《调教大明》 第一章 山村 大明万历二年春。 在山海关以西,迁安,永平,滦州这三县到这天下第一关的中间地带,往北方靠着长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座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庄上有百来户人家,因为不靠通往山海关的大官道,所以村落略显的有一些荒僻,甚至是有点儿破败的感觉。 现在是黄昏时分,村落里家家户户都冒起了炊烟,小孩子们在场院内外嬉笑打闹着,凭添了几分热闹人气。 在村落通往大山的小道左近,一个妇人正往着山里张望着,脸上有明显的焦急之色。 她头上裹着蓝色头巾,身上穿着天青色圆领袄子,腰束布带,下身一袭灰色布裙子,打扮虽平常,却是生的清丽脱俗,显露出一副与普通山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她没有等候太久,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一群进山打猎的后生们说笑着从山谷中下来,一个长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跟在人群之中,身上背着两条灰色的野兔子。 暮春时节,动物已经从冬天和初春时的瘦弱中解脱出来,山村里的青年们在耕作之余,就是进入山中打猎,猎得的肉可以吃,皮毛变卖,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还能贴补家用。 此番入山,收获显然不差,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大半的猎人都是十几岁到二十余岁的少年和青年,只有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年纪最小,但他身子健硕,远比普通孩子高大。 “娘!” 看到妇人,小男孩大步迎上来,笑mimi的拉住娘亲的手。 男孩姓张名惟功,在这个杂姓杂居的山村里他的家庭并不起眼,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他娘亲超过常人的美色,言辞谈吐也十分雅致。 “娘,我饿了……” 拉着娘亲的衣袖,小惟功把身子扭来扭去的撒娇。 “饭早做好了,就知道你一回来准饿。” 当娘的自然疼怜儿子,接过兔子,用衣袖擦了擦儿子汗扑扑的小脸,拉着小孩往自己家门前去。 沿途过去,在屋前吃饭的人们都端着碗,让着张家母子二人,山村不大,彼此都十分照顾友爱,平时也很少有破脸争执的时候。 张家座落在村西头,算是村庄外围,穿过大半个村子,才返回三间主屋两间偏屋的小院之前。 “爹!” 到了自己家门口,房顶上有一个中年男子正拿新草换旧草,其实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般人家都是收了麦子之后,晒了新草,再来取换,不过惟功家的屋顶已经漏了几次雨,不换是不成了。 “呵呵,回来了。” “爹,下来吃饭吧。” “好!” 说是好,到底又做了一阵子活计,直到惟功娘催促了,一家三口才搬了桌子板凳,坐在场院前吃晚饭。 往嘴里扒着饭,一家人闲话家常。 “这么一点干草,陈癞子收我三十钱,真是黑心啊。” “怎么不去邻村看看,没准有便宜的。” “俺怕今黑赶不回来,心里放不下,嘿嘿。” 晚饭是分两样,惟功爹和娘吃的是小米和黑豆混的杂粮饭,小惟功吃的是蒸好的黄米饭,虽然也干燥粗糙,但是正经的粮食,不象爹娘吃的是杂粮。 小菜倒是精致,现在是春天,山里野菜多,惟功娘摘了好几样,用菜油炒了一盘,盐腌了一盘,青白碧绿的,十分爽口。 一家三口埋头吃饭,说着家常,惟功爹三十余岁,憨厚老实,话并不多,看到儿子带回来两只兔子,倒是着实夸赞了一阵子。 “爹老这么夸我,倒象是外人一样。” 惟功擦擦嘴,赶着到村头和打猎回来的半大小子们一起修理弓箭去了,从他能挽动一斗的小弓箭时开始,就把射猎当成大明朝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倾注了他全部的热情。 看到惟功走的远了,惟功爹才讪讪道:“惟功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还不是你,他不管怎么样都是你的儿子。”惟功娘撇嘴道:“不知道你每日这般客气为什么。” “嘿嘿,俺是真心夸他,惟功这小子,将来准有出息!” 六年多前,惟功娘带着不满月的小惟功路过此地,看中了惟功爹本份老实,接受了这个本份男子的求亲,从此在这个小山村安下身来,惟功爹对小惟功疼爱有加,为了掩盖住事情,从老家遵化迁到这小山村里来,好在村民都善良本份,杂姓村子没有大宗族,反而较好安身,一家人一恍忽在这里住了五年,已经是扎下根来了。 转眼就夜色降临,山村里没有人有天黑用油灯的习惯,更不提蜡烛,天黑之后,家家户户都顶上了门,早早歇下。 星空之下,惟功爬上了自家门口堆起来的草堆,在谷草特有的香气中,舒舒服服的躺成了一个大字。 爹叫张守达,娘叫许素娥,都是这个时代最普通最常见的百姓的姓名,他的名字,却是与常人稍有不同,不象是自己那个木讷老实,大字不识一筐的后爹能取出来的……是的,张惟功有自己的记忆……五百年后的一次意外,使得一个吊儿郎当的大学生穿越至此,成为一个形迹可疑的明朝家庭形迹更可疑的儿子……真绕,有时候张惟功自己都感觉好笑,这一个家,三个人中看来最清白无辜没秘密的,就是那个老实巴交,成天掂记着多做点活计多赚几个大钱的老爹了…… 没穿成皇子也没有在书香世家,这个家境想读书上进或是经商都不大可能了,张惟功倒也没有抱怨什么,能在意外中存活下来,多活了一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天生豁达的很呢……当然也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再者说,爹虽然是后爹,不过对自己疼爱有加,娘就更不提了,虽然身上可能有什么隐秘啥的,不过对自己这个儿子是掏心掏肺的疼爱着……有这样的爹娘,在这样民风淳朴的小山村里有滋有味的活着,将来种点田打打猎娶个能干还漂亮的婆娘,这样的人生也没啥不好吧…… 第二章 惊变 “惟功他娘,情形不对。” 半夜时分,一向木讷老实睡觉也很踏实的张守达猛然掀开身上的被褥,整个人都从床上跳了下来。 “咋了?”惟功娘操劳一天,虽然惊醒了,却是有点儿懵懵懂懂。 “好象是鞑子来了!” 张守达先没有回答,整个人趴在地上,暮春时夜晚天凉,又是山区,但他额头上却是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其实已经不待他说了,大地的抖动说明了一切。 这个山村和附近所有的村落一样,距离长城一线很近,自从嘉靖年间鞑靼各部经常犯边之后,这里也曾经多次被蒙古插汗部入侵,此时再愚钝的人,也知道是蒙古鞑子杀过来了。 “走,快走!” 当着大事,到底男子要有主张,张守达厉声喝着,将已经惊醒的惟功扛在肩膀上,拉着吓坏了的许素娥,一起往门外大步跑去。 慌乱之中,惟功娘只将一个小布口袋塞在惟功的怀中,那里面有几两散碎银子和几百大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整个村中的人也都是同时奔逃了出来,月色之下,张惟功看到无数熟悉的人影从农家小院中奔出,蓬头散发,赤脚光足,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惊惶。 所有人都在往大山那边跑着,那里是燕山余脉,这座长达千里的大山是长城防线的补充和山民们保命的唯一机会! 但今晚月光皎洁,是一个寻常的月中的日子,但这样的月色,也成了异族强盗们逞凶的最佳帮凶。 大地震颤的越发厉害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十分清楚,几乎可以听到马匹喷鼻的响声,从发觉动静到蒙古骑兵杀到近前,几乎就是眨眼间的功夫。 张惟功被正面抱在阿爹的怀中,搂着张守达的脖子,眼睛正好是往后看。 隔着几百步的距离,他清楚的看到在战马上那一张张丑恶的脸……鞑子们戴着铁头盔或是毡帽,多半是穿着皮袄,少量的人穿着镶嵌亮铜钉的皮甲,每个人手中都持着一柄长矛,或是一张短小的骑弓,在距离接近之后,这些蒙古人口中发出一阵阵怪啸,在深夜之时,犹如一群群凶猛的野兽。 这些在深夜冲入人家园的人,其实也是与野兽没有区别! “嗖……嗖嗖嗖……” 在接近五十步之内时,蒙古人开始射箭了。 月色帮了他们的忙,这些长着圆阔脸,身形矮壮的蒙古骑士们在马上可以左右开弓,借着月色,他们不停的用骑弓射出箭矢。 有村民被射中了,发出骇人的惨叫声。 听到叫声,蒙古人更加兴奋,发出一阵阵怪笑,一边继续策马追逐,一边不停的射箭。 箭矢在张惟功身边不停的射过,将那些熟悉的邻居和朋友们一个个射翻在地,开始时,他还有点看戏的感觉,有一种荒唐的不真实感,这几年来,除了穿越者的疏离感外,他还是一个被呵护的着孩童,等看到有好友丧命时,才感觉到一种真实的痛楚与难以扼止的愤怒。 有一些平时经常打猎的少年和青年们开始操弓还击,他们的射术也不差,明亮皎洁的月色下,也有箭矢飞向敌人。 有一箭势大力沉,正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蒙古人的胸膛,对方发出一声闷哼,摔落在地上,张惟功和很多村民一起,发出欢呼声。 这一箭是村中最善射的青年许光远射出来的,他对张惟功很友善,经常夸赞张惟功在箭术上有常人难及的天赋。 看到这一箭,张惟功忍不住握紧拳头,在半空中用力挥舞了一下。 这一箭也叫一群蒙古人感觉意外,但很快就有一骑斜冲出来,马速极快,手中铁矛正对着许光远,见来势凶猛,一群原地射箭的青年开始闪避,这蒙古人却控骑如飞,整个人身形与马匹似乎溶为一体,他很快接近目标,手腕轻轻一伸,长矛在马速的带动下却十分沉重,矛头在许光远的胸后刺过去,刺透前胸! 许光远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胸前,铁矛冰冷,闪烁寒光,鲜血还在矛尖上不停的滴落着。 “汉狗,哼,死吧汉狗!” 蒙古人用不纯熟的汉话大声叫骂着,缓缓抽出铁矛。 铁矛沉重一击之后,许光远的前胸和后背之间,赫然多出一个血窟窿,还在不停的沽沽流血。 看到这样的情形,村人仅有的一点抵抗意志全部消失,他们是平民,虽然有不少人善射,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之事,这一点血勇之气和这些草原上的狼群比起来,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尖叫着,漫无目地的乱跑起来。 箭雨仍然在不停的射向奔逃的人们,粉碎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之后,蒙古人杀戮起来,更加随意从容。 在众人身后,有不少蒙古人跳下马来,开始抓捕跑不快的妇孺,女人和孩子他们都要,孩子可以当奴隶,长大后牧马放羊,女人可以放在蒙古包里,任由他们凌虐侮辱。 铁锅,家具,农具,任何物品,他们都往自己的马匹上放,一边放,一边哈哈大笑着,经过和大明超过百年的战争,在厉行的贸易禁止政策下,蒙古人已经迅速蜕化到几百年前的凄惨状态,一个铁锅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强盗,狗强盗……” 张惟功在一个安稳的世道里长大,穿越这几年来也过的太平日子,见到这样血淋淋的杀戮,毫无掩饰的**裸的抢掠,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扭曲着。 趴伏在张守达的前胸,他不停的叫骂着,眼中却不停流下泪水,脸上也凉凉的。 张守达的脚步不停,疾速如飞,惟功娘虽是小脚,也是拼命跟上。 等爬过一个山头,进入密林深处时,一家三口,终是松了口气。 “咳,咳……” 惊魂初定,张守达就开始咳嗽起来,月色下,可以看到他在吐血。 “爹!” 张惟功大惊,他看到爹的身后插着一只羽箭,蒙古人的制箭法一眼就看的出来,在爹身后,还有小半截箭头露在身外,似乎是用动物的骨头磨制而成。 但就这根小孩玩具一样的骨箭,却是要了张守达的命。 “惟功,要听娘的话,莫要慌,莫要吵……” 张守达安抚着惊惶的惟功,笑着对惟功娘道:“可惜,没法再照顾你了……” 他吐着血,最后关头,还在安抚着惟功和许素娥,生恐这娘儿俩太过害怕。这个燕山汉子,娶的不是元配,儿子也不是亲生,却是善始善终,最后关头,也死的象个男儿,象个父亲的模样。 夜色之中,星光之下,娘儿俩守着一具渐渐变的冰冷的尸体,没有人愿意说半个字。 …… 天明之后,有脱难的村民陆续出现,在山上遥望村庄时,看到四处起火,冒起的烽烟半天高,见到这样的情形,所有人都破口痛骂起来。 一百多户人家,当场被射死杀死的有二十来人,象惟功爹这样跑出来死掉的只有一人,被抢走的妇孺也有三十来人,几乎家家户户都遭遇苦难,男子们铁青着脸,哀声叹息,妇人们不停的哭叫着,家里有死人的,哭到晕厥的都不在少数。 此番损失对这个小村庄来说当然是十分惨重,村民们不停的怒骂着。 在他们的嘴里,惟功才渐渐明白过来,几十年前插汉部还算老实,那时候是西边的鞑靼闹的厉害,嘉靖和隆庆年间,一直破关直入闯到京城脚下,闹到京师戒严,听说嘉靖爷一怒之下,斩了兵部尚书,谁知道几十年后时势倒转,现在鞑靼老实了,插汉却闹腾起来了。 张惟功历史一般,不过倒也知道当时是权奸严嵩柄国,东南有倭寇,北方有俺答,闹的明王朝不能安生。 但现在是张居正当国,对张居正这个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他是知道的,史书上称张居正柄国时国家富强,边境安然,是大明最后的太平盛世,谁知道这一场惨祸突如其来! 突然有人叫道:“官兵来了,是官兵。” 大队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红色的旗帜迎风招展,长矛马槊长枪纹眉刀的刀尖闪烁寒光,战马跳跃着奔驰着,骑兵们都穿着鳞片铁甲或对襟棉甲,头顶瓣儿盔或是长樱盔,威风凛凛奔驰而来。 骑兵的人数大约有三百余人,但横亘在地平线上时,却象是千军万马,给人强大的视觉冲击。 张惟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时也是看的呆了。 看到大明官兵赶来,村民们都是热泪盈眶,大家不再躲藏,全部从山谷中走出来。 等村民回到村中时,大明骑兵们也是赶到村中,为首的将军手持马槊,身上披着银鳞铁甲,身后束大红披风,他的亲兵见村民们涌过来,手持皮鞭迎上前去,一边抽一边喝骂道:“混帐,在我们将军马前还敢站着,全部跪下!” “跪下,跪下!” 如狼似虎的士兵们一起吆喝起来,这一声声吆喝好象巨雷落在人的心上,震的人心肝直颤,所有村民先是茫然,接下来便都是跪在村子中间,垂下头去。 第三章 杀良 “入他娘,还有一具尸身?” 村民跪下之后,那个将军随手一伸,手中马槊槊尖一挑,昨夜被射死的那个蒙古壮汉居然被抛弃了,尸身还留在原处,大约是他的同伴不愿浪费马力拖一具尸体,而是将抢来的财货都带走了。 这厮被留了下来,圆脸膛仰面向天,两眼圆睁,尸身显的格外狰狞。 但张惟功的注意力没有在这尸身上头,而是盯着那个马上将军的槊尖不放。 一具尸首,少说百来斤重,这将军居然轻轻松松用马槊就挑了起来! 这是何等神力! 张惟功只觉脑海中轰然巨响,一扇从未见过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打开,从未想过,人力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砍下首级!” 看了一下,那将军将槊尖一抖,将那尸首抖纸片一般抖落下地,一声吩咐之后,一个明军士兵上前,手挥短刀,刀刃十分锐利,反手之间,一颗首级已经剁了下来。 “呕……” 村民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少人都胸腹间一阵恶心,吐下酸水来。 一身神力的将军在马上只顾沉吟:“入他娘,才一颗首级,老子从关外进来奔驰几百里,这能有什么功劳……” 他能领数百铁骑,最少也是游击将军以上的身份,他的部下,也是精强神勇,遇到昨日那些装备很差的蒙古人,一定能杀的对方屁滚尿流,可惜的是,他们来的稍晚了一些,现在蒙古人已经走了半天,轻骑快马,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 村民们老老实实的跪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张惟功却是人小鬼大,隐约听到这个将军的低语,顿时毛发倒竖,偷偷牵着母亲的衣袍袖角,将她往人群外围拽。 “杀光,全部杀光!” 将军的沉吟只在指顾之间,没有犹豫太久,便是直接下令。 他的声音十分冷漠,但也十分决然,听不到任何的迟疑和犹豫之意。 这令人不寒而栗声音令张惟功觉得冰寒彻骨,以前看到的文字突然在眼前变成现实,命令之下,所有的明军开始抽刀,长刀在刀鞘里摩擦的声响渗人之极,没有人犹豫或质疑,每个人都已经如屠夫一般,挑好了下手的目标。 “跑,大家快跑!”惟功跳到半空,用尽最大的力气,嘶声大吼着。 听到他的叫声,将军在马上哈哈大笑,斜眼看向远处的惟功,笑声之中,充满讥嘲之意。 “嚓!” 第一刀挥向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人头飞向半空时,这个惟功叫蔡嫂的中年妇人还没有想通,眼前的一切为什么。 “嚓,嚓嚓……” 这一股精锐明军的砍杀比蒙古人更有效率,更加凶猛,每一刀都是向人的脖项处砍去,每一刀,就是一颗首级,一条人命。 “娘,快跑,快跑!” 惟功此时所幸的是自己娘儿俩在最外头的地方,他用自己的小手死命拉着娘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昨夜避难的山中奔逃而去。 “一个都不许放过!” 仍然是那个叫人冰寒彻骨的声音,惟功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一张此生难以忘记的脸。 豹眼圆脸,络腮胡须从下巴到两鬓都是,鼻梁高高隆起,配上大眼圆脸,好一副虎将相貌。 只有两片嘴唇十分轻薄,杀人的命令,便是从这张嘴里发出。 几个骑兵在这将领身边,听到命令,纵骑而出,向着张惟功母子两人之处追赶过来。 “儿子,你快跑,娘跑不快。” “不,要走一起走!” 经过昨夜的剧变,惟功娘已经耗尽了精神与体力,此时再也奔跑不动。她想推开儿子的手,叫惟功独自逃生,而儿子却是死命拉着她,死也不肯放手。 娘儿俩在往山里逃着,四周也有不少人奔逃,但这无疑是绝望的路途,昨天夜里是蒙古人不明地理,又毕竟是半夜,所以不少人逃出生天。 这一股明军却是早就将大家隐隐围住,又是大白天,视野极佳,徒步的人想逃出生天就太困难了,但求生**下,村民们还是四散而逃,如同一群受惊的野鹿。 眼前这一切似乎是影视剧里的无聊戏码,但惟功却是怎么也不肯放手。 他紧握着的这个女人,是自己在这个时代最亲近的人,松了手,他就成了真正的无根浮萍,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同时似乎还听到人的沉重呼吸声,那是嗜杀的凶兽在杀人前的激动的喘息,在这样的野兽面前,哀求乞怜毫无用处。 “乖惟功,你不要怪你生父,他有他的苦衷,如有可能……” 最后关头,许素娥到底没有把惟功生父的信息全部说出来,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甩脱儿子的小手,往相反的地方跑过去。 “娘!” 张惟功撕心裂肺的叫起来,眼看着娘亲奔向死亡,叫了一声之后,他反过身来,往着深山的方向跑过去。 跑……跑,一直跑! 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呼吸的太快了,胸膛都似乎快燃烧起来,两只腿也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是不停向前的工具。 脚很快磨烂了,因为布鞋跑丢了,等他窜进荆棘从中,被针叶拉的全身是血的时候,全身已经木直僵硬了。 良久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全身都在疼痛着。 马蹄声在四周响了很久,他听到追赶的骑兵彼此商量,为了推卸责任,打算回去禀报时说他已经掉落山崖而死。 其实一个山民小孩,便算不死,又能如何? 在这个时候,他才听的真切,这一股明军是辽东镇李成梁总兵官麾下,领兵的将军,姓陶。 在灌木从中,惟功冷笑起来,他擦了一下眼角,隐约也有血迹。看娘亲的那一眼,用尽了全身力气,眼角迸裂了。 他没有在意眼角迸流出来仍然不停流淌的鲜血,只看着村落的方向,轻声道:“此生,誓杀汝!” 万历二年春的边患只是小患,甚至都不大有资格被记上史册,在几年之后,插汉部大举入侵,规模是成千上万时,这才被兢兢业业的史官们记录上了一笔。 只有在辽东镇上报给兵部的文告上才有这么一笔记录,万历二年五月十七,插汉入寇杨家台,辽东陶游击率部出援,是役斩首五十五级,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胜利。 陶游击因此加封为都指挥佥事,世职荫千户,兵部上报给皇帝之后,小皇帝私人给陶将军赐银五十两。 寥寥几笔的文告根本没有多少人关注,没有人知道,几十个字的文书背后浸透了山村中普通百姓的鲜血,小小村庄的下场在陶将军的报告中是被蒙古人夷平了,妇孺要么被掠,要么遇害,村庄也被焚毁,善后事宜,边镇将领不便插手,交给当地官府处置了。 因为村落无人,官府也没有花力气重建,这一带地广人稀,就算是余留下来的土地都没有人眼红,几年之后,整个村庄成为一片废墟,被灌木和野草围绕其中,其间发生的一切,对活着的人来说都只是故事了…… …… 张惟功在山中藏了五六天,在陶将军和地方官府扯皮打笔墨官司,县上官吏来查察村庄损失,统计死难人数的时候,他根本没有露面,只是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亲身经历官兵杀良冒功之事,使得他对大明的朝廷和官府已经失去信任,谁会相信一个孩童的话,又有哪个地方官会为一个小孩的话得罪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 一直到官吏们和官兵都退走,整个村落再无人踪的时候,张惟功才如一只小猫般的溜回了村中。 五间茅草屋曾经是他的家,现在已经被焚毁了大半,只有房梁屋架还犹在,烧秃了的院墙和房顶看起来如一张惊愕的脸,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凄凉和诡异。 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包括爹和娘的尸身。 这些天,官府一直在善后,爹的尸身怕是多半被斩去首级,剃掉头发,当成蒙古人送去报功了,娘的尸身,怕是和遇难的妇孺一起,被葬到乱坟岗中去了。 这一次张惟功没有哭,他在屋中翻出一个瓦罐,将院中的黑土抓了几捧,放在罐子之中。 将罐子毕恭毕敬的放在残破的堂屋正中后,他伏在地上,郑重叩首。 在后世,他是一个孤儿,在今世才知道父母之爱,可惜,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还有人呢……是个小孩。” “莫不是就是那主儿吧?” “看年纪,象!” 院外突然响起人声,惟功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头戴着瓦楞帽,身着蓝色长袍男子骑在一匹健骡上,瓦刀脸,三角眼,山羊胡,正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着自己。 两个穿着青色上衣,灰色上裤,腰身杀着布裤带的小厮模样的,也随着骡身上的男子一起盯着自己看。 适才的议论声,自然是他们发出来的。 “兀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这般无礼,惟功又是伤心惨痛之时,原不想答他,想起适才这三人的话,心中一动,便是答道:“姓张,名惟功。” “妙,妙极了。”瓦刀脸十分高兴,从骡子上跳了下来,整张脸都放出光来。上下打量着张惟功一小会后,便是点头道:“名字对,模样象,对了,这一次可是真对了!” 第四章 途中 瓦刀脸叫杨达,打京城里来,天子脚下精明外露的人物,在大宅门里头当外宅执事,这样的人没要紧的事儿是不大可能出现在这距离长城防线不远的小山村里头……他此行的唯一任务,便是寻访张惟功。 “小人见过五哥儿!” 杨达长揖,跟随他一起过来的两个小厮也忙不迭过来,兜头便拜。 张惟功有点楞征,知道自己娘亲不是寻常人,但……这也太戏剧化了罢! “你们是何人,为何来拜我?” “这个……五哥儿身份尊贵,绝不是寻常人家,等回去见过了太爷,大爷、二老爷,自然就有说法,但请放心!” 杨达一心拿张惟功当一个寻常人小孩,料想山村居住,能有什么见识?当下没口价只哄着骗着,一句实在话也不曾说,哄了几句后,又叫跟班拿出预备好带来的泥人儿等物,哄张惟功玩。 见状如此,张惟功心知有异,于是装出懵懵懂懂的模样,拿了泥人儿在手中玩弄不已。 这村落如此模样,杨达原本也是绝望的了,能遇到劫后余生的张惟功,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历史在这里转了一个小小的弯,但所有的当事人都是茫然无知。 眼见此地不宜久留,杨达将自己的大黑骡让了出来,抱了张惟功在骡子身上坐稳了,然后两个小厮一前一后牵着骡子,一行四人,往村庄外头逶迤而去。 在踏上出村的石桥时,张惟功悄悄回首,身后这一次,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只能梦中再见了…… …… 一日之后,杨达一行抵达迁安县境,在县城骡马行租了一辆大车,杨达和张惟功坐车,两个小厮骑骡相随,一路上十分辛苦,骡车十分颠簸,春夏天时干燥,可容四五辆大车并行的官道上浮土有半条腿深,一阵风刮过来,整辆车的人都是灰头土脸。 杨达为了赶路不免省却了享受,每天按着驿站的点赶路,国朝天下有一千五百多个驿站,往辽东的驿站星罗棋布,沿途每隔三十里便是一个,再夹杂骡马大店和急递铺等补充,只要想赶路,尽可风驰电卷一般往前便是。 每到一处驿站,杨达便取出怀中所藏的兵部发给的勘合,入内吃饭或是住宿,都与出公差的朝廷驿使或是官员一样,他明明不是官员,亦非公差,但只要有勘合在,便但住无妨。每住一次,还要补充清水和干粮,或是一些零碎用具,驿站无不供给,十分方便。 张惟功冷眼看着这一切,倒是长了不小的见识。 从迁安过丰润、玉田,再往前不到百里,便是蓟州。 过了玉田境最后一个驿站时,杨达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过了蓟州就是通州,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就算是到了家啦。” 杨达的北京口音和后世的北京人还是有点儿区别的,词汇更有很大不同,语音也稍硬一些,仔细听的话,还有一些南直隶一带的口音,再有一点儿河南口音……令张惟功感觉十分之怪异。 “杨爷,前头似乎有一伙剪径的贼。” 杨达闻言一震,对说话的小厮沉声道:“春哥儿看仔细了。” “看多少次了,错不了。” “好家伙。”杨达皱眉道:“通衢大道,他们胆子可真大。” 说是通衢大道,但官道上黄土漫天,两边是农田阡陌纵横,有一些土地不适合耕作的,就是大片的荒地,人烟稀少,此时天色将黑,确实是抢劫的好地方。 张惟功好奇心起,趴在车窗往前方看,见到几个戴高椎帽的少年,以粉涂面,打扮模样十分怪异,身形有高有矮,骑在黄马或青骡之上,呼哨来回,一看就知非善类。 “坊间恶少年,尚不算正经响马。” 和张惟功一样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杨达便放了心,倚回车壁,吩咐道:“春哥儿和秋哥儿一起上,惊走他们便是。” “是,杨爷放心。” 两个小厮都是十七八岁年纪,最喜欢生事的年龄,一路上来回奔波,着实腻味,杨达一发话,两人便是满脸兴奋,立刻策骡向前。 离近了之后,倒是看见这贼年纪不大,高冠涂粉,打扮怪异,身上衣饰凌风飘摆,是上好的丝绸所制。 “你这小子不学好,吃俺一弹。” 春哥儿是喜欢生事的年纪,看着对方年纪似乎和自己差不多,更起争胜之心,但见他手在胸前一翻,一副打造十分精良的弹弓已经取在手中,左臂前舒,左手持弓,右手引丸,电光火石之间,一颗弹丸已经“嗡”然一声,往着对面的恶少年直飞过去。 身手这般利落的小厮,张惟功又是吃了一惊。 穿越这几年,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山村里,所见最厉害的无非是村中顶尖的猎户。这个时代,在很多方面是无法和后世相比的,但在一些需要手艺和苦功,还得有耐心和时间的事情上,却是有后世工业化时代不能比的优势。 几百年后,是不大有可能使得一手好猎弓的猎人了,至于费十几二十天功夫,从找寻地点到挖坑,再到守候猎户,这般的细致心思,更无可能。如大明南京那样,绣金织锦的特产名胜,数百年后工业产出的成品反而不如,这就是人力用到极致的区别所在。 春哥儿这一手,动作漂亮干净,比惟功见过的最好的猎户在反应和动作上都要快上三分,再加上弹丸的破空声,显然是劲力使的不小,这样一手功夫,真是叫惟功开眼界了。 但春哥儿快,对面的恶少年却是更快! 一般的起手式,一般的弹弓,一般的使法,这边弹丸已经破空而出,那边才刚刚反应,但在场所有人但听得“叭”的一声,两颗弹丸却是在半空相遇,大力之下,在半空中撞的粉碎! 张惟功看的目瞪口呆,对面把脸涂的象鬼一样的小丑模样的少年,居然使出这么一手漂亮的弹弓术! 这一手功夫,便是山村里使了二十年弹弓的老猎手也是远远不及罢! “好弓法……” 春哥儿呆住了,他对自己的手上功夫还是颇觉自信的,此番出来,一直没有机会用上弹弓,谁知道头一回使用,便是一头撞上铁板。 对面的恶少年露出一手神技之后,并没有趁胜追击,把玩着手中弹弓,淡淡一笑,问道:“你们是京里哪一家的?这一手弹弓,是在家里学的吧?” “那你们听好了,咱们是英国公张府!” 杨达知道眼前之事凶险,人家有五六个人,没准还有人藏在暗处,自己这边原仗着春哥儿和秋哥儿都有不俗的本事,但春哥儿明显不如人,再不把大牌子亮出来,今天就危险了。 虽是如此,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这些打劫的恶少无赖哪里知道什么英国公?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来,或是干脆杀人灭口……想到这,杨达面色如土。 “哦,是银锭桥新园出来的……” 怎料这少年一说倒是挺内行的样子……杨达几个有点呆征住了。 英国公府是国朝顶级的大世家,能位列国公,与国同休的也就是那么几家,老英国公府原本是在城东柴市文丞相祠边上,御赐的大园子,称为英国公家园,后来勋戚都多半居于城西,所以又在银锭桥观音庵附近兴建新府,称为英国公新园。 这么一点小区别,不是内行人,还真的分不大清楚。 杨达眨巴着眼皮,死盯着对面的那恶少年不放,心中着实奇怪,这位小爷,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怪物。 “甭盯着我看,也甭打听我是谁,今儿这事就揭过了,只当没发生过。” 恶少年仿佛看穿了杨达的心思,呵呵一笑,收起了弹弓。 他身后呼哨一声,五六个一样打扮怪异的少年全部冲了过来,笑骂声中,一起越过骡车,往过来的路折返回去了。 “今日之事是玩笑,你们在驿站时是不是脾气不好,这位管家爷拿皮鞭打了个驿夫?”临行之际,为首的恶少驱着大青骡停在骡车一旁,皱着眉道:“驿夫是苦人,下回别这样了。” “是,是!”杨达满头大汗,哪敢驳辩,他这才知道,人家不是来劫道,却是替别人打报不平来了。 “我走了,这小孩好玩,一点不怕咱们。”离的近了,这涂粉脸的少年才被看的清楚,原来年纪也不大,十三四岁的样子,但猿臂蜂腰,一看便知道是身手不凡的好手。他夸了惟功一句,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小的金锭,抛仍过来,笑道:“拿去玩吧。” “多谢。”张惟功知道眼前是个异人,不是普通的坊间恶少打劫的无赖光棍,小小年纪,也是郑重拱了拱手,至于抛来的金子,他倒没多看一眼。 “有意思,哈哈,有意思。”少年呵呵一笑,又看了张惟功一眼,笑道:“我记住你了,咱们有缘再见。” 说罢打着骡子飞驰而去,那大青骡也是十分神俊,四蹄翻飞,没一会儿功夫便是去的远了。 “今日好险。”杨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看脸上十分无趣的两个伴当,再看看张惟功,心中也是一阵索然,挥了挥手,道:“走吧,赶路要紧!” 第五章 蓟州 接下来的路程就十分顺当了,从玉田一路过了几个驿站,都是风平浪静,两日之后,终于抵达蓟州城下。 这座城池是当时的蓟辽总督和蓟镇总兵官平时驻节所在,周长十余里,是北部边境十分巍峨雄违的大城,因为军事作用强,所以城池之外,又多了二十几里长的羊马墙,羊马墙之间又建有大大小小的堡垒,箭楼,放置着鹿角拒马等军事设施,加上那些持矛挺戈明盔亮甲来回巡逻的士兵,整个城市,气象十分庄重森严! 到了此处,再往西几十里便是通州,离京城已经很近,而且人烟稠密,再不会出现前两日那样的险情,杨达几人,心思都是放松了不少。 连日赶路,各人都觉得身上乏的厉害,杨达曾经来过蓟镇,熟门熟路,带着大家从东门进城,验过勘合路引等物,顺顺当当的进了城。 张惟功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样规模的大明都市,坐在车上,两眼四处观望着。 这座城池,不愧是军事重镇,城中到处都是穿着各式甲胃的军人,平民和文吏、商人相加的起来都远不及军人为多,而军人的精气神都还不错,身上甲胃厚重,手持的兵器擦的雪亮,人人都是昂然而行,军官们都骑着高头大马,披着各色斗篷,在亲兵的护卫下排众而行,模样都是十分神气。 整个城池,都因这些军人的存在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 建筑除了城防设施和官衙之外,多半是泥土和茅草夯实而建,砖石木结构的很少,道路上尘土和垃圾混杂在一起,也没有人打扫,十分肮脏,两边的排水沟渠全部是明沟,沟中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 大明的军事重镇,不过如此! “庆瑞楼……就是在这里了!” 杨达来过蓟州几次,熟门熟路,引着惟功和两个小伴当一路往西,在蓟州西门长街尽头,有一幢三层十来丈高的酒楼,十分气派,门前当户,各摆两排长凳,二十余个打扮出挑,浓妆艳抹的妓女对列而座,看到杨达等人上来,便是立刻上前来招呼。 大明洪武年间为招待天下来往百姓商民,天子下诏在各大都市兴建酒楼,南京建十六座,其余各城各按所需兴建,酒楼之中有教坊司的官妓承接客商,赚取银两,军民百姓可以随便出入,只是不许勋贵和官员士子进入。 时隔一百多年,规矩早就和当年不同,杨达大步流星的入内,在路过脂粉阵时略有犹豫之意,后来强忍冲动,将那些莺莺燕燕挥手赶了开去。 四看盘四干果四时蔬八冷盘八热菜,杨大爷到底是勋戚人家出来的大管事,手头十分阔绰,不一会功夫,店家将银盘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异色粉呈,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来,五哥儿尝尝这家的鹅掌,鲜嫩可口的紧。” “这卖海参十分可口,入口紧滑,鲜香扑鼻。” “这松鼠鲑鱼虽不及南边的地道,在蓟州也难得了。” 杨达不停的给惟功夹菜,将惟功面前堆的小山也似,看到小惟功吃的香甜,便转过头与两个伴当随意说起话来。 “此番虽有小小波折,到底还是顺当了。” “托杨大爷的福。” “我兄弟二人还望杨大爷多多提携,日后有什么差事,咱们一定跟着,绝不敢有二话。” 秋哥儿比起春哥儿话多不少,大灌杨达迷汤,杨达神色十分满意,便与这二人推杯换盏起来。 几巡酒过后,三人话更多,口风也不再严密。 杨达看向惟功,感慨道:“五哥儿大约也隐约明白了,咱们是什么样身份的人?” 惟功塞了一嘴的菜,嘴唇上全是油光,只傻笑着摇头。 他知若是自己表现的机灵醒目,这些管家仆役胆小谨慎,恐怕未必敢接着说下去,此时不如藏拙好些。 杨达心道:“到底是乡下孩子,前几日看着还机灵,到了城里就现原形。”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道:“五哥儿你是咱们英国公府大老爷所出,你娘亲是当年老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生了你之后,大老爷怕老太爷生气,所以叫你娘出府别居,原说是等事情平定再叫你们母子回来,谁知道你母亲性情刚烈,没有住在大老爷安排好的别居里头,居然不辞而别……这一晃六七年过去了,哥儿你已经长的这么大,你娘亲却已经不在人世,这真是从何说起来啊。话说你娘亲天姿国色,在咱们府里头是很出名的……” 杨达口中啧啧有声,也不知道是感慨世事无常,还是想起惟功娘当年的美貌而痛惜。 至此,张惟功心中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怪不得母亲虽然是嫁给了山村里的农夫,却是识文断字,说话雅致,原来是从国公府中逃出来的大丫鬟。 只是娘亲带自己已经走远改嫁,自己生父似乎也没有费力寻找,这个杨达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尚有疑问,杨达却又与另外两人推杯换盏,继续痛饮起来。酒意上涌之后,杨达更是高兴,拍着桌子笑道:“此番我等立下这般大功,二老爷必定重重有赏。” 春哥儿刚刚说话不及秋哥儿好听,落了下风,此时便格外小意奉承道:“大老爷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嘿嘿。” “咳,杨爷,春哥儿……” 到底是秋哥儿警醒,虽然惟功仍然伏在桌上大吃大嚼,不过当着他面这般说话,仍然是大为不妥。 他这么一提醒,杨达立时醒悟过来,瞪了春哥儿一眼,便立刻扯起别的话头,将适才两人的话给盖了下去。 只是这样一闹,三人酒意全消,叫酒家胡乱上了些主食,不过是面条馒头肉包子之类,塞得一饱后,便欲下楼结帐,继续赶路。 此时楼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响,酒楼四周都是商业区域,有不少牵着骡马或是骆驼的行商在此,又或是有城外的菜农和渔民推着独轮小车进来,在酒楼四周贩卖自己的时蔬和刚打的鲜鱼。 原本秩序井然,此时突然过来不少骑兵,手中马鞭不停的在半空挥舞炸响,噼啪炸响的鞭声如同闪电,惊的人忙不迭的往四周躲避开去,一时间街市上鸡飞狗跳,十分混乱。 “这又闹什么妖!” 行程被突然打断,杨达也是十分不满,瓦刀脸上满是鄙夷之色,看着这样的动静,便是断然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小官儿经过,闹这么大的威风,咱们老太爷上朝也没有这么闹法!” 国公府的老太爷就是当世的英国公张溶,还是嘉靖早年就继承了国公之位,在位已经几十年,朝中其余的几个国公都是他的后辈了。 按说是德高望重,在朝中天子肯定是以不少大事托付,只是在隆庆年间,朝廷议蒙古俺答汗求和互市之事,成国公等二十余人同意互市,老英国公和十几人反对互市,廷议下来反对派告负原本就失分不少,几年之后,互市效果渐显,老国公更是灰头土脸,所以朝政之事,已经不大出手干涉,上朝之事,就更属少有了。 这等事杨达当然不会说了,国公府豪奴不会这一点上下进退也闹不明白。 倒是酒楼中有不少客人和伺候的伙计,此时才明白这一桌人是京城出来的国公府的人,不免也是高看了三分。 也有人不买帐,桌角有几个小军官模样的人也在窗口观看,此时便森然道:“什么小官儿,这是我们戚帅!” “戚帅?” 杨达这才想起来蓟州城中武官们的大头目是谁,当朝太子太保,左都督,蓟镇总兵官戚继光! 戚继光自从嘉靖年间在东南剿灭倭寇之后,其人在大明已经是军神一般的人物。民间流传的话本,评书,已经有不少是戚家军的故事,戚继光本人的形象也是十分高大挺拔,加上历任蓟辽练兵总理,总兵,为镇帅多年,实权在手,朝中还有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大力支持,论起实际的权势来,英国公府实在没有法子和人家比了。 一听说是戚继光前来,杨达脸上有点悻悻然,戚继光镇守边关多年,京中勋旧人家多半嫉妒横生,但有张居正撑腰,大家也拿戚继光没法子罢了。 那几个小武官却彼此私语起来,片刻过后,有一个中年武官抱拳道:“家兄曾经在京城见过贵府大老爷,知道英国公府与我们戚帅交谊菲浅,适才是我们冒犯得罪了。” 人家送下台的梯子,杨台自然赶紧接住,一脸释然道:“戚帅也曾经到我们府中拜会过老太爷,小人曾经伺候过茶水,一切无须再说。” 第六章 两帅 一场误会冰释,两边人都站在窗前,望着街道上的情形。 从长街之西,先过来一小队骑兵,都是明盔亮甲,打着红旗,身上也是着红色外袍或披风,看起来十分威武。 大明军中尚红,不论是旗帜,袍服,都是以红为主。 骑兵过后,则是大红百余名火铳手,戴着结红缨顶的青色圆帽,身着战袄,膝下是铁网裙,衣饰都是崭新新制,或是刚刚浆洗过,穿着十分挺拔漂亮。 每个人手中,则是一杆细长的铁火铳,枪管细长,散发着幽蓝的光芒,枪托都是用上等硬木所制,打磨光滑上色,整根火铳,用料讲究,打造精良,虽然只是百余人的火铳小队,但分列行进时,给人的威胁和压迫感,却是远在刚刚那一小队骑兵之上! 至此杨达等人已经深为震恐,适才口出胡言,若是这几人不依不饶闹起来,在戚继光面前,恐怕国公府的面子也未必抵的上大用。 后悔之余,杨达心中也是奇怪,戚继光摆出这样的阵仗似乎是在迎接某个客人,事实上戚帅自忖功大,对一般的武将视之为奴仆,对文官更是不愿以下官之礼参拜,几任蓟辽总督中,只有谭纶才能以资历和战功折服于他,此番不知道是谁有天大的面子,居然能叫戚帅摆出这般仪仗来亲迎。 在火枪手之后,又是一队打着各色旗帜的骑兵,再之后,便是赫赫有名的镇守蓟镇,麾下十万大军,屏障京师北部边防的戚帅戚继光了。 戚继光此时五十余岁年纪,但骑在马上却是腰背挺直,单手控缰潇洒自若,顾盼时,眼中神光四射,根本就不象是一个即将迈入老年的资深将领。 在他身边,数十员将领都是穿着各色铁甲,或胸前有明镜,或细细若山纹,或锻打精良,散发着冷艳的铁器之光。 所有的将帅,都是顾盼自雄,面容之上饱含自信。 张惟功看的也是心神大震,眼前这支大明军队,算是冷热杂处换代之时,不论是装备还是精气神,还有行进时展露出来的动作,都是显示出良好的训练和风貌。 张惟功好歹是大学生,也读过几本书的,戚继光打倭寇的故事耳熟能详也罢了,到北方训练士卒,初时不能服众,后调三千浙兵至,雨中候命,虽大雨如瓢泼而下,浙兵们纹丝不动,蓟镇的北方土鳖将领们才为之惊呼,高呼戚帅之威至如此耶?由是心服,自此蓟镇大治。 这是书面上的话,当不得真。后来戚继光一直调浙兵到蓟镇掺沙子,整治不服他的北方将领,到万历二年时,浙兵在蓟镇超过两万,嫡系将领几乎全由南方将领组成,整个蓟镇当如臂使指,无往不利。 书面上的传奇人物在眼前如此豪气万方的通过,张惟功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如果是家中惨变之前,他的心境肯定与现在截然不同,对戚继光他还是很佩服的,但心中愤恨一时难消,他对大明的官兵印象极为恶劣,现在观看此情此景,自是千般百种滋味上心头。 而且张惟功自有自己的心事,这几天他一直装作无知小儿,所以杨达几个对他警惕心也减弱了很多,适才酒席上泄露了不少隐秘出来。 他的父亲是国公府里的大老爷,也就是未来国公的继承人,至于杨达几个嘴里的二老爷,心怀不轨,这几人是二老爷派出来寻找自己,恐怕未必存着善意罢。 自己父亲看样子是嫡长,要继承爵位的,现在膝下无子,当弟弟的千里长途帮大哥找回继承人,怎么看都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这么蠢的人么?大大的不像! 当年父亲不敢认帐,偷吃后擦嘴,最少也是个没挡当的,至于府里老太爷,还有那个什么赵夫人,恐怕在此事中作用都不小,否则的话,现成一个大胖儿子被撵了出去,以大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风俗,这位国公府的大老爷心胸也太宽广了一些。 怎么盘算,前路都十分艰险啊……但事已至此,也唯有见步行步了! “李帅,是李帅也来了!” “怪不得咱们戚帅亲自来迎,李帅当得!” “嗯,当得,当得。” 几个蓟镇武官趴在窗子上偷偷观看下头的动静,他们今日不当值,但以武官身份到这种有乐坊妓女的酒楼中来也是犯忌的,所以形迹有点鬼祟,但当看到东路方向涌来大量的骑兵时,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来。 “李帅?”杨达也为之失色,惊叫道:“难道是辽镇总兵官李帅到蓟镇来了?” “当然是李帅!”刚刚抱拳与杨达和解的武官是穿着千户服饰,腰挂铜牌,服补熊罴,算是蓟镇的中下等武官,此时脸上一脸兴奋,指着大股涌来的铁骑道:“中间那个不是李帅是谁?” 大队的骑兵中间,有一个穿着山文铁甲的将领居于正中位置,形貌最为显眼夺目! 李成梁亦是五十上下的大将,一张国字脸,留得几缕长须,拥有上位将领的十足威严,眼神虽不如戚继光那样神光四射,却也是迥然有神,顾盼之间,威势自生。 原来此次插汉部蒙古入侵,开初动静极大,朝廷为稳妥计,飞檄调辽镇支援蓟镇边墙,以防鞑子大举入境。 此种举措是因为辽镇左侧直面插汉土蛮各部,平素打交道极多,辽镇李帅李成梁就是在插汉部身上涮出足够的战功和声望,成为镇守辽东的总兵大帅。在他之前,朝廷在十年内战死了三个总兵,此人上任后对插汉部却是屡战屡胜,此番调他入卫,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至于蓟镇武官对李成梁的敬服也是因为他的战功,动辄以几百铁骑狂飙猛击,直插敌人部落首脑所在地方,经常转战千里,以轻骑主动出击,如果说戚继光稳重如泰山,李成梁就是如下山猛虎,两人的风格来说,李成梁更得激进武官的敬服和崇拜。 当今天下,三大名帅,辽东李成梁,蓟镇戚继光,福建俞大猷,张惟功一日之内见到两大名帅,也算运气爆棚了。 辽东兵马,行止果然也是和蓟镇不同,大股大股的骑兵直涌过来,犹如奔流不停的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令大地都颤抖起来,酒楼上的杯碟等物都不停的跳动着,这样的声势,普通人见了都是战栗起来,连杨达等人,都有点惶然变色。 所有的骑兵都是头顶樱盔,身上穿着的是棉甲镶嵌铜钉,甲以对襟铜扣合成,中间加着护心铜镜,看起来是轻便之余,防御力也并不算差。 李成梁喜欢用骑兵突袭,他的部下从装备来看也是适合长途转战,从精气神来看,蓟镇兵马稳重,而辽镇的这些骑兵都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种彪悍之气,更添了几分狂野轻捷。 张惟功的眼光却始终跟着一个辽镇将领,刚刚他还有置身事外的感觉,现在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狞厉和阴冷! 陶游击!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个陶将军的全名,不过这不要紧,将来知道是迟早的事! 他没有出声,整个人趴在窗子上,十根手指,将窗棂死死抓住,指甲已经捏的发白。 “戚帅!” “李帅!” 戚继光比李成梁年长,成名也早的多,戚继光成总兵的时候,李成梁才刚刚袭职,戚继光名震天下时,李成梁才在辽东薄有微名,两人见面,李成梁拨马加速,到底比戚继光先行见礼,算是礼敬三分。 两人彼此拱手毕,戚继光在马上说了几句感激辽镇来援的话……当然是客套,在他的经营下蓟镇稳如泰山,不发生大规模战事的话,辽镇来只是抢功罢了。 李成梁则是心知肚明,他在辽东砍首级也够多了,也不会在意眼前这一点点功劳,此次辽镇入关,只有陶游击斩首五十余级,没有白跑一趟,至于首级中是不是有假的,他可没功夫去细查,好歹有一点功劳,大家遮脸好看便是。 两位大帅客套一阵之后,便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往戚继光给李成梁预备好的府邸而去。 楼下战马如龙,甲士聚集,刀矛如林,好一股威风杀气,半响过后,兵马才又重新消失,刚刚被驱散的人群才又重新聚拢起来。 “五哥儿,咱们该走了。” 杨达没有发觉张惟功的不对之处,六七岁的小童能有什么异样之处?就算脸色不对,也是被刚刚的情形吓着了……山里娃么,见识少。 将张惟功叫上,春哥儿秋哥儿提起行李,再又向几个蓟镇的武官辞别,重新就道。 他们的骡子都叫店家伙计喂了精粮,算了算帐,给了一锭二两的银子,抵得饭帐和草料银子,店伙该当找几十大钱出来,杨达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了。 春哥儿眼里似是要喷出火来,看来这几十钱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临行之时,杨达看向戚继光和李成梁消失的地方,由衷道:“多咱时候,咱们国公府邸再出来掌兵,就真的神气喽。” 杨达虽不姓张,却也是国公府的家生奴才,已经效力几代,眼看这些外镇的掌兵大帅如此神气,心中不免也是有几分怅惘。 不过他自己亦知没有可能,不说现在两个老爷,就是太爷辈都舞弄不得刀剑,开不得弓,想恢复祖宗荣光,梦里都不曾有过的场景了。 当下一声叹息,带着惟功坐上骡车,一行四人,又是向着西边方向,逶迤而行。 第七章 入京 四人组从蓟州一路西行,过通州,在张家湾附近,看到几万人拉卸漕粮入仓储时,张惟功又开了一次眼界。 但抵达通州,也意味着京城就在眼前,意味着最后翻牌的时间就快到了。 惟功左思右想,恐怕京城这一关是龙潭虎穴,仅从一点点的信息来看,此番入京肯定不是大老爷自家父亲的意思,而是人家别有用心的做法。 他有心私逃,但两个小厮得到杨达吩咐,轮班守着他,半夜时他借口起身小解,或是春哥儿,或是秋哥,反正会有一个紧紧跟随,这两人是张府的家生子奴才,在府中和武师学过武,一手好弹弓就是在国公府习得,张惟功自忖自己才七岁不到,虽然努力锻炼,上山下山如履平地,身体素质不差,但在这两个已经入得武学之门,得窥堂奥的伴当面前,还是小心藏拙好些。 逃是没机会了,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前行,入国公府后,见步行步罢了! 六月初六日的清晨,一行人抵达京城外的东便门外,预备从此处入城。 看着北京那巍峨高耸,一眼看不到边的城墙,张惟功也暂且放下心事,整个心灵,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气氛之中。 当时的北京由内城和外城组成,内城修筑较早,外城是嘉靖年间添筑而成,两城相加有十几个城门,周长六十余里,是当时天下最雄伟最广阔最为浩大的城防工程。 在这座城池面前,他感觉到人力的伟大,华夏先民的智慧和勤劳这话不算是无聊的空话,心中充溢起一种自豪之感。 东便门是外城的城门,入城之前,便是有无数的百姓和行商等候从城门进入。 无数的百姓,或是推着小车,或是挑担,或是牵着骡马或是骆驼,载运着各种物品,送往这天下第一的大城之中。 由城门进入之后,放眼看去,街道笔直纵横,房舍连成一片,大道宽约五六十步,黄土垫道,灰尘土泥极多,道路两边皆是民居房舍,每隔一段路程之后,会有几处招牌幌子出现,那是做生意的商家。 城中树木较少,沟渠也是明沟,与蓟州一样,充满垃圾和恶臭。 与城外感受到的辉煌相比,城中的情形,就令张惟功有些失望了。 进入外城之后,秋哥儿得了杨达命令,骑着骡子匆忙前行,看来是先到府中报信去了。 张惟功也有点紧张,但仍然想不到办法,他在心中埋怨自己,为什么这般无用。 行不多时,又来到内城城墙之下,与外城相比,内城城墙修筑的更加用心,城门大开,有一群穿着盘领青衣,头戴吏巾的吏员正拿着各式工具,称量货物,计算价值,商人们则是排队缴纳税金,领取凭证之后,这才可以带着自己的伙计和货物入城。 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崇文门税关,外城进入内城的必经之所,来往行商极多,感觉上十分热闹繁富,比起一进东便时,强出不少。 因为排队的人众多,城外两侧有不少茶棚子,等候的人们在茶棚下喝茶闲聊,等候验看货物后入城。 这种地方,自是鱼龙混杂,张惟功看到茶棚内外,有不少形迹可疑之辈,有一些是挺胸凸肚的大汉,头戴勇巾,一副好勇斗狠的模样,还有一些油头滑脑贼眉鼠眼之辈,形迹鬼祟,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 这等人,大约都是后世光棍无赖,城中流氓之类,但人数之多,也是叫张惟功开了眼界。 只在崇文门外,大约就有数千人之多,细细看下,居然有超过正经商人之势。 “这还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么!” 时近正午,城门内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今日是六月初六天祝节,按京城风俗,各家要担几缸子清水用来腌制黄瓜等各色蔬菜,茶棚这里有一眼好井,一群未成年的类似乞索儿的少年将井水团团围住,不论是姑娘媳妇,或是粗壮汉子,只要来担水的便是拦住乞钱,不给钱便缠住不放,这一伙游手无赖年纪都不大,不少都剃着光头,与张惟功装扮一样。 原来大明风俗,童子不分男女,未成年时不留发,最多留两髻抓角,谓之“总角”,或是干脆图省事,理个光头便是,要待十三四岁之后,渐渐留发,待在成年加冠之时,就是满头长发了。 看到张惟功看向自己这边,有几个少年便恶狠狠瞪眼回来。 这些市井少年,无赖游手,眼神凶狠之极,狠性十足,张惟功多次在山中射猎,见过野狼,现在看来,这群少年的眼神,竟是和群狼无异。 他自然不知道,万历年间北京的游手无赖还算少的,到崇祯年间名臣刘宗周曾经说京城无赖一眼看过去就好几万人,有人则说不下十万,崇祯二年皇太极头一次带清兵破边墙入关,京营兵马稀少,崇祯皇帝慌乱之间招募京城中的游手无赖上城头助守,有一个大流氓头子还被授给游击将军一职! 眼前这些少年无赖,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杨达一行持有兵部勘合这个大杀器,不是行商,至城门处直接便进了城,其实杨达在沿途也买了不少皮货土物,装了满满一车,那一群税关关吏突然一起失明,只当未见,由着大车昂然直入。 国公府的权势,到底不是一群税吏能直面! 崇文门就是在城东,后世北京站所在地方,由城门直接向北方而行,先是沿着一条大街直走,到后世长安街路口时,张惟功还转头西看,巍峨的两层城楼清晰可见,进崇文门不久,便可以看到皇城城墙和东安门的城楼了。 经由南熏坊,再到大时雍坊,再往北,便是达官贵人聚集最密集的小时雍坊了。 不过英国公府并没有在小时雍坊内,而是在更北一些,紧贴皇城西墙,勋戚聚集更多的安富坊中。 在这个坊中,惟功才看到一点与此前不同的东西,街道以青石板为路基,两边种植槐树,沿街住户都是五间七架的高门大户,府邸门前,摆放着仪戟等象征身份的仪仗物品,大门闭而不开,两侧小门才开着由人进出,门口或坐或立,都是戴着小帽身着青衣的门政奴仆们,挺胸凸肚,聚集在一起大声说笑着。 杨达在这里如鱼得水,不停的和人打着招呼,够资格上来和他说话的也都是些头目管家模样的人物,看模样是打听杨达这一趟出京不少天是什么差事,杨达却语焉不详,不肯细说。 大府里当差的眼力价是最高明的,一见杨达如此,大家知道不便再打听,便一个个散去了。 如此一直向前,越过一个小小庵寺,再过一道桥,银锭桥英国公新园便是到了。 秋哥儿和一群青衣奴仆已经等在侧门前,一见杨达等人过来,一群人便赶紧抢上来,请安问好不迭。 “甭问我,太爷和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家吧?” “都在。” 杨达到了这里,精明强干的模样越发明显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是眉开眼笑,欢喜不胜道:“如此,我的差事可以交卸了。” “杨三爷你此番奔波千里,立下这般功劳,二老爷将来必定不会忘记的。” “呵呵,于老弟,慎言,慎言。” 杨达是府中执事,不算二老爷私房人,说话的人有点不大慎重了。 这些豪门奴仆个个眼高于顶,根本不将张惟功这个私生子看在眼里,杨达也一反路途上的常态,对张惟功不理不睬。 如果真的是七岁不到的孩童,对这般世态炎凉一定接受不了,张惟功好歹是两世为人,这般情形倒没有什么,只是心中更是明白,此次入国公府,恐怕事情十分不妙。 从侧门进去,一行人等没有从中堂大道走的资格,一路走夹墙小巷,路途十分幽深,时不时的可以看到侧开的小门,里头是一套套的院落,有的是前三后五边厢齐全的四合院,有的是奇巧精致的小花园,更有一个很大的演武场院落,张惟功扫了一眼,里头各式兵器和锻炼的器械十分齐全,有几个武师正在其中督促一群少年习武,吆喝喝骂声不绝于耳。 英国公府是永乐年间的勋臣,永乐皇帝起兵靖难,几个大功臣中就以荣国公张玉和成国公朱能最为功大,张玉在靖难途中就战死了,其子张辅更是人中之杰,靖难之役立功无数,后来又平定安南,从征漠北,在英宗年间年近七十时死于土木之役,英国公府也由此奠定了国朝第一等勋臣的身份! 光是这座占地过百亩的宅邸,寻常人家,安能如此! 一路攒行,终抵后宅,在一座精舍面前停下脚步。 十几个穿着青绿色马面裙,盘髻交领襦服的丫鬟侍立在院落内外,看到杨达一行,有一个中年管家婆将杨达几人引领进去。 这里是后宅的中心,看来杨达这样的外宅管事也不常进来,东走西望,一脸的好奇之色。 第八章 入府 精舍院落也是分两进,在第二进院门前,杨达也被拦住了。 他向那管家婆赔笑道:“钱大娘,我要进去回话,不然太爷和两位老爷问起来,算怎么回事?” “太爷不问这些闲事,你得空见二老爷回说细节便是。” “既然这么着,小人告退。” 杨达脸上有点儿讪讪的,但他是外宅的二管事,专门负责办外差,跟老爷和哥儿们出门,身份比正经的大管家差着好几层,就内宅这个管带人进出的管家婆子,他也开罪不起。 当下赔着笑,叉手为礼,转身离开。 临行之际,他突然在惟功耳边轻声道:“小心点,不要顶嘴,总不能拿哥儿你打死。” 惟功没有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太爷叫进去了。” 进了二门,是有廊檐和三层石阶的正房,几个小丫鬟站在门帘前,见管家婆和惟功过来,便有一个长的十分俏丽的过来,先上下打量了惟功一回,才朗声传进。 声响一起,丫鬟们便打起门帘,钱大娘在前,惟功在后亦步亦趋,进了堂房。 暮春时节有点暑热了,进了这院子就好了许多,环水流绕,修竹从生,而屋子里是大块的金砖铺成的地面,进屋后更是凉气森然,屋子不大,但装饰布置的十分豪华,一盏屏风在正中,前端放着一把紫檀木打的太师椅,两侧全是多宝搁,放置的皆是各色古董,两边还有四把黄花梨的圈椅,墙上挂着宋明等朝的名人字画,边上的屋子似乎是睡觉的地方,有拔步大床,整体都是花梨木所制,脸盆架,衣架,大立柜,都是用名贵木材,把手等物,打造的也十分机巧,都是用金银材质,这等陈设,漫说惟功今世没有见过,便是连同上辈子的经验,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奢华的布置。 惟功进来后,很快屋中响起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戴着唐巾,穿着紫袍,手中柱着一根龙头拐的枯瘦老人,慢慢踱了出来。 在他身后,是两个头戴纯阳巾,身上穿着紫袍的中年男子,都是三十余岁,但都风度翩翩,如果年轻十来岁,都是佳公子模样。 世家出身的贵戚,果然不同于凡俗。 三人出来之后,都是盯着惟功观看,半响过后,老者才转身,对着年长一些的中年男子道:“元功,你看你做的好事。此子眉眼与你俱像,你还抵赖得?可恶,十分可恶!” 年轻一些的中年男子轻笑一声,也跟着道:“大哥这下无甚话可说了罢!” 这三人,老者是当世的英国公张溶,两个男子是他的嫡长子张元功和嫡次子张元德,老国公嘉靖十五年袭爵,距今已经近五十年,长期当宗族之长和国公,脾气又臭又硬,看到惟功昂然而立,便是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惟功心中已经明白,这老者是他这一世的亲爷爷,原本跪下也不妨,尊长在上,按礼节跪下也是应该,只是这老人如此口吻,他心中感觉反感,当下便道:“未知老丈身份,小子不敢乱跪!” 一句话顶的张溶大怒,手中龙头仗扬起来,便要来打惟功。 若是他手中这仗落实,小小孩童如何能受得,张元功连忙跪在惟功前面,俯首请罪道:“父亲大人,此子失教,一切均是孩儿的错,要打便打孩儿吧。” 他是嫡长子,未来国公的继承人,没有大错,张溶也拿他无法,总不能真的打下去……见大哥跪下,张元德似笑非笑,嘲讽道:“大哥何必做此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未婚而生子,与素梅那贱婢做下那等事,我张府名声何在?就算是对忻城伯府这样的世交,咱们又有何脸面。还好贱婢已经……哎哟!” 张元德说的正热闹,不提防惟功过来,在他腿侧狠狠一咬! 按说惟功上山下山多次,身上有些劲力,还学了一些简单的山民拳法,北人尚武,特别是山海关到蓟镇一线,弓箭拳法,惟功已经学了一些,但他两世为人,心中最敬最爱的就是娘亲,被眼前这人大加侮辱,情急之下,唯有用口。 “父亲,你看这孽畜!” 刚刚还是孽障,转眼就升级成孽畜,张惟功在自己这二叔腿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此时唯有继续怒目而已。 这般热闹,屋中站着钱大娘等人看到如此劲猛八卦,心中无不感觉不虚此行,此时也只能忙不迭上前,将惟功拉下,牢牢按住。 “二弟慎言,此子亦是你的侄儿。” 张元功在父亲面前向来不讨好,他这个二弟,工于心计,会逢迎拍马,老父年老糊涂,越来越偏帮这个弟弟,原本他是事事退让,怎奈这个好弟弟当面骂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说不得只好挺身上了。 适才见面,惟功已经发觉此人面相有些懦弱怕事,怪不得当年由着母亲带着自己离开国公府而毫无办法,不过在这样的关头能出面护着自己,惟功心里小有感动,若是他放着自己被痛殴而不理,就只能遗憾当年娘亲的眼光太烂了一些。 至此他已经隐隐明白了一些,无非是大家族内斗的那一套。 长子和次子之间肯定是长子有继承权,不过长子无子的话,那么国公那八梁冠落在谁的头顶? 当年张元功要娶什么忻城伯家的赵夫人,婚前与娘亲,当时还是叫素梅的丫鬟勾搭成奸……嗯,虽然不好听但也是事实,这等事原本也没有太大的麻烦,但不合自己娘亲有了身孕,这事情就急转而下了。 和后人的想象不同,当时的大世家和书香门弟对子弟管教是严格的,甚至皇室也是如此,现在的万历皇帝每天得睡在母亲李太后的寝宫里,由母亲亲自看管,防止他早早学坏,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未婚纳妾,未婚生子,这都是叫人十分鄙视的行为,普通的书香门弟尚且如此,更何况规矩更加森严的国公世家? 有这么一档子事,张元功这些年一定活的很憋屈,此番小惟功被人找到,当然不是张元德替兄弟打算,存亡绝续,而是抢在兄长的人手之前找到惟功,拿来大做文章。 果然,张溶向来深恶长子,又有这样现成的把柄,当下便怒向长子道:“汝少年荒唐,和贱人私生产子,此子老夫断不能认!” 说话间一个中年美妇直闯进来,嚎啕大哭道:“父亲大人做主,妾身绝不要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当儿子。” 这自然是元功的大妇,正室夫人,也是忻城伯府上的小姐,脾气被骄纵坏了,张溶对此妇人也是十分头疼,忙道:“你且放心,老夫自会做主。” 张溶沉吟片刻,终道:“此子放出去的话,我英国公府颜面全失,但认下来也绝无可能。这样吧,在府中元字辈疏宗中寻一人,叫此子去过继过活吧!” 这样处断,看似还有些情面,但其实是断了张元功的念想,一旦过继,哪怕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惟功是他的亲子,但宗法之下,也是再无可能叫惟功认他为父! “父亲……” 张元功想争,在父亲多年积威之下,唯有叩首哀请。 “罢了。”张溶心软了一些,吩咐道:“过继给谁,由你做主罢。” 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张元功思量一下,再看一下满面狰狞的夫人……若是他再多嘴,恐怕这女人又要大闹起来,当下心灰意冷,叩首答应下来。 在场中人,最高兴的当然是张元德,惟功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心病,他最怕父亲过世之后,大哥将这个私生子找回来,上报朝廷,国公之位自己就没份了。 现在算是大事底定,张元德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地来。 尘埃落定,大戏散场,围观的钱大娘等人浑身舒爽,感觉比在戏园连看了十天大戏还要精采,正要散去之时,惟功却是上前一步,对着眉宇间隐不住喜色的叔父冷然道:“今日之事,来日必将百倍奉还!” 惟功最敬娘亲,张元德与父亲之间争位的那些龌龊事他懒得理会,但张元德一口一个贱婢,却是深深触犯到了他的心灵深处! 此仇,不共戴天! “你还能如何?不自量力!” 张元德冷笑以应,这个少年十分可厌,特别是野性难驯,眼神中的神采叫人十分的不舒服,如果不是父亲和大哥在场,怕是早就上前大耳刮子抽上去了。 “罢了,你和一个野小子争执什么。” 张溶年过六十,早年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出来这么一点功夫已经十分疲惫,当下挥了挥手,叫众人散去。 张元德最善做作,抢前一步,扶着父亲先行离开,赵夫人也从地上爬起来,恨恨的瞪了一眼惟功,妒妇风采,尽显无余。 “你这孩子,何苦和你二叔这么说话?”众人散去之后,张元功才又仔细看了一会惟功,语带酸楚的道:“乍看象吾,细看之下,眉宇依稀有汝母的影子。” “他不是我二叔。”惟功知道自己今日表现有些不智,他的心性已经在隐隐发生着变化,只是自己都不大清楚,但少年之时行不得快意事,连一两句快意话也不敢说就太无能了一些。 当下断然道:“今日之事,将来必有报之,至于你,我只有一事相求。” 第九章 习武 此子十分倔强,张元功心中反而十分安慰……他自己性格过于懦弱,当年若是坚持一下,恐怕事情也不会到如此地步。特别是惟功娘已经离世,更叫他觉得十分抱歉。 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和失去的东西反而更加显的珍贵,张元功看着眼前这唯一的儿子,心中更增几分疼惜。 于是顾不得惟功话中无礼,神态和蔼道:“说罢,不论是要什么,为父……呃,我无不答允!” “我想要习武!” “习武?” 张元功没想到儿子居然是这样的请求,原本以为是要什么钱财物事,毕竟惟功娘临终前可能会有交代,国公之位这儿子是得不着了,能在钱财田宅上补偿一下,张元功心里也是很情愿的……虽然,他毫无私蓄,公中的钱老二盯的很紧,动不得,父亲不会同意,私人的钱,母老虎看的更紧,可怜堂堂国公嫡长子,三十来岁的人,平素是身无分文,只有必要应酬的时候,才会按需要批下钱来。 不等他继位成国公的话,这种窘迫的情形是不会有改善的。 但无论如何,儿子想要习武的请求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张元功皱眉道:“习武之事,是武将与护院武师和镖师之流才愿为之事,虽然天顺年间就开武举,但国朝武举根本无人瞧的起,武状元到边关当个小卒也不是没有过,汝想出人头地,替你母亲争光,习武就太难了些吧!” 惟功知道眼前这懦弱无能的父亲所说是事实,他在山村里也常听什么好男不当兵一类的话,和后世当兵光荣远远不同,大明的军人开国时还有些地位,现在已经是纯粹的文官当国,所以对武夫打压的十分厉害,不论是政治待遇还是经济收入都十分低下,大明的军户是当年强迫入军,世代为军不能转职,军户生活有时候还不如叫花子,最少乞丐还能换地方讨钱,军户却只能世代相袭,不能随意离开本身的卫所。 至于募集的边军要经常打仗,危险不说,待遇也高不到哪去,其成员来源复杂,除了戚继光的浙兵是招的农民兵外,其余各镇都是游手无赖和犯罪的刑徒为主,或是穷极无聊的恶汉之流,这样的兵军纪当然不佳,名声也就更坏,如此恶性循环,想要当兵出头,在大明是没有机会的! 如果张惟功没有在山村被屠灭的那天亲眼看到陶将军的武艺,还有春哥儿神乎其技的弹弓术,这些人的表现叫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番天地,也使得极欲快意恩仇的他早就立下志愿,否则的话,他也未必就会坚持下去。 “听说英国公府也是将种,如果当年祖宗不习武,怕是没有现在这种日子可过罢!” “也罢了。” 眼见儿子自甘下流,张元功颇为痛心的道:“你先在家中武学学些弓马和强身之术,我会叫家中的武师给你一些点拨,至于上乘武学不是容易学到手的,待有名师人选再说。” “多谢!” 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张惟功却是郑重拜谢下去,躬身之时,他眼前一黑,竟是晕倒了过去。 这么多天的担忧,心灵和**上的疲惫,早就使得他体能透支了,此时放下心事,最坏的局面不过如此,心灵一放松,整个人便跨了。 隐隐约约中,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再下来的事,惟功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 惟功入府的事在英国公府引起了轩然大波,其中的细节经过种种渲染,加强,到天黑之前已经传遍全府上下,四百余口的国公府中过年一般的热闹,每一处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精采之处,引起无数人咋舌。 不论是灶上的还是灯火上的,或是园丁,菜农,值上班的,又或是小厮,大丫鬟,小丫头,针线妇人,nai子,护院家丁,跟出门的管家,帐房上的,全家各处,到处都是精采纷呈,特别是小惟功指着二老爷说来日方长时,各人的惊诧声差点儿将房顶掀翻。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大老爷好说话,二老爷精明外露,而且最为记仇? 有人感慨道:“真是小孩子不知道深浅啊,你们看罢,将来有好戏可瞧了。便是赵夫人,岂又是省油的灯?恐怕早点将这野小子折磨死了,才能称她的心啊。” 这般议论纷纷,到晚也不曾停过,杨达和钱大娘等亲历当事者这一日都不曾消停,从早到晚,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茶来润喉才撑过的去。 天黑之后,上房大老爷的观涛园来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贴里,缠着银角犀带,足踩云头履,脸上笑容和蔼从容。妇人则是孺裙灰袄,模样平常,举止也有点畏畏缩缩,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感觉。 “元芳,弟妹,都坐吧。” “谢大哥。” “谢大老爷。” 张元功摆手道:“自家人,何必这么生份。” 说是自家人,但张元芳其父张渌与张溶是堂兄弟,祖父则是张仑,到张元芳这一辈已经是较为疏远的疏宗了,再过一世就出了五服了,平素住在府外的南街,已经自成格局,与府中只有在元宵和中秋及过年时祭祀祖宗才在一处,今日被叫进来,夫妻两人都有点意外和惴惴不安,不知道是何等样事。 “元芳,今日叫你夫妻二人过来,实在是事出突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张元功不愧是未来的国公,受过良好的教育,一番事情娓娓道来,比那些奴仆说的详细多了,说完之后,便是向这夫妻二人道:“父亲大人允我自行择人,元芳弟我记得你尚无子嗣,虽然你尚年轻,但膝前久久无子,不如先行过继一个,未知你意下如何?” 事情来的突然,张元芳也不知道如何反应,当下便只向妻子看去。梅氏听闻张元功话后,感觉惟功身世十分可怜,自己也无子,于其叫丈夫纳妾生子,倒不如过继的好些。 有妻子示意,张元芳便站起身来,答应道:“此是美事,小弟自然答应。只是要择好日子,请族中长辈在场,大家高兴一场。” 张元功自是无可不可,点头答应下来,接下来叫出惟功,抚首道:“这是你七叔七婶,过继之后,便是你爹你娘了。” “我只叫七叔,七婶!” 惟功虽知这样的过继是当时的常有之事,时人并不抵触,但自己心中自有一份坚持,所以立刻反驳。 张元功颇觉无奈:“这个孩子,自幼失于管教,现在又失怙,你们两位见谅吧。” …… 张惟功终于是在国公府中安下身来,过继之后,他的继父母也算沾了他的光,原本住在府外的人,现在在府中西南角拨了一个小院子与他们住,除了这三人的小家庭外,尚有拨给的粗使丫鬟和小厮各两名,一家三口每个月能在公中领五两银子,饭食在大厨房自己去打,衣物按时节下发,家俱物事也是现成的,如此就算安下身来。 第二日清晨,天色刚刚微微吐白,启明星尚在天空一角,惟功便已经起身。 他小小人儿,又是初来乍到,张元芳和梅氏总以为他会贪睡,刚刚过继下来,也不忍催他,不料惟功自己早早起身,倒是令正用柳叶蘸着青盐涮牙的夫妻俩相顾愕然。 “灶上锅里有稀饭,还有馒头,煮了鸡蛋与你吃。” 说话的是七婶梅氏,一天接触下来,惟功已经知道这个妇人和娘亲没一点相似的地方,没有娘的那种灵秀机敏,似乎也不识字,但为人还算和善,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妇人。 “多谢七婶。” 他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个,想了想,便转身坐下,装了一碗饭,拿起馒头,大口吃起来。 “这是你的毛巾,青盐,以后早晨了,就用这个来洁齿洗面。” 张元芳声音很和蔼,吩咐两句之后,又道:“听大哥说你要习武,并说你意志坚定,无可劝说。说来好笑,虽然我亦是武职朝参官,却是对武学一道并不精通,好在府中有家学的教师,你自去学习便是。” “多谢七叔。” “唔。” 张元芳毕竟是世家子,说话办事有条理,也通情理,对七叔的称呼也能接受。 惟功吃饱之后,叉手向七婶行礼道谢,再叫来粗使小厮,着他带路往府中演武场去。 等他小小身影不见后,张元芳才对妻子道:“这个孩子,眼中有很深的恨意,显是遭遇了人间惨事才会如此。我看他习武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不是大哥说的想凭武学出人头地。” “唉,这孩子可怜……” 梅氏这一天多翻来倒去就是这样的话,她这些年不能生子,一心想要个儿子,现成有个过继的也好,张惟功生的眉清目秀,是个很漂亮的小郎君样,看着就叫人心中欢喜,但惟功家遭变故,在梅氏眼中,也是着实可怜。 “男子就是要遭遇一些东西,才会成熟。此子心志坚定,立下目标就一定要完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张元芳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打着呵欠道:“吾家就是树大根深,吾辈兄弟都耽于安乐,这一生都是闲掷了的!” “德性!” 白了丈夫一眼,梅氏还是赶紧替他准备朝服,腰牌,官靴等物,最后佩上一柄腰刀,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武官便出现在眼前。 第十章 武场 以张惟功和过继父母的地位,府中拨给他们的小厮也是粗笨蠢懒,天色渐明,仍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好在路还是记得的,惟功的住所靠近南街,大府的宅邸都是坐北朝南的,越往北越幽静,后宅的精华都在北边,然后就是正中,高堂大屋,都是建在中轴线上。 最差的肯定是往南边的屋子,靠街,人多物多,凌乱嘈杂。 一路过来,遇着不少早起做事的奴仆,扫地的小厮,摘花摆瓶的小丫鬟们,还有喂马的马夫,园丁,取净桶的大婶等等,都是府中的下人,看到惟功时,不少人都是眼前一亮,纷纷窃窃私语。 “就是他了。” “生的不坏呀,走路本本份份的,诚实可爱英俊小郎君。” 说这话的肯定是花心的小丫鬟们,更多的却是讥嘲与冷眼。私生子,又已经过继出去,在很多人眼中再没有翻身的可能,而堂堂国公血脉落到这样的下场,也叫不少人觉得心里十分快意。 听着种种恶意讥讽的话,张惟功没有介意。 自从决意一定要为娘亲复仇之时,惟功就知道自己没有耽于安乐的权力了,自那日之后,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原本他打算落草为寇,积蓄实力,锤炼自己,然后寻陶将军等人报仇。现在突然又来到国公府中,等于老天又给他另外一个选择……但不论是什么样的选择,所付出的肯定是心志和**的双重磨练。 惟功已经准备好了! 英国公府毕竟出身将门,传袭数代之后,演武场尚且存而不废,张辅之后,似乎有一两代国公也很出色,所以英国公的家风不坏。 只是这几十年来,张溶不论是在政务还是军务上都没有出色的表现,嘉靖年间,历任勋臣总理京城兵马戎政,英国公府都不曾参与,老国公张溶昏庸无能,英国公府的声威已经远不及当年。 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此地的演武场来说,公侯之家里也该是头一份了。 天刚刚放亮不久,诺大的演武场中已经有不少人在活动身体了。 沿正门两侧,摆放着刀枪剑戟等各色兵器,很多兵器,惟功都叫不上名字。 光是悬挂的弓就有过百种之多,连倭人的那种长竹弓都有陈设。 就用途来说,只有步弓,骑弓,弹弓和骑弩步弩等数种。 材质上来说,多半是精选的各种上等木料,弓弦也是上等,有不少弓弦被取了下来,平时弓不用的话,保养也要费很大功夫,弓架要擦油,暴晒,弓弦要取下来保护,惟功算内行人了,看了一眼,发现不少鹤筋一类的飞禽脚筋制成的弓弦,古人相信飞禽比走兽强的多,用来制成弓弦十分名贵,这些弓,不是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是备办不起的。 光是这些弓就已经叫他啧啧称奇了,那些打造精良的各式兵器,更是叫他目不暇给。 铠甲也不少,沉重的步人甲是扎甲,大片大片的精铁片用牛筋穿成,看起来就十分沉重,旁观放着的是铁斧铜锤等重兵器,看兵器上的斑驳痕迹,似乎还曾经在战场上使用过。 还有山文甲,明光甲,冷锻瘊子甲等等,全是十分少见的稀罕物! 巨族世家,底蕴非常,小小演武场里,就有这么多的叫人大开眼界的好东西。 “是七老爷家的五哥儿来了。” “哈哈,五哥儿,有礼,有礼。” 惟功在打量那些好玩艺的同时,一群武师也是迎了上来。 五六个人,都是戴着勇巾,穿着劲装,脚踩黑靴,大明习武者的标准打扮。 论长相,都是满脸络腮胡子全身横练肌肉的形态彪悍的大汉,眼神也是炯炯有神,放出神光,更叫张惟功吃惊的就是这些人抱拳时的手掌。 几个武师抱拳的时候,手掌都并成一线,指骨之间,几乎完全磨平了。每个人的拳头都似乎是一个整体,是一块打磨平滑的石块,手指皮上布满老茧,层层叠叠,每人的手掌之间,似乎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不是武侠小说描述的情形么? 后人的武侠小说是把武功神话了,所以张惟功一见之后有点吃惊,其实古人的武术就是杀人术,练习的法门千奇百怪源于一流,无非就是对自身身体的锤炼和提升,内里的力量蓄满了之后,再寻求发力的办法,由发力的办法之中,再寻求最简捷的杀人法。 从唐宋之后,到明清民国初年,都是中华武术的黄金时期,特别是明朝中后期,太极,八极等拳法开始出现或出现雏形,后人描述的武学高手的形象,其实是来源于真实,而渐渐在文人笔下成为虚幻的角色,到后来飞花摘叶可伤人都不算什么,简直可上天入海成剑仙一流,那就太虚幻了。 眼前这些武师,都是国公府罗致的高手,用来教练府中子弟和护院家丁的拳法枪术弓术等武学,明朝武学昌盛,国公府请的人都是顶尖的好手,有一些不同于普通人的细微变化,本就不足为奇。 五六个武师过来,一起抱拳,神色都很倨傲,他们在府中地位不低,昨天张惟功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全府都知道了,对一个过继出去的私生子,他们当然不需要过于客气。 “这就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功夫了吧。” 对武师们的态度,张惟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因看到他们的不凡而感觉欣喜。 练成一身本事,高来高去,杀人于无形,还能快意恩仇,不论是前世今生,男人对这样的际遇有几个不动心的? “几位师傅好!” 张惟功俯身还礼,声音清朗,彬彬有礼。 “在下朱喜,昨日听大老爷吩咐了,说哥儿要来学本事。我等不论是拳、掌、腿功,或是枪、刀等器械,又或是长弓,弹弓,甚至马术,都有人精通,未知哥儿想学哪一种?” 张惟功望向那个高高大大,犹如巨灵神般的武师,很平静,很文雅,但也很严肃的答说道:“朱师傅,我想学能杀人的功夫。” 一时间,众多武师面面相觑,眼睛之中,都是充满着震惊之色。 良久之后,朱喜大笑道:“好哥儿,咱们这里教的就是杀人的功夫。不过直接说来学杀人的,哥儿你是头一个!” 教场武师,除了教授府中的直系子弟外,就是教那些护院和跟班的家丁功夫,以叫他们护卫主人的安全。 太平久了,肯费心出力学习的贵胃子弟固然不多,真心想学武的奴仆小厮之流也是很少了。 春哥儿和秋哥儿练出来的水平已经是佼佼者了。 如张惟功这样,上来便要习杀人术的,也是绝无仅有。 朱喜见猎心喜,看看惟功模样,不论是精气神还是骨架,似乎也是上上之选,一般六七岁的小童,可没有惟功这般用功模样,身架骨骼,也远远不及。 既然是良材,倒不妨因材施教,朱喜便挥散其余教师,自己亲自辅导。 对张惟功来说,最大的盼望终于得成现实,只不过和想象的还是有些不同……没有练气没有丹药,也没有内功剑谱之类的神奇的东西,有的只有刻苦和汗水。 “俺是保定人,七岁练拳,站了十年桩练了十年的身体力气,十七开始练拳法,练发力博斗之术,然后才是刀枪剑戟和弓马,嘉靖年间俺中了武举人,老太爷赏识叫到府里来当武师,一晃也是十来年了。” 原来朱喜还是个武举人,但也只够资格在国公府当了一个武师头目,在大明,习武者的地位可见一斑了。 朱喜感慨一句,便是对张惟功冷然道:“先站桩吧!” 所谓站桩,并不是张惟功印象中的两膝一弯,甚至两拳齐出的站法,而是两腿前后分开,朱喜在他腰间和膝盖上不停的调整角度和姿式,直到腰劲和膝盖都用上力之后才停止。 “就是这位置和感觉,五哥儿自己记住了,以后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站桩,等你腿劲和腰上都站出力道,腿上有劲,脚上有功,这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练耐力,呼吸。” “第三步,练全身的劲力,手眼与胳膊、腿劲。” “第四步,才谈的上拳法与刀剑练法,还有弓马功夫。” 谈起武学,吴喜整个人都变了一样,充满着霸气和自信。 最后,十分缓慢的对惟功道:“你要学杀人术,别人当笑话,在我这里却不是。随我练下去,杀人是小事。” “朱师傅。”惟功问道:“你能以一敌百么?” “以一敌百?”朱喜失笑道:“人的力气是有穷尽的,十来人,地方空旷,我凭我练的劲力和杀人的招式可以对付,一百余人肯定将我团团围住,杀过几人后,力气耗光了,还不是被人所杀?杀百人,不可能!” 朱喜抽出一根铁枪,猛然向前四五步,整个人都如一把硬弓,突然崩紧,到靶桩前,原是两手握在一起,左手猛然松开,右手单臂猛的向前戳刺! 这一枪,动作老练而娴熟,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看起来十分漂亮,枪尖在抖动时带出残影来,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木靶的靶心被枪头扎透,整个木靶都炸裂开来。 “朱头儿好枪术。” “好劲力!” 其余的教头,都是起劲的喝起采来。 朱喜收住枪,稍微有点儿气喘,对着张惟功道:“这一枪这般大的力气,一个人能使多少回?少年人不要心思放的太高,饭是一碗一碗来吃,须知一口吃不成胖子!” 第十一章 冲突 在朱喜扎穿木靶的时候,众人喝彩,张惟功却是很冷静……他见过更强的枪术,眼前朱喜卖弄的这一手,不算什么。 陶将军随意挑出来的那一枪,枪如毒蛇猛蛟,快若闪电,而枪尖及人之后,又势大力沉,将一百多斤的死人挑一张纸片似的挑了起来,跨下战马,连连打旋,根本有点撑不住的感觉,而陶将军却是单只胳膊做这样的动作,行若无事,根本没有出力的感觉。 这样的枪术,力道,杀百人有何难! 眼前这朱师傅,杀百来个混混都有困难,那陶将军身边随时有几十上百个部下,都是精强的大明边军,学不到上乘功夫,如何报仇? 但眼前只有这朱师傅功夫最为厉害,且见步学步罢。 张惟功深吸口气,刚要说话,武场门前,又是出现了一大群人。 人群中,穿着青色箭袍戴小帽的奴仆模样的人最多,年纪都在十余岁之间,而众小厮家丁中间,是五六个穿着华贵的少年,都是总角年纪,最少与惟功差不多,最大也不过十二三岁。 这些人,多是国公府中的近支,早早被叫起来学武,都是满心不情不愿的模样,走过来的时候都一直打着呵欠,少年时正贪睡,象惟功这样自己早早起身到武场来的,也是绝无仅有。 “这不是那个谁?” 众人走近前来,齐齐眼前一亮。 张惟功穿着打扮是府中公子,但脸孔却是生人一个,众小童虽然纨绔,但没有蠢笨的,一下子便想到了他是谁。 当下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上前来,冷笑道:“听说你昨日对我父亲说来日必有所报,你一个贱婢生的……” 话未说完,这少年但见眼前有拳头飞来,“砰”的一声,落在自己眉眼之间。 昨日惟功说了那话之后,也是知道自己凭白竖敌,十分不智。而且有点儿象书里的反角那样,举止十分可笑,打架输了,摞句狠话,岂不是小混混之流? 但事情当前时,那句话就在喉咙那里,不吐出来,心里就憋的太厉害了! 大丈夫不能快意恩仇,一句话也不敢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况且以那个二叔的德性,就算自己一声不吭,难道他就能放过自己?眼前这少年显然是张元德的儿子,正好先动手开打,讨点利息,这厮又口出妄语,真是不打白不打了。 张惟功悍然动手,几个少年都是呆征住了。 以他们的身份,向来只有动手打人,哪有被人打的时候?被惟功一拳打在眼角处,已经成了熊猫眼的那个少年张惟思是张元德的次子,府中排名第四,出了名的骄纵无礼,老国公又宠他,谁敢动他一手指头? “打,打死这私生子,打死了我来交代!” 张惟思被一拳打的头晕脑涨,惟功虽然才七岁不到,在山村中已经多次入山打猎,平时练弓箭也要练力气,劲力不小,这一拳打过来,张惟思伤的实在不轻。 他这么吆喝,其余的几个少年都反应过来,他们是天天在武场练武,身手都不坏,当即都围拢过来。 “谁上来谁死。” 惟功自知身手不如他们,一晃身,到得门前兵器架子前,手持一杆长枪,斜抱在胸前,隐隐约约间,竟是有大家风范。 他的天赋真的不坏,刚刚朱喜不过示演过一次,他已经掌握了一些持枪的诀窍。 “你敢?” 这伙少年中最大的一个已经快十四,国公府的规矩,加冠前的童子都要学一些护身的功夫,这是老一辈留传下来的老规矩,只是百年之下,这规矩已经不大严格,很多子弟根本不来武场,过来的也是应付差事,这个少年已经在留发,武场很少过来,今日遇到此事,正是买好张元德父子的良机,他们虽然是近支,毕竟不能和当世的嫡出子弟相比。 在这种心理下,虽然枪尖在前,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还是面带冷笑,稳步向前。 “嗡!” 张惟功却根本不废话了,枪尖一抖,猛然刺向那个少年的面庞! “啊……” 那少年大惊,他没想到张惟功真的敢刺过来,左右闪躲已经来不及了,当下只能往后一倒,然后在地上连续翻滚,躲开老远之后才坐起来。 用这种驴打滚的姿式躲开,这个少年脸色十分难看,用力过猛,坐在地上兀自喘息着,身上的华贵袍服也被滚的十分肮脏。 “真是野……” 坐在地上,野种两字未曾出口,张惟功眼神中冷芒一闪,又是抱枪过来。坐在地上的少年吓了一跳,连忙又连滚带爬的跑开。 这一下,所有的贵胃少年们都是缩在后头,没有人再敢上来了。 他们论身手其实是比惟功强悍的多,但论起决心和狠劲,却是差的太远了。 “出什么事了?” 僵持了一小会儿之后,门前就聚集了不少人,最终是府中的大管家张贵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立刻厉声道:“五哥儿你刚到府中就生事,没有一点哥儿的样子,这般胡闹,成何体统!” 这管家根本不问事情经过,直接便训斥张惟功,惟功知道此人心思不正,便只是冷笑,懒得理他。 “放下枪,随我一起到太爷处去。” 公府的大管家权力极大,却也没有权力直接处置公子,张贵斥散众人,将惟思和惟功等诸兄弟带着,一起往内宅去。 仍然是一个套院接一个套院,府中到处都是青砖铺成的路面,到处是青瓦白墙,各种花树山石,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等到了那精舍前,张贵不等人通报,直接就进了内院之中。 惟功一人站在一边,其余人等站在另外一边,他小小的身影,显的特别孤单。 过不多时,张元德和一个美妇人一起乘坐小轿赶了过来,那妇人一下轿,看到鼻青脸肿的儿子,立刻搂在怀中,心肝肉儿的叫唤起来。 哭了些声之后,那妇人又是往向张惟功,痛骂起来。 “你也不必这般模样,”张元德觉得自己夫人这般村妇情形太难看,劝道:“里头父亲大人会有处置的。” 一大早晨,张溶今日不曾上朝,正在修心养性,府中事原本他也很少理了,众人到他住处烦他,原本心中就很不耐烦,待张贵将事情回禀之时当然是将罪责推在惟功身上,待他将众人召进时,心里成见已经很深了。 “父亲大人!” 张元德洒然一礼,并不出声,他的夫人朱氏红着眼圈,哭哭啼啼的道:“父亲大人要替惟思做主啊。” 张溶心中甚觉烦闷,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还有几房正当妙龄的小妾,每天将养身体还养不过来,还得管这些儿孙的烂事,实在不省心。 他瞟向惟功,心中一阵厌烦,才进府就弄的鸡飞狗跳,还敢拿枪刺人,果然是一个没有教养的野种。 张溶猛然一拍桌子,喝道:“将这孽障拿下,拿板子家法,重重打二十!” 大家族都有一些戒尺和板子一类的东西,就是所谓家法,子弟犯错时,用家法来责罚。惟功这样的孩童,一般是用戒尺打一打就算了,张溶居然要用板子,可见心中恨极。 惟功怒道:“叔祖父大人为何不问缘由就下令责打于我?处断如此不公,我不服!” 他已经过继出去,张溶是他的叔祖而不是祖父了。但张溶是当世国公,也是英国公一脉宗族的族长,所以有权以家法处置他。 “你还敢顶嘴?” 张溶一生,怕是没有人敢这么和自己说话,当下更是大怒,连连拍桌道:“将这孽障拿下,速速拿下!” 张贵早就带着家伙在堂下候着,听到张溶发怒,连忙带着两个家丁上来押惟功。一边动手,一边假意劝道:“哥儿赶紧下去,太爷罚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刚到府里,得学学规矩。” “将你的手拿开,二十板子,我受的起!” 惟功没想到这个祖父这般无情,虽然有嫡亲血脉,对自己却没有丝毫情义可言,当下怒摔张贵搀扶的手,冷笑几声,用眼光扫视了一下屋中诸人。 连张溶在内,众人都被他这种仇恨的眼神所惊,便是张溶,也感觉心中一寒。七岁不到的幼童,居然有这般的眼神。 但惟功毕竟太小,众人吃了一惊之后,都是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更多人是想这小子野性不驯,给些教训更好。 惟思等少年子弟,看不懂惟功的眼神,他们的眼中是掩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只可惜惟功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个俯首乞怜,或是害怕的哭泣,甩脱张贵的手之后,惟功昂起头来,大步向外走去。 院门外已经有家丁搬来长凳,还有人拿着细长的木板在等着,如果张溶不改变主意的话,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正在此时,有人叫道:“且慢动手!” 只见张元功骑在马上,匆忙赶来。 今日是每逢三六九的常朝的日子,张元功现在是在中军都督府任都督,只是一个闲差,但大朝会的时期他也会排在武臣班中上朝,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腹告诉他惟功在家中出事了,于是他骑马长驱直入,直接赶到了这里来。 第十二章 宝刀 看到惟功已经准备受家法,张元功脸色一变,长叹口气,下马之后就拎着袍角,匆忙进了内院。 在他身后,是穿着武官袍服,腰悬牙牌,身带腰刀的张元芳,他站在惟功身边,宽慰道:“事非曲折我们一会再说,但你还小,这般责罚是有些过了。” 一句话说的惟功眼泪差点下来,唯有咬了咬嘴唇,强忍住了。 过不多时,张元功从里头出来,面色也是十分难看,他看看惟功,道:“武场你暂且不去了吧,再起事端,恐怕就真要挨打了。” 其实张溶原本一定要打,张元功苦劝之后,才暂且记下,但张溶有言在先,再出事情,则加倍惩罚。 张元功也觉得惟功有些野性难驯,还是不要和这些府中的子弟们接触为好。 “是,多谢!” 惟功深吸口气,将胸中翻滚的浪潮压了下去,抱了抱拳,谢过张元功。 这样举动,使得张元功感觉尴尬,但也无话可说。 待惟功与张元芳二人回到自己的小院时,这一场惊涛骇浪才算过去,早起去学武,却遭遇到这种事情,惟功心里也是一阵无力感。 到了他自己房门前时,张元芳将他叫住,沉声道:“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甚至心中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但出人头地不是惹事生非,你心中的恨意最好转成力量,使得你向上,而不是叫你如刺猬和豪猪一样,到处扎人。” 惟功心中一震,身形一滞,猛然停住了脚步。 身前这个三十来岁,正从青年往中年转变的继父,看似平常,说出的话来却是十分睿智。 “有力量了,你就是教训别人,没有力量的挑衅,无非是使自己受损,古话怎么说来着?” “螳臂当车?” “对了!”张元芳微笑道:“话不好听,但是事实,你不要做这样的蠢人。” “我明白了。” 今日这一次谈话,对惟功的成长有莫大的作用。在此之前,惟功虽然是两世为人,但都没有太复杂和深沉的经历,在山村惨变之后,经历太惨,对他的心智都有不小的影响。 如果不是张元芳的安抚和指点,惟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也真的难说的很。 “七叔,多谢你了!” 这一次的“七叔”称呼,张惟功叫的心悦臣服,隐隐有三分亲热在里头。虽然是继子和继父的关系,叫他改称呼,现在是委实太难了些。 “哈哈,没有关系,我不过多活了这么些年月,所以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可别被我给哄了,哈哈,咱爷俩吃饭去。” 张元芳哈哈大笑,化解了两人之间的一点点小尴尬,进屋之后,七婶梅姨已经煮了一桌饭菜,正微笑着等候,一时间,张惟功心中,油然而生一点温暖的感觉。 坐下之后,他才看清楚七叔身上的衣饰。 乌纱帽,中间饰绿如春水的翡翠,身上是圆领大红袍官服,胸前绣狮子图案,腰缠玉带,有一柄斜长的宝刀系在腰间,式样制式与张惟功在路上见到的大明官兵的腰刀截然不同。 “这刀你喜欢?拿去看吧。” 看到惟功的眼神,张元芳呵呵一笑,将腰间宝刀解开,递给惟功。 惟功接过,入手一沉,这腰刀有五斤重左右,不论是刀鞘还是刀柄,都是做工十分精细,甚至是华贵,刀柄处,镶嵌的一颗宝石,就是价值不菲。 但看七叔七婶的模样,也不象日子宽裕的样子,但七叔却似乎是朝廷一品武官,同时又有这样名贵的宝刀,真是奇怪。 “为叔我不是一品武臣,这狮子补服和玉带都是特赐的。” 似乎是看出惟功的疑问,张元芳夹了口菜,很惬意的小饮一口之后,才慢慢解释道:“我是荣国公之后,朝廷对勋旧子弟十分信任倚重,京城之中,现有三大营兵马不到二十万人,但拱卫皇城的却不是这些兵马,而是由府军前卫、旗手卫、锦衣卫三卫组成的皇城禁军!” “七叔你就是管带皇城禁军?” “呵呵,正是。” 原来张元芳是府军前卫的都指挥使,只是不是掌卫事指挥,所以虽然是正三品武职官,权力并不算大,油水当然也不多,他又不是那种喜欢克扣兵士喝兵血的上官,日子过的自然紧巴巴的。 “这刀是祖上留下来的,非我可以处置。”张元芳笑的十分温和:“这是府军前卫带刀官特有的腰刀,锋长细锐,可以捅刺,亦可劈斩,钢口极好,不是外头什么铁匠随便能打出来的……” 随着他的介绍声,惟功已经将长刀抽了出来。 这刀果然是如张元芳所说,是难得的精品,甚至是精品中的精品。 惟功身处的时代还是冷兵器为主,民间也不禁刀枪,只是禁火枪和强弩,加上边境百姓尚武,所以他也见过不少兵器。 哪怕是边军的制式兵器,也是见识过了。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远远不能和眼前这一柄宝刀相比!整个刀身,好象是流水般转动着,刀锋之处,闪烁着耀眼的寒光,整个刀身浑如一体,刀身如宝剑般细长,一直到刀头部份,才有一个不起转的弯曲转折。 这种刀,和唐朝横刀式样相似,也象倭刀,比起明朝边军惯用的腰刀,柳叶刀,更加讲究做工,这样的刀必须用含炭量很低的好钢,精心打制,否则的话,过于细长锋锐,稍不小心,就会折断。 “惟功,希望你将来也能佩带上这一柄宝刀。” “七叔,我也能么?” “当然能了。”张元芳哈哈大笑,解释道:“皇帝的安全,皇城和禁城是靠禁军三卫,而日常行止,内廷有太监持铜头拂尘护卫,一旦出临外朝,锦衣卫掌卫事指挥需在殿中提调警备,锦衣卫的力士在殿内外,大汉将军在殿外护卫,皇帝出临西苑,南城,则旗手卫的散手仗也相随,负责外围。不过么,不论在宫中外朝还是在皇帝出外时,我们府军前卫的带刀官才是真正的护卫,一旦有警,我们这些带刀官就要负起保卫皇帝的责任!府军前卫一共有四十名带刀官,不出意外的话,你将来可以承袭此职。” 张元芳解释的时候,惟功只是默默听着,感觉着大明皇朝在保卫上头的种种心思,心中十分感慨。 锦衣卫在内,旗手卫在外,府军前卫的一般官兵更在外,而锦衣卫之内,又有少量的府军前卫军官为带刀官,成为太监之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同时有防备锦衣卫和扼制太监的两种作用。 怪不得明朝近三百年天下,除了太上皇英宗皇帝复辟时有过宫变外,近三百年间,风平浪静,哪怕是幼主临朝,也是平安无事。 “呃……”张元芳和妻子成婚十余年没有子嗣,这一直是块心病,今过继了惟功,相处虽然很短,但惟功给他的印象很好,张溶等人看到的是野性,而他看到的却是此子不屈不挠,不忘旧情的性情,这可比什么都要紧。心情很好的他忍不住多饮了几杯,现在已经是脸红过耳,陶陶然若醉,打了一个酒嗝,张元芳笑道:“惟功你将来最少也是一个三品前程,在御前为带刀官,好生做,一定会比我强……” 醉醺醺的张元芳进内屋睡着去了,七婶埋怨着,却也是对七叔的话表示赞成。惟功原本该着有一个国公的爵位,现在无望了,将来好好做,成为武职一品,也算不坏的前程了。 “难道这就是我将来的道路?” 回到房间之后,惟功看着房间内的一切,心中感觉一阵迷惘。 “报仇肯定是第一位的,今天看来,朱喜等府中的武教头只是一般,怪不得教出春哥儿这种徒弟出来,自己就算是拼了命的去学,恐怕此生想凭一已之力报仇也是难了。若是出仕做官,无非也就是御前的高级保镖,没有特别的表现的话,这一生能有什么权势?明朝中后期,一直到亡国之前,武将都没有什么地位,历史上留下大名的全是文臣大吏,武将就算留名的,多半也是吴三桂之类的汉奸之流。戚继光和李成梁,算是大明武官最后的辉煌和高峰,而自己想要对付的,却正是在万历朝久盛不衰,最终获得封爵的李成梁和他的部下!这可能么……” 不论是报仇,或是为官,惟功对刚刚七叔七婶给出的道路都不是很喜欢。 终其一身背着一柄宝刀,在天子驾前做一个活动的人偶,虽然看似风光,也足以向后人夸耀,但惟功想要的,绝不止是这些。 除了报仇之外,他也想要更多! 老天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给他现在的家世和一切,他有机会和信心,活的更加精采一些!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这话虽然狂妄,却也是张惟功现在心理的真实写照。如果有人知道,一个七岁不到的小孩子却是已经立下这等志愿,怕也会惊的说不出话来吧! 第十三章 苦练 此后的日子,风平浪静,也是惟功自山村剧变之后过的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七叔七婶人都很好,性子都很平和,平素在家相处极好,虽然住在国公府中,但是自成格局,张元芳怕惟功再惹事,也不准他到别处去,每天只呆在自己院子前后活动。 那天得了他的教训后,惟功便请求七叔给自己买了不少书籍,他是国公武臣之后,这一生肯定不能在科举上出头,虽然大明有允许武官子弟和卫所子弟学习应试的规定,但惟功自己觉得他不是那一块料,没有办法把心思沉浸到八股文里头。 况且就算他考中了,在现在的大明是江南和山西两个地方把持着官场,张居正虽是江陵人,也算是南方士子的标志人物,张四维则是山西人,是晋商和山西籍官员的领袖。 有这些人在,还有江南一带的文官把持朝政,对张惟功这种背景的官员,根本不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混出头来,也建立不起自己的势力。 对渴望掌握大权,练成强悍武艺,做事能凭本心,酣畅淋漓痛快行事的惟功来说,成为一个书生的吸引力,无限小。 他读书,只是看经史和兵书,读史明智,通晓道理,读兵书,讲求办法。 虽是小小人儿,但惟功假托自己已经随娘亲读了两年的书,识字看书没有问题,张元芳初时还不大相信,但看到惟功捧着史记汉书看的津津有味的时候,震惊之余,也是十分替惟功高兴。 他觉得,惟功有这样的资质,实在是难能可贵,只可惜这小子一门心思要走武将的路子,打死也不肯应考,否则的话,没准就真的能考中进士。 读书之外,惟功就是站桩! 每天早晨起来,吃罢早饭,便是按那天到武场时朱喜指点的那样站桩,不丁不八,不前不后,以腰和腿劲来支撑身体。 站这种桩,前一刻钟没有感觉,半个时辰内,都能坚持,到一个时辰时,整个身体都仿佛在颤抖,腿上和腰上,都好象被针扎一样的感觉。 这种辛苦,委实不是常人能够承受! 但惟功受了下来,每天站桩一个半时辰,收功之后,他需要自己搬动两腿,慢慢挪回屋子里去。 然后就是自己不停的捶打,放松,要很久之后,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 站桩之余,就是不停的拉放弓箭。 惟功还小,用石锁等练力气的器械害怕练伤了身体,所以他每天拿起弓箭,看向目标,竖起弓箭,以标准的姿式瞄准目标,再拉满,然后再松开,放下弓箭。 如此循环,每天最少五百次。 几天之后,他的胳膊肿的不成模样,在此之前,他也用这样的法子打熬自己的力气,但每天不过几十下上百下,现在增加到五百下,身体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每天黄昏,在身体恢复体能后,再用刀劈砍木块,也是五百块。 站桩练身体,毅力,拉弓练眼力,体力,劈砍木块,练的就是身体反应能力和招式。 这三样,每日都是这样坚持,缺一不可,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气转凉下雪,冰冻三九,都没有改变惟功每日三练的习惯。 决心一旦下定,人的身体,就能承受很多。 在惟功自己练习的时候,全府上下,特别是武师和张惟思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从暮春时节到隆冬,几个月过去了,惟功没有一日停止过练习,他居住的小院门前,刀劈开的木柴堆的如小山一般高,有一日清晨,张惟思等人前来偷看,发觉惟功**上身,浑身热气腾腾,小小年纪,居然在雪地里不停的用刀劈砍着,每一刀下去,都是掠起一阵刀光,浑圆的木段,一刀下去就斩成两截,没有丝毫的停滞。 看到这样的情形,这些纨绔子弟都吓了一跳,就算他们还想对付惟功,但考虑到身手上的差距,顿时也熄了心思,惟功小小年纪,好勇斗狠,苦练不休,名声不仅在国公府里,就是坊中其余的勋旧之家,对英国公府的五哥儿也是有所耳闻,这也算是他苦练的副作用了。 转眼间,就快新年。 这个时候,是一年最轻松的时刻,不论贫富,都是想要舒舒服服的过个好年。 过了腊月二十八之后,衙门封印,皇城的禁军们也排好了轮班的日子,张元芳一年辛劳,年前这时候皇家好歹不算太小气,内承运库里直接搬出十来万银子,在京武官人人有份,张元芳的身份不低,领银二十四两,布和丝各两匹,米一石,柴薪若干,加在一起五六十两银子,虽不多,在国公府这样的世家大府前就是一个笑话,但也足够他们和惟功过一个好年了。 他们在国公府邸中住,但张贵等下人知道其中的关节,每人的份例银子要么不给,要么减成色,或是少付,好在张元芳夫妻都是生性淡泊的人,惟功也不在乎这些,由着他们克扣便是了。 这一日爷儿俩坊门前花二十个大钱雇了一辆骡车,将发给的物品拖运回家。 半年多的时光下来,惟功苦练不缀,他的桩法,练法,发力,招式,好歹经过一些指点,在他苦练之后,有几个武师算有良心的,偶然也会过来,指点一下他不对的地方。到了此时,他已经可以站桩两个时辰不累,身形稳,下盘厚重,走路的时候都能看的出来,大步而行,脚底却与大地联为一体的感觉,就算有人猛然扑击,想趁他猝不及防时拉翻他或是绊倒他也是很难了。 最少,在普通人中,怕是挑不出这样的人来了。 拉弓,他已经能开一石半的强弓,只是想一次五百下的话,还只能开五斗弓。 这个成绩也很傲人,蒙古人的骑弓就是一石,那些骚鞑子一次也只能射十几二十箭,再多的话,便会手软臂痛。 惟功凭借苦练有如此成绩,已经足可傲人。 他的刀术,更是纯熟之极,身法和刀术已经配合的十分默契,张元芳有一日看他练刀之后也曾言道,如是自己手持宝刀与拿着寻常腰刀的惟功生死相搏,自己这个壮年男子,必将死在惟功刀下! 半年苦练能有如此成就,换做旁人,一定十分骄傲,但惟功却知道,远远不够。 特别是,他感觉锻炼的办法并不算好,他不怕辛苦,再苦也能坚持的下来,但如果法子不得其门,再练十年八年最多如朱喜那样成就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 “七叔,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寺庙……” “这孩子糊涂了是不是?” 到家之后,卸下所有的东西,张元芳满头大汗,惟功只是额角微微出了层细汗,并不感觉疲惫,他只七岁多,身量却和十一二岁的少年没什么区别了,力气不比成年的大人差什么,耐力上反更胜出,卸下物事后,他便向张元芳打听附近有无寺庙。 张元芳尚未及答,七婶便嗔怪着道:“你这孩子,平素只知道练功,这附近方园里许都没去过吧?” 半年多的相处,惟功和七婶已经颇有感情,当下摸着自己头顶,嘿嘿一笑。 “从西角门出去,往南走,出南街,再往西走不到一里,就是观音庵,也是咱京城里的名胜了,菩萨很灵验……”张元芳止住妻子的絮叨,对惟功温言道:“是不是想去寺庙给你死去的娘亲上香?” “是。”惟功点头答应,脸上神色也阴沉下来。 娘亲死后,尸骸都不知去向,他原是在自己屋里设了牌位,不料张元德知道后,派人来取了去,说是私设灵牌,差点儿又怂恿张溶下令行家法打惟功一顿,大家族都有自己的祠堂,所有的灵位都在祠堂里,张元德抓着这理,便是张元芳也没有办法,只能劝住惟功,眼睁睁看着灵牌被取走了。 自己不准祭奠,家祠肯定不会允许娘亲的灵位入驻,年节之时,想到去年娘亲尚在,天天晚上为自己缝制过年的新衣,惟功心里就是一阵阵的难受。 他原本未必相信鬼神之说,但自己穿越之后,却觉冥冥之中的事存而不论,并不是夫子说没有,普通人的见识比不上圣贤,有一些事,不做不舒服,做了才会叫心里好受一些。 家里不准,他只能出门到寺庙去,聊解心中的思慕。 “这是几两碎银,你拿了去吧。” 这半年多,惟功是省心的,除了衣服经常因为练功坏掉要常修补,别的时候一文钱也花费不着,张元芳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银子,递给惟功,笑道:“烧香之后,你雇一匹驴,叫人带你到正阳门东西大街去转转,虽说年根底下了,不少店还不曾关张,有什么想吃的零食,自己买就是了。” “多谢七叔。” “这孩子,去吧。” 岁末年初,街道人并不多,北风凛洌,张惟功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袄,宁绸面子,棉花用的实,加上翻毛的靴子,身上十分暖和。 一个人行走在街市道路上,心中却是万分的感慨。 明年此时,又会如何呢? 第十四章 宝和 观音庵是富乐坊的名胜,张惟功赶到的时候,庵中尚有不少香客在烧香祈福。 年末时候,百姓们也是到处拜神求佛,乞求来年顺顺当当,平平安安,最少要比今年强一些儿。 这种心理,几百年后都是一样的。 看到那些虔诚的香客,张惟功心中也是一动,他希望娘亲真的能感受到自己,或是真的有满天神佛能听到自己的祈祷…… 烧香后出来,天气越发阴沉下来。 惟功走出坊门后,就是小时雍坊,这里九成住的是朝中的文武官员,有深宅大院,也有三进或一进的小院。 京官清苦,有些官职想贪都找不着门路,虽然坊中多是住着官员,并不代表人人都能住大宅,更多的是住着普通的宅院,只是这里道路也精洁不少,用青石板铺在路中,两边宅邸院墙涮的雪白,令人看了心情愉快。 在坊中走了不远,他雇了一头驴来骑。 往正阳门东西大街,来回二十文钱的价格倒也不贵,年底下了,一般人都不出来赚这个辛苦钱了,看那中年驴夫笑呵呵的模样,这一天也是刚开张,这钱够买两斤猪肉,或是一斗杂粮,好歹算是有钱入帐。 “小官人坐稳了啊。” 张惟功帽子下的头皮是光的,显然还是个未留发的童子,只有两个总角,一看便知是童子。 好在他身量大,这驴夫以为他十来岁左右,这才放心接下生意,若是知道惟功才七岁多,怕是就不敢揽这个活计了。 出了小时雍坊,到大时雍坊时,市井味道就浓郁的多了。 特别是靠近宣武门的地段,商号繁多,行旅商人不绝于途,虽年根底下,仍然有络绎不绝的商人拥入城来,不少人都是利用年前最后几天将货物贩运至京,俟初五开市之后,大赚一笔。 到处都是喜气盈腮的行人,骡车马车在正中,骆驼队紧随其后,驴子则是京城内普通百姓的代步工具,到处都是等候客源的驴夫,要么载客,要么帮着抬货,十分便宜便利。 虽是如此,行人们多半也是能走则走,天气寒冷,走动还能暖和一些。行人中,多是穿着棉白袍的百姓,和后人想象不同,当时的人穿着的衣服能染色的少,所谓青衣蓝袍原本是下等人穿着,但就算青衣蓝袍也是染色的,普通人连这个资格也没有,只能穿着原色白袍,能遮蔽身体和保暖就行了。 人群中,男子在九成以上,只有少量的妇人掺杂其中,僧道女尼之流,每十余人中就能见到,手中持木鱼,铜钵,化缘乞讨。 流民和花子模样的,也是极多,占总量的十之二三。 缙绅模样的,十之一二,他们多是坐小轿,骑马,意态骄矜。 还有十之二三的人是进入城中的菜农和力夫脚夫一类的人物,他们身上筋肉盘结,推着小车或挑着扁担,走在人群中,时不时的打量着那些沿街的摊贩摆放的货物,年根底下,连他们也要买一些年货带回家去,犒劳自己一年的辛劳,给小孩子买点小玩艺,给老婆扯两尺花布。 万历年间的市井风情,就是这样如一副画卷一般,慢慢展现在张惟功的眼前。 到正阳门东西大街时,人烟越发稠密,各色市井风景,更加丰富多彩起来。 张惟功仰首向天,看着正阳门巍峨高耸的门楼,小小的脸上,是外人不可理解的萧瑟沉郁神情。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这一梦可是不止百年啊……唯有这城楼,数百年后仍然在这里,虽然它是为人所建筑出来,但世间的风风雨雨,人情冷暖,世道变迁,又与它有何干呢? 北京城中有好几个大型市场,德胜门,宣武门,还有内廷,灯市口等等,规模最大,人流最多的,却是毫无疑问的是正阳门东西大街! 这条长街,汇聚了当时南来北往数百家有实力的商家,贩卖的货物有数百种之多,后人难以想象的种种货物,都是在这里聚集,贩卖,发运! 整个北京城有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左右的常住人口,数十万的达官显贵和依附他们的人数,数十万军人和其家属,数十万普通的百姓,加上十万计的僧道女尼,商人和流民,乞丐,游手无赖等等,这一百五六十万甚至更多的人口每天都在消耗着惊人的物资,也聚集起了惊人的财富。 以明朝天下之大,财富涌向这么一个城市,可以说,当时的北京,毫无疑问就是全天下最大,最富裕,人口最多最发达的伟大城市! 当然,最干净是提不上了……正阳门这里人烟稠密,客商众多,天又过午路面解冻,到处都是烂泥,人们都是皱着眉,提着袍角,小心翼翼的行走着,唯恐被泥浆溅在身上。 在当时,中国有不少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提起北京的城市建设和环境都颇有诟词,倒是南京的城市街道铺设,排水系统,都远远超过北京了。 …… “这里就是宝和店?” 戎政府街正中,在一座高楼之下,惟功仰面朝天,喃喃自语着。 戎政府街是距正阳门不远的一处大街,其间高楼林立,是一条十分繁富热闹的大街。 宝和店则是一座高十余丈的高楼,巍峨高耸,门脸开阔,门前有数百过千的伙计在装卸货物,他们十分忙碌,如同一群群奋力工作的工蚁群。 在大街上,是数百甚至过千匹的骆驼队和骡子组成的商队,运来的货物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全部是皮货! 狐狸皮、貂皮、羊皮、野鼠皮、黄羊皮、狼皮……各式各样的皮货林林总总,虽然种类是只有十余种,但数字却是十分的惊人。 这短短一瞬间,就有五六千张皮货从各色驼队上被搬运了下来,再由宝和店的伙计们搬运入库! 这段日子,张惟功在练功之余,也是在渐渐增长自己的见闻,开拓自己的眼界,对大明的政商军队各个系统,都有一定的了解。 以商而言,明朝这个时期有不少身家百万甚至数百万的大商家,这些商家都不可能是单枪匹马,而是以家族和地域来计算的。 以前是北有山西,南有徽商,现在局面稍有一些变化,北有山西仍然不变,南方已经不是徽商的天下,虽然徽商在南货上仍然有强大的发言权,也掌握一些粮行和盐商的地盘,但从嘉靖末期到隆庆年间,海外贸易大为兴起,现在广州和福建已经有不少新兴的海商兴起,江南一带,更因为丝绸和棉布及瓷器等诸多对外贸易而大为发展,身家百万以上的巨商,每天都在诞生。 就民间来说,隆万大开海是财富聚集到民间的开端,但在京城,仍然是以官商贸易为主,不论是皮货还是其余的物资交易,仍然是以皇店和官店的形式在进行着。 货物抽分,取税,摊派,铺行,以皇店为主,官店为辅,是一张紧密的大网,没有人能脱离网外。 眼前的这个宝和店,就是正阳门附近最大的皇店,而相同规模的皇店在戎政府街就还有五家,仅以皮货而论,这六家皇店一年的进货量就是七万张! 这就是大明的皇家企业! 宝和店现在的店务提督便是冯保,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用他坐这个位子,皇店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张惟功若是仍然在山村之中,恐怕对眼前的这些事情根本就茫然无知,在国公府的这些日子,每常和七叔七婶闲谈,国朝故事,风情掌故,世间百态,也是叫他知道了不少。 他读书,但不读死书,看历史掌故,再研习今日世情,两相结合,更容易学到东西。 “宝和、宝廷等皇店什么赚钱来什么,皮货,盐、各色土物都有,牙行和官店控制了普通的百货业,钱庄质铺晋商握在手里,富乐楼是官店,专做接待客商的生意,教坊司垄断皮肉生意,还有**酒楼垄断了京师的酒店业……” 仰首看了一会,张惟功感觉压力颇大。 欲为大事建立自己根基者,首先要有钱! 有钱小丈夫,有权大丈夫,想做大丈夫,就得先当小丈夫。 这个道理,看似粗俗贪鄙,其实是世间真理,颠扑不破。 第十五章 决绝 在正阳门东西大街和戎政府街都转悠了一阵子,张惟功身上有几两散碎银子,没过一会就用的精光。 他出来一趟十分难得,给七叔买了一套新版雕刻的文人小说,大明隆庆万历年间,文学小说十分盛行了,三言二拍和金瓶梅等名著都在这一时段出现,坊间有不少书籍跟风而作,虽然良莠不齐,用来解闷倒确实是好东西。 买了几本杭州那边过来的书籍,又给七婶买了一匹松江布,五两银子就使了出去,身上就只剩下几钱碎银和几十个大钱了。 惟功苦笑笑,七叔七婶对他不薄,不算小气,不过也真的不宽裕啊。 说起来七叔还是三品都指挥,出入皇城用的是金牌,皇城和宫城出入,有牙牌,铜牌,木牌,比如内使和小火者用的就是木牌出入,普通的锦衣卫和旗手卫用的是铜牌,只有十分有效的高级武官和公侯伯是用金牌出入,金牌分仁义礼智信五等,仁字牌是公侯伯用,七叔张元芳用的是义字号金牌,排号第十七,惟功看过一次,做工十分精致考究,不准外借,否则借与者与借者同罪。 金牌,宝刀,都指挥世职,这都是国公府子弟的特权,也是朝廷和皇室对勋旧子弟们的信任和倚重。 只是待遇上,就差强人意了。 七叔张元芳年俸才一百余两,还要折支一部份香料和布匹,相同身份的武官都会吃点空额,用占役,虚领兵饷等办法来损公肥私,但七叔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住在南街,城外有田,日子还算宽裕,到国公府后,说是有份例银子,但从来没有实额到手,额外的开销反而多出许多。 三品武职官,在国初时也是一省最高的军职,指挥十几万卫所军人,到现在这种时候,在京城也就勉强糊口了。有一些世家子弟没有实职的,虽然有官职在身,甚至连温饱也难! 钱花的差不多,惟功便叫驴夫赶着毛驴往回。 热闹瞧也瞧的差不多,还是要回到日常的轨道中来。他的毛驴,装着买来的东西,开始折返,没走多远,从热闹的地方脱出身来,天地之间,似乎一下子就寂寥起来。 …… 牵驴的驴夫为了赶紧回家,领着惟功没走大道,而是穿了一条小巷子,这一穿,却是穿出毛病出来了。 在胡同里头有一群人,分成两边,一边是五六个,另外一边却是十倍左右。 但趾高气扬的却是人少的一边,人多的都是一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都是童子和少年的打扮。 人多的一边却都是彪形大汉,大冷的天,披着羊皮袄子,胸口处却是畅开着,露出一从从的黑毛,脸上都是满脸的横肉,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 “小官爷,咱们绕道走吧。” 驴夫是老实人,一看眼前的场景,登时吓了一跳,牵着毛驴,就想绕道走。 “成。绕道吧。”惟功点头道。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俗称喇虎的游手无赖,北京城一百五六十万人,这一类人最少有几万到十万人之间,当时的社会福利肯定不能和后世比,有不少人从北直隶各州府的到京城来讨生活,生意失败,或是投亲不着,衣食不能自给后就走了这一条路。 也有的就是天生恶人,不愿出力下苦,只能欺良压善,赚那些伤天害理的钱。 对大明的这些东兴和洪星,惟功不愿与他们打交道,他用冷漠的眼神扫视了一圈,等着驴夫带他回转方向。 对面的人也有一些看到了他,见惟功穿着打扮象官人家的子弟,就不曾上来为难他,见他要走,那些人又将眼光收了回去。 当中打头的大汉狞笑一声,厉声道:“你们小崽子找死是不是,今天又不足数?” 众少年纷纷哀告:“周大哥,且再宽限几日吧。” “我等已经尽力了,年关节下,实在是不比平时容易得手。” “纵是乞讨也不是好时候,不是我们懈怠,实在是……” 说话的少年年纪都稍大一些,声音都是十分惶急,惟功在毛驴转身时才看见,那群汉子之中有一个大汉脚底下踩着一个少年,整个人几乎都被踩在烂泥里头,只露出一张脸出来。 这个少年,最多七八岁年纪,被踩在脚底也在努力的挣脱,但却是没有办法挣脱出来。 “你们无需多说。” 踩人的大汉摆了摆手,脸上又露出一丝狞笑来:“年根底下,都是手头紧的时候,大家都在把银子往手里拢,没有散出去的道理。夏天时叫你们卖水霸井,春天秋天时小偷小摸,冬天乞讨,唯有年前这几天,最为困难。” “周大哥能明白我等的苦衷,那是最好不过了。” 一群少年都是成了精一样,点头哈腰,向这个姓周的汉子奉承着。 “但你们有苦衷,我的苦衷又怎么办呢?” 姓周的大汉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脚上却是使劲一踩! “啊……” 他脚底原是踩着那个七八岁孩童的背部,现在却是换了地方,正好踩在手肘上! 一脚下去出尽全力,小孩子骨骼哪里经的住这样的大力,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啪嗒一声,显是将那小孩的手骨踩断了。 发出短短的一声惨叫之后,那个小孩已经是疼晕了过去。 “这手不要接,掰弯了长,再踩断另外一手,踩断两脚,全部掰弯。” 惨叫声中,踩人的汉子根本行若无事,抬起脚来,又向那小孩另外一只手踩过去。 将两手两脚打折,掰弯,用畸形的手脚模样来乞讨,这是京城花子们用在小孩身上的惯技,这样的手脚残疾,又是孩童,总能激发人的同情心,所以总能乞讨得手。 只是此等行径太过恶毒了,一般人也是用不出来。 而官府一旦查实此事,主犯必判凌迟,所以寻常人也不敢为之。 这姓周的汉子显是老手,一脚下去正好踩在手腕和臂骨之间,把手弯过来长,一定是奇形怪状,叫人见之心惊,而踩断一手后,他又抬脚,向另外一只手踩去。 再踩断两脚,就算完成此事了。 所有围观的少年都是毛发倒竖,他们多半是十来岁左右的年纪,最少的是六七岁,多半是失去亲人之后流落街头,人数虽多,却没有主心骨,所以任由这些大汉欺凌。 此时看到大汉又抬脚,所有的少年都是又惊又怒,有一些想冲上前去,但没有人带头,犹豫再三,仍然是不敢向前。 “住手!” 最要紧的关头,张惟功一声厉喝,止住了那姓周的大汉。 听到喝声,踩人的大汉停住动作,看了眼张惟功,不耐烦道:“哪家的小少爷,这样的事情不是你们能管的,赶紧走吧。” 周姓大汉叫周奎,他是有眼力的,张惟功身上的穿戴看似平常,但有几处细节明显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周奎不想一下子就撕破脸。 “杀人诛心,你这样的行径,虽未杀人,却是比杀人可恶一万倍。” 张惟功坐在毛驴身上,赶驴的已经吓的躲远了去,他自己控着驴,一字一顿的道:“你这样行径,该死一万次!” 原本他是不想管这些游手无赖的内哄,但如果眼前这样的事也置之不理,他怕自己下半生都会活在恶梦里头。 有些事,是一定要管的! “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这小毛头说话倒也狂妄,你要管,你拿什么来管?” 张惟功骑在毛驴上,只是十余岁的小童模样,手中空空,驴身上还有一些刚买的年货,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都不相信,这个少年,能插手眼前的事。 “老子又要踩了,看你这娃儿,怎么来管?” 周奎脸上又是浮现出笑容来,他确实是不止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京城的花子里有残疾的,不少都是出于他的脚下。这么多年,早就心如铁石,便算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此,只要有需要,他也能毫不犹豫的将其踩成四肢残疾! 他慢慢抬起脚来,脸上也是挑衅的笑容,眼前这少年,说话狂妄,也是惹动了他的真火! 事情紧急,惟功脑海却是一片清明。 一年之内,经历过太多的事,这半年来,习武,看史书,兵书,对他的心志有了绝大的锤炼和提高。 既然揽事上身,就一管到底! “杀!” 张惟功决心一定,没有丝毫犹豫,推掉驴子身上的年货,两腿用力一夹,居然策动毛驴,向前疾冲起来! 一人一驴,疾冲向前,配上炸响的杀声,居然是营造出人走兽骇,天地变色般的威力来! 小巷之中,地方并不宽阔,眼见他冲过来,一群少年当然连忙闪避,那毛驴大约从未有人这么驱骑于它,似乎也是发了脾气,四蹄翻飞,跑的飞快。 周奎眼见如此情形,也是有点发呆,脚抬在半空,竟是呆征住了。 “涮!” 惟功没有犹豫,冲到近前时,手中却是挥着一柄镰刀,刀锋冰冷,向着周奎的喉咙上直接割了过去! 他下手如此狠辣,周奎等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这些做喇虎的,平素只不敢惹内使和勋旧外戚官员等上层人士,需知他们再狠,不过是江湖人士,几十年前,有一个巡抚初到江南,立刻发牌,尽捕苏州和松江一带的打行中人,一天之内就捕杀了几百人,苏松几府的打行无赖为之一空!除了和朝廷官府相关之外,就只有他们欺负人,绝没有人敢与他们起冲突。 眼前这少年,看似平常,谁知道一旦动手,便是如此决绝! 第十六章 杀人 冰冷的刀锋直掠到周奎喉咙之间,周奎吓的魂飞魄散,下意识的往后仰去,最后时刻,他看到张惟功的眼神,冰冷之极,没有半点犹豫与迟疑。 在这时,他已经后悔极了,可惜的是,此时后悔已经晚了。 惟功手持的镰刀是驴夫用来割草喂驴的,塞在驴子的肚袋一侧,平时是天天使用,十分锋锐,而他的手法十分纯熟,镰刀的劲力,准头,和速度的配合,没有半点缺失,一刀划去,感觉到手腕一震时,惟功知道,这一刀成功了! 周奎的喉咙被割了开来,翻出小孩嘴般大的伤口,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处喷涌激射出来! 所有人都楞征住了,从惟功发动到一刀割喉,几乎是电光火石一般,不要说众人,便是被割了喉咙的周奎怕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不起眼的小童给一刀杀了! 他们这些做喇虎的游手无赖,平时没有一天不在惹事生非,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每个人都算有一点身手,一个性格凶恶残忍的彪形大汉,居然就这么一照面就死在一个小孩手里? 周奎倒在地上,双手捂住喉咙,但鲜血仍然从十指的指缝隙间不停的涌出,他翻白着眼,嘴里格格有声,已经在倒气,显然是活不了多久了。 其余几个汉子看到这样的情形,先是一惊,接着便都是红了眼睛! “小杂种,你他娘的找死!” “今日定将你碎尸万断!” 这些喇虎,好勇斗狠惯了,叫他们上阵当兵,没准是打一仗跑一次,但这种小规模的斗殴却是绝不会轻易被吓跑。 周奎死的虽惨,剩下的几个都是目露凶光,从道左两侧包抄上来。 张惟功到底还是小孩,若是身手高明的大汉他们可能还会犹豫一些,但对付一个小孩,所有人潜意识里,都是没有将惟功放在眼中。 “哼,他根本就死不足惜。” 惟功心思动的极快,在这样的关头,他没有慌乱和紧张,也没有后退,两腿一夹,驱使毛驴又继续往前冲去。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有闲暇看了一眼垂死的周奎,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一条活生生的虎狼般的大汉就这么死在他手中,看到鲜血直涌的情形时,他有一点恶心,但绝没有太多的难过,更不曾有想呕吐的感觉。 这样的恶人,可再杀一百回! 巷子很窄,惟功前冲,两个大汉便立刻左右夹击过来,左面的大汉握掌成拳,猛然一声,往惟功的胸前击打过来,出拳之时,居然虎虎生风,发出了明显的拳风。右侧的那个,则是伸手往惟功的衣袍下摆拉过来。 不论是哪一个得手,惟功要么被一拳打下来,要么也是被扯下来按住,那时候,就危险了。 关键时刻,张惟功往左侧一倾,大半个身子都歪在了左侧一边,同时右手往自己腿的方向,猛然一挥! “啊!好疼,好疼,老子的手……” “这小鬼好生可恶,蒋老三的手掌被砍下来了!” 两个汉子,左侧的一拳直接落了空,根本没有打到。右侧的那个是伸手来拉,张惟功挥动镰刀,刀锋之下,整个手掌已经被斩落下来。 整套动作,包括骑驴的身手,反应,在驴背上闲避的动作和挥刀的手法,都是熟极而流,没有一点滞碍之处! 若非如此,怎能在两个喇虎手中,不仅避得一拳,还斩下一手? 张惟功的骑术,是在边塞村落里练就的,长城边上的小村落,身后是山脉,往前走不远就是绵延不尽的草原,村庄多马,子弟们也是从小就学骑马,惟功小小年纪,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驴进击,对他来说,小事耳。 他的身形利落,出手快捷,落刀准确,力道把握也是极佳,连续两击,换了普通人肯定不知道收劲放劲,或是落点会不准,而惟功这半年多来,每日劈斩最少五百次,甚至多达千次,而且每日拉弓不缀,手臂劲力已经接近成人,若非如此,不要说以他现在的年纪,就算他真的是十来岁的少年,又怎么会出手就能杀人,伤人? 再击得手,惟功却不敢欢喜,对手明显不是善茬,适才出拳的那个,出拳时虎虎生风,拳架子十分老到,精练,显然是这些大汉平时好勇斗狠,认真苦练过拳法。 “小杂种,你找死!” 再伤一人,被割了手掌之后,那个大汉疼的在地上不停的哀嚎打滚,整只手被割掉了,这种疼痛却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剩下三个汉子都红了眼,一个大汉怒骂一声之后,急赶数步,然后猛然扑起,在惟功未及反应之前,终是将他从毛驴背上扑了下来。 张惟功反应却是十分灵敏,落地之后,在原地一个翻滚,立刻站起身来,扑他下来的那人,却还趴在地上,没有起身。 但另外一人却冲了过来,一脚踹向惟功的小腹。 这些人,格斗经验十分丰富,早就准备好了,这一脚势在必得,果然一脚踹在了惟功的小腹上。 惟功没有什么打斗的经验,被一脚踢中,但半年多的苦练终显效果,这一脚踢在身上,他后退了两步,但感觉并不怎么疼痛。 这是他每天桩功的功劳,站桩就是这样,运用到腿和腰腹之间的力量,时间长久,腰腹之间早练的坚硬无比,每天站着不动,但也是对身体有极大的磨练作用。 一腿过后,惟功连退数步,但并没有倒下。 这一腿没踢倒一个小孩,那汉子也有点奇怪,一声怒吼之后,又是猛扑过来。 这汉子身体微微向左倾斜,右拳先是手肘向后,再猛然向前击出。 这是宋人太祖长拳的架子,也是当时北方流行的拳法之一。 这一拳,显是恨极了惟功,所以是出尽全力! “砰!” 一声震响之后,惟功手中的镰刀从低往高,从自己的右腿侧往上猛然一划! 他的后背被击实了,感觉一阵巨痛,胸腹间一阵烦恶欲呕,嘴里也发甜,吐了一口唾沫,带着血丝,显是这一拳打的他牙齿咬合,把嘴唇咬破了一块皮,所以吐的唾沫中带着不少血沫。 但回手一刀,也是割中了目标。 那打他的大汉被撩中了下阴,整个裤裆间全是鲜血,人疼的在原地直蹦,两眼上翻,一时说不出话来。 惟功身上也全是鲜血,这一次离的太近了,鲜血全溅在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三个大汉,一死两重伤,一个少年,却是神情冷漠,手持一柄镰刀,全身浴血。 “点子硬,咱们用攮子。” “嗯,分头上。” 仅余两个大汉,惟功的毛驴跑在一边,够不着了,剩下的两个大汉都是一脸的谨慎,到了此时,他们已经不把惟功当普通的小孩看了。 两人都是从怀里掏出短刀来,形制象后世的匕首,铁环柄上绕着布条,握在手中,刀刃部份闪闪发光。 这两人分成一左一右,分开三四步距离,这是街头博斗的老手,你挡一个,另外一个就防不住,很简单的这么一分,就能叫你顾此失彼,毫无办法。 “实在不行,就只能跑了……” 这一场闲事管到如此地步,惟功感觉自己已经尽力了,而且也获得了很强的实战经验。虽然吃了一拳,受了一点轻伤,但所得远大于所失。但如果把自己交代在这,就得不偿失了。 他小小年纪,但俨然有高手风范,眼前这些人,倒也没想到惟功此时已经打着逃走的主意了。 就在这最紧张的关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往惟功身后看去,便是惟功自己,也是将眼神向后掠去。 一队兵马,大约十余骑,向着这边急驰而来。 为首是一个将领,风翅盔,银鳞甲,胸前两边是明晃晃的护心镜,腰间佩剑,身后紫茄色小科花披风,短短一瞥之间,惟功就判断出来,来者最少也是一名将军! “一群宵小,以多敌少,以壮年对幼童这样还不够,还要动刀,老子都替你们感觉羞愧!” 这个将军急驱战马,自惟功身边疾掠而过,接着但见马鞭挥舞,打的噼里啪啦直响,劈头盖脸的向那两个壮汉抽过去。他的动作十分快捷刚猛,动鞭如风,几乎是鞭鞭到肉,一轮鞭抽过去,顿时就是打的那两人满脸飘血花,这般痛击之下,两个喇虎顾不得伙伴,连句狠话也不及说,就这么抱头鼠窜而去。 “你这小子,动手也太狠了。” 挥鞭打跑两个无赖,一队骑兵分成两翼,隐隐将惟功围在其中,那将军这才打马回来,居高临下,对着惟功冷然道:“才多大年纪就这般手狠,将来也必定生事。来人,将这小子押到中城兵马司万指挥那里去!” “这位将军。”惟功抱一抱拳,微一躬身,沉声道:“难道将军未曾见事情全貌?” “本将来时,只见你伤第二人,又看已经死一人,若非你是少年,伤者又是喇虎,本将先出手对付的就是你这小子了!” “既然将军未曾见全貌,亦未知小子何故伤人,又怎么能如此轻断,就要将小子送到中城兵马司呢?小子良善人家出身,亦未曾犯法,自是无需到狱中对刀笔吏!” 惟功神色淡然,词锋却是十分犀利! 第十七章 感激 听着惟功的话,那个将军一征,接着便是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他跳落下马,大步走到惟功身前。 走动之时,才看出他身量不高,中等个头,但步履坚实,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充满着无比的力量感和美感。 到得近前,可以看到凤翅盔下的脸庞,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年纪,脸庞清秀,唇间留着短须,两眼不大,但十分有神,从长相来看,是典型的南方人的模样。 “你这小郎君不错,口齿伶俐的很。” 走近前来,这个将军打量了一个惟功,凌厉的眼神柔和了很多,他问道:“你年纪不大罢?” “小子今年七岁余。” “七岁?” 听到惟功的话,对方吃了一惊,甚至有吓了一跳的感觉。七岁多的小郎君,身量个头和十一二岁的少年差不多,只有脸庞长相才暴露出真实的年纪,但也委实叫人想象不到,惟功居然才是七岁多的小孩。 “了不得,了不得。” 对方赞了一声,并没有继续和惟功说话,而是转回头去,对着自己的亲兵吩咐了几句。 过不多时,几个亲兵带来了五六个吓呆了的少年,那将军问了几句,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 “你是哪家的子弟?” 到这时,这个将军才有兴趣盘根问底,想知道惟功的根脚。 事情是明显的,惟功的身手,胆气,口才,没有一样不是极出众的。倒是眼前这些少年,平时被称为恶少,成天泡在市井之间,想必也学武打拳,但一遇到这样的大场面,一个个都吓的面色青白,提不上台面来。 “小子要先请问将军的名讳上下。” 惟功反将一军,也是隐隐有不服输的意思。这将军虽然救了他,但从头到尾都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在京城这样的地界有这样的作派,性格也是有点跋扈,要么就是有极强硬的背景靠山,不然的话,就算是总兵到了京城,也得老老实实。 “哈哈,真是有趣的紧,好玩,好玩……好罢,告诉你这小子,本将姓吴名惟贤,是蓟镇戚帅麾下的游击将军,此番奉调入京师,入五军营任练兵官……你小子,总该告诉本将你的姓名来历了罢?” 吴惟贤是浙兵中的将领,张惟功隐隐听说过此人,与其弟吴惟忠等人都是戚继光麾下的悍将,原本是在浙江都司效力,剿灭倭寇之后,奉调到北方来的都是戚继光亲信中的亲信,而且想来也是能力超群,否则的话,戚继光也不会费这个力气。 游击将军只是将军序列中最末的一等,再往下就不够资格称将军了,四品游击之上是三品的参将,然后是二品的副将,再上是一品的总兵官。 按说品级不低,大明抚育一方百万生民的知府也只是四品黄堂,但现在文贵武贱,总兵官都不值甚钱,只有戚继光和李成梁几个算是难得的异数,其余各镇总兵都是受气包,小媳妇,一个游击将军,如果不是戚继光的心腹,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如何敢有吴惟贤现在的这种豪气? “小子张惟功,家父是府军前卫都指挥使张元芳。” 虽然惟功至今不肯叫七叔一声父亲,但对外之时,这种父子的关系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容得他不承认。 “原来是你!” 很意外的,吴惟贤没有说“原来是张指挥之子”,或是说“原来你是英国公府的子弟”,这样惯常的应酬话语他并没有说,却是眼神一亮,看向惟功。 “你喜欢习武?” “是,小子喜欢弓马拳法和剑击刀术。” “呵呵,喜欢的还挺全。我听说过你,每日苦练不缀,少年人年纪不大,心性磨练的却不错。原说是人家瞎说,但今日见了,嗯,还颇不坏!” 这么一说,倒是解释了吴惟贤“原来是你”这话的意思,但他没有明说,惟功亦不曾打听,抱拳一礼,算是答谢吴惟贤的夸奖。 “你且不急,让我考较你一下。” 吴惟贤已经下马,身上穿着几十斤重的铁甲,行动之时,却是十分轻捷,在惟功眼里,似乎是一只行动着的大猫一般。 惟功在山中打猎过很多次,所谓大猫,便是猛虎。 眼前的吴惟贤,步履很快,身形略弓,两眼神光冒起,两手已经捏成拳头,整个形态,就是一只择人吞噬的猛虎! “嗡!” 吴惟贤刚启动脚步的时候,似乎还相隔很远,但只寥寥几步之后,这个浑身铁甲的大汉已经到得张惟功的近前,嗡然一声,铁钵大的拳头已经带着凌厉的劲风,猛然而至! 拳头似乎是在不停的放大,挟带着凌厉的风声,刚刚使太祖长拳的那个喇虎汉子似乎也很有劲力,也打出拳风,但在吴惟贤面前,就是猫和老虎的差距! 吴惟贤随手击出的这一拳,似有风雷之音,不论是速度,又或是劲力,都已经到了完美的巅峰状态! 最紧急的关头,张惟功猛然后仰,然后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他的动作和反应倒也快捷,吴惟贤这么凶猛的一拳,居然是叫他避开了。 吴惟贤看着翻滚起身的惟功,厉声喝道:“张惟功,你也是世家子弟,这么狼狈闪避,象什么样子?看你杀人时还有一点功底,现在哪里还有一点高手的风范。” 惟功苦笑道:“吴将军,小子再是世家子弟,不闪不躲和你硬碰硬的话,怕是这一生都没有机会练成真正的武学,更成不了将军口中的高手了。” 吴惟贤眼中笑意十足,看了惟功半响后,才点头笑道:“适才看你的骑术,刀法,劲力,都很可观,见义而勇为,心性也不坏,唯一的担忧就是担心你太自傲了。现在,我放心的多了。” 他说罢之后,便是翻身上马,回首又看了惟功一点,一笑点头,竟是就这么扬长而去。 这一拳当然是对张惟功心性的又一种考验,没有傲气不勇敢练不成,过于勇敢和自信傲气太重的人,却也是练不成的。吴惟贤当然是留手了,若不然他这一拳若是真打,惟功怎么可能避的开? 吴惟贤一走,张惟功也是有点惘然若失。 姓陶的将军除外,这个吴惟贤是张惟功在大明见过的武艺最高明的一个了,和他相比,国公府的那个武状元和其余的教习就差的远了。 不论是骑术,身手,拳法,吴惟贤都是一流,可惜脑子有点不大灵光,说话云山雾罩的,叫人不大明白,说走就走,连攀交情的机会都不给张惟功留,实在叫他气沮。 吴惟贤等人一走,五个大汉除了两个逃走的,还有两个重伤者已经昏迷不醒,周奎被张惟功一刀毙命,现在场中只有两个重伤者和一个死人,巷子两头曾经有过行人,远远看到打斗就跑开了,根本无人过来。 京城之中,这样的场景其实是司空见惯了的,大明的城市治安,可远比后人想象中的要更加混乱一些。 一群少年,此时都是用敬畏和仰慕的眼光,看向张守仁。 “多谢恩公。” “多等多谢恩公打救。” 他们全部是市井贫民出身,或是被父母所弃,或是家人早亡,在城市中又不比农村,有宗族可以帮助养大他们成长,在城市中,唯有靠他们自己。 这群少年,最大的十三四,最小的六七岁,京城之中,象这样一群群衣食无着,抱成一团,凭借各种手段坚强求生的少年,还真的不知道有多少。 看到这样的一群,张惟功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父母出事之后,如果不是恰巧英国公府找到了他,恐怕他现在的境遇,也不会比他们好上多少呢。 适才被踩断了一只手的少年此时已经醒了过来,虽然年幼,但居然颇为硬气,大冷的天,额头身上全是疼出来的汗水,一只手托着胳膊和断手,前来跪谢张惟功的大恩。 如果不是惟功出手,他现在已经被踩断四肢,境遇将惨不堪言。 “你叫什么名字?” 行得一善,惟功心境不坏,问这个少年。 “小人……小人王国峰。” “名字不坏。”张惟功点了点头,看到少年忍着疼,话都说不利落,想了一下,便将口袋中仅余的几钱银子和铜钱都掏了出来,对着众少年道:“你们都是一体,此时危难之时,更要守望相助。这些钱,请个正骨的大夫替王国峰接骨上夹板用吧。” “请惟功少爷放心,我等平时守望相助,就算没银子也会想办法给国峰治手,更何况少爷你给了银子。” 说话的少年十二三岁,虽是乞儿无赖群中,但穿着干净,脸也白净,说话斯斯文文的,人也透着伶俐干练。 “很好,这样最好。” 一个黑脸少年上前道:“周奎这一伙是跟着朱老大的,他的尸首我们会处置,请少爷放心。” 惟功不再多说,眼前这少年很伶俐,将周奎等人的背景告诉了他,免得他无备之下吃亏。不过惟功也不大将这些喇虎无赖放在眼里,这些江湖势力遇到真正的勋旧世家狗屁也不是,再能耐还能到英国公府来找他? 倒是尸首处理的干净一些,免得惊动五城兵马司,给张元德一伙找到修理自己的口实,这个是很要紧的。 他不言声,牵回驴子,那个说话伶俐的少年指挥人将惟功推下去的年货又搬运上驴身,那个驴夫也赶了过来,战战兢兢的牵着驴子,看也不敢看惟功一眼。 虽是少年,但惟功适才所有的举动,已经把这个老实巴交的驴夫吓破了胆。 第十八章 境遇 回程的路上朔风飞扬,未到小时雍坊天空就断银扯絮一般的下起雪来,天地之间,一片萧索。放眼看去,除了两人一驴,便是粉墙白瓦,整个京城,坊中内外的所有房屋,短短时间内,便已经被一片银白所笼罩了。 “今天出门,真是挑的好日子啊……” 在驴背上,张惟功自嘲一笑。 到现在,他终于回醒过来,感觉双手都是一跳一跳的,跳动的十分厉害。 杀人的时候没啥感觉,现在终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袭上心头。 今日的局面,说起来似乎简单,但亦是十分复杂,包括他对镰刀的应用,如果不是平时的苦练,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手的。 所谓武学,无非就是通过各种苦练的办法,使人能更好的出力,发力,更好的掌握好自己的身体,拥有更强的体能,爆发力,身体的协调能力。 看似简单的挥刀,却是张惟功这些时日每日不停挥刀的结果呢。 冲风冒雪回家的时候,惟功在脑海中不停的回味着今日的这一场博杀。出手之后,他一直很冷静,这使得他的战果十分辉煌,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吴惟贤路过出手,那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击过来时,自己将如何应付? 在当时的情形下,他逃也未必逃的掉,打更是打不过,就算能再拼翻一个,自己也非交代了不可。 这些汉子,都是好勇斗狠之辈,就算自己嚷出身份,他们是不是能及时收手,也很难说。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身手劲力不够呢…… 惟功叹气了。 如果有人知道他的思想,恐怕都要大惊失色。 七岁孩童,杀一壮汉,伤二,且都是好勇斗狠的市井凶顽,就算是抢先出手出奇不意,获得这样的战果,不要说他一个小孩,就算是成年男子,也足够骄傲,很够吹上一阵子的牛皮了。 事实上,张惟功这一战倒是真的在京城各方势力中引起一阵暗流,声名远扬,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这么冲风冒雪,一路急赶,终是在日落之前赶回了安富坊中。 天色晦暗,倒也省了惟功不少的事情,若不然,他一身血迹,恐怕见者皆惊,非得把事情搞大了不可。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之中,七叔七婶皆在,一见他的模样,两人都是大惊,好悬七婶没大叫起来。 待问明原委后,张元芳长叹口气,温言道:“那厮是该死,小五你不必为杀死他而感觉一点儿难过,但这件事,我仍然是要怪你。” “为什么要怪你?便是你轻身犯险。”张元芳直视惟功,缓缓道:“你一直叫我们七叔七婶,这也不怪你,但我二人无嗣,称呼小事,以后继统承继香烟,替我们传宗接代,四时供奉,不使我们成孤寒野鬼,这都是你的事了。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怎么好?” 惟功心中感觉一阵温暖,他看看眼前的这两个中年男女,郑重点头道:“请七叔七婶放心,我再也不会轻身犯险了。” “如此便好!” 张元芳心头一阵轻松,笑着拍了拍惟功的肩膀,听说了今日之事后,他打心底还是为眼前这个少年感觉自豪。 无论如何,惟功不是那种视平民百姓的性命为草芥的纨绔公子,亦不是不听劝说的楞头青,而拥有的侠义心肠,果决的手段,更是普通人中绝无仅有的。 眼前的这个少年,和半年多前的那个小楞头青也不同了,惟功,真的是在一点一滴的成长着呢…… 时间过的很快,对平民百姓人家来说,过年就是备好五供用的香油贡物,准备包一顿饺子,欠的债要在年前还清,然后就是买点糖豆儿和鞭炮哄哄孩子,能做新衣的做新衣,做不起新衣服的就把旧衣服浆洗一下,再把小院到内屋打扫一番,一家人干干净净的过年,年前的准备工作,无非也就是这些。 国公府的新年,当然是与普通的百姓截然不同。 从内花园到外宅门有十几道门,加上角门侧门边门,几百间屋子的大宅院所有的门首要粉涮一新,从祠堂到正堂,再到马房,每一处房间都是被洗涮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死角留下来。 所有的贡器,从商周的青铜器到唐彩宋瓷,都是小心翼翼的取出来,擦拭一新。 祖宗的神牌,画像,都是一一悬挂和摆放出来,预备在除夕那天,供子孙们献礼祭祀。 种种富贵气象,除了天家,也就是寥寥的几家同等身份的国公府能比了。侯伯之家都差的远,那些所谓的一品文武大员,在京城的宅院都可能是御赐的临时居所,致仕之后,要返还给朝廷,在这种风流气象上,品官之家和勋旧戚里之家就更差的远了。 因为太过忙碌了,连张元芳这种疏宗出身的老爷都被请出去帮忙,坐镇在某处,提调仆人做事领东西,发对牌,督促管帐的记录,晚间再盘帐查物,收拾入库,忙的也是不可开交。 只有惟功没有事情,也没有将心思沉浸在这种事里头,仍然是早晨早早起身,练力气,开弓收弓,站桩,下午练刀术剑法。 对拳法,他没有办法练,这不是苦练能练出来的,见识过高明的手段之后,他也没心思去请教那些国公府的教头,所以每日只能继续练基本功,无一时稍缀。 这日早晨收了桩功,小厮来兴儿禀报,外头有南城纸坊过来的伙计送书过来。 惟功答应一声,知道是自己订的经过大明兵部核定的《武备志》送过来了。这一套书和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录等兵书一样,都是实用性很强的兵法类的书籍。 在这个缺乏娱乐手段的时代,惟功每日苦练之后的放松办法,便是挑灯夜读书。 好在他是武臣勋旧人家的子弟,换了别的人家,不看四书五经程朱经典,看这一类的闲书,怕是要被长辈骂死。 书到了肯定要付钱,平时能记帐,年根底下当然是要给现钱。惟功答应一声之后,折返回自己的厢房,拉开抽斗。 一看之下,他楞了。 挠了挠脑袋,突然想起来,给七叔七婶买了年货之后,又把剩下的银子铜钱拿去做了人情,现在自己可是身无分文,抽斗里头,只有几十个大钱,这点钱用来打赏跑腿的伙计是够了,书钱可差的太远。 七婶又不在,而且年根底下用钱多,七叔七婶并不宽裕,一套武备志几十本,上等雕版刻印而成,价格不菲。 这年头,书的价值远非后世能比,刻版印书是很难得的事,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多大心血,也是耽搁很多年才刻印,买的人也是要花大价钱。 一般的人,都是借书,或是抄书,自己抄不快可以雇人抄,也比买成套的雕版刻印的要便宜的多。 所谓“抄书匠”,在大明这会子还是一个热门职业呢。 一整套的兵书送过来,张惟功这样的熟客也得收五两白银,按现如今的物价,能买一头耕地的成年黄牛,下等的战马也够将就买一匹了。 “只能厚厚脸皮,叫人家将书带回去了。” 无可奈何之下,惟功将几十个大钱捞在手中,预备给伙计的跑腿钱。书只能先退回,有了钱再说。 “想不到住在第一等的国公府中,七叔算是后世师级军职高干,还是中央警备师的,结果自己买书的钱也没有啊。” 一边自嘲着,惟功一边向外走着。 他和七叔七婶住的是梨香院,国公府中轴线偏西地方,离南街不远。 住这儿,出外方便,闹中取静,静中也能听闻市井之声,不象内里地方,根本听不到坊市间的声响。 外头书坊的人肯定是不能够进来的,惟功只能出去。这年根底下,府中人多,沿途倒是叫他撞着不少。 二老爷夫人方氏,在十几个丫头和管家婶子们的簇拥下,正在外宅往内,平素她这样身份的是不大到外院来的,年前打扫,她不能不出来表示关心。 大房的赵夫人自恃身份贵重,就算这等时候也是不会到外宅来的。 “见过夫人。” 惟功闪在道边,不卑不亢,拱手致意。 “哼!” 方氏还记着儿子被打的仇,顾不得形象身份,冷哼一声,理也不理便走。夫人这么做,其余的各色人等当然有样学样,要么冷眼相看,要么冷哼出声,一群人同仇敌忾,大步流星的去了。 这样的事情,惟功遭遇不止这一次了,整个府中,除了少数几个人看在张元芳的面子上对惟功稍假辞色外,四五百人的大府,肯和惟功说一句半句话的都是极少的。 再往前,见着几个太爷同辈的老人,带着一群元字辈的督促男仆在正堂擦洗贡物,惟功一个个拱手为礼,这些人要么微微点头,要么唔上一声,却也无有一人同惟功说话。 如此这般,惟功倒也乐得清静。 若是寻常小孩,这样过街老鼠般的待遇,心里肯定颇不好受,惟功却是不论冷言冷语,冷眼如刀,皆当它是春风拂面便是,这般养气功夫,也是颇为难得了。 第十九章 诸兄 到得角门附近时,正遇着张贵督促几十个健仆扫地,冷风拂面,这个管家穿着狼皮大毛帖里,穿着缎靴,头上戴着镶嵌红色宝石和狐狸毛的大帽,乍看过去,不象个管家,反似是贵人模样。 “五哥儿,这早晚了还要出去?莫在外头贪玩出了事,这叫谁也不好交代。纵是无事,回来晚了,上下也不安,何必呢?” 一见惟功,张贵便是夹枪带棒的一大通话砸了过来。 上次在外与人动手,惟功是回来晚了一回,结果闹出一些动静来,张贵的话也是因上次的事而起,纵是知道他成心找着由头寻自己麻烦,惟功也是毫无办法。 他咽了一口唾沫,打定主意,不论是谁找上门来,自己不动如山便是。 同时心里也是下了决心,俟过上几年能够自立了,就说动七叔,一家子搬出去住就是了。 这什么劳什子国公府,大爷并不稀罕! 张贵说的惟功无语,心里一阵舒爽,正欲趁胜追击,一个小厮扶着帽子跑了过来,大声道:“贵大爷,你老怎么在这里?” “这在这在哪儿?”张贵训斥道:“大爷吩咐今日必须将各角门附近打扫干净,我不在这里看着,他们能安心做事?” “适才二夫人过去,说是扫云轩那边要人手,叫小的来知会贵大爷一声。” “混帐东西,怎么不早说!” 听着这话,张贵勃然变色,立刻吆喝人手,往内里扫云轩那边去了。 扫云轩是二老爷张元德所居的别院,张贵此举,归附之意十分明显了。 府里的这些龌龊事情,惟功也懒怠理会,按下被张贵这大管家激起来的心火,仍然继续前行。 角门看门的执事和几个小厮见他过来,虽不上来奉迎,倒也不曾为难他,远远见了惟功过来,便是将门打开,由着惟功自己出去。 踏下五六级青石台阶,果然看到一个书坊过来的伙计,拉着一匹健骡,骡子身上是两边各厚厚的一摞,显然就是一套四十本的武备志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就是另外有一群人,十余人站在健骡两边,目光灼灼,正望向自己。 细细看去,这些人虽然身材不矮,但明显都不大,一多半是少年,已经留发,在脑后都垂着一袋锦囊,这就是“入囊”,大明的少年,不论是皇室还是勋戚,又或是百姓,十三四岁之前,都是剃着光头,不分男女都是如此,最多在脑门上有两撮头发,抓成长角,谓之“总角”,也有一些,干脆剃光。哪怕是皇女公主,也是一样。 只有十三四岁之后,渐渐开始留发,待头发稍长一些时,在脑后垂一袋锦囊,将头发包裹在锦囊之中,谓之“入囊”。 入囊之后,到成婚之前,又有“加冠”,冠礼之后,就是成人了。 加冠是古礼,现在也不算太讲究,将冠礼和婚礼一起举行的人家,大有人在。 民间的规矩可能会渐渐简化甚至失传,眼前的这些人,不论是“入囊”的年纪,锦囊的材质,做工,还是身上的衣裳,举手投足的神态,甚至是站立的姿式,看人的眼神,毫无疑问,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子的感觉。 宗室,勋旧,外戚,才有这些人身上拥有的感觉,哪怕是高官之子,如果不是世代的巨族,恐怕在气势神情上,也是远远不如眼前的这些。 看到这一群人,惟功叹一口气,看来是麻烦找上门来了。 这些家伙,最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七八岁,身上都穿着剪裁得体的华服,或大红贴里,或曳撒,或程子衣,或道袍,头上都戴着各色暖帽,饰以名贵的玉石翡翠或是红绿宝石,靴子全部都是有动物毛皮在外的暖靴。 不要说大帽了,便是这些靴子,就是中人之家一年的伙食费也不止了。 以他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无事站在这里闲晃,想来是半年多前自己打了张惟思,这些人隐至今,今天找上门来算帐来了。 不过惟功倒也不惧,他皱了皱眉,对着前头几个年纪大的道:“要打架我奉陪,不过叫人家书坊的伙计先走吧。” “五弟你误会了。” 人群正中,有一个头发入囊,年纪在十三四岁之间的少年,身着程子衣,脚着乌履,步履十分从容的走上前来,对惟功笑道:“我等此来,不过是趁着年前这空闲,过来与五弟见个面,说说话儿,我与你是兄弟行,到现在没有见过面,说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这少年话语得体,态度诚挚之极,举手投足更是潇洒从容,哪怕是口音,也是柔和好听,每一个细节来说,都是毫无可挑剔的地方。 “也成,怎么都好,我都可以。” 这样的人在前,惟功倒也没展露出丝毫不如对方的地方,语气态度,亦很从容。 他的模样,在对面的这群少年看来,也就足以叫人称奇,甚至啧啧赞叹了。 一个七岁多的少年,当着突发的这种情形,没有任何畏怯紧张的表情,落落大方,坦坦荡荡,这样的表现,已经足够叫人惊异并暗生钦佩之心了。 “五弟的书我已经给付了银子,脚程钱都开发了。” 说话的那个少年也惊异于惟功的表现,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继续笑意盈盈的道:“五弟年幼,居然已经能看武备志这样的书了?” “对着纪效新书,练兵实录一起看。” “哈哈,吾弟真了不得,果然是人家传说的那样,嗜于兵事,酷爱武学,如此天姿又这般努力,难道我英国公府要出一个武状元?” 这少年说话果然十分得体,一番话说的惟功都是心里十分舒服,当下也是展颜一笑,拱手谢道:“书价价值不菲,多谢了。” “几个小钱,五弟这么一谢,我这当兄长的岂不要愧死?况且吾弟有志于学,买一套书算什么?” 对方拼命灌迷汤过来,惟功也没有办法,只能一笑罢之。 几两银子对他是一笔钱,对眼前这一伙人来说,怕是真的连零花钱都算不上。贾宝玉身边的丫鬟都不把银子当一回事,自己为了几两银子谢人,怕要叫人小瞧了去呢。 果然,有一个戴着黑色暖帽的小丫头片子,盯着惟功冷哼了一声,小丫头年纪也在六七岁间,肤白似雪,五官精致,虽然年纪尚小,却是明显的美人胚子,只是此时的模样,显然是觉得惟功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其余的贵介子弟,脸上也是显露出鄙夷的表情。 惟功懒怠理他们,既然开发了书价,连脚程钱都给了,也算自己省了一笔开销,开心还来不及,何必计较! 当下喜滋滋搬了书下来,叫来自己的小厮来兴儿,令他搬抬回去。 这一套书,加上纪效新书,都是行军布阵的实际学问,不象六韬,孟德新书,这一类的兵书和孙子兵法一样,都是讲的谋略,而武备志一类,却是从将领的角度出发。 如何增强士兵的体力,勇气,战法,如何练兵,站行坐卧,都有学问,什么地形,布什么阵,弓手在何处,枪兵在何处,火铳在何处,放几门,什么阵形,都记述的十分详细。 然后有旗语,兵器如何制作,金鼓诸法等等,孙子兵法等兵书是文人看的,在大明,将门世家看的却是武备志和纪效新书! 不过眼前这些少年,显然不是对武学有什么兴趣,百年传承,他们这些勋旧人家都不把自己当做将门,自土木堡之变后,勋旧与将门其实已经做了切割,百年之后,已经是各行其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瓜葛了。 所以此时在众人眼前的惟功,便是一个怪胎般的少年。 “五弟,你大约还不知道我是谁……”当先的少年笑道:“我是你大哥惟贤,我身后这个是你二哥惟德,三哥惟平,你四姐想必见过了吧?” 惟功沉默点头,四姐是见过了,但没有说一句话,他这样过继出去的兄弟,虽然仍然在国公府子弟的序列之中,人家却连与他说话的兴趣也没有。 倒是这几个哥哥,形象气质都很不差,特别是大哥惟贤,颇有君子之风,这形象气质,和挨揍的惟思差的太远了。 “我们几个都过了十岁,常年在族学里念书,太爷在这上头管束极严,想溜号那是断不能的。”仿佛看出惟功的疑惑,张惟贤笑着解释道:“年前放了假,就想见见五弟,虽说你过继给了七叔,但我们仍然是兄弟行,不要因为惟思的事情生份了……那小子就是不长进,我早就想揍他,五弟你打的很好。” 一母同胞,相差这么大么? 惟功心中感慨着,却也不便推却张惟贤的好意,当下也是上前两步,与张惟贤兄弟三人再次见礼,这一次,却是气氛比刚刚要和睦的多了。 第二十章 长兄 原来这兄弟三人一直是在国公府的宗学里头上学,早出晚归,管束颇严,只有在年前的这段日子,到元宵节为止,这段时间他们可以休息一下,不必每天起早带晚的念书。 众人说话之时,张惟贤还是明显的是众人的核心,谈吐风雅,态度和睦,颇有长兄之风采,张惟德虎头豹眼,对惟功态度有些冷淡,不算友善,张惟平唯唯诺诺,话不多,看样子是个忠厚人。 惟功虽然年幼,带眼识人的本事已经远在一般的孩童之上了。 “这位是你朱鼎臣大哥,成国公府的。这位是泰宁侯府的陈良弼大哥,这位是镇远侯府的顾承光哥,襄城伯府的李成功大哥……” 介绍了自己家里人,张惟贤又是给张惟功介绍其余的同伴。 这些少年,都是十来岁的年纪,都是衣着华贵,举止得体,在不远处,有跟随他们的伴当,都是青衣布袍,身形健硕,体态彪悍的带刀护卫,每个人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在不远处毕恭毕敬的等候着。 除了张惟贤是英国公府的嫡长,未来国公的继承人外,他介绍的这些,也是各公侯伯府的嫡长子。 每一个,都是“大哥”,也就是各府的嫡长。以张惟贤的身份,当然不可能与那些庶子往来结交,凭白低了自己的身份。 被介绍到的时候,这些各府的嫡长子们或是微笑点头,或是略一拱手,都是云淡风轻,不怎么将张惟功放在眼里的感觉。 惟功只是一个被过继出去的私生子,便算不过继出去,也只是庶子,只是在张元功没有嫡子的情况下,他仍然可以继承国公的爵位。 不是因为此点,这些眼高于顶的未来公侯,又岂会将惟功看在眼里? “惟贤兄,还是到我府里演礼去吧。”众人相见完毕,朱鼎臣便催促着,请张惟贤到自己府邸中去,催促同时,朱鼎臣又向惟功正色道:“当今天下太平,四边有戚帅这样的名帅大将守备,我等国朝勋旧,当修身自省,在仁德和圣人之教上下点功夫,何必将心力用在弓马之事和武学上?” 朱鼎臣是成国公府的嫡长重孙,未来不久,他就会继承成国公的爵位。国朝现在的勋戚公爵,成国公和英国公,还有一个定国公都是勋旧班次之首,现任的成国公朱希忠不仅是国公,还提督十二团营和五军营,掌后、右两府,总理神机营,同时还加封太师!其弟朱希孝亦是都督,亦加太保。一府之中,有太师,太保,总理京营一切事务,可以说是现在的勋臣和武臣双重的班首。 这种局面之下,英国公这样的相当的老牌勋戚,风光上就差的远了。 这种局面,固然是有朱希忠在当年跟随嘉靖皇帝到承天府行在时,恰遇行宫大火,朱希忠与锦衣卫都督陆炳一起将皇帝背负而出,立下了救驾的大功,皇帝有酬功的情份在。 当然,英国公府的没落主要原因还在于自己。 隆庆年间,最近的一次廷议就是关于蒙古鞑靼部俺答汗求和互市一事,当时成国公投的是赞同票,而英国公张溶却是极力反对,带领一班勋亲武臣,一起投了反对票。 现在互市已经见成效,国家日渐安定,成国公一脉也水涨船高,压过了英国公和定国公府,隐隐成为勋臣之首。 眼前就要到新的一年,在正旦那天,勋臣们会入宫参拜,朱鼎臣身为成国公府即将成人的承重孙,到时候也会入宫,张惟贤自然也在同伴之列。 听到他的话,张惟贤对惟功抱歉一笑,和声道:“鼎臣兄就是这种直脾气……今日确实还有事,我等出来时看到角门这里有人说送书入府,一听说是五弟所需,为兄便在这里等候,匆忙一晤,实在是不能畅叙啊,这样吧,等有了空闲,我们兄弟再聚,好生畅谈一番。” 惟功无可不可,答应道:“听大兄安排便是。” 又对朱鼎臣拱手道:“受教了。” 说是受教,但神情不似朱鼎臣想象中的恭谨,亦没有改弦更张的表示,朱鼎臣微叹口气,摆了摆手,也不再说下去了。 他失望,岂不知惟功更加失望。 大明的勋臣子弟不要说那些追逐酒色和田亩商号,只知损公肥私的蛀虫了,就算朱鼎臣这种教育得当性格方正,见识也是这样迂腐,怪不得勋戚和武臣被文官压的不能动弹,大明的国力也江河日下。 “真臭屁。”适才发出冷哼的小女孩,此时又冲惟功做了一个鬼脸。 “舍妹无礼,小五莫怪。” 小女孩是襄城伯府的,七岁年纪,被她的大哥李成功带出来游玩,若是再大一些,便是不方便随意出府了。 大约她对张惟贤很崇拜,对惟功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这般特立独行,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神情看不过眼,所以出言讥刺。 惟功微笑道:“我总不会和一个总角的女孩儿计较。” 李成功呵呵一笑,他比张惟贤还大些,神态很成熟老练,显然是常在外奔走的世家子弟,当下众人纷纷上马,朱鼎臣几个已经开始前行,他才对着惟功小声道:“家父身子不好,御前差事,很多已经委在我身上,令尊元芳七叔,常在御前,我与元芳叔相与的很好,你我二人,以后也可以常亲近亲近的。” 对张惟贤等诸兄弟,惟功还有几分警惕,朱鼎臣等人,更感觉是两个世界的人。倒是李成功的这一番话,令惟功颇为感动,点头道:“成功大哥有心了,小弟谨从命!” “呵呵,贵府之事错踪复杂,惟功弟你还是要小心呐。” 李成功意味深长的一笑,又哄着自己满脸不乐意的妹子上了马车,自己才又翻身上马,却也是往成国公府去了。 一场小小风波,就此结束,来的莫名其妙,去的也是莫名其妙。 …… 到了晚间,一身疲惫的张元芳回来,惟功向他提起此事。 “惟贤兄弟几个,惟德脾气不好,大约是惟贤压住了他。惟平性格平庸,也是唯他大哥马首是瞻,倒是惟贤,小时候秉性不算很好,今日行止也有些古怪呢……” 张元芳想了想,对惟功道:“不过和他们打交道,还是小心些的好。” “七叔放心,我省得。” “倒是李成功,襄成伯家教很好,他家专责御前仪驾护卫,诸事皆由他们家来管,老襄城伯身子不好,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成功已经日常理事,我在御前,也颇受老襄城伯照顾,你们倒是真的能结交一下。” “成国公府和泰宁侯府那几家,虽说品性也不坏,不过眼高于顶,不是你这脾气能相与的好,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张元芳打了个呵欠,颇觉困惑的道:“惟贤将这些人介绍与你,不知道是何用意呢。” …… 惟功与七叔说话的同时,张惟贤几兄弟也是在他的书房中说着话。 张惟思最小,有点儿坐不住,不停的打着呵欠。 张惟德脾气火暴,对张惟贤道:“今日看那小子,恨不得就揍他一顿,偏大哥说要用那法子治他,弄的我好生气闷。” 张惟贤笑道:“杀人诛心,打一顿算什么,传出去人家还说我们诸兄弟联手欺负人,这名声好么?要整他,就要直接下杀手,使大老爷想救也出不得手才好。” “大兄说的是,我们听你的。” “其实我也不是成心和他为难。”张惟贤慨然道:“今日见见他,是想看看他的为人品性如何,一看之后,却坚定了我的决心。他这样的人,心性狭窄不能容人,偏生心志坚强,本事越大,祸事就越大,为了咱们英国公府未来几十年的平安,少不得我要出手对付他了。” 这一番话说的十分慷慨激昂,张惟德兄弟几个不免点头称是,张惟贤看看屋角沙漏,微笑着道:“我还要给太爷并父亲和母亲去请安,你们看一会书就早点睡吧。” 他拿出长兄的架子出来,别人只能点头答应,待张惟贤出门后,张惟德恶狠狠的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毫无世家子弟风范的骂道:“德性,就他能晨昏定省,我们也去请安他就说不要吵烦了太爷,就他去不吵,呸,伪君子!” …… 时间一转瞬就过去了,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 清晨时分天还不曾大亮,阖府的奴仆就起身了,便是主人们也是比往常起的要早的多。 太爷辈和老爷辈的有官身的全部都换了正经的吉服,也就是头戴梁冠,身着大红赤罗袍,白纱中单,白袜黑靴,身系玉带革带大带金银花带,男子打扮成这般模样,增添了不少威严气息,宽袍大袖,冠带辉煌,那种雍容华贵的气息,令人感觉视觉上十分愉快和享受。 身为当世国公,张溶头戴七梁冠,冠的前后都有金蝉饰物,冠身上加上笼罩,笼上又有七折的簪缨,冠的一侧,还有一根漂亮的孔雀翎。 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干瘦老者,穿着这么一身公服在身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涌现出一股常人难及的威严尊贵气息。 何为华,何为夏? 在这一瞬间,张惟功有些懂了。 其余的男子,也是戴着梁冠,七叔张元芳也是戴着五梁冠,比平时多出不少威严气息来。 女人们也是不输给男子,每个人都是品妆盛装,从一品到七品以上,各按品级,在头上戴着各色冠饰,身上则是大衫,亦是穿着的十分华美,漂亮。 眼前的情形,可说是花团锦簇了! 第二十一章 明师 正中五楹七间的大堂到正门一路打开,男左女右各分昭穆,在乐器声中,向堂上悬挂的祖先画像和牌位献祭行礼。 这种场合,国公张溶当然是排在第一位,其次是嫡长子张元功,再下来,却不是张元德,而是一身锦袍,头戴三梁冠的张惟贤。 他是以长孙的身份,参与献祭,所以三献的主祭就成了张惟贤,在大明,国之大事唯戎唯祀,也就是说一国的大事无非就是打仗和祭祀,换成宗族也是一样,祭祀祖先的重要意义,远比现实生活要重要的多。 张惟贤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在他捧香上祭之时,恰好路过张惟功身边,他向惟功展现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原本惟功并不引人注意,他没有戴梁冠,只是戴着一顶暖帽,站在一群少年子弟中间,光以衣着来看,并不算出挑。 但张惟贤这么一致意,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惟功。 与风度翩翩的张惟贤相比,惟功居然也并不落下风。长身玉立,神态自惹,落落大方,张惟贤微笑的同时,惟功也是向他微笑致意。 兄弟两人,相差年纪并不算小,惟功的表现,叫不少人小小的吃了一惊。 张惟贤心中暗自后悔,凭白叫这小子在全族面前露了一脸。 待祖孙三代都献祭完毕后,一年一场的大事就算完结,宣布礼成后,在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齐齐松了口气。 “待会都用了饭再走吧,家戏也听得,大家一年一聚,不要客气生份了。” 此次进来的不止是平时在府里的,别府分居的宗族中人也是都进来了。国公府已经传承百年,不可能历代子孙都住在府里,每一代都是大宗留着,当世的小宗也留,再下一世,就可搬府别居,自成一脉。 百年之下,英国公这一脉开枝散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了,当然绝不可能都住在国公府里。 祭祀完事,张溶便请大家留下,府中早就准备了几十桌酒席,还养着家戏班子,过年图个热闹,当然是要请这些亲戚都留下。 看到眼前的情形,惟功眼中突然浮现出红楼梦中的情形,看来古代的勋戚世家,在很多方面是相似的,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酒宴早就准备好了,排席是按宗族中的排行预先排好的,惟功和一群惟字辈的小兄弟们排在一起,小孩子一多就热闹的很,没过一会,就吵的他头疼。 待戏班子上来,第一出就是极热闹的打戏,几十个小猴子在舞台之间不停的翻滚着,锣鼓打的喧天响,更是吵闹不堪。 惟功一时便想离开,正看着离开的路径,突然见到张元功在摆酒的轩台之后的花园小径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原本就想离开,此时自是有了借口,当下便挤了出来。 到了张元功跟前,惟功犹豫了一下,还是施礼道:“见过大伯。” 张元功脸抽搐了一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答道:“小五不要多礼了。”紧接着,他的脸上倒露出欢喜的神情,笑着道:“你习武强身是件好事,只是这半年多来是自己摸索着练,怕是成效不是很好罢?” “略有小成,但距离想要的成果,自然是差的远。” 惟功说话这么老气横秋,张元功也颇感无奈,他只得长话短说道:“这件事我一直很关切,但京营中老实说也挑不出几个身手好的。民间倒有一些知名的,但我们这样的人家地方,断然不能将那些人带到府里来,太爷也不会允许。所以,拖延至今。好在,前一阵蓟镇有一个将军奉调入京营协同练兵,要呆个一两年也未可知,我想,他当你的老师,应该是满够格了。” 惟功听的心中一跳,忙问道:“是不是吴游击吴将军?” “正是他了。”张元功呵呵一笑,答说道:“原来我求他,他虽不直接回绝,但也是很为难的样子。管自我替你吹的天花乱坠,这厮总不肯痛快答应。前日,他见了我,倒是一口就答允下来,但说不做你的老师,不收徒,只算是替我教导子弟,等过几日他来了,你叫他一声吴叔父便是了。” 吴惟贤的身手,在惟功看来应该不在那个陶将军之下,张元功带来的消息,令得他狂喜! “呵呵,就知道你必定欢喜的。”张元功看着惟功的表现,心中颇感安慰,他嘴唇嗫嚅了几句,最终却又道:“吴将军是少年从军,跟着戚帅二十年了,其间杀人无算,他身上有杀气,也是耿直武人,在他手上,你若吃不得辛苦,此时早些回绝人家还更好些。” “大伯放心,些许辛苦,我还不曾放在心上。” “嗯,如此便好。” 张元功叹息一声,背负着双手,又施施然回自己的席面中去了。 他这么一走,惟功却平静不下来了。对张元功的情意和关切,他当然有些感动,但心中更多的还是激动。 自山村惊变,他的毅力和恒心,都因为一种情绪而左右着,但在今日之前,一直没有破局的办法。 自己再苦练,不得其门而入,也是毫无用处。他又不是佛家五祖那样天生有慧根的人物,能够自己成就不朽的功业。 张元功此次施以的援手,令得他可以劈破旁门,终得进入名山的路径,惟功心中的兴奋之情,又岂能用言语来表达万一? 情绪激动时,他忍不住低声吟道:“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虽然这后世的诗十分平实,惟功是偶然看到,当时不以为意,但在此时此刻,惟有这几句直白而酣畅淋漓的话,才能宣泄出他压抑很久的情绪! …… 英国公张府阖府祭祀祖先,庆贺新年之时,整个北京城也是在一种祥和欢庆的感觉之中。 明年就是万历三年,对普通百姓来说,万历年和嘉靖年还是有很大不同。 嘉靖年间,现在的海内名臣海瑞在奏折中的话骂的很解气,也很中肯,嘉靖嘉靖,也就是“家净”的意思,家家户户,都把日子过的海落河干,干干净净! 俺答犯边,倭寇内犯,都是嘉靖年间的事,虽是慢慢平息,但带来的创痛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愈合的。而民间财富,在历次大兵戎和多次灾荒之间,也被消耗一空,官府渐渐积弊从生,修路治河诸事不理,贪污**之风盛行,特别是严阁老执政的近二十年间,百官的锐气和民间的财富一样,渐渐都被蒸发干净,海瑞的痛骂,流传民间,自是叫百姓们感觉十分痛快,而百官营救,甚至是嘉靖不曾立杀海瑞,也是因奏疏中一些东西确实打动了他。 嘉靖之后,隆庆皇帝即位后,高拱执政,这个河南老倌脾气又冲又硬,做了不少拨乱反正的功夫,等到高拱下野,张居正执政之后,这几年来,大明各地风调雨顺,官吏奉职唯谨,国库渐渐充盈,天下已经又是渐复盛世之感! 如果从天空俯瞰这座雄伟的城池,就能发觉,从皇城宫室到勋戚权贵,再到普通的百姓之家,到处都是祥和喜气,到处都是在饮酒欢庆的人们,不论是富贵或贫穷,在这一天,阖家欢聚,祭祀祖先,饮宴同乐。 在街面上行走的人们,在这一天无疑是无比孤寂的。他们要么是神色焦急,愤怒,要么就是惶恐,伤心,这时候在外不能归家的,要么是讨债的,要么便是躲债的。 三节时清债是大明商家的传统,不论是赊欠油盐酱醋茶,或是布匹,甚至是小孩儿吃的糖豆儿零食,平时能赊欠尽管赊,只有在年三十这一天,讨债清帐,到了初一,就是新的账簿子立起来了。 在这一天不能清帐的人,只能躲在外头,任凭自己家的门板被人敲的啪啪响,自己这一家之主却是当缩头乌龟。 “让开,好死不死去投南池子去,在这里磨旋个什么劲!” 在城南的正东坊里头,一队轿夫抬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前头四匹顶马,上头骑坐的都是明盔亮甲护卫,轿子两侧,十余骑校尉按刀护卫两边,轿子后头,也有五六骑紧紧跟随,一抬大轿,居然有二十几个带刀束甲的护卫,这样的威风,在京城里是难以想象! 地方官,有各色虎头牌,什么肃静回避四品黄堂进士及第中顺大夫都写在上头,但在京城,除了皇帝能用仪仗出行外,哪怕就是公爵侯爵,出门时也是得静悄悄的,不能太讲排场。 在京师,稍有不慎就犯忌讳,想讲官体威风,求外放吧。 眼前这位,却是毫无顾忌,他的部下,看到有几个人在路中间失魂落魄的走着,上前便是一鞭子抽过去! 鞭花在高处炸响,动手的人身手利落,劲力很大,腰身在马上丝毫不晃,光是挥鞭的动作就是这么彪悍劲厉,这些护卫,可想而知是有什么样的身手。 “游七,叫他们住手。” “是,老爷。” 大轿边上,有一个中年人,管家打扮,身着小帽青衣,长相却是不俗,甚至能用仪表堂堂来形容,在他的制止之下,武官们收回鞭子,将人赶走了事。 “停轿!” 轿中人再次出声,轿夫们电打了一样,立刻停住脚步,八个健壮汉子,动作整齐划一,光是这一手功夫,就不知道练了多久! 第二十一章 居正 年三十这一天,天空晦暗,一朵朵黑色的乌云将天空笼罩着,轿子就停在正东坊的坊门附近,叫游七的管家已经下马,伸手打开了轿帘。 一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意态从容的步出了大轿。 轿中似乎是用白铜火盆生着火,所以这男子穿着的只是夹棉的道袍,头顶没有戴帽子,一根玉簪子横在头上,束住长发,黑色的网巾笼罩在头顶,算是简单的修饰。 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饰物,只有腰上的束带上垂着一块碧绿如春水的翡翠,舍此之外,再无他物。 但此人一出来,那种睥睨万方,天下万物皆在脚下的气度神情,却是比天底下最贵重的饰物还要强过百倍千倍万倍! 从轿中出来之后,这个中年男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在场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之后,便又都是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 这个男子,气场太过强大,太过耀眼,太过叫人无法直视了。 中等稍高的个头,年近五十,但身材没有一点发福的地方,眉目疏郎而不失俊秀,这般年纪,仍然有一点美男子的感觉,可想而知,在年轻时,也是一位长相不俗的美男儿。他的身形挺拔,两手修饰的毫无瑕疵,衣服是用上等材质的罗和绢所制成,裁剪的十分合体。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无疑就是他的双眼。 两只眼睛,黑而有神,任何人被这双眼看上一眼,就会感觉到眼神之中蕴藏着无比深沉的智慧与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此时此刻,在正东坊的坊门附近,在年三十这一天,在这午后的天空之下,所有人都在自家饮酒作乐的时候,这个中年人却是用饱含悲悯的眼神看向四周,凡尘俗世间的一切,此刻都在他的眼中,而似乎,又都不在他的眼中。 这其中蕴藏的东西,实在是太深沉博大,一般的人,已经无法理解了。 换成普通的俗人,在这一天绝不可能出门,更不可能到南城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 北京城,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北边,是德胜门附近的几个坊,做骡马生意的多,骆驼队多,那些大皇店,官店,没有一家在北城,东边则是崇文门,戎政府街一角,灯市口,全在那里,皇店多,官店多,巨商多,所以是东富,西贵则是安富坊,小时雍坊,勋旧百官,多住在西城。 至于南贫,则是说的正阳门外的外城了。北京城兴建之初是没有南城的,南边是出了正阳门就没有城墙遮蔽,正阳门和崇文门都是外城门。 但立国日久,生齿日多,天下就只有一个京师,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往京师迁移,很快的,就在正阳门到天坛之间的广大地域聚集起了几十万百姓,从英宗正统年间也先入寇时,这些百姓的生命安全就受到严重威胁,后来嘉靖年间也有蒙古入寇京师戒严之事,沿着南边增筑城墙之事,就在嘉靖年间被完成了。 新筑的南城,包含正东宣南等诸坊,都是原本依城而居的百姓,连内城都住不进去,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身家了,所谓南贫,正是因此。 就在中年男子停住轿子,站在坊门处后不久,一大群人急速赶了过来。 为首的,是戴着方翅乌纱,身着青色官袍,胸前的补子说明这是一个七品文官。 在其身后,是几个戴着乌纱,身上绣着**品补服,官服颜色也是嫩草色的佐杂官员。再之后,则是头戴吏巾,穿着吏员圆领服的小吏们。 最后,则是头戴方巾,斜插一根野鸡尾羽,身上穿着红色比甲,腰间束红色大带,带着腰刀的衙役差人。 除了官府中人之外,尚有数十穿戴各异,也是匆忙赶过来的男子们。 所有人衣着各异,但显著一点,便是都带着焦虑与惶恐的神色,很多人嘴里带有很明显的酒气,但明显的,酒是被吓醒了。 “下官沈榜,叩见师相大人!” “下官王安叩见阁老。” “草民杨士及叩见阁老……” 到了那个中年男子面前,从七品官员,到普通打扮的百姓,再到吏员,衙差,近百人浩浩荡荡赶来,却都是在轿子之前十步左右地方,一起拜倒跪下,以大礼参拜着那个神态奇伟的中年男子。 “罢了,都起来吧。” 中年男子便是当今大明首辅,有天子之师美称的张居正。他虽然年方五十左右,却已经在朝为官近三十年,不论是资历,人望,还是真正施政的手腕,都已经超凡入圣,最少在现阶段的大明,他的意志就是毫无疑问的法律,他的想法,随时可以转化为皇帝的诏旨,天下政务,都是他一言而决! 在高拱去后,张居正为了摆脱嘉靖末年和隆庆年间内阁纷争不已,内斗不绝的内耗局面,不顾人家说自己揽权专擅,在内阁之中,只有吕调阳一个副手,而吕调阳对他向来唯唯诺诺,从不相抗违坳半句,所以在内阁之中,凡事皆由张居正一言而决,对外,总督巡抚之流,六部尚书,现在多半是张居正的私人,凡重要政务,都可以不经正式渠道,由张居正用私信的方式,布置进行。 所以他执政这几年来,地方政务进展的十分顺畅,中央各部,也是雷厉风行,一扫嘉靖晚年的颓风,科道言官,被他收拾的几乎没有一点杂音,隆庆年间用科道官互相攻讦之法,在这几年是断然用不上了。 这样已经是权臣的顶峰,哪怕当年严嵩用事,嘉靖皇帝还得用一个徐阶来牵制,还得作养敢弹劾严阁老的科道官,而张居正已经是一手遮天,论起权势,已经远在当年的严阁老和徐阁老之上了。 但这还不仅如此,民间传言,李太后对张居正有异乎寻常的感觉,年幼的小皇帝视张居正为父,事事听从这位首辅的教导,内廷之中,包括司礼监和东厂,都是在张居正政治盟友冯保太监的管制之下,所以中外合一,张居正虽不是皇帝,但论起实际的权势和威望,其实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明皇帝! 自明初洪武年间朱元璋废丞相制度以来,怕是他自己也想象不到,有鉴于元行省中枢丞相权力太大的弊端,他废除丞相制度,并规定后世有敢言复立丞相者,一律诛杀。 结果他的子孙可没有朱元璋那变态的政务能力和精力,到朱棣时就已经首创内阁,那时候的内阁更多的象一个秘书组织,大学士也就是秘书,协助皇帝处理政务,与丞相是两回事。 到如今,内阁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总领政务,内阁首辅,也被人视为宰相。 张居正的权势,也是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李善长和胡惟庸,成为大明历史上权力最大,威望最高的真宰相! 令众人起身后,张居正对赶过来的宛平县知县沈榜道:“你叫我师相,是我门生么?” “是,门生是师相恩科取中,先在吏部学习政务,上个月,分发至宛平县。” 天底下有两千余县,张居正就是神仙也记不住所有的知县姓名,不过北京城分宛平和大兴两县,这两个县都是京县,县令的品级都是六品,这个沈榜是刚分配过来,品级都还不曾调整,也怪不得张居正对他不大熟悉。 “今天是年三十,惊动你们,有怨气否?” “不敢,师相位于首辅阁老,尚且不畏辛劳,弟子身为亲民官,又怎么敢畏劳而有怨言呢。” “嗯,很好。” 张居正盯着这个门生看了一眼,对方二十五六年纪,这样的年纪考中进士,不好也不坏,张居正自己少年时就有神童之称,十五岁就中举人,如果不是压了一榜,二十不到就可以成为翰林。眼前这年轻的知县中进士时也算年轻,相貌也不俗,新科进士名次在前的,三鼎甲入翰林院,二甲前二十名可以考选庶吉士,其下的分在六部和都察院,不过不一定先授给实职,给予观政名义,观政一年之后,再分到各部或是地方。 这个沈榜,想来是他门生中较为得力的,吏部尚书张瀚是张居正的好友和私人,挑张居正的门生当京县知县,便于使唤,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足为怪。 因见沈榜衣着有点单薄,这一身官袍当然是棉布的,但深冬时节,又在坊门外,四周无遮无挡,冷风袭来,沈榜就是一阵颤抖,看的出来,他是临时匆忙赶来,没有来的及穿上大毛衣裳。 “唐三,你过来,脱下斗篷。” 张居正回首,令一个随身护卫脱下自己的斗篷,送给沈榜。 沈榜身上发着抖,又是冷,又是感动,连声道:“这是护卫师相的虎贲之士,学生怎么敢随意取用他的斗篷。” “这些人,确实是虎狼之士,但武者与你这样的亲民官比起来,谁重谁轻本阁部还是分的清楚的。一百个身手高明的卫士,在吾眼中,也不及一个东华门唱名夸街的进士!”张居正斜眼看向那个卫士,毫不避讳的说着。 “多谢师相!”沈榜浑身颤抖着,再次跪下,深深拜伏在地上。 第二十二章 老大 张居正的话,邀买自己学生的人心之余,也使得在场的人啧啧赞叹。什么叫阁老,什么是师相,什么是天子师,光是这些话便能得窥境界之万一,虽然不敢大声说话,但在场的人,也是忍不住夸赞起来。 在嗡嗡声中,张居正也是颇为自得,他的性格,深沉内敛,政治人物想要成功,莫不如此。但也有骄矜自傲的一面,以养气功夫来说,比起当年的严嵩和徐阶,都要差一些。 闲话说完,待沈榜披上斗篷之后,张居正便吩咐道:“叫汝等来,就是要巡查正东并宣南诸坊,今日到元宵,莫要叫我知道冻饿死一人,晓得么?” 除了宛平县外,在场的都是吏员,衙役,坊正,甲首之类的人,听到张居正的话,各人都是身上齐齐一震。 冬春之时,最为难熬,每年这个时候,都得在十数天内往城外抬上百来具尸体,有流民,有乞儿,有穷困的贫民,都是贫穷到无安身之所,才会被冻饿而死。 而张居正一声吩咐下来,居然不准冻饿死一人,这个难度,听起来简单,却绝非易事。 “嗯?” 看到众人沉默,张居正并没有说话,只是从鼻间冷哼一声,眼神也瞬间变的凌厉非常。 “师相放心,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沈榜无可推托,知道张居正在这个时候出来,必是重视此事,当下只能俯首答应下来。他一答应,其余各色人等,也是纷纷充诺,保证都各出其力,绝不会叫阁老失望。 “这样最好。”张居正微微一笑,朗声道:“本官五日前入宫,慈圣太后信佛,言及京师年年冻饿而死者不少,思之侧然,本官当即向太后保证,今年绝不会再有此事,汝等办事需戮力而行,莫叫本官在太后面前失信违诺才是。” 众人答应声中,张居正折身入轿,也不理众人的奉承,他所有的卫士又将大轿围在正中,轿夫们抬起轿子,运步如飞,眨眼间便是去的远了。 …… “看到没有,这才是大官,才是威风,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我等,在他面前就是草芥般的人物啊。” 正东坊门前因为这一场热闹也聚集起了不少人,在张居正说话时,没有人敢吱声,在他走后,才有不少人议论着,慢慢散开了。 毕竟是过年的时候,热闹再好,也不如老婆孩子热坑头。 只是经此一事,张居正的官声必定在民间又有变化,传言一出,阁老在年三十时还在视事,关切民间疾苦,传扬开来,自然是人人敬服。 人群之中,一群彪形大汉也正站在坊门附近,他们原本是要入坊,正好在坊门前处遇着张居正的仪仗,不敢冲撞,老老实实的躲在一边等着,直到阁老的大轿不见踪影,这才敢继续前行。 他们都是满脸横肉的壮汉,不论是穿戴,气质,模样,都清清楚楚写明了“坏人”这两个字,好几十个喇虎聚集在一起,就算是白天巡街的兵马司官兵,又或是夜晚出巡的锦衣卫校尉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不会太过为难,至于顺天府的差役,坊正里甲火夫铺兵一类,见了这些喇虎,就唯有退避三舍的份了。 这样一群人,在张居正这样的阁老面前,却自认为草介不如,适才张居正表现出来的官威也太有王霸之气了些。 “不说这些闲话,咱们回坊。” 说话的大汉是走在正中,说话有颐指气使不容质疑的感觉,走路时也是虎虎生风,特别有威势。 比起歪戴大帽,反穿着羊皮袄子的同伴来说,他穿的是天青色的直身,脚踩官靴,腰系银带,看着还算是体面人物,长相来说,也是面色白净,若不是两眼闪烁的阴光看着十分骇人,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是喇虎中的头面人物,不折不扣的老大? 大明的黑社会,不仅有,而且人数众多,力量庞大,还有严密的组织。 在江南,是以一个个“打行”的面目存在着,苏松一带的游手无赖特别多,民风特别刁顽,和后世人想象的江南人文弱的印象不同,大明中后期时,江南一带,无赖特多,帮人打架寻仇的“打行”遍地开花,甚至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成为总督和巡抚一级官员需要痛抓狠抓的顽症! 江南是打行,北方就是各种“会头”和“团头”。喇虎寄生在各大衙门,或是养济院和乞丐群中,以会头和团头的形式存在,他们的部下,有在六部当小吏抄手会办,有的在各坊当坊正,总甲,最少也是铺兵,“排门夫”一类。 走在数十喇虎中间的这个大汉叫朱国器,便是盘踞在南城,势力一直到正阳门东西大街和戎政府街,北京城最大的市场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眼前的这几十个汉子只是他势力的冰山一角,算是每天跟着他的保镖和跑腿伙计的角色罢了。 “对了,王国峰那一伙小崽子找着没?” 整个正东坊就是朱国器起家的老巢,他的思生会就在这里建立,走在这里,他特别有感觉,大步流星,无人敢挡在他的头里。 哪怕就是坊正和兵马司的人,也是不成。 走在道路正中,看着纷纷走避的人们,这叫朱国器感觉十分良好。二十年的时间,他用尽手段,终成南城的老大,下层的人们畏他如虎,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却根本看不到他。 对张居正来说,他确实是草芥和蝼蚁,但不被这样的大人物关注,岂不是更好么? 宛平县令沈榜接的差事,今天晚上就会派心腹来找他,哼,不要有饿死冻死的,这等事,除了他朱某人,谁能办的下来? 将冻饿而死的尸体,偷偷摸摸处理了便是! 下层有下层的规矩和秩序,张阁老,他不懂。 “还没有找着……不过查着了杀周奎的那个小子的背景……” 一个喇虎大约是负责此事的人,上前嗫嚅着回答。 朱国器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住脚步,歪着头打量着这个手下,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出手。 “啪!” 空气中好象有人甩了一鞭似的,突然发出一声炸响,朱国器反手一抽,居然将一个彪形大汉给抽飞了出去。 “大哥恕罪,大哥恕罪!” 那汉子整张脸都眨眼间青肿子起来,血丝在脸上沽沽的流淌下来,但他脸上却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显然是松了口气。 “事情办好了一半,所以这一次饶你一回。”朱国器神色淡淡的,问道:“那小子什么背景来着?” “其父是府军前卫带俸指挥,御前带刀官。” “就这身份敢揽这挡子事?”朱国器狐疑道:“一个三品都指挥,不过是摆个架子,根本不能和带兵的将领相比,那个后来出手的武将能这么出力?” “这里头倒是真有关节。” 这汉子一脸的血水,但侃侃而谈,却是将国公府找回张惟功,又过继出去的这一段事讲的十分详细。 这等事,原本就是街头巷尾最近议论的八卦,所以他打听的十分准确,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 “既然这么着,一时半会还不好动他的手了。” 一个三品指挥是不算什么,但张惟功毕竟还是当世国公的亲孙,朱国器吃不准这里头的干系,他只沉吟了一小会儿,便吩咐道:“你的人想来天天都在国公府四周转悠,都撤回来。” “是!” “暂且不动那小子,连说也不必说。” “北城的丁老大和西城的吴老大怕是都知道……” “他们知道了当然也是和我一样的处置,这不消多担心。” 喇虎的领袖人物,嗅觉不灵敏的早就被人送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去了,这个朱国器倒不担心。他自嘲一笑,对着众多手下道:“真没想到,国公府的小哥儿也和咱们抢这碗江湖饭来了?” “怕是偶然的多,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周奎当时正踩着王国峰,要断他四肢,这小哥儿应是看不过眼,所以伸手架了这个梁子。江湖事,这些老爷少爷们哪里懂得?” “这话近了。”朱国器眯缝着眼,微微一笑,只道:“那就这样,先散了吧。” 年三十的事很快在朝野间传扬开来,当然,是传扬的张居正奉公唯谨,不愧首辅帝师的身份,连宫中的小皇帝也知道了,在张居正入宫讲学的时候,着实表达了仰慕之情。 不过首辅倒是很谦逊,表示只是一桩小事,连记著于国史的必要也没有。为政者,当有仁心,他所做的,无非就是份内之事耳。 …… 在朝野的赞颂声中,万历三年如约而至。 十几天的农历新年中,普通的百姓放下一年的烦恼,走亲访友,玩儿叶子戏,双陆,关扑,平时再严肃的人家,在新年时也会放开赌禁,由着性子胡闹一通。 对贵胃之家来说,新年时反是比平常忙碌百倍。 正旦那天英国公府都要入宫朝拜新春,男子去朝拜皇帝,妇人则一样按品级妆容,入宫朝拜两宫太后。 张惟功的身份并不够格入宫,看人家忙着换衣服做准备,他倒乐得安闲。 但就当他取弓在手,预备练习劲力时,一个内宅的小厮跑了过来,同时带来一身崭新的袍服,着他换上,一同入宫朝觐! 第二十三章 入宫 “弄错了吧?我怎么有这种资格?” 惟功感觉十分诧异,他这半年多可没闲着,朝中的典章制度得闲可也学习了不少,贺正旦,那是勋戚和文武官员的事情,他一个七岁小童,毫无官职在身,就算他现在没有过继,仍然是国公长孙,却也是没有资格入宫的。 “没错,这事谁敢弄错,五哥儿到了大老爷那里就知道了。” “好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七叔已经换了三品吉服,在大门外等候了,此时张惟功也不敢耽搁,捧给他的冠服是三梁冠和大红赤罗袍,白纱中单,蔽膝,乌云履和白袜,样样俱全,一时换毕,他便急速往张元功的住处赶去。 路上遇着不少府中下人,都是用见了鬼一样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 惟功心中也是有点忐忑不安,到得上房,张元功远远见着,样子极欣慰的笑道:“这一身衣袍我暗中吩咐人年前就做了,穿着果然正好。” 他见惟功要开口,又竖起手掌,笑道:“大伙儿都在府外等急了,咱们路上说吧。” 果然也就是等他两人,待张元功带着惟功赶到府外时,大队人马立刻动身。 惟功看到七叔在队伍中间,向自己微笑点头,心中便感觉笃定了许多。看来这件事,七叔也是知道端底的。 “你袭职的这事情是我一力促成,年前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早晨冯内相派了一个小内使出来,说是成了,已经着兵部备案,所以这一身官服能叫你穿上了。” 惟功是和张元功一起坐的马车,车身刚一晃动,张元功就很高兴的笑道:“现在事情办妥,所以小五你现在也是正经的大明武官了。” 原来大明的武官除了极少数是凭战功一步步厮杀上来的,更多的却是世袭。 不论是戚继光还是李成梁,父祖辈都有荫职给他们,戚继光是世袭的指挥佥事,一袭职就是四品武官,其远祖是跟随明太祖东征西讨的武将,给子孙弄了这个四品的世职,只要大明存在一天,这个职位就永远归戚家的子孙承袭。 李成梁四十岁才袭职,在此之前考中秀才,但一直不能再中举人,无奈之下便以父祖留下来的千户一职从军,倒也叫他厮杀出了一番新天地。 这种世袭制度,好处是国家养了一群与国同休的将门,他们对大明有着毫无动摇的忠诚,整个明朝近三百年,除了末年时控制不住骄兵悍将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皇帝牢牢控制住军队,没有叛乱,没有内战,令行禁止,拥有军队的绝对忠诚。 坏处,自然就是军队战斗力的不可遏止的下降。 到大明中期,卫所制度已经无用,不得不在九边募集边军,靠银子买来的凶悍之徒打仗,而将领们则仍然是世袭,这使得武将的能力也在不断的下降。 卫所兵待遇差,形同乞丐,募兵多以犯罪刑徒充入其中,形象军纪都不佳,恶性循环。将领为了控制军队和积累战功,不得不养育家丁,用少量的家丁来充当做战的主力,这使得军队封建化,并且实际上进一步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在嘉靖年间,俺答几次破边直入,一直打到北京城下,诺大的帝国,因为募兵养兵而财政破产,军队做战不力,只能更加强九边,财政更加困难,而军力也越发不振。如果不是出现几个名臣和名将力挽狂澜,恐怕局面将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 就算如此,戚继光雄心勃勃的重练京营,或是练兵十万,五万,甚至三万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被否决掉了。 朝廷的态度明显,仍然是以现行的武官制度为主,绝不会允许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 至于边境的小小挫败,比起国朝的基石不动来,又有什么要紧? 张元功明显不会考虑这么多,他以自己国公嫡长子的身份运作此事,终于使得张惟功袭职成功,小小年纪,已经是正式的大明武官了。 “散骑常侍?” “加府军前卫千户,所以你是正五品。” 所谓散骑常侍,就是大明作养勋旧将门子弟的一种笼络手段。勋戚将门,长子肯定是承袭世袭的爵位,而次子,庶子,如果一无所有的话,心中自然不平。 从百年前开始,就有这种加封恩荫的制度,长子袭爵,其余诸子给予武官职位,首先赐给的,就是散骑常侍! 这个武职,与汉的执戟郎中,隋唐的千牛备身相似,都是在御前当差,而且多以少年和青年为主,目的就是叫皇帝早早发掘可用的人才,在其成年之后,提拔使用。 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经任职千牛备身。 这个职位,在大明就是散骑常侍! 张元功解释过后,很舒服的靠在椅垫上,微笑着道:“原本按你的年纪,这时候入宫是早了一些,但毕竟我亲自求了冯内相,他也胡乱允了……若是别人,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但你现在性子稳重,身手也过的去,在皇上跟前或者有被瞩目的一天,小五,我对你有厚望!” 这么推心置腹的说来,张元功在此事上费了不小的力气,说是嘴上求,怕是也有不小的花费。冯内相就是冯保,时人以内相称之,这人还是很贪婪的,在正阳门和崇文门两处就有六七处官店,自己还亲自提督宝和店,皇店的生意也插了一手,想和这人打交道,没有好处是断然不成的。 “多谢。” 惟功不矫情,他想做大丈夫,入宫,接近皇帝,获得权力的源泉,张元功给他做的,也正是他需要的。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个。” 张元功看着眼前的惟功,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眼前的少年,象极了他,但却已经不能以父子相称,对当年的事,对惟功的娘亲,他有更深的歉意,这一切,化成一种动力,使得他一心想叫这孩子成为自己真正的继承人。 当然,他还要慢慢设法…… “到了!” 车身一震,已经有人来掀车帘,张元功微笑着道:“很近吧?住在安富坊便是有这样的好处,我们已经到皇城西门了。” 算来上车真是没有多久,比起那些住在北城或南城,距离十几二十里地的普通朝官来,勋戚之家的底蕴还真的是强过百倍。 此时在西安门附近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除了跟随的车夫仆役之外,全部都是梁冠在头,华服在身,那种雍容华贵的姿态,望之若神仙中人。 “那是成国公,定国公,那是阳武侯……”张元功下车之后,也是替惟功介绍着。 在这里等候进入皇城的,身份都是十分贵重,随便一个,都是公侯伯或是驸马都尉。 当然,也有大量的高官和武臣,张元功都是一一向惟功介绍着。 这样的场面,也是十分难得,在这里聚集的人,可以说是这个国家的顶级的大人物了。 哪怕是心性已经无比坚强的惟功,此时也是有点目乱神迷之感。 张元功很快也被别人招呼过去,这种场合,也是勋戚们难得聚集在一处的大场面,身为少国公,他也有自己的责任在肩上。 “小五,一会就紧跟着我吧。” 好在张元芳适时过来,笑道:“咱爷们虽然按理不能在一处,不过想来你这个年纪跟着我,别人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是,多谢七叔。” “我可没做什么。”张元芳摇头笑道:“这一切,都是元功大哥的苦心。” 叔侄二人叙话之时,张惟贤也是和一群少年勋贵们站在一处,他当然早就有官职在身了,此时看到惟功在此,眼神中一阵波光闪烁。 “门开了。” 所有人到来的时候,天空才刚刚吐露出鱼腹白,启明星仍然在闪烁寒光,过不多时,宫中的钟鼓楼开始有鸡人报时,钟鼓齐鸣,众人听到一阵吱呀吱呀的响声,紧接着,大队穿着甲胃的兵士奋力推动大门,皇城的西门在巨大的响声之中,被缓慢的打开了。 与此同时,各处都是推动城门的巨大声响。 西安门,东安门,北安门,再到承天门,端门,午门,所有的皇城大门和宫城的门禁,都几乎是在这同一时刻,在钟鼓齐鸣的响声中,一起打开了。 这个时候,再轻佻的人也是面露郑重之色,所有人都如临大宾,面露恭肃之色,往着皇城之中,亦步亦趋的走着。 宗人府,兵部、工部、吏部等诸衙门都在眼前,后世的长安街在当时就是一条宽阔之极的主干道,在这条“御道”的两边,放眼看去,全部都是巍峨高耸的建筑群落,国家的中枢机关,尽在于此。 走进这里,张惟功的心情也是起伏不定,哪怕是几百年后,这里的格局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往南看,是大明门,后世的纪念碑和大会堂虽然不见踪影,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建筑所在的地方,再往南,是更加高耸的正阳门城楼,整个布局,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而在几百年后,行走在这条街道上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中,没有人注意他什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样貌举止都十分平常的青年罢了。 而在此时此刻,行走在这条街道上时,虽是小小年纪,他却已经是参与其中的局中人了。 这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第二十四章 面圣 从西安门入皇城,在各衙门和御道之间都是穿着甲胃,手持兵器的禁军将士,也有值班的各部官吏,都是站在门前,看着朝贺正旦的人群经过。 张惟功没有看过出警图,但也看的出来,禁军的刀枪剑戟都是精心打制,应该是大明工部和兵部所管的工匠及卫所的最佳出品,质量都是最佳。 普通的禁军士兵身上都是锁子甲,将领们都是带着护心铜镜的山文甲,甚至是银制的锁子甲。大明的国力,最少在皇城禁军身上,得到了充足的体现。 在皇城之中,只有少数得到特许的人可以坐着小轿,或是骑马,这是难得的殊荣。更多的人,都是安步当车,在天街街道上,缓步行走着。 等从承天门,也就是后世的**穿过,再过端午,到午门门前时,头戴梁冠,身着红袍的人流已经超过千人,而午门的左右掖门已经打开,所有的文武百官分为两班,御史在两侧纠仪,提醒官袍不整,玉带歪斜的官员整理自己的仪容。 往日朝会,总会出来十几个出事的官员,惩罚是以罚俸为主,新年正旦时,还是能放就放一马了。 勋戚当然是在武臣班首,英国公张溶的资历最老,年纪最大,袭爵时间也最长,毫无争议的成为武臣班首第一人。 而文官班首第一的人选,却也是当之无愧的由张居正为第一人,在他身后,才是一些老资格的加了保、傅的老臣,再之后,才是六部九卿等文官重臣。 站在这样的队伍之中,饶是惟功心志沉毅,却也是有目眩神迷之感。 在他身边的,除了勋戚是有父荫而成就功名外,其余有资格站在这里的,全是当世的人中之杰,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群中的最杰出的人物。 读八股,在后世看来是迂腐之极,但纯粹以八股取士的年代,一样的书,能读出高低不同来,而等到为官之后,能脱离书本的范围,成就自己的功业,在官场上于一群人精中再厮杀出来,这样的人,智慧岂是等闲了得? 在这么一群人身边,纵使是国公侯伯,亦是深为忌惮。最少,在大明当世,哪怕是亲藩郡王,面对阁老重臣时,也是要以礼相待,甚至对张居正这样的权臣时,就算是亲王,也要奉承他三分! “陛下有旨,宣众臣觐见……” 内廷终于宣布旨意,皇帝着诸臣入宫觐见。 从午门进入,到皇极门的台阶下时,惟功方有空四下打量。 四周是各色仪仗,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分列左右,宫殿廊檐下则是府军前卫的带刀官,再往里,则是穿着各色吉服的太监们。在皇极门的正中平台上,摆放着四面不靠的御椅,在御椅之后,则是金碧辉煌的以金线绣出来的十二扇屏的屏风。 其实御门听政,摆的排场虽大,用的器物却并不怎么华贵,但就是这一张四面不靠的椅子,那一扇包含天下的屏风,将皇帝君临天下的霸道和孤独,尽显而出。 群臣毕至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皇极门内传来动静,接着是数十太监内使先行,然后才看到穿着通天冠服的小皇帝的身影。 十二岁不到的皇帝,戴着绣金钱,饰珍珠的皮弁,身上则是黑色的绣十二章的龙袍,胸口戴饰方心曲领,上衣下裳,下身加饰蔽膝,佩玉,大带,乌履,竟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气质。 “拜!” 赞礼官在侧,呼喝声中,所有人都深深拜伏下去。 “兴……拜……” 单调的声音之中,只能听到众人的起伏跪拜声,没有山呼万岁一类的欢呼声,那不过是后人的附会,这种肃穆的兴拜大礼,却是比那种俗之再俗的万岁云云,要庄严过百倍。 一时行礼毕,皇帝并没有说话,只是由翰林词臣宣读早就写好的诏旨,全部由骈文写成,用字华美,但却也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 整个典仪,用时近半个时辰,待结束之后,君臣之间也没有什么对答,毕竟皇帝太小,还不能如成年君主一般接见一些宣力的大臣,当面勉慰,此时能使皇帝完全无误的结束整个朝仪,已经算是不小的成就了。 班首的国公和阁老们带队,各自退出宫外,惟功也是夹杂在人群之中,安心等待着。 原本是没有可说的,但突然有一个小内使从皇极门上的平台上跑了下来,气喘吁吁的模样,立刻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那个小内使先是跑到张居正跟前,躬着身,低声说话,张居正先是皱眉,接着就是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众人正纳闷的时候,那个小内使又是一通急跑,这一次,却是跑到了张惟功的跟前。 “皇爷说,叫你上平台说话。” “什么?” 惟功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他今日过来,还是张元功临时请托成功,才能有进宫的机会,心态就是当自己是酱油众一个,怎么也想不到,万历皇帝会召见自己。 见他迟疑,小内使急的拍手道:“皇爷召你上去,赶紧,快点!” “惟功,快去吧。”一边的张元功不知皇帝的用意,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连忙发话。 惟功再看七叔时,见张元芳也是轻轻点头,便拎着自己官袍的袍角,跟着小内使,往着平台那边过去。 人人都在往外后退,在皇帝离开平台前,大家都只是做出后退的姿式,要等小皇帝转身出平台,从皇极门进入之后,百官才能真正转身离开。 这种时候,惟功却是逆流而上,往平台上而去,自是引起众人的瞩目。 “英国公府的,听说是大老爷的庶子。” “过继出去了,是给了老七元芳家。” “元芳人不坏,这孩子运道还算不错了。可惜就是国公的位子,他是无份了。” 众人瞩目,自然也会低声议论,勋旧人家,彼此知根知底,很快就把张惟功的底细全说了出来,引起不少人啧啧连声,也不知道是在惋惜,还是在表达什么。 惟功听了个满耳都是,他却是毫不在意,只是很沉稳的继续前行,这么着,倒是叫不少勋戚连连点头,赞叹这孩子虽小,却颇有定性,是个能做大事的料子。 连文官之中,都有一些人对惟功稍微注意了一下,当然,文武分家,文官掌舵,他们也只是稍加注意,略有好奇罢了。 一个未来国公的私生子,还真不值当文臣们下什么功夫去留意。 看到自家五弟这么大出风头,张惟贤眼中厉芒一闪,但很快就被他收敛起来。 如果不是惟功在,他就是英国公府最年少的嫡长孙,他才应该是这一年正旦朝会最受瞩目的少年勋戚,和朱鼎臣一样,备受宠爱和瞩目。 这种情绪,使得张惟贤差点失控,但他性格深沉内敛,很快就把自己的情绪平息下去了。 和张惟贤一样,朱鼎臣和李成功等少年勋戚,此时都是忍不住回头张望着。 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惟功迈上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阶,一步接一步,沉稳而坚定的向上走着。 步上平台之后,很快又有一个中年太监迎上前来,将惟功带到御座前,将手一指,轻声道:“就在此处行礼,长揖便可。” 惟功答应一声,也不敢东张西望的打量,老老实实的站在指定的地方,两手抱拢,长揖躬身,口中道:“臣张惟功,见过皇帝陛下。” “你不必报名的,朕刚刚已经问过你的姓名了。” 说话的人当然是皇帝,当今天子,年号万历,死后被谥为神宗的大明皇帝。 此时的万历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因为皇帝的身份开始留发,并且在今晨戴上了通天冠,看起来神采奕奕,人也成熟的多。 他端坐在御椅之上,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惟功,并没有急着说话,眼见皇帝如此,惟功也大着胆子,打量着这个统驭万方,臣民亿万的君主。 以身形来看,万历虽比他大好几岁,但个头与惟功差不多高,身形适中,脸稍许有一些圆润的感觉,面色也很红润,两眼晶莹剔透,散发着神采。 在惟功打量皇帝的时候,万历自然也是在看他,两人视线相交,惟功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了。 “呵呵,听说你才七岁,你敢这般看朕,胆子倒是不小。” 这已经是万历御极为帝第三年,经过两年多严格的帝王教育,他对与臣子谈话已经举重若轻,但接近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武臣,这对他来说也是很新鲜的经验,他也是用略微好奇的眼神,不停的打量着惟功,说话的语气,也是带着三分戏谑的感觉。 “臣不敢。” 惟功只能请罪,但神态大方,声音沉毅,并没有显示出慌乱的表情。 “不坏。” 万历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着身边一个中年太监笑道:“大伴你来问吧。” “是。” 答应着的太监戴着三山帽,手持铜拂尘,身上亦是一袭红袍,但与文武官员不同的便是他衣袍上的服饰,不是麒麟也不是飞鱼,而是一只伸手五爪的坐蟒! “蟒袍,这是个大太监!” 惟功心中一紧,现在是万历三年,够资格穿蟒袍的文武官员寥寥无已,就算是公侯也不多,嘉靖年间,在服饰上的规矩极严,曾经有尚书擅穿飞鱼服被皇帝疑为蟒袍而受到斥责,要到万历中期之后,在无所事事的万历皇帝的纵容之下,蟒袍才渐渐变的不值钱,是个太监就敢穿着了。 第二十五章 论武 中年太监正如惟功猜测的那样,是御前身份最高的大人物,也是现在内廷的实际掌舵人,赫赫有名的双林太监冯保。 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太监,掌御马监太监,兵权,特务权,内廷相权,三权在手,这是毫无争议的内廷第一人! 再加上与张居正政治盟友的关系,还有身为小皇帝大伴的身份,在内廷中,无人能在其上不说,在其在右当助手的资格都是没有。 此时奉命问张惟功话,冯保目光如刀,盯视着张惟功,沉声问道:“你识字否?” “识字,三字经,千字文已经通读,亦读完了孝经。” “哦?” 冯保稍觉意外,显然是张惟功的水平还是比他预料的要稍高一些。惊奇一声后,脸上的神色更加满意了一些。 “听说你每日开弓,练习刀剑,骑术也不坏,是么?” “骑术是自幼学得,开弓练剑诸事,都是有的。” “唔。” 冯保微一点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的身世,听来颇有叫人动容处。你生母,为北虏破边所害,今回到英国公府,感觉如何?” “无非是父慈子孝。” 惟功没有直说,却是兜转而答。他没有提祖父,毕竟张溶对他没有好感,强他过继出去,这是很多人俱知的事实,提起祖父,未必无趣,但这个父慈子孝,意思就可堪玩味了。 “哈哈,答的很好。” 冯保笑了几声,赶紧也住了嘴,惟功答的巧妙,却是叫他差点在御前失态了。 不过他好奇心起来,想了想,又问道:“那么,诸兄弟之间如何呢?” “那无非就是兄友弟恭。” “妙,妙极。” 两问两答,虽不能说极尽机锋,但以惟功七岁小童的身份,这就足以叫人惊奇了。 “学问怕是寻常,七岁多在江南人家已经能赋能诗了,倒是身手想来不差,品性更加纯良。” 当面问完,冯保回转身,如此回奏。 万历也是一直在边上看着,在惟功对答的时候,皇帝一直打量着惟功,在此时也是笑着点点头,答说道:“大伴说好就必是好的。” “那就先着他下去,回奏太后了,再说。” 冯保颇有担当,自说自话的代皇帝当了家,回转头,对张惟功道:“你先回去,稍后就会有旨意。” 虽然张惟功这个当事人在身边,但那边说话商量,看似与他有关,但却完全将他杜绝在外,根本不容他有什么意见。 这便是权势,惟功这般想道。 “臣告退。” 有人指点了一下,惟功站在原处,再次长揖,然后毕恭毕敬的正面而退,待到平台石阶时,才转过身下石阶。 此时广场上还有不少官员在,对答的时间并不长,一共也就这十几句话,待惟功下到石阶下时,回头一看,皇帝和随行太监们已经回转到皇极门内了。 …… “看样子是冯内相在其中起的作用。” 回到国公府邸之后,张元芳和惟功一起,来到上房,与张元功一起商量。 “应该是。”张元芳皱眉道:“小五毕竟年纪太小,我不知道,大内要他做什么?” “怕是侍读?不过侍读的话,应该找文官家里的子弟才是。” “宫掖深处,不是好地方啊。” “此事容我再打听,现在来看,应该是好事大过坏事。冯双林虽然跋扈骄狂,权势熏天,但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同人为难的人。” 两个大人神色凝重,惟功只在一边静静坐着等候,今天的事现在还不是他能考虑取舍的,但看到张元功和七叔都是神色凝重,他便起身笑道:“现在议论不得要领,我看还是静观其变吧。” 张元功和张元芳对视一眼,齐齐苦笑一声,都是一起点头,叹息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张元功自嘲一笑,又道:“我二人遇事还不及小五沉着,可堪一叹。” “他不过是年纪小,不知道宫中风险极大,稍有一字吐露出错,就可能是一场大祸。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哈哈,不过天子和内相都对小五青眼有加,毕竟是件好事。” “小五的气质模样,还是平时苦练之功,你我二人,对他也是督导有功啊。” 两个中年人很没有节操的哈哈大笑起来,确实,惟功能有这样的际遇,还是这半年多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名声在外,不然的话,也就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吹嘘自己督导有功,这实在是太没有脸皮了啊…… …… 宫中的消息一时半会却没有过来,这令得翘首以盼的张元功和张元芳都有点失望。 不过一想也是释然,新年正旦,宫里比外廷又忙的多了,这个时候新春刚过,庆贺正旦时皇帝接见勋戚品官,内廷也是川流不息的命妇进出,这几天肯定消停不了,再者说过了新春就是元宵,在大明,对元宵节的重视可比后世要紧的多,是朝廷官府和百姓一年一度唯一一次在一起狂欢的节日! 唐宋之时,皇帝都会登临城楼,在万民的目光之中与民同乐,大明是到不了这样的地步,但在宫中扎灯山,内侍全穿灯景补子,赐大臣灯,金吾不禁,城中各处,到处都是勋戚百官缙绅之家扎成的灯山,百姓都是全家齐出,成群结队的上街看灯,这样的日子,当然比留在家里守岁的年三十更受百姓的喜爱和欢迎了。 这几天,就算是英国公府都是在预备灯山,年年此时,各勋戚府里都是使出全力,自己家的灯山务必要华美之余,更添新意,同时还要打探别家的灯山是什么造型,用什么材质,互相别苗头,争上风,此事年年都是张元德在负责,张元功也懒怠理会,这等锦上添花出风头的事,这个二弟向来是当仁不让,也由得他了。 到了初六这一天,对张惟功来说,却是一个可资纪念的大日子。 清晨时分,吴惟贤单人匹马,前来国公府教授张惟功。 “先来说说看,为什么要习武?” 数九寒天,师徒二人穿的都是十分落利,两人都是穿着短罩甲,没有戴帽,在国公府南侧小院外的一处空地上,吴惟贤劈头便问。 “先强身健体,再保家卫国。” “屁话,虚话,一听就不是实话。” 惟功挠了挠头……这个师傅,虽然不要师徒名份,但看来不是能随便敷衍的。 吴惟贤虽不是大将,名将,但亦是游击将军,领精锐兵马一千五百余人,常年在边境上与蒙古人交战,这样的人久历世情,想用虚话来哄骗,自然是行不通的。 “报仇雪恨,能快意恩仇。” “这话他娘的听的象是真的。还有没有?” “快意恩仇之余,如果能行侠仗义,就更好了。” “差不离了。” 吴惟贤终是展颜一笑,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点头道:“假话真话,一听就知道。你小子那天在那巷子里就是行侠仗义了吧?” “吴叔说的是。” “究竟不算是真的侠义!” 惟功等着夸,吴惟贤却教训道:“为大将者,约束十万虎贲,镇守千里边境,使虏骑不能南犯,保百姓生民平安,这算不算侠义?” “这个,算……” “为官员者,一道禁令,城中千万人为之效力,绣衣持斧,斩坊间游手无赖奸徒,这不比你想的侠义痛快?” “呃……” “小子你身处这样的地方,为官为将都是很轻松的事,我听说皇上都召见过你了,他娘的老子七岁时还在村子里滚泥巴,你这样的身份却想和人动手打架,真他娘的荒唐啊。” “吴叔……”张惟功盯着吴惟贤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道:“一个人想出人头地,首先就是不能轻易改变志愿。吴叔如果是在试小侄,现在已经可以有答案了。” “哈哈……”吴惟贤暴笑起来,转瞬又是笑止,这一次,脸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整张脸已经冷若冰霜:“你小子要是被我一说就动摇,咱们今天这第一课就算上完。还好,你没有叫我失望!习武,就是要杀人,什么强身健体,谁他娘的和你扯这种骚?强身健体,不需要习武,咱们习武,就是杀人!” 这一番话,说的人热血沸腾,惟功怒声道:“吴叔,我就是要杀人!” “听说你小子的娘亲是上年插汉部落那些狗怂破边时出的事?”吴惟贤慨叹一声,摇头道:“咱们蓟镇和大帅已经算得力了,可惜还是有漏网之鱼。” “一条漏网之鱼对你们戚帅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却是终身之恨。” “浑小子说什么呢?” 吴惟贤闻言大怒,伸手巴掌在惟功头上一拍,怒道:“嘉靖年间鞑子还一路打到京城脚下,沿途杀了多少人,坏了多少人家,隆庆年间也有过一回,从我们大帅到蓟镇,小王子这几年来没有一次亲身犯边,过万人的战事也没有过一次,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小子当此事是等闲?” 惟功默然,吴惟贤说的是事实,他到京城后,眼界高出许多,接触的人和事都不能和小山村比,所以知道吴惟贤说的是事实。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将心中的块垒全盘托出,他的娘亲和继父,还有很多的乡亲不是死在鞑子手里,却是死在大明官兵手中的! 这样的话,就算是生父和七叔他都没说起过,只有在他有能力复仇时,他才会将此事说出! 第二十六章 桩功 眼见惟功不语,吴惟贤便哼了一声,不再教训这个眼前这倔小子。 不论如何,戚帅是他心中天人般的人物,不容任何人指摘! “你肩膀厚实,臂有肌肉,手腕有力,指有老茧,七岁多,练成这样,不容易了。”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吴惟贤将话语转到自己所擅长的方面上来,在惟功身上捏揉了一会之后,赞道:“自己苦练,打的底子却不坏。” “不过照这么练下去,也就是乡下把式了。打三五个喇虎混混还成,真想快意恩仇,杀人如割鸡,不成,差的远!” “武术,分两种,一种是步战杀人,再有一种是将门世传,马上的杀人法子。槊法,枪法,骑弓射术,手、眼、腰、还有骑术,配合一处,在马上挥动枪槊,在万军从中杀入杀出,成为无敌的猛将,这就是马上杀人之法。当世将门中,首推的就是辽东的李帅,率数百骑,越数千里长途,冲土蛮部落首领居住之所,以三百对三千,过万,杀人斩首,得胜而回,这便是将领中的高手!其子弟家人,亦是将门中的佼佼者!” 惟功问道:“李帅能在马上百人敌么?” “自然能。”吴惟贤道:“虽然咱们和辽东军不对路子,戚帅向来讲究阵而后战,用兵也能以少敌多,但讲究的是配合,战阵,兵器等等,李帅用兵,就是纯粹的刚猛路子,讲的就是将领和亲随骑兵的勇力。我曾经见过李帅长子李如松马上用弓箭,百发百中,边游骑,边射箭,弦响而箭至,无一箭落空!用槊,二十余斤的铁槊在马上运转如飞,被刺中者被死,这样的大将勇将,杀百人又何难?” 惟功听的热血沸腾,虽然他也仇视辽东军,但不论如何,崇拜勇者是男人的天性! “对了,四川的刘家,善于打熬力气,弓箭之术他们不行,也不曾听说有什么奇迹的招术,但刘家为将者,必用大刀,全部重数十斤,他们有自己的秘法,几十斤的重刀能运转如飞轮,无有敢当者。” “吴叔,为大将者不是要提调全军么,如果打仗就一拥而上,用自己的大刀砍人,当将军就太简单了。” “哈哈,说的好,不过还是屁话!” 吴惟贤意态甚豪,笑道:“打仗当然要凭谋略,其实就是阵法,阵而后战。凭战场地形来列阵,看敌人的阵法来变阵,凭金鼓和旗号来提调,上好的将领,还得会练兵,有好兵,再会指挥,就是名将。韩信,本朝的中山王徐达大将军,还有我们戚帅,都是这样的将领。但另有一种,却是能斩帅夺旗,勇猛无敌,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若是你为兵士,看到这样的将领,会不会跟随在他身后,一起冲锋陷阵?” 惟功心驰神摇,答道:“会!” “这样的将领,以前有英布,本朝就是开平王!” “常遇春?” “正是,所谓貌奇体伟,勇力过人,猿臂善射……开平王是天生的无敌勇将,是我等大明军人的楷模啊。” 常遇春确实是一个奇人,在明史记录中,每战必前,每前必胜,只要是他为先锋,就一定能冲开敌阵,荡平和粉碎一切抵抗! 惟功若有所思,将领确实是分成这两种,智将和猛将,看来,哪一种都重要,缺一不可啊。 “开平王身后,马上能披坚执锐,所向无敌者,曾经也有一些,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数李帅和其诸子,家丁。步战的勇将,也有一人,小子你猜猜看?” “俞大猷俞帅?” “呵呵,孺子可教。” “俞帅少年学剑,勇猛无敌,曾经入少室山,压服数百武僧,剑下无人能敌,后来还收了贼秃们为徒,教他们剑法拳法,使其剑意融入少林棍法之中,再著剑经传世,老子曾经看过,我这一生是到不了这样的境界了。” 如果说明初常遇春是一个马战奇人,大明中期之后,确实是将星璀璨,特别是戚、李、俞三将最为耀眼! 戚继光是集大成的指挥者,李成梁是马战猛将,而俞大猷毫无疑问是一个奇人中的奇人! 能在少室山指导少林武僧的武艺,收其能者为徒,能诗能文,能指挥海战和步战,能将自己的武学著作成书,这样的人,只能以妖孽来形容了! “小子,咱们入正题吧。” 一番对谈,惟功以前很多隐约知道,但不曾深入了解的东西,一下子就是豁然贯通。 这样的指导,其实也是在给他竖立未来努力的方向,使其眼前的天地,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 吴惟贤瞪眼问他,道:“马战步战,我都算入了门,你小子要学哪一种?” “但为百人敌,不分马步,小侄都愿学。” 百人敌是对勇将的赞誉,也是武学的至高成就。一个人的力气有限,对应对的攻击也有限,如果一个武者不分马步,能够同时应付百人的攻击并且战而胜之,这样的成就,可以傲视天下群雄! 后世的武侠电影中能飞到地球上对攻的景像,只能是影视虚拟,完全超出人力能做到的范围了。 至于表演的武学,根本就不是唐宋明清诸多高手总结和流传下来的真正武学,不论是杨家枪法还是太祖长拳,或是很多在后世流传的拳法腿法,其精华已经失传了,练气,练力,练身的诸多法门,在冷兵器时代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一切技击之法,都是围绕着杀人为目的。 后世的武学,只是舞学,是表演。 “哼,口气不小!” 吴惟贤不置可否,冷哼一声。其实心中对惟功倒是极为欣赏,眼前这小子,意志坚定,不骄不躁,雄心勃勃。 习武者就是要有这种心气,否则的话,不如放弃。 “站个桩给我看看。” 听到吩咐,惟功立刻两腿分开,一前一后,前膝稍微前屈,后退略略拉伸,肩膀和腰部都有固定的角度。 “桩功还算对,不过,这是死桩,练不出力气,没有办法将力气练在筋骨里头!” 吴惟贤摇头,对惟功道:“你骑术不坏,试想一下,人纵马奔腾,身体亦随马起伏,我等练的马步,是前人在军中悟出来的法子,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和劲力伏住马,而同时也要借助马力,在与人交手时,将马力和自身的力气,合二为一。马战的枪术,槊术,铁矛,甚至大刀,长斧,无不是如此!” “所以人伏了马,就是将劲力练在身上了?” “你看看我!” 吴惟贤一边说,一边也扎了个马步。 张惟功只看到他身体虽然站着的步伐和自己相似,身体却是一起一伏,似乎就在马背上颠簸着前行一样。 “蹲一定要劲到脚掌,脚指抠地,就象是人在骑上,需得将脚固定在马镫里一样。这样一站一抠,牵引小腿骨头和肌肉,膝盖自然挺直,然后大腿绷紧,提腰,收腹。挺立过后,再和我一样,往下用伏劲,慢慢松开劲力,全身放松。如此这般,就是人在马身上的腾挪之法,锤炼身体,为什么要从步伐开始,其因就在于此!” 在吴惟贤的教导之后,惟功有样学样,在起伏了几次之后,终于找到了马步的要决。 整个人,真的象是在骑马一样,感觉有劲力从小腿不停的到腰间和臂膀,再从上身一直沉了下去,劲力一循环之间,整个身体,也似乎被梳理了一遍。 看到惟功这么短的时间就掌握了诀窍,将劲力练在了身上,吴惟贤大感惊愕。 他是世袭将门出身,祖上也是世袭的百户官,后来虽没落了,却留了下锻炼的法门和诀窍,后来戚继光等诸将在江浙一带兴兵打倭寇,吴惟贤诸兄弟一起从军,在军中自己苦练和实战的同时,又向很多高手请教。 在浙江,吴惟贤练习的是步战诸法,浙兵的鸳鸯阵法讲究步战配合,其中最重要的是小阵中的刀手,吴惟贤为大将前,就是这样的角色。 十余人的鸳鸯阵,对数百倭寇夷然不惧,戚家军经常以几千人破几万倭寇,自己死伤却是寥寥无已,戚继光的指挥艺术已经炉火纯青,没有丝毫瑕疵,而他麾下的这些将士,也是将自身的能力锻炼到了极致! 习武近三十年,军旅之中二十年,这才有如今的身手,眼前这七岁多的小孩,居然半个时辰不到就入了门,吴惟贤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惟功,你这样的资质,我来教导你有点糟蹋了啊。” “吴叔说笑了……” 惟功越站越觉得有趣,原本站桩对他是一件苦活,国公府里的武师们教授的桩法僵硬,每天站桩的时候全身僵硬,感觉十分难受,如果不是确实对锻炼意志和身形力气有帮助的话,每天一个半时辰的桩功是十分痛苦的磨练,等闲人是坚持不下来的。 而现在站的这个桩,起劲和伏劲不停的转换,人的身体象是在烈马上不停的奔腾,有一种全身与战马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身体在不停的转换着力气,关节也在不停的变换着承受点,这样的桩法,使得人不仅不疲惫,反而有越站越轻松的感觉! 第二十七章 入门 “当你疲惫时,想到骑马奔腾,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青草茵茵,什么疲惫都没有了。” 吴惟贤在一边继续指点着惟功,在他眼前,惟功小小的身体轻微的一起一伏,整个身形,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就如飞鸟掠过从林,鱼儿在水面上游弋,一切都是那么的生动,自然。 他的心中,确有不胜震惊之感。 这样的悟性,确实非同一般。 “就这么练吧,拉弓长力气一如往常,我们两个月后再见。” 吴惟贤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张元功这个未来公爵亲自求他,也就使得他来了这么半天,不过张惟功一点儿怨言也没有……吴惟贤教给他的桩功之法,实在是太神妙了! 师傅引进门,修行在各人,吴惟贤已经将他引入这么一条大道上来,有多大成就,还是得看他自己了。 …… 其后月余时间,张惟功每日就是勤练桩功,没有一天停止过。 以前练桩,虽然感觉身体渐渐变强,但收桩之后,全身发麻,特别是关节地方,感觉都是有点疼痛难忍之感。 用吴惟贤的话说,张惟功照原本的办法苦练下去,非得伤了筋骨不可! “练功是要越练越轻省,越练越有力气,越练身子越好。要是把身子练伤了,那就不如不练。”当是时,吴惟贤是这样的说法,事后也是证明十分有道理。 每天收了桩功之后,张惟功都是感觉自己身上有用不完的劲力,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甚至是晚上睡觉,亦是前所未有的香甜。 十余天后,惟功已经是每天早晚都练习桩功,甚至是走路,吃饭,说话,都是无时无刻不再摆着架式。 七叔七婶开始见到他这般模样,深为骇怪,都以为他撞了邪,后来才慢慢接受这种新奇的练法。 他们所居的小院,十分清净,虽然有南街外的市井之声传进来,但是由于惟功的特殊身份使得府中上下很少有人来打搅,惟功走火入魔一样的练功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乐得清静。 这样练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惟功感觉自己的体能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 他的呼吸,越来越深密绵长,通过桩功,他不仅能更好的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蕴藏劲力,甚至还改变了自己的睡眠和呼吸! 在年前,他拉弓练力还不到一石,短短时间过后,他已经能拉开一石半的硬弓,也能连续拉开百次以上! 蒙古人的马上骑弓,劲力不过一石,寻常人用的步弓,也就是两石到三石,能拉四五石弓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强手了。 以惟功的爆发力,三石强弓已经能拉开,而他不过七岁! 他的劲力,反应,肌肉,甚至是刀术,都是在不停的突飞猛进着!甚至,短短时间,他的身形又高出不少,光是看个头,已经象十三四岁接近成人的少年了,肩膀宽而厚实,两手布满老茧,两眼炯炯有神,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蕴藏着无穷的劲力。 这一切,都是在悄然发生着变化,除了最亲近的七叔七婶外,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 …… 正月底的一天清晨,在惟功苦练的时候,向来清静的小院却是凭空热闹起来。 先是张贵这个大管家带着一群副手,并几十个门上的外院的小厮跑来,一路上各套院的院门大开,动静之大,真真是鸡飞狗走。 到得近前,张贵罕有的对惟功行了一礼,急道:“宫里来了公公传旨,已经到大门口了,说是宣五哥儿你进宫,现在太爷和大老爷二老爷都已经在换衣服准备接旨,哥儿你也赶紧换衣服预备过去接旨。” 七叔七婶都是闻信赶出来,听到这话后,张元芳皱眉道:“看来是正旦那日的事有结果了,惟功,赶紧换衣服吧。” 七婶已经进了房门,将惟功那一套官袍和梁冠都取了出来,惟功也是不敢怠慢,急速将练功的劲装换下,穿着冠服出来。 没换之前,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一身官袍在身上,果然也凭空添了几分神采和尊严出来。 人群之中,惟功瞧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将他从山村带出来的杨达,瞧杨达戴着顶饰兔毛的大帽,一身服饰也很光鲜,想来立了一功之后,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了。 瞧着惟功的眼神,杨达有点儿畏畏缩缩,不知怎地,看到惟功的眼神,他心头突地一跳,竟是有点儿紧张。 “哥儿快点吧,别叫太爷他们等急了。” 国公府里接旨倒是常有的事,大管家张贵十分熟知流程,见惟功有点儿拖沓,不禁出声催促。 惟功没有理他,转身对一样换了冠服的七叔道:“七叔请。” “走吧。” 张元芳呵呵一笑,带头先走,惟功落后他半个身位,叔侄二人,昂然而行。 到府邸最大的七楹五开间的公府正堂前时,整个国公府够资格的人都已经站在堂前的空地上了。 在南边,二门,仪门,正门,全部畅开着,府中的管家执事和男仆小厮百余人,一路排开,站在道路和门首两边,全部垂手侍立着。 看到惟功过来,对此事十分不耐烦的张溶冷哼一声,眼神扫视他时,毫无半分情感。 对这个血脉上的祖父,惟功也没有一点敬意,只是按照礼节,在张溶身前行了一礼。 张溶没有出声,张元功对惟功和声道:“天使已经快到了,一会儿你只管听着,等我们说话时,你跟着一起照样说一次就行了。” “大哥对你这侄儿还真上心。”张元德面露讥讽的笑容,笑道:“咱们英国公府一年不知道接多少次旨,惟贤也接过两道旨了,也不见大哥这么着意。” “惟贤的旨意不过是照例,小五这一次可是特旨,提点他当然更稳妥。” 张元德一时语塞,看向惟功时,眼中却是深深的猜忌愤恨。 把这小子找回来是将未来不可预知的危险提前排除,从过继这件事来看,张元德这事情自然是做对了。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闹出这么大动静,现在宫中都有特旨过来,谁知道是什么事情?难道他能咸鱼翻身? “早知道当初就该叫杨达几个将他暗中处置了,这样一了百了,现在就没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情了。” 一念及此,张元德目露凶光,在他一边的张惟贤看的真切,连忙轻咳了几声。 “父亲,现在不是想事情的时候……” “嗯,为父知道。” 对这个儿子,张元德十分满意,行事缜密,相貌英俊,行事潇洒,在勋戚子弟中名声十分响亮,上次他见着成国公朱希忠时,成国公对张惟贤极尽赞赏,其余各家勋戚也赞誉有加。 张元德暗下决心,绝不会叫张惟功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马蹄声响,众人都是伸头去看,过不多时,一个穿着五品服饰的少监打扮的内使在前,手捧诏旨在门前下马,大步前前,在他身后,是四个小内使,亦步亦趋,跟随在后。 “皇上有旨。” 到得近前,内使便大声宣谕,张溶等人连忙跪下,府中有品级的男子有二十余人,此时也是一同跪下。 “皇上谕英国公并府中上下人等:我自继位至今,每日读书学经不缀,内阁大学士并翰林学士每等尽心教习,每日辛苦,言说不尽。今继大位已经三年,宫中诸太监并勋戚多有进马,然我素未习骑射,不能勾得骑乘,今见散骑常侍张惟功少年英敏,身体强健,骑射功夫俱佳,我欲强健身体,当得品性纯良的勋旧子弟陪侍,他这官正好当在御前伺候,就着张惟功每隔三日入宫一次,伴我习骑射之术,每日骑乘完了,再回家休息,若安心奉差,将来有赏赐与他,汝等也奉敕勿怠!中书舍人不必将这旨润饰,就着人写了送去,钦此!” 听着这般圣旨,张惟功趴在地上,差点儿笑出声来。 不过看左右各人都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七叔趴在身边近前,脸上显露笑容,看来这事情虽有,也不是常常。 原来明朝皇帝的圣旨,口语话的很多,当年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口语圣旨就不少,圣旨里以“俺”自称的,实在不少。今日这一道旨,明显听的出小皇帝颇为兴奋,所以叫中书舍人不必润饰,就这么口语传旨了。 也是对英国公这样的勋旧人家不大讲究,换了别的人家,恐怕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就算是英国公府,接到皇帝这样亲热的口语圣旨的事,怕也不多。 “臣等谨遵圣谕……” 张溶老脸上毫无表情,他这个孙子,私子而出,在外多年,他对惟功毫无感情,甚至觉得碍事。 而且长子元功和次子元德间,他更喜欢元德,对张惟贤也十分疼爱。 种种原因之下,张溶对这明显给英国公长脸的旨意,也不大喜欢,只是这旨意却也是非接不可的。 “恭喜老国公,恭喜大爷二爷,也恭喜贵府五哥。” 这少监是张府的老熟人了,上前恭喜了张溶等人之后,拿了十两银子贽敬,脸上笑容更盛,回首对惟功笑道:“打今日算,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进宫,这是入宫的金牌,五哥儿你要小心保管,不可遗失,也不能借人。” 第二十八章 故事 张惟功将牌接过,是仁义礼智信中的第四等,也就是智字金牌。 大明的牌分很多种,金牌是内廷出入的勋戚武臣禁卫专用,一共才三百多面。锦衣卫有持金牌的,也有自己专用的铜牌。 内使杂役等人出入,用木牌。 官员则是用牙牌出入,不在京时,牙牌就上缴禁用。 他手中的金牌,是智字二百一十号牌,指挥佥事以下到百户以上出入内廷的武官使用,凭此牌,他可以自由出入大内了。 “多谢公公提点。” 惟功深知礼多人不怪,对这个少监十分感谢的模样,他人小,虽无银子送上,那少监也不会挑什么,微笑着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张贵,二月二那天不拘挑几个小厮跟着他进宫就行了。” 待内使离开后,张溶随口吩咐一句,便也转身离去。 老太爷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在场众人都露出了然于心的神色,纷纷四散而去。 张惟贤待自己父亲离去后,才从容踱到惟功身前,拱手笑道:“五弟这番是得了大彩头了,什么时候请客?” “由大哥安排时间,如何?” 出乎张惟贤意料之外,惟功没有推托,张嘴就是答应了下来。 “呵呵,好,好,等我定下日子再说。” “成!” 没废话,惟功答应之后,向张惟贤拱了拱手,便是随七叔回自己的住处,原地留下神色阴晴不定的张惟贤,半响没回过神来。 “小五,惟贤是我瞧着长大的,你和他往来,还是要小心的。” 张元芳神色淡淡的,却是不露声色的提点着惟功。 “七叔我省得的,以他的身份地位,无缘无故与我结交,哪有这般好事?”张惟功呵呵一笑,答说道:“只是那日他替我还过书债,趁着这机会,还他人情最好。” 说到这,惟功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这银子还得出在七叔你身上。” “废话!” 张元芳瞪他一眼,叔侄二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 惟功接旨的时候还算镇定,回到小院居处的时候,还和七叔七婶说笑聊天,一点儿看不出来激动的模样,弄的七叔都频频夸赞,道是他年纪虽小,却已经十分有定力城府。 七婶自然也是替他高兴,虽说民间有伴君如伴虎的话,那却是无知村夫不能靠近君前的酸话,对英国公府这样的豪门来说,摸不清头绪时还会紧张,一旦知道缘由之后,自是知道惟功这差事十分讨好,天子和惟功的年纪相差三岁多,虽说以散骑常待的身份伴天子骑马没有待读听着好听,但勋戚武臣之家,以骑射功夫伴天子左右,岂不正是张惟功的本份?岂不正合身份? “按说我朝在洪武和永乐、宣德年间,都建有幼军,小五你的差事,大约是和当年幼军的武官差不多吧。” 闲谈时,张元芳也闲闲的说起以前的掌故,对惟功来说,倒也是十足新鲜的说法。 “幼军?是以少年为军吧?” “嗯,小五悟性不坏,就是如此。”张元芳笑道:“昔年,太祖立建文为皇太孙,因其年幼,虽为太孙,怕诸军和大将不附,所以太祖皇帝替皇太孙成立了一支幼军,年纪都在十余岁间,领军将领,也以青年为主。这样,俟太孙长成登基为帝,身边现成有一支生死相托,自幼随侍相伴的军队在手,这洪武年间的故事,永乐年间,立宣德皇帝为太孙,也是一样立了一支幼军。后来宣德爷又立英宗为太子,因英宗皇帝年幼,也是成立幼军,人数么,似乎最多,在两万之间。” “霍!”张惟功乖觉的替七叔续了一壶茶水,惊叹道:“不愧是皇家大手笔啊,一出手就是两万人。” “呵呵,当年是盛世么。” “七叔是说现在不算盛世?” 张元芳一噎,差点儿没把一嘴茶水喷出来,再看看惟功的眼神,知道是被这小子捉弄了,当下摇头苦笑一声,只道:“现在大明确乎不算盛世,但看这几年的光景,似乎说中兴是有望了。” 以张惟功粗浅的历史知道也是知道,张居正在位十年,大明府库充盈,粮食积储数千万石,金银也收储了几百万两。 赫赫有名的万历三大征,播州宁夏两役再加上抗倭援朝,打退丰臣秀吉和十几万倭军进犯的壬辰倭乱,三大征用银数百万,都是张居正在位时打下来的底子。 这么一想,说中兴也算是说的过去。 惟功换了个角度,问道:“现在皇上有幼军么?” “哪儿有?”张元芳神色渐渐变苦,摇头道:“为什么没有,这事儿说起来就远喽!” “七叔,讲讲吧。” “这要讲起来,还得从土木堡之变这事说起,事情还和咱们老祖宗有关,第一代的老英国公就是折在这一场战事里头……” 土木之变,张惟功也是知道,这一役明军损失极为惨重,有说损失五十万的,也有说损失三十万的,反正是损失惨重。 但这事情和英国公府也能扯上关系,还关系到现在皇上有没有幼军的事儿?怎么想,他也是想不明白。 张元芳看到他懵懂模样,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在小五跟前这样,你真是为老不尊。” 叔侄两人是在上房说话,外头七婶在太阳底下做针线活计的七婶听到动静,提着茶吊子进来,给两叔侄都加了茶水,又嗔怪着七叔没个正形。 说起来,惟功早该改口称他们为父母,但这小子在这一件事上是十分倔强,而张元芳夫妻俩知道小孩子心结一时难开,也就由他。 但平时相处,其实已经颇有一家人的感觉了。 “呵呵,我哪里老,尚未及不惑之年,言老尚早,尚早啊。” 张元芳兴致上来,一心想和惟功讲古说故事,但看到妻子使了个眼色,醒悟过来,对惟功笑道:“小五你去看会儿书去,我和你七婶有事要说。” 平时七婶有什么话也不背人,今日倒是挺奇怪的,张惟功答应着,一纵身往外,四五级的石阶,行若无事的踏了下去。 他自己都有点儿惊吓,这桩功真真了不得,练的日子不久,自己的身体已经萌发出了常人难及的劲力。 其实吴惟贤教给他的法门,是二十年苦练领悟,再和军中高手切蹉出来,当时的武术不象清末和民国时,在民间最为昌盛,也出了不少武学大师。在大明,一切高手,却是九成以上都在军中。 很多事情,不捅破窗户纸就显神秘,揭开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惟功虽小,却是有两世的阅历,而且经历惨变,心志坚强,自己苦练都有如许成就,何况现在有明师教导? 在阶下,脸上撒满了初春温暖的阳光,七岁多的少年郎,总是罕见的毫无机心的笑了出来。 …… “小五要请老大吃饭喝酒?” 房间里头,传出来七婶的声音,惟功心中一动,便是悄悄附到窗前,低下了身子。 “小点声,莫叫小五听到了。” “他刚一步窜出去了,这会估计又到院外练刀去了,怕什么。” 说是不怕,七婶还是推窗看了一下,惟功正好伏在窗下,七婶看了一眼,便又关上了窗子。 “是有这么一回事。”张元芳沉吟着道:“二哥家的这大哥儿不是等闲之辈,好在小五心底也十分磁实,不会吃他的亏……你问这个做什么?” “唉……小五这客按说该请,我虽是女流,道理还是懂的。不过不是我舍不得,你刚做了一身新官袍,靴子两双,花费都不少,年前攒的银子已经去了一半,最近咱们在城外的地里要用银子,最少也在二十两之谱,买牛,修农具,花费也不少呢……” 七婶絮叨的都是缺银子的烦难事,说来好笑,三品武职官,一年的收入也不少了,但在英国公府这样的巨族里头,却是过的缩手缩脚。 “……说是住着不要钱,吃食也是不要钱,但大厨房的饭不是咱们能吃的,小灶一个月总得三两,用的几个下人,公中给他们钱之外,咱们隔一阵总要额外赏钱,最要紧的,咱们仨一个月六两的份例,张福这个管公中帐目的管家就从来没正经发下来过……” “说这些做什么……”还是七叔温和的声音:“小五不是乱糟践银子,也是有正用。” “我不是攀他,再怎么说过继给咱们了,攒下银子还不是给他?就是这一阵子怕是银子实在不够使了。” “不然就把城外那几十亩地卖了吧,以前咱们自立门户,有地补贴最好,现在既然住在府里了,留着地也没多大用场了。” “那怎么能成!小五和咱们现在住府里是看元功大哥的面子,将来元德和惟贤这爷俩当了家,惟功和咱们还能住这府里?搬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唉,那就先紧紧吧,我听吴游击说,给惟功教授武学,将来用钱的地方也不少,想起来也是件烦难事情啊……” 听到这里,惟功只能默默行开,心里七上八下,一种难以排解的羞愧感觉,渐渐涌上心头。 第二十九章 禁军 一直以来,惟功就不曾怎么关注银钱的事。在他看来,过继的叔婶都算是统治阶层的一份子了,三品带俸的府军前卫都指挥算后世的卫戍军区军职干部,而他们住的又是顶级的勋戚府邸,英国公府光是下人就四五百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惟功没有迷失自己就算是不容易了……但也很是不把银子放在眼里了。 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子们都羞于把银子挂在嘴上,提起银两就算心里起火嘴上也是要云淡风轻的,惟功这些天来,是太不把银子当回事了。 书籍就买了好几十套,用的银子着实不少了,自己的衣服,公中给的料子都是霉烂的,七婶还得自己赔钱到外头的布店里买来料子,再花功夫裁剪出来。 七叔的官服得到成衣铺子找上好的裁缝去做,靴子也是,隔几天还要和同僚应酬,花费开销都不少……七叔已经算是清简省事不喜欢热闹了,若是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性,一年百来两银子的俸禄,真的是结酒楼的帐都不够啊…… 惟功这一次请张惟贤,虽说都是小童,却也不能失了世家勋旧子弟的面子,一定得去官办的大酒楼,安富坊就有一家谪仙楼,楼高三层十余丈,飞檐拱斗,雕彩绘画,餐具都是银制,十分热闹富贵的所在,一桌中八珍的席面最少得八两,抵得两头耕牛! “要想办法搞钱了……” 一瞬之间,惟功下定了决心。 只是,决心好下,法子一时半会的却是想不到呢…… 时间匆匆而过,二月初二那天,宫里来了一个佩木牌骑马赶来的小内使,青绿袍,折上巾,白皮靴,没品级的小火者打扮,见了惟功也不多话,直接便是请惟功相随入宫。 内使过来的时间特别早,还不到辰时,也就是后世的六点来钟的光景,时辰虽早,宫门却已经开了,今日虽不逢朝会,宫门开启的时间却是相对固定,只是冬夏两季,稍有不同而已。 等惟功出门时,府门前有四个穿着灰衣劲装的汉子牵着马匹等候,这是国公府跟着出门的下人,看样子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待见惟功穿着武官常服出来,带路的小内使有点愕然:“尊府没有一个长亲相送么?” 张惟功虽然模样近似十来岁的少年,其实只是七岁多的童子,前往宫中,英国公府居然没有一个成亲长辈接送,这实在也是有点儿悖于常理。 “无妨的,有劳小公公带路了。” 惟功淡淡一笑,年纪虽小,这种沉稳模样,叫人不得不十分信任于他。 “好,请小哥儿跟好了。” 这内使魏朝其实也就是不到二十,好奇心起,索性打马便行。 眼前这小子这般笃定模样,却要看看他怎么跟上来,别弄的哭鼻子就成。 这般纵马跑了一阵,魏朝心中到底不安,回头一看,却是见惟功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意态悠闲的控马跟随前行,距离自己,也不过就是几步远的距离。 魏朝吃了一惊,他是沧州人,自幼入宫,分在御马监当差,骑马不下十年,看惟功这架式,知道这小公子果然有两把涮子,当下收了试探之心,老老实实的带起路来。 偏惟功人小鬼大,说起话来还有几分风趣,见魏朝慢了马速,他便赶上来,与魏朝谈谈说说,没过一会儿,便是知道了不少宫中秘辛。 一直到西华门附近,巍峨的宫城城楼和青砖所砌的城墙在望时,魏朝才想起来自己被眼前这人小鬼大的世家小公子套了不少话出去,他们太监能有外差都是精灵鬼,而且有后台,也就是拜的太监师傅给力才有资格奉命出宫,不然的话,在宫中掏一辈子大粪或是扛一辈子的旗幡都是常有的事,这魏朝也不是蠢人,到西华门前下马时,也是禁不住狠狠横了惟功一眼。 “小公公,拿去喝茶。” 惟功出门前在七婶处取了一些碎银,眼见魏朝脸色不大好看,顺势上前,塞了一小块在这小内使的手心。 以后用人的地方多了去,送上这一块银子,要省不少心力。 果然,魏朝掂了掂手中银子的重量,感觉有两把重,他这样没品级的小火者出宫一次有这样的收入也算不错了,当下在脸上又露出笑容来,这一次与惟功说话时,又是知无不言,不再如刚刚那么提防了。 从安富坊的国公府一路到西华门前,走了不过一刻钟功夫,各人下马时,天色虽亮,太阳却并没有露头,北方的初春,春寒料峭,太阳升起也迟,惟功几人上前验牌时一群禁军身上的铁甲都挂着寒霜,兜鍪之上,也是看到明显的白霜痕迹,看样子,都是一夜未眠,彻夜在这城门上头巡逻来着。 惟功打量人家的同时,这些禁军也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惟功。 一般来说文武官员入宫是朝会,打午门的左右掖门进出。宫中人等自己出入是从西华门,皇帝殡天出宫安葬也是西华门,掏粪的粪车每月出入三次,是从玄武门,勋贵外戚入宫,是从东华门进来。 眼前这小子,身着五品武官袍服,胸前并没有做僭越的狮子补,蓝袍之上,老老实实的是黑熊补子,官服浆洗烫平过,没有一丝皱褶,惟功的脸上也是一脸沉静,种种细节,足够叫人夸目相看了。 “智字二百一十,府军前卫千户官,哈哈,老马,老刘,老杨,看看,这是咱们的上官是不是?” 验看金牌后,一个满脸虬须,五短身材,身上肌肉似乎要从铁甲里头暴出来的军官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穿着铁甲,看样子是一个百户官或是总旗,在他招呼过后,几个品级相差不多的军官都是好奇心大起,一起凑过来看着金牌,待验看无虞之后,一个瘦长脸汉子阴沉沉道:“朝廷名爵可真是不值钱了,屁大的吃奶娃娃也是散骑常待了……好歹得冠服之后吧?” “算了算了,这是朝廷的事,咱们干活拿饷,管这么多做甚!” 眼前这几个,确实都是百户官,夜夜巡逻,在城头上餐风露宿,早晨得交了班才能下值回家休息,猛然出来一个七岁大的娃娃,不仅是千户官大他们几级,还是散骑常侍,这种官职,只能勋旧子弟,做事的身居下僚,小娃娃反而高居他们之上,有些态度和怪话,也是人之常情了。 姓刘的百户点了点头,道:“嗯,老杨说的是,咱们也是府军前卫,好歹有点香火情,不要耽搁了人家的事情。” 马百户颇不情愿,他们知道宫中尚在举行早课,皇帝一时半会见不了人,在递牌的一瞬间,看到惟功静静瞧着自己,心里一动,将惟功的金牌握在手中,露出一角,呵呵一笑,说道:“小哥儿,你必是哪家大府里出来的,俺们不敢怎么为难你,这金牌俺单手握着,随你上两手还是两脚一起,只要能拔出来,就放你进去,不成的话,给俺们几个几两碎银吃顿酒,也不枉相遇这一场缘份。” 众武官听他捣鬼,都是微笑起来,就算想省事的刘百户也是一笑摇头,不打算干涉。 这小童是散骑常侍府军千户,按说还是各人上官,请下属喝场酒也是该当的,再者说这些大府的公子,哪里能在乎几两碎银子,老马这么一刁难,今儿个响午闹一顿酒喝倒也不错。 “马百户是吧?”惟功没有犹豫,嘴上一边说着,人也是一个弓箭步,迅速冲上前去。 他动作之快,令得几个武官都为之变色,马百户心知不对,刚想缩手,已经发觉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腕处。 “松开吧!” 惟功简简单单的一个动手,也是用一只手,但却撰着马百户的手腕原地拧了一圈。 “哎哟……” 猝不及防之下,壮实如野牛的百户官手腕被拧了个麻花,为了保住自己的手腕,马百户立下壮下断腕的决心,将五指松开,手掌心的小小金牌,立刻落下。 惟功将手一抄,轻轻松松的,将金牌抄在手中。 “好家伙,好大的手劲!” 马百户瞪大了牛眼,一边甩着手,一边在脸上露出骇异之色。就刚刚这一下,惟功显示的步伐,手劲,还有果决的模样,都是叫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余几个百户官,还有一群跑上来看热闹的守备宫城的禁军们,都是瞪大双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惟功。 这么一个小孩,居然有这样的身法和手力! 要知道,马百户是个鞑官,祖上是朵颜三卫的蒙古人,归顺大明虽然已经过百年,但是从长相到饮食方式,当然还有练武的习惯都是与汉人不大相同,这厮壮实如牛,矮壮的身躯里头蕴藏着十分可怕的力量……这厮居然被一个小童,轻轻巧巧的拧翻了胳膊手腕! 如果不是眼前的人熟知老马的脾气秉性,看刚那模样也不是作伪,只怕在场的人,都是要叫喊起老马使诈了。 “列位,将来大家都是同事了,原说请客是该当的,不过小弟虽然出自大府,却真的是囊中羞涩呢,还是等过一阵子,手头宽裕了再说吧。” 惟功露了极漂亮的一手,再说上一通漂亮话,不管眼前这几个武官信或不信,这道宫门,他都是进的潇洒漂亮! 第三十章 讲官 看到惟功刚刚露的那一手,魏朝脸上的神情再次转变。到这时,他才隐隐明白过来,自己带进来的这位小爷,怕是有真本事,将来在宫里不大可能是打酱油的角色,而是会留下深深的印记呢。 从西华门进去,先是沿着宽阔的广场道路往东,路过咸安门,断虹桥,十八槐等地方,沿途有不少出入宫禁的勋贵和内臣,见惟功进来,自是都为之瞩目。 再直过会极门,在汉白玉雕成的金水桥南扬长而过,至此文官才多一些,六科廊的科臣和内阁的中书舍人们都经由此前往内廷入值的地方,见到张惟功这小童身着朝服路过,也是相顾愕然。 再入协和门,便是看到文华殿的殿门在望了。 “张千户请稍待,奴婢去禀报大人已至。” 入宫之后,魏朝的表情明显凝重和小心很多,和张惟功说话时,也是以正式的官称相称呼,不敢有丝毫大意。 惟功点了点头,也不愿多说话。 沿途从这么多宫禁大门入内,到处都是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每个人都是神色匆匆,如临大宾,到处都是身着各色甲胃的禁军,每个人都是手持兵器,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所有人。 到处都是红墙黄瓦,高大的宫殿,檐瓦上都雕刻着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汉白玉雕成的石阶,石桥,大块方砖铺成的平滑如镜的路面和广场,高达人头的各色石雕,大的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铜缸……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尽心显在做一件事,那就是鄣显着帝王的尊严和叫凡人不可触及的高贵之感! 所有的一切,皆是为此! 惟功在后世时曾经几次进入故宫,但现在这座宫殿却是叫他十分的陌生。并不是宫殿一直精心维护而显的金碧辉煌,也不是彩绘经常描绘填补而显的一片崭新,叫他心态发生变化的并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是支撑这些外在的无比凌厉的皇权。 高高在上,漠视众生,一切尽在掌握,无人能平等视之的皇权! 一道诏旨,自己就得奉命前来……说错一句话可能就是影响全族的大事,哪怕是一向不喜欢自己的那个深居后宅的老头子,此时此刻,心里也未必不是一点儿不担心吧? 至于好处……好处肯定是有的,不过比起惟功此时这种压抑和胆战心惊的心情,皇家能给的好处又算个什么? 和那些生来就有奴性的人不同,此时此刻,张惟功心底里头的灵魂是纯净的,它没有丝毫的奴性在里头,和身边那些将皇帝理所当然的看成自己的君上或是天子的人们不同,在惟功心中,万历皇帝,也就是一个平常人而已! 在以前,惟功没有把自己曾经是一个后世人的身份看的太重,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 在文华门外等候的人并不多,皇帝每天都有早课,由翰林学士替他讲授儒家典籍,学习经义,在其中领悟治国的道理,在惟功的耳边,很清楚的能听到皇帝背诵儒家典籍的声音。 他很庆幸,好在自己不用学这劳什子…… 在前两年,皇帝还只能看帝鉴图说,那是现今的首辅张阁老和次辅吕调阳在隆庆年间编著的,以图画和解说的形式,讲述教导帝王心术和治国之道。 先皇崩逝之后,小皇帝就是凭着这本图书入门,一晃近三年下来,皇帝在典籍经义上的功力已经足够听的懂翰林们的讲课,进步不可谓不快了。 每天从辰时左右开始,没有朝会的话,就一直讲到响午,下午皇帝自己看书或写文章,晚间交上,由张居正和专责此事的官员负责评价,最后视评判结果,或是夸赞,或是劝谏,甚至禀报太后,由太后来管教小皇帝。 这几年来,小皇帝因为功课不好被罚跪的次数很是不少,这也使得他被逼用功,在精修圣学的道路上,一路飞驰。 足足候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几个戴着乌纱帽,穿着六品或七品文官补服的官员一脸满足的出来,见到惟功时,这些文官和他们的同伴一样的表现,都是一征。但紧接着,他们的眼神之中,都是露出十分犀利的目光出来。 “这孺子是何人?” 一个三十余岁的穿六品补服的文官颐指气使的用手指指过来,在指着惟功的同时,他的目光是高高在上的,似乎张惟功在他面前,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带惟功进来的小内使魏朝一直躬身站在殿门的石阶上,见这个文官问话,便低声答道:“李先生,这是英国公府过来伴皇爷练骑马的小哥儿。” “怪不得,小小年纪还穿着五品补服,想来还是散骑常侍。” 李先生的语气十分不善,样子也十分可恶,鼻孔朝天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别扭。说出来的话就更加可恶:“这么小年纪,英国公府硬塞进来做什么?他们府里大哥不是叫张惟贤,年纪比皇上还大两三岁,由他进来不是更何适更知道进退?无知孺子,黄口小儿也进来,实在是不成体统啊。” “正是,再说骑马之事,随意叫一些会骑马的内臣教授便可以了。” “皇上与内臣过多接近也总不好,听说现在宠一个姓栗的,咱们得空打听清楚了,再来劝谏皇上不迟。” 这几个官员,全部是翰林讲官,其实和小皇帝也是有师徒之谊,他们的身份,只要这一辈子不涉及到谋反大逆诸事,总归是一生平安无事,步步高升。 翰林身份,原本就是玉堂华选,是进士官员中的佼佼者,本朝规矩,非进士不得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庶吉士又称为储相,进士及第之后能入选其中,未来最少也是尚书和九卿一级的身份。 这几位翰林官,原本就是天子骄子,现在又充任皇帝的讲官,只要皇帝不生病不朝会,每日相见,讲解经书,天生日久的相处下去,纵是天子也会有感情。 本朝故事,凡任皇太子讲官的翰林官,未来无不是大富大贵……眼前有现成的例子,张居正就是当年裕王,也就是后来隆庆皇帝在王府时的讲官! 有这双重身份,当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眼前的张惟功虽然是勋戚之后,不过五品武官的身份在这些翰林讲官面前……大约和街边的乞丐也差不多的感觉吧。 惟功是面无表情,他心中已经怒极,但大明现在确实是文贵武贱,漫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千户和都指挥的儿子,就算张元功认了他,他是大明未来的英国公,这些文官还是不会鸟他的……文武殊途,文在武上,这道理说不清楚的。 “算了,何必为难一个小孩子。我想,皇上身边无小事,阁老会关注的。” 一群杀气腾腾的讲官之中,倒也不乏理性者,说话的是一个中等个头的中年人,大约四十不到,长相平常,但眉宇间书卷气甚深,说话南人口音甚重,神态举止则是彬彬有礼,先前说话的众讲官和他一比,简直都是屠夫一般的粗鄙感觉。 “申大人说的极是。” “我等静候消息最好。” 这申大人一说话,众官都是赞同,刚刚盛气凌人的李先生也是点头称是,但仍然是横了张惟功一眼之后才拂袖离开。 只有申先生维持了自己的君子风范,在路过惟功身前时,居然很和蔼的点了点头,这才跟随众人而去。 此时惟功才隐隐明白,大明的文贵武贱,文人轻视武夫,原来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历史上大明皇帝接近和宠爱的内臣和武臣,毫无例外的被文官们冠以权阉和奸臣的标签,正德年间的什么八虎,还有江彬这个边将,种种谋叛形迹简直匪夷所思,适才这些文官瞪眼看向张惟功时,如果不是对方年纪过于幼小,恐怕很多莫须有的罪名就已经编排到他身上了! 第三十一章 加分 “张千户,请吧。” 魏朝额角上明显有几滴汗珠,虽说现在内相冯太监当家,外廷的文官等闲不来招惹内廷,不象是高胡子在位的隆庆年间,内廷里的人遇着文官简直是跟老鼠见猫一样……现在内廷算是有主心骨,不过文官们一样有老大,而且分成三六九等。 刚刚那几个讲官师傅,可万万不是魏朝这样的小内使能招惹的…… “有劳。” 经过刚刚的事,惟功心底对此事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是转变了……文艺一点来说,就是被人点燃了心中的一团火。 凭什么自己在英国公府被人白眼也罢了,出来还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衰样? 真真是大丈夫不可无权啊…… 抱着这种异样心思,在进入文华殿的同时,惟功反而是变的郑重起来了。 “臣张惟功,叩见皇上。” “罢了,你才这么大一点儿,行礼怪别扭的。” 大明的礼节可没有后来的大清那么讲究到变态的地步,最少在宫里,宫女都不需要行跪礼,象惟功这样年纪的小孩儿,礼节上就更不需太讲究。 皇帝大约也不大乐意见一个光头的小子郑重其事的给自己叩头,一见惟功跪下,万历皇帝便下口谕免礼了。 “臣谢皇上。” 惟功谢过,起身,站在对面金台之下五步开外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模样十分的端肃,恭谨。 “你小小人儿,还真的挺老成的嘛。” 万历比惟功大了三岁左右,说起话来就是老气横秋的,摆谱的厉害。 其实少年人的心思是一样的,哪怕是君皇,也是相同。越是少年,越是希望自己比别人成熟,只是皇帝身边的人不是容易能到跟前的,太后要管,张先生要管,冯大伴更要管。挑来挑去,宫人都是三十以上四十左右的,模样也不能出挑,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也不能太小,要挑老成的。就算这样,只要听说小内使勾着皇帝游玩不务正业,太后知道了,必定拿去打死不论。 象惟功这样的比自己还小的,身份又是正经臣子的,还真是没有在万历跟前出现过。 “臣虽小,不论骑、射,均有可观之处,皇上若有需臣之处,臣当竭尽全力。” “倒是听大伴说,你是在边塞长大,不曾走路就已经在马上了,所以才挑你来陪朕骑马来着,用人么,就要用其长才。” 惟功严肃,万历也是收了调笑的口吻,一本正经的说道。 其实面君之前,惟功已经想过自己该如何与皇帝相处了。 如果一味奉迎,甚至陪皇帝耍乐嬉闹,一时是会获得小皇帝的欢喜,但时间久了,皇帝也就拿自己当弄臣,小丑,甚至是倡优太监之流。 格调下去,想再往上升就难了! 而且,现在大明也不是小皇帝当家,自己奉迎了皇帝,传扬开去,不论冯保还是张居正,又或是他们身后的李太后,都能一句话就打发自己回家,既然如此,何必自轻自贱的去当一个弄臣呢? 倒是相处熟悉之后,倒也不必太拘泥,否则皇帝成天对着阁臣和翰林,自己再严肃万分,也就白费了能经常进宫的良机了。 此中的分寸,真的也是要费点心机来把握呢…… “今日朕心绪不佳,学骑之事,容后再说吧。” 惟功的态度使万历对他高看了几分,但皇帝也失了和惟功说笑的兴趣,再加上确实原本就有心事,于是万历说了一句之后,便又伏案皱眉了。 皇帝才十一岁,但已经较为成熟,甚至有几分人君的样子了。 “唉,这事该怎么办呢?” 万历呆了一会,愁眉苦脸的道:“李先生将这奏疏送来与朕看,显是要朕赦这赵参鲁无罪,先生的面子不能不顾,不过看这赵某人言词着实狂悖,语涉内臣,朕岂能轻易做这样的主张,真是叫朕烦死了。” 惟功在下头听的心思一动,他每天看史书兵书,可也不是死看书,身在英国公府,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每天看到朝廷的邸抄! 所谓邸抄,也就是通政司每天在宫中内阁抄写重要的政务,汇编之后,抄写了颁行天下。邸抄之上,最要紧的肯定是兵粮钱谷诸事,边关兵事和条鞭法等诸事肯定是头版头条,考成法等诸法也是重人关注的重点,要是有京察等考核官员的重要时刻,邸抄上更加火药味十足。 当时又没有新闻报纸,朝野之间,稍有智识身份的人想了解朝廷的动向和当权者的施政纲领,最要紧的消息来源就是官方发布的邸抄了。 邸抄之外,还有边关的塘报,各官府的行文等等,不一而足,当然最为人喜欢的还是小道消息,在大明小道消息化身为各色妖书揭帖等形式,最为热闹的就是万历中期前后,妖书案成为明末三大案之一,就是小道消息和谣言的最高形式了。 现下万历肯定不知道自己执政中期的麻烦,更不知道自己会堕落成一个有吸毒嫌疑的超级宅男和死胖子,现在小皇帝也就是脸稍许有点发福,但身形长相是和正常的少年一样,再加上皇家的基因不错,皇帝是标准的瓜子脸,眉目清秀,肤色白过很多女子,配上天青色五团龙常服龙袍,金色的翼善冠,看起来就是一个超级有型的小帅哥。 现在小帅哥一脸愁容,显然是在为眼前的事发愁。 目前为止,皇帝只是在张居正和冯保加太后三位一体的羽翼之下的小鸡,真的是没有经历过一点儿风雨啊…… 皇帝发愁的事,前两日的邸抄上已经有详细的内容了。 此次事情,赵参鲁这个户科给事中弹劾南京守备少监张进一事引发。 大明的给事中负有拾遗补阙的职权,各科的给事中权力极大,虽然只是七品小臣,但却是位卑而权重。 嘉靖末期和隆庆年间,内阁大学士互斗,给事中们就是赤膊上阵的打手,哪怕是徐阶和高拱这样的人物,夹袋里也要养一票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小弟,遇事就由他们打头阵,所以就算是阁老,对这些言官也是很头疼和忌惮的。 高胡子就是被徐阁老的群蜂蛰头战术搞的神经崩溃,在隆庆年间曾经自请离职,言官威力,在大明真的不是说笑来的。 赵参鲁弹劾在程序上无错,张进也确实有痛脚被抓住了,看起来情理法都在赵参鲁这边,张进是倒霉定了……但大明的事情,律法只能用在普通人身上,用在高层身上,就会用出事情来…… 最为关键之处,就在于张进是冯保的人…… 现在朝官多在赵参鲁一派,而冯保是肯定要护着张进的,两边正在角力,这个李先生估计是朝官推出来的代表人物,在小皇帝身边施加影响,制衡冯保。 这事儿,水深着呐…… 水深,也是机会,小皇帝虽然没有垂询,不过殿中除了十来个太监内使,臣子身份的只有张惟功一个,皇帝说话出声,勉强也算是垂询了。 “皇上为何不问张先生呢?” “哦?”万历征了一征,下意识答道:“李先生说,此乃内监中小小不法情事,只是大伴面子上有些难看,就莫要说给张先生知道了,小小事情,弄的先生也参与其中,浪费精力,十分不好。” “呵呵。”惟功笑了一声,接话道:“这些话是李先生对皇上说的吧?” “唔,正是……你怎么知道?” “张先生这阵子正在清理刑狱之事,事无巨细,先生都督促各法司慎重梳理,务使狱中无一冤者,对平民百姓都是这样细心,先生又怎么会不管天子内臣和外廷之间这么大的冲突呢?” “卿言甚是,吾知道了!” 万历毕竟太小,被那李先生拿话挤住了,加上有逞强的心理,想独立于张居正和冯保之外使用自己的权力,其实也就是帝王独裁权柄的心理在作怪。 他虽是年纪小,但从懂事时起接受的就是不折不扣的帝王教育,对权力有着天然的追逐和独占的**,虽然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幼童,但在这方面,万历的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是在小心翼翼的想偷偷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了…… 被张惟功这么一点醒,小皇帝才知道自己太想当然了! 这么大的事,张居正会不管,冯保会由着自己安排,赦免那个鲁莽的给事中赵参鲁? 看着张惟功,小皇帝也是一阵庆幸,他刚刚虽在犹豫,但也接近要下诏旨了,若是旨意一下,想挽回就难了! 他深深看了惟功一眼,道:“你很不坏,以后有空就进来吧,今日就到这里,朕要入内给两宫太后请安去了!” 万历说完,转身拂袖而去,虽然没有褒奖张惟功太多,但话语中的器重之意,却也是十分的明显了。 “臣领旨。” 华丽的藻井雕绘之下,张惟功站在金台之前,若无其事的跪拜谢恩,今日宫中之行,寥寥几句话,却是加分不少! 第三十二章 狂生 在张惟功出宫后不久,在万岁山西侧不远地方,绵延成片的数百房舍构成的庞大建筑群落之中,一个戴着三山帽,穿着坐蟒红袍的男子斜倚在一张花梨木的官帽椅上,手中持壶,微笑着听完了魏朝的禀报。 “小魏子是吧?差事办的不坏,来呀,赏他一吊钱,可怜见的跑腿差事,不能叫这孩子白辛苦一遭。” “奴婢谢过宗主爷!” 冯保这么夸赞,魏朝喜出望外,差点儿就哭出声来。 他拜的是王安的门子,虽说也是司礼监的太监,但地位比起冯保来是差的天差地远了,能得宗主爷一声夸赞,不要说还有钱可拿,就算一个大子儿不给,魏朝也欢喜的快晕过去。 “回头英国公府的那孩子出入宫禁,到皇爷面前应承差事,来来回回的,就由你继续接送吧,做事要小心,懂么?” “懂,宗主爷放心。” “嗯,那小子,叫张惟功是不是?” “是,宗主爷好记性。” 一句寻常马屁,冯保却是自得一笑。他能到现今的位子,当年在裕王府里的经历不消说,当差谨慎小心,记性好办事妥当,这都是当太监必要的本事,哪个主子都不会喜欢愚笨的内侍,大人物们不喜欢把话说两次,更不喜欢事情也要叫人办上第二次。 “张惟功这一次话说的不错,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不过咱家身份特殊,倒是真的不便给赏钱,人家英国公府家大业大的,也不稀罕啊……” “倒不一定……”魏朝果真是个机灵的,连忙将在英国公府的见闻向冯保一五一十的说了。 “竟是如此……”冯保沉吟着道:“怪不得老英国公见过咱家几次,绝口不提这张惟功,倒是一直拜托咱家照顾他那嫡长孙张惟贤,咱家还想这厚此薄比真厉害,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头。” 他自失一笑,又道:“这一次胡乱允了张元功的请托,把他这儿子补进府军前卫,还给了散骑常侍,咱家难得做一回好事,为人大方些,就果真有回报了。” 事实上刚刚的事可大可小,没准儿就能闹起大风波来。 要是皇帝下旨赦免赵参鲁无罪,冯保的脸就被打的啪啪直响了。 在内廷权势熏天也没有用,皇帝的喜好就代表这些大太监的权力基础是否稳因。小皇帝可能是无心所为,但在有心人眼里,冯保的权势基础已经岌岌可危了。 就算事后能挽回影响,今天这事,也会叫冯保这个司礼掌印太监脸上无光……嗯,是十分无光。 想到此,冯保杀气腾腾的道:“英国公府怎么待他咱家不管,反正宫中不准有人为难这张惟功,魏朝,这孩子喜欢什么,替咱家打听了,咱家再做区处!” “是,宗主爷!” 在场过百人,不乏穿红袍的高品太监,但所有人都如风吹扬柳一般,深深的低伏下身去。 …… 在皇城东安门外,在拥有千间房舍的十王府的东侧不远,有一座丝毫不逊于十王府的建筑,安然座落于弓弦胡同的深处。 这座建筑的主人明显拥有绝大的权势,仅从一点就能确定:从胡同口到建筑的大门前有半里左右,但等候主人传见的轿子和车马却是从胡同深处一直排到胡同口,并且有往更远处蔓延的趋势。 在胡同口附近,卖小吃的摊贩排成了一条长龙,从馄饨到羊脸肉再到酱驴肉,饺子,烧饼,胡羊汤,一应俱全,在春初寒气逼人之时,这些小食摊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叫了一看了就格外的眼馋。 赶马车的车夫,抬轿的轿夫,跟主人出门的长随,光是这些人,就足有好几百人之多,熙熙攘攘,竟是将一个幽深狭长的胡同弄的如闹市一般。 到门房里的大厅一看,拿着手本等候接见的全部都是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文武皆有,红袍青袍云燕狮子各色补服,从普通的六七品官员再到穿着红袍的封疆大吏或是部堂高官,等候接见的官员足有上百人之多,按文武品流分开,成为一个个小圈子,各自喝茶说闲话,整个厅房之内就跟菜市场一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所谓权门若市,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这里,就是当今第一权臣张居正在京城的居所! 很多人是从数日前就开始在张府等候,从早至晚,一直到主人家宣布谢客,今晚再不召见任何人之后,才会神色怏怏的离开。他们多是要放外任的官员,或是在京各部居于下僚的普通官员,或是有事求请,或是要在离京前面请阁老垂训,只是按各人身份高低的不同,张居正接见的时间也不同……很显然,有些官员在这份时间表上的排名是十分靠后的…… 酉时末刻时,在众人眼前,有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穿着道袍,头戴纯阳巾的男子,飘飘然从门厅处众人堆里挤过,在一个张府下人的延请之下,进入内宅。 “此是何人,怎么这般大咧咧的模样?” “我等苦候数日,便是府、按也不能直接进入,这人身着便服,怎么就昂然直入?” “唉,也不知道阁老什么时候能见下官……” 有人不服,有人抱怨,也有人哀声叹气,倒是有明眼的冷笑道:“你们也敢攀人家,刚进去的是赵给事中,我等能与他比么?” “怪不得,他遭了事,倒是潇洒自若,真真是了不起,有伟丈夫的风范。” “嗯,此番不管结果如何,赵大人已经可以名满天下了。” 赵参鲁弹劾张进之事,也算是老虎头上拍苍蝇,成则获利,败也是名满天下,仅从众人的议论就能听的出来。 身后各人的话,赵参鲁也是隐约听到一些,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容。 以他的身份,原本就侪身清流,给事中和翰林官,御史官一样,都是由进士身份的青年才俊担任,官职虽低,权柄却重。汉人王朝,统驭臣下都各有家传之秘,宋人是异论相搅,明朝便是以小制大。 用小臣掌握实权,重权,制衡大臣,小臣再牛却无法建立势力,而大臣却只能被小臣所制,彼此制衡,可保大明江山不失。 “拜见阁老。” “哦,是宗传来了,坐吧。” 接见赵参鲁的地方是张居正的内书房,真正用来看书和办公事的地方,大户人家的房舍各有讲究,这样的内书房,不是真正倚重的自己人,是断然不会被带到此处来的。 这般的待遇,赵参鲁却也不甚放在心上,拱手一礼,便坐到了书案之前,与张居正面对面。 张居正不为人所察的微一皱眉,赵参鲁坐下之后,他又执笔写了一会儿,一刻钟功夫之后,才揉了揉眉间,对房中一个长随问道:“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呢?” “回老爷,是有不少。” “去吧,说一声,今日不再见客了。” 长随答应一声,自去传话,至此,赵参鲁不能不有所表示了,躬一躬身,说道:“下官多谢阁老。” “谢什么?”张居正呵呵一笑,起身坐到赵参鲁对面,坐定之后,才敛了笑容,摇头道:“宗传哪,你连接两次上书,言词都十分激切,殊为不智啊。” “下官倒不以为不智。” 直接顶张居正的人不多,眼前赵参鲁就算一个,但张居正也是难得没有发火,只皱了皱眉,便又笑道:“宗传以为现在朝中有奸邪乎?” “下官不敢。” 赵参鲁还是不敢再顶撞下去,欠了欠身,说道:“下官参的只是内臣……” “冯保颇贤。” “这……” 赵参鲁表面弹劾张进等人,其实对准的就是藏在幕后的冯保,现在张居正当面说冯保颇贤,这话,赵参鲁已经接不下去了。 “宗传用心良苦,内臣也确实颇多不法者。老夫的意思,宗传你要委屈一下了,内廷之中,颇有不少对宗传你切齿痛恨者,虽则,你是铮铮铁骨,但老夫备位首辅,也不能叫朝中出现纷争难止的局面,宗传,你明白否?” 这般苦口婆心,赵参鲁却是昂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下官此身何足惜,只要能剪除权阉,此身何惜!” “说的不错,真是一个心地纯良不畏权贵的狂生啊。”张居正面无表情,答道:“老夫听的都要热血沸腾了。不过,不如把张凤磐也叫来,叫他当面再说一遍给老夫听,怎么样啊?” “阁老……”张居正一提到张四维这个赵参鲁的幕后谋主和靠山,赵参鲁犹如白日见鬼一样,又似被针扎一般,猛然跳了起来。 “你回去吧,老夫委你到高安当典史,这个官当然屈了你了,不过有张凤磐照顾你,你起复不过是几年间事,但老夫在一日,你就不要想当京官了,去吧!” 说到最后时,张居正已经是正颜厉色,戟指而言,而刚刚还满嘴孔孟,正气凛然的赵参鲁,此时却是瑟瑟发抖,张居正断喝之后,他便匆忙一揖,转身便行,离门之时,差点儿就绊倒在门槛处。 第三十三章 巧遇 “无能鼠辈!” 面对赵参鲁的背影,张居正冷笑一声,满眼都是鄙夷之色。 “老爷。” 从书房书架后闪出一个身影,自是往常与张居正形影不离的游七。 “你替我同张凤磐说,他入阁之事,我本已经允了,若是再搞这些阴私勾当,入阁之事就不必再想了!” “回老爷,小人会去说,不过此事未必是张四维一个人的首尾,这里头怕是还有江南那几个人的勾当。” “是么?” 张居正聪明天授,又是徐阶的入室弟子,在权谋方面,简直已经不做第二人想。他虽然才五十出头,但资历已经不在很多老臣之下。 十五岁时,他就以神童之名名满天下了,二十出头就已经是翰林,在朝为官已经近三十年,又是一直在徐阶身侧为京官,论起资历和对朝中那些阴私勾当的了解,更是无人能敌。 游七一说,他便瞬间想到了几个身影。 “不过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人,他们现在资历想入阁还早,再过七八年来做这个梦还差不多!倒是那个姓李的,他的讲官不必再做了!” “是,小人也只是猜测。” 现在朝中内阁只有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人,内阁缺人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张居正为了平衡人心,免得自己揽权的迹象太过明显,已经决意再召一个听话的人入阁。 张四维就是一个呼声最高的人选。 晋商子弟出身,嘉靖中前期就入京为官,资历,背景,都是足够了。能力也颇为上佳,最要紧的一条,还是张四维谨慎小心,和吕调阳一样听话。 只是这种听话是真听话,还是一种掩饰,最少,通过这一次赵参鲁一事,张居正还是觉得有必要对张四维进行一番敲打了。 “另外告诉冯双林,赵参鲁我发配他去当典史了,但内廷之中,最好也略作表示。” “是,老爷放心。” 无非就是要和冯保演一个双簧,一个公正无私,为了大局牺牲一个,另外一个也不得寸进尺,大度一些,讲几句约束内廷的冠冕堂皇的官话,如此一来,大家脸上都好看。 游七有七窍玲珑心,心中已经明白,无需张居正多说。 “对了!” 游七将行之际,张居正突然叫住他,吩咐道:“我这里有一套宋版的武备志,听说英国公府那小孩子颇喜欢看兵书,今日他在文华殿的话也看出来是个知道进退的,你叫人跑一趟,带我的名刺去国公府,送一套去罢。” 一听这话,游七吓了一跳:“这个,老爷,这太给那小孩子涨脸了吧。” “哼。”张居正淡淡一笑,已经拿起书本不说话,游七不敢再说,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游七自是不知,张居正虽然自幼读书,但其祖父也是辽王府的亲卫出身,自幼贫寒读书上进也不是容易的事,其中甘苦自知。张惟功幼而聪慧,在英国公府不受待见的事当然是瞒不了张居正,今日之事,张惟功替他挡了一个大麻烦,加上隐隐的同情心,所以有此重赐。 一般的人,想得到张阁老的东西,真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 从文华殿出来后,惟功直接从午门、端门、承天门这一条百官出入的线路出了宫。 西华门当然更近,但没有内使带路,自己乱撞是容易出事的,刚刚在少年天子面前留下深刻印象,惟功不想自毁形象。 再者说,他也很想从这个线路走一趟。 这里的景像还是十分熟悉,几乎没有太多的变化……仔细来看的话,很多宫门的名字是与后世不同的,比如皇极门在后世是太和门,而且是满汉两种字体,承天门改为**等等,看到这些,心情自是变幻起伏。 人生若有更远大目标的话,可能就是守护这个文明不被侵沾,而且一直保持着勃勃生机,直到它成为最伟大的国度之一罢。 “想的太远了啊……” 摸了摸羞涩的腰间荷包,惟功的脸色就变的古怪起来。 清晨出门,带了的那一点散碎银子已经给了魏朝了,自己身上是空空如也,摸到荷包里头,简直连一个大子儿也摸不着。 他惟有苦笑:“钱……想不到这个时候,最想要的仍然是这玩意儿!” 没钱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腰中无铜,胆气就小了很多,闲逛的念头也就熄灭了。今日入宫,练功的目标尚且未守成,且回家苦练去休! 这么一想,便是大步而行,出承天门后折而向西,再出皇城西门,国公府的那几个跟他出来的健仆已经牵着马匹等候了。 “哥儿怎么耽搁到如此时候。” “就是,我们已经苦候半日,回家后怕是人家都开了饭了。” 这些家伙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大宅门里头怕是真没几个好人,老太爷不待见,张贵等管家也不将这五哥儿看在眼里,又没有太监跟随,这些仆人也是蹬鼻子上脸,居然对惟功出言不逊起来。 若是惟功有钱,开发几个赏钱,怕是就能买到这些家伙最少是表面的尊重,不过他腰间空空如也,当下便冷然道:“既然这样,你们几个先走便是。” “甚好,哥儿有这话我们就先走吧。” “这是衣包,哥儿请自便。” 惟功说的是气话,不料这几个豪奴哪里将他放在眼里,有一个人将马背上的衣包取下,往地上一丢,笑道:“哥儿自便吧,咱们下回进宫时再见。” 说罢,几人都是调转马头,只留下惟功骑过来的枣红马和一个包裹下来。 这里热闹,四周有不少禁军和内侍们伸头探脑的看热闹,惟功不愿将事闹大,只得将包裹捡起来,自己在宫门外的筒子河边上,寻一个背静有树的地方,将官服脱下,换了家常的便装。 做这样事的时候,惟功胸口还有一些起伏,不过换完了衣服,却又已经平静下来。 和这么一群下人玩指天誓日,或是破口大骂,都是庸人所为,这个场子,他寻机会找回来就是! 换了一身便装,整个人倒利落很多,大明国初的时候,官袍不分文武都很轻便简捷,袖子和下摆都比较利落,到了成化年后,民间穿着用度渐渐浮华,官场的衣服也是有了显著变化,到万历年间,官袍越来越肥,袖摆都是大的吓人,这种衣服,穿起来是很好看,有飘飘欲仙之感,确实体现着华夏固有的审美观,不过用来做事,走路,骑马,那实在太不方便,达官贵人,出门办事穿官服,带一身衣服,随时按场合更换,若是讲究的,带三五身也不稀奇。 单人匹马,从皇城城门一出来,便是直入大时雍坊。 这里算是西城市井气息较浓的坊了,往北去,小时雍坊,安富坊,都是非富即贵。 惟功策马在闹市中缓缓而行,倒也感受到一种在国公府中感受不到的浓烈的生活气息。 “大爷,赏点儿钱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食了……” “求求大爷了……” 正走的十分惬意,冷不防有几双小脏手攀住了马匹,一边说着,一边就是将手伸上来。 这年头,一匹普通的马匹要十两银子左右,上等好马二十到六十两,若是千里驹,那就说不准价格了。 普通百姓出行,安步当车是最为常见的事情,花十几二十个大钱,就够雇头毛驴从城东到城西了,能骑马出行的,肯定是颇有身份的人,这些乞儿拉住马匹求乞,按常理来说也不算错。 只是今天他们的判断是大错特错,惟功苦笑着道:“你们让开,我这儿可是真没钱……” 话音未落,马身下头却是传来惊喜的声音:“是恩公!” “对呀,真是恩公呢。” “哈哈,咱们找了这么多天不曾找着,今儿居然就撞上了。” 底下是一片惊喜声,惟功这马也不算太高大,奈何拉马的却是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又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贫乞儿,市井中厮混的孤儿,这些孩子身量都很矮小,可不就就在马腹上下,惟功要探出腰来,才能看的清楚。 一看之下,却也是认了出来,打头的是那日在胡同里救下来的少年之一,白白净净,十分伶俐干练,当日惟功也是将扫尾善后的事情交托给他了。 “你们平时不是在南城和正阳门一带厮混,怎么到大时雍坊里来了?” 大时雍坊并不算是乞索儿和无赖们厮混的好地方,靠近几个富贵的坊,平时兵马司来的多,夜间巡逻不仅是铺兵火夫,锦衣卫的校尉也是经常出没的,在这里作奸犯科,真不是好选择啊。 “恩公,说来话长啊……” 白净少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来,上次见他还模样还不错,这一次再见,脸上身上全是污垢灰尘,头发也是乱的如鸡窝,已经是标准乞丐模样了。 “对了,那个王国峰如何了?” “伤筋动骨需百日,他的骨头尚未完全长好,我等出来行乞,就没有带他出来。” “罢了。”惟功知道这些少年有难言之隐,左右无事,便淡淡说道:“你们带我去看看,救他一场也算有缘呢。” 第三十四章 冷铺 众少年闻言大喜,压低声音欢呼一声,便牵着惟功马头,穿过大街,没走多远,便入了一个脏乱胡同,两侧全是脏乱窝棚,路面上污水横流,惟功这样骑马的少年郎君,衣着打扮也很过的去,在这样的地方出没,居然也是无人多看两眼。 这里的居民,都是衣衫破烂,两眼无神,瘦弱不堪,这春天仍然很冷,惟功看到居然有人就睡在草席之上,全身都是冻的瑟瑟发抖,这样的处境,当然不会有人保持着无聊的好奇心了。 “这里是何等地方,为何聚集的都是这等样人?” 到得一个房舍之前,看模样规制倒还不小,三房三间,也有大门,入内之后是标准的四合院的院子,两边厢房,正中堂房,还有厨房,澡房,马厩和厕所也是一应俱全,粗粗一看,这院子就有三四十间屋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头简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普通的穷京官想买这么一个院子就只能等晚上做梦时发梦才有! 这样的院落,不等到侍郎少卿一级,想也不要去想。 可惟功眼前的院落已经破败不堪了,房舍老旧,墙面斑驳陆离,长满青苔和杂草,墙基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倒塌一样,屋顶瓦间都是长满了草,这样地方当鬼屋倒是蛮合适的。 “回恩公,这里是京西冷铺,在这里住的,多是流民和咱们这样衣食无着的,稍微有点法子,断不会在此居住的。” “冷铺?” 惟功这时才明白过来,大明的驿传铺递是一个很完善的系统,从驿站到急递铺是军政通信的配套系统,至于暖铺和冷铺,则是配合驿传的辅助设施。 暖铺,设施豪华,配置高端,冷铺则是能遮风挡雨,用来收容贫苦的过路百姓所用。 大明盛时,光在大同一带就有暖铺数千间,边境贸易的商人,过路的官员,士绅百姓,都可入住,条件极佳。冷铺就是普通百姓居住,条件稍差,但也是象样的房子。 从边境到京城之内,暖铺和冷铺是配套的,而冷铺再加上养济院,原本是大明收容贫民流民的官府设立的慈善机构,国初之时,颇有作用。 到现在么,惟功眼前的情形就说明一切了。 “上次见你们,还算看得,怎么现在成这般模样了?” 眼前情形太过凄惨了些,惟功入内之后,看到有五六十个少年在院内,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比起上次见到的情形还远远不如。 再看到王国峰用破布条吊着胳膊,整个人瘦弱不堪,手腕处虽然上了夹板敷了药,但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恢复的很差……想来如果不是惟功给的一笔小钱用来治病正骨,这小子的手腕就一定废了。 看到惟功进来,王国峰虽小,却是知礼节的,挣扎着过来,要给惟功叩头。 “罢了!”惟功不满道:“都这般模样了,还讲这些礼数做什么……你们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上次的事?” 白净少年大约是这一伙人中能说会道,见过场面的,当下苦笑着答道:“咱们交不上份例,恩公又杀了周奎几个,朱老大是南城跺跺脚震八方的角色,我们怎么敢再回南城去,就算朱老大不敢惹恩公,咱们这些小虾米随便就宰了埋了,要么送到左家庄化人场去烧了……咱们的小命,真是屁也不算啊。” 说起这样的话来众少年神色都是十分郁闷,他们原本算是南城朱国器的思生会的外围,不能与核心比,但好歹能养活自己,去年年尾上时被周奎几个殴打,张惟功出现救了他们,但当年的饭碗也是丢了,而且正阳门南再不能去,那里才是鱼龙混杂好讨江湖饭的地方,现在在西城这里,就算是大时雍坊都有不少京官居住,锦衣卫和兵马司也会常过来巡看,想做点作奸犯科的事,地面上的坊正就带着铺兵过来喝斥制止了……总之,混不起来的。 没法子,只能当真正的乞丐。 “若是没有团头,当乞丐原本也不坏。”白净少年一脸痛惜,毫无羞耻心的说道。 “团头”和在养济院克扣贫民米粮布匹的“会头”一样,都是江湖老大级的人物。乞丐中的团头照样有自己的住宅,一样穿好衣服坐轿子,跟士绅一样,每个团头底下都有几百上千的乞丐,乞讨所得,一多半都被团头强令上缴拿走了。 至此,惟功也算明白了众少年的处境。 原本是黑社会的外围,不良少年,但好歹有点良心,交不上份子钱,又被自己出手打死了真正的帮派中人,黑社会混不下去,当乞丐又被勒索,只能住在城西冷铺这种危房里,每天三餐不继……温饱这两个字眼,对他们来说是太奢侈了。 若惟功是个傻鸟,恐怕就会说:“何不做正行营生”这样的话。但惟功也是知道,这些少年多半是孤儿或弃儿,而正行里不管是哪一行都是要清白身家,甚至想读书考秀才还要五户秀才人家联保,商人的伙计也是从小养在身边,言行举止一一教导,长大了才能得力,现在这群少年,除了干黑社会之外,想做正行,那是断不会有机会的。 当然,还有两个很光荣的职业可以不拘一格选用人才,那便是太监和边军。 大明边军不管你是怎样的人,只要是壮年男子在招募时投军便肯定收用,刀头舔血虽然风险极高,但是一个捧的起来的饭碗。 另外就是到宫中投效当太监,如果入选就等于捧了铁饭碗了,大明太监虽多,待遇却不差的。如果没有入选也不怕,横下一条心来挥刀自宫,到各大寺庙的澡堂子里伺候出宫洗澡的公公们,也是一条活路。 惟功上下打量眼前这一群,感觉叫这些少年去当边军未免太早,劝他们自宫似乎也太伤阴德了一些…… 他脸上阴晴不定,底下这一群少年却是会错了意,一个身上罕见的十分结实,脸色十分黝黑的少年慷慨道:“恩公已经救得我们一次,王国峰若不是恩公现下已经是残疾,我等中未必没有下一个,今日我等能勉强乞讨过活,也是仰赖恩公之赐,恩公亦不必再替我等操心了。恩公是官宦人家子弟,无谓与我等下九流往来,惹人闲话,我等再见恩公时也就不必再招呼,还请恩公莫要见怪才是。今日一礼,日后再见无期!” 说着,众少年一起跪下,十分郑重的行礼而谢。 “都起来吧。” 张惟功虽然才七岁多,但行止已经十分成熟,身量亦高,这些少年普遍都比他大五六岁,一则视他为恩人,二则也不觉得他比自己小太多,所以都对惟功十分恭敬,并无轻视之意。 看到此情此景,惟功心生感慨。 什么叫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富贵人家里头,一出手就赏人,当面称谢,背后阴损的事情可不少见,真真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也颇不少。 眼前这些少年,自己随意出手的一件事,他们却是感激到骨子里头,并且能设身处替自己着想提出不再往来…… 仔细想想,这些少年,也不再如以前那样不起眼和令人厌憎了。 “你叫什么,还有你,还有你?” 惟功一时不回话,却是问及那几个最出挑的少年的名字。 白净少年叫张用诚,黑脸少年是周晋财,还有两个叫周思进和陶希忠。 “晋财太村气俗气了,改叫晋材吧,用诚的和思进、希忠都不错,不必改了。” 以惟功的身份地位,给周晋财改名已经颇够资格,周晋财不识字,不知道一字之易名字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是欣喜于惟功赐名光采,喜滋滋答应了。 “我虽是官宦子弟,不过家族是家族,我是我。老实说,我在族中不算得意,所以此时想帮你们,也是拿不出银子来。” 惟功说话的时候,注意观察这一群少年的表情。 有人无所谓,有人眼神中掠过掩不住的失望色彩,惟功将众人的表情变化都记在心上,观察这一瞬间的表现,大约可以知道这些少年的品性心智如何了。 “这件兔毛衣服,值四五两银子,你们拿去先当了吧。” 看着众少年,惟功微微一笑,伸手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袍,递给最近的张用诚。 “恩公……” “不要叫恩公了,我年纪小,听着不象话,再者,以后你们的事我管了,日常相处,老叫恩公叫什么事呢?以后,叫我的名字惟功便成了。” “是,惟功大哥!” 张用诚是最乖觉的一个,抢先一步开口,先自认下了惟功这个大哥。虽则惟功年纪小,但这时谁会管这个? 在他之后,黑脸的周晋材,王国峰,周思进等人俱是一起叫起大哥来。 “惟功大哥,这皮袍咱们……” “收了吧,马不是我自己个的,不然的话,也给你们了。”此时此刻,这身兔毛衣服是惟功最能拿的出手的东西,而且,解衣衣之的效果比随便掏出几锭大银的功效更好,一群少年,人人将脸涨的通红,嘴唇都是嗫嚅着,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只是语言贫乏,而所有人的脸色和激动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第三十五章 责怪 从西城冷铺出来,惟功身上已经没了大毛衣服,只有青蓝色的帖里袍服和白色中单,看起来倒也利落,只是寒风一至,那滋味很不好受。 再看眼前这群少年,有不少穿的还比他单薄,而吃食肯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惟功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若不是自己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在山村惨变之后,恐怕他的境遇也比眼前这些少年好不到哪儿去吧。 他今天的行为并不是一时兴起,他有自己的抱负,建立基业,无非就有钱有人。现在谈有钱真的是说不上,一时半会也想不着什么赚大钱的法子,但想做一番事业,没有人是万万不行的。 世家之中,真正有地位的公子身边都有一伙人,如张惟贤那般,身边有护院保镖当武力后盾,小厮男仆充仆役之任,清客相公陪伴左右出谋划策,等其年长后,会有真正有本事的幕客在其身边,提点其朝纲之事,或是协助勋贵们管理京营,打点营务。 如张惟功这样受冷落甚至是隐隐有敌意的子弟,想有什么出头之事,就非得自己去打拼不可。 七叔好歹也是三品武臣,只拿死俸禄,身边一个心腹都是不曾见过,这样的世家子弟,无权无钱当然是很正常的事了。 惟功不愿似七叔那样,碌碌无为终老一生,他有很多的抱负和理想,最为迫切的便是复仇。 没有人,没有势力,孤身一人去取敌人项上首级,惟功虽然苦练武功,却也不信自己能成为唐人传奇中游侠儿那样的人物。 姓陶的本身就是军中大将,身边再随时有数十家丁,数百骑兵亲卫,想杀这样的人,自己赤手空拳是太难了! “你们先吃几顿饱饭,赚银子的事,咱们再想办法。” 时辰不早了,已经近午时,太阳直射在院落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高兴的笑容,惟功不便久留,匆匆吩咐几句之后,翻身上马,往安富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他走后,众少年也不闲着,果真拿了皮袄去当了几两碎银,买来粮食,自己动手煮食了,食得一饱之后,各人都是摸着肚皮,倒在庭院中晒着太阳,个个都是十分满足模样。 “以后,就跟着惟功大哥干了,你们于我一起举手立誓,如何?” 周晋材黑脸,脾气也是粗直,他有此议,张用诚几个有威望的也是赞同,几人一起振臂一呼,众少年都是相与举臂,一起立誓道:“誓死追随惟功大哥,有违者,人神共愤,天打雷劈!” 他们都是曾经在黑社会外围的,立誓的事见多了,此时各人立起誓来毫无违和之感,十分熟练。 立誓之后,各人又复睡倒,有一个年纪小的少年不觉怯怯问道:“惟功大哥也不是有钱的富贵公子哥儿,你们说,咱们以后跟着他,能混到饱饭吃么?” “但愿能吧……” 张用诚心思是最缜密的,这事情他已经想了多次了,今日热诚相邀,请惟功到他们住处的也是他。 跟着这个少爷,未必对他们有什么帮助,各人的命运也可能仍然如此,每天都可能冻饿而死。但现在看来,身手不凡的惟功大哥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指望,张用诚也是隐隐约约间感觉到了这一点,在和其余几个年纪大的同伴商量之后,果断就有了刚刚立誓的那一出。 立誓之后,算是大家绑在了张惟功的战车上,最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是要跟着张惟功一条道走到黑了。 “有恩不假,可他也要有本事才行啊……” “咱们现在也是没法子了,要不然你回南城找朱老大去?” “那算了……” 众少年说来说去,也是没有什么办法,说来说去,也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刚认的老大身上了。 …… 收了一群半桩大的小子当手下,当了大哥,张惟功心里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地方。 骑在马上,感觉到阵阵凉风,他也禁不住自嘲一笑。 为了收买人心把自己的毛皮大袄都脱了下来,这样的老大当的还真是悲催啊…… 好在事后想想,张用诚和王国峰,周晋材这几个,谈吐气质都还算不错的,这一群少年大约是他们拢起来的,眼神灵秀的不少,要是那种目中无神,唯唯诺诺连话囫囵话也说不出来的小乞儿,恐怕他也没有兴趣收在自己麾下了。 唯一能自解的,就是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这话了…… “当务之极,是要拢着他们搞钱。” “有钱,就能买衣服,修葺住处,买粮,买肉,给他们增强体质。” “训练他们,使他们变强,成为得力的手下。” “这些小子,现在年纪还小,就算有些油滑的东西也还只是在表面,心情还没有被真正污染,收他们当小弟,培养起来当然很费功夫和心力,也要耗费大笔的钱财,但论起忠诚来,肯定比以后花钱雇人要强过百倍。” “有钱有人,就可以慢慢再多招致人手,十年之后,光景可能比现在截然不同……” 在马上,惟功越想越觉得心头火热,他在英国公府居住到现在,其实除了习武之外,事事都不顺心,好在是七叔七婶还算疼他,若不然,心里未必能承受得了很多重压。 现在在外头收服这么一群小弟,虽然若是张惟贤惟德惟平哥儿几个若是知道此事,准定笑掉大牙,但惟功心里,就是隐隐觉得得意,还有一种放声大笑的感觉! …… “回来了,是他没错。” “好家伙,可算露头了。” 惟功是到府的西南角门下的马,虽说是角门,一样是红门朱户,银环高阶,气派也不算小,平时有五六个门上的轮班守值,有人负责栓马桩,有人负责通传报信,光是一个角门就得用这么些人,公府气派,真真不是一般人家能比。 从这角门进去,穿过夹道,绕过两个院子,便是惟功所在的梨香院。 往常出入,那几个门政大爷都懒怠起身,由着惟功自行出入便是,最多是上来一个将马匹拉好栓上,由马房的人过来牵走涮洗喂食便是,但今日惟功一下马,一群门政便是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五哥儿赶紧过去吧,太爷已经发火了。” “哥儿你真是大胆,今日入宫,不说早早回来禀报详细情形,反而悄没声的跑去野了,太爷正在嘉乐堂发火呢。” “赶紧的吧,不过现在就算去怕也是晚了,哥儿你今天屁股要糟殃,哈哈。” 这些门政哪里有什么好心,眼见惟功小,或是恐吓,或是调笑,幸灾乐祸的多,一点儿也没有替惟功着急的模样。 原来那四个长随早早回来,原说惟功人小鬼大,自己也能回府,谁知这一晃半天不见踪影,偏今天又是头一回进宫,太爷国公张溶突然想起这事来,着人来询问惟功进宫之后的情形……国公府在宫中当然有一些内线,不过回报出来的消息都不准确,只有人说惟功在殿上有奏对,而且说了不少,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是没有说的清楚。 这么一来,张溶自是上了心,现在不是成化和弘治年间,也不是正德年间,那时候对勋戚多有照顾优容,嘉靖年间也差不离,但隆庆之后,文臣越发势大,特别是张阁老秉政以来,对勋戚一点儿也不照顾,甚至屡有风声,朝廷对优免田赋一事已经很难容忍,清理之事势在必行,优免,就是按品级免除力役和田赋,从九品到一品各有标准,勋戚贵族之家,优免的田亩数字极多,原本已经占不小的便宜,但这些贵戚哪有知足的,肯定多拿多占,最近风声颇恶,各家都十分小心谨慎……这种时候,万一英国公府叫人拿住什么把柄,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嘉乐堂就是张溶所在的后宅精舍,从西南角门过夹道,穿安善堂,福字碑,绿天小隐,过大戏楼,荷花院,竹子院,明道堂,再穿垂花门,艺蔬圃,流杯亭,妙香亭,独秀峰……惟功足足走了一刻钟功夫,总算是赶到了嘉乐堂外。 仍然是那两进套的院子,外院里头已经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人,不少人已经挤在假山石旁和金鱼池边上了,再进两个,怕是有人要一头载倒在长满荷花的池子里头。 惟功一过来,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人群中张贵疾步而出,指着惟功的鼻子,厉声道:“哥儿你怎么这般不省心?入宫出来,不说早点回来,去哪儿鬼混去了?” “管家这是和我说话?”惟功淡淡道:“若是外人不知道,怕是以为我是府里的一个小厮呢。” 张贵被这话噎的说不出下文来,一张脸涨的通红,正难堪之际,张元德闻声出来,皱眉道:“你这般不守规矩,胡作非为,说真的还不如咱们府上的家生子小厮省心……赶紧进来吧!” “你看,你们看看!” 惟功一进内堂,端坐在正中椅上的张溶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张元功和张元芳道:“你们俩还护着他,你看他连外袍都没了,穿的这般模样回来,成什么体统?野的就是野的,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今日若不重重罚他,咱府里索性就真的没王法了……来呀,传家法,快传家法!” 第三十六章 逆转 张溶这一顿家法算是已经憋了好久,两次三番,都是被张元功劝了下来。 此番惟功错处虽不大,却是被逮了个结结实实,激怒之下,张溶也不问惟功奏对之事了,只一迭声的道:“快拉下去打,打了再上来说话!” 惟功只觉一股恶气袭上心头,看着眼前这糟老头子,只恨不得上前当心一拳,打死了事。再看一边冷笑的张元德和其余众人,形象都是十分可恶。 他暴怒之下,颇有动手的想法,但一眼看到七叔时,但见张元芳微微摇头,显是劝他忍耐一下。 但见张元功上前劝道:“父亲大人息怒,何不问过了小五具体情形再说?” “大哥又来袒护了。”张元德似笑非笑,讥刺道:“不管如何,也该小五的父亲上来说话比较妥当吧。再者,有什么好问的,七弟这儿子这般荒唐,难道奏对还能有什么彩头不成?” 这是讽刺张元功多事,惟功已经过继给老七,他还当自己儿子一般的出头,一句话说的张元功十分难堪,张元芳也是怫然不悦。 “二哥既然点到小弟头上,小弟就不得不说了。”张元芳倒是很沉稳,冷静答道:“小五确实有点荒唐,叔父大人愤恨要用家法,小弟也没说什么,只是适才宫中熟人来说时,并不曾说小五奏对不称旨,所以二弟这话,惟功怕是不敢领啊。” “哦?”张元德冷笑道:“七弟这话也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就眼前这小子这般荒唐模样,还能有什么花巧不成?不叫皇上派人打出宫来已经是我们府里的造化,太爷和祖宗们保佑了!” 张元德是打定主意,不给惟功父子吹嘘的机会,反正金殿奏对在场的人都是太监,总不能拿皇帝来对质吧? 就算有什么夸赞之语,反正他事前有话,惟功就算说了,也可以不认帐。 反正英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也真的未必在意小皇帝一句两句夸赞的话,只要不捅大漏子就成了。 “还等什么?” 伶牙俐齿的二儿子火力全开,将长子和四房的老七扫的无言以对,张溶便恨恨一跺脚,怒道:“等他把我气死再打么?” 张贵适才被惟功奚落,此时恨不得亲自上手去打,心中幸灾乐祸,当然不会拖延时间,立刻便挥手令道:“快来人,将小五拉下去,别叫太爷气坏了身子。” 几个健仆早就等在一边,当即过来四个拉住惟功,另外两人捧着藤条等候,等把人拉出按在凳子上后,便可用藤条执行家法。 至此时,张元芳叹一口气,对着惟功使了个眼色。 小责受,大仗走,那藤条算是国公府最高的刑罚了,打上几十条的话,惟功怕是要趴个把月才能起身,既然张溶这个祖父如此为老不尊,毫无道理,小受大走,惟功一路打出去,也算不得悖逆。 得此暗示,惟功便欲发力,拉他的几个人虽然是健壮男仆,但他如果真的动手,多半能一甩脱身,外间全是管家执事,如春哥儿那样学过武的倒是没见几个,杀出去也并非不可能…… 正跃跃欲试间,专门替外宅往内传递消息的小厮金哥飞奔而来,隔的老远便大叫道:“太爷,太爷,有客来拜!” “大呼小叫做什么,成何体统?” 现在家事都是张元德在管,金哥这么吵闹,他便皱着眉出来,拂袖道:“没见太爷在这里行家法?” “是,是,小的莽撞了。”金哥儿擦一擦额角上跑出来的汗,小心翼翼的道:“就是来的这客不寻常……” “还能是什么天大人物?”张元德十分不满,不过也知道这小厮历来谨慎,便又问道:“是不是哪家公爷过来了?不对啊,定国公这两日在斋戒,我还着人送了一桌素斋饭过去,成国公出城踏看庄子去了……除了他们,是哪家侯爷么?” 国公府中,平素也少有文官来访,若是武职官,就算是一品都督或是总兵官,在英国公府这样的二百年的豪门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只有对等的国公来拜,或是有身份地位的侯爵伯爵前来,才有资格叫张溶这个国公出面接待。 “都不是……”金哥咽一口唾沫,在张元德发火之前连忙又道:“是徐爵徐指挥官……” “是他?怎么是他!” 张元德象是被鞭子抽了一般,整个人跳了起来,便是端坐在屋子里的张溶也是微微一征,疑道:“他怎么来了?” “他来是求见太爷还是见大爷,又或是见我?” “他说奉命前来,送点儿东西进来……”金哥儿眼神一转,看到惟功,忙笑道:“徐指挥说了,就是送东西给五哥儿。” “什么?” “岂有此理!” 张溶吃了一惊,脸上白眉和胡子都随着脸型变化拧成一团,张元德更是跳起脚来,恨不得一个窝心脚将这金哥儿踢飞出去。 这个徐爵,本人倒真的不算什么,只是一个不带俸的指挥使,但不要说英国公府,阖北京城任何公侯勋贵之家,又或是文武大臣,听说此人前来,怕是没有敢拿他当寻常卫所指挥那样轻视的。 原因也很简单,徐爵这人是冯保的亲信,冯保人在司礼监为主,间或去主持东厂,还要去御马监,平时忙的脱不开身,外廷和民间涉及到利益之事,都是由这徐爵出面主持。 冯保在崇文门和宣武门共有八间官店,收益颇多,都是这徐爵在主持。 有这么一层关系,虽然英国公府是与国同休的公爵,还真的不敢去得罪这么一个小小的指挥使! 张溶白眉皱成一团,挥手令道:“请进来,快请。” 没过一会,一个白白胖胖留八字须,穿着宝蓝色直裰,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笑呵呵的走过来,此时不相干的下人已经避了开去,徐爵一径走到内堂阶上,张溶站在阶上迎候,徐爵笑呵呵的拱拱手,笑道:“老国公何必出来,晚辈进去给老国公叩头才是正经。” “你和我说这话做什么,你已经多久没上门了,把老头子忘了是不是?” 张溶在徐爵面前十分和蔼可亲,上前两步,拉着徐爵的手笑道:“进里头说话,一会叫人备一桌酒席,我们边喝边说。” “不成,不成。”徐爵连连摇头,笑道:“这阵子刚开市,盘点新货定价格,旧年的银子年前不得盘出来,现在也要送那位的府里头去,忙的真是脚不点地……不怕老公爷你怪罪,若不是那位亲口说了叫我走这么一趟,在下还真的是没空前来贵府啊。” 张溶听的一阵默然,这徐爵所说是实,冯保的八处官店全是他主持,有质铺钱庄也有塌房,这些地方还兼顾收税的责任,冯保的店哪里会循规蹈矩,店里的伙计充当税吏,到处都明收暗抢,八处官店一年最少净利几十万两,是京师里各家都知道的大肥肉,若不是冯保这样的主人,最就有人合计想抢过来了。 徐爵主持官店,还要替冯保打理家里的事,帐目之事库管之事也是他负责,和官员交接往来,与张居正的勾通,都是徐爵的差事,这样的核心大总管居然为了张惟功的事跑这么一趟,自己这个过继出去的孙子在冯保眼中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贵府五哥儿在哪?是不是这位小少爷?”眼前人不少,徐爵虽胖,眼神却是十分锐利,在场中扫视了一圈,惟功又是唯一的小童,一下子便是被他发觉了。 张溶神色十分尴尬,白眉皱成一团,他总不好说正要动家法责罚,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徐爵这样的人心思动的十分快,当下只作没有看到,上前两步,执住惟功的手,笑道:“哥儿真是了不得,听印公说起你今日奏对之事,沉稳有致十分得体,皇上后来在太后跟前也提起哥儿,着实夸了两句。印公听说后十分高兴,着我送了几套书过来……” 惟功十分得体的道:“皇上夸赞是圣恩,公公所赐愧不敢领,实在不敢当。” “呵呵,当得,当得。” 徐爵当下捧出一张书单来,林林总总,怕有几十套之多,古人的书籍都是一套几十本,这几十套书最少也得几千本书,冯保这一出手,还真的是出人意料的大方。 “呵呵,惠而不费,没有什么的。”见国公府上下要过来辞谢,徐爵摆手笑道:“若是真贵重东西,印公他老人家也舍不得的,司礼监刻版印书的人手有一千五百多人,哪一天不是几百套书出来,眼前这点真的不算什么……” 将书单送上,又着实夸赞了几句惟功“少年老成”徐爵便拜辞张溶和张元功张元德等诸兄弟,笑呵呵的告辞离去。 他一走,在场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张元德十分难堪,看向惟功的眼神充满怨毒。 张溶干咳一声,道:“虽然此子在宫中表现尚算得体,不过究竟还是有错在先……今日这打先记下……” 听到他这般说法,惟功嘴角微斜,露出微嘲之色。 张元芳向他做了一个手式,是警告他莫要得理不饶人,虽然有徐爵上门,有皇帝和冯保撑腰,但英国公府毕竟是大府,不能以寻常人家相视。 老爷子要真固执起来,打了惟功,后果也不会真的很严重,了不起向皇帝和冯保解释一番就行了。 众人正欲散去,却见那金哥儿再次跑来,这一次速度更快,显是有更加紧急的事情发生了。 第三十七章 入门 “五哥儿慢走,这一次还是与你相关。” 惟功和七叔两人刚刚抬脚行走,却听金哥大呼小叫,众人闻言,齐齐愕然。 惟功也是有点惊奇,今日之事就是和宫中有关,难道是皇帝又有什么赏赐?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皇帝略感意外和赞赏,应该不至于此吧? 说话间金哥儿跑到近前,先向张溶行了一礼,禀道:“太爷,又有客来拜。” 今日之事十分戏剧化,张溶年纪大了,此时颇感无力,无奈问道:“此番又是谁过来了?” “这一回是江陵相国府中的游七爷……说是江陵相国有命,前来拜会咱们家五哥儿。” “是他!” 刚刚过来的徐爵好歹还是四品卫指挥,此次过来求见的索性就是一个身在张府当总管白丁,但张溶听了,老脸越发苍白苦涩,看向惟功的眼神也是充满不可思议之感。 张元功等人眼神中也满是震惊之色,今日之事,真是奇峰突起,不可思议。 惟功本人倒是淡然,他已经想明白了,今日之事估计是涉及朝争,自己一下子卷进两个大人物的漩涡里头,因此叫这两人注意了一下,但不过也就是这样了,他才七岁多年纪,这两个大人物不会真记得他的。 “快请进来!” 张溶一迭声下令,再也不端着老国公的谱了。待看到青衣小帽的游七走过来时,堂堂英国公竟是步下台阶,先执手为礼。 “老国公这是要折杀在下了。” 游七江湖客出身,为人浮滑,见张溶过来,连忙上前扶住,连声逊谢,语气十分谦恭谨慎。 虽是如此,张溶亦不敢怠慢,宾主二人客气几声后,便邀游七入座细谈。 “不必了,今日前来只是奉相国之命送一套书过来,听说贵府五哥儿十分聪明,相国说小孩子好学是好事,赠书一套,虽不甚好,不过也是宋人版书,也算相国的一番心意。” 张溶嘴里含了黄莲一般苦涩,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哥儿若是得空,还请到相国府里来玩。”游七这话却不是张居正交代的,而是张家五公子简修特别交代下来,游七只负责转告:“我们家的四哥也喜欢武事,相国虽然想他读书上进,但他只喜欢骑马射箭等武人之事,相国笑说看来吾家要出一个武臣了,简修公子听说贵府五哥儿喜欢习武看兵书,十分欢喜,已经将哥儿你引为知已了,得空的话,请过府一叙。” 张家六子,敬修嗣修都在读书,而且已经是举人,三子五子亦是秀才身份,只有老四简修嗜武成狂,是张家有名的浪荡子和异类,所以游七的话出于张简修之口,并不奇怪。 “多谢简修兄青眼,有空的话小弟会上门求教的。” “得,话替你们带到了就成。” 游七完了差事,便拱手告辞,匆忙离去。 在他走后,在场的人感觉更加古怪,张溶这一次连话说的兴趣也没有了,只深深看了惟功一眼,甩手便回了屋。 张元德则是眼神怨毒,扫视在场诸人之后,怒哼离去。 他将惟功带入府中,此时怕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小五,好做。” 张元功感慨万千,眼前这个小子,看起来比自己当年强过百倍,他抚了抚惟功的肩膀,珍爱之情,溢于言情。 惟功自己却是神色淡然,只向张元功微一躬身,便是与七叔两人相伴离去。 “你这小子啊……衣服哪去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之中,张元芳第一句话不问宫中之事,反是问起惟功的衣袍。 惟功心中一阵温暖,便择要将冷铺之事说了。 当然,他心里的打算是不会和七叔讲的。 “助人是好事,不过你还真有古人孟尝之风,脱了自己衣袍叫人当了换吃食,亏你想的出来。” 张元芳哭笑不得,少不得将此事揽了下来,叔侄二人打定主意,不能将此事如实告诉七婶,否则的话,两人俱是不寒而栗。 “这等事不能再为之了。”张元芳警告道:“咱们助人是好事,但也要行有余力才是。” “七叔放心,我不会的了。” “宫中之事,随时都会有变化,也不要自满。” 惟功正色道:“我不会是那般浅薄轻浮之人,七叔请放心。” 张元芳莞尔一笑,道:“若非天天看着你,几乎疑你是诸葛多智而近妖,小小年纪,这般早熟。” 叔侄二人一起大笑起来,只是一个是高兴开心,一个却是心怀鬼胎的干笑。 …… 此后一段时间都是风平浪静,张惟功每隔一两日入宫,陪小皇帝练习骑马,宫中的御马都是调教好了的,十分驯良,在马耳朵边就是放上一串鞭炮都惊不了马,十分安全,惟功的责任就是提醒皇帝仪态姿式,在一边护卫的太监有好几十,安全上头他不需担心。 经过上次之事后,万历对他也是有所注意,惟功也是打点起全部精神,努力将自己的差事做好,可惜万历似乎在此事上天赋不够,总之,进展不快。 正常的日子里,他仍然是以习武为主,同时开始思索怎么靠着那些小家伙开始赚钱。 但诺大的京城,除了偷窃,敲诈,乞讨之外,似乎以他们这一群人,想赚钱的可能是几乎没有。 哪怕就是卖力气,那些是大兴和宛平两县农民们的专属业务,想抢过来似乎难了些,此外卖柴,卖鱼,卖菜,收垃圾甚至粪桶,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想插一杠,就意味着最少有十场八场的群架要打。 开酒楼,官府有好几十家官营酒楼,几百套的银制或铜制的上等餐具价值不菲,勾栏和演乐胡同则是销金窟,文人雅士商人都往那里去,官员也换了便装,偷偷摸摸上门,他们想开酒楼,还是别做这种梦了。 惟功打听了一下,整个京城,大兴和宛平有五万多家铺行,一百三十多个行业,其中宛平三万多家,大兴一万多家,都是被官府和牙行、皇店加官店的全套体系垄断起来,各行各业,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想贸然插入其中,刚一入水,就会被一群鳄鱼给吞掉的。 大明也不是没有普通的商人,不过都是有地域之分的,比如徽商可以先跟着同乡大佬学习,然后几人合伙,最后单干,成功的徽商都是这个路数,不成功的可能是一直保持初始或中级状态,但怎么样都会混口饭吃。 而惟功就别想这么做,同理,晋商也是这么封闭,根本不接纳外人。 他暂且没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也是忍不住破口痛骂封建商业壁垒实在是太可怕了…… …… “你的马桩已经有根底了。” 三月中的时候,已经快两个月不见的吴惟贤终于再次上门。 此时惟功终于明白过来这厮为什么不收自己为徒,这样的见面次数如果他还收徒弟的话未免也太腆着脸了。 “不错了,姿式很对,已经不需要我来调校,你这样站下去,身体会越站越好,劲力也会越来越强。” 在小院东侧,吴惟贤和惟功两人对站,看到惟功的站桩姿式之后,吴惟贤也是赞不绝口。 “再下来,我要教你长劲力的法子,能不能入门,成为真正的力敌百人甚至千人万人军中能杀入杀出的无敌猛将,就看你能不能掌握这种法子了。” 吴惟贤脸上露出郑重神色,他叫惟功两脚一前一后站后,一手按在肋下,一手竖起,两手平伸出去,整个人,就象端着一杆大枪。 “古人征战,最重矛、枪、戟,这几样,都是长兵器,练功夫怎么都脱不了这个架子。” “人的身体中线是一条脊椎,想用长兵,重要的不是手和眼的协同,而是要将劲力练到脊椎上去,练不上去,就算你站一辈子桩,最多也就是一个寻常武夫,干个伍长甲总,或是到民间当个武师是够格了,想当大将猛将,差的远。” “要练脊椎,要紧的就是存住气,这气不是呼吸之气,而是道家所谓的先天之气,以呼吸秘法,将劲力存于身上,化入丹田,发力之时,气劲不外泄,不是用的普通的筋骨外力,而是用的丹田之力,一声呼喊,劲力自内而外发,平时存力,打时用力,平时存储的多,打时用的就多,等你能开五石强弓,左右开弓挥洒自若,能用数十斤重的强兵,戳挑劈刺无所不能,那时候,你的武艺便成了。” 吴惟贤今日教授给惟功的,是宋明之际由武学大师和道家宗师共同研究琢磨出来的武学根基,很多东西,玄而又玄,但真用白话说出来,师傅教出来,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法门。 只是坚持下来,并且由明师不停的调整姿态,真正的带入门,普通人是没有这种机缘的。 站桩合格之后,吴惟贤才决定将真正的武学法门教导给惟功,其慎重之处,也完全能看的出来,这些法子的要紧之处。 甚至有些将门或是民间的名家,都是传子不传女,因这种保守行径加上战乱,真正的杀人武学渐渐失传,也是一件令人扼腕痛惜之事。 “拳法,便教你查拳!” 吴惟贤神威凛凛,喝道:“看我这一拳!” 他身前是一堵厚重的砖墙,吴惟贤猛然出拳,快如闪电,“啪”的一声,击在墙体之上。 整个出拳的过程,快捷如闪电,刚猛如霹雳,配合出拳时的喝声,令人有天神下凡之感。 再看墙上青砖,受劲的地方,已经被打成粉碎! 这一拳若是击在人身,最好的结果也是要呕血重伤! 第三十八章 变化 吴惟贤教自己查拳,惟功并不意外。 他是下过功夫的,当时的太极拳刚有萌芽,体系还不成熟,至于形意、八极、八卦诸拳法也是在清季才成熟,而且那些民间的拳法重套路,根本不是军中杀伐拳法的对手,象吴惟贤这种练出气劲的高手,根本不会去练那些套路。 但查拳是例外,原本就是军中杀倭总击出来的拳术,走的就是一拳毙命,招招杀敌的路数,也是当时最流行的拳法。 不过也是有点失望,惟功颇有失落的道:“吴叔难道没有什么秘法拳法吗?” “秘法是练气,练身子,练发力,拳法有什么可秘的?杀人无非就是那些手法,劲力练到了,你比他力大,比他出拳快,你便打死了他。你耳目灵便,在万军从中,你能听的见有箭在射你,有尖啸声,有枪在刺你,有振空的嗡声,有刀在砍你,你能感觉到,还躲的开,身形比人家快,你便能保住性命。” 吴惟贤不胜悠然的道:“当年我兄弟二人还有朱冕大哥,三人为锐兵,每战必在阵前,我三人持盾使刀,经常有百名真倭围攻,朱大哥当前,我兄弟在两侧,朱大哥手起刀落,必斩一人头,我二人持盾舞刀,无人能伤得他分毫,一路从阵首杀到阵尾,那是真的痛快,哈哈,好多年没有能痛斩倭人首级了,真是手痒啊!” 他说的朱冕也是浙兵中的佼佼者,以壮士身份入募为兵,每战必缴纳首级,以小兵身份一路升上去,可惜就是死的早了,否则现在最少也是和吴惟贤相当的身份。 惟功听的也是不胜向往,油然道:“可惜现在倭寇被杀光了,不然我也想去杀倭祭刀呢。” 吴惟贤叹道:“海上还有一些,不过是真的不成气候了。倒是当年十倭中只有三名真倭,现在的倭寇,真倭多了些。” 惟功震惊道:“当兵只有十分之三是真倭?” “唔。”吴惟贤点头道:“当年倭寇,多半是中国人。” “那他们为什么为倭寇?” “这个就复杂了……”吴惟贤沉吟着道:“嘉靖年间尚且不曾开海,海禁尚严,福建和浙江一带,多山少田,民喜经商,又能冒险,所以入海讨生活的极多。因为法禁严厉,捉住了就斩首,我记得在成化年间,一次捕船民数十,不分良莠皆斩。后来只要入海的干脆就存了不回岸上的心思,时间久了有一些还算良善,只在海上做生意,移居吕宋爪哇倭国等处,更多的就成了海盗,老船长王直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当初的倭寇,多半就是这些人了。” “此事不必多提了,倭寇已经不能成气候了。”吴惟贤停住话头,看着惟功道:“你小小年纪,关心的事情倒是真的很多,现在还是练拳罢。” “练拳,拳招是死的,拳意是活的,要把拳意练到了,就是真的大成了。” “查拳拳意,最要紧的便是十字要决。所谓:缩、小、绵、巧、挫、速、硬、脆、滑!” 惟功接口道:“适才吴叔使的那拳,是不是速和硬?” “是的。”吴惟贤赞道:“你说的不错,速是速如闪电莫迟疑,快打出不意;硬如钢锥戳软泥,冲撞莫松驰。拳意要快如闪电出奇不意,而拳头要硬如钢铁,冲撞不松驰。但在速和硬之前,要会‘缩’!” “缩如张弓蓄积力……”吴惟贤拍拍惟功,笑道:“自己好生琢磨吧。” “吴叔,吴叔……” 某个壮实的身影一晃而逝,吴惟贤丝毫没有继续详细指导的自觉,一闪身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了瞠目结舌的惟功,留在原地楞征不已。 好在,吴惟贤虽然跑的快,但教导的真的非常仔细,几乎没有遗漏的地方,他的拳意,还有练气的体悟都教导给了惟功,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惟功继续苦练便可以了。 …… “练弓没有什么花巧的法子,无非就是耐心二字而已。” “什么势如追风,目如流电,等你能拉开三石弓满半个时辰,或是左右开弓过百下手不软不酸时再说吧。” “死盯着靶子,感悟眼力和手力的结合。” “弓箭最少要数年才能见功,好在你底子强,我对你有厚望哟……” …… “原本是要教你练剑或是练枪,不过我的枪法剑术真的稀松,你自己选择了练刀,这个大好,本将的刀术还是颇能提上一提的。” “出刀狠,收刀稳,下劈,上撩,斜斩,挥挡,刀法无非就是这几个动作。你现在动作已经十分娴熟,出刀稳和准都有了,继续再练下去便是要练刀意!” “刀意,连绵不绝,感悟到刀和自身的融合,劲气的协调,要做到出刀之后,刀意连绵不绝,这才能在万军从中,杀入杀出而自身毫无伤损。” “这些桩,高低不同,你踩在上连练桩法,边练刀法,桩边吊各式大小轻重不一的铁球,来回撞击,等你从桩上下来不伤不损,而刀刀俱能砍中球身的时候,刀法就算小成了。” 在吴惟贤隔三岔五的教导之中,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惟功的劲力,箭术,刀法,无有一日不在进步着! …… “大哥!” “惟功大哥!” 一转眼已经是五月中旬,暮春时节。 从城西宣武门出城,一直往西北方向不远,便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香山和八大处等风景名胜区了。 张惟功一身箭衣便装,头上戴着一帽灰色毡帽,腰间佩刀,大步流星的走到香山山脉的一种山道起点的时候,十几个少年从路边的草从中一跃而起,一起叉手行礼。 时隔数月,张惟功的个头又长高了一些,已经接近成人,肩膀宽厚厚实,两手布满了茧子,双目炯炯有神,看人的时候,目光直视,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不骄狂,也不退缩避让,很多人在他的双眼注视时,哪怕是成人,也是情不自禁的扭转过头去。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成稳有致,哪怕是赶路的时候,也是身形凝渊如山峦,不晃不摇,令人感觉稳重,油然生出信任之感。 现在的惟功,虽然还不到八岁,但望之已经如十四五岁的少年,而杰出的仪态,有时甚至叫人忽视了他的年龄,待他如成人一般。 听到众人的叫唤再看到人,惟功没有直接说话,只是用平静的姿态和冷静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们。 与几个月前相比,这些少年的模样和神态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个头或多或少都长高了一些,脸上也长了肉,原本又青又白的肤色变的红润起来,头发也从枯草一般的模样被梳理整齐了,虽然他们还都很小,头发没长到可以用簪子或头巾网巾固定起来的地步,但好歹都用布囊包裹起来,不再是那种看着恶心的脏兮兮的样子了。 身上的衣服也都换过了,虽不是什么锦衣华服,但都是干干净净,也没有什么补丁,浆洗的挺立笔直,象个样子了。 每人都是穿着大小合身的衣服,都裁剪过了,类似布的比甲或是箭衣,方便行动,也算是武人服饰的变体。 每个人看向惟功的眼神,都是毫无矫饰毫无保留的恭谨神色,那种佩服和尊重的眼神,只能在这些少年没有保留的尊重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的着。 “晋材,最近督促他们站桩可有松懈?” “大哥,每日半个时辰,哪怕是在这里做事回去后也要轮班站,不曾放松过。” “好,很好。用诚督促练刀,如何?” “每日挥斩不断,请大哥放心。” “很好,你们做的都很好。” 至此,惟功终于点了点头,笑道:“没有叫我失望。” “多谢大哥夸赞!” 周晋材黝黑的脸孔居然涨出了一丝嫣红之色,颇有妩媚之感。虽是比惟功大好几岁,但是能叫惟功夸赞自己这么一声,就能叫周晋材高兴成这样。 每个人都叫惟功为大哥,这种称呼和当年跟随朱国器这个老大时不同,当时周晋材一伙,更多的是叫朱老大,或是朱会主、会首、或是称为朱团头,而称呼惟功,各人都是叫一声大哥,却是叫的情真意切,十分亲热。 这几个月来,这群少年的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变化,都是仰赖惟功的指导和带领而产生,这些少年人心思单纯,又怎么会不从内心深处,将惟功视为天人神仙一般的人物呢? “做的好自然就夸,做的不好也要骂,不成就打,你们知道我规矩的。” 众人听了惟功这话都是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还情不自禁的摸摸自己的屁股。 惟功自己也是微笑起来……他教这些小子练武才知道自己的资质确实好,可能是两世为人后对身体的掌握确实比一般人强,他学武真没有什么障碍,这些小子们就不成了,开始学站桩时被他操练的死去活来,几乎人人都挨过他的揍。 甚至被他打急眼时,一群少年还组织过反抗,不过七八人一起上被他抽飞了满地找牙,到那时众少年才明白过来两边的差距有多大! 第三十九章 管束 “咱们分成三个小队,我和晋材各带一队十五人,王勇和国峰带一队,周思进带着人在冷铺看家。” 闲话说毕,张用诚就向惟功汇报起现在的情形来。 “这几日我们在山上不得下去,打得野猪六只,兔子皮三十五张,狐狸皮五张,野鸡五十七只……惟功大哥,这比上次可少多了。” “已经不错了,我还以为会更少一些。” 当时的北京,香山还不象清季那样被完全开发,成为京城贵戚和百姓踏青或是秋游的纯粹的旅游景点,在大明时,西城一带城外人家不多,到香山山脉一带时,人家就更少了。 后世赫赫有名的圆明园,现在才刚开始修建它的雏形,园子的主人就是当今皇帝生母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一直到清季时,圆明园附近几十里的地方所居住的人家也是不多,抗击英法联军有名的女英雄冯婉贞,武功高绝,就是因为整个村庄的人都是猎户,就在圆明园附近打猎为生,所以练就一身高明的本领,杀敌很多,后世只要上过小学的人,便都知道她的事迹。 京城西南到东南这方圆百里的地方,在大明时人烟更加稀疏,人一少,野物就多,当然,也就是獐子兔子狐狸野鸡一类的动物,老虎一类的猛兽是早就被打绝或撵跑了。 张用诚白净的脸上满是笑意:“是啊,这一次端了一窝子野猪,够咱们吃一阵子的,想想吃野猪肉便是开心呢。” “皮子仍然是剥了卖给私店,不过要小心官店和皇店的人……一切情形,你们自己照旧就行。”一边在山路上前行,惟功一边随口吩咐着。 “是,这不消大哥操心。” 众少年也是纷纷答应着,大家的神态都很放松,步履也都很从容。 三个月前,在苦思了很多种法子都感觉不成之后,终于也是叫张惟功想到了现在最唯一的办法:打猎。 这东西也是他的旧营生,在山村里时,他才四五岁就跟着大孩子进山了,边塞居民,会骑马,会骑射,都是安生立命的根本。 当然,种地也是必须的,但是和内地那些纯粹的自耕农比起来,边塞这里毕竟是有射猎的条件,有自然条件的话,百姓们自然全利用起来。 在进入英国公府之前,惟功已经是个合格的猎手,困境之下,重拾旧行当是无奈之举,好在无心栽柳却成荫,京西南一带虽有一些猎户,但地势广袤,惟功一伙人多,又被他调教的身手不凡,打猎收益,已经足够养活他们这一伙小孩了。 看到这一群叫自己大哥的少年们在茁壮成长,惟功的心中也充满欣慰之感。 到半山时,终是和王勇和王国峰等人会合,四十多名少年聚集在一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疲惫之色,野猪是用藤条捆了,用扛子抬着,兔子和狐狸则是各人扛着,野鸡是三五只绑在一起,有一些猎物不是弓箭射得的,而是陷阱套住了,现在还是活物,还在不停的扑腾着。 众人见到惟功过来,都是纷纷问好行礼,露出十分孺慕和亲近的笑容。 没有惟功,他们不知道怎么强身健体和习武,更不懂怎么打猎,京郊的猎物再多,也是同他们没有关系。 每个人的感激都是发自内心,这几个月,他们的命运已经发生了转折。 “留五个人继续下套,其余四十人回转,继续在冷铺苦练,不能松懈。” 人已经汇集齐了,惟功每隔几日就抽出时间来查看西山这边的情形,还曾经派出小队往圆明园那边去查看,结果那边猎物虽多,但猎户也多,看到有外来人打猎就全村出动撵人,代价太高,只能放弃。 此次他已经发觉西山猎物渐渐稀少,毕竟多了几十个猎手不停的下套挖陷阱捕猎,再多的猎物也不够捕,看来是到了再想法子的时候了。 好在现在比几个月前强的多了,当时是真的一穷二白,除了几十个等吃的嘴巴外一无所有,现在好歹是打下点根基了。 他们是从半山峰处汇合到一处,沿途查看了几个设套的点,发觉一切都是正常,接着继续前行,三个小队全部汇合之后,将猎物也集中在一起,大家兴高采烈的从另外一条山道下山。 “咦?这里也被人毁了!”在下山途中,周晋材检查了几个陷阱,发觉已经被人破坏了。 “陶希忠,你怎么看的陷阱?” 周晋材性子十分暴燥,这里是他负责的地方,一看几个陷阱全部被人破坏了,当即就是暴跳起来。 他一边叫骂,一边就是一拳重重打出去。 “你做什么?”惟功脸一沉,上前一步,右手一拿,正锁住周晋材的手腕,然后一翻一拧,将这黑脸少年整个人拿翻在地上。 这群少年跟着张惟功练拳已经超过三月,练的好的也是有点功底了,这一拳直冲陶希忠的胸口,若是打实了,陶希忠非受伤不可。 周晋材被惟功一拿倒地,起身之后,惟功沉着脸对他道:“陶希忠没有看好陷阱有过错,该怎么罚?” “替大伙儿打饭,饭后洗碗,看毁了几个坑,少一个就是一天,多一个加倍……” “记得就好,你适才的行为罚你扫十天茅房,用诚,替他记下日子。” “是,惟功大哥。” 周晋材已经苦了脸,整个人都跨了下来。他这暴脾气,不知道被惟功修理过多少次。他们这伙五十五个人,内务纪律最轻的是帮助同伴叠被子,然后是打饭,洗碗,清理院落,或是值勤等等。 最重的处罚就是打扫茅房,再重的便是单人禁闭了。 周晋材受过五天的单人禁闭,开始时他还同人说笑,只说可以好好歇息了,关到第三天时就惨叫连连,第五天出来的时候,几乎变了个人一样。 虽然受过惨重的教训,仍然在惟功面前犯错,算是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了。 惟功的这一切规矩,其实就是把这些少年打造成一个拥有铁一般纪律,令行禁止上有令下必从的军队一样的团体。 这个团体中,只有他在训练时会对所有人不分等的进行体罚,在练武时的体罚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 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准体罚别人。 这自然是为了增加向心力和彼此团结,巩固他们之间的友谊。在此之前,这群少年好几十人,如同大的野猫群落一般,平时虽然守望相助,可互相动手打成群架的时候也不少。没有父母管束,也没有人爱护管教他们,这些少年如野草般的成长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已经算是十分不容易了。 罚了周晋材,张惟功便打量着四周的情形。 很快,在百步开外的一处山脊之上,有几个猎人打扮的青年正在指向这边,大声的嘲笑喝骂着。 隔着较远,听不大真切,但很清楚不是好话。 “大哥,叫我带人去撵他们吧?” 看到这样的情形,周晋材大怒,顾不得自己还被处罚,立刻请求追赶这些青年猎户。 那几个陷阱,肯定就是他们毁坏的。 他们在这附近打猎,肯定影响了猎户们的收益,彼此间有争斗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里地广人稀,争斗并不激烈,今天的事情还是少有,估计是这几个猎户是喜欢无事生非的主。 张用诚摇头道:“等咱们赶过去,人家又翻了一座山了。直线是相隔百步左右,但咱们要下坡再上坡,撵不上的。” “那也不能白白叫他们占了便宜。” “大哥说过,遇事忍让,待人和气,但该动手时不能犹豫,胆气要壮,绝不受辱。” 最后这话倒确实是惟功教导他们的信条,他除了督促少年们练武锻炼身体之外,在品格上,也是多有教导。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惟功已经取下束在自己后背的弓箭,同时戴上扳指。 看到他的动作,少年们很快闭上了嘴巴,专心看着。 惟功用的是漆成黑色的牛角步弓,二十五个力,一般的军中强者也就是用这样强度的步弓了,一般人练习是七八个力,上阵用二十个力,受过训练的弓手,二十个力在六十到八十步内射中目标为优秀,但一般临阵时,能连续发箭在范围之内,就算合格了。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惟功慢慢拉开弓箭,箭弦绷的紧紧的,羽箭依附在箭弦之上,犹如振翅待飞的小鸟。 这张弓,是军中标配的步弓,吴惟贤这个半师十分的混蛋,并没有送惟功什么好东西,连这张弓都是惟功自己赚到钱之后,在京营的三千营里自己设法买来的,每张弓都是武库所藏,精心所制,制成从削成弓身到暴晒而成的弓弦,最少要一年到两年时间才成型,每张弓花了他三两银子,正好是一头牛的价格。 看到惟功拉开弓箭,对面的几个村中猎户不仅不怕,反而发出了一阵怪笑声,也难怪他们不怕,相隔百步,一般的猎手不要说射中,能把箭矢射到地方就算高手了。 第四十章 官店 听到怪笑声,众少年都是大怒,但张惟功不为所动,仍然十分冷静。在对面笑的前仰后合之时,他指触箭尖,轻抚雕翎,瞄准的右眼微微闭合……在感觉到已经找到了正确的目标之后,猛然松开手指,箭矢如闪电般的飞出! 虽然相隔近百步,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咔”的一声! 对面那几个猎户身后不到三步,有一颗野枣树,箭矢正射中树干,发出巨响之后,入木极深,箭矢还在不停的摇晃着。 几个猎户相顾愕然,怪笑声也是戛然而止。 百步距离,能射中树干,劲力还似乎留有余力,这是何等的射术和神力! 众少年则是十分兴奋,周晋材黝黑的脸孔涨的通红,使劲挥了一下拳头。 惟功不理会别人的反应,漫声吟道:“满开弓,紧放箭……” 吟哦声中,他的第二支箭已经应声而出。 仍然是一声巨响,第二支箭,仍然是落点极准,就在第一支箭的半指之外。 “持弓欲固,开弓欲满,视的欲审,发矢欲分……” 第三支箭,应声而出,应声而中! “弓用轻,箭用长,搭箭得弦意怒强;开弓势,前后分阴阳,箭出门时一点功,平准狠去何用忙……” 第四支箭,正中前三箭的正中! “平时多练力,勤开弓,多用矢,力足手欺弓,力弱弓欺手……” 箭决声中,第五箭亦是正中目标! 惟功露出满足的笑容,他练弓箭已经有近三年,但此前用的就只是五个力的小弓,后来到英国公府,慢慢开硬弓,强弓,再得吴惟贤的指点,练力存气,开的弓在这三个月里涨了许多,准头更是比以前强了数倍。 最少,在半年前,惟功可不敢想能射中百步之外的大树! 此时一群猎户已经被吓的呆了,突然有人发一声喊,竟是爬在地上,手足并用,就这么爬着跑了。 其余各人都是有样学样,情不自禁的弯腰,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样的情形被少年们看在眼中,各人都是笑的打跌,连向来稳重的张用诚都是毫无保留的捧腹大笑起来。 “不要笑他们,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而已。” 张惟功收起弓箭,很爱惜的取下弦,重新束好,对着众少年正色道:“突然被弓箭袭击,不经历战阵的人都是这样,情不自禁的下蹲,仿佛下蹲之后能安全一些。你们笑他们,其实若是弓箭袭击你们,你们也是一样的表现。” 众少年俱是沉默下来,很多人面露沉思之色,似乎在消化着惟功的话。 “走吧。”惟功呵呵一笑,对众人道:“这些话也是军中的大将同我说的,恐怕连我自己也是这样……有机会,我会安排和大家一起训练。” 众少年不大明白,大家在北京城里讨生活,练身体好打群架,练弓箭是打猎,但为什么要训练战阵之事?虽然不明白,但大家已经视惟功为神,当下只是都一起点头,无人反对。 从山上下来,四十伙人渐渐走开,走成几里长的队伍,渐渐融合到从西南西北两边过来,一起往城中涌入的人流之中。 所有的少年都是步履轻快,神态快活。 这一次打到的野猪和兔子、野鸡就肯定当成肉食补充了,腌腊了挂在房梁下,看到那些肉便会叫所有人都露出笑容。 饱食的人是无法想象,从出生到成长一直是在缺衣少食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对食物的珍视和渴望,不管收获如何多,这些半大的小子们都恨不得把所有的食物全部储存起来! 打从宣武门一路进城,正好途经宣武门附近的市场,张用诚带着一队人将剥好的皮子和野鸡翎毛汇集在一起,寻得相熟的私店店家,预备一并发卖。 “站住!” 众人正行间,四五个挺胸凸肚的大汉,歪戴方巾,额角上斜插孔雀翎毛,身上着青色比甲,腰间系大红腰带,打扮就是县衙里的衙役模样,手中也是提着铁尺等物,喝止住张用诚一伙后,方是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手中提的是什么?” “回各位大爷,是咱们自己独的兔皮和野鸡毛,不值几个钱……” “值不值钱轮得着你说?” 张用诚白净脸皮,笑容真诚,加上是半大的孩子,带着的皮货也确实不值几个钱,一般的税吏和牙行中人见了他,也都是睁眼闭眼就放了他,但今日运道实在不好,遇着的不是税吏和牙行中人。 为首的大汉横着脸道:“小子你识相点,这些货都得估算缴税……跟大爷们走吧。” 张用诚勉强笑道:“去哪儿?” “宣武门诚字官店!” “官店……完了。” 一听这话,周思进和王国峰等人脸色都变的十分难看,周晋材更是叫喊起来。 最为嚣张最具有垄断性的肯定是皇店,但皇店中人眼高于顶,做的都是大买卖,欺行霸市的事反而不多,象宝和店等几个皇店,一年光是皮货生意就七八万张,此外还有诸多南货和北货出入,一年收益极多。 而官店除了少数官府开设之外,剩下的多是勋戚和大官暗中所开,不具有皇店那样的垄断性,但利益却是更高。洪武年间,官店刺探情报,代征商税,正面作用大些。洪武永乐之后,就成为勋戚大臣们捞钱的好手段了。 官店的作用,从牙行税课司再到塌房、质铺、杂货,总之是什么样的生意都有,放印子钱和买卖货物等生意手腕自然不在话下,代收赋税,同时具有税吏的功能,也是官店的显著特色之一。 在京城,官店在崇文门和正阳门一带还算收敛,毕竟有正经的国家征税机构,崇文门是有户部任命的征税大使,重灾区就在宣武门和德胜门附近了。 若是出了京,在张家口和山海关一带,大人物们开的官店更是横行霸道,不仅收税,还拿捕犯人关押,等于是监狱和法司的混合体。 “求大爷饶恕则个,我等尚未成年,辛苦打猎得来的毛皮,得利十分有限……” 知道是官店,张用诚知道这些人贪婪无度,但仍然是做最后的努力,他不肯交货,苦苦哀求着。 “啪!”为首大汉伸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打在张用诚的脸上,打的张用诚原地转了一圈,大半张脸都红了起来。 紧接着其余汉子一拥而上,或是巴掌打,或是拳击,或是脚踢,四五个汉子对半大小子却是毫不留手,拳打脚踢,眨眼功夫,便是将张用诚打翻在地。 “惟功大哥,怎么办?” “用诚哥被打成这样,咱们拼了吧。” “是啊,惟功大哥说习武之人不能忘义惜身,不能惹事也不能怕事,更不能受辱!” 众少年都是相处多年,彼此感情极佳,见张用诚被打的滚地葫芦一样,为了怕众弟兄激愤,被人拳打脚踢也是忍着不叫唤,众人都是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 “诚字号……”张惟功却是思索起这家官店的背景,他想起来,这家店是成国公府里开设的,和仁字号,福顺店等老店一样,都有百来年的历史了。 在京城还这么蛮横,打人毫不留手的,也就是这些顶级勋戚家的奴才了。 “你们的木刀呢?” 他回转过头,看到脸色铁青的周晋材等人,冷哼一声,道:“既然都将我的话记着,那么都在这里楞征什么,难道凭说话就能把张用诚救下来?绝不受辱,哪怕白刃加身!” “还是跟着大哥痛快!” 周晋材兴奋的一跳老高,同时已经抽出身上绑着的用硬木刻成的木刀。 这阵子张惟功教他们练武,每个人都有真刀是不可能的,所以都刻了一柄木刀,时时练习劈斩动作,周晋材带头,四周分散开来的少年们都是纷纷抽出木刀,杀气腾腾的冲了过去。 那几个成字店的官店伙计打的正爽,他们倒不是与张用诚有仇,只是一旦动手,就非得将人打的几十天下不来床才行……以他们的身份一定要做事狠辣,官店征税税额很重,上头的老爷们每年都等着店里送银子进去,他们若不下手狠一些,收不上银子,自己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那几个壮汉都是站着,正用脚踢乱滚的张用诚,周晋材等十几人先行赶到,他们手持木刀,却是有点楞征。 平时自己打架没什么,真正和成年的大汉动手,这还是头一回。 在思生会这样的黑帮之中,他们这些半大小子都是打下手的,上头视他们猫儿狗儿一般,哪里会把他们真当个人手来用。 奔上来之前都是气势汹汹,上来之后,都是楞住了。 张惟功在一边冷然令道:“砍肩!” 得到指令,众少年下意识的便是举起木刀,往着那几个汉子的肩膀处剁上去。 “啪……啪,啪啪!” 木刀都是用硬木削成的,十几柄打在身上,那几个汉子猝不及防之下,都是被木刀给砍中了,噼啪声中,坚硬的木刀砍在肩胛骨上,那几个汉子顿时都是痛呼出声。 “哪来的这些小崽子,都想找死么。” 为首的大汉身形高大,接近夏天的天气,敞着衣衫,露出满腹的黑毛,此时虽被五六人打中,疼的半蹲在地上龇牙咧嘴,但脸上凶像,丝毫不减。 第四十一章 痛打 “再砍!” 张惟功神色淡漠,似乎没看到那个汉子的狞恶模样,只是淡然下令。 对他的命令,是没有人敢违抗的,几个月来的训练,加上平时的纪律管束十分严格,这些少年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命令,便是下意识的挥刀。 这一次仍然多半砍在肩膀上,也有少数几刀偏了准头,砍在脸上,硬木抽在脸上,整个脸都变的发紫,露出血珠子来,有人被抽歪了鼻子,鼻血长流。 “你们竟敢……我们是成国公府的人……” “一会逮到你们,非剥了你们的皮。” 所有汉子都被两轮木刀砍的趴下来了,四十柄木刀轮流砍在身上两轮,等于每人中了几十棍,虽然打人的都是半大孩子,但力道居然都不轻,几个大汉被砍的全身痛不可当,但心中还是对这伙少年十分轻视,不肯出声求饶,仍在发狠。 “再砍,砍手,砍脚。” 几个大汉都是趴在地上,用手抱着头痛骂,张惟功微微一笑,继续下令众人动手。 此时宣武门市场聚集了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其中有几家店铺收过惟功一伙的皮货,看到这伙平时很好说话的少年挥舞木刀砍人,几个店的人都是看的目瞪口呆,以前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伙小孩子居然有这股狠劲! “啊,好痛……” “饶了我……” “疼死了,列位小爷,再不敢了……” 第三轮砍下去,全是砍的毫无防护的手和脚,这些小子终于砍出了凶性,不象前几轮那样畏首畏尾,周晋材砍的便是人的脚踝处,被他砍中的那汉子疼的在地上乱滚,啊了半天之后,才说出求饶的话来。 此时求饶却是有点晚了,张惟功的命令已经下了,这些少年非得彻底执行不可。就算这几个汉子在地上乱滚,少年们还是不依不饶,找到间隙,便又是一刀砍在手腕和脚碗的脆弱地方。 “用诚,取你的木刀,和他们一起动手。” 刚刚那么一小会功夫,张用诚被打的鼻青脸肿,起身之后,眼神也是有点迷茫。 听到张惟功的话,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也是摸出自己随身的木刀,挥手一刀,便是砍在一个大汉的脚踝上,痛的那汉子抱住脚踝,如虾米一般在地上翻滚着。 “再来,这一次打背,胸,不要打腹和头。” 五个汉子已经全被打翻,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着,四周围观的人十分之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开始众人都是同情张用诚被打,也是素知官店的伙计是什么德性,同情心自是在惟功和众少年一边。 待看到此时,不少人已经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伙小孩太恶,动手也太狠,太凶残霸道了一些儿。 王国峰人小鬼大,“大哥,听到没有,再打下去这些人就不向着咱们了。” 惟功淡淡一笑,扫视了四周的百姓一眼,他人虽小,但个头不小,气度沉稳,一看就是领头的人物,在他的目光之下,说话的人都是往后缩了缩,不敢再吱声了。 “国峰你看到了没有?”慑服众人,惟功脸上却没有什么得意之色,颇为平静的道:“没有组织的百姓再多人也是无用,以前官店中人打人时,你见过谁制止过?” 王国峰颇觉震惊,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点头道:“思生会的人三五个就能在数百人面前将预备好的目标加以痛打,根本无人敢管。” “暴力面前的民意就是狼口之下的羊群,再多也只是被吞掉的命运。”张惟功神色平静,但语意十分深沉的道:“我们要做吃羊的人,而不是被人吞的连骨头都不剩下的羊。” 这话其实是从林法则的最佳写照,但眼前的少年却没有多少能体悟到的,不过惟功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出手,这一轮都是在腰背处或胸口处,一轮打完之后,那几个汉子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做垂死状。 惟功站在为首的汉子之前,半蹲下来,对着那张已经变了形的脸,轻笑道:“回去之后,治好了伤再好好想想,再遇着我们时该怎么办。” “请公子给个名字字号……俺们回去后好有个交代。” “字号……我正打算开个商行呢,就说我们是顺字行的东主和伙计吧。” “敢问贵号预备在何处开业……” 这几个汉子,打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是也算敬业,骨气也硬。这也是当时南北的游手无赖的共同特点,人能被打死,但不能当众折了脸面,打死后还有抚恤金留给家人,要是折了脸面,就只能去要饭了。 这种人这几个月惟功见多了,当下潇洒一笑,答道:“打算是在城隍庙市,要来找场子,十天半月后过来找我们就行了。” 那汉子满眼怨毒,趴在地上道:“小人是不成了,就看我们主子是怎么说了。” “随便,我们接着就是了。” 惟功拍拍手起身,行若无事,状极潇洒,在他排众而出的时候,围在四周的人情不自禁的都是让开了道路出来。 众少年心中都是十分兴奋,亦步亦趋的跟着惟功,走出百步开外后,身后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在市场痛殴官店的伙计,这种事确实太少见了。 张用诚跟在惟功身边,挠头道:“惟功大哥,适才那几家平时收我们皮货的东主都躲了开去,看来今日出了这件事,皮货难出手了。” “那先留着吧。”惟功想了想,笑道:“等我们自己开了店,自己出脱就是。” “大哥真要开皮货店?” “先挂个皮货店的名义吧,现下我有个赚钱的想法,但具体怎么做还没有想好。” 虽说还没有具体事宜,不过张用诚还是高兴的两眼放光,答说道:“是,那下午我去城隍市去挂市籍,再到牙行领牙帖登记铺子。” 惟功现在的五十五个部下中,张用诚最机灵懂事,这几个月,惟功每天都教他识三五个字,坚持不缀,现在张用诚已经勉强能办理这样的差事了。 按大明的规矩,商人不是人人想当就当的,就象是百姓出门要路引一样,商人做买卖不是租间铺子便可以出货,先得办理市籍,有了市籍,你才有做生意的资格。 取得市籍之后,再到牙行买牙帖,等于是在官府纳了地税,接着便能开张了。 如果要运送货物从甲城到乙城的话,中间会有国家的钞关,比如崇文门税关一直到扬州和镇江,国家共有八大税关,给税关纳税是直入国库,等于是国税。 当然,勋戚权贵之家开的官店,也等于是税课司,征额随心所欲,还有亲藩和拥有武装的总兵一类,在地方上随意开设税卡,征税起行,不给钱就扣押,你还没地方说理去。 在大明,做一个成功的合格的商人,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从万军从中杀出,获得百万身家,也得培养子弟做官,不然很容易成为被宰割的肥羊,从洪武到嘉靖年间,身家数十万到百万的巨富被打草谷宰肥羊的例子,不胜枚举。 行商,在大明真是一件极为险恶的事! 好在惟功身处的时代是隆万大开海时代,商人与士绅渐渐合流勾结,晋商和海商势力渐渐坐大,商业不再是最不智的选择。 王国峰问道:“惟功大哥,城隍庙市卖皮货的不多啊,要是做皮货买卖,要么德胜门附近,要么到戎政府街,那里有宝和店,咱们跟着喝点汤,自己打皮子,再做倒手买卖,一定能赚的盆满钵满,嘿嘿。” 听着他的话,众少年都是眼睛放光,惟功也是笑道:“人小鬼大,国峰你倒是颇有野心。” 王国峰比他还大半岁多,不过惟功说来毫无滞碍,王国峰也受之无疑,只又笑道:“其实我对做生意不如用诚哥那么上心和在行,只想跟着惟功大哥,练武,练箭,遇到不服的就揍他!” 惟功失笑道:“原来是个打手的志向。” 周晋材倒是听的欢喜,摸摸王国峰的头顶,笑道:“以后国峰咱们就是惟功大哥的打手,就跟周奎替朱老大办事一样。” 王国峰吐吐舌头,道:“周奎可是叫惟功大哥打死了……” “臭小子说什么哪,咱们跟着大哥勤学苦练便是,只有我们杀别人,不能叫人家来杀我们。” 周晋材倒是信心十足的模样,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屈的咔哒响。他对习武最狂热,也最有天赋,倒是有这个资格这般说话。 惟功不理他们的说笑,只对张用诚道:“戎政府街那边皇店和官店多,夹缝里头难以存身,再者说皮货生意和各色杂货都很难做大,城隍庙市从西城的都城隍庙到刑部街,三里长大市里没几个象样的皮货店,竟争小就容易成事……上次我交代你的事你办妥了没有?” “办妥了。” 听到惟功问,张用诚忙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笑道:“这是六家皇店一年进货的总单子,各地贡入宫的还不在内,官店也不在内。” “唔,我看看。” 惟功缓缓而行,展开那张纸,整个大明帝国最大的商业活动记录,尽在眼前。 第四十二章 铺子 “貂皮一万张,狐皮五万张,杂皮三万张。” “平机布八十万匹、粗布四十万、夏布二十万,串布十万……” “油,定油四万五千篓,荆油三万五千篓,草油两千,四直河油五千……” “棉花六千担……” “烧酒四万担……” “芝麻四万石、榆皮三千斤,北丝三万斤,江米三万五千石,瓜子一万石,腌肉二百石,绍兴茶一万箱,松萝茶两千驼,玉石五千斤,宝石、金珠、风磨铜、铅、沙汞、犀牛角、象牙、各色药材都在万斤以上,一年用酒曲八十万块……猪五十万口,羊三十万口……” 看到这些数字,张惟功深为震惊。 深吸口气,感受这数字给自己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半响过后,他才向张用诚问道:“这就是六家皇店一年的进货量?” “是的,还有一些官店抽税过后的记录,有些杂乱重叠,大体上是没错的。” “皇家贡物,还不在内吧?” 张用诚沉吟片刻,很多统计工作都要耗费银钱和人力,他也不能尽数了然,只能含糊答道:“皇家用度暂且实在打探不出,只知道一年贡炭就得五百万斤,每年购买金珠使费在数十万之间,绫罗纱布等皆由苏州织造贡入,具体也不知道。还有生铁熟铁,有遵化铁厂贡入,再有黄金,由云南一年共入两千两。” 张惟功展颜一笑,拍了拍张用诚的肩膀,笑道:“做的很棒,已经很难为你了!” 张用诚腼腆一笑,脸上也显露出一点儿得意的神情,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感觉能得到张惟功的夸赞,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行走在热闹的京城街头,感受着春夏时风吹过来的满脸的尘土,惟功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北京现在的人口,按当时学者的说法是:京兆之民,十得一二,营卫之兵,十得四五,四方之民,十得六七。 按北京营制帐面上有三十万人,实际上还有十五万左右,连同家属才十得四五,这座城市,人口肯定是在百万以上,在一百五十万之间了。 所谓四方之民,就是商人,举人,游客,百姓等等。 为了供应这一百五十万人的生活,当然也衍生了数以万计的商家。宛平,大兴两个京县的商铺共用三万九千八百余户之多,一共有一百三十二个行业,服务的对象便是以四方之民和营卫之兵及家属为主,当然还有十之一二的僧道。 在京城,道路两边已经被窝棚和普通的民居挤满了,每隔十余家便有寺庙道观,香火之盛,也远非别的城市可比。 供给这一百五十万人和近四万家商家的各色物资,就是由六家皇家总体控制!皇店好比是总批发商,进来的物资由皇店统一再进行调整分配。 九成的物资,便是在张惟功手中的这张清单上了。 光是猪便有五十万口,羊三十万口,这两样看起来骇人,但一想皇城和宫城有超过十万人,这些人就消耗了大量的肉食,再有内外两城过百万的百姓,一年这八十万口猪羊的数字也就没有那么吓人了。 就象是宫中用的薪炭,一听说是五百万斤,一定是有不可思议之感。但明廷用太监和宫人极多,现下最少有两三万人,冬季取暖唯有指望炭火,还有京营将士,也是由皇家赐给炭火取暖,每人平摊不过数十斤,一个冬天最少冷百日,所赐炭火,其实是不够取暖用的,非得自己再设法购买不可。 看到这些数字,张惟功的感觉便是唯有振奋。 他心中自有打算计较,北京城的商业越兴盛,他的主意便越是容易施行。 “惟功大哥,咱们打听皇店和官店进货做什么?”张用诚却有点儿理解不了,问道:“上好货物,他们都先尽着宫中,再就是勋戚朝官,然后是各大商行,咱们开设的小店,只怕人家理也不理的。” 皇店不仅是有总批发进货商的资格,同时也是负责京城大部份物资的调运和分配……当然,不是国家层面的,最要紧的物资还是漕运过来的江南粮食,通州储存的粮食永远不能低于百万石的储备,朝廷专门有仓储侍郎,从户部派出,专门负责储备粮的管理和调配。 就算如此,皇店的职能也是非常厉害了,当然,从大明的种种规定和现状来看,对工商业的钳制打压也是十分明显,一般的商人对皇店官店是避之不及,张惟功却对皇店多加了几分关注,这便是张用诚不解的地方。 “这个你先不必管了,先将市籍等事做好办妥。” “是。” “六十两银子,顶三开间的铺面下来。” “是,六十两,差不离就是前三间后五间带院子偏厢了。” “这个你放手去办便是。” “都城隍庙大市里头也有几家卖皮货的,咱们要不要和他们稍近一些?” “这个不必。” “那我明白了,请惟功大哥放心。” 和聪明人说话是无须多说的,张惟功点了点头,知道眼前这白净面皮眼神机灵的小子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当,不需要自己多操一点心。 过不多时,回到城西冷铺,在家看家的十个小子都是奔行出来,一起高呼着向张惟功行礼问安。 惟功对众人笑道:“以后就叫少东主吧,你们一群比我大的叫大哥,叫人听着十分不象话呢。” “但我等确实对大哥你十分敬服。” 惟功笑道:“敬服不在嘴上,在心里。” 张用诚第一个答应下来,微一躬身,笑着道:“是,少东主。” 众人先是楞了一下,接着也都是笑道:“见过少东主。” “嗯。”惟功很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咱们一切照旧,但顶下铺子,慢慢把生意做起来。用诚,晋材,希忠,还有王勇,思进,我不在的时候就靠你们,练武,读书,打猎,做事,样样都不能耽搁,晓得么?” “是,请少东主放心!” 数十少年都是昂首挺胸,大声回答着。 …… 在冷铺中视看了半天之后,惟功骑着那匹配给自己的枣红马,快马加鞭,往安富坊的国公府里折回。 如果不是七叔七婶肯定不可能同意,他是真的打算住在冷铺算了。 这五十五个少年,他现在已经可以全部叫出名字,而且大多了解了性格和能力。周晋材尚武,勇敢,缺点就是暴燥了一些,张用诚十分精明,在文字和理财方面,待人接物,都很上乘,这两个最杰出的少年身后,是特点各个不同,但都叫惟功十分欢喜的一群,因材施教,将这些多半是孤儿和弃儿出身的半大孩子,一步步带成文武双全的人才,这个过程,也是叫惟功十分的欢喜和开心。 冷铺现在也收拾的不错了,瓦重铺设过,院墙该重新垒的地方重新加固过,院里重铺了方砖,疏浚了排污沟渠,原本就是几十间屋子为数百人准备的地方,一下子就焕然一新。 从三个月前惟功开始带着这群小子们出城打猎,到现在兔子打了怕有过千,狐狸皮也有几百张,赚的银子小四百两,在当时大学士年薪不贪污的话只有不到二百两,一头牛才不到五两的大明,这绝对是一笔十分叫人值得骄傲的财富! 事业起步,一切顺利,加上有新的想法等待实施,惟功的心中是一团火热,而国公府中,却是勾心斗角,纵算是大富大贵,亦是叫人觉得无趣的很。 …… 快马加鞭,赶在午时之前,惟功照旧在这个时间回到了西南角门。 他现在自由的很,大户人家也就是这些勋旧子弟最舒服了,按自己的喜好,或是读书,或是习武练骑射,但长辈的督管都不会太严格。若是换了小门小户或书香门第,要么谋生,要么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哪里能自由自在的出去浪荡。 惟功又比一般的勋戚子弟要自在的多,七叔七婶对他有无限的信任,特别是开始西山打猎后,往家里补贴了不少银子,七叔张元芳都是十分感慨,自己辛苦半生,居然还不及一个小子会赚钱。 这话虽是说笑,但这两位对惟功的信任和倚重又是上了一层,相处起来的感觉是更加融洽,而惟功出外办事,当然也是通行无忌,随他自己了。 今日惟功照旧在往常的时间赶回角门前,身手很利落的翻下马来,照旧是一个守角门的门政过来,懒洋洋的牵过马,往马房处牵。 他刚要拾级而上,迎头看到一群人从里往外走,打头的是穿着宝蓝直裰,方巾快靴的张元德,其后是惟德,惟平,惟思哥儿几个,两边一对眼,都是一征。 “小五你现在越发出息了。” 张元德看到惟功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是训道:“听说你成天不挨家,在家也是在梨香院那边胡折腾,附近的梨树种的好好的,叫你劈斩的不成模样,人家说你还被你顶撞回来,真真是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了!” 第四十三章 小成 上回的事之后,张元德处心积虑想找惟功的麻烦,一心想找回场子。 若是寻常人家,一看冯保张居正一起送东西来,惟功又常伴皇帝左右,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不再生事,但英国公府毕竟是与国同休的顶级勋戚,没有理由自然无法为难家里这个碍眼的小五,若是寻着缝隙,却是能借着事由,捻风搞雨。 张元德最为担心的,便是数年之后,惟功渐渐成名,而其身世亦为世人得知,到时候皇帝和张居正等权臣一伙,废张惟贤,立张惟功为嗣,那他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他当然是一心想除惟功而后快,一时却寻不得机会下手,现下见了,自是一肚皮的火气,能训斥一番出出火也是好的。 “二老爷见谅,小侄只是去相国府中和简修大哥切磋射术。” 惟功笑眯眯的也不着恼,旁人越是着急上火,说明自己做的越是成功,他何必着恼? “又是这般理由?”张元德勃然大怒,面色变的铁青。 拿襄城伯府和张居正府这两府来搪塞,惟功做的已经是驾轻就熟,用起来十分方便。 看到父亲吃憋,张惟德重重一哼,上前一步,瞪眼看着惟功,冷笑道:“我倒是听说小五你将一群乞儿揽在身边,有好几次都叫他们找到府里头来,张贵已经和我回过几次了,是大哥一直按着不叫说……爹,小五这样把脏的臭的全揽进府里来,咱们应该去见太爷,好好分说一下。” “太爷这两天身子不爽,过一阵再说吧。” 张溶这一阵子确实是身子不舒服,阖府都是日夜不安,张元德铁青着脸瞪了一脸无所谓的惟功一眼,拂袖道:“走吧,阳武侯家该等急了。” 平时英国公府与各府间的婚丧嫁娶的往来,都是善交际的张元德出面,他虽不是国公的继承人,他的嫡长子张惟贤却是,所以各家也拿他当少国公来看,彼此交往不算失礼。否则的话,以小宗的身份是不大够资格参加各府大宗之间的交往的。 张元德带头,惟德和惟思都横眉怒目的跟在后头,向张惟功怒目而视,只有张惟平性子向来平和,有点懦弱,悄悄对惟功做了个手式,以示歉意。 上一次惟功在坊中谪仙楼宴客,下了本钱订的中八珍席面,成国公和襄城伯等府都有客到,英国公府就张惟贤和惟平兄弟二人赴宴,彼此还算有点香火情,所以惟功也向张惟平微笑着点了点头,但转眼之间,他又向张惟思挥了挥拳头,把这半大小子吓的一激灵,赶紧往前两步,跟在父亲身侧,才敢放心回视。 待他回看时,惟功早就大踏步去的远了。 “七叔,七婶,饭好了没有?可把人饿死了……” 走近院门,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一早晨就出门的惟功忍不住叫起饿来。 推门之时,他突然心生警兆,整个人一下子绷紧了,似乎就是什么东西被拉了一下开关,原本十分放松的惟功,突然就绷的如一张弓一般。 如果离他近一些,就能很清楚的看到惟功的身上汗毛根根竖起,原本十分柔顺,趴在惟功皮肤上的汗毛,此时却是如刺猬的毛皮一般,竖立在皮肤之外。 在汗毛竖起的同时,惟功左脚在门前石阶上重重一踩,原本就有些残破的青砖被他这么狠劲一踩,又有一些碎块掉落下来,在踩砖的同时,他整个人都如被射出去的箭矢一样,疾速后退! 在后退的途中,惟功的右手已经在左边腰间握住腰刀的刀柄,将匹练如银的腰刀,从腰间抽了出来。 整个动作,从警觉再到后退,抽刀,说来很长,但其实就是一眨眼间的功夫,如果是外人来看,惟功整个动作是连贯生动,浑然一体,从极度放松到完成警觉戒备,不过就是电光火石一般,十分快捷,如果是在一边观看的话,一定有目不暇接之感。 在他后退的同时,劲风掠起,果然有人从内往外递剑,剑光闪烁寒风,有大开大阖,直入九宫正中之势。 惟功若不是暴退,这一剑已经递到他胸口处了! 此时他已经退后,拔刀,于是不慌不乱,将手中长刀上撩,“当”的一声巨响之后,他手腕巨震,虎口处感觉一阵裂痛,但惟功仍然紧握双手,并没有将长刀丢弃。 长剑没有追击,看到惟功横刀在胸,一副警戒模样之后,里头的人一声叹息,“锵”的一声,收剑在剑鞘之中,然后是皮靴子的囊囊声响,惟功注目一看,果然是吴惟贤在内里大步而出。 “吴叔,这玩笑开的真不小,适才若是我躲的慢一些,不是一剑给我扎个通透?” 此时七叔七婶也出来了,两位长辈都有震惊之感,虽然天天看着惟功习武练刀,一晃也是大半年功夫了,但实在没有想到,惟功居然将武艺练到如此地步了。 面对惟功的诬陷之词,吴惟贤横眉立目,怒道:“你这小子说话十分可恶,适才就算你避不开,难道以我的功夫收不得手?” “嘿嘿,我和吴叔说笑罢了。” “说你个大头!” 吴惟贤不依不饶,到底过来在惟功头上爆栗了几个,惟功哎哟连声,惹的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张元芳莞尔笑道:“小五也就是在吴将军面前有这般惫懒童子模样,若不然,就是看兵书,研读国史,刻苦习武,知道的说他是个十岁不到的童子,不知道的,怕是当他是个妖怪也未可知呢。” “七叔这话说的……”张惟功摸摸头,想反驳,却真的一时无言以对了。 “哼。”吴惟贤适时冷哼一声,对惟功道:“小子,你现在的身法,劲力,招式,都已经算小成了。劲力已经蓄在丹田,发力时汗毛竖起,劲在为尾椎而起,直到全身,身法利落,退步时,形似满弓,查拳的缩字决,你已经练到位了。而特别是刀法,圆融一体,举手随心,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剩下的就是坚持不懈,在你成年时能使用三十斤以上的长刀厮杀竟日而不疲惫,每刀毙敌,能使三十四十个力的强弓,臂膀不酸,箭箭中的,能在万军从中进出厮杀而不致受伤,那便是勇将的大成境界了。” “嘿嘿,多谢吴叔的教导。” “我的教导?”吴惟贤绷着脸道:“我只是将桩功教给你,你这小子却在桩上泼油,踩着簸箕练身法,还叫你婶子得空就用臭鸡蛋烂菜叶丢脸,这个不是我教的罢?” 说起来吴惟贤真是十足的郁闷,他的查拳,身法弹腿踢腿也是很讲究的,加上缩劲绷劲硬功等诸多法子他全盘教授给眼前这臭小子,刀法身法蓄积劲力入丹田的蓄力之法也是全盘托出……他已经把自己压箱底的功夫全教了出来,至于射术,惟功在射术上的天赋恐怕比他还强,再下去的练习,按射术法决的教导一直练下去就是,有多大成就,完全是看各人的天赋了……眼前这臭小子的天赋,简直是丝毫都不用怀疑! 骑术,拳法,刀法,箭术,吴惟贤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保留的教授给了张惟功,原本指望是半年到一年能带这小子入门就算惟功天姿过人,但叫吴惟贤十分郁闷的便是人家不到半年就已经进入了小成境界! 当年吴惟贤自己到这种境界,可是足足用了数年之功! “咳,吴大叔过奖了……” “过奖个屁!老子带的兵要是都象你这样,老子就可以横扫漠北,什么俺答汗什么小王子,全拿回来献捷太庙!” 被这么夸法,惟功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挠着头只是干笑:“嘿嘿,这个这个……” “行了!”吴惟贤喷的满口唾沫,自己也感觉无趣了,沉声道:“接下来数年,无非就是打熬力气……你能开两石弓,就是两石力在身上,三石弓,就是三石力,什么时候你能开十石弓,就是有千斤力气在身上,这个是硬标准!再就是精勤术法,你现在这样练下去,最不济将来也是比我要强了,能到何等地步,得看两层,要么再遇明师,要么就是你小子天份强到自己练成绝世高手,亦未可知?总之,我还得庆幸当时没有正式收你为徒,不然的话几年之后你身手比我还强,老子的脸往哪里摆!” “吴叔你不教我了?” 张惟功现在心思越发灵动了,在吴惟贤的话缝隙里听出点东西来,忙问道:“听吴叔你的话意,难道不管我了?” 吴惟贤沉默了一会儿,半响后方答道:“一则,你现下真的不需要我再教你什么了,按现在的路子练下去就对了。二则,京营之中事非多,嘿,是多极了。老子这样的将领,人人都不待见,混的如过街老鼠一般,留下来何益于事?罢了,不如去休。惟功,三两天内我就走了,今日前来,看看你的进境如何,现在感觉十分欣慰……这一下离开时,可是一点儿挂碍和心事都没有了。” “吴叔……”惟功讷讷无言,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第四十四章 赠弓 吴惟贤和惟功叔侄两人相顾黯然,惟功嘴唇嗫嚅,想要劝劝吴惟贤,但张元芳却是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话。 他对七叔的信任也是无保留的,当下只能默然不语,话到嘴边了,又是咽了回去。 “不妨事的。” 吴惟贤伸手拍了拍惟功,笑道:“咱现在是游击将军,回去蓟镇后,戚帅眼见咱吃了亏,准保得在官职上替咱想想法子,兵部的司官心里也有数,不会为难,这一次反而是因祸得福,三两年内,三品参将和相应的世职总会到手的。” 张元芳闻言欣然道:“下次再见,吴兄就是由游击改参将了,可喜可贺。” 吴惟贤神色古怪的道:“我的长子已经承袭卫千户,将来我为参将后,世职可望为指挥佥事,不过戚帅的世职也是指挥佥事,当年袭职后连雇轿子的钱也没有,所以虽得此官职和世职,但想来也是没有味道的很呢。” 张元芳叹道:“天下田亩有限,而日被侵凌,连四品的指挥佥事世职都无田亩自养,下头的普通军户可想而知,怪不得外间说好男不当兵的话,军户不如乞丐,恐非虚言。” 眼下的话题总不是愉快的话头,张元芳自己虽然是国公后裔,也没有多少田地,城外只有不到百亩地,还是零零散散的不成规模,军卫系统土地兼并的情形比民间还严重的多,贫者俞贫,富者越富,识者惟有扼腕叹息。 吴惟贤虽是南人,骨子里却是豪气干云,十分爽利的脾气,不愿多谈这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当下笑着道:“好在戎马半生,总算也着实发了一些小财,将来不在军中时,就不免要求田问舍,当个庸人了。” 他抱拳拱手,笑道:“张都指挥,来日再见了。” 张元芳知道他和惟功可能有话要说,也是笑着拱了拱手,叫着浑家一起进院子去了。 吴惟贤待这夫妻二人入内,才从自己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柄对折的骑弓,递与惟功,笑道:“此物十分难得,虽是牛角弓,但这一对牛角是上等角,青多于白,纹理顺而色泽光润,光是这一对角,十头黄牛都抵的过。筋是用上等的鹤筋,中间可以对折,方便携带,弓柄上还饰着黄金,你小子哪天穷的混不下去,撬下来还够你吃十几二十次酒的……拿去吧!” 惟功接过来,感觉这骑弓十分重手,展开时,弓弦绷的也紧,在手中掂了掂,又轻轻拉了拉,感觉劲力颇大,以他现在的力量,拉是肯定拉的开,但绝不能持久,也不能轻松左右开弓。 他由衷道:“这弓力量真大!” 吴惟贤见他不看黄金,只看弓身,心里也是颇感高兴,笑着道:“纯论力量,骑弓肯定不能和步弓比,此弓上臂长而下臂圆短,方便在马上施展,弓身除了饰物贵重外,每处细节都十分精致,这还是戚帅刚到蓟镇时与小王子来犯之军交战,获胜后清扫战场时获得,戚帅命名为金雕弓……此物是戚帅赠我,今日就转赠于你了。” 惟功看了看手中骑弓,感受到弓身沉重,手心也是金属质感的冰冷感觉,他深深拜伏下去,叉手道:“多谢吴叔。” “嗯,谢老子也是该当的,这玩意最少四年才能制成,拿到大铺子才卖的掉,最少得百两黄金这个价才能出手,你小子一谢可就到手了。” 吴惟贤嘴里调侃,心里倒是对惟功的表现满意极了。 不矫情,不谦虚也不骄狂的性子,该取则取,不扭捏,教出这么一个弟子来,他深感自豪。 待惟功将弓收好,他便又沉声道:“小子,这几个月来咱叔侄俩也谈过几次心,我深知你对军人没有好感。临行之时,但劝你一句话,无军人保家卫国,则天下生民不得安。我不知道你以前遭遇什么,但需牢记此点……我大明不是军人在边疆厮杀,早就被东虏北虏这些鞑子给撕碎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这些日子,吴惟贤通过与张惟功短暂的几次交流,敏感的感觉到这个弟子对边军颇有怨气,只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不便表露,但有几次偏激的话语还是很明显的。他所能做的是慢慢化解,时间久了,感觉惟功心中块垒也有所松动。 此时见惟功意动,吴惟贤便又笑道:“你小子长大了,来边塞看看吧,咱爷们骑马持弓,一起去防秋!” “防秋?” “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秋天是战马肥而有力之时,游牧部族又有过冬压力,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鞑子们打草谷的好时候!”吴惟贤森然道:“他们要打草谷,咱们就由着他们?哼,咱们也去防秋。骑兵们挟弓带剑,跃马持枪,深入最少三百里,甚至五百里,马踏连营,毁其汗帐,什么大小台吉,全他娘的赶的屁滚尿流!在咱们身后,步兵前行,烧草超过百里,沿边千里,都这么办。这样一来,鞑子除非调度大军,多备粮草,不然的话,一百多里地没水没草,零星小股的游骑根本过不来,咱们的边墙也就稳固多了!” 吴惟贤说的慷慨激昂,张惟功听的也是热血沸腾,自从山村惨变之后,他对大明边军恨之入骨,若不是一心想习武复仇,连吴惟贤这个将军他都不想打交道。 但现在时间久了,心结渐渐淡漠,而想想戚继光等浙兵将领,先是扫平倭寇,还东南太平,现在镇守蓟门,使胡马不得过阴山一步,连续数年,无大股游骑超境逞威。 上次的边境战事,是插汉部在辽东被李成梁打的没脾气,千里游骑过来到蓟镇这里逞威,后来发觉蓟镇守备森严,辽镇又及时来援,于是大股游骑立刻调转马头逃走,再不复回还蓟镇这边。 思来想去,倒是自己有点狭隘了。 他点了点头,笑道:“英国公这一系已经五代未出京门,不过如果我有机会,会自请到九边,真的能为国家和百姓做些事情,也不枉这一身本事。” “臭小子,本事不大,口气不小!你的本事么是不小了,但我心中还有一个明师的人选,现下是不可能,将来看你没有有机会和造化吧,不过老子会替你早早鼓吹的!” 吴惟贤听的十分开心,他一生的志愿无非也就是尽武人的本份,自己再搏一个封妻荫子,他原本在蓟镇之中,此番被迫离京,其实在长远来看对他的仕途不算好事,但一想能够回到蓟镇,率部杀奴,心中的快意将心腔都充满了,哪里还在意将来能不能做到副将,总兵! 当下在惟功肩膀上重重一拍,哈哈大笑两声,竟是就这般大踏步去了。 “吴叔好走,珍重……” 张惟功在他身边,叉手躬身,待吴惟贤走的踪影不见时,这才又重新直起腰来。 “戚帅的部将,若都是如此,也怪不得戚家军能名满天下。” 吴惟贤走后,惟功心中仍然十分激荡,这些天来,授艺之恩德当然终生不忘,而吴惟贤此番赠弓之恩,也是叫他感念颇深。 至于蓟镇将领的忠义,也是从吴惟贤一个人身上,就能看出不少来。 想起在京师的这些天,不管是坊间百姓还是秀才生员,或是僧道之流,更不得勋戚文官,提起军人,便是鄙夷轻视,哪怕是位至总兵,在人家眼中也是不如一个小小的秀才更令人想亲近和信任,惟功的想法原本也是和大众相差不多,他虽不歧视军人,但对大明的边军也缺乏好感,特别是在知道边军确实多以无赖奸徒充斥其中之后,就更谈不上什么认同了。 但在此时,感受到蓟镇边军将领的真正的爱国情报之时,他坚冰一般的心田,也是悄然出现了裂痕。 “不过吴大叔这家伙真是有钱啊……” 在感动的同时,惟功心里也是小有疑惑,蓟镇的将领这么有钱么,七叔是三品都指挥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当然象七叔这样能自制不喝兵血不占役的毕竟是少数,不过京营将领就算全套花活全用上,一年收益不过几百上千两,叫他们将价值百两黄金的宝贝随随便便就送人,似乎也真是不大可能啊…… “你吴叔走了?” 回到上房,七叔七婶已经对坐好了,中间的桌上是两个打开的食盒,是羊肉巴子和鸭子两样,这是从大厨房拎来的,这小院中人,七叔七婶和惟功是有份例银子的,只是向来没有到手,不过饭食是没有人克扣,每天由粗使小厮来兴儿和丫鬟春梅轮流去挑来,也是分主人和仆人两个档次。 别的房里,哪怕是大丫鬟都不肯吃大厨房的饭菜,大锅菜早早做出来保温,等上桌时味道全无,十分难吃,但惟功每日运动量极大,虽是少年,但胃口不在成人之下,就算是大厨房的温火菜,他也是吃的十分香甜。 此时捞起整鸭,一边大嚼鸭腿,一边对着七叔含糊道:“吴叔走了,下次再见,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第四十五章 说古 “恐怕是遥遥无期了。” 张元芳虽是只在皇城禁军中点卯应差,也不喜欢和同僚应酬,更不喜欢到风月场所,但毕竟是高品武职官职,还是御前带刀官,官场中的消息和朝廷的动向他还是很清楚的,他顿了顿,对惟功说道:“你吴叔是在京营中得罪太多人了,有好几家勋臣都对他十分不满……特别是成国公家,最为不悦。如果不是你吴叔背后是戚帅和张太岳,恐怕未必能这么轻松离京呢。” “什么?” 惟功咽下满嘴的鸭肉,问道:“吴叔做了什么天人共愤的事了?成国公家?我见过老成国公,看的出来,老成国公礼贤下士,待人还是十分客气么。” 张元芳苦笑道:“没有冲突,世家的林下风范还是很足的,大家都已经富贵数代,雍容大度养气功夫还是要的,你吴叔是和人家有极大的冲突争执,不闹的满头包撞的一脸血已经是人家给他留面子了。” “怪不得吴叔有郁郁不欢的神态,看来是吃了亏了。” “嗯,此事也算是一脉相承……” 张元芳平素也是喜欢看书思考的人,只是曲高和寡,世家子弟中,谈小曲,谈勾栏胡同里哪个姑娘最擅诗词最好看最勾人,谈斗蛐蛐,谈在京郊买地置庄子,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十分在行,甚至是吃空额什么的,说起来也头头是道,真的论起国政军务,这些看起来金马玉堂的世家子弟们就抓瞎了。 甚至若是多谈几句,怕是就被人讥刺不务正业,好高骛远,反正是不合群。 张元芳年轻时吃过几次亏,后来只得藏拙,无事不生非。 现下过继了这个儿子,居然是文武双全的料,虽说一时半会的不改口,但张元芳俨然已经有了知已,叔侄两人在饭桌上你来我往,谈的十分热闹,有好多次,都是七婶喝止,不然的话,爷儿俩只能吃冷饭了。 惟功一边吃,一边听着七叔娓娓道来。 “京营自国初时,除了太宗皇帝设置完成的二十六卫之外,尚有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大营兵,以二十六卫中的精壮悍勇之兵充实其中,并且有蓟辽、山东、河南等北方各省的班兵操军充实其中,太宗年间为最盛,有五十到七十万人之间!” “当时为军者待遇也不差吧?” “说强么是也强不到哪去,一个月关七八斗粮,一年发两身新军服,好歹能吃饱饭罢。” “本朝皇上都是小气啊,比起宋皇差远了。” “咳,小五慎言!” 叔侄两人都精研军事,历史,秦汉时是军功授爵,军士立功就赐爵,爵位到一定地步,比如到五大夫后,就免除本人的赋役,到中大夫,就免除全家赋役,规定十分详尽,所以秦军临阵而奋勇争先,臂挟首级而登城冲锋,战无不胜。两汉至唐,军人待遇已经不如以前,唐的军功除爵,就远不如秦汉,好在有均田法,朝廷赐田给百姓,百姓则备马,兵器,遇战时,府将持兵符调符兵,自耕农转职为战士,凭这种耕战合一的军队,唐军也是打出了赫赫威名,到中期时,募兵为边军,节度使专之,财权兵权在边帅之手,终成尾大不掉之势。 到宋,废府兵,专以募兵,赵宋的皇帝是中国史上空前也是绝后的人性化的皇帝,对朝臣极尽优容也罢了,对募集的大头兵,虽然政治上防备,舆论上打压,军人地位一落千丈,什么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这样的话不可能再复见于宋朝,但宋朝的募兵,待遇却是不低,一个普通的禁军,家小不需做任何营生都能解决温饱,并且生活水平不在普通的市民之下,大宋超级强悍的财政收入,九成用来养兵,如果不是上层路线有问题,横扫天下的没准不是蒙元,而是赵宋了…… 这些都是前话,叔侄二人研究历史军事时,有时大笑,有时扼腕痛惜,不过都是私下说起来的话,外传的话,怕是犯忌的地方实在不少。 就拿惟功指摘大明皇帝的话,换在洪武,永乐年间,杀头怕都是轻的…… “嘿嘿,这不是在家里么……” “小心在家说多了,出外也嘴快!” 张元芳喝斥一句,到底自己也是嘴痒,便又接着谈道:“京营之盛在永乐年间,衰败之始,是在英宗皇帝正统年间。” “土木之变吧?” 张元芳点头,答道:“正是。此役过后,京营一度衰败到十万不足,后来于少保整顿营制,调班操兵充实,改三大营为十团营,加上御马监兵马,京营一度恢复到二十万人以上,且都是精兵强将,虽不能比永乐年间,但亦使京城防备,不再使人忧心。” 说到这,张元芳叹息道:“可惜就是好景不长呢,嘉靖四十年,虽然派勋臣为总理戎政,兵部尚书或侍郎为协理,再派内臣监督武库,三位一体,看似严整,但官风不肃,几十年间,京营已经凋敝的不成模样了。” “现下怕是不到二十万人,且有不少老弱在内吧?” “我说句话,小五你切不可在外说……”张元芳很艰难的道:“若是朝廷此时派御史勾军清军,恐不足十万人。” “不足十万……” 惟功也是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京城,大明又是天子守国公的姿态,严格来说,北京都算是北方边境防御体系中的一体,算是蓟镇和大同镇、辽镇、宣府的大后方和供给、调度中心,这样一座政治和军事中枢的都城,守备兵力不到十万人,而且是几乎没打过仗的十万人,这其中的风险有多大,也是可想而知了。 怪不得当年俺答汗兵临城下,以嘉靖那种脾气都默认了严阁老议和的做法,朝廷和天子,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底气啊…… 现在过去十来年,武备不仅没有整顿,反而连嘉靖年间也不如了! “戚帅扫平倭寇之后,朝廷议调其至京整顿京营,他连上数个条陈,极言京营弊端,雄心勃勃,欲为朝廷编练数十万京营精锐,再复太宗年间的雄风。” 惟功闻言,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办的到,漫说没有这种财力,就算有此财力和决心,朝廷也不会把这等事交给一个边帅来进行的。” “嗯,小五你有此见识真是了不得。”张元芳说的兴起,痛饮一大杯后,脸色也有点泛红,接着又道:“戚帅只能求其次,欲练十万兵,当然,再否,再欲练五万兵,又再否,三万,再否!至此时,他才明白,朝廷之中,不愿他主持京营及练兵之事者太多,阻力太大,就算中枢大臣有见京营空虚之害的忧虑,也不会冒大不讳,强调他进京练兵。后来,便是到蓟镇为总理,说是练兵,但北方将门的阻力也不在京营之下,练兵之事也不必提,戚帅能做的就是调浙兵由南至北,整顿防务,赶走一些不听话的北军将领,从此蓟边无事……但他能做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张元芳说毕,又一次举起大杯,默然饮了。 连张惟功也是有心痛之感,讲起练兵,已经有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这两本兵书的戚继光是何等样的合适人选?华夏千年之下,讲起各兵种的配合,兵器的使用,地形地利的考量,包括战车和马匹的调配使用,火器与冷兵器的配合,甚至是火夫在战阵中的位置,包括阵法,武艺,打造兵器,金鼓和旗号……这所有的一切,精通如戚继光者,真的是三千年信史之中,没有能比此人更强悍更逆天的存在了。 能把几千义乌兵从农兵练到战无不胜,戚继光才用了多久时间?似乎就是一夜之间,浙江就多了数万悍不畏死的精锐将士,在他的主持之下,历次大战斩首数万级,戚家军的损失是每战都只有敌军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这种练兵和主持战事的能力,说是大明军神当然是当之无愧,整个华夏史上,讲练兵和指挥的综合能力,戚继光肯定也是能排进前十了。 当然,他指挥的战事多半是对能力也低下的倭寇,在北边时,也没有真正打过对几万和几十万骑兵规模的会战,这也影响了戚继光在朝廷中的地位,至今为止,尚未能封爵,对戚继光来说,也是一件憾事了。 但不能用戚继光的练兵之议,对大明来说,更是无法挽回的严重损失! 戚继光的练兵之议不能行,朝中不是没有人感觉痛惜,调吴惟贤到五军营主持小规模的整肃和练兵,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结果认真做事的因为太过认真,得罪的人太多,这阵子兵部之中倒吴之风大起,甚至已经有人威胁再继续下去,恐怕会涉及到朝堂之争,甚至会导致京营哗变这样严重的事情发生。 在这样的威胁之下,主持此事的大人物为了息事宁人,只能牺牲吴惟贤了。 “你吴叔论将才是没说的,本身的武艺也是上上,但为将与为官这两者平衡,他做的就差远了。到如今乱蜂蛰头的地步,也实在是因为他做事太急太燥的原故啊。” 说起吴惟贤的事,张元芳也是感觉可惜,但事已至此,也是多说无益了。 第四十六章 憧憬 惟功十分不解,一边替七叔倒满酒,一边问道:“朝廷难道就是坐视京营这样烂下去么?” “有识之士,当然忧心忡忡。”张元芳又举起杯,却又放下,笑着道:“你道你吴大叔是怎么进京来的?戚帅是一个,你猜还有谁?” “大司马谭少保?” 张元芳呵呵一笑,赞道:“算你聪慧,当然,仅此两人不够,张阁老想来也是持支持的态度。但此事在阁老眼中明显也没有别的事情那么要紧,所以么,你吴大叔能进京,能在京营立足练兵,但又能被人排挤走,这里头的弯弯绕儿,你想通了没有?” “想通了。”惟功此时已经面无表情,淡淡说道:“无非就是用那些下三滥的招数,权谋诡变,吴大叔是粗直武人,斗不过他们也是正常。” “你们俩,就别替人家担心了。”叔侄两人只顾着说话,饭菜已经都凉了,七婶忍不住在惟功头上轻轻一敲,又是向张元芳嗔怪着道:“如此这般,算不算带坏小孩?” 这阵子,惟功给家里补贴不少,这使得七叔七婶的压力大减,连七婶说话都是轻松谐趣起来了。 “哈哈,吃饭,抓紧吃饭!” 惟功吐吐舌头,也是连忙扒饭,中间的整只肥鸭和大盘的羊肉被他风卷残云般的消缴了,再吃七婶亲自操刀弄勺子炒的几样小菜,也是稀里哗啦,没一会功夫,就是全部下肚。 “你这小子,吃饭如猪八戒吃人参果,知道什么滋味么!” 此时虽然西游记未曾成书,不过宋明话本已经有不少唐僧师徒四人的故事了,用这个来比喻饿狼一样的张惟功,倒是恰到好处。 “嘿嘿,再怎么吃的快,也是知道七婶的手艺好着呢……” 其实对张惟功来说,这小厨房的菜和大厨房的,区别还真不大……明朝这会子的调味料已经很丰富,但缺乏味精的前提下,对厨子的功夫要求就高了,爆炒要讲火候,讲刀功,要将几十味道配料调制成功,提鲜对味,这才勉强能和后世的普通馆子相比,只有大酒楼勉强到这样的水平,家常菜,一般还是煮和蒸为主,小灶大灶,对他来说区别不大呢。 一时吃毕,惟功起身告辞,午后是他学习的时间,看书,练大字,一个半时辰之后,天黑之前,再次习武,天黑之后,就可休息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分规律,对别人来说很辛苦的事情,在惟功来说也是习以为常。 “七叔,我打算在都城隍庙那边的大市顶一家铺子,先卖皮毛,日后再转做别的。” “市籍牙帖之事办妥了没有?” “虽未妥当,但有妥当的人在办。” “唔。”张元芳轻轻点头,笑道:“这等事你自己做主吧。” 张惟功笑道:“这若是在别人家,恐怕我的腿早就打折多少回了。” 张元芳亦笑道:“若是在别人家也出不得你这样的,总之你允文允武也罢了,若是再成为大商人,那我真要大吃一惊。” “行商不过是末技,我在这上头兴趣有限,能弄出百万身家,做我想做的事就收手了。” “哈哈,”张元芳笑的前扑后仰,七婶也在一边抿嘴微笑,张元芳笑了半响,才对惟功道:“若哪一天小五你真有百万家私,就替你婶子买几个庄子吧,她求田问舍,可惜叔父我一身耿介,实在不是弄钱的人,这事儿就指望你了。” 七婶也是掩口笑道:“是啊小五,此事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惟功平时小大人似的,也是难得有这么叫全家开心的时候,两个大人,都是乐不可支,至于说买庄子的话,当然也是拿来同惟功说笑了。 倒是惟功很认真的看向这两人……七叔三十五岁,保养得法,仍显年轻,七婶大约三十二三,在后世也就是刚脱离少女状态,在大明已经是被称为中年妇人了。但以惟功的眼光来看,虽然比娘亲要差那么一点,但七婶也是生的蛮好看的……虽是现在说笑着,但七婶眼中的憧憬之色,却也是十分明显呢。 不要说这年头了,哪怕几百年后,女人对房地产的追求和执着也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啊…… 他很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才郑重点头,道:“此事就落在我身上了,七婶放心罢!” 张元芳一叹点头,心知这孩子心气高,虽然不曾改口,但心底早就接受自己夫妻二人当亲人一般,只是他偶然感觉也是奇怪,自己不曾将这半大小子当儿子看,却隐隐有当成朋友一般的感觉,有时候想一想,都是可发一笑。 他在惟功身上抚了一下,温言道:“一会看书莫太久,防伤了眼。晚上小心门户,晓得么?” 惟功知道他今晚是宫城的“坐更将军”,也就是提调皇城和宫城禁军,严密关防,驻扎在乾清门外的外朝部份到整个皇城,都归坐更者管,所以责任十分重大,每逢日子,都是下午就到宫城,一直到第二天午时才回。 好在坐更者非一人,而且还有御马监和司礼监的太监们提调,张元芳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值上当差,小心谨慎些,也就平安无事。 …… 拿住书本不到半个时辰,来兴儿到得惟功门前,敲了敲窗。 他的小屋之中,已经堆的满满当当,全是自己这大半年来买的或是人送的书籍,英国公府张小五酷爱读书,且喜欢史书和兵书的话,已经在勋戚圈子里传扬开来了。至于是夸赞还是讽刺嘲笑,那就不知道了。 只是这屋子里头的书籍可比这年头的古董还贵重,一套宋版的武备志价格肯定比唐三彩贵的多,也比汝窑的瓷器贵重的多,至于这年头常见的黄花梨的桌椅……嗯,现在屋子里床和书架和书桌全部是花梨木的,惟功屁股底下的椅子却是紫檀的……国公府的家俱要不是这种硬木,那才是活见鬼。 东西贵重,等闲他不准人进来,来兴儿又是笨手笨脚的,惟功严禁他进屋,有事就只准在窗子外头讲。 “什么事?” 来兴儿一脸迷糊,答道:“外头有人要见五哥。” “谁呀?” “是二哥和三哥。” “哦,是他们?” 午饭前大家还亲切交流了一番,惟功还用拳头申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才过来多久一会儿,怎么这哥几个反而回来拜自己的门子? “且等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是!” 来兴儿答应一声,自去了。 惟功在窗前又坐了一会儿,脸上也是浮现出一抹笑容来。 …… 足足过了一刻功夫,惟功才慢悠悠的晃到院门前,在单开音的院门外头石阶底下,对面一排梨树下头,张惟德兄弟几个已经等的脸色发青。看到惟功过来,张惟德眼里已经满满的是怒气,但说来也怪,待惟功靠近时,他眼神中怒气全消,居然破天荒的对着惟功笑了一笑。 “二哥,三哥……老四。” 叫到惟思时,惟功故意打了个顿,用挑衅的眼神看了一眼张惟思。 这小子比惟功大些,但个头却是差的远了。 看到惟功的眼神,张惟思打了个寒战,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真是一次管够,被惟功揍过一次之后,这小子见到惟功就跟老鼠见猫一样,怕的要死。 “小五有礼了。” “小五。” 张惟德和惟平兄弟也都是叉手还礼,兄弟几个,客客气气的十分和气,瞧不出彼此间有什么成见似的。 张惟德勉强笑道:“小五,午前之事,大哥知道了着实说了咱们几句。” 张惟平也道:“是啊,大哥说本是同根生,何必闹的那般生份,父亲对你还有些误解,不过不必着急,慢慢化解便是。” “两位哥哥好意,小弟生受了。”惟功笑呵呵的一揖,答道:“都是族兄弟,亲近的日子尽是有的,好日方长。” 张惟德干笑一声,道:“如此最好了。” 兄弟几个又寒暄几句,彼此间却是感觉不甚对味道,惟功只对张惟平还有一些好感,对粗暴的张惟德和一脸纨绔像的张惟思毫无好感,彼此毫无诚意的站了一会儿,就各自长揖作别了。 “对了。”告辞之时,张惟德似乎刚想起来似的,扭头对着惟功道:“这几日若是小五有空了,到咱们兄弟的住处来,我们小饮几杯。” 勋戚子弟倒是真的早熟,寻常百姓人家的小子,十来岁时怕是连酒味也没闻过几回,张惟德兄弟几个,却是经常在家设宴招待其余公侯伯府中的子弟,甚至也经常在外头的酒楼里头设宴,有没有写条子叫勾栏胡同的官妓过来,那还真不知道。 人家这么客气,惟功自然也不好拒绝,当下含笑答应下来。 待他入内之后,张惟德兄弟几个的脸色都是阴沉下来,他们兄弟几个连一句话也不说,甩开大步,便是迅速离开了梨香院这边。 看着他们的背影,惟功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之中,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唏嘘。 第四十七章 兄弟 打梨香院出来后,过西南夹道,绕过安善堂,过福字碑,穿过两个院落,便是张惟贤兄弟几个住的绿天小隐。 这名字当然是张惟贤取的,张家子弟之中,就以他的文才为最高,十三岁时,他自己将善福堂改为绿天小隐,取其院前有一条小河流淌而过,绿荷满池时,自石桥方能过,青砖绿瓦白墙皆隐在高过数人的荷花之中,取此佳名,倒是真的十分合适,贴切。 从布满荷花的小河石桥上过去,有几个小厮迎上来,将这哥儿几个带到庭院之中,在粉白墙壁月洞门,是一座精精巧巧的精舍,在其中,传来张惟贤的朗朗读书声。 “大哥。” “见过大哥。” “哦,你们来了。” 张惟德几个进去之后,纷纷向坐在大书案前读书的张惟贤见礼,往常这时候,张惟贤必定是在宗学中读书,国公府的几个近支子弟,也是属他最好读书,在整个京城的勋戚圈子中,也是以性格温和,知礼大方,读书不缀而闻名。 就算是皇室之中,也是久闻其名,如果不是张惟贤是未来国公的继任人选,皇室甚至有叫其尚寿阳公主的打算,从年纪上来说,倒是十分相宜。只是驸马地位远不及国公,有此传言时,英国公府只是付诸一笑而罢。 只是从这一点来说,张惟贤不论在宫中,朝中,或是勋戚亲臣的圈子里,都是有良好上佳的口碑。 “大哥。”一落座,张惟德就迫不及待的向张惟贤道:“那小子已经上钩了,就等咱们提钓竿就成。” “哦,他怎么说?” 比起兄弟几个,张惟贤的神色还是十分的冷静,淡然,听到张惟德的话之后,眼神中波光闪烁,散发着神采。 听完张惟德所说后,张惟贤沉吟道:“小五不是易与之辈,你们想的那个主意,实在是……” 他的脸色颇有点郁闷,这几个月,父亲和这几个兄弟一直想对付张惟功,张惟贤当然也是与他们有志一同。他的看法是,小五桀骜不驯,野性难除,留在府中怕将来是个祸害。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英国公府现在势大根深,看似难以撼动,但如果真的内部出了毛病,给外人可乘之机时,事情可能就会有莫测之变化。 但态度是态度,做事的办法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惟贤郁闷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张元德,加上这三个不成材的弟弟,自己苦心想出来的法子,用了多少人手物力,盯了惟功已经三个月,只等捉着把柄,报上官府,凭着英国公府的关系,在大兴县打个招呼,将小五经营的那点子乌七八糟的势力连根拔起……再借由此事,将七叔一家和小五撵出府去,同时朝廷之中,皇宫里也绝不会再要一个身家不清不楚,勾结匪类的散骑常待出入宫中。 国公府和宫中这两条线一断,张惟功就不足为患了。 凭着国公府私生子的身份,加上世袭的三品都指挥,老老实实在外头混日子去吧。 张惟贤的做法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相称,隐忍,老辣,狠毒。原本是计划好的事情,眼看就要收网之时,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却是出来捣乱……响午之前,张元德和兄弟三人组在西南角门和惟功遭遇,不合将惟功之事说出,虽然事后张惟德几个都不觉得有什么,但以张惟贤对惟功的了解……他知道事情坏了。 惟功是何等样人,有限的几次接触下来,张惟贤已经深知这个比自己小了不少的五弟是个劲敌。坚韧的意志和强悍的身体,灵巧多变,不拘泥,不自卑,落落大方的同时,可以看出为人处事时的精细和小心。 虽然只是有限的几次接触,惟功的种种特点,已经深深印在了张惟贤的心底。 而且,也不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勋戚之中,对张惟功持正面良好印象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多了。 想到这,张惟贤也是面露苦笑。 他带惟功出来厮混,原本是要了解他,同时借场合来打压,警告,谁知道惟功却是借此机会,在勋戚圈子里打出好响亮的名头,还结交了好几个颇为值得结交的少年勋贵好友……一想起此事,张惟贤便是只有摇头苦笑了。 这样的人,这几个猪头弟弟和自己的老爹却是不小心说出了他在府外的行迹,以惟功的谨慎小心,自然很难再继续抓把柄了。 “也罢了,你们既然已经做下来了,那就继续做下去便是。” 思来想去,张惟贤很冷淡的点头同意,见张惟德一脸欢喜,他轻叹一声,倒持书卷,转身就进了里屋。 张惟德深感诧异,问道:“大哥这是啥意思?” 张惟平眼神一闪,答道:“大兄的意思是他不知道此事,莫要扯他进来。” “瞎,对付一个小子还用的着这么谨慎小心……” “大兄也加了散骑常侍,这几天要入宫当差,小心没过逾的。” “他?”张惟德张大嘴巴,吃惊道:“这是为什么,这种事不是我们兄弟才应该去的么?” 张惟贤的身份是未来国公的继承人,嫡子大宗,张惟德几个虽然是嫡子,但只能算小宗,不能继承爵位。 朝廷为了弥补这些勋贵子弟心中的遗憾之感,推出官职给勋贵子弟来承袭,总不能国公之子,却是一介白丁? 张惟德等人,少年时加散骑常侍,青年之后就加府卫官,再大一些加官一直到都指挥。如果有真材实学的话,可以再到都督府去当个都督同知或都督佥事,协助有公侯伯身份的都督们掌府事。 勋戚子弟们的一生,二百年来,皆是如此。 以张惟贤未来国公的身份充散骑常侍入宫,这个不是提拔和升官,是一种贬斥了。当然,无形之中也是抢了他兄弟的职位,张惟德惊奇声中的不满,也是由此而来。 “还是因为小五的缘故吧,大兄对小五在宫中颇为不安呢。” “嘁,做事不爽利!” 张惟德对自己大哥的心思一眼就看穿了,无非就是爱惜羽毛,又怕张惟功在宫中太得意,事事抢在自己头里,等将来张元功袭爵之后,要是上表提出叫这个私生子归宗,皇帝御笔一批同意了,这事情可就真大条了。 “对了,太爷的身子怎么样?” 张惟平摇头道:“不大好呢,听说日咳夜咳,大夫说了,到秋凉怕是要好些儿。” “嗯,太爷这当口可不能有什么不好……” “那当然不会,太爷身子一向挺好。”张惟德这话,就是象夜行的行人,拼命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但心虚之状,不问可知。 张元德和其一房,都是在张溶的纵容下有今日的地位,万一张溶一死,张元功袭爵后改弦更张……这乐子可就大了。 “但愿吧。” 张惟平对这些事兴趣都不大,敷衍一声,就此告辞。 屋中只有张惟德和张惟思兄弟二人,半响过后,张惟思才怯怯的道:“二哥,这一次能不能成功?” “放心吧!”张惟德狞笑一声,道:“一切都布置好了,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 翌日清晨,大约是后世五点来钟的光景,惟功就已经起身了。 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就算是朝会也和惟功无关……今天只是他按惯例入宫的日子。这件事当然是苦差,但亦是上等的优差,不能马虎,也不能怠慢,以惟功的年纪来说,几个月时间每隔三天就入宫一次,伺候差事也是勤谨小心,他的表现,也是赢得了宫内外一致的赞美声。 朝廷是一个复杂的体系,不是只有文武那么简单,光是太监分门别类,有专门监视勋臣和对抗外朝兵力的御马监,有控制内阁的司礼监,也有扼制锦衣卫的东厂……文、武、勋、亲,加上太监,这五极拱卫圣君,展布朝纲,只是原本平衡的体制,现在已经是两头大,文官几乎控制了朝廷日常政务和地方所有的军政事物,而太监则是另外一头大,几万人居于宫中,自成体系,司礼监的职权十分重大,内阁诸大学士号称宰相,而实际上,如果没有司礼监的支持,内阁的首辅也很难独断专行。 现行的冯保和张居正的两元体系,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勋臣和亲臣就尴尬了,亲臣以驸马和外戚为主,驸马按例管宗人府事,其余就是朝会站班时的任务了,勋臣管都督府和皇城禁军还有御前仪卫,但实际的调兵权还是在兵部手中,纨绔大爷们只管上班喝茶就行…… 勋贵子弟中出一个能干的少年,能简在帝心,这使得很多人都眼前一亮。 当年嘉靖年间的锦衣卫能力压东厂影响朝局,还不是因为陆炳大都督和嘉靖皇帝是发小,奶兄弟,还有火中救驾的大功,一生荣宠不衰,皇帝信任在太监之上,嘉靖年间锦衣卫有十余万人,实权在手,朝官中只有严阁老还算能压住陆炳一头,其余诸官,都得看陆太保的脸色行事。 这事情,相隔才多久?张惟功在宫中的一举一动有人关注,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四十八章 出宫 “智字二百一十号牌,府军千户张惟功,验看完毕,可以入宫。” 在西华门前,守备宫门的府军前卫马宏骏马百户先是公事公办,仔仔细细的看过了张惟功呈上来的金牌,验看无误宣布可以入宫之后,马百户才换了脸色,笑着对惟功道:“小子你真能耐啊,这才几天没见,个儿又往上窜了一块,等再过几年,不得长的比咱还高。” 惟功笑道:“老马大叔你就别自欺欺人了……我现在就已经比你高啦。” 马宏骏是蒙古出身的鞑官,再挑入府军前卫,一家子已经在大明二百来年了,但归化是归化,蒙古人的个头和罗圈腿还真是没改过来…… “好小子,又想找摔了是不?” “今儿有空,当然还要领教。” “嗯,到时候再说。” 马宏骏的摔跤术是没说的,看他浑身的腱子肉就知道这厮有多恐怖的力道在身上。在这冷兵器为主的大明,还是颇有一些人把精力用在武学上,哪怕是烂的底儿掉的京营禁军之中,也不乏有几个好手。 惟功学武渐渐小成,单论力道来说,没练过武的寻常壮汉三五个加在一起,力气也不如他了,和老马放对摔跤,练习擒拿功夫颇有效验,两人相差近三十岁,一个处于力气和经验的巅峰,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次放对,都引的不少禁军将士前来围观,甚至有不少闲的发慌的太监也跑来观看,一来二去的,两人居然在宫中混出了小小名声,不少人都知道西华门有一老一小摔跤功夫都不差。 “成,等从皇上那边回来就找你老。” 惟功笑着答应下来,又向杨百户和刘百户都抱一抱拳,这哥儿仨似乎一直排在一班,交情莫逆,一来二去的和惟功都十分熟悉了,彼此交情都不坏。 “对了,三位大叔,小侄在城隍庙市开了一家皮货店,以后若是三位大叔家里需要什么皮子,只管和我说,或是派人去我店里,只管捡好的挑就是。” “甚好。” “咱们知道了,你快进去吧。” 三个百户官也不以为意,当时的北京可比后世冷的多,除了皇家和勋贵大户有资格建地龙暖阁之外,普通人家不外乎就是烧坑和用铜火盆和手炉什么的取暖,但那些又不能随身携带,所以不论贫贱,冬天对皮货的需求比后世大的多了,在后世是装饰的作用更大,在这个时代,冬天没有皮袄子是真可能冻死人了。 惟功年纪虽小,人却成熟,又是英国公家的子弟,在场的武官们也没有想太多,左右是这小子家里的大人出资开了个店,算在这个小子的头上罢了。 惟功人小,又没架子,见人便打招呼,嘴也甜,这么一路进去问好说知,等赶到乾清门附近时,好歹是混到了辰时光景。 乾清门已经打开,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都是明盔亮甲,手持金锤等各色武器,扛着各色仪幡等物,沿着宫门两侧和石阶上下侍立着。 这些大汉将军也都是世袭,只有死后无子的情形下才会在身家清白的百姓中挑选继任者,虽然他们穿着铠甲,手持兵器,看似威风,但在锦衣卫系统内却是最下等的差使职司,论待遇和地位,都比正经的校尉差的远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内廷当差,受皇家供奉,饷银俸禄不大受克扣,逢年过节,皇家总有一些赏赐,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在宫廷里当人样子了。 惟功和他们倒是很熟,也不摆勋臣子弟的架子,在督管不严的时候,这些大汉将军也爱同他聊上几句……一般的勋臣或是文官,都是眼高于顶,谁会把这些活动人偶看在眼里,也就是惟功这种少有的怪胎,才用平等的态度对他们。 “张千户你再等一会儿就得了。” 一个身高怕是有一米九的壮汉,身上穿着银色的锁子甲,头戴凤翅盔,一身流光溢彩,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嗡声嗡气的对惟功道:“里头说皇上已经读罢了早课,一会儿就出来了。” “有劳王大哥了。” 惟功笑着向这个锦衣卫壮汉道谢,顺道儿当然是把自己的皮货店宣扬一番。 “俺是打算入冬前买一身兔皮的,狼皮的也成,狐狸皮和貂皮的俺是买不起了。” 这个叫王柱的大汉将军倒也实诚,虽说是在说自己难堪的事,但神态十分坦然,没有觉得难堪。 惟功看他的衣饰,甲衣头盔都是上头发的,铠甲还好,仍然散发银光,兵器也是擦的闪闪发亮,但里头的内衬衣服都已经破烂了,一双靴子也是穿的十分残旧,脚趾头处有几处明显的破损,如果再厉害一些,怕是脚指头都要露出来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惟功也是暗暗心惊,这守备宫城和皇城的御前禁卫,居然穷困窘迫到了如此地步,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怕是全天下也没有几人会相信的。 他点了点头,笑道:“放心,王大哥来,一定有好的……其余的大哥来,也是一样……” 惟功话音未落,就听人笑道:“好你个张惟功,把生意做到吾家门前是不是!” 敢说乾清门是“吾家门前”的,这般大语气,除了小皇帝还能是谁? 万历今天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一身利落的武弁服,整个人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今年是万历三年,他已经十二岁,因为天子的身份,头发早就留长了,戴着皮弁冠服,整个人与寻常的感觉都是不同。 从身量来说,十二岁的万历已经被八岁的惟功超过了,站在乾清门的外石阶上,万历用羡慕的眼神打量了一眼惟功,情不自禁的挺了挺胸膛。 “臣叩见皇上。” 惟功行下礼去,万历摆了摆手,笑道:“罢了,瞧你那模样,行礼从来没有专心诚意的时候儿……我瞧着也是别扭。” 这么一说,惟功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心里始终没有办法将眼前这脸圆圆的半大小子当成神圣不可侵犯其半分尊严的天子,这样的心态被发觉了,可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当下反是将礼仪做足,然后才起身笑道:“臣是山野少年,幼时未曾学过礼仪……可不是敢对皇上不敬。” “这个我亦知道。”万历果真接受这种解释,呵呵一笑,道:“若不是知道这个事儿,可真饶不了你。” “嘿嘿,臣万死也不敢。” “行了……”万历很舒爽的伸了一下腰,笑道:“今儿早课结束的早,又不是经筳的日子,和讲官们说了放一天的假,真是难得,母后和张先生说今日只要不出皇城,随朕往何处去。咱们不要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去里草栏场怎么样?” 张惟功笑道:“臣当然是随皇上的意思了。” “那好,咱们就去里草栏场!”今日天气很好,难得被放了假,所以万历的兴致颇高,立刻便是下了决断。 从乾清门一路往东,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皇帝哪怕就是在宫城之中活动,身边也总得有一二百号人伺候着,更何况今日要出宫城,跟随警备的人,自然是多出好几倍来。 大汉将军在最外围,然后是锦衣卫的校尉们,穿青蓝色曳撒,系绣春刀,总旗和百户以上者,穿飞鱼服,更显威严华丽。 再往里,则是府军前卫的带刀官们,乾清宫御前太监掌事牌子和奉御,小内使,火者,密密麻麻排开,将万历簇拥在内。 惟功这个散骑散侍也是在太监群中,穿着的却是武官补服,加上小童的年纪,在人群中是格外显眼。 在整队的时候,惟功看到七叔也在带刀官的队伍之中,显然是今日轮值,叔侄二人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出了东华门,又是有旗手卫和燕山卫等诸卫禁军前来会合,御马监的几个监丞带着四卫勇士数百人前来。 到这时,惟功也是为之咋舌。 皇帝随意这么一走,宫里内外的太监出来近五百人,旗手各卫的禁军有五六百人,锦衣卫和府军前卫也有二百余人,加上扛幡打旗的大汉将军们,整个队伍,已经往一千五百人左右靠上去了。 皇帝已经出了东华门,队伍的尾巴还在乾清门附近不远呢。 怪不得明朝的文官一听说皇帝要外出就打了鸡血一般的反对,如果皇帝出京,哪怕往南苑去,怕也是有好几千人跟随,一路上扰民就是必不可免,动员的人力消耗的物力,就更加可观了。在成熟的文官体制下,皇帝亲自出面的事情不过就是祭祀和朝会,文官们更希望皇帝是一个摆设,而不是干涉朝政运作和消耗人力物力的事必躬亲者,再加上大明武宗的前车之鉴,后来的大明皇帝就只能委屈点了。 不过话说回来,谁也不愿被养猪一样的养在紫禁城这四方天大院子里头吧…… 果然,万历皇帝在出宫之后,一见眼前情形一变,坐在肩舆对着惟功兴致勃勃的道:“算算日子,朕上次出皇城时,尚且是万历二年的中元,出宫随母后去祭陵,这一晃可是大半年下来了!今日往” 惟功不觉在心中想起被某些人称为千古一帝的某个圣君,号称兔子终结者的那位圣君六次南巡,无数次往承德避暑打猎,一生杀兔怕是过万只,相比起来,昏君万历在这方面真是……可怜啊! 第四十九章 伴骑 出东华门,过河边直房,筒子河,再过中书直房,到了象房,皇帝停留了一会儿,看着象夫喂了一会儿大象。这些象,都是缅甸贡过来的,数千里长途辛苦送至,途中死了不活道多少,到象房后当然是精心喂养,若有大朝会时,象房会牵引着大象出来站班,给皇家增加威严,这样重要的大家伙,每日开销当然不少,不过和养了几千个厨子的皇家来说,这一点花费又不算什么了。 看到大象,万历的心情更好了,呆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惟功等人催促,怕是一时半会的还真舍不得走。 十二岁的年纪,再怎么被灭绝人性的儒家经典教育着,皇帝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过了象房,就是里草栏场了。 这里是皇城东边,往南是天街和各衙门所在,往北则是御马监和司礼监等内监司衙门,往西北就是万岁山,后世的景山公园,地方极大,司礼和御马监加上象房等地,一共加起来才和里草栏场相差不多……养马牧马的地方,当然是要取其大了。 明廷规矩,皇帝的御马是由内监和勋臣分别贡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贡马进入栏场,然后由专业的驯马人负责将御马调教好,合格之后,才会成为皇帝的御骑,供皇帝在宫中和皇城之中,骑乘使用。 除了皇帝自己骑用之外,这些御马还负责拉动御车,摆队时的仪马也是栏场的这些马匹充任,皇帝也是隔一段时间,对自己喜欢的文武大臣赐马。 整个栏场,占地方圆数里,房舍极少,多半是一片一片的用木桩隔离起来的马场。 此时正是暮春初夏时节,牧草长的很长,放眼看去,一片青翠碧绿,隔的老远,就是有浓郁的土地和草青混合的味道飘了过来,虽然还夹杂着一些马粪味道,但对处于深宫,每天对着红墙黄瓦,御花园那几颗花树都不能天天见的万历皇帝来说,眼前的情形,已经是天上才有的异景了。 大步下了肩舆之后,站在栏场边缘,小皇帝很陶醉的深呼几口气,感觉着泥土的芬芳,一脸陶醉。 随行的太监和禁卫都已经散开,将整个栏场都围了起来。 栏场守备太监是御马监下的监丞,此时也是赶紧前来迎接圣驾,叩头迎礼不提。 “不必多礼,朕是来放松的,你们都这么如临大宾,有什么意思呢。” 对着自己家奴,近卫,皇帝还是很愿意展现自己轻松的一面,笑呵呵的,毫无君王的架子。 比起在文华殿和讲官们讨论经典,听内阁奏报各部寺奏上的奏折,皇帝的脸色就要严肃很多,每次奏事都是最少数十件,听着那些国计民生,从刑狱到驿传,再到兵粮钱谷诸事,都是成人都觉得十分枯燥的东西,对万历的精神实在也是一种催残。 看他现在的模样,怕是恨不得在草场上狂奔一下才过瘾。 当然,没有人背的起这个责任……几个小内使从御马监的人手中将皇帝已经骑熟了的几匹马都牵了过来,拉扯到万历的眼前。 “嗯,瑶光、玉笼聪,赤霞、玄光……” 对这些马匹,万历也是真心喜爱,有纯色的白色和黑马、红马、黄马,也有虽是杂色,但色泽光润如琉璃的杂色马,有身子白,腿部纯黑,也有上身黑而马腿白的乌云盖雪……这些马儿都是精心挑出来的,马身高大,毛发色泽发亮,比起禁军们骑的寻常马匹,这些马随便一匹,都是价值千金。 天子的御骑,毕竟是不能和寻常的马儿相比。 “今日骑玄光吧。” 万历对名叫玄光的大黑马情有独钟,这马肩高怕是有一米八,比起平均在一米五以下的蒙古马来,简直就是异类中的异类。这样的马,原本该是脾气暴燥不易驾驭的千里马,但再暴的马儿到了皇家马场也得把脾气扭过来……扭不过来的肯定已经进了厨房的锅灶里头去了。 马身高大,脾气温驯,能满足皇帝逞能的小小心理……谁都看的出来,只是谁也不会说破罢了。 “臣请皇上小心。” 陪皇帝骑马是惟功的正份差事,在万历由人凳子慢慢拱到马身上后,他才骑上自己的坐骑,他的马比皇帝的要矮小一些儿,正好是把惟功的个头也拉低了不少……反正万历在瞥了一眼并骑的惟功之后,心情明显又愉快多了。 “张惟功,速速跟上!” 在里草栏场骑马,比在逼仄的御花园又爽气的多了,天气清朗而不炎热,春风袭来是一阵阵的和暖,这样的日子里谁都会高兴几分,况且是猴子出笼一样的万历。 都上马之后,万历两腿一夹,已经窜出去老远。 看到万历这般模样,惟功呵呵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故意又落下半个马身。 “莫要装!”万历回头道:“朕已经学了几个月,未必就真的不如你!” “好吧,皇上一会输了莫要怪臣才是!” 惟功被这么一说,只好轻轻驱骑,又是与万历齐头并进。 在诺大的草场上,只有蓝天白云,绿草芬芳,两个少年人此时尽可能的抛下了身份地位的巨大差距,在草场上尽情驰骋着。 足足半了十几圈,过了两刻钟功夫,马匹仍旧跑的四平八稳,万历却是有些倦了。 骑马是一门学问,不是后世的人想当然的那般容易法。在跑马场上,有人牵着溜上两圈,很多人已经感觉颇为刺激了,若是自己放手乘骑,风险性也是加倍,若是马失前蹄,或是突然发狂,足有致命的危险。 这也是大明皇帝虽然代代都学乘骑,却始终都是半吊子的主要原因,毕竟汉文明在除去开国的时间之后,都是希望皇帝是个省事的守城之君,至于武勇,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就行了。 但皇帝也不是木偶,总希望有点儿放松的时间,从武宗的反叛到万历,心路历程都是一样的,哪怕是崇祯呢,后人的想象他总是在深宫中伏案处理奏折,但其实崇祯也是对骑射颇有兴趣,而且真的可以做到马上乘骑和使用骑弓…… 眼前万历这样的跑法,人得不停的使用腿力和腰力来保持平衡,并且控制马匹跑的方向,对体力的消耗还是很大的,若不是马匹受过格为严格的训练,凭万历那稚嫩的骑法和不到位的动作,马儿也早就发狂了…… “皇上歇息一会儿吧。” 身为伴骑,惟功十分尽责,发觉皇帝不对,便连忙赶了上去,笑道:“皇上不累,臣却有点儿顶不住了呢。” “好吧。”万历在这一瞬间颇有挫败感,拼命跑了这么多圈,人家赶上来却是行若无力,明显是在让着自己,就算是君皇,这面子也丢大了。 当即慢慢松开缰绳,控马缓步回到场边,自有小内使们迎上来,搭着人梯,将皇帝弄下马来。 万历坐在小马扎上,大口的喝着内使送上来的温茶,他额角已经见汗了,适才这么放开来跑也是以前没有的事,对他的体力消耗极大。 见惟功过来,行若无事的模样,万历气不打一处来,喝问道:“张惟功,你是不是刚刚还留力了?” “臣不敢欺瞒皇上。”惟功笑道:“臣是行有余力。” “哼。”万历冷哼一声,脸上的阴霾却减轻了很多。半响过后,才又道:“罢了,谁叫你是正经的武臣呢。” 惟功忙笑道:“皇上英明天纵……臣原本就是靠这个吃饭,皇上赐臣的俸禄就是因为臣是武臣,不然的话,臣只好去要饭了。” “哈哈,你这惫懒小子!” 万历放颜一笑,终是将心中小小芥蒂都给放下来了。他确实有超于常人的自尊心,事事都想比别人强,而惟功又和普通的武臣和太监不一样,似乎从未真正的臣服自己……其实就是没有在大内行走的那种奴性,这一点不同,叫万历又对惟功十分看重,但又时不时的找点别扭……这戏码,两人也是演过多少回了。 好在有一点,万历知道惟功从来不欺瞒自己,大约是年纪小,尚且没有城府的原故,皇帝在这一点上,有十分欣慰的感觉。 但这一次,事情似乎没完,万历又歇息了一会儿,突然对惟功笑道:“惟功,你在英国公府诸兄弟中,排行第五是不是?” “是,臣父张元芳,府军前卫都指挥,御前带刀官……” “得了,又不是叫你背履历。”万历似笑非笑,又接着道:“你的身世,吾早就知道了呢。” 君臣说话,开心时或是闲话家常时,皇帝也不是时时都“朕”来“朕”去的,那样太累了,大明的皇帝,称俺的都有,万历每常也会自称“吾”,偶然也会自称“我”,一切均是依心情而定。 此时他看向惟功,见惟功面无表情,便又接着道:“近日吾看到你那长兄张惟贤也加了散骑常侍,亦禀明了母后和张先生,要入宫来为亲从官常伴吾左右……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的啊?” 第五十章 赐金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悄悄使了个眼色。 众太监和护卫都退后了一些,只有一些乾清宫太监十分亲近,仍然拿着铜拂尘,并没有离开太远。 惟功对此事倒是真的刚刚听说,隐隐也吃了一惊,当下思绪混乱,只是下意识的答道:“一切当然是皇上作主,臣毫无看法。” “是么?”万历饶有兴味的看着惟功,又道:“可是你常伴吾左右,天长日久,将来吾一定会向着你的。现在你兄长来了,他又是嫡长,人心都是肉长的,常在吾身边行走,吾待他自然也会有不同,你真的不反对?” 他见惟功沉默不语,便又接着道:“你放心,吾现在对你那长兄并不熟知,只要你现在说反对他入宫,吾就不要他进来了。” 万历总以为惟功会随着自己的话来表态,谁料惟功却是缓缓起身,拜伏于地,沉声道:“皇上的话,臣以为不可。” “怎么?”皇帝这一次真的吃惊了。 他当然是在试探惟功,张惟贤入宫的事,还不止是英国公府一家,从惟功的事情上勋戚们又看到了常伴帝侧的好处,原本就是一项传统,皇帝这么年纪,在永乐到正统年间早就成立幼军,由勋贵子弟领军,常伴左右充为护卫了。 现在着手也不晚,除了英国公的嫡孙张惟贤入宫之外,尚有成国公朱希忠之子朱鼎臣,襄城伯嫡长子李成功等少年勋贵。 这些都是公侯伯的嫡长子,入宫侍卫动作不小,太后首肯之后,文官那边颇有不少反对的,但因为惟功表现尚佳,张居正对他印象不坏,看起来这件事能成定局。 大量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勋贵嫡子入宫,张惟功肯定就不如现在这样一家独秀了。 最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 这般大事,万历也不能自主,其实他对惟功相处的感觉很好,对增加亲从官并没有什么想法,此时说出来,只是想逗逗眼前这小子……惟功的沉稳有时候也是叫小皇帝感觉很郁闷的一件事情。 可惟功的反应和万历的想象却是大相径庭了,由不得他不吃惊。 皇帝吃惊道:“可那张惟贤父子却是不止一次同你为难了吧……” 对天子来说,任何人都不配拥有**。当年皇明太祖用锦衣卫刺探大臣阴私,连人家半夜玩叶子戏玩到几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成祖之后,锦衣卫和东厂和西厂,内厂,先后出现,现在虽然只剩下锦衣卫和东厂,但天子的耳目也是足够用了。 大到大臣的动向和政治观点,小到北京街头的流氓斗殴和菜价,锦衣卫每天都要写成奏报,送到宫中,由东厂呈上给皇帝御览……堂堂英国公府,事关袭爵的大件事,府中的那几次冲突,东厂和锦衣卫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不奏报呢。 惟功苦笑道:“臣是山村野人,刚到京师不服王化,有一些小误会也是难免的。” 万历瞟他一眼,道:“你倒是大方。” 惟功沉着脸道:“祖父毕竟是祖父,兄弟也毕竟是兄弟。臣记得刚面圣时,说过兄友弟恭的话,臣仍然不改矢志如初。” “好吧,如你所说便是。” 万历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当初问及惟功时,在此事上惟功对答的十分巧妙。原本只以为是嘴上功夫,现在看来,这小子确实是心口如一了。 君臣二人重复又上马骑行,不过这一次速度就缓慢许多,有点儿信马由缰的意思。 直又骑了半个时辰,万历才依依不舍的下马来,复上肩舆,大队人马重新折返乾清宫去。 在宫门处,万历在肩舆上拍了拍惟功的肩膀,道:“小惟功,你很不错,放心吧,吾以后还是喜欢叫你陪着骑马。” 惟功哭笑不得,不过也感念着皇帝难得的如平常人一样的友情表示,躬身一礼,答道:“臣多谢圣恩。” 待他起身时,皇帝已经去的远了。 皇帝回乾清宫,算算时辰也是近午时了,太阳高照,隐隐带出几分炎热的感觉出来,毕竟已经是近初夏时节,惟功差事完了,安步当车,从乾清门前的广场出后右门,打算再出中右门,西角门,再出左掖门出宫。 近午时分,宫中已经很少见到官员,只有一排排的大汉将军,在各处廊檐下头肃然而立……这确实是苦差和闲差,当值时不能动弹分毫,倒是那些小内使在宫中各处穿梭着,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样。 刚刚看到中右门时,在惟功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有人叫道:“张千户留步,请留步。” 惟功急忙回头去看,却见一个穿着青袍的小内使匆忙跑上来,额角已经跑的见汗,看到惟功,便是急声道:“张千户留步,太后召见!” “太后?”惟功吓了一跳,想了一想,又问道:“是哪位太后?” “当然是慈圣太后,仁圣太后不管事儿!” 小内使顶了一句,又道:“赶紧的吧,太后娘娘急召,谁敢耽搁!” 慈圣太后便是万历的生母李娘娘,仁圣太后是隆庆皇帝的正宫皇后,两宫太后并尊,当然,管事的肯定是皇帝的生母李太后。 现在的宫中,确实是太后比皇帝大的多,宫中畏惧的都是太后,从这个小内使的话中,便是能听出一二。 惟功也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是跟随而去。 从半路上再折回慈圣宫,路途是够遥远的,怪不得这个内使跑的满头大汗,足足又走了一刻钟功夫之后,才又到得慈圣宫前。 因为有人带路,守备的太监也知道这是皇太后召见的外臣,太后居于深宫,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是不能见外臣的,不过看到惟功是个小孩儿时,众太监这才释然,只是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 到正殿之中,被带到正中地方,惟功也不敢看,直直跪下,闷声叩头行礼。 “起来吧。” 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惟功这才起身,微微抬头,往前看去。 慈圣宫的布置和乾清宫及文华殿都不同,正中没有龙椅或金台,只是摆放着长条贡桌,上头放置着景泰蓝的五贡,下头正中放着一张椅子,两侧是悬挂着的字画一类的事物,不似乾清宫那么刻板,但也不大象是寻常的妇人所居住的地方。 再看人,青绿色的襦服袄群,没有什么金光闪闪的饰物,人显的极年轻,妆容素淡,但看的出来年轻时也是容颜上佳的美人,而在此时变化亦不太大,看着不过三十许人,连风韵犹存这词儿都用不大上。 “好孩子,一直想见见你,今日到底把你叫来了。” 看到惟功抬了抬眼又垂下头去,一副知礼的模样,李太后眼中闪过慈爱的光芒,连声道:“近前一些,不要学外臣那般拘谨模样,你还小,又是勋臣之后,这么外道做什么!” 说起来大明对勋臣的信任有时候还在太监之上,特别是距离不远的嘉靖年间,勋戚和普通大臣不同,那是真正的“自己人”,文武大臣能改朝换代,勋臣怎么改?改了新朝国公又不会变皇帝,所以皇家对勋臣们高看一眼,也自有其道理。 这么一说,惟功只能缓步上前,到底又往前走了几步,距离太后三四步时,这才停下。 “嗯,长的不错,眉清目秀的,哪象人说的是山里出来的野小子……” 太后有点失言了,不过更是拉近了和惟功的距离。 “太后娘娘夸赞,微臣愧不敢当……” “当得,你不知道,皇帝每常也夸赞你,说你人小而稳重,又有本事,不论骑、射,都是一等好手,皇帝常纳闷,为什么你比他小几岁,本事却不小呢。” 惟功听的汗颜,讷讷道:“皇上的夸赞,臣就更加不敢当了。” “当得的。”太后微微点头,脸上笑容淡淡的,语气也是郑重起来:“你小小年纪,颇知进退,特别是今日兄弟之事上,更令人刮目相看。皇帝身边有你这样的臣子陪侍,叫人放心多了呢。” 惟功这才明白过来,太后今日的召见,原来是为了今日之事的酬功! “潞王,你将赐物递给他。” “是,娘娘。” 在太后身边一直侍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童子,穿着四团龙袍,戴翼善冠,惟功早就知道这个小童的身份,只是在太后跟前,无法行礼,所以只能装作不曾看到。 此时得了太后的身份,潞王亲自提着一个锦囊,送到张惟功身前。 “臣多谢潞王殿下。” 惟功深深一躬身后,这才将锦囊接下。 见他接下,李太后便笑道:“我可没有张先生那般风雅,就赐你一袋金瓜子,想买什么,只管拿去使吧。” 小小锦囊,份量极轻,惟功偷眼看了一下,里头大约有二三十枚金瓜,这是内廷的银作局打造的,十分精巧漂亮,不过重量么……大约是不到五两黄金。 这么一点金子,皇太后却是郑重其事的拿出来赏人,还一副厚赐的模样……还真不是一般的小气啊。 赏赐虽薄,惟功却不敢怠慢,深深躬下身去,谢过圣恩不提。 第五十一章 清丈 “罢了,我也乏了,带他下去,潞王送送他罢。” 至此接见算是完事,惟功再跪辞,起身,潞王依命过来,要来送他。 还未到殿门处,一个中年男子却是风风火火的撞了进来。 惟功差点被他撞上,连忙躲闪到一边。 这个男子却是没顾上理会他,只一迭声道:“张先生着实可恶,简直是太可恶了!” “父亲,你说什么呢!” 一直坐在椅子正中,一副母仪天下模样的太后顿时沉了脸,带着一点喝斥的口吻道:“还有外臣在,怎么这么没有分寸!” “呃,呃……”被太后这么一排揎,那男子顿时哑了火,回头看看,布满皱纹的黑粗老脸上露出笑来:“这不是英国公府的小五么,俺在镇远侯老顾家的酒宴上见过,都是勋旧人家,怕什么!” “唉……”太后以手支额,已经是无语的表情了。 惟功好悬笑出声来,但也只得再次躬身见礼:“见过武清伯。” “免礼免礼。” 武清伯李伟大刺刺的一摆手,笑道:“小五罢了,好孩子下去吧,乖。” “是……”惟功忍住笑,转身下殿,刚踏步到石阶上,又听李伟叫嚷道:“俺上次求恳工部调拨砖瓦给俺修园子,你这里准了,皇帝也准了,张先生却给俺打了回票,说是不合规矩。俺当时只索忍了,他现在当国有难处,这话你也同俺说过。可是这一回,俺找工部的老郭尚书亲自说好了,给俺调百来个匠人使用,又是内阁打了回票,还是说不合规矩,这张先生太拿俺不当,这真是欺负人嘛!” “竟是如此?”太后语气中也带着惊奇,显是李伟这一番的遭际也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嗯哪,俺还能骗你不成?” “好吧……”李太后十分无奈的道:“几百个力役算得什么,我着人去内阁问问张先生罢了。” “要好好说道说道他,他管着别家,还能管咱?” “父亲!”李太后怒道:“凡事要有规矩,这原也没错。” “规矩再大,能大过俺?皇帝也是俺亲外孙!” 这般胡搅蛮缠,太后显然已经无语了,惟功的耳力再好也就是听到这里,可不敢再故意放慢脚步来偷听。 再转头看潞王时,却见这小子也是满脸通红,显然是在憋笑。 “咳……”惟功轻咳一声,在殿门处对潞王道:“请殿下留步,臣是万万当不起亲王殿下相送的。” “按礼是说当不起,不过按情来说是当的起啊。”潞王显然也是接受了良好的皇家教育,笑着道:“今日你同皇兄说起兄弟当和睦之事,母后知道了十分高兴,说是皇帝身边的臣子就该这样,天底下兄弟都和睦才好。说实在的,孤王也是很承你的情。” “臣万死也不敢。” 张惟功笑道:“臣只是偶然说了一两句自以为正确的话罢了,当不得娘娘和殿下如此的夸赞的。” “唉,宫中之事,你不能尽知啊。” 潞王突然心事重重的样子,刚刚那一点孩子气尽扫无余,整个脸都变的阴沉下来。 他看着张惟功,颇为深沉的道:“总之上天言好事,下界便平安,其中深意,惟功你要深思之,寡人不便多说,你自己多想想罢。” 说罢,便是转身折返回慈圣宫去了。 阳光之下,惟功身边再无他人,掂了掂手中的那一小袋金瓜子,他亦是呵呵一笑。 今日之事,当然是有心而为之,皇帝和李太后母子间的心结,还有不怎么安份的潞王在共中,宫中之事,外廷普通官员和百姓知道的当然不多,但张惟功是什么身份,宫中之事,几乎没有能瞒的过他的。 前几日,皇帝因为一件小事对潞王大发脾气,而后却被李太后传到慈圣宫中,大加训斥。此事闹出不小的风波出来,最后还是张居正在其中调和,令得皇帝向太后请罪求得原谅了事。 这件事对小皇帝的心理当然有一定的刺激,今日的话题,皇帝看似无意,但其实是一种情绪的释放。 惟功当时没有选择附合,而是选择反其道而行之,纵使小皇帝一时不快,但始终在心里留下惟功为人很方正耿直的印象,而太后和潞王也会承情,算是两边都得分。 这个结果,算是一脚凌空,入门得分! “现在,回家去看看那哥儿几个,到底是什么打算吧……” 如果张惟德哥几个知道自己对付的是一个心思这么缜密无缺的人,不知道心底里又是什么感想了…… …… 在张惟功出宫回英国公府的同时,张居正在文渊阁中也是见到了来传话的慈圣宫的太监。 “公公请传话回去。” 在内阁之中,张居正穿着的却是一身便装道袍,看起来十分闲适舒服。 他在阁中,一天最少要呆足四个时辰,有时候更晚,如果始终是穿着宽大但行动不便的官袍,未免太累,所以入阁之后换便装办事,这也是他的习惯。 看着那个太监,他沉吟片刻,便是答道:“宫中和朝廷的用度,包括人力,都是有一定之规,武清伯虽是戚臣,但凡事无例不可兴,向来无拨给工部匠人至私邸做事的规矩,方今天下,裁撤陋规尚且不及,又怎么能无例兴例?请上复太后,臣期期以为不可。” “这……”张居正说话的时候,那个慈圣宫太监已经满头大汗,待他说完,这太监不敢下去,仍然呆立不动。 “怎么?”张居正冷眼一瞟,低声喝道:“还要我再说一次么?” “不敢,奴婢一定将阁老的话带到给太后知道。” “一字不可易!去吧!” 堂堂慈圣宫有品级的四品太监,御赐可穿蟒服,此时却是被张居正如斥小儿一般,这太监也根本不敢顶嘴,答应下来,抱头鼠窜。 张居正冷笑一声,端坐不动,又是提起笔来,继续在纸上写着。 仆以为,一:明清丈之例,谓额失者丈,全者免。 再:议应委之官,以各布使总领之,分守兵备分领,府、州、县官则专管本境。 又:复坐派之额,谓田有官、民、屯数等,粮有上、中、下数则,且逐一查劾,使不得诡混; ……严欺隐之罪,有自首历年诡占及开恳未报者,免罪。首报不实者,连坐,豪右隐占者,发遣重处; ……定清丈之期; ……行清丈磨算之法; ……处纸札供应之费…… 如果张惟功在此,略看一会,就会明白过来……这就是清丈! 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施政的最高成就,后世人一提起来便是提及条鞭法。但条鞭法其实早就有雏形,为什么张居正却是最高成就的获得者,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他在掌权的这十几年内真正在全国大部份地方实行了彻底的清丈! 丈田,重立鱼鳞黄册! 此事自嘉靖末年就有人屡次提起,而因为内斗不休,同时当时的内阁首辅是大地主徐阶,屡次反对此事,最终未能成事,在隆庆年间又因为皇帝未下决心,始终不能进行的全国田亩重新清理丈量之事,终于在张居正的笔下,将要在全国范围之内,以严谨和空前的严厉态度,推广开去! 条文具备,方法周全,张居正在万历二年派出右佥都御史宋仪望巡抚应天,在江南一带积弊最重的地方实行清丈之法,历经一年多的时间,发现问题,总结经验,至此,一切条件俱备,在全国范围内重新清丈田亩的条件,已经成熟! 这是洪武之后,很多有心为此事的大臣都不曾办到的事,不论是什么原因,或是能力不足,或是威望不能服众,或是皇帝不能下决心,总之积弊如山,富者隐田,占田,以功名或祖宗余荫荫庇了大量田亩,不纳税赋,不行力役,使国家越来越贫弱,问题也是越来越严重,到嘉靖年间,天下无钱养兵,甚至无钱给官员发俸禄,皇帝只能定期耍无赖,要么拖欠,要么折支不值钱的布匹和香料,种种尴尬局面,身处其中的人记忆犹新。 张居正在那时还在翰林院养望,后来又在裕王府为讲官,在那个时候,重新丈量天下田亩,废除优免,收田归为国用的打算和想法,便是已经立下。 此事已经成为他人生的最大目标,他的政治抱负的终及理想就是如此,清丈,减优免,限勋贵,清理刑狱,却鞑虏,除海寇,足兵足食! 政治人物有高明手腕的很多,在大明历史上掌握过重要权力的权臣也很多,但唯有张居正一个人获得了极高的评价,真正以臣子的身份行帝王之事并获得了成功,十年之间,真正做到了足兵足食! 他的缺点当然不小,但只是下定决心和毅力推行了丈田一事,限制了权贵和士绅阶层,实行了条鞭之法,光是这个,便是足以光耀天地之间,使明朝近三百年,无人能及的伟大成就! “昔者,仆曾有言:今计太仓之粟,一千三百余万石,可支五六年。鄙意欲俟十年以上,当别有处分,今固未敢言也……如今以京通仓米业足支七八年,准改折。来年,以漕粮十之三得银九十万有奇……” 今年已经是万历三年,在万历二年时,太仓就已经有一千三百万石的余粮,这个数字十分惊人,但张居正十分谨慎,没有立刻将粮食改折为银,毕竟粮食才是国本,而今方隔一年,京通仓米已经够支七八年,在这样的情形下,改米折银,可多得银近百万。 这个成就,也是令张居正神清气爽,提笔运转如飞,笔走如龙蛇。 在他这样的位置,已经衡制天下,关注的都是关系到国计民生,影响数千万人的大事,甚至也是明朝中兴延长国运的大事,区区武清伯李伟请用工匠的小事,早就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五十二章 加官 慈圣宫中,太后面若寒霜,低声喝问道:“张先生是这么说的?” “奴婢不敢多说一字,也不敢少说一字。” “哦,那你下去吧。” “是!” 慈圣殿中,太后先是愕然,接着眼神深处不可避免的掠过一丝怒气。 “你瞧你瞧!”李伟跳起来,大叫道:“俺的面子他不给,你的面子他也不给。俺真是奇了怪了,这大明究竟是谁在当家?” “张先生辛苦操劳,也是为了国事!” 太后终于暴走了,对着父亲大怒道:“父亲你就不要拿这一点小事来烦扰他好不好!” “这哪里是小事……”李伟气势被打了下去,但也不肯偃旗息鼓,嘟囔着道:“俺修这园子花费可真不小,要是二十年前,俺哪能舍得?就现在也得精打细算过日子是不是?俺,俺手头可真没啥钱雇力役了啊,几百人呢,一天吃饭就得多少……” 李伟以前是个普通的商人,精打细算着过日子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之中,这一生怕是再也改不了的了。 太后虽然幼时选入裕王府中,现在又成了天子之母,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但幼时到少女时代,每天看到的也是父亲在拨弄算盘计较生意出息,时间久了耳闻目染,其实对这样的事也是很上心的。 当下想想也是替父亲心疼,但身为皇太后总不能公然犯法,她下个诏旨倒是简单,但自己的脸面就没处摆了。 于是只得掩面咬牙,对着父亲道:“父亲且先下去,我会着内使搬运一些内承运库的财货到你府中的。” “如此甚好!”李伟闻言大喜,笑道:“这样俺今晚就睡的香了。” 说罢喜滋滋的去了,太后虽感心痛,内廷财货等于就是她的私房钱,但父亲在这里胡搅蛮缠,不拿出钱就得下令出人,现在这样的选择实在非她情愿。 “唉……”面对父亲的背影,太后终于是低语道:“张先生人虽好,但也太不给吾家面子了!” …… 天家闹的鸡毛鸭血的同时,张惟功也是从宫中回到了英国公府,在府门前,正巧遇着从角门处往里头搬运东西。 熙熙攘攘,总得百来十人,全部是府中的男丁,张贵坐在一张圈椅上,手持茶壶,意态安闲的指挥着众人。 国公府总人口在四百人左右,主子虽然只有不到二十人,服侍他们的仆人却是平均在二十人以上,分门别类,五花八门,光是专门伺候陪主子们出门的家丁和小厮就有好几十,其中不乏象春哥儿秋哥儿这样在家里武学练过一些武艺的家丁,主子惹遇危险,他们当然是第一时间得冲上前去护卫。 武师,家丁,护卫,普通的男仆和未成年的小厮,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在京城郊外和通县,遵化一带,皆是有国公府的庄田,大大小小总有过百个庄园,管庄的执事等等最少亦有数百人之多。 眼前这里,除了国公府本身的仆役之外,多了百多名庄稼汉模样的男子,粗衣短褐,近五月的天气,搬抬着大包入内,各个都是满头大汗。 “杨大叔好啊。”惟功在马上,抬了一下手,向着站着最近的杨达打了个招呼。 不论如何,就是这个杨达将自己带到京师,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不是杨达,自己将是落在什么境地,有时半夜静思之时,也是不寒而栗! “哟,哥儿回来了。” 杨达犹豫了一下,终是脸上带出几分笑容,低声向惟功问安。 惟功问道:“这里是在做什么?” “回哥儿,是昌平和遵化的庄子送今年的麦子过来了。” “哦,倒还真早。” 惟功醒悟过来,庄园收成除了直接交代给各层管事在自己开的粮店发卖变现换成银子之外,还要有相当一部份精选的送到府里来,公府之中人口众多,一年好歹得吃几千石粮,其余的鸡鸭鱼肉蛋飞鸟走兽各种禽类更不必提,负担和开销还是不小的。 眼前最少有几十辆两轮四马或两头牛拉的重型大车,每辆车除了牛马拉辕之外,还得有十个八个壮汉在一边推着,最少都是三四千斤的重量,也就是京郊官道尚好,距离也近,不然的话旱地里送这么多粮食来,还真的是不小的负担,开销想必也小不了。 除了粮食,果真还有不少走兽飞禽,猪有上百头,而且有品种也有三四样,还有鹿、羊、鸡、鸭、鹅等各数百只,整个巷子,羊咩鸡鸣,闹成一团,简直有不可开交之感。 眼看张贵向自己这边瞟来,杨达忙讪讪退后了两步。 “这是几个庄子送来的?” “回哥儿,总得七八个庄子吧。” “唔……”惟功轻轻点了点头,突然对杨达道:“张贵掌总儿,张福管帐房,林瑞兴管庄子,都跟着二老爷混,就你一直张罗这些没找头的事,老杨你就这么甘心?” “当然不甘心了……”杨达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答了一声,答完之后脸色涮一下变的惨白。他看着惟功,感觉面前的这小爷就是一个魔鬼,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把他的心事给说了出来。 “放心,我不会害你!” 惟功呵呵一笑,又深深看了一脸惊惶的杨达一眼,这才策马离开,他每常到角门外早早下马,今日张贵在此,偏一路骑到阶前,这才身手利落的翻下马来,瞧也不瞧张贵一眼,就这么昂然而入。 眼见惟功如此无礼,张贵气的面色如纸,却也是没有办法。 按规矩,大家子的哥儿看到得力的管家和管家娘子,少不得叫一声大叔大娘,以示尊敬。但惟功就是视规矩为无物,除非张贵拉下脸来争吵,不然的话这闷亏是吃定了。 惟功看似无礼,又得罪人,其实也是故意为之。 张贵这厮向来攀附张元德,对张元功都不怎么听使唤,更加不论张元芳和惟功这样身份的半拉主子了。 人家已经做到都总管,惟功自忖怎么也拉拢不过来,就好比勋戚不会投效新朝,是因为没有办法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好处了,张贵也是如此,就算他转投张元功,将来能得到的酬劳无非还是一个大总管,不然还能如何? 拉拢不得,就无时不刻给这厮找点别扭,也是叫杨达等人瞧着,看张贵威风煊赫又如何! 他进了角门,却是不曾见张贵在背后冷笑道:“瞧你再能蹦跶几天!” …… 此后数日无事,惟功按常例一样,无事练功,看书,下午得闲出去督导众少年打猎习武,同时开始在城隍庙市操办皮货店一事。 他与这些少年之事算是能洗白了,不然的话以勋贵子弟的身份啸聚无赖少年,习武打拳,说轻不轻,说重也能重,有些事情是流氓能做,官员不能做,勋戚更加的不能做的。要不然,张惟贤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被查察到了就感觉找到了惟功的痛脚,只等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发作出来。谁知道张元德父子几个其蠢如猪,给惟功找到了修补的机会。 几天功夫匆匆而过,第二日又得是入宫伴驾的日子,傍晚时分,惟功正欲早早入睡,宫中翩然一骑而至,却是回回接引惟功入宫的魏朝小公公奉命前来传旨。 “臣,叩谢天恩!” 一时接旨毕,在场的英国公府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少仆役之流看向这位五哥儿时,眼中色彩变幻不定,有些机灵的已经决定要在张惟功身上也下些小注,做一些邀好之事了。 原来这是万历皇帝手诏御旨,加封惟功为尚宝司导驾官,明日不需要到乾清宫门外候驾,直到午门外等候,明日是穆宗皇帝冥诞,所以皇帝要摆驾出宫,到太庙祭祀穆宗皇帝。 以散骑常侍的身份,惟功是可以每日凭金牌入宫,伴驾左右,已经是亲从官的一员,但皇帝的旨意是叫他加为尚宝司导驾官,也就是在皇帝出行的时候在仪前导驾,位在班次最前,是一种十分有荣誉地位的官职。 一般来说,勋贵子弟除了任武职府卫官,亲从官之外,还有大量的勋贵世家子弟云集在尚宝司里,大家都干领一份俸禄,具体的事务是由那些进士出身的文官来做便是,不过象惟功加封的这种导驾官还是有实事的,每遇大朝会,皇帝出宫,祭祀郊庙等等,导驾官需在皇帝之前引导仪驾,手捧符宝册文,颇具荣誉色彩,地位自然也是不低。 张惟功不过是八岁小儿,已经是散骑常侍,府军前卫千户官,现在又加朝参导驾官,皇帝荣宠,也是无以复加了。 魏朝领了赏银,和惟功寒暄了几句,又告之明日出午门的大约时间,免得惟功早早去了无事早等,然后才喜滋滋的去了。 “老七,恭喜恭喜。” “小五,好做,好做。” 英国公正堂之前,又是云集了不少人一同接旨,老国公身子不爽,此次没有出来,张元德也是托病未出,这爷俩不在,其余的众人便是步上前来,对着张元芳和惟功两人大加恭喜,言词之中,当然不乏艳羡之情。 惟功小小年纪,简在帝心,将来的前程,恐怕也真的是一片灿烂! 第五十三章 发动 “多谢,多谢,时辰不早,小弟素不能饮酒,这便告退了,诸兄请,请!” 众人上来奉承,张元芳却是笑的云淡风轻,不仅不受恭维,也推却了诸多长辈兄长的宴饮邀请,带着惟功,一大一小,径往梨香院折回。 “七叔,这么多迷汤灌下来,谁都会晕,你却能掌的住,真是淡泊名利,人之楷模也。” “噗……” 走近小院前时,惟功一番话下来,饶是张元芳素来掌的住,在外不苟言笑的时候居多,此时居然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是吃饭喝茶时,恐怕不免喷惟功一脸茶汤。 “你这小子,真是忒没上下尊卑了,索性连我也打趣起来。” “不不,七叔,我可是真心诚意的……” 惟功看向七叔,眼神中波光闪烁,确实是真情实意。 他其实已经有了颇大的变化,心机堪称深沉,很多事情,已经能举一反三,比如皇帝试他时,上来他已经想到多步变化,心机之多,小皇帝拍马也追不上。 不过再怎么变,眼前这院子里的一对夫妻,在惟功眼中,才是自己现在仅有的亲人。 张元功么……勉强算半个吧。 看到惟功的表情认真,张元芳呵呵一笑,抚了抚惟功的头顶,笑道:“小五不必把你七叔看小了,到底是在这权门大户长大的,一荣一枯,乃见人心,一生一死,方见交情,刚刚那种惠而不费的好话迷汤,不值一钱的酒席七叔若是当了真,那真是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惟功一挑大拇哥,笑道:“睿智!” “呸,你小子找抽是不是?” 叔侄两人正笑闹着,不防从门庭里走出一个人来,兜头一揖,道:“给七叔请安……小五,恭喜你了。” 原来是张惟德,天都快黑了,这小子跑这里做什么? 叔侄二人正疑惑着,张惟德便已经笑着道:“听说小五加了朝参前导官,虽说不是升官,咱们也不在乎加的那点俸禄,但好歹是桩喜事,我们兄弟在绿天小隐叫了一桌席面,大哥也在,兄弟几个热闹热闹,大家亲近一下……都是一个祖宗,生份了就不好了。” 这话说的十分诚挚,倒也情真意切,惟功不好推却,笑着答道:“诸位兄长也忒客气了,不过是尚宝司一个朝参导驾官罢了……” 张惟德眼中显现出薄怒之色,但转瞬即逝。他可连尚宝马都没进去,也没进锦衣卫或是府军前卫,到现在常侍亲从官都没混上,府卫官遥遥无期,更不要提朝参导驾官这样在御前露脸的差事了。 他已经十三岁,搁一些人家都要开始准备亲事能成亲了,最少十五六时也差不离能说亲,十六七就能迎娶,大明的规矩和唐人宋人不同,唐宋年间三十不婚的都很常见,大明十五六十七八成亲才是常态,这个年纪已经颇可以算成年了。 结果怎样?样样不如人,连带个头都快被追上了,相差五岁呢,这叫张惟德情何以堪!还有惟功的气质渐渐养成,虽不能说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也不是温文儒雅的文士路线,但笑容真挚,举止落落大方,行事谈吐,都有大家出身的那种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的从容不迫的感觉。 这种气质,按说张惟贤这些年来锻炼的不坏,但和惟功相比,惟功更真实一些,隐隐带有一点草根气息,叫人亲近,而张惟贤就太不食烟火气了,虽然看着如神仙中人,但也叫人着实难以接近。 两相对比,连张惟德这样的草包都知道,长久斗下去,张惟贤可未必是眼前这小子的对手。 如此危险,张惟德可不想将来受制于人,不为他大哥为自己,这小子也是非除去不可。 他眼中的森冷一瞬即逝,攀住惟功的胳膊便是不肯放手了,殷切热情,兄弟两人不象是曾经有过冲突斗的乌眼鸡一般的仇敌,反而象是经常携手去本司胡同叫条子玩姑娘的靴兄靴弟一般。 “七叔,那我便去了。” 张元芳无可不可,点一点头,吩咐道:“莫要吃酒,你尚小,吃酒伤身,随意和诸兄弟耍乐一回就早些返来。” “是,七叔我知道了。” 惟功答应一声,便是与张惟功把臂而言,兄弟二人随意说些家常,张惟德不免继续奉承,惟功当然是没口的谦逊,府中虽大,这么闲谈着,没过一会儿也是到了绿天小隐之外。 张惟平和惟思却是不在,过得石桥,却不是到张惟贤每常见人会客的小院,而是沿着院外的夹道,继续向前。 惟功不免诧异,张惟德只道:“今日与往常不同,只管往里去便是。” “随二兄安排。” 虽然事情透着诡异,惟功却也不慌不乱,只眼神之中,隐隐透出几分凌厉的色彩。张惟德只在头前带路,却是丝毫不曾发觉。 待看到一个垂花月洞门时,张惟德将手一伸,请惟功入内,自己却是往另外一侧一闪身,悄没声息的就躲了起来。 惟功呵呵一笑,朗声道:“我已经到此,有什么人躲在暗处,此时可以出来了。” 今晚之事,此时已经很明显是人家设计对付他,但惟功丝毫不惧,出声之后见无人答应,索性就是踏足直入。 此时天已经近黑,这种阴森无人地方,他却当是平地一般,夷然无事,信步而行,有闲庭信步之感。 院落之中,却是东西两边对应的平房,规制和普通的建筑截然不同,四面无角,亦无拱斗飞檐,只是平平直直盖的砖瓦房子,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很。 房舍外没有什么异样,内里却是隐隐有亮光,待惟功走到近前时,竟是闻到了隐隐的血腥味道。 再看时,东面一间屋子门舍大开,里头竟是金光银色闪烁,原来这竟是一间藏着金银的库房所在,而此时门房大开,一个穿着青衣头戴小帽,帐房先生模样的男子,身子趴在桌上,背后却是插着一柄小刀,桌子上鲜血横流,已经快凝固了。 “阴损小人,无德无行丧心病狂!” 虽然知道今晚宴无好宴,但看到眼前的情形,惟功还是暴怒了。 为了对付自己,居然先行杀得一人,玩的肯定是栽脏陷害那一套了,这原本也无什么要紧,反正大家族这些兄弟内斗跟乌眼鸡似的……自己话说的好听,那是哄皇上的罢了,谁还能真和这些王八蛋兄友弟恭? 只是大家摆明车马对干便是,拿无辜者的性命做药引子,这叫惟功有忍无可忍之感。 此时外间终是传来脚步声,五六个身形高大的壮汉,都是张元德和张惟贤兄弟几个身边的护卫,都是家中请的武师精心教导出来,又练了十来年,年纪在三十左右的高手,平时张元德出门,都是带着这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伙。 此时众护卫或是拿剑,或是手中拾着铁戟和长枪,国公府是以军功起家,家中武器藏着甚多,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众护卫自然是什么趁手拿什么。 “五哥儿!” 为首的护卫一声暴喝,怒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把崔先生怎么了?” 另外一个护卫阴阴一笑,道:“怪不得看你身形鬼祟,偷偷绕道到库房来,原来是真的图谋不轨。” “就是下手也太狠了,崔先生是府里的老帐房了,你居然为了偷窃金银,将他杀害。” “没说的,拿你见太爷,是不是报官,太爷说了算。”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五哥你这次最少也是要发配辽东,好在你有一身好本事,好好打熬些年,没准还能做到将军呢。” “哈哈,说的是,就是宗谱肯定不能留你了,咱们英国公府不能留一个杀人的刑徒在族谱里不是?” 五个护卫,都是身手高明,平时好勇斗狠,架也没少打。 眼前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小孩,虽然身量颇高,听说武艺练的也不坏,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以一敌五罢? 所以众人都是吃定了惟功的表情,七嘴八舌,调笑着逼近上来。 “今日之事,无需多说。” 面对五个强敌,惟功也是将腰间悬挂着的腰刀取了下来,神色平静的对着几人道:“要打便打,不要废话了!” 那为首的护卫怒道:“好,既然五哥儿你自己找难看,那就休要怪我们无礼了。” 此时外间已经闹腾起来,隐隐有敲锣打鼓的声音,隐约还有人叫喊着莫要走了贼人的话语,听到动静,这五个护卫都是显露出得意的神情,同时也是都逼近上来,有个护卫笑道:“王头儿一个人收拾了他也罢了,才学了几天把式,就想和咱们放对了。就算是什么黄子京营的将军来教他,又能给他长多大的力气?赶紧制服了他,一会太爷来了,才好说话。” “还在废话!” 几个护卫老猫戏鼠一般的从容,惟功却是忍耐不住了! 剑乃兵中皇者,刀,便是兵中霸者。 一刀在手,惟功怒喝一声,竟是陡然便生出了几分霸气! 跨步向前,刀如匹练,以决绝之姿,霸气从生,刀光闪烁,竟是向着那为首的护卫首领,直砍过去! 第五十四章 反转 那护卫头目正夸夸其谈,不料眼前寒光一闪,刀光嗡然一声,迅捷而至。 惟功这一进逼,一挥腕,不论是脚步的步伐还是挥刀的动作,劲力,都已经堪称是完美! 所有的动作,熟极而流,挥酒自如,对自己步伐的掌握,劲力的使用爆发,还有使刀用刀的技巧,都是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而惟功不过用刀半年功夫,真正蒙明师教导,也不过数月之功。 挥此一刀,他进入小成境界的评语,果然也是发自于吴惟贤的肺腑,而不是无聊的随意夸赞。 惟功一刀隐挟风雷之声,翩然而至,为首的那个护卫首领吓的魂飞魄散,忙不迭举起手中长剑相迎。 刀剑相交,一个是蓄势而发,势若奔雷,一个是仓促相迎,根本不及发力,一边有力而一边只是格挡,以刀刃对剑身,锵然一声之后,那护卫首领手中长剑便被拦腰斩断,“噗”的一声,扎在地上。 宝剑被断,刀锋却是不停,一直掠到那首领的胸前,惟功恼这些人狠毒,刀势并不停顿,刀光掠过,只是在砍重那护卫胸口时才稍稍留了一些力下来。 就算如此,也是血光迸发! 看到自己胸前被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个向来只能欺压良善的护卫首领发出长长的惨叫声,这么长长的一条刀口在身上,鲜血沽沽流出,他不知道只是皮肉伤,还以为自己必定将性命不保,于是长声嘶吼,状极凄惨。 惟功没有空理他,看到首领倒霉,剩下的四个护卫,两人持剑,一人持长枪,一人用铁戟,两长两短,恶虎一般扑将过来。 惟功专心致志,感觉心中一片空明,步伐如在练习桩功时那般灵动,或斜或直,或前或后,他以丹田发力,汗毛根根竖起,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不论是腿上还是腰上,或是腕上,都是充盈着足够的劲力。 这几个月来,不停的苦练还是有着极强的效力,惟功只感觉身上充盈着力气,对步伐的掌握,劲力的运用,感觉上是无比的美妙。 至于手中长刀,更是与自己有血肉相联的感觉! 他手中长刀如匹练一般,刺、挑、扎、斩、劈、扫、撩,一口刀真的是如与他的胳膊结为一体一般,挥刀之时,雪练般的刀光不停的在身前身后闪烁,动作快捷如同闪电,根本瞧不到半点缝隙空档所在。 在他的刀光之下,金属相交的锵然之声不绝于耳,哎哟之声,亦是不绝于耳。 使长枪的被他以滑劈之势吓的丢掉长枪,顺势而下,正中使枪的前手,三根手指被齐齐切了下来! 两个使剑的却是被斩中手腕,两只手都是被斩落在地! 使铁戟的见状不妙,转身欲逃,惟功长笑一声,身形无比灵动,对方耳听劲风追至,吓的魂飞魄散,下意识的回手丢戟,惟功轻轻一闪便已经避开,而长刀斩去,正中对方后背! “我死了,我死了……” 那人自忖被斩中必死,吓的趴在地上,不停的叫嚷着,浑身哆嗦了一会儿之后,便晕倒了过去。 “孬货,是刀背好不好……” 惟功很鄙视的看一眼对方,不过看到对方背上已经青紫的厉害,血水不停从衣服里透出来的时候,这才自己挠了挠头……他的劲力已经抵得好几个壮汉合力,全力劈砍,虽然用的是刀背……似乎这厮的伤势也是真的不轻。 此时五人已经全被制服,或是被砍中前胸,或是后背,或是断手,或是断指,场中到处都是鲜血,兵器也是被丢的满地都是。 除了晕倒的,受伤的几人都是看凶神恶煞般的看着惟功,身上颤抖,嘴唇哆嗦,吓的如要被宰杀的肥猪一般,只他们虽怕的要死,却是连吭声也是不敢。 看着众人,惟功微微一笑,朗声道:“都老实趴着,一会儿事情完了再治伤……放心,你们都伤的不重,死不了的。” 惟功进屋搬了把椅子,好整以暇的坐下,手中长刀犹染血,却是被他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膝间上去。 几个伤了的护院,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无人再敢抬头看惟功一下。 这位小爷的武功,他们已经服到了心底里去,而更为可怕的,就是惟功斩人手腕,断人手指,没有丝毫犹豫,似乎连情绪波动也没有的果决。 虽然这位哥儿只是八岁,但这几个护院都是打心底里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五哥儿会毫不犹豫的宰了自己…… …… 很快的,院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响了,锣打的沸反盈天,整个府里都是吵闹的如地震一般。 惟功坐在椅子上只是冷笑……这计谋是蠢人想出来的,毫无新鲜感。这年头不知道水浒传出来没有,但话本传说肯定有了,没准张元德父子就是从林冲误入白虎堂想出来的灵感。 诱他入库房,杀人算他头上,再加上窃盗府中金银,人品是妥妥的下三滥,国公府当然留不得他,族谱肯定也是要除名,再发配辽东,从此之后,这个碍眼的私生子就真的不能再碍事了。 张元德肯定是肠子都悔青了,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带回来的是这么一个超级大的麻烦。 “张惟功,你杀人越货,真是好大的胆子!” “未必是惟功吧?” 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似乎先是张元德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七叔张元芳的声响。 “七弟,你要换着那小贼?” “是不是贼,我们亲眼看了再说。”张元芳还是不紧不慢,似乎还带着笑声:“若惟功是贼被拿了,没有可说的,但我亲眼见惟德邀惟功来赴宴,一转眼他就入了库,这太快了吧?” “知人知面难知心,亏惟德几个还想与他交好。” “这更奇了,惟德难道不是一直跟着他?这么短的时间,小五摸清库房在哪儿,还知道崔师爷今晚盘帐开库,又这么杀了他,还叫人报了信出来,小五有这么蠢?” 就算隔着一道门,惟功也是笑了。 可以想见,张惟德会是一副什么嘴脸,此时想必已经是脸色铁青。 七叔不愧是七叔,自己点过几句,提醒了一下,此时就对自己信任无疑,配合的十分默契啊…… 张元芳问的极为犀利,张元德一时语塞,良久之后,才恨声道:“不论如何,我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拿人拿赃,当场捉住了他,总是事实吧……大哥,你这次再护着他,我们英国公府的脸面就尽扫无余了。” 张元功道:“我亦不信小五做这样的事,进去看看再说。” 虽然后半截话还是有点软弱,听到张元功的话,惟功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似乎是全国公府的人都涌了过来,就听到一阵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响,再就是大团的火把亮光,还未进来,就已经是将院落内外照的一片通红,整个院子,都是如白昼般雪亮。 在众人涌入之后,所有人都是呆了。 想象中张惟功被捆住拿下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恰恰相反,被指为杀人的小偷,又企图潜逃终被护院拿下的惟功正笑眯眯的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舒服闲适的看向涌进来的众人。 一柄染血的长刀,静悄悄的放在两腿之上,似乎还在闪烁着寒光。 而五个身手高明的护院,此时却是全身血污的趴在地上,还有一个是仰躺着的,两眼紧闭,不知道是死是活。 “小五,你……” 张元功是对惟功信之无疑的,但性格软弱,所以不能如张元芳那样与张元德争吵质辩,看到眼前的情形后,一切不言自明,他看向惟功,眼中似乎隐隐有泪水,说话的声音也是有点哽咽了。 “大伯好在是护了我半句呢,多谢了。” 惟功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张元德,讥讽道:“二伯怎么说呢?若是我杀人越货,总该逃的无影无踪了吧,我现在好好的在这儿,倒是拿我的人被放翻了,二伯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吧?” “这,这恐怕是误会……” 虽然张元德还能硬栽在惟功身上,但事情是明显的,猪脑子也想的明白。如果惟功真是那么不顾一切的杀人越货抢金子,那么此时早就跑的不知哪儿去了,拿人的反被拿了,偷儿若无其事的端坐不动,这里头的猫腻,在场的百十人已经心知肚明。 张元德呐呐无言之时,场中也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二弟,”半响过后,张元功才长叹一声,挥手道:“你去吧,这两天家里的事不要管了,也不要往外跑,在书房用几天功,读两天书吧。” 都已经生了一堆儿子,人到中年,却被大兄处以禁足的处罚,张元德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十分的没脸,为了钉死张惟功,使张元功和张元芳不好说话,他已经将族中几个长辈和诸兄弟都叫了过来,明显的构陷却是失败了,真的是脸都没处搁了,再与张元功争吵,最终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叫他伏低做小,那也是很难办到的事,张元功说完之后,张元德便是咬牙切齿,却只是站在场中不动。 “大伯,”就在万分尴尬之时,人群让开一条通路,却是张惟贤排众而出,他脸色异样的苍白,在张元功面前,张惟贤长揖下去,起身之后,眼神中也是无比坚决:“此事虽然是惟德和惟平做下来的荒唐事,和父亲实在无关,我身为长兄,诸弟犯错,实在是我的过错,请大伯重重罚我吧。” 第五十五章 对手 “呃……这个……” 张元功原本就不是有急智,也不是容易下决断的人。否则的话,也不会被自己的弟弟一家子骑到脖子上去了。 此时张惟贤出现,大义凛然为父顶罪,按说可以不必理会,但中国向来不是完全讲事非的国度,更多的时候,情理情理,“情”在理上啊。 “大伯不必为难。” 张惟功眼皮微微一阖,又是霍然张开……很少有人看到,他眼中的精芒四射。 “张惟贤,真是一个好对手呢……” 如果对方真的就是张惟德那样的草包纨绔,反而没有了意思。想到这,惟功也是立刻下了决心。 他收刀入鞘,缓步向前,到了众人之前,才朗声道:“此事想来是惟德二哥擅作主张,大哥想子代父过却也是代不着,大伯只罚二哥便是,二伯该怎样还是怎样。” “如此也好。” 张元功适才是盛怒之下,要关自己弟弟禁闭,同时剥夺他管理府中事情的事权。但这样的决断在事后肯定要张溶首肯才算成立,就算老太爷不偏袒,府中下人多半已经和二弟眉来眼去……这就是老绝户的悲哀,虽然张元功也在盛年,国公的位子肯定是他接,但因其无后,府中下人早就自动把他过滤掉了……谁会愿意跟一个中途绝嗣没有后人的主子呢? 此时张惟贤和惟功先后展现了高姿态,惟功主动将他这个二伯排除在外,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张元功难得果决的道:“既然如此,二弟就不必自责,一切照旧。张惟德擅杀管库帐房,且挑动兄弟内斗,此等孽子断不容继续在本府居住,叫他到昌平庄上去住,着当地庄头对他严加管束,不得放任,若再犯什么错出来,必定从族谱除名,且送有司重重惩治!” 这种惩罚对勋贵子弟来说就好比是皇族宗室的圈禁一样的严重了,京师里繁华热闹,各家纨绔彼此交结,走马章台,再过几年长大成人成亲后就能正大光明的到勾栏胡同里去胡闹,听曲看戏,依香偎翠,想想都是风流快活,便是在府中居住,物质条件也是外地不能比的,一撵出去,只能在极目看去都是农田瓦舍的地方居住,放眼看去都是生着满嘴黄牙的农妇村姑打交道,想想都是想死啊…… “我不去,我不去,这又不是我一个人……” “畜生,找死是不是!” 张惟德一听说要放他到庄子上,顿时就跳脚大闹起来,不料张元德转身就是啪啪两耳光,打的张惟德原本白净的脸皮顿时红肿起来。 “再闹,就立刻将的名字移出族谱!” 张元德今晚颜面尽失,打了儿子,再看看四周的人群,个个都是面色可憎,当下沉脸怒声,喝道:“还在这里做什么,全部散开,有再留下瞧热闹的,明儿护送二哥去庄上!” 最后一句话可比什么都厉害,所有人顿时都鸟兽散,只有一些执事管家级别的才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 崔先生少不得报一个暴病身亡,人命官司在一般人家可就要了命了,不脱层皮下来都不算完,官府的大门不是好进的,出人命官司殷实之家也得弄到破产,除非是有大势力者除外。英国公府显然就是属于后者,张元功兄弟二人略微商量了一会,善后之事便已经处置妥当了。 眼看着众人将死掉的倒霉鬼崔先生的尸体抬出去,再将那五个受伤的护院也一并带走,眼前就空空荡荡,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二弟,可一不可再。”四周无人,张元功方对张元德道:“再有此事,就没有这般便宜了。” 他毕竟是长兄,张元德脸皮涨的通红,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恨恨一拱手,带着张惟贤兄弟几人灰溜溜的离开。 “小五今日做的很好,不慌不乱,我还差点随着元德怀疑你,实在是惭愧啊。” 外人走开,张元功才对惟功沉声道:“只是你放心,日后再也不会有此事了!” 惟功淡淡一笑,答道:“纵是有也无妨。” “好在惟贤还算懂事……”张元功兀自道:“他也要入宫当亲从官,你们兄弟二人好好相处,我英国公府复振家声,亦未可知呢。” 现在京营的实权在成国公府,勋戚们也是看着成国公府,管理皇城禁军仪从护卫的是襄城伯府,英国公府实际上已经是被边缘化了。 惟功呵呵一笑,答道:“请大伯放心,我会和惟贤大哥精诚合作的。” 如果张元功来自后世,才能明白“精诚合作”真的不是什么好词,不过此时他却听不出什么来,很欣慰的点一点头,又和张元芳说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去了。 只有张元芳才知道惟功与惟贤这哥俩怕是早就针尖对麦芒了,当下颇为担心的道:“惟贤入宫,小五你以后怕是日子不好过。” “七叔,不妨事的。”惟功颇为自信的笑道:“这样才有趣,不然的话,宫中岁月未免太无聊了一些。” 听到这样霸气外露的回答,张元芳哑然失笑,却也知道,惟功虽小,却是十分成熟,没有把握的话,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 回到绿天小隐,张元德父子五人,或是面色铁青,或是神色沮丧,或是惶恐害怕,团团对坐,竟是半响无语。 “父亲,我不想去庄上……” 张惟德简直要哭了,他虽然才十三岁,不过已经有纨绔子弟所有的毛病,对那些声色犬马的东西特别有兴趣,以这个时代来说,只有京城这样的地方还算是有城市的样子,在享乐和生活上可以用人力堆砌出一些享受来,发配到庄上去,那真是生不如死。 “你还敢说!” 张元德怒而拍桌,砰然一声桌上的茶杯跳的老高,砰砰声中,他怒道:“都是你出的这馊主意,差点叫为父下不来台,明早赶紧去庄上,不要再出什么麻烦,好多着呢。” 张惟德鼓着嘴不语,惟平和惟思哥儿俩都是惮若寒蝉,根本不敢出声。 “父亲,惟德去庄上住一阵也好……倒是你不必着恼,免得气坏了身子。” 张元德道:“你大伯今日的模样你也瞧着了,若不是你出面顶着,我都有极大的麻烦。” 他颇为烦燥的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个野种惹出来的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杨达带他回来,就地处置了多好!” 张惟贤呵呵一笑,笑容却是殊乏笑意,他道:“当初父亲大人也没有想到,山野里出来的野种居然是有这般能耐,当时想的是坐实此事,过继出去,免得大伯将来生事。当时亦未知道,轻轻松松就寻着人了,总以为大伯会有所安排的……” 他话语里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显,其实是和张元德一样,后悔没有下杀手杀掉惟功。 听到大哥话里的意思,张惟平和惟思二人都是下意识的坐远了一些……父亲说这些话也罢了,眼前这位大哥,平时温良恭俭让的,倒是没有想到,心田居然也如此恶毒狠辣,毫无兄弟手足之情。 大约是张惟贤也自觉失言,自失一笑,又道:“我的意思,父亲大人不必着恼,算来算去,我们又没有损失什么,儿子也会入宫会亲从官,父亲总不会不信任儿子的能力吧?” 张元德脸上颜色渐渐好看了些,终是点头道:“有你在皇上身边,那个野种大约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所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经此一事,能认清小五的能耐,对我们反是好事。再有什么举措,就不至轻敌了。” “唔,所言极是。” “小二去庄上走一遭也好,咱们一向太强势了,有兄弟吃点亏也不坏。” “对你来说当然不坏!” 张惟贤口口声声叫自己去庄上,张惟德是爆竹脾气,当下便怒声而起,拂袖而去。 “唉。”张元德看着二儿子的背影,叹气道:“你这几个兄弟都不成器,将来承袭国公之位,维持家声不堕,就只能靠你了。” “父亲放心。” 张惟德的表现明显在张惟贤的猜度之内,所以他毫无动怒之感,而是满面春风,笑眯眯的答应下来。 …… 翌日天明时分,惟功照常起身,不过并没有入宫,而是在午门之外候着。 他穿着的是五品武官的朝参用的常服,混迹在大堆的文武官员之中,四周的人居然已经毫无违和感,这几个月下来,张惟功的表现可圈可点,几乎已经被所有的高层所接受,现在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并且在为他打抱不平,张元德父子的紧张,倒也不是完全的没有道理。 朝参官之中,当然还是分为文武勋亲站班,此次参加太庙祭祀的人并不多,毕竟不是春秋大祭,只有小股与之相关的,比如尚宝司光禄寺礼部等有关的官员在场,更多的是勋臣和亲臣,武臣也是不少,京营武臣,除了在这种场合之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人群之中,惟功很快看到了武清伯李伟,这位五十左右的伯爷显然心气不好,脸色一直十分难看,对打招呼的人也是爱理不理的模样,很显然,昨天在慈圣宫听到的事情,并没有获得圆满的解决。 第五十六章 提点 从午门出端门,再出承天门,往东走半里地,便是太庙所在的地方。 这个线路张惟功很熟悉,其实太庙就是后世的劳动人民文化宫,他曾经去过几次。 此番又是大队人马出宫,只是这一次他的位置是站在皇帝身前不远的地方,手捧符宝,为皇帝导驾。 在大队的亲从官之中,张惟贤也是穿着五品武官的袍服,神色自若的站在班次之中,兄弟二人也曾经视线交接,彼此都是微微一笑。 进入肃穆庄严的太庙之后,到穆宗皇帝灵牌之前,自有一套皇帝进香叩拜的礼仪。 在小皇帝行礼的时候,惟功很仔细的看皇帝的表情,见万历皇帝神色从容,由此可见,他对自己的父皇怕是没有什么真正的思慕和亲情。 这也并不奇怪,皇家亦天家,天家是没有什么私情的,若有的话,也多在母子之间,皇帝身边的女人太多,正常情形下子女也极多,又不需要自己动手抚养,经常几十天不见一面,这样的情形下,虽是父子也没有多少亲情,并不足为怪。 “张惟功,听说昨天你家里很热闹啊……” “呃,叫皇上见笑了。” 从太庙出来,惟功距离皇帝最近,万历脸上似笑非笑,却是在拿惟功打趣。 “臣家里的这点事也是叫臣汗颜……”惟功苦笑道:“好在事情未起什么大的风波,不然真是没有脸面来伺候皇上了。” “大家子有一些争执也是难免。”万历反是宽慰惟功道:“昨日不曾太伤和气,总归是好的。” 他又看看亲从官队伍里,看到长身玉立,气质模样都很出众的张惟贤,不觉点了点头,笑道:“英国公府连出两个出色的人才,也是真的难得。” “总归是皇上的厚爱才是。” 万历点一点头,看到苦瓜脸的李伟靠近过来,便是变了脸色,赶紧吩咐道:“速速回内廷,不然朕这外公又来罗嗦了……唉,看来是来不及了!” 惟功失笑道:“是不是武清伯因为力役工匠之事?” “正是,他不敢寻趁张先生,却来和朕罗嗦,朕哪里去给他派人去?”皇帝忍不住抱怨道:“朕总不能将大内禁军派去,再者说,张先生也不会允许。” 皇帝从肩舆中侧过头来,又偷偷对惟功道:“况且朕这外祖父实在不省心,太后也是偏向着外家,朕知道,太后每隔一阵子就会将大量的金银古董大内秘藏的宝物送到李家,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哼,吾真是看的气死了……” 说起此事的时候,万历几乎真的是气到要爆炸的感觉,整张脸都气到要扭曲了。 “祖宗积攒这些东西岂是容易的事?商周唐宋的器物,宋人山水人物字画,端砚,上等狼毫……反正只要是好的,太后就往李家搬运……” 小皇帝絮絮叨叨的,心中确实有超级多的不满。 而算帐的时候,惟功有一种错觉,似乎眼前白圆脸的少年不是一国之君的天子,而是一个商贾之子。 “唉,到底他是吾的外公,太后赐他的东西肯定吾是要不回来了……”少年天子终于闭上了嘴巴,因为李伟距离很近了,但最后他还是悄声说道:“若是武清伯能省点事不要来烦吾,少搬运点宫中财物贴补他家,吾就真的谢天谢地了。” 张惟功啼笑皆非,这话题实在没办法接口。 天家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掺合进去的,从皇帝话里话外,看的出来,武清伯,太后,张居正,已经缠绕在一起,简直是理不清数还乱的一团乱帐。 李伟迎了上来,对着皇帝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反正他是皇帝外公,就是这么拦驾说话,任谁也不敢说什么。 只惟功转身时,却是看见张惟贤也在身边不远,倒也不知道,适才皇帝的话,他是否听到了一些。 此时祭祀活动已经结束,皇帝从午门正中回宫,其余百官要么各自归衙,要么可以自行返家,张家兄弟二人目的地倒是相同,只是张惟功只有来兴儿一个小厮当长随,主仆二人一个骑马,一个骑骡,看起来委实不成体统,张惟贤却是有四个穿着利落的长随健仆相随,人人都是鲜衣怒马,两相对比,泾渭分明。 惟功原待先自离去,张惟贤却是含笑叫住他,笑道:“小五,昨晚之事,实在太抱歉了。” 惟功耸了耸肩,道:“大哥倒也不必抱歉,反正二兄此时怕已经出了东城,往昌平的路上去了。” 张惟贤眸子深处隐隐有怒色,不过他很好的掩饰住了自己,唏嘘道:“老二没吃过么大苦头,不过叫他吃些苦也好。” 见惟功笑而不语,张惟贤又随意问道:“适才隐约听到皇上在说武清伯,似乎还在抱怨什么,却不知道是何事?” “哦,此事倒也有趣。” 惟功也不隐瞒,含笑将皇帝所说之事一五一十向张惟贤说了。 “原来如此……” 张惟贤脸上露出沉思之色,良久之后,方展颜笑道:“小五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么?” “不知。” 张惟功老老实实的答道:“无非是抱怨几句罢了。” “呵呵,小五你到底还小啊。” 张惟贤脸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神情,沉声道:“皇上虽然尚未亲政,但到底是圣君,这几年来日日有讲官讲授儒学经典以及帝王治国之法,所以圣学日进,以帝王心术来说,就已经颇有叫人可研究之处了。” 张惟功叹服道:“到底是大哥,但未知皇帝是何用意?” “皇上无非是不愿再拿宫中财物补贴外公家,但又不能峻拒武清伯,向小五你说,无非是叫小五你设法解决此事。” 听着此话,惟功失笑道:“大哥说笑了,我才多大,又有什么办法解决太后和皇上都在头疼的事情。” 他确实不大,但已经是朝野瞩目,皇帝倚托为腹心,张惟贤感觉自己心都在滴血,忍住心中涌起的怒火,继续说道:“皇上和太后不好解决此事,主要是因为朝廷体制掣肘,朝廷不准公器私用,亦不得占役军士,只有在修城墙和皇宫,或是皇陵时,才能名正言顺的下诏旨调集人力物力,如果将这些用在自己的外祖父家,皇帝也会被言官非议的,更何况现在是张先生秉持国政,他不会允准的。” “哦,原来如此。”惟功恍然大悟道:“小弟还以为皇上可以为所欲为呢。” “呵呵,为所欲为随意使用物力,大臣奔走竟相被趋使,那是胡元之时,我朝怎么会出现这等事。” 张惟贤尽量将自己眼中的鄙夷之色收敛起来,又是云淡风轻的笑道:“所以皇家也有为难的事儿,这时候就得靠心腹臣子出来替皇家排忧解难。” “可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七叔不是在府军前卫当都指挥,麾下直管是有三个千户所吧?” “这个倒是……” 张元芳的三品都指挥在高官满地走的京师实在不算什么,唯一可称道的就是他是带俸实职指挥,府军前卫五个千户所他该管三个,从这一点来说,是很便宜的事。 在京城,能任三大营的实职把总以上的军官,就可以吃空额吃到饱,任京卫实职指挥,管理千户所,也是有油水的肥差。 “现下三大营和京卫都有大量空额,七叔的该管应该是三千六百人,但就算七叔本人不吃,历年下来最少也去了六七成了,现在每个千户所有五六百人最多,再去掉一些老弱和占役……千把人总还调的出来,以七叔的身份,调用几十天总该是可以的。” “此事十分要紧,我回家和七叔说了再看吧。” “也成,不过此事若是办成了,不论是皇上还是武清伯,又或是慈圣娘娘,都会对小五你青眼相加的。” “呵呵,办成了再说,总之谢过大哥提点才是。” “你我兄弟,何必这么外道呢。” 两个少年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 “此事你又何必提点他?” 回府之后,张惟贤见过父亲,禀报今早前往太庙之事,他还不曾被万历单独照见,不过也不曾灰心丧志,只是将出宫之后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张元德。 张元德十分不满,张惟贤解释道:“父亲难道忘了七叔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肯私役军士,就象别的都指挥一样,用军士给自己做买卖,种地,何至于一直没有置下什么产业?七叔算是父亲的堂弟,府中的近支叔辈,哪家不是有自己的府邸,有十几二十个庄子,七叔才有什么?” “此言倒是有理。” “所以我提点他一下,但他做不到,到时候我们将此事做起来,里外的好处便都是给咱们拿了。” 张惟贤感觉十分疲惫,自己父亲似乎真的没经历什么风雨,在府中说一不二惯了,根本没有人违抗他的命令,时间久了,脑子真的退化了呢。 还好有自己精心谋算……但也是把话说的太直白了,有损自己的形象,这令他感觉十分不悦。 第五十七章 展布 眼前好儿子的腹诽张元德当然不会知道,稍稍考虑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后,他便拍着腿道:“甚好,大好!” 张元德十分高兴,抚须道:“武清伯是亲臣,不管都督府,也不能插手二十六卫,咱们现在虽不如成国公那边,调个千把军士还是小事一桩,此事就照你想的去办吧!” “谢父亲大人!” 张惟贤眼中燃起熊熊烈火……自惟功出现并表现的越来越好之后,他确实感受到了无比强大的威胁,现在他终于发现了对方的软肋,那便是对朝廷典仪礼制和错踪复杂的朝局,以及人脉和权力网络的陌生甚至是完全的懵懂无知。 “到底是山村里出来的野小子,我承认你很努力,不过要想和我斗,真是不自量力啊……” 这样的话,张惟贤当然是不会宣诸于口,哪怕是对自己的父亲,只有在这种极为得意的时候,才在自己内心这么闪现着。 …… “你怎么看?”饭桌之上,张元芳挟起一颗水煮青菜,放在惟功碗中,笑着发问。 仍然是平常的家常饭局,中间是两盒大菜,边上是七婶小炒的几样时鲜小菜,去年冬天惟功感觉十分痛苦,大明的冬天可不象后世,在超市里想吃什么都有,任何反季节的东西只要你有钱,便一定买的到,在大明就不成了,反季节蔬菜只有丰台暖铺出来的黄瓜,一两银子一根,吃的起的人真心不多。 在山村里,冬季还有花样出巧的野菜,光是名目就有几十种,在京城居,只能老老实实的一直吃泡菜,肉食倒是管够,堂堂英国公府里,缺什么也不会缺肉食。 不过这嘴馋就免不了了。 此时正是夏初,城外每天大几千的菜农把自己家地里收上来的时鲜蔬菜送到城里头来,这桌上琳琅满目,都是绿油油的时蔬,惟功食指大功,捧着宣德年间的官窑青花大碗,吃的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张元芳看他吃的香甜,却也是不停的替他挟菜,所问之事,倒也不急着要答案。 这种信任的默契,也是令惟功十分心感,吃得一饱之后,放下碗筷,惟功便是大摇其头,对张元芳道:“七叔,此事我们不必去管,你仍然保持你的耿介本色,将此事断然拒绝。” “如果你一定想立这个功,七叔我可以破例的。” “七叔……”惟功十分心感,嘴角咧了咧,却又忍不住笑道:“不过不必了,这事儿是我给张惟贤挖的坑,他现在一定在笑我是山里来的野小子,啥也不懂。好吧,叫他高兴几天,不过几天之后,我们就有乐子可瞧了。” “不要太过火了!”张元芳也是忍不住乐,不过还是警告道:“叫外人看了笑话,对本府和你的名声,包括我的,都不好听。” “放心吧,他们会有苦说不出的。” 惟功想到高兴处,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 “哥儿,外头那个叫张用诚的过来了。” “哦,我知道了。” 已经几天没有张用诚他们的消息,一听张用诚过来,惟功便是从书房大步出来,感觉十分欣喜。 等他出了角门,果然是张用诚和王国峰两个等着角门外,两个人雇了两头毛驴,大约是急赶着来的,人身上和驴身上都是汗水。 “这天儿开始热了啊。”惟功大步到这两人跟前,一人先拍了一下,然后才笑道:“辛苦你们了,是不是铺子的事办妥了?” “是呢!” 张用诚也是喜滋滋的,顺势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再擦了擦手,最后才从衣服里掏出几张纸来。 “这是市籍证明,这是顶铺子的文契,按东主的吩咐,咱们直接买了铺子下来,前五间上下两层,后头有院子,正堂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两间过道和厨房,这么大的地方,在大市里头可是难找的,所以花银子也多,足足四百两……” “谁问你这个,我不知道你?想必是谈的嘴巴也干了才砍下来的这价,现在租一间这么大的铺子,一年典金最少都得六十两,你四百两就买下来,一定是寻摸了一家急等用银子的是不是……” 张用诚被惟功说的老大不好意思,白净的脸膛也涨的通红,不过眼睛里头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这是牙帖,一年十两的使费,如果按朝廷规定的税额,咱们还得花更多的银子。” 听到这话,惟功点了点头,道:“各地的牙行都是这样,大商家和官府还有士绅把持,以低价卖售牙帖,损公肥私罢了。” 牙行其实也是一种地方税的形式,按规定的定额征税的话,商家的利润当然就被削减了,于是上下勾结,损公肥私,反正官府也缺乏监督,大明对商税向来是含含糊糊的不大在意,开国时定的重农轻商的规矩到现在也没破掉,商人在开国初到中期一直缺乏政治地位,任人宰割,现在商人有抬头的趋势,最少在财力上已经普遍的比国初时强过百倍,钱多而又没有政治地位,国家也不要求他们对大明输诚效力,所以大明的商人比一般国家的商人更加的没有节操起来…… 这种事情,有时候也不能完全怪商人没有祖国或是见利忘义,追逐利益是商人的天性,但朝廷不将市场督管好,又自欺欺人的将商人压在四民之末,这也就不能怪商人完全的忽略自己的社会责任了。 对这样的事,惟功还能发表一下见解,张用诚和王国峰就傻了,不过他们对惟功的话向来是不打折扣的赞同,当下也就惟有点头表示赞同。 市籍证明,牙帖,顶铺子的契约,一应俱全,惟功看毕十分满意,当即对张用诚十分赞赏,大力夸赞了几句。 “东主,就是皮货恐怕不够卖啊。” 张用诚在这等事情上十分上心,也很精心,十三四岁的人看起来已经和做了几十年生意的商人没有什么不同,当下只见他忧心忡忡的道:“我等虽然不停行猎,但城外只有兔子和少许狐狸,而且猎户颇多,竟争也大。我等以前是将皮子卖给皮货店,积累起银钱来,这样不论多少也尽够了,现在自己开店,不仅要有兔子皮和普通的狐狸,还要有玄狐或是白狐皮等上等毛皮,又要有鹿皮和牛羊皮来做皮袄和靴子,还得有狼皮和貂皮等各种皮货,数量也不能少,咱们顶的铺子规格极大,若是不常备十数种数千张皮货,恐怕要被同行嘲笑。” “要紧的是,咱们没有进货的渠道。”张用诚继续分析道:“皇店当然是最大的皮货商,一年近十万张皮,不是我等能比的。而有一些较大的皮货店铺,都是从口外进货,有对鞑虏的关系,进皮货就方便多了。最不济,也能有自己常年收皮货的窝点,咱们一伙人太过年少,又是刚刚经营,本钱亦不够多,想和人家竟争,真正做起这买卖来,现在看来,真的是十分困难。” “用诚你真是不简单,太叫人夸目相看了。” 眼前这白净少年,不仅做事快捷稳当,而且还会自己主动做市场调研,分析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十分有条理。 听说张用诚每日练武之后,还要自己挑灯夜读,十分辛苦。 这个少年如果不遇到惟功,可能就一辈子当个乞丐,也可能因为心思灵活而成为一个会头或团头,更大的可能是被人砍死沟渠,但现在,抓到命运的转折点就不放手……惟功很欣赏这样的人。 所以他露齿一笑,拍了拍张用诚的肩膀,笑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还有一千五百两,大钱也还有三百多串。” “甚好,皮货继续不停的卖,要叫伙计们多辛苦些,苦日子也快过完了。至于你,用诚你继续到灯市、土地庙市,崇文门、正阳门、戎政府街,五个地方,各顶一个铺子,规模么,正阳门的大些,和城隍市的一样,崇文门的也是不能小,戎政府街和灯市就可以小一些。这样算来,手头现有的这些银子和大钱也差不多够用了。” “东主,这是为什么……” “这个不要问,按我的吩咐去办吧。” “是,东主。” 张用诚有一种智力上的挫败感,无关于其它,只是感觉在惟功面前实在是太感觉无力了一些。他想破脑袋,也是真的搞不清楚自己这位小东主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不是这几个月来大家因为这个小东主的引领而走上了康庄大道的话,恐怕张用诚现在就得翻脸了。 “呵呵,你把铺子顶下来,我就会把想法对你和盘托出,现在么,不必着急。” 看到张用诚的模样,惟功也是觉得有趣,所以他打趣道:“在这段时间里,你不妨多想想,大兴和宛平两县有一百三十多个行当,三万多个有铺行之役的商铺,皇店和官官若干家,牙行和塌铺若干家,咱们的身份和家当,做什么生意能在这样的夹缝里杀出来,不仅有赚钱的机会,还能大赚特赚!” “小的想不出来。”张用诚苦着脸道:“除非咱们把这些铺子都抢了,不然真想不到,怎么能有发财的机会。” 第五十八章 击掌 “等着瞧吧。”惟功道。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又是问道:“最近兄弟们操练如何?” “这个……” 张用诚面露惭愧之色,答道:“最近因为铺子的事,加上打猎越来越难,兄弟们都有点儿顶不住了,操练之事,有点懈怠了。” “这可不成。”惟功长叹口气,道:“不过这是我的责任,这几天杂事缠身,待过两日事情了了,我便每日去督促大家操练。” “是,兄弟们都知道,要在京城立足,光凭东主的庇护是不够的,咱们必须还得团结在一处不说,还得能打。” “是这个理,如果大家能做官,投军,做买卖没有人捣乱,抢咱们的地盘和生意,那么强身健体就完了,但现在的情形是绝不可能有这么稳当的事,所以把我的话带到,任何事情,都不及练武要紧。你们的年纪都在十来岁了,国峰最小和我差不多,错开这几年想有什么成就也是难了。” 张惟功也是难得长篇大论,而且是居高临下,十分老成,精到。 王国峰听的眼皮眨巴眨巴的,半响回不过味来,倒是张用诚十分听的进去,半响后,才拱手道:“少东主,不,惟功大哥你放心,咱们这一伙儿都是你带到如今的地步,道理说的这么透,我想大家伙不会怕吃苦的,咱们以前的境遇比死好不到哪儿去,连当年的苦也吃下来,还怕操练的那一点苦头么?” “甚好!”张惟功极欣慰的道:“用诚你也是大家的主心骨之一,你想明白,我就放心多了。再有,遇到根骨好的,机灵的,或是竟有识字的,年纪只要在十五以下孤苦无依的,你可以先收容进来,等我见了面之后,就可以定了收进来。” “是,东主放心。” “嗯,去吧。” 收人用人的大权,还有用银子的最终决定权,操练和处罚权,其实也就是兵权财权和人事权,这些大权张惟功还是一直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 而且这些少年中他也是在刻意培养其中的杰出之士,放手培养他们,使他们崭露头角,显示出自己的特长出来。 张用诚可能都不曾注意到,适才自己说话时,王国峰悄悄对着张惟功做过几个手式。 王国峰人小鬼大,十分精细,但又不及张用诚的才干,惟功给他安排的角色,显然就是蕴含在那几个手式里头。 这个小组织,也是发展的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两日之后,兄弟二人一起入朝,张惟贤眼见皇帝一直不得出来,便是对惟功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到外头密谈。 “七叔坚决不允。”文华殿门外,惟功摊手,对张惟贤颇为无奈的道:“他的脾气大哥想来也知道一些,如果是能够和光同尘的话,七叔也就不是七叔了。” “啊,竟然如此!” 张惟贤扼腕道:“这么好的机会,就要这样错过了么?” 惟功不语,兄弟二人瞪眼半天,张惟贤终是忍不住道:“小五,若是此事由我来设法,你看如何?” 惟功勉强道:“大哥尽管去做吧,此事是小弟没福。” “呵呵,有了功劳,当然算小五你一份。” “愧不敢领呢。” “该当的,该当的。” 兄弟二人各怀鬼胎,一起大笑起来。 正笑的开心,却见同为散骑常侍的朱鼎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过来,两人便停了笑,站在道左一侧迎候。 待朱鼎臣近前,才看到还有陈良弼和顾承光、李成功等人,全部都是侯伯长子,都加了勋卫亲从官,他们过来的却是比惟功和惟贤这哥儿俩都晚,看到这一对难兄难弟,众人先是一征,接着才都是互相拱手问好。 “惟贤,这两日成国公身子不大舒爽,一会下朝有了空,你该过去一次才对。” “家父已经听说了,原说就是今日一同过去。” “嗯,诸位都有心了,十分心感……家曾祖父并无大碍,今晚我会在舍下扫榻相候,置酒备席,与大家一起高乐。” “哈哈,那就一定会扰鼎臣兄这一场了。” 现在的成国公朱希忠年纪已经很老,身子骨已经一年不如一年,最近风声是有点不好,不过按朱鼎臣的话来说是无大碍。 他们这些公侯伯府的嫡子们说话,自动就是把一边的张惟功给过滤出去了,根本无人理他。只有襄城伯长子李成功素和惟功相厚,此时偷偷过来,笑道:“听说你这两天在折腾武清伯修园子力役的事,怎么样了?” “没福啊。” 惟功微笑着将前后经过说了,最后摊手耸肩,笑道:“一场大功劳,偏生没福,不过惟贤哥说他能有办法,只能叫他去做了。” “嘁,他也不说帮帮你,你们兄弟这事儿……” “成功兄,慎言哪。” “嘿嘿,慎言就慎言,对了,你啥时候再到咱府里来吧,上次在我那里投壶露了一手,小妹她一直不服气,嘀咕着要和你再较量呢。” “好吧,告诉她有空我会过去……” 两人在这里嘀嘀咕咕的正说话儿,却见不远处又有一个高壮青年大步流星般的赶了过来,离的老远,就是大叫着惟功的姓名。 在宫中近文华殿的地方,又是有翰林讲官在殿中对皇帝进行日讲课程,就算是朱鼎臣或是张惟贤都是十分谨慎小心,不敢犯错,这个高大青年却是十分狂放,根本就是不管不顾的模样。 “简修哥……” 惟功脸上也露出苦笑来,张简修这个脾气真是改不掉了,这个张居正的儿子实在不是省心的主,不学文改学武,行事乖张,纨绔脾气比眼前这些公侯子弟还要大,年方十四,个头已经窜的老高,要是晚上离着远看,怕是以为是一头大狗熊。 “惟功,你小子扭扭捏捏的干啥,哥哥我找你有事!” 这么吵吵嚷嚷的光景,文华殿中果然有一个侍班的文官急步赶了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但一看到是张简修在外头叫嚷,这个文官面色一征,随即只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式,然后一甩手就进了殿中。 在场的众多勋贵子弟也是感觉咋舌,朱鼎臣脸色一阴,感觉自己都是受了极大的冒犯。 京城勋贵子弟以他为首,他的曾祖父朱希忠是太师,执掌京师除了皇城禁军和四卫勇营所有的武装力量,叔祖父也是都督,太保,这样的身份,在文华殿外也是谨慎小心,这个张简修,却是如此的嚣张,跋扈! 最叫他不能忍的就是居然这么嚣张跋扈,却是一点儿事也没有! “咱们一边说去,这边气味不对。” “好吧,四哥你可真是会替我得罪人哪……” “呸!”张简修牛眼瞪起来,喝道:“你以为你不走他们的狗眼就高抬看你一眼?人家是嫡子,你不过是庶子,你走还留,谁理你!” “好吧好吧……” 惟功举手投降,老老实实的跟着张简修离开。 不过经他这么一嚷,火力肯定全吸引到张简修的那边,惟功是好多了。 “听说你要替武清伯找力役?” “没有的事。” 张简修劈头就是这么一句,惟功连忙摇头,笑道:“我算什么牌名上的人物,不要说没有这份心,就算有心,亦是无力啊。” “这就好。” 张简修点了点头,冷笑道:“看吧,这两天有热闹可瞧呢。” “我无所谓。”惟功笑道:“不过四哥你有这份心,承情之至。” “那是我打不过你!”张简修瞪起牛眼,怒道:“明明你比我小,我个头比你大,力却不如你,射亦不如你,骑还是不如你,简直要气死我了!” “四哥,力是养出来的,骑和射,是练出来的。等过几年,我们一起到边关去,和鞑子厮杀一番,到时候你的功夫就比现在完全不同了。若是在京弄个指挥使什么的武官当着,还真的不如考秀才去。” 张简修挠了挠头,深以为然,点头道:“现在还不能和父亲大人讲,过几年再说吧!” 他伸手与张惟功击了击,大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如此豪气干云的一个朋友,张惟功也是有点儿受感动,他和张简修开始的交情是刻意为之,不过是因为对方父亲的权势不仅在国公之上,还在亲藩郡王之上,是当之无愧的大明第一人,相处下来,倒是真的很投脾气。 “当然,”惟功也大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算我一个啊。”李成功也急急过来,与他两人一起击掌,笑道:“立功边疆,封侯荫子,这样的好事不能把我给丢下吧。” 惟功翻翻白眼:“拜托,你已经是未来伯爵好么。” “祖宗留下来的哪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己赚的七梁冠戴着舒服。” “小李子倒也有雄心壮志,算他一个罢!” 张简修又是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文华殿附近,也是回荡着他狂放不羁的笑声。 …… 朱鼎臣回到占地百亩,房舍数百间,亭台楼阁水榭山石荷池俱全的国公府时,心情犹然十分不好。 张简修和张惟功这哥儿俩,还有不自重的李成功,在他看来简直是勋臣子弟的耻辱。 脾气暴燥,尚武使气,一身武夫气息,这成何体统! 在不停腹诽的同时,他倒是真的忘记了,自己这一脉的始祖朱能和朱勇父子,是怎么在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最终博下这一片家业来传诸给子孙后代的。 第五十九章 练枪 “曾爷爷怎么样了?” 回到府中之后,朱鼎臣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来到后宅一片精致的小院之前,这里十分幽静,四周山石环绕,整个院落被布满了奇石的各色花木围在其中,进入都是由一道小径出入,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光是这里的布置,就能看的出来主人的情怀非常人可比。 一路进去,到院门前时,两个穿青袍的小厮迎着,听到朱鼎臣问,便是答道:“太爷今儿精神很好,适才阳武侯来过了,太爷亲自会了,还起身送到院门。” “哦,这样最好。” 朱希忠已经是三朝老臣,朝中第一勋臣,当然也是国公府里头的定海神针。这老爷子再老,只要他在,成国公府就是一般人不敢轻侮的所在。 朱鼎臣轻步而行,到得中间堂屋里头,他的曾祖父朱希忠正躺在藤椅上头,闭目养神。 天已经颇热了,朱希忠却仍然穿着夹棉的五福袍,头上也戴着冬天的暖帽,任由太阳晒在身上,却是感觉十分舒适。 “曾爷爷?” 朱鼎臣试探着叫了一声,朱希忠便睁开眼,看到自己最钟爱的嫡长重孙,便微微一笑,道:“你回来啦?当亲从官感觉如何呢?” “唉,曾爷爷,我实在后悔当这个官。” “怎么啦?” “唉,都是些粗鄙的武臣,我实在想不通,张简修是相国之子,李成功也是勋伯之后,怎么和一个将种模样的小子,混在一处,简直叫人有无可理解之感。” 听到重孙这么说,朱希忠眼中精芒一闪,却是又黯淡下去。 他身形骨架极大,两手虎口处都是厚实的老茧,现在垂暮之年,半躺着的时候,仍然感觉到身体内蓄积有劲力,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如何的一员虎将。 自从听到张惟功当了亲从官,并且表现十分优异后,这个任嘉靖行营指挥,在火场中和陆炳把皇帝救出来的勋臣就动了心思,将长重孙也塞进宫中,历练一番,真正学些本事。 现在看来,一番心血是落了空了。 “那张惟功是将种模样吗,我记得上次你说他才八岁?” “嗯,是的。”朱鼎臣点头道:“那个小子太喜爱武事,才八岁多,已经生的高大,骨结粗糙,虎口生茧,听说已经能拉开三石强弓,百步之内,每发必中的。” “好小子,了不得,了不得……” 朱希忠眼中放出光来,喃喃轻语:“可惜这小子不是老子的孙子,***张溶根本就不会喜欢这样的小子。” “除此还有何事?” 看到眼前的重孙却如同一个读书的迂腐不堪的腐儒,朱希忠就觉得浑身懒洋洋的,随口而问,也不指望再听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哦,还有一件趣事。” 朱鼎臣虽然迂腐,口才却因为喜欢读书而修练的不坏,一五一十,将武清伯之事向朱希忠说了。 “有意思,哈哈,有意思的很。” 朱希忠原本已经昏昏欲睡,不过听了朱鼎臣的话,两眼却是灼灼有其神,老头儿竟是睡不住了,搬开身上的毯子,竟是站了起来。 “曾爷爷,你老小心。” “呵呵,我没事。”朱希忠笑道:“听到这样的事情,感觉身上一轻,似乎都年轻了十岁的感觉呢。” 朱鼎臣翻翻白眼,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祖父对张惟功和其身上的事情,居然是这么有兴趣的样子。 “把那小子给我带来!” “什么?” 朱鼎臣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便是道:“他可是庶子,又已经过继出去……” “什么屁话!”朱希忠已经垂垂老矣,但突然发火的样子,竟也是神威凛凛:“混帐话!你二太爷爷不也是庶子?你们就知道他是太保,他的身份倒是忘干净了?小子,你这么小就抱着嫡庶之分不放,真是蠢不可极。要知道,血脉是天生,后天得来的东西,才是自己的真本事,懂么!” “曾爷爷莫要生气,孙儿懂了……” 朱鼎臣哪敢顶嘴,只得诺诺连声,称是自己懂了。 看着他倒退出去,朱希忠却只是摇头……他的儿子,孙子,都不成器,欺男霸女,纨绔子弟一个,朱鼎臣这个重孙儿倒是品性不坏,就是失之方正,迂腐不堪。 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家业落在这么一群儿孙手里,朱希忠心情就是一阵灰恶。 但一想到张惟功的所行所为,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微微一笑,笑容竟是十分的生动动人。 …… 城西冷铺之中,张惟功也是在瞧着所有人在操练长枪,周晋材和陶希忠等年长成熟,功夫学的好的少年站在第一排,身后是六十多个神情肃穆的少年,最小的年纪和惟功相当,最大的是十三四左右,超过这个年纪,就算想要投效也不能要了。 市井就是一个大染缸,十来岁的少年变成杀人犯和恶棍的也不在少数,不过总还能挽救,超过一定的年纪,性子定型,就算付出再多努力也是无用了。 张惟功毕竟是看过纪效新书的人,戚少保当年在浙江带兵打倭寇的遭遇他可是很清楚,在市井中招收的无赖混混,平时管束再严,甚至以斩刑来威胁,这般严格的军纪之下,仍然是自行其事,动辄在战场上逃脱,弄的戚继光十分狼狈。后来还是招募的淳朴农民重新编组训练,这才真正练成了海内无敌的戚家军。 他可不想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全是一群恶棍,所以只收年纪尚小的少年,而绝不收那些成年的无赖恶棍。 最近这段时间,惟功一直在思索自己要练出一群什么样的部下。毫无疑问,未来最少十年之内,他不可能去边关成为一个武官,他将在北京这个当时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城市中,练成自己的基本班底,靠这些人,打出自己的势力出来。不论是钱财还是权势,都是如此。 在教导这些小子们练了几个月的基本功和刀法之后,现在他又加上了枪术的练习。 不论是戚继光还是俞大猷都是枪术高手,并且练兵也是以长兵器为克敌先手,然后以盾牌和刀上前使用杀招,充当杀手。 如果这些少年掌握娴熟的枪术,临敌之时,一跃而前,敌人在两丈之内将会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等着被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戟、刀、锏等各式兵器,都有破法。枪的弱点,在于害怕敌人近身,在登城做战,攻打堡、寨等近距离做战时,杀伤力和方便程度就远不及短兵器了。 考虑到他不太可能领着这些少年去攻城夺寨,练习好枪术,在威势和杀伤力上都是上佳的选择。长枪配合刀法,最少在京城之中,将会无往不利。 这一阵子,所有少年都开始练习枪法。惟功的枪术当然来自吴惟贤短时间的传授,当时流行的枪法很多,沙家枪法、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和峨眉枪法等等。张惟功和吴惟贤学的是军中的枪术,简捷实用,以少林枪法为主,夹杂一些石家枪和峨眉枪法的精华在其中,和民间稍显花哨的枪法不同,吴惟贤教授的枪术基本上是以群体配合及一招杀敌为主,拿来授给眼前这群少年,十分合宜。 张惟功将眼前这六十多名少年分成两队:一队用一丈八尺到两丈四尺的竹竿为枪身,另外一队则是用一丈左右的硬木杆为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竹竿枪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讲究的是群体的配合,每次出枪,都要强调整体性,三十余名少年正好分为三排,合力而击,已经可以做到整齐划一,但距离掌握好长枪,彼此配合,出刺的时候做到身法与长枪合而为一,这还差的远。 另外一队用木杆枪,枪身较短且粗硬,重在十斤出头,这个重量,对少年来说握时间短还能把握,握的久了,就感觉吃力。但惟功没有减轻重量,他已经传授给这些家伙练气养气之法,伙食也很好,再不把力气练上来,就不必留下来在他这里了。这一队人,主要练的是经过俞大猷整理过的少林棍法演化的枪术,主要是连戳带打,不仅仅是戳刺,而是要将步枪当成短兵器来用,做到身法合一,戳刺之法和打法融合,这样才算合格。 “总之,步伐和身法要配合好,戚家军的枪术之所以成功,以长短配合,将枪术的所有变化都掌握随心,同时熟知长短兵器配合……等你们枪术掌握之后,再练习变阵吧。” “杀!” 在场所有的少年都是将长枪紧握,按惟功教导的姿式拿在手中,同时挺立腰杆,往地上重重一顿,一起喊杀起来。 虽说戚继光和北军是以“虎”为口号,不过这叫惟功想起后世的一些不好的东西,结果当然是学习先进经验,每次他训话或是训练结束后,所有的少年都会用这样的姿态,并且出尽全力,一起喊杀。 幸亏这是在冷铺,四周那些穷的饭也吃不上的流民根本懒得理会这边的动静,兵马司和锦衣卫也不会到这种污水横流的地方来巡查,不然的话,这样的动静还真是叫人感觉惶恐和害怕呢。 “城市里的鸳鸯小阵……真是期待啊。”夕阳之下,惟功却是很不负责任的这般想着。 第六十章 国公 惟功的特训是每天都展开,除非是进宫的日子,这一段时间一直就是呆在城西冷铺之中。朝局如何,天下如何,他暂且倒是没怎么关注。 张惟贤父子的事也是进行之中,不知道张元德走了十二团营哪个副将的关系,果真调了一千兵士到城外的武清伯的园子工程去效力了,其中还有二百左右的匠人,张元德出了大力气,李伟对他十分感激,亲自到英国公府来致谢了一回。 说来他是亲臣伯爵,但没有掌军,所以自己是没有这份权力的,否则的话,也就不必上窜下跳的去求人了。 张元芳没有帮这个忙,李伟倒是也不曾责怪,毕竟张元芳名声在外,是京城勋贵圈里有名的异类,倒是他对惟功印象不坏,知道惟功曾经求过他七叔不成功后,居然还将惟功叫了过来,当面致谢,毕竟是商人出身,没有什么心机,弄的当时张元德父子十分尴尬,好在惟功谦谢之后,迅速溜走,免得大家继续为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惟功每日自己练功,训练他的顺字号的小伙计们,和七叔七婶在小院中关起门来自成天地,隔几天进宫陪陪小皇帝骑马,还教教皇帝射箭,虽然万历进展十分缓慢,但有一个皇帝门生,也是颇有一份成就感。 同时和潞王的关系也是颇有进步,毕竟潞王与他年纪更近,而且比起万历皇帝来没有太多的顾忌,相处起来居然也十分融洽。 日子没有波折就过的很快,一转眼就是十来天功夫过去了。 这日傍晚,一家子正欲开饭,门外来兴儿却是送了封请柬过来,却是朱鼎臣下帖子请他赴宴。 两人从未有过交结,但帖子送上门来,却也不好峻拒,只得换过衣衫,走上这么一遭。 从英国公府到成国公府路途并不远,惟功骑马,来兴儿手提灯笼在前头,天黑之后,颇有巡街的兵马司军兵,一看是写着英国公府字样的灯笼,立刻便是过来一队,一直送到成国公府才停下来。 在英国公府里,惟功一家是被打压的异类,月例钱都是拿不足的悲剧角色,管帐的张福就没正眼瞧过他们,连带着来兴儿这小厮都提不起劲头来,每天病怏怏的没有精神,倒是在此时颇为感受到了国公大宅门的显赫威风,这令来兴儿感觉良好,走到成国公府门前时,一直都有趾高气扬之感。 “惟功弟来了,大驾枉顾,真是蓬荜生辉,请,请进。” 张惟功当然没有资格叫国公府大开中门,朱鼎臣也只是站在角门处迎接他,虽然嘴上说着欢迎的话,但看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欠奉一点儿欢喜的色彩。 “朱兄召唤,岂敢不来?” 惟功也是直接道:“不过不知道召小弟过来,有什么吩咐?” “不敢,”朱鼎臣板着脸道:“是家曾祖父点名要见你,请随我来吧。” “什么?”惟功身形一震,实难想象,赫赫有名的国朝第一宣力勋臣,居然点名要见自己! “别什么了,快请吧!” 朱鼎臣却十分不耐烦,他的性格气质,实在是和张惟贤接近,所以交情莫逆,时间长了,自然会受张惟贤兄弟的影响,对张惟功印象十分恶劣。 此时他也不愿多说,只是在头前带着,几个小厮提着成国公府的灯笼,在一边照亮。 其实这灯笼都无甚必要,整个公府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奴仆丫鬟穿行其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间或还能听到女人的浪笑声响,显然这宴会不是什么普通的家宴,而是当时的贵族最喜欢的有乐队,戏班子,还有妓女的酒色征逐彻夜不眠的欢宴。 听到这样的声响,朱鼎臣脸上也是有厌恶之色,不过他的爷爷到父亲,再到诸叔父,全部都是这般德性,甚至他一些小弟弟,年方十二三,已经颇为喜欢这些个调调儿了。 隔着花窗,隐约能看到一些戴着方巾,穿着贴里的身影,看胡须的长度,年纪当在不小,却是搂着一些姑娘,放声欢笑,种种不堪之态,十分明显。 朱鼎臣的脸上是厌恶和难堪,张惟功却是有感慨之色。 不仅是成国公府,还有英国公,襄城伯,各家勋贵,都是如此这般的模样。大明的勋戚,不论是洪武开国还是永乐靖难,到现在来看,基本上是烂到根上了。 “这就是曾爷爷所居之处,惟功弟你进去吧,我在外头等候。” “有劳了。” 天色已经黑透了,四周遍布山石的小院显的特别的宁静静谧,隐约有蛐蛐等虫鸣的声响,还有一群群的萤火虫在半空中漫无目的的飞翔着。 张惟功深吸口气,昂然而入。 “小子见过成国公!” 进屋之后,一个小厮上前,在地上铺上红毡条,惟功毫不犹豫,在地上跪了下来,叩首行礼。 “叫我一声朱太爷爷就行了。” “是,谨如命!” “站起来,叫我瞧瞧!” 漏夜之中,这屋子里灯光也不算明亮,大约是老人不喜欢太过刺眼的灯光,屋子里就是两个角落点着明烛,随着人的身影,一晃一晃的。 在朱希忠打量惟功的时候,惟功也是在打量着对方。 一个身形阔大,虽然年过七旬,看起来仍然虎虎生威的老人,目光灼灼,有若实质一般,惟功感觉到自己身上一阵阵发紧,整个身体都在可以一跃而起的警觉之中……这个老人给他的压迫感这么强,已经是一个垂暮老人都是如此,如是在其盛年又将如何? 朱希忠微微一笑,突然将手掌摆开,步子往前猛然一跨! 惟功冷哼一声,身子斜侧,右手已经搭在腰间的刀柄之上,只要稍一使力,就可拔刀迎战!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朱希忠压迫的动作根本不象一个垂死的老人,而惟功的反应也只能用迅速来形容。 “好,哈哈,太好了!” 朱希忠收了势,喘了几口粗气,胸膛都起伏着,但他还是很舒服的坐在椅子上,两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惟功。 “反应好,身子已经蕴藏劲力,显是已经将桩功练到极致,将力气养住了,再过几年,你的身后就远非常人能及。好啊,想不到咱们勋贵子弟之中,还能出一个真正的百人敌!” “朱爷爷过奖了。” “嗯,性子也好,不矫情,大方得体,这才是将门将种!” “朱爷爷,将种在勋贵圈里才是骂人的话啊……” “呸!” 朱希忠须发皆张,大怒道:“老子就是将种!” 惟功怕老头子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道:“小子亦是将种,朱爷爷息怒。” “嗯,你很法不……”朱希忠看到惟功,眼神中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遗憾之色:“可惜啊,你是张溶那厮的孙子,不是老子的孙子,可惜了。” 他又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个话题问的很空泛,但惟功知道老头子的意思,当下毫不犹豫,率直答道:“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小子愿到边关为将,为国家征诛不服!” “好,太好了,若不是老头子实在不能喝酒,实在想和你小子喝上几杯啊……” 朱希忠十分感慨,对惟功也是越看越顺眼,索性站起身来,转回内室。 过不多时,他将一个紫檀木匣交给惟功,郑重道:“这是四川总兵刘显在京师时送给老夫的,是他们刘家的练气秘法,如果你没有根基,这东西得之无用,现在你已经入了大道之门,这东西于你就是宝贝了。” 惟功下意识的打开观阅,但见匣子里头是厚厚的手稿,都是用浅显的白话写的运气和健体的行动记录,心得体会,还有一些拳法和刀术的精要法决。 “此物太贵重了!” 将门世家,都有自己的独得之秘,象现在辽东李家的骑射马战之法,俞大猷的棍法剑法海内独步,西北将门贺家和尤家的射法等等,这些名将都出于将门世家,全部都有自己独得之秘。 眼前这些手稿秘决,就是前任四川总兵刘显所写,而刘家也是将门世家,刘显之子刘铤才十三岁,但勇武之名海内皆闻,他家的秘传之法,当然十分珍贵。 “不妨。”朱希忠道:“此物是刘显当初赠给老夫,老夫承他的情也早就还了,现在只要你答应不将此物随意外传,就可以将它拿走了。” “这是厚赐。”惟功无论接受什么,都能坦然受之,甚至冯保和张居正送他书籍时,他也十分淡定,但此次有了这种对他有极大帮助的锻体之法,还有各种武器和兵法要决,令他十分激动。 呆了一会之后,他才放下木匣,又在地上跪拜下去,此次行礼,比刚刚还要郑重许多。 朱希忠捋须微笑,坦然受了惟功的大礼。 赠书之德,也算是半个师徒,等惟功起身之后,屋里的气氛又多了几分随意。 “你自己好好练吧。”朱希忠道:“可惜老夫命数已尽,时间不多了。” 惟功也是看出这老人其实油尽灯枯,现在能如常说话虽不是回光返照,但也是因为曾经是武学高手,锻炼摧伐过自己的身体,所以能强自支撑,换了普通的老人,此时已经躺在床上了。 惟功毅然道:“朱爷爷有什么吩咐,但请说来,只要小子能办到的,一定不会叫朱爷爷失望的。” 第六十一章 托付 朱希忠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小子,果然不失赤子之心。 他叹息道:“老夫位极人臣,是勋亲武臣班首,京营驻军皆归老夫统驭,一生代天子祭祀天地都有三十九回了,赏赐不计其数。你说,我有什么事叫你小子去做?” 惟功闻言汗颜,呐呐道:“实在想不出来。” “这个我们先不谈,我来问你,你是不是给张惟贤挖了个坑?” “啊?” 惟功感觉有天雷滚滚而过,震的自己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的模样,朱希忠微笑道:“你小子一定天天看邸抄,不象一般的勋贵子弟,走马章台,斗鸡玩狗,除了酒色征逐,别的事根本懒得理会。张叔大现在已经发动清丈之事,丈了田就是限制勋贵,消除优免,勋贵及文武官员士绅都要纳粮当差,再用条鞭法消除苛捐杂税,杜绝地方上那些龌龊官儿发财的门路……张叔大这两年,从考成法入手,先清理地方欠税,收上够度支十年的粮食来,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再赶走高大胡子和徐阁老的残余势力,把人事权抓在手中。地方上用戚继光和李成梁等辈,军权在手,又派出得力部下巡边,任总督,巡抚,政权在手。内阁之中,只有一个吕调阳配合他,没有人敢唱对台戏,就是言官科道,也没有人敢说他什么……他胆子很大啊。” “托孤之臣,这样不是理所应当么?” “呵呵,小子无知啊。连当年严阁老最熏灼之时,也要在内阁留一个徐阶当对头,为什么?人主是不希望臣下能有这么大的权力的……”朱希忠摇头道:“听我一言,张叔大在,秉持国政之时,你就敬他几分,等皇上成年,或是他一死,他要倒大霉的。” “朱爷爷是说,张相国操持大权,以人臣行帝王之事,权柄太盛,定会被清算?” “是喽,就是这个道理呢。当然,也不是这么浅薄……”朱希忠沉吟道:“清丈,必定得罪勋贵和士绅官员,老夫这里一闭眼不管事了,底下的儿子和孙子辈会怎样,谁知道?老夫老了,管也不能管,由得他们闹去,张叔大的清丈天下田亩和限制勋贵,得罪的人是全天下有权有势的人,现在他一手遮天,人家没有办法,他若丁忧了呢?免官了呢?或是一病呜呼死掉了呢?惟功你要记着,做官,做事,做人,这三者是很难兼顾的!” “朱爷爷,您说的太好了。” 惟功是有五体投地之感,他虽然不算什么历史专家,不过张居正这样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其人生轨迹和遭际还是真的如朱希忠所说,张居正在清丈全国田亩和一条鞭法,考成法,优免法等诸多事情上得罪的人太多,导致在他死后被群起而攻之,在他在世时,足以用威望和手腕压服一切政敌,哪怕是皇帝也没有办法,除非万历有祖宗的雄风,能用武力把大半朝臣全部诛杀,否则就只能用他,但人一死,就什么都完蛋了。 从隆庆末年到万历十年这十余年间,张居正所努力奋斗出来的一切,也是被清算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财富被挥霍也罢了,种种改革的成就被摧毁才是明朝覆亡的根源,本来自明武宗后,嘉靖帝这四十年明朝一直在走下坡,种种积弊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如果不是高拱和张居正大力清除积弊,加以改革,明朝恐怕连崇祯十七年都未必能撑的下去。 一个政治家最悲剧的不是被清算,而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想着张居正的遭遇,惟功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之感。 好在朱希忠没有在意,老头子时日不多,只能抓住重点了:“老夫对你有厚望,你练武的毅力和天赋很好,将来会是一员勇将,喜看书,不会是那种只知道耍大刀片的莽夫,还会挖坑埋人,心智也颇佳……又是勋旧子弟,忠诚上尽可放心,再有,现在又在宫中为亲从官,皇帝对你年纪差不多,将来会信你,用你的。” 惟功微微苦笑……被这老头一分析,自己好象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呢。只不过这个人才,现在还真的是一无所有。 “老夫会上奏折,临终遗疏密揭,会保举你,请朝廷将来大用你的。” “朱爷爷厚爱,小子实在不敢当……” “老夫要你做的,就是重新整理京营!” “什么?” 惟功又是一震,他想来想去,真的没有想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所要求的居然是此事! “以老夫识人之明,你小子将来必定不是凡俗之流。老夫所盼望的就是你不要和戚元敬学,他太能明哲保身,不能逆流而上。当然,他是山东卫指挥的世家,底蕴不足,你就不同了,你是英国公的后人,谁他娘的敢说你有异志?京营已经烂了,老夫当年当然是想重新整理,但老夫力不从心,才不能胜任,加上世庙不是那么容易伺候……” 朱希忠的苦衷,惟功尽知。 嘉靖皇帝不好伺候,威权之下,任何人都不能轻举妄动。而嘉靖当年好道,每日在宫中练丹,除了以权势掌握大局外,他不希望朝局和地方有什么烦扰到他的地方……河套之失,倭寇之乱,鞑靼之祸,都是这样由嘉靖放纵出来的。 自有明以来,最失败的皇帝排名中,世庙肯定是遥遥领先。 在这个皇帝之下,朱希忠这样有雄心壮志,自身能力也高明的老人,居然也就只能在火场上救救人,雌伏数十年不能有什么展布,对一个有心改变现状的有能者来说,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讽刺。 惟功看向老人的眼神,已经是充满同情。 “今上现在看着还算聪慧,也仁厚,不过听说有些喜欢财货,这一点和他的祖宗到不一样……”朱希忠笑了几声,又正色道:“和帝王是不能攀交情的,此点也要牢记。叫他时刻知道你是一个有用的而且没威胁的臣子,比和皇帝之间有什么私情重要的多!” 惟功正是这么做的,所以他欣然道:“小子一定会照做。不过,现在谈将来整顿京营,恐怕还为时尚早。” “老夫只是叫你这样有能耐的孩子记着此事,至于能不能成,付天而已……”朱希忠脸上已经尽是唏嘘之色了:“大明立国二百余年了,京营从五十万以上的虎贲之士到如今,帐册上,十二团营,五军营,神机营,四卫勇营,二十六卫……加起来还是有数十万之多,但实际上呢?老夫这个当家人惭愧啊,加起来可用的京营兵,无非就是四卫勇营和皇城禁军,还有五军营里有一些,总共也不足十万精壮,能随时奉调出京征战的,不足五万,能堪称精锐,和蓟辽边军相比的,不足三万,能和戚元敬练出来的戚家军相比的,那是一个也没有了……强枝弱干,承平时还好,万一有什么大的变故,比如当年土木之变那样的巨变,再出也先那样的豪强鞑虏,我大明恐立刻有亡国之危,就算一时不亡,也肯定会有类似大唐末年的那种藩镇之祸。京营不强,我心不得安,老夫死亦难瞑目了!” 不愧是几十万京营的当家提督,朱希忠虽然在历史上不是什么鼎鼎大名的人物,但此时俨然如神! 明末之时,可不就是因为京营没有力量,朝廷失去统驭地方压服地方的能力,结果出现辽东镇这样半独立的军镇,祖大寿敢在阵前自行离开,朝廷居然也无能为力,固然和当时的皇帝能力有关,但自身无力,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随着辽镇如此,左良玉等统帅有样学样,一个王朝,尚处于大一统状态,军队已经自行其事,几乎不能节制,骄兵悍将无可统驭,其中弊病,有财政原因,也有将领家丁私兵化的原因,更有中枢无力,朝廷之令只能行于督抚,督抚之令不能行于总兵,总兵之令则只下于寥寥无已的家丁,三万人的统帅,所统管的其实只是自己身边三百人的亲兵和家丁,遇战则营兵必溃,平时则毫无军法,骚扰地方,军纪败坏无可节制,种种弊病,在嘉靖和万历年间,有识之士就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朱爷爷,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到什么样的位子,能做多少事,事实上,现在我心底有一件隐秘之事,那才是我最迫切要完成的目标。但无论如何……我答应你!” 看着眼前已经风烛残年,而心系的却是国家社稷的老人,惟功心中也是异常的感动。明朝勋贵之臣,若都如眼前这老人这般,又何至于到如今这般田地? “甚好,老夫心中甚是安慰……”朱希忠深感欣慰,也是觉得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眼前这少年,一看就知道是心志坚毅,不会轻许诺言,但只要许下诺言,也就绝不会轻易改变的那种人。 惟功答应了,就是会将此事视为毕生的抱负,至于成或不成,那就真的只能看老天的意思了。 第六十二章 赠王 “朱爷爷,你怎么知道我在给惟贤挖坑?” 朱希忠闻言又复大笑,半响之后才止住笑声,他对着惟功摇头道:“你这小子,真亏你想的出来这种损招……只要每天看邸抄,就一定知道张叔大在弄丈田之事,限制勋贵是紧接着的,他不惜叫太后心中存在芥蒂也要把武清伯的要求驳回,真的是差那几百号人?不过是要拿武清伯做个伐子,李伟若是老老实实叫人找不到把柄也就算了,不然非得碰一鼻子灰不可。他是太后的父亲,张叔大不好怎么着他,别人若是掺合进来,那难看就大了去了。这个坑,你挖的好深哪。” “呵呵,请朱爷爷见谅,有些事,实在是情非得已。” 朱希忠摆手道:“我不会管你这些事,大家子里头是常有的事……” 一语未了,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朱希忠大为不悦,扬声道:“不是说没事不要进来……” 他又对惟功低声道:“我这些儿子孙子,一个两个都不成话,开官店,占良田,多有不法情事,朱鼎臣这个重孙倒是好的,你将来好歹看顾他一下,好么?” 惟功感觉哭笑不得,朱鼎臣是未来成国公,自己顶破大天是世袭的三品都指挥之子,到底谁该看顾谁啊? 不过老头子这么说,惟功也只好这么听着,谁叫老头子耳提面命,又有赠物的恩德呢。 “曾爷爷,是我。” “鼎臣么?进来吧。” “是江陵相国来拜……” “哦?我到内书房见他,请他稍等。” 饶是朱希忠是国朝第一勋臣的身份,听说张居正亲自过府,竟然也是霍然起身,一副惊奇之极的模样。 看到这样的情形,惟功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权臣……张居正在大明秉政的这几年,确实是把相权和皇权都兼顾了一部份,说是大学士,实际上是半个皇帝和宰相的身份。 朱希忠既然有客,张惟功便是提出告辞。 “不不,你随我一起去。” “这不大妥当吧?”惟功颇感为难,张居正这个时候突然来拜会朱希忠,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商量,自己在场,会惹怒张居正的。 “不妨事,几句话的功夫,老夫说完你就相机告辞便是。” 既然朱希忠坚持,惟功也无可不可,等朱希忠换好袍服,便搀扶着他,出小院,绕山石之间的小径,一路往外院的内书房去。 距离很近的时候就看到成国公府上下都站在院落之外,满满当当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全是戴着方巾,穿着各色燕居袍服,意态雍容的贵人模样,外围则是长随和小厮们,也是站满了整个院子。 张居正的绿呢八抬大轿,就停在中门不远的地方,隔着一排排的戳灯和气死风灯,还能看到轿夫们就在大轿两边等着,护卫张居正的侍卫,也是站在中门之外,如一个个木桩子般,站的笔直。 这是这个国家握有最高权力的文臣,以及掌握着京城武装力量的最高武臣之间的见面,排场和气场都是十分庞大,想到这一点,张惟功也是感觉颇为激动。 “太岳。” “国公好。” 朱希忠和张居正两人却是老熟人了,张居正从嘉靖中期就开始在北京为京官,一晃三十多年下来,一直在京为官,没有放过外任,朱希忠亦是一直在京提督京营,两人不论是在朝会或是公余闲暇,总会有机会碰头,朱希忠一直是国公,张居正却是从一个普通的翰林到执掌天下,这两人的见面,也是叫人有沧海桑田之感。 “游七见过国公。” “呵呵,好啊,有空常来走走。” “是,小的遵国公爷的教。” 游七是张居正的心腹伴当,在这种场合十分有分寸,上来请过安问过好之后,就很机警的退到一边去了。 “太岳,进去谈吧。” “好的。” 两人相视而笑,把臂而行,外间等候的公府中人,也就只能老老实实的等在外头,包括朱鼎臣在内。 但张惟功却是亦步亦趋,跟在朱希忠身后,一起进了布置的十分典雅堂皇的内书房。 “惟功,你怎么在这?” 张居正可能有点近视,适才没看到惟功,进之后才看到,也是一征。 “小侄拜见阁老。” 惟功不回答,只是老老实实的躬身施礼。他和张简修情同手足,到阁老府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和张居正也是常见面的。 “太岳,惟功是老夫叫进来的。”朱希忠正色道:“此子将来成就不在老夫之下,京营是否能整顿,戚元敬的心愿是否能达成,老夫寄希望在他身上。” “哦?” 就算是张居正,此时也为之动容,他打量了惟功良久,才微微点头,答道:“诚朴弘毅,本性淳良,然亦有机变,此番给他哥哥挖个大坑,也是极聪明的举动。文才,武学,心智,家世,皆有可观之处,老国公放心,我会关注他的。” 张惟功在一旁默然……他自以为高明的计谋,只能哄一群猪脑子的纨绔勋戚去上当,在朱希忠这种老狐狸眼里,或是张居正这种久历宦途的大臣眼中,一切如白纸一般分明可见。 “可能未来二十年内,此子都仰赖太岳你了。” 张居正此时刚过五十,处于政治家的黄金年纪,如果按当年严嵩的例子,他当国可能还有三十年,最少也有二十年。 听了朱希忠的话,张居正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谦逊的手式,这样的手式,在近年的他已经很少做出来了。 “学生此来,是有关勋臣优免田亩和力役之事。” “愿闻其详。” “勋臣田亩优免止容二百顷,戚臣按五世递减,至五世之后,止留一百顷为世业。且按律,功臣家除拨赐公田之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 朱希忠点点头,笑道:“太岳,这是大手笔,大胸襟啊。” “仆自当年陈六事疏之后,心心念念,不过是如此。公爷,功臣田土,系饮赐者,粮且不纳,而况于差。锡之土田,恩数已渥,岂文武官论品优免者可比。若自置田土,自当与民一体办纳差粮,不在优免之数,今已经议定,每亩起科按三分银起征,若有多勒田亩,纵家人下乡占地者,自有屯田御史参纠!” “此话也是你写给应天巡抚宋仪望信中的话吧?” “此信是仆令宋仪望公诸于众,老国公想来也是看到了。” “呵呵,正是。太岳你此番下如此大的决心,今晚又到老夫府中来,无非是求得老夫的谅解。勋臣之中,不是老夫自夸,肯定是以老夫为首,只要老夫不挑头,或是不准本府出头,勋戚这边就不会给太岳找什么麻烦了……当然,太岳是不怕他们,只是嫌麻烦罢了。” “老国公真是知我,学生一句话都不必再说了。” “老夫只问一句,何以为报呢?” “恕学生直言吧,老国公日子怕不久了……学生会力主追赠王爵的。” “封王!” 饶是朱希忠始终是老神在在的模样,此时也是为之一震。成国公府的始祖是朱能,死后追赠东平王,其子朱勇立功也是不小,死后追赠平阴王。到现在传至朱希忠是第六世,除了前两位追赠王爵之外,都是国公。 如果朱希忠能追赠王爵的话,就是一生功业的顶点。一般大臣所追求的保、傅、师三公职位,他已经到达了太师这个顶点,死后再追赠王爵,成国公这一系的家声,将是在短时间内到达顶点。 没有哪一个勋臣会拒绝这样的条件。 “好了,老夫同意此事,并一力支持!”最短的时间内,朱希忠已经决定接受张居正的条件,答应的这么快,只因为他根本无法拒绝。 “呵呵,学生固所知也!”张居正对这样的结果也很欣慰,抚着他漂亮的大胡子,笑将起来。 两个天下顶尖人物说话,惟功也是听的目瞪口呆,如此**裸的权力交易,如果不是当场听到,恐怕不是自己能想象的。 他也知道自己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张居正此来不可能是单为说这么一件事,怎么丈量京师附近各勋臣的田亩,怎么限制勋臣优免,怎么着手,如何进行,这是一篇大文章,和地方上的豪强士绅不同,在京师,随便一个普通的庄头可能就是某个公侯之府的子弟,没准还有指挥使的世职,不把京师的事先调理好,清丈之事和条鞭之法,很难彻底实施下去的。 这里的交易还得细化,具体要涉及到对很多勋戚的诸多办法,其中肯定还包括英国公府在内,好在惟功给张元德父子挖了个大坑,张居正适才提起来的时候明显心情愉快,这说明借着此事,英国公府这个公爵大府也是顺道搞定了。 再听下去不妥,惟功悄悄移了几步,到门边时,再躬身拱手,向两个大人物告辞。 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然发生。 在成国公府正门外大街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响亮的鸾铃之声,然后是杂沓的马蹄声,人叫喊的声响,在这已经半夜的街道上,这样的响声显的那么突兀,紧急,一种巨变发生的紧张感,随着声响的迫近,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第六十三章 上奏 巨变发生,就能看出人的城府和本事来。 张居正端坐不动,除了眉毛微皱了几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和权力,就算是皇帝突然驾崩了都没有什么,当年杨廷和做过的拥立皇帝的事他照做一次就是,肯定做的比当年杨廷和还要顺当的多。 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叫他为之动容。 朱希忠亦是如此,在外间越来越吵闹的时候,老头子索性叫人送进两碗参汤来,他和张居正一人分了一碗,慢腾腾的喝着。 张惟功开始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呆在成国公府,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曾爷爷,是兵部派过的驿差!” “是哪里来的塘报?” “辽东!” “哦?”朱希忠放下小碗,皱眉道:“是六百里加急么?” “是的,分送通政司、兵部、内阁,还有咱们府中。” “驿差我不见了,着人将塘报取来。” 所谓六百里加急,也是当时明朝最紧急的塘报里程,用这样的紧急驿差,只能说明是前方发生了最紧急的战事,否则的话,是不至于如此。 朱希忠现在还是提督京营兵马的总理戎政,国朝柱石武臣班首,这样的紧急军报,当然是得送给他一份。 很快的,染满了汗水,差点就浸湿透了的塘报被送了来,从外表上来看,已经是跑了有一些日子了。 朱希忠不敢怠慢,立刻着人打开,瞄了一眼之后,脸色就变的十分难看,当即再递给张居正去看。 “土蛮部犯边,众在二十万以上?” 张居正一看之后,也是悚然动容。 “除了辽镇总兵李成梁外,尚有辽东巡抚张学颜的奏报,说是虏势猖獗,前锋已经至大凌河一带。” 张居正看完之后,立刻拱手告辞:“老国公,学生要告辞了。” “太岳请便,料来明早皇帝会派人垂询,老夫也要与人商量,如何回奏之事。” “是的,学生也是如此。” 这几年,鞑靼各部渐渐消停下来,俺答汗垂垂老矣,其子黄台吉虽然雄才大略,但张居正等掌国者已经有分化之法,料来翻不起大浪来。 惟有靠近辽镇的土蛮各部,这些年因为明朝的主要针对方向是榆林到蓟镇沿边的蒙古诸部,对土蛮部关注不够,从嘉靖末年,土蛮各部对明朝的骚扰就远远超过了其余蒙古各部,渐渐成为明朝这个时期最大的边患。 李成梁能从世袭千户,短短时间升至总兵官,就是因为前两任辽东总兵都在与土蛮的战斗中不幸战死。 张居正匆匆起身,沿着来路往外行去,朱希忠长子朱时泰,长孙朱应桢,重孙朱鼎臣,一门男丁数十人相送,张居正勉强挤出几分笑容,与众人道别。 就在他上轿之时,又闻马蹄声响起,众人都是为之变色。俟众骑近时,才看到是乾清宫太监客用带着几个小内使,纵骑赶来。 一见张居正,客用便急声问道:“张先生,宫中已经接到辽东奏报,皇上十分着急,派奴婢来寻阁老,征询意见。二十万骑兵犯边,虏骑如此凶悍,究竟该如何应对?” “此事刚刚接到消息,究竟如何,还要等一等再说。”张居正看看客用,问道:“宫门打开了么?” “是的。”客用小心答道:“外间用告急变之法将奏报送到宫中,两宫太后和皇上都十分焦急,特旨下令开宫门,令奴婢前来寻张先生。” “不妨的。”张居正皱眉道:“回奏两宫并皇上,纵使真是二十万胡骑犯边,京师也是无碍,臣星夜派人出城,令蓟镇总兵戚继光小心戒备,有戚帅在,京师安若泰山。” 虽然他这样说,不过眼前这个太监的脸色也并不曾变的好看几分,嘉靖年间京师戒严之事有点远了,可隆庆年间京师也戒严过,才隔几年,张居正再保证,这个太监都不会相信的。 虽然如此,客用也不敢和张居正顶嘴,诺诺几声,便欲告辞。 猛然间,他看到张惟功也在。 “张千户也在,这太好了。”客用释然道:“皇上亦命传你进宫,这很好,省得咱家多跑一次英国公府了。” …… 惟功换了一身戎装,抵达宫中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二更,也就是十点开外了。 往常这个时候,皇帝早就睡了,万历每天五点多就得起床,梳洗换衣,赶往文华殿举行日讲课程,如果是经筳的话,起的就更早了。 今晚情形特殊,半夜开宫门的事肯定是要在起居注上记上一笔了,但惊慌的内廷不派人询问一下张先生的意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都无法安然入睡……几年前京师戒严,那种肃杀和紧张的气氛,到现在还叫人记忆犹新。 上次入寇的鞑虏还没有今天人数众多,如果真的是土蛮部大举杀过来,沿途守军都溃败的话,从边境杀到京师城下,算算也是没有多少日子的。 这就是天子守国门,北京这座城市,已经是多次成为前线了。 “惟功你来了,朕看到你便心安了。” 在乾清门外,看到全身束甲,手持长刀的惟功,穿着中单白袜,一脸惊慌的万历终于冷静下来,对着惟功深深一点头,道:“辛苦你了,今夜就由你任朕的坐更将军吧。” “皇上请放心,臣必不负所托。” 尽管只有八岁,但惟功的脸色平静,显示出足可堪信任的沉稳模样来。 …… 翌日清晨,虽然不是朝会的日子,但还是有很多官员涌到宫门处来,午门外的左右两侧朝房里都是脸色惶急的文武官员们。 消息已经传开,现在是官员们难以安心,最多到中午,整个京城都会传扬开来,到时候的场面,可想而知。 惟功穿着重甲,手持长刀在乾清门殿外守了一夜,但第二天清晨看到万历的脸色时,皇帝明显是没有睡好。 万历直接御文华殿,并且着人请张居正前来。 此是国政大事,惟功无有参加的权力,且辛苦一夜,万历便是命他回家休息了。 在出宫之时,遇到张惟贤等人少年亲从官,大家知道他持刀在乾清门外任坐更将军,都是投来异样的目光,张惟贤的眼神深处,更有掩饰不住的嫉妒色彩。 惟功无暇理会,一路急赶回家,见到张元芳后,便是问道:“七叔,你对土蛮寇边之事怎么看?” “初时是不大相信,但李成梁是辽镇总兵,张学颜是巡抚,总不能无的放矢。再有,消息是兵部传出,谭尚书是知兵的,应该不会搞错。” “我听说谭尚书最近生病,已经不大理事。” “哦?”张元芳苦笑道:“这事情就更叫人觉得迷糊了。” “不过,”他转颜笑道:“皇上在危急之时,着你进宫护卫,这种信任和情份,一般的臣子是比不了了。” “这也不算什么。”惟功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 张元芳也是不以为意,笑道:“好了,这些事自有当道诸公把握,我们也不必过于忧心。” …… 到得晚间时候,惟功到得上房,对着七叔沉声道:“七叔,我要上折言事可以么?” “你虽年幼,到底也是官员,本朝连士民上疏都是可以的,这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定下来的规矩,上折当然是可以。不过,你要奏什么事?” “李成梁所奏的土蛮大举进兵是假的,根本不可能。” 张元芳深感震惊,下意识道:“这般大事,他不敢吧?” “现在辽镇拥兵过十万,铁骑精锐数千,都是李家家丁,李成梁已经有桀骜不驯,不听指挥之势,他谎报军情,无非就是想以边境敌情压迫朝中政敌,以保自己的地位而已。”张惟功冷笑道:“这是武夫故伎,并不出奇。” 张元芳沉思半响,终道:“既然如此,要上奏得赶紧。你自己单独上奏吧,用小本,我帮你誊清了,明早送通政司。” “多谢七叔!” 张惟功此举,固然是有不小的风险,但收益肯定是远远大过风险的。说不准,了不起被人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妄言军国大政,说对了,他就是神童,将门世家,果然不凡,名声将会比现在响亮的多,对他未来的发展,也有极大的助益。 “呵呵,谢什么?”张元芳微微一笑,又道:“你奏折上去,我会上一折反对,说你言词荒唐,不足为信。” “七叔……” 张元芳虽然绝步仕途,但真的是对官场和人心把握的炉火纯青了。惟功说的不准,人家嘲笑他小孩乱说,说的准了,肯定会有不少人会说是张元芳的教导,他一疏上去,将来人家便无法这样说了,但自己的名声就有不小损伤。 “我已经没有可能在仕途上有什么出息了。”看到惟功有些不安,张元芳笑道:“小五你现在就算叫我叔,我也是你父亲,将来宗谱之上,你有多大出息,我就有多大的脸面,你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动手写奏折吧,此事要赶紧,要做就做第一,不能落在人后。” 第六十四章 波动 惟功和张元芳父子二人一直忙活到下半夜,爷儿俩都没有写过小本奏折,张元芳是武臣,府军前卫但有所奏,也是用题本形式报上去,大明的奏疏分两种,以衙门名义奏事的叫题本,是公折,大家一起负责任。 用对折的小本上奏,是奏折,是小本,自己负责。 两人一直忙到半夜,其间每人吃了一碗七婶包的羊肉馄饨,稀里哗啦吃了个肚饱,快到四更时分,才把一千多字的奏折誊清写完,然后各自昏昏睡去。 第二天清晨,张惟功仍然按时起身,直接到通政司将奏本递了进去。 这个奏本,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此时是举朝慌张的时候,张居正已经派急使到蓟镇,令戚继光加强戒备,同时查看是否如辽镇奏报的那样,有大股的鞑虏来犯边。 同时,还急令宣抚巡抚吴兑一同查察敌情,然后据实奏报。 今日朝会,也是显的特别的压抑,万历在朝会时亲口对张居正表示,自己日夕悬心,食不下咽,睡难安寝。 张居正当然是安抚皇帝,不过他自己也不是太有底。 在这个时候,张惟功的奏本一上,立刻引起整个京城所有人的注意,到傍晚时分,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傍晚时分,在英国公府中,朱鼎臣等人按例小聚,小泰宁侯陈良弼朗声背着张惟功奏折里最精警的一段内容:“臣窃料此虏冒暑拥众,犯非其时,近来暑雨连作,弓解马疲,势不能逞。且,蓟镇人马由帅臣戚继光统领,策应辽镇,保蓟镇、宣府安堵如常,绝无他虞,可为烦圣虑也……” 背完之后,陈良弼笑道:“好大口气,惟贤哥,这一次你们英国公府露脸了。” 奏折一上,肯定是捅了马蜂窝,而且当然是质疑的多,支持的少,毕竟张惟功才八岁,在十二岁的皇帝跟前当亲从官,陪同骑马,这没有什么,而且因为他性子沉稳,做事有板有眼博得了众人的赞赏,但这么小的孩子,妄言军国大政,虽然看起来分析的还有些道理,但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出言讥嘲。 “唉,我家七叔还好是第一时间也上奏了,澄清此事与他无关,是小五个人所为。这样,本府的压力也要小一些。”张惟贤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心里是很得意的,自己一入宫,看来给小五有极大的压力,昏招频出,武清伯一事,再有上奏一事,小五看来是完蛋了。 “张惟功平时看着聪慧机警,但那不是真正的本事,一遇到大事,就完了。不学有术也是不学,没有底蕴是不行的。象惟贤,才是真正的勋旧子弟的风范,每日手捧经义,手不释卷。”朱鼎臣从容不迫的样子,随口总结着。 他对曾祖父喜欢张惟功也十分不满,特别是从精舍的小厮嘴里得知,曾祖父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赠给了惟功,这令他更加不满,在此时,他当然不会为张惟功说话。 张惟贤矜持一笑,对众人道:“我们不要说这件讨厌的事,听说鼎臣兄最近有精妙的联句,咱们还是说文学之事吧。” …… “父亲,惟功的奏折你怎么看?”听到惟功上奏之事后,张简修第一时间找了一份来看,他表面粗豪,其实却并不蠢笨,看了之后,就跑到父亲的书房来询问张居正的看法。 张居正的书房,十分阔大,比起一般人家喜欢在书房摆一些器物古董的习惯截然不同,他的书房没有分内外两间,而是五开间的大房间打的通透,铺设的是苏州府贡上来的金砖,四周全部是高到房梁的书架,书籍堆的满满当当的,除了书,还有大量的文书,舆图,律令,身为一国首相,张居正算是殚精竭虑,将一切精力都用在了处置国事之上。 当然,他并不是不享受,眼前就有几个美艳到极致的侍女,或是捧着盆,或是持巾,或是捧着恰到好处的温茶,参汤,依次排开,站在书房一侧。 只要张居正有需要,这些长相美艳,精致,没有一点瑕疵的少女就会依次而上,伺候阁老洗沐,饮茶,喝汤提神。 整个张府,这样的美婢数不胜数,侍妾也有数十人之多。 “有些道理。” 张居正喝了一口侍女送上来的温茶,看了看儿子,温言道:“你和张惟功的交情看来不坏,此子也确实是人中龙凤,你和他继续结交下去吧。他上奏这件事,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为父都不会叫他吃亏的。” 张简修大喜,起身一揖,谢道:“多谢父亲大人,不过儿子和惟功弟交结,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地,只是纯粹的武学上的彼此欣赏。” “呵呵,为父知道,你下去吧。” 待张简修下去之后,张居正以指叩桌,感觉到张惟功的心智和能力确实是超过他的预料之外。还好他自己也是神童,十几岁就中举人了,在惟功这个年纪已经能下笔成文,赋诗联对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见确实有生而聪慧者。 但他现在对惟功的品性有些疑虑,从现在这件事来看,这个小子做事有些功利,和简修的交往,简修是没有心机,而张惟功就未必了。 “才八岁……” 张居正摇了摇头,给张惟贤挖坑,同时在土蛮犯境这件事上的表现,一桩接一桩,都是叫他对惟功刮目相看,而且还有朱希忠力荐之事,更叫他心中真的是对张惟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此子的能力,过几年之后,真的可以压一些重担在他身上。 …… “吾今日看了你的上奏之后,心情安定了很多呢。” 夜明星稀,在二更时分,张惟功和万历这君臣两人一起坐在乾清宫殿门前的石阶上,眼看着红墙黄瓦之下到处闪烁的宫灯亮光,听着宫女们提着灯笼走动报时,听到铁瓦当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这冰冷的内廷之中,能在这样的夏初的夜晚在这样的环境下吹着风,不论是皇帝或是张惟功,心情都是特别的美好。 “然而不少大臣上奏,说你没有根据,胡乱臆测,非科道翰林,以小臣身份妄议大政,要吾重重惩处你。” “皇上意下如何呢?” “呸,吾当然不理了。” 万历气恨恨的站起身来,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宫外天街上的情形,隐约之中,似乎能看到有不少小吏提着灯笼在街道上行走着,这个时辰,只能是留在皇城之中值班的官吏还没有休息了。 这两天情形紧张,官吏们都有点神经质了,留在皇城的官吏还真不少,特别是以兵部的人为多。 “没有你睡在吾的殿外,吾寝食难安,别人说什么吾只当是恶狗狂吠好了。” 这几天,惟功每晚不睡,持刀站在寝殿之外,他年纪小,一般的武臣是绝对不可能进乾清宫门到内殿的,最多就是在乾清门外值宿,一道宫门,隔绝内廷外廷,乾清殿这里只能是由太监坐更保护皇帝。 而万历在紧张之时,希望有更强力或是更亲信的人在自己身边守护,惟功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论武力,虽然年幼但箭术刀法都已经不弱,摔跤之术也很强悍,他和马百户摔跤时宫中不少人围观,连皇帝也有所耳闻。这样的亲从官,从武力值上来说值得信任。 至于亲信程度也够了,最要紧的就是惟功才八岁,这个年纪进宫来也属于破例,不过是朝野可以接受的破例。 “皇上早点安歇吧。”惟功笑笑,十分自信的对皇帝道:“臣最多再于此处值宿两次,消息一传回来,皇上就能安心了。” “但愿如卿所言。” 仰望星空,万历也是沉声道:“俟朕亲政之后,四野之间,凡有不服者,朕一定派重兵将其斩尽杀绝,朕的王师,绝不会闲置,一旦有敌,便痛加征伐!张惟功,你以后愿意为朕的将军,征讨不服吗?” 在这一刻,万历也是显露出了难以触犯的帝王威仪。虽然声音还十分的稚嫩,但毫无疑问,这是皇帝在对四夷的征战宣言。 比起他那个缩在深宫虐待宫女,差点被勒死,一心练丹不问外事,被人打到家门口来也能忍的无能祖父来,万历皇帝在对待边患之上,有着前几任大明帝王都远远不及的坚决和警觉。 在此时此刻,惟功也是略有所悟。 赫赫有名的万历三大征,恐怕也是因为皇帝的这种心态而发生的吧。 其实在万历年间,对缅甸等藩国也有过征伐,三大征中,朝臣其实是反对与倭国大动刀兵,但万历十分坚决。 后来努儿哈赤起兵,万历也是十分坚决,立刻派重兵进剿。 只是明朝在那个时候国力已经衰微下来,辽东之局糜烂,数次征剿之后,明军就从进攻转为防御,而且防御都屡战屡败。 看着雄心勃勃的皇帝,张惟功也十分激动,昂首道:“臣愿意!” “不不,”皇帝笑道:“你胆子要大些,你该说,你愿为吾的卫青,只可惜,你没有姐姐给朕来娶……” “好吧,那臣实话实说吧,臣其实愿为霍去病,勒石燕然,哪怕早死,一生功业千年之后也被人传颂。”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第六十五章 变化 事情的发展果然是和张惟功预料的一样,两天之后,戚继光和宣府巡抚先后奏报回来,所谓二十万土蛮兵犯境根本是空穴来风,就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捏造。 当然也不是纯粹的假军报,边境还是有一些部族和辽东驻军有小规模的冲突,但正如张惟功所说的那样,在夏初这种时候,天气渐渐会变的酷热,战马要养膘,而且多雨,弓弦遇到雨水就松动了,根本无法使用,在雨天不仅不能开弓,还要把弓弦取下,放在干燥处好生细心保管,一根好的弓弦价值不菲,好的弓手对自己的弓弦如手臂手指一样的熟悉,劲力和弹性都掌握在心里,根本不可能在雨天使用,伤害自己的宝贝。 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两**宝,战马和弓箭都不能畅开使用,又怎么可能是大规模的战争爆发了? 查明事实之后,京师人心安定,当然,破口痛骂辽镇谎报军情的辽东镇是避免不了的了。 在众怒之下,张居正等秉国的大臣迅速拟诏,派使节奔赴辽东,对李成梁严词斥责,有些官员强烈要求免去李成梁的官职,或是将其降级,最少也要剥夺世职和加官,削减他的荣誉,但这些建议都被张居正否决了。 听张元芳说起此事时,惟功冷笑道:“骄兵悍将难制呗。” “朝廷以文驭武,防止武将自大,对别的军镇这一套有用,到辽镇这样地方人稀,边军骄悍的地方就不管用了,惟功哪,我看这李成梁,将来可能是大明的祸患。” 天气转热,梨香小院里头搭了凉棚,从大门前一路搭到正堂梁下,整个院子都被天井棚子给罩住了。 这是古人没有办法的防暑降温的法子,热气照不下来,好歹比暴晒要凉快些,别看这天棚不值几个钱,一般百姓人家还真搭不起来。 天棚的四角还种了葡萄,几个月后就会爬满了,更添阴凉。 惟功和张元芳爷儿俩在院子里放着一张石桌,几个圆凳,摆上一副象棋,两人捉对厮杀,不亦乐乎。 这阵子,朝廷的风向转变了,刚上疏时,惟功几乎是千夫所指,甚至有不少人建议皇帝立刻将这妄言的小臣撵出宫去,不再使其担任亲从官。 结果一出来,原本杀气腾腾的文武官员们都哑巴了。 科道官们还算自持身份,把火力集中对付李成梁去了,张惟功之事,轻描淡写的说上两句,好象大家没有攻讦过他一样。 务实一些的大臣,则惊奇于惟功的胆量和战略眼光,开始真正的把目光投向张惟功身上,而勋戚世家之中,也不乏有一些如朱希忠那样看好惟功的。 毕竟从现在来看,这小子太逆天了! 其实加散骑常待只是勋贵子弟中庶子的必然之路,惟功却把这个机会给抓住了,一步步往上,直到成为皇帝的心腹,而现在后来者都是勋贵子弟中的佼佼者,皇帝对朱鼎臣等人却并不感冒,只是普通亲从官的感觉。 很多人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其实很简单,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现在在这小院的正堂中又多了一份圣旨……时隔十余天后,当一切确定下来之后,皇帝酬功的旨意就下达到内阁,而张居正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英国公府过不去,十分顺利的通过了。 “加四品带俸府军前卫指挥佥事,赐穿麒麟服,御马一匹,表里两匹,银百两。” 不带俸禄的武官,不要说指挥佥事,就算是指挥同知,都指挥,也是一个大钱不值,只是为了叫勋臣子弟有个官员身份罢了。 英国公府的子弟,都指挥一大群,只是带俸实职的不多。 麒麟服则是特赐,原本公侯伯才有的殊荣,现在不如几十年前那么珍贵,但也没泛滥到人人有份的地步,所以也算厚赐。 马匹,银两,绢罗,都是物品,以太后和万历皇帝斤斤计较的秉性来说,也是难得出一回血了。 官职和袍服,是赏赐惟功以奏折帮助张居正等大臣决断大势,朝廷名器赏赐下来,肯定是因为于国有功。 而银两和御马的颁赐,则是于皇帝有私恩,是天子赐其每日在御殿外值班的劳绩。 总之,经此一事,惟功已经正式走到众人的目光之中,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而他的经历,更使人视为异数! 在大殿赐物,圣旨加官,惟功都是不以为意,下朝之后,与七叔安然坐在小院之中聊天,话题居然不涉及到自己一星半点,只谈朝局和边境变化,这叔侄两人的养气功夫,也算是特别而独到了。 “七叔,这一次还是连累你了。” 一局棋将要终了,惟功到底还是提及此事,言语之中,是对张元芳带有歉意。 他现在是众人瞩目的新星,但张元芳也算是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丑,同僚之中,不乏拿他上疏反对惟功来打趣的,好在张元芳素性恬淡,与他真正有交结的都是性格差不多的,若不是好友,人家说什么他也不放在心上,这件事,换了别人怕是挺不下来。 张元芳却压根没理他,只是在他头上很溺爱的抚了一下。 “惟功,惟功……” 院外传来七婶的叫声,叔侄两人相视一笑,都是站立了起来。 “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衣服?” “咋了?” “换上你那个什么麒麟服,快!” 惟功原本还想拒绝,不想穿那别扭人的服饰,但看到七婶凛然若杀鸡前的眼神,顿时醒悟,忙不迭跑到厢房去换衣服去了。 等他衣服刚换好重新出来时,院落里头,已经满满当当站了一院的人。 这里毕竟是英国公府的别院,门首进来是照壁,然后是东西对望的各三大间的厢房,正堂三间,从夹道进去是茅房,院落很大,站满的话最少能站小一百人,就这么着,院子里也是塞满了。 “给五哥儿道喜。” “恭喜五哥儿。” “这点东西是拿来给五哥儿得闲吃着玩儿。” 看到穿着一身麒麟服的惟功出来,忽啦啦就是跪下一地的人。 为首的就是满脸笑容的杨达,然后是李福成和李福保哥儿俩,再下来是赖大家的管家娘子,林瑞兴家的,杨达家的,大管家级别的是没过来,但杨达这些二管家来了好些,再有就是管家娘子,再下来是各房的执事,有脸面的大丫鬟,林林总总,插花儿似的站满了一地。各人跪下之后,都是满嘴的恭喜话语,脸上那种奉承的表情,打惟功进府之后,就是从来没有在这些下人的脸上看过。 突然之间,惟功就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他在皇极门受赐,穿着麒麟服出来,沿途多少个文武大勋,勋旧皇亲,有老有少,但一个八岁大的孩子,手捧诏旨,穿麒麟服,牵着御赐的御马出来,那种风光在当时他没有感受到太多。 但当此时,看到这么多奉迎自己的人,不论是长随还是家丁护院,或是打杂的,或是园丁,小厮,厨房里的,针线上的,nai子,管家执事和婆子们,这些人原本见着自己都是将头抬的高高的,根本不屑一顾的感觉,而在此时,他们却是黑压压跪了一地,向自己阿谀奉承,拍马屁套近乎。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变化! 在这一刻,也怪不得惟功有些头晕,甚至是飘飘然。大丈夫不可无权,眼前这种感觉,任何一个对权势有感觉,喜欢掌握自己命运并影响他人,有着雄心壮志和抱负的男儿汉,都会深感骄傲和自豪。 当然,惟功没有沉迷太久,他先扶起杨达,然后是李家哥儿俩这些有面子的执事,再又向那些管家婆子们致谢,向有脸面的大丫鬟们问好,称她们为姐姐,谢她们大驾光临。 嘴上十分客气,就使得院中的气氛越来越好,终于各人打开话匣子,将惟功狠狠夸了一通,一直闹了半个时辰之后,院中的人才全部散去。 “太闹了,太闹了。” 院中人全散去后,七叔拿着一卷书从上房出来,皱眉不已。 七婶嗔道:“跟你半辈子,不及今日这般风光……我当然不怨你什么,只是现下有惟功这个儿子,让他带契我这个娘也风光一下子,也不成?” “成,成。” 张元芳大感狼狈,打算偃旗息鼓,重新折回上房去。 临行之前,他不禁问惟功:“这样的事,你喜欢么?” “七叔,说实话吧,我喜欢。”若换了任何一人,惟功都不会说实话,但此时他对着七叔七婶,却是坦然道:“我喜欢这样的热闹,也喜欢做人上人的感觉。我喜欢有权力,掌握人的命运,说句烂俗的话吧,就是醉卧美人膝,笑掌天下权。” “噗……” 张元芳将含在嘴里的茶水全喷了出来,忍不住笑的打跌。 连七婶都是笑道:“你这小孩子,这话你懂得是什么意思么,就拿来乱用。” 惟功也是讪讪的,张元芳笑过之后,却警告他道:“这般的话是不能乱说的,人听到了会拿来对付你。” “是,七叔,在别人面前我会小心。” “还有,小五,杨达他们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你现在有的这些成就,他们就来趋奉你,如果你再有更高的成就,张贵张福他们也会过来,你懂么?” 惟功淡然一笑,答道:“七叔,他们不过是墙头草罢了,我懂得的。打铁还要自身硬,我越往上走,趋奉的人就越多,但我会分的很清楚,有些人能用,有些人能交,有些人只是墙头草,听听奉承话儿就算完事。” 张元芳满意的点点头,一家子预备进上房吃晚饭,只是在惟功进房之后,张元芳猛然摇了摇头,心道:“小五这话说的十分精警,哪儿就烂俗了?当真不解……” 第六十六章 诏狱 英国公府大门之前,身着麒麟服,腰挎长刀,精神抖擞的张惟功向着面色惨然,苍白如纸的张元德等人微笑道:“二叔,大哥,三哥,请吧。” 如果眼光能杀人的话,张元德的眼神已经将惟功斩成一千八百块了。 皇帝将惟功加封为指挥佥事,赏赐银两绢罗马匹,这已经够叫张元德闹心的了。而皇帝夜惊不能安睡,也是张惟功在殿外值宿,这种信任,谁能相比? 几件事加起来,张元德就快要掉头发了,结果隔了没几天,内阁下诏旨,公然切责武清伯李伟擅使京营力役,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举措,但以李伟的身份来说,这就是超级没脸了。 就等于是走在大街上被人用耳光啪啪啪打了个鼻青脸肿! 李伟这样没面子,占役的京营兵和匠人当然如数退回,但这事儿没完,接着又是一封诏旨,指责英国公府擅用力役,占役工部匠人,着张元德罚俸半年,以示薄惩。 张元德现在是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俸禄根本没有几个钱,不过被罚俸就是一种态度,这一次英国公府真是丢脸丢大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在切责之后,皇帝下手诏,令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元德,散骑常侍张惟贤等人,随同府军前卫指挥佥事张惟功一起,前往诏狱,查看被押至京师的废黔国公沐朝弼。 脸都被打肿了…… 谁都知道,张元德父子才是此行主力,皇帝是要叫他们领悟一些东西,接受一下教训。谁说国公就不能被穷治下狱?可能爵位仍然能世袭,但国公一脉子孙众多,谁规定这国公帽子便是你的? 沐朝弼就是这么一个倒霉蛋,公然反对清丈,在昆明数次违法,正好张居正要找一个倒霉鬼来竖一个靶子,黔国公这样的世镇云南,等于是云贵王的强悍所在,成为最好的靶子目标。 英国公这样的世袭国公,虽说是靖难功臣,但怎么着也是不能和黔国公比的,黔国公是太祖年间首封,资格老也罢了,首位国公沐英还是太祖养子,是在太祖年间就开始世镇云南。这二百年来,沐家时不时的还有人在中枢效力,为都督,将军,南征北战,更立下赫赫战功。 实权上头,黔国公府还在昆明,佩征南将军印,整个云贵都是征南将军的辖区,沐家有自己的总府兵,与巡抚标营和地方卫所三位一体,负责整个大明西南方向的战略安全。 这样的一个国公,也是说一声逮就逮了,逮拿至京,狼狈不堪。 当然,黔国公的爵位是留下来了,由其余沐氏族人继承,大明的西南方向,还是缺不得黔国公府的力量。 至于说继任黔国公会不会因此怨望,那更是笑话了。 换了你继位成国公,难道还不高高兴兴接任掌印,却要和沐朝弼这个死鬼做成一路? 旨意一下,整个英国公府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张元德等人根本不敢抗旨不遵,更加不敢拖延,父子几个全部换了公服,一大清早就在府门处等候,但一直到辰时末刻,张惟功从宫中出来之后,众人这才汇合到一起,往锦衣卫诏狱的方向赶去。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就是传说中诏狱所在,如废国公这样的重犯,肯定是关在此处。 北镇抚司就是在承天门外西侧宫墙外不远,相隔不到二里,在后世这里改成了清朝的刑部,诏狱深深,仍然用来关押犯人,此时亦历经二百年之久,里头的树木都长的十分巨大,亭亭如盖,将诺大的庭院遮盖了大半。 “是小张大人,幸会幸会!” 听闻张元德父子等人前来,锦衣卫掌印指挥刘守有也是亲自迎接出来,但他对张元德的客气只是明显的官场应酬,倒是对惟功,是真正的亲热。 “下官拜见刘大人。” “哈哈,哪里敢当。我不过是三品都指挥,你已经是四品佥事,谈拜见,太生份了!” 刘守有也是世家子弟,面容白皙,年在壮年,胡须都留的很短,穿着的官服也裁剪的很贴身,行动着蕴藏着劲力,他紧紧握着张惟功的手,低声笑道:“小张大人你是阁老欣赏的人,和简修公子也是好友,守有一直想亲近亲近,一直没有机会啊。” “刘大人太客气了,”人家这么相交结自己,惟功当然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只笑道:“若有机会,一定要到刘大人府上去拜会。” 一个是三十来岁壮健的锦衣卫掌印指挥,一个却只八岁多的小孩,一身麒麟服都是缩小再缩小版的,不过对谈起来,居然十分从容,融洽,张元德父子几人,在一边看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小张大人,列位,请吧。” 转向对张元德的时候,刘守用就是公事公办的神情了,张元德父子也只能忍气吞声,亦步亦趋的跟着。 诏狱之中,关押的犯人也是极多,而且多是面色呆滞,神色恍惚。 就算是在万历初年,文官势力到顶峰的时候,锦衣卫也并没有放弃职责,很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官员,就是在这里断送了终身。 有人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太久,已经疯疯癫癫,有人和粪桶睡在一睡,居然睡的十分香甜,还有人被几十斤重的大枷枷着,状极痛苦,整个人不能伸直,象一只大虾一样的蜷缩着。 “这人就是要被枷死的,是宫中的一个少监,办砸了差事,皇帝特谕一定要叫他死的极惨,下官只能照办了。” 短短一句话,张元德父子几人已经面色惨白,直如一张白纸。 “这就是沐朝弼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隔着木栅栏,可以看到牢房之中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趴在地上,后背一片血污,**的烂肉上生着白白胖胖的蛆虫,整个人都已经是半死了,牢房附近,散发着惊人的恶臭。 张元德一看就扭过头去,张惟平已经趴在地上呕吐了,倒是张惟贤还掌的住,只冷笑着站在原地。 这一次的麻烦是他上了惟功的当惹出来的,现在早就想明白了。他向来自忖自己的智计,怎料不如一个武夫弟弟,武不如也罢了,斗心眼也输了,这对他的打击很大。 有人打击大了就跨了,张惟贤经过这样的打击,反而更加振作,在宫中当差更加的小心,这叫不少人对他有另眼相看之感。 “每隔十天,用小板打四十,伤口刚好就再打,打完了养伤,然后再打。自然而然的,就变成如此模样了。” 看到众人的神情,刘守有感觉很满意,不过他也用手帕将鼻子捂住了。 惟功注意到,一个魁梧汉子始终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锦衣卫普通的校尉不是如后人想象的那样,全部是飞鱼服,要是人人一身的话,飞鱼服就太不值钱了,况且这种服饰用料讲究,还有大量的刺绣功夫,一身价值不菲,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根本穿不起的。 眼前这位,乌纱帽,飞鱼服,绣春刀,是后世图谱之中标准的锦衣卫的形象了。 “这位是?”惟功没有怎么将刘守有的话放在心上,既然倒霉,那肯定是要受尽折磨,沐朝弼这样的,皇室不会理会他,朝中也没有故旧,毕竟是云南王,在京的势力太浅薄了,他的族人,最多送点银子来保证他的吃食不缺,也不可能怎么营救他。在诏狱这样的地方,处于这种地位,那就只能被这么虐待。 当然,想想每隔十天,伤口刚刚长好,就又被四十板子打的血肉模糊,浑身被蛆虫爬满了……惟功后背也是一阵发麻。 在此之前,这个趴在地上被虐待的人还是一个国公,拥有百万亩的庄田和几万人的佃农,还有数万直属的军队和二十万以上的军队听候他的调遣,一夜之间,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小张大人,下官北镇抚司镇抚官迟子凌。” 一身冷硬气息的大汉果然是北司镇抚,专门负责诏狱,逮问犯官,审问,侦刺,是锦衣卫中的核心力量。 刘守有这种指挥使,虽然有权,但锦衣卫真正的力量和核心,却是在迟子凌这种专业官员手中。 镇抚虽然才六品,但大明的官职不是以纯粹的品级来论的,六品镇抚在张惟功这个四品佥事面前,不卑不亢,完全有资格与他平等相视。 “迟镇抚好气概,两手看来是练过鹰爪劲的,有机会的话,想请教一下。” 惟功说的十分内行,迟子凌终是露出一抹笑容,答道:“东厂的理刑百户魏仲平魏大哥的手上功夫,才是京中数得着的。” “若有机会,一并领教最好。” “我们也听说过小张大人已经练武小成,最少有三百斤之力在臂上,若有机会,大家切磋一下也不坏。” “那便这么定了。” “好了,我也受不得这里的恶臭了。” 刘守有终于也忍耐不住,带头折返,张元德和张惟平好象刚刚被人**了的小姑娘一样,魂不守舍,懵懵懂懂的跟在其后。 张惟贤却是与惟功一起出去,在钻出这个地狱一般的夹巷之前,他对惟功轻声道:“皇上今日对我说,父亲之过非我之过,叫我仍然小心当差……小五,我们慢慢走着瞧吧。” “很好,这样才不寂寞。”惟功并没有暴跳起来,也是微笑着答应下来。 第六十七章 利益 众人出来到院子里的时候,真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张元德几乎也要掌不住呕吐了,而张惟平已经又趴在地上吐着酸水。这里的场景,对这些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勋贵子弟来说,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列位有什么话要说?”刘守有笑道:“下官还要写复奏送到宫里去的。” 锦衣卫是和普通的衙门不同,每天都得有题本送进宫去,由东厂太监代为转呈。嘉靖年间,锦衣卫能凌驾东厂之上,是因为陆炳和皇帝的私人交情太深厚了,而嘉靖是明朝几个罕有的不信太监的皇帝,此消彼长,在嘉靖年间,东厂的番子见着锦衣卫几乎都得绕道走,种种落魄就不提了。 到隆庆年间,皇帝对太监信任增加,而对锦衣卫指挥的信任削减,形式就倒转过来。至如今,锦衣卫又几乎是依附在东厂之下,原因就很简单,锦衣卫没有直奏权,直奏是东厂太监的事,外臣,不管是大臣还是鹰犬,在亲近皇帝上头,天生就是不如太监。 好在锦衣卫现在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守有还是有天天上奏的权力,每天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御前,这是和普通的大臣截然不同,其间的感觉惟有自知。 “请上复皇上,臣等已经知道错了,将来必不敢再犯。” “甚好,有这么样的话,下官就好交差了。” 张元德毕竟是未来英国公的人选,当然,朝廷也不一定就选他,有的国公府死了国公,要隔几年甚至十几年才由朝廷再选新一代的继任国公,现在英国公府的情形十分复杂,到底谁能接位,还真的是难说的很。 刘守有只是按习惯不得罪人,客套几句后,又向张惟功笑着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待众人出得诏狱庭院后,几十个国公府的长随才拥过来。众长随之前,却是一个成国公府的执事,见张元德等人过来,上前行了一礼,面露戚容,沉声说道:“二老爷,大哥儿,三哥儿,五哥儿,本府老太爷昨天晚上过去了。” “什么?” 张元德还有点恍恍惚惚的,没有回过神来,他这样的勋贵子弟,自己生了气下令打仆人板子是常有的事,甚至开发几个过于不听话的奴仆小厮也不是没有过,打死了报个暴毙,谁也不会认真到国公府来查案子。 但看到曾经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被折磨的要死要活,前任国公狗一样的趴在地上,身上爬满了蛆虫,这种心理上的打击是无比沉痛和巨大。 这时候张元德才隐约明白过来,所谓的国公,勋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是虚的,最要紧的还是那句话:一人之下。 只要你在那一人之下,你就什么都不是,昨天你是国公,身娇肉贵,第二你就能下诏狱,身上爬满蛆虫。 这样的心灵重击,在场的人其实都明白,小皇帝叫英国公府的这些爷们到诏狱来,目的就是为此,但张惟功能接受和正视的现实,张元德却有点接受不了,这就是地位和经历的差异和不同。 张元德整个人都懵懂了,听了成国公那长随的话,半响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之后,才跌足道:“前天才去看了老国公,精神还健旺,怎么说去就去了!” “老太爷最近精神很好,小的们也觉得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 张惟贤道:“别说了,赶紧过去吧。” 京中勋戚,多有联姻,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彼此虽然有斗争,但更多的时候是声气相连,老成国公是现在勋戚第一人,这么一去,对各方的震动当然不小。 “唉,偏是现在这时候。” 京畿附近的清丈工作已经开始,一旦丈田结束,除了两百顷的世田可以免税之外,勋戚之家的所有田亩都得按照规定纳税,虽然每亩三分的税额不高,不过对习惯一分银子不交的勋贵们来说,这个数字仍然是十足的肉痛。 如英国公府这样的大世家,田亩都在百万以上,整个京城四周的田地几乎被皇室和大世家们分光了,三分银子是不多,但乘以百万这个数字就十分可观了。 这些勋戚,每常都会争着请皇帝赐给盐引,赐给茶引,就是嫌银子还不够多,现在一年要拿出几万两来交给朝廷,每个人都感觉十分肉痛。 哪怕是现在刚看了黔国公沐朝弼的遭遇,张元德的心里仍然是一样的看法。 这就是历朝历代改革之难的要点所在,当被侵犯到利益之时,哪怕是杀鸡给猴看,但板子不落在猴子身上时,想触犯他们的利益,仍然是千难万难。 一行人都是往成国公的府邸赶去,想到朱希忠对自己的期许和帮助,张惟功也是面沉如水,感觉压抑和难过。 自山村惨变之后,他还是头一回有这种失去亲人的感觉。 锦衣卫是天街西侧,距离成国公府也是很近,一行人穿越皇城西门,直入坊市街道,等抵达成国公府所在的大街时,那里已经是车马云集,看热闹的百姓就不提了,光是各府的长随就有过千人之多,泰宁侯、阳武侯、襄城伯、定国公,各家公侯,各部尚书,侍郎,寺卿,科道,各级武臣,熙熙攘攘,相隔里许开外,就已经是快挤不动了。 到了门前,但见门首上方已经搭了灵棚,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一片雪白。 能挤到这里的,要么是勋贵,文官都是科道以上,武臣都是指挥以上方可,几乎都是有头有脸的存在。 李成功兄妹也是跟着病骨支离的老襄城伯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惟功,李成功招了招手,惟功赶紧过去。 李成功道:“你们怎么这一身就过来了,当真失礼。” 惟功苦笑道:“奉圣谕前往锦衣卫,当然要穿官服,还不曾回府,接到信便直接过来了。” “原来如此。”李成功叹气道:“老国公这个时候去了,一撒手任事不理,你说,怎么得了呢?” “你也在头疼减优免和丈田之事?” “是啊,我们府里也有几千顷地,优免只有二百顷,我父亲身子不好,已经多日吃不下睡不安了。” 听到这话,惟功到了嘴边的话又只能咽了回去,只得道:“此事张先生是下了决心,恐怕是没有办法硬顶呢。” “谁说不是?”李成功愁眉苦脸道:“各家现在都有怨气,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黔国公的例子摆在那儿……说起来你们今日是见到了,情形如何?” “一言难尽……”惟功道:“回头得了空再细说。” “惟功哥,你答应我来陪我玩的,怎么说话不算?” 说话的是李成瑛,年方七岁,已经能看出美人的影子,性子也很爽直,初见惟功时对他印象并不好,相处久了,倒是很喜欢和惟功玩,只是惟功表面是八岁,心智却是成人,哪里有空常和一个小女孩厮混。 “有空再说罢。”他只得无奈说道。 “有空是什么时候?”李成瑛咄咄逼人,性子和她温和的哥哥真的不大一样。 “惟功,过来!” 在惟功头疼的时候,张元功站在门首前叫他,张元德和张元芳等诸兄弟都在门首处等他,其余的英国公府诸人,都已经聚集在一起了。 “我得过去了,有空就是有空,下次再说吧。” 李成瑛气的跺脚,也只能恨恨看着惟功离去。 老英国公张溶现在也是疾病缠身,比起襄城伯还不堪,这一次是没有办法到场了,只能是由张元功领头,几十个英国公有爵名的子弟一起,到灵堂前上香祭拜。 虽然朱希忠过世的突然,但成国公府早就有所准备,望八十的老人了,说没就没有,一切事物都准备的停停当当,没有一点瑕疵,在场的都是勋贵和世家子弟,对成国公府的礼仪和准备都极尽赞赏,相反之下,哀思就减少了很多。 在众人祭拜过后,成国公府现在的主事人,也是朱希忠的嫡长子朱时泰全身丧服,出来招呼张元功等人。 朱时泰才五十余岁,但走路需要两个小厮搀扶,颤颤巍巍瘦弱不堪,一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模样。 众人到偏厅坐下,数十人俱是勋贵,有一个惟功认不得的侯爷皱起眉来,对着朱时泰道:“最近清丈的风声越来越大,黔国公都遭了难,我等原本是想请老公爷说话,谁知道他老人家竟是就这么仙去了。请问,老公爷临终之前,有什么吩咐没有?” 朱时泰心中颇觉尴尬,朱希忠临逝之前已经有过交代,清丈之事,一定要与张居正密切配合,他不以为然,心中极力反对,此时又被人逼问,不觉就直说道:“现在是张先生当家,家严亦只能说配合清丈,别无他法。” 那个侯爵冷笑道:“哼,我等就要被逼的清家荡产么?” 朱时泰无语,众人也都不敢再说什么,沐朝弼前车之鉴犹在,更有不少人往英国公府这一群人看过来,众人都知道,他们刚刚被逼去探视沐朝弼。 “等着吧,他能当家当一辈子?十年二十年后再看吧!”人群之中,有人咬牙切齿的说道,听到这样刻骨仇恨的话,在场的众勋贵居然都是齐齐一点头,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射出阴狠之极的目光。 第六十八章 强项 成国公薨逝之事,成为短期内朝廷的第一大事。 张居正果然信守诺言,在成国公府公然表示要支持和配合清丈之后,也是给了朱希忠足够多的身后哀荣。 天子为之缀朝三日,赠朱希忠定襄王,自成国公的最初两个始祖之后,又有一位死后封王者。 这些表面功夫在做的同时,京畿附近的清丈,也是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自洪武年之后,再也没有哪一朝能办到的事,在张居正的铁腕推进下,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 “简修,惟功,你们两个小子见了我便躲,讨打么。” 在成国公府泡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老国公下了葬,张惟功也收拾好心情,开始重新恢复了刻板的生活状态。 进宫,到城西冷铺,督促众少年习武,练习枪阵,刀法。 同时又买得了两个铺子,他的计划越来越接近成型。 被收拢到他麾下,以顺字商行招收少年伙计的名义收下来的少年,又增了了三十多人,总人数破百。 其实如果放开手来收人,一天一百人也不难,京城的流浪少年和孤儿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只知道里七外九十几道城门,每天都有无数的流民涌入涌出,整个北中国,只要有灾害,不论是水旱蝗灾或是兵灾,百姓们都是第一选择往京城躲避,这个城池不仅是一座普通的方圆数十里的大城,还是整个帝国的首都和核心,人同此心,每天真不知道有多少人涌进来。 这个城池,也是以博大的胸襟来容纳自己的子民,朝廷设养济院就是为了收纳流民,抚老恤弱,当然,国初时的美好愿景在此时已经落空,更多的流民只能靠自己,而时疫,冰冷的天气,水土不服,随时都可能夺去人的生命,失去父母的孤儿每天都会出现,只是多少不定而已。 张惟功是抱定了宁缺勿滥的宗旨,少年的年纪不合,身体不合,或是一无所长者,就不会随意收录。 毕竟他财力和物力有限,收人是要打天下,而不是开善堂。 而且在京城做这样的事,一定要小心谨慎,被人抓到把柄,很难善了。 每天忙忙碌碌,还得抽空到各府走动,他知道现在认识的少年勋贵,将来可能就是自己在朝中立身的人脉,轻视不得,象是襄城伯府,当然还有张居正的相府,都是要经常走动的。 只是张居正十分繁忙,所以惟功过来也只是寻张简修,或是闲谈,或是比武,较量弓箭,张家的其余几个儿子,或是年长,或是每日读书,倒也没有人来理会他们。 今日刚刚进门,路过张居正书房之时,却是被负手站在石阶上的张居正叫住了。 “下官见过阁老。” 惟功上前见礼,但张居正却板着脸道:“惟功你讨打么?” “小侄拜见伯父。” “这才是。” 虽然张居正年纪做惟功的爷爷也有余,他的长孙年纪也比惟功大,但惟功是和张简修交情莫逆,自称小侄就很恰当了。 “这才是!”张居正点点头,令道:“进来说话。” 这也是难得的机会,惟功立刻答应下来,拖着一脸不情愿的张简修,一起跨入张居正的小书房之中。 说小也不小,黄花梨的大书案对面是两排对列的圈椅,被人坐的十分平滑,惟功坐上去之后,张居正劈头就问:“惟功,老成国公薨了,我来问你,在成国公府,朱时泰和其余的勋贵都可曾说过什么?” 在这一刻,张惟功感觉十分的紧张。 他在这里说的话,如果是假话,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如果实话实说,后果当然亦可能是很严重……他在英国公府再不得意,但仍然是勋贵阶层的一份子,整个勋贵圈子并没有屏弃他在外,如果是的话,他在成国公府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如果在这里说了不该说的,传扬开来,他可能就被勋贵圈子开除……后果当然也十分的严重。 但他沉吟的时间并不太久,对面的张居正紧紧盯着他,目光凌厉,压力如山。 “小侄实话实说,大家对丈田之事,颇有些不满。” “哼,果然。” 张居正冷笑一声,脸也慢慢昂起来,又对惟功道:“那么,都是谁说的,说了些什么?” “请伯父恕罪,小侄不能说。” “嗯?” “小侄隐瞒此事,就是对朝廷不忠,但如果将所说之人讲出来,就是对人无义,所以,还请伯父见谅。” 张居正冷笑起来。在他这样的笑声之中,不知道多少都督,尚书,侍郎,九卿,都是被吓的全身发抖,根本不敢与他相抗。哪怕是内阁唯一的次辅吕调阳,在张居正面前也是执礼甚恭,在开始的时候,张居正还以平礼相待,几年下来,他已经习惯唯我独尊了。 一个八岁的小孩居然在自己面前讲什么气节,这令张居正十分的愤怒。 “胡说八道!”张居正拍桌道:“不说的话,你去过诏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还有你那个父亲,都是和沐某人一样的下场!” 若是只提自己也罢了,牵扯上张元芳,这使得惟功大怒,眼盯着张居正,怒道:“伯父现在的模样,好象是天子之怒啊,一言就可致人于诏狱之中,但伯父饱读世间之书,知道什么是匹夫之怒吗?” 张居正怒极反笑,正欲开口痛斥,此时一个身影从屏风之后转出来,两手来抓惟功的前胸,同时有人怒喝道:“小小孩童敢对阁老如此无礼,待俺拿下你之后,再叫你来说说什么是匹夫之怒!” 话说的很多,但这人手递的真快,两手速度之快,以乎是在空气中都带出了残影,在伸手时,居然还有嗡然之声,显然是力道极大。 这般大的威势,又是居高临下,但惟功也是冷笑一声,不退反进! “啪!” 四掌相接的时候,整个屋中好象是有一颗鞭炮放响了,所有人耳鼓膜都是被震的发疼,张居正皱眉,张简修的眼中露出狂热之色。 他也是好武的人,这一下四掌交接,看似简单,但进击者的力道,还有惟功的反应之快捷,都是可圈可点,至于两者的力道,更是十分巨大,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庞大的力道蕴藏在体内,并且爆发出来! “好小子!” “好功夫!” 惟功和那人几乎是同时闷哼一声,进击者收掌后退,没有站立的住,而惟功的脸上也显露出痛苦之色,他的手,几乎全部变的青紫了。 从力道上来说,惟功胜,而那人的掌上功夫,显然也是十分犀利。 “好了,住手罢。” 看到这样的情形,张居正饶有兴味的看向惟功,赞道:“你这小子,谁敢信你才八岁,居然给你练出这般强横的劲力出来。老夫也是军户人家出身,这样的功夫,军中已经很少见的着了。” 张居正出身军户,其实在当时是很羞耻的事,但到他如此的地位,倒也不介意坦然道出过去的艰辛,反而更凸显他本人的才能。 “惟功,我也要练到你这样的地步!” 张简修几乎是吼出来了,他当然也请了不少名师教导,但看到惟功展露出来的真正水准,他知道自己差太远了。 “简修,给我退下!” 张居正眼一瞪,张简修便老实多了,只得恨恨退到一边。 张居正又道:“惟功,这是东厂的理刑百户魏仲平。” 惟功道:“见过魏大人,你的掌劲,十分了得。” “你也不坏。”魏仲平甩了甩手,苦笑道:“你最少有三石力,真是了不得,我在你这个年纪,只有半石力。” “小子侥幸,大人的鹰爪功也使小子十分难受。” “你们必不说客气话了,想比武的话将来有的是机会。”张居正是做事向来高效,不喜欢在枝叶问题上纠缠,他将一本册子丢给惟功,令道:“你看看,是否属实。” 惟功接过一看,脸上顿时就显露出震惊之色。 前几日在成国公府,众人说的话全部被记录下来,而且是谁所说,都是一清二楚,没有一点错漏的地方,再看到魏仲平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还有刘守有这个锦衣卫使向来依附于张居正,事事听从命令,这个情报,显然是东厂和锦衣卫联手施为。 而张居正现在召见自己,无非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证明情报的准确性。 张居正见他如此模样,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油然道:“你这小子,还敢和我说什么匹夫之怒,真是莽撞,不过也坐实了你倒是心思单纯,毕竟是年少啊。你以为你藏着的是什么军国机密,这么强项有什么用,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吧。” “小侄又没有说什么,倒没有被人叛卖之感。” “嗯。”张居正点头道:“若不是你过继的父亲一向清廉耿介,你又没掺合在里头,我岂能饶你?就凭你刚刚对我说的话,将你打死也是该当的。听说你自己在买店做买卖,老夫要警告你,不准有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之事。” 惟功苦笑道:“小侄哪儿敢?” “你手中的册子,悄悄带进宫里,呈给皇上阅览吧。” “是,小侄照办。” “嗯,去吧。”张居正一拂袖,已经俯首开始看别的公文了,他每天要处理的公事,实在是太多。 看到张惟功和张简修一起告辞出去,张居正头也不抬,令道:“以后不必每天跟着这小子了,其志非小,其智上上,其言,其行,忠诚厚朴……他还算靠的住!” 魏仲平,还有屏风之后的人都是一躬身,齐齐答道:“是,阁老!” 第六十九章 心术 “张先生这是要吾拿这个东西,堵太后的嘴啊。” 乾清宫中,东暖阁内,万历坐在椅案之后,愁眉苦脸的看着惟功呈上来的东西。这几天,因为老成国公之死,清丈之事已经成为最近的焦点。 武清伯李伟连勋臣都不算,只是亲臣,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了上千顷的地,多半还都是在怀柔昌平遵化等较远地方,心里已经够委屈了,这几天正在太后那里闹腾,请求将优免减税的田亩数字从一百顷扩大一些,太后的意思已经松动了,和万历已经商量过几次,现在张居正以奇致胜,一份勋臣私下不满,计较商量的密揭呈上来,显示出自己对此事的态度,皇帝就算有为外公家求情的打算,此时也只能放弃了。 “吾还要去见太后……”万历十分头疼,却也只能咬牙道:“张先生一心为国操劳,吾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太后也是一直支持张先生,只是要头疼对武清伯解释了。” “叫人赐张先生银五十两,他不计毁誉,不置田产,自己不享乐,不喜美色醇酒,但吾这个当皇帝的,不能无动于衷啊……张先生得罪的人太多了,吾要用赐金之事,告诉大家,张先生是为了国家好,吾是支持他的。” 惟功一时无语,看来万历是把张居正当成道德上的完人,皇帝这样信任大臣固然是好事,不过这种信任也实在是一厢情愿了些。 当然张居正等儒臣自己也是有责任,经筳和日讲都是讲那些大道理,存天理灭人欲,拿这一套来教育皇帝,宫中用度稍微出格,张居正和那些科道官就群起而攻之,小皇帝因为这种事几次闹的灰头土脸了。 这么一来,张居正在套住皇帝的同时,也是将自己套了进去了。 “吾去见太后了。” 万历起身,张惟功也是告辞出宫,在他转身出去的同时,万历突然对他道:“你家的惟贤,到底年长一些,成熟稳重,意态闲雅,吾虽然拿捏他,他丝毫不怨,今日来对吾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嘿嘿,吾听了感觉十分满意。惟功,以后你们兄弟要好好相处,不要再争斗下去了。” 惟功心中一沉,知道必定是张惟贤这几天在皇帝面前给自己下了眼药,这种事,越辩越糟,当下便是道:“臣是山野鄙夫,言语无行,可能无意就会得罪人,但请皇上放心,臣本心是与人为善,绝不会故意与人争斗的。” “是的,吾亦是这般说法!”万历极欣慰地道:“你性子淳朴敦厚,忠诚耿直,吾不会看错人的。” “对了,这是朕的手诏,你出去的时候,顺道拿给内阁。” 万历说罢,在惟功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接着便是往慈圣宫方向去了。 等大票的太监簇拥着皇帝离开之后,惟功才慢慢步出乾清宫,站在平台之上,俯瞰着天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穿着嫩草颜色官服,或是吏服的人群。 这些人,在他眼中如蝼蚁一样,很多人从出生就定下来一生的功业了,吏员之子仍然是吏员,终生不得寸进,官员们的儿子则很大可能仍然能为官,在举业上会得到更好的照顾,可以荫官,入国子监学习,但这样的阶层在惟功这种顶级的勋戚家族眼中,也确实是和蝼蚁没有区别。 但惟功这样的地位,在皇帝眼中又算什么呢? 仍然是蝼蚁啊…… 刚刚皇帝的言行,看似在为惟功兄弟排解,其实有两种用意,一种是警告惟功,不能对张惟贤赶尽杀绝了,皇帝已经关注了张惟贤,没有重大过错,皇帝会保他。二来,便是给他们兄弟搭须子,挑动他们继续斗下去,而皇帝可以任仲裁者,法官,他偏向哪一方,哪一方就占据主动,谁要被打跨了,皇帝就又倾斜回来。 惟功冷笑一声……皇帝虽小,毕竟也是皇帝,这就是帝王心术! 妄想和皇帝当真正的朋友,那真是自寻死路…… 他自己回想一下,武清伯之事,还是太显形迹了,自己是有点得意忘形,最要紧的,还是潜意识里没有太提防小皇帝。 现在看来,自己太愚蠢了。 不过,也不妨事,他有信心,最后的胜利者,必然还是自己! 他皱眉看向手诏,却是万历向内阁索要十万两白银,用来购买金珠,另外还要南京和苏州等地贡上大批的云锦、丝绸等贵重物品,同时,叫浙江和南直隶一带,贡上‘无碍官银’数字也在十万以上……皇帝坦言,内廷用度不足,而他在两三年后就要大婚,大婚用度更多,所以要提前数年预备。 “总是报怨用度不足,这似乎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要钱了……” 看着手中的手诏,惟功轻轻摇头,皇帝对钱财的贪婪,似乎是一种天性,他的手诏,一多半是天性的复活,一小半才是实际需要吧。 当然,也不排除万历反将一军,张居正刚刚驳了太后和皇帝的面子,总不能再次驳回?小皇帝要钱的时机,把握的也是真好呢…… …… 一晃功夫,便是整整两年的功夫过去了。 两年之间,朝局仍然是张居正一家独大,只是内阁又补进了张四维这个山西晋党的首领人物进来,内阁大学士终于由两人变成三人,比起嘉靖和隆庆年间内阁五六人的景况,仍然大有不同。 没有掣肘,张居正的很多改革措施就顺利进行下到,到万历五年秋之际,清丈之事已经在十几个省进行,有几个省已经初步完成,清丈完成之后,给朝廷纳税的田亩数字已经增加不少,而张居正主持的减免优免之事,也是顺利进行,其中有几个侯伯被严斥,还有宗室的镇国将军和奉国中尉被免除爵位,废为庶民,如此严厉的措施之下,减优免之事也顺利进行,仍然按洪武年间的旧例,一品朝官只免三十石粮不纳税,可以荫庇三十丁不纳力役,这种程度的优免,才是国家能承受的,否则按万历三年以前的情形,一个秀才生员都能荫庇数百亩田,一个举人可以荫庇数百家的力役,几万亩的上田不纳税,从秀才举人到朝官,加上勋亲武臣和太监,这十几万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在他们名下的土地和人丁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这么多人不纳粮,不承担力役,明朝中后期,明明人丁比国初多出几十倍,田亩比国初多出几百万顷,而收上来的税粮反而大幅度的减少,其原因就在于此! 在张居正的主持之下,公爵之家,免税不过两百顷,亲臣,一百顷,一品文武不过三十石,虽然不能做到完全上的理想状态,但到了万历五年,毫无疑问,国家的税赋已经大幅度增加,户部存银,已经超过百万两,存粮,始终维持在一千五百万石到两千万石之间! 这在嘉靖年间发不出文武大臣工资的年头,是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 清丈田,免优免,接下来张居正又清理刑狱,两年功夫,忙忙碌碌,国家的情形在大幅度的好转,边关上则是有戚继光和李成梁两个大将镇边,大同总兵马芳也是一个很得力的猛将,虽然老迈,却仍然能镇守大同一带数百里地方平安无事,九边最重要的几个军镇,无非就是蓟镇宣府和大同、辽镇,这几个军镇有这么得力的将领镇守,整个北方防线,固如泰山。 南方,几十年前的倭寇之患基本上已经解决,只有小规模的倭寇偶有侵拢,此时的倭寇中汉人已经大为减少,不复当年王直在时的盛况,而以真倭为主了。幸而广东总兵官陈磷十分得力,闽海一带,有俞大猷坐镇,说起来,也是风平浪静。 这样的情形,纵使是张居正的政敌,亦是不得不赞一声政通人和,财阜物康,大明已经是有十足的中兴气象了! …… 崇文门一带的气象,更比几年前要兴旺的多! 此处是天下第一税关,官店多,收税的税吏多,当然绝不是后人在影视剧里拍的那傻鸟模样,几个兵丁站在门前,税吏挨个抽税,以崇文门每日涌入的人流之多,客商之多,货物之多,真的这样收税,队伍准能排到通县去。 事实上就是在客店和塌铺之中,有大量的税官和税吏,查看商人帐目,检视货物数量,然后按规矩抽分收税,至于是按完全的规矩,还是适当的少收一些,不仅要看税官的心情,还得看商人是否识作,又或者有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背景当靠山了。 除了朝廷的征税大吏和税吏之外,这里也有绵延数里的官店和塌房,都是贵人所开,不是公侯之家和有权的太监,没有人能在这里虎口夺食。 这些官店,有提供酒食和住宿的功能,也可以存货,更可以代朝廷收税,一个大的官店,在崇文门这样的地方,每年可以收入千两以上。 后世的人可能不理解千两以上是什么概念,但当时的物价,三两到五两银子一头牛,六两到十两能买到马,上等战马不过几十两银子,一个临街单进的小院,买下来不过五六十两到一百两。 一年两千两左右的收入,代表可以在京郊城外买三百亩地左右的半个村庄! 第七十章 异人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当然是以商人为最多,和几年前的情形大为不同了,很多商人都是空着双手,身边只有一两个伙计跟着,在最热闹的地方,随意闲逛。 若是数年之前,当是带着大量的伙计,用骆驼或是骡马,身边就是驼队或车马随行,不进了城,将货物交割了,是没有闲心去逛悠的。 那些山西老倌开的塌铺,在这种时候按说是生意最好,每家都该住的满满当当的,可那些大型的塌铺之前,都是人马稀疏,伙计们都站在门前,眼巴巴的看着,指望那些不明就里的客商,稀里糊涂的就撞进来。 掌柜则是站在里头的柜台边上,满腹心事的张望着,要么就是打着算盘算帐,看看今年又亏了多少。 再有那些替人送货的脚行,从伙计到掌柜,也是和塌铺这边一样,门户边上都挂满了蜘蛛网,还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生意了。 从东便门进来的客商,人流众多,偶然有一两个客商,带着大宗的货物过来,已经纳了税,预备到这边脚店雇佣几十个脚夫,将货物分别抬到地头,几辆大车要是进城分头送,省钱是省钱,就是耗时太久了。 “宋兄,你打算去脚行?” “是啊,早点把货开发了,送到落地,心里头安定啊。” 人群之中,有两个穿着茧绸长袍,头戴方巾的两个青年人,都是白净脸膛,胡须不长,身形瘦长,从模样到气质,都是典型的南人模样。 两人一说话,更是江南苏、松一带的口音,十分明显。 “你有一年多没来了吧?” “是的。” “那宋兄听我的话,不必找脚行的人了……你也知道,找脚行还得找官府立契,不然遇到黑脚行,脚钱不找你拿,货物可也拿不到,这样的事,我们可都遇到过。” “李兄所言极是,但除此之外,尚有何法比较稳妥呢?” “呵呵……” 两个青年商人,眉宇间都是十分精明的模样,虽然都年不到三十,但从攀谈中听来,恐怕也是走南闯北,出来不止一年两年了。 当时的行商,都是自幼当学徒,长大了当伙计,大伙计,再到掌柜,一二十年的功夫下来,聪明机灵的可以升级到掌柜,愚钝一些的,只能当一辈子伙计。 象这种二十来岁就带着几车货物到京城的青年商人,只能是一种身份:出自于商人世家,从懂事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行商的培训,到二十来岁,看着年轻,其实已经经验十足了。 姓李的刚要给姓宋的商人解释,却突然看到街市上一阵骚动。 人流自发的往两边散开,在中间空出一条道路出来。 两人都好奇心起,停住话头,也站在路边,看着大街西边是出了什么花样。 隔了一小会儿,但见一个身影在远处出现,往着这边赶来。隔着远,看着这人身形很快,大步流星,再近一些,才发觉这人肩膀上还扛着一件庞大的物事,再近一些,才赫然惊觉,那人的肩膀上竟是扛着一头中了箭的山猪! “这猪怕有二百斤朝上,李兄,你看那獠牙!” 姓宋的叫宋钱度,是松江行商世家出身的巨商之后,姓李的叫李文昭,也是南京水西门附近的大商家,两人虽年轻,最少也走了十来个行省,见的事物也是极多了,但如眼前这样的情形,也是真的头一回见到。 山猪是十分凶猛的野兽,其危险性不在老虎之下,要紧是皮糙肉厚,层层油脂裹着,弓箭难伤,这一点比虎狼还叫猎人头疼,发起狂来又是十分凶狠,象眼前这种大的山猪,二百斤以上,庞然巨物一般,等闲的猎人要么是挖坑的时候能猎到,不然的话,就算见到了也是只能绕道走的。 可眼前这人,却是轻轻松松的将一头巨物扛在肩膀上,就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昂然而行! 再近一些,可见到是山猪的劲间中箭,这一箭几乎是射穿了,只有尾羽还留在体外,而在劲部另外一边,隐约可见到箭头,而野猪身上就只有这一只箭矢,显然就是一箭毙命。 “好家伙,”李文昭咋舌道:“对面射的,一箭毙命,这要对自己的箭法和武功有多大的自信才敢这么做。” “太莽撞了吧,这般行径,真是叫人不以为然。”宋钱度是江南人,有着江南人的秀气和精明,凡事都讲究付出和收益,在他看来,冒着生命危险猎一头野物,太不值当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一个猎户?”李文昭好奇心倒是强很多,对宋钱度笑道:“此中一定有原因,我们看看再说。” “也罢。” 两人专心打望,四周聚集的人也很多,随着肩膀上扛野物的大汉走的越近,喝采声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和热烈了。 “看来这人的人缘不错。”宋钱度点评道。 “个头当真不小啊。”身材矮小的李文昭关注点已经从野猪到扛野物的人身上去了。 确实,这个人身形极为庞大……这两个江南人只能用庞大来形容了,虽然这个汉子的身形不是特别的宽甚至是肥硕,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看他走路,似乎每一步都蕴藏着非凡的力量,每一步都是叫人有排山倒海,力不可挡的感觉,看身高,比普通人要高一个头左右,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个巨灵神走向凡间,以从容不迫,盛气凌人之势,叫人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走的越近,这种压迫感就越强烈,特别是还配上黑色的小山一般的山猪,给人的那种压迫感就更加的强烈了。 两个秀气文弱的江南商人已经惊呆了,他们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但眼前的情形明显也是颠覆了他们所有的既往的认知。 “世上竟有这般的人物!” “开眼了,开眼了……” 人群之中,不乏和他们心曲相同的议论,只是南方人的谨慎小心,使得两个青年商人不敢随意议论,但听到别人的话语时,两人都是小鸡琢米一般的点头…… “到顺字行门口了?” 这一次说话的是李文昭了,他的两眼瞪大了,有点儿惊奇的感觉。 “顺字行怎么了?” “宋兄莫急,一会小弟与你分说,且看他做什么……咦,放下来了。” 那个汉子,果然是一路扛着身躯庞大的野猪,到了一家规模庞大,气象万千的商行门前,“砰”的一声,将野猪抛在地下,砸在铺了青石板的商行门前。 “国峰,晋材,都出来,给你们两个馋嘴的家伙搞了野味来,还不赶紧滚出来!” 这大商行门前,也是站了十几个伙计,都是身形壮硕,体格过人的青年,看年纪都是在十五六左右,两个南方商人还都十分感慨,北人果然是身高体壮,十五六岁的少年都长的这么高大,高大也罢了,还都是那般结实,身上都是明显的腱子肉,衣服上头都是圆滚滚的,看着就是十分有力道,不象普通的少年,就算个头窜的高,一般也是瘦成竹竿模样,除非是富人家的公子,营养不缺,但那样肉食又会吃的过多,会长的又高又胖,走路都喘的厉害,哪里如眼前这些少年,又高大,又健壮,透着青年人特有的精气神。 宋钱度一看到商行门前的模样,早就觉得奇怪了,任何一家商行门前,好歹是有老有小,小的打杂,听招呼,年纪大的伙计应承客人,再有掌柜执事一类的中年人甚至老者,掌控全局,这才是合理的配置。 而眼前这间商行,从里到外,几乎全部是十来岁的少年,没有一个例外,人人如此,如果不是眼前亲见,道听途说的话,还真的难以相信。 而抛下野猪之后,他们就更惊奇了,李文昭的眼珠子都几乎瞪了出来,两眼凸起,看起来十分怪异好笑。 他们以为的壮汉,身形是完全的霸气外露,但刚刚的嗓音,却是才隐约有点变声的孩童的声音! 再看脸时,果真是十来岁孩童的脸,白净光滑,头上的头发包在布囊之中,并没有束发加冠,年纪显然是十分的幼小,最多十二三岁。 但不论是模样,气度,还有那扛着几百斤山猪的力气,都是有矫矫然的丈夫气! 站在门店等人的时候,背手而立,竟是俨然有一种久在上位者的威严气度,两眼扫视围观的人群时,虽然脸上是和善的笑容,但眼神之中神光凛然有若实质,令人有不敢冒犯之感。 这样的少年,纵使身上穿的是普通的箭袍布衣,也是叫人有不敢直视不敢冒犯之感! 果然,在少年的目光扫视一圈之后,四周站着的闲汉慢慢都散去了,就算有人想议论几句,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大声喧哗! “这是谁啊?” 宋铁度用呻吟着的嗓音轻声道:“京城真的是藏龙卧虎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少年,令人不敢相信!” 第七十一章 顺字行 他的疑问,李文昭一时并没有回答,他只顾着看商行门前的情形,暂且没有理会宋钱度的疑问。 从商行里头先跑出一个黑大个儿,瞧着十六七左右的年纪,但个头比等在外头的少年还要高大一些,浑身黝黑,身上的肌肉象石块一样,一层叠一层的堆在一起,叫两个南来子看着头晕眼花。 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形也是很漂亮,眉清目秀,瞧着很机灵的模样。 在这两个打头的身后也出来不少,都是十四五到十六七之间,不论是体格,模样,气质,都是一等一的模样,单独一个出来,说是哪个官员家的小舍人,怕是谁都相信。 在大明,只有百分之五的人识字,俗话说的好,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才明理,眼中才有灵光,很多一字不识的底层人,都是被生活压的很困苦的模样,不修边幅,身上肮脏,牙齿黄而碎,是长期不用盐洁齿和吃粗粮造成的损伤,加上夜盲症等诸多疾病,穿着不染色的布袍,这才是当时底层人士的真实形象。 而眼前这些少年人,个个身上都是蓝色或青色的松江布染成的箭袍,在手腕处都是裹住了,看着十分利落,腰间缠着大带,束的腰身紧紧的,加上个头都不矮,面容齐整,牙齿白净整洁,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的样子,所以打扮虽然都不出众,还都是商行的伙计模样,但怎么看都象是一群官宦人家的小舍人出来闹着玩儿。 “这就是顺字行!” 在宋钱度又一次发出疑问之前,李文昭就抢着把话说了:“也就是小弟打算介绍给宋兄的商行,现今大家到京城来,都已经不再和脚行打交道,塌铺也用的少了,都是在和顺字行交易,有什么货物寄存,发运,转递,在京师之内,顺字行一天之内全部办妥,而且,在这里交货,留下票据存根,到通州、保定、口外,这三处地方,可以凭票领货。” “如此方便么?所费几何?” “两种收费标准,粮食、肉食、酒曲等货物是按石收费,每石三分,但此类货物是不出京的。皮毛、笔墨纸砚,这一类货物,但价值收费,每值十两,收银三分。” 宋钱度的算术可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在迅速心算之后,点头道:“价格不算贵,颇为合理,比起大小不一的脚行每次要费心费力谈价,统一标准,倒叫人省事了。但安全如何?脚行是要到官府立契的,这顺字行需要么?再有,京城说是一座城池,但从崇文到宣武二十多里地,到德胜门也是十几里,他们运送死物也罢了,有些活物,当时不能送到,怎么保存,人家寄存的话,取货怎么方便呢?” “他们比脚行强的地方,就在于此了。”李文昭一边看着商行门口的动静,看着伙计们围着山猪赞叹,一边继续向宋钱度解释:“他们在灯市口,城隍庙市,德胜门,崇文门,正阳门还有戎政府街,都各有分店一间。如果要直送到某处,你在德胜门进来,当然就是他们的德胜门店接单,然后替你直接送到地方。如果你要先寄存,就在崇文门这里寄了,等你事情办妥要送货,到预先约好的某个店去按单子发运便是……当然,税是自己来负责,如果叫他们代缴也行,比自己到税关或是官店缴纳少两成。” “他们自己也有抽分吧?”宋钱度十分敏锐的道。 “当然,听说他们能抽一成半。” “了不起,了不起!” 身为商业世家的青年才俊,宋钱度已经完全把这个顺字商行的基本核心业务给消化完了,他由衷赞叹道:“这种模式,比脚行强一万倍啊,现在看来他们是开起来了,这行当刚开的时候,要有两条,一则是实力,不然光是脚行打上门来就完蛋了,二来是诚信,要有相当高威信的人坐镇,才能叫人相信他们。” 这两条,确实是个中关键,李文昭点头道:“确实这样,最近京城也有一些大根脚的想开这种商行,但就是开不起来,听说临清和扬州都有人想搞,都失败了。” “小弟也有点意动,但一想想本地那几百家打行,想想就是不胜其烦,要是开起店断了人家的活路,打行的那些无赖少年就要打上门来了。” “嗯,就是此理呢,没有真正有实力的坐镇,是搞不起来这行当的。” “京城这样的地方,我想除非是公侯之家,不然真的很难。这个顺字行到底是谁搞的,我真有兴趣知道了。” 李文昭一笑,偷偷指着适才扛山猪过来的少年,悄声道:“你想知道?那不就是了。” “就是他?”宋钱度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下意识就道:“李兄你这是拿小弟耍乐吧,这少年虽然不凡,但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怎么可能是这种大商行的东主。” “适才我一见也是没想起来,毕竟上次至京城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后来再见他到商行门前,便是一下子想起来了。” 李文昭很肯定的道:“就是他没错了。散骑常侍、府军前卫指挥同知、御前带刀官、尚宝导驾官、英国公从孙……七爷张元芳之子张惟功。” “好多的头衔……怪不得,原是国公之孙。” “哈哈,这个事还有内情,不过容后再说吧,我们还是过去将货物寄存起来吧。” “也好。” 宋钱度对张惟功的好奇心已经燃烧到了顶点,他也知道,能在京城开起五六家联锁商行,看这情形已经挤的脚行没饭吃的大商行的东主不是那么好见的,今天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一定得牢牢抓住了。 宋钱度两人说话的同时,周晋材和王国峰,陶希忠等人也是在打量着僵直的山猪,一边笑嘻嘻的和惟功说着话。 两年功夫下来,这些少年和惟功本人都是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们的人生轨迹,更是转变的连自己都想象不到。 “东主,你的箭法又精进了。” “东主已经正常使用五石弓,连续开百下不累,这样等于是五石力在身上了。” “我听五军营的那些围子手们说起来过,有一次东主到围子手营,他们听说东主武艺高强,就说要和东主玩摔跤,找了几十个鞑官一起上,三四十人将东主围在当中,结果上来一个飞一个,一刻钟功夫,东主就将那几十个骚鞑子全摔出去了。” “东主,那就是你的沾衣跌功夫吧?” “嗯,是的。” 周晋材是这群少年中武学天赋最高的一个,查拳劲力也完全掌握了,而且偏于刚猛,双臂也有三石之力,京营武将之中能排到前三,只是没有机会展现出来。 最近,张惟功将周晋材和王国峰,当然还有张用诚等人,一共十五个少年,全部补到了府军前卫,拥有了军籍,只是暂且还没有武官的身份。 听到周晋材问,张惟功便点头道:“沾衣跌其实就是一种借力使力的方式,人家力来,你不一定要以力还之,用力引力,以他的力破他自己的势,或是以他的力破别人的势……但最要紧的两条,一是身法要快,要灵活,平时苦练,打的时候才能心平气和,动作比人家的动作快和准确。第二,就是力要大,你有五石力,引别人的力就很轻松,你只有一石力,想引人家的五石力,那就是自取其辱,沾衣跌的要诀,就是如此。” 别的少年还在懵懵懂懂的不大明白,周晋材的眼中却已经显露出了然的神色,两手也是跃跃欲试,显然要找人试招。 看到他这副模样,四周的少年情不自禁就退开了几步,看来平时没少吃嗜武成狂的周晋材的苦头。 他们这样公开论武,倒也没有避讳什么,毕竟武学对很多人来说是奢侈品,每天奔走还不得温饱,谁有功夫去练这玩意?就算有心,也得要有人带入门才行,相较而言,不论是惟功还是眼前这些少年,都是幸运儿。 张惟功和周晋材等人都是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一个六十左右的花甲老人,青衣布袍,神色从容,看到惟功扛着山猪过来时都没有显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一笑了之,但听到惟功的讲述时,这个老人眼中精芒暴射,显出极犀利的神采来。 看似一个落拓穷酸的瘦弱老者,在这一瞬间,竟是闪现出极为特殊的动人神采! 只是这神光一闪即逝,快的叫人无法发觉。 “来客人了,老蔡,接客!” 看到有商人上前来,王国峰眼力活络,看出李文昭和宋钱度是大商家,连忙叫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上前招呼。 “国峰二柜,能不能不要叫接客这么难听。” 被称为老蔡的是高薪从别的店里请来的,但并不是掌柜,虽然开给掌柜的工钱,对外也称掌柜,对内却只是普通的伙计,如果不是顺字行给的工钱高,这个有尊严的中年人是不会到顺字行来的。 好在这些少年个性都爽直,平时还好相处,老蔡虽然抱怨,还是笑呵呵的迎上去了。 . 第七十二章 论商 顺字行是张惟功一手创立,开张时才四个店,现在已经在九城之中开了八个分店,每个分店都有五六十个伙计,除了少数用来撑场面的在外请的中年掌柜外,全部都是年纪在十几岁的少年。 开店之初,当然也是历受艰辛,好在,他是在夹缝中硬挤出来的道路,所选的经营方式和种类,除了会抢京郊苦力所呆的脚行和山西老倌们的塌铺生意之外,并没有触动其余的权贵们的生意,开业之初到现在,两年时间,迅速冒起,等到了要引人瞩目的时候,现在是已经初成气候。 当然,开业之初,他的身份和在宫廷之中的地位还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大兴县和宛平县两县没有找过麻烦,铺行与和买之役,火夫的力役,从来没有人烦扰过他,五城兵马司有时候帮着撵走一些来捣乱的宵小,当然,顺字行自己的武力值就够高的,小小的冲突,自己就能解决了。 发展到如今,惟功已经打算扩大经营的种类,稳中求变,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些迹象,顺字行的经营方式十分成功,利润丰厚之极,已经到了引起水池底下大鳄鱼们注意的程度了。 …… “李东主好,有日子不见了。” 老蔡迎上前去后,立刻就是很热情的和李文昭打起招呼。不过眼前这两个南方商人眼力极佳,已经知道他不是当家主事的人,打了两声招呼后,李文昭和宋钱度就挤到张惟功身边来,长揖致礼,口中道:“在下给张同知大人请安。” “免礼,两位想来是来照顾生意的。”惟功搀扶起两人,声音中带着叫人愉快的语气,对两个青年商人笑道:“来上门的就是主顾,在这里我亦未曾穿官服,大家就是以商对商好了。” “呵呵,大人真是豪言快语啊,在下李文昭,南京商人,做毛皮生意。” “在下宋钱度,做的是丝绸和瓷器生意,也做一些布匹。” 两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惟功笑眯眯的听着,待他们说完,他便立刻道:“宋兄是不是松江府上海县人,家里在蒙元时是海商?” “是的……”宋钱度吃惊于张惟功的年幼,更加吃惊张惟功的博闻广知,呐呐道:“我家还是在南宋时就开始经商,蒙元时最兴盛,本朝国初时太祖高皇帝禁海,后来就转做丝绸北运,生意就马马虎虎,不能和祖上时比了。” 李文昭失笑道:“尊府一年最少几十万银子的大生意,居然只是马马虎虎吗?” 宋钱度低了低头,但还是有点傲气的道:“祖上在元时,每年获得当在十万以上。” “呃……” 这个数字实在有点惊人,饶是李文昭是南京的富商子弟,也是很难想象,一个海商家族,一年获纯利十万两银以上是什么概念。 惟功看看两个南方商人,笑着道:“上海旧名华亭,宋时番商辐辏,宋廷就在上海设立提举司和榷场,蒙元时,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割华亭五乡,立县于镇,隶松江府,其名上海……” “大人真是博学。” “在下今日长学识了。” 虽然宋钱度是上海人,家族是南宋到蒙元的海商世家,但对上海历史倒没有张惟功清楚,至于李文昭,也就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 “上海至京师三千八百里,至南都八百里,至苏州境八十里,多少商人贩运松江棉布至南都一带发卖,至淮泗、两湖,闽浙,利市不小,宋兄家族怎么在松江不做棉布生意,反而做起别的来了?” “正如大人所说,棉布乃松江特产,所以鄙处的人蜂拥而上……做的人多了,就不如不做。” “原来如此!” 棉花在明初时种植面积还不大,到明朝万历年间,最广泛和最成功的种值区就是松江府,今上海地区和苏州一部份,面积广,土地和自然条件好,产量高,棉农熟悉,采摘和成品都有很完整的流程,除了松江,就属山东兖州种值棉花也最成功。 在这个时代,普通百姓穿着的都是麻布,在唐宋时,冬天富人也不过盖蚕丝夹絮的被子,到此时,棉制品算是推广开来,棉花也成为松江府最大的收入来源,由棉花产生的各种布匹,也就获利颇丰。 利益高了,当然是蜂拥而起,做的人多了,竟争激烈,利润空间自然下降。 “不愧是几百年的商人世家,宋兄真是一语中的。” 张惟功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小弟要赶往潞河驿,有一些急务要去办,两位东主请在这里随意,有什么事情,交待给老蔡就行了。” “多谢大人关照,若有机会,在下想置酒请大人赴宴,可以聊的久一些。” “我正有此意。”惟功落落大方,立刻答应下来。 两个南方商人大喜过望,还想攀谈,但街角已经又过来十余个骑马的少年,全部是毡帽箭衣,与这边的打扮相似,神采气度,全部是出尘非凡,一见之下,便知道张惟功的伴当都赶过来,两个商人才不得不退后。 “晋材和国峰跟着,希忠留下看家,大伙走吧。” 赶过来的是已经十六,接近成人的张用诚,两年半不到,已经生的长身玉立,俊俏非常,眼神之中,透着难以言状的睿智光芒。 这个少年,是顺字行总行的大掌柜,甚至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商人以为他就是顺字行的东家,但张用诚从来知道进退,总是能将惟功宣扬出去,这两年多,惟功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督导众人习武和朝廷之中,他和张惟贤斗的不亦乐乎,兄弟俩人不知道出过多少次牌,互斗的事,在朝中已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 这种情形下,顺字行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八家分店都大赚其钱,令惟功赚的盆满钵满,张用诚实在是功劳非浅。 张用诚身边,是周思进,李守拙,王乐亭、佟士禄、钱文海、马光远、赵之臣,都是这两年崭露头角的少年,都是分店的掌柜或二柜,在练兵时,也是排头或队长,加上王国峰和周晋材,十余少年都是人中之杰,不论气质打扮,或是身手形态,都是百里挑一,难得的齐楚人才。 他们簇拥在张惟功身边,更凸显的惟功非比常人,在这么一群优秀的少年之中,如果一打眼看过去,最先的目光,肯定还是会落在惟功头上,然后才会去注意其余的少年。 “走吧。” 惟功的枣红马已经八岁口,渐渐从青壮到垂老,但这两年他还是一直骑这匹老马,翻身上马,马儿一声长嘶,他哈哈一笑,两腿一夹,便是带着众人向东便门方向急驰而去。 惟功一群人离开,留守的陶希忠和老蔡一起招呼李文昭和宋钱度两人,帮忙卸货,将大宗货物送到库中,两人发货的地方都不相同,而且是十几家商铺,但陶希忠着人记下之后,将凭单送到两人手中,就算是寄存成功。 “两位哪怕是想在通州或口外提,只要提前和俺们说好,一切都不成问题。” “那到不必。”李文昭含笑道:“在下要发的货物,时间地点铺名都填好了,照旧便是。” 从店门处出来,两个南方商人都已经是两手空空,跟着他们的伙计也是如此,各人面面相觑,宋钱度还是有点儿心中不安,问道:“这样便是成了?” “呵呵,成了。”李文昭笑道:“两日之内,所有货物发送完毕,到口外是十天之内,然后有凭单回执,收货的老板要签字的。” “我真是难以想象,想出这么样的妙招的居然只是一个少年。” “他可不平常……宋兄,我们找一个酒楼,仔细说说吧。” “也好。” 两人议论时,倒也没有背人,适才那个眼露神光的老者也是听了个满耳,脸上更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待两个南方人走远了,这个老者才向自己身边的一个青年男子问道:“你觉得如何?” 那个男子用不屑的口吻道:“吴惟贤将他吹的天上人一样,也不过就是一个求田问舍的庸人罢了。经商赚钱,简直是武人之耻。” “这个他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我对他的才智倒是很欣赏,而且,他的身手确实很不错啊。” “是不错……”这一下青年男子也是不能否认了,只得点头道:“适才儿子看那一箭了,正面很近距离射出,力道控制的十分完美,角度刁钻,行有余力,这少年的射术真的如神了。” 他的话确实是事实,要知道大野猪的皮比牛皮还结实的多,一层接一层的松脂裹在身上,加上沙土和草根等杂物,天长日久,比盾牌还结实,一箭穿过,明显还有余力,这个腕力,加上对面射箭的定力,准头,已经只能用完美来形容了。 “他刚刚对沾衣跌的描述,为父听了……”老者缓步而行,身为一个口音很重的外乡人,倒是仍有闲庭信步之感,步伐之中,充满着自信。他沉声道:“很有道理啊。还有,你对他这个商行怎么看?” “不过就是脚行的变种,仗着他的官职和英国公府的信誉取信于商人。” “你呀,说的太简单了……”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竟是说不出的动人,他缓缓摇头,和声道:“能想出这样主意的,在军中也是帅才了,你居然说的这么简单,你小子,这一辈子当个副总兵就到顶了吧!” 第七十三章 驿站 若是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穿着灰色长袍的青年男子能和对方拼命,但眼前说话的是自己最仰慕的父亲,他只能咽口唾沫,强忍下去。 “不服吧?”老者笑道:“以张惟功庶子身份能掌握的财力物力还有人脉,能做起什么生意来?他是从夹缝里求得的这一条路,京师有三万多铺行商家,每年光是猪羊入城就有百万头,粮食过百万石,各色货物最少几十万车,这么多的商品,需要动用多大的人力物力,商家在这上头的投入又有多大,你想过吗?” “没有……” “人家想到了啊……”老者不胜感慨道:“今年才十一吧?两年多前八岁多就有这样的主意,老夫也信有天生而知之者的聪明人了。” 他转头看去,见自己儿子脸上一脸不悦,却也说不出驳斥的话,当下笑了一笑,只道:“你小子,就这么倔,老夫夸他又不是说你不成,倒是经商到底不是正路子,再看看他品性如何吧,品性不好,家世再好,再聪明,教出来一个祸害反而是坏事了。” 青年男子这才服气,垂首道:“父亲见教的是。” “嗯,他到潞河驿去了,没准就是寻为父了,叫他扑个空吧!咱们找个酒楼,先喝酒,再找客栈打尖,行李着人送到京来,过几天,再去兵部报道!” “是,父亲。” …… 从东便门出去,沿着往通州的大道一路急赶,张惟功一行人傍晚时分才赶到潞河泽,也就是俗称的通州驿,但他要找的人却是不在,询问之后,才知道只留着看行李的仆人在,主人一行却已经萧然一身,先行入京去了。 这么扑了个空,当真是十分晦气,张惟功一脸的遗憾之色,在原地直打转,一时竟是舍不得离去。 王国峰道:“咱们只能在这住一晚了,就算赶回去,京城各门早就关了,除非是皇上,不然谁也进不去。” 周晋材见张惟功十分沮丧,他跟着惟功已经三年,这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惟功脸上有这样的表情,不觉说道:“那姓俞的老头有什么好的,就叫东主这么上心?” “有什么好的?”张惟功失笑道:“用诚,和他好好说说……这家伙,天天督促你们读书,还给你们讲本朝故事,都记到狗脑子里去了!” “是,东主。” 张用诚忍住笑,将俞大猷的光辉事迹择重要的说了,在听到这个猛男少时就仗剑游历江湖,中年时登少室山,教导少林秃驴们武功,不服者当场全部打到,然后与戚继光统驭大兵,横扫两广闽浙,立下赫赫战功,也使自己官至都督,总兵,少保,武人除了封爵之外的勋荣,几乎全部到手。 这两年,镇守闽浙沿海有功,还编著棍经等兵书,不论是武功,战功,文才,俞大猷都已经是站在了顶尖的位置! “乖乖……”周晋材听到最后,已经也是一副神迷向往的模样,吐着舌头道:“怪不得东主对俞大猷这么上心,他可真厉害啊。” “大明第一猛男啊!” 张惟功长声叹息,摇头道:“李成梁不过如是,我真佩服的本朝总兵,只有戚帅和俞帅两人耳,戚帅是帅,俞帅其实是勇将,一往当先,勇猛无敌的大将,本朝能与他相比的奇男子,唯有当年常遇春一人耳。” 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可以说是张惟功对本朝武官的最高层级的评价了。众少年这两三年在他身边,读兵书,习字,看邸报,听故事,个个都已经是人尖子,听他夸赞俞大猷,却也是说不出驳斥的话来,尽管张惟功是一直鼓励大家驳他的话,与他辩论的。 “俞帅什么都好,就是命数不偶。” “是的。”张惟功深深点头,笑道:“比起李成梁来,差太远了啊。” 俞大猷确实是命不大好,世职也不算低了,但当官就很不顺,战功立了无数,不是被抹杀,就是被上司强吃了,年过中年,抓着倭寇为患,只有能者能立功的良机,十年厮杀,到底才挣得一个都督佥事领福建总兵官的功名,然后就是三次被免职,三次再起复,中间的辛酸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现在好好的福建总兵也当不成了,万历元年,俞大猷打算攻打澎湖的倭寇,兵败之后被免职,现在又被兵部奉内阁之命调入京城,有很多消息,最大的可能就是提督神机营的车营,以都督佥事身份领左府佥书,是领左府的都督的助手。 年近七旬老将还得数千里长途到京城来,效犬马之劳,实在是有够辛苦和难过。 “无所谓,反正能见得着。”惟功见众人也都是被调起兴头,心痒难熬的样子,此时反而是他安抚众人了。 “今晚在潞河驿歇下吧?”佟士禄矮矮壮壮的,身形象个冬瓜,身体里蕴藏着常人难及的狂暴力量,算是那种天生神力的奇才,河间府人,流落至京,因为身形矮壮,食量犹大,被周晋材发现的时候,正在一家小食铺被老板带着伙计痛打,因为他偷吃了人家两个笼屉的包子,老板一伙人打他的时候,他仍然在拼命抢食,看到这样的奇材,周晋材就将他带了回来。 几年下来,身形越发变态,光论力气,他竟比张惟功的力气还大些,整个团体中属第一人。 就是脑子不是太灵光,所以只是和周思进配合,凡事还知道听别人的提点和指挥。 “不能够。”惟功摇头道:“这阵子张阁老正在密切注意整顿驿传之事,我们不要往人家的刀口上撞。” “那只能在附近的骡马大店里住下了。” “几年前我们连这种店也不要想。” “就是,骡马大店能照顾马儿,有大通铺睡,够美气的了。” 说起来这些少年已经有能力锦衣华食,但在张惟功的带动下,仍然是布袍箭衣,甚至周晋材还一直住在城西冷铺里,只是将那里又象样的修缮了一下而已。 只是在吃上,各人还算舍得花银子,毕竟练武的人要是吃不好,根本长不了和存不住力气。 论条件,肯定是通州城东的潞河驿好,面南朝北的两大进房舍,足有过百间,收拾的十分精洁漂亮,饮食也很讲究,但驿站是只有持兵部的勘合才能去住,而且要有官员的身份和有公差在身,才能够资格去驿站住。 在万历年间,大明共有一千零三十六个驿站,所有的规矩早就成了具文,官吏们多用轿马为享受,排场,采用借用、贿买、洗改,甚至是伪造勘合,勒令地方官府开“飞票”或是“纸票”,招摇过道,早就习以为常。 不仅是官吏,还有士绅,还有依附他们的那些家人,甚至是僧道之流,都是入住驿站,就连夫役,也是讨取火牌,在驿站省去出差公费,贴补自己家用。 如果光是住宿也罢了,每路过驿站,都需要出动骡马和轿子,随便一个驿站,每个月都可能有几十次这种差事,每个月用夫达数百名,用马数十匹,再有递解犯人和逃军之事,送回故官、军的灵柩,转运粮食、布花、席子等物资和军需品等等…… 至万历三年之后,张居正威望日盛,清丈的同时,也开始有整顿驿传的打算,至万历五年,终于有开动的风声。 张惟功是深知这位首辅大人的,要么不动,一动便是雷厉风行,这个时候,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烤一只黄羊吧,这玩意肉嫩而肥美,十分难得呢。” 走进一家叫招远店的骡马大店,自有伙计将众人的马匹都牵了过去,喂食涮洗,不必惟功等人操心,而正好看到店的入口处有一群从口外赶来的黄羊,个个都喂的膘肥体重的样子,十分诱人。 “好勒,请客官稍等,半个时辰就得。” “不必着急。”惟功笑着吩咐道:“慢功出细活。” 他自有一股雍容气概,和普通人截然不同,这是常出入宫禁,经常与国公侯爵一类的大人物结交,同时自己还有数百手下,每日都要靠他发号施令,长期的这种生活,加上武艺过人带来的自信,结合起来,仅从气质上来说,已经足够慑服很多人。 眼前的客店伙计,就是有点儿被震住的感觉,呐呐不能言,只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便立刻去挑了一只极肥的黄羊,杀了之后开剥洗净,架在一根极粗的铁钎子上,底下用木柴堆好,涮上酱料,开始烤制起来。 很快的,烤羊肉的香气四溢,惟功等人挽起袖子,叫人将羊肉搬到外头的草地上,众人席地而坐,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分食。 吃了一口下肚后,感觉到食肉的软嫩香滑和黄羊特有的香味,惟功笑言:“这种吃食羊肉之法,其实我们华夏先民就是这么来的,倒不是鞑虏专有……” 佟士禄道:“我想要到草原上,吃鞑子的肉。” 众人先是喷饭,接着张用诚笑道:“士禄,东主说的壮志饥餐胡虏肉,是一种态度,并不是说真的能吃人肉。” “鞑子不就是畜生么?” “呃……” 饶是张用诚口才了得,竟是不知道怎么回复。 当时明朝先失河套,后来有俺答入侵,加上国初就是驱走蒙元得天下,土蛮在最近几十年常常入寇,每入侵,就有不少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明朝百姓十分仇视北虏,这是一种朴素的民族感情,和后世民族大同时完全不同! 第七十四章 大鱼 “东主,有不少人骑马冲过来了。” 王乐亭是少年中最善射的,射术仅在惟功之下,他是天生的明视,两眼视力远在常人之上,众人还在很开心的割食黄羊时,他第一个发觉了有隐约的烟尘,等所有人站起观察之后,隔了好一会儿,才果然发觉有大量的烟尘腾空而起。 张用诚皱眉道:“京畿地方,谁这么大胆?” 通州的重要性,仅在京城本身之下,大量的仓储都在这里,没有通州仓储的粮食,京师根本谈不上稳定。 张居正最近两年的改革措施,其支撑点就是有军队的支持,还有通州仓库里两千万石的粮食,有兵有粮,心中才不慌。 这样的要紧地方,普通的官员和武将根本不敢在这里放肆,万一被弹劾一本,罪责不轻。 待这些骑士稍近一些,王乐亭看到旗号,便道:“是打着顺天巡抚的三军司命的军门旗。” “原来是顺天巡抚张梦鲤来了。” 张惟功霍然起身,笑道:“有热闹瞧了!” 过不多时,果见大股骑士蜂拥而至,足有四五十骑。其中正经戴着兜鏊,穿着对襟罩甲,手持各式兵器的军将有二十余人,穿着盘领吏服的吏员有十余人,当中一人则是乌纱帽,大红袍,三品补服,黑色官靴,纵马奔驰时,众人都以此人为核心,看起来着实威风,这驿站附近人烟稠密,一看到如此的景像,都是闪避不迭。 待驰近驿站时,二十多官兵四散开来,以十余步为拉开的距离,将驿站团团围住。 巡抚张梦鲤没有下马,只是在马上冷然看着驿馆的大门,面露冷酷神色。 在他身边,有三四个穿着儒衫的从人也没有下马,策马在巡抚四周,低声谈笑着。这几人应当是巡抚聘请的私人幕僚,一般都有秀才或举人的身份,熟习公文律例,协助巡抚开展公务,巡抚是差遣官,朝廷不配给属官,但巡抚和巡按都不是三头六臂,时间久了,就形成这么一套规矩,自己花钱雇佣幕僚随员,越是繁难冲剧的治地,雇佣的幕僚就越多,分为书启、刑名、钱谷、礼仪、儒学等各个方面,私人聘请,并没有官身,无制度约束,朝廷对这种幕僚的约束力就小的多,明清的很多官场陋规,还有肮脏的交易,都是和这些出身江浙一带的幕客有关。 那些吏人,则是持铁尺,锁具,直冲到驿站之内,很快,里头就传来一阵高亢的叫骂声响。 这样的威风杀气,令得普通的百姓有大开眼界之感,张惟功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张公也是真难得逮到机会威风一把啊,不过排场还是太小了。” 确实也是如他所说,巡抚这官上马治军,下马理民,和总督在职责范围上只是一个偏军事一个偏民政,但当地方不太平时,巡抚一样有自己的标营,一样有督管众将打仗的权力,一般的巡抚,都会加提督军务的字样,再加佥都御史,有弹劾任免权,治政之权,军权,是正经的封疆大吏。 但这只是对别的巡抚而言,象张梦鲤的这个顺天巡抚就相对苦逼了,顺天府的治理范围就是京城和四周一小块地方,要么是军事要地,要么是皇陵所在,军队是京营,归都督府和勋臣、太监直领,京中政务是大兴和宛平两县,治安是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皇城和宫城防备是上二十六卫的禁军,里外里都没有他什么事儿。至于蓟镇和宣大的军队是戚继光的主场,张巡抚碰也别想碰。 今日前来,若是换了勋阳巡抚,最少是三百骑兵加上几百随员,王巡抚这个排场,实在真是太小了。 他们在这边说笑,张梦鲤那边也是有人看过来,这一群少年个个气宇不凡,围坐烤羊,身边还有弓箭和刀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多半是一群小舍人出京城来玩耍,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反正惟功一群人没有住在驿站之中,也就没有人过来多事。 里头响动声持续了两刻功夫,很快就是有大队人马被押了出来。 那些吏员看来下手颇狠,出来的人群中,有不少人脸色青肿,看来是被饱以老拳了。这倒也并不奇怪,住驿站的肯定没有平头百姓,就算是跟班也是要么是亲藩勋贵的家人,要么就是文武百官的长随,哪有几个脾气好的,三句不对,自然就动手打了起来。 打头的居然是一个穿红袍的四品以上的文官,一脸的气急败坏,大步流星的向外走着。 一看到逮了一个高品文臣,张梦鲤的脸上都有不可思议的神情,最近三令五申,没有公务和正规的勘合,违禁者必定严查,这样的严令之下仍然有人往刀口上撞,真是太蠢了。 文官的乌纱形式和武官稍有不同,补服也不同,四品以上穿大红官服,料子也是丝制或使用纱、罗、丝等名贵的料子,所以无论如何,那个气急败坏出来的官员肯定是一个四品高官无疑。 “张大人,真是好威风啊!” “原来是赵大人啊。” 稍稍靠近一些之后,驿馆出来的那个官员先打招呼,张梦鲤一看,原来是苑马寺卿赵久光,山西人,自然是晋党成员,当下有点头疼,却也只得下马拱手致礼。 两人同为四品,张梦鲤是巡抚,赵久光却是京卿,只是苑马寺卿不如光禄寺,更不如大理寺,算是京卿中的杂流,两人的地位算是相当。 在赵久光身后,又是十余名穿着官袍的官员,大红袍是没有,但全部是青袍,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张梦鲤粗粗一看,便是认得其中三四人,全部是州县正印官,是前来京师转迁朝觐来的。 这一次一网捞上来不少大鱼,最近严查驿传,各地都是成绩斐然,而张梦鲤这里却因为是靠近京师,他一直不敢下手,前天听说张阁老因此对他十分不满,张梦鲤感觉惶恐,今日前来潞河驿也是破釜沉舟,迫不得已。 如果不是把赵久光这条大鱼捞出来了,今天的行动就堪称完美了。 张梦鲤沉吟之时,赵久光却是气势汹汹道:“张大人,学生回山东岳父家探视亲族,销假回京,住在这里一晚上也不可以?” 其实他带着的家仆随员有二十多人,加上妻子亲族跟来一起混饭吃的也有十几人,三四十人住了大半个跨院,人吃马嚼还要驿站提供明天入京的轿子和马车,所费当然很大,不过身为四品京卿,赵久光自己是觉得这一点小事不算什么。 “这个……”张梦鲤苦笑道:“学生前来此处,亦非是自寻事非,实在是张阁老有严令,非公务者,或是伪造勘合者,一律拿办查问,这叫学生怎么是好呢。” 赵久光冷然道:“学生的勘合虽不是兵部发出,但在此地暂住一晚,却是事前在信中就禀报过凤磐公的!” 凤磐公就是新入阁不久的张四维,晋党领袖,赵久光拿张四维当挡箭牌显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张梦鲤再嚣张,总不能去和张四维这个阁老对质吧? 眼看事情有了松动,一群被看管着的州县官也骚动起来,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十个普通的士绅和一些长随仆役模样的,他们没有勘合,持的是火牌,也是一样被看管起来了。 这些人全都不是善类,原本看到是顺天巡抚亲至,他们不敢闹事,但有赵久光顶住了张梦鲤,他们的表情就松动起来,嘴上也开始嘀嘀咕咕的说话。 “用诚,换了你是张军门,你怎么办?” “如果我是巡抚,我不会这么鲁莽行事,在赶来之前,会派心腹幕僚来了解一下驿馆中住着的都是什么人,尽可能打听清楚,然后再相机行事。” 张用诚笑道:“到现在这般田地,我也没办法了。” 王国峰笑道:“用诚哥,连你也没法子,看来张军门这一次要么硬着头皮强上,要么就只能灰溜溜走人,硬上就得罪人,走人自己丢人,唉,我都替他难堪呢。” 惟功也是一笑,却问道:“张梦鲤是什么背景?” “没有什么很强的背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同进士,同榜状元诸大绶,榜眼陶大临……” 张用诚在这方面博闻强记,朝中重要的官员,履历几乎一清二楚。 在大明,记官员在何处任何职是没有太大意义的,记科名记籍贯,这才是切中要害,一个官员能否成为大员,同乡中有没有重要的奥援很重要,更重要的就是座师和同年中有没有特别风光和得力的。 丙辰科距今好几十年,当年的状元诸大绶和榜眼陶大临都已经离世,同榜之中也没有什么重臣和名臣,座师肯定不必提了,同榜的同年没有力量,又没有巴结上现在的重臣,就属于比较孤立无援的那种了。 惟功笑笑,道:“嘉靖丙辰科……状元不姓沈,叫沈默吗?” 张用诚想了想,很肯定的道:“没有这个人。” “哈哈,用诚你真的很下心思呢,我只是聊以相试耳!” 惟功又笑道:“他官声怎么样?” “很好,传闻中是为人方正的很,不畏权贵……” “最少可以证明一点,他没巴结上张阁老啊……” 事实也确是如此,张梦鲤如果真的是张居正的私人,今天就理直气壮,管你是不是张四维的心腹,未必张四维还敢和张居正对质? 此时的为难,正是没有背景官员在遭遇难题时的普遍境遇啊,简单来说,就是撞上铁板了…… 第七十五章 鸳鸯 “我们想办法帮帮他。” 短短时间,张惟功已经有所决断。 官声好,能力普通,同榜同年力量很弱,似乎带兵的本事还不错,最少这少量的巡抚标营亲兵来看,有点令行禁止,来去如风的感觉。 以他现在的年纪和势力想收至麾下是不可能的,但凡事可以先做预备,张梦鲤这个顺天巡抚才五十来岁,正是官员的黄金年纪,做一点人情也是可以的。 就在惟功准备参加进这一场官场冲突的时候,异变突起。 在驿馆的东南角附近,突然有十几条身影从墙上一起翻下来,在翻墙的同时,有五六个人两腿夹在墙上,用小弩和短弓,射中了骑马戒备的骑兵。 “啊……” 在弓箭的嗡声中,被射落下马的骑兵发出惨叫声,有几个直接被射中咽喉,当场就死了,未死的也是重伤,这些人的箭法极准,几乎是箭箭都射在人的要害之处,呻吟未死,也只是拖时间罢了。 这一下变故真是突如其来,叫人有不敢相信之感。 往南,是山东内镇地方,往北是蓟镇和宣府边镇,防备森严,往西不远就是驻有重兵的京城,这一伙人居然在这里公然杀害大明官兵! “保护巡抚大人!” “快,护着张军门快走!” 顺天巡抚再受夹板气,好歹也是一个战区的最高统帅,再被戚继光等边帅轻视排挤,但仍然是代天巡狩的封疆重臣,这边意外一出,有一个将领便带着几个卫士,迅速聚拢到张梦鲤身边,意欲护卫着张梦鲤逃走。 与此同时,赵久光身后的官员和吏员们开始惊慌起来,惊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说起来慢,但事情发展的极快,那些翻墙的贼人一边射翻官兵,一边有人跳下墙来,翻身上马,便是手持长刀,往其余的逃散官兵追击。 贼人都身着布衣,在弓箭的掩护下,却是在追击穿着对襟罩甲的官兵,强弱之势立判,而从弓箭的射术,翻墙下地再上马,拔出兵器便挥斩利落劲和身手来看,这十几个贼人全部是久历战阵厮杀的老手,动作老练娴熟,毫不犹豫,杀人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十分冷静,犹如是在宰鸡屠狗。 更加不妙的就是这些贼人杀散围墙边的官兵后,大约是发觉这边有两个穿红袍的官员,几声叫喊之后,十余人会合在一处,一半骑马,一半步行跑动,居然是往这边杀过来了。 如此悍勇,更使张梦鲤这边的众人慌乱起来,驿站的驿丞居然率先奔逃,驿丁们都是四周被征调过来的农民,谁敢在这个时候逞强,也是轰然一声作鸟兽散。 捉拿人犯的吏员们不知道是谁带头,也是一轰而散,只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犯禁官吏和随员们,懵懵懂懂,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人,速走!” “东翁,赶紧走吧!” 中军牙将和几个亲信幕僚都是赶紧拉着张梦鲤的马头,手忙脚乱,要将张梦鲤护走。 “老夫不走!” 张梦鲤突然爆发了,可能是刚刚被赵久光堵的十分窝囊,也可能是最近戚继光请裁撤顺天巡抚之事叫他十分不顺心,更可能是长期被压制下的火气压不住了,此时他须发皆张,戟指向那些扑过来的贼人,对身边众人喝道:“这里有过百抽调过来的衙役和吏员,还有你们这些抚标亲兵,老夫亦能挥剑,十余贼人撵的我们乱跑,传将开去,老夫这巡抚的脸面往哪里搁?与其被人笑死,不若死在此地,老夫绝不会走!你们与我去杀贼,快去!” 疾颜厉色之下,众人不敢再说,只得带着几十个未曾来的及跑的衙差,十余亲兵合在一处,挥舞刀剑,往贼人那边扑过去。 两边相距不过五六十步距离,转瞬就可接触,但那十几个贼人看到官兵和衙役们迎上来,反是迎住脚步,十余人全部将弓箭搭起,前七后六,半仰半平。 “糟糕了!” 抚标的中军例挂游击,这个中军牙将姓潘,蓟镇将门出身,戚继光现在任用的将领多为南将,北方将门不得意,纷纷自寻门路,这个潘游击就是自愿投效过来的,北边将门,见识还是不浅的,一看贼人的模样,立刻就知道坏事了。 这明显是久历战阵的悍贼,不是响马或是念秧的小贼,看弓箭阵的模样就能明显看的出来。 “嗡!” 就在他大叫糟糕的同时,十余贼人先后松开手指,十几支羽箭疾掠而至,当前的衙差顿时就有七八人中箭,多半是中在头颅或是胸口处,虽然用的是小弩或是短弓,但相隔太近,箭矢威力仍然不小,中胸者穿透而过,中头颅者也是入内极深,各人都是齐齐闷哼一声,然后便栽倒在地。 潘游击也中了一箭,惨叫连连,中箭处正在左肋,箭尖穿透了他的泡钉铁甲,穿过里衬的棉甲,扎过皮肉,直抵肋间,还好到此时劲力用完,没有射断肋骨,否则的话,这一箭很可能就穿透内脏,要了他的命了。 连游击都中箭,拨马折身返回,还有一个千户官,一个把总,十来军丁,看到人家又在挟箭,顿时就是全部折返,再无勇气前冲。 他们的同伴,已经近了七八人,众军将都是有点丧胆,若不是张梦鲤逼迫,根本就不可能上前厮杀。 至此情形算是绝望,第二轮箭又射过来,又有三个官兵落马,几个贼人身手利落的拉住惊马,翻身上去,形成一个侧翼小队,往张梦鲤所在地方包抄过去。 所有人都在奔逃,张梦鲤面色如土,眼神中灰败若死人,他的巡抚当的原就不稳,遇到此事,恐怕要下诏狱了。 就在最危急的关头,张梦鲤等人突然看到有箭矢从自己身后飞向对面,十余只铁羽在半空中发出尖利的啸声,以极快的速度,飞向那些扑过来的贼人。 “噗,噗,噗!” 因为离的太近,箭矢射中人体时发出的入肉闷响声,众人都是听的清清楚楚。 “呃……” “啊……” 中箭的贼人有五个,两个中在胸前,闷哼一声后,倒在地上开始抽搐,三个人中,有两人中在腿上,只是分别是小腿和大腿,他们咬着牙齿,发出骇人的嚎叫声。还有一人,被射中眼眶,箭矢从眼中穿过,透过后脑,连一声响声也没发出,栽倒下马死了。 “晋材,思进,你们俩射中的是腿部,回去之后罚加练开弓一百次,手软了不能吃饭就叫人喂你们。” “王乐亭中胸口不奇怪,张用诚这一箭也中胸口,叫人满意。” 张惟功真的是带着这群少年已经带出习惯来了,挥洒自若开弓射箭的同时,还有闲暇点评众人的射术是否合格。 刚刚冲突起来之前,惟功一伙人已经准备介入这边的事,只是原本的打算是强行将那些犯事的官员逮捕起来,但异变突起,突然杀出来这么一股悍匪,惟功等人牵马出来,上马赶过来助战,已经是有点嫌晚了。 好在还是赶上了,他们弓箭不足,只有五个人一起射箭,好在每一箭都射中了敌人。 惟功的那一箭,自然是射中敌人眼眶的那箭,不论是准头还是劲力,都是毫无瑕疵。 遭遇到这样的打击,对面的悍贼并没有退缩,事实上他们从突然跳墙射箭,到俘获战马,再到冲击张梦鲤,使用箭阵,每一个变化都是十分快捷娴熟,充分展现了良好的纪律和彼此间熟谙的配合,弓箭技术也是一等一的犀利,这样的敌人显然不是一轮箭矢就能打跨的。 损失了五个人,还有九人,相隔不到二十步,所有的悍贼都发一声喊,往这边疾冲过来。 张惟功大叫道:“下马,接战!” 周晋材和佟士禄最先下马,他们的马腹边上有两个小小的圆盾,两人左手持盾,右手拔刀在手,站在队伍的最前两侧。 张惟功也跳下马来,持刀在中间稍许靠后的位置,在周晋材和佟士禄的身后,是张用诚、周思进、马光远、钱文海手持铁矛和马槊,站在周晋材和佟士禄身后左右两侧。 王乐亭和李守拙手持弓箭,站在众人之后,继续射箭。 最小的王国峰身手亦最差,手中持刀,在侧尾最后戒备。 几乎是一眨眼间,一个完美无缺的阵法就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鸳鸯阵!” 刚刚还在惨叫的潘游击眼前一亮,失声脱口而出。 两边相隔不过二十步,等张惟功等人下马迎击,前行的同时摆好阵势之后,两边短兵相接的时刻也就到了! 惟功是站在队伍正中,慢慢凸前,在他对面,是一个矮壮的敌人,在五步左右的距离时,那个敌人呐喊一声,手中长刀猛然向惟功劈斩过来。 刀光闪烁,生死相搏! 换了一般的人,在这种时候难免会心慌,张惟功却是长笑一声,身形不躲不闪,手中长刀亦是回斩过去。 明明是他后出手,但偏偏他的刀光先至,锋芒掠过,一颗面色狰狞的人头,在喷溅出来的鲜血之上,飞翔到半空! 第七十六章 真倭 中间这矮壮汉子被斩,他身边的两个同伴同时大吼一声,一起抢逼上来,但周晋材和佟士禄一起逼上,两人持盾,将敌人的邀击挡了下来,与此同时,张用诚和周思进等人分别在周晋材和佟士禄身后猛然持枪和槊向前突刺,对面的两贼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枪一槊刺穿了,当场吐血而亡。 这只是一接触,接下来张惟功继续向前,刀光闪烁,连续两个悍贼死在他的刀下。 他的力气,身法,刀术,都已经踏入巅峰,每出刀,不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叫人无可防御,只能束手待毙。 这就是将武术练到一定境界之后的成果,万军从中,都可取上将首级,何况身边还有伙伴的掩护。 佟士禄和周晋材也分别用手中长刀挥斩,各杀和重伤了一人,张用诚等人在后配合,将那些伤者或是上前突袭者,一一刺死。 战局是一边倒的,张惟功这边是十人,但全部是未成年的少年,对面是八人,全部是形态魁梧,神情凶悍的悍贼,离近了看,几乎可以看到人人身上都是带有伤痕,显然都是身经百战了。 看起来是张惟功这边势弱,但交战之后,却是打出了完全无损的战损比。 最后一个重伤者被张用诚刺中了小腹,躺在地上,鲜血沽沽流出,整个人痛的蜷缩起来,在他身边,是他死去的同伴,整个场面血腥无比,令人震骇。 叫惟功一伙吃惊的是,这几个悍贼从始最终都在抵抗和奋战,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求饶,旬没有人转身逃走。 可能他们自己也知道是这个下场,干脆就直接面对现实了。 “不要杀他!” 战事已了,张梦鲤从不远处赶来,看到还有一个在呻吟的伤者,便是叫道:“这伙贼在通州这里如此大胆,一定要抓回去交给锦衣卫严审,看看是什么背景……他们绝不是普通的江湖盗匪!” “军门,我也想留他一命,不过没法子……”张惟功对着张梦鲤苦笑道:“这个倭人伤在腹部,内脏受损,救不活的。” 这个年头,被长枪刺穿腹部是死定了的,而且将会死的较为痛苦,其实哪怕是几百年后,这种伤势也很难治,救活了也是重伤残疾。 “唉,就在通州这样的地方发生此事,没有来由啊!”张梦鲤顿足道:“不知目的,亦不晓得来路……等等,你说他们是倭人?” “显然是倭人,虽然留了长发,不过倭人就是倭人。”张惟功笑道:“看他们的刀法步架,再看模样气质,骗不了人的。” 许是听到了他的话,那个垂死挣扎,痛苦不堪的倭人也目露凶光,嘴里叽里咕噜,显然说的就是倭语了。 “这说的什么?”张梦鲤满头大汗,环顾左右,此时跑掉的人多半都看到这边的情形后又回来了……原本就跑的不远,四周围了不少人,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自然是谁也不懂。 仍然是张惟功道:“军门不必深究了,这倭人说的就是几句骂人的话。” 他用轻蔑的眼神看向那个垂死的倭人,却是也叽里咕噜说了两句,那个倭中先是眼中惊疑不定,接着就是垂头丧气,低下头去。 “东主你还会倭文?” 张用诚等人张大了嘴巴,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和张惟功在一起几年了,知道他是从山村里出来的,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人,但并不是真正的贵公子哥出身。虽然说张惟功教导他们读书习字,知识十分广博,但居然连倭文也会,这个太不可思议了。 “哈哈,有一次我在南货铺子闲逛,遇着一个会倭文的福建商人,和他闲扯时学了几天,无非就是一些骂人话。” 张惟功的话当然是不尽不实了,身为后世的死大学生,因为对游戏动漫加某种形式的影片所吸引,他会的倭文可还真的是不少,不过从内容到语气,真的不方便在这里秀出来就是了…… 他俯下身去,又逼问了那个垂死的倭人几句,语气十分严厉,那个倭人大约被他吓住了,也是勉强答了几句,不过眼光闪烁,显然是不尽不实。 张惟功冷哼一声,突然拉开那个倭人的衣服,翻捡了一下,果然在鲜血淋漓的腰部发现一个小小的木牌,扯下来一看,脸上便是露出释然的神情。 “军门,拿着这牌,你可以回去交代了。” “这是何物?” “军门看不出来?”张惟功笑道:“上头有林字,背面是倭文,写的是这个人的职守,这些家伙也是有意思,这东西显然是和我大明学的……他们是林凤的手下。” “林凤!” 如果连林凤也不知道,惟功就要对眼前这个还算是干吏能臣的巡抚大人失望了,好歹也是竖起军门旗,有提督军务字样的,要是连林凤是谁也太水了一些。 果然张梦鲤是知道的……接了木牌,一直面色难看的巡抚大人终于回过颜色来了。这一次他来查的是非法使用驿站,使用假火牌,假勘合,没想到遇着这样的事,自己部下死了好些个,巡抚大人遇到悍贼,差点殒命,反正是很难交代的一件事。 但查到底细,那就可以从容上奏了。 林凤和曾一本都是闽浙粤沿海的巨盗,算是嘉靖年间大海商兼海盗王直的后辈,当然风光远不及王直,王直极盛时在日本有根据地,那些城主大名见到王直就跟孙子似的毕恭毕敬,一个城主大名就算有百万石高,拥兵可能也就一万农兵加职业武士几百人,这就算大势力了,王直极盛时可是拥有过千艘战船,庞大的商队,掌握对日贸易,同时还有十万部曲,这样的势力就算是半个日本加起来也得小心对付,更何况一团乱麻的日本战国时代的各家大名呢。 曾一本和林凤在王直之后,势力也不算小,隆庆年间还屡次击败大明总兵副将一级的大将,在日本也有不小的势力,和多家大名关系密切,但在隆庆末期到万历初年,张居正掌握大权,在沿海的措置上十分得力,曾一本被擒斩,林凤销声敛迹,朝廷多次派干员大将去查察此人下落,但很神奇的就是此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然,他的残余船队还在海上,开海以来,比起当年寸板不能下海的弊端就在于此,无法禁绝海盗,哪怕知道一些船只可能是林凤的海船,但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仍然只能允准贸易……总不能见到可疑船只就扣查,再者说,大明海上的水师也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今日之事虽然尴尬,但得知海上巨盗林凤的消息,对于张梦鲤来说,仍然算不小的功劳,足抵其过。 “这位小哥是何人?” 虽然张惟功穿着的是一件普通的箭衣,但展现出来的武功和指挥技巧,加上居于上位者才有的气度神情,都足以叫一个巡抚不敢轻视他……就算是他仍然是个未成年的少年。 “下官是府军前卫张惟功,见过军门大人。” “是你,原来是你……”张梦鲤恍然大悟,眼睛一亮,抚掌大笑道:“怪不得有这样的勇力,这样的刀法和箭术,了不起,真正是了不起。” “大人过奖了。”张惟功矜持一笑,答道:“时间不早,大人宜早点将这里的事办完,然后收拾残局要紧。” 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张梦鲤眼中的惊疑之色更重,点了点头,便是安排自己的部下做事去了。 这样的朝廷封疆,现在也不是惟功能拉拢的时候,又寒暄几句之后,他便向张梦鲤告辞,而对方当然多谢他的援手之恩,更谢他替自己解决了难以交代的难题,对这些,惟功不过付诸淡然一笑而已! …… 在通州住了一晚之后,第二天天刚刚亮,惟功一行便从潞河驿附近启程还京。从通州到京师有运河可通,也有笔直的官道,好马奔驰起来十分快捷迅速,辰时不到,他和张用诚等人一行便又是从东便门进了京城。 每个人的脸上都略有些疲惫之色,但更多的是兴奋。 这几年,群架大家是没少打,在京城,想要做起一样事业来,不打架是不可能的。除了驻军多的地方和皇城,京师里哪个角落没有肮脏的东西?哪怕是勋贵之家,见不得光的事情也多了去了。 在创业之初,几乎是隔三岔五就得打一架,规模从几人到几十人不等,对手一般是塌房和脚行的伙计。 这两个行当,在大明就是奸徒的代名词,脚行伙计为非作歹的实在不少,古语有云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其实就是明清时流传开来的话。 做这种运输和接待业的,最轻也是狗眼看人低见人下菜碟,宰客之类还是小事,脚行伙计抢人东西,骗人货物,强行搬抬外地客人索要高价,一言不合就加以痛殴,甚至在偏僻地方杀人越货也是有的,所以大商人到城市中,不得不用脚行中人时,都要寻官府立契,加以公证,不然的话被骗光抢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这么一群人渣斗,还能立住脚,顺字行自有其光辉之处。 不过,打架和杀人,真是两回事呢…… 昨日和那些真倭的厮杀格斗,对张用诚这些人的提高,毫无疑问是飞跃性的! 第七十七章 圣学 “用诚,晋材,思进……你们都散去吧。” 到崇文门附近,已经能看到陶希忠带着伙计开门迎客,店门口有十几辆骡车,二十来匹驼马,每日就是靠这些大牧畜分运货物,在北京城中,每个店负责的是扇形区域,目前来说都拥有足够的运力,但以业务增长的速度来说,不管是牧畜还是人力,都急需增加。 张惟功看着众人,点头微笑道:“散去之后,好生想想昨日战斗的经过,有得有失……你们莫要骄傲,那些真倭虽然悍勇,但练武是不得其法的,他们多半是倭国的浪人或干脆就是海边的渔民,练几手刀法无非就是正砍斜劈,你们却是我精心训练出来的,不论是打熬力气之法还是刀法,或是桩功养力之法,都是我大明军中的不传之秘,如果不考虑年纪差距的话,我们原本就应该无损横扫他们的。” “东主是说倭国有强手么?” “嗯,应该是有的。” 虽然对倭国也就是日本的具体情形不算太了解,不过张惟功也知道此时是日本的战国末期,在争战厮杀不停的情形下,不论是普通人的战术素养和水平,或是为将者的指挥水平,后勤补给水平,都肯定是在不停的进步中的,而个人的技战术,也就是倭刀刀法,他也依稀记得有不少个流派,那些武士间彼此也在不停的战斗来获得进步的法门。 高手,肯定还是有的。 “不过么,在我们面前,也就是土鸡瓦狗。” “哈哈,东主说的是。” “俺回去之后,还得狠劲操伙计们,不管怎么样,赚钱是赚钱,练武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啊,俺们可不能忘本。” 惟功笑笑点头,见张用诚似乎还是有话和自己讲的模样,便是挥一挥手,把周晋材几个给赶走了。 “用诚,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东主,这个月的帐已经出来了,按你教的复式记帐法,收入支出都有明细帐,帐本我也带来了……” “你先将大体数字告诉我,回家之后,我再细看。” “是……上个月咱们八个店四百二十六个伙计,加上外请的三十一个年纪大的掌柜,一共是开销工钱一千一百三十六两工钱,咱们的骡马用草束三万五千束,月用豆料四百五十石,盐五十五石,各项杂使钱一千三百四十六两,不包括骡马钱、只衙门公费、各店的伙食费,鞋子衣袜使费,药钱……合计就是五千五百两。” “上个月收益,崇文门店仍然是最多,净入五千八百两,宣武门店最少,三千九百两,八店相加,三万八千七百六十二两,这是净入。” 最后总结的时候,张用诚眼看四周,声音放低了不少,显是害怕被别人听到。 每个月近四万两的收入,这是何等骇人的数字! 简单来说,张居正这个千古一相,用几年时间积储了大量的粮食,然后改江南漕运来的粮食为折支,就是把粮食改折为白银,以银本位为国家赋税的基础,在此基础上,明王朝以实物征收,也就是粮食征收为充要赋税来源的形式才发生了变化。 至此,明朝一年的白银收入是二百到三百万两一年。万历三年时,户部积存白银到九十七万两,接近百万两,而张居正因为这个数字深感自豪,而朝野之间,不论他的政敌有多么想攻击他,扳倒他,在两千万石储粮和百万白银的华丽数字面前,毫无疑问的全部败退了。 要知道,嘉靖年间大家可是发不出工资的……海瑞的日记里头,多次记录着自己当县令的工资被折为香料和破布,加上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这可不是偶然现象,在嘉靖年间是普遍现象。 明太祖设计的小农经济的财政体系,到嘉靖时东南有倭寇,西北有俺答,两边一起折腾,王朝财政不是接近破产,是实实在在已经破产了。 如果不是俺答和倭寇都不成气候,明朝在嘉靖年间实在就有亡国的危机! 这么一想,便知道张惟功和他的顺字行有多逆天了! 一个月近四万两的收入,还不算是旺季,夏末时远不及秋天和入冬时的客人多,也就是冬末春初时要比现在淡一些,平均下来,一年五十万两的净收入是肯定有的。 这还是张惟功一年花几万两银子训练部下的原故,穷文富武,练武是要大捧银子养着的,营养要好,衣服鞋子常得换,任何一支军队都会有规定,都会定时下发军服和鞋子,还得有治跌打损伤的丸药,否则满屋伤患,还怎么练? 一年好几万两的开销,却是花在不到五百人的少年身上,换了在九边军镇,正好够养两千人的一营兵,还连铠甲到兵器,战马。 “我都知道了,用诚,你辛苦了。” 张用诚是总帐房,各店都有帐房,各自算自己那一块的收入,不准打听和传话,总的收益和开销到底有多少,只有张惟功和张用诚两个人知道,别人一律不得与闻。 毕竟这个收入水平,实在是太骇人了一些,占现在大明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到六分之一之间,这个收入,是很多人难以想象的。 “辛苦倒是不怕,不过最近风声不稳呢。” “是不是还是被人看出端倪来了?” “是的。”张用诚神色略显紧张,点头道:“我们的进货出货,不管怎么隐瞒,毕竟摊子铺大了,而且现在不再是散客小商,不少南方的巨商也知道我们顺字行。这样下去,利润会越来越大,但是被人盯上的风险也大了。最近几天,每个店门前都有不三不四的人在转悠,打探消息……” “要查。”张惟功道:“多派人手,查查是哪一家对咱们有兴趣了。” “嗯,回去之后就办。” 张用诚把心底的担心对惟功说了,感觉松快了很多,在马上抱拳一揖,终是神色从容的去了。 其实惟功对他的心理也很了解,不算帐还好,算了帐就吓自己一跳。一个月四万两银子的净收入,在几年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孤儿来说,晚上吓的睡不着觉也是正常的,张用诚的紧张,也是在情理之中。 至于有人打自己的主意,惟功一点不奇怪,京城这样的地方,潜在水底下的全是深海怪兽,吃人是不吐骨头的,利益之争,说白了无非就是看谁狠,谁的拳头更大而已……谁想动,只管放马过来,至于结果如何,那可就是难说的很了! …… 从崇文门进内城,往北不过二里地左右光景就到了后世长安街,今世御街方向,往西走不远地方,就是巍峨壮丽的十王府和灯市口等当世著名的建筑群落和市场,沿途所见,是一片片的房舍和房舍之间形成的胡同,多少个小胡同再慢慢汇流成大道,辰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他从东安门进去,没有继续从午门左右掖门入外朝,而是在南长街就拐弯,一路往北,到东华门附近时,正好是一个很熟悉的指挥同知坐班值更,象征性的验看了牙牌之后,便是笑着叫张惟功进去了。 “皇上在文华殿,早些过去吧……今日可是经筳的日子。” “多谢多谢,赶明儿有空了请钱同知你喝酒。” “哈哈,那最好不过。” 初秋时节,正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后世有名的香山红叶就不提了,整个京城,也是罕有的变的清爽。这么一座一百五六十万人,高峰接近两百万人的大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少了一些沙土,泥灰,还有阴沟出来的恶臭,空气不错,天空蔚蓝,少雨多晴,这样的日子里头,人的脾气都是好了许多,张惟功一路过来,在前往皇帝所在的文华殿时,和他打招呼的人就颇为不少。 一转眼,皇帝已经十四岁了,但整个生活的节奏仍然是一如往常。 早起读书,听讲,每隔十天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由内阁、六部、科道詹翰等文官,并有少量勋臣和亲臣陪侍的经筳。 每年年初,举行正旦大朝会,隔不多久,往南城天坛祭祀天地,祭祀太庙等。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未成年的皇帝,核心的任务是读书,其次是充当礼仪上的用具。 枯燥的儒家经典和治国之道的学习,换了一般的少年肯定是抵受不住的,好在万历确实是天资聪颖,常年的接触下来,惟功倒知道这不是对帝王的滥俗吹捧,小皇帝确实是很聪明的一个人,领悟力强,有定性,能坐的住。后世十来岁的小孩学的是什么,眼前的皇帝学的又是什么?真心是不容易啊…… 当然,皇帝也是有这个国家最强悍的一群老师,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饱学之士,学问都是没说的,而且能选在帝侧,做人做事肯定也很不错的,象李讲官那种无能之辈,就算没有张惟功的存在,也肯定早就被排挤出去了。 加上一个张居正是总负责,圣学日进,也就不是一件足资奇怪的事了。 第七十八章 榜眼 惟功现在的身份,已经有资格进入经筳殿中一同听讲,当然,是站在勋亲武班的末尾,待他到时,大臣几乎全部齐至,经筳读书官已经在阅览今日要讲读的书目,做为开讲前的温习,部院大臣列班在内阁诸臣之下,然后是各寺、监的主官,再下来就是清流的翰詹科道了。 众文官都是乌纱宽袍,除年轻者不蓄须外,大半是皓首长须,长袍玉带,望之若神仙中人,养气功夫都是到了的。 班首最前者,甚至和另外两个大学士有所区分的,当然是当今第一宣力文臣,内阁首辅张居正。 两年多的时间,张居正的身上几乎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衣饰打扮,仍然是那种井井有条,松跨有致的穿着,只是以前似乎在他身上能看出一些精干利落,甚至是兢兢业业的感觉,现在随着他位高而权重,这种感觉似乎是彻底没有了。 他的头发,仍然乌黑,鬓角亦是黑亮,而垂至前胸的一嘴漂亮大胡子,更是他全身最醒目,也是最为人所知的标志。 勋亲武臣班首,现在换成了定国公徐文壁,三十余岁,穿着皇帝特赐的坐蟒罗衣,也是腰缠玉带,虽是勋亲武臣班首,气质神情却与翰林无异。 在其之下,是泰宁侯与镇远侯、抚宁侯、襄城伯等侯伯,再下来,才是都督、同知等高班武臣。 看到惟功匆忙进来,张居正瞟了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神采。 这两年来,惟功就象是得了光照和肥料加足够雨水的绿萝,生长的十分迅速,两年半前看到惟功不过是个出色的勋贵少年,而现在文官圈已经议论纷纷,问题的核心和焦点就是张居正没有约束住皇帝和张惟功这个武臣的交往,如果不是惟功世家勋旧的身份,而是象江彬那样的边将出身,恐怕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就算如此,最近在内廷已经给小皇帝多次提点,对武臣哪怕是勋新子弟,也要防闲任用,不可太过亲密……能亲近的,始终只能是“君子”。 可能是青春期将至或已至,皇帝的逆反心理开始增强,对这种警告和劝诫,多半当成了耳旁风。 不仅是对惟功,对张惟贤,李成功,还有朱鼎臣等勋贵武臣,皇帝也十分信用和亲近。 最近还有风声,皇帝打算在成年之后,在大内亲自组建一只禁军,由这些勋贵少年和皇帝亲自统领,借由此事,重整大明的武备。 重整武备是必然之事,但皇帝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想法,光是有这种苗头也是十分危险的,而且毫无疑问是会失败的…… 比起张居正感情复杂的眼神,在他身边的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看向张惟功的眼神就只有厌恶了。 如果不是此子,勋亲武臣那边,这两年怎么就象是有起死回生的感觉?虽然对文官们来说,武臣们不过就是一群秋后的蚂蚱,随时都可以消失在眼前,但张惟功的优秀,还是深深刺痛了他们。 比起文官们敌视的目光,勋亲班次这边,眼光却也亲近不到哪儿去。 徐文壁等高品公侯,事不关已,和惟功不过点头微笑,不得罪也不亲近。而张惟贤和朱鼎臣等人,以及依附于他们的高品武官,看向惟功的眼神也绝称不上友善。 饶是惟功心志坚强,也是忍不住在内心叹息:“还真是势孤力单呢。” “惟功,怎么回来晚了?” 勋臣之中,只有年初刚袭爵,已经成为襄城伯的李成功对惟功还很友善,见惟功站立在武臣班次中,便回头轻声笑问。 “唉,一言难尽,总之是精采极了。” “那一会可要好好同我说……这两日京城之中也有不少事情呢。” 惟功心中一动,笑问道:“何事?” “驿传之事,闹的很大,官场震动啊。” “这个我大约知道……还有呢?” “俞帅至京,够轰动吧?” “昨日我正是去寻他,不料扑了个空……” “呵呵,还有马帅也来京师述职了,这个想不到吧?” “我的天,真是想不到!” 所谓“马帅”就是当时镇守宣府,赫赫有名的边将总兵官马芳。 在后世时,戚继光和李成梁,加上俞大猷这三个大将最为出名,是明朝开国和末期的名将中最闪亮的一群。 而在当时来说,马芳这个宣府总兵官论起威名,其实最少也是在俞大猷之上,只是在戚继光和李成梁之下。 他的一生,也是极具传奇色彩。嘉靖四年时,年仅十岁的马芳被鞑靼人掠走,在草原上为牧人放牧,也就是奴隶,他以曲木为弓,练习骑射,日积月累,终成最顶尖的高手。有一次,他在众多人面前射杀突然扑来的猛虎,使得最善射的蒙古人也开始传颂他的威名,俺答汗将他带在左右,不再以奴隶视之。 这已经是人生的逆转了,但马芳不甘于给异族效力,在嘉靖十六年时逃回大同,在大同投军,从小兵干起,再到下级军官,再直到左都督和总兵官,马芳这一生,也真是极具传奇色彩了。 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也正好回到京师述职面圣,对李成功和张惟功这样年纪的勋亲武臣来说是叫人十分兴奋。 “肃静,圣驾将至。” 两人说的热闹,声音都有点儿大了,徐文壁只得轻咳一声,再出声警告。 果然,众人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拍手声,再下来就是一片寂静。 从金台之后的殿门中,先看到四个穿白皮靴,身上是蓝色曳撒,头戴三山帽,手中持铜拂尘的健壮太监出来,他们是外穿曳撒,内里还有鸳鸯罩甲,两前两后站立在金台四周,他们是护卫皇帝的最后力量。 不论是锦衣卫或是府军前卫带刀官,一律都是在太监之外,然后才是普通的大臣。 四个太监出来之后,才是万历的身影。 万历已经十四周岁多些,这两年多时间他并没有长高多少,现在他的个头已经被小他几岁的惟功给远远抛下了,而且在可预知的未来,这种差距肯定还会越来越大。 他的个头最多算中等,但身体已经明显有发福的趋势,龙袍已经越做越宽大,走路时还有点轻微的气喘。脸也圆了,眼睛都是挤的小了一些,但总体来看,还算是生的方正,眉清目秀,面容当然是毫无疑问的特别白皙的少年模样。 最叫朝臣有点纠心的,是皇帝似乎有点不良于行,走路时,两条腿并不一致,有一只脚轻微的点地和拖地。 当然,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只是对圣天子来说,这是很叫万历难堪的事情。 而朝臣纠心的就是当年仁宗皇帝也曾有足疾,并因为肥胖和足疾早早崩逝,大家当然不希望历史重演。 张惟功也曾经害怕皇帝是消渴症,不过皇帝的身体是有太医院照顾,而且有明确笔记的脉案,并没有消渴症的症状。这个结果并没有叫惟功宽慰多少,他虽然不是历史专家,但后世资讯爆炸,特别是他去过倒霉的万历皇帝的定陵,现场观摩过,根据定陵发掘的结果,万历的两腿确实长短不齐,而且有长期磨损的迹象。 至于怎么解决,现在似乎谁也没有办法。 万历的脚步很快,两年半的时间,他的帝王威仪增加了不少,但他还是不怎么能适应这么多人在一起等候他的情形。 从殿门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这叫他感觉浑身不舒服。 皇帝一上金台,太监便开始赞礼,众官起身,兴、拜,再兴、再拜,三拜之后,皇帝亲口道:“诸卿免礼,赐座。” 经筳不是朝会,参与者都是有座位的,待大家落座之后,读书官便开始宣讲早就圈定的今日要读的内容。 朗朗读书声中,张惟功这才发觉,读书的翰林是老熟人了,原来是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 今年是大比之年,每逢三年,全国各地的举子齐集京师,入贡院参加会试,会试合格之后就是贡士,再参加殿士,成为进士。 进士分一二三等,一甲三人,分为状元榜眼探花,每三年出三人,整个大明迄今为止也没多少,张嗣修前几次考试都没有中,现在已经三十多岁,这个年纪中进士已经算是较晚了,真正的大牛都是二十来岁就中进士,然后选馆入翰林为庶吉士,再散馆出来为部堂郎中,一路扶摇直上,目标就是最终的大学士。 文官当官的终南捷径,就是这一条路了。 若是在二甲靠后或三甲,为观政进士,各部观政历练,或是直接放到地方,那升官的速度就慢的多,而且终生不要想入内阁为宰相了,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这已经成为不可动摇的祖制了。 科场名次,年纪,背景,都是升官时缺一不可的条件,尤其是年资和科名,更是有硬性标准的,张嗣修再考不中的话,或是名次考的差,一身宦途恐怕就没有太大的机会了。 现在他不仅考中了,还是榜眼,又入翰林,还在经筳时为读书官,看起来真是春风得意。 但张惟功暗暗摇头,张居正这样的做法太过份了。 第七十九章 训皇 问题的关键不是张嗣修考中或是名次太好,而是这一次考中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大哥敬修也中了进士,兄弟两人一起中进士,虽说相府的教养肯定比外头好,但此次不仅是张家,还有吕家,张四维家,申家,这几家都有子弟中进士。 国朝官吏,最讲究的出身就是进士,其次是举人,再次是监生,拔贡之类,吏员与唐宋不同,已经断绝了上进之路,基本上来说,非中进士者就算当了官,仕途也十分有限,而中进士者非入翰林,亦不得考虑入相,这其中的关节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全国几十万读书人及其身后的家族,一举一动,观望者甚众,宰相家两个儿子同时中进士,而且名次都在前列,考官还是张居正的心腹,这其中就算没有猫腻,也是成众口烁金之事了。 张惟功知道,最近坊间已经有不少啧啧不满之声,只是张居正积威之下,没有什么人敢当面说罢了。 再将嗣修安排在皇帝身侧,以张惟功对现在的万历皇帝的了解,过不了几天,皇帝就会想方设法将张嗣修撵走的。 这样的做法,真是适得其反。 他在沉思之时,看到万历正看向自己,他微微耸了耸肩,万历脸上也露出失望之色。 平时,张惟功可没少在万历跟前吹嘘俞大猷的神奇,弄的皇帝心里也痒痒的,这一次到通州寻俞大猷,相机拜师,皇帝也热心的很。 说起来惟功也是有点奇怪,万历皇帝似乎是和他的叔祖父武宗皇帝有点儿相似,对军伍之事,很上心呢…… 叫人昏昏欲睡的读书声好歹是停住了,接下来便是张居正等大臣为皇帝解释经义中的要决……好吧,同样是叫人昏昏欲睡。 这种事,对文学之臣是露脸的机会,对文官是无可不可,对勋亲武臣来说,就是受罪了。 趁着众臣说话声音稍大时的机会,李成功对惟功悄声道:“你不过是经筳才侍立听讲,我可是连每天的日讲都得奉陪,这差事,太苦了。” 惟功好悬笑出声来,只得狠狠瞪了李成功一眼。 “原本日讲是在晚上,时间不长,后来张先生说晚上还得点那么多大蜡烛,改成早晨,可怜我半夜就得起来……” 李成功不屈不挠,好歹又讲了一句自己的苦楚,这才满意地回到自己班次。 他们的小动作别人没注意,被折磨的皇帝却是注意到了,也是向着惟功和李成功两人投来羡慕的眼光。 说起来,经筳这种事,对成年的君主主动召集时,讲解一些经典要义,辅助治国心得,可能还有所裨益,对万历这样未成年不曾亲政的君主来说,还是每天的日讲更有实际意义。 好不容易熬到末尾要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万历也是十分高兴,执起笔来,将今日课程中最精警的几个句子执笔写了,笑道:“张先生,这字若看的过眼,便拿回去吧。” 张居正起身致谢,看了一眼皇帝写的字,点头道:“皇上的字已经足抵得一个翰林了。” 万历惊喜道:“先生说的是真的?” “呵呵,臣怎么敢欺君。” 张居正拿起那张纸来,给诸臣传阅。 当然是众文官先拿着,一群老夫子先看,都是摇头晃脑,啧啧赞叹,再传给翰林科道,最后再传到定国公手中,等到了惟功手中时,纸上的墨迹已经干了。 张惟功虽然专注的是实学,犹其以兵学为主,但好歹肚里还是有几斤墨水的,这几年,也算是每日读书写字,从不中断。他的字也有根底了,在几百年后写出来给饭店当匾额绝对没有问题,但和万历的字相比,他的字只能用狗爬来形容。 万历的大字,笔锋间架毫无瑕疵,圆润饱满,是一等一的好字。 诸臣看毕,当然也是不停的称赞着。 万历十分得意,他才十四岁,就算是皇帝,也有着这个年纪普通少年的那种强烈的好胜心。 “皇上大字根底已成,所以这书法课程,以后就取消了吧。” 就在皇帝得意之时,张居正已经向一个负责日讲的翰林官吩咐下来。 那个官员连忙躬身,连声答应着。 在场诸人都有点诧异,张居正一边夸赞小皇帝书法天赋过人,一边却取消书法课程。这个课一取消,皇帝再练字的话,肯定就会被劝阻,这个葫芦里,不知道卖的是什么药。 万历脸上也满是诧异之色,他也不解张居正的用意。 张惟功看向对面的文官时,只见刚任吏部右侍郎的申时行正在微微点头,显然诸臣之中,他第一个想通了张居正的用意。 “皇上天姿过人,然而毕竟是一国之君。”张居正捋须微笑,神色从容的对皇帝道:“于君王来说,最要紧的是体悟治政理国之道,其余皆小道耳……皇上,是不能练字的。” 万历这才明白自己这位首辅的意思,但他确实喜欢练字,还是呐呐道:“朕听说君王也有愉情放松的时候,朕不喜声色犬马,惟练字时感觉心气平和,于身体也大有裨益……” “皇上!” 张居正声色俱厉的道:“皇上你的字练的再好,比宋徽宗又如何?” 万历的脸涨的通红,深有受辱之感,但他在张居正的积威之下,也是根本不敢反驳,甚至,他连反驳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当下皇帝勉强笑道:“先生说的对,朕思虑不周了。” “皇上能纳谏就是好的,臣适才也无礼了。” “无妨,先生是为了朕好。” 说到最后,万历也想通了似的,和声悦色的向张居正认错。 一场小风波,就这么皆大欢喜的解决了。 …… 回到乾清宫后,万历连摔了三个茶杯,茶水不是太热,就是太冷,还给了两个宫女和一个管事太监每人一个窝心脚,若不是怕事情闹大了太后过问,便会令人拖出去打了。 张惟功劝道:“臣乞陛下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再者,传出去不好。” 张惟贤却道:“陛下若是不嫌弃的话,臣每日想送大字本子进来,请皇上提点臣的书法。” 众臣都散去了,只有张惟贤和惟功兄弟二人跟着进来,在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额之下,安抚着脸色铁青的皇帝。 对此时的万历来说,显然是张惟贤的话更中听,他咬着嘴唇,轻轻一笑,对着张惟贤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是!”张惟贤深深躬下身去,藏住了脸上的欢喜之色。 他和惟功兄弟二人已经在宫中斗了两年多,整个京城都是有所耳闻。总的来说,惟功肯定更出色。 人才,武功,谈吐,还有实际的办事能力,惟功都远在张惟贤之上,唯有文才上头,张惟贤还有点信心,今日找到这样的机会,也是实属难得了。 皇帝这里左右无事,兄弟二人便一起请辞。 万历想了想,对惟功道:“你随朕来!” 张惟贤无奈,只得独自辞出,临行之际,惟功向他挤了挤眼,张惟贤面色铁青,大踏步而出,没一会功夫便去的远了。 皇帝却是要去慈圣官,惟功虽是外臣,这几年几乎每天都和万历厮混在一起,加上又是小孩子,倒也是出入内廷不禁。 但这一次他却推辞道:“皇上即将大婚,臣再出入内廷,恐怕不妥啊。” “甭废话!” 万历在他面前,也较放松,虚踢一脚,笑道:“等吾真大婚了再说。” 他又愁眉苦脸道:“也不知道母后选了哪家的姑娘,唉。” 张惟功忍笑道:“反正太后定会选一家好的便是。” 万历年纪已经到了男子一生中欲求最高涨的时刻了,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虽然懵懵懂懂的,但绝对是最为关切的时候了,外廷为他的大婚已经花费不少,准备工作已经在进行之中,光是内廷支出十万两以上采买大婚物资的记录就好几次了。这还是大明皇帝第二次大婚,上次还是英宗年间的事,相隔百年以上,朝野都当成一件难得的喜事来操办,万历自己本人,当然也十分上心。 听闻惟功的话,他也是点了点头,笑道:“吾也是这般想的……母后看吾真是看的太紧了。” 惟功也是闻言失笑,万历这里,伺候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太监,而且是中年太监为主,小太监很少,宫女要么是中年以上的,要么就是宫中最下等木讷的,叫人见了实在提不起兴趣那种,晚间也不准宫女在乾清宫这里过夜,只留太监。 这么严管,小皇帝确实是一点偷腥的机会也没有。 见他的模样,万历没好气的道:“你就好了,想什么时候开荤都是可以。” 君臣之间,说这样的话实在很亲近了,惟功摇头笑道:“臣是习武之人……再说,臣才十一不到的年纪啊。” “瞧你这模样,说二十人家也信吧……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叫吾羡慕死了。” “臣不过傻大黑粗,皇上才是人君之像,羡慕臣这种将种出身的武夫做什么。” 万历坐肩舆,张惟功按刀步行,君臣二人说说笑笑,倒是将刚刚万历心中的闷气消解了很多。及至快到慈圣宫时,万历突然叹道:“吾现在想想,张先生说的话也是没错,皇帝在书法之道上用功确实不大妥当,只是他这么训斥,吾心里还是不大舒服啊。” “皇上既然知道有道理,先将道理记住才是。” 万历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嗯,还是你和吾说话,奏对向来称旨。” 第八十章 捐输 “儿臣拜见母后。” “臣张惟功叩见慈圣皇太后。” “皇帝坐吧,张惟功也起来。” 时近正午,太后这里正在摆饭,饭桌一侧也是放着两个座椅,潞王站在一边候着,显是等皇帝过来一起用餐。 惟功当然是没份的,如果不是皇帝拉他来,现在的他当然也是在家享受美食。在他的不停提点下,七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当然,也是现在有钱,但凡市面上能买的上等调料,惟功一古脑全买了回来。 待皇帝坐下之后,李太后神色如常,一边吩咐摆饭,一边问道:“皇帝今日开经筳,可有什么要说的?” “呃,一切如常,儿臣……” “嗯?” 李太后突然变了颜色,脸带薄怒道:“皇帝!你还敢瞒我?竟然敢在经筳之上顶撞张先生,数年教导,你都是怎么学的?” 皇太后震怒,万历已经不是第一回遭遇了,当下十分熟捻的跪下,惟功暗叹一声倒霉,身为皇帝最亲近的伴当,他已经不是头一回陪跪了。 “一个君王,最要紧的是什么?绝不能有影响政务的爱好,张先生说你自然是为了你好,你怎么敢顶撞于他,内阁诸先生和部堂大臣并勋臣都在,他现在是当家理事的人,你叫他怎么能服众呢?” 太后显是气的不轻,大声数落着,皇帝只得免冠,叩首道:“儿臣知罪了,再也不敢了。” “汝既然知错,可知道以后该如何?” “儿臣再也不敢沉迷书法小道,只跟随诸先生学习治国大道。” “还有呢?” “亲贤臣,近君子,远小人。” “嗯,起来吧。” 这么一通暴风骤雨般的发作,令得皇帝猝不及防,起身之后,脸色也是灰白难看。 “张惟功。” “小臣在。” 惟功没想到太后还问及自己,一时有些意外,但他很沉稳,只是叩了一下首,便沉默不语。 “你平素还是好的,不怂恿皇帝贪玩,不说不该说的话,皇帝身边的近侍从不说你的好话,是因为你从来不曾交结过他们,这一点上,你还是知道进退的。” “臣无状,只知奉职唯谨。” “只取你这一点,加上你是勋旧子弟,忠心自不必说。外头朝官颇有啧言,说是怕亲近了你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这就是他们太容不得人了。” “小臣惶恐,令太后烦心了。” “烦心也说不上,反正你要如现在这样,不可渐生骄矜之心。” “臣万死亦不敢。” “好了,起来吧!” 太后脸上终显露出一丝笑容,张惟功起身时,看到潞王向自己眨了下眼。 这个刚把总角散开,已经开始留发的小亲王确实是天资聪颖,太后又排揎了张惟功几句,皇帝脸上好看的多,一会出去,就不会迁怒到惟功身上了。 “叫你去那几家寺观捐助香油钱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臣已经分头去了,每家搁了五百两,一共二十家,京里只要象样的寺庙庵观都去了,一共给银万两,并没有说是太后所赐,只说是贵人给予。” “好,办的甚好。”李太后轻轻颔首,笑道:“这么一弄,把你的那点家底掏腾光了吧?” “臣年纪小,开店赚钱不过是因为将来想分府别居,还早呢,现在给太后和皇上尽点心意也是该当的……臣有今日,岂不都是皇家所赐?” “这伶俐孩子,嘴忒甜。” 张惟功经常出入内廷,和皇帝及潞王关系都很不错,太后也有点视他为家人子弟的感觉吧……他开店之事,当然是禀明了皇太后和皇帝的,这样大事,还涉及到招募的几百个伙计的人手问题,训练,暗中购买的刀枪也不在少数,若不事先奏明,一旦被有心人翻出来,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祸事。 太后夸赞一句后,也是微叹道:“说是天家没钱,那真真是笑话……天下都是皇家的是不是?我在娘家时也是这般想,但实情也是如此,没钱就是没钱!咱们娘儿几个,每常用度都有规矩,每年交进的银子数目也是有规矩,金花银说是不少,但在京十万武臣,不论是俸禄还是额外加赏,这全是由大内负担,算算一年真落不下几个来……老是让外廷交进银子,咱们自己知道是短了银子使,外廷不知道,只说是咱们太靡费了,传扬开来是真真不好听,没法子,只能事事俭省一些儿了。倒是惟功你这样有良心的,不光是把银子自己收着,也知道皇家日子难过,只是象你的实在是少了些儿。” 太后这般长篇大论,只顾说内廷钱不够使,看来日子是过的太紧巴了。 万历在一边插嘴道:“娘娘千寿节将至,吩咐内阁赦免刑部死囚,这事情怎么样了?” 这一次惟功到京城各地去添香油钱,要紧的就是李娘娘的生日快到了,皇太后也要替自己祈福,只是这种开销外廷肯定不支持,原该就是内廷拿钱。但这阵子为着皇帝大婚之事,开销实在不小,宫中用度都吃紧,拿出上万的银子去添香油钱放焰口,那是断然不成的。听闻此事之后,惟功当然是主动报效,说起来明朝勋贵在这一点上和前清完全不同,清廷遇有重大事故,或战争,或赈灾,或兴大工,王公贝勒是要认捐报效的,捐多少报效多少,都有一定之规。 大明的规矩就是养着亲藩勋贵不能动,二百多年就没有这种先例,后来崇祯穷极了,想在勋亲中借助,结果碰的一头包,皇子都死的不清不楚,而崇祯一心要借助的勋亲人家,就是眼前这位李娘娘的后人武清伯的家族了。 惟功能主动提出报效银子,在皇室眼中简直就是勋臣中的异类,由此也大获皇室的欢心,至于勋戚会不会议论,抱着皇室的大腿,惟功才懒得理会。 倒是此时万历突然问着涉及朝政的话题,惟功感觉十分意外,只得斟酌着答道:“臣听说内阁不大赞同……张先生最近在清理刑狱之事,赦免之事,似乎与法理有悖,所以张先生反对此事。” 李太后点头道:“张先生已经有密揭送进来了,刑狱有常,虽然有慈心,也不能败坏国家法度。他这么说,只能依他了。” 有关赦免死囚人犯之事,其实太后已经和内阁扯了几次皮。很明显,太后非常信佛,放生蛇龟之类已经不大过瘾,颇想救一些人命来积攒功德。 这事儿要是在张居正和高拱之前,多半是小事,内阁不会认真顶牛的,徐阁老和严阁老都是和稀泥的高手,区区几个死囚,犯不着得罪太后。 但张居正最近的工作重点就在清理刑狱上,不准妄杀妄判,要提高司法机关的办事效率的同时,也杜绝冤狱。同时,也是要尽可能尊重法律精神。 这在明朝是很难得,而毫无疑问,这种拒纸的态度会令太后心生不悦。 万历冷笑一声,道:“娘娘千寿赦几个囚犯算什么,前朝都有故事的么,偏张先生就这么固执,硬顶着不办。” “你不必多说了。”太后制止他道:“虽然吾心中不悦,但张先生还是有道理的。” 万历又转向张惟功,问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惟功无奈,只得答道:“太后要赦是慈心,张先生要杀是**度,臣年幼,不知其可。” “滑头!” 万历和太后都是熟知史事的,当即大笑起来同,便是潞王也莞尔一笑。 这个答复,是当年明太祖和皇太子朱标关于杀人之事的争执,太子要饶,太祖要杀,于是问大臣茹太素,太素的回答,便是惟功现在所说。 一时阴云散去,皇帝和潞王一并陪太后吃饭,张惟功却是没资格上前的,只能在一边站班。 待皇帝吃毕后,向太后辞行,潞王因笑着对张惟功道:“听说你请假去看俞大猷俞帅,怎么样,看到没有?” “还未曾得见。” “见着了,得空讲与我听听,我对他也很好奇。” “是,臣遵殿下令旨。” 出门之后,万历阴沉着脸上舆,问惟功道:“他怎么知道你要见俞大猷?” 这两年多来,皇帝和潞王的关系已经日趋紧张,原因则很简单,潞王是他身后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太后多次将皇帝罚跪,甚至一怒之下曾经有说起过要废皇帝立潞王的话,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影响还是造出来了。 惟功安然道:“臣请假了啊……请假当然要和襄城伯说明理由,消息自然就传开了。” “哦,原来如此。”万历知道自己想左了,抱歉的对惟功笑笑,很体贴的道:“你饿了是不是?” “臣侍皇上左右,不敢言饿。” “哈哈,不敢言还是言了,你食量大,今日在宫中吃吧,替你家里省一顿嚼谷。” “臣谢恩。” 皇帝每天的伙食费是三百多两银子,一个月一万挂零,一年十来万,皇太后亦是相当,或是有皇后,则减半,后妃,再减,但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皇帝,只是温火膳做出来味道不好,皇帝很少叫御膳房的伙食,多半是到太后那里开小灶。 到得乾清宫,惟功却不嫌弃,坐下来大快朵颐,他狼吞虎咽的吃法万历见了多次了,但每次都看的津津有味。 见惟功将一整条羊腿轻松下肚,万历万分羡慕的道:“真不知道你这肚皮是怎么回事,吾就难得有吃饭香的时候。” 第八十一章 交进 “臣是武夫,每天耍刀弄剑的,皇上怎么拿臣来比。” “吾倒也想。” “咳,皇上慎言。” “唔。” 君臣二人一时无话了,只有张惟功吃饭的声音和万历无聊敲击桌子的声响。每常这种时候,皇帝和惟功二人说些闲话,万历高兴了就写几篇大字,权当熟手,现在字是练不得了,而且,很明显话也不能乱说。 经筳之事,尚未得两刻功夫,也就是皇帝回乾清宫将朝服换成燕居服的那一点时间,结果前后详细都已经到太后宫中,报给太后知道了,这只能说明,宫中眼线太多,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是时时刻刻有人盯着。 一时待惟功吃毕,正要告辞,有一个小内使匆忙赶来,对皇帝道:“太后娘娘说与皇帝知道,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哦?” 今天遭遇重重打击,难得听到喜事,皇帝欣然道:“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 “太后娘娘说,门户是普通人家,祖父做过大兴县丞,其父是乡试举人,本人性格温良,知书识礼……” “这个不必说,有没有说长相怎么样?” “听娘娘说,长相温婉。” “嘁,这算什么话!” 万历急的如屋顶上的猫一般,来回的转悠,他的年纪已经知道人事,只是皇太后从来不肯放他肆意放纵,当然,这样的管教是正确的,不然以皇宫之中皇帝予取予求,要多少女人没有,只怕早就将身子弄跨了。 “你去,你去!” 万历转悠了几圈,便是指着惟功道:“刚刚选定,还不会赐宅,也不会有禁军把守门户,你去瞧瞧,看看皇后是何模样。” 惟功吓了一跳,为难道:“人选定了就是皇后娘娘,外臣怎么敢乱看。” “瞎说什么!”万历怒道:“她长了十几年,看的人多了,现在就偏看不得了,要你去便去,不要废话。” “好吧……臣遵旨。” “还有,进五千银子来!” “……好吧,臣明早带进来。” “若是兑成金子更好。” “臣照办便是。” 万历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告诉汝家惟贤,这几日不必送窗课本子来,吾没有空。” 可怜的张惟贤,又一次被抛弃了……惟功在心里默念一声,却是赶紧答道:“是,臣知道了。” “有空也去兵部,看看俞大猷,拜师成功了,回来和吾细说。” “是。” “你那个店,究竟一年能赚多少?” “臣的店,其实只是脚行的变化,利不算高。”这个问题,皇帝肯定憋了好久,张惟功也早就有腹案了:“臣若是能往蓟镇、宣、大、辽镇、山东、河南,各设分行,包送军粮,食盐,运回毛皮等土物,来回获利,这才是真赚钱。” “这个太难了……” 几个门店,万历也相信赚不到什么大钱,一般的官店收入,他还是清楚的。张惟功的几个店,言称年获利两万,这在万历来说已经是颇高的利润了,要知道,勋侯之家开设的官店,平均一家一年也就两千银子。 国朝最赚钱的行当,毫无疑问就是放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 舍此之外,最稳赚不赔的,就是买地买庄子,有几千上万顷地,一年两次收成,每亩获利三钱五钱银,一年十万两以上还是稳有的。 高利贷这行当,晋商占据半壁江山,然后剩下的就是勋侯之家和高官显贵,本钱十万,年获利三十万也不是难事。 放印子钱毕竟是吸人血汗,明廷向来有例严禁,普通的士绅和商人敢碰这个雷区的,被抓着痛脚就会死的很惨。有严令在前,皇帝总不好干这种行当,脸面还是要的。至于土地,从成化年间首创皇庄,至今皇庄已经有一百三四十万亩之多,只是每年交进的子粒银不过几万两,实在是叫万历有点灰心丧气。 养了大量的管庄太监和部属,结果收下来的就是这么一丁点,实在是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皇家的事就是这样,人浮于世,浪费严重,而事情却没有人办,也没有人督责,论收益自然是不成了。 所以皇帝到底还是对惟功的建议太有兴趣了,现在就能一年赚两万,扩大十倍规模,一年岂不有几十万?再把触角伸到外地,自己给予支持,岂不是一年大几十万? 想到这里,万历真是两眼放光。 所以他一改犹豫口吻,郑重道:“等吾亲政之后,你再想办法吧。” “是,臣等将来再说。” “还有,”张惟功对万历谈事情,总是慢慢潜移默化,早早植于万历心中,因而趁热打铁道:“臣的顺字行,现在只是收货送货,赚的是脚行力钱,臣想,也搞存钱兑钱,本店存,异店取亦可,从中收手续费。” “你说的是钱庄吧,这个山西老倌在搞呢。” 提起钱财诸事,十四岁的万历已经很敏锐了。 “臣的这个做法,和钱庄或质铺都不同的,要紧的还是方便,不取其暴利,以免伤民,亦招物议。” 通存通兑,异地取款,这个其实在中国也不是新鲜事,唐宋时就已经有人在搞了。但这事情总是随着王朝兴衰,当然还有钱庄自身的发展息息相关,反正到目前为止,山西人开的钱庄还办不到这样的事。而真正意义上有近代银行业雏形还是清末的事了,等真正的银行出现之后,钱庄也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在万历年间,晋商搞钱庄,而江南士绅的主要生财手段则是质铺,也就是当铺,很多知名的官僚家中都有大型质铺,日获斗金,是真正的暴利行业。 钱庄,质铺,加上粮行,是当时的三位一体的吸金怪兽,这一点,连皇帝也是心知肚明。 虽然万历对张惟功的谨慎小心并不以为然,不过想想张居正的严厉,便也释然道:“虽然吾在你身后,但能小心还是小心些的好……今日就这样,你去吧。” “是,臣告退了。” 在皇帝这里耗了半天多时间,出了午门后,正好遇着一个相熟的兵部吏员,惟功因笑问道:“马帅和俞帅都去兵部报过道没有?” “还没呢,马帅是要早些,后日上午吧,俞帅还不曾有准信儿,估计也就是这三五天。” 两个镇边大帅分别来京之事,在京城官场也是不大不小的新闻,所以惟功一提起来,这个兵部吏员也是很清楚。 “那我明早去兵部。”张惟功笑道:“久仰马帅大名了,一定得去结识一下。” “马帅是得早些,俞帅是要留京的,所以不急,马帅可是只来京述职,打个花狐哨就走人,不会耽搁太久。” “承教,多谢。” 惟功致谢,然后往对方手中塞了一小锭银子,约摸二两重,那个吏员喜不自胜,长揖了半天,等惟功走远了之后,这才起身。 到东安门附近,来兴儿远远迎过来,同时还有两个戴着**帽的长随,见惟功过来,两人也是一起迎上来。 “张大人,阁老适才吩咐了,叫你到府中等候,阁老有话要问。” 张惟功一征,再看这两个相府长随一脸不容商量的嘴脸,只得叹息一声,对来兴儿道:“你先回去,给七叔七婶说,我晚点再回府。” 这便是官身不由人,无可奈何之下,惟功只得掉转马头,预备到张居正府邸中去。 转身之后,他看到一队人马过来,虽然没有仪仗,但中间八人抬大轿,两侧还有不少长随护卫,知道必是二品以上高官,于是牵马引避,在路边等候。 轿子路过之时,有人在轿中掀了一下轿帘,有人在轿中看向张惟功,正好惟功也看向轿中,四目相接,那人移开目光,迅速放下了轿帘。 “似乎是张四维……” 从随员之中,惟功看出坐这大轿的是张四维,他无所谓一笑,继续引马前行。 “听说张太岳又召这个少年到府咨询事情?” “学生亦听说了。” 张四维的八人抬大轿是经过特别改建,比起普通的大轿要更加宽敞舒适的多,轿中除了他的主座外,还额外设了一个座位,中间放一小几,上面放着茶吊茶杯和一些零食,左手侧还有一个小小书架,放着几本解闷的闲书,右侧居然是一个精巧的多宝阁,放置着一些古董,由阁老上朝下朝时在轿中摆弄着解闷。 此时坐在张四维对面的,是他最心腹的门生,现在都察院为监察御史的李植。 此人工于心计,口密腹剑,是张四维最心腹的干将和谋主之一。 “但老师不必将此子太放在心上。”李植笑笑,替张四维添了杯茶,然后又道:“此子很机灵,朝政能不说的便不说,几年前,在勋田清丈之事上他与张贼的对答,就可看出他年纪虽小,却很油滑。” “哼,武臣用事,究竟是叫人心里不舒服的很。” “呵呵,老师是因为他那个顺字行吧?” “也有一些……”张四维点头道:“脚行中人也颇有一些和我们走的近的,连番述苦,这小子已经赶的他们没活路了。” “只要他不涉及到钱庄质铺,老师就由得他吧。” “暂且也只能如此……皇上也罢了,太后对这小子印象颇佳,先放着吧……” 第八十二章 试探 “学生倒是听说,勋亲之中颇有一些眼红他商行的,由他们窝里斗不是更好?” “哈哈,这个倒也是,汝言深得我心。” “我们现在,还是要忍耐,张贼现在是春风得意之时,但他在位越久,得罪的人便是越多,学生以为,最要紧的还是等皇上亲政。” “今日他不许皇上写大字,皇上当时的脸色老夫是瞧着了,十分难看。听说,还有件事,皇帝背书,背到‘色勃如也’之时,将勃背成了‘背’字音,张太岳顿时便大吼一声,其字念‘勃’!弄的皇帝特别难堪,当时差点下不来台。” “呵呵,此贼当自己在三家村当塾师呢?老师,我们,姑且待之!” …… 惟功出宫时已经是申时二刻,等他从熙熙攘攘十分热闹的皇城出来,抵达张居正府邸所在的弓弦胡同时,已经是申时末刻,也就是傍晚五点左右的光景。 弓弦胡同仍然十分热闹,不过惟功不急着和那些等传见的官儿一起往里挤,他在皇帝那里囫囵一吃,万历看着热闹,他却没怎么吃好……挑了一个做羊脸肉的摊子,吩咐道:“四斤羊脸肉,不要烧饼,一角酒,快些。” “好勒……小哥儿你是买回家与家里人一总吃?” “不是,自己吃。” “好家伙,你能吃的下这么许多?” “呵呵,只管做便是。” “好勒,小哥儿你稍等……咱还真没瞧过一个人吃四斤肉,今儿要开眼了。” 京城小贩,嘴和手都是快,一边和惟功逗贫嘴,手中的小刀雪亮发光,在卤好的羊脸上不停的片着,从嘴唇片起,再到眼珠附近,不消多时,便是将一个硕大羊头,片的干干净净。 这些羊,都是从口外赶过来的,俺答归顺被封为顺义王还没几年,但蒙古和大明的贸易就展开的特别红火,大明的茶和生活用具,包括布匹,丝制品等奢侈口在草原上卖的特别红火,而草原上赶来的羊群也就是一群接一群的进了京城。 “不错,好东西……” 切成盘的羊脸肉端上来,惟功据案大嚼,吃上几口,便是小饮一杯。 他的酒量很大,但自己知道多饮误事,所以一次最多喝一角,聊以助兴。而这些羊脸肉,膻味足,嚼劲是软腻中带有脸肉才有的弹性,不论是鼻腔还是嘴巴,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的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大快朵颐,一口接着一口,却不料除了摊主之外,不少人都是看的呆征住了。 身量再高大,毕竟还是一个少年模样,惟功头上的总角也是去年刚解开,由总角改为留发,他脑后的锦囊中头发可还真的不算长。 这么一个少年,据案大嚼,不过盏茶功夫,眼前的羊脸肉已经去了一多半,真真是风卷残云一般的痛快,至于那一角酒,早就下了肚去了。 这么豪气干云,痛快淋漓的吃法,当然也是引的无数人为之瞩目和注意了。 说来也巧,俞大猷父子亦是坐在不远的地方,只是他们在馄饨挑子边上,坐在角落之中,并不引人注意,而看到张惟功很快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俞大猷因失笑道:“这个小子,与老夫当年的吃相,倒真有三五分相似之处。” 青年男子,亦是俞大猷晚年得子而出的俞咨皋,此番是陪同父亲进京,他还没有正式的武职,此行也只是历练了。 南方卫所,纵有世职,锻炼的机会也不多,不象当年的戚继光,青年时代带领山东的班操军,北上戍边,在京营任职,很早就得到了锻炼的机会,俞大猷此番带着儿子出来,也是寄望于他能在京师和边塞地方开开眼界,将来接任世职再任实职时,能有一些实际的经验。 俞咨皋对武学的兴趣不大,对战阵之事和水师较为有兴趣,只是父亲三番两次夸赞这个年幼的小子,令他十分不服,只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俞大猷呵呵一笑,看向儿子的眼神也是充满睿智的光芒,青年人的心思,已经垂暮的他,又如何能不明白。 “结帐,多出来的,与你自己拿去吃酒。” 惟功尽兴吃得一饱,心中愉悦,抛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正好是一两的整锭,散发着诱人的银光。 那卖羊脸肉的当然是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小小的银锭在桌上转悠着,他伸手便去拿。 但手未至,便是又有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一个破锣嗓子大声道:“咦,今天运气真好,出来便捡了一锭银子……今晚去勾栏胡同,老子请客。” “哈哈,胡四好运道。” “老子今晚要叫两个粉头。” 随着叫声,一群大汉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一直撞到这摊子四周,每个人都是在胸前横抱两臂,嘴上是在说笑,却是人人都将眼光投注在惟功身上。 “八位好汉,不要为难人家这摊主,有什么话冲我直说罢。” 眼前这情形,一看便知道是人家来找自己,惟功一笑起身,却是背负双手,眼神中也是毫无紧张之色。 “有人托咱们几个来给你五公子带个话,”一个三角眼,瓦刀脸的汉子咽一口唾沫,横声道:“你是堂堂国公府的人,还是朝廷命官,何必同人家苦哈哈抢饭吃?” 惟功一笑,问道:“脚行派来的人?” “只是受人所托,请你小张大人搞抬贵手。” “呵呵,不抬怎么办?” “我们弟兄受人所托,大人总该给个薄面?”瓦刀脸汉子目露凶光,狞声道:“大人,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是官,现在又是这么多人瞧着,咱们不会怎么样的,不过大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废什么话!” 惟功突然发难! 抽刀在手,长刀光如匹练,顺势极快而下,在一旁的人几乎就只是看到刀光一闪,连他抽刀和挥刀的动作都没有看的很清楚,却只见刀光一闪,再便是血光溅起! “啊……” 那瓦刀脸汉子正说的嘴响,岂料惟功已经一刀将刀搁在桌子上的小腿给斩了下来! “胡四哥!” 两个离的最近的汉子红了眼,疾冲而上,而惟功反手一刀,已经将一个汉子的胳膊斩下,众目睽睽之下,先后就是飞起来一条腿,一只胳膊! 大明京师,经常有斗殴和刺杀之事,治安严格来说并不算好,若不然,也不会有天子经常下诏督促整顿治安之事了。 但很多事,是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进行,而惟功的此时的举动,却是肆无忌惮之极。 一出手就废了两人,还有六七个汉子,已经从跃跃欲试到面色惨白,退缩到几步之外,虽然人人将暗藏的兵器取出,却没有一个人敢冲上来。 两刀之威,已经叫众人看了出来,眼前这位少年勋贵,武艺高强,更兼心狠手辣。 “告诉你们背后的人……”惟功见他们不敢上来,冷笑一声,将长刀擦拭干净,收刀入鞘,和声道:“拿出真正的本事来,不要叫你们这些小鱼小虾来送死了。” “好,我们一定将话带到。” 一群汉子来的诡异,去的狼狈,两个重伤者被迅速搬抬离去,断脚断臂也被取走,若不是地上有一摊血迹,事情就如没发生过一样。 惟边身边有一个总角孩童,三四岁的模样,在地上滚的泥猴儿一般,此时也是看着惟功,目瞪口呆的模样。 惟功弯下腰去,递了一角银子给那小孩,笑道:“小弟弟莫怕,哥哥打的是坏人。” 那小孩懵懵懂懂,不知怎么答话,一个妇人忙将孩子抱住,见了银子,笑的嘴都合不拢了,看看惟功,却又欲言又止,感激的话都没敢说。 惟功呵呵一笑,拍拍肚皮,大步往胡同深处行去。 吃肉喝酒,挥刀伤人,事情做的潇洒之极,他的心中,当然也是畅快之极。 不远处,一直默然旁观的俞咨皋突然道:“父亲,儿子突然想回福建了……” …… 张惟功在相府里没等太久,小半个时辰之后,张居正便是在府内的小花厅里召见了他。 几碟小菜,一碗碧粳米粥,剥好的几个鸡蛋,江陵相国的晚餐颇有湖广一带的风貌,见惟功进来,张居正用筷子点一点,随意道:“惟功,坐下一起吃吧。” “呃……”惟功捧捧肚皮,还是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拒绝张居正绝对是很危险的行为,惟功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连皇帝也大声训斥的人你和他顶牛,岂非不智? 当下坐定了,自有一个丫鬟上前,替惟功装了一碗粥上来。 “这是辽东都司送来的关外辽河里的银鱼,大而无刺,肉质鲜美,送来的时候还是活的,你来尝尝看。” “是,小侄尝尝。” 惟功这才明白,眼前不起眼的小菜,居然也是价值不菲。初秋时节也是鱼正肥美之时,从辽东送到京城来,最少也几十个驿站了,沿途传递,为了不使鱼死,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岂是等闲? 第八十三章 威胁 一尾鱼,在辽东几分银子一条,在这里,恐要加上百倍了。 一入口,果然软腻鲜香,舌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元辅家中的厨子,真是了不起。这鱼也是好,今日来的不冤枉。” 张居正冷哼一声:“若是没有好鱼便来的冤枉了?” 惟功嘿嘿一笑,不敢再言声了。 一时寂寂无声,只有筷子碰到碗碟时的声响,十几个丫鬟小厮在饭厅里伺候着,也是一点咳喘之声不闻。 这一顿饭,算是惟功吃的最别扭的一餐饭了,哪怕是陪着太后和皇帝,亦是没有这般严肃。 “委屈了你吧?”一时饭毕,张居正一边擦着手,一边对惟功道:“老夫是讲究食不语的,敬修他们大了,也罢了,简修这孩子就不愿同我一起吃饭,说是太别扭。” 惟功干笑一声,答道:“我等性子浮滑跳脱,陪侍阁老一回,也是于自己颇有进益的好事啊,不敢言委屈。” “但愿你不要口不应心才好。”张居正看惟功一眼,眼神凌厉,令惟功吃了一惊,张居正沉声道:“你简在帝心,常伴帝侧,要十分戒慎小心,不言事,不求官,不递话,敬谨诚挚,不要工于武事而短于谋身,你与简修相交一场,算是老夫看着长大,今日吩咐你这几句,你听着,受用终身,不听,祸由自招,老夫是不会再说下一回了。” 惟功正色道:“下官谨记在心。” “很好,你还年幼,现在嘱咐你比你惹出祸事来要好的多……现在来说说看,在通州驿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也是十分意外的事……” 在张惟功讲述的时候,张居正时而喝一口茶,时而皱眉,时而凝神思索……一般的人命案子,不要说死十来个贼人和几个官兵,纵是死一个村子也不需劳阁老元辅来伤神,但这一次是在通州发生,而且贼人在发觉是巡抚在场之后,还悍然攻击,意图杀害朝廷命官。 这个事情就可大可小了,由不得张居正不小心谨慎。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大半是汉人,有几个是真倭?” “是,下官的意思正是如此。” “真是奇了,真倭跑到京城附近做什么?” “下官翻捡过尸身,从很多细节来看,他们是在福建登陆,然后一路沿途北上,去过杭州,绕道长沙,再由勋阳入河南,从河南又折回南京,再从南京北上,这一次就正常了,沿镇江,扬州,淮安,宿迁,再到临清,德州,直到通州为止。” “你的意思……”张居正以指叩桌,沉吟道:“这帮人没有那么简单?” “是的……”惟功沉声道:“当是一群细作,沿途窥探我大明内镇军情,收集山川地形资料……下官在他们身上发觉了不少这种笔记资料,倭奴,居心叵测!” 张居正也大感震怒,更多的是震惊:“曾一本已经授首,林凤一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扰犯海疆不说,还敢进窥内镇?” “下官亦觉有些荒唐,但那些东西不会有假的。” “此事确实是有叫人难以置信之感……”张居正沉吟一会儿,便十分果决的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了,老夫会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去处置,所有的物品,你都移交给锦衣卫吧。” 锦衣卫里,张惟功也颇有几个熟人了,刘守用这个堂上官能力一般,但二百年的特务机构也不是白给的,里头颇有几个能人,东厂的理刑百户魏仲平,锦衣卫镇抚官迟子凌,都是不打不相识,对他们的能力,惟功还是相信的,当下点一点头,答应下来。 待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起更时分,守门的一群人已经呵欠连天,不过见了惟功回来,都是赶紧上前来趋奉。 “每人一两,多了是没有。” 惟功手面极大方,平时出入当然没赏银,象这种回来迟了,叫人多等的情形,多少不拘会有点赏赐,所以这些人才一起拥上来。 当下掏了一把碎银扔出去,笑着道:“人人有份,不过提醒你们,赌钱时小声些儿,不然被张贵逮着了,一听说是我的银子,怕是加倍罚你们。” 他拿张贵打趣已经是常事了,众人都是哄笑起来。 笑声之中,惟功满面春见的进来,一路上戳灯和灯笼极多,倒是将府中照的十分明亮,他没有直回梨香院,而是先奔了绿天小隐。 因见院中还有亮光,便是在门口问一个小厮道:“大哥在里头做什么?” “大哥儿在检自己的窗课本子,说是明儿要送给皇上看。” “哦,我正是为此事来的。”惟功笑笑,提高声时,对着里头叫道:“叫大哥不要找了,皇上口谕,这两天没空,过一阵子再说吧。” “砰!” 里头隐约传来砸花瓶的声响,惟功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四周黑暗处隐隐约约似乎是有不少人在窥探着,这两年,府中下人也是见识到了惟功的坚韧之处,不管怎么劣势,始终是这一副且歌且狂的模样。 而张元德父子对他的打压,当然也是始终没有停止过,两边你来我往,甚是热闹呢。 …… “皇上也手头短,还找咱小五借钱?”回到小院,一家人在院里闲话家常,七婶一听说万历叫进五千白银,也是大惊小怪起来。 “天家用度也是有常。”七叔笑道:“也不是随心所欲。” “不过……”张元芳又道:“内廷这几年叫交进的银子可是不少。我记得,嘉靖末年,每年光禄寺报日常膳费开支为一年十七万两,当今即位之初,一年报开支是十三四万,较之嘉靖和隆庆年间又有减少,但这两年又大为增加了吧?” “去年是二十六万两,今年怕是不止。” “好家伙!”张元芳皱眉道:“现今的用度,比起嘉靖年间还多了不少,较之万历初年涨了一倍有余,这内廷是怎么回事?” “皇上喜奇玩,有些帐目,就是开在膳食费上了……” 身为内廷亲从官,张惟功对钱往哪里去还是清楚的,皇帝的膳食费真正是在十五六万,较嘉靖年间差不多,反正大量的食材是每天都要用,皇上下几下筷子当然就不一定,吃不完的就赏给有脸面的太监,大太监再赏给小太监,吃不完的就直接倒掉,反正每天也不知道要靡费多少。 这还是小头,多余的十万两,怕是万历用来买珍宝奇玩用掉了。 张元芳叹道:“皇上还小,真是性子未定啊……” 他又疑道:“再怎么没钱,要你这五千两有啥用处?” 惟功一笑,答道:“皇上这是在试探,看看我这几家店到底赚多少……我当然不能老老实实的只进五千,兑成两千金子交进吧,皇上喜欢这玩意。要五千两银,给两千金,兑成银子一万二左右,又给皇上脸面,又不能显的我太有钱,也不能显的没钱,这里头的水深着呐。” “内廷差事,真是不容易伺候……” “呵呵,也还亏得这两年金价下跌银价上涨,不然得亏的更多。” “对了,有件事!” 张元芳面色凝重,向着惟功道:“昨日有个同知都督,说是被人托付传话,人家想拿五千银子,买你的德胜门和宣武门两处门店。说是贵人,请你务必给这个面子。我当时说,小五这几家店都是辛苦创出来的,不是英国公府产,自是自己的体己,怕是不好转让。那个同知只说,传话这人向来不是好说话的,劝咱们不要因小失大,语含威胁……小五,你怎么看呢?” “呵呵,这几年挨打的人还不够多,还有人不死心?” 惟功这些店,从开始到现在,两年半时间,群架打了十几二十回不止。开头是些市井中人,后来也有些权贵之家,到后来人家知道惟功不好惹,本身在内廷,又是英国公府的人,所以势力不够的,也就渐渐收了手死了心。 现在旧事重提,想来是有不少人暗中起了心思,毕竟张惟功的那几家店,瞧着油水实在是太充足了。 当然,若是叫人知道惟功的八家店一年能赚几十万银子,别说勋贵权臣们了,就连皇帝也会下黑手吧? 这事儿还真别相信大明皇帝的人品,武宗年间就有皇帝强抢总兵官住宅,强抢大臣的土地为皇庄的事情也有,利字当前时,皇帝也红眼的。 “七叔,放心吧,我自省得。” 张惟功也是没说他下一步的打算,等他的顺字行有了钱庄功能时,朝里最少有三成是晋党的官员,还有遍及京城的那些山西老倌儿究竟会怎样,真是想一想就刺激的很呢。 翌日清晨,一大早晨张惟功就换了衣服,一身短打扮穿上去,大家公子和朝廷官员的派头就都不见了,也不骑马,未来皇后的居住是西城大时雍坊靠宣武门方向的绳匠胡同,相隔几里地,迈迈脚也就到了。 第八十四章 灵机 说来也是巧了,守备在巷子口的正是锦衣卫的人,为首的大汉正是迟子凌,他戴乌纱帽,穿一身大红飞鱼服,玉带朝靴,绣春刀的刀把上还加套着小红旗,看起来真是威风赫赫。 一见惟功,迟子凌便怪叫一声,逼上前来,两眼怒视着惟功道:“你这惫懒小子,真是给俺们找了一个好差!” 惟功一边步伐灵活的躲闪着迟子凌的鹰爪手,一边笑道:“迟大哥这是何意,小弟是怎么招你惹你了。” “还不是通州那档子事!” “交到迟大哥你手里了?” 张惟功是有点吃惊,这事儿没两天,这已经直接交到锦衣卫里头了,这件事这么雷厉风行的办,由此可见张居正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就锦衣卫专理吗?” “可不就是我们……而且,就专交给我一个人负责。” 锦衣卫的镇抚不是后人想象的那样,只管北镇抚司那一档子事,得看是不是被上头赏识,如果被上头赏识,一个百户照样能勾当重要差事,体制是和普通的军镇卫所完全的不同。 眼前这事儿,对锦衣卫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对迟子凌这个北镇抚司的六品镇抚来说,却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没头没脑的人命案子,里头有海匪有真倭,还没有一个活口,有价值的东西信物也是不多,这案子,难了。 “迟大哥有什么打算没有?”惟功想了想,劝道:“虽则这是一件难办的差事,但交在迟大哥你手里,还是说明上头对你还是看重的。此事,或许就是迟大哥你往上一步的机会了。” 锦衣卫中现在几乎全部是世家子弟出身,大家是大哥不说二哥,除非刘守有这样有大根脚的直接任堂上官掌印指挥,其余的不论是同知或是佥事,镇抚,千户等等,都是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迟家虽然不是第一流的世家,但祖宗就是锦衣卫千户,世袭下来各代都有实职,最高也做到指挥同知,国朝的规矩,向来就是信任这些世家出身的武职官员,用着放心,锦衣卫这种鹰犬就更是如此。 迟子凌一听就知道张惟功说的十分有理,脸上颜由阴转晴,点头叹道:“我何尝不知道现在是难得的良机?但目前是毫无头绪,现在有我只得派两路人出去,一路往福建,一路直接去倭国。” “去倭国?” 这一次轮到张惟功吃了一惊,当下问道:“去倭国岂不是言语不通?” 迟子凌横他一眼,道:“学一些日常用语就是了,大明流落在倭国的最少有几千过万人,多半是被俘的渔民,充为奴仆,也有一些商人和其余人等,混几个人到倭国有什么奇怪的。” “迟大哥你还真是大手笔……” 惟功感觉自己对锦衣卫和当前的大明的认知还是需要修正的,毕竟还真不是日薄西山的末世,进取心和责任感都是很不错的。 他穿越前看过一些小说,曾经提起在万历三大征时的壬辰倭乱时,也就是著名的抗日援朝之战时,锦衣卫曾经在三千里朝鲜含冰卧雪,从朝鲜北部直插南方,带回很多有用的情报。惟功曾经怀疑,以当时锦衣卫的技术水平,人员素质,是不是能完成这种任务,是不是过于传奇了一些。 现在看来,也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当下满怀敬意,对着迟子凌拱手道:“愿迟大哥的人马到功成,破此巨案。” 他灵机一动,又笑道:“如果去倭国的人要装扮打掩护,我手头有一些机灵的小子,可以假扮父子什么的,跟着打个杂也成。” 迟子凌道:“这安排自是好,只是我手中使费有限的很,多一两个人不打紧,最少得多一二百银子的路费才够。” 当时往日本也就是福建下海,沿着一年两次的洋流往返,一般来说是很安全的,但也不能排除船毁人亡,风险高,费用当然不低了。 “这个银子当然是小弟出,老实说,我也是想派体己人跟着出去,长长见识和本事,将来使着更觉出色。” 这个解释很合理,迟子凌便是很高兴的答应下来。 闲话说毕了,惟功便是将今日来意和盘托出。 替皇帝办这种差,迟子凌当然没的拦着的道理,只笑道:“前头是宫里头的人,司礼监张诚太监亲自坐镇,皇后家很快就要赐宅子,皇后父亲肯定按例封伯爵,你赶紧的吧,到那时关防就严密的多了。” 张诚也是司礼监有品级和位份的大太监,也是隆庆年间从潜邸里出来的旧人,当然不如冯保混的开,现在宫中诸事都是冯保当家,和外朝的交道当然也是冯保负责,张诚这个司礼随堂太监只能到这里来做这种打杂的小事,由此可见,这宫中冯保的权势有多么熏灼可怕。 一时无话,惟功进去时,锦衣卫的人都识得他,再有迟子凌带路,当然顺当。 待看到大群戴三山帽,穿青色或蓝色曳撒,或是在外穿着鸳鸯罩甲,脚底一律白皮靴,也是按着绣春刀的人群时,惟功便知道这些是大内里头学过武和骑射的内监。 到这里,锦衣卫都不便过去,只能惟功自己向前。 “下官见过张公公。” “呵呵,是小张同知啊。” 张诚长相普通,但嗓门不象一般内使那么尖利,有点温和醇厚的感觉,与人笑谈时,叫人如沐春风。 惟功历次入宫,与张诚也是很熟悉了,他向来不喜欢装乔拿大,言语和气做事爽利,出手也大方,逢年过节,对张诚这样的大太监也没少孝敬,所以在宫中人缘甚好。 当下说明来意,张诚先是一笑,接着便是摇头,见惟功不解,便是道:“小张同知自己去吧,不过你得装作一下,不能就这么进去。” “是,我省得。” 皇后选出来,虽未进宫,但已经是一国之母,帝后乃是敌体,也就是说在名义上地位相当,与普通的后妃在地位上是有天壤之别,张惟功若是贸然进去,就算奉有皇命,被御史知道,也非得被弹劾不可。 惟功笑道:“劳烦公公派个小火者,弄一对水桶来,下官装成挑水人便是。” 张诚点头一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当时的北京城中聚集着大量的人口,勋贵权势和豪富之家当然不必提,一般人家,或是三五户合用一眼井,或是整个胡同就一眼井,或是干脆每天由挑水人送水到家里,反正家家户户都有大水缸,倒也方便。 这两天这个乱劲,挑水人肯定不得进来,惟功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在人找水桶的时候,张诚赞道:“小张同知果然是在皇上身边得力的人,随便一个主意,就叫人觉得稳当,也有用。” “公公夸我了,下官不过人小,脑子动的快,公公这样在司礼监负责国事,那才是大智慧呢。” 张诚瞥了惟功一眼,见这少年一脸挚诚,不象是取笑,当下叹了口气,答说道:“一切国政大事都在双林公公手中,我等不过随堂画诺,伴食而已。” 以前似乎有过伴食宰相的笑谈,张诚言谈之中,也是将自己比成了唐宋之时的宰相。 不过这倒也不算突兀,毕竟司礼监太监是标准的内相,外廷的题本和奏折,先到内阁,再由内阁拟出票拟,然后转入司礼,只有在司礼批红之后,才是正式的诏旨。 所以司礼监自称为内相,并不算逾越。 “久闻公公老于政事。”惟功仍然很诚恳的道:“历来代有才人出,公公未来出息亦未可限量也。” “心感,十分心感。” 在惟功这样近乎妖孽的少年面前,张诚不知不觉间,竟是以完全平等的态度与他对答起来。 在自己并不得意,事事被冯保压制的时候,这个少年有这样的一番表示,难能可贵,张诚心中竟是有点感动起来。 “下官进去了,和公公一向少会,今日欠了人情,容下官有空了置酒感谢。” 顷刻之后,两个小火者担着水桶过来,惟功很轻松的接过挑子,大步往王家宅门而去。 见他敲门进去之后,张诚身边才有一个伴当轻声道:“这惟功小官人,待人接物,真是没说的啊。” “是不错。”张诚亦是轻轻点头,同意道:“是个可交结的人,以前一直当他小,今日看来,果真是个角色。” 有锦衣卫和太监们一路放行,惟功也是轻轻松松的进了王家的宅门。 此时王宅里头一片混乱的感觉,不过人并不多,毕竟已经选为皇后的人选,闲杂人等是怎么也进不来了。 惟功一路行,也是一路探看,这王家虽不是贫门锥户,但也只是寻常人家,一进半的院子,十几间房,算是平民百姓之中的殷实之家吧。 见他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迎了上来,倒也没有什么羞怯之色,大大方方的将他领到水缸之处,由他将清水注入缸中。 待惟功辞行时,那女孩子却是给了两倍的钱。 “这小人不敢当,钱给的多了。” “这两日家里乱哄哄的,水都不曾叫人送来,你进来必定也是担惊受怕的。”那小姑娘和声悦色,对着惟功嫣然一笑,答说道:“多给你一些,也是该当的。” 惟功看她一眼,深深一躬身,笑道:“多谢。” 第八十五章 用诚 “这两日宣武门店这边明显有不少江湖汉子在晃悠,我们的人出去送货,总是有不三不四的人跟着,从头到尾都是。” 现在顺字行的门店是有八家,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临近宣武门的这家,也就是都城隍庙市中间地带的这一家。 以前是典下来时就是很大的地方,后来发展的顺了,又将隔壁两边的铺子都典了下来,并做一处,房舍过百间,当然,是存货的房舍多,住人的少。 距此不到二里地的城西冷铺也是被重新修缮过,那里是顺字行伙计们的老家,大本营,日常居住,训练,起居,仍然在那里。 居住在冷铺,主要原因当然是可以避人耳目,内里装修一新,十分舒服,外面仍然污水横流,流民遍地,兵马司和锦衣卫都不会选择深入其中,这样顺字行的小小机密,也就能继续保持下去。 至于日常经常,中心就是城隍庙店,而张用诚日常也是坐镇在这里。 这家店因为是有总店的感觉,门首很大,虽只是五个开间,但门首间距极宽,与普通的九开间也差不多,店面之内,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商人与伙计,存货的取货的,领凭证票据的,熙熙攘攘,十分的热闹。 门口则是过百辆的骡车和马车,现在顺字行接手的小宗货物还较少,毕竟张惟功的思路是后世快递业的一些启发,针对的是北京城三万多家大大小小的商铺,过于贵重的物品收费少了不合算,收费多了客人亦不合算,顺字行毕竟是商行,不是镖行。 大宗货物,需要的骡马车辆当然也是极多,过去送货是脚行的生意,脚行中人多是卖力气,用扁担挑着的多,纵是有一些骡马也是稀罕物,顺字行送货用大车,一次送的多,反省了不少人力,利益自然也随之而来。 张用诚坐在店里西南角的柜台高处,又背静,还能观察来客,见到有发展潜力的大商家前来,他便亲自接待,这里名义上的掌柜也是他,不论是风度还是待人接物的经验,他已经足够当的起这个重任了。 而王国峰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一边和张用诚说话,一边摇晃着自己的双腿。坐在这么高的柜台上,饶是他身量不低,到底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怎么也不能叫双腿及地的。 “有没有消息,是哪个会首或团头的人?” 京城喇虎虽多,但能在顺字行好几个店这边搞人盯人,这么有组织有秩序,而且多半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个个筋肉盘结,一看就非善类,能动员这么多人,非得是团头会首才成。 王国峰呵呵一笑,对张用诚道:“你断然想不到的人!” 张用诚眼神一变,道:“是不是朱老大?” “可不是就他喽。” “这是谁啊,手面很大啊。” “左右不过是哪家侯爷伯爷,在京城,知道咱们背景的还想来硬吃这一套的,准定势力小不了啊。” 在大明,黑吃黑不算什么,公侯伯之家和那些有势力有背景的家族吃人才是真不吐骨头的。普通的中小地主,特别是商人,钱财露白被人上眼了,被活生生吞掉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顺字行办的这么火,京师原本的几十家脚行要么倒闭了,要么也只是在苦苦支撑,这么多门店,这么多伙计,每天接大量的单子,这些事情有心人一看就知道利润不小。 这些大人物,自己一年收入可能是十几二十万,最少也有三万五万,但哪怕只有几千万把的利润,他们就敢逼的人倾家荡产! 京城的铺行,也就是轮流给官府当差执役的商户,一旦轮上,家主立刻就上吊的也真不在少数……这玩意,真是能折腾的全家都去要饭。 至于惦记上顺字行的大人物,此前在张居正府前的胡同口已经派人试探过,那些大汉,并不是真要当众与张惟功动手,只是一种试探,看看惟功的态度如何,会不会被吓住。 再又请一个都督同知给张元芳递话,就是从官面上也施加压力。 能随便请动一个二品武官的人,其地位和势力岂是等闲? 等两边都没有成功,这个大人物又立刻派出城南朱国器……张用诚脸色变的很差,这几年,朱国器的势力也越来越大,好在他一直在城南发展,顺字行的业务在城南不算多,小有几次冲突,无非是勒索商家那一套,亮出国公府的背景也就消停了。 “这一次,风雨欲来,不简单啊。” “我看我们东主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呢。” “这几年一直很顺,东主怕是有些大意啊。” 张用诚用手紧紧脸庞,对王国峰沉声道:“我们是东主一手拉拔出来的,东主想不到的,我们要想,从今日开始,东主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这件事,我们自己先做起来。” “要不要先禀报东主一声?” “先暗中安排人手,这事情在我身上。” “好,反正东主说过,他不在你当家。” “还有,你得赶紧打听出来,看看究竟是哪个大人物打咱们的主意!” “嗯。” 王国峰十分伶俐,跳下柜台,点了点头,便道:“我继续到小时雍等各坊的宅门口去打听。” “切莫露了形迹。” “放心。”王国峰笑笑:“这几年打听的事还少?人家看我们小,反不提防的。” 等他一出门,自有一群打扮各异的少年跟着,王国峰一边走一边说,没过一会儿,这些少年便都是各自消失在商行门前,融入大街上的滚滚人流之中去了。 “但愿能顺顺当当的过了这一关。” 张用诚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商海风波之恶,一点不轻松,顺字行的发展是和张惟功在宫中的成功分不开的,东主的安全就是大家能安身立业的基石,哪怕是自己擅自作主,这个黑祸,他也是十分乐意的背起来! …… 从未来皇后的家中出来,再又谢过张诚和迟子凌等人,惟功不敢耽搁,骑上马便是直奔皇城方向而去。 在他身边,只有一个来兴儿跟着,过了两年,这小厮已经是十六七的年纪,内宅都要进不去了,好在跟着惟功时间久了,也变的机灵不少,平时跟着,还算是得力,加上此前是被打发来的,没有什么背景,惟功也就留用了下来。 等进了皇城大门,一路从御街直奔兵部衙门,从大门口一溜烟也似的进去,守门的兵丁见是他,连吭声都不吭一声,还忙不迭的打拱问好。 这兵部这里的兵丁也是向来狗眼看人低,而且看人下菜碟,一般的武官到此,没有门包银子,那个脸色必然十分的难看,什么样刁难的理由都寻摸的出来,只有惟功这样的天子近臣,说是武臣,但没有人敢拿他当寻常的武臣来看,从小兵到吏员,还有低品的文官,都是如此。 进正门,过照壁,便是仪门,有一群顶盔带甲的丘八正聚集在一起等着传见,最少也有五六十人之多,惟功略看一眼,最低大约也就是个千户之类的青年,最高则是副将参将那样的实职营伍官。 大明的军制现在分成好几块,地方上分为军户卫所,边境卫所是六分种田,四分训练和打仗,内地卫所,是七分种田,三分训练和打仗。 其实现在内地卫所已经是十成种地了,根本无人训练和备战,普通的卫所逃亡的厉害,南方卫所十不存一,北方稍好一些,但亦是无用了。 边境卫所,沿九边的卫所还好一些,设卫之地是战略要地,军户最好的出路还是应募当边军,所以军队素质和卫所制度保持的稍好一些,但不论是边境还是内镇,千户以上的军官要承担世袭职务的话,还是得到兵部来办理相关的手续,尽管军官世代相袭是祖制,但不到兵部办手续却也是不行的。 很多普通的卫所军官,备办至京的费用都很为难,后来朝廷也就睁眼闭眼,出台了不少折衷的办法。 能站在这里多半是北方的实土卫所的袭职官员,所谓实土,就是兵民合一,卫所也有地方官府的职能,他们当然是一定要前来兵部办理袭职不可。 除了卫所武官之外,更多的就是营伍军官,五品千总以上,到游击,参将和副将都有,营伍官游击以上才需要到京师办理接任的手续和领文碟旗牌,所以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可称为将军了。 大明此时的武职官职份还是很值钱的,很多武官终其一世,也就巴结上一个千总到游击,想从游击差遣到真正的参将,副将级别,那是千难万难,不象明末时,总兵多如狗,副将满地走,参将游击,更不值钱。 众人说的正热闹,见是一个面孔十分年轻,也有几分英俊,眉目疏朗,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魅力的少年挤了过来,瞧面孔最多十一二岁,身段却是和二十岁的青年没有区别,甚至比普通的青年还高一些,而这个少年身上穿的却是麒麟补服,腰间长刀的制式,也是与普通的大明武官,截然不同。 第八十六章 马帅 看到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在场所有人俱是一呆。 按说现在武官袍服不象国初管束的严格,不少五六品官一样穿狮子补,不过那是在自己地盘上,见上官时还是老老实实的穿自己的本色衣服。 这麒麟服是一般大臣到顶了的服饰,和锦衣卫的飞鱼服一样,都是十分难得的饰物,再往上就是斗牛服,最高层级,当然就是与龙袍十分相似的坐蟒服饰。 眼前这个少年,除非已经袭爵成为侯伯,不然的话,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年轻就穿麒麟服在身上了。 “列位将军好,下官府军前卫都指挥同知张惟功,少礼了。” 看到众多将领探询的眼神,惟功也不拿大,笑吟吟拱手致礼,礼多人不怪,他拱手之时,不少将军也是抬手还礼,整个兵部大堂前,一阵哗啦啦的甲衣响声。 “原来是他!” 很多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彼此感觉心照不宣。 近三年来,朝野间已经传遍了万历宠信一个少年武官的事情,有时候,很多人故意忽略了张惟功英国公府出身的事实,而是强调万历与这个少年武官之间君臣相得的情形。 在仁宣年间文官冒头,英宗成化年间文官渐强,嘉靖年过后,文官已经视武官为奴仆的情形下,皇帝身边有一个武臣,无形之中,成为很多武官议论的焦点。 看来张居正的警告和文臣的忌惮也不是没有道理,在当今文官独大的情形下,张惟功的出现,确实是两个阵营之间十分微妙的人物。 “下官前来,是想求见马帅,听闻他今日前来兵部述职,未知马帅现在何处?” 众人一时回礼毕,惟功便又是再次开口,语气仍然十分谦和,客气。 “家父已经在大堂等候召见了。” 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将领,穿着千户武官服饰,一边拱手,一边朗声而答。 在他身边有人忙道:“这位是马帅次子,马林马千总。” 惟功闻言,十分高兴,笑道:“久闻马二哥勇名,今日能见,真是幸何如之。” 马芳是当时以勇名威震北方边陲的大帅,朝堂和民间都有俗语曰:“勇不过马芳!”,后人多有不知,但当时的人却知之甚广。 这样一个以骑射闻名的老将,其子当然也有不一般的名声,马芳长子马栋,次子马林,都是有着不小的名声,马栋已经是参将,都指挥佥事,马林只是千户衔营官千总,但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好说,好说。” 张惟功如此客气,马林也十分高兴,拱手再次还礼。 只是在他移步行动之时,惟功看出他脚步虚浮,没有桩功根基,两眼也茫然无神,不象是一个善射的武将,两手虎口亦不见茧,手指骨节不见磨练的迹象,从哪一方面,都不象是一个武将世家的佳弟子。 惟功又问道:“马帅既然在堂上,诸位却只在这里等候?” 马林苦笑道:“兵部司官下令,吾等如何敢不从?” 至此张惟功已经明白过来,这里的将领和卫所武官多半是宣府和大同一带的,此时是随马芳一起进京,想必是这位老帅替子侄故旧寻一个前程,只是现在看来,兵部司官并不算太给这个老帅面子啊。 “马帅入内多久了?” 惟功仰脸看天,已经是近午时了,按说这些武官到兵部办事是不敢耽搁的,此时尚未召见这些人,说明马芳在大堂内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等辰时至,现在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了。” “这有点怪了。”惟功道:“下官进去瞧瞧。” “有劳张大人了。” 马林等人,用十分羡慕的眼神看向惟功。 他们这一群人已经在这站了一个上午,大家都是一大清早就起身,为的就是图一份虔敬……就算这样,人家还是爱理不理,现在把他们摞在一边晾着不理。 尽管在地方上都是一方诸侯,对营伍兵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但在这兵部大堂这里,他们却是灰孙子般灰溜溜的,漫说那尚书和侍郎是够不着的大人物,就是寻常司官,也是拿鼻孔瞧他们,便是守门的兵丁,办事的小吏,一个个也是眼高于顶的模样,这口鸟气,却也只能是强忍下去……没办法,自从武官任守大权从都督府剥离到兵部之后,兵部的这些文官就成了全天下武官的顶头上司,而在国初早年,兵部只是管理图册档案等后勤诸事,只是都督府的辅助部门! 惟功过来时,是怀着愉快的心情,但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已经一扫而空了。 他现在已经深深融入大明之中,情感上也是和普通的大明人差不多了。 马芳老将军武勇过人,难得的是以一个奴隶的身份,从小兵做起,一直到左都督和总兵官,这样的本事和际遇,能叫人生出不小的认同感出来。 比起有指挥佥事世职的戚继光,同样也有祖宗世职的李成梁和俞大猷,马芳更象是一个平民战神,一步一步,踩着敌人的尸体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这样的一个老将,惟功对他当然是敬服有加,而想到老将军受到的冷遇和薄待,心中自是愤懑。怀着这种心情,他急匆匆的走进了兵部大堂之中。 按国朝的规矩,地方的武将来京,先到兵部,述职完毕了,或有新命,或等候皇帝和内阁下令,总之是先交卸了再说。在兵部交卸之后,再到礼部,由礼部安排觐见皇帝的时间和教授礼仪,一切完事之后,或是回原任,或是有新任命,再到兵部领关防文碟旗牌,接着就能到任了。 这一套流程惟功都是十分熟悉,其实都是按例办的事情。马芳已经镇守北部边陲数十年,眼看望七十的老将,最多再干一任就交卸退职养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耽搁这么久的时间。 “你是何人,敢胆擅闯兵部正堂……” 惟功正往里行,有人发现了他,便是立刻愤怒的指责起来。 但一看清楚是张惟功进来,那个穿着六品补服的文官就哑了火,虽然还呐呐而言,但已经没有人听的清他在说什么了。 如果是清流官,倒也未必惧怕张惟功的权势,但六部司官是循例升转,被人惦记上阴一把,就算没有要命的京察,该转迁时被轻轻一拉,耽搁的就是几年时光,所以部堂司官,比起詹翰科道还是要收敛很多的。 惟功没有理会他,只是一笑拱手,算是致意,他的身份谁都清楚,此来也有皇帝交代的意思在里头,实在不行冒称钦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就太招摇了一些。 他四处打量,兵部正堂地方很大,地上铺设方砖,在这样的天气里已经显的有些阴冷,在大堂的右手处,他看到两个穿着大红官袍,胸前是狮子补的老人隔着一张小几并排而坐,两个老人,都是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着他。 其中一个老人豹眼环腮,虽然须发皆白,但一看过去,就是那种武勇过人,叫人觉着能敌万人的勇将模样。 另外一个老人则是相貌清癯,但也是眼神锐利,虽端会不动,但惟功从这老人的肩膀与腰身来看,便知道是十分难敌的高手。 “未知哪位是马帅?” 惟功大步向前,毫无遮掩的展现着自己过人的风采。 以他的年纪,有现在的身手和模样,足可自豪,也是足以打动人心的地方。 现在的他,在官道和商道上已经有不小的成就,但比起真正的隐藏在心中的大抱负来,还真的是差的远。 还有武学一道,他需要人指点,再进一步,成为真正的百人敌,甚至更上一层的千人敌。 还有军中的人脉,也需要真正的高层将领,带他进入军中的圈子。 真正的边军圈子是和京中的勋贵圈不同的,两者相差太远了。 “老夫是宣府总兵官马芳,”豹眼老者在椅中欠身拱手,笑道:“这位小哥儿身着麒麟服,怕是府军前卫的小张同知吧?” “正是下官呢!”惟功欣然道:“一听闻马帅至京,小可就心向往之,今日等不急了,索性就赶到兵部来了,也是十分无礼啊。” 一般人听闻这样的话,总是会感觉高兴,马芳也是呵呵一笑,捋着灰白的长须,饶有兴味的问道:“那么,你要见我,就是想见一面?” “不是。”惟功肃然道:“小可痴迷武道,于箭术也颇有研习,如今想见马帅,就是想在箭术上更进一层。” “你听听,你听听。”马芳向着身边的老者高兴道:“现在的京师勋旧世家中,居然还有痴迷于武道的,敢说箭术有根底了,总不是虚言,你看如何哪?” “颇为不凡。”老者稍许有点保留的样子,笑道:“就是怕少年人心性不定,会好勇斗狠。” 马芳是在大同边境长大,从小就是十分凶悍,后来被掠到蒙古草原上如果不好勇斗狠的话早就在草原上喂了狼了!所以对那个老者的话他并不赞同,反而更激动道:“好勇斗狠才好,年轻人没点血性,还成?” 此时惟功也看向另外的老者,能在气势和气质上一点不输给马芳,并排而坐,谈笑欢然,地位显然也是和马芳相当,京师武臣,挂左右都督的满街都是,但在这个年轻,还眼神锐利如刀,腰板挺直,筋骨强韧的年老武臣,却是真的挑不出来一个。 眼前这位老者的身份,也当然是呼之欲出。 第八十七章 愤怒 他倒是没有认出这个老者已经与自己打过两次照面,而是毕恭毕敬的向着那个老者躬下身去,施礼道:“小子见过俞帅。” “何以见得我就是俞大猷呢?”那个老者呵呵一笑,身子也是身后一仰。 惟功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的判断说出,在这些领兵超过三十年,杀敌斩首无数,带的兵马也无数,威加海内的老帅面前,他感觉自己还是不要耍弄什么心机的好。 这种诚挚的态度也是使得俞大猷轻轻点头,笑道:“果然是难得的机灵孩子,难得了。” 这个话显然不能使惟功满足,他继续道:“除了想向马帅讨教箭术之道,小子还想向俞帅讨教剑术与枪术。” “哈哈,这孩子,野心还真不小。” 俞大猷还是有点保留,马芳却是不以为然,站起身来,宽大如蒲扇的巴掌重重拍在惟功肩膀上,笑道:“老夫在京不知道要留多久,反正随兵部的大爷们说了算,你要讨教,就赶紧吧,我就住在西华门外的江米胡同,你得空过来便是。” “是,小子多谢马帅了!” 惟功大喜过望,马芳的豪气和大方叫他十分心折,这种神态和气度才是沙场四十年立功无算的老帅模样。 只是俞大猷的态度叫他有些郁闷,这位大帅,好生不爽利。 但他脸上只是露出感激马芳的神情,不敢对俞大猷有丝毫不满。毕竟相比较而言,俞大猷在武学上的成就是远在天赋异秉的马芳之上的。 “各位大人。”那个兵部司官至此终是忍耐不得,阴阳怪气的道:“可是将这里当成自家的客厅了?这里可是兵部正堂!” “兵部正堂怎么了?” 不等马芳和俞大猷两人答话,惟功便反唇相讥道:“便是皇上朝会,也是有固定的时辰,没有叫朝官们等候的道理。你们兵部再牛,叫两个都督老帅从辰时等到午时,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这司官被质问的无语,一时瞠目结舌,竟是无话可答。 倒不是他词穷至此,可能是兵部这百年以来,没有哪一个武臣敢在兵部大堂发声质问的原故,所以惟功这一炮打来,竟是叫这司官晕头转向。 “小张同知倒是好口采,虽常见面,倒是头一回领教了。” 在张惟功出声之后,便是又有人接话,话音犹未落,便是有一个乌纱朝靴的身影,从堂后侧门慢慢踱进来。 一看这人的身影,马芳和俞大猷也是一起站起身来,远远躬下身去。 “下官见过赵大人。” 惟功虽是三品武官,还是御前亲从及导驾官,但在眼前这人面前,也是不得不低下头去。 此人穿着的是三品文官的袍服,年四十余,方面大耳,十分威严。看向惟功时,虽然嘴里说着夸赞的话,眼神却是十分凌厉。 这人便是兵部右侍郎赵孔昭,万历初年上任,曾经以侍郎身份巡抚山西,是有过方面之任的重臣,回任侍郎之后,在兵部也很有威望,当然,也是张居正的亲信人物。 在这样的人面前,俞大猷和马芳两个老帅早早躬身,也自不足为怪。 但赵孔昭并不满足,看向两个老帅,沉声道:“什么时候总兵官见兵部堂官是用揖礼了?” 两个老帅身形一震,都是缓慢抬头,眼神之中,十分黯然。 “嗯?还要本官再说一次?”赵孔昭森然道:“自嘉靖以来,本朝规矩就是总兵官见兵部堂官行跪礼,难道到了两位大帅面前,就要改制了么?” 他又道:“大约两位也自忖是元辅大人的亲信,当然,两位确实是……不过元辅大人在万历早年时曾经写信给蓟镇戚帅,劝其以大礼拜我,莫生骄矜之心,两位曾经听闻此事否?” 这一段话,将两个镇边大帅最后的心防击跨,俞马二人,都是感觉十分无奈,眼前这赵孔昭,官不过侍郎,品级远在自己这个正一品的武臣之下,而且两人不仅是都督和总兵官,还有太子少保的加官,眼前这位,最少再得十年之后才有加太子保、傅的可能。可国朝规矩就是如此,文贵武贱,若是自己今日坚持不跪,纵使朝廷没有明的贬斥,也不会降职,但风声一传开,全天下的文官都会视自己为敌,纵使张居正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来庇护他们,除了解职归田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了。 但触犯到文官们的底线时,就算是自己解职归田,将来也会留祸给子孙的。 两人一见如此,便是没有什么犹豫,当下便是跪拜下来。 各捧手本,唱着自己职名,报名跪见。 眼见两人如此,赵孔昭眼神中显露出得意的神情。 俞大猷原本是打算过两天再到兵部来,是他派人催促过来,就是要和马芳一起,重重给这两个海内著名的镇边大帅们一个十分厉害的下马威。 叫他们唱名跪见,就是为了叫他们明白,不管武将有多么高的职名,多大的功劳,多强大的军力,这一切在他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面前,都是虚的! 品级,军功,世职,全是虚的! 只有以文驭武的祖制,才是天大地大! 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还是从实力考虑。京营现在空虚,缺乏大将重将镇守,俞大猷是一个已经挑好的人选,但在用此人之前,还是要好好敲打一番才成。 现在已经有风声,朝廷将任兵部尚书方逢时为总理京师戎政并提督京营,而他这个兵部侍郎将会是协理京师戎政和协理京营。 这两个职务原本是成国公朱希忠老国公的,现在朱希忠逝世,勋臣之中,暂且没有象样的人选,所以朝廷将此职交给兵部,而方逢时是本兵大司马,事务繁多,京营事务,多半就是由赵孔昭多用心打理了。 在自己正式接手前,赵孔昭希望能梳理好京营复杂的关系,京中勋臣在京营中甚多,彼此声气相连,最多能保持彼此相安无事,俞大猷这样的才是能做事的……但越是能做事的,反是要小心提防,先得提前压服住了,收为已用才好,否则,不妨彻底压住,免生事端。 目前来看,俞大猷这个威名赫赫的大帅也是被压的规规矩矩,还有马芳这位三十年前就家喻户晓的镇边老帅也是跪在自己面前,赵孔昭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只是,眼前似乎一直有一个碍眼物,叫他眼中颇不舒服,赵孔昭想了一下才想明白过来,原来是张惟功一直昂首站在自己面前。 再想想这个可恶的小子刚刚也就是用揖礼,赵孔昭心中气更不打一处来。 他也是张居正的亲信,所以虽然冯保和张居正都欣赏眼前这小子,但比起他一个堂堂三品侍郎来,地位相差的太远,所以也不必太过将张惟功放在眼里。 当下难忍恶气,赵孔昭对着惟功冷然道:“汝无事何故擅入兵部正堂?此地岂是你游玩嬉戏的地方?再者,两个大帅都跪见报名,你怎敢置身事外,站立不动?” 惟功心中早就有一股难以扼制的怒气,早就听说文官欺凌武官,视武官为奴,今日方能亲自得见,一股恶气,横亘在胸间,难以排解,他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一种想法,只是一时没有下定决心做出决断。 读本朝国史时,他就每每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而苦苦思索…… 为什么明朝的边患一直不止?国初强盛时,永乐帝经常以五六十万人去讨伐蒙古,但大军一至,人家便走了,真实的战果十分有限,而淇国公丘福一次不慎,十万大军大半丧失在草原之上,全盛之时,犹有此败,明军的战斗力实在堪忧。 再有安南之役,耗时二十年,用银钱无算,人力无算,动员大军数十万,参战的有英国公和黔国公等公侯,朝廷的决心不可谓不大……在安南设布政使司,就是一种决心和信心的表示。 但永乐之后短短时间,朝廷内诸公就一起下了决心,弃安南不顾,将这块千年之前一直属于中国的土地,彻底放弃。 并不是朝中没有明白人,只是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明军损失太大,无力维持,这才是弃守安南的真相。 再之后,土木之变,死难的公侯伯都督就有几十人之多,大军损失几十万人,时隔百年之后,在当年的战场上还能一次清理出上千顶头盔和无数的腰刀和手铳等军需物资! 再后,便是边患不止,先失河套,再被两次打到京师城下,再有倭寇之乱,几十个身手了得的倭寇可以一直流窜到南京城下,固然是他们身手了得,而且是以侦察为主要目的,但大明海备废驰,内地卫所军镇无能为力的虚弱,也是叫人一目了然。 所谓的万历三大征是大明在军事上最后的辉煌,在三大征后,明军十几万人损失在萨尔浒之役,全军覆灭,后金攻辽沈时损兵十万,广宁一役又是十二万,柳河与大凌河各自五六万人,然后是崇祯年间建奴屡次入寇,每次掠走的汉人在几十万人,杀害屠戮的汉人在百万人以上,聊斋中时隔几十年,还有济南与临清被杀戮之惨,鬼魂没有归乡的记录和描述,成书在康熙年间,如果不是明末杀戮过惨,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文字记述出来。 这个王朝,从来就没有强大到如强汉和盛唐的武功! 从来没有过! 为什么会有万历三大征的胜利?答案也越来越清晰和明确,是张居正在位时,提拔重用了不少有才能的将领,给他们信任和尊重,是张居正在位时,积储了大量的物资和金银! 只有少量的尊重和信任,就延续了二十年的军事上的胜利和成就,而张居正之后,以文凌武,挥霍无度的情形加重,民间富裕是财富往勋戚太监和士绅大商人手中集中,百姓不富,国家不富,兵弱而国穷! 所有积贫积弱的一切,眼前这个颐指气使自以为是的文官,亦是造成那种情形的其中的一份子! 第八十八章 爆发 “砰!” 张孔昭所站立的地方,有一张几案,硬木所制,张惟功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之上。 他出尽全力,似乎要一掌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击出! 练功三年,惟功两臂已经有五石之力,那几案虽然是硬木制成,但哪里能经的住这样的大力打击,砰然一声之后,已经被惟功一掌击的粉碎! 马芳和俞大猷两人都是目瞪口呆,张孔昭没叫他们起来,两个老帅只能跪着,此时居然也是忘了站起来。 听到响声,几个武选司武库司的司官,员外郎等兵部的官员从两厢跑了过来,看到眼前场景,都是呆征住了。 几十个青袍盘领的小吏,也是伸头探脑的看着,在他们身边,则是马林等在外等候的将领和武官们,他们听到动静,也顾不得忌讳,跑来观看,看到眼前的场景,不少人舌头都吐了出来。 不要说兵部侍郎这样穿红袍束玉带的朝廷大员,在地方上,便是一个知县知州,千总到游击级别的武官也得跪下和他们回话,张惟功居然在兵部侍郎面前一掌碎桌,这超出了很多人的头脑认知范围,导致他们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好大胆!” 在短暂的惊异和大脑当机后,赵孔昭回过神来,整张扑克脸变的铁青,戟指向张惟功时,身形颤抖,显然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在大明,侍郎一级的官员已经是很多文官一生奋斗的极限,是可以参与廷议,决断国家大事的重臣,仅在内阁与部堂,左右都御史之下,很多能力较强的侍郎,在部务上甚至凌驾尚书之上,这样的国家重臣,居然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武官当众拍了桌子,赵孔昭已经有无地自容之感了。 “你狂妄!” 赵孔昭怒,惟功却是更怒,亦是指向赵孔昭道:“马、俞二帅皆是国家镇边大帅,立功无算,乃柱国之臣,你叫他们两人长跪于你面前,他们是你家奴仆么?” 赵孔昭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被这小子弄昏了头,到现在没有叫两个老帅起来,传扬出去,人家不知道是惟功先击掌碎案,反说是他过于狂妄了。 跪拜行礼唱名递手本,这是武官的本份,但两个大帅毕竟成名超过三十年,都是年逾七旬的老帅,身份位置都不低了……赵孔昭连忙道:“两位大帅请起。” “呵呵,下官多谢赵大人开恩。” 马芳身手利落,完全不象个七旬老人,起身之后,淡淡一笑,掸了掸膝前浮土,话语也是皮里阳秋。 俞大猷却是长叹口气,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 他深悔京师此行,但自己为总兵时多次出事,命数不偶,为了子孙计,不得不辛苦走这么一遭。他的儿子俞咨皋是他五十之后才生下来,宠爱非常,脾气也不大好,如果不是为这个幼子,真不会遭遇眼前的折辱。 对赵孔昭,他也是不会说什么感恩应景的话了。 两个大帅的表现,令得赵孔昭深感失望,而愤怒的情绪也使得他失态了,看向惟功,他尖声道:“竖子还敢不跪下?” “你是三品,我亦是三品,按制,相揖便可。”惟功淡淡一笑,答说道:“赵大人,我没有下跪的道理。” “谁家的泼皮无赖敢尔!”赵孔昭出离愤怒了:“祖制以文驭武,你这三品就是要跪我的三品!” 惟功呵呵一笑,答道:“赵大人中进士前只是田舍翁家之子吧,说我是泼皮无赖,却不知我祖上从龙靖难之功乎?不知道我乃英国公府苗裔乎?” 赵孔昭甚感狼狈,眼前这小孩舌利如刀,简直是活见鬼,自己一不小心又被他逮到话柄了。 他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厉声道:“不管你谁家之后,你现在只是三品武官,见到本官居然不跪,这便是有违祖制!” 惟功讥讽道:“祖制我是看过不少,太祖高皇帝规定的百官及公侯伯驸马相见礼节之中,三品见三品就是相揖,相揖大人懂么,就是我揖一下,你还揖一下,适才你不仅不还礼,还强令本官下跪,这是何道理?祖制之中,可有这样的记录?如果有,那么下官就跪,如果没有,要治大人编造祖制之罪!” “你是武职三品!” “祖制可有提文职或武职相见礼?” “这……” “祖制可有?” 赵孔昭的脸涨的跟猪肝一样,而张惟功却是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祖制上当然是没有! 文官们嘴里一直嚷嚷着祖制,其实到万历年间,事必躬亲,把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手里,把大明一切制度,未来变化都考虑到,并且制定下所有一切,包括百姓官员穿什么衣,门首用什么大门,多大门房,穿什么鞋子,女人能戴什么首饰的大明太祖万万没有想到,他制定的一切,只存在于官员和儒生们的嘴上了,事实上,一切都已经变化的和洪武年间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现在,只要有钱,哪怕是穿黄袍和红袍也没有人管,而在洪武年间,有十几个少年曾经穿着靴子在坊市中踢球,被南京兵马司寻访拿下,明太祖一声令下,十几人全部砍脚。 就是用这种法子,洪武年间被后世号称为风俗最正,百姓最为淳朴听话,官员最为谨慎守法,整个民间,都有一种质朴之风。 当然,当年确是大战之后需要恢复,奢侈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待物质丰富之后,世风民风的变化也是制度无法阻止的。 工作狂明太祖当然没有这种认知,在他变态的精力之下,品官相见礼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不提前给后世子孙们做好准备,在他看来,事物是可以恒定而不发生变化的……只要他的子孙守他的法,就能万世一系,天下太平了。 现在太祖高皇帝的典制正好帮了惟功一个小忙,在典仪之中,品官相见礼里头可是真的没有文武之分……太祖年间,武臣和文臣的地位原本就是相当的,甚至武臣普遍有封爵的希望和传诸子孙的世职,俸禄赏赐也高过文官,在永年到仁宣早年也是如此,甚至在仁宣年间,还有文官因为俸禄微薄而自行改为武职官的记录。 “祖制可有?” 众目睽睽之下,惟功神色平静,再度祭出杀手锏出来。 “罢了!” 赵孔昭以大袖遮住猪肝状的面庞,大步疾走,居然就这么走了。 部堂高官,位在京卿之上的侍郎大人,就这么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武官给逼走了。 “牛逼!” 马林吐出口气,这么紧张激烈的大戏使得他这个世家子也看的目不暇接,刚刚连透气都忘了,看到赵侍郎狼狈败走,他才恍然大悟,深深吐出一口长气来。 马林开了头,其余的诸多将领武官也是有样学样,一时间兵部大堂成了道家吐呐场所,一阵吐气吸气之声。 几个司官看到上司败走,神色间也是十分愤怒,但他们自知降服不了惟功,三品部堂都败退了,以他们的身份不过是五品六品,出来接仗也是自取其辱,当下只能恨恨然退走。 当然,走的时候也是语出威胁,核心的意思当然就是说此事没完。 “惟功啊,你这小子这一次惹祸不小啊。”马芳忧心忡忡的看向惟功,沉声道:“此事不仅是开罪一个侍郎那么简单,你的话涉及文武之争,是惹到马蜂窝了。” 俞大猷也叹道:“少年啊,太气盛了……” 他连连摇头,大约是想起三四十年前时,自己也是一个楞头青时的情形,当时自忖武功过人,兵法大成,以为必将扬威立名于世,所以他脾气耿直而古怪,在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中,吃的亏实在是太多了。 倒是惟功这么仗义执言,他因为这个少年的勋贵身份,加上经商所引发的一点抵触心理终于消解,当下点了点头,只道:“不论如何,你有心上进是好的,老夫职守定了之后,估计会住在营中,到时候,你自家来寻我便是了。” 马芳也是拍了拍惟功的肩膀,与惟功定下了讨教的时间,然后摇着头走了。 两个老头带头,几十个将校武官眼看今天自己的事是办不成了,也只得一起跟着出去。不过众人也不着恼,虽然可能耽搁一天的行程,但能在兵部大堂看到这样一场热闹的大戏,无论如何都是值过了。 众人在临行之际,也是纷纷和惟功打着招呼,果然都是大同宣府和蓟镇的营武官和实土卫所的武官,惟功虽然是三品武官,但如果不是刚刚的表现,这些老丘八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 “在下祖承训,宁远卫指挥佥事,辽阳参将。” 人群之中,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将领,国字脸,年纪不大已经蓄须,身量不高,但十分结实,眼神之中也满是骄矜之色,适才惟功进来时,众人都见礼,这个青年将领也不过虚抬一下手中的马鞭,惟功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原来是祖少将军,尊家世镇宁远,国之柱石,着实令人钦佩。” 在场诸将,以蓟镇宣府大同为主,祖承训这个辽镇来的实在是异类,而且官职之高,也是令人咋舌。 二十左右的年纪,营伍差遣官职已经领援兵营的参将了,这个职位,也是多少在沙场立下大功的武将们一生都巴结不上的高等武官的品阶了。 第八十九章 顶峰 不过祖承训的际遇大家也是并不羡慕,虽然他也是个英武的青年将领,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此人年纪轻轻就到如此高位,只有两个原因,第一便是祖家是世镇辽东宁远的将门世家,到祖承训已经是第七代,其父祖仁是左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宁远总兵官,万历年间总兵之职十分难得,全国才二十几年,不象天启和崇祯年间,有名份的总兵就有六七十个,崇祯末期挂团练总兵的更不知凡已,在万历年间,总兵官还是很值钱的。 有总兵爹还只是其一,在祖承训十四五岁时,其父祖仁就将他送到辽阳,送至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身边,学习兵法谋略。 这样当然有益于祖承训的成长,辽镇在这些年几乎年年都有仗打,不象宣府大同和蓟镇一带,因为俺答的归顺已经基本太平,除了土蛮诸部偶然入侵外,几乎是没有仗可打了。 在辽镇,祖承训立下一些战功,加上家族背景和李成梁的帮助,二十岁不到已经是做到营官参将,领有自己的一营骑兵,在辽镇之中,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将领了。 此次他到北京来,就是到京城办理宁远卫世职的一些手续,以祖承训的身份,对张惟功这样的勋旧武官并不算太尊重,他们在边镇的将门世家,好歹还是要打仗才有的升迁,这些国公府的勋旧子弟,一出身就可能加了指挥使在身上,到青年中年时,最少也是都督了,如果不是张惟功刚刚的表现,眼高于顶的他是不会主动报名结交的。 惟功对李成梁和其直领部下恨之入骨,如果是在吴惟贤教导他之前,此刻恐怕就对祖承训冷颜相对了,但现在的他已经成熟很多,加上他对祖家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所以听到祖承训报名之后,便是很热情的回应。 “哪里,”祖承训十分受落,不过嘴上也谦逊道:“寒家是不能和英国公这样的大府相比的。” “嘿嘿,我家不过是祖上立的微功,这二百年来不过是在京城食俸,哪里能与世代在边关厮杀的将门相比呢。” 这话算是说到在场的将领们心坎里头去了,此时的大明虽然已经形成了地主将门世家,封建私兵化,但将领们忠诚度还是够的,大家给朝廷效力,怕的当然还是不被尊重和认可,所以惟功的话,尤其叫人觉得动听。 特别是这少年是常常出没宫禁的亲从官,这其中是不是藏着别的东西,就更加令人寻味了。 惟功见众人高兴,趁热打铁道:“小弟成年及冠之后,一心想到边疆效力,做个疆场上厮杀汉子,真正立些功劳,做些有益国家生民百姓的事情,不论是到辽镇或是蓟镇,或是宣、大,总之都仰赖各位将军照拂了。” “好说!”祖承训当先慨然道:“如果张兄弟到辽镇,一切都抱在我身上。” 马林亦道:“宣府或是大同,包在我身上便是。” 他自己在宣府,马芳是宣府总兵,他的兄长马栋现在是大同副总兵,倒也有资格一包两个军镇。 其实的诸多将领当然也是拍着胸脯答应下来,惟功今日的行止,替他们出了不少的恶气,算是不小的香火情种在心里,就算是怕连累,惟功说的也是以后的话,最少是十年八年后的事了,要是现在连这个虚人情也不敢做,那还当个屁兵。 大明武官的脾气倒是真的耿直的多,特别是宣大和西北将门,很少玩虚的,所以惟功对他们的承诺也是十分相信,虽然在文官们刻意引导下,这些将门世家的将领都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了,但那话是怎么说的,仗义每在屠狗辈嘛。 只有祖承训他不大放心,当下只笑着对祖承训道:“到时候小弟真去了,祖大哥莫要不认得小弟才好。” “这说的甚话。” 祖承训气的满脸通红,从自己雕花饰金的撒袋中取出一支箭矢来……将领到兵部是要全副武装,所以大家都穿的铠甲,带着弓箭撒袋,祖承训抽出一支箭来,当众折成两断,立誓道:“若有虚言,如同此箭。” 惟功吓了一跳,忙道:“小弟在京久了,有京师子弟的浮浪脾气,说笑惯了,祖大哥千万莫往心里去。”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祖承训脸上回过色来,点了点头,正色道:“到俺们辽镇千万莫这样说话,会得罪人的。” “是,小弟再不敢了。”惟功连忙答应,突又问道:“祖大哥是不是有个儿子,名叫祖大寿?” “没有啊。”祖承训奇道:“我才刚定了亲事,明年才会迎娶吧,有儿子也是后年的事了,哈哈。” “哈哈,那是小弟听错了,前一阵听人提起辽镇有个姓祖的军官有子名大寿,看来是记混了呢。” “哦,原来如此。”祖承训点头道:“大寿这名字不坏,俺要有儿子,就叫他大寿罢。” 说罢,和马林等人一起告辞,前头马芳等人早就走远了。 看着祖承训离开,惟功脸上的神色也是十分怪异。 这位祖承训祖爷他还是熟悉的,明史之中人物太多,他一个普通大学生不会了解太多,但做为新时代的知识青年,一些重要的历史点还是清楚的。这位祖爷是辽镇将门世家,祖家论起根基来其实还在李成梁的李家之上,只是现在李家因为李成梁一个而声威大振罢了。祖承训在万历十九年到二十年左右,在壬辰倭乱时率先领兵入朝鲜,在攻打平壤时骄纵轻敌,几千骑兵在烂泥泥泞中进入城中,被小西行长打了一个埋伏,几千辽镇精骑几乎全灭,一个参将加上两个游击也死在军中,祖承训在少量家丁的保护下退回宽甸,后来因此败被免职,一直到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领兵再度入朝时,祖承训才复起跟随,后来一路的表现也不算好,特别是辽兵和南兵,主要是戚家军争功,李如松这个主帅处断不公,将功劳大半归在辽镇头上,祖承训等辽镇诸将因此和南军结怨,当然,戚继光身后浙兵也完了,后来的辽东战场,主要就是川兵们在显示身手了。 这段公案,张惟功还是很清楚的,毕竟在后世壬辰倭乱也算是一个历史热点,在反日的大前提下,很多人对这一段痛扁小日本的历史还是很有兴趣的。 至于祖承训的长子祖大寿,那个著名的吃人魔王和转进专家,更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比他老子都牛气多了。 只是想到适才的经过,惟功也是神色古怪,这到底算是祖承训给祖大寿起的名字,还算是自己呢? …… “小五,你这事做的差了。” 等惟功从兵部回到英国公府时,消息已经传到张元芳耳朵里了。 这等速度,已经算是信息爆炸时代的效率了。 当然,也是由此可见,惟功做的这事,在大明京城里有多么犀利的娱乐效果,现在京师之中,还不知道是有多少人在议论此事。 “哪差了?”惟功还没有说话,七婶便先不平道:“他是三品官,咱家小五也是三品,凭什么就得咱们给他下跪?这跪礼是随便行得的吗?” “你说的这话……”七叔叫自己浑家弄的哭笑不得,只得跺脚道:“同样是三品,却是不好比的啊。” “有什么不好比的?”惟功神色从容而平静的道:“无非是这几十年下来的陋规罢了。祖宗法度,可没有随便叫人下跪这一条,同品相见彼此拜揖,同行则并骑,如果受下属拜礼,则武臣位于中间……七叔,洪武年间武官位还在文官之上咧。” “上一山唱一山的歌,现在的时世说不得那会子的话啊。” “七叔,如果去除咱们之间的关系,你是一个外人,听闻今日的事情,你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张元芳楞征了一下,良久之后,才哑然失笑,摇头道:“好你个刁钻的小五……好吧,实话实说,我心里感觉很痛快呢!” 明朝的文武之争到中期之后已经是文官们大获全胜告终,武宗年间江彬这样的边将常伴帝侧,明明没有什么威胁可言,文官们却编造江彬要谋反,最终在武宗死后将这个心腹大患抓起来杀了了事,江彬之后,就再也没有边将敢进入京城,并且能受到皇帝的赏识了。 文官们把持住皇帝身边,事实上已经用庞大而绵密的组织将皇帝关入了囚笼,连嘉靖皇帝这样的手腕高明的皇帝都被困住了,严阁老或是徐阁老,反正你皇帝离不开阁老,海瑞骂的嘉靖狗血淋头,在徐阶的忽悠下,嘉靖这头老虎到底也没有吃人,在洪武和永乐年间,这事想也不敢想。 隆庆这个小蜜蜂更被文官看不起,六七年间就是垂拱而治,到万历现在这个小孩子,张居正能当面喝斥他,君权和相权早就合二为一了,文官们的气焰当然也是达到顶峰。 第九十章 说古 权力的顶峰上必然就是往下,文官们早失去了治国的热情,现在不过是在张居正的考成法的鞭子下被打的不能偷懒,但已经形成固定的利益集团,在利益之下,文官对武官们的压迫和打压已经不再是道统之争,也不是为了稳固整个帝国,更多的只是利益方面的考量了。 这只是大方向,很多小的细处方面,连张元芳这种老实人都感觉不能忍受。 “定国公好歹是勋班之首,结果出行时遇张四维,只能老老实实的给他引避让道。一个是超品国公,一个本职才是侍郎,哪儿说理去?” “那些从七品的监察御史,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路上遇见了,从来不引避让道,视若无睹。” “礼节只是小事,巡城御史收红包银子收到手软,五城兵马司却是真正干活的……一旦出了事,锦衣卫和兵马司倒霉,倒没听说过哪个御史被吃了挂落。” “只治武臣,不治文官,世间不公平之事莫过于此。” “大兴,万年,铺行过三万,其中最赚钱的行业都被文官们吃干抹净,这些家伙,满嘴孔孟大道,放印子钱却是放的不亦乐乎,那个王世贞,向来和张元辅过不去,也是嘉靖年间就有名的大臣了,他家在江南一带就有好多个质铺钱庄,一年放印子钱能赚三十万最多,这里头有多少人的人命在里头,简直是说不得。” 张元芳一开头,惟功才知道自己这位向来谨言慎行的老叔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气的,眼下这国事虽然蒸蒸日上,但其中种种隐忧,也是叫人思之而害怕。 “京营不得整顿,一则是勋旧之家占役吃空额,更多的还是这些龌龊官儿生怕京营壮大,武臣有了根基势力,有了立功的本钱,特别是勋旧之家,有爵位在身的要是再领兵,他们害怕制不住,所以宁愿叫京营败坏!” 听到这里,惟功心中一动,笑着道:“七叔,上一次讲到皇上没有幼军,勋旧和将门不再有关联,这些事都和土木之变有关,这里头,是不是也是这些官儿们弄鬼?” “唉,差不多吧。” 张元芳叹息一声,语气无限萧索的道:“土木之变,当年咱们的头代老英国公以七十高龄从征,也是殁在这一场战事里头。老实说,这场仗,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怎么说?” 土木堡之变是明朝以极盛而衰落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打那之后,明就失去了对草原的主动进攻的战略优势,从攻而守,甚至守都困难,如果不是九边代替了京营禁军的职责,恐怕历史的进程更不一样了。 这个热点,惟功也是很感兴趣,当下搬了个凳子,坐在七叔跟前等着。 “你这小子……”张元芳一笑摇头,终是接着道:“当年勋旧诸臣仍然势大,各地的总兵官,都是侯爵或是伯爵,以侯伯身份领兵,自是不同于寻常武臣,虽然正统早年,朝廷也派了巡抚官提督军务,但并没有明确说总兵官位在巡抚之下……那还是成化年间的事了。当时,文武之间,虽然文官势力渐涨,但武臣仍然有优势,这优势就在于公侯伯的身上。” “公侯伯是超品,光是这一层身份,文官们就头疼吧?” “是喽。”张元芳笑道:“当时京营中领军的多是勋旧,文官只专于后勤,侯伯为将军,当然不会受制于他们,于是在对也先一役上,两边态度十分明显。文官们当然力主持重,事实上便是一兴大兵,文官们就得在后头给武将们支应粮草,供给军需,出力出工不出彩,谁乐意干?安南当时虽是困难,但一下子就撤的干净,还不是他们不愿意大事周章,维持大军驻屯,给武将们自专自主的机会!” “此辈混蛋,真是只顾自身权益,不顾国家。”惟功怒道:“土木一役,王振要出兵,这么说来,就是勋旧支持,文官反对?” “正是。你想,也先是头狼,蒙古诸部,不是称大汗的厉害,而是被称为蒙元太师的才是真正的大人物,也先这人,雄心勃勃,手腕高明,麾下铁骑人数不多,但十分精锐,这样的狼,你不去打他,他会老实么?王振那人,脑子是不好,但出兵这事总的来说是不错的。当年老英国公,也是力主出兵的一位。后来,勋旧们多半从征,大军出去后,粮草却是一直供给不利,大军无多军粮积储,在几次绕道之后,军中接近断粮,这才是军心不稳的根源。然后一败再败,剩下的事就无须多说。此役之后,勋旧中为将领的多半战死,京营归于谦直领,此后一直是文官们掌握,勋旧们被排除在外,此后虽然渐渐以勋臣领京营,但文臣为协理,太监为监军的体制也定下来,一两个勋臣名义上领京营,不过是叫朝廷大小分制,权力平衡,叫上头放心罢了。” 一场陈年旧事说完,张惟功这才隐隐明白,为什么京城勋旧从开始时的从龙功臣,领军将领,成为现在诸事不理的蠹虫模样,整个勋戚圈子就是被当成大明的宗室亲藩一样养起来,是一群被圈养的猪。 原本按朱元璋的体系是文武并重,两个轮子承载着这个庞大的帝国,现在是一个轮子大如泰山,一个轮子已经萎靡到成为一只爬虫,单轮马车没有制衡,当然就是越来越只顾本集团的利益,余者皆不放在心上。 “所以说,张元辅是个异类,这样折腾他们自己人,亲藩,勋贵,士绅,文武官员,太监,全得罪光了。”张元芳叹息道:“他将来会不得好死啊。” “所以我现在就要和张阁老切割了……”当着七叔,惟功也没有什么可欺瞒的:“正如七叔所说,我所做的,虽然文官不悦,也得罪了张阁老,但从长远看,有益无害。而勋贵和武臣圈子,对我肯定是激赏有加。这个世道,当武臣的靠过去投效文臣,人家也瞧不起你,只当是一条狗!不如早早选好边,立定根脚的好。” “你虽然年纪不大,但向来自己有主张。”张元芳点一点头,道:“自己拿主意吧,我和你七婶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便是了。” …… “你昨天可是得了失心疯!” 乾清宫中,还是一大清早,秋冬之交之时凌晨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虽然已经过了卯时二刻,但天还是有点黑漆漆的感觉,没有彻底放亮。 惟功是在宫门一开就进了宫,早早就候在乾清宫外头,等万历一起身就是第一时间进了暖阁之中。 他的身份当然不是普通的外臣能比的,就算是宫中的锦衣卫和府军前卫带刀官也不能和他比,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孙海和客用两人都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阴狠太监,见着惟功,也得客客气气的多加三分礼敬,一见是他过来,太监们都没有留难,直接将他带了进去。 万历刚刚换了睡觉的中衣,穿着白纱中单,还不曾将团龙常服穿上,一见惟功进来,万历便跺脚道:“昨天内阁马先生,张先生,还有几位讲官,都递了急奏进来,吾以为出了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你这个小子给吾惹祸添乱!” 惟功站在一边,也不慌乱,只笑道:“皇上听闻此事,心里就一点不觉着好玩么?就没有一点儿痛快?” 万历先是一滞,接着看看跟前都是心腹人,这才笑骂道:“你这厮越发惫懒了,索性连吾也要牵扯进来是不是?” 惟功笑而不答,万历自己笑了一气,才终是承认道:“赵孔昭那张脸,方方正正,见了吾也没有好声气,听说他吃了你的憋,吾是很开心的。” 他开心的理由当然不是这个,而是不能宣诸于口的,哪怕是当着这一屋心腹的太监和张惟功,皇帝也是不能说出来的。 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对张居正已经生出深深的忌惮和畏惧之心,这种情绪藏的很深,连皇帝自己也未必真正了解,但经过写大字和背书几件事后,皇帝肯定会生出对张居正类似严父般的畏惧之感,对冯保这种控制内廷,将他的大小事情都禀报给李太后的大太监,更是心生厌恶。 不过皇帝和张居正及冯保的决裂还得有好几年,现在,那是打死也不会说出口来的。 “不过吾是不会支持你的。”万历警告道:“祖制虽然没有说文贵武贱,但自仁宣以来,已经形同事实。” “皇上难道觉得文官一家独大便好?” “自然不好。”万历顺口道:“特别是你这样的京卫亲从官,外朝官也要折辱,你回击的好,全了你自己的脸面,同时也顾全了吾的面子。” 皇帝虽然还小,其实也是有逆鳞在身上的,张惟功好歹是他的宠臣亲从官,赵孔昭的举措显然是没将惟功和小皇帝都放在眼里,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万历此时成年亲政,赵孔昭是不会故意去刁难惟功的。 “臣听闻现在总理和协理京城戎政的大权都在文臣手中,这样并不妥当。”惟功面对皇帝,很沉静的道:“祖制,勋臣领禁军,文臣协理,太监监军,现在的情形,和当年相差太远了一些。” 第九十一章 孤臣 惟功的话虽未明说,万历的脸却阴沉下来。 他是按全套的皇帝教导方式在一直教育的,和纯粹的儒家教育以及亲藩式的养猪教养法不同,皇帝是负全天下之责,所以不仅要教导儒家经典,输以仁德的治国观,更重要的治国手段和一些祖传的心法,不论是由经筳时教导,或是平时讲官的灌输,又或是太监们私下的提点,皇帝对权术之道已经颇有心得,其中最重要的祖传心法无非就是大小相制,讲究平衡之道。 宋人不独相,异论相搅,到南宋时先后出现独相兼枢密的情形,大权在握,废立皇帝都等闲事,这时间相隔可不远,明太祖废丞相制度,很难说是因为蒙元的中书省权力太大,还是得到了南宋中末期权相频出的教训。 最少在万历的心里,现在的情形极不正常,十分的叫他不安。 “此事是张先生做的主。”万历轻轻咬着牙,琢磨着道:“推翻是断然不可能的……” “臣的意思,现在想独立一军是不可能的,不如往京营先掺沙子也好。” “这个法子甚妙。”万历眼前一亮,用激赏的眼神打量着惟功,笑道:“如果不是你太小,吾真想叫你去总理京营。” 惟功笑道:“臣可不敢发这个梦,总理京营最少也得是侯爵,臣算什么。” 万历似笑非笑,看着惟功道:“你那英国公府的爵位,亦不是完全不可能嘛。” “臣不敢做这样的梦。” 万历想建立自己的军队,任命靠的住的将领,甚至是宦官领军,这种想法,由来已经非一日,惟功这种常伴帝侧的人对皇帝的小心思还是很了解的。 这种想抓兵的心理其实不难理解,无非就是一边自己是天下第一人的天子,一边又被群臣挟制,还有一个张先生隐隐有在自己之上的感觉,这种滋味,不好受。 著名的厚脸皮阳痿天子赵构赵老九,在秦桧死后擦了把汗,对殿帅杨沂中道:“至此日,方能去靴中匕首。” 赵构这样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天子都被相权被成这样,万历心里的压力就可想而知了。 事实上在张居正死后,万历的心理上仍然不觉得安全,在万历十一年后,万历在禁中组建禁军,自己亲自操练,每日在大内和万岁山练骑射,搞的炮声隆隆,朝野为之不安,后来在阁臣的力劝之下,同时万历操持国柄有些日子,张居正被清算了,冯保赶去种菜了,安全感足了,自己操持军队的心思也就变淡了,到最后,万历到底没拧过文官,还是将这支皇帝亲自成立的军队给解散了。 “吾会想想法子。”万历对着惟功道:“你自己惹出的乱子,莫要想置身事外。” 惟功对在京营经营没有什么兴趣,他的理想和志趣是到边关,在京师,维持现在的格局和势力就可以了。 但皇帝是不可以违拗的,他只能苦笑着答应下来。 皇帝又道:“这一阵可能叫你受些委屈了,忍着罢。”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张惟功在大闹兵部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现在是文官势大,张居正肯定会对自己采取行动,以有所交待。 当然,不会太严厉,会给小皇帝和英国公府都留些面子。 君臣二人一边说话,皇帝一边也是穿好了衣袍,此时御膳已经送来,万历便是一边用膳,一边轻轻一咳。 众太监都是石头里能熬出油的机灵鬼,一听之下就连忙又往四周弹开了十来步,又能监视惟功,也不会将君臣二人的对话听的太清楚了。 “怎么样?” 万历捡起一块做工很精细的糕点,状似随意的询问着。 “德、才,都是没说的。其父虽然是平民,但其祖做过宛平教谕,同进士的底子,也算是缙绅之家出身,所以自幼读书,针织,女红,厨艺,样样都好。” 明朝有一项制度还是极好的,便是它的外戚制度。大约是吸取了蒙元时宫廷乱象的教训,明太祖特意设计了这种娶后妃只准迎娶小门户人家的规矩,最多官不过佐杂,或是干脆就是平头百姓一个,勋贵之家绝对不要,品官之家也是肯定不行,这样就算是有眼前太后年轻和皇帝幼年登基的事,但皇后之家却是小门小户出身,就算封了伯爵也没有根基,想危害到大明江山也是绝无可能。 眼前这王皇后,就是这种理念之下挑出来的,彻底的百姓之家出身。 “谁要听这个?”万历十四岁,明年大婚时十五,在宫中营养好,早知人事,听着惟功的话小皇帝就是一脸的不耐烦,顿足道:“快捡要紧的说!” “呃……”惟功慢吞吞的道:“论起长相吧,就只能说是中人之姿了。” “中人之姿?” 万历一颗心直往下沉,脸上也显露出极为失望的色彩。 “脸还是挺白的,眼也大,人中稍长一些,牙齿齐整,也白……” 惟功手舞足蹈的,尽可能的捡未来皇后的优点来说。确实,挑皇后肯定是先看家世,虽然不娶勋旧品官之家,但也一定是那种风气正,品评出来的名声好,几辈没出过丢人事情的清白人家,德性在前,然后看长相。长相也一定是齐楚周整,不能是有瑕疵,但是不是那种美艳外露的模样,那就见仁见智了。 “这就是母后给吾挑的皇后……”万历垂头丧气,半天也没醒过神来。 年轻人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元配很重视的,如果是老油条皇帝才不会管皇后好不好看,反正随随便便也有几十个有名份的嫔妃,没名份的想多少有多少,哪个傻子去动那个用来当招牌的皇后? 万历到底是还小,心思纯良,再说这些年被管惨了,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广置嫔妃,在他成年之后,李太后不仅不会管,还会鼓励他这么做的。 多子多福是百姓,天子多子还保障着政权的延续,无子就是一大悲剧,当年孝宗皇帝只有张皇后一个皇后,恩爱无比,后来只养了武宗一个儿子,武宗胡闹早死,结果嘉靖皇帝继位后,对他那个皇伯母根本谈不上尊敬,张太后因此在宫中过了一个极为凄惨的晚年。如果有机会叫她重选一次,她肯定会劝丈夫多纳几个妃嫔,多生几个皇子出来的。 “皇后品德是真的很好的……” 惟功徒劳无功的劝说着,皇帝的情绪却是怎么也鼓不起来。 “你去吧,今日就不要你在此伺候了,你已经和马芳说好找他学射,马帅过几日朕会接见,见过之后就叫他回任了,时间不多,你切莫耽搁了。” 万历勉强从低迷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对着惟功和声说着。 对叫皇帝这么口吻说话,还考虑的这么周详,四周的太监隐约听到两句,眼睛里都嫉妒的滴出血来了。 他们天天在皇帝身侧,皇帝哪里会这么关照他们?无非当养熟了的狗儿,高兴了哄两句,不高兴了又踢又打,用来出气的时候管你是小火者还是管事牌子,皇帝可是一样会打的。 这些太监当然不知道,张惟功昨日在兵部的表现已经是选边站队,不论是张居正或是文官都不会再与他亲善,只有站在皇帝和勋臣这一边,特别是站在皇帝这边。 这样的臣子,等若孤臣,皇帝虽小,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江米胡同就在西华门外不远,惟功从乾清门出来,预备直接从西华门出去,去见马芳。 刚从乾清门出来不远,便有一个内阁里的中书舍人过来道:“元辅要见你,请随我来吧。” 说罢转身就走,丝毫没有考虑惟功可能会拒绝的意思。 这就是张居正秉国的霸气了,相权和皇权隐隐合二为一,张惟功会不会拒绝,张居正不会考虑,他身边的人当然更不会。 “下官参见元辅。” 张居正还是在阁中办事,大桌案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有各衙门上奏的题本,各地官员的上来的小本,也有很多私人信函。 阁老虽然是有宰相之称,但实际上内阁只是翰林院的一个附属机构,张居正的很多改革措施并不是直接由内阁下令,统核进行,而是用私人信函的形式来进行,掌控吏部为首的吏部,派私人历任各地封疆,以私信指示清丈等诸事,这是明朝宰相的办事特点所在。 而且内阁的票拟后的奏本还要送到司礼,成年的皇帝会挑重要的看看,不重要的就直接交给司礼批,司礼监批上“如阁”或是“如阁拟”,这样才算正式通过,成为可以明发的诏旨。而且司礼还负责交通中外,也就是负责皇帝和内阁的联络,大明的皇帝一般都很懒,见大臣对他们来说是很头疼的事情,皇帝对某事有什么指示,都是叫司礼监的太监前往内阁传谕,遇到忠正的太监还好说,反正照样传达就是,遇到心怀不轨的,这传谕旨时就是很好的滥权机会了。 第九十二章 训斥 种种掣肘,使哪怕是张居正这个大明第一权相在做事时也要掌握平衡,小心翼翼,此时听到张惟功的问安声,张居正才从文书堆里抬起头来。 距离上次见面还没有几天功夫,张居正似乎见了一些老态,对一个五十来岁的政治家来说,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太过明显了。 “老夫知道你人虽小,但很精细。”张居正看一眼惟功,开腔说话,他的嗓子有一些沙哑,说了一句后,惟功忙将案角的盖碗端起来,递了这去。 张居正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老夫刚刚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 “下官记得啊。”惟功笑道:“不可交通中外,不能因为在皇帝身边就生骄矜之心……全记得呢。” “那在兵部是怎么回事,嗯?” 张居正猛然提高声音,厉声喝问,在他的这种颇具压力的问话方式下,不知道有多少部堂级的大臣和总兵级的将领为之失色,战栗,害怕,最终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 这位首辅,是天子都敢训斥的狠角色,没有人怀疑,这种俨然若有金石之交的厉声喝斥下,隐藏着多少愤怒,而这种愤怒,却是随时可以用权力来变现,这才是最叫人感觉惶恐和害怕的地方。 “下官没有交结外官,没有替人说事啊……” “不是说这些,你在兵部说了些什么混帐话出来?” “下官说的是心里话。” “哈哈,还是心里话了?好的很,给你一柱香的功夫解释,解释不通,张惟功,你就完了!” 张居正的中气倒真是十足,一张脸膛也涨的通红,四周观看的中书舍人们都是看的目瞪口呆,阁老元辅大人自万历年间以来,还真的是头一回被人气成这般模样。 “下官不要一柱香……”张惟功深吸口气,沉声道:“文贵武贱,这原本就不是祖制,是伪祖制!” “嗯,好大的胆子!” 如果惟功认怂,张居正可能还瞧不起他,以他这样的大人物,能到如今的地位都是披荆斩棘厮杀出来的,其中肯定不乏需要赌上身家的时候,但张惟功才这么丁点大的年纪,当着自己元辅阁老的威压在前,居然还能这么硬挺,就算是张居正,在心底里头也不能不有几分激赏的感觉。 “文武之辩,下官是出于公心,记得宋时宰相王安石变法,首要便是要重将权。仁宗年间,曾公亮亦说要紧的不是从中掣肘,要给将领决断权,无决断权的将领,打不了胜仗。今文贵武贱到了极至,文视武为奴仆,那么请问元辅,武当视文如何?”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缕奇光,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次又一次的涮新着自己对他的认知。他知道惟功爱读书,但没有想到,已经读到如此地步。 其实在大明的有限的几个读书人中,也是知道文官压迫武将太厉害了并不好,在几十年后,大学士孙承宗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重将权,也是孙承宗提出来的响亮口号。 不过孙阁老对关宁辽东将门,特别是祖家这样的大将门又过于客气,这导致关宁将门越来越跋扈不法,最终成为藩镇式的军阀,又走上了另外一个极端。 张居正缓缓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要文武并尊?” “最少,两位镇边大帅那般的人物,不能长跪于兵部大堂之上!” 惟功的话掷地有声,显的光明磊落。 张居正越发相信,这少年是临时起意,并不是出于谁的授意在兵部胡闹。其实当时武将也有一些反弹,比如戚继光在蓟辽总督上任或是巡抚路过时,就曾经写信给张居正,委婉表示自己不愿以大礼迎接这些文官,但张居正的回信也是苦口婆心劝说,叫这个心腹爱将切莫有骄纵之心,免得落人口实。 对戚继光都是如此,何况眼前这小子? 张居正愤怒之意虽然略减,但对惟功却不能不有所处置:“免你的亲从官,导驾官,以后在府军前卫排班,轮着你班次再入宫,否则就老实在家呆着,不准再胡说八道。若再有兵部之事发生,将就一捋到底!” “谢过元辅处置。” 这个结果也算是比想象中轻的多了,原本惟功真以为自己会被一捋到底,只能回英国公府当一个平头百姓,连皇帝也都叫他受一阵委屈,做好被免官的准备,当然,小皇帝肯定会利用一些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他亲从官的身份,皇家和勋旧、禁卫之事,外臣是不好多插手的。 这一次,算是便宜了。 张惟功深深一躬身,谢过张居正。 “你等着,迟早叫你请君入瓮!”张居正对惟功笑骂道:“小孩子看几本书,便以为知天下事了,等你自己做做看再说话看看,去吧!” 惟功抱头鼠窜,却是知道,这一关暂且过了。 看着他的身影,张居正严刚坚毅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京师这个大酱缸,由得这个少年出来搅一搅,倒也不错呢。 …… “小侄见过马帅!” 小小的三进院落,在江米胡同里并不起眼,门前槐树下是石阶和朱门,只有这些才能看的出来主人的身份不低,头进院子里是一水的水磨青砖,南侧墙角摆放着一个箭垛,左侧墙边,则是刀枪剑戟等兵器。 这里就是马芳在京城的居所,北京居,大不易,这样不起眼的三进二十来间房的小院,买下来最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对一般的穷京官是负担,对马芳这样久镇边疆的总兵官来说,那就是真正的低调了。 进得院中,愉功干脆利落的行了个礼,马芳捋须微笑,点了点头,算是还礼。诺大院中,除了应门的小厮和马芳身边的两个伴当外,空空如也,显的十分寂寥空旷。 “二世兄不在家么?” 经过兵部之事,张惟功和马家算是真正攀着了交情,最少他替这个老帅仗义执言之后,以武人的耿直脾气来说,算是通家至好也不为过。 “来京一次不易,他去各家拜拜门子……”马芳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喽。” 这确实是合理的理由,马芳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便拿着名刺拜帖各家去拜门,除了几个阁老和兵部、吏部,还有都督府的几个大佬之外,他就不需要上任何人的门了。马林位份尚低,代父拜门子,也是很合适的事。 只是无论如何,马芳也掩饰不住自己眼中的落寞之意。他现在的身份,岂是拜门子得来的?人家年纪虽小,还知道上门讨教,偏自己的儿子,却只知道经营关系,吹牛皮,拜门子,真正用在功夫本事上的时候,有几天? “惟功哪,我们不要在这小院里说射术,出城去吧。” “成,随马帅安排。” “出宣武门吧,那里地广人稀,适合一些。” 惟功含笑道:“宣武门外确实是村落最稀疏的地方,马帅安排的极是。” “你这小子嘴巴也甜,和老夫说话随意就好,不要这么生疏客套!” 马芳慈眉善目,又是须发皆白,说话时自有一种威仪气度,惟功罕有的在人前感觉到了一股压力……他确实是在宫中呆的久了,不知不觉也沾染上了一些油滑的气息。 当下只肃然答了一声,便是不再吭声了。 马芳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赞赏的点了点头,但也并没有出声。 马府伴当牵马过来,这时惟功才看出来,这些长随可能在边镇都是强悍的家丁和亲卫骑兵,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寥寥几个人,竟也给他不小的压力,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在这几个长随身上散发出来。 众人骑马而行,绕道过皇城,从大明门前直插往西,经过城隍庙市时,惟功看到自己的顺字行门口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占了半条街,而同时店门前已经帖出了告示,从万历五年七月中元开始,顺字行开始承担钱庄业务,也就是存银取银,存银取息,银钱兑换等等。 当然,顺字行还是有自己的特色,最少在京城和通州,张家口这三地,可以通存通兑。 这是一件新鲜事,当时的钱庄还不具有这样的功能,事实上钱庄业在明清之际是一个倒退再进步的过程,宋人的交子汇兑业其实还走在大明前头,只是经过蒙元之后,一切都是与当年不同。 现在的钱庄只是简单的存钱取兑的能力,当然也有一些达官显贵之家利用质铺和钱庄放印子钱,大获其利,惟功的顺字行不打算这么干,在京城显贵之家太多,皇家也是要脸面的,做的太过份了落人口实,很容易被人攻讦,从官面上解决顺字行。 当然,也是和他开的不是钱庄有关,顺字行主要进行的就是货物递送业力,当然银钱存兑也算是业务延伸,未来可能还有远程运输及人员运输,甚至会有海运,不过那肯定是很遥远的未来了。 “这家店了不起。” 马芳居然听说过顺字行,今日亲眼得见,不觉感慨道:“在宣府时就常听人提起这家商行,宣府和东协一带的商人,得益于这家商行多矣,不知道是谁开办的,是有大胸襟和手腕的人物。” 惟功灿然一笑,在马身一侧身,答道:“马帅,过奖了!” 第九十三章 箭道 马芳征了一征,他是真没有想到,惟功居在就是这家商行的主人。 当时的资讯还真是够不上发达,除了人言之外,就是邸报,塘报等官方的信息来源,前者语焉不详,以讹传讹的多,不能尽信,马芳是听人说起来过这顺字行是哪一家大府的少年子弟开办的,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少年便是顺字行的东主。 惟功在英国府的尴尬境遇,马芳倒是多少知道一些,这下一来,顺字行开设不易,更是十分明显的事。 老头儿在马上连连点头,对着惟功夸赞道:“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将来若是能转运军粮到宣府,大同,还望马帅照应。” “边镇最缺的就是军粮,还有盐,茶,你有这些好货,只管运来。” “呵呵,如此便算说定了。” 马芳心中暗暗称奇,九边当然不论哪里都缺粮,只是辽镇稍好一些,榆林和甘肃几个西北方向的军镇,缺粮最为严重,大同和宣府也缺粮,蓟镇稍好一些。但不论如何,九边的粮食都是从内地补充,不然的话,无法自给,但军粮问题错踪复杂,马芳不觉得惟功在京城经商成功就代表能插手到边镇的军粮供给之中,所以他的回答只是大刺刺的范范而答,并不能算是认真的承诺。 这时候小冰河时期已经初显端倪,最少在北方已经显现出苗头来,再过十几二十年后情形将更加严重,而国朝的开中法已经败坏,盐商运粮到边镇,用运粮的凭证领取盐引,然后凭盐引出盐,这是一个良法,但经不起权贵和太监们的败坏,他们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只要向皇帝求恳一番,几千上万引的盐引就赐下来了,还有茶引也是如此,除了得引容易外,他们也不需要排队,反正肯定排在普通的盐商前头,这导致不少有盐的盐商就是领不到盐,盐引在手也是无用。开中法一坏,边镇军粮就告急,粮价急速上涨,北京的粮价一直稳定在四钱银子一石,而在榆林,最少也是六七钱到一两银子,遇到荒年三四两一石也不稀奇,在辽东最困难的崇祯年间,敌我双方的粮价都涨到十两以上。 不论是万历,天启,崇祯,粮食是肯定大受边镇将士的欢迎。除此之外,缺盐的要盐,茶是每个军镇都有需求,最少拿去和蒙古人换军马是很好的物资。 惟一的问题,就在于沿途道路难行,还有天气,盗匪,关卡等诸多的因素,当然,大粮商对边镇粮食贸易的垄断也是重要原因。 现在山西晋商的大粮商已经崭露头角,范家,卞家已经是拥资百万到千万的巨商,他们才是深海巨鲨。 “到时候再说。”惟功呵呵一笑,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和马芳绕过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也是没有注意,有一些灰色大汉,眼神锐利而凶恶,就在顺字行门前来回的张望着。 …… 从城门出去,只有开头几里有村落人家,奔驰出十余里地后,就是绵延不绝的香山山脉。 “惟功,我们来做一场追逐的游戏。” 出得城外,马芳突然变了个人,从马侧撒袋中取出一柄做工精良的骑弓,比起一般的骑弓显的长大许多,惟功在射术上已经入门,一眼便看出这是一柄五石强弓。 步弓五石就已经了不起了,骑弓五石,以马芳现在的年纪和体力,可想而知,年轻时候是多么神勇难敌。 “用轻箭,就在这山中,你先走百步,然后你逃我追,如何?” “屈去箭头么?” “你可以不屈。” “好,就依马帅。” “我不会留手,惟功,你若中途害怕,只要丢弃骑弓,便可叫我收手了。” “马帅,我不会丢弃手中的骑弓……绝不会!” 惟功秉性底子是十分傲气的,马芳提出来的这种法子,令得他生起争胜之心。 老实说,这两年来,身边的少年,还有禁军中的最骁勇的百户官,都已经不在他的话下。就算现在和吴惟贤放对,惟功也未必会输。 最少,在射术上,他有极强的天赋,他有信心,教授自己骑射之法的吴惟贤,现在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眼前这位老帅虽强,也未必能叫自己弃械投降! 看到马芳下马,惟功亦是跳下马来,来兴儿和马府的伴当们上前来,将马牵住。 “在此等候便是。”惟功亦取出自己撒袋中的短弓,并取了一袋轻箭,随身携带。 “好弓!” 马芳眼前一亮,仔细端详了一下惟功手中的猎弓,笑道:“北虏贵人的猎鹰弓,好东西。” 在这方面,谁也没有办法和这个从草原上逃回来,一生都在和蒙古人做战的大帅一争长短,惟功只默默一点头,便是手持短弓,纵身往山脉深处而去。 “一百步,好了。” 惟功这样的身手,一百步距离不过是眼皮一眨的功夫,马芳肃立原地,等惟功走到百步前后时,这个老将亦是大步前行,追赶起来。 他的步伐似乎更快,而且比起惟功带着桩功功法的步伐来,马芳的步伐更象是一只走兽,象一只灵巧的鹿,或是潜伏在草从深处,等候猎食的野狼,又或是窜跳轻灵的黄羊。 几乎是在这个老将追赶的同时,他和惟功的距离就拉到了八十步内。 “看箭罢。” 几乎象是有心电感应,马芳在追赶了几十步后,手中弓箭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背后到得胸前,左手持柄,右手拉满,一只轻箭搭在弦上,箭矢锋锐之处,闪烁着摄人的寒光。 毫不犹豫,也不担心一箭射死惟功似的,在搭上箭矢的同时,几乎也是没有瞄准,马芳就出箭了! 也只乎是在同一瞬间,惟功感觉到了危险袭来! 没来由的,他在原地就是硬生生的往下一扑! 以他的身法,几乎就是电光火石样的,人们眼前一眨,他已经从奔跑状态直接便扑倒在地上,动作之快,几乎叫人难以相信适才他还在全速奔走。 “惟功,老夫不会留情,若怕,便弃弓!” 远远的,马芳大笑几声,却又是一箭向扑倒在地的惟功射过来。 “这老头子,是真想要我的命不成……” 惟功已经有点狼狈了,刚刚那一箭就插在他额头前不到三寸的地方,他扑倒的稍慢一些,这箭矢就会插在他后脑勺上了! 虽然是轻箭,距离对一般的弓手也有点儿远了,但对马芳这样水平的神射手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几乎是抬手一箭就在要害处,而以他五石弓的劲力,百步之内,几乎是射中就必杀。 惟功在此时终于是感觉到了磅礴如海的压力。 身后的这个老头,就是猎人,而自己在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了他的猎物。 第二箭又是精准无比,而且两箭之间几乎没有间隔,不论是劲力,准头,都已经入于化境的境界,抬手一箭,精准必杀! 惟功在原地滚了几滚,以他现在的身手,对危险的感觉,勉强能够闪避,但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力气肯定会比马芳先耗尽的。 果然也是如此,马芳毫不留情,十分冷酷的一箭接着一箭逼过来,惟功几次想以自己的弓箭还击,但始终却是没有找到机会! 对手发箭不停,他居然是一直没有找到还手的机会! 一次也没有! 惟功心中的憋闷之感,简直是叫他要爆炸,心里那种痒痒的感觉已经使他快撑不住了。 两人是从早晨出城,辰时末刻开始了这一场追逐的游戏,但一直到晚间时,马芳射出二十一箭,惟功身上已经几十处擦伤,身上的衣袍已经烂成碎布条,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了。 这一场追逐游戏,已经形同一场危及他性命的生死博杀。 惟功没有想到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马芳好象是早就有预料,这老不死的也不知道随身带了几壶箭矢,反正射出二十几箭,对老头的储备似乎没有丝毫影响,临近天黑前,老头子连续三箭,将惟功从山顶逼入山腰,再又逼到山谷底处。 这一次躲避惟功几乎就是一路滚下来的,脸上擦破了很多处,自他从山村惊变,被北虏逼到燕山山谷中躲避以来,还真是从未遇到如此狼狈的局面。 不过,越是如此,惟功心中却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感觉。 从习武到如今,他几乎都在顺境,只有当初吴惟贤曾经教训过他几次,但很快,吴惟贤发觉惟功在拳法和刀术上进步神速,在这厮离开京城之前,已经不大愿意和惟功放对了。 至于射术,惟功更是在两年多前就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了。 在皇城禁宫中,他也是一直在寻找对手,还有锦衣卫,东厂,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将门高手越来越少了,到目前来说,惟功已经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只有马芳这个老人,叫他从山顶又跌落下来,直落谷底。 但惟功的心情十分愉快,他知道,这一次虽然跌到谷底,但只要自己不放弃,继续攀登,那么再上的,就是更高的一座大山! 躺在碎石上,顾不得自己身底是碎石嶙峋,惟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九十四章 悟道 “小子,接着。” 已经是日落西山,只有残余的光线还勉强能够视物,马芳坐在这小山谷的顶端,冲着山脚下的惟功丢下一样物事下来。 扑通一声,那物事不停的滚落下来,惟功懒洋洋的站起身来,感觉全身酸软,当然,还有各种疼痛。 自学武至今,今天的经验真是十分的难得呢。 “这是狍子腿?”惟功拎起来一看,便是惊喜道:“马老头你了不起啊,逼的我这般狼狈,还有空打了只狍子?” “你这点事算什么?” 马芳其实也累的不轻,他也算出到九成力了,惟功的身手,步伐,韧劲,都远远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为到傍晚时分这小子就会弃弓投降,不料惟功虽然狼狈不堪,但韧性却是十足,光是这一点,马芳对眼前这小子已经是十足的欣赏了。 勋贵子弟中有这么一个小子,简直就是异类中的异类! 老头甚至有一种深深的遗憾感,如果是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表现,他心中将会多么的开心和高兴。在把惟功逼落山底后,老头儿顺势就猎了一只狍子,将两条精华的大腿割了下来,丢与惟功。 嘴里虽然不说,但马芳对惟功是欣赏到骨子里头去了。 “臭小子,没规矩了啊。” 马芳感觉活力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体内,在山坡上笑对惟功道:“就这么老头老头的叫开了?” “嘿嘿,叫顺嘴了。” 开头惟功确实是马帅长马帅短的,十分恭谨,但被马芳一直这么追杀,泥人都被杀出土性出来了,性子一上来,还想保持客气恭谨的态度,那就太难了一些。 “呵呵,老子当年在阿鲁台那里,性子上来,什么大汗台吉,也是一样指着就骂。好在北虏规矩小,只要你是他们认可的勇士,就算是小小不然的不恭,人家倒也没有太介意。” 马芳大马金刀的坐着,两人都收拢了一些木柴,荒山之中,枯草和木柴可有的是,各生了两堆火,将狍子肉剥了皮,也不必洗,血淋淋的放在火堆上烤,好在这个时候是走兽最肥美的时候,狍子肉十分肥美,被火一烤肉色就呈金黄,滋滋冒油,一股诱人的香味,在天空中弥漫开来。 马芳居然随身还带着盐包,给自己那一份抹了盐后,将盐包又抛给惟功。 待肉色一变,一老一小两人同时开动,稀里哗啦,风卷残云一般,片刻功夫,便已经将一头十来斤重的狍子给消解掉了。 “小子听好了,老子是打算夜袭。弓箭晚上不能用,小刀是没有问题,反正等老子刀架在你脖子上时,你不降也得降了。” “马老头你也听好了,你人老爱嗑睡,可不要真的半夜叫我摸上去了。” “嘿嘿,尽管来试试。” 吃饱喝足,两人小斗了一会嘴,都是感觉疲惫不堪,也不必搭帐篷什么的了,惟功将弓箭和小刀放在称手的地方,往草密处一躺,就这么昏沉沉睡过去了。 饶是他习武有五年时间,今日的这一场追逐,实在是消耗了他过多的体能。 他睡的很不怎么安心,但料想天黑了,马老头到底是望七十的人,再牛逼的身手也不大可能半夜真的窜下来吧?这山谷还是很陡峭的! 但半夜时分,惟功真的惊醒了。 原本是黑沉无梦的沉睡,但就好象是突然落在水中一般,先是舒服惬意,然后觉悟,感觉自己将会溺水而亡,拼命挣扎,手舞足蹈。 片刻之后,他汗透重衣,人也真的惊醒了。 一股莫名的危险感觉,袭上心头。 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惟功持起自己的弓箭,并没有瞄准,没有考虑和思索,整个骑弓和箭矢好象是他生命的延续,和他的手,脚,还有整个身体融为一体。 张弓,开满,搭箭,松手! 整个动作熟极而流,今晚只有半轮月光,天空有云,星光有限,但惟功一切的动作都是并没有用“眼”,而是以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向着有威胁的地方,一箭射出! 整个骑弓,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叫人恐怖的炸响! 在这一瞬间,惟功整个白天被压迫的怒气,在黑暗中的恐惧,还有憋屈在心里一天的战意,整个儿被释放出来! 好象是一道水闸被打开了阀门,整个力气磅礴宣泄而出,做工优良,最顶级的用料和手工最少耗时三四年才制成的骑弓,此时也在他手中不停的嗡嗡颤抖着。 惟功在黑暗中微笑着,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又突破了一个关口。 在此之前,他的劲力,桩功,刀术,射术,都还只是“技”的范畴,一切都是用锤炼锻打的方法,慢慢的积累着,但不论怎么苦练,始终未曾脱离过匠气。 但在此时此刻,经过马芳一天的逼迫压榨,终于将他的潜力逼迫了出来。刚刚这一箭,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他很有把握,这一箭已经射中了潜伏而来的目标,而且并不是在要害处。 他并没有施以杀意,所以这一箭肯定就不中要害。 这种感觉很玄妙,甚至无法用言语来表述,但惟功知道,自己肯定是对的。 除了“道”的进步之外,在劲力上,他刚刚这一箭,就算是六七石的步弓也轻松拉开了,两臂之力,已经快接近千斤。 在感知,体悟,诸多方面,也是开闸泄洪一般的痛快,在这一瞬间,他顿悟了。 就是这么玄妙,悟了就是悟了,若不能悟,就算有人将他现在身体上的感觉再说一百次,他也悟不了这个“道”。 他还不能夜晚视物,也没有将花鸟树木天地之间看的清晰,也没有在身体里流出什么黑乎乎的秽物出来,但变了就是变了。 似乎天地之间,一切都在掌握,这个小小山谷,有什么威胁,什么是蛇形兽走,什么是真正的危险,不需要看,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 对身体锤炼到极致以后,历经这样的重压之后,惟功终于踏出了这一步,成为真正进入武道之门的强者。 “哎哟,你这小子,还不过来扶老子。” “果然是你,马老头!” 惟功两眼一亮,双足在乱足间自如的走着,在白天时,他在这山谷还举步维坚,在这几乎是一团漆黑的夜里,此时却已经是如行走在官道坦途中一般自如了。 在五十步外,果然是马芳,一片昏暗之中,豹眼环腮,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很欣慰的笑着,只是神色间还是有点狼狈……他的右腿被惟功一箭射穿了,此时不得不扶着一颗老树才能站着,这使得他不能摆出仙风道骨的样子,有损于他的整体形象。 惟功到了,先用剪刀将箭杆剪掉,再以钳子将箭头夹出,好在两人用的都是轻箭,如果用的是重箭,甚至是破甲锥的话,老马这腿就真的废了。 “好小子啊……” 在惟功做这些事的时候,马芳就这么站着,连一声哼声也没发出来,等上好伤药,包扎好了,他才吐出一口浊气,对着惟功道:“老子还以为最少得三天才能逼你领悟箭道,没想到你一天一夜就悟了,他娘的,比老子还厉害的多了。” “老头,我现在已经明白你的做法和用意了。” 惟功收拾好残局,两手抱着膝,坐在地上,神采奕奕的道:“白天这么压着我追,使我感觉危险,不能还击,使我压抑,憋着一股劲。晚上来偷袭,使我警醒,在危险之中,才能领悟到用箭的真决。” “他娘的,你小子是不是妖怪?” 马芳真的吓坏了,他可是真正的边民,在汉唐时,打仗用的都是他这样边郡的良家子,上马能骑,开弓能射,汉人用这样的边郡良家子组成铁骑,最终勒石燕然,天下无人能敌。 他在边境成长,又在蒙古草原当了好些年的奴隶,射猎,打仗,剿马匪,硬是自己练出一身无敌的功夫,眼前这小子,虽说在山村里生活过几年,但这五年可是一直在京城,在英国公府这样的地方生活,居然有这样的悟性,实在是太可怕了。 “嘿嘿,我当然不是妖怪。”惟功欣然道:“总之多谢你了,马老头。” “哼,你这称呼进了城给我老实改掉。” “那是自然。我可不想被人说不尊长者。” 马芳闷哼一声,也是自己找了个大石躺下,他这一次算亏大了。在兵部算是承了惟功一个小小的人情,以教导箭术算是回报,当然,更多的是对惟功的欣赏。 不料这小子已经近乎于妖,不仅一天一夜就悟了道,还顺手给了自己一箭。 不过老头子也真没有太抱怨什么,这些年来,他过的有些委屈自己,心里有一股郁郁不平之气,最要紧的,还是朝廷接受互市之后,大同和宣府一带渐渐太平,地方上的文官和世家与晋商勾结,渐渐凌驾于军镇之上,他这样的镇边大帅,在俺答年年犯边时还算个人物,一旦太平下来,日子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心结难开,加上年纪老迈,这个老将已经渐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这一次来京之后,就是打算相机请辞了。 他的长子马栋已经是都督同知,几年之后就能接任总兵,最少也是副总兵,马家后续有人,老头子感觉自己尽到了职守,今日与惟功这一番竟逐,居然将心中一团死灰的老头子又激出了雄心壮志,看着惟功,马芳十足霸气的道:“过几年到宣府来吧,老头子不仅教你射术之道,还要带你学习骑兵做战之道,用北虏首级,成就你小子的一身功业!” 第九十五章 东林 惟功亦是豪气从生,本欲答应,心中却梗着一事,话到嘴边,却又是笑道:“这得看朝廷的安排了,若是能到宣府,一定到麾下效力。” “嗯,老夫鼓励别人,不外乎是封妻荫子。你这样的世家子弟,若是烂泥就没法去扶,稍微有点想上进的,老夫便是拿功业鼓励他,丈夫一生,莫要虚度,祖宗留下来的到底是祖宗留的,你看英国公府也好,定国公府,成国公府,代代国公,有几个成就大名的?为什么老成国公能死后封王,这个道理无须多说!” 马芳拍拍惟功的肩头,勉励道:“好做,老夫但愿有与你小子重逢的一天。” “马帅今夜的恩情,小子亦是此生难忘。” “呵呵,睡吧,睡吧。” …… 就在惟功和马芳开始追逐的同时,几辆大车在几十骑的护卫下,缓缓驰向崇文门。 看到这些车马和跟随的长随,伴当,家丁,护卫们的模样,守门的把总武官和兵士们都闪在一边,战战兢兢,不要说上前盘查了,连挡路的勇气都没有。 崇文门税关的税吏是九品的大使,勉强算入流的官员,穿着嫩草色的官袍,戴着乌纱,远远见到这些车队前来,大使在前,税吏在后,所有人都躲闪到人群密处,不敢出头。 按制,不论进出,该查的就查,带货物的就得纳税,而这一队霸气十足的车队过来,不论是兵丁将领还是税官税吏,一瞬间全成了见了老猫的小老鼠,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连这些人都躲开了,附近的百姓,茶棚的茶博士,伙计,官店里的伙计们,也是全部远远的让开。 只有不明就里的进出城门的普通士人,百姓,行商,仍然在城门附近。 在马车之前,有戴着**一统帽,穿着蓝色长衫的管家模样的趾高气扬的一指,十来个护院便驱骑向前,手中长鞭如毒蛇一般,不停的炸响,抽向那些堵拥在城门口的人群。 一鞭下去,便是将人衣衫抽碎,身上打的暴起,接着就是流出鲜血,如果再挨一鞭,皮肤就会如刀割一般,整个皮肤都是被打的绽开来。 几轮鞭子抽过,崇文门附近一片鬼哭狼嚎的声响,众人被鞭子打的七零八散,好歹是将城门内外的道路给让开了。 驱散人群后,这些家丁仍然是策骑来回奔驰,不停的将靠近道路的行人用鞭子抽打着赶开去,在这样的威胁下,人群躲的越来越远,根本不敢靠近。 接下来才是马车经过,五辆大车都是用双马拉着,都是选用的十分漂亮的神骏马匹,速度很快,往着广渠门方向去了。 等这些马车过去,手里拿着鞭子的长随家丁才又重新聚集到一起,跟着马车匆忙离去。 “都说京城是首善之都,怎么竟是如此恶霸行止?告诸有司,可否?” 人群之中,有三个穿着儒衫的青年,一个三十左右,另外两人,都是二十来岁,说话的是吴音,显然是江南一带的生员士子。 “叔时,你就莫添乱了。” “此是抚宁侯出城,侯爵仪卫元从,你要告到哪里去?” 满嘴吴音的青年越发激愤起来:“唉,国朝有仪制,公侯伯出行,公爵止有元随十人,侯爵八人,伯爵止允六人,一品至三品六人,三品到五品四人,七品到九品两人,适才看最少有四十人,车辆就有五辆,皆用纯驷白马,逾制如此,真的无人敢过问么?” “尔瞻?” “梦白兄,叔时就是这样的脾气,我看他还是早点回无锡的好。” “嗯,吾辈尚未壮大之前,最好还是收敛行迹的好。” “唉,两兄的意思我明白,从即刻开始,小弟谨言慎行便是。” 这三人,一个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星,现在是户部主事,此前在外为推官。另一人是万历五年,也就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邹元标,现在是观政进士,也就是熟悉观察政务,在此期间出入六部不禁,观政结束之后再分配实职。 这两人,一个是河北人,一个是江西人,那个满嘴吴音的则是无锡举人顾宪成,预备在万历八年下一科时才进京应考。 这三个人,真是身份籍贯相差极远,甚至彼此说话都要故意说慢些,否则乡音太重,彼此都听不大明白。 能将他们三人联在一起的是一种神秘的东西,正在萌芽的一个极为恐怖的社团组织。现在这个组织还刚在萌芽状态,几个最核心的人通过朋友介绍,彼此书信往来,已经建立了深厚的交情,在未来的二十年之后,他们终于走上政治舞台,而且不夸张的说,几乎算是统治和影响了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时间! 这三个人,便是东林三君,和后来的几个人一起,也被称为东林八君子,而他们三个,毫无疑问,就是东林党的核心创始人! “其实抚宁侯这种勋贵骄狂亦非一日,稍加抑制便是。更叫人无法容忍的另有一事,两位知道否?”邹元标制止了顾宪成高谈阔论,自己却又是忍不住了。 见两个同伴不大明白,消息灵通的邹元标便是将张惟功在兵部的言语,一五一十的向两人说了出来。 “岂有此理!” **星刚刚看到抚宁侯骄狂扰民还不是太愤怒,此时却是怒不可遏,一拳打在边上的城墙砖石上,用力太猛,竟是将手擦破了,鲜血一下子就流出来。 顾宪成更是一跳老高,怒道:“他居然敢如此狂悖无礼,少司马赵大人就这么容忍了?应该立刻着人将这厮拿下,送到法司好生惩治!” 邹元标心中的激荡其实不在两个同伴之下,但他强忍住了。咬着嘴唇,做出手式,请赵、顾二人安静下来。 两人也都是人中之杰,**星闷不出声,撕了衣袍下摆,将伤处裹住。 顾宪成轻声道:“如此令人发指的话,朝中诸公有什么处置吗?” “听说次辅吕公,张公,都上奏了。元辅大人后来也剥夺那厮的导驾官和亲从官之职,只留本任。” “太轻了。”顾宪成愤怒道:“元辅怎么如此糊涂?他平时对戚、李、俞等诸将就够宽容了,这几帅还算老成,不是太骄纵,就算这样,戚某在蓟镇的帐目也是不清不楚,不知道贪污了多少军饷,吃了多少空额。武将骄纵,乃国家祸乱之源,这小子替马、俞二人张目,说的话就是混话,如此轻轻处置,岂能不伤天下士人之心,又岂能不使武将更加跋扈不法?这样的大事,绝不能苟且从事,必须将其严惩,堂堂元辅,见识反不如我这小子么?” “叔时。”**星也平静下来,对着顾宪成淡然道:“如果当朝诸公,都能奉公守法,一心为国,不谋私利,守祖宗成法,不乱天下,我等又何必成社结党?” 顾宪成冷静下来,点头道:“是我说错了。” **星冷笑道:“元辅现在一心就是巩固自己的权位,想着与天下读书人为难。用考成法一法催逼赋税,自古没听说有这样贪婪的朝廷和宰相,不说与民休息,反而敲骨吸髓般的聚敛。” **星早一科,见事也公允一些,当下便道:“收取应收的赋税也是该的,但以收税为考核的标准,这使得地方亲民官不再怜惜诸生与百姓,催科不止,正赋之外,更多杂派,于是国库虽然充盈,然而地方亦发困苦,元辅只见于国库,不见于地方,这是他的短处,我们无论如何不要学他。” “听说生员亦得交优免银了,清丈之时,小弟就说此事是必然之事。” “哼,生员士绅乃国家之基石,不说作养元气,留些体面,反而刻骨惨毒,摊上这样的元辅,也真是我们大明一大不幸。” “监察御史中有蒲州阁老的门生,姓李,他好发一些议论,颇有可听之处,我等一起过去拜会,如何?” “甚好。” **星的提议得到邹元标和顾宪成的赞同,三人都是穿着儒袍,安步当车,往着南城方向步行而去。 “呸,腐儒。” “三个呆头鹅,也学人家评点时政。” 赵顾邹三人要是听到身后的话,准得气晕过去,他们毕竟是说话的声音太大,几乎是肆无忌惮,所以被人听了个满耳。 说话的,正是宋钱度和李文昭,这几天他们已经将全部货物先寄存,再发运,现在他们到崇文门这里的顺字行,是打算先将货款寄存,然后在京师游历,当然主要是要观察京师的各家商行进货存货的情形,再来决定下一次的货物品类和多少。 以往,他们做这样的事情很不方便,这一次因为和顺字行的愉快合作关系,同时也因为张惟功的个人魅力所吸引,他们决定成为顺字行存兑银钱业务的第一批顾客。 “还不是屁股歪了,连脑子也坏脱。”宋钱度肆无忌惮的看着渐渐走远的顾宪成等三人,点评道:“张阁老当政,府库充盈,地方官当然累了,做不好事就免职,这不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他们不满,无非就是丈田之后,他们的投充,隐田,诡寄,全完了蛋,都得交税,而且生员到官绅的优免只能按国初的规矩来办,不象这几十年,优免银越来越多,舒服日子过多了,一有变化,他们当然极为不满。” 第九十六章 侯爷 “还有驿传呢。”李文昭道:“驿传以前是谁都能随意用,大官家的奴仆都能拿着火牌去住驿站。现在元辅在整顿驿传,这几个家伙怕是一路自己花钱到京城,以往的排场不能讲了,钱也不得省,心里当然不满了。” “要紧的是老爷们得和咱们商人一样自己掏钱,伤的面子是钱算不下来的!”宋钱度声音冷漠,一语中的。 “顺字行的小张东主得罪这些家伙,以后会有的烦。” “这个倒是。”宋钱度也道:“我等在江南可是深知诸生和乡绅难惹,此辈官府都不敢随意得罪,关系是千丝万缕,得罪一个就是一群,将来会有的烦。” “不过怎么说他也是大府勋旧,这些家伙怕也是拿他没法。” “倒未必见得。” 宋钱度心中颇替张惟功担心,但自己不过是一个商人,就算是在松江有点地位根基,但商人就只是商人,这等国家大政,涉及到现任官员进士举人生员们的大事,他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做什么,其实连说话表态的资格也是欠奉的。他们东南商人在政坛上的势力远不如晋商,在这方面,晋商做的比东南商人厉害的多。 建义学,扶植山西人和替山西人说话的官员,投资在那些还没有发达有潜力的青年官员身上。 百年之下,晋党在朝中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一,张四维并不算老实,最少对张居正只是表面的恭敬,但仍然能排资入阁,张居正这个权相也只能面对现实,晋党,不是那么好碰的。 …… 坐在马车中出广渠门的抚宁侯朱岗正当盛壮之年,自襁褓之中就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所以身子养的白白胖胖,方面大耳,留着三缕三须,穿着华贵的绸衣,宽袍大袖,望之若神仙中人。 但此时这个侯爷面色却是十分难看,整张脸板了起来,两眼喷火,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显露出来。 在车厢中,有两个漂亮标致,年在十四五岁的娇柔侍女,在朱岗盛怒之下,这两个向来得宠的小侍女也不敢出声,战战兢兢的蜷缩在朱岗的脚底下,不敢动弹。 朱岗的愤怒是有来由的,他想要张惟功的德胜门店和内市两个店,因为抚宁侯府不少产业都在这两处地方,朱岗经常会暗中去巡视,府中的管家执事们也常常报上来,他在官店的爪牙更是极言顺字行店十分赚钱,一年最少是一万以上的出息。 如果能把这两个店要过来,等于买了好几万亩田地。 朱岗的脾气,如果一年有一千两的出息,他就不惜将人逼的家破人亡,一年万两以上的利,除了造反之外,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如果这些店是正经的英国公府的产业,虽然抚宁侯府不怕什么,但为着两个门店和国公府争来争去,叫人家笑话,也不值当。 但这些店不过是张惟功这个庶子手中的产业,没有入英国公府的公帐,这个主意就可以打上一打了。 按朱岗的想法,先吓一吓,再托人说话,给几千两银子,顺顺当当的就将顺字行两个店弄到手。至于别的店他就不下手了,欺负一个庶子说出去到底不好听,而且也要给别的勋贵留点念想,不能吃独食。 谁知道预料中很顺当的事却办的十分不顺,不管是恐吓敲打,还是托人说项,都是一个不成。今日朱岗索性亲自到英国公府去拜会张元芳,提及此事。 这个面子算给的泼天般大了,不是顾忌名声,以朱岗素来狠辣和行事无忌惮的性子,早就用尽手段了。 但结果还是个不成,张元芳倒是见着了,但一推了之,只说这顺字行是张惟功一手操办,叫朱岗只管寻张惟功去分说。 以一个侯爵亲自去说项,这个脸面在朱岗看来是足够了,张元芳还这么推托,朱岗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侯爷,顾家庄到了。” 黄昏时分,暮色深沉之时,朱岗才赶到了自己远在二十里外的庄园之上。这个庄子是他巧取豪夺,用尽手段,兼并了三个普通的村庄合并在一起之后形成的,足有一百余顷,也就是一万多亩土地,在京城畿辅地方,这很难得。 当然,其中的手段极尽残忍酷烈,一般公侯之家都不愿用的手段,朱岗是全部用上了。 等朱岗下车之后,庄园别院已经打扫干净,甬路上一尘不染,四周青砖绿瓦,都是十分洁净,别院外是小河支流,绿水环绕,院中到处是花木,山石,幽静中有野趣。 朱岗微微一笑,漫声道:“花了我三万两银子,才修得这一百来间房舍,到底还算是值得。” “侯爷胸中有大丘壑啊。”有个清客凑趣道:“武清伯也在修园子,以在下看来,比侯爷的庄子差远了。” 朱岗点评道:“听说李伟在园子上填了二十万银子,有这钱拿来做营生不甚好?” “有慈圣皇太后贴补,武清伯用钱是没有什么心疼的。” “这倒是。”朱岚道:“这不能同人家比,有太后用宫中的钱来帮他修园子,怪不得不心疼。” “说起来。”他又道:“那个叫朱国器的,来了没有?” “来了,候着呢。” “过半个时辰就叫过来吧。”朱岗吩咐着,一边漫步走进庄园中的一处精舍。 在里头,有一个布衣荆钗的妙龄少女,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走进来的朱岚。 朱岗看了一眼,大觉满意,笑道:“这野趣难得。我到庄上来,每次在路上就想着今日如何,每一次都不致失望。” “贼子,我与你拼了。” 那少女却突然冲上前来,手中挥着一柄剪刀,直刺朱岗胸前。 但她这样的弱质女流如何能成功,早有两个身手利落的伴当一左一右挟住了她,伸手一剪,便已经将剪刀夺了下来。 “侯爷恕罪……” 一大群庄上的都吓的魂飞魄散,跪了下来。 朱岗皱眉道:“怎么回事?” 他神色越是平淡,众人便知道越是危险,有个执事跪上前来,战战兢兢的道:“因取这女子,她哥子不合同庄上的庄丁打起来,不合被打死了,她老子娘一时想不开,昨日也吊死了……” “我道是多大的事,原来是如此。” 朱岗点了点头,随意道:“不过你们不仔细搜检,若是真伤了我,又怎么说?” “小人们该死!” 众人嗑头如捣标,扑通扑通,不一会功夫,便是都在额头上嗑出血水下来。 “罢了,饶你们这一回……来呀,把庄上所有执事都拖出去,打二十鞭子就完事了。” 在抚宁侯庄上,这确实是饶过一回了,众庄头执事感恩不尽,叩头出去领鞭子了。 朱岗却继续往屋中去,众人但听得屋内有厮打声,撕衣报的脆响,再就是女孩子的惨叫声,接下来一刻多功夫什么声息也无,再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却是朱岗推门出来。 “将她卖到教坊司去,着实没有规矩。” “是,侯爷!” “着朱国器来见我。” 朱岗眼神阴冷,又是一股暴戾之气升上来,原本,他做过适才的事后,会心情愉快一阵子,身边的下人丫鬟们也会轻松一会儿,这一次,他想起几次三番被拒绝的事,一股愤怒的情绪,又是升了上来。 众人眼见侯爷如此盛怒,都是吓的脚脖子转筋,当下都是齐齐答应,有人脚步如飞,去传唤那个朱国器去了。 …… 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后,一老一小终于又出现在宣武门外。 老的是神态俨然,但一只腿是被射穿了,走起路来当然是一拐一拐的,惟功用小刀砍了一根木头,削伐了给老头当拐仗,也是够狼狈的。 小的就更加不堪了,惟功全身的衣服都成碎片破布条,就这么挂在身上,头上也乱糟糟的跟鸡窝似的。 折腾了一天一夜,成了这般乞丐模样,沿途自是引人注意,好在惟功的模样太过狼狈了,进入宣武门之后遇着几个勋贵子弟,平素也是相熟的,今日挟弓带箭,可能是往西山打猎去——秋天的时候,勋贵子弟们都喜欢挟弓射猎,在山脉村落之间竟逐,是一种难得的放松的乐子,可以不太讲究礼法尊卑。 英国公府里的春哥儿秋哥儿,这样的会射箭的家将亲随,便是大府里头培养出来,专门陪上头的哥儿老爷们打猎用的。 “东主,东主……” 进宣武门不久,王国峰和两个伴当先发现了惟功,看到惟功的模样,王国峰想笑,却又只能强行忍住,憋的十分辛苦。 “臭小子想笑便笑罢。” “哈哈……东主,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 “这个说来话长。” 惟功笑着虚踢一脚,对王国峰几人道:“响晴白日的,你们不做正经事,在这里闲晃什么?” “东主,两天没见着你了,用诚大哥说,有要紧事情要当面回给你听。” “哦,我知道了。” 惟功想了想,吩咐道:“叫用诚等着我,我先送马帅回府,再去换了衣服,如果没有事,就到宣武门店去寻他。” 第九十七章 公府 在惟功和王国峰几个说话时,马芳只在一边等着,待惟功着王国峰几人从门店处牵了马过来,老头儿和张惟功一起翻身上马,并肩而行。 “惟功,你的这些伙计,都了不得。” 马芳是识货的,当了几十年的镇边大帅,牛鬼蛇神也好,英杰豪强也罢,都是见的多了。但他仍然是由衷道:“你怎么调教的?若是寻常小子,这个年纪,要么读书读迂了,没半点灵气在身上。要么就是混混沌沌的,半大不大,讨人烦的时候,屁用不顶。要么就是纨绔子弟,已经开始追逐声色犬马之娱……你的这些小伙计,一个个劲力内敛,都是好手,在边镇上老夫见了也要高看一眼的,而眼中尚有灵光,显然不仅在读书,还不是那些读迂阔了的傻小子……惟功啊,你是个妖人啊。” 张惟功听的开怀大笑,也顾不得街市上行人诧异的眼光。 这是马芳再一次说他是妖人,但上一次只是微许自得,这一次却是舒心畅意的快意袭上心头,难以遏止。 王国峰在内的这些少年,特别是开始的那五六十个,花费了他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了。 这是他目前为止,也可能是一生最大的骄傲,马芳的夸赞,惟功自然是心花怒放。 这些少年,人生的轨迹甚至是所有一切都是他赐予的,也是因他而改变的,惟功是怎么高兴也不为过的。 “将来,若有机会,带这些小子们到边境来吧。” 马芳感慨由之的道:“叫他们经商,浪费了。” “商亦是有道啊,马帅。” “这个我知道……无商,则物资不得流通,不能将有余补不足,老夫是不会和那些腐儒一样,只知道嘴上瞧不起商人,自己却是开钱庄质铺,放印子钱赚的盆满钵满……老夫的意思,现今我大明商人还是排不上号,若是想有什么大的展布,非得在文武之道上有所建树方可,我的意思,惟功你明白了吗?” 惟功心中略有所动,马芳的意思他是真明白了。 现在的商行是有不小的成就,是和自己超前的意识和经商手法有关。但更要紧的,还是自己的背景和在宫中久伴皇帝身边形成的权势能量。 没有这些,再厉害的商人也是白给。 这种认识原本他前几年就有,这两年生意做的太顺,积聚了大量的财富在手中,看来他是有点飘飘然了。 “谨受教。” 惟功在马上欣然点头,答说道:“马帅金玉良言,小子谨记在心。” “你也不必送老夫了。”马芳笑了笑,伤处牵动起来,龇牙咧嘴道:“赶紧回去换衣服吧,你这一身送老夫,叫人瞧着了,太不成话。” 说起这话,一老一小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一时笑毕,惟功正色道:“授艺之德,此生难忘。” “吾长子马栋虽无才,但有德,行事稳重,无需相托。次子林,性格浮燥,惟功你将来若真有方面大帅的机会,这小子可能会在你麾下效力,看老夫薄面,看顾他一下吧。” 以惟功的性格本事,也是瞧不起马林这种连脾气都没有的二世祖,不过看在老将军的份上,他还是道:“一切如马帅所愿。” 两人在马上拱了拱手,就此告辞。 此后马芳果然在两天后被礼部的赞礼官员带同引见,在中极殿后乾清宫对面的云台上拜见年近十五的万历皇帝。 召对之后,皇帝对这个老帅勉慰有加,令其回任宣府,保障大明北部边防的安全。 在同一日,万历皇帝也召见了俞大猷,对这个也是在几十年前就成名的大帅,皇帝也是青眼有加,只是碍于俞大猷在两年前刚被一捋到底,所以这一次只是加都督佥事,令其领神机营车营,也算是一个较为重要的任命了。 当然,对这个精于长枪,练兵,火器等诸法的老帅并没有物尽其用,皇帝并不了解,兵部并不在乎,朝野之间,并没有想到,俞大猷等著名的镇边大帅都是七十左右的老人,在他们在世的时间里朝中并不能使其贡献应有的力量,也没有真正的人才储备,在他们身后,如果再出现北寇南倭的情形,又当如何? 嘉靖年间,武将有戚、李、马、俞等不逊于徐达和蓝玉、常遇春等开国将帅的强悍存在,文官则是有胡宗宪和谭纶等人,朝中是徐阶和高拱、张居正,文武并用,使明朝免于覆亡,当时的人绝对不会想到,万历之后短短几十年间,明朝就又一次陷于两线做战,而文武官员皆无可用,特别是武将,堕落无能,庸材当道,败亡之惨,远在前朝之上,而文明的倒退,犹在南宋灭亡之上。 除了惟功,没有任何大明的高官显贵或是皇帝本人能认识到,这些镇边的将帅,其实是大明最宝贵的财富,是这个帝国的落日余辉,最后的回光返照。 …… 从宣武门直入小时雍坊,再到安富坊,到了侧门那里,却见排着长长的车马,一直排出半里地开外。 惟功诧异,但那些长随家丁们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诧异非常。 到了门前,一辆青葱色的马车上正下来人,是一个十来岁年纪的少女,黄衣襦裙,身形蔓妙,年纪虽小,却已经显露出不俗的相貌身段。在车下,是一个华服少年在车旁等着,两人一起看到惟功,先是一征,接着是吃惊,再下来便是眼中显露出不可遏止的笑意。 “好吧好吧,贤兄妹二人既然瞧着了,想笑便笑吧。” 惟功无奈,摊手而言。 “哈哈,笑死人了。” “惟功你……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好巧不巧,撞着惟功的正是李成功和李成瑛兄妹二人,在京城勋贵圈子里,算是和惟功交情最好的同龄人。 兄妹二人也是头一回看到惟功这么狼狈的模样,在此之前,不论惟功处在什么样的逆境,或是遭遇什么样的困难,永远都是一副沉稳和智珠在握的模样,再大的困难,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样子当然容易赢得人的尊敬,不过有的时候也叫李家兄妹气的牙齿痒痒,这张惟功,就没有吃亏和慌乱的时候么? 今日能叫他们见着眼前的场景,走这么一遭,真是远远值回票价。 “算了小妹,我们不该笑的。” 李成功到底已经袭封伯爵,今日还好穿着的是便装,要是一身伯爵公服,貂蝉笼冠在这里笑的东歪西扭,那就太不成模样了。 而且原因也不仅是如此,李成功敛了笑容,便是对惟功正色道:“你到哪里野去了?这两天你府里找你都快找疯了!” “出什么事了?”惟功也知道有些异样,笑道:“显然,我是去西山打猎去了。不小心遇着一只吊睛白额虎,好不容易才挣出命来。” 李成功和京中所有男性勋贵一样,对打猎,庄园,当然还有庄上的美女都特别有兴趣,当下心的心痒痒的,只道:“有空了同我讲讲,倒不曾想到,西山那边居然还有老虎。” 惟功忍住笑道:“还是说说我家的事吧。” “老国公怕是不成了。”李成功皱眉道:“听到信儿,说是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哦,原来如此。” 惟功点了点头,并不意外,也没有故意装出悲伤的模样来。 张溶对他,不过是叔祖父,又没有关照过他一回,进府近三年了,张溶除了祭祖时见过他,一年也不见一回,对这样的老人,哪怕是行将就木,惟功心里也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也不必故意装作。 “病了好一阵子,原说秋高气爽能好些,现在看来还是不成了。” 张溶的病无非是年老体弱,呼吸系统变弱,这在几百年后是容易解决,最少是不会致命的小毛病,但在此时,常年的病使得这个老英国公已经成了一支风中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惟功,这个时候再有什么,你也别露出畅意模样,人家瞧了,会说你心术太不正。” “放心,我虽不会装成孝子贤孙样,倒也不至于有多欢喜。” “惟功哥,在哪遇的虎,赶明儿带我去好不好?” “呃,好好,有空再说吧。” 好不容易摆脱李成瑛,惟功也是一溜小跑,赶到梨香院。 一路上遇着的家下人甚多,各人都是神色古怪,不过并没有人笑出来,各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着惟功的,多半是有说不出来的怪异神色。 老国公在这府里已经是定海神针的角色,虽然这十来年已经不大理事,但有张溶在,英国公府在朝廷,在勋旧圈子,在文武百官心中也是有一份地位在。 就象是成国公府,老成国公朱希忠在时就是一副模样,现在不在了,光景就大不如以前,死后封王又怎么样,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在这个时候,人心浮动,大家看到张惟功时,眼神里的东西又是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惟功懂得他们的意思,张溶一死,张元功就会继承国公爵位,这位过程可能很快,比如朱希忠一死,朝廷念其功劳,立刻着朱时泰袭爵,但如果朱时泰不立下什么功劳,将来成国公再出现袭爵的情形时,可能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 爵位出现空档时,绝对是勋贵人家的恶梦,朝廷的用意,勋贵圈的猜疑,文武官员乃至各阶层的冷遇,都是不堪承受之重。 现在张元功将袭爵,再下来的英国公属谁,会不会出现波折,这是很多人心中的迷团。 第九十八章 相邀 惟功对这些猜测十分厌烦,事实上张元功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惟功对此毫无兴趣。 报仇,建功立业,成立自己的商业王朝,再往下去,可能是会选一个不错的地方自立,再远的,惟功没有想过。 就算两世为人,他还只是一个青年,过多和过于复杂的东西,对他的心灵也是一种拷打,他也承受不住。 回到院中,七叔却是不在,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七婶神色张皇,见到惟功,便是如同得了宝一般,一迭声道:“快到嘉乐堂去吧,太爷怕是就是今天了。” “呵呵,还好没耽搁,算赶上了。” 惟功也确实不敢怠慢,连忙到自己屋里换了一身衣服,也不叫来兴儿出来跟着,自己穿过夹道,绕过安善堂和绿天小隐等地,快步而行,过了一刻钟功夫后,远远看到嘉乐堂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看他过来,各人都是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整个嘉乐堂中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惯常伺候张溶的几个大丫鬟都在外扇着扇子熬药,眼都是红红的,这两天显然是没少熬夜。 在屋里,张元功张元德张元茂张元勤张元芳诸兄弟都跪在床前第一排,一群须发皆白的老者戴着方巾,穿着五福衫,坐在张溶床榻对面,张惟贤兄弟几个跪在第二排,见惟功进来,各人齐齐抬头。 “你这两日去哪里了?过来先问候你叔祖父一声。” 张元芳罕有的神色严峻,惟功应诺一声,连忙上前来,张溶斜倚在床上,见惟功上前来行礼,竟是将头一扭,没有理他。 若是两年多前,惟功想必会愤怒,甚至说出什么怨恨的话语出来,但此时他行若无事,仍然照礼仪行礼,接着退后,跪在张惟思身边。 “小五你太荒唐了吧,太爷身子不好,遍寻全城,居然找不着你。” 过了两年,张惟德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身子高了一些,更圆润了一些,脸上的暴戾神色,也更充足了些。 他深恨惟功害的自己到庄上受了好一阵的苦,彼此间的仇怨已经浓的化解不开。 “呵呵,小弟不象二哥能未卜先知,平时演乐胡同勾栏胡同没少去,关键时候就是比小弟早到一步。” 张惟德整张脸都成了茄子样,跳将起来,便是要和惟功动手。 “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惟功笑眯眯的道:“不要说你,将平时跟你的那几个长随小厮一起带上,能在我手里走三回合就算你赢了。” 在场众人都是听的发噱,想笑又是不合适,不少人强忍着,或是干脆拿手掌将嘴掩上。 张惟德也征住了,他是有点自寻难堪的感觉,惟功的本事,不要说英国公府了,整个京城怕是不知道的也不多,在以前,惟功的身手就足够惊人,而在此时,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强烈的自信与磅礴强大的力量,在这样的惟功面前,他连顶嘴的勇气也是没有了。 “小五似乎有强烈的变化……” 张元芳是最熟悉惟功的一个,在他眼前,惟功整个人都是变化很大的感觉,但个头还是那个个头,脸还是那张脸,就是脸上的笑容,越发欠揍了几分而已…… 他想不明白,只得用警告的眼神扫了惟功一眼。不论如何,当着张溶的面,又是将死的人,不论是挑衅或是还击,都是不合适的。 …… “今日还好太爷没有说什么,只咳了几声。” 一直呆到傍晚时分,眼看张溶服了药,沉沉睡去,张元芳和其余远支的宗亲这才相约退了出来,预计明早再来。 张溶是肯定要走了,无非就是拖日子。 出来之后,张元芳也是十分庆幸,如果张溶刚刚怒气上来,万一有个好歹,那麻烦和乐子就大了。 “适才是张惟德先挑事,真有了事,也有说词。” 惟功笑笑,安抚着心中不安的七叔。 “这两日就忍忍罢。” “是,七叔放心吧。” 叔侄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听说惟功的顺字行已经开展钱庄业务,张元芳深深一叹气,摇头道:“看吧,要招来一群恶狼了。” “小五,银子能赚多少,何必得罪这么多人?” 七婶倒是向来不大关注这些外头的事情,这一回叔侄二人说话叫她听见了,当下便是将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来,劝着惟功道:“不如让几家店,再关两家,有这么一两家赚点体己银子就成了……我知道小五你想搬出去另立门户,其实我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当初进来是因为要顾大哥的脸面,其实我们自己自立比现在要好的多呢。” “呵呵,七婶,说起来有样东西早就预备好了,来,给你瞧瞧。” 对付七婶,惟功早就有招数。 当下从夹袋中取出一张黄纸来,递了过去。 “地契?” 七婶果真是惊喜万分,手中拿着地契,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是个长相娟秀的女人,今年才三十来岁,搁几百年后没准还在家没出嫁,她却已经在眼角生了深深的鱼尾纹……每日辛苦操劳,两手也起了茧子,惟功知道,就算是想要庄园,七婶也是为了自己打算了,并不是自己贪婪。 如果七婶和七叔是那种贪财的性子,根本就不会过如今的这种日子。 果然,七婶拿了地契,高兴的眼中放光,十分喜悦的道:“开铺子到底是无根浮萍,有了田庄才是真正有了根底,这庄子有五千五百亩地,还有一幢几十间屋子的庄园,小五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产业,再过几年就能娶妻生子,我和你叔父哄上孙子,这一生也就可瞑目了。” 惟功听的好笑,但也是十分感动……七婶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又怎么能要求太多。 “咱爷俩喝两杯吧。” 张元芳也十分高兴,他为人耿介,但来之有道的银子和田地,当然也不会排斥。内心深处,其实他也是和七婶一样的想法,含饴弄孙,香烟有继,自己和妻子不会成为没有血食供养的孤魂野鬼,过继的这个儿子十分有出息,品性也很好,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呢。 “我去给你们爷俩炒几个菜。” 这段日子,许是张元德给张贵等大小管事许了什么好处,惟功一家在府里的日子越发难过,发下来的大小物件十件有九件不能用,大厨房的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经常来兴儿过去了,掌勺的厨子和厨娘就说“没有了”,或是说“今日又来晚了”,气的人发昏也是没法子,好在七婶厨艺总算慢慢变好,自家人吃饭倒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更加爽利的多。 “太好了,这两天我可饿坏了。” 惟功欢呼一声,笑道:“要吃红烧猪蹄!” 张元芳哭笑不得,警告道:“小心叫人听了去。” 正笑闹间,来兴来进来,禀道:“外头有个长随送帖子来,说是有个姓俞的请五哥儿出去饮酒叙话。” “姓俞的?”张元芳皱眉不已,道:“想不出来勋旧中哪一家姓俞?” “七叔糊涂了。” 惟功心情愉快,笑道:“七叔,俞帅你忘了?” “是他?” 张元芳不胜震惊道:“你是怎么和他搭上线的?” 惟功笑道:“回头再说……我得现在就出去。” “若是府中有变,怎么办?” “这……”惟功一时犯了难,答道:“这还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带着来兴儿吧,有什么事,或是去哪儿,叫他回来带个话,有什么,我好派他再去寻你。” “也成。” 此时天色不早,俞大猷相邀估计是因为马芳已经将锤炼他射术的前后经过告诉了这个南方来的名帅,俞大猷因此而相邀,如果耽搁下来,俞大猷新命一下,必然有一个较为忙碌的时期,还真不知道下次再有机会请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当下惟功也不敢耽搁,带着来兴儿,到角门处和投帖子的俞府伴当一起会合,往着大时雍坊匆忙赶去。 …… “父亲大人,事情就这么定了?” 嘉乐堂中,一灯如豆,天刚一擦黑,里外间就点起了灯,按国公府的财力,再点一百支也稀松,只是张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耐不得火光,于是只点了一支,聊以照亮。 此时的张溶精神奕奕,一点儿也不象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斜倚在床上,看着张元德和惟贤兄弟几人,居然是一点儿病容也没有。 但张溶自己和眼前的儿孙们都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老头子已经命在顷刻,最多也不过是再拖一晚上而已。 “就这么定了吧。”张溶用慈爱的眼神打量着小哥儿几个,眼神是在张惟贤身上停留的最久:“惟贤,你以后要如我在的时候一样,对上恭谨,对人和善,多读书,养气,你年轻,气质亦好,见识也佳,是我的好孙儿,我是败给了成国公家,咱们家想复振家声,就靠你了。” 张惟贤忍住眼泪,重重叩下头去,却只不言语。 第九十九章 杀侄 张惟德心中的嫉妒感觉如熊熊野火般燃烧着,但也只敢用手扒着地,半声不吭。 惟平,惟思兄弟俩有点儿吓坏了的感觉,趴在地上,也不吭声。 今日之事,也是十分简单。 张元德不知道怎么通过人与抚宁侯搭了上线,诸家勋戚之中,抚宁侯朱岗是最凶残跋扈的一个,他家是景泰年间封的侯爵,但现在的权势远在一般的靖难功臣家族之上,第二代抚宁侯朱永立过大功,曾被封国保国公,又因为是国姓,虽然现在不是国公而是侯爵,其真正的权势,反而是不在英国公府这样的国公府之下。 张元德和朱岗当然是一拍即合,朱岗想要店,张元德想要的却是张惟功的性命! 张溶和张惟贤说过话,又转向自己向来宠爱的二儿子,问道:“杀侄的名声不好听,你真想好了?” 张元德一叩头,泣道:“父亲,不是儿子心狠,实在也是没法儿的事了。小五事事出挑,大哥现在不好说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呢?那时候皇上也亲政了,你说皇上是向着小五,还是向着惟贤?” 这个答案是不言自明,张惟贤在宫中和朱鼎臣几个虽然也努力,但毕竟都是嫡长子出身的勋戚子弟,不论是心机手腕还是本事,都和张惟功差的远,在宫中两年多,张惟贤表现算是最好的一个了,但仍然是被惟功压的死死的。 如果真的出现张元德所说的那种情形……张溶长声叹息,说道:“只是对不住老大了。” “大哥原本也不该有这个儿子。” “我要进棺材的人,随你们去闹吧。”张溶叹口气,将身子一斜,再也不说话了。 “小五又出去了,派人盯着他,等时辰一到,就按商量好的办。” 今日计划,非得张溶赞同不可,既然老头子发话同意,张元德一瞬间就变的神采奕奕起来,立刻开始发号施令。 “父亲,儿子无论如何不能赞同杀了小五,小五到底是自己人,小小惩戒可以,大惩就过了。” “嗯,你说的是……我就是要惩戒他一下,倒不一定要他的命。” “请父亲万事小心。” 张惟贤深施一礼,却是转身便走。 “呸,伪君子!” 明知道张惟贤是要事前摘清自己,张元德也是欣然同意,张惟德恨的牙齿痒痒,隔着老远,冲着自己哥哥的背景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 俞大猷将邀请惟功喝酒的地点定在大时雍坊,这已经足够叫人意外,而喝酒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普通的,邋遢的小馆子,这就更叫人惊奇了。 看到俞大猷端坐在背北朝南,望着酒馆门招的座子上,惟功便是对来兴儿道:“去吧,我就在这里了,要么就是直接回府,有事就到这里来找……不要贪玩,直接回去吧。” 来兴儿应诺一声,留下惟功的马匹,自顾去了。 “酒上两壶,炒一盘鸡胗和腰花的双脆,叫厨子用心些,爆不脆我不会给钱的……再要一盘白切羊肉,一盘牛肉,一盘卤蛋,剁几个卤猪耳朵上来,一卖烤鸭,再来个葱爆海参……先将就着上这些吧,菜要好,酒也要好,要烈!” 看到惟功进来,俞大猷就是开始点菜。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睛睛也是明亮有神,满头白发也并不能掩盖他的神采,甚至典型的闽人相貌也只能是使得他更令人注意和尊敬。 “俞帅,这里未必能做好爆双脆和葱爆海参啊。” 惟功坐到俞大猷的侧面,并没有使自己的背对着门口,看到他这样的举动,俞大猷赞许的点一点头,不过他没有赞同惟功的说法,而是微笑着道:“这馆子虽然小,但戚元敬曾经点评过,说是济南府或是临清州里最好的酒馆做出来的爆双脆和葱烧海参也不过如此了……” “戚帅?” 四周都是在饮酒的食客,这种小馆子里当然不会有什么高雅的诗会联句,众人都是在攘臂挥拳,划拳划的不亦乐乎。 这样的环境中当然不怕被人听到,不过俞大猷还是警告式的竖起了自己的手指。 惟功歉意一笑,不再说话。 “嘉靖年间,当时的我,还有戚元敬,我们都是三十上下,都是刚刚做了参将,戚元敬做参将比我早半年,不过老夫好歹也追上了他……” “当时他和我都分别统兵,全部都在胡总督麾下做战,我的部下有一百多少林棍兵,所以打起来比戚元敬要顺利的多,当时他的兵都是浙江的卫所兵,费了老鼻子的劲也练不好,就凭着少数勇士,那个朱冕,还有吴惟贤吴惟忠哥几个,靠他们和戚元敬的家丁亲兵来打,好不辛苦。” “那会子老夫就嚣张的多,直说功名易取,吾辈好男儿定当博一个封妻荫子。” “俱往矣……” 在俞大猷说话的时候,张惟功也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老头说话告一段落之后,他才拿起适才伙计送上来的酒壶,替俞大猷满满斟上了一杯。 一老一小,借着酒馆里昏黄的灯光,碰了一杯,互相一仰脖子,让酒顺着喉咙,一涌而下。 “哈……” “他娘的,好辣,好辣!” 两人一个直哈气,一个辣的直叫骂,接着便是哈哈大笑起来。 俞大猷挟起一块炒腰花,几口下了肚,这才哈出一口酒气,笑道:“入他娘的,隔着几十年还是这个味道……老子刚刚查过,现在的老板是当年那位的侄孙,算是把家业传承下来了。” 惟功失笑道:“这也算家业吗?” 这种小馆子在京城确实提不上号,京城有名号的大酒楼有好几十家,都是三层四层的高楼,打的上等的好家私,用的盘子都是银盘,眼前这小馆子不过七八张桌子,用了临街的三开五间的房舍,破破烂烂,说是传承家业,还真的有点儿说大话的感觉。 “呵呵……”俞大猷又吃了一口猪耳朵,再灌下去一杯烈酒,斜着眼道:“老子当年护的就是这样大大小小的家业,他们在老子眼里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有乐,有苦有悲,但都是活生生的人,老子为他们,才风里来雨里去,为勋贵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去他娘的吧。” 这才是俞大猷的真面目吧……七十左右的老翁,满头白发,神情颓唐,如果不是深知他在历史上的成就和大名,还有真性情,惟功这几天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满腹牢骚,但惟知保家卫国,一心为了百姓,当然,自己肯定也追求功名富贵,但正是俞大猷这样的人,凭自己的真本事,博一个功名的同时,也救了多少生民百姓免于被屠杀的命运?这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境界! 当然,也正是因为俞大猷的这种死硬倔强的脾气,他这一生才混的这么不如意吧。几经扑跌,到现在才是一个领神机营车营的差事,其实以他的资格,如果善于巴结权贵,最少也能提督京营中的某一营,甚至协理京营,也满够格了。 “老爷子,我敬你。但愿几十年后,我教训子侄辈时,也可以象老爷子这样充满骄傲和自豪,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就算死时,一生经历自眼前飞掠而过时,亦是如此。” 惟功高举起杯,斟的满满的,也是一口烈酒下肚……穿到大明就是有这好处,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尽足了造就是,管够。他感觉着一股火线从喉咙一直到胃,这初秋时节在晚上人已经感觉有点儿冷,一口烈酒下肚,浑身都感觉舒爽起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俞大猷也只是安静的听着,到最后,竟是眼角湿润起来。 往昔峥嵘岁月,似乎历历在目。 自己似乎还是那个在闽海边苦练的少年…… 学成之后,以一铁剑纵横江湖,闯下诺大名头。在少室山,他和群僧坐而论道,真正折服了少林武僧,后来在他的建议之下,少林群僧改变练法,终于成就了后世少林武僧真正的水准和名头。 甚至他建议修筑的一座禅院,亲笔题字,在几百年后,仍然矗立在少室山之上。 再下来,就是和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佩服,在江南,闽浙,两广,斩首无算,立功无数。 因为耿介的脾气难改,他一向不为上司所喜欢,三次任总兵又三次被免职,到如今,近七旬的老翁被忌惮,被人耍弄一般的调到京城来,任职也不过就是一个管带京营! 但所有的一切,在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嘴里这样平平淡淡的说出来,却是充满着叫老将军都热血沸腾的感觉! 一切都值过了,确实,自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当初自己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所想的无非就是保家卫国,拯救生民,不愧一个武者的称号。而自己不是都一一办到了吗? 史书立传,青史留名的同时,民间肯定是代代相传,身为一个武人,还有什么有比这个更值得骄傲的荣誉? 自己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无非就是一些小小挫跌罢了…… 俞大猷的眼中,露出了极为激赏的笑容。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再次将自己的酒杯斟酒,与惟功正儿八经的碰杯,两人相视而笑,一切,俱都是在不言之中。 第一百章 悟剑 “马芳这老小子帮你领悟了箭术之道,用的法子太粗鲁了,老夫也来帮你领悟一下真正的剑道,领你入门。” “刚柔、阴阳、动静、攻守、审势、功力、手足……身体,力量,手足,在审势之后,明刚柔道理,晓阴阳,知动静,论攻守,能审势,配以功力,伐练手足,方能成绝顶高手。” 俞大猷说的兴起,突然手一抖,一筷子向惟功的手腕这来。 “好快!”惟功一惊,但觉惟功这一筷子点来,犹如长剑袭来,一股无边无沛的剑意,瞬间将他笼罩在内。 明明俞大猷的动作十分简单,似乎也并不怎么快捷,但又犹如霹雳奔雷,快捷有不可挡之势。 若是一般人,恐怕这一筷子就挡不住,惟功也是凭着千锤百炼的练刀之法做出迅捷的反应,手握筷子,上挑格挡。 惟功的反应,也不谓不快。 他的刀术,是这近五年时间没有一天停止过练习,每日斩劈格挡,各种动作都是做到极致,从发力到角度都是如此,可以说,从“术”的角度来说,惟功的刀法,已经不在练习二十年刀术的老手之下。 但俞大猷的筷子和惟功的筷子刚一交缠,突然往上一绷,手腕抖动,好象筷子在水中翻搅一般。惟功的筷子被这么一绞,手指再也握不住筷子,就这么被绞缠出去,而俞大猷的筷子顺势一点,正中惟功的手腕虎口处。 “这便是老夫剑术的精要。”俞大猷呵呵一笑,道:“审势,动静,攻守,刚柔,都在适才的动作之中。而剑术十三势,抽、带、格、击、刺、点、崩、搅、洗、压、劈。刚刚我用的是刺、带、搅,以审势为动静,阴阳为攻守,刚柔为劲力,最后搅飞你的筷子,便是搅劲发力,所以你拿不住了。” 在惟功沉思时,俞大猷忍不住又道:“不过,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挡的住我的击和带,反应之迅速,实在是令老夫咋舌。” “俞帅,再试试看。” 惟功沉思良久,再抬头时,已经是容光焕发。 这几天,对他的一生都是无与伦比的重要! 先是马芳用逼迫之法教给他的箭道,现在,又是俞大猷在这里循循善诱的教导他剑道,很多东西,捅破窗户纸也就没有那么神秘了。 道和术,前者是后者的累加,但如果不是心灵足够强大,毅力足够坚强,术的累积就到不了道的层次。而如果没有足够的聪明,就算是毅力足够,这一生无非也就是在术的层次徘徊,永远也到不了道的层面。 聪明,毅力,机遇,缺一不可。 先遇吴惟贤,以惟功在术的层面上可以到达较高的层次,而惟功自己的心智和毅力又使他的积累迅速发酵成型,直到遇到俞大猷这样的大师级层面的人物,轻轻一点拨,拨云见日,劈破柴门,看见天空明月如洗! 一切都明白了! 惟功脸上带着欣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息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手中亦持筷,竟是嗡然有声,向着俞大猷的手腕刺去。 速度太快,几乎是带出残影,在四周吵闹的酒客闹出这么大声响的情形下,能带出这么庞大的劲风,发出明白无确的声响,可想而知,这筷子是用了多少劲力,又有多么快的速度! 俞大猷皱起眉,手中筷子一洗一点,迎击上来。 “啪!” 眨眼之间,两只筷子闪电般的架在一起,但竹子所制成的筷子经不起两股大力的扭击,一下子破碎开来,整个筷身,都拧成了麻花状。 “哈哈,痛快,真痛快!” 俞大猷掀起长须,由衷大笑,他是发自内心的十足欢喜。在少林寺,他已经是将自己在江湖上练剑十几年的精义传给了那群秃驴,所谓的少林枪法和少林棍法,其实就是从他的剑法中脱胎而出,虽然说秃驴们学的不坏,但武学大道,用的不是叫人强身健体,那是用来杀人的东西,教给一群会武的和尚,绝没有教给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武官,眼看着对方轻松悟道突破来的痛快。 “马芳那厮说你一天一夜就悟了箭道,老夫笑他吹牛皮,不定给你怎么撑腰吹牛来着。现在看来,那厮用了一天一夜才叫你领悟,实在也是够蠢的,老夫可是几杯酒的功夫就行了。” 俞大猷十分愉快的笑着,数落着马芳。 “两位老帅的教导之恩,小子真是无以为报。” “将来你能有出息,能将我们的道传下去,就是报。” “我身边的小子们,也有一些可造就的,我会耐心教他们,使他们也能练成武道。” “真正成道是很难的事情,能学成武术就不错了。” “将来小子还想带兵扬威于边关,会好好操练他们的……” “不对,不对!” 谁知俞大猷对惟功的话大不以为然,连连摇头道:“打仗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样,练成一群武术高强的就能获胜,如果是这样的话,少林那些贼秃也不会在一出来打倭寇时就吃那么大亏……他们的作用还不如一小队戚元敬练出来的农兵。” “你老是说,练武和练兵不同?” “嗯,正是此理。” 俞大猷很久没有和人仔细说这些,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放出红光,声调也提高了一些,对着惟功正色道:“练武是勇将的事,三军之前,以武艺夺敌人之气,振自己一方之气。或是练成小股哨骑,夜不收,选锋,临阵之时与将领一同冲击敌阵,可获奇效。而练兵讲的是令行禁止,一切都是以军纪为第一,旗号,金鼓,击鼓进,鸣金退,毫无犹豫,虽千军万马在前,闻鼓则进,这便是强军!然后才是体格,技击,阵法。讲起阵法,鸳鸯阵下有小三才阵,五行阵,都是好东西,但对北虏则以车营配骑兵为主,为什么?鸳鸯阵打的是倭寇,用散兵阵线,而北方则是对付的北虏,鸳鸯阵反而不如长横阵辅助车营,火器,加骑营这样的组合好用,戚元敬在蓟镇的变化,就因如此。但这老小子太厉害,空心敌台,加上车、马、炮,这个阵式排开,弄的北虏一点机会也没有,宁愿到辽镇和李成梁杀个人头滚滚,也不愿到蓟镇来冒犯戚元敬,你道为何,因为无懈可击!为帅者,到戚元敬这种地步,宇内无敌矣!” 惟功这些年几乎手不释卷的在读兵法,但也是一直没有高人讲解,所以在不少事上有雾里看花之感,当然,也是有很多疑惑之处,殊不可解。 经俞大猷一番点拨,他才渐渐解开了心中的一些疑惑。为什么北方的两个军镇各自的表现不同,而这几年,辽镇年年有不少首级报过来,蓟镇却是风平浪静,朝野之中,对李成梁也是更加倚重和欣赏,相反,早就成名的戚继光在镇守蓟镇这么多年以来,却已经渐渐要有被人遗忘的感觉了。 他心中由衷感慨,缓缓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当为戚帅饮上一杯。” “饮就饮,老夫这一生,要说在兵事上服一个人,也就是戚某人了。” 俞大猷感慨由之,与惟功一起举杯,任由烈酒再次由喉咙流入胃中。 酒一下肚,俞大猷便以掌击桌,一脸郁愤的道:“元敬所练步兵,乃天下强军,若是真的依他所议,最少练成五万或十万,大明几十年内都没有边患两字可言,但朝中诸公就是宁愿不练兵,也不给武将专权的机会,奈何?奈何?” “小子不才,愿练成比戚帅更强的步兵,更强的骑兵,威加海内而无敌!” “狂言,狂言!” 俞大猷哈哈大笑,差点将杯中酒都洒光了:“你这小子,和老夫攀谈几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元敬的本事乃是天授,老夫是辛辛苦苦跟在他屁股后头追逐也不过能看到点影子,你小子才多大,居然发此狂言。” 不过他看到惟功的沉静脸色时,也是有点犯嘀咕,这小子已经聪慧近妖,哪有才半顿酒功夫就悟了剑道的道理?才多大,箭术和剑法已经悟道,剩下的无非就是一日接一日的加强而已。 这样的小子,说自己能练成强兵,恐怕也未必是完全的吹牛罢? 惟功却也没有明说,只是想道:“我比戚帅强的地方,就是我能学到他全部的本事,而我所了解的更先进的能融入明军体系的训练和做战方法,他就远远不如了。” 他以前一直没明白的,就是大明为什么拥有很多有强悍武力的武将,杀人之术和射术都强悍无比,但和练兵之法,阵战之法,究竟该和个人武力的练法怎么融合配套……这才是他最头疼的地方。 一切的东西,都要有体系,运用,在他现在的见闻来看,明军已经走入一个怪圈。将领只重家丁和选锋,哨骑等少数精锐,不练营兵。而且将领不读兵书,自己肯练武的也少了,只是要求家丁和亲兵练武,此辈之中,是有一些赫赫有名的精锐,比如李家的家丁,还有未来祖大寿练成的铁甲家丁骑兵部队。 但一万兵只练出一千家丁,哪一样合算,这自然是不言自明。 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对惟功的成长也是决定性的。 第一百零一章 光耀 “有一本小册子,老夫原本是准备送给车营中的将领们传阅的,现在看来,给他们浪费了,与你拿去看吧。” “是什么武学秘笈不成?” “屁话……是老夫一生练兵的心得:《广西选锋兵操法》,有此书,在训练选锋之法上,于你也有些帮助。” 惟功接过来翻看一下,果然是俞大猷手书的训练选锋兵的兵法心得。从选人,到练习选锋阵法,详细备尽。 惟功大喜,不过仍然有不足之念,请求道:“俞帅,人都说你车战之法海内独步,比戚帅还强的多,戚帅所创偏厢车营法毕竟没有大战过,你的独轮车和双轮车战法,却是和蒙古人在西北实打实的打过……” “这个你小子就不必练了。” 俞大猷呵呵一笑,摆手道:“吾是打算在京好好练一些兵出来,最少也得数万人,练成之后,便是老夫归园之时。但车营不论攻或守,对应的都是正经的大军,现今看来,北疆尚有事,而有事之处,只在辽镇,那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土蛮部落,讲究以骑兵冲击,迅猛进击斩首之法而战之,编练选锋骑兵,以数百最多千多骑直捣黄龙的战法为最佳。李成梁父子,虽然劣迹不少,但其在辽左以此战法打北虏诸部,这样的打法是对的。” 俞大猷不愧是领兵多年的老帅,虽然不如马芳等大帅一直镇守北边,但仍然能看的问题的实质。俺答受封顺义王归顺之后,虽然其子黄台吉狡黠多智,而且素来心思宏大,是一个很强悍的蒙古台吉,但孤木难成林,更多的蒙古贵族是愿意和明朝开展互市来互通有无,而不愿以劫掠之法去冒险了。 主要也是因为明朝不妥协的和蒙古诸部打了二百来年,蒙古已经完了,缺铁,缺铠甲,连弓箭都备不齐,装备缺乏,战术落后,当年纵横欧亚的铁军已经沦落成一群拿弓箭吓唬人的牧民强盗集团,而不再是一个组织严密,战力超卓的军队了。 车阵之法,配合骑兵步兵火器,是对应的完全规模的军队,堂堂正正的阵而后战。可现在大明的边防局势是一群又一群的小规模的牧民组成的骑兵,按照季节骚扰边境,明军在防守的同时,也是时不时的用斩首战术来还击,就是俞大猷说的,用精锐骑兵千里奔袭,猛扑敌营所在。 其实惟功心里也是明白,俞大猷不论是练兵和做战的方式,都是和戚继光有很大的不同。 戚继光的练兵法,是以较小的成本,练成一支令行禁军,装备并不算精良,但可以承担镇守边疆和稳固畿内的责任,而俞大猷的练兵思想则截然不同。他以为,于其如国初和嘉靖年间那样,表面上有超过两百万的军队,但臃肿阔大,紧急时毫无用处,还不如将两兵或三兵的兵饷给予一人,足兵足饷,练成一支可以快速反应,十分精良的职业军队。 而戚继光则认为这种想法并不成熟,而且十分危险,从根本上来说,文官们也不会允许这种军队出现在大明帝国之内,虽然可能在镇压起义和应付北虏及倭寇上这种职业军队有用,但拥有职业军队就得有精细化的财政管理和与之相应的后勤组成,很明显,在当前的文官体系下,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个要数量,一个则以质量为先,两个名帅在军队训练之上就有完全的区别。 至于练兵,戚继光是孙吴法练兵,讲究令行禁止,法度森严,民间传说甚至有其斩杀其子的传闻,虽然是以讹传讹,但很明显,戚继光练兵讲军纪的传闻已经深入人心。 而俞大猷讲究的是以身作则,恩结全军,他是当时诸帅中最为廉洁,不争功,不诿过,最坦坦荡荡的一个名帅,当然,遇到的挫折也就越多。 再往下细分,俞大猷讲究以技艺练兵之胆,讲究技艺,而戚继光讲究宣讲忠义之道,以忠诚激发士兵之胆,当然,他实际上也是传授兵士技艺,只是不如俞大猷先以技艺为先。 以俞大猷之操守,当然不会说练车营不好,张惟功将来究竟能到哪个军镇效力,殊难逆料,他只以自己的选锋之法相传,就是为了预防张惟功将来会到蓟镇。 到了蓟镇,戚继光的步、车、骑诸多练法都是详细备尽,是一座掏不光的宝库,足够惟功学习的了。 这里头的心思曲折,俞大猷不打算一一向惟功细细说明,将来这个小子到达他这样的位置和经历之时,一切都会明白,会了然于心。 惟功也没有再说什么,再次满杯,与这个名满天下,仍然不改赤子之心的老帅敬过去。 …… 酒足兴尽之后,惟功与俞大猷一起掀开酒馆的门帘,外头立刻扑面而来一股清凉气息,夹杂着雨水,打在人的脸上。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出来,突然遭遇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还真是给了人足够的惊喜之感。 惟功将手一伸,放在雨帘之下,笑道:“下雨了啊。” “秋雨凄凉,不过,正适合撑伞独行。” 俞大猷倒是有点雅兴,其实他和戚继光一样,是这个时代明军将帅中难得的文武通才,若不然,两人也不会都留下不少军事著述的同时,还都有诗稿诗集。 只能说是异数! 拿出几分银子,买了一柄破烂的乌骨伞,俞大猷沉思片刻,对着惟功道:“惟功小友,老夫不愿以子侄辈视你。因你的天资和现在的际遇已经强过老夫青壮年时百倍,未来成就,实在不可限量。今日之后,以你我身份,未必能常见面,有一语,先赠你知道。” 惟功肃然道:“请俞帅明言,小子愿听。” “宁人负我,勿我负人。我有大过失于人,终身以为歉,人有过失于我,事过即忘之。” 寥寥数语,说完之后,俞大猷长笑一声,竟是就这么潇洒离去。 雨幕之中,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撑开雨伞,渐渐消失在了街角远处。 话虽俗,惟功却没有轻视的意思。 以俞大猷的一生经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说一些言不及义的废话? 俞大猷用兵,谋定而后动,众人赞其“忠诚许国,老而弥笃”。在广东为总兵时,“广人攘其功,大猷不与较”。他向来不急功近利,不炫耀战绩,不要说李成梁辈,便是戚继光也是远远不及。在广西,俞大猷“亲率数人遍诣贼峒,晓以祸福,且教之击剑,贼骇服”。平海南时,俞大猷“单骑入峒,与黎定要约,海南遂安”。曾有有一些,俞大猷破敌之后,曾“散余党二万,不戮一人”。 这些记录,都是已经记录在大明实录之中,预备俞大猷身故之后,修史列传所用。 惟功早就已经派人查抄过,熟读过。 眼前这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老人,自有他行事的一套原则,哪怕是祸福先后而至,数次扑跌,但仍然不改其志,不废其约! 任何时候,这世上都有一种人,不计个**福,不计自身的成败得失,只有报效国家,济世安民的理念在,就可以支撑着他面对一切困苦和难关。为什么俞大猷能在逆境中还有如此大的成就,或许就是眼前的这样的情形,只有刚刚那寥寥的几句话,可以从中看到答案。 这一瞬间,惟功只觉得全身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当中……今晚他所获得的东西,真的是太丰厚了,一座宝库在他面前轰然打开,里头是取之不尽的财富。 在此之前,他是一个转世的普通人,在山村接触的也只是普通的山民,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想着能多猎获一些猎物,多收成一些粮食,能多换一两匹布,存一些银子和铜钱,在急需的时候能顶上用场。再下来到英国公府,他满怀着仇恨和愤怒,在张溶等人的身上又没有获得什么帮助,如果不是自己的毅力过人,还有七叔七婶给他的亲情,现在的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真的是很难想象。 只有在俞大猷这样的人面前,他知道了什么是丈夫处世,磊磊大方,什么是处变不惊,虽在困境而一无怨恨,什么是为国为民,别无他意,什么是谦淡冲虚,以人格魅力,足以折服外在和内里的敌人。 任何时候,哪怕是最黑暗的时代,也总会有这样的一些人,发光发亮,用自己的一切来燃烧着,光耀着,使身边的一切也被光明所照亮,哪怕是所得有限,所发挥的作用有限,但仍然是其百死而不悔。 俞大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论战法,战功,他可能不是这个时代大明最优秀的统帅,但论及人格魅力,俞大猷,他是毫无疑惑的这个时代的第一人。 但惟功知道,自己虽然对眼前这个渐行渐远的老者充满敬佩,但未来的道理,他不会选择与俞大猷一样的走法。戚继光,李成梁,俞大猷,各有各的优缺点,但毫无例外的是他们也被这个时代所吞噬了。一身成就,就是依附于文官体系之下才得展布,在各自的晚年,他们有的走的艰难,有的前功尽弃,有的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事实说明,他们的路虽然能收效一时,却无法根除这个王朝和民族身上的痼疾! 惟功要走的,是超越前人之路,在这一瞬间,他拥有着最强烈的信心和决心! 第一百零二章 雨夜 “贼娘的,居然下雨了……真他娘的冷!”暗巷之中,周晋材牵着自己的那匹难得的栗色战马,抹了抹脸上淋漓而下的雨水,破口咒骂着。 佟士禄的马是黄膘杂马,他戴着斗笠,人显的更矮小滑稽了,他向着身边的张用诚道:“用诚哥,东主吃酒的地方距离英国公府不远,怕是不会出什么事吧。” “就是。”周晋材接着道:“东主向来也是小心,别人虽知他出来,却未必知道他所在地方,外头的人想对付他,还得先到国公府里找到来兴儿,盘问出东主吃酒的地方,再下来才谈的上动作。” “用诚哥吩咐,咱们听就是了。”陶希忠性子沉稳,在训练上向来听周晋材的,不过眼见周晋材和佟士禄一直说个不停,便是出来阻止他们。 “东主是说过他不在时听用诚哥的,但那只是说日常经营。”周晋材斜了陶希忠一眼,晒道:“又不是说这样的大事用诚哥能擅自作主。” 张用诚戴着网巾和小帽,但不防水,整个帽子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一直滴落下来。他看看周晋材,沉声道:“这事儿以后再说,要是东主对此事有不满,肯定是我一个人背着。” “咱不是这意思。”周晋材大大咧咧道:“就是觉着有点小题大作。” “用诚哥,快点儿,东主要走了。” 不远处,王国峰没有牵马,一路小跑着过来,穿着草鞋踩在浸透了水的泥地上,吧唧吧唧直响。 “好,东主就在前头,赶紧。” “好,你回去吧。” 吩咐王国峰先行回去,然后张用诚精神一振,大步在前,周晋材咧嘴一笑,和佟士禄一起对了个眼色,两人也是赶紧跟上,在其后,则是陶希忠。 这几个人,要么是周晋材这样身手直追惟功的好手,要么就是佟士禄这样天生神力,陶希忠也是身手只次于周晋材,张用诚则是当仁不让。 挑了这几个好手出来,目的也是简单,张用诚只觉得这阵子风声不对,今日午后,各店外的那些神情诡异的汉子突然凭空消失了,宣武门和德胜门先走,再下来一直到正阳门和崇文门,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事对周晋材这样的夯货来说是好事,用他的话说就是对手知难而退,知道顺字行不好惹,自己走了。 不少人也是和周晋材一样的看法,在这个小组织中,张惟功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核心,不论是最早的一批少年,还是这两年后加入的,都是他从最困苦的条件下解救出来的,授以文字,武功,吃食,衣服,给其温饱,教其礼义忠孝之道。就以待遇来说,各个伙计都有银子可拿,一个月的伙计月钱就有一千多两,每个人不仅能足衣足食,还能存上一两到二两的银子,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收入。 周晋材的那匹战马,最少值两石茶叶或是三十两银子,是从张家口直接换回来的,十分难得,别人还在骑杂马,这匹好马是惟功奖励他在武学上的成就,特别赐与,连张用诚都没有。 种种待遇,加上恩德,使得惟功在这个小团体里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人,是说一不二的核心,加上选人的时候他十分注意,那种年纪过大,品性油滑的一律不要,所以几年下来,虽然大家的境遇有了不小的变化,倒也没有变的暮气和奸滑起来,这是一件令他十分欣慰的事。 在惟功之后,则是张用诚和周晋材各领风骚。 论全面和商业上的成就,当然是张用诚,而论耿介忠直和武艺高强,当然首推周晋材。两人各有拥趸,在小团体内也各自凭着本性做事,在这个雨夜,他们因为张用诚的决断产生的小小争执,并不是第一回,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 雨声涮涮中,惟功披上了自己的油衣,预备骑马折回英国公府。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饭点了,等和俞大猷一番长谈,再到此时出来,耽搁了这么一阵子,酒馆里的人都走的差不离了……大明虽没有严格的宵禁和坊市制度,但在起更之后普通的百姓在京城的道路上随意行走,这绝对是自找麻烦的行为,很多人冲风冒雨,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从大时雍坊到安富坊尚有一段距离,先得往东走里半路程,再折向北走里许,便可回到英国公府。 不到三里路,骑马缓行,在秋雨中感受今晚所领悟的一切,最少在此时,惟功感觉有十足的快乐。 这几天,对他的一生都十分重要,他的生存技艺得到了质的飞跃,而他的胸襟眼界和气度,也是有了非比寻常的改变。 “东主!” “东主,且等我们一步。” 将行欲行之时,张用诚几个人终于赶了过来。 “咦,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惟功稍觉意外,看向众人,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各人都淋的落汤鸡似的,不觉噗嗤一笑,打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快起更了,还下雨,又冷,你们要唱的是哪一出?” “东主,边走边说吧。” 虽然惟功不怕兵马司或是锦衣卫,不过遇着巡城御史也是麻烦,张用诚向来精细,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 “成,边走边说。” 惟功省得这个一直叫他很省事省心的心腹的意思,在马上点了点头,各人也都是翻身上马,在雨中勒着马缰绳,叫马用小步走着。 “这么说,倒也确实诡异。” 走到大时雍坊和安富坊交界地方的时候,张用诚也是将最近的诡异之处和自己的担忧全说了出来,惟功想了想,点头道:“小心没过逾的,虽然你没有回我,不过我早前有过交待,所以你也不算越权……再往后,我会将各种事情分开,象今晚的事,算是护卫,以后交给专责的人办,用诚你也跑来,耽搁明天的事情就不值当了。” 说到底,惟功也是有点不大相信自己会遇伏……毕竟是堂堂的皇帝心腹,虽说亲从、导驾诸官被剥了,带刀官资格当然也没有了,但毕竟是府军前卫堂堂都同,三品武职官,又是勋旧府邸出来的,动他,就是在英国公的脸上用耳光打的啪啪响……就算张溶这老头子再不喜欢自己,也不至于叫人踩在他头上去吧? 各种利弊权衡下来,了不起就是派几个泼皮无赖给自己添点堵,就象是在张居正府邸外干的那样吧…… 张用诚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再争辩,但这几年下来的习惯使得他又闭上了自己的嘴巴。他有直觉,这一次他就是觉得有不小的危险,而且危险直指惟功,但东主并没有把自己的担忧太放在心上,他不会和东主争执,特别是还有别人的情形之下,更加不会。 倒是他扭头看了一下在自己右手边的周晋材,这个黑脸哥们并没有在脸上露出嘲讽或讥笑他的神情,反而冲着张用诚重重点了点头……这叫张用诚感觉好受了很多。 众人一会合之后,慢慢的就是陶希忠和佟士禄策马走在最头里,张用诚和周晋材则一左一右,走在惟功坐骑的两边。 不知道何时起,周晋材跨下的战马开始不安的扭动着,发出咴咴的嘶鸣声,周晋材先是安抚,再就是喝斥,但战马仍然是在他跨下开始小跳起来。 “这畜生不知怎么了……” 周晋材有点骇然的感觉,战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和杂马,挽马截然不同,哪怕是前方有战火硝烟,战马也能向前直冲而去,这本事是杂马没有的,平时骑乘时,战马也比杂马听话,好指挥,一匹好战马能抵得五六匹杂马,甚至更多,这就是区别所在。 但在今晚,在这雨夜之中,他跨下的战马突然不听使唤了,周晋材感觉有些着恼,就在他打算对这该死的马儿实施严惩的时候,走在最前的陶希忠突然叫道:“不对,东主,前头有不少人的样子,影影绰绰的,似乎是不怀好意。” 果然,在这通往安富坊的南北街市上,对面不到百步地方,似乎是有不少黑影在前头,他们似乎也瞧到了惟功一伙人,脚步加快,迎了上来。 “人不少,东主,我们退一退吧。” 雨夜之中,不明敌情,只隐隐约约看到对面人不少,为稳妥计,张用诚的建议是对的。 周晋材却是战意蓬勃,怒声道:“敢来打咱们的主意,凭我们和东主的功夫,杀他个屁滚尿流就是。” 张用诚还要再说,惟功竖起手掌止住了他:“用诚,不要再说了,你看看身后吧。” 对面的人群有人在吹着口哨,呼哨声声,也是从惟功等人的身后传了过来。 这一瞬间,张用诚面色大变,周晋材也是神色紧张,陶希忠与佟士禄二人,脸色也是极为难看。在他们身后,也是有相同人数的汉子,彼此用呼哨交流,步步往这边逼近过来。 “不打是不成了。” 最紧急的关头,惟功反而是最为冷静的一个。 所谓的统帅气质,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危急关头,尽显无余! 第一百零三章 再杀 看到惟功的表现,有点紧张和慌乱的张用诚几人都镇静了下来。 张用诚道:“东主,怕是人家请的喇虎无赖之流,等我上前去和他们谈谈……” “不必了,你们替我掠阵,我亲自上去,若动手,你们四人再一起前冲,记得,有进无退,一冲便要成功!” 事到如今,惟功的头脑却是无比清醒。对手步步紧逼,今晚能摆下如此阵仗,其中还有很多的蹊跷与诡异之处,但现在不是追寻答案的时候,现在的他,只想穿过这些牛鬼蛇神摆下的重重障碍,安然回家。 能摆下这么大阵仗的人,其决心,能耐,包括此举蕴藏的财力和手腕,都是非比寻常。这样的人,不是张用诚可以凭借三言两语就打发走的。 惟功下马,解下自己系在腰间的佩刀,左手握住刀鞘,轻轻松松的向前走着。 雨幕如帘,秋风秋雨愁杀人,而少年人握刀行于这般的雨夜,竟是有一种慑服人心的力量之感。 步步前趋,步步惊心。 “当面的是哪路好汉,前来拦我,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 走近一些,借着星光月色,惟功才看到对面的汉子都着灰衣,戴笠帽,帽檐之下,垂着青色的蒙脸布,除了一双双露出凶光的眼睛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只是每一个灰袍汉子,手中都有各式的武器。 短斧,朴刀,戚刀、顺刀、铁矛、长枪、镗、钯、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 人数在四十左右,全部是身高肩阔的大汉,每个人的眼中,都是有一种兽性的光芒。只是这种光芒之中,有了一点疑惑与惊惶,可能这些汉子也没有想到,这个少年,举手投足间竟有牵动人心的力量。 “你们这些没卵子的货,个个都说自己杀过人,叫一个小孩给震住了,他再厉害也就是一个人,他身份再高今晚也宰了他……给我上!” 一个汉子的吼叫声中,排在最前头的十余个汉子都是吼叫一声,挥舞着手中的各式兵器,向着惟功疾冲过来。 能被罗致过来干这种危险勾当,杀头抄家的买卖,这些大汉当然都不是善茬,隔着数十步,惟功也是能发觉他们眼中的凶光。 惟功抽刀,呛啷声中,宝刀如虹出鞘,如同一汪秋水,亦如一只翱翔飞舞的蛟龙,飞向冲在最前,手持两柄短斧的灰袍汉子。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看眨眼之间,刀光已经降临在那个汉子的胸前。 似乎是长刀划破皮革的声响,血光绽放! 那个冲在最前,看样子也最悍勇的灰袍大汉,就是这么被一刀砍中前胸,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之后,整个人扑在了地上,倒在了雨水泥泞之中。 正自喧闹冲杀的灰袍汉子们都是征住了……论起凶狠残暴,他们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今日布的是杀人的局,是绝不留情的死局。这里聚集的是京城喇虎中最凶狠的一群,几乎个个手中都有人命,以当时的刑侦条件和侦破手段,加上京城一百五六十万的人口,根本只能维持着表面上的治安,至于暗巷之中的杀戮根本无人过问,正阳门城南的坊市之中,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非命,除了这些汉子外,这一次还下了血本,从山海关请来一群在辽东挖参的参客,这些人都是三五人或十余人一伙,带刀出关挖参,要防着建州的女真野人,要小心朝鲜的参客来火拼,辽东大地地广人稀,也得防着那些杆子土匪,所以这些参客最为凶悍,适才冲在最前头的,就是花重金请过来的辽东参客。 但就是当头一刀,一个在江湖打滚多年的汉子,就是这么就此了帐。 众人也曾想到惟功是传闻中的武艺高强,刀术水准过人,但如此凶悍凌厉,不留余地的刀法在一个贵族少年手中施展出来,竟是如此隐藏风雷霹雳,一动之间,天地变化,四方惊雷! 惟功没有停留在雨中的脚步,他继续前行。 他挥刀的动作轻松随意,简直是毫不在意,刀光如匹练,似乎是一直在他的身前四周闪烁着,围绕着,每一个动作都是熟极而流,根本没有停顿,哪怕是当面有十几人和二十几人时,他的动作仍然是不紧不慢,面对沉重砍过来的巨斧和大刀也是如同面对骚扰的蚊蝇一般不以为意,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 刀身及胸,血肉横飞,仆地而死;刀身及颈,则身首分离,六阳魁首飞向半空,依然可见那张脸上布满不可置信的神情。刀身及肩,及臂,及腿,及腰,血肉横飞,在惟功闲庭信步的挥击之中,那些凶狠无比,将他人和自己性命都视为无物的江湖汉子们,如同一群被追斩的土鸡瓦狗,狼狈不堪。 几乎是一照面间,顷刻之间,惟功已经挥刀斩杀过十人! 这是何等可怖的实力,尽管围攻惟功的大汉有四十人,在里许外的北边街口也有相同数字的汉子们在两面夹击,但在此时,已经没有哪个大汉敢当着惟功之面了。 一人,一刀,在这个凄凉雨夜,英国公府的张惟功就是凭着自己的身手,使得北京城中最凶恶的江湖豪客为之战栗,胆寒,甚至已经无人敢当这个十余岁少年之面。 “他的武功已经是大成境界。” 不远处,南城大豪朱国器面色灰败,一向从容自若的脸庞上也显露出痛恨和后悔的表情。抚宁侯在城中说一不二,是勋贵中最为嚣张和狠辣的一个,此次为抚宁侯所逼迫,不得不将自己的血本拿了出来,谁料却是撞上惟功这个扎手的点子,在一这刻,朱国器无比后悔,也是十分惧怕。 他的势力在整个南城,包括正东和正南几个坊全是他的地盘,不论是坊正还是普通的火兵,又或是南城各衙门里头的衙役,书手,吏目,不少都是他徒子徒孙,但真正使朱国器能屹立在南城,使其余会首团头不敢打他主意的,还是在于这些真正能博杀,敢下手杀人的灰袍汉子们。 这一阵,折损过大,朱国器心疼的简直要哭出声来。 然而想到在自己身后的抚宁侯,还有支持今晚行动的那些贵人们,朱国器也是浑身直哆嗦。他是一个夜壶般的人物,平时看着威风,但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他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夜壶,万一办砸了事,大人物们真要对付他,也就是动动嘴皮的功夫。 朱国器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大伙儿不要退,他再厉害就是一个人,围死他,后排的用弩,不要怕误伤!” 怒吼声中,有些气沮的汉子们又重新振奋起精神来,不论如何,这一仗要打完,不然的话,朱老大不给银子,此前的一切就白费了功夫。 再者说,能杀得眼前这个少年,所得的赏赐也是十分的丰厚,丰厚到足以叫这些刀头舔血的家伙们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的地步。 “老子一会来找你,乖马不要乱跑!” 身后的汉子们在往前跑着,有人用弓箭往周晋材和张用诚几个这边射过来,崩崩的弓箭声中,还有箭矢凌空的嗡嗡响声,周晋材和张用诚几个全部下马,取下自己的兵器,用巴掌拍拍马屁股,将自己的坐骑赶开。 周晋材用心疼的眼神看着自己那些神骏的战马,这马真是好,比杂马强出一百倍,刚刚不是这畜生,也真没有办法早早发现有敌人来袭。 四个人取了兵器,迅速赶向他们东主的身边。 刚刚张惟功进击之时,他们四人都是看的呆了。才短短几天,东主的武功又是大有进步,在数十人围攻中毫发未伤,还斩杀了十余人,要知道,这些灰袍汉子一看就知道是一等一的好手,东主的身手,实在太厉害了。 此时在朱国器的命令之下,灰袍汉子们散开了,在这种街市上是一点灯光没有,两边都是商铺或是普通百姓的院落,不是高墙深院的大户人家会在沿街地方隔几十步路就挂一盏气死风灯,在这里,只能依靠月光和星光照亮。 好在今晚的月光很不错,几乎如黎明时分的感觉,头两排的灰袍汉子还在和张惟功缠斗,不停的被砍翻在地,后几排的大汉们已经掏出短弩,强弓,向着惟功那边射过去。 听到崩崩的弓弦声后,惟功尽可能的将身边的汉子挡住敌袭的空间,但不停的有敌人被自己的弩箭射翻……他皱起眉,他不怕这些小弩和弓箭,凭他的身手,就算是几百人一起射也伤不到他,他只是惊异于对方的狠辣和决心。 “这个为首的,一定要除掉。就算现在除不了,事后也得除去。” 今晚这个死局,昭显着对方的手腕和决心,也是显示着庞大的力量。能在京城里头调动这么强大的力量,布这样的死局,除了背后的权势者肆无忌惮之外,专责的头目手中,也是有着强大的力量。 斩蛇不死,反被其伤! 应该杀人的时候,惟功不会有半点犹豫! 第一百零四章 痛快 “东主,我们来了。” “嗯,用诚和希忠用长兵,站在后排,士禄和晋材你们用短刀,持盾,站我身侧,我开道!” “是,东主!” 几个人都是跟随惟功最早的一批,早就形成了默契,惟功不问就知道,他们今晚都骑马出来,肯定是将长兵器和盾牌在马身上带着,此时对战一起,这些猴精猴精的少年们早就在第一时间就将兵器取在手中了。 五个人瞬间就组成了两才阵,张用诚掩护周晋材,陶希忠掩护佟士禄,惟功站在中间,在短弓和小弩的袭击之中,五人大步向前,惟功用刀拨开箭矢,而另外两组人有盾牌在前遮蔽,根本不畏这些轻箭的袭击。 十余步距离,转瞬即至。 周晋材用的是戚刀,这种嘉靖年间由戚继光从俘获的倭刀改成的长刀十分锋利,在吸取倭刀锋利难挡优点的同时,又改良了一些倭刀的缺点,比如过轻,用钢过脆等缺陷,使刀背更加厚实,加上用的是上好的闽铁打造,一柄戚刀最少五六两银子,抵得上一头牛到一匹马的价格了。 看到由东主杀出来的一个空档之后,周晋材怒喝一声,长刀不劈不斩,用的却是刺法,锋利的刀锋切开面前一个大汉的腹部,肠子瞬间全流了出来,和血水脏物流的满地都是。 佟士禄天生神力,用的是两柄厚实的短斧,他在惟功左侧,两斧挥舞,几个灰袍汉子拼命抵挡,却终是被他劈的连连后退,雨天天滑,一个汉子收脚不住,滑在地上,佟士禄怒吼一声,上前便是砍在那个汉子的腰间。 一斧,再一斧,又一斧。 剁肉的声响在长街上接连响起,三斧过后,在沉重的大斧砍伐之下,那个汉子半截身子被砍了开来,下半身在一边,上半身却仍然奋力的在往前爬着,雨水冲涮下来,半截身子在泥泞的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来。 在两个短兵手之后,张用诚和陶希忠面无表情,但手中一人一杆丈二的铁枪,佟士禄和周晋材打开缺口之后,他们就趁隙将手中长枪出手。 他们学习的全是实力的枪术,汲取了少林枪术等流行枪法的精髓,其实这些枪术都和俞大猷息息相关,戚继光便盛赞过这些长枪枪法妙极,不论是握法,刺法,挑法,或是抡,砸,都是十分有效的杀人之法。 比起大开大阖,杀的状似开心的周佟二人,张用诚和陶希忠刺杀的人反而要更多一些。 每出一枪,必重伤或刺死一人! 在中间的惟功,在四个伴当的掩护之下,出手更是如行云流水一般,他的一身武功在这两天终迈进大成境界,所缺的就是经验和力气的增加,今天这一场战事,倒是真的象敌人凑巧给他送经验值来了。 在出刀,收刀,出枪,收抢,挺盾收盾的机械动作中,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五个人终是杀破重围,一直到眼前再无一个敌人时为止。 惟功身上没有什么血迹,他懂得收敛劲力,力到即止,而且对距离掌握的刚好,所以没溅上什么鲜血,身边的四个少年,却是从血池里刚捞出来一样。 哪怕是张用诚,此时也是鲜血糊了满脸,除了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几乎看不到身上除了血色之外的原本色彩了。 “这就完了?” 周晋材有些脱力的感觉,但他知道此时不能露出一点迹象,只是用难以质信的眼神扫视着四周,用长刀撑着自己,不使自己脱力摔倒。 “没完了,身后还有。” 惟功的劲力有复生之感,用了多少,身体里就补充多少,并没有乏力之感。看着眼前的断臂残肢,还有几个狼狈逃窜的身影,他含笑道:“回头,他们要再来,我们就再杀一阵。” “好勒,听东主的。” 几个少年都回转过头来,在他们身底,是断裂的四肢,是身首分离的尸体,一具具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体,在现在这个时候,却是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 不用细数,光是从几十步外就倒毙的尸首来看,最少也被他们杀死了三十人以上,除了逃掉的七八个弩手和弓手外,在长街的北面,已经看不到一个敌人了。 五个人在惟功的带领下一起转身,每个人脸上都是带着轻松写意的笑容,也是有一种强烈的自信。 今日这一场好杀,每个人在心灵和战技上,都是又上一个台阶。 “跑了,全跑了。” “哈哈,都吓走了。” 周晋材支撑不住了,右手柱着刀,左腿却跪了下去,整个人半跪着在地上,脸却是仰着的,哈哈大笑的时候,雨水一直淋到他嘴里去,他也不管,整个眼睛里都是笑出泪来,也不管。 张用诚也是一样的激动,罕有的哈哈大笑,然后又啊啊的大叫起来。 佟士禄和陶希忠都蹲了下来,喘着粗气,象狗一样,喘了好一阵子,才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惟功心中也感觉一阵轻松……今日这一阵,他杀人最多,最少有一半人死在他的刀下,不论是刀意,灵巧,审势,辩识敌人对自己的袭击路线,他已经俨然有宗师气度,再有这几个可相托生死的伙伴配合,打出这样的战果来,并不出奇。 要知道,眼前这些灰袍大汉,真动起手来,几倍于他们的京营禁军也不是对手,除非是调几百皇城禁军来,不然的话,还真未必能打的过他们。 “嘿嘿,我的马还在!” 这几个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杀得这么多人后,居然一点不慌,也是多次斗殴,还有通州那一场厮杀练出来的胆量,寻常的人,莫说是少年成年,看杀猪宰牛也是会紧张,更不要提自己亲手杀人了。 周晋材十分欢喜的去牵自己的马儿,佟士禄和陶希忠在地上翻捡,看看那些丢弃的刀枪剑戟有没有合手的,再看那些丢下的小弩还能不能用。 “东主,这是朱国器的手下。” 张用诚也是在一边看了一下,对武器和弓弩他没有兴趣,这些江湖客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最多是和军营的军械差不多,没什么值得上眼的,他对那些人的长相特别有兴趣,俯着身子看了半天,直到认出好几张熟悉的脸之后,他才确定下来。 因为对张用诚的了解,惟功没有问他是否确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不要外传,晋材他们都不要说。” “我省得,一切听东主安排。” 惟功点了点头,微笑道:“今天这一场厮杀,真痛快。” 雨点在脸上不停的冲涮着,将惟功脸上仅有的几点血迹冲涮的干干净净,连张用诚那血糊的脸也洗涮干净了,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孔来。 “东主,巡城御史来了。” “我们不必和他们照面,走吧。” 不远处传来人喊马嘶的声响,还有火把的亮光。这里的砍杀最少有两刻钟功夫,这么久的时间又是这么大的动静,还不知道是多少人跑去报了官,毕竟是坊市中间热闹地界,四周两边全是人家,想必兵马司和巡城御史听到信儿后都不敢怠慢,立刻赶了来,如果是寻常盗案,这么样的雨夜,这些官大爷们才懒得这么快就赶过来。 不知道这位中城的巡城御史和兵丁们看到这满地的碎尸会怎么样,会不会吐成一片……京城的治安一直是面子上得过的去,江湖势力也是一直恪守这一点,绝不会把事情给闹大,这一次死伤好几十个,在京城也算重大盗案匪案了,明日一早就会上报到各部门,锦衣卫和东厂也会第一时间汇报到皇帝案头,至于怎么分析禀报这种案子,当然还得看各家势力在背后的角力了。 “东主,这些乌龟王八蛋是怎么知道你出来和回家的路线来着?” “这得查。” “来兴儿靠的住么?” “东主,以后还是挑几个得力的一直跟着你吧,我和士禄带队,再遇着这种事心里也不慌,虽说东主身手高明,到底还得多加小心。” “晋材这话在理。” 众人一边骑马赶路,一边也是小声聊着天,张用诚在今天的事情上虽然料对了,但此时并没有一点自得的神情,仍然是不温不火,只是听到周晋材最后的话时,才插嘴道:“东主,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你一个人身手再强,也要小心人家的暗算,还是挑一队人跟着你吧。” “也成。” 张惟功想了想,正好可以借机训练出一队精于保护和刺杀还有做隐秘勾当的好手来,不论是跟踪,刺杀,安插眼线,甚至是窃信,伪造印信文书,绑架,下毒,种种**勾当,也是能做的就做,没有什么道德上的限制……对头对他连刺杀这种事也干出来了,他还给别人留手,那岂不是太蠢了。 这件事的主谋和帮手,走狗,他都要查个清楚,最后来算一算总帐。 就算一时动不了,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想了一想,便是吩咐道:“这事我会吩咐国峰来办,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大丧 张惟功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张用诚几个眼见他进了英国公府,几人不便从刚刚厮杀的地方回宣武门店,只得一直往北,打算到德胜门店那里暂休一夜。 走了一会,周晋材闷声道:“用诚,刚刚东主为什么不要咱们当护卫,偏选了国峰?” “国峰伶俐,晓事,年纪小,东主使唤他方便,不象你们几个年纪大了,东主怕也有些事不好吩咐你们去做,如厕的时候叫你递草纸,你愿意么?” “就算是我那死鬼爹叫我,我也不愿意……但如果是东主,我愿意的。” 张用诚一噎,只得无奈道:“反正东主有他的道理,你就甭问了。” “嗯,我也就是随便一问,也没什么。” “晋材,我知道你怕东主不信任你……其实我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对东主,恨不得剖出心肝来给他看,既然这样,东主吩咐下来做什么便按吩咐去做,不比自己胡乱猜疑要好的多么?” 周晋材这才展颜一笑,开心道:“这么一说,咱心里堵的这一块石头就落了地了。” 佟士禄却是毫不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这一次咱们立功不小啊,东主会赏的,上一次赏晋材哥一匹好马,这一次,我也要马!” “你小子不是攒了二十多两银子了,自己也将就够买了,不如要别的。” “要不然就要一把好刀,鲨鱼皮的刀鞘,闽精铁精工打出来的刀身!” “这样的好刀最少二十两银,你小子一点不亏。” “哈哈,说的是呢。” 雨声虽大,却是完全盖不住这一群十四五岁少年的笑声,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际遇,这样的本事在身上,纵是想不如眼前这样放声一笑,亦不可得! …… 看到惟功回来之后的模样,七婶差点叫出声来。 还好张元芳撑的住,只是亲自入房取了一声衣服,叫惟功悄没声的换上。 “来兴儿不见了吧?” 惟功换了一身干衣服,感觉舒服了很多,嘴里含着七婶硬是叫他含着的姜片,哄着七婶去睡了,这才又问张元芳。 “嗯,吃罢晚饭,我叫他去寻你,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既然没有和你在一起,你又遇伏,事情就很显然了。” 张元芳也是有遏制不住的愤怒,一家子关起门来也是说是自家人,平时处断不公也罢了,还遇着这样的事,勾结外人杀害自己家的子弟,说起来真是叫祖宗都没脸的事情。 “我们现在就去请见,看看这事情究竟是谁下的令。” “好吧。”惟功的心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几年前就对这个家族失望透顶,没有一点亲情,只有勾心斗角,既然不在意,当然也不会愤怒,只是他不愿顶撞七叔,叫失望的七叔更加难过。 叔侄二人撑起油伞,也没有人跟随,好在一路上戳灯不少,这两天府里事多,巡夜的也不少,见是他们叔侄二人走夜路,半途中有几个长随过来,在道路两边举着明瓦的灯笼照亮,加上月光,路就更好走了。 一路上众人默不出声,到嘉乐堂外时,见到不少人影晃动,张元芳盛气而来,也不理会别人,直带着惟功大步前行,谁知道刚到堂门处,但闻一阵铺天盖地的哭号声,扑面而来。 “晚了!” 张元芳面色苍白,也惟有重重一顿足,张溶一死,英国公府陷于混乱和悲痛之中,此时就算抓着惟功被围杀的事情出来说,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无论如何,国人亦有人死为大的传统,要求追查,无非也就是惹人厌烦,凭白使得张元德父子赢到同情分。 惟功反过来得抚慰他,只道:“七叔,这是无所谓的事情,要紧的是自己自立,别人如何并不要紧。” 张元芳摇头道:“该说也得说,只是态度上有所不同,要有节制便是。” 待叔侄二人入内,屋内众人已经换了丧服,张元功和张元德兄弟几人都是面色苍白,全身雪白,见他二人进来,张元功便点头道:“你们来的正好,太爷刚去了,我也是刚到,你们也换了丧服吧。” 张溶是当世英国公,也是家族的族长,哪怕惟功叔侄不是他的嫡系子孙,按孝亲礼仪也是要服丧,当下两人一起换过了丧服。 张元芳换衣服的时候,却也是将刚刚惟功遇袭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述说的同时,张元功等人都是震惊无比,听到最后,各人的脸色也是变的十分之差。在京城这样的地界,最有势力的当然是皇家无疑,然后便是各家勋戚,张惟功好歹是张元功的私生子,过继出去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在大街坊市之中,袭杀国公府的近支子弟,这等于是给国公府一个极大的难堪。 但其中的诡异之处,也在于惟功行踪的泄露,而且,敢为此事者,也是有深厚的背景,这件事不用多想,也知道其中水有多深。 “不是时候……”张元功用恨恨的眼神看一眼神不守舍的二弟,还有惟德哥几个也是一脸慌张,这群废物,做这样的事居然也下的去狠心,但却偏偏还做不成! “小五的本事真没说的。”张元功定了定神,拿出家长的威风来道:“既然遇袭,咱们府里以后拨二十个家丁,轮班跟着小五出外,长随执事也轮班跟着,梨香院太小了安顿不下,住竹子院去吧,离乐道堂也近,我和元芳哥俩没事也好小饮几杯。此事咱们自己要有一个章程,查案的事交给官府,亡羊补牢,要紧的是小五日后的安全。” 张溶一死,张元功袭爵和继承族长的位置是迟早的事,他如果没儿子,人们肯定还是趋奉张元德,但他现在雷厉风行的样子,再又将惟功的位子无限拔高,在场众人,都是神色各异,看来,以后英国公府里,安然不了。 张元德恨的牙齿痒痒,恨不得把牙根咬碎了,大哥这样独断专行的样子,他已经多少年没瞧着了,还真没想到,这人逮着这样的机会,就是这么翻脸无情! “父亲,隐忍为上。” 张惟贤面色惨白,他向来自傲的就是自己嫡长孙的地位,还有未来国公的爵位。此前和惟功的争斗还算是没有表面化,但适才看张元功的这一系列的举措,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但此时出头,无疑是坐实了是他们父子设计对付惟功,这无论如何亦是不能上身的事,当下扯了扯张元德的衣袍,小声警告,又用眼神将张惟德兄弟几人的火气压了下去。 看到张元德父子几人的表情,张元功心中一阵畅快,只是看向惟功时,见这儿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张元功也是一阵气沮,怎么这小子就是这么硬气,国公的爵位也就这么不放在心上么? 惟功自己,却是真的无所谓。 他的境界已经与此前不同,若是两年前,甚至就是几天前,可能他也会高兴的……世袭国公,这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高爵,是当年两代英国公在沙场上立下多少功劳才挣来的这一份世袭的产业,大明的国公一共就这么几个,哪怕是现在文官势力独大的情形下,国公也是有领枢密军务,掌握京营,参与廷议朝政,参加经筳等多少样实际和荣誉的职责,加上百万亩的土地,两座过百亩的巨宅,几十个官店门店,这一切都归一人所有,巨大的财富在掌握之中,哪怕就是惟功也会动心的。 就算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有国公的身份,起步也是较常人不同。 但现在他的境界格局已经不会太介意这些,有固然可以,没有也未尝不好,国公这顶帽子虽然有它的辉煌,又何尝不是一种桎梏?与惟功所想要的东西相比起来,国公,真的不算什么。 …… 天明时分,英国公府到处都是一片素白,大门口的红灯笼都取了下来,换成两盏素白的。 在张元功等人一起商量写奏表的同时,各家勋戚也是纷纷赶来拜祭。 成国公朱时泰、泰宁侯陈琏、武安侯郑崐、镇远侯顾寰这几家平时相与的很好,最早先赶到,然后就是抚宁侯朱岗,永康侯、襄城伯李成功、隆平侯、成安侯、兴安伯、崇安侯等先后赶到,中午时分,定国公徐文壁和广平侯、富阳侯等先后下朝,一起赶到,几个驸马都尉,武清伯李伟等外戚亲臣,也是纷纷赶来。 午初时分,整个英国公都是被各家勋戚给挤满了,阖府上下,所有男丁都出来陪客,各大客厅,花厅,正堂和大小书房,都是站满了貂蝉笼冠的公侯伯爵们。 惟功也算是近支子弟,和张元芳一起在大客厅待客,都是几家外戚,驸马,伯爵等第三等的客人,第一等的公侯和实权的侯爵都被延请到小客厅或是内书房去了,由张元功或是张无德等兄弟亲自陪同。 陪什么客惟功倒是无所谓,只是这些外戚侯伯的话题实在无趣,无非就是哪家有好的家戏班子,或是谁又买到了正经的商周鼎器,要么就是宋人的字画,能谈几句宋版图书的,便已经算是极雅致的行为了。 他听的无趣,脸上渐渐露出冷笑来,侯伯之家与国同休,这些家伙不要说是被闲置了,现在就是叫他们实权领兵,或是参政议政,也是绝无可能,大明这一侧的车轮子,是真的被废的差不多了! 第一百零六章 传奇 英国公张溶的逝世在英国公府是天塌了的大事,在勋戚圈子里也是一件够议论一阵子的了……刚走了一个成国公,又走了一个英国公,都是嘉靖早年袭爵的老人,这不免叫一些人有物伤其类多愁善感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也只限于少数人,对普通人来说,英国公府压地银山般的出殡场面也就是叫他们多一两天的谈资,比较一下成国公府出丧时的排场,除此之外,死一个国公对普通的百姓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情。而对京师这样敏感的官场来说,英国公张溶更是一个已经被忽略的符号,廷议不参加,不领都督府事,不提督京营,这样的一个老人去了,简直是连谈资都算不上了。 更令朝野瞩目的,还是英国公死前一晚上的那一起令朝野震惊的搏杀。 敢在通衢闹市,虽然是晚上,但在大时雍坊聚集近百人,袭杀朝廷正式的现职带俸武官,这是何等样的狂悖大胆! 现在的大明正在中兴之中,还不是后来末世时的那种衰样,到崇祯中后期,朝官中玩刺杀的就不少,著名的军阀刘泽清就多次刺杀朝中大员,连刘宗周那样的海内名儒和左都御史都敢下手,在这个时候,张居正在位,铁腕治国,什么三大案妖书案一律没有,任何人敢出头炸刺都属于是找死的行为,结果就是在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样奇诡的大案,实在也是有令人难以相信之感。 而更叫人不敢相信的便是这么大阵仗袭杀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居然没有成功! 当天晚上的中城巡城御史是监察御史熊文吉,三十余岁,万历二年的进士,大明一向以是青年进士任职清流官,虽然位卑却是权重,可以以下抗上,现在科道官的作用越来越大,拉帮结伙对抗大员,甚至左右朝政的风气已经形成,能干上巡城御史也是要有一定的人望和胆魄才可以的,结果熊大御史那晚吐的直不起腰,然后连续请了好几天的假,据说高烧不退,发了几天的噩梦,等销假上值时,人在都察院遇着他,此前刚毅严整,不苟言笑的熊文吉性情大变,唯唯诺诺,问十答一,看来没有相当长时间的调养是恢复不了了。 当晚五城兵马司封路,黎明时分锦衣卫的校尉和东厂的番子们纷纷赶到,都是被那种血腥之极的场面所震惊。 断臂残肢和人的内脏流的满地都是,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能捡到断手碎肉什么的,饶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是见多识广,当场吐了的也不在少数。 后来捡点出来,死者一共有三十七人,全部是身高体壮,面色狰狞的大汉,不仅如此,还捡到短斧、长枪、标枪、骨朵、长槊、各式长短刀若干把,而且还有短弩这样的严禁百姓私藏的利器,上报到朝中之后,消息走漏,张惟功立刻就成了各方议论的焦点。 用惟功自己上报的话说,就是只有他和四个伴当动手,以五敌近百,虽然是吓跑了一半,但等于是以五敌数十,对手全部都是看着心狠手辣的大汉,就算是调禁军来,以一敌一也多半不敌,而张惟功却是轻轻松松击跨敌人,且杀死近四十人! 一下子,惟功的勇名冠于京城! 大明的评书业已经十分发达,西游水浒等小说其实在此时已经有各种话本流传,坊间的传奇故事中当然不乏剑仙之流的传奇故事,只是要在百多年后,才有系统的最早的类武侠的话本在市面流传,比如七侠五义之类。 在惟功的经历,已经在最短时间内成为传奇,成为和马芳等知名的武将齐名的超级勇者,在京师的不少茶楼之中,说书先生们已经开始日夜赶工,编写惟功的段子,国公府的庶子,自食其力,皇帝亲从官,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如此种种,简直已经超过说唐中的李元霸,一时间成为传颂的重点。 连累惟功在这一段大丧期间只能躲起来,开初陪着各家侯伯和亲臣外戚还好,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开吊几天之后,京城普通的文武官员依次前来,各人进了府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惟功在哪里,一看到惟功,就是评头论足,脸上带着各种异样表情,等到出府的时候,脸上就是一脸的满足感。 后来弄的惟功不胜其烦,顾不得被人说是失礼,只得在府中藏了起来,竹子院距离中轴线的大堂太近,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干脆就不搬过去,还是和七叔七婶躲在梨香院中,有什么外客来拜,张元功叫他换衣服去会,他只推托在练功,不肯出来,隔了几日,张元功知道他不喜欢应酬,便也不再相强。 在张溶发丧过后,阖府都累的人仰马翻,数日之后,朝中有诏旨到英国公府,复授张惟功府军前卫带刀官资格。 也就是说,惟功再次可以直入宫禁侍从御前。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免亲从官不过是暂时给因为惟功言论而不满的文官们一个交代,同时也算是张居正敲打一下小皇帝,不要以为他宠信的武臣就不能动……事实上惟功的复职是迟早的事,毕竟勋旧武官不比太监,皇帝要给惟功复职几乎是一定的,不过复职这么早,也是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之外。 但事情还不止如此,当日晚一些时间,再下诏旨并经内阁,五军都督府,任命张惟功为五军营的幼官舍人营马军把总官。 大明的把总官与后来清季不同,清的武职系统是从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千总把总,把总为营伍官的最末一等,授职是七品以下,是指挥体系最低的一等,和明的百户官相当,而在此时和明初时候,把总属京营要紧武官,属于重要的统兵官之一,在各地的总兵官下属中亦有此官,位仅次于守备,在明初时,多以功臣,外戚充任,至万历时虽然位次下降不少,但在京营序列中仍然是一个握有实权的重要实职。 幼官舍人营,顾名思义就是以年幼的武官和武官家中的公子少爷们充入营中,等于是国初时的质子营,一则是训练武官子弟,少年入值,成年之时已经有很丰富的当差和做战的经验,二则成祖当年在北京即位,根基并不算稳,需要以质子营的形式,将广大的武官子弟招纳入营,随时监视控制。 与幼官舍人营对应的还有殚忠效义营,所有军户子弟中的未成年子弟,余丁,都纳入殚忠效义营中效力。 每营设坐营官一人,马步把总官各一人。 惟功以这般年纪任实职把总官,这是很罕见的异数,不过以他现在经历,还有全京师传做颂开来的武勇难敌的威名,任一个把总官还是蛮够格的。 一道旨意之外,又有与张元功的恩旨,虽未直接授给公爵,还要过一阵时间,但朝廷这样的恩遇,等于说张元功的英国公袭爵一事毫无问题,英国公府可以放心了。 第三道旨意却是授给张元芳的,升其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虽然从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升到正三品的都督佥事提升有限,但以京卫入直左军都督府,未来可能因资历成为掌府事都督,亦未可知,而且由京卫指挥同知入都督府,在职掌上,也是高出一筹。 接二连三的旨意一下,英国公府对张溶逝世的晦气也是去除不少,当然,梨香院这里的贺客排的满满当当的,连张福几个管家都到梨香院来,叩贺张元芳入值都督府。 勋旧武官的最高成就,无非就是掌府事和提督京营,张元芳一身功业,至此也不算低,对的起祖宗了。 至于绿天小隐那边的情绪如何,那就不问可知了。 …… 旨意下来第二天,惟功到宫中入值兼谢恩。 隔了一阵子再入午门,触目所见,颇有另外一番感觉。 这个权力中心,很多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就是以惟功现在的性情胸襟来说,也是有恍然隔世之感。 仍然是一样的红墙黄瓦,枯燥无味的建筑群落,但此番惟功走在其中,已经没有那种外人看风景般的淡定和陌生感了。 他已经融入这一片建筑群落之中,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了。很多事情,与这里息息相关,这个庞大的帝国,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最终的根源仍然是在这里啊…… “臣叩见皇上。” 隔了十来天不见,万历给惟功的感觉也是变了一些,在惟功叩拜的时候,万历笑吟吟的看着,并没有习惯的说免礼,或是亲自上手来搀扶,他只是端坐在文华殿的金台之上,受礼过后,才对着惟功道:“原说要委屈你一两个月,风声弱些再加你亲从官,正好借着老英国公离世一事加恩,能叫你重回大内,真是不容易啊。” 惟功一凛,叩首道:“是臣无状,给皇上添事非了。” “也不一定,吾与张先生一提你的事,倒是张先生说,你的武艺果然过人,也有胆识,叫你到幼官舍人营先去历练几年,过几年再当坐营官,好生练兵,真有实绩,到时候再说。” 万历眼神中显露出一点狐疑,不过他没有表达出来,只是笑道:“能叫张先生也欣赏你的本事和胆略,张惟功,你好生了不起……你该去元辅那里,谢过他赏识你。” 第一百零七章 天官 惟功从容道:“臣以为国家用人大政权柄应操持于上之手,大臣纵举荐也是为国政着想,而不是私人市恩。所以臣要谢也是谢皇上,而不是谢元辅。” 万历哈哈大笑,心中一点芥蒂一扫而空,步下金台,相了相惟功,羡慕道:“吾虽为天子,却在骑射武学之事上比惟功你差的远了。” “皇上,您到底是天子啊……” “是啊,天子……” 万历在惟功身前绕了几圈,惟功注意到,皇帝足疾的迹象似乎又比以前明显了一些。 “你适才说的话好,大臣不要市恩,恩出自上。但现在能有这样心思的还是太少了,就是元辅……” “咳,皇上是说元辅与普通大臣不同吧?” “哦,是的,元辅当然不同。” 万历省悟过来,不管他怎么换人,自己的话和行止肯定会到冯保那里,再然后就会到李太后那里。他别人不怕,太后却是始终怕的,别看他已经快成人,已经快要大婚亲政,但太后仍然会隔三岔五的罚他的跪,轻则一刻钟,重则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罚跪的滋味太难受了,他不想自找难受。 当下万历换了奏对格局和嘴脸,吩咐道:“你既然以一敌数十,杀敌近四十人,这般的武功当坐营官都够了,到差之后,小心谨慎,莫要给朕丢脸。” 这般认知,其实就是把武将的武力值当第一,什么谋略将才是一律不讲,皇帝的认识也有限的紧,不过这也是当时人的普遍认知,不少位至庙堂之上的文官也是一样的看法,也就不能苛责在深宫中成长的皇帝了。 当下惟功受命惟谨,恭谨答道:“是,请皇上放心。” “元辅那里还是要去一下的,他对你想必有嘱咐。” “是,既然皇上吩咐,臣就去元辅府中受教。” 从文华殿中退出之后,傍晚时分,惟功照旧赶到张居正府邸,递手本进去请求接见。 这一次却不是立刻就见,在门房厅堂惟功和一群文官一起候见,一身麒麟服在身上,与那些各色禽鸟补子的文官截然不同,顿成异类。 这些官员也不乏消息灵通者,一番议论之后,惟功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不少官员都是用饶有兴味的眼光看向惟功,但更多的是窃窃私语,有一些青年官员,更是用不友善的眼光看向惟功。 惟功脸上是无所谓的笑容,有人瞪眼看他,他便瞪眼看回去。 他知道,这些人对他的不满,还是因为兵部大堂一事。大明以文御武的国策不变之前,这些文官是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而长期凌驾在所有阶层之上,使得文官体系吸收了几乎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一群精英,在嘉靖年间还有匠人被授给工部尚书一职的例子,但在文官的强烈反对下不得加勋衔,而且只做为个例,其实那个工部尚书在修筑宫殿群落的经验和提调的本事上已经脱离匠人的范畴,具有一身难得的超凡本事,但就是这样,在文官眼中只能是官场异类……除了进士,任何在这体系之外为官的,都是异类,都是需要打压的异类,特别是异类之中还有敢反对这种体系的,便是异类中的异类了。 特别是屋中的坐位问题,更使这种矛盾尖锐化了。 厅房之中,两排椅子对列,左手上首是肯定最为尊贵的坐次,几个穿红袍的官员就坐在左手,他们应该是侍郎或京卿一级的官员,或是左右佥都御史兼某地巡抚,上任之前,到元辅的府邸面请机宜。 在他们对面,也就是右首最上的位置为次,这里也是坐着红袍官员,但应该是大府和上府的知府,或是布政使的小参议,按察分巡道,分守道等官,他们品阶够高,但职司不如巡抚或御史尊贵,只能坐在右班。 惟功一至,便是坐在左手中间的位置,一群红袍官员都是变了脸色,只是一时未明他的身份,众人都隐忍不发。 待知道惟功身份后,几个青年官员便是忍不住讥刺惟功道:“未知张大人是何身份,为何敢居于这边的诸位大人之上?” 惟功大刺刺道:“本官是从三品武职官,获皇恩御赐麒麟服,诸位看不出来么?” 一群青年文官气的脸都歪了,有一人操着江西口音,惟功认得是观政进士邹元标,风头很劲的一个青年进士——对着惟功怒道:“张大人又要持兵部大堂上说的那番歪论了么?” “不。”惟功正色道:“邹大人,这一次我想起来了,祖制,文武官员相见,如非直属,相差四品以上才用拜礼,如果文武官员并座受礼,武官居于中间。从祖制看来,其实我该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才是。” 众官都是怒极,一群青年官员气的笑出声来,几个老大人都是面若金纸,看来如果再有什么争执,可能当场会闹出人命来。 “惟功,你在这里和大人们混搅什么,过来。” 就在张惟功可能遭遇文官群殴的时候,张简修适时出现,将惟功叫了出来。 惟功向着众人笑笑,拱一拱手,告辞而出。 在他身后,传来七八声错落有致的摔杯声响。 张简修抱怨道:“你这是何苦,他们原本就因为兵部一事对你不满,又何必招惹他们。” “如果我老老实实的坐在最下首,而且也没有兵部那回事,你觉得他们就会高看练武之人一眼吗?” “这……”张简修一滞,眼神也黯淡下来。 他两个哥哥已经中了进士,在万历二年两人都没有中进士那年,张居正十分愤怒,连庶吉士都没有挑,引起朝野非议,但张居正大权在握,不挑就是不挑,别人也没有办法。在万历五年时,两个张府举人终于成了进士,而且入选翰林,阖府上下在听闻消息时都是喜气洋洋,高兴的不知道怎么是好。 而在时隔不久时,张简修被授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这是正三品的官职,比两个哥哥七品的翰林编修一职高了不知道有多少,但消息传来,张居正本人就不大开心,但简修固执已见,他这个当父亲的只得依从,府中各色人等,包括几个哥哥的内宅都派人来恭贺,不过张简修心里明白,自己在所有人眼里,始终只是个异类。 张简修颇有受打击的感觉,好在他生性粗豪,对着惟功笑道:“等你当了坐营官,挑我去做马军把总,要不然选锋把总也成。” 惟功笑道:“那岂不就是大材小用,你可是锦衣卫都指挥。” “屁,那只是虚的!我也要做事,你不要我就不够交情。” “令尊能同意否?” “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能镇守边关,卫护国家,此生也不枉了。既然父亲允我选了走武职这一条路,那么自然能做一些事业最好。” 张居正算是最倚重武将的了,但以惟功对他的了解,其心里最深处仍然是十分鄙视武夫的,对戚继光算是最高看的一个,但仍然在书信中劝戚继光对蓟辽总督等文官行拜礼,并且公然说戚元敬脾气强直,前任兵部尚书谭纶也是知兵的,对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有深厚的交情,也是曾经明言,说明朝廷不会给戚继光十万兵马去练,因为大明不可能信任任何的将领握有这般重兵,并且一手操练出来。 这就是文官体系一家独大的现实,任何人在目前都无力改变。 惟功要走的路不轻松,好在可能也有张简修这样的人不停的加入,变化总是会有的。 张简修是奉命来请惟功的,在客厅中的事早就有张府的下人禀报过去,张居正可能也害怕闹出在他的客厅打起群架的传闻,所以特别传了简修,并命张简修将惟功直接带到内书房一侧等候。 “元辅,要三思啊!”落座之后,隔着一墙,内书房另外一侧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也隐约可见,说话的人中气十足,似有十足的自信,再看衣袍,也是二品文官的袍服,国朝文官体系在朝三品就是部堂高官,拥有廷议资格,到二品,则就是国之柱石,也怪不得此人在张居正面前说话也是颇有自信。 “这事我已经三思再三思了,子文,你对此事是赞同的,再三劝我三思,却是为何?” “下官无非是替元辅着想……丈田,征优免田银之事,已经得罪太多人了。再有驿传之事,恐怕……” “不敢得罪人,就不能坐这个位子,子文,你还是不知我啊。” 至此惟功已经听明白,朝中部堂高官,字子文的又在私宅和张居正议论国政的,无非就是吏部尚书张瀚一人。 大明自太祖皇帝废丞相制度后是以尚书为尊,各部、院、寺、监诸事都直达御前,朱元璋一天到晚都在处理政务,乐此不疲。他是这样的工作狂,他那个十分肖似的儿子朱棣却都不如他,得增设内阁,设内阁学士,协助处理政务,时间久了,六部权渐被侵削,类似内阁的部属。 但六部之中,吏部仍然是为最尊,资深的尚书,权势并不在大学士之下。因为内阁虽然曰宰相,但毕竟不是唐宋时的门下省,算不得是六部的正经上官,吏部又有任免清察官员之责,尚书被称为天官,权势之重,为六部之首。 也就是张瀚这样的身份,虽然是张居正一手提拔重用,但贵为天官,所以才够胆在张居正面前有所争执。 上架公告及充值讲解: 因为本书已签约塔读,应塔读要求,《调教大明》开始上架收费了,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淡墨青衫。 以下是消费与充值讲解: 【塔读消费标准】 每1000字消耗3塔豆。 【充值方法】 步骤一:注册塔读帐号。 步骤二:点击首页最上方的“充值”,进入充值中心。 步骤三:选择充值付费的方式,有以下方式: 1.移动、联通、电信手机充值卡充值(最划算,一般报亭超市都能买到)。2.支付宝和银行卡快捷支付都需要用手机支付宝支付(有支付宝的用户很方便)。3骏网、盛大、征途游戏充值卡(这个也很好买)。4.短信/话费支付(支持移动、联通和电信,超快捷超方便,但不是很划算,因为移动、联通和电信要收取50%的渠道成本。)5.银联pos(使用安卓客户端的用户只要有银行卡就可以)。 如果您还有疑问,请登录塔读,阅读充值中心温馨提示,或联系塔读客服咨询,客服会及时帮您解答。 客服电话:400-678-5158 第一百零八章 责任 “就是太多了……这一下又捅马蜂窝了。“ “纵千万人又如何?”张居正声音仍然是那么冷峻,毫无波动之处。 “江西布政使吕鸣珂、浙江按察使李承式、四川按察使梁问孟、副使高则益、严州知府杨守仁、淮安知府宋伯华、汉阳知府万钟禄、南宁知府黎大启……” 张瀚刻板的声音传过来,连惟功也是听的心惊。 最低也是南宁知府这样的四品文官,然后全部是布政使按察使这样的高级大吏,都是三品到四品的文官实职高官。 这些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全部是因为擅住驿站,擅使驿传,擅用驿力,擅用驿站物品等等情事。 “一律降二等或三等!” “是,元辅。” 张瀚的声音也是有点颤抖,这么多布政使司和按察使级别的官员,都是三品四品的高官,一律降二等就是直接降到府、州,而知府降三等下去,直接就是成了知县都不如的佐杂官员了。 这样的力度和决心,不可谓不大。 “子文你不必怕。”张居正冷然道:“仆备位首辅,天子以先生语而不名,此等事就是我的责任,这样的责任,比我的官声要重要的多,你放手去办吧,反正人家都知道你是我的私人,没有我的示意是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的动手得罪人。” “是,下官照元辅的吩咐就是。” 张瀚也是名臣,但张居正直言不讳,无形之中是把他也得罪狠了。 待张瀚离开之后,张居正才断喝一声道:“还不赶紧滚过来,还想听?” 惟功和张简修屁滚尿流过去,一个俏丽丫鬟正服侍张居正喝参汤,两个少年都不敢出声,待张居正喝完,才对惟功道:“原本是说要凉你一阵子,你这小子闲不住啊,一下子就捅这么大的漏子出来,怎么样,知道是谁对付你不?” “左右不出那几家勋贵,还不清楚到底是谁……倒是真接动手的人下官已经知道了。” “勋贵之事,你不要急,没有证据闹出来就是你没理,有了证据更不要你闹,老夫们自然会料理的。” 这件长街袭杀事件十分恶劣,勋贵圈里感觉愤怒的也是不少,大家平时争田产争盐引争店面铺子都是常有的事,甚至争古董争女人也有,京城地界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争执是难免,但雇佣外人,痛下杀手,这个就有点儿越界了。勋贵们都感觉不能忍,更何况张居正这样的朝廷掌舵人,乱了他的朝纲,就是该死。 “是,下官省得。”惟功郑重道:“那么那个会首和其部下喇虎呢?” “确定下来,你自己负责剿拿。”张居正唇间露出一抹笑容来:“你不是要去当马军把总了么,官兵剿贼,也不是不可以。” “谢元辅!” “嘿嘿。”张简修也是搓搓手笑笑,将自己愿到幼官舍人营效力的事说了。 “不可。” 张居正一摆手便拒绝了张简修,不顾儿子目瞪口呆的模样,直接道:“都下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看到张简修垂头丧气的模样,惟功笑道:“令尊不叫你去,是爱你护你,你还不明白么?” 张简修茫然道:“什么?” 惟功呵呵一笑,道:“我已经成为文官的众矢之的,不怕我在京城翻出浪来,又正好有点本事,元辅是叫我到京营里也搅一搅,看看能不能闹出一点缝隙来,无论如何,他也是想整顿京营禁军,稍微增强一些战力来着。至于你,到底是他的儿子,他舍不得你和我一起去得罪人,弄的将来没下场的。” 看见张简修神色难看,简直是失魂落魄,惟功有点后悔自己将话说的太直白了。 政治家做事是很少考虑情谊的,惟功自忖自己和张居正换一个位置,选择肯定也是一样的,只求实利,哪怕是预先布的一颗闲棋,或许就能生出别样的变化来。 只是这简修哥看起来,确实和其父差的太远了。 “是我瞎猜,你可别和老伯说,元辅怪罪我我可吃受不起。” 张简修涩声道:“我倒不至于这么蠢。” …… 过得数日,惟功到兵部去领自己的旗牌告身印信,现在的大明军中,除了上二十六卫组成的皇城禁军归勋旧直领,文官不能控制之外,连京营也被文官囊括在手中了。老成国公朱希忠一死,提督京营由现在的本兵兼任,协理就是兵部侍郎赵孔昭,在惟功手中被打暴了副本,涮高了声望,这一次惟功再到兵部,果然只是武选司的司官出来接待,双方进行了谨慎而不友好的一番对答之后,马兵把总的旗牌告身就到手了。 领到这些东西,惟功第一件事不是上任,却是匆忙赶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左府。 五军都督府先是国初的大元帅府,后来改为枢密,再改为大都督府,徐达和李文忠先后任大都督,也就是大明军人一生的最顶峰——元帅。 在这两人之后,朱元璋感觉到枢密院或是大都督府都是一样难制,和宰相制度一样,有可能造成对无上君权的威胁,于是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每府再设左右都督和同知都督,都督佥事,各领其职,彼此牵制,大都督府的权力因此被严重分散了。 永乐之后,内阁横空出世,六部权责进一步上升,而与之相反的就是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在进一步下降。等到了正统、成化之后,原本的五军都督府的统军之权关于武官任免这一块,也被兵部侵夺,凡武职世官、流官、土官之袭替、优养、优给等各项,先上报于府,再由各府转送兵部请选。 就是说,最终的决定权在兵部。 在卫所起决定性做用时,总领全国卫所的五军都督府权责已经被侵削,成为兵部的辅助部门,所谓的“总领内外诸军事”的中枢军事机构已经是跑腿打杂的角色了,等到募兵兴起,边军成为重要的军事力量时,五军都督府干脆就是一块臭抹布,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擦擦桌子,什么左都督右都督,多半成了在外领军的将领们用来进阶用的阶梯,和散阶勋官加衔一样,都成了虚职,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 只有领府事的都督,专职在京,好歹帐面上还有二三十万京营兵可以管领,虽然一样受到兵部掣肘,但比起在京外的纯粹虚职,又是好过许多了。 惟功到都督府来就比到兵部轻松的多了,在这里是往来皆勋旧,谈笑无白丁,随便拉上一个,可能就是在某个侯爵或伯爵家里一起喝过酒,要么就是在某公爵家里投过壶,射过箭,随便一看都是眼熟的紧。 在不少熟人的指点之下,在一片巍峨的建筑群落之中,惟功大摇大摆的赶到了左府所在地方,打听了一下,知道张元芳就在一大片四合院的东厢房,西厢是几个都督同知的地盘,中堂则是掌府都督所在地方,不得擅入。 “七叔。”惟功掀帘进去,屋中摆设倒是还过的去,几个五品的经历和七品的都事穿着官袍,正在外间屋里忙忙碌碌,张元芳坐在里间的一张大桌案前,正埋头写着什么,也是十分忙碌的模样。 “小五?”张元芳有点吃惊,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寻七叔帮忙。” 张元芳成为都督佥事之后,左府的日常事务有不少都交在他手中,惟功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些世袭官职,包括土官在内的迁转世袭的日常之事。佥事的功能就是这样,等于是都督府中的文职功能,众多的首领官,包括经历和都事在内,全部都是佥事提调,掌府都督当然不可能将自己的日常时间都用在这些琐碎杂务上,同知都督是摇头大老爷,只管自己专职的一块,佥事都督就是大总管了。 “你这小子。”张元芳呵呵一笑,将公文推到一边,道:“怎么和我也说起客套话来了。” “七叔你要担一些责任的……”惟功微微一笑,将里间门关上,与张元芳对面而坐,将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道出。 “这责任果然还不小……” “但若非如此,我在幼官营是站不住脚的。” “也罢,最高是百户和副百户,一般是总旗,反正冠带总旗是七品,也够资格了。” 张惟功大喜,长揖道:“到底是七叔,多谢了。” 张元芳虚踢一脚,喝道:“甭废话了,晚上早些回家,和我多喝两杯是正经!” 惟功虽然才十来岁,但身体已经绝非普通的少年能比,论起酒量,还在普通的成年男子之上,正好和酒量甚宏的张元芳棋逢对手,爷俩边谈边饮,也是一桩乐事。 “对了,七叔,竹子院咱搬不搬?” 张元芳深深看了惟功一眼,笑道:“这事情是大哥给你的补偿,包括那些家丁长随伴当在内,都是一体的,要搬或不搬,也是你当家作主。” “不搬!”惟功斩钉截铁道:“咱们这几年在梨香院住的好好的,何必搬来搬去?地方大了我还嫌不自在呢。这些长随家丁我也不稀罕,我的伙计也好几百人了,想摆排场自己就能摆,何必要大伯来赏?再者说,府里这些下人一个个心思都厉害的很,我也不耐烦和这些下人斗心眼儿。” “说的很是呢。”张元芳从心底里感觉欣慰,惟功这是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迹,不会因为局面有变化而变,这个小子,心底磁实。当下很高兴的对惟功道:“功名富贵,能自己取就自己取,不要全仰赖别人和祖宗!” 第一百零九章 内市 一路从都督府出来,穿过皇城时,正好逢内市开的日子,这内市是皇城每月开三次,早晨开始玄武门等宫城城门大开,由城中的净军小太监推着粪车将宫中积攒了不少日子的大粪全部推出,这在宫里是最脏最下贱的活计,一般都是有罪的和最下等的太监担任,但凡会吹捧两句或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灵气,都不会落到这种差事在身上。 “臭掏大粪的”也是太监之中骂人最厉害的话了,当上净军,生不如死,也就比被直接仗毙轻一点的惩罚。 不过净军们的痛苦却也是宫里其余人等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宫门大开,又有自西周时就有的前朝后市的传统,所以这种日子就是宫里人和外间互通有无的日子。而进行内市的地方就是在玄武门,也就是清虏入侵中原后因康熙名讳而改的神武门前到万岁山,也就是后世景山的一大块地方。 内市也是京城诸市中最火爆的一个大市,倒不是说人如何多,而是来往者皆是宫中的人和外朝的显贵,最不济也是有相当实力的商人才敢来此。 当时宫中的太监额定人数并不多,大约一万余人,还有不少分散在全国各地,或是在皇城与京城之中各自公干有差,并不全在宫城之中。 大明的太监和清朝纯粹供洒扫不同,承担了很多行政和军事职责,比如司礼监和御马监,一万多太监和两千不到的宫女并不算多,毕竟明朝的西苑南苑南内和皇城都比清时大出很多,一直到万历亲政,从十一年后到末期,在万历的无节制之下,太监人数才爆炸式的增加,最终超过了五万人,具体数字却没有信的过的统计,估计是五万到七万之间……这已经很骇人了。 此时的太监和宫女并不算多,而且也不能全部出宫,至于嫔妃是不可能出宫来的,整个内市,熙熙攘攘,多半是穿着各色服饰的太监和宫女,外朝前来的,衣袍都是十分华丽,不少文武官员在逢内市时都换了便服,带着几个小厮或是幼子,或是招呼几个好友,大家一起到内市来逛逛。 当时的内市出品,全部是上等货色,不管是宣纸或是砚台等文房四宝,或是大宗的货物,比如绸缎,布匹,又或是各色古董器物,都是全部一水的宫中所出,当然也是有大商人带来的各色珍奇货物……当时很罕见的金自鸣钟,一排溜的摆在地上,每座都价在千两之上。 倭刀,倭扇、香料、千里镜,各种珍奇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当时比起市面繁华,具有商业中心的作用,北京是比不过南边的几个大城市,比如苏州府这样的商贸中心,但比起人口众多,市面发达,货物齐全,特别是奢侈品之多,那是任何一个城市也不能和北京比的。 和那些闲逛的文武高官或勋贵富商们不同,惟功的关注点不在货品交易上…… “这纸不错,多少钱一扎?” “一扎千张,十两足纹。” “倒是不贵……” “呵呵,贵客说笑了,这能说不贵?这是半卖半送!” 摆在脚下的是最上等的宣纸,这东西是贡物,不论是色泽还是弹性,还有着墨的印记,都是一等一的好,是手工业的巅峰,甚至不能说是普通的手艺,可以说是一种艺术。 当时的东西,就是贡物最好,花心思,用时多,不省料省工,在后世那些卖到天价的古董物价,内造的和贡物都是天价,民间的价值就有限了,并不是说年头久就好……这个年头也是一样,贡物不是寻常人能弄到手的。 这些宣纸,不定是从哪个库里翻腾出来的,每年都入贡,才能用多少?不少库里灰积的有半人高,也亏得这些人能从灰堆里把这些玩意给扒拉出来。 “说的是,一百扎有么?” 一下子就是千两的大生意,卖货的太监也是精神一振,笑道:“再多也是没有,百扎差不多是能掏腾出来……” “我住正阳门东大街招远店,这货就送到那儿如何?” “成。” 太监很痛快的答应下来,笑道:“顺字行收货点就在那儿,一会我去写票,你老付了款,顺字行写了花押,你拿票走人就是。” 以前内市交易,除了商行或是买货的主顾自己带着银钱和车马,不然的话,拿货就是一个头疼的事情。 这内市也不全都是宫人和太监,也有不少商家在这里做买卖,一样也是头疼交易的事。 一般的货物,都是送上门收钱,有一些市场的商家和主顾熟了,都是记帐,先送货,三节时派掌柜上门去结帐便可。 一般的生客,当然是要银货两讫……这就是顺字行存在的基础,诚信为本,给商业交易最大的方便,比起那些脚行来,顺字行的成功不是偶然。 现在京城商人,哪怕是刚进来不久的外地客商,不知道顺字行的也是少了,一听卖纸太监的话,那个客商也是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厚纸来,笑道:“足纹一千两,见证即兑……请收下吧。” “这是什么?”太监狐疑道:“庄票?哪家钱庄的?没听说庄票还能给外人拿去兑……你老还是给现银吧,大家方便。” 所谓的“银票”,也就是可以拿来付款,包括大面额的万两、五千两、两千、一千、五百,这种面额的见票即兑的钱票,得晚清才能出现,大明这会子还真没有这种玩意儿,主要是没有哪家钱庄能有这样的规模承担这样的责任,一直得到那几家山西晋商通过粮食和生铁走私到辽东,把祖国卖了个好价钱之后,成为皇商,拥有这样的资格和本钱后,钱庄业务发达,银票才渐渐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在这个太监手中的,便是划时代的产物了。 客商乐了:“你自己个好好瞅瞅!” “顺字行的?” 太监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小会儿,倒是果然看出门道来了。这银票除了标明金额外,尚且有顺字行制造的字眼,同时还有印戳记号等等。 “还真是顺字行的啊……真新鲜!” 太监不仅自己来回翻看,还将这银票交给身边的诸多太监一起观看,引得几个长相还过的去的宫女也凑了过来,一起看这新鲜玩艺儿。 “就是顺字行的。”客商从从容容的道:“见票即兑,公公你收了银票,填好送货的票,在下领票为凭,随意在哪个门店取货就走。实话实说,这上等的好东西在下打算到口外取,互市交易,所以在下直接到口外接货便可……这真是大家都方便的好事啊。” “为什么不用银子,用这个呢?” “谁带着大捧的银子走路?”口外客商失笑道:“总得存起来,存别家就不如存顺字行了,信誉好,交易方便,不怕被骗。” “说的也是!”太监终于释然,笑道:“若是别的钱庄,哪怕是山西老倌儿开的,咱也不信。顺字行的,反正货也是他们收,这票若是领不到银子,咱家也只管找顺字行就是。” “对喽,就是这个理。这银票,也就是顺字行开,顺字行收,人家有编号,就算是外人想伪造,记录不对,也是白搭。所以,最保险不过了。” 两边一边说就是一边往顺字行在内市的收货点走去,惟功远远跟着,看着这太监到那边验了银票,商人则是拿到了存货的凭票,拿着票,隔十日左右的时间,就能到口外去领货。 其余各处,这样的情形到处可见。 原本顺字行是取代了脚行和一部份塌铺的功能,存货,取货,送货,各方面功能齐全,也快捷,保险,不象脚行那么奸滑不可靠,要办很多手续多花不少钱才能放心。顺字行的名声靠的就是信誉,一步步站了起来,现在商人也好,太监宫女也罢,对这家商行都是无条件的信任,根本没有半点怀疑。 在原本的功能之外,惟功现在又增加了银票功能,顺字行搞这个是简直是得天独厚,没有谁能竟争的过,左手存货,右手支付,银子也肯定是事前存入进来的,等于是抢了钱庄的生意。如果以后考虑到以货抵款,可以帮助商人以货抵款来易货,从中扣点赚钱,这生意真的就赚爆了。 对惟功来说,赚钱已经不是困难,三年之内,顺字行会年入百万以上,这个年代最赚钱的城市最赚钱的行当被他垄断了,在顺字行现在的规模之下,就算有人想有样学样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毕竟这种垄断式的生意讲的是规模和信心,新办者除非是将利润空间压缩为零,甚至亏本经营,然后多少家晋商加公侯之家一起联手,这样才有可能和顺字行斗一斗。 但,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所以现在惟功只要担心两件事,第一是皇帝会不会动心,大明皇帝跟自己臣子耍无赖下黑手也不是没有前例的,二来就是晋商和某些世家的狗急跳墙。 钱庄,质铺,利润之大,足叫人铤而走险,现在的顺字行都有人敢袭杀他,更何况加入这两个元素之后。 可想而知,以后的风浪,绝不会少! 第一百一十章 要人 “喝,惟功,你怎么也到内市来了。” 闲逛一圈,惟功刚要离开,一打眼便是看到李成功和陈良弼,顾承光几人也在内市闲逛。这些公侯府的嫡子和李成功这个刚继任不久的伯爵都是一身华衣,身后都跟着各自的长随,每个长随手中都捧着大小不一的各色货物。 “李兄,正好小弟也有事要寻你帮手。” 惟功一见他,倒也高兴,上前一步施礼。 “惟功小弟,你的顺字行可是真好。” 镇远侯府的顾承光自忖嫡长,向来和惟功不假词色的,此时也上前来,对惟功笑道:“现在逛内市方便的多,就是太方便了,弄的赊欠人家铺子的银钱也没有借口了。” 这自然是说笑,惟功哈哈一笑,答道:“若是承光哥手头不便,只管从我铺子里取便是。” “这不敢,也不必。”顾承光道:“如果送货能排的往前一些,就最好不过。” “顾大哥放心,还有陈大哥也是,日后不管到顺字行有什么要求,一定优先便是。” “呵呵,生受惟功小弟了,暂且还不必,以后再说吧。” 顾陈二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带着长随又转到另外一边去了。 他们都是有百万身家的侯爵府邸的嫡长子,和惟功这样说两句不过是看着这小家伙确实有一套,高看了一眼,要说真要什么照顾,或是什么事需要顺字行,那就是笑话了。 不过数年之后,他们便大为后悔,这自然也是后话。 “有什么事能叫你这个能人求到我头上?”李成功笑吟吟的,他的长随都抱着价值不菲的货物,自从老襄城伯过世后,诺大家业都由他掌管,族中也无人管的住有伯爵头衔的他,所以虽然年少,开销花费已经与日俱增,襄城伯出手豪阔的风声,也是颇有一些传到了惟功耳朵里头。 少年朋友,彼此知心,惟功很想劝他两句,话到嘴边,却是笑道:“成功,这里有洋和尚的金自鸣钟是好东西,小弟看中一座,你叫长随搬了回去吧。” “这东西一座要三百两银子,我嫌它太贵没舍得买……你倒是一掷千金!”李成功闻言大喜,蹲在那个卖自鸣钟的摊子前,啧啧赞叹道:“日中,日仄,日落,都是清清楚楚,一看就知道,这泰西和尚传的教我看没有什么好的,京师现在也不准传,倒是他们制造的手艺活计还真的不错。” 惟功在一边是笑呵呵的听着,这年头耶苏会也不知道成立了没有,但对中国的传教是已经开始了,葡萄牙人在澳门已经立足几十年了,经营得法,算是扎下根来,然后传教士们次第北上,现在估计在南京等地已经不少,到利马窦在万历中晚期到达北京,在朝廷允许下在崇文门附近建立南堂这个最早的天主教堂时,天主教在中国已经有几十年的传教史了。 和在全世界范围内传教的方式有所不同,当时欧洲公认的就是中国也是文明开化的国度,用战舰和火炮来传教肯定不现实,拿几颗玻璃珠子就换成堆的黄金这种梦也不必做……天文学和数学、几何等学术是敲门砖,吸引了最上层的中国文人中的精英,徐光启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另外一条线路就是手工技艺,当时西方的工业生产也就是刚有雏形,织的布还不如中国的土布好看又结实,丝绸什么的洋鬼子见了就流口水,茶、瓷器,都是中国人的手艺业者领先,这种局面在二百年后都没有根本性的变化,英国人为了解决入超的麻烦,不得不用鸦片来平衡贸易逆差,泰西拿的出手的就是钟表等手工制品,这一特点,也是一直到清季也没有改变。 一直到工业产成品进步到成本比土布还低廉,质量反而超出的时候,中国的这种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模式才被彻底冲跨,不过那都是清末民国时期的事情了。 眼前这座自鸣钟,半人来高,镶嵌着宝石和大块的黄金,造型独特,报时精准,已经是当时中国上层圈子的宠物,几十年后,就在宫廷中都摆的到处都是了。 “承惠,多谢,多谢。” 卖钟的商人笑的嘴都合不拢,张惟功叫来顺字行在这里的伙计,当场交割银子,连李成功刚刚买的货物拢在一堆,一起送到襄城伯府去。 “惟功,你我是知心好友,好好的送我东西做什么……” 李成功推辞了几句,见惟功诚心要送,便也不再推了,只是脸上的笑意,也是多出来几分,十分明显。 惟功笑道:“就是因为咱们够交情,我觉着好的东西才送你……换了别人我还真不必这么巴结呢。”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李成功笑完之后便道:“得了,你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到底是什么事来着?” “百户马宏骏,杨英,刘嘉臣,还有锦衣卫的校尉王柱,这四个人我想要到幼军那边去。” “你小子,粮草还未动了,兵马就要先行?” “我手头没人,哪里还牵的动猴子?既然委我去那边,好歹能干出个样儿来吧。明年皇上大婚之后就得亲政,亲政可能会大阅,到时候我弄的不成样子,襄城伯你就忍心见小弟丢脸?” “老马几个是小事,不过他们是二十六卫,恐怕未必喜欢转到五军营去……” “留在二十六卫便是,到那边任营职多拿一份嚼裹不是更好?” “也成,这事儿我答应下来便是。只是锦衣卫那边我要和刘大人打个招呼,他卖不卖这个交情,我可不好打保票。” “不论如何,多谢了。” “谢什么?我谢你才是!” 两个少年都是成熟世故,一番对答之后,又是心照不宣的大笑起来。 …… 隔着两日后,由张元芳选定了良辰吉日,惟功穿着一身漂亮的山文甲,系着紫色茄花披风,初秋时节,这样的打扮也不嫌冷,腰间一柄宝刀,背负骑弓,马匹身侧挂着撒袋,整个人显的神采奕奕,英武非常。 美中不足的就是战马一般,虽然花了六十两银子,但还是配不上他。 现在的幼官营坐营官是一个叫马文约的都指挥,正三品武职,只比惟功高一级,但坐营官的位子一般的指挥是不能及的,只是这个营官又是幼官营,现在幼官营和殚忠效义营几乎是两座空营,早不复国初盛况,等惟功到诺大的军营中打听到坐营官所在地方,看到马文约时,只是看到一个年近花甲的颓唐老人,如果不是一身武官袍服,还有腰间的铜牌证明身份,这老者就象是巷子口卖馄饨的,根本不象是三品坐营官。 “下官拜见大人。” 惟功全套甲胃,对面的老者却只是普通的袍服,而且不少地方破烂了,打着补丁,简直不成体统。 看到惟功问好,马文约慌忙站起身来,扶着惟功臂膀道:“不敢,你我只差半级,而且我虽是坐营官,但管事都是你们马、步把总,张大人太客气了。” 惟功笑道:“礼不可废么。” 马文约能在京营当坐营官,当然也是世家,当下不胜感慨道:“张大人这样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若是本朝勋旧亲臣都仍如张大人这样,武艺过人,为人谦和,做事稳妥,京营也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了。” 这一迭高帽不要本钱的送过来,惟功也是失笑道:“下官自忖是有点武艺在身,不过老大人刚见头一面,怎么就夸下官做事稳妥呢。” 马文约呵呵一笑,眼神中露出一点狡狯的笑意来,这个时候惟功才看出来,这个老武官也不是完全的昏聩无能,只是困于现实罢了。 马文约道:“张大人任命已经有些日子,今日才来上任,一带便带了数十人过来,先竖立班底,再来上任,这样还不叫稳妥吗?” 五军营在京中占地甚广,幼官营是武官家族的子弟历练的地方,占地超过百亩,营地重重叠叠房舍有数百间之多,校场也是极大,但在营中的人很少,三三两两小猫两三只的样子,看到惟功一行进来也没有人行礼,相反惟功身边的是张用诚和周晋材等人,一共二十一人,再有马宏骏等三名实职百户官,大块头锦衣卫校尉王柱,各人都是穿着镶银的锁甲,这是禁军才有的华丽装备,虽不如对襟铁甲和山文甲坚固,但在华美程度上更有过之。 带这么多人来上任,对比一身补丁服饰的坐营官,再看到校场上打酱油的舍人们的懒洋洋的模样,惟功也是苦笑起来……这一次马军把总的官位,看来是真的不好坐呢。 “张大人此来看样是要振作起来了。” 马守约沉吟着道:“本官这里是无可不可,一切随意,如果有需要用旗牌官印之处,则事前打声招呼就可。但有一宗,马军的事务最好是自己解决,但有开革责罚诸事,张大人需自己解决,本官再有几年便解职了,些许苦衷,还望张大人见谅。” 惟功要的是人不要掣肘,如果坐营官喜欢多事就是麻烦事,这样置身事外也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马军 张惟功的签押房中,张用诚抱着几本册子一边掸灰一边翻看,嘴里还不停的道:“在营幼官舍人,分马步两军,步军不关咱们的事,而且步军在舍人营原本就是少数,马军是大头。” 周晋材笑道:“都是小舍人,都是武官的苗子,叫他们扛枪去练八阵图,原本也不象话。” 众人闻言,都是笑将起来。 虽然刚到这里不顺,但这些少年的心情都是说不出来的好。 张用诚被惟功任命为马军都事,从七品,已经报到吏部,批复下来就有了官身。 周晋材和陶希忠佟士禄等人,全部由都督府办了正经的手续,成为大明的试百户,虽然还不是正经的百户,但成年之后,办了袭职手续,就是正式的百户官。 周思进和王乐亭李守拙钱文海马光远赵之臣王国峰等诸少年,皆是顶了冠带总旗舍人的名头,几年之后,就可以成为七品武职官。 虽然他们只是舍人,但张元芳在都督府做了手脚,都是寻的已经绝嗣的武官世职之家,直接将名字顶上,其实已经是官了。 这当然是因为到万历年间,因为卫所崩坏,营兵兴起,一个三品的卫指挥使还不如一个营兵把总有权势,一个四品的指挥佥事也就是一个镇长的感觉,五品的千户就是村长,六品的百户连村长都不如。 如果是国初的武官待遇,这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每个人都穿着舍人的袍服,还戴着刻有自己名讳的铜制腰牌,穿着上等官靴,走出营外,谁都会夸一声漂亮的小舍人。 所有人都在脸上带着笑容,他们毕竟还都是一群未及冠的少年,最大的张用诚也就十六岁不到的年纪。 佟士禄由衷道:“东主……不,在营里要叫大人了,大人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几年前我们连冷铺也住不上,一群人冬天蜷缩在干粪堆里时,真是想不到有今天的日子。” 北京的环境卫生实在很差,在大街小巷都极少有茅房,粪便都倾倒在街口,城外的农民会进来收,但人口太多,也不是那么容易拖走的,冬天经常堆起几个高的干透了的粪堆,倒是真的保暖。 只是那味道和感觉就不必提了。 众人脸上都露出嫌恶的表情,周晋材在佟士禄后脑勺上重重一打,骂道:“再他娘的提这样的事,就将你这浑球塞进干粪堆里去叫你睡个够。” 佟士禄摸摸后脑勺,憨笑起来,众人也是哄堂大笑。 张用诚笑了笑,又接着道:“现有马军一千四百三十人在册,应配马一千五百一十匹,由太仆寺在万历二年时拨给买马银两万一千四百两,草束每年十万五千,豆料等马料银五千四百两,其余是公使钱一年三百五十两,杂费开支千二百两等若干……” “好了,”惟功笑道:“出去点卯,点过人头和马数再说。” 今日是履新的日子,众人都是神色振奋,一起唱诺,大声答应下来。 能从小乞儿到商号的掌柜,伙计,再到朝廷颁赐旗牌的武官,众人的身份已经与几年前判若云泥,论起信心和想做事的热切心情来,自然是无比高涨。 张惟功心里也很高兴,有眼前这些少年的帮助,他有信心在京营里真的做出些事来……不论是为自己,或是为了朱希忠,又或是为了郁郁不得志,但心中也有抱负的七叔吧。 …… 校场正中,惟功骑马在正中,张用诚在他耳边小声道:“应到一千四百三十人,实到一百三十人,应有马匹一千五百一十匹,实有马匹七十匹,都是羸弱不堪,军中仓库所藏武器和锁子甲,鸳鸯罩甲倒是数字刚好,别的,豆料只有几石,草束几百扎,公使钱还有七十多两,各项使费银一钱也没有。” 秋日艳阳之下,日头晒在身上正舒服,还有轻拂而过的北风,这样的日子,很适合站在校场里头做一些事,但很遗憾,除了风掠过时的轻啸声外,整个校场看起来空空荡荡,马军把总张惟功眼前无一匹马存在,原本该存在于帐面上的战马一匹也没有瞧着,只有在校场边上的草地里,几十匹摇摇晃晃,看着风一吹就能倒下的老马在安闲的吃草,刚刚过来的时候张惟功一行人看过马的岁口,估计都是在十岁口以上,而且全部营养不良,这样的马已经可以供奉起来养老了,就算是想吃肉都吃不下去……肉肯定又酸又老。 兵册上还有一千四百三十人,都是高到指挥,下到百户和冠带总旗的武官家族的舍人,国初时舍人营的人数肯定是在五千左右,那时候连班操军在内,京营最多有近七十万人,直接能上阵砍蒙古人的最少也有三十万甲士,在京武职官员在永乐年间也有好几万人,这就代表最少有几万到十几万的官员子弟,当然年纪相差不同,而且也有的武官之家想叫子弟读书上进,或是经商,但正常几千舍人是肯定有的。 到如今,兵册上只有一千四百余人,这也罢了,实到点卯的只有一百三十余人,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且马匹不是缺额太大,是根本没有一匹能用的战马。 身为马军把总,惟功的感觉是哭也哭不出来。 马宏骏身着锁甲,一袭大红披风在身后飘扬,见到此情此景,亦是由衷道:“早知道京营败坏,不成想到如此地步。” 杨英和刘嘉臣也是点头,心有戚戚道:“老马所言甚是。” 向来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王柱也是一个劲的猛点头,脸上的神色也是十分难看。 这四个人都是惟功专门要过来的军官,他们在上二十六卫里是百户或是锦衣卫的校尉,到了五军营这边都授给哨官一职,其实和他们百户一职是相当的。若是寻常的诸卫百户是不能和营制哨官比的,但锦衣卫和府军前卫不同,毕竟他们是皇城禁军,待遇不差,若不是惟功许诺带他们做一番事业,这几人当然是一静不如一动。 “不过张大人带俺们出来,想必会有办法。”马宏骏又道:“咱们一切听张大人的。” 这一次三人又是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都道:“一切惟张大人马首是瞻。” 他们几个两年前经常和惟功摔角角力,彼此说笑惯了,但入营之后,上官就是上官,倒也分的很清爽。 “还点不点卯了?” “就是,把人哄来这么晾着,俺家里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呢。” “再拖下去就加钱啊!” “列位别吵了,吵出事来大家麻烦……” 惟功一群人正互相打气的功夫,场中那一百三十个“舍人”却已经闹起事来。 各人吵吵嚷嚷,无非就是要求早点完事,早点散值回家。 佟士禄惊叫道:“是一群喇虎青皮啊。” 周晋材横了他一眼,佟士禄嘀咕道:“明明就是,俺哪说错了?” 这一回周晋材又给他一下,这一下佟士禄老实了。 眼前的事是明摆着的,京营败坏,营兵十不存一是举朝皆知的事实,但幼官营连十不存一也不到了,简直就是千不存一。 惟功也是苦笑道:“这一下我知道皇上和元辅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了。” “怎么办呢?” 张用诚皱紧双眉,对惟功道:“大人,京营弊端由来也非一日,眼前这些显然是冒名替人点卯,该当如何处置?” “全撵走吧,在营门处张榜写告示,三日之内本人不来点卯报道的,一律开革。” 听闻惟功此言,张用诚一伙还不怎么样,马宏骏等老军务都是吓了大跳。 “这可是清军御史的勾当!” “就算大人能请上头赐给清军之权,但得罪的人太多了!” “贵府也会招怨的啊……” 惟功诡异一笑,对众人道:“给英国公府招怨,和我有什么相关呢?” 马宏骏等人一征,相顾愕然,但接着也是恍然大悟。他们可是亲眼见惟功早年进宫时的情形,虽说有四个长随相伴,但都自顾自的,根本没有人理会惟功,那种形单影孤之感,令人看了就心生同情。 国公府邸,居然如此薄待一个少年,当年老马老杨这几个百户,还有王柱这个锦衣卫和惟功渐渐套上交情,就是因为同情心而生出来的,若不然,一群老军务和一个勋贵少年,怎么也是搭不上线的。 “原来如此,俺老马明白了。” 现在英国公府虽然换了张元功当家,但嫡庶之分明显,惟功在府里的待遇张元功勉强往上提,但不服者甚众,所以惟功也没有接受,现在惟功掌握马军,大加兴革,就算得罪的人再多,反正背后有皇帝和张居正,还有无辜的英国公府,他本人吸引的火力,反而可能是最小最弱的。 “阴险!” “真阴险啊……” 几个在禁军中打滚了好多年的老军务都是在第一时间给惟功下了结论,马宏骏振奋起精神,策马向前,大声喝骂道:“都给老子滚,告诉你们身后的人,三日之后不亲自来参加校阅点卯,一律开革除名!”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请示 惟功撵走一百多顶替点卯的青皮无赖,在当时的京营圈子里是波澜不惊,连一朵小浪花也没溅起来。 说起来是那些幼官营的舍人们年纪小不懂事,平时应付差事也罢了,大家都是这么混的,这新上官刚上任的时候,正要立威的当口,不说小心谨慎不叫人拿捏住把柄,反而仍然如往日一样散漫,被上官发作也是该当的。 只是提起惟功的布告时,众人又是笑上一笑,似乎是连说两句的兴趣也没有了。 外人是这般景像,至于各舍人家中,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城北发祥坊距离五军营大营颇近,二百多年下来,成为京城武官聚集较多的地方。 洪武和永乐年间,在南京武官最多不过两万人左右,洪武年间,南征安南,北伐蒙古,在京武官仍然是两到三万人之间的数目。 但永乐年间,已经开了恶例,原本朱元璋是对武官们说过使其袭职,和大明皇室一起,永享富贵平安之福,以酬劳这些武官跟随效力,打下江山的功劳。 太祖说这话的同时,也是有另外的做法,便是袭职可以,但袭职之前,需得考校弓马骑射,合格者方允袭,不合格者不允。 洪武年间这规矩执行的十分到位,靖难之役,南北两军打的火花四溅,朱棣固然有天佑,建文固然是昏招频出,但南军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和朱棣的北军精锐,特别是有宁王的朵颜三卫的蒙古精骑加入之后,战场上硬顶,也是丝毫不逊色。 到永乐即位后,有方孝孺等文官誓死反对,瓜蔓抄虽然杀得人头滚滚,但朱老四心里反而发虚,文官不支持他,在军队上头,朱棣自然就得加恩。自永乐年间,武官袭职不需考试! 不考试,长子必定能袭职,朝廷又拿武职官不当回事,赏太监过继子侄,赏文武官员次子荫袭,赏工匠,赏勋旧,赏亲臣,反正随手加恩,漫不在乎,等到正统之后,京师武官已经超过十万人了。 这么多武官,挤在京城之中,渐渐也是分化区别,发祥坊中居住的就是以普通的京营武官为主,上二十六卫和四勇营,都是各有另外的聚集处了。 在一处斜开口的胡同口前,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三品武官袍服的武官骑马拐了进去,在他身后是四个打扮光鲜的长随,进了自家院子后,丫头们打洗脸水,拿着衣袍来换,忙个不停,待一切消停后,一家人坐下说话,有人将幼官营门前张贴的告示上的话说了出来,引得全家大笑。 “哼,会点骑射功夫就当自己是国公了不成?”络腮胡子武官不屑道:“今天我在成国公府正好听人提起这事,成国公不以为然,幼官营都是都司卫指挥到千、百之家的舍人,革谁是好?御史清军时,也只是清军,没有清官人子弟的道理,这张惟功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京营都照他这般弄法,还有人受的了么?老子是三品武职,他张惟功也不过就是三品,京师之中,我们这样的官职算什么?若不是有成国公照顾,我家能过这样的日子?大哥不必去当值,还到成国公府陪着少国公要紧!” 现任的成国公是朱时泰,其嫡孙朱鼎臣已经被外人称为少国公,主要是朱时泰和其子身子都很不好,可能在几年内都会过世,朱鼎臣袭爵的日子不远。 “是,儿子遵命。” 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躬身答应下来,语气也很不屑的道:“舞枪弄棒实在是没有意思,若不是祖制如此,儿子还真不想去这什么舍人营。” “蠢!”络腮胡大汉骂道:“现在咱们家摆这个排场也是快摆不起了,没有你那份饷银收入,你这一身宁绸衣服老子有钱给你制?混帐东西,还不赶紧离了我这里!” 待大儿子抱头鼠窜,一个妇人担忧道:“阿大的这份饷银也很要紧,不如叫他老老实实的去应卯好了。” “你懂什么。”大汉换了便袍,官威倒是不减,眉宇间也满是精明之色,当下对自家妇人喝斥道:“各家看各家,京营现在册有三十万人,实在是十万人也没有,如果坐营官和马步把总都这么搞法,上头的人不得把家底都掏干净?这件事,我们不会配合那张惟功,但我也不会叫咱家阿大出面顶牛,不过你看吧,上头会有人安排这样的人手的。” …… “好了,就按我的吩咐去照办吧。” 抚宁侯府中,朱岗也在接见几个惨绿少年,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大明的规矩是十八成人袭职,这些少年也都是穿着幼官舍人的服饰,显然都是幼官舍人营的人。 “咱们几家都是靠着抚宁侯府吃饭,没有侯爷照应,一家大小只能嗑西北风,侯爷放心,您老既然看那张惟功不顺眼,我们就一定照足了吩咐去办事。” “就是,那厮太狂了,不要说他只是英国公府的庶子,就算是嫡长子,也不能单挑全城的武官勋亲!” 除了总督京营戎政的成国公家在京营有庞大的势力外,各侯爵家里在京营的影响力也不小,各指挥,号头官,坐营官,马步把总官,都是层层级级的吃空额,占役,伸长了手捞好处,没有上头的侯伯之家默许支持,这些武官是一个大子儿也吃不着。 在嘉靖早年,京城尚有十二团营和东西两官厅的时候,确立了十二侯领十二团营,几个大勋贵领东西两官厅,太监监军和掌握武库的原则,后来世宗皇帝取消十二团营,似乎是进一步清除了公侯伯领军的势力,只留一个总督戎政的位子下来,又取消了太监监军,由文官协理戎政。 结果这么折腾了一翻,深信文官和勋旧们操守的世宗皇帝被耍了……在恢复三大营前,东西两官厅好歹还有几万选锋能用,等到了嘉靖中晚期,俺答叩关而入,直薄京城时,京营连一万能操枪上城的兵丁都好悬能挑出来……嘉靖气的砍了兵部尚书的脑袋,不过问题仍然是没有解决。 到现在这时候,京营的积重难返已经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想到那小子进退失衡,必定会大出其丑时,朱岗开怀大笑,似乎是要吐光在大时雍坊碰的灰头土脸的恶气! …… “清军之事,由你!” “任汝胆气撒漫去做,历来只任御史清军,惟独你这一次是以勋旧子弟和武臣的身份去做,更要做出个样子来,不要闹的虎头蛇尾,叫人笑话!” “老夫这里,只讲事情,不讲人情,你可以放心!” “买马之事,着太仆寺拨给白银五万两,由专人到口外与北虏贸易购买。” “寻常军户人家也能选拔入舍人营……此事有点关碍祖制,恐怕要上廷议。” 内阁之中,张居正伏案手书,手一直不停,而对惟功禀报的事情,一一做出决断,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叫惟功觉得一点困顿,而且,主动将事揽在身上,责任亦是与惟功一起分担。 惟功心中服到极点,这才是这个帝国的掌舵者应有的风范! 只是最后一句话也叫他吓了一跳,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要下廷议?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释然,现在吕调阳和张四维是事事听阁老的,吏部尚书以下诸部尚书,侍郎,全是张居正的私人,都督府肯定也不会有人和元辅为难,下廷议,只是张居正的一种手腕罢了。 将问题抛出,看看众人反应,听听意见,确定思维风潮,有些事情能直接决断,一件小事反而可以抛出来,观风望色,这也是阁老手腕。 惟功心中充满了敬服,但看到张居正的模样,也是有十分的不舒服的感觉。 张居正处断犀利,手不曾停,固然是十分的英断果决,但也是将京营武事不怎么放在眼里的感觉。 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到底是文官不曾将武夫之事看的太重,哪怕是见识如张居正者,也是如此。 “元辅,若再有违令者,下官请有临机处断之权。” 张居正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什么手段,胆色真的有那么大? 他淡淡答道:“不听号令的,啸营的,可以行军法立斩,军棍,皮鞭,你那是烧火棍,砍柴刀?彼辈武夫,只可以利诱,威吓,营中那么多斩刑,凭尔去用便是!” 大明军中的斩刑是多,当然执行的力度也是看将官的胆色和狠辣程度,戚继光就是能申明军纪的一个,军中斩刑好几十种,遇到老乡说一句想家了,被拿住了就问斩,这是勾动乡情,动摇军心的大罪! 下跪姿式不对或是慢了,说怪话的,做梦说梦话的,放屁太响了,都是可以用斩刑的。 大明边军之中,少耳朵的,被割了鼻子的,到处都是。 固然这军中有不少是无赖刑徒从军,但这样一支军队会不会有荣誉感,这就难说的很了。 戚继光在蓟镇允练三万兵,但几十年后,在朝鲜对倭寇的战事中,还有对努儿哈赤的战事中,所用南兵,还是在浙江招的农兵还有战斗力,其余的戚家军就成了一团散沙。 只用严刑不讲兵员素质,无用,只讲忠诚宣教,没有刑罚震慑,也无用。 两者之间,取一平衡尔。 但在此时,惟功对着张居正苦笑道:“元辅,我也是个武人啊……” “你?”张居正笑笑,道:“我对你这小竖子有另外的评价,不过等老夫临死之前再同你说吧。” “那下官要等好久了。” “哈哈哈。”张居正纵声大笑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点卯 “小五!” 张元功神色十分难看的道:“我一心想抬举你,在勋贵之中宣扬你的德行和好处,你怎么自己给自己添乱呢?你这样下去,我怎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噎住了,但身在他下首的张元德和张惟贤等人眼中都是波光闪烁,显然都是听懂了。 给张惟功提高待遇,在勋贵圈宣扬名声,皇帝那里的内廷一方不必担心,冯保也不必担心,张元功和冯保交情不坏。 张居正这文官势力也不需要担心,张居正向来对惟功不坏。 等一切水到渠成,张元功上一道奏疏说明将惟功过继出去的原委,请将惟功再归宗回来,再挑一个好少年给元芳为嗣子,这样就是皆大欢喜了。 只是对张惟贤来说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么……怕是未必吧…… 惟功在椅中欠一欠身,淡然道:“小侄不过是按皇上和元辅的吩咐,整顿京营,自幼官舍人营起……连武官舍人都整顿不好,当然也无从谈及其余各营。” 张元功神色十分难看,指着书房桌上摞的老高的名帖,沉声道:“那么,这各家侯伯的面子怎么办,这么多都督,指挥,他们的子嗣怎么办?你这么弄法,得罪的人岂在少数?” 现在各家送帖子来,并不是怕英国公府,只是预先打个招呼,请惟功照应一下自己家的子弟和门客,如果置之不理,一下子就把整个勋贵圈得罪个七八成下来。 张元德忍不住也道:“小五你做事立功,竖自己的名声,可是得罪人的却是我们英国公府,这说不过去吧?” “这也简单。”惟功笑道:“大伯和二伯一起上奏,说明原委,说明此事与英国公府无关就是了。” 张元功脸色一变再变,感觉十分失望,他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在此前隐忍,所为一切就是为的今天能有权力抬举这个儿子,但儿子却是这么不识抬举? 张元德却是大怒,手一拍身边的几案,就要站起身来。但一想自己发怒毫无道理,而且张惟功所说也是一个路子,反正上奏这么丢脸的事是不能做的,私下里打招呼还办的到。 张惟贤眼中波光闪烁,他直觉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但现在的他不敢招惹惟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仍然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北京的这个时候,脏乱臭,整个城市除了皇城宫城有良好的排水和卫生系统外,都是泡在臭水和粪堆里头,一百五六十万人的大都市,聚居密集,每天产生的生活垃圾那么多,又没有先进的排污清理系统,皇帝是把责任交在锦衣卫和巡城御史身上,由旗校们负责卫生事物,这显然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能由得北京城臭下去。 好在秋天真是好时候,天空蔚蓝,空气凛洌风力强劲,将脏污都似乎给吹的干干净净,树木还没有正式的凋谢,犹有绿意,在这种时候,人的身体和心情都是极佳的状态。 而兵伐之事,不论农耕和游牧民族,都是以这个季节为佳。 京营校场,在北京只有一个大校场,在南京是有大校场小校场,很多地名几百年后犹存,在北京,留存的就不多了。 此时在幼官营的营门处,张头探脑,打听消息的各色人等就很不少了,毕竟是一件轰动京营的大事,虽然在文官眼里是一桩笑谈,京营整顿于否,对文官们并不是一件悠关生死的大事,反正有边军在,不使人叩关直入到京城下头就行了,至于京营得不得力,管不管用,那谁去管他? 但对勋旧武官来说,京营是标准的自留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要出现严重的变化,又岂能不关注? 等众人众星拱月般的将惟功簇拥着往营门处来的时候,一眼看过去怕有不过千人,连校场四周的小贩子们都闻风而动,在附近卖瓜子花生什么的叫卖的十分热闹。 营门附近,正好也有一些赶来点卯的幼官舍人,彼此正寒暄说话,正谈的热闹。 “李兄,你也来了?” “可不,家严说有这样的热闹不看白不看,长长见识,也会有进益的。” “瞧那张惟功,这会儿得意洋洋的,真碰的头破血流就知道厉害了。” “朝廷若派厉害的御史来清军,也还说的过去,派他?真是笑话。小弟是来看他怎么下台收场,自取其辱。” 众说纷纭,都是不看好张惟功这一次整顿幼官舍人营的举措。 人群之中,有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沉稳有致,并不随意出口说话,身上衣服也很寒素,在他身边,也有一些气质相近的少年聚集在一起,在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皱眉听着,并不轻易发表意见。 他们不说话,有人却来问他们道:“马世龙,你们几个也来了,不是要磨豆腐做生意吗?” 马世龙是西北将门出身,世居京城家境贫寒,平时在家还得做点小生意,所以幼官营的粮饷对他十分重要,以前没有人管,他也是亲自来领饷的,不象那些公子哥儿,领饷都是雇佣的脚夫来领。 听到取笑,他也是微微一笑,根本不出声,马世龙身边的一群少年都是骨节粗大,肩膀厚重,两手布满茧子,众少年一起怒目而视,取笑的人便退开了。 “世龙哥,怎么由得方至达那厮取笑你,很应该大嘴巴抽他。” “不妨事的,他们这些人是自己想找死。”马世龙目光锐利,盯着骑马近前来的惟功不放……说实在的,他心里很羡慕和佩服张惟功,但不是羡慕惟功的家世,张惟功在英国公府里的境遇一般人都知道一些,受尽排挤和打压,家族对他没有丝毫的支持,能做到现在的地步,完全是自己的努力所带来的结果。他佩服的,就是张惟功的毅力和天赋! “世龙哥,怎么说?” “张惟功这样的人能到如今的位置,岂是那种行事孟浪的人。”马世龙低声道:“今日不曾到的也就落个开革,若是敢闹事的,恐怕会倒大霉!” “他未必敢吧。” “走着瞧吧。” 随着惟功一行人进行营门,众人止住议论声,静静的跟随入营。 整个幼官营的大营都打扫过了,十分整洁干净,也显的肃杀。马宏骏和张用诚等人仍然是全副铠甲在身,策马与惟功一起到马军把总的大旗之下,虽然只有不到三十人,但人人身着铁甲,甲耀寒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顿时就震慑住了不少人。 马世龙向身边的伙伴们打了一个眼色,自己便赶紧走到点卯站立的位置上,匆匆站好,不敢随意动弹。 在他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家境贫寒的幼官子弟,他们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幼军不仅有饷银,还有安家银子,马价、衣料、器械等钱,加上月粮,还有每年皇家给的白银年赏,收入虽然不算丰厚,但也是这些寻常人家重要的收入来源,他们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人数大约是四成。 更多的人则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那个络腮胡三品武官的儿子叫李烈,在他身边多半都是官宦子弟,他们不是勋贵那样身份,但也是官员的儿子,所以也算纨绔子弟,只是武官身份远不及文官,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他们只能依附真正的勋戚来讨点小便宜养家,从少年时他们就随着勋贵子弟当伴当,长大后也是大户人家的食客,这样的人在幼官营最少占五成,是主流。 还有一成是都督一级的武官之子,祖上是勋侯之家的庶子,他们虽不是直接的勋旧,但和勋旧的关系深厚,父辈最少也是一品二品的高官,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实权,但位置很高,可以接触到高层,消息十分灵通,势力盘根错节。 适才取笑马世龙的朱尚峻等人,就是这一成中的一份子。 整个校场,进来约千余人,还有最少四百余人未至。 “关门!” 惟功面色如铁,大声喝令将营门关闭。 隆隆的鼓声中,大门缓缓关闭上。 “开门,开门!” “老子不过迟了片刻功夫,你们就关门,关个鸟!” “再不开,老子便砸烂这破门!” 朱尚峻等人都是精神一振,彼此用眼神交流时,都是显露出兴奋的神情。他们是打算过一会就发难的,但既然有人先发动,这样也好,自己可以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外头的营门被打的山响,惟功将手掌做了一个手式,营门处指挥的周晋材手持铁镗,下令守营兵将营门再次打开。 见到这样的情形,外面围观的京营将领和兵士都在起哄,百姓们也议论纷纷,带着不屑的笑容。 他们都是听说今天可能有大热闹瞧,刚上任的马军把总可能会手强烈手段来对付违抗军令者,但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形,还没有正式开始,这个把总就已经退缩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军令 砸门的一共有五人,都是衣着华贵的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已经早过了总角年纪,并未着冠,但一个个身高体貌都接近成人了。 “是王抗,王元庆几个,老靖远伯家的人。” 京城勋贵圈子一共就这么大,几个迟到的幼官一进来,便是被人认了出来。 “这几个人来有热闹瞧了。” “他们家地位很特殊,我看我们把总要头疼了。” 马世龙等寒门子弟都是看王抗几个不顺眼,京中勋贵子弟中,这几人名声最坏,行事最肆无忌惮,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名声很臭。 老靖远伯是英宗年间得爵,原是文臣,还是地位很高的文臣,后来屡次领兵立下边功,又加伯爵,传了三世后不再拥有伯爵爵位,但家族子弟都是高官显贵,而且因为有文官家族的传承,所以家族中不少人考中进士,也是一个文官世家。 这种家族,横跨文武,比纯粹的勋旧或文官家族都难对付。不少人都在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张惟功这一次看来踢到铁板了。 “小爷们不过昨天玩了几个biao子,迟到一鼓时刻就他娘的关门?” “找死是不是?” 王抗几个人确实是横行惯了,进门之后,就又踢又打,将那几个普通的营兵踢打在地上。这些营兵也是被人欺负惯了,被打的时候就默然抱头,根本不敢有反抗或躲闪的念头。 在他们打人的时候,惟功在前,张用诚等人跟随在后,马蹄得得,铁甲锵锵,一直赶到营门处。 惟功也不出声,只冷眼打量着王抗等人。他当然也知道这几个惨绿少年的底细,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了。 “你就是张惟功?” 王抗虽然年轻,但身子已经玩虚了,踢了几脚就累的不轻,昂着脸打量着骑在马上的惟功,冷笑着道:“听说你下令不至者就开革,爷们给你这个面子,已经到了,你没话可说了吧?” 听到这话,王元庆和王世威几个兄弟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关上营门。” 惟功没有理他们,相隔十余步,他直接对营兵下令,不叫人转达了。 那几个营兵被打的鼻青脸肿,却一点怨恨的神情也不敢显露,连忙爬了起来,将营门紧紧关上了, 营门虽闭,外头的人却没有走,过千人趴在营门栅栏上,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闭门之后,惟功才对王抗等人道:“你们适才砸门时,是不是已经三鼓了?” “说什么呢?这谁听清了。” 王抗是打定主意来闹事的,他们几个背后倒不是勋旧,而是朝廷中的某个大人物,是除了张阁老外最有实力的大员,有这个人和其背后的党羽支持,不要说张惟功,就算是再厉害一些他也敢碰。 “适才是不是三鼓?” “回大人,是三鼓。”周晋材也知道了惟功的打算,眼前这伙少年都是深知惟功的秉性和手腕,都是十分兴奋,周晋材大声答着,眼里透出凛然杀气。 王抗几个也感觉到一丝异样,下意识的聚集在一起。 “三鼓不至,已经是违反军令,擅砸营门,更是视本营为无物耶?”惟功转过头,问张用诚:“通事官,按军令,该如何?” “斩!” “拿下!” 惟功暴喝一声,周晋材和佟士禄两人已经往前冲去,王抗等人下意识就抽出自己的刀来,但当他们看到那个黑脸少年眼中显露出残忍的光彩时才感觉到后悔,但后悔已经迟了。 看到这几个人抽刀,周晋材兴奋的大叫一声,手中铁镗往前一戳,三股叉直透王抗的胸口,直接穿透了过去,三股叉尖带着几缕鲜血从王抗后背插了出来,看到这样的情形,校场上过千人几乎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很多人的头发都倒竖起来。 京城上次有兵讯警报还是隆庆年间的事,这些少年都还不记事的时候,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况且就算有仗打也没有出动过京营,这些少年恐怕连鸡也没杀过,除了到菜市口看杀人的心理有毛病的人之外,很少会有人在京师见到杀人,看到这样的场景,毛发倒竖就是正常人的反应,有一些胆子特别小的还在发抖。 马世龙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场面,他以为惟功会下令拿下人来打军棍,最多是插箭游营,谁知道是二话不说就下令杀人! 众人吓了个半死,周晋材却是意犹未尽,他将手一抖,王抗已经被他挑在半空,此时人还没有死透,手足还在拼命挣扎,过了一会儿之后,王抗在镗尖上抖动了一下,就此不动了。 看到这样的场面,有一些胆小的居然吓哭了,还有人下身一阵发凉,竟是吓尿了裤子。 在周晋材挑起人的同时,佟士禄一斧砍飞了一颗人头,其余各人都是手起刀落,或是斩下人头,或是直刺心窝,如电闪雷鸣一般,待众人从周晋材的镗尖上回过神来时,营门处只有几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全部枭首,挂在营门处,以为来者戒。” 惟功今日已经下定决心要大开杀戒,凡有闹事者,一律杀掉,他已经决心在京营做出一番成就,这个幼官舍应该是自己起家的基础,这一份基业一定要打好根基,谁闹事他就会杀谁。 五具无头尸体被拉了下去,但血迹斑斑,辕门处挂着五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惟功横枪在马,对着所有人道:“现在还有谁敢顶撞本官,不服军令的?”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整个校场寂寂无声,惟功满意地一笑,大声道:“开始点卯!” “是!”张用诚大声答应着,同时举起名册,开始大声点名。 幼官营一共一千四百多名额,但此次实际点卯报道的也就一千出头,有四百余人未至。 “取来名册。” 待张用诚将未至者的名册取来后,惟功又令人生了一堆火,自己抱着名册,先沉思了片刻。 他虽年幼,身量已近接近成人,此时有杀人的余威,穿着铁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给人一股难以言明的威压。 四百多人,全部是官员之子,捧在手中,连惟功也是感受到磅礴的压力。 他可是来自一个公款吃喝都刹不住车的国度,这个国家向来是人情社会,任何人都不能免俗,惟功的好处就是他没有真正陷在这个城市的关系网之中,他的成功也不是靠人脉,而是自己的努力。 在几百年后的那个青年混日子的时候,可是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下那么大的苦功去练武,去上进,读书,一切都是为了乡村里的那几个安逸平静的日子,为了巨变之后报仇的信念……成功不是必然,已经是他的生命。 在这个目标之下,一切都不算什么。 “三天前已经张帖告示,本官不是没有给这四百多人机会。砸人饭碗是可恶,但本官不是不教而诛,给了机会不抓住,是将国法军令不放在眼中,也是将本官不放在眼中。今日来此之前,我家那个当左军都督的二叔便耳提面命,说是私谊是私谊,公事就是公事,法理不外人情,讲完了法理,再说人情……这才是为国效力者应有的胸襟!” 惟功信口雌黄,将自己的话栽在张元德身上,这厮想撇清,就由得他自己挨家去解释吧! “烧!” 十几本名册被丢在火盆之中,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这其实只是一种形式,这东西肯定有副册,兵部和都督府都有备案,但惟功身为把总官,他烧掉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开革了,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行为比杀掉五个迟到者更叫人心惊,这一火烧掉的,就是四百多户京城勋旧武臣家族的拥戴和友情,一把火就得罪了四百多个家族……当然肯定不止,盘根错节的京营势力,动一个就可能得罪一百人,一火烧了四百多人,得罪的人是多少,简直叫人想也不敢想。 “从今日起,每日点卯,每日训练,每隔五日会操一次。所有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习刀牌,长枪、弓箭、火铳……凡军一百户,铳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枪四十,每隔五日一操,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 尽管没有人捣乱,但回答的声音也是高低不平,稀稀啦啦,没有半点气势可言。 至于这些人的站队,就更加不必提了。明军平时操练的阵法各异,什么鱼鳞阵九宫阵都有,各式大阵都是各按阵旗站立,刚刚点卯的时候,没有队旗也没有哨旗,各人都随意站着,七零八旗,有的挤成一团,有的地方就十分稀疏,总之不成体统。 “将小队旗,旗总旗、局旗、司旗全部下发,挑大个头的扛旗,扛旗的站在最右侧,然后按小队,旗、局、司,分别按下发的号牌站队,各人现在开始分配找拉置,三通鼓后,找不到位置的,五军棍!” “听到没有?那个大个儿过来扛旗!” “他娘的你往哪儿窜?你不识字?入你娘的也是武官世家的舍人,连号牌也不识得,真是羞死你先人!” 周晋材和佟士禄负责整顿秩序分发号牌,在他们的吆喝下,所有舍人都是灰头土脸,恨不得找一个洞钻下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号牌 惟功用的是戚继光的编成法,十二人为一小队,三队一旗,设旗总一人,一旗三十七人,三旗为一局,每局设百总一人,一局一百一十二人,四局为一司,每司设把总一人,官兵四百四十九人,每两司为一部,每部设千总一人,官兵八百九十九人。 这种编成法应该是当世较为先进的编成办法,戚继光的军队中,马队,车营,火器,刀牌手,弓箭手,火箭车,火铳手,构成了十分完整的多重打击体系,一百步用火铳,八十步火箭,六十步弓箭,远程打击是一重接一重,在与敌肉搏之前,最大程度的杀伤敌人。 近战时,以鸳鸯阵组成一个个小阵,以车营为防御主体,偏厢车车车相连,在辽阔的草原上,这样的阵法和冷热兵器结合的阵势,在理论是是无敌的。 为什么说是理论,主要是这阵似乎太犀利,还有那些空心敌台及大将军二将军加佛郎机炮太犀利,自从戚大帅镇守蓟镇之后,蒙古人就再没从蓟镇防线大规模入侵过,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小规模交战不可能摆下这么完整的阵势,所以这个打法,目前还只是存在于纸面上,并没有投入实战。 惟功已经在兵事上下了不小的功夫,事实证明,戚家军对倭寇的战损比是最高的,这说明戚继光的练兵法和编成法十分对路子,至于大规模的阵形没有实战检验,主要原因惟功更愿意相信是蒙古人不愿来碰个头破血流,最少在几次小规模的战事中,蓟镇兵都表现的十分犀利,在这样的坚阵面前,似乎还是和李成梁的李家铁骑面对面用马刀对砍更舒服一些。 马世龙的号牌是正面二二二二,背面则是刻了“刀牌”二字。这说明他是第二司第二局第二旗第二队的刀牌手,在刀牌二字之下,还有一片空白,正好那个挑杀王抗的黑脸少年策马路过,大吼着道:“你们的号牌现在只是暂用,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号牌上,正式成为幼官营的一员,就得拿出自己的实力来证明自己够这个资格。” 众人懵懵懂懂的,拿着号牌再找认旗,识字的和机灵一点的倒是发觉果然这里头有门道,马世龙先找到了第二司的丈二高的司旗,跑到第二司旗帜下再找第二局就容易了,然后找旗,队,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等他第一个站到队旗下之后,有一个骑着马穿着铠甲一直巡行着的少年咧嘴一笑,吩咐道:“很好,你来的最快,第二小队的队正就是你了。” 马世龙有点哭笑不得,自己好歹也是指挥的世职,生下来就是三品武官的继承者,他的父兄,在榆林等镇都是副总兵到游击将军的头衔,自己倒好,在幼官营捞了个小队正做,要是传到老家,怕不得被人家给笑死。 马家在西北是世镇,在京城也是开支散叶,有支脉留居,这也是当时世家的通病,都得在京城安一个家心里才舒畅,哪怕是在南京为主的忻城伯家,云南的黔国公家,都是一样。 但根系还是在外头的,马家在西北世代为将,在场的不少武官都是如此,应该有不少人都是和马世龙一样的心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可堪玩味。 就这么乱哄哄的整了半天的队,还有近一半人领着号牌,傻楞楞的站在原地。 “入你们娘的!” 又是周晋材,这黑厮真的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十六岁的年纪,嘴粗的和那些三四十岁的军汉差不多,凶神恶状,加上他刚刚用镗尖把王抗挑起的凶残,虽然他骂的凶狠,这些小舍人却是没有一个敢还嘴的。 周晋材骂了一句,才又道:“你们都他娘的站在这干什么?不知道拿着号牌找自己的认旗,归队站好?” “我不识字……” 一个傻大黑粗,比所有人都高出半个头来,和王柱差不多高矮的黑大个少年哭丧着脸,垂头丧气的答着。 “我也不识字。” “在下不识字!” 有人带着头,底下就是吵成了一片,原来这小五百人全部是不识字的,其实号牌上的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就是一些数字为主,这些人连最基本的几个字都不识得,看来是真的胸中点墨皆无。 “不识字还要当武官?入你们娘的,怪不得北虏连铁箭也没几支了还不消停,大明靠你们这样的将门来保护,真是他娘的笑话。” 马世龙听这样的话有点受不得,他家世镇西北,死在前线的祖先长辈都好几十个了,这话听着太刺心。 当下出列一步,一个少年立刻策马过来,喝道:“谁叫你出来的?” “在下有话说。” “有话说就先报告,军中人人想出来就出来,还成什么部曲?” 这话说的在理,这个少年白白净净,似乎是刚刚张惟功说的通事官,也就是各营的首领官,官职是在吏部而不是兵部备案,能报上首领官肯定是有点学识的,马世龙这样的将门世家对读书人反而很尊重,当下先认了个错,退回去,又大声道:“在下有话要说,请上官允准。” “准许,出列!” 张用诚等人都是一直不停的巡行着,马宏骏等人则是在张惟功身后,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所有人。 今日这种情形,一定要把场面镇住,杀人不怕,身为主将,对部曲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是大明军中的规矩,哪怕事后再得罪人,也不能说张惟功做错了,但如果出现营啸,暴乱,那就是主将无能,这辈子抬不起头带兵了。 几个老军务不说话镇场子,张用诚等人巡行解决突发情况,马世龙出列就是其中一个。 “这位上官,”马世龙冷然对周晋材道:“在下也不识多少字,但寒家世代将门,杀的北虏首级怕也够铸成京观了,上官的话,在下不能服气。” “哦?”周晋材狞笑一声,持镗对着马世龙,狞声道:“就是你这样的将门,守边守的河套丢了,嘉靖和隆庆年间俺答两次打到京城城门之前,还好是你们守的好边,吃的百姓好俸禄!” 一番话说的马世龙脸涨的通红,两拳也是紧紧握起来,这个少年心里也有自己的荣誉感,如果不是周晋材手中的铁镗,恐怕他已经冲上前去了。 “那你又识多少字,有多大能耐?” 有个马世龙的好友上前来,大声反问着。 此时惟功也骑马过来,在这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舍人们得到马世龙等人的支持,开始有鼓噪的迹象。 “晋材,把这文书念完。” “是,大人!” 周晋材横镗在马前,将惟功给他的文告拉了过来,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这是一封从蓟镇发过来的塘报,叙述的是最近的沿边军情,并不重要,但因为是正式的塘报,所以文法讲究,虽不是文人那种讲究辞气的上等文章,但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顺畅的朗读出来的。 一篇千多字的塘报,周晋材大声朗读,几乎没有任何滞碍之处。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个黑脸少年,凶悍残暴,居然还识得这么多字,文理这般通顺! “戚帅镇边的赫赫威名,不光是他一身的功夫本事,还有他的文才,不论是讲练兵的兵法书籍,还是他的诗稿,足见戚帅是文武双全。” 张惟功看着面如死灰的马世龙,语重心长的道:“要想成为合格的将领,大字不识一个的肯定不合格,士兵看不懂旗语,不懂金鼓,怎么能做到令行禁止,号令森严?将领不晓畅军务,不读兵书,又怎么能指挥若定呢?若只恃武勇,无非就是一个百夫长罢了。” “在下受教了。” 马世龙等人退下,中间那几百个大字不识一个也是面面相觑,那点子闹事的劲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即日起,幼官营还要办识字班,每日识五字,隔三日一次考核,三次不合格者一样黜退开革,就这样吧!” 场中诸人都轰然一声,如同受了惊的大团的苍蝇,惟功也只不理,策马在四周巡行。 在他和马宏骏等人的目光之下,所有人都老老实实,整个校场,渐渐安静下来。 周晋材等人帮着不识字的拿着号牌认自己的队旗,各个人如傻子一般被摆布。其实明军校阅也会有这样的情形,但都是事前做足功夫,而且摆阵也不可能有惟功要求的这么高,所以很少有这尴尬的局面出现。 现在在刻意营造的气氛之下,那些拿着号牌却找不到自己所属的舍人们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超大号的傻子,稍微有一点自尊心的都涨脸了脸庞,感觉特别难堪,当然也有不少人眼神中露出仇恨的目光,他们在此受辱,却并没有反思自己,只是单纯的怨恨上了张惟功和其部下,一直没有在前头露脸的王国峰和几个长相机灵的少年骑马在校场外等候,此时他们也注意打量着那些舍人,根据各人的反应记录着,这些少年都十分聪慧机灵,虽不敢说过目不忘,但记下几个比较特殊反应的舍人,还算是手到捻来,十分轻松。 第一百一十六章 软磨 惟功进入幼军官履新,先是杀了五个迟到而擂门的舍人,再一下开革了四百多误卯的舍人。这一铁腕震动了京师官场,不仅勋贵和武臣们为之震动,就是文官也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 毕竟京营自从在土木堡被打跨之后,三十万精锐全失,隔几十年还能在沙场上看到无边的尸骨,这一仗是打折了京营的脊梁骨,虽然于谦成立了十二团营,以河南和山东的班操军精锐重建京营,但因为勋贵武臣损失太大,一切尽操于文官之手,后继承的勋旧和武官缺乏上进心和操守,也无监督,京营是越来越烂,现在已经上下绝望,根本不会有人认真整顿的,朝廷能做的就是每隔几十年派个清军御史,将那些已经不在名册不在军的清勾掉几万人,再补进几万壮丁,这样就算是整顿过京营了。 现在出来一个能实心任事的,还是一个少年勋旧武臣的身份,立刻也是引发了整个朝野的瞩目和注意。 “你们当日没有出头,很好。” 朱岗对着朱尚峻几人道:“不必对本侯请罪,怕死之心人皆有之,换了本侯在场,也只能隐忍。” 抚宁侯向来以凶暴闻名,朱尚峻等人家族依附于抚宁侯府,又不敢不来交代,来此之前,各人都吓的半死,听到朱岗的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但放过此人,也是万万不可。” 朱岗又道:“不要说他与本侯的恩怨,就以他这一番举措来说,真的叫他成功了,以后京营还有宁日吗?你们家里的大人都会明白这一点,想来你们过来之前,家中也是商量过此事,对不对?” 他的话引起强烈的共鸣,京营武官没有一个不占役和吃空额的,惟功真的一直冒起到成为京营要角的话,将来再这么下狠手在京营做事,大家的前途堪忧。 “请侯爷指教。” “不要硬顶,但也不要合作,他的操练标新立异,得罪这么多人,没有成效,唾沫星子淹都淹死了他。”朱岗阴侧侧的道:“要多拉拢人,改改你们往日的脾性,拉的人越多,越难责众,总不能将你们这些天天点卯的也开革了?” “若是他……” “你们怕他再杀人?” 朱岗一笑,指点道:“你们正常应卯,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是你‘笨’些‘蠢’些,反正不是成心的,任大明哪个营头,也不能说将那笨的全杀了,他敢这样枉为,任谁也不会容他……水磨功夫,软刀子杀人,你们懂了没有?” “懂了。”在场的舍人们小鸡啄米似的答应:“就是不给他明着捣乱,叫他有劲没地方使。” “对喽。”朱岗笑道:“不给他行军法杀人的机会,了不起给你几军棍,有我们在,你们吃不了亏!” 等朱尚峻等人离开,朱岗才恨恨道:“看你小子能横到几时,还有英国公府,老子迟早叫你们全府都跟着一起玩完。” 上次长街刺杀之事后,风声太大,朱岗不得不偃旗息鼓,想夺人门店的事落了空,这在事事都得手的他已经很难受了,安抚朱国器和其死去的部下又花了好几万银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已经够他难过,而后来张元德上门来吵闹,责怪其无能,和朱岗大吵一通,两人不欢而散,也是结了仇。 现在朱岗不仅深恨惟功,连英国公府上下也恨上了。 “等时机成熟,老子一定还要你的命!” 抚宁侯府曾是国公府,又是国姓,在勋戚中地位越来越超然,朱岗上次犯的案子,根本没有人敢真下功夫彻查,朱岗当然凶性不改,暂时隐忍,只是为了将来更进一步的报复。 …… “开始负重!”周晋材手中拿着一根竹鞭,大声叫喊着。 所有人心头都在叫苦,不过都不敢表露出来,所有人都弯下腰去,一点不敢耽搁的把背着的铁条在小腿和手臂上捆好,然后再捆上一包十斤重的沙包在背上。 这种训练法是戚继光的创造,被证明了在训练士兵身上十分有效。 但将此法用在幼官舍人的身上,自是使得这些少爷们叫苦不迭,将沙袋背上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呻吟出声。 “快点!”周晋材恶形恶状的道:“旗手先行,队正旗总局百总在队伍之侧带队,起步,跑!” 整个校场外围垫出了一个环形的圈,一圈正好一里路,每天早晨击鼓起床,洗漱,然后吃饭,接着便是负重跑。 也亏是每个舍人哪怕是寒素之家也不乏肉食,每个人都吃的很好,身体强健,这才能顶的住这样强度的训练。 每天最少跑十圈之后,才能休息,休息最多半小时,接着便是队列训练。 也就是负重站立,每天最少用立正的姿式站两个时辰以上。 到傍晚时分,一天训练结束,虽然是秋天,但每个人的衣服上全部都是汗渍和汗水结晶的盐花。 张惟功这个把总已经从库藏里领了几百匹布,在附近的坊市中替大家找了几十个裁缝,预备开始制作训练的作训服。 看到裁缝们进营,每个人都是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嚎。 再看到有人送了整车的笔墨纸砚进来时,就不是心底的哀嚎,而是实实在在的惨叫了。 等吃罢晚饭,还有文化课程,按一旗一个教官,每个旗都得学习认字,张惟功的要求就是最少在一个月内能叫这些舍人认得两百字以上。 明朝的读书人实在太少,识字率最多在百分之五,武官阶层因为刻意的引导,除了俞大猷和戚继光这种异类不仅有学识,还能以诗文传世的异类之外,更多的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少量聪慧者可以在卫所系统内考中秀才举人,一直到进士外,武官阶层的识字率还不如贫民,毕竟贫民还有生存的需要,比如当大伙计,当帐房,做小买卖,都得有识字的需求,军官们只求膀大腰圆能射能骑,军中有经历官和通事,文墨之事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武官不识字不仅无事,还很光荣……文官们也是以取笑武官不识字为乐事,以此取笑,为此乐不可支。 惟功在这里搞识字班,别人还没有如何,这些舍人们已经有撑不下来的感觉。 “大人,”刘嘉臣轻易不说话,一说话便是在点子上,他看着开始跑圈的舍人们,沉声道:“舍人们都是马军,未来也是做为马军军官培养,大人从戚帅那里学的这训练之法虽然十分巧妙,但那是步军之法,用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合适。” 惟功笑道:“练法虽有不同,但军人首要的是忠诚,然后是胆气,接着是技艺和体魄,不论是步军还是马军,这是共通的。至于骑战之法,等战马买好了再练也不晚的。” 刘嘉臣默然点头,惟功的话十分在理,无可辩驳。 马宏骏道:“大人注意到没有,几天过来,跑的慢的人反而增多了。” 惟功呵呵一笑,答说道:“他们用的软磨功夫,慢慢泡,出工不出力。这法子挺巧妙的,说他违抗军令,他是在跑,教官打一鞭子就快点,然后就再慢,反正怎么省力怎么来就是。” “人是越来越多了。” “怎么办?这种情形用斩刑会被人家说大人滥用刑罚,会被人抓到把柄的。” “不妨,太容易整治了。” 惟功心中十分笃定,这一点小花招也对付不了,他就不必带兵了。 看着眼前的这近千人,他心中十分激荡。 固然会有超过七成人被淘汰,然后补入他亲自挑选的普通的军户子弟,用那些质朴的普通人来顶冲这些官宦子弟……当年戚继光怎么也教导不好那些刁顽的市井无赖,惟功也不会觉得自己能真的将那些坏到骨子里的纨绔子弟给教好,固然有三两个可能改好的,但更多的肯定是本性难移。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十五六年了,形成的东西已经根深蒂固,短短时间是根本改不掉的。 淘汰掉大部份的武官舍人子弟,补入平民子弟,特别是顺字行的那些伙计们……渐渐真正掌握住这些人,成为自己在大明立足的根本。 他的野心,将是在这里真正的起航。 当日无心的话语,冲动之下的结果,反而是他有机会在北京正大光明的练兵,想到这里,惟功半夜都能笑醒。 “今日且这样吧,叫他们影响更多的人和他们学习之后,我们再动手。” 骑在马上,惟功虚虚一劈,动作刚猛干劲,隐隐带起一股强烈的劲风。 …… 翌日清晨,张用诚早早来到营中,到签押房见惟功。 “拜见大人。” “用诚免礼。” 自从替这些少年补了军职,成为舍人身份后,张用诚等人对惟功的忠诚显然又上了一个台阶,在礼数上,倒没有太多的变化,大家相见时,张用诚等人躬身叉手,惟功坐着抱拳还礼。 原本按上下规矩,应行跪礼,上官不发话,就不准起身。 惟功觉得,这样的规矩对武官气节打压的特别厉害,一个男人经常屈膝跪人,他的胆气还从哪里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挪用 张用诚直起腰,对惟功道:“大人,口外的伙计回信来了。” “哦?” 惟功精神一振,笑道:“是不是马价过来了?” “是的。”张用诚笑道:“马分三匹,三岁到五岁的青口,五岁到十岁的壮口,十岁以上的就是老马了,另外从肩高,重量,马的脾气等等,分为好多个等级。” 在张用诚说的时候,惟功也是很用心的听着。他对自己不是很了解的事务,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先听人说,然后结合自己的印象,最后得出结论和分析。 “战马和杂马的不同,除了肩高和耐力等硬指标外,训练也很重要。战马可以在战阵中听闻枪炮声不惊,面对战阵,更加兴奋。而杂马就不行了,杂马中也有高低,有的能负重远行,有的就只能当挽马拉车耕地。” “嗯,很好,用诚你用心了。” 其实在同时代的西方,用挽马耕地是很正常的事,但在中国一直是耕牛为主要的畜力来源,如果中国也一直用马匹耕地的话,可能整个文明发展史都会有所不同。 “战马上等是六十两银子一匹,中等战马四十两一匹,下等战马三十两一匹,最便宜不会低于二十两。我已经与口外那边打过招呼,我们是大量购买,但这个价格不会再低了。如果加买一些挽马或骡子,倒是便宜,平均十两左右。” “我们要买就最少买中等以上,劣马就不投入银子了。骡子和挽马,倒是能买一些。” “这样算来,均价一匹马在五十两左右,甚至更高。” “不妨事的。”惟功温和的笑笑:“元辅拨给银五万两,我们也将就够使了。” “这一次朝廷还真大方。”张用诚也是有点吃惊。 “现在太仓储银已经有近二百万两,很可以做点事了……”惟功感慨道:“元辅不容易,积攒这样的家底确实不容易。不过好在他也知道在关键的地方使银子,哈哈,正好便宜我了。” “大人,阁老这是要拿我们当标杆。”张用诚肃容道:“我们的压力更重了。” “压力重怕什么。”惟功起身,笑道:“人没压力轻飘飘,活着也就没意思了……走,随我去太仆寺!” “领银子?”张用诚没有正事的时候倒也诙谐,笑道:“拿银子这事,我们这群兄弟没有一个不喜欢的,要不要带别人?” “不必了,就我们吧,带上国峰那一伙人。”惟功笑道:“周晋材他们有的忙了,现在也叫他们体会一下,老子当年是怎么训练出他们这些混蛋来的。” 当年他训练张用诚和周晋材一伙,真是要累吐血了,近三年时间,头半年几次他都想死。惟功自己是天赋过人的那种,挑的少年也不是笨蛋,但天赋这种事不是人人都有的,练功也好,识字读兵书也罢,进度都不会叫他满意,甚至有不少次深为失望的时候。 现在好了,除了总纲是他抓,练兵的实绩工作和细则,周晋材带的人就能胜任愉快。 “哈哈。” “哈哈哈。” 惟功先笑,张用诚几人也是十分不负责任的笑出声来。 …… 一行人从军营中出来,很艰难的穿过那些卖吃食的小摊小贩……这几天是封闭训练,每隔五日才分批放假,允许舍人们回家休沐,这些家伙没吃过这样的苦,军营的饭菜其实热量和营养都足够了,张居正除了给太仆寺的五万两银子外,还拨给了几千两维持费和饭食费用,当然还有养马的豆料费,用完了再领,所以伙食不差,不过对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来说,军营的伙食实在太单调了一些,每天都是大桶的肉和馒头,加上青菜汤一类,吃的人头晕,为了改善伙食,每天自由活动时间就到栅栏这边买吃食,生意人的消息最为灵通,舍人营这边已经成了军中一景了。 “哼,还是训练的不苦。”看到这样的场景,张用诚冷然道:“当初我们被大人训的时候,每天吃饭都能含在嘴里睡着了,这些家伙,大人还是太客气了。” 王国峰等人连连点头,简直是深以为然。 现在在惟功身边已经有三十六人的小组为护卫,分为三班,每班十二人,携带盾牌,长枪,弓箭,短弩等利器,但并不全穿铠甲,只有四人穿甲,其余人穿长随衣服,这样免得被人太过关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王国峰是主持其事者,最近,惟功已经对他展开特别的训练,主要的核心内容当然就是保护和刺探收集情报,归纳汇总,分析上报。 这些事情很复杂,惟功自己也不是很内行,只能一边商量一边进行,王国峰苦不堪言。 太仆寺是在皇城之中,朝廷的部门,六部是最有权的,然后就是都察院和翰林院,再下来就是监和寺,太常、光禄、太仆,又是以太仆寺最末等,负责的是马政等事务,衙门小,事务杂,是京师诸衙门中的浊流,和翰詹科道这样的清流没法比,更没有办法和六部相比。 惟功等人赶到之后,出迎的居然是一个太仆少卿,也是四品文官了,这就是很难得的礼遇。 “见过李大人。” 太仆少卿李可求四十左右,大袖飘飘,长须当空,颇有几分儒雅气质,他向惟功拱了拱手,还礼道:“张大人不必多礼,请进吧。” 待宾主在太仆寺的大厅落座,仆役送上茶来,惟功象征性的喝了一口,便是道:“李大人当知下官来意?” “是的,”李可求沉声道:“想来张大人是为了买马用的五万两银子而来?” 在对面而坐的时候,李可求用好意的眼神打量着惟功……其实在历次逢三六九朝会的时候,或是十五,三十的朔望朝参的日子,又或是正旦冬至等大朝的日子,他肯定也见过惟功,但当时惟功只是在小皇帝身边的一个少年导驾官,在大群的仪卫人员之中并不起眼,就算瞄上两眼也肯定是因为惟功的年纪而不是其它。 但不成想,现在对方也是京营的实职武官,而不是普通的亲从官了,和自己对面而座,侃侃而谈,十来岁的少年,偏生这般老成,李可求以前只是听说进神童或是少年老成,或是会相人的人见到一些名人的少年时,断言其长大必成大器,以前他认为这只是穿凿附会,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张惟功在他面前,他已经可以断言,此子将来的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今日却要得罪张大人了。”看了一会儿之后,李可求苦笑着道:“知道小张大人是为了五万两银子而来,但我却不能给付。” “这是为什么?” 惟功非常平静,他直觉眼前这个中年文官对自己十分友善,并不象是故意刁难自己。 “本官实话实说吧……”李可求道:“顺天巡抚张大人是本官的同年好友,有潞河驿一事,本官不会对小张大人你心存敌意,不给付银子,是因为这一张手诏。” 说着,李可求将自己怀中的一张纸掏出,上头字迹公正,笔迹有力清晰,惟功在前一阵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笔迹,他一看就知道是真迹,绝不可能是伪造。 而且也不可能有官员敢伪造皇帝的手诏,除非是不想活了。 纸上是白纸黑字的写着:“着太仆寺八月中秋之前交进白银十万两不得有误钦此!” 待惟功看过之后,李可求将手诏收回,小心翼翼的又收好。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了,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中秋节在大明已经是很重要的节日,万历皇帝手诏令太仆寺交进银两,看来是在为中秋节的节庆做准备。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惟功苦笑道:“李大人,这是太仆寺这几年第几次交银了?” “第三次了!” 李可求竖起三个手指,无奈道:“这是第三次,金额也是一次比一次多,三次相加,我们太仆寺已经交进二十万两之多。” “这样影响马政了吧?” “自然是大有影响了。” 李可求道:“勋阳镇请马一千三百匹,朝廷允了,但马费到现在不曾拨付,该镇自然无马可用。湖广镇,山东镇,俱有请马之请,但本寺没有银子,只能提前说明,朝廷允准的话,也是由其余衙门设法,本寺无法可想。” 太仆寺是有一些生财之道,事实上大明的财政混乱的无以复加,几乎每个衙门都有自留地,都有自己的财政权力,包括兵部工部户部各部在内都是如此,每部都有自己的金库,在一些重要工程上很容易就限入各部互相扯皮的窘迫境地。而太仆寺的财政来源主要是设计用来养马,大明的财政没有统筹,各部门自己负责,自从马政败坏,太仆寺养马地的收入来源却是没有被掐断,这导致太仆寺也拥有自己的大注财源。 不过这银子并不是存着不动,自从互市开始之后,太仆寺就每隔一段时间拨银出来购买战马,这些银子是负有军国重任,轻易不可动用的。 一般人想挪用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有什么衙门和权贵在打太仆寺存银的主意,惟功打起张居正的牌子,那就是神鬼辟易。 但只有一种情形是例外,就是挪用者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校尉 “本寺现在一共只有积存十万不到,这两天还正在设法凑齐十万之数,所以虽然元辅有命,但实在是恕难从命,小张大人若要买马,还请自己设法吧。” “是,其中原委下官已经尽知,劳烦李大人了,就此告辞。” 既然知道原委,惟功也不罗嗦,起身拱手告辞。 “呵呵,有空还请常来本衙门坐坐。”李可求起身送行,一边走一边道:“对小张大人在幼官营的所行所为,大家还是很佩服的。” “多谢,做的还很不够。”惟功苦笑一声,拱手告别。 出太仆寺后,惟功感觉一阵迷茫,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以来,他虽然用步阵之法在训练,但未来核心的训练还是马战。 他的打算是三年时间,训练出一支绝对忠于自己,人数在一千到千五之间的骑兵。这一支力量在京城并不算太碍眼,但如果按自己的办法来训练,不论到边境还在在京城之中,都将是一支可怖的力量。 可现在打算落空了,皇帝是他的后台靠山之一,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是孤臣,不属于任何势,而自己的势力还十分弱小,除了顺字行外,根本还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如果再使皇帝失望,对自己疏远,他在朝堂之上就孤立了,以他的年纪没有人相助,也没有家族背景,很容易就沉沦下去,成为大明最普通的武官之中的一个,碌碌无为一生。 他的对手,在营兵制中已经是游击将军,不要小看游击将军,现在的风气已经和国初不同,国初是都指挥尊贵,非侯伯不得担任,当然,总兵官也是如此。但现在都指挥一级的三品武官才能够成为守备,卫指挥和同知指挥,才能任千总或把总,百户官连边军营的把总也当不上,边镇卫所要好一些,但成为游击将军重要的不是三品或四品武职,而是都可以掌管一营,就如京营以前的坐营官一样。 总兵正兵营,副将奇兵营,参将援兵营,游击游兵营,各有职责,彼此大小相制,总兵在战时能指挥游击将军,在平时则游击将军可以自专自主的管理自己的营头,总兵如果强行插手的话,朝廷都会介入,因为这影响到大小相制的大局。 如果自己这一生没有出息,碌碌无为,而无法替继父和母亲报仇的话,惟功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再者,他也无法回到以前平静不波的生活中去了…… “大人,怎么办?” 张用诚的目光中带有一些焦急,五万两银子顺字行很轻松就拿的出来,但这样做是万万不可的,任何人敢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替皇帝养兵,结果肯定不是被褒奖,而是会被贴上谋反的标签,轻则罢官,重则被关押,审判,流放,都不是不可能的。 到时候,那就是一切都完了。 在地方上,军官可以贪污粮饷来养自己的家丁,朝廷也是默许的,毕竟朝廷要靠边将来打仗致敌,不论手段如何,有效就可以了。但在京城花钱养自己的家丁,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在国初时候,太祖皇帝在每个公侯伯勋戚的家中都派了卫兵,看似保护勋臣,给予尊贵的待遇,实则就是监视和控制,现在和国初当然不同,但养兵也是最犯忌的行为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惟功拍拍显的十分沮丧的张用诚,微笑道:“但我知道,事在人为,我们总会想到办法的。” “大人说的是。” 张用诚对惟功也是有着绝对的信心,这样一番安抚,便是又重新振作起来。 惟功哈哈一笑,挤了挤眼,又道:“不过苦了营里的那些厮们了,没有马,他们只得一直用步军操法,我估计能挺过这几个月时间的,将来都是一群了不起的家伙啊。” 想到眼前这位大人说的那些操法和时间,张用诚也是打了几个寒战。他们这一群先期进来的其实当年都受过严厉的折磨,因为在同类人中出类拔萃所以被惟功带在身边,现在又给他们辅助教官的身份,看似轻松,其实责任也并不轻。而还有相当多的有顺字行背景的少年将会被选入营中,他们受到的磨练,绝不会比张用诚他们此前经历的轻松。 “选用人手的事,不能耽搁。” 果然惟功又接着吩咐道:“还是以前的老标准,忠诚为第一,要出身苦和贫寒,性气尚直,不奸不滑,年纪不能太大,但也不必太小了,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几年前一样去训练新人了。” “是,招募来后,一切如以前的规矩,集中到一起,由大人亲自着手调教。” 新人进来,张惟功是第一个与他们接触,改变他们生活待遇,等培养出规矩和忠诚心后,加上一定的情感基础,再进行真正的磨练苦训。 至于顺字行现在合格的伙计,也将渐渐补充到舍人营中,最终达到控制舍人营的目标。 “任重而道远,我们继续努力吧。” 秋风之中,惟功等人匆忙离开,没有太多时间感叹和抱怨,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手中的事情,同时想到更多更好的办法出来。 …… 数日之后,崇文门前。 “守拙,此去你要听刘大叔的吩咐,有什么不懂的,也要问人家,不要闷在心里,这毕竟不是我们自己人在一起了。” 惟功定下来跟随锦衣卫出海往倭国去的人选是李守拙,这很叫人吃惊……李守拙的文才武功都很出色,不然不会成为各门店的掌柜之一,顺字行的掌柜是每店两人,八个门店一共十六个掌柜,都是这几百个伙计中最出色的一群,除了王国峰因为年纪小在武功上稍弱一些外,几乎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子……李守拙算是掌柜中不怎么出色的一个,从惟功赐给他的名字就能看的出来,为人沉默寡言,不擅言辞交际,在掌柜中远不算出色的一个。 但将此次远行的任务交给他,惟功反而是最为放心。 这是一个信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为箴言的早熟的小子,年幼时,其父在边境战死,其母被北虏掠去,现在也不知生死,李守拙跟随家族中人到北京城来投亲,结果投的那家又出了变故,带他来的族人拿着盘缠自顾走了,丢下十来岁的李守拙在举目无亲的京城里头……这样的变故,对人的性情有巨大的考验,要么沉沦无用,成一个废物,要么就奋发自强,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李守拙明显是后者。 “请大人放心。”李守拙很沉稳的说道:“一切都听刘大爷的吩咐,我不会擅自做主的。” “小哥儿很机灵。”锦衣卫的校尉刘台是一个长相很平凡的中年人,搁人堆里绝对不会叫人多看第二眼的那种,他笑着对惟功道:“这几日跟着,已经学了不少东西,一点拔就懂,一懂就不忘。” 惟功点点头,问道:“刘校尉你是南边人?” “倒不是。”刘台答说道:“先父曾经在闽浙一带办差,在下幼时跟随左右,学了一些闽人的话语。” 张惟功点头,心中顿觉了然,怪不得挑了这个校尉到倭国去,锦衣卫的老底子加上有闽浙一带生活的经历,这个人选挑的十分合适。 “消息怎么传递?” “呵呵……”刘台犹豫了一下,终是答道:“若是换了别人,在下就不敢乱答了,不过以大人的身份,说说不妨。” “若不方便倒不必说。” “呵呵,其实现在也不能定下来,随在下同去的还有人,放在闽海一带,设一个点,然后小人到倭国去,先什么不做,将两边的送信的点给固定下来,还不能只一条线。”刘台安然道:“倭国到闽海,一年两季,靠的是洋流,洋流不顺就会耽搁,不能误了事。” “大善!”惟功深深看了这个刘台一眼,郑重道:“若你能在倭国扎下根来,真正做些事情,有大功于国,不论别人是不是记着,但将来我会记着!” 惟功的前途,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府军前卫的都同,还有五军营幼官马军把总,看着都不起眼,这样的职份在京城里头是车载斗量,但刘台这样的校尉不会把惟功当成普通的武官,事情是很明显的,才十三岁不到年纪,有张居正的欣赏,皇帝的信任倚重,加上自身的年纪阅历已经远在常人之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以现在的官职为一生的顶点? 甚至以锦衣卫的角度来猜想,惟功的地位和际遇,和当年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很相似,甚至已经有不少老人在盼望着,如果皇帝亲政后,惟功转任锦衣卫,可能二十年后,锦衣卫又能压住东厂,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嘉靖年间锦衣卫的威风,还有各人的收益,老人们提起来,都是叫所有的校尉们眼红心热呢。 听到惟功的话,刘台心中一阵欢喜,长揖下去,却没有什么废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送别 刘台起身之后,迟子凌也赶了过来。 上官给下属送行,不论是大明哪个衙门都不常见,锦衣卫就更难得了,刘台眼神里一阵激动,连忙上前跪下行礼。 上司越重视,说明差事越要紧,如果费多年之功办的是一件不要紧的闲差,那心里的沮丧就不必提了。 “刘台起来!” 迟子凌两手如鹰爪,十分有力,轻轻一扶,就将刘台搀扶了起来。 “此去海波万里,一碗玉露春御用好酒,替你壮行。” 迟子凌没有什么废话,锦衣卫毕竟是一个讲效率的地方,不比那些文官婆婆妈妈的罗嗦个没完。 “谢镇抚大人!” 刘台也是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在地上一重重一惯。 “甚好,你家给了五十两安家银,你的月钱每月我会叫人送去,你放心!” 刘台最不放心的就是此事,听到迟子凌的保证,平板无波的脸上终是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哪怕是锦衣卫这样的鹰犬也是有常人的感情,无论如何,自己的家人始终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惟功转身,对身边的人吩咐道:“问清刘校尉家的住址,替我送二百两银子过去。” 说罢,对迟子凌笑道:“迟大哥莫怪,可不是挖你墙角,只是壮士海波万里行,不能不多替他照顾家人,使其安心。” “说的甚话,老弟,最好过几年你到锦衣卫来当指挥,我给你打下手,我的人就是你的人。” “哈哈,我若能当指挥时,迟大哥你可能已经是堂上官了。” “屁,这辈子咱不想这事。” 两人谈笑风生时,深深看了惟功一眼后,刘台和李守拙两人都坐上了两**车,出东便门,往潞河驿,再坐漕船沿河而下,这是当时南方商人从北京回南的标准路线。 他们倒南京之后,将会乘坐海船,由海上沿海岸线行船,直奔福建,这样的航行方法比较保险,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当时的远洋航行真是要命,欧洲各国的海船出海,出去十艘最少会有三四艘回不来,这是铁律,一直到蒸汽轮船和苏伊士运河先后出现和开通,这种损失率才降下来,在当时,不要说海上的风浪有多凶险,就是几十天过百天的远航引发的败血症就足以要人的命,欧洲水手,几年下来几乎都是牙齿掉光,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行当。 所以惟功才对刘台这样能愿意出海,孤身深入异国的情报人员充满敬意,尽管在这个时候,他对刘台是否真的能搜集到有用的情报,并没有太多太大的信心。 就在迟子凌先离开,惟功也打算折回兵营之时,他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两个穿着绸衫,戴着小帽,标准商人打扮的青年,正在一群长随的伴随下,骑马往崇文门这边来。 从那些马背上的行李多少来看,这些人明显的也是要长行离开京城了。 李文昭和宋钱度的所有货物都已经出清,两人在京城盘桓了一阵子,调查了市场行情,确定了下次送货的大致日期和时间,也确定了送货的规模,大约凑够了一整艘船之后,这一次的北京之行就算完美收官,可以结束还家了。 他们都是南直隶人,当然也是从通州到德州,再到临清,宿迁,淮安,扬州,经瓜州渡到镇江,一个往南京,一个往松江。 两个青年商人都是十分精明干练,才二十来岁,经商和奔走在外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年,彼此的生意都做的十分顺畅,此时轻装还乡,结伴而行,在这种秋高气爽,天气不凉不热的时候上路,想想也是心情愉快。 李文昭打算在通州买个侍妾,一路伺候起居,然后到扬州再卖掉,宋钱度对他的打算不怎么赞同,打算在船上好好看几十天的书,整年奔走于途,用心在商道之上,旅程中也是难得的放松时间。 两人正谈说间,一个俊秀少年骑马横过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家的长随正要上前,那个少年抢先道:“我家主人请两位大爷到那边说几句话。” 李文昭顺着少年的手势一看,看到张惟功,便十分兴奋的道:“原来是顺字行的东主。” “不对,是张大人。” 惟功的身份十分高贵,不是两个普通的商人能抗衡的,李文昭省悟过来,额角冒出汗珠,赶紧下马,与宋钱度一起步行过去。 “参见张大人。” “两位太客气了。”惟功温和的一笑,对两个商人道:“上次不是说了,在商言商,我们就以商人的身份来交往也可以。” “在下不敢。” “在下万死不敢。” 商人是消息最灵通的,因为一个细微的变化可能导致整个局面的改变,而最终影响到市道行情,惟功在幼官营的举措他们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两人在私下议论,都是想不到看起来尚未成人,年上犹有少年人稚气的张惟功居然是这么辣手的一个人,当场杀死五个舍人,全部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上报给兵部和都督府后,上头居然默许允准了张惟功的行为,而被杀者的家属也没有敢出来闹事,这令嗅觉灵敏的宋李二人深深感觉到了惟功的力量之大,手段和手腕之强悍霸道,在此时,他们怎么敢再和惟功均礼攀交。 “两位既然坚持不肯,也罢了。”惟功叫他们过来,并不是要在这种事上坚持什么,他沉吟着道:“两位这次生意做的可顺?” “顺当。”李文昭抢着答道:“还是仰赖大人顺字行,我们的损耗极少,又省事,后来存银子在贵行,也十分放心。” “未来一两年内,”惟功道,“本行可能在南京和苏州各开一家分行,但形式只是一种,在南方存入银子,开下票据,持票到北京来兑换。如果是两位这样家底殷实又传承日久的大商家,只要存入一定的保证金,比如正常每年存三万,那么到北方时,最高可以支兑十万两白银……当然,过后是要归还本金和利息。” 两个商人都是闻言一震! 他们这样的商人世家出身的优秀子弟,又是有十年以上经商经验的大商人,如何能听不出惟功话语里的巨大商机和泼天般的野心。 以山西晋商的实力,最多也就是将触角伸到扬州,在扬州培养代理盐商,赚取盐利,和徽商抢生意,更多的经营手法也就没有了,所以江南商人十分鄙视晋商,这些山西土财主不过是在北方无人,而且官商一体不分的情形下抢得先机,真要比经商的手腕和本事,江南商人甩他们一百条街。 就拿海贸来说,只要朝廷坚持现在的政策,不是当年那种寸板不准下海的教条,江南商人超过晋商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在此时此刻,两个傲气十足的江南商人,对眼前的这个北方少年却是敬服的五体投地。惟功的想法其实古人也有过,交子就是这样的形式,唐人也有这样的手法,但最少在大明,二百多年来没有哪家票号钱庄能这么做,有这么大的决心,当然,更叫两人佩服的是短短几句话里适露出来的崭新的经营手法。 保证金和透支,光是这两样,就够两个江南商人琢磨半天了。 “大人真是商业奇才……”宋钱度这个松江商人是很少服人的,松江府人的傲气也不是凭白来的,徐阁老就是松江人,松江府不仅是富裕地方,也是文运极昌盛的地方,富裕而又有文教,人杰地灵之余,这里的人傲气也是十足,对外地人一般很少有肯定的时候,但此时宋钱度的傲气在惟功面前无影无踪,不论是惟功的格局和经商的手法,他已经是望尘莫及了。 “现在还只是想法,不过我想想法肯定会很快变成现实。” 在江南现在开不起顺字行这样的商行,首先惟功在政治上的势力伸不到江南去,然后就是苏松一带打行盛行,一个城市最少有几万的浮浪少年,青皮无赖,每日就以各种手段敛聚钱财,打行的打手十分专业,有打死到打断手脚或是恐吓等各种标准,按标准来收费,童叟无欺,历任苏松巡抚等高官也整治过,甚至处斩过百人,但收效甚微,在这种地方,面临强大的缙绅集团生员势力,还有强大的无赖集团,想立足下去开设顺字行这样的商行,几无可能。 不过开设一个钱庄的点,通存通兑,收取钱息和手续费等等,利润会十分可观。 苏松和南京的商业会在未来越来越发达,历史上隆万大开海促进了南直隶井喷般的发展,江南发展的同时,对北方的贸易肯定也比以前要紧密和规模大上许多,现在就开始着手布置,比将来临时再设置机构要强的多。 “大人这法子好,在下也想不到可反对的理由。”宋钱度毕恭毕敬的道:“不论寒家是否支持,在下一定会存入银子。” 李文昭也道:“在下也一定会存银子支持。” “甚好。”惟功笑笑,道:“将来两位算是我顺字行的大客户,行价之外,再打一个折扣下去。” 两个商人大喜,一起躬身致谢。 第一百二十章 财货 “还有一事,”惟功随意道:“如果本官在天津设行,松江府寻一港口设点,两边来回代送货物,收取费用肯定比漕船要低不少,两位会给海船送吗?” 李文昭道:“这也是件好事。” 宋钱度却道:“恕在下直言,所费不小啊。” 海运在元朝还十分发达,在明初也用过一阵,一直到明朝中期还有改漕为海的呼声,其实海运的好处是明显的,省时,省力,省费,但就是因为需要精细化的管理,还有明初时禁海的阻力,结果不仅没有恢复,反而越渐式微,现在南方的航线较为发达,已经有了固定的往返日本的航线,但北方的航运一直没有恢复,要到天启年间前后,登莱往旅顺和觉华岛的航线才渐渐成型,但在建奴在辽东沿海烧杀抢掠,将沿海居民几乎杀光后,短暂的北方贸易航线就彻底消失了。 惟功的打算就是建立一条从天津到江南的海运线路,由他自己建立并掌控。 “还有一个问题,”宋钱度接着道:“海运毕竟比漕运风险大的多,漕运的费用一则是很多地段要人力运输,还有沿河的各种关卡杂费等等,但再高的费用也不抵一艘海船沉没来的大,这一点请大人明查。” 身为南直隶人,对海运的弊端和好处当然是不需人多说的,宋钱度的话,直指核心。 “这一点本官也有考量,而且也有打算了,但现在还早,我们暂且不谈这一些杂务。” 惟功笑笑,对着两个商人拱了拱手,道:“珍重再会,下次两位北上时,希望已经是我们在南方分行存入资金的大客户了。” “一定一定!” “我等虽然送货到北方,出清后再买一些货物回南,但资金核算不可能这么精准,而且有时也不一定能买到合适的货物,大人的两边分行搞起来,最少在这几个方面都替我们解决了难题,一旦开设成功,一定会使我等南方商人趋之若鹜的。” 惟功哈哈大笑,道:“但愿如两位所说!” …… 乾清宫中,万历容光焕发的道:“张惟功你来了,朕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 “臣惭愧。”惟功从容道:“臣这些日子一直专注马军操练之事,没有能天天进宫伺候皇上,实在是罪莫大焉。” “兵练好了就是有功。”万历呵呵一笑,着紧道:“朕于弓马之道虽然不算内行,但朕一心还是想练一支强兵,重复祖宗的荣光。” 这倒是皇帝的真心话,张居正死后皇帝就自己练内监兵马,在文臣的强烈反对下被取消,当然,皇帝练兵完全没有招法,虚耗钱粮,也不能说文官反对的就全无道理。 因而万历此时对惟功的勉励倒是真心实意的,惟功长拜而谢,又说了一些京营之中练兵的实际情形。 不过皇帝对听这些细节兴趣不大,听了一会,便掩住呵欠,吩咐道:“一切都随汝去做。吾知道,京营之中盘根错节,很难整顿,不过祖宗留下的基业也不能就这么败坏下去,汝好生去做吧,吾是一定支持你的。” “臣铭感皇上恩德,一定竭办做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惟功已经成孤臣,家族不支持,勋贵得罪光,文官们对他很警惕,只有武臣系统对他关系不错,但国朝的武臣地位低下,就是个屁,所以皇帝的支持是至关重要的。 “你来看。” 说罢了正事,万历脸上露出真正开心的笑容,叫着惟功往东暖阁去。 “皇帝心情真的颇为不错……难道在某个小宫女身上告别左右手了?” 惟功心里嘀咕着对皇帝大不敬的想法,万历现在就是一个精虫上脑的中二少年,看到雌性生物都的按捺不住的危险,皇太后将乾清宫所有女人都撤走了,连替皇上穿衣服的都是相貌丑陋的中年太监,那些小太监都被撤走了,在皇后入宫的最后关头,李太后可不愿万历这里出任何意外。 “快点儿!” “是,皇上。” 万历在里屋催促着,惟功赶紧大步进去。 他们俩人毕竟是相处了近三年时间,又都是少年人,机心较少的时候开始相处,皇帝怕是对惟功也是难得的有一点常人间的友谊的感觉。 但,也就是那么一丁点儿。 更多的时候,万历已经很明显的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猜疑心重,权力欲重的君皇! 踩在乾清宫平整光滑如镜的大块金砖之上,惟功大步进了东暖阁,一进屋,就感觉到一阵金光灿然。 大堆大堆的金锭被堆在暖阁的坑上,四周又是大金自鸣钟,各色金饰也多,皇家的用器又多是精致无比的上等货色,配着一大堆十两到五十两重不等的金锭左右,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也是袭上惟功的心头。 饶是他志向高远,心从来不曾放在发财聚敛之上,此时看到这么多黄金的时候,也是有目眩神迷之感。 万历的神色更加陶醉了,他命内监中的银作局将一万两黄金铸成五两十两到五十两不等的金锭,银作局比炉房的手艺高明一百倍,每个金锭不仅平滑严整,没有斤两上的差错,而且有刻花,看起来就更一个个工艺品。 这个时代的手工制品如果是用心制作的话,就是最上等的工艺品,加上黄金原本的价值加成,一万两黄金堆成一座金色的小山,令万历陶醉在其中,感觉是无比的享受。 “你是进了两千两,朕又将太仆寺储银换了两千两,再有云南贡金,他们非说产量上不去,纯粹是骗朕的胡说八道!现在朕将贡金从一年两千提到了一年四千两,不也是按时交进来了?都是贱骨头!” 惟功今日进来,原本是要说太仆存银是用来买马之事,但现在提也不要提了,另外贡金一事他也知道,云南官员说没有金子,强令交上,只能凑钱买金子交上来,云南籍贯的京官也替家乡叫苦,因为这件事,在朝野形成了一股对皇帝颇为不利的议论,只是有张居正压着,才没有形成什么真正的风潮。 云南确实有金矿,但当地官府管理水平低下,另外采矿的水平也很弱,所以一年两千的任务只是一种历史遗留,并不代表云南现在真的大量产金,其实云南易开采的是铜,在有清一代,云南产铜最高是全国的七成以上,甚至达到九成,滇铜大量开采缓解了明朝的铜荒,而大明的统治者却根本无心在经济政策上做什么有用的革新,祖宗传下来云南贡金,不论是否合理,仍然是云南贡金,在万历手中则将贡金数字翻了一番上去,而实际上山东招远一带才是金矿含量较高的地方。 当然惟功也是怀疑,云南有金当地官员和士绅也不可能如实交上,也不可能督促矿工认真开采,给皇帝和朝廷采的多了,量就加上去了,谁会这么蠢?事实上这些矿都把持在豪绅大族手中,他们的私矿才是真正赚钱的,所以联合起来,士绅和官府一起哄骗皇帝,皇帝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强令交金,真是一团糊涂帐。 不过看到万历一副财迷模样,惟功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堂堂帝王,怎么会如此贪财好货,这是什么情况? “银作局打造这些金锭,折损了半成左右,算是尽心了,吾打算赏他们一些盐引,以为酬劳。对了……” 万历想起一事,叫来御前牌子孙海,吩咐道:“将这里的金锭搬一半到慈圣宫去,请太后随意花钱,不必俭省。” “是,奴婢这便去。” 孙海不敢怠慢,带着几十个小火者进来,将金锭搬了一半出去。 万历眼中充满不舍,但也是没有办法,他的母亲李太后对金银珠宝的爱好不在他之下,如果万历这里独吞的话,皇太后会很不开心。 皇太后不开心就代表万历可能随时被罚跪,金子虽然很重要,但事关自己的膝盖和天子的尊严,万历还是很懂得进退取舍的。 “还有一事……”万历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对惟功道:“此番太仆寺交进银十万两,听说是预备叫你买马的银子,但大婚在即,宫中用度很多,你去和元辅打个招呼,请他再设法便是。” “买马不是急务,”惟功笑道:“何必到元辅那里自己找钉子碰?” 万历瞟他一眼,道:“此事由得你自主便是。” 惟功心里当然明白,自己绝不能到张居正那里再要银子。万历母子屡次叫外廷交进,现在张居正等外廷重臣已经极为不满,但万历母子是打着大婚的旗号,冠冕堂皇,也不好过份峻拒。但如果给外朝找到一个切实的理由,恐怕万历会狠狠吃一次排头,非弄的灰头土脸不可。 为着皇帝的面子,这钱是绝对不能再要了。 万历好歹还有点良心,垂询道:“那么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暂且还没有。”惟功笑道:“不过事在人为,臣总是能想到法子的。” 万历首肯:“以吾对你的了解,此事不过是一件小事耳。” 第一百二十一章 拒绝 皇帝的话虽好听,但是不能当饭吃,每次进宫到出宫时,惟功都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好在这一次没有叫他随侍到下午,午前时分,惟功就从宫中出来了。 从每日进宫随侍,伴随小皇帝骑马,教皇帝弓箭,君臣二人言笑不禁,到现在隔数日才能一入宫,惟功也是感觉与万历皇帝略有疏远。 他在外臣中已经算是与皇帝极亲近了,但仍然是远远不能和朝夕相伴的太监们相比。也怪不得,历朝君王,多会宠信太监。 “五哥儿回来了。” “见过五哥儿。” “给五哥儿请安。” 从西角门进府,沿途不少仆役都纷纷停住手中的活计,站在原处,向惟功毕恭毕敬的请安问好。 张元功给惟功的几十个护卫长随仆役并没有撤回去,虽然惟功没搬到竹子院,那个院子也是替惟功留着。 同时张元功提拔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当上了管家,将管帐的张福撵到了昌平去管庄,先将财权拿了下来,然后又将自己人安排管理护院,一手抓财权,一手抓家丁,短短时间,府中已经倒转过来。 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大爷不是好相与的,以前是张溶在,张元功只能对张元德多搬隐忍,现在是用不着了,立刻就显露出真正的强硬手腕来。 风向异转,连张福这样的张元德的心腹都被撵走,张元功也就是给弟弟一点面子,才留了张贵仍然当总管,不然连张贵也一并撵了出去。这风色还有谁看不明白?府中上下,都是对惟功尊敬有加,谁也不知道,这位小哥儿会不会哪一天真的重新归宗到大爷名下,正式成为下一任国公! 惟功本人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对英国公府很失望,对整个勋贵圈子也很失望,这是一个僵死老去的阶层,除了享乐和自我利益之外,别的一律不关心,祖先能得到这样的地位是因为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而他们,除了坐食之外毫无贡献,而且贪婪无厌,现在的大明勋贵圈不要说不能掌握权力,成为对抗文官的一极,就算是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也做不好了。 他对张元功也很失望,当年对自己母子置之不理,惟功回到府中后被打压欺负,张元功也只是在张溶将对惟功行家法时出过面,其余时间这个亲生父亲似乎消失不见了一样,现在他掌握大权了,但惟功也不打算亲近此人,他心中仅有的一点亲情,已经留给七叔七婶了。 想到这两个长辈,惟功心中感觉一阵温馨,无论如何,这里有一点家的感觉,就是靠的这两位尊长了。 在他路过往梨香院角门的时候,看到杨达领着一群人,正在更换梨香院门首上的饰物,见惟功过来,杨达忙赶了过来,躬身行礼。 此人也是张元德的亲信之一,但改弦更张的早,现在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但也没有升职,仍然是管家之一,负责整个府邸的门政事务。 这个职位比跟随主子们出门要有油水的多,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升级了。 “见过五哥儿。” “杨大叔免礼。” 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惟功皱眉道:“年上刚换过,怎么又来费这个事?” “这是大爷的吩咐,说是五哥儿住着,不能太不成样子。” 惟功苦笑着摇头……张元功的行为越来越明显了,自己不住竹子院,他就千方百计提高梨香院的待遇,这里原本是偏院,要不然惟功当年练武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施展,现在好了,外围全部住了家丁长随护卫,还拨了不少丫鬟小子过来伺候,这样一来,阖府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对这种事,惟功竟是隐隐有点反感,他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来摆布,哪怕是他血缘上的亲生父亲。 “五哥儿,大爷吩咐,请你到安善堂去用午膳。” 勋贵高品之家,吃饭也是用用膳的名义,惟功正和杨达说话,张春,也就是当年的春哥儿走了过来,匆匆行了一礼,便是叫惟功往上房去。 “回禀大爷一声,说我倦了,就不去了。”惟功很冷漠,摇头拒绝。 “哥儿还是过去吧。”张春皮笑肉不笑的,张臂拦着惟功,劝道:“到底是亲父子,老这么伤着大爷是不是不好?再者说,七老爷也过去了。” “好罢。” 惟功看了这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一眼,眼神中的警告目光令张春感觉胆寒。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厮的时候从山村中带出来这个少年,几年时光匆忙而过,现在这个少年似乎已经不是自己能惹的起了。 张春是张元功放在梨香院这边,总领几十个长随和家丁,因为张春练武的天赋很好,在朱喜等教头身上学到不少真正的本事,当年叫惟功惊艳的弹弓术就是其中的一种。 但他这一身本事在惟功面前,就差的太远了。 惟功对此人也不信任,背主之人,投靠的太轻易了,骨子里也是那种刁奴秉性,贪财忘义,根本不可重用。 “好吧,既然七叔在,我便走一遭。” 在惟功身后跟着王国峰等人,惟功想了想,便道:“你们在梨香院外等,仍然由七婶安排你们的饭食。” “是,大人。” 惟功大步离开,王国峰等十余名护卫往梨香院去。看着这一群身着劲装的少年,张春脸上阴晴不定,也是赶紧跟了上去。 惟功不要张春和他的部下护卫,而是用自己的人,此事叫张春在府中沦为笑柄,令他心中深为痛恨。 但这些伴当是惟功的亲随,张春想也不想就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能冒犯的了的,他只能先行隐忍,等待时机的到来。 …… 惟功赶到上房的时候正好是午时,上房是外开五间内有七间的大房子,重檐高瓦,十分轩敞,这是英国公府的主宅,一切建筑都是以它为中轴线展开,是一府之长和家族族长的居所。 张溶在世时,喜欢住在后园精舍之中,上房空置了很久,现在张元功搬了进来,但他没有叫自己的嫡妻来同住,他的夫人是忻城伯赵家出身,十分骄横,张溶在时,为了家族利益,张元功只能忍下来,现在他自己当家作主,而且也是国公,他不必将忻城伯家放在心上,所以干脆将夫人留在后院,自己带着两个新纳的宠妾,单独住在上房之中。 整个上房包括回廊和很大的院落,内有花木,山石,是前头有三间门房和后堂的院落,规制十分宏大,但住人其实不算方便,张元功选择住在这里,惟功相信是和张溶在世时他受到的压制有关。 其实张溶对张元德的偏爱太明显了,如果不是有朝廷体制在,张元功自己又始终不露出大的破绽,恐怕张溶早就想废了这个长子。 因为是午时,上房的房间里飘出来一阵酒菜香气,还有一些仆役在川流不息的往上房端着漆盘,上面放置的都是十分精致的菜肴。 酒菜的香气十分诱人,但上房之中传来的激烈争吵声却是破坏了这些酒菜带来的美好气氛。 惟功推门而入时,张元功面露无奈之色,张元芳却是面色铁青,背对着张元功而坐,正好和推门而入的惟功对了眼。 “七叔,你怎么气成这样?” 惟功也是吃了一惊,张元芳性气平和,虽然内里刚硬,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但平时对人十分和气,在同僚之间获得了很不错的好评,加上确实有能力,做事干练,担任都督佥事虽然时间不久,但已经有不少人建议朝廷实授其都督了。 这样一个人,气成这般失态的模样,实属罕见。 “小五来了。”张元功颇为懊恼的模样,对惟功道:“劝劝你七叔。” “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劝?” 张元功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惟功,直看到他发毛,然后方道:“小五,我打算叫你归宗,仍然回嗣我这边,你七叔膝下当然也不能无嗣,我会在宗中近支选一个最机灵懂事的少年过继给他,可是你七叔很不开心,但为了你的前程,他说会叫你自己选择,现在你劝劝他息怒,不论如何,你们叔侄的感情又不会有什么变化。” 在张元功看来,惟功是必然愿意的。这个儿子早熟早慧,十分聪明,他不会放弃到手的国公位子。 “朝廷方面,不必担心。”张元功又道:“我已经与双林公公商量过了,他说他会在其中出一把力气。小五,双林公公对你印象极佳,他也愿意你是下一代英国公。” “大伯。”惟功语气平静的道:“我不愿回归大宗,仍然愿在七叔膝下。” 张元功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而张元芳却是浑身一震,眼神深处,露出一抹温情。 “小五,你想清楚了!” 张元功薄怒道:“这不是小孩过家家,你若是拒绝了,日后想再回归也是难了。” “大伯放心,此事我已经想过千百回了。”惟功淡淡道:“只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君子就算有立功建业的机会,也是要凭自己,被当成皮球一般的踢来踢去,实非大丈夫所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毒心 惟功的话,将张元功气的发昏,但也是拿这个唯一的儿子没有办法。 自张溶死后,张元功对自己已经没有了束缚,连纳多房姬妾,他也才不到四十,正当盛壮之年,但是这些姬妾都没有怀孕的迹象,这使得他对惟功更加看重。 没办法,自己就只有一支血脉可用。 张元芳却是十分感动,连拍着惟功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罢了,你们去吧。” 张元功脸色阴沉,下逐客令。 待惟功和张元功都离开后,他才慢慢回过脸色来。无论如何,他不会将爵位传给自己的兄弟!当初被张元德逼迫,这是他一生都难忘怀的窘迫过往,等他老去后,自己兄弟要袭爵,然后是侄儿,到时候他一个没儿子的国公还有几分势力?那起子小人辈,是不是又要骑在自己头上? 无子嗣的悲哀,真的是后人无法体会的,哪怕是国公或是皇帝,都会因为此事而感觉凄凉和无助。 “待我与双林公公说妥之后,管他们愿不愿意,我是国公,族长,族中事务原本就是我当家作主,他们不愿,还能抗旨不遵不成?只是这么一来,所需时日就久了,有很多事,还得重新谋算,准备……” 坐在书案之前,张元功也是喃喃自语着。 “谢天谢地!” 隔了不久,张元德父子几人坐在绿天小隐张惟贤的书房之中,张元德以手加额,一脸庆幸。 张惟德、惟平兄弟几个,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 确实,如果是惟功和张元芳都答应下来,内廷还有冯保的同意,张居正也不会反对,以张元功现任国公和族长的身份,规定一个近支子弟入嗣给自己,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如果不是亲生子只是宗子,犹有可说,毕竟大宗还有张元德这个嫡子和张惟贤这个嫡孙,按国朝有嫡立嫡,无嫡方过继的传统,这御前官司还有得一打,但张惟功好死不死是真的张元功所生,这是朝野都知道的事实,老国公在时也没有否认过,只是将惟功改宗出去了。 以宗法来说,惟功在张元功膝下是庶出,属小宗,但在张元德这边却又是正经的大宗,这笔糊涂帐,没法说。 “这也只是给了我们缓冲的时间罢了。” 张惟贤在哪怕是父子议事时也是脸上一团和气,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从来不说狠话,更不必提喊打喊杀了,但在今日,他的脸上却是无法比郑重,也是有难以掩饰的腾腾杀气。 在众人骇怪的眼神中,张惟贤咬着牙道:“慢则一年,快则几个月半年,大伯一定会办成此事,到时候,一请旨,旨意顺当下来,我们遵旨不遵?” 张元德素乏捷才,当然也没有慢才,听到大儿子这话,头疼欲裂的道:“那怎么办?” “请大伯早点下去陪太爷吧。” 张惟贤轻轻说了一句,眼前的这几个人,却是都跳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跟见了活鬼一般的惊惶。 “大哥你疯了吧!”张惟德叫道:“这是叫我们都陪着你一起死是不是!” “就是,大哥你遇事要想想清楚。”张惟思也道:“国公位子反正不是我们的,你要疯自己去,我们可不愿陪死。” 难得这个年纪最小的纨绔子弟思维也这么清楚,确实是这个道理,张惟贤为了国公可以拼命,他们图什么? “老二,你才多大,已经偷偷买了三个名妓,你在庄上有多少亏空,当我不知道?” “老三,你喜欢买古董,昌平两个庄子的收成,几乎是你用光了。” “老四……嗯,你现在是没有什么,不过如果是小五成了国公,以你和他的‘交情’将来你能过什么日子?咱们府里的那些疏宗是什么德性,你没见过?挂着国公府子弟的招牌,只能当咱们爷们的帮闲,陪衬,遇事先上前,打落牙齿也只能忍,为的就是吃一口现成饭……你能受的了这个罪?” 张惟贤一一数落过去,几个兄弟的脸色都是难看到了极处。便是张元德也是如此,他也是爱声色犬马爱享乐的,漂亮的小妾已经有了十几个,今天这个吵着要买金珠,明儿那个又想要新绸缎做衣服,后儿又有一个要打金钗……都是花钱的玩意儿,但为了后宅宁静,他老人家多享一点齐人之福,这些事少不得是要满足众女的,这钱是哪儿来的?还不是他管家的时候将公中的钱不少直接就拿来用了,现在老大将财权拿了回去,他只能靠过去的旧底子勉强支撑维持,但现在内囊已经上来了,手头渐渐不方便,但公中的钱只有国公才能随意支用,别人只能拿小份子,想要过挥霍的生活,还真的得把那顶貂蝉笼冠的帽子戴在头上不可。 “大哥莫说别人!” 张惟德斗鸡似的看向张惟贤:“你是不好声色之道,也不买古董,书都不要几本,可是你在外老是装孟尝君,结交的人越多你手面就越大,我们用的钱和你怎么比?上个月你的开销是我们全部加在一起还多几分。” “人家步步逼上来,我交结人无非是营造声势,我的钱用在这上你都不满,莫非是我们兄弟在家等死你便高兴了?” 张惟贤平素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模样,今日却是辞色如刀,刀刀入骨,一番话立刻打的张惟德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老大你怎么说就怎么好,我们都听你的就是。” 虽然当父亲的说这样的话实在不成体统,但以张元德的出息,也就只能这么说了。 不知怎么进来一阵凉风,屋里的灯花跳了几跳,将这父子几人的面孔都晃的模糊不清了。商议的是弑兄,杀害国公的大事,每个人心里都是无比紧张,事成则安享富贵,事败则朝廷再不责勋戚也是不能容得的,况且…… 每个人都是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 “不成,不成!” “大哥,这样做不论如何都会有形迹,露出形迹,我等就必死无疑。” “有元辅在,我等不能行此事!” 张惟贤长叹口气,确实,如果张居正在,不论自己这一边手脚怎么干净,动作怎么利落,这个元辅眼里却是不留沙子的,就算明面上不用正式的理由,也会想方设法,赶绝自己父子几人。 想到张居正治黔国公的狠辣,还有对辽王,对晋藩的那些镇国将军,中尉们也是说圈禁就圈禁的果决,英国公府对张居正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且先隐忍……”张惟贤沉吟着道:“但有了机会也一样要做,我的意思是用毒,无声无息,也好掩饰,但是要和赵夫人商量好才行。” “劝她以妻杀夫?” “夫人对大伯现在也恨之入骨了。” “就怕小五会闹。” 张惟贤冷冷一笑,手掌往下狠狠一切,冷然道:“将来必除小五,七叔也留不得。现在小五的那个什么顺字行也在搞钱庄的事,我已经听说不少山西人对他极为不满,渐渐会有人出面警告他,小五那个脾气也不会听,等他们两边成生死大敌时,我们再找机会给他们搭须子,这帮山西人,不是那么好惹的,就是张元辅也不会轻易与山西人为敌。” 他分析的十分精准到位,张元德父子几个,听着不停的点头。 得到父亲和弟弟们的认可,但张惟贤却是长叹一声,感觉无比疲惫。 这三年来,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张惟功的威胁之下,他恨不得今晚就将这个堂弟杀了,砍下人头挂在府门处,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觉得最大的隐忧还是皇帝对张惟功的信任和倚重,甚至有一点友情的感觉,这在帝王来说是很难得的。他已经在宫中努力了几年,但万历对他们这样正经的嫡脉出身的公侯子弟虽然也很信任,但就是没有对张惟功的那种不掩饰的亲近感。 “我们要做好两件事,第一是要破坏小五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以后我们才稳如泰山,第二是张江陵,元辅在位,我们仍然要如履薄冰,去除此两事,我等就可安然过下半生了。” 两件事,都是难如登天,感觉希望渺茫,皇帝才十四,明年十五岁大婚,名义上可以亲政,但最多是皇太后不再明着管理国政,实际上政事仍然是三位一体,由太后,冯保,张居正来商议进行,皇帝仍然是一个橡皮图章的角色。 皇帝真正亲政,张居正退位,在时人看来,最少还要和十来年的时间,因为张居正现在才五十出头,虽然为政务操劳显的气血不足,精力衰疲,但仍然是政治家的黄金年龄。想等他退位,感觉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还是先选一些好的毒药吧。”张惟德冷冰冰的道:“就算杀不了大伯和小五他们,也可以让我们自己仰药自尽用。反正我是不会等着看小五成为国公的那天,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与其那样,不如仰药而死,还落一个痛快。”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苦训 “今天故意拖时间的人又增多了,但马世龙和郭增耀两伙人还都是好样的,每天训练科目基本上都能完成,而且两人各带着一群人,每晚加班读书识字。” 军营之中,在惟功的签押房里,张用诚这个通事官在向他汇报着这几天营里的情况。 在惟功案前两侧是马宏骏和刘嘉臣、杨英、王柱坐在一侧,周晋材等人,坐在另外一侧,他们最近都是负责训练舍人们,每个人都比在皇城时瘦了一些,但精神都好过不少。 用马宏骏的话来说,就是在皇城闲的蛋疼,在这里,虽然官职没有进步,但好歹是营制武官,而且可以做一些实事。 不是每个人都想混日子的,最少惟功看中的这一批人,不是那种无用的废物。 “还能自己加班读书,说明还是不累。看来他们身体底子打的很好,早晨的跑步给他们各加十斤负重,再多加十里路。” 惟功微笑着吩咐下来,在场的人都是呵呵笑出声来。 马世龙是西北将门,郭增耀是宣府将门,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团体,各依乡籍聚集在一起,也有一些是按兴趣爱好,志趣是否相投,并不是按一定是按籍贯,这些日子下来,自愿被开革除名的有近百人,同时惟功通过各种手段补进了近百人,所以人数还维持在一千四百人左右,但所有人都明白,大规模黜落开革人的时机已经渐渐成熟了。 通过这一阵子的训练,观察下来够资格留用的舍人不到三百人,这还是因为是少年心性,心思没有被彻底污染的原故,而且将门武官子弟,身体基础都比平民百姓的子弟强的多,所以才有这么多能留用的。 如果是普通的京营,不要说十不存一,恐怕是百不存一。 “好了,按照既定的方针办吧。” 惟功目视众人,笑道:“把那些没用的废物,替我撵出去!” …… 校场之上,每个人的负重又在惟功的吩咐下增加了。 戚继光的训练水平是针对义乌一带的山民矿工,这些人虽然吃苦耐劳,身体的底子是不能和达官显贵之家的舍人相比的,所以戚家军的训练水平,在舍人营中确实是有点偏低了。 周晋材背着手,在各局面前走过,大声道:“每天早晨跑步从十里增到二十里,跑完了吃早饭。然后负重练习队列,吃罢午饭可以休息半个时辰,然后下午练技艺,傍晚学习知识,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按照条例,每个人都是背着手用立正的姿式站立着,听到教官训话,应该昂首挺胸,大声回答。 惟功的训练大纲是在训练中一边训练一边完善,并不教条,当然也是和戚继光的有所不同,毕竟他来自后世,很多后世更先进的东西,他也会一步步带到军中来。 只是按照条例,在教官问话之时,所有舍人都要全力回答,营造一种威武气氛,但眼前不少人都有气无力,根本提不起精气神来。 周晋材冷笑一声,也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 接着就是各局的百总带领各旗、队,还有伍,分别套上负重,按一百一十二人一个小型纵队分开,准备在校场上开始跑步。 跑步是很枯燥的事,而且对人的体能消耗很大,反正是一件苦差,每个人在套上负责绑上沙袋时都有点心浮气燥,特别是马世龙和郭增耀等人,这两人年纪稍大,郭增耀性格强直,马世龙质朴而大气,隐然成为两个较大团体的核心,他们都是知道自己的本事和水平远不如教官,一心想在教官们的调教下有所进益,所以凡事都按吩咐来做。但很多人都是躲懒耍滑头,渐渐成了法不责众之势,这些辛苦训练的人反而被他们取笑为傻子,这使得他们感觉心烦意乱。 “世龙,加了十里你能顶住不?你这身板,不怎么样啊。” 郭增耀一边给自己的两腿捆束着沙袋,一边取笑马世龙。他身高八尺,按后世标准也是超过一米八以上了,才十六岁,将来成壮年之后也不知道还不会再长,身高体壮,当然有他的本钱。 这是一员虎将的料子,郭家是宣府将门,也有自己打熬力气和练习骑射刀术剑术枪术之法,郭增耀的武术底子不弱。在惟功的部下少年中,也就是佟士禄和周晋材在力气上能胜过这人。 但总体来说,郭增耀的综合能力却在惟功部属的中游以下,并不算出色,因为惟功训练部下时,讲究平衡之道,不论是刀枪骑射弓箭都很平衡,加上选材也是良材美质,郭增耀在入营之初不服气,和十来个教官分别较量过之后才知道,自己差的太远了。 但他的性格是桀骜不驯,十分粗直,在营里也惹了不少事非。 “你不要说嘴,我们看谁最早到终点就是。” 马世龙也丝毫不相让,在营中,军人争的就是一口气,百姓能讲谦让,军人则不能,行就是行,就是要争第一。 “我们走着瞧吧。” 郭增耀大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信心。 “两个傻子,这么拼做什么?”不远处的朱尚峻将自己的腿袋绑的松松跨跨的,一会跑几里路就会掉下来,然后他会借口整理而停下来,最少一柱香的功夫可以不跑。 不违令,但是也是千方百计找借口出来拖延,反正不会真出力。 “小人。” “小人之尤!” 在入营之前,大家都是武臣勋贵,彼此都会留有余地,不会这么直筒筒的说话,但也奇怪,入营之后,在种种营规之下,大家说话反而是这么放开来了,就连朱尚峻被这么骂了,也是哈哈一笑,并不太在意。 “开始了,快!” 所有的百总都是张惟功的少年亲卫,每人脖子上都挂着铜哨子,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哨声,这是惟功从皇家的银作局里请的高手匠人,按他的吩咐和设计做出来的东西,在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听的习惯这东西,时间久了,倒是觉得听到哨声很提神,而且十分醒目,并且根据哨声的长短的节奏,可以知道命令的不同,比如是跑还是停,快步走还是慢步走,还是正步走,或是列队,坐下等等。 所有人都开始跑动起来,眼看到要中秋,天气颇为凉爽,在早晨时隐隐有凉意,这个时候跑动起来,倒也舒服,哪怕是朱尚峻和朱尚荣等磨洋工的懒鬼,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振作起精神,大步大步的跑动着。 校场一圈是一里路,每天早晨所有人都要跑二十圈。 如果不负重的话,就算二十圈不少人也会轻松完成,因为舍人全部将门世家,有不少都是从小接受过训练,又是少年到青年之间的年纪,体能也在巅峰的时候,跑二十里路不算什么。 但身上有几十斤的负重,绑的太紧影响血脉运行,绑的太松了又是容易往下掉,那重量开始还不算什么,跑着跑着,就成了极重的负累,叫人十分难受。 第五圈之后,开始有人掉队,第六圈之后,掉队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第十圈之后,几乎有一半多的人跟不上队了。 这里头,有少量是真的体能不足,可能是先天禀赋较弱,他们被教官们记了下来。可能他们自己努力了,也可能真的够戚家军步兵的标准了,但很遗憾,在惟功这里,他们还真的不够格。 其中有一些意志较强,文化素质较强的可能会被留下来,更多的人只能是开革回家的命运了。 更多的人是意志不够,加上这阵子偷奸耍滑惯了,明明能撑的住,却是稍感疲惫就停下来歇息,借口绑腿袋,故意停顿。 如果是前一阵,教官们会督促他们,喝斥他们,但今天却没有,这叫很多人感觉有点奇怪,但更多人是觉得轻松,越来越多的的人掉队了。 二十圈跑完之后,每个人都是汗出如浆,衣服全部湿透了。 一千多人,只有不到四成达到了目标,完成了今早的第一个训练科目,但惟功已经很满意了。 这个体能,在后世也是经过长期训练的士兵才能完成,五公里跑是正常科目,但十公里负重跑,这就很难,恐怕要特别训练的军人才能完成。眼前这些少年,不愧是这个时代大明的最顶级的武官世家的子弟们。 “吃早饭,饭后休息一刻钟!” “过来排队!” 百总们的哨声又先后响了起来,这一次听在大家的耳朵里却是感觉很轻松了。此次哨声是催促所有人到饭堂吃饭。 惟功入主营中之后,舍人们放羊的日子是结束了,每天吃住都得在营里,每隔五天,有一个局的人可以放假回去休息一天,傍晚时归营,发饷日的时候,全营放半天假,将粮食等俸禄军饷自己扛回家去,如果发现雇佣人代役,取消五日一假的休假。 现在全城脚行几乎被顺字行给挤消失了,这些家伙就算想雇佣人代役也找不到人,请到顺字行的人被记下来,那是十分的倒霉。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惩罚 众舍人在营中吃饭倒也不亏,惟功在吃喝上不会薄待他们的,虽然买马的银子被皇帝给提走了,但营中的各项费用也拨下来不少,惟功不象一般的主官那样先克扣下来中饱私囊,而是且部用在了营务上。 早晨这会子,每人都是有一碗牛乳,加上馒头,咸菜,每人两个鸡蛋,在营养上和口味上都很不错,厨子的手艺是经过考核的,不合格和不卫生的会被辞退,所以这些大师傅都是拿出了全挂子的本事,不敢怠慢差事。 牛乳是惟功在舍人营搞的特色,他在全城和城外四处征集,最终征集到了一百多头乳牛,每天四更左右就从城外各处往城中送,天一亮开了城门就往军营赶,就是等跑步结束之后可以喝上。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喝不惯,现在才慢慢接受下来。 惟功的考虑是这些舍人底子都很好,营养加上去,每个人的体能还会更上一层。他自己在英国公府就是每天喝牛乳和羊奶,府中的人都说他是怪胎,但现实摆在眼前,喝这东西就是有益于体能和个头,现在英国公府中已经有一些当母亲的四处寻访牛乳或是羊乳,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饮用。 在每个舍人按队坐下之后,队官们挑着大桶的牛乳过来,旗总掌勺,给每个舍人装饭,至于局百总,都是站在各局的饭桌之间,来回巡视,要等所有舍人都吃完之后,他们才会匆忙用餐。 这当然也是规矩,平时队官旗总百总们都是用喝斥甚至责打的方法来练兵,难免会有怨气,但通过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加以化解,使得营中所有人在长时间的相处后,能产生一些军营中特有的袍泽之情。 打饭和帮着做一些内务,这都是军官必须完成的任务,事实上也是十分有效。 刚刚马世龙和郭增耀的较量之中,马世龙不幸落后了半圈,叫黑大个儿拔了头筹,两人都是队官,现在还不能吃饭,来来回回的提着桶送饭,但郭增耀的脸上是得意洋洋的神情,马世龙就难免阴郁了。 “一会队列训练,我们再看看。”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马世龙压低声音,对着郭增耀说道。 “嘿嘿,一定是俺的小队赢。” “屁,比了再说!” 马世龙的小队是二二二二,第二司第二局第二旗第二队,郭增耀的小队恰巧是一一一一,两人龙争虎斗,连所领小队的编号都是这么互相针对,在营中也是十分热门的谈姿。 吃饭时间是一刻钟,吃完所有人到校场上,按编成团团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休息。 等一刻钟时间过后,哨声再次响起,不少人哀叹起来。 这种高强度的训练,越往下进行越是消耗人的体能,列队训练虽然看起来没有跑圈那么激烈,但其实也是十分消耗体能,而且对意志力也是极强的考验,更要紧的就是它还很考验人的反应能力和综合能力。 列阵,在古人的战争史上,乃至一直到火枪和大炮成为战场主流之后,仍然是十分要紧的战争方式。 哪怕是二百多年以后的拿破仑时代到美国的南北战争时期,大队大队的士兵排成横阵,在将领的调度下,用最佳的角度和距离对准对方开火,能以最坚韧的神经坚持到后发火,同时开火的准头和打响率也是获胜的关键,英军和法军是当时欧陆大陆的佼佼者,拿破仑的龙骑兵和炮兵再厉害,确定战场胜局的必须是那些排着整齐阵列,在鼓点声中一往直前,面对面排队互相枪毙的步兵们。 没有这些,就绝不算一个陆军强国! 在此时的大明,火器已经是重要的战争工具,但因为对手的落后和蛮族化,明军的火器并没有系统化的发展起来,更多的还是冷兵器战略和战术思维下的配合武器所谓的鸳鸯阵,三才阵,两才阵等等,都是当世将领对军阵阵战之法的最高成就,但这些阵法和后世的阵列之法相比起来,复杂程度就差的太远了,就算惟功将来打算继承戚继光的阵法,也不可能用他训练士兵的法子……有好的不用,那是可耻的浪费。 “站直了!” “不要转头,不要擦汗!” “不准弯腰!” 在教官们的哨声和喝斥声中,每个局的舍人都垂手站立着,每个人和伙伴之间都找平了,从外侧看过去,就是一个个整齐的方块,没有丝毫的瑕疵。 站立半个时辰后,再进行队列转换的训练,不停的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转,在不停的转变中,有人头晕了,脑子也不灵光,开始跟不上队,被赶了出来。 有人体能不支,晕倒了。 最后是正步向前,这是展示军人威武气质的活动,到了这个时候,意味着上午的训练可以结束了。 这一次是马世龙赢得了比赛,他更细心,调教自己的部下更有耐性,他的一队连同他自己十二人,步伐整齐划一,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阳刚美感。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舍人都对这种步伐踢法不以为然,但当一个局方队以整齐的步伐经过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 哪怕就是一个小队,也是充满着男人和军人结合起来的阳刚之气,令人心折。 到正步结束,终于接近午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连不少躺在地上装死的也是跑了过来……午餐还是很丰富的,每天都有花样翻新的肉食,米和面都有,全部是市面中上等的,味道极佳,很多家境一般的武官舍人也不是天天都舍得吃这样的精米精面做出来的粮食,在这里吃比在家里强多了。 哨声果然响起来了,但并不是叫大家去吃饭,虽然队官们按惯例去担了大桶的饭菜和主食回来,很多眼尖的看到是烧的大块的猪肉,红通通的放着油光,叫人份外眼馋,但没有人通知可以去饭堂,局总们都站着不动,看着手中的本子,聚集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人心浮燥起来之后,众人才看到惟功从签押房中出来,所有的武官都跟在他身后。 舍人们一起倒吸了口凉气,自从惟功在营门处果然杀了王抗等五人之后,虽然引发了轩然大波,京中勋贵圈也是极度不满,但皇帝支持,内阁支持,文官支持,就算纯粹的武臣中也有不少支持的,到这时,大家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个少年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的背后,居然已经有了极为庞大的力量。 正因为如此,很多对惟功极度不满的势力才压下了自己的情绪,这阵子也只是在冷眼旁观。惟功因此才能在这里平静的练兵,锻炼着自己将来称雄天下的根基。 “从今天开始,训练的规矩要有所转变。”骑在马上,惟功眼看众人,神色很严峻的道:“大家入营已经不少日子了,本官也给了所有人适应的时间,但今晨看来,跑圈掉队,减轻负重,列阵时不能达到标准的舍人仍然很多……本官奉圣命来操练舍人马军,最重要的是给京营一个榜样,是以绝不能这样下去了。从今日开始,用新的规矩训练!” 惟功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张用诚走上前来,大声道:“每局一百一十二人,训练不合格者达一成者,只准喝汤和吃主食,有两成不达标者,只给两个馒头充饥,三成不达标者,只能喝水了。若连续三天有超过三成不达标,该局将负责一切卫生事务,不再轮班,一直到有下一个局顶替为止。若有人自觉无法达成,又不愿拖累别人,可以自行离开,除名完事!” 宣示完毕后,张用诚看看各局,笑道:“今天所有各局都没有完成目标,一律取消午饭。” 所有人都是累了一上午,体力支出很大,每个人都是饥肠辘辘,听到张用诚的话,一时都是鼓噪起来。 惟功皱眉道:“再喧哗者,视同营啸!” 周晋材等人都大喝道:“听到大人的话没有?再敢喧哗,视同营啸!” 营啸是大罪,只要以这个罪名抓起来,主将宣布将犯罪的部下处斩,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至此众人才明白,张惟功隐忍至今天,是要真正开始严肃军纪了。 “早该如此了。”郭增耀从地上拔了一根草茎,心烦意乱的道:“只是带累了俺们,俺可是饿的前心贴后心了!” 他目露凶光,盯着那些不达标的舍人,低声道:“下午是技艺训练,谁他娘的再出妖蛾子给俺们添堵,叫俺们吃不成晚饭,还得给大家涮马桶,入你们娘的,老子非把他给掐巴死不可。” 相同的事也是发生在其余各队之中,各队的队官都是舍人们中的精英担任,在以前教官们不算太认真,大家都是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搞的太狠了,毕竟事不关已,大家不想凭白得罪人。 现在有了这样的惩罚措施,饿肚子就很难受了,还得扫地擦桌子整理内务,最要命的是洗涮厕所……大家在家里哪做过这样的活计?但现在营中所有的杂役都被清退了,除了厨子是请来的外人,连帮厨的都是这些舍人,用惟功的话说,将来上战场也指望从京城雇人去帮厨做饭不成?军中总得有火兵,军官也得有懂得怎么管理火兵的,现在的训练,也就是为将来做准备。 道理是这样,但这样的惩罚措施,令所有人都十分害怕,看向那些落后者的眼神,都是瞬间变的十分凶狠狞恶!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分化 朱尚骏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他虽然偷奸耍滑,但出的力气也是不小,此时也是饿的够呛了,一听说不能吃饭,他的沮丧不比谁低,但四周看向他的眼神却都是恶狠狠的……耍滑的人不少,但谁都知道,朱尚骏是其中的一个组织者。 舍人营中,势力很多,肯定也有不少受到嘱托在营中捣乱的,或是自己就存心在此生事的也有,但各人都不及朱氏兄弟高调,因为他们的背后是抚宁侯朱岗这个侯爵中脾气又臭又硬的主子,权势大,心狠手辣,一般人也不敢惹抚宁侯府,这使得依附抚宁侯府的人也是趾高气扬,平时不知道收敛,到了这会子,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 “列位别瞧我呀……”朱尚骏无奈道:“又不是我一个人。” “废话少说。”马世龙也少有的阴狠道:“反正你下午再耍滑头,老子就向教官禀报,不能叫你一个人毁了咱们一个局。” “就是,有什么恩怨自己想办法去,别拖累别人。” “是骡子是马,自己出去溜去。” 俗话说是京油子卫嘴子,虽是大清的谚语,但京城中这些舍人们说话可是半句不饶人,各人都是噼里啪啦,将火力集中到几个带头人的身上。 “老子不干了成不?” 当下便有百来人站起身来,脱掉身上的作训服,气鼓鼓的往外行去。 他们是混日子的,也没有受人主使,混的下去便混,混不下的,便是决意离开。 “很好,”惟功点头一笑,道:“压力之下,泥沙俱下,希望在九月前后,我们能把营中的沙沥给淘干净。” …… 十几天的时光匆匆过去,中秋那天,全营放了半天假,第二天仍然继续训练。 很快的,幼官营苦训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幼官营开始大批的革退人员,从定额的一千四百余人一下子涮到了不足九百人。 坐营官马文约带着几个从人到马军营这边查看过一次,步军的把总郭守敬也来过,看到马军训练的情形,都是大吃一惊,然后都是摇着头走了。 他们可不会赞同惟功,甚至一句夸奖的话也不敢说。 这样训练是可以得精兵,练的还是武官,将来都肯定是好将官,但涮下来这么多人,实在是得罪的人太多了,一个舍人身后就是一个家族,甚至是好几个家族,涮下几百人,得罪的人全部是武官或是勋贵。 马文约私下和人道:“这孩子将来会吃亏,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赶出京城。” 郭守敬三十来岁,倒也是个想做事的,他带的是舍人营的步军,更适合惟功这样的训练方法,但他只是默不出声,根本不赞一词。 没有惟功这样的决心和背景,京营里盘根错节的关系,谁有胆子随意开革一人?更何况是开革几百人! 被革退的人家,更是风言风语,种种对惟功不利的消息,开始在朝野之间散布开来。 文官们则是看热闹的心情,除了一些利益相关者对惟功颇有非议外,更多的文官反而欣赏这个少年贵胃的敢作敢为,很多文官也是在心底真正的认同了惟功的能力和操守……敢在京营有这么大的动作,一般的勋贵和武臣是没有这个魄力的,因为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为了朝廷的公事得罪这么多人,这个少年真不简单。 事实也是如此,几十年后崇祯初年,文官大臣李邦华整顿过京营,也是辣手清理冗官冗兵,裁撤老弱,在短短时间内,京营恢复了一些实力,是正统之后难得的一次复苏的机会。 但在大量勋贵和武官的攻讦下,崇祯软耳根,没有对李邦华支持到底,结果李邦华黯然从协理京营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大明恢复京营,恢复内重外轻格局的最后一次机会也失去了。 张惟功此时的举措,虽然不如李邦华那样的综理全局,但处在他的位置上,也是十分难得了。 坊间种种,惟功没有功夫去理会,他只是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比起在京城中和光同尘混日子,练成一支精锐武官组成的班底,未来成为镇边大帅,掌握武力,甚至进而改变大明现在文重武轻的格局,这才是他心底真实的想法,任何势力和人物敢挡在他前进的路上,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其粉碎! “下官请元辅指示兵部,改革幼官营的营制。” 惟功坐在张居正对面,正襟危坐,已经俨然是一个成人的大臣,确实,他和张居正说的话题就是涉及京营,根本就是很正经的大事。 京营制度,从国初的由七十二京卫加上河南山东等班操军组成的三大营,到后来的十团营,十二团营,东西两官厅,再到现在恢复的三大营,怎么万变,都是不离其宗。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脱离由卫所制和营制不分的混乱情形,三大营的营制仍然是处于边军营制和卫所制中间,京卫各级指挥都指挥和坐营官职能混淆,互相扯皮,惟功不希望这种情形发生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的舍人马军分属几十个卫,这些舍人同时还算是各卫的舍人或是余丁,将来招募的新军也肯定要托名在各卫之下,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大的麻烦。 “现在下官这里有八百八十余人,正好可以编成两个司,按戚帅的营制,两个司编成一个千总部,设千总一人统带,三个部为一营,加上营将,中军、火器把总,一营正好两千七百人。下官的舍人营很难到两千七百人,就以最多三个司的编成为顶点了。” 张居正明白了惟功的意思,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叫他们将兵籍集中到营,由都督府和兵部及你三方直管,不再分属各卫?” “是,下官就是这个意思,请元辅恩准。” “还不止如此吧?”张居正微笑道:“你是马军把总,按戚元敬的营制,各司就设千总官统带,你自己名义上才是把总,营制把总又在千总之下,有点混乱不是吗?” “元辅真是洞悉千里,下官的些微心思,难逃元辅所料。” “你这小子……莫拍马屁了!”张居正有点哭笑不得,也就张惟功敢在自己面前稍显惫懒本色,还敢和自己说笑两句,换了别人,哪怕是次辅吕调阳或是张四维,也是不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放纵,当然,他也不会稍假辞色的。 对惟功,他从防范敲打,到现在是真心欣赏了。 这个小子,虽然在皇帝身边也很受宠,但确实不是妄臣的料子,现在看来还是一心想做些实事的,从在军营中的动向就能看的出来。 张居正的脾气就是谁愿意真心做事,他就青眼相加,大力扶持。 当然,前提是要效忠于他。 惟功虽不算效忠于他的私人,但从成长轨迹来看,也算是他调教出来的,和他关系匪浅,可以扶持一把。 一念及此,张居正便温言道:“你的顾虑也对,虽然改京营制度很难,但凡事都是要迎难而上,老夫也欣赏你小子这一点,别人畏难而退,你却迎难而上。上个月,我已经写信给戚元敬,提起你在京营所为,元敬说他亦知道一些,对你十分欣赏。” “哦?”惟功颇觉惊喜,他现在对自己将来仕途的打算就是到蓟镇效力,戚继光已经不在蓟镇,蓟镇总兵府在平远,也是他一心要去发展的地方,现在张居正提前替他在戚继光面前打下基础,这使得格外惊喜。 “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你虽小,但心智已经很成熟,老夫对你有厚望。二十年后,希望你是另外一个俞大猷,戚继光……不要学李成梁。” “下官是勋戚之后,做事会比普通的武臣更知分寸。” “正因为这一点,老夫才份外看重你一些!以前看你不过是个武学有底子的野小子,机缘巧合奏对称旨,老夫送你一套书,尽够抵销了,现在看来,竟是出乎老夫意料之外。”张居正看着惟功,沉声道:“现在勋戚子弟,有出息的不多,也不能这么烂下去,总得扶一两个榜样出来,你好生做,你现在的年纪,想实授游击绝无可能,倒是你那几个带过去的禁军武官,资历够了,不妨提几个做千总官,也叫你好跟人家交代。至于你么,马文约老了,暮气太重,过一阵子,你接他的坐营官去做吧!” 张居正的法子仍然是一种妥协,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惟功心中感激,但他知道张居正不是和自己私人市恩,他的资格还远不够,在这里只是谈的正经公务,事实上如果不是事涉京营制度,他的这些事,也不够资格到元辅跟前说。 内阁之外,不知道有多少部堂高官等着,阁老的私邸之中,更是每天排着长龙,惟功能经常见到元辅大人禀报事情,已经算是一种异数了。 “下官告退!” 在张居正身上,惟功可学的东西很多,精明干练,见事明白,举一反三,反应快捷,而最要紧的是他看到了一个政治家的素质。 政治家和政客不同的就是政客可能也长于谋国,但也会有相当的精力谋身,为自己或是为了家族,而政治家在很多事情上不是看不明白,却仍然按既定的方针去坚持下去,所为的就是自己的政治理念。 “长于谋国,短于谋身……” 在告退的时候,惟功默默在心里念着在后世看到的某个名人对张居正的评价,心中感慨万千。 第一百二十六章 士桢 从内阁出来之后,惟功去了崇文门店,在出了皇城门之后,他上了一辆葱绿色的马车,在车上换了一身便服。 跟着他的只是王国峰等护卫,英国公府的长随和家丁他除了来兴儿仍然一个不带。 不是自己使出来的人,他信不过,有不如无。 京城的道路高低不平,主要是中间路况很差,被大量的车马压的中间凸起,两边低洼,一旦有雨,就会形成很尴尬的局面。 两边传来一阵阵恶臭,居民的生活垃圾甚至是粪桶就在一个个路口处倾倒,这完全是后世难以想象的情形。 达官贵人们为什么要聚集在几个特殊的坊,主要也是环境因素对人的心理影响极大。 好在秋风起了,一阵阵凉爽的清风将恶臭驱除开去,但同时也带来了不少的沙尘,好在惟功坐在车上,不会被风沙侵袭。 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到了崇文门店的门首停下时,饶是惟功筋骨强健,也是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怪不得宋人还不喜欢乘轿,到明清时,达官贵人和稍有身份的人,要么坐轿子,要么干脆骑马,愿意坐牛车和马车的人越来越少了。 缺乏减震,速度又慢,不是长途赶路需要考虑雨雪天气的话,坐车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船或马,是长途旅行的首选,然后才是车。 当然,有条件的话,肯定还是坐轿子为第一。 宋人士大夫所谓的不愿驭使人为牛马的话,到了明清时,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到了门店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门店给挤的满满当当的,虽然顺字行的门店都是五开间三进七间的大店,但人实在是太多了。 有一半多的人是寄货托货,还有四成左右是来存取银子,大厅隔成两间,货和钱分开核算。 在存银取银处,雇佣了二十几个青年朝奉,最大的不过三十来岁,只有一个五十左右的是管事级别,负责最后的核对工作。 朝奉们刚来时,很轻视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有几个门店都陆续出现朝奉中饱私囊做假帐的行为,后来被一起突击核查出来,后来朝奉们才明白,这些少年不仅能骑马射箭,舞刀弄枪,还人人都识字,而且都会算术,九章算术这种入门级的几乎人人都掌握了,而且还有一些似乎掌握了更高深的记帐核对法,他们想弄鬼,纯粹是自己找死。 碰过几次钉子之后,现在这些帐花子都十分老实……当然,惟功从来不差饿兵,每个朝奉的俸禄都不低,远远高于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当然指望这些人有忠诚度是不可能的,中国的店铺都是从少年时带起,带到青年成人后才掌握了基本的技艺,是师傅领进门给自己帮忙,甚至是传家养老用的,银子一多就挖过来,品性肯定不是那种可托以心腹的,现在叫他们做事,同时在店后传授经验,十年之后,就能带出自己的一批人来了。 顺字行钱庄的生意是爆炸般的发展起来了,有赖于前几年在商业上的经营和打出了招牌,加上依托于顺字行发货存货一条龙的服务,选择存钱在顺字行的商人越来越多,眼前的情形就是明证,就在惟功眼前,最少有超过一万两的白银被存入了柜中。 八家门店,现在能调动的白银已经超过百万,今年国库的存银可能达到二百万,也就是说,惟功的这商行存银,已经是拥有过亿人口的大明帝国的库存银的一半! 钱庄存银,赚钱的法门很多,放高利贷绝对是最来钱的选择,然后是承担炉房功能,熔银铸银,从中获取利润,或是动用存款做大股本的买卖,也是来钱的法门之一。 其实最来钱的,肯定是用这些银子发行货币,用信用和本银当本钱,发行银币赚取钱息,这是最保险最为赚钱的方法之一,但很遗憾,大明的朝廷既没有这种精细化管理的能力,也不注重匠人的待遇,很难成批量打造合格的银币,更不可能有任命牛顿为皇家铸币厂主管的这种任命出来,在惟功自己掌握真正的权力之前,这等事还是想想就算了。 “东主。” “东主来了,小人给东主请安。” 惟功一路进来,伙计们都是抱拳,朝奉们是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有这么一位有身份的少年东主,朝奉们有些拘谨,但也有相当的自豪。 开始时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顺字行的这些商业上的运作,是不是真的就是惟功主导。他们都曾以为是背后还有别人,但时间久了之后,所有人才渐渐明白过来,商行的主导者真的是眼前这个高大的异乎常人的少年。 “不必多礼,大家继续手上的事情,不必理我。” 惟功在这里也很和气,没有在军营中那种杀伐之气,在商则言商,他的角色转换很成功,使得伙计和朝奉们对他都很亲近,没有太多的压抑感觉。 甚至在不远处来顺字行办事的商人们,其中有不少认识惟功的,此时也是忍不住向惟功招呼起来。 在初始创业时,惟功也没少亲力亲为,他和这些商人中不少人也很熟,干脆抱拳团团一揖。 以他现在的身份,算是格外多礼了,引的很多商人赶紧长揖还礼,然后大堂之中,一片叫好的声音。 当时京城的商行已经有了后来前店后厂的雏形,也就是说,招牌幌子上是鞋店,前头的店面果然是卖鞋的,从柜台里头进去,则是不小的院子,里头有雇佣的工人,每天进行鞋子的加工。 帽子,衣衫,很多需要手工制成的产成品,后来都是这样生产出来。 比起苏州动辄用工千人数百人的工厂来说,京城这里一般的店铺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但惟功的顺字行却是与众格外不同,因为要存货,兼有脚行和塌铺两者的功能,现在还加上钱庄,每个店都有自己的银库,所以在气派的门房里头,更是有另外一番天地。 从门店进入,往里行数十步,竟是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敞亮。 有近二十亩地方圆的房舍都被顺字行暗中买了下来,最外围的围墙和房舍不变,但里头已经是另有一番天地。 院子之中,有武库库房,还没被挑到舍人营的部下们就在这里练武,惟功会隔一阵子,亲自到每个店里去考核。门店的掌柜已经换了一批人,同样也很得力,值得信任。 武库南,则是银库,全部用砖石加固过,窗子也封死了,只留下一扇铁门,防盗和防火兼备,再往南,是伙计们的住处。 西边,是存着货物的库房,绵延十余亩地方,房舍近二百间,可想而知,这一个门店可以寄存多少货物。 “胡应嘉,”和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这些伙计们,惟功就不需要任何的客气了,他向新任的掌柜询问道:“老赵在不在,前日听说有眉目了,到底如何?” “在呢。” 胡应嘉答应着,指着大院一侧,那里有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中等个头,身形较瘦,正趴在一大堆物事之中,两手不停的在组装着什么。 惟功没有说什么,大步前行,隔着十来步,就是叫道:“老赵,老赵!” 被他叫“老赵”的回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来岁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胡须也是留的不长,眉宇之间,满是精明干练的色彩。 “都说叫你们莫这般叫法,生生被你们叫老了!” “嘿嘿,谁叫你比咱们都大这么多呢。” “老赵”带着南音,人也很和气,虽是抱怨,但也没太多的情绪,此人也是一个际遇奇特的奇人,可以说是极具传奇色彩。 此人名叫赵士桢,浙江人,但因其祖在朝为官,所以自小也是在京居住成长,后来为太学生,四处游学,在士林中也颇有几分名气。他写的一笔好字,书法号称是“骨腾肉飞,声施当世”,虽然不是什么老儒大家,但在书法上的造诣已经可以够资格卖字吃饭了。后来写的一把诗扇被一个太监买去,这个太监又将扇子带入宫中,叫万历看到了。 皇帝自己已经不能练字,但对书法的爱好倒是在骨子里的,一见赵士桢的字就爱若至宝,隔了没几天就将布衣身份的赵士桢召入宫中,一番对谈之后,赵士桢的奏对也算称旨,于是万历征得张居正的同意后,授给赵士桢鸿胪寺主簿一职,以白衣入仕,赵士桢这番际遇可叫人啧啧称奇了。 但就这么一个书香门第出身,又任文职,书法超绝的文官,居然更大的爱好就是鼓捣器物,做手工活计。 如果在天启年间,估计赵士桢将会和天启帝成为至交好友,但在万历那边他的这点小爱好就不吃香了,不管做什么,都得偷偷摸摸的来,否则叫言官御史知道了,弹劾一本,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有辱官体这一条是难免要落在头上了。 除非是奏明朝廷,以正经名义研究某种武器,这个倒是可以,只是赵士桢现在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喜欢天马行空的想到什么做什么。 张惟功也不知道这厮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鲁密铳的大规模的仿制者,迅雷铳的发明者,国朝和宋应星齐名的大家,明末奇人之一,他只知道,这厮不用真心浪费,这一番鬼才,不可白白叫此人虚掷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前进 “老赵,怎么样,东西做得了没有?” 赵士桢是嘉靖三十二年生人,现在已经二十六岁,比起惟功大一轮还多,被老赵老赵的叫着,其实也真是没脾气。 当下只能翻翻白眼,对惟功没好气的道:“做得了,这东西你讲的稀里糊涂,还好老哥我不是白给的……你可以拿去试用一下,估计不会差。” 赵士桢也是在宫中伺候差事,几乎每日都入宫的,当然不一定天天见得着皇帝,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天半个月,反正皇帝想起要看字画时,总是能想起叫此人陪同,就算自己不写,有这么一个高手陪着一起观看,皇帝心里的底气也是足些。 一来二去,赵士桢和惟功这个亲从官也是熟到不能再熟,彼此建立了很深厚的交情出来。惟功一年前就通过讲说,画图纸等诸多办法,请这个鬼才给自己做一套东西,时隔这么久,赵士桢经过多少次的试用修改,此番既然他说可行,那是多办可以了。 惟功强忍欢喜,打量着赵士桢手头的东西。 这一套器物,一米多长,由硬木和铁片打造镶嵌而成,左右两侧又有半米长的延长,看起来怪里怪气,根本叫人想不到它的用途。 “用它就可以实行前轮圆滑转弯,因为它可以同时控制前轮的两个轮子进行小范围侧转,只要驭手扳动主轴就可以了。” “多谢,多谢!” 惟功深深长揖,笑道:“老赵,你可帮我解决大麻烦了。” “我不知道你弄这个有什么用?”赵士桢是智商超绝的一个奇才,当下只懒洋洋道:“惟功你这么欢喜做什么?马车这东西,四轮肯定比两轮拉的多,但你要注意前后轮负重的分配,不然马力难以拉动太重的大车,还有,后轮要加固,不然的话,重量上去轮子吃不住劲,会翻车的。再有,不论如何,道路通过还是两轮的小车方便,当然了,独轮车更方便,真不明白,你这个聪明人想起搞这个玩意做甚?说是你这顺字行在京城送货,我竟大不以为然,这四轮车拉的再多,京城道路上多少民居和行人,你跑又跑不起来,不少地方过不去,还真不如现在用的两轮车方便呢。” 赵士桢长篇大论,但惟功也只是认真的听着,和这厮交谈,经常会有火花四溅的情形,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比如车辆通过性,车轮固化的思路等等。 他请赵士桢做的是四轮马车的传动转向系统,说来复杂,其实就是一根主轴加两个辅轴,加在马车前端,可以控制两个前轮转弯,四轮马车这个欧洲大陆的产物,就算提前在中国大陆的土地上诞生了。 说来也怪,四轮马车,板甲,挽马耕地,这些明显很先进的东西却不能在中国出现,而且出现了也不能推广,现在欧陆过来的东西只有葡萄牙人的佛郎机炮,这东西也是当时最为先进的火炮了,由炮管炮身子炮三段一体形成,发射之前,在子炮充满弹药,然后将子炮放入炮管,点火击发,炮身由青铜铸成,设计合理,炮管上有射击瞄准用的准星,比起大明自己铸的大将军炮虎蹲炮先进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但现在这东西已经是几十年下来了,欧洲那边早就更进一步,几十磅的重炮早就铸成多少门了,大明这边仍然是在仿制之中,并且由于管理不善,工艺越来越落后,到天启之后,因为战争的原故,红夷大炮的铸造才猛增,并且工艺迸发式的进步。但,已经为时已晚。 大明好歹还不拒绝进步,到了“我大清”就是骑射安天下,拒绝任何学习的机会,那种傻子式的行为不提也罢。 惟功虽然不是什么专家,马车这东西倒是见过实物,也曾经看过一些研究文字,在中国四轮马车不曾出现和大规模使用,前轴传动转弯系统不曾出现过是一重要原因,两轮马车,在此时都是硬转弯,需要的幅度空间很大,当然舒适性就不存在了,拉货的重量也很低,超过一千斤,拉车的骡马就很吃力了。 限制马车的原因还有就是道路,道路失修,路况不佳,是十分限制车辆出行的最重要的原因,就算在王朝兴起时兴修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肯定也是败坏不堪了。 现在的大明,除了少数军用驰道和南北漕运的主干道,多半的官道肯定都是不宜通行的。 至于南方水网纵横,更利于船运不利车运就更加不提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独轮车,因为中国人口众多,独轮车这种负重最轻在一二百斤,多则三四百斤的小车纯粹用人力推动,虽然损耗很大,但不缺的就是人,而且这车的道路通过性就不是马车能比的了,只要人能走,这车就能过! 种种原因使得四轮马车没有在中国出现和流行开来,但惟功仍然是在四轮车上花费了不少心血和财力物力,原因也很简单,他用的着。 往南方,可以考虑未来发展海运,而他的顺字行想在九边和北方成为一支垄断性的商业力量,进而成为影响朝廷军政,他就非得把顺字行的网点铺设开来不可。 西到甘肃,榆林,延绥,再到固原和大同,再是居庸关和紫荆关,然后是宣府,蓟镇,山海关,宁远,辽阳,广宁,南下是昌平和保定,大名府,一直到开封为止。 这是陆路的网点线路,和水路通州到德州和临清彼此还可以交叉,弥补枯水时期水运不足的短板……惟功心里就是有这样的大手笔在,一规划,便是半个中国。 当然,现在的他也是有这样的财力和物力了,顺字行在进行钱庄业务之前一年纯收入就接近四十万两,钱庄业务进入之后,最少能年入近百万,有这么充足的财力当后盾,他有什么不敢想象的? 现在只是需要等待和时间,他要经营自己在地方上的人脉和势力……在大明经商做事,肯定不仅仅是财力和商业上的考量,更多的时候是自身实力和势力的延伸,势力到哪儿,网点才能铺到哪儿。 “这东西我自然有大用处,老赵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考虑再三,还是制作为宜啊。” “这是你的事了,我可懒得管。” “不不,还是你的事……”惟功呵呵一笑,拦住了想走的赵士桢,嬉皮笑脸的道:“不把事情做完,你就想走?” “嘿!”赵士桢无奈道:“耍起无赖了是吧?” “管你怎么说,反正这后轮加固之事,由你出手帮我了。了不起,我帮你多买几幅宋人书法条幅送你便是。” 惟功和赵士桢的合作是不谈钱的,赵士桢是技术天才,人格上也是有名士的臭脾气,没有讲情只讲银子,他能将你送的银子丢到院墙外头去,好在他有爱好,山水字画都是花钱的东西,有这些送给这怪才,也尽够了。 “好吧……”赵士桢无奈答应下来,想了一想,道:“看看打成一圈钢圈,套在车轮之上加固的法子怎么样。” “说来简单,做起来怕是难,但问题不大。”专家就是专家,赵士桢一下子就找到问题的实质,看来迎刃而解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多谢,还请尽快!” 惟功又一次深施一揖,整个京城,能当的起他这般左一次右一次深揖而拜的,真的没有几个人。 …… “朱尚峻,朱尚荣,马士及,王当,你们几个全部不合格!” 周晋材如雷般的吼声已经成为很多舍人的噩梦,又过了十天时间,眼看已经到了八月底,舍人营中的训练仍然是如火如荼,一点儿消停下来的迹象也没有。 一千多舍人,现在已经被淘汰了七百多人,加上张惟功补进来的人也不到六百人,现在干脆没有编成司的编制,只有一百一十二人的局,一共是五个局,都没有满编。 被点名的是第二局的人,算上他们,不合格率是两成,也就是说,今天中午大家只能用两个馒头来充饥了,连肉汤都喝不上一口。 看到马世龙等人恶狠狠的眼神,朱尚峻几个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阵子,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人退出,很多人真的坚持不下去,这么练法,他们根本看不到能撑过去的希望,哪怕是马军俸禄再优厚,前途再好,他们也是决意退出。 对退出的人,惟功下令不加挽留,只要有人说坚持不下来了,立刻就有人拿来纸笔,签了字画个押就能离开。 朱尚峻每天都看到有人离开,他简直要疯了。 他不是不想走,开始严训之后,第一天他就想走了。他的体能并不差,但意志力极差,这是当时勋贵武官子弟的通病,他们营养很好,还有家传的武学底子,但几乎没有几个拥有强悍的意志力。 朱尚峻这一伙当然也想走,可惜,他们走不了。 都是身上有使命的人,什么抚宁侯成国公定国公镇远侯泰宁侯,这些小子多半是各家放在这里的眼线,京营就是这些勋侯世家们的禁脔,哪怕现在不出手,也得随时掌握这里的动向,还有什么比在舍人营里头放几个眼线更便当的事? 所以朱尚峻早就想走,哪怕开革也愿意,但他是打死也不敢,一家老小的富贵荣华都在人家手里,朱岗这个侯爷又不是好相与的,一怒之下要了他的小命也不是不可能,这么一想,全身冰寒彻骨…… 走?这事情,想也别想!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先进 第二局一百一十二人按小队坐着,每个小队是一个小圈,小圈套小圈,一百多人套成十来个小圈。 各人的坐姿都很标准,两腿盘着,腰杆笔直,哪怕累的只想躺下来,但没有人敢这么做,教官们都在四周站的笔直,两眼一直盯着,稍有一些逾规越矩的行为,被记了下来,人数超过两成,晚上就等着在肚腹如雷鸣的难受中度过吧。 累了一天的人再不能吃上晚饭,不亚于被拖了去打一百军棍。事实上很多人宁愿被打一百军棍,也不愿晚上没饭吃。 那群拖后腿的家伙,已经涮马桶涮到吐,这还不止,天已经凉了,前天晚上朱尚骏睡的正香,突然一桶冷从在他铺上浇了上去,从头凉到脚。 这是人家的报复,教官知道了要严查,毕竟军中是提倡友爱的,涮马桶可以,但在铺上浇水这种行为就过了界限,应该予以制止并严惩的。 但朱尚骏却是自己主动请教官放弃彻查的打算,将这件事的苦果自己咽了下去。 已经每天拖后腿,连累弟兄,再不要脸把这件事捅上去,把人彻底给得罪光吗?稍有理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这么光棍,往他铺上倒水的事情是没有了,但每天还是没有人理他,无人同他们几个说话,也没有笑脸,一群落后份子自己也没有什么心气说话,每天都是臊眉搭眼的,谁有精神再吹牛打屁聊天解闷来着?凭白又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妹的……老子已经出尽全力了……”坐在地上,百无聊奈的等着发馒头,朱尚骏咬着草根,看着不远处的几个教官,心里恨恨的想。 以他的秉性,为了保命,这一阵子真的是在营中拼了老命,每天训练都是出尽全力,有时候中午吃饭和休息的时候,嘴里含着馒头块,人就歪着头睡着了。 打从娘胎落草到长到现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好歹是生在官宦人家,何尝吃过这种苦头来着? 真真是哭也哭不出来。 但怎么努力,跑圈就是跟不上,站队就是站不平,也跟不上教官变阵的哨子……真是他娘的活见鬼,在这十来天功夫里,朱尚峻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个弱智,傻瓜,白痴,低能儿…… 这些话都是教官骂自己的,但朱尚峻等一群落后份子,实在是觉得骂的不亏,以前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瞧不出高低上下来,甚至是只凭你家是都督,我家是都督同知,或是你家是侯府旁支,我家是伯府,但你家的侯府从正统年间没有掌过权,我家虽是伯府,却是在嘉靖早年领过西官厅选锋,所以实权大过你家……纨绔勋贵子弟,平时也就是比比这个了,要么就是比蛐蛐,比家戏班子,比身上穿的衣服,熏的香,涂的粉? 那些东西,朱尚峻现在隐隐想起来时,竟是觉得有点儿脸红……自己当年怎么就这么娘娘腔来着? 明明是七尺多高的将要成年的汉子,生生打扮成小娘一样,勾心斗角,斗的也不是自己的本事,斗的是家世,祖上的荣光,和自己有什么半拉关系? 若是两个月前,怕是当时的朱尚骏打死也不会想到这些,有些东西,说起来是硬生生被这群教官灌输进来,也是被那些有出息的同伴们影响,但就是这么真的深深扎根到这些以前被人看成是一团烂肉般的没点出息和志向的纨绔子弟们心底里去了…… “除了第二、六、八这三个局有两成不合格,只能吃馒头,其余各局不合格率都在一成以下,可以入内了。第三、五这两个局新丁为多,虽然不合格者在两成,也可以比照一成惩即可!” 随着周晋材的宣布,有的局沮丧万分,发出低低的叹息声,有的局则是嗷然一声欢呼,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放松和欢喜的神色来。每日考核到一周周末的时候还会有总考核,优胜者有奖,负殿者就等着在东厕一起会合吧,每到这个时候,胜者欢欣鼓舞,负者垂头丧气,同时也是会激起一股好强之气出来。 哪怕是最废物的男人,在这种时候,不起争胜之心,不想成为胜利者,那肯定是没**的货色,恐怕也早就离开这个军营了。 第三和第五局确实是新丁多,但不合格率反而比第二局这样的老局要少的多,因为除了一半是从京卫中的贫寒人家中选的质朴少年之外,还有一半是顺字行中抽出身来的伙计,惟功在七叔张元芳的帮助下,给这些少年伙计们也弄的军籍官身,正式有了各卫舍人的身份,所以这几个局虽然九成是新人,但也就前几天有超过三成的不合格者,半个月不到,就已经将普通的各局甩在身后了。 “本周的第一名为陶百总带领的第一局,大家鼓掌!” 鼓掌,也是舍人营的花样,开始不习惯,觉得十分嘈杂无趣,到了此时大家都适应了,一听到周晋材的话,所有人都噼里啪啦的鼓起掌来。 第一局的一百多个弟兄都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是挺胸凸肚,十分得意。 这个局的局总是陶希忠,为人大气,虽然不似周晋材武艺最高,但心思细密,带领部下出尽全力,因为有担任掌柜的经历,处理大小事情都很周到,年纪虽然不是最大的,但在这个局里,不论是哪个舍人,提起自己的百总来,都是十分爱戴拥护,在这种氛围之下,人人向上,第一局已经是连续三周取得第一了。 “第一局第一旗第一队所有队员,出列!” “是,所有队员有了,正步向前,出列!” 在陶希忠的命令下,第一队十二人一起从队列中向前三步,十二人排的整整齐齐,犹如刀锋切出来的豆腐块,令人看了就赏心悦目。 训练一个多月了,最少在最简单的几个队列训练上,第一队这样的顶尖小队已经是毫无问题,甚至水平还在后世的普通军队之上了。 “本局之中,第一队在本周最为出色,无一人不合格,考核皆为最上,每人戴花一朵,宿舍门前可插红旗!” 这些花样毫无疑问是惟功的发明,戴红花插红旗,他是把督促小朋友们好好学习的招数也全用上了。 “多谢局总鼓励,第一队会继续努力!”在队官郭增耀的带领下,第一队十二个人一起大叫出声,虽然只有十二人,但声势居然也是不小。 “好了,跨立,请大人替你们戴花。” 这样的日子,惟功是一定也在场的,此时就是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台前来。 练兵这段日子,他也是没少亲力亲为,只要不是事情忙到不可开交,他都会在营里头,甚至为此耽搁了入宫面圣也在所不辞,带着部下们跑圈,一起饮食起居,在技艺训练的时候,他更是经常手把手的教导大家。 他的一身超凡的本事已经将这些舍人全部折服,朝夕相处,更是使得他的威严和对舍人们的关爱都深植于众人之心,威望,就是这样渐渐竖立起来的。 在惟功的左手侧,王国峰亲手捧着盘子,里头放的是十二朵红花,全部是惟功叫人到绸缎店里用最上等的料子制成的,看起来就是显眼夺目,十分的漂亮。 惟功先是站在郭增耀对面,郭增耀也是个黑大个儿,此时看着惟功嘿嘿直乐,倒也没有太多的拘谨和畏惧,可以看出是个傻大胆儿。 惟功手持绸花,将花别在郭增耀的纽扣眼里,端详了一下,感觉戴正了,这才满意的离开,继续给下一个士兵戴花。 大明军人,最标准的军装当然是大红色的鸳鸯战袄,由此还衍生出鸳鸯对襟罩甲等甲衣,而边军营兵则是与卫所军的装扮有所不同,他们头上戴折上巾而不是毡帽,穿着的也是短罩甲和皮靴等利于做战的劲装,骑兵则是以对襟棉甲为主,少量的鳞片铁甲为辅,将军们则是穿着山文甲,平时穿着武官的袍服,至于京城中的禁军甲胃最为精良,鸳鸯罩甲是标配,还有镀银的锁子甲,对襟铁甲等等。 舍人营的舍人都是未来的武官,平时有专门的袍服可穿,兵部新发一批,加上营中武库还藏着几百领老旧的对襟棉甲,装备算是不错了。 但惟功还是给每个人都发了两身作训服,一天一换,有时候甚至一天两换。 灰色主体,立领,领用纽扣束紧,然后胸前双排扣下来,到中间用卡簧腰带束紧,这是上衣。 教官们的胸前有四个兜口,可以放置物品,舍人们则全部是两个下兜,没有上兜。 衣服做的十分有形,比起松松跨跨的鸳鸯战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裤子则是上肥下瘦,适合训练时跑圈用,鞋是发给的跑步专用的,鞋底用皮,鞋帮用多层布纳出来,虽然和后世那种专业跑鞋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算是划时代发明了。 这么一身军服穿在身上,精气神就上来了,很多舍人在放假的时候不换回自己的袍服,穿着这么一身回家,招摇过市,居然有不少人围着观看,都是啧啧赞叹。 第一百二十九章 阴毒 作训服之外,惟功还想给这帮家伙做军常服,形式一样,但用的纽扣是铜制,军服的料子也用更好的,穿在身上更显威武。 还有军靴,也要用皮靴,高可及膝,这些少年都是高高大大的,体形十分匀称,穿着这么一身,加上佩的直刀或是宝剑,走在街上,回头率不要太高。 大明的武官,被压的如乞丐一般下作,惟功现在想做的,是一点一滴,从很多方面提高军人的荣誉感,最少,先从自己做起。 在他亲手佩戴了红花之后,郭增耀这一小队舍人个个都是高兴的满脸放光。 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现在的他们,已经视惟功为真正的核心,是他们的主心骨,得到惟功的承认和奖励,尽管是一朵普通的绢花,付出的是整桶的汗水和辛苦,但也是叫他们觉得值得。 “入老郭他娘的,老子看的好生嫉妒。” 马世龙坐在地下,看着不远处戴花的郭增耀,眼里都要滴出血来了。他无比嫉妒,甚至连掩饰自己这种嫉妒心的想法都没有,这帮家伙不仅仅是戴花,还会有红旗入户,插红旗就代表一周之内,他们是这个营里最光彩的集体中的一员,每个人路过的时候,都得对那杆红旗打敬礼,打了敬礼之后,才能再离开! 卫生,内卫、仪表……除了训练硬指标外,还有很多各方面的指标,包括衣服洗的干不干净,被窝是不是叠了,叠的方不方,也不知道大人是哪来的那么多门道,把个被子叠的四四方方……天知道马世龙一伙是怎么从叠被子这关过来的,大人亲手教就教了好几回,后来为了害怕早晨起来叠被子,这些西北和宣府大同各地的将门子弟吓的不敢睡觉……最少是不敢打开被子睡觉,每天都是将叠的四四方方的被子放在脚头,不打开,第二天整理一下床铺就可以了。 后来这种行为被教官们发觉了,所有参与者被记不合格一次,那一天几乎人人都没捞到饭吃,空着肚子坐了一响午。 种种考核层出不穷,还有很要命的就是知识考核,每天都得认五个生字,第二天检查,记不住的就记录下来,连续三次记不住的就记一次不合格,很多训练时生龙活虎的家伙,到了晚上文化课时,去寻死的心都是有。 就这么嗑嗑碰碰,跌跌绊绊,居然也是坚持了下来,到现在这个时候,虽然每天还都有人离开,但不少人已经相信自己能挺过去了。 只有深知惟功训练方法的那些教官们心里明白,还真是早的很呢……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转变,被迫留下来,心底里的恶气越来越足,火越来越大,恶念越来越深的,也真是很有几个呢…… “大人,郭雀儿,张博,李伟这几个都不稳当,这几日每天都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肯定不是说什么好事。” 签押房中,王国峰站在惟功的对面,用着以他年纪来说十分老成的口吻和语气,向惟功汇报着最近的情况。 近卫,刺探,情报收集,王国峰已经是惟功的左膀右臂,当然,惟功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也是不小。 “好,继续盯着!”惟功沉思一会,吩咐道:“要不惊动他们,由得他们发动,我们后动。” “是,我明白了。” 王国峰向来明白惟功的心思,不需要说第二句,立刻就明白过来。现在大动干戈,可能会抓到一些人,但很多可能跟进的人就吓缩了,不如引而不发,外松内紧,等敌人发动之时再将这些势力彻底铲除。 “我希望军中是在战时上下分明,令行禁止,在平时,可以视袍泽为兄弟,互相交给后背而信之无疑。” 惟功卡着手,沉声道:“所以对害群之马,绝不姑息,务必要铲除的干干净净!” …… 午间吃罢了饭,惟功在营中无事,开始布置下午的技艺训练。 现在他的部下还没有战马,所以“骑射”这两个字,其中骑这一项,进行的十分困难,他在京城搜罗了几十匹战马,重金购买过来,做为每天训练用马,每天只能是按局训练,排不到的,就只能练其它的技艺。 枪术,槊术,矛、剑、戟、斧、长刀、腰刀,冷兵器错踪复杂,在戚继光的营中,连同火器在内,各种兵种有数十种之多。 再加上阵形的训练,这使得指挥者需要关注的地方太多了,对能力的要求倍增。戚继光本人可能没有什么问题,但他的继任者想按他的法子练出一支强军来,困难太大了。 在戚继光之后,他的部下曾经入朝做战,在攻克平壤之役中立下很不错的战功,但在那之后,南兵中就以广西南兵和西南的川兵中的石柱兵为强,浙兵渐渐消失在历史舞台中了。 究其实质,还是太杂。 “兵贵杂”这是戚继光的话,对他来说越杂他指挥的越好,但对普通的将领来说,太杂了就难办了。 对惟功来说,他很自信自己的能力,但也不相信自己是兵学奇才大师戚继光一个层面的人,所以他设计的马军就是他自己知道的最简单而犀利的战法来训练。 首重长枪,他的部下,每天最重要的技艺就是训练长枪术,然后是刀术。 刀砍凌厉,枪扎重伤,练好这两样,强兵的底子就有了。 箭术也很要紧,这些舍人都有不错的底子,惟功希望将来带他们出征时,能借助这些部下,短时间内,能训练出大批的骑射手。 明军的一个误区就是在火器不合格之前,过度依赖火器,忽视了冷兵器和弓箭,太祖当年定下的规矩,一个百户最少有四十长枪手和三十个弓手,可惜到现在为止,长枪手沦为炮灰的角色,其重要意义完全被忽略,弓手则培养远远不足,根本不能满足所需。 当然惟功也不会在有火器的情形下大量培养弓手,只是在目前来说,他希望有一支骑射俱佳的骑兵精锐掌握在手中。 “开始吧!” 午间休息的时间很短,周晋材一直在等候着,等惟功将下午的训练计划定下来,他行了一礼,便是手持计划,开始向其余的教官一起布置下去,过不多时,校场之中,就传来了一阵阵响亮的吆喝声。 “大人,这么练下去,虎狼之师必成啊。” “我大明王师无敌于海内时,军兵不过五日一操,以大人这样的练法,实在罕见。” 马宏峻和杨英几个老百户官都是军官世家,见识广博,此时在惟功屋中,看到校场上训练时的情形,虽然天天看到,但也是由衷感慨。 惟功笑道:“这算什么?普通士兵也能这样练法,得雄师十万,海内可平服。但所需费用,恐怕也是天文数字。” 这其实仍然涉及精锐职业军队和素质不高但数量极多,驻地宽广的矛盾,也是俞大猷等将帅和文官的矛盾。 地域广大的大明不需要特别精锐而人数较少的强军,毕竟机动性上不能保证,同时文官也没有信心能压服这样的军队,而养一支数量强大,分驻各处,遇到情形随时能以多击少,将乱源消弥在萌芽状态。 两种争执的结果肯定是文官胜了,明朝一直到亡国时,才出现山海关铁骑营这样的精锐,但很遗憾,这种职业化的精兵已经不是朝廷掌握,是关宁这样的藩镇掌控了。 这反而是从一个反面印证了文官的忧虑,职业化的军队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很容易被个人掌握住,成为藩镇。 想到这里,惟功也是陷入沉思之中。 …… “我是受不得了。” “朱尚峻这厮没用,侯爷深为失望,已经发下话来,就靠我们哥几个了。” “放手干吧,现在这张惟功已经得罪了太多的人,事情一出,肯定是群起而攻,到时候,我们就是立下大功了。” 已经是起更时分,军营中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训练强度大,每天天黑之后不久,学完文化课,教官和百总们分别记录下当天的事件之后,所有宿舍都吹灭油灯睡觉,只要灯一灭,准定就有人开始打鼾了。 在这个时候没睡的,实在也是身上有极要紧的任务,不敢睡。 而且,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十足的亢奋。 “桐油每人拎一桶,到处泼,一起点火,火一起,咱们几个就窜,甭也被饶里头去了。” 郭雀儿是无赖气十足的一个舍人,燕山卫指挥的世职,不过其家早就败落了,这厮大约是一直在市井中混,一身的无赖青皮气息。 能在营中坚持到现在,所谋图的当然不是小事,纵火烧营,烧死几十个上百个,事情闹大了,背后那些等着捉惟功痛脚的大人物们,当然就能出手了。 一击致命,虽然法子损阴德,阴狠毒辣,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门心思干到底了。 “快些,干完这事,咱们就等着富贵一生吧。” “干了!” 十几个身影迅即汇合到一处,然后又迅速分开,每个人的手中,都是提着点火用的物品,自家富贵在前,就算烧死一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也是顾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章 激发 就在郭雀儿等人四散活动之时,整个舍人营中,突然同时亮起过百支火把! 火光大盛,顿时将大半个军营照亮。 同时鼓声大起,值夜的舍人们敲响了身边的大鼓,作为警讯。 在火光中,十来个身影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若木鸡的站在场中,手中还提着引火物和桐油等物。 响声中,营中的舍人们纷纷起身,一看到场中的情形,所有人都明白过来。 郭增耀等人脾气暴燥,指着场中人就是破口痛骂起来。 “他娘的完了,快四散逃走!” 若是别的营将,郭雀儿一伙还敢投降,乞求上头审判,了不起判远戍辽东,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舍人营的营将却是与别营不同,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一群人丢了手上东西,开始四散而逃。 “追!” 郭增耀火性上来,披着中衣赤着脚,就想到校场上追人。 “不必!”马世龙拉住他,摇头道:“这情形明显是把总大人布置的,你上场去只是添乱,等着瞧吧。” 郭增耀按不住,还想上,但弓弦响动的“绷绷”声已经响起来了。 还有马匹奔驰的声响,众人看去时,却是惟功亲自策马,手中持着那柄漂亮的金雕弓,从插袋中,不停取出轻箭,搭在弦上后,几乎没有瞄准的时间,一箭过去,便杀一人。 马蹄翻飞,弓弦不停的绷响,几乎是每响一声,必杀一人。 “饶命……” 郭雀儿是首领,逃的最快,但惟功箭箭都必中,他心胆俱裂,只得回过头来,跪下求饶,一边哭号,一边请惟功饶他一命。 “晚了,害群之马,必杀!” 惟功手中弓弦继续响着,一支轻箭准确的射入郭雀儿的嘴里,从后颈透了出来,一蓬血雨,在火光的照亮之下,以诡异的曲线,抛洒在地下。 十余人,几乎是眼睛眨一眨的功夫,已经全部被射杀在当场, “枭首下来,挂在营门处示众!” “是,大人。” 校场和军营各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周晋材等人应诺的声音显的特别的响亮。自上次杀王抗等人之后,这一次又诛杀十余人,所不同的就是此次是惟功亲自出手,神射如斯,令众人大开眼界,而心狠手辣至此,也是在众人心底种下了畏惧的种子。 “入娘,大人射术已经是入神了。”郭增耀这样的夯货都是吓的不轻,下意识就压低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在他身边,还真听不清他说什么。 “安静,大人要说话了。”马世龙轻声提醒着,星光和火把的亮光之下,可以看到惟功将骑弓收好,策马往宿舍这边过来。 “今日之事,是发觉了这些人要在营中纵火,这样的罪过,只能处死,没有商量的余地。本官并非嗜杀,但军中袍泽,必须要铲除这样的害群之马,这样才能有兄弟友爱之情,所以本官对这等人的态度就是发现一个杀一个,绝没有第二个选择!” 惟功一时说毕,冷然扫视诸人。数百人都是站在各自的住处门前,在惟功的目光之下,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惟功看了看众人,暴喝道:“抬起头来!” 在众人抬头之后,他才深吸口气,喝道:“都是军人,未来的大明军官,将领,只要心里没鬼,不做这种伤害同袍的事,坦坦荡荡,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要低头?我是你们的上官不错,我主持营中所有的事务,但我亦是你们的袍泽,非军务之外,便是我也不能随意辱骂你们,役使你们,你们是军人,不是我的家奴,也不是任何人的家奴!不要随意低头,听到了吗?” 一番话,说的这些少年都是热血沸腾,所有人都是抬起头来,目光也是变的无比坚定。 在马军营中,是没有什么人行跪礼,尽管按大明礼制,武官对该管上司回禀公务时,按礼是需要跪下回事的。但在惟功这里,任何人都不需要行这种礼节,作养军人气息,就是从这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来的。 “跟着把总大人,心里确实痛快。” “没错儿。” 第一个出口附合郭增耀的居然是朱尚峻,他一接口后,自己都是楞了一下。 众人看看他和一脸错愕的郭增耀,都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笑声很快中止了,教官们都是过来,吆喝着大家赶紧休息,周晋材黑着脸骂人:“事儿都完了还他娘的傻站着做甚,大人箭术就这么神,以后长见识的机会有的是,与其发楞,不如想想明儿怎么练……赶紧都去挺尸去!” “这黑厮好生可恶。”郭增耀一边往里头去,一边恨恨道:“真想找机会修理他一顿。” “你打的过他?”刚刚出声之后,朱尚峻都活跃的多了:“整个营里除了大人就是他,你差远了。” “大人咱是不想了。”惟功的骑射和刀术拳法已经叫郭增耀这样强势的少年都熄了追赶之心,武学上的差距太大了,但除了惟功之外,这人是不会对别人服气的:“迟早有一天,老子要将那黑厮踩在脚底。” 别人都不出声,但这些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郎们,却都是暗中握了握拳。 对他们的训练之法,惟功也是有意激发他们的好胜心和荣誉感。勋贵少年,再贫寒的人家也不大好用俸禄来激励,除非惟功有叫他们封妻荫子的实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舍此之外,便是激发他们少年血性和好胜心,将他们身上正面的一面激发出来,负的一面驱赶出去,现在看来,效果十分明显。 连京营中的勋贵少年都能被他训练成这般模样,看到这些少年十分听话的回去休息,连杀他们的十余同伴,这些少年不仅没有鼓噪不满,反而都是站在惟功这一边,情绪十分冷静,惟功的双眼之中,也是充满自豪和满意的色彩! …… 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营房外头,顿时又成了京中一景。 “好家伙,手太黑,太狠了!” 闻信而至的马守约气急败坏,当着众人之面对惟功道:“张大人,一晚诛十余人,京营之中,百年未尝闻有此事,就算是都督,监军太监,又或是总督京营的公爷,也没有说一下子这么手狠的!” “法度所在,下官不得不然。”惟功安然道:“不然的话,军纪岂不是形同虚设?” “算了,我不同你说。” 马守约已经望花甲的年纪,现在所求的就是安稳度过最后这么一点时间,退休之后,管你怎么闹腾! 他阴沉着脸,对惟功道:“张大人先行回府去歇着吧,把总由本官先兼着,等奏上朝廷有了明确处断之后再说。” 马守约身为坐营官,对下面的两个把总确实是有处断的权力,上次惟功杀了几人,马守约就深感不安,后来京城中风潮大起,在马守约看来,也是被英国公府强力按了下去。此番又杀十余人,全部是三品武职官员家里的舍人,这个祸惹大了,篓子也是捅大了! “一切如大人所说,下官告退。” 惟功洒然一笑,向马守约行了一礼,果然到签押房取了自己的物品,告辞而出。 他这么痛快走了,马守约心中反不痛快,原本笃定的心里,一时也是有点犹豫起来。在他身边的步军把总郭守敬道:“大人,张惟功不是没有背景的人,是不是有点儿冲动了?” “唉,本官也有点后悔。” 马守约想了想,还是断然道:“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益于事,再者说,张惟功种祸不浅,他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这样做事是取死之道,本官现在赶他走,未尝也不是救他呢。” 郭守敬并不以为然,但马守约是坐营官,他也只能默然。 “大人,训练怎么办?” 惟功离开时,马宏骏和周晋材等人都追了上来,惟功是主心骨,没有他在,这个舍人营就没有了倚仗。 “放两天羊吧,这阵子大家也很辛苦了。”惟功想了想,吩咐着。 “就两天吗?”周晋材问。 惟功事前和张居正沟通过,知道张居正对自己是支持的,当下点头微笑,答道:“呵呵,最多也就一两天功夫,放心吧。” 有他这样的保证,众人才放心回转,但无论如何,所有人脸上都是显露出担忧的色彩来。 众人给惟功送行时,军营中的舍人们也是神色复杂,他们在惟功手里几乎是苦不堪言,几乎难以忍受,但在此时,看到惟功被马守约解职回家时,众人心中惟一的感觉就是郁闷和不舍。 “朱尚峻,这下你们几个痛快了吧?” 军营中都不是傻子,朱尚峻一伙人死挺着不走,原因是为什么,不少人心里都是明白的很。看到惟功离开之后,有人心中不痛快,便是出声讽刺朱尚峻。 “恰恰相反。”朱尚峻由衷道:“就算是吾辈,此时见大人被免,心中也不免难过。” 此语叫人愕然失惊,但看看朱尚峻几人的模样,却也没有一丝作伪的模样,确实是发自真心,诸人顿时无语。 马世龙先前沉默,此时方道:“我观大人做事,向来胸有成竹,恐怕不久之后,就会返回,大家安心等候,不必焦虑!” 第一百三十一章 车战 自马军营出来之后,惟功不愿回英国公府……这阵子张元功一直在考虑叫他归宗之事,这事情十分麻烦,弄的他不胜头大,他是真心不愿归宗,此事的阻力可想而知会很大,而他真的成了嫡国公之后,未来混好了也就是下一个朱希忠,位高而权不重,大明就是这样,国公侯伯一类的重臣可以是名义上掌总的,但做实事的是京营副将,参将等将领,戚继光和他的父亲就先后担任过京营副将,他们这些外地来的世职武官,反而是真正能做些事情的。 所谓大小相制的奥妙,就在其中。 惟功现在的身份是小臣,反而能有权力做事,做一些革新之事也不太犯忌,若是身为国公还这么大胆揽权,弹劾他的弹章就能把英国公府给淹了。 身为大丈夫,已经尝到权力的滋味,他不愿留在英国公府中,冬天怀抱暖炉,听戏看杂剧,玩小厮丫头,喝的大醉,周而复始这么度过一生。 这个时辰,到宫中也晚了,惟功想了一想,倒是想起一个去处来。 “去京南大营!” “是,大人。” 惟功一声吩咐,策动他跨下战马,往着京南的神机营车营的大营而去。 前一阵子,宣府总兵官马芳回任,马帅对惟功的帮助极大,马家父子临行之际,惟功当然是亲至送行。后来辽东的祖承训领了旗牌离开时,惟功更是置下最上等的酒席,替这个辽东将门中的重镇世家的后起之秀送行。 此人现在这般年轻已经是参将,未来几年之内可能做到副总兵,前途不可限量。最重要的就是祖家的地盘是在宁远,影响力一直到宽甸堡凤凰城一带,是仅次于李家的实力将门,未来惟功对付辽镇时,希望能多一分助力,少一分阻力。 当日结识的武将还不止这两家,迎来送往,这一阵子,在纯粹的边军武臣之中,惟功颇为结交了一些人。 俞大猷则是留了下来,这阵子一直在忙碌编训车营之事,朝廷将这个老将留在京城还是有考量的,虽然俞大猷自己的愿望是退休,希望朝廷重用他的儿子俞咨皋,但朝廷对俞咨皋并不算看好,只授给了一个福建游击的职务,放回这个少将军,由他自己去福建发展去了。 而俞大猷则因为对车营的独到造诣,加上是指挥过战车对蒙古人实战过的宿将,朝廷将他留下来,编练神机营中的车营,也算是希望京营重整振作的一种期盼了。 此事已经有不短时间,惟功这阵子一直也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不及去探望,此时马守约赠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闲,不去看望一下老将军也就说不过去了。 毕竟,他现在在枪术和剑意已经完全的入门,剩下的就是技巧方面的磨练,仅次剑意来说,他已经不在当世任何人之下! …… 京南大营占地极广,北京城驻军极多,最盛时超过七十万人,当然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外地的班操军,结束班操后还要还乡,但在京城驻守时,当然也要提供给这些军人住处,不能叫他们睡在城外或是大街上,后来大明由盛转衰之后,班操军上京多半是修筑城墙和陵墓,驻在城中的时候反而少了,京中的几处大营,帐面数字都从五十万人落到了二十万三十万,而实际人数也就是十余万人,其中还有相当是被占役使用,根本不在营中居住,在营居住的,多半是老幼皆有,一家老小一起住在营中,做小生意买卖的比比皆是,原本庄严肃穆的京营已经和民居菜市场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就是京营的现状,一点儿不带夸张的,帐面上二三十万人的军队,两万精兵也拉不出来,不然几十年后崇祯在清兵兵临城下时,连流氓头子和青皮无赖都募集到城头上去了。 惟功赶到车营驻地时,途经神机营大营,沿途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景像,到处是悬挂的衣服,妇人在营房四处带着小孩儿过活,男子可能去做营生赚钱了,一个壮年男子没瞧着,一直到大营深处,可能是将领们的公事房附近,才看到有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鸳鸯战袄的军人,扛着长短不一的长枪,也就是木杆削尖了加了个铁枪头,没精打采的到处走着。 惟功见状也只有摇头,感慨道:“鸳鸯战袄按制三年一发,这些家伙穿的最少十年了,也不知道被多少人中饱了私囊!” “说不得。”王国峰呵呵笑道:“这些事儿咱们顺字行也没少掺合……京营的粮饷一个月就好几十万石,布匹,鞋子,都不老少的,咱们都是接了这大宗生意,从通州各往往京里运……可最多是三成运到各营,多半就是直接运到那些侯爷伯爷都督们的府里或是昌平顺义大兴各处的庄子上去了。” “蠹虫!” “咱英国公府也有……” “唉。” 惟功叹口气,他倒也不好直接骂自己的父亲,这事儿也不是一年两年,是两百年来就是这种规矩,只是现在做的越发过份了而已。 …… “来者何人,下马!” 车营在神机营一侧,占地极广,也就是城南有这么大的地方,一眼看过去看不到边,足有数百亩地大,从营门外望着里头,但见旌旗招展,营伍庄严,校场上有数十个方阵,每个方阵前都有战车,有两轮战车,独轮战车,人员正在按照车辆的行动轨迹而动作着。 营门处,一个武官带队,十来人的一个小队子站在门前警备,手中也持着红樱长枪,身上当然也是鸳鸯战袄,武器还是一般的不合格,战袄也是破旧,但好歹是有一些精气神出来了,持枪的人,也是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壮年,武官是四十左右,都是盛壮之年。 “我是张惟功,请上禀俞帅,请垂示是否能入营旁观演练。” “张惟功……” 那个守值的武官寻思了一下,眼睛猛然一亮,显然是想起惟功是什么人了。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惟功一小会儿,才点了点头,道:“张大人请稍等一会儿,下官这就去给大帅回。” “有劳。” 惟功笑吟吟一点头,模样十分谦和。那武官觉得奇怪,传说中张惟功是心狠手辣,但现在看来,也就是个身形长大,但相貌还是孩子样的宽厚少年,这样的人,居然辣手整顿京营,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但他不能多想,向惟功点了点头之后,这个将领扶着自己的明盔,迅速跑向营中,一路飞奔,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他当然不能直接到俞大猷的身边,而是先赶到中军官附近,低声禀报了,再由中军到俞大猷面前,将惟功造访之事说了。 俞大猷神色肃穆,在军营之中,他比在外要严肃的多。想了一想,便道:“请他进来,老夫和小张大人都奉命练兵,他若来观摩,自然是可以的。” 过了一时,惟功等人骑马进来,到校阅台上,惟功对俞大猷抱拳道:“下官冒昧前来,还请俞帅恕罪。” 俞大猷笑道:“何罪之有?不过现在正在校阅,有什么话我们下去再说。” 惟功会意,便是专心在将台上看起操练来。 俞大猷的指挥,也是靠旗号与金鼓,帅旗挥动,然后是各级营官的将领,再下来是各级应旗,纷纷挥动。 在旗帜挥动的同时,密集的鼓点声开始响起来,轰隆隆响彻云霄,激动人心。 接着便是各队摆开花哨的阵形,时而如梅花散开,时而密集成一团冲击,时而横阵,时而锐阵,在将旗不停的挥动下,阵形也是不停的变幻着。 惟功看在眼里,也是不住皱眉。 什么九宫阵,八卦阵,将将士分成一团团的,摆着分散,看着好看,转来转去,走马灯一样,看着是似乎有门道,实际上就是在胡搞。 宋人的阵法更复杂,几万人按阵图摆来摆去,最终换得的却是一次次惨败。大将出征,皇帝授给阵图,最终肯定是大败亏输,后来不从中御,皇帝不过问前线,在与西夏的前线对战时,宋军才渐渐获得了战场主动权。 冷兵器的阵法,其实就是为了约束将士,最大程度保持自己一方的完整,如小混混一样砍人一拥而上,几十人有效果,谁胆大谁赢,几千人几万人的对战,将领对地利和阵形的展开是大学问,谁做的好,谁就是上将军。 韩信说刘邦能指挥十万人,他自己多多益善,无非就是这种战场上调整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俞大猷也是沙场老将了,在这里练的这些,简直是耍马戏。 随着阵形变化,大量的独轮小车上装着火箭,急速向前,推行一段距离后,小车并成一条战线,弓箭手火铳手在后,长枪手在中,火箭齐射,大小炮齐发,弓箭火铳亦是一起发射,一时间校场内硝烟弥漫,呛的人眼泪直流。 这么热闹法,倒是有点意思,但也是十分粗糙,无非就是看个热闹了。在火器齐发时,两翼有象征性的骑兵左右向前夹击,用拐子马的办法,歼灭了正面之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和尚 接着当当的锣声响起,旗帜再次飘扬,这一次演练就算结束了。 “大帅练的好兵。” “好阵法,好车兵。” “有大帅领我车营,是我等的幸事。” 在俞大猷身边,是一群穿着一品武官袍服的武将们,尽管演武场上人人穿战袄和棉甲,这些将领却全部是穿着漂亮的丝制袍服,大半绣着一品的狮子补,还有几个居然也是穿着麒麟补服……这就说明是有一品勋阶将军号加都督衔头的大将了。 京营诸将,果然有深厚背景的太多了。 众将奉承,俞大猷也是坦然受之,与众将好一通敷衍之后,这才宣布演练结束,各军回营去休。 等回到签押房中,当着惟功的面,老头儿喝了一碗上等的老山参熬的参茶……这还是惟功为了谢授艺之德特别送的,这东西,一根就值好几倍重的黄金,一般还不一定买的到,巨宅大府都不一定有多少,俞大猷也算很承他的情了,喝完参茶,俞大猷往椅上一靠,眉眼之间,显露出深刻的疲惫之色。 “老夫最多熬到皇上大婚亲政,大阅之后,准定要离开的了。”看着惟功,俞大猷苦笑道:“这活计,不容易干啊!” “俞帅,你已经集结了不少兵马了。”惟功道:“适才场中演示阵战,我看是按千人一小阵,最少有十五小阵,当有万五千人了?” 他话里的疑问是明显的,俞大猷自从提督车营之后,已经上报朝廷集结了六万兵马恢复训练,举朝上下为之一振。 六万兵虽然不多,但如果全部是选锋精锐的话,再经过三十年沙场老帅几年一调教,好歹就是一支可用的兵马,不至于京城里头一支象样的军兵也找不到出来,加上皇城禁军,四卫勇营,京营凑个十万大军还是够的,就不能说是强干弱枝如宋人禁军那样居中驭外,最少也能使四方宵小有所震慑,城中军兵文武官员的心思,也会为之一变。 “哪儿有六万?上哪儿找六万兵去?” 俞大猷脸上的苦色越发明显了,老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的,看着惟功,他缓缓道:“老夫上任时,诸将允诺,在各营中挑选六万选锋是足够的,帐册上的兵员都给老夫送来了,全是二十到三十的军兵,各家侯爷,伯爷,都打过招呼,老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吧,就照六万上报,原说是最少有一半实额,上下好交待,这下好,拢共就万五千人!” “此事责任可都在俞帅你身上了!” “不妨,这事情是大家团起手在做,还有各家公爷,除非是张江陵一意要严查,不然谁也动不得这个手。就连兵部和户部的官儿也有份分肥,文武勋贵联手,张元辅也被瞒着,也不会因为这一点钱粮之事再和大家翻脸。这些官儿,心里明白着呢。” 惟功闻言只有默然,这几年来,张居正秉国之后,清丈是头等大事,也是最难办的事,涉及到勋贵武臣文官士绅生员所有得利的阶层,现在正雷厉风行的在各地施行,阻力是不一般的小,张居正的精力,最少六成以上用在清丈一事上。丈田,征收不合理的优免银子,清理驿传,整理刑狱,还得和皇宫中的势力打交道,和各地督抚说明政策,同时也保持良好关系,还得和边帅保持紧密联系,不使边境出现大的波折和战乱,整个国家,都在这个人的强力手腕下良好运作着,张居正在京营之事上,是绝不可能投入太多精力了,就算是被宵小之辈利用重整京营一事瓜分钱粮,元辅大人也只能忍了。最少在大局未定之前,张居正是不会再自乱阵脚了。 “希望清丈之事早成吧。” 惟功也只能叹息了。 以张居正之能,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尚且要为难成这般模样,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粮,又得被这一群龌龊官员和勋贵们瓜分中饱,想想也真是气沮的很。 只能是清丈之事早成,张居正腾出手来,才能真正解决国防的困境。但以惟功的历史知识来看,明朝这一短暂的中兴确实是解决了财政难题,张居正积攒的家底支撑了万历的挥霍和赫赫有名的三大征,但在万历中后期开始,财政又入不敷出,到八旗举兵反明时,为了解决辽东军费,明廷已经不得不加征辽饷来应付开支了。 张居正没有解决军事问题,看来是时间和经济,当然可能也是在军事上的认知度不够所造成的吧…… 当然也是和京营内部的势力太强悍有关,这一次京营报六万选锋操练,上下一心,一点漏洞没有,到兵部户部和内阁都是一路顺风,没有人刁难,这六万人除了自己本身的钱粮外,还额外发给操练加饷,六万人一年最少得一百二十万石以上的粮食,还得有三十万左右的白银恩赏,加上器械,衣服,鞋子等开支,还得有马料,豆料银等等,朝廷一年最少填上去过百万的开支,结果实际人员还不足一半,三分之二的支出被这么一大票人给直接瓜分掉了。 “老夫按例该有一成!” 俞大猷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一成,最少也得五万到十万两白银,在银价尚未跌落的万历初年,这是一笔吓死人的财富。 不过对惟功来说,这就是一笔小钱了。当下笑了一笑,道:“俞帅就收了罢,你不拿,别人仍然拿去分了,还得说你是傻子。” 俞大猷呵呵一笑,答道:“老夫就是这般傻子,都傻了一辈子了,临老还要变聪明?” 惟功默然无语,看着眼前这个须眉皆白,貌不惊人的老人,心中肃然起敬。 有一些人,就是始终有着人性的光辉,时刻都能拿自身的光彩来照亮一切! “而且老夫也不算真傻,你想,这么多钱粮这么多人分,万一出了漏子,谁是最大的责任人?老夫不拿银子,他们不好朝老夫身上推,只得找别的替罪羊,老夫若收了,他们怕是做梦也笑醒了。” “俞帅你以前也不收银子,是不是都是怕被人陷害啊……” “小子你讨打是吧?” 一老一小,先是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接着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一时笑毕,却又唯有低低回头,轻声叹息。 无论如何,现在所说的事情,真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老夫这车战,是轻兵和骑兵为辅,对付那些轻骑犯边的骚鞑子很有效应。如果敌军也阵而后战,效果倒是不一定好。所以你看看便罢了。” 刚刚的车战虽然花哨,但俞大猷自己倒没有什么可骄傲的,毕竟这种独轮车战术是欺负那些连皮甲都配不起的蒙古鞑子,对付强敌的话,效果就不知道如何了。而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战术了,一直没有改进过,俞大猷并不打算叫惟功认真学习这种战法。 “那么现在这样苦练,是为了明年大阅吧?” “是的,正是为此。” 万历明年上半年就会大婚,大婚意味着亲政,最少在表面上皇帝是会亲政了。然后为了亲政之事,还会有一系列的举措,天子大阅京营诸卫兵马,肯定也算是一种收回皇权的最佳象征了。 就算没有几十万人规模的大阅,十万八万人总得有,天子大阅,这在大明也是有传统的,当然规模是越来越小,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 如果不是万历亲政这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和借口,文官们是不是能同意天子这么接近武夫们,还真是两说的事情。 两人谈谈说说,不论是京营诸事,还是训练兵马之事,都是谈的十分入港。 虽是年纪有一甲子的差距,但谈及武学和兵事,却是有说不出的亲近感,这种感觉,只有到了武学上的一定层次,在兵学上也有极深的造诣,才会这般融洽贯通。 正说的热闹,有个亲兵进来禀报道:“大帅,营外有几个和尚,说是少林寺的故交,请大帅拔冗接见他们。中军说大帅在接见军官,叫他们等着,因时间过长,他们又再请见,中军大人叫小的来问大帅,要不要见?” “少林寺?”俞大猷白眉一挑,笑道:“倒果然是故人来了。” 他和惟功倾谈的太过投入,一般来说一营大帅没有这么多闲空,会有川流不息的人来找他,钱粮兵马训练后勤内务诸事,忙个不停,还得和营外的各方势力打交道,每天都是忙碌不堪,象是和惟功这样一谈就快一个时辰的事,也是十分少见了。 因为和惟功交谈而怠慢了故人,俞大猷心中有些不安,忙吩咐道:“快请他们进来!” “是,大帅!” 亲兵答应一声,迅即就出去,惟功知道俞大猷要接见故人,自己在场不方便,同时他在这里也久了,又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是起身告辞。 俞大猷也不留他,只道:“你有空来,必是马军那边出了麻烦,若是有什么要老夫帮手的,直管说。虽说老夫帮不上你,但摇旗呐喊,总是办的到的。” 他说完了,便是捋须而笑,眼神中,充满着挚诚善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沾衣 惟功心中感动,虽然俞大猷这个边帅在京城的势力还不如张元芳这个都督佥事,比如张元芳就能很轻松的帮他将大量的少年补入军籍,而且是武官舍人的身份,这事情也就是世家子弟为官后掌握实权,可以轻松办好,换了俞大猷这样的边帅,下头的小吏都不一定买帐,更不要说办这样的大事了。 但盛情可感,惟功笑一笑,答说道:“是有一些麻烦,但也就一两天就可以解决。” “无事最好。” “有事亦不怕。”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俞大猷将惟功往外送,行到外间门前时,几个穿着朴素的袈裟,身上还带着包裹,腰间携带着腰刀的和尚,正在亲兵的带领下,往这边赶过来。 为首的和尚中等身量,身形看起来结实异常,一看就知道是有横练功夫的,身边是两个随员式的和尚,一个相貌灵秀,看起来很聪明,另外一个则是铁塔也似的大个儿和尚,一身横肉,看起来极有冲击力和爆发力,而横眉立目,满脸的不高兴的模样。 “俞帅!” 为首的中年和尚远远看到俞大猷,便是很亲热的打起招呼来。 “是宗擎啊!” 俞大猷也很高兴的模样,一边迎上去,一边对惟功笑道:“这个和尚是少林寺武僧领袖之一,不论是禅学还是功夫,都是数一数二。” 少林寺在南北朝时就是有名的禅宗执牛耳地位的名寺,至唐宋之后,更是叫人如雷贯耳,所谓少林寺十三棍僧的故事,在宋元之时,更是流传天下。 在后世,一部电影奠定了少林寺武僧团的地位,在惟功身居的那个时代,武僧团在全世界都在表演。 一部易筋经,更是海内闻名。 不过俞大猷已经对惟功释过疑,易筋经其实是久坐念经的和尚们舒筋活血之用的,在舒展身体调理经脉上确实有功效,但在武学上,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和尚们毕竟是参禅念经为主,武僧们也是以强身为目标,不可能将杀人为第一目标。相形之下,将门世家打熬力气,锻炼体能的办法就是为了强身杀人,将自身变成杀人利器,俞大猷当年以一已之力折服少室山,足可证明将门的武学在江湖武学之上。 打过招呼之后,年在四旬左右的宗擎和尚大步流星的过来,叉手在胸,深深一揖下去。 这样的礼敬法,类似于弟子见到师傅的礼节,仅比下跪要低一个档次。 “宗擎无需多礼。” 俞大猷脸上含笑,将宗擎和尚搀扶起来,语带歉意的道:“我的部下不知道你我的关系,将你们留在营外太久,实在是本帅之过。” “和尚反正无事奔走,站了一个时辰倒真的不算什么。” 宗擎的嗓门醇厚,令人听了就有一些好感。 他又道:“此番前来,还是有一些武学上的疑惑前来求教,少室山想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将武学梳理成册,成一个系统,这对本寺是一件天大之事,所以冒昧前来,还请大帅不要责怪我们才是。” 原来是为着此事,俞大猷也是一脸释然。宗擎其实算是他的半个徒弟,当年和几个有慧根的少林武僧一起被他调教出一身本事,后来在俞大猷征讨倭寇时,少林棍僧曾经出山帮助官兵,立下不小的功劳。 隔了这么多年后,少林寺看来是想把那些流传下来,经过俞大猷指点整理后的武学再真正梳理一遍,编成一个个独立的武学,并且绘图记述成册,流传于后世。 少林寺的武学传承已经有数百年之久,俞大猷第一次入少室山时,曾经发觉少林武学已经残破不堪,不少流传的武学似是而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因此教导给群僧练气蓄力之法和一些重要的技击技巧,等到现在,这些和尚终于将少林武学又带回一个较高的高度了。 俞大猷很高兴,答应道:“此事是正事,也是好事,虽然是贵寺一寺之事,但也利国利民,本将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你就在我营中住下来吧,最少半年之后,我才会放你离开。” 宗擎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这一次虽然见面不顺,他和两个徒弟在外等了有一个时辰之久,但好在结果还是很好的,和俞大猷多年不见,但对方仍然如同第一次到少林寺那样,待人真诚,乐于助人,虽不是什么大儒,但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叫人亲近和仰慕的浩然正气。 惟功在一边看了,也是颇感高兴。 无论如何,眼前看到一种历史上证明曾经发生过的事又真实的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种奇妙的感觉还真是一般人体悟不到的…… “这位是五军营下幼官舍人营马军把总小张大人,”俞大猷指着惟功,对着宗擎介绍,“他的一身武学,得到的是吴惟贤吴将军启蒙,然后是马帅的箭术,还有我的剑决,所以算是南派武学的集大成者。将来,他的声名,会在我之上!” 惟功适才一直站在俞大猷的身边,他已经告辞,但宗擎等人迅速上来,他不好就这么一甩袖子就走,只能站在旁边等他们见面告一段落,自己才好离开。 但俞大猷这样介绍自己,这使得惟功也没有办法,只得向三个和尚微笑点头,聊以致意。 他的官职虽然长,但宗擎等人不是没见识的乡农,他们走南闯北,没有地方官府大吏们的支持是不可能闯荡江湖,并且有诺大的名声出来的,少林寺是一块金字招牌,宗擎本人也是有名望的武僧,走到哪儿,都可能有巡抚一级的高官接见,三品和四品的分巡、分守道,还有布政小参,按察司,知府,县,这些地方大吏,引为知已,高高上坐为尊客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这些文官大吏都是如此,普通的将领根本不会入他们的法眼。 俞大猷是名扬天下的名帅,一品武官,而且是授业半师,所以他们尊重,一个半大少年,还是小小的马军把总,就不值得放在眼中了。 俞大猷介绍到前半段的时候,宗擎还是不以为意,只是礼节性的微笑着,介绍到后半段的时候,宗擎才显露出郑重的神色。 他很了解俞大猷,知道这位老帅不是信口开河之辈,既然这么说了,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少年,就一定是一个天下奇才。 宗擎揖掌俯首,道:“小僧宗擎,能有幸得见张大人,实在是幸事。” “大师客气了。”惟功道:“若有机会,当领教大师的武学高招。” 他只是客气话,少林寺的武学虽然有武僧上阵杀倭寇之事,但总体还是以强身和健体为目标,不是正经的杀人术,和这些大和尚较劲,对他的武学之路,没有太多的裨益。 “何必等机会?就是现在!”宗擎身后那个黑塔般的和尚一声暴吼,大步上前,两手如蒲扇一般,伸手就来拿惟功的前胸。 他们是名寺名僧,跟在宗擎身后向来是被人尊重和礼遇,不料到京营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才被接见。 俞大猷的身份在这,他们不便发怒,心中的不满,正好是可以对着惟功这个耽搁俞大猷见人的宾客来发。 加上俞大猷的介绍实在是太过于拔高了惟功,惟功的名声只是在京城之中响亮,在南方根本没有任何名气可言,听到这样的话,宗擎这样的中年僧人还没有什么,他的涵养和城府不会使他有所表露,在他身后的两个和尚才二十来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一听到俞大猷的话就是按捺不住胸中怒气,抓住惟功话里的客套之意,那个黑和尚便是冲了上来。 他的身量比较惟功还高一些,力量亦是极大,上前之时就打定了主意,要拎着惟功的官袍衣领,将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子拎到半空,抡上一圈,当着校场内所有人的面,丢在地上。 到那时候,看这小子还有什么脸面,装什么高手! “普善!” 宗擎沉着脸,喝斥着,但亦是看出来不及了。这个普善虽然从小养在寺里,但对佛法一点兴趣也没有,打坐也坐不住,只能叫他习武,当个护卫山门的武僧。从武学上来说,这个普善倒是有常人难及的天赋,他已经掌握了蓄力和发力之法,招式也是千锤百炼,十分精妙。 一路上普善是给他惹了不少祸事,但也挡了不少麻烦,什么念秧贼,山匪恶霸,想在宗擎身上出名的江湖侠客,都是被普善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给丢了出去。 这一次想来也不会意外,但眼前这小张大人是俞大猷欣赏的后起之秀,又是京营武官,看来丢出去之后,要好好赔个不是,免得此番京师之行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普善雷鸣般的吼声也吸引了校场上附近官兵的注意力,不少人下意识的一回头,就是看到一个黑铁塔般的和尚,正拿手去抓惟功。 动作疾如闪电,两手一前一后,疾若奔雷,虽然是简单的动作,但隐然将惟功的上盘都封住了,想躲都躲不成。 就算是惟功用胳膊封架,但普善的动作是先发可后至,保持强大压力的同时,还有应对敌手反击之后的后手,一旦惟功反击,则可以拿住肘弯上的麻筋,瞬间使他上半身乏力,然后握住臂弯,仍然是丢出去的下场。 电光火石之间,普善已经如愿拿住了惟功前胸的衣襟,他在心里暗笑:吹的神乎其神,还不是一个草包,连反击之式都没有,就这么被自己轻松拿住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拳意 普善的得意没有太久,他虽然抓住了惟功的衣襟,却并没有施上力气。 两手的劲力如泥牛入海,根本毫无反应。 惟功只是将身子一侧,顺势一带,普善的两手劲力已经被他卸了下去,同时,他两手齐出,抓住了这个黑铁塔的腰间。 两手一扣,普善身上毫无力气,整个人就这么被拿住了。 “大人请留情!” 宗擎已经四十出头,此时的年纪在劲力上比壮年时稍差一些,但经验和眼界正是巅峰之时,他一眼就看出来,惟功是以巧妙的步伐和卸劲之法,将普善的来劲消解掉了,同时再出力,则普善新力刚去,旧力未生,整个人被人家控制住了。 他急忙出声求情,如果惟功是练过鹰爪暗劲的话,两手在普善腰间发力,现在看不出严重的伤害,最多留下淡淡的指痕,但腰子在里头就会腐烂掉,人是肯定没救,而且死的十分痛苦。 “呵呵,大师放心,我还不至于杀一个傻和尚!” 惟功大笑应答,两手发力,普善虽然高大壮实,但此时如同一个布娃娃一样,被他轻轻松松举起老高,在半空旋转了一下,然后头朝下,远远丢了出去! 在外人看来,就是普善往惟功胸前递了一下手,然后就是整个人飞了出去! “太玄妙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一个可能略通武术的将领由衷感慨,也是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技击之法,千奇百怪,但还真没有见过这样的,稍稍一近身,整个人就飞跌了出去。 普善跌的昏头昏脑,爬起身后,见惟功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心中又羞又恼,大吼道:“我不服,你用妖法!” “那再来!” 惟功站着不动,笑着一勾手。 普善大吼一声,又一次冲了上去。这一次他声势虽足,却比刚刚谨慎很多,站在惟功对面,并没有贸然出手,而是站稳了自己的式子,然后左拳略收,并不出,右拳却是“呼”的一声,打向惟功的当胸。 这一招是太祖长拳中的黑虎掏心,民间都用烂了的招式,但这个黑大和尚打出来,却是虎虎生风,劲风凛然若有实质,整个拳架子都是毫无破绽,可称是完美之极。 惟功眼里也满是赞叹之意,遇到这样的武痴式的武学高手,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他麾下的那些少年,武学成就最高的是周晋材,但其对招式的运用还不如这个和尚,虽然是可称是纯熟,但仍然是顶尖匠人的水平,不象这个和尚,堪称完美,已经将招式用到了艺术的层次。 “来的好!” 对方武学造诣很高,惟功却毫不在意。 刚刚一见面时,这普善大意了,在心里有了失败的种子,此时急于复仇,又是太急切了,两种因素影响下,虽然拳架子完美,灵魂处却有严重的破绽。 他不慌不忙,右手后发而先至,重重一拳,击在普善的拳上! 仅论力气来说,惟功现在拳有千斤之力,十石强弓,可以连开,只是还不能连开千下,这要等待时间。 而以技巧和发力来说,还有对整体局势的掌握,他在普善之上。 所以拳头后发而先至,重重一拳过去,两拳相交! 所有人就听到啪的一声巨响,身材高大的黑铁塔似的普善,就这么被击飞出去了!整个人,在半空中翻滚了一圈,最终还是以极难看的姿式,跌落下来! 宗擎在一边观战,此时忍不住叫道:“这是俞帅的拳意!” “不错,是老夫的拳意。”俞大猷老脸涨的通红,感觉也是无比畅快。嗜武之人和爱下棋的人一样,不论是自己下还是观一场好局,心里的感觉都是无比的酣畅淋漓。适才惟功和普善的一场争斗,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意思,打的太快,几乎没看到什么花巧的东西,但在高手看来,惟功的反应,反制,拳意,发力,都是完美之至,令人有赏心悦目之感。 这一拳过去,也是将惟功身上蓄积的劲力完美的展现了出来。 整个校场,因为刚刚演练,虽然过去一个时辰,但没走光的人还很多,最少有过千人。其中有不少都是知道惟功身份京营中的世家子弟,他们看向惟功的眼前并不算友善。 这个英国公府出身的勋贵子弟,似乎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荣,在马军把总任上,得罪的人太多了。 但在此时,他们看到惟功的身手之后,也是不得不在心中感觉敬服。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将一个成年的黑大和尚一拳击飞,毫无花巧,根本就是凭着自身的劲力而为之,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足以叫人为之惊叹! 以前惟功已经大名在外,但京城人谈起他时,总是有不少人会质疑,毕竟亲眼见到惟功展露武功的人并不算多,而且多以展露箭术为主,真正的拳脚功夫,却不知道如何。 长街一战,五人杀了数十个江湖汉子,此事太过隐秘,在不少人的刻意隐瞒之下,知道的人反是不多。 今日这一战,才是真正奠定了惟功在京城毫无争议的第一高手的地位,将门之中,凡有武学之事,无不是以惟功为榜样了! …… 普善还趴在地上哼哼的时候,俞大猷已经冲了去,瞪眼对惟功道:“小子,刚刚那个第一次摔飞普善和尚的手法,就是沾衣跌?” 惟功笑道:“正是。其理也是简单的很。” “这个我无意中倒是听你说过,听着简单,其实也不简单啊,预判,发力,引力,都是实打实的本事。只是这一手实在是漂亮,借力发力,身形一沾,敌人顿跌,沾衣跌,这个名字取的就好。” 能得到俞大猷这等武学宗师的夸赞,惟功的心中也是十足得意。当下又与俞大猷聊了几句自己的心得,那边的大和尚才在另外两个和尚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普善的拳头被正面而击,受伤非浅,整个拳头其肿如球,丝丝血水从绽开的皮肤上流了下来。 宗擎心中极为不悦,普善是他的得力臂助,这一下受伤不轻,会影响到他在京师中的行止。可是普善是主动挑衅,两次皆是,相比较而言,人家已经算是很克制自己的反击了,如果眼前这张大人是心狠手辣之辈,普善的小命也未必保的住。 “你多次惹事,说你亦是不听,现在终于碰上铁板,知道厉害了吧?” 宗擎话中有话,惟功自是知道,他也不愿与宗擎等人结仇,当下便道:“大和尚勿怒,普善师兄的伤看着骇人,其实以小刀割之放血,上等跌打药不停揉搓消肿,三天之后,就可以用手,半个月后,就恢复如常了。” 一边说,一边也是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他自己和顺字行的伙计们是天天都在练武强身,所以身上的金创药是从京师几家药铺多次试验后合成,十分灵效,当下将药送给了宗擎。 宗擎倒是识货的,拿了瓶子在手中,拔开盖子闻了一闻,便知道是上等好药,他们和尚经常有卖创药的,自己制作用什么材料便卖什么价格,少林寺的和尚不至于此,但也是识货。 当下宗擎脸上回过颜色来,施了一礼,道:“小徒孟浪了,多谢张大人赐药。” “呵呵,普善师兄武痴一个,我见之心喜,也没有收的住手,我们就算打平了吧。” 这个打平当然不是说打架打平了,只是说此事就此揭过。 宗擎轻轻点头,赞同惟功的说法。 普善此时回过神来,看着惟功道:“我远不如你,服气了。” 这个和尚确实是武痴,寻常的武师若是输了,必定十分怨毒,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回场子,不死不休的都有。但普善却是自承不如,并不打滚耍赖,直接认输,这种胸襟气度,倒也是十分难得。 惟功微笑点头,道:“普善师兄在京,可以随时到英国公府或是舍人营来寻我,我们可以随时较技,在你身上,想信我也会有所裨益。” 普善大喜,稽首答道:“小僧一定随时会上门请教。” 他确实是个武痴,惟功已经将他彻底折服,他只想求教,并不是想找回场子。 俞大猷听了惟功的话,也是意味深长的一笑。惟功在舍人营肯定遇上了麻烦,但是现在看来他根本不在乎,想来自己就有解决之法,他现在对惟功越来越欣赏了,这个少年,确实是了不起! …… 事隔一日,举朝皆知舍人营之事。 对惟功一举射杀十余名作乱舍人的事,这一次的反应就比上前强烈了许多。 侯伯们没有出面,但已经有好些都督和京营将领公开表态,指责惟功嗜杀滥杀,不将人命放在眼中,京营不能再任用这样的人为将。 而文官之中,对惟功赞赏的人反而是多出不少来。说起来这样的事简直是十分吊诡,惟功在兵部一事,得罪的文官不少,说他跋扈和狂妄的人很多,但这一阵在京营之中,惟功得罪了不少勋贵世家和武臣,反是使不少文官觉得这个少年做事果决,不徇私情,是个京城勋贵子弟中难得一个能做事的。 当然,对惟功敌视和蔑视的人,仍然很难改变自己的态度。 观政进士邹元标,便是其中最坚定的一位。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迟到 “此子行事如此狠辣,又是武艺高强,骑射双绝,且有为武臣张目等诸多跋扈的话语,依下官之见,当革除其官,除其世职,逐出宫禁,永不叙用!” 午门之前,在东朝房外,邹元标与一群青年官员,在等候大朝之时,这般慷慨激昂的议论着。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则是寺卿台阁部堂高官们,听着这些青年官员们慷慨议论之声,这些大员的脸上露出可堪玩味的表情。 在东朝房朝向最好的地方是内阁成员候朝之所,张居正尚未至,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在一群随员的簇拥下,坐在朝房中向阳的地方,闭目养神。 今日是九月初一,朔望日大朝是最热闹的时候,除了新年正旦,冬至日或是新君登基等更高规格的大朝之外,便是数这个朝会最为热闹了。 听到外间的动静,吕调阳忍不住先张眼往外看了看,笑道:“凤磐,你听听,这个邹元标说的是不是张惟功,说的这般热闹!” 张四维自从赵参鲁之事被张居正警告后,深知元辅大人不是轻易惹得的。他和吕调阳都是张居正又拉又打,属于是压着用的人选,在履历上来说,不是张居正的私人,但在交谊上来说,彼此还算过的去,吕调阳曾经在隆庆年间和张居正一起合作搞帝鉴图说,有些交情,张四维则是晋党领袖,长袖善舞,和哪个派系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和张居正,他是又怕又恨,但他把自己的情绪藏的很深,赵参鲁一事后,更加不敢对张居正有所不敬,此时他听到吕调阳的话,下意识的先看自己的心腹,御史李植。 李植微微摇头,张四维便道:“张惟功前番在兵部一事,学生曾经与元辅说起来过,十分狂悖无礼,原该严惩,然则元辅觉得少年亲贵,年轻气盛,亦不必太过当真。观其在京营所为,尚属认真,杀人虽多,亦在情理之中,并无可指摘之处,邹元标为观政进士,现在礼部,指摘京营之事,并不恰当!”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却也是隐隐将自己的意思给说了出来:我对张惟功也不满,不过有张居正护着,我也没法,而且张居正不是善主,邹元标才是个观政进士,不懂军务,在这里胡咧咧,听听说算了吧…… 吕调阳呵呵一笑,眼神中波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他听了张四维的话,显然是把借着此事生事的打算给按了下去。 山中有老虎啊……猴子们只能老老实实的,不敢擅动。 屋中内阁没动静,外头的部堂们当然不会出声搭话,都察院的大佬也是,装天聋地哑,反正张惟功的事是军务,都察院业务不熟,了解不深,只当没听到就是。 只有礼部的堂官,尚书马自强皱着眉,感觉十分不悦。 邹元标生性耿直,心直嘴快,而且能力不低,为人豪爽大方,进士及第时排名不低,可想而知是将来会是一个地位不低的人物,他不愿斥责这样的后起之秀,当官多年,马自强深知可以得罪中年和老年官员,但最好不要开罪青年官员,老人和中年人的恩怨可以化解和消解掉,最少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应付,得罪青年官员,几十年后自己不在了,子孙尚在,到时候就是给子孙种下祸来了。 被张居正悍然废掉的辽王可是亲王,大明太祖之后,天潢贵胄,可那又如何?当年老辽王喜欢拿一个卫所军人出身的老门子取乐,甚至虐待,几十年后,老门子的孙子成为首辅宰相,传了二百多年的辽王一系,就毁在这个老门子的孙子手里头了。 这种事给马自强深深的警告,他大皱其眉,但他不愿得罪邹元标这样的后起之秀,特别是他听说邹元标和一些青年才俊走的很近,隐隐有结党的趋势,马自强就更不愿多事了。 无人约束,邹元标就更加肆无忌惮,大声道:“若有谁庇护此人,吾等应击鼓而攻之!” 离他近的都是青年官员,惟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当下都是一起大叫欢呼起来。 文官们这边闹腾,勋贵武臣们都是避的远远的,只是听到攻讦张惟功的话,倒是有不少人面露高兴之色。 难得有文官替他们说话了,勋贵武臣,在朝中的势力毕竟还是太薄弱了一些。 **星看到眼前情形,大感为难。 邹元标为人行事光明磊落,不惧权贵,也不怕得罪任何人。但他不行,**星生性阴沉一些,凡事喜欢预做打算,不孟浪行事,邹元标出头打响头一炮,是他在后头做的决定,原指望能鼓动一些部堂大臣甚至阁老,大家一起给元辅施加压力,在京营之事将武官上升的势力打下去! 最近这几个月,京营先后两个大动作,一个是俞大猷奉命北上,调动大量钱粮物资,训练神机营车营兵。 俞大猷的操守,**星还勉强信的过,但也有怀疑,他认为武官不论怎么有操守,也是没有办法和读书明理的进士出身的文官相比,更何况此番大动干戈,说的是为了明年大阅和京营防务,但练兵之事,自嘉靖年间到现在未能成功,戚继光也是海内名帅,屡次请练兵,朝廷没有一次允准的,最终也没有叫他练京营兵,只是叫他去蓟镇练兵,员额说是三万,但一直没有物资支持,戚继光最终倚靠的还是自己陆续调到北方的近两万浙兵。 对戚继光是如此防备,为什么俞大猷能轻松练六万兵马,这里的猫腻是什么? **星心有怀疑,最关键的还不是钱粮的浪费,而是他警惕京营会真的练成强兵,形成一个武将的团体,在俞大猷这样的垂老边将手中还不足为患,如果落在一个有雄心壮志和庞大势力的侯伯手中,又会如何? 这种警惕心理,使得**星对惟功也十分警惕,这种简在帝心,从小陪侍的勋贵武官,比起当年的边将江彬还要危险一百倍,但当道诸公却看不到这一点,很多人对惟功的操守和能力,还有在京营大刀阔斧改革的决心感到欣赏,而**星,却是十分敏锐的查察到了其中蕴藏的危险! “你是邹元标?” 就在邹元标十分起劲之时,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武官,站在了他的身前。 “你是谁?” 邹元标身形瘦弱,偏矮,看到这般模样的人离自己这么近,本能的不舒服,后退了两步。 “我就是你说的张惟功啊。”惟功笑笑,眼神却是十分凌厉,他盯着邹元标,道:“你见都没见过本官,如何就能断定本官的品性,为人,进而说了本官那么多坏话?” “风闻而论!”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东西,风闻在耳,就能妄下论断,你的品性也不怎样啊。” 邹元标对惟功的事,确实是听**星等人说的比较多,自己并不算太了解。此番出头,也只是义愤,但叫他说出太多有实质性的东西,也是真为难了他。 当下这个堪称才俊的进士,红头涨脸,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有空来我的舍人营,看我练兵,你们儒臣,读书建议是本份,我们武夫,练兵打仗也是本份,本官也只是做好自己的本份之事,未知大人敌意自何来?” “你在兵部……” “兵部之事,”惟功一下子将邹元标的话打断,“少司马赵大人凌辱年老有功的边帅,又岂在理?” “可……” “大庭广众之下,彼此攻讦,有失朝官体统,邹大人以为然否?” 至此,邹元标瞠目结舌,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惟功不是不读书,他读书只是为了所谓的经世致用,所以此时与一个进士说话,并不失礼,而且言词如刀,使得对方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好在,五凤楼上召集朝会的鼓声响起来了,很多在场的文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惟功。如果说以前惟功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不畏惧世情,行事还有些孟浪粗暴,武力值超高的世家子弟外,此时的惟功,形象又是为之一变了。 在武臣勋贵的圈子里,又是另外的话题。 “昨日他在神机营车营校场内,一拳击飞了一个少林寺的和尚。” “哦?这和尚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普善。” “隐约是听起过,在中原和南方,这个普善是个挺有名的后起之秀。看起来,张惟功的本事,真的是强悍如斯啊。” “这小子软硬不吃,英国公府也是拿他没有办法。” “再看看,再看看吧。” 鼓声之中,众官从午门左右掖门入朝,几百名大汉将军和锦衣卫及太监摆好了全副仪仗,象房还牵出了几头大象,在御道两侧站班,天家的庄严气派,果然不是外臣可以比拟的。 到了此时,张居正才匆忙赶来,看到他出现在午门之内的身影,没有人敢议论什么,但每个人都在心里暗自猜想着,不知道张居正为什么会迟到。 就连御门之上的万历,也是在脸上显露出吃惊的神色,张居正负责教导他的生活起居,按时起居,上朝不可迟到,都是张居正严词厉色教导过他的,而元辅自己居然迟到了,这叫他感觉是十分的意外。 第一百三十六章 廷封 “惟功,你对那个腐儒太客气了。” 武官和勋官队中,张简修这个锦衣卫指挥和惟功站立的班次并不算远,其实以他们的身份,常朝是不必出现的,也就是朔望大朝时,他们才会一起站班。 “呵呵,总不能当着众部堂和阁老的面,将那厮打一顿。” “有何不可。他们文的动嘴,俺们武的动手,哈哈!” 张简修这种浑不吝的性子,倒是和他老子没一点相似的地方,惟功也只能呵呵一笑,不再理这小子了。 他在兵部的表态是拉拢边关武臣,暖他们的心,看他在兵部说话后,各镇边将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此事的效果有多好了。他在京营所为,是表示不和勋贵和在京武官同流合污,建立势力,以安文官和皇帝之心,做孤臣的事和态度,最容易叫皇帝欢喜。 拉一批,打一批,这才是王道。 在午门朝房前将一个进士给打了,固然痛快,自己的路可也走绝了,不能这么没脑子啊…… 倒是张简修没注意的事,惟功注意到了。 群臣惊疑之时,惟功也是对张简修轻声道:“元辅今日怎么来晚了?” “这个……也是啊,怎么来晚了?” 惟功哭笑不得,不理会这个粗线条单细胞的生物了,估计别人打他主意套话的也不会少,张家的几个子弟,老大和老二都是进士清秘官,城府磁实的很,套话是别想了,简修倒是不设防,但问题是,张府的人对他是设防的…… 好在朝会顺利开始,各衙门在这种场合也会奏事的,当然,预先都是将奏事的内容送到内阁,内阁通过后再送司礼,皇帝早就知道该怎么回答,奏事上来,都是一个字答复就可以了,每奏一事,皇帝便曰:可。 皇帝表态后,再下内阁,下各部衙门,就是可以执行的公务了。 但意外情况也是发生了,有都察院的一个青年御史上前,大约是一个楞头青,对皇帝奏道:“臣弹劾观政进士邹元标候朝之时,喧哗无礼。虽朝会未开始,然而众官修朝时,此人于朝房外大声议论事情,殊无朝官体制。” 大朝会上除了各衙门按例说事之外,最容易出现的情况就是御史纠仪了。一般来说,朝官都会加倍小心,但有些事儿不是小心就能驶得万年船的,不小心绊着了,失仪,咳嗽了,失仪,放屁了……还是失仪。 每次朝会,肯定会有若干倒霉蛋失仪,当然惩罚也不会太厉害,一般就是罚俸,大明官员的俸禄极低,一个穷京官儿一年三四十两银子,而且还不可能全额到手,折钞,折香料,折绢罗,反正朝廷没银子,你有辙想去。 嘉靖年间,总会有拖欠俸禄的情形发生,财政太困难了,又不能不养兵,不养皇室,反正倒霉的就是普通的官儿。 到万历年间,财政情况好转,罚俸就成了惩罚普通京官的利器,大明的京官又没有养廉银子可领,穷的家小也养不起的不是没有,当然,印结银子和冰炭敬好歹还是有的…… 这么郑重的弹劾,万历的脸上也是露出茫然神色,环顾左右,众官都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显然也是不知道朝会开始之前喧哗生事,到底是什么罪名? 见此情形,万历反而是精神一振,每次朝会,他是最无聊的一个,百官好歹还能猫在众人群里,他却是高高在上,不要说一言一行了,眉毛抖一下都是几百上千号人看在眼里,他动也不动弹,又得不停的说“可”,心里那份腻味就甭提了。 突发情况一出现,他精神一振,沉声道:“朝会之前喧哗,是否属实?” 所有人都在骂那二楞子御史,这厮想出名想瞎了心吧……哪有弹劾朝会前喧哗的?但邹元标在朝房外大声喧哗也是事实,大伙儿看在眼里,也是觉得邹元标二楞子的模样有失体统。 当下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刘应节上前,正色道:“邹元标喧哗属实,虽未扰乱朝会,亦属不当,该御史弹劾的是。” 万历道:“既然属实,有司以为当如何处罚?” 他想了想,又道:“该观政进士因何事喧哗,有司可奏上!” 皇帝这也是违规出牌了,众官面面相觑,半响过后,见张居正不说话,才有一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上前道:“该观政进士所言是五军营舍人营马军把总张惟功擅杀军士一事。” 此事万历已经知道了,当下便道:“军士夜起欲纵火,张惟功将犯法军士射杀,并无不当之处,既然该进士提起,五军都督府可有处置了?” 都督府今日没有奏事,皇帝是知道的,这样问起,可算是故意为之了。 那个出列的都督十分狼狈,他出来是迫不得已,而且他是定国公府的门下,在惟功到目前为止的动作中,对定国公一脉都算照顾,没有太多的得罪。所以在此事上,这个都督和其身后的定国公都没有立场……但现在皇帝逼问上来,这个都督感觉头痛欲裂。 “目前,是坐营官马守约将张惟功夺职……” “处置不当!” 皇帝咄咄逼人,喝道:“马文约昏聩,不宜留任,张惟功有功夫过,坐营官由他来做!” 话一出口,在场朝官都是有震惊之色,倒不是皇帝任用一个坐营官有什么了不起,而是皇帝居然在亲政之前,就有这样的逾权之举,实在是难以想象。 而皇帝对惟功的这种信任态度,也是叫群臣更加吃惊,到此时,众人才彻底醒悟过来,为什么张惟功神鬼辟易,做事百无禁忌,原来身后最大的靠山就是御椅上坐着的这位。 看到众臣的表情,万历也是微显得意之色。 他十四岁多了,从幼时就接受着严格的帝王教育,宫禁之中,除了太后就是他,惟我独尊,所以早就有强烈的帝王意识,权力**极为强烈。 但他一直被压制着,今日借机显露一下手腕,展现一下肌肉,令万历的感觉十分愉快。 官员群中,朱鼎臣等少年勋贵都是略显嫉妒,他们也是亲从官,身份高贵,但在皇帝心里,地位比起张惟功来却是差的远了。 而张惟贤的眼中,漠无感情,只有最熟知他的人,才会在他的眼眸深处,发觉那强烈的怨毒神色! “张先生怎么看?” “嗯?” 皇帝虽然作主了,但很害怕被打回票,这对他的帝王尊严会是严重的损伤。 当下心中惴惴不安,向着似乎在沉思着的张居正询问。 张居正平时反应极快,遇事果决,为人十分机敏,二十来岁成为进士,三十岁为翰林,四十岁不到就为亲王讲官,五十为首辅,有这种经历的人反应快绝,张居正向来也是如此,但今日事起突然,张居正直到皇帝垂询时,仍然有一点没回过神来的茫然之感。 先下意识嗯了一声后,张居正似乎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皇上说的是。” 张居正用师傅夸赞徒弟的口吻道:“见的很明,处置无有不当。张惟功为坐营官,马军和步军皆由他节制,武官由他任用,务要在短时间内,使舍人营摆脱多年积习!” 得到张居正的夸赞和肯定,万历浑身都轻了几两,整个人都飘飘然。 这不是在文华殿,这是在皇极门御门听政! 当着数千人的面,元辅张先生对自己处理朝政之事大加夸赞,回到内廷后,太后还真不知道会怎么夸奖自己! 万历忍着得意的心情,又对吕调阳问道:“吕先生以为如何?” 吕调阳怎么可能在这种场合反对张居正,当下立刻恭谨答道:“皇上圣裁极是。” “张先生呢?” 这个张先生是问的张四维,张四维心中对惟功不仅有本能的反感和抵制,还有自己身为晋党的一份责任,但他也不能公然反对,特别是内阁和皇帝已经达成一致的情况下。 当下只得答说道:“臣无异议。” “有司以为如何?” 这是询问兵部、都督府,总理京城戎政等大臣。 当下各部自然也无异议,无人反对。 协理京城戎政的赵大人倒是想反对,但是他和惟功在兵部的争执已经是人近皆知,他若反对,无私亦是私,公心也变私心,当下只能在心底叹气,却是一个字也不曾说。 自己头一次主动干涉政务就一炮打响,万历心里只觉得惟功是自己的一员福将,他高兴的满脸放光,强按住兴奋的心情,朗声道:“此事就依廷议,退朝!” 皇帝这么一说,众官都是嗡然一声,连张居正也挑了挑眼眉,然后才自失一笑。 大明的官,清浊之分十分明显,比如七品县令是地方亲民官,也是浊流,从正七品县令到从七品的巡按御史,这反而是升官了,因为是从浊流到清流,而一个七品的给事中从京城放到地方,就算是放到一州五品正印,也是贬窜。 而清流官职,最重要最光彩的当然要属廷推官,这是清流中的清流,显官中的显官,武臣是不可能有这种荣耀的,这是文官的专属权利。 但现在经过皇帝的御口,三阁老的背书,诸有司衙门的认可,确实可以说是廷推得官。 一眨眼间,惟功这个舍人营的坐营官,等于是游击将军的官职,顿时就是金光闪闪! “臣谢恩!” 在众官没有反应出来之前,张惟功自武臣队中一闪而出,跪下领旨谢恩。 皇帝已经起身了,在惟功谢恩的时候,万历瞟了惟功一眼,眼神之中,也是充满着得意的色彩。 皇帝心道:这小子此番应该明白,靠谁也不如靠朕最为牢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孤臣 等惟功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动静就大了。 二百多家下男丁,不分小厮长随执事管家,不管是管花园的还是门政上的,或是大厨房的,一律青衣小帽,站在大门门首之前,恭候惟功回府。 但他没有能第一时间回府,从巷子口那里,就是有府中的下人就开始迎接了,但京城之中其余的各家权贵,也派了自家年纪相当的子弟出来,在英国公府牌坊下前迎候,向惟功致意。 在此之前,惟功加官到从三品,为亲从导驾官,赐麒麟服,就象是小石子儿在池塘表面划过一样,根本毫无动静。 因为这些官职,在很多大世家的子弟都是唾手可得的,根本就是生来就有的就不少,襁褓之中,受封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世家子,比比皆是。 他的三品官职,根本就不被人放在心上! 而此次,虽然只是升了坐营官,但坐营官却是有实权的,五军营下也就那几个营头,中军、左右掖,左右哨,全为马步两军,然后就是围子手营、十二营、殚忠营、效义营、舍人营,每一个营都是独立的,地位超然,十分紧要。 马守约这个坐营官,就是正经的都指挥使,惟功成为坐营官后,也会成为都指挥。 十二岁不到的都指挥,在京城最少有一百,但十二岁不到的坐营官,却是京城头一份,自开国以降到如今,虽然太祖年间也有十来岁的舍人去做监军的勾当,但只是奉命而行,观察大将是否有反叛情形,和比同太祖年间万户的坐营官是完全两回事! 能成为坐营官已经是异数了,何况还是廷推出来的坐营官,勋贵成为廷推官,也就是总理戎政,京营副将兼某哨某掖主将,或是如俞大猷那样提督车营,这样的份量才够,张惟功的身份地位,居然也是廷推官,足以叫人有难以置信之感了。 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资历,有这种资历,过几年之后,惟功直接到边镇任副将,没有任何人能说他不够资格! 再加上万历皇帝毫无掩饰的支持,惟功的份量,在大家的心里立刻就更加沉重了。 “惟功小弟,今晚有空否?” 在牌坊之下,几家侯爵和伯爵家中的子弟一起与惟功会面,都是不到二十的青年和十来岁的少年,但都是风度翩翩,一看就知道是很有身份的勋贵世家子弟。 这些人,原本是对惟功根本毫不理会,从来没有正眼相看过的,但在此时,殷勤致意,礼数十分周到,根本看不出以前有过隔阂。 他们都是嫡子,身份高贵,如果不是惟功已经获得的成绩,这些人是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惟功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数年时间,就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是他们,就算是自己也没有想到呢。 说话的是泰宁侯府的顾承光,他的父亲身体很好,在短期之内,他是不能袭爵了,不过这不影响他的地位,反正是嫡长子,跑不了的。 还有镇远侯府的陈良弼,襄城伯李成功等人都在。 其余各人也都是侯伯府邸的公子们,每个人都面带笑容。 这样的阵营,令惟功也有点难以决断,在他沉吟的时候,陈良弼有些不耐烦了。 他是侯爵长子,也是未来的侯爵,大明的爵位,亲藩不论,公为最上,侯其次,然后是驸马亲臣,再下来是伯。 伯爵都是位在一品之上,侯爵更是尊贵,就在几十年前,十二侯爵领京营十二团营,京营兵马,都在各家掌握之中。 这样的权势,地位,身份,屈尊枉驾来请一个庶子,这在以前也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在以前,他到英国公府,只会和张元德的几个儿子交往,甚至是只和张惟贤交往,嫡子对嫡子,庶子对庶子,这是很明显的分界线! 看到惟功沉吟,陈良弼不耐烦道:“惟功,喝一场酒是多大的事情,何必在这里犹豫。对了,我有一个门客,年纪不大,人也很机灵,刚袭职为燕山卫的指挥佥事,我想荐给你为舍人营的千总,请你给我一个面子,如何?” 一个指挥佥事,在这些小侯爷眼里就是门客,和家丁奴才没有太大的区别,既然听话懂事,人也机灵,抬举一个千总也是该当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陈良弼开了口,顾承光也道:“我亦听说了舍人营改制之事,听说设两个到三个千总司,如果取消步军把总的话,最多可设五个司,也就是五个千总,惟功小弟,良弼哥要了一个名额,我要一个也不过份吧?” 这两人要千总名额,虽然千总不是高官,按大明的惯例只是四品和五品武职,但由千总到游击也是必须跨过的一道坎,成为游击,独领一营,就是真正的将军了,很多武官,终其一生,也就是有这样的成就就满意了。 两个人要官,另外几个人则是纷纷向惟功讨情。他们的门客和家族的疏宗子弟有不少在舍人营,有一个侯爵世子笑道:“惟功小弟,其实我们都出身大府,彼此应该守望相助才是,但你在舍人营的所为,实在叫人失望啊。我们的家族子弟,难道还真的打算练习骑射,到边关去杀敌吗?” 惟功适才还有些犹豫,这些人主动在这个时候上门,在府外就拦住自己,可见交好之心还是比较真诚的,和他们重修友谊,自己在勋贵圈子中此前的所作所为都会一笔勾销,而舍人营在自己为廷推坐营官后,也会逐步走上正轨,似乎不必再采取太激烈的手段来立威了。 但这个侯爵嫡子的话,令他立刻下定了决心,当下便冷然道:“不到边关杀敌,如果京城遇敌又如何呢?” 陈良弼怒道:“张惟功,你这是什么态度?” 惟功拱手道:“陈大哥,顾大哥,小弟不愿得罪几位,但荐人和说情等事,请恕小弟不能答应,小弟为皇上亲口任命,内阁和都督府并兵部各衙门亦都同意,这是朝廷的信任,所以小弟是不可能将朝廷的官爵视为私有,在这里私相授受。” 顾承光讥讽道:“不过是小小的坐营官,底下的千总我家的三等奴才也有当都指挥的,不知道你在这狂妄个什么劲……我们走!” 他们都知道惟功的性格,既然拒绝了,就不可能再有商量的余地。 当下陈良弼和顾承光先后离开,其余众人也都是含恨看了看惟功,这才愤然离开。 等众人走开一段距离后,李成功方对惟功道:“惟功,你又何必将他们得罪的这么深?你要知道,各家勋贵虽然彼此有矛盾,但在一些事情上是声气相连,彼此合作,你这样,是要自绝于勋贵圈子之外了。” “成功大哥,我只交少数能交的朋友就够了。”惟功笑道:“皇上信我,阁老用我,无非是看我此前的身份特殊,是一个可以做孤臣的人,如果我现在改弦更张,人无常性必亡,我反而两边不讨好的。” 这种诛心之语,惟功等闲倒也是不会和别人说的,李成功好歹是在他寒微之时就相交的好友,他感觉可以将一些心里话说一些出来。 果然,这么一说,李成功就完全理解了,他点了点头,道:“你既然心里有数,那么我就不劝你了。” 说到这,李成功面露为难之色,嘴唇嗫嚅,似乎有什么为难的话很难出口。 惟功笑道:“成功哥有什么话直说吧,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会帮忙。” “最近刚买了一个戏班子,要两千银子,还短一半……” “呵呵,这是小事,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嗯,甚好,多谢了。”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这么一说,李成功脸上一点难堪之色尽去,代之是很感动的神采,他点了点头,悄声道:“我得赶过去了,顾承光和陈良弼这两小子脾气不好,我去晚了会迁怒于我,替你说情的话就不好出口了。” 虽然惟功并不在意这些纨绔贵胃子弟对自己的态度,但毕竟他们身后还是一个个实力庞大的家族,他也不愿将关系搞的太僵,当下点了点头,笑道:“有劳成功哥大驾。” 李成功呵呵一笑,在自己长随的簇拥下,追赶顾承光等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惟功却是显露出失望的笑容,在袭爵之前,李成功还不失质朴之心,曾经和张简修及自己三人在宫中讨论志向,三人都愿到边关效力,成为俞大猷和戚继光那样名留青史的名将,要知道,他们虽然是侯伯,但如果没有成就,最多也就是在世家列传之中留下几笔,象戚、俞这样的大将,是要单独列传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生匆匆几十年,做些事情,留下响当当的名号,不比在京城享乐强? 这是当时大家的共识,现在看来,李成功袭爵之后,财货在手,地位崇高,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热血少年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向英国公府门前走着。国公府邸,牌坊一座接着一座,汉白玉雕刻而成,这是他身体和一部份灵魂祖宗留下的荣誉,而在他身后,必定会留下更多更高的荣誉,一定!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同知 “恭迎五哥儿回府!” 府门处,杨达等管家在前,各处的执事在后,长随和家丁们里三层外三层,小厮们来回奔走报信,欢呼雀跃,一派欢腾。 一见惟功过来,所有人都是躬下身去,齐齐贺喜起来。 这热闹劲头,比起前几回惟功授官得官时,众人悄悄到梨香小院里给他们一家三口贺喜时,可是要热闹过一百倍了。 张元功就站在正门前,国公府门户大开,近支的长辈平辈甚至晚辈站了好几十个,人人都是雍容富态,落落大方,分成班辈次序站定了,见惟功过来,各人都是一起笑将起来。 有一些晚辈,胡子都一把了,却是忙着迎上前来,给惟功打躬作揖起来。 “五太爷,我就说你不是常人,现在可真真是验证侄孙的眼光不一般了。” “五叔,你营里有没有缺了,不拘什么,给小侄补一个缺成不成?” “好我的五叔,咱们叔侄俩可是一块儿在树上掏过鸟窝,侄儿差点摔下来,还是你老一伸手救的我,现今小侄没有差事,五叔你是坐营官,能不能拉拔小侄一下?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本家可信,营里有什么事小侄给你看着,管保你一点心也不用操,朝廷拔下来的营务银子,也不会叫外人给黑了去。” 众人上来就是这么一通吵,弄的惟功头大无比,他心里也是明白,固然是张元功因为他得了廷推营官高兴,摆出这么大的排场,更要紧的就是这些族人自己也乐意凑这个热闹。 当一个把总和事事自主的坐营官,特别是受到信重的营官,差距可是太大了。 一个营总得好几千人,一年的粮食就好几万石,马料豆料草束银子就大几千,饷银是皇家用赏赐的名义下来的,最少也得几万两,坐营官事事自主,这些银子都是惟功一手打理,还有官职授给等实际的好处,那更是三言两语的都说不尽。 不过惟功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面对众人的笑脸,他面沉如水,步上石阶之后,才沉声道:“大家是我的族人,有祖父辈叔爷辈,也有兄弟子侄,既然我承皇恩当了坐营官,大家身为亲族,更要支持我大公无私,一清如水,凡事秉承公心去做,不能偏袒私人……张惟聚,你说想去营里效力,不过听说你才能拉开七八个力的软弓……我六岁就能拉十个力了,你这劲力到营里干吗,给我去按摩捶背吗?” “惟峰,你大字不识一个,帮我看着仓储,我怕你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吧!” 一番话说的众人无语,不少长辈都变了冷色,各人都冷哼出声,脸上的神色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惟功这样的回复,未免太过份了一些,也太不给亲族面子。 “大伯。” 张元德父子几人没有来,他们已经撕破脸皮,彼此间的仇怨根本化解不开,已经成为众人皆知的事实,这种场合勉强自己来陪笑脸,就算是张惟贤也做不到,他们只能躲在自己的居住,此时怕是恨的直咬牙,但张元功的神色也不够开心,眼前的这个场面有一半以上是因为他的私心,他想叫家族中人看看,自己的儿子虽然是私生子,但优秀程度绝对在名义上嫡长的张惟贤强多了。 可惜,惟功叫他的打算落了空,经此一事,家族之中想必会有不少人对惟功有强烈的敌意,想要化解,难了。 张元功神色难看之极,惟功也不理会,大步入内,待转到梨香院前时,张春远远迎了上来,脸色很难看的道:“五哥儿劝劝七老爷吧,怎么劝他到上房去饮宴,他老人家就是说不去……” “闪开!” 惟功胸前一起一伏,一股气箭竟是喷薄而出,有若实质般的射向张春! 张春大吃一惊,一张脸都扭曲了,他是练家子,这种吞吐气息来伤人的事,以前也只是在剑侠列传之中听说过,但居然活生生的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下意识的,张春往后一倒,然后在地上翻了个骨碌,这才避开了气箭。 惟功理都不理他,昂然直入,只留下张春等人在他身后惊疑不定,面色如土,经此一事,怕是张春等人的气焰又要小很多。 他当然不会什么气箭,这只是俞大猷刚教给他的一种心理恐吓之法,张春就算不躲,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七叔。” 入门之后,看到张元芳那熟悉的面孔,惟功这才感觉一阵心安。 他的成就,其实没有和生父张元功分享的打算,以前张元功的隐忍惟功还算谅解,现在忽略他的心意,屡次自行其事,这个生父,看起来也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今日也算是给张元功一个真正的警告吧。 “你又把大哥惹急了吧?” 张元芳刚赶走了张春,惟功又是这般神色进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伯太自以为是了。”惟功淡淡道:“我不是喜欢受人摆布的人。” “也不必太峻拒他了。”张元芳道:“他也是压抑太久,现在行事其实也是情绪的反弹。你要知道,他觉得亏欠你不少,一心想补偿你。” 这种话题,惟功不想继续下去,他只笑着道:“七叔,你为都督佥事才几天,我可听人说了,最多到月中,朝廷就会授你为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升官升的这么快,你可比我强多了啊。” 张元芳温和的笑笑,眼神中尽是慈爱之色……这个过继的儿子嘴上还是七叔长七叔短的,但其实在他们之间已经是十足的父子之情了。 这几年,彼此相处下来,铁人也感化了,何况两人脾气和秉性都很相投呢! “我这个同知都督只不过是都督府和兵部直接就办了,你这个坐营官可是廷推和皇上亲口任命的……比我光彩的多了!” 都督佥事是正二品,为都督的下属,主要是分管训练和军纪,张元芳行事干练,对人友善,加上本身也是正经的勋贵,所以在都督府中十分被人看重,短短时间之后,他就从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升为都督同知,也就是左军都督府左右两个都督中的其中一位的助手,协助都督综理全局。 虽然武臣从一品不算什么,特别是在勋贵之家,但眼前这叔侄两人却是几乎靠的自己获得的成就,这就足以叫两人自豪了。 “行啦,你们俩别在这打哑迷了,酒菜已经准备好了,上桌吧!” 张惟功也是真饿了,当下欢呼一声,猫一样的就窜进了上房。 菜是时令菜,秋季是北京城最后的盛宴了,各种蔬菜还很多,林林总总,炒了大盘放在桌上,绿色黄色棕色红色各色都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切黄瓜,炒西红柿,肉蒸茄子,都是时令小菜,家常炒法,好在酱料用的都是最好的,七婶的手艺也颇有长进,虽不及那些酒楼的大厨,但常年吃下来,反是更觉得香甜。 “嗯,香……真好吃。” 惟功撕下一只鸭腿,大快朵颐的几口就下了肚,张元芳夫妻二人见了,都是呵呵一笑,一起摇头。 也就是在他们夫妻面前,惟功这个少年老成的家伙才会展现出这么不成熟孩子气的一面,就算是万历皇帝亲至,怕也会吓一跳,向来在自己面前成熟稳重,办事干练的张惟功,居然还有这么调皮淘气的一面? “对了,”张元芳喝了惟功斟的一杯酒,说道:“我即将是同知都督,手中权柄更大,如果你要补更多的人入军籍,只要不超过百户,从百户到冠带总旗,小旗,都很方便的。” 惟功大喜,叉着油淋淋的双手,笑道:“多谢七叔!” “屁话,一家人谢什么谢……”张元芳又饮一口,却是斜眼道:“就是我一生没给人开过后门,你自己也人模人样的,刚刚也拒绝了不少本府的族人吧?拒绝别人,自己倒是大开后门,这样很没有节操啊。” 惟功最喜欢在张元芳饮酒时同他聊天,这个时候的七叔更显露出真性情来……说话也更诙谐有趣了,甚至会学他说话。 他哈哈一笑,答道:“七叔,我可以拍着胸脯的说,补进来当武官的那些小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栋梁之材,与其将他们身上的那些官职给地方上的豪强大户谋了去,弄个官身在身上欺负百姓,还不如给我们呢。” 惟功他已经是坐营官,马步军都归他,预计最少能编练五个千总,四千人左右的直属部曲,如果步军把总郭守约听话的话,不妨给他一个千总司领着,如果首鼠两端,那就直接撵走就是了……凭他现在当红炸子鸡的身份,撵开一个步军把总是很轻松的事了。 “明年会大阅,这是一定的事。虽然文官当家,但我们勋贵武官,也得宣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再者说,江陵相国也会支持此事,他秉政多年,文事和财政都是一等一的,武事在边关上也是杜绝了外敌入侵,再将京营也整顿一番,拿的出手来,一生文治武功就说的过去了。” “七叔,你这口吻象是说皇上呢。” “你这孩子……莫胡说了,反正做事多上心,马军需得有马,要快点买来马匹训练,步军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但行伍一定要整肃,铠甲也要鲜明,大阅时,旗帜阵列铠甲,都很重要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江陵 张元芳是经历过一次大阅的,惟功也是仔细的听着,汲取着张元芳的经验。 大阅,对勋亲武臣来说是头等大事,对皇帝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显示无上君权和放风的机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这事儿和南郊祭祀天地远远不同,祭祀天地庄严肃穆,又是在新年伊始时进行,坐在大车里头,来回颠簸几十里,在寒风里吹个透心凉……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这差事,哪怕是在文官体系之下难得的放风机会。 大阅就不同了,选择在春夏之交,天气温润凉爽之时,天子策马奔驰在三军之前,校阅京营将士,在山呼万岁声中,观看将士操练,同时可以在来回的时候观赏京城南郊在春夏时的风景……对皇帝来说,这是无上的美事,只可惜,在文官体系之下,想经常大阅是不可能的,一个皇帝一生之中,可能也就那么一两次。 所以最近的热门话题就是大阅,这是和大婚一样最热闹的两件大事,前者是京城百姓们嘴里热闹话题的第一名,后者则是勋亲武臣们最关注的紧要大事。 这一件事,可能会决定未来几十年大家在万历朝的势力排名,嘉靖初年,朱希忠和陆炳等旧臣得到了嘉靖皇帝的赏识,于是四十多年间掌握大权,成为人臣中最拔尖的两位,哪怕是严相爷倒了台,朱希忠还是总理戎政和国公,死后追赐为王,所以张元芳很郑重的对惟功道:“这不是一件小事,你得叫皇上知道,你不仅武艺高强,对他忠心,你练兵带兵的本事也是一流的。小五,二十年后你能不能成为京营提督,就看明年你的表现怎么样了。” “我会努力的……”惟功心中十分感动,郑重点头道:“不论是马军,步军,我会往死里**们。” “你操练之事,都督府中已经有不少人提及了,说你是戚元敬的高徒,虽然和俞帅和马帅都有不错的交谊,但你的练兵之法,还是戚帅的。” “是的。”惟功点头道:“我的理念,和戚帅相近,对军队,先讲以法度来约束。然后才是传以技艺,再练胆。” 张元芳开玩笑道:“俞帅怕是会伤心啊。” “我也有和俞帅相近的地方啊……”惟功还是很认真的道:“练兵要练精锐,以厚饷养一支强兵,快速机动,拥有强悍的战力,而不是大而无当,养百万无能之辈,不如以百万之资,养十万雄兵。” “戚元敬也不是不想练十万兵,不过朝廷是不会对他放心的。” 戚继光虽然在斩杀倭寇上有强悍的无可争议的大功,但在人品上道德上确实有一些瑕疵,比如狂妄自大,还有贪污军饷的嫌疑,还有任用私人,用人惟亲等等,不比俞大猷,一直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但惟功认为矛盾不在于此,而是戚继光的练兵理念模糊不清,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说服人的练兵理论和实际的符合财政条件的练兵细则,而且如果朝廷一切如他所请,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而且练出来的兵马,多半是被冠以“戚家军”之名,两万浙兵朝廷不怕,十万戚家军,那就真的值得警惕了。 叔侄两人在饭桌上的话题一直就是这样,谈也是谈个没完,好在有七婶监督,见他们聊个没完,便是过来警告。 张元芳和惟功都不敢继续下去,于是一个埋头扒饭,另外一个则停了杯,也是吃饭。 一时饭毕,张元芳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履新?” “明儿吧,给老马一点准备的时间……” 张元芳会意,马守约当了多年的坐营官,前日才免了惟功把总一职,结果朝廷一翻手,自己的坐营官也没保住,这种心理冲击肯定不小,惟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去刺激他。 “得意不快心,很好。” 张元芳对惟功的决断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只是提醒他道:“你该去一次元辅的府邸,当面致谢。” 此次惟功能全面掌握舍人营,张居正的首肯是最重要的原因,虽然是皇帝在机缘凑巧之下亲口提出,但张居正也是早有此意,就算没有廷推,惟功这个营官也是当定了的。 惟功欣然道:“这是自然,应该去的。” 张元芳倒是有些疑惑,又道:“元辅今日朝会时,似乎有点神色恍惚?” “我亦看出来了,先是迟到,后来又走神了……但我问简修,似乎元辅府里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嗯,你自己看着办吧。” …… 吃罢午饭,惟功自己出了门,王国峰等人跟着,张春这一次压根没敢露面,惟功露的那一手把这厮给吓坏了,神乎其技,他觉得惟功随时能不动声色的取了自己小命,那种被张元功信任重用的骄狂之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王国峰等人陪伴之下,惟功巡视了德胜门等几个门店,这一段时间,钱庄的业务是突飞猛进,几乎每日都有大笔的现银存入钱庄,除了收取一定的费用赚取利益之外,海运,海贸,对南方的通存通兑还没有展开,这使得白银大量存入,却没有使用的渠道,每个门店的银库,惟功都随意看了看,每店的存银,都在十万两以上,有几个店都是在二十万两以上,各店相加,轻松可以取出百万现银,这个财力,在隆万大开海早期的万历五年,已经足够吓人了。 但银子没有用出去,转换成更大的财源,这使得略微知道现代银行业运作的惟功,简直要心疼死了…… 他没空去崇文门店,只能问张用诚:“赵士桢那厮,马车做的怎么样了?” “听说是差不多了,再有十天左右,新车就成型了。” “他一边做,叫人一边仿!”惟功下了决心,令道:“召集我们预备用在舍人营的铁匠,皮匠,木匠,大量开始仿造,我要在一个月到两个月内,造出最少三百辆来。” 张用诚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苦笑道:“时间有点紧啊。” “此事你亲自去抓,办不成别来见我!”惟功很少有这样蛮不讲理的时候,不过也只能把这样的重担放在张用诚身上了。 压力越大,张用诚反而越是精神,叫苦的话不说了,默默答应下来,立刻告辞,前往崇文门店。 “大人,”王国峰忍不住问道:“究竟造这些车,派什么用场?” 惟功笑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 傍晚时分,惟功一行赶到张居正府邸之外。 多次至此,情形每次都是依旧,臣门若市,其实就象征着这个大臣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权臣,任何皇帝都不会喜欢大臣在私邸有这么大的权威,有这么强大的私人势力,但在万历初年到如今,甚至是隆庆年间,张居正的府邸早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了。 以前,惟功也常到这里来,但是以私人身份和私事前来拜访的时候多,就算前几次来也曾是为了公事,但当时自己的身份只是以皇帝的少年宠臣和勋旧子弟为主,不象这一次,几乎纯粹是以公务,而且也是俨然是一个重要的武臣身份前来,这种感觉,也是格外不同。 仍然是顺当入府,但张居正却并没有见他。 事实上外间不论是门房,外客厅,内客厅,外书房,最少有五六十个等候接见的官员,张居正一个也没有接见,这种情形,惟功多次前来,实属罕见。 好在他有内线,过不多时,张简修匆忙赶来,一见面就抱歉道:“惟功,不好意思,家父现在确实是太忙,实在没空见你。” “外间的官员也等着屁股起火,元辅大人究竟怎么了?” “这个……”以张简修豪爽大方的性格,居然也是破天荒的沉吟起来。 惟功心一沉,忙道:“若不便说,就不要说,我亦不能听。” “说说也不妨。” 张简修道:“江陵来人了。” 适才惟功只是心一沉,但此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有天崩地坼之感。 在他的记忆中,张居正似乎有过一次严重的风波,具体怎么样他不是很清楚,毕竟一个普通的大学士有一些军事和文史上的了解和爱好很正常,他对明清易代和火器发展还有当时西方科技和军事的发展都有涉猎……这是一个正常的青年人的爱好,光是打那些策略游戏就学到够多的支持了。 但很专业的文史知识,张惟功的记忆和涉猎就有严重的不足了。他依稀记得张居正在逝世之前遇到一次严重的危机,似乎是和伦理之争有关,这几年,在意识到张居正对这个庞大帝国的重要性后,惟功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苦苦思索,但一直没有完整和清晰的答案。 在此时,他彻底明白过来了。 江陵来人,毫无疑问就是张居正的家族出现了一些严重的情况,否则江陵来人不会是一个叫张居正谁也不见,张简修这种性格的人都吞吞吐吐的雷区般的话题。毫无疑问,根据惟功的了解,张居正在江陵老家有老父张文明在,自从张居正到北京为京官之后,父子两人已经十九年没有见面了! 江陵来人,这好象是一个魔咒,眨眼间,就将原本心情不错的惟功,击打的体无完肤! 他已经想起来了,万历五年,张居正父张文明死,因为丁忧夺情之事,引发了轩然大波! 第一百四十章 两难 看到惟功的表情,张简修明白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话语中的含意,神色也是变的苦涩起来。 惟功很艰难的问道:“是不是已经出大事了?” “倒还没有!”张简修忙道:“其实已经来了两拨人,都是说家祖父情况不好,今天这是第三拔人了,还好,说是情形不好,已经渐至弥留,但还没有大去。” “虽然如此,听话音来说,是不是日子已经很快了?” “惟功,你虽是至交,这样的话,我亦不能随意和你说的。” 张简修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张居正之父张文明已经病入膏肓,江陵来使一拔接着一拔,说明日子已经很快,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日,或是三五日后,反正告哀的信使,旦夕可至,随时都可能到赶到。 这是一件大事! 不仅是对张府,对张居正本人,甚至是对万历皇帝,对整个朝廷和朝政的实施,都是有着极大的影响,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 张居正现在是元辅首相,其实是相权和皇帝帝权的重叠,冯保虽然是司礼监一方的代表,同时掌握御马监,位高权重,对张居正有足够的约束作用,但无非就是保障皇室的安全,帝系不会转移,不使外臣有异心,以中驭外,不过如此。 在实际的政务上,冯保也会保举忠于自己一系的文官和武臣,但数量有限,而且愿意委身投靠太监,成为众矢之的的文官毕竟不多……听从司礼,与全体太监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这没有问题,国朝体制如此,但如果和某一个太监保持良好私交,甚至是事事听从,成为太监夹袋中人私人,这个就会为士林所不耻了。 这个度,普通的文官都会把握的很好,不会越线犯禁,所以冯保虽然权力欲重,在内廷是说一不二的权阉,但在外廷,却几乎没有什么靠的住的势力。 张居正的重要性,还在于他是李太后最信任的文官领袖,将国事交给他,李太后才能真正放心,其余的内阁辅臣,都取代不了张居正在李太后心中的地位。 皇帝尚未亲政,太后等于是事实的国君,有这种信任,哪怕是张居正多次拒绝太后修佛寺的开支请求,多次压制武清伯李伟,压制皇太后的外家,还削减宫中用度,拒绝太后无端大赦罪囚的诏旨,这些事,却只能使太后对张居正更加敬重。 哪怕是心里有刺,也仍然只能倚重! 这就是真正的相臣! 但张文明一死,张居正立刻陷入道德和现实中的两难困境。 清丈田土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他每天最少因为此事给十个以上的地方督抚写信,查询进行的程度,解决难题,给地方官员撑腰,还有考成法,优免、驿传、刑狱等等,各种改革,都是正在进行之中,张居正一走,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亡政息! 和清丈田亩配合的,张居正一身功业的顶点,就是从万历四年到五年,六年,这三年时期在大明各处推广的一条鞭法! 条编之法,用张居正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爱养元元,并不是要竭泽而渔,相反,是要将杂费编入条鞭之中,春秋两季征收正赋,不准地方官员再肆意加征杂派,而且一律折银……最重要的核心就是以人认地,以地计田,以田征粮,有地者,征粮,少地则少征,后来被吹的神乎其神的摊丁入亩,其实就是建立在张居正条鞭法之上,其根本性并没有太多变化,惟一变化的就是清廷的核心利益是八旗,大明的核心利益是士绅生员,所以清廷能毫无顾忌的伤损江南士绅的利益,在其身上征粮,从而保障了国用,而在明朝,卫所屯田的清理就十分困难,涉及武官和勋贵,而更困难的就是清理士绅生员的田亩,按亩征粮,并且将不合理的优免给去除掉,这样国家用度自然就充足了。 这就是张居正改革的核心所在,也是奠定他后世地位的原因所在,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毫无疑问是得罪了庞大的利益阶层,要有何等手腕,胸襟抱负,不惧身前身后的报复,才能将万历初年到万历十年这些改革进行下去! 而在此时,他一旦离开,这些严重损伤了各利益阶层,只是得益于国家和百姓的改革将会如何?结果也是不问可知了。 这就是强人政治的悲哀之处……种种改革,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虽然不改不行,但有决心和有能力推动改革的,也就是张居正一人。 他任用的那些人,真正有见识意识到必须改革的怕也是不多,为权力,或自己的功名富贵的怕才是多数,张居正一走,继任者在开始可能不会将他的诸多改革废弃,但时间一久,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又如何? 有张居正拿着鞭子抽,损害了勋戚、武臣,士绅各阶层的利益,才将改革推动了一点点,若是他离开,整个大明帝国这辆已经老旧不堪的马车,新上任的驭手是不是有他的大智慧和不惧任何人的决心和意志? 就算有,继任者能得到李太后的完全信任和支持?冯保的鼎力合作?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了…… 当然,这些还只是从政治家方面的角度来考虑的事情,更现实的考量就是张居正一走,对太后和小皇帝的影响就会慢慢减弱,负面的东西会涌上来,众口烁金,积骨销毁,不仅事业毁于一旦,连自己未来的政治生命也可能被终结。 对一个正在掌握至高无上权力的政治家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情况啊…… 短短一瞬间,惟功已经将眼前的事给理明白了。 怪不得向来勤政的张居正今日朝会居然迟到了,而且神情恍惚,任是谁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变的如此。 要说亲情,可能有,但应该也是不多了,张居正出仕之后,除了中途短暂回江陵外,这十九年来,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其父也不愿离开故乡,结果父子二人已经十九年没有见过一面,平时只是书信往还,这样的情形,纵是父子血亲还能剩下多少感情,殊可成疑。 所以现在张府上下,考虑更多的肯定不是亲情方面,而是张居正该怎么办。 丁忧,则一切付诸流水,不丁忧,则面临的挑战,也足以抵销不丁忧带来的好处! 大明是一个理学占统治地位的国度,在王阳明的心学兴起之后,对传统的理学有一点冲击,阳明心学,更注重实际一些,并不算太墨守成规,但自从万历三年以来,这两年来张居正以不容质疑,不可商量的态度,主持禁毁了天下书院,连历史最悠久的白鹿书院等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禁毁书院,最重要的就是破除读书人聚集讲学,非议朝政的土壤,而禁毁的学派,最重要的就是阳明心学! 虽然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徐阶则是心学弟子,但张居正并不是真正的心学传人,他更注意统治的实效,不愿意自己在推行大政之时,下头有过强的杂音,过多的指指点点。 两年时间,天下书院已经被禁毁的差不多了,理学仍然是最强势的学派,在秦汉之时,结庐守孝只是少数儒臣的行为,虽然广受赞誉,但并不是社会的主流观点,到宋时,丁忧已经成为一项制度,但夺情也很多,夺情不止限于大臣,在要紧差遣上的小臣,亦有不少被夺情者。 而到大明,驱除蒙元之后,理学成为真正的统治学说,士大夫的性灵渐渐被剥夺,而种种世态,亦就越来越矫情而忽略人性。 夺情之事,在大明就显的越来越困难了,但在嘉靖之前,高官夺情还有过,英宗年间,大学士李贤因为地位十分重要,父丧之后皇帝坚绝不允夺情,百官之中,也有一些弹劾的,但更多的是理解的心态,并没有将此事拔高到不可原谅丧失伦常的地步。 而到了正德年间,首辅杨廷和在父丧之后,坚决拒绝了正德皇帝夺情的诏旨,不论如何,都是坚持辞官,以大学士首辅之尊,回乡守孝。 此事给杨廷和带来了道德完人的声誉,可也是把后来者给害苦了。 原本按张居正现在的地位,还有皇帝年幼的理由,简直是没有争议的可以夺情,但在杨廷和之后,再没有一个国朝大臣敢于提夺情两字,杨大学士立了一座没有人敢翻越的标杆,金光闪闪,压在所有人的头上,是一座翻不过去的道德大山。 张居正心思之重,左右为难之态,种种考虑郁积在心,有今晨的失态,也就可以理解了。 “元辅想必在左右为难之中,我只是来致谢的,既然如此,我就先离开吧。” 张简修连忙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张居正内书房那里房门大开,有负责内书房的长随已经出来,开始延请在外等候的官员们。 第一百四十一章 办法 “元辅心志真是坚强……” 在这时,惟功脸上也是为之变色,无论如何,张居正在这个时候还能见人办事,实在是心志坚强到叫人没有话可说了。 “家父向来如此……”张简修的脸上也满是傲色,无论如何,有这样一个父亲,足以成为子女的骄傲了。 “这人怎么穿着吏员服饰?” 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被长随带入内书房,惟功有点惊奇,这人并不是官员,更不是富商,或是勋贵之流,身上盘领青衣,头上吏巾,是标准的吏员打扮。 “这人姓杨名果,是山东巡抚李世达举荐的佐杂吏员,干练机敏,才堪治民,所以家父接见一下,如果属实,就直接授官了。” 张简修虽然粗直,但平素张府之中就他最闲,肯定是帮张居正做一些接待来访官员的工作,所以介绍起来,毫无困难。 那杨果虽然是吏员打扮,但在相府之中,倒也沉着,脸上更满是坚毅之色,两眼平视前方,并不显的特别紧张,看样子,果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惟功的视线中,杨果进入张居正的书房,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杨果进屋后叩头行礼,张居正穿着素色道袍,头上戴着纯阳巾,一副居家休闲的打扮,只是眉头皱的很紧,在杨果叩头之后,张居正袍袖轻抬,举了举手,就算还礼。 “对了,”张简修和惟功一起观察着,到此时,他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说道:“你上次说的事情,倒是和这杨果有关。” “怎么个有关法?” “父亲打算放他做永平县令呢。” “哦,元辅真是大手笔,由吏员直任亲民官,怕是又有人要嚼舌头了。” 张居正用人讲究不拘一格,哪怕是小吏,只要有好名声,有能力,就可以提拔为官员,但在此之前,只有曹珙由吏员的身份被任命为两河运使,虽然官职颇高,但仍然是浊流官员的一种,这个杨果却是直接由吏员任亲民官正堂,这个任命一出来,肯定会有不少进士正途出身的官员大为不满,也就是张居正这种资格的人敢做这种决断,有这种就是老子说了算,不怕你们嚼舌根的嚣张劲头。 “他们说话算个屁!” 张简修也是不让乃父几分,说话的时候,将自己的胸口拍的砰砰直响。 “既然这样,我还真要去请见了。” 惟功立刻就有了决断,在张居正这里把事情砸实了,比自己单独去见杨果效果要好的多……他的事情,虽然是和边军各镇有关,但也是需要地方亲民官的协助的。 “元辅大人,下官张惟功有急事求见。” 到了内书房门外,惟功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入,长随也不可能放他进去,好在张府长随都认得他,也知道此人还算得张居正的欣赏,和本府张简修公子也是知交好友,不然的话,就凭张惟功擅入请见这一条,现在就该被相府的这些长随叉着胳膊丢出去了! 每天最少有百来人到几十人等着候见,要是人人都这么没规矩,自己想来就来,张居正也就别想自己安排时间做事了。 “进来!” 张居正可能是错愕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是决意接见惟功……他知道张惟功虽小,做事却很稳当,在自己接见别人的时候求见,想必是和这个人有关,那么就不必峻拒,可以叫进来见见看。 “谢元辅。” 惟功进门之后,也是老老实实的跪下,他当了坐营官,最多还是加到京卫都指挥,正三品,了不起是都督佥事,加到二品顶天了,但就算是加到武臣一品,见到张居正这样的大佬也是得下跪的,在张居正面前,就算是侯爵伯爵,跪下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你起来。”张居正神色疲惫,眼神却仍然锐利非常,他用手指轻轻叩了叩眼前的桌案,沉声道:“你怎么这么胡闹,我这里你也敢直闯过来?” “非常之事,非常之时,也只能行非常之举了……” “你真是惫赖惯了,在我这里也敢混闹……也好,你说说看,什么是非常之事,什么是非常之时?” “是,元辅容禀……”虽然张居正措词严厉,眼神中锋芒毕显,在他的眼神之下,很多部堂高官一样会惊慌失措,惶恐不安,但惟功心里明白,张居正是有威福自用的一面,但自己并没有真的顶撞过他,而且确实是为了正事,所以张居正不会真的着脑的。 再说了,实在不行还有张简修这家伙可以拿出来顶一阵的……张简修正神色紧张的躲在门外,一旦出现不可收拾的情形,他出冲进来救驾的。 “所谓非常之事,还是买马之事。”惟功侃侃而言道:“太仆寺无买马之银,下官只得自己设法,下官的商行兼有钱庄的职能,所以入了不少银子,下官的打算是大量购粮,运往三屯营、蓟州、遵化、永平,还有山海关,前屯、宁远,这么一路送过去,赚取银子,同时换盐引,再用盐引换银,如此循环往复,可以将利润用来购买战马了。” 在惟功说的时候,张居正也是很认真的听着,听到最后,他的眼中显露出吃惊的神色。 在一边的杨果也是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知道惟功是什么人,今天廷推的事正好传遍了京城,杨果在京等着上任和元辅接见,事毕后就到吏部办手续上任,消息也很灵通的。 这么一个武职官,骑射双绝,在京城隐然被称为第一高手的少年,居然对经营之道也这么精通,这实在是叫人太意外了。 “非常之时,就是听说杨大人也在这,就要任平远知县……”惟功继续道:“虽然运送军粮,来往都是蓟镇和辽镇等边军各镇,但在沿途行进和抵达地方时,还是很需要地方亲民官协助的,比如下官想在平远开一间顺字行的分行,所需地方不少,也要动员不少民工,如果找当地大户协助的话,恐怕要被敲太多的竹杆,买马的事就又要耽搁了……” 说到最后,房中的两个文官都彻底明白过来了。 张居正感慨道:“张惟功,外人一向夸说老夫精明,但现在看来,最少在少时,老夫远远不如你啊。” 杨果也赞道:“张大人真是石头里也能熬出油来的心思……确实,找地方大户不妥,下官如果到平远上任的话,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他也看的出来,张居正对眼前这个少年还是很喜欢的,杨果本人也对张惟功十分欣赏……他是从下吏一路奋斗上来的,喜欢的就是能做事和能说明白话的人,张惟功刚刚的一番话,目的明显,条理分明,办法也很充足详细,可行性也很高,说话的条理性也很不坏……其实后世中人,经过思维方式和学习方法的训练,在说话考虑事情上,确实要比古人强不少的,古人中除了少数的精英之外,多半的人就算是聪明也只是读死书背死书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宇宙洪荒天地玄黄,然后是背诵四书,读集注,写大卷子练八股,就算考中了,不论是社会经验还是处事之道,这些官员都欠缺的很,更不要提那些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很多农民粗衣恶食,从生到死不离家方圆五十里,这样的人想有条理和想法,也确实是太为难了一些。 所以杨果对惟功确实十分欣赏,顿时就拍胸脯答应了惟功顺字行开在平远的请求。 张居正在此之前并没有轻易表态,只是以指叩桌,思索着惟功的话……以他的身份地位,考虑事情是要想到方方面面的,不能够轻易做出决断。 不过在杨果同意之后,张居正也下了决心,首肯道:“既然你都想明白了,就按这个办法去做吧,老夫希望在明年大阅之前,最少你的马军能象个样子!” 舍人营在五军营下各营里还是比较特殊的,毕竟营中都是武官家族的舍人和余丁,那些普通的大头兵是没法比的,如果大阅时舍人营能崭露头角,大大的出一回风头,那么张居正就能公开宣布,京营的整顿也是有了眉目和相当不错的成绩,有这么多优秀的舍人,就意味着未来有这么多优秀的军官,有了军官,还被带不出象样的兵马来? 这个思路是很对路子的,这也是张居正一直以来对惟功很大力度支持的最要紧的原因。 同时他对惟功经商没有什么不满,惟功这边也没有什么可隐讳的……这年头哪个官员不经商?大名士王士桢总以德行来指责张居正,老王家是世代为官的,王氏兄弟在嘉靖年间为了从严阁老手里救下要被处斩的父亲,在午门前长跪号哭,因此得了孝子的好名声,加上文才是惊才艳艳,王士桢已经隐然成为士林的领袖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家里可是开当铺放高利贷的,这年头的当铺比后世的黑社会还要黑上几分,弄的人家破人亡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地方上的官员稍有良知的都会严厉打击当铺,王家因为世代为官,王士桢更是士林领袖,所以没有人敢管……官员连当铺钱庄都不放过,顺字行这样的商行已经算是官员经商中的楷模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骑士 同意之后,张居正又对惟功道:“你的顺字行,很不错。老夫听人禀报过,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把当年脚行的浮弊,一扫而空。所以你的生意好也是该当的,弄到人伏击你,也是说明了你的成功之处。” “多谢元辅夸赞。” “老夫要提醒你,现在你有了钱庄功能,人家大笔银子存进来,你可以拿这银子去周转,但要小心,万一倒了帐,老夫不会庇护你的。” “呵呵,元辅放心,下官不会拿银子去胡来……下官的打算在目前为止,就是贩粮到边镇,赚钱的同时,再转手一道盐引,利润够高了。日后,可能倒腾一些毛皮,东珠等辽东货到南边,把南货倒腾到北边,再赚一些差价,这样足够了。” “嗯,你年纪虽小,但一向稳妥,老夫算是放心了。” 张居正终于放下心来,确实,惟功虽然年幼,但从一开始到如今,顺字行就是他自己一手操持着开办起来的,也是现在京城里最赚钱的商行。其实张居正也隐约听到,不少人对惟功的商行颇有兴趣,也有一些人已经开始视顺字行为生死大敌,但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有他在,足以震慑宵小之辈,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那么,你能运送多少军粮到各镇?” “下官一次可运送五千石到一万石左右。” “这么多!” 这一次张居正都动容了,一旁的杨果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接下来,眼神中又有一些鄙夷。 这个勋贵少年,大约是在京城赚钱当官太顺了,过于不知世事,五千石就是六十万斤粮食,一辆大车最多是十石,十车百石,百车才千石,一次送万石粮,要动员千辆大车,用骡马过千,人员最少三百到五百人,从京师到永平近四百里地,说起来不远,但这种运粮的车队最少要走十天,几百号人加上一千多匹骡马,每天的损耗也是很大的,十成粮食里最少有一成半得算上路上的消耗,所以要送一万石,最少准备一万两千石和相应的车辆及人员,这种规模的运送,也就是晋商中的卞家和范家等大家族有这种实力,一次可以运送么多粮食到口外和军镇,换取利益,除了这几家之外,真没听说过哪一家能有这样的实力。 运这么多粮,从购买到装卸,还有运输,都是十分困难,这还是北京往山海关一线官道完好,如果是往大同榆林延绥等地,山区道路多,起伏多,官道破损严重,想送粮食过去,得做到送一石消耗一石的准备……如果不是送粮太困难,朝廷何必用“开中法”来鼓励内地粮商送粮到边镇?朝廷的盐引就是那么好拿的吗? 张居正也是有些吃惊,问道:“到永平和前屯、宁远的道路虽然不错,但你要知道,运粮在旱地官道上不是易事,比起船运多十倍的辛苦和损耗,一次万石,固然利润可观,但你是不是有这样的实力?” 惟功自信满满,笑道:“下官敢夸这样的海口,当然也是有这样的本事。如果按以前的办法,下官想赚取买马的银子,得忙到天荒地老去,就算沿途关卡不收关税,又有杨知县帮手,也是不成。所以只能在运力上想想办法了……下官的新式马车,运力很好,等造成之后,就可以起运了。” 杨果这才明白,原来这少年有新造的马车,可以增加运力,但他仍然皱眉,不大明白,这所谓的新制的马车,究竟能增长多少的运力出来。 事情谈妥,而外间明显还有更多的人在等着,惟功转头之时,看到一个戴方巾的中年人也在外间坐着,他认得这是张居正的心腹门客贡生宋尧愈在等候,和户部侍郎李幼孜一样,都是张居正的重要谋士,他既然来了,李幼孜也会转瞬即至,时间不早,应该告辞了。 在他起身之时,看到张居正脸上有不愉快的表情,惟功先是一征,接着便了然于胸。 张居正对皇帝的教导可谓不遗余力,一心致君尧舜,但万历小小年纪,已经显示出很多缺点,固然,皇帝有不少优点,但贪财,贪玩,刚愎寡恩等特点也渐渐显露出来,君臣师徒之间,也是远不如万历初年那么融洽了。 惟功提起买马之事,张居正肯定会想起太仆寺存银被皇帝挪用之事,此事引起的风波虽然是张居正压下去的,但可想而知,他的心里不会很舒服。 “去吧,好生做事,但放手做去。” 惟功临行,毕恭毕敬的道:“下官一定好好练兵,不负元辅信任。” “嗯。” 张居正这一次点了点头,不再出声了。 正当张惟功和杨果开门出去时,却是隔着老远,看到有一个骑马的骑士,自张居正府邸的侧门昂然直入,銮铃声响,隐隐传入内宅。 一直到堂前广场上,这个衣着华贵的骑士才下马来,正一正衣冠,大步往后宅而来。 沿途张府下人,无不点头对这骑士问好,而骑士也是纷纷答礼,显然是对张府之中,十分熟捻,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了。 只是到了张居正内书房外,隔着窗外的两从芭蕉,那个气宇轩昂的骑士才停下来,离的近了,发觉此人满脸的络腮胡子,但脸庞底子颇为清秀,两眼灵动,一看就知道是极聪明的人,只是脸孔之上,有几分藏不住的傲气,想来这还是在阁老府邸收敛了一些,若不然,必然是盛气凌人的模样。 虽然和这人是头一回见面,但惟功却是隐隐觉得此人十分眼熟,他在脑中苦思,一时竟是忘了离开。 “末将给元辅大人请安!” 在书房阶下,那个汉子撩起衣袍下摆,跪了下去。 “是惟忠,起来吧。” 这人虽然直入自己的内书房,并没有等待和通传,不过张居正并没有羞恼,淡淡吩咐一句,叫那人进来。 “是!” 那汉子答应一声,大步而行,到得张居正门前,打量了惟功一眼,见是一个少年,便也不以为意,昂然直入,又半跪了一下,却是将手中的大红封套礼单举了起来,高声道:“大帅叫末将送来,请元辅笑纳!” 房中无人,长随送杨果离开了,惟功左右看看,见张居正端坐不动,只得他迎上前,将那礼单接了过来。 他接的同时,瞄了一眼,也是吃了一惊。 劈头便是东珠三百颗,人参百颗,底下是各色皮货等等,全部都是十分珍稀而昂贵的特产,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光是头两样,最少就得数千两黄金才能够买得到。 “太贵重了。” 接过礼单,张居正倒也没叫惟功回避,大约心底也有点将惟功视为私人的感觉,最少也是半个通家子好的子侄辈,他略瞄一眼,便是吃了一惊,皱眉道:“送些土物不妨,此单太过贵重了一些。” “土物有!” 大汉仍然半跪着,礼数十分恭谨,大声答道:“有辽河的白鱼,柔嫩无刺,鲜美多汁,这是难得的养生上品,大帅着人补了一百斤,很难得,装在密封的木桶里,内有水草,日夜兼程,随末将一起送过来了。还有,锦州的野鸡,肥而不腻,还有一百对黑熊掌,吃了这东西,补气血调养温理身子是极好的,元辅身负国家之重,吃一些也是该当的。还有狍子、兔子、獐子、狐狸各多百只,去年一年不及送来,这一次汇总送了过来,不是好东西,就是土物,是我们大帅的一番心意!” “生受他了。” 张居正难得的显露出感动的神色,抬一抬手,道:“起来说话。” “谢元辅!” 那汉子起身,张居正又看了一眼礼单,吩咐道:“礼单上的物品,东珠,人参,老夫收一些,多半你还是带回去……你不要争,我会写信给你们大帅,他手头阔,多少人指着他,老夫这里有他这份心意就行了,别人送不到,是要得罪人的。” “好吧……末将听元辅的吩咐便是。” “惟功,”张居正对惟功笑道:“你来的巧,东珠你挑一颗大的好的,过两年娶媳妇用,他们大帅送过来的好东珠,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也亏他,和李成梁这厮淘换好东西也不留着,老是送过来给我,还有人参,挑两颗半斤的吧,年头足,劲儿大,是好东西,市面上最多是一两二两的,有时候还用参须接着萝卜缨子……钱不算什么,怕耽误事。” 难得和首辅大人说这些家常话儿,但惟功心底里倒有些不是滋味,有一股别扭劲在心底里头涌上来。 但他很快就自失一笑,这年头,除了海瑞那老变态,哪个文官不捞钱?张居正虽然也收礼,但听他的话,也没有把礼单上的东西全笑纳了,收礼也有节制,这样已经算不错了。比起那些表面上一文不纳,背地里开钱庄质铺放印子钱的大官们,首辅大人已经算是颇为讲究的了。 他知道自己的别扭劲在哪里……因为经筳他旁听的次数不少,张居正等讲官给皇帝讲课时,总是要求皇帝在道德上没有瑕疵,动辄便是圣人微言大义,但自己却根本做不到。 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来要求皇帝,这想来就是这个时代文官们的通病了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勉励 “惟忠,这位是舍人营的坐营官张惟功,说起来,你们是有渊源的。” “惟功,这位是吴惟贤游击之弟,戚帅的中军官吴惟忠,你们亲近一下。” “原来是他!” “哈哈,原来是惟功小弟,怪不得这般威势,我还嘀咕,简修少爷末将见过,否则还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 吴惟忠哈哈大笑,将惟功的两手握住,十分亲热的道:“我大哥回平远之后,将老弟你夸的天下有地下无,后来听说几件事,知道你得了马帅和俞帅的真传,我们家大帅特别高兴,一直和人说,要是哪一天能带带你,将兵法扎扎实实的传你一些,也算是完了一段奇缘。” “戚帅的功夫,下官也是很佩服的。”惟功含笑道:“戚帅家学不在俞帅之下,这是俞帅亲口说的。” 戚继光的一身本事确实很扎实,他是山东军卫世家,其父对他管教甚严,不论是拳脚还是刀枪,还是小巧擒拿功夫,或是长弓大箭而射,戚继光都很出色,十八岁时,他到京师袭职效力,曾到北方备边,还上过兵策,不到二十,戚继光的武功和兵法策略已经名闻朝野,成为一个未来名将的备选人了。 倭寇兴起之后,戚继光能迅速获得任用和支持,与他在京师游历时展露的本事是分不开的。如今京城风头最劲的青年武官就是张惟功,戚继光想来是想起当年之事,对惟功有几分欣赏和推重,也是人之常情了。 惟功心中高兴,戚继光已经几次表达善意了。 他笑道:“下官在京营练兵,也是按戚帅的方略为主的,最少金鼓旗号和编成,多是如此。” “戚!” 当着张居正的面,吴惟忠也不避讳,大大咧咧的道:“京营兵有什么好练的?咱们浙兵一千人就能横扫了他们。” “惟忠,你未饮就醉了?” 张居正闻言不悦,用两眼看了看吴惟忠,这个长相粗犷的大汉立刻老鼠见猫一般,软了半截,连忙陪笑道:“末将胡说八道,元辅莫要生气。” “惟功你去吧,我这里还有不少事。” “是,下官告退。” 惟功今日在阁老府邸也是大开眼界,颇长了不少见识,心中自是高兴,加上说定了运送军粮之事,他不仅能揽下军粮业务,还能将分店开到张家口和平远,山海关和前屯、宁远等各处,凭着军粮运输业,带动顺字行的接货发货业务,钱庄通存汇兑的业务,整个一盘棋在半个九边和京城地界都活了,算是顺字行迈出京城的最要紧的一步,一步活,步步活,未来前景十分看好。 运送军粮,北地的大粮商都会做这个买卖,这是很赚钱的行当,但要紧的就是核算好成本,用的骡马多,损耗多,人力用的多,利润自然就薄了,还有粮食一定要有稳定的收购货源,一万石粮就是一百多万斤,不是小数字,将来可能是十万石,一年百万石运送到九边,节约成本的同时,也得有稳定的收粮食的渠道,不仅有渠道,还得有合适的价位……大明的粮商也是最赚钱和最黑心的一群,官府现在田赋收的是银子了,有利有弊,对百姓来说有利的就是杂费少了,一总算在一起,该缴多少心里有数,不至叫人蒙了去,地方官也不好随意加派,坏处就是百姓平时是没钱的,到了交赋税的时候,拖欠是要被打板子的,而为了交赋,就得加紧卖粮,粮商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各家联手,拼命把粮价往下压,使得农民就算有粮,赚钱也是少了,等赋税交完了,到了一年青黄不接时,农民家中存粮吃完,要买粮接短儿的时候,粮价又偏偏一路暴涨,结果农民贱价卖粮交税,高价买粮度荒,接连就是两刀砍在身上。 平时如果有个头疼脑热,手短接济不上,就是当铺和钱庄这些店铺赚钱的时机来了,这些店铺行当,就是寄生在农民身上的吸血鬼,他们的利润,都是千百万农民贡献出来的。 赚钱,惟功不反感,但朝廷没有丝毫举措来解决,士大夫们只知赚取利润,毫无责任感,这才是他最为痛恨的。 …… 翌日清晨,惟功绝早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下,事隔两天之后,再次回到舍人营中。 沿途也有不少五军营其余的军官经过,看到惟功时,要么远远避开,要么就十分热诚的招呼过来。 经过这一件事,所有人都彻底明白过来,这位英国公府出身的少年,其背景是一般人不可以撼动的。 到了舍人营门前,里头是静悄悄的,只有营门处站着一个伍的值勤兵和一个值勤的队正,惟功认得是马世龙,个人能力也是出尖的,文化课程也跟的上,便是笑着对马世龙点了点头。 “大人!” 马世龙高兴的黑脸上放出红光,感觉兴奋非常。虽然不过就两天时间,但很多舍人营的人十分担心惟功会真的一去不返,他们的消息不够灵通,只听到一些枝叶,而且是夸大失实的,越是夸大,反而叫不怎么敢相信是真的,一直到看穿着麒麟服的惟功策马进营,马世龙才相信,自己的营官真的就这么回来了。 在马世龙的带领下,所有值勤的舍人们都是站的笔直,右胳膊横向胸前半折,再猛然向前,握拳挺直。 这是惟功教给的敬礼法,干脆利落,充满男人的阳刚之气,军中的礼节,不准打拱,叉手,鞠躬或是下跪,只准行军礼。 最基本的东西一定要坚持,不然的话练的再强,也脱不得旧军队的藩篱。 惟功想要的,是一只充满古典军国主义军人气息,有着强烈责任感,荣誉感,文武双全,充满阳刚男子气息的军官团,而且必须忠于他一人! 等到了边镇,用这支军官团再打造出一支待遇优厚,饷银充足,也具有一定责任感和荣誉感的军队,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大家免礼!” 虽在马上,惟功也是回了一个没有瑕疵的军礼,要求别人,就先做好自己,这是他不可更移的理念。 回礼毕,惟功看到一个白脸少年,长相颇为英俊,这是标准的京中纨绔少年的长相,他想了想,笑问道:“你是朱尚峻?” “回大人,在下是。” “你开始入营时,每次都是负殿,现在怎么样了?” 朱尚峻感觉一阵羞愧,脸也发烧了,但上官问话必须要回答,而且是大声回答,这是营规,他不敢违抗,只得大声道:“现在还是落后为多,本司本局本旗本队,在下落后最多!” “你感觉羞愧吗?” “是,在下很羞愧。” “不,你不必羞愧。” 惟功一句话,也是叫所有人都为之愕然,朱尚峻自己也是楞征住了。 “你虽负殿,但却是一直坚持下来,你没有和那些孬货学,稍微吃点苦,流一点汗,就承受不住走掉了,他们虽然能躲在家里,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但永远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们的一生绝没有办法和你相比,因为你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必将是你将来成长路上的阶梯!继续努力……现在继续勤务!” “是,大人!” 朱尚峻在这一刻忘记了一切,所谓的身后背景,家族中的那些鸡飞狗跳的事儿,还有自己一直以来受到的嘲讽和所受的辛苦,流淌下来的汗水,这一切,在刚刚惟功所说的一番话之后,一切都是值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胸膛挺立的不能再挺了,同时大张嗓门,出尽胸膛之气,大声的回答着,在惟功走后良久,这个一直以浮滑子弟面目示人,而且明显有不可告人的任务在身上,在军营可能随时干出破坏勾当的家伙,居然在这一瞬间,有着最为标准的军人形象和气质出来! “大人回来了!” 入营之后,一个顺字行的伙计出身的旗总一眼看到了惟功,一边奔上来敬礼,一边也是大声欢呼起来。 随着这么一声,每个营房的房门都打开了,里头奔出来一群衣冠整齐,都是颇具军人仪表和神采的舍人少年,一个个都是喜不自胜的模样。 打着的是黑炭头般的周晋材,他其实也就是舍人的身份,年纪未到,没有正式官职,但以百户舍人的身份,干的却是局百总和总教官的活,在营中,却是没有任何人敢质疑他。 在周晋材身后,是陶希忠,佟士禄周思进钱文海王乐亭等人,全部是被任命为局百总和辅助教官,他们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和顺字行的精英人物,不管是原本的舍人还是补进来的顺字行的伙计,对他们都是百分之百的敬佩和服从。 而这些局百总和教官们的主心骨却只有一人,只能是他们的东主和现在的大人,把他们从泥途之中拔了出来,穿衣吃饭到如今一身本事,全是赖惟功所赐,这两天呆在营中,不通消息,这些人都憋的快疯了,一看到惟功,顿时就是群情激动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设官 “好了,大家各回岗位去。” 看着一张张热切的脸庞,惟功心中也是十分感动,他虚抬下手,笑着道:“一切如常,从此以后,还是我来带大家。” 最能安抚人心的就是这句话了,当下所有人嗷然一声,都是高兴的不能自己。 郭增耀也是头一批跑出来的,此时也是十分兴奋,大声道:“这两天呆在营里不动,什么都随意,倒是和以前来舍人营的感觉一样……可这样谁他娘的愿来啊?在家呆着不比在这里强一百倍?还是大人在的时候好,天天一身汗,舒服!” “郭黑子,你今晚又得头疼了……读书的时候你就要了命了。” “那也不怕!”郭增耀逞强道:“老子乐意!” 听到这样的喧闹声,惟功也只有微笑而已。 军心如此,马守约就算是接了这个营,无非只能留下一张皮来,自己想要的人,招呼一声,随时都能拉走的。 当然,还是自己来掌握眼前这一切比较好呢…… …… 签押房前,马守约站在三层台阶之上,也是远远迎了出来。 他心中十分惭愧,也十分后悔。求稳心切,当然,更多的还是想撇清自己,不想担上任何责任,所以他自作主张,将惟功赶了出去。 谁知道,这少年的背景如此雄厚,不仅皇帝力挺,文官那边,最少元辅是站在这少年一边的。现在这情势,只要元辅在谁一边,谁就百无禁忌,马守约连肠子都悔青了。 “张大人。” “马大人。” 一老一小,在阶上互相拱手见礼,彼此都是话在不语中了。 “下官叩见张大人。” 一旁的步军把总郭守敬上前来,毕恭毕敬的跪下行礼。惟功忙拉住他,笑道:“老郭,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军中但行军礼,下跪打千,那是奴才干的事。” “好,下官听张大人的,一切惟大人马首是瞻。” 郭守敬话语中别有用意,惟功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在向自己输诚,他满意的笑笑,轻轻拍了拍郭守敬的肩头,总角少年拍中年大叔的肩膀,这场景十分后现代,但在场的人却没有人感觉有何别扭。 “马大人,有空还是要回来看看,下官曾经为大人属下,将来就算有所成就,也是与大人分不开的。” 惟功话语十分恳切,没有得志张狂的小人模样,他确实对马守约没有成见,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免职风波而责怪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自保之心,人皆有之,最少在此之前,老马还是很本份的,没有给正处于起步阶段的自己添什么麻烦。 “老夫真是瞎了眼……”马守约在此感受到了惟功的胸襟气度,心中不胜愧悔,不由得道:“小张大人将来的一生功业,恐怕足够单独立传,老夫虽然此番灰溜溜去职,将来立传者少不得要提老夫一笔,说来,竟是赚了!” 一时间,众人都是放声大笑起来。 “请接下旗牌,告身,印信。” 马守约早就将一切准备好了,他将所有的物品都放在一个黑色的木漆条盘之上,三品坐营官的印信在阳光上熠熠生辉,旗牌告身和印信放在一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只有表明身份的铜制腰牌,马守约是可以自己带走,惟功自己身上挂着两个号牌,一个是银制出入宫禁的标有仁义礼智信的礼字号牌,另一个则是都指挥使号牌,等他将这些旗牌印信接手下来之后,一切手续就完成了。 他已经正式成为这座军营,还有册面上六千四百五十五名军官舍人的坐营官! …… 惟功一回来,整个舍人营就在短时间内恢复了正常。每天早晨,仍然是继续操练,体能队列技艺和文化课轮番上来,与此同时,营内的营制也是破天荒的革新了。 三大营的营制不是那么好改的,祖制这顶帽子压下来随随便便也能压死不少人,好在惟功是个压不死的小强,得到皇帝和张居正两位大佬的支持,祖制在他这里就连个屁也不算了。 按戚继光的营制,两司为一千总部,每千总部八百九十九人,三部为一营,一个营将加一个火器把守,加一个中军官,一共两千七百人。 大体上来说,这个营制编制是符合当时冷热兵器交替,但仍然是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特征。 惟功不打算大改,这个编成法是戚继光和俞大猷等边帅都赞同的,大家都这么编,这说明什么?肯定是符合时代的需要,而且是最省事最方便的编成法。自己倒是有几百年后军队的编成法,三三制,师团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懂一些,但他也明白,后世的编成法,更多的是建立在后世的指挥体系和通信体系之下的,没有那些,凭白编成一个集团军,打的仍然是十六世纪的仗……这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甚至更加恶劣,就是脱了裤子放不出屁来…… 所以还是按戚继光的营制来吧,但这个营制也有明显的缺点,也正是惟功要改进的地方。 首先便是缺乏文职军官,大明的文官压根看不起武臣,在他们看来,武将就是一群耍大刀的武夫领着一群猴子大猩猩和对面的猴子大猩猩们对砍就行了……至于何时打,在哪打,打多大,这是文官们的事,就是所谓的运筹帷幄!在这样的思想下,武将们除了戚继光和俞大猷这样的异类,更多的已经是目不识丁的莽夫了,军中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文职军官,什么参谋,后勤,政教,文宣,军法,这一类的辅助军官,几乎是瞧不到影子的。 一个中军官就把大半的后勤事务都接了去,主帅雇佣几个老夫子当赞画,给朝廷上的奏折,军中的公文文告,就是靠着这些聘用制请来的文人帮衬,底下也没有幕僚军士,专业军士,各种资深军士,一个百总领一百一十二人,底下只有几个旗总和队正,连个副手都没有,一个千总,只有一个中军和三个把总,还有八个百总来协助他。当然,到千总这一层面不可能身边没几个亲兵和家丁,但就是这种家丁制度,更进一步的伤害了营兵的战斗力,将领只重视栽培自己的亲兵和家丁,只训练他们,营兵们的福利被削减克扣,兵额被减低,用节省来的钱供将领挥霍和雇佣家丁,战场上,营兵一触即溃,号称一万人的营,只有六千实数,这六千人根本打不了仗,只能靠四千人的空额和六千人的福利养起来的三百人的家丁去打,而对手却是实打实的三千人,结果明军战斗力越来越低下,表面上的一万人打不过三千人,道理就在这里了。至于军纪崩坏,武将越来越跋扈,个个自保,无心国事,这自然还是文官强力压制的后遗症……反正大爷们也是被你们说成是不读孔孟圣贤书的无知武夫,支撑国事,效忠皇帝,还是你们文官们去做吧。 现在大明的边军有一票名帅撑着,所以战斗力还是很强的,一直撑到三大征时期都还过的去,四万多明军能和近二十万鬼子在朝鲜战场打平,战斗力还是很强悍的,但到了万历晚年,老将宿将凋零,边军制度越发崩坏,恶果就逞现了。 一个男丁才六万人不到的小部族,起事之初披甲不过千领,在大明强盛时,随随便便就敉平了的蛮夷,结果从起事到成事,大明王师先后丧失数十万人在辽东战场上,阵亡的总兵级武官就有十几个,一直到八旗簇拥着福临君临天下时,满清能动员的总兵力也不过十万多一些,明军可是时时刻刻在一百五十万人以上! “本营分为马军和步军两部,马军最高规模为四个司,设两个千总,分别有马宏骏和杨英两位千总官统领,步军,预计设八个司,四个千总,郭把总、王柱、刘嘉臣三位大人都为千总,暂缺一人,由本将兼任一部。其下,各队、旗、局、司如故,但各总、司各增加通事官一人,助手若干人,负责文教,档案,军令等系统,军训官一人,副手两人,助手若干,负责按训练计划训练士兵,军法官一人,副手两人,助手若干,训导官一人,负责军中训导事宜,助手若干人,后勤官一人,负责与总后勤官一起负责军饷发放,仓储、军械保管等事宜,军技官一名,负责军械的维修和改进,副手两人,助手若干,参谋官一人,负责参谋赞画军务,制定训练计划等事,副手两人,助手若干。军情官一人,负责收集情报,本营尚无敌情,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先设立也无不妥。各官,都在营总部下设立,各千总、司一级,都分立,至局,则只设文教官和军法、训导等各官,但加设军技军士和赞画军士,军士则到旗,与队正同级,凡表现优异,不论是技艺,军械格斗,文化课程和兵法课程表现优秀者,可选用为各官助手及军士,此次更新营制,事前已经得到元辅大人的首肯,大家尽管放心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募兵 在朗朗宣示声中,所有人都面露喜色,王柱更是搓动手掌,有喜不自胜之感。 象他这样的锦衣卫武官,在大汉将军体系之内,其实就是一个个的人桩子,看着是穿着甲胃,手持金瓜等武器,站在殿阶阁下,每天在皇帝身边,但除了极少数幸运儿之外,恐怕一辈子也捞不着和皇帝说一句话,站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露脸的机会,站到死,也就是一个人形桩子,和宫中的那些金丝楠木的桩子一样,华丽漂亮,但桩子就是桩子。 王柱在大汉将军里是百户,但惟功当初带他出来也是百户,他却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了。锦衣卫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啊,象王柱这种百户,在外头连一个普通的辑事番子也不如,打事件的番子好歹能还在街面上敲诈点保平安的银子呢! 马宏骏等人,当然也是一般的心思,当皇城禁军,还不如到大臣府邸里干家丁长随,好歹人家来拜门总得塞一个门包……你见过谁给皇城禁军塞门包来着?俸禄是死的,升迁极难,几乎没有机会,生下来是百户的,死了也是个百户,二百多年都是这样下来的,除非是皇宫着手,又碰巧是你当值,从火场中将皇帝背出来……指望这样的事,跟发白日梦也差不多了。 他们这样不得志的,和惟功交情又是十分的好,所以跟了出来,无非是图一个可能的变数,在开始的时候,百户还是百户,并无变化,事情还很繁多,惟功又不可能允许贪污军饷,但这几个家伙都没有后悔,好歹坚持了下来,现在终于是有回报的时候了。 从百户到千总,这是一个极大的跨越,在边军之中,百户官连把总也当不上的,边军把总是千户的比比皆是,千总最少也是千户或是指挥佥事才够资格,到守备一级,最少就是指挥佥事和指挥同知,游击将军,最少就是指挥或是都指挥同知,佥事了。 直升千总,这是难得的机遇,有这个身份,将来不论舍人营的结局如何,最少已经有了立身向上的阶梯了。 “下官多谢大人!” “下官一切惟大人马首是瞻!” “下官都听大人的!” 众千总纷纷拍着胸脯表示效忠,惟功坐在上首,面带微笑,也是不停的颔首致意。 这些家伙……可信也是可信的,都是郁郁不得志,品行也靠的住,但以惟功的内心,当然是用自己人最为放心,可是张用诚他们一律未曾成年,没有正式的官身,就算惟功想拉拔他们,也得过几年再说了。 而人群之中,他一直关注着郭守敬,这位原本在步军一家独大的军官,现在也是露出由衷的笑容……原本他只是把总,现在好歹升了官,看来郭守敬对自己的地盘被侵略吞并,并没有太多的抵触心理。 有些人,在力量面前还是很有感觉,能走对步子,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赢家。 惟功注视大家:“大家努力吧,步营也会涌入大量新军,我已经禀报过上头,步军不一定全要舍人,普通军户家的余丁,只要是身家清白,体格与头脑都合格的话,可以挑捡入营,太仆寺好歹又拨了一万银子过来,太仓拨了三万石粮,还有数千匹布,我们物资充足,好好大干一场吧!” 所有人一起轰然起身,朗声而答:“是,大人!” …… 张猪儿今年十六岁,身高却已经是八尺冒头。 他家住在德胜门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北边过来的骆驼队,父亲虽然是京卫之中的一个小旗,但从生下来就没有去点过卯领过军粮俸禄……祖父那辈,因为赌输了钱,已经将名额卖给别人,从此之后,那一份粮饷俸禄就归了别人,哪怕是被吃了空额也是别人家的事,和张家没关系了。 说起来,他家还是河南祥符人,也是英国公张府的同宗,当然了,二百年前就出了五服,现在只能说是同族,攀亲族是万万攀不上的。当年他家祖宗,就是跟着老荣国公张玉,靖难之役里当个摇旗的小军,后来太宗皇帝得了天下,张玉却战死沙场,后来封荣国公,再后来张玉之子张辅先封为侯,屡次功勋,成了英国公,就此成为国朝一大世家,张猪儿的家族也是在北京落地生根,从此安家身来。 一百多年前,日子还算过得,好歹是个小旗军官,有铁杆庄稼,衣食无忧,后来就是一辈儿不如一辈,张猪家里的小院是单进,正房三间,边房两间,门房一间,一共六间屋子,院落有三分地大,还算宽敞,不算太逼仄,院子里种着腊梅,海棠,牵牛花,月季花什么的,到了春夏之时,郁郁葱葱,花红柳绿,倒也长的喜庆可人,只是院墙是碎砖垒的,一旦下雨,全家人都得到院里扶着……不小心院墙就塌了,还得把连接着院墙的房屋屋墙也给弄跨……一刮风下雨或是下大雪,一家人的担心就甭提了。 吃食也是不够,张猪儿的父亲是扛活的,专给骆驼客扛活卖苦力,做好了一天五六十文,倒是够嚼谷了,弄不好,一天只能闹个一二十文,一家七八口人,吃杂粮都不够,只能忍饥挨饿。 张猪儿是长子,又长的身高体壮,舍人营的步军各千总募集京营各卫壮士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是第一时间到报名点去报了名。 这种募兵和京卫的“军”是两回事,京营诸营下的各军,待遇菲薄,除非是军官才勉强能养家糊口,若是小军,不多扛几份活计一样要饿死人的,在籍的还不自由,想自己去找活的话,闹不好还算你是逃军,所以除非是那些毫无办法的老弱,不然的话早就自寻出路去了。 募兵就不同了,入营给舍人待遇,成年后优秀者授给百户官身,次者总旗,小旗,好歹是个官,每月给一两饷银,比照边军例,还发给衣服,鞋等物件,消息一传出,京城的赤贫人家,好一阵骚动。 张猪儿的体格够了,小时候还在附近的私塾里学过几天,好歹认得二三百个字,一报名就被选中了,拿到了舍人营步军入募资格,到九月初五这一天,就是他入营的日子。 和他一起的还有附近的胡同里的小子们,都是赤贫人家,个头有高有矮,但体形都还算健壮……太孱弱的,舍人营是不会收的。 在等候人带队前往军营的时候,张猪儿看到郭宇郭四儿也来了,这厮体格不太高,但一身腱子肉,脾气火辣暴燥,这附近的少年不少人吃过他的亏,张猪儿也和郭宇打过几架,这厮手黑,张猪儿块儿大,算是战了个平手。 看到郭宇等人过来,张猪儿几个本份人下意识的往另外一边躲了躲,正好此时接人的大车也过来了,自从顺字行垄断了城中的脚行,城中最少几百人的驴夫骡夫也被招安了,顺字行在城中分了地段,北城南城西城东城,这些原本散着拉客的驴夫骡夫都赶了大车,按城区地段用马车送人,一次可以送多人,虽然比以前要受些拘束,但赚的钱却是多的多了,旱涝保收,而客人们则不必再费事和驴夫们谈价格,也不必害怕遇到黑心的或是干脆是贼儿小偷,在顺字行车上丢了东西,商行包赔,上车的价格也是固定死的,所以现在城中颇多大车,已经形成规模了。 光是冲着这顺字行,张猪儿一家也愿意他去给张惟功当兵,混个脸熟,将来当不成舍人武官,能到顺字行当个伙计,一家人也不愁吃穿用度了。 “儿呀,到了营中要听话。不要多事,不要惹事,也不要老想着挑头出尖儿……平平安安的最好……”看到车来,张猪儿的母亲给牛高马大的儿子整理了衣襟下摆,轻声吩咐着。 张猪儿的父亲去扛活了,父亲已经四十,每天四更天就得起,做到天黑才回家,最近比前一阵还要辛苦的多,因为大姐已经二十,这个年纪有点儿愁嫁了,只是张家没有嫁妆,又不愿女儿给人家做妾或是卖做婢女,这么一直耽搁下来,张猪儿这一次当兵,也是为的大姐儿。 “娘,放心吧!” 张猪儿却是满脸的兴奋之色,根本不曾将娘亲的话放在心上。十五六半桩大的人,正是往青年和成人过度的时期,这个时候对家人的亲情是最薄弱的时候,尽管他的娘亲一脸担忧之色……张惟功心狠手辣的传言也是由上层圈子传到这些下层的军户世家的家里了,一杀便是十余人,京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辣手的坐营官了,由不得当娘的不给儿子担心。 “李国忠,郭宇、张猪儿……来画押,领安家银子!” 张榜募兵那天就问过详细情形,然后是征兵官员挨家打听情况是否属实,识字的还要当场写一张字帖,并且要举石锁,验力气,全部合格了,才在名额之内,今日来拉人的大车上就是坐着征兵的武官,最后时刻,人人最终画押,这才能拿到安家的银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军 “娘,银子拿去,给大姐说个好婆家,成亲时我再请假回来!” 张猪儿接过五两银子,看也没看两眼,转手就又给了自己的娘亲,哄的他娘不停的拭泪,张猪儿却是不耐烦,一脚便跨进了大车之中,挥手道:“赶紧回去,家里没有人进了贼就不好了!” 他娘哭哭啼啼的离开了,身边也是一群哭哭啼啼的妇道人,每个人手里都是手巾帕包着发下来的银子。 这银子,省点用是能当用场的,娶个媳妇,说个婆家,或是简单翻修一下小院房顶,都够用了。 “呸,你们这些家伙,有银子不自己使,真是傻到家了。” 郭宇却是孤家寡人一个,怀里塞着发下来的安家银子,没有人给,也就自己笑纳了。他已经打定主意,在营里先苦一阵,熬过新兵营有假的时候,出来就找一个上等的酒楼,先塞个肚饱,再去勾栏胡同,找个漂亮的大姐好好过一晚上……可怜自己也一把年纪了,还是个雏儿呢! 他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脾气也臭,此刻半躺在大车里,一人占了两人的位子,没有家人来送,当然也没有哭哭啼啼的场面,他却是悠然自得,感觉十分愉快。 …… “这衣服,真傻到家了!” “俺穿着倒是觉着得劲,料子和做工真好,穿着好使劲做事,又比短打褂子好看的多……” “好你个张猪儿,找打是不是?” “郭宇这是营里,你小心犯军纪。” “呸,咱眼里就除了天老大就是地老二,皇帝老三咱老四!” “成成,郭四儿你牛……” 一群新兵到了营里,并没有和原本的街坊编在一起,而是大家打乱了混编,张猪儿和几个朋友都失散了,倒是和郭宇这夯货分到一块,两人脾气秉性都是不投,三句话不说就磨牙,他们是编在舍人营步军第一局二司一旗一队之中,身边全是高高大大,长的特别壮棒的伙伴,郭宇那种街头无赖气息少了很多,毕竟这些同伴看上去都不是好欺负的,只是一张嘴还是特别惫赖,说话总是荒腔走板。 “郭宇,张猪儿,入列后不准说话,事前没和你们说过?” “回教官,说过。” “好象是说过。” “和我说话,要大声,挺胸,肃立,脸孔对着我,和我平视,不要躲躲闪闪……对,就是这样,站直了!要说是,教官,每一句话最后都要带着,现在郭宇你重说一次!” “是,教官,说过入列不准说话!” “很好。”周晋材微微一笑,对着两个表情神色各异的新兵道:“掌上压二十次,立刻开始,快!” “是,教官!” 这一次两个家伙一起怒吼起来。 这些新兵入营后,开始只是站队列,练练掌上压……也就是俯卧撑,早晨起来跑个五六圈,然后下午就一直是文化课,技艺训练还没有跟上,日子过的轻松无比,每天晚上还有训导官过来,问他们吃的惯不惯,要不要写家信……絮絮叨叨,关怀备至,弄的很多人都不好意思了。 一晃十来天下来,大家每天吃的饱,睡的香,不操心,就是学文化有点儿头疼,别的事情都是早适应下来的,各个都是养的白白胖胖,对舍人营已经有了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了。 宿舍也舒服,八个人一间屋,但地方大,倒也不挤,做内务有点烦,不过整理的干干净净,看着也是爽利,其余的军规规矩,也是每天要背和宣讲,好在规矩不是很多,也不是太复杂,而且也不象普通的大明营头,什么二十七斩,四十九斩,吓死个人,这里只有在战场上抗拒军令,临阵脱逃,意图谋害军中同袍等几项罪名才会被处以斩刑,其余最高的刑法,就是鞭刑和禁闭,当然,诸如打扫厕所,在饭堂打杂,禁止请假和外出等刑罚就不必提了。 张猪儿和郭宇犯的是在队列中喧哗的条例,这是很轻的罪名,处以跑圈也行,现在的掌上压也行,最严重不过是记一次训练不合格,如果连累了其余的弟兄,后果就严重的多了。 “李宝,你来监督!” “是,总教官。” 一个圆脸少年手持教鞭,跑了过来,他是本局的军训官,周晋材是总军训官,他有两个副手和二十多个助理军训官,每个军训官负责一个局,现在连新募集来的步军一共编成了二十二个局,在三个月内,预计编成一共十二个司,四十八或五十个局,人数在五千五到六千之间,这是雄心勃勃的计划,军训官毫无疑问也是当前最为重要的角色了。 “开始,第一个,伏!” 能被挑出来当军训官的,不论是原本顺字行出身,还是原本舍人营里挑出来的,总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才够资格,而且必须达到专精的地步,才够资格来训导别人。 李宝就是其中一个,他的军姿和队列训练在全营内最少能排进前五名,就是性子有点绵软懦弱,不然的话,肯定会成为周晋材的两个主要副手之一。 就算如此,当一个局教官是绰绰有余了。 在他的指导之下,张猪儿和郭宇撅起老高的屁股渐渐放平,肩膀和臀部变平,两腿微微分开,用最标准姿式开始做起俯卧撑来。 “好了,第五,第六,继续,不要停下!” 李宝不停的督促和喝斥着这两人,但到了第十个以上时,以前从未练习过这样的发力和用力方法的两个少年还是全身都颤抖起来,李宝也不客气,开始用手中的教鞭抽打着两人的屁股和腿部,帮他们稳定体型,保持最正确的姿态。 “你小子别得理不饶人啊,再打我就还手了。” 郭宇在胡同里可是狠角色,如果是周晋材抽他,他也只能忍了,别看他嘴上说的厉害,其实也是知道黑脸周教官的厉害……一入营时,周晋材当着众新军的面,只用单手,连续抽飞了十五个人……郭宇也是想上去的一个,但看到第十五人被反手抽飞时,半空中空气炸响时人的衣襟都被震破时的威势时,他就自知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比人家实在是差的太远了,周晋材若是拿教鞭抽他,没准他还要陪笑呢……但李宝就不成了,畏畏缩缩的,说话也不甚爽利,郭宇这样的差点就成了青皮无赖的人,对这样的教官是不可能服气的。 “你还敢顶嘴?”李宝一楞,却是用教鞭加劲在郭宇的身上抽了一下。无论如何,军训官们在开会时,周晋材最强调的就是权威,没有权威还训个屁啊。 有这样的话撑腰,李宝的心气早就涨上来了,再加上郭宇向来不怎么听话,有这机会教训他一顿,也正合李宝之意。 “入你娘的,还真的象样打起老子来了。” 郭宇小宇宙终于爆发了,从地上窜了起来,单手拿住李宝的手腕,斜眼道:“你这小子,在外头老子揍不死你?给你面子叫你打两下就算了,还真敢下死手!” 当着众人的面,李宝的脸面也是放不下来,纵然心里也有些害怕,却还是严肃道:“你这厮顶撞教官,是想挨鞭子吗?” “呸,老子不干了也不吃你这个怂货的鞭子。” “你这找死。” “那就动手呗!” 两人越说越火,终于打了起来,教官和新军扭打在一起,四周好几个局的新兵都不训练了,一起看这西洋景,各局的教官赶紧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好歹是把两人分开了。 其实如果真的生死搏杀,两个郭宇也不是李宝的对手,不论是体力招式,李宝都远在他之上,但论起街头缠斗的技术,郭宇就远在李宝之上了,李宝心有顾忌,郭宇却肆无忌惮,结果施展出了自己的长项,对着缩手缩脚的李宝……结果就是两人分开之后,教官李宝和新军郭宇都成了熊猫眼。 “军法官来了!” 众人乱哄哄的当口,军法官钱文海沉着脸赶了过来,他十七岁多了,再有半年就可以领腰牌印信,成为正式的武官,性子也只有四个字:沉稳大气。 年纪和个性在这里,就是军法官的不二人选了,看到这样乱哄哄的场景,他没有丝毫犹豫,有的人,关键时候掌的住,拿的定主意,钱文海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皱了皱眉,就是对几个跟过来的军法官助手道:“不听号令,扰乱训练,鞭二十,辱骂殴打上官,战时处斩,训练时鞭四十,一共鞭六十,立刻执行。” 郭宇一听就大叫道:“老子不干了,退你们五两安家银子,老子自己把自己开革了成不成?” 钱文海用鄙夷的眼光打量着他,半响过后,才沉声道:“已经画押签约,你想反悔也成,银子十倍追回,这一顿鞭打你也逃不掉……想开革可以,吃了这一顿鞭子再说。” 说话之间,已经有人将郭宇两手抱着绑在校场中的木桩上,给他带上口嚼,两个教官各自手持一根细细的软鞭,啪的一声脆响,便是一鞭打在这厮的光脊梁上。 一鞭下去,一道浅红的印痕就出现,炸响声中,又是一鞭落在皮肤上,接着又是一鞭,再一鞭…… 十鞭过后,郭宇背后已经鞭痕纵横,鲜血淋漓,皮肤破损之处看起来触目惊心!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忠诚 “饶命……” 郭宇嘴里戴着口嚼,说话也是含糊不清,但哭腔和求饶的意思大家总是明白的。 可惜没有用,在铁青着脸的钱文海这个军法官的亲自督阵下,两个军法官仍然是不停的甩着手中的鞭子,不停的打在郭宇已经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六十鞭打完的时候,整个大校场内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声也听不到。 在张惟功初入舍人营时到现在,曾经有两次杀人的举动,都给人很大的震动,但杀人虽然是最终的手段,论起在军法上的震慑,还真的是远远不及这一次给所有的官兵带来的震慑来的大。 一刀下去,何其痛快,六十鞭打下来,人都快打烂了,这种惩罚,看起来太触目惊心了一些。 “总军法官,犯法军人六十鞭惩戒已经处置完毕,人犯昏迷多次,现在仍在昏学之中,但仍然有气息,请示下!” 这小子倒是命大,这六十鞭说来是不多,但军中的软鞭是很厉害的,几鞭下去人就打出血下来,六十鞭过后,郭宇的后背几乎找不到一寸好皮肤了,这样程度的鞭刑下来,其实钱文海就是打算将这小子鞭死,给后来者鉴的,不过既然没打死,也没有法外施刑的道理,钱文海点头道:“搬他下去,由军医官带人医治。” 自从重新建制后不久,舍人营还多了一个军医官的建制,在京城之中自处寻访,找到一个叫胡文和的大夫,确实是外伤国手,拥有清创和止血的长期从医经验和验证过的药方……中药不是巫术,但理论系统确实有问题,水平也是参差不齐,一样的病,不同的医生能开出相差万里的方子来,用的药也可能是有毒的,事实上一些中药就是含有巨毒,稍有不慎就会将病人毒翻,这种经验医学,水平高的足以救人,水平低的那种江湖郎中,请到之后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胡文和水平很好,惟功请他来做了军医官,同时花费重金请他带了一批徒弟,骨伤包扎,皮肉伤,金创伤等等,都挑了一些人来学习,军医官的待遇也很高,大明军中,事实上是一直以来军中就没有重视过这些东西,当兵打仗死了也是活该,能挺过来就是自己运气好……这种情况必须得到扭转,不要说这些未来的军官了,就算是普通的士兵吧,没上过战场的和上过战场而且负过伤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从桩子上解下血肉模糊的郭宇,整个校场才又响起教官们此起彼伏的哨声和吆喝声,各司局当然是继续训练,到此时,新军将士们才渐渐明白过来,他们的训练已经渐渐步入正轨,悠闲的时光结束了! …… “尚峻,你的假批下来了,明早就能回家,后日午时之前返回。” 马世龙身为队正和负责训导的副旗总,舍人们的假期批准和返程这种琐碎的事情都是他的首尾,将盖了章的假条还给朱尚峻之后,马世龙也是一屁股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入营已经好几个月了,春夏之交的时候入营训练,现在已经是深秋,早晚之间不仅是秋意,而且是带着初冬时的些微寒气了,再往下去,作一场雪下来,就是严冬正式到来了。 一直不停的训练着,大家的精气神和体能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是两个人现在貌似随意的坐在地上,他们的腰杆也是一样挺直,眼神也是一样锐利,两只手都是放在膝盖上,武器放在腿的一边,他们就象是豹子,就算是在放松的状态之下,也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伤人的警觉。 数月之时光,将一些纨绔少年,几乎就是没用的废物训练到如此地步,也是足堪自豪了。 当然,他们的博斗和格杀技巧,还有很多战场上的学问,这些都要慢慢的习学,到明年这时候,他们还会分科,分门别类,加以教导。 甚至就是教官自己,也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 “世龙哥,看到刚刚那一幕,我还真是庆幸啊。”朱尚骏的神色有一点迷茫,他嘴里嚼着草根,已经快被他吃下肚去了……刚刚的情形,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一些。 “怎么说呢?” “我可一直是后进啊。”朱尚骏道:“也就最近这一个月才跟上大家,在此之前,我可一直是落后份子呢。” “呵呵,刚刚那厮被抽六十鞭,主要还是殴打教官和喧哗,如果光是体能不行不能完成动作,最多是不准吃晚饭啦,扫厕所啦,取消外出啦,最严重不过是禁闭,鞭打的刑罚是不可能轻易实行的。” 马世龙的话热诚真挚,也是给朱尚峻不小的安慰,他笑了笑,用感激的神色看向马世龙。 但马世龙自己心里也明白,惟功大人对新军将士真的是与此前的马军将士远远不同……对这些步军新军,更多的是用教鞭去督促和管理,不管是细微的动作变形,还是跑圈时体能不够的落后者,或是吃饭不懂规矩的,甚至是被子没叠好的,教官们也是直接用教鞭来提醒某个倒霉的家伙把被子叠整齐。 每天每日,那些教官和各级的军官们都是用教鞭来不停的鞭打着新兵,十几天时间,新军就已经有了样子,这是在此之前难以想象的。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这一群人好声好气,很少动手,而且不停的用道理和实际情形来折服收拢人心的惟功大人,对另外一群人,虽然待遇不变,但却是另外一番训练方法呢? …… “大人,刚刚要是把人打死的话,可能会有麻烦啊。” “什么麻烦?” 在签押房,惟功也是从头到尾看了校场上的那一幕,他的身边是通事官张用诚,还有他的几个助手,他们负责军令和公文系统的运作,惟功希望最少在自己这里,管理军队是公文化和制度化的,每一项规定都有相应的文书,落实到相关的部门和军官手中,送达有记录,有回执,把一切事务都细化和文书化,这个工作很困难,因为万事开头难,明军中没有这样的先例,不少将帅请的老夫子,挂个赞画的名义,每天吟风弄月,帮着大帅们招待文官和地方士绅名士,或是最多协理一些兵谷钱粮之事,至于说军队的正规化的管理和制度,最少在本位面是没有发生过。 万事开头难,筚路蓝缕,确实张用诚等人这阵子辛苦了。 听到惟功的询问,张用诚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是散发着清澈见底的光芒,这个年轻人,心思缜密,文才将略都很过的去,经商之道已经炉火纯青,他已经成长为张惟功的最得力的臂助,很多事情,没有张用诚就很难进行的下去,但不论身份地位有什么变化,他却始终如一的忠诚和直言不讳,这一点来说,就很难能可贵了。 “大人,属下在想,您对马军的将士们,就是以鼓励和激励为主,推食食之,解衣衣之,虽然有过几次杀戮行为,但大家都明白内情,没有人会说什么,而且大人对他们实在是没的说了,月俸除了两斗米之外,还有发给的衣服鞋子,每月还有一两零用……这其实都是上头拨给的多余的开支省出来的,大人没有自己留着,一律用出去了。这样一来,大家对大人的忠诚当然也是没说的,整个马军,以国峰的军情系统一直在私下搜集,除了少数人在学文化课时会习惯性的抱怨两句之外,所有人对大人的忠诚都是没说可说的。” “但对步军就不同了,是吧?” “是的,所以属下有些迷惑。” “呵呵……”惟功微微一笑,他伫立在窗边,一时没有回答张用诚的话,半响过后,才转过身来,看着张用诚,笑道:“用诚啊,以你现在的本事,想来那些山西佬会暗中招纳你的,我现在一年就给你七十两不到的花红,是吧?” “是……顺字行每个月二两零用,营内一个月二两,加上年底一次二十到三十两不等的赏赐,还有吃食和衣服,马匹什么的,其实倒也不止……” “有没有?” 惟功止住张用诚,盯视着对方的眼睛。张用诚让开眼神,答道:“是有,有一家听说是山西范家的,在正阳门外开粮行,说叫我去做二柜,给我一年二百两,花红另算。” “哈哈,果然有。用诚,你为什么不去?” “若无大人,就无属下,属下要报恩,这是其一。其二,大人对部下不是刻忌寡恩的人,就算属下等在银钱现在吃亏,将来大人也会找补的。其三,跟着大人,一顶七品通事的乌纱帽,那些山西佬总给不了的。” 张用诚没有单纯的说忠诚,但是也是将忠诚放在了第一位,然后才提及利害,将所有的一切利弊都说的清清楚楚。 这是他的风格,他相信惟功大人会理解的,就象是他自己为什么将忠诚放在第一位一样,其实有了第一个理由,已经完全足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豪 “你们的忠诚,我都懂。” 惟功当然懂张用诚的意思,他轻轻拍了拍这个最得力部下的肩膀,每个少年的性格都不同,各有各的精采,陶希忠算是小张用诚,也是心思缜密而灵动,只是少了一点经商上的天赋,做事的干练也稍差一些,所以惟功将他放在参谋官的位置上,希望陶希忠能在自己的点拔和教导下,当然,还得是有实战经验的锤炼上,成为一个好的参谋军官。 他看着张用诚,缓缓道:“忠诚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出来的,而马军军官,我希望他们对我忠诚,就算不如你们,也得有一定的忠诚度。同时,他们应该有自己的一份骄傲,有自信,荣誉感,加上对我的忠诚,这才使得他们成为合格的骑兵军官。至于步军,我一样会恩养他们,训练他们,使每个人对我效忠,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将来会是带着一群泥腿子训练的步军军官,我要在这几年之内使他们完全掌握一套体系,使他们能在将来成为合格的步军军官,训练出自己的精良部属来,怎么训练呢?如何能叫一群农民成为精锐敢死的战士,面对枪林箭雨,仍然勇往直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只有军规和制度,我要在他们在这里学习的时候,就知道怎么练兵,怎么练好兵,怎么带兵,怎么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一个士兵,要畏惧教官的鞭子更甚至畏惧敌人的弓箭,这样的兵,就能打胜仗了。” 一番话说下来,不仅张用诚为之动容,便是屋中的其余人等,也都是听的为之变色。 陶希忠早就过来了,一直站在边上旁听,此时便是对众人道:“还不赶紧记下来,你们的差事就是这个,还楞着,干什么吃的!” 这么一提醒,一群通事下属才运笔如飞,将惟功适才的话润饰了一番,记录了下来。 “归绝密档,只有在本部局总以上授兵法课时,才准授讲,一律不准外传。” 惟功一时兴起,也是将自己的练兵理念暴露了出来,心中隐隐得意,但也知道,这等子话是不宜外传的。 这一套要是叫儒臣听到了,肯定会大起风波,动静当不在兵部那一番话之下。其实这样的理念就是古典军国主义,不论是中国的秦汉时期,还是欧洲的古罗马希腊邦国时期,古典军国主义就是这样的精髓! 士兵畏惧军法,更甚至敌人的刀剑,士兵极具荣誉感,待遇优厚,训练精良,阵而后战,遇敌奋勇争先,无畏死伤,中国的先秦两汉,就是如此,古罗马亦是如此,正是靠着这样的古典军国主义的精要,东西方的两边都是用农民练成的军队,屡屡击败骑射立国的蛮族,古罗马是对高卢,中国则是从古至今,一直面对着游牧和渔猎民族的威胁,而中国经过千多年的发展,很多不好的东西覆盖了原本出色的东西,社会分配不公,自耕农朝不保夕,社会丰裕和教育程度都不足,重儒轻法,重文轻武,种种因素之下,在明朝军队的战斗力其实是远不如古人,不仅是在战力上,就是连编成,做战方式,铠甲兵器,也是还真的不如古人,唐人的明光铠和陌刀,魏晋时的重骑,宋人的重甲步兵对金人重甲骑兵,几百年前的战斗方式和战术水平,其实还在明朝之上,就以明末来说,虽然八旗袭卷天下,但八旗的战斗力,比起当年真正的女真人来说,提鞋也是不配的…… 与大明不同的就是,西方经过文艺复兴和大航海,积累了理论和物质两方面的传统,在这个时代,通过火器的发展,用大炮和火枪已经征服了广阔的地域,通过瑞典方阵,西班牙方阵等各个方阵,已经展示出了冷热兵器和阵形最完美的配合,而在大明这边,却是真的远远落后了。 惟功现在想做的,就是给大明补上这一课,眼前的这几千人,他可是全部按军官待遇和训练方法来训练的,这是种子,也是他毫无边际的野心…… “属下明白了。” “大人真是雅量宏致啊……属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好了!”惟功断喝一声,打断一群马屁鬼的毫无新意土的掉渣的马屁,将他们一道全赶了出去。 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是王国峰表现的时间,都很有默契的走了出去。 “怎么样?有没有新消息?” “还没有,不过元辅府中越来越紧张了,加上前三次的江陵来人,到目前为止,江陵那边又来了最少五拔人,都是说老爷子快了,下一次还说快了……老实说,这位张老爷子也是真够能挺的了……” 王国峰在惟功面前仍然是嬉笑自若的样子,并没有做出太正经的下属模样来……他的部下正式也补到了营中,但只是一部份,还有相当多的在外头,茶楼戏院,商行米铺,甚至是勾栏胡同,一年领的经费就有好几千两……图的就是耳目消息灵通! 元辅身边的人,就算再忠诚的,好歹也有几个好赌好嫖有,有爱好就有漏洞,买通人消息这档子事,王国峰年纪是不大,已经做的十分捻熟了。 听了王国峰的话,惟功也是莞尔一笑,做了一个虚踢的动作,笑骂道:“你这小子敢说这样的话,叫元辅知道了,你就死定了。” “本来嘛。”王国峰道:“不过根据最后一次的情况来看,确实也是快了。” “嗯,你的人,能打听到上层的消息吗?” “难了些,元辅书房的长随都是跟随多年,由游七亲自来管,待遇什么的都是没话说,想买通他们太难了,稍有不慎就会暴露的。” “没有苍蝇盯不破的蛋……不要心疼银子,这件事可以特批给你一笔钱,最少在千两之数,有这笔银子,游七那种档次的不要想,但普通的长随还是可能动心的。” 买一个消息,居然要动用千两以上的白银,这笔钱都够造几十辆大车和买二百匹战马的了,饶是王国峰知道情报工作的重要性,此时也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朱岗有消息吗?” “他安排的人要么被大人射杀了,要么就是被开革了,只有几个人留了下来,朱尚峻就是其中一个。” “朱尚峻不算是他的人了。”惟功笑笑,道:“这厮已经是我的人了。” “大人手段之下,没有收不服的人才,真是叫属下佩服。” “朱国器呢?” “他死了几十个心腹手下,还有花费重金请的参客,有一阵子没有缓过劲来,好在隔了这么久,他的实力又恢复了。因着此事,他对大人十分仇恨,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 说到这,王国峰略有不安,他道:“大人,朱国器这种江湖豪客,是靠着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上来的,他麾下的核心人马最少也有几百人,都是刀头舔血,手上有人命的那种。平时,他们是不敢和朝廷官员和勋贵之家破脸的,上次袭击大人,主要还是朱岗这厮做的主,所以朱国器等人敢于派人协助,但既然已经撕破脸皮,按江湖的规矩,两边非得有一边被做掉不可,要么是他,要么是大人你。所以朱国器这人,绝对要铲除!” 惟功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不是江湖出身,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象朱国器这样统驭南城一方,手下核心几百死士,外围几千人跟着他混饭吃的大豪是不能受挫折的,受了伤,就一定要把失掉的场子给找回来,不然的话,别的江湖势力会觊觎他的地盘,自己的部下会渐渐离心离德,所以不论如何,朱国器已经是和自己不死不休了。 他微微冷笑,既然如此,就各使手段,大家放马厮杀好了! …… 傍晚时分,朱尚峻穿着自己的作训服,和一群一起休假的舍人一起上了顺字行的马车,往着西城的小时雍坊而去。 他是抚宁侯府的远宗,对付惟功的事,原本摊不上他的头上,但他生性浮滑跳脱,不务正业,又不愿吃苦,在家里很不得意,后来听说朱岗打算在舍人营给张惟功添乱时,便是自作主张,到抚宁侯府面见朱岗,将这个任务接了下来。因为此事,差点儿被通晓世情的父亲打折了腿,但因为顾忌朱岗的残暴,他的父亲还是亲自将他送到了舍人营中。 到营之后,渐渐他才知道父亲暴怒的理由……这件事,太危险了! 惟功大人的狠辣与手段,叫他心惊肉跳,关键时刻,他才发觉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但答应了的事又办不到,真真是进退两难,在那时候,每天在训练时落后,遭人白眼,甚至被人蒙头殴打过,被子上被浇过水……苦头是吃的太多太多了。 想起那段日子时,坐在马车里头,被颠簸晃悠的十分难受的朱尚峻,却是在嘴角上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山峦已经被征服,剩下的就是一望无际的风光在眼前,又怎么能叫人不开怀一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回家 在朱尚峻的笑容之中,马车也是抵达了小时雍坊之中,在一个固定的点停了下来,叫大家依次下车。 现在舍人营的每个军人,都能享受这种免费的马车接送待遇,大家下车之后,也是十分客气的和车夫说着感谢的话语,但同时也是情不自禁的伸展起腰身来。 虽然马车一车能坐七八个人,定时接送,不过这颠簸实在也真是要命啊…… “听说营官大人正在研制新式的马车,能坐二十人,而且不怎么颠簸了。” “哎,那感情好,下次再休假,我可是宁愿走回来,也不想坐这车了。” “有急事的人还是要坐的……如果不换车的话,我也不坐了。” 能住在小时雍坊里头的,到底还都是家境不错的公子哥儿,就算不十分富裕,平时在家出门的时候,要么高头大马,要么是自家的马车,尽可能的叫他们坐的舒服一些儿,象这种车,在几个月前,他们连看也不会看一眼,离的近些,怕就会闻到车上的恶臭。 想到旧日时光,听到大家的话儿,不知道怎么回事,众人都是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大家也知道,就算下次还是这种车,只要是营中安排的,大家还是会欣然坐上去的,这几个月,所有人都有着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这一点点委屈和辛苦,和军营中的日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兄弟几个回见了!” 走到自家宅邸的大门前,看到熟悉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摆着,朱尚峻对着其余几个弟兄挥挥手,便是走到门首之下,开始敲门。 朱门银环,也是说明这户人家的身份,三架三间的门房,也是同样的是身份的说明,朱元璋是个设计狂,在他的设计之下,百姓和品官之家的门首都是有严格区别的,从没门房到可以有,从一间到三间,五间,都有严格的区分,从黑门铁环到铜环,到朱门银环,也是如此。 眼前这院子,就是一个三品以上的品官之家了。 只是门首附近没有什么门政长随呆着应门,墙壁之上颇有一些杂草,大门还有一些地方开裂了,显露出细细的条纹出来,几个小细节也是说明了,这户品官之家是早就开始衰败了。 “是大爷回来了。” “呵呵,是我,刘叔好。” 听到拍门声后,来应门的是朱府的一个管杂务的执事,府中一共有五六个打杂的,统归刘叔管,还有内宅的丫鬟婶子们,加上两个在家伺候上房,平时跟出门的长随,连自家人,这个三进的府邸中一共住了小二十人。 这么多人,共实是祖上留下来的架子,但这些年来朱尚峻的父亲混的不算得意,入不敷出,渐渐也是内囊上来了。 “刘叔,父亲大人和母亲是不是还没歇息?” 天儿已经黑了,普通百姓人家吃罢了晚饭,肯定熄灯睡觉了,只有读书人家和品官之家,这个时候还会点着灯说些闲话,或是做些消闲娱乐的事情,等再过一个更次后,才会渐渐分开去睡。 “是,大爷,老爷太太都是在上房,大姐儿也在。” 朱尚峻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子,一家都很疼爱,已经很久没瞧着妹子,朱尚峻心里极高兴,点了点头,便是大步往上房赶过去了。 沿途有一个长随打着灯笼迎过来,朱尚峻微笑着拒绝:“星光月色这么好,哪里就能绊着我了,不需要,你们也辛苦一天了,歇着去吧。” 那长随只得依命下来,正好和刘叔等人碰着,各人都是面面相觑,半响过后,那长随才道:“大爷是不是吃醉了酒?” “你那是屁话!” 有人立刻道:“大爷走路那姿式,那腰板,脸上那笑,可是有一点吃醉的模样?” 朱尚峻以前在家,不是小霸王那种,但也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每天斗鸡玩狗,打骂下人也不是没有过,走路就是一摇三晃的那种。 今日一见,却是大步流星,虎虎生风,腰板挺直,真的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儿纨绔公子哥的模样? “变了,真是变了。” “我在这府里呆了三十来年了,大爷变的这模样,老爷少时都不如啊,看来这府里是有望再复往日光采了。” 家下人的议论,朱尚峻当然不会知道,他很久未曾回来,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很亲热,怀着这种愉快的心情,他大步踏入房中。 满脸络腮胡子的朱荣正在与妻子闲谈,女儿也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灯影摇动,他们看到一个英武青年神采奕奕的站在自己身前时,朱荣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去摸自己的佩刀。 “爹,是我啊。” 看到父亲的举动,朱尚峻差点笑出声来,以前看着十分勇武高大的父亲,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寻常的中年人了。 而且,动作很慢,拿刀的手十分的不专业,反应极度的不合格,若是父亲在营,恐怕要次次负殿了。 “是老大回来了?” 一家三口,都是有不可置信之感。以前的朱尚峻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精气神到站姿,没有没发生改变的,说是自己的亲人,但刚刚突然出现在三人眼前时,竟是叫人有不敢相认之感。 “我算服了小张大人了。”朱荣放下腰刀,看着一脸惊喜神色的妻子和女儿,感慨由之的道:“能将我这纨绔儿子调教到现在这般模样,便是以后叫我朱荣给他牵马当个马夫,也是值得过了!” …… 在朱尚峻等人坐上车回家的时候,惟功也是青衣角带,头戴一顶大帽,脚踩乌皮靴,也是坐上一辆马车,赶往东城崇文门店。 一路上当然也是十分的颠簸,京城的道路在当时士大夫的笔下也是多有记述了,中间高,两边洼,十分难行,也就少数的几个坊和皇城是用大块条石或是青砖铺成的道路,别的地方,九成以上就是泥土路,街角巷尾,到处是垃圾和粪堆,污秽不堪,在这样的地方坐车行走,辛苦是不必提了。 “京城的道路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重修,不过,能叫大家尽可能的出行舒服一点儿,看来我是能办到了。” 到了崇文门店内部,看到已经制作完成的四轮马车时,惟功也是十分骄傲和自豪了。 这东西,也算是超前几百年出现在华夏的大地上了,在这个时候,它正合其时,十分合用,在火车和汽车出现之前,就应该用这样的东西来解决运力的麻烦和问题,没有别的选择。 大量的独轮车当然也可以,但带来的损耗也是十分惊人,是农业社会没有办法的解决办法,现在在惟功的努力之下,最少在北中国相当大的地域,四轮马车会解决运力和损耗问题了。 “可把我累死了……” 在一边的赵士桢卷起自己官袍的下摆,就真的跟一个工匠一样,这些天他几乎是不眠不休,两只眼睛都是熬夜熬的通红,布满了血丝,两只手也是一样,有不少处创口,显示出他在工作时的艰辛。 “多谢了,老赵。”惟功正色致谢,作揖下去:“你这功劳其实够资格画影凌烟阁,但我没有这个资格,只能自己多谢你。” “无妨。”赵士桢摆摆手,神情淡然的道:“朝中的那些大人们是不会把奇技淫巧看在眼里的,你这话也就私下说说就算了,别给我招怨。” “看来赵兄早就有心理准备啊。” “废话,从小因为我喜欢动手做东西,学那些杂学,挨了家里多少揍?还好咱书画双绝,自己走对了路子,也当了官,不然家里谁瞧的起咱?” 想不到赵士桢也是满腹心酸泪,在中国搞杂学和搞技术的真是没有好下场啊,其实不要说赵士桢,就连后来的徐光启,位于礼部尚书大学士,这么高的地位,儒学成就也是十分高绝,但就因为和泰西洋和尚走的近,还翻译多本泰西著作,自己在物理和几何上也有成就,还精通铸炮杂学,天文,还懂农学,这样的一个学识水平很高的大人物,结果被士林讽刺,说是其一生成就,无非就是一个“杂”字,也就是说,学术不纯。 惟功皱眉:儒家的这种排它性和独尊的思维方式,真是叫人觉得头疼! 但赵士桢的成就真的是叫人敬服,无比钦佩。 “咱们不说这些杀风景的,老赵,这玩意试过没有?” “当然,两辆都试过。” 谈到自己的专业,赵士桢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立刻变的神采奕奕起来。 两辆车,一辆稍大一些,一辆稍小一些,大的是只留前轮上的座位,可以最多挤下三个瘦子,正常就是一到两人,车夫和助手,然后就是斜坡式的车斗,没有座位什么的,就是纯粹拉货,四边的边厢打造的十分结实,隐隐还有点流线型的感觉,后轮加了钢圈,看起来十分结实,在车轮和车厢之间,似乎加了一些皮垫之类的东西,赵士桢在一边道:“这是减震,你说的那个什么弹簧,现在肯定做不出来,先用这个将就吧。” 第一百五十章 跨越 惟功最为关注的,还是那个转向轴。 安装在马车前端,连接车辕马身和车身的这玩意,可以控制马匹转身,缩小车轮转向的半径……现在大明的双轮马车都是没有转向轴的,也就是说,转弯全部是硬转向,整个车身和马匹一起转向,需要的半径极大,如果车身过重的话,根本就转不过来,这就是影响双轮马车承载量的极要紧的原因之一。 而眼前的货运马车却不是如此,后轮高大,前轮稍小,重心平衡,在转向轴的带动下,可以很轻松的跑动和转弯,道路通过能力反而是比较小一些的两轮马车要强的多了……整个马车的作工,设计,用料,都是十分考究,看到这样的情形,惟功心中也是十分的欣慰。 他是和张居正打过包票,而且现在已经联络了大量的粮商开始购买粮食了,要是马车弄不好的话,自己就成了笑柄了。 “运力试验的结果如何?” “回东主,我们已经试过了。”崇文门店的留守人员喜滋滋的回道:“现在造出了三辆货车,我们已经试验过了,每车最高可承载四千斤左右,再高就可能出事,当然这四千斤也是在道路条件极佳的情形下试出来的,我们是从京师到潞河驿,这一段路因为十分紧要,经常维护,所以我等的建议是每车装三千六百到三千八百斤,以一石一百二十斤算,正好是一车三十石粮,还可以装上车夫和助手加上马匹的豆料。” “你们试验是用的几匹马?” “两匹。” “试过四匹没有?” “这……倒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有点跟不上惟功的思路,两匹挽马或是健骡,价格在六两到八两左右,如果是用四匹拉,畜生的压力是小很多,但开销不是成倍增加了吗? 惟功自己很清楚,他小时候坐过骡车和驴车……当然是后世的,在有橡胶轮胎的情况下,一头大毛驴拉的驴车就能装两千斤以上的货物,而且车夫加几个乘客可以坐在车上,挥挥鞭子,驴车仍然能小跑行进,当然,路途不能太远,拉人不能太多,加几个小孩是可以的,再多就不成了。 眼前这马车,虽然尽可能的做到了这个时代的顶尖水平,但在制动,减震等诸多系统上,比起后世还是差距很大的,双马拉车,看似已经有足够的动力,但如果想做到惊世骇俗,成为一出手就悚动人心的事物,就需要加倍的投入。 再者说,挽马和健骡价不高,德胜门附近的骡马市场一次买千多匹都不费事,在这上头投入资金,还是很值得的! 这等事,就不必和下属们解释的太清楚了,惟功只是对赵士桢道:“还要辛苦你一下,改进一下挽具,我们的这种货运大车,用四马或四匹健骡做为动力。” “大手笔,我喜欢!” 赵士桢眉毛一挑,冲着惟功竖了一下拇指,对惟功的决断他还是很赞同的,只要涉及技术革新和革命性的转变,这厮就是这样,一定大加赞同。 “货运大车开始批量制造吧,我们有几百个铁匠和皮匠,木匠,按开始每天出十几辆成品的速度,下个月底之前,每天可以最高出二十辆以上,我希望在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最少有三百辆以上的大车可以调动。至于骡马,挽具,也希望在相应时间内准备好。” “是,东主!” 在场所有人都肃然答应,只有赵士桢弯下腰去,开始研究起挽具来。 “别急。”惟功拉着他,笑道:“客用的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赵士桢翻翻白眼,道:“很好!” “就这两字?”惟功失笑道:“总得有详细的介绍吧。” “客用分大中小三种,最大的一车可坐二十人,中等十人,最小的五六人,最大者对面四排座椅,最少者面对面两排坐椅,车内尽可能的使人舒服,减震是现在我能做到的最好了,以后慢慢再改进……到底怎么样,你自己坐着试试不就知道了!” “是是,我这就试!” 惟功被赵士桢机关枪一样的话语打的浑身飙血,瞬间只能退的远远的,不过,看到他从手中拿出来的几卷画轴,赵士桢却是坐不住了。 “唐伯虎的?文征明的扇面?好好,佳作佳品,虽不是宋人名家,也值得过了。” 大明虽然没有什么金装四大才子的话,不过文征明祝枝山等人的扇面,唐伯虎的画作都是当世的好东西,惟功一送五六样,加起来值得好几百两白银,抵得上赵士桢十年俸禄,虽说世家子弟不缺钱,但出手五六百两的手笔,也对的起赵士桢在此之前的辛苦了。 “等车队上路,送老兄一成干股,做为真正的酬谢。” 听到惟功的话,赵士桢也只是抬了抬手,并没有说什么。 有些人,视钱如命,爱钱在骨子里,有些人,却是视很多人瞧不起的东西为生命,愿意将一生的精力都奉献在其中。 赵士桢,奇人也。 …… 惟功坐上车之后,才感觉到赵士桢等人确实是花费了极大的心思了。 当时的达官贵人家里也是有车,各式各样都有,起的名字也是十分漂亮好听。但无论是前上还是后上的车,内里逼仄,很难直身,视线也是狭窄,坐在车中,不管装饰的怎么漂亮,也是谈不上舒服的! 而惟功现在的坐的车,车身大,上车时有脚踏连接,十分方便,车窗开的大,光线透亮,视野极佳,车内散发着原木的清香,座椅高矮正好,坐着舒服,椅上包着毛皮,十分柔软舒适,坐在座椅上,拉开窗帘,就能看到车外的情景,乘车也就不再那么枯燥乏味。 行进时,虽然还难免有震动,但比较惟功刚刚过来时的车辆,已经是有天上地下的分别了。 估计就是连皇帝的那种能坐几十人的象车,在舒适度上,也是远远不如惟功现在所乘坐的这辆了。 王国峰等人很自觉的没有挤上车来,由惟功一个人坐在车中,行走了一阵之后,王国峰才道:“大人,去哪儿?” “正阳门东大街。” “是,正阳门东大街,李贵,钱武,注意赶开行人!” 按大明的文武官员仪卫制度,身为正三品的惟功每次出门可以带六个从人,王国峰一行人也正好是六人,穿着青色的长随制度,手中和腰间都有武器,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官的随员,自觉的就赶紧避开了。 车辆在宽阔的街道上行走着,两边的房屋不停的在惟功眼前闪现着,等他看到招牌幌子林立的地方时,车身也是一震,正阳门东大街到了。 大明京城,好几个大型的市场,德胜门,宣武门,崇文门,都城隍庙,紫禁城内市,这些市场都是各有千秋,各有各的特色,而最热闹的所在,毫无疑问就是正阳门东西大街。 从大明门出来就是出了皇城地界,出正阳门也就出了内城地方,在这个内城和外城交接相连的地方,有关帝庙,翁城,箭楼,巍峨高耸的正阳门城楼等等,就算是在后世几百年后,这里也是十分重要的商区和文化区域,是北京的重要地段之一。 而在此时,正阳门东西大街是整个京城内外交接,商业最繁富发达,来往客商最多,店铺最多,购买物品的小商人和普通民众也最多的地方。 惟功的马车,在这样的如织人流之中,哪怕是有六个伴当不停的用马鞭驱散民众,仍然是行走的十分艰难。 在这里,有大量的铺面,北京城的三万多个铺行有三百多个行当,涵盖了一切民生用品,很多在后世影响力小,甚至消失不见的货物,在此时也可能是当街买卖的热门商品,米店粮行杂货铺,很多在后世消失不见的东西,现在还是主流。 待惟功眼前掠过孙春阳南货铺,再看到“范家米行”和“卞家粮行”等烫金大字的招牌时,他此行的目的地也就到了。 这里,是粮行米铺的聚集地,最大的两家,毫无疑问就是晋商中的范和卞两家。 这两家,最少都有数百万的资本,特别是卞家,在山西老家,拥有千间以上的库藏,一家一姓,所藏的米面杂粮就超过百万石,接近通州朝廷的仓储,整个榆林等九边西北地方的军镇军粮供应,民间的粮食收购和调配,都是卞家为主流,其余的马家,范家等晋商中的大世家,都是仰赖卞家的鼻息,至于这些山西老倌的钱庄业,更是风起云涌,他们掌握着巨量的现银,以钱庄和质铺的形式左右着大明很有限的金融产业,再加上晋商插手其中的扬州盐业,天下最大的几项暴利生意,粮食,盐,茶,银钱汇兑储存各业,都是掌握在了晋商手中。 有了钱,就有资格办学,买通朝官,百年之下,现在朝中晋党最少有三分之一的天下,大学士张四维,就是晋党的领袖人物之一。 到明末,晋商与建奴勾结,贩卖粮食和情报到辽东,叛卖了自己的祖国,清朝建立后,这些晋商成为皇帝,干起了垄断生意,钱庄业更是一直不停的蓬勃发展。 但国外资本一进来,更先进的经营理念和相对公平的竟争之下,他们不仅没有竟争过外国人,也输给了本国的东南商人,一蹶不振,从此在中国的商业版块之上跌落了下去。 而在此时,在惟功的眼前,晋商集团,绝对是一个难以触碰的庞然大物!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价格 “大人,到了。” 车身一震,在长街的中间停了下来。 惟功下车的时候,四周已经有不少人注意着这辆奇形怪状的马车。车身紧致,漂亮,没有花哨的装饰,但仍然显的贵气……这辆车原本就是打造给惟功使用的,虽然惟功骑马毫无困难,但在京城行走时,仍然是以坐马车较为方便舒适,最要紧的功能,是在路上可以避人耳目,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好,知道了。”惟功答应一声,自己掀开车帘,身形一动,轻松自若的跳下了车来。 这里人潮涌动,人流异常稠密,刚刚用好奇眼神打量着这辆马车的人早就不知道被人流推到哪里去了。 在惟功北向,是一家挂着幌子招牌的粮行,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了。 在店门前,站着几个大伙计,见惟功下车来,早就迎了上来。 “小人们给大人请安。” “不必。”惟功抬了抬手,止住众人下跪的势头,笑道:“我是来谈事情的,闹这么大动静,叫人瞧见了不像话!” “是,大人。” 大约也是事前得了吩咐,一个三十左右的大伙计毕恭毕敬的将惟功引向店面内,直穿大堂,由后门再进去,是两边黑沉沉的青砖库房一样的房间,中间是天井,一路无人,所有经过的伙计都站在两边,半躬着身子。 穿过天井,过了第一道院子,转过一道照壁,内里数十人,看到惟功过来,齐涮涮躬身,皆道:“草民见过大人。” “各位东主少礼。”惟功含笑道:“在这里都是东主对东主,本官只是顺字行的东主,和诸位是谈的买卖,不是和大家说铺行和买。” 在场的几个人,多是戴着大帽或是瓜皮小帽,身上是青色或蓝色绸衫,多半是在绸衫上绣着各色吉祥图案,以蝙蝠图案为最多,一般是五只,取以“五福”之意,商人最爱着此衫。 提起“铺行和买”,在场的东主们都是苦笑。 京城几百个行当,够资格成为铺行的有三万多家近四万家,这些店铺,轮流应役,铺行轮役,该着了就是破财,而和买一旦轮到,破产是很可能的结局,更坏的就是家破人亡,挤到你自杀为止。 价值千金的货物,和买制度下,给你定个百两的价就算有良心了。 摊上了,就只能认倒霉,几代人积累的财富一扫而空。 这种恶制度,无法禁止,最关键的就是宫中和朝廷的用度,有不少就是用这种手段掠夺来的,皇室是最大的受惠者之一,然后是太监们,这制度,怎么可能禁止的了? 众人苦笑,好在惟功真不是来和买的,否则大家只好四散而逃了。 苦笑声中,惟功大踏步而至北屋正堂,在正中坐下,而这个店铺的主人,钱记粮行的东主钱能恕则在他对面而坐,其余的二十余人,分别在两边落座,因为事前已经排过坐次,大家坐下时少了谦让功夫,也是替惟功省时间的意思,否则的话,按中国商人的客套劲头,排个座位排上半个时辰,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大人前番说过,预备购买大量的粮食,以麦为主,黍、高梁、小米、豆都要,据交涉的顺字行的张用诚掌柜说,数量极大,需要几十家粮行杂粮行一起鼎力合作?” 钱能恕是在场粮商中生意规模做的比较大的,京师宛平县人,世代经商,到他已经五六辈了,粮行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说,原本顺字行过来谈买粮事宜的时候,钱能恕就是打算自己将这生意吃下来,运送军粮到九边,九边的军镇衙门开盐引,由内地盐商凭盐引买盐贩卖,赚取利益,这是“开中法”,但现在这个法子已经落伍,主要是盐引太泛滥,已经不如百年之前是类似银票的硬通货了,顺字行是直接卖粮给边镇,边镇拿军饷直接给钱,同时还得给一份盐引,这笔生意做的过,利润空间不小,顺字行有这么深厚的背景,官府和军镇两边能通吃,东主张惟功是皇帝的近臣,十分受宠,跟着这样有雄厚背景的大官身后,发财是准保的事情。 当然,他还不知道顺字行在张惟功的设计下还有存银汇兑的业务,同时还可以和辽镇蓟镇的将领勾结,贩卖大量的土物回来,东北的毛皮,东珠,人参,哪一样不是十倍百倍的利润?如果知道这些,这个已经做了一辈子生意的老生意人,怕也只有在心里多增加几分对张惟功的敬意了。 就在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体长大,体形已经与普通的成人无二,甚至更显的轻捷彪悍一些,常年习武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之美,叫人一看之下就十分心折。 至于仪表风度,更是没有挑剔,坐在椅中的张惟功,虽然没有穿他的麒麟服,但仍然显示出十分贵重的仪态来,而脸上温和的笑容,又显的多了几分亲切,叫人不是那么紧张,光是这一份仪态举止,这得多少天的锤炼摔打?可能这些东主们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这么一个少年亲贵,正儿八经的坐在一起谈论起生意上的事情来。 “是不够。” 惟功点头,道:“钱东主你的粮行,一年一季麦子一季高粱是最主要的,麦子你半年时间,进出在八万石左右,高粱和几种杂粮,进出在十五万到十八万石左右,这个额子,在京城已经算够不错了。” 钱能恕的粮行是众人中最大的一家,确实也是这个数额,但他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得意,反而有点吃惊。 钱记粮行一年的流水额是保密的,除了几个心腹体己人之外,连他老婆也未必知道一年具体的额子是多少,而眼前这个少年亲贵却是一口就报了出来,这里头的事,令他感觉十分的惶恐和害怕。 惟功笑了笑,又点着另外几家大粮商,或是三万,或是五万,也是随口将对方一年买入的粮食总额给报了出来。 众人无不汗出如浆,说实在的,大家在此之前对此事还是有点疑虑的,张惟功毕竟还是太小了,他的顺字行身后到底有没有别人,这门生意是不是能长久合作下去,这都是可值得怀疑的事情。 但在此时,大家面面相觑,再也没有人敢小瞧眼前这少年亲贵和大东主半分了! 到此时,所有人才都明白过来,眼前这位不仅仅是一个勋贵子弟,还是一个三品武臣,坐营官,同时又是张居正看重的人物,还是顺字行这个京师第一传奇商行的创办者! “我等一年的买进确实是这么多……” 隔了一会儿,钱能恕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一切确实如大人所说,大人有什么想法,请示下吧。” “你们日常都是要供给京城百姓的,比如钱东主的份额,说多不多,百多万斤的麦子,说少也不少了,这额子也是京师百姓们一天的吃食,若是都给了我,百姓们吃不到饭,那我可就成众矢之的了。” 惟功两眼灼灼有光,目视众人,吩咐道:“自今日起,各位都请在原有数额上加倍收粮,不论什么管道都成,一个月后,我的顺字行会给各位现银来收取各位手中的粮食,我们也不必按市价了,就是麦子四钱一石,杂粮豆料均价在三钱一石,不论是春荒还是新粮刚下市,任何时候,都是这个价,怎么样?” “什么?”钱能恕的屁股上好象是被针扎了一样,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其余的东主们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反应,几乎个个都是一样。 惟功说的这个价格,并不是低了,而是高的离谱了! 京师粮价,向来平稳,就算比起江南两湖的产粮地来说,也并不高到哪儿去。漕运一年四百万石粮食沿着大运河漕运路线,源源不断的运到京师,通州存粮,向来号称丰储。就算是出现战乱,隔绝漕运,凭着现在通州过千万石的存粮,加上京师富户粮商的存粮,以京师现在百万以上的人口,俭省一些,维持个一年以上也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稳定,价格波动向来不大,精米精面,价在五钱一石左右,麦子和稻谷,则是在三钱至四钱之间,最高不过四钱。 在现在这个时候,夏粮上市并不太久,精粮在四钱到三钱半,麦子稻谷则是两钱八到三钱左右,最高不超过三钱二厘。 惟功一律给四钱,这是京师粮价的峰值最高了。 如果是几石几十石,甚至是几百石上千石,这个差价也不怎么骇人,但眼前这位顺字行的东主,既然召集了几十家中等水平的粮商在这里,总不至于谈的是万石以下的买卖,这么一算,价格相差就有点儿大了。 “这个价格是有点高,但我有一点考虑在里头。”惟功淡淡一笑,对着相顾愕然的众粮商道:“新粮上市压价,收赋税时压价,春荒时涨价,做粮商的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我家世食国俸,本官亦在内廷走动,做事就不能太不讲究了。而且利润足够,何必做这样的事,在小民身上敲骨吸髓的压榨?这种行径,我甚不取。所以咱们就说定了,从下个月起,每个月我要十万石粮,十万石杂粮豆料,如果要再多,到时候提前给各位东主打招呼,就是这样,列位东主如果同意,我会叫用诚来和大家签定落约。” “这还有什么可说?”钱能恕第一个答应,整张麻脸高兴的放光:“一切都如大人所说,我等一总按吩咐办事便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根基 说妥价格和总量之后,惟功便是告辞而出。 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一群粮商在一起商量细节,未免有些自落身份,也容易落人口实。 在目前为止,他的举措还是毫无问题可说,一切都正大光明。 有张居正的许可,加上他在边镇预先准备好的关系,运粮之事就是一道通途。随着他的粮队通往北方,那些损耗大,时间久的粮队都会渐渐消失,转轨,半年到一年之后,最少在辽镇和蓟镇,还有保定,昌平等各镇的军粮,毫无疑问就是由他来运送了。 其实朝廷在这等事情上是极端不负责任的,以前还有开中法来叫盐商送粮,大明中叶之后,皇帝滥赏盐引,开中法完蛋,然后各军镇的粮食就得自己设法了,费用高时间久,粮食运输不易,造成边镇粮价腾贵,在西北各地,很快就会有小冰期的影响,本地卫所的土地在几十年内都会减产甚至绝收,军士待遇原本就苦,后来更是一落千丈,这些军人卖儿卖女都很难维持生计,粮价太贵太高,这是很重要的一条原因。 就算这样,朝廷也是不管不顾,军饷都不一定发下去,经常数月到半年不发饷,哪里还管你粮价贵不贵? 就以山东这样的军镇来说,明明粮食沿运河到临清,但并没有某个部门综合负责将粮食送到山东镇手中,而是继续北上,抵达德州后算是到达山东镇的地头,然后由该镇自行组织人力物力,将自己的军粮领回。 这样的事情,到处都是,开国时朱元璋定来的种种乱来的做法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消除,比如规定余杭某个村子为南京的禁军供给军粮,这个村庄的人得自行送粮到南京,朱元璋的想法就是这样做是单对单,没有官员从中搜刮,但推广到全天下,两千个州县的财政制度全部是这样混乱的话,那就是一堆谁也理不清楚的乱麻。 就算到现在,改本色为折色,推广条鞭法之后,一个县官还是得对十几个部门负责,分门别类,繁杂不堪,整个大明,根本就没有一个统筹的财政部门,所谓的户部,就是一个管仓储运转的部门而已,相比唐宋时的三司使,明朝的财政体系不能用弱,只能说是弱爆了。 财政体系的混乱,也算是惟功的机会。 最少,他的军粮生意可以直接对各地方和各个军镇,这种事按常理是应该中央统筹的,当然,大明的中枢绝没有这种担当和能力。 “大人,”在送别惟功之时,钱能恕这个粮行的东主还是忍不住嗫嚅着问道:“为何要挑我们这些人?范家也好,还有刚发的渠家,乔家,这些山西粮商,可都是实力远在我们之上的啊……” “山西佬太精明,和他们谈太费事了,石头里还榨出油来的主,我和他们谈什么?”惟功爽然一笑,答说道:“再者说我们现在抢了他们不少生意,这些山西人对我们顺字行怨气大着呢。” “这倒也是。” 钱能恕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的样子,连连点头,惟功微微一笑,与这个粮行东主拱手而别。 其实他不与晋商合作的原因很多,里头有不少不可为外人道的内情,在这里,他是不可能与钱能恕直说的。 顺字行发家的时候,抢了京城脚行的生意,把那些传统的脚行挤的跨台了,那些普通的驴夫和骡夫倒是被他们给留用了,而那些脚行中人,一律不用,将这些人挤的全失了业。 当年京城之中,群架打过好几次,脚行的那些混混被顺字行打的落花流水,这行生意硬是硬生生打了下来,脚行和山西人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双方已经算是结了层怨,结果顺字行现在还有兑钱存钱的业务,并且在京城可以通存通兑,这玩意儿和唐时的飞钱近似,一般的商人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比起自己身上带着沉甸甸的银子方便这是谁都懂的,顺字行的这门生意刚做起来,整个北京的金融业几乎就到手了五成,经过一段时间经营,已经到手了七成。 山西人原本的禁脔就是钱庄和银号这两块,钱庄是铜钱兑换存取,通过收手续费等办法赚钱,银号则是白银的熔铸收集,化零为整和化整为零都有,也是利润颇丰。 要到清朝中叶前后,山西人有了皇商地位,更加稳固之后,才在各地开设分号联号,票号业,也就是可以通存通兑的金融业务才渐渐展开,但经营方式单一,手段落后,西方的银行业在晚清一进来,山西佬的票号就彻底玩蛋了,然后从此沉寂下去。 在明朝这个时候,正是山西势力蒸蒸日上的时候,钱庄银号质铺粮行,这些都是最赚钱的行当,也都掌握在山西人手中,到万历晚期和天启崇祯年间,晋商八大家纷纷成型,都是资产在千万两白银和七八百万之间,这些晋商加起来的资本有数千万之多,影响到的商业范围之广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这样的一个商业集团,培养自己的子弟读书做官,买通官员,势力已经极为庞大,最少在现在,晋商和其代表的山西系官员三分天下有其一,哪怕是张居正这个强势的首辅,也要挑张四维这个晋党领袖入阁来平衡,这里头的东西,太可堪玩味了。 到明末时,晋商出卖粮食给蒙古和建州女真,附带内地的官员和军事情报,地方官员明知如此,却无人上报,一直将皇帝瞒在鼓里,权钱利益使这些人根本罔顾民族大义,这样的一个利益集团,漫说现在和顺字行有强烈的商业冲突,就算没有,惟功又怎么会和这么一群人合作呢? 而且,晋商势大,合作之后势必是他们为主导,这也是惟功不能容忍的。在现阶段,比钱是晋商钱多,比权是晋商势大,合作之下,顺字行和惟功自己都会被吐的渣都不剩下,倒是和这些中小粮商合作,惟功和顺字行可以控制他们,这一上一下,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去了。 这其中的道理,当然不可能明说,好在钱能恕好奇心不强,对京城里这些涉及到军国大政的竟争更是毫无了解,惟功的解释,轻而易举的就说服了他。 与这些粮商谈好,惟功也是松了口气,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十一月上旬之前,车队一定要出发,过年之前,要将这门生意常态化,明年,最少可以增加三十万到五十万的利润! 最要紧的,还是可以在地方上建立自己的根基和势力!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山村少年,更不是刚到国公府里举目无亲,只求生存和复仇时的情形了,他已经有庞大的商业根基,军政两界也有相当不错的人脉,更因为这几年的经营,他对自己的能力和手腕有了更强烈的自信,这个时代,可以留下他的印记,大明未来的走向,或许因为他的存在而发生改变,以他的身体情形,活到崇祯十七年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难道到时候看着建奴入关,自己剃发留辫?或是被某个八旗兵将垂老的自己杀死? 这一切绝不能在自己的眼前发生,最少在此时,他可以照着某个目标而努力了! 万历五年秋,也是惟功真正立志之时! …… 清晨时分,朱尚峻已经起身好一阵子了。 他家虽然败落了,但院子还是很大,他就在自己家的院子到后园这一段距离里,上身是白衬衣,下身是浅黄色的军裤,裤脚收的紧紧的,穿着软皮硬底的软靴,来回的奔跑着。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预计是十里路的目标达成之后,他才停下脚步,略微感觉有点气喘。 但他现在的体能已经不是几个月前能比的了,当时就算勉强跑完,也得两手撑在膝盖上,最少喘上一刻钟功夫才能回过气来,头也晕,眼也黑,有好几次就这么直挺挺的趴在地上,好在是少年人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好,经过这么久的苦训,他跑完十里路之后,也就是这么微微的喘息着一小会儿,很快就可以平复呼吸了。 这个成绩,也不算太好,马世龙等尖子跑完十里几乎是形若无事,就算是负重十里,也就是轻轻喘一阵子,蓄力养气之法,马世龙等西北将门还是有两把涮子的,比起朱尚峻这样的京卫世家,他们的身体素质要强上很多。 但就这样他也极为满意,拿起一把毛巾,将头上的汗水擦干净,便是预备脱下被汗水湿透了的衬衣。 “老大,你现在真是变了个模样了。” 朱荣起来之后就听说儿子在锻炼,等他洗漱完事了,换了衣袍出来,也正好看到脱了上身衣服,正在做简单擦洗的朱尚峻。 看到儿子略黑的脸庞,上身结实的腱子肉,还有那种昂扬的无处不在的精气神,朱荣就忍不住打心底里高兴。 短短时间之内,这个张惟功是怎么办到的?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标准的纨绔子弟,根本这一辈子不指望有出息的……当然,自己这个当老子的也是没出息一辈子了,可想想也总归是不甘心,毕竟没有哪个父母是不指望儿女有出息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气息 “爹,咱们舍人营就是这个规矩,儿子虽然休假了,不敢把训练摞下,不然回营之后,有的受罪了。” “哎哟,真是罪过……” 朱母也是出来,听了儿子的话,当然是十分心疼,念叨着道:“那咱们不去这什么舍人营了,在家也有一口饭吃。” “你懂什么,胡说八道!” 朱荣一瞪眼,怒道:“儿子在家天天斗鸡走狗的就好了?就这样我看挺好,象个将来有出息的样儿。” 朱母虽是这么说,但毕竟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心疼儿子,被丈夫这么一训斥,也就不出声,只是赶紧安排家下人预备热水洗澡,叫人拿干净的衣服给儿子换上。 “衣服我自己有,娘,你就别操心了。”朱尚峻止住母亲的张罗,笑道:“在营里哪有热水洗?冷水擦擦就完事了。” “好吧,随你,都随你。” 当母亲的再心疼,看到儿子这么有出息的样子,心里也是十分偎贴的,当下只能一迭声应诺了下来。 “爹,娘,一会儿我去侯府去一趟。” 朱荣皱眉,但还是点头道:“你用了他多少银子?我那个远房堂兄,行事向来不容商量的,你用他多少,先吐给他,然后再说话。” “是给了五十两银子,爹放心,这银子我自己都有。” 以大明的物价,五十两银子够买一百石以上的精粮细面,象朱尚峻这样的连主人带仆人十来口人的品官之家,这银子也够用几个月了,朱荣听了十分不放心,道:“你莫逞强,有银子去,没银子再想法子。” “爹你能想什么法子?你这个世职又没有能掌兵,吃不得空额,不是分给咱们的几百亩世田,现在这样的摊子都铺不起来。” 朱尚峻笑道:“以前儿子不懂事,尽瞎折腾,这事情当然还是得自己料理清楚……儿子每个月二两银子,全攒了下来,三次先进,每次赏十两,加上补发的十两安家银,五十两早就攒齐了。” “什么先进?”朱荣摸着下巴上浓密的络腮胡子,问道:“怎么一次赏这么多?” “张大人的主张,每天训练,分上上,上,中中,下,下下这五等,获下等评判的,惩罚不一,连续三次下等,就是下下,要开革的,得三次上,就是上上先进,赏银十两。儿子体能不成,不过学字读书,还有兵法,都还算不错,共得了九次上评,拿了三次赏银。” 朱荣眼中露出惊奇神色,由衷赞道:“历来当坐营官的,恨不得把朝廷每一分银子都落自己的口袋,张惟功居然真的有练好兵的打算?” 朱尚峻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骄傲的神采:“大人说,舍人营现在是大明最讲训练的,将来也必定是大明第一强军,我等也将成为最优秀的军官,直到获取和戚帅俞帅一样名垂青史的大帅,名将。” “唉,少年意气啊。”朱荣这样的中年人,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却是见识过世道人心,知道人心是有多么险恶,仕途又有多么坎坷波折!张惟功现在是有权相赏识,皇帝支持,所以行事百无禁忌,朝廷给他这么一个舍人营的支持也是十分得力的……给皇帝取走的买马银子是一回事,但朝廷前前后后也给了三万多银子,十几万石粮食和杂粮豆料,还有大量的布匹,军械,要多少给多少,弓箭,刀枪,铠甲,训练的用具……别的营头,除了现在也很重要的车营之外,谁能要么这么多物资?皇家一年准备给在京十万武官的赏赐俸禄银子也就是那么一丁点,朝廷的收入这几年才刚刚开始增加,以前,朝廷困难的时候,漫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支持力度,能将每个月俸禄发下两三成下来,就算是大家烧了高香,运气爆棚了。 “大人自己也说过,圣君看重,元辅支持,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朝廷手里有钱,我们也是摊上了好时候。”朱尚峻这个年纪的人,一旦被打动,深入团体之中,已经有了很强烈的荣誉感和为团体奋斗的自觉,他已经忘了是在家里,忍不住慷慨激昂道:“所以我们要抓紧有限的时间,训练,训练,再训练,训练之外的事情已经是大人替我们遮风挡雨了,再不好好训练,还配当个军人么?” 听到儿子这么激昂的话语,朱荣也就只有苦笑了。他是抚宁侯的远宗了,曾祖父辈还是都督一级的高官,再往上也是抚宁侯府的嫡脉,但到了他这一辈,祖上的余荫已经所剩不多,他也就是挂着一个都指挥的名头,除了点卯应差也就是和同事喝喝酒聊聊天,年节大事到抚宁侯府去参加祭祀等大事,除此之外,平时和朱岗这样的大宗嫡脉没有什么交往,也沾不上什么光,现在看似还能维持着十来个佣仆的格局,其实也是内囊上来了,如果还没有明显的变化,等到了朱尚峻这一辈时,朱家也就只能裁撤仆佣,最多留两三个仆人,算是标准的小门小户了。 “好了,儿子去了。” 慷慨激昂了半天,看着神色怪异的父母,朱尚峻一时也醒悟过来,挠了挠头,颇觉不好意思。 他回到自己房里,换好了一身作训服,原本营里还打算给各人做一身漂亮的军常服,后来惟功考虑了一下,撤销了此议。 营里这些家伙,回到家里都是作训服不下身,喜欢这衣服的利落和英武气息,但作训服毕竟很简陋,一看也知道是用来训练的衣服,还不怎么扎眼,要是各人一身漂亮的军常服,回到家里招摇过市,这在有心人眼里就太扎眼了,也容易落人口实。 传扬开来,不说是惟功给大明军人提高士气,还说是他养育私兵,居心不良,到时候被御史奏上一本,这乐子可就大了去了……何必呢! 还是等将来到了地方军镇上,有了实权之后,那时候再来做这样犯忌的事吧。 上位者的考虑朱尚峻这种层面的还真想不出来道理,千呼万唤也没唤出来传说中的军常服,他只能将自己的三套作训服当宝贝式的轮流穿着,绝没有下身的道理,从这一点来说,惟功的顾忌还真是有道理的…… 戴着明军制式笠帽修改过的大帽,穿着一身浆洗的干干净净的作训服,朱尚峻容光焕发的出了门。 沿途过去,府中的下人不必提了,个个都夸说本家大爷英武,出了门,遇到街坊邻居,各人也是用诧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朱家这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当然其实各家也差不离,住在这里的,多半都是这样的中等武官之家,文官不朝武官扎堆的地方住,住在这里的,身份地位都差不离,大家都是大哥不说二哥,各家的子弟也是差不多的感觉,都是那种提笼驾鸟,每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二世祖,没心没肺,甚至是欺男霸女恶霸式的纨绔子弟也很不少……那些顶级的勋贵身边也要帮闲的,这些武官子弟就成了最好的人选,陪着某个小侯爷强抢民女的事情虽不多见,但也不能说绝然没有,至于打破某个倒霉蛋的头,强抢人家传家的古董字画,随意出手打人,这样的事,就是很多了。 朱尚峻以前也是这样的人,跟在抚宁侯府的几个小侯爷也颇干过一阵子的坏事,那种飞扬跳脱跋扈子弟的气息是瞒不了人的。但在今天,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却是英姿挺拔,目不斜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军人特有的阳刚之美,而顾盼之时,那种自信从容的气度神情,更是在以前绝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朱家这位,怕是转了性了。” “早知道我也叫我家的去舍人营了,可惜那张惟功一去,那小子就不去应卯,被人家给开革出营了。” “这位也未必落什么好,抚宁侯爷对他十分不满,传下话来,叫侯府上下别再管他家的事,也不准给朱荣报名,不见他,算来算去,也不合算啊。” “是啊,咱们离了这些大府,凭咱们自己个能混到饭吃?难,真难。” 议论纷纷,也是有一些议论声飘到了朱尚峻的耳朵里,他只是充满傲气的笑笑,继续大步的前走着。 “老朱,去哪儿?” 在巷尾大街上,正好遇着两个同伴,大家都是相同的打扮,全部是一身精神抖擞的作训服,个个都是精神饱满,神情愉快,就算不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一看也能从这相同的气质里找到只有舍人营里摸爬滚打后才有的气息。 “去抚宁侯府。” 朱尚峻不想把自己的麻烦告诉这两个同伴,所以只是简单的作答。 但家住在小时雍坊武官聚集地的同伴岂是等闲之辈,他们一下子就猜出了朱尚峻的目的所在,一个同伴神情严肃的道:“是不是和侯爷分说营中之事。” “是,”事已至此,朱尚峻也无从隐瞒,只得点头答说道:“侯爷当初吩咐我在营中给大人生事,现在机缘凑巧,我已经对大人十分敬服,绝不会再依侯爷吩咐办事。当日所取银两,今日自然去退还。” “我们陪你去。” 两个同伴彼此对视一眼,立刻明白对方的心思,朱岗这个抚宁侯不是善与之辈,绝不可叫同营伙伴自己一个人去他的侯府。 第一百五十四章 蛮横 “好吧,不过两位不必替我强出头,侯爷就算有什么责罚,我领了便是。” 朱尚峻知道劝不回这两个同伴,但还是尽可能的劝他们置身事外。 舍人营的军规并不多,但同袍之间彼此互相帮助,团结友爱,这却是军规之一,而且是十分重要的军规之一,从吃饭的时候就看的出来,队官和两个伍长帮普通的舍人们打饭,然后旗总们帮队官打饭,一层一层这么上去,张惟功亲自到饭堂帮大家打饭,军官们帮下属整理内务的事很多,这些小事,一开始的时候并不起眼,时间久了,军中的这种袍泽之情已经是十分的牢固,大家彼此相亲相爱,真的是和亲兄弟一般。 事实上,是比这年头的亲兄弟还亲,舍人们毕竟来自大大小小的武官家族,兄弟之间彼此争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只有在营里,彼此扶持,互相帮助,这才是叫大家理解了什么是男人之间的友情,什么是可相托生死,张惟功多次的强调过,在训练中就是要培养大家对彼此的信任,在战场上,要敢于将后背和侧翼交给自己的战友,无条件的信任,将自己的性命都托付在战友之手,要是平时没有浓厚的袍泽之情,怎么可能办的到? 大明军中,坑队友的情形太普遍了,南军和北军的对立,客军的出工不出力,抢夺战功,讳过饰功,种种行径不胜枚举,就在十几年后的中日之战里头,北军和南军彼此争功,浪费大好战机的例子也十分之多,张惟功对这样的情形十分痛恨,最少,在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些军人之中,绝不能看到明军中普遍存在的那些毛病。 还好,在他的调教之下,这种浓浓的袍泽之情已经在舍人营里扎下根来,可能会有少数人彼此不对付,性情不投,但在大是大非上头,该怎么做,这些舍人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只要不要你的命,我们也随你。” “打你一顿板子也好,你小子我早就想抽你了。” 后说话的是第一局的兄弟,当初这个局因为朱尚峻等人每次考核不合格,大家不知道少吃了多少顿饭,多扫了多少次厕所,各人都恨的牙齿痒痒,现在提起来当然不是什么事,只是玩笑了。 “哈哈,那你今天多半能解恨。” 三人一路说笑着,一路往抚宁侯府而去,待到了侯府外街口的时候,人流渐渐稀疏,继续往里的人就很少了。 这座侯府,占地也是有三十亩左右,属于甲第中的甲第,抚宁侯祖上曾经受封为保国公,现在是侯爵,曾经却是公府,所以规模格制都很高,整条街有半条都是被侯府给占着,其余各家当然也是有相当的身份,非富即贵。 这条大街,在坊市正中,原本该是十分热闹的所在,但本坊多是达官贵人,百姓不多,而且因为有抚宁侯府的原故,导致不少原本该穿街而过的人选择宁愿多绕一些路也不打侯府门前过,不要说朱岗了,就这几代抚宁候来说,没有一个好脾气的主,路过摊了一顿打,太不合算了。 因为人踪罕至,朱尚峻等人一出现,就立刻被抚宁候府看门的门政们发现了。 “这不是朱荣朱三爷家的老大么。” 一个门政上的执事迎上来,皮笑肉不笑的道:“有日子没上门了,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了,候爷可是早念叨过你。” “请替我上禀候爷,就说我特地上门来请罪。” “好,算你小子光棍,在这等着!” “成。” 有人进去通禀,朱尚峻三人也是安生在外等候,整个候府都是在围墙里头,天气颇凉,秋意已深,已经隐隐有冬天的感觉,但候府内部,仍然绿意荫荫,树木亭亭如盖,十分茂盛,五六代人经营之功,连树木也似乎受了荫庇一样,生长的十分茂盛,虽然落叶不少,但旋落旋扫,根本看不出一点痕迹,大门之外,十分洁净整齐,处处都是凸显着候府的高贵难犯。 在等待的时候,数十个候府中人将朱尚峻三人隐隐围在正中,隐约还能听到有人低声道:“这是候爷发了几次脾气要办的人,小心着。” “就是他?那可千万不能叫他跑了,不然咱们等着被剥皮吧。” “这小子以前也常来走动,不成想惹这么大祸事。” “咱们候爷也是容易触犯的?” “可不,自寻死路,谁也帮不了他。” 在议论声中,朱尚峻三人还是很镇定,如果换了以前,可能他们谁也没有胆量和抚宁候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但在此时,他们却是心中笃定,特别是朱尚峻,为了自己能留在舍人营,哪怕是被抚宁侯下令毒打一顿也是值得的。 过不多时,报信的人回来,对门上执事笑道:“候爷有令,先打他二十板子,再发配到马房当一年养马的,这人他就不见了。” “什么?” 朱尚峻浑身一震,怒道:“候爷凭什么关我一年?” “你欠候爷五十两银子,就凭这个就能关你。” 说话时,二十几个候府门前的家丁已经一拥而上,将朱尚峻按在地上,他的两个伙伴想抵抗,这些家丁已经动起手来,他们人多势众,又没有顾忌,所以下手狠辣,很快就将那两人打倒在地上,并且远远拖在一边。 看着地上的斑斑血迹,朱尚峻神色苍白,他的怀中还带着五十两银子,但现在的情形根本就是朱岗要拿他当一个榜样,就算是有五百两也没有用处,看着两个被打晕过去的伙伴,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敢和候爷斗,你小子真是猪油蒙了心!” 在棍棒声中,抚宁侯府的执事令人将一样被打的血迹淋漓的朱尚峻拖入府中,派人丢到马房里去,至于是不是真的关上一年半年的,这个得看候爷的心情,反正朱岗做事,向来就是这么随心所欲。 京城之中,除了皇帝和张居正外,朱岗忌惮的人以前有一个老成国公,现在么,放眼京城,真的没有第三人了。 半响过后,两个随朱尚峻一起前来的舍人才陆续醒来,一个人迷糊道:“现下该怎么办?” “去禀报大人。”另一人咬着牙道:“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 惟功听到消息,并且赶回军营的时候,郭增耀等人已经等在营门口了。 每个人都是铁青着脸,郭增耀等人眼睛都是红红的,每个人都是有点翘首以盼的感觉,看到惟功的坐车进了营,一下子所有人都拥上前来。 包括周晋材在内,所有的教官也是一样的情形,每个人都是愤怒着,同时也是在压仰着自己的怒气。 说到底,他们不过都是平均年纪在十五六岁的半桩大的孩子,往上几岁才算是青年,往下几岁也就是个总角的童子,在出了这档子事之后,军营上下无不愤慨,但同时也是十分的惶恐,此事一出,究竟该如何是了局,就算是大人来了,他一个三品武官,再有权势,能不能和一个侯爷对抗? 抚宁侯朱家,那是和皇家关系一向密切,倍受信用,也是与国同休的大世家,和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这些国公大府一样,是有着莫大权势的存在啊。 “大家等急了吧。” 看着一张张期盼的脸庞,惟功却是十分冷静,甚至,他的动作还显得十分从容。 张用诚点了点头,答道:“是啊,大人,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不安。大人回来了就好,总会有办法。” 周晋材道:“抚宁侯悍然拿捕我营中兄弟,大人应当作主。” 他和张用诚一文一武,说话的风格也不相同,但意思是一样的……无论如何,他们希望惟功能迅速解决此事。 惟功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表态。 他看向左右,周思进,佟士禄,钱文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色彩都是有相同的意思,就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些顺字行出身的人,现在要么是军法官,要么是军情官,要么是参谋官,身上还兼着局百总的职位,但不论身居何职,有多要紧,这些优秀的军官却只信任带他们出身的人,也只信任惟功一人。 这件事如果有人能解决,当然是他们的东主,解决不了,那么别人也是无法可想,无计可施。 这种信任是毫无保留的,没有一点儿杂质。 在众人的身后,则是马宏骏为首的一群千总武官,他们的神色十分凝重,包括投效过来的郭守约在内都是一样。 他们不象这些这些青年人,热血上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朱岗这个抚宁侯的权势远比一般的侯伯要大的多,甚至比张元功这个还未正式袭爵的英国公都大一些,其家族在禁军中的传承和地位,与国公们相当,甚至犹有过之,嘉靖年间,朱岗父朱岳与英国公张溶等同掌营务,后皇帝在校场大阅三军时,传来北虏入寇消息,朱岳和张溶一起失色逃走,嘉靖帝闻讯大怒,罚二人俸禄,夺二人营务之职,当时处分甚重,但时隔不久,也就丢开手了。 皇家和勋戚,可以说是休戚与共,共治国家,比起对士大夫,皇家对勋戚公侯们的优容程度,可是要大的多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热血 “老马,你们怎么看?” 马宏骏等人神情紧张,偏惟功还要在此时问他们,马宏骏是个直性子,索性便是直说道:“怎么办都难办。抚宁侯这样的赐给一等免死铁券的勋候,你能拿他怎样?实话说吧,以大人你在皇上跟前的地位,求个情请皇上发个话,大约朱岗候爷也不会不放人,他也不好驳皇上的面子,但我们想来想去,朱岗大约是想拿朱尚峻做个伐子,拿来警告敢背叛他的人,当着咱们人的面,打了几十板,捉进府去说是偿债,其实朱尚峻这孩子怕是过不了今晚。” 听了马宏骏的话,惟功还算镇静,四周的少年们却都是嗡一下,有点炸了营的感觉。 大家的担心也是如此,如果光是叫朱尚峻受一点罪,大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侯爵和普通武官子弟的差距,就如同这些武官子弟和永定门外河里的王八的差距一样,打一顿根本不算什么,就关上十天半个月做些苦役,也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朱尚峻确实犯错在前? 但眼前的事情是明摆着的,朱岗的那种脾气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京城勋贵中属他最为跋扈骄狂,为了抢夺田庄逼死人命的事情都发生好几回了,在京城之中,也是多多少少有欺压平民,甚至杀伤人命的记录,他这样的侯爵,有免死铁券,除非是政治上站错了队,比如在张居正清丈时他出来捣乱,或是有谋反的嫌疑,凭着对百姓的一些鱼肉行径,不仅皇帝不会真的管他,就算是张居正这样的大臣,也不会往死里得罪一个百年以上的实权世家。 当官是一时,居家才是一世,再大的官也有致仕的时候,侯爵却是世世相传的,不为自己,也得为后人做一些打算啊。 如此种种,朱岗行事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忌惮,对朱尚峻,他是恨极了的,在外头打一顿,拖到里头,报一个伤后暴病身亡,不论是顺天府还是五城兵马司,或是哪个御史,还能真的为难他不成? 不过是弄死一个三品虚职武官的儿子而已,是比平民百姓要加些小心,但也就是加一些小心罢了。 “算了,咱们别为难大人!”郭增耀是个爆竹脾性,虽然他和朱尚骏不是一个局的,又向来不怎么对付,但他为人就是这么急公好义,而且一点就着,当下便是振臂挥拳,怒喝道:“入营之后,只要不被开革,大家就是兄弟袍泽,眼见袍泽有难,如果大家当缩头乌龟,将来谁又救我们?一个营出来都这样只顾自己,将来在战场对北虏,谁放心将后背交给别人?敢出营的,随我一起到抚宁侯府去讨人!” “是汉子的就一起!” 紧跟上的是郭宇,这厮身上的棒伤还没有好,但有这样的事,肯定他是头一个。 张猪儿有点为难,他是一心来训练提高自己,赚银子养家,将来报效朝廷,博一个封妻荫子,更多的事,他从来没想过,虽然他身体很棒,学过武,但从来不惹事生非,没打过架,他抿着嘴唇,站在队里神情十分紧张,但看到后背还绽着血,缠着绷带的郭宇跳出去时,没来由的眼睛一热,顿时也是把拳头一挥,不小心还砸到了身边的一个伙伴,他用嘶哑的声音怒吼道:“入我营中,便属袍泽,不救出朱尚峻,我等亦不生还!” “说的好!” “说的提气,就该这样!” 张猪儿的话比起之前郭增耀的话更使人振奋和认同,千百只手臂一起挥舞了起来,周晋材一张黑脸都涨的看出血红色了,如果不是他的身份和对惟功向来的信任,恐怕他也要和这些家伙一起吼起来了。但在此时,他只是吼叫着道:“你们要疯!出不出营,救不救人,这是你们的事?大人说话了没有?告诉你们,营中有规矩,规矩比天大,大人不发话,一只老鼠也别想出去!” 在周晋材的积威之下,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然后各人又是用更加企盼的目光看向惟功。 这目光很复杂,人的情绪被鼓动起来后会失控,冷静下来之后,大家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了。袍泽兄弟当然要救,但如果动静闹大了,事情该如何收场?如果连累到了大人的仕途,是不是得不偿失?或者换一种温和点的法子,大人现在入宫请见,采取任何办法,包括递急递在内,请皇帝出面叫朱岗放人? 或是求张居正,或是求定国公或是哪个有面子的侯爵? 场中有超过两千人,无数颗脑袋和无数双眼睛都是齐涮涮的看向惟功,在这个时候,他们也只有选择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大人了。 “适才你们说的话很多,有的我都记不清楚了。”惟功也是看向大家,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十分平静,甚至是平静的有些漠然,但他的语气也是开始激昂起来:“入我营者,便属袍泽,今日坐视袍泽蒙难,与在战场上弃战友独自逃生,又有什么区别!我等就算是独善其身,过得今夜,这一生也就是虚度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今晚!” “大人说的是!” “俺就知道大人一定是这样的说法!” “果然是大人!” 在惟功的话语之下,总算是把火药桶给彻底点燃了,刚刚还有一点害怕的人,此时也是举起手来,纷纷道:“大人下令吧,俺们去把朱尚峻这厮抢回来。” “人,是一定要救的,但要分几步来。” 惟功笑笑,吩咐下去:“陶希忠,你先带二十人,和被殴打的两人去中城兵马司,同时找中城的巡城御史,双管齐下,不要说什么抵债被抓的话,就说先打人后抢人,朱尚峻有性命之忧,叫他们带你们去要人。” “是,大人!” 陶希忠响亮的答应一声,带着本局的二十个弟兄,并两个被殴打的舍人一起,急匆匆出营而去。 “用诚,你去元辅的府邸,拿我的名刺,将此事禀报给阁老。” “是,大人。” 张用诚匆忙离开,惟功又道:“我估计朱家的人此时一定在抚宁侯府之外,但朱岗一定不见他们,带他们到顺天府,不管多晚,击鼓告状。” 京城的治安其实是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共同治理,兵马司才是六品武职,在京城勋贵眼里连屁也不算,但巡城御史是文职官,又是清流,一般是选用傲气十足的青年文官担任,这些人是谁的帐也不买的,惟功已经安排了人去找巡城御史,朱家的人就不必浪费了,虽然大兴和宛平不理治安,只管民政,但顺天府的地位超然,隐隐就是唐时的京兆尹,这等案子,惊动的层面越高越好。 在他的安排之下,众人纷纷离开办事,更多的人则是十分紧张的看着惟功,企盼能有差事落在自己的头上。 “周晋材!” “属下在!” “挑二百人,要最能打的,发军棍,不准带任何兵器,在操场上坐着待命!” “是,现在就挑!” 惟功刚刚的布置,当然是以最小代价解决此事,听他说去找巡城御史时,连郭守约都在微微点头,对这位大人的稳重和缜密的思绪还是很佩服的。 但听到最后的命令,所有的千总官都是面面相觑,都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准备要打啊…… “咱们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就是动手也有理,大家不必紧张。” 惟功仿佛知道这些千总武官们的心思,回头,对他们挤了挤眼,微微一笑。 马宏骏慨然道:“大人放心吧,咱们也不是孬货,在这里带兵也就是这营里头的人,不能真的坐视叫人家把咱们的人给害了……一会咱也去,就算被一捋到底也认了。” “我也去。”刘嘉臣向来话不多,很稳重,这一次却也是捋着袖子准备上了。 “不必了。”惟功笑着拒绝他们:“咱们一群半大孩子,打一架也没什么,朱岗还会被人笑话和一群半桩大的小子较真,要是你们也去了,朱岗怕是有话说呢。” 这么一说也是十分在理,一群成年武官就默默退了回去。 在校场上,周晋材也是开始挑人,这会子真是群情汹涌,几乎每个人都是吼的声嘶力竭,期望周晋材能把自己给挑上。 少年人的热血就是这样,几百年后都是没有变化,学校和学校之间打群架了,一声吆喝,认得不认得的都是涌出来了,为了所谓学校的荣誉什么的,就能引发一场几百人的群架。这会子这校场上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准军人,每天练的就是打人杀人的勾当,原本就是比后世的学生要热血一百倍,军队是拿超出体能的训练来消耗他们过人的精力,就算这样,斗殴事件也偶有发生,现在这种时候,在大义面前,又有架可打,几乎每个人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这种事要是没有被挑上,简直就是终生的遗憾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御史 虽然是人人奋勇向前,但最终还是只挑了二百人出来,一个也没有多选。 选中了的得意洋洋,果然都是个个膀大腰圆的模样,年纪也是偏大一些,多半是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了。 大明的规矩,十八可以袭职,当然也有特殊提前的,但多半还是按年纪来,这些家伙再过半年一年就能袭职,其实和成人都没太多差别,个个都是长的高大,在舍人营这几个月,几乎人人都长了个子,身上多了几块结实的肌肉,眼里多了几分凶光,身手更加犀利,在黑铁塔和黑铁球一般的佟士禄的带领下,二百多人,散发着骇人的杀气。 在军官们的带领下,这些家伙虽然分属不同的局,但还是很快临时编组成功,队官管伍,旗总管队,局总管旗,两百人编成两个临时局,按局横队的规矩排好,然后在号令声中,整齐坐好。 这些动作,如果换了京营任何一部来做,都会做的乱哄哄的,光是确定一个中心点,成扇面散开,分成多少列,每一横列多少人,竖列多少人,都有一定之规,在最短时间内散好,每个人之间的距离是多少,都有严格的规定,在长期的训练之后,几乎是哨声起伏之间,二百人就已经分开站好,并且分好了地段,整整齐齐的坐了下去,换了别的营,现在还在整队之中。 每个人都坐好之后,过不多时,一群军官抱着军中训练的长木棍过来,这是用来训练长枪手所用,每个人都是取了一根,继续坐好。 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什么议论,连咳声也没有,但所有人脸上的兴奋之意,那是十分明显的。 “士气可用。” 惟功对着一脸油汗的周晋材道:“你这个总军训官干的不坏,这些家伙,就是一群狼啊。” “大人的规矩好。” 周晋材并不敢居功,而且现在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事上,看着惟功,他有点担忧的道:“不知道巡城御史会不会出面?顺天府会不会出面?朱岗又会不会买帐?” “你小子,长本事了?” 惟功有点意外,若是张用诚说这些话,他不奇怪,周晋材这厮居然有这些忧虑,他就奇怪了。 “大人。”周晋材有点忸怩,但还是道:“我在这里做事做的十分痛快,跟当年在城西冷铺时训练兄弟们的感觉一样。再者说,这里从队正到旗总,十个有九个也是我们顺字行出身的人,训他们,我心里踏实。咱们做好了事,将来到边疆博个前程,这是大人给我们定好的章程。我,我知道救人是应当的,但我很害怕大人因此坏了前程。” “放心吧,晋材。”惟功拍了拍这个黑脸心腹的肩膀,笑道:“我做事向来有分寸的,这件事,不会影响到我!” …… 中城御史唐启年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名次在二甲中游,不上不下,没选入翰林庶吉士,这一生想当大学士已经是无望,但能选在都察院,位子又不是普通的监察御史,而是手握实权的巡城御史,这也足以说明他背后有赏识他的大佬,这种位在清流,又有实权的官帽子,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落在人的头顶上的。 有后台背景,自己又是三十不到的年纪,年轻干练,在御史位子上好生干几年,将来为佥都御史,副都御史,放巡抚,迭次迁转,最后能位列九卿,甚至尚书这个位置也不是巴结不上……前提便是任内绝不能出事! 怕出事,偏生就出大事。 看着眼前这二十来个打扮精干的舍人,再看看为首的陶姓舍人是一脸的精明外露,显然不是容易哄骗的人,再想想他们身后的张惟功,人小鬼大,屡次大出风头,其实力背景,真不是自己能轻易招惹的。 至于朱岗……唐启年感觉自己的脸颊在跳动,牙齿也疼的厉害,但此事谁理亏理直倒是很清楚的,既然哪边都不容易得罪,只能先按规矩来做……他很快做出决断,断然令道:“知会中城兵马司王大人,带同兵马,随我一起去抚宁侯府!” 虽然已经天黑了,但巡城御史是百无禁忌的,唐启年带着自己的几十个随员,与陶希忠等人并做一处,走到一半路时,看到一队兵马约五六十人,打着灯笼,形成长长的火光,犹如一条火龙一般,走近些看看,果然是中城兵马司王指挥使带着人赶来。 众人汇合到一起,都感觉事情很难办,大家愁眉苦脸,继续前行,等到了抚宁侯府前,候府中人早早看到动静,也是出来了百余人,都是府中养的豪奴,个个挺胸凸肚,颇有一些满脸横肉,身上江湖气十足的人物。 原本城中大府,特别是公候之家是不准养家丁的,边镇将领能做的事,在京城是绝对不允许的,天子脚下,你养育家丁,蓄积武力,意欲何为?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就算是丹书铁券也救不得。 但现在王朝已经在走下坡,规矩远不及当年绵密,有一些东西就被上上下下都忽视了。 各家公候府邸,多则数百人,长随家丁当然就不少,除了不敢藏着弓弩铠甲外,家常的武器也颇不少,就眼前来说,抚宁侯府一下子就出来一百多号人,一多半人没有拿东西,近一半人手中拿着短刀朴刀短枪一类的民间常见的兵器,虽不是太出格,但也是逾制了。 唐启年哪里有功夫计较这些,只是下令召来侯府门上的,将自己来意说明,同时朱岗接见。 “候着罢!” 丢一这么一句后,侯府门上的也是匆忙进去禀报去了,唐启年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老僧。换了别家,御史驾临还敢来这一套,他早就下令打进去了。 这一候就是小半个时辰,最终还是那个门上的执事大爷出来,站在石阶上,叉着腰昂着脸道:“侯爷说了,打人的事情是有,小小教训,无足轻重,关人则是事出有因,也不劳御史操心,如果御史大老爷有所不满,可以上本弹劾,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他就不见了。” 听到这样的答复,唐启年微微苦笑,当御史的最怕遇到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权贵了。他敢肯定,今晚就算是在定国公府或是英国公府,自己绝不会受此冷遇和侮辱。 “真是……” 唐启年毕竟还是三十不到的人,肚皮里是有一点火气的,眼睛一瞪,打算发飙,但看到石阶上侯府执事两眼中漫不在乎的神情,再想想国朝勋贵从未被重责过的过往,而朱岗的为人向来是睚眦必报,虽然勋贵和文官是两个系统,但实权勋贵也不乏捧臭脚的,况且就算人家拿银子砸也能叫自己仕途绝望……人就是这样,一冲动之下,可能会做出平时不敢的事,但只要脑海中三番五次的一想,就算是不可能的情节也能想出来的…… 御史不出声,在场的人心里都是明白过来,这位爷是靠不住了。 至于中城兵马指挥王大人,六品武职官,连侯府看门的都不如,这会子是躲的远远的,绝不会自己上来自讨没趣。 一时间两边只能这么对峙着,抚宁侯府那边气焰颇高,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笑声,当然还有“我早知道如此,谁敢惹我们侯爷”之类的议论,而唐御史这边,刚刚来时虽不说是盛气,好歹还有几分官威,现在这样,明摆着是自己家大老爷不敢惹人家,平时巡城御史的威风,在真正的权贵门前,真的是屁也不顶了。 一念如此,所有跟着唐启年的人都是弯下腰去……自家主人都不争气,难道他们当下人当铺兵当小吏的,反而比进士及第的御史更有骨气么? 这一边的人群之中,只有陶希忠等人还昂着头,直着腰,没有一点儿变化。 御史靠不住,这是十分可能的事情,预先早就考量过了,而陶希忠等人对自己大人的信任才是实打实的,无论如何,自家大人是不会叫他们失望的! 又过了两刻钟功夫,面如死灰的朱荣转了回来,身边也是舍人营的人陪着,看到陶希忠,各人都是摇头……顺天府不肯接状,也不肯出力,根本就直接打了回票。最多,那边答应明日会上奏提及此事……当然,也不是设立场,只陈述朱荣等人的话,这样已经算是帮了不小的忙了。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满脸络腮胡子的朱荣站在抚宁侯府之前,不顾已经头顶星空的事实,振臂大呼,牛眼里已经满是泪珠了。 这一刻也怪不得他化身岳飞,实在是心里这一股冤气难抑,他和朱岗虽出五服,却是一个祖宗,但朱荣知道,朱岗的脾气就是翻脸不认人,儿子在这府里多呆一刻,就是往阎罗王的大殿方向多走了几步。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说是武官,手底无兵,有兵也不敢用,现在可能是死一个儿子,若是敢做什么出格举措,皇家不会治勋贵,对他却是一翻手就无情,到时候死全家就完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冲府 张用诚跪在张居正的书房之外,老老实实的将前后经过说了,但屋里头半响没有声息,他的心也是一直往下沉。 半响过后,里头才有一个清郎之极的声音道:“还跪着?和你主人说,早就已经禀明过的事情,放手去做,无须事事请示!” “是!” 张用诚心中大喜,就在地上嗑了个响头,然后倒转回身,匆忙离开。 他的心里明白,对方这么说话并不为实,刚刚那么半天,当然也是在考虑这件事会引发多大的风波,会有什么预料不到的波折,现在在元辅眼里,京城这些事不过是小事,不能牵动了清丈和一条鞭法,还有征收优免银,考成法,驿传,这些随便一件都比勋贵打死个三品武官的儿子要重要的多! 可以说,如果不是惟功大人的信里写了什么要紧的话,张居正这位元辅也是不会答应,好端端的去碰一个侯爵的霉头! …… “晋材,士禄,文海,思进,国峰……所有人听着,带领部属,前往抚宁侯府!” 听到各方面的复信时,时辰已经是二更三点,城中的钟鼓楼高大巍峨,鼓声直传全城,每隔一个“点”就会有报时的声音,每个点按后世时间是二十四分钟,一个更次是一百二十分钟,二更三点,按后世时间来说就是十点十二分,在习惯早睡的大明,这个更点没睡的,只有少数苦读的读书人,还有在勾栏胡同胡闹的商人或是权贵了。 在这个时候,营门大开,火光大盛,不要说普通的坐营官,就连侯伯也不一定敢这么干,但张惟功就是这么干了! 他一一点名,将自己委成军官的部下全部叫下,整个校场内杀气腾腾,气氛已经是爆棚了。 “出发!” 没有太多的宣讲,惟功骑马先行,二百余人手持棍棒后行,几十支火把照亮,出营后不久,就是将沿途的街市照的通明透亮。 不少人家听到了动静,悄悄推窗来看,看到这样的情形后,又是赶紧将窗子关上,再跑到院门前,用大块的石头将院门给顶上。 当然,也有好奇心爆表的好汉,爬到自己家房顶上,大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舍人中当然有不少口才好说话利落的,也正愁此事宣扬不开,有人一问,便是大声回答。 这么一问一答,街市中甚是热闹,等走到小时雍坊时,附近的大时雍坊居然跟过来几百个不怕死瞧热闹的主。 这年头是农业社会,现在已经是入冬之时,不仅是农村清闲,城市里的人也渐渐悠闲下来,大家每天熄了油灯就是睡觉玩老婆,老玩也是腻的慌,有这样的热闹不看,真是不当人子了。不仅是大时雍坊,还有安富坊,小时雍坊本坊中人,各坊都有消息灵通的闲汉跑了出来,星空之下,人头攒动,竟是比白天时还要拥挤。 “大人,这真是泼天般的一场热闹了。” 张用诚虽然是得了张居正的明确指示,但此时脸色也有点发白,这事情,真的是叨登的太大了。 “怕什么!” 惟功却是放声长笑:“抚宁侯这样的跋扈权贵,老子早就想碰他一下了!” 惟功又向着张用诚低声道:“你看吧,一会准保打起来,但责任还一定在朱岗这厮身上,瞧好了便是。” 他在队伍最前,英姿勃发,众舍人只见他带兵练兵时的模样,正经而严肃,关爱大家时,叫众人如沐春风,却是头一回见到他有这么一次凶横蛮霸的模样,乍见之下,竟是又对惟功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毕竟都是一群十五六岁年纪的人,没有人会喜欢暮气沉沉的老头子,早就有人嘀咕过,大人虽然是样样好,但是太老成了,虽然年纪最小,但论起城府性格气质来,却是和五十岁的人也没差。 今晚这样,叫所有跟出来的人都大开眼界,虽然还没有动手,已经有不虚此行之感。 …… 刚刚中城兵马司的人马才五六十人,声势已经不小了,而惟功带着的人,行止如同一体,打着的火把亮光照映在天空之中,灿若云霞,更显的磅礴壮观,又有跟着的那么多闲人过来,抚宁侯府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就是一扫而空,闹哄哄的,如同是逢庙会的集市一般。 侯府的人一看如此,原本是想上前喝斥,但一看惟功身后的情形,各人都是哑巴了,所有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所有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 “替我通传给侯爷,就说张惟功求见,并请侯爷给个面子,由我将部下带走,他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替他向侯爷赔罪。” 在侯府正门阶下,惟功虽然带着大队人马前来,却没有什么过人的傲气,居然也是先向侯府下人打着商量。 “请等一等。” 就算是瞎子也看出来眼前的局势不妙,抚宁侯府的这个执事不敢怠慢,立刻急匆匆赶进府中。 朱岗这时也没有睡,一桩在他看来的小事越闹越大,局势有失控的感觉,他就算再嚣张跋扈也有点紧张,坐在自家厅上,自有下人川流不息的送上各种小食,茶也是一杯接着一杯的端上来,一群清客也是陪着,各人眼睛熬的通红,却也没有人敢说去睡。 一听到门上报来的话,朱岗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 他这个人,和惟功结怨其实只是想吞并门店这样的一件小事,但朱岗和当时很多权贵一样的脾气,只知道满足自己的**,满足不了,便是会勃然大怒,为着一点小事,逼死人命都不算什么,这在后世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在朱岗这样的人身上,却是太正常不过了。 从一出生,便是几十个丫鬟仆人伺候,很难有正常的天伦之乐,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亲情,没有亲情,也不会有爱情,婚配都是按门第来的,婚后就能纳妾,多少随意,这样的处境,又怎么会有爱情? 亲情爱情都无,又不需要读书明理,又有数不清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权力,除非是有点家教,天性也良善的,不然的话,无法无天的就太多了。 明朝的皇子教育,其实和勋戚差不多,所以教养出来的藩王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猪,惹出的民怨极大,明末造反,诛一藩王,封国的百姓都是欢欣鼓舞,全天下几十个亲王,楞是没听说哪一个是真正的贤王。至于皇帝,就个人品德来说,有毛病的也真是不少。 要做事,就得掌握人的心理,朱岗一听说惟功求见,第一反应便是问道:“他口吻怎么样?” “倒还客气,是商量的语气。” “哼。”朱岗容颜稍霁,但又接着问道:“他带多少人来?” “人带的不少,有二百人上下,都拿着长棍子……” 执事吞吞吐吐,却还是不敢隐瞒。 “混蛋!”朱岗两眼血红,跺脚骂道:“老子偏不见他,本侯为一等通侯,他一个三品武官,居然敢带这么多人前来威胁老子,不见,不见,来人哪,立刻就把朱尚峻那小子给我弄死了帐!” 以朱岗的脾气,整个抚宁侯府谁敢顶撞于他?当下各人屁滚尿流,门上执事立刻赶回去复命,还有几个人,拿着刀子,便打算到后院柴房将朱尚峻给了结了。 但几个人刚出正堂,往后院绕的时候,突然便是听到门前喧哗声大起,然后就是千百人一起鼓噪的声响,几个朱府的人吓的手足无措,回头看时,高大的五开间的府门已经被人撞了开来,门前的那百多个长随被人家拿着长棍子,一个个戳翻在地,都是满地的乱滚乱爬! 下令打人冲府当然是惟功的命令,那个朱府执事刚出来回话,一句话还没说完,刚说了半句“侯爷不见”,惟功就已经变了脸! 他要的就是口实,口实有了,还和他们废什么话?当下便是一声令下,令众人立刻驱散朱府下人,进府搜人救人。 “展开!” 在惟功下令的时候,抚宁侯府的人群也骚动起来,开始有不少人拿着刀枪迎了过来。 朱岗在下决心的时候就是把自己的最强阵营给摆在了外头,这些人,十个有九个是朱岗这些年来收罗到府里的,里面很有一些江洋大盗一类的人物,最低也是泼皮混混,喇虎无赖一类的人物,动手打架是太稀松的事情了。 听到惟功的下令,这些抚宁侯府的人便是一起涌了上来,其中悍勇之辈已经怒吼着摆弄手中的刀枪,狂喝大叫,威胁着对面的这些少年赶紧滚开,否则刀枪无眼。 在这样的气势下,除了周晋材等人经历过实战,并不慌乱外,很多舍人已经紧张起来。 周晋材怒喝道:“稳住,不准后退,按训练的办法,给我顶上!” 这么一来,事情明显不能善了,抚宁侯府中间的几个主心骨都是手里不少条人命的,中间最有名的是山东道上的响马,绰号顶金梁,犯下好多桩人命官司,原是该凌迟的恶棍,后来逃到京郊躲藏,居然被朱岗看中了,收在府中,专门负责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要打这么一场群架,顶金梁也是浑身热血沸腾,将身上褂子一脱,露出身上十几条刀疤和精肉,怪叫一声,挥刀道:“想睡小娘的,想拿银子的,只管随俺上,侯爷什么脾气你们也知道,后退的没好下场,上前和俺砍人的,侯爷重重有赏!”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刺杀 顶金梁一边挥刀,看似神勇,一边却是站着不动,只是很注意对面的阵势。 候府门前的大街不是寻常地方,十分宽阔,寻常的小巷子,最多三四人并排,大一些的,五六人到七八人并排,御街就不同了,可以数十辆大车并排而行,侯府门前的这条大街当然不能和御街比,但也足够宽阔了。 但对面的舍人们是排成了四排,只占了街心很小的一块地方,当前的四个人,每人手中持一顶极大的圆盾,两手持着,并没有拿木棒。 “用东西砸正面,冯三李四,你们各带三十人,从边上包他们,这些都是半大娃子,一近身,砍翻几个,准保乱,一乱就完事了。” 顶金梁脸上都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刀疤,他能活下来全是朱岗,现在家人都被接到京郊的庄子上住,今晚闹这么大,朱岗是最讲面子的,自己若是丢了朱岗的脸面,准定活不成,所以不如放胆砍杀,哪怕砍死人多了被治罪处死,朱岗念自己拼死效力的忠诚,也会善待自己的家人,所以,只能拼了。 和顶金梁一样心思的不乏其人,当下几十人一声吆喝,从怀中掏出亮闪闪的小斧,或是短刀,向着对面的舍人阵营投掷过去。 同时还有一些人掏出精心制作的弹弓,瞄准着,射出铅丸。 京城是绝对禁止私人拥有强弩的,上次在大街上伏击张惟功时,朱国器出动了私藏的强弩,所以事情闹的很大,也引起内廷和外朝极大的不快,这件事的余波并没有完,只是当事者还并不知情。 看到抚宁侯府坚决还击,唐御史两只眼珠都要弹出来了,但在这种时候摆御史的驾子也没有用了,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听到天空中呼啸声起,然后是弹丸和短刀小斧之类的大杀器落在圆盾上的声响,乒乒乓乓,十分热闹。 唐启年汗如雨下,他一个文官,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唐大人,抚宁侯跋扈不法,无视国法,蔑视御史,纵容家人动武抗拒御史,请大人稍候,我等会替大人破开抚宁侯府,将相关人等带出。” 在唐启年惶然之际,惟功策马至他身边,笑意吟吟的将预备好的话大声对唐启年说出。 四周这么多人,自己刚刚还吃了闭门羹,唐启年明知道是被眼前这小子利用了,却也只得朗声答道:“一切有劳张大人,明日一早,本官便会上奏朝廷陈说此事。” “好,请大人稍退替我等督阵。” “也好,本官就在后不远替张大人督阵。” 两人这么一对答,好像是在战场上,武将拼命,文官掌总督战的格局,唐启年一时意气风发,颇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样子。 但就这么一会功夫,形势已经为之一变了。 乒乒乓乓的声响下来,也有几声闷哼,朱府的这些家伙打群架是打惯了的,要说起来也是笑话,京师的营兵一年也不练一次,十年也不曾上过战场一回,偏这些喇虎无赖,几乎是天天都打架的,就临阵反应,虽然没有阵形,但出击迅速凶猛,投掷武器密集有效,颇有点“集中火力打击一处”的感觉,第一轮投掷下来,舍人这边虽然靠着密集纵队和四大盾牌挡住了大多数攻击,但还是有五六人被利器投在身上,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害。 伤者很快就退了下去,与此同时,看到几十个影子从对面往前斜拐,隐然有包抄之势,周晋材在阵中猛然令道:“散开,纵队成横队!” 就在顶金梁等人的对面,四个大圆盾后面闪过无数条身影,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摆成了队列密集的横阵,动作之快捷,简直是令人目不暇接,就在众人眼前,戏法很快就变完了,密集长纵队变横队,顶金梁等人目瞪口呆,包抄的人手也停住了脚步,原本是打算正面和两翼一起包抄,迅猛破敌,现在对面这样的密集横队,根本就没有机会了。 纵队快速转换横队,这是舍人营的最基本的科目之一。鸳鸯战接敌和防御时都可以使用纵队队形,用前排圆牌或长牌防御掩护全队,遮挡远程攻击,待接近敌人在有效攻击范围之内,再由纵队迅速变横队,这种转换法是十分先进的,而且鸳鸯阵还可以转变为大小三材阵,每个小三才阵都有单独接敌做战的能力,在南方水网密集的地形对阵个体悍勇的倭寇,这种战术打法有奇效,戚继光的部队对倭寇的那种自己死伤几百,斩首几千歼敌数万的战绩,就是靠着这样的打法硬生生打出来的。 但这种打法也有严重的缺陷……其实也不算缺陷,就是要有常年不懈的训练,一训练,就要有优厚的待遇,待遇差了,兵士是不会卖力训练的,训练不精,这种打法就玩不转了。 听说戚帅后调到蓟镇的大量浙兵,因为思乡和待遇不高,战力已经直线下降了,只有少量浙兵还算是有当年在南直隶一带打倭寇的战力……远离乡土作战,保卫的不是自己的家乡和乡邻亲人,战斗力和训练热情当然要大打折扣,这也是大明客兵计算战功翻番的原因所在。 舍人营此时是来救战友,加上年轻好胜多事,士气已经爆棚了,当然不存在士气低落的问题。 在周晋材的命令之下,四列纵队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横阵,原本的盾牌手被留在了横阵的中间位置。 如果是用正经的兵器,盾牌身边应该是四把长枪,分别在中间和两侧,然后前面是鸳鸯小队的队长,镗把手和长刀手,盾牌手在正中继续吸引火力,四个长枪手是杀手,长刀手和镗把手也是杀手,同时兼顾策应和保护长枪手的责任,队长在前方正中稍微拖后的位置,手持旗枪,枪头饰小旗,可以刺杀敌人,同时又在战场上履行指挥的职责。 在训练时,每个小队都是这样列阵,一个个小队组成了大阵,同时每一个小阵又能自行做战,这就是鸳鸯阵的精义所在。 在队长旗总局总们的吆喝声中,大队的舍人疾步上前,两边相隔原有十余步,横队迎击,十余步距离转瞬就到,在两边接触之时,舍人营的横阵竟是丝毫没有波动,仍然十分整齐。 “全体长枪,刺!” 周晋材将手中的长棍一挺,却是标准的长枪刺法,他看中了一个手中拿着朴刀的汉子,一棍疾速向前,正中对方胸口。 那汉子提防着的却是别人,对面一排排的长棍,看起来密密麻麻,他头也晕了,哪里能防的过来?中了这么一棍,却是眼前一黑,身上疼的都叫他喘不过气来,当即呃呃连声,两眼翻白,在地上不停翻滚,手中的朴刀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人已经晕翻了过去。 周晋材冷笑,他跟随惟功几年,身手为最强的一个,不论是发力出力还是技击的技巧已经趋于完美,刚刚一刺,看似简单,其实是大巧若拙,不论是自己的姿式还是发力的技巧,选择的点,都是没有一点儿瑕疵,他刺中的是对方的胃部底部,这里是神经从所在的地方,一刺过去,人当场就会疼晕,会不会死掉,得看那个汉子的命数了。 其余人等,也是怒吼一声,大步跨前,手中长棍一起递了出去! 前排刺,后排亦刺,一时间但见长棍翻飞,对面呃呃连声,几十人一起翻着白眼,要么疼晕过去,要么就是在地上不停的来回打滚。 要知道,舍人营练枪是技击第一,毕竟惟功深知,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战场上,杀敌致胜,不论是土匪还是官兵,都知道刺杀是最要紧的技巧,现在边军中轻视长枪,重骑兵,重亲兵家丁,也就是重刀牌,同时营兵中只讲火器,训练又不多,长枪又荒疏,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的。 舍人营练枪,每日光刺杀训练就要数百次,出枪,收式,用力,蓄力,这些都是每日苦练不缀,什么挑刺扎抡砸等枪术招式,更是练的每人手中都出茧子了,而且,训练时还要在手脚上绑扣重物,以锻炼力气,现在没有那些重物,这些小子们又不知道什么是留手,一个个手黑的很,专门往训练时标明的要害地方刺过去,一轮戳刺过来,对面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的人。 在呻吟声中,二百人不停脚步,继续向前。 顶金梁搏斗经验丰富,此时一群悍勇之徒都聚集在他的身边,众人手持长刀,不停的在棍阵面前扭来跳去,寻找机会,但不论是盾牌手还是长棍手,每个人的步伐都是整齐划一,不论攻击哪一个点,四周都会有长棍袭来,根本找不到半点空隙。 他们就这样扭来跳去,一边左支右挡,疲于应付,等一个人被身后的石阶绊倒之时,众人才恍然大悟,眨眼功夫,他们已经退到侯府大门前了。 “拼了!” 顶金梁面对几十支长棍,悍匪气息大发,挥刀便是冲上前去。 “啪!” 十几支长棍一起递出,击中了他的面门,脖子,胸前,小腹,甚至是脐下三寸的要害之处。 虽然只是训练用的无枪头的长杆,这么多刺在身上,全中要害,顶金梁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当场就了帐,一缕冤魂,往奈何桥方向去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余波 这就是负责去送朱尚峻“上路”的那几个朱府下人没能见着的情形,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 任谁也想不到,朱岗想不到,就是顶金梁等一众悍徒也想不到,一百来号抚宁侯府的壮汉,被一群不满十八的半大孩子,不到一顿饭功夫就打败和驱散了。 门前是死尸累累,刚刚最后一击打的太狠,最少死了十来人,加上此前有几个受伤甚重的,这一番群架打下来,怕是要死小二十个,在京城,算是绝大的一场风波了。 不过冲进侯府里的这些小子们可是没有什么忌惮的,一个个嗷嗷叫,手持火把,先后将朱府大堂,二堂,别院,分别围住了,又拿住一群人拷打,很快就问出了朱尚骏被关押的地方,时间不久,便将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朱尚峻搬了出来。 看到前天离营时还生龙活虎的伙伴变成了这般模样,所有的舍人都是红了眼,如果不是知道朱岗这样的侯爷不是容易惹的,怕是宰了这厮的心都有。 国初时,侯伯能出任地方,任都司,或总兵,麾下兵马将领武职官员,都是气焰嚣张万分,和如今被压制的情形又是两个极端,杀人越货,凌辱文官,甚至武职官当待将文官拉出来鞭打的事都是极多,侯伯之流,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存在,今日之事,换了一百多年前,在场的人怕是都能被砍了脑袋。 堂堂侯爵,还是赐给一等铁券,祖上曾经受封为国公的侯爵,这等身份,就算是现在勋贵气焰远不如以前,也是一般人不可触碰的存在啊。 等朱岗出来,铁青着脸看自己府中的情形时,舍人营中的这些小子们,一个个也就蹑手蹑脚了,当然,也有胆大包天的,还是用仇恨的眼神射向朱岗,至于朱侯爷能不能感受并领悟其中的风情,那就是两说了。 “很好,很好。”朱岗没有爆跳,阴着脸道:“今日之事,将来必有所报,你们都等着吧。” “侯爷不必威胁别人。” 和死了老子娘一样的朱岗不同,惟功却是满脸春风,事实上就是他占了大便宜么。他笑着道:“所有一切,记在在下身上就是。” “呵呵。” 朱岗冷笑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事实上张惟功的身份虽然低,但“势”并不弱,且不说随时可能承袭英国公这个第一等的爵位,就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那种情份,也不是一般人“碰”的了的,再有张居正的加持,一干边帅的支持和友情,虽然只是个三品官儿,却绝不能当成普通的武官来视之。 今日之事,就好比是惟功抡圆了胳膊,在朱岗那白净而刚愎气息十足的方脸上来了一个脆的,打的是十分干脆利落! 就是杀你的门客,闯你的府,在你府里把人救了回去,你能怎么着? 还真不能怎么着…… 朱岗算来算去,自己可以上告,但对方一定也会反驳,现在他才隐约回过味道来,这小子不简单,不是直接鲁莽上门,而是先叫巡城御史和兵马司的人过来,自己又十分的不给这些小虾米的面子,结果明天事一出来,这些小虾米的风向是往哪吹,也是不言自明了。 堂堂爵爷,被一个小子一环套一环的,就是真的将军将死了。 “你去吧,咱们之间的事,总会有了结的一天。” “那是。”惟功笑呵呵的道:“上次的事,在下十分感激侯爷,今晚之事,算是小小回报,以后日子长着呢,咱们且慢慢来。” 朱岗眼中瞳仁都缩成针尖大了,一直以来,他欺男霸女惯了,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这么当面和自己说话! 而对惟功话中的意思,对自己在刺杀之事的作用是十分清楚,朱岗明白,自己不管说什么,两边原本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他阴着脸不说话,惟功也就不多嘴了,朱岗站在这里没事人儿一样,朱府内宅却是隐隐哭声一片。 刚刚舍人们进去的时候,虽是穿着作训服,但一看就知道是官兵,朱府的内眷还以为是深夜抄家,吓的都是魂飞魄散,要说这些勋贵最怕什么,当然也就是这个事了,一时哭声大作,到现在还没有消停下来。 朱岗满嘴的牙都要咬碎了,向来只有他欺侮别人,听着别人qi女的哭泣声,什么时候想过,自己家里居然也有这么一出? “等着瞧吧!” 看着火龙般涌入又涌出的队伍,朱岗只能扔下一句狠话,匆忙赶赴后宅,安抚自己的那一群眷属去了。 而惟功,则是在欢呼声中,带着大队人马,自抚宁侯府之中,大摇大摆而出。 等到了外头,唐启年这个巡城御史先迎了上来,恭喜惟功救出部属,不论是言词还是模样,唐御史已经是对惟功敬服到一万分了! 而在四周的围观百姓,都有不虚此行之感。 不论是动手打架的过程,还是悍然闯入侯爵府邸的勇气,都是叫人大开眼界,甚至是无比敬服。 要知道,在这四周围观的人,都是知道朱岗这位侯爷是什么人,抚宁侯府又是什么所在的地方,这个侯府,教养似乎一直就是不成,不论是朱岳还是朱岗,这几代人都是一个德性,欺男霸女,无恶不为,口碑早就是坏到不能再坏了……当然,大明的亲藩勋贵,有好口碑的原本就是不多…… 无论如何,张惟功带着舍人营,大破抚宁侯府,估计这一阵子,甚至是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都将成为众人口口相传,或是演义话本之中,评书杂剧里头最热闹最热门的一段故事了…… 京城之中,当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要说当事几方都不想隐瞒,就算是有心隐瞒也是瞒不过的,轰闹声和打斗声太大了,小时雍坊距离大内也不是太远,动静直入内廷,皇上和太后是没听着,但听着的人可是不少,禁军指挥,内监都听着了,天一亮,就有人奏报给皇帝和李太后。 一听说外城出了大乱子,皇太后就是第一个掌不住的。 她虽然掌握着真正的皇权,而且驾驭万历甚严,宫禁也归她管,说起来是一个很有心机和手腕的女强人,但毕竟是一个小商人的女儿,在裕王潜邸之时裕王又是缩头乌龟,她一个选侍能有什么见世面的机会?再到裕王成了隆庆皇帝,但先有徐阶徐阁老,再有高拱,张居正,全部是不省心的,碰着这么一群人尖子,皇帝都抓瞎,更不要说李太后这种后妃了。等皇帝晏驾,她在紧急之时与冯保一起,联合张居正做掉了高大胡子,但她本身是没有治政管理天下的抱负与手腕,只能让皇权让渡一部分给张居正和冯保这哥俩分享,她主要是看着内廷,只要内廷不乱,军权在手,外廷由着张居正这样的人党握,她倒也是放心,就算偶有干涉政务之事,张居正将她顶回来,太后倒也不甚恼……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太后觉着离不开张先生。 乱子一起,太后便是慌了神,先叫皇帝到慈圣宫,再将潞王也接了来,一家三口先呆在一处,然后又令张诚等内监急速打听好消息,赶紧再来回报,最要紧的,是问问张先生! 隔了一个时辰不到,张诚没有回来,干清宫的掌事牌子孙海先跑来报信,一五一十,将昨晚之事的前后经过说了。 “居然有如此荒唐之事!” 太后大怒,拍桌打板的道:“一个通侯,一个是国公之子,三品坐营官,居然在深更半夜公然殴斗!” 万历和潞王却都是听的津津有味,见母后发火,万历便道:“张惟功不是孟浪之人,母后,这里头有内情。” “什么内情?” “上一次,在街市谋刺他的,幕后主使便是抚宁侯。” 太后一惊,道:“此事有证据么?” “十之七八是他,朱岗为人,母后应该有所了解。不过是没有证据,否则早就严办他了。” “严办是难……”太后摇头道:“抚宁侯府世受国恩,朱岗只要不谋反,不宜拿他法办。” “是。”万历躬身,陪笑道:“母后说的极是,但有上次之事,张惟功怕是也憋了一肚皮的气,有所报复也是应该。” “那也不能闹这么大动静。” 太后盛怒已消,但心结难解,不过很快张诚也来了,禀报道:“娘娘,张先生说他昨晚便知此事,朱侯爷擅自扣押舍人,且拒绝巡城御史入府,着实可恶,由张惟功教训一番也是好的,太后不必着恼。” 也就是张居正了,说话太牛气了,一个通侯,是“教训一下也好的”,对太后就是“不必着恼”,虽然用来安抚人是对的,但毕竟是一国皇太后,这口气太托大了一些。 怎料皇太后却偏生最吃这一套,当即颔首点头,语气和缓的道:“既然张先生这么说了,自然是没错的。” 眼见母后如此表现,万历眼中波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昨夜之下,下廷议便是。”太后知道端底,便也懒怠多管,只吩咐道:“除了侯爵之位和朱岗的人头之外,其余都随意好了。” 第一百六十章 国史 一场对普通人可谓是泼天般的祸事,在惟功这里就是平安无事。 不仅无事,隔了数日之后,朝廷的廷议下来,果然也是对他十分有利,朱岗身为侯爵,擅捕舍人营中的舍人,且有虐待情事,另外抗拒巡城御史,罪名不小,朝廷决定夺其执掌右府之职,罚俸禄一年,并责其赔付给朱尚峻汤药费。 对张惟功带营兵闯入侯府之事,廷议当然也有所指责,惟功在京城擅用武力,惊扰甚众,廷议最终决定罚俸三月。 这个处罚等于是没有,现在还有哪个武官指着朝廷的俸禄过日子?正经的俸禄也就是些江米,发下来的时候怕都霉烂了,倒是一年到头之后的皇赏还有几两银子,舍此之外,就是吃空额和占役等来钱的法子,指着俸禄吃饭的,饿也饿死了。 等处罚决定到营时,整个舍人营都是欢声雷动。 当时冲进去打人的时候是很爽,后来罕有不后悔后怕的……那里头是什么地方,朱岗又是什么身份?万一朝廷震怒,擒斩首恶元凶,在菜市口杀上十几二十个带头的,怕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 结果廷议下来,不仅惟功只是罚俸三月了事,对所有从犯,也就是这些教官和舍人们,更是连提也没有提起。 这个结果,自然是叫所有人都扬眉吐气,感觉心中一股郁闷全消。 朱尚峻被折磨的不轻,其家人见着人时,一家都是哭成泪人一般,几天过后,毕竟是年轻,已经能勉强被扶着行走了。 在全营欢呼的时候,朱尚峻被众人扶着,缓步走到张惟功身前,他推开扶着自己的两人,跪在地下,叩首道:“大人,大恩不言谢,日后惟有以性命相报。” “不必如此。”惟功搀扶他起来,笑道:“只要为国效忠,就算是还了我的人情。” “国是国,私恩是私恩。”朱尚峻当日是自忖必死,想到父母只有自己一子,双亲不能奉养,种种伤心难过令得他比死还难过,当舍人们打了进来,押着朱府的人将自己救出来时,他虽然伤的很重,但那种感激涕零和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到现在仍然是叫他印象十分深刻。 看着惟功,朱尚峻发自肺腑的大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在一旁的郭增耀,马世龙,郭宇,张猪儿,所有人都是一起大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那就好好练,最近我会买来马匹,不管是马军还是步军,好好操练,练成一身好本事,就是为我效力了!” 惟功环顾全场,数千颗脑袋也是随着他的眼神而转动着。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家敬服他的武艺,被他的手腕降伏,还有种种细节上的感觉发展出了袍泽之情,经过昨晚之事以后,就算是真正的恩义已结,绝大多数在场的舍人,已经和顺字行的伙计差不多的感觉,对惟功,只有听从命令,满心效死而已。 “厉害啊。”郭守约这个步军千总在一边吐着舌头道:“大人真是本朝的异数。” “异数什么?”马宏骏出声反驳,众人还以为他有什么犀利的看法,怎料他摇头晃脑的道:“总得和当年陆太保一样,官拜大都督,太保,执掌锦衣卫,这才是异数。” 众人一时绝倒,刘嘉臣道:“有过的就不算异数,我看大人将来能封侯。” “越发不着调了!” 众人齐齐洒然,根本不可能拿刘嘉臣的话当真。大明自正统之后,不要说封侯了,封伯都是少有,成化之后,封侯就成了绝无之事,封伯倒有一些,比如心学大儒王阳明就封了新建伯,但百余年间,封伯的例子也就那么几桩了。 若是众人知道,万历这小皇帝会秉国四十余年,因为文官势力独大,武臣越发被压,几十年间,封伯只有一例,而且初封时还规定不准世袭,怕就更加觉得说封侯的人不着调了。 “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刘嘉臣居然能吊几句书袋,看着场中意气风发的惟功,油然而感道:“戚帅说是不想封侯,但全天下人谁不知道他该封侯?但愿我们这位大人,能如戚帅那般立下大功于国,又不要如戚帅那样,到现在还落得个没下场!” 众人闻言俱是黯然,要说功劳,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有马芳,甚至是李成梁,不说要是搁国初太祖年间,便是永乐年间,下到正统年间,乃至成化年,有这般大功,封侯是肯定的事情了。武将所谋者,无非就是封爵,自此之后,与国同休,在战场上杀的人头滚滚,所谋最大无非于此。 但武将封爵,就意味着勋贵集团多增一人,而且新晋爵位是厮杀所得,这个新的勋贵就不是那些襁褓中就有官职,成长后成为勋贵的纨绔子弟能比,如果按正常的战功授爵来说,不说别的,嘉靖年间最少得多出十位侯伯来,这十来个侯伯可是握有重兵,拥有实权,并且在江湖草莽中打过滚的,不论是自身的能力还有人脉,以及拥有的兵权都是十分出众的,朝堂之中,多出这么多难制的拥有封爵的武夫来,叫文官们情何以堪,又怎么能一家独大,以一轮之力,拉着大明帝国这一辆破车,艰难前行? 这其中的道理,明白人早就明白了,但希望总是在人间啊…… …… “臣叩见皇上,几日不见,皇上似乎清减了一些。” 惟功是知道怎么和万历说话的,在宫中几年,当然不是如太监那样无节操的奉迎,但偶然说说皇帝爱听的话,却也不妨。 君臣二人现在见面的次数是远不如当初了,惟功一入宫禁之初,是每日从早至晚都在宫中,皇帝不管是在御花园骑马,或是在万岁山下,或是里草栏场,惟功总是始终陪同,时间久了,君臣才十分相得,好在现在虽隔数日才见一次,万历和惟功情份也未曾削减,毕竟臣子需要皇帝,皇帝也是需要心腹臣子的。 听了惟功的话,万历圆脸上展露出一丝笑意,他最讨厌人家说他痴肥,这令他想起仁宗皇帝,这个祖宗因为痴肥,即位不易不说,当皇帝不到一年就死了,十分不值,而且两人症状相似,都是肥胖,有足疾导致不良于行,这让万历有不好的对比感觉,所以惟功的话,虽然很假,却很顺耳。 “你这小子,就知道说吾爱听的。” 万历虚踢一脚,做出了文官们绝不允许他做的轻佻动作,整个人都感觉舒服很多。 他示意惟功起身坐下,劈头便道:“昨日之事,又是元辅护着你,你这小子,怎么将他就哄的这么好?” “臣只知道实心做事啊。”惟功很无辜的道:“皇上知道,臣没有公事是不会上元辅的门,私下没有往来,也就是和简修相处的还不错。” 这一层惟功向来是说的很清楚,尽管他心中对张居正的好感和敬意已经越来越足,在张居正身上,他很清楚的看出来什么是政客,什么又是真正的政治家,什么叫以国家之事为已任,张居正是无愧于政治家称号的。 就算是他有刚愎,偏激,不能容人,气量偏小,也好声色犬马等缺陷,但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家。 都说是五百年出一明君,其实张居正这样的真正的有抱负有能力的政治家,也是五百年一出,实在是难得的幸事。 万历眼光深沉,缓缓道:“吾也不是叫你自外于元辅,只是元辅政务繁忙,吾不愿你以吾近臣的身份,老是去烦扰于他。” 惟功一撇嘴,也懒怠揭穿万历,眼前这皇帝,处于青春期的反叛时期,十四五半大的小子,连自己亲爹恐怕也有抵触心理,更不要说张居正这样尴尬的以权相总揽全局的身份了,再加上元辅训斥皇上如训斥小儿,万历没意见才是咄咄怪事。 君臣二人很有默契的揭过此事不谈,万历又问起昨日之事的细节,听着惟功念唱作打俱全的陈说,果然是比御史干巴巴的奏报要好玩的多了,万历听的十分投入,时而紧张,时而愤怒,时而开怀大笑,到最后,皇帝由衷道:“昨夜之事,吾恨不得手持一棍,站在你队列之前!” 惟功道:“皇上若在,朱岗还不赶紧自缚出外,想诛除九族么?” 万历闻言当然大笑,不过还是摇头道:“本朝故事,除了太祖和太宗两位祖宗之外,谁也行不得快意事。武宗皇帝倒是行得,名声也是臭了。” “皇上,史书都是文臣编造的,有时也不可全信。” “哦?” 万历很感兴趣的道:“难道国史有假么?” “武宗皇帝曾亲临前敌迎战北虏小王子,记录是王师官兵超十万人,北虏数字不详,想来也不会少,这般激烈的大战,国史记录才斩首十余级,但武宗皇帝亲口说自己曾有斩首,皇上请想,武宗皇帝何等身份,都有斩首,可想战况亦是十分激烈,十万人以上的激战,皇帝亲临前敌,斩首十余级,这可能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礼单 万历闻言十分震惊,击掌道:“真真是该杀。” “皇上知道也就算了,不必在外说起此事。” 万历先是有点不解,后来一想,便是默然点头,已经明白了惟功的意思。 明武宗是万历的堂爷爷,亲爷爷是嘉靖,武宗荒唐早逝,后来也是在嘉靖的允许之下被彻底搞臭,因为大礼议之争,武宗根本无后,嘉靖也不承认自己是继嗣的皇伯爷的皇位,而是把自己的亲爹弄进了太庙,追赠为皇帝,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一次廷仗数百人,闹的不可开交,成为嘉靖早年绝大的政治事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就算是武宗有不少事情是冤枉的,但以万历的身份是不能给这个堂爷爷翻案的,这案一翻,打的就是自己亲爷爷的脸了。 “听说,最近你日进斗金哪?” 聊完正事,万历突然就是这么一句,惟功心里打了个突,忙笑道:“进是进的不少,不过是人家的银子才是真的。” 说着将自己的顺字行兼营票号一事禀明了,又说了粮车正在打造,预备运粮赚钱买马之事,正好一并奏报。 万历听着这事,脸上倒有点不好意思,惟功买马的银子是被他给挪动了,现在人家自己想法子,前一阵又有小两万的进献,自己再敲竹杠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当下笑了一笑,将话题揭过了事。 惟功见无事,便是要辞出,万历想了想,吩咐道:“你去见太后一次,吾这里是没有什么,太后对你这样的举措还是有些不满的。” “臣知道了,皇上之恩,天高地厚。” 惟功又碰了下头,这才倒退辞出,临出宫门前,抬头望里看了一眼,正好见到客用和孙海两人用冷森森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这两个死太监,越发不知道高低深浅了。 待他离开之后,孙海便道:“皇爷怕被惟功大人给哄了。” 客用也道:“就是啊,听说他这两个月人家存了几十万银子在他那里,就算是人家的银子,这钱息啊费用啊不是他的利钱?皇爷,你待惟功大人那是没说的,不能叫惟功大人自己个这么只顾自己发财啊,说到底,没有皇爷,哪来的他现在的日子?” 万历开始只是随意听着,太监品评外臣那是常有的事,不过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是有点心动了。 确实,万历感觉如果不是自己对惟功这么信任和倚重,外廷的人又怎么会叫一个少年开起这么大的产业来? 当然,惟功自己前前后后的努力,他也就算动过滤和忽视了。 但他不打算叫太监完全看出自己的心思,只懒洋洋道:“且看吧,惟功不是没良心的。” “那也是皇爷调教的好。”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也莫非王土,这天下一草一木都是皇爷的,小张大人要是有良心就该知道怎么做。” 客用向孙海使了个眼色,孙海忙又道:“说起来张惟贤虽然和惟功大人不对,但对皇上的孝敬忠忱之心那也是没说的,皇上大婚在明年,他父子二人已经将礼单呈进来了。” 万历笑道:“他爷俩那点心思吾还不明白?无非是怕吾允了张元功的奏请,将惟功立为英国公的继嗣者……” “皇爷有这打算?” 大明虽然在太祖年间有过内侍不准干涉政事,只备洒扫的话,但祖制到永乐年间就废除了,三宝太监郑和只是永乐年间著名太监的一员,从永乐之后,太监就是三极中的一极,如果说大明是一辆马车,在永乐的制度是武臣是一轮,文臣又是一轮,皇帝是坐车的,车夫却是天子家臣的太监。 不论是监军,监矿,监大工,地方有巡抚,就有镇守太监,有总兵,就有监军太监,在很多时候,镇守太监才是最后决定的那个,比如南京,南京兵部尚书和守备太监,加上镇守勋臣,三位一体,这就是标准的大明三极权力机构的组成。 现在三极之中武臣勋贵被弱化了,文官在外朝一家独大,天子更不可能限制太监的权力,否则皇权就无依无靠,很多时候,大明的阉宦为祸就象是皇帝放狗咬人,文官们闹的太不像话了,放狗咬上一批,文官消停了,天下也动荡了,皇帝就把恶狗宰上几只,也就算对天下有了交待,大家欢喜。 这是祖宗家法,只对皇储教育,其中的深意普通的亲藩都不知道,象崇祯这种藩王,即位之后先后裁撤各地监军,重用东林,废锦衣卫和东厂,弄的自己耳目全失,任凭文官摆弄,多次丢脸,后来也只能重新任用太监,不过他的驭下能力差,太监一样欺瞒于他,最终只能完蛋。 万历经过几年的正统的帝王心术的教育,早知其中三味,当下也不说破这两个亲信太监必是收了人家贿赂,只是随意道:“惟功到底是吾的心腹人,吾视之与你们一般模样,若是张元功真的奏上来,吾这里当然是照准的。”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他们伺候万历多了,知道小皇帝已经算是警告自己了,就是那句“当你们一样”的话,皇帝是从来不会说在外臣身上的,当下也不多说,孙海从自己靴页子里头将张府的礼单呈了上来。 “上等赤金打造头面十幅,金如意五十支,各类金饰一百斤,五两并十两、二十两、五十两金元宝各二十个,并给皇太后礼佛用金粉一千两,金佛、菩萨、罗汉像各若干,共千两……” 张惟贤父子的礼单写的密密麻麻,长长的写满了整张上好的宣纸,字大闪光,但最要紧的就是全部是上等赤金所制。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怕有五六千两之多,以现在的金银价对比,正好有六万两之多。 就算以万历是皇帝的身份,看到这样一份礼单,也是为之动容。 他站起身来,又仔细看过一次,这才言不由衷的道:“这,这未免太重了一些!” 皇帝大婚,勋贵们当然也得大送其礼,但最重也就三五千两这样的数目就算重礼了,张惟贤父子这一份礼单,不仅全是赤金,很对皇帝的心思,而且数额十分巨大,更是令万历为之动容。 “人家说了,对皇上就是得有这一份孝心,就算是破家破产报效,心里也是欢喜的。我大明已经有数十年未有皇帝大婚之事,办寒酸了,叫小民百姓都笑话了去。” “甚好,甚好!”万历大为激赏,十分高兴的道:“张惟贤有这一份心,不枉在吾身边呆了那么久,他已经很久不曾入宫,授给他锦衣卫都指挥,食俸,每日入宫来伺候差使罢。” 孙海和客用彼此又对了个眼色,都是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张家这一份礼单,他们俩人每人就是各拿了一万银子,干清宫大小太监都有份,张家最少花了四万左右,不然的话,这六万银子买来的金子就算送进来,一群太监照样能叫这份礼单的作用归零。 现在这样,六万抵得六十万,就是花的四万两银子的功劳。 这银子,张家花的不冤枉! 虽然加锦衣卫都指挥是勋臣子弟常有的待遇,就算是文臣大佬的子弟也不是稀奇,但食俸而不是虚职,这就是很难得了,锦衣卫堂上官不是人人能当的,但进宫来,安排仪卫管理一下大汉将军,也算是勋戚中难得的有实职的差事了。 “就这样吧,吾要小休一会儿。” 时辰虽然不对,但万历打算歪在东暖阁看一会儿礼单,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外祖父李伟的商人基因太强烈了,万历一边和儒臣们学着治国平天下的帝王治国之术,学的也确实挺好,一方面也是真的贪财好货,特别是喜欢金闪闪的东西。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这些金子,几十年后将会被放入他巨大的棺椁之内,又被后人发掘出来,所有物质的一切无非是一场虚空,毫无益处,但现在的万历,又怎么可能想到这些,并且听的进去这样的话呢? …… “这么说,孙海和客用这两人又给大人找麻烦了?” “嗯,确实是。”军营之中,惟功以闲坐的姿式,手中也是捧着精致的小盖碗,悠闲喝茶,但他和张用诚聊的话题,却也是无比的凝重。 “怪不得人家都说太监是小人之尤。” 张用诚脸上有明显的怒气掠过,他怒道:“这几年来,我们给这两个家伙的银子算是塞狗洞里去了。” “也不尽然。” 惟功道:“他们俩无非是收了别人更多的银子,这才对付我,若不然,最少也是个相安无事的局面。凭我在皇上面前的地位,他们也不会凭白无故的得罪我……” “大人你是说,张惟贤?” “没错儿,除了他们父子还能是谁?” “真真是附骨之蛆了……” “没法子,我那生父也是不停的给我招麻烦啊……” 张元功这些日子下来也真没闲着,各方努力,一直想着把惟功再归到他那一宗,这事情也真没张元功想的那么好办,事情没办成,风声已经传的满城皆知,张惟贤父子的动作,也是绝境之中反击的手段之一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想法 在万历接受礼单的同时,惟功也是去拜见了太后。 对太后的解释更加简单,只要说明抚宁侯府里头有一百多持刀弄枪的悍匪一般的家丁便可以了,皇太后听闻此事后,对惟功的那一点点小小不快,顿时就是烟消云散。 惟功是用的营兵没错,但营兵就是大明的兵,也是皇家的兵马。 而朱岗却是自己养着大股的悍勇家丁,就算他不谋反,但只要拥有一丁点谋反的可能,这就是大忌! 在英宗复辟之后,曹家谋反,凭的就是几百个家丁和蒙古鞑官,大明官兵不会谋反,家丁和鞑官却是只听主人的命令,惟功的反击十分犀利,自此之后,最少在他与朱岗的争执上,太后会偏向哪一边,不言自明。 解决这样的小事很容易,但怎么捋顺和张元功,张惟贤父子之间的争斗和关系,却是十分困难了。 彼此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而张惟贤父子颇有几分豁出去的感觉,有这么一群敌人,并不会叫人愉快呢…… “用诚,我们也要做些实在的准备了。” “是,大人上次交待我做的事,属下已经切实去做了,请大人放心。” “嗯。” 惟功轻轻点头,站起身来,长舒口气,终是道:“皇帝身边有这么多小人之辈,这不是国家之福,当设法诛除之!” “大人的意思?” “此事,我会和国峰谈,叫他进来吧。” “是,属下即刻去叫。” 张用诚知道自己不便留此,王国峰是早就等在外头了,这样的事,这个小子更加的在行一些,还是交给这样的专家去处理这些头疼的事吧。 他还没有出去,王国峰已经冲进来了,张用诚一皱眉,喝斥道:“国峰,这不是在城西冷铺的时候了,大人这里,你怎么不讲一点规矩!” “事出紧急,不得不然。”九月底的天,已经是十分寒冷,但王国峰却是满头大汗,到室内之后,也不行礼,向着惟功急道:“大人,大事已出!” “什么?”惟功也是迅速起身,问道:“事情确定了?” “确定了。”王国峰道:“张府已经举哀,府门前已经帖了白纸,换了白灯笼,府中下人,俱着丧服了。” “有多久了?” “不到两刻时间,里面刚开始除服,我们的人已经往这边跑了。” “好,很好,重赏当事各人。” 至此,连张用诚也知道是张居正府中成服举哀的事了,毕竟江陵那边有动静是瞒不了人的,但他心中也是觉得十分怪异,大人的人,居然已经安排到元辅阁老的家里去了。 “听着,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宫中的消息,现下我立刻去元辅府中,国峰你不必跟去,继续在外打探消息,各方的消息,懂么?” “是,大人放心,”王国峰咧嘴一笑,答道:“我的人已经全派了出去,一个不留,哪怕是病了,只要还能走路能听人说话,就全都撒了出去。” “很好。” 惟功深深看了王国峰一眼,却也不说什么,只对张用诚道:“随我来!” 两人也不带从人,只一人一骑,在初冬的北京街头策马逛奔。 一路上风驰电掣一般,行人们也是纷纷闪避不迭,若非惟功穿着官服,怕就是一路骂声不绝了。 在疾速掠过的劲风之下,惟功的头脑中却是一片混乱。该来的始终是要来,张居正之父拖到如今已经不易,说起来也是高寿了,想来张居正本人也不会如何的悲伤。但这件事在亲情人伦上的意义是十分有限的,它将给大明带来什么样的变量? 最少在现在,他已经大致可以知道,这一件对普通人家来说是普通的丧事而引发的事件,足以震荡万历五年整个大明的政局,甚至影响到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乃至数十年后,明朝的衰落与灭亡,也绝对与这件事件有关! 说小了,这件事和万历年间未来数十年的政局息息相关,说大了,关系到明朝的灭亡,再大一些,便是华夏文明的灭亡! 身在局中,惟功并没有太多参与的兴奋感,更多的是惶惑与不安。 他将如何站位,张居正具体操作此事的走向如何,多少人会卷入其中?皇帝的第一选择是什么? 太多的变化了! 可能现在在寒风中行走于途的普通百姓不会太关注此事,最多也就是茶余饭后的几声议论,但在局中人来说,这件事所引发的风潮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待张惟功与张用诚两人赶到时,张居正府邸之外已经是一片素白的天下,张府下人,访客,全部都是系束着一片纯白的哀服,等两人翻滚下马后,张府的下人迎上来,不仅是将两人的马牵走照顾,也是递上了吊丧用的丧服,供两人穿用。 京师百官,吊丧也是有专门的纯素丧服,只是不会有人准备着,在场所有人都是在做着简单的易装准备。 在这个当口,张用诚也是打量着府邸外的人流,以他的资质和经验,已经足以在这方面帮助惟功不少了。 “礼部尚书马自强、户部侍郎李幼孜、吏部尚书张瀚,兵部侍郎赵孔昭、户部尚书王国光老大人……工部尚书潘季驯大人也来了,左都御史陈瓒……” “刚刚皆是部院大臣,小臣之中,只看到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两人。” 在张用诚介绍的同时,惟功只是轻轻点头,但他成服一毕,便是立刻上前,挨个拱手问好,礼数十分周全。 这些大人,全部是六部九卿一级的大人物,平时想齐聚一堂除非是大朝会,但大朝会之时,文武勋亲班次分明,也不宜上前孟浪招呼,有一些侍郎才干很好,身上事务很重,平时很难见人,朝会时匆忙一遇,根本不及攀谈,今日这种场合,不管身份如何,惟功致意时,这些大佬好歹都是回礼了。 勋贵之中,定国公徐文壁到了,英国公张元功,成国公并各家侯伯,都已经齐集于张府。 张居正就在大客厅中,也是青衣角带,腰间白布的哀服穿在身上,凡有宾客前来,他和诸子都是亲自揖让接待,礼数十分周到。 惟功的身份,平时是叫部下们感觉不错,但在这样的场合,也就是随着诸多都督和都指挥级别的吊客一起入厅,张居正还一揖,众人中有几个与张居正相熟的上前,说几句哀悼的话,张居正只是淡然点头,寥寥数语,便是由下人请诸位老爷安坐奉茶。 如此这般,客人是川流不息,不过来者多是部院大人都督九卿都指挥一级的,中下等的小臣前来的并不算多。 待惟功落坐后不久,门前众人全部站起,一路上人头由矮变高,所有人纷纷起立,整个情形如同波浪一般涌动着,这般的情形,使得厅中各人也不安于坐,全部站了起来。 再看到来人穿着时,便是徐文壁与张元功等人也是都站了起来。 来者头戴三山帽,身上是坐蟒罗衣,也是披了丧服,但这一身打扮,谁不知道来者是谁?下到御史,给事中这等清流,上到国公,阁老,当下无人敢坐,俱是站立了起来。 “咱家一听说就来了,张先生还请节哀。” 冯保入厅,也是按礼数吊唁了,然后便是与张居正说话,头一句客套之后,便是断然道:“国事还都在先生肩膀上,先生可一定要保重身子,不可过于哀伤!” “走吧。”惟功站在人群之后,此时轻轻拍了拍张用诚的肩膀,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出去。 “这便走了?”张用诚道:“来去匆匆,似乎看不出什么来?” “呵呵。”惟功笑了一笑,道:“你还是太嫩了一些。” 他比张用诚小几岁,却是老气横秋,教训起来毫不客气,张用诚却偏也是听的十分认真,一副老实受教的神情。 “冯保来了,说了什么?国事还在元辅身上,有这么一句话,内廷的态度,最少是冯保和太后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大臣之中,内阁的两个阁老到现在没到,这是为什么?理由很多,最根本的理由是什么?” “我懂了。” 响鼓不用重捶,惟功这么一提,张用诚便是明白了过来。 “明日就有风潮,等着瞧吧。” 寒风之中,惟功等着张府下人牵来自己的马匹,他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夺情之事,最少今日已经先定了基调,正式上奏只是程序问题。就私人的感情和实际的想法来说,他也赞同张居正夺情,现在各项改革如箭在弦上,张居正这个掌舵人离开,可想而知谁还有那个能力将改革推行下去? 但就张居正自身来说,他在改革过程中积怨很深,甚至这几年对皇帝本人也是产生了很多隔阂与矛盾,张居正勇于任事,越来越以真正的“师相”自居,训斥皇帝如同对自己真正的弟子一样,固然是求全求好,但祸根已经种下了。 但据惟功了解,小皇帝心里对张居正的品德和能力还是很信任的,不满还只是在萌芽状态,如果此时一心求去,归隐几年,以前的一些矛盾会渐渐消解掉,几年之后,皇帝的不快会减轻,只会记得他的师相是一个品德高尚,能力超群的元辅,到时候,复起应该不难。 两种选择,从国家来说,前者是最佳选择,从自身来说,当是后者。 但,张居正会认可他这样的想法吗?寒风之中,惟功苦笑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锦衣 “冯双林真是这么说的?” 张四维的父亲是一位晋商中的翘首人物,一生长袖善舞,积攒下花销不尽的家财。张家的财富,是在当铺和钱庄,银号之上,都是最来钱的买卖,当然,盐业,粮食,土地,这些东西也是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象范家,卞家,乔家等晋商世家,有的现在才刚冒头,有的要到万历年间,甚至是清初的时候才出现雏形,张四维所在的家族,才是这个时代晋商中的执牛耳的大家族。 以张家的财力和人力,加上张四维自己的身份,元辅府中发生的一切当然是瞒不过他。当然他的情报体系远不如张惟功的发达,一直到深夜三更时分,最后的消息才确定的传递了回来。 “是的,冯双林就是这么说的,当着很多宾客的面。” 听着长子张泰征的禀报,张四维冷然一笑,道:“到底是个宦官,其实他只要第一时间赶到,态度不言自明,说这么一句话,画蛇添足,给自己多一层罪状,将来,有他受的。” “那父亲打算如何?” 张四维一征,良久才叹道:“现在是他们当家之时,我等当然不能拿鸡蛋碰石头,为父明早会请夺请的。” “元辅会不会怪父亲大人今日不曾上门?” “他要怪,也是老吕最倒霉,我只排在后头,我奏请夺情,再上门吊丧陪罪,他最多讥讽我几句便罢了。倒是吕次辅大人,若是弄不好,年余之内,要自请致仕了吧。” 张泰征喜道:“若这般,父亲为次辅矣。” “次辅又怎样?”张四维罕见的给自己儿子发牢骚:“只要张叔大在,我就只能给他俯首当小,时不时的还要去奉承他!” 父亲这般的话,实在叫当儿子的没法界面,张泰征只得低下头去,只假作没有听到。 “你,明日请假在家,替我将这一份礼单上的东西送到双林府上去,直接给徐爵就行了。” 张泰征看着丰厚的礼单,吃惊道:“父亲适才不是还在讥讽冯双林将来会有祸事?” “蠢!” 张四维顿足道:“将来是将来,数年乃至十年之内,此人和张叔大,加一个太后,这是牢不可破的关系,现在多事之秋,不送礼给他,叫他挑出礼来同我过不去么,愚不可及!” 这般劈头盖脸的骂过去,张泰征哪里还敢说什么,老老实实的将礼单拿了过去,当然,心里也是忍不住嘀咕,父亲一边嘲讽人家,一边自己又是这般作派,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完全搭不上,就算自己是他儿子也差点跟不上这奇诡如天马行空般的思路啊! “对了。”张四维又问道:“最近听说生意很差?” “可不是很差!” 提起生意,张泰征就很内行了,很熟捻的道:“这个月,也就是九月,各钱庄银号加上质铺,人家寄存银子少了七成还多,倒是换钱,打大锭银子,换散碎银子,这一块生意还没有影响。但父亲恕儿子直说,如果顺字行也接手钱庄和银号的生意,我们就完了。” “暂且应是不会。” 张四维脸上显露出明显的不愉快的神情,现在山西晋商集团的金融业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打压,先是依附的脚行几乎倒闭光,再下来就是影响到了他们的质铺和塌房业务,现在对银号和钱庄也有冲击了,还好山西人现在还没有发展出票号业,不然只能一起搂着跳永定河去吧。 就算这样,压力也颇大了。 “儿子还听说,张惟功在大量买粮……” “这事情你们甭管了,这是皇上和张叔大都允许的,他买卖军粮到边镇,赚了银子在口外买马,用来练他的那个舍人营马军。” “可这厮好生可恶,就是不买咱山西人的粮。” “这是他聪明之处啊。” 张四维对惟功是一直很关注的,这个少年,行事稳,狠,准,没有一点可寻趁的地方,想找他的漏洞太难了。所以晋商虽然步步后退,但一时也没有什么手段来还击,但他现在已经隐约有了感觉,朱岗之事也给他足够的警惕,要么不做,要做就得成功,不然这少年反击起来,也是十分犀利的。 “父亲,人心不稳,得空你要安抚啊……” 京城的金融业确实在顺字行之下有了极大的冲击,最倒霉的就是晋商集团,张泰征自己的小金库都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想起来就是愤恨难平。 “安抚是一定的,但你要说清楚,这厮圣眷正浓,张叔大也宠他,要对付他得一击就中,不能叫他警惕起来,懂我的意思么?” “是,父亲,儿子懂得。” “哼,下去吧。” 看到一脸悻悻模样的儿子退下去,张四维也是无声叹了口气。他每天假装是张居正的跟班也够累了,还得捧着冯保,心里更是疲惫不堪。他一路青云直上,除了在晋党中的根基外,还有他的舅舅王崇古也是张居正的至交好友,这一层关系也很要紧,再加上当年俺答互市,晋商集团出了大力,功劳全算在了张四维头上,有这么一层加持,他的仕途极顺,但有张居正在,这个礼义廉耶四维兼顾的晋党领袖,少年进士为官二十多年的大学士就只能老老实实的伏低当小……要说起来,他心里的怨恨已经就快压不住了。 但情势比人强,张居正在一天,他就得捧一天,给人家当一天的孙子,这么难忍都忍下来了,顺字行的事情和这第一等的大事相比,那就差的远了。 真的要有他张四维当政的那一天,位列首辅,想查封顺字行不过是一张字条的事,现在又何必太过较真,失了自己的分寸! …… 张居正父逝,这在当晚就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新闻,第二天一早,果然也是如惟功所料,内阁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先行上奏,引当年李贤,金幼孜等前任首辅之例,请张居正夺情视事。 然后是御史曾士楚,户科给事中陈三谟先后上疏,请朝廷夺情,留张居正继续处理国事大政,国家不可一日无元辅。 奏疏连上,居然有安定人心的奇效,散朝之后,傍晚之前,不论是锦衣卫还是有心人,或是惟功自己,先后调查了京城物价,不论是蔬菜还是肉食鱼肉,还是酱醋茶等生活日常必需品都没有涨价,并没有出现人心惶恐时特有的涨价现象。 京师粮价是有一点小涨,但波动并不算大,涨价的幅度不到一分银子,属于可以忽略不计的价格波动。 主要原因也是众所周知的,张惟功在大量买粮,京城的粮食,当然是漕运送过来的南方供给,但一年二年的一时也吃不完,加上河北平原也产粮,蓟镇和宣大也有少量的出产自用,粮食压力不大,勋贵和大小田主手中的存粮不小,向来都是在京城市场交易消化的,毕竟这一座城市一百五六十万常住人口,十几万到二三十万的流动人口,人口最高峰值可能接近二百万人,这在当时的全天下也是可以排名第一的超级大都市,这样的城市消耗的粮食当然也是天文数字,象惟功这样一买十万石以上,老实说在京城的粮食市场根本不算什么,但还是出现了一点波折,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去了。 惟功当然明白,这是范家和卞家等晋商在其中捣鬼,他一收粮,这些家伙就故意放风声涨价,造出粮食紧张的表象,从中赚上这么一笔。 这些家伙,真是石头里能熬出油来的精明,而且毫无节操可言,在自己拿出有效办法之前,也就只能由着这些晋商这么闹法,毫无办法。 而且,他现在最关注的,还是张居正夺情之事。 关注了一天的变化之后,虽然是傍晚时分,他还是从西华门入宫,直接到干清门前递牌子请见。 片刻之后,万历便是传见,惟功入内时,却是赫然见到张惟贤跪在地上,叩头辞出。 “平素做事,多向你们锦衣卫堂上官请示,不要倚仗自己国公府出身的身份瞧不起人,多做事少说话,朕用你便放心了。” 听着这话,惟功才见着张惟贤穿着的是锦衣卫的飞鱼服,佩刀在身,身边还放着旗牌关防……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任免当然就是天子自己可以自专的事情,现在的堂上官是都指挥刘守有,也就是掌印指挥,每次朝会,堂上官负责调度锦衣卫仪仗,平时负责指挥南北镇抚司,侦辑消息,刺探百官**,掌握舆情动向,包括物价在内都是如此,嘉靖年间是锦衣卫一家独大,经过隆庆这几年和万历这几年,东厂又在锦衣卫之上,但锦衣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目前还有庞大的明势力和潜势力,张惟贤能成为指挥之一,这绝对是一个对惟功很不利的信号。 待天子吩咐已毕,张惟贤碰头,不外乎说几句感谢君恩的话,接着便是起身,退出。 在他出外之时,兄弟二人眼神相对,彼此微笑致意,但彼此眼神之间,也是冷意十足。 第一百六十四章 温谕 “你来了,且站一边等着。” “是。” 万历对惟功没有什么客套的表示,指了指自己侧后的地方,叫惟功站着,惟功行了一跪一叩的礼,便是站在皇帝身侧。 过不多时,听到殿外靴声囊囊,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快步趋前而来,乌纱帽下是三品文臣的补服,京官之中,四品以上可称京堂,位列国家大臣之位,而眼前这位,身为礼部左侍郎少宗伯,同时也是翰林学士的申时行,论起身份尊贵普通的九卿根本拍马也追不上,六部之中,论实权是吏部第一,论清贵是礼部第一,少宗伯的身份,是够资格参加廷推被举为大学士的,申时行又是张居正的门生心腹,同时又是当今天子的授业恩师,加上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明和谨慎,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可想而知,这是一个预计在十余年后执掌天下大权的人物。 “召先生前来,乃是替朕草拟诏旨。” “是,臣敢不应命!” 申时行是外朝官,不常入内,行一跪三叩礼,起身之后,气定神闲,仍然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皇帝的东暖阁内当然也有几案书桌,笔和纸是现成的,墨也由太监们研好了,申时行告一声罪,便是端坐椅中,静等万历开口。 “朕闻元辅张先生遭遇大丧,心中也是哀痛万分,但请先生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哀伤,要抑哀以全大孝,身体乃父母精血所化,可不应善自珍重?再,送先生人参,何首乌等药材,着御药房选取上等好药,先生哀怜之时,身体亦需进补,不必因药材名贵而不使用……” 从万历说话时起,申时行便是开始润笔,待听了几句之后,便是开始运笔如飞,将万历的白话写成文言化的谕旨。 本朝故事,虽然屡有白话圣旨,但今次这样的场合是肯定不适用的。 但万历一直讲到最后,虽然句句是关心和抚慰,对张居正推崇备至,但到申时行搁笔之时,满殿之中,人人都是神情凝重。 包括申时行在内,俱是如此。 内阁的表章,御史和给事中的奏疏都送了进来,万历不可能不知道外朝奏请夺情之事,但在这一道很重要的谕旨里头,万历根本没有提及挽留之事。 申时行神色凝重,先是欲言又止,接着还是问道:“皇上,谕旨之中,是否要提及元辅少师张先生等字?” 万历和皇太后在平时与张居正交谈时,要么是称元辅,要么称张先生,朝官和太监有时候称张居正为少师。 三公和三孤,是大明不论文武勋贵都很难得到的尊荣,太师,太傅,太保,后两者尚属宣力重臣经常可得的荣誉,太师一职,则是惯例只赠给已经逝世的重臣,就算是已经逝世,能否得到太师,还得看其人是否在品德和能力还有威望上都无可挑剔才成。 三孤,则是少师,少傅,少保,从一品的荣衔,也是十分难得,没有位至尚书和都督总兵一级,很难得到,就算到了相应的级别,没有特别的贡献也是不可得的。 便是更等而下之的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少傅,少师等职,也并不是想得便可得的,赫赫有名的文武大臣,赠衔也无非就是太子少保! 戚继光,俞大猷,皆是太子少保,仅由此便可知三公三孤有多难得。 张居正已经是少师,文官之中,无人可与他相比,内阁首辅,尊称又是元辅,为辅臣第一人,天子称先生而不名,又是一重尊荣,三者并称,常见口语,而正式写在谕旨之中,便是更加难得的荣宠,其尊贵之处,那是全天下稍有智识之辈都能了解的。 但万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此事朕还不大明白其中的要紧关节之处,还是暂缓一下较好。” “那么……”申时行终究还是问道:“皇上是否有夺情之意?” 万历这一次没有犹豫,飞快道:“此事关系到人伦大事,朕现在暂无定见,一切以元辅自己的意思为主张。” 申时行深深看了万历一眼,似乎是想劝谏,却又终是没有出声。 他是二甲进士,翰林,前一阵又由吏部转礼部的侍郎,在京堂大员之中,不论文才还是政务之才,都是顶尖的,这么一道抚慰性质的诏旨,几乎是挥笔之下立刻写就,等万历一住嘴,申时行便已经是将诏旨奉给皇帝看了。 “甚好,甚好。”万历心不在焉的看了两眼,便又接着道:“元辅如果一定要丁忧的话,内阁似乎只有两位大学士在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申时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尴尬的笑笑。 “朕对卿有厚望,卿德、行、智俱佳,朕将以国事托付卿行。” 万历大有深意的说了这么一句,申时行却是躬身道:“臣不敢当,有元辅在,臣不过区区庸材,不敢当皇上如此夸赞。” “好吧,卿且退下。” 申时行如蒙大赦,立刻就在地上行礼,转身退出时,却又听到万历问惟功道:“这道诏旨,你怎么看?” “臣以为,皇上抚慰元辅,十分妥当,张先生又是元辅,也是皇上授业之师,无论如何,这样都是该当的。” “嗯。”万历点一点头,又问:“夺情之事呢?你怎么看?坊间有什么议论?” “夺情是国事离不开张先生,丁忧是人伦大道,臣还小,尚无定见。” 饶是申时行是少宗伯,儒学正臣,此时也是在嘴角绽出一丝笑容来。这张惟功,说是一个武夫,岂料滑不留手,简直就是一只泥鳅! 他自己腹诽人家,其实惟功心中又岂不是与他一般的看法?申时行自己,岂不就是一个柔懦滑头,两不得罪的打太极拳的高手? “朕以为……” 申时行出去后,万历才慢吞吞的道:“吾明年就要亲政了……” 惟功道:“皇上对元辅的能力不信任么?” 万历道:“这倒不是。张先生不论是德还是才,吾都是钦佩的,就是,就是……” 惟功笑道:“就是太饶舌了一些么?” “是,吾意就是如此。” 惟功心中暗叹,皇帝哪里是嫌张居正饶舌多嘴,其实是嫌张居正多事,好在,从皇帝的话语之中还能听的出来,他对张居正的才能和品德还是信任的,君臣之间的裂痕并不算深,皇帝现在的想法和表现,只是一个处在青春期少年的一种逆反心理下的反弹。 少了张大胡子,想来也轻松愉快很多。 在这种时候,惟功也不便唱反调,他只是委婉劝道:“皇上虽然有此意,然则最好不要先表露出来,且看元辅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再说。还有,皇太后那里,皇上最好先去说明清楚,免生误会。” “嗯。”万历点头道:“还是你说话办事较为妥当,他们只知道顺着吾的意思,全然不多替吾考虑清楚,既然这样,你退出去吧,吾要去慈圣宫。” “是,这般大事,太后和皇上母子之间商量计较一番,较为妥当。” 惟功叩首退出,身后,却是孙海和客用两个人阴沉之极的眼神,恶狠狠的盯在他的背上。 这两个人,是撺掇皇帝不要夺情的最坚决的两人了……他们是皇帝最亲信的太监,又都年轻,比起冯保张诚等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但前提是,皇帝亲政! 两人心意相通,眼神之中,几乎就是同一个意思:张惟功这厮,十分可恶! …… “皇帝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才十四多点儿,明年亲政不过十五,诺大一个国家,你撑的起来吗?” 慈圣宫中,诺大的殿内金砖上生了几个火盆,火苗烧的正旺,整个殿里暖的都有些过份了,万历虚胖,额角都显露出汗水来了,但当着母亲的面,他振奋起精神来,陪着笑道:“张先生若是丁忧的话,吕先生当首辅,张四维次辅,这两位是张先生一手带出来的,一直在阁,想来能使国事运转如初,不会因先生不在而失常。再有,儿子打算再补进几个年富力强,不论德行和才干都靠的住的,这样也就差不离了。” “唉……”李太后十分郁卒的道:“刚过几年安生日子,国事也蒸蒸日上,这都是张先生之功,忽然一下要将国事交给别人……” “儿子想,总得有这么一天的……” “也得等等再说,看看张先生自己是怎么想的!” “是……不过父丧是人生大事,张先生儒学纯粹,想来一定会坚决要丁忧的,杨廷和故事在前,已经数十年没有夺情之事了。” “是啊,吾也是这般想的,不过,冯保曾劝吾说,国事一天不可离开张先生,吾也允了他要夺情,这样怎么好呢?” “冯大伴毕竟在宫中长大,不晓得外头的情形……”万历心中十分恼恨,他对张居正是有点忌惮和畏惧,但此时的他对张居正个人的品德和操守还是很信任的,君臣之间还算相得,对冯保,他就很愤怒了,自己的一言一行无不被监视,稍有不妥,冯保立刻奏给太后知道,然后就是皇帝被罚跪,这样的情形只消发生过一次,冯保在皇帝心里是什么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李太后也是明白,当下只瞟了万历一眼,无奈道:“此次暂依皇帝,到底如何,往下看看再说!”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出发 九月二十五日张府报丧,二十六日,吕调阳等奏请夺情,二十六日当日,申时行入宫,二十八日皇帝下诏,抚慰张居正,但绝口不提夺情。 事情演化到如许地步,张居正父丧之事,已经牵扯到了整个大朝局,而其复杂诡异的程度,简直是一本书也写不尽了。 北京城,已经成了一个超级大漩涡,每个人都处在漩涡中心,不能自拔。 张惟功的车队,却是要在此时出发了。 整整三百五十辆大车,全部装载着满满当当的麦子和各类杂粮,包括马匹的豆料在内。当时,小冰期初显端倪,北方各军镇自有的屯田已经开始逐渐减产,再十几年后的万历中期,小冰期将会到达一个**期,那时候边镇缺粮会到达一个高峰期。 在万历末年到崇祯年间,辽镇因为是抗击后金的第一线,军饷充足而物资不足,物价自然是高的吓人,至于后金掌握的沈阳和辽阳等地,生产力不足,屠杀汉人,加上小冰期时期天寒地冻,一石粮食卖到十几二十两银子都属正常的事情。 现在军粮只是在转向恶性的道路上,惟功搞的这种大型货运,一则是自己赚钱,另外也是要有改变明朝货运能力不足的尴尬。 如果在几个月前,他的雄心壮志暴露出来,将只能沦为众人的笑柄,现在事实摆在众人眼前时,便是足以傲人的能力了。 这些车辆,全部是众人前所未见的四轮马车……皇帝的各式御车当然在其外了,每辆车,都是足足负重达四千斤左右,去掉四马一路所需要的豆料和草束,加上车夫和助手携带的干粮和杂物,每车抵达永平时,最少将有三千五六百斤的粮食运至,也就是说,每车有三十石粮之多,三百五十车,一次运粮超过万石百万斤,动员的人力只有数百人,这在大明,除了水运之外,完全是不可想象之事! 面对惟功等人的激动和骄傲,赵士桢却是十分不满:“其实如果满载的话,应该是负重六千到七千斤,每车最少拉五十石以上,这样才更轰动!” 赵士桢这阵子是最辛苦的一个,此时满脸风霜,原本白白胖胖的脸也变的黑瘦了,两手上也布满了茧子,和惟功相似,他这样的人也是在“道”和“技”上达到了一定的层次,只是惟功专注的是杀人的武术,而赵士桢更喜欢自己眼前的这些东西,能将这些马车由无到有,从设想变为现实,这样已经足够叫他骄傲了。 事实上,张惟功也给了赵士桢足够多的酬劳和尊敬,顺字行上下,包括内部最核心的一群人,现在都是对赵士桢口称先生,而不以俗套的大人之类的敬称,至于私底下的老赵,赵老头一类的妄称,那就属于另外一种范畴了。 庄子,名人字画,古董,一样接一样的送到赵士桢的手中,还好赵士桢也真的不负所托,眼前这些车,前后用钢圈加固,转向轴的设计和制造十分精巧,车身加了很多精巧的设计,使之更牢固,下货和上货都很容易,甚至赵士桢连捆缚绳索用的小关节都考虑到了,还有装工具的暗格,放绳子的底箱等等,车门,车身,车轮,样样都是智慧的结晶,可以说,在惟功不惜工本,召集了过千的优秀铁匠皮匠木匠,提高待遇,用计件酬劳等方法管理起来之后,不论是速度还是质量,眼前这些马车,就是这个时代大明手工业水平和设计制造水平的最高结晶! “赵老哥!”惟功大笑道:“第一次远行,我更关注的是及时,安全,有效的送货到平远,然后建立顺字行在那里的分店,在沿途的迁安,遵化等地,也要设立门店,等每隔数十里就有我们的补给点和维修点,每隔一个县治府城就有一个分店时,我自然就敢冒险了。” 确实,虽然他很幸运的得到了这个时代最高技术人员的帮助,制成了这一批马车,经过很多精巧的设计,不论是在承重还是在减震上,顺字行的这一批马车都把大明本时代的那些大车甩的不知道有多远……大明的马车,最大的不论是牛拉还是用的辕马,都是最多负重两三千斤左右,这种车,在道路上行进十分困难,车印深,走上几回官道就毁的差不多了,两轮车,转向也困难,毫无机巧,根本没有减震的设计,不论拉货还是坐人,都是一种恐怖的体验。所以,大运河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生命线,没有运河,明朝根本负担不起建都北京! 而顺字行的这些车,毫无疑问已经是大明科技树上的顶端,现在惟功没见过西方人的车马,估计赵士桢这个天才手中做出来的,也未必会比同时代的欧洲佬差了。 一直要到蒸汽机发明出来,还有牛顿横空出世,欧洲人在科技和工业实力上才把中国人甩的天差地远,现在这个时候,综合来说,两边相差不会太远,真正的差距,反而是在军事上。 别的不说,就以后世中国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西班牙和瑞典那样的小国,这两个国家,都不可能被建奴这样的野蛮部落给灭国,绝没有这种可能! “好了,起行!”张用诚在马上向惟功行了一礼,也是意气风发的宣布着。 这一次车队出行太重要了,不仅是涉及赚取利益,和当地的军镇还有官府打交道的事,还有在选好的地址上改建房舍,派驻人员,顺字行在蓟镇,平远,山海关这三地,这一次全部要建立分店。 票号汇兑,货物转运,粮食运输等各项生意,还有在沿这一条线路建立起一些招募和训练基地的事,甚至是技术工厂……很多宏伟之极的设想,都是要在这一次来实施,就算不是一蹴,也非得打下牢固的基础不可。 地方军政,惟功不是太担心。 他现在圣眷正隆,和戚继光虽然没有直接往还,但和吴惟贤的联络没断,和吴惟忠也有交情,有吴氏兄弟带一下,融入蓟镇是很轻松的事情。 辽镇那边,有祖家将的交情,就算无大助,也不会有阻力。宣府有马帅,大同也是有马家的势力在,进入不会太费力。 再者,惟功做生意不会做一家独吞的事,凡参与者,也会有一份红利。器宇小的,生意肯定越做越小,在京城,顺字行只能挤压别人,这里的大鳄鱼不会选择与人合作,要么你吞它,要么它吞你。在外,却是可以用多种办法引诱合作者,抛出绣球,会有人接,在京城是不可能的,惟功怎么去拉拢朱岗这样的侯爵,与其合作? 这一次出发的车队这么要紧,张用诚这个第一助手当仁不让的要出发带队,马光远这个局百总也暂时从营中调出,负责统领一个旗的护卫商队的卫队。 马光远,宁夏卫人,自幼能骑,虽姓马却并不是回回,但也精通回语和蒙语,原本是宁夏商人世家,见识广博,后来随家族至京,不幸生意做倒了,其父贫病而亡,族人卷了所剩不多的钱财跑回宁夏,马光远当时十四岁,若不是遇到惟功,他此时是何模样,很难想象。 现在近三年时光过来,当年的少年已经身量长大,接近十八岁的年纪,此时策马来回,带着麾下一个旗的弟兄,将长长的车队护卫的十分森严周密。 虽然在腹里地方,但顺字行不可避免会送粮到边境靠近长城防线的地方,越早在这等事上用心,记录下起行前后的种种经验,对将来的事情,都会有极大的帮助。 “光远,粮食出手后,便可拿银子到口外去买马,不必随车队折返,由口外门店的人,协助你将马群带回即可。” “是,属下知道了。” 马光远天生豁达乐观的性子,虽然身负重任,也并不紧张。此次运粮,预计每石利在五钱,加上购买的往返的方物土货,利还在去时三倍,还有可换取的盐引也可获利,一次来回,利在两万以上,这笔银子,可以中等战马四百匹左右,以马光远刚会走路就上马背,刚会说话就已经在家族带领下和北虏和回子们买马买土物,讨价还价的全套本事,还真的是不怎么把这件事看的有多难。 “大人放心吧,吾等走了,请多保重!” 张用诚是知道京城风波恶的,其实这一次马买送粮的事,朝野中知道的人不少,他很是劝了惟功一番,既然现在营中训练正常,马匹到来之前训练大纲照例进行便可,而惟功可以拿这件事当借口,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远离漩涡,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趋利避害。 但惟功谢绝了这个头号心腹的劝说,执意留在了京师。 他现在并没有真正的见解和看法,但他明白,这样的大风潮里留在京城,增长见闻,见各方势力出手,那是何等难得的机会,自己这一生,怕也遇不到第二回了,这样好的学习机会不看不学,远远避开,这太浪费了一些!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遇刺 “只要我不在皇上面前说赞同夺情,此事与我毫无干系,你放心吧。” 张用诚临行前一夜,惟功也是向他交了底,确实,以他现在的年纪和所处的位置,这等大事,只要自己不挑事出头,倒也真的与他无关。 但是否真的如此,不要说半信半疑的张用诚,便是惟功自己,也很难尽信无疑。 待从崇文门进了内城,刚刚看到皇城东门的影子,王国峰便是远远迎了上来,他向惟功笑道:“大人,内阁有热闹可瞧,要不要去看看?” “好,左右无事。” 惟功深知王国峰为人,虽然十五出头的年纪,但五岁不到就在北京街头流浪乞活了,十来年全部在江湖上打滚,这几年自己也是费心费力的调教他,人又极聪明的,这样的少年,和五十岁的老狐狸也真没差,他说内阁有乐子有热闹可瞧,那就肯定值得一去。 从皇城入内,一直往西,到承天门前转入,再进午门,以惟功的身份和身上的腰牌,畅行无阻,就是王国峰,也有出入的牙牌,可以从容进入内廷。 这当然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殊荣,从这一点来说,万历对惟功的信任和倚重倒也是真的没话可说。 沿途能看到不少穿着蓝袍或绯袍的官员,都是急匆匆的往内阁赶过去,惟功这样穿麒麟服的,倒是绝无仅有。 等抵达内阁正门,穿堂而入时,里头果然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穿绯袍和蓝袍的官员,穿绿袍的中书舍人,戴吏巾穿吏服的小吏,各人都是神色复杂,脸上的表情,难以用文字来形容。 内阁诸门大开,最里头的也就是平日首辅坐着办事的地方,一身绯袍的内阁次辅吕调阳正襟危坐在屋内,一个接一个的内阁办事的各房舍人分批入内,山呼拜舞着行礼。 “这是闹哪一出?” 混杂在人群之中,看到众人默然旁观,惟功也不出声,王国峰倒是忍不住询问。 “这是故事。”旁人都不出声,惟功答说道:“本朝故事,首辅去位三日,次辅迁坐左,僚属绯而谒。” “吕阁老似乎并未升座?” “嗯。”惟功点头道:“并未升座,只是受谒了。” 王国峰是十分机灵,当下挤眉弄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一直到众人纷纷趋前而拜,热闹不堪之时,他与惟功挤出人群之后,才又问道:“这样弄法,元辅怕会不高兴吧?” “光是受谒还没有什么,不过此事也是看出吕阁老已经不甘于人下……”惟功沉吟着道:“且再看下去,现在还说不好。” “多事之秋,嘿嘿。” 惟功踢了王国峰一脚,笑骂道:“装什么大尾巴狼,你天天瞧热闹瞧的快没溜了,现在在这里感慨起来了!” …… 吕调阳是隆庆年间崭露头角,嘉靖年间和张居正一样,都是翰林出身,玉堂华选,十分清贵,又不卷入党争,他们这样的官员,背后都是有大佬罩着,又不将他们当马前卒来用,在嘉靖年间残酷的党争中,很轻松的幸存下来。 到隆庆年时,旧党争结束,新党争未起时,张居正与吕调阳这样的被冰封的中生代官员立刻冒起,几乎毫不费力的就进了内阁,成为文官集团最顶尖的存在,只是吕调阳从一开始就被张居正死死压在身底,张居正不论是才能还是秉性都不是能给别人做副手的,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在高拱手底下忍下来的,自万历初年张居正掌握大政之后,吕调阳也就只剩下给张元辅当副手这一条路可走了。 按平时的表现来说,吕调阳性子柔懦,遇事不敢争,凡事都以张居正的意见为意见,很难产生什么真正的争执,在张四维入阁之前,内阁两相,几乎就是张居正的一言堂……当然,现在也是。 “吕阁老这老狐狸也忍不住了么?”惟功回首看看,方翅乌纱,一身大红罗衣,仙鹤补服的阁老如图画中人,飘飘欲仙,看来,多年隐忍,可能就是等的这一天吧……内廷的变化,外廷这些大员的嗅觉是最灵敏的,看来吕调阳已经知道万历皇帝的态度,在前几日他还奏请夺情,现在已经坦然受贺,做出接班的模样来了。 这一场大戏,第一个变化的锣声,已经算是敲响了。 …… 从午门出来,出皇城西门就是安富坊了,天色昏黄,朔风凛洌,已经颇有严冬气息。 王国峰一行人,分前后左右将惟功护住了,大家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英国公府的方向前行。 这里街道宽阔,行人稀少,就算偶有人路过,也是躲开惟功这一行人……在京中有这么多骑马的随员都是非富即贵,普通人是不会上来找麻烦的,而那些有相等仪卫,或是更高一些的,也是行色匆匆……今天这样的日子,不要说京城已经有了绝大风波,不相关或相关的人都尽可能的置身事外,就算是没有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这样的天气里也是该早点回家,叫人弄个暖锅子,也就是后世的火锅,用上等的鲜汤涮上一锅口外送到京城的羊肉片,看着羊肉和口磨在锅子里翻滚,那是何等快意之事,何必在大街上多耽搁时间! 在接近英国公府不到里许的地方,观音庵已经在望,银锭桥就在前方不远,巍峨壮丽的英国公府已经相隔不远了。 每次看到这座府邸,惟功心里并不觉得如何自豪,他只是用漠然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一切。 以他自己经营的势力和财力,再过几年就是能自立了,到时候,他应该就从这府里搬出去了……如果不是七叔七婶,他早就不打算回到这座内争不休,外头光鲜,内里残酷冰冷的府邸中去了。 “让让,让让,小心,马惊了……” 在他们一行踏上观音桥的同时,一驾拉着杂物的马车似乎是受惊了,健壮的辕马咴咴叫着,发狂式的在道路上狂奔着,在马车上坐着一个车夫,整张脸都是惨白,两手控缰绳,拼命拉着那匹惊马,但那马惊的厉害,这么拉缰绳根本就拉不住,车夫只得站在车上,拼命在车上大叫着,两只胳膊挥舞着,叫街道两边的行人让开。 这若是在大时雍坊或是正南正东这样的坊市里,这惊马和马车还不知道会撞到多少人,好在已经是天已黄昏,又冷,加上是在安富坊这样非富即贵的坊里头,行人原本就没有几个,见到惊马大车,早就远远闪开,所以一时间倒也无人受伤。 “大人,小心点。” 看到惊马,众人便簇拥着惟功往道边躲开去,他们都是武人,但不是神仙,这样的惊马连车有巨大的惯性,当然也是要远远闪在一边。 就在马车和惟功等人相差不到二十步的时候,从车身上的杂物之下,突然站起了两个人,每个人手中都是拿着长长的火铳,火门上的火绳已经被点燃了,火花四溅,火铳的铳口,正好都是瞄向惟功。 在这一瞬间,不仅惟功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呆征住了,在场所有人都是呆征住了。 这段时间里,因为知道有不少仇家了,惟功身边最少也有六七个护卫,都是周晋材和王国峰两人精心挑选出来的,个个身手高强,反应迅捷,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们身为侍卫,每日无事便是推演可能遇刺的情形,设想了多种,包括弓箭,绊马索,投毒等等,反正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真的是从来没有想过,对手居然是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用这样的办法来行刺! “大人……” 王国峰反应是最快捷的,他的心思动最快,刚刚已经有些怀疑这奔马不大对劲,在安富坊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马车一般是不大可能过来,每个府里都有自己的车,不可能用外人的,他留了个心眼,多加了几分小心,此时也顾不得多说什么,只叫了一声,便是从自己马上一跃而起,扑在惟功身前。 “砰,砰!” 接连是两声枪响! 枪口处冒起两股白烟,烟雾后是两个狰狞到极处的面孔,火铳是在刚刚距离不远的时候点燃的火绳,到此处是正好击发,大量的铅子在枪口深处喷薄而出,与火舌一起,一起喷向惟功所在的方向。 在这个时候,惟功只觉得王国峰整个人扑在自己身前,然后就是一股巨大的推力推在他和自己的身上,两人一起落下马来。 铅子极多,一支火铳可能是装了一两以上的铅子,打击的扇面很大,但在颠簸的马车上,有一半以上的铅子并没有打中任保目标,剩下的一半不到,有七成以上打在王国峰的身上,只有三成左右,落在惟功的肩膀和腿部,他的胸腹要害,被王国峰遮挡住了。 “大人……”浑身浴血的王国峰居然还笑了笑,他看着惟功,小声道:“几年前是大人救了我的性命,今日终有所回报。” “国峰!” 惟功两眼顿时迸出泪来,他将王国峰轻轻放下,两只眼里已经迸出了惊人的杀气! 这几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心胸之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人!也唯有杀人,才能宣泄出他胸中所有的愤怒与悲伤!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医治 惟功取弓,持箭! 马车上的三人是一个车夫和两个火铳手,一击不成功,三人都发出懊丧的叫声,同时车夫开始掌车慢行,两个火铳手掏出怀里的牛角火药包,往铳口深处倾倒着发射药,在车上,他们的动作也是很快,动作十分娴熟老练,相信只要再给他们须臾时间,火枪就能再次击发了。 但惟功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金雕弓已经被拉满,相隔不到二十步,惟功几乎是在搭箭张弓的同时,就已经松开手指,任由箭矢破空而出。 几乎是在前箭射出的同时,他又是搭上第二支箭,然后又是以最快的速度射出! 第三箭当然是紧接着搭上弓弦,在这时,王国峰用虚弱的声音提醒道:“大人,留一个活口下来!” “不必!” 惟功张弓引箭,他用的是轻箭,箭矢短而轻,和步弓用的重箭或是破甲锥完全不同,箭矢轻灵的如同飞翔的流星,自天空掠过一个半圆,然后十分轻灵的插在那个车夫的咽喉,刺眼的鲜血从那个车夫的喉咙处狂涌而出,那个车夫呃呃连声,两手去扶那箭杆,却并不敢拔,须臾时间过后,两眼翻白,整个人栽倒在路边,顿时便死了。 另外两人,一个箭在后颈处,一个在后心,都是箭矢贯身而出,两人都斜趴在车上,火枪有一支落在车身上,一支掉在地上。 “罗二虎,李青,你们去将火枪捡起来,车和尸身不管了。” “是,大人!” 两个侍卫都是眼中含泪,脸庞通红,他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卫,每天学习的不是杀敌,而是保护惟功的方法,每日训练,不外乎就是怎么保证惟功的安全,他们归王国峰这个军情官管辖,但和刺探情报的特务专精的方向截然不同,今日事起突发,几个护卫全部反应不及,反而是王国峰这个上司扑救大人,这使得他们的心中充满惭愧,几乎要哭出声来。 在两个护卫跑去捡枪的时候,惟功亲自将浑身鲜血淋漓的王国峰抱起来横放在马匹的前身,然后两腿夹动马腹,往着舍人营的方向疾奔而去。 没有去拿枪的护卫见状,连忙也是策马,赶紧追了上去。 风在惟功的耳边呼啸着,冰冷的空气在高速之下发出呼呼的声响,似乎是在嘲讽着他。 为什么自己就自负武艺高强,不加强防备? 为什么不主动出击,早点下手铲除潜在的敌人? 今日之事,如果王国峰死了,自己将会终身悔恨! “国峰,撑着,他们的火铳威力不大,入肉不深,你血流的也不多,你应该能挺过去。” “是,大人放心,我会没事的。” 王国峰脸色苍白,他失血当然很多,他的后背和腿部,胳膊,密密麻麻全部是铅子打在身上,虽然确实入肉不深,但这么子弹打在身上,失血不多是不可能的。 而且麻烦不仅如此,这个时代火器的伤害几乎就是致命的,刀枪剑戟的伤害虽然可能一击致命,也可能有破伤风的风险,但只要处理及时,挽回性命的可能还是不小的。但火药喷溅射中的伤害还有火药和铅弹的毒性带来的炎症,在这个时代几乎是必死的症候,中枪者将会拖延好几天,最终在严重的并发症中痛苦万分的死去。 王国峰能活下来的机会,太小了。 但只要有一线之时,就绝不能放弃! 在傍晚的京城大街上,几乎有数万人都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穿着麒麟服的少年高品武官,马前横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两人身上的衣襟都是被血染透了,少年武官神色漠然而眼神中带着决绝与愤怒的神采,这一幕,在所见者的眼中显示着罕见的色彩,经久不去。 等惟功一路赶回舍人营,周晋材等人都是闻讯赶来,看到王国峰的模样,众人都是为之色变。 “召所有的军医来,取铅子,清洗伤处,止血,消毒!” 和明军从不注重战场医治的态度完全不同,惟功对军医的培养是下了大功夫的,京师原本也是一个名医聚集的地方,找到真正有方术水平和实际能力的外科医生也不是难事……中医也是分外科内科妇科儿科诸科,只是理论知识和体系划分不清,又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玄而又玄的东西,在西医完整的体系之下被打的节节败退,但最少在这个时代,庸医虽多,也是能找到一些有高超水平的中医。 至于将中医中适用于军队的那部份去芜存菁,慢慢发展到有早期科学体系,最少在成药和处置外伤办法上形成固定体系的程度,还是有相当长的道路要走。 军医官胡文和与几个助手很快赶到了,看到王国峰的伤势,所有军医都是神色凝重,外伤其实好办,怕的就是消毒和感染发炎这一块。 在没有青霉素的时代,不论哪个医疗体系都最怕的这个! “上次大人说过蜂蜜可以消毒,我们打算用这个试试。” 在对王国峰进行处理和包扎之后,看着已经昏昏沉沉睡过去的王国峰,胡文和淡淡的道:“有没有效,只能再看。” 他们在外伤止血和正骨方面都有丰富的经验,但对这种火器创伤,确实是没有太大的把握。 至于惟功说的蜂蜜能消毒,也只能是试试看。 惟功自己也没有太多的把握,毕竟他也只是记忆中隐约有这么一块,似乎是在某本小说中看到的,有没有效,真不好说。 他极疲惫的一挥手,道:“你们尽全力就行,尽人事,听天命吧。” 军医们退下之后,剩下来的就是一屋子阴沉沉的顺字行出身的军官们。 周晋材把玩着手中的火枪,脸色阴沉的能掐出水来。两支火铳都是火绳枪,长长的铳管,打磨平滑的枪护木,火门,扳机,都是精铁所制,还有竹筒所制的装着火药,另有装着弹丸的竹筒。 闻讯赶来的赵士桢则是把玩着另外一支,他更内行,看了片刻就对惟功道:“这是戚帅仿倭寇所制的鸟铳,铳身全部是用闽铁所制成,护木打造平滑,‘鬼’和‘线门’都是打磨的十分光滑,火药和子弹都是按试验的来配给,药多则子化,药少则子无力,从国峰的伤处来看,这两个打铳的家伙都是正经的蓟镇兵,训练很好,用药给药都是十分精到准确。” 惟功闻言也是默然,他真没有想到,大明的火器已经发展到这样的高度了,火铳和他小时候在农村见到的火药枪没有太多的差距了,只是那种老土枪是燧发枪,用火石代替了火绳,枪机配件更简化了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火药的差距,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至于赵士桢说的倭寇,其实是汉人海商集团,真倭反而很少用火绳枪,虽然日本的火绳枪技术也很高超了,但真倭是用倭刀为主,因为真倭是流浪的破产武士为主,他们是不屑用这种农兵使的玩艺的。 所谓的“鬼”和“线门”,也就是火绳枪的扳机和火门,这是大明特有的说法,戚继光在得到先进的鸟铳样本后,很快就加以改良并且大量生产,比起国力来大明还是傲视天下的,戚继光的鸟铳全部用上等闽铁打造,工艺合格,在和持冷兵器的杀手队配合时,一百步用鸟铳手齐发,八十步用火箭,六十步用弓箭,用远程饱合打击后,步兵杀手队上前击溃敌人,百试不爽。 因为制作极多,而且蓟镇是一个拥兵十万人的大军镇,就算鸟铳是军国利器,花费大价钱的话,买通两个蓟镇的鸟铳手,并且带出两支铳来,并不算难事。 “也就一般般的货色。” 天才赵士桢对眼前这两支火枪并不持太高的正面评价,很不屑的道:“虽说用的东西不错,但打造的都是一般,也就勉强合用罢了。嗯,我最近正在考虑,造可以轮转的火铳,一人持铳,可以轮发五六次以上!” “老兄,我倒以为你的想法并不对。” 惟功这种后世来的伪军史爱好者对火枪也是一知半解,不过不妨碍他教训赵士桢。 “要紧的是提高火药的功效,少药量而劲力大,轮发这工艺对你可能不难,但很难量产,对军镇的需求来说是浪费和不切实际。然后便是以规尺定下机床和打造时的标准,你看这两支铳,铳管标准不一,这就使得每个士兵还得根据自己的铳来试验放药量和打磨子弹,再有,零件太多,如果能简化铳身,打造起来就更省时省力。另外我觉得铳管太细长,这是为了增加装药量和推力,但也使弹丸太小,火铳不可能有太大的杀伤力,如果改进火药,增粗铳管,加大装药量和加大子弹,这种火铳,才是真正的军国利器。” 一番话说的赵士桢如痴如醉,他对火铳是一直很关注的,不然也不会成为改进鲁密铳和创作出迅雷铳的大家了,惟功的一席话,等于是给他指明了研发的方向,对他这样水平的大匠师来说,等于是成功就在眼前了,激动,是不可避免的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庄子 “好罢!” 赵士桢很高兴的道:“回头我就开始照你所说的研制!” “不急,”惟功冷然道:“火绳枪做的再好也就是火绳枪,有更好的东西,把握住火绳枪的方向,追求更进一步的成果,不是更好?” “那是什么?” “老朋友,不急,不急的。” 不管赵士桢怎么哀求,惟功就是不肯再说下去了,说到最后,他只摊手道:“十年之内,如果我能做到外镇的副将,掌握一路,统管大军,那时候我可以告诉你方向,并且提供给你一切所有的支持。现在,我不会说的。” 惟功对明朝火器的认识还是有一些的,大明不是不重视火器,也不会固步自封,从佛郎机炮到红夷大炮,一直是在学习,只要有好的,就拿来用,不会摆臭架子,也不会莫名其妙的自高自大。 但明军的火器使用太超前,一营编成,大半是火器部队,什么火铳,各式火炮,三眼铳,火箭,全部是火器,而且监督不力,火器质量又差,部队不重视白刃战个人武力的训练,也不练阵法,临阵时火器施放也不得法,最少在他掌握大军,使军队经过严格的白刃战和战阵训练之前,火器绝不会是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好吧!”赵士桢瞪眼道:“你得庆幸,这一次他们为了求必中,用的是霰弹,其实如果他们用六七钱中的铅丸,不仅国峰无幸,你现在也不会这么得意了!” 这厮说话倒也一点不避讳,好在在场的人也习惯了,众人只怒目瞪着赵士桢,倒也没有人跳出来抽他。 “我是很幸运。” 惟功沉吟着道:“晋材,再挑一些人,每次随我出门的人要加倍,军情处要注意收集这方面的情报,护卫人员要更精良,在我出行之前,杜绝道路上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是,大人。” 周晋材先答应下来,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没有活口,能不能断定是谁做的?” “当然。”惟功淡淡道:“朱岗与朱国器,舍此二人还能是谁?” “会不会……” 周晋材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是很明白的,会不会是张惟贤父子? “不会。”惟功道:“他们花了大价钱,把张惟贤推到了锦衣卫都指挥的位子上,将来加都督也是指日间事,公爵袭爵之前,也就是如此,就算是当上了英国公,也不过就是这样了。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派人来行刺,万一事败落人口实,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看来就是朱国器这狗贼了!” “大人,剿了他吧!” “这厮有千余核心部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啊。” “他能找人行刺,咱们就不能?他用火铳,咱不用这下三滥玩意,咱们选几个好弓手,王乐亭和周老大,再挑几个,这厮每天都得出门,三十步内,五个第一等的弓手一轮就送他回他姥姥家!” “对,这个办法好!” “就这么干了!” 众人议论纷纷,情绪也是十分激动。这个小团体从成立到如今,还真的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王国峰不是普通人,是这个团体中的核心人物的一份子,五六百人的顺字行,人人习武读书,但不可能人人是尖子,而且不论是经商,读书,待人接物等各方面,综合起来,出挑的也就是现在成天在惟功身边的这不到二十人,稍差一些的也是精英人物,要么是旗总一级的武官,要么留在顺字行当掌柜,二柜,大伙计,象王国峰这样的核心人物,也是大家很喜爱的开心果似的小老弟,他遭遇这样的刺杀,甚至连大人也受了轻伤,这样的侮辱,这个团体中的每一人都有不堪忍受之感。 “现在不能动。”惟功淡淡道:“人家挑的是好时候。” 一句话出来,众人都懂了。 每天晚上不仅是有文化课,也有历史,地理,当然还有时政分析,惟功不一定总是主讲,也会给大家自主讨论的时间,几年下来,虽然都是不到二十的人,但论起头脑清楚,恐怕一般的举人进士也不一定比的上。 现在张居正刚遭遇父丧,朝廷在夺情和丁忧两边摇摆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在这个时候生事,不一定有麻烦,但事情就不在掌控之内了。 “大人。”周晋材脸上肌肉扭动,狞声道:“时机到了,我们要把朱国器连根拔起。” “这是自然。”惟功神色平静,眼中却是喷薄的怒火:“姑且待之!” …… 张惟贤走马上任有几天了,他其实还未满十八,但锦衣卫是皇帝亲军,上二十六卫军官的任命既不需要兵部认可,也不需要经过五军都督府,原本就是皇家直接任免。历朝皇帝,都会大量任命锦衣亲军指挥使,甚至是加都督衔的指挥使,至于都指挥以下的指挥,同知,还有千户,百户,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但加衔是加衔,比如常遇春的后人,开始并没有袭爵,皇家给常家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衔头,聊以抚慰,后来才赐给常家爵位,朝中宣力有年的大臣,不分文武,都可荫其子为百户官,遇有功劳,加升千户,指挥,这都是常见的事,勋戚之家,就更不稀奇了。 但带俸理事的都指挥,这在锦衣卫内是有实权的要职,非皇帝亲信不能任此职,更不会掌握实权。 万历在张惟贤父子的银弹攻势下彻底沦陷,同时张惟贤也是正经的勋贵子弟,任锦衣卫也是有传统的,现在的掌印指挥堂上官刘守有也是重臣之后,张惟贤这个勋贵子弟当然就更有资格掌握锦衣卫了。 上任伊始,刘守有就将南镇抚司划给他掌管,还有几个千户所也划给他直属,一下子就是将不少责任压在张惟贤的身上。 这种态度,看似刘守有对张惟贤十分欢迎,大力支持,其实也是将了这小子一军。 锦衣卫虽然势力在东厂之下,但组织结构完整,从小旗到总旗,再到百户千户,都是世袭下来的,大家各有势力地盘,很多时候,某个千户可能就能直接对皇帝负责,进而权势大炽。 在锦衣卫,不是说挂个都指挥的官衔,便可以压服一切! 至于南北镇抚司,原本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最多是接受堂上官的考核,镇抚虽然只是六品武职,但权势之大,远在普通的千户和指挥使之上,现在局面稍有不同,南镇抚司仍然是一个实权部门,镇抚官谭康三十余岁,精明强干,也是世家子,从一开始就与张惟贤摆出了绝不合作的姿态。 张惟贤的对策就是大撒银弹,他父子掌握国公府财权多年,张元德掌握着大量的财力,就算现在也没有被全部收回,给皇帝的礼单只是一小部份,断不至于这么一点贡物就把自己弄的精穷,他掌握的各千户所的千户官,百户,总旗,都是大撒银子,镇抚司里头的经历,吏目,办事的干事,校尉,反正不拘多少,见面就给,他带着的国公府的长随奴才,也是见人便塞钱,请吃酒,上任没多少日子,反正他该管的这一部份,已经是人人都夸少国公的好了。 这样的局面下,谭康才知道这位爷不是好惹的,这年头已经不是洪武永乐年间那样雄浑质朴,人人奉公守法的时候了,银子才是硬道理,只要有钱,肯定大把捧狗腿的,时间久了再立立威,自然而然的权威便是有了。 思忖之下,便只能想法卖好,投靠过去。 真是嗑睡遇枕头,南镇抚司虽然只是侦辑审问本卫中人为主,但也有不少辑事的校尉,这日傍晚时分发生的事情,天黑之前,便是有辑事的校尉报到了谭康案头。 “一个车夫,两个枪手,我家五弟受伤重不重?” “听说也是打中了,重不重,不好说。” “哦,哦。” 张惟贤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之极的光彩,他当然不可能用这种手段引祸上身,但如果真有人将自己那个能干之极,允文允武,明势力潜势力已经大的吓人的五弟给杀掉了,对张惟贤父子来说,这还真的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不过从校尉们的描述来看,张惟功应该受伤不重啊…… “可惜了的……” 当然这话只在张惟贤的心里,他是万万不能说出口来的。最少在表面上,他们兄弟之间,肯定还保持着相当的和睦友爱的表象。 “谭镇抚,生受你了,寒家的事还叫你这么上心。” 张惟贤笑的十分温和,止住要躬身的谭康,温言道:“锦衣卫这几年光景不怎么好,这我都明白的,一上任就给了兄弟们一些银两,贴补一下家用,但没有给你,并不是小瞧你,是觉着谭老哥这样的身份,不能随便就出手。” 饶是谭康是在北镇抚司这样地方当家作主的人,也是被张惟贤这一番连吹带捧,十分温馨的话说的心里十分偎贴,当下只是连连称谢,连道不敢。 “这是京城西郊的一个庄子,二百多口人,一千来亩地,羊牛骡马加起来有百来头,还有一个油坊,几个杂货铺子,加起来值八千银子,这是庄契,老哥你取了去罢。” 这样的大手笔,谭康浑身一震,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张惟贤。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两难 “你不必辞。” 张惟贤眼神中满是诚挚的色彩,一边将庄契送到谭康手中,一边道:“你家口多,现在镇抚司光景也不如前,其实日子过的并不宽裕,我好歹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又被放在这个位子上,正要老哥的鼎力相助,所以这是以我有助你之无,也是借你之有,助我之无,老哥,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谭康的家境确实一般,嘉靖年间在锦衣卫里混的,随便也能混几个庄子在手,可现在是万历年了,连隆庆的六年,这十来年来是东厂压着锦衣卫不放,锦衣卫的地盘日渐萎缩,收入当然也是大不如从前了。 这个时候,这庄契虽不说是雪中送炭,但也是叫他做梦也笑醒的重礼了。 谭泰想了想,索性跪了下去,叩头道:“大人,以前光听说第一等的公侯大府里出来的,都喜欢作贱欺侮人,所以大人来了,下官心里并不悦意,现在想想真是猪油蒙了心。以大人这样待人的,天底下怕也是找不到多少,下官没别的说法,大人叫风里雨里,或是刀山火海,下官只听命行事就是了。” 张惟贤要的就是这样,他又不似惟功,几年前就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又建立起顺字行这样逆天的商行出来,他没这机心,也没这手腕和实力,更没有惟功的武力和商业上的奇想,但好在底子厚实,从现在开始经营,未始几年之后,自己就建立不起真正的势力基业来? 原本的国公子弟是不需要如此的……承袭国公,受职营务,然后一步步执掌左府或右府事,提督京营,自然而然的就有大票的武臣侍奉在左右,根本不需要花钱去经营势力,但现在有自己的好五弟步步紧逼,也只能这么拼命的洒钱示好,用这种邀买人心的法子来奋起直追。 “老哥不必如此,现今国泰民安,有什么事能叫你经历风雨?” “是是,是下官口不择言了。” “只有一件事,还是要拜托你老哥的。” “请大人直说,下官无不照办。” “我那个好五弟……” “我懂,我懂!”身为锦衣卫的人,张家这哥儿俩的恩怨锦衣卫的镇抚官若是不知道便成了笑话了,张惟贤一说,谭康便拍着胸脯道:“一切包在下官身上,以后舍人营有什么动静,还在顺字行,下官都会派人去盯着,会在每天晚上写成节略,着人送到大人府上。” “如此最好。” 八千两银子就买来一条忠狗,效果极佳,张惟贤很舒适的半倚在身后的官帽椅上,笑吟吟的答应下来。 谭康辞出不久,张惟贤看看天黑了,也是出门回府。 他上任之后,每日要在公厅中办事到天黑,天明即至,天黑乃出,锦衣卫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年轻和卖力的主官了,有这样的上司,下头的人都是振奋起精神来,不敢怠慢,惟恐生出事非来。 待张惟贤出来时,英国公府和锦衣卫的属员们都迎上来。 “小王,听说你老婆生了?这是上好的阿胶,拿去给你媳妇补一补。” “李校尉,听说你母亲身子弱要进补?这人参好歹是成形了,也是正经的山参,不要去药房买那些哄人的萝卜缨子,拿这个去用。” “张经历,你家的喜酒我是不得空去喝,这是礼金……不要推,礼不可废,我再有身份也是要遵循这个礼,是不是?” 一路出来,不管是普通的校尉力士,还是经历,总旗到百户之类的武官,张惟贤个个都应酬的十分得体,送的东西不一定很贵重,但都是花了一些心思。 他的奴仆有十余人跟在任上,每日不停的打听消息,替他邀买人心,这会子连出衙门回家的功夫,张惟贤也是要顺手做一些人情。他的长相和气质都是温文儒雅,哪怕是在锦衣卫这种凶神恶煞聚集的地方也是感动了不少人,与人接洽交淡时,不摆国公府里出身的架子,叫人如沐春风,短短时间,官声之好,已经声入九重。 “办差,办事,做人,你急功近利,我就广结善缘,你刚愎自用,我就凡事和光同尘,你得罪人越多,我就结识人越多,我大明太平二百余年,以前如你这样的,就没一个落着好下场……我哪一点都要盖过你……我的好五弟!” 骑在马上,长随们打起国公府的灯笼来,前前后后簇拥着,在马上,张惟贤终于吐出一口恶气,在锦衣卫和宫中经营了这么多天,他已经有信心,未来的日子里,英国公府,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张惟功存在于京城百姓和朝廷百官的眼中,他张惟贤,才是正经的国公府邸嫡长出身,才是国公府的代表! …… “相公留,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则天下万世幸甚!” “叔然,你的意思就是说,仆留,则可有利现在的国事,造益苍生,仆去,则为万世立一标杆,遗泽万世?” “是的。师相所说不差,学生正是此议。” 时间一晃,已经是十月初九,这段时间里,朝野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好象一下子朝廷变的太平无比,各大衙门逢朝会时,几乎都要无事可奏了,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惟恐在这个时候碰上雷点然后被炸的粉声碎骨。 各方势力都是在观望,在犹豫,哪怕是身为事件最中心的张居正,也是如此。 到底是夺情还是丁忧,张居正最少在此时,还真的是没有定见。 夺情当然是最情愿的,但在舆论和事实上的阻力会有多大,很难预料。在大明当官,特别是当元辅这样的重臣,道德上是不能有瑕疵的,特别是大明有特别的言官政治,祖宗法度是以小制大,就算是宰辅重臣亦不能压制御史和给事中这样的科道小臣,此事如果按夺情的路子走,会引发多大的风波,殊难逆料。 “头巾迂论!” 先前说话的是宋尧愈,是个举人,座师便是嘉靖年间为祭酒的张居正,会试久试不中,但天资聪慧,能够举一反三,公文书信也颇来得,被张居正收纳到府中做了门客,做一些迎来送往和代写书信等杂事,是很受信任的门客中的心腹,和游七这样的江湖气息重的管家是两码子事。 冷言冷语讽刺宋尧愈的,则是张居正在官场中的第一心腹,户部侍郎李幼孜。 “元树,何必咄咄逼人?” 宋尧愈的脸色有点发白,但脸上的神情仍是无比坚定:“师相知道学生的,一生再无寸进的可能,这十数年来一直仰赖师相的照顾方有今日,所谋者,无非是师相的安危。现在退下来,则以师相的功劳来说,纵然继任者会有异志,但不过可能是小困,将来主上亲政,思念师相,仍然有可能派专使驱车再招师相回任,而此时坚拒不退,则将来祸必及身,学生斗胆,说这样的话真是百死莫及,但这是肺腑之言,纵师相怪罪学生,学生也一定要将心里的话告诉师相知道。” 张居正原本也有些怀疑,宋尧愈是不是接受某个政敌的请托,故意用这样的话来劝自己退位,给别人腾位置。 但宋尧愈此时的话确实是出自肺腑,脸上一片赤诚,回想这十几年来,宋尧愈几乎不出张府,每日应承,多少机密心腹大事托在此人身上,而此人参与密勿,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也不大可能被别人收买。 当下心中被触动了一些,但宋尧愈的话并不能说服他,想了一想经,张居正委婉道:“吕调阳向来追随于吾之后,今日吾尚未出春明门,他便已经公然受谒,若吾去,则此人为首辅,光景又会如何呢?” 一席话说的宋尧愈也是哑口无言,吕调阳已经算是性子阴柔的了,而且一直是张居正调教出来的心腹,人称伴食次辅,这样一个老好人的助手,张居正还没宣布丁忧呢,已经照例受谒,一点谦虚的表示也没有,若张居正真的离开的话,他会怎么样建立自己的权势,阻止张居正在二十七个月后起复,这是想当然的事。但无论如何,宋尧愈始终坚持自己的见解,张居正是掌握相权和皇权一部份,现在皇帝尚幼,得罪不深,毅然去位,既不会叫士林失望,落下清议骂名,又可以借此机会等候皇帝成年,若亲政的皇帝还是信任,不妨再出来继续执政,否则,就此退休,可保家族和自身下半身的富贵荣华。 “今日至此,待吾想明白了再说吧。” 张居正见宋尧愈无语以对,便温言将他送出。 待宋尧愈出去后,李幼孜便阴沉着脸道:“元辅切勿听叔然的迂论,他太迂阔了!以元辅现在的地位,还有太后的信任,冯双林的配合,大政一切操持在手,所行政务革新的诸事,可以继续推行下去。若退,纵使三年后能卷土重来,可从隆庆年至于已经六七年时间,所行一切,都将浪掷,白费功夫!现在就算有人攻击,元辅将那些呆鸟全压下去,出头的狠打一批,看谁敢龇牙?” 张居正自己也是这样的看法,大权在手,冯保和太后支持,就算清议上有小小责难,又能怎么样?谁不会省时度势,难道还真的和自己撕破脸皮不成? 但他不想骤然下决定,只淡淡道:“元树也去休息吧,此事吾还要再考虑一下,才能做出决断!” 第一百七十章 决心 张居正送走李幼孜后,回转到自己的书房。 虽然是半夜了,他还是神采奕奕,并不觉得疲惫。若是往常,此时也会有相当多的公务等他处理,还会有一些必须要见的客人,不论是地方的督、抚、藩、臬、道、府,乃至知县,甚至是太学生,举人,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和锦衣卫乃至东厂的掌刑和理刑的千户和百户,辑事番子,干事,一个元辅,这个国家的任何层面的事情都与他有关,从财政收入到粮食歉收,再到治安,刑事案件,教化教育,任何事情,任何层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与他有脱不了的关系。 身负重任,张居正每天能休息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特别是现在,各项革新都在开展和深化下去,他每天只能睡三个时辰,他好酒,好歌妓,好女色,声色犬马其实都爱,当年在当翰林和坊官时,没有能力和资本玩这些,入内阁后又有徐阶和高拱先后压在头上,并不能放浪形骸,但现在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时,不必再担心和害怕什么,他能用来欢愉的时间却又少了很多了。 深夜之时,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拥着妻子进入梦香了,张居正却仍然在明烛高照的书房之中,他并不会觉得疲惫,权力给他带来的快感,远比普通的声色要更叫他愉快的多。 “老爷。” 书房的长随迎上来,张居正看到书案上只有薄薄的一层书信,并没有日常见惯的各种文书公禀塘报等等,不觉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少?” “回老爷,”长随道:“这几日说是公事原也不多,内阁的吕阁老派人来说,这几日就不往咱府里送了,他们两人分着也就勾当处理了。” 张居正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吕调阳受谒一事他还没有计较,居然越发欺上来了! “客人还有没有?” “没有了,人家说咱们府里刚刚出大事,不好叨扰,前几日还有客来拜,今日只有五六个外省的州县老爷过来,放了帖子便走了。” “呵呵。” 张居正冷笑一声,满肚皮的牢骚涌上来,但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能向家里的仆役发牢骚,想了想,吩咐道:“拿一壶酒来,配几个小菜便可。” 过不多时,仆役端了几碟小菜来,都是湖北地方的小食,张居正离开家乡多年,到底还是喜欢吃江陵的菜式。 “老爷,今日有鱼糕和鱼丸,猪肚绘菜,酸独蒜,酒是玉露春。” “唔,下去吧。” 鱼糕是以白色的鱼肉蒸出来的,松软可口,甜香十足,鱼丸则是红色鱼肉炸出来,与鱼糕配在一处,红白相间,引人食欲,是一道荆州名菜。 猪肚则是爆出来的,十分有嚼头,酸独蒜也是荆州特产,独瓣蒜用酸制出来,酸甜可口,是开胃下酒的好东西。 张居正最爱的就是这几样,他先饮一口酒,再吃了两口菜,然后才拿起小刀,裁剪今日积累下来的书信。 说来也是无奈,大明的首辅号称是元辅,天子称先生不名,人人也以相公相称,但大明的内阁首辅,隐性的权力可能还大过宋人的宰相,但在制度上却远不及唐宋。唐宋之时,宰相就是宰相,名正言顺,六部就在中书门下,宰相可以用公文命令的形式来管理六部,处理政府事务,地方官员,也必须食政事堂的命令行事,春秋时,拜相要天子站立,揖让,声称“寡人今日以国事相托”,汉时,宰相上殿,哪怕是汉武那样的大帝,也需起立相迎,尊敬自己的治国丞相! 而在大明,因为有太祖皇帝不准复相的严令,子孙后代,有敢言复丞相中书者,必斩。因此虽然内阁干的就是唐宋时政事堂的事情,在制度上却没有能力约束和管理六部,尽管有的大学士兼某部尚书,但那是虚职,并非实授。至于地方官吏,更没有向大学士禀报事务和效忠的义务,张居正想协调地方政务,唯一的办法便是将私人亲信放在重要的位置上,然后以私信的形式,批示指点各种政务革新的进行,不论是辽东,蓟镇宣大,又或是南直,苏松,湖广,闽浙,皆是如此。 今日送来的私信亦是不多,五六天前,信还不少,五六天时间下来,不仅上门的客人少了,连信也少了三分之二还多。 有一些请示政务的,都是两广闽浙湖广过来的,那边过来的信件,快马六到十天时间以上,大明的驿传系统正在整顿之中,效率增加了不少,但地域的广阔不是整顿能解决的,这些信件,必定是在张居正面临尴尬局面之前就已经上路了。 至于近一些的山东,河北,宣大,辽东等地,应该都是已经知道了消息,好像是突然有一只大手将一切都阻隔了,没有请示,没有详细的政务汇报,什么都没有。 草草翻看着那些远途而来的信件,张居正的脸色,也是越发阴沉下去。 而更叫他触目惊心的,还是戚继光等人的私信。 蓟辽总督梁梦龙,蓟镇总兵戚继光,这是张居正放在北方边境的一文一武的两个最亲信的心腹中的心腹,两人的书信过来,都是劝张居正丁忧! “戚元敬,你好大胆!” 想起戚继光这十余年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情形,他居然也敢劝自己丁忧,张居正面色铁青,重重一拳,击打在书案之上! 外头长随听到砰然一声,几个人一起拥进来,再看无事,便又赶紧退了出去。 张居正也不理会他们,平静一下思绪,又展戚继光的信来看:“今日中外情形,职窃以为,相公以退为进为最佳,若退,飘然魏阙,服除之后,主上不忘老臣,安车屡顾,而后从容进途,以洗汉唐之陋,复含鼓之风,岂非上臣之盛轨与?即不幸身去而谤讪风起,先皇之命在耳,两宫之口足征,主上之鉴如日,老臣之迹可按也……” “倒也算是苦口婆心!” 仔细看完之后,倒没有在信中发现什么“不忠”的情形,反而是有拳拳之心,果真是为自己的名誉和将来考虑。 但张居正结合这几日的情形,心中也是不停的冷笑:“到底是武夫和酸秀才,没有一个见事明白的!有权,便是臣门若市,吾一生抱负仍可进行,此时若退,则积怨爆发,吾拿什么来压?不仅一切心血尽毁,自身安危亦不得保,真是昏聩!” 在这一瞬之间,经历种种刺激之后,张居正已经下定了七成以上的决心了。 …… 张居正在府中的一切,张惟功并不知道,但那府里的相公是何心情,心境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却是十分清楚的。 自从受谒之后,吕调阳鲜明的表明了自己愿意和可以成为首辅的决心,一时间,不少在政治和仕途上不得意的中下层官员,还有张党之中的那些动摇份子都是趋之若鹜,立刻奔走在吕府的大门之外。 已经是二更时分了,吕调阳府邸外头,仍然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全部都是冠带辉煌的各级官员,从绯袍到蓝袍,再到绿袍,拿着手本等着接见的官员,从门房一直排到外头,整个胡同连轿子都进不去了,参拜出来的,只能自己安步当车,一路走到巷子外头,找到自己的轿子再走。 人群之中,可见很看到一些部堂大员,侍郎小九卿,坊局坊官,翰林科道,真真是应有尽有。京官有数千人之多,加上武职官,在这种定大计,决大疑的时候,人人都是趋之若鹜,惟恐上门迟了几步,就被编入另册,打为另类,将来会被清算! 官场就是这样,迟一步便是再回首成百年身,既然身入此局中,什么节操之类的东西,恐怕早就丢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还真是臣门若市呢……我们走吧。” 惟功笑笑,对着王乐亭等人吩咐着。 几天功夫下来,可能是蜂蜜解毒确实有效,也可能是王国峰到底还是青春萌发的少年,身体十分强悍,所以尽管有发烧发炎的迹象,但在精心照料之下,最危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以他的外伤之轻,再过几天就又是生龙活虎的少年一枚,心腹爱将得脱大难,惟功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至于最近的一些不顺,一些乱象,自己站在外头看热闹就成……以他现在的名爵地位,这事儿还真轮不上他上前,哪边的神仙都不会叫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坐营官出面表态的,这事儿,说到底是文官的事情。 但在惟功的内心深处,还是真的不以为然!一国元辅首相,身负重责,居然以家族私事逼迫他辞职居丧,不辞职就是道德上有瑕疵,这根本就是完全的对国事不负责任,对道德标准的无限拔高。 但这样的话,他连最亲近的人也不会说出口来的,毕竟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承继着的道德核心就是孝,汉时的所谓以孝治天下,到如今孝已经是考核人道德水平的最基本的标准,一个人如果是不孝的话,做任何事情,都会被人诋毁,轻视,哪怕他是一个能臣干吏,于国有用,也是一个不成。 这个大帝国,并没有真正的以政府来统治,而是皇帝为道德最高标准,大臣其次,然后官府与宗族士绅共治天下,从太祖年间便是官府不下乡,皇家与宗族共治的局面,在这种情形下,道德标准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地方官的政绩不能以刑名或钱粮为第一……排第一的,是教化! 第一百七十一章 打狼 一想深了,张惟功的脸上神情,便是颇有一些郁郁。 自己空有一腔抱负,但几年下来,相对于朝局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 从这一次政治风暴来看,整个朝堂和天下的话语权都在文官手中,连皇帝也只能在文官的体系里头玩,皇帝也不能公开说,反正张居正爷俩十九年见都没见了,也没见你们说什么,现在人都不在了,回家就有孝心了? 话若是这样说出来,皇帝不要被说帮不到张居正,连他自己的道德形象都会大受影响。 夺情,只能说张居正也是十分伤心,恨不得立刻结庐守孝才能略尽哀思,但国家还是特别需要元辅,而且古有前例,古之贤臣,亦有夺情故事。 所谓夺情,就是为了国事,请你放下哀思,而不是说,子可以不尽孝思,不以守孝三年来向外人展现哀思。 在这种道德体系里,说什么都是文官们自己的事情,不论是哪一个结果,都与其余的各色人等无关。 在大明,自己这样的武臣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话语权?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抹苦笑。 怪不得文官要拼命压制武臣,在文官们的这一套体系下,只要维持外儒内法的这一张外儒的表皮便可以了,一切问题都可以从道德层面来解决,这种结论有时候是攻击政敌的武器,当然也有傻子真的相信。 崇祯年间,建奴几次入关,每次都杀伤数十万到百万,著名的儒生黄宗羲还要求皇帝和大臣反思自己,是不是德治功夫不够,对那些丑虏之流,只要真正有了仁德之心,则此辈自然就臣服了。 这样的歪论,根本狗屁不是,但居然也是大明的主流,支持者不乏其人。 在这种体系下,当然不可能出现有重权的武将,武人的地位也不能高。因为与混沌含糊的儒臣治国体系来说,武人要求的是精细化和有效率的行政体系,象大明这样,客兵出镇做战,沿途文官补给,然后还要由本军镇再运一批粮还给沿途补给的地方和军镇,财政制度的僵化这还是最简单的一条,建立强力部门,统筹精细化管理,凡事按规矩而不是所谓的德政……真的要这样做的话,文官把持国政的基础就被冲跨了。 现在的情形就是,自己做不好,但也绝不会允许别人来做,不允许改弦更张,只能大家这么抱着外儒内法的牌坊,这么一直烂下去,一直到彻底毁灭为止。 在大明,惟功的地位越来越高,看到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多,触目惊心,令人思之而不寒而栗! 亲藩,文官,士绅,生员,世袭臣官,僧道,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和新兴的商人集团一起,如同一个个吸血的蛆虫,盘附在大明帝国的躯体之上,一直不停的吸血,嘉靖年间,大明就已经衰弱到接近亡国的地步了,如果没有隆庆年间高拱和张居正先后的革新举措,哪里有现在蒸蒸日上的局面? 就因为一条可笑的儒家信条,就要把这么一个身负天下责任的大政治家撵回家去,有可能一些人是相信孝为至上,但这样的人应该很少,在惟功心里,宁愿相信是这是利益集团的一种疯狂的反扑! “大人,最近营中无事,店里也一切如常,又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不如我们去城外打猎散心,怎么样?” 王乐亭箭术在团体之内堪称第二,只在惟功之下,事实上他在箭术上的领悟力还比惟功强,只是在力气的训练储积和操控上不如惟功多矣,所以箭道也就差了一层,但相比其他人,王乐亭的箭术已经是天人合一似的强悍了。 箭术高当然喜欢打猎,惟功听了他的建议,倒也是无可不可,点了点头,答道:“明日一早便出城!” …… 天明时分,惟功便是在众人的簇拥下,自英国公府昂然而出。 沿途的家下人都是纷纷行礼,神色却都是有点儿复杂。 张惟贤父子这阵子都是改弦更张了,连向来暴脾气的张惟德都改了脾气,见人就笑,只是笑容十分难看,张惟平,张惟思,都是对家下人十分客气,以前那种嚣张刻薄的劲头,一点儿也不见了。 张惟贤更是落力收买人心,诺大的府里头,虽说张元功已经袭爵了,他这二弟一家的声势,反而又隐隐有涨上来的感觉。 张元功这阵子不来烦惟功,也是在应付张元德一家咄咄逼人的攻势,他自己焦头烂额,张元德父子全面出击,在朝野之间,宗族之内,勋贵圈里,到处都是出动,张元功也真是疲于应付了。 好在大势是在他一边,从有限的几次接触来看,张元功信心还是很足的样子。 …… 对英国公中的一切,惟功并不算太关心,今天的天气当然不是什么秋高气爽,都交了十月了,在阳历来算,确实是秋天,但别忘了这是十六世纪的大明,十月上旬已经冷的吓人,每天晚上隔着窗子都听到呼啸的北风声响,从北方下来的冷空气一拨接着一拨的,京城北方的几个县已经下过几场雪了,今年京城倒是还没有下雪,不少人传说是要出大事,天时有点反常的感觉。 从各坊直穿往西,出了城门,再一直往西南方向跑,目标是京城西南外的人烟稀疏,土地广阔的地方,这些地方,一般都是勋贵们的庄园,人少了,猎物就多了。 这个时候,猎物还很肥壮,在为入冬做最后的准备,再过一阵子,雪一下,猎物有不少冬眠了,或是开始掉膘,打猎就得等半年之后了。 骑在马上,风驰电卷一般的前行,果然也抛下了很多烦心的事情。 等到了目的地所在地方,王乐亭一行人都是行家里手,顺字行能起家,靠的就是打猎,当年若不是打得的那些猎物,根本没有原始积累,训练的吃食,住处,衣服,起家的银两,可都是打猎打出来的。 他们一个个去寻找野物的踪迹,发出驱赶的吃吃声,先从十几里的地方开始驱赶,然后将猎物一起赶到射猎点,这一次出猎带了二十几人,打算将这方圆十余里地方的野物一网打尽。 “大人,有群土狼!” 隔着很远,有人放声大叫,一边知会惟功这边,一边将土狼往包围圈里赶。 这是一个不大的狼群,一共七八头狼,头狼在前,然后是一群母狼跟在后头,和獐子,兔子,狐狸混杂在一起,渐渐被越赶越近。 “先射狼,射狼头,莫射狼身,快到冬天了,射了狼剥了皮子给大人赏人!” 这阵子,顺字行从口外进了不少皮货,惟功是打算在舍人营里每人一件毛皮大衣,现在正参考着式样,这点子狼皮当然是不够的,也是王乐亭给他凑趣。 当下众人都是持弓在手,但都不射,惟功自己也是取了箭搭在弦上,他没有看别的狼,只是盯着那小牛犊大小的头狼不放。 那狼大约也是感觉到了危机,绿油油的眼睛直瞪着惟功,狼嘴微微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出来。 “好一个凶物。”惟功呵呵一笑:“不知道有没有坏过人命?今日遇到我,算你倒霉了。” 这年头的中国华南虎还有不少野生族群,当然已经不如以前多了,狼群倒是还特别的多,西北,东北,华北,到处都有,打这些凶物当然不必心疼,惟功满张弓,手指轻轻一松,箭矢已经飞掠而出,直贯狼首,箭矢他用的是重箭,三角形的箭头势大力沉,虽然狼有铜头之称,仍然一箭穿脑而过,刚刚还凶相毕露的狼王,顿时毙命。 大人一出手,其余所有人再没有关照那头头狼,以惟功的射术,在场的人对他有绝对的信心,根本就不可能射偏。 众人一起出手,箭如飞蝗,几乎每箭必中,群狼发出一声声哀鸣,一只只仆地而死。 射了狼群,便是再飞骑追逐其余的猎物,众人一边射箭,一边呼喝大叫,半个时辰之后,赶到里许范围内被围住的猎物,已经被射杀的干干净净。 众人无不觉得神清气爽,虽然出了不少汗,胳膊也是酸的很,大家都在甩着胳膊,估计明天还会疼痛,但毕竟是射术和力气都得到了锻炼,而看着一地鲜血淋漓的野兽尸体,每个人都是心中涌起一阵快意。 “俺来剥皮!” “俺也来!” 罗二虎和李青几个侍卫平素都憋的狠了,难得放松一回,身子真是闲不住,早就从马上飞快的窜下来,十余人一起动手,能剥的皮子便剥下来,不能剥的小兽也切开成快,去掉下水和不好食用的地方,开剥成块,绑缚在马上。 惟功则是在马上眺望着,这里地处京郊,虽然是偏远地方,但不大可能十几里地内没有庄园村落,随着他的眼神流转,果然看到不到五里地的地方有炊烟袅袅升起,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众人打猎不觉就是一天下来,中午时吃的干粮喝的清水,晚上却是不好这么着了,当下便是催促众人道:“小子们赶快了,一会儿去最近的庄子上,叫人将这些野物整治了,我们带的有好酒,吃肉喝酒,不亦快哉!” “好勒!” 众人都是大为高兴,一边加快手上动作,一边大声应承着。 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员 惟功看到的那个村庄相隔不远,但众人不明道路,先绕道到大道上,从大道急驰一会儿,再看到庄子时,才知道各人想的差了,这庄子绵延成片,最少有五六百户人家,其中还颇有一些粉墙黛瓦的院落,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座宗族聚居,而且很有一些有成就的成员的大庄园,并不是寻常的百姓聚居的小村庄。 京南地方,并不靠近官道,风景也平常,最少在附近没有勋贵大户修筑的庄园,能有这样规模的庄子,实属难得了。 “大人,好象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嗯,我也看到了。” 惟功眼中露出沉思之色,这一次出城来是纯属消闲,当然也有避开城中风波的意思,眼前又出了事,他有点犹豫,要不要立刻避开。 不论是皇帝还是张居正,对他都有深恩,从理智来说,他支持张居正,从情感来说,则偏向皇帝一点儿……皇帝的心理也能理解,从少年到青年的年纪,正是叛逆心理强的时候,又何况是一个接受正统帝王教育的君王,想摆脱张居正这个严师,自专自主,这种心情也是完全能理解的。 只是,惟功心里明白,从自己日常接触万历,还有史书上的记录来说,万历可能有一些小聪明,包括在后期时控制朝局也很严密来看,最少的帝王统驭之术他还是有的,但从大局来看,明朝由短暂的中兴再到衰落,万历是脱不开干系的,甚至华夏沦为夷狄之手,万里江山变为膻腥之地,文明极度倒退,万历也是罪人之一,所以他支持万历的,只有这几年下来君臣能如朋友相处时积累起来的那种纯粹的情感了。 “入村去看看。” 就在惟功打算离开时,庄园中心地方传来激烈的争吵和叫骂声,还有妇人的哭喊声,惟功摇了摇头,吩咐道:“若是有匪徒捣乱,就给我狠揍他们!” “是,大人!” 随员都是一群平均年纪十五六岁的,正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年纪,众人一起暴诺一声,一起策动跨下的战马,往着事发的地点疾驰而去。 靠近一些之后,惟功发觉是两拨人正在对峙着。 一边人数少,只有五六十人,其中有大半是衙役打扮的公差,还有他们的助手,帮闲一类的人物,再加上五六个穿着吏服,头戴吏巾的吏员,这些人,都是沿着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展开,在轿子之前,是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青年文官,在众人的护卫之下,正与对面的人群说着些什么。 在最外围,是一群扛着虎头牌的伞夫和吹手,他们用虎头牌不停的吓唬着往上前的人群,但似乎效果不明显。 在人群对面,打头的是穿着秀才生员服饰模样的,有十余人,都是方巾和蓝色长袍,这样的打扮,在大明是可以与官员平等对话的存在,有这一群人在前,后面的五六百人,都是站着与对面的官吏对峙,若不然,光是凭那些虎头牌,就能叫这些百姓全部跪下,若是不服对峙,可以出动县衙里的快班和壮班一起来围剿了。 “是宛平县正堂沈榜。” “是他!” 惟功的近侍中,有几个是王国峰放的军情人员,这些人武艺不一定如何高强,但京城的百官和勋贵的资料,行止,包括很多隐密事情,他们都能说的出来。 将这些活的百科全书带在身边,很多事情就方便的多了。 惟功眼神凌厉,脑子里也想起沈榜的资料出来……此人是张居正的门生,观政进士的时间很短,先入翰林,散馆后直接放了京县的知县,这是除了授给翰林之外很大的殊荣,号称为老虎班,只要肯实心任事,行事雷厉风行,就会无往不利,获得政声之后,升迁也是比普通的官员要快很多! 沈榜也完全不负提拔重用他的人,在宛平县任上,教化,农桑,刑名,钱粮,诸多考绩,都是十分的合格称意,这样的知县,最多干一任,一定会升迁上去,这么一个向来春风得意的一方父母,却不知道为什么被人围在正中,弄的十分狼狈。 沈知县被围在人群中时间倒也不长,最少年轻气盛的父母官还没有显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出来。其实这样的事在大明还是少见的,在当时只有灭门的太守,抄家的县令一说,知县和知府都是亲民官,负责一方教化和刑名,身上还得兼职团练和某段河道的河道总管,地方上的慈幼局养济院漏泽园,加上仓储管理,驿传,税关,水运,所有一切,都是府县官员的治下,县令排衙时,就如同皇帝上朝一样,也是三班六房,有事上禀,无事退衙,师爷之流,就和大学士一样的位置,所以说县衙就是一个小朝廷,知县的威严,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冒犯的。 但沈榜此时并无太多怒意,因为站在他对面的是十几个青巾蓝衫的秀才,他当年也是从秀才一步步上来的,读书人就是天生的同类,可能对某一个同类会有好恶之感,但当一群同类在自己面前时,心里不产生微妙的认同感和好感也是不可能的。 看到十几个诸生涌上前来,沈榜却是温言道:“诸生不在学校读书,却来干涉本官收取秋粮赋税,督促百姓行役,是何道理啊?” “回禀老父母,”诸生之中,当然也有为首的,答话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一身秀才的蓝衫是上等丝绸制成的棉袍,穿在身上,十分得体合身,他抱拳一礼,动作也是十分的潇洒,漂亮,看着沈榜,这个秀才不卑不亢,但语意中带着讥讽道:“学生等当然想坐在书斋之中,一心读书上进,然而两耳听到的全是县吏的催科声,虎狼一般的衙役的威逼恐吓声,还有打板子的声响,百姓的悲哭之声声声入耳,请问老父母,这样的情形之下,想读书可得乎?” “哪有这般夸张!” 刚刚沈榜是下令打了几个百姓的板子,逼问这庄中的实情,但都是在村民中选的壮实的,看着奸狡而不易制服的,这才下令打上二十小板,那些杀才一个个狂呼大吼,其实二十小板对这些壮实的农人来说算得了什么?无非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刚刚沈榜还不大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叫的杀猪一样,此时突然醒悟过来,这些家伙,怕是给这群秀才打信号吧。 “事实俱在眼前,老父母不会抵赖吧?” “我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无非就是替生民张目,今日见此不平事,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老父母请将差役撤走,停止催科之事,小民百姓,犹如新发嫩草,岂能如此催残?身为父母官,难道只顾考绩,不顾生民的死活吗?” “老父母,何谓教化,何谓德育?不能只顾政声,一味施以苛政!” “考成法,真是暴如猛虎矣!” 沈榜被这群家伙吵的头晕脑涨,刚刚的那一点脉脉温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脸色变的铁青,秀才们却是丝毫不惧,见沈榜有发怒的迹象,诸生反而振臂挥拳,一起涌上前来。 众衙役和帮闲们想上前阻拦,为首的那个生员“啪”的一巴掌便是赏在一个快班衙役的脸上,然后戟指骂道:“你想找死是不是?我等是禀膳生员,与老父母说话,你也敢拦?” 领头的一动手,其余的秀才们也是拳打脚踢,读书的秀才生员成了全武行的打手,指东打西,众衙差被打的魂飞魄散,这些生员们花拳绣腿,疼倒是不疼的,但他们真的不敢还手……这些狗腿子,欺压良善百姓是有一手,但在诸生面前,真的是狗一般的身份,人打自己家养的狗,可见哪条狗敢还口的? 惟功在一边则是看的目瞪口呆,以前一直听说地方上是士绅生员和宗族把持着地方政务,钱粮刑名之事,知县强势还能过问一些,知县稍微弱势一些,政令根本不出县衙大门,光是胥吏那一关就过不了,以前他一直觉得有点夸大其辞,他接触的大明官员还是很威风的,张居正推广政令也是不遗余力,雷厉风行,所以给他带来了一种错觉,他现在看到的情形,才是大明两千多个县治中经常会发生的。 当然,一般来说,士绅生员和宗族大户是以收买,关系网,人情,金钱等诸多办法来与知县搞好关系,知县毕竟代表的是皇权的延伸,没有必要的话,不必把局面弄的太糟糕,今日发生的事情,就是属于矛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不拼一下,沈榜这个知县就会变本加厉,只能放手一搏了。 “老父母,何必咄咄逼人?” “请怜我赤子,不必竭泽而渔!” 将四周的衙役赶来,十来人生员将沈知县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无非就是劝沈榜放弃征收赋税和征求劳役,清丈田亩,他们一边反对沈榜所为,一边不停的强调百姓的悲苦和可怜,口口声声,都是在为生民请命,一副慷慨激昂,大公无私的模样。 “还真是唱念作打,样样精通呢。” 看到这样的情形,惟功禁不住冷笑着,轻声讥讽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爆发 沈榜也终于爆发了。 “你们都是礼部马大宗伯的族人吧?”他冷然道:“越是大宗伯的族人,就越应该知法,守法。现在宛平清丈已经完成大半,只有你们少数几个庄子就是顶着不肯办,元辅对清丈,经催,优免,投靠等诸事深痛恶绝,下令地方以清丈之法,重造黄册,将在户人丁大为增加,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你们口口声声是在为生民请命,却罔顾这些事实……嗯?” “什么事实?”打头的秀才一脸无所谓的冷笑,若无其事的道:“老父母,现在大明国势蒸蒸日上,怎么在你嘴里就象亡国一样,这么口不择言,不好吧?” 众秀才先是被他震慑住了,但打头的是礼部尚书马自强的亲侄儿,马自强现在入阁的呼声最高,而且马家和运城张家,也就是张四维家是儿女姻亲,马自强的儿子娶的张四维的女儿,张四维的几个舅舅,王崇古为代表人物,也是朝廷的重臣,同时张家,王家,还有沈家,这几个家族在山西和大同一带都是盘根错节的大家族,甚至是影响到军镇的运营,几个商人出身的大家族,拥有盐、粮、茶等诸多垄断生意,在京城四周也有庞大的庄园,彼此声气相连,这样的势力,是朝廷之中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庞大,张居正这个元辅都很忌惮! 此次事件,马自强虽然没有亲自发话,但带头的马吉星是他的亲侄儿,叔父有什么想法,侄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清丈,重新编黄册,这是万万不能够同意的!在此之前,张居正一意强调,马家就是用拖字决在拖延,并没有公然违抗,毕竟连公侯勋贵都没有办法强抗的事情,只能拖延。 现在张居正眼看就要丁忧了,不趁着这机会将沈榜顶回去,难道还真的由这个张居正的小卒子胡闹胡来不成? “蒸蒸日上?” 沈榜盯着眼前的诸生,还有他们身后的百姓们,这里是马家庄,马自强任京官后就不打算回籍了,一步步将自己的族人带到京城,国朝的世家,大半回籍,也有一些迁到京城安家居住,马家就是如此。 马家庄有五六百户人家,占地却有过万亩之多,这些土地全部是寄托在马自强的名下,一文钱的赋税也不纳,同时,这五六百户全部是黑户,没有一户在黄册上,连地方官府的白册也不在,也就是说,他们不纳赋税,也不服徭役,大明的春秋两税是收的粮食,洪武年间是两千七百万石,最高有三千万石,那时候才是明朝极盛之时,养兵二百万,征蒙古,伐安南,七使西洋,都是在洪武和永乐年间的事情,国力之强,全天下当属第一。 再下来就是户口锐减,到现在万历年间时,麦子少收几十万石,粮食少收三百万石,要知道现在相比洪武年间已经近二百年,明明是天下生口日增,当在国初几倍之上,赋税反而减少了很多,赋税减少,丁口也在减少,明朝的赋役制度是相关联的,官府的用人,包括快手,民壮,禁子,门子,吹手,伞夫,驿丁,仓夫等官役,还有运输粮食,布匹,特产的远行的力役,驿站用的草束,朝廷用的炭火,铁,都要专门的力役去服役制造出来,甚至是酿造官酒,也要百姓出牛和驴,养的苑马,也是由百姓力役完成,林林总总的力役,都是由官府催发力役来完成,农民困苦,城市的商行也被铺行和和买弄的民不聊生,城市居正,也是被更夫,火兵,铺兵等力役所苦,黄册人一少,服役的人便更少了,一边是有田产的人不纳税,还不服力役,一边是贫困者贫无立锥之地,却还要纳税,承担力役,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道理便是这样了。 眼看诸人,沈榜冷然道:“洪武,永乐年间,宛平县共有官田和民田近四千顷,嘉靖末年,官田和民田还有三千四百二十七顷,但现在是万历五年,只剩下两千九百三十五顷了,就是这几年间,数万亩土地,都是被勋贵,太监,文武大臣们瓜分了,从洪武年到现在,宛平县少了一千多顷地,也就是近二十万亩的上田不再纳皇粮国税,这些田地哪去了?” 沈榜两眼射出神光,对面的马家族人,都是有些不安,但马吉星等生员都是面无表情,显然,沈榜的话对他们完全没有任何触动。 “不仅田亩如此,宛平旧册成丁三万八千,今年新造差丁册,仅为以前的三分之一,今存不到一万四千!民多逃亡隐匿,户册名存实亡,有司者犹然求足其数,此户不足,求之彼户,此甲不足,求之彼甲,汝等不愿清丈,度田,不核实丁口,实则便是将自己的赋税,差役,全完转嫁到别人的头上!” 沈榜看向所有的百姓,苦口婆心道:“你们依附投靠在大族族亲之下,看似讨了便宜,但其实是将自己的责任转嫁给别人,现在元辅已经下令清丈,度田,行条编法,就算你们完粮纳税,也绝对不会如以前那样困苦不堪,与其给别人当佃户,叩头称老爷,何妨要回自己的田土,给国家完粮纳税呢?国家富强,则天下安,我等与你等的子孙也能长享太平之福,否则的话,土地兼并的厉害了,迟早会有革命不可啊。” “呸,吓唬俺们。” “县大老爷还是不要白费唾沫了,俺们不蠢。” “你说的那个张阁老已经要回家抱孩子去了,你还听他的,县大老爷也不聪明嘛。” 沈榜苦口婆心的说完,不料是这种结果,百姓们冷言冷语,生员们则是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管如何,今日丈田,核查真实丁口,重编黄册之事,势在必行!” “老父母如此不恤百姓,不畏人言乎?” 马吉星语带威胁道:“老父母不畏惧人言,可是朝中清议也是极要紧的。若是老父母一意孤行,生出事来,我等必将赴城内京控!” “悉听尊便!” 沈榜到此时才看清眼前这些生员的真实面目,这些家伙都是大族的菁英人物,享受宗族内的一切特权,加上生员固有的好处,荫庇着大量的族人和农民成为他们的佃农,现在要清查的和损害的正是这些生员的利益,还有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官绅的利益,在利益之前,自己苦口婆心说的这一切,在人家耳朵里根本是听不进去的。 凭心而论,这些依附在马氏宗族的佃农,还有这些生员们确实有不听劝说的理由,明朝赋税额度定的是不高,但一顷地最丰岁口纳银七八两,不稔则二三两。此外杂役色目繁多,贫者只能典妻卖女以偿,大率耕一顷者,丰年收二百斛,寻常年景百余斛,饥年六十斛,十口之家耕百亩地,才能自给,而自耕农的负担越来越重,大量的寄生阶层兼并土地,却不承担任何赋役,一顷之出,不足应县官之所需,故逃亡者越众,投充,隐田,飞洒,诡寄者越众,以沈榜的劝说,想一想都叫这些投充佃农们不寒而栗,一旦恢复自耕农的身份,种种如山般的压力就压上来了,不要说他们,就算是中小地主,一旦摊上里甲劳役,叫他们充当甲首,里长,负责收取赋税,催征力役,解送物资时,轻则破家,重则破家,大明的天下,就是这么没理去讲,沈榜的话,确实是大义,但各家各户面临自己的利益被损伤时,劝说是没有用处的。 “只有以法度之!” 沈榜的脸上,露出十分坚毅的神情出来。 他是张居正的学生,京县的品级和待遇都非比寻常,以他老虎班的经历,将来扶摇直上是迟早的事情。 如果不得罪太多的人,就算张居正丁忧了,也不会连累到他这种层级的官员,相比于庞大的官场,沈榜只是一只小虾米。 但这只小虾米是准备跳一跳了,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心中还有“国家”两字。 “来,随我进庄,清丈田亩数字。”沈榜断然下令,同时眼神冷酷,看向那些生员和百姓,毅然道:“汝等最好将自己的田亩数字和丁口如实报来,否则的话,一旦我清丈造册,你们还有欺瞒之罪。” “我们的田亩是大宗伯家的!”马吉星略一示意,几十个壮年的百姓就涌了上来,一边上前,一边大叫道:“朝廷的规矩就是不征大臣家里的赋税,免丁役!” “一派胡言!”沈榜大怒,以进士知县之尊,竟是挽着袖口,指着众人怒骂道:“你们为了自己利益,完全丧了良心,你们这样的,本官今天就非得要征你们的税不可!国朝的优免在洪武年间不过是鳏寡孤独免征,就算是公侯之家的族人和门客,一样要被征用,到嘉靖年间,朝廷也有定议,勋臣才有三千亩世田免征,京官文官一品才免征税粮三十石,免丁役三十人,文官正二品免税粮二十四石,丁役二十四人,这个标准是元辅赞同和再提出来,以为定制,马大宗伯也是赞同的,你们口口声声大宗伯,连朝廷丈田征税的标准也不遵守了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孟浪 在这一瞬间,马吉星眼中显露出一丝怯色,但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生员单个是没有办法和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对抗的,但只要聚集起一群人来,就可以对抗知县,甚至更高层的官员也可以,在江南,因为文风昌盛,生员众多,动辄聚集起几百上千人来,彼此声气相连,有无数在朝在地方为官的亲族,地方官绝不敢得罪这样庞大的势力,所以江南的地方官最为难当,在京城,京县知县就差的远了,上头衙门林立,大佬遍地都是,区区京县正堂,真的是小衙门的小土地神一个,在马吉星等人眼里,马自强这个礼部尚书大宗伯这样的靠山在,得罪一个知县算什么? 再者说,今日之事,也是有进无退,若退,清丈完成,多年以来的利益就全完了。 “打死这狗官!” “欺压良善,揍他!” “现在吕阁老当家了,他仗着的不过是张阁老的势,不怕他!” 很有默契的,诸生突然退后,十几个生员原本站的开很,隔开了百姓和衙役,刚刚冲上来的几十个丁壮也被挡住了,不能与县里的衙役形成实质的接触。 现在生员们一退,顿时就是几十个差役和几百个丁壮对峙的局面,强弱立判。 见此情形,沈榜也是十分后悔,他应该带着县里壮班的民壮一起出来的,现在被围住,局势立刻恶化了。 “打杀这杀千刀的。” “说的比唱的好听,不过还是狗官一个。” “打死他,用石头砸死他。” 民壮们眼神中满是愤怒之色,他们确实十分愤恨,沈榜说的大道理他们不懂,但他们明白若是再丈出田来,失去了荫庇之后,他们又得完粮纳税,又得给官家服役,要么送粮到蓟镇,千里之远,累的半死,人回来得废好久,要么就到县里各衙门做那些营生差事,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被发去协修皇陵,城墙,那可能经年不得还家,更是凄惨。 虽说给人家当佃户也一样要当牛做马,但好歹有个度,佃主是不会将佃户欺压的太过份的,毕竟佃户和田主是四六开,甚至是五五开,太刻薄了,落下坏名声,佃农是可以选择离开的,田地再多,没有人耕种也是白搭,所以无论怎么算,投靠大户人家,投充下来,得到荫庇,这是最佳的办法。 在以前,一个经制衙役带着几十个帮闲下来,大家就吓的屁滚尿流。有了靠山之后,理也不必理这些狗腿子,光是这些变化,就足够叫人对沈榜说的一切恨之入骨了。 至于所谓国家富强或虚弱,在这年头,普通的百姓根本不管这些,所谓的教化,也就是仁,德,孝之类的话,什么国家兴盛衰落与个人的关系,还有民族的概念,在当时人的心里根本是不存在的,哪怕是异族,占了中原便是君上,一样能得到儒臣的忠诚,家国概念又在哪里呢? 士大夫都是如此,想要求一群农夫有家国之念,那是笑话了。 壮丁们涌上前来,开始和衙差随员们推搡起来,四周的妇人们也骂起来了,小孩子们听着大人的话,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向衙役们。 一开始,他们还不敢砸沈榜这个知县,也不敢砸那几个穿吏服的典吏和令吏,这些人是有身份的,百姓们也懂,但一动起手来,几百人的气势上来,也就什么都不怕了,百姓如羊群时,可以任人宰割,但一旦被人带动起来,就会成为一群狼! “退后,退后!” “再上来就是造反,你们想抄九族吗?” 衙役们都是吓的面无人色,心里也是恨极了这个二百五的县令,好好的京城不呆,跑到这地方和一群农民宣扬什么国富民强的大道理,现在好了,被人家包了饺子,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沈榜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他很难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走到一个拿着锄头,面色黝黑,脸上布满皱纹的中年农人面前,目光直视对方,大声道:“我沈榜读书十余年,心中所想的就是为生民做些事情,上任以来,不曾贪过一文钱,不曾欺压过良善,刑名虽然不归宛平县管,但凡有民间争执,本官也是善加调解,兴修水利之事,人不欲为,本官一力担之,上任至今,你们不知道本官是何等人么?如果你要打,就动手罢!” 一番话说的那农人征了征,但很快的,那个农人举起锄头,骂道:“入娘的,舍得一身剐,也要除了你这害人的狗官!” 说着,便是高高举起锄头,往沈榜的脑袋上砸去。 这一瞬间,不仅众衙役和吏员们吓的呆了,连旁观的诸生也是吓的魂飞魄散! 若是真的打死了县官,这是大明朝绝无仅有的事情,杀官就是造反,眼前这些人最少得死十几个,其余的人抄家,流放辽东也是跑不了的,事情到这样的地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看着锄头高高举起来,马吉星等人都要发狂了!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间,“嗡”的一声响起,巨大的啸声紧随其后,一支飞羽疾掠而至,重重的钉在了那个农人的胸前! 箭矢是重箭,箭杆长,箭头沉重,是可以射杀士兵的重箭,就算是披着皮甲,棉甲,都能在五十步内一箭射死,何况是一个穿着薄薄冬衣的农夫! 铁箭透体而过,射穿了心脏,鲜血狂飙而出,那个农夫两眼瞪的老大,僵在原地了一会儿,然后颓然倒地,锄头从沈榜身边挥过,所幸没有砸中。 到这时,沈榜身后的衙差才抢步而上,将沈榜这个大老爷牢牢护在中间,这个县大老爷,太拿自己的性命和大家的性命开玩笑了。 “孩他爹,你醒醒,醒醒啊……” 一个妇人和几个半大的孩子跑上前来,先是摇动那个中年农夫,接着就是一起嚎啕大哭起来,他们再没有见识,也是知道自己的亲人已经死了。 马蹄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向身后。 二十余骑从村口处二百步外正疾驰而来,都是高头大马,或红或黑或青或白,颜色鲜艳好看,比起官兵养的那些寻常杂色马,强过百倍。 每个骑士,都是穿着一身锦袍,头上戴着暖帽或大帽,身上背负着弓箭,腰间是刀或宝剑,战马一侧,还有长枪和马槊为主的长兵器。 战马身上,则是绑缚着的鲜血淋漓的野兽,有兽皮,还有切好的肉块。 一看这样的情形,京郊的人们就知道是从城里出来打猎的勋贵。 宛西县治是京城西南,包括城中和城墙郊外,勋贵们也常出来打猎,这附近就有一个伯爵的庄园,夹杂在十几个普通的村落中间,除了勋贵,还有文臣们的庄子,这马家庄就是其中的一个。 “二百步外射的箭!” 庄户之中,不乏射猎的好手,这年头,地方人稀,大明只禁弩和铁甲,百姓也可以自己打造兵器,练习弓术,所以很多人一看就算了出来,刚刚那一箭,是从二百步外射过来的! 二百步! 这个距离,抛射也很难达到,一般顺着风势才勉强可以,但根本毫无杀伤力了,而且因为抛射是在空中借风而落,也根本谈不上准头,只有在军队与军队交战时,才会以仰射和平射交迭之法,交替杀伤行进中的敌人。 这个距离,以势大力沉的一箭射中人胸,直入心脏,透体而出,劲力之大,准头之准,根本叫人难以想象! “大人,没救了。” 王乐亭跑在最前头,刚刚惟功旁观半天,众侍卫都有点不耐烦,这是一场无聊的文官和生员,农夫之间的政务争执,众人听的十分无聊,但大人听的津津有味,众人只好一起跟着旁听。 到最后,众人才看到大人脸上一副感叹的表情……还夸了一句沈榜是好官,但就是太迂了一些,话音未落,却是看到那农人举锄头的一幕。 惟功没有犹豫,张弓,搭箭,弓弦崩然一响,再过来时,那人已经被射死在地上了。 王乐亭跳下马来,站到那个农夫的身边,打眼一看,已经知道人死透了,他也不怎么在意,长街之夜,通州驿,都已经杀过不少人了,看到死人,毫无感觉。 惟功轻轻一叹,也不好先到那边去,只是从马上下来,对沈榜拱手道:“本官是舍人营坐营官张惟功,沈大人,你今日太孟浪了一些。” 文武殊途,张惟功虽然是三品坐营官,但以文贵武贱的格局来说,也不比沈榜的官职高过太多,只是他适才救了沈榜一命,所以才有指责沈榜的资格。 “惟功大人,我是孟浪了……” 沈榜失魂落魄,还没有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出来,他以孔孟之道治县,也是张居正治国之道的忠实赞同者,但刚刚那个农夫的动作,令他伤透了心。而且他看向惟功的眼神也是十分的异样。从自己的角度来说,惟功是救他一命,但以他一向的读书人的立场来说,惟功这样的勋贵子弟,随意出手杀害百姓,按清流书生的看法又是该剪除的豪强,这其中的矛盾之处,简直要将沈榜给逼疯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野兽 “狗贼,还我爹的命来!” 在沈榜失魂落魄的时候,死者的两个儿子一起扑了上来! 都是半大娃子,不知道厉害,两张脸上,也是刻骨的怨毒。 他们的父亲,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被惟功射死的,却叫他们如何不怨毒刻骨? 但王乐亭等人,早就提防着这一刻,众人上前,七手八脚的将这两个孩子给拦住了。 马吉星等人一起嚷道:“勋贵便能随意杀人?众乡亲,莫放走了他们!” 惟功不过就是二十人不到,这边拿着各式武器的壮丁就有四五百人,这是一个很大的庄子,壮丁很多,加上妇孺,老人,人数就更显得多了。 马吉星知道大事已出,现在要紧的就是抢先一步,到京城控告,所以就算不能拿惟功怎样,也要将他们困在此地不可。 他一边嚷着,一边就是与同伴们打着眼色,不论如何,需要立刻有人去城中报信。 所以只能鼓动百姓继续闹事,否则的话,不容易脱身。 但此时民气已经高昂,原本对着沈榜,百姓们还有对父母官的畏惧和尊敬,惟功一行人都没有穿着官服,只是寻常的锦衣在身,又射死庄上一人,这些百姓都是依族而居的,死的就是自己的亲戚族人,各人早就悲愤交加,马吉星等人一鼓动,众百姓便是鼓噪着冲上前来。 “打,打死他们。” “给马老三报仇。”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这庄上的壮丁早就有所准备,人人手中拿着叉耙等物,还有自制的朴刀长枪,此时一涌而上,手中物什不分轻重的就向着王乐亭等人的头上身上招呼上来。 “大人,赶紧走吧。” 王乐亭已经挨了几锄头,一锄比一锄重,他是农家子弟出身,知道这些百姓若是几个人,一个喇虎就能骇的他们跪下求饶,打个半死也不敢还手,但如果几百人聚集在一起,又动开了手,那就什么后果都可能会有。 现在又打死了他们的人,后果就更难预料了。 那个死者还趴在地上,鲜血慢慢溢开来,洇湿了一大块地方,死者家属趴在地上哀哀哭泣,更惹的众人大怒,拼命往前打上来。 王乐亭等人排在第一线,开始还克制自己,不怎么还手,只是将冲在最前头打的最狠的给推回去,后来各人都挨了锄头,心头火气上来,也顾不得什么,开始认真还起手来。 众衙役和沈榜带下来的随员原本还想置身事外,但这些百姓打发了火性,加上事情原本就是他们惹出来的,众人哪里能放的过他们,一声吆喝,手中各式兵器也是不停的招呼过来,一场大型斗殴就此开始了。 密密麻麻的棍棒和刀叉高高竖立起来,此起彼伏的往着对手身上招呼,公差吏员们也打红了眼,用手中的腰刀和铁尺往对面的百姓身上招呼着。 沈榜知道这样打下去必定会死伤累累,会引发一场极大的风波,他被两个家奴牢牢抱着,护在阵中靠后的地方,他跺脚大叫,劝众人停手,但根本没有人理他。 两边都没有什么阵形,也不会讲究战法,都是打红了眼,一边为了自己的族人,为了自己的土地和利益,一边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尖利的嚎叫声中,两边的人群渐渐都成了一群人立的野兽。 县吏和衙役们搏斗经验丰富,也更加强壮,但马家庄的人同仇敌忾,士气高昂,而且人多势众,在他们的攻势下,衙役们节节败退,如果不是王乐亭等人战力十分强悍,不停的击退围攻他们的庄民,恐怕衙役们早就落荒而逃了。 就算这样,局势也是不妙,大群大群的人围住了王乐亭等人,用长兵器不停的捅刺劈砍,王乐亭等人虽然武艺高强,犹其精通阵战之法,但毕竟不是对敌争战厮杀,没有办法痛下杀手,所以局面也渐渐危急起来。 惟功在开始时还不想介入太深,他已经杀过不少人,心中从未后悔过,但刚刚射杀的农人使他心中有不适感,毕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并不是奸匪恶霸,也不是化装潜入大明内部的倭寇,一箭射杀虽为的是救人,但也叫他感觉不太舒服。 就在他楞神的时候,有一群人农户突破外围,开始冲击到他的身边来。 每个农户都是神色狰狞,手里的锄头叉耙等物都指向惟功这边,他们认准了这是个头领,要报仇,就要把这个少年头领给拿下来。 “你们听好了,适才是你们的人要杀官,不阻止他,你们祸事就大了。” “和你们这些狗官拼了算了。”一个农户根本不听惟功说什么,面色变的更加狰狞可怕,他操着锄头一边往上冲,一边骂道:“你们这些人狼狈为奸,想夺我们的地,叫我们一家老小活不成,叫我妻儿饿死,我和你们拼了这一条又如何。” “大人,怎么办?” 罗二虎和李青是惟功近卫中的近卫,别人冲上前去时,他们还留在惟功的身边。 此时人群越逼越近了,他们俩的神色也是十分的紧张,若是惟功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就百死莫赎了! 此时沈榜也被人群拥挤到最中心的这个位置来了,他和惟功相视而看,眼神中是满满的无奈。 拥上来的农户也看到了沈榜,骂道:“狗官,你勾结这些大户子弟来害俺们,刚刚还拿话来骗人!” “不是这样的……”沈榜十分无力的解释着,但很多话梗在胸口,却是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此时惟功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示意罗二虎和李青将前几日缴获来的火铳装上引药,同时将打磨好的四钱重的弹丸放入铳口,用搠条搠实之后,再往火门中倒入引药,火门夹住火绳,同时点燃。 这些动作,说来简单,分解起来却是近二十个动作,缺一不可,而且不可以忙中生乱,好在罗二虎和李青这几天都一直在练习,连惟功也在练习……他的武术已经到了最顶级的水平,剩下的只有时间慢慢的积累,但对火器,却实在是一个门外汉。 未来的战争,不一定用上火器,但火器肯定是重要的一环,身为将领,当然也要对火器有充分的了解,这种了解不能是纸面上的,必须要自己也能掌握高超的使用技巧才可以。 很快的,两个近卫装填好了,同时瞄准着两个冲在最前头的农户。 他们看向惟功,见惟功点了点头,便是又回头,并没有将脸放在火门附近看准星瞄准……距离很近,两人在瞄准的时候,对面的农户仍然拼命往前冲着,嘴里叫骂着,两人下意识的便是扣动了扳机。 两声清脆的巨响响了起来,两股白烟在铳口和火门处冒了起来,强烈的硫磺味道也升腾了起来。 火枪的轰鸣声吓住了斗殴的双方,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呆呆的看着两支冒着白烟的火枪。 在不到十步的距离被弹丸打中,两个农夫都是仆地立死,此时他们的妻子和孩子趴在两人的身上,不停的哀嚎着。 沈榜身为父母官,下意识的向前几步,想要安抚这些悲哀的百姓,但这些人抬起眼来,却是毫不掩饰的怨毒。 “唉,何至于此!” 沈榜顿足,回头埋怨着惟功。 “这位大人好不识好歹!”王乐亭满头大汗,身上还有十几处轻伤,好不容易挤了回来,听到沈榜的话,便是怒目而视,怒道:“我家大人不是为了救你,何至于陷到这样的险境里来!” “沈大人。”惟功竖起手掌,止住愤怒的王乐亭,沉声道:“适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开枪杀人,再打下去,死的人就不止这几个了,所以,还请你谅解!” “唉,是学生失言了!” 沈榜确实是爱民的好官,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也只是心疼百姓的遭遇,虽然刚刚这些人还对他挥动锄头,欲杀之而后快。 但他不是糊涂的人,知道惟功说的有理,不采取断然措施,杀伤的人就会更多。 当下鞠躬认错,以进士知县的身份,这样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态度了。 惟功叹息一声,道:“今日之事谁也不愿,不过我是无事的,但沈大人你可能会有麻烦。” “无妨。”沈榜道:“学生自束发受教以来,所读圣贤书无非就是为了生民百姓,今日之事,纵使重来一次,无非是事前多做些准备,但也绝不会改凡事以直道而行的初衷。” 惟功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这固然是一个读书读迂了的书呆子,但不论是施政的果决还是坚毅的性格,足以叫此人名留青史了。 但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他回头看看那些村民们,虽然他们不敢再冲上来,但眼神中的愤怒与仇视的目光,也是叫人感觉十分的不适。 “每个死者,给付一百两,替他们养育自己的妻儿。” 惟功翻身上马,沈榜等人也是缓缓退出,那一群生员早就不知去向了,惟功吩咐之后,王乐亭等人留下三百两银子,分成三堆,放在几家死者的家属面前,在他们离开之后,可以看到村口之处,传来开了锅一般的哭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更要多事了!”在策马离开之际,惟功脑海之中,也就唯有这么一句话而已。 第一百七十六章 风波 “你们糊涂,这么给我招事做什么!” 礼部尚书的府邸也是天子赐邸,就在东华门外距离十王府不远的绳匠胡同里头,占地二十余亩,内里山石纵横,虽然是初冬了,仍然是绿意盎然,很多叶茂根深的大树,叶犹未落,仍然舒展着枝叶,给人眼睛带来愉悦的享受。 不过这府邸的主人,礼部尚书大宗伯马自强却是一脸的气息败坏的模样,指着马吉星一群人,手指都气的发抖了。 族人被杀了三个,公然对抗知县,还把一个神鬼不忌的张惟功牵扯了进来,马自强稍微想想,都是气的脑仁发疼。 “你们还要京控!”马大宗伯毫无大臣风度的狂喷道:“你们想害死老夫么!清丈的事,老夫早就说了,暂时和各大家族学学,将田土让出七成,丁口也让出七成,张元辅他不能当权一辈子,左右吃十年八年的亏,将来也能找补回来,结果你们非得硬顶着……难道我马自强比英国公成国公家还牛气不成?” 马吉星等人都是马氏宗族培养出来的生员,北方的世家也会悉心培养自己的子弟,说是科举制度,但这些大家族在子弟培养上可以用的人力和物力,还有在科举考试上的了解程度是绝非普通的世家能比的,父为进士为京卿,子为进士高官的例子,家族传承数百年的例子,比比皆是,只是这种世家,相对还是比门阀世家公平,门阀世家的子弟可能也有少数的精英,知晓世情,政务娴熟,比如唐时李德裕那样,但更多的还是涂脂抹粉,章台走马的纨绔更多些,科举世家,好歹就是子弟必须得读书,朝廷就算是荫及子孙,最多就是给贡生监生的名义,举人和进士,就得自己去考,这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公平。 马家,就是北方门阀中的一个科举世家了。 只是北方的世家还是不能和江南的世家比,江南的那些世家,文名熠熠生辉,不论是诗书画还是八股学问,还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不仅是精通,而是能自成一派,都是经常出现宗师般的人物。 毕竟自从东晋南渡之后,中原的精华都奔向了南方,而在宋朝开发两湖之后,还有江南的发展,更使得经济重心南移,文教,经济,重心都在南方,南方的科举世家才是真正的大世家。 “体乾兄,怎么和自家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是子维兄?” 能不经通报,直入马府内宅的当然是非一般的关系,话语声中,头戴唐巾,身着玉色直身,一身休闲打扮的张四维在张泰征和张甲征两个儿子的陪伴下,边笑边走,直入内室。 马自强的发迹比张四维要晚的多,最主要还是在万历这几年,由国子祭酒迁礼部侍郎,再转尚书,升官极快,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张居正的赏识,担任了万历皇帝的日讲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清要职务,也是说明在张居正心里的地位。 当然,担任日讲官后,和万历皇帝也建立起了一种联系,加上大宗伯的官位原本就是入阁的阶梯之一,所以马自强最近入阁的呼声很强,这也是他恼火自家族人给自己惹事的原因。 “唉,还不是这些家伙太不成器!” 马自强咳了几声,他的肺不大好,中气不足,刚刚发了半天的火,确实是十分疲惫了。 见他如此,家下人赶紧上了清心润肺的茶上来,顺道也是将张四维父子三人的茶端了上来。 “子侄辈无非就是图的富贵荣华,汲汲于此事,亦是人情之常,体乾兄,你介意此事就有些着相了。” “说的是这个道理,但此时正是微妙之时,介入进去,凭白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又没有太多的好处,何苦来。” 马自强愁眉苦脸的,对张四维这个当初举荐自己的恩主,还有儿女亲家,他也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哈哈,体乾兄啊体乾兄……叫我说什么是好呢。” 张四维这样张狂的放声大笑,于他一向的形象完全不同,马自强皱一皱眉,不悦道:“子维兄,有话直说便是,当着小儿辈,不成体统啊。” “好吧!”张四维道:“现在吕和卿是什么心思,体乾兄还不明白吗?” “他想上位?” “自然!” 张四维断然道:“吕和卿正在拉张子文,他一心打算逼江陵丁忧,皇上看来也有此意,太后现在也态度不明,我等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了。此时将沈榜等人之事抬出来,吕和卿能视若无睹么?” 他说的十分轻松,马自强心里却是明白,吕调阳这个次辅要上位,正在宫中拼命活动,而且吏部尚书张瀚虽然是张居正的心腹,现在也是态度不明,如果真的被吕调阳拉过去,能在短时间内稳住朝局,确立权威,太后能在宫中继续享福,自然也就不会一定拉着“张先生”不放,最为关键的,还是张居正现在态度不明,并没有展现出权威出来,大家不妨借着这一点机会,将事情做成,逼走张居正,这样的话,大事必成。 但他的好处不多,原本在张居正的安排下他也要入阁了,不象张四维,一直给张居正诺诺当小,吕调阳就算上位,在权势上比张居正也差的远了,到时候,自然得倚重张四维,过几年后,张四维可能就能安然上位,成为元辅了。 这里头的道道,马自强这样老于宦海的顶级大吏一想就明白了,他原本打算拒绝,但转念一想,此事自己只要介入不深,张居正那里也好解释,成或不成,损失都是不大。 而且族人就在这里,想想自己的那几万亩地要被清丈出去,荫庇的几千丁口也要被划出,想想也是心疼啊…… 马自强脸上阴暗不定,天人交战,张四维却是笑的十分笃定,他断定,马自强是不会放弃自己到手的利益的。 “干了!” 最终马自强还是做了决定,他转向马吉星等人,吩咐道:“你们先到顺天府去京控,还有都察院,大理寺,事情闹起来之后,自然会有结果。” “是,侄儿们这就去。” 马吉星等人脸上都露出掩不住的喜色,他们是生员秀才,也是大明帝国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最低层,但就算是最低层的秀才,只要攀附在有势力的大人物身边,照样也会得到相当的好处。他们也可以荫护别人,免四个人的丁役,同时也能免除几十亩地的税粮,这还是嘉靖年间的规矩,其实只要身为生员,除非是根基太浅,而且又继续一直死读下去,不善经营的才会成为穷秀才,否则的话,随随便便也过的比普通百姓强上百倍。 但如果是按张居正的计划,废除优免政策,征收众人的田税和丁役,那么他们现在的生活就会一落千丈,这些读书人,平时是孔孟不离口,就算是反对清丈也是满嘴的大道理,但心里面也唯有利益二字而已。 现在马自强既然拍板决定,马吉星等人自然也会出尽全力,在这一场搏杀之中,充当前锋的角色。 “体乾兄是个角色。”张四维满面春风,眼角都是笑容,十分高兴的道:“我等齐心合力,非要把紊乱的朝纲给扳回来不可!” 张居正的举措,任何一条都有利于国,但无益于士绅阶层,也得罪勋贵和太监,武臣,这一点,张四维和马自强心里都是明白的,但利益当前,马自强也只得扳着脸道:“子维兄所言极是,吾辈终不能坐视酷吏祸乱地方,苦害我大明百姓!” 这厮还真是打棍随蛇上啊…… 张四维心中感慨着对方的无耻,却仍然是慨然道:“贵府庄园,不论是吕公当政,或是谁继任为元辅,终不能随意骚扰!国家养士,终究还是要厚养的么,弄的大家精穷,还有官体没有?再者说,没有田主,没有富户,没有商人,佃农给谁种地,伙计又给谁做工呢?” “子维这是人间至理啊,哈哈。” “哈哈,诚然,诚然。” 两个大明朝最顶尖的文臣,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 马吉星等人是在十月初九日上控,同时到吏部和顺天府,都察院,大理寺等诸多法司衙门上控,控告的内容便是宛平县知县沈榜酷害百姓,为了强行清丈和收取不合理的杂费,杀死三人,杀伤多人,事后不加救治,扬长而去,这样的做法,根本不配为官,更不配在天子脚下为亲民官。 当然,顺道儿也是将张惟功告了上去,身为坐营官,事实不分,悍然射杀农人,此等行径,与汉时不法豪滑无异,大明以律法治天下,相信不会轻纵这样无法无天的武人。 此事一出,立刻就是在朝野之间,引发了轩然大波。 谁都能嗅出来此事背后的东西,政争的迹象十分明显,当然马家似乎也是真的吃了沈榜的亏,被搞的太惨,这才奋然上告。 而张惟功这个风头很劲的坐营官怎么扯进这样的事里头,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也是被各方势力十分关注,惟功不愿卷入此事,却也是真正被卷到漩涡里头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志愿 一看到校尉们搜罗来的马家庄冲突事件的经过,张惟贤立刻起身,说道:“此事不能耽搁,我立刻入宫!” 最近刘守有身体不大好,已经请了病休,万历对这个锦衣卫的头目还是很关照的,关照下头,给了这个锦衣卫堂上官不短的假期,原本应该安排年资足够的指挥使暂时接掌印信,轮流值班,不过张惟贤送上去的金子热乎劲还在,反正刘守有不久就会回任,万历就决定叫张惟贤暂时署理掌印指挥。 张惟贤得此重任,也是振奋精神,每日连睡觉都在锦衣卫衙门里头,除了睡觉就是处理公务,每天早晨都是按例入宫,将一天的大小事情汇编成册,一五一十禀报上去。 为了叫皇帝对自己的工作有深刻的印象,张惟贤又是大笔的银子送出去给人,每日买来的消息确实是比刘守有在的时候要丰富的多,特别是注意加强了市井上的消息的汇编,比如某军官在酒楼与百姓斗殴的详细经过,某大臣新纳小妾,夫人和如夫人打成一团,揪掉了某大臣一缕胡须云云,这一类的报告,不妨写的详细一些,生动一些,至于国计民生一类的枯燥玩意,反正有东厂在,倒也不必太较真了! 如此一来,锦衣卫虽然汇报是在东厂后头,万历反而是喜欢听锦衣卫禀事,张惟贤一进宫,便是立刻传见。 “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回皇上。”张惟贤神色凝重,回奏道:“趣事是没有,但有十分要紧的大事。” “唔,卿且说来听。” 事出突然,连东厂的奏报也没有,所以张惟贤一起个头,万历就听的十分认真。 他对张居正清理天下黄册,重新编造户册是很赞同的。黄册还是在国初编造过,现在里甲逃亡,丁口明明日增,但地方官府编造的白册之上,人丁反而是一天比一天减少,这使得光是米就少收了几百万石……这和江南一带士绅太多也有关系,国家的赋税减少是再荒唐的皇帝都不愿看到的,何况丁口一少,就说明力役也是不足,这对国家的统治有不小的危害,万历现在还没有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对自己如何治国还是有不少的憧憬的,所以最少在这个时候,万历对张居正的不满更多是小孩子想要掌握权力的急切心理,而不是幻想破灭后的仇恨,张居正的铁腕和决心,皇帝也是很佩服的,所以一开始说沈榜是去清理丈田,编造新黄册时,皇帝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但听到张惟功也参与进去之后,万历露出明显的吃惊的神色。 皇帝起了狐疑,用凌厉的眼神打量了一眼张惟贤。 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什么不安的表情,仍然是神色坦然。 “此事朕知道了。”万历很冷淡的道:“卿说说看,你家五弟为什么会在那里?” “臣的五弟,最重情义。” 张惟贤很诚挚的道:“据坊间传言,吕次辅意欲接任,马大宗伯态度首鼠两端,清丈之事,在有心人看来是对元辅权威的挑衅,臣弟很重情义,既然遇着了,就一定会帮元辅这一边……事情是很明显的,元辅对臣弟向来十分关照,坐营官之事,还有好几件事,都是如此。” 万历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燥,他向来是对惟功信任有加,几年的相处,使得他视惟功为自己的第一心腹,惟功在他身边也从来不提对张居正有什么感激之情,在万历看来,张先生对惟功的照顾也是看自己的面子,而现在张惟贤的分析也是有道理的,从这一点来说,万历对惟功的信任开始有了明显的裂痕。 帝王是最多疑的,绝不可能有无条件的信任,张惟贤抓住这一点,隐约点明了张居正对惟功的多般照顾,而张惟功也投桃报李。 这在万历的心里是不可容忍的,哪怕就是他对张惟贤的话将信将疑,也不可能如以前那样全盘相信惟功的忠诚了。 “皇上没有吩咐的话,臣告辞了。” 张惟贤神色如常的退出,万历也没有留他,然后他一路穿出午门,承天门,绕道西华门那边,直接返回了安富坊中的英国公府。 是夜,张惟贤父子狂饮至夜半时分,自从惟功横空出世之后,这父子数人,今晚是感觉最为轻松的一次。 在这个时代,不管张居正掌握着多强势的权势,但皇帝就是皇帝,没有人敢轻视皇帝的态度,这就是皇权时代的最显明的特征。 张元德最后被人扶走时,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小子很聪明的人啊,一直很聪明,叫人捉不到错处,这一次他怎么这么糊涂呢,沈榜是张居正的门生,干的是张居正要做的差事,这种关头,帮沈榜就是帮张居正啊……他真的这么糊涂吗?惟贤啊,咱们不会又上了他的套了吧?” 张惟贤是父子几人中惟一没有喝醉的,但也是两眼喝的发红了,听到父亲的话,他也是哭笑不得,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不服的感觉瞬间抓住了他,使得他抓住了父亲的衣领,大叫道:“父亲,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是这府里最高贵的那个,小五他算什么,和我比,他只算个屁!” 相比于张惟贤平时的模样,这算是严重的失态了,好在在场的人全都喝高了,于是也没有人太在意,大家都醉醺醺的散开去了,只有一个身影在送完张家父子之后,如鬼魅一般的往梨香院的方向溜过来。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听的很清楚。” 来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长随,每日跟着张惟贤出门,大约张惟贤自己也想不到,他拼命搜集惟功情报的同时,在自己身边就有别人放的细作时时刻刻盯着,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报给了惟功知道。 惟功与躺在床上的王国峰对视一眼,王国峰挥了挥手,那个长随就默不出声的行了一礼,然后赶紧退了下去。 王国峰前几日伤势很重,在营中有起色之后,为了叫他更好的休息,免得在天天鬼哭狼嚎的军营中受到影响,惟功着人用自己的新马车将王国峰送到了英国公府,在这府邸之中,安全和舒适是可以兼顾的,王国峰也不辜负惟功的厚爱,一天比一天康复的快。 来报信的是他的军情官的部属,怎么收买的,平时怎么运作,惟功并不过多干涉,只是看他的工作报告,这样当面听取汇报也是头一回。 等那个人一离开,惟功便是苦笑道:“这一次他们是得意的很对,此次事情,皇帝要疑我了。” “大人,怎么会这么冲动呢!” 王国峰俊俏的脸庞上满是痛苦之色,他抱怨自己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使得他没有能跟随在大人左右,及时的劝住大人不要理会马家庄的那些事,眼前这么严重的风潮,躲都躲不及,大人还往里头卷,太不智了。 “国峰,有些事,是事后会后悔,有些事,是做了确实有不好的结果,但是却是不必后悔的,这一次的事情,就是做了倒霉,但不能后悔。” “为什么?” “因为……”张惟功笑的很平静,但眼神之中也是坚不可移的神采,看着神色茫然的王国峰,微笑着道:“有一句话叫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国峰,我等都习武,理想是能保家卫国,杀灭鞑虏,使我大明国富民强,自己也博一个青史留名,这是我和你们早就说起过的人生目标。为人,不仅是要富贵,也要有志向和抱负,否则和那些纨绔有什么区别?每天醉生梦死,很好玩么?张先生和他的门生知县,做的就是能使国家富强的事,他们对付的就是这个国家的蠹虫,说到底,他们和我的理想和抱负是一样的,如果为了我自己的安全,眼看不利于这个国家的事情发生也无动于衷,那么,我所想做的一切就是镜花水月,毫无意义。” “大人,可以等我们实力强了之后再做……” “你这一点说的很对……”惟功点了点头,很诚恳的道:“我还是有英雄情节,其实英雄的结果多半是悲剧,我们不要做英雄。” “那做什么?” “枭雄,”惟功第一次对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也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他站起身来,声音很轻,是对王国峰,更象是对自己说道:“为了成功,以前我就做了很多口不应心的事,以后我会做的更多。” 王国峰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大人,你以后不要说忠于这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的话了……要说忠于皇上,为了皇上啊。” “哈哈,你说的是,说的很是。” 惟功拍了拍王国峰,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在外面,他看了看绿天小隐……为了这一点小事就高兴的不能自己,甚至失态了,张惟贤的格局还是有限的很么。 不过,从此之后,真的不能小视这个敌人了,对方比自己更心黑,更没有底线,除了固宠争位外没有别的志向和追求……心灵纯粹的敌人是危险的,最少在这个京城之中,张惟贤给自己的压力和威胁,要比别人大的多了。 但,何妨走着瞧呢? 惟功坚信,最终的胜利者肯定是自己,没有任何别的只能,只能是自己!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斗心 “恩师回来了。” “叩见老师。” “嗯,长信,汝培,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是,多谢恩师。” 张四维在马自强的府里消磨到晚上,在他的书房里看了半天的古董,又品评了几个宋朝名家的字画书法,晚间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一直到起更时分才回来。 若是平时,张居正在内阁时,他是没有办法这么悠闲的,张居正定下的考成法,除了督促地方官吏勤勉办事,完差纳粮之外,也是对很多公务有明确的规定,不能拖延和因循误事,除了约束地方之外,对京官也有很强的影响,最少在内阁和六部,没有办法拖延公务。 张四维是在严嵩的时代就当了京官,严阁老在外时,虽然国事不怎么样,当官却是很舒服的,反正严家把持朝政,徐阶做实事,其余的京官负责打酱油,张四维就是酱油众中的一员,后来高大胡子用事,隆庆年间的内阁就是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强势人物的天下,别人仍然是继续打酱油,等到了张四维入阁后,张居正用事,大事不准他多嘴,小事却交给他和吕调阳去办,每天从早到晚,跟头驴一样的不停办事,想想就是委屈的要落下泪来,现在张居正躲在府里不理事,吕调阳一心要上位,张四维就乐得躲起来,表面上还是光风霁月,两不相帮,将自己身上的责任给撇清了。 在他的内书房里一直等至起更的是两个万历五年春天刚中进士的得意门生,一个叫李植,二甲进士,选为翰林庶吉士,这是十分清贵的职位,大明的宰辅都是由这个位置上起家的。 另外一个叫江东之,字长信,也是二甲进士,选在都察院为监察御史,亦是十分有用的清流官员。 这两个青年官员都是张四维任副主考兼房师选中的,这是很大的私恩,一生用棍打也打不散的关系,自大明建国以来,有造反的大臣,有反目的父子,尚且还没有反目的师生,因为师生关系比父子关系要更加牢固的多,一入门中,老师的人脉,威望,关系,还有同年之间的交谊,这都是铁一般的牢靠,老师对门生不慈,会被时人诟病,而门生不忠于老师,更会不容于天地之间,阖门上下,会击鼓而攻之。 但李值今日要和张四维说起的,反而就是师生之事。 “吴中行?还有赵用贤?”一听李植所说,张四维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两个人都是张居正亲取的门生,是正经的师徒关系,国朝这二百年来,还从未有门生攻击座师一事,这事听起来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老师不要不信。”李植这人风度翩翩,只是鹰钩鼻子破了相,人显得阴沉沉的,事实上他也是心思十分深沉,遇事想的较多的一个人,张四维得到这个门生,如获至宝,已经引为心腹中的心腹了,而且李植胆大心细,功名心很强,用起来可以放心,比那些过于迂腐的呆书生门生要可靠的多了。 此时李植口角春风,与江东之相视一笑,才又对张四维道:“吴中行和赵用贤对他们的这个老师不满久矣,他们是江南那边的,老师知道,江南一向赋税沉重,但对士绅之家好歹有不少照顾,自江陵相国用事,对江南的摧残也是越来越甚,所以他两人不满久矣。此次有夺情这种大题目,就算是门生攻座师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所以他们决定干了。” “哈哈,好,好!” 张四维简直就是乐不可支,他已经可以想象张居正知道自己门生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时的心情是怎样了,他简直想潜入张府,看看张居正当时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那一定会很精要。 高兴之余,他也是十分得意自己的决断,李植有鼓动力,江东之喜好交际,有这两个门生暗中活动,果然比出动晋党骨干效果要好,而且还十分隐蔽。 只是在看向满脸春风的两个门生时,张四维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是自己有一天也落到这样的门生手里,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汝培,长信,你们做的很好,老夫颇感欣慰。” “多谢老师夸赞。” “嗯。”张四维点了点头,道:“吴中行和赵用贤的弹劾折子,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抄一份折底,拿来给老夫看看。” “这不消说得,小事一桩。” “现在的关键,还是看吕和卿与江陵斗法,底下的小鬼再努力,最终的结果还得是看金刚罗汉们打的结果如何,所以你们做事,缜密为上,成功为下。” “是,老师请放心。” 两个门生都是毕恭毕敬的站起来,答应着,请张四维放心,自己绝不会为了贪功而暴露出老师来。 一直到三更之后,这两个青年官员才从张四维的府中告辞出来,张四维一直送到二门,然后由长子张泰征再送到大门,两个七品官员能在宰相府邸受到这样的礼遇,这是一般的官员难以想象的。 一直到出了张府大门,看到大门哑然关闭之后,李植和江东之两人的脸上才显露出十足的骄矜之色。 江东之先开口道:“张江陵这一次要么是破釜沉舟,与冯保勾起手来,将幕后的交易转为前台,否则的话,就非得丁忧不可了。”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李植的心思更加缜密,在这一次风潮中也是出力很多,他当然一心想张居正丁忧,张四维能在一两年后上位,他以张四维心腹门生的地位,十年之内由翰林到侍郎也不是不可能,最少也能做到小京卿的位子,所以对此事十分看重。 “怎么不顺?”江东之不以为然道:“江陵也是顾面子的,现在次辅争权,我们老师不言不语,马家庄的事出来后,马自强也不会支持他,吏部的张天官也不支持,这都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人都这样,江陵哪里还有脸呆在位上?况且,最要紧的是皇上也有叫江陵丁忧之意,江陵只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药,也该知道现在借此收手回家是上策,否则强留下来,名声也毁了,在皇上心里的形象也毁了,还得自毁根基,得罪不少自己一手提拔的大臣,江陵有这么蠢么?” 李植根据这个思路想下去,也是觉得张居正不会有这么蠢,以他的见解,凡事都是无利不起早,自己自幼读书,辛苦十余年,为的是什么?拜在张四维门下,对自己老子也没那么亲热恭敬,又为什么? 张居正已经位极人臣了,现在大家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他下台,顺应众意下台,消解掉现在各方一起对准他的这个“势”,几年之后卷土重来就是,反正大明的首辅,谁还能当一辈子不成? “长信兄说的是,我想左了。” “哈哈,想的深一点难一点也不是坏事。”江东之很亲热的揽住李植的肩膀,笑道:“我二人到勾栏胡同,叫上一桌席面和两个诗妓,佐酒吟诗,边饮边聊好不好?” 李植当然不会拒绝,笑着应承道:“这样最好,老师家里虽然是相府,但枯坐无聊,茶酒也不见上好的,晋人多吝啬,果不其然。” “汝培好大胆子啊,连师相也敢说。” “哈哈,戏言,戏言耳。” 两个青年官员自己一般是勾心斗角,但面情上却是十足的亲热,彼此勾肩搭臂,一起往勾栏胡同去了。 京城晚上就算有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巡逻,谁还敢拦着有元随的清流官员不成! …… 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日,各大衙门都是在马家庄冲突一事上保持沉默,此事复奏上去时,各衙门都表示无有处置意见,伏惟皇上圣裁即是。 万历当然不会真的去“圣裁”,丁忧和夺情之事的争执已经渐渐明面化,万历还是有帝王心术的,在此事上,他越发不会明着表态了。 各衙门置身事外,吏部却是第一个出手的。 “沈大人,天官有令,大人有案子在身,不宜再任职京县,今下堂谕,将大人剥职待勘,请大人交出印信吧。” 几个青衣盘领的小吏从吏部赶到宛平县衙门,直接就是封印了。 要是在地方上,就算是摘知县的乌纱帽和取印也不会这么草率,可能是某分守道,或是某廉使突然驾临,宣布封城,然后摘印,一番闹腾后才将原知县的乌纱摘下,印信封存,由新任命的官员暂时署理护印,一直到吏部任命新的县令为止。 但京县的知县就倒霉了,宛平县的县衙门就在大衙门林立的城西南地方,吏部连个官员也没有派,直接派了一个令吏和两个典吏,加上几个书办,就算是把这件事给办了。 沈榜倒还算镇定,没有什么丢脸的行径,很痛快的将自己的知县大印交上后,也只是很随意的问道:“不知道天官派谁来接任?” “这谁知道?”为首的令吏觉得沈榜太蠢了,在这种紧要关头惹这样的事,实在不是什么当官的材料,所以对他很不客气,翻着白眼道:“沈大人还是考虑自己的案子,别的事情,就不必多操心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变化 沈榜估计自己最好的下场也得是流放,弄不好会被判绞监候或是斩监候,这一次得罪的可是现任的大宗伯礼部尚书,而且是入阁呼声很高的礼部尚书。 如果马自强顺利入阁,为了以后没有人敢随意侵犯自己的家族,对沈榜非得重重惩处不可!最轻的也得是降职,放在云南或是广西甚至是海南某个地方,当县丞,驿丞一类的佐杂官员,遇赦不赦,除非是十几二十年后,现在的这些大老爷们全故去了,没有人惦记他这个小人物,然后才能循年资,慢慢升回来,熬一个知县,然后就解职回家,冠带闲住去吧。 二十来岁的进士,老虎班的资格,按正常的路线图来走,最少也得是四品京卿或是地方上的布政使一类的官职才算到顶,现在能如沈榜所想的这样的下场,已经算是从轻处罚了。 至于张居正会不会施以援手,沈榜并没有想太多。 师相现在正处在被道德绑架的境地里头,走了趁人所愿,不走,十分尴尬,设身处地的想想,沈榜自己也觉得十分尴尬,无法选择。 既然张居正自己都是这样的境遇,沈榜觉得自己这一点小事就不必太麻烦师相了。 只是步出县衙大门之后,走在宽阔的街道之上,一身便装的沈榜,竟是有无处可去之感。他当然不是京城人氏,刚上任不久的知县,芝麻大的小官,也没有办法买宅邸取家小来,好在大明的官衙都是一样的,前头申明亭劝善亭,然后就是大门,大堂,仪门,二堂,然后就是东西官舍和内官舍,都是给知县和经制吏员们居住用的,不仅如此,大明的衙门还有固定的食堂,所以解决了知县和幕客们吃饭的难题,吏员们也有自己的大食堂,平时在办公时,也是在食堂解决,沈榜在京里没住处,没家人,没朋友,现在连单位食堂和分配的宿舍也丢了,在这个时候他和几百年后北漂在京城的青年一样,都是两手空空,茫然无措。 “沈大人。” 一个锦衣少年在沈榜面前翻身下马,先拱了拱手,礼数尽到之后,才又态度恭谨的道:“我家大人知道沈大人暂无安居之处,特派在下前来,请沈大人到英国公府暂居。” 这个少年就是王乐亭,中等身量,但两眼特别有神,所以人见过之后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沈榜也认得他,知道这是张惟功的部下,他此时是这般境遇,而张惟功是武臣,平素毫无往来,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不由得沈榜心中不一阵的感动。 但他还是拒绝了:“请回复贵上,现在固然下官要吃官司,贵上也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下官听说,已经有人上奏皇上,请五军都督府免其坐营官一职。” “呵呵,我们大人自然有消解的办法。”王乐亭满脸的傲气,并不把沈榜的警告放在眼里,他匆匆道:“我家大人从来不畏惧任何人!” “如此就好。”沈榜感觉张惟功还是太骄狂了,果然是国公府出来的,骄狂之气太明显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无意多说,拂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罢。” “呵呵,果然也不出我家大人所料。” 沈榜不悦道:“什么话,他又料到什么了?” “我家大人说,沈大人固然是一心要做些实事的人,但心中一定也会有门户之见,自觉是文武殊途,会拿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来推……这样真是愚不可及,大人说,他和沈大人你一样,都是愿意看到国富民强的人,所以才会为元辅所驱使,也才会在马家庄为大人出头,否则的话,怎么会牵扯到这样的事情里来呢?现在沈大人你还抱着门户之见不放,这实在是叫人觉得好生无趣啊。” 沈榜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又是面红过耳,他虽然不是如王乐亭所说的这样浮浅,但心里确实也是抱着避嫌的想法……张惟功在兵部说过的话还是深植于不少文臣心中的,加上在舍人营闹的厉害,勋臣武臣也得罪的不少,这样的人,没有强力的靠山,将来迟早要倒霉的,沈榜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了,再和一个更倒霉的人牵扯到一起,那就是倒霉的n次方,所以避之为上上,但现在被人用话将住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道:“英国公府我是不去的,舍人营亦非我应去的地方,所以并不是故意躲避。” “那也简单。”王乐亭笑嘻嘻的道:“我家大人说了,我们的各大门店都有给大掌柜们住的客房,虽然招待沈大人这样的客人是简慢了些,但好歹也比住客栈或是骡马大店强,未知沈大人觉得如何呢?” 沈榜没好气的道:“事已至此,还多说什么,请头前带路吧。” 王乐亭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家大人要这么招揽一个已经被免了官的知县,但命令就是这样,原本这样的差事可能是张用诚或是王国峰的,要么是陶希忠,不过这几个人要么离开京城,要么受伤,要么忙的不可开交,只能他往前顶了。 心里就算不明白,但王乐亭还是将一脸郁卒的沈榜带到了崇文门店这个最大的客店,沈榜初时还不以为意,等进了店之后,才被川流不息的客商人群给吓了一跳,再看到摆的满满当当的银库时,这位刚卸任的宛平县差点吓晕过去,这里银库里摆的银子,最少够他宛平县收二十年的赋税也不一定收的上来,至于大量的库房,还有制造马车等物件的工厂作坊,多达数百人的伙计队伍,还有军事化的管理和操练,这一切都使得沈榜感受磅礴如海的惊奇和压力,如果不是惟功的身份和地位,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企图在京城谋反的基地。 看到沈榜的神情,王乐亭傲然道:“这是我家大人的布局,我等将来迟早要到边关为将的,现在多训练也是为了将来,顺字行店的规模和布局,也是大人早就禀明了皇上的,所以请大人放心在此居住便是。” “贵上原来有这样的心思,失敬了!” 到此时,沈榜终于肃然起敬,感觉自己对张惟功这个勋贵子弟确实有偏见,再想想对方一直下来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他的心中终于有了抹去的感激感觉,但他不会和一个伴当说这些,当然他也不知道王乐亭也是世袭百户官,正六品,不分文武的话,品级还在他之上,当下在布置的十分富丽堂皇,感觉很温馨舒适的客房中正色道:“贵上的心思十分难得,于学生更有难得的恩德,请替我上复贵上,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之事,学生一定竭力帮助,绝不会有半句推诿的话。” …… “沈榜好办,张惟功难办,而且他也不管我们吏部管。” 天色已经近昏黄了,张瀚坐在吏部大堂的正中座椅上,在他的左右手分别是两个吏部的侍郎何维伯与陈介,与他对坐的,赫然便是当今的次辅吕调阳。 虽然只是当了几天的暂时的首辅,吕调阳原本枯槁的老脸已经变的红润很多了,这几天来,吕家已经成为闹市一般的所在,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客人上门,又有多少官员拍着胸脯表示效忠。 各地的特产和土物不停的有人送来,锦州的酱菜,辽河的白鱼,人参,东珠,河北山东的海产,不分白天与黑夜的送了过来,到此时,吕调阳才隐约感受到大明首辅之尊贵! 当了这么多年的次辅了,吕调阳感觉自己前些年都是白活了! 现在他虽然没做出过于激烈的举动,甚至还上书请求张居正夺情,但所有人都明白,事情很微妙,事情正在起变化,吕调阳自己也是有这种感觉,太后没有诏留,皇上没有诏留,张四维暗地里对自己表示效忠,现在吏部的张翰以天官之尊也对自己表示支持,马自强也站在自己这一边了,事情正朝着往自己有利的一面走,所以吕调阳的老脸之上,除了高兴这两个字外,再也找寻不到别的字眼了。 “张惟功不必管他,也就是江陵要用他,这样的狂悖之徒,若非要给皇上留几分面子,学生明日就下条子,叫他父亲带回英国公府去严加管教。” “阁老说的是。” 张瀚在椅中欠了欠身,刚想说些什么,见大堂外有自己的家人伸头窥探,便是对吕调阳道:“请阁老恕罪,下官要去去再来。” “请便。” 张瀚向感觉良好的吕调阳告了声罪后,离席而出,到大堂之外自己平素办公的地方,他的家人和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了。 一看到对方的模样,张瀚就倒吸一口凉气,吃惊道:“是老七,你怎么有空来了?” “天官大人看来是不欢迎小人啊。” “不不,不是。”张瀚有点狼狈,来者是游七,在自己为张居正头号心腹时,几乎是天天见面的,不论是在吏部衙门,还是张瀚的家里,又或是张居正的府邸,几乎是每天都见面。这一次张府出事,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五六天没见面了。 他定了定神,解释道:“此时是非常之时,老七你不在府中伺候元辅,预备还乡,还有闲暇出外,是以有点惊奇。” “天官大人是断定我家老爷一定丁忧了?” 游七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点张瀚看不透的东西,但张瀚已经决定跟吕调阳一条道走到黑了,当下便是道:“子为父守孝乃是天性必然,难道元辅还有另外的选择吗?” 第一百八十章 直言 “呵呵,原本是有事来求天官,现在看来倒不必说了。” “老七有话直说吧。”张瀚将自己心中想了多日的话说出来,心头也松块了不少,有些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现在后悔都晚了,但他不愿与张居正闹的太不愉快,因此便向游七道:“不管是何事,只要老夫能勉力办到的,绝不会推辞。” “哦?”游七冷笑一声,道:“两件事,一件是我家老爷吩咐,请天官上奏朝廷,带头奏请夺情。” “此事已经有吕阁老,张阁老两位阁老奏过,也有御史奏过,老夫何必多这个事?” “当时并无旨意!” 游七厉声道:“今晚会有中旨到汝家,天官接还是不接呢?”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把张瀚惊的差点跳起来。在此之前,皇帝和太后都是态度不明,所以张瀚等人才决定追随吕调阳,如果真有中旨下,说明内廷之中就有新的决议了,到时候自己就成了首鼠两端的小人! 一念及此,张瀚反而下定了决心,安然道:“政府奔丧,宜予殊典,此礼部事,问吏部何为?老七,请将此话,带回给元辅知道。” “好,好的很!” 游七没想到,一直在自己面前恭谨有加的张瀚会如此硬派,叫张瀚这个重要的朝臣再次上奏夺情,这是冯保的主意,下中旨也是他提前做出的决断,张瀚虽然不是阁臣,但地位要紧,是负责人事工作的吏部天官,不论是京察还是平时的考核,吏部都掌握着普通官员的升迁与贬黜,所以天官一职,犹为尊贵。 表面上是大宗伯更清贵一些,但从内阁入阁的序列来看,天官和大宗伯并驾齐驱,没有谁强谁弱的问题。 甚至,强势的吏部天官根本无需入阁,照样会有阁臣的能量和势力,嘉靖年间的杨溥,便是其中最显要的一个。 此前虽然有两阁臣上书,但吕调阳此后的动作使群臣都明白了他的真实意思,人心就立刻变了,但以张瀚是张居正绝对心腹的身份加天官的地位,一上奏之后,张居正和冯保,还有内廷的心意,想来外廷的朝官们就全明白了,那时候,这群最擅长马屁功夫的家伙会怎么做,也就不用多操心了。 谁知道张瀚居然如此硬气,打死也不肯上奏,这一下此前的计较全白费了。 “还有件事,老七你还没说。” “哼,不必说了。” 游七此来还有张居正另外的交待,就是吏部不管怎么样,不准将沈榜贬黜的太厉害,虽然对马自强也要有交待,张居正默许了张瀚将自己这个门生知县暂时免职的做法,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将沈榜贬落到京外去。 无论如何,要保一保沈榜,否则门生和恩师之间还有什么利益可言? 但张瀚连上奏之事也不肯答应,这件事就更不必提了。 游七拔脚就走,张瀚也是一脸苦笑的回到堂上,一见他的脸色,吕调阳便是好奇的问起发生了何事。 待听到有中旨令张瀚上奏时,吕调阳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庞立刻变的惨白一片,手中的汝窑小盖钟也是拿不住,“啪嗒”一声,摔倒在吏部大堂的方砖之上,跌成粉碎! …… “太后,皇上容禀,仅是这不到二十天的光景,天下已经快大乱了。” 冯保今年四十左右,还是当年隆庆皇帝在潜邸时任用的亲信太监,后来隆庆继位之后,冯保先入司礼,后来慢慢又执掌东厂,最终在隆庆逝世,万历继位的关键时刻与张居正这个外朝大学士联起手来,造了当时的首辅高大胡子高拱的谣言,说是高拱瞧不起小皇帝,有不臣之心,高拱也确实是被人抓住了痛脚,说错了话,所以被逐还乡,狼狈而出,冯保心狠手辣,为了防止高拱将来回朝,又唆使人诬告高拱谋反,张居正在这件事上立场不谨,态度暧昧,这使得士林极为不满,后来在朝官们的集体努力下,张居正劝说冯保收手,高拱这才保住了性命。 国朝士大夫互斗,除了当年严嵩害死夏言外,几乎没有这么刀光剑影的情形,大家斗来争去,无非是那张椅子和其代表的权力,又不是皇位,没必要你死我活的,以大明优容士大夫的传统,回家之后就是乡官,一样是过的舒舒服服,何必你死我活? 张居正在士人心中的地位和形象一落千丈,有权相和奸雄的感觉出来,就是因为冯保要杀高拱一事上的态度。 在这件事上冯保是猪队友,在夺情之事上,开始张居正在犹豫,拒绝了冯保给他站队的请求,结果十几天下来,支持夺情的寥寥无已,反对夺情的人越来越多,冯保不觉得这是众意,反而对张居正的软弱大为不满,他在自己的私邸对游七大骂朝官无义,也指责张居正太软弱,最后他大大咧咧的保证,只要自己在皇太后面前奏请夺情之事是事属必要,那么皇太后就会一定支持,中旨,想要立刻就有。 这种自信是冯保这么多年在内廷建立的势力的基础上,他要说什么,底下的人就跟着说什么,他说黑,就没有人敢说白。 在中午时起,他就罕见的跑到慈圣宫,当着皇太后和皇帝的面,说起这阵子地方情形不稳,百官懈怠差事,清丈,条编法,驿站等诸多事情已经无人理会,改革这么多年的成果,眼看要不保,同时冯保还大肆渲染边境的北虏有异动,因为张相国将要去位,北虏觉得中国无人,可能会再次犯边,几千里的边境,将有可能同时燃起战火。 这些话用来打动李太后还算轻松,但是想欺骗万历就几乎没有可能了,现在西北到大同沿线的北虏老实的不得了,蓟镇对面是小王子和黄台吉等俺答的子孙,是有些桀骜不驯的感觉,但镇帅是戚继光,有戚继光在还担心北虏闹什么事不成?况且宣府还有一个马芳,辽东还有李成梁和祖家将,京城里头则是与戚继光齐名的俞大猷,这样的豪华配给还担心有边患,冯大伴是欺朕无知焉? 皇帝一时忍不住,同时亲政的渴望在心中翻来倒去,实在难以按捺得住,当着皇太后和潞王的面,也是罕有的与冯保唱起对台戏来。 “皇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在万历长篇大论之后,冯保并没有退缩,而是用居高临下的口吻道:“各方镇帅这么效力,能镇的住,这是谁的功劳?戚帅,李帅,俞帅,都是谁选拔重用的?若是张先生不在了,这些镇帅会不会靠不住,谁知道?” 万历勃然大怒,十年前冯保这么和他说话,他还听着没什么,现在帝王的尊严越来越难以叫人触犯,冯保还是这么哄小孩一样和他说话,令得他十分愤怒。 如果有可能,他很想立刻下令将此刁奴拖下去打死算了,但想想也是不可能,只能冷哼一声,重重转过头去。 再看到好弟弟潞王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万历心中的愤怒就更足了。 李太后被吵的不厌其烦,她这几年过的十分舒服,除了自己那个二百五的爹经常进来要钱要人找麻烦,还有需要给大佛捐黄金时张居正会反对一下,除此之外,就是天下唯我独尊的第一人,说皇帝是天子,但这个天子没事就得被罚跪,这天下还有谁比她更尊贵?这样的好日子过下来,她对张居正的信任是没有保留的,况且她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嘉靖嘉靖,就是家家干净,府库无钱,百姓无钱,养兵没钱,养官也没有钱,连裕王这个皇帝长子都过的穷酸之极,当年的李选侍想给自己置办点头面首饰,裕王都是拿不出银子来,那种日子都经历过的人,对现在张居正创造出来的这一切,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库有一千万石以上的余粮,边境稳固,太仓还有二百万以上的存银,这个功劳,李太后感觉给张居正封爵都是应该的,现在强逼着这个能干的元辅丁忧,她的心里也是十分的不甘。 但如何说服有点倔强和自主的儿子,这就是李太后在头疼的地方了。 她再强势,终究还是要归政给儿子的,否则就会被人讥评为恋权,太后无论如何也不想背上这种名声,所以冯保上窜下跳,只要万历不松口,太后也不便直接下令,只是太后已经很不耐烦,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也就越来越不善了。 再看看一直乖宝宝模样坐在自己身边的潞王,李太后心里突然有一个危险的念头涌上心头,但她又很快将那种念头给驱散了。 “皇帝到底如何是想,总得有个态度!” 听到皇帝和冯保辩论,李太后最终道:“不论如何,张先生是有大功于国,现在皇帝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总得有个说法。” 万历心底当然有自己的小秘密,那个小秘密就是扶植别人,建立自己的势力,大婚之后迅速亲政,抓住权力不放。 但眼前一个是亲娘,一个是大伴,还有一个好弟弟,万历的小心思实在没有办法说出口来。若是和儒生一样强调夺情有违孝道,连万历自己都会将自己看轻了,实在太不成理由的理由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儒臣 “儿子常听讲官说,兼听则明。”潞王突然插话道:“是不是要召开廷议为好?” “不成的。” 李太后到底临国多年,立刻否定了二儿子的天真提议,摇头道:“这种事,只有咱们娘儿几个拿定主意,一旦决定,就不能反复,不然的话,张先生的脸面,皇家的脸面,都要丢个光光。廷议总得是勋贵,文武大臣,还得召集言官科道,那些清流,走路没事都要踩几脚的人,有这么大题目给他们做文章还了得!” 万历虽然不是很赞同夺情,但对母亲的话还是很赞同的,言官科道号称清流,其实也是大佬羽翼下的乌鸦,一只只叫嚷的厉害,但真心为国的时候不多。万历虽然还未大婚,对言官清流们的嘴脸倒也很清楚了。 当下便是对母后的话大表赞同,不过潞王并没有受挫的表情,笑着道:“马家庄的事,儿子就听人说,这是大宗伯对抗张先生,要是这样的话,张先生也未必就是在朝官心中不可更易的,儿子以为,不妨将张惟功召来问问,母后和皇兄觉得如何?” 万历对惟功颇有不满,根子也是在这件事情上,所以这几天他都没召见惟功,惟功几次递牌子请见,也被万历赌气给回绝了,但惟功还是每天正常入宫,这样的勤谨还是叫万历有几分感动的,心里的怨气也就小了很多。 这几天,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张惟贤的锦衣卫全面开动,将惟功的顺字行各店的经营状况和大致的利润都报了上来,虽然万历允许惟功赚钱买马,但真心没有想到惟功的利润有这么高,一想到臣子一年可能赚十万两以上……这是张惟贤估算出来的数字,虽然张惟贤已经觉得自己在高估了,但实际上是远远低估,但万历已经觉得自己的心绞痛的厉害了。 想到上次找惟功捐输时,那小子拿两千两金子就十分心疼,自己当时还十分感动,没想到是被这小子给耍了。 万历可没有想过,惟功真的一年赚十万的话,要给伙计发钱,要继续经营当然要留流动资金,他只是觉得,惟功身为自己第一亲信的亲从武臣,居然不肯将所赚银子贡出来大半,而只是一小半,他感觉十分伤心,也有**不被满足的愤怒,如果说马家庄的事他怀疑惟功不忠于自己,而被张居正私人市恩拉拢过去了,那么顺字行的事情,则是坐实了惟功的不纯……这可是比什么都严重的罪过! 但此时潞王的提议,万历也没有立场拒绝,特别是皇太后立刻便是道:“张惟功的话,皇帝素来还是能听进去的,就叫他来说说看吧!” 有此吩咐,则不等万历表示,立刻就是有内监到外廷去传人了,惟功就在外廷候着,没准就在乾清门外的禁军武官朝房内,这里就是他在内廷当差时的固定地方,现在就算在外头当了坐营官,里头的办公地点倒是还给他留着,光是这一点,也足见皇帝的宠信了。 果然,没等一会儿,惟功就是跟随着传人的内监一起进了慈圣宫门,看到大殿里的几个人,便是立刻在殿门外行起礼来。 “叫他不必多礼吧。” 太后视惟功也是当一个晚辈的感觉,这小子和皇帝是总角之交,老成可靠,忠诚上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大明皇家除了开国那几年忌惮过功臣,自靖难之后,对勋戚功臣的信任就是与日俱增,惟功是有多种身份的加持,皇家的信任也是理所应当。 “礼不可废。” 惟功在外听见了,大声答着,先毕恭毕敬的向皇太后行礼了,然后又毕恭毕敬的向皇帝行了礼,接着就是略显随意的向潞王行了礼,最后进殿时,用眼神向冯保致意。 若是单独在外,惟功遇着冯保也是要大礼参拜的,但这时是在君前,臣子和家奴不管身份相差多远,那也是绝不能当着君上的面来互相行礼的。 俟惟功见礼毕,当然还是冯保上前,将适才君臣几个议论的话题向惟功解说了,在他述说的时候,惟功并没有什么特异的表情,哪怕就说起他在马家庄杀伤多人被弹劾的事情,他也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样子,见到惟功的模样,哪怕是太后也在心里夸赞,这个孩子有静气,遇事不乱。 “臣得先请罪。” 惟功等冯保说完后就跪了下来,叩首道:“臣虽然是救人心切,但杀伤多人,影响颇为恶劣,臣要请罪。” “哼。”万历冷哼一声,怒道:“你现在才知道请罪了,当时出手的时候怎么没有考虑清楚再动手呢?” “臣要复奏的就是这一点。”惟功坦然道:“叫臣再选择一次的话,臣还是会选择动手的。只是会尽量把事做好一些,不要杀人……那些人还是百姓,不是贼匪,杀之不祥。而臣选择再次动手,是因为臣做的不错,臣与沈知县在马家庄做的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明天下,如果臣为了自己,明哲保身的话,臣就不会闯下这样的祸事出来了。事实上,臣就算是打猎不小心杀伤人命,也不过就是赔钱就行了,不会惹起这样的轩然大波的。但为了国事,臣避无可避,惟有挺身而上。” “哦?张惟功你的说法,很象一个儒臣啊。” 万历颇感震动,心里也是有新奇之感,一直以来,张惟功在他心里就是一个武臣,而且是武艺高强,对自己忠诚,同时还算聪明,能做生意发了财的武臣而已……以万历经历的纯粹的帝王和儒臣们的影响,心中说对勋臣和武臣没有偏见是不可能的……忠诚上勋贵武臣应该也是可信的,但那是因为与皇家共富贵所致,不象儒臣们号称是读书养气,以孔孟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节操……当然万历肯定也想象不到,那些每天对自己大吹牛皮的文臣,在自己死了几十年后,先是在北京千余文官跪迎李闯,几乎没几个殉国的,然后那些拼死反对崇祯捐输借助,也反对征收商税,反对开矿,自己却偷偷挖矿的大臣们一个个富的流油,据可靠的记录,李自成在京城发了几千万两银子的财,其中内库银有限,大半倒是从勋贵和文官身上用夹棍夹出来的。 这些文官,先降李自成,后来满清大兵一至,大家又立刻选择再降清,节操这两个不要说摔在地上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好么……但这种事是国家灭亡时才看的出来,最少在现在的万历眼前,文臣个个大义凛然,言必说孔孟,什么仁恕忠直,大义节操,反正这些高贵的品质都是文臣所特有的,是读书养气培养出来的,他们都有高尚的节操,不贪财不好色,个个白莲花一般的高贵无暇,而除此之外,也就是节妇能和他们比比了,至于太监就是小人之尤,勋贵武臣也高明不到哪去,是需要小心提防和镇压的,只要皇帝稍有疑问,他们就会搬出唐末藩镇之祸来做比喻,至于本朝也有石亨和曹家子侄这样在京城兴兵谋反的例子,就在几十年前,还有江彬这个武将图谋不轨,当然,这些阴谋都是被文官们识破并压服下去的,文官们殚精竭虑,保卫了皇权,是皇帝最忠诚和唯一忠诚的臣子,如果皇帝想要国泰民安的话,那就只能信任文官,当然,按主流的正确说法就是信贤臣,远小人,这样自然会风调雨顺,国家富强。 这就是“道”,在“道”之外的一切,都是技术流,不得道,只讲治术,那只能是小臣,心胸中没有大格局,是夏虫不足语冰。 象宋朝儒臣那样,治河他们要说话,边防他们要说话,铸钱他们要说话,大道理说的头头是道,如果皇帝任何一个儒臣去治河,他们就会表示不满,“此非国家待儒臣之道”!也就是说,他们是只管发议论而不能管实际业务的,至于有能力去做实事的人呢,在他们眼中又是只懂得奇技淫巧的“小人”,象张居正将潘季训已经提到工部侍郎的位子上了,文官们对这样的事肯定抱以敌意的,几个讲官没少对万历吹风,不过万历也不是傻子,知道潘季驯这样的治河人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所以嘴上唯唯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但张惟功一个勋贵武臣,居然也是有这么掷地有声的话说出来,这实在叫万历感觉十分惊愕,并微微有感动之感。 “臣虽然没有读书应考。”惟功叩首道:“但也不是不读书明理啊。” 惟功喜欢读书,这个内廷倒是人人知道,太后颔首道:“张惟功确实是文武全才,忠心也很可嘉,不过,还是认真说说你心底的看法吧。” “是,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太后和皇帝有旨,惟功自然是将马家庄发生的事情如实道来,他重点将沈榜的话又完全发挥了一次,在皇太后和皇帝听到宛平田亩和人丁消长的数据时,确实有耳目一新之感。 第一百八十二章 距离 虽然他们是治国者,但平素的奏折上是不会有人和他们详细分析,为什么现在大明立国二百年,生口日增,赋税反而减少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张居正为了重编黄册和顺利清丈当然会有所解释,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么一桩小冲突来的更加微观和直接。 在惟功的述说之下,官员,士绅,生员加在一起组成的利益链条,就是很清楚的浮现出来。 “马自强居然有近三万亩京郊的土地?” 宛平当然是京郊,京郊四周的土地虽不是好田,但毕竟紧联京城,收租好收,来往方便,但两百年下来,早就瓜分的干干净净,其中还有近二百万亩是皇家的皇庄,派的是太监管理,这是武宗年间兴起的规矩,皇家和勋贵大臣一道抢百姓的土地,这事说起来也够丢人了,但皇庄土地养活大量人口,同时还负责供给内廷,并不是皇家独用,真正上缴到内库的子粒银一年才不到三万两,而官员的庄田就不同了,那就是自己实打实的产业,挥霍使用起来比皇室要方便的多了。 马自强二十年京官,居然攒起几万亩地的家当,确实叫在场的太后和皇帝几人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厮实在可恶。”万历大怒,拍着龙椅的扶手,怒道:“应该抄他的家。” “算了,”皇太后摇头,“法不责众啊,朝廷优礼大臣,总不能因为家产多就抄家。” 万历自己也知道说的是气话,要是大臣家产一多就抄没,恐怕就没有大臣给他效忠卖力了。 经过惟功的一番解说,殿中的几个大佬总算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和事非曲折,看来这是一场纯粹的利益之争,而不是路线之争。 而通过这么一件小事,更验证了冯保的话,这个天下没有张先生来掌舵看来还是不成。 皇太后就是持此议,看着皇帝,太后不容质疑的道:“天下有赖张先生才重新复强起来,现在小人辈巴不得他走,皇帝还没有明白过来吗?” “儿臣明白了。” 经过这件事后,万历也知道自己太着急了,最少在冯保还在的前提下,只要有人在皇太后面前盛赞张居正,那么自己就没有撵走这位元辅老师的可能,况且他现在也有点垂头丧气,原本感觉是大臣们支持他亲政,现在看来,无非是狗咬狗的利益之争。 相反,张居正在万历心里还是有节操的,最少,在国事的认真负责之上,张居正似乎是无可指摘。 “只是,张先生就真的这么毫无瑕疵?”十五岁还不到的皇帝只能将这个怀疑深藏于心底,由着它慢慢的生根,发酵。 至此,惟功的态度也是明显了。 他掷地有声的道:“臣虽是武臣,亦知国家富强乃是最要紧之事,有张先生在,则国家安,张先生若不在,则国事可忧。是以,臣奏请皇上坚持夺情,绝不可放张先生回江陵!” “罢了,你起去吧。” 看着自己的心腹一门心思替别人说话,尽管万历知道惟功是出于公心,但心里的这一根刺算是埋了进去,很难释怀。 “是,臣告退了。” 惟功又向殿中的各位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出,未出大殿的大门,便已经听到皇太后对冯保大声道:“下中旨给元辅,申明朝廷夺情之意,绝不允许他丁忧回乡!” “是,奴婢遵旨!” 冯保得意洋洋,脸上飞金,这么大一件事,起因还是得自于他,不论是皇太后,皇帝,张居正这个文臣班首是不是继续执政,都是由他来决断。 在得意之余,冯保没有看到小皇帝眼中的阴郁色彩,更不可能发觉皇帝眼中对自己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敌意。 皇帝就是老虎,手中的权力就是老虎的屁股,根本是摸不得的,这一点,很多人都体悟不到,最少,眼前的双林公公正处于权势的巅峰,那就更加难以体会了。 …… “大人一番话决定了元辅大人去留,实在是了不起啊。” 皇太后等人虽然是在慈圣宫的大殿议事,但并没有屏退宫人,里头的话不停的被好奇和多事的宫人太监们传扬出来,连王乐亭这种只能在慈圣宫外等候的随员都听说了此事,笑嘻嘻的向自己的大人祝贺此事。 “此番其实是种祸不浅。” 惟功的神色却是郁郁不欢。 他对万历太了解了!不能说是刻忌寡恩,但心眼儿不大倒是真的,而且和张居正的隔阂将会越来越深,特别是几年之后,皇帝被压制的越发厉害,将来的反弹也会更加的凶狠残暴。 想起历史记录中的张居正死后,张家遭遇的惨祸,惟功就是知道,皇帝的报复是没有底线的,而他在此时表现出来的对张居正的支持,是在皇帝心里种下了深深的一根刺,就算皇帝明白他是出于公心,这仍然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背叛行为。 对王乐亭这样的心腹,惟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在他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之后,王乐亭也是变的极为担忧。 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近卫都没有说什么,因为大人已经说过,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既然做了,也就不必后悔。 “大人,以后我们要如何?” “第一,要出钱免祸了。”惟功自嘲一笑,万历贪财是贪在骨子里,这一次自己如果不大出血的话,就算皇帝不治他的罪,可能一两年内就会生出什么变化来,那是他不愿见到的,只要皇帝不生事,最少在张居正掌权的这些年里,他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实力也会越来越强。 “第二,就是要更快的蓄积起自己的实力来。” 对惟功所说的第二点,在场的心腹们无不赞同,现在只可惜惟功的年纪太小,要想奏请放到外镇任实职武将实在是太小了,最少也得等到万历十年之后了。 “但可以预先经营。” 在惟功的耳提面命下,王乐亭等少年也是心思灵动,并不因为自己的武人身份就放弃自己的大脑思考的责任,在出宫的途中,越来越多的人提出要在外镇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现在就开始经营起自己的领地来。 “他们都似乎独立意识很强,不愿居于任何人之下,当然,是除我之外。另外,这些家伙,对皇帝也没有太多的忠诚感啊。” 和一般的大明百姓不同,惟功身边的近卫经常可以出入皇宫,于是他们和那些在内廷出入的高级文官或是翰林官员一样,对至高无上,神圣难以名状的皇帝并没有太多的敬意,相反,因为经常接触,皇帝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感觉,智商比常人要高一些,但也没有高到叫人觉得圣神难名的地步,至于武力……好吧,皇帝学骑马的经过大家还记忆犹新呢,至于射箭,皇帝最多能拉开十五个力的软弓,用佟士禄的话说就是跟个大姑娘似的,另外皇帝的贪婪也使得惟功的这些心腹感觉很差,一个富有四海的天子每天惦记金银田产,官店庄园,实在叫人从心底里鄙夷,或许乡野村夫和那些老夫子会对皇帝无原则的效忠和崇拜,但王乐亭几个几乎每天都能见到皇帝,在他们看来,皇帝也就是稍许聪明,但身体孱弱,性子也很刚愎和贪婪的寻常少年。 无非就是生在天家罢了,天子?真龙?那真真是笑话。 隔的近了,面纱也就拉下来了,所以篡权者和阴谋家毫无例外都是皇帝身边的人物,就算是当年的严家父子,十几年间把嘉靖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嘉靖皇帝自负可以操控全局,控制臣子如臂使指,但何尝知道,在无形之中,自己也是已经被严家父子看的通透,进而操控在手中呢? …… 大局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起了变化,十月十一日,内廷先下中旨,勒令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同时将吏部左右侍郎何维伯,陈介两人罚俸,众多的郎中,员外,主事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一时间,吏部上下为之战栗。 张瀚免官之后,几乎当日就仓惶出东便门,经由通州上船南下,家小在收拾了两天的细软后,在锦衣卫的旗校看押下,也是哭哭啼啼的上路。 堂堂天官,说免便是免了,整个朝中,亦是感受到了内廷的决心和张居正及冯保的力量,顿时为之失声。 当日晚上,礼部尚书马自强,侍郎王锡爵相约一起出门,前往张居正的府邸去替张瀚求情,同时,两人决定拿大义相责,劝张居正回乡丁忧。 “吾二人此去风险极大,明日就未必回的来了。若是真的被强逼致仕或免职,只能由汝默你来主持大局了。” 黄昏时间,在礼部的大门前,马自强和王锡爵一起拱手向另外一个侍郎,也是三堂官之一的申时行告辞。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发誓 申时行也是赞同张居正辞职的,但张居正平素待他甚厚,几乎是拿他当真正的门生来看,对他多方扶持奖掖,他从一个普通的讲官到礼部待郎,未曾用十年之功,一般的京官,二十年也未必能到这个位子,申时行受恩之重,肯定在张瀚和马自强等人之上,也在王锡爵之上,私恩太重,虽然他心里对张居正的重重政策没有一个赞同的,但最少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去和张居正对着干。 “唉!” 对这样的局面,申时行也是无话可说,他在万历跟前也有很强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自豪的说,万历的诸多讲官,申时行是最受信任和尊重的,但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施加影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自强和王锡爵先后上轿离开,走向不测的祸事中去。 “元辅能力之强,在我大明宰辅之中怕是能进前三,但求治太急,得罪太深,这一次不能丁忧,日后必有重祸,为什么元辅看不明白呢,真是奇怪了。” 申时行扼腕感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聪明绝顶的江陵相公,居然就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 在马自强和王锡爵奔走于途的时候,张居正也是在府中接见一个穿着指挥使服饰的客人。 “公公说了,今天还好,暂时没有动静,如果有人跳出来,公公会居中协调,跳一个,打一个,绝不姑息客气,只要有人出头,便将出头之人打回去。只是在这种时候,必定会有不少人来劝相公,或是求情,或是以大义相责,相公请不必理会他们,天下,惟有能者方能治之,眼下这些官儿,我们公公没有一个瞧的上眼的,治国,还是要相公留下来!” “公公真是厚爱了。” 短短时间过来,张居正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只是头发还挽的整整齐齐,衣服也是还穿着上等的茧绸衫袍,也是穿的十分得体,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那么高贵难犯,只有在腰间才束了一条白带,算是表明了居哀丧子的身份。 如果是叫道学家看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讥嘲,不过张居正显然已经想通了,他先答了一声,接着便又是道:“一切都如公公所说,居正绝不会为小人所挟制。” “不。”徐爵道:“公公是怕相公被好友所责,到时候面子上下不来,一时激愤之下,会被人挤的难以下台。” “请公公放心,仆自有分寸。” “如此,下官就告辞了。” 徐爵站起来拱拱手,一脸轻松的离开。 冯保加张居正的体系只要存在一天,就是十分的稳定,如果这一次夺情顺利的话,最少还能运转十年,就算是皇帝到二十来岁,一心想要建立自己的班底,但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建立起一张权势大网,只要这两人在位,还有太后的信任,除非皇帝动兵发动政变,不然从正常的政权更迭的角度来说,就只能等张居正年老后自请辞职,或是病亡。但张居正才五十余岁,也就是说最少还当政十年。 不需要十年,只要再有七年八年,徐爵就能跟在冯保把棺材本都捞到手了,那时候换谁当家都无所谓,他了不起辞官不干,当一个富家翁就是了。 …… 在徐爵离开后不久,张居正又在书房迎来了王锡爵和马自强。 马自强一脸惭愧之色,见面之后,先就庄园之事请罪。 “此事亦是体乾你的族人惹出的乱子。”张居正在此时神思还是很清明,丝毫不乱,他对马自强抚慰道:“体乾你休要自责,此事吾不会放在心上。” “元辅真是大人大量,”马自强道:“此事过后,下官会支持清丈,退出多出来的田亩和丁口的。” 马自强虽然心疼,但此事弄起轩然大波,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张居正的事又有反复,现在更不是抱着利益不放的时候了。 对他的这个表态,张居正当然更表欢迎。 宾主尽欢之间,马、王两人一起道:“张子文虽然在处置这件事上有失误之处,但勒令致休似乎是过了一些?” 张居正沉默良久,方道:“此事是中旨,仆亦不知内情。” “那,元辅是否能为之求情?” “仆现在已经居丧,怎可干涉此等大事?” “好吧……”王锡爵知道在张瀚之事上张居正已经下定决心,当下便是横下心来,道:“元辅,今人议论汹汹,都云元辅有夺情之意,未知尊意当真如何?” “绝无此事。” 张居正道:“仆现在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回江陵,怎么会有主动夺情之事呢。” 王锡爵盯着他,又道:“那么要是朝廷主动夺情呢?” 张居正道:“绝无此事,皇上若有夺情之意,十数日前就应该有诏旨了,皇上并无诏旨,可见夺情完全是小人谣言,仆现在已经在府预备,再过几天便阖家返回江陵了。” 他既然这么说,以张居正的身份和地位,马自强和王锡爵两人也无话可说,又说了一会闲话,马、王两人便是起身告辞。 “哼,两个首鼠两端的小人!”张居正待两人走后,便是忍不住破口痛骂起来。 在这一次事件之前,张居正对这些同僚官员还有几分敬意和容忍,甚至容许他们隐隐建立起反对自己的同盟。 毕竟大明的首辅是不能没有敌人的,把敌党肃清了,也就意味着自己没有人制衡,这是危险的信号。 现在张居正却是觉得自己太迂了,既然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何必竖起一群反对自己的人?如果不是马自强和王锡爵已经被他扶到现在的位子上,又在风波未平之时,恐怕他就要下令将这两人赶出去了。 不知不觉间,张居正自己的心态也是发生了严重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他自己都并不大清楚。 …… 隔了一天,在张居正信誓旦旦要丁忧一天之后,也就是十月十三日,内廷又下中旨,请张居正勉为其难,夺情在京守制,居丧之余,仍然为大明首辅,处理公务。 算上之前的三次,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这一次张居正很痛快的接下了圣意,并没有再推辞下去。 传旨的小太监也是松了口气,在此之前,他还有张居正拒绝的担心。 接旨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传扬开来,一时间,朝野为之失声,一时间,竟是无人表达出任何的意见,只有张居正的一些铁杆盟友,立刻在第一时间上奏,表示对朝廷的英明绝定持赞同的态度,同时也支持张居正继续执政。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各方势力绝不会放弃在此事上继续攻击的机会,哪怕攻击不成,也是要在此事上严重损坏张居正的形象,同时也是试探皇家的底线在哪里。 …… 十月十五日这一点,京城上空密布了好几天的阴云终于化成了一场大雪,雪花从过了午时就飘落在京城的上空,到了傍晚时分,虽然才是申时二刻,但天已经接近全黑,而如果从高处俯瞰的话,整个京城都已经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了。 这样的天气,穷苦人是最倒霉的,那些京城内外的穷汉,一天揽不到活就一天不得饭食,在惟功的眼前,已经看到无数的穷苦汉子,衣不遮体,冻的身上发青,扛着空空如也的口袋穿过城门回家去了。 在他们的家中,破屋旧房,冰冷难挡,而且京城已经以烧煤和炭火为主,煤虽然劣质,不能和白煤和炭火相比,但也是取火的好东西,只是穷人是用不起的,他们仍然是要砍柴烧坑,尽量将坑烧热,一家人都挤在坑上取暖,这一天因为下雪,富贵人家可以在宽敞而温暖的厅堂里隔着花窗喝酒赏雪,这些穷人却只能枵腹冲风冒雪而回了。 “不到这样的时候,不知道大明的穷人有这么多啊。” 饶是惟功已经洞晓世情,此时也是有点感慨了。 他的肩膀和身上都落了不少的雪,但因为披着油衣,身上还穿着大毛衣服和棉袄,当然不惧这一点风寒,事实上,雪中等候故人归来,这是一桩雅事,也是喜欢,那个世说新语上,一个东晋的名士世家子,就是冲风冒雪去访友,兴尽而去,过门又不入,兴尽而反,传为千古雅事。 不过惟功可以肯定,那厮肯定是有酒有肉有干净棉鞋,不然的话,恐怕也就真的雅不起来。 同样也是一身大毛衣服的赵士桢也是十分感慨,袖手说道:“其实城中有慈幼局,养济院,漏泽园,如果吏治清明的话,其实不该如此的。” 在众人眼前,不仅是城外的贫民十分凄惨的冒雪而出,城中也到处是躲避风雨的穷人,沿途所见,到处都是,可想而知,在明天早晨,会有多少冻死的贫民,实在难以想象。 “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以前这样的大风雪,城中最少冻死千人以上,现在最多只有百人。”王乐亭和王国峰,还有陶希忠等人,包括顺字行所有的伙计,谁没有经历过这些?他们都是一脸的无所谓,王乐亭直言道:“这五六年来,因为有张先生当家,京城贫民已经越来越小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激辩 “光是这一点,张先生就于国有大功。” “无知小辈,不知就里,胡说八道!” 王国峰刚附合了王乐亭一句,话音刚落,突然就是有人大声反驳起来。 “谁啊?”王国峰伤势还没好全,脸上也有几颗弹丸打中,虽然是跳弹,还是有点破相了,心境原本就不是很好,此时勃然大怒,转头便是看插话的人。 “是我,怎么样?” 说话的人头戴暖帽,帽檐上饰玉,腰间一根银带,足上也是穿的官靴,再加上十分合体的长袍,还有身后两个青衣小仆,是一副很显然的青年士人的形象。 王国峰瞪眼看他,这个青年官员也是瞪眼回来,两人瞪了一会眼,还是惟功呵呵一笑,打圆场道:“我们自己说话,这位先生插话插的这么霸道,也是难得啊。” 这么委婉的指责倒也别开生面,那个青年官员一征,倒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半响过后,他才恨恨道:“你们替奸相说话,自然也是一**徒!” “这位先生,”惟功还是慢条斯理的道:“足下是周厉王转世么。” “你……” 惟功等人要么是武人打扮,要么是商人打扮,是舍人营和顺字行的混合体,只有一个赵士桢是士人打扮,不过也没有显露出官员的身份来,此时吵了起来,赵大爷索性更往后缩了缩……他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以书法见宠于皇帝而封官,原本就被视为是邪道了,现在更是成天动手制作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还替惟功制车,做很多有用的小玩意,革新的劲头越足,名气也是越来越大,整个京城都传扬着赵士桢的巧匠名声,这名声越响亮,他在赵家的地位就越尴尬,每次回家,老太爷就气的想用拐棍打他,最近下了严令,不准他和惟功来往了,所以要是闹出事来,人家知道他赵某人在场,回去后罚跪就是免不了了。 所以安生看热闹最安全了,特别是看武力值超高的张惟功和人斗嘴,更是一种难得的观摩经验。 被惟功一句话堵的说不出话来的就是顾宪成,他和**星,邹元标,三人合称东林三君,其实公平来说,顾宪成等人还是确实有年青人的热血的,特别是邹元标,不失为丈夫,在张居正倒霉几十年后,邹元标私下就和人说起来后悔当年使自己一举成名的弹劾张居正不肯夺情的奏折……顾宪成的人品也马马虎虎,一生也算忧国忧民,比起**星和叶向高还算强不少的,比起他那些乌七八糟的东林后辈来,更算是强出一百条街去。 但就算如此,门户之见也是难免的,现在明明国事往高处走,但在顾宪成等人眼里,却是太阿倒持,民不聊生,所以在听到眼前这几个少年的对话时,便是气冲上来,忍不住高声驳斥起来。 但惟功反驳的太犀利了,所谓周厉王道路以目的典故是谁都知道,顾宪成一时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整张白脸涨的通红。 “先生高姓大名?” 对方被驳住了,惟功就趁胜追击。 “在下无锡顾宪成。” 顾宪成料想对方不会知道自己,他不过就是一个新科举人,此番入京是来见几个好友,预备明年开春回无锡,等万历八年前后再到京城来参加会试。 惟功是一时没有想起来,不过王国峰很快就用口型告诉他这是什么人。 “哈,原来是顾解元嘛。” 顾宪成是万历新科举人,而且是因为写了一篇出色的策论而中了南京举人试的第一名,也就是俗称的解元。 这是很高的荣誉,并不比普通的进士要弱势,所以顾宪成已经是大明统治集团中的一员,而且是这个集团中的精英人物了。 “不敢。” 见这么一群人也知道自己的底细,顾宪成也微显得意之色。 “顾解元你的策论里头,似乎说治国的核心是要选拔任用贤人,广开言路,只有选拔得当,多听谏言,在合适的位置上放上合适的人,这样国家自然政治清明,而趋于大治……” 惟功一脸的平淡,只是说到最后,才猛一转折,道:“只是顾解元适才的表现未免是宽于律已,严于律人了吧。” 到此时,顾宪成才知道对方舌功真是了得,按理他也应该不弱,但他这二十来年都在无锡读书,此次出京游历是第一回这么见世面,还远不能和十年之后在官场陶冶过后比,当然,比起他那些能把持地方政务,指点要挟朝中要员,进而影响朝政,甚至公然斗殴,殴打朝中大臣,引以为傲,甚至在明未亡国时,黄宗羲等大儒已经剃发投降,宣布自己为大明遗老,收门徒,著书立传,将明亡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将自己打造成天使一般的人物……顾宪成现在的脸还真没有这么厚法。 顾宪成在这个话题上已经没有立场多说了,他决定转进。 “适才你们说江陵秉政有益于国,这是大错。” “哪错了?”惟功还是那副淡然的语气,答道:“不论是刑名,马政,驿传,钱谷,边防,吏治,哪一块做的不好?” “禁毁书院,刑狱决囚,诸道原本有判,而江陵数必取盈,断刑太滥!黄河水泛,救灾不力,压制言路,不纳忠言,父丧不丁忧,不孝!今之执政,明日之宰相天子,擅权!” “治河一事,已经颇有眉目了。事实上黄河不修是嘉靖年间的事,下官在工部和户部调过档案,两部在嘉靖年间互相扯皮,不肯掏钱治河,地方官也不愿多事,关键也是地方库库没钱,自元辅当政之后,府库充盈,已经由工部侍郎潘季驯以束水冲沙之法在治河,未知解元公所讲的嘉靖年间的往事,怎么往元辅身上套呢?而且现在边境平安,甲兵锋锐,嘉靖和隆庆年间北虏犯边京城戒严之事犹时未远,解元公又怎么说?” “禁毁书院,刑狱决囚,擅权,不纳忠言,不孝……” “元辅原本就是宰相,擅权一说太诛心了,这样执政者谁还敢任职任事?再说元辅若没有担当,怎么统合工部和户部拨银和物资,由专员去治河啊?还有,解元公可在刑部调阅过档案吗?事实上这几年决囚的死刑犯只是在万历元年到三年间才多了三成,从万历四年开始,已经连续两年下降了。”惟功针对对方讲的第二点解释道:“元辅的用意就是刑狱当处之以法,不可因杀人多而滥加赦免,嘉靖,隆庆年间,常有赦免之事,今自从元辅秉政之后,纵太后下诏赦免死囚,元辅亦是顶了回去,执政如此,未知解元公有什么觉得不妥之处?” “压制言路,不纳忠言,不孝……” “解元公不是在大街上公然侮辱大明的元辅,也没有见到锦衣卫拿人么。” “不孝之人怎能为一国执政?” “据我所知江陵亦不是不想迎父母至京奉养。”惟功叹了口气,道:“听说老太翁逝世之后,江陵已经决定迎母进京奉养,不孝实在说不上。如果说不守孝三年就一定是不孝,置正统年间李阁老等诸多贤相与何地?” 李贤是著名的贤相,在其后还有几个名相也是夺情的,在此之前就更多了,光是从不守孝这一点来说,确实是缺乏真正的说服力。 “狡辩,这是狡辩!” 顾宪成已经出离愤怒了,他的脸烧的如炭盆一样,整个人都燥热不堪,天空断银扯絮一般的雪花不停的拍打在他的脸上,但他就是感觉到浑身一团火热。 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舌辩之才居然如此高强犀利,一时间他心有所感,突然指着惟功大叫道:“你是那个谁,张惟功是不是?” “哈哈。”惟功哈哈大笑起来,答道:“正是下官,解元公也知道吾的名字,贱名有辱清听,这实在是惭愧啊。” 顾宪成恶狠狠的盯着张惟功,惟功却是笑嘻嘻的看着他。最终顾宪顾拂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辩不过就要跑么……” “这就是解元啊……以前一直听说读书人都是聪明人,解元和状元公都是星宿下凡,今日亲眼一见,不过如此嘛。” 顺字行的这些伙计,没有一个是嘴上饶人的,惟功亲自调教出来的,说是伙计和武夫,其实启蒙也是很认真的,三字经,千家诗,然后是论语,但也就是到论语为止了。 惟功觉得,中国的所谓“国学”,不论是杨朱还是孔孟,或是墨子,主要的成就只是在伦理学这一方面,可能有大师会觉得他的结论很浅薄,事实上孔孟之道在人心的掌握和对民族的凝聚力和认同感的贡献上绝对是很大,甚至孔学在精神上就是一种宗教,足以叫大明人可以对抗种种外来宗教,并将其本土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成见 但现在这阶段沉迷于孔孟之道,并且不管世间任何其余学说和技能的人太多了,大明太多的聪明人把头脑和智慧用在那些所谓的大道之中,既然如此,惟功和他的这些部下就没必要凑合进去了,学完论语之后,就是从孟德新书等宏观的军事学说开始,同时学习算学和商业经营之道,等超过一定时间后,再看武备志和纪效新书,练兵实录,这样的一路学下来,虽然想考进士是不可能,甚至连秀才也不必去想,但就真实的办事能力,不论是商业还是军务,或是日常的小事,顺字行的伙计们都展现出了与当时人截然不同的功效性,用刻薄的语言来讥讽一个已经落败的解元,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情了。 “解元公还有什么说的?” 看到脸涨成猪肝色的顾宪成,考虑到对方在自己脑中已有的印象,似乎其是现在的江南诸生,未来的江南籍贯官员中的代表人物,也是东林党的首领人物,这样的人似乎是可以争取一下的,所以惟功很诚恳的道:“元辅禁毁学院,禁止私人讲学,我也以为这样的做法并不妥,如果等我有足够的影响力时,我会请元辅开禁的。” 张居正虽然是徐阶的学生,也是徐阶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门生,但他并不是王学传人,秉政之后,因为清丈度田和免除士绅优免,禁投充,经催诸事,几乎把全天下的士绅阶层都得罪了,为了禁止这些有影响力的地方人士聚集在一起非议朝政,结党反对自己,再加上张居正确实是对王学等学说并不感冒,所以在万历初年他就开始禁毁天下书院,禁止游学和讲学,这个活动在万历二年时到达一个高峰,天下有名的书院几乎都被催毁了,哪怕是盛名之下,传承了好几百年的岳麓书院也是被严重削减了规模,不复当年的盛况了。 王学著名的学人何心隐,也是被关在监狱中迫害至此,这是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活动的一个**。 何心隐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而且在对抗倭寇海匪的战争中立过汗马功劳,只是他持王学也就是心学的宗旨不放,学识越高,品德越好,本事越大,对朝廷道统的破坏性也就越大,张居正饶不过他,也是必然之事了。 对这个行动,惟功是觉得有点夜行人怕鬼吹口哨的感觉,从来没有哪一种学说是可以这样被禁绝的,秦国统一之初,那是何能的行政效率,比大明的官员不下乡的治理效率要高一百倍,秦法比明朝的军法还要严酷,动辄就是族诛,这样的严刑峻法之下,秦始皇收天下之书,只留下律法和农书等技术书籍,儒墨学说的书籍全部禁毁,当时的书籍还都是削竹而成,十分珍贵和难得,所以存世量肯定十分稀少,就是这样的情形之下,秦朝也没有办法完全禁毁天下人汲汲于求学的精神,等战乱过去,汉初时,大量的经书已经被重新刻写出来,还有少数散失的,后人不停的考据和补证,先秦学说的体系,不停的被完善着……仅由此来见,这种对学说的禁止传播和禁毁的做法,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张居正是一个功用主义者,只要惟功能举证告诉他,禁毁政策根本无用,这个政策就一定会被取消的。 “哼。” 顾宪成原本想攻击惟功还是一个孺子,空口无凭,不过想想对方在朝野的巨大影响力,他也就有点垂头丧气了。 在军营内大行军法,在城外射杀多人,朝廷毫无处分,十来岁的勋贵,身份如此贵重,背后隐藏的实力之强,哪怕是中了解元心怀国事的顾宪成,心里也隐隐有些嫉妒的感觉。 “未知张大人拦住学生,到底有什么指教?”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正在酝酿着要弹劾元辅。” 京城消息灵通,锦衣卫和东厂肯定是专业的,不过惟功也是后来者居上,他在各处经营的情报网络绝对比东厂打事件的番子和锦衣卫的校尉要得力的多,那些番子出来,曳撒穿着,白皮靴亮的刺眼,再加上武器在手,狼一群狗一群的出来,打探什么消息能打探的到?也就是凭着固定的消息源来上报消息,还有抄抄各大市场的物价单子报上去,毫无用处。 锦衣卫还勉强算专业,惟功知道南北镇抚都在各处有自己的暗探,而且二百多年的传承,打探消息的方式也不是那么粗暴……但也就仅仅是如此了。 惟功的军情部门,招聘了大量的外围情报人员,然后就是核心主持人员,再就是情报汇总人员,分析人员,分门别类,最后才是上报,每天的情报经过这样的层层叠叠的办法之后,汇集到惟功这里来的,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顾宪成和**星等人最近正在活动,还有一些激进的文官预备动作,这些惟功都已经知道了,甚至他还隐约知道李植和江东之,还有其身后的张四维……不过这种层面的争斗,他暂时不打算卷进去。 倒是顾宪成这种还没有正式入仕途的青年官员,还有其联络的一帮人,看起来还不算是结党,如果能劝回的话,当然是以劝为主。 这几天他正打算亲自去拜访顾宪成,崇文门这里的偶遇倒也叫他省了不少的事了。 顾宪成没有用太多的考虑时间,须臾之后,便是坚定摇头,答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请恕学生不能答应。” “为什么呢?”惟功奇怪道:“你们不是说为了国事为重么,既然大家都为了国事,和衷共济,求同存异,各出其力,使国家富强,这不是很好么?” “怎么可能?” 顾宪成出离愤怒了:“正道邪道,岂能同流合污?只有众正盈朝,以正人持国,这样国事才有希望!” “就是说你们绝不会与元辅合作?” “绝无可能!”顾宪成虽然才二十多岁,但自幼束发读书之后就有坚定的志愿,长而游学,与人谈及志向,渐渐和李三才叶向高,还有高攀龙,黄尊素,**星等士人相识,彼此要么约期见面,谈及时政,要么就是书信不绝,他们都是坚定的反张居正者,怎么可能因为张惟功的一席话就放弃多年的政治理念? “汉贼不两立!”顾宪成掷地有声的道:“学生是绝不会妥协的,哪怕是元辅和张大人拿再多的好处来诱惑,也绝无可能!” “谁说我要拿什么好处来诱惑你?”惟功摇头,笑道:“况且也和元辅没关系啊,是你自己凑上来和我们说话的。” 顾宪成摆了一个大义凛然的姿态,却又是被惟功轻轻化解,他自觉无趣,也感觉眼前的这个少年太狡猾了……现在他可以肯定张惟功就是一个盖世奇奸,但刚刚辩论时,自己的气势一次比一次弱,对方不仅辩术无碍,十分高明,而且有详细的数据,涉及到六部和地方各官府,自己一介穷生,虽然有不少人脉和关系网,涉及到具体的事务时,就真的不如眼前这少年多矣,而对方最后的表态,更叫顾宪成有一拳落空之感,原本他是打算等对方拿出银两或什么升官中进士的许诺,然后自己可以大义凛然义正严词的拒绝……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拿出什么好处来。 “告辞。” “解元公好走。” 惟功很客气的挥挥手,不过他的部下就不一定有他这一份从容和好心情了。 在漫天大雪中,个子矮壮的佟士禄猛冲向前,石块一般的身形带出阵阵劲风,吓的顾宪成差点摔倒在地上,然后佟士禄挡在对方的身前,指着街角几处几人高的粪堆,大声道:“若是在几年之前,这样的粪堆里都是我这样的少年,无处可去,亦无处可避寒,要么钻进去,要么就冻死,自元辅主政之后,现在冻死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民间富裕,乞儿好歹也会有躲避严寒的地方,我是一个纯粹的武夫,我只是希望你这个解元在指点江山,议论朝政的时候,不要忘了现在我对你说的这一切!” 佟士禄说完之后,便是大步返回,不知怎地,矮壮的身子在众人眼前竟是变的异乎寻常的高大起来。 在佟士禄说话的初始,顾宪成是一脸的愤怒,但在对方说完之后,他脸上的愤怒和骄矜之色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身为一个心怀天下的读书人,顾宪成真的不好意思完全无礼佟士禄话中所包含的东西,而且在他看到那一堆黑乎乎的干结的粪堆时,心中不停的呕酸,差点吐了出来,所以也根本没有办法反驳。 一直到佟士禄离开之后,顾宪成才在心中暗自措词,设想了七八条是张居正沽名钓誉,邀买人心的反驳言词,不过都是感觉太轻飘飘了,没有什么力量,他无奈之下,只是感觉张居正果然是千年一出的奸相,居然将奸事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叫人有匪夷所思之感。 今日的这一场遭遇,顾宪成打算早点告诉自己的同志,于是他再没有回头,自己打着伞,在两个从无锡带来的小童的扶掖之下,匆忙离去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布局 刚刚所发生的一幕,也是给惟功上了深刻的一课。 从顾宪成开始到最后的反应,一切细节都使他明白,张居正所主持的这一切,自己所欣赏的这一切,已经注定是昙花一现,绝不可能成功。 就算张居正能在位十年,这改革也就是持续十年,如果他能在位二十年,二十年后改革也是会被终止。 从朝中的诸多大员,再到顾宪成这样还没有正式出仕的举子,毫无例外的,都是被庞大的利益链所驱使着,左右着。 顾宪成并不是不懂得张居正的改革有很多是有其道理在的,甚至在这一场辩论中有几次被反驳的哑口无言,根本答不出话来。但顾宪成也好,**星等人也罢,真正在心底深处完完全全没有私欲,只是和张居正在治国方略上有严重分歧的官员,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个! 无非是利益! “惟功你真是白费力气啊。” 赵士桢此时走了上来,懒洋洋的道:“小顾他不是不懂江陵其实有功于国,但他身边的人,他的好友,师门,同年,乡族,亲友,全部都是反江陵的,加上江陵确实有一些事太随意任性了一些,落人口实……” “其实无非就是不做事不错,多做事多错。” 赵士桢哈哈大笑,指着惟功道:“妙,这话说的简直是太妙了!” 惟功本人却是没有什么笑意,如果勉强说有,那也只能说是深深的疲惫之上的一层浅浅的苦笑。 国朝的传统无非就是这样,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无错。站在一边指责的人永远都存在,指责别人的人才是最正确的。 而大明重视言官固然是限制了权臣祸国,但副作用就是实干家总是最受指责的,言官反正不用负责,风闻都能奏事,况且多做事者总会有把柄在人的手中,一上奏,洋洋数千言,又故意危言悚听,专捡符合皇帝疑心病的方面来说,掌权越重,做事越多者,自然被这样的指责方式打的千疮百孔! 张居正死后被清算,言官肯定是占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至于万历之后,言官放言无忌,彻底成为党争的工具,到崇祯年间,达到顶峰,东林党的势力也到底顶峰,最终在王朝覆灭之后,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了。 至于“我大清”根本就没有言官生存的土壤,江南杀的东林党人头滚滚之后,这帮家伙又掉过头来,拼命奉迎,明朝皇帝出个皇城都是大逆不道,浪费国帑,清帝两代十二次南巡,花费在千万两之上,却是圣明之至,某个麻脸兔帝更是被吹成千古一帝,两朝之间的差距,只能叫人说,读书人在某种层面来说,真是贱骨头啊…… 在赵士桢哈哈大笑的同时,惟功向王国峰使了个眼色,王国峰很伶俐的点一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会继续跟进此事。 就在此时,王乐亭已经大叫起来,他看到了在风雪中逶迤而来的车队,三百多辆大车在纯白的大地上犹如扭动的长蛇,纵然是车身和骑士们身上都落了雪,仍然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车队滚滚而来,向着崇文门的方向,急速前进着。 …… “大人,幸不辱命。” “见过大人!” 车队最头里的是张用成和马光远两人,然后就是几十个有候补武官身份,从舍人营和顺字行调出来的小伙子们。 隔着半个月时间,他们从京城到永平府和山海关跑了一个来回,其间马光远等人还带着一个小型车队北上一直到三屯营,原本还打算继续往喜峰口去,不过算算时间太紧张了,就是从三屯营直接又到遵化,然后在蓟州车队重新会合,经由通州,最终折返回京城。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风尘仆仆,确实,半个月时间来回一千三百余里倒不算什么,但押运着百万斤以上的粮食,送粮到库,盘点,算帐,收帐,再购买土货方物,建立顺字行的分店,和当地的商行士绅,特别是驻军和官府搞好关系……随便算算都是很不容易的一件苦差,好在眼前这些少年都是回来了,而且,肯定带回来一切顺利的好消息。 “诸君免礼。” 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之色,张惟功也不例外。农夫种下的种子就是期待它生根发芽,从一年多以前他就思索,顺字行这种经营模式怎么产生变化,并且真正走出去! 以明朝的统治力来说,还远远没有到末世光景,任何人,不论有无异志,想在京城经营起一支可以威胁皇权的力量都是不可能的。 包括象惟功这样的大型连锁门店,几百过千的伙计,经过严格的军事化的训练,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那是皇帝和张居正的信任,还有勋贵子弟不大可能造反的加成,但时间久了,十年之后,这些少年和惟功都成年了,那时候不管如何,都会受到忌惮和防范的。 到那时不要说扩大规模了,维持现在的格局就不错了。 而惟功的理想是能掌握大权,进而影响到这个世界,这样的雄心壮志,京城的这一块舞台对普通人来说足够大了,对他来说,却是一个严重的桎梏。 走出去,再壮大,最后再走回来。 这是好多步,要慢慢走,每一步都得走稳了。 从现在来看,第一步终于是走出去了。 “大人,”张用诚的脸晒黑了很多,但精神很好,并不显太疲惫的样子。他在京城时是惟功的幕僚和智囊一般的人物,劳心很多,这一趟远差虽然很疲惫,但反而是把他疲惫不堪的精神给养足了,现在说话时都是神采奕奕,“此行在吴游击和吴千户哥俩的引见下,先见了戚帅,戚帅待我等很亲厚,说是蓟镇宣大都有屯田,辽镇也有屯田,但粮食仍然不能自给,如果我顺字行能以这样的规模继续运粮,降平粮价,这是国家之福。再下来是到辽镇地头,李帅在广宁,当然见不着,不过宁远的指挥同知祖参将专门从宁远经前屯,再到山海关来见我等,说是与大人相交莫逆,这一次送粮是到山海关为止,祖参将说,下次不妨继续前行,由关门而出,经前屯再到宁远,塔山,锦州,右屯,如果能送到义州和广宁当然更好,辽镇本地还是很缺粮的,这几年每年冬天都大雪不止,本地军粮不足,粮价很高,他看了我们的马车,极尽夸赞,说是以此运粮,实在是一门好生意。” 张用诚说到后来,语气中也带着一点调笑之意,祖承训的父亲祖仁是驻节宁远的援剿总兵官,左都督,祖家从七世之前就落户宁远,世代为将,已经是宁远和辽镇最有实力的将门世家,老实说虽然李成梁为辽镇总兵十余年,麾下子弟也多授给将职,赫赫有名的李家九虎将最低也是参将游击,但论起真实的潜实力来,祖家最少也是不在李家之下! 这样的大世家,又是青年武将,论说起生意经来却是头头是道,也怪不得张用诚笑话祖承训。 “祖参将是将来用的着的人物,你和他谈的如何?” “谈的很好!” 张用诚是极少数知道惟功在辽镇也要布局的,事情是明摆着的,不论朝廷将惟功放在宣府或是大同,又或是蓟镇,马芳和大同马家的势力足够使他在宣大两地成为冉冉升起的将星,在蓟镇,戚继光虽然是以制度带兵,但同样也是对自己的心腹将领有诸多照顾,惟功是吴惟贤一手带出来的,和浙兵有脱不开的渊源,加上张居正的关系,惟功若到蓟镇,得到的照顾绝不会少。 五年之内,由等同游击的坐营官到参将,副将,这是很有把握的事。 立足于蓟,图谋于辽,这是大布局,张用诚不会破坏,只会鼎力相助。 提起正事,他神色转为肃然,对着惟功抱拳道:“大人放心,这一次谈的很好……大人可能和祖参将提起运粮等生意上的事,但当时祖参将未必当真,这一次我们的车队到山海关,属下能清楚的看出来祖参将还是很惊愕的,属下已经代大人答应,只要祖家协助我们在山海关和前屯,宁远两地开设门店,不使当地的士绅大户排挤,我们就可以与祖家合作,开展在当地的生意。至于送到锦州和右屯,大凌河,塔山,甚至广宁和义州,这个属下说不能做主,只能回来等大人裁断,祖参将并没有失望,等我等要折回前,他又见了我等一面,送了整整一辆车的东西,说是土物,属下看了,都是毛皮,人参,东珠等物,价值不菲,当在千两以上。” “还真是大方啊。”惟功轻笑,但是对祖家的这种大手笔,并不感到太意外。 这个年头白银还没有大量涌入,银价还是很坚挺的,一两银子能兑嘉靖和万历年间的金背铜钱一千文,几十年后,一两银就只能兑五六百文了,当然,要是崇祯年间铸的那种含铅太高,一碰就碎的小钱,一两银还是能兑千文以上。 一出手就是千两银子的人情,只能是这些将门世家才有的豪气,这算是一种先期投入,在展示祖家合作诚意的同时,也是充分展现了祖家的财力。 不过相比较几十年后,祖承训的好儿子祖大寿还有他亲家吴襄的数百万两白银的家产,这个时候的祖家只能用“贫寒”两字来形容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战马 从万历末年加辽饷开始,到崇祯年间数次加征,用在辽镇的辽饷固定在三百万左右,这笔银子除了当朝的大学士,大太监,还有驻地的文臣们瓜分之外,更多的是流向了祖家和吴家这样的辽镇军阀手中。 到明亡时,李自成只在一个吴襄放在京城的府邸之中就抄出了两百万以上的现银,吴家当时的根基还是在山海关,吴三桂还在山海关当总兵,养着几万兵马,结果吴家光是在京师就有二百万以上的银子,古董字画田契等值钱物事还不在内,祖家的经营和势力还在吴家之上,祖吴两个将门大世家有多少家财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家族有十万亩以上的土地田产,有几万佃农,加上几百万的辽饷瓜分着,日子过的不要太舒服,所以祖大寿这个吃人魔王对明朝有着十分强烈的忠诚感,头一次在大凌河抵抗清军,打到弹尽粮绝,吃城堡里的百姓,将百姓当军粮吃光了之后才举军投降,后来又逃到锦州,再次被围两年之久,又是吃光了城中的百姓,最终才勉强投降。 这次就是连皇太极也不敢放祖大寿去领军了,一直到清军入关前,祖大寿也就是干点写信劝降的事,清廷既不能杀他,也不能用他,好歹是叫这个逃跑健将和吃人王得以善终。 在本时空的这个时候,祖家虽然还是历史上那个强势的世家,但还没有辽饷的出现,将领对土地和军户的瓜分还不明显,一切要到万历二十九年李成梁再次复出为辽镇总兵后,因为年老而锐气全失,同时开始压榨官兵和军户,将整个辽镇搞的疲惫不堪,军户逃亡,军士勉强存活,到努儿哈赤起兵时,辽镇找不到能宰牛的大刀,军士的铠甲破烂不堪,没有几把合用的弓箭,整个军镇已经和一群聚集起来的叫花子没有区别了……军镇的财富和土地,当然也是被李家和祖家这样的大世家给瓜分干净,所以熊廷弼上任之后,直言李成梁不仅不能封爵,而且还够资格被挖出来鞭尸……建奴的兴起和壮大,明军的弱势和无能,根子就是在李成梁还有李家和祖家这样的将门世家身上。 此时一切还在萌芽之中,最少祖家对正经的生意还是很感兴趣的,几十年后他们已经快吃撑了,正经生意哪有直接把朝廷的军饷整车的搬到自己家里来的痛快爽气? “大人?” 张用诚承诺过一回到北京就会在最快的时间内给祖家回信,是不是要在右屯和大凌河建分店,也是回到京城后就下决定,所以他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惟功,等候惟功的决定。 “到右屯应该还好……” 惟功这几年没少研究辽镇,从道路情形来说,从京城到山海关的道路条件是最好的,其次是山海关到宁远和右屯、沈阳一线,这里都是通衢大道,道路保养较佳,当然比起京城附近的官道养护度是差了不少的。 到义州和广宁,还有西平堡就困难的多了,那里是大凌河与小凌河流向所在地方,紧邻土蛮诸部,出了边墙就是广袤的山地和草原,是明军扼制土蛮的辽西防线的核心,广宁和西平堡在,沈阳和辽阳就不会有忧,同时也屏障了锦州和大凌河堡及右屯等地,是十分重要的战略核心点。 明军对土蛮和朵颜部,特别是插汉部和女真各部的战事,多是从广宁和义州再到辽阳等地发起,虽然是辽西和辽中平原,但大明早过盛世,在辽中和辽西、辽南各地兴筑堡垒台城,兴建长城防边体系的财力人力物力早就过去了,现在往义州和广宁,辽阳一线,屡有战事不说,道路养护也很差,往这些地方去,就意味着对车辆的考验更进一步加强了,同时消耗肯定也增加不少。 “车是没有问题。”赵士桢懒洋洋的说道:“最高不要超过六千斤,辽中多平原,少山地,就道路差一些,五六千斤还是不成问题了。” “用诚,和祖家说起怎么分润花红没有?” “粗粗谈起过。” 众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还在等着更精彩的后续,车队已经陆续进来了,一辆辆装满了的大车压在浅浅的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驭手和帮手都站在地上走着,看到惟功站在这里向自己微笑致意,这些人都是发出欢快的笑声,同时也是向惟功行礼致意。 这一次,送粮一万多石,获得的现银不说,还顺利开设了几家分店,未来的后续利润也是十分可观,而这些第一线的车手更会获得丰厚的赏赐,惟功给部下们的花红是从不吝啬的,包括张用诚等人在内,薪资待遇也是一提再提,顺字行工资是按门店的掌柜,二柜为最多,他们是全权负责者,然后就是部门的分柜,副柜,再下来是大伙计,伙计,实习生等若干个层面。 这些车夫驭手和助手,就是大伙计和伙计的分别,他们的日常工资仍然照发,每个人每月有两石粮,同时还有二两银子的工钱,这个价钱已经够很多商铺雇佣的起有三十年经验的普通掌柜了,而此次来回运粮的利润还会拿出一部份给他们当花红,每个人最少还能分到二十两以上的花红钱,这样的待遇,就算是普通商铺的大掌柜也不过如此,所以虽然往返辛苦,但想到可以将白花花的银子拿回家时,家中妻儿老小惊喜的神情时,所有人都是感觉再苦也是值得的。 “我们运货过去他们不管,开设门店,他们入股三成,按季分红,他们负责帮我们摆平地方上的事,提供库房场地等等,我提起大人这个方案时,祖参将有点不好意思,属下觉得这一次的回礼这么丰厚,可能也是和此事有关。” 在地方上寻找合作者,提供股份和分红,有钱大家一起赚,这是惟功的思维方式。但这种做法在当时人看来是在占他的便宜,特别是惟功这样的京城勋贵世家,祖承训可能还有巴结的心理,感觉是白拿了惟功三成干股。 但惟功对此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事实上,这一次能顺利开起门店来,地方上的这些实力派分了这三成干股应该是很重要的原因。 这年头,徽商和晋商都是按籍贯组织起来,新人由老人带着,不管在哪做生意,都能找到同乡,迅速融入,免遭波折,也就是当地青皮无赖混混之流的敲诈,官府和牙行的盘剥,地方军将的刁难等等。 惟功的顺字行肯定不能学徽商和晋商的做法,事实上这样的做法非一日之功,没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经营,外来的商人很难融入本地,更谈不上发展壮大,获得利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当地的实权人物拉进来,这比徽晋两地的商人要高明一百倍。 与其赚到了钱被人宰肥羊,大捧的银子用来贿赂,不如早点提供股份分红,岂不更妙? 这种思想显然是祖承训没想过的,所以这个现在还算质朴的辽镇将领内心还是有几分感动的,此次进展顺利,肯定是与蓟镇和辽镇,还有永平知县这样的地方官提供的帮助分不开的。 不论如何,大明地方军镇一直在缺粮,事实上西北军镇缺粮更严重,如果运粮过去,利润点更高,不过往西北去不适合大规模的车队,最少在现阶段惟功不做这方面的考虑……这完全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 “至于辽东货往内地,我们暂时不直接收货,只从他们手中直接拿货。” 这样的做法也是一种利润让度,当然不可能是持久性质的,只是在开创阶段的一种手腕。 怪不得祖承训随车送上这么多的厚礼,如果顺字行能正常贸易,以京城这一块风水宝地,不论是东珠还是人参,或是各色毛皮,甚至是山羊黄羊和挽马、牛,这些东西辽镇都不缺,但京城卖价很高,以前是缺乏大规模进入的渠道和方式,这一次算是把桥梁给搭起来了。 “很好,非常好!” 惟功十分满意,对张用诚等人道:“对你们的奖励肯定是最优厚的,放心吧。” “愿为大人效力!” 众人也声音响亮的回答了一声,然后马光远等人散开,开始与王乐亭等人嘻嘻哈哈的笑闹打逗着。 张用诚并没有加入那一群,而是到惟功身边,悄声道:“大人,此次京城风波大起,听说您也置身其中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惟功苦笑道:“有些事不是想不参与就可以的。” 置身事外,静观事态发展,这是张用诚离京前和惟功一起商量下来的大宗旨,不料自己走了不久,消息就传到车队,大人改变了做法。 张用诚当然不会不满,他只是想要知道详情,好为大人提供合理和有用的建议。 惟功明白他的心思,心中颇为感动,拍了拍张用诚的肩膀,并没有多说什么,有些话,当着众人的面是不好说的。 正在此时,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包括张惟功在内,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激动起来。 只有赵士桢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这个人,除非是在工厂穿着短打衣服敲敲打打的时候才会有精神,别的时候,任何的事情都叫他提不起兴趣来。 战马,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大量的战马,肩高五尺以上,肌肉群结实而发达,走路时不论是从步伐还是姿态,都看出来是严格训练过,毛皮发亮,色泽鲜艳,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战马群落,就这么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第一百八十八章 哨骑 “好啊,太好了。” 在这一瞬间,惟功的眼角竟然是有点儿湿润了。 战马就是这个时代的坦克,毫无疑问的决定战局走向的兵种。事实上在空心方阵和拿破仑火炮战法出现之后,骑兵仍然是战场之神,仍然是具有决定性的战略力量。 甚至在一战中,出现枪机之后,骑兵在多个战场仍然有不俗的表现。 在这个时代,骑兵的重要地位是无须多说的,当然养骑兵的费用可也就是高多了。但只要稍有进取心的将领,就一定会建立属于自己的骑兵队伍! 对惟功来说,他期盼这一点也是很久很久了! “这些马是属下到口外亲自谈的,在蓟州才全部到齐,一共是四百一十五匹,全部是五岁到七岁口之间,训练极佳,不论是冲刺,长途奔驰,都很不坏,每匹马均价是六十八两,用银两万八千二百二十二两,沿途怕它们受罪,每日还喂鸡蛋,精料,费用也是数百两之上了。” 马光远谈起马来就是神采飞扬,十分的内行。 他确实也是一个难得的懂马的人,挑出来的战马一看就都是上等货色,不需要他多讲解,顺字行这边已经全涌上去了,每个人都拦了一匹马儿,受不释手的抚摸着。 便是惟功自己,也是如此。 英国公府是一等的大府了,惟功早前两年也没有自己的马,出门都是临时拔给他座骑,都是寻常马匹,有时候甚至就是给头大青骡子骑骑也罢了,这半年多来他地位越来越高,也是配了一匹红枣马给他,马性温驯,也高大,但岁口大了,冲刺无力,不是惟功喜欢的那种好马的标准。 “这银子花的很值!” 听到惟功的话,马光远高兴的合不拢嘴,他拉过一匹近六尺高的大马过来,一身乌黑,只有四蹄雪白,马性看样子也烈,被拉过来时,也是不停的打着喷鼻,用四蹄踩踏着雪地,撩起一块块沾满了雪的泥块来。 “这厮脾气烈,要价二百,如果不是难驯服,估摸着一千都差不离了。” “一千?这么值钱?” “呵呵,”马光远笑了一声,谈起马他就是如数家珍,“这样的马是上等战马,北虏那边等闲是不会往外卖的,这样的马到口外,立刻就被识货的人给买走了,上等战马值几百上千银子,有什么稀奇的?” “原来如此。” “这马给俺吧,俺能驯服它。” “想的美!”马光远呵呵一笑,将马的缰绳递给惟功,笑道:“这是属下精心给大人挑选的,大人请吧。” “好,我试试!” 这马并没有备鞍,如果不是要给惟功试骑,怕是缰绳也不会配,有二十几个穿着棉袍子的北虏鞑子,恶形恶状的长相,眼神倒还好,每个人正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这十来年与北虏有的地方还在打,但在口外贸易的地方,已经有不少北虏跑进来找活路了,大明这边也是既往不咎,你来打就刀枪弓箭火铳伺候你,你来投诚效力,那也肯定会有你发挥的地方。 大明的武官中,鞑官着实不少,甚至在皇城禁军中都有很多蒙古鞑官。 可能是蒙古人给朝廷的印象就是直率没心眼,只要投效就靠的住,事实上恰恰相反。这些家伙毫无节操可言,几十年后努儿哈赤誓师伐明,从开原铁岭一线杀进来,沈阳和辽阳都是卫城和镇城,是大明五级城池中最高等和第二等,驻军都有数万人,城高壕深,按正常来说,建奴那点攻城术根本打不下来,但可惜的就是辽东明军任用的蒙古鞑官更多,在建奴杀来之时,他们很快就是与蒙古人暗中勾结,然后这些蒙古人献城投降,害惨了城中的汉人军民。 所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点不错,但可惜的就是虽然有这样的教训,明军仍然任用蒙古人,结果到崇祯年间时祖大寿守锦州,仍然是一群蒙古人开了外城投降,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大人,这些北虏有二十余人,全部是巴林部的,据他们自己说是在边境牧马,不过我看他们多半是混马帮的,有几个还在宣府干过夜不收,后来嫌饷俸低了没继续干下去,本事是肯定有的。” 惟功点点头,又指着混在马群中的十来个穿着箭衣,戴着毡帽,任雪花落在身上却都是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的大汉,问道:“这些呢?” “这也是按大人你的吩咐,分别是在山海关和迁安一带招的分属蓟镇和辽镇的夜不收。” “很好!”惟功露齿一笑,点头道:“他们来了,马军才算真正有了训练。” “是!” 马光远眼中满是兴奋之色,答道:“这些家伙,骑马能睡在马上睡觉,射箭几乎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另外精通跟踪,埋伏,刑讯,也善于隐藏自己的踪迹,还精通蒙语,每个人都懂五六种兵器,也知道怎么阵而后战……属下都是一个个试过,把那些吹牛皮的都筛出去了。” 他的武功虽然不是顶尖的,但能在顺字行体系内做到二柜,又在舍人营当了局百总,本身的武功还是很扎实的,骑术也很傲人,既然这么没口子的夸赞,带来的肯定都是了不起的好手。 惟功对训练骑兵有自己的全套想法,虽然他肯定会步骑并重,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肯定靠骑兵打天下。 这时候招来的这些精英人物,就是要把自己麾下小子们带上路,练好基本功的好角色了。 只是看这些家伙一个个面色冷硬,气质彪悍,眼神冷漠甚至带几分凶残的样子,恐怕也未必是容易服人的。 “他们在外镇一个月有两斗粮,一两五钱的月俸,不过只能拿到七折,他们又不能和将领亲兵学去贪污马匹的豆料钱,这些家伙是经常要出外的,动辄在草原上呆十天半个月,马匹不好就要了命了。所以一个个过的很清苦,此次我给他们一个月三两的月俸,保证不打折,再加两斗粮,按季发布和鞋子,给他们在军营附近安家,安置家小,所以这么一请就都来了……” 马光远还是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他这一次差事真的是办的很漂亮,也足有这么夸耀自己功劳的本钱。 但惟功竖起手掌,止住了他。 一个大汉策马往惟功这边来,在靠近不到三步的地方才勒住战马,在马匹前蹄还在腾空而起时,他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 整个动作发生的极快,等这汉子跳马下来走到惟功跟前的时候,几个近卫才反应过来,抽出刀剑,站在惟功身前。 “若是我要动手,你们就是慢了。” 这个汉子身量并不太高,中等个头,身上也并没有大块的肌肉,只是身形显的很匀称,没有一丝的赘肉在身上,灰袍箭衣,没有戴毡帽,而是悬挂在脑后,所以头发上有一些落雪,发丝也是湿漉漉的。 在他身上,悬挂着一柄看起来很沉重的腰刀,应该是用精铁打制而成,悬在腰上,看起来沉甸甸的。在这汉子身后的马匹上,有五根短而锐利的标枪,在另外一侧是一杆长铁矛,是用上等的硬木制成的矛身,矛头和长杆的连接处加了铁套保护,这样加重了矛的重量,也保护了铁矛不会被人一刀削断。 加上毯子,水囊,葫芦,撒袋,弓箭,这是一个标准的经常野战和深入敌镜的骑兵的装备。 听了这汉子的话,李青和罗二虎等人都是十分愤怒,李青道:“吹什么牛皮,你这厮叫什么名字?一会到了营里,我和你比武,不论是射箭还是刀枪剑戟,由你挑。” 李青在近卫中是武艺排名够的上的一个,所以也是有强大的自信。 “俺叫赵雷,”灰袍汉子眼中毫无激动,只是一片死灰,只有瞳孔的最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丁点的人类情感。看着神情激愤的李青,他冷冷道:“我从不同人比武,我只杀人。” “赵哥你又要惹事么。” “就是,俺们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好的差事,别弄砸了。” 看到赵雷的动作,又有几个夜不收上来,嘴上是劝,但手中隐隐都靠近自己的兵器,万一打起来,便是第一时间动手。 “不,我不是要惹事。”赵雷向惟功僵硬的抱了抱拳,躬下身去,谢道:“大人,我只是上来代一家老小多谢你,开出这么厚的俸禄,我等可以养家糊口。” “只是代家人么?”惟功看了看四周,感受到一道道含着轻蔑或是敌意,或是无所谓的眼神,呵呵一笑,问道:“你自己呢?” “我自己?” 赵雷很认真的想了想,答道:“我自己当然想留在边镇,这十来年我们几乎天天都杀鞑子,和他们厮杀惯了,杀那些犯边的畜生,我感觉高兴。另外,我也很服戚帅。” “那就不服我了?” “小人是佩服戚帅,也会服从大人的军令。” “你这么说,我也想和你比试了……”惟功面无表情,说道:“可惜你只杀人,不比武,而我倒是杀人和比武都能的。” 他虽然身量长大,但明显就是一个少年的模样,这赵雷看来是一个直爽的军汉,倒没有惹事的心思,只是在草原和边镇呆久了,真的是没有和人勾通的本事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破弓 看他越描越黑,越来越僵,和赵雷一起来的几个都面露焦急之色,但他们也不擅言辞,嘴上说着几句没用的说和话,手底却是真的将武器拿起来了。 他们的家小,暂时还没有跟来,这伙人若是真的动手,拔马就走,还真的拿他们没有办法。 马光远没想到一进城就有这么一出,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大人说笑了,以大人的年纪应该还是打底子的时候……小人有一张弓,力也不算太大,大人能拉开,就算小人输了,如何?” 赵雷应该请罪,但他惯有的骄傲使他还是冷冰冰的说了这么一句,在他身边的伙伴们听到了,各人都是叹一口气,预备和他一起倒霉了。 这些哨骑夜不收在被招募考试的时候,马光远等人都显露过武功,不俗的身手也使这些夜不收感觉很惊奇。 但马光远等人说是自己大人教的武术,而且大人虽然才十来岁,已经武艺高超,是京城第一高手。 提起这些话的时候,这些夜不收就一个个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都是止不住的大笑,后来在知道张惟功的身份之后,每个人又都是打着眼色,将笑容收了回去。 在他们看来,无非是一个身份高的吓人的勋贵,得到皇帝赏识,元辅支持,这样的身份众人谁敢和他真的比武?时间久了,小孩子当然以为自己武术高超,至于马光远他们,一定另有高明的武师教导,才会练成这么高明的身手出来。 “多少个力?” 惟功倒是没有发火,只是询问对方的弓力。 “三十七个力。” “这么重?”惟功问:“平时练力气用,还是上战场用?” “上战场用,平时练力气用四十个力的。” “不错,怪不得你敢拿这个同我比。” 赵雷并没有用普通的骑弓,他的坐骑上挂着的是一张长大的铁胎步弓,绷的紧紧的,长大的弓身显的力感十足。 一般的骑兵哨骑都用骑弓,上长下短,便于在马上开弓射箭,力太大了,不好使,弓太大了,也不好使。 光是从这一张弓来看,赵雷便是一个武艺非常了得的精锐哨骑。 惟功问的内行,四周的夜不收们也是松了口气,看来这个贵公子哥的上司并不是完全的外行,只要懂,就会知道好歹,这件事看来有希望和平解决。 但惟功底下的动作叫他们失望了,他从赵雷的马身上取下弓箭,左手持弓身,右手已经搭在弦上了。 所有的夜不收都露出担心的神色,以惟功的身份不是他们能惹的起的,而且也有人心疼这么优厚的待遇和条件,便是赵雷眼中,也是露出一些懊恼之色。 他并不是狂傲,只是身为夜不收,就是几乎成年累月的呆在野外,除了和自己的一群兄弟沟通之外,很少见外人,干的又是潜伏杀人的勾当,所以就算是成心想说几句好话,也是没有这种能力。 他们这些夜不收身上,手上,每寸皮肤之中,都浸透了敌人的鲜血,三十来岁的夜不收,最少在战场上十年,每个人手中都最少有十条以上的人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擅于言词呢。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便是惟功拉不开这弓反而被绷伤,这样一定会惹出事非,搞不好就算逃亡也根本回不到原本的地方,只能亡命天涯当个马匪去了。 惟功根本没有做出发力的表情和动作,他的力气已经练到心念一动,立刻充盈于腰腹和两臂之间,这张弓当然十分难拉,但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随着他右手用力,弓弦开始颤动,然后一直不停的往后。 “天!” “这小官人居然真拉开了。” “什么小官人,这是我等的大人,坐营官!” “京城勋贵不是说全是没用的废物,怎么我们这坐营官有如此的力气。” 在场的夜不收们都惊呆了,一不小心,也是将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他们眼里,坐营官应该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勋贵,招募他们来估计也就是小孩子闹着玩,在京城混两年,带几十两银子回去才是正办,谁知道惟功在他们眼前的动作,立刻就是证实了马光远等人一路所说,这些夜不收,瞬间就是风中凌乱。 “这弓力不错,但材料太次,刚不可持久啊……”惟功已经将弓拉满,整个弓身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按说拉成这样已经可以了,但他还是在继续使劲。 弓弦继续被拉动着,弓身终于不堪重负,“啪”的一声过后,强硬的弓身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向来冷静自如,曾经一个人遭遇大队北虏巡逻兵,边骑边射,以弓箭扼制敌人骑速,最终安全回到边墙之内的赵雷,还有他的小伙伴们,顿时都是惊呆了。 有一个夜不收,整张嘴都是张的老大,看起来是塞进三五个鸭蛋也没有问题。 其余的夜不收都是瞪大了眼睛,那些刚刚还抱着臂膀,摆出一副事不关已,但也是一脸傲气的夜不收,此时也是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的傲气给收了起来。 所有人心里都是明白,三十七个力的弓箭,军中一千人也挑不出一个能拉开的,一万人里最多有个把能使的,这赵雷用这样的重弓,力气在夜不收里是最大的,但这样的强弓,被人家轻轻松松拉折了,这得是多大的力气? “赵兄弟,我会赔你一把好弓,不会再叫人轻易给拉折了。” 惟功已经将弓丢在地上,他拍了拍楞征住了的赵雷,笑着承诺。 赵雷原本冷漠的脸上终显动容之色,他只是不善言词,但并不是笨蛋,惟功展现出来的实力足以叫他震惊和敬服,刚刚的那些傲气,至此一扫而空。 夜不收虽然练习的确实是杀人术,最大的特点就是偷袭,不过遇到惟功这样力大无穷的对手,除非是一击致命,不然的话赵雷也没有信心能够击杀眼前这位小官人。 而且除了力气之外,惟功在弓箭上头的内行也叫夜不收们隐隐明白,这位大人不仅是力大,想必在弓术和骑术上的造诣都很不凡。 “大人,小人只想知道大人是用多少个力的弓?” 傲气全无的赵雷终于显的恭顺许多,在众人继续前行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练习用六十五个力,平时用五十五个力。” 惟功没有大声回答,而是刻意放低了声音。 “天……” 赵雷眼中满是震惊之色,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为夜不收近二十年,一生遭遇敌人数百次,杀敌在百人之上,蓟镇,宣大的高手不知道见过多少,但能用五十五个力的强弓的大将,倒也是真的没有听说过。 就算是马芳这样的以射术闻名的镇边大帅,恐怕也就是三十五到四十个力之间,这已经是硬弓了,以马芳现在的年纪,最多用三十个力,多就不行了。 惟功的弓箭,最少得两个军中的猛将才使的开! “大人还小,力气怕是还要再长。” “那是一定的。”惟功笑着点点头,赵雷给他的印象很好,是那种纯粹的军人的感觉,杀人很多,血上血腥味道很足,刚刚对自己的态度就象是一头冷傲的头狼,那种漠视一切的感觉可能会叫别人不舒服,但惟功却很欣赏。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愿为大人效死。” 赵雷等人半跪下去,抱拳行礼。 “请起,诸位时间久了就知道,本官要的是能上阵杀敌的将士,而不是屈膝下跪的奴才,奴才本官有的是,也好找,诸位这样的壮士却并不好找,诸君请起!” 这样新鲜的话对这些夜不收来说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当然是精兵,拿的军饷其实也是和朝廷允许将领发给自己家丁的饷银一样……家丁制度其实是封建化的倒退,但明朝的军制开国有效,几十年后就无能为力,朝廷只能允许边将养家丁来保证战斗力,时间久了,连家丁的军饷也是默认了,夜不收的饷银和家丁是一样的,但他们虽然是精兵,政治待遇和亲厚程度却是和那些家丁远远不同的,家丁和主人是休戚一体,将领待家丁当然也格外不同。 但是叫这些人去给别人当家丁,改姓为奴,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能听到惟功现在说的这一番话,很多夜不收感觉此行是来对了。 当然,这只是一时的感动,与真心的归心效忠还差的很远。真正要收服这些人,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雪仍在下,京城的街道上也是空落落的,战马没有留在商行里头,虽然容纳的下,惟功带着马光远等人和新来的夜不收们继续前行,那些蒙古人在马群中挥动马鞭,时不时的用蒙语发出吆喝声,他们的神色也很复杂,刚刚的一幕也叫他们很震惊,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待到了军营门前,周晋材和马宏骏等人都站在营门前等候,每个人身上都落了厚厚的积雪,看到马群到来,所有人都是发出了欢呼声。 第一百九十章 蒙古 “晋材,老马,老刘,郭千总,以后马军的训练就要以骑术为主了。” “是,大人。” “步军练鸳鸯阵,长短兵配合,同时我会找工部索要火铳,杀手队和火器队的配合也要开始练习。马军和步军之间,也要配合练习大三才阵。大三才,小三才,一头两翼一尾阵,都要加紧练习。” “是,大人!” 惟功吩咐一句,底下的这些将领就会答应下来,惟功自入主以来,舍人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近又有近一千四百新兵入营,其中顺字行前伙计一百五十多人,这些伙计入营后就能迅速适应,是局、旗、队、伍四级军官的最佳候补人选。当然,马宏骏和刘嘉臣,包括郭守约等人都不会说出这是惟功安插私人入营,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忽视了这一点。 至于这些出身寒苦的平均年纪在十五六岁的小伙计们是怎么获得军籍,甚至有不少直接获得百户和总旗一级的荫补武官的资格,这更是惟功的隐秘,哪怕是最大大咧咧的在营武官,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询问这么不该问的事情。 整个舍人营,已经近五千人,马军一千五,步军三千五。 这个数字,惟功知道在短期内是极限了,倒不是没有钱粮来养,也不是训练不好,而是核心的顺字行的伙计已经进来三百多人,现在顺字行也在扩张,他不能把所有的在这近三年时间里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伙计全部安插在营里,还有大量的门店需要人经营和保护,他不能把精华全部投在军营之中……虽然军营是目前和将来最重要的地方。 武力和金钱,好比两翼,两翼齐飞才是最合理的做法。 但坐在营中,听到熟悉的军号和训练时发出的声响,也是叫惟功无比的愉悦。 大明营兵能做到三天一练就是无敌精锐,比如戚家军,五天一练也能打的北虏满地找牙了,而他的舍人营是每天练习不缀,很多闻名来参观的京营将领都十分感慨,直言这样的练法太辛苦了,当然,也太消耗钱粮了。 朝廷给这几千人的军饷,包括大量的可供各级将领贪污分肥的钱全部被惟功投了进去,包括买马的钱在内,已经是他自己贴补了。 这样的练兵法,整个大明,他也是独一个。 “大人,骑兵不练习骑射和长枪马槊吗?” 马宏骏是鞑官出身,在他看来,蒙古骑射练法和战法还是很实用的,而营中的这些小子们,虽然马军将士都会骑马,但还远远谈不上骑射俱佳,最少还要辛苦的练习数年,才能达到蒙古精骑的境界,但惟功只强调骑术,并不提射术和马槊骑矛长枪的练习,这叫他感觉十分意外。 “骑术是根本,练习好骑术才是最要紧的同,普通的马军就练骑术,辅以马刀术就好了。”惟功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打算现在就抛出来,他想了想,对马宏骏等人道:“射术当然也是要紧,挑选一些射术上有天赋的结合骑术来练吧,不过他们应该是将来哨骑游兵的军官,是夜不收的领导者。” “是,大人是打算先练一批精骑出来,这样的路子也对。” 惟功的做法永远是被接受和支持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犯过错。 “大人,”马光远进来,忍住笑,“那些北虏推举了几个人,说是要求见大人。” “哦?”惟功意外道:“叫他们进来。” 几个北虏身上都有浓厚的膻腥味道,很难闻,因为他们毕其一生也不会洗几次澡,加上成天和羊群马群牛群这样的牧畜打交道,摸爬滚打都在一处,穿的袍子也是羊皮袍子,那股味道就不必提了。 在边墙之内,虽然汉民也有不少放牧的,但最少知道隔一段时间得洗一次澡,有媳妇的更会经常换洗衣服,这些蒙古人就没有这种运气了。 因为这种强烈的味道,北方的汉人也是叫这些北虏为骚鞑子,倒也没有太冤枉他们。 “叩见大人。” 几个蒙古人一进来,都显露出高手的模样来。两手虎口处老茧厚的吓人,两腿都是罗圈的厉害,两眼精光四射。 这种蒙古人在边境上很多,就算是普通的牧民也是多半如此,放羊的十来岁的蒙古少年在骑术上都能把大明的骑兵精锐甩的老远,马上左右开弓也是基本的生存技能,眼前这几年显的更高明的是他们的肩膀宽度,还有胳膊上肌肉的厚度,以及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来的彪悍感觉……普通的牧民就算跟着抢劫过几回,在这方面也是比这些真正的游牧民族的精锐差的很远。 “起来!”惟功下令,见他们起身后,才又问道:“你们求见我什么事?看你们的模样,应该是在边境做过马匪吧。” “我等并不是马匪。”为首的蒙古人头目汉话说的还算不错,只是语速不快,而且讲话似乎还是下了决心一样:“我等是泰宁部的勇士,因与族中贵人起了争执,所以逃亡边境,替汉民放牧为生,十分困窘,今被大人招募,感激非常。” 这厮一看也是经过良好教育的,不仅汉话说的不坏,而且还有点出口成章的感觉。 当时的蒙古部族十分混乱,大体来说是东有俺答汗与黄台吉,小王子等部势力,往南的宣大防线有朵颜部,往辽西方向,则是现在没有受抚,仍然桀骜不驯的插汉部。 以部族来说,就是喀尔喀蒙古,察哈尔蒙古,土伯特蒙古,喀喇沁蒙古,等等各部族,还有奈曼,泰宁部,敖汉、巴林等察合尔下属的小部落,至于喀尔喀还分为内外,光是内喀尔喀又分为多少个小部落,比如土谢图部,科尔沁部,这些部落又是内喀尔喀下的小部族。 整个草原的蒙古部族分成了过百个部族,彼此之间也是明争暗斗,铁木真曾经捏在一起的整体部族又一次分裂开来。 至于早前的鞑靼和瓦刺两大部族,也就只剩下俺答汗这个余烬可言,而俺答受封顺义王后,朵颜等黄金家族的后裔又十分不服,因为俺答汗的部族就是当年黄金家族的奴仆,朵颜部不仅对俺答不服,对策册其部族的大明也十分不满,由此也引发了很多乱局。 总之在嘉靖到万历年间,蒙古的分裂和彼此仇视十分明显,这也和局最终成功的重要原因,除了势力在辽西的插汉部,也就是察哈尔蒙古外,大部份的蒙古势力已经被抚顺马市和口外互市这样的手段笼络住了,以互市解决饥荒渐渐成主流,间或再找大明要一些赏赐也就更加满足了。 至于这几个蒙古人所在的泰宁部,就是察哈尔蒙古的核心部族,在辽镇地界闹腾的十分厉害,其部族首领速把亥,还有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长孙扯力克台吉,这些家伙都很不消停,黄台吉还好,在戚继光的威压下动作不大,只是偶尔配合速把亥搞搞集体抢劫,速把亥等插汉诸部给大明的麻烦就大的多了,每隔几年就会动员数万人次的入侵,搞的大明朝廷精神十分紧张,特别是在嘉靖到隆庆初年,辽镇因为插汉部年年入侵,十年换了八个总兵,战死和战败被免职,换一个完蛋一个,一时间辽镇总兵成为畏职,而四十岁还为诸生的李成梁也是在那个时候异军突起,成为一个能镇的住场面的大将,等李成梁最终成为辽镇总兵之后,终于渐渐稳住场面,李家骑兵经常以直捣黄龙的办法,直扑这些大大小小部落的王帐,用黑虎掏心之法打败敌人,因为杀牧民是没用的,不把那些汗和台吉宰上几个,蒙古人是不会知道疼的。 李成梁镇守辽东近四十年,加起来斩首一万五千级,公允来说,在万历十年之前的李成梁,锐气十足,立功无数,也就是在文官势大的万历年了,若是在成化之前,以他的战功也早就封侯了。 “甚好。”听蒙古人自报来历,惟功又仔细问了泰宁部的一些情况,和自己平时关注收集的情况差不多,他感觉这几个蒙古人说的都是事实,并没有撒谎。 至于说的和族中贵人争执,语焉不详,不过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倒也不必过问太多。 “那么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用意?” 几个蒙古人对视一眼,最终下定了决心,答道:“我等想做大人的夜不收教官,并不愿养马。” 这一群蒙古人来的很便宜,马光远答应他们的是五钱银子月俸,还发两斗口粮,另外给他们做几身新袍子,并且提供热水洗澡。 后者明显是属于马光远等人的私意,这些蒙古人也是十分感激,在海子里洗澡他们是不敢的,但如果有澡堂子用热水泡泡,这些北虏倒也不甚抗拒。 这样的月饷比起汉人夜不收当然差的远了,但对蒙古人来说一年去掉衣服粮食还能落下六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草原上的物资匮乏是边墙之内的汉人难以想象的,做饭连铁锅都没有,这样的窘迫,普通的汉人实在难以想象,每次插汉部入侵,村落里什么东西都剩不下来,都是被席卷而空,要是这些家伙人人都能拿到饷银,根本就不可能干那些刀头舔血的玩命勾当。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炮 对这几个蒙古人的请求,惟功想了一下,便道:“我会下令赵雷他们考核你们的能力,如果你们够资格成为夜不收,我会按赵雷的标准给你们发银子。” “多谢大人!”为首的那个蒙古人叫巴沙儿,跪下谢过惟功之后,喜滋滋的转身离开了。 这几个家伙其实是宣府的逃兵,蒙古鞑官鞑兵在边境效力的也多了,他们换了大明的衣袍,打着明军的旗帜,转头就能去烧掉自己人的蒙古包,杀害自己的同族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明末的蒙古兵算是标准的雇佣兵,只要有银子就会效力,只是这些家伙的忠诚度和职业操守太差劲了,不能完全信任。 “大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嗯。”听到马光远的话,惟功点头道:“所以我不会任命他们为军官,不使他们领军,不过以他们的能力,做教官是够格了。打散开来,由赵雷等人编成两个旗总,汉蒙杂处,不给蒙古人单独抱团的机会。” “是,大人。” 马光远答应一声,立刻滚出去安排去了,不过他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等编成之后,会有营通事官出来接手,编成编组,建立档案,然后训导官会了解他们的姓名和特点,军训官会和他们沟通工作事宜,后勤官负责安排他们的食宿,只要很短的时间,这些家伙就会被带上路,成为有用的人才。 在众人离开之后,舍人营的校场上仍然是欢声雷动。 不仅是马军的人,步军的少年们也是纷纷跑到校场上,用艳羡的眼神打量着那些成群的雄骏战马,连马宏骏这样完全没操守的军官都跑到校场上了,并且在和后勤官打着招呼,显然是要在分马的时候,给自己也留上一匹。 其余几个千总官没有彻底放下脸皮和节操,不过看到老马不要脸的去挑马的时候,杨千总和刘千总王千总郭千总都是面色阴沉,似乎还在交头结耳商量着什么……估计马千总得意回归的时候,免不了要被狠狠的敲上一笔了。 周晋材已经在召集人手,军训官们聚集在一起,还有站成一圈的局百总和副百总们,他们在和军训官一起商量和制定马军将士的训练大纲。 所谓的大三才阵根本就不会叫这些少年陌生,当然,千总们这样的职业军官更不会不知道大三才阵是什么。 其实就是鸳鸯阵的加强版,列成小三才时就是鸳鸯阵的横阵,还有一头一尾两翼,就是微型的在狭小地形的鸳鸯阵法。 大三才的阵法则是步兵和骑兵,加上火器的多方配合,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法,比起戚继光在蓟镇搞的车营,大三才阵的真实作用是无需怀疑的。 最前头的两翼以游骑展开,压制对方的游骑和游兵,不使敌游兵轻松的破坏自己一方的阵列,同时,破坏对方的阵列。 两翼游骑之后,则是持着火器的战锋队,他们负责掩护自己一方的游骑,并且在第一时间对敌人的主阵进行火力覆盖打击。 战锋队后,就是跳荡队,也就是杀手队,以长枪刀盾镗把旗枪组成的杀手队是对决时的决定性的力量,他们负责冲击敌阵。 在跳荡队之后,则是分成两个长方形方阵的驻队,他们是预备队和接应队伍,前方破口成功,他们就紧接而上,扩大战果,如果战事不利,他们会负责接应退下来的游骑和杀手队及火器队。 整个大三才阵由百余人组成,攻守兼备,十分犀利。 在明年大阅之前,惟功希望将自己八个司近四十个百总都训练合格,展现出一支强军应有的风采出来。 …… 惟功在营中迎接战马,开始正式训练骑兵的时候,关于夺情和丁忧的白刃战也开打了。 十月十八日,京师积雪犹存,各衙门的注意力却并没有落在救助因大雪而受灾的京中贫民和京郊的农民,所有官员包括勋贵,武臣,当然还有太监们的眼光都是落在交战的双方身上。在此之前,京中大佬虽然暗流涌动,但并没有赤膊上阵的,从吕调阳到马自强,再到张四维,都是在后怂恿鼓动,自己上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们这种层面的大人物一旦上了阵,那就是非要打出一个结果来的,要么张居正丁忧,要么他们被免职还乡。 张瀚那样的,好不容易已经巴结到吏部尚书大天官的位子上,离内阁只有一步之遥,结果就是在这关键性的一战中当了出头鸟,重量级的人物没放个响屁,蔫不乎乎的就被拿了下去,很多知道内情的都是感慨……张天官这一次实在不值,太不值了。 到十八日时,第一炮终于打响,这也是张居正宣布接旨,在京守制不回乡丁忧的五天之后了。 张居正的两个门生打响了头一炮,十八日清晨,吴中行的奏疏直入禁中,到中午前后,京中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知道了消息和奏疏的内容。 吴中行奏折内容并不算太激进,他没有强烈要求自己的恩师一定要守孝三年,只是说如果张居正不奔丧的话,那么就是有亏人伦,一旦人伦有亏,想再调元载熙就缺乏说服力了……在某种层面上吴中行的话也是对的,帝国以孝治天下,以宗族治天下,官员缺乏道德,缺乏先天正义光环,不要说宰相了,知县这种小官都玩不转。 头炮打响,各方势力精神抖擞,等着接下来的大戏。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和沈思孝一起上书,这两人的火力就比吴中行激烈多了,不仅要求张居正回乡奔丧,同时也要求张居正在家居丧二十七月,尽人子应尽之义务,同时还攻击张居正秉承朝政,“今日之宰相,异日之天子”这样的话也出来了,火力之猛,令人看到之后,触目惊心。 而最为叫万历欣赏的,当然是奏折中说他已经是快十五岁,即将成年,而且也要大婚,已经不是“主少国疑”之时,所以张居正应该适时退让,回乡终制,此议无疑是说居丧是假,力劝万历早日亲政为真。 这两个算是纳了投名状了,万历心里一定十分欣赏,可惜的是他不能自主,奏折留中不发。 连续两天开了两炮,朝野之间都是精神大振,各方势力都是睁大了眼,很多人都是十分好奇,不知道这第三炮,究竟由谁来开? 但不论是谁来开,所有人都知道,张居正和冯保凌厉的反击即将倒来,估计数日之内,大戏就会唱完了。 这夺情和丁忧之争,在未来几年内还会影响到大明的政局,余波几十年后还未彻底消失,而在当时的人来说,是“卑者蚁附,高者鸷击”,也就是说,不少中低层的青年官员附合上奏弹劾的同辈官员,议论纷纷之中,对博击的这几人都是充满同情,高层者,如阁老尚书侍郎这一层级的,则隐忍不发,等候机会。 但所有人都知道,变化就在方寸之间,也就是在张居正的方寸之间。 元辅是立刻还击,痛下杀手,还是等出头鸟们全部跳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 “汝培,你同外头的人讲,千万不要动,切切,切切!” 在张四维的书房之中,这位内阁阁老一脸的严肃,用最郑重的语气,严厉的警告着自己的这个心腹门生。 李植的脾气他是明白的,好出风头,名利心重,胆大包身,这样的人对这一次的事件会有想法的,一旦搏击得中,就会成其大名,就算搏击不中,十年之后皇帝亲政,有着直言敢谏的名声,起复还怕困难吗? 听着张四维的警告,李植果然有点不以为然的表情。 年轻气盛,功利心重,李植真的是想尝试一下呢。 “你若不怕死,就尽管去试试。”张四维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来,自己这个心腹门生,心比天高,有点难制了呢。 “老师,学生只是在想,如此巨奸,此时是群起而攻之的良机啊……” “屁话!” “请老师开释……” “群起是肯定群起的,越是青年,锐气重的,胆子大的,当然要借机表现自己。不过,也就是为别人做嫁衣裳罢了。此次江陵不走,已经下定了决心,冯保太监会支持他到底,皇家也表了态,这种情形下,哪怕闹到嘉靖年间大礼仪那样的地位,最终输的还会是出头的傻小子们!” “那也会名扬天下吧。” “廷仗的罪容易受么?就算挺过来,杨慎回来没有?沈练呢?他们是有名了,升官了没有?当年阳明公也是被贬到边地为驿丞,在边地领悟了心学和格物致知的本事,汝培你有阳明公的天份么?” 话说到一半,李植心里就明白过来,自己想事想的左了。 廷仗这事儿肯定是扬名的,但无非就是虚名,骗了廷仗得大名又升官的,还真是没有。就算是海瑞吧,虽然名气大了,现在又在哪儿?无非是在家养老了,名声有什么用,能叫自己入阁? 当下诚心正意,起身谢罪道:“学生知过了,请老师放心,学生再不会胡思乱想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绑票 张四维无声一笑,又警告道:“你自己不出面,你的同年好友们也不要出面,这个风头不要出,要知道,江陵这一次不丁忧也是冒了险了,他是要做事的人,现在敢挡他路的,一定没有好下场。此事过后,将会是一个分水岭,江陵的权威和实力会上一个台阶,我等绝不要去惹他!” “那何时是了局?” “两个机会,第一,江陵病重,甚至死去。第二,皇上的忍耐到尽头。” “学生觉得还是后者更靠谱。” 张四维点点头,满是赞许之色:“所以过两年我会荐你为日讲官,最少要是经筳侍读或读书官一类的官职,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也就是夹袋中的人物,将来皇上会有用你的时候,到那时,你一搏而成,不比现在骗廷仗强?” 至此李植已经心悦臣服,张四维谋划之深,策略思维之广,果然是晋党中的不世出的英杰人物,当年王国光和王崇古等大佬尚在朝中主事时,张四维就是晋党推举出来的首脑人物,时人颇有不解的,最少在此时的李植来说,完全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至于张四维是不是也把自己当成一颗棋子,用来布将来的局,这一点李植不打算往深处去想了,师生之间,保留一点是一点吧。 “张惟功这人,你要小心。” “老师消息不大灵通啊。”李植笑道:“因为好几件事,皇上对这小子颇有不满呢。” “他会有反制的,张惟贤是靠买来的皇帝的欣赏,当然,到锦衣卫后张惟贤的表现也很不俗呢,但张惟贤能买,张惟功现在生意做的这么好,他不能买?” “老师说的极是。” “此子的招数不止如此,他是能办实事的。”张四维叹一口气,摇头道:“这是一个人才,才这么丁点大的年纪,已经给老夫找了不少麻烦,若是再大一些还了得?为什么我们的子弟中,没有出这样的人才!” 顺字行最近发展的越来越顺利,晋商集团已经开始着急了,他们的根基是在山西,延伸就一直到南京和湖广,扬州,盐、茶、粮,银号,钱庄,这些全部是山西人最来钱的几样生意,现在惟功已经是处处伸手,这一次马车往蓟镇和辽镇宣大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了,很多山西商人担心,如果惟功继续往大同和延绥等晋商的传统势力范围进攻,又该怎么办? “学生会和张惟贤多配合,他无非就是皇上赏识和元辅支持,如果皇上不喜欢他了,也就是无根之木,有张惟贤父子惦记着他,他将来迟早会倒霉。” “但愿如此吧。” 张四维心里是很郁闷,这个当口又不能公然与惟功对着干,但如果对方真的一步一步逼上来,说不得就要想方设法,一次过解决这个大难题! 他当然不会和朱岗一样蠢,暗杀失败又故意派人刁难,结果被人打进自己的府邸,闹到在勋贵圈里丢尽了脸,到现在朱侯爷成天呆在家里,有事也不出门,估计一时半会是没有脸在勋贵圈里出现了。 有这样的一个镜子照着,尽管已经有不少晋商急赤白脸的,但张四维在短期内还是决定以忍为主。他对权势和力量的把握是很精准的,现在可能张居正也在等着机会将自己一击搏杀,为了一个商行把自己的政治前途送上,他可没这么蠢! “好了,此事不必多谈。”张四维换了话题,问道:“那个姓邹的怎么样?” “邹元标和**星,还有南直隶这一科的解元顾宪成特别交好,这几天**星不在,但顾宪成就住在邹元标的家里,学生借机在今天去过一次,两人正在打底稿商量,虽然没有对学生透露太多,但决意上书是不可更改的事了。” “甚好。”张四维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件事你办的很好,邹元标和顾宪成是有才的,他们的上疏肯定更具威力,老夫就等着瞧了。” “是,老师倦了,学生这就告辞,明日折稿一上,学生就抄了折底,到府上禀报。” “嗯,是不早了。”张四维惜福养身,很少晚睡,这阵子事情太多,经常闹到三更之后才睡,逢大朝和常朝他这个阁老又得早到,刚过下半夜就得爬起来穿衣服上朝,两眼闹的乌黑,这会子也是真倦了。 当下由着李植辞了出去,想到明天可能会有的热闹,还有张居正的表情,当然还有内廷的反应,处断,还有那些站干岸看热闹的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大佬们……张四维感觉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一次的夺情之争,不管怎么说,张居正都是输家啊…… 刚刚他没有和李植说明白,固然在短期内,也就是张居正重病和死亡之前,他的权势力量地位都会增长,朝野会看到他的实力,对皇太后和冯保于张居正的支持力度,但同时也是深种下大祸,不仅自己会倒霉,还会延及子孙! 张居正是硬生生的在重围之中,皇权之下,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和决心,强留下来的啊…… 张四维就是搞不明白,张居正明明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退一步固然短时间内会失掉权力,但给皇帝的观感就不同了,三年之后,小皇帝也就十八不到,度过了青春逆反期,想念起一手带自己长大的恩师,招张居正还朝不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么? 非要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愚,太傻了。 他想起海瑞最近写来的信,长于施政,短于谋身,这个评价,已经在朝野和士林之间流传,暗地里赞同的人,委实不少。 “不管怎么说,老夫等着看热闹便是了……” 黑暗之中,张四维心满意足的睡去,在梦里,自己下令抄了张居正的家,于世人面前侮辱张居正的遗族,同时写了一篇居高临下评判张居正生评的碑文,下令刻在张居正的墓前……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梦中的一切,实在是太舒服,太精彩了! 这位身负国家重任的阁老,就是没有从治国的角度去想想答案,是的,一次也没有过…… …… “就是这儿?” “嗯,没错。姓顾的和姓邹的都住在这儿。” “很好,你差事办的好,底下的事你不必管了,先行离开。” “是。” 夜色之中,远远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响,忽远忽近,听不大真切,但也隐约能听的出来,现在已经是三更末刻,也就是后世凌晨一点左右的光景了。 这个时候,一般人都睡醒一觉了,农耕社会,没有事的人天黑就睡觉的都不少,大冬天的,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冷的邪乎,天黑了吃罢了饭,还点着灯受冷干什么,不如早点梦周公。 在这个宣北坊靠近内城城墙,接近宣武门的小小胡同里头,刑部观政进士邹远标就住在一个小院里头,虽然是宣北坊这样的外城坊中,邹元标这个寒素官员也没有能力住大宅子,沿街单进的小院,只有正南三间瓦房,西侧两间草房,加一间门房,就算是一个小院了。 和那些一进套一进的正经的四合院是没法比了,但好歹也是单门别户,算是正经的住处。 半夜时分,邹家的上房里仍然是灯火通明,隔着窗纸,映出两个男子的剪影出来。 几个穿着全身纯黑衣服的人互相递了小话,然后一个瘦削的身影迅速从院里翻出去,动作之快,之娴熟老练,肯定也是做这样事的老手了。 看到自己的部下如大鸟一般从院子里翻出,王国峰也是毫无声息的笑了一笑。 盘问,分析,归纳,汇总,消息源千奇百怪,军情人员就得有这样最基本的素质。军情这一块现在分两组,行动和情报两块。 情报组只负责情报的收集和分析上报,行动组倒是第一次行动,训练的内容则是从暗杀到盯梢,再到暴力绑架等等,不一而足。 光是绑架这一块,学问就很深了,怎么绑人,怎么最低限度减少风险,杜绝惊吓人质或其家属,怎么从肉票嘴里套出真正有用的情报等等。 为了这一块技术的专精,行动组不得不雇请了几个真正的行家里手,专门负责这一块事务的教导……等掌握了入门技术之后,王国峰就是毫不犹豫的将那几个人渣给开了。 行动组可能以后也会干绑人的事情,但为了钱财绑票撕票的人,还是撵的远远的为好。 他们在邹家已经盯了好几天了,从前天开始,朝廷跟开了锅一样的热闹,奏疏连上,连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娘大婶们都端着碗在胡同跟前议论,说是这张阁老到底是夺情啊还是不夺,这么样的大事,邹元标和顾宪成等人要是没有动静才是真奇了怪了。 “**星请病假了,已经五六天不曾露面,不过今天晚上,青衣小帽,偷偷溜过来呆了一小会儿,起更之前,又偷偷溜了。” “这厮还真的是滑不留手,今晚算是叫他跑了。” “大人对这种滑头也不欢喜……算这两个家伙倒霉了。” “奇怪啊,为什么大人不管吴中行他们,要说起来吴中行是元辅的弟子,以徒责师,弄的元辅十分伤感啊。这姓邹的和姓顾的就是两呆书生,他们的上书能有什么份量?” “不知道,咱们行动组什么时候需要带脑子办事了?” “这倒也是呢,干活干活。” 行动组的人都是王国峰和张惟功亲自挑的,胆大心细,但不算思维缜密善于思考的人,所以干这种湿活最合适了。 听到他们的话,王国峰咧嘴一笑,但见五六个身影全身纯黑,如鬼影一般,迅速逼近亮着灯火的窗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行动 屋里头,邹元标也正在奋笔疾书。 青年进士们的笔下都是十分来得的,不象那些大佬们,虽然人人都是用八股这块敲门砖进的仕途,但时间久了,久不用笔,写正经的文章就困难了。邹元标和顾宪成这种刚刚中举或中了进士的,大块头文章还很来得,用笔如飞,没有什么滞碍。 书写的内容,也是东林三君,也就是邹元标和**星,加一个顾宪成一起商量出来的,邹元标的文字虽然远不如顾宪成,但他是观政进士,由他出面最为合适,所以这一次商量定了,还是**星躲在幕后,邹元标出头,顾宪成参谋。 这个分配,邹元标肯定是要倒霉的,闹不好就是廷仗加流放的套餐,但邹元标并不在意,甚至有一种兴奋的狂热感觉。 “尔瞻兄……”顾宪成看到奋笔如龙蛇的邹元标,心里有强烈的不安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元辅在一日,尔瞻兄你就算因此事得到士林夸赞,也是无法升迁,回任,转任,贬窜之处,就是安身之所。” “很好啊。”邹元标笔并不停,微笑道:“求仁得仁,岂不快哉?再者,追随王师,也是我心是夙愿啊。” 邹元标的师傅是王门弟子,所以他也是王阳明的再传学生,当年王阳明被流放的事迹,王门学生可是耳熟能详了,流放这种事,还真的是吓不倒他。 “可能是白白为一群小人做嫁衣裳呢……”顾宪成咬了咬唇,又道:“我等是因国事而攻江陵,幕后的一些人,却是为的权力之争。” “唉……” 邹元标并没有恼,搁下了笔,叹道:“叔时你说的对,我并不蠢,这个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阵子,有一些人,拼命鼓励我等上书,自己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落于纸上,私下说话,将江陵贬的一无是处,却根本无一字涉及国事,此等人是何心思,吾洞若观烛!” “那尔瞻兄你……”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我懂了!” 顾宪成一脸的肃然之色,邹元标这个兄弟并不是无知,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在上书后会有的下场,他只是为了道义和国事,义无反顾而已!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内疚! 这几天,顾宪成的脑海中一直是张惟功的那些反驳的话语,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么一群人,这么拼命的反对张居正,恐怕道理也未必就真的在自己这一边。 最少,按张惟功的说法,条编法,在嘉靖年间就有多位大臣提出,朔源上去,成化年间就有粗浅的议论,张居正,不过是将前人在此事上的思考和探索,化之为事实。 将所有的国家正赋,加地方杂费,归于一体,全部从土地里而出,除条编法之下的税赋之外,百姓不需再纳一钱。 公诸于世,凡地方官再随意加派者,将置之以法。 地纳税,丁服役,这是很合理的处置,如果清丈成功,国家控制的土地和人丁人数都扩大了,国家富强是指日间事。 张居正的改革,也不过就这几年,太仓存银就有几百万了,存粮过千万石,这还是只有一半省份清丈成功,实行条编法之后的成绩,如果整个大明都清丈成功,废除优免,整顿好驿传,经催,国力将会恢复到何种地步? 要知道,洪武和永乐年间,大明积储的白银十分有限,财富被蒙古人搜刮的精光,在那种基础上,大明养兵二百万,征安南伐蒙古,七下西洋,兴修武当山宫殿群,南京大报恩寺,北京宫殿群和外城,这样的国力,岂是后人能想象的? 无非就是立国之初,士绅的力量弱,勋贵被限制,全部国力被拿来做了正事而已。 现在的大明,海禁已废,商路渐开,民间商业活力十足,也带动了早期工业的萌芽,苏州的织造工厂,用工过千人的也很多了,再加上张居正在政务财赋各方面的整顿,如果成功,大明的国力会恢复成什么样? 真是想想也是叫人激动呢…… 但顾宪成已经二十多岁,不再是热血少年了。 张居正的改革再有希望,光是本身立场不同,他就已经无法支持,江南的士绅世家,也绝没有几家会支持张居正的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再改革下去,他们的根都要被掘了! 晋商,徽商,也是各有立场,勋贵,现在只是在隐忍,军队获得的利益很大,但军队在大明,除非是造反,否则就是最没有话语权的一群人了…… 顾宪成明白,他和**星,包括申时行,王锡爵等朝中新生的大佬一样,利益共同,不论怎么认识到改革有必要,不管是他们,或是申、王,或是张四维等人,无论是谁当政,都会立刻废弃张居正的各种改革,全方位的,立刻废除。 这也是此次丁忧和夺情之争的关键所在,而眼前的邹元标,寒门出身,家族中也没有大世家,论起利益来,他是最没关系的一个。 就以驿站来说,张居正废除的官员们的驿站特权,使天下官员士绅,包括太监权贵们一起都是恨之入骨,但邹元标多次出入京城,从来不擅动驿传,从不征用轿子,叫驿站提供轿夫,或是提供豆料,柴草等物,萧然一身,从不奢靡浪费,若是邹元标对张居正有私恩或是个人目的,那就是太扯了。 顾宪成到如今才意会到,邹元标所做的一切,毫无私心,如同一根熊熊燃烧的巨烛,发出光辉,只是为了照亮这天地! “尔瞻兄,我有一些话,都是事关江陵的,有一些角度,也颇有道理,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一听?” “不必了。” 邹元标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很固执的,攻击张居正的奏折是三人议定了的,从禁毁书院开篇,然后就是刑狱之事,擅权、威福自用、治河无方、任用私人,至于清丈,条编法,甚至是考成法,并不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摇了摇头,道:“江陵当然是一个能臣,否则到不了如今的位置,但我们攻他,是因为他能力越高,于我大明天下就越危险,好比小孩子拿了一柄利剑,伤人便会伤的越重。” “尔瞻兄你是担心,江陵日后有不轨之心么?” “是有点。”邹元标冷然道:“他把权都抓在手里为什么?吏部用自己人为什么?工部,礼部,刑部,哪一部不是他把持着?地方督抚,从宣大到蓟镇,辽镇,督、抚,都是他的心腹,再到苏松,南直,哪一省不是他张江陵的私人?镇边大帅,戚元敬就是江陵的头号打手,江陵有令,他敢不从?如果我等不敢出声,无一人在江陵的滔天权势之下敢做仗马之鸣,如果江陵真有一天有不臣之心,谁能制之?” 顾宪成没想到邹元标还有这一番心思,当下也是十分感动。他两眼流泪,执住邹元标的手,泣道:“尔瞻兄,你真是深思熟虑,这一番计较,弟远不如也。” “计较个屁,呆书生一个,还以为自己是诸葛武侯呢?” 深更半夜,外间突传人声,两个二十来岁的书生都是惊的手脚冰冷,这个时候虽然没聊斋可看,但狐仙一类的志怪传奇也是不少,两人大眼瞪小眼,脑海里一时就都是各类的志怪传闻涌上脑海中来。 “动手。” 外头的人没叫他们等太久,两个书生就看到有几个黑影从打开的窗子猛扑进来,微弱的烛光一下子就被带熄灭了,然后就是彪悍轻捷的身影直冲到自己身前,接着就是有重物打在自己头上,“砰”的一声,两人都是翻白着眼,一起晕了过去。 “郑三虎你他娘的小心些,敲死了大人得剥你的皮。” “放心吧。” 郑三虎是行动组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十七岁才被带到顺字行里来,现在都快十九了,如果不是秉性忠直,没有杂质,这厮恐怕是没有资格被带进来的。 就这样,这厮也是在城西的喇虎组织里混过,虽没犯过大恶,用棍子敲人脑袋抢劫的事,也是跟着上头的大哥们干过不少回了。 听到王国峰的警告,郑三虎嘿嘿一乐,道:“俺下手砸晕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两个呆鸟,一看就是读书读虚了身子,俺就使了三成力,他们都晕翻过去了。” “嗯,你这浑球反正要多加小心,出事了谁也护不住你。” 王国峰对今晚的这一次行动总体来说还是满意的,情报准确,行动也迅速果决,没有意外,甚至到现在为止,连一声狗叫也没听到,这样的结果,可堪安慰。 他抬首望天,但见月明星稀,果然也是干这种事的好日子,当然打了一个唿哨,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两人放在麻袋之中,这一次没有从墙翻出去,而是直接到了门前,拉开门栓,迅速离开。 邹元标只有一个老仆跟着,负责做些饭菜与他吃,老年人嗑睡,这会子睡的香甜,王国峰等人动静不大,老仆睡的香甜,浑然不知,自家主人已经被人给绑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整治 “混蛋,放开,混蛋……” 邹元标似乎是精神更坚强一些,在麻袋里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终于是醒了过来。 但一醒来就是感觉不对,身上凉凉的,脸上也有点疼。 而且头很疼,似乎要炸开一样。 他勉强自己清醒过来,开始用眼睛四处打量起来,而放眼一看,人顿时也是惊呆了。 “这是哪儿?” 四周都是粉墙黛瓦,还有隐隐约约的香气飘过来,香气浓郁,而且是很多种香味混杂在一起的,有檀香味,有酒香,菜香,还有女人身上熏的各色香味。 香气之浓,顿时熏的他打了几个喷嚏。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发觉顾宪成就睡在一边,脸上被打的乌青,两只眼已经成了熊猫眼,似乎是被打的很惨。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顾宪成身边搂着一个小娘子,娇娇怯怯的,眼角还有泪痕,正偷偷摸摸的看向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邹元标一阵头疼,但他发觉得更为关键的东西,就是自己躺着的地方,在自己的胳膊一侧,也是有一个妙龄女子,而自己的手,也是将这个女子牢牢的搂在怀中。 “就是他们了,还读书人,还说是当官的,我呸啊!” 此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义愤填膺的叫骂着:“还是当官的,不知道太祖皇帝洪武年间就规定了,官员不准狎妓,身为官员,到我们勾栏胡同来,抢小娘不说,还打人,下手真狠啊。” “好了,别吵了。” 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本官既然来了,自然会做主的。” “是,您老是咱们东城兵马司指挥,地面上的事,还有什么是您老做不了主的?” 原来是东城兵马司的人来了,邹元标先是一阵安心,接着便又是突然大惊:自己现在这般模样,怕是有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清了! …… “大人,事情办的很妥当。” 十月二十一日,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不过惟功照常准备进宫。 最近万历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的多,虽然他每次还能见到,但有时万历根本不和他说话,有时甚至会训斥他几句。 自从万历二年入宫到现在,三年时光下来,君臣原本十分相得,但就是因为管了一件闲事,君臣之间,算是真正生了嫌隙,一时之间,也很难弥补。 对此事,惟功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任凭皇帝如何不满,他仍然是每日入值如初,忠诚恭谨,毫无变化。 他的内心当然不是这样,事实上他对这种事很厌烦,哪怕是给皇帝拍马奉迎,这仍然不是他所愿意的。 可以说,放眼整个大明,能够平视,甚至从内心深处俯视皇帝的,他是一个,当然,不止是他一个。 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他的一切权势还不算是自己挣来的,功劳只是一小部份,更多的还是来自于皇权的恩赐,没有万历长期以来的支持和信任,他不会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而此时张惟贤已经占得先机,惟功只能百般隐忍,甚至是委屈自己。 好在,他常对自己说:最少,时间不会很久! “办妥了,他们表现怎么样?”在乾清门外等候进入内廷,四周全部是在洒扫的小太监们,隔一段路就是按着绣春刀的锦衣卫,还有府军前卫的带刀官们在巡逻,乾清门内,还有一样戴着三山帽,穿着曳撒,着踩白皮靴的内廷武装太监,这些家伙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其实换谁都是一样,值了一夜的班,还不能烤火,内廷的宫殿都是用大木为梁柱的,一二百年使下来,就算年年涮油涮漆,里头也是有不少被虫蛀空了,加上天长日久,干的不行,落一个火星进去都可能起火,大明这皇宫从建成到现在,自己烧起来好几回,被雷劈过若干回,每次出事,肯定有大批的倒霉蛋人头落地,所以在这个时候,这些家伙因为值宿了一夜,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算惟功和王国峰说话也是没人在意,最多是偶然有人用无聊的眼神扫视一两眼,便也罢了。 “都傻了。” “哈哈,傻的好,傻的真好。” 怎么整治那两个呆书生,王国峰等人的建议是干脆暗杀,一了百了。 惟功开始也曾动过心,后来他却改变了主意。不管**星如何,顾宪成后来如何的蜕变,最少邹元标还是很光明正大的……虽然这厮在朝会时公开和惟功吵过架,但惟功自问,自己这么一点肚量还是有的,最少这邹元标虽然有偏见,却仍以国事为主,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王八蛋用心不同,出发点也不同。 这样的人,于国还是有用的,一杀了之,可惜了。 再者说,杀人不祥,惟功现在想做的是尽可能消除万历和张居正之间的心结,邹元标等人打算上书之事,朝野间不少人知道,邹元标不仅是一个普通的进士,他还是和**星等人交往的青年进士中的标杆式的人物,此人的上书,注定会轰动一时,如果不将此事给按住,消灭在无形之中,张居正会被刺激到什么地步,会采取什么样凌厉的反击,殊难逆料! 这就是惟功不管吴中行等人,却要想办法解决邹元标的原因所在了。 “可惜急着到大人这里来,后来究竟如何,还真不知道。” 王国峰的表情是很遗憾,昨天的事,干的干净漂亮,破窗之外,行动组负责收尾的人员将一切痕迹扫清,就算是这个时代最高明的查案高手也不可能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然后就是将两个被打晕的倒霉家伙送到勾栏胡同,事前早就有两个人手装扮成这两人的模样,被骚扰的勾栏胡同的客人,还有被抢的妓女都是真实的,哪怕是被用刑也是真的……所以说,不管邹元标和顾宪成怎么辩解,浮浪无行,以官身招妓,酒后打架,等等诸事,都是肯定没有办法解释了。 以大明道德体系的苛刻,最少在短期内,邹进士那篇辞气理俱备,面面俱到,对张居正攻击力很厉害的奏疏,是没有办法送到万历皇帝的案头了…… “很好。” 惟功露齿一笑,露出一嘴的白牙来:“每个参与人员都记小功一次。” “是!” 王国峰没想到这一次简单任务还能记一次小功,当下感觉十分高兴,连忙答应了下来。 记功体系是从顺字行开始的,顺字行伙计和掌柜们的薪资都不算太高,从最低的学徒五钱,到小伙计一两,大伙计一两五,掌柜一年也就百两不到。 但可观的是花红分配系统,一次小功赏二十,五次小功转一次大功,赏赐翻倍,比如这一次到外送粮的车夫们,可以记一次小功,助手记半次,张用诚和马光功都记了一次大功,每人最少能拿二百两以上的赏银。 立功越多,得银越多,而且评功系统是由评议会根据张惟功制定的规则来评议,透明且公平,这也是顺字行一直保持活力的最重要的原因。 忠诚倒是谁都有,但惟功知道,时间会渐渐把忠诚洗涮的褪色。等这些少年长大,经历尘世间的一切,成家立业,有强烈的物质需要的时候,忠诚自然就会蜕变。 与其到那个时候再想办法,不如先把所有人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顺字行越扩大,这些家伙的利益就越大,以后还考虑再给这些家伙股份,领正式的花红,到那时,谁能使这些少年离开他? 这种计功体系,也被引入舍人营了,只是变的更精细和复杂了一些,另外,计功系统之外,当然也有计过系统,只是计过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愉快的事,很多时候,大家都会自动将其忽略,一直到某个倒霉鬼被计过人员找上门来为止…… …… “臣叩见皇上。” “免礼,起来吧。” 万历今天的情绪看起来很不错,惟功叩头之后,也是笑着站了起来。 在惟功进来的时候,张惟贤也是挟着厚厚的本子往外走,漂亮的飞鱼服被裁剪的很贴身,现在刘守有这个掌印指挥已经回来,每次朝会,刘指挥都是以锦衣卫堂上官的身份站在殿上,负责提调锦衣卫校尉和大汉将军们,但每天入内廷向皇帝禀报情报的差事,却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张惟贤的身上。 “五弟,”兄弟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张惟贤突然问道:“北镇抚的迟子凌,听说和你交情不坏啊?” 惟功呵呵一笑,答道:“没错,迟大哥鹰爪劲练到化劲地步,以我的指功也不一定能赢他,所以有空就找他切磋来着。要说交情,是有点一点。大哥,请务必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迟大哥啊。” 张惟贤最近在展开行动,整治锦衣卫内部的疲沓的工作作风问题,获得了不小的成就,朝野间对他都是赞美有加,惟功此时也是一脸的担心,看起来是害怕迟子凌因为自己被拖累。 “怎么会呢。”张惟贤爽朗的一笑,拍了拍惟功的肩膀:“你我堂兄弟,你的人便是我的人,放心吧,老迟我会照应着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赐膳 兄弟两人都是呵呵一笑,脸上都是带出春风般的笑容,待转身之后,也自然都是笑容顿敛,变成冰霜覆盖的冷冬冻土。 待张惟贤出去后,与自己在锦衣卫的几个心腹一说,众人便都道:“贵府五哥儿真是伶俐,故意把老迟说的这么好相与,就是指着大人你出头整人,将人得罪死了,他便开心了。” “鬼蜮伎俩,岂能骗得了我!”张惟贤也自觉是这样,轻易识破了小五的诡计,令他心情愉快,当日回到府中还多吃了一碗饭,晚间时候,他亲自到北司拜访了迟子凌,表示一定要与对方和睦相处,绝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对张惟贤的这种表态,迟子凌当然大表欢迎,事实上他也不怎么畏惧张惟贤,南司是南司,锦衣卫的南司早就是弱势部门了,北司却是专门对皇帝负责,同时最多向东厂输诚,他和东厂的关系不浅,张惟贤吓唬别人可以,也能对付迟子凌之外的北司的人,想动他,倒并不是容易的事。 但听完张惟贤述说的经过之后,迟子凌哈哈大笑起来,在答应的同时,眼神中的戏谑之意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直到若干天之后,张惟贤才知道真相,而整个锦衣卫乃至东厂的番子之中,他这一番表现已经被当成笑料而广为传播了。 “听说你的马买回来了?” “是,臣买了四百余匹,有不少好马,臣挑了四匹纯白的大马,正在叫人驯服,驯好之后,就贡进来。” 贡马是太监和勋贵的日常工作,从明初到明亡,每个大太监和勋贵都有向皇家贡马的责任,按说惟功这年纪这差事还轮不着他,不过既然已经是坐营官,还有强悍的财力,不贡马倒是说不过去了。 “难得你有心呢。” 万历终是夸了一句,纯白的高大蒙古马,价格不会太便宜,最少也得千两以上,皇帝心里还是有数的。 如果是以前,万历会很开心,会和惟功说笑一阵子,毕竟他也明白,能尽量以朋友的角度和态度来和自己交流说话的人,也就是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张惟贤一直很巴结很努力,能力也过的去,但在万历心里,张惟贤还只能算是一个臣子,甚至低贱的如同一个太监般的奴仆式的人物,而张惟功则远远不同。 在惟功身上,万历感觉到一种骨子里的平等感觉,尽管惟功掩饰的很好……做为臣子,忠心,恭谨,都是没挑的,但万历就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在很多时候,对在平视着看自己。 如果没有张惟贤在他心里埋的那根刺,君臣二人,相处起来还是蛮有乐趣的呢…… “这是臣子本份。” “算了,我们不要闹客气了,不然到你辞出去也没办法正经说话……吾要用膳,你陪着吧。” 这是难得的殊荣,当然是指现在的惟功而言,在此之前,惟功陪万历吃饭是常有的事情。今日被留饭,当然是那四匹大白马的功劳。 “万岁爷,今日早膳是张诚所贡,有您最爱的葱烧海参,爆双脆,清蒸黄鱼……” “快点端上来,尽自说什么呢。” 万历的膳食也是由各大太监轮流来办,每个大太监各办十天或是半个月,然后下一个接手。 为了讨皇帝的欢心,连冯保也得在御膳上费些心思,不然的话原本就已经开始疏远的关系就会更加的陌生起来。 与御膳房里那些大锅蒸出来的大菜不同,虽然没有整鹅整鸭大块羊肉之类的皇宫菜,各大太监备办的膳食,仍然极尽华贵奢侈,在用料上,当然是最好最精,哪怕是从山东海边快马送来,累死十匹马送一盘活海参也是在所不惜,加上中饱贪污,半个月的御膳办下来,花一两万银子也是保不齐的事,但万历就是喜欢,而且不止是他,太后和潞王吃了这种贡宴的菜之后,对御膳房的菜也是敬谢不敏,再也不碰了。 三人每个月几百两银的私人伙食费,就是这么被浪费掉了。 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菜肴被端了上来,饶是惟功并不是饕餮之徒,此时也是食指大动。 皇家吃饭的时候也是和民间不同,此时不过是早晨十点左右的光景,万历吃的却是午餐,中午过后,吃一些点心,四点过后,吃晚膳,天黑之后睡觉之前,还有一顿点心。 每个皇帝,喜欢吃的吃食也是各有特色。 大明的高皇帝喜欢吃鸭子,成祖文皇帝喜欢吃羊肉,离的近些的穆宗隆庆皇帝,也就是当今的父亲喜欢吃皇宫外卖的果饼,常使宫人到街市去买来吃。后来的天启皇帝喜欢吃烧杂烩,这算是古怪的爱好,当然皇帝吃的杂烩也不是百姓能比的,用的材料是海参,鲜虾,鲨翅,燕菜等等。 万历就没有特别喜好的,山珍海味,来者不拒。 在万历漫长的统治生涯中,被大臣骂他是酒色财气,来者不拒,其实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最少,皇帝喜美食,爱酒,尚使气任性,这是事实。 “这羊乳,牛乳,乳皮,虎眼糖,麻辣兔,都搬到张惟功那儿去。还有这壶酒,也拿过去。” 一大堆菜,随着万历的吩咐给端了过来,这也是君臣二人间常有的玩笑……惟功苦笑着道:“皇上,能把那碟爆双脆赏给臣么?最不济,那爆羊肚也成啊……” “不成,你小子挑三捡四,朕命你吃光!” “是,臣遵旨。” 至此,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是看到对方眼神中的笑意,须臾过后,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明宫中有例规,比如十月初一换历书,初四,宫眷太监内臣都换纱丝,宫中开始烧地坑取暖,允许宫人太监适量饮酒,菜肴中开始有大量的羊肉出现。 例规就是祖制,就算皇帝也没办法改……开国君王,一切都是他手创,他的随意一句话也能成为制度,后世子孙就没有办法有这豪气了,自己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上来先改祖制,哪怕就是穿衣戴帽的规矩……你有那资格么? 到十一月,宫人才能戴耳帽,冬至开始,所有人穿换阳生补子蟒衣,室内悬挂绵羊太子画等等,这仍然还是规矩,到元宵节前后,宫中换灯景补子,扎灯山,仍然是规矩…… 总之这是一个充满规矩的地方,象眼前这些菜,虽然万历吃的是贡膳,这些菜仍然得做,还得做好了用蒸笼温着,皇上叫摆膳就端上来……这就是规矩和祖制。 惟功每常入宫,万历捉弄他,故意将这些温火膳赏了给他,然后看着惟功苦着脸吃下,君臣二人大笑而罢,算是传统的小乐子。 “皇上赐,臣不敢辞……臣就开动了。” “你吃吧。” 万历其实不算真心捉弄,最少在他看来,看着惟功吃饭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酣畅淋漓,几乎就是风卷残云一般的速度和效率。 而皇帝本人,尚未及冠,但身体已经发福痴肥,为了不使自己身体早早跨了,皇帝只能在吃食上谨慎行事,不能放浪形骸,只顾满足口腹之欲,而不加以节制。 其实他的麻烦,无非就是运动少,关节有些问题……不能跑和跳,传统和现代的锻炼法子都对皇帝有损害,解决的办法就是在宫中挖一个大型游泳池……游上半年,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但这事儿传出去,文官们能组队涮张惟功这个副本,非把惟功给涮爆了不可……一国之君光着膀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学阮小二还是阮小七?水浒这会子可是成书了,皇帝这样做,传扬出去皇家和朝廷的体统还要不要了? 所以惟功只能把这种献议藏在心底,而且以他这几年的经历来说,与皇帝相处,一味立功,并无用处,缓急时可用,且复忠心,这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赐膳,惟功虽不甚饿,早起也是打过拳了,身上每一处地方都需要营养的补充。他起身之后,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调息,每次桩功劲力行经之处,都会带来伐毛洗髓般的变化,区区赐餐的这几道菜,倒还真的不在话下。 万历自己吃,又看着惟功大快朵颐,心境不觉也是真的愉快起来。 一壶酒很快就喝完,万历道:“再上一壶。” “皇上……” 今天是孙海伺候,一般来说,他和客用两人对皇帝的任何要求都不会驳回,他们都是年轻太监,一切身份地位都是仰赖皇帝赐与,不象别的大太监,凭着资历和多年经营的人脉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只要不得罪皇帝或太后,冯保这三个得罪不起的人,就自然能保持住自己的权位。 孙海与客用两人,却是要一直保持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感和好感,这是他们进步的阶梯。 但皇帝要酒,孙海还是情不自禁的犹豫起来。 “孙伴伴,你没听到吗?” 皇帝已经有些酒意了,看到孙海迟疑,语气便是不自禁的变的不耐烦起来,眼神之中,也射出几分阴森的感觉。 第一百九十六章 困局 “皇上,奴婢听到了。” 孙海用求援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客用不在,张诚也不在,原本他还能指望一下惟功,但最近他和客用加上张惟贤,三人已经成为一个小集团,他们对张惟功的财富和能力都十分嫉妒,太监也不会允许外臣拥有和他们类似的地位,三个家伙臭味相投,早就合作了,只要惟功不是蠢到家了,肯定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孙海眼神掠过惟功时,惟功就跟没听到动静一样,正抱着一根羊腿啃的欢实。 孙海心中一阵怒骂,倒是忘记了,造成这种局面的人可是他自己。 无奈之下,只能满足皇帝的需求,在孙海的命令下,又有一壶酒被送了上来。 “一壶酒都啰啰嗦嗦!” 万历有些不高兴,和十来岁的年纪的普通人一样,喝了点酒脾气就不知不觉的上来了。 好在孙海等人对他十分了解,众人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不出声,不动作,等皇帝喝完第二壶估计就要小歇一会了,今天没朝会,皇帝还没亲政,也没有午朝,不用见大臣,今天也不开经筳,估计皇帝要酒喝,也是因为今天日子很轻松的原故。 但以惟功对皇帝的了解,今天在中午这么放开饮酒,而且还和自己说笑了几句,想必是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才会如此。 果然,万历一边饮酒,一边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饮酒的速度也是渐渐慢了下来,很明显,皇帝在等着什么消息。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直没露面的客用阴沉着脸匆忙赶来,进了东暖阁,便是先行了一礼。 万历放下酒杯,喝道:“不要罗嗦,快说!” “是,皇爷。”客用应了一声,眼神却斜斜向惟功这边看过来。 “不妨事,朕料他倒不至于将这里的事外传。” 说是不妨事,但万历说出口来,已经是信任度不及当初了。若是半年前,客用根本不敢用这样的动作来离间惟功和万历君臣。 惟功苦笑一声,道:“请皇上放心,臣万万不敢外传一个字。” “邹元标没有上书,**星等人也没有消息。” 大冷的天,客用却是满头大汗,说话的时候,也是赔着万二分的小心,惟恐万历一怒,拿他出气。 “砰!” 万历重重一拳,打在眼前的桌案上。 “为什么没上书?” 万历白皙的面孔气的通红一片,眼睛也是血红,到此时,惟功才明白过来,皇帝对张居正这一次不曾丁忧回家,心中竟是气愤若此。 在此之前,万历对张居正还真是没有忌惮到如此地步! “邹元标和一个叫顾宪成的江南来的解元,两人在勾栏胡同喝醉了。”客用语无伦次的道:“喝醉了酒,还和别的嫖客争biao子打了起来,叫兵马司逮了去,午时前才搞明身份放了出来,两人闹到这样没脸,估计是没有办法上书了,纵是上书,大家也是会当笑谈。” “胡闹,该死!” 万历的脸变的铁青一片,邹元标会上书的事情,是有人在他跟前密奏过,而且大致的内容也曾向他透露,在万历看来,吴中行等人都没有把话说到点子上去,而且吴中行和赵用贤的建议是张居正回乡奔丧之后,可以再回来执政,对万历来说,这个建议十分不爽利,简直可恶,而艾穆和沈思孝也只是建议张居正丁忧,对张居正本人的操守和能力并没有太多的指责,特别是这两人提起相权和皇权重叠,更加伤了万历的自尊心。 “朕的这些臣子,还真是靠的住啊!” 愤怒加上失望,使万历有点失态了,十五岁的人在几百年后就是个小屁孩,最敢做的无非就是早恋和跑到游戏机室去打机,在这层层叠叠的皇宫里头,培养出来的却是惟我独尊,朕乃天下第一人的意识,就算是尚未成年,万历的心态却是与成年的帝王没有区别的,甚更,更加的危险……他还没有经历过繁芜的祭祀礼节的折磨,也没有经历一年到头无休止的繁文缛节的锤炼,对复杂的政务运作缺乏认识,对很多事情还处于想当然的态度上,在万历看来,只要自己乾纲独断,臣子无不景从,自己聪明睿智,圣明独断,治国未必比张先生差了。 但臣子现在不急气,万历当然是愤怒到了极致。 “听说这两人醒后辩解,说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到了勾栏胡同,他们在书房议事被一群黑衣人冲进绑架,然后打晕了,醒后就是揽着官妓睡在一处,实在是冤枉。” “混帐加三级。”万历冷冷评价道:“敢做不敢认,更混蛋。” “是啊。”客用也不信任这两人的操守,附合道:“皇爷说的极是,这两人就是这样,他们说的时候倒是认真,可四周的人谁听了不笑?到最后,那两人也只低了头,不敢再言声了。” “顾宪成一个解元,尚未会试,在京城安份读书也罢了,怎敢如此浮浪生事?”万历大失所望,他是指望这几个人给张居正重重一击,要紧的不是张居正会被区区弹章打倒,而是他要看看各方的反应,同时在母后那边,给张先生下点眼药。 现在万历已经明白,张居正和冯保,加一个母后,这是铁三角的关系,自己是撼动不了的,除非这三角失去一角,失去平衡,不然自己只能当儿皇帝,这是他的自尊心接受不了的。 关键是,通过这一件事,他觉得张居正“不纯”。哪有父丧不归,还非得揽权的道理?万历虽然是帝王,从童年至今,接受的却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如果没有这一件事,张居正因为有大功于国,就算权力重了一些,万历自觉还能忍受,但父丧不归,一意孤行,揽权到底,这使万历嗅到了一点可堪警觉的味道。 惟功的感觉是没有错的,夺情之事以后,张居正和万历之间的感情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以前两人是有争执的师徒,以后两人应该是装和睦或是连装也懒得装的政敌。 是的,张居正牛气大了,和皇帝是政敌…… 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天然有自己的政治能量的,开国之君不提,长君在为太子时,潜邸的讲官,东宫的供奉官员就是天生的班底,即位之后,慢慢提拔上来,很快就能得心应手,掌握政权了。 皇帝就算有兵,治国也是要靠大臣,没有心腹大臣,皇帝也玩不转的。 而且也不能光任用那些嗅着味道就上来奉迎的奸臣,越是这样的,能力越不怎样,越是脾气大的,越是难伺候……当皇帝,也难啊。 万历现在的困局就在于张居正不退! 张居正不退,就不会有大臣来趋奉皇帝,那些能用的干吏,几乎都是张居正自己的班底,就算有一些对他治国方略和为人不满的,大势之下,真正的聪明人只会自保,就象张居正在嘉靖年间的做法一样,隐忍不发。 大臣们都隐忍不发,皇帝总不能挨个召见大臣,叫他们弹劾自己的恩师元辅?如果皇帝头上没太后,这法子倒也行,给适当的暗示就行了,但有冯保这个耳报神在,有太后在,皇帝的动作怕是刚有,太后就又得罚跪了。 惟功在脑海中略一思忖,眼前的矛盾和万历的困局便是了然于胸。 但他只能继续据案大嚼,这等事,涉及到君权和相权之争,不是你死我活也差不多了,劝无可劝! 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表面的矛盾按下,以时间转换来慢慢化解,出手对付那两个书呆子,目的就是在此。 “混蛋,都是混蛋!” 万历两眼变的血红,他的酒意上来了,失望的情绪加上汹涌的酒意,使得他怒气上涌,恨不得把眼前所有人都给杀光才好。 后人攻击万历酒色财气,固然有不少是风闻附会,不过在张居正的时代,确实经常有皇帝因酒后误事,打人而被皇太后罚跪的记录,皇帝亲政后,贪财也属事实,固然这位神宗皇帝是因为和文官们的斗法失败而心灰意冷,而且在三大征等大事大非上,万历头脑也算清醒……毕竟是张居正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这一点能耐还是有的,但万历荒怠国事,消极旷工,情绪易极端化,贪财,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现在的万历,就是如此,看到皇帝满腔怒火的模样,所有的太监与都人们都是吓的战战兢兢,惟恐在此盛怒之时触怒了皇帝。 正在此时,值守殿门的太监带着一个俏丽都人,自东暖阁殿门处进来。 “皇爷,太后娘娘差这王都人前来……” “干什么?” 万历斜眼歪嘴,听说太后派人来,怒气下去了不少,但余怒犹在,斜眼打量着派来的都人。 这个都人年纪在十六七,正当妙龄,身段玲珑有致,高低起伏,身上是葱绿的马面裙,脸上还有淡妆,虽是如此,也就是身段诱人,脸长的倒也只是平常,但万历酒意上来,粗粗一打量,竟是觉得美若天仙一般。 “回奏皇爷,太后问……” 原来就是一些琐事,太后问皇帝苏州那边新贡来的龙袍是不是穿着还合身,因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只派了一个妙龄都人前来询问,若皇帝觉得不合身,可以立刻着人按皇帝现在的身量,加以改制。 第一百九十七章 都人 “你叫什么?” “啊?” “朕问你叫什么,奄?” 小都人一门心思要回奏正事,要搞清楚万历在龙袍一事上的看法,然后好带着具体的数据回去回奏皇太后,这差事就算漂漂亮亮的办下来了。 大明的内廷比起后来的建奴是豪气百倍的,太监人数不说,都人们也是最少有两三千人,比起清季后宫里只有几百号宫女,而且全部是长相不堪入目来说,虽然感觉上是靡费一些,但就连惟功这种实用主义的人,还是觉得大明的后宫制度比清季要强的多了。 况且都人们也不是不放回家,只有被皇帝宠幸过的才不能放回,只能在宫中终老,哪怕没有后妃名义也是如此,一般的宫人,二十五岁以上就陆续放归,允许其家人接回,如果没有家人,可以择人而嫁,或是自定去处,比起汉唐的后廷,那是人道的多了。 这小都人估计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面临皇帝的宠幸……从长相来说,她毕竟真的是很普通,后宫小三千宫人,除了极少数的尚宫一级的女官,多半都是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全部是青春妙龄,二十以上就可以被称为阿姨,比后世那些小女生很矫情的称呼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为大叔要残酷的多了……这可是真阿姨!皇上才十四,你老都二十多了,不是阿姨是什么?不过万历似乎有恋姐的趋向,眼前这小都人说是小,也有十六七了,比起万历还是大了这么两岁左右,不过皇帝似乎没有丝毫介怀,一边色眯眯的打量着,问着话,一边人便是往上凑过去了。 “皇上!” 眼看皇帝的手都往人小姑娘胸前伸过去了,惟功突然大叫一声,声若雷鸣,把精虫上脑的万历吓了一跳,差点摔了一跟头。 “干什么?” 万历勃然大怒,恶狠狠的盯着惟功,恨不得将惟功吃了一般的凶恶。 今日之事,他当然疑不到惟功身上,但早晨起来的好心情也是荡然无存了,现在他怎么看惟功就是怎么不顺眼,听到这么一声大吼之后,更是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跳过去。 “呃……” 惟功却是浑然无知的模样,呃的一声,打了一个饱嗝,然后一本正经的道:“皇上,臣是想回奏,皇上赐给的食物,臣全部吃完了。” 万历很想说你怎么不撑死算了……但话到嘴边,却只得无奈道:“吃饱了没有?” “臣实话实说,尚未吃饱呢。” 万历哭笑不得,只得道:“那么就再吃啊,这也叫朕说?” “皇上没有说赐,臣可没胆子擅动。” “算了,算了。” 万历的精虫已经不知道游到哪儿去了,男人的冲动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过了那劲头也就自然而然的好了。 这会子想起来倒是一阵后怕,如果刚刚好死不死的上了手,皇太后身边的都人你也敢调戏,反了不成?今晚上罚跪是妥妥的没跑了。 “早点大婚吧……”皇帝在心里一阵哀嚎,现在皇太后对他的监管仍然很严格,象这种青春年少的小都人,乾清宫里一个也没有,到了晚上就只剩下太监……好在皇帝对男色不感兴趣,不过皇太后十分英明,连青春年少的小太监晚上也是不准值宿的,全部是三十以上长相抱歉的大叔级太监,万历如果下的了手叫这样的太监捡肥皂,估计太后也就真没辙了。 “奴婢告退。” 小宫女自知逃过一劫,刚刚她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按教育来说,皇上有所需求,哪怕是宠幸,宫女都人也只能承受,不能反抗不从,但现实是残酷的,如果刚刚被幸了,皇上又未大婚,估计她的性命就很难保的住了。 待那宫人走后,万历已经醒酒了,长叹口气,与惟功一起用了膳后,十分懒散的道:“张惟功你下去吧,今日算你立了一功。” 他又恶狠狠的瞪了客用和孙海一眼,骂道:“没用的狗奴才。” 客用和孙海委屈的差点哭了,但也只能跪下来,碰头请罪,他们不敢恨皇帝,眼神中的凶光却是直射惟功,用句老话说,如果眼神能杀人,惟功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得,又是凭白无故招事。” 惟功倒也是无所谓,潇潇洒洒的起了身,谢过赐宴,转身辞出。 “你们不要说话。” 惟功一出,客用和孙海就要抢着说话,万历却是阴沉着脸道:“你们弄的那些勾当,朕不理会,不过张惟功对朕还是有些忠心,你们要小心,莫弄的太过了。” “奴婢哪儿敢。” “奴婢万事不敢。” 两个心腹太监连忙请罪,万历也不理会,只向孙海道:“交代武清伯办的事,怎么样了,没有有什么回音?” “有,有呢。”孙海声音谄媚之至,笑道:“武清伯说人得了,事情很顺当,一点儿波折都没有。” “嗯,等母后寿辰时,叫他供上去,母后最喜欢这个。” “是,奴婢会传话给武清伯知道。” 万历没有理他们,今日是无事,但明日就有讲官入宫讲学,每天晚上的学习都是在文华殿中举行,明日是王锡爵和申时行两人为主讲官,还有一些翰林和坊官,并一些重臣大员一起听讲,这种形式的学习,对万历来说已经是很沉重的负担,但这是祖制,他不敢违抗,特别是在自己尚未大婚亲政之前,更不敢有所更张。 其实武宗也好,世宗也罢,包括穆宗皇帝,对日讲都很厌倦,但在青年之时,又都不敢不举行这种仪式,冗长的仪式和冗长无聊的宣讲,那些儒家经义,明明已经讲的烂了,还是要从夫子的微言大义中寻找治国的道理,完全是一种时间的浪费和对生命的谋杀。 可惜,这种事上,万历毫无自主权,他只能叹着气,打开明日要讲的内容,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加以温习,免得明日张口结舌,毫无所知。 …… “公公的意思是一切都随元辅,不论是贬谪,还是廷仗皆可,甚至下诏狱,叫他们背土布袋,活活压死他们,也是很随意的。” 东厂,锦衣卫,都在掌握之中,冯保确实是有这个底气。 在张居正的府邸之中,徐爵的两手按在膝盖上,说完之后,便是等张居正的处断。 张居正的情绪倒是还好,从十八日开始,连续两天都有弹劾他的奏章,所以他虽然上奏过朝廷,已经说明自己暂且在京守制,并不丁忧,但这几天都没有到内阁办公,并没有入朝,免得再被人说是无耻恋栈,本朝规矩,任何大臣在被弹劾之时都要在家待罪,一直到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后,要么被免被贬,要么就是弹劾者被训斥,被弹劾者才能复位为官。 所以在张居正理事之前,弹劾他的吴中行等人,必须得到处断。 “公公说,”见张居正沉吟不语,徐爵便又道:“太后的意思,这件事拖的时间够久了,元辅的精力,应该用的处理国政大事上,岂可因着此事再耽搁下去了?所以不论元辅有什么处置的意见,太后无有不允,一定都会答应的。” “廷仗吧。” 张居正终于开口,眼神中也满是凌厉之色。 “是,”徐爵应了一声,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打多少?谁重,谁轻?” “艾穆和沈思孝,各打四十,我那两个门生,各打二十便罢了。” “好,在下懂得,回去之后便禀报给双林公公知道。” “有劳了。” 张居正决断之后,眼神中疲惫之色也是十分明显,说到自己那两个门生时,更是神情颇为尴尬。 自古以来,门生攻击座师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叫他遇上了,这真是一件叫他十分尴尬和痛苦的事情,而身为老师,他还不能将事情做的太绝,否则就是门生无义,老师无情,传扬开去,怎么说都是一件伤害他名誉的事情。 好在这四个人之后,再无厉害的攻讦奏折出现,这使得张居正在意外于自己的门生攻击自己之余,并没有太多的情绪上的愤怒,毕竟,两门生只是请他奔丧,而艾穆和沈思孝也只是劝他明哲保身,莫要长期揽权,奏折之中,还是有不少善意显露出来。 当然,如果再有不知死活的出来,说话也越发难听的话,张居正和冯保已经有默契,既然留任了,那么就要尽显权威,绝不留情,哪怕将所有上书者全部仗毙,也是必须要坚持到底。 已经毁了名声,就要抓住实权,总不能两边都不落好。 …… 礼部的大堂之外,又是有似曾相识的戏码正在上演着。 “汝默,还是上次那话,如果咱们得罪元辅,礼部的事就是你挑大梁了。” 申时行清秀的脸庞上又是苦笑,看看马自强与王锡爵两人,答道:“此事风波,需要尽快弥平,朝野之间,创痕显然,两公前往元辅府邸,请切勿忘记此点。” 他心里清楚,王锡爵是太仓人,江南士绅一体,便是自己也是和他同科,同籍,所以彼此间十分投契照应,此人虽是南人,但身有刚气,张居正也是很赏识的,断不会因为一点求情的小事,便大发雷霆。 至于马自强,这厮惹出的乱子不少,但还是安然在大宗伯的位子上呆着,无非就是当今皇上还是皇太子时,马自强就已经是讲官了,这种情份,还有皇上的脸面都要照顾,此老摆出义无反顾的姿态,无非是给自己涂脂抹粉罢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发现 “汝默,”王锡爵看着马自强先上了轿子,便是转头问申时行道:“此番我真是打算力请,不论大宗伯如何,我会坚持到底。” 看着这位同科好友,申时行也是有点激动,重重点头道:“江陵如此行事,弟亦不愿留朝中,若兄果真不测,弟亦必相随。” “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王锡爵倒是真的打算将手头一些事务交托,因为明年要大婚,还有大阅等诸事临头,这使得一向是轻闲衙门的礼部也开始忙碌起来,但申时行的态度突然这么激烈,王锡爵这才明白,平素对政务没有太多独特见解,对张居正的提拔之恩也时刻挂在嘴上的这个同乡同年,原来是对张居正的施政和为人,有着这么深厚的成见。 “江陵对我江南士绅,甚至是对我江南文脉,催折过甚了。” “原来如此,我道汝默怎么这么愤慨!” 自考成法后,江南的知县府道也不象以前那么好打交道了,完不成赋税,考成法下就得贬官,调职,谁还敢收受人情?江南士绅势力再强,也不能比考成法威力更大吧? 松江,常州,苏州,赋税原本就定的很重,但自永乐到现在,朝廷免赋的数额加起来有数千万石之多,就算这样,苏松一带,至今仍然欠着几百万的赋税。 这些欠税者,多半是和士绅地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欠赋者原本就是士绅,乡官。自考成法之后,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纳完税的就一样被催比,只是身份越高,催比程度越低而已。 这样一来,那些身份普通的生员就倒霉了,他们原本会有六亩地和四丁的优免,但多数是荫庇几十乃至上百亩,丁口数十人,优免制度一改革,这些生员的隐田被全部征发,丁口被征役,一下子就得交出不少钱粮来,交不出来的,移文给学道,先免生员功名,再抓捕到衙门,一样用站笼枷着,真真是斯文扫地之至了。 这样的事,在江南有一桩,就会在十天半月后流传到京,在京城的江南籍官员,当然是十分愤慨了。 申时行原本是出身贫苦,被徐姓人家收养长大,后来中了进士,才认祖归宗,申、徐两家,都因为他而兼并了不少土地,优免了不少人丁,在他和很多人看来,读书十余年,成为官员,这都是应有的福利,这是国家对读书人的重视和礼遇! 张居正的政策,当然是严重损坏了这些人的利益,申时行心中的不满,绝不会因为张居正对他的信任和重用而有所减低。 在他看来,这种催残士林乡绅的行为,就是破坏大明的统治根基! 国家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现在是府库充实,但是在士大夫手中抢夺钱财,这样的富强,不如不要! 这些想法,都是隐藏在他心底深处,平素和最亲近的人他也不会说起,他每日到宫中进讲,提起张居正来,也是敬佩有加,在吏部和礼部的任上,都是对张居正交办的事情竭力去完成,从不打回票,加上他这样的江南官员,原本就是精明外露,人脉亦佳,办事很得力,所以虽然年轻,但隐隐然已经有入阁的声望了。 直到今天,当着王锡爵的面,申时行终是忍不住暴露出了自己的不满。 “汝默……” 王锡爵对江南的情形,倒是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为人严刚坚毅,允许的投充土地和人丁原本就不多,家族被他管束的也很严格,所以相形之下,冲击反而不大。 所以他并不赞同申时行的态度,但现在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而马自强的轿子已经走的远了,他只得匆忙一揖,道:“你我有空再仔细谈吧!” “是,弟在家中,随时恭候。” …… “下官见过元辅大人。” “见过元辅大人。” “呵呵,好,好,你们都起来。” 张居正满脸春风,眉宇之间,尽显亲热。这与他刚刚决定廷仗时的表情,截然不同,相差甚大。 先后在他书房拜倒的,便是马家庄事件的两个当事人,一文一武,文的是宛平知县,张居正的门生沈榜,武的,当然便是张惟功了。 从皇宫出来,张居正的家人已经在午门外等着了,这十来天,因为张居正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在出事之后,他居然一直没有接见这两个坚决执行他施政路线的倒霉家伙,现在决心已定,大戏即将推下帷幕,也就是时候接见这两人了。 “沈二山,你是老夫的门生,以前老夫只以寻常人待你,自今而始,老夫将以国士待你。” 这样的评价,差点将心中波澜不惊,十分淡定的惟功惊的翻一个跟头出来。 这老张,也忒猛了。 以国士待沈榜,也就是说,自今日起,沈前知县将会以火箭般的速度,飞快晋升? 但惟功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的,不然的话,自己前一阵在沈榜身上下的功夫,做的预言,当的事前小诸葛,岂不都成了笑料? “师相,学生绝不敢当。”沈榜心中也是一片清明……说不激动也是假的,不过在此行之前,惟功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了。 果然,张居正又接着道:“但此时不便给你升官,而且,还是要贬官。” “为什么呢?”张居正自问自答道:“夺情之事,闹的沸沸扬扬,那些不识好歹之辈,当然要严惩,但也不宜牵扯太多!贬你的职,这是吕阁老和前任天官的决断,老夫也不好立刻就推翻,除非老夫现在要吕阁老走路……这样牵扯就太大了,朝政会继续不稳下去,这并不是朝廷之福啊。” 沈榜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不在意自己的功名利禄,但张居正这般老成谋国的话语在前,又有“国士”的评价,他已经觉得,就算是自己被一免到底,也是值过了。 当下长揖道:“学生一切都如师相决断,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甚好。”张居正老怀大慰的样子,他这阵子心烦的事太多了,难得有知情识趣的这么一个得力的学生,这使得吴中行反水给他带来的创痛无形中减低了很多 “至于你……”他看向惟功。 “元辅不必夸我。”惟功嘻笑着道:“下官没有立什么了不起的功劳,只是适逢其会,恰巧遇上了而已。” “哼,老夫也不会升你的官。你才多大,官已经做的够大了!” “嘿嘿,是,是。” “不过明年大阅,会是你的机会,你在都督府中的官职,倒是可以挪动一下。你的七叔,会有机会晋位都督。” 说是自己也还罢了,提起七叔,惟功就不能不正经起来了。 张元芳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这几个月来,在都督府里也是与人和衷共济,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情,无非就是要支持惟功建立自己的基业,这一番苦心,惟功如何能不明白? 一个中年勋贵,这一生的顶点也就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了,当然,如果能以左军都督掌左府事,那才更够味道。 “回元辅,”惟功正色道:“七叔的事就是我的事,下官在这里多谢元辅了。” “哼,要紧的还是你大阅要争气,你的营,要出彩!” “放心,到时候一定叫元辅你都吃惊。” “别叫我是另外一种意思的吃惊就行了……还有,阴谋害你的,除了朱岗之外,还是另有其人吧?” 张居正提起此事,显然是要出手替惟功铲除害他的势力,他元辅的身份,铲除一些江湖豪强就跟玩儿似的……只要现在惟功答应下来,明天早晨朱国器的所有势力都会消失的干干净净,但惟功不会同意。 他的很多计划,都和朱国器这个家伙有关。这厮几次三番要害他,不将这厮连根拔起,并且利用成渣,他是不会消气的。 “此事下官正在进行之中,请元辅放心,无凶巨奸到打手,下官要全铲除干净。” 张居正深深看他一眼,这个少年,果然不是凡品。自己能拿出手的几样东西,无非就是提拔张元芳,至于张惟功自己,他只是一个大阅出色的许诺,别的一律不会承诺什么。 在惟功的任用上,别人说了是不算的,要皇帝自己说了才算。 小皇帝没有真正的班底,也就是惟功这么一个,张居正如果悍然抢走,皇帝会很愤怒,当然皇帝的愤怒张居正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多一事毕竟还是不如少一事。 “你有什么想法,直说罢。” 张居正不愿和惟功打哑迷,现在的程度用来酬这阵子惟功给他帮的忙,远远不够。 “下官想数年之后,带一些营中的心腹和亲卫,出任外镇。” 这话,张居正以前似乎隐隐听人说过,当时还笑话说话的人不靠谱,惟功这样简在帝心,又是勋贵,很有可能袭爵成为国公的人会自请出外?去风沙雪雨之中杀的滚地葫芦似的?何苦呢? 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眼前的这个少年,果真是一门心思要到边关去建功立业! 原本,他是以为惟功会趁机提起袭爵之事,纵然此事很难,但张居正也是准备咬牙答应下来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任用和喜欢的人,便是可以一挺到底。 “好,你很好!” 张居正眼神之中,这一次真的是满满的欣赏之意,此次事件,能发现吴中行这样的反骨仔,也发现了沈榜和张惟功这样的优秀人才,两相对比,也是赚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小刀 “老爷,”张居正击节赞叹之时,书房长随进来,禀道:“马大宗伯和王少宗伯一起来求见,已经在外候着了。” “这两人又来讨嫌么?” 张居正脸一沉,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凌厉之极的色彩。 这一次,有关于他的夺情和丁忧之事,现在在他的心里已经留下了很不愉快,甚至很意外的印象。在此之前,他自觉自己是大明的掌舵人,而且是很成功的掌舵人,他对大明十分重要,在他看来,只要稍有智识便应该挽留他继续掌舵,而不是赶他回家。 结果皇帝不留,大臣中颇有起哄驾秧子的,一大群青年官员,以孝为甲胃,道为长戟,打的他身心内外都是伤痕累累! 书房中一阵静默,惟功嘴唇动了动,但也并没有出声。 “你们到屏风后暂候,老夫见过这两人后,我们再谈。” 张居正淡淡吩咐一句,惟功与沈榜两人只得躲到书房的屏风之后,两人面面相觑之时,惟功捅了捅沈榜,轻声笑道:“二山兄,你看来贬官是贬定了,以你宛平县的资格,估计能到外省某县做个县丞,断不至于叫你作个驿丞,典史,仓大使之类的佐杂官吧?” 沈榜虽然意志坚定,不以贬官为苦,但一想起来要去穷山恶水做佐杂,与那些小吏和无功名的佐杂为伍,称知县为大老爷,堂堂二甲进士去做这样的事情,想起来,心中也是一阵阵的烦闷。 贬官倒是不怕,如果能做一方亲民官,数年之内,一样能做出优异的成绩来,但叫他去做一个仓大使,每天对着仓库的老鼠发呆,这个就有点悲剧了。 “二山兄你是个人才,半年或一年之后,元辅一定会设法起复你的,如果贬斥到两广,海南,只怕刚到地方还未曾放下行李,起复的旨意又到了,万里奔波,何苦来呢?” 沈榜无奈道:“说来说去,此时又非我可以做主,多言何益?” “怎么不能做主?”惟功很亲热的道:“老兄对你师相直言愿留京师便是……小弟的舍人营,现在只有通事官,尚缺经历官一员,这岂不就是替老兄留的现成的职位?” 拉沈榜到舍人营,这是这位老哥一出事就有的主张。 沈榜的个人能力是无所谓,惟功的体系之下,有没有能力高超的文官是无所谓的事……没有哪个文官会教几千个大兵识字,连这点惟功都做到了,还要文官做什么? 纪律严明,素质高超,舍人营没文官什么事儿,钱粮公文档案仓储,全是自己的事,更不需要文官多事。 拉沈榜,并不是看重他的能力或是操守,这些对惟功没有现实意义,要紧的是沈榜的名声很好,马家庄的事情,虽然给沈榜落实了张居正**的标签,但不畏强权,敢于抗上,这是大明青年官员最容易得分的政绩,不管是做什么,只要敢做就牛逼,不用转发五百次,名字也一样会变成金色。 这么一个人,正好能修补一下惟功的舍人营是独立山头,无法无天的形象,有这么一个青年干练敢为敢言的文官进入舍人营,估计那些大佬们的心头气也能消除下去不少,自己一向的跋扈嚣张武人的形象,好歹也能修补回来一些。 这些小算盘,惟功当然不会和沈榜直说,只是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出来。 “我竟不知道,到营能做什么?”沈榜倒没有太排斥,在五军营当文职经历官,在以前也是正常进士官员的出身途径之一,现在他面临贬官,能不出京的话做什么都可以的。 当然是什么不做最好…… 惟功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笑道:“什么都可以,营中也有不少文案之事,少不得要劳烦老兄。另外,日常训练,将士也很辛苦,如果有人替他们奏上圣明天子,也不枉将士流血流汗的训练了。明年将要大阅,将士们心气都很足,这种赤诚之心也很难得啊。” 沈榜倒也知道,大阅在即,神机营下的车营听说训练也很辛苦,主将俞大猷练兵很严格,不是那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所以京中营伍颇有一番振作的气象。 至于惟功的舍人营,更是传闻中的每日三练,入营之后如入地狱,这种传言之下,沈榜倒是真有强烈的好奇心,面对惟功的邀约,他动心了。 “一会再谈。” 惟功见他要说话,用警告的眼神止住了他。外头已经有响动了,应该是马自强和王锡爵进来了。 如果不是马自强,估计张居正也不会叫他们躲藏起来,这两位现在和马自强见面,还是有一些尴尬。 “元辅。” “学生见过元辅。” 虽然见不着人,但外间说话的三个人还是很容易分清楚的。张居正是湖广一带的口音,王锡爵是江南口音,虽然都是南音带官话的腔调,但很容易听的出来是谁。马自强是北音夹杂官话,更容易听懂一些。 “两位前来,有什么见教?” 张居正不打算寒暄,劈头便是问来意。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马自强先道:“元辅,传闻将要对上疏奏请元辅丁忧的诸子行廷仗之刑?” 张居正冷笑几声,答道:“廷仗岂是人臣所能决断的?两公以此质仆,仆竟无可辩!” 他上来摆出绝不合作的态度,这也是在马自强和王锡爵两人的意料之中,当下继续由马自强劝说,王锡爵打边鼓,直言廷仗必将坏居正之形象,哪怕是为了他自己考虑,也不要轻易同意廷仗之事。 “元辅,廷仗一下,数十年之功尽废矣。” “为万世声名计,亦绝不可有廷仗之事。世宗皇帝因大礼仪之事,至今人言犹不服,皇帝尚且如此,君以大学士行此事,固然此时能压平不服,然后世声名将如何?” 王锡爵不愧是以严谨刚毅,忠直厚朴闻名的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说话直指人心,令得一边旁听的惟功和沈榜二人,都有冷汗淋漓之感。 “老王头这是豁出去了啊……”惟功擦一把冷汗,道。 “忠直朝士,虽然我不赞同他的话,元辅居国方能使大明趋于富强,然而,我也很敬服他的忠直和胆量。” 沈榜两眼放光,看来最少在这个时刻,王锡爵很轻易的就折服了这个一样有傲骨的青年官员的心灵。 “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张居正的嗓音突然沙哑了,声音明显的颤抖着。 马自强和王锡爵两人死缠烂打,张居正或是冷峻,或是委婉,或是苦口婆心,但这两人就是不走不退,以张居正这数年下来独掌大权,还未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发生在自己的居所,他有些失态了。 “元辅……” “不要叫我元辅!”张居正大怒道:“上强留我,而诸子要力逐我,今我左右为难,唯有自刎以谢天下人!” 说着,便是将书案上的裁纸小刀拿起,跪了下来,指向自己脖子,那小刀很锋利,一下子就将张居正的脖子刺出血珠来。 马自强和王锡爵来此之前,设想过很多方案和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形,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却是委实想象不到。 一国元辅长跪于地,用小刀抵在脖子上,口口声声要自杀,这样的情形,绝非马自强与王锡爵所能预料。 到底还是惟功反应快,在张府长随和马、王两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从屏风后闪出来,劈手一下,便是夺过张居正手中的小刀。 张居正只觉得手一麻,人影一闪,自己手中的刀已经不见了。 他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怪不得人都说张惟功身手高明,是京城勋贵里难得的高手,甚至很多人说他就是京城第一高手,张居正很奇怪,张惟功年纪小,未曾听说拜什么名师,吴惟贤虽然身手不错,但在边将中也就是二流拔尖,远不算一流,张惟功的本事,未免也吹的太神奇了一些。 在以前,他以为是张元功和张元芳替自己的儿子侄儿吹嘘,英国公府的人成心造势,现在才隐隐明白,这个十余岁的总角少年,确实有常人难及的一身本事。 “元辅息怒。” 惟功轻轻放下小刀,并没有多说什么,一转身又是退了下去。 马自强和王锡爵当然认得他,老马的神色有点尴尬,王锡爵倒是蛮欣赏他,轻轻点了点头。 “元辅请早点安歇吧。” 马自强知道此事无可再劝,张居正已经摆出这样的姿态,说明底线就在这里,再逼下去,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王锡爵也是默然,张居正如果威胁他,拿罢官,贬职,甚至流放,逮捕,他都不会理会,仍然会力劝到底,但张居正是如此作派,他也只能告辞了。 待这两人辞出后,张居正神色郁郁,也是没有了谈兴,惟功和沈榜告辞时,他也没有挽留,只是答应了沈榜留在舍人营的请求。 到张府门外时,沈榜终是忍耐不住,对惟功苦笑道:“万没有想到,元辅竟是用这样的招数把这两人给打发走。” 第二百章 廷仗 “不然能如何?” 惟功将心比心,张居正碍于大义,绝不能说自己压根就不愿守孝,所以只能把夺情的责任往上推,而马自强和王锡爵也是明知道如此,却也是无法说明。 三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两边的角度完全不同,张居正是要压服那些不服的声音,杀一敬百,若不是惟功压下了最厉害的一道奏折,张居正的反击还要凌厉霸道的多。而马自强和王锡爵两人却是礼部堂官和翰林掌院的两重身份,力图挽救那些盛气之下上疏的青年官员,两边出发的角度完全不同,当事的心理也天差地远,谈到明天天亮也根本谈不妥。 张居正不用这种无赖打滚的办法,根本就没有办法将这两人哄走,关键时刻,元辅大人也是真的放得下身段,说来就来啊…… “二山兄,”惟功叹口气,正色道:“政治人物,手段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迫不得已的办法,如果为官都讲手段,只是政客,如果为官不讲手段,那是腐儒……我们的元辅大人,没有抱负,就到不了今日,没有手段,也是到不了今日地步,其中况味,二山兄你自己多多体悟,我是不便再多说了。” 沈榜一脸的震惊,但亦知张惟功说的是金玉良言,话语其中蕴藏的东西异常的深刻,光是这短短一席话,已经够自己体悟良久! 他心中只是奇怪,一个少年勋贵子弟,怎么会有这样清晰明白的体悟,又以这么干净有组织的话语述说出来?难道这少年身后,还有另外指点他的人,那么这帮人接近自己,到底有什么图谋? “不必多想,将来我们共事久了,你就明白我不会有恶意。” 看到沈榜有点儿吓着了的感觉,惟功拍拍他肩膀,大笑而去。只留下惊惶失措的沈榜,征立原地,良久之后,才急速离开。 …… 翌日清晨时分,惟功自舍人营带着张用诚王国峰等人并轮值近卫,策马狂奔,赶赴午门附近。 今日仍然不是朝会的日子,但相信赶到午门附近的人绝不会少。 果然,在他们进入皇城之后,大量的官员,包括勋贵和武官在内,都是往午门附近集合。 在辰时左右,午门内突然传来声响,大队的大汉将军先行,手持画戟,分列左右两边,然后是穿着红罗衫,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间或有穿飞鱼服的百户,千户,指挥,分段而立,气氛十分肃穆,压抑。 天光大亮之后,锦衣卫指挥瞿汝敬,指挥张惟贤,镇抚迟子凌,千户官李乘风等次第从左右掖门而出,分列左右,神情肃然。 须臾过后,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太、张诚等穿着绯色红袍,鱼贯而出,孙德秀手捧中旨,面南而立,众人再看时,一队穿着对襟鸳鸯战甲的太监拿着四名青年官员自皇城东侧而来,两边俱是看热闹的官员并吏员等,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十分复杂。 铁杆的张党是得意为主,同时心里也感觉怪异。 为元辅夺情事,已经有数十年不行的廷仗之事,今日将在午门前举行,虽然这证明了张居正在皇家心中的地位有何等重要,太后何等倚重,而他的政治盟友冯保的能量又是何等的惊人,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张居正的伤害之大,现在还只是初显端倪而已。 而更多的官员,虽然是事不关已,但吴中行和艾穆等人是因言获罪,天然的就获得了大家的同情和支持。 虽然没有人敢鼓掌叫好,没有人敢公然支持,但眼神之中的鼓励和支持之意,却也是十分的明显。 这么一路走过来,原本艾穆和沈思孝等人脸上颇有害怕的神情,但等走到午门之前时,脸上那种惶恐害怕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 人生有很多种选择,叫这几人重选一次,他们未必肯冒这种被打死的危险来上书,但事已至此,在所有人仰慕的眼光之下,他们反而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了。 只要不死,此事过后,他们的声名将会扶摇直上,成为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道德标杆式的人物,前贤不远,来者可追,未来几十年内,他们等同于活着的圣贤。 若死,亦是大明读书人心中值得追思的先烈,他们的儿孙会得到整个科场的照顾,为官的仕途会特别的顺利,在地方上,也会成为有名望的世族,总之,这一次受罪的无非是**,其余的一切,都值过了。 “跪下!” “犯官听着,跪下!” 人一带到午门,所有的大汉将军和行刑的锦衣卫力士便是一起吆喝起来,这些军汉可不管你是什么直臣,什么名动天下,现在侮辱你仗责你就是他们的差事,谁还同你客气不成? 吴中行等人一到,立刻便是被力士们按在地上,剥去衣袍和裤子,半截身子坦露在十月底的凛洌寒风之中。 到这个时候,什么决心,意志,名望,身份,地位,都是被一扫而空了。 “斯文扫地!” 顾宪成也是偷偷溜进皇城来看这一场廷仗,他的难兄难弟邹元标也是抿着嘴站在他的身边,哥儿俩琢磨好几天了,楞了琢磨不出来到底是谁阴的他们……可怜花团锦簇般的文章,将张居正施政的细节贬低的一无是处,根本没有一丁点值得称道的地方,原本指望这本章一上,立刻打的张居正灰头土脸,可万没想到竟是出了那样的事……一想到那天的事,两人就是恨不得钻到地底里头去,太他娘的丢脸了! 这件事诡异的丝毫不象真的,绑架了两人再塞到勾栏胡同,这么有创造力想象力的事,明朝人还真的想不出来,两人越是辩解,底下的人就越是不信,邹元标一想起刑部那些同事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恨不得爬到正阳门上跳下来……可惜他不是讨薪的民工,就算真的以死明志,人家最多也说他想不开……嫖就嫖了呗,还搞的这么高尚悲壮做什么? 死都死不成,邹元标这几天跟行尸走肉也差不离,原本这里他是不想来的,但好兄弟顾宪成已经被朝廷勒令还乡,不准于京城逗留,看罢廷仗,顾宪成就要悄然还乡,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是万历八年秋闱的时候哥俩再见了。 为了给兄弟送行,邹元标才跑了这么一回,但一看到眼前的情形时,他的心里就是格外的不是滋味。 这廷仗的舞台该有他一份,甚至他才是中心,看到被押解过来的吴中行等人时,邹元标的心底里竟是压制不住的嫉妒之情,这些家伙打四十仗,我邹某人应该是六十仗,不,甚至应该是八十仗才对啊! 但看到四个犯官被剥光了衣服,光着屁股按在地上,那种羞辱令得邹元标不寒而栗,他有点庆幸,自己并没有遭遇这样的侮辱。 眼前的情形,说“斯文扫地”应该是很客气的说法了,根本就是毫无人格,践踏人格! “喝!” 所有负责行刑的力气低声喝起来,逼退那些离的太近的看热闹的家伙们。 在低沉的喝声中,每个犯官面前都是架起四棍漆成大红色的大棍,每棍看样子都是重达十数斤以上,用硬木漆成,在仗头之处,还包着铁片,看起来森冷坚硬,闪烁寒光。 “我去!” 惟功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惊叹! 廷仗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凶狠的东西!他还以为就是各大衙门里头常备的那些板子,一般皮糙肉厚的,打上几十小板跟没事人似的,爬起来说说笑笑就走人了,打一百板子只要身体够强,养几天也就没事了,谁料想这大明朝最高的中枢机关,天子亲军执行的这种打人的刑罚也是这么逆天的犀利,这廷仗不要说打一百仗了,怕是几十仗就得把人打成渣了吧? 而且每个犯官都被剥了衣服,光溜溜按在地上,根本就没有一点屏障,哪怕是穿一层棉裤在身上,这板子的威力也就要小很多了,这样的打法,还真是缺德带冒烟啊。 怪不得昨天老马和老王两个找到张居正的府邸向他亲自求情,惟功当时心里还说这两个大佬有点小题大作,打几十仗怎么了,又打不死,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太过无知了啊! “嘉靖初年,”张用诚看到惟功神色,说道:“因大礼议一事,世宗皇帝一次廷仗官员一百三十四人,当场打死十六人,重伤致残疾者过半,廷仗之威,原本就不小的。” “嗯。” 惟功以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一块的记录,现在他才明白,后世有些人对明朝言官的言论也算得上是苛责了。言官有可恶之处不假,有党争成份不假,甚至就眼前这几个吧,他们的立论惟功就不赞同。 父母之孝一定要以三年什么也不做这种形式来表现,他绝不赞成,但不同意言论是一回事,当亲眼看到廷仗是这种模样,明白廷仗所蕴含的危险之时,他的心中,仍然是一种压制不下的感动。 不论怎么说,这几个人就是读书种子,华夏如果没有这种愚迂憨直的读书人,人人缩头,又将会是什么模样? 在明朝,打言官和进谏的官员当然不对,但在后世相当长的时间内,根本不给你廷仗的机会时,你就明白能在大明做一个死谏的文官,那是何等的幸福了。 只是这样的幸福,代价委实是太大,太过沉重了啊…… 第二百零一章 腐肉 眼看一切准备就绪,司礼太监孙德秀情不自禁的搓了搓手……今天这是件倒霉差事,冯保这样的大佬不可能出来监刑,苦差事算是落到自己头上了,可是以冯保的势力和凶焰,想辞这念头也就在自己脑海里转转,连说出口的胆量都是没有。 “奉圣谕!”孙德秀展开中旨,按写好的内容开始宣读,官样文章没有人注意,只是到最后,他将中旨一合,厉声道:“吴中行,赵用贤,各打三十仗,艾穆,沈思孝,各打四十仗,现在就开始行刑!” 围观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有一些消息灵通的都是奇怪,此前的消息是吴中行和赵用贤各打二十,怎么又突然变成了三十仗? 听到孙德秀的宣示,在场四个犯官的家属都是忍不住哭泣起来。 这四个官员都是老爷,是家里的主心骨,他们要做的事情,这些妇人孺子当然拦不住,但一听说真要打,无论怎么样,都是有心疼之极的表现,哭泣出声,也是在所难免。 这其中,只有膀大腰圆的吴中行的浑家不曾哭,反而叉腰吩咐跟来的家人道:“不谁哭,这是老爷扬名的好日子,哭什么,丧气!” 如此彪悍,旁观众人都是为之绝倒,怪不得吴中行有时郁郁不欢,烟花柳巷等处从不敢去,这家里藏着这么一头母大虫,借他两胆也是不敢啊。 “时辰不早,动手吧,给我着实打!” “嗡”的一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好象大群的苍蝇受惊而起又落了下来,也有不少人长叹出声,是一种十分放心的感觉。 廷仗,分为两种,一种是用心打,受仗者必死无疑,哪怕就是打十仗,也管保打死了你,你死了是你身子弱,十仗都死,好生没用。 若是着实打,则是最大的可能是受伤致残,或是实在运气不好也可能死,但只要年轻力壮,一般也是扛的下来,不至于真的被打死的。 有那眼尖的,也是看孙德秀的两腿,见果然是八字外开,没有两腿向内,顿时都放下心来。 “是,着实打!” 负责打人的力士立刻行动,两人以仗按着犯官,使其不能动弹,另外两人稍微退后,将手中沉重的包铁大仗高高举起…… “嗡!” 强烈的风声响了起来,离的近的人仿佛是感觉到有劲风在自己的脸上掠过,那种感觉十分恐怕,很多人脸上骇然,情不自禁的便是往后退了过去。 “啪!” 四个人受仗,但声响几乎是只发出一响,虽然已经多年不曾动仗,但廷仗是锦衣卫的传家活计,谁知道皇帝成年后脾气象他爹还是象他爷爷?他爹隆庆小蜜蜂不用廷仗打人,挨了欺负就回内廷忍着,他爷爷嘉靖可是一次打过一百多人打死十六人的阴狠毒辣的脾气,谁知道万历长大了象谁?这会子皇帝眼看要成年,锦衣卫早就开始努力练习廷仗技巧,免得技术丢光了将来吃挂落,果然也是今天就用上了。 四根大仗一起落下,四个犯官的身体几乎都是齐齐一震! 虽然午门前都是铺的石板,根本不大可能有尘土,但在这一瞬,几乎所有人都是感觉尘飞土扬! 离的近的,甚至感觉自己的脚底都是一震! “再打!” 第一仗打毕,动手的锦衣卫就退向一边,接着又是齐齐一声响,第二仗落下,第二仗打完,斜退一边,刚刚退后的仗手再上前,又是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每一仗,都似乎是打在人的心上! 沉闷的仗声在午门这种地方,传扬甚广,不仅仅是这宫门附近,几乎是半个皇城和整个宫城都能听到一下接一下的廷仗声。 在开打的时候,还有一声半声的议论,有人胆大在声讨,在不平,但当打了超过三下之后,整个聚集了几千人的午门之前,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咳嗽,没有人任何声响,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廷仗落下时的巨响,还有行刑仗手粗重的喘息声。 “瞧,瞧瞧。” 孙德秀和温太是各有师承,并不是冯保的亲信,平时是过皮不过心,表面上敷衍,内里并不算一路。 但在今时今日,这两个太监却是满脸的得意,孙德秀附耳,对温太轻声道:“瞧这些头巾佬,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老是说什么阉奴,阉狗,当面躬身,背后骂人,饶是冯双林权势滔天,也没见几个人投在他门下。要我说,还是得打,瞧吧,今儿这么一打,长的是谁的威风,还不是咱们?” “你那是屁!” 温太毫不客气,顶他道:“涨的是冯印公和张元辅的威风,谁不知道是他们要打人,干咱们什么事?说句不好听的,连皇上也没关系,最多说是太后允准。” “你这一句话倒是提醒我了。” “咋?” “今天的事,皇上心里准保不乐意,咱们呀,有机会。” 能在内廷做到司礼太监的,论起心眼来比在外朝当内阁大学士还困难。毕竟外朝先得是考进士,有了资格就有了根本,文官互斗很少要对方的性命,了不起撵你回家啃老米饭去,象张居正想要高拱的命就属于违规,招了不少怨在身上。 内廷就不同了,一路上真的步步惊心,不知道踩了多少人,坏了多少性命才能上来,论起心机,个个甩外廷一百条街。 孙德秀一说,温太便明白过来,但他并没有出声,只是会意的一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 …… 吴中行和赵用贤的三十仗是先打完的,打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几乎没有人敢看下去了。就是惟功那边,他还在看,但也是紧紧咬着嘴唇,心里波涛大起。 从他重生到现在,见识不可谓不多,从山村中的生活经历,遭遇蒙古人的突袭,明军的杀良冒功,大府里的勾心斗角,经营商行更是面对的是大明朝的黑社会,还有皇帝,大臣,武臣,勋亲,每个阶层都有其特点,惟功自觉已经了解很多,不敢说将大明全然掌握于心,但也感觉自己掌握了这个时代大半的脉博。 但在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浅薄和可笑! 一直以来,太后将他视为子侄,最少表面是如此,皇帝倒是真的当他为心腹,张居正也算欣赏他,英国公府里虽然有张惟贤父子为难,但也有张元功的庇护。 所以他百无禁忌,打猎做生意,开商行,练兵,都是顺顺当当的下来了。当然,从练武到经商,他的天资,努力,所用的精神和汗水也是没说的,他的成功,也不是偶然。 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隐约明白,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依附在皇权和勋贵特权之下的成功! 哪怕是他付出了那样的努力和汗水也是如此! 没有英国公府的身份,皇太后哪里会见他,皇帝又怎么会视他为心腹?没有勋贵光环的加成,他怎么可能在皇宫大内出入不禁,怎么会在开始经营商行时,没有官府和青皮们的为难和敲诈? 只有在这廷仗之前,他才深刻感觉到,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王朝,在此时此刻,毫无疑问的匍匐在皇权之下,而皇权深入每个人的血液和毛发之中,高高在上,难以触犯,平时它不显示威力的时候,惟功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只有在这种时候,皇权被利用起来时,他才赫然惊觉! “打完,架起,扔!” 打完了三十仗,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人的身体已经看不得了,不是血肉模糊那么简单,是根本没有了屁股,整个屁股已经被打没了,连骨头都露了出来,好在似乎还是留情了,不然可以直接把下身给拍没有了。 打成这样还没有算完,两人都被架起来,高高抛在半空,然后碰的一声,两人一前一后,落在地上。 原本已经打晕的两人,落地时居然有了意识,都是呻吟出声,但紧接着,又是晕了过去。 此时就允许家属上前了,赵用贤在家人的照顾下,渐渐发出声音,当然,是无意识的呻吟声,而吴中行牙齿咬的紧紧的,脸色变的黑青,看样子是人要不中用了。 在紧急关头,一个穿绿袍的官员带着一个医生背着药箱急奔而来,到了吴中行面前,那个医生先是从药箱中取出小勺,挖了一勺药之后,投在吴中行的口中。 须臾过后,吴中行终于呻吟出声,张开了眼。 “好,刘太医你真是家传神技,了不得。” 带着医生来的是中书舍人秦柱,官虽然不高,在内阁中见闻却很广博,知道太医院的刘兆福是家传外伤圣手,在太医院这种地方,外伤医生八辈子也用不上一回,皇帝怎么可能会有外伤?这一次倒是发挥其特长了。 “割腐肉吧!” 吴中行虽然醒了,刘太医却没有什么轻松的表情,他从药箱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开始在吴中行屁股上割下那些已经几乎掉落下来的大片大片的烂肉,屁股上的肉十分肥厚,倒也是好割,看到刘太医的动作,赵用贤的家人也开始同样办理。 这些肉已经打烂了,留肯定留不住,还会发炎化脓,不如早早处理掉,这个道理,在场的人居然都懂,于是在午门之前,四个犯官的家属都是手起刀落,用锋利的小刀,削下大片的腐肉下来。 这个场景,相信就算几十年后,在场的人也不会有一个会忘记! 第二百零二章 骑兵 足足弄了半个时辰,先后被仗的四个人都被处理好了,每个人的屁股都被削的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一丝肉留在上面,看来以后就算是好,也是没屁股了,或是干脆只能歪着腰走路,这种程度的伤害,已经可以算是重度伤残。 怪不得说每次廷仗,最少都是有一半人被打残,看这样子,就算想不被打残也是困难。 此时哭声大作,家属们趁机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使劲的哀哭起来,整个皇城都是浸入一种同仇敌忾的悲哀之中。 惟功心里暗叹,张居正今日行事,固然是使自己明面上的权势更上一层,但失掉的人心实在太多太厉害了! 换句话说,张居正今日,种祸不浅! “这些肉别丢。” 艾穆和沈思孝的家人已经用藤床搬着两个重伤者离开,赵用贤也被搬了起来,各家挖下来的腐肉都被丢掉了,这些东西谁看了都是恶心加难过,而吴中行的那个母大虫妻子却是摆一摆手,悍然道:“这些东西是咱们老爷一生的光彩,将来要传给子孙的,都给我拿回家,腌起来风干了,以后代代相传!” 听着这话,众人绝倒,但也很快有一些人涌上前来,开始抢夺被之前三家丢掉的大片腐肉。 今日四人,必将扬名于青史,国朝的历史之中,他们肯定是够格上史书了,这些烂肉,是瞧着挺恶心的,但腌一块放在家,老了之后躺在藤椅上,用拐棍指指,小子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某某与某某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当年廷仗之时,老子我也在那里,与几位大人谈笑风声…… 人群之中,顾宪成和邹元标都没有动,他们都呆住了。 在廷仗之前,他们也是楞头青一个,但在这几十仗打完以后,两个天资绝顶聪明的读书人都有点楞神,他们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又抓不到头绪。 在几十年后,他们的后辈顾炎武开始大骂皇帝和君权带来的极权恐怖,虽然顾炎武这样的书生享尽了明朝给予的好处,然后一点儿用处没起,当王朝倾覆之后又开始骂闲街,品格上实在不咋地,但他在君权至上会带来的问题上的思索却是没有错的。 用某个武侠大家的话来说,就是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 中国的政治格局,从秦汉到唐宋是一个向上的过程,到宋时,文教达到了顶点,财政收入屡创新高,中央政治版图严重弱化了君权,最少宋朝的皇帝被亲热的称为官家,也绝不可能打官员们的屁股,宋朝的士大夫比明朝傲娇的多,也是忠诚的多,最少崖山之时,十余万人滔海而死,大明亡国时,殉国的可真是没几个。 但宋朝也不是没有缺点,在武事上的先天不足,南宋时中央政局的混乱,皇帝教育的失败等等,一系列的麻烦使这个富而不强的国家被灭国,而明太祖是在蒙元那种残酷高压的帝国里揭竿而起的豪强,地主和官员加上小吏对农民的压迫他是亲身领会过的,于是他设计的帝国就是皇权与宗权配合,官员的权力被严重削减,对皇权的制约也是严重削减了,虽然他的子孙设立了内阁,让出了一部份权力,还有太监这样的家奴也掌握了一部份皇权,但总体来说,老朱设计的这一套体系,足可保证皇权不会旁落,大明绝不会出现汉唐那样的权相,也不出现南宋时可以迎立皇帝的宰相,可以说,明朝是真正的皇权的第二高峰,当然,第一高峰就是承袭大半明制,同时发扬光大的“我大清”了。 因为在思想上的钳制并不厉害,有关于皇权的思索其实并不算大逆不道,只是怕是谁也想象不到,原本应该趴在这里受刑的某人和他的好兄弟,赫赫有名的东林三君中的两人,此时此刻,在受到强烈的冲击之后,他们的思想境界,已经确实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了…… 而这两个饱学之士怕是也绝想不到,与他们有一样感觉,甚至想的更深,更远,更广泛的并不是他们的同道中人,而是张惟功这样的勋贵武臣,这样的事,怕是他们绝想不到呢…… …… 当日午后,惟功和随行的部下们一起回到了舍人营。 观看了这么一场大戏之后,哪怕是李青和罗二虎这种粗胚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没有人能够说说笑笑,将亲眼看到的那残酷和散发着凌厉皇权的一幕忽视掉。不管身份如何,是权贵勋戚还是文官,哪怕是太监,在这样凌厉霸道的皇权面前,其实也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至此很多人才彻底明白,为什么很多才智之士立下殊勋,一生却是活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有时看书时还不大理解的事,至此算是完全的明白过来了。 营中的气氛倒还是热烈依旧,四百多匹战马入营之后,舍人营的马军幼官和舍人们是完全的投入进来,虽然还不能做到每人一马的训练,但每日轮换,都最少能在马上一个半时辰左右的训练,很多人的骑术,就是这样突飞猛进,毕竟游牧民族虽然是从小长大的骑马,论骑术汉人是拍马也赶不上,但眼前这些骑兵又不是要表演马术,或是人人都能在千均一发之际用骑术来保命……这确实是蒙古人的专长,在飞速奔驰的马背上头上下如飞,紧急关头借此保命,躲避箭矢锋锐,训练时可能汉人也能做的到,但在战场上还能有这样能力的,除了北虏精骑之外,能做到的确实是不多。 所以练也不必要练成那样,每天就是策马做各种动作,而惟功要求教官着重教导的是冲阵提速的判断力和控制力。 以一个骑兵局来算,如果是按夜不收和游骑来培训,那么就是重游斗,不仅练马术,骑弓之术也是重中之重,要能马上劲射,而且要有一定的准头……北虏的游骑全部是精锐,在大阵相接之时,游骑狗斗是必然之事,如果水平不行,明军的游骑上去就是送死给人家涮经验用了,所以骑战要精,弓术要强,甲胃要全,战马要良,整个一千五百人的舍人营马军之中,这样的游兵骑战训练却只有两个局! 其余的各局,全部是每日只练骑术,弓术要求就不高,马马虎虎过的去就行了,而在骑兵队列训练上,要求特别的严格。 每隔多远,如何听从鼓点指示,看应旗,何时提速,何时冲阵,何时迂回,冲阵之后如何集结,再次冲阵……每日训练最多的,便是这些科目内容。 于是每日从早到晚,马军校场这边就是人仰马翻,不仅是骑手,就是马匹也受累不轻,毕竟每天这样小跑,提速,高速冲阵,折返,这样对马力的损耗也是当真不轻,如果不是马光远买的马匹确实是上等良马,每天又是鸡蛋和着精料给马补充营养,恐怕早就把马练死不少了。 “大人这样的练法,是闻所未闻。” 马宏骏是蒙古鞑官世家,马术和马战的精要还没有丢的干净,每日看到骑兵训练之时,便是由衷感慨。 这般练法,骑兵的合击之法能很快练成,只是不练弓箭,也不练长槊马枪纹眉刀宣花斧铁矛长枪,每日只练这样的合击之术,也是令得所有的教官摸不着头脑。 “密些,再密些!”从公厅出来后,正好是一个骑兵马在骑马训练,各分两边,以很密集的阵形,演示对冲之法。 他一见到,便是急忙上前,看到两边的队形是每骑相隔三尺到五尺之间,便是皱起眉头,大声吆喝起来。 在惟功的命令之下,两边的队伍果然又是密集了很多,战马和骑士之间,相隔已经是不到三尺了。 这样的队列,几乎就是人挨着人,但惟功咬着嘴唇,还是很不满意的样子。 惟功再忙,也是每天都关注各骑兵局的训练。 马如龙和郭增耀这两人也是被分开了,马如龙所在的局没有被夜不收选中,主要还是有朱尚峻这样的落后份子拖了后腿……朱尚峻等人虽然拼命训练,拿出了吃奶的劲头,但先天不足不是后天短期内能弥补回来的,不论如何,在兵器的使用和体能的储备上,郭增耀等精锐还是比朱尚峻这样的纨绔公子哥儿强多了,而郭增耀所在的那个局,也是有所增加,全部都是身高体壮,气质彪悍,性子也是爱惹事的被加强进来,慢慢的在各方面都甩开了其余的骑兵局,成为优中选优的所在。 在惟功的命令声中,所有的骑兵都挨的越来越近,最终终于到了膝盖碰膝盖的地步。 “就是这样的密集队列。”惟功满意的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第二百零三章 冲刺 惟功是满意了,但身在队伍之中的骑士们就显的很委屈了,他们的战马也不安的打着喷鼻,这些马匹都是经过蒙古人的训练,在它们的记忆中,上战场时绝没有这样密集的挨在一起,至于马上的骑兵们也是面带不安,或是阴沉着脸,这么密集的挨在一起,长枪马槊大刀都挥舞不开,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把自己的同伴带下马来。 没有在高速飞奔的战马上体验过的人们是很难想象的,骑兵为什么威力巨大,也是因为训练不易,一般人能做到控骑如意都很困难了,何况还要在马上开弓射箭,挥舞兵器,计算好距离,太远了就够不到敌人,太近了则可能被敌人抢夺先机,甚至在挥舞兵器的同时,还要小心兵器碰到同伴,甚至是被刺翻了的敌人和敌马会不会阻住伙伴前进的道路,凭白的折损自己的兄弟袍泽。 最少,以马文龙几百年的将门世家子弟的经验,现在这样的密集队列没有道理,简直没有半点儿道理可言! “三百步,小步前进,开始!” 一面百总旗挥舞起来,惟功注意到这个百总是从外头返回不久的马光远,虽然在外立功不小,但马光远一回营后就立刻投入了训练之中,而且很快就掌握了惟功颁下来的骑兵训练操典的内容,开始精神抖擞的训练起他的部下来。 虽然皱着眉头,表情也是十分不爽,马光远还是按照百总旗的指示,开始轻轻夹击马腹,控制着跨下的战马,用小碎步开始往前。 战马们咴咴的叫着,一个局经过新改编之后,不再是戚继光的一百一十二人,而是改成了一百二十五人,戚继光每个局设百总一人,惟功还加设了军法官军情官军训官等辅助官,戚继光在每个局是设了识字一人,军牢四人,俱马军,军伴四人,俱步军,而惟功的部下几乎人人识字,识字一人已经改为通事官和其部属,部队往专精化和文武俱备的方向发展,最少也要达到近代军队的标准,训练严格甚至残酷,军纪执行方面毫无商量,士兵待遇优厚,知道为何而战,识字而知大义礼节,这样的军队就是他现在努力的目标。这样的新编成法,使得各局和各司的人数都大为增加,其实这样的编成骑兵也很合理,因为不论是匈牙利的三排骑兵冲锋法,还是法国普鲁士的两排冲锋法,一个骑兵中队一般有两个连,每个连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每四个中队组成一个骑兵团,每骑兵团八百人到九百人左右,这正好是舍人营一个千总部的人,这种编组法,骑兵冲锋时可以按中队展开,正好为两个冲击横队,大规模的做战时,法军以团,在惟功这里当然就是按每千总部展开,每二百四十人左右排为两列横队,以横队接横阵,呼啸冲锋,而冲锋队形就以最密集的队形展开,如果能达到膝盖碰膝盖的队列当然最好,不然的话就是要多密集就有多密集!训练时的密集程度决定战场上队列的完整性,如果在训练时能做到密集阵列,在战场上就能保持每横列每个骑士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三尺,这对决胜来说是异常重要的。 骑兵冲步阵,骑兵对冲,就是意志和队列的冲锋,拿破仑说过,一个埃及的马木留克精锐骑兵能打三个法国骑兵,而十个法国骑兵能打败十五个马木留克,而一百个法国骑兵队列冲锋,完全可以用微小代价击败三百个马木留克! 这就是整体训练对个人武力,以严苛的训练造就的密集队形对散乱的骑兵阵线的威力! 古典军国主义复活后出现的近代骑兵,可以轻松击败任何有代差的骑兵对手! 扼制近代骑兵的,也就只有近代步兵组成的方阵或同样的近代骑兵! 惟功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白了,长期的带兵经验和练兵的成果已经使他非昔日吴下阿蒙,以前他就隐约有一些想法,在初期对部下们训练成果十分可观之后,加上战马的到来,他已经决定就以此法训练部下了。 “一百五十步,快步前进!” 等骑阵以密集的队列行进了一半左右的距离时,各小队的队正看到百总旗摇动,他们身上插着背旗,手中有带着红色三角旗的旗枪,他们一边晃动旗枪应旗,一边不停的吆喝调整着部下的马速和距离,力争与大阵保持相当的契合。 在看到骑阵到一百五十步加速的时候,在骑阵之后的鼓手们也开始敲动大鼓,用鼓声加快骑手和战马们的速度。 校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地面也开始震颤起来。 周晋材也赶到了惟功身边,看到眼前的情形,他沉声道:“大人,战场上声响极大,现在敲鼓看来只能起到叫战马和人员适应的作用,如果真的上了战场,还是要以旗号为主。” “也不能纯用旗号,”惟功沉吟着道:“应该是以旗号与喇叭声相应成辅,每次不停的冲刺速度用不同的号声和旗语,长期训练之后才会形成条件反射,绝不会搞错。” 虽然不懂条件反射是什么,但以周晋材的经验来说,明显还是惟功说的正妥当一些,他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没有别的意见了。 在两人的低语声中,最后冲刺的距离终于到了。 “冲锋!” 马光远似乎喊破了嗓门,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呼喊着,同时百总旗转了一圈,用力下挥,十二个队正的旗枪也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动作,一百二十五骑的骑手在同一个时间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他们跨下的战马也是疯狂的跑动起来,这是最后的五十步冲锋,所有人,所有的战马都要出尽全力,必求一击毙敌。 “完成了,收队。” 三百步的距离一冲就完了,所有的骑兵都高速冲完了最后的五十步……这一次没有人掉落下马,也没有严重的队形混乱,只是在最后时刻,后两排没有控制好与前排的距离,造成了一些严重的混乱。 而在冲刺完毕之后,马光远迅速设立了一个集结点,所有的小队在绕了一个椭圆形的圈子之后,终于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集结点,重新按小队排成横排。 这一切动作已经尽可能的快了,但在惟功眼里还是慢了。 “该怎么评就怎么评,不要客气。” 骑兵训练还是和当初的规矩一样,负殿者要承担很多额外的劳役,减少评分,同时还减少伙食,一直到他们重新回上游或中游为止。 所以每一次负殿的代价都是沉甸甸的,刚刚的训练虽然各人已经出尽了全力,但在骑术和配合上的生疏还是影响到了他们的评价……负殿几乎是肯定的了。 不过比起当初好的就是大家几乎都不行,再牛逼的身手一到马上也成了菜鸟,大家都差不多,轮流负殿。 只是步军的那些家伙都开心了,看到骑兵训练就是乐不可支……骑兵轮流服劳役,军营里的劳役是有限的,骑兵们把事做了,步军当然就无事可做,当然是十分开心。 不过后来他们立刻发觉,劳役是少做了,但训练量就提上来了,于是这短暂的开心也是十分有限。 “唉,这***冲阵再集结,太他娘的难了!” 马如龙从一入营到现在,几乎就是任劳任怨的标杆人物,从来不骂街,也几乎从来没有被判过不合格,但自从这种新训练法开始之后,他个人的骑术几乎无足要紧,最重要的就是他这个旗队长能不能配合旗总,将自己的部下的阵列给控制好,在激烈的冲刺之后,能不能按照要求,一边抵抗可能追杀过来的敌兵,一边迅速集合,再形成良好的队列,预备往反方向再来一次冲锋……这太难了,哪怕是已经训练了这么多天,马如龙还是感觉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摸不到窍门。 不仅是他垂头丧气,几乎是人人都是如此。 朱尚峻养好了伤,早就开始参加训练,此时他看向两个夜不收局,郭增耀那个黑大个在队伍中特别的显眼,每个夜不收局的人都拿着锋锐的纹眉长刀,或是加长了的骑枪,还有马槊,铁矛,甚至是铁骨头,大斧等等……和强调兵器制式统一的步军和其余的骑兵局截然不同,夜不收局随你用什么,只要是合手,你用镰刀铁叉都没有人管你,一切武器都可以随心所欲,最关键的就是你用的合手,能使出武器的威力来! 那些教官则是明显的身手高强,不论是宣府兵还是那些充当夜不收的骚鞑子,个个骑射双绝,每次夜不收局演示对战游骑狗斗的时候,两边都是打的十分热闹,各种眩目的武技层出不穷,而且这些家伙还不仅在营中苦练,两个局经常会拉到城外去,出东便门或是阜城门,往西门一带去演练潜伏和跟踪等夜不收的技巧,看到这些家伙春风满面的出入营门时,朱尚峻和他的小伙伴们就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调到夜不收局啊。”一边策马集结,朱尚峻一边发出哀嚎。 “拉倒吧。”马如龙豁达厚道的内心也被沮丧填满了,忍不住毒舌起来:“就你的骑射水平,还入夜不收局?你能留在咱骑兵局就算不错了,赶明再跟不上,你就收拾好行李,往步兵那边报道去吧!” 第二百零四章 步军 “骑兵局这是在搞什么玩意儿!”同样是黑大个儿,郭增耀那边春风得意马蹄疾,郭宇却是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着。 看到骑兵局那里冲来荡去,郭宇嘴上说是瞧不起,眼里却是羡慕的冒出了火花。 所有步军将士都是差不多的德性,一时间火花四贱。 步军是四个千总部的架子,每次出来训练都是乌央央的一大群人,每个局都在练鸳鸯阵,有时候也配合骑兵练大三才,自己则是鸳鸯阵大小三才阵不停的练,同时还有那些向左向右转,中心扇面状散开再集合,各种层出不穷的练法,把这些家伙操练的欲仙欲死,教官的军棍,禁闭室,服劳役,饿肚皮,种种手段又使他们根本不敢不练,进了营除非是身体确实顶不住,不然的话就直接准备熬死合格为止。 郭宇这种接近混混无赖的武官子弟哪受过这种苦?但当初和教官顶撞差点没被打死,那点子市井无赖气早就被打的不知道哪儿去了,伤好之后就是老老实实的训练,他的身体素质不坏,跑步也好,练各种军事技能也罢,都是能练到中上甚至是领先的地步,军事技能过硬,倒也就没有教官来找他的麻烦,之前担心的被打击报复的事,倒是没有发生过。 但识字课程就要了他的命,每天固定必须有的文化课他就没有一次合格过的,每次都是被训的狗血淋头,郭宇每天睡觉之前都是在床上痛苦的滚来滚去,当初要是他娘的有这种劲头读书识字,爷早就考科举中状元去了啊! 抱怨归抱怨,还真不有人敢不学……现在舍人营下的五军官兵早就知道什么叫规矩,规矩的意思就是规矩,就要遵守,违抗规矩的下场是很惨很惨很惨……是要多惨就有多惨。 郭宇和张猪儿都曾经想离开,张猪儿也是因为文化课,事实上七成以上想离开的都是因为文化课。 武夫不识字,不必识字已经在中下层的广大官兵心里成为定式,虽然当世几个名将,比如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是惊才艳艳,两人都有大卷本的兵学著作,都有随笔成文的本事,更称奇的是两人都有诗才,而且在明中后期来说,诗才居然都还不错。而李成梁在发迹之前,已经考中秀才,是大明的“诸生”之一! 秀才这东西,说起来不值钱,穷秀才酸秀才,其实是后人胡说八道,在大明,举人和进士是统治阶层,秀才就是统治阶层的后备军,固然有少数混的不得意的确实是可能落入窘迫的境地,但绝大多数的秀才不仅温饱没有问题,还可以多方设法,使自己的小日子过的十分滋润! 知识的力量是这么庞大,也使得很多人拜服于它的魔力之下,象是武官阶层的这些普通的子弟们,他们的兄长叔父辈就不曾读书,不识得一个字,他们生下来要么被父祖告诉说你有铁杆庄稼,小子只要不赌不嫖,安生过日子就有口饭吃,要么就是被告诫将来好生效力,执戟宫门,甭出什么妖蛾子就能平平安安的过一生……自从进了舍人营之后,所有的一切既往的一切都是被打的粉碎,以前的人生认知,几乎就是没有一件能存活下来的,在这种境况下,心灵不产生震撼和变化也是不可能的。 郭宇这样的是以骂骂咧咧来减压,哪怕是被教官经常教训也是如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好在骂归骂,文化课也是慢慢能跟上,毕竟也就是认些生字,背背三字经千家诗……十几岁少年的记忆力和精力都是人生最黄金的时候,这个年纪学这些简单的东西,除非确实天生有智商不及格的,不然肯定能跟的上。要是智商真的不及格,当初募军的时候肯定也被涮下来了。 张猪儿的减压方式就是思念亲人,然后努力提高自己,他的野心就是能够赚到足够的银子拿回家送给家人,这是他留在营里最大的动力。 好在,最艰难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 向着冲杀着的骑兵用羡慕之极的眼神又狠狠盯视了几眼,张猪儿拿起自己的行李包,大步走向营门处。 “步军新军第二千总部第一司第三百总第二旗第一队一伍一等兵张猪儿请求离营,这是我的假条,请旗总大人检视!” “了不起啊,第三拨募进来的新军吧,已经是一等兵了?” 现在舍人营内部已经引入了初步的现代军衔制度,当然只限于士兵和士官一级,朝廷军制中所有的正式军职惟功都没敢变动……改革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他自己家丁随他怎么整,这可全部是朝廷的营兵,用的是朝廷的钱粮在养,又是京师这种特别容易犯忌的地方,稍有不慎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在舍人营的一举一动,盯着的人可是不少,因为他练兵练的特别成功,舍人营已经成为五军营里较为引人注意的一部,现在上头的都督和各营副将,坐营官,大家一起公议,明年大阅,也就指望惟功的舍人营和神机营的车营较一较劲了,不然的话就只能看神机营风光,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还是涉及到面子问题,所以五军营和其背后的大佬们都算支持惟功,皇帝当然也没有话说,毕竟惟功练兵也是给他争气,谁不知道惟功是他的人,所以就算近期有所不满,只要没有什么严重的把柄被抓住,惟功这个坐营官还是很稳的。 擅改营制就是大把柄,被人攻讦的话,可大可小,但给那些小兵分分等级,这事情倒是不大。 兵分三等,最低等也就是三等兵,刚入营才参加训练的就是这种,还不止是战兵军人,连伙头兵都有等级,这一点倒也没有太多的人抵触,反正鸳鸯阵里就有火兵的位置,关键时刻火兵也得拿着扁担上阵厮杀呢。 经过新兵训练就能升级为二等,薪资待遇也就上调不少了,这种升级是一般性的,也就是说在三等兵期限内没有被记大过,各种考核合格了,哪怕就是随大流也能升上去。 倒是升到一等兵就不容易了,基本上门门考核都得是优秀才可以……事实上张猪儿就是门门优秀,只有一门课,文化课是优良,差点儿就是中上。 五个等级,优秀,优良,中上,中中,中下。 没有下下,任何一门是下下的都通不过考核,不要说晋级,多半是只能被开革,所以最差的也没有下下这个等级。 在一等兵之上,就是伍长级别的军士长,门门优秀,而且品德俱佳,能通过专业军士级的考核,才能被提为军士,再往上就是旗队长了。 张猪儿的理想是在几个月后能过过军士考核,成为专业军士,专业军士的薪饷是三等兵的十倍,一等兵的三倍,如果能拿到这样的薪饷那就太舒服了。 当然这个理想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个旗总夸他时,张猪儿也只是腼腆一笑。 “老实孩子嘛。”旗总是顺字行的人,也就不到十八,比张猪儿大一岁多,但老气横秋的,似乎已经是化石般古老的军人了。 说起来张猪儿也是觉得奇怪,这些神秘的军官都是来自一个群体,他们这些新军学习起来特别困难的事情在这些顺字行过来的军官都不算什么困难的事,很多军官,年纪也是和这些新军将士差不多,但懂得的东西就多的多了,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些顺字行出身的家伙最少都跟了惟功两年以上,象张用诚这些人是从万历二年到现在的万历五年的年底,这么久时间,当初留下来的也全部是人尖子……笨蛋是没有办法在京师的寒冬里头存活下来的,哪怕是钻粪堆,也是要得有钻粪堆的勇气啊! 办妥了所有的手续,张猪儿浑身轻松的走出营门,入伍至今已经过了新兵期,而且被提为一等兵,这样他才被破格授给了假期,郭宇等人都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昂首走出营门的感觉也是不要太好。 但当他走出营门的这一刻,一种巨大的惶恐和害怕的感觉突然袭上了这个新军一等兵的心头,张猪儿脸上变的苍白无比,回头看去,看到舍人营的辕门时仍然是苍白如纸,但当又看到那些步军伙伴们在不停的变阵列阵,还有人在练体能,练攀爬,练枪术盾牌,练弓箭,校场之上,到处是吆喝声和教官的喝斥声,还有军棍挥舞起来时的声响之时,张猪儿的脸色才转换为正常的肤色……原来这幸福的一切不是梦,自己不会一回首之后发觉还在家中的陋巷之前,仍然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仍然在看着家里人受苦却毫无办法。 在这一刻,张猪儿泪流满面,他的人生,已经因为眼前的这一切而改变,彻底的改变了! 辕门处仍然是停着那种能载十几二十人的超大的四**车,这种新式大车,运力强,内里还有高高的座位,减震也做的不错,不然的话就算是好的道路,以前的那种大车也能颠死人,这种车辆的出现已经使京城的出行方式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现在的京城之中已经到处都是这种马车,通行九城,以前的那种小型的脚力行,驴夫,骡夫,拉短途的大车,这些行当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好象这些行当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在这种舒服的马车面前,过去的一切就如露水遇到朝阳一样,彻底被取代了。 第二百零五章 扫平 在上车的时候,张猪儿很谨慎的提了提自己手中的拎包……这种包也是营里下发的,车里坐着的每一个人都有,形式很怪,有点儿象边军用的牛皮背囊,也有点象撒袋,一般人拿零碎物件或是衣服杂物,都是用布包裹就成了,或是桑皮纸包什么的,营里的这些包用的是皮,两根皮带可以背和拎,做的特别结实,还有铜扣可以锁死,打开……这是一等兵和军士以上的特权,二等兵以下就是布包,当然样式是一模一样的。 营中无处不在的就是一种乐观和平等的精神,同时还有的就是严格的等级制度。 这种制度是金字塔式的,每个人都有上升的阶梯,而且都毫无疑问是用头脑和汗水加体力之下才有机会往上,任何别的歪门邪道都没有成功的可能。无数的通事官训导官加上军法官都在盯着所有人,以确实每一切提升都是符合程序,每个应该晋升的人不会被埋没,而不能被晋升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晋升的机会。 张猪儿的皮包里头是四十六两银子,六两是他的饷银,四十两是他在五门功课的考核中全部优秀的奖励,这也叫他有点遗憾,如果文化课再得优秀的话,这个皮包里头的银子就会多出一锭来……对一个真正的贫家子弟来说,这一锭银子会使他的幸福感再急剧的上升好几个台阶。 在入营之初,张猪儿就听前辈们说起过考核奖励的事,以前不是是分门别类的考核,在平时的训练中如果表现优秀,随时奖励,在上一次大风波里被大家集体出动救出来朱尚峻,还有马军中的郭增耀和马如龙等名人老早就获得过不少奖金了。开始的时候,新军谁都不相信,都以为这是无耻的流言,是老军们哄他们这些新人玩的,直到第一锭大银从军需仓库领出来,然后由训导官亲手发下来的时候,张猪儿才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一晃这么久不曾回家,他知道大姐已经定了亲,父亲不再扛大包了,转为给顺字行赶马车,赚钱多了,人倒没有以前累,轻松的多,这种差事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的,顺字行招人的时候声明是家人有在舍人营效力的优先,张猪儿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在九月时,张猪儿的父亲出过一次远门,赶粮车到蓟镇和辽镇,来回半个月的时间,这事情张猪儿也是知道,心里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虽然在营中时间不久,但对惟功大人谋定后动,事事妥当的作风新军将士都了解的很多了,试想一个对军士怎么涮牙洗脸,怎么叠被子,吃饭怎么吃都规定的十分妥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把五千多人管的规规矩矩服服帖帖,这样的人安排的出外差事,又怎么会出错呢。 再者说,从营中还调出去几十个护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百总马光远就是其中一个,看到这样的阵容,就算有一些小小的担心,此时也是不复存在了。 现在自己带着一大包的银子,张猪儿是打算在大姐出嫁前赶回家里,将这笔银子花出去给大家添嫁妆,女人出嫁时的嫁妆多少直接可以确定她在夫家的地位,张猪儿不希望自己的大姐到婆家受罪,至于银子,花出去再赚就是了。 车身动弹起来,晃动着,每个有幸回家的士兵都是将身子舒舒服服的靠在车壁上,感受着车身的晃动,在他们的脚中间是一个封闭很好的铜火炉,大冷的天,车中却是温暖如春,每个人的感觉都是特别的良好。 军营之中,惟功很舒服的躺在藤椅上,张用诚,周晋材、陶希忠、佟士禄、钱文海、周思进、马光远……三十多个顺字行的分行掌柜,二柜级别的部下,或站或坐,挤满了硕大的签押房。王国峰侍立在惟功的身后,面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用诚,将计划告诉大家吧。” “是,大人。” 张用诚先答应一声,然后才回头向众人,沉声道:“大家都知道,大人第一次在大时雍坊的长街遇袭一次,上次又是在近英国公府时被火铳手攻击,两次事件不是孤立的,根据国峰的不懈调查,可以确定是南城会首朱国器所为。” 周晋材大大咧咧道:“这也要国峰调查?谁都知道这是朱老大干的!” 佟士禄也道:“就是,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他们现在算是纯粹的军人感觉,王国峰和参谋官陶希忠,还有军法官训导官等等的职责与周晋材等人不同,周晋材这一帮可能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军人,对王国峰等人的工作不是那么感冒。 当然,这只是涉及工作,顺字行内部虽然肯定有亲疏远近,总体来说还算是团结。 惟功敲敲桌子,训斥道:“你们那是猜测,国峰这里有一本子的证据,你们要看看吗?” “大人,属下失言了。” “请大人责罚。” 两个家伙一脸的惫懒样,惟功无奈,只得挥挥手,叫张用诚继续。 张用诚也不介意,都是老伙计了,谁不知道谁的脾气。他先微笑了一下,接着又道:“朱国器的全部部下加起来恐怕有接近三千人,核心则是有五百人左右,当然,我们说的是武力部份,至于他那些在各衙门当吏员,书办,在地方当坊正,里甲的部属就不必提了。核心的五百余人,都精于技击,是在京城打群架打出来的,听说这两年朱国器还从关中高价请了几十个边军过来,这些人恐怕是劲敌,其余的那些家伙,虽然好勇斗狠,但不足为虑……你们都知道的。” 众人都是笑起来,大家使着眼色,脸上都是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还是万历二年,眼前这位大人还是标准的小孩时,身骑毛驴,手持镰刀,一下子就了结了好几个朱国器的部下,将这些少年从南城老大的魔掌下救了下来。 惟功也是笑起来,眼神之中充满了温暖之意。 无论此前的日子过的如何,自己的内心始终是孤单的,只有娘亲才给他一点亲情的慰藉,而自从认识了这一群少年之后,大家生死与共,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步,无论如何,这一点兄弟友爱之情是弥足珍贵,足以弥补惟功心灵深处的那种孤单无依的感觉了。 “无论如何。”王国峰接着道:“我们要设法将朱国器连根拔起!” 周晋材道:“我们也曾经是朱老大的外围,江湖规矩还是知道的。两边结了仇,哪怕再过十年,就算是大人接任国公了,朱国器也不敢说这梁子就化解开了,那样他在江湖上就没得混了。” “就是现在朱老大也难过的很,他招的那些边军,内围核心人手增加,不都得要钱?估计也是内囊都上来了吧。” “明年大阅之前,我们要扫平朱国器的势力。” 惟功没有说明为什么是明年大阅前,但他的话就是命令,一群人都站了起来,挺起胸膛:“大人放心,我等必定效死!” “具体的计划是陶希忠拟定,”惟功敛了笑容:“大家努力吧。” …… “张猪儿,你到了。” “哎,谢了。” 车子到了坊门附近时停了下来,没有别人住在这里,这里是最靠近德胜门的地方,是京城北边最外围的地方了,京城之中,中城是锦绣珠玉,其余各城各有优缺,总体来说就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在德胜门这里居住的,要么是苦力,要么就是和北虏打交道的,就算有些钱风评也不大好,住在这里的,大约也就是比住在永定门附近的南城贫民强一点吧。 车身很快就停稳了,张猪儿从车上跳了下来。 比起入营之前,他八尺高的身材是一点没变化,但身上原本的一点赘肉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身形较之以前看起来是瘦了不少,但整个人显的更加利落,下车的动作也是十分迅速快捷。 几天前又落过一场雪,德胜门这里的坊市根本就无人打扫,只有在坊门附近被扫开一条道路,在道路的两边,包括各家的门前还都很积雪未曾扫净,泥土被踩的翻上来,和雪混杂在一处,看起来十分的肮脏讨厌。 张猪儿也是情不自禁的皱眉,感觉十分不适应。 在舍人营,劳役是无休无止的,很重要的一块就是环境卫生,从打扫茅房到清洁宿舍,每天都得洗漱,哪怕是这大冬天也是这样,反正伙房每天烧热水,每个宿舍都大桶的担到澡堂去洗。 衣服也是天天要洗,再加上校场也要扫,每个细节都是要纳入考核之中……张猪儿刚入营时简直觉得大人就是一个女人,哪有必要这么爱干净的? 大明的四合院如果是合格的话,应该是五房俱备,茅房澡房马房厨房等等,但实际上是不可能这么齐备的,张猪儿家就没有澡房,要洗澡只能到外头的澡堂子去洗,费事还得花钱,所以一家子也不是常洗,入营这几个月之后,他已经感觉自己以前的生活是猪一样的日子,在军营中好不容易适应下来,现在回家的时候,又轮到在家里不适就顾。 他掂起脚尖,拎着自己的皮包在泥泞中行走着,坊市中并不热闹,已经是快到腊月,各人手里都没有什么事情,无事不起早,不如在家闲躺着,免得无谓的消耗能量……消耗了就得吃饭补充,穷人的饭哪有那么好吃,连是不是起来撒尿也得算计着的生活,说起来是笑话,但对很多大明的贫民来说,只是不那么好笑的现实罢了。 第二百零六章 太监 在泥泞中趟了一阵子之后,也就遇着几个熟人,张猪儿很有礼貌的和这些街坊打起招呼,在入营之前,他有点内向,当然主要也是有自卑心理,哪怕是在这种坊市里,他家的境况也是最差的。 关键是父亲还有京营卫所的武职在身上,没有这重身份要是单纯的贫民反而好了,有这种身份,凭白还要被人当笑话来讲,可能说笑的人没有太多的恶意,但听在张猪儿的耳朵里,那就是恶毒的讽刺了。 在此之前,张猪儿幻想过不少次自己回来时的情形,无非就是街坊围观,父母骄傲,大姐没准会高兴的泣然泪下……张家已经好几世没有起色了,自己入营之后,虽然还没有当上军官,但能穿着一身漂亮的军装,军衔也是一等兵,还带着大捧的银子回家,在这种穷人为主的坊市里,按说也够家人骄傲和自豪的了。 但那些街坊的神情不对,不是惊奇也不是嫉妒,也不是其它的什么东西,而是毫不掩饰的同情se彩。 开始张猪儿还不怎么想的通,后来遇到这样的眼光越来越多,他心中渐有明悟,知道怕是自己家里出了事,于是故不得弄脏军服,开始在泥泞里狂奔起来。 “爹,娘!” 一进自己家的小院,他就大声的狂呼起来。 没有爹的声音,院子正屋里,只有大姐在坐着发呆,俏丽的脸庞上布满哀伤,一见张猪儿进屋,便已经是红了眼眶。 “姐,家里出了什么事?” “娘在屋里,没啥大事……” “别瞒我!” 张猪儿经过严训的眼中显露出难以违抗的威严神色,在这样神色的压迫下,他的大姐开始一五一十的叙述经过。 在秋冬之交时,一场小规模瘟疫袭击了京城,其实京师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瘟疫,只是规模有大有小,如果规模不大,不管是官史还是文人笔记就都是懒得记录了,死上一些默默无闻的百姓而已。 除非是规模巨大到威胁士大夫和勋贵们生存了,才会驱使锦衣卫和兵马司,加上宛平和大兴两县的力量,督促百姓抵抗瘟疫,其实就是把病者隔离,到处搞些草药熏熏,除此之外,没有良法。 在崇祯末年,北京城中爆发了波及几十万人的超大瘟疫,据说皇城禁军这支最后的精锐力量也是染上了瘟疫而无力做战……事实上就算有几千精锐禁军也救不了大明王朝,烂到骨子里的朝廷与一场瘟疫无关,但也是也说明,明朝这个京城的防疫力量和卫生情况有多糟糕! 张猪儿的娘亲就是中了时疫,按说秋冬时不该如此,瘟疫更多时是春夏之交时为多,但中了就是中了,就算是豪门大富有这样的病也不是小事,更何况张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还好是有张猪儿留下的五两安家银子,张父先拿去请医生看病,但在时疫这样的大病之前,几两银子还真的不够使,才几天功夫就用的光光,没办法只好当东西,东西当完了,张父却是不肯当房……这是祖宗留下来的产业,就算是为了救自己的老婆也不能当了祖业,这院子还是要留给张猪儿的。 万分无奈之下,听坊中的一个青皮说了一个能发财的门路,张父就毅然绝然的去了……人家给了二十两卖身买断的银子,从那天起张父就杳无音信,再也不见踪影。 “好在是娘的病是要好了,只是爹的事还不敢和她说……” “娘没事就好。” 闻到屋里浓重的药味,再进屋看看还在昏昏沉沉睡觉的娘亲,看到脸色还好,张猪儿放了心。他默默放下自己的皮包,将银子全部留给姐姐,沉声道:“这些银子大姐你慢慢使,给娘用好的药,不要心疼银子,以后我还能赚……我现在去查爹的下落!” “大弟,不要查了,有人和我说过,咱惹不起那些人……” “大姐,那是咱爹啊!” 张猪儿以前有些怯懦怕事,但此时已经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模样,他的姐姐惊奇于弟弟的变化,一时竟是无法反驳。 而再看到皮包里桑皮纸包着的一封封的雪亮的大锭纹银,当姐姐的惊的张大嘴巴,竟是说不出话来。 “大姐放心,这都是我们坐营官张大人赏的,是来路正当的银子。” 张猪儿一心查访父亲的下落,连口水也顾不上喝了,一边说着,便是一边大步往外行去。他的步伐稳重坚定,没有一丝的迟疑与害怕。 “你万事小心!” 在他身后,大姐提着沉重的皮包,大声吩咐着。 “没事,咱后头也有人……张大人说了,营里兄弟的事就是他的事,我会请他帮忙的。” 张猪儿回头一笑,笑容竟也是十分灿烂,充满着强烈的自信! …… 乾清宫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群落,皇帝在正中的殿里办公,处理政务,在东西暖阁起居和见人办事,自这座堂皇庞大的宫殿群落兴修完毕之后,历朝的皇帝都是如此。 嘉靖年间,因为在禁宫之内差点被宫女给勒死,嘉靖皇帝就再也没有住过这里,但嘉靖一死,隆庆就搬回了大内,西苑反而很少过去住,只是偶然去游玩踏青野餐,隆庆死后,万历当然也是跟随父亲的脚步,一直住在乾清宫里。 但乾清宫的主殿太大了,是宫中第二高大的宫殿,这样的地方住着其实不算舒服,冬天的时候住东暖阁还算暖和,到夏秋之时,就是住在宫殿北边的三希堂里,这种配殿要低矮的多,加上搭上天棚什么的,冬暖夏凉,更加宜居和方便布置。 三希堂的两侧也是成片的宫殿群,是太监和宫人的住处了。 紫禁城中就是这样,东西两宫也都是这样的大片的宫殿群,主子和仆人们分别居住在一起,间杂相间。 在三希堂的西侧,是孙海和客用在宫中值班时休息的地方,他们这种管事牌子还不能和正经的大太监比,司礼和御马监,还有几个实权部门的太监都捞的很凶,在外头都有自己的大宅子,太监不能行人伦之道,但不妨碍娶妻,同时也不妨碍在宗族中过继一个儿子在膝下,自己死后也不至于不能血食,成为孤寒之鬼。 事实上得宠的太监皇帝会对此事上心,特赐过继,而且会赐给过继的宗子世职官爵,太监儿子封锦衣卫指挥或千户的也不要太多。 孙海和客用两人在宫外还没有宅邸,也不曾接来家人共享富贵,两人对财富和权势的追求正处在十分饥渴的地步……所以他们对张居正的夺情感觉是十分痛恨,对支持夺情的人也是仇恨到了骨子里头,但万历自己对此事都没有多少发言权,而他们又不敢仇恨冯保……冯保在宫中是一言九鼎的地位,司礼和御马这两个监是宫中的内阁和兵部兼都督府,加上东厂这个特务机构在手,想动摇冯保的地位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张居正死后,冯保的感觉都是特别良好,哪怕是万历都在设法对付他时,他仍然在力压朝臣,试图再确立一个外廷盟友,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张居正那样强势有用的外廷盟友了,最后内外交攻,才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给打跨,在这个时候,孙海和客用想对付冯保,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但对付别人么……这两人已经颇想试试自己手中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了。 “张惟功已经把舍人营练的颇为出色了,相形之下,老兄你在锦衣卫虽然干的不坏,但还不是太出彩啊。” 客用和孙海坐在榻上,对面是一脸苦笑的张惟贤,这阵子还算风平浪静,张惟贤在向皇帝汇报了早间的功课之后,就被这两个太监邀来喝茶闲聊。 听到这样的话,张惟贤苦笑道:“非是下官不想发挥,但锦衣卫山头林立,下官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张惟贤在锦衣卫的开辟之路已经到了尽头,再撒银子出来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了,能收买的人早就收买好了,买不到的再给银子人家也骂他是冤大头,锦衣卫内部确实是山头林立,很多千户还是永乐年间的世家,除了堂上官他们谁的帐也不必买,张惟贤又不是惟一的指挥,年纪又小,根基不牢固,能做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他有时也是纳闷,一样的做事,为什么小五就是比他出色? 每次一有这种疑问,张惟贤就迅速把自己的大脑清空……怎么可能,自己是正派嫡孙,从小受到的是最优秀的教育,凭什么一个山村出来的野小子能比自己强?这不可能,这一切都是幻觉,骗不到他的! “这样下去可不成啊。”孙海比阴沉沉的客用要直爽一些,直截了当的道:“我兄弟二人替张大人你想了个法子,你想一下,若是同意,咱们就帮你向皇上慢慢说清,直到皇上答应为止。” 第二百零七章 供佛 “两位公公请直说,下官听着。” “好,那咱家就说了。” 孙海的计划就是劝说万历将张惟贤和惟功这兄弟俩对调,张惟贤去接手舍人营,以前的舍人营是烂摊子,没什么好接的,现在战马买了,兵械领了,粮草也足,听说也有实打实的五千舍人幼官在营,每日训练不停,这样的兵马,明年大阅一摆出来,就是能叫人扶摇直上的功劳。 孙海直说道:“以张大人你的资历,将来国公的身份,皇帝叫你执掌左府提督五军营也是很正常的事,不如叫你早早上手,拿幼官舍人营练练手,这个理由很好,另外咱们也不攻张惟功怎么不好,皇上心里还是喜欢他的,就说把这小子调到锦衣卫,也是先练手,将来叫他取代刘守有当堂上官……皇上听这个话,会真动心的。” 锦衣卫山头林立,就算当了堂上官也根本没有办法直接指挥两镇抚和大半的所,无非就是一个花架子,嘉靖年间陆炳刚进入锦衣卫也是装孙子,慢慢混资格加上和嘉靖铁杆的关系,几十年时间才把锦衣卫整合的差不多了,这种特务头子只能一朝天子一朝臣,陆炳就算不死,到隆庆朝也肯定会失势,所以当锦衣卫堂上官,哪怕是大都督,也就只能风光一时。 张惟贤的路子就不同了,京营各营就是勋贵世家的一亩三分田,势力深植,当提督又不要操心,面子里子都有,特别是舍人营已经有了规模样子,执掌在手,将来说话腰杆都要壮上几分。 这样调换,张惟贤当然是千肯万肯,算算惟功也是白费了这么久的心血,这样的报复当然更是阴狠,也就是太监才想的起来这样的阴损招数。 “此是妙计,下官无不答应。” 虽然有点儿摘桃子的不适感,但张惟贤明白机会就此一次,丢失了可就太可惜了。这两死太监肯帮忙,也是真花了大把银子的。他也希望自己真能经营出自己的势力来,老是用银子开道邀买人心,听着奉承话是爽,但银子花出去的时候就是份外的不爽了。 “成!” 孙海阴阴一笑,说道:“小国公到底是小国公,爽快。既然说妥了,咱家就这么想办法去办啦。” …… 一转眼功夫,已经是十一月中。 张居正夺情和丁忧的风潮终于是慢慢过去了,在中间有一次某布衣上书,替几个受廷仗的官员鸣不平,同时直言张居正应该丁忧。 这件事已经成为雷区,就算是官员上书都讨不了好,更何况是一个布衣。 张居正为此事而大怒,将那百姓逮来,重打一百仗,几十仗都能打死人,何况是一百仗之多,估计打完之后那人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片好肉,当场就被仗毙了。 腊月之前,各衙门都很忙碌,张居正重新视事之后,虽然是青衣小帽的丧服入内阁办事,但再无一人敢小觑他的权威。 谁都明白,元辅握权不放,而皇太后和冯保也是配合,铁三角的关系之下,谁都没有办法抵抗,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一心想更进一步的吕调阳已经上书求退,虽然屡被驳回,但谁都明白,吕调阳这个次辅滚蛋回家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张四维这个晋人中的领袖人物这一次没有出头露面,连他的门生都没有出头的,张居正虽知此人未必有那么干净,但表面上肯定会有所表示,估计吕调阳去后,张四维为次辅的可能性极大,不会调入资格比他老的老臣压他一头,对张四维来说,虽然不能成为首辅仍然是遗憾之事,好歹也是往着首辅的位置更进一步了。 其余各部和地方,也是按部就班,按着张居正规定好的时间表,继续清丈田亩,核计人丁,各种改革继续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局面渐渐稳定下来,张居正自己也是觉得,留京不走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现在在江陵丁忧,吕调阳继任为首辅,那么一切就都休提,官场的势力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现在是自己的风大,所有人都会继续跟着自己,就这一点来说,张居正觉得自己掌握着宇宙的真理。 …… “颇为头疼的事啊……” 宋尧愈面色阴沉,端坐在惟功的签押房中,中指屈起来,不停的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有啥难办?”周晋材那破锣嗓子永远不会闭上,黑脸比平时越发黑沉了几分。他环看众人,大声道:“咱大人在皇上跟前说的上话,直接拿猪儿兄弟的话禀报上去,看皇上能不当家做主?” 经过半个月时间的辛苦查访,张猪儿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父亲的去向。坊中有一个叫李二的青皮,与宫中的小太监来往甚密,那些小火者不方便办的事情,总会托外头的青皮无赖去办,这些无赖也会假托认识宫里的人,用来讹诈外头的百姓和普通的商户,甚至有一些青皮,混不下去了,只要年纪不是太大,借由宫中的关系下狠心给自己一刀,净了身只要不死就入宫,这样的人混的如鱼得水,就算到不了真正的太监地位,好歹都能混到人上。 这李二就是这种与宫中交结颇深的无赖,两个月前他就找一个舍命的人,事前声明就是要命,给的银子宫里拿出来一百两,他私吞了八十,二十两银子买条命。 人命再贱也不是这样的卖法,况且这几年大明国势日强,别的地方虽免不了有饿死鬼,但毕竟只是少数了,京城之中更注意抚恤流亡,安顿流民和救济贫民,不是迫不得已,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找来找去,李二看到张猪儿家的难处,花言巧语,终是将这二十两银子送了出去。 王国峰接道:“说是自愿舍身向佛,以肉身在火中成佛,这花样京城各大佛寺轮流搞,太后现在信佛,有什么法子?” 宋尧愈没理周晋材,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在继续。 沈榜满脸怒容,也是和宋尧愈一样的敲桌子,只是他年轻气盛,敲击的声音就更大了一些。 这两个人现在算是张惟功的幕僚了,虽然表面上沈榜是本营从七品的经历官,而宋尧愈则是正经的私人聘请的师爷幕僚。两个人表面上不同,其实也差不多,一个是举人一个是进士,思维方式和看问题的角度也是和惟功及顺字行有很大的不同,在开始时大家在一起开会都不适应,一边是一群二十不到的小子,老宋和小沈都看不起顺字行的人,顺字行的人向来顺风顺水惯了,也不怎么将一个举人和被贬职的小官看在眼里。 所谓碰撞才有火花,现在舍人营里可算是每天火花四贱。 沈榜是张惟功下功夫要来的,进营之后,沈榜算是开了眼界,练兵的强度和训练的残酷程度叫这个青年进士前几天都不能适应,看到大批的打军棍的场景时,沈榜面色惨白,差点呕吐,当时就被周晋材等人引为是笑料。 但几天功夫下来,沈榜就适应下来,军营这种有秩序和规律的生活并没有难倒他,沈前知县拿出在宛平处理政务的精神,迅速学习舍人营的运作规矩,将很多文字档案公文流传的事接了下来,做的也是十分出色,甚至比分心多用的张用诚要出色多了。 至于宋尧愈,他是张居正十几年的心腹,正经的门生,但这一次宋举人的献议是放弃现在的权力,图谋将来的复起,这样能消解掉不小的怨气,取信于皇帝,严格来说,以谋自身安全的角度来说,宋尧愈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但张居正已经下不了船,他的改革大计当然是第一等重要,不能轻言放弃,另外张居正也怀疑,自己现在抽身走人,会不会能平安无事也是个疑问。 估计张居正的想法就是再熬二十年,把自己同时代的政敌熬的差不多了,接掌权力的都是门生故旧,就如徐阶一样,这样了不起可能在退休后遭遇一些侮辱横逆,但比现在还是要安全的多。 宋尧愈献议不能被用,心中认定张家将来必有横祸,已经起了脱身之念,惟功倒是知道他的才干出众,根本不是张居正和李幼孜所说的那样持头巾迂论,于是千方百计,将此人延请到自己的营中,任营务赞画。 张居正自然知道此事,他也有点愧对宋尧愈的感觉,对此事当然毫无意见。 以真人肉身成佛,这是京中各大佛寺的噱头,显示向佛之心,无与伦比,活人坐在木柴堆上,举火当场成佛,不能喊叫也不能哭泣,拈花微笑,从容成佛。 这样的事情,太后很爱做,也爱看,她信佛,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总觉得被烧死的佛子能立至西天,向佛祖禀报自己一心向佛之事,这样将来她的成佛之路,也能走的十分顺畅。 第二百零八章 礼佛 宋尧愈的话,都是说中了大家的心底里去,哪怕是刚刚还叫唤的凶的周晋材,虽然频频冷笑,但接着也是不语。 得罪皇帝在现在还不算什么,最多是日后的麻烦,但得罪皇太后,这个就是很为难的事情了。放眼朝廷,谁敢在太后供佛之事上多嘴? 那些儒臣,提起僧道丹道之事,当然是以讥评为主,但太后供佛的虔诚之心,却也不容有丝毫亵渎! 历年秋决,太后总是要赦免一批人犯,以积功德,在张居正严核刑狱之后,才渐渐劝阻住了太后这种不分良善,随意赦以法外的做法。 三十来岁的妇人,民间还有改嫁的可能,在太后来说,固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妇人,但毫无疑问,也是套上了一个极重的枷锁,深宫内廷,漫漫长夜何以遣怀?宫女太监还能结菜户,做假夫妻,互相获得情感上的慰藉,而以太后之尊却只能将一切藏在自己的心底,能打发时间,消解心中各种纷至沓来欲念的,无非就是尊礼崇佛,求得虽然是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了。 这样的情况,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宋尧愈所说的不能上告,便是这个原因。 惟功的一身富贵,现在所有的一切,仍然是沙上筑塔,只要有大水一冲,看似坚固的城堡一下子就跨了。 文官能做的事,勋臣和武臣绝不能做,道理就是在这里。 哪怕是一个新科进士,功名在身,富贵就是自己赚来的,不是皇家赏的,对皇帝说话一样能硬气……当然前提是胆子得够大才成。 怎么办呢……众人都是一脸的郁闷,往前不成,往后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和眼前的张猪儿……惟功这个坐营官可是早就说过,入得营中皆为兄弟,上次为了抢朱尚峻闹出天大的动静来,结果张猪儿这事就不管了? “猪儿。” 众人静默多时,惟功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他看向张猪儿,这小子名字起来朴实,人也长的朴实,四方脸,红亮脸膛,高大个头,一看就是那种靠的住的敦厚老实的小子,而眼中有灵光,也不是蠢到家的,于是就开口问道:“你爹是要救的,但你要有胆子,你敢不敢?” “大人,只要不牵连到你,属下无所不敢。” “甚好……”惟功笑笑,道:“你去敲登闻鼓吧。” “什么?” 张猪儿惊呆了,沈榜第一个跳起来大叫道:“大人这是什么主意,简直是胡闹。” 宋尧愈虽然未想到办法,但惟功这个办法更是匪夷所思,他沉着脸摇头,也是一副极不赞同的表情。 登闻鼓这东西算是由来已久了,在唐时发扬光大,到宋时更是百姓与朝廷和官府勾通的良好渠道,北宋时,史书记录,百姓家里丢了猪了,跑去敲鼓,皇帝赔了一千钱给百姓重新买猪,有妇人贫苦无依了也跑去敲鼓,找失散女儿女婿的也去敲鼓……要不说大宋的皇帝叫官家呢,在亲民这一块,中国几千年以下,还真没有能和赵宋相比的皇家。 大明这一块,明太祖是吃过胥吏和官员苦头的,设登闻鼓院,诏令百姓可以告官,官吏敢阻止者斩,在太祖年间,这玩意倒是起到过作用,到成祖年间,就已经流于形式了,到宣德年间,已经有官员建议取消登闻鼓,好在朱瞻基心底里明白,这东西官员虽不喜欢,但好歹摆着也是一种警惕和提醒,就借口是祖制相关,拒绝了该官员的提议。 等到现如今万历年间,估摸着鼓院里头的大鼓已经长满了绿草青苔,张猪儿若是去敲鼓,能不能敲响,都是两说。 “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 惟功站立起身,目视众人,沉声道:“猪儿兄弟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但此事不论是我或是我们现有的关系出面都是不妥,为今之计,只能把此事闹大……” 他自嘲一笑,道:“闹大了,以元辅的为人是一定会管的,而且元辅正要确立权威,顶太后一回,办一些经手的太监和外围,正是元辅确立权威的好机会。只是,咳……” 只是张居正已经在皇帝心里种了根刺,在太后心里应该还有一些好感残留,但因为多次顶撞,拒绝武清伯的诸多要求,残留也应该不多了。 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之后,如果张居正真的如惟功所料的出手的话,在太后心里也是扎进一根刺去,而且扎的颇深,这事情,肯定会闹的比武清伯李伟要一些力役工匠要严重的多了去了……这是一巴掌扇在太后脸上,而且叫朝中上下都看的很清楚明白。 “大人!” 宋尧愈脸色大变,看着惟功,沉声不语。 便是沈榜也是感觉不好,张居正是他的恩师,前次还帮助过他,而且一心为国,算计自己的老师和元辅,哪一方面感觉都不算好。 “舍此之外,还有办法吗?” 惟功盯视着他们,问道:“如果有,就弃此议,如果没有,在这种时候,我们不信任元辅,还能指望谁呢?” 众人默然无语之时,惟功呵呵一笑,又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们好好体会一下,总有一天,我也会遇到这种事的。” 这话说的简直是霸气爆棚,众人一时无语,良久之后,宋尧愈才突然大笑起来。 “妙,张大人,你真是一个妙人。”宋尧愈大笑之后,才盛赞惟功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说的太妙了,可惜我大明的这些官员,士绅,从来都是能力越大,官帽越大,好处也越大,我学生浪迹二十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居然是从大人你的口中说出来,那些头巾客真该愧死!” 所谓头巾客当然是秀才举人进士这么一条金光大道一路上来的官员们,他们言必孔孟,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孔摆在外,但私下里纵然不全是男盗女娼,但现在的官风士风也不能和成化年之前比,洪武和永乐年间的官员,除了少数人之外,倒还真是朴实弘毅,不负自己的身份,现在么,水份太大了。 一句话触动了宋尧愈,沈榜也是面露沉思之色,并不再阻拦,这件事,就算有了定局。 张猪儿眼中饱含泪水,大家为了他的这一点家事,都是出尽全力,甚至连敲登闻鼓的招数都使出来,纵然救不出父亲,他也觉得没有什么亏负了。 惟功眼中也满是深沉之色,他虽然觉得张居正此时正需要此事来竖立权威,打击宫中群小,但张居正究竟能不能下这个决心,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 转眼之间,十余天的时光匆匆而过,太后的千秋节已至。 整个宫中和朝廷,都是在忙碌着这一件事。 在皇帝大婚之前,朝廷的盛事无非就是小皇帝和太后的圣寿,冬至大朝,春节,新年的祭祀大典,还有就是元宵灯会等节庆。 太后的千秋节比起皇帝的生日来还要被重视几分,毕竟在皇帝亲政之前,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朝廷大政是由太后来掌舵负责,要等数年之后,皇帝亲政建立自己的班底,包括宫中和外朝两边,到那时,皇帝的生日才会比皇太后的生日更为人所重视。 整个宫中和外朝都张灯结彩,皇城到宫中,到处都扎着彩棚,工部派出数千工匠,到西苑,南内,万岁山,内廷,到处都搭建景点,以为点缀。 这些工匠都是世袭的劳役,皇宫大内,对普通人来说是难以企及的禁区,这些匠人却是自幼就不知道进来多少回了,此时工期紧张,更是心无旁骛安心赶工,终是在千秋节前两日,才将各个点景和修缮工程全部完成。 在万岁山寿皇殿下,有一座巨大的柴山,经过的匠人和宫中的太监并宫女都是绕着柴山来说,各人议论之时,都是神色凝重。 柴山四周,则是有数百穿着各色袈裟的僧官布置起来,每日诵经之声不停,香火缭绕。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日千秋节,就是要在皇太后眼前,点燃柴山,有一个虔诚的大德高僧将会在柴山上,在烈火之中,当场坐化。 这事情,在这些佛门高僧来说,是无比荣光之事,谈说起来,都是笑容满面,便是皇太后也是十分高兴,赐酒赐餐,叫阖宫上下都感受这佛法的奇迹。 但对普通的小太监和宫人来说,这种事又诡异又玄奇,而且透着一点说不出的残忍与暴虐,当然以他们的身份根本不敢议论什么,只是用眼神交流。 有品级的太监们心里更明白,只是一条人命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就算是冯保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和具体操作的孙海与客用两人为难,两个小猴子想出头,用一条人命邀好太后,这也没有什么,冯保和这两个青年太监相差太远了,这两人对他的权位短期内没有威胁,用不着打压他们。 这也是孙海和客用这两年越来越嚣张的原因,皇帝涨长,趋奉的人多了,冯保等权阉碍于身份和年龄的代差,不想把事情做的太过份了。 “去叫人禀报皇太后吧。”眼看就要传膳了,客用和孙海对视一眼,从一堆花衣蟒袍的太监中出来,叫来一个僧官,吩咐道:“就说时辰到了,那个高僧要往登极乐,将皇太极虔心礼佛之事禀报给佛祖,就这么说,太后必定会很高兴!” 第二百零九章 登闻 “既然这么着,咱们就送高僧西去之后,再传膳吧。” 时近正午,从天黑半夜就起身,打扮妆容,将皇太后的全套大妆都穿戴起来费了老鼻子事了,再逛宫中各处景点,登万岁山观看西苑等处点景,再于寿皇殿接见各勋臣外戚及品官家里来拜寿的命妇,折腾到近午时分,皇太后虽然在盛半之年,到底也是妇人,也是倦极了的人了。 只是一听说高僧要西去,李太后的兴致就是全来了。 她现在全部的精神都用在礼佛上了,连国事都多半托付给张居正和冯保,此次夺情,也是因为不想折腾,不想国事出现波折影响她礼佛的原故。 下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诺大的广场上,数千人的目光之中,一群举着火把的光头和尚个个都是满头大汗,神情十分紧张。 一群戴着僧帽的大德高僧,中间夹着一人,从搭好的棚中飞步快速而出。 中间那人,身形高大而瘦削,一身合体的袈裟在身上,戴上僧帽等饰物,远远看去,倒是真的一副大德高僧的模样。 看到那高僧被众人一路扶到柴山边上,先向寿皇殿方向稽手致意,然后安然坐在柴山上一动不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李太后心中也是感觉十分震动,先是一种惊惧感抓住了她的内心,使她整个心脏好象都缩成了一团,然后又有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睥睨一切的成就和骄傲感……高僧大德又怎样?还不是要到西天极乐,向佛祖禀报她这个皇太后一心礼佛的虔诚佛心! 这一瞬间,她的脸上,尽是矜持与骄傲的神采。 “禀皇太后,高僧已经准备好了,下头问是否可以开始?” 万岁山上下有人不停的传话,太后听到这句,毫不迟疑的便是点头道:“既然时辰到了,我们就送高僧西去吧。” “送高僧西去喽!” 一时间,众太监,宫人,僧人,甚至那些养在宫中的道人也是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瞟着那些和尚,嘴里也是开始应和起来! 正在此时,在万岁山的南边,突然响起了激切的鼓声! “通,通,通……” 这鼓声极为响亮,而且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魔力一般,听到鼓声,从高耸的山上到山腰,山脚,从太监都人,再到禁军锦衣卫等所有上下人等,俱是面面相觑,眼神之中,都有不可置信之感。 万历一直随侍在母后身边,与潞王一左一右,侍奉着礼佛心切的母亲,但万历并不信佛,大明的天子也少有信佛的,从洪武永乐年间就是信道,永乐年间,甚至在发三十万工匠建武当山宫观群,嘉靖年间,皇帝信正一道教更是到了狂信的地步,万历虽然不是他祖父那样的狂热信徒,不过也不会转投到佛门之下。 他正无聊,登闻鼓一声,眼中便是便是神光凛然,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股帝王之威。 “有人敲登闻鼓?” 李太后怫然不悦,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鼓院的官吏都是死人?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简直可恶。 “皇帝去看看吧!” 登闻鼓是祖制,大明的皇帝没办法做到宋朝皇帝听闻规声就料理民政的地步,更不可能拿钱赔百姓的猪钱,所以鼓声一响,事情必定不小,太后亦不能耽搁,只得命万历立刻赶到宫中去处理。 “是,母后请稍待,儿臣去去便来。” 万历心中高兴,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异样的神情来,安然施了一礼,这才在太监们的簇拥下,赶赴大内。 孙海与客用两人神情都有点紧张,眼前的这一切是他两人精心安排,原本只要火一起,烧死那个“高僧”这一切就算了局,他们在太后跟前就算立了一功,在皇帝这里也是一样,但现在被一打岔,事情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停在这里,就意味着可能会有变故! 但这事情也不是他们能左右,两个太监心怀鬼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万历身后。 过了玄武门,一路再出乾清门,在内廷和外朝之间的地方,值宿宫禁的文武官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代表锦衣卫的张惟贤,瞿汝敬等都指挥使站在刘守有身后,毕恭毕敬的等候着。 “出了什么事?”一见到这些鹰犬,万历劈头便问。 他知道,这些家伙必定已经了解到了相当多的情况,否则的话,不敢这么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 “臣已经派人去看过了。”刘守有在,别人无法在御前说话,由这个锦衣卫堂上官复奏道:“是有一个京营小军,进入鼓院击鼓鸣冤。” 万历眼中冷芒一闪,问道:“鼓院的人是死人?怎么随意由人进出?” 整个鼓院之中,有不少官员和小吏值守,登闻鼓放在鼓院之中,由通政司的人负责管理,这鼓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根本就没有被敲响过。所以万历也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次居然有人能成功击鼓。 “听人说。”刘守有小心翼翼的道:“这个小军身手十分高明,翻墙过院而入,根本就没有从正门进去,等鼓声响起来之后,就算发觉也是晚了。” “竟有此事。” 万历的兴趣大增,问道:“这个小军是哪个营的?” “回皇上,是幼官舍人营。” “舍人营!” 万历眼中先是显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接着便是若有所思,再下来,便是面无表情,毫无任何的表示了。 刘守有也知道万历与舍人营坐营官张惟功的关系,见此情形,更是小心,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见万历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便是一躬身退了下去。 张惟贤也是听到了,他眼中波光闪烁,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这个小军既然是出自于舍人营,那么说张惟功完全不知情,恐怕鬼也不信,只是不知道舍人营又出了什么乱子,居然弄到这么大的动静出来。 无论如何,在皇太后千秋节这一天闹出这样的事来,对惟功显然是十分不利的,就算是他不知情,驭下不力这一条是很显然了,再联想到客用和孙海正在运作他和张惟功调职一事,万历已经颇为意动了,加上这一件事的影响,很有可能成功,想到这里,张惟贤也是呼吸粗重,变的心神不定起来。 登闻鼓院那边还在乱着,连皇帝也只能等进一步的消息,万历皱着眉头,他有点想不明白,惟功在内廷供奉向来十分谨慎,得罪自己的事可能还敢做一两次,得罪皇太后的事情,几年下来没做过一次。 怎么这一次就会允许自己营中的小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说话之间,惟功已经到了。 他也是在外廷伺候,一听说消息,便装出吃惊的模样,飞奔至外,此时又快速赶回来,深冬时节,他已经跑的满头大汗,一看就是十分惶急。 见到万历,便是跪下请罪道:“皇上,臣的营中出了这样的狂悖之徒,臣死罪。” 见惟功这般模样,万历心中开始觉得未必是他的首尾,当下笑了一笑,道:“登闻鼓是祖宗设立,原本就是有用的东西,那个敲鼓的小军可能有冤情,你何罪之有呢。” “虽是如此,”惟功显的垂头丧气的道:“到底是臣的营中出了这等事,打扰了太后的千秋节,实在是该死。” “祖宗设它便是有用,其余无足多言。”万历淡淡道:“还是等更详细的消息,再说其它。” 见万历是这样的态度,惟功心中倒是有点敬佩,大明的皇帝怎么不成模样,祖制之下还是有点最基本的操守的,这登闻鼓一事,虽然设而无用,看守极严,但好歹还是有基本的底线,不象“我大清”,登闻鼓严格看守不说,还明文规定,敲击鼓者先打三十仗再说,从唐宋到明,再到清,真是文明毫无底线的一直倒退啊。 …… 等文职三品的通政使赶来之后,事情便是十分清楚了。 万历听完禀报之后,也是神情古怪,一时间竟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事情是很明显的,宫里的太监勾结帮闲,在北城找了这么一个贫穷的中年男子,花了二十两银子就买了一条人命,剃成光头伪装成高僧,演这么一场大戏来取悦皇太后……事实上皇太后对此事也是十分欣喜,毕竟这不是一场寻常的佛事,而是有高僧在火中坐化的异景,向佛之人,心中如何不欢喜? 只是这事,明显要搞砸了……苦主为了救父命,翻墙击鼓,以万历私心忖度,这事情应该是“高僧”的家人急了眼,为了救父亲一命不得不如此冒险行事,看来和惟功的关系并不大。 但明白是明白,该当如何处置,他却有点想不明白。 一时间,堂堂皇帝,竟是有点手足无措,感觉是十分的狼狈了。 或许是和惟功心灵相通,也或许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两学生,在最关键的紧急关头,万历福灵心至,颔首令道:“此事报知内阁,问张先生意思如何。” 不管最近万历对张居正的意见有多大,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个想到要问张居正是什么意思。 也惟有张居正,能拿这个主意! 第二百一十章 插手 “竟有此事,简直荒唐!”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居正巍然不动,但眉头已经锁了起来。 在他面前,是通政司的一个官员,俯首躬身的回事,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李太后崇佛之事,劳民伤财,光是每年布施在京城各大佛寺的金银就是不计其数,万历数次取用外廷银两,有不少是被太后拿去崇佛了。 另外,拿内廷的财货资助娘家,在太后也不是头一回了。 哪怕是到崇祯年间,当时的武清伯已经是李国端了,崇祯还记得万历早年的旧事,知道慈圣太后当年曾经将大量资财搬到武清伯府,所以崇祯借助勋贵军饷时,武清伯府是头一家挨刀的,可惜,李国端舍命不舍财,崇祯的借助到底也没有成功,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张居正对太后搬运宫中财物到娘家没有什么想法,内廷的财物是皇家私产,来源很广,包括进献,皇庄子粒银,苏州织造等各处,每年皇家都会有大量的进帐,几百年的积攒了,内廷说有千万两的现银肯定是没有,但把各种物资综合下来,估计千万还不止。 这是皇家的私事,他不必过多的过问,但皇太后因为妄佛之事已经数次触及到他的底线,这一点,已经有忍无可忍之感了! 数次秋决时,皇太后总是手诏赦免人犯,张居正的改革之中,核实刑狱,也是很重要的一条,不滥法,就是说,该死则必死,不该抓则不抓,各地的按察司和刑部,大理寺在内,考核时都是慎之再慎,如果出了冤假错案,当事的官员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核实刑狱之事,也是闹到朝野鸡飞狗跳,不少官员对元辅极为不满! 这是张居正的大政方针,皇太后因为信佛,加上宫中有一些太监撺掇,屡次赦免不该赦免的人犯,这就是大错。 现在因为信佛,又要伤人性命,传扬开去,将来留在史书之上,就是盛世瑕疵,也是他张居正为首相的耻辱! 当然,如果介入此事,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皇太后刚刚支持他夺情,他便反手与皇太后为难,这也是张居正有所顾虑的地方。 “公公说了,此事由张先生自己做决断,反正先生不管怎么做,公公都是站在先生一边的。如果先生要做,公公也会借机扫清一些小虾米,给宫中一些人做一些警告。如果先生不做,公公说他会私下禀报给皇太后,救下那个假和尚,给外廷做个交代便是。” 一个六品奉御充当了张居正和冯保之间的传话人,冯保在万岁山东侧的司礼监里呆着,早晨他已经在慈圣宫叩礼过了,也给皇太后送了一尊很大的金佛,礼数上已经够了,他这种身份的太监也不可能一直在万岁山随侍。 听了冯保的话,张居正眼中神光闪烁,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如何决断是好。 …… 万岁山上,皇太后已经听说了此事,李太后面色阴沉,扫视着四周的太监和都人,众人都是战战兢兢,没有人敢说半个字。 “吾看这位高僧法相庄严,不象是顶替。” 眼看自己的千秋节要被搅和黄了,这实在是一件叫人不愉快的事情,李太后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今日之事,料想皇帝不会做不孝的举动,通政司的人敢真的将此事放在朝堂之上?至于张惟功,这孩子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手下已经给他惹事了,他还敢真的揽事上身不成? 这里索性还是一把火,烧了这该死的东西,然后叫内廷抵死不认! 这件事,说出来就是丑闻,太后眼中,已经充满杀机! …… 万历还在等候,寒风之中,皇帝在乾清门内安坐,表面上似乎无事,但皇帝心中的波澜大起,犹如惊涛骇浪! 在他身边,是常出入宫中的勋臣,武臣,文学侍从之臣,包括最亲近的心腹惟功在内,还有张惟贤,锦衣卫的刘守有,还有襄城伯这个管理御前禁军和仪卫的勋臣在内。 所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谨之极的模样。 但万历很想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想法,是不是真的把自己这个皇帝看在眼里? 最少在现在,皇帝羞愤的想找个地方一头碰死。 不管是张居正插手或不插手,或是太后有什么决断,甚至是冯保有什么决断,这件事都是这三尊大神说了算,任何一人有了决定,皇帝无非就是照办。 如果是五年前,皇帝才九岁出头时,这样的局面还不算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年近十五,过年后不久就要大婚。 这样的尴尬之事,还要经历多少回? 目光流转之时,张惟贤和惟功等人,都是清楚的看到皇帝的眼色十分阴沉,种种不愉快之处,简直是十分明显。 …… “元辅,此事不宜插手啊。” 户部右侍郎李幼孜是张居正在朝官员心腹中的心腹,如张瀚,申时行,马自强等辈,不论是入阁,为尚书,侍郎,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但能替他出谋划策,决断事情,也就是李幼孜和宋尧愈等寥寥几人。 这也是张居正的悲哀之处,长于谋国,短于谋身。 徐阶退职之后,好歹留下了张居正这个大门生替自己留有一丝余地,没有太惨的遭际,无非是被清田,两个儿子被革职充军,但徐阶本人没有被触动,徐家仍然是华亭数一数二的大世家。 而张居正自忖年轻也好,或是没有做好规划也罢,总之就是没有真正的接班人,在他死后,张四维落井下石,申时行改弦更张,王锡爵倒是说过江陵秉政至大为公,并非一无可取,但与他一般想法的官员没有几个,更多的人是在张居正的尸体之上开展盛宴与狂欢,张居正为官生涯之失败,得罪人之多,也是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替他出主意的就只有李幼孜一人了,听说此事之后,李幼孜急匆匆赶来,劝道:“太后必定会十分恼怒,于元辅未来无益。” “不妨。” 张居正心中平静下来,仔细衡量过后,便是苦笑着对李幼孜道:“此事不管是不是有人有心为此,还是那孩子一心想救父的孝行,既然老夫已经知道了,就绝对不能置身事外,否则,要此元辅职位何益于国?居此位者,要守住本心啊。” “元辅!” 李幼孜还要再劝,张居正已经扭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李幼孜不要出声,他已经着人换上公服了。 今日是太后千秋节,大家都穿礼服,但张居正现在要做的事穿礼服就太扎眼了,他决定穿公服前去万岁山。 方翅展脚幞头,一汪绿玉为玉带,大独科花大红罗袍,公服在身上之后,张居正的神情已经变的更加威严难犯。 眼见如此,情知张居正的脾气是不可挽回的,李幼孜也只得默默退下,不复多言。 此时吕调阳和张四维也听到消息,两人都站在内阁阁门前,公服送行。 无论如何,张居正此行是维护文官的尊严,哪怕是冒犯和得罪太后也是在所不惜,吕调阳已经多次称病,退出内阁是指日间事,张四维的内心无时无刻不企图取代张居正,但在此时,两人的眼神之中,也是显露出明显的佩服之色。 待张居正在大量的从人簇拥之下,步出内阁,往乾清门方向赶去的时候,吕调阳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对着张四维道:“无论如何,我们该佩服江陵的操守和胆量。” 张四维笑笑,并没有出声,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心中也充满着快意。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这真是自取败亡之道呢…… …… 当看到张居正安步当车,穿着一身公服过来的时候,乾清门前所有人都是震惊了。 李成功忍不住悄声对一样目瞪口呆的惟功轻声道:“元辅就是元辅啊,惟功,你那营里的小军算是告对了。” 惟功心情也是十分激动。 他在心底深处,已经是对张居正敬服到了极处,他现在经常出入张府,张居正也对他耳提面命,经常教导于他,两人不是师徒,当然也不可能是师徒,张居正不可能招纳一个勋贵武臣入自己的门墙,但在内心深处,张居正和吴惟贤,马芳,俞大猷一样,都是惟功人生轨迹上的师傅。 有人教他射术,有人给他筑基,张居正,是在他人生体系之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那个人。 这个人有缺点,也贪财好色,好面子,爱发脾气,身为政治人物,不怎么在乎人命,该下手时不手软。 但这个人是无愧于政治家的称号,是的,眼前的这位五十余岁的长髯美须的官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政治家! 那些猥琐小气的政客官吏,勾心斗角,无非是以自己的利益为最重,张居正当然也会阴谋手段,也一样顾及自己的利益,但在大事大非面前,没有迟疑和退缩,大明有这样的一个人掌舵,确实是上天赐予的难得的厚礼! 惟功开始设计今日之事时,预料过张居正会插手,但也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保的想法,在此时此刻,他才隐约明白一些东西……在此后的数十年里,今日乾清门前的这一幕,仍然会对惟功有所触动,他的一生,实在被张居正影响多矣。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直入 “见过元辅。” 张居正过来之后,连襄城伯李成功在内,锦衣卫堂上官刘守有等人一起齐涮涮的躬下身去,众人一起参拜元辅。 惟功当然也在其中,张居正不理旁人,到惟功身前,冷哼一声,薄怒道:“张惟功,你带的好兵!” 惟功此时心里也放开了,恭声答道:“元辅说的极是,不畏生死,为了救父不顾一切,确实是一个好军人。” 张居正原本是说反话讥刺惟功,毕竟在千秋节这一天闹这样的事出来,不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情,但惟功的回答也是叫他一征,他楞了楞神,才喟然一叹,道:“说的也是,不能为孝子者,焉能为忠臣良将?” 说着,张居正转过来,看着皇帝,问道:“皇上以为如何呢?” 从张居正一过来时,万历就感觉到一股绝大的威压在心头,这种压力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的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眼前的这个美髯男子,在万历心中已然成为山峦一般的存在,他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名义上是他的元辅,先生,少师的男子,其实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的父亲! “朕以为……”万历不愧是张居正调教了好多年了,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口齿伶俐的答道:“先生说的对,不能为孝子,焉能为忠臣,今既然已经查明事实,当速派人去万岁山下,救回那小军的父亲,着他父子团圆才是。” “皇上处置的极好,极是。” 张居正展颜一笑,眼眸深处尽是满意之色,他自己不能丁忧,朝野说他不孝,今日的这题目无意之间倒是做的极对了,救了一个大孝子的父亲,自己仗义直言,不畏太后权威,传扬开来,这是极好的口碑呢。 张居正和万历先后下令,此事自是定了基调,但在场众人,不论是禁军,锦衣卫,大汉将军,或是太监们,个个都是面面相觑,或是垂首不语,竟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应承差事。 往常皇帝或元辅下令,一呼百诺,地动山摇的情形,在今天竟是反过来了。 张居正心中雪亮,万岁山那边是太后在镇场子,谁敢冒着惹怒太后的风险去救人? 当下先对刘守有道:“守有,你去万岁山那边,禀报太后,就说我要拜见太后说事情。” “是,元辅。” 刘守有毕恭毕敬的答应下来,这才带着自己的随员,往着万岁山的方向疾行而去。 有刘守有带路在前,万历和张居正才在大票人马的簇拥下,也往万岁山去。 至万岁山时,内里的鼓乐已经停了,大票的光头和尚去了僧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还有所有的太监,都人,除了少数侍立在太后身后的无事之外,全部都是跪伏在地上。 武清伯李伟原本在廊下吃酒,他这天字第一号的女儿是他这一生最成功的生意和投资,今日是女儿生日,当然是全家高高兴兴,他也进宫来吃酒同乐,享受着那些贺寿勋臣外戚的奉承,一听说出事了,所有人都涌了出来,李伟脸上神情十分难看,见张居正随着皇帝过来,李伟也不去问万历,上来便质问道:“元辅,今日是皇太后的生日,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 “我能等得,”张居正指指一起进来的张猪儿,不动声色的道:“武清伯你问问他,问问这小军能不能等明日再敲鼓呢?” 张猪儿早就发觉了在柴堆上的父亲,张父神色苍白,眼神迷茫,端坐不动,明显是给人下了药,他不敢动,看向惟功。 惟功对张猪儿做了一个肯定的眼神,这个少年便飞奔而上,几步上了柴堆,抱着自己的父亲,见父亲昏昏沉沉认不得人,当下心中大痛,整个人泪若雨下。 看到这样的情形,李伟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总不能弄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国朝勋戚,没有差使在身的今日齐聚在此,连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诸家公侯都在内,见此情形,所有人都是无话可说。 “太后已经撤下仪卫,离开寿皇殿了。” “往西边去了,看样子是去西苑。” “听说太后神色铁青,面色十分难看啊。” “这一次元辅大人真是……” 张居正悍然从内阁一路到万岁山,神鬼辟易,连太后也没有办法下令点火,只能任由张居正带人进来。 眼见人家父子相认,太后自是没脸,也不召见张居正,亦不回大内,直接往西苑去了。 见此情形,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但张居正只要眼神扫到的地方,就又是回复一片安静,再无人敢出声。 “印公有令!” 此时一个穿着坐蟒大红袍的太监赶了过来,骑在马上,手持拂尘,大声令道:“伪僧贺寿一事,必有内鬼,所有僧众,并接洽中官,一并拿下,审问清楚!” 一声令下,早就有数百穿着鸳鸯罩甲的太监涌了过来,将所有的僧众和负责接待的太监们拿部拿下,推推搡搡的送到御马监的方向去了。 可想而知,这几天东厂的人会来审问,御马监和里草栏场一带,必定将会掀起腥风血雨。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是张居正和冯保的联手行动,在事后,冯保会负责对太后有所交待。 事已至此,又证实了高僧确实是假的,而且迷迷瞪瞪,肯定是被下了迷药,太后现在一时怒气难消,事后也肯定会接受的。 经此一事,张居正和冯保内外配合的权力,更是十分明显。 在张居正而言,只要联手冯保,就算太后也不必太放在眼里,更不必提还没有成年的小皇帝了! “孙海,客用,你们俩人也来!” 孙海和客用紧紧跟着皇帝,不料那个传冯保令的太监还是没有放过他们,大声叫他们也跟过来。 见两个奴才面色如土,万历心中不忍,对那太监道:“温伴伴,你告诉冯大伴,这两个奴才由朕亲自调理审问吧。” “这……” “朕不至于连这样的小事,亦不能作主!” 皇帝盛怒,甚至说了不合身份的话,温太监赶紧跪下,回奏道:“奴婢哪儿敢,只是事情确实与这两人息息相关,既然皇上问就由皇上问就是了。” 万历也知道,多半是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惹出来的乱子,但如果连自己的心腹奴才都护不下来,以后这宫里谁敢跟他? 现在这情形,也只能不由分说,将人护下来再说了。 至于事后太后会不会记恨上孙海和客用,也只能留待以后再说了。 …… “猪儿兄弟,给你五天特别假,五天之后,还是要归营,正常训练。” “是,大人。”张猪儿跪在营门之前,他的父亲放在马车内,还睡的昏昏沉沉的,从宫中出来之后,一路折返,到营中后惟功下令军医出来检查,张猪儿的父亲只是中了普通的迷药,回家之后只要多喂一些清水,睡一两天也就没事了。 得知父亲平安之后,张猪儿感激之意无以言表,在营门处一连的嗑头叩首,直到额头鲜血淋漓乃止。 营中的将士虽然还是在继续训练,但所有人看向惟功的眼神也是又产生了变化。 虽然大家不知道是惟功设计了今天的事,但营官并没有压制此事,而是帮助一个普通的小军在太后面前救回父亲,这样的事,如果没有切切实实的发生了,怕是谁也不敢相信! 这样的坐营官,谁不敬服有加? 在送走张猪之后,惟功在数千人崇敬的目光之中,返回了自己的签押房。 所有人都在,一直有点地位超然的马宏骏和杨英,郭守约等千总官,也都是等在签押房内。 一见到惟功,所有人都是凛然肃立。 惟功这一次的决断,真的是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此番种祸不浅!” 一见众人,惟功也不隐瞒,都是自己人,老马他们几个也是铁了心跟自己跟到底了,现在换主子都来不及,瞒着也是没有意思。 看着众人,惟功慨然道:“原本以为元辅会压服此事,慢慢解决,谁知道元辅使如此霹雳手段,十分果断决然,因此,我们也算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宋尧愈苦笑道:“原本大人你想的就是有点简单了。” 众人还没来的及怒目而视,宋尧愈便又是点头道:“但看到此事,我心中的快意实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之万一。” 大家都是一笑,看向惟功的眼神,也是充满尊敬之意。 张用诚分析道:“当务之急,是要挽回皇上的信任,同时,铲除那些一直想阴谋对付大人的势力。对宫中的孙海,客用,最少要做到铲除掉他们在宫中内外的爪牙,予以警告。对张惟贤,也是如此。对朱国器,要彻底消灭掉。” 他的话,当然是出自于惟功的授意,除了缜密的思索和情报系统的支持之外,还有强烈的自信,言语之间,已经拥有着十足的霸气! 二百一十二章 扩张 转眼之间,新年已经过去,春节时的祭祀典礼之繁琐,委实叫人厌烦,只有到了元宵节前后,才是真正休息的时间,不仅是朝廷,还有民间,都是放松下来。 迈入新年之后,也就是万历六年之后,惟功和顺字行突然发力了! 顺字行在南城一带连开了五家分店,内容涵盖钱庄,票号,银号这三个新增的金融业的内容,同时脚行业务当然在其中,还有车马店和塌铺的服务内容,以及出售辽东土物的杂货店,包括皮货,人参等特产,还有锦州的小菜,辽河的白鱼,总之是应有尽有,种类十分的丰富。而南货亦多,和南直隶及松江府的几家商人合作之后,南货的供应也是不绝,虽然南货的种类和城中几家大的南货店一样,价格也没有太多优势,但胜在顺字行的种类齐全,只要进了这家店,不管是换钱还是换银,以整换零还是以零换整,都是十分方便,也可以雇车,雇力役,和放货,发货,购买土物特产,进门店之后,就不需要再去另外一家了。 每立一个门店,顺字行的伙计就将当地的青皮无赖打的不能容身,每个门店涵盖之处,治安和居民的生活水准立刻急速上升,这样的顺字行当然大受欢迎,在民间口碑极好,而朱国器等会首团头喇虎青皮们的痛恨,更是印证了顺字行的风评没有错。 大开门店的同时,惟功和顺字行也是没有停止过收粮运粮,正阳门东西大街,戎政府街,崇文门税关附近的中型粮店现在几乎都在给顺字行收粮,春天时正是粮价上扬的时候,但顺字行大量收粮的同时,自己的门店并没有在京城上涨粮价,原本这个时候,阖城粮价最少要涨三成,今年只有少量的粮店开始涨价,更多的粮店观风望色,顺字行没有涨,他们便也是找不到涨价的理由和机会,只能将涨价的心思按下去。 过了元宵之后,整个京城顺字行开设了近二十间门店,京城之中,开始真正的重视这一支强大无比的商业力量。 而朝廷也好,民间也罢,议论最多的还是英国公府这个张惟功实在是了不起,练武是绝顶高手,练兵是雷厉风行,在内廷是皇帝宠臣,在外廷是张居正的心腹班底之一,而做起生意来,也是风声水起,隐隐然已经坐到京城第一大商行位子上了! …… “大人,今日过来的皮货有玄狐皮三百张,白狐皮五十张,青狐皮五百张,另狼皮、貂皮、豹皮等各色名贵皮子共一千二百张,兔子皮和牛皮、羊皮、黄羊皮、驴皮等普通皮货一万三千张,都从辽东到口外各门店发来。” 在正南坊店,惟功和王国峰等亲从在此巡查,这里的门店负责人并没有到舍人营去任武职……经过几个月的挑选和分化后,留在顺字行店里的虽然也在进行军事训练,但很明显,留下来的任武职官职的机会是不大强了,多半是留在商界发展,最多是在店内建立一支精干的武装力量,用来在外出运货和进货时保护商队,毕竟不可能每一次顺字行的生意都调舍人营的武官进行保护,行内现在的武力,就是商行自己的护卫队了。 掌柜在店内准备了一桌精致的席面,天寒地冻,却是挖了几十只青蟹的膏,用来熬制火锅汤底,再辅以各色海鲜,加上口磨,香菇,配上从口外进来的刚片出来的羊肉片,用上好的紫铜火锅和云丝炭煮了,热气沸腾,各色食材在乳黄色的鲜汤里上下翻滚,光是闻到香气,就是感觉是无上的享受了。 再加上从大内内市里买来的上等的四酿的玉露春酒,酒香配菜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惟功坐在主位上,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听着这边掌柜的报告。 “还有,南边的宋钱度又来一漕船货,崇文店收下了,送了一千只火腿,布一万匹,糖、茶、纸、书籍、铜器等各若干,塞了十五个库才装满。” “本店这边这个月收粮三万五千石,放粮七千石,按大人的吩咐,没有在京城取利,平抑物价就行了,不能因为咱们收粮给百姓添麻烦。” “本月银号和钱庄共换碎银七千余两,铜钱十一万串,利润是三成,票号生意极佳,有存货十一库,存银十五万两,预备往口外去的银子和货物占七成,还有往蓟州,宣府,永平,山海关的,这加起来两成,还有一成往保定,天津,大人,是时候在保定和天津开分店了。” 惟功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才笑道:“顺天巡抚张大人已经调任为保定总督,天津巡抚是他的同年,这两处分店,我已经着人去选址了!” 听着惟功的话,众人都是相视一笑。 在大明,做生意最好就是官商勾结。其实以惟功的商业才干,完全可以自己就创出一番局面来,现在顺字行除了自己的利润之外,每个门店平均都有近二十万的存银,都是北方商人甚至南方商人存下来的,票号开展之后,是提前了近二百年,山西商人要到乾隆年间才开展票号业务,惟功这种提前于时代的商业创意原本就是价值万金,顺字行现在在北京有十五家门店,在宣大蓟镇辽镇有十一家,再开保定和天津两家,就是二十八家门店! 这些门店,形成了一个广大的网络,运货送货,汇兑银两,给每个商人极大的便利和安全的保障,这就是将物流业和早期银行业合并在一起的超级功用,在这样的服务和网络面前,什么晋商,辽商,徽商,海商,全部都是渣,都在顺字行的金字招牌之下,被打的粉碎! 现在就算是那些山西商人想有样学样也是晚了,先发者制人不是开玩笑的,从建立门店到确定网络,投入运营,最快也得半年之后,早期还得有合作与磨合等诸多问题,任何一个单独的山西商人都没有这种实力,毕竟现在晋商还只是一个早期的联合体,不象清季之时,八大晋商任何一家都有垄断一方的实力,但那是他们出卖祖国换来的红利,现在的晋商也就是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式的产物,单独的巨无霸还没有出现。 顺字行,正是打了这种时间差,现在根基已立,晋商就算想追也难追了。 再说,惟功的地位也不低,而且也很谨慎,在蓟镇,有吴氏兄弟和戚继光,就算晋商在地方上有一些势力,也不足与惟功对抗。在宣大,有马家的势力,也是十分强大,在辽镇,已经和祖家的交往,辽东将门集团更是根基庞大,晋商根本无法进入其中。 近三十家门店,掌握的银子在五百万两以上,有这种资本,几年之内,顺字行自己的产业也会超过百两,甚至是两百万。 这是庞大无比的财力,纵是现在的大明朝廷,也不过如此。 当然,朝廷的各种物资,比如光是布匹一样,一年就是数百万匹掌握在手中,粮食一年两千万石以上,宫廷用的炭火一年就是数百万斤,内库十库存积的财物,价值肯定在千万以上,个人想与国家比财力,在资本运作之下并非不可能,但也不是三年五年的时间可以达到的结果了。 “好了,不必立规矩,一起来吃吧。” 堪堪说完,惟功等人也是早就吃的满头大汗,惟功看着门店掌柜,温言道:“事不在一时,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走,慢慢来。” “回头有一百辆大车来装粮食,往迁安去,属下得盯着……” 掌柜话未说完,突然精神一振,笑道:“大人,您来的巧了,有人来闹事来了。” “有人闹事?” 罗二虎和李青没有上桌,一直站在一边侍立保护,一听说有人来门店闹事,两人都是精神一振,立刻变的生龙活虎起来。 “你们别管。” 惟功扫了一眼,见是有二三百个汉子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都是面色阴沉,眼神狠辣的青皮喇虎之流,知道是人家来砸场子来了,这阵子,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发生,当下笑了一笑,对着那个掌柜道:“这事情你们自己能处理吧?” “嗯,没什么,才三百人不到,连总店的护卫队都不需要去搬,咱们自己就能解决。” 每个门店都有伙计二百余人,其中纯粹的商业人员,包括外请的人员加起来不到三十,剩下的包括门店掌柜二柜在内,全部经过严格的武学和军事训练,人人都能打,至于总店,则是崇文门店,那里有五百余人,护卫队三百人,全部是精中选精的好手,任何京城内外的门店遇险,或是商队遇险,都由护卫队来做紧急处理。 “很好,就是要这种自信,那我就在这里看你们破敌!” 第二百一十三章 长短 虽然门店的人不是军人,但也有昂然的气势和强烈的自信,这当然是惟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熏陶培养出来的,惟功对此很满意。 “属下这就去。” 掌柜至外,门店里早就响起召集人手的鼓声,门店有角楼两座,放有大鼓,遇到紧急情形,就可以鸣鼓集众。 在鼓声中,伙计们集结成了一个个小队,每队队首一人,持旗枪,两侧有两人持镗把四支,长枪四支,刀盾两人,共十一人。 这是鸳鸯阵的变种,城市械斗,当然无须火兵,也不必有浙兵的独特装备,狼筅。 鸳鸯阵的集结十分迅速,展开也很方便,先是旗队长一人在前,其余所有人都在后,成纵队,等一百五十余人出店迎击之时,一边走一边展开,已经成了十分宽大的横阵。 这种边集结边展开的基本功,现在的大明军人,已经很少能办到,而顺字行的伙计们,都是做的十分轻松。 对面来犯的是附近的青皮无赖们,他们多半穿着羊皮袄子,歪戴着大帽,手中拿着各色武器,从长枪铁矛到大刀腰刀铁尺都有,明晃晃的一片。 所有人都是面色狞恶,手中持着这些兵器,今日之事,明显是不能善了。 南城这里,原本就是难治,大兴和宛平县加上顺天府都不管治安,五城兵马司专注于内城,锦衣卫和东厂也是关注内城多,南城这样的地方,只是在皇帝到南郊祭祀天地坛的时候才会打扫一下,将那些混混无赖撵走,等祭祀完事了,又是恢复平静。 这样的官府力量的真空地带,必然会有庞大的民间势力。 崇祯年间,流氓头子,民间会首被授以游击将军,率数千青皮上城守御,说起来是笑话,但却是残酷的事实。 南城这里,小会首团头有数十部属,大者数千,鱼龙混杂,朱国器这种,横跨黑白两道,部下众多,已经是黑道中的翘首人物了。 可惜这样的人物,在惟功巧妙的手腕经营下,仍然是节节败退! 你垄断养济院,顺字行就平买平卖,惠及民生,发衣舍粮,真正的“养济”! 当团头,养叫花子,这也是老招数,一样被破,南城一带的流民,区别对待,或施舍,以以工养赈,总之叫你团头无人可团,不要想坐在家中,钱财不停的有人送上门来。 抢劫敲诈,绑架勒索,这都是黑道常技,自顺字行开店之后,派伙计巡逻,叫自己人当甲首,里长,坊正,火兵,真正掌握地方,多次将南城一带的罪案消弥在无形之中! 在门店开设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之后,顺字行已经将朱国器和他的部下挤到墙角之中,几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这是第三回了吧?” “这一次人倒是比上回多不少。” “朱国器这老小子是狗急跳墙了啊,这可能也是他部下全部好手了。” “动员再多人也无用,咱们顺字行还有护卫队呢。朱国器这王八蛋,两次暗害大人,大人的宗旨就是要把他连根拔起!” 对面的混混们已经立定脚根,两边相隔三十步左右,因为都没有弓箭手和火铳手,没有远程打击,所以两边互相隔离起来,混混们开始挥动手中的武器叫骂起来,一个个骂的血脉贲张,特别起劲。 这是械斗之前,这些无赖给自己鼓劲涨士气的办法,顺字行这边见多了,根本不以为意,对方骂的是什么话都没有人仔细去听。 倒是他们自己,在小队中很开心的讨论起事情来,根本不把对面的小场面看在眼里。 这些伙计,少说也打过几十架了,小的三五人的小场面,大到百十人的械斗,现在这点场面,根本不算什么。 “各队注意,迎击。” 对面爆发出呐喊声,几百人开始一起跑动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同时用尽全力呐喊着。 这样的声势十分骇人,四周墙头屋顶上的看客都惊呼起来。 他们当然是支持顺字行的,这些青皮无赖,个个都是人渣,坏的脚底流脓的恶人,全死了也不会叫人心疼。 顺字行买卖做的大,但伙计都调教的好,还平抑物价,买卖公平,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和普通的店不一样,不搞赊欠,否则的话就完美了。 现在他们发出惊呼,也是害怕顺字行被打败,赶走,那这里的治安又会恶化下去。 顺字行在他们心里已经是保护神,张惟功更是被暗中称赞的厉害,只是大家知道在天子脚下,惟功平时又很收敛,做善事多以当地官府和各坊的名义,否则的话,名声更大。 在声声惊呼声中,站在队列最右的这个门店的掌柜在观察着距离,等青皮们进入二十步时,他下达了命令。 喇叭声响起,每旗队的两个刀盾手都排在最突前的地方,此时每个人的脑袋都从盾牌后探出来,他们的右手上都拿着一根铁头标枪。 “标枪,投!” “嗡!” 这也是戚家军的标准战法,刀牌手在最近距离,投掷标枪。 在嗡嗡声中,几十支短标枪破空而出,标枪的速度加上混混们迎上来的速度,使得标枪的威力增加,在惟功夹起一片肚片的时候,正好看到最少有二十支标枪刺中了目标。 标枪透体而过,带出一片片的血雨,使得混混队中发出阵阵惊呼和惨叫。 有人被刺穿了脖子,当场就死去,有人被刺穿胸膛,在地上挣扎着,有人是胳膊,有人是小腹,肚肠流了出来,看起来十分恐怖。 死去的人还好,被刺伤的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发出骇人的声响。 “虎!” 掌柜发出第二道命令,顺字行伙计们整齐的队列又一次向前,他们与混混们的距离不到十步了,一丈四长的镗把和长枪如密集的从林,散发着寒光。 “老大说了,打败这些小伙计就都有赏,房子,地,银子,女人!” “谁敢跑,以后就甭在南城地界出现!” 这一次朱国器那边看来是下了血本,连续几次大型械斗失败,这一次出动这么多人,不计死伤,就要砸店,而且有人在后头嘶声呐喊的鼓劲。 在鼓动之下,对面的混混虽然阵脚不稳,个个面部扭曲,但居然还没有人逃跑。 看到这样的情形,门店掌柜只是轻蔑的一笑,同时又下达了命令。 在他的命令之下,发出了第三声喇叭声。 所有的伙计开始大步前行,旗队长在前,几步距离,转瞬即逝。 “刺!” 在混混们挥舞刀枪冲上前来时,长枪开始凸前,正常的长枪是丈二长,但顺字行的长枪是丈四长,这样的长度轻松的压制住了对面的长兵器,使得顺字行的伙计们从容掌握了优势,长枪手们寻找着目标,确定目标之后,便是猛力戳刺过去! 在感受到手腕的震动之后,刺中的枪手就是面露喜色,然后收枪,带出一蓬血雨,再听到某人的惨叫声,这个枪手就可以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在长枪阵的迭次戳刺之下,对面原本就不稳的阵脚更加松散了,这些混混毫无阵形,虽然是以一倍的人力来冲击,此时反而是被打的节节败退,几无还手之力。 在阵脚之中,有一些特别悍勇,面色也特别狰狞的汉子,他们手中持着各色重兵器,除了没有甲胃之外,他们对武器的使用特别的娴熟,一看就知道是好手,在顺字行使出长枪打的对面节节败退时,这些强悍的大汉还在挥舞兵器,做着抵抗,他们企图在枪阵戳刺之后,迅速进击,寻找薄弱处突破,只要顺字行这边的阵势一乱,就是人多有利的时候了。 可惜鸳鸯阵各种兵器和盾牌手的配合是天衣无缝,这些大汉虽然勇猛,仍然被打的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两边打了一刻钟的时间,当顺字行这边推进了三十步左右,捅翻了四十余人之后,对面的士气突然崩溃了,不知道是谁带刀,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在第一时间丢掉了自己的兵器,然后落荒而逃。 “哦,又跑啦。” “上头有令,不准追击。” “将他们的人不论死伤都拢在一起,一会撵他们回去。” 这种集体械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相关流程大家都熟悉,虽说这里官府力量很弱,鸡鸣狗盗不绝,绑架杀人也不是希罕事,但都是在大幕之下的背地里进行着,公然械斗,犹如战争,还是赶紧把战场打扫干净较好。 在所有围观者的关注之下,顺字行这边收拢起混混们的死伤来,死的大约有二十余人,还有三十人重伤或轻伤,呻吟声不绝于耳,商行内里出来一群医生,先给顺字行这边受伤的伙计优先处理,然后给那些倒霉的青皮无赖们做简单的包扎。 四周围看的京城百姓也开始说笑起来,眼前这事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大戏,就是几百年后,这种几百人规模的械斗也一样能吸引众多的看客,更不要说是娱乐方式很少的大明朝了。 等看到那些无赖重伤的互相搀扶着,轻伤的抬着死者,狼狈不堪的离开时,房顶上的人们开始大笑起来,有一些好事的,用瓦块开始砸那些倒霉蛋,那些无赖面色阴沉,眼神阴郁,若是往常,这些百姓哪敢如此,可现在真的是他们威风不再了,在密集的瓦块袭击中,他们只能强忍痛,加速逃离。 第二百一十四章 猎物 “又打败了?” 在正南坊深处,一座占地数十亩的大宅院中,挤满了神色沮丧的混混们。 在事前,朱国器允诺给他们大量的奖赏,不论是女人,财货,甚至是土地和房屋,现在他们肯定是拿不到手了。 身为京城中实力最强的会首,朱国器有自己的一套。 最少,在听说又死了几十个弟兄,又被人打的大败的时候,朱国器脸上神色不变,一切如常,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受伤的养起来,死了的,一家给六两银子。” “是,属下立刻去办。” 一个部下答应下来,去办朱国器交代下来的事。 他的抚恤标准是大明给边军将领家丁的安家银,每人六两,在当时的物价来说能买一匹挽马或大青骡子,或是一亩地,这钱不算少了。 “老大,俺们惭愧。” “俺们虽然尽力了,但实在是技不如人。” “俺是一直在宣大镇,这些顺字行的贼厮鸟,学的是蓟镇的鸳鸯阵法,已经学的成型,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样打下去,也是不成。” 眼前对朱国器说话的,就是那些在刚刚械斗时打的最好的一群大汉,都是面色阴沉,眼神酷厉,身形彪悍的一伙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极为悍勇的凶徒。 这些人,是朱国器这两年从宣大和山西几个边镇找来的边军中的好手,边军不是军户世职,可以入募,到年限后可以退伍,当然,也可以自行离开,边军的粮饷是月支粮二斗或一斗半,月钱是一两左右,还有一些盐菜银子,安家银子,总体来说,收入在京城这边看来不高,在江南那边更是低廉,但在西北一带,这个收入已经够养活家小了。 朱国器找来这些边军,月支一两八钱,本人和家小都是他养活,人数有三百人之多,其中有三成是边军中的骑兵,彪悍勇武,但他每次械斗,都是隐藏了实力。 “诸位知耻后勇就好,这一次打输了也不怕,我们迟早会找回这个场子来。” 不愧是南城大豪,朱国器除了在朱岗这种层面的人面前才会俯首,平时也算是能做到荣辱不惊,就算是遭遇逆境,也是丝毫不乱。 “是,我等会效死力。” 一群边军很惭愧,他们也不知道,在别的地方,朱国器还隐藏着实力,但这位大豪对自己这一群人算是很优待了,他们怀着异样的心情,告辞而出。 “可惜他们之中没有夜不收。”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朱国器也是颇为遗憾。 边军各镇之中,夜不收最为精锐敢死,训练的办法比普通的骑兵和步兵要残酷和严格十倍,能做夜不收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普通人不能为之。 “会首,夜不收是潜伏和狗斗的好手,但真正要破阵,夜不收的作用不大的。” 朱国器一身横练功夫十分了得,他的武功是家学,同时吸取了北方地方武学中的精华,加上天赋过人,现在又是三十五六,一生中体能和经验都处于巅峰之时,身为统驭数千人的大豪,自有一股威风杀气,等闲之人,根本不敢与朱国器争执,更不要说公然顶嘴了。 “嗯,你说的对。” 朱国器眼神一凝,有若实质的看过去,在他面前,是一个长相很猥琐的青年,不到二十的年纪,身形矮小,面目可憎,只有两眼之中,有一些精光闪烁,看起来还有一些不凡的地方。 这个青年叫杨能奇,原本是顺字行的伙计,差点就做到大伙计的位子,后来到舍人营也差点当上旗总,是一个旗队长,在第二次的开革风潮中,他被查出夜间私自翻营墙外出,在顺字行中,被查出违反几处店规,结果在舍人营和顺字行中都被开革出来,闹到流落街头的地步。 朱国器知道此人,在考察了一个多月之后,将杨能奇招到自己的门下,借由杨能奇对张惟功和顺字行及舍人营的了解,替自己设计战术。 现在的几次械斗和失败,都是杨能奇的主张。 朱国器自有一股信人不疑的豪气,对杨能奇既然任用了,就相信其的判断,当下点了点头,道:“某一时失言,要对付顺字行,当然还是用你的计谋!” “会首也要想清楚了,张惟功还是有英国公府和皇上宠臣的身份。” “我等刀头舔血的,哪天手里不出几条人命?现在不博,迟早被姓张的这小子赶成路边沟渠里的路倒,弄到我家破人亡。博一下,就算被官府拿了去砍头,也好过被人如野狗般的打死剥皮。” 杨能奇阴阴一笑,道:“会首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啊。” “皇帝算什么?”朱国器傲然道:“某这基业是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现在的天子不过是托生在好人家,什么天子,龙种?老子不信这些。” 他果然拥有强烈的自信,言语之间,连当时人最敬重和遵从的东西都不放在眼中。 “既然会首有这样的决心,吾等就跟随会首干到底了。” “你给我出的主意甚好,当然要干到底!” 朱国器拍拍掌,从后院之中走出几十人来。 全部是目露凶光,凶悍之气外露的彪形大汉,两手平整,老茧连成一片,肩膀稍斜,一看就知道,都是善射的高手。 “这几十个边军来的兄弟,来自西北各镇,他们是在边墙常年和北虏互相骑射的汉子,有几个弟兄还是夜不收出身,骑射本事那是没话可说。” 眼前这几十人也确实彪悍难制,虽然朱国器也是一方大豪,武艺高强,一般的人见了都是战战兢兢,但眼前这几十人却是神态自若,虽不说是顾盼自雄,也是自有一股自信神情。 杨能奇给朱国器的建议就是以射制敌! 顺字行的阵**夫朱国器也是早就被折服了,最近几次械斗,其实朱国器也出动了自己三分之一的核心精锐,也就是那些战力较高,意志也十分坚定的大汉。 但两边对垒,就算是朱国器这边人数占绝对优势,也是在顺字行磐石一般的坚阵面前被打的粉碎,根本就是毫无机会。 顺字行惟一的漏洞,可能就是远程打击力量的不足。 这一点经杨能奇点拨之后,朱国器也是发觉了。顺字行阵势好,训练精,但按戚继光的编成法,杀手队之后应该是火器队,还有大量的弓箭手,以弓箭手,火箭,火铳,火炮,构成多重的远程打击力量,配合鸳鸯阵的杀手队肉搏,这样才无往不胜。 现在顺字行这边少了火器和弓箭,就象一只大鸟只有一边翅膀,这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的。 当然,京城之中,想弄到火器和大规模的弓箭手,那也和造反差不多了,只差再装备几十具铁甲,一旦被抄出来,就是坐实了谋反,谁也救不得。 朱国器这样的豪强却没有勋贵武臣的顾忌和担忧,既然横了心要和顺字行及张惟功血拼,经杨能奇提点之后,便是花费了大功夫本钱,组织了这支边军弓箭手队。 加上他原本私藏的一些弓箭和轻弩,可以凑起百十人的远程打击部队。 只等一次良机,就可以痛下杀手了! “姓张的得罪人极多,我们伏杀他,只会叫朝中不少人称快,张阁老可能会震怒,但办事还是下头的人,一国阁老,也不会在刑杀案子上投入太多精力。” 朱国器环顾左右,四周都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他沉声道:“就在春祭时动手,那时他必经南城,而且因为公务不能带太多保镖,杀张惟功,正合其时!” “是,杀张惟功!” 四周几十大汉,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跟随着朱国器,一起大吼起来。 …… 出阜城门往直西十余里,已经是绵延不绝的西山山脉。 如果从山道直走,后世赫赫有名的八大处等香山游览地次第呈现,佛寺道观绵延不绝,游人如织,就算是现在是大明万历年间,西山也是已经成为一个观光游览的好去处了。 无数城中的勋贵,夏秋之交,或是来此避暑,或是来此消闲游逛,或是行猎,烧香拜佛,从西山这一带折而向南,由武清伯李伟修筑圆明园开始,又是京中勋贵的别业和庄园密集的地方。 这里,在清季成为皇家园林所在的地方,普通的百姓就无缘得以进入了。 而在西山的很多地方仍然没有开发,猎物众多,山脉连绵,在面对北京城门的一处山脉,东面山顶开阔,坡顶陡峭,日照良好,植被茂盛,从山顶的岩石往下看去,是一道又一道平坡的山坡环套而下,山坡上灌木草从从生,一阵阵微风吹过时,隐约可以看到兽迹形踪。 上下山并没有道路,只能在灌木和荆棘从中艰难跋涉前行。 在这种岁末春初的时候,绝不是行猎的好时机,但在坡顶背阴处,灌木深处,一队十余人的猎人潜藏了起来,在他们的眼中满是坚忍的神采……在这种天地,藏在这样背阴而山风凛洌的地方,没有一点坚忍的心志,是绝对不会坚持的下来的。 而他们要打击的猎物,当然也不是狍子獐子野狐这样的野物,而是与他们一样,在这西山山脉深处训练的“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蹲守 “赵哥,等了一天一夜,看样子巴沙儿他们不会选择走这条道了。” 说话的是郭增耀,他已经从旗队长被提升到了局副百总,这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又不是顺字行出身的少年之中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与他一样的,只有一个马世龙。 两个少年都是轻捷彪悍,身手十分了得,马世龙稳重得众心,郭增耀是一个个人勇力十分强悍的首领式的人物。 虽然是没有加冠的少年,但郭增耀身形壮硕,身上的肌肉亿乎能撑破身上的衣襟,两手的茧子连成一片,在武器和弓箭上,明显都是下足了苦功。 这样一个优秀的少年,此时却是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请示,脸上也满是崇拜和尊敬混合的神采。 汉子是三十来岁,脸上斜斜的一道长长的刀疤,皮肤黝黑,浓眉下的眼中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光芒,浑身也是野性犹存的感觉,整个人,是一种野性张扬,而且犹如长刀出鞘般的锋锐,不用细思,只要蹲在这个汉子的身边,就会情不自禁的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险之感! 这是一场夜不收局之间的对战训练,一边是蒙古人夜不收带队为主的第三局,一边就是马光远的第一局,由夜不收赵雷带队。 马光远现在十分繁忙,也就是这种极重要的训练,他这个调任不久的局百总才会参加进来。 听到郭增耀的话,赵雷鹰隼般的眼睛往山谷下方和对面扫视过去,他已经在边镇当了十年以上的夜不收,这种潜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在山坡上下扫视一圈之后,他便冷冷的道:“想要后山上的那杆旗,从这里走是最便当的,要不然就得从悬崖上翻过去,你蠢,巴沙儿没那么蠢。” 郭增耀的脾气,便是当初周晋材等教官带他时,也是经常顶嘴,没少吃亏,马世龙已经要任局百总了,他还是一个副总,也是吃了脾气的亏。这会子被赵雷这样训斥,他却只缩了缩脖子,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知道,在对面的风吹草动,包括草木之间有一丝一毫的异动,都是逃不过赵雷的眼神。 不止是赵雷有这种实力,负责训练两个夜不收局的所有夜不收们,都有这种实力。 这是在边塞常年累月和生死博杀中练出来的全套的本事,再久的训练也不能和实战的经验相比……当然,以赵雷等人来看,舍人营的官兵们的素质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边军了,最少,也是和边军将领的家丁差不多,甚至在赵雷等人看来,顺字行出身的和舍人营中的佼佼者,在武学造诣上,比一般的家丁还要高出不少来,只是多数人杀人和实战经全不多,但也只是在这某一方面有所欠缺而已。 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弥补这种经验上的欠缺,这就使夜不收的训练,格外的真实而残酷。 “放火烧山怎么样?” 有人小声提议,但没有人附合,这法子说的太蠢了。这么大的范围,这么一点人手,还没有烧起火来,这边的一个局就被人家给剿灭了。 “蹲,继续蹲。” 赵雷身边的一个夜不收还很年轻,喜欢与这些少年说笑,这会子便是轻声道:“这会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蹲守,看谁先他娘的憋不住屁。” 众人轻笑起来,赵雷的嘴辰边上也是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就是收敛起来。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两个夜不收局之间的对抗十分残酷和认真,谁胜谁负,关系到夜不收教官在周晋材这个总训练官和张用诚这个通事官心里的地位,他们初来乍到,虽然已经得到了夜不收局少年们的敬重,但想要在舍人营里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要做的还真的很多。 再者说,赵雷他们,也不愿输给对手,任何对手……哪怕是一场演练。 …… “不耗了。” 又过了一夜,清晨时分,山脉上的草从和树木上都挂满了露水,巴沙儿是这一次第三局的训导官,在他身边则是周晋材和佟士禄等军训官,夜不收局的训练十分牵动人心,周晋材等人经常轮换观察。 巴沙儿嘴里咬着一根草茎,嚼了嚼,又是重重吐掉。 他们这一群蒙古人全部是归化的鞑子,在边镇效力时倒也没有被怎么提防排挤,大明这边就是这样,你来效力就收容你,信之不疑,这种上国的大气使这些蒙古人能在大明国内安下身来,现在的他们,期盼能立下新功,在京城的舍人营中也有自己的地位。 “赵青,”巴沙儿命令第三局的副局总,令道:“你带一个旗队,从坡南直扑那边高坡。我们所有的盾牌都给你。” “好,这就去。” 夜不收的训练科目很多,有纯粹的潜伏术,跟踪术,还有根据马蹄印和马粪来判断敌情,瞭望一缕炊烟就能判定敌人有多少,相隔的距离有多远等等。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骑射之术,几乎是每日都练。 每个人都是当成精锐中的精锐来训练,每个局中的成员,将来都可能成为将领,或是夜不收的首领官,所以训练起来,训导官们都是不遗余力。 赵青得到命令之后,带着一个旗队十二人,连同自己在内,十三个身影从潜藏地迅猛而出,身上的草叶还带着露珠,他们却是直扑目标所在地。 “巴沙儿这厮还真是有一手。” 赵雷在不远处看到之后,也是赞道:“派一个旗队当诱子……郭增耀,你挑一个伍,用最顶尖的好手,跟上去!” “好!” 郭增耀的性子,其实最不适合长时间的潜行,这几天趴在地窝子里都快把他憋疯了,命令一下,就是立刻窜了出去。 这样的山谷之中,几个人影,身上还戴着草帽,穿着隐藏踪迹的衣服,寻常人,根本看不到敌人的踪影所在。 但夜不收局的人不论是眼力还是反应灵敏的程度都远在常人之上,而且旗队长以上的军官多是顺字行出身,这和普通的局不一样,每个顺字行出身的,打猎几乎也是必修课,在一个旗队和一个伍先后出发后,彼此都很快发觉了对方的踪迹所在。 摩擦树叶的声音,鸟兽不一样的叫声,一点微光的变化,这些东西对普通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这些高手来说,细微的变化,足以发生致命的转变。 赵青听到身后的动静时,郭增耀已经带着一个伍的人追了上来,距离很快被拉近。 看到赵青回头,郭增耀咧嘴一笑,手中变魔术一样,已经拿了一柄强弓在手。 “不好!” 赵青下意识的就是一个翻滚,就在他翻滚之时,一支屈掉了箭头的轻箭擦着他的面颊而过,劲风掠过,擦的他眼睛生疼。 诱敌是成功了,但赵青这一伙人的压力其大,虽然他们人多,但郭增耀带上来的全部是好手,每个人都取弓在手,几乎不怎么瞄准,每一箭都在差不多的距离之内,逼的赵青等人不停的做出闪避的动作,闪身稍迟,就可能被一箭射中。 就算是屈掉了箭头,各人身上还都有锁甲,这些箭矢射中人身也不是好玩的事情,每个人都是用二十个力以上的硬弓,开弓之时,不停的发出崩崩的声响,而箭矢不停的射过来,射在大树上,又发出笃笃的声响。 箭雨十分密集,每个人都是十分紧张。夜不收局的训练有死伤指标,每一壶箭里都有真正的箭矢,数量不等,万一被射中就会很危险,而就算是折了箭头的箭矢,也是十分的危险。 郭增耀虽然只有七个人,对方是十三人,但他选取的全部是好手,以下压上,以少击多,居然还是压的赵青等人抬不起头来。 好在巴沙儿察觉不对,率领大队齐出,箭如雨下,顿时化解了赵青等人的压力。 这样形成了赵青和巴沙儿夹击郭增耀等人的局面,郭增耀倒也不惧,率领自己的部下在山坡草木之中游走狗斗,寻找破围而出的机会。 整个演练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六七个人在灌木草从之中,很容易就潜藏起踪迹,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察觉隐藏的地方所在。 而郭增耀等人边走边退,随时还击,也是令巴沙儿和赵青两边都十分头疼。 同时他们还要提防陷阱,毕竟两边都在这山坡附近潜伏过,按夜不收的习惯,逃离路线很可能就是挖掘了陷阱的路线。 “哎哟……” 有几个第三局的一不小心,落入了陷坑之中,被短刺扎的哎呀直叫唤,郭增耀等人听到了,忍不住都是大笑起来。 “老郭,一会逮着你,倒吊起来抽你。” 赵青凶性上来,远远威胁着郭增耀。 “谁逮谁?”郭增耀却是不逃了,手持步弓,开始立定还击,连续几箭,都是命中目标,射的第三局的人不停的叫唤。 赵青等人心有所悟,回头去看时,第一局的人早就成了散兵线,在草从中如一只只蟒蛇一般游走过来,他们阵线散乱,肯定是惨败之局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家丁 “连续十场,山地四场,平地徒步两场,马战四场,其中马战是二比二平,徒步也是打平了,山地四场都是第一局胜利。” 回到军营之后,周晋材和自己的一群助手记录着今天的夜不收局的训练结果,同时在本子上将表现优异的人员名单记录下来。 军训官的记录和各局主官自己的记录,呈送到通事官和经历层面上,可以转换成真正的勋劳记录,不论是提升职务还是赏赐银两,都是从这些原始记录里而来,所以在他记录的时候,巴沙儿等人都是神情紧张的在一边观看着,就算是赵雷这样一身杀气的夜不收教官,在此时也是投以关注的目光。 “赵雷和巴沙儿等人训导有功,赵雷等一局训导官记小功三次,巴沙儿等记小功两次,记录入档,郭增耀与赵青等参训人员表现优异的,也记小功一次,训练中受伤人员,由后勤部门负责安排治伤和提供抚恤,完毕!” 舍人营现在的运转流程已经十分规范化了,各种辅助军官和相应部门的出现,还有职业军士的设置,都是使得军营内部运转的更加流畅迅捷,整个军营如同高速奔驰的马车行驶在直道上,惟功这个驭手只需要掌握大局就可以了。 “小功三次,加上之前的两次,赏赐翻倍给,赵雷几个能得二百银子的赏赐!” 众人听到这样的赏赐额度,都是大大吃了一惊。 舍人营的赏赐制度和顺字行是一样的,小功一次赏二十,半次不赏,用来积累,五次小功转一大功,赏赐翻倍,结合记过系统,是保障军营运作良好的极佳的机制。 信赏信罚,这是惟功的理念,也是戚继光的理念,以忠义大道教化,辅以严明的刑罚,虽然戚继光的练兵理念和俞大猷有本质的分歧,惟功也不赞同戚帅的练兵计划,而是倾向于俞大猷,但在一些宗旨和理念上,他也同时赞同戚帅。 记录完毕之后,周晋材将一个包裹丢到赵雷脚下,大声道:“老赵,你的银子,点点数吧。” 赵雷从加入舍人营后,月银并不算多,这阵子张惟功这个主官事多,舍人营中一切运转良好,惟功过来的也不多,赵雷连主官的面也不曾见过多少次。 但在营中,热火朝天的训练在过年前后都不怎么停止过,赵雷等边军将士也是迅速融入其中,到此时,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立了不少的功劳了。 二百两银子是顺字行自己熔铸的,都是五两的小锭,炉房其实是官府监管,不是谁都有熔铸的资格,不过规矩在权势面前只是具文,山西人都能换钱换银,惟功这种正牌的勋贵反不能了?顺字行的银号和钱庄都是开办的十分顺利,凭借良好的商业信誉和薄利多销的宗旨,迅速在京城四周站稳了脚根,并且往各处蔓延开去。 赵雷等人的赏银,每锭上都有小小的“顺”字,这是商行的标志,也是一种质量保证,不管是一两的,二两,五两,十两,只要成锭了,都有这小小的标识,为了加上标识,惟功也没少下功夫,大内的银作局里有不少好手工匠,太监和官员们不当回事,顺字行花高薪挖出来,这使得顺字行的炉房作工已经不在大内之下,当然,大内那种不计工本,只要好看的熔铸法,外头还是怎么也没办法比的。 四十锭五两重的银锭闪烁着银光,赵雷等人都是默默的看着,眼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采。 一进营时,就给他们这些人说明过营中的奖赏标准,赵雷等人并没有太当真。 在边军,说一套做一套的事情太多了,将领们说话不算话的事情跟吃饭放屁一样常见,他们这些夜不收都是边军中的精锐,但在边军中待遇并不算高,也就是比普通的营兵强那么一点,他们想要过好的生活,就得改姓! 也就是说,改姓,成为家丁。 将领的家丁是私人的武装力量,平时待遇最佳,镇将会把最好的地给自己的家丁,然后家丁转佃给普通的军户,从中获得粮食养活自己的妻儿家小,辽镇和蓟镇的家丁,都有自己的土地,甚至还有自己的家丁和广大的佃户,他们生活优厚,平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是训练技击的技巧,一旦出征,就护卫在将领左右,为其出生入死。 营兵可以逃,家丁绝不能逃,一旦被家主开革出去,就是万劫不复,从中产之家,成为赤贫都不如的乞丐般的家族,所以家丁的忠诚度是毫无疑问的,哪怕是必死的战局,家丁也不会抛弃将领先逃。 从大明中期之后,因为卫所制度的崩坏,募兵取代卫所兵,将领私兵和家丁化也就无可遏止了,朝廷也默认现实,到了万历年间,家丁也成为朝廷承认的武装力量,甚至有一些家丁,因为立功不少被授给正式的官职,同时朝廷也发给俸禄,当然,这一类的家丁十分稀少,并不常见。 更多的家丁平时是分散的,只有在朝廷有战事时,晓谕将领集结部下,在集结日起,家丁的供给,从粮食到盐菜银子,再到月俸,就是都由朝廷包下来了,在平时,朝廷是不负担家丁的费用的。 在蓟镇,一个有马家丁,一个月俸禄是一两五钱左右,还会有自己的土地和佃户,在家丁和普通人冲突的时候,将领肯定会支持自己的家丁,有很多明面和隐形的好处。 不过赵雷等人不愿为家丁,最关键之处就在于为家丁得改姓,跟着哪个将领就得改某将领的姓氏,从此成为别人家族的附庸,世世代代等于都卖断了契约,为着不多的好处,将自己和子孙都卖了,赵雷觉着不值。 但看着眼前的这些银子,赵雷等人只有默然,二百两,对他们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巨款。 “雷哥,俺们能将家人接到京城来了。” “就算全族迁出边墙不大可能,最少咱们自己的小家能迁来了。” “银子,俺活了小三十年了,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每个夜不收眼里都是露出狂热之色,他们月俸一两,最多是一两五,而且最多实发七成,经常还被拖欠两三个月,他们来自宣府和大同,还有山西几个镇,哪怕是蓟镇的夜不收,在当地都是很危险的职业,夜不收的家人多半也是居住在边墙附近,随时都有被异族侵犯的危险。 落到北虏手中,成年男子必死,女人为奴,孩童也得学习放羊,大明这二百多年下来,就算现在有相对的和平,边境上却随时随地会有小规模的冲突,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都有随时被杀死的觉悟了。 “你们随我来。” 短短时间内,赵雷便有决断。 到得惟功的签押房外,赵雷带头,其余的夜不收们紧随其后,众人一起跪下。 “这是在做什么?” 张用诚带着人正在外间忙碌着,一见这样的情形,呀然一声,便是与惟功一起出来了。 此时巴沙儿几个也过来了,与赵雷等人一起跪下。 “大人,您的赏赐太厚了,有这些赏银,小人的家族都能过上好日子,能内迁到好地方,不愁温饱。” 赵雷的家族紧邻边墙,随时有敌情不说,还缺水,是很差劲的地界,他一直想迁到东路的保安州,那里墩堡很多,可以保卫家小安全,而且有小白河等河流,不缺水,因为是军事要地,军户多,也不缺土地。 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民户不是军户,迁到这样的地方,就等着过好日子了。 但迁户费用太高,凭借一年几两银子的收入,养家糊口尚且勉强,想迁地为良,只能是做梦。现在有营中赐下的这二百两银子,足可迁走十户以上的人家了。 赵雷心中夙愿就是如此,否则也不会远离宣府到京城来了,此时银子到手,反有幻梦之感,当然,他对惟功的感激也是到骨子里了。 当下众人只见这个强悍的厮杀汉子毕恭毕敬的趴在地上叩头,口中也是十分恭谨的道:“大人不计较小人粗鄙曾经顶撞,还赐下这么多银两,小人愿为大人的家丁。” 赵雷一说,巴沙儿等人也是跟上,都道:“小人愿为家丁。” 马宏骏等人赶了来,见此情形,都是笑道:“大人收这十来个家丁,抵得上普通家丁过百人,这买卖划算。” 惟功此时也明白过来,笑呵呵步下石阶,将赵雷扶了起来。 赵雷想挣扎,但惟功两臂如铁,他根本无可抵御,这个边军的精锐夜不收心中吃惊,只能顺势站起身来。 “诸位的心意,本官十分心感。”惟功看向诸人,环视一圈之后,又看着赵雷,神色严肃的道:“但连赵雷在内,你们全部是弓马精强的好汉,既然是好汉,就不要给别人当奴才,称人为家主,本官不欢喜。本官要你们做的是挟弓带箭,策马边墙,替我大明抵御蛮夷鞑虏,自己也博一个封妻荫子!家丁之事,不须再提,该领的赏赐,仍然照发……就是这样,大家散开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去留 惟功说的斩钉截铁,赵雷等人虽是意外,但也去了一块心头的大石。 他们若愿为家丁,在各自边镇时就可以投效了,以这些人在夜不收中都是顶尖的身手,随便哪个将领都会招揽的,就算是文官,也会在身边招募一些家丁当护卫的,有本事就不怕没饭碗。 只是确实不愿改姓为奴,这才应募来了京师。 惟功不要他们为家丁,又给予厚赐,这给赵雷等人极大的冲击感。 一群夜不收就在签押房外,重重叩头,将谢意表达之后,才十分高兴的离开。 “大人,这姓赵的一伙倒是可用,若是带在身边,大人你的安全我们就真正能够放心了。” 看着眼前的情形,张用诚眼神中波光一闪,沉声说着。 “不可。” 惟功道:“我身边带的人都是固定的,乍一换人,人家会警觉。” “好吧。”张用诚一咬牙,道:“发动在即,我等只能坚持到底了。” “不妨的。” 身为风暴中心的人,惟功反而是拍了拍张用诚的肩膀,笑道:“一切如水到渠成,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事情能难的住我们。” “大人。”此时罗二虎推门而入,禀道:“元辅府中来人,说是有急事召见。” “嗯,我即刻过去。” 张居正已经打算在今年春夏时候回江陵一次,一方面是葬父,另外就是接老母到京城居住,用事实上的孝行来堵一些人的嘴。 当然,对一些迂腐不堪,食古不化的人来说,张居正不肯居丧三年,说破大天就是不孝,对张居正为官十九年不曾与父母见过一面,这些人倒不会说什么,因为这是当时当官的常态,也是朝廷的规矩,而其中亲情的疏失,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倒是父死之后不居丧,这是挑战“礼”,也就是颠覆道统,这反而是叫很多人根本不能谅解之事。 这其中的吊诡之处,惟功隐约明白,对张居正咬牙苦撑危局的良苦用心,他也是敬服异常。而因为他的优良表现,张居正现在也渐渐真正重视惟功,召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见过元辅。” 到了张居正的书房之中,惟功熟门熟路的问好见礼,见张居正点了点头,便是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最近,颇有一些啧啧烦言,落在老夫耳中。” 张居正放下笔,两眼直视惟功,眼中的光芒,令人根本不敢直视。哪怕是强横如张惟功,一身武学本事能瞬间杀死眼前这个中年人一百次,在这样的威严面前,也是根本不敢有任何的异动。 事实上,惟功能在张居正的威压下保持最起码的气度和平静,这一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听到张居正的话,惟功没说出声。 这两人,一老一小之间已经颇有默契,惟功知道张居正说话的风格,知道这只是一个话引子,于是将眼光投过去,却并没有打断张居正的话头。 “你的顺字行,是脚行的变种,也有骡马大店,塌铺等功用,经营得法,买卖公平,这是好事情。” “元辅过奖了。” 京城民生,张居正不可能不关注,对顺字行这样的商界的庞然大物,他当然也会有所了解。但,惟功失望的发现,张居正的大半精神还是用在清丈土地和编造黄册等事上,土地和粮食,才是首辅心中的最重要的事务,在此基础上厘清正赋加派,确立条编法,改经催力役折银,改良驿传,漕运,只是附带的。 至于商业经营,张居正的兴趣也并不大。虽然,在隆万年间,因为开海的原故,海洋贸易已经大行其道,对吕宋和整个南洋,包括日本的贸易,都是欣欣向荣,在嘉靖年间,王直这样的大海商因为禁海而啸聚十万人,拥资千万,可与大明一国对抗!但就算有王直这样的前例在,大明的官员能真正直视海商的,仍然是寥寥无已,哪怕是精明如张居正,也是不会将精力用在商业一道上,对他来说,商只是小道,仍然是四民之末,这一点,不会有什么改变! “然则,最近听说,你开南货,辽货,设钱庄,银号,还有可以异地存兑的票号。惟功啊,你一个人想赚尽天下钱么?” “元辅容禀,其实顺字行的发展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顺流而下,水到渠成而已。”惟功坦然道:“一切都只是形势的变化,商行的马车运力强劲,运粮到边镇的同时,又将边镇土物大量带回,所以才会有皮货和土物的售卖,买卖做的多了,周转增加,再加上脚行的业务发展,设票号,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啊。至于南货这一层,现在倒只是试营,不算是主业。钱庄,银号,也是如此。” 在惟功说话的时候,张居正也是很认真的听着,他是天底下第一等聪明人,而且要为元辅,财货之道也不可能不懂,惟功的话,他很注意的听了,一边听,一边点头。 听完之后,张居正便道:“你的脚行,票号,北货,粮食,这都是辛苦经营出来的。纵算有人烦我,总不能叫你交出去?否则,朝廷和朱岗那样的货色有什么区别?” 朱岗在惟功这里撞的灰头土脸,这事情已经是人尽皆知,惟功听了,也只是抿嘴一笑。 “不过朱岗也罢了,此番出头的,势力却是比朱岗要大的多。”张居正沉吟了一下,便对惟功道:“你吃些亏吧,现在要的是朝局稳定,老夫不能因为你这些经营收入上的小事,再去捅一窝蜂……票号,粮行,脚行,北货,这几块你都留着,钱庄,银号,南货,这几块就不要做下去了,质铺,也是千万不要开,怎么样?” 张居正说完,也是去了一桩心事,悠然喝茶,等惟功的回复。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他心中明白,这是叫惟功损失巨大的决定。 “就依元辅吧。” 张居正一征,问道:“那你要吃不小的亏呢?” “元辅身负朝廷之望,担负天下,我这一点小事惊动元辅就不该了,又何必在这里讨价还价,干扰元辅处断政务。” 惟功答应下来之后,便是起身,告辞。 “你很好。” 张居正闭上眼,再睁开,然后深深看了惟功一眼,眼神之中,尽是赞赏之色。 今日之事,对他来说是无奈之举,所提的这些生意,都是晋商的传统地盘,象王崇古所在的王家,张四维的张家,都是靠这些生意发的家,晋商的根基虽在山西,但已经延伸到京城和北方各大军镇,很多军堡镇将已经与晋商联姻,彼此声气相连。 顺字行开展的诸多业务,都是与晋商的传统地盘息息相关,而且现在顺字行可能再开质铺,这更触及到朝中士大夫的传统收益,很多著名的大士绅,大官僚世家,都是放印子钱来获取重利,可想而知,顺字行这种商业上的巨无霸如果介入质铺生意,对他们的冲击会有多大! 最少,晋商在张居正面前,已经坦承在粮食经营这一块上,他们已经被惟功的顺字行打的节节败退,无有还手之力了。 一切老掉的经营方式和理念,剥骨吸髓般的勒索小民百姓所获取的利润,在真正的商业经营面前,就是废渣一样的存在! 如果放任惟功这样经营下去,一年之内,京城多半的这些行当都得关张倒闭,所以晋商也好,质铺的股东们也罢,肯定会有所动作,这股庞大的势力,居然能说动张居正来给惟功正面施压,其能量之大,真是令人咋舌。 “经商之事,无非就是能力的一种锻炼。”张居正夸了惟功一句后,便又接着道:“但沉溺其中,并不是好事。你的将来,是要有更大的舞台来展布,京中诸务,需要你们这些勋贵子弟也站出来,老夫会给你机会名留青史,经商小道,放弃也就放弃了吧!” 张居正显然不明白,惟功在此时让出的利润很不小了,若非原本就是在计划之内,惟功还真的是舍不得呢。 至于元辅大人所说的未来,惟功微笑起来。 现在的投资,岂不就是为了未来之事?毕竟他已经深深明白,在大明,商业手段是一回事,政治上的成功才是决定性的! “你的粮行,老夫早就听说过了。” 张居正啜饮一口清茶,夸道:“岁末年初之时,流民和贫寒之家日子难过,不管是米,面,还是各种杂粮麦豆,都是最少涨三成,这是规矩惯例,官府也没有办法。在地方,名义上还有常平仓,但多半无用了,京城百万生民,朝廷也不能大量放粮。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每日都会有冻饿而死的,今年老夫听顺天府报上来,因为粮价平抑,所以冻饿而死的人数只有去年的三成,而究其实里,还是你的粮行打压下去粮价,使人无可乘之机。由此说来,老夫说经商是小道,竟是自相矛盾呢。” 这也算是打一巴掌再塞一蜜枣了,惟功听的一笑,抱拳道:“若是给下官全权,可保京城明年一个饿死冻死的路倒也没有。” “屁话。”张居正笑骂道:“这样的事也是天理循环,哪有一个没有的道理?那是三王治世,你敢吹这种牛皮,赶紧离了这里,办你的正事要紧。” 第二百一十八章 退让 能和元辅这么嘻嘻哈哈的吹牛皮,也就惟功等寥寥几个人了。 自张居正夺情成功之后,在朝中势力进一步的上扬,连皇帝都受制于张居正和冯保的铁杆联盟,如同一只被蜘蛛网网住了的小虫,尽管心有不甘,却也是根本挣扎不出,只能被困在网中。 以前,皇帝称张居正为先生,只是口谕,并没有宣诸于文字,现在的诏旨之上,已经是公然称为少师元辅张先生,头衔十分尊贵,也是显示出张居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地位。 朱元璋若是知道他的子孙之中,栽培出了张居正这么一个权势还超出胡惟庸的权相,怕是也要气的在孝陵里满地打滚了。 “你走一次张凤磐家里,将适才之事,告诉他吧。” 惟功走后,自屏风后闪出一个中年男子,白白胖胖,目露精明,当然是张居正的心腹,和府的总管游七。 当着自己心腹的面,张居正难掩疲惫之色,他还有不长的时间就要预备离开京城,来回最少三四个月时间,在他离开之前,一定要将很多事情给解决掉。 张四维现在看来不是合格的接班人,心思太多,牵涉晋党事务太多,没有胸怀全局和天下的器宇和格局。 至于他打算在近期推入阁的礼部马自强,更是庸人一个,而且身体也不佳,只是一个过度型的人物。 至于吕调阳,自请离职是必然之事了,有了夺情前后吕调阳一系列的表现,张居正不会容他留在朝中为次辅的。 张居正现在真正开始培养的,还是守在外头的一个中年官员,这个人才是他心里真正的接班人,在十年之后,他精力衰颓而不能支撑之时,这个人才四十余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由此人接班,可保他晚年无事,而更关键的,就是保住他的种种施政的大政方针,不会被轻率的改变和扭曲。 至于皇帝如何,张居正倒是考虑的不多。事实上从成化到弘治年间,内阁权重,正德年间国家政务其实就是内阁在运作进行,嘉靖早年虽有反复,嘉靖甚至斩杀内阁首辅,又流放了一个首辅,但内阁负责制度,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哪怕是嘉靖那样的皇帝,也没有办法彻底漠视规则,以当今皇帝现在的智慧格局来看,张居正觉得这是一个弱化版的嘉靖……肯定是比不上隆庆皇帝的大气和对内阁的信任了,但最少,当今皇帝不是笨人,应该会明白,在成熟稳定的文官运行体系之下,皇帝个人怎么扑腾,无非也就是打掉这架机器上的几个零件,但整辆大车,仍然会往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最关键的,还是驭手的位置而已! 这也是张居正自信膨胀,甚至多次顶撞太后和皇帝的信心所在。 成熟稳定的文官体系已经运行了二百年,身为这个体系现在的最高掌舵人,张居正是有信心与皇权掰一掰手腕了。 整个大明王朝现在和未来数十年的布局全部在张居正心中,只要按他的布局来进行,大明最少还有五十年长治久安,府库充足的日子,甲兵锐利,当然也不成问题。 至于五十年后,那就天知道,张居正也不觉得,自己的影响力能超过百年。 事实上,能有五十年,足矣! “是,老爷。” 游七答应一声,却没有马上动弹。隔了一阵之后,才又对张居正道:“老爷,惟功这小子,潜藏的实力不弱。” “你是说他在舍人营里的经营?几千兵马能有什么用?俞大猷掌握的六万车营精锐才是众人瞩目所在,他小子那点兵算什么!” “舍人营倒真不算什么……”游七最近听到一些风声,似乎是宫中有人在运作将张惟功排挤出舍人营,他也知道自己家主的打算,放张惟功到舍人营只是能力上的一种锻炼,换个地方继续做事,反是好事,所以就不提了。 他只是道:“我是说顺字行的那些伙计,凶悍异常。” “哦,怎么说?” “最近顺字行和朱国器的人械斗好几场,都是打的朱国器的人无还手之力。” “朱国器?”张居正眼中闪过轻蔑的光芒,他沉声道:“一个喇虎,混成会首团头了就算祖宗有灵,还不安份,叫惟功好好对付他,铲平了他,这是好事,你不必多操心了。” “是,小的明白。” 游七天天在京城各处游走,每天请托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南城最近几次大的风波,他当然不可能懵懂无知,现在提起来,只是试探张居正的态度。 这么一试,他就知道,朱国器完蛋定了,谁也救不了这个南城大豪。 …… 惟功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申时行迎面而来。 此人生的面如冠玉,三缕长须飘然若仙,身着宁绸长袍,戴方巾,一身儒袍打扮,是典型的江南士绅模样。 “见过少宗伯。” 惟功一见,连忙行礼。 “是惟功。” 申时行点了点头,笑道:“元辅召你么?” “说一点杂事,已经说好了。”惟功在申时行面前执礼甚恭,从个人观感来说,朝中大员,惟功最敬服的除了张居正外,大佬之中,也就王锡爵和申时行还象个大臣的样子。张四维本人十分机敏,处理政务是好手,也是一等的聪明人,但身陷晋党之中,身染铜臭,利益当前,也就说不上什么节**。 至于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人,操守和风评在士林中都很不错,王锡爵有担当一些,申时行手腕更加高明,但惟功对此人有一点疑虑,就是申时行不管是本姓申家,还是当年寄居的徐家,都是江南大族,此人能否脱离江南士族的影响,一心跟随张居正的政策,很难预料。 但申时行受到万历的尊重是毫无疑问的,当初的太子讲官和现在的天子讲官人数众多,包括马自强这个大宗伯在内,都曾经给万历天子讲过书,但真正能被天子以“先生”视之的,除了张居正外,就只有申时行一人。 君臣两人经常一讨论就是半日,万历的学习,除了张居正的压迫和严厉鞭策之外,就是申时行的循循善诱较为有效了。 而每隔三五日,宫中必赐给布匹,酒食,以大明天子一向的小气来说,是很难得的荣宠。 “惟功,听说你做的好生意。” 申时行点头笑笑,道:“连皇上都私下和我说起过,说你是日进斗金。” “哈哈,皇上这是拿臣下说笑了。” “说笑么,也不尽然啊。” 申时行对张惟功从印象不佳也有所转变,毕竟惟功待人接物毫无瑕疵,对他也十分恭谨,没有武臣勋臣子弟的那种骄矜之气,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亲近了几分。 点了惟功一句后,申时行便自行入内,他的身份,与惟功这么说笑几句,已经算是给了惟功不小的面子了,若不是在御前经常见面,以他少宗伯的身份,惟功是不够资格攀谈的。 “见过元辅。” “汝默你来了。”张居正点点头,示意申时行坐下,然后便道:“你我来商量一下,吴中清丈的细节。” 申时行一笑点头,答道:“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游七告辞离开后,庞大府邸一角中的书房之中,张四维沉吟不语,张泰征,张甲征兄弟二人都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张惟功这小子还算识趣。” “那是父亲大人说动了元辅,他敢和整个内阁对抗?” “嗯,这小子无非就是皇上的宠信,还有英国公府的背景,这些对咱们都不算什么。也就是皇上那边有点麻烦,但这阵子皇上也喜欢张惟贤,这小子地位并不稳了。” “孙海和客用在上次万岁山的事情之后,恨极了这小子,张惟功的麻烦在后头……他现在当然不敢处处竖敌。” 张泰征和甲征兄弟都是自幼在京城长大,对京师勋贵圈和文武官员子弟的圈子十分熟悉,平时议论事情,结合京城各方势力的分析和讨论也还算准确,但在此时此刻,张四维听着的,却只有厌烦。 “两个蠢材!”张四维忍不住骂道:“人家就是退出一些皮毛,幌子,却是将为父的面子抵消掉了,元辅也不会再理会此事,这小子还在元辅那里得了印象分,我真不知道,你们的高兴劲打哪儿来?” “父亲,可是他退出钱庄和银号,也不开质铺了……” “那是屁,这小子油盐不进,哄咱们来着!” 张四维毫无风度的大叫道:“他的粮行车队,开始是三百五六十辆大车,现在最少有千辆,每日奔走通州口外蓟州平远山海保安州宣府各处,只有大同和山西还算留给咱们,京城的钱庄银号才几个利钱,质铺生意是咱们一家的吗?他只是以退为进,等他在北边各镇的生意稳固下来,难道还会把银子拿到咱们这里来兑换熔铸?他的票号是干吗使的?有票号,发汇票,还要大宗的银钱兑换吗?” 一席话说的张泰征和甲征面面相觑,兄弟二人,都是被张四维所描绘的场景给惊呆了。 晋商现在是在发展阶段,到乾隆年间会发展为以八大家为核心的超级商业集团,身为这种集团的核心人物,张氏兄弟二人当然明白张四维所说的前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毛皮,茶,粮食,银钱汇兑……除了盐业还能握在我们手中之外,大半的利润,都不复为我们晋商所有了。” 张四维的声音极为平静,但却是带着叫人战栗的力量,在这一刻,他的两个儿子心中已经明白,看起来风度翩翩,一脸君子像和国之大臣模样的父亲,在这一刻,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祭 转眼之间,就快到春祭。 每年春初,皇帝主持南郊的天地大祭,这是大明的常例,祭祀天地,祈祷这个庞大的大帝国五谷丰登,四季风调雨顺,君民平安,这是皇帝的职责和责任所在。 最少在万历二十年之前,皇帝没有彻底的倦怠政务之前,万历在祭祀天地的大事上还是较少懈怠,多是亲力亲为,很少派遣大臣代祭。 在嘉靖年间,成国公和定国公,英国公等国公是最常被派为代祭的勋臣,在这一点来说,早年的万历,比起他祖父来要强的多了。 当然,郊祭对大臣来说是苦事,对天子来说是乐事。 春初时节,虽然京城仍然是一片铁灰色,但对常年困于内廷,最多到西苑和万岁山转悠几圈的天子来说,能够从午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沿御道一路出来,经过十余里的长途跋涉,在高大的天子之车里看沿途的市井风光,这就是难得的放风和享受了。 在大明,天子就是处于困境和囚笼之中,是毫无疑问的笼中之鸟,这使得天子谒陵都是一件乐事,上坟成为解闷子的惟一渠道,除了宋朝皇帝外,怕是几千年历史之下,没有哪朝的君王能够理解。而宋明两朝的皇帝,在这种事上都相差不多,高度运作的文官体系之下,皇帝成为图章一样的人物,为了尽可能的不出意外和节省开支,将皇帝关在皇宫之中,肯定是最省事和最经济的办法了。 万历二十年以前,皇帝因为过多的热衷于祭祀天地,还喜欢顺道到南苑游玩,多次引发非议,更倒霉催的就是万历多次谒陵居然被言官公然提出皇帝是借谒陵游山玩水,弄的万历勃然大怒,但也是无可奈何。到万历二十年之后,皇帝干脆哪儿也不去了,祭天也派人代祭,太庙也不去,连西苑都少去,二十多年时间里,就是在紫禁城那四方天里数星星看月亮,也就是他的生母李太后生辰和死忌时,皇帝才会出面,舍此之外,天大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懒得动弹一下。 最少,在万历六年的初春,万历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稍许有些肥胖,腿部也有一些不良于行的轻微症状,但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健康值在正常范围之内,朝气蓬勃,一心想做好皇帝这份本职工作的好少年。 天子的仪驾,在礼部等各衙门的督调下已经准备完毕,只等宫中一声令下,就可以陪同皇帝,前往南郊祭天。 随行的官员名单,也是由内阁和礼部拟定,一般不脱常朝官的范围之内,对官员们来说,能陪同祭祀,也是一种难得的荣誉。 只是春季仍然是天寒地冻之时,皇帝坐在车中安然看风景,官员要么步行,要么骑马,在冷风中冻个透心凉,说起来好听,但其实是苦差,特别是现在大驾未前,官员们只能在午门外老老实实的等着,春风料峭,确实不是好差事。 惟功这个亲从官却是有护卫的责任,早早就进了宫门,每年大祭,皇城禁军会抽调两千左右的兵马随从护卫,再加上五军营下的围子手营和殚忠营,效义营,还有三千营和神机营抽调的官兵,加上仪从导驾官员,一共大驾有五千人左右。 这么多人穿城而过,摆上全套仪仗,确实也是不小的工作量,怪不得礼部和相关各衙门的人宁愿皇帝甭老是出城祭天,就派个公爵祭祀就完事,大家都省不少事。 万历也是四更天就起来,洗漱之后,换上全套的冠冕祭服,全身纯黑的天子祭服,替他在今天格外增添了几分尊贵威严,十五岁的人,在这个时代已经接近成人,最少,他已经可以成婚,宣布自己迈出成人的序列之内了。 只是皇帝身形有些肥胖,身高也不高,只在一米六五高一些,可能万历自己还觉得身形不是很胖,而且还有长高的空间,不过他最终的身高就是定格在十五岁时,至于体重,根据后世的龙袍来推算,他的腰围达到了惊人的三尺八的尺度,可想而知,他会有多重。 有足疾,体重过二百斤,不良于行,受困于文官,也怪不得这个皇帝在统驭天下的后二十年间,根本不出宫门一步。 “皇爷,鸿胪寺太仆寺光禄寺等诸寺回报,各样事务都准备完毕,礼部并太常寺等诸衙门也等候多时,请皇爷口谕示下,是否起行?” 眼看就要到辰时,这会子宣谕起行,到出宫门,最少还得半个多时辰,再出大明门,出正阳门,一个时辰是最起码的,这样到南郊时已经快近午时了。 “起行!” “是,皇爷。” 来请示的是司礼监的张诚,这个太监还算是老实,被笼罩在冯保的阴影之下,并不敢行差踏错,陪伴皇帝,提调各衙门和禁军京营前往城南祭天的这种杂活苦活,当然是张诚这种太监的差事。 得到万历的肯定之后,张诚匆忙而下,前去提调准备出宫的诸多事宜。 在路遇穿着甲胃武服,前来迎候皇帝的惟功时,张诚也是不忘微笑点头,只是笑容之中,隐藏着不少的东西。 万历看到英武之极的惟功时,也是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才笑道:“朕的子龙来了。” 到了万历六年,惟功的个头虽然没有再继续长高多少,但英武之气更足,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显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皇帝面前,虽然站了好几排的武将,但论起这种气息来,不论是皇城禁军还是京营诸将,都是比惟功相差很远。 听着皇帝的话,惟功忙笑道:“臣如何敢当。” “有你在朕身边,朕心中安然呢。” 万历缓缓道:“惟功,俟大祭过后,你到朕身边来,如何?” “臣一切都是皇上赐给,皇上若要臣到禁中伺候,臣就到禁中来。” 惟功这样的态度,令得万历大为满意。 调惟功到禁中来,这是孙海和客用的主意,当然,张惟贤也在其中出力不少,万历不算软耳根,但他对惟功也有一些不满,正好借着此事,敲打一下惟功也好。 只是这件事做的不大地道,万历心中还是有点愧疚的,当下只笑道:“锦衣卫都指挥,府军前卫都指挥,随你挑。” 这样的荣宠,在别人来说是难得,在惟功来说,叫他将经营很久的舍人营交出来,再到锦衣卫或是府军前卫重新开始,这毫无疑问是皇帝在施展手段,对自己进行一种惩戒。 惟功心中,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和无力感。 好在,今天是开始,也是结束,从此以后,他希望把主动权抓在自己的手上。 “臣一切如皇上所愿。” 惟功屈下半膝,答应下来。 “你的舍人营,听说练的不坏。”万历开始走下云龙石阶,笑吟吟道:“你想叫他们随驾,朕允了。” “是,臣多谢皇上。” 五军营原本出动的序列里是没有舍人营的,不过有惟功这个通天的臣子在,一切也不消说得,一道命令到营,允出动马军两个局随驾,全部由幼官组成,当然不准穿用自己在营中的衣服,由朝中派人过来,按武官勋臣中舍人一级的衣饰,发下布匹来,全部新做换上了,叫这些随驾的舍人们穿了,还警告御前诸多礼仪等诸事,闹腾了十来天,但皇帝这里没有准话,也就没有调过来,现在皇帝允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仪驾渐渐出了宫禁,穿着对襟铁甲或是鸳鸯罩甲的京营骑兵为先导,千百只马蹄踩踏在地上,威势自是骇人之极。 不过这些对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在京城,老辈人年纪大的,还能回忆起嘉靖皇帝当年还是亲王时入城时的情形,人瑞一级的,怕是连孝宗皇帝都见过,一朝朝一代代的皇帝都见多了,眼前这一点声势又算什么? 京营兵前导,然后是数不清的各色旗帜仪仗出来,那些懂行的便是指指点点,这是飞虎旗,那是清游旗,那又是什么旗,指点之余,也要教训,小子记住了,免得有外乡人问你时露怯! 京城百姓,天子脚下,就是有这么一点子傲气了。 仪幡之后,就是手持弓箭,戟、枪、斧、金瓜的御前卫士,也就是大汉将军,在外围,便是穿着铁甲,甚至是山文铁甲的皇城禁军护卫屏障了。 每个禁军,都是闪烁寒光的铁甲在身,每个人手中,多是一柄丈二长的纹眉长刀,每个人,都是戴着凤翅盔,身上的战袍,也是用上等丝绢制成! 大明二百余年天下,皇城禁军从上二十六卫中挑选出来,出警入卫,这些具装,也是这个庞大帝国的余荫和家底,光是看这些铁甲在身的禁军卫士,就能震慑的小人之辈,不敢有稍许的觊觎之心! 再加上外围的京营骑兵也渐次上来,数千兵马,排成铁马如龙般的长长队列,将一辆八马纯色拉的超大的马车,围在正中,护卫的水泄不通! 第二百二十章 乱起 南城之中,百姓们早就听到了消息,除了那些不方便出门的老弱病残,几乎就都是阖家出动的规模。 甚至就是老人和孩子,只要不是过于病弱或是太幼小的,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也肯定是扶老携幼,全家跑到御道两边瞧热闹去了。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典,也是大明这种农耕社会难得的大事件之一,在十数年后,因为一次大旱,青年万历为了显示自己的祈雨心诚,一路步行祈雨,这也使得几十万京城军民大开了一次眼界,哪怕是隔着几十年后,仍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从宫禁之中延伸而出,一直出各门往南城的御道,平时封闭,防守特别森严,虽然这道路宽广坚实,但这是皇权的象征,不容践踏和丝毫的触犯,擅入御道者,必斩。 在严令之下,这条道路保存完好,除了天子郊祭之时,平时御道两边寂寂无人,百姓也是自觉离这条道路远一些。 今日的情形当然是与平时截然不同,御道两边,熙熙攘攘密密麻麻,全部是等着看仪仗和皇帝车驾的人群,人群四周,当然是蜂拥而至跑来做买卖的各色小生意人,这个时候,农田里还没活计,商业也不曾恢复活力,政务也不多,正是各阶层都很放松的时候,岁末时的那种窘迫也都熬过去了,但凡有点经济实力的,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小气,不舍得拿出几个小钱来,哄哄小孩子开心,顺道也犒劳一下自己。 皇帝祭祀天地的庄严大典,就是在热气腾腾的小食摊子和挑子之中,被弄的世俗化了。 朱国器的老巢就在御道西侧,顺字行的南城分店就在里许外的东侧,两边隔着这么近,最近打了这么多场,在今天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是相信两边都会偃旗息鼓,不会再出来打生打死了。 “朱岗那边有人递话来。”朱国器半躺在院子里,晒着还不怎么厉害的太阳,全身都是懒洋洋的,有人在这个大豪身边禀道:“说是两边一起发动,内城那些山西佬和抚宁侯府的人一起出动,把张惟功那小子的商行给全抄了,南城这边,由咱们发动,杀了这小子最好,至不济闹大了,将这小子吓住就成。两边一合力,声势一大,整个棋盘就活了。” “哼,朱岗当我是傻子?” 朱国器眼中显露出明显的杀气,怒道:“咱们伏杀张惟功这样的朝廷武官,已经是犯了大忌,不过拼命是没法子,现在这厮滑溜的很,根本没找着机会,大驾一出来,他是随驾,咱们去伏击,那是袭击皇驾,朱岗嫌命长,老子还不想族诛呢。” 南城这边和内城的抚宁侯府,还有晋党,最近都有联系,除了朱国器的势力外,那些山西佬还找了不少内城的大豪出头,原本是准备约期而动,南城内城一起动手,将张惟功的势力连根拔起。 事情闹大了,朱国器会想办法顶起来,大明是没有刺杀文官的先例,不象前朝大宋,流放的官员经常莫名其妙丢了脑袋,但刺杀一个武职官员,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但最近张惟功不知道收了什么风声,虽然顺字行对朱国器的人步步紧逼,打压的十分凶狠,弄的朱国器元气大伤,但张惟功本人不出现在南城,朱国器也只能隐忍。 现在朱岗等人却是箭在弦上,动手在即,却又想诱使朱国器也一并动手……朱国器脸上露出冷笑,吩咐道:“叫所有人都给我小心,不准擅自外出,不准惹事生非,有什么事,过了今天再说!” …… 墙角的金自鸣钟在皇宫大内都不多见,在万历年间这玩意还真稀罕,要到天启,崇祯年间,宫中才渐渐多起来,到清季就是花样出新,根本不稀奇了。 在顺字行中,自鸣钟却是标准的配给之一,脚行的各种业务,首要就是守时,顺字行送货发货的准点准时,也是当初立下根脚的重要原因之一了。 在钟声敲响九下,定格在罗马字表九的位置上的时候,王国峰霍然起身,吩咐道:“可以发动了。” 在他的四周,全部是打扮穿戴的十分利落的少年,一听到他的命令,便是全部昂然起身,应诺一声之后,便是全部迅捷而出。 每个人都有既定的目标,这是在事前就演练过多次,时间点都掐的很准,再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 …… 万历在自己的御车之中,用闲适的心境看着窗外的风景。 沿途是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声,御辇之侧,则是穿着蓝袍和绯袍的朝中官员,随行官员,最少也是七品以上的常朝官,一眼看过去,或是清贵翰林,或是部堂大吏,在此时,都是亦步亦趋,跟随在自己的车驾之侧。 看着如风吹麦浪般起伏的百姓,他的心中,也是有着满满当当的自豪之感。 这就是帝王的尊严,哪怕是有张先生这样的存在,这个庞大的帝国始终是他的,他是万民之主,是天子,无人可以触犯他的威严,只要他一句话,千万甲士可以为了他出生入死,哪怕是尸山血海,也只是他心念之间。 这种惟我独尊的心思,倒不是他与生俱来,事实上,在万历元年之前,他只是一个还在读书的少年,有父皇在,还有皇后,他的生母李选侍也不是善与之辈,给他强大的压迫感。那时候,所求的不过就是读书之余,能有一点闲暇时间玩玩蛐蛐,和小太监逗逗闷子,不要被管束的太严厉了……少年的心思,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一直到他父皇逝世,从他即位为君的那一天起,就是不停的有人在他耳边宣扬着他脑中所想的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底下,从日月星辰到万民苍生,不论你是多聪明的文曲星下凡的状元,翰林,或是武力过人,可以以一敌百,敌千的勇将,还不是为他这个天子所趋使,使唤? 就在万历心驰神摇,心情十分愉悦之时,在距离车驾不远处,一缕黑烟在半空中飘扬了起来,先是不起眼的一缕,接着就是扬起了漫天的烟雾! 万历两眼中瞳仁缩成针尖一般的模样,看着烟雾和漫天火光,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次郊祭,居然会遭遇到这样的事情。 “请皇上勿慌,应该是走水了。” 张诚身为司礼监太监,带着孙海客用等大批的太监走在内围,他们是最后一道防线,一发觉情形不对,便是立刻来向万历解释。 “不要惊扰了百姓,着顺天府立刻督导救火事宜。” 万历心中极为不悦,还是忍住火气,指示官员们立刻救火。但他的下半截话被突然发生的情形给噎了回去,在火光中,万历看到无数的身影正在火场中追逐厮杀,刀光剑影在火光映射下极为显眼,绝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护驾,护驾!” 这种如电影般的突兀情形一出现,整个队伍都陷入了混乱之中,京营兵和御卫禁军乱成一团,官员们没头苍蝇一般的到处乱跑,人喊马嘶,乱成了一团。 原本是威武雄壮,气象庄严的仪仗队伍,在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万历只觉得自己的心直往下坠,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他这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内廷和西苑的几个宫殿,出宫的次数极为稀少,一见如此乱局,对未知和突发情况的恐惧立刻抓住了他,偏偏在这种时候,所有人都乱了,连刘守有等锦衣卫都指挥在内,禁军的高级将领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御道两侧,百姓也是已经炸了营,所有人都是没王蜂一般的乱跑着,御驾在前,突然出现这种事情,也是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根本就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这么一副兵慌马乱的情形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做出有效的和正确的决断,所能做的就是来回的乱跑而已。 “请皇上放心,臣看是喇虎无赖借机生乱,应当不是冲着圣驾来的。” 在万历最为惶恐害怕的当口,惟功适时出现了。 不算英俊但也看着顺眼的面孔上是闪烁寒光的六瓣铁盔,身上是层层叠叠的山文甲,中间护心镜,护臂,护膝,护胫齐全,全身铁甲之下是充满着劲力的强健躯体,而惟功的眼神,仍然是冷静和充满自信,当然,也是有叫万历一眼能看的出来的忠诚。 万历扫视了一下身边,张诚和孙海客用等太监还在慌乱着,诸多禁军大将也是乱吼乱叫,没有一点章法,万历用眼找寻了一圈,所见情形,真是叫他十分失望! 经过惟功的解释之后,万历看向那边的时候眼神也从容了一些,但此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起火之处不远的的胡同深处,从不少宅子里奔出的喇虎青皮模样的人物,足有数百人之多,而最叫万历和随同的亲臣武将们心惊的便是喇虎队伍之中,居然有几十个形态彪悍的大汉,人人手持强弓,还有一些短弩,甚至还有一小队火铳手夹杂在里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压力 这些人,虽然隔的还远,但一眼看过去,都是恶形恶状,看起来十分凶暴残忍。 “不好,”惟功皱眉,对万历道:“皇上,这些喇虎居然私藏弓弩,他们真要谋反么。” 万历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还夹杂着内心深处不愿暴露的惶恐和害怕的情绪,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下令击贼,因为他已经看到不少京营官兵迎上去了,虽然没有什么组织和阵形,但胜在旌旗众多,甲仗明亮,又有不少骑兵夹杂,高头大马长兵大戟,应该可以迅速将这些暴徒杀散。 他用力呼出一口气,对惟功道:“惟功,你且在此,观京营兵为朕击贼。” 惟功知道是皇帝害怕,当下便是应诺下来。 有他在,万历心中安定,也是好整以暇的观看起战场的局势来。 但见那些喇虎虽然是江湖厮混的青皮无赖,但人人都在手中执有强兵利刃,而且令行禁止,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在不停的号令声中,有过百的弓箭手和弩手,火铳手,不停的发出弓箭和打响火铳! 这么犀利的攻势,令得那些包抄上去的京营兵和禁军被打的节节败退,虽然将领们知道圣驾在前,拼命督促京营兵奋战,但毕竟是实力相差较远,居然是怎么样都不是对手! 在赤红色旗帜下,铠甲鲜明的官兵,被一群乌合之众打的节节败退,不仅万历皇帝看的瞠目结舌,那些朝官,武将,公侯勋贵,个个也是有不可置信之感。 此时节制皇城禁军和负责仪卫的襄城伯李成功已经带着人迎了上去,他身边有几十个军官,督促着数百禁军,都是穿着亮银的锁子甲,一身装备,足够唬人,但一二百人刚刚上前,嗡的一阵箭雨迎上来,顿时就射翻了十来个。 “盾牌,盾牌,混蛋,没有一个带盾牌的吗?” 一个燕山前卫的都指挥带着哭腔,严令自己的部下顶上去,但那些禁卫看着人高马大,此时却是畏怯的厉害,根本就不敢上前。 而且他们全部没有携带盾牌等防御物品,所以看似光鲜,却当不起眼前强敌的一射! “这帮家伙,打哪儿冒出来的?” 京营兵的溃败和自己的禁军们的狼狈万历看的清清楚楚,皇帝害怕的情绪已经被一种耻辱感给压制下去了,堂堂大明天子,这么多明盔亮甲的羽林禁卫,居然被几百个江湖汉子杀的人仰马翻,鬼哭狼嚎……固然是前方战场是御道一侧的建筑群落,马兵不能冲锋,而且四周全部是鸡飞狗走的百姓,所以禁卫们施展不开,但这绝对不是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绝对不是! “皇上,臣愿带本部舍人营兵马,前往剿平乱贼。” “你……” 惟功的武力值是举朝皆知,万历想把惟功放在身边,也是觉着这样的常山赵子龙般的勇将放在外头太浪费了。 当年惟功还小的时候,经常守在万历的寝宫之外,有惟功在,万历休息时都感觉要安心的多了。 现在局面如此纷乱,惟功却要离开,这叫万历有点迷茫了。 但天子的自尊和傲气使得万历抛开了心中的恐惧,他端坐在车中,指着那几百个杀红了眼的江湖汉子,厉声道:“张惟功,给你一个时辰,将那些王八蛋全部给朕杀光,一个也不准留!” “皇上放心,臣只要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惟功朗声一笑,眨眼之间,已经抽刀在手。 长刀在手,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就涌上了心头。一个武者,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刀,只要有刀,便是天下万物,无可阻挡,一切,都尽在掌握! 他深吸口气,心中感觉一阵清明,也是觉着一阵阵的痛快。 沉在这些阴谋诡计和算计里头太久了,京城这个大染缸,厮混在其中,连自己的锐气也渐渐消磨了呀。 这些家伙,什么朱国器,朱岗,管他什么大豪,侯爷,但只挥刀去斩便是了啊! “舍人营!” “舍人营在!” 惟功策马而行,铁甲之下是乌云一般的黑马,手中是银炼般的长刀,整个人如闪电般的在纷乱的朝官和武将队列之中直插而过!待他赶到舍人营的方阵之前时,控马挥刀,整个人横列在舍人营的阵列之前,大声喝问! 无数张年轻的面孔,在这时刻血脉贲张,所有人都一起怒吼,大声回答。 “奉圣谕,杀光那些犯驾的贼人,舍人营全体听令,随本将讨贼杀敌!” “是,杀,杀,杀!” 二百五十余人挥动手中的兵器,齐声怒吼,杀声震动天地。 “好大声势。” “有精兵的模样。” “谁的兵?” “穿着的是幼官的武服,没有着甲呢……是小张大人练的幼官舍人营。”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娃子,练成这样,了不起了。” 虽然以御辇为中心,朝官和太监们还是乱的没王蜂一样,但惟功与部下誓师和作战动员的动静,仍然是惊动了不少人,众人的眼神之中有惊疑,鄙视,只有少数人看出来舍人营行伍的不凡,眼神中露出一抹震惊之色。 此时场面仍然是混乱的够可以的,主要是大量的百姓在御道两边受到惊吓,来回的乱跑,打头阵的京营兵和皇城禁军又败下阵来,乱兵簇拥在一起,将领们弹压不住,也是乱象横生。 随行诸军,多半骑马而行,不管是上二十六卫还是武装太监,又或是京营兵,挑出来的都是具装好卖相佳的兵样子,马也很不错,万历年间有一张著名的图画,就是讲的皇帝大阅时诸军受阅的情形,那是大明京营和禁军,还有锦衣卫,太监的最佳写实记录。 现在的情形,和那张著名的大阅图肯定是没的比了,综合来说,就是一个乱字了得。 眼看无法骑马穿行过去,而且对面是胡同套胡同,坊市接住宅的格局,也不利于骑兵的冲击搏杀,惟功当机立断,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式。 两个局的骑兵是从所有的骑兵局里挑出来的,每个旗队都是临时编组出来,但长久的训练使得这些骑兵从普通的士兵到军士,再到旗队长,各旗旗总,副旗总,局副百总,百总都是十分熟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滞碍,看到惟功的手式之后,两个临时的局百总马光远和王乐亭都是齐声下令,每个旗留下一人看守马匹,其余所有人都是跳落下马,在嘹亮的军号声中,迅速列成了长长的四条纵队。 “齐步快步走!” 惟功又打了一个手式,二百多人如长龙一般,开始向着对面的战场疾速游走过去。 两个局的幼官都没有穿铠甲,而是穿着幼官的武服,好在每个人都持有武器,在他们排着整齐队列往对面疾步而行的时候,混乱的场面被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震慑住了,很多人自发的退让开来,为这支队伍挪出空间来。 “全部是幼官。” “没有一个正经将领和强兵,这些半大娃子上去找死么?” 京营之中,也不乏有一些有眼光的将领,看到一群十五六岁的幼官迎击上去,顿时就都是皱眉不已。 但幼官营整齐的列队和令行禁止果决,各级军官的老练,都给这些将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使这些将领们惊疑不定,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判断。 等惟功带着人穿过混乱的人群,进入到战场范围内时,对面暴乱的喇虎们也是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压力,立刻将所有的关注力都放在这支二百多人的队伍之上了。 “是张惟功。” “是顺字行的东主。” “很好,正主儿来了。” 所有的喇虎都是朱国器核心中的核心,有六百人之多,其中有一百人左右的远程打击力量,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武器也是最精良的,其中不乏是从边境和兵部武库中弄出来的明军的制式武器,包括那十几支鸟铳,全是工部或兵部下的卫所工匠制造的,都是正经的军用货色。 朱国器将这些人聚集在这里,当然是不安好心。 趁惟功至南城店时,暴起邀击,将惟功斩杀在南城,消灭顺字行在南城的有生力量,这是各方势力被逼急了的最后反击,这也就是在京城了,坐拥数千打手还忍到如今,换成在江南,顺字行早就被几千上万的打行围攻,不要说惟功个人,怕是他身后的家族都被掀个底朝天了。 这几年,顺字行步步紧逼,胃口越来越大,吃自己的饭,叫别人无饭可吃。不说朱国器了,当初脚行的那些人,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的。 此时看到惟功亲自前来,这些喇虎中也有不少认得惟功的,顿时就是挥刀大叫起来。 在队伍之后,朱国器早就是一脸的绝望了。他再下定决心要和惟功拼到底,那也是不脱离底层械斗和刺杀的格局,但今天的这局面,不知道怎么就失控了,开始时外围被袭扰,然后自己的部下突然暴动起来,不由分说的杀了出去,等事情一闹大,正好皇帝的仪仗经过,看到眼前的场面之后,朱国器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闹出这样的动静,谁也护不住他,不仅自己死,家人肯定也要被牵连,十六岁以上的男丁斩首,十六岁以下流放辽东,妇女入教坊司为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向前 强大的压力使朱国器已经陷入半癫狂的状态了,而惟功的出现更使得他有抛开一切,与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勋贵少年决一死战的想法,就在这个时候,杨能奇适时出现,大声道:“会首,事已至此,先火拼了张惟功这厮,然后俺们一起杀出城去,随便寻一个地方落草,燕山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盗匪,朝廷也奈何不得俺们!” 燕山山脉之中,确实有不少小股的盗匪,是山民和土匪的混杂体,丰年为民,饥年为匪,核心的一些是一直以抢掠为生,因为不成气候,朝廷也不会认真下死力去剿灭,朱国器的部下中,倒还真有几个在燕山山脉中干过盗匪的,一听杨能奇的话,便都是振臂高呼,赞同杨能奇的说法。 “好,事已至此,拼了。众人听着,杀了张惟功再走!” 朱国器原本是打算立刻带着部下突围,趁着城门未闭速速离开,但张惟功出现使得他心中的怒火重重燃烧起来,杨能奇的建议只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们这些大豪,都是千辛万苦厮杀上来的,胆子不大根本到不了这种地位,现在一切都被张惟功和顺字行给毁了,朱国器心中恨极了。 “杀,人人有赏。” “到燕山大块吃肉,大称分金!” 朱国器已经决定将所有家财除了少部份细软外,全部分给部下,在他的允诺之下,众人红了眼睛,挥舞着兵器,向着对面的官兵冲杀过去。 “列横阵!” 惟功手握长刀,站在队伍之前,看着蜂拥而至的敌人,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今日之事,当然是他一手设计而成,有些脓包,让它自己烂,不如亲手挤掉。而且,在天子面前上演这么一出,获得的利益就太大了,就算冒些险,也是十分值得! “大人有令,各纵队改列横阵!” 从纵队变横阵,不仅是西方军伍战阵的专长,在大明,也是一样很正常的军旅训练的内容。包括戚继光和俞大猷的兵书之中,都有详细的记录和介绍。 但说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以惟功和两个局百总为核心,二百多人迅速以旗队为单位,急速变阵。 在所有人眼前,长长的四列纵队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展开,只有中间有一点巍然不动,其余的将士,如穿花蝴蝶一般,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对面的敌人冲至百步左右的距离时,刚刚还不起眼的四列纵队,已经成为十一人为一旗队,完整横阵,展开的十分完备的鸳鸯阵法! “又是这一套!” 顺字行也是用鸳鸯阵,间或是用两才阵和五行阵法等变种阵法,总之每一次都是打的眼前这些人灰头土脸,长达数月的互相械斗,彼此是十分熟悉了,看到这种十分眼熟的阵法之后,每个人都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朱国器也是恨极了这个阵势,他也有心学习过,鸳鸯阵不是什么军国机密,但是叫部下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汉子老老实实的排兵布阵,不敢有丝毫逾越,恐怕不等顺字行来厮杀,他自己的部下就选跑光了。 所以他只能按部下中边军的建议,老老实实的摆开五六层的阵势,前三四层是长兵器,后两层是短兵器,用来断后和防御穿插,也可以补刀。 在京城厮杀这么久,江湖大豪们还真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进化到如军队一般的组织和厮杀起来。 就算如此,朱国器眼前的部下们也是将最简单的阵列弄的乱糟糟的,有人过于突前,有人情不自禁的拖后,不到三百步的正面队列拖成歪歪斜斜的斜线,第一排就这样,后头的阵列有多混乱就不必提了。 好在这些家伙,大半都有一股悍勇之气,而且论起个人的厮杀本事,成天在江湖中打滚的人,比起那些京营和禁军的花架子还强的多,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将第一时间赶过来的京营和禁军都打的满地找牙了…… “射箭,打铳!” 好在这一次朱国器有杀手锏,在阵列最后,是近百弓箭手和拿着短弩的弩手,还有十来个火铳手。 在他的命令下,弓箭手搭箭在弦,抬弓,弩手开弩,举起,火铳手也是将火绳点燃,准备扣动扳机。 “砰,砰砰……” 没有人命令,有几个火铳手沉不住气,先行打响了。 发射药从枪管中喷射而出,枪管前端带出大团的火光喷溅向前,铅子在空中高速向前,带出嗖嗖的声响,光是以声势来说,火铳手们的声势要比弓箭和短弩大的多了! 但效果却是一般,枪响之后,对面的幼官们继续前行,没有一个人被击中。 因为距离较远,而且瞄准时间不长,那几个火铳手根本没有单眼瞄准校正目标,而且在点火完毕后害怕引火药喷到自己脸上,或是炸膛,所以根本没有靠近火门使用准星瞄准,虽然大明的火铳也有望山和准星,但如果不加使用的话,这火铳也就只剩下一个声势骇人了。 “弓箭手,射!” “短弩,射!” 火铳手们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顶,好在这些人之中也有一些内行的边军,他们大声吆喝着,将轻箭搭在弦上,却并没有抛射,而是采取平射法。 距离已经只有八十步左右,两边的最前列只有五十步不到了,平射效果更佳! “绷,绷,绷,绷!” 箭弦拉紧又松开的声音不停的响起,尖利的箭矢不停的飞向前方,用肉眼看的话,几乎就是眨眼之间,一大群箭矢如飞蝗一般,直插前方! 在弓箭射出的时候,短弩射手也扣动了扳机,将弩槽之中的短箭,往前方射了出去! “稳住,继续向前!” 箭雨袭来,幼官之中,不可避免的有一些人的脸上露出了畏怯之色。 除了少数人之外,哪怕是顺字行出身的军官,真正参加过械斗,手中有人命,见过真正战场的,也是百中无一。 当弓弦颤响,眼前还有数百人挥舞刀枪扑过来时,慌张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此时,主帅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 惟功丝毫不乱,手中长刀斜斜前举,没有丝毫的软弱和畏惧之感。 在他大步向前之时,两个局百总在队伍的两侧,督促着号手不停的吹响进军号,各旗的旗队长手中的旗枪也是斜举向前,用力挥动! 这些旗语,都是在表达一个命令,向前,继续向前! “呃……” “啊……” 虽然有两个盾牌手在旗队长两侧,高举盾牌,尽可能的掩护身边的弟兄,但在近百名弓手和弩手的箭雨袭击下,还是有很多将士中箭了。 “笃!” 有人臂膀上中了一箭,箭矢重重的插在骨头之上,发出笃的一声巨响。 “噗……” 有的将士身上胸前或是肚腹,或是大腿中箭,箭矢插入软肉之中,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鲜血流了出来,喷溅出来,飞射出来! “继续向前,将士们,随我前进。” 有好几支箭,都是在惟功的身体最近侧飞过去了。他是主将,又穿着甲胃,当然是第一波箭雨重点照顾的对象,很多箭手就是下意识的瞄准了他,所有的箭矢,最少有三成是往惟功这里射过来的! 而惟功的步伐,却是十分灵活,有意无意之间,最少有九成以上的箭矢离他老远就被避开去了,有一些离的近的箭矢,惟功也是十分轻意的就用身法躲避开去,他就象一只硕大的游鱼,在海中灵活的游动着,不管是巨浪还是礁石,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他分毫! 这便是这几年来,每天苦练不缀的结果! 不管是桩功,步法,步伐,所有的锻炼都指向一个结果,在战场上尽可能的保护自己! 古之大将,能披坚执锐,在万军从中杀入杀出,自己却分毫不伤,就是因为有良好的身法锻炼,长久的经验积累了下来,成为一种敏锐而可怕的直觉,在这种直觉之下,根本就不可能受到任何的伤害! 到三十步时,箭雨到第三轮! 毕竟是太密集的箭矢射了过来,更多的人中箭了。 马世龙的胳膊上中了一箭,还好箭矢没有透骨而入,否则的话,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就算是舍人营注重军医和战场救护,因骨裂伤而引发的败血症仍然是致命的,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天命。 他的箭伤是透臂而出,整个箭矢斜插在胳膊上,箭矢的铁尖还在滴着鲜血,看起来是狰狞可怖。 在此之前,马世龙这样的军伍世家出身的少年,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见到这样的情形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沸腾 原本他应该惶恐害怕,甚至掉头逃走,但在军号神事,在旗总们和局百总们的吆喝声中,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中箭之后,他干涩的嘴巴反而涌出了唾液,那种害怕到想飙尿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那么害怕了呢! “老郭,怎么样?” 两百多人,是两个千总部的骑兵各局中挑出来的精华,象马世龙和郭增耀这种耀眼的存在,在这两个暂编局里也只能是充当旗队长的角色了,在马世龙健步向前的时候,他的老对手郭增耀一个踉跄,却是膝盖上方中了一箭,箭矢斜插入肉,鲜血狂涌,却是伤的不轻。 “入他娘的,老子膝盖中了一箭……” 郭增耀爆出粗野的叫骂声,他是一心想在这一次战事中立下大功,当着皇帝的百官勋贵之面,斩帅夺旗,将眼前那一伙杂碎给斩碎干净,结果却是战阵就在眼前了,自己却不得不退出战场。 “没事,老子替你多杀几个。” 郭增耀一瘸一拐的往后退去,在阵列中,有间隙留下来,有不少中箭的伤兵失去了做战能力,就是自己坚持着退了下来。 而更多的悍勇之辈,哪怕是肩膀或前胸这样的要害中箭,只要不是箭矢透体丧失了战斗能力,就仍然咬牙坚持着! 向前,继续向前! 只要军号不停,就是一直向前! 身边是朝夕相处的袍泽兄弟,在训导官,军法官,军训官,后勤官等军官平时的训练和教导之下,所有人都学习了一身杀敌的技能和无所畏惧的胆魄,而更加重要的,就是对军法的敬畏和坚持! 只要进军的军号不停,那么就应该和兄弟们一直向前,绝不允许有后退或动摇军心的行为! 军法之下,个人是渺茫的,微不足道的,没有个人信念,没有家人,也没有自己,只有军法和军棍! 惟功练兵这么久,终于是做到了这一点,军法和军棍之下,无人敢于后退半步! 这是二百年后,西方列强在复活了古典军国主义和组建了近代军队之后所做到的,在严酷训练之后,因为畏惧军法和惩罚,那些普通的欧洲农夫组织在一起就能成为可怕的战士,在军号声中,在排列枪毙战法盛行的时代,无数农兵组成的军队冒着火炮和子弹的组成的死亡之海前行,象是拿破仑时代的法军,在以连横队进击时,突前的方阵的死伤率十分惊人,被火炮和子弹洗礼过后,能活下来的真的是只能靠逆天的运气。 就算如此,在被命令突前时,士兵们就只能按命令行事,没有人可以质疑,也没有例外! 经过长久的努力之后,最少在现在,惟功所训练出来的部下,已经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他们,怎么办到的……” 眼看着二百多人组成的横队方阵,以一往直前的气势持续向前,无视火铳和箭雨的杀伤,朱国器和他身边的心腹们看的目瞪口呆,简直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 “没办法了,迎击吧!” 毕竟是一方大豪,朱国器没有破胆,他也是持刀在手,一柄长刀闪烁寒光,将长刀一摆,便也是带着自己身边最后的力量,突入到阵中去了。 “轰!” 似乎就是有火炮打响一样,两支队伍,就在御道一侧的有限的空旷地处,恶狠狠的撞击在了一起! 刀枪如林,箭如雨下! 惟功大步前行,长刀猛然前挥,一颗首级已经掉落了下来! 这是对方队伍之中一个明显的首领人物,一刀挥去,手起刀落,首级落地之后,对方的眼睛犹自睁的老大,无头尸体仍然继续向前了几步,手中长刀,还向前无力的挥动了一下! “杀!” 惟功没有过多的关注已经被斩的人,他手起刀落,大步进逼,眨眼之间,已经又杀四人! 如此悍勇,原本他就是惟一的穿着铁甲的主将,在此时,更是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 “射他!” 朱国器顾不得会伤及自己人,手指惟功,厉声下令。 嗡嗡的箭雨持续袭来,惟功此时无法全部避开,只能保护要害,余者不问。 很快,他的臂膀和腿裙甲叶之上,竖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而惟功不管不顾,仍然是继续前行! 在他面前,有五六人同时向他刺来,长矛,铁枪,大刀,镗、叉,五花八门,这五六人应该是朱国器麾下的精锐,同时戳刺而来,带起强烈的劲风! 惟功手中长刀随手一划,一个浑圆而无破绽的圈划过去,看似只简单一划,但挑、挡、戳、抡,多样动作,化繁为简,几乎是用肉眼难以看到的速度施展开来。 “啊……” 五个人几乎同时被斩,前四人的人头几乎是前后相差极短的时间就被斩落在地,只有最边上一人,刀锋及处已经力尽,只斩入一半。 那人啊啊连声,连头发都竖了起来,看看自己脖子间的长刀,再看看惟功,已经是吓破了胆。 但更令他魂飞魄散的事还在其后,惟功大步向前,他身高远过常人,一步迈到那人身边,侧身一让,两支长矛自身边擦过,而右手仍然持刀,用力一切,已经将那人的头颅割了下来。 这种情形,叫很多头一回厮杀的舍人营的将士们差点吐了出来。 惟功似乎看出很多人的心理,回转头冷然一瞥,右手用力一回力,铁环刀柄已经将一个偷袭上来的大汉的头颅,砸的粉碎! “杀!” 惟功再次暴出一声怒吼,左手尚且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此情此景,将出现在很多人的恶梦之中,经久不散! 四年多以前,那个纯朴善良,两世为人也没有多少心机的山村少年,在此时此刻,已经转为了阿修罗般的人物,再也看不到半分旧日的踪迹留存! 丢掉人头之后,惟功大开大阖,几乎每一刀必伤一条人命,他今日穿着铁甲,原本是大将们侍奉天子出游郊祭必有的礼节,全部戎装,以示对天子的臣服和恭谨,此时此刻,却是占了天大便宜,哪怕是身上插满箭矢,哪怕是刀光剑影,也是根本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他就是一个无敌的战神,一个杀戮机器,很多人根本就难以想象,自己眼前的这个十三岁不到的少年,身体中蕴藏着如此这般的力量,而杀人的技巧,又是这般的娴熟老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脚步,都是可能致人死命,短短瞬间,死在惟功刀下的,几近二十人之多! 这般杀法,真的是酣畅淋漓,惟功自己的心中,也是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快意! 杀这般鼠辈,杀这般恶人,心中却是没有半点负疚感,惟有一个杀字,支持他继续向前,一直向前! 在舍人营的将士眼中,自家的主将神勇如天人,自然是激起了高昂的士气! 鸳鸯阵原本就是适合在江南山地水网密集地区,难以开展大兵团做战的地方施展,犹其以两才和五行阵,更是精悍,二百余人被惟功激励的全身热血沸腾,不少人长啸出声,恨不得立刻飞扑上前,与自己的主将并肩作战! 只是严苛的军纪限制了他们,使得他们不敢迈开步子奔跑,但所有人都是两眼放光,呼吸沉重,不少人将手中的枪把和镗把都捏出水来了! “终于到了,入他娘,给老子杀!” “大人在前,皇上还在后头看着,还有文武百官,身为军人,还有什么时候厮杀更加的露脸?你们给老子上!” 两个局百总振臂高呼着,两局的局旗也是猛然向下挥动,连续摆了三下! “杀!” 所有人最后发出怒吼,马世龙这个旗队长在前,丈二旗枪挥动着,瞧准一个大汉,恶狠狠的将枪尖刺过去! 当他感觉到手腕一沉,再看时,只见枪尖没入敌人胸膛! 舍人营虽然练各种阵法,尤其苦练鸳鸯阵和几个变阵,但枪阵也是重中之重,毕竟枪为兵家之祖,在战场上,运作得当的长兵器,就是应该比短兵器强过百倍! 明军重刀牌手,重火器,就是不重长枪,这在明末的战场上,也是吃了大亏。 而马世龙枪法原本就有根底,经过半年多的苦训,长枪出手,犹如毒龙一般,立中敌人要害!待看到长枪刺中敌人,看着那汉子嘶声长吼之时,马世龙心中竟也是没有半点慌乱,手腕再抖,枪尖在敌人胸前用力的搅了好几下,那汉子眼中神采渐渐消失,最终成为死灰一片,待这时,马世龙才用力抽枪,眼看着敌人胸前绽放血花,然后颓然倒地。 “杀!”本旗队两个刀盾手,两个镗手,四个长枪手,八人已经几乎并排,镗尖和枪尖齐出,各自寻找着敌人的要害戳刺过去,或是两人,或是三人配合,长枪齐出,几乎无人能挡! 两个刀盾手和两个短刀手则在前在后掩护,如果有人滚地突前,试图近战,便是他们发威之时。 在鸳鸯阵的犀利攻势下,街道坊市房屋众多,朱国器的部下人多的优势无法发挥,而舍人营的阵法优势却是发挥到了最强,三倍强敌,就如同被小刀削掉的土豆一般,不停的被削平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伏诛 在舍人营的攻击下,南城大豪和他的部下如滚汤泼雪般的消融了下去,几乎就是两刻钟的时间不到,当面最少留下了一百具以上的尸体,剩下来的人被舍人营压着打,不停的有人倒下,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丢下手中的兵器,开始夺路奔逃。 此时百姓已经逃离的差不多,丢下一地的破烂,衣服,鞋子,扔了一地,还有一些小娃被心急的家人丢了下来,正在原地哇哇大哭,这场景,当然是乱的可以。 而京营兵和禁军也是在大将们的整顿之下,甚至连定国公和襄城伯等公侯伯勋贵都上阵的情形下,终于整顿了千多精骑,杀气腾腾,列阵完毕,赤红色的大旗有百面之多,杀气凝冲宵汉,但当骑兵想冲击的时候,却是愕然发觉,一切已经结束了。 就在他们眼前,一个个鸳鸯阵的旗队已经分成了一个个小阵,鸳鸯阵的好处就在这里,灵活,多变,可以在复杂的战场根据实际的情形来转变,现在朱国器的部属已经崩溃,一个个旗队在手持旗枪的旗队长的带领下,正在追杀着敌人,一路厮杀上去,手起刀落,便是收获一颗人头在手,在这样犀利的攻击下,等这些骑兵冲到坊间的巷子里头之时,再越过舍人营去追杀逃敌,恐怕也就只能是人家吃肉他们喝汤了。 “真犀利啊!” “舍人营,太强了!” “舍人营确实是强,不过惟功大人,真的是本朝现今的第一猛将!” “嗯,都说辽东李如松强,还有大同马帅的长子也不赖,还有四川总兵刘显之子刘铤,听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这些人都是传闻,张惟功却是咱们亲眼看到了。” “这一阵,惟功最少杀了五十人左右,当者无一合之敌。我亲眼看到,有五六人一起用大斧长刀劈斩,他一荡过去,敌人兵器全开,这是何等巨力。” “两臂最少有五百斤的力道。” “怕是不止呢。” 万历当然不会参加议论,虽然议论的有太监,有公侯伯爵,有都督府的都督,京营的挂都督职位的副将,参将,京卫的都指挥,所有人都是啧啧称奇,被惟功展现出来的超强战力所震惊! 哪怕是万历,明知道惟功技艺过人,骑射刀法俱是高绝,但他还是想象不到,惟功刚刚居然能展现出这样犀利而令人感觉恐怖的力量出来。 在惟功面前,一切都如奶油一般,而他这一柄锋锐之极的长刀,可以将一切障碍物都切开,没有人能挡住他哪怕半步! 看到此情此景,万历心中也是十分复杂,今次郊祭,他开了眼界,而惟功展现出来的东西,也令他触目惊心,他没想到,这几年来陪着自己的尚未成年的少年,不仅在做生意上有极强的才干,练兵也是有自己的一套,最少,在万历亲眼所见看来,禁军,京营,锦衣卫,都是一团混乱,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显的毫无章法,而临阵不乱,迅速反应,进击犀利的,就是一群尚未成年的少年,这,充分证明了惟功练兵的才干。 已经不必等大阅了,惟功的才能,经过今日之事后,必将名扬京师,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了。 “他比朕还小好几岁呢。” 一时之间,想到刚刚惟功神勇之姿时,向来自忖自己的帝王身份,视天下一切为自己私产,一切人均为自己臣民,任自己驱使的皇帝,竟也是隐隐有了嫉妒的心理。 确实,惟功刚刚的表现,实在是太过优秀了! “着禁军并京营不必追击,由舍人营追击即可!” 思忖不久,聪慧的万历就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无论孙海和客用怎么诋毁,张惟贤父子又进了多少银子,万历毕竟也还是有底线的。惟功在这一战已经显露出了自己多方面的能力,又是展露了自己的十足的忠诚,最少在刚刚危急时,护卫在万历身边,又领军出击,斩杀狂徒,令万历心中还是清楚的明白,这个臣子,值得自己大力栽培! 如果他是成年的帝王,倒也不一定非用惟功不可,但他是少年帝王,惟功已经陪伴他好几年,忠诚和亲密度都没有问题,有这么一个现成的优秀心腹,当然是要继续扶植培养下去。 等亲政之后,最少在武臣和勋臣这一块,就有一个现成的金字招牌,增加了皇帝手中的筹码和实力! 在冯保和张居正的双重压力之下,就算是皇帝,也要悉心经营自己的班底! 这也是惟功必须在今日安排这样的场面的最根本的原因,也正是当日老成国公朱希忠同他说过的……不要与皇帝经营私人关系,私人关系只是与帝王关系中的一环,但绝不会是最重要的一环。 论亲密,外臣是怎么也比不过内廷的太监,朝夕相处,坐卧同伴,哪个外臣能和太监比?想比亲密,先自己割了,能入内廷伺候,自然也就亲密无间了。 所以不必执著于皇帝的私人关系,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算是什么灭顶之灾。 只要在皇帝面前,将自己的能力展现出来,再辅以相应的忠诚表现,则自然而然的,皇帝就会信任你,重任于你! …… “朱国器,弃械投降,暂寄汝一命,最少还能叫你苟活大半年呢。” 朱国器肯定是凌迟的罪名了,君前谋刺,就算他的那些部下不是出来犯驾的,事实的结果却是与犯驾谋刺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罪名,首犯必定抄家族诛,自身凌迟处死。 惟功所拿来劝降的,当然不可能是免死,谋反是属于十恶中的一款,就算是有大赦或是免死铁券都不能例外,一个江湖草莽,又哪里有丹书铁券可免死? 随着朱国器部下的溃败,那些边军射手都是弃械而逃,但他们的逃路却是被很多坊中赶来的铺兵给堵死了……其实这些都是顺字行的伙计,战斗力不比舍人营差多少,大街小巷等能逃窜的地方全部被顺字行的人带着坊里的里甲火兵堵死了,除了极少数的几个漏网之鱼以外,刚刚出阵的南城喇虎们,全被斩杀于此。 外头杀的血流成河,舍人营的少年们还在补刀之中……刚刚手刃人命的就不必补刀和割首级了,没有亲手杀过人的,就得把这种脏活给领下来,非必须叫自己的兵器见血不可。 战场是最锻炼人的,打过三四回这样的仗,加上训练刻苦,就是可睨睨天下的精锐中的精锐,随便放一个出去带兵,都是难得的好军官!将门世家加上训练刻苦,还有实战经验,这样的青年将领,几年之后,怕是各镇都会抢着要的。 就算留在京营,也是难得的人才了。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前途大好,所以不论如何,每个人都是尽可能的完成自己手头的任务,哪怕是一边割头一边呕吐,仍然都是坚持了下来。 在部属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惟功带着王乐亭和马光远等人和三个旗队,将朱国器和十几个残余的凶徒围在了一个大院之中。 到了此时,朱国器仍然是摆出负隅顽抗的姿态,只是他身边的人已经丧失了信心,各人眼中,都全部是一片死灰之色,甚至听到惟功所说的能多活大半年的话时,居然也是有不少人心动了。 人的求生**是无比强烈的,哪怕是知道大半年之后还是必死无疑,但能够苟且偷生多活大半年也是好的,况且,可能还会有虚无缥缈的希望呢? 一看到部下们的模样,朱国器便是知道他们的心理,提刀怒喝道:“莫听他说,我等惊扰皇驾,还不知道要被东厂和锦衣卫如何折磨,而且也不会等秋决,好汉子死便死了,临死赚一个便是,何必多受一番折磨!” 一番话说的众人目露凶光,惟功知道无法善了,便是提刀直上。 他刚刚的表现已经令所有人胆寒,见他冲上来,一时竟是无人敢上。直到惟功欺到近处,才有五六人一起迎击上来。 在惟功左挡右砍之时,朱国器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支冒着火花的火铳,向惟功瞄过去! 惟功冷笑一声,没有理会,他知道必定会有人替自己解决。 王乐亭早就张弓策应,见此情形,立刻松开手指,羽箭飞速而至,正中朱国器的手腕。 “砰!” 一声巨响之后,火铳打空,院子中弥漫着激烈的硫磺味道。 “不要杀我。” “饶命。” 喇虎们欺男霸女时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此时眼见无幸,不少跪下请求饶命。 “绑了。” 惟功也不去斩这些孬货,将刀一收,斜斜向下,几缕鲜血自刀尖滴落下来。 在他命令之后,马光远带着人上前,将那些请降的家伙全部绑了,不管如何,这些家伙肯定也是被斩首的命运了。 “嘿嘿,你以为你好的了?”朱国器也不管自己的伤处,形若疯狂,看着惟功,冷笑道:“城中那些晋商和抚宁侯勾起手来,谋夺你的基业呢。你在这里得意,自己的老窝都保不住!” “这不消朱会首操心了。” 惟功神色不动,根本不将朱国器所说的放在心上。 “你的店你都不在意?也是,现在抢了,你立了大功,凭权势再抢回来……”朱国器见惟功不在意,狞笑道:“你那过继的爹呢,说是什么都督,那又怎样,老子也派了几个铳手去对付你那爹了,你杀了老子又怎样,等着回家奔丧去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掷首 听到朱国器的话,惟功的手紧紧捏着,全身都颤抖起来。 他当然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愤怒! 这是被触及到自己最害怕的最柔软地方之后的应激反应,没有别的,就是愤怒,无可遏止的愤怒! 他拎起了朱国器,对方自知必死,还是在哈哈大笑着。 有几个朱国器的死党不肯投降,此时也是与这个南城大豪一起狂笑起来。 “我告诉你,七叔不会有事,你派的人前脚刚出门,后脚我们已经知道,在七叔那里派了很多好手护卫了。” 惟功的眼神之中,饱含杀意,亲人的安危,绝对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自从山村惊变之后,他现在惟一可称的上亲人的就只有七叔和七婶了,谁敢设计七叔和七婶,谁就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看到朱国器眼中的绝望之色,惟功才残酷一笑,淡然道:“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吧,朱会首。” “老子和你拼了!” 最后关头,朱国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形一弓,如豹子一般扑了上来。 惟功右拳猛然挥出,在场的人只听到“嗡”的一声,很多人眼睛都被一股劲风逼的情不自禁的闭了起来,“啪”的一声巨响之后,惟功的一拳重重的砸在朱国器的脸上,这个南城大豪整张脸都被打的扭曲到了脖子后头去,鲜红的舌头吐出来半尺多长,整个脖子,也是歪歪扭扭,低垂到了前胸之后! “天!” 一个满嘴黄牙,刚刚还在狂笑的凶徒吓的两眼凸起,他们不怕死,但看到朱国器被盛怒的惟功打碎了脸骨和打断了脖子,死相如此难看时,还是禁不住跳了起来。 惟功大步向前,两拳贯耳之式,正好打在这个叫唤的凶徒的太阳穴上! 似乎是火铳爆炸一般的巨响在众人的耳前爆起,这个凶徒两眼凸出,几乎要掉落下来,太阳空所在的地方也是凹陷进去,只这么一拳,他的头骨,已经被惟功打的变形,人也死的不能再死了! 再上前,一腿踢在一个凶徒的腹部! 力道之大,是将那个凶徒踢在墙上又弹了回来,肚腹间被踢的塌陷进去了,嘴里,眼里,鲜血和没有消化的吃食狂喷而出! 再一腿,踢在一个试图逃走的凶徒大腿下方,在场的人听到咔嚓一声巨响,这人的腿骨已经诡异的弯向另外一边,雪白的骨刺从大腿的上方穿刺了出来! 最后一腿,仍然踢在那人的另外的一条大腿上,仍然是一样的结果! 重重一拳,打在那人的臂膀关节处,仍然是露出骨刺! 再一拳! 等惟功收拳时,最后那个凶徒已经疼晕过去,两条大腿诡异的弯着,露出骨刺,两条胳臂也是如此。 在院子里的人,除了王乐亭几个多次杀过人的老手以外,其余的人,哪怕是刚刚割过首级的舍人们,此时此刻,也都是被震撼的无以复加! “拆副门板,抬这厮出去,告诉所有人,他和朱国器等人为什么死的这么凄惨,告诉所有人,敢于侵犯我的家人,便是这样的下场!” 惟功的话,掷地有声,在场的舍人们刚刚还有点害怕的感觉,此时此刻,又都是情不自禁的挺起腰板来! 他们的大人,就是值得信赖和依托性命的好汉! 从最后的剿灭地点出来,惟功心中也有淡淡的疲惫感。这一件事,终于是有了一个了结,最少,在短期之内,是没有人敢与他为难了,孙海客用之流,还有张惟贤,设计对付他的那些招数,根本无用,现在他展露的实力还有对舍人营的控制,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调离他将张惟贤放上来,根本就是无用,所有人都会明白这一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阴谋诡计就是叫人鄙夷的笑话而已! …… “皇上,臣幸不辱命!”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惟功与他的部下们重新整队出来,在数万人的目光之中,惟功骑着乌云,身后是二百四十一名幼官舍人营的幼官将士们。 队伍之前,是惟功的坐营官将旗,千总部旗,第一司的司旗,两个暂编局的局旗,旗总旗,分队旗,所有的旗帜都是赤红色的,一杆接着一杆,赤旗之下,则是穿着漂亮的幼官服饰的小舍人们,与刚刚相比,他们的人数只减少了二十人不到,而且一个战死的兄弟也没有,这二十人是刚刚被箭雨所伤而已,所幸伤的最重的也就是郭增耀那样的伤势,可能有两三人无法继续训练,要退出舍人营,除此之外,舍人营在这一役中的损失几乎为零。 追击的舍人中,有三十余人受到敌人反击所带来的伤害,不过多半是轻伤,只有寥寥无已的几个伤势较重,但也绝不会有致命的危险。 这一仗,不仅是当着皇帝和公侯武将百官和无数京营将士及百姓的面赢了,而且是赢的特别的漂亮! 每个人手中,还提着不止一颗人头! 惟功策马在前,先至皇帝大驾之前,大声道:“臣谨奏吾皇万岁,犯驾暴徒已经被臣率部斩杀干将,匪首朱国器首级在此!” 说着,惟功将朱国器面目狰狞的首级往地上重重一扔,策马扬刀,在皇帝驾前转了一圈,然后大声呼道:“万岁!” “万岁!” 王乐亭,马光远等人也是远远抛下首级,一起呼喊着。 “万岁,万岁,万岁!” 无数意气风发,得意洋洋的少年在军旗之下排着整齐的队列走上前来,在万历的眼前,将一颗颗血肉模糊的首级丢掷在地上。 在这样的情形感召之下,到底还是一个少年的万历也从车驾中站了出来,穿着一身黑色祭祀用的龙袍的他,在这一刻,也是多了一些伟岸的光彩,看起来就象是换了一个人。 皇帝一出来,就不仅是舍人营在叫喊着万岁,勋臣,武将,朝官,太监,还有那些护驾的将士们,围观的百姓们,所有人都是如痴如醉的叫喊起来。 当今皇帝,最少在目前来看是一个有福的天子呢。在嘉靖年间,国穷民也穷,民间怨气不少,大明的皇帝原本也没有宋朝的官家那么平易近人,甚至百姓找老婆,找小孩,家里的猪跑没有了都能到皇宫外敲登闻鼓,请皇帝帮自己寻找,大明的皇帝,已经成了大权独揽,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太监嘴里的皇爷,大家,再也不是全天下臣民都可以叫喊的官家了。而百姓的心里也是有杆称,太祖洪武年间,是日子最好过的时候,官员清廉质朴,民间风气淳朴良善,物价亦低,后来到永乐,弘治,也是好年头,坏年头就是成化,正德,最坏的年头,就是相隔不久的嘉靖年间。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这是海瑞在他的著名的奏折里提起来的话,流传甚广,而也是民间对皇帝有这样的评价和怨气,才会被海瑞所知。 而进入万历之后,因为张居正的关系,大明这艘已经快沉没的破船被这个好手匠人修修补补,居然又可以扬帆下海了,由于张居正的关系,加上这些年的风调雨顺,小皇帝在民间的形象,不仅远远超过了他的祖父,也是将他的父亲抛在了身后。 如果万历不出来,他还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居然是如此之高! 一时间,小皇帝的脸涨的通红,两手也轻微的颤抖起来! 在刚刚,他还沉浸在愤怒和羞恼之中,可想而知,在祭祀天地的路上遇到这种事,虽然现在想起来,那火起的有点蹊跷,那些大汉,一开始似乎也没有决心要冲过来谋刺自己的样子,倒是被一件突发事件给吸引出来的模样。 但不论如何,这件事的发生对万历的脸面是严重的伤害,皇帝遇到这样的事情,被非议,甚至被言官上奏劝谏,这都是难免的事了。 而更叫万历为难的还是对母后和张先生的交代,再想想冯保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还有潞王那个好弟弟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时,万历就痛苦的咬起了嘴唇……可惜,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现在的情形就大为不同了! 不管如何,皇帝的威望居然有如此之高,这是会令太后和师相都为之高兴和欣慰的事情,而事情很快得以解决,斩首数百级就被抛在地上,也是向很多可能有不轨之心的人展现了大明武将和王师的实力……这个王朝的尊严,仍然是绝不可触犯! 而立下大功,建立起一切基础的人,却是自己试图打压一下的心腹臣子,在这一刻,连万历这种高高在上,心理上不可能将任何人与自己平等相待的君皇也是出现了一点惭愧的心理。 “张惟功,你今日之功,朕为记着,还有你们,舍人营的将士们,诸多为朕拼死杀贼的京营并禁卫将士,朕都记着!” 在万民山呼万岁的时候,万历皇帝站在车驾之前,大声而语,在场的人听到了,舍人营的将士露出满意和满足的神情,他们自己和他们敬爱的坐营官都受到了皇帝当众的肯定和夸赞,这就已经足够了。 而那些没有发挥作用的禁军和京营将士,也因为皇帝的抚慰而感觉不错,虽然还多少残留着惭愧的表情,但在很多将领的带动下,京营和禁卫将士,也是山呼起万岁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逼迫 就在惟功率部与朱国器等人厮杀的更早一些时间,在内城的崇文门店,德胜门店,宣武门店,正阳门店,还有都城隍庙,戎政府街等各门店之外,都是聚集了大量的人在店门之外,伸头探脑的观查着。 在崇文店这里,众所周知这里是内城各店的总店,是核心,光是占地之广,建造的库房厂房之多,就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瞧着没有,店堂里多少客商?” “最少过百,他们得带多少银子?不管是汇兑,还是寄存,换整存零,这是多少利?” “北货,毛皮,东珠,人参,还有那么多南货,全城南货,七成都寄存在这里。” “哈哈,这一次要是真的能弄下来,咱们就发大了。” “赏赐是厚,不过,也是要真的吃的下来才成!” 人群之中,不少神色阴冷的中年男子,论穿戴打扮,都不是普通人的模样,与他们身边那些挺胸凸肚的打手模样的汉子远远不同,他们所操的口音,也是山西晋北一代,口音十分的浓厚。 “这一次,有阁老撑腰,凤磐相爷也是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和江陵相国翻脸,咱们也要带着人将城中各家的顺字行给砸了,要把粮行和北货生意给抢来。汇兑生意,有这么一砸,谁还敢信顺字行?咱们在口外,保安州,宣镇,蓟镇,那是多大的势力,左右这顺字行是怎么发的家咱们已经知道,不就是造大车,减少人手,降低费用,在当地建分店?这些咱们都能做,而且,做的一定比顺字行要好!” 这几个中年男子,都是晋商之中的中坚人物,他们换了一身寻常的衣服,躲在数百大汉之中,为的今日要兼并顺字行,或是最少,将顺字行打趴下,打伤顺字行的元气! 然后再用商业手段,用庞大的资金和人脉,把顺字行给挤跨! 这是一连串的计划,在这个计划之后是庞大无比的晋商集团。自从张惟功只愿意放弃一些皮毛的好处,把核心的利益抓着不放之后,张四维就是代晋商集团下了决心……不能再允许这个对手继续发展壮大下去了。 再这么下去,顺字行做一行,晋商跨一行,从惟功展现出来的商业才能,还有顺字行各人的能力来看,还有这个团体的财力和团结力向心力凝聚力来看,比起庞大而力量分散的晋商集团,怎么看,都是顺字行在力量上更加的占优呢。再等下去,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顺字行将晋商一步步的挤跨,吞掉,二十年后,恐怕连老家也保不住。 张四维就算现在是内阁阁老,骨子里头,还是那个从商人集团之中出来的商人子弟! “叫你们的掌柜出来!” “二柜也成。” “咱们知道,你们的掌柜二柜都在舍人营里头当官呢。” 众晋商计较完毕,便是大摇大摆的进入顺字行的门店之中,也不由伙计张罗,便是自顾自的在最中间的地方找了几张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这种态度,当然是极为惹人瞩目,特别是这几个人身后是数以百计的彪形大汉! “来者不善么。” 一个顺字行的伙计,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不过这样的场面却是根本没有吓着他,只冷冷一笑,答道:“不巧的很,我们掌柜和二柜都在呢,请几位客商稍候,我去请便是了。” “小猴子还偏嘴硬。” “那就赶紧去请吧。” “告诉你们掌柜,有好事等着他。” 几个晋商是用轻松和调戏口吻对着这伙计来说,他们晋商今天发力,多家大势力在后支持,内城的几千喇虎青皮,有七成被他们雇佣下来了,今天就是预备大打出手,强行兼并,做不成就砸店,总之是没有善了的可能。 既然如此,不如先造出声势来,最为妥当。 “不是好来头呢。” “这群混帐,一看就是一群恶棍。” 门店中商人很多,大家各有各的事情,这么一群人拥进来,立刻打断了正常的生意,所有人都皱着眉头,感觉十分不满,但商人普遍还是怕事的,他们在大明历来就是肥羊的角色,和士绅争执,官府肯定袒护士绅,就算和贫民百姓打官司,也得大捧的银子送人,就算这样,也没准有地方官拿富商涮声望的……谁都知道,商人最没有地位! 这样的环境下,就算隆万开海以来,富商越来越多,又有徽商和晋商两大集团,但大多数商人都是胆小怕事,不敢与人争执的。 大多数的商人都是躲开去,只有两个年轻的商人,操着南音,不怕这些山西佬听的懂,站在门店的角落,轻声议论着。 这两人就是宋钱度和李文昭,自去年,也就是万历五年春来过一次京师,这一次到京城来正好是隔了一年。 自上次和张惟功见过一次,两边唔谈甚欢,确定合作之后,宋家和李家就提供了大量的南货北上,顺字行分店多,实力雄厚,他们两家的货物过来之后不久就销售一空,两人的家族都十分欢喜……虽然利润点未必有多高,而且惟功许诺的东西还遥遥无期,但最少,现在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身为南直隶人,眼前的情形两个南方商人太熟悉了! 宋钱度轻蔑的道:“苏州吴中,商人之间雇佣打行无赖围堵别人店面,砸人铺子,这是常有的事,京师脚下,勋贵遍地,驻军数十万人,也有这种事?真是叫人开眼了。” “不必急。” 李文昭也很愤怒,不过他竖起手掌,笑道:“我对惟功大人很有信心,他这样的人,不象是能吃亏的。” “总之要小心啊!”身为上海人的宋钱度是很精明,也很谨慎的,他轻轻摇头,低声道:“这里头太要紧了,银库里最少存银数十万,我两家就有五万两存在这,还有过百辆不曾完工的马车,各种货物,加起来价值达百万,要是一会叫人冲进来,不管是抢了还是烧了,顺字行这个损失就大了去了, 过不多时,从内院出来几个少年,为首的文质彬彬,看起来有书卷气和文人雅致之感,倒不象个只知食利的商人子弟。 宋钱度和李文昭一看就知道,这是张惟功大东主的首席助手张用诚。 他两人刚至,没想到一下子就见到张用诚,不免挤上前,拱手致意。 对这两个东主,张用诚也知道这影响到惟功日后在南方的布局,也是不敢怠慢,当下就停住了脚步,与这两人寒暄了几句。 这么一来,在那几个晋商看来就是故意的怠慢了,当下为首的一个三角眼的晋商便大怒道:“是张用诚大掌柜吧,咱们上门来,你也敢小觑么?” “不敢。” 张用诚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道:“岂敢呢,这不是王掌柜么,你们都是大掌柜,贵脚踏贱地,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那个晋商奸笑道:“我们备了五千两银子,打算买你们这个店面。” 他指指身后,笑谓道:“看到没,中人也有,牙行经纪也有,今天就把这个事办了吧。” 张用诚浅笑道:“若是咱们不从呢?” “今日我等前来,岂能善罢干休?”一个留老鼠须的晋商十分得意的道:“不卖,实话说了吧,咱们就要砸店,打人,叫你们跪下来给咱们叩头认错。看你张用诚还算是个人才,就到咱们店里当个大伙计吧,也不屈了你,哈哈。” “现在就跪下,将店铺牙契奉上!” “就是,不然的话,全打死算球!” 说话间,数十大汉已经挤了过来,若是平时,这些人也不敢找顺字行的麻烦,但现在是各方势力约好了一起对付惟功,顺字行的主要武力由朱国器来对付,算来最少也是拼个两败俱伤,这样一来,顺字行就是纸老虎,可以从容欺付了。 “快点,不要啰嗦了!” 一个老年晋商怒道:“我们山西商人实力何等雄厚,今日买你们的铺子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赶紧定约,跪下请罪,日后还有你们这些小子一碗饭吃。” 有人意味深长的道:“不要以为咱们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伙计多半去了南城,你们的东主,现在也自顾不暇,你们还是赶紧输诚的好,不要自误!” “看来今日诸位是吃定我们顺字行了?” 张用诚看看四周,不少南来北往的顺字行的主顾已经都面露惊惶之色,只有宋钱度几个青年商人,脸上是十足激愤,他暗自点了点头,对这些主顾也是有了新的认识。 “就是吃定你们又怎样?” 一个曾经干过脚行的晋商冷笑道:“当年你们多恶,打的咱们无路可走,现在也是咱们来欺压你们,叫你们无路可走!” “很好。”张用诚点了点头,咧嘴笑道:“大家都是以力量说话,那么就是有力者说了算,这样最好不过。” 他点了点头,已经有几个伙计将通往后院的门户全部推开,在众人的眼光之下,硕大的顺字行内院,就是这么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宽阔到可怕的院落简直有一望无边之感,似乎有上千的工匠正在院落之中忙着着,制造着各种工具器材,银库和仓库前是蚂蚁群般的人群,正在不停的搬运着银锭和各色货物,相比万历五年,这一年来,顺字行在崇文门这里的规模又扩大了数倍之多,光是房舍,怕就已经过千间了。 但众人眼中看到的不止是这震撼性的一幕,更叫所有人震惊的,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 厚赏 枪矛如林! 顺字行的主力并没有如晋商和其身后的势力想的那样被调到南城,而且集中在内城来了。 在这里,超过三百名顺字行的伙计正在列阵等候,手中持着各色兵器,正是冷冰冰的看向外头。 “势强者胜,势力大的说了算。”张用诚看向那些张大了嘴巴的晋商,刚刚的得意和张狂已经不翼而飞了,张用诚微笑道:“现在叫你们跪下,可以吗?” …… 万历六年的初春真是叫后人津津乐道。在这一天,皇帝的仪驾突遇意外,然后就是舍人营以二百余人,在京营和禁卫军先后遭遇挫折的情形之下,毅然突击,将近六百乱匪斩杀的干干净净,首级堆积如山,在京师万民之前,皇帝出车驾,在万岁声中,宣布要重赏张惟功。 这是最引人瞩目的戏码,至于朱国器派出的几个刺客被王国峰的特务行动组所狙杀,晋商们趁乱生事,妄图趁火打劫,结果迎面撞上铁板,内城之中,多起大规模的械斗,死伤过百人,在惟功一人斩杀近五十人的超级勇猛的神话之下,也是变的不那么为人所注意了。 各方势力,这一次是在惟功面前碰的灰头土脸,南城的朱国器被连根拔起,晋商损失也十分惨重,顺字行开始不仅做为一个商行,而是一个庞大的商业集团的存在出现在世人面前。到此时,不少人才赫然惊觉,这个商行,已经拥有对抗晋商集团这个庞大无比的商业集团的力量了! 当然,这些是后话,在当时,最叫人瞩目和注意的,毫无疑问是聚集在张惟功的身上! “五哥儿回来了。” “小的给五哥儿见礼。” “小的恭迎五哥儿荣归。” 惟功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英国公府里了,这一次一回来,便是立刻引起了轰动。 除了张福等人照旧不露面之外,整个府里,数百男丁集中在二门之外,过百的丫鬟仆妇在二门里头,见到惟功时,便是齐涮涮的跪下,请安问好之声,不绝于耳。 “大家起来吧。” 惟功含笑一抬手,意态雍容。 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山村少年,桀骜不驯,曾经当着老英国公张溶的面,宣称要报复自己的二叔。 并不是说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勇气,只是他变的更加英华内敛。 在拥有绝对的实力之后,口头上的勇气就不需要了,而他更不必学张惟德那种纨绔,靠横行霸道来凸显自己英国公府嫡子的身份。 惟功此时,可以蔑视这府里任何的存在! “大伯,七叔。” 入二门之后,到达正堂之前,肃穆的正堂之前,已经站满了英国公府一脉近支五服之内的尊长。 张元功站的最近,脸上除了欣慰便看不到别的神情了。 张元芳则也是满脸是笑,他的得意之情,也是怎么也掩盖不了。 其余的尊亲,神色各异,大家自己都很难说清,到底是对眼前这个小子,持何等样的态度和看法了。 惟功狂涮了南城一战的副本之后,所得的收益和名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勋贵圈中,已经公推他是第一人,年轻的定国公已经被他甩下去,还在生病中的成国公更是不在话下,抚宁侯朱岗被弄的灰头土脸,而英国公张惟贤也绝没有老英国公张溶的人脉和威望……张元功袭爵才三个月,也没有领左右府事,是一个纯粹的只上朝不做事的勋贵。 几家大国公和侯爵都是如此,更不必提普通的侯伯和京营将领了。 张惟功已经成为勋贵圈中最耀眼的存在,哪怕就是很多对他心怀恶意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十年二十年以后,大明的勋贵第一人,必定是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子! 在场的所有人,还有不少没从震惊中回过味道来的感觉。 惟功这一次的赏赐,实在是太厚太厚,已经叫人有目不暇给之感! “授给五军营右副将……” “仍兼幼官舍人营坐营官……” “授给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授府军前卫都指挥使!” “赐蟒服,表里,御马,宝刀各一,赐银五百两!” “立为英国公世子,准兼祧张元芳……”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惟功成为张元功之子,也是英国公的正牌嫡子,同时也还算是张元芳的儿子,虽然是兼祧。 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主要是张元功运作了一年多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的难处就在于惟功自己都不乐意……他连名字都不愿改,更不要说抛弃张元芳这个过继的父亲了。 当年英国公的事情,知情人不少,惟功这么硬气,也是叫人佩服,现在皇帝给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用圣旨的形式解决了此事,可算是两全齐美。 就算如此,惟功也只是勉强答应下来,还是张元芳苦苦相劝的结果……到现在他也不肯称张元功为父亲,也还是不改名,一个是大伯,一个是七叔,已经是勋贵圈里的笑谈……当然,这种风骨,倒也是叫人真心佩服。 只是说两全齐美只是针对惟功这边,最少在张元德父子几人这里,他们的一切希望都落了空。 这爷几个管了近十年的家,捞的银子多半拿到宫里填狗洞去了,张惟贤到锦衣卫当指挥使之后,为了竖立权威和建立势力,也是塞了大把的银子在锦衣卫里头。 现在这一家内囊都上来了,赔了个七七八八,结果根本没有了袭爵的希望,一切都落了空,如果不是府里有一些大管家骑虎难下,恐怕他们连维持现在的体面生活的资本都未必有了。 这一家人,看向惟功的时候眼睛都是喷出火来,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惟功几人已经被烧的尸骨无存。 进正堂之前,已经拜祭过祖宗影像,上过香……当然,惟功很怀疑张溶这个祖父如果知道英国公的爵位最终将落到自己头上时,这老头子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恐怕会气的在地底打滚吧……只是打滚就打滚了,惟功路过张溶的影像时,目光也是很淡然。 他的未来,肯定不止于一个普通的国公,张溶的成就,在他的未来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个老人,也就根本不在他的目光之内。 进了正堂,张元功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眼神之中,也是满满当当的得意与满足混杂的神情。 他的正室赵夫人又回娘家去了,对眼前发生的这些事,这个嫉妒心太足的女人无法接受,只能选择逃避,但相对于惟功的成就来说,家室中的小小不和,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张惟功已经踏入国朝重臣大将之门,未来之成就,真是不可限量! “这一次,皇上恩赏真是没说的。” 目视左右,张元功欣然大笑起来。 而惟功的视线,却是对着七叔张元芳,见张元芳的眼中也饱含笑意,叔侄二人这才互相轻轻的一点头,彼此也是知道对方的心意。 无论如何,张元芳也是对惟功的进步和成就,感觉十分欣慰! 对惟功来说,这,也是足够了! …… “皇上这一次的决断也是英明睿断了。” 时近傍晚,往常时,文华殿的经筳可能刚刚召开,要到起更之前,在文华殿点燃明亮的儿臂粗的明烛,君臣等人,谈经论道,到半夜时乃止。 这是一种传统的活动,但现在传统也被割裂了,张居正因为晚上开经筳太过靡费,改为早晨或下午举行,这个时辰,经筳已经要结束了。 大半的人已经走开,只有申时行这个礼部侍郎被皇帝留下来说些私话。 “怎么个英明法呢?”经过南城一事后,短短时间内万历似乎又成熟了不少,看着申时行,万历似笑非笑,询问着。 “好就好在厚赏之上了。”申时行淡淡一笑,道:“张惟功这么一点年纪,皇上已经扶持厚赏,其身边自然而然就能聚集起势力来,时间久了,以此子之才,之抱负,岂会久在江陵之下?最少,也是分庭抗礼之格局。” “听先生这么说,朕原本只是酬功之意,倒是歪打正着了。” 申时行正色道:“皇上英明乃是天授,自是天佑大明,待皇上亲政数年之后,戚、李、俞等人老迈,则又有张惟功这样的勋贵武将可用,这是我朝之大幸事。” 当时之人,也不是不重武备,只是将武备多放在可用的将领之上。嘉靖年间就是如此,以万历现在的布局来说,申时行的话倒也不是纯然的恭维,而是发自于内心。 而以大明朝堂来说,对勋贵的信任是远在普通的朝臣之上,甚至连太监也比不上。 这一集团是与国同休的身份,绝不会有异心异志。 万历心中十分得意,自己只是顺势而为,在封赏上确实有点拔高……这是因为在前一阵他薄待了惟功,所以加以抚慰罢了。不料歪打正着,倒是一着好棋了。 “只是张惟功武功太过高明,皇上请留意,万不可调其入禁中,过于接近圣驾。” “此事朕亦有数。” 虽然惟功不能与江彬比,不过万历显然也不打算调惟功入禁中领军了,亲眼见过惟功的武力之后,皇帝也是明白,这样的猛将,宜放于军中,而不宜放在自己身边。 无关于忠诚,万历丝毫不怀疑惟功的忠诚,只是身为帝王,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安危交托在臣子的忠诚之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训导 看着申时行,万历森然道:“先生每与朕说话,宜慎之再慎,不可轻泄于外。” “臣岂敢。”申时行断然道:“臣深知,臣不密则失其身之理,绝不会将皇上之语泄露于外。” “唔。”万历轻轻一点头,对这个讲官师傅的品性,他还是信任的,而申时行,毫无疑问是他将来可倚重的股肱大臣,也是清算张居正的重要棋子。 几番君臣密谈,万历已经深知,申时行对张居正的诸多不满,几乎是对张居正现行政策没有一样满意的,万历对这些政务大事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系统的看法,不过他知道,申时行谨慎小心,细致多智,是一个可信任依赖的好帮手,仅凭此点,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张四维等现在的大臣,万历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来交换他们的忠诚,所以只有申时行这样有讲官身份的大臣,才适合罗致为心腹。 “先生,”万历深深看了申时行一眼,轻声道:“张先生已经有密奏,预备在近期之内,加两位阁臣入阁。先生,便在人选之中。” 申时行已经走完了最难的十年,从翰林开坊再到京卿部堂,从一个白衣书生到进士,再到有入阁资格,并且排位靠前的礼部和吏部侍郎,而且由于张居正的赏识,入阁是必然之事,但听了万历的话之后,申时行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朕于先生有厚望焉。” 万历的话,大有深意,而申时行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深深一揖,恭声答道:“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异日必见臣之展布。” “如此,则最好不过!” …… 英国公府阖府上下一起庆贺,除了张元德父子几人托病不至外,阖府上下俱是与宴。 此时的张惟功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已经是与以往截然不同,除了张福几个死硬的无法转圆,只能硬挺到底之外,其余上下都是改弦更张,甚至加倍的巴结起来。 惟功却是不爱这般嘴脸,只是碍着张元功和七叔的面子,一时不得离开,正烦闷间,见来兴儿在外伸头探脑的观看,便是笑骂道:“有什么事,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是,回少国公……” 惟功脸一沉,道:“不要这么叫。” “是……”来兴儿咽口唾沫,改口道:“回五哥儿,是襄城伯来了,在梨香院候着。” 惟功的倔脾气也在住处上,打死不肯搬,连累着七叔七婶也搬不得,不过三人这么自成格局习惯了,倒也不想费事,于是还住原处。 听说是李成功来了,惟功笑道:“算算他也该来了,也罢,我去见他。” 说罢离席而去,来兴儿几个掌着灯笼引路,过不多时,回到自己书房之外时,听到里头不停的有人在长吁短叹。 惟功推门而入,笑道:“成功哥,你在这里长吁短叹的做妇人之状,这可不象你啊。” “谁遇到我这烂糟事,恐怕都未必比我强过什么。” 一见惟功,李成功便是眼前一亮,上前拉住惟功的臂膀,恳求道:“一切都拜托五弟了。” “拜托什么?”惟功摊手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李成功这一次捅的篓子还真是不小。 事后查明,朱国器的部下冲杀出来是一桩误会,具体怎么回事是查不清楚了,反正朱国器啸聚几百人,私藏强弩,火铳,这是当时所有人亲眼所见的事实,不论他的目的是犯驾还是干什么,现在提也不必提起。 而当时的禁军和京营兵,表现实在是糟糕透顶,因为这件事,提督京营和协理京营,还有监军太监,全部被严厉斥责,事实上如果不是惟功率部一下子稳住了局面,朱国器那几百悍匪继续冲过来,当时的京营和禁军是一字长蛇阵,一下子被拦腰打断就成了死蛇,皇帝身边的力量也不算强,不要说伤了万历或怎么样,就算是惊动车驾,这一次非得死一大批人,掉上几十颗脑袋才能算完事……所以惟功在京营和禁军之内也算是结下善缘,这一次救下来的人头可真是不少。 不过李成功就倒霉了,这个襄城伯管的可不止是仪仗,还兼管宿卫禁军,李成功虽然主事时间不长,禁军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和他关联倒也不深,不过平时肯定好处不少拿,对主管的事情,也是睁眼闭眼就算了。 皇城禁军,事关皇帝安危,居然被一群下三滥的喇虎给打的节节败退,一想起这事,不仅万历恼火,便是张居正等当朝大佬,也是一肚皮的火气。 闹的不好,襄城伯府这一次会灰头土脸的。 “小五,你这样可是不地道啊。” 李成功着急了,拉着惟功道:“要什么,请只管开口便是。” “唉!”惟功深深一叹,看着李成功,沉声道:“成功哥,我和你,还有简修哥,我们曾经一起在宫中发誓要建功立业,时隔才年余时间,你已经忘了吧。” “呃……” 李成功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他少年袭爵,又握有重权,宫中宿卫向来是襄城伯府的传统地盘,那么多一品二品的武臣奉承他,二百多年的伯府财富归他一人支配,虽然族中有一些尊长有时候劝说两句,但勋贵府里,谁还不知道谁?长辈们自身不正,又何谈有立场来劝他这个当世的伯爵呢?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把以前的志向给忘的干干净净了。 “五弟,我知道了。”李成功很深沉的道:“经过这一件事之后,我已经明白,平时花团锦簇的看似热闹,一旦出事抓瞎时,那就完了。所以自此之后,禁军的操练我会上心,会督促那些王八蛋卖力气的。” “这样便好了。”惟功很欣慰的道:“男儿在世,还是要有一些事业根基。你放心吧,那日之事,我会上奏疏给朝廷,请简派得力大臣,整训京营,火力往京营上去,反正咱们和京营的提督协理又没有交情不是。” “如此最好,哈哈。” 李成功十分满意,禁军和京营表现是一样的糟糕,不过惟功和京营的协理兵部侍郎赵大人有隙,所以火力全开攻京营的话,自己再托一些人暗中求情,这一关就算过去了。 他心中十分高兴,笑道:“五弟你想要什么,不管是庄子还是什么古董宝贝,兵器,战马,只要提出来,哥哥无不奉送。” “这倒是真不需要,你也知道,我可不差钱。”惟功摇摇头,并不为李成功的话而心动。 他现在是真不差钱了,顺字行日进斗金,这一次事变之后,晋商被打怕打残了,动手那天,晋商最少死伤过百人,核心力量被严重削弱,就象是一条毒蛇,探出头来后不久就被迎头一铲子拍在头上,虽然溜了回去,也是真的被伤了元气了。 这个结果一出来,顺字行在京城算是真正立定脚根,而且惟功现在是英国公嫡子,张元功一死他就是国公,这么大根脚在后头,顺字行更加没有人惹的起了。 “这可难办了……” 李成功搓搓手,苦恼道:“这人情欠下来,怎么还?” 惟功倒是好笑,答道:“现在还不上,慢慢还便是。” “不成,得有个法子。”李成功脸上露出诡笑,说道:“等信吧。” “好,我等着便是。” 惟功也不以为意,反正不管是什么,他与李成功之间的友情弥补了不少回来,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 “咱们大人成少国公了。” “哇哈哈,以后咱们就真的大有前途了!” “咱们大人才多大,就已经是京营右副将,都督同知,正二品实职武臣,还赐蟒服,这可是年高德勋的老臣和大太监才有的殊荣。” 对惟功的封赏传到军营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沸腾了。 他们的坐营官一跃成为京营副将,就是说,惟功的势力已经正式伸入五军营之内,成为五军营的一方大佬之一,将来袭爵之后,以英国公的身份提督京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将来大家的前途,自然而然的也就是有了保障。 前途一片光明,此时此刻,众人都是满面春风,十分高兴自己在此之前的选择。 “郭增耀,赵青,李又廷,郭宇,出列!” 议论纷纷之时,自然也是不小心违了军纪,不过在所有人都高兴的时候,倒也没有人太在意,结果连周晋材过来的时候,都还是有人在说笑着。 在周晋材大声喝令之后,几个倒霉鬼面如土色,赶紧出列。 “你们在说什么?” 周晋材神色淡然,并没有太愤怒的表情。 “我等在议论大人承嗣之事。” “哦,大人升官受赏,将来还是国公,你们就有点得意忘形了是吧?” 周晋材脸一黑,怒吼道:“大人才刚是少国公你们就得意忘形了,忘了大人一直的教诲了?好男儿的功名该怎么取?” “在马上取!凭弓箭取,凭刀枪取!” 在场所有人都是被周晋材操出来的,反应速度都是一流的快,几千人怒吼出声,自有一股雄壮之气。 第二百二十九章 火器 “这才是。”周晋材抿着嘴,满意一笑,只是笑容比人家哭起来还难看。他这个教官,已经从普通的军训官晋级到阎王的角色,很多将士,连惟功也只是尊敬而不是害怕,但看到周晋材时,也是忍不住腿肚子转筋。 “丈夫功名要马上凭弓箭刀枪取,还不仅如此,武之大者,为国为民,持手中刀枪,杀鞑灭虏,保天下太平,这才不负平生,这是大人平素的教导,你们这些家伙,只想功名富贵去了么?” 这是惟功平素教育人的话,在每晚的文化课之前,都会有相应的品德教育。 后世的一些教育方式是洗脑式的,假大空而不切实际,但有一些形式还是很不错的。惟功的很多作法,也算是汲取精华,却其糟粕,最少,他的德育课程,比戚继光的那些话要成功的多,更容易打动这些少年的心。 “当然,富贵亦吾所求,男儿丈夫,博封妻荫子这是好事,只是莫往歪路和邪路想去想,不要想着大人将来必是国公,提督京营,大家都能安稳的留在京中生发……这样的富贵,要来何益?不是与现在京营和禁军中的那些无能之辈一副德性了?我们舍人营这一次能露脸立功,难道不就是因为我们有过人之处,这过人之处是哪里来的,又岂不是大人带着我们辛苦训练得来的?自家博来的富贵,才是真富贵,你们听明白了吗?” 阵列四周,也是有一些训导官开始大声的训导起来,道理直白平易,叫人一听说服气。 有点浮躁的军心,一下子就又是稳定下来,有一些不安于训练的人,也是面露惭愧之色。 “你们这几个厮还等什么?”周晋材暴吼起来:“每人加跑十里,跑完再回来加训,快,快,快!” 郭增耀大腿根中了一箭,当时丧失了战斗力,好在营中有好军医,敷了上等的金创药,没有几天就复原了,就算这样,跑步也是苦差事,不过此时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几个人苦着脸,也是立时开始跑起圈来。 几人刚刚开动,却又听到后勤官们大声道:“大人受赏,我营中将领也有不少受封赏的,大人有令,今晚每伍一头羊,一坛酒,明早休练半日,做为对普通将士的奖励!” 哪怕是在跑圈时大腿根还有点疼,郭增耀也是咧嘴大笑起来! …… “这一次的赏赐还真是难得啊,全营沸腾。” 傍晚时,惟功来到营中,一长溜的将领没有一个缺席,统统出现在惟功宽大的签押房之内。 宋尧愈和沈榜两人是事不关已,这一次舍人营将领肯定要受封了,但他们两人一个是刚贬官的经历,一个是幕宾,封赏也轮不着他们俩,再说,沈榜这样的二甲进士,曾经的京县县令,也绝不会在意武将们给的官职。 等惟功落坐后,周晋材便是先笑道:“一听说一伍赏一头羊,一坛长春露,这些小子们就都疯了……大人,还赏他们半天假,这会影响训练进度的。” “影响也不怕。”惟功笑道:“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刚刚打了一个大仗,伤了几十个,现在还有十来个下不来床,训练也一直辛苦,也是时候全营放一个大假了。” 周晋材点点头,道:“嗯,大人说的是。” 惟功看看诸人,笑道:“消息已经确实了,老马,老杨,郭千总几个千总,全部加授府军前卫指挥,世职千户,加荫一子为府军前卫百户。用诚加勋阶,希忠和晋材,你们是指挥同知到佥事,各有升赏。” 马宏骏和杨英等人都是大喜,周晋材和陶希忠等人也是一样。 惟功这一次到正二品的都督同知,加京营副将,这是特例,也是大明对勋贵向来的态度。万历二十年时,兵部要派正式的使者到日本,结果临时从勋贵中找了临淮候的嫡长子,从都督佥书一下子就加到都督佥事,再加一个京营右副将一起出使,两个活宝,可谓出尽了丑,就算是这样,大明用勋贵也是百死不悔,崇祯年间李自成已经到距离京师几十里的沙河,崇祯将最后的希望放在抚宁侯朱岗的后人保国公朱国弼身上,京营残兵被这个纨绔带出去不到十里就跑光了,最后一仗未打,实力全失,加上建文朝李景隆的事,大明可谓成也勋贵,败也勋贵了。 惟功是特殊,他的部下封赏倒也不低了,马宏骏到舍人营前不过是一个百户,现在自己加到四品卫指挥兼千总,世职也从百户到千户,再加一子荫为百户,这就是更难得的殊荣特恩了。 张用诚的文阶加到正五品,陶希忠等人也是加到从四品,总的来说,舍人营这一次是大获丰收了。 “大家继续用心,大阅之后,应当还有一次加赏。” 惟功看向诸人,笑道:“诸君,努力吧。” “愿为大人效死!” 所有人,包括成年的军官在内,都是躬身下去,神态都是毕恭毕敬,经此一役后,他们对惟功的敬服,已经更上层楼! …… 天黑之后,惟功轻车简从,赶往崇文门店,张用诚也是随行在侧。 车身摇晃着,窗外是星光点点,初春时天还是黑的很早,此时还有不少人家正在晚饭,沿途飘来的饭香菜香,也是份外诱人。 这般的夜里,风也有了一点春风的感觉,不是那么冰寒刺骨了。 惟功的心境,也是如此时的春风一般,虽然还有些寒意,但也有了春天的影子与痕迹。 经过苦心的经营和设计,以力破局,不论是张惟贤,宫中的势力,晋商,朱国器,在这一次大胜之下,全部都得雌伏。 这就是力量的好处,连万历这一次的封赏也明显是看的出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皇帝的尊重和重视,应该是将惟功从宠臣和近臣的角色转换成可倚重的勋贵武臣了。 “当然还需要更强的力量……这样,才能做更多的事情呢……” 在马车之上,惟功如是想着。 不知不觉间,他的想法已经与在万历二年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复仇之念不变之外,已经改变了很多。 “大人来了。” “拜见东主。” 顺字行内,也是有不同的招呼声,惟功下车之后,店堂之内的留守人员也是都迎了上来。 “大家辛苦了。” 惟功点头微笑,慰问着商行之中的每一个人。 进入内院之后,他也是被现今的顺字行的规模所触动。眼前,最少超过百辆大车在建造着,还有很多相关的器物也是在建造之中。 银库,仓库,诸多的仓储都是满满当当的,这样的规模,已经不在皇店之下了。 最少,大明最大的那几个皇店,包括冯保亲自提督的宝和店来说,积储的毛皮一年是七万张,而顺字行在京城的各家店加起来,皮毛数量,当在十万以上。 因为大量而便宜的毛皮进入京城,狐皮在内的很多毛皮衣服已经大为降价,使得不少普通的小康人家,也能置办起一身皮毛衣服,甚至是普通的贫民,只要稍微俭省一些,也能买羊皮或兔皮衣服来御寒。 光是这一宗,顺字行已经将皇店远远抛在身后了。 至于大量的南货,北货,票号业务,都是蒸蒸日上,现在的顺字行,每个月最少替惟功赚到五万以上的纯利润,这个数字,足以叫天下人为之震惊! 从外堂一直往北,再折往西,地方越来越空旷了,这里,堆积的全是火药硝磺之类的危险物品! 进崇文门是内城,往北走就是外城地方,民居也不是那么密集,京城之中,很多大型的作坊工厂都是在皇城四周,包括二十四监司下的银作局或火器局等大型作坊,崇祯年间,火器局失火爆炸,震毁房舍过千间,民居受损过万间,死伤极重极惨,是当时震惊朝野的特大惨剧。 顺字行的火药,全部是放在西北角,隔绝开来,平素管理也十分严格,哪怕是惟功至此,也需要按规定杜绝火种,一切小心再小心。 在堆积如山的火器之中,有过百铁匠在火光之处锻打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 赵士桢就在其中,被炉火烤的满头大汗,衣襟前后也濡湿了不少。 “常吉,怎么样?” 惟功也不顾炎热,凑到赵士桢身前,问道:“还顺利么?” “哪有这么顺?” 赵士桢翻翻白眼,惟功的身份对他来说就是浮云,所以这厮的态度还是一贯的那种恶劣:“惟功你是瞎扯的吧,不用火绳是绝不可能!我反正试了几十种办法了,还没有头绪。” “得,慢慢来,不要着急。” “急也没用。” 赵士桢这种一言九顶的态度惟功早习惯了,他的身份已经是副将,少国公,论武学,稍有感应的人在惟功面前都有庞大如山的压力,惟功的气息,一举手投足间就给人绝大的压力,他的动作,简捷而致命,南城一役,一举手便是收割一条人命,他的身影,在匪众之间,如山峦一般厚重而坚不可摧。 但在赵士桢这种纯粹的技核心人才面前,惟功的气势就直接被灰灰了,直接被无视掉。 “嗯,这就是典型的理工男啊……”惟功无奈之下,也只有这般的自嘲着。 第二百三十章 胸襟 惟功沉默不语,赵士桢自己倒是有点不好意思,瞟了惟功一眼,笑道:“马车的新型减震又成型了,你看看去吧。” “好,那我先去了。” 惟功如蒙大赦,赶紧溜之大吉。 他给赵士桢出的主意就是直接从火绳枪过度到燧发枪,而且零部件要减轻,发射要尽可能的减少程序,枪管要厚,可以适当加长,增加火药推力,加大杀伤力。 总体构想是玩儿过帝国时代等游戏的几百年后的少年和青年都知道的,但赵士桢一问具体情形,惟功就是瞠目结舌,一问三不知了。 这当然让赵士桢极为鄙视他,只有概念没有想法就敢叫他上手,赵士桢好悬没和他翻脸。 不过老赵再狂,也是承认惟功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如果真能以火石打击,扳机抠发,最少在雨天和大风天里,这种自生火枪的击发率肯定比火绳枪要高出数倍。 现在的大明,最流行的就是戚继光的鸟铳,枪身细长,有照门准备,用上等闽铁中的精铁铸造而成,因为所需铁料昂贵,制作麻烦,威力当然也远胜普通的火铳,成为浙兵的主流装备,戚继光能威震北虏,镇守蓟门,他的火器之威,也是立功不小。 惟功并不是太看重火器,事实上他觉得大明现在有点过于超前,要么重骑兵,重家丁,要么就是火器。 可现在的火器并没有发展到能真正遏制蛮夷的地步,只重火器,忽略肉搏的能力,不练兵,只练家丁,都是祸乱之源。 但他也明白,虽然他和他的部下有不少武艺过人,但个人的武力在超过万人的大战之中所起的作用就有限了。 戚继光的军阵,车营为防守核心,杀手队为肉搏核心,游骑狗斗,遏制敌人的游骑和游兵,火器队和弓弩手为远程打击。 惟功深知,训练合格的火铳手只要三个月,训练合格的弓箭手最少三年。 他将来建功立业,练杀手队他不担心,弓箭手应该是个软肋! 既然大明已经有使用火器的传承和氛围,他也不介意使用……能克敌制胜,便是好东西,虽然自己正在走向武学宗师的路上,但火器的使用才是大势所趋。 有时候,想到这些,惟功自己,也是有错乱之感! 马车的减震,果然更进一步,在车身之下近转向地方到车身之后,先低后高,是一个椭圆型的铁圈,人登上车,铁圈慢慢被压下来,人越多,压下越多。 这样车身在行进的时候,震动多半被这个减震给吸收了去,在车身之中,人会变的更加的舒服。 对车辆发展的追求,也是惟功很看重的。原因很多,最要紧的,还是交通驿传的发展对整个国家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 商业流通,物资调配,军队调动集结,百姓之间信息流传,官府的政令通达,和交通信息的发展是脱离不开关系的。 秦始皇立国之后以举国之力修筑驰道,不得不说,始皇帝是有大胸襟抱负的帝王,不愧是千古一帝的始皇帝。 “新车先只做出二百便可,大半留在京城使用,小半往口外和山海关就可以了。” 惟功抚慰着车身,心中感慨万千。 以马车的发展为契机,修筑驰道,改良交通通信,这是他的通盘打算,还有很多细节,有待慢慢充实。但以他现在的实力,虽然已经位至正二品显官,财力也充实,但要做这样的事,还是为时尚早。 甚至,悲观点说,这一生也未必可以办的到。 只是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弃,慢慢的,一点一滴的来影响这个世界便是。 有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而不息! 惟功要做的,就是慢慢的将眼前的这个世界,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个雄心壮志,比单纯的报仇,更令他心潮澎湃! …… “五哥儿,热水好了。” 起更时分,惟功从崇文门店回到了中城安富坊的英国公府中,七叔七婶已经睡下来,小院的门房里是来兴儿趴着打盹儿,见惟功回来如见了凤凰一般。 这小厮原本跟着惟功是不大起劲,无非就是应付差事,随着惟功一步一步的走高,来兴儿的心气也是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惟功入得东厢之后,这小厮就很伶俐的端来热水,整壶的热水倒在深而大的黄铜盆之中,惟功将两足放在热水之中,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但今日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过了一小会儿,来兴儿悄没声的引了一人进来,站在惟功的下首处。 “国峰来了吧。” 惟功手中拿着武备志,正细细翻看,也不抬头,便知道是王国峰来了。 能够不通报直入他房内的,也就是寥寥数人,替他掌握特务力量的王国峰,当然就是其中一个。 “大人,人我带来了,见不见?” “当然要见。” 王国峰进来时,惟功的脚还是放在热水里头,整个人很放松,听了王国峰的话之后,他便是霍然张目,对来兴儿令道:“拿靴子来。” “哦。” 来兴儿不大乐意的应了一声,还对着王国峰翻了翻白眼。 待惟功擦干脚,王国峰已经将一个高大少年引了进来,一进屋子,便是在惟功脚前不远长揖下去。 若是换了别家,自是以跪礼相见,惟功这里却是不讲这一套,只长揖便可。 “免礼罢。” 惟功站到对方身前,一股形若实质的气息顿时到了对方身前,他一伸手,便是将揖身下去的少年扶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庞之后,惟功感慨道:“了不起,孤身潜入虎狼群中,掌握其行动,又在最合适的关头,挑动成功,使其暴露于君驾之前,也使我等立下大功,整个舍人营,仰赖此事多矣。这一件事,杨能奇你是首功呢。” 杨能奇心中有些不安,他这一次的功劳确实是立的太大了,这几天他被王国峰安排在隐秘地方,他心里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立功这么大,牵扯进这么要命的秘密之中,未来的前途究竟如何。 他的心底深处,未始没有考虑过大人会将他灭口,但对顺字行和惟功的信任,使得他还是老老实实的跟随王国峰前来谒见。 前途如何,就由大人决断吧。 “虽然你立功不小,但此事我们无法公开奖励你,甚至在情报组内部都不能泄露。” 惟功用满意的眼神看了一下神色自如的杨能奇,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道:“口外那里,是我大明对蒙古贸易的几大关口之一,比起延绥,大同等处,口外的贸易已经最高,北虏各部,我大明的各方势力都在口外有不浅的经营,所以在那里的情报工作特别重要……能奇,你到口外去建立情报站吧,你来当站长,位比千户和分店掌柜,我也会为你请百户世职……怎么样?” 杨能奇大喜,自己在京城只是普通的情报员,在舍人营也只是副旗总,这一次立功直接授给百户,独掌一方,俸禄和官职都到百户和掌柜的级别,这一次自己立功虽不小,但上头的赏赐,也是足够抵得他的付出。 惟功大人,果然也是做大事的人! 他再一次深深俯下身去,恭谨答道:“大人放心,口外的一切,属下都会替大人打听的清清楚楚,绝不会有半点遗漏!” 待杨能奇出去之后,王国峰才笑道:“大人的胸襟真是没说的。” 惟功斜睨他一眼,笑道:“你小子虽然不说,怕是也担心老子要灭口?放你一百个心吧,老子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人。部下做事是为了我,做成一事灭一口,下次谁还敢效命?不过,保密措施也要注意,你的特务部所有的工作流程,最核心的地方就是保密,保密之后,一切的工作才有意义,你要切记。” 王国峰现在替惟功做了不少隐秘的差事,其中颇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他也知道,东主这一年以下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当下便是十分谨慎的答应下来。 看着他的脸色,惟功反是抚慰道:“倒也不必要如此,我们的道路已经走的十分顺利,已经是水火交汇,水到渠成,再往后,大家会步步登高,国峰,放心吧。” 王国峰面露喜色,想想大人的话确实说的十分有理。自己在此之前不过是钻粪堆的小乞儿,现在能到如此地步,靠的谁来?跟随大人,那是不会有错的。 万历六年的早春,就是这么步步惊心,也步步坚险的叫惟功走了过去。 这一年,也是惟功和顺字行的分水岭,整个顺字行和惟功的事业,也是在这一年有了显著的变化。 惟功的武功越来越强,势力越来越广泛,影响越来越深远,顺字行走出了京城,并且展现了实力,成为整个北中国屈指可数的大商行,甚至在规模之上,已经超过了皇店。 在万历二年,惟功初入京城,在戎政府街眺望巍峨高广的宝和皇店时,绝不会想到,数年之后,自己会建立起俯视皇店的商行,人生际遇,何其奇幻。 但自己的未来,一定会比现在还精采的多,甚至,更奇幻的多。 惟功对此,有着绝对的信心! 第二百三十一章 景致 “近日春风渐暖,突又有雪,令人不胜欢欣之至。今在本府后园亭中置酒一席,请惟功大弟今晚光临,知名不具,匆匆如上。” 惟功手中持着小简一封,脸上也是露出笑容来。 这李成功也真怪,赏雪要晚上赏,不知道是什么花招。 自上次南城一事后,他上书言说京营之弊,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京营这个靶子是没事就被大家拎出来打一通,那些将领和勋贵们脸皮也厚实了,再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惟功当场反转了局面,没准京营得掉一大批脑袋,惟功出面说几句话,大家也是忍了。 有惟功出头向京营开火,李成功的禁军仪卫方面的责任就小的多了,而且他也是勋贵,堂堂伯爵,也不会有人与襄城伯府死嗑,这件事,也就这样算了。 隔了这么久,李成功写来这么一封歪歪扭扭,文法很烂的小简,应该是向惟功还这个人情了。 “既然如此,就扰他一顿也罢了。” 彼此至好,惟功临行之前,灵机一动,自己也拿笔过来,匆匆写了一封小简,吩咐来兴儿道:”送到江陵相国府,给简修四爷。” 待来兴儿走后,惟功聚集亲卫,离开英国公府,前往襄城伯府。 襄城伯府当然也是在中城,两府相隔不到三里路,昨夜有雪,但毕竟已经是春天,天气和暖,傍晚的春风吹在人的身上,感觉十分舒适。 道路两边是不少残雪,房顶院墙之上也是雪白一片,在灯笼的映射下,别有一番景致在眼中。惟功是爱雪之人,看到这般的情形,自然是心神一快。 只是路边泥泞翻涌,加上不少垃圾,败了不少的兴致下去。 等到襄城伯府时,十分意外的就是大门洞开,数十青衣奴仆家丁站在大门两侧,一见惟功在众人簇拥下过来,众人便是齐涮涮的躬身下去。 “戚,襄城伯太客气了。” “哪里……”一个襄城伯府有脸面的族人兼管家满脸堆笑,回说道:“伯爷说,现在五哥儿是少国公了,身份与往日不同,咱们府中上下,理当更恭谨一些。” 惟功摆手道:“我还是我,大家随意一些就好。” 话说如此,但襄城伯府的人仍然是那种恭谨之极的模样,惟功的话,对他们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眼见如此,惟功心中也是感叹。 以前,他是皇帝的亲从官和舍人营的坐营官,还是拥有数十万以上身家的巨富,但到了襄城伯府这种百年以上的勋贵世家时,这些豪奴仍在是不怎么放他在眼里的感觉,也就是自己家那个年轻的伯爷和这个英国公的庶出五哥儿交情还不错,所以大家勉强将惟功看成是一个人物,舍此之外,惟功的势力,功业,全无意义。 勋贵圈有勋贵圈的传承和习惯,长或幼,嫡或庶,平民或勋贵,这其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惟功正要入内时,张简修带着几个从人,骑马飞速赶到。 大冷的天,张简修却没有穿大毛的衣服,只是一身普通的锦袍,腰间玉带扎束紧紧的,肩膀很宽,与腰间形成了一个倒三角型。 整个人,身体显的极有劲力,跳下马时,靴子在地上轻轻一撞,似乎有东西在地上一弹,整个人身体已经站立笔直。 这个人,如一杆挺直的铁枪,散发着勃勃生机和劲力。 “简修,你这几个月的苦修颇有效果啊。” 见到张简修的模样,惟功大加夸赞。兄弟三人在文华殿外立誓,他当然是精进不缀,张简修看来也是如此,只有一个李成功,不是很争气。 看到惟功,张简修两眼之中劲气有若实质,大步向前,带起凛洌的劲风。 两手一搭,便是抓向惟功的双手。 隐隐之间,这动作,竟是带有风雷之音。 仅凭这几手,惟功便知道张简修的武功已经步入大成境界,对劲力的掌握和运用,也是真正进入了高手的境界,剩下的就是境界和劲力的磨练。 他笑而搭起手式,迎击上去。 四只手相交之时,众人只听到雷鸣般的巨响,四周带起了隐隐的漩涡般的旋风,吹动的几个襄城伯府的小厮站立不住,纷纷后退。 两个人身上,惟功现在是有七石力,张简修也有五石力,两人劲力相交,力过千斤,这样的劲力之下,产生这般的威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惟功感受到张简修的磅礴劲力,心中也是替朋友高兴。 他的练力之法,启蒙于吴惟贤,再得益于老成国公授给的刘显家族的练气蓄力之法,加上自己天赋过人,已经自成体系,所以在感受张简修的力气时,虽感觉到对方的力气不俗,但惟功没有嫉恨,只有替朋友高兴。 当然,这还是因为惟功的实力远在张简修之上,所以他很从容。 在张简修拼死发力之时,惟功还形有余力,到最后,两手轻轻一振,已经将张简修抛开在一边。 在张简修这边,只是感觉到手腕一震一麻,一股大力袭来,令自己无可抵抗,只能让开。 “惟功,我还是比你差的远了。” 惟功欣然道:“你这已经极为不错了,最近想来是贵府替你延请了明师吧?” 练力,蓄力,发力诸法,还有一些打熬身体的法门,在很多人家是不传之秘,没有师承,只有自己乱练是不会成功的,张简修毕竟是相门公子,阖府之中只有他一个走上武学的道路,以前对张简修的支持不够,现在看来是改弦更张了。 “嗯,托你的福。” 可能是张居正在惟功身上看到武人也可以有大出息,所以调整了一些策略,对自己这个儿子真正的上了心,请了明师教导,不惜血本,使简修得到提升。 “呵呵,那要请客。” “小事一桩……说起来,成功今天请的是什么客?”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了他的请柬,顺手就给你写了一封……” “得,原来是饶上我的。” “你和成功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大家大哥别说二哥。” 两人说笑着往襄城伯府的后园而去,绕过正堂走夹道,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奴仆,靠在夹道边上,躬身行礼,不敢抬头。 张简修也不以为意,他家的排场比这里还大的多了,张居正实为大明第一人,府中的排场也真不小,所用的奴仆下人,也不比公侯之家少了。 一路上也是灯火通明,除了府门前的硕大的灯笼之外,整个伯府到处都是气死风灯和高大的戳灯,数字不下百盏,将沿途的道路照的通明雪亮。 等到了后园,风景突然一变。 李府后园,占地在二十余亩,地广十分广阔。而且,并没有如普通的勋贵人家那样,放置假山,广修亭台楼阁,而是只引一条河水,在后园中绕行而入,绕行而出,河水广阔宽大,激流不止,有一条长堤,在河水两边延伸跟随,长堤两侧,是数以千颗的梅花树种植着,长堤正中,有五开间的一幢精舍,面对河水,四面是梅花等各种异树奇草,风景极佳。 这种布置,胸襟格局迥异常人,是勋贵府邸中的上品。 惟功每一次来,都是品鉴一番,也曾经取笑过李成功,现在的襄城伯府如果叫这小子来布置,一定没有这样的格局气度。 此时天色黑透,但这后园之中,却是灯火通明,大约有五六百盏之多的羊角灯被一盏盏的挂在盛开的梅花树上,微风吹来,灯火摇摆着,将梅花剪影一般的映在灯壁上,梅花与雪景,长河与高堤,加上映在灯壁上的花影,此番景致,令人已经有心醉之感。 在李府下人的延请之下,惟功和简修两人慢慢行走在长堤上,良久之后,才到了那暖阁之前,李成功也是一身锦袍,正自笑吟吟的在阶下迎候着。 “成功,你是以这景来还我的人情么?” 一看到李成功,惟功便是笑道:“虽然我想你该拿不少好东西出来,不过,今晚这样的情形,等若成仙登天,看上这么一回,人生真的不枉了,所以就以此景还我的人情,大家都做个雅人,把俗骨给抛了。” 张简修也道:“我这个陪客也是值了,改日再还席罢。” 李成功呵呵一笑,先对张简修道:“简修哥不要口惠而实不至,你们相府的后园论精致功夫当推第一,谁不知道江陵相国的大手笔?” 张居正手握重权,拍马奉迎的人着实也是不少,张府后园,数次整修,每一次花费都在数千金以上,所以要是真论起景色精致来,肯定还是张家的后园更胜一筹。 张简修大大咧咧的道:“这是小事一桩,随便哪一天都好。” 李成功又问道:“听说相国已经定了日子起行了?” “夏初吧,还有一两个月左右。” “此番简修哥随侍否?” “当然要走。”张简修笑道:“祭祀祖父,迎接祖母,沿途两千里,可以尽性游玩,这样要是不去是不是太傻了?” “当然,当然!”李成功羡慕道:“听说你们府上打了三十六人抬的大轿,有小客厅,书房,卧室,蓟镇的戚帅还派了一队鸟铳手,穿华服,戴孔雀翎大帽,持精工打制的鸟铳,这可真是威风,等这一队火铳手到了,我可要去看看。” “小事情,到时候下帖子给你便是。”张简修对火铳手毫无兴趣,反而因为李成功对此事有兴趣而感觉不快,他有些冷淡的道:“我们还是喝酒吧,夜雪看梅,烤火向酒,这样的美事在前,我们现在的说的,太俗气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中人 “呵呵,两位请。” 李成功知道张简修的脾气秉性,倒也不恼,一笑伸手,延请道:“请罢。” 五开间的暖阁内布置的也是十分精巧,古董器物摆放的错落有致,有一个妙龄少女,手持一根长笛,在屋中一角,低低吹笛,笛声轻绕左右,再看窗外,星月相间,一片银白,数百盏牛角灯错落有致,摇摆生姿,是一种叫人心神宁静的享受。 酒菜上,伯府中也是十分讲究,每人面前一张小几,仍然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分食制,酒是御用好酒,菜是旋上旋撤,一刻功夫不到,每人面前最少都换了三十道菜,有的挟上一两筷子,有的也就是看看便撤下去,光是这一次酒席,李府上下,最少得花费在数千两以上了。 所以惟功识货,直言这一次的宴请就抵的过自己的人情了。 但李成功的花样,不止于此。 酒过三巡之后,他便笑道:“今日有一件事,原本是想和惟功弟私下先说,不过既然简修也来了,倒也正好,算是做个中人吧。” “怎么,你要给惟功的商行入股?”张简修豪饮,长鲸吸水一般,酒已经饮的不少,现在颇有一些醉意,笑着道:“事先说明,惟功的商行可是谁的股子也不要,你想叫我说项此事,我不干。” “寒家虽然不是特别有钱,但好歹也有近二十个庄子,还有几个质铺和官店,一年出息十万是有的,宗族里分去一半,小弟还落一半在手,缺钱是不缺的,简修哥莫将小弟看的那么没出息。” 李成功小小年纪就掌握大府,虽然讲究声色,但毕竟襄城伯府这样的勋贵府邸底蕴充实,倒还真的不缺钱。 “好吧,那你说吧。”张简修醉眼迷离,拍胸脯道:“只要我能帮的上忙,一定不会推辞。”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惟功只是笑吟吟的听着。 这阵子他的事业稳定发展,军营和商行都十分顺利,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连心态也是放松了下来。 自万历二年山村惨变之后已经过来四年多,他也从一个小孩子成长到真正拥有实力和势力的英国公嫡子,他的心境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最少,眼前这两个家伙如小孩子一样的胡闹,他可是没有半点兴趣。 倒是点点梅花在灯火之下,清幽冷寂,勾起他一种特别的情怀,令他唏嘘不已。 这个时候,如果还在山村之中,他应该穿着厚实的毛皮衣服,持着硬弓,和伙伴们在山脉中寻找猎物,虽然初春时猎物枯瘦,但打得一只就有肉食呢。 再过几年,可能娘就张罗给自己成亲了吧…… 想起已经离世几年的娘亲,惟功也是有些眼圈发红,若是眼前的一切,娘亲也能知道和享受到,该有多好! “好事,好事啊,这事俺张简修当家,替惟功答应了,倒是他爹,还有他七叔七婶,应不应,俺可不敢包。” “谁叫你打保票了?叫江陵相国出面啊。” “霍,你可真是面子大,这件事叫俺爹出面?” “咋了?一个少国公,一个是咱这堂堂伯爵的嫡亲妹子,不够资格?” “够是够了,就是不合惯例。” “屁的惯例,按惯例,象俺这样的相国家出身的,不考一个进士不是愧对先人?俺就偏不!” “成成,听你的还不行?” 惟功刚刚是神思恍惚,这两个家伙争来吵去的他也没听明白,但隐约听着似乎是一件大事情,因又回过神来,笑问道:“你们俩到底是在争什么?” “啊,你喝多了?”张简修伸手在惟功眼前用力晃了几下,笑道:“说的是个啥?说的是你的亲事,小子,你的亲事,咱们说的是你的亲事!” “啥?”惟功挨了雷劈一样,猛然站了起来。 …… “唔?竟有此事……” 隔了一阵子,张简修终是摸到父亲的书房,将那日李成功请托之事,向父亲给禀报了。 听说此事之后,张居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起来。 张居正这阵子特别的忙碌,快三月了,他预计五月前后出发,从京城一路到江陵,来回几千里长途,最少要三五个月的时间才能够回来,在离开之前,他要做好一切的布置。 夺情之事后,吏部等各部他换了几个尚书和侍郎,辣手打了刘台几个之后,又仗毙了民间上书人,此后朝野禁声,没有人敢再为此事说半个字,现在的他,威权在手,权势比在夺情之前大为增加,毕竟夺情之前,他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元辅首相,夺情之后,他已经是大明第一权臣,大家都明白,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有人敢触犯他的权威! 夺情之事,已经使得张居正的权势更上层楼,到此时,他才敢放心回家奔丧。 至于地方的改革事宜,一步一步的进行的特别顺利,特别是今年,各地风调雨顺,收成极好,考成法之下,赋税大为增加,预计今年的实物增收将在两千六百万石以上,白银收入,将破天荒的达到四百万两之多! 这个数字,自大明立国至今,还没有达到过! 在几朝之前,因为朝廷用度需要金钱,光是实物征收已经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而漕运粮食又太多,经过朝议之后,折粮改银,一年收入百万左右,自那时起,朝廷对白银的需求一天大过一天,到嘉靖朝之后,经常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洪武年间太祖皇帝突发奇想用宝钞,到此时,一百两的宝钞抵不到一两银子,已经与废纸无异,大明已经成了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随时可能倒下。 是自己,汲汲求治,现在刑法森严,驿传严整,丈田行条编,考成催赋税,改力役为折银,种种措施,便民利民,国家亦增收到四百万之巨。 预计他如果能执政到万历十五年的话,太仓存银,可能过两千万两。 有这笔巨款,加上十年以上的对官员的调整和督促,大明的吏治和士风,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他禁毁书院,禁阳明学说,无非就是想恢复士风,将颓废的士风,尽可能的挽回一些回来,使朝野的士大夫,恢复刚毅雄健的洪武之风。 到那时,他这一将会达到顶点,再无遗憾了。 这阵子的重中之重,是朝局稳定,不生意外。他已经上奏皇帝,补马自强和申时行入阁,加强内阁的力量。 吕调阳就要致仕,他走人,张居正不为难他,再恋栈,张居正不介意再做一次恶人,如驱高拱一般,赶走此人。 张四维还能办事,表面也恭谨,经过晋商受挫一事之后,似乎也老实了很多。 马自强为大宗伯多年,资历够了,且孱弱多病,进来是一个木偶。 只有申时行,年富力强,能力和操守都没有说话,张居正打算叫他当自己的接班人。 朝局只要按他的设计,就会稳定运转下去,张惟功的事情,看似是小事,但涉及到一个伯府和国公府,绝不是小事。 皇帝拉高惟功的身份地位,以为自己班底之一,张居正看的是很清楚。他自己教出来的弟子,心里所思所想,他还是清楚的。 张惟功若是和襄城伯府联姻,在禁军之中,也会有自己的影响。 “也罢……”张居正面露微笑,说道:“这件事,你告诉襄城伯,就说为父允了。” “是。” 张简修在自己父亲面前就老实的多了,不过眉宇间也是显露出按捺不住的高兴之色。那日在李成功处饮酒,李成功请张简修帮忙带话,请张居正这个第一号的权臣做中人保媒,将自己的妹子说与张惟功,英国公府和襄城伯府联姻。 这件事情,在张简修来说是乐见其成,三个人交情都不坏,李成功虽然有些纨绔气息,到底还算是有赤子之心,在勋贵中算不错的了,至于李成功的小妹李成瑛,年未及十岁,但已经长的十分出挑,脾气也外向,不娇气,以张简修的眼光来看,在惟功是佳配。 当时的张惟功,也是惊呆了,突然之间,听说李成功要嫁妹子给自己,他心里一直当李成瑛是个小女娃子,哪里想过,要将这小妹子娶回家当老婆? 当时下意识就要拒绝,不过话到嘴边,却是没有说的出来。 一边是国公府,一边是伯府,李成功是接近成年,已经袭爵,是襄城伯一脉现在的宗主族长,他的话,肯定是与本族中的长辈商量过的,贸然接受或贸然拒绝,都太轻率了。 他的婚姻,已经不是自己的私事,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 “江陵相国已经允了此事,小五,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有准主意没有?” 上房之内,张元功神色俨然,张元芳坐在他左手边,也是笑意十足。 向来独断独行,在英国公府里是超然存在的张惟功,平生第一次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而且,这事情按他们俩人的想法,也不该张惟功拿主意。 “能有什么想法?” 惟功苦笑道:“平时当小妹来看,还喜欢骑马和玩刀弄枪的,没少缠我学武,突然一下子就说娶她,还真是……” 张元芳大笑,良久之后才向着险些恼羞成怒的惟功道:“说起来,长的还不坏。” 张元功也道:“我也见过几回,是个美人胚子。” 他看了看惟功的脸色,以张元功现在对这个儿子的了解,知道惟功并不算反感,他自己思前想后,此事利大于弊,当下便是拍板道:“这么大的面子,谁家勋贵还有?说实话亲王都不够格,这件事,不能拒绝,就这么定了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奴子 四月间,英国公张府和襄城伯李府联姻,并且张居正保媒的消息,传遍九城,成为一桩不大不小的轰动性的消息。 张惟功因此而再一次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不少勋贵人家惊奇的发觉,这个英国公府的小五,真的是这几年没消停过,开商行开成比皇店还庞大的存在,而且生意遍及九边各镇,练兵练成了京营第一强兵,连俞大猷这样的老将宿将都是赞不绝口。 练武天赋过人,拜遍名师,成为武学高手。 在惟功成名之前,天下最有名的少年武者是四川总兵刘显之子刘铤,十来岁便与父一起征战厮杀,天生神力,十三岁不到就已经屡立战功,朝野之间都说是将门虎子,将来迟早会成为国朝名将。 惟功一出,刘铤的风头就被盖了下去,差的太远了。 此番联姻之事一出,两个大府都是对京营和禁卫有不浅的影响力,这一联姻,就是强强的联合,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英国公府恐怕要恢复永乐年间的地位,将会压过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成为国朝第一大府。 在这种心思之下,往英国公府拜谒贺喜的勋贵和京营的武将集团就多至数不胜数了,观音桥东的英国公府简直有若闹市,往来皆是三品以上的高职武将和勋贵们,每日都是熙熙攘攘,热闹之极,这一件事,已经成为京城勋贵圈中的第一等的热闹事,很多人已经在盘算着,在这两府大婚时,究竟送什么样的礼来致贺了。 只是惟功和李家的这个小妹子年纪都还太小,估计成婚最少还得五年,这也令得不少好事的有些遗憾,想看热闹,还有的等。 只是到四月中时,这件事的余波顿时又被皇上大婚的风头给盖了过去,这一件喜事是数十年来大明朝的第一桩大事,待礼部奏明被确定的喜期越来越近的时候,不论是勋贵武臣,还是文官太监,又或是坊间的百姓,口口相传,议论纷纷的,无非就是这一场天字第一号的婚事。 此次大婚,用银在数百万两,光是江南传办的织造品就价值数十万金以上,其余的各色物件,都是尽善尽美,无不尽显奢华,光是用来册封皇后和给皇后的金印,礼部就报销了三千多两的赤金,这一宗就用银数万两之多,更不必提那些可以排满长街的各色器物了。 宫中也是进行着大婚之前的最后准备,全体宫监和都人们都是十分的紧张,由太后自上而下,也是全部投入到这最紧张的大事之事,其余的各项事务,无形之中都被搁了下来,此时此刻,可是没有比这件事更加重要! …… 惟功的差事,就是率京营兵马,在大婚那日警备皇城内外,协助几个总提调的勋贵公侯做好治安工作,这差事很是麻烦繁难,落在他的肩膀之上,只能说明一点,他的办事能力已经使很多人忽略了他的年纪了。 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也是将顺字行的事交给各大掌柜,自己则是专注在提调舍人营的将士维持皇城内外治安之事上,这一阵子,也是和万历五年以前那样,几乎是天天入宫见驾,不仅见皇帝,太后亦是隔数日就见一次,万岁山的一点小小芥蒂,好歹是揭了过去。 …… “皇上在见成国公,张大人你就先等着吧。” 时隔良久,孙海已经忘了惟功大展神威时他心中的害怕和惶恐,他又是和客用及张惟贤等人勾结起来,在乾清宫内外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团。 张惟贤倒是消停了很多,惟功挤掉了他嫡子身份,这件事对他和张元功的打击都是十分巨大,父子几人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狂傲,最关键的,就是没有了以前的财力。 权势和财力都不如人,张惟贤选择了蛰伏下来,这无疑也是正确的选择,只有孙海这些太监,对惟功掌握的一切感悟不深,时不时的与惟功为难一下。 惟功倒也不很介意,此辈小人,迟早有一天会玩过火把自己玩死,拭目以待就是。 当然,如果这些家伙闹的太过火了,他也不介意由自己亲自下手。 孙海此时的模样虽然倨傲,甚至有些是故意刁难的感觉,但惟功并没有发火生事,只是斜睨了此人一眼,便是负手不语。 他的身上,已经有渊停岳峙之感,不论是从哪一方面,都是完爆这个看起来如人妖一般的死太监,想激怒他,这厮还真是不配。 眼见惟功如此,孙海眼中掠过一丝刻骨的怨毒眼光。 明明是他们屡次挑衅,但因为次次失败,他反而是对惟功有刻骨的怨恨,这种小人心理,真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之。 过不多时,自东暖阁传来走路的声响,有一个穿着麒麟服的大臣倒退着过后,迈过高高的门槛之后,才转过头来。 “是朱大哥。” 踩着靴声出来的是朱鼎臣,他现在和惟功一样也是成国公世子,去年他的曾祖父朱希忠逝世,成国公府就少了一根顶梁柱,开始有宵小惦记成国公府,毕竟,嘉靖一朝四十余年,成国公府一直是勋贵中的第一,不论是权势还是钱财,成国公府都是毫无争议的第一,现在老成国公死了,虽然死后赠王,但毕竟成国公府现在是没有办法和朱希忠在世的时候相比了,老成国公逝世已经给成国公府带来不小的麻烦,谁知去年刚袭爵的朱时泰又在年尾时逝世。此老还不到花甲,但声色犬马淘空了他的身子,当年袭爵,当年就逝世了。 现在的成国公府是朱应桢袭爵,正式的袭爵手续还没有办,朱应桢是朱鼎臣的父亲,身体也不是很好,现在朝野都在议论,恐怕在几年之内,朱鼎臣会成为新的国公。 十年之内,成国公爵位几次易代,京城之中大家都不看好成国公府,要想恢复元气,最少得二十年以上不出现变故。 而朱鼎臣本人迂腐偏执,也不是众人看好的人选。 一看到朱鼎臣,惟功便是一笑而揖,礼数上毫无可挑剔的地方。 而朱鼎臣却是面色铁青,眼神中怒意明显。他应是盛怒而出,对惟功的印象又是一直不佳,上次南城之事,勋贵中只有他和一些与张惟贤交好的对南城之事没有什么好的评价,此时盛气而出,一见惟功,只是轻轻一点头,连一句话也懒得说,直接抬脚便出了乾清宫门。 惟功呵呵一笑,也不计较,到东暖阁后,行了一跪一拜的礼。 万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惟功经过南城之事后与万历又亲近了一些,当下随意问道:“皇上是不是和朱鼎臣生气?” “生气?”万历大怒道:“他也配,这个奴子,朕迟早叫他进诏狱去!” 在万历身边,是锦衣卫的两个都指挥,张惟贤与瞿汝敬两人,惟功打量了一下,张惟贤面无表情,此事应该与他无关,倒是瞿汝敬的脸色有点紧张,惟功一看就知道,此事应该是和此人有关。 万历仍然是气咻咻的,对着惟功怒道:“朕听人说成国公府在崇文门有官店生意不错,这官店原本就是朝廷的,他家已经经营几代,朕大婚用度极多,宫中花销不少,叫他缴还官店,他却唧唧歪歪的不肯,这奴子,朕迟早会叫他倒霉!” 一国之君,与自己的鼎力勋臣闹的如此不快,原来却是因为争夺官店。 惟功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万历聪明,灵慧,又历经明师教导,哪怕是庸庸碌碌的马自强,在学问和能力上也是一等一的,大明人口亿万,读书人超过百万,每年南北乡试秀才考举人就有近十万人之多,能在这么多人的竟争下成为举人,进士,又是在过万朝官中成为最优秀的堂官正印,没有过人的本事是不可能的。 其余张居正,申时行等人,更是人中龙凤。 皇帝原本就是聪慧,加上这些明师的教导,虽然才不到十五的年纪,但在政务和实际的经验上,万历都是已经十分成熟老练了。 但皇帝心中的贪念实在是太深厚了,惟功不知道,万历亲政后不久,就在锦衣卫的怂恿和支持下,强夺朱鼎臣家的官店,并将桀骜不驯不肯驯服的朱鼎臣关在监狱之中,隔了很久才把这个倒霉的成国公放出来。 整个万历年间,这样的事可不止一件,万历贪财的名声,实在也是与他自己息息相关,并不是立储党争之后的无耻文人纯粹的谣言。 惟功趁万历歇气的时候,奏禀道:“皇上,臣受命西华门到皇后家,再到大明门和承天门地段的提调,总计用火兵三千七百人,兵马司六百五十人,顺天府并大兴宛平县差役一千一百七十五人,再有臣的兵马出动两千人,皇城禁军一千零五十人,沿途撒开,杜绝奸邪,今已经全部提调完毕,划定区域,所有一切细节,都在这奏疏之内。” 说毕,将一份小本奏折递了上去。 万历接过来,看了一眼,无所谓道:“随便吧,这等事有太后,内阁,冯大伴他们操劳,朕倒是无所谓的。” 皇帝对自己的婚事真的不怎么上心,王皇后是平民之女,这倒没有什么,不过礼部考核时,只是从皇后平素是不是孝顺,与兄弟姐妹是否和睦,是否接受一定的教育,以德为先,以容为后,相貌只是普通平常,惟功打探清楚后,皇帝已经深为失望,后来陆续查明皇后长相确实一般,万历的心思,更是变的冰冷一片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婚 万历对自己的婚事不怎么上心,对惟功的反而极有兴趣,不等惟功继续往下说,便是笑道:“怎么样,你和李家的小妹婚期定了没有?” 惟功虽然是老江湖了,但两世为人婚也没结过一回,而且这一次定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心里更是怪异,当下脸一红,答道:“只是定约,离确定婚期还早着呢。” 万历点头道:“你才十三不到……怪了,朕怎么觉得你象三十!” 惟功确实太成熟了,不论做人做事都是如此,个头比普通的壮汉还要高上三分,也怪不得人都拿他当成人来看。 惟功做汗颜状,小心笑道:“臣的成就,还不是皇上一手调教出来的。” “嗯,朕倒也确实不无微劳。” 惟功其实自身成长更多些,了不起是万历调教过他一些,张居正隔几天叫过去耳提面命一番,当然不无帮助,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自己。 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说,惟功最后回奏道:“四月初四宫中换装,派使者赐皇后并其家人服饰,四月初六皇后入宫,初八日赐皇后及后家不落夹食,十日去游西山,十二日游西山碧云寺,十五日出西直门游玩高梁桥,十五日后方无事。其间后家都随行,勋贵,武清伯等外戚,亦允随行。” 万历无所谓道:“这些都是往年惯例了,一切照旧。” 他又深深看了惟功一眼,吩咐道:“京营无用这是陈年旧帐了,现在张先生也说,京营不痛下决心整顿一番是不成的,不过还要等待时机,不过不曾想到禁军也不堪用,也要切实整顿才行,惟功,等再过几年,你去整顿京营,还是禁军?” 万历的态度,十分随和,不过惟功心头一突,知道这个问题不是随意答的。 皇帝扶持他,当然还是信任他的,不论是忠诚还是能力,但惟功自己却知道,皇帝无亲私,当年嘉靖最信的是陆炳,任职都督掌锦衣卫,授给太保,绝对是最亲近的心腹武臣,但陆炳却不能伸手到京营之中,京营始终在朱希忠等勋臣的掌握之下,太监们则掌握四卫勇营,襄城伯等勋贵掌握皇城禁卫。 大小相制,多相制衡,这才是大明皇室任用太监,勋贵,却没有汉朝的外戚之祸,也没有唐季的太监以奴制主的情况出现。 所以万历的话,是一个陷阱。 “臣当然还是去京营。” “哦,为什么呢?” “臣的祖上,就是为太宗皇帝靖难之役出身,根基都在京营之内,身为勋贵子弟,眼看京营败坏,臣心中十分难过。皇城禁卫,臣家向来没有参与其中,臣也不愿例外。” 万历至此才呵呵一笑,点头道:“朕知道了,若几年后果真有整顿京营之事,到时候一定用你便是。” 至此君臣相对十分和睦,惟功便请辞而出。 待他出去后,瞿汝敬方道:“皇上,成国公府虽然富裕,不过比起小英国公来,还是差很远呢。” “惟功也是年年进献的。”万历眼中冷厉,看向瞿汝敬和其余诸人,冷声道:“朕知道你们的心思,惟功的家财之事,你们不必再多说了。” 他虽然贪财无度,也有些不满惟功不肯实心进献,但心里也是清楚,这个少年臣子是可以倚为心腹,用来办大事的,不象朱鼎臣那种迂腐无用,除了一顶国公帽子之外就全无用处的废物! …… “呵,真冷啊。” “就是,已经交四月了呢。” “日头起来时还成,现在当然冷了。” 这一天是皇后将要入宫的日子,虽然是四月上旬,但天气早晚还很冷,特别是凌晨时,人还处于倦怠之中,起身推门而出时,不免寒气侵体,叫人格外难受。 就算天冷,在五更前后,道路两侧就是站满了人,差役和兵马司的官兵站在外层,里层是百姓,天还没有亮,宽阔的街道两侧就已经是站满了各色人群。而议论之声,当然也是不绝于耳了。 刚过五更就起来,绝对是一桩苦差,无奈想多睡睡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况且,很多人起来,也是发自内心。自隆庆六年先皇驾崩,仁德宽厚的皇帝比嘉靖皇帝更得民心,而新皇帝才刚九岁,不要说天下臣民,就是北京的百姓们也是心中惶恐,不知道未来的日子如何。 现在终于是有天下大治,大明中兴的感觉,出于对现在朝廷的爱戴和拥护,在这一天的四更到五更之间,已经有不少百姓起身,赶往皇后入宫路线的两侧,早早就站立着等候了。 到天光微亮时,当事差使的公、侯、伯,驸马,各领京营并兵马司兵马,开始沿途布防,大兴和宛平的差役,当然更是全衙出动,绝不敢怠慢这天字第一号的差事。 只是平时弹压地面,比如西市问斩,看热闹的百姓绝不在少数,那个尽管举起皮鞭,抽那些往前拥挤的捣乱的家伙,今天却是大喜事,皇太后早有交代,不准殴打百姓给喜事添堵,当然更不准挤踏死人,带来晦气,至于防止民变,失火走水,盗匪抢劫,伤人,拐卖儿童等事,更在严厉禁绝之内! 这样的差事,干好了定然有不小的赏赐,只是所出的力气也是不小,从差役到官兵,对百姓都是好言相劝,实在有些惫懒生事的,也只是语含警告,将人劝退了事,等到了日出时分,尽管天气寒冷,所有人都已经忙的满头大汗。 到得日中将尽,终是听到鼓乐声响,那些身子弱的妇人老人之流,情不自禁就是念了声佛,然后便是看到绵延不尽的黄缎彩亭逶迤而来,彩亭之中,是数不尽的文玩,首饰,衣物,鞋帽等物,虽不甚看的清楚,但只要扫上一眼,就可知道是难得的上用的精品,普通人家,纵是有钱亦买不到。 更好看的是抬嫁妆的锦衣卫校尉们,一色的红缎绣花短褂,不论是袍服的质地,还是绣的花色,都是精工所制,由苏州织造贡入,一个人穿着还不稀奇,数百过千人穿着这一色衣服,聚集在一处,灿若云霞,到这时,众人都是忍不住赞叹,有不虚此行之感。 彩亭之后,便是箱笼杂物,再之后,是各色木器,加在一处,共有超过三百样之多,抬箱的校尉,也是过千人,在队伍正中,是花了数千两黄金的皇后之宝,金光灿然,更显示着皇后与皇帝敌体身份与皇家的高贵尊严。 人群每看一件,便是发出一声感叹,整个北京城,都是沉浸在一种喜悦与兴奋的感觉之中。 等嫁妆过完,不少百姓选择在这个空档休息一下,沿途布防的官兵,也略微放松了一些,毕竟从半夜到日中午后,对体力的消耗可不是一般的高。 只有舍人营的那些十五六岁的小舍人们,训练又精,纪律又严,来回的骑马或走路巡查,虽然也一样疲累,但还是精神奕奕,腰杆笔直。 无形之中,也给惟功争了不少的光,不过现在京城内外,包括普通的百姓在内都知道英国公府的少国公练兵有方,所以大家纵然赞叹,倒也没有太多的惊奇。 “大人,似乎是有大人物过来。” 惟功处理事情的地方选在棋盘街的入口处,这里靠近城门,地域正方,四周有玉石栏杆围绕,形如棋盘,是京城第一宽阔地方,在这里总理全局,发布命令,饶是惟功和宋尧愈沈榜等人要么精明强干,要么经验丰富,在这天字第一号的大喜事面前,在几十万观礼百姓的压力之下,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在这有限的空档里,有一队数十人的仪卫从西面赶来,一看便知道是侯爵以上的大人物,惟功叹息一声,只得赶紧迎了上去。 来的是定国公徐文壁,隆庆二年袭爵,在开边互市一事上持正论,与张四维和张居正等大臣所见一样,否决了英国公张溶等人的保守策略,因此也成为勋贵中的顶尖人物。只可惜他资历尚浅,而且现在文官势大,他没有能够掌左右府事,也没有能够提督京营。 “下官见过国公。” “惟功,咱们何必来这一套?” 徐文壁风度翩翩,就象一个佳公子的模样,他在惟功面前也向来不摆驾子,见惟功要躬身行礼,一把便是搭住,笑着道:“我是有事来向你请教。” “国公请说。” “惟功,沿途秩序,大家都差不多,可为什么我那里小偷扒手不断,还有拍花子拐小孩的,我本想当场仗死他十几二十个,但太后早就有言在先,不准在今天杀人打人,气的我牙齿痒痒,偏还没法子……” 惟功微微一笑,这徐文壁原来为着的是此事。 自南城一役后,京城的三教九流黑恶势力不仅在南城被灭了一个会首,在内城各处,也被顺字行打的灰头土脸。 然后王国峰发力,特务部招兵买马,暗中开始打压别部势力,收编那些江湖中人,不论是青皮喇虎,过于作恶的杀之,能用的则留用。 这种布局,使惟功在京城里的潜势力十分惊人,徐文壁这个定国公只是明面上的强势,真正的地下世界,他哪里能够介入半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羡慕 此间实情,惟功当然不肯实说,只是笑道:“是下官事先下了一些功夫,找到城中的一些团头会首,加以收买,所以他们约束部下,不在下官的地方闹事。小小伎俩,叫国公见笑了。” 徐文壁呼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惟功,都说你办事谨慎精细,从这一件小事来看,就知道端底了。” 他又看了惟功一笑,再道:“将来,我们还有可能共事呢。惟功弟,你会是我的好帮手。” 惟功心中一动,看来,定国公迟早有掌握京营之意。 他不肯应承下来,只答道:“未来之事,下官也无从知晓,惟有俟有缘。” “哈哈,想不到小五你还是个信佛的。”徐文壁哈哈大笑起来,惟功有此表态,他便也不再逼惟功表态了。 册封的使臣,是由刚入阁不久的马自强为正使,这一次皇帝大婚的诸多事宜,都是由他和礼部和相关各衙门办事,牵头的当然是礼部,由这个大宗伯出身的阁老去充当册封正使,当然是十分合适。 副使则是礼部侍郎王锡爵,名望身份也是够了。 正副二使,早就等在乾清宫的玉阶之下,朝官阁臣,也是穿着一团喜气的吉服礼服,等候在两侧。 等惟功等人进来时,里头传出旨来,吩咐正副二使,立刻前往迎皇后入宫。 至此,从乾清门到皇极门,再到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长安左右门,一路上宫门和皇城门全部大开,所有的锦衣卫旗手卫府军前卫禁卫出动,站在宫门与道路两侧,过万太监,穿着带补子的吉服,也是在两侧迎候。 光禄寺的官员和厨子,在这一天预备了可供十万人以上的吃食,光是这一天宰杀的猪就有过千头之多。 鸿胪寺赞礼两侧,象房的六头大象,也是装饰一新,站在甬道两侧以壮威仪。 数十年间,大明没有办过这么大的喜事,也是绝没有财力搞这么大的排场。所费金银,也就是在这一刻,获得了回报。 “繁花似锦啊。” 在惟功身前不远,长须美髯的张居正眼神中满是骄傲之色,他看到惟功目视自己,也没有理会,只是昂首看向这四周。 所有一切,都是凸显着皇权的尊严和不可触犯,但在张居正的眼神深处,却是在俯视。 是的,他在俯视着皇权。 在这一刻,惟功深深的震撼了! 哪怕他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但他在大明已经生活多年,他的灵魂已经融入大明深处,时时进宫的时候,他也曾经受困于皇权,感受到自己的命运被皇权所掌握着,皇权一念兴起,就可以叫自己有荣耀和地位,皇权再一念起,就能叫自己万劫不复! 所以他苦苦奋斗,理想和志愿当然是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报仇雪恨,进而影响这个国家的一切,但灵魂深处却只是自保。 一个普通人对皇权的不屈和自保之心而已! 但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不仅做到了在皇权之下的不屈,甚至已经开始俯视皇权,俯视着这些精心设计用来叫凡人战栗和俯首称臣的一切,这高大的明黄瓦下的宫殿群落,精工雕刻而成的高大玉阶,所有的一切组成了叫人仰视的存在,居住在这里的帝王,对普通的臣民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心理上的绝大威压。 可张居正就是这么轻轻松松的在这里,神态自若,眼神之中是一种欢快而自由的神采。 他在这深宫大内之中,神态之轻松,就象是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一样。 原因则也是十分简单,就因为眼前这一切,都是他这个出身江陵,祖父是辽王府中看门小军的军户家族出身的穷酸秀才,一手打造出来的! 没有他张居正,就绝不会有眼前的这一切! 所有的一切,虽然不是他创造,却是明珠蒙尘之后,由他一手擦拭,重新闪亮,发光! 他该有这一份自豪,自傲,自尊与自信! “大丈夫当如是!” 不知不觉之间,惟功也是受到了张居正的牵引,心灵深处,不知不觉的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是的,大丈夫当如是呢! 但人群之中,与惟功一样想法的,却明显不多,更多的人,用诡异的眼神看着自信满满的元辅,眼神深处,也是有很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对很多人来说,张居正此时的意态,太过于骄狂,简直有叫人难以忍受之感! 而很多的卫道之士,在这一刻,也是在这一刻,感悟到了这一点! 张居正,从手中的权力到心态,已经是凌驾在皇权之上! 这一刻,颇有人躲在暗影之中,暗暗咬牙,他们此时当然不敢出头露面,但心中的愤怒已经成了滔天怒海。 而这一切,张居正都是丝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只是在享受自己所成就的一切,感受这无上的荣光而已! 至晚时分,皇后在最后的斜阳之下,由三十六人搬抬的大轿,自洞开的大门之上,一步一步的抬入宫中。 宫中宫外,随着鸿胪寺官员的赞礼之声,沿途的官员,禁卫,都是对着那大轿深深跪拜下去。皇帝与皇后,乃是敌体,自此之后,母仪天下的不再是皇太后,而是轿中的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深宫之中,也是有了真正的女主人。 皇帝当然不可能如尘世中人那样,骑在马上戴着花,穿着与状元一样的吉服去迎娶自己的新娘,但就算是贵如天子,在自己正妻入宫的时候,皇帝也出现在了乾清门的门前,这是一种尊敬妻子的表现,哪怕是天子,也是步出天子寝宫正殿的大门,亲自来迎接自己的妻子。 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大轿在皇帝的亲自引导下,进入乾清门,直入乾清宫,在布置一新的暖阁之中,早就铺好了新床,有全福的公侯命妇,抛洒了花生莲子等物,象征着将来这一对小夫妻能够多子多福。 惟功身为亲从近臣,也是一路跟随进去,直到帝后进入乾清宫的一刹那,他才停下脚步,不便再进入了。 再往下的典礼仪式,只是在宫中举行,由命妇和宫中的太监们举行,外臣就不便参与了。 “惟功,”在最后一刻,皇帝即将踏入暖阁之时,十五岁的皇帝转回头来,对着惟功轻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皇上……” “你的那个李家小妹子,漂亮识大体,虽然有男孩子气,但只是年幼所致,过几年,就落落大方,是你不错的贤内助。相比于你,吾却只能娶平民之女,且容貌平常。说她有德,十三岁的小丫头,有什么德?无非就是内向,胆怯,不生事。这就是德……所以,吾羡慕你,羡慕你啊……” 惟功一时无语,皇家的婚事也好,勋贵的婚事也罢,有几桩是如意的?皇帝在正妻之外,可以大纳嫔妃,勋贵也可以广纳美妾,声色犬马,尽情享受。 但真正的正妻是良配,彼此心意相投,早早结实,在成亲之前就有交往和感情的,倒是确实不多。 由此看来,皇帝这个勋贵中的勋贵,倒是真心羡慕自己呢。 只是这个话,惟功却是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了。 万历笑了两声,便是进入暖阁之中,也算是入了洞房了。 很多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之后,都是神情肃穆! 皇帝的婚事,绝没有这么简单,比起皇太子和普通的亲王来,政治意义要大过百倍。 不论是汉唐宋明,历朝历代,都不免会有未成年的皇帝出现,而皇帝的婚事,大婚典礼,则是向全天下昭告,皇帝已经成年,可以负担起存亡绝续的宗族责任,当然,身为一个可以娶妻生子的成年男子,皇帝也是够资格参与朝政,处理政务,收回被太后和权臣瓜分的权力,正式的进入舞台中央表演了。 这其中的意义,岂是一桩普通的婚事可以比拟的? 大明朝,自这一刻开始,算是掀起了一页新的篇章,从此之后,整个大政朝局,又是要与以往截然不同了。 在不远处的慈圣宫中,眼看着最后一抹斜阳落入宫殿群落之下,三十余岁,风韵犹存的皇太后深深叹息,脸上的表情,也是可堪玩味。 “娘娘,天黑了,还是进殿去吧。” “有点凉意呢,太后娘娘,还是进去吧。” 太后身边的这一群太监,都是宫中握有实权的,其中排在最头里的,却是司礼监和御马监掌印,同时兼管东厂,身上兼差无数的冯保。 在这样的日子里头,冯保没有在乾清宫那边张罗,却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看到自己的管家大奴才绕着自己身边不走,太后的神情虽然不明显,但那种欣慰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她看着冯保,也不理那些劝自己进殿的人,只沉吟着道:“冯保,皇帝大婚之后,即可亲政,吾再理国政,纵是好意,传扬开来,也会有人说我揽权!是故,自明日之后,凡有政务,悉由内阁上呈给皇上裁决施行,我不再与闻。” 冯保一震,道:“太后……” 话未说完,李太后便断然道:“不必再劝,皇帝是我子,母子之间难道还要争权吗?” 冯保忙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几年好歹也读了几本书,不要说太后与皇上天生母子至情至情,皇上又蒙诸多讲官讲授孝道,圣天子纯孝天生,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有一个疏不间亲的话,奴婢哪儿敢劝太后与皇上争权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僭越 太后听着,点头道:“这话说的是了,有几分见地。” “奴婢只是想,太后娘娘自今后不好直接再过政事,确实有一些头巾客最迂腐不过,话也多,凭白叫他们找到口实攻击太后,也是不好。” “正是这个意思。” “但皇上确实还真是太小……”冯保见太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又急着道:“所以不能真的撒手不管,奴婢是想,日后,国家大政也好,宫中之事也罢,太后不再明着管了,但奴婢和东厂,仍然将朝野并宫中的大小事情,禀报给太后知道,若是皇上有什么偏差,皇太后也好私下教导皇帝,除了太后,谁也不好做这样的事,是以太后绝不能真的优游林下,任事都不管不顾了。” “这样好么?” 太后心中是千肯万肯,嘴上却是不肯一下子答应下来的。 毕竟皇帝成年亲政,皇后也是六宫之主,自己按情按礼,都不应多事了。 “皇上才十五不到,皇后才十三,加起来才多大,这世上的事情,皇上和皇后还小,没摸透咧。” 冯保是用对自己家娘亲或是当家老太太的口吻,话说的对皇帝和皇后也是有点不恭了,当初隆庆年前一手遮天的首辅高拱高大胡子,就是因为内廷传旨没有经过内阁,高拱说:九岁的天子知道什么诏旨? 就是这么一句,被冯保和张居正利用,传到内廷,说高拱有不臣之心,引起两宫太后的恐慌,高拱就是因此而去位。 现在隔了几年,冯保又这么说了,不过在场听到的人行若无事,连太后也是轻轻点头,明显是赞同的意思了。 “就照你说的办吧。” 太后终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母后,风大了,还是进去歇息吧。” 潞王适时过来,轻轻搀扶着太后,柔声劝说。 对这个儿子,李太后的欢喜其实在皇帝之上,万历的聪明中夹杂着不少自私的成份,而且毕竟是皇帝,自恃身份,对母亲掌握大权,有本能的反感和猜忌。 潞王就不同了,事事奉迎,而且长的眉清目秀,这一点母子三人都象,都是瓜子脸,白净皮肤,眼睛都不很大,但潞王身形适中,有点长身玉立的感觉,而且又是小儿子,做母亲的,不免就偏爱一些。 在潞王的搀扶和劝说下,少妇一般的太后却是以老妇人的姿态,缓步走向自己的寝宫之中,而在冯保的劝说之下,皇帝拥有无上权力的身躯之上留了一条小尾巴,这小尾巴就是冯保的监视与太后的道义上的最高仲裁权,现在的万历不会想到,几年之后,他将面临怎样的一场风波。 只有在潞王搀扶母后离开时,看向冯保的那暧昧不明的眼神之中,饱含深意,而冯保也是轻轻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一切,俱在不言中! …… 皇帝大婚的热闹风潮,一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渐渐消弥下去。从皇后的嫁妆到那一天的排场,就足足叫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是帝后一起出游,这是宫中的惯例,就象四月初四那天,一定要将冬装换成春装一样,虽然那天可能会很冷,但宫中的规矩就是这样一成不象,何时换纱,何时穿棉,何时穿什么样的补子,比如元宵那天,宫中上下都穿灯景补子,宫中扎灯山,这是从永乐年间就传下来的规矩,到现在也没有更改过。 帝后出游,当然也忙坏了禁卫和京营,惟功的舍人营现在是公认的强兵,也是频繁出动,好在营中将将士编成若干部份,轮流出动,倒也对训练计划没有太大的冲击,而舍人将士们也是乐得担任这种差事,护卫帝后,自己也能看看风景,松快松快,而且,还有不少舍人们幻想着,能不能再遇一次盗匪袭击,然后大家在大人的带领之下,斩首杀敌,再一次成就舍人营和自己的功业。 上一次南城之事以后,几个千总级别的先受赏,连沈榜和张用诚都加封了正五品和六品的文官散阶,朝廷不算小气,再下来就是陶希忠铁文海王乐亭周思进周晋材等人,全部授给实职百户或千户,他们是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按例还不能袭职,这是难得的特例殊恩。 有前例在,这些舍人们当然也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 可惜,半个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一直到四月底,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只有到了四月下旬之时,另外一件大事发生,哪怕连坊间的童子都知道,张先生请假回乡吊丧,迎接老母至京奉养! 从刚过年不久的二月,张居正和朝野之间就预备元辅大人的这一次远行,预计是从四月到八月或九月这一段时间,半年之久,张居正将在往返的途中和江陵度过。 从万历元年到如今,这六年之间,这座庞大的城市之中就是一直以张居正坐镇,他将远行的消息,当然也绝对是震撼性的一桩大事,坊间传言,议论纷纷,甚至有不少人感到担忧,惟功因为这一次的远行,国事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变故。 好在,到三月时,张居正决意将远行时,先将马自强和申时行两人延入阁内,将内阁的力量补强,然后公开宣布,在自己远行之时,朝廷会以快马驿传的方式,将每日天下发生的诸多大事,不停的送到张居正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说,元辅所在,便是朝廷! 临行的奏折之中,张居正也是公然自称“不谷”与“孤”,这样的自称,在大明二百余年下来,以文臣身份胆敢如此的,张居正也是第一人! “元辅自夺情之后,办事更加雷厉风行,天下政务,无不顺畅,今年更有岁入增加之成就……但元辅的秉性也是大变,更加猜忌与独断专行了。” 敢这么说话的,当然也是与张居正有旧,四十余岁,一脸落拓像的宋尧愈便是有这样的胆子,就算张居正知道他说的,十余年幕客之私情,也不会拿他怎样。 惟功却是不敢听了,在广宁门外的真空寺附近,他和宋尧愈、沈榜几人,加上王国峰等伴当,也是混杂在过万的送行队伍之中,众人一起,来替将远行的当今元辅送别。 整个京城的官场已经是为今天的盛事而为之一空,所有的文武大员,勋贵尊亲,包括几个老驸马在内,几乎是倾巢而出! 这还不是百官自己的意思,而是皇太后和皇帝两位至尊一起下的谕旨! 自张居正动身之后,两宫下谕旨,并百官送行,并派光禄寺整治宴席,并顺天府整治道路,命有司陈列器物,以张声势,命禁军中挑千多骑士,卫护随行,皆穿银甲,远远看去,天际之间一片银光灿然,犹如一条逶迤摆动的银蛇,在这条硕大的长蛇之中,又有穿着鲜艳服饰,抬动大轿而来的张居正的仪从们,每人都穿着彩衣,所用器物都用彩,用后来明史的记录来说,就是“光耀白日”! 一看到元辅的大轿过来,真空寺内外的百官足有数百人之多,都穿着各色吉服,色彩由绯至天青,嫩草,红蓝绿三色灿然,自张四维为文官之首以下,爵以成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诸家公爵以降,武官以都督等一品武臣以下,全部列队而出,远远向张居正的轿子,长揖施礼! 这样的礼遇,纵是亲王也是过逾了,只有皇帝才配的上,但张居正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距离真空寺外不过百丈距离,对这边的情形清晰可见,可张居正并没有立刻下令停轿,或是自己下轿表示谦虚,而是让大轿继续正常前行。 这样的僭越,还有在百官之前高高在上的态度,毫无疑问会更深的激怒一些对张居正心中有成见的人。 加上临行之前,张居正对皇帝居高临下的训斥态度,怎么看来,都属不智。 “元辅也是没有办法……” 宋尧愈的脸上皱纹越发深刻起来,他缓缓摇头,嘴里似乎是含了一块橄榄一般,有苦不堪言的感觉:“夺情一事,有伤物议,只有强化自己的威权,以种种僭越之态,行帝师权相之术,这才能使天下人去疑心,使百官甘为被元辅驱使……元辅这是玩弄人心,玩弄官心,他知道,真正有风骨的人百中无一,敢于对抗权势之人,千中无一,多数人只会趋炎附势,所以元辅只能选择越来越强势,使趋附于他的人越来越多,权势也就越来越大。” “但对皇上……” 因为四周无人,大家闲聊,惟功索性也不藏话,直接问道:“为什么元辅对皇上,越来越严厉,有时候元辅的奏折,简直就是师父训斥弟子,以人臣这样对君上,元辅不怕皇上记恨吗?” “唉,这也是更没办法了……” 宋尧愈脸上困苦之色更明显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大轿,缓缓道:“元辅虽然在外朝无人能抗,但权势的根基,却是在内朝。” 惟功若有所悟,道:“你是说冯公公?” 第二百三十七章 赤红 “正是。”宋尧愈道:“冯保在内朝的权势,恰如元辅在外朝,彼此联手,内外无敌。但冯保这样的太监,绝不可能历待两朝,太监不如文臣,有三朝元老之称,此辈与锦衣卫一样,历代皇帝,只会换自己最亲近的人。比如今上,将来任用的,一定是孙海,客用之流,冯大伴在皇上幼时虽然竭力亲近,但皇上年纪越大,对这个大伴就会越来越提防,敌视,除非是赶走冯公公,夺取权势给自己亲近的心腹公公,不然的话,争斗就不会停止。大人,宫中的斗争,也是延续到外朝,元辅卑上而亲近冯保,也是迫不得已啊。他们的结盟之势才使百官和内廷的其余势力忌惮,现在就算元辅想与冯双林分开,亦不可得了。” 惟功闻言,深感震惊,也是明白宋尧愈所说是事实。他心中很多疑问,在此时此刻,终于全部破解开来。 以张居正之智,难道不明白得罪皇帝会有不测之祸?难道不明白以人臣到他现在的地位,会遭人忌? 但此公毅然决然,仍然是继续前行,将嚣张跋扈进行到底,哪怕是误伤好人,伤害自己的门人,弟子,亦是绝不后悔。 这种决然而行的霸气,才是一个政治人物应有的态度。 为了自己的理念而不是普通的政治前途,就是该有这种大智慧和绝大的勇气! 相比之下,张四维这种看起来能与人虚与委蛇,长袖善舞的晋商领袖,与张居正一比,猪狗耳! 申时行,土鸡耳! 当世人杰,也就惟有张居正一人而已! 其余诸多名帅,名臣,诗坛词坛领袖,名士,皇帝,在张居正的光彩之下,都是黯然失色! …… 在距离百官队列不到十步的地方,张居正的大轿终于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众人先看到的就是穿着素服,青衣小帽的张居正端坐在大轿正中,胸前的美髯如烈火一般,顿时灼的众人两眼生疼。 张四维等人俱是干笑,迎上前去,定国公等诸多国公也不敢怠慢,皆执下属之礼,上前参拜张居正。 “吾将离京,凡有重大政务,仍送吾处裁决,不可懈怠。” “是,元辅请放心。” 张居正最不放心的就是张四维,下轿之后,就是先这样叮嘱着。 张四维微微苦笑,知道张居正已经对自己有忌惮之心,特别是晋商一下子展现力量,如果不是顺字行太过逆天,那天的事情就成功了,自己为了晋商集团的利益,无视张居正的事前警告,加上此前的一些事情,终使得张居正对自己万分戒备。 他现在后悔也是晚了,只得唯唯诺诺,表示自己绝不敢擅权。 “汝默,万事拜托。” “请元辅一路保重。” “嗯。” 张居正绕过了马自强,直接又与申时行寒暄了几句,马自强的脸色当然十分难看,不过,他并没有当场翻脸的勇气和决心。 在张居正的威压之下,内阁几个宰相执政都是如门下厮养般的存在,更不必提那些普通的部堂大臣和京卿了。 在张居正的霸气面前,什么样的存在都是只能仰视于他,惟功离的近了,也是由衷感慨,什么叫王霸之气,眼前的这位爷就是真正的王霸之气。 “列位请爷,居正愧不敢当,且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光禄寺准备的酒菜排了几里长,但张居正也就是和内阁几个,还有吏部和礼、兵几个部堂尚书对饮几杯,当然,也是和几个国公并侯爷们寒暄片刻,然后饮了三杯送行礼,也没有吃菜,便是拱手告辞。 可怜光禄寺准备了两个月的超级宴席,算是白费了心思。 “元辅一路小心。” “元辅珍重。” 百官还是得继续送行,陪着张居正行走,一直得到轿子之前才可以。 在张居正的大轿之后,是张简修等跟着一起回江陵的相府中人,看到惟功,张简修点头致意,脸上笑意十足。 在他身边,是一个戴着铁盔,穿着铁鳞甲,身后紫茄花披风,手按宝剑的将领,中等个头,南人面前,只是大眼浓眉,又有点北人的感觉。 惟功一见此人,便知身手不凡,仅从按剑的手式,还有腰身,眼中神采来看,应该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仿佛也是感觉到了惟功的眼光,这个将领,也是将目光转过来。 两人对视! 惟功感觉到一股磅礴压力,扑面而来,对方的眼神似有实质,犹如针刺一般,恶狠狠的刺入他的胸膛! 大力压来,他却是将胸膛一挺,身体自然而然的生起一股劲力,将对方的这种精神威压,消解于无形。 而与此同时,对面马上的将军也是感受到了惟功的压力,他也是尽力消解。但很明显,他在力量和精神威压上的能力不及惟功,在马上,这个将领情不自禁的一闪身,马匹也被带的退后了两步。 这种较量,说起来很玄,其实也就是精神与精神的较量,将劲力蕴藏于心,发自于神,将武术由技的层面提到“神”的层面! “吴将军,你可是输了。” 张简修目视两人不动声色的较量,此时胜负分出,他可不是能打圆场的人,当下便是笑言对方已经输了这一次的比试。 好在这将领也不是小气的人,在马上微微一笑之后,手掌在马鞍上一拍,整个人已经飘然而下,动作潇洒漂亮,身手敏捷和劲力之强,京营诸多将领中,难得一见。 “末将蓟镇参将吴惟忠,见过副将大人。” 两人面对面的,这个将领豪爽的一拱手,向惟功问好致意。 “是吴二叔!” 惟功大喜,伸出手去,握向吴惟忠的两手。 “搭手?”吴惟忠先是一征,然后脸上又显傲气,两手也是迎了上来。 四手相握,吴惟忠先发力,惟功后发力,四周的人但听到噼里啪啦一阵炸响,然后就是看到惟功不动,吴惟忠却是退后了几步,然后脸色怪异,甩手不语。 “哈哈,二叔你误会了。” 惟功见状只有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和吴大叔见面时常用的礼节,二叔回蓟镇后,一问就知端底。” 其实惟功若是想给吴惟忠难看,刚刚搭手时,对方劲力不如自己,以力制之以后,再用沾衣跌功夫,将对方摔倒或是远远抛出去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但吴惟贤是吴惟贤的弟弟,也是南军中有名的悍将,两年前还只是千户,这两年立功很多,一年半前升任游击,半年前升任参将,在南军中是中生代将领中的佼佼人物了。 吴惟忠,骆尚志,这两个参将是惟功在蓟镇南军中最为关注的两个能力很高的将领了。 听了惟功的解释,吴惟忠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而且惟功一嘴一个二叔,十分恭谨,并不以自己少国公和副将的身份来傲人。若是当日吴惟贤正式收徒,惟功就算是他的师侄了。他虽是南人,本性却很爽快,当下便道:“是我误会了,不过,惟功,你的身手比我大哥说的要强很多……他吹牛皮说是他一手带你出来,我看,你的步伐和蓄力倒是有点大哥心传的影子,但还有很多高妙的心法,这不是我大哥能教出来的。” 惟功点头道:“还有一些刘显将军和马帅,俞帅的练功心得。” “还有马帅和俞帅?”吴惟忠对刘显不怎么上心,虽然刘铤特别的出名,不过毕竟相隔太远了,但马芳和俞大猷却是与戚继光名气实力相等的大帅,而且当年在南方打倭寇时,吴惟忠兄弟也曾经与俞家军合作过,所以对俞大猷的高超剑术还是知道的很清楚,听惟功受过这两人的教导,吴惟忠也是由衷的高兴。 两人寥寥数语,都是感觉十分投机,虽然年纪相差近三十岁,但武者之心和将领之心都是相通的,所以两人一见如故。 可惜吴惟忠不能久呆,他很遗憾的道:“惟功,我要带部下护卫江陵相国往返,然后直返蓟镇。此次只能匆匆一晤,将来有缘再见吧。” 惟功道:“一定会再见的。” “哈哈,但愿吧。” 京营系统的勋贵和将领,在大明中期还有出镇地方为总兵的,中期之后,公侯伯就只在京营中任职,不再出任地方了。一则是文官势大,不想有爵帅掣肘巡抚和兵备道等掌兵的地方文官,二来就是勋贵和京营系将领在北京呆的久了,沉溺于富贵荣华之中,哪里还愿意到地方上去受苦。 吴惟忠毕竟不大了解惟功,只知道惟功是一个武学上有超强天赋的少年勋贵,他哪里知道惟功的志愿! 惟功淡淡一笑,也不多解释,与张简修寒暄几句后,见张居正的大轿已经走远了,张简修与吴惟忠两人便是与惟功匆匆告别,两人带着大队的兵马赶了上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勒索 此次随行的禁军就有千人之多,还有戚继光派来的数百鸟铳手和箭手,全部是盛装华服打扮,旌旗数百面,明军尚红,旗帜和铠甲都是红色或饰有红色,放眼看去,就是一片赤红色的海洋,而惟功注意的是那些火铳手,全部是个头不高的南方将士,身形匀称,步伐矫健,目光锐利,动作划一,一看就知道是边镇的精锐边军,而他们手中的鸟铳,长短基本划一,护木上有油光,不论是打造还是保养都是很精良,令人看了之后,感觉印象十分深刻。 不过惟功知道这也是最后的辉煌了。 戚继光的鸟铳是得自于嘉靖年间的欧洲沉船,取得欧洲人的滑膛枪后加以仿制和改良,当时的中日两国都有欧洲火器的输入,两国都分别对火器加以研究和改进,日本铳更加用心,所以威力更强一些,而戚继光只是一已之力,用闽铁打造了一批合格的火器,在他之后,不管是工部还是地方军镇,不论是火铳的形制还是质量,都是在不停的下滑,到明末时,辽东战场上的火器营几乎没有任何的建树,不管是野战还是守城,都对清军没有实质性的威胁,倒是同样改制的欧洲传到中国的火炮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最少在锦州和宁远及山海关上,靠着这些火炮守住了宁远到山海关防线,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 “好多夷人啊。” 上岸之后,脸色有点发白的李守拙打量了一小会儿,发出了一声感慨之后,就又是闭上了眼睛。 经过在海上一个多月的航行之后,李守拙与刘台两人混杂在一大群海商之中,从这艘八百料的大型商船上跳下来,感受到脚下的陆地之后,又有短暂的眩晕感,在呆立不动了一刻钟之后,两人都是适应了下来,终于可以打量四周的风景。 这里是日本长崎,自隆庆四年正式开港之后,这里已经成为日本最重要的港口了,此时的日本还处于战国后期,织田信长势力已经开始一家独大,万历六年时,毛利家位于备前的宇喜多直家投降了织田军,这使得毛利家与织田家的优劣势迅速分明,万历七年,织田信长攻克冈城,将荒木一族大半处死,万历八年,织田信长命信雄率军六万攻克伊贺国,将伊贺国纳入治下,至此,织田军之强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到万历九年时,织田信长在京都阅兵,将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山内一丰等织田兵团的马步军在天皇面前展阅,万历十一年,织田信长命德川家康等从属大名与织田军一并展开了对武田家的攻略,动员在十万以上,到三月十一日在甲斐除去了武田胜赖和信胜父子,至此拥有赤备军团的武田家彻底灭亡。 到万历十年本能寺之变后,织田信长死于明智光秀之后,但丰臣秀吉开始冒起,也就数年之后,到万历十五年前后,日本最少在表面上一统于丰臣家之手了。 仅在刘台和李守拙眼前,长崎港这里千帆万船,其繁华之处虽然还比不上泉州,城市的规模当然也远不能南下时见到的苏州和南京等中国大城相比,但总体看来,这是一座颇具活力,正欣欣向荣的贸易港口。 在这里,李守拙情不自禁的感慨也是有道理的,四周全部都是夷人的三桅风帆帆船,比起中国形制老旧的福船来说,这些三桅帆船在形制上更加合理,更适合海上的涛天巨浪,也是能够进行远洋长途航行的好船。 中国的海船经过宋末蒙古入侵的惨重打击之后经过最少二百年以上的停滞期,原本在航海技术上领先中国人已经被欧洲人抛在身后了,福船等海船不大适合远洋,只适合往返吕宋和日本等这样的相对平静和稳定的航线了,在李守拙和刘台的眼前,最少有超过百艘的夷人帆船,经过粗略的估算之后,这些夷船最少有八百料以上,甚至有不少艘一千料以上,也就是夷人所说的五百吨以上的大型商船。 这个时代,原本也是大航海时代的黄金时期,百年之前欧洲人就开始了这个进程,海外的财富刺激了整个欧洲,从葡萄牙到西班牙,再到荷兰,英国,海上强国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军事技术也突飞猛进。 在中国秦汉时,中国与西方互有短长,在欧洲中世纪时,中国不论是军事还是文教都把欧洲远远甩在身后,到了明朝中期时,西方经过文艺复兴开始了重新崛起的过程,不论是军事能力还是文化,科学技术,工业产出,商业,农业,都已经开始将中国甩在身后。 只是现在两边相差还不太远,中国仍然有奋起直追的机会。 最少,在李守拙的眼中,眼前这些有浅黄色头发或是棕色头发的夷人只是模样稀奇,看着有些叫他好奇,但在他内心深处,有着天朝上国的骄傲,所以他称这些人为“夷人”,夷,就是不开化,是野蛮人,除了中国拥有文明之外,其余天下人,皆为夷! 这种傲气,就是中国一直处于亚洲的支配地位所带来的给普通百姓都有的强烈自信,这一点倒是和当时到处输出宗教的白人一样,他们也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只有自己的文明才最优秀,其余的世界种族都是野蛮人,是低劣的下等种族。 只有在亚洲时,这些高傲的白人才赫然发觉,原来在东亚这里,中国比传说中的印度更加的富裕,繁荣,不仅有丰富的物质产出,还有先进的政治制度,有整套的文明体系,当然,还有相当强大的军队。 哪怕是高傲与野蛮杀戮并存的西班牙人,也是承认中国人也是文明种族,他们在万历中期有征服中国的计划,就是打算用天主教和通婚来同化和改变中国人,并没有屠杀的计划。 刘台没有李守拙的感慨,他在锦衣卫是世家出身,也曾经到南方厦门和泉州刺探过情报,所以对很多事情都十分熟悉,他带着李守拙在港口中迅速穿梭着,对那些长相奇特的夷人见所未见,其实在泉州也有夷人,只是数量不及长崎这里多而已。 穿过港口不久,看到的倭人就渐渐多起来,全部是一米六左右的矮个子,刘台个头在大明只是中等,李守拙只是个少年,但两人在大量的倭人中间,就有鹤立鸡群之感,那些倭人也是不停的打量着刘台和李守拙,眼神中充满好奇和敬畏。 几十年前,这里曾经是大海盗兼海商王直的地盘,王直拥众十万,有海船过千,跟着他讨生活的倭人也是成千上万,日本的天皇也好,大名也罢,对王直都是十分尊敬,普通的日本人对当时的大明那边过来的唐人也是一样的尊敬,在他们眼里,这些葡萄牙人也是夷人,只有唐人才是文明的代表者。 “你们是唐人?” 没有出港口范围,刘台与李守拙就被一个倭人带着十几个兵马围住了。 为首的倭人手按长长的倭刀,头顶只留一撮头发,其余地方都剃光了,身上倒是穿着锦衣,看起来是有身份的人。 在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倭兵则是每人手中持着长长的木杆,上头安装着铁枪头,这就算是长枪了,这些长枪兵中只有两三个穿甲的,而且是竹子制的竹甲,连皮甲也没有。 还有几个倭兵,每人身上一柄耙刀或小刀,戴头盔,身后背着几乎与他们身长等高的倭制弓箭。 说话的是为首的倭将,他倒是会说汉话,虽然口音十分生硬,但也是十分难得了。 这应该是长崎地处港口,经常有明国商人出没的原故。 刘台并没有慌乱,很沉稳的点头应道:“回禀将军,我们是从台州来的商人,前来贩卖生丝。” 当时的台州商人和渔民水手有不少在日本的,所以刘台的话,滴水不漏。 这个倭将虽然相信了刘台的话,但他一心想勒索这两个中国商人,毕竟这些唐人都是有钱人,除非是那些落难的渔民,否则的话,唐人比起日本人来还是富裕太多了。 在唐时,日本因为白江口之战被唐军打的一败涂地,支持百济一统朝鲜半岛的野心被彻底打没有了,而日本人的天性就是敬畏强者,唐军表现之强,大唐的文明之昌盛,民间之富裕,也是被一批接一批的遣唐使带回了日本,百年之间,日本从建筑,书法绘画,宗教,政体,军制,几乎是学了一个七成以上,千年之后,日本的很多地方仍然是能找到大唐的影子,自唐中期之后,大唐陷入内乱,日本开始用审慎的眼光打量大唐,然后就是宋的富裕与孱弱,日本人便越来越骄狂,到蒙元两征日本失败后,日本已经不再将唐人看的如天人一般,而是以平视甚至俯视的眼光来打量着大陆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大将 在日本人眼前,大宋之后,中国经历了华夷之变,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有强大军力和先进文明的上国,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这种思想,在清季变的更加明显,明初时,则是成为倭寇之乱的来由之一。 万历年间,日本自上而下都认为明国十分懦弱,唐人可欺,刘台和李守拙刚刚下船伊始,就面临这样被敲诈的局面,绝对不是偶然。 “我怀疑你们是奸细,抓你们回去慢慢审问!” 这个倭将一脸横肉,其实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下等武士,一年俸禄才五十石,跟随他的也只是一群足轻和小者,但用来勒索这两个明国商人倒也是足够了。 “不想被抓,就要有诚意!” 足轻之中,有一个五十余岁,穿着破烂竹甲,也是会几句汉话,走上前来,威胁刘台与李守拙两人。 李守拙虽是少年,但性子沉稳,眼前这个倭人武士和足轻,他一人感觉都可以对付,但他很沉稳的没有说话,等着刘台的决断。 此次到长崎来,主要是他们在厦门和泉州一带活动了很久,将身份和货物备齐后,打听到林凤可能潜伏在长崎港后就联络了一艘大福船,入了五百两白银的股子,飘洋过海而来。 只是刚刚一到就遇到这样的场面,刘台也感觉十分无奈。 他只能从怀中掏出一锭二两的银锭,递给那个倭人武士,求情道:“我等都是良善商人,绝不是奸细,请将军方便一二。” 那个武士将银子接去,眼中却是露出凶光来。 这也是刘台有不谨慎的地方,一般的中国商人都是用铜钱,因为日本人的制钱技术十分稀烂,从明初到明末,日本的铜钱一直是用大明输入进来的中国铜钱,一直到幕府自己铸钱才中止使用中国人的铜钱,不仅是明朝的铜钱,宋人的钱,甚至唐朝的钱,只要品相完好的,就可以使用。 日本向来缺钱,所以中国商人多半带铜钱来使用,性价比最高。刘台一下子就出手二两银子,这个价格用在福建沿海收买大明边将正合适,用在这个倭将身上,却是明显不对劲了。 “全抓起来!” 倭将将手一挥,不管眼前这两人是真的奸细还是肥羊,总之抓起来再说。 刘台和李守拙都是面色大变,刚至日本就遇到这样的事,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慢着!” 有人用汉语喝止,那个倭将扭头一看,脸色一变,连忙恭立在道边侍立。 来的人也是一名倭将,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是当时难得一见的大个头,面色黝黑,鼻翼外展,是两广一带人的长相,能到这样的个头,更属难得了。 身上是日本罕见的金属制甲,一看就知道是精工打造,手按的倭刀也是镶嵌着宝石,看起来异常名贵。 在这个高大倭将身后,则是数十倭人士兵,其中有五六个佩带武士刀的武士,其余的多半背负长弓,手中拿着长太刀或是腰刀,从行止看来,这是一队武士和足轻参半的精锐倭军。 “长野君,你又在这里勒索唐人客商,真是混蛋!” 高大倭将上来便是给那个矮个倭将重重一耳光,喝骂道:“城主再三命令,不论夷商还是唐人,都不准随意勒索,否则吓跑了客商,谁来纳税,那些货物,又怎么进入日本……真是混蛋!” 又正正反反打了矮个倭将四个耳光后,高个倭将才喝道:“滚吧!” “是,郭君,下官告退!” 虽然脸都被打肿了,那个矮个倭将却是一脸欣然,连连鞠躬,然后带着自己的一队部属迅速离开,在离开的途中,可以听到他怒吼着殴打自己属下的声音,看来是把自己内心的怨气全部撒在部下们的身上了。 “两位,日本虽然多银,但民间并不富裕,财富多在大名和家老们的手中,你们最好兑些铜钱,方便使用。” 这个高个倭将一下子就点明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的汉话十分流利,根本就不象是后学而成。刘台听了,心中一动,忙道:“这位将军,草民想打听一个人,不知道将军能不能指点一二。” “哦?你们想问谁?” “许仪后许医官。” “呵呵,你们是他什么人?” “草民是许大夫的乡人,这里有书信,是家乡那边有人托付我们送过来的。” 刘台一边说,一边忙是将手中的书信呈了过去。 这封信的来历也是十分的不简单,许仪后此人是一个医生,不过他原本是江西吉安的一个行商,在海上遭遇倭寇被抓到日本,因为精通医术没有受苦,后来治好了萨摩藩主岛津义久家的小孩,岛津义久十分感激,将许仪后封为自己的御用医生,许仪后因此就没有回到中国,在日本娶妻生子安下家来。 此事发生还不久,刘台是在沿海动用了锦衣卫的力量,打听到了许仪后此人,然后托关系弄到江西许家人的书信,这才带着李守拙过海到日本来。 有这一封信,把握当然就大的多了。 “原来是这样,你们是许大夫的乡人。” 那个倭将见信之后,展颜一笑,神态终于是放松下来。他将书信还了回去,笑道:“许大夫医术高,也仁厚,在我们萨摩藩很受尊敬,就算没有我出现,你们也会无事的。” “敢问将军高姓大名,我二人蒙将军搭救,若不知恩人姓名,太过无礼了。” “呵呵,我也是汉人。所以才救你们,我姓郭,名国安。” “原来将军也是大明来的!” 刘台和李守拙眼中都露出惊喜之色,在日本的明人很多,不过多半都是商人和被俘过来的奴隶,当然日本军中也有不少中国人,那是被强掠而来,不得不加入军中,但是多半担任翻译或是文书工作,最多也就是足轻一类的杂兵,眼前这位郭国安却是在军中任将领,这样的事情,就是十分的罕见了。 “嗯,正是。”郭国安很深沉,两个明国商人的惊喜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些年,他搭救的本国商人可是不少了,这样的惊喜表情也见的多了。他点了点头,笑道:“两位尽早安顿下来,把货物出清之后,就可以返回国内了。日本这里,还在兵荒马乱的,不是好地方啊。” “是,多谢将军提点。” 刘台和李守拙一起躬下身去,等他们起身时,郭国安已经大踏步走出老远。 “算你们运气好,遇到郭将军了。” 刘台两人刚刚的遭遇也被不少中国海商看到了,但他们多半畏怯怕事,没有人敢上来说什么,此时看到平安无事了,才有一群海商上来,指点着道:“刚刚那个倭人是足轻组头,最坏不过了,郭将军却是侍大将,正好比这厮大一级。” “待大将?”李守拙装出震惊的模样来,问道:“这是咱大明的什么将领?参将?副将?” “哈哈,这倒不是。”说话的海商明显对日本这边的军队组成有一些了解,当下笑着解释道:“小者,荒夫,这是军中打杂做活和打扫战场的,卒,足轻,这是农兵,平时为农,战时自备战甲弓箭长刀等军械从军战斗,再往上,有徒士、马回、物头、番头、物头是骑兵大将,番头是徒士和足轻大将,再往上,就是奉行和家老一级,然后便是掌握一方的大名。大名们在朝廷也有等级不一的官级,往天皇那里贡的东西多,本身的血脉够高贵,担任的官职也就高,倭人的这些官职太复杂了,咱记不清……郭将军就是萨摩藩的番头武士,侍大将,部下么,有五六十人吧。” 李守拙傻傻一笑,道:“才带五六十人就是大将了,在咱大明,也就是个总旗官或百户吧。” 那个商人叹道:“倭人这些年,年年都在打仗,有时候用兵也在数万人到十几万人,每次战事,死伤都十分惨重,不要小看这个番头武士的职位,郭将军也是多次血战才得来的这个荣誉呢。” 在场众人,都是为之默然。 日本的战国时代十分漫长,各国主大名之前战事不断,现在虽然是信长家一家独大,已经连败强敌,但距离一统似乎还是十分漫长。 事实上也是要在十年之后,日本才算勉强一统,不过丰臣秀吉的地盘只有一半是打下来的,还有一半是谈下来的,其中又有德川家康等强势大名属于一半是属下,一半是盟友的地位,实力强劲,根本不是丰臣秀吉可以轻侮的。 一直到丰臣秀吉死后的两次超过二十万人规模的大战之后,德川家击败丰臣家,成为征夷大将军,开创幕府,这才算真正的日本一统。 此时日本正处乱世,战事不断,也使得日本的武士和军人有丰富的战争经验和血勇之气,就算是民间,也是争斗不断,丰臣秀吉在一统之后下刀狩令,仅在某一国之地,就能在农民手中收上几百把倭刀和无数的长枪弓箭,当时日本的武风之盛,可见一斑。 郭国安在这样的环境中,以中国人的身份成为正式的统兵武士,他的艰辛之处,实非常人能想象。 “这个郭将军,应该是我们下一步的重点了。” “嗯,守拙你说的对,不过最要紧的,我们还是先安顿下来。” “是,不急在一时。” 刘台与李守拙离开众人,开始他们计划中的旅程。 第二百四十章 会议 转眼间,光阴匆匆而过,已经是万历八年秋! 从万历六年到万历八年,这期间风平浪静,大明在张居正这个强力的掌舵者的控制下,一切往着良性的方向发展着。 兵强马壮,边境平安,当然,北虏的几个部落仍然不安份,战争时常发生,但那只限于边疆地带,再也不会出现如嘉靖年间和隆庆初年那样,北虏兵锋越过长城防线,一直深入到京师畿辅附近的事情了。 驿传,大加整顿! 法纪,重现森严! 丈田,过半完成。 条编法,在大半的省份实施。 国富民强,在这个年头,是大明最好的年头之一,哪怕是一百多年的清季之时,还有不少人代代相传,万历年间的平安与富裕! 物价平抑,隆万大开海的红利刚刚开始,民间开始急剧富裕,而白银流入还不够多,黄金流出也不算多,所以物资丰富了,物价并没有如崇祯年间那样飞涨起来。 官员的操守,廉洁程度,大有增加。 考成法下,收取赋税不再是可有可无,只要达线就可以,所以地方官员不得不得罪地方上的豪绅大户来收取国税,结果就是府库越来越充盈,而丈田,优免,投充等各项政策也一项项的实行下去,国家控制的人力和田地越来越多,收税当然也就越来越多,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八年,库府中积储的白银已经超过千万两之多! 加上时刻储存在通州粮仓里的过千万石的粮食,大明之富强,已经只在洪武和永乐两朝之下,仁宣年间,因为永乐的挥霍,论起库藏之充裕,恐怕还未必如此时这般充足。 至于民间风气的开放,刑法的运用得当,政治上因文官当道,哪怕是强势如张居正也不会如洪武和永乐年间的那般高压,所以整体上,政治清明的同时,气氛也相对是良性的氛围,哪怕是与张居正十分不对盘的大名士王士贞,经常发表攻讦张居正的言论,就如一只苍蝇一般,弄的张居正不胜其烦,不过碍于对方是诗坛领袖,也只得忍了。 总而言之,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时代! …… “末将见过临淮侯。” “呵呵,是惟功,好,好。” “末将见过阳武侯。” “唔,惟功你太过多礼了。” “末将见过永康侯……” “见过隆平侯……” “见过永安伯……” 京营五军营的公厅之内,满满当当,除了定国公徐文壁正中而坐之外,其余的十余个侯伯分列左右,都是笼冠貂蝉,身着蟒服或麒麟服饰,公服之中,白纱中单,玉带缠腰,说不尽的华贵风流。 今日是京营例行会议的日子,自万历六年南城事变之后,朝野之间对京营的重新编训特别上心,光是廷议就有好几回了,众论纷纷,到现在也没有定议,特别是京营之中营头众多,公侯伯之间势力盘根错节,除非用超强的强者,使用盘古巨斧将各方势力全部劈开,然后沙汰老弱,编练精强,朝廷强加投入,一年最少准备二百万银到六百万石粮,再预备无数布匹军械,这样好歹能练出二十万强兵出来。 这是张惟功的条陈,武将和勋贵们对他的建议完全失声,甚至勋贵之中,不乏严重反感者,只是不便公然反对罢了。 倒是文官之中,有不少年轻气盛的官员对此极有兴趣,支持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很多文官大佬则是与勋贵们一样保持着沉默,没有哪一个京卿以上职位的官员,出面表示支持。 这些情况,当然是在惟功的预料之中,他的情绪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一切事情,都是按着计划进行而已! 一晃近三年时间过去,惟功已经年过十六,他的个头没有长高多少,比起这几年又长高了很多的周晋材几个,他已经矮了小半个头下去,就算如此,也是比常人高出不少来。 他的身形,也并没有更显彪悍,而是更加的匀称了一些,只有真正高明的武者,才能看出来这具躯体之中,有些平淡的外表之下,究竟蕴藏着多可怕的力量。 他的眼神,在以前是锐利无比,现在却是如一汪深潭,令人一见之后,感觉深不可测! 种种气息相加,使这个十七岁不到的青年渊沉岳峙,站在人前,犹如一座不可触犯的山峦,举手投足,犹如天将世灵神一般,神威凛凛,威严难犯! 在厅外,是已经长成青年模样,年过十八的罗二虎与李青等人,王国峰现在责任重大,部属很多,已经没有办法时刻跟随着惟功了。 除了近身的侍卫外,等候在门外的还有张用诚的几个部下,挂着通事头衔,负责随时记录惟功的命令,形成文书档案。 两年多时间过来,舍人营的一切更规范化,更具有正式的流程,一切,都更加正规。 惟功的地位,也是从舍人营而来,这个营,已经成为京营之中的翘楚,不论是军纪,装备,训练程度,战斗力,精气神,已经是公认的第一! 万历六年时,皇帝大婚后到秋季又复大阅,俞大猷的车营大出风头,论起车营之间的配合,六万人的声势,京营之中,再没有第二个营头可以相比,老俞头因为此事大出风头,当然,也成为京营诸将和勋贵的眼中钉,车营的成就并没有被重视,俞大猷也没有机会提督京营或是协理京营,在京营中,仍然是勋贵的世界。惟功能够提出建议整改京营,也是因为他未来的英国公的身份,不然的话,勋贵圈和京营武将圈根本就不会理会他。 当然,那次大阅中舍人营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阵法的演换,整体的军容,其实都在车营之上,只是惟功心感俞大猷的传艺之德,故意使车营更上一筹,对此,朝野上下,心知肚明。 这样一个极具成就,不论是实战经验还是练兵成就都远在常人之上的少年勋贵,在大明朝野众臣的眼中绝对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若非如此,今日召开的整顿京营的会议,根本就不会叫惟功前来。 “末将的建议,就是上奏条陈的那些,其余的,也无甚可说。” 向众人一一见礼之后,惟功只是斜睨了抚宁侯朱岗一样,朱岗气的胸膛起伏,眼中是明显的暴怒与恶毒的神采,他在惟功手中多次吃亏,两人之间的仇怨,根本就解不开了。 徐文壁苦笑道:“那么这一次的会议,又要无功而返了。” 临淮侯李言恭道:“惟功,你的动作太大,看着痛快,但不大稳妥。” 其余各侯伯都是附合此议,均道:“惟功到底是少年,心气是高,但确实不大稳妥。” 这一群人,多是执掌京营一营的侯伯,利益在京营之内盘根错结,没有他们的支持,惟功的整改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 而惟功的计划,也正是掘他们的根,重整兵册,彻底沙汰老弱,兵饷不由各营,而是统一发放,这些条陈一旦实施,他们的铁杆庄稼就没有了。 这些侯伯,祖上都是血战厮杀得来的勋贵世袭的爵位,但在此时,他们身上不仅没有祖先丝毫的血勇之气,连克俭奉公,勤谨守法都办不到了。 这已经是两年多来第三次京营整顿会议,前两次全部是无疾而终,但惟功知道朝廷的耐心差不多已经到尽头,当下浅浅一笑,抱拳道:“既然诸位公爷侯爷伯爷都没有定论,那么末将就告辞了。” “也好,我等也只能这样复奏上去。” 徐文壁现在是提督京营,他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对惟功的提议也并不赞同。 但除去公事,他也是很欣赏惟功的锐气和进取精神,当然,惟功的为人也是为他所欣赏。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在场的侯伯多半都欣赏惟功的能力和为人,但也讨厌他背离勋贵圈,只顾讨好皇帝和张居正的背叛行为,这种心理,当然也是十分复杂。 徐文壁说了公事之后,展颜一笑,对惟功笑道:“惟功,你已经快加冠,你舍人营的部下们大半都成年了,可以转到其余各营任职,你的能力,大家还是认可的,不妨荐一个人接任舍人营坐营,然后你挑一个营吧,给你一两万人,总能在短期内再练出一批强兵来……我等也愿京营强大,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也算是一种妥协,免得闹到崩盘,在场的侯伯们当然没有意见,均是点头表示赞同。 幼官营和舍人营在惟功的几年经营下,现有六千余人,马匹两千四百匹,各式刀枪五千余把,腰刀六百把,工部拨给鸟铳六百余支,这些兵器,全部也是上等闽铁打造,制造合格,是难得的上等兵器。整个营,兵强马壮,但已经多半成年,再留在幼官舍人营就不大恰当了。 “此事不是末将能够自专的,还是奏明之后,再由皇上钦定吧。” 徐文壁缓缓点头,笑道:“惟功你说的很是,是本公有些孟浪了。” 他是有收买之心,不过惟功既然表明了态度,大家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了。 对惟功来说,他曾经答应朱希忠的是彻底整顿京营,从承诺来说,还有大明的安危来说,以及自己的功业,掌握京营,彻底整顿,这才是自己的未来。 徐文壁等人虽然有绝大的权势,可他也是未来的英国公,从这一方面来说,他谁也不惧! 第二百四十一章 惟别 出了会议的地方之后,惟功长吸口气,对李青和罗二虎等人吩咐道:“去广宁门。” “是,大人!” 十来个青年昂然大声,雄健威武之态,惹得四周无数人为之瞩目。 众人一起翻身上马,骏马在驱策之下,飞速离开,大营之中,无数人立时走避,不敢挡其锋锐。 这样的气魄,当然惹得厅中的那些勋贵们为之侧目。 他们的祖先,其实也是一样曾经有过这样雄浑刚健的气质,只是百年承平之下,贪图享乐和酒宴,女色,已经弱化了他们的体魄和精神,使得他们再也没有恢复祖先荣光的心思和能力了,此时此刻,他们也只能看着张惟功远去的背影发呆……这个青年,绝对是勋贵里异数中的异数! “哼,小人得志!” 朱岗看着惟功的背影,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 …… 会议的地点距离广宁门不远的地方,惟功等人风驰电卷般的赶路,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赶到广宁门,守城的是一个京营的低级武官,惟功他当然是认得的,一见之下,连忙指挥部下将城门附近的人隔离开来,不料惟功已经放慢了速度,见这个武官的动作,便是点了点头,控马缓步出了城门之后,到了城外大道上,才又继续高速赶路。 他所赶去的地方,就是两年多前张居正在过万人的眼皮底下,坐着大轿离开京城的地方,一晃两年多过去了,张居正早就又威风凛凛的回到京城之中,重新掌控天下,而今日惟功到此,却又是给人送行了。 “俞帅!” 真空寺前,大约也有数十人,九成是穿着武官的袍服,还有一成是普通的士绅僧道之类的打扮,在众人的中间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穿着的是青布所制的长袍,戴着方巾,打扮的如一个乡村塾师一般。 这位老者,便是在数年之前奉命入京的俞大猷,几年之前,他奉命来掌神机营下的车营,官职只是都督佥事,数年之后,因为练兵有功,大阅有功,到底开复了他的处分,复位为左都督,仍加太子少保……武官一身的功业,除非封爵或赐封太保或少保之外,这样的勋业,也算是到顶了。 几年的京城生涯使得俞大猷的老态越发明显了。不仅要做事,还得学做人,要学弯腰,这对一个一生倔强,从来不肯察颜观色对人弯腰的老人来说,尤其不易!但在京城但凡想做一点事情,凡事强硬到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毕竟是一个外系武将,一个福建蛮子,不要说那些勋贵了,就连京营中普通的小军官都能藐视他的权威,这几年,将一团散沙般的车营练成大阅时的第一强军,俞大猷也是耗尽了心血,从外貌上来说,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惟功下马,便是一声大叫,在人群中与人寒暄着的俞大猷就是转过头来。 看到惟功,他的白眉一挑,一股豪气就涌了上来。 自然而然的,这个老人的身上就形成了一股威压的感觉! 四周的人,顿时感觉到如山的压力,情不自禁的就是退了几步开去,没有人能继续留在俞大猷的身边。 只有惟功若无其事,在磅礴的压力之中,仍然大步前行。 这种“势”的较量,在武者之间才能明白和体悟,但俞大猷的势已经远远不及惟功了! “唉,惟功小子,吾不及你多矣了……” 俞大猷的语气中带有一点萧索,换在三十年前,他以一剑纵横天下无敌时,凭借无上剑意,对惟功应能取而胜之……少林寺的光头和尚们岂是好说话的?倭寇来袭时,几百棍僧自发去征剿倭寇,长枪大棍,正好是短倭刀的克星,杀的倭寇们人头滚滚,少林武僧之名在后世叫人如雷灌耳,几次入世,包括唐初和大明倭乱时的表现都是十分出采的。 俞大猷以一剑一人,飘然上山,折服群僧,并梳理少林七十二绝艺,可以说,后世的少林功夫,仰赖他一人之力多矣。 这是何等逆天之事,若没有实力,早就被和尚们一通乱棍打出去了。 现在的他,却是根本无力与惟功抗衡了。 “俞帅,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超过小子的想象多矣。” 惟功也没有太客气,对俞大猷这样的武者,过份的客气反而是侮辱。 俞大猷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全白的须眉,在半空中颤动着。 四周的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一老一少。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武者,大帅,宗师,另一个是新晋的勋贵中的异数,京营中握有实权的将领,名满天下的大商行的东主,怎么来说,这两人也不象是能走在一起的模样,可现在看来,两人平素的相交虽然不多,但已经十分知心。 “老夫日子不多了。” 俞大猷笑毕之后,正色对惟功道:“小友你来送行,老夫感念至深呢。” “小子在俞帅手中学到了不少有用的本事,不要说在真空寺,便是送到涿州也是该当的。” “呵呵,这却不必,老夫侥幸到今日的位子,最自豪的无非就是一手剑法和棍棒功夫,惟功你现在学的已经十成十,有你这么一个传人,送不送行,已经是不打紧了。” 俞大猷脸上的神情慢慢从萧瑟变成了一种由衷的欣慰,自己是已经老去,形将就木,估计是在世的日子确乎不多了。但吾道不孤,眼前这个少年,不论是德还是才,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武人之中,有这样优秀的传承在,自己这一生的坎坷与最终的结局,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本,老夫是想正式收他入门墙……” 俞大猷心中感慨着,但心底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 惟功这几年,没有少到车营去找他讨教,不论是剑法,棍法,枪法,如何将术法转为练兵之法,一刀一枪一棍,如何练成强兵,融入阵法,而不单单是拘泥于鸳鸯阵……鸳鸯阵在城市战的威力已经得到确认,在南方水网密布的地方也是确实有无上的威力,但在北方草原,山地,近沙漠的西部又如何?十万人以上的大规模的战争中,采用何等阵法为佳?戚继光的车阵,到底是否实用?惟功会将他的见解和看法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藏,而俞大猷肯定也是倾囊相授,有时候,一老一小探讨起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情起来,可以通宵达旦,丝毫也不会觉得辛苦。 俞大猷多次想把惟功正式列入门墙之内,但惟功实在太优秀了,而且,张居正对惟功的教导也是不遗余力……哪怕是皇帝是视惟功为自己的武力班底,但张居正并没有因此而疏远惟功,惟功的几次上疏,请整顿京营诸务,当然是与张居正的耳提面命脱不了干系的。 加上马芳这老头儿,时不时的派人送宣府那边的特产过来,书信往还不断,马家的两个小子,老大已经是大同副总兵了,结果还是写信来要与惟功义结金兰……这当然是马老头子的意思,马家的老二虽然眼高于顶,不过对惟功也是十分敬服,还有吴惟贤吴惟忠这哥儿俩,没事就写信来,戚继光虽然没有直接与惟功往来,但蓟镇过来的经常就放风,戚帅对张副将的欣赏,那也是没话说! 俞大猷自忖自己一生功业挫折不顺,在朝中毫无根基,凭白收了这么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弟子,不仅对惟功没好处,还招人笑话。 此时此刻,长别在即,那种极尽遗憾的心思,也是浮现了上来。 惟功是何等人! 俞大猷的心思,他一眼便看了出来。以前,他也是顾虑到俞大猷和马芳,戚继光之间会互相吃味,不好专拜哪一个老帅为师,此时此刻,也真的不必避忌什么了! “小子得俞帅传授平生功夫心法,向来没有名份,今将长别,愿拜俞帅为师,不知道俞帅是否收小子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俞大猷心神激荡,四周的人都发出惊讶的声响。与俞大猷的不得志相比,惟功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今日送别就看的出来,除了兵部的几个郎中和车营的副将以下的助手外,其余朝官中文臣无一人前来,武将前来的寥寥无已,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就是武臣一品二品,没有一个勋贵前来。 与去年张居正离开真空寺时的煊赫风光相比,今日的情形,简直可以用落魄来形容。 惟功的拜师,可能也正因为眼前的情形而发,俞大猷这个老臣名帅,抗击倭寇的民族英雄,不应该遭遇这样的冷遇! 这个国家和朝廷内外,士林民间,对武臣的尊敬和重视,实在是做的太不够了! “这……” 面对惟功的拜师,领军四十年的老帅,一时竟是手足无措起来。 良久之后,俞大猷才道:“惟功,你可是未来的英国公,老夫怕是当不起啊。” “何出此语?”惟功朗声道:“小子的这个未来的英国公,也是祖宗马上厮杀得来的,与俞帅所为,有何区别?俞帅若在国初或靖难之时,还怕挣不到世袭勋位?” 一番话,说的俞大猷心神激荡,老怀大慰,欣然道:“如此,便是厚厚脸皮,抢先一步吧。纵使马帅和戚帅怪我,我也只当不知道罢了!” “徒儿叩见恩师。”惟功听闻此语,便是撩起衣袍下摆,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美人 惟功行完拜师礼后,按两广福建那边的规矩,又是给俞大猷奉茶。 俞大猷心情大好,简直是乐不可支。 只可惜,拜师太晚,若是早上一些时日,他在京师的这种心情不快,郁郁不欢的日子就要好过许多了。 现在虽然已经是正式的师徒,但师徒两人也是要长别了。 以俞大猷的年纪和身体,两人心中有数,这一生恐难再见。 南方暂且无事,以惟功的身份绝不可能到福建任职,俞大猷也不会再数千里长行到北京来做官,此次一别,今生恐难再见。 “惟功,你我私下说两句话。” 听到俞大猷的话,送行诸人知趣散开,给师徒两人留下空间。 “老师有话请直说。”惟功知道俞大猷有要紧的话,但他的脸上还是笑吟吟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这些年,他已经练的八风不动,很难有什么事情叫他动容了。 “我知道你的练兵和恢复京营的想法意志甚坚……”俞大猷沉吟着道:“当年老成国公嘱托你之事,还有张相国也有整顿之心,加上你本人的意志,所以这件事你是必然会做,也必须去做。” “是的,老师说的不错。” “但我劝你,暂且不要操切行事,你逼迫太紧,会有反弹。” “老师,那些家伙的伎俩,我大约也知道……无非就是无事生非,造谣生事,或是处处不合作,给我下绊子之类的……这些招数,对外来的将领,比如您,或是戚帅有用,对我,怕是用处不大。” “这个我也知道……执掌车营数年,此中况味,老夫深知。” 现在的俞大猷已经深知京营之难,更难于上青天。戚继光也曾经在京营当过副将,对京营之弊端和改革之难,也是心知肚明。 两个雄才大略的老帅不能办到的事情,惟功却是信心十足。 原因也很简单,他和皇帝的关系,与权势者之间的关系,与京营盘根错节各方势力的关系,还有英国公府本身的势力,加上这些年他在京城之中的经营,惟功已经有信心与京城的勋贵和将门集团,斗上一斗。 见他如此,俞大猷欲言又止,无法将话全说出来。 惟功到底是少年,对这些人缺乏深刻的了解。为了在手中的利益,这些人是作奸犯科,除了公然造反不敢之外,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敢做的! 从于谦到现在,多少文官中的才智和雄毅之士意欲重整京营,改制数回,何尝成功过? 戚继光的威望和雄才大略,也不过想练成十万兵,这已经是与俞大猷的想法背道而驰了,就算如此,也是完全的失败。 “此事由得你去做,总之要万事小心。” 俞大猷临行,淳淳嘱咐:“将兵到北疆,坐镇一方,需记兵贵精而不贵多,得百精锐胜过千多庸材,先授技立根本,再论其它。当军吃粮者,无有强技,一切终究是虚妄。为将帅,立功为上,扬名为上,侍上唯谨,不可因出身而傲人,时间久了,自然成名。临行之前,就是这些嘱咐,你要切记。” “是。”惟功肃容答应下来,并不反驳。 俞大猷的话,正是他一生信念写照,但凡有大成就之辈,一旦形成信念,一生也就绝不会更改,俞大猷如此,戚继光也是如此。 至于惟功自己的道,现在或多或少有了一些,但如俞大猷和戚继光那样坚定不移,倒也还说不上。 “老夫去矣。” 辞别之时终于到来,惟功长揖到地,待俞大猷上马后,惟功道:“老师且在家休息两年,三五年内,小子会想办法去福建拜会。” “呵呵,一切以国事为重,吾辈何必效小儿女之态呢?”俞大猷捋须而答,眼神之中,满是笑意。 两年之后,这个一代将星,当世伟人奇男子病逝于福州,他没有看到惟功成为传奇的那一天,还好,他看到了传奇的开始。 …… 送走俞大猷之后,惟功也是有些郁郁不欢。 这个可敬的老人走后,惟功的心中也是感觉空了一块,以后在车营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的所在了。 俞大猷去位之后,他费数年之功编练的车营当然也就名存实亡了。 车营之设,原本就是朝堂之上争议和妥协的产物,从嘉靖年间就因为京营的武备不振而争吵,一直吵到隆庆年间也没有结果,还是张居正立主将待罪在家的俞大猷请到京师来主持编练一支缓急可用的强兵出来,结果俞大猷在京营中并不得意,虽然大阅得了彩头,但仍然无可改变自己的处境,到如今俞大猷萧然一身出京,车营早在他离开之间就已经四分五裂,五六万人,早就被拆分到各个营中,车营之中,连一万人也没有剩下了。 数年辛苦之功,抵不过数月的胡作非为,人世间事,大抵如此。 “大人,咱们去哪儿?” “去元辅那里。” 从广宁门入内,一路赶往张居正的府邸,此处地方,相较几年前又有大不同。 巡逻的兵马司官兵明显多了,不能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还有各厢坊的更夫,火兵等等,也是拿着各色器物,在相府四周,来回的巡逻游走着。 相隔数里之外,便是等候传见的官员轿子,只是那些各色的小吃小食摊子,却是一个也见不着了。 这两年,相府的规矩也是越来越大,张居正自夺情之后,威福日擅,在回京途中,仅因一些官员没有沿途吊祭就加以处份,并且严厉处罚因此事上书的言官王用汲,形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但也因此叫天下人都知道,元辅的尊严,绝不可冒犯一星半点。 因此,张居正的威权越来越重,处理起国政来也是更顺利,不过他的这个府邸,寻常人不要说进去被元辅召见说话,便是想远远靠近,也是难了。 不知怎地,惟功倒是很想念当年的相府模样,现在的这里,看似热闹,骨子里却是十分的凄清冷漠。 “见过元辅。” 惟功少国公和副将的身份,城中公侯和一二品的大员,均无叫他下拜的道理,但在张居正的书房之中,也是只能老老实实的下拜行礼。 “起来吧。” 张居正一身蓝色的道袍,头戴唐巾,脚踩乌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闲适舒服。他人斜躺在罗汉床上,手中捧着一本闲书,意态十分消闲。 在此时,书房外有好几个侍郎和京卿之流的大臣,正在候见,但张居正的模样,看起来,一时半会这些官员不会得到传见了。 “老爷,游总管回来了。” 惟功刚刚起身坐下,张府的书房长随走了进来,似乎没注意到惟功在,便是躬身向张居正禀报事情。 “哦,叫他来吧。” “怕是有不便……” “无妨,惟功是自己人。” “是,小的明白了。” 听到张居正的话,惟功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他自问对张居正是以师相来尊崇,但若说自己是他的私人,倒是真的说不上。 崇拜其在国政上的能力与决心,并不代表惟功认同张居正的一切啊…… 但现在这种时候,就算是惟功也没有办法分说明白呢。 “小的见过老爷。” “嗯,你回来了。” 游七进来,张居正放下手中的书卷,虽然神色还是懒懒的,到底也坐起身来了。对着惟功,他如对自家子侄,对着游七,倒是有点对着宾客的感觉。 “怎么样?”张居正问道:“事情办的妥当吗?” “妥当。”游七晒黑了一些,也瘦了些,精神倒是好了不少。他看了惟功一眼,笑嘻嘻的道:“在吴中选了两个,南京选了两个,回头又在扬州选了两个……都是上等又上等的,不论是长相模样,还是脾气,技艺,都是花了十来年的功夫调教出来的,包管老爷满意。” 惟功此时才听了出来,原来张居正派游七出去是挑选美人,遍游江南,终于带了六个合格的美人回来,充实张居正的后宅。 “甚好,这差事你办的不坏。” 当时士大夫经过元明易代,理学又有统治地位,在明初到中期时,社会风气总体趋于保守的压制,到中期之后,纵不及唐宋时那样可以随意狎妓,随意互相赠送爱妾,互通有无的地步,但总体的社会风气也是从保守到开放了,诸红金瓶梅和三言二拍一类的书籍,就是从中期之后出现。 张居正这样广选美人充实后宅,以他的身份当然也是不能公开叫人知道,不过在信任的人面前暴露此事,也不会叫他觉着有什么不应该或难为情的。 这种心态,后世之人,实难理解。 惟功别扭之余,还不得不站起来,抱拳道:“恭喜元辅又纳新宠……” “呵呵,老夫公余之暇,也惟有诗酒美人以自娱,但愿游七此次挑的人还足以叫人入眼吧。” “游总管办事干练,定不会有负元辅所托。” “惟功,不必如此客气。”张居正摆了摆手,笑道:“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也就明白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精细 惟功的亲事早就定了下来,现在婚期也是定了,就在万历十年春天,到时候惟功是十九不到,新娘子十六多,两人的年纪,都是大明结婚的标准年龄,十分合适。 一般的勋贵,除非是有特殊的原因,不然的话在婚前虽不能纳妾,但也不可避免的传一些风流韵事也来……惟功却是例外,从来不到花街柳巷勋贵纨绔成群的地方去,前几年还是年纪小,现在已经是接近成年,勋贵中如他这般年纪的罕有不去玩乐的,惟功的声名,可称是勋贵中的异数。 惟功倒也是有苦自己知,后世吧是没那条件,长的不帅也不高且不富,今世倒是占全了,可又想做些事业,他的名声可称是白壁,在勋贵圈里备受赞赏,若是也放纵自己,爽倒是爽了,肯定会落个不痛快。 这一点他就不能和张居正这样的权相相比了,也不能和皇帝比……万历大婚后没有多久,一日封九嫔,以前被李太后管束住的那些精虫算是彻底释放了出来,万历六年到七年一年时间,皇帝的眼圈经常是黑的,闹的惟功几次劝皇上节欲,现在万历好象也是腻味了,他平生最爱的郑皇贵妃现在还在大兴县的家里,要到万历十年才被选入宫中,万历到那时才算找到真爱,现在的皇帝,对男女之事兴趣转淡,对皇后无爱,在后宫之中成日胡闹,到现在大婚数年,皇长子的诞生还是遥遥无期,闹的李太后十分不快,这样的宫闱之事,除了惟功这一类的近臣,知道的人倒也不多。 说罢美人,游七又掏出几个小瓶,这一次却不肯当着惟功的面明言,只是用眼神与张居正交流,两人互相使了几个眼色,游七便是退了出去。 惟功抱拳向游七打着招呼,游七也只是微微一点头,惟功的身份虽然贵重,游七爷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会议又是无果而终吧?” 张居正终于想起正事,开始询问惟功。 惟功振奋精神,将今日会议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哼!”张居正冷笑一声,道:“此辈抱残守缺只是表象,其实只是抱着怀中利益不放罢了。” 一语中的,不愧是掌握天下的相国,惟功无语,静待张居正的下文。 “你不必急。”张居正想了想,随口道:“京营整顿,势在必行。今上对武备也颇为上心,等到忍无可忍之时,想必会有所区处。上谕一下,内阁立刻遵行,看那些什么国公,侯伯,到时候拿什么来搪塞!” 这也是个办法,也是事情的发展演化之路,惟功很沉稳的点一点头,答道:“一切如元辅安排便是。” “对了!”张居正道:“赵士桢这厮,你保他到工部去,内阁已经票拟,只待批复之后,他便是营缮司主事了。” “多谢元辅!” 惟功大喜,起身长揖,致谢。 赵士桢性子诙谐大气,犹善书法,制器,但前者可以替他创造名声,使其早年在士林扬名,并因此在万历那里混了一个鸿胪寺主簿的官职,但后来赵士桢沉迷于制作火铳,因此耗费极大,且超出自己的权力范围,影响工部官职的正常工作和升迁,因此恶了不少人,由此仕途不顺,任主簿十七年后才转迁为武英殿中书舍人,也不过是从七品的小官,只是在清要任职罢了。 后来妖书案中,赵士桢被牵连,精神错乱,得狂疾而终。 这么一个火器制造的天才,结果却是如此的凄惨,惟功心实怜之,赵士桢因他的出现,已经提前沉迷在制器的世界之中,他也应该适时出手,将这厮放在合适的位子上了。 这件事,他很承张居正的情,虽然在对方是一件小事。 说来也怪,皇帝那边他是武官班底,张居正对他也信之不疑,算是两大势力的缝隙之中,仍然能活的很好的一个了,当然,惟功左右逢源,也是真用了不少的心力。 “还有沈榜,叫他去天津府吧,这几年,也为难他了。” 这件事惟功颇觉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沈榜这样的元辅门生,正经的二甲进士,因为过失被贬,怎么可能一直在军营之中当经历官,况且惟功呆在舍人营的时间想来也不久了。 “下官替沈兄多谢元辅了……当然,也要叫他自己来致谢。” “随便了。” 张居正从榻上起身,神态已经尽复威严,惟功知道接见结束,告辞而出,张居正也只是点了点头,连头也不抬。 待惟功出去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绯袍官员依次进入张居正的书房,这些文官在看到惟功时,脸上的神情都是十分复杂。 有人有敌意,有人鄙夷,也有人讨好的微笑。 不论如何,惟功这个勋贵武将已经融入了大明的朝堂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自己的影响力! …… “恭喜,恭喜!” 翌日清晨,在舍人营中,山崩海啸般的训练声中,惟功先拱手,张用诚和沈尧愈等人也是拱手致意,向着沈榜和赵士桢两人表示贺意。 “呵呵,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取用东西和征调工匠更方便罢了。” 赵士桢对官职是无所谓的态度,和所有的理科男一样,他的那一点艺术天赋和为人的训练和本能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颗制器之心了。 这几年,他制出来的军械有不少都装备在了军营之中,别的不说,营中的那六百多支火铳就是他精心改制出来的,相比工部的成品,舍人营的这些火铳取消了最少一半的零件,在铳身和铳管的制造上,改良了五六道工序,使铸造和钻管更加快捷,同时惟功也给赵士桢不少建议,比如每次技术改良的工序要记录下来,每个流程挑选最精最省时省力环节,加以记录和规范,使之流程化和标准化。 在这个大明只有手工业,西方也没有蒸汽机的时代,工业生产能做到惟功这样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现在唯一的麻烦就是京城之中施展不开,崇文门店内的工厂有房舍千间,那已经是极限了,工部和皇家的火器工厂也就是差不多这么大,毕竟这座城池容纳了超过百万人,居住的十分密集,想要实现很多想象中的实验与大规模的生产,就必须迁地为良了。 “想不到的事情……” 和淡定的赵士桢相比,沈榜就有点儿惊喜交集的感觉。 能治理一府,这当然是好事,文官们的升迁路线各有千秋,留翰林院为储相是最佳,要么就是在六部中辗转升迁也可,为言官给事中,也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为政一方,从知县到府,再到布使参议,由布政使再入中枢,毫无疑问是一条相对困难的多的道路,沈榜的资历升官原本是易事,几年前遭遇挫折,到现在能重掌一府,也算是戏剧性的变化了。 只是天津又是一个距离京畿很近的地方,而且国初时承元制,海漕发达,天津是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十分富裕繁华,军事地位也很重要,成祖在此设卫,还将锦衣卫总部设立于此,当年的天津卫绝不是今天能比的,时至今日,天津虽然是一个较为繁荣的府城,也有海港和一些海船,但规模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要到几十年后,皮岛与旅顺和登州水城先后发展,北方贸易区开始成型,天津港才逐渐恢复繁荣,不过要想真正发展壮大,那还是清末到民国的事情了。 沈榜的惊喜是自己从知县一跃而治大府,不满足的地方是天津发展的前景不大,而且过于靠近京畿,同时还要受顺天巡抚的节制,他害怕没有办法施展拳脚。 “二山兄,你大展宏图的机会到了。” 惟功知道沈榜的心事,勉励道:“你的治理之道用在京县太浪费了,我与你长谈过的精细化管理用在天津一府,正合其宜。” 沈榜是一个能力很强的官员,甚至在某些方面,惟功觉得他比大而化之,只管总纲,对地方情形较为隔膜的张居正还强的多。 在沈榜任宛平县知县的第一年,宛平县一年的支出是六千两,库存只有五十两,在他的治理之下离任时,经过开源节流诸多措施,县库积存银一千余两。 这个数字可能在后人觉得没有什么,但将一个赤字的官府转为盈收,并且记录下详细帐目,对每个经手人和市场价值了如指掌,惟功觉得沈榜的能力绝对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大明官僚。 能把这样的人才罗致到自己麾下……惟功很少认为自己有运气,一切成就都是他自己努力而来,不过能得到赵士桢这个妖人还有沈榜这个能力超群的进士官员,还有宋尧愈这个宰相的智囊,有这三位在身边,这不能不说是运气好到爆棚。 “来,”惟功在签押房中罕见的斟了酒,举杯道:“今日之后,不久就将小别,水酒一杯,大家各自珍重。” 赵士桢淡然举杯,沈榜眼中激动之色十分明显,但两人都是举起杯来,三个磁杯轻轻碰在一起,三人相视而笑,共饮而尽。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引诱 “又没有结果?” 翌日清晨,是惟功入宫的日子,在左顺门的平台上,数十个太监和过百大汉将军的簇拥下,万历皇帝脸上的笑容也是可堪玩味。 “是,已经是第三次了。” “张惟贤上了一个条陈,说的也不错呢。” “哦?” 惟功淡淡一笑,道:“臣与张惟贤并未沟通,当是他自己思谋之后上奏,果有可取之处,皇上可以酌情采用。” 事隔数年,张惟贤已经成亲,父子几人在英国公府里将绿天小隐四周加筑了围墙,又在府中的东南角加开角门,张惟贤和张惟德先后娶妻,除了张元功象征性的去饮过喜酒外,张元德父子几人连帖子都没有给张元芳和惟功下过,一府之中,形同陌路,为了英国公的世爵,两边已经是彻底翻脸成仇。 对这种局面,万历倒是很满意。 惟功是他真正亲政之后的武臣班底,他不反对惟功向张居正禀报事情,寻求支持,但更希望惟功能成为一个孤臣。 皇帝支持惟功整顿京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使惟功不能在勋贵中结派,拉拢党羽。 惟功亦明此点,这几年来,虽然顺行字越来越壮大,舍人营越来越强,他却并没有将自己的势力延伸到舍人营之外。 定国公徐文壁的建议,看似好意,其实是包藏祸心。 张惟贤这几年来,有点韬光养晦的感觉,事事用心去做,所以虽然失去了英国公的爵位,官职也是加到了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只是未加掌府事,是一个闲散都督,本差仍然在锦衣卫里行。 对他,惟功感觉复杂,更多的感觉是张惟贤已经是一只死老虎了。 “朕会下旨,强力推动此事。” 万历懒懒的,但也是不容质疑的说着。 “臣谢皇上。” “谢什么?”万历似笑非笑,道:“京营是国之根本,镇守京师的最大力量,你愿不计个人荣辱去整顿,朕该谢你才是。” “臣万万不敢当。” “张惟贤的折子,你也看看吧,兼收并蓄么。” “是,臣回家就看。” “嗯。” 万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惟功施了一礼,后退转出。 待他走后,万历又接见了几个臣子,不过都是百无聊奈,无非是一些要上任的外臣,巡抚和巡按等重要官员,他会特别注意,多说几句,道、府,便是几个一起见,无非是说几句照例的话,至于知县一级,一次进来五六个,叫他们嗑头跪听圣谕,万历随口说两句,退下之后,再上来一班,照旧便是。 这样的事情,是身为帝王份内的事情,万历做的得心应手,但毫无激情。 因为真正的大政,没有操在他的手中! 总督,巡抚,巡按,布政,按察,分巡分守各道,府、县,这些官员,各道以上,全部是内阁所挑选的人选,皇帝不过画诺同意而已,府县以下,六部中的郎中,员外,主事,都察院的御史,都是由吏部会推所出,也是与他无关。 地方各法,也是张居正一手主持。 皇帝在这深宫之中,无非就是一个人形的图章,不停的在诏旨上盖章画印而已! 这样的岁月已经过去两年多,从开始亲政的激动到现在的惫懒无聊,万历的心路历程,也是充斥着无聊二字。 “今日如何?” 回到乾清宫之后,万历终是回复了一些精神,问着身边的两个青年太监。 孙海与客用两人,随着万历的亲政之后,权势也是大了一些,所以他们心心念念,最想的就是讨好万历。 “去西苑吧,皇爷?” 万历摇头:“老去也怪没有意思了。” “嗯……” 孙海和客用早就发觉万历最近这几个月情绪不佳,女色之道虽然还是没有放弃,每日都要好几个嫔来侍寝,但万历对这档子事的兴趣渐渐不浓也是明显的。 看杂技,下棋,听小曲,这一类的游戏对普通的少年人是足够了,但对一个白天要经历繁冗政务,晚间还要时不时开经筳学习的青年皇帝来说,又嫌不够了。 原本万历喜欢写大字,将精神沉浸在书法之道里头,但张居正这两年连上十疏,劝阻了万历,终使皇帝止步,不再沉迷于书法。 在这四方天牢房般的禁宫之中,除了御花园有几颗花树之外,连树木也没有几颗,放眼看去,不是红就是黄,根本没有别的色彩,陈列老旧,家具老旧,什么东西都是大而庄严,但也缺乏灵动,没有生气。 这样的地方,连嘉靖这样的成年皇帝都不喜欢住进来,隆庆天子那样的喜欢女色,每天琢磨床事的皇帝倒无所谓,对万历这样一个精力充沛的青年君主而言,住在这里,就类似囚徒了。 私下琢磨的时候,两个太监也是头疼,客用的一句话给两人都提了醒:怪不得武宗皇帝当年要修豹房,选美人,还往塞北,江南,到处乱跑。 两人眼神飘动,十分意动。 武宗年间的过往,每个太监都是十分怀念,刘谨在时,内阁也要仰其鼻息,现在冯保虽然厉害,但外朝的事情是张居正一手遮天,太监也被严厉管束,只有冯保一个人舒服。当年武宗年间,太监这个整体都是凌驾于天下人之上,可以为所欲为。 “不行,江陵相国在,我们会被剥皮抽筋!” “唉,只能放弃。” 两个太监当然想恢复武宗年间的故事,但一想到有张居正这个绝世强者在,什么心思也都只能放下去。 不然的话,就是自寻死路。 “可以先从小处开始,慢慢来。” 虽然不敢做的太明显和过火了,但孙海与客用两人,还是忍不住要试一试看! 今日机会就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孙海跨一步去,弯腰道:“皇爷,奴婢有一个主意。” “说啊。” “西苑之中留守之人甚多,咱们要是大摆仪仗过去,好玩也成无趣了。” “嗯。”万历轻轻点头,他自幼登基,每到一处,最少有百余名太监跟随,任何一个动作暗示之下,就会有太监立刻上来服侍左右,根本不要他出声。 这样的生活过的当然舒服,不过日子久了,也是毫无意思。 “不如我们换了衣服,化装前去,怎么样?” “咦?” 万历眼中暴出精光,他心动了。 “怎么化?” “我等找三套无名白的衣服来,咱们两陪皇爷到西苑潜行游玩,没人跟也没人管,想干吗就干吗!” “好,太好了!” 万历十分意动,站起来呵呵笑着,在原地转了几圈,感觉十分兴奋。 他犹豫的时间不久,片刻之后,便道:“就这样办,不过,要交待人远远跟着,这边有什么事情,要及时通报,特别是张先生或是太后找朕,一定要立刻回报朕知道。” “请皇爷放心。” 两个太监一起躬下身去,赶紧答应下来,他们的眼神之中,也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 “竟有此事?” 年轻的潞王殿下在自己的寝殿中猛然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满是激动之色。 潞王长居于宫中,晨昏定省,在太后跟前表现的十分孝顺,加上他长的更象太后,白净脸皮,眼不大,但很有神,鼻子很挺,脸型是瓜子脸……清人曾经伪造过明太祖的画像,将洪武皇帝画的奇丑无比,而事实上老朱家的特征是方面大耳,满脸美髯,是很阳刚的模样长相,历代皇帝的真容画像,都是说明了这一点,绝对不是那伪造画像的铲子脸型的奇怪模样,那是清人为了丑化大明祖帝而故意为之。 到了万历这一辈,皇帝和亲王的血脉中经过多少代美人级别的后宫嫔妃的中和改造,加上身为最顶尖的贵族,都是面容白净,气质过人,万历的母亲李太后更是绝色,只可惜万历似乎有祖上血脉中的缺陷,少年就开始发福,且不良于行,这一点来说,潞王比他强太多了。 眼前的潞王,长身玉立,虽然并未成年,但身高亦是不低,尤其是长相脱俗,十分英俊,加上读书不缀,有一种独特的优雅气质。 这几年来,潞王并没有搬出宫外居住,尽管万历多次催促,请母后叫潞王到十王宅去居住,待再过两年,万历生出皇长子后,正好潞王也可以迎娶王妃,然后就可以打发潞王去卫辉之国,以后这一生也不要想到京城来了。 一想到母后喜欢弟弟胜过自己,万历心中的嫉妒之火就熊熊燃起,对这一点,潞王殿下也是心知肚明。 以前,他还能掩饰住自己的野心,哪怕是自己独处时,也很少想象夺嫡之事,但经过几年的观察之后,他发觉张居正对兄长并不满意,可以说是丝毫不恭谨,冯保,则是惟母后的意志为意志,这几年来,对他这个潞王殿下越来越亲厚了。 如果不是张居正当国,冯保在内廷有无人能抗的权势,潞王也不会动什么异样心思,但张居正可以一手遮天,二百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夺嫡成功,靖难之后起了歪心眼的几位王爷下场都不大好,但潞王觉得,既然张居正能冒天下之大不讳夺情不居丧,群臣之中也无人敢于反对,如果能说动冯保,张居正,加上一个母后,三位一体扶自己上位,究竟会有多少不知死活的儒生,会替那个瘸腿的胖哥哥拼死一搏呢? 大殿深处,白净少年嘿嘿笑出声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妖孽 黄昏时分,惟功走入了居住多年的小院。 他现在是大忙人一个,练兵离不得他,几年功夫下来,舍人营的步军和马军的技艺已经大成,但现在还远没有到松懈的时候。 步阵对北虏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时,采用何等战法,如何训练,现在还没有解决。 火铳手与杀手队之间的配合,也是需要在新的大规模战阵演练的时候,予以加强。 再有骑兵科目,也在头疼的研讨之中。 好在值得欣慰的就是这些家伙的个人技战术确实已经修练的个个大成了,一个个最少都能开四十个力的强弓,有三成以上能左右开弓,几乎人人能使马槊这种高难度兵器,什么开山斧宣花斧纹眉刀更加不在话下! 十个夜不收局的骑兵和皇城禁卫打群架,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十个先打二十,后来打四十,最后打八十,一百,仍然将禁军们打的灰头土脸,溃不成军。 后来还是马宏骏闻信赶去,凭着两边都崇高的威信压服了赶来撑场子的舍人营的将士和大批的皇城禁军,好歹是把这一场械斗给平了下去。 这件事之后,舍人营在京城之中更是横着走了。 正是因为练出这样的强兵来,惟功才有资格在整顿京营的事上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什么是实力?这就是实力! 商行更是顺利,遵化,迁安,永平,一路往西以山海关,宁远,再到义州,广宁,再到锦州,辽阳和沈阳。 蓟镇,辽镇,宣府,顺天,这几个强镇的几十个州府,几乎每个府城和州城都有顺字行的分店了。 只是顺字行的势力在口外不稳,也没有办法往大同和山西发展,那里是晋商的老巢! 也没有南下保定和天津两府的范围,往河南和山东,亲藩多,限制多,地方势力深厚,不是北方可以凭借官府和军镇的力量能安下身来,京城勋戚的势力,过了一定的界限也就无用了。 局面如此,惟功平时当然是忙的不可开交,但每次走近这小院时,他的心神就会变的特别的宁静,一种静谧安然的感觉就会涌上心头,哪怕就是为了这一种感觉,一种真正回家的感觉,他也会尽可能抽出时间来,回家。 “七叔七婶,我回来了。” “惟功回来了?都在上房,进来吧。” 梨香院因为惟功的固执并没有搬迁,只是现在他的身份和往日大有不同,财力也是十分充裕,所以小院中重新收拾过一回,上房当然也是,家俱和摆设都陈列一新,摆放的错落有致,只有整体的格局仍然没有改变过。 几年时间,七叔和七婶虽然往四十上奔了,但心境不坏,每年两人生日时,惟功总是手笔很大,七婶这几年已经落了几个庄园在手,总算圆了以前的梦,只是她已经劝阻惟功不必再买,有英国公府的庞大产业,已经无需求田问舍,叫人笑话和嫉妒眼红了。 此时正是饭店,上房左间的暖阁里弥漫着饭菜香气,惟功闻的食指大开,几步就窜了进去。 也就是在这里,他才有这样不稳重的表现,在外,他可已经是与国公侯伯公厅议事的正经的大人物了。 “咦,大伯也在。” 听到这样称呼,坐在正中,一身家常衣服的张元功也是摇头苦笑。 这个儿子,优秀是足够优秀了,几年的日常相处,父子两人的感情也弥补不少回来,就是这称呼上,打死也不肯改了。 亲爹是大伯,过继的爹是七叔,娘是七婶,这哪儿说理去? 偏大家还都是乐在其中……得了,只能认了。 “坐下吧,知道你今天可能回来,给你做了好吃的。” “嘿嘿,七婶真好。” 外头的饭菜再好吃,也是吃不出菜的感觉,七婶确实是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都是惟功特别爱吃的,当下也是不必客气,坐下之后,就是大吃大嚼起来。 看着他吃的香甜,在场的三个长辈也是微笑,到最后,张元芳和张元功吃毕,便只是微笑着看惟功吃。 这一顿饭,风卷残云一般,待惟功抬头时,桌上的饭菜已经扫荡一空。 “好家伙。”张元芳失笑道:“这般的大肚汉儿子,怕是除了招亲高老庄也没有别的人家养活的起。” “高老庄也不成啊,只能去做净坛使者了。” 这年头西游故事已经成型,眼前这两个尊长拿二师兄来打趣惟功,信手捻来,倒也合适。 惟功只有嘿嘿一笑,倒是七婶出来打抱不平,将挑头的张元芳好一通埋怨。 “小五,近来的大事,就是京营的事情吧?” “嗯。” 吃毕饭闲聊,张元功坐在上首,惟功下首,张元芳打横相陪。 一家几口,真正坐下来闲聊的时间,也并不多。 “小五,事缓则圆,事急则败,我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不过要提醒你,万事多加小心才是。” 张元功能力一般,缺乏才干,但德行还过的去,勋贵圈里,算是受人敬重的。 这些天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耳边吹风,他的话,也不是没有来由。 “大伯放心,我只从一片公心,现在有元辅整顿吏治,财务,刑狱,边镇也在调理,但中枢不强,迟早还会出事,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明天下长治久安,大家现在不明白这个道理,将来迟早会知道我的一片苦心。” 惟功倒是神色安然,其实他对勋贵享乐倒也没有什么成见,就是几百年后,君主制的国家也还有大几十个,勋贵一样存在,仍然是比百姓过的富裕,阶级之分,在所难免。就算非君主制的国度,想做到完全的公平,最少在他来的这个时代还没见过。 人皆有私心,不仅想自己过的舒服,也想推恩子孙,谁愿子孙贫苦? 只是要有法度,规则,吃相不能太难看了。 现在的大明勋贵,就是吃相太难看,要么不掌权力,凭祖荫享乐,自是由他们,要么掌握权力,就要勤谨奉公,不能两头都占着好处,却只管索取,不愿付出。 “这道理我懂……” 张元功摇头一叹,知道惟功自有主张,而且已经陷在局中,就算自己这个国公也没有办法左右事态的发展了。 “小五。” 张元芳开口道:“此事过后,你还是自请出外一段时间吧。” “嗯,”惟功点头,“正有此意。” 张元芳和张元功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虑之意。惟功个性太强,发展太速,现在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好象一把宝剑,锋锐太盛,京城之中,已经成了太耀眼的存在了。 最好是出外十年八年的,虽然舍不得,但磨砺一下锋芒,掩盖一下自身的实力,总比留在京城被人忌恨的好。 “最近有消息,也有一个逆天的家伙,家世比咱们家差点,但实权还在咱们家之上,脾气比惟功还要大的家伙,也要到京城里头来了。” 张元芳笑意吟吟,看着惟功,道:“你可小心别和他碰上了,那人不是好相与的。” “七叔放心。”惟功不打听那人是谁,大大咧咧的道:“多咱时候咱也没吃过亏,想压我一头的妖孽,还真没有生出来呢。” “别自傲。”张元功也是知道消息,故意打压惟功道:“人家虽然比你大十岁,但立下的战功已经不少了,和你差不多年纪人家已经在战场上了,砍下的人头已经过百,你的这点成就虽然也说的过去,但也不比人家强啊。” “嗯,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要会会了。” 惟功也被这两人说出好胜好强之心,他很想知道,自己已经够耀眼夺目,看眼前这两位,对那人的评价还在自己之上,这样的妖孽,他一定要当面看看是不是真正的三头六臂! ……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来兴儿打来洗脚水,侍卫们在窗子外头警卫侍立,在烛光剪影之下,犹如一根根固定的木桩子,惟功将脚放在木桶之上,将张惟贤的奏折打开来看。 “哼,中庸加老生常谈!” 一目十行的看了一会,惟功便将这奏折往地上一丢,根本就不以为意。 张惟贤所说的,无非还是老一套,什么严明军律,御史清军,勾军,选贤任能,沙汰老弱,留其精壮,充实器械。 无非就是用人,足兵,足粮这三个角度来说。 了无新意,就算是谈出花来,制度上没有突破,都是白搭! 惟功的整顿叫勋贵们心慌意乱之处就在于事权全操于整顿京营者一人之手,事权归一,而且是长久如此,兵,粮,权,皆归于一,将旧有的框架打破,彻底推倒重来! 只有这样的大气魄才能将已经彻底无用的京营真正整顿起来,重新焕发生机。 不然的话,就是和前面的于谦,后面崇祯朝的李邦华一样,都是做无用之务,一时挑捡出几万兵来,不到一年两年的,又被勋贵瓜分的干干净净! 就张惟贤这样的见识,无非就是矮子里面挑大个,万历赞赏的,无非就是此人还算有公心和忠诚,条陈也算脚踏实地,不是那么虚头八脑的。 无非也就是如此,不值得重视! 第二百四十六章 野心 “哈哈,真是好玩!” “皇爷小心。” 西苑之中,万历戴着小帽,穿着青色曳撒,穿着白皮靴,一副小火者的打扮。 孙海,客用两人,也是如此打扮,这两个太监都是长相俊美,年在二十左右,万历是十八左右,三人虽然穿着陋服,但除了万历身形稍微肥胖有瑕疵外,都是十分俊美的少年郎,在西苑太液池附近放肆的大叫大喊,来回奔跑,引的不少都人宫女用火辣辣的眼神望过来。 这些都人,二十五岁以上可以被放出,但选入的时候都是十岁左右,甚至更小。 在宫中,她们有极少数的幸运儿会被选为嫔妃,甚至生育出皇子和公主,那样的话,就算是天地给的造化,一生就有了依靠。不然的话,要么在宫中洒扫到死,最后送到宫女老病等死的地方,死了之后,烧了了事。 还有一些,有家人父母在,到年纪后可以被放出,因为年纪大了,也很难选到良配,一生困顿孤苦,难有善终。 所以尽管可以被放出,多半的宫人还是选择留在宫中终老,长夜漫漫不说,还有现实的需要都使得她们会在太监中挑选意中人,结为菜户夫妻,居然也有不少一生相伴,相敬如宾,恩爱至死的。 大明皇室倒也不禁宫中这种行为,甚至天启年间,皇帝替自己的乳母客氏在魏朝和魏忠贤两人之中裁决,替她挑选对食菜户,眼前的万历和孙海客用三人,招惹到不少妙龄宫人的目光,也就不奇怪了。 万历的心中,也是十分自豪,甚至在河边嬉闹起来,惊的孙海与客用两人,不停的惊叫。 “好了,叫人上酒菜来。朕到紫光阁用膳。” “是,皇爷。” 时间很快过午,万历在西苑玩闹了半天,感觉有些疲惫,因此下令传膳。 膳食如流水般端了上来,有个小太监在端上膳食时,不小心绊了一下,从盖碗中流了一些汁液出来。 万历大怒,虽然没有淋到他,但他疯狂玩闹的背后却是难掩心绪的不佳。 此时一个来由,就会触怒于他。 当下皇帝从腰间拔出一柄尖刀,刀光舞动,就要斩那个小太监。 “皇爷!” “皇爷不要!” 孙海和客用吓的魂飞魄散,立刻扑上前去,将万历紧紧拥住。 “皇爷,叫太后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客用的话,使万历冷静了下来。 他用凶厉之极的眼光打量着那个小内使,对方已经吓的半昏迷过去了,万历冷然道:“掌嘴二十吧。” “好,掌嘴二十!” 这是小惩罚,不是传仗,也不会打人致死或残疾,不会记档,孙海和客用两人忙不迭的答应下来,立刻命令将那个小内使拖下去,然后使人戴上铁手套,开始噼里啪啦不停的抽着那个小内使耳光。 二十个嘴巴打完,那个小内使脸上已经肿的看不得,丝丝血肉从脸上掉落下来,看起来是十分的狰狞恐怖! “皇爷这脾气……” “别说话,”孙海止住客用的牢骚,轻声道:“皇爷脾气越大,越是要倚仗咱们不是?没咱们给皇爷寻开心,皇爷不是更闷了?” “说的是。” 客用点点头,与孙海两人又是赶紧进去,里头万历已经开始豪饮起来,他这酒一喝,没有一个时辰以上是不会完事,而且喝酒的时候还会不停的打人骂人,需要他们不停的劝导疏解,否则事件闹大了,倒霉的只会是他们! …… “事没闹大啊……” 冯保难得的没有呆在御马监或是司礼监的老巢里头,而是到了禁城大内里头,他喜欢呆在紫禁城外头,在城里头,有皇帝和两宫太后是主子,还有几个老太妃也是主子,他少不得得躬身弯腰,请安问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现在的这腰骨,也是真的越来越难弯的下去了。 潞王穿着四团龙的龙袍,戴着翼善冠,冯保坐着,潞王却是站着,还有一个乾清宫过来的内使,是一个奉御,毕恭毕敬的弯腰站在下头。 “去吧。”冯保不动声色,令道:“这样的小事就别拿出来说了,没有确切消息再一惊一乍的,看剥了你的皮!” “是,宗主爷恕罪。” 奉御诚惶诚恐,跪下叩首嗑头,砰砰几下之后,才又转身退出。 “王爷,”旁人退出去之后,冯保两眼幽幽发光,看着一脸不甘的潞王,冯保道:“臣也是愿王爷上位的,最少王爷与臣比皇上亲厚的多……皇上当年,也是大伴长大伴短的,现在呢?想想也是叫人伤心,最是无情帝王心哪。” 潞王轻笑一声,道:“孤是不会的。” 冯保斜睨他一眼,当然不会将这种虚头八脑的保证放在心上。 万历没登基之前,对冯保的感情是内廷第一,就算是当了皇帝的头几年也是如此。后来小皇帝对权力的渴求越来越厉害,与冯保的感情也是风吹雨打去,最少现在冯保相信,皇帝为了权位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赐死。 他轻轻冷笑,大明历朝的皇爷,不都是如此么?为了对抗外廷就扶持一个大太监出来,用太监拉仇恨吸引火力,等皇帝需要亲掌权力的时候,太监就得靠边站或是拿出来杀了给文官们一个交代。 从王振到刘谨,现在又轮着他冯保了? 不,他冯保是和这些前辈不同的! 司礼好比内阁,在他掌握之中,御马监就是都督府加兵部,也在他手中,东厂凌驾于锦衣卫之上,也在他手中! 内廷之中,他说一不二! 加上外廷一个更强势的救时宰相张居正,他冯保为什么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皇帝不听话,想法换了,眼前这个主将来不听话,为什么不能再换? 仇士良等唐时宰相能创造的事业,他冯保凭什么就办不到? 冯保的心头已经是一团火热,潞王想利用他,他何尝不想利用潞王?就象他在太后跟前称奴婢,在皇帝和潞王跟前只称臣一样,他的心气已经高到无法在两位皇室男子面前自降身份的地步了。 只是他历经世故,心里火热,巴不得立刻捉住皇帝痛脚,兴风作浪,但脸上却是一片沉稳与冷静,看着潞王,冯保微笑道:“王爷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臣也只当是真的,不过这一次时机还不成熟,轻率发难,毫无效应。”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皇爷最近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有!” 潞王展颜一笑,道:“好几件呢。内廷最近用度很大,皇兄大约觉得肉痛了,估计又要开口子往外朝要钱。” 冯保点头道:“这是一个机会。” “还有,就是皇兄需索无度,女色上还是不曾节制。” “哦,我知道了。” 冯保陷入沉思之中,尽管潞王是亲王,他也不再理会,潞王见状,但是蹑手蹑脚的往外行去,就在他将要出殿之时,冯保道:“殿下,因为你的原故,臣与那英国公府的少国公这两年也生份了。不过臣劝殿下,张惟功那里,不妨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潞王身体一顿,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便是头也不回的点头道:“孤知道了,大伴放心。” 冯保以前和英国公一脉关系确实良好,甚至惟功能顺利抢到英国公的袭爵权力,冯保的帮助也十分重要,但这两年多来,潞王渐渐越来越得宠,皇帝和冯保却是越来越生份,惟功身为皇帝的头马,张居正的心腹弟子,两边也是在不停的角力拉拢着他。 掌握着数千精锐,在勋贵圈有莫大的影响,武力强横到逆天,这样的青年才俊,两边肯定会着力拉拢,绝不会放着这么一个人才不加理会。 这也是皇帝和张居正都拼力支持惟功的重要原因,两边都在争取这个妖孽般的少年! 潞王还是一个少年,说做就做,他在十王府已经有赐给的府邸,那边房舍数千间,用来赐给成婚的公主和未曾之国的皇子亲王,按大明的规矩,皇帝有皇子之前,亲王可以留京,皇子降生,亲王之国。 现在潞王最为担心的就是万历生下皇长子,那样的话,他虽然还不曾婚配,但肯定会有相当多的官员请他之国。 一旦之国,这一生就无望了! “替孤送帖子给张惟功,就说今晚只请他一个,孤在王府等他。” 傍晚时分,潞王在慈圣宫辞别母后,给自己的皇兄照例上了几句眼药之后,飘然出宫,在途中,吩咐自己的伴当将亲笔写就的小简,立刻给张惟功送过去。 “去还是不去?” 惟功这一次没在英国公府,所以那个王府的小太监一直找到舍人营来,送上小简之后,那个内使很知趣的躲到签押房外,等着惟功的回话。 看着潞王的请柬,惟功一时也有些为难。 “自然要去。” 沈榜已经离开,前往天津上任,赵士桢向来是技术宅的风范,这种事就不必指望了,张用诚总揽全局,兢兢业业,但出谋划策,并非其所长。 现在说话的,便是已经以谋主自居的宋尧愈。 第二百四十七章 指掌 “怎么说?”惟功笑道:“老夫子说出个道理来听听。” “这还要说?”宋尧愈眉毛一翘,道:“我知道大人一心要整顿京营,现在皇上大力支持,所以大人不可能上潞王的船。但无论如何,潞王是亲王,打不散的亲兄弟,大人不必没来由的自外于人,另外,就算潞王有什么不妥,提前知道也比蒙在鼓里要好的多。” 惟功其实知道的更多,王国峰的特务部可不是玩笑的,这个部门已经成立好几年,罗致的人才极多,鸡鸣狗盗无所不包,加入特务部后,不管出身如何,先进行净化处理,也就是安排隐秘地方,加以洗脑式的集中式训练,掌握其家人和特点,等一切放心之后,最少半年到一年之后才把人重新放出来,以极大的资源支持该人进入某衙门,用特别的渠道使其上位,几年下来,虽然不可能吸纳官员入内,但普通的吏员,小太监,都人,当然更多的还是车船店脚牙之流,用这些人来收集消息,除非是最隐秘的高层消息打听不到,否则的话,几乎是事无巨细,惟功都能知道。 潞王心存不轨,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惟功已经是心知肚明,比宋尧愈知道的要多的多。 就算是宋尧愈这样的谋主,有些事,惟功也不能和盘托出的。 “好吧……”惟功沉思了一会之后,答应下来。 天黑之前,他赶到了潞王府。 潞王府是长安门东附近,整个十王宅修于大明成祖年间,是大手笔的太宗皇帝为了给诸多的皇子和皇孙居住所用,成祖年间,尚且不禁亲藩朝觐,所以经常会有亲王郡王到京城来,加上汉王和赵王很长时间没有之国到地方去,还有诸多的皇孙,加上成祖特定的大手笔,十王府雕栏玉砌,修筑的富丽堂皇,数千间房舍绵延成片,光是论规模,已经不在大内之下。 潞王已经站在大门前迎候了,一个亲王出门亲迎,这个姿态不可谓不低。 但越是如此,惟功心中就越是警惕。 “殿下相召,臣不敢不来,敢问殿下有何吩咐。” 书房落座之后,惟功便是询问潞王的用意。 潞王浅笑道:“惟功似乎对本王有成见呢,没有事就不能召你来聊聊么?” 惟功冷淡道:“祖制文武大臣不能私下与亲王交往,今日臣来就是逾规越矩了,但为了怕殿下误会,不得不来。” “呵呵,惟功你果然是奉公守法的好榜样呢。” 潞王心中十分不悦,已经语带讥刺了。 数年之前,惟功初入宫时,潞王年纪与他相当,彼此还谈的来,交情颇深,现在惟功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潞王自是十分不悦。 惟功吸口气,叹道:“殿下,恕臣直言,您的一些想头太不现实,趁早打消为好啊。” 潞王又惊又怒,喝道:“孤有什么想头?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叙旧,你想到哪儿去了!” “叙旧是最好了。”惟功轻声道:“殿下与皇上是一母同胞,没必要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潞王此时已经确定了惟功的态度,他心中一阵失望,眼中也显露出愤怒的光芒来,看着惟功,他冷然道:“君莫要后悔今日所为所言才好。” “呵呵,殿下放心,臣做事从不后悔。”惟功呵呵一笑,起身告辞,他不必等潞王出声,仅在这座府邸的门口看到潞王那副热衷的模样就知道这位爷要做什么了……警告是必然之事,否则将来对景儿的时候,自己也是说不清楚了。 只是离开之时,看着冷笑不已的潞王,惟功心中也是遗憾。 数年之前,那个亲和友善,与万历还有些兄弟之情的潞王殿下,哪儿去了? …… 从王府出来,感觉一阵冷风袭来,李青等人缩了缩脖子,笑道:“好冷,还没立冬呢,就感觉要下雪似的。” 惟功倒不怎么觉着冷。他当然不会有所谓的“寒暑不侵”的境界,真正的武学就是练体,蓄力,养神,然后就是技击杀人之法,包括将自身化成武器,熟练的使用任何工具来杀人。古人的武学,就是杀人的学问。 练到寒气不能侵体,那就是神话了,不过练武之人,水准越高,体能越好,些许微寒,倒还真的不放在心上。 刚刚他的心绪不怎么好,看看眼前活力十足的护卫,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挑他们到身边时,就是选的武艺身手过人,心思较为单纯,不大适合干秘密差事,也不怎么适合当军官的主……这些家伙,心思单纯到透明的感觉,看到他们的模样,惟功的坏心情也渐渐变好了起来。 他笑了笑,对众人道:“既然天冷了,就涮锅子去吧。” “喔,太好了。” “这个时辰这个天,涮锅子最好不过!” 涮锅子当然是后世的火锅雏形,惟功他们去的地方是程家老店,距离观音桥颇近,用的底汤是百年老汤,烧沸了汤色雪白,散发着浓郁的肉骨香气,待黄铜所制的锅子里汤底烧沸了,再加上口磨香茹和片好的薄如纸的羊肉片,鱼片,肚丝等等,看着食材在汤锅里打转转,自然而然的就是食指大动。 这样的涮法,和后世区别不大了,这当然是惟功发起的改良运动,现在这家火锅店生意爆好,自然也是惟功等人的功劳。 众人都是习武之人,眼力手速都是绝佳,稀里哗啦一通猛涮,不到半个时辰,均是吃的肚饱。 罗二虎摸着凸起来的肚皮,慢腾腾的往外行去,众人知道他是去方便,也不以为意。 到了门前时,罗二虎突然感觉不对,有一股强烈的危险感觉,袭上心头! 虽然他现在吃的一饱,但瞬息之间,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沉腰立马,左拳紧握,右拳挥出! “砰!” 整个饭店之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劲风掠起,距离近的,感觉风刮在脸上,竟是刮的脸颊生疼! 这是何等力道! 罗二虎是惟功部下中天生力气较大的,黑铁塔般的大个头,光论力气,只在惟功和佟士禄等人之下,若不是这般神力和强悍的武学天赋,也不会被选在惟功身边充当护卫。 此时拧腰发力一拳,虽然仓促,却也是使出大半的力气,一拳之威,也是竟致如此! 门外的人冷哼一声,似乎也是惊奇于罗二虎仓促之间的反应和这一拳的力道,但此人并没有后退,灰影一闪,整个人灵活的抹了进来,而手中刀光闪烁,一柄裹了红色布条,打磨的无比锋锐的攮子就翻在手掌之中,而抹身的同时,手中的刀光就已经刺向了罗二虎的眼睛。 这人的动作之快,反应之迅捷,出手之狠辣恶毒,真是令人赞为观止! 这几年来,惟功的这些护卫虽然天天陪伴左右,在前几年也遭遇过几次刺杀和危机,但数年下来,惟功这个大人已经是位高而权重,朱国器那样的人早就被铲除的干干净净,危机去除,各人虽然习武不缀,但心境确实有些懈怠。 而与罗二虎动手这个灰袍汉子,不仅身手了得,反应十分快捷,出手更是毫无拖泥带水之感,一招一式,就是真的招招致命! 罗二虎只有暴退! 他的右腿发力,右脚在地面上重重一蹬,整个人往后暴退,终是躲过了这凶险一刀,但刀光掠过,还是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立刻飞溅开来。 灰袍汉子又是闷哼一声,显是意外罗二虎能躲开这一刀,但他没有停顿,右手下挥,顺势而为,刀尖又是往着罗二虎的小腹掠去。 从两人对拳,到连续挥刀,说起来慢,其实事情发生的极快,如电光火石一般,整个店中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边已经连续出手,而罗二虎力气已经用尽,这一刀,势难躲开! 到这时,惟功出手。 众人几乎难以看到他的身影和踪迹,很多人只见他身影一闪,整个人已经赶到了那灰袍汉子与罗二虎之间,惟功右手斩出,直向那汉子持攮子的手膀斩去。 那汉子眼中精芒暴涨,有些惊奇,也有点不屑。 以手为掌,能有多大力道,他惊奇的是惟功的身法和速度,但对惟功的出手,却是不以为然。 他没有停顿,仍然将手中尖刀持续向前,但惟功的手掌后发先至,整个手掌,重重的砍在那人的手腕处! “咔嚓!”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巨响,那个灰袍汉子闷哼一声,豆粒大的汗珠自额头上暴起再落下,整个身形,立刻暴退,惟功这一斩,却是已经将他的腕骨击裂! “想走?”惟功冷笑,追击而出,化掌为戳,向着那人的胸口处戳去。 若是戳实了,以他的劲力之雄强,此人必定是心脏严重受创,立刻会吐血而死! 关键时刻,又有一个灰袍汉子出现在门前,拳架一摆,竟是很严谨的查拳意拳,两臂与腿脚齐出,犀利强劲,带有狂野彪悍的感觉,区区几个拳招打出来,竟是有一种庞大而野蛮的气势,扑面而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大爷 惟功也是第一次遭遇如此强敌,对方的拳脚劲力已经不下千斤之力,而且拳招老辣,已经脱离了“技”的范畴而入“道”! 隔着一条棉布门帘,叫惟功感觉到的就是门外有一头狂野之极强大之极的凶兽,嗜血而勇悍,令人不寒而栗! “大人小心!” “大人退后,我等来迎敌!” 李青等人,反应也是不慢,而且武功也是极高,此时当然是感受到了严重的危机,立刻要冲上前去替惟功抵挡敌人。 惟功本人却是觉得爽快! 他展开拳架,竟然也是用当初吴惟贤教授给他的查拳来迎敌,拳架拉开,立刻就是有一种宗师风范,尽显无余。他的拳意,浸淫至深,虽然不如对方那么凌厉而无保留,嗜血而狠辣,但一招一式,无不是大开大阖,招招都是重力而出,不论是砸,抡,冲,甩,拍,架,每个拳式,都是中规中矩,没有丝毫的瑕疵可言! 看惟功打拳,几乎就是一种美的享受,他的拳意,已经是领悟至深,直指核心,很多查拳招式,他已经不拘泥于原本的套路,而是将查拳去芜存精,加入自己对拳法武道的领悟,在他手中使出来的拳法,更精警,更大气,毫无匠气,而是一派宗师风范,有以武入道的感觉。 他打的痛快,在李青等护卫要冲上来的时候,居然还有闲暇摆了摆手,止住李青等人的动作。 而当他大开大阖,连续发力还击的时候,对面的灰袍汉子已经是连连后退,有抵挡不住的感觉。 这个灰袍汉子的眼中,也是有掩饰不住的惊骇之色! 他的武学,大成入道,几无踪迹可寻,以一敌百,毫无困难,养气之法,更是将门家传,自幼学习,加上近二十年的实战,杀气盈然,寻常武者,根本不可能是他对手,而眼前这位,说是青年还有些勉强,也就是少年往青年转换的年纪,而这样的年纪,使出来的拳法居然没有一丝匠气,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更要命的就是惟功的气力拳劲之大,也是他平生所未见! 每次两人对拳,虽然这个灰袍汉子也是有千斤之力,但对比惟功的拳劲,仍然是要逊上一筹!两人对拳之时,惟功纹丝不动,这个汉子却总是要晃一晃,或是后退一步。 这样的打法,当然是他十分吃亏,难以为续了! 两人从门前一路对战,一直已经战至大街之上,轰隆隆的拳脚之声犹如雷鸣,此时也是天公凑趣,天冷风寒,却并没有下雪,而是有秋雨落下,时不时的夹杂着一两声雷鸣之声。 这样,也是遮盖住了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比武闹出来动静,若是不然,在这样的京畿核心的中城区域附近,早就不知道惊动多少人起身看热闹,而这一场激斗,也必定会成为明早京城最大的新闻了。 “痛快,真痛快!” 细雨之中,惟功丝毫不受影响,专注于眼前这一场拼斗。 对方的实力很强,而且杀气充沛,令得他不得不使出大半的实力来拼斗,数年之来,还没有这样一场激战,令得他能将自己的功夫使到如此的地步,这样的一场战斗,当然是令得他十分开心,有心旷神怡之感。 斜风细雨之中,他的对手却已经渐渐气力不支,气息散乱,呼吸粗重,拳法也是开始破绽迭出了。 最后关头,惟功使出冲天炮,一拳猛然向对方前胸轰去! 他这一拳,使出全力,他的两臂早就各能举起六百斤的石锁,如果有十二石的强弓,他也能左右开弓,运用自如。 这样的力气,已经近神近妖,最少在大明的传闻之中,只有刘显之子刘铤有力举千斤的传闻,但是否属实,也并没有人能证实。 但惟功此时猛然砸出去的,却是毫无疑问的千斤之力! “手下留情!” 与惟功放对的汉子身后,还是有十几个人影,与惟功的护卫一样,他们也只是在后头掠阵。 眼看灰袍大汉陷入危机之中,立刻有好几条身影抢了过来,都是全力出手,劲风汇在一处,形成了庞大的气流。 而在这一刻,惟功仍然长笑抢前,将劲力全使了出来。 在这几个汉子的眼前,惟功犹如山峦一般的高大,使出来的劲力,也是根本叫他们有无可抵抗之感。 “轰!” 轰然一声,当即这一拳便是轰飞了所有人,抢上来的几个身影,均是被惟功这一拳击中,击飞,四散而落! 每个人脸上,都是惊骇欲绝,有人手酸软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有人头晕眼花,睡在地上,无法起身,有人连声咳了起来,却是被这一拳伤了气机,一时难以回复。 这一拳之威,竟是叫五六个身手高明的灰袍汉子,全部失去了战力! 惟功这一拳,却是将自己的全部力气打了出去,只留有一点点余力,回劲之后,又是感觉四肢回复了气力,丹田气海,又是充盈如初。 不仅如此,他还感觉到了勃勃生机,似乎又有新的气力,在自己的身体孕育而生。 在这一刻,惟功感觉到由衷的欣喜……这长街雨夜一战,尽管衣服湿透,但还是太值了。在这一刻,他停滞了几年的境界,又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在对力道和拳意的领悟上,他又继续向前了一步。 身在大明,他还是有一个后人的灵魂,武学之梦,从来没有停止过。 所谓的飞花摘叶,均可伤人,三花聚顶,五凤朝阳,这样的武学,事实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但蓄力为炉,燃烧身体的每一份潜力,将身体锤炼到最强,使身体成为最强的兵器,这倒是一条现实可行的道路呢。 …… “好险,好险……大爷,可以收手了。” 说话的是第一时间攻击罗二虎的那个灰袍大汉,他的手腕被惟功一掌击裂,已经肿的厉害,但这人并不怎么在意,形若无事,反而站在被惟功击败的大汉身边,一脸庆幸的模样。 这人是四十左右年纪,被惟功击退的当是三十来岁,其余的伴当,均着灰袍,年纪最小的在二十左右,除了少数上前又被惟功击退的之外,剩下的人手中都是牵着高大的战马,战马之上,鞍具齐备,并没有花纹雕饰,式样古朴,显的十分实用,马身之上,都是放满了插袋,左右两侧,要么是马槊,要么是长刀,或是铁枪,长矛等兵器,长弓更是每匹马都有,撒袋也是绑束在最合适的地方。 除了这些兵器,还有几支鸟铳,斜斜放在马身上,甚至还有短短的三截铳管连接起来的古怪火器,如同有三根铁管的铁榔头一般。 看到这样的兵器和那些面色桀骜不驯的大汉们,李青等人均是面色大变,立刻围拢簇拥在惟功的身边,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此时,五城兵马司的人终是听到动静,有百余兵丁,在一个兵马指挥的带领下,急急赶了过来。 也不怪他们着急,这里是中城外围,往里不远,到处都是公侯的府邸,一旦生事,他们有多少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一看到眼前的情形,带队的指挥只得在心里叫一声苦,竖起手掌,喝住自己的部属,一步也不敢继续前行了。 摆明了的,一边是少英国公,虽然年少,但在京城已经是垛垛脚全京城都得抖三抖的强势人物,另外一边,看这架式模样,领头的兵马指挥已经心中有数,来的不管是什么身份也绝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厉害角色! 还是躲在一边,静静看风云变幻罢! 场面一时诡异起来,软绵绵的细雨仍然在半空中不紧不慢的飘落着,四周数十盏灯笼或远或近的散发着柔和的亮光,将这小食店的四周照的通明透亮,在场中,是惟功与那公子及其部属对峙着,在四周,则是摸鱼儿装没事的兵马司的人,更远处,就是更夫,坊丁,火兵一类的人物,远远站着,更是不敢靠近过来。 那个“大爷”过了半天才回过气来,神色冷峻的对着惟功道:“阁下好功夫,领教了。” 惟功垂手而立,渊停岳峙,神色也是冷然,他淡淡道:“阁下功夫也不坏,阁下的伴当更是好功夫,不过上来就下杀手,这说不过去吧。” “这是我下的令。”那个“大爷”不以为然的道:“此行是专程来领教张大人的功夫,早就听说张大人是京城第一高手,所以特别来领教。如果不上来先动手,怎么能试出真实的本事来呢。” 惟功心中原本只是不愉快,凭白无故的就这么大打出手,好没来由。此时听着这人的话,看着他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冷漠淡然,心中就是一团火燃烧起来。 他冷笑道:“原来阁下是视人命为草芥,果然是豪杰好汉,不过阁下的手下命不值钱,我的手下命却是值钱的。” 对面那人原本就是性傲之极,输了惟功一阵心中极为不悦,正盘算着如何找回场子来,此时听了惟功的话,心中更是不悦,当下便道:“我的部下性命也是值钱的,但若是有升哥有什么意外身故,那也是男儿汉子战死疆场,死得岂所。” “那是战场上,这里是战场么?” “只要动手的地方,在我李如松眼中,就是战场!” 惟功早就猜出此人是谁,两人说出真火来,彼此眼中都是火光四溅,李如松昂然报出名来,在场诸人,也都是为之一惊。 第二百四十九章 如松 李如松,当今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长子,年三十二,武进士出身,少而武勇,十余岁就跟随其父李成梁征战沙场,屡立战功,曾任都督佥事,神机营右副将,当然,这是京营虚职,李家虽然势大,在京营也是玩不转的。 李如松真正发挥其高超的指挥才能和能力还是在山西任上,在山西与蒙古接壤的战场上,其屡立殊勋,斩首无算,加上父荫,武职是一路飙升。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李如松要到万历十年之后会升任山西总兵官,然后被给事中上书弹劾,言父子同列重镇太过危险,因此被调入朝中,任佥书右府,总督京城巡捕事,拿奸捕盗。 在京城任上,李如松因为边将的桀骜不驯,加上世家子弟的纨绔脾气,在任上得罪了不少人,特别是京城权贵被他得罪了不少,因此在万历十五年奉命出外,为宣府总兵,后来又被召回,任佥书中府的闲职。 到万历二十年,宁夏叛乱,明军连败,李如松临危受命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这也是大明罕见的将“提督”这个官职授给一个纯粹的武将,万历对李家和李如松的信任及宠爱,可见一斑。 现在历史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变化……在惟功的光芒之下,李如松也就不那么耀眼和危险了,而且在很多有心人的眼中,这位年及而立,不论是家世还是本人的能力,还有实战的战功劳绩都在惟功之上,调他入京,足可压制英国公府雄心勃勃,一心要整顿京营的张惟功,最少,能在气势上将惟功压制下去也好。 李如松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心高气傲的主,他的脾气,后人的评价就是大明版的霍去病,也是少年勋贵,也是心比天高,也是战功卓著,也是在对异族的战场上屡建殊勋,霍去病暴疾而亡,李如松是在突击土蛮部族的战场上被埋伏遇袭而死,都是暴亡,李如松更是死得其所了。 其骄狂,不恤下,傲视同僚,甚至不甩文官经略的纨绔脾气,也是与霍去病如出一辙。 此次入京,李如松明知道是可能被人当枪来使,任命是佥书右府,神机营右副将,提督京城巡捕诸事,如果没有最后的职位,那就是闲职闲差,有了最后的加职差遣,李如松这样的人进京,又是在这种特殊的关头,自然是搅风搅雨,不会天下太平。 一代名将,正当盛年,此番前来,却是与惟功非有善意,一见面就是刀光剑影,惟功思之,也是惟有苦笑而已。 但他的性格,也不会因为对方是辽镇的土皇帝之子就委屈自己,顺字行在辽镇的生意是和祖家合作为主,李家获得的好处也不少,如果因为京城的争斗影响到顺字行在辽东的生意,只怕祖家头一个就不答应! 一念及此,惟功倒也并不是太介意李如松的身份,最少以现在看来,李如松这位大爷的行事风格和他完全不兼容。 “既然如此,”惟功笑笑,笑容之中,也是藏着深不可测的骄傲与自豪,“道不同,不相为谋,李兄,再会。” 李如松眼神锐利之极,整个身躯似乎藏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力量。他的武功,来自家传与实战,十五岁不到,他就已经砍下土蛮部族武士的人头,今晚的战败,对他的影响并不算大,毕竟近身格斗,原非他所长。 如果改成马战厮杀,以命相搏,李如松不觉得自己毫无机会! 而且对惟功的那几个伴当,李如松并不算看好。 他带二十个家丁,惟功带二十个护卫,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惟功和其部下被斩杀干净,李如松这边有绝对的信心获得胜利,并且,所付出的代价并不会太大! “如此,就和张大人少会了。” 李如松笑笑,一脸强者的自信和对弱小者的同情,对面的这些人,他根本就是漠视,只有张惟功因为身份和功绩,加上自身的实力还能叫他拱手而别,其余的人,在他眼中,与草木无异。 “这位伴当是李府的家丁吧?”惟功看看被自己一掌裂骨的中年大汉退后,笑着发问。 “是。” 因为没家主的话,那个大汉很谨慎的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这是我父亲身边的老人,我李家有正式家丁身份加衔游击,是我的老哥哥,李有升。” “如雷贯耳。” 惟功的话并不是应酬,辽东的军头是现在大明将领中拥有家丁数量最多的武将集团,在大明中期,一个总兵转迁能带着百多家丁就算是有实力了,现在的辽系将领,中层左右,参将到游击一级,最少也有百多精锐家丁了,象祖家和李家这样的大强藩,家丁数字最少是过千,但与后人的印象不同,家丁们并不是时时刻刻跟随主家左右,也不是每次做战都全部跟着,家丁的待遇是和普通的营兵们不同的,平时的饷银名义上是一两八钱,还有布匹鞋子和豆料加盐菜银子补贴,这就已经是不小的负担,在战时,赏赐和抚恤也是远在营兵之上,所以不是有大油水的战事和行动,一般的将领都不会将家丁全部召集,在平时,家丁们自己有土地和佃户,在主家规定的地方生活和训练,只有主家召集时,家丁们才会云集在主家身边,为自己的主子博取军功,自己也获得极高的利益。 因为如此,家丁们拥有正式军籍的寥寥无已,拥有军籍贯还是武官身份的,更是凤毛麟角,不是有强大的实力和逆天的战功者绝不会到如此地位。 李成梁的成功之处不仅是自己封爵,而且镇守辽东超过四十年,在他在位时,辽东如同李家的私产,生而封伯,死后以公爵礼仪祭葬,还在于其九个儿子,有五个任总兵官,四个任参将,还在于其门生故旧,包括十余家丁,个个都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其中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等人,全部成为一方名将,这些人,都是李府的正式家丁出身! 眼前的这位李有升也是其中一个,也是有正式军籍的李家家丁之一,在强手如林,家丁人数最多达四千人,全部都是彪悍精锐骑兵的李府家丁中能成为一个知名人物,李有升的实力,可想而知。 惟功并没有因为对方被自己一击而伤就小视对方,从刚刚李有升袭击罗二虎的动作来看,对方不象李如松那样肆无忌惮,惟功能感觉到其动作虽然如毒蛇一般阴毒狠辣,是战场上杀敌无数锤炼出来的杀人之术,但李有升留有余地,否则的话,罗二虎第一个照面就已经被人刺死了。 并不是说李有升的武功比罗二虎强出那么多,只是一个是二十年来一直在沙场上搏杀的职业军人,一个是在京城之中任护卫的青年,两者之间的经验有如鸿沟那么界限分明,不是一下子能弥补上的。 在这一刻,惟功也是迫切的想出镇了! 只有在边关上真正厮杀过,搏斗过,他的这些部下才会产生惊人的蜕变,不象现在,虽然也有相当多有实战经验的精锐,但毕竟多数人没有见过血,没有在战场上生死一线,千均一发! “还带着一个奴子?” “不是北虏,看这辫发,是个女直。” 李如松已经在头前离开,骄傲万分,李有升等老成的家丁也是赶紧跟上了,李家的这一队人虽然人数不多,但给人强悍之极的威压感,在家丁的队伍之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个头十分高大,肌肉盘结,显示着强悍的力量,眼神凌厉中带着十足的野性,与人对视之时,有着强迫的威压之感。 跟随在李如松这样的大将和世家子的队伍之中,这个青年仍然是有顾盼自雄,在家丁队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要知道,李府的家丁全部是人杰,后来放出来的几乎都能做到参将或游击一层,在文官眼中,这些武将职份并不值钱,但辽东的将门能到参将和游击一级,最少也有百多家丁,数万亩土地,而且武职是世袭,等于是某地的土皇帝一般无二。 能在这样的队列之中,仍然是这么光彩夺目,这个二十来岁,穿着与李府家丁一样的灰袍,头上却是剃的趣青精光,只有在后脑勺地方留着一撮极细极小的辫发,细的可用铜钱孔穿过,这样的打扮,与留着几十根小辫,只剃光头顶心的蒙古人是截然不同,很多明眼人一看就看的出来,这是素有东虏与女直,女真等诸多称呼的辽东蛮夷! “你是女真人?” 惟功一看此人,心中便是生出勃勃杀机! 数十年后的惨痛历史,中华文明的倒退,毫无疑问就是与眼前这个青年蛮夷的部族有关,这种辫发,还有这种箭衣,都是强加在华夏文明头上,为了这一身打扮,不知道有多少人死难,多少人qi离子难,多少家庭被杀戮,整个华夏,都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虽然华夏文明自己出了问题,但眼前这一身装扮的青年,还有其身后的部族,其凶残暴虐加诸在华夏身上的创痛,也是难辞其咎! 第二百五十章 建州 似乎是感觉到了惟功的眼神,那个留着金钱鼠尾可笑辫发的女真青年猛然一回头,眼神之中,迸发出野兽一般的神采,在转头之时,这个女真人的手也搭到了马背上的顺刀之上,另外一支手,已经放在了盾牌之上。 整个人也是在眨眼之间就绷紧了,似乎就是一只从林中的猎豹,在没有发觉猎物之前,一副懒洋洋人畜无害的模样,发现猎物之后,立刻就成为一只捕猎的机器,全身所有的动作,都协调划一,充满了一种危险之极的感觉。 “张副将对我这府中伴当有兴趣?” 李如松在战场多年,对杀机的感觉也是无与伦比,在那个女真青年感觉到危机的时候,李如松也是猛然转头,眼神盯视惟功,凌厉之极。 惟功冷然道:“京城重地,李副将军随便带着这鞑子进来,不妥当吧?” 李如松洒然道:“此人在我家已经数年,忠心无比,我亦视其为弟。且,其是建州鞑官世家,非普通蛮夷可比。” “建州世家?” 惟功两眼紧紧盯着那个女真人,一股杀气蓬勃而发,似乎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敌意,李家的家丁们都是立刻有所反应,所有人都抽刀在手,圈马形成了一个半圆的阵式,整个队伍,也是散发出刚猛凌厉的气势出来。 他们的战马,显然也是久经战阵,在骑士的指挥下动作整齐划一,在远处看去,人马动作一致,如同一体。 这样的骑兵队伍,给人的感觉就是凌厉霸道,可怕之极。 “退后,他娘的再退后一些!” 那个领军过来的兵马司指挥使现在眼皮子直跳,腿肚子也在转筋,他恨不得将报信那人拖过来用乱刀斩成肉酱……这厮太害人了!就眼前这情形,他这个从六品的指挥使能做什么?能干什么?一个是总兵官之子,京营副将,有名的大明青年名将,另一个也是更年轻的将领,世袭的英国公府的少国公,皇上心腹中的心腹,除了几个日常伺候的太监之外,谁不知道皇帝最信眼前这个张惟功? 这好比是当年世宗皇帝身边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也象老成国公朱希忠,现在京师不少人议论,未来三四十年内,京城的第一勋贵,加上锦衣卫大都督,还有提督京营的差事,可能全都在眼前这张惟功一个人身上。 除了内阁的大佬和六部的部堂们,谁能在权势上与这张惟功相抗衡? 李如松的权势也不小,而且李家也是简在帝心,而且是辽东的土霸王,掌握数万边军,手中有几千家丁,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可人家也是真的不是猛龙不过江。 这两位主要是打起来,有自己这六品官什么事? 兵马司的人是一退再退,那种紧张惶恐之感,令人感觉滑稽。 惟功也是莞尔一笑。 “罢了,”他在心中暗想,“纵然真是努儿哈赤,也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他,击灭其族。不然,杀了这一个,以大明末世的德性,还会有出头的蛮夷,奢安之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当然,惟功心中并没有什么道德洁癖,努儿哈赤论才干虽远不及其子皇太极,但也是人中之杰,不然的话,也不会在短短时间一统建州卫女真,又击败海西女真和叶赫女真,统一部族后集六万丁部众,孤掷一注,与大明开战。 要知道,努儿哈赤曾经给李成梁当过家丁,在李府厮混多年,曾入大明京师,知道明朝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女真起事时与他们几十年后入关时的人丁口数都差不多,男丁在五六万之间,但初起事时,女真八旗只有粗陋的弓箭和少量的铠甲和少量的精强兵器,要等打了二十年之后,多次在大明辽西打草谷成功,在努儿哈赤将死之前,才使得女真各旗拥有超过两万具铠甲,沈阳城外绵延十几里全部是铁匠铺子,不停的打造铠甲与精铁所制的兵器与强弓,那个时候的女真才算是有一个国家军队的样子,其实力也就是两三万武装精良的职业军人和数字相当的会骑射的余丁,以及数万人的蒙古和汉军八旗,在天聪年间,八旗才能自己铸造大炮,整个女真部族在起事之初,其实力十分低下,也是赶上了辽镇因为李成梁的贪污和克抽军饷变的十分虚弱之时才得以获胜。其举事之初,努儿哈赤的野心,胆略,战略意识和意志,也是显示出他是一个优秀的部族领袖。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李如松一定会护着,惟功是不介意将他斩杀在京城之中的。 但也就是一个部族首领罢了,观老奴一生行止,惟功知道,不过如此。 “罢了,李副将请便,但我要预先说明,贵属在京最好要小心,京师不比在外,凡事要讲规矩的。” 惟功的话中,杀意俨然,潜台词便是莫要给他机会,否则的话,必杀无疑。 李如松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以惟功英国公府少国公的身份,加上京营右副将,府军前卫都指挥,各种身份迭加,倒是完全够资格做这种警告。 只是他在外向来嚣张跋扈,连文官都不放在眼中,惟功此时处处压他一头,令李如松心中十分不爽,自身实力又不如人,撕破脸皮的后果连李如松这种性格都要考虑再三,面对惟功的挑衅,他也只能忍了。 “今日之会,幸甚如之。” 对方缩了一下,惟功便不再摆出杀气腾腾的模样,笑吟吟的抱拳给李如松送行。 李如松却是十分没有风度的冷哼了一声,在伴当们的簇拥下,马队发出得得蹄声,一行人终于离开。 趁兴而来,败兴而归,潇潇细雨之中,李如松感觉格外的败兴。 惟功的武功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自出生到年长习武,上战场杀敌,所谓的百人敌级别的武者和将领李如松见了多了,他自己能马上飞驰,左右开弓射箭,百步之内,十能中九,且能连开数十弓而不疲惫,有这样的本事,战场上杀数十人实乃易事,白刃格斗,上等的武者能连杀数十人,自己不被一矢,不中一刀,辽东军中,这样的好汉,比比皆是。 以李如松的个性与本事,已经很难将一般人放在眼中,而惟功的一切,都给他极大的压力。论本事在他之上,论家世在他之上,论权势也在他之上,而偏偏年纪是远在他之下……一想到此,李如松心中的别扭感和不痛快的感觉,就是越发的强烈起来。 “大哥,刚刚他确实是想杀了我。” 惟功所猜度的没有错,李如松身边的这个留辫发穿箭衣的女真青年确实就是努儿哈赤,与历史记录的没有偏差,努儿哈赤在其祖父和父亲被李成梁及其所部明军“误杀”之后,不仅没有宣布什么几大恨复仇,反而紧紧抱住着杀父仇人的大腿,极尽效忠之能事,这几年努儿哈赤不仅在李府当了家丁,还认了李成梁当干爹,其忠顺程度已经远远超过普通的家丁,种种表现,也使得李成梁将其视如已出,后来努儿哈赤能在辽东一统女真诸部,很多越轨的行动如果不是李成梁的扶植和默视根本就是办不到的。 大明在辽东对女真诸部,前二百余年就是谁出头就打谁,谁的势力强了就剿谁,这种策略是十分成功和合理的,也是类似清朝对蒙古诸部的减丁政策,只可惜到李成梁手中,因为对努儿哈赤的放纵使其为所欲为,不停的兼并建州卫的敌人,终使其膨胀为六万丁口的庞大势力,编组八旗,屡败明军,数十万将士积骨于辽东,最终这个小小部族趁虚而入,几乎完全毁灭了华夏文明。 从这一点来说,李成梁父子罪大恶极,虽其百世,亦不能赎! 努儿哈赤的直觉无疑是十分准确的,李如松想了一想,冷笑道:“你和他初次见面,能有什么仇怨?他无非就是拿你是个女真当幌子,借以攻讦于我,小人伎俩,不必放在心上。” 努儿哈赤知道李如松分析的虽有道理,但与自己的感觉不符。但他也深知李如松的脾气,只能依顺,断然不能反驳。而此人天资之高,心性之强,也是世间少有,父是李成梁那样的武将,而开读启蒙的师傅更是世间的传奇,自己见过几次之后,也是深深为之慑服!有李家父子和那个天人一般的师傅在,自己的野心,最少在这十几二十年以内,最好还是深深的收敛一些的好啊…… 二十年内,为大明和李家的忠臣孝子,只有当狗,才能活下去,只有现在当狗,才有将来把别人全当狗的可能……寂寂长待,细雨斜风之中,二十四岁的努儿哈赤,心头亦是一团火热! …… 李家的人撤走,惟功这边也是收拢队伍,所有人都是面色阴沉,包括罗二虎和李青等人在内,都是神色难看的很。 他们在京城之中,向来是以武艺高强闻名,大府之中,伴当家丁虽为朝廷所限,但为数仍然不少,历来这些人都是好勇斗狠之流,惟功的这些护卫,无往不利,每战必胜,已经打出了赫赫威名。 今日与这些辽东来客的遭遇一战,这些眼高于顶,平时心高气傲的家伙,才真的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第二百五十一章 石星 “石拱辰啊石拱辰,你怎么就是沉不住气?” “就是,这都忍多久了?” “糊涂,真是糊涂。” “英少国公是怎么劝你的,何妨忍让一时呢?” 广宁门外真空寺前,又是有迎来送往的一幕,往南去的,出广宁门,经真空寺送别,然后过卢沟桥,再就是一路南下的坦途大道了。 不过这路线是往河南与湖广去,如果是往山东,南直,闽浙一带,则是从通州走,经水道,下德州,临清,济宁,宿迁,淮安,从扬州渡江,到江南地界后,水网密布,坐船经行,又快又舒服,这个年头赶路,没有比这条纵横中国的黄金水道更便捷舒服了。 石星南归,却不能走水道,一路旱地经行,他又是辞官的,按以前是可以使用驿传,大家都清楚不了糊涂了,现在驿传经过张居正大力整顿,每年能省下过百万两白银的使费来,张居正自己的弟弟都不准擅自使用官驿,更是抓捕拿问了高至布政使低至知府、县和佐杂官在内的大批官员,痛加整顿之后,象石星这种大理寺丞这种不起眼没实权的小官,想使用驿传,就算他有这种胆量,沿途的驿站也是肯定不会理会的。 回乡之路,注定要充满艰辛。 石星本人倒是蛮不在乎的模样,他今年四十余岁,嘉靖年间的进士,已经经历了嘉靖和隆庆、万历三朝,只是却万万当不得“元老”这两个字,毕竟官场仕途不顺,为官近二十年,仍然是中下层的杂职小官,在京师数千人基数的庞大文官队列之中绝对是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群,在京师为官,这样的官员最为压抑困顿,薪俸微薄,人脉不丰,权力不大,如果是给事中与御史一流,位卑而权重,部堂高官的书房,给事中御史可以昂然而入,被奉入上宾,而石星这种太常丞却是只能在外枯坐等候,亦未必能得见。 虽是位卑,石星本人却是展现出不俗的风采,建言论事,都十分精到准确,特别是于兵事一道,可谓是下了苦功精研。 一般的文官,研习武事不过是看看鬼谷子,孙吴兵法之类,再看孟德新书,就可以坦腹言兵了,那种自信风采,连镇边大将亦是远远不如。 大明是以文驭武,文官只要在地方任职,多半会有领军的机会,就是这些看了几本兵书的文官就能统驭武官,颐指气使,甚至杀人立威,也要自己令行禁止。 在这种体制之下,固然是武官想造反的成本大增,几乎不大可能,但军队的战斗力也是直线下降了。 石星却并非如此,北宋的武备志,本朝的兵书,尤其是戚、俞等人的练兵和指挥的著作,他都是下过苦功精研,如此就在京城文官之中有了知名的美名,可惜他生性耿介,不然的话,凭其本事,早就该被放到地方上任巡抚或总督,从资历上来说,完全够格了。 来给他送行的,也是京城官场中多以喜爱兵学和知兵闻名一群青年官员,给事中黄道瞻及御史梅国桢等人。 这些人,平素看似毫无关联,交往也并不密切,但他们心中自己明白,彼此之间,都有两个极为紧密的关联……一者都是都以知名闻名,石星不提,梅国桢是湖北麻城人,早就中了举人,而使他闻名的不是文采,而是骑射双绝的傲人本领,二来原本他要过几年才能中进士授官,但这样的地方名人,惟功自然而然的就有办法使其进入官场,现在其以三十左右的年纪进入都察院,成为监察御史中的一员,虽然是文职官员,但已经算是惟功势力布局中的一员了。 石星也是被惟功多方照顾,只是不如梅国桢等人那么紧密罢了。而石星始终不能入惟功**的最要紧的原因,并不是惟功的勋贵和武臣的身份,毕竟两者之间相差极大时,文官也不是不能投靠武职官,比如当年的陆炳和朱希忠,还有在历史上与东林党人合作,一起请朱由校移驾,李选侍移宫的明末三大案中的移宫一案的英国公张惟贤……石星对惟功的一点抗拒,只是因为惟功对张居正的态度暧昧不明,这是石星所不能接受的。 众人长吁短叹之时,远方烟尘腾起,梅国桢笑道:“这必是少国公来了。” 数年之间,惟功已经成为京城政坛的一颗新星,如果他光是有坐营官的身份,这些眼高于顶的文臣理都不会理他,加一个皇帝心腹,也是远远不够,再加京城右副将,亦差的远。只有这嫡国公的身份,使得他必将成为大明的鼎国重臣,历来勋贵这几个国公,要么提督京营,要么掌府事,遇到大事廷议,也有决策献策之权,这才是为文官们能接受他暗中的提携帮助,布局落子,将他们纳入囊中的根本所在。 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惟功的党,还只是一个小团体,人数不多,保定总督张梦鲤算最大的官了,从通州驿被救开始,慢慢联系密切,不过老张地位太高,只能算是惟功势力的外围,守望相助。 沈榜和赵士桢才是核心,现在一个是武英殿的舍人,在中枢任职,一个是天津知府,数年之内,惟功会设法保荐他到巡抚一级,是核心中最可倚重的两人。 真空寺石星等人,梅国桢算是内,石星的外围都有些勉强了。 看到果真是张惟功一行人赶来时,石星眼一热,有一种淡淡的感动之情涌现上来。 他这一次被贬,原因也是很简单,就是梅国桢等人埋怨的他忍耐不住。 对张居正的诸多政策,石星都有不能赞同,忍无可忍之感,这一次主动上书,力言其非,然后自请辞职,朝廷倒也没有难为他,自此之后,他就没有了官职,算是冠带闲住,成为在家的士绅之一了。 这也是大明官场的传统了,合则留,不合则去,很多文官,或是出于公心道义,或是看准了时局不稳,在朝不如在家安稳,或是在京不如出外,于是或避乱于家,或在地方,比如南京,就是一个远离漩涡中心,又不失官场占位的好地方。 但石星此去,是先上书言事,得罪了张居正之后才还乡,就是说,张居正在一日,或是张居正的门生在一日,石星就不要打算回到中枢,这样的行为,也算是破釜沉舟了。 “拱辰兄还在?”惟功在马上也看到了落落不群,脸上难掩郁郁之色的石星。他跳下马来,扔掉手中马鞭,欢颜道:“还好,赶上了。” 今日是朝期,惟功这样的身份是必定要参与朝会的,也就是说他散朝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到此处,一念及此,石星心中的感动之情,又是深厚了几分。 他长身而揖,对惟功道:“少国公你事务烦多,何必为了石某人又跑这么一遭。” “此番要长别了,”惟功笑道:“难道能不来看看你吗?” 这也是惟功的过人之处,不虚言矫饰,话语踏实,叫人信任,而语气诚挚,自有一股叫人信服和温暖的力量出现。 所谓长别,亦是所言不虚,张居正还在盛壮之年,权势熏灼之至,石星本人也做好了十年之内不要想回来的打算,而且如果张居正的安排到位的话,申时行顺利卡位成功……将来也就没有他石某人什么事了。 惟功就算成为国公,权势上也不能和一个首辅对抗。 “多谢,少国公实在有心,石某只能心感,无以为报了。” “回乡之后,多看一些书,甚至是多走走兵营卫所,亦不能算是抛荒时光。” 这也是惟功给他们这些人的建议,不要光看书,还要切乎实际,到实地看看,多做一些实际的功夫。 黄道瞻欣然插话,道:“少国公已经举荐学生为清军御史,只要内阁批下来,学生就直入五军营,非狠揪一些硕鼠出来不可。” “好,痛快!” 听到这个消息,石星也就明白久久停滞不前的清理京营一事已经到了启动进行的阶段了,黄道瞻是兵科给事中,虽官小而权重,一般朝廷清军时,都会派出御史或都给事中前往京营,此辈小官一般都是壮年,心高气傲,不易收买,为了做名臣不惜一切,所以敢于任事,此时惟功举荐的黄道瞻更是此中的翘楚之辈,光是从人选来看,惟功不理私情,破除勋贵圈中的各种情谊,这种大决心也是令人思之而敬佩。 石星连呼数声痛快,又与惟功等人对饮数碗,最后方满怀豪气的登车而去。 “少国公,石拱辰人才难得,忘少国公莫忘了他啊。” 虽然惟功亲来送行,但政治人物每天接触人太多,见人办事太多,数年之后,能不能记得石星也是难说的很,梅国桢的担心,也并非没有道理。 惟功笑而不语,引马而回,并没有多说。 第二百五十二章 哑然 石星沿途当然并没有动用驿传,他无力,当然更无心用国家的公器来使自己的旅途更舒服一些。此次回乡,可以说是他自己找的,对张居正政见的不赞同,是他毅然上疏再辞官的原动力。 张居正的很多革新,他认为本质是好的,而且比王安石在宋神宗年间的变法要更成功一些……毫无疑问,大到条鞭法和丁役折银,还有清理田亩,都是帝王才能为之的大事业,一般的大臣根本无能为力,张居正做到了,石星深深拜服。 而边境之安,府库之充实,也是嘉靖和隆庆年间没法比的,中兴之气象,就在于此。 至于小到驿传之类的士大夫眼中的小节,张居正也是久抓不放,并不曾松懈过。 论起这些事迹,石星也是深深佩服,知道张居正乃大明第一贤相。 但盛世尚有隐忧,何况这所谓的“中兴”呢? 石星所诟病的,就是张居正的考成法在内的诸法,虽有遏止勋贵之用,但考成法下,最受盘苛压榨之苦的,还是那些升斗小民。 官绅大户,总有办法将危机转嫁,而地方官深知张居正等在朝中枢大佬的喜好,拼命逼压,以求完粮完税,原本地方上七成左右就可完税,现在非得到九成不可,这其中固然是大户士绅之家也略有损伤,但伤筋动骨的,还是那些最为普通的小民。 考成法下,官吏以此法为最重要之事,只求完成任务,催科之下,不知道是有多少血泪藏于其中。 其余诸法,也是因人成事,石星不觉得张居正以私人为大吏,书信为法度的办法可以维持多久,无非还是人亡政息。 这些想法,他与惟功坦率的谈过,也与其余的同僚谈起过,但大多的人还是以现在政治比早年清明,刑狱比以前公平,驿传复苏,府库充盈来反驳于他,而石星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将郁闷深藏于心,只是公然表示与江陵相国政见完全不同,得了一个拗书生的评价,官场的前途,就是更加黯淡了。 只有张惟功在与他交谈时,惊异于石星的想法,也是对张居正近年权势越来越大,令行禁止,无有约束隐约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若非如此,石星这种耿介的脾气,惟功想与他接近结交,也还真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在朝在野,与石星相同或不同,理由不一,但大体多是张居正的独断专行和带来的副面作用使不少人头脑更加清醒,这些人虽然并没有强大的势力,但潜伏于朝野之间,在张居正死后,在几个有心人的带领之下,还有万历的报复心之下,终于将张居正的改革不分良莠,冲击洗涮的干干净净,这是历史的悲剧,而身处其中的人,在大潮到来的时候,其实倒是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了。 “我是可以安然回乡,再无隐忧,江陵虽然心胸越来越狭隘,不过我主动辞官,萧然离京,他好歹还要看少国公的面子,不会再为难于我了……” 家乡县境在望,石星却是有些近乡情怯了。 这年头培养一个秀才都要举族之力,想出一个举人,可能是一个家族穷尽三代之功,能出一个进士,更是使一个家族飞黄腾达,转变机运的唯一机会。 石星为举人之后,他的族居之地就竖起了一个牌坊,成为进士,再加竖一座,原本乡人是想他成为尚书再加一座,入阁则又可加一座,将来加保、傅,再加一座,这样石家族居之地,外人进入之时,首先就是要跨过那高耸入云的牌坊,一座接着一座,就算是知县入内,也要下轿步行,表示尊敬。 这是当年的野心了……经过自己那举人和进士两座牌坊之后,石星看到一片低矮的村落群,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当官一直是为京官,京官清苦,加上张居正这几年在优免田和力役上管理甚严,石星的官位,只能荫庇六个族人不纳税,免税的田地只有数十亩,这么一点好处,也就勉强够维持族学所用,能叫族人可以继续叫子弟读书,做为当年被全族供养一路读书高中的石星,虽然对免优免这个政策没有不满,但心底里的遗憾也是不可避免了。 而且他知道,江南一带士绅的势力根深蒂固,优免和投充、诡寄、飞洒等名目繁多的逃税方法仍然大行其道,地方官能力有限,一个知县和几个幕僚怎么可能与整个地方对抗?考成法下,无非是把更多的负担和压力转嫁到普通的农民身上,就算这样,士绅集团都是大为不满呢。 石家这里,毕竟是乡里本份人家,虽然对石星当官后整个家族的境遇未能有根本性的转变而失望,但毕竟石星是家族的荣耀,石星刚刚到了族居村落的村口,就是有几个堂兄弟看到了他,大呼小叫的迎了过来。 接着是族长等长辈闻信赶来,听说石星辞官,这些族人脸上神色当然有明显的失望之色,但他们尊敬石星这样的读书人,并不敢多说什么,在族人的簇拥之下,石星先至祠堂,拜祭了祖宗之后,这才赶往自己的居处。 他的家原本是寻常小院,正屋是三间瓦舍,两边都是茅草搭成的草屋,当官多年后,不曾有钱取家小入京,好歹也将家中的这小院重修了一下,十一间房舍都改成了瓦房,光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使石星在京城还背了债,这一次离京,还是几个知交好友凑的钱,不然的话,连路费都很为难。 此时看到妻子在前,诸子在后,众人在庭院门前迎候自己,石星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丈夫处世,公心道义当然在前,不过有妻子而不能养,这也是实在难以为情的一件事情了。 “老爷回来了。” “儿子拜见父亲。” 石星近前,妻儿纷纷上前行礼,俱是语笑欢然,没有什么沮丧失落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石星入内之后,看到大封大封的物品摆放在庭院之中,上房堂内,似乎银光灿然,有不少银两放在中间的长条贡桌之上,看起来沉甸甸的,数目应是不少。 “这是京城英国公府少国公着人送来的。”石妻虽然才是中年,但多年在家操持家务,教育诸子读书,负担很重,额头鬓角已经布满了白发,此时神色欢欣中也带有一点不安,自家老爷虽然不是海瑞那样的食古不化,但也不是经常受人馈赠的那种,自己擅自收受这些物品,是不是合适,会不会激怒老爷,也是难说的很。 “是少国公……” 石星眼中波光闪烁,看看眼前诸多当用物品,还有堂房内过千两的白银,眼角也是有点湿润了。他知道,张惟功对人向来如此,事事替别人想的十分周到,甚至是体贴,比如此番送别,为了石星的面子和形象,惟功没有当众送物送银,而是派了人千里迢迢,一路送到石星的老家来。 这一份情谊,这一份用心,比在京城送他万儿八千的银子,还显的贵重多了! “无妨,能收的。” 看到妻子不安的神色,石星坦然一笑,道:“少国公光风霁月,为人正派,所行都是为国为民……他的银子,是自己辛苦赚取,没有欺男霸女,这些年反而赔累了京师百姓不少,我素知之,所以,但收无妨,但收无妨呢。” 如此一说,石星的家人自是欢欣鼓舞,石星辞官,家中收入断绝,一家人愁苦之时,得到总数在三千两银子的馈赠,对张惟功来说这是不足道的小数,这些年,他开始注意作养自己的心腹,不停的收取有能力和品格的官员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石星这样的官员,不过是其中之一,顺手而为,根本不算什么。 有时候,愁的不是送银子,而是有很多惟功看重的官员,操守也是没话说,宁愿穷困,也不愿收受馈赠,越是这种有操守的,本事还越是说的过去,那种和光同尘,有财大家发的官员,固然也有几个有本事的,但更多的是庸庸碌碌,不足为道,收了过来,除了叫人注意瞩目外,并没有太多用处,那样的官员,就算是倒贴,惟功也是不要的。 建党要紧,但不是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呢。 …… 石星在家的情形,惟功当然不曾看到,不过就算看不到,料想也应该是差不离的情形。 他的全部精气神,包括大量的资源,人力,都已经用在京营整顿这一件事上了。 这是二百年来,包括于谦等先贤在内都不曾办到的事情,惟功以弱冠之年,加上皇帝支持,还有张居正的首肯,加上自己的人脉势力,决心要在数年之内,将京营彻底重整一次。 赶走和扼制勋贵在京营的势力,彻底驱赶那些京营的将门世家,把那些老油条给消除一空,在九边调入一些精兵良将,充实京营的营伍,调河北,山东,河南和直隶的班卫操军,轮流入京整训,增加班操军的待遇,择其精锐举家调入京卫之中,用来充实京营。 将修筑工程惯例用班军和京卫的惯例停止,工程用通州储粮和太仓银来支持工价,不再把军人当廉价的小工来使用。 将领一律要以武学的形式来约束和考核,惟功的杀手锏就是打算将已经形同废弃的武进士考试拾起来,二十年之后,京营恢复三十万人以上的规模,中层以下的将领全部从武学出身的武进士来担任,破除世袭和门第,大明的强军之路,当由此而始,对此,惟功倾注的心血,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决心 “李如松也在他手里吃了亏?” 暗室之中,一个高大青年坐在蒲团之上,盘腿而坐,室内空空荡荡,别无他物,惟有一座赤金打成的博山炉,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炉中烧着上等的香料,烟雾缓缓升起,香味之中,似乎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使得闻到的人,都会精神大振。 “嗯,小李将军败了。” 李如松之父是镇边大将,地位与戚继光等大帅相等,李如松年方而立已经是副总兵官,此番进京,担任的还是提督捕盗之职……位置虽然不高,也是以京营右副将的名义担任此职,不象那些只有从六品的五城兵马指挥,那些勋贵之家的看门大爷们没准身上的世袭职份都比这些兵马司要高的多。 李如松任此职,五城兵马司和一部份锦衣卫都要受他的指挥和节制,名份高,实职也很重要,京营右副将这个职份就不完全是一个空架子了。 “他的脾气,不象是能善罢甘休的人啊……” “那又怎么样?” 另一说话的人轻笑一声,道:“张惟功不论哪一点,都不是他小李惹的起的,论打是打不过,论权势地位比不过,还想怎样?” 这人的话,也是刺痛了那个高大青年,静室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那人也有点讪讪的,半响过后,方是又接着道:“总之这一次机会是十分难得,贤父子最好下定决心,过了这个村可就真没那个店了。” “我知道……请老哥回去之后替我们复禀上去,就说我父子诸人,还有英国公府的一些人手势力,一切都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是。” “如此最好。” 那人语气算是满意,不过也带着一点不怎么在意的感觉,在暗室中点了点头,便是推开房门,昂然离去。 待那人离开后,高大青年继续盘腿坐着,似乎就是一尊佛像,又象是一个入定的老僧,世间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良久之后,房门外传来敲门声响,有人在外禀报道:“大爷,少夫人要生了。” 高大青年猛然起身,推开房门,大步而出。 阳光之下,可以看到他是一个不到二十的青年,一身锦衣儒袍穿在身上,十分偎贴,脸生的俊俏非常,面色也是十分白皙,长身玉立,还有一股儒雅之极的气质,整体来看,是难得一见的杰出青年。 他的长相模样,看起来十分阳光,也是标准的贵族青年的长相,打扮和身上的一些小挂饰,也是毫无瑕疵,只有两眼之中,隐隐藏着沉重的隐忧,眼神闪烁之时,那种阴郁中带着一点怨毒的神采,更是叫人心惊胆寒。 这便是张惟贤,已经加了都督,官居武职一品,他的妻子,当然也够资格称夫人。 只是他原本是老英国公张溶的嫡长孙,伯父张元功无子,在伯父死后,其父张元德可以袭爵,然后就是他张惟贤承袭英国公的爵位。 相比英国公爵位而言,一个都督算什么? 狗屁都不算! 但张惟贤父子几人与惟功斗了几年,结果自己损失不小,内囊都贴了上来,结果惟功地位却是越打越高,与万历皇帝的关系也是越来越紧密,算算这买卖太不合算,张元德与张惟平父子几人已经灰了心,这两年来守着自己的私房体己过舒服日子,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所有的雄心壮志,已经全部风吹雨打去了。 只有张惟贤还不肯放弃,其实若普通人有他现在的日子过已经是谢天谢地,但从高位跌下来的人,心理失衡之处痛苦万分,还不如什么都没有。 张惟贤就是抱定了宗旨,要么一拍两散,自己什么都不剩下,要么就要夺回他原本应有的一切。 等他赶到自己所居的上房附近时,张元德已经赶到了,家下人搬了个太师椅放在廊下,张元德看到张惟贤过来,也只是抬抬眼皮,有气无力的看了一眼。 儿子的这一番心气,张元德是已经没有了,他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等死算了。 父子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里头终是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两人精神一振,等一个稳婆从里头出来,张元德便是跺足问道:“快说,是男还是女?” “回二老爷,是个千金。” “瞎!” 张元德摇了摇头,掩不住满脸的失望。 二房这几年着实晦气,当年他大哥婚事就很不顺,先定了老阳武侯家的大小姐,临过门前却是死了,他这老二反在老大之前结了亲,生了子,后来老大的婚事一波三折,生事诸多事非来,又有了张惟功这个孽子,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谁知道一个小村里出来的小子,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有这么大的能耐? 现在后悔也说不得当年的话,只盼大儿子能出一个孙子,不管是哪一房,这个嫡长孙的位子又是抢在头里了,不想居然是一个不带把的,这失望当然不小。 张元德叹着气去了,房内又有一个稳婆抱着包裹裹的婴孩出来,张惟贤摇头一叹,看也不看,阴着脸便是追着也去了。 到庭院门前,张元德停住脚,满脸上都是皱纹。 他看看一脸急切之色的张惟贤,叹息道:“为父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惟德,惟平和惟思几个,他们都和你心思不同,此前耗费家财也太多,他们几个有意见也难免的。” “父亲,儿子还不是想大家都过好日子。” “话是这么说……” 张元德犹豫了一下,终是道:“可是他们几个,都不信咱们能斗的过小五啊。” “这一次不同的。”张惟贤笑笑,也是饱含自信:“此番是大家勾起手来,势力之大,小五根本抗衡不了。” “那做到什么地步为止呢?” “先把小五的气焰打下去,再扶着我们支持的那位上去,以后的事就随心所欲了。” “那位拉不动小五,那小子可是机灵鬼一个……” “放心,父亲,放心好了。” 张元德嗫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张惟贤的肩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道:“这上头的名单,都是累世追随咱们府的,这些年来,和为父相与的不错,现在虽然是老大当了家,他们倒还没有完全背弃咱爷们,你要做事造声势,这些人缓急时还是可用的……” “父亲……” 张惟贤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此次他一家算是破釜沉舟了,跟着潞王一起谋求夺嫡之事,成了,一切不在话下,潞王拉拢张惟功失败,对这小子恨之入骨,将来潞王登基为帝,杀文官会有忌惮,毕竟文官是抱团的,杀张惟功却是必然之事,这小子武力强悍,善练兵,又是勋臣之后,不杀的话,实难放心,而杀武臣文臣却不会急眼,史笔之上,也不会将新皇帝写的太难堪,这其中的关节,张惟贤早就想明白了。 他看着梨香院的方向,阴侧侧的笑将起来。 …… “小五,看来这一次你是决心已定了。” 梨香院中,惟功倒是真的在。 他坐在张元芳的对面,正襟危坐的模样,如临大宾,他们爷俩平时在一起时,很难得惟功有这样正经的仪态。 “是的。”惟功点点头,笑道:“三日之内,我要连上三疏,力请先清军,再自请总理整顿京营事。皇上在此事上和我早就有默契了。” “元辅的意思呢?” “元辅当然是支持的。打从嘉靖年间,京营不中用需要重新整顿这件事就在他心里了,戚帅至京请练大兵,当然也是元辅当年的授意。当年不曾做成的事,现在要做起来,元辅不会反对,只会赞同。” “如此便好。”张元芳叹了口气,不愿在这个时候打击惟功的信心。这件事,毕竟他自己也是感觉起了不小的作用,爷俩谈心时,张元芳总是痛惜京营的衰落,感慨王朝的根基不稳,现在九边定额是八十六万人,岁饷超过二百万,而京营的定额已经不到二十万人,实际能用的不过五六万人,一年岁饷不过是给一些粮食,还有皇家一年拿出的几十万银子,勋臣和将门世家就分走了大半,京营士兵分得有限,而且还要给皇家修皇宫和园林,京师城墙和皇帝的皇陵,更是京营兵和班操军的固定工程。 内轻外重的格局已经形成,非得痛加整顿不可了。 惟功小小年纪就能下这种决心倒没有什么,年少而志高的人比比皆是,但光志气高没有实力就是笑话,叫很多人笑不出来的就是惟功不仅有决心和意志,还有实现自己决心及意志的实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摆明了车马,按惟功的步伐来说,以前奏请整顿只是泛泛之谈,最近的上疏,就是具体的步骤了,一旦成功,就算是两边对奕,惟功算是正式动了自己这一边的棋。 “这叫当头炮。”看着脸有忧色的七叔,惟功轻笑着说道。 第二百五十四章 父子 从七叔处出来,惟功心情感觉十分轻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张元功的住处走了过去。 “我知道你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昨晚经筳之事,皇上和元辅也显然下定了决心。” “哦?” 父子两人见了面,张元功劈头就是这么一番话,倒是叫惟功感觉有些意外。 “元辅昨晚亲自进讲,说起图说周亚夫细柳营一段,对汉时重将权,别有一番议论。” “是劝皇上对边将多给奖励尊荣么?” “正是。元辅还说了一句俗话,叫文官提笔安天下,武将马上定乾坤,文武各有用处,不可叫文官太压制武臣。” 文官集团势大,是明英宗土木之变前后开始冒头,成祖年间,隐隐还有武官压文官一头的感觉,武选司郎中不比文选司的权威稍差,正统之后到成化为之一变,正德嘉靖又是一变,到万历年间,文官兵备道便能喝斥总兵副将,视为奴仆,张居正算是文官中的异类了,他扶持的李成梁成为事实上的辽东王,戚继光将蓟镇永平一带掌握囊中,十年时间无人能动摇,马芳的马家成为世袭的大同和山西将门,俞大猷的儿子后来也成为福建总兵官,只是命运也不算好,和其父一样的悲催坎坷…… “皇上是怎么说的?” “皇上自是夸赞元辅所说甚是有理,道是祖宗刀尖上得来的天下,不能叫文臣们由笔尖上坏了去。” “这算是替我造势了。” “正是呢。” 张元功点点头,笑道:“你好生做去吧,虽然其余各府肯定有不满的,但京营复振现在看来是必然之事了,有皇上和元辅一起动作,想挡是挡不住的,我英国公府在京营当然也有利益,也有不少人要庇护,但这一次我就不交名单给你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惟功刚刚过来时,犹豫之处就在于张元功现在的话。 无论如何,这位总是他的生父,而且这些年来也在尽量弥补当初的过失。严格来说,惟功娘亲的死也是和他关系不大,张元功以前最多说是性格懦弱罢了。 人心就是如此,惟功心中已经渐渐被打动,只是对张元功还不及对七叔那么亲热和交心。 此次前来,他就害怕张元功交给他一张名单,到时候冷硬拒绝就太伤人心,但不拒绝的话,所谓整顿不是成了笑话? 自己不把自己份内的一亩三分地给择干净了,还能指望去大公无私的整顿别人? 英国公府中,两对父子也算是各有其趣,张元德是交了一张名单给儿子,张元功却是两手空空,不肯拿出名单来,各自的行事,都有各自有理由,也是赢得了各自的尊重与感激。 …… “臣叩见皇上。” “惟功你来了,起来罢。” 万历今日穿着是天青色的团龙袍,头上戴着元青色翼善冠,脚着朱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看着惟功,他也是笑吟吟的,等惟功起身后,万历便是笑道:“昨天的经筳你听说了没有呢?” “臣听说了。” “甚好。”万历很欣慰的道:“元辅张先生支持,此事可谓成了九成,朕是有决心要把京营整顿好,我大明内轻外重的格局,不能不改了。” 此时的万历和历史上的记录是一样的,在张居正死后的万历十一年,刚刚真正意义上亲政的万历就拔出大量白银,开始在京师之内操练营兵,整训内操,动静很大,任何一个正常的皇帝都会希望在自己脚下掌握着真正的武力,而不是虚头八脑的东西,不过万历的内操一开始就把路子走歪了,上手就是叫宦官掌握军队,这一下文官们肯定不干了,接连攻讦,万历练了一阵兵之后,估计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乱蜂蛰头之下,他又有了惰政的苗头,干脆一动不如一静,把内操取消了事了。 后来到他孙子崇祯年间,也有内操之事,崇祯连他祖爷爷都不如,搞的内操就是虚热闹,完全屁用不顶,李自成入城之后,崇祯身边只十来个人,七八条枪,平时大捧的银子养了大几千的内操兵,全部消失不见了。 大明诸帝在文官掌权后,真正练成内操兵,掌握武力,并且拿出来使用的,只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文官奏折拿来当手帕抹鼻涕的封自己为总后兵的武宗皇帝,这位皇帝也算是异数天赋,只是身后的名声实在是太差劲了。 “臣决心也下定了,数日之内,打算连上数疏,力请皇上开始整顿京营之事。” “嗯,很好。” 万历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欣赏的色彩。眼前这个小子,敢作敢为,对自己忠心不二,这一次整顿京营,张惟功是肯定捞不到任何好处,还会把英国公府二百年下来的基本盘丢光,在勋贵之中得罪大批的人,除了文官方面支持整顿的人会叫好之外,万历看不出来惟功会落到什么真正的好处。这样的臣子,为了皇朝利益甘为孤臣,忠忱之心,令人感动。 他不由得道:“可惜你年纪太小,不然朕今日就下诏,令你为提督京营。” “臣过二十年后再巴望吧。” “倒也不必那么久,朕是打算将京营和锦衣卫都交给你,一如当年陆炳故事。”万历勉励惟功道:“好生去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道:“你当去元辅那里,面请机宜,这事情元辅虽然也肯,但并不算太坚决。” 张居正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在清丈上,估计清丈之事要到万历十年之后才能大致结束,伴随清丈还有很多麻烦和问题,现在他的精力根本不可能放在京营诸事上。 事实上,能保证边疆的安全就已经耗费了张居正不小的精力了。 从万历元年到现在,北方边境只有李成梁不停的在打仗,其余地方大抵安境,南方却并不平静,倭寇之祸是平息下去了,但四川两广一带的生苗土蛮祸乱不停,刘显等南方总兵不停的出兵,十万人以上的出兵规模就有好几起,擒斩在数万人,一次斩首一万多级的大战也有多次,整个大明的体制有极大的麻烦和问题,按后世史学家的说法是动员能力不足南宋的三成,财赋能力,人力动员机制,兵员来源和军队编成调动都有问题,承平时节保持庞大的军队数量还能对有些人形成威慑,一旦到处生事出乱子,张居正出色的财赋能力和灭火的本事才使得乱源虽多,但大明总体还处于向上的感觉,而且他的考成法加强了中央的权威,使政令通达,这其实比清丈度田和条鞭法更犀利,只是张居正自己和后来者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张居正一死,晋商和江南士绅两大集团主持对他的清算,考成法废止,各方祸乱不止,从万历三大征到大大小小的战争,兵变,一直耗光了大明的国力为止。 对这个问题,惟功有清醒的认识,张居正现在是掌握全局,而且是一个罕见的优秀的政治家,但并不代表他在京营问题上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但没有张居正的全力支持,这件事是做不好的。哪怕是有惟功和皇帝两人,也肯定会以失败告终。 “臣今日便去。”惟功笑着答应下来,他原本就是打算过去,有皇帝这话更好,可以不那么犯忌讳了。 “听说你和李如松打了一架?” 说完正事,皇帝听八卦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 很短的功夫,惟功与李如松长街雨夜大战,打的热火朝天的事情就传遍了九城,甚至一直传入皇宫,连皇帝都知道了。 毕竟当时观战的人多,而且这两人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 “这么说,李如松的本事也很不错啊……” 万历对李如松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和信任感,他已经在平台召见过李如松了,李如松身上那种独特的公子哥气息不仅没有使万历不快,反而使万历有一种心理上的认同感,加上李如松独有的傲气,更使得万历对他十分信任和激赏。 和任何一个帝王一样,皇帝总会信任那些脾气很坏的臣子……用笔头的文臣也包括在内,当然,过度惹怒皇帝的时候要除外。 无论如何,万历对李家的信任和宠爱也算难得了,李如松在京呆了几年后就放在宣府当总兵官,然后是任提督去西北打仗,再就是任辽东总兵参与壬辰倭乱的战事,接着就是战死在了对土蛮的战场上,终其一生,这坏脾气的公子哥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文官经略他都敢顶撞,但万历一直对他有毫无保留的支持,在李如松死后,历任的辽东总兵都不如李如松那样得到皇帝的信任,最终没奈何之下又只能叫李成梁重新上马,李家在辽东经营数十年,家丁放在地方都是游击参将一级,李府家丁最终达到八千人的恐怖数字,而且全部是精锐骑兵,李氏父子打仗靠的就全部是自己的家丁,而且李家还垄断了对蒙古各部的走私生意也一样无事…… “李如松本人也还罢了。”惟功肃然道:“李府家丁据臣看来,全部是当得大将之选,特别是那个建州卫带过来的女真,也是凶悍之极的强梁之辈。” 第二百五十五章 藩士 “那是奴儿哈赤,其祖上自通古斯搬到建州,祖宗允他们在建州安插,建卫管制,一直还算恭顺……李成梁心中有数,一旦某部壮大,就不管青红皂白去剿了再说,这建州有些强势的模样,李成梁便借口误杀,将这奴儿哈赤的父祖二人俱都杀了,还杀了他们不少人,烧了寨子,这小奴被杀怕了,反认了李成梁当干爹,十分恭顺,倒不必忧心他。” 惟功听着,只能无奈苦笑,不便多说。再说下去,反而是自己怕了李如松,拼命诋毁攻讦他似的。 “臣告退了。” “嗯。”万历点点头,笑道:“你举荐的那个兵科给事中黄道瞻朕已经见了,虽是小臣,颇有强项风骨,不错。” 万历最近确实将心思用在正事上,惟功听说的一些宫闱隐秘不少,都对万历十分的不利,他有几次想劝说,但都是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且不说窥视宫禁是十分犯禁的事,大明在这种事上头也是很讲究的,有职份的,随便乱讲也没有性命之忧,甚至连廷仗也不必挨,最多贬官,明朝对士大夫最厚,贬官也不怕,老皇一死再起复的例子不要太多,象万历这些事情,言官说话没事,惟功这种身份说话,反是不妥。 不过看万历现在的样子,似乎真的戮力奋发了,要是这样,自是最好不过。要论天资,万历在中人之上,经过长期最高等级的教育,更是远超常人,这样的皇帝若是肯实心做事,三十年时间将大明恢复到成祖和仁宣年间的水平,并不算难。 踏出文华殿外,惟功自觉心胸中满怀豪情壮志,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又将胳膊用力抡了几下,这才大踏步的离去。 他没有发觉,在他身后,几道阴冷之极的目光,正恶狠狠的盯视着自己。 …… “刘君,来来,干杯。” “如此盛宴款待,实在是太叫人不好意思啦。” “诸君不要客气!来来来,请两位歌妓也跳起来吧。” 李守拙和刘台两人已经在长崎安下了家,建了一个小小的对福建发卖来往货物的商行,他们志不在发财,货物价格均要的不高,生意倒也还过的去,这年头,只要胆子够大能横跨日本海过来,落地生根下来,借着荷兰与中国两边的商船往返开展贸易,赚钱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罢了。 这两人做的是最好出脱,来往密度也很高的瓷器和生丝贸易,日本这边其实是一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国度,说白了就是什么都缺,穷困之极,武士一级能吃到梅干就白米饭就是无上佳品,再加上一截鱼干,能叫这些小日本哭出来,普通的农夫连这个都吃不到,能勉强果腹就是运气,更不要说吃猪肉牛肉等大明百姓的平常菜疏了。 日本人此时的平均身高极矮,大约也就是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能长到一米六五以上就是高个了,罕有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头,一米四左右的矮子也不罕见,到处都是。 女人都是脸有菜色,艺妓的脸抹的象鬼一样,实在不是一个享乐的好所在。 好在天不绝日本,虽然资源匮乏,日本却有极其丰富的白银储备,其储量足足占到当时已经发现的银矿和流通白银的三分之一! 以一个弹丸小国拥有这么多的金银实在是太妖孽了,大明太仓存银近百万两,举朝为之欢欣鼓舞,日本虽然没有大明一年近三千万石的粮食收入……打死那些农民也种不出来,万石收入就是能做大名,几十万石高就是实力雄厚的大名了,但日本不缺的是银子,用银子又换来大量的金子,自己的产金也不少,到丰臣秀吉掌握全国财富之后,他在名护屋留给秀赖的是黄金六万枚,白银十六万枚,加起来是价值三千万两以上的巨额财富……以日本的国力和面积,最多相当于中国一方诸侯,但万历如果知道丰臣有这么多藏金的话,相信神宗皇帝会泪流满面的……相比于这个土猴子,他这个大明皇帝实在是太苦逼了啊! 有足够的白银,才是日本吸引大明海商和荷兰商人的魅力所在,否则的话,这么一个小小岛国,物资极其匮乏,又处于中央政府缺乏权威的战国时代,到处都是血海厮杀,大家何必跑到这种地方来送死? 长崎港,就是一个变态畸形繁荣的地方,还有常年开展对外贸易的岛津家族,这些地方都是富的流油,日本别的地方还是战火连天,虽然织田家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但距离战火彻底消弥,最乐观的人都觉得最少还得有十年之功……虽然武田家完了,但还有实力雄厚的毛利家呢。 李守拙和刘台一个化名为李士桢,一个干脆就叫刘大,显示出浓厚的江湖气息,李守拙的气息怎么看也不象普通商人子弟,刘台索性就宣称李守拙是个童生,差点就考中了秀才,这样反而引起不少倭人的敬意,来往之时,对这小小的生丝行加了三分客气,刘李二人志不在发财,经常置酒请倭人来宴会,在物资并不充裕的日本,这样的行为使得他们迅速溶入了当地社会之中。 今日他们邀请来的,除了在日本军中当大将的郭国安之外,还有几个足轻组头上下级别的倭人武士,两个长崎商人,加上几个请来的歌妓,弹日本琴的瞎子,加上一桌以日本标准十分丰盛的酒席,整个房间里,那种热闹的气氛就别提了。 “刘君,”又喝了几轮,一个藩里的足轻组头大着舌头道:“以刘君的实力和身份,应该得到本藩大名,最少也是家老的接见才是啊。” 刘台笑道:“如果山木君能促成此事,我一定会给本藩多贡献一些生丝和我明国的特产。” “嗯,明国的好东西很多啊……” 那个山木君是典型的倭人武士模样,身高只一米六多些,头顶刮的趣青,沿着头颅四周留着乱糟糟的乱发,与低矮的身子相比,头颅显的特别的硕大,两眼之中,哪怕是酒醉如此,也是保留着一丝警惕与残忍的目光,两只胳膊如生铁铸成一般,浑圆有力,腰间那里原本是一柄家族传承了百年的武士刀,此时被解了下来,轻轻放置在主人的膝盖之下……哪怕是饮宴之时,这些武士也不会真正解除武装,只要有警报,就可以随时投入做战的状态。 事实上,刘台和李守拙能在这里找到立脚点和打开局面,郭国安这个藩内大将的帮助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中国人能在日本的大名藩属之下担任大将,指挥部队,这实在是一件十分传奇的事情,李守拙好几次想试探郭国安的武学根底,但都被老成持重的刘台劝阻住了。 现在他们要的是立稳脚根,而不是无端生事。 感慨了一声之后,山木又大着舌头道:“我的外祖父曾经是一个浪人,呃,他就跟老船主一起到过明国,到处抢掠,杀人,玩女人,明国真大啊,又富,又不是我们武士的对手……他们的军人,十人也打不过我们一人,就连老船主的那些唐人部下,明**人也打不过……回想当年,那是多痛快的日子,哈哈,真恨不得我也能去一次,刘君,李君,如果我们去明国,你们会和我们一起吗?大家一起寻求富贵,这才是好友应该做的事情嘛。” 这样的话题,刘台和李守拙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了。 日本这个国家,在隋唐时和中国的联络渐渐密切,在唐初时,日本也是颇有野心,一心想帮助百济吞并新罗,进而立足朝鲜半岛,但在白江口一战,唐军以少敌多,将日军打的惨败,这一战之后,日军才知道什么是大陆国家,什么是真正的强军,这个民族就是有天生的强者崇拜情节,唐军将他们打的超惨,日本学习唐朝的劲头也就是十足,整个制度到民间的一切风气,几乎都是以学习唐朝为美,从茶道到剑道,再到建筑,官制,无不如此。 到明朝时,两次神风之后,日本对大陆军队的战斗力已经有轻视之心,加上南宋被灭,日本也有小视中国之心,到明中期时,大量的倭寇在中国横行无忌,虽然大半的倭寇其实都是中国人为主的海商形成的海盗,但也有相当的真倭夹杂其中,这些人在中国占足了便宜,虽然被戚家军和俞家军打的不能立足,却也有不少真倭平安回到日本,他们嘴里对明军的孱弱无能,汉人百姓的一团散沙和羔羊般的容易抢掠都加强了几倍的渲染,最近在日本这里,只要是个武士就会提起明**人无能的话题,而中国商人,要么闷声不发,要么干脆附合,在别人的地盘倒也没必要太较真了。 而且,就实际来说,如果没有戚俞等军,南方卫所军人的战斗力,确实也是真的如这个山木所说,日本这些打老了仗的武士对上那些种地的卫所军的话确实是优势比天大,怎么打都是赢。 第二百五十六章 平衡 “山木君,明国的事情还是再说吧,你面子大,我们在本藩还是一切仰仗你了。” 郭国安虽然地位不比山木低,不过山木是正经的世袭武士,祖上还阔过一阵子,日本的武士阶层已经传承千年,天皇和公卿早就无权,源氏和平氏决战之后就一直是幕府的天下,幕府则是依靠各藩的大名和有实力的武士阶层,大名有一些还是源姓或平氏,都是日本的贵族,更多的就是有家徽和传承的高等武士阶层,任职家老奉行等高级职位,然后一层一层的往下,最底层的武士可以吸纳普通的民众阶层进入,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和野心便可以成为新的武士,比如现在赫赫有名的羽柴秀吉,原本就只是个打杂的小厮,现在已经是一方大名,是织田家的重将了。 但日本就是这样奇怪的国家,一方面实权就在幕府和各大名手中,天皇和公卿却仍然存在,还有相当的影响,尽管有时候公卿甚至天皇连饭都吃不饱。 哪怕现在这种时候,织田信长这种强势的人物也不肯接受天皇让位,按他的血脉,最多会成为新的幕府大将军,到此也就满足了。 新秩序和旧的传统并行不悖,就是日本的现状,所以山木这种有根脚的武士说话比郭国安这个外来户要有力的多。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有了这句话,刘台和李守拙两人都是松了口气,今天这次花了血本的酒宴目的就是这个倭人武士,两人不仅是在日本立足,还要建立情报点,然后才能查清京师通州驿那件事的内幕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中国的海商自行其事,还是某个日本大名就在身后?没有相当的实力和影响力,想做到这样的结果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送走一群醉醺醺的倭人之后,看着杯盘狼藉的屋中,两个人的脸上却都是轻松的笑容,在日本这么久了,好歹是有机会与真正的上层接触了。 “两位,我也幸不辱命。” 郭国安向来不苟言笑,此时也是在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 刘李二人当然不可能以实情告诉他,不过郭国安并不是笨人,刘李二人不以发财为主,而是专心做着一些完全与赚钱无关的事情,郭国安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敏锐的发觉了这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至于这两人究竟要干什么,郭国安倒是始终没有询问过。 当然,双方彼此间有一种默契和信任,如果刘台和李守拙有一丁点想勾结倭人当海盗的打算,郭国安也就会立刻抽身,根本就不会再理会他们的事情。 “多谢郭将军了。” “大恩不该言谢,我们应该……” “不,不必多说。” 郭国安竖起手掌,止住刘台的话:“我和许大夫都是漂洋过海的畸零人,侥幸在这里安身立命,不求什么,只求能对故国有所帮助,便是心安。两位要做什么,我不管不问,但我相信两位不是那种叛卖祖宗的人,所以我能帮则帮,至于两位究竟能做什么样,还得靠两位自己才是。” 刘台与李守拙默默点头,看着这个脸色黝黑,脸庞生的方方正正,说话也是一丝不苟的汉子,心中也是生起一种异样之感。 眼前这个汉子,身在异国,却有这般的坚持和操守,不论如何,都是值得叫人肃然起敬! “无论如何,我二人都应该敬郭将军你一杯。” 刘台收起了刻意的江湖油滑气息,端起酒杯,正色举至眉间。 “敬郭将军。” 李守拙也是一般的动作,两人双手举杯至眉前,再略一躬身,然后才一饮而尽,再看郭国安时,对方也是一样,三人彼此对视,俱是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等郭国安走后,屋中再无别人,收拾齐整之后,刘台和李守拙开始分别写给国内的报告。 虽然刘台现在已经接受了惟功那边大量的援助,但还是以锦衣卫的职司差事为主,报告当然也是优先给锦衣卫。 只是现在京城那边局面十分之混乱,刘台自己都不大清楚,他的报告会不会送到锦衣卫,又是送到谁的案头,但身为锦衣卫的一份子,他只能按上头交办任务时所规定的那样,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 相形之下,李守拙的报告就显的更加详细,更富有感情se彩。 和锦衣卫的不稳定不同,李守拙的报告不仅肯定会送到张惟功的案头,每隔三个月到半年,大明那边都会有相应的消息反馈回来,除了指示之外,就是物资上的补充调济,使得他们在日本的生活更如鱼得水,得心应手。 “幸运的小子啊。” 早早写完,看着李守拙还在运笔如飞时,一向老成持重,脸上从不显心思的刘台也是罕见的叹了一口气。 …… “下官叩见元辅。” “嗯,起来。” 张居正的书房,惟功不知道过来多少次了,但每来一次,张居正的威权和气息就感觉又上去了一点,以前他还有自视为子侄辈,和江陵相国能说笑几句,现在除了公务之外,张居正已经很少与惟功说笑了。 但张居正对惟功的帮助和教导,倒是一直没有改变过。 汇报了各处的情况后,张居正就开始点评,他不愧是综理全局的事实上的第一人,所提出来的意见无不精到之至,三言两语,就给了惟功不少的启发和帮助。 每次这样的交谈,对惟功而言都十分珍贵,张居正这样的事实上的老师,对他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 说了半天,张居正也有一点疲惫,他虽然才五十多岁,前几年身体也很好,但这几年处在第一人的位子上,劳心竭力,加上夺情一事十分伤神,虽然是获胜的一方,也是伤筋动骨,不仅是政治意义上的,他的身体神思也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加上他确实颇好声色,很难节制自己的**,惟功知道,张居正这个年纪想保持旺盛的体能,求方问药是难免的事,游七和相府中的一些人,都是有不少做这种隐秘差事的,相府的美人,数量虽不多,但绝对有一些上品中的绝品。 做为一个男人,惟功很理解张居正,易地而处,谁不喜欢女色呢?只是他希望这个师相能保重身体,毕竟女色再好,闹到自己身子发虚的地步,还是太不值当了。 “元辅,下官预备上疏,开始着人到京营清军勾军了。” “哦,你有信任的私人吗?” “清军照例要御史或给事中去,下官哪有这个本事招揽文官,只是平时看有几个年轻有锐气的,在皇上跟前举荐了,任谁用谁,这不是下官能自专的。” 张居正轻轻点了点头,惟功一向的谨慎和保守作法起了作用,最少在张居正的情报体系中,惟功仍然专注于自己眼前的一块,和一些文官虽有往来,不过是为了改善形象和名声的目的为主,私下的交结与拉拢显的不足,不足以建立一个党派。 张四维的晋党,还有萌芽中的东林党,那是数代人费尽心血才慢慢建立起来,一个党派,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张居正的政治根底是他的老师徐阶为他打造出来的,几十年的中枢生涯加上老师的传承,加上优势的政治地位,这才经营出现在的局面,惟功一个未及弱冠的勋贵武臣,想伸手到文官这一边来,可能性实在不大。 虽接受了惟功的说法,张居正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轻轻捋了捋自己的美髯,张居正眼神冷厉非常,看着惟功,冷然道:“最近你出入宫禁,可曾听到什么风声?皇上起居行止,到底如何?” 惟功眼中显露出一丝诧异。 他是游走在张居正和皇帝之间的,一边是皇帝的心腹,一边也算是张居正可信任的勋贵武臣,两边之间,他很辛苦的保持着平衡的状态。 这种平衡是比较脆弱,是建立在惟功不偏不倚,凡事出于公心,而且对皇帝忠诚的前提之下的,否则以万历这两年来对张居正的提防和仇视,还有张居正事事压制皇帝的做法,这种平衡早就被打破了。 现在张居正并不是要惟功透露什么有用的情报,有冯保这个同盟在,张居正对宫禁之事了如指掌,他要的,应该就是惟功的一个表态。 “宫禁之事,非外臣可以擅自打听的,下官并不知道什么。” 惟功考虑了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在张居正的眼中,惟功几乎是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已经有了决定,这种心态的坚决叫这个意志坚毅的首辅也有一点诧异,不过他的眼神也迅速冷漠了下来。 张居正对惟功,真有如对自己子侄般的那种欣赏,但也就是欣赏罢了。 “好了。”他轻轻点头,手指轻轻叩了桌面两下,吩咐道:“你可以下去了。京营之事,早就有决断,你按自己所想的去做便是。” 第二百五十七章 风潮 “是,下官告退。” 惟功没有一丝异样,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出。 待他离开之后,游七自屏风后闪了出来,看着张居正,却并没有出声。 “你找徐爵吧。”张居正的声音中充满疲惫之色,缓缓道:“惟功此子,心志无比坚定,和印公说,绝无拉拢的可能。” “是,老爷就这一句话么?” 张居正犹豫了一会儿,向来行事果决坚毅的他,也是显示出了极度软弱的一面。但很快的,他的眼神之中就充满了骄傲的神采,看着游七,张居正断然道:“就这么和印公说,老夫最多在这阵子多规劝皇上,其余诸事,概不与闻,亦不参与!” 这个态度,已经是到了张居正的极限,游七也十分明白,点了点头,悄然转身离开。 张居正长出口气,喟然一声,整个人半倚在太师椅上。 …… 惟功出门之后,心中有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他十分难受,哪怕是骑在马上,往着舍人营所在的方向进发时,也是盘恒在他的心头,半响过后,都挥之不去。 张居正今天太反常了,以前的张居正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暗示和威逼。 政治人物,特别是顶尖的政治人物是根本不需要说太多,寥寥几句话,一个动作,一点暗示,答案就已经出来了。 张居正的答案,惟功毫无犹豫之感就给了这个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今日之事,他也罢,或是晋党首领张四维,王崇古,或是陕西商人的代表马自强,江南士绅的代表申时行,也罢这几个人随便哪一个的答案都是一样,只是可能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他们都有庞大的明势力或潜势力,就象是申时行,表面是不如张四维的晋党势力大,但江南士绅自有抱团的传统,申时行已经成为江南一脉在朝中的代表人物,可笑张居正还有栽培申时行的打算,却不明白,两边的矛盾根本就是不可调和,十分尖锐,哪怕是他对申时行有私恩,亦是毫无用处。 惟功亦是如此,他自有自己的打算和格局,也有自己的政治目标和相应的准备,哪怕是张居正想叫他改弦更张,亦是绝无可能。 “只是,元辅向来不做无用之功,亦应明白我的心思,但为什么今日要做这样的事……” 惟功感觉到危险迫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苦思之下,却又没想到什么。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如果张居正不赞同京营之事,他也不会坚持,了不起退让,等上三年,五年,十年……无所谓,相比张居正来说,他有的是时间。 时间在他和万历一边,现在能做成当然很好,做不成也无所谓,只要有决心和信心,一定就能继续下去。 若是张居正对他本人有什么不满,也更不必有这样曲折的做法和表示……只要元辅大人一句话,惟功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立刻烟消云散……虽然惟功已经做了不少功夫可以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也能保住相当的财力和人力,朝中的一切经营,却只能全盘放弃。 惟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罢了,想不明白,就按计划做下去。” 尽管感觉到有不舒服的地方,惟功却没有更改计划的打算。他的信心和决心从来不会随意的变化更迭,更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 哪怕这个人是张居正! …… “兵科给事中臣黄道瞻奏:为直言清理整顿京营事,以正将道,明营伍,求万世治安事……” 乾清门前,按例的常朝是由内阁牵头,然后是六部九卿各衙门分别奏事,所奏事情,其实都是常例公务,照准便可,今日兵科给事中黄道瞻所奏事情,事先也是不少人都知道了,毕竟这一次风潮大起,已经成为近期举朝皆知的大事,先是张惟功单本上奏,然后是其相关的一些武臣紧随其后,其中当然包括张元芳这个掌左府事的都督,再就是张元功这个英国公跟上,还有一些京营中的将领,这些人或是联名,或是单独上书,都是请整顿清理京营,其中的办法,多半是与惟功观点一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这些人原本就是惟功的人,或是英国公府一脉中能跟随张元功的外围势力,只是这一次整顿京营,伤的就是勋贵和京营将门世家的根本,以英国公府二百多年的底蕴积累,这一次将门和勋贵圈的支持是寥寥无已,光是从这一点来说,风向就很清楚了。 再下来便是文官出马,在惟功的精心布置下,几个向来与他无甚交往的御史言官紧跟其后,隔了一天后,就是黄道瞻费尽心血所写成的这一道请整顿京营疏了。 “抑扬顿挫,好文字。” “嗯,可惜为武人所用,好文字也蒙尘了。” “哦?真有其事?” “当然,此人与张惟功来往其实十分密切,平素不交往,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确切否?关系人的清誉,不可不慎。” “我有确切的消息来源……” 说有消息来源,言之凿凿的是**星,打听询问的是邹元标,还有新科进士,还在观政的顾宪成两人。自上次和邹元标一起出丑之后,邹元标陷入沉寂,这几年来几乎无所建树,原本邹元标是东林三君中较为人瞩目的一个官场新秀,不论是科名名次,还是本身的学识,还有胆量,都是上上之资,实际上,东林三君之中,顾宪成和邹元标在学术上都是一等一的,**星也不弱,论起耿直和牛气左性来,**星和顾宪成拍马都追不上他。上次的事,对顾宪成只是小挫,虽然想不明白,但明显是被人构谄,时间久了,自然是清者自清。 邹元标却有点走不出来的感觉,平素的那些性理之学也不谈了,结党讲学,构建党派势力的设想,也是懒懒的没有兴趣,一次打击,使得这个昂然进取的青年进士,陷入了长久的低迷之中了。 对邹元标的表现,**星十分不满,而且虽是同党,邹元标却不喜欢他那些阴沉沉的玩意,这几年来,两人反而是越走越远了,这种情形,一直到万历八年春闱之后,顾宪成不负重望,成功考中进士,有他当黏合剂,**星和邹元标好歹是恢复了表面上的来往和交谊,只是双方彼此明白,以后再也算不得真正的同道了。 **星的消息确实是很准确,惟功做的虽是小心,但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只要人家有心,终究是能发觉一些蛛丝马迹,整个京城官场就是一个大战场,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抓着痛脚,暴露出自己的实力出来。 听到**星的保证,邹元标征了一下,却也不好反驳他,顾宪成却是兴奋起来,握拳道:“这厮着实可恶,我等要不要暴他的真面目,出他的丑?” “不必。”**星冷然道:“观其所为,等其自败便是。” 见顾宪成一脸的不服气,**星语重心长道:“上次的事,摆明了是有人陷害我们,为什么有人对付我们?还不是实力未济我们就当了出头的人,自然会被人惦记上……现在顾叔时你观政时日不短了,我已经有消息,你将分发吏部任主事一职,叔时,你好生做,我等发力,最少也在十年之后。” **星在三人之中,向来以谋略智计和善于与人周旋而闻名,而且后来也确实做到了吏部尚书的职位上,在东林三君中权力最大,东林党壮大为明末第一大党,影响左右朝局五十年,**星居功最伟。 有他的话,邹元标皱皱眉,没有出声,顾宪成却是小声答应下来,三人小声说话,也是黄道瞻读奏折的声音很大,朝官们也在议论纷纷,三人的小动作,并没有被人所注意。 待黄道瞻读完之后,万历在御椅上出声道:“给事中黄道瞻所说甚有道理,朕心嘉悦,着为右佥都御史,前往京营清军,吏部,兵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各衙门知道!” 给事中只是从七品的末员,虽权高而位卑,右佥都御史则是正四品官,已经是“京堂”中的一员,放在地方,则是一般巡抚的加职,黄道瞻这一奏,直抵万金。 “臣,叩谢天恩,定不付皇上所信所托!” 黄道瞻丰资过人,相貌魁伟,声若洪钟,当言官以刚直敢言闻名,李如松此次调入京师,不论是何人暗中运作,表面的原因却是黄道瞻的弹劾,父为辽镇总兵,子为其他军镇的副总兵,甚至总兵,父子同掌边镇劲旅,李家又是事实上的辽东王,再叫李如松经营成宣大王,到时候父子共有过万家丁,十万营兵,挥师南下,岂不比当年安禄山还可怕? 这么一奏上去,朝廷才发觉其中的可怕之处,李如松入朝为将成为定局,不然的话,事情还真是难说的很。 原本就已经是有名的言官,加上今日这一奏,声名想必会扶摇直上。 随着皇帝的吩咐声,吏部和都察院等相关的衙门都走出来,接领旨意,今日之事,当然也是事前经过内阁,内阁并无反对,皇帝的旨意也等于经由内阁,手续齐全,从午门走出之后,黄道瞻就可以换上红袍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三人 以万历二年进士到现在不过六年,一摇身成为绯袍京堂,散朝之后,无数道神色各异的目光也是向黄道瞻看了过去。 倒是黄道瞻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异的表现,甚至是波澜不惊,仅此一点,就颇有大臣之风,令不少人暗中点头称道。 “黄大人,恭喜了。” “今晚在舍下略备薄酒,请三五好友,替汝临你庆贺一番如何?” “汝临兄,记不记得小弟我了?当年我们一起分发兵部观政,大冷的天,咱们一起在值房烤火烤花生来着。” “黄大人……”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一大群龌龊官儿,黄道瞻也是大大松了口气,在人群中看到惟功时,两人都是彼此会意一笑。 …… “张惟功发动了。” “不及弱冠就要做这样的大事,说他是野心太大呢,还是不自量力?” “目前来看,还真有可能给他做成呢。” “此事做成,二百年未竟之事业,多少公侯伯和朝中大员不曾办到的事,历代皇上都想办到的事,由一个小子一手促成,这是多大的功劳!” 散朝之时,朝官们分成很多阵营,慢慢的往午门外行去。 议论之声,自然是不可避免。 勋、亲、武这几个班次的大多是在沉默,整顿京营毫无疑问他们是最大的受损者,不论这牌怎么洗法,重新洗牌肯定会使他们异常的被动。 不论是和惟功很亲密,已经订下烟亲的襄城伯李家,还是向来超脱的定国公徐文壁,又或是与惟功仇深似海的抚宁侯朱岗,各家勋贵都默不出声,在此事上绝不表态。 不表态,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京营将门中除了少数有识之士或是身出英国公府的将门保持沉默外,更多的京营将门已经发出了极为不满的声音。 文官们的议论则要随意的多,更多的是羡慕张惟功的成就和黄道瞻的好运……这件大事将来肯定要名垂青史的,相比勋亲武臣注重实利,文官们对名望的渴求更迫切一些。 李植和江东之都是言官,对朝政的敏感程度远在普通的朝官之上,因此他们两人的脸色就更加的难看了一些。 这几年来,惟功的顺字行的实力已经凌驾在晋商这个超级大商团之上,论起商业上的竟争来说,京城已经将晋商压的死死的,附带着连陕商也是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不论是晋商的后台王崇古和张四维,或是陕商的后台马自强,在这几年主导的晋商和陕商对抗顺字行的商战之中,节节败退,几无胜迹。 如果不是当初达成了协议,顺字行的南货规模不大,而且不曾涉足盐、茶两个晋陕商人的传统地盘,而且并没有真正开展票号业务的话,两个庞大的商业集团已经被彻底打跨了。 就算如此,顺字行也只是没有进入两省的本土地盘,比如口外这样的地方,顺字行只有一个买马的代收点,以张家口一年官马买卖五万匹左右,私马买卖三十万匹左右的水平,一个小小的买马点还不算什么,但除了口外和大同这样的传统地盘外,宣府左右协,蓟镇两协,西到永平,这一片广大的地盘,顺字行已经几乎获得了全胜,至于与蒙古土默特等部的贸易,顺字行也是开始主导,至于关外辽镇,晋陕商人更是已经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商业上的节节败退已经将失败的阴影深深的笼罩在了晋商集团和其支持的官僚集团之上,从嘉靖年间开始,晋商因其实力的发展,还有大明盘剥商人,将商人当成鱼肉的现状,开始着力在统治阶层培养自己的代理人,这包括大规模的建立学校,栽培能读书的子弟读书应考,同时资助那些寒门学子,经过长达几十年的经营,先是嘉靖年间的吏部尚书杨溥为代表,然后是张四维接棒,晋商在朝中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和势力,但这种建立在金钱为基础的势力,在更强势的金钱势力打压之下,已经有明显的颓势显现出来了。 李植和江东之都是功利心很强的人,这两年来晋党势力渐渐萎缩,张四维这个首脑人物不为张居正所喜,很明显的,张居正培养的接班人中,申时行排在前列,晋党的张四维,陕党的马自强两人不过是中间过渡人物,就算是刚刚狼狈去职的潘晟,此人虽品行不佳,但因其对张居正和冯保两人都是竭力奉迎,成为两大势力都信任的人物,就算是将来张居正真的打算去职时,怕是潘晟成为接班人的可能,都远远大于张四维。 座主张四维的势力渐衰,晋党活力不再,这些都成为李植和江东之感觉十分不满的地方。 今日大朝,眼看着同年为进士的黄道瞻春风得意的模样,两人更是心中百感交集,感觉不是滋味。 “今日如何?” 每日朝会毕后,出午门再出皇城,时辰就是已经不早,在东安门和西安门外,甚至在宫城之外,都有一些著名的饭店酒楼存在,这些地方,多半是雅致高端,只招待官吏,不对平民开放的所在。 江东之最近颇有将野心放在吃喝上的自暴自弃的做法,肚围明显见涨。 李植看一眼不远处离去的黄道瞻,眼神中的嫉妒色彩连江东之都感受到了,但江东之没有劝解的打算,他自己看向黄道瞻的眼神,亦是充满怨毒。 只是还多了一些无奈。 “随意吧。” 看着江东之问询的眼光,李植是无可不可。 对他这种人来说,过安稳日子,循规蹈矩的升职是一种侮辱,他李植生下来就不是要做平凡人的,生下来便是要掌衡天下,成为人上之人,现在的这种境遇,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不可承受的侮辱! 他的心中是呐喊和不甘,眼神也是阴郁之至,看着风光之极的黄道瞻,却也是毫无办法。因此,对江东之的好胃口,李植是换着无所谓的态度了。 “就去太白楼吧,名字虽俗,菜倒还不坏。” 江东之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豁达,挑的酒楼也确实不坏,距离皇城城门数百步远,楼高五层,是当时京城之中少有的高建筑了,门前的拦马石上系满了各式的马匹和轿子,显见得吃客都是身份不俗。 与一些熟识的朋友打过招呼之后,两个青年御史进了雅间,江东之点菜,李植仍然是无可不可,等酒菜上来之后,江东之大吃大喝,李植不过稍微动动筷子罢了。 “汝培!”江东之见了他的样子,大为不满,沉声道:“你我虽不及黄某人今日风光,但其所为,亦有大风险在,何必为此人的境遇而斤斤计较呢!” “哪有风险?” 李植冷笑道:“张惟功把路铺好了,皇上和元辅支持,国朝整顿京营,从来未有如此大决心者,这样的差事他还有什么难办的,又有什么风险可言?只要此人进营,如实点名造册,沙汰老弱,将第一步功夫先做好,底下的事情就是张惟功的了,他就能坐享大名。他现在尚未立功,已经是四品京堂,将来等此人执掌都察院时,我二人可能还是今日官职,思想起来,老兄难道不惭愧么?” 江东之叫他说的瞠目结舌,无以为答,一时间,气氛就更加沉闷起来。 “罢了,喝酒,喝酒!” 李植满腔怨恨,感觉胸膛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恨极了张惟功,恨极了黄道瞻,也恨极了张居正,甚至也恨上了自己的恩主座师张四维,他觉得是张四维太过无能,导致现在节节败退的局面,自己几个委身投靠,结果眼睁睁看着别人加官进爵,这种气愤,简直是要把他给点燃了。 两人一时俱是喝着闷酒,过不多时,雅间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江东之颇为不耐烦的道:“不是说了酒菜俱齐备了,没有吩咐莫来扰我们?” “呵呵,长信你火气不小啊。” 外间的人笑声朗朗,江东之和李植两人眼中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两人从椅子上都是一下子站起身来,起身之时,门就已经被推开了,再看时,果然是一身便装,纯阳巾,青色道袍,浑身上下衣着用料普通,但裁剪的没有丝毫瑕疵的张四维,正站在门前,笑意十足的看向这两个门生。 “老师来了,学生真是该死,言语冒犯了。” “请老师先进来再说话。” 江东之请罪,李植却是十分的机警,立刻迎上前去,请张四维请了进来。 在张四维身边则是羊可立,他也是李植二人的同僚,亦是御史,同时也是张四维的门下客之一,遇到什么事情,眼前这三人是中坚份子和急先锋。 “汝培,长信,你们俩喝酒居然不请我,这个事情结的梁子可太大了。” 羊可立倒是诙谐,一落座,便是开起玩笑来。 平常时候,都是李植时刻不离开张四维左右,羊可立和江东之有时候就是听命行事,今日看着羊可立陪伴张四维前来,还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李植心中就是一阵不爽,但他强压着心中的不快,笑嘻嘻的答道:“这还不就是一件小事,年长兄说了算!” “罢,罢罢。”羊可立笑道:“可不敢招惹你汝培,你是将来的名臣模样,家里没仆人,就一个老家人伺候,每日吃白饭,要么白米饭,要么白面条就白萝卜条,吃你酒席,心里不落忍,吃你的白饭,肚皮该叫唤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蹊跷 李植一心要做名臣,作派上也是学的十足,只是这白饭是来客时用,平时自己当然不至于如此清寒自俭。 听着羊可立嘲讽,李植顿时也是脸红起来。 “呵呵,你们这样随意说话就好,我听着也是个乐子。” 几个弟子开起玩笑来,张四维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有他插话,稍嫌紧张的争风吃醋的情形算是缓和下来了,李植主动和羊可立碰了一杯,两人相视一笑。 江东之问道:“老师,今日到这样的地方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门生么?” “没有什么。”张四维又是呵呵一笑,挟起一口菜,再喝一口宫中流出来的长寿白,笑着道:“今日心绪不坏,加上有申阁老轮值,闲着无事,索性出来转转。” 内阁办事是清早入宫,有朝则随朝,无朝会则正常办公,一直到要下午时分,才会散值回家,当然,还会有轮值的阁老留在宫中,嘉靖帝住在西苑时,内阁在西苑也有值房,随时备咨询,随手处理政务,贴黄送内,每日大小公务多则过千,少则数百,最少也得有一二百件,而且事关兵粮钱谷各样事情,有一些事,各方意见统一或是内阁意见统一就好办,无非是公文流转,有一些事,内阁无定论,当事各方却是争论不一,意见不一,有一些事,则是内阁本身就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很多事,包括水利在内,不论是束沙法或是冲沙法,不论是潘季驯或是其余大臣,主持其事的一定是十分专业的官员,意见呈报上来,内阁也非得有一个裁定不可,很多地方政务,更要熟知皇明的一切律令条例。 比如按洪武年的规矩,私田起科是多少,官田起科多少,卫所又是何规定,都是各有条文可查,倒还简单,但地方的驿传摊派,公使钱,力役,经摊,运河,仓储,学校,税关,分门别类,一个县内就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衙门,政务千头万绪,阁老们不仅要有超强的政务能力,还要对财税、工程、水利、律法等诸多问题达到精通或是最基本的了解,否则的话,根本就玩不转庞杂的政务,另外,就是得有减少日常享乐的自律精神,内阁诸多成员,每日都是天黑入宫,下午时才能出宫,如果轮值的话就得第二天再接着干了。朱八八和老四这爷俩都是工作狂,在他们的律条里就没有休息这两字,明朝的法定休息日是有王朝以来最少的,宋朝士大夫没事狎妓赋诗游西湖的好事明朝官员就甭想了,老老实实当定了老黄牛,象张四维今日这样早早下值出来闲逛,还换了便装到酒楼的情形,怕是自张四维入阁以来也是头一回吧。 “老师……” “老师,是出了什么事么?” “呵呵,是有事。” 面对这几个十分聪明的学生,张四维倒也没有隐藏自己内心想法的打算,事实上,他的表情仍然是十足愉快的模样,这和这几年来的阴郁和不甘十分的不协调。 在张居正的打压下,张四维度过了很多年不愉快的毫无权力的次辅生涯,终于熬到了张居正死掉的那一天,然后就是坐视张家被抄家,看着地方官员将张家的人封闭在宅内,饮水和食物不得其门而入,看着张居正的老母病饿而死,看着张居正的长子张简修愤而自杀,最终张四维还假惺惺的写了一封指责张居正的信件,极尽嘲讽之能事。 但最终张四维也没能笑到最后,他为首辅不到一年时间就丁忧了,然后就死在了老家,可见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也不是好事啊…… “这么说,张惟功千辛万苦,要为别人做嫁衣裳了。” “对喽!” 听张四维说完之后,羊可立和江东之等人俱是相视而笑。他们对惟功当然没有什么私怨,只是彼此分属不同的集团,利益冲突之下,当然也是乐见惟功倒霉。 这几年晋商集团的霉气,十成有九成倒是惟功和顺字行带来的,能叫这小子倒霉一下,大家都是乐见其成。 “有点蹊跷啊!” 李植是这几个人头脑最为灵活,想事情也是最快的一个。众人高兴的时候,只有他皱起眉头,对着张四维道:“老师,江陵虽不曾收张惟功入门墙之内,但我看这几年来,江陵是将这小子当成门生来看待的,凡事都很支持,教导十分用心,怎么这突然一下,就有针对这小子的举措?” 一句话说的满面春风的张四维也是面色阴沉下来,他青年就闻名天下,成为山西一宝,入朝之后,严阁老和徐阁老这样的当时的大佬对他都是客气有加,顺顺当当的四十来岁就入了阁,成为当朝的大学士,只是一直被张居正压了那么一头,事事卡位,弄的他压抑无比,现在又多了一个张惟功,年不及弱冠,在他们晋人最拿手的商业上又是具有晋商自身都难以企及的商业天才,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出来,顺字行打的晋商集团节节败退,这几年晋党都忙着在老家防守,到处灭火,朝中政争都快顾不上了。 这一次张惟功要倒霉,老张小张要起争执,张四维消息十分灵通,听说之后就是喜笑颜开,高兴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他没有细思其中的诡异之处,现在李植这么一提醒,以张四维的天资,立刻也是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 犹豫了一会儿,张四维对李植道:“莫非有诈?” 李植摇头道:“京营之事,老师向来不插手,我们与宣大蓟永的将门关系要维系着,京营的将门更没理由去得罪,这件事就算是有什么蹊跷,想来也是与老师无关。” “那是为什么呢……” 一时间,饶是智计百出,算无遗漏的张四维,也是陷入沉思之中。 他是消息十分灵通的,别看今日朝会黄道瞻占了大便宜,一下子就从七品末员到四品京堂,但内中已经有变,张居正已经决意否决惟功这个人选去整理京营,而是改为廷推! 虽说廷推张惟功被举荐的可能性仍然无限大,毕竟他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且京营之事就是此子一力推动,但张四维来看,张惟功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没有皇帝和张居正两人的一力支持,加上冯保态度不明,三个权力中心张惟功只得其一,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权势人物,只依赖一方取得的成就绝不保险,如果是嘉靖那样大权独揽的皇帝也还罢了,今上却是正年幼。 张居正和冯保不支持,勋贵和京营集体反对,文官们虽大多数乐见其成,负责京营的赵孔昭却是被惟功当年得罪的狠了,赵孔昭以少司马兵部侍郎兼协理京营,虽不似勋贵那样在京营盘踞多年,但对武官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直接的权势反而是增加了不少,有此一人,惟功的前景就可以不被看好了。 张四维在此之前只是欣喜于惟功这一次的失算,叫幸灾乐祸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但他青年就入朝,现在更是朝廷的次辅,晋党的领袖人物,此次事件其中的吊诡之处,李植轻轻一点,他就全然明白过来了。 “这一潭浑水很深呐……”想了半响,张四维还没有明白过来其中的关节,只得自嘲道:“老夫竟是想不明白了。” “老师请放心。” 羊可立用嫉妒的眼神瞟了一眼李植,这厮的脑子动的怎么就这么快!但他也不甘示弱,笑嘻嘻上前道:“一切有学生呢,学生一会就去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嗯。” 张四维捋须微笑,对着三个门生道:“管他天大的事,暂且看来和咱们不相干,先且饮酒高乐,看别人的乐子才好呢。” …… 在皇城门外,黄道瞻也是与惟功等人会做了一处。 此前,他们公然有所交结的话必定会受人瞩目,黄道瞻会被人暗地耻笑。惟功的身份是够了,但文武之间的交往就和文官依附太监一样,到底还是为人所不能接纳的偏激之举。 现在就不同了,黄道瞻身上的差事是与惟功息息相关,两人并做一路而行,不会有人说什么怪话。 “此次朝会十分顺利,还是汝临你的奏折写的铿锵有力,字字打动人心,令人动容,举朝肃容而听,无有反对之声,一奏之功,乃至如此!” 惟功骑马而行,黄道瞻原本是典型的文官,只能坐车或坐轿,这两年来因为与惟功的来往也学会了骑马,此时两人并马而行,听了惟功的话,黄道瞻也只是谦逊一笑,答道:“一切乃是大人的运筹在前,下官不过是略尽绵力。” “当年魏武说檄文写的好可治头风,汝临你的这一奏,大约也能治不少将门的头风病呢。” “哈哈,但愿如此。” 黄道瞻知道任命下来之后,也是有一点紧张之感。他的四品京堂不是这么好来的,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也要经历十分的努力才能稳固,李植在嫉妒的同时,倒是肯定想不到这一点。 但惟功想到了,他在这里,无非是对黄道瞻进行一番放松心情的鼓励罢了。 第二百六十章 廷推 一件小事,难为眼前这个年轻的勋贵能想着,黄道瞻心中也是有点感动,沉吟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却是看到自己马前突然有一个中年汉子迎了上来。 他急忙勒马,张惟功的护卫们已经迎了上去,将那汉子团团围住。 “俺和黄大人是同乡,有事情要说。” 那汉子倒也不慌乱,被人团团围着,坦然解释来意。 黄道瞻看着是有点眼熟,细细想了一回,想起此人确实是同乡,不过是一个滚刀肉无赖,一年总要上门几次告帮,每次非得打发一些银子才能了事。 “是同乡。”他先说了一句,又对那个汉子道:“怎么,老兄又有什么事?” “俺在京呆不下去,想求大人帮衬几个盘缠……” 同乡之间请帮盘缠,这是无论如何也推不掉的,虽则这个无赖已经求了好几次盘缠,实在就是变相的勒索。 黄道瞻不愿在小事上生出什么毛病来,当下掏摸出一两多碎银子来,叫身边的家下人递了过去。 “这么点钱,够到通州不到?” 以前那汉子拿着几百钱也就欢天喜地的去了,这一回却是勃然变色,将碎银扔在地上,怒道:“黄大人,你老留着这银子慢慢使吧。” 这汉子说完就去了,黄道瞻倒是颇为难堪,惟功见他发窘,笑着开解道:“此辈无赖小人,索取不成就是这般模样,和此辈计较,倒失了我们的身份了。” “下官不曾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黄道瞻心中涌起一种奇怪之极的感觉,不过很快又消弥掉了,一切如常,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十分顺利,就因为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就引起自己不应有的猜疑,如果说出来的话,实在是为人所笑啊。 在路口处,黄道瞻与惟功拱手告别。 他和前呼后拥的惟功不同,黄道瞻只有一个老家人随侍,他原本只是七品京官,一年的俸禄连本色折色加各样折支,到手不过几十两银子,在珠薪米桂的京城里头,不要养接妻小来一起居住了,就连多养一个仆人也是办不到的事情,车马和轿子都是租用,每有朝会或出门时,车行轿行会有车或轿子过来,按三节时结帐便可,平时饮食,也得处处俭省,不然的话,就会入不敷出。但就算他事事俭省不肯靡费,到底这一点薪俸还是不够嚼谷,加上总会有意外的开销支出,比如婚丧吊往,同乡告帮,或是会所召集,又或是同僚们的雅集费用等等……如果不是有一点印结银子这样的灰色收入,怕是真的吃和住都很难负担了。 “老爷。”等四周无人时,那个服侍多年,没有工钱,只在老家荫庇了二十亩地的老家人喜滋滋的道:“今日老爷升官,俸禄也涨了好几倍,虽然还是当清官,好歹也该改善一下伙食了是不是?” 黄道瞻已经打算接家人前来京城了,他打算叫两个儿子都归籍宛平,在京应乡试,两子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中了秀才,比起成化年间那些十来岁中进士,中举人的妖孽是远远不如,好生栽培一下,二十来岁的进士还是很有可能的,以前无此条件,现在升了官,当然可以开始谋划了。 “不急。”他呵呵一笑,摇头道:“咱还是吃一阵素再说,官俸一时半会的还下不来,你现在就胡吃海喝,叫老爷我去赊不成?” 老仆哑然,继而主仆二人,俱是哈哈大笑起来。 …… “廷推?” 隔不过一日,惟功也是知道了确切的消息。 初闻之时,他恨不得骑上快马,立刻到张居正的府邸之中询问究竟! 这个元辅,向来也是支持自己改良京营现状的打算,多次耳提面命,期盼惟功在数年或十年之内收功,以不到而立之年做这般大事业,张居正也多次对他多次褒奖,此次整顿京营,他在幕后为推手,计划之中的种种细节,也是随时向张居正禀报……怎么这个元辅少师大人的主意,说变就变? “不必去。”宋尧愈面色难看,缓缓摇头道:“必有大变发生,元辅此人,心坚如铁,如果不是有重大原因,绝不会随意改变主意。大人,此番不仅有变,而且肯定是对你极为不利的大变了。” “为什么对我极为不利?” “大人所有不知,晚生却是看的十分清楚。”宋尧愈多次拒绝了惟功保举他的好意,这几年一直留在舍人营中,只保了一个六品赞画军务的虚职,对惟功身边事物都是竭尽全力出谋划策,今日之事,宋尧愈的判断,几乎就可以当成是定论。 “好吧,我们等明日廷推看结果再说。” 惟功展颜一笑,心头却是十分沉重。 这几年他发展极顺,势力在地方上扩展极快,在京城中为了防止议论流言所伤,只收了一些得力的文官,现在缓急之时,竟是有无人可用之感。 “国峰,明早之前,我要有一个最基本的消息轮廓,由情报部门汇总报上来之后,参谋部门跟时,一起推演结果。” “是,大人。” 王国峰答应一声,立刻转身离去,在他身边,则是情报局的诸多好手,没有出院门众人就开始议论起来,探讨着最大的可能性。 “只能等了。”看着暮色渐渐上来,惟功心情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这么些年过来,已经经历了颇多的风浪,眼前的这件事,还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不得不说,惟功这一次的判断失误了。 清晨时分,根据王国峰的最新回报,宋尧愈与张用诚,陶希忠等人一起根据最新的情报分析,每个人都是神色凝重,感觉到了极大的威胁。 “张惟贤,居然是他,真的是他!” “这是万万想不到的死!” “草蛇灰线,伏惟千里,这小子还真是有能耐,能忍啊。” “嗯,这一件事,他一定也是策划很久了。” 在场众人,都有不敢置信之感。 情报汇总起来,最终的指向不是别人,却是同处在这英国公府中,相隔不到半里路的绿天小隐中的张惟贤! 这两年多时间,张惟贤父子偃旗息鼓,在锦衣卫里也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态式,倒是万历心中不落忍的,到底拿了人家不少金子,也没有逼迫太甚,慢慢将张惟贤加到了五军都督府都督,仍为锦衣卫指挥之一,与刘守有,瞿守敬等人一样,俱为皇帝御前得用的武臣之一。 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如此了,张元功的地位渐渐稳固,在朝堂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影响力日增,而张惟功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势力之大,连很多正经的侯伯都远远比不上,一般的武将,更拍马难及。 有这么一对父子在,张元德父子几人想再重新上位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可惜事情就是往着最不可能的方向飞速前进着,张惟贤父子几人暗中活动,短短时间发动了几十个京营参将和副将以上的将门参与起中,或是上奏,或是往都督府和兵部推举,都是举荐张惟贤这个都督来主持清理京营。 论身份,清理整顿京营最少得公侯,连伯爵也不够格,张惟贤一个青年都督想要这个差事纯粹是不自量力,但推荐人举荐定国公徐文壁主持,张惟贤和兵部侍郎赵孔昭为左右协理,如此各方协力,着实整顿,可收实效。 这样的阵容,当然是足够了! “徐文壁也卷进来了?” 惟功面容冷肃,脑海之中,满是徐文壁的形象。 年近中年,风度翩翩,属于公爵中的强势人物,在老英国公和老成国公先后离世后,这个定国公已经成为勋贵中的第一人,张元功也只能排在他之后,这一次的廷议,徐文壁原本可以参与主持,因为事涉于他,反而要引避了。 人虽引避,势力犹在,这一次,真的危险了。 “无妨。”惟功已经陷入深思,原本以为十分顺当的事情出现这样不可测的变化,只能说是平静的水面之下有磅礴的潜流,是有庞大的势力在运作。 原本他以为京师的权力格局尽在他胸中,十分了然,各方的动向都十分清楚,现在出现这样变化,他自失一笑,看来,自己还是太自满了。 摆了摆手,止住众人的争议,惟功坦然道:“按现在的情报,根本没有办法分析出结果来,我们只有见步行步,看看动向风色再说。” “是,大人。” 众人纷纷站起,只有客卿身份的宋尧愈还有点矜持的坐着,不过老先生眼里也是闪烁着光芒,显然,这一次的事件也使宋尧愈进入了状态之中,现在的老先生,那种暮气沉沉,每天只混日子,连当官也没有兴趣的模样突然一扫而空了……主要是,以前的惟功发展太顺,不论是经商还是练兵都有自己的主意,宋尧愈这样的无非就是帮他拾遗补缺,给点不伤大雅的建议,只有这种朝堂政争,才是这个老夫子真正人生意义所在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朋党 大明的廷推还是很有特色的,由来也早,一直到亡国乃止,这种君上放权给臣下,畅所欲言,表面上是公正合理,大家各陈理由,当面锣对面鼓的将自己的人选摆出来,然后通过差额选举排位,将候选人确定下来名次,最后由皇帝确定任用的人选……正常情况下当然就是廷推第一名,否则廷推就失去了任何的意义。 著名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就曾经在廷推中胜出,不过后来他爆出了贿选的丑闻,使当时年轻气盛的崇祯皇帝大为震怒,立刻将老钱贬官出朝,终其崇祯十七年间钱谦益未曾有起复的机会,一直到弘光年间,崇祯吊死之后南明朝廷新立急需人才撑场面,这位文坛领袖才以老迈之年任礼部尚书,重出朝堂之上。 如果廷推不分胜负,或是皇帝对任何人选都没有兴趣的话,抽签也是一种决断的好办法。虽然在后人看来很荒诞,一国宰相用抽签的办法得出,但这也是自下而上的一种政治智慧,在角力到实在分不出胜负的时候时,大家看运气也是一种愿赌服输的好办法了。 上到内阁大臣,下到吏部要决定到西南西北荒凉地面的地方官,一样能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被抽中者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更高一层的便是廷议,决断的不只是几个重要的官职,而是整个国家的大政方针。 廷议一般是由内阁牵头,几家有重权的公侯参加,还有六部尚书,侍郎,各寺卿和都察院的风宪官,人数一般在三四十人左右,遇到重大国政争执,以廷议方式来决断,最大程度的减少决策失误……决定与蒙古俺答汗议和,开边互贸,封其为顺义王,就是一次廷议的结果。 本次廷推之所以是廷推,就是因为朝廷对整顿京营一事并无意见……哪怕是最丧心病狂的勋贵和将门也不敢说京营没有问题,不需整顿,事情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京营已经离彻底崩坏不远了,再这么下去,大明不要说内重外轻,强干弱枝了,就连京城治安能不能维持都是一件可以拿出来当疑问的事情了,俞大猷辛苦编练出来的五六万人的车营部队早就烟消云散,好的东西建设起来十分困难,破坏起来却是太容易了,两年多时间就叫俞大猷的数年之功完全白费,如同建塔于沙上,一场豪雨下来,根本就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现在朝野之间有争执的,无非就是整顿的人选。 一边是张惟功为主,虽然惟功尚且未曾袭爵,但民间和朝堂上都有不少人以少国公相称,身为英国公张元功的独子,未来英国公的爵位只能传给惟功,不可能是别人,况且因上次护驾有功,袭爵之事,经由皇帝用诏旨的形式确定了下来,待张元功离世之后,惟功连等都不需要等,直接便可以袭爵了。 其余的公侯大府,朝廷有时候为了控制勋贵,故意不使立刻袭爵,等上一两年甚至更久不能袭爵的,大有人在,惟功这样已经确定爵位在身的,实属异数。 有这么一层关系,还有惟功的京营副将一职已经担任有年,练兵实绩令所有人无语拜服,以他的身份和资历,主持这样的大事还是有点勉强,但也说的过去了,而且此事所有人都知道是惟功一手推动,皇帝于后支持,惟功当然是想当然的人选。 另外一边则是突然杀出来的定国公徐文壁和张惟贤,再加上一个赵孔昭,这一组的人选显然比重更重,一个正在盛年,经验丰富的国公,另外一个是更加年轻,也经历了几年实务锻炼的青年都督,还有一个则是曾经以侍郎身份巡查九边军备,现在则是以兵部侍郎身份协理京营营务的高级文官,这个组合不论是声望还是在朝中的潜势力都远远超过了惟功与黄道瞻等人的组合,仅凭多了一个国公和兵部侍郎这一点来说,惟功这一边已经败相始现。 内阁三个大学士在前,然后是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各寺卿分列左右,对面是有资格参加这类活动的公侯们勋贵,被允许参加旁观廷推的都给事中在内的詹翰科道官们则是排在最后。 文华殿中,金台之上,年轻的万历皇帝面无表情的坐在正中,今日之事,完全有悖于他的初衷,身为一个青年帝王,更是对在御前召对大臣开展廷议的这种形式毫无兴趣……以万历的天性,眼前这事情对他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折磨。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将眼神投向了张居正。 长须美髯,身着绯色罗衣,玉带朝冠的首辅大人,才是这一次廷议的真正主导者。 张居正也是打量着殿中群臣,他的眼神凌厉之极,在他的注视之下,无人敢于他对视,哪怕是身为公爵的徐文壁,亦是在首辅扫视过来的时候,毕恭毕敬的垂下了头。 身边的张四维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双目低垂,打定了主意不出声,申时行也是如此,对今日之事,这个十分干练的新晋阁老兴趣不大,申时行最近关注的是漕运上的一些麻烦,今年漕运转漕不利,在临清一带遇到强降水,有二百多艘船和十几万石粮食倾覆在河水之中,船夫驿兵也死了好几十,这是一个大乱子,张居正已经指示要严惩当事官员,不论是地方官和漕运有关官员,这一次肯定要摘一大批乌纱帽下来……元辅的决心和手腕申时行从不敢怀疑,因此他只能尽可能的保一些人下来,更多的人肯定要在这一次的风波里丢官了。 对张居正的这种雷厉风行,不留余地的行政之法,性子温和的申阁老心中绝不赞同,只是他也绝对不会顶撞张居正,在今日廷议上,申时行更是毫无看法,而且他也知道,廷议之事皇帝心中十分抵触,只是张居正出面之后,皇帝无法反对,这件事上越是支持张居正的,得罪皇帝之处就越多,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还是不出声的好。 内阁除了张居正就是一对天聋地哑,六部之中,尚书一级的全部是张居正的私人,都察院十之六七是元辅所控制,京卿并詹翰科道之中,元辅的人也在多数。 此时放眼看去,张居正心中也是满满的自豪感。 朝堂之中,尽在他的掌握,地方之上,督、抚过半由他的亲信充任,任何政务举措,一封私信就能够解决,为首辅者,到他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了罢。 他又瞟了一眼皇帝,心中涌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对万历,他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但今日事已至此,只能按计划一步步的走下去了。 “今日廷推,是选定整顿京营的人选……” 廷推官职会议原本应由大学士或是吏部尚书主持,但今日会议是推选提督整顿京营的人选,所以由兵部尚书方逢时来主持,在他的宣谕之下,人选也是再次被确定了下来,不出意料之外,果然就是两组组合。 “诸卿可畅所欲言。” 讲完今日议题之后,皇帝又说了一句应景的话,然后万历就闭上了嘴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底下的事就是等廷议的结果了。 “臣以为,”吏部尚书王国光三朝元老,长髯灰白,神色不怒自威,环顾众人,天官大人威风凛凛道:“用事当用大臣,张惟功虽功绩显著,但名位不显,与定国公、张惟贤、赵孔昭三位相比差距甚远,所以臣以为当用后三人主持整顿京营之事。” 户部尚书张学颜道:“臣与王大人意思相同,此乃国之大事,当用重臣主持其事。” 工部尚书,都察院掌院,礼部尚书万士和等人先后开口,均是赞同王国光的话。 这些人,全部是张居正的私人亲信,这个风向标实在太明显了。 朝中的重大事务,内阁是总理,六部是执行,都察院是纠察,这些强力部门全部支持徐文壁一方,连接的表态,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是将惟功的一切希望,均是打的粉碎! 金台之上的万历,仍然是那种高高在云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掩饰不住! 眼前的这些臣子,毫无任何避讳的在结党,在营私,在君王面前,张居正这个元辅在展示着他的肌肉和力量。 这种无能为力,被人耍弄在股掌之间,一切任人操纵的感觉在普通人来说也还罢了,在生下来就是皇长子,稍长些就是皇太子,九岁就成为皇帝,已经登极近九年的青年皇帝来说,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耳光,噼里啪啦一直不停的打在他的脸上,打的他鼻青脸肿,却还不能有任何的不满表示,因为眼前这一切都是按程序和惯例在进行,是祖宗法度,万历若不满,只能是针对某个大臣或是某个论点,就算他是皇帝,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和权力来推翻眼前的廷议过程和形式,更不能将廷议的结果给否决掉,否则的话,就是会有一记更重更响亮的耳光,毫不犹豫的重重的抽在他的脸上! 第二百六十二章 提督 张居正的党羽们先后悍然出手,先期发声的全部是执掌重要衙门的重臣,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想翻盘已经是毫无可能。 很多人都是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张惟功,这个少年是皇帝的心腹,今日之事,皇帝的脸色难看大家都看在眼中了,但向来张居正待此子也是不薄,甚至有以师徒相待的感觉,今日风向一转,突有此变,这令人不得不猜想,这一老一少的两张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皇上,廷议有结果了。” 半个时辰不到,廷议就有了结果,方逢时上前奏道:“参与廷议者四十一人,赞同定国公等主持整顿京营者三十四人,赞同张惟功主持此事者只二人。” 此番廷议,其实也是张居正相权毫无忌惮的一次演示。 超过十年的内阁阁老生涯,加上九年的元辅时光,张居正在朝中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六部之中,四品京堂以下可能还有不少青年官员心思各异,很难尽数括入囊中,但四品京堂以上,能不依附元辅大人的,真的是十不存一。 眼前这四十余名够资格参与廷议的公侯大臣,就算不是元辅的心腹亲信,亦是要仰赖元辅的支持才能在位,惟有以元辅的马首是瞻,是以,廷议的结果便是如此,支持惟功的,只有区区两票。 当然,弃权不赞同者亦有几人,申时行便是其中一个。 叫他顶撞张居正,赞同惟功,申阁老不会冒这个险,不过深知皇帝心意的他,也不可能当众赞同定国公这几个人选,两边不选,都保有余地,这便是申时行为官的过人之处。 赞同惟功者,礼部侍郎王锡爵,吏部侍郎掌詹事府许国。 廷议时,王锡爵只淡淡道:“下官以为张惟功更合适,余者无他。” 他是有名的臭脾气,但已经是江南士绅清流中的代表人物,虽是当从这般行止,料想张居正也不会因此而为难于他。 许国,嘉靖四十年乡试第一,为解元,后为二甲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许国也走的十分顺当稳妥,隆庆元年授检讨,赐给一品服饰出使朝鲜,在朝时不肯收受朝鲜国王的厚赠而闻名一时,自万历元年始,授右春坊赞善,充文华殿日讲官,为万历皇帝讲授经义。 文华殿诸多讲官中,申时行排第一,此人可排第二。 为官的风格也是与申时行近似,左右逢源,抱紧万历,政务上不多言,只低调熬资历,十年时间从翰林检讨到吏部尚书,翰林的身份加上讲官,也算快了。 王锡爵的一票明显是出自公心,许国的这一票,当然是不论如何也紧跟天子,在他表态时,万历看向他的眼神,亦是充满感激。 天子虽不是五代时那样兵马强壮者可为之,但大明的天子,也不是坐了龙椅便有权。 二百年下来,祖制牢靠如山,将天子百官一并压的如孙猴子一样,动弹不得,新君为太子时,讲官便是潜势力,为天子时,将讲官慢慢提上来,将阁臣和天官等重要官职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慢慢再培养亲信,数年之内,天子才真正有权。 现在的皇帝,靠的住的就只有这几个文华日讲官了,真正的权力脉落比起张居正来,真是苍白的叫人不忍去想,去算。 张居正在殿中却是舒展自如。 眼前这一切,不论是金台还是高高的藻井殿顶,或是那些手持铜拂尘伺立在金台四周的太监,殿门口的大汉将军,殿外的锦衣卫和旗手卫的将士们,那些赤帜,旗幡,毫无疑问是在彰显着天子的尊严和至高无上,但他一个江陵破落户的子弟,却可以站在这金殿之上,颐指气使,在他的示意之下,一场关系极大的廷议根本就没有什么观点的对峙,没有意气之争,一切都是如水般的平静。 他看向那些科道官员,年轻的脸庞中倒是有几张意气风发,看出来带着一点意气的……今日之事,一切都在张居正和其党羽的掌控之中,青年官员中当然不泛有激愤者,在替天子激愤大权旁落,张居正经党营私,掌控朝政……但也就只是如此了,无非也就是“激愤”二字而已。 自夺情风波和张居正来往江陵的前后的表情,已经清楚的表明,逆天子者,犹可活,逆元辅者,必将受重惩! 金殿之上,张居正捋须轻笑,一切均感在掌握之中,那种快意之感,唯有将身与替之者,方能体会其中况味之万一。 “既如此,”万历神色中有掩不住的燥怒,语气倒还是不急不慢的十分镇定,这也是十年调教之功,那么多人尖子教出来的,原本也早熟早慧,是以眼前的事虽然十分不满,倒还不至于叫这位青年皇帝语言失态,“着定国公与协理京营赵孔昭,都督张惟贤,主持京营整顿之事,着有司知道!” “臣等领旨。” 群臣或快或慢,总是都躬下身去,各自接领旨意。 徐文壁神色从容,还向惟功点头致意,眼神之中饱含着歉意。这件事,定国公府肯定是深深参与到运作之中去了,以定国公府的深厚人脉办这样的事,加上张居正的大力支持,还有张惟贤父子提供的英国公一脉的帮助,这件事办的十分顺利。 既然胜了,倒不必将张惟功得罪的太深……无论如何,惟功将来的权位是不可限量,英国公的爵位也是没跑,没有必要将此人得罪的太深。 倒是赵孔昭领旨时,神色十分得意,只是强压下去。 他在兵部大堂被惟功顶撞过,此事传扬万里,已经成为他官场生涯中的一大丑闻,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协理整顿京营的差事,还真不至于叫这个两榜进士,兵部侍郎感觉到高兴。 张惟贤反是荣辱不惊的模样,领旨之时,万历也是恶狠狠的看了他一眼。 这几年养着这厮,还将其放在都督的位子上,并不是张惟贤有什么打动皇帝的地方,而是万历的一颗棋子,留着没有别的用处,专为了敲打惟功所用。 惟功太锋芒毕露了,贵如帝王,也是感受到了庞大的压力,将张惟贤这颗棋子拿在手中,皇帝的安全感要足一些,时不时的给惟功添一些堵,提一下醒,这才是万历的真意。 这几年来,不论张惟贤和孙海客用几个怎么设计,怎么努力,始终不能影响到大局,原因就是皇帝不过是拿他们当牵线木偶,大局始终在万历的手中掌控着的原故。 论起帝王心术来,万历当然还很稚嫩,比起他祖父的心思深沉和果决来差的远,但万历也绝不是庸材,他也是在不停的寻找着自己的帝王之道。 可惜,这种摸索和试探又一次被张居正给打断了。 万历心中只是奇怪,张惟贤这厮如此大胆,竟敢背离自己,张居正究竟给了他和张元德等人什么样的承诺,他们彼此间又有什么交易发生?他不知道细节,他只知道,眼前这事,绝没有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臣还有话要说。” 万历刚欲宣布退朝,张居正却是上前一步,阻止了皇帝。 “先生请说。” 现在皇帝对张居正的客气已经是到了十足十的地步,不仅是平时君臣唔对,或是奏章上的文书往来,或是与他人谈及张居正时,皇帝都是口称先生,恭谨孺慕之态,溢于言表。 张居正满意一笑,朗声道:“今日廷议结果已出,臣无异议,臣之心中,也是觉得欢欣鼓舞。国有良材,才能之士辈出,才有今日之争,这实在是吾皇之德福所至,身为大臣者,岂能不为吾皇贺?” “臣等为吾皇贺!” 群臣知机,与张居正一起,山呼拜舞起来。 万历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还不得不挤出一抹笑容来,那种尴尬与愤怒之感,这一生怕是也忘不掉。 今日之事,张居正一切操控在手,根本不曾有争执,但元辅说是有良材相争,那便是如此,绝对是如此,毫无疑问的是如此,看着眼前的这些替自己贺喜的大臣们,万历只想一个窝心脚踢过去,将这些混帐东西,尽数踢死了事! “臣是想,”张居正拜舞完事之后,才又道:“人才不用太过可惜。今日看来,张惟贤跟随定国公整顿京营,我等可静候好音,还有李如松,也是青年俊彦,前日受命入京授给京营右副将,着其巡捕讨贼,臣想,这差事十分难做,既然有人才,就要物尽其用,不如着其提督五城兵马司,成立巡捕营为总兵官,皇上以为如何?” “先生所说无有不是。” “张惟功,也是难得人才。” 说起惟功时,张居正顿了一顿,眼神中有了一抹柔和之色,他看了惟功一眼,又继续道:“臣记得在万历七年秋时,张惟功奏过京师冬季冻饿贫病而死的流民极多,且,京城沟渠不通,卫生极差,年年爆发疫病,隔数年十数年就有大疫爆发,今张惟功不能受命整顿京营,人才难得,既然其见识若此,不如着他去专职清理,为提督清理大工专差官,要人要物,朝廷无有不从,但盼数月之后,京师能旧貌换新颜。” 第二百六十三章 瘟疫 文华殿中,一时寂寂。 张居正今天绝对是大手笔,先是狙击了惟功,使其功败垂成,皇帝当然更是面上无关,然后就是抬了李如松一把,原本李如松是被弹劾落职,虽是无罪,但父子同为大镇总兵和副总兵,掌握强兵劲旅也是犯禁的事,调入京师,给其右副将虚职,还给其巡捕讨贼的名义……京城之中,随便一个亲军指挥使司的都指挥都有这种职差,锦衣卫的职责之一便是辑查捕盗,李如松从大同副总兵到担任这种闲差职使,实在是一种侮辱,但朝廷就是这样蛮不讲理,李如松不服也得服,他也是在京城困顿了好几年,然后被放到宣府,没呆两年,又再次入京,在京城整整八年未曾立过寸功,一直把这只鹰熬的差不多了,朝廷才放他到边镇,再为提督,十余年间,参加了万历三大征中的两大征,从此功成名就。 现在的李如松,就算老子是辽东王在京这样的地方也得老老实实的猫着,没有几个人注意他,怀才不遇,满腔怒火的李大少爷原本秉性就不算好,现在脾气爆棚,在京城这几年,没少得罪权贵纨绔,一直到他出京多年,京城还留传着李大少爷的种种传闻。 张居正这么一提,等于是把李如松从最尴尬的境地中救了出来……五军兵马司的几千人马是小事,名义才是天大的事,李如松任巡捕营总兵官,有衙门有职使,还有现成的几千部下,一下子就有了实权铺排,而且从右副将一下子又到总兵,虽然是讨捕拿贼的总兵,但总兵就是总兵呵…… 不少人都是迷迷瞪瞪的想不明白,元辅今天变了一个人一般,定国公和张惟贤加在一起,上元辅府邸的次数还不如张惟功一个脚指头多,怎么元辅就突然力挺这一帮人,李如松一下子咸鱼翻身,更叫人想不明白,诸多边帅之中,戚继光最得元辅信任,放在蓟永防线,手握精兵,要粮给粮,要钱给钱,人力物力最为充足,九边八十六万人,蓟永保定一带的兵马最为精锐,这些强兵,可都是蓟永总督戚继光掌握着,这位边帅性格虽然桀骜和喜欢以武抗文,也喜欢享乐,同时对张居正也是没话可说,万历六年元辅回乡,戚帅可是派了精骑和鸟铳手来,平时相府的用度,戚帅也没少进献过来,种种奇珍异产,甚至是名马美人,相府之中,经戚帅手的也是不少。 就算这样,张居正对戚继光的几个儿子也没怎么关照,而谁都知道,张居正从来就不喜欢李成梁,只是辽东现在离不得此人,李成梁和张居正的私人关系实在平常,而张居正却是对李如松这般关照……实在是他娘的活见了鬼了! 第三个提督就是更加充满恶意,谁不知道京城街道是晴天三尺土,雨天三尺泥?除了几条主干道之外,京城大大小小几百条都是早就年久失修……或是压根就没修过?当年成祖皇帝重建元大都,重点就是建造宫城,等将北京改成行在的时候,各衙门都还没有修好呢,等皇城齐备,又有西苑南苑等大工,成祖几十年间,到处兴工,南京的大报恩寺,武当山真武观,都是最少动工十万以上,加上郑和下西洋,五征蒙古,数十万大军征讨安南……等能折腾的成祖皇帝过去之后,朝野之间都松了口气,开始节省过日子,那个时候将就着把各衙门都修完也就了事,谁还能真的认真去修这个京城的街道和各项大工?京城的外城墙早就有动议要修,一直拖到嘉靖年间实在拖不下去了才修好,历时几十年,用了几十万班操军和大量匠人,将朝廷弄的水枯河落,修完之后大家齐齐松了口气……阿迷陀佛,可千万别再有什么害死人的大工程了。 现在的历朝,修帝陵就是第一大工,再下来就是黄河的水利大工和漕运工程,至于什么修驰道驿道,修城市的排水防污工程……这怕是要把人家嘴巴笑歪的。明朝的赋税水平是很低的,低税制和低薪俸制度带来的就是政府税赋收取不足,工程能力极为不足,明朝的官道维护水平是很低的,政府工程极少而且粗陋,遇到灾害时,官府动员能力和容纳能力都十分匮乏,救灾能力和愿望都是十分低下,这就一点来说,清季这个事事不如明的蛮族王朝也是将明朝赶超了过去。 连交通要道和民间的水利工程都没有人过问,官府之间互相扯皮,官员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城市之中的道路和排污情况,又有多少人去过问呢? 从成祖建成北京之后,京师的交通和排污卫生问题就是叫人头疼的大麻烦,统治者的解决办法就是由强力部门来介入管理,赫赫有名的锦衣卫除了拿奸捕盗,校尉们除了抓捕钦犯之外,还得奉命疏通京城的水沟,打扫污物,如果做的不好,锦衣卫的指挥使就会因为环境问题被斥责,甚至是免职,锦衣卫的都指挥中,就有专人负责这样的差事。 从英宗到宪宗,再到孝宗武宗,君王换了一个接一个,规矩也渐渐松驰下来,现在锦衣卫已经不具有早年的那种功用了,京城的道路和排水沟也就是两个京县隔一段时间带着人平整和掏摸一回,能将就着走道或是不淹死人不臭死人就得,至于别的事,什么瘟疫之类,就随他去吧…… 大明的市政建设,除了防火给宋朝强之外,任何一点都比不上前朝,辉煌无比的文明在蒙元时被打了一个全灭,朱元璋说是尽复汉官威仪,但不论是制度还是方方面面,大明的很多地方比前朝都是差的远了,唐时的朱雀大街不论是建造的规模还是设计,都远超大明的棋盘街,至于唐人的排水沟渠和城市规划,更是大明拍马也追不上,由唐至宋再到明,文明是从高峰到了一个低谷,经过二百年的恢复和发展,至今来说,明朝除了天工开物中提到的那些技术上的发展外,不论是军事能力还是朝廷的施政能力,文化卫生环境道路桥梁……均是还不如前朝的多呢。 就拿瘟疫来说,明朝的城市是经常性的爆发瘟疫,主要还是环境卫生太差导致的,最有名的不过明末的两次大型瘟疫,一次发生在崇祯十一年时的济南,清军入关,直下临清和济南,攻城之后,城中正好爆发瘟疫,连带着入寇的建奴也有不少沾染上了这倒霉玩意,统兵的正红旗的旗主岳托也染上此疾,返回盛京后不久就因此而死,算是瘟疫给大明帮了一个不小的忙。再一次便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高歌猛进之时,北京城正爆发一次超大规模的瘟疫,数十万军民染病,残留的几万京营精锐也大半染疾,京营失去了全部战斗力,加上人心不附,清军数次入关,几次围困京城都没有结果,李自成却是轻轻巧巧,一夜之间就使这个周围数十里的庞大帝都易帜,虽说是王朝末世人心尽失才是主因,这一场要命的瘟疫也实在是给李瞎子立功不小。 连北京和济南这样的省会城市都有这种规模的瘟疫,其余的大大小小的城市就可想而知了。 惟功上书时,正值暮春时节,这种时候最容易有时疫爆发,加上城中各处都是臭气熏天,那种几人高的大粪堆在冬天时不过是有碍观瞻,到这种时候就是疫病的来源,偏城外进来拉粪的运力还不足,城中弥漫的那种气味就甭提了。若是旁人也还罢了,惟功这种有后世生活经验的人实难忍耐,激愤之下就是上了奏折论说此事,他的身份原本论不到这事上,但言之有理,奏折也被传颂一时,不少中下层官员都表示支持,很多小官出门之所以一定得坐车或是坐轿子,主要还是道路的原因,穿着官袍在泥水里趟,怎么看也不象话,唐宋时的官员,安步当车,或是骑驴悠闲而行的描述很多,如果道路沟渠能修葺一新的话,一切情形都会变的不同。 只是赞同的人再多也是无用,工部没钱没人,中枢没有这种精力和打算,张居正看了也是晒然一笑,并没有太当真。 现在这个时候,这位元辅却是将陈年旧事翻了出来,翻手也是给了惟功一个提督的官职,只是这个提督的含金量与前两个是没得比了,而这个清理大工的差事却是繁难无比…… 上百道目光一起瞟向了惟功,能站在这里的都算是人中龙凤了,都是人精子,眼前的变化再感受不到的也不够资格站在这里了……事情很明显了,张惟功在元辅跟前已经失宠,元辅这样的处置,在短期内张惟功得陷在浩繁如海的清理大工的杂事之中,营伍里头的营务是顾不上了,整顿京营的事,更是沾不上边,今日是廷议定下来的官职和差事,办不到办不好的话,后果也会很严重,最少是给了政敌无可辩驳的弹劾理由…… 很多目光中,都是有幸灾乐祸的味道,不管身上穿的是绯袍还是蓝袍,方方正正的面孔上留着是长须美髯还是短须,梁冠是七梁还是五梁,在这个时候,人性中阴暗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也真是不在少数……张惟功这几年实在是太得意了,能亲眼看着他走下坡,心情畅快的人,实在是不在少数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 闷气 “先生所议皆准,散朝。” 万历强忍着一肚皮的闷气,用同情和支持的眼神看了惟功一眼,君臣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对视上了,惟功也是露出一抹苦笑来。 他是心志无比坚强的人,能叫他露出苦笑神情来,在万历的记忆中,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不过反正也不多。 在这个时候,万历反而有点想笑。 他对惟功还是蛮嫉妒的,比他小,他是皇帝,是至尊,可这小子,眼神中总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叫他这个皇帝感觉不是滋味,再有,就是这小子的全挂子本事,令得万历确实有点气沮……不管怎么说,光是武学这一块,万历知道就算自己拼命去学,也是和惟功没有办法比的。 这小子,学武的天赋太强了! 今年春天时,锦衣卫和旗手卫一起在宫中射柳,这还是洪武年间传下来的老规矩,祖宗当年要北伐蒙古,不论是皇子还是近卫将领们都得精于骑射才行,射柳就是为了选拔禁卫侍从中的肯上进,精骑射的子弟出来,皇子原本也应参加射柳,不过现在的万历皇帝连骑马都勉强,更遑论骑射,也就只能看别人表演。 惟功在今年射柳时相隔百五十步,三射三中,冠绝全场,那种策马疾驰,弓弦在指下如同活物一般的气势,令得至尊的天子也是升起了掩不住的嫉妒心思。 练兵,习武,经商,哪一块惟功都是做的风生水起! “这小子也不是啥事都行,今天好歹是吃了亏了……工部若是勒掯着不给他工料银和匠人,怕是他只能去撞墙了……” 万历等着肩舆,几十个穿着菊花蟒子补服的内监围在他的四周,全部是二十到三十的青年健壮太监,有的持铜拂尘,有的内里还穿着鸳鸯战甲,腰间佩着柳叶刀或是戚刀,都是上等精铁打制,这些太监也都是正经习过武,只是身底子弱,也就是在宫中摆摆样子了。 今日朝会表面是和和气气,内里情形十分的紧张,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在高压气氛之下,这些护卫太监也是提起了全部的精气神,一直到大队的太监赶过来,伺候皇帝上了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皇爷,今日这事透着诡异啊。” 孙海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今天他才见识到了什么是元辅,什么是朝会,什么是权术纵横……以前在乾清宫这么一点地方,自以为已经是大权在握的重要人物了,此时此刻,看着皇帝都被元辅和大臣们玩弄在股掌之上,孙海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虚气怯,不过太监的天性就是挑拨事非,刚出文华门,孙海便是开始用语言试探皇帝。 “无非是张惟功将元辅得罪了,张先生要换马,有人巴结上了。还有……就是估计也要敲打一下朕吧。” 万历有点郁卒,还有压不住的狂燥,和自己的近侍说话倒也不必遮掩着,看着孙海,他咬着牙齿道:“这样的日子,朕过的烦腻死了!” “皇爷放心……” 孙海心里打一个突,知道皇帝心里有一团火,不伺候好了,准得出事。当下小意应承着道:“一切有奴婢来安排便是。” …… 惟功步出文华殿,绕道往午门方向去的时候,一群群的官员还聚集着没有全部散去,看到他出来,不少目光都投射过来。 宫中到处都是红色蓝色和青色的官袍,朝会是不穿带补子的常服,今日还是廷议,更是郑重,大臣们都戴着梁冠,穿着绣着大小科花的朝服,腰间或是玉带,或是金花银带,或是犀角带,所谓冠冕堂皇,不外如是,沿着殿宇群落的道路两边,还有殿角栏杆门户紧要处,到处都是穿着锁子甲或鳞甲的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手中拿着是刀枪棍戟锤斧骨朵等各色武器,这些大汉将军们站在红黄相间的殿宇群落之间,如同一座座巨灵神一般动也不动,只是他们的眼睛也在转动着,耳朵也是支楞着……今天这些官员们议论的核心人物他们也是熟识的,只要是常在宫中的,谁不知道英国公府的少国公张惟功?那是一个何等模样的尊贵人物,样样出色,样样叫人佩服,在宫中行走的勋贵大官很多,正眼瞧他们这些大汉将军的也没几个……大汉将军是锦衣卫世袭,要求是个子高大,身子健壮,锦衣卫里有缺出来,如果没有世袭就在清白身家的百姓户里头补,这差事,说起来是尊贵,在宫中护卫皇帝,保护殿宇,说起来又是屁也不是,只是每天顶盔束甲拿着武器站着,说起来就是一个木桩子一样……大人物们谁正眼瞧他们?也就是这少国公大人,和宫中禁卫们一起较量武艺,没事还有一些恩赏,如果不是怕人说邀买禁中人心,怕是这位大人的赏赐还会更厚重一些,这么一个人物,居然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 不论是这种同情的注视,或是充满恶意的嘲讽,惟功一律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但他心里确实是乱……有些事,他还想不明白。 而且,和万历一样,在这个时候他才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人家说宋朝和明朝是文官天下,用文彦博的话说,就是天下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干百姓何事? 宋的武人就被压制的动弹不得,汉唐时的出将入相到北宋时就是戛然而止,到大明立国之初时有了一点反复,但很快的,文官们就以强大无比的理论和治国实际能力将勋亲武将压的动弹不得……今日的廷议就是很明显的。 事关京营整顿,这是关系到国防国家武力的大事,结果代表军方出席的也就是定国公在内的几家公侯,英国公张元功因为涉及到惟功是参与廷推人员,所以干脆没能参加,四十多个有投票决定权和发言权的廷推人员,勋贵才几人,正经的武将却是一个也不曾看到…… 这样的情形当然是极度的不合理,事关军务,正经的丘八倒是一个没有见着,要圆就圆,要方就方,钱粮和大政方针都在文官手里撰着,丘八不管你是一品都督总兵官,还是大头兵一个,在这上头倒是一致平等,没有两样。 怪不得汉唐之后,中国的武力每况愈下啊…… 文官政治,就是一张罗织密布的大网,由进士名次,同年,同乡,加上所谓的清流浊流,翰林科道,从进士的名次就可以决定十几年后所处的位置,贤愚不肖,大致都差不多。高位者,经营日久,总会有自己的党羽,朝堂之上,事事都有祖制可循,大政方针,哪怕是帝王也不能随便更迭改变。 如此的政体最渴求的就是稳定,天子是不是明君倒不打紧,重要的就是天子是不是受摆布……而文官内部是否团结,只要内部团结,归伏于一个强势人物之下,就象今天的张居正一样,除非是天子动员禁军将所有的文官一网打尽,不然的话,也就只能听凭摆布。不过,敢杀人和能不能杀人是两回事,现在的万历就算是有朱洪武的心气,怕也是没有老朱的那种本事和叫人慑服的资格,老朱杀人就是凭他的法,凭他打下了天下,汝等皆吾赤子,君上加诛也只能甘愿受刑,所谓“君臣无狱”!今日的万历首先就没有这种先天的道德优势,当然更没有老朱杀伐果决死里堆里厮杀出来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嘉靖已经算是够狠了,大礼议时一次廷仗二百多官员,当场打死十来人,但如果换了老朱和老四爷俩的脾气,闹事的那二百多号人就甭想有活着回去的,家人也是女入教坊司,男丁过十六斩首,十六以下发配辽东! 惟功已经看的很清楚,这个体制之下,万历想当圣君,就得学孝宗在弘治年间那样,天天上朝,政务却是内阁几个人牵头,六部负责,皇帝就是一具道德偶像,要么就学他爷爷,深居内宫操控朝局,不过时间久了,还是被文官们结伙玩弄于股掌之上,要么就是他爹隆庆皇帝的路子,外朝之事委托给信任的大臣,自己就只管在内廷享福吧,不然就是堂祖父武宗皇帝的路数,尽情的胡闹,身后名声管他去吧。 就惟功看来,万历怕是没武宗那份决绝和才情,也没有隆庆的那种豁达心胸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度,万历的聪明,更多的反而是小商小贩的那种算计计较,隆庆的那种事事不争不管,反而是一种大智慧,隆庆掌权的六七年,国泰民安,用高拱一个足以压制朝局平安,很多张居正现在着手进行的事务,在隆庆年间也是开始进行,如果隆庆再活十几二十年,局面会演变成什么样,也真是难说的很……这位皇帝,是把文官政治看透了的一位,看透了,才不争,管他洪水滔天,可以驭舟于上,顺水而行。 这才是大高手的风范,万历,看起来似乎差的远呐…… 第二百六十五章 磨练 今天这事情,皇帝亲政已经好几年,但从今天廷议这事情来看,除了一个向来不甩任何人,脾气强硬的王锡爵之外,就是一个许国算是皇帝的人,当皇帝当成这样,也是太失败了。 对惟功来说,计较今天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眼前的事明摆着的,他不以自己的失败为耻。如果是比个人的才情,哪怕是天下第一人的张居正他也不惧,他习武的天赋没有第二人比的上,弓箭在手的那种血肉相联的感觉就是马芳这样的积年宿将都佩服,经商,虽然他有不少后世的经验,但顺字行眼前的这些规模也是他辛苦充实了细节,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从一个山村里出来的野小子走到今天,他有足够的理由骄傲和自豪。 今天的失败是败在大明的这种文官体系之下,在话语权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时候,任何个人的反抗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实上张惟贤在廷推会议过程之中一直用眼瞅着惟功,估计也是巴不得惟功有什么不切实际的举动,到时候就算不被加罪,见事不明,不懂规矩的评语也能加在惟功的头上,这些年,惟功是太过风光了,不乏有一些想看他笑话,想加油添醋给惟功的伤疤上再加一两条伤痕的……在这种情形下出头争执,漫说他根本没有那种资格,也没有真正的拿的上台面的理由……总不能说自己才是真心整顿,定国公是要捣浆糊,张惟贤压根没那本事?要是自己这么说了,固然不少人会暗地里赞同,但更多的人必定会当面大声的嘲讽,自己这几年辛苦建立的“稳重踏实,弘毅聪慧”的考语,也就真的风吹雨打去了,说白了,他还年未及弱冠呀! 现在的当务之极,还是稳住自己的阵脚,不因为此事而被人看笑话,至于内里的原因……惟功摇了摇头,他真的想不明白,这一次张居正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要说私交,张惟贤十个绑在一起也及不上自己,论能力势力,也就定国公有一大批将门跟着,论真正的财力,一个顺字行多多少少能抵十个八个定国公府吧……再论苦心,这几年惟功辛苦造势,一个人艰难独行,这一份心田意志,谁能比的上? 张居正不论是论公论私,都没有支持惟功对头的理由,可不仅是支持了,还将一份繁难差事塞到了惟功手中,最少往后的半年多一年时间,惟功是别想脱身了…… 他咬着嘴唇,第一次对自己的智计和判断能力产生了怀疑…… 眼前这些事,明显是有针对性和明显的目的所在,但究竟是什么,惟功一直走到午门前的金水桥上,也是没想明白,哪怕是个头绪都没有想出来! 想不出来,他一时也就不想了,他仍然是在这禁中安安稳稳的走着,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倒真沉稳。” “嗯,这叫什么,大将之风?” “说别人不成,说他,够格儿了。” “确实是荣辱不惊呢。” 敢出声说话的都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京堂以上,历练的跟鬼一样精,根本就不可能说话,普通的部曹官员唯恐招惹事非,谁敢多嘴? 在宫中肆无忌惮出声喧哗,无事找事的,当然就是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和六科廊的那些给事中们。 他们是位卑而权重,除了几个真正的大人物不敢随意招惹外,就算是六部的尚书没事也碰一碰,眼前惟功这档子事,倒是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谈资了。 “提督五城兵马司,元辅是怎么想的?” “就是,那要我等何用?” “朝廷这是把事权归一,我等以后只能随堂画诺了。” “我是一千一万个不服……岂能叫武夫独掌京师兵权?我要上书!” 惟功认得那个振臂大呼的家伙,那是中城的巡城御史熊文吉,中城包括皇城和安富坊在内,是京城的精华所在,几乎全部的宫禁和衙门都在其巡视的范围之内,而沿皇城各坊也在中城的范围之内,熊文吉这个中城御史管着中城兵马司,各家门户难免会出点事,不论大小总归是与他有关,这两年也积累了不小的人脉,突然一下这实权就被剥离,以后巡城御史怕是只有监督权,最少,在李如松这个强势人物在京师的时候,一定是如此。 熊文吉愤愤难平,四周的人声却是渐渐平息下来,他心念一动,便看到是张居正等人从内阁出来,正往这边走来。 他吓了一跳,哪里还有刚刚的那种盛气,立刻退让到一边,缩头缩脑的样子,令人发晒。 只是也无人敢笑他,张居正一路过来,脸上的神色不怒自威,沿途的大小官员,或深揖,或躬身叉手,或是默不出声,避让在道边。 张居正今天身体不适,内阁中留下张四维和申时行轮值,吕调阳和马自强这两人先后离世,内阁现在还是三个大学士,比起隆庆年间内阁的人数就差的远了。他自觉自己五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张四维年纪也不大,申时行精力充沛,内阁有这么几个也足够了。原本是打算补许国进来,现在倒是要想一想,这个人与皇帝太过接近,胆敢公然在廷议时和自己对着干,迟早要认真的敲打一番再说。 到金水桥时,张居正看到了躬身避让在道旁的惟功,他也是一楞。 “张惟功,工部有什么事情找郭尚书,支应大工物料银两,要工匠,都是他的首尾。” 张居正停了下来,抚着自己的大胡子,笑着对惟功说着。 在他说话的时候,惟功毕恭毕敬的躬着身子,脸上的笑容也是十分自然,待张居正说完后,惟功便是向张居正身边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绯袍玉带的二品大员抱拳道:“恐怕要有劳大司空了。” “无妨,本官静候少公爷上门便是。” 郭朝宾倒很客气,不过谁都知道工部他是二把刀,部务很少理会。 张居正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吩咐惟功去自己的府中,今日的事情虽然重要,不过只是一个开端,惟功他也欣赏,但在这种时候,亦不是不可以牺牲。 要紧的是,他现在感觉下腹坠痛,十分难受,他的轿子还在外头,当年严阁老和徐阁老都是赐禁中骑马,其实也就是坐轿,但那两位都是在六七十岁的时候得此殊荣,他张居正不过五十来岁,赐朝马实在是早了一些,为了防止物议,张居正一直没有得到这个殊荣,现在这种时候,他倒是深深的后悔了。 步出宫城之后,张居正的轿子早就迎了上来,将要上轿之时,一直与张居正同行的王国光突然道:“张惟功此子,性格沉静,行事博雅弘毅,勋贵之中,难得佳品。元辅,真的要弃此子不要了么?” 张居正苦笑一声,道:“此事非学生一力主之,还有变化。今日学生令其清理京城街道沟渠,亦是给他一个避祸的机会呢。” 对张居正与其盟友谋划的事情,王国光这个吏部尚书所知也不多,张居正也只是含糊其辞,对几个最重要的盟友做过一些必要的交待,更多的话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现在看来,张居正这个强势人物,名符其实的外朝第一人居然是受制于人,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今日的三提督事件,绝对是一个极大的阴谋与布局,张居正也只是其中的参与者,而不是最终的决策人。 “老兄放心……”张居正缓缓道:“张惟功是做事的人,定国公和张惟贤几个都不是,现在且叫他们胡闹上一阵子,数年之后,老夫还是会保张惟功的。” “清理大工这主意又是怎么回事?” “磨磨他的性子吧,叫他吃些苦头,我也好同别人说话。” 张居正嘴角显露出笑容来,此时他才显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意,不论如何,张惟功此子暂时可以牺牲,将来再给予相当的补偿便是。 …… 张居正坐轿离开的时候,王锡爵也是正好路过惟功身边。 此老性如姜桂,老而弥辣,张居正夺情时,就是他同人一起到张府力劝张居正夺情,以他江南士绅一脉领袖之一的身份,张居正也不好在事后报复,此事不了了之,王锡爵在自己日后的记录之中对张居正不乏批评之辞,但在张居正死后,大家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也就是此老和不多的人持公正之论,认为张居正还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但这样的良心之论,市场有限,一直到数十年之后,才被广泛认同。 在此时,此老也是惟一出自公心支持的一位,看到他,惟功便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叉手躬身,十分的恭谨。 “少年人,莫要发愁。” 王锡爵没有说太多殿上的事,已经发生过去的事,无谓多提。他提点惟功道:“京师道路沟渠这件事,买好于权贵难,结交见赏于百姓易,你莫要为此事而沮丧,细细想想老夫话里的道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如柏 惟功听得此语,浑身一震。 适才他一直沉浸在此次事变的诡异的思索之中,当然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愤恨,此时被王锡爵这么一说,才猛然醒悟过来。 清理大工专差,这当然是苦差事,但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经商聚集财富,他已经做到了,练兵,他已经知其中三味,为将,他已经是盖世猛将,韬略,他也是初窥门径,现在欠缺的就是民政上的历练了,而且正如王锡爵所说,清理工程,可以邀买京城人心,立功见赏于无数的平民百姓,也是积累无数功德,增长自己的名声,短期看是坏事,长期看来,是件大好事。 “老夫对你有厚望!” 王锡爵又勉励了一句后才转身离开,看着此老的背影,惟功也是又苦笑起来……说起来容易,北京的这种道路和排水排污的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在短期内治理完毕,怕是很难,功劳是大,也要取得着才成啊…… “大人!” “大人出来了!” 惟功的身影出现在承天门外时,久候多时的部下们都是一起围了上来。 每个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个个都是气息彪悍,散发着凌厉凶猛的气息。这其中,周晋材和佟士禄等人,最为优秀。 还有赵雷和合撒尔等夜不收的首脑们,身上更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令人一见之下,就胆战心惊。 这是杀人过百才形成的杀气,眼前的这些武官,虽然品秩不高,多半穿着四品或五品的武官袍服,年纪更是都只在二十左右,只有两个夜不收司的主官年纪稍大一些。 马宏骏等人留在营中安抚燥动的将士,并没有前来。 张用诚与宋尧愈等人已经在英国公府推算事件,也没有赶来。 “大家不必如此。” 眼前这数十个青年武官,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别的,只是一种兄弟同袍之间才有的感觉。 这些年,惟功亲手调教出他们,平时吃住同行,战时则同列,虽不是亲兄弟,彼此的感觉,却是比普通的兄弟更加真挚热烈的多。 惟功令众人散开,左右前后打量了好一会儿,终是笑道:“你们这些家伙,杀人放火,或是打人训练,使刀弄枪,个个是好手,但叫你们去修桥补路,施粥施药,你们怕是要抓瞎吧?” 今日廷议的消息已经传出来,周晋材和陶希忠等人原本都是在军营之中,此时赶过来,也是要在精神上给大人支持,惟功是什么差事,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很清楚。 “修路挖坑,难道能苦过习武?” “我等在大人带领下什么苦没有吃过?这一点小事,不在话下。” “一切惟大人马首是瞻,我等能吃得练武学兵的苦,当然也能经受住任何的磨练和刁难。” “嗯,你们说的很好。” 惟功十分满意,眼神之中满是自豪,在这个时代,他如果真有的有什么根基和难以抛弃的东西,眼前的这一群伙伴们,绝对是最重要的一环。 …… “小人给大爷贺喜了。” “恭喜大爷正位总兵之职。” “给大哥贺喜了。” 李如松在小时雍坊中寻摸了一个大宅子,前后有十几进,足可住一二百人也不会拥挤。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之中这是叫人咋舌的大手笔。不过以李家的财力来说,花这么一点钱住在这个花园都没多大的宅子里头,又是十足的低调,说起来李家这位大公子大爷,还算是受了委屈了。 李如松本人倒没有什么,他嗜武成狂,只要有演武场和跑马练骑射的地方,怎么着都不打紧,因此买了宅子后,又赶紧动工,将一大片地方拆了,不大的后花园都夷平的干干净净,原本主人花费不小的心思弄的那些奇思异巧的山石花木都是遭遇了无妄之灾,被填平挖走丢掉了事,上好的兰花都掘了根丢在了地上,若是叫文人雅士看了,怕是要鬼哭狼嚎起来了。只是以李大公子的脾气秉性,又哪里会理会这些?焚琴煮鹤是用不着,不然的话,也不妨为之! 将门将种,就要有将门将种的样子! 彪悍,凌厉,为达目的,为了更高的成就,眼前的美好事物,李如松可以轻松的毁上十次八次亦再所不惜! 听到家下人的恭贺,李如松笑的十分随性写意。 以他的身份,这个地位尴尬的总兵官还真的不必太放在眼里,五城兵马司的那几千虾兵蟹将更是不值一提。 而且他也没摸清楚,自己境遇突然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摸清原因的升职和降级一样的危险……李家已经在辽东兴盛了几十年,其中有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万历五年时,辽东报土蛮大举入侵,朝中一片惊惶,张惟功父子上书言称此事多半不实,稳住了朝野人心,事后证明,果然是辽镇虚张声势,谎报军情以自重身份。 事后,张居正将辽东巡抚换人了事,并不曾为难李成梁,不过李家父子知道,这事情元辅算记了一笔帐,留待日后再说。 万历六年时,趁着张居正回乡之际,辽镇的参将陶成喾又报称长定堡大捷,斩首过百级,是一次不少的边镇胜利。 当时兵部已经信了辽镇的报功,结果张居正一力反对,事后查明,果然是有谎报军情,甚至有杀良冒功的嫌疑,好在死的都确实是蒙古边民,并不是汉人百姓,这一件事就算是又遮掩了过去。 由此两事,李如松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父亲虽然在张居正心中是稳定辽东大局,震慑土蛮诸部的不可易的人选,但在元辅心中,自己父子绝不是善男信女,提防和打压,也是应有之事。 果然隔了不久,自己就被给事中弹劾,大同副总兵做的好好的也做不下去了,被调入京城投为闲职,一只老虎不能啸傲山林,哪怕给的食再多再丰富,也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李如松进京不久,就和京城的第一勋贵张惟功狠狠打了一架,两边打的火花四溅,也是李如松这种郁闷心理的宣泄。 现在这个总兵一职突如其来,李如松并不觉得欣喜,只是家人的恭喜也不好峻拒,随便听着也罢了。 他的眼神,扫过眼前这些人。 跟随他的家将也全部都是李府中的老人,个个都是武艺高绝,忠诚上也没有问题……李家的财富,向来是与家将们共有,前程,也是保着家将们不停的向上,这样的体系之下,家丁们的忠诚是绝对无需怀疑。 今日之事,十分诡异,他要挑一个人出来,立刻折回关外,询问一下父亲大人的意见…… “大哥,大哥。” 院落外传来十分张扬的叫喊声,比起奴儿哈赤那种恭谨到了十足,还带着一些奴性的“大哥”声,外头这位,简直就是嚣张跋扈到了极至。 听着这样的声响,李如松先是皱了皱眉,接着便是在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来。 “叩见大哥。” 来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个头不高,但肩宽体厚,显得十分壮实,走路的时候,步伐有力,每走一步,必踩踏起一片尘土来,光是看这模样,便知道是练力到了巅峰的高手。 “老二起来。” 李如松伸手出来,将那个壮实青年扶了起来,兄弟两人俱是高手,猛一搭手时都是发力,不过李如松劲力稍弱一些,先是搀扶时对方并没有如他所说的起身,他面色一沉,再次发力,脸颊涨红,对方嘿嘿笑了一声,这才应声而起。 “大哥,俺劲力可又涨了?” “嗯,确实是涨了不少。” “听说你在京城遇着厉害的对头,李有升他们都不是对手?” 壮实青年是李成梁九子中排第二的李成柏,脾气十分暴烈,劲力之高在李家诸子中能排第一,李如松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年轻时就曾深入草原,而且是正史记录的可以在马背上左右开弓漫射的高手,但纯粹以技击术而论的话,李如柏还犹在其兄长之上,堪称李家九子中个人武力最高的一个。 此时提起长兄吃亏的事,李如柏眼中显现出暴烈残忍之色。他在辽东时经常一言不合便杀人,李如松在边境斩首过百人,杀出来的威名赫赫,李如柏却是好勇斗狠,死在他手中的辽东人却也是不在百人之下。 看到二弟是这般模样,李如松也颇感无奈,但他的脾气也不会遮掩什么,当下冷然道:“小英国公张惟功,你不是他的对手。” 李如柏狞笑道:“大哥你武学不如俺,这个话俺可是不服。”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有机会一定要去和张惟功较量一番。他的横练功夫是南派过来的武学,从少年时一直到今天没有一天停过练习,每日泡在药酒里捶打,皮肤如同牛革,刀枪肯定防不了,拳脚相搏,凭他这一身横练功夫加上可开碑碎石的掌力,李如柏不觉得有谁会是自己的对手。 看到李如柏这般模样,李如松微微摇头,这个二弟,这种火爆性子,京城要多事了。 兄弟二人说话时,其余的家将都避在一边,奴儿哈赤也是站在一边伺候,此时看向李如柏的眼神中,也有一丝蔑视的感觉。 李家兄弟,他只服李如松,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百六十七章 奴子 “你怎么来了?” 劝说无效,只能由他,李如松便换了话题。 “朝廷着我为锦衣卫千户,即期上任。” 李如柏在此之前已经是授给辽东都司下的铁岭卫指挥佥事,调入京中的这个锦衣卫千户是实职,并非世职,就算如此,能在御前任环卫官,并且是实职,也是因为李家的地位所致了。 李家诸子中,李如松是自幼随父出塞,往击诸胡,立下赫赫战功,职务都是从战功中来。如柏,先是授锦衣卫千户,然后是佥事,未立寸功,出京便为密云游击,然后就是黄花岭参将,然后是蓟镇副将,一路高升,全是家族荫庇。 老三李如桢则是在数年之后任锦衣卫佥事,后来执掌南北镇抚,提督西司房,为环卫官数十年,一直到万历四十七年之后辽事败坏,李如桢以李家子弟身份出京任职辽镇,然此时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厮养的健儿已经星散,辽镇凋弊毫无战力,李如桢以环卫官出边镇,毫无根基,困守城池而无作为,后因失城罢官,崇祯年间才被赦出。 老五李如梅亦曾任御倭总兵,辽镇总兵,然燥急无大将才,不如乃兄李如松多矣。 李家九子,任总兵者五人,副将者四人,然而真正被后人评价有勇有谋,可以为大将的,也就是李如松一人,所谓一虎八狗。 李如柏说的轻松,不过李如松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皱眉问道:“父亲有没有什么交待叫你带来?” “哦,有!”李如柏粗心之至,经李如松提醒之后才猛然一拍自己的前额,笑道:“父亲有一封书子,着我亲自带来,还叫我塞在怀里,不准叫家将们拿!” 他一边说,一边将怀中的一封书信掏了出来,书信的套封已经被汗水湿透,李如柏是急性子,一路飞驰狂奔,赶路到京城,书信成这般模样,并不奇怪。 “糊涂!” 李如松狠狠瞪了二弟一眼,然后立刻撕开书信,父亲刚拙有力,佼佼不凡的字迹,立刻跳入眼帘。 李成梁,以秀才生员的身份荫父祖世职从军,数年之间累功至辽镇总兵官,在他之前,辽镇十年换八总兵,或战败,或战死,沿边一带,几乎被蒙古土蛮各部打成了筛子,李成梁上任至今,辽东防线已经大致稳定,这样的人,算是文武双全,一笔字刚健有力,力透纸背,显示出强烈的自信与威严。 “原来如此。” 看完书信之后,李如松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的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半响都没有镇定下来。 “大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俺便是,俺去找那张惟功去了。” “你……好吧,随你,有事你只听吩咐。” “成,俺临行这前,爹也是这般说的。” 李如柏大大咧咧的离开,他的亲信家将们赶紧跟上,李有升等老成的家将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位二爷,李如柏,还有李如樟,李如梅,都是一个德性。 三爷性子说是稳,倒不如说是孱弱。 李家除如松大少爷,真是无人啊。 “父亲这一决断,不知道是对是谁……” 李如松短短时间已经决定是怎么个做法,但他对父亲的决断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从辽镇盘踞地方,加强李家势力的角度来说,现下的选择当然是对的。但从朝廷和国家的长远来看,李家和现在这些政治人物的选择倒未必就是正确的。 张惟功这人,李如松还想着去讨回场子来,但私下来说,李如松承认这个人于国于民都有大用,是未来数十年十分重要的人物,此次整顿京营,他也是乐见其成。 但按父亲手书中的计划,张惟功自身难保,整个大局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努儿哈赤看着沉思中的李如松,神情也是十分专注。 他在李家,就是学习,不停的学习。李家独特的骑射之道他不稀罕,他们的部族说是女真人,其实是从通古斯密林里下来的,冰天雪地里生活需要与残酷的自然做殊死的博斗,他们的孩童刚能行走就已经背着弓箭去学射了,刚刚断奶就已经喝鹿血来增强体能,每个男族人成年之后就是一个精强的战士,骑射都不在话下。 但骑战之法,是他在李家学习的重点。 一个女真人对一个李府家将,胜负在**开,女真人赢面大的多,李家的家将虽是精锐,但女真人确实是更强悍一些,但十个李府家将对十个女真人,优势立刻倒转了,百名李府的家将可以轻松斩首一百个女真人,自己只有微小的损失。 这就是骑战之法,将领统驭之法所带来的差距! 当然,还有马匹优劣,装备优劣的差距,李家的家将都是精锐,装具全部是最好的,铠甲兵仗都是顶尖的,包括火器在内,均是如此。 女真部落分散零落,在抚顺关之外的密林和水草河流茂盛处定居,打渔和打猎,当然还有放牧种田,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计,所用的铁器严重不足,兵器更是粗劣无比,努儿哈赤祖上一直任建州卫指挥的世职,家传的真正铁甲不过数十领而已! 十余年前,李成梁去征讨海西女真,努儿哈赤的父、祖替明军领路,谁知道明军的策略不仅是讨伐一个女真部落,而是趁机剿灭所有有威胁的强大部落,等少年努儿哈赤赶到时,他的祖父和父亲,还有族中不少精强的族人已经被明军给杀死了。 明军的统帅,便是李成梁这个辽镇总兵,当时的努儿哈赤看到他时,但见全身山文甲的李成梁威风如神,指挥着明军将一个又一个的女真小部族夷族,他的部族如果不是见机的快,根本就不存在后来明军所谓的“误杀”,根本就可以被彻底夷平。 这就是当时李成梁的政策,不论你是跋扈不法还是安份守已,不论你是不是替大明效力或是心存异志,你的实力强到是大明边镇的威胁时,就是一个字……杀! 努儿哈赤已经被彻底杀服,杀怕了。 他的心中最深处当然还有一点不安份的东西,但现在被他埋藏的很深,深到有时候他自己都忘了……只要辽镇那个大帅还在,只要眼前这个叫李如松的“大哥”还在,他就知道,自己只能是安份守已的奴子,现在是家将,将来是边境上的一条狗,老老实实的看守护院,如此而已,也仅此而已。 “老十,我们往后有乐子了,这几个月,会很热闹。” 李如松没有看努儿哈赤,这个女真青年已经入府多年,忠心耿耿,不在多年的家将之下。而且也拜了自己父亲当干爹,李如松心情大好的时候,就会以这样的称呼来叫努儿哈赤。 “大哥有什么吩咐,小弟无不照办。” 在李如松的身后,努儿哈赤毕恭毕敬的躬下了身去。 …… “暂时还想不出来太多……事情是有变化,目前来看,还是以敲打大人为主,并没有要继续下一步动作的样子。” 宋尧愈几乎把自己的胡须给扯断了,朝堂之上的突然变化使得这老夫子一夜不知道多了多少白头发,想来想去,张居正的表现实在太诡异,也根本想不明白这变化里头的东西是什么。 这老夫子都想不明白,赵士桢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黄道瞻等正经的文官平素不好来往过于密切,而且惟功也不觉得他们能比宋老夫子高明太多。 现在的局面,就象是当年他玩儿游戏,只能看到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其余的地方都藏在深深的战争迷雾里头,想要知道迷雾里头的东西,就得踏踏实实的去看过才行。 看着愁眉不展的宋尧愈,惟功反是安慰道:“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京营那边的心血放弃了可惜,但事已至此,我们也惟有自保。” 宋尧愈点头道:“目前来看自保尚不成问题,大人的少国公身份,还有舍人营的数千强兵,这使得别人想动你也难。” 张用诚道:“未知蓟、永、宣、大、辽各镇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惟功点头,赞道:“用诚说的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要提点各处的分店小心谨慎了。” “是,属下一会就去办。” “大家提起精神来。”惟功看向众人,笑道:“这也是一件好事,过几年我一定要出镇,我们好好做,哪怕二十年之后,也要叫京城百姓提起我们来,都是要竖起大拇哥来,赞一声亏得咱们。” “是!” 所有人站起身来,躬下身子,吐气开声,一起应诺下来。 …… “张惟功,张惟功在不在?” 英国公府的正门是五开间的高大门户,朱门银环,高高的石阶两侧摆放着仪戟等公侯府邸才有的饰物,大门阶下的两边摆放着条凳,五六个汉子穿着青衣,大冷的天还敞着胸口,一点儿也不怕冷的彪悍模样,他们也不肯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而是斜斜的踩在高凳之上。 大宅门看守门户的人,多半都是这副德性,李如柏穿着一身平常衣服,一人一马,伴当都被赶开,跑到国公府正门这里大喊大叫,这些守门的人都是脸带着笑看他,没有人当一回事,都只当这家伙是一个疯子。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成瑛 没有人理会,李如柏也不在乎,他这样的身份,视人命都如草芥,心情好的时候眼前这些人笑他也不在意,心情若不好时恼了,说杀便杀。 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家的二公子杀人,绝不会有什么手软的时候。 “怎么回事?” 张福从大管事的位子上被踢下来一年多了,好在是府里的家生子,张元功心也没狠到把他撵出去的地步,在外头庄子上当了半年管庄,张元德好歹又将这个心腹调回府里,不管总管肯定没份了,副总管二总管都轮不上,只当了门上执事,管着大门和二门、角门各处门政上的事,张福知道自己现在没根基,事事小心,夹着尾巴做人,反是在这府里又重新安下了心。 只是现在大总管林瑞兴是当年的副手,二总管杨达现管着帐房,当年也是自己跟前跑腿的人,这心里头的失落也是不必提了。 听得门上吵闹,张福自是赶紧过来,听了几句动静之后,脸上的神色变的十分怪异,想了一想,笑道:“竟是个疯子,门上撵走就是了。” 说了一句后,竟是背着手走了。 如此一来,这些看门的没有人拘管,更是由着性子,李如柏叫的再厉害,也是没有人理会,一群人只是在一边笑的嘻嘻哈哈的,甚是热闹。 没过一会儿,英国公府门前就是围了一堆的人,多半是附近各府里头的,这安富坊是中城大坊,住着的非富即贵,四周的邻居多半也是深门大院,当然也有一些普通人住的院落,听着动静,不少人跑了出来,过来瞧热闹。 听着是寻趁英国公府里的少国公打架,很多人脸上神情怪异,俱是用打量疯子的眼神看向李如柏。 不过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朝会上的事情在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可能还十分神秘,甚至无人过问,在安富坊这样的地方,早就传遍全坊了。 惟功失势的传言也是被议论很久,此时英国公府居然被人堵门叫唤,这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李如柏也有些不耐烦了,他的性子就是风风火火,想做就做,有一些癫狂的感觉。在史书记录上,他在锦衣卫千户的任期中试点火炮,不小心炸了炮,声响直传入大内,弄的宫里都惊的不行。换了别人,一百颗脑袋也砍了,李如柏也只是被免职了事……辽东李家已经成为近似藩镇式的存在,朝廷也不能不给这个脸面,不过李如柏疯子一样的形象也是没跑儿了。 这会子在英国公府这般胡闹,搁别人断然干不出来,在他身上,是真的一点不稀奇。 叫了半天,英国公府楞是没反应,更叫李如柏不满的就是人越来越多……二爷不是来扮耍猴的! 他横眉立目的时候,一队人马和马车在不远处的巷子口赶了过来。 仪卫有二三十人,当头的是一群苍头样的人物,嘴里发出吃吃的响声,将路边的闲人给赶了开去,后头就是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头上一顶无角黑色幞头,中间一块碧如春水的绿玉,身上是麒麟图案的锦袍,腰间玉带环绕,好一副青年勋贵的打扮。 在其后,则是一辆葱绿色的朱鼻车,车身两侧是一群中年仆妇,前后又是一群十来岁左右的丫鬟,俱是穿着罗绮衣裳,头顶也是镶饰珠翠,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妇伺候着府里的夫人或小姐出来。 见着这么一群人,李如柏精神一振,喝道:“骑马的锦袍那厮,是不是张惟功?若是,赶紧来与我一战!” 这么一声暴吼,李如柏用了内含的劲力,咋舌而出,声如雷鸣。 这颇有后来传说中的狮吼功的感觉,当然,没有那么玄妙,只是在短时间内,颇为震慑人心而已。 这么一来,对面的车夫,杂役,马夫,长随,护卫,仆妇,丫头,各各都是吓了一跳,围观的人,也是被这一声吼震的脸上变色,齐齐退了几步。 “嘿嘿,好玩。” 李如柏大步前行,他虽身量不高,整个人却是如一块移动的山石,峥嵘强直,带着凌厉之极的压迫力。 对面的马队中当然有一些护卫角色的人物,此时齐齐赶上来,拦在前头。 “让开!” 李如柏又是一声吼,这一次离的更近,各人脸上均是变色,只觉得耳朵里头痒痒的厉害,恨不得用手使劲掏一下才舒服,这么一下子的功夫,前头哎呀连声,五六个护卫或是倒下,或是飞起,一合之下,已经被全部击飞。 “一群没用的废物,花拳绣腿都算不上!”李如柏继续向前,伸展了一下全身,在场的人听到爆豆一般的响声,再看到他笆斗一般的头颅在不停转动着,这样的景像,令人觉得骇然。 “你是不是张惟功?” 相距更近,李如柏逼问,但不等回答,便是吼道:“不管是不是,老子打性上来了,跟我打过一场再说。” 他知道眼前这锦袍青年身份肯定不低,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上穿着却是伯爵的服饰,这样的身份委实是非同小可,不过李如柏此时杀性上来了,天王老子也要打了再说。 他眼前的这个锦袍青年正是襄城伯李成功,他的身份是执掌御前禁卫仪仗,这个差事十分尊贵重要,在襄城伯家已经传袭了好几代了,足见他家与皇室的关系有多密切。 这样的身份,在京城除了几家公爵和有地位的侯爵外,伯爵之中,他家是数头一份了,普通的侯爵也没法比,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英国公府邸之前,自己居然会遇袭。 正当李成功危急之时,一个俏丽身影从车身中跳了出来,再就是崩崩崩连声三响,然后是凄厉的尖啸声,三颗铁丸几乎是不分先后,高速旋转着,向李如柏击去。 “雕虫小技。” 李如柏冷笑一声,两手向前,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他手一搓,三颗弹丸已经落在他的掌心。“不好!” 正当李如柏得意之时,手心感觉发热,他急忙松开掌心,将弹丸一抛。 三颗弹丸被他抓在手中,仍然不停的旋转着,待李如柏抛手时,手心已经破皮,鲜血淋漓。 李如柏呆住了,他知道这是对弹弓劲力的研习达到精深之后才有的特殊的发力之法,但眼前射弹丸的不过十来岁光景的女孩子,衣着打扮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俏丽之极,只是秀眉之下的两眼,正恶狠狠的看向自己。 “再吃三丸。” 射弹丸的是李成瑛,她自小也是喜欢舞刀弄枪,这几年来,虽订了亲也是常常缠着惟功,叫惟功教她武艺,惟功被缠的受不得,他自己武功已经大功,无所不精,想着女孩子有一手压箱底防身的弹丸术倒也不坏,于是这两年便是悉心教导……以他的水平,教授的法门都是最顶级的,在教授过程中,惟功自己也是获益颇多,当然,这是另外的话了。 总而言之,李如柏万没到,一个还留着总角的小丫头片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劲力,射出这么漂亮的一手弹丸术,随着李成瑛的娇呼声,弓弦连声,三颗又三颗,再三颗,十余弹接连不停的射出来,前后左右,滴溜溜转个不停,居然如一朵铁铸的花朵一般,将李如柏牢牢困在其中。 “漂亮,不过这个水准,伤不得俺。” 李如柏刚刚受伤是大意了,他振作起精神,全身劲力蓄积,手掌翻动,啪啪连声,所有的弹丸都是被他直接拍飞! 也亏得他是横练功夫,换了别人,这手早就打的稀烂了。 “小丫头,你这弹丸打的不错,不过要是没别的本事,俺就要教训教训你了。” 李如柏很久没吃过亏了,今天却是被一个小姑娘伤了,看看滴血的手掌,他气不打一处来。 李成瑛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气咄咄道:“来就来,我要看看你拳脚功夫有多强。” 李如柏气的发笑,心想真的上去教训这小女娃儿一番,正盘算间,却见李成瑛眼前又多了一个人。 人较常人高大一些,脸型生的还算好,肤色是小麦色,晒的有点儿黑,两只眼睛却是黑的可怕,犹如一座深潭,黑不见底。 身上穿的是普通的云锦袍子,下摆绣着云彩纹饰,腰间是一根乌黑色的皮带,勒的紧紧的,脚上是一双形式看起来挺顺眼的皮靴,整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站着,却是如同一座高大的山峦。 “你是张惟功?” 李如柏眼神紧缩,瞳仁缩成钉子一样,如同实质一般,撞向惟功的脸庞。 “正是呢。” 惟功眼皮眨了眨,点了点头,若无其事的便是将这一次攻击化解了去。 “好厉害,好手段。” 李如柏赞了一声,接着又是大吼一声,暴叫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半天,现在看来你确实是高手,不过这一架还是非打不可!在下李如柏,来自辽东,请教了!” 李如柏刚刚还有点胡闹的性质,惟功一出现,他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和威胁,言语之间,居然也是有高手风范,开始正经起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 刚猛 “李家二公子?失敬。” 惟功听到这个莽夫的名字时,眼睛也是眨了一眨。 他在久在中枢,消息灵通,王国峰的情报局网点已经撒遍了顺字行有分店的地方,李家的九个儿子是什么名字,大约是什么脾气秉性,惟功都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一听说这人是李如柏,今天的事就能释然了。 “不必客气,俺用查拳,听说你查拳也打的好,来打过再说!” 李如柏战意沸腾,哪里还忍耐得,再说四周旁观的人不下一千,京城里头都知道张惟功是京城第一将,不论是近战功夫还是骑射都是第一人,当年诸帅,马芳以骑射闻名,是蒙古逃奴身份练出来的底子,戚继光是家学渊源,刀枪棍棒拳脚腾挪无不精通,是个很全面的搏战高手,俞大猷一剑扫遍十三布政使司,最少在南方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在京城执掌过车营后,也是为京师上下所知,李成梁则是以骑战闻名,麾下家丁悍勇无比,经常数百人越境千里踹营杀帅,被人评说是胆略无双。 这是以北方为主的诸帅,南方的总兵官中,俞大猷算是南北兼顾,刘显是正经的南方总兵,征战也是在南方为主,经常打出一阵斩首过千级的豪华战绩来,刘家闻名于世的就是大力,其子刘铤不过十三四岁已经从军,战功卓越闻名天下了。 不过在京城之中,还是惟功最为出名,一听说他要与人较量打斗,整个安富坊都轰动了,不少人把手中的正事都放了下来,赶到这里来瞧热闹,各处的月白墙的墙上,还有那些飞檐拱斗的角楼之上,高堂重楼之间,影影绰绰都是站了不少人,其中不乏锦衣玉带的大人物,这一场热闹,真真是谁也不愿错过。 李如柏倒也实诚,动手之前,连自己武学的路子都说了。 其实惟功一看到他就知道眼前这位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好家伙,整个人就是一块岩石,硬绷绷的,棱角都是带着一点坚不可摧的感觉。 李如柏说话间已经将拳递了过来……一如他人一样,刚猛的查拳果然也是最适合他的拳路,其实这年头八卦八极太极各种拳法都已经有了雏形,有一些将门家传的技击之法根本就没有名字,有的只是杀人之法,李如柏的骑战之法肯定有李家的独特之秘,步战对阵,用的就是大路货的查拳了。 只是高手的查拳也是与常人的远远不同,李如柏一拳过来,动作硬朗之极,劲风扑面,竟是将惟功身边的李成瑛逼退了好几步,小妮子只感觉鼻息十分困难,不远处的李如柏如同一块巨石一样,轰隆隆的滚动上前,叫人有一种无可抗拒之感。 “小心!” 李成瑛难得花容失色,提醒着惟功。 “不妨,瞧我以硬碰硬,和他打过这一场。” 上一次和李如松的一战是在半夜,又是雨夜,在长街上轰轰烈烈的打了半天,看到的人却是没有几个,这使得惟功十分的郁闷,俏媚眼做出来给瞎子看了去,太可惜了。 现在李如柏自己送上门来,走的又是刚猛暴烈的拳法路子,惟功见猎心喜,先好整以暇的回了李成瑛一句,自己才大马金刀的迎上前去! “轰!” 两人拳头对拳头,立刻便是激起了强烈的气流,声音之响,令很多人情不自禁的掩住了耳朵…… “痛快!” 李如柏身形退了一步,惟功却是纹丝不动,劲力不如人,反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当下拳头一摆,又是继续上前。 惟功见此,呵呵一笑,又是一拳迎击了上去。 这一拳,李如柏又退一步! 他眼神凌厉,怒吼一声,又是一拳上来。 惟功便也是一拳迎上。 在场的人只听到轰隆隆的对拳声响个不停,几乎是没有消息的时候。 他们对拳法劲力的把握已经是到了极致,种种变化都是了然无胸,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花巧。在外人看来,就是你一拳来,我一拳去,除了发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一些,出拳的速度也快一些之外,几乎和普通的市井无赖互相递拳是没有太多的区别。 “第十五拳了……” “那个叫李如柏的吃不住劲了。” “你看他拳头都黑了,怕是真顶不住。” “少国公厉害啊,不愧是咱们京城的第一高手。” 围观的人不乏权贵,当然也有相当多的百姓,惟功平时积累的好名声和形象在此时顶上了用场,大家的倾向性是十分明显的……再怎么说,李如柏也就是个外乡人,而且看起来凶神恶霸一样,哪里如惟功那样,对任何人都透着和气亲切! 李如柏也确实是撑不住了,这一场以刚对刚,以猛对猛,没有太多技巧和花活,只是纯粹较量力量的对拼他是明显要输了,惟功力气比他大不说,用力和发力的技巧也比他强的多,同时巧妙的避免了拳头对拳头时对自己的伤害,将李如柏横练功夫的优势给抵消了…… “去吧!” 最后一拳,惟功左膝微微前曲,右腿后撤,右拳自后发力向前,整个人如同一张弓一张,先张开,引力,再蓄力而发,一拳过去,李如柏脸上变了色,知道自己再扛不住,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来。 打成这样,他闪避的话,肯定会伤的更重,还不如硬吃这一拳头。 而且,四周旁观的人这么多,两拳未曾相接就避让开去,李如柏也丢不得这个脸面。 他发出大吼声,怒迎上去。 “砰!” 在场的人仿佛是感觉街道都震动了几下,人们都情不自禁的往后退去,同时看到一个身影在半空中飞了起来,被重重的砸向墙壁之上……但听得哗啦啦一阵巨响,却是英国公府门左侧的一段院墙被李如柏给砸跨了,墙壁上的黑色墙瓦掉落的满地都是,白色粉壁里头的青砖都露了出来,墙壁中间是一个人形的大洞,李如柏正从一堆青砖中间爬起身来,脸上的神色也是懵懵懂懂的,脸上头上都是灰迹,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是有多狼狈。 “好!” “真好看,打的好!” 众人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不少人还鼓起掌来。这年头天桥已经有卖艺的人,种种江湖技艺层出不穷,那些卖跌打损伤药的也是要会耍几手江湖把式,这些人的打斗花哨倒是花哨,但惟功和李如柏这一场打下来,围观的人们才知道自己算是真正开了一回眼,光是最后这一拳的声势,两人相交的力气怕不有千斤之多,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平时大家嘴里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也是不讲理的酸话……就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祖上是将门的勋贵,一个是现任总兵的儿子,正经的将门将种,两人身手都是这么了得,可想而知,当兵吃粮可不是如想象的那般容易! “用诚,劝大家散去吧。” 此时张用诚等人都出来了,惟功看到闹的太厉害,便是吩咐下去。 张用诚赶紧答应下来,带着自己的部下去劝说围观者离开。 他的口才极好,相貌亦佳,一言一语都有打动人的力量,在张用诚几人的劝说下,那些鼓掌叫好的人慢慢散了开去。 只是众人离开的时候,还是频频回首,用敬服的眼光看着惟功。 所谓的京城第一高手,真是名不虚传。 李如柏从瓦砾堆里慢慢走出来,脸上满是迷茫的神情。他受了一些轻伤,胳膊上的衣衫都烂了,身上鲜血淋漓,看起来有些恐怖,但实际上伤的并不重。 李府的伴当从人群中冲了过来,看到这样的情形,赶紧将这个二少爷护住。 “不妨事。” 李如柏赶开神情紧张的护卫,对着惟功拱手道:“多谢手下留情。” 这一场较量,比李如松那一次有本质上的不同,李如松等人攻的仓促,败的也仓促,总有些未尽之意的感觉。而李如柏这一次却是以硬碰硬,两边打的是火花四溅,出尽全力,明显的,惟功在劲力,拳法,反应,全面压制住了李家二少,在辽东纵横无敌,赫赫有名的李如柏,显然是败的心服口服了。 “我等诸兄弟,论近身博杀,我为第一。持械登城,如梅第一,骑战指挥,大哥为第一。今日我都输了,日后当不会有李家兄弟来找张大人的麻烦了。” 李如柏认输之后,脸上的神色渐渐回复正常,只是有些冷漠,眼神之中的震惊之色,还没有彻底消失掉……他在辽东,以李家的物资和力量,又是嗜武成狂,天赋也不低,加上李成梁的威势,有人纵胜的过他,也是需让他几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以这么刚猛的战法,不让不避,以力还力,将他打的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适才和二公子打的很痛快,我们不如以武结缘,进去喝两杯?” 惟功并不曾过份谦逊,对习武的人来说,过份谦逊反是伤着别人……合着你随便打打我就输了?这种心理,是武者共有,不过李如柏也算是大度了,比武较技输了而满腔怨毒而去,然后一直不停用下三滥招数复仇的武人,可也不在少数呢。 惟功看得的就是李如柏这一点,虽然多少有点缺心眼,但仍算是可交之辈。 第二百七十章 宗沐 “不必了,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最终还是会……” 李如柏听到惟功邀约的时候,颇有一点意动之感,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而且,话语之中,透露出一点值得深究的东西,只可惜李如柏再缺乏警惕,也知道话是不能够再往下说了,他用惋惜的眼光打量了惟功一眼,居然叹了口气,然后摇头走了。 李如柏不是笨蛋,父亲的书信虽未叫他看,也没有和他明说,但有一些事情是瞒不过他的,只是他懒得去多管多问罢了。 “既然如此,李兄珍重。” 惟功没有多问,人家不说,多问也是自取其辱。 他吸了口气,看向沉吟不语的李成功,再又看向眼中闪着小星星的李成瑛,微笑道:“好了,乱子完了,两位请吧。” “我去给赵夫人和七婶请安。” 李成瑛有点儿脸红,已经是订了婚的身份,她虽还小,也不适合与惟功一起出入了。她是世家的教育,每次过来,都是叫英国公府的后宅一片夸赞声,也亏她小小年纪倒也装的好,从和惟功绝不对付的赵夫人那儿,再到会拉着她小手问长问短的七婶……每一个人都应付的极好,惟功深知,她这样的女孩才是自己所需要的,家世,品性,能力,都是佳配了。 “惟功,最近风色很怪……” 李成功这一次廷议没有参加,但也是为数不多的支持惟功的勋贵之一,他家在京营的势力原本就很浅,也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当然是很容易就参与进来……要紧的是,经过上一次的乱子之后,他在惟功的帮助之下已经将禁军尽可能的重整了,自己心里没鬼,当然也就敢走夜路。 只是说好了的事情又起了变化,这其中的关节叫李成功怎么也想不明白……襄城伯府现在和英国公府已经结了亲家,勋贵之中结亲就代表势力的结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成功心里不是没有埋怨过,惟功瞎整什么京营的事,就这么逢源于张居正和皇帝之间,两边都不得罪,都效着忠,将来皇帝亲政,英国公的身份佥书左府提督京营都是很便当的事,惟功地位一稳,他李成功这一辈子执掌京营也是没跑了……眼前的阳光大道不走,非得折腾那些得罪人的事…… 当然,这些话李成功只能藏在心底里头,不敢说出口来。 兄弟三人中,他的变化是最大的,从开始的志气昂扬到现在只想享乐,表面的和睦之下,是根本修补不了的裂痕。 今日前来,也是李成功有点坐不住的感觉……他怕出事,一旦出事,很可能会连累到自己。 “成功兄,你呀,想的太多了……” 惟功微笑着摇头,语气也很笃定的道:“哪儿就有什么事了?叫我清理大工,不过是元辅要磨砺我,换了别人,怕还没有这机会。钱粮加工役最少几万人呢!” “这倒也是。”李成功颇为羡慕,“这么多钱粮过手,到那些不要的脸家伙手里,还能趁下几成?朝廷用你,还是足见倚重。只是,不能做你本心要做的事,有些遗憾啊。” “这也没办法。”惟功态度倒是潇洒:“雷霆雨雷俱是君恩么。” 他这么镇定,李成功心中疑虑渐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到了傍晚间,李成瑛从后宅出来,兄妹二人一起出来,李成瑛年纪渐大,比前几年懂事的多,倒是不再缠着惟功要和他学武,这叫惟功长长松了口气。 “事情不对。” 待人一走干净,惟功便是只留宋尧愈和张用诚,王国峰三人,劈头便道:“必有阴谋。” “暂且还没显露出什么来,不过起手就是不凡。”宋尧愈冷然道:“如同国手布局,这一下子就将上来了。” “禁我入京营,断我根本啊。”惟功也是咬着牙道:“李成功跟我什么关系,现在都动摇了!” “当务之急……”看着惟功,张用诚却很沉稳,沉声道:“是把咱们自己的盘给捂住,别的事先打听着,不能乱了阵脚。” “用诚说的是!” 宋尧愈用赞赏的眼神盯着张用诚看了一眼,对着惟功大声道:“就是这个理,外头的分店大人要吩咐,事事小心,莫叫人寻摸了空子去。京里头咱们也是把精力用在大人的新差事上,舍人营那里要处处小心,只要把咱们手头的事做好,自己不乱,别人寻趁不到咱们的错处,也就没得机会再动手!” 一老一小算是两个智囊,都是这样的意见出来,惟功心中也是安稳了很多,当下便是点头应了下来。 等张用诚出去,亲自叫来王国峰,细细吩咐情报局的人最近怎么开展,怎么打听最近这一阵子的怪事是从何而来,这股子妖风的源头到底是出自哪儿的时候,惟功也是和宋尧愈道:“老夫子,从此事之后,朝局之中,我们需要更多的替我说话的人。” 宋尧愈赞同道:“以大人你的身份,将来身上的权力和责任只有更重,十年二十年后,不但要有部堂大臣,甚至内阁也得有相与的人,这才立的稳。现在开始展布,正合其时。” 惟功沉吟着道:“只是人才难得。” 他有一些话不好说出来,其实这几年他与张居正来往十分密切,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张居正囊中的人当然不会跟他走,但十年之后又如何?那时候他可能是掌握京营的总兵官,佥书左府的都督,甚至可能已经是国公,这样的身份,将张居正的政治遗产……也就是那些文官接收一些下来也不是完全的不可能…… 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是太幼稚了,张居正对自己说翻脸便翻脸,惟功便知道,想从别人手中接下来的东西终究是靠不住的。 “倒是有一些现成的,拉一个就能过来一群。” “老夫子请详细说说看。” “用高大胡子的旧部。” “妙,妙招!” 宋尧愈到底是块老姜,一句话说的惟功差点儿跳起来。 张居正当年阴了高拱,隆庆年间,高拱是当之无愧的首辅,张居正也只能俯首做小,没办法,隆庆是亲王时高拱就是他的讲官,师徒俩相处多年,有十分真挚的感情,隆庆这人,豁达大度,信人不疑,比起其父不知道强过多少倍,即位之后,隆庆将一切政务放手给了高拱去做,肯这样主动放权的天子,固然有偷懒和能力不足的嫌疑,不过比起那些喜欢将权力始终揽在手里的皇帝们,隆庆的胸襟还是远远将他们甩在了身后。 隆庆一死,张居正和冯保内外勾结,将懵懵懂懂的高大胡子给赶了出去,张居正当上首辅之后,吏部也被他抓在手里,半年之内,将高大胡子留在京里的残余势力给赶了个干干净净,其中不少部堂侍郎级别的,更多的还有给事中和御史级别的小官。 这些官员加起过有过百人,和张居正仇深似海,现在放在地方上当县丞驿使一类的杂职小官,这些文官,如果不是在这种境遇,拉拢起来十分困难,现在么,会事半功倍的。 “从何开始呢?” “大人,”宋尧愈叹息一声,“我想请从宗沐始。” “此人是何人?” “隆庆年间高大胡子的心腹之一,主持海漕一事,后来到万历年间,江陵相国对改河漕为海漕不赞同,尽废海漕,将王宗沐先转为南京刑部侍郎,后叫他巡视三边,现在还在南京的闲职上无所事事。” “这人是个漕运专家?” “造船,漕运,海运,无不精通。” 宋尧愈道:“将海漕废弃掉,重归河漕,这绝对是元辅秉政以来的最大的一件错事。” 漕运在元朝是海漕,也就是从上海出海,将江南的粮米一路沿海流送到北方,自明一统之后,因为倭寇和种种原因,朱元璋开始禁海,海运自然停止,大运河又成为连接南北中国的大血脉。 其实从经济角度也好,人力,对海洋的控制,经济的发展来说,无论如何,从内陆跨出海洋都是必须之举,而明初的禁海对国家的经济和民间的进取精神,开放程度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南宋以那么小的国土,财政收入却远在明朝之上,其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都是对外贸易而来,明朝伊始就自断一臂,实在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到隆万年间,社会风气已经从保守到开放,民间的经济也十分活跃,加上嘉靖年间沉重打击了海商和海匪,朝堂中也不乏明白人,诺大的海洋你不去贸易,不开展漕运,就是将空间拱手让人,于其如此,不如朝廷先行布子,将海洋控制在手中,当时的声音,就是源于南中国海日渐兴盛的海贸,民间都有这样的能力,漂洋过海,远到日本和吕宋等国,官府所制漕运大船,反不及民间? 内阁由此多次廷议,改河漕为海漕成为定议,王宗沐,也就是主持海漕的官员,能主持这样的朝野瞩目的大事,其能力当然没有话说,而海漕经过定议,已经在王宗沐的主持下北运过几次,高拱和隆庆皇帝大力嘉奖,张居正一上台就把海运给停了,把王宗沐撵去闲职,这人的怨气,一定不会小。 “就是他了。”听完之后,惟功点头,将这个人选定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徐渭 时光安静,缓慢,而坚定的流淌着。 一转眼,就又是到了冬至日了。 冬至头几天的时候飘起了冬雪,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一直到冬至前一天老天爷才止了雪,一抹残阳在铁灰色的云霭之后探出了头。 到冬至这一天时,清早天色就放了晴,冬日难得一见的热烈光线洒向了积雪覆盖的京城,大街小巷里头又传来孩子们出来嬉笑玩耍的声响……前几天的那种恶劣天下可把这些小家伙们给憋坏了。 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打闹着,大人们在巷子口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吃着炊饼,吆喝着不准小孩子掰檐下的冰棱吃,就算这样,也断不了他们要议论着国家大事,说着与他们生活关系不大的那些云端里头的厮杀。 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和他们无关,最少,有一件事情不仅是有关系,而且关系极为重大……最少,很多人已经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它的好处,已经享受在其中了。 这一段日子,朝野间最为瞩目的三大提督一事终于紧锣密鼓的摆上了朝廷的日程。 拖了蛮久的时间,不过对朝廷来说,京师三提督的事虽然是戏剧化的一幕,但实质上的关系却还不及对山西一个省的秋粮入库和检视冬季储备一事来的更重要……京营再没用,好歹还有近一百万边军顶在长城九边防线上,鞑子入不得边墙,也就做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出来,所以对朝廷来说,秋漕入库,各地的备冬情形如何,今年的宫中应用的各种物资是不是齐备了,年赏节赏各种用度和物资是不是在库……这些可远比轰动一时的三提督一事要重要的多了。 三提督一事,经过张居正一番调整归划,甚至有了一点闹剧的感觉,在少英国公张惟功折腾整顿京营的那一段时间里,京城街头巷尾的议论也是感觉这一次朝廷是真下了决心,要把那些百无一用的废物点心们好好折腾一番,不能再叫他们白吃俸禄,真要打仗的时候却顶不上去,嘉靖和隆庆年间,俺答汗两次寇边,一路打到北京城下,朝廷上下慌了神,京营那些老油条扛着破旧不堪的长枪大刀上城头的时候,看到的百姓心里是什么感觉就可想而知了……朝廷也知道京营百无一用,严阁老和兵部尚书带着头要议和,虽说后来嘉靖把兵部尚书砍了泄恨,不过这大明兵备是什么德性,也就是可想而知。 张惟功倡议改革的时候,民间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风声,京营之事,人尽关心。 到换了张惟贤和定国公赵孔昭三人这个组合时,先是勋贵圈和将门松了口气,再就是民间的舆论泄了口气……谁都知道,那三人也就只能是走走过场了。 另外一个提督就是李如松了,相比较张惟贤一伙儿,李如松的事情很顺利,上任先接印,然后就是在中城兵马司衙门安顿下来,李大公子是不能受委屈的,中城兵马司的小小衙署哪够他用的,当下就找工部要了一笔银子和工匠,将原本的衙门扩建了一倍有余,同时每日在中城点卯阅将,四处巡视,经过一番整治以后,京城的治安确实是大有长进,这也使得提督巡捕营这个主意被受赞赏,李如松本人也获得了朝野之间的交口赞颂。 至于惟功,他获得的就更多了…… 吱呀一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推门出来,仰面朝天,先是深深长吸了口气,将清洌的空气,尽情的吸入身体之中。 他身量瘦长,面容清癯,下巴上留着一缕有点儿可笑的山羊胡子,身上是一袭棉袍,用的是普通的染蓝的布面,用的棉花应该是上等松江棉,棉袄看着并不累赘,主人却并不显得冷,腰间只系了一根布带,脚上却是趿的拖鞋,棉袄的胸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染的全是油污。这人在推门的时候抖落了房门上的积雪,积雪大半落在石阶之上,几日的大风雪,使得这座有廊檐的房子也挡不住挥洒而下的大雪,廊下的石阶和抄手游廊的栏杆上全都是雪,房门上也是压了半扇门的雪,这么一推就全落了下来。 这人看了看脚底青砖地面上的落雪,也不在意,只嚷嚷道:“来福,***来福你跑哪儿去了,赶紧把老子的木屐拿来,老子要出去逛逛赏雪去!” “老爷你一大清早又喝酒啦,这么大脾气。” 这主人的脾气不好,不过小厮的脾气也大,叫喊声里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虽是一路小跑过来,嘴里犹自是嘀嘀咕咕的。 “你小子讨打是吧。” 男子也不发火,太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可以看的出来,他的眼角遍布皱纹,因为还没有戴头巾或是帽子,头顶上的髻发也有点散乱,这样就能看的出来,这人的头发也有将近一半花白了。 “唉,一晃又是多年不到京师,这雪,倒还是和以前记忆中的一样呢……” 刚刚骂小厮时那个粗野狂放的老人不见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凄怆的感觉在这个老人的身上和四周弥漫开来,熟知老人的小厮来福也是停住了脚步,没有继续上前来打扰这个沉浸在过往记忆中的老者。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都放慢了,天地之间,似乎也是一切都静止了。 这个老人有这种魔力,使天地都为他所配合! 他就是徐渭,中国历史上能排前十的著名的民间名人之一,徐渭这个名字可能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一提徐文长,在后世真的是鼎鼎大名,几乎是家喻户晓! 和诸葛亮司马光一系列的名人一样,徐文长也是智慧的化身,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他少而聪慧,几百年后吴越一带乃至全国都传颂着他少慧多智的故事,到二十来岁就已经是越中名人,和一大伙兄弟一起,赋诗作文,成为浙江一省乃至江南一带的著名的诗词作者,他的文章也是做的奇巧瑰丽,令人拍案称奇,他的游戏之作后来还被送到御前,被嘉靖皇帝用御笔圈点,文章被传颂一时,是嘉靖到隆庆,再到万历这几十年间最好的诗词和文章作者之一,一流的文豪。 如果光是这样,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聪明一点的文人,这样的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头并不缺乏,以中国向来不重视自然科学和工艺技术科学理论的传承来说,真正的聪明人全在弄这些东西,弄的出类拔萃了也不稀奇,而徐文长的特殊之处就是在于他不仅文章一流,书画也一流,论政和出谋划策也是一流。此人不及而立之年进入了抗倭名臣胡宗宪的幕府,胡宗宪则是重用戚继光等著名抗倭武将的第一线的文官指挥官,在胡宗宪的提调之下,江南诸省的倭乱才渐渐平息下去,他的幕府之中肯定有很多最杰出的人才,而最为被人肯定功劳和作用的,毫无疑底的就是徐渭为首。 这已经是足够的传奇,但到此还没有停止,严嵩倒台后,胡宗宪也跟着倒霉,他的抗倭大功也被全盘否定,徐渭由此受了严重的刺激,后来因故下狱,在监狱中被关了七年,从此绝迹功名,并且对当时的当政者深恶痛绝,算是结下了大仇。在万历元年他出狱之后,徐渭开始游历北方,在辽镇,他教导了一群最为重要的学生,其中最为得意的就是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他的这个学生并没有叫他失望,在其后的万历三大征中的两大征里,李如松担任提督,有勇有谋,获得了上佳的战绩,这自然也是徐渭的骄傲与功劳。他还曾深入草原,与俺答汗的夫人三娘子相识,并结下了深厚的交情,三娘子这样的传奇女性,所结识的这个男子,身上也确实有更强的传奇性…… 万历五年之后,徐渭回到了浙江居住,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他没有再出浙省,最后穷困潦倒,死时身下只有一草席,别无他物。 在如今,因为李如松在京城并非担任闲职,而是切切实实的掌握了相当大的权力,而京城之中,需要的并不是勇力,是智慧和谋划,在这种关头,李如松迫切需要老师的指点,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已经对世情绝望,不再复想干涉世事的徐渭徐文长,终于又一次登上乌篷船,一路北上,终于在这个时节,赶到了北京城中。 李如松的一些布置,果决睿智,也是这师徒两人一路上快马书信彼此沟通,徐渭虽然已经是局外人多年,但对朝局人心的把握还是很精到的……李如松的任命下来,说明朝中大佬是要借重他将五城兵马司这一股子力量整合在手中,至于整合起来要做什么,是不是还要加强力量,这就是要仔细参谋了……历来在京城之中,掌握力量是好事也是风险很大的事情,京中的那些地头蛇老油条,各家勋贵公侯能提督京营,掌握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的各一部份,视为禁脔,那是因为各家的根基厚实,不怕被人忌惮,也不怕被人在御前上眼药……自英宗南宫惊变,曹氏叔侄反叛攻打宫门一事之后,朝中勋贵严禁交通鞑官,私养家丁,就算掌握提督京营,没有兵部的符文军令也不能调兵,一切都是虚的,只有禁中的皇城禁军,也就是亲军指挥使司的兵马,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马整合一下,还算是实打实的力量。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大道 如果光是李如松富贵了,徐文长不会走这么一趟……他的脾气在胡宗宪倒台之后已经很扭曲了,加上他满腹文章,惊才艳艳,结果一生只是一个秀才,连举人也不曾得中,在乡下的那些村夫愚妇眼里,他的文才和名头全是假的,都是虚的,连个举人都不曾中,还有什么可吹嘘的?人家瞧不起,自己又确实考不上,徐文长的心理确实出现问题,加上胡宗宪一事的刺激,如果当时他不是北上散心,教导李如松和与三娘子眉来眼去,恐怕也早就彻底疯迷了。 这样的人,性格毫无疑问是十分偏激的,如果不是瞧着这事不那么地道,有点儿提心李如松会吃亏,徐文长是打死也不会走这么一遭的…… “木屐呢?” 半响过后,徐渭才回过神来,看着来福小心翼翼的在一边等着,不由笑骂道:“老子说话你也不听了?” “听是听到了,不过要木屐做什么?” “刚化雪,京城的街道你不知道……一场小雨下来泥水都能没过脚脖子,这样的雪天,这路上还不知道怎么个难走法呢。” “巷子头的张猪儿可是打了包票,说是他们修的路肯定管用。” “戚!” 徐渭从鼻孔里头喷出白气来,冷笑着道:“张猪儿这厮我先瞧着还算是稳重,根骨里头算憨厚人,对百姓算体恤,不象普通的武官那样,卑上傲下,对文官如奴仆,纵兵为乱又视百姓如草芥,就是这样才高看他一眼……他居然敢吹这样的牛皮?” 张猪儿是这巷子和附近几条街的兼职里长,少英国公张惟功接了大工工程之后,除了天天泡在工部和工部的部堂大佬们要工程物资和人员之外,就是到户部跑银子,他现在失去了张居正的支持,明面上势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好赖还是皇帝心腹,潜势力犹在,各部总算还是给他几分薄面,基本上是要什么给什么,当然,是打折的给,要是惟功要多少给多少,把户部大堂的房梁拆了卖了也不够。 说起来大明也真是悲催,永乐年间兴了多少大工,几十万人的大工程大江南北到处都是,那会子民间和朝廷的金银储量比现在还少的多,毕竟经过百年的蒙元搜括之后,民间财富已经被横扫一空,中国几千年积累的贵重金属消失的涓滴不剩,从洪武到永乐的这几十年,甭说金银了,铜钱都远远不足数,而朱洪武又是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金银铜不足不说去开矿,反而打起了宝钞的歪主意,印一张纸就说是一千贯,完全是用朝廷的信用来做支撑,根本就没有金银储备来支持,结果洪武年间宝钞价值就缩水,老朱有气魄,用杀人来维持,等到永乐之后没几年,宝钞就成了废纸,朝廷用度不足,控制力连年下降,这大工工程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有底气,甭说如隋炀帝那样折腾大运河等超级大工程了,就算修个北京外城墙都折腾几十年……现在这清理大工程下来,最头疼的肯定还是户部和工部两个部,工部是管物料和匠人的,还算好说,反正能拔出多少就拔多少……维护宫殿和修陵寝的肯定不能调走,剩下的除了留一些救急的,工部一古脑全拨给了惟功,反正尽着你用便是了。 户部就有点头疼了,也就是张居正折腾这么些年了,现在每年有近三百万的白银收入,大明现在已经正式踏入银本位之门,相比较金本位和铜钱钱制,这是最烂的金融制度,无奈老朱家开头就走了歪路,明代的矿采量远不及前朝,不要说黄金了,便是铜钱的铸造数量,极盛时的洪武年间尚不及南宋年间寻常产量的十分之一,有的时候才是宋朝铜钱产出的百分之一,甚至有些年根本就不铸钱,宋朝那种铸法都是年年有钱荒,更甭提大明了。 现在好不容易搂了点银子,户部也是穷人乍富,根本就不怎么舍得使,真真是善财难舍。加上张居正摆明车马放弃了惟功,户部就更不愿应承了,后来还是惟功入宫求万历亲自下了手诏,又是正事,又有天子的面子,户部好歹拔给了十万银子……这么点钱,对万历来说算是一笔用度,对清理北京沟渠,修理街道来说,几乎就算是杯水车薪。 在惟功折腾的时候,满朝还真不知道有多少人瞧热闹,徐渭当然也是在半道上就听到了消息,在他看来,惟功被塞这个活,这个他原本在山阴县和人闲谈时还颇为看好的少年勋贵,在这一段龙争虎斗的时间里头,算是被彻底废了。 用度不足,惟功只能自己想法子。 把部下们放在京城的几十个坊近万条巷子里头,就是惟功最大的创举了,近六千官兵,全部打散,队长一级的当个巷长,旗总一级的当个街长,局总一级的当个里长,再往上的司把总当个兼职坊正,然后各部门的武官负责各种提调事宜,有的负责清理街道,有的是人员疏散管理,有的是物资调配,有的是仍然负责军法这一块,仍然管着原本的弟兄们。 在这样的提调下,动员能力简直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比如这发祥坊,离德胜门就一个坊的距离,紧靠北门,是城中比较贫贱的人群聚集的地方,特别是以京营七十二卫和亲军二十六卫的军人家庭为多,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就是当时京城的真实写照。 也亏得这么用上去五六千人,加上工部拨给的三千多工匠,募集来的两万多小工,加起来三万出头的人,也就把大工工程紧锣密鼓的干了起来。 当然了,看好惟功的,朝野上下,还真是找不出一个来。 “得了,既然那黑猪吹牛皮,我们就去看看。” 徐渭是个面冷心热的,进城几天,先没有去见李如松,而是在发祥坊找了一个地方租住了下来,京城这潭水实在太黑了,幽深的看不到底,他不把眼前这盘棋给看透了,摸准了,见自己徒弟也是大眼瞪小眼,根本帮不上忙……他徐渭如果是愿意找人打秋风的人,何至于在山阴老家弄的穷困潦倒?他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人! 从房门出来,沿着甬道出去,积雪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踩着鞋走过去,残余的一层薄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直响,四周的空气清洌干净,叫人觉得一阵阵的舒服……南方的冬天也是有雪,也是有这样的景像,不过就没有这种北方才有的雪后的大太阳天,也没有这种雪后的暖融融干爽爽的感觉,南方雪后的阴冷可不是耍的,徐渭要是在浙江遇着这种天,也就只能在家里抱着暖炉取暖,要不就得缩在被窝里头。 “那么点东西,那么点钱,还遇着这样的天,能做出什么事来?” 徐渭对张惟功把人力分散,控制地方,发动各坊的人力的办法还是很赞赏的,事实上不这么办,工部和户部拔出来的银子和物料人员,洒在这么大的京城里头根本就不够看的,但就是这么着,徐渭也对张惟功的差事严重的不看好,二百年下来了,多少皇帝阁老都没辙的事,能在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小子手里头变个样? “不对……” 徐谓从巷子里头走出二百步远去,终于停住了自己嘴里的嘀咕……他发觉出不对了。 以前,京城的道路稀烂可不是瞎说,巷子里头还好一些,各家各户自己要来回走动,离家门口太近了,也总得顾忌些儿,除了那些生活垃圾和污水之外,尽可能的还要把巷子里的道路给垫高垫平了,不然的话,出院门就是一脚泥,这滋味可也不大好受。 出了巷子,这道路就没有人理会了,冬天的时候,不论是雨雪,道路都是泡的稀烂,特别是雪后,路的表面看着还算硬扎,铺着一层白里夹黑的雪,但下头全都是稀泥,一脚下去准得没到脚脖子,冰冷彻骨,所以到了冬天这种天气,要么别出门,出门就是穿那种高高的木屐鞋,走起道来特别吃力,就算这样,也免不了湿了鞋面,或是歪倒在泥水里头。 京城这道路还有排水的沟渠要不是烂到极至,也真不会有这一次的三提督一事了。 “这路,这路……”徐渭是在北京居住过好几次了,从三十而立的盛壮到现在的花甲之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没有经历过?还真没有几件事能叫他这么悚然动容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妖孽 这路确实变了。 从这巷子出来就是发祥坊往日中坊的西北方向的大街,往东南就是庆积坊,往正东是金台坊,站在大街中心,可以看到好几条通衢大道,走在这路上,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了,这且罢了,走在路上,却也是平整的不象话,用脚使劲踩踩,没有记忆中的那些烂泥和积水,有的只是有点踩在青砖地面上的平滑感觉。 “老天爷……” “真不敢相信。” “那个舍人营出来的兼职坊正叫人宣讲时,我还只当他吹牛呢……” “这好天瞧不出来,这雨雪天一试就是试出来了。” “这路算是真修成啦。” “也没费多少工料,也没费多大事,真是神仙,真是神仙手段啊。” 道路上头,不管是穿着圆领长袍的秀才一样的读书士子,或是穿着直身五福袍的商人,要么就是普通的百姓,或是穿着鸳鸯战袄的军丁一样的人物,还有一些肯上大街抛头露面的婶子大娘们,当然,更少不了托钵化斋的和尚和那些道士女尼,大街上行行色色各色人等全部都是惊呆了的模样。 一个半月前,舍人营的军爷们才坐镇各处,提调各坊人力,从坊到厢,再到里,再分成什么街,巷,分的十分清楚明白,各坊多少男丁,十五到五十的壮年的男子有多少人,有多少能服力役和应服力役的,都计录在册,那些军人都是腰背挺直,做事精细到了极致,每家每户都是上门询问,然后编造成册,同时还将各家的户牌都是重新整理了一次,整个坊就象是被用梳子梳过一次的头发,纹丝不乱,条理分明。 这只是先声,然后就是工匠住进了搭建好的窝棚,接着就不知从哪里接连不断的送进各种材料来,光是石灰和粘土两样就足有过万石之多。 接着就是立了窑厂,开始烧制,到底是烧什么,这些百姓或是秀才们都不知道,伸头探脑的去看,也是瞧不出什么门道来。 一直到十五六天前,烧制出来的东西加上砂浆调和而成,铺设在大道上成了新道,踩上去是平整硬梆,但能不能长久,能不能防住雨雪,这些大伙儿心里可都是没底。 到了现在,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半点了。 “也真是奇了。” 一个矮个子士绅使劲踩着脚下的道路,一脸稀奇,道:“他们铺路时也没用砖,就用点泥浆,我还说这是胡闹敷衍朝廷,怎么就硬成这样?” “以前都是在锅里烧土,夯实,再烧土,夯实,还得用不少碎石,沙砾,费时费工,这一次修路,真是神仙手段,万万也想不到的事。” 人群之中,不乏有内行的,毕竟这一次大工工程,牵动着京城上下的心……除了那些出门必备轿,进出有车的达官显贵和富裕人家之外,谁没有个走路的时候?要说顺字行的马车业务已经开展到城外了,往北或西北是到紫荆关和居庸关,出关后为止,往东则是一路到山海关乃止,往南是到保定,天津,一步步辐射了出去,顺字行的马车,已经从开始的粗陋到现在的精致之极,载人的马车打造的十分精良,还有透明的琉璃车窗,后车轮上是环铁圈制成的减震,坐在上头也不大颠簸了,前车轮有什么制动装置,四马或六马拉的大车转动起来十分的迅捷,以前从京师到通州都得预备来回三天的时间,现在坐顺字行的车也就一天能打个来回,办事的时候还能在顺字行的通州分店寄托代发货物,简直是方便到了极至……就算是这样,百姓们也不能天天没事就坐车,再便宜的车也不如自己的两条腿耗费少,这道路修好了,最高兴的不是贵人们,而是中层到下层的大众们。 徐渭也是呆征住了,他感觉脚下的地面修成这样并不简单,其中应该有不小的门道,但究竟是什么原理,怎么修筑,他也根本想不出来。 普通的读书人不会理会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不论是粗陋的科学理论或是技术类的书籍,儒生们多半不会涉猎,明朝最著名的笑话就是某书生夸起苏东坡的词写的好,结果另外的书生就问这苏某人是否应考,是不是已经中了举人,是哪一科,哪里的籍贯……这虽然有夸大之嫌,不过明朝八股取士之后,只重第一场的经义考试,诗赋和策问考试就是走个过场,只要经义考的好,策问写成屎也能中举,这么一来,书生们就只钻在四书五经里,而且只钻在朱子集注的范围之内,并且用八股的形式来写文章,这样的条条框框之下能出什么人才?知道唐宗宋祖是谁就算是不务正业,更甭提徐渭这样书画双绝,还精通政务军事,又能涉猎诸子百家,还知道一些技术类的书籍的超级人才了。 徐渭是明朝读书人中的异类,但今天的事,就算是徐渭这样的妖人也是想不大明白,不过百姓们的欣喜他还是看在眼里,一时想不明白,心思也是渐渐沉浸到欢喜之中。 久在山阴那样闭塞的小地方,很难有什么值得一笑的经历,今日之事,徐渭笑的也是格外欢欣。 “劳驾,让让,列位,请让个路。” 人们的身后传来吆喝声与马鞭炸响,还有马用力时的喷鼻声,徐渭回头,看到一座小山式的东西疾驰而来,他赶紧让开,道路中间的人也忙不迭的都让了开去。 “这是十六挂大车。” “顺字行的。” “要得,最少有七十石。” “怕还不止呢。” 一时又是人声鼎沸,过来的马车是十六挂的超级大车,马区数量多,悬挂看起来都十分复杂,车身并不高,但很长,车厢上有不少亮闪闪的铜活,一看就是作工特别精细,打造的特别精良的上等好车,车身之上,是堆积如山的粮食包,顺字行的规矩就是一包正好一石多些,大约多出来的正好够运输途中的风干和少许泄漏的损耗,鼠耗也考虑在内,这样一包是一石,粗略看去,这一车上最少有七八十包之多,所以很多人说,怕是不止七十石。 徐渭觉得自己牙都疼了……他是十几岁就游历江南,三十来岁就在幕府效力,然后游历天下,连蒙古草原都深入过,和俺答汗那个三娘子都结成了莫逆之交……他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几十年后的徐霞客游历的地方可能比他多些,但见事之广,阅人之深,徐霞客拍马也追不上徐渭,可就连他,也是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车能拉这么多粮食? 按几十年后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的记录,明朝的十六挂大车最多也可以拉到五十石了,而眼前这大车,徐渭算了一下,大约是拉了九十石左右,就是说,比起普通的十六挂大车,多了一半的载重! 车辆的载重不是胡来的,满负荷的话,加一包粮包可能也承担不了,可眼前的这大车,速度居然还不慢,车夫在前座悠然坐着,甩着马鞭,助手模样的帮着吆喝清空道路,整个车队十来辆车,没一会儿功夫,风驰电掣般的走了过去。 “这是英少国公故意为之吧。” “检验一下刚铺的道路呢。” “估摸也不会这么闲的慌,看样子是发往宣镇,就是不知道是往东路还是往中路。” “听说宣镇今年大荒,本镇产出严重不足,总督和总镇等官已经多次请调粮食,这些粮定是往宣府去的。” “本镇原额马步官兵十五万一千四百五十二员,除年节逃故外,实在官兵八万三千三百四员,原额马五万五千二百七十四匹,除年节例失外,实在马三万两千四……上回听宣府董大帅的奏报,依稀记得是这个数字来着,朝廷每年给拨主兵银十二万两,客兵银二十五万五千……银子是够了,粮却不够,宣镇边墙一千一百一十六里,墩一千二百七十四座,冲口一百九十二处,设总兵一,协守副总兵一,各路参将七人,游击三人,除本兵客兵外,尚有数十万军户仰赖军镇供给,去岁大寒而无雪,今年必致旱灾,提前准备,也算是未雨绸缪。” 这个人先开口说话时,众人还不是怎么在意,街面上议论风声,讨论这车队往事儿送粮的人多了去了,但随着这声音朗朗,其余的人都是呆住了。 “这是妖孽啊。” 不知道是谁被这惊人的记忆力给震惊了,悠悠下了结论。 虽然没有什么人附合,不过看向说话人的眼神也是那种与我有戚戚焉的感觉。 京城的人最喜欢议论军政,拉车赶毛驴的主也能扯几句皇宫大内的闲篇,不过百姓就是百姓,哪怕是京里的百姓也不能和每天看邸抄塘报的官员比,百姓议论的东西多半是荒诞不经,不切实际,万历年间有三大征,也有三大案,著名的妖书案就是万历年间一次民间谣言的大爆发,现在虽然还没有妖书案,不过妖书案的土壤是早就具备了。 眼前这个人,年在二十上下,身量极高,相貌亦是奇伟,方面大眼,两眼上的浓眉如斜插的两支宝剑,棱角分明,两鬓头发,虽然看出是精心梳理了,但仍是如戟飞扬,颇有刚硬强直之态。 这样的一个家伙,居然是穿着一身秀才服饰,侃侃而言,对边事又是了如指掌,怪不得被人说是妖孽,倒也真是丝毫不差。 第二百七十四章 出题 “秀才多智而近妖,偏是生的铁面须眉,须髯戟张!”徐渭忍不住开口夸赞起来。 徐渭知道这个高大秀才必定是如自己一般的异类,年未及二十者对边事如此了然于胸,当然不大可能是行万里路,而是读万卷书。 能中秀才,说明在经义八股上已经有不浅的造诣,秀才举人进士其实是一脉相承,中秀才者,要么是年纪太大,宗师舍一顶头巾与他戴戴,要不然的话,就是有真才实学,少年高中的秀才,罕有不中举或是不成进士者。 当然,他徐渭是一个异类,著名的唐伯虎唐解元也是一个异类…… 听到徐渭的夸赞,那个秀才眼睛一亮,笑着踱过来,拱手道:“兄长何过奖乃至此?学生万万不能和武乡候相比。” 徐渭一笑,刚要回答,边上馄饨摊上坐着的一个青年站了起来,笑道:“足下数说边事,如数家珍,这位长者的夸赞足下是真当的起。” 适才徐渭等人站着瞧热闹,这边的馄饨摊子上有五六个人始终坐着没起来,此时这一站也是看出不凡来,也是身形十分高大,而且气宇轩昂,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年纪当是比这个秀才还要小一些,和留着山羊胡子的徐渭及一脸络腮胡子的高大秀才相比较,这个青年尚未留起胡须来,只有下巴上有一点点胡须的影子,离真正的蓄须成功还差的远了。 这样的长相,在乡间叫半大小子,吃倒老子,不过这个青年却给人一种十分成熟,甚至是眼神之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感觉,所以徐渭与那个秀才青年都没有轻视对方,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相逢不如偶遇,大家有缘,不如喝一杯。” 后站起来的便是惟功,这一阵他用自己的部下,用现代的编成法将部下们打散,然后将京城各坊编成若干区域,分别动员人力和投入物力,眼前这里是他先期投入的几个坊之一,刚刚的车队什么的当然是他故意派过来的,先造出声势,叫其余各坊都知道修路的好处,这样提调起人力来就容易的多了。 整个清理工程,就是在他明确的思路和准确的指挥下,时间不多,投入不大,收效已经不小了。 “喝酒?” 高大秀才笑道:“这可是一大早晨呢。” “戚,我辈又不是俗人,来喝!” 徐渭却是老酒鬼了,在山阴说是诗酒自娱,其实就是每天喝的烂醉如泥,酒肉一入肠,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不过他四下看了看,斜睨着惟功道:“你小子胡说八道,这一大早晨,这小吃摊子哪来的酒可卖?” “没卖的咱自己有带的啊。” 惟功笑笑,也不等他说话,罗二虎和李青几个将边上马屁股上的褡裢取了下来,取出一大包风干的黄羊肉,又取了几个皮囊过来,打开盖子,果然是浓郁的酒香。 惟功送了一个囊给徐渭,笑道:“前一阵我去北边打猎玩,有人送的我这正经的北虏的马奶酒,没啥好的,就是特别的冲,老先生你可要小心。” 又对高大秀才道:“老兄一看就是能吃肉的,这黄羊肉是前一阵我亲手猎得,风干了腌制好了,肉质肥美,咸甜适中,膻味也足……羊肉没膻味可是真不好吃。” “哈哈,老弟说的十分有理。” 高大秀才倒也是落落大方,笑着谢过了,就是坦然落座,也接了酒喝起来。 他和徐渭倒是完全不同,徐渭虽也穿着秀才生员服饰,但年纪老迈,一脸的落拓样,气质也酸,后者却是年在二十左右,身上的气质也是自然中带着温厚,令人一见就有亲近之心。 惟功打量这两人的时候,徐渭和那个秀才也是打量着惟功,三人视线又是对在一起,彼此都明白对方在做什么,忍不住又都是笑起来。 “喝酒!” 惟功举起囊,不管一脸不高兴的李青和罗二虎……这酒是上等好酒,听说还是北虏的台吉们饮用的,是马芳老帅托人送了来,数量也不算多,这边喝了,这群家伙可就没得喝了。 不过惟功也不理他们,这两货已经先打算放到喜峰口或是古北口了,担任个千总实职,叫他们领军放马,战场上真刀实枪干出一些功劳来再说,在京城当护卫,越当越成狗,不象李家的那些家将,一个个都是狼。 好的武者,绝不是练出来的,只能是打出来,厮杀出来。 他身边的人,当然会慢慢的一个个都放出去。 三人一起饮起酒来,酒过数巡,徐渭才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好味道,果然够烈。” 高大秀才也道:“酒味是佳,不过学生更爱这黄羊肉,这肉才是上品。” “哈哈,两位都过奖了。”得到夸赞,惟功当然十分开心,看着这两人,惟功笑问道:“敢问两位高姓大名?” “山阴徐渭。”徐渭无所谓,他在吴越一带是大名士,在戚继光等抗倭将领中也有不可易的智者形象,但在北方的普通人耳朵里,在资讯尚不发达的明代,听过他的人肯定不多。 “高阳孙承宗。” “京城张惟功。” 惟功紧接在这两人之后,也是报了自己的姓名。 在他四周的护卫们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一个个都有点儿发呆。 惟功这样微服的时候肯定比他穿着官袍的时候多,谈生意见商人,来回在舍人营和英国公府,惟功都不喜欢太张扬,要么坐自己的那四轮马车,要么就是换便装骑马,很少有摆开全副仪卫的时候……京师里头,纯粹的武官当然也不大够资格摆仪仗,勋臣加高级武官的身份就够了,惟功的身份,除非是部堂和阁老,遇着一般的京卿也是他身份贵重,需要别人引避的。 微服的时候多了,和人谈的兴起,喝酒谈笑的时候也是多了,但自报真实姓名,这却是头一回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惟功一听这两人的名字,当即就做了报真实姓名的决定,连一点儿犹豫也不带有的。 徐渭就是徐文长,这个人对惟功来说是如雷贯耳! 这两年,惟功也在整合自己的文班底,徐渭这个落魄在山阴的怪才奇才当然也是在招揽之列,可惜徐渭的脾气太怪了,他派上门的人根本见不着徐渭,去一次吃一次闭门羹,时间久了也只能放弃,至于孙承宗,更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高阳帝师,辽锦到宁远和山海关防线就是在他手中再次稳固下来,关宁军更是在他手中真正成型,并且是在他之后,成为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阀力量,孙恺阳最后也是死的慷慨勇烈,建奴入寇抵高阳城下时,城中官员守兵弃城而走,城防为之一空,而孙承宗则聚集族中男子,持械上城而守,孙承宗以前帝师大学士督师的身份,亲在城头击鼓,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高阳陷落,孙氏一族几乎死绝,孙承宗被俘,当时已经年近八旬,清军亦敬服他,许孙承宗自尽而死。 这样的两个人,毫无疑问的是这个时代的雄杰之士,不论是后来高中翰林的孙,还是一生落拓的徐,都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人才。 这么一个小馄饨摊子上,一下子遇着这两个,惟功还装什么象?若是错过这个真正结识的机会,怕是要撞墙呢。 惟功一报名,这两个人果然也是楞征了一下,然后孙承宗肃然道:“张大人虽不曾接手整顿京营的差事,但清理大工将道路修到十六挂大车路过而无辙印的地步,也是十分了得,学生十分佩服。” 徐渭脸上神色先是有些怪异,人家多次派人去招揽,结果他拒而不见,今日倒是吃了人家的肉,饮着人家的酒,这感觉有点不大对头。 而且他与惟功攀谈到这个时候,早就看出惟功胸中有大丘壑,不论是智谋还是胸襟手腕,都远在当年的李如松之上……便是现在的李如松,亦是有所不如。 在徐渭罕见的进退失据时,惟功晒然道:“青藤山人莫要不好意思,这酒肉今天可以白吃白喝。” 徐渭傲气上来,道:“徐某一生未曾如此,这样罢,少国公说一件为难事,徐某借筹画策,替少国公解决,这样就算偿这一顿酒肉,如何?” “何必如此……” “一定要的,徐某不愿受人涓滴之恩。” “哦,也好,不能为难老先生,这样吧……”惟功指指这个坊显露出来的路边阴沟,里头散发着阵阵恶臭,污水横流,有一半被生活垃圾填塞着,还有死狗死猫一类的尸体飘在水上,这些明沟是挖掘北京城池时开掘的,当初又大又深,足以用来排污,甚至有自净能力,可以当成河流来漂洗衣服,二百来年来,早就堵塞的不成模样了,这一次清理工程,不仅是重修道路,还有这些拥塞的沟渠。 “呃……” 徐渭征住了,罗二虎几个脸上都带着笑,孙承宗先也是笑,后来也是用探询的眼神看向惟功……他知道,惟功这样身份的人,哪怕是年轻,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来说笑逗乐,既然将这件事当一个难题来问别人,自己肯定已经有办法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拜访 “徐某想不到办法……” 眼前的事情不止是疏浚阴沟这么简单,还有每天产生的生活垃圾,大粪堆倒是隔一阵子会有城外的乡民来慢慢运走,肥料不会有人嫌费力,只是运力不足,经常搞的全坊恶臭,流民叫花子小乞儿,都在这些恶臭满天的地方游走厮混,惟功身边的这些少年,都曾如此。 这个天大的难题,徐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只能认输。 “不知道少国公有什么良方?” “请老先生估且待之。” 惟功其实早就规划好了,不过现在没必要把自己的办法详细解释出来……无非就是管理学和规划这两块,合理的利用资源,他甚至不需要从自己的小金库拿钱出来赔累就能完成大工工程,就是管理和规划,加上适当的舆论宣传……没有人想和瘟疫疾病为伴,就算以赏心悦目来说也是如此。 “好罢。” 徐渭有点悻悻然,不过也没有办法,只能点头表示自己会等候惟功的动作。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满脸虬髯的孙承宗不停的取着眼前的黄羊肉片,感受那羊肉的纹理和无上的美味,边吃边饮,十分陶然。 他们三人的形迹可称是怪异之极,四周倒是没有人围看,大家都被刚修成的大道吸引住了,对这边的关注就少的多了。 不然的话,一个一脸阴郁的老者,一个如唐初虬髯客般的青年秀才,还有一个满脸昂扬奋发的张惟功,这三个人,太有看点了。 “不知道老先生对京营整理一事,有什么看法?” “呵呵,此事么,不提也罢。” “为什么呢?”孙承宗一生酷爱兵事,他在万历六年十六岁多的时候就中了秀才,然后到京师来,居住在兵备道房守士的家中,替他家教导族中的小孩子们开读启蒙,算是一个青年蒙师的角色……当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磨砺自己的心志,增长自己的见闻……孙承宗是一个少有大志而性格十分沉稳的人,认定了目标就一定要完成,他在万历二十年前后又曾经跟随任大同巡抚的房守士到大同,在边关几年,更加熟悉边关军务情形,为他将来担当大任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不耻下问,有疑必问,坦坦大方,不怕被人耻笑,身上永远有一种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气息,这就是孙承宗。 看着孙承宗,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徐渭的脾气都好了很多,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然后才答道:“那三个人,无一不是在京营有大便宜占着的,整顿京营,整来整去是整自己吗?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有,告诉某,也好长长见识。” “那如果是换了少国公主持呢?” 孙承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个问题给抛了出来。 “呃,他么……” 饶是徐渭向来傲视公卿,曾经有过疯疾,真真是谁也不在乎的脾气,当着惟功这个正主儿在的时候,也是有点儿犹豫了。 “青藤先生但说无妨。”惟功很坦然的笑笑,道:“我断不会因为言语就恼了的。” “好罢。”徐渭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子,对着两个人道:“我看过一阵子邸抄,少国公在京营一事上用的心血极大,种种蛛丝马迹看下来,这件事几乎就是少国公你一手促成的……我说的没错吧?” 惟功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堂堂鬼才徐渭要是连这么一点眼神也没有,那就太叫人失望了。 徐渭又接着道:“不过我觉得少国公是操之过急了……京营的事,哪有这么简单啊,这潭水太深,太深啦。” 惟功笑道:“我看我那堂哥有和我别苗头的想法,没准他还能搅和成事呢。所以纵然是我不成,他们三人合力,也能做出一些成绩来,徐老先生你太悲观了。” “呵呵,你们太年轻,太年轻啦。” 徐渭原本是狂放不羁的性子,这会子倒是真的老气横秋,京营的毛病由来已久,哪有说的那么简单?眼前这个英少国公,看起来英明天纵,不过对京营的事,感觉还是没有真正把着脉在哪儿。 他笑了一笑,答道:“少国公,你叫我姑且待之,那么,京营的事,你也姑且待之,如何?” 惟功这几年事无不顺,虽是刚刚受过一次挫折,但大工工程也是做的十分顺利,心气仍然很高,对徐渭他虽久闻大名,现在刚刚见面,还谈不上有多敬服,这时代的智者,如宋尧愈等人,在惟功看来只是官场经验足一些,真的做起事来,未必比自己强到哪儿。 当下点了点头,对徐渭道:“但依老先生所说,这样罢,我们再赌一次东道好了。” 他这是摆明了要拉拢徐渭,找机会再见面,徐渭还没答应,孙承宗难得起哄,拍桌道:“就这么定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么一闹,徐渭也不好回绝,只得笑着应承下来。 待徐渭离开之后,惟功见孙承宗没有走,因笑道:“恺阳兄有什么打算?” “老实说,”孙承宗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想跟着少国公,看看底下疏通沟渠等事是怎么进行的。” “也好,老兄就跟着我吧,我管饭。” “哈哈,既然这样,晚生就厚颜相随了。” 孙承宗在房家的族学里也就是挂个名,主要还是以游历为主,当然他也是奇人了,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秀才能在京师这种地方找到官员家族居住,还能教导人家的子弟,说明不论是他的人品还是学识,都足以叫人放心。 而且在此之后,孙承宗花了很久时间在游历边关和家乡耕读,一直到万历中期时,他才参加进士试,一下子就是名列一甲,接着就是翰林,帝师,督师,大学士,步步往上,脚步走的十分沉稳了。 能将这个未来的名臣带在自己身边,惟功也是很开心,他看到张猪儿和本坊的坊正等人已经赶过来了,便也站了起来,对孙承宗道:“请吧,这就要开始了。” …… 从奉诏为提督整顿京营的主官之后,张惟贤就杜绝会见亲朋好友,连在此前支持他的那些英国府的京营将门都被他抛在一边,不加理会。 正如惟功所料的那样,张惟贤已经年过二十,颇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心思和想法。 这些年来,眼看着惟功从一个山村带回来的野小子走到如今的地步,张惟贤若是不动心才有鬼。 但事情想的容易,做起来却是十分的复杂,这些天来,眼看着李如松将五城兵马司囊入巡捕营,每日操练,已经很有一个样子,而张惟功更是在大张旗鼓的修路挖沟,全城里甲街巷各坊都被动员了个遍……光是从动静来说,惟功这边绝对又是排在第一。 不管怎么说,张惟贤也是佩服这个堂弟,做什么都能在人先,不落人后,做什么都能搞出诺大的声势出来。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京营的事动静全无,张惟贤急切之下,准备去定国公府,当面催促徐文壁早作打算,不能事事落在人后。 就在他打算出门的时候,门上张福亲自来报,却是徐文壁来访。 张惟贤赶紧迎出门去,长身玉立,一身锦袍的徐文壁已经到了门前,张元德站在一侧陪着,他也是听到信息,赶来迎接。 定国公说起来是中山王徐达一脉,一府两国公,死后封王,生前备受信任,在猜忌心极强,刻薄寡恩的太祖手里,徐达简直就是一个异数,他的子孙原本是封魏国公,靖难事起,府中另有一脉支持朱棣,靖难之后,就成了现在定国公的祖先。 这样的家世,犹在英国公府之上,现在的实际权势也是定国公府稍强一些,所以对徐文壁的到来,估计整个英国公府都十分慎重。 张惟贤一看到徐文壁,赶紧就迎上前去,躬身致礼,说道:“国公前来,下官未能远迎,实在是太怠慢了。” 徐文壁搀扶起他,笑道:“世兄何必这么见外拘谨,我们在家里就说家里的话,不要闹官场的规矩了。” 张元德也道:“定国公来是有要紧事情要谈,老大不必客套,我们赶紧落座吧。” “是,儿子听父亲的吩咐。” 张惟贤知道徐文壁这样必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因此也不敢怠慢,连忙将人带到自己居住的上房,等下人们送上茶水后,他就挥动右手,叫所有人都赶紧离开。 “世兄,你我两家都是与国同休的勋贵国戚,今日蒙朝廷信重,委我们整顿京营的大差,世兄心里可有什么定论?” 落座之后,徐文壁连茶杯也不曾碰,劈头便是开始询问起来。 张惟贤想了想措词,才笑着说:“此次确系大差,如果办出成效来,我们会……” “世兄!” 徐文壁打断他的话,正色道:“自永乐之后,历次派出干练大臣整顿京营,嘉靖之后,乃定勋贵领各营之制,太监为监军和掌管武库之制,你可知道,到如今,整顿京营之议和措施有多少次了?” 张惟贤也曾下过功夫,不过仓促之间也想不起来,只能默然摇头。 “三十七次了!” 徐文壁伸手,在张惟贤眼前连续晃动好多下,张惟贤瞠目无语,张元德却是开始微微点头,显然是站在徐文壁的一边。 第二百七十六章 坚持 “国公的意思是?” “从于谦于少保在内,先是十团营,再就是东西两官厅,然后又是选锋,又是老家,折腾到如今,再又是三大营,为什么嘉靖爷要恢复旧制?就是因为嘉靖爷心里清楚,再怎么折腾,万变不离其宗,无非还是那样……还不如恢复祖制,重立各营,宜于管理,也知道哪个营归哪家,世兄,是不是这个理?” “国公说的是。”张惟贤道:“但小侄实话实说吧……我家的那个五弟,虽然浮躁孟浪,但从建议整顿到如今,屡上条陈,小侄看到其中颇有可取之处……” “呵呵。” 徐文壁笑了几声,直言道:“世兄,惟功那些办法就是只抱着皇上的大腿,不怕把勋贵得罪光,也不怕太监和文官,我自问自己没有这个胆量,世兄你有吗?” 张惟贤面红过耳,想说几句逞强的话,却是自己知道根基太浅,漫说他得罪不起,就算是有这份心田,也是根本不能与惟功相比。 “你也不必生气。”张元德叹道:“这差事我们要抢着揽下来不是要做它,就是恰恰我们不能去做它。小五他做不成,我们都得受牵连,做成了,我英国公府二百年的人脉也丢光了,所以要抢,这件事,为父倒不是全然是私意。” 张惟贤面色苍白,说道:“就没有一点可能……” “没有,绝没有!” 徐文壁知道今天必须说服眼前这个后生小子,兵部的赵孔昭是个老油条,文官做到这种地步,有些事根本不必说,心中自然有数的很,只有张惟贤,到底年轻后生,他很怕张惟贤捅出真正的篓子来。 “国朝是允许公侯伯并大臣,太监拥有自己的仆役,也就是私臣,人数按制来说是从二十五人到六十人不等。拿太监来说,冯双林现在是掌印太监,他有六十个仆役,他到而下,秉笔五十人,少监四十人,监丞三十人……宫中多少有职份的太监,他们的私宅之内,可以拥有的仆役合理合法的便是这些。再有,他们还能私役工匠和军匠,人数当然远不止此数了。再拿我府来说,管庄的庄头和下余的执事们都是世职军户,我家不少庄头就是世袭的卫指挥,最不济也是佥事,他们下头的庄户都是军户,我府里做事的也全是军营里头出来的,实话实说,用了三百八十余人,全部是五军营下所出。” 徐文壁满面春风,说出来的话却是叫张惟贤动弹不得,张元德更道:“我们英国公府也是用了三百来人,庄上也有不少,老大的意思是全部换买来的民户,我当时就差一点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大管家也是有宅子有仆人有花园,一年最少三千两银子,如果张福不是自己庄子上我们替他占役一百来人,这银子打哪儿来?那些婆子和小丫头片子月银最少都得五钱到一两,家生子奴才也得拿一两的月银,只有占役来的家丁和木匠花匠各式工匠不要府里花钱,也就是供点饭食罢了……” “还有张江陵家,最少百人。” “他家还算少,当年马阁老吕阁老家,最少都是二百人起。还有现在的张凤磐,最少也是二百人以上。其余部堂高官,谁家里不用几十个?哪怕普通京卿,十个八个也寻常啊。” “只有京堂以下到科道御史才没有……所以他们才闹的最起劲。” 张惟贤眼前似有一道大幕缓缓拉开……一道光亮照亮了原本的一片漆黑,使得不少丑恶的东西暴露的特别明显。 怪不得父亲从一开始就鼎力支持,各家的世伯世叔们也是私下拍胸脯,还有朝中的大佬们在廷议时一边倒的态度……原来并不是支持自己,也不是看好自己的能力能与张惟功一拼,而是恰恰看中了自己的“无能”! 他心里象是有一团火在烧,**辣的十分难受,想吼叫,却又不知道叫什么是好,短短时间,这个温文儒雅的青年,两眼都是迸出了吓人的鲜红色。 “世兄不必如此。” 徐文壁叹道:“大家不是不知道京营要紧,但嘉靖年那样险恶的局面也都过来了,何必现在折腾?再者,边关有九边重镇,边军彪悍轻锐,数近百万,这个时候,能不折腾,还是不折腾为好啊。” “祖制也是不能叫一个人独揽军权,谁真的能整顿成功,岂不就是将京营兵马尽揽在内?” 张惟贤道:“俞大猷也在前两年集结了京营精壮。” 徐文壁笑道:“那是大家给元辅面子,派到车营的全是各府的精壮,京中光是公侯伯驸马就有数百家,占役就有数万人了,这都是精壮,加上太监,文武百官,足有十万以上,清理占役是好说,这些人家岂不要反了?再有,头一个就清到皇家头上,现在皇上已经在挑陵寝地址,过几年就动工,到时候怎么办?不用京营兵全雇役?户部有这银子?” 张惟贤想想也是灰心,清来清去,皇家,自家,亲友家,全在清理之内。他心里也明白,大家占役不是说图京营的人好使,而是有规矩如此,这些被占役的京营兵丁,本身还在军户之中,还有一份土地供给主家统一使用,由主家再一起转佃出去,这是一笔财注,而被占役的军人还额外能拿一份军饷,京营官兵的待遇只在亲军都司之下,是天下一等的饷银,这等于是朝廷替大家白养着这么多人,所以不论是品官,公侯,太监,大家都拼了命的占役,哪怕是洪武年间都有勋贵犯禁,太祖那脾气都禁不住,何况现在? “罢了,”张惟贤苦笑道:“父亲大人和国公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过只有一条,现在黄道瞻已经奉命清军,他可是不容商量的,不知道大家怎么对付他?” “呵呵,这个话我只当没听到,我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过,更不曾问过。” 听到张惟贤的话,徐文壁态度却是十分诡异,一推干净之后,干脆就站起来告辞,张惟贤父子留不住,只得送这国公从正门离开。 “父亲?” 徐文壁诡异的态度使张惟贤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他用探询的眼神看向张元德。 “我也不知道。”张元德道:“等消息吧,何必这么上心?老大,这一次我们算是跟着元辅还有双林公公搭上了线,这是难得的机会,皇上那里为父看明白了……皇上势孤,所以他要用能臣,你和小五之间,他只会选小五,因为小五缓急之时用的上,你明白了么?” 张惟贤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神魄不安的感觉,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明白。 …… 黄道瞻自接诏之后,交接原本手头的公事,预备立刻就去营中清查帐册,展开先期的清军勾军的工作,但交接办的十分不顺,两边的衙门中的官吏百搬拖延,一直到万历八年年尾这个时候,他才拿到正式的官印告身旗牌等物品,一系列的手续才真正完备下来,等松了口气之后,黄道瞻就马不停蹄的预备前往五军营的大营,先看兵员帐册再说。 等他赶到的时候,营门内外早就得到消息,校场辕门内外,到处可以看到勋贵和武官们的大轿。 “象得甚话……”黄道瞻在自己的轿中摇头轻语,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他这个文官现在也是能骑马就骑马,今日要注意自己的官威,所以乘轿前来,而这些勋贵武臣却是每天只用车轿,有些甚至不能骑马,实在是纨绔无能到了极点。 看到他来,营中号炮连声响起,现在因为有整顿营务之事,定国公徐文壁顺理成章的成为提督京营,原本总理戎政的是兵部尚书方逢时,此时卸任,赵孔昭是副理,今日也不曾来,只有徐文壁带着十来个侯伯并数十个京营副将参将坐营官一并迎了出来。 都督张惟贤也在其中,黄道瞻特意看了张惟贤一眼,不论张惟贤兄弟相争的情形,黄道瞻觉得此子年轻,尚可争取,若是张惟贤也锐意进取,此次整顿事宜尚有机会。 待彼此见过礼,黄道瞻不讲虚套,立刻开始盘点兵册,其间徐文壁等人的宴请等各种请求也都被他拒绝。 等他出来时,各人的脸色都是十分的不自然。 “定国公,各位侯爷,伯爷。”黄道瞻向众人说道:“帐册上有二十四万五千七百九十三人,马五万七千八百五十五,已经全部汇总完毕,待今日下午下官再过来时,就由大营开始,再到围子手营等各营,分别实际点看,下官在兵部和都察院都请了帮手,定然不会扰大家太久。” 徐文壁沉吟道:“这么一营一营的盘查,未免动作太大了吧?” “下官奉圣命,就是要查点清楚。”黄道瞻寸步不让,沉声道:“若是如以往那样,抱着册子叫各营来对数,再随便抽个营看看,也太敷衍了事了。本次整顿虽然中途换了主事之人,但下官职责所在,绝不会随意了事,公爷的话,下官不敢从命。” “言重了。”徐文壁打个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按钦使说的办便是。” 张惟贤眼中露出敬佩的色彩,这个文官,不愧是被小五看中的,这种情况下,还在坚持。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迷团 黄道瞻坚持之下,徐文壁等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众人依旧送黄道瞻出来。 送别之时,不少人眉眼处都有掩饰不住的阴郁……此次整顿之事已经尽可能的将麻烦减低,不过这姓黄的文官,仍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的样子。 京营现在在册二十四万人,各人心中有数,真正在营的不过五六万人,能着甲持枪的精壮不过一两万人,就算各府紧急凑人,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万人。 这个数字报上去,肯定又是引起朝堂震动,张居正等大佬还是会动一批人,好歹要做一些脸面上的事情,这才敷衍的过去。 就算是敷衍,也总会有人倒霉,只不知道落在谁头上。 “定国公,各位大人,请回,如此厚待,下官愧不敢当。” 众人送出辕门,黄道瞻的轿子已经过来,他向所有人拱手,请大家折回。 各人看他也是腻歪,既然黄道瞻如此,便是纷纷向里折返。 就在此时,异变徒生。 一个矮壮男子,手中持着一柄闪亮的尖刀,猛然扑到黄道瞻身前,手腕一翻,刀尖一下子扎着了黄道瞻的胸口,刀身几乎全部没入,只剩下半截刀柄。 “扎着了……” 黄道瞻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那个面色狰狞的汉子,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口中喷出血水,整个人翻转过去。 “嘿嘿,叫你不借银子,叫你小气,叫你不拿乡人当人。” 那矮壮汉子见黄道瞻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当下便手舞足蹈,嘻嘻哈哈,竟是拍着巴掌笑闹了起来。 “这太不象话。”徐文壁眼见各人惊呆了,便跺脚道:“着人将黄大人抬回府,立刻请太医院派良医去医治,另外将凶徒抓住,先看押起来,看朝廷怎么说!” 他看看左右,见有不少幸灾乐祸的,其实此事徐文壁早就听到风声,也早就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此时不免正颜厉色道:“不论此事到底是何因,事发营门之外,我辈都要自劾待罪,诸公,明白么!” …… 五军营外的事,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近期略嫌沉闷的京城上空。 张惟功在孜孜以求着全城的道路修筑和清理,无暇顾及他事,李如松的巡捕营正在整训之中,暂且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倒是这个京营整顿之事,原本不被众人所看好,无非是虚应故事而已,谁料最没有看点的地方倒是爆出这样的骇人之极的新闻,顿时轰动九城,无数人奔走相告,很多人简直有不可置信之感。 帝都之中,天子脚下,居然有刚升官的四品京堂,而且是佥都御史被谋害,这简直是大明朝立国以来最为骇人听闻的奇闻,其劲爆之处,简直就是和当年武宗皇帝的种种绯闻可比了。 “简直是天下奇闻!” 听闻消息之后,万历涨红了脸,将文华殿东暖阁的坑桌,拍的砰砰直响。 万历近来心境十分不佳,接连被狙击之后,他已经有点心灰气沮,最近申时行和许国等寥寥无已的心腹都劝他收敛锋芒,在张居正辞职之前,不要再想着收权之事,事情是很明显的,张居正掌握着朝堂大半的力量,而皇帝在京营之事上的心思太明显了,也就是张惟功这个不知道厉害的跟着胡闹……皇帝哪里是要整顿,二百年下来,列祖列宗都没整顿的好的事情,两个加起来才刚过三十的君臣能把这事办好?万历无非是要把手插入京营,数年之后,张惟功提督京营,将京城武装大半抓在手里,这样可以对抗冯保的御马监……皇帝对冯保已经信不过了,大明京城的武装体系是分成好几个部份,亲军指挥使司是皇城禁军,分成旗手卫和锦衣卫几个部份,都是世家掌握,忠诚上十分可靠,同时还有侯伯之类的勋贵掌总,更加保险,另外就是御马监的四卫勇营,也是一支强悍的武装力量,由太监掌握,当然,四勇营的武将也是勋贵和将门世家,只听命行事,绝不会跟着太监造反,再下来就是京营,京营也是分成若干部份,彼此制衡。 大明的这种制度保了二百年的平安,其它王朝的军事政变一类的事,在大明不可能发生。再强势的权臣或太监,天子一道诏旨就拿下了。 只是冯保现在太强势,几乎没有人能与他相抗衡,从成祖至今,也真的没有一个太监又能掌司礼这个内廷的内阁,又能掌御马这个内廷兵部,同时还掌握东厂这个内廷锦衣卫,厂卫权和兵权加相权,冯保一人独揽,加上外朝张居正配合,万历也有严重的被威胁的感觉。 这一次整顿京营,就万历的内心,绝对有掌握兵权的打算。在真实历史上,他在张居正死后好歹松了口气,立刻就在内廷训练太监开展内操,一次训练数千人,这绝对是一种压抑心理的释放……小皇帝太没有安全感了。 此时的万历,处境仍然是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帝王不同于常人,一个帝王不能大权独揽就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万历便是最为显著的一个。 “臣已经着有司彻查。” 张居正的神色难得有一些不安,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情,今日也是由他代表外朝和内阁来向皇帝亲自禀报。 “好在,”张居正接着道:“已经当场拿下了凶手,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朕要派东厂和锦衣卫旁观审讯,每日向朕禀报详细情形。” 张居正微微一征,应道:“皇上如此决断亦可,臣无异议。” “嗯。”万历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只是对面的张居正坦然捋须,根本不将他的这一点威压看在眼里,万历有些气沮,颓然道:“此事想来与勋贵武臣有关,先生要注意。” “臣与内阁同仁会议时,大家亦持此论。”张居正笑一笑,道:“只是凡事不可先入为主,还是审明了再说。” “先生说的是。”万历垂头丧气,在滴水不漏的张居正面前,他太弱小了。 等张居正出去之后,万历又处理了几件政务之后,心绪极为不佳,早早就回了乾清宫。 到午膳时,他心中烦闷,想吩咐人撤去午膳时的鼓乐,但孙海与客用等人俱是不敢。这种在用膳时的配乐是祖制所留,皇帝本身权威不够,身边的人也是不敢违制。 万历敲桌道:“朕未必连吃饭时的配乐亦不能裁撤!” 鼓乐刚停不久,慈圣宫便是有一个奉御匆忙赶了过来,宣谕道:“太后口谕,着与皇上说,鼓乐都是祖制,汉时尚有萧归曹随,今皇上尚未秉政经年,鼓乐虽是细事,又岂能擅改?着仍如旧例如常。” 众人只听砰然一声,却是万历将一个成窑所出的洁白如新的细瓷盖碗,在乾清宫的金砖地面上,摔的粉碎! …… 黄道瞻在京没有亲人,住的地方也是十分寒素,只是一幢半进的小院,好在是靠近中城,地界好,不象有一些官员因为取了家小过来,只能住在北城或是南城,离皇城最少十来里地,到上朝的时候,四更天半夜时分就得起床往皇城赶。 现在这个小院已经成了停灵之所,黄道瞻的尸身小敛之后停放在此,按当时的习俗是落叶归根为最佳,只有那些没有亲族,连身份也搞不清楚的百姓,才会在死后被就地烧化掩埋,稍有身份的,当然还是以棺木还乡为最佳。 只是近则数百里,远则数千里,扶棺还乡,这不是容易的事,盘费少在几十两,多则过百两,对普通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清季时,曾国藩以替死去同僚写挽联闻名,另外一个名臣,则是以送盘缠甚至帮人扶棺还乡的义气闻名,在当时,这都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黄道瞻的知交好友也不算多,礼部主事卢洪春,御史梅国桢等人是寥寥无已几个人,此时众人都是满腔悲愤,团团围坐在停灵之所的外屋,也没有人上茶,众人也无心喝茶闲聊,都是皱眉不语。 卢洪春以敢言直言闻名,坐了片刻,就是向梅国桢道:“梅克生,我早就提醒你们,勿要与勋贵走的太近,现在如何?张惟功一击不中,老老实实修路挖沟去了……是,我承认他做事确实有一套,现在京城道路修了一半了,用工不多,省钱省料,又结实无比,实在是罕有之事。但他老黄吭苦了!” “清军之事,此亦黄兄夙愿。” “虽是如此,亦不可将此身浪掷。” “咳!”刑部主事吕坤道:“思仁,你这样对克生兄说话,于事何补呢?” “总之。”卢洪春道:“现在英少国公为了撇清,绝不会再过问此事,他的乐善好施,不过是邀买人心,勋贵之中,无非还是图名图利,我辈读书人犯不上和他们卷在一起,听或不听,克生兄自便吧。” 进士出身的官员,难以收买就在于此了,卢洪春的话虽说的梅国桢十分难堪,却又无从辩驳。他与黄道瞻在以前还能用整顿京营的大事当借口,现在黄道瞻出了这样的事,张惟功又被挡在京营事务之外,现在清理大工还做的有声有色,为了自保,也不会再出来趟这种浑水,梅国桢虽嘴上不肯承认,心中亦有难言的悲凉之感。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取银 这时黄府的老仆走了进来,对各人道:“各位老爷,英少国公来了。” “咦!” 卢洪春惊呼出声,吕坤等人,也面露惊容。 张惟功匆忙而入,神色十分凝重,看向众人,他道:“此事是我的错,我谋求整顿京营失败后,不该叫汝临继续认真清军,劝过他几次,汝临一生秉承直道而行,不肯听从,我该多派人手,妥为保护,今日之事,虽是国朝未曾有之事,但责任还是在我一人身上,我该向汝临的英灵,跪拜认错。” 一席话说出来,众人无不动容。 这等光明磊落,直抒胸臆,实在是朝野勋贵大员中难得的异举。 梅国桢红了眼圈,纵是卢洪春这样的人,也是无话可说。 如果惟功一进来,哭唱祭拜,送银子办身后事,纵然大家会觉得他有始有终,但心中的阴影也不会一下子就消除。 但惟功直言自己有错,有情有义之余,还能这样坦诚,在政治人物和勋贵武臣们身上,这种品质就十分难得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惟功捻香到黄道瞻的灵前,先上香,再下跪,黄府的老仆也是黄道瞻的宗人,此时就当家属,跪在一边答礼。 待惟功又烧了一刀黄纸,就是礼成,在场几人,纷纷落下泪来。 惟功却不肯立刻出去,他站在黄道瞻的遗体之前,心神感觉十分激荡。他刚刚说的,全部是自己的心里话……事情碰壁之后,黄道瞻接事之前就受到严重的刁难,惟功已经使人劝过黄道瞻,既然换了主事的人,不妨敷衍了事,反正朝野都知道事情起了变化,不会影响黄道瞻的声誉。 可惜黄道瞻不愿在此时退缩,仍然执意要清查到底,惟功也不愿叫张惟贤等人舒舒服服的过关,也就默认了。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对手居然敢冒奇险,悍然出手,将黄道瞻杀害。 就算此事查出一些将门出来垫背,真正的主谋肯定也是查不出来,云山雾罩,不知根底。除非是太祖年间那样,一抄数百家,一杀数万人,杀的血流成河,才能弄清真相所在。 不过如果万历年间是洪武年间的政治生态,又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归根结底,还是文官势大的同时,各地将门被压制,此次京营之事,算是勋贵和将门的一次凶猛反扑。 只可惜,扑的不是地方,根本就不该如此。 “奠银五百,再给五千两,替黄大人赡养家小,他的两个儿子可以一直读书,不论是否有成,温饱无忧。” 惟功临行前,放下这几千两银子,这在当时是难以想象的大手笔,在场的文官多半是和黄道瞻是同道中人,也是忍不住看的眼热。 寻常京官,没有数十年时间,不要想积攒起这样的财富,如果坐不到京堂位置,数十年也攒不到这笔钱。 “这些银子都是我顺字行生息所得,并无贪污舞弊所得,汝临兄你可以放心了。” 临行之时,惟功最后奠酒,终是落泪。 他还年轻,两世为人都很年轻,一心要做一些事,感觉自己根基也够了,实力也强了,不论人脉还是受信任的程度,还是财力,都足以做一番事业出来,此时此刻,当着一具冰冷的尸首时,想着数日之前,对方还在与自己言笑欢然,惟功不禁潸然泪下。 “此仇我替汝临兄记着,我会查清楚。” 说完最后一句话说,惟功匆忙离开,他的清理工程虽然开展顺利,还是牵扯了他大量的精力。 至于承诺,在他来这里之前,情报局已经全面开展了。 黄道瞻被刺之后,王国峰被惟功骂的狗血淋头。 无论如何,这是情报工作的巨大失败,当然,惟功知道,这种会被诛连九族的谋刺一定是慎之又慎,不论是谁主持此事,想必都只有最亲近心腹的人才会知道,事前不能得到风声,也不能完全怪情报局。 但理解不等于可以不鞭策,如果只做能力范围内的事,不寻求突破,情报局的作用就会十分有限。 惟功没有教导王国峰他们具体的办法,他相信情报局的部下们能自我突破。 “英少国公真是有情有义。” “情义是一回事,有始有终有担当,这是我所佩服的地方。” “国朝勋贵自此有人矣。” “于我朝以文驭武之道如何?” “少国公说过,以文驭武并非祖制,太祖和永乐到仁宣年间,都是文武并重。” “虽然感觉少国公十分亲切,亦想追随他做一番事业,但听到这样的话,心底里还真不是滋味啊。” 在惟功离去之后,在场的文官们议论纷纷,他们的心底里感觉很复杂,一边感觉到了惟功的有担当和情义,还有充沛的财力及决心,加上少国公的身份和皇帝倚重,这样的人将来肯定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哪怕他们是文官,但现在都是主事和给事中,御史一类的小官,若想出头,并非那么容易,攀上一颗大树,将来仕途可能一帆丰顺。 但惟功勋贵武官的身份,还是使得他们心存顾忌,议论之时,这就是最大的阻碍。 “我辈但秉承直道而行,所为皆济国利民,又何论文武?”梅国桢自己就是文武双全,对这些好友知交们的顾虑,十分不以为然,他大声道:“少国公是心存丘壑,一心报国的人,他是勋臣,武将,我等读书至今,胸怀抱负反而不如,这种时候,还抱着文武之见不放,东华门外唱名而出的骄傲,就是如此么?” 所谓东华门唱名而出才是值得骄傲,才是好汉,这是宋朝宰相韩琦的名言,韩琦要杀大将狄青的部下,狄青求情,说道此人是杀西夏人的好汉子,韩琦则以梅国桢的话回应,直言进士才称的上是好汉,普通军汉,哪怕杀敌再多,地位再高,在文官眼中,不过是一条狗一般看待。 自藩镇祸乱后,宋人拨乱反正太过,过于压制武人地位,韩琦的论调十分偏激,偏压的狄青无话可说,后来狄青成为武将身份的枢密使,更被朝野所有的文官所攻,最后心力交瘁,郁郁而终。 大明自土木堡之后,文武并重的格局产生了变化,京营的衰弱,一方面是勋臣和武将损公肥私,罔顾法纪,另一方面,当然也是文官抱残守缺,将武将死死压住。 在场的人,都是与黄道瞻交好,年纪也不大,被梅国桢这么一激,吕坤第一个道:“好,克生说的对,只要有利于国,何分文武?出将入相,才是真正的本事。” “大话你可说出来了。”梅国桢笑道:“教你们骑射,可别推三阻四。” 卢洪春道:“十几年寒窗苦读的苦都能经受,何惧一点骑射小道?” “你们走着瞧吧。”梅国桢是真正下过功夫练武,知道并非易事,但眼前这些人,个个眼高于顶,只以为读书才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他现在也不多话,只等带他们去学习时,这些家伙就知道厉害了。 …… “皇上又下条子来了。” 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他也是张居正的死党心腹之一,在张居正的内书房中,以部堂的身份与张居正对坐,侃侃而言,十分从容。 张居正任用的人,除了少数是只知逢迎毫无本事的马屁精之外,多半都是一时干才,张学颜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度支平衡,说起来容易,在大明为户部尚书大司农,却是十分为难的事情。 因为大明的财政制度是赶走蒙元后匆忙草创,十分芜杂混乱,加上太祖水平不行,很多制度就是想当然,户部根本没有统筹统支的功能,远不如唐宋的三司度支使能统一财权的权威,在全国层面上来说,户部与其说是国家财税部门,不如说是一个具有一定财税统计和收取功能的国家层级的仓储调配中心,对国家层面的财政收入和支出,户部没有办法做统筹和计划,仓储功能倒是基本上能完成,并且还完成的不错。 有明一代,哪怕是明亡之际的京城和各大城市都没有出现粮荒在内的物资严重匮乏的情形,这就是户部的功劳了。 此时太仓存银有四百余万,而张学颜递给张居正的手诏上,是万历皇帝吩咐从户部存银之中,拨取十万两白银,送入大内支用。 “上次拨银是何时?” “是万历七年三月,七月,九月,每次均十万,一次由太仆寺,两次由光禄寺拨取。因为与户部不相关,所以我不曾与闻,亦不曾说什么。” 张居正微微点头,以他的身份,皇帝在外朝取用银子,他当然是十分清楚。 去年至今,皇帝在外取银三十万两,以内廷用度正常供给来说,这频率确实是有点过份了。不过张居正也知道,历次取银,并非是皇帝一人独用,也可能是供给太后所用……太后喜欢礼佛敬佛,所用开支十分巨大,而且太后喜欢贴补给外家,武清伯李伟贪婪无比,经常索要宫中财物,太后也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件事,皇帝不止向一个人述过苦,叫过委屈,所以,知道的人不在少数。 此次取银十万,最少有一半是用在潞王府的装修上,这是潞王向皇太后请求的。 “这件事,我会处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上奏 “财赋有限,费用无穷。积贮空虚,民膏竭尽。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此后,望我皇上凡百般费用,痛加樽节!若再有取用,臣等绝不敢奉诏矣……” 张居正的奏疏不是用小本私奏,而是用题本形式,并且是在这一日的常朝朝会之时,公然宣读而出。 今日朝会,在皇极门,内阁并勋臣武臣,在京常朝官员数百人,并仪卫人员有超过两千人聚集在一处,当按惯例各衙门上前奏事时,由张居正亲自朗读这一份他亲手拟成的题本奏折,声音朗朗,回荡在皇极门的高大陛阶和廊檐四周。 在场的人,均有惊呆了的感觉,而内阁诸臣的表情,犹其精采。 张四维瞠目结舌,申时行则深为皱眉! 张居正的举措,就是申时行最不赞同的地方,请皇帝樽节费用,这当然是首辅儒臣应该有的行为,无可指摘,但当着百官同僚的面,如此当众宣读出来,这是忤逆犯上,实实在在的大不敬行为! 可是以他现在的权力地位,想阻止这件事,实在也是绝无可能之事……申时行和许国等皇帝的心腹,也只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御座之上,太监环卫之中,脸色铁青的青年皇帝。 万历皇帝的手,也是紧紧抓在御座的两边扶手之上。 今日之事,他万万没有想到。 前几次往光禄寺或是户部提取现银时,外朝都没有什么话可说,这些银子,说来说去并不是皇帝一人用掉的,而是太后和潞王加上内廷的很多开销在一起,皇帝自然也是要用一部份,可绝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这些事,皇帝以为外朝应该清楚,并且有足够的默契,在此之前,虽然颇有人非议自万历二年以来,取用银子太多了一些,而且大婚费用一花数百万金银也太靡费,但这些议论都是被张居正等重臣压了下去,现在大明俨然有中兴气象,花费一些银子又能如何?皇帝自己,也是这般的想法。 既然说张先生是百年难得的能臣,天下太平无事,国用日足,自己身为天子取用银两,又有何过?天子乃天下人之主,天下之茅土亦是天子之产,取之供奉天子,有何不可? 有时候,皇帝恨不得根本没有内朝外朝之分才好。 这些想法,在张居正的朗朗读奏声中,被彻底粉碎了。 万历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今日大朝,这样的情形等于就是当众被辱,而他身为已经亲政的天子,不仅不能对上奏的张居正有所处置乃至表示一点不满,一会儿之后,还得改颜谢罪,否则的话,在张居正身后的冯保和太后必然会和张居正联起手来,给他一个更大的难堪! 为天子到如此地步,亦是可悲可怜可叹了。 好不容易等张成正将奏疏读完,捋着美髯静静的看向自己,万历强忍着心头的怒气,在御座之中欠一欠身,大声道:“元辅张先生所说极是,朕取用无常,日后应樽节内廷用度,断不可随意取用银两,此奏极是,赐张先生白马一匹,表里两匹,白银五十两,以资嘉奖。” 白银五十两在大明赏外臣的记录里就是重赏,后来万历想换皇太子时,将申时行等阁臣请到内廷西苑坐船钓鱼看戏听曲,最后赏银也是五十,用银子堵大臣的嘴,天子贿赂大臣也就是这种手笔了。 现在张居正一封奏疏就赏这些,实在是叫人虎躯一震的厚赐。 不过元辅老大人对这赏赐兴趣不大,张居正眼中波光闪烁,深不可测,听了万历的话后,深一躬身,朗声答道:“皇上厚赐臣不敢受,臣请皇上樽节,此类赏赐,也当在其中。只要皇上心怀元元,臣纵不受一丝一毫,心中亦是喜悦万分。 万历小狐狸想当众拿东西堵元辅的嘴,张居正老狐狸焉能上当,立刻便是大义凛然的堵了回去。 万历无奈,只得捏着鼻子应了,接下来各衙门奏事他也无心细听,无非回知道了三个字,待奏事完毕,万历立刻站起转身,大步回内廷去了。 在场群臣,替皇帝尴尬的不在少数,不过舆论的同情,倒也不尽然在皇帝这边。 顾宪成这个新授的户部主事只有这种大朝会才够资格参加,平常的常朝和午后的小型朝会,他这样的资历和官位都没有资格参加,他是今年的新进士,上半年还在观政,秋后授给的户部主事一职,因为与**星等人的关系,顾宪成在朝中不是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新进士,在京城,他俨然也是一个小小的未来的新星,虽然不是翰林庶吉士,亦是被人所看重的青年官员之一。 毕竟,有深厚人脉和根基,又是十分年轻,将来的前途纵不是阁老,也该是部堂寺卿,这样雄厚的背景,值得人交结,交结的人越多,越是显得顾宪成将来必有所成,围着他的人便是越来越多起来。 散朝途中,身着绯袍玉带的大员们很沉稳,这些部曹员外主事,到翰林御史的清流官们多以二三十岁的青年为主,大伙儿一边往午门外朝,一边议论风生,倒也热闹。 顾宪成,**星,邹元标,这未来的东林三君因为**星的沉稳上升,还有顾宪成的异军突起,已经一扫邹元标被设计陷害后的低迷和晦气,渐渐在身边聚集起不小的势力来,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星,他的吏部任职十分紧要,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和职务调配,基本上就是吏部和**星的职司,**星在吏部如鱼得水,是这个未来东林党建立雏形和势力渐渐壮大的最根本的保证。 “叔时,今日之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一个同是万历八年进士,也位在二甲的同年对顾宪成询问着。 围着顾宪成等人的其余人等,脸上也露出关切的神情来。 顾宪成没有出声,只微微摇了摇头。 众人会意,看到身边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二人,还有张泰征,路云龙等人一起说笑着往翰林院的方向去,当下便先闭了嘴巴,由着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家伙先过去。 这些都是正经的高官子弟,张懋修兄弟两一个是状元,一个也是在二甲,还有张四维的儿子张泰征,也是二甲前列。 上一科万历五年的进士因为这哥几个没考上,张居正一怒之下一个庶吉士也没挑,当时引起众议纷纷。 这一科好,张府的哥俩全成了翰林编修,张懋修还是六品修撰,一般的进士就算是二甲也只是七品官,在地方也是七品的知县,甚至有倒霉蛋被分到王府去当王府官,这一生就甭指望升官了,张家这哥俩已经是金马玉堂的翰林,实在是得意,虽说这兄弟俩家教不坏,待人还算谦和有礼,但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十分恶劣。 由此,除了张泰征这些正经的官宦子弟之外,张家兄弟在朝中实在是没相与到几个同年知交,这也是后来张家出事时,朝野之间无人援救的原因之一。 张懋修等人路过时,看到顾宪成几个,张懋修和敬修兄弟,还拱拱手致意。 朝廷之中,也是重名声品流的,顾宪成是解元,**星是中层官员中的实力派,隐然已经有自己的势力,也是清流名望,所以张氏兄弟还算客气。 不过**星扭头当没看到,顾宪成微一点头,邹元标理也不理,张氏兄弟几个略觉尴尬,张敬修顿了顿足,想说什么,张懋修眼神示意阻止,张泰征打了个哈哈,这几人才转头离开。 等这几人走后,**星才冷然道:“哼,这样的人也来和我等致礼。” 邹元标现在虽苦思张居正所为是不是有可取之处,但他自觉自己是真儒纯儒,处于道德上的高处,所以也是拿有色眼镜看这一群高门子弟,觉得他们一定是用不可为人道的办法考中的进士,是以也根本懒得理会。只是他对**星的言论也不喜欢,当下不耐烦道:“叔时还是快些说说,元辅是不是还有什么下文?” “倒是真有。” 眼前没有什么碍眼的人,顾宪成脸上的老成模样收敛了不少,语气很轻快的道:“元辅下令,咱们可忙的不可开交……元辅令我们将历年户部收入和开支,还有内廷所取数目及次数全部汇总起来,然后上一个揭帖给皇上,伏惟圣明御览,加意樽节,以复祖宗旧制……看吧,这一次皇上的脸上,需更不好看。” 一个监察御史忍不住咋舌道:“这是元辅伸手打……” 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全活了,不过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他要说什么,就是张居正伸手打皇帝的脸,而且是左一下,右一下,噼里啪啦,打的十分痛快。 邹元标道:“要说皇上也是该被这么弄一下,取用无节,元辅这事干的不算错。” **星等人虽然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也是天生操弄权柄的高手,不过此时还算有些读书人的良知,均是附议起来。 他们如此,举朝除了如申时行等与皇帝关切过于密切的朝臣之外,议论的核心和焦点,大约也是如此,舆论从总的来说,居然都是在抡圆了巴掌扇皇帝脸的张居正一边! 这样的奇景,也就只能处于君权至大的同时,文官们又能抱团对抗君权的大明才能出现了! 第二百八十章 委屈 “砰!” 一个上好的宣德青花大立瓶被万历高高举起,在乾清宫东暖阁的地面上,摔成粉碎。 那日在朝会上被公开羞辱,万历气的几乎落泪。 回到后宫之后,不出意外的又被李太后叫过去训了一通。 身为一国太后,而且几乎就是事实上的皇帝,李太后的见识只限于内廷和外朝的几个人,她对冯保的信任是没有保留的,所以连带着对张居正的信任也没有保留。 既然儿子被张居正训了,就说明儿子这个皇帝当的不好,理当被训。 在太后训斥万历的同时,也是明显忘了,历次进的白银之中,最少有一半是被她老人家娶用了。 供佛,赏潞王,赏给自己的父亲和其家族,这些开销可都不小。 一直到崇祯年间,民间和朝堂上还有流言,武清伯李家是巨富,崇祯也相信了,因此命当时的武清伯李国瑞贡白银以助军饷,结果闹出诺大风波,最终崇祯也没捞着几两银子,还搭上去一个首辅薛国观和自己最钟爱的五皇子。 现在他的祖父万历也好不到哪儿去,内廷宝贝和银子被母后拼命往舅爷家塞,自己一点儿办法没有不说,还得被当成罪魁祸首,外朝打脸,内廷挨训。 当日吃了一肚皮的闷气,隔了两日,就是户部上疏进来,将这些年历次取用银两详细汇成帐目表册递了进来。 当日张居正还算是以师相的身份劝谏,户部的行为,在万历看来,就是彻底的背叛,就是谋反,就是无君无父! “吾对张先生如父一般尊重,他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摔了一个瓶子之后,万历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胸膛起伏,半响都回不过神来。他的眼中,已经饱含着泪水。 他对张居正的感情,确实十分复杂。 在他九岁时,是张居正和冯保赶走了恶形恶状的高大胡子,然后就是这位风度翩翩,一脸美髯的中年男子掌握大权,不论是经义还是治国之道,一直是这个张先生在教育着万历,手把手的将他带到如今的地步。 在万历心中,固然是有对张居正提防,忌惮,乃至仇恨的一面,但也有仰慕,信任,甚至是孺慕的一面。 很多时候,张居正的形象超过了万历心里记忆不深的皇父的形象,两者是重叠的。 视张居正为父这种话,皇帝当然不曾说过,但现在当着乾清宫的心腹太监们说出来,四周的人也并没有觉得奇怪。 “皇爷……”孙海等人一声哀呼,都是跪在地上。 他们心中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张先生最近对皇帝的态度一改再改,甚至已经有明显的恶意在里头。 以前张居正也有叫万历不舒服的时候,但这样公然不给面子,公然使百官看皇帝笑话的行为,还真的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皇爷不如传申先生,许先生进来商议?” 万历否决:“这几位先生虽然真心为朕,然则实力太弱,现在召他们来,毫无益处!” “那么,召张惟功来?” 想起惟功来,万历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张惟功,真是自暴自弃。朕视他为最重要的一子,他倒是好,稍微受挫就甩手了,京营不去争,光弄这个清理工程有什么用?万民叫好,勋贵武臣将门全视他为异路,有个屁用!” 以前万历骂张惟功,是孙海客用几个最高兴的时候,不过今天他们隐约有点明白,自己这一伙原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眼前这位至尊牛气,他们才有跟着一起牛气的本钱,否则的话,就是任人欺凌的刀板上的鱼虾,甚至连鱼虾都不如,就是一块臭肉。 孙海几个默不出声,万历紧咬嘴唇,心中颇为绝望。 母后向来偏心,潞王野心勃勃,张先生欺人太甚,申、许几个先生靠不住,张惟功原本是很被他看好,在京营和勋贵中一枝独秀,又不结党,是很可信的勋贵武臣,用来掌握武力,震慑群小,是很好的人选,结果这一次张居正一出手,张惟功被打的根本掌握不住京营,只保住了舍人营的基本盘,现在被弄去修路挖沟,虽然声势颇大,赢得官场和民间双重赞美,连武清伯那个不靠谱的舅公都跑到内廷来夸赞了几句,很说了张惟功的一些好话,太后都夸皇帝眼光好,作养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勋臣……如此种种,万历却是有苦自己知。他太没有安全感了,张惟功就是他的安全保障。 几年前,万历心智更差之时,有时雷雨天气,还叫张惟功带刀到乾清宫门外侍候,要听到惟功囊囊脚步声,万历才能睡的安稳,踏实。 现在惟功被剥夺了掌握京营的机会,就算做再多的事,万历的心里,也惟有失望这一种情绪而已。 “张惟功看来还是无用,远不如皇祖当年身边的陆炳!” 因为失望,万历心中头一回有隐隐的怨恨感。就象是一个人,平常为某些人做的再多,一旦有一件事没做好,以前的一切都白搭,反而被严重的记恨。 帝王的心思,就是如此,和常人远远不同,反而有类于心理变态。 “算了,不想这些事了!” 万历心中升起强烈的自暴自弃的感觉,他已经对最近的朝局失去控制,自己也毫无信心。从三提督之事开始,到黄道瞻被刺,再到户部公然上奏,连续这么多事,才十八岁的皇帝心里已经是备受打击,再也承受不住了。 孙海与客用对视一眼,均道:“皇爷说的是,不如去西苑散散心。” “嗯,拿一套箭衣来,还有,软皮靴,小帽,不要饰东珠的,就平常那种。” 明朝人的帽子和头巾都十分有讲究,光是头巾就有数十种之多,比如东坡巾,有幞头的唐巾,吏巾,生员的方巾,士绅的浩然巾等等,士农工商,按制是各有不同,比如农人就只能戴斗笠瓦楞帽一类,方巾是绝不允许戴的,至于官帽,官靴,更不允轻易冒犯。 在万历早年,这种衣饰鞋帽上的规定还没有彻底松动,而皇帝本人却是要穿戴小帽,穿小衣窄袖,这是一种衣冠倒置,十分不体面的行为。 很多事,在历史的记录上后人看着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在当时人看来却是叫人难以容忍,万历的行事,便是类似如此。 “嗯?”看到两个心腹太监畏畏缩缩的模样,万历心里邪火猛窜上来,眼神也变的凌厉之极。 “奴婢们立刻就去办。” 两个太监不敢违拗,屁滚尿流的爬了出去,皇帝心中不快,今天看来又要有人倒霉了。 …… 明朝的刑部还有都察院,大理寺这赫赫有名的三法司并不在各部和衙门云集的大明门东,而是三个衙门合在一起,全部孤单单的在当时的宣武门街,也就是后世的西单往西一点儿的地方。 数百年后,曾经叫刑部街的这个地方已经是荡然无存,但在当时,这里却是国家法司聚集的地方所在,靠近这里的人们,不由自主的就感觉到了一股威严肃杀的气息,情不自禁的,便是要缩一缩脖子,用身上的暖意,驱走那种无以言表的寒气。 在这里,来往的都是供职于国家法司的官员,要么是御史,要么是大理寺的官员,要么就是刑部的成员,无论如何,这些人都经常与犯人和犯官打交道,哪怕是那些穿着吏服,头戴吏巾的小吏,亦多是在脸上有一股威严肃杀之气。 这也是为什么三法司云集一起,不与普通的部曹衙门放在一处的道理所在,煞气越集越深,时间久了,接近这里都会心脏一缩,更遑论被关押进其中的那些刁顽之徒呢? 刑部大门之外,也是有亭,有拴马桩,落马石,从大门进去,过百间房舍连绵成片,屋瓦之下,似乎有人哀叫嚎哭。 再入大堂,二堂,便是刑部监狱所在,两侧房舍,都关押着各式各样的重犯。 在这里,多半是各省和京城之中的要犯,每年秋决的数十乃至过百人犯,都在其中。 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是煞气十足,常人难以驻足。 再往里,却又是一变。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刑部后部却有后园一座,梅花十数朵,围着一座典雅漂亮的楼房错落开放,楼也不高,两层小楼,精精巧巧,再有几块山石磊成的小道,一种士大夫特别喜欢的思古幽情,便是油然而生。 在国家法司内部,有这样的别致所在也是难得,嘉靖年间刑部出了几个骚气十足的雅人,在这里盖了楼,谈诗论赋,今日的刑部尚书两侍郎也是儒雅君子,翰墨飘香,这白云楼就更是雅集之所,刑部这所小楼,被人称为“外翰林”,也就不足为奇了。 今日这白云楼内,却是愁云惨雾一片,两位侍郎亲自押阵,加上秋审司主事等诸多干员,刑部精英齐出,一起会审刺杀佥都御史黄道瞻的凶徒张致祥,阵容强大,奈何效果实在不佳。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狡徒 “张致祥,你再胡说八道,小心用刑!” 张致祥被捕之后,因为害怕出什么意外,刑部交代不过去,所以用的是关押有品级官员的单间,天气冷,还特别叫了裱糊匠人进来,将那四处透风的单间牢房裱糊一新,四白落地,还有烧的火热的坑床,此外桌椅俱全,每天酒菜不断。 这么招呼下来,原本脸上戾气惊人,气色腊黄的张致祥已经养的白白胖胖,脸上红通通的十分润泽,说话也洪亮有力,根本不象一个身犯重罪的钦犯。 此人也确实是一个狠人,犯下这样的案子,怎么问也是不招,不论怎么恐吓,利诱,欺骗,刑部那些招数用在普通人身上,甚至是积年大盗身上,在这国家法司最高的机关之内,煞气十足的地方,纵是大盗也吓的手软脚软,强项不得,有多少事情都问出来了。 纵是那些犯官,只要威胁将人交回锦衣卫或东厂,便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很少有强项到底的主。 张致祥却是一块滚刀肉,不论问什么,要么笑而不答,要么胡言乱语,今日首问,还有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在旁观,刑部的脸都被丢光了。 因见说话的是刑部左侍郎吴百朋,身份贵重,绯袍玉带,不怒自威,张致祥脸上也露出点畏惧的神情,想了一想,方答道:“吴大人,我做这样的事根本没想过还能活,死且不惧,尚有何怕?只是用刑之时,疼痛难忍,可能会胡言乱语,大家白费功夫,又是何苦呢?” 吴百朋被他气的笑出声来:“哈,你这厮还敢反过来威胁本官?” 张致祥一脸无所谓道:“大人息怒,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用刑时脑子一乱,说出什么不能说的,大家就麻烦了……” 吴百朋一征,饶是他向有清名,这几年刑部配合张居正的新政,涮新吏治,清理刑狱,政绩显然,他的功劳当真不小,在新政之下,不轻纵,亦不轻枉,嘉靖年间刑狱混乱的情形为之一变,刑部也是为时人所称颂,以他的经验和智慧,不可能听不出张致祥的话中隐藏的意思……无非就是说,真的招供了,恐怕对刑部和在场的人来说,会是一场大麻烦。 “狡徒,凶且狡!” 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应节已经年过花甲,犹自性烈如火,当下先骂了一句,再挥手道:“老夫擅自做这个主,将这混帐拖下去,着实打过了再问。” “这……” 在场的刑部皂隶并没有动,论打人,他们不及锦衣卫那么内行,不过也不是庸手,将这滚刀肉拖下去,绝对可以打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不是自己的堂官下令,他们犹豫着上前一两步,却并没有动手。 “刘公,这个……” 吴百朋有些狼狈,按理来说,凶犯如此桀骜不驯,不肯老实招供,口口声声说什么和黄道瞻是同乡,告帮不成因而愤杀,虽然确实是同乡,也确有告帮之事,不少人可以做证,但哪怕是个傻子都明白,这件事的内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刑部若是将这个报上去,恐成笑谈。 但真的横下一条心来,将这厮拿下去重重责打,会不会把人打坏了且再说,万一真的打出些不能听的话来,那可怎么处? “吴公,天日昭昭!” 刘应节须发皆张,环顾四周,旁听的大理寺卿不敢出声,吴百朋心里也明白,刘老头必须要出头,他都察院的人不能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最少刘应节要力争一番,否则回去不好给那些御史交代。都察院是最松散的一处地方,掌院并不能真正控制御史,各御史办事和上折奏事都是独立的,掌院一旦干涉,恐有阻碍言路的讥评,所以历代掌院,能控制三分之一的御史就已经不得了了,更多的御史是依附在当道大佬门下,听令行事,一旦出现政争,这些家伙就是最先冲上前去的,真正实心为朝廷和百姓说话的,百中无一。 这种马蜂窝,吴百朋也不敢去惹,他也是有担当的,想了一想,便要下令行刑。 “且住,且住。” 一个吏员一路小跑进来,挥手道:“部堂大人有令,他立刻过来,请诸公稍待。” 现在的刑部尚书是王以诰,张居正执政掌握实权之后就上任,在刑部多年,素有威望,既然他这么说,大家便稍待片刻不妨,适才吴百朋要下令时,张致祥脸上的惧色十分明显,现在见此情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诸公,”王以诰匆忙赶来,向众人拱手道:“适才听说要用刑,下官以为不可。” 刘应节道:“不用刑何以得真供?” “三木之下,何辞不得?用刑未必真切。” “此等凶徒,不用刑毫无畏惧之心。” “总之,下官和刑部不能担这个责任。”王以诰态度缓和,但语气十分坚决,毫无商量的道:“反正绝不可以用刑,除此之外,下官没有意见。” 刘应节怒极,反是徐徐问道:“王公坚不肯用刑,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是何言!”王以诰摇头道:“刘公为同僚出头,但亦不可随意嘴上伤人,如果觉得刑部办事不妥,刘公可以上奏,下官亦会答辩,如果朝廷相疑,另选贤能便是。” 如此一来,两边算是正式谈崩了,没有继续往下谈的必要。 刘应节带着都察院的小弟们愤然离开,大理寺的人也是紧随其后,这里已经一审再审,不准用刑的话,再审也就是这样了。各衙门自然会复奏上去,不过肯定是主审的刑部担子最重。 “王大人,这是为什么?” 待外人离开之后,吴百朋难耐心中疑惑,立刻质问。 “吴大人,如果真的想知道详细情形,老哥你可以去元辅的府上去问。”王以诰这一次也算是把千斤重担背在了自己身上,但他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就算是恩主叫他跳火坑他也只能跳下去,没有什么话可说。 吴百朋当然也是如此,听了王以诰的话之后,颓然而坐。 刑部的人当然早知道水深,可吴百朋万万想不到,此事居然是和元辅有关。 “你莫误会。”王以诰语意深沉的道:“元辅是万万不会叫人刺杀黄大人,这样下作的事当然不可能是元辅所为。只是元辅说,此事将来再查,总要有所交代,但现在不是时候。” “元辅那里,似乎近来真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等不必与闻,我不曾打听,劝老哥你也不要去打听。”王以诰隐约知道一些东西,但很知机的没有继续打听下去。这样的事,知道的越多,牵扯的越深,将来抄家赤族的机会就越大。他和张居正不同,张居正要维持自己外朝第一人的权柄,所以不得不有所取舍,他已经位至部堂,此生也不可能为首辅,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经他这么一提点,一心想去和张居正说个明白的吴百朋只能再次坐了下去,这一次,他心中明白,这件事,在短期之内,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 看到一条条毡草被拿开,整洁平滑的道路出现在眼前,孙承宗终露出狂热崇拜的表情:“常吉兄真是神乎其技啊。” 这阵子孙承宗一直跟在张惟功身边厮混,他呆的社学不过就是在京城一个游学的落脚地,有他没他其实一样,既然眼前有这么样的大事可以追随,增长见闻,当然不必天天去寻章摘句,真的当一个摇头晃脑的老夫子。 孙承宗生性豪爽大气,气质恢弘,但语意又经常十分诙谐,身上没有秀才的酸气,在他身上,惟功发现不少的亮点。 怪不得此人会成为明末的中流砥柱之一,甚至很多人评价其作用远在袁崇焕之上,尽管后者在民间更加有名。 在惟功看来,孙恺阳确实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在经世致用上不迂腐拘泥,事实上明末的士大夫迂腐拘泥的原本也不多,不过孙承宗是一个更务实,能用好书本这敲门砖,又能将学问与实务结合的非常好的一个人杰,能与这样的人早早相识,更有可能招致门下,这也是惟功不介意孙承宗时刻相随,甚至知道自己在清理大工上的隐秘的原因。 要用人才,也开适当开放怀抱才是。 赵士桢演示的水泥,做起来和说起来都是十分简单,无非就是用粘土配石灰,在窑中烧制,一开始走了不少弯路,但钱和物加上人力都是充足,配出最原始的水泥不过是时间问题。 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不敢说立钢炉造玻璃,一些原始的实用的东西,只要有心有财力,倒还是真的容易制造出来。 有了水泥,京城道路就是有条不紊的铺设着,从北城已经铺到中城,现在哪怕是皇城内外四周那些遍及达官贵人的各坊都是铺设了新道,而更令人称道的,就是相应的其余的举措。 连内廷的孙海等人都知道惟功的提督清理大工的差使办的十分之好,可想而知,京城之中,现在惟功的形象如何。 第二百八十二章 组织 时近深冬,寒风凛洌,刚铺设而成的道路被朔风吹的硬邦邦的,人马走于其中,平滑如镜,原本的那种晴天三尺土,雨天三尺泥的情形,终不复见。 而在一些繁华的坊市街道前,惟功下令栽种了一些树木,京城之中,不象盛唐那样规划植树,惟功此举,更赢得不少士绅官员和豪富们的赞美之词。 虽现在是深冬,移种的树木不能过大,根部包土,树干上围草,树叶落光,枝干凋零,不过可想而知,来春之时,成活的树木会带来怎样的绿色和盎然春意。 至于盛夏之时,贩浆引水之流赖以遮阴,这倒是达官贵人们所不曾想过的便利和好处。 “城南坊和正南坊前几日死了十七人,多是伤寒,未曾听闻有鼠疫天花等症。” 宋尧愈穿着大毛的衣服,头顶也是一顶上折的黑色毡帽,不象个举人身份的老爷,反象是个大商行的掌柜……事实上也差不多了,顺字行的小子们见了他,多半叫声宋老爷,有些干脆开玩笑说是宋老掌柜,宋尧愈也不恼火,惟功的事业现在就是他的事业,他已经将下半生的功名寄托在惟功身上,顺字行是惟功事业的基石,当时的人,很少有重视自己财力的,都是有功名有权势之后,再求田问舍,独有惟功,在事业起步之时,身后已经有了充足的财力,宋尧愈对此,也是十分敬服。 在宋尧愈说完之后,张用诚等人也汇报起城中各坊的情形。 不论是东富西贵还是南贫北贱,今年由秋入冬时,没有爆发瘟疫,往年此时,一天多多少少要死百余人,最少也是数十人,每天城门都往外拉人。接规矩,城中死了人不能久停,当然更不能在城中埋葬,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升斗小民,停灵三天之后一律出城发丧,若是那流民死了,直接由大兴和宛平两县出动差役,着人用小车推拉出去,一张破席子盖在身上,到左家庄化人场直接烧成灰烬也就了事了。 自太后向佛之后,京城曾经大力整顿流民乞丐,但官方的福利机构已经彻底崩坏,毫无能力,加上瘟疫流行,一冬下来,因为瘟疫和冻饿贫病而死的人最少有数千人……北京的寒冬,对那些最底层的人来说,绝对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今年的改变,到底还是惟功的功劳。 就拿发祥坊来说,坊中居民八万余人,主干道三条,普通街道和巷子一百七十余条,里甲十分混乱,官府控制能力极弱。 这也是大明都市的通病,若是乡村反还好些,宗族力量强,士绅力量也强,可以将乡村控制的很好,凡有外人,流民,可疑人等进入,或是要兴作大工,总还能调集起人手来。城市之中,人员混杂,又不是依族而居,加上大明的官府施政能力实在太烂,城市控制根本谈不上,试想如济南那样的省城府城爆发的瘟疫都蔓延到敌军主帅身上,可想而知有多严重,到王朝最后时,农民军已经一路杀过来,京城里居然爆发起影响京营战斗力的超大瘟疫,这控制力可真是杠杠的差。 惟功的秘方也没有什么稀奇,最终还是归结到两个字上:组织。 他的顺字行就是最好的组织,权责分明,赏赐丰厚,而处罚也十分严厉。 能做到这样,拥有信的过的部下,组织完备,做事的必赏,耍奸的必罚,事情其实十分简单。剩下的无非就是划定区域,分段治理,包干到户,当年某组织做过的事,惟功现在没办法完全做到,但好在他的困难也没有日后那么大。 赌约期限已至,徐渭到发祥坊时,张猪儿等人正环列惟功左右,一一汇报。 徐渭的眼中除了惊奇,再也找不到别的色彩。 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污水横流,沟渠中死猪死鸡生活垃圾遍地,巷口处到处都是垃圾和粪堆,入冬了还是恶臭弥漫。 现在除了道路重修之外,沿大街的明沟全部疏浚过来,脏物打捞一空,沟里水流平缓,虽然不能说清澈,但也没有恼人的污物和恶臭了。 那些粪堆,垃圾,也被清扫一空,到处都是干干净净,说不上是一尘不染,但比起之前来,就是天壤之别! “这怎么可能……” 徐渭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要说大明毕竟还是华夏正溯,当时的西方传教士到中国来,记录的无不是大明人衣服华美,裁剪合身,而人对人彬彬有礼,到处也很干净,总之就是他们所承认的除了欧洲之外的最文明的国度。英国使团在清季乾隆年间看到的那种肮脏和贫穷的景像,在明朝的中国还真难以想象。 最少,猪,牛、羊、鸡、鹅等肉食充足,除了西北等地之外,华夏多数的地方民间生活还算过的去,特别是万历年间,堪称富足。 一直到东虏兴起,朝廷年年用兵,北方进入小冰河时期之后,全国近半的地方日子才难过起来。 现在这时候,江南地界的人们讲究饮食,礼节,生活上当然也富足而文明,加上雨水充足,河流又多,当然比北方要干净的多。 徐渭到京城来,最不适应的就是这脏乱差了。 眼前一切,已经不比江南差,这怎么能不叫他吃惊。 看到这穿着印染蓝布棉袄的老头子这么吃惊,张猪儿抿嘴一笑,今日之后,他就要卸任回军营去,这里的差事他办的漂亮,记了两次小功,回营后就能领赏,还有年假,想想也是开心。 等轮着他禀报时,张猪儿挺直腰板,朗声道:“大人,小人专责一条大道,五条小街,十七个巷子,共有十一个里,三百五十五户,共计七百二十一个男丁,编成六个局,至今日为止,各街道铲除垃圾十一万斤,疏浚沟渠九条计五里长,掏出淤泥脏物一万一千担……” 随着各人的汇报,发祥坊这里怎么做的,便是一清二楚了。 将民户汇编起来,由工部的匠人为核心,舍人营的将士为具体的指挥者,出动人力,发给财物激励人心,两月时间,完成了这么大的工程,对惟功来说,不过是组织和分配,加上适当的使用物质,没有什么特别的,这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事,但对徐渭这样的骨子里纯粹的儒生来说,所谓的刑名钱粮兵谷就算精通,现代的统筹和调度对他来说仍然是天书之迷,眼前的一切,对徐渭来说,就是人间奇迹。 “徐某拜服!” 徐渭这些天一直在住处盘桓,思索着李如松的差事,对其余的事没有怎么关注,今日乍一见,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孙承宗呵呵笑出声来,他虽然不是经手和办事人,但已经深处局中,所以震撼感是一点一点揭开来的,不象徐渭,等于是猛然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新天地,一幅画如果是一笔一笔画出来,冲击感就不如一下子揭开画上的遮挡那么叫人惊叹了。 惟功今天叫徐渭过来,确实不是那么厚道,还好这徐渭营养不良,没有这年纪常见的心脑血管疾病什么的,不然非爆血管不可。 “呵呵,好了,好了。” 惟功也不为已甚,伸手将徐渭扶起,笑道:“徐老夫子,打赌不过是戏言,你老还是到你的高足处去吧,只是我想和你有一个约定。” “请说。” 徐渭一脸惭色,李如松在这里,他们师徒相处多年,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投效张惟功的,但当日曾经打赌,叫他食言而肥也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惟功不肯逼他,这对徐渭是解了围。 惟功笑道:“一两年之后,我必将自请外放,出镇一方,到时候在地方上也会练兵,寻常小兵当然不敢麻烦老夫子,不过我会培养自己的将领,讲授实际的兵法给他们。光凭自己看书可不成,老夫子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徐渭在辽东时,也是给李家兄弟讲兵法,这年头武将世家学兵法,最好的教材就是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还有俞大猷的剑经和车营兵法等实用的兵书,如果子弟有出息,宋朝的武备志也是实用的好书。 不过光有书没用,光以练兵实纪来说,其中很多道理没有人教导的话,凭自己想根本想不明白。如果是一个有实际经验的成人,这样的书肯定有不小的帮助,上手就懂,但对一些脑子不太灵光的,或是半大孩子来说,兵学的复杂程度不在经书义理之下,怎么可能光看就懂? 有没有明师教导,那是不一样的。 徐渭教李家子弟,教出李如松一个勉强满意的,李如柏和李如梅都是半成品,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欲再复为冯妇,但赌战败于人,又欠了一个人情,无可推托,当下只得拱手道:“一切有俟少国公之命便是。” 惟功心中甚是高兴,吩咐罗二虎道:“叫丽春楼备一桌上八珍席面,请我简修五哥和襄城伯当陪客,今日在那里宴请徐老夫子和恺阳兄。” “不敢,晚生不敢当。” “少国公厚待,老夫亦不敢当。” 徐渭和孙承宗两人都吓了一跳,张简修是相府公子,襄城伯李成功也是有实权的青年勋贵,为了自己这两个穷酸秀才,请了这两陪客,这位英少国公的手面也真够大的。 “两位不必客气。”惟功笑说道:“请的这两位是我知交好友,我们只论交情,不论身份,两位若是拘泥,反是将我张某也看的小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众说 现在是五更时分,冬天天亮的迟,五更末刻换成后世的时间就是凌晨五时左右,正冬日子里,又是小冰河时期的前夜,北京城里冷的邪乎,天亮出太阳时还好些,这个点,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每个人走在路上,都是不停的咳嗽,哪怕是仪卫正中间的大轿里头坐的是外朝百官中的第一人,整个天下除了太后和皇后的第一人,仍然是杜绝不了自己仪卫之中爆发出来的这些不合时宜的杂音。 这里是东安门附近,再往里头就是可以看到承天门和御街,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门巍峨高耸的建筑群落已经隐约可见,十王府过去就是太庙和承天门,还有端门的城头上挂的硕大的灯笼,也是可以看的到了,远远的看起来,宫灯的亮光与天空的星光闪烁在一处,有若星辰。 在近皇城城门的地方,张居正在轿中跺了跺脚,咳了一声,轿边的长随赶紧大叫道:“停轿,赶紧停轿!” 轿子一停,这长随便跑过去,轻轻将轿帘掀开一线,问道:“老爷是不是要方便?” “胡说八道。” 张居正随意骂了一句,自己掀开了轿帘,感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老爷小心。” 跟轿的管家执事们也都围了过来,见此情形都大惊失色。 张府之中不论是相爷的卧室还是书房,到处都烧着上等的细银炭,没有烟气,还添了一些香料在里头,屋内温度比外高的多,可说是温暖如春。 清晨上朝,也是打廊檐下避风处直接就上了有火盆的暖轿,一样暖和,进了内阁也是一样。也就是朝会站班时得冷一会儿,不过冬日上朝时间推迟,加上有手炉什么的,也不甚难受。 这五更时分猛然从轿子里出来,张居正最近用心太深,心血耗尽,加上每日以色伐身,身子已经大不如前,虽是还算盛壮,内里其实虚的很了。 “不要失惊打怪的。”张居正手里还是揣着云铜暖炉,将两手放在胸前,借着这一点热乎气抵御风寒。 在他四周,最外是全副武装,头戴八瓣铁盔,穿着对襟长铁甲,手按腰刀,背束弓箭的精锐护卫,再里是家丁长随等人,一个个都是冻的面色铁青,只有那八个轿夫,抬着暖轿疾步而行,大冷的天,头顶兀自是热气蒸腾。 元辅下轿,各人也不知道张居正是什么意思,几个亲近的管家执事都吃了呵斥,当然更不敢再出声,张居正走一步,各人就走跟一步,数十人将元辅簇拥在正中,这场景,看起来也甚是滑稽。 张居正确实是满怀心事。 他已经到了顶了,近来越来越感觉到吃力和危险的迫近……冯保的事,他已经帮了不少,昨日徐爵来访,张居正亲口言明,此事不论他们怎么做下去,他是坚决不会继续再跟进,其余的各方势力是什么态度,他亦不管,总之,再不会插手其中。 可惜徐爵和他身后的冯保却不肯放过他,最少,还有最后一事,需要他参与其中。 以张居正的政治智慧已经明白,再深入下去,自己与小皇帝那一点师生之情就荡然无存,除非是冯保和潞王能够成功,否则的话,自己和张氏一族的将来,十分堪忧。 他心中明白,但拒绝不了。 权位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一旦上了船,就得一直往前,自己却是做不了主的。 想下船,很好,跳下来! 张居正的权势,很大一部份建筑在冯保的身上。甚至有后人评价,张居正不敬畏皇帝而独交好于冯保,实际上,冯保的权势又是太后权势的外延,这三人,才是现在大明真正的权力核心,三角关系可谓十分牢固,连皇帝也奈何不得。 “何必弄的图穷匕见……” 张居正对冯保一心要将龙椅上的万历撵下来换人的决定,并不赞同。首先毕竟此事风险太大,一旦失败,赤族是必然之事。所得并不多,付出却十分惨重,这是很愚蠢的行为。另外毕竟万历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在此之前,师徒之间肯定因为权位而有心结,但还没有到翻脸成仇的地步。 一旦他走了最后这一步,就必然成生死大仇,难以开解了。 他不赞同,冯保却是主意拿定,劝不回头了。 “咦,这路……” 在地上走了半刻钟的功夫,有不少上朝的官员坐着轿子或是骑着骡马赶过来,大员有轿子,中层以下的官员碍于生计困难,骑健骡或马匹的不少,最多也就跟一个长随,拿着衣包跟着,清冷的天,主仆都冻的缩手缩脚。 远远看到首辅的大轿和元随,这些官员忙不迭的避让在道旁。 张居正看到了,先也是不以为意,到他的这个地位,不论下头人怎么奉迎小心,也不为过。但看到不少官员引避的地方,他先咦了一声,接着就是大步走过去。 看到元辅过来,不少官员都慌了神,张居正认得头前的是大理寺右丞姜壁,还有几个也是脸熟的,当下点了点头,温声道:“你们不必慌乱,老夫只是随意看看。” “是,元辅。” 姜壁带头答了一声,仍然避在道旁,其余各人也是毕恭毕敬,不敢随意动弹。 “我记得这里是明沟,这里是堆粪之所?” “元辅记的不错……”别人不出声,姜壁小心翼翼答道:“这里沟被加了石板盖,少国公说是这样避免蚊虫毒害,免传瘟疫,脏物垃圾,也被全拉走或填埋了。” “没有几天吧?” “是没几天,刚办妥的事。” 皇城附近就是脏的不行,大明帝国实在也没有什么脸面,不过张居正也没腾出手来做这样的事,不是张惟功上奏言说,又正好要将这个爱生事的小家伙调开,不叫他去搅和京营,恐怕张居正也下不了决心从户部和工部拨给人手和相应的资源。 原想着小家伙最多能做点表面功夫,敷衍了事也罢了。谁知道,到底是能折腾的人,动作居然做的这么大,功夫也是真下到了骨子里头。 张居正回想一下,似乎自己这一路过来,确实是道路都铺设一新,浮土积泥夯平之后,用新的工料压平,前几天下了一场冬雨,下轿时居然轿帘上还是干干净净,要是以前,出门一次就得清洗一回。 加上这里的动静,还有沿途的景像都被张居正想了起来,哪怕是他现在被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将心里头压的沉甸甸的,此时也是忍不住“嘿”了一声,赞道:“张惟功,了不起。” “是了不起。” “我等都说这是二百年下积弊,不知道苦了京城文武百官并百姓多久,半年不到的功夫,解决了。” “实在是奇迹。” “下官最近所闻所见,皆是赞颂之声。” “少英国公实在是勋贵之中难得的干练人才啊。” 张居正一句话,在场的这些中下层的官员们倒是都满口的赞颂。老实说,张惟功在此前于文官中先是名声极坏,主要还是马芳和俞大猷的那一次的兵部冲突,文官们听闻之后,感觉上极不舒服。 文贵武贱,虽不是正经的祖制,上来已经有二百年了,大家已经习惯视武将为贱役下流,猛然跳出一个不服的来,自然是叫人心中极不舒服。 若不是张居正护着,惟功早年早就被群起而攻了。 再下来才稍有改变,主要是惟功硬顶马自强,护着沈榜这样的小官,中下层的官员们才对他有所改观,再就是练兵有实绩,更令人钦佩。护驾有功,这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京中勋戚少年,十有九个都是纨绔,出来惟功这么一个异类,原就叫人刮目相看,再有,惟功对京城内外的中下层官员,特别是名声较好的都很照顾,舍得砸银子,加上屡次上奏都直指朝中的各种弊端,京营一事得罪的又是勋臣和武臣,文官们事不关已,没动他们的基本盘,惟功的名声和形象当然扶摇直上。 张居正轻轻摇了摇头,感觉惟功这小子可惜了。 要是有功名,凭这理财和做事的本事,还有这么上佳的良好形象,将来位至台阁可期。一生功业,可能不在他之下。 最少张居正觉得,自己青年时期可没有惟功这么能折腾。 可惜,这小子是勋臣加武臣,京营那边的路被堵死,得罪的勋贵和将门太多太狠,将来年岁渐长,手中迟迟没有实权,在京中这样势力眼聚集的地方,权势会渐渐被削弱,一直到默默无闻为止。 可惜,真是可惜了。 上轿之前,张居正又是用力踩了踩脚下的道路,觉得真格是好,平滑坚实,费用又不高,开山为石铺设的宫城当然比这个要好,但那个费用朝廷根本负担不起。 他在心里也有点意动,打算将整个外城也铺设好这样的道路,清理沟渠垃圾,然后往北方各城开始辐射,几年之后,几十个城池整修完毕,就是换了一副模样。 但算一算要用的银钱,大明元辅自失一笑,转身上轿。 第二百八十四章 发动 已经入了腊月,没几天就要过年,新年在这个时候其实是比后世隆重的多,不仅仅是一个节日,还是一个长达二十天的悠长假期,在这一段期间,普通人家除了走亲访友,吃喝玩乐外就不做别的事情了,商户歇业关门,便是酒楼乐户妓家,也是难得的能在这个时候休息一下,缓解一下一年从头忙到尾的疲惫。 衙门也是年前几天就基本无事,不过张居正这样的内阁大佬和一些当事官员还清闲不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不可能因为新年就停止运作,很多事情按起一边又起另外的事由,难得真正的清闲。 象刚刚的大理寺丞姜壁,应该是早早过来,预备奏报黄道瞻被刺杀一案,仍然是按同乡求告不成报复杀人结的案,京中浮议甚多,人言多不服气,但有张居正和锦衣卫加上东厂的番子弹压,茶馆一类的地方严禁议论,酒楼大街上敢说此事的人也不多,只限于私宅三五好友私下议论,这个就管不了了。 张居正也知道此事将来可能会翻案,所以他介入不深,只是以稳定朝局的借口下令结案,留下的尾巴他也不去割,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内阁在西苑办事的地方是重修过的,富丽堂皇,起居办公休息区域都齐备,阁老们天不亮进宫,傍晚出宫,大半天时间贡献出来,住的舒服些也是该的。 在紫禁城里却是办不到,不可能因为臣子们大兴土木,张居正的值房在最里头,最为阔大,但看起来寒酸破败,只有四个角落升起的火盆是从相府自己拿过来的,用的炭火也是上用的最上等的细炭,普通的大臣,是没有这样的享受了。 往书案上一坐,张居正就迅速进入了角色。 大明此时没有人口普查,沿用的黄册还是国初时的,人丁因为要交税银,就算是经过大力清丈也不可能搞的清楚,各地的白册准确度相对高一些,但以大明的行政效率来说,也根本无济于事。 后人只能推论,从三亿到一亿左右,总之最保守的估算,明朝万历到崇祯年间,人口也是在上亿以上。 庞大的帝国,低效的行政机构,低效的驿传系统,千头万绪的政务,替这个帝国掌舵当家的人,疲累是无可避免。 尽管用的是上等银丝炭,房中不可避免的还是有烟火气,张居正咳了一刻钟功夫,将泡好的参茶喝的干净,才止住了咳声。 然后就是伏案批复,每日内阁多则数百,少也有数十件事,涉及地方所有政务,各衙门的公务,复杂之处,没有二十年以上的政务经验,看都看不懂。张居正却是笔走龙蛇,将奏折的处理意见全部写毕,写在一张张黄色的纸条上,贴在奏折上,就算“贴黄”完成。 每日奏折,他这里最多,事情也是最重要,不那么要紧的,基本上是按钱粮兵谷刑学祭赏分门别类,交给张四维和申时行来处理。 申时行年富力强,叫张居正省了不少事,就算如此,贴黄全部完毕之后,也早过了午时。 游七今日难得一直伺候,此时躬身请示:“老爷,饭早就提来了,现在用吧?” 张居正笑道:“你也操持这样的事,何苦呢。” 游七道:“只要在老爷身边,小的伺候什么也是该当的。” 他的话当然不尽不实,这阵子宫中随时会发动,他和徐爵要保持联络,不过对张居正当然要拼命奉迎。 “罢了,端上来吧。” 唐人宰相每日要在政事堂一起用饭,因为宰相有专门的厨房,公使钱里有很大一部份是用来供给宰相的,费用十分高昂,只在皇帝之下。 这是因为宰相地位尊崇,春秋拜相,天子以相印亲自佩给自己的宰相,道:“寡人今日以国事相托。” 至唐宋时,宰相地位远不及古时,但仍然是“礼绝百僚”,是比亲王地位还高的存在。以明清皇权至上的格局,很难想象,宋朝的亲王要先得向宰相行礼。 唐宋宰相中午一起用公款用餐,大家到齐之后,开动吃饭,然后商谈政务。有一些为难的事,当面锣对面鼓的也就解决了,在正常的年头,这是很不错的制度。 大明已经没有这个规矩了,连宰相吃饭的问题也是自己想办法,当然,张居正是一直有禁中赏膳,只是他讲究饮食,食不厌精,所以多半还是从自己家里带来。 “将这些茶食,馒头,饼,全赏给大家分食了。” 吃饭之前,张居正指着眼前小山式的茶点,随口吩咐着。 这全是宫中赐出来的,宫中喜茶食点心,眼前这些,诸如捻尖馒头,八宝馒头,攒馅馒头、蒸卷、海清卷子、蝴蝶卷子、大蒸饼、椒盐饼、夹糖饼、奶皮烧饼、夹银茶食、夹线茶食、金银茶食……一次就有三四十种之多,用漆金食盒装着送出来,都是皇帝和太后所赐。 张居正是南人,不喜欢这些面食,因此每次都赏了别人。大家直接吃了的也有,带出去送人的也很多,宫样点心,不管味道如何,首先有神秘感,样子也十分精致漂亮。 张居正用的是炙蛤蜊、炒鲜虾、酸辣腰子、小炒肉、蒸鲈鱼和葱烧海葱,白碟鸡、白煮肉,再有猪肉竹节汤,八菜一汤,鱼肉鲜虾俱全,加上是家厨精心整治,菜一直放在外头的炉子上温着,一端进来,立刻香气四溢。 “元辅。”张居正刚捉起筷子,一身簇新蟒服的徐爵大步走了进来。与往常散漫的装束不同,今日的他,穿着格外正经,而且,破天荒的在腰间别了一柄三斤重的柳叶刀,打扮倒是上了心,只是他长年沉迷酒色,脚步虚浮,两眼无神,这一身穿戴算白瞎了。 “徐爵,坐,和游七一起陪我用饭。” 游七和徐爵一起笑道:“小人们是什么身份,怎么敢。” 徐爵紧接着又道:“元辅,里头要发动了。” “嗯。” 张居正夹起一块腰子,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的吃了,再用巾帕擦了嘴,方是道:“内里的事,我不管,亦不过问,你亦不要说。总之,事情出来,我以元辅帝师的身份做该做的事,底下如何进行,非是人臣所能为,一切由双林公公自行决断,由太后做主,余者,居正不敢问矣。” 徐爵在心里暗笑,这件事张居正已经掺合进来七成,偏最后的三成不肯跟着一起,湿了鞋了,还想装圣人不成? 不过这样也好,等换了皇帝,仍然是双林公公最大,张元辅还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外朝,呕心沥血的做事,却只能当老二。 以后,天上地下,双林最大! 潞王在朝中根基还不如今上,又有抢夺帝位的恶劣行径,儒臣很难归心,外朝有张居正,内里有冯保,二十年内都翻不起浪花来,冯保当然不曾有篡逆之心,不过算来算去,还是废了今上,换了潞王当家对他更保险一些。 谁叫皇上信用孙海,客用,还有外朝的张惟功,对他这个曾经的大伴越来越生疏冷漠呢? “你们也吃饭。”看到徐爵和游七精神亢奋的模样,张居正笑了一笑,道:“还早的很呢,再说,若是叫你两也用刀的时候,我们主仆怕是必死无疑了。” 他早晨进来的时候,自己开解好了心结,冯保做这样的事,应该还是有把握的,最少,冯保的性格,不会把事情做的不可收拾,而他毕竟涉入不深,纵是失败了,短期之内,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将来身后事,可以慢慢设法。 眼见张居正如此,徐爵和游七也渐渐镇定下来。 …… “哈哈,朕是天子,你等纵死在朕的箭下,亦是福气。” 今日虽是冬日,天气却很不坏,朝中事物渐渐简单,万历每日除捡一些重要的政务看看,亲笔批红外,更多的日常事物都是由司礼监负责,反正这是祖制,内阁贴黄,司礼批红,发出去就是一道道诏旨,既然有省事省心的法子,有张居正这个揽权的元辅,万历心里又正闹别扭,哪里还有心思将时间花费在处置政务上? 经过几年的欢愉,万历对出身平民百姓家的王皇后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漫说天天同房,一个月也轮不着皇后一回,如果不是想生出嫡子,皇后他根本就不碰了。 皇后不讨喜,其余的嫔妃也是无趣,皇帝有时候经常留宿乾清宫,一个后妃也不见,几年时间,任何一个后妃的肚子都没有动静,这件事,也成为李太后经常指责万历的重要原因。 毕竟,天子的责任最大的还不是治国平天下,而是生下皇子,继承宗庙。特别有嘉靖继了堂兄武宗皇帝的帝位之后,对自己的皇伯母张太后十分刻薄,前车之鉴不远,李太后是断不会叫自己落到张太后的那种地步的。 万历对袭来的危险尚且懵懂无知,此时青衣小帽,窄袖箭衣,手中持着弓箭,引弓待发,惊的一群内使在西苑太液池边,来回的狼奔鼠窜。 第二百八十五章 换防 “崩!” 万历经过长久的瞄准之后,终是松了弓弦。 他的弓说是步弓,但形式精巧,也就比骑弓稍大一些,而力只有一石,正常的成年人都能打开,万历好歹也是张惟功调教出来,君臣相得时,惟功也没少传授皇帝打熬力气,锻炼筋骨的办法,可惜皇帝毕竟是皇帝,马术稀松,箭术也很平常。 “笃!” 这一箭理所当然的没有射中任何人,不过也巧了,正射中一颗大树。 一群小太监,在湖边的树林附近来回的奔窜。万历说的倒是没错,他是天子,太监不过是贱民中的贱民,不过想叫这些贱民有高高兴兴的被天子射死的觉悟,似乎也是难了一些。 万历最近没有一桩顺心的事,射个箭又屡射不中,耳听得这一群小黄门失惊打怪的叫喊,一团怒火升上来,再也按不下去。 “仗六十,每人仗六十!” 捉了几个逃奔的小黄门来,年纪都是十三四岁,最大不过十五六,毕竟皇帝心中也有数,射的都是这群没职没份的“没名白”,稍有职守的太监,皇帝也不会随意去射。不然的话,这内廷就散了心了。 万历面色铁青,咆哮着下令动刑,这一群小太监都是抬着脸求饶,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宫中太监,不能说养尊处优,但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从小在深宫长大,都长的面目清秀,肤色白皙,哭泣求情时,竟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若是以前,万历笑骂几声也就罢了,毕竟皇帝也不能随意拿人命当乐子,史笔下来,名声不好。 但现在的他心理有些扭曲,一腔怒火不发在这些家奴身上,还能如何? 孙海和客用等人都知道皇帝心里不快,根本不敢劝,万历每出来,不管到哪儿身边都有一大群人跟着,其有有一些是伺候起居的,比如端痰盂的,扛肩舆的,拿着药汤等急用的,伺候如厕的,更衣的,总有好几十人,还有就是扛一些简单的仪仗,宫中行走,也不能完全无仪仗,失了天子威风。 再多的就是几十个近卫,后世的各种图册上都画有这些太监的形象,不少人误会,以为穿戴曳撒,按绣春刀的就是锦衣卫这样的近卫,其实锦衣卫更多的是在外朝警卫,或是随行护卫,在内廷时,锦衣卫就算是天子近卫也进不来,那些全副武装,甚至穿着鸳鸯长罩甲的护卫,其实是御马监训练出来的武装太监。 这些人除了护卫,还拿着大仗等物,皇帝下令,又无人求情,便是按着那几个小太监,撩起下袍,开始挥仗痛击起来。 “不准留情。”万历坐在地上,心中怒火犹自未消,一窜一窜的往上冒,他手中拿着银杯,不停的大口纵饮,也不吃菜,吃了一会酒,看到大仗打的虽狠,那些小太监还没昏迷,只哭爹叫娘的喊,越发烦了,便怒喝道:“打不死他们,便打死你们。” 这么一说,行刑人不敢再做假,仗抬的更高一些,下落时加力,扑扑有声,不一会就全打昏了过去,打在人身上,也不扭了,如击死肉。 “这样才好。” 万历心火下去一些,但烦燥不减,又喝了口酒,怒道:“张惟功这厮有几天没进来了?” “昨天有奏本进来,说是大工就这几天全完工,年前就能请验收了。” “这厮糊涂,”万历恨恨道:“他不递牌子进来,朕心里实在不安。那个大工,做的再好又如何?人家在京营刺杀了他的人,他也没法子,朕看他也就是个武夫,缓急之时,当不得大用。” 万历的心思也是复杂,他叫惟功整顿京营,只是想控制可用的武装,可以增加安全感,被强行阻止之后,京营怎么样,他也懒得去管了。惟功平时只忠于皇帝,也受张居正指点,万历心中不无芥蒂,这一次张居正对惟功也出手了,他对惟功的信任感反是上来不少。而且通过这一次的事情,也看出惟功是踏实做事的人,在勋戚圈和将门里没有一点支持,说明平时不曾结党,否则,以万历了解的惟功掌握的财力,惟功的势力不会这么羸弱。 但一想到自己最倚重的心腹这么无能为力,万历自是心火难平。 不一刻功夫,犯事的小太监都打的一团肉泥般,只有出气没有进去,万历心中狂燥渐消,省得打死了也不是好事,传扬开来,自己在外形象有污,在内也会使左右离心,沉吟了一下,吩咐道:“他们冒犯朕躬,加以惩戒是不得已,有错不能不罚么。不过,人命至贵,抬下去,好生医治,要什么药从药房去取,就说是朕的吩咐。” “是,皇爷。” 身边的太监们都是毕恭毕敬的答应着,立刻有人过来,将受刑的小太监们搬走。 “但愿不要有什么波折。” 万历又继续饮酒,孙海和客用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眼中都是有重重隐忧。 …… “奉印公之命,我等前来接防。” 万历仗责太监其实是上午的事,到午时,徐爵到内阁和张居正见面,联络。午后不久,大队的兵马从御马监那边过来,人数在两千左右,全部是穿着长短战甲,百户官以上,穿着铁鳞甲,百户以下,是以铜钉棉甲为主,手持兵器,也是弓箭撒袋长短兵器俱全。 这么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的过来,立刻引起不少人的瞩目。 “印公为何下这样的令?” 今日轮值负责的是锦衣卫指挥瞿汝敬和都督张惟贤,旗手卫也有两个都指挥,府军前卫一个都指挥和几个同知,佥事,千百和百户就更多了。 看到大队人马过来,武官们都聚集到一处,所有人脸上都是显现出茫然的色彩。 “都指挥陈武,李敬卓、指挥谭思敬,千户杨长乐等,有人弹劾你等克扣军饷,私卖军械甲胃,印公着令你等立刻到五军都督府听候处置!” 带队前来的是御马监的一个都指挥使,御马监的兵马原本来自养马的力士,由健壮京营兵和虏中走回壮丁组成,原本是五千六百人一编的腾骧四卫,后来京营在土木堡之后改制,成立十二团营,御马监的两万精兵因为没有出征,所余精壮甚多,所以多半挑选到十二团营去了,再其后,重新编满,又在其中选勇士,成立勇士和四卫营,到正德年间,因为“御马监勇士旗兵系禁军重务,令太监谷大用提督,太监李春同都指挥夏明坐勇士营,太监李堂同都指挥田忠等坐四卫营。” 这道旨意坐实了御马监兵马为禁军,更坐实了这支禁军不是勋贵和将门统领,也不归兵部都督府管辖,而是直属于御马监,不仅编制与普通亲军都指挥下的各卫不同,而且军服装饰也与普通禁军和京营兵迥异。 到今日,御马监禁军已经是公认的名曰养马,实为御侮禁军的劲旅,额定人数是六千五百人,分为两营,在京营逃亡占役日多,十不存一的情形下,因为待遇尚好,太监们对自己掌握的这唯一武装也算上心,御马监反而成京师之中难得的缺额较少,待遇和训练较好的部队了。 仅从现在来看,这些从御马监开过来的兵马,具甲鲜明,兵器闪亮,行伍森严,将领有纠纠武夫气,比起无精打采的皇城禁军要强的多了。 王朝到万历年间,已经远不及当年,天启年间,御前的大汉将军都穿着破烂,惹的天启皇帝大不高兴,重重处罚了一批领军的伯爵和将领,万历年间虽不似天启年间那么混蛋,但眼前这些禁军,实于精锐无关。 “这……请把印公的手令给我等看看。” 瞿汝敬等被点名的指挥使都是心惊胆战,围拢过来,接过勇士营都指挥李德秀递过来的手谕,眼见确实是冯保笔迹,又有司礼和御马监并用印章,当下没有怀疑,一时间面若死灰。 “你们只要老老实实的认罪,印公说了,不会真的为难你们。” 李德秀因见各指挥没有反抗的,脸上显露笑容,反是抚慰各人道:“诸位好歹也是将军,多大的事,就吓成这样。” “一切有赖将军转圆。” 瞿汝敬等人其实已经魂飞魄散,虽说冯保其实管不着他们这些亲军都指挥下的禁军,锦衣卫更是皇帝直管,但冯保是当之无愧的内廷第一人,权势之下,捻死他们与捻死一群蚂蚁无异。这些人漫说出声质疑,真是连想亦没有想过。 “你们的兵马暂且也不能信了。”李德秀等人看了看聚集过来,一脸茫然的守备各城门的禁军将士,大声令道:“诸将领去都督对状,禁军各回各家……入你们娘的,最近宫里连续丢了多少件东西了,指着你们这些废物能当什么用?武官老老实实回去待罪,军士待查清之后再来更番上值,就是这样,滚吧!” 宫中丢失东西也算是大明皇宫中的传统了,估计也就是洪武永乐年间能杜绝这样的事,其余各朝,总有胆大包天的将宫中的古董器物偷摸出来变卖,最近确实听说后妃中连续丢了不少器物,听到李德秀的训斥之后,最少在场的禁军们都放了心,只有极少数确实跟这种事沾包的,脸上为之色变。 第二百八十六章 博注 “瞿大人,事情不对。” 一群武官失魂落魄的出来,从承天门到端门午门,再到皇极门,一直到乾清门和东华门西华门,几十道宫门守备迅速易主,两千多禁军出来,两千御马监勇士营的将士登城上门,半个时辰之内,一切更迭工作就完成了。 张惟贤一直是冷眼瞧着,待看到瞿汝敬等人真要到都督府去,他冷笑着道:“这哪里是宫中失窃和有人弹劾我们克扣粮饷,倒卖军械,这是政变!” “张惟贤,不要瞎说!” 京营清理已经停顿了,因为黄道瞻被刺一事闹的沸沸扬扬,连定国公徐文壁都在家待罪,闭门谢客,不见外人,赵孔昭倒是没事人一样,继续当他的协理京营戎政,倒是张惟贤这个都督,怎么着都成了众人的笑柄。 一败再败,张惟功做什么成什么,张惟贤做什么输什么,这种话不仅是外人在说,连英国公府内部和外围依附的将门都在议论了。 这件事之后,张元德张惟贤父子一脉算是彻底毁了,原本张惟贤以嫡国公的身份加上善于与人交结,在万历到天启,乃至崇祯年间,都深深干涉入政事之中,甚至有一段时间,算是东林党的后盾之一,与东林党的关切极好,在三朝之中,他活的很久,政治能量很高,由于惟功的出现,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消失了。 对这样的一个笑话般的人物说的话,瞿汝敬等人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厉颜喝止了张惟贤之后,瞿汝敬等人还是灰头土脸的往五军都督府赶去。 “唉,一群庸奴!”午门之前,腰间佩着牙牌,够资格出入宫禁的文官们也没发觉什么异常,只看着乱糟糟的情形在随口说笑着,张惟贤看着巍峨午门上持矛肃立的勇士营的将士,恨恨跺脚。 张惟贤知道大变已经发生,这几个月来种种诡异的事情算是有了粗浅的答案,现在的他也是面临选择……是按吩咐回家待命,日后不管哪方得势,都是与他无关,最多是轻松交卸手上的差事,有失职的嫌疑,不过在场的诸多武官中,他一个年轻后生也轮不着他当家,就算有罪也是极轻的,要么就是参与一边势力,贡献自己的力量,哪怕出力再小,事后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他这一份。 “大丈夫要么五鼎食,要么五鼎烹!” 一瞬之间,张惟贤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希望,自己这一次的选择可千万不要再是错误的! …… “大人,已经确实了,刺客有一个从小长大的好友叫牛进,自小流落京城,在各大宅门帮闲混日子,前一阵与抚宁侯府来往密切,是和一个叫朱九思的挂名指挥使接洽,几乎天天见面。自黄大人遇刺前几日到如今,却是一直未曾再见过,仅凭这一点,我们情报局就确定其中有鬼。” 在英国公府中,王国峰手中拿着一个小本子,正在向惟功汇报。 时间近午,天气很好,阳光一直照晒进来,每个人身上都暖融融的。在一边旁听的,也就只有宋尧愈这个老夫子和张用诚两人。 这是真正的机密,舍人营和国公府两边,还有顺字行,这几边加起来够格旁听的,也就是这两人。 象周晋材那伙人,要么莽撞,要么资历还不够,倒不是忠诚有问题。 “嗯。”惟功知道王国峰的汇报还没有结束,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王国峰继续讲下去。 “我们在前夜绑了牛进和朱九思两人,先后盘问,两人都没有用刑就招了。刺杀黄大人的事,是由朱岗和临淮侯杨家为主谋,还有五军都督府的几家都督,也在事前参与过密议。另外,定国公也知道风声,不过介入应该不深。” 王国峰又道:“因为事情重大,所以他们招了之后我们仍然分别用刑,怕打坏了,用的是大人教给的水刑的办法。” 惟功轻轻一笑,宋尧愈和张用诚都是知道水刑是怎么回事,张用诚还好,老夫子就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过也没有出声。 水刑就是以桑皮纸贴在人脸上,慢慢浸水,一直到人不能呼吸,在生死之间徘徊之时再将纸揭开,然后周而复始,叫人一直在窒息和生死之间转来转去。这刑法的残酷之处一则在窒息的痛苦,二则在周而反复的生死之间的周旋,铁打的汉子未必怕军棍和皮鞭抽打,打烂了也不惧,但水刑一上,没有人能挺的过去。 后世刑法,水刑电刑都是**伤害小,精神损害极大,惟功将水刑法用在情报局上对付明里暗里的敌人,倒也没有什么精神上的障碍,只有宋尧愈这样的老夫子才会觉得太残忍了。 不过事情紧急,关系到团体的生死存亡,道德洁癖在此时不合适。 “用刑之后,又有新发现。”王国峰知道此时没有别人,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朱九思在刺杀黄大人前两天晚上,在西城的一处酒楼雅间里,和徐爵徐大人见了面,大约有两刻钟功夫,徐大人先走,后来来了几个朱九思的好友,继续饮宴,还出了条子叫了妓女,闹了两个时辰才散。” 张用诚道:“后来的事象是掩人耳目,故意为之。” “嗯,我们也是这样推导。”王国峰道:“我们情报局私下推定,刺杀之事,应该是双林公公是真正的主导者,徐爵是牵针引线的,朱岗等人,不过是办事人,至于张至祥,不过是把用了就丢的刀。” “这是为什么……” 惟功心中,满是震惊。 冯保在几年前曾经赏识过他,当然也是和皇帝赏识他有关。两边来往过几回,后来因为惟功已经得宠,开始出手创立基业,同时冯保提督的官店利益与惟功的顺字行也有了间接的利益冲突,只是没有晋商陕商冲突那么厉害,就算如此,也生份了。 但万没想到,冯保居然会出手对付他的人,而且是用刺杀这种很罕见的手段。 大明到万历年间,朝廷控制力减弱,著名三大案中就有铤击案,一个壮汉直入东宫,拿着大棍子打翻了沿途的守备太监,一直撞到皇太子身前为止。 虽说没伤着皇太子,但以内廷的宫禁森严,发生这样的事,也足够人骇异。 现在还没到三十年后,居然就有大臣被刺之事,想来在历史上也会成为很有影响力的一个案子了。 只是冯保干冒奇险,做这样的事却是什么用意? 京营的盘子是在勋贵手中,太监直接掌握的武装就是腾骧卫和勇士营,四卫营这些御马监直属的部属,京营和亲军都指挥使司向来是勋臣们的地盘,太监最多是监军,沾点小油水而已。这种刺杀案子,等于是替定国公等大府火中取栗,冯保这一注搏的太大了。 “潞王!” 旁人还在沉思的时候,惟功已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冯保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拖延整顿京营,而是要将朝野的注意力,当然还有惟功的势力吸引在京营整顿和勋贵将门之间,将精力用在别处,无暇顾及其余的事情。 思路往这上头一想,几件事情就对上盘了。 张居正为什么一反常态,将惟功从整顿京营的事情中隔离开,要紧的就是怕惟功折腾成功,手头掌握更多的实力。 而冯保和朱岗等人的动作,又使得整件事情更加的扑朔迷离,惟功的注意力,始终被吸引在这上头。 加上提督清理大工耗时费力,舍人营和顺字行的力量全用上去了,除了情报局的人一直在追查黄道瞻被刺之事外,其余的事情几乎就停顿了。 宋尧愈霍然起身,大声道:“如此说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可能就在近期之内,人家就要发动了。一旦人家如期发动,我们就被动了!” “老夫子以为当如何?” “大人速速进宫,禀报皇上,不可给人可乘之机。然后,收拢散在城中督促大工的舍人营的将士,发下甲胃,兵器,随时待命。做出这样的动作,最少可以震慑宵小!顺字行也要收缩,准备动员,就算帮不上大忙,可以造声势!” 宋尧愈对顺字行的实力知道的不多,但也知道不是如表面上的那么简单,缓急之时,顺字行也是可贵的助力。 “属下立刻就去办?但如果我们预料有错,后果可能也会很严重……” 张用诚也站起身来,此时事态紧急,一切事情都应该抛在脑后,专心在这一件事情上。 万一被潞王夺嫡成功,皇帝易人,惟功这么多年的苦功就算白下了,而且多次拒绝潞王的拉拢,文臣还好办,了不起回家当缙绅,冠带闲住,反正本朝不会轻易杀戮文臣。象惟功这种富贵寄于皇帝一身的勋臣武臣,潞王一句话的功夫,可以将惟功拿下,关在诏狱之中,或是直接处死,也不会有文臣站出来,干冒奇险,替一个武臣拼命说话。 所以在此时此刻,惟功这一边,是真正的到了生死存亡考验的时候了。而要不要断下决心,凭着情报局查出来的蛛丝马迹就开始行动,也是考验惟功这个当家人的时候了。 很多时候,后人看某个势力的主事者决断的时候,要么燥急,要么失之于优柔寡断,主要就是当时的人并没有全知全能的能力,没有办法透过迷雾看出事情的本质来,后人的判断建立在全面掌握资料的前提下,当然觉得当时的局中人愚笨不堪,很多选择都可以逢凶化吉,但主事者却选择了最烂的一种做法,当然令人感觉扼腕叹息。 惟功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决择,要么开始动员,冒着判断出错,暴露实力的危险。要么就是迟疑犹豫,将最后一搏的机会也失去。 往前可能是悬崖,迟疑也可能粉身碎骨,在这个时候,不管是宋尧愈还是张用诚,都无法替惟功做出决断,所有的建议,都只能是等着惟功最后的决心! 第二百八十七章 和解 “这个时候,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惟功的决心很快就下定了。蛛丝马迹汇总起来看,真的是十分危险,那种凶兽潜伏,窥伺着自己的感觉太强烈了。 这一段时间,他几乎夜不安寝,总有一种危机感时时浮上心头,这种强烈的感觉和他当年和小伙伴们在山村打猎时遇到猛兽潜伏时的感觉一致,用山村伙伴们的话说,惟功就是一个天生的好猎人。 惟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直觉,他只能归结于自己是两世为人,可能灵魂与常人不同……算是老天给的一个小小的礼物。 他对张用诚道:“你持我的令牌,照宋老夫子所说的去办,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全城的舍人营将士召集起来。对了,用诚你用顺字行的车马人手,不要怕引人注意,声势越大越好,快去吧。” 王国峰也站起来,请示道:“大人,属下同用诚哥一起去吧,情报局行动组的人手已经集结起来了,立刻就能用。” 情报局分成几个部门,在外的顺字行也是按情报局的分法,将人手分成内外两部门,内门分为情报,行动,参谋、军法等各部门,一切规矩与舍人营没有太多的区别,说是商行,其实就是准军事组织。 行动组就是情报局下最精干的部门,大组下分若干小组,有专门负责盯梢,有的专责是刺杀,有的是武力镇压,平时分散,集结起来时,就是很精干的突击力量,在京城,人数在二百人左右,全部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好手。 “国峰这件事办的很好,记一大功吧。” 惟功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王国峰一眼,几年过去,眼前这少年个头平常,长相平常,没小时候好看了,光凭相貌,他已经记不得王国峰被人踩在脚底,要踩断手脚去乞讨的模样了。走在人群里,绝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就是这么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年,一手一脚,辛辛苦苦的帮他建立了情报局这个最为得力的组织,而且,事事算在人前,论起头脑灵活和有决断,当然在张用诚等人之上。 待张用诚和王国峰离开之后,惟功并没有急着入宫,他与宋尧愈对坐着,又将来兴儿叫进来,吩咐砌茶。 “岁末残冬,这时候只能喝陈茶,不过陈茶有陈茶的好处,色香浓郁,新茶清新,陈茶如酒,我喜欢陈茶。” 说是陈茶,其实也是新春时从南方弄过来的上好的吉安白茶,惟功没有什么太多的奢好,现在也不允许他放纵自己,喝茶就是难得的一桩爱好。 这其实还是后世的习惯,不少人都奇怪,在外人眼里嗜武好斗的少公爷,居然喜欢一板一眼的品茶。 “咳,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啊……” 惟功慢条斯理的说着茶道,宋尧愈心里却是猫爪子挠一样,七上八下,悬着难受。他放下盖碗,忧心忡忡的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元辅会有三提督一事,调走大人,京营迷惑人心,现在还有一条,李家涉入有多深?” “这个,我也早就想过了。”惟功道:“应该涉入不深。” 在刚刚想通的一瞬间,惟功就想到了李家涉入有多深,虽未想的有多周全,但惟功直觉李家应该还是处身其外,最多是有点首鼠两端。 若是已经投向潞王,李家在京城,绝不会只投入现在的这一点力量! “小心为上,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再出错。” “老夫子放心……” 惟功话未说完,来兴儿急步进来,脸上有深为骇怪之色。 “怎么了?”惟功问他。 “大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见五爷。” “嗯?” 惟功脸上也是露出惊奇之色,张惟贤父子几人与自己已经是势同水火,虽在一个公府里住着,但其实平素毫无往来,只有涉及到祭祖等事时才不得不见面,就算见面也是连拱手致意这样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去做的……张惟贤居然到这边来求见自己,惟功一时有难以置信之感。 “我替大人去见?” 这种时候,什么样的诡异之事都出来了,宋尧愈请缨道:“不明来意,大人不便留把柄给人家,不如叫我去见,弄清楚了再说。” “稍等。”惟功问来兴儿道:“他是自己个来的,还是和我二叔,还有几个哥哥弟弟一起过来的?” “是大爷自己一个人。” “那好,我去见他。” 惟功知道是宫中有大变刚刚发生,情报局的人虽然在宫中有眼线,但肯定不如张惟贤这个都督兼锦衣卫使身为当事人反应更快,越是当大事,他就是越沉稳,当下请宋尧愈到别室去等候,自己就站在房檐下,等着张惟贤过来。 此时是见真章的时候,如果是平时,长幼有别,惟功反会去迎接,在这种时候,就得处变不惊,反而要讲一下身份。 惟功现在是嫡国公,也就是亲郡王经过册封的世子一样,具有大明律法承认的未来国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朝野之间,尊敬朝廷名爵的都对他以少国公相称,同时他也是官拜都督,实职也是京营副将,同时还是清理大工的提督,各种身份在身上,没有理由出外去迎接张惟贤,按家礼他在后,今日显然要谈的是国事,仅凭这一点,他就不能亲迎。 “下官见过少国公。” “大兄客气了,请进。” 张惟贤风尘仆仆的赶来,一看惟功公服在身,肃容立在檐下,心中不仅不怒,反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佩服感涌上心头。 自己这个五弟,就是一个角色,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叫人失望。 既然如此,他就不卖关子了,劈头就道:“下官也不进屋了,此来是为公事……宫中生变,少国公知道否?” “已经看出一些端倪。”惟功不露声色,还是让道:“天大的事不急于一时,请进来坐着说吧。” 张惟贤急道:“五弟,我们也不要闹虚文了,我知道我们在此之前是争这个国公的帽子,几次三番,愚兄算是主动出手,也给五弟你添了不少乱子,所幸虽然斗的厉害,两边都没有怎么伤了元气,打来打去,还是祖宗一脉,当此危急存亡的关头,难道还要斗下去?” 这一番摸词是张惟贤纵马从宫中跑回来时,在马背上想好的,他也知道,惟功心底磁实,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寻常话语根本打不动他,最少要有七成掏心窝子的实话,才能递的上去。 “我岂是不识好歹之人……”惟功呵呵一笑,还是让着张惟贤道:“只是事情越大,越要细说,不能急。” 惟功这样的风度和表现,张惟贤心里就只有惭愧二字而已,相比较而言,自己比这个五弟真的是差远了。 不过这种念头他不愿多想,当下也沉住了气,随惟功进屋,兄弟两人都落座后,张惟贤才又道:“话不必多说,此番清理京营之事,愚兄是想最后一搏,在京营之事上做出成绩来,扭转以前的失败颓势,岂料定国公也好,甚至是父亲也罢,大家都是想着和光同尘,好处继续占着,京营不必理会……这些是不急之事,要紧的,就是大变陡然发生,冯印公暗中插手京营事务,着李如松掌握五城兵马司,现在宫中突然换防,显然是有大变将生,五弟,我等将如何自处?” “换防?” “嗯,说是查察失窃财物和将领贪污一事,其实不过是抢占宫门罢了。” 张惟贤经过几次挫跌,见事反明白的多了,当下将午门到皇极门和乾清门各门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他是当事者,事情又发生不久,述说起来,详细备至,叫人如身临其境。 “就是宫变了!” 事情厉害,宋尧愈顾不上再躲在侧室,一掀门帘就走了出来,脸上神色十分难看,急道:“大人说要入宫,现在情形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不能再去了。” “老夫子。” 张惟贤倒也知道这姓宋的是五弟近来身边的幕僚,曾经在张居正处勾当公事,而且身份是个举人,寻常的勋贵府邸,找一些举人秀才当伴食的清客,陪陪客人,吟诗赋词,画画山水人物画,这样的人不难找,有真知灼见,能知钱粮兵谷的幕客,非得当道大佬和地方上的督抚才能罗致,毕竟入幕除了能捞钱外,一展自己心胸所学也是十分要紧的。 对五弟能招罗到这样的人,张惟贤以前又嫉又恨,现在只盼这宋老夫子真的有用才好,是以见了宋尧愈出来,张惟贤执礼甚恭。 “大爷不必客气。”宋尧愈此时哪理会张惟贤的心思,直筒筒对着惟功道:“人家已经准备停当,这时候不能去自投罗网。” “大哥,宫中有什么动静没有?” 张惟贤摇头道:“我出来的时候,听说皇上在西苑,不过已经快回宫了。” “嗯。” 惟功思索着,过了一会儿,才渐渐眉目舒展。 他向宋尧愈道:“老夫子,你说现在我该去哪儿?” “宫中尚未出事,事情还有转机,不动刀兵为最佳。然而想不动刀兵,手中需有刀兵。”已经证实出了事,宋尧愈冷静了许多,沉着脸道:“最要紧的,当然是先去中城兵马司的巡捕营所在!” “妙!”惟功大赞:“老夫子与我所见相同,哈哈,我心中为之一快!”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中城 若是以前,张惟贤必定是会对惟功现在的表情嗤之以鼻,现在的他,已经深知惟功才能智略远在自己之上,所以这一刻并没有什么反感,而是下意识的思索起来。 以京营一团乱麻,宫变突如其来,根本不及反应。不管是太后诏旨或是皇帝的旨意,恐怕等送到京营和诸勋贵大佬手中之后,等这些家伙反应过来,事情早结束了。 这也是冯保和张居正拦住惟功的奥妙所在,京营这样的地方给惟功经营一阵子,不管是能力还是效率都大有不同,一旦有正经的兵符旨意,平定叛定是很轻松的事。 英宗皇帝天顺年间,太监曹吉祥叔侄谋叛,曹吉祥的几个侄子都有万夫难当之勇,加上几百蒙古鞑官只认曹家,不服国法,又精锐异常,叛乱一起,立刻杀到皇城之内,将宿在东朝房的内阁大学士李贤都拿下了。 不过倒霉就在那晚还有几个奉命出征的大将,兵符都在身上了,第二天陛辞起行,结果持兵符调营兵,天亮之后,作乱的曹氏叔侄全部或死或擒,兵变被轻松击灭。 现在京营虽然已经只剩下架子,调几万壮丁倒也不成问题,要是在惟功手中,三五万兵马轻松可以拉出来,要是这样,勇士营和四卫营的六千五百人能顶屁用? 况且,这六千五百人也不一定就全听冯保的,在御马监下被管制听命行事是一回事,造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急着进宫,宫里还没有大乱,急着进宫是把自己填进去,毫无益处。要紧的,还是梳理出这一团乱麻,找到核心关键所在。 惟功手中的六千人的舍人营就是关键,在清理大工之中,怪不得户部和工部还算配合,也是叫惟功将手中力量和精力全分散了,现在的问题就是要等候召集,不知道舍人营何时可用。 再有,就是看看还有没有能影响局势的势力了。 皇城禁军和勋贵宅门都无用,只有一个李如松,这些日子将巡捕营建了起来,最近还在几个地方抄拿犯禁勋贵纨绔子弟,当街仗责了阳武侯的两个世子,打的城中纨绔魂飞魄散,当然,名声也是坏透了。 李如松是将门虎子,身边还有几十个百战精锐放了在巡捕营帮着领兵,巡捕营的人数也在三千多到四千之间,是五城兵马司的精壮挑在里头,又募了一些人,兵器甲仗是在兵部新领的,十分精良,都是北方卫所所出,不是南方那些污糟货。 说来也是好笑,大明兵部的兵器不是由中枢拨给地方,反而是卫所不停的给中枢进献,比如每年某卫要进甲五领,刀二十口,枪五十支,弓箭一百,撒袋一百等等,不一而足,分门别类,除了火器是重器,只短暂允许少数几个镇自制之外,其余的甲仗兵器,全部是由天下卫所进献入库,等到大规模战事起来,再由兵部拨给各部使用。 李如松的差事十分要紧,朝廷也不能勒掯,所以近来巡捕营很出风头,要人有人,要钱给钱,兵部户部一路绿灯,短短时间,巡捕营就成了大明京城可以影响局势的一方了。 “我敢说冯印公开始只是布一个闲棋,现在这闲棋也成了十分重要的一颗棋子……大人物做事,就是比小人物舒服啊。” 冯保开头未必想李家做什么,可能是因为戚继光天生谨慎的原故……戚帅一生确实谨慎小心,上次夺情风波,也是委婉的劝张居正丁忧,不要夺情,所以虽然后来大拍马屁,派了精兵强将护送元辅回乡,但士林之间,风评并不算坏。这也是后来张居正倒霉之后,戚继光并没有被一捋到底,而又被派到广州又当了一阵总兵,最后才回乡闲住,以一个追随张居正十几年的心腹大将,总清算的时候没有吃太多挂落,戚继光算是善于自保了。 这样一个人,指望在兵变时出大力,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冯保试探性的用一下李家,至于李家在这件事上有多大热情,陷进去多深,也就只能惟功亲自去一次了。 “五弟,是不是有点儿冒险?” 张惟贤这一次博注的对象是在惟功这一边,当然,更要紧的是站在皇帝这一边。选冯保和潞王那边,人家根本没带自己玩,现在贴上去也毫无用处,皇帝和张惟功这一边相对要危险和弱势,这便是机会。 大丈夫不得五鼎食,便为五鼎烹,这一次倒是真的最后一搏了。 惟功是皇帝最大的筹码和机会,万一有什么意外,他这一注就已经输了。 “大哥放心。”惟功轻松一笑,说道:“现在局面尚未大坏,我突然而去,李如松不准备几百甲士,恐怕留不下我。” “这样最好。”张惟贤也深知惟功身手了得,虽然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过到底是点了点头,道:“预祝五弟马到功成。” “你也不能闲着。”惟功道:“七叔在都督府,你当与二叔一起赶去,帮着七叔将都督府的局面稳下来。最少,五军都督府不能乱。” “是,这件事我能办。” 英国公府在五军都督府最少有三成左右的实力,以前府内分裂,有力使不出,今次他与惟功合作,最少可以在五军都督府和京营造出声势来。 他报信只是小功,继续的动作才是将来安身立命的大功劳。 在张惟贤欢喜的时候,惟功已经提笔写了一封小简,递给张惟贤,笑道:“请大哥将这封书子带给七叔,都督府那边,就指望你们了。” “放心,”张惟贤道:“不敢说做到如何,但一定出尽全力。” “保重。” 惟功也很感慨的样子,拱一拱手,与张惟贤告别。 待张惟贤离开之后,宋尧愈道:“这小子倒机灵,也不问我们除了去巡捕营,还有什么动作和布置。” “我这大哥是机灵鬼。”惟功呵呵一笑,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他一进来,看到用诚他们不在,知道我已经有了布置,所以干脆就绝口不提了。” “大人,还要找一个要紧的人……” “我知道。”惟功打断宋尧愈的话,笑道:“不过那位大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没有把握,他不会出来。我先把头前的事做好,再去找他好了。” 见惟功心中十分清楚,宋尧愈满意地一点头,再也无话可说。 庭院之中,罗二虎和李青等人早就着好了装,看到惟功过来,每人脸上都显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近卫是一个旗总的编制,但罗二虎和李青几个都是局百总的官职,也被保举到了京营燕山卫的百户官的六品官职,这算是高配低职,毕竟惟功身边的近卫,身份不能太低了。 四十个近卫,在京城绝对也够招摇了,毕竟张居正出行,护卫加上轿夫,长随,小厮,一共也就三四十人,普通的阁老,十来二十人便够了,只有公侯之家,出城到别院居住,或是敬佛烧香时才带着几十人在身边,惟功平时也是将近卫分三班,每班跟着十来人,也就不那么为人瞩目,今日与往常不同,他倒也没有学关公单刀赴会的打算,四十护卫盔明甲亮,怒马如龙,直刺刺冲出国公府,奔驰在安富坊的大道之上。 中城兵马司也就是巡捕营的所在,就是在安富坊南边不远的小时雍坊之内,这里也是达官贵人们聚集的地方,多半是粉黛瓦墙庭院自成格局的四合院,沿街过去,很少有破败的民居,也没有南城那些成群的叫花子和流民之类扎眼的人物,纵是卖水卖柴火的也没有外城多,京城的百姓,聚集在大道两边,住在低矮的房舍之中,早晨的洗脸水都要挑井人送来,否则无水可用,柴火,米麦,亦是一天一买,只有这些非富即贵的富贵人家,自己打的有井,柴火米粮是储备一冬,自是不需日日购买。 街面上人少,自是可以放马疾驰,罗二虎和李青两人,箭袍紧束,手中不停的挥舞马鞭,将三三两两的闲人远远赶来,不过两刻功夫,便已经接近中城兵马司所在。 “惟功老弟,我们兄弟等候多时了。” 中城兵马司已经成了巡捕营所在地方,经过李如松发力整顿之后,虽说兵马司的人全部是老兵油子和街混子,但在严刑酷法之下,勉强也象个样子了,甲仗也换过了一批,大量的兵士手持兵器,穿着短罩甲,腿裙,皮靴,前排将士持刀盾和长矛,后排弓弩,寒光森森,大约有三四百人,将这巡捕营衙门护卫的格外森严。 而李如松和李如柏兄弟二人,却是在庭院中闲闲的坐着,一张不曾去皮的松木桌上,摆放着几副茶饮用具,李如松穿着紫色碎花短袄,头上只扎着头巾,唇下的小胡子修饰的十分漂亮,两眼炯炯有神,身边是大马金刀的李如柏,而在这兄弟二人对面,则是微笑着捧茶啜饮的徐渭,这三人,倒是一副好整以暇坐以待客的模样,一点儿看不出来山雨欲来的紧张之感。 第二百八十九章 强兵 “李帅既然摆出待客的谱,何必又用这么多甲兵在外?” 看到对方的阵容,惟功知道宫中出事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他想单刀直入,原本也是理想化的结果,既然不成,当然也不会退缩。 看到惟功落落大方,带着护卫直入巡捕营兵摆出的阵中,而营兵们反而是不停的闪避后退,李如松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李如柏轻声道:“入他娘的这些京营兵,狗屁没用,天天酒肉管足,大棍打折了几十根,打死了十几二十个,还是他娘的这怂包软蛋模样!” 徐渭听到,瞪他一眼,道:“数年之间,我教你的东西,都忘光了?” 怎么挑兵,练兵,好兵是怎样的,这些其实徐渭都给李家兄弟教过。而且李成梁也是练兵的好手,李家现在有四千家丁,全部是第一等精锐的骑兵,李家极盛时,家丁八千人,全辽仰赖的其实就是这八千家丁为核心的战力,等李如松死,李成梁老迈,只知道享乐和挥霍时,家丁星散没落,到努儿哈赤起事时,李家无兵可用,全辽也无兵可用了。 以李家兄弟的实际经验而言,练家丁与徐渭教授的营兵之道没有共通之处,很难说是一回事,所以徐渭训斥,李如柏虽然低了头,却没有一点儿服气的表示。 “唉。”徐渭叹一口气,轻轻摇头,却是又对着李如松道:“宫门惊变,英少国公赶来,想必是要讨我们一个实信,老夫已经老朽,惟眼力尚佳,眼前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如何与他交结,一切由你自己做主,我只在一边旁听耳。” “老师放心,丈夫处世,但凭本事,岂可以下三滥的手段来博取富贵和名声?” 李如松笑的云淡风轻,语气也是无比坚定。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在徐渭身边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明白的傻小子了,徐渭的话里有两层意思,他一听就懂了。 一则就是惟功是人杰,是人杰就不会轻易认输受困,以惟功的兵力,在京城真的闹起来,胜负还真难说。 最近这段日子,李如松与李成梁父子两人几乎每隔一天就有书信往返,不如冯保所料,李成梁对张居正屡次刻意打压颇感不满,也有心要换个靠山,但对冯保换皇帝的打算,也是有吃惊和不敢深入之感。李成梁再大胆,野心也没有大到这种地步。 终其一生,亦未曾有谋反之心,哪怕是势力最大,控弦最多,李氏兄弟任武职最广的时候,亦是如此。 这一点,冯保不曾想到过,李氏父子,已经打定主意,这一场豪赌,他们不能下注,只能旁观。 徐渭的第二层意思,便是以惟功的身份和能力,未来数十年内,可能会压着李如松这个李家的大少,一切光彩都为惟功所夺。 徐渭也算真的一心为李如松考虑了,如果从第二层来考虑,李如松可以选择与惟功破脸,在此将惟功击杀,清除后患。 “说的甚好。”听到李如松的话,徐渭举起茶杯,道:“此地无酒,为师先饮一大杯,今日坐看风云起,看你们两个后生日后怎么搅动这天下。” 说话之间,惟功已经排众而入。 他今日没有穿着朝服或是公服,而是穿着绣着麒麟补子的武官常服,圆领纱帽,帽翅比文官的帽翅稍方,腰间没有系玉带,而是勒着一根卡簧皮带,皮带有带扣,腰间左侧,是一柄闽铁打制的七斤重的腰刀,其余带扣上,是牙牌与小刀等饰物,袍服下摆似乎是改过,有点儿象箭衣的下摆,没有皱褶,十分紧凑,脚上一双皮靴,整个人高大挺拔,比起辽东来的李如松不遑多让,光从气质来说,竟是比李如松还多三分沉稳和睿智。 “少国公。” “李帅。” 惟功是副将,李如松已经是正经的总兵,一声李帅倒是当的起,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猛然大笑起来。 “李帅要如何才愿置身事外?” 向徐渭见礼之后,惟功倒也不闹虚文,直截了当的询问。 “李家要的好处,非少国公能给。”李如松道:“这是事后我们家向皇上要。” 这个“皇上”说的也妙,非今上,当今,而是皇上。李如松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显,此次李家坐山观虎斗,谁当皇上,都得给李家好处。 如果是一般人家,敢在这种时候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两边买注,事后一定会被清算,但李家不同,他们已经有了坐山观虎斗的资本,在事后,不仅不会被清算,反而会被获胜者着意安抚。 这便是实力! 惟功笑道:“我在皇上跟前大约说的上话,李帅今日只要按兵不动,便是大功一件。” 李如松道:“少国公虽然有舍人营,但仓促之间恐未必能集齐。” 惟功道:“我已经下令,半个时辰之内,所有部下皆在承天门外集合。” 李如松眼眉一挑,道:“少国公当如松是三岁小儿么?阁下所部分散九成,兼领修理差事,哪里就能一下子集结了,况且,甲胃,兵仗,马匹,不齐的话,如何与四卫营勇士营一较高下呢?” 李如松知道光是中城这里就有最少一个局的舍人营的将士,他在督练巡捕营的时候,曾经与麾下家丁一起观察过舍人营的人,可以说,今日他与惟功的友好态度,完全就是那一局的舍人营的将士所功劳。 军纪严明,进退有距,号令森严,训练亦是十分严格,甲仗也是精良的没有话说。 完全就是精锐中的精锐,用李有升的话来说,一百三十人不到的舍人营的一个局,完全可对辽东一个千总的营兵,胜算还会很大。 便是对上同样数量的李府家丁,也是有一战之力,只是要看地形地利,还有将领的临阵指挥。 李府家丁可是九边精锐中的精锐,舍人营却只是在京城编成整训,未曾真正打过大战,这样的评价,实在是很了不起了。 “李帅这里可以设成集结点,附近两坊是一个千总部,可以在中城这里设集结点,李帅看看我舍人营集结的速度如何。” “这样最好不过,”李如松笑对徐渭,“老师,你一向和我夸赞少国公如何英敏睿智,善于练兵带兵,今日学生就真要开一下眼了。” 李如松话中还是有怨气的,徐渭此来是他所请,当然忙也帮不了不少,不过话里话外,对张惟功推崇备至,李如松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心里如何能不郁闷,今日之事,倒是正好给了他蛮好的观察的机会。 徐渭有些尴尬,惟功却只笑笑不出声,接着便是向罗二虎点头示意。 罗二虎会意,手持令牌,与几个亲卫一起奔行出去,分别就道,前去传令。 过不多时,大约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便是听到响亮的军号声。 军号声嘹亮之极,就在这中城各坊中此起彼伏的吹响着。 接着先是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杂沓渐渐变的整齐,似乎是一个巨人在走路,几百人走路的声音竟是汇成一片,轰隆隆的响成一团,安坐着的李氏兄弟和徐渭,都是脸上变色。 “贼娘,”李如柏经常和山贼马匪打交道,嘴巴也不象个世家公子,他惊叹道:“这算是怎么回事?” 李家是以骑兵闻名于世,数百骑兵一起奔驰时,大地震颤,天地变色,那威势比现在要大的多,但那是狂暴之威,是战马与骑士一起营造出来的威势,感觉是和现在绝然不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现在这种抖动和响声,就是几十上百然后是数百人汇集在一起,一起踩踏脚下的土地,一起行动,整个动作不知道是整齐到何等地步,才会有这样整齐的颤动和声响。 在响动声中,可以看到军旗了。 千总旗,两司旗,局旗,旗总旗,小队旗。 一杆杆旗帜出现在街头巷尾,骑马的骑士应该是军官和传令兵,紧随在旗帜之后,然后就是大股大股出现的士兵的铁盔盔顶显现出来。 “这是郭千总的将旗。” 郭守约老成持重,也是一心要做一些实事的将领,在惟功整肃舍人营时,他也是惟一留用的,将旗之下,郭守约穿着饰着红缨的尖顶明铁盔,身上是鱼鳞叶齐腰明甲,方领对襟,密密麻麻的明铁铁片缀满全身,显的十分坚固厚实,甲身四周原本应该饰有金蟒纹和毛皮缘边,底边饰彩色排穗,现在看去,却是只有铁叶裙边,那些华美的饰物,都被取消了。 甲叶之内,则是曳撒,亦是将领普通穿着。 在郭守约的身边多是骑兵或是骑马的传令兵,普通骑兵戴尖顶明盔,传令兵则是盔顶有小旗,与普通的骑兵区分开来,骑兵们多穿着长罩甲,步兵则是短罩甲,不论步骑,俱是盔明甲亮,仅从甲胃来看,就显示出咄咄逼人的强兵色彩。 至于扛着兵器,昂首挺胸的傲人神采,整齐划一的步伐,每一步都使出全力,踩踏大力的那种十足的精气神相加在一起,给予李如松等人的冲击,就远比这些精良的甲仗要大的多了。 李如松兄弟沉默无言,见多识广的徐渭却是禁不住道:“戚元敬之所以横扫倭寇,麾下兵马最精锐时,不过如此!” 第二百九十章 罚跪 能得到徐渭这样的评价,惟功先是兴奋,接着又有不自满的情绪。 确实,他现在的练兵多半是从戚继光的旧法之中而来,自己的东西无非就是队列,健体和组织这些不容易被人看的出来的方面。 除非是拿出比戚帅更强的战功来,不然的话,最多也就是戚继光第二。 如果在以前,这个目标对惟功来说已经足够远大,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远远不够了。 何况,李氏兄弟二人也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兄弟二人不停的交换眼神,看来这一次的震撼还远远不够。 果然,李如松笑道:“少国公练兵如神,果然是名不虚传。然而要将全城兵马集结,恐怕未必有中城这么快捷便当。还有,步兵再好,终不及骑兵方便,如果少国公的六千麾下全部是我辽东铁骑精锐,那就大大不同了。” 李家的骄傲和自信,就来自于自己直属的四千家丁精骑和直属的正兵营骑兵,还有大大小小的副总兵,参将,游击们的奇兵营援兵营和游兵营,大大小小几十个营头也有十万营兵,精骑也有一万余人,有这个实力,惟功现在展现出来的当然还不够看。 “李帅放心,适才已经说过半个时辰集结完成,到时候看便是了。” 李如松几次不曾抢到上风,以他在辽东宣府大同诸镇都横着走的身份和资历,也是十分难得了,当下只能勉强一笑,道:“少国公好有自信,我兄弟二人和徐师就在这里坐看风云,看少国公笑谈之间,化解风波。” “既然如此,请李帅在这里安坐喝茶,今晚之前,大约也就无事了。” 李如松干笑道:“但愿如此。” 又道:“如果如少国公所言,如松在京师就仰赖少国公了,不过,少国公的顺字行,在辽东也是包在我李家身上便是。” 惟功大笑,红光满面道:“宁远祖大哥也是好朋友,李帅放心。” 两人话中都有机锋,李如松担忧惟功日后在京城一手遮天,便拿辽东的顺字行生意来威胁,李家对顺字行的利润盘口到底有多大并不太清楚,但想来也知道规模并不小。大量的东珠毛皮人参等辽东特产是源源不断的被收购……李家养家丁的银子除了兼并土地和明抢暗夺之外,就是和喀尔喀蒙古土默特部做生意,贩卖生铁东珠,购入马匹毛皮,再贩卖到关内,数千家丁可不是小数目,光是土地的话可是远远不够。 惟功当然不会落李如松下风,搬出祖家,暗讽李家还远没有到一手遮天的时候。 李如松脸色变幻,终是大笑伸手,道:“恭送少国公,李某在这里等消息。” 惟功也是手一伸,两人手掌重重一拍:“好,来日我等再置酒高乐。” 说服了李如松,惟功神色如常的告辞出来,郭守约等将领早就等在一旁了,郭前把总现千总虽然官职比李家哥俩是天差地远,不过京营将领向来蔑视外镇武官,惟功这种正牌子的勋旧大府里头出来的还能镇住他几分,象李家这样的外镇将领,又是破落户重新再起家的家底,郭大爷性子再沉稳,难免都有几分轻视,草草见了礼,也不象辽镇边军那样,喜欢打千行礼,十足恭谨,见礼之时,下巴颏都是抬的高高的。 这会子出了门来,转过街道拐角,整个千总部两个司八个局加一个千总部直属旗一千余人排成了整整齐齐八个局方阵,地动山摇般的从巡捕营官兵的中间穿了过去,巡捕营除了少数募兵之外,十个有九个是以前兵马司的老油子,敲诈乡民偷鸡摸狗这些家伙还算是拿手,真的行军布阵,饱含杀气,打死他们还是不成,舍人营阵列过来,这些家伙都是急忙避让,七倒八歪,不成模样,李家在营中的家丁们大怒,顿时就是拳打脚踢起来,一时间,噼里啪啦的打耳光之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真是不成体统啊。” 郭守约摇了摇头,大是不以为然。 他身边的佟士禄等人眼中更是鄙夷之色十足。练兵管束当然是要打的,舍人营的军训官就是干这个营生,不过绝不是象眼前这样毫无体统的乱打一通,这根本不是管束军伍,根本就是在胡来。 就算是那些打人的李府家丁,看上去个个彪悍勇武,身手利落,眼神凌厉带有杀气,一看就是老行伍了,不过佟士禄还是傲气十足的道:“李家这些骑兵,若是在城中遇着我们,不过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大人也真够给他们面子了,居然还在这里演一出好戏叫他们瞧,要我说,这些家伙……” “闭嘴。”佟士禄的话恰好叫惟功听到了,立刻就被掐灭。 惟功深知李家骑兵的训练体系和做战的办法,还有实际的效能都与自己的全套体系完全不同,但这不是轻视的理由,战绩是实打实的。南方明军动辄斩首数千级,不过那是打的生苗,苗子的战斗力比汉人的流民都远远不如,更不要提和穷凶极恶的北虏比了,李家在辽东一边打着蒙古人,一边讨伐生女直,左右开弓,一直不停的有斩首报上,这就是实打实的功绩,在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劳绩之前,卖嘴皮子只是增加虚骄之气,哪怕是看起来现在确实是舍人营更强一些。 “吩咐所有兵马都在东安门前集结,由各千总官领队,张用诚负责与我联络,传达我的军令,郭千总,明白了吧?” 临行之前,惟功深深看了郭守约一眼,郭守约目光并不退缩,挺胸道:“请大人放心,末将一切听从营通事的提调!” 营通事官就是负责日常的行政管理和军令系统,包括档案和文书等所有的辅助工作在内,张用诚久任营通事管,原本他在顺字行就是类似这样的角色,只要是顺字行出身的军官,指挥起来绝不会有问题,只有刘嘉臣和郭守约等老军官不一定买帐,平时还好,战时出了纰漏,麻烦就大了。 好在郭守约看样子明白轻重,惟功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啰嗦,两腿轻轻夹着马腹,跨下乌云咴咴叫着,扬动前蹄,他向着安富坊的方向,疾速前进了。 …… “皇儿无状,恳请母后原谅!” 万历已经在慈圣宫外跪下很久了,最近李太后总是嫌慈圣宫又大又空旷,想搬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去住,看了几座宫殿,还没有挑到合意的,只得在慈圣宫继续住着。 只是苦了万历,这里正殿外就是方砖铺地的大广场,连几颗挡风的树木都没有,只在近廊檐的地方种了几株腊梅,还没有开花,枝叶都是光秃秃的,可怜万历为了显示心诚,膝盖下没有铺毡垫,就这么跪着,已经跪下超过半个时辰了,他的腰酸疼的厉害,膝盖更是没有了知觉,但万历知道这一次非同小可,未必能过关,现在只能靠这种苦肉计叫母亲心软,然后还叫了乾清宫的一个御前牌子去禀报张居正,求张先生进来说情,别的人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大哥,为什么又惹母后这般动气!” 万历的哀声换来的只是一片沉默,慈圣宫正殿和后面的内殿暖阁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听不着,待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和袍角的摩擦声时,却正看到是潞王那张十分可恶的脸庞。 这阵子,潞王几乎天天入宫,有时候吃了午膳还一直陪太后到傍晚,进了晚膳之后才辞出去,潞王已经年过十六,也已经成婚,是正经的成年亲王了,太后却还是拿他当未成年的童子来看,万历心里憋闷,但还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样出来……估计他现在已经根本记不得几年之前,自己曾经因为张惟功愿意对兄长等人退让而十分嘉许的往事了。 看着潞王,万历的怒气就涌上来,偏还不能有任何不满的表示,连一个字也不能吐露。他是巴不得潞王立刻之国滚蛋,相比潞王留在京城碍眼,哪怕是将潞藩的庄田加一倍,之国的赏赐加十倍,他也愿意。奈何现在不仅是太后,就连朝臣也不会同意潞王之国的……天子尚且无子,国家没有宗子,万一出现意外情形,潞王就可以随时顶上。从土木之变到今天,大明的这一条家法没有变过,天子或太子成年之前,京城一定留一个备用的亲王,这是万历也没有办法反抗的祖宗家法。 “母后动怒,实乃朕之过。”对着一脸淡然的潞王,万历还是不愿意低头,也淡淡的道:“反正朕等母后的责罚便是。” 他的气势倒是不输什么,只是潞王站着,他这个皇帝却在跪着,不论是万历自己,还是在场的其余人等,均觉眼前情形十分怪异。 “小弟这就进去,好歹替皇兄求求情。” 潞王又是一笑,怕是鬼都不信他去求情的,当下拍了拍手,就是直接进去了。 这会子人们才想起不对之处在哪里。 原来万历罚跪不是头一回了,以前潞王在外没碰上就算了,碰上了就哥俩一起跪下,这样太后的气也消的快一些。 这一回潞王连假装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进了慈圣宫殿中,这要传到外朝,目无君上,肆意狂放罪名肯定是逃不掉的。 万历气的面红过耳,身子也是直抖,不过他到底是张居正一手调教出来的,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弟弟今日这般行止,定然是事情起了重大变化,想到这一节,他面白如纸,如被雷击。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主奴 事情果然向着万历最不情愿的方向发展了。 又跪了一刻功夫后,里头并没有叫起来,反而从外朝传来了消息。 原来张居正已经奉了慈圣太后之命,替万历写了罪已诏。 “臣奏皇爷知道,外朝张先生已经拟了诏,奉圣命,臣来朗读诏书给皇爷听……” 消息传进来不久,一个穿着蟒服,手捧诏书的司礼太监匆忙赶了过来,向着万历匆忙一跪,然后便起身,展开那个内阁刚拟成的罪已诏开读。 这一次的事,主因便是万历纵酒使气,在西苑仗责内使,几个内使伤势颇重,几乎毙命。 这其实不是多大的事情,以万历帝王之尊,如果是出于法理,纵是杀十万人又如何?甚至只要是正经理由,大明的皇帝杀人算得什么?太祖当年杀的少了?成祖皇帝又杀的少了?这么多年下来,历朝皇帝勾决的人又少了? 但那是正事,酒后使气仗毙内使,纵是皇帝也是失德,也是无道,当然上头没有人管束,或是成年君主,仗毙便也是仗毙了,没多大事,嘉靖皇祖当年为了震慑君小,三天两头就得打死几个,也没见谁出来放半个虚屁,这会子换了万历,结果还没怎样,人一个没死,代表天子失德的最高层级的表示罪已诏就已经出炉了。 张居正的罪已诏写的声色俱全,词色俱厉,将万历贬损的一无是处。 偏生奉命来开读的司礼太监李某又是有名的大嗓门,站在慈圣殿前,手捧诏书,念的是抑扬顿挫,恐怕殿中内外所有人等,都是听的清清楚楚。 万历的手抓着地面,知道这一次事越来越不对,待姓李的太监将诏旨读完,他顾不得继续羞愧,叫人来道:“朕要写手诏,拿纸笔来。” 一时有人递来纸笔,万历便跪着写道:“孙海并客用俱降为小火者听用,再有犯过,着锦衣卫拿去着实打问!” 写完,交给一个御前牌子,吩咐道:“立刻去办。” 这手诏发下去,万历便又继续跪着,他的神色间,渐渐多了几分倔强的色彩。 这一次可谓是连遭闷棍,先是太后叫罚跪,然后就是突然罪已诏过来,大明列朝皇帝,有几个写过罪已诏?就算前朝真有,也是成年的君主因为大灾异而写,大家都知道是走一种过场,天子号称是有天人感应,有祥瑞是天子的德性,有灾异当然也是天子的过失所致,这种罪已诏写来不伤皮毛,大家都是虚应故事,哄那些傻鸟而已。 这一次的罪已诏,听说是张先生手书,鞭鞭入肉,将万历贬损的一钱不值,似乎为君以来就一直荒唐,没干过一次正事。 “张先生怎生如此无情!” 万历心中,心心念念,便是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若是张居正知道,必定也只能苦笑了。他在此事上原本就是打算到今早为止,再不涉入太深,结果冯保不肯放过他,这一封诏书如果不是他这个当朝元辅和天子帝师写出来,哪有什么真正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这一次不管怎样也好,这罪已诏的责任张居正是逃不掉的! “皇爷……” 万历仍然是跪着,慈圣殿中毫无消息,只偶然听得潞王狂放笑声,万历气的牙齿痒痒,却是一点办法没有。 隔了一阵子,又有一个穿着大红袍的太监匆忙赶来,在万历身边跪了一跪,悄声道:“奴婢打听清楚了,说是皇爷今日仗责的那几个小火者里头,有两个是宗主爷的干儿。” 所谓宗主爷当然就是冯保,这个红袍太监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德秀,他和温太,还有张诚,这哥几个算是皇帝的人,剩下来的二十四监司,明显都是冯保的基本盘,就是在司礼之中,也是冯保的人占多数,皇帝只有小猫两三只,身在司礼,冯保又是司礼大佬,孙德秀向来是以宗主爷称呼,不合在万历面前一急,嘴里也带了出来。 太监之间这些事儿万历也是知道的很清楚,当下也不以为忤,只轻声冷笑道:“怪道母后发这么大火,冯大伴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一些。” 孙德秀隐隐听到风声,似乎这一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答应着,万历见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努了努嘴,叫他到一边伺候。 过不多时,温太等太监亦赶了来,万历看到自己心腹渐多,心底里稍稍安定一些。 只是跪下多时不曾得起来,又没有毡垫缓冲,这膝盖已经疼的不知道感觉,已经不象是自己的了。 此时万历心中已经将冯保并张居正,当然还有潞王都恨到了骨子里头去。当然,对自家母后也不是没有怨气,只是从小到大,一个孝字比天子还大,万历心底里偶一闪念之后也就罢了,断不敢对母亲真的有什么不满。 又过去一小会儿,一群乾清宫伺候的太监面无人色的过来,对万历禀道:“张先生又上两疏,极言皇爷过错太大,说皇爷身边奸邪太多。” 万历听的身子一晃,差点摔在地上,他是极聪敏的,今日之事,到现在透着不正常,母后平常虽然心狠,也断没有叫他跪一个时辰不准起来的道理! 当下凝一凝神,对着贴身小太监低声道:“快去传周海来。” “回皇爷,他亦在元辅举列的名单之内。” 万历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海是他在内廷掌握的最可靠的武力,此人是执掌兵仗局的太监,内廷的武装太监多由他指挥,万历身边护卫的甲胃兵器,当然也是由内廷的兵仗局供给。 有周海在,万历心中好歹还有一些底气,一听说张居正将周海也括了进去,万历心中颇有大事不妙之感。 正在苦思对策之时,但听得靴声囊囊,外头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这内廷宫殿一般是在永巷之前有高大的殿门,都是东西朝向的,和外朝及天子正寝的南北朝向不同,从宫殿门进来,便是四四方方,一个院子套一个院子的宫殿群,四方形的院落里头全部是漆成翠绿色的抄手游廊,院落中间或是树木,或是山石,是看居住者的心意决定,四角就是一人多高的铜制的大水缸,用来防火,还有铜鹤铜龟等饰物,不一而足。 这慈圣宫也是如此,其实是和民间的大四合院差不多,只是正中是建在高高石阶上的巍峨宫殿,穿过正殿两边的角门再往后,是矮一些的正寝和暖阁,再边上也有一些低矮的房舍,用来居住伺候主子们的太监和都人。 此时这院子之中大约是站了五六十人,全部平时万历身边伺候的人,孙德秀和温太原本也是站着,因为太监的身份还不够陪跪,待后来外朝奏疏上点名有他们时,他们才也是跪下,只是躲在万历之后,不敢与皇帝并跪,当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最终将落个什么下场。 待听到这大院之外传来这么大的声响时,从万历到这些心思各异的太监,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再看到从游廊尽头门洞里进来的人时,各人都是有一种猛然跳起来的冲动。 来者头戴三山帽,身穿大红蟒服,腰缠玉带,宫中有品级的太监一般都是这样的打扮,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太监走路,都是前看后望,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谨慎小心,毕竟是从小挨了刀的畸零之人,这心性天然就比正常人弱了不少。 而眼前这人却是昂首挺胸,大步而行,两手还搭在腰间带上,更增添了几分狂傲骄纵的气息,在内廷之中敢于这么走路的,除了冯保之外,当真是没有第二人。 “臣冯保,叩见皇爷。” “大伴免礼。” 冯保的脸上,笑意十分明显,在万历眼中,却是明显的讥笑和嘲笑。 曾几何时,这君臣二人也是十分亲厚,万历是长子,以大明的宗法就是天生的继承人,所以在幼时,善于钻营的冯保对万历照顾的十分周到,主奴二人感情颇为深厚。 不料未曾过得几年,万历年岁渐长,对权势极重的冯保起了凝忌之心,冯保如果是那种知晓大体,懂得进退的性子,稍稍放一些权出来分给小皇帝,再平时多奉承一下,也就没有多大事了,到底是相伴多年的大伴,感情还是有的,大明历朝天子,真下狠心处死太监的大约也就世家嘉靖了,其余祖宗,大抵对太监是除非名声坏到极致,不杀不能平息舆论才会动杀手,否则的话,发到孝陵去守陵就是最重的惩罚了。 可惜冯保性子别扭,属于是那种能上不能下的主,皇帝长大了要权,冯保却一心要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结果主奴之间闹了个满拧,冯保从此对万历多次下绊子使小手段,万历那边稍有一些不妥,冯保的奏报立刻到太后那里,时间久了,母子俩人的感情都生份多了。 可以说,冯保,张居正,李太后这三驾马车,冯保这一极是最重要的一极,也正是因为冯保对万历的态度,使得李太后和张居正联起手来,将小皇帝压的死死的,今日之事,更是冯保一手设计,现在已经到了最后揭盅的时候,冯保眼看自己就要获胜,权位将更上一层,岂有不满心欢喜的道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包围 万历忍不住讥讽冯保道:“大伴平素在御马和司礼二监,十分忙碌,朕已经半个月不曾见到大伴了,大伴亦不曾到两宫和朕处请安,忙么!今日却是带着这么多从属前来,未知有什么要紧事情啊?” “听闻圣驾在此受了委屈,老奴岂能无动于衷?”冯保口不应心,自称也从臣变成了旧称的奴才,脸上仍是皮笑肉不笑的道:“老奴这就进去替皇爷求情。” “大伴有心了。”万历一脸漠然,他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冯保一走,院落外影影绰绰的甚是热闹,万历都是拿眼角看了看,见是全部穿着曳撒,外罩短罩甲,手中持着长短兵器的青年太监,一个个面生的很,平时兵仗局伺候在他身边的太监是一个也未曾见到,现下看到的全部是这些眼生的家伙,料想是冯保从御马监带过来的,眼看这些青年太监一脸的桀骜不驯,还有不少在殿门前偷偷打量着万历,不象一般太监,初见皇帝时战战兢兢的模样,这些太监却是丝毫没有,料想这是冯保经营御马监多年栽培出来的心腹党羽,这伙太监对皇帝是如此态度,可想而知冯保的忠心有多少了。 “皇爷,大事不妙……” “完了,冯保这厮要反。” “怕是不是造反,是要……” 孙德秀和温太几个好歹已经位在司礼,政治嗅觉十分灵敏,一见眼下的阵仗,顿时就是吓的魂飞魄散,以冯保的身份,不得旨意带这些人来,便是谋反,绝没有任何借口可言! 奉旨,当然也是奉的太后的懿旨,与皇帝圣旨不相关,对万历来说,后果当然十分不妙! 不论如何,仅凭现在的局面来看,万历的皇位危机已经是迫在眉睫,先是太后见责,然后外廷罪已,接着又是冯保带着人马甲仗前来,再有潞王在此,再愚钝的人也是知道,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了。 “大伴来了。” 冯保拾级而上的时候,潞王竟是从殿中出来,一直迎到阶下。 “王爷不必如此,老臣当不起啊。” “大伴劳苦,当得起,当得起。” 潞王对冯保僭越的自称竟是毫不在意,他两眼冒光,脸颊泛红,十足兴奋过了头的模样……过了今日,可能他就是皇太弟,几天之后,可能就是他驾临皇极殿受群臣贺,成为新的皇帝……至于冯保的僭称,那算个屁! 按理,太监一律自称奴婢,但大明的司礼等于内相,所以效力有年劳苦功劳,当然身份地位也过的去的太监可以自称为臣,不然就是效力三四十年,你在神宫监扫地,自称为臣,转天就直接去化人场等着烧化罢。而再牛逼的太监,自称为臣就已经是难得的恩遇宠爱,冯保直接就是老臣了,自大明立基以来,还真没有这般牛气的权阉。 眼见潞王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冯保暗笑,当下也不理会,直接进了殿。 李太后没有在正殿,而是在东暖阁的坑床上歪着,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今日之事,她其实是被冯保一步一步设计,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太后本人都是骑虎难下了。 冯保一进来,便是跪下叩头,十分恭谨的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何至于此呢?”李太后道:“皇上虽然屡次犯过,到底还年轻。潞王……王儿也好,脾气瞧着是比皇上稳一些,但长幼有别……” “太后!” 冯保肃然道:“今日之事至此,以皇上那种暴燥的脾气,恕奴婢说句该死的话,将来娘娘不在了,潞王殿下能平安吗?若是王爷上位,王爷性子谦种温和,皇上倒是可以平安无事,兄弟俩人可以始终两全。” 这话是冯保事前想明白的,这几年他倒是真没少读书,这话说的胆子极大,也是真正的诛心之语,是真正能打动太后的话! 果然,一听这话,刚刚还无精打采的李太后顿时坐直了身子,两眼之中,显露出深思的色彩出来。 在外偷听的潞王更是全身颤抖着,他知道,事情成或不成,就是在这顷刻之间了! 一时间殿内外俱无人说话,李太后原本只是商贾之女,自幼未曾受过儒学熏陶,君臣大义什么的,是后天接触多了,倒是真没怎么当回事。这也是她多次不给皇帝颜面,加以教训的最根本的原因所在……什么太后秉性坚毅刚烈,眼中不揉沙子,这都是外因,内里还是皇太后只当自己管儿子,没怎么把天子君亲师看在眼里,这一套,哄那些书呆子倒是成,太后这样的商家之女,自小就不把这些骗鬼的玩意当回事……李伟那种德性,能教导出什么样知书识礼的女儿出来? 现下冯保的话,正中太后的命门所在。身为妇人,疼爱小儿子是通病,一想到万历纵酒使气的暴燥酷烈的脾气,再想想自己身后小儿子无人庇护,将来没准就得吟七字诗?那会子自己这个疼爱的幼子,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了。 “罢了。” 李太后咬牙道:“封老大为亲王,叫他到凤阳住去吧。” 冯保赞道:“这样最好不过,赐给王府,田府,珠玉器物,这一切都包在奴婢身上,绝不会叫皇上受一点委屈,还得加一都指挥护卫,免得小人之辈有什么异心,这样皇上和潞王兄弟可以有始有终,太后您老人家将来也能放心了。” 太后抹泪道:“但愿老大不会怨我终身,别的事也不敢妄想了。” 冯保肃容道:“这也是皇上咎由自取!已经快二十的人了,皇后和嫔妃不去宠幸,大婚至今没有生下皇子,平素喜欢纵酒使气,挥霍无度,张先生都上奏直言皇上有过错,这样弄下去,不要弄的跟武宗皇帝当年似的,天怒人怨,我大明江山不稳,到时候,太后又怎么和穆宗皇爷交代啊。” “倒是这个理儿。”太后已经被说服,但还是有一点犹豫道:“就怕外头朝官会闹,要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认死理的,当年世宗皇帝时,几次三番的就有人闹事,穆宗皇帝时,也没消停过,前几年张先生夺情,可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冯保狞笑一声,两手握拳,道:“太后万安,奴婢已经调御马监兵马在宫门戒备,太后再下诏令锦衣卫多调旗校兵丁,凡有官员不识大体胡说混闹的,一律用廷仗打出去!” “能不动兵马廷仗是最好,要和气致祥。”太后瞟了冯保一眼,冯保脸上却是一脸的忠心耿耿,瞧不出一丝可疑来,李太后终道:“不过那过于不知好歹的,不妨给一些教训,吾在后宫,实不愿过于多事!” “奴婢一定办的妥妥当当,请娘娘放心便是。” “准备布衣,荆叉!”待冯保出去后,李后随口吩咐道:“赶紧预备齐全,一会就要用。” 在外的潞王欢喜的几乎要晕过去,太后的装束一年四季有几十身,苏州织造那边每年都做了新的送到京里头来,年年都做,加上内廷银作局等机构不停的造凤冠等饰物,太后这一身装束是永远崭新光鲜,绝没有重样的时候。 一年到头,也就是到奉先殿祭祀祖宗,还有在佛堂烧香斋戒的时候,太后会换上素服,首饰也是随意挑一两样戴上即可。 如今要换布衣荆叉,也就是比素服还下一等的老百姓的家常衣服,色以元青或天青色为主,叉是木叉,除此之外再无饰物,一国之母这样的打扮作派,除了去太庙告庙认罪,认管教无方的罪名,然后诏告天下,废除当今皇帝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场? 太后要废皇帝,这话说了已经好多年了,万历是幼童时,就算是早熟早慧,还是难免有一些小孩脾气,别人当然是管不得,唯一能管的就是李太后,但管教一国之君,平常的法子是无用的,罚跪和扬言废掉皇帝,另择贤君而立,就算是李太后当年管教万历最厉害的杀手锏了。 这件事对万历来说是狼来了的寓言,对潞王来说也是镜中花水中月,但在此时此刻,终于有叫潞王等到了的感觉。 当下按捺不住,扑到母亲脚下,泣道:“娘娘放心,儿子一定善待长兄,绝不会做出叫娘娘伤心的事。” “唉,痴儿。”李太后抚着潞王头顶,眼泪滚滚而下。 …… 殿中动静不小,万历在外却只听了个迷迷糊糊,等冯保出来不久,兵仗局的周海却是被一群御马监的太监押了过来,脸上还有几处青肿,显是刚刚周海不甘束手就擒时留下的痕迹,再后来冯保带着人离开,行踪不明,万历心中更觉惶恐,刚刚的倔强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 再听到潞王哭泣,隐约是在保证什么,万历只觉自己的心不停的收缩,眼前一阵阵发黑,简直就是要吐出来。 再见殿内有尚宫女官出来,带着一群都人取了荆叉布衣送进去,在场的人,都是陷入了绝望的心境之中。 太后一旦换上这一身行头,冯保再带着张居正等大臣在乾清门或是左顺门候着,然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太庙一走,最多半个时辰,万历的皇帝之位就算是被废除了! 万历当然不甘这样的命运,这个座位,坐在上的人才知道有多宝贵,为了这位子,父子兄弟手足相残的例子,史不绝书,现在的他,哪里就肯甘心让人,哪怕是他的一母所出的亲弟弟? 只是环顾左右,自己的心腹太监们全部在此,孙海和客用早就被关押起来,这慈圣宫外,隐约见到兵甲环列,自己已经被包围的严严实实,可以说,已经陷入死境,以万历的见识来说,这件事,除非是太后转变心意,否则的话,事情已成定局,绝难挽回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机会 “母后,皇儿有话要说!” 急切之中,万历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太后既然不见他,自己以现在一国之尊的身份,还有亲生儿子的情份,跪在外头大叫,里头总不能不理吧? 谁知太后此番被冯保说动,也是打算快刀斩乱麻,了结此事,万历叫了几十声,里头理也不理,自己想往里头冲,再看时,殿门处已经有五六个面生的健壮太监一字排开给拦住了。若是万历强冲,被一群奴才给拉住,这脸就真的丢到爪哇国去了,想到母后如此心狠,万历悲从心来,两眼不停落泪,只是李太后在殿中被潞王给缠住了,却是根本看不到。 万历这几年也确实不大争气,皇子生不出来,政务一团糟糕,经常被张居正敲打,这些事又被冯保放大若干倍报给太后知道,所以李太后这一次才痛快答应下来。毕竟在她心里,这个大儿子实在不争气,好酒,肥胖,气性太大,又挥霍无度……她倒是完全忘了,万历屡次调进来的银子里头,最少有三四成是被她和潞王给用掉了。 当然,万历确实好酒,好生气,好财货,后来有名的那道酒色财气疏,倒也真不是完全的冤枉这个圣君皇上。 万历在外哭泣多时,里头无人理会,他的脾气原就是两个极端,要么操切暴燥,要么就容易到另外一边……没过多久,万历便是极度的心灰意冷起来。 “让开!” “皇后的驾你们也敢挡,当真是没有王法了么!” “……狗奴才,就算是冯大伴在这里,也绝不敢这么同吾说话!” 万历心灰之时,外头却吵闹起来,头几句象是皇宫坤宁宫中的太监与御马监的人理论,可能是挡驾的人说的话惹恼了皇后,一声脆响之后,竟是皇后亲自掌了那人的嘴,然后厉声痛斥。 被这声势所慑,外间竟是真的让了开来,接着万历扭头一看,却果然是自己的皇后自殿门处款款而来。 成婚两年,万历不喜欢这个德在貌前,出门平民小户的皇后,掐指算算,同房的日子就是刚成亲的前两月,到如今最少有半年时间,皇帝连碰也没碰过皇后了,今日一出事,皇后竟是闻讯赶了过来,并且这么果决坚毅,敢作敢为。 “皇后,吾实在是愧对于你……” 在这种时候,哪怕是皇帝也会暴露出真实的感情,况且万历和他的祖宗成化皇帝一样也是一个情种,身为帝王,几十年时间和一个女人不离不弃,成化帝有万贵妃,万历有郑贵妃,在朝臣眼里,这是皇帝无道,但就一个普通人来说,这种情感倒是无可指摘的。 此时万历心中感动无比,两眼泪水更是如泉涌一般涌出。 “皇上无须如此!”王皇后平民小户出身,未曾见过这般大风大浪,但生来性子坚毅,甚至是恢弘大气,平时万历不理会她,当然没有机会展露,今日一知道事不寻常,便是立刻大妆前来,越是事情紧急,她心中反是安稳,只抚慰万历道:“母后见责,皇上但只认错,其余诸事,姑且不问。” “是,朕听你的。” “皇上又失言了。”王皇后瞪他一眼,又轻声道:“召了申先生和许先生等人没有?” “不曾……” 万历刚刚心慌意乱,根本没有想到要召申时行这个强力外援进来,许国这样的二把刀更是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此时皇后问起,他心中也是一阵惭愧。 “唉!”皇后叹了口气,秀眉微蹙,又问道:“总记得召张惟功了罢?” 要说皇后还是没嫁进宫就见过惟功,当时惟功捣鬼有术,装着打杂的混进了皇后府中,当时就是平民小院,外头有旗校把守而已,以惟功的身份地位,混进去倒也便利,这是桩趣事,皇后和皇帝刚新婚时,感情还不错时,经常拿出来打趣皇帝,今日之事,皇后心中也是十分明白,别人都靠不住的时候,也就张惟功最为靠的住了。 万历愁眉苦脸道:“若论忠心,张惟功当然没有话说,朕就是怕,他根本进不得宫门半步。” 他不是蠢人,冯保连这里都敢围,更不要说宫中各门了,冯保麾下人马再少,最少要保证内廷和外朝之间的联络畅通和警备森严,要是这样都做不到,还告个屁的太庙,废个屁的皇帝。霍光废昌邑王那叫一个举重若轻,就是因为霍光是大将军,汉朝武力全在手中,皇帝不过是个虚名,万历好歹已经亲政几年,朝臣中不乏归心者,亲军都指挥使司的禁军,还有京营勋贵将门之中,应该也不乏支持者,要是不把宫门控制好,一旦有人振臂一呼,力量倒转,太后的懿旨又顶个屁用,有力量就是懿旨,没力量就是乱命! “现在一切都无须再说。”皇后对眼前这皇帝夫君还是了解的,想必是万历觉得张惟功近来不称意,无力扭转大局,所以干脆也没有宣召,现在这种局面只能等待奇迹出现,她想了想,又柔声道:“张惟功不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皇上可以静候佳音。” 万历垂头丧气道:“他再强,亦没有办法扭的过母后和张先生加上冯大伴!” “张先生未必与大伴齐心。” 皇后来的迟,得到的消息要全面一些,她悄声道:“听闻张先生上疏之后,就在内阁继续照常办公,不见人,不说话,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万历听的精神一振,心中隐隐明白,张居正虽然上疏,但也只肯做到这个地步为止了,如果张居正也一心要废除帝位换人,那么就会召集群臣,鼓动事态往更恶劣的方向发展,替冯保造势,随时准备率百官迎接告庙的太后等等动作。 既然张居正继续在内阁办事,最少在人心上,还没有到最绝望的地步,也就说明,张居正在此事上有保留,并不是完全的赞同冯保。 “这就算有一线之明了……” 现在万历十分后悔,他以为张居正是一心要废掉自己,冯保和张居正联手,这世间根本无人能敌,就算他这个皇帝也不成。 有明一朝,朝臣彼此制约,不论是太监和朝臣,勋旧和外戚,或是文官和武官,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都有一套又一套的彼此制约的办法,贵如总督巡抚可能会受制于七品的小小巡按,真正能打破晶壁,随意使用权力指哪打哪,想怎样便怎样的,有明一朝,除了朱八八和朱老四这一对猛人爷俩之外,就还有两个人真正掌握了这无上权力……张居正和魏忠贤。 也就是张太师和魏九千岁这一对猛人,在文官政治已经成型和稳定的前提之下,前者成了真正的宰相,后者成了掌握大明一切权力的超级猛男,尽管跨下空空如也。 张居正若是铁了心,事情就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可言,张居正现在态度并不坚决,万历也是精神一振,感觉事尚有可为。 只可惜,现在他被围的水泄不通,漫说出去,连送个纸条都是办不到的事,想到有可能的一线机会也被自己放弃,万历后悔的恨不得立刻死去。 “皇上勿急勿燥。”皇后宽慰道:“总有忠枕臣子在外替皇上设法,不论张惟功还是申先生,只要有一线之明,这些忠良臣子便不会放弃。” “但愿如此罢。” “不是但愿,而是必然如此!” 皇后一边说,一边开始摘头上的那些珠翠饰物,皇后的饰物衣服是宫中排名第三,只在太后和皇帝之下,也是极尽华美,饰物犹其的多,足足摘了一刻功夫才摘完,于是只剩下一头青丝,看着倒也爽利。 只是按明朝人的习惯,男子带巾,冠,女子也是有种种在头上的饰物,摘光了这样的作派,只能说遇到斩衰成服一样的大事,或是自己愿以死谢罪的意思,皇后摘光饰物,又叫人换过了简单的衣服,便也是跪下,稍稍落后于皇帝一两步的侧后。 “你这是何苦……” 万历心中极为不忍,这一跪下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来,他终于觉得于心不忍了。 皇后嫣然一笑,道:“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别人不来还有说得,臣妾若不如此,将来又何以自处呢?” “皇后真是贤德识大体,朕以前错了。” 小夫妻两人倒是在这个时候摩擦出火花来,有那种真正的夫妻相处的感觉了,患难之时,原本就是与往常远远不同,人更容易感动,亦是更容易投入真情。 皇后跪下不久,太后终是露面。 “母后!” 见到面色苍白的李太后,万历重重嗑下头去,咚咚有声。 “皇儿不必如此。”太后虽然有决断,而且自觉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和万历本人好,但看到儿子这么一副模样,心中到底有些不忍。 皇后亦是俯首道:“母后,此番皇上真是知道错了,自此必定会改过,求母后原谅他这一回,给皇上改过自新的机会。” 万历紧接着道:“母后,儿子会重重罚孙海和客用几个,不叫做小火者了,叫他们做净军,每日担粪扫地,以罚他们蛊惑朕躬,惑乱儿子的心智,从此儿子不再饮酒,不再随意仗责宫人……” “唉,这如何是好……”李太后原本是打算出来告诉儿子自己打算废了他,可看到皇后也跪在这里,当着儿媳妇的面这话终是不好出口,这小两口又是拼死认错,更是叫太后无计可施……万历到底也是她的亲生儿子,这心一时还真是狠不下来,一时间,李太后是迷茫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郎舅 眼见母后如此,潞王大急,顾不得再避讳了,从殿中窜了出来,急道:“母后,这是和大伴说定了的事……” “你急什么!” 太后一怒,显露出母仪天下的风范来,斥道:“进去!” “哎……是。” 潞王脸上神色变幻了好几下,最终还是重重跺了跺脚,灰头土脸的溜了进去。 “究竟怎么处置,吾还是再问问张先生!” 最终时刻,太后还是相信这几年一直辅佐自己处理朝政的张居正,尽管冯保权势足倾张居正,张居正也要屈于冯保之下,但他又能成为真正握有实权的宰相,不象武宗朝刘谨那样,权阉将朝中文官压的死死的,奥妙就在于,李太后在内心深处,对张居正的信重,还在冯保之上,只是孀居的太后不便和张居正直接联络,要经由冯保这个中间人罢了。 太后这么说,万历也没有话可说,两眼含泪,又是跪了下去。 李太后也不叫他起来,叹息一声,转身又进殿去了。 无论如何,万历和皇后这一番努力是给了自己缓冲的时间,否则太后旨意一下,一切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时,那就太晚了。 “张惟功,朕就指望你了!” 最后时刻,万历没有把希望放在申时行等人的身上,皇帝深知,文官们平时协理政务可以得心应手,真正的危急关头,比如现在,就远远不如武臣来的直接有效。 现在他的唯一希望,就是这阵子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清理大工的张惟功身上了! …… “请再替我回一声,就说今天见不到人,我是不会走的。” 惟功这人的能力在京城之中是有口皆碑了,哪怕是他的仇家对头,也不得不赞声英国公府这小子,允文允武不说,经商更是有天赋,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有世家公子哥的范儿,又不象一般的纨绔子弟,只讲那些浮文虚礼,真的遇到有本事的人时,就全部抓了瞎。 惟功却不同,自己有内秀有本事,有强大的自信和内心时,待人接物就可以按需求来,不是乱来一通。 不论是对文官还是勋亲外戚,或是太监这样的有权势的人,又或是贩夫走卒引水卖浆之流,惟功都能叫人感觉如沐春风,有一种与之交谈,特别舒服的感觉。 哪怕是万历皇帝,得闲有空,也喜欢与惟功聊聊闲天,说些市井趣闻,惟功既不谄媚,也不过于庄重无趣,是难得的陪着聊天的好对象。 这样的人,哪里曾想过,他会摆出这么一副无赖的嘴脸出来? 罗二虎和李青等人,如果不是知道事态紧急,整个团体也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怕也会笑出声来。 跟着大人这么多年,从当年听说大人才是个小童就拿镰刀杀人时起,到成立顺字行,以军法练伙计,再接掌舍人营,大人一直是刚毅与温和兼有的正经面孔,这种无赖嘴脸,他们也真是头一回看到。 “李成功!”又等了一会儿,刚刚折回去的襄城伯府的门子还没有回来,惟功索性扯起嗓门大叫起来:“我和你是郎舅至亲,我完了,你想想你会怎么着!” 这就更无赖了,罗二虎脸上肌肉抽搐,李青等人嘴角一歪,好悬笑出声来。 这一回还真没等太久,一大票人影从李府正堂那边奔行了过来。罗二虎等人精神一振,心想难道是李府中人发了性子,今天襄城伯府要和英国公府真正过一次招? 当下各人下意识的冲在前头,意欲阻挡,只是对面来人稍近一些时,众人忙不迭的闪了开去。 原来是李府大小姐李成瑛在前,玉手往后,正好搭在其兄长李成功的耳朵上,将一个襄城伯拉的龇牙咧嘴狼狈不堪。 京中勋贵数百家,不乏有女孩子娇纵的,不过敢将一族之长已经袭了伯爵的兄长在众多家人面前这么扯耳朵拉出来的,怕也就只有李成瑛一个人敢这么做了。 换句话说,别人就是想这么做,也得有李成瑛这么利落的身手才行! “大哥,有点儿出息!” 李成瑛一路英姿飒爽的擒拿着大哥出来,一边走还一边训斥着,待看到笑眯眯的惟功时,小妮子反是红了脸。 这两年惟功手头的事越来越多,这小妮子缠他的机会也少了,加上名份定了,也不好如以前那样不拘形迹,再说,小妮子也已经早就留了头发,梳了两个丫髻在头上,一身葱绿色的比甲在身上,显的俏皮而利落,正适合她的性格,虽然还没有真正长成大姑娘的模样,但不论是眉眼肤色还是已经高挑的身形,毫无疑问,眼前这小妮子将来是一等一的大美女。 “咳,交给你啦。” 看到惟功,李成瑛就是将狼狈不堪的兄长一推,正好将李成功推到惟功手头。 “死小妹,要被你害惨了。” 李成功原本是真的打算避而不见的,交情是交情,他好歹是老爷子留下来的嫡长子,也顺理成章的成了襄城伯一族的族长,以他的年纪,搁别的家族还是浮浪纨绔,但李成功已经不得不为整个襄城伯一脉着想了。 京城勋贵除了少数是宣德年间和极个别嘉靖年间加封的侯伯之外,九成以上全部是永乐年间封赐的,也就是说,大伙儿全是当年太宗皇帝靖难时立的功受的赏,太宗皇帝秉性和太祖高皇帝几乎是一样,都勤勉万分,都能力高强,都是精力充沛过人,都是残忍敢杀,但太宗皇帝和太祖有一条不同,就是太宗皇帝比太祖皇帝念旧情,靖难功臣,除了几个因罪被削爵的之外,大多数都成功的保留了爵位,不象洪武年间封的公侯伯爵,能袭爵至今的,十家也没有一家。 每一个勋贵大府在京城繁衍至今,少说都有几十个都督,上百个指挥,在京卫京营之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成功和张惟功的交情确实是情同兄弟,也一直是在一个阵营,但叫他将一大家族全押上去陪张惟功一起疯……李成功感觉这个鸭梨太大了,他真的背不起来。 这会子哪怕是被小妹揪出来推在惟功身边,李成功还是实话实说道:“惟功,恕我不能陪你同去,我不能拿整个家族……” “你当我不曾考虑过这一点?”惟功淡淡一笑,道:“朋友之道,就是也得替朋友考虑,如果是纯粹的祸事,我怎么会来找你?” “别……”李成功脸上露出苦笑,他知道言词的诱惑力和组织性自己比惟功差的远了,当下只能闭口不语。 “一则,我们最少还有一半的机会,我知道张先生态度还没有明确,二则,我的数千兵马,足可横扫皇城和宫城,三来,皇上君临天下这么多年,并无重大失德,人和在我们这一边,凡遇大事,要想明白通透,莫看冯大伴和张先生联手,还有太后,首先就觉得毫无机会了……” “不得不说,你这话还是有点道理……”李成功苦笑道:“不过你那六千兵马,还真有这个叫你吹牛皮的资格……” “嗯,首先还要自己有实力……”惟功很恳切的道:“抛开一切不说,你是一直跟着皇上的,换了潞王,将来定要换一批他自己信的过的人,而你,背主苟活,一生无权无势,被人嘲笑,这日子好不好过?若是必败必死,我不拉你,若有相当大的机会,难道不值得一试?” 这些话,惟功自己都是想过,纵然是穿越客,这么多年,他也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成功,如果转换门庭到潞王那边,遭遇正好是和他分析的李成功的际遇也差不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为五鼎烹,不论是惟功或是李成功,其实完全一样,并无不同。 人生在世,有时候并不是你想独善其身,便可以独善其身,在历史的潮流面前,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好罢。” 这些道理,李成功不是没有想过,李成瑛也是拿这些话来劝说过,但她的话明显没有惟功的有组织和说服力。 “罢罢罢!”李成功咬着牙道:“就跟你走这么一遭吧,是死是活反正也就这样了。” 惟功与李成功兄妹二人说话时,李府也是有一群人听着,此时见李成功要走,有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大声道:“成功,你若顾朋友之义这没什么,但将本府上下良贱全部陷于危险之中,这说不过去吧。” “三叔,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李成功笑一笑,携着惟功的手就是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是家主,当初洪武年间方孝孺为了一已之私,将举族良贱俱都害了,他族中人不也得忍着?现今我去一搏,成了大家富贵,败了你们跟着一起倒霉,这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李成功这么一脸惫懒,倒是顶的他家这三叔气涨红了脸,半响说不出话来。 细细一想也是这个理,反正李成功是伯爵家主,不论他富贵或是招了满门抄斩的祸事,大家也只能跟着一起陪斩,除非是早早禀明朝廷,分家别府另过,否则福祸皆只能由人。 当下李府中人都齐齐退后几步,看向惟功的眼前,也就和适才截然不同。 只能盼这英国公府的少国公还如以前那般犀利罢,反正这小子自入京到如今,数年时间到如今的权位地步,这一次若是成功,想来又能再上层楼,李府上下,也就跟着沾光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三人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惟功的少年朋友不过这三两人,李成功变的这般犀利,他瞧着也是高兴,笑着道:“方孝孺哪里被诛九族了,他表亲,堂兄弟都没有伏诛,活的好好的,这厮虽自己想不开,太宗皇帝也不会真的杀人满门良贱诛人十族。” “嗯,我也是中了坊间愚夫的毒,不小心便带了出来。” 要说朱棣是雄才大略,当然也有点劳民伤财,不过杀方孝孺还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得罪了读书人,编排朱老四的书呆子当真不少,到现在民间流毒不尽。 不过对眼前的事来说,说方孝孺当然晦气,惟功随口说了两句,也就罢了,他开始与李成功商量起到宫门前的应对来。 李成功除了是襄城伯外,身上还有提调御前仪卫的差事,同时也是掌府事的都督,有这几宗身份,他才是皇城禁军的最高领导人。 当然,皇家不可能把最精锐的亲军都指挥使司交给一个人来统管,定国公徐文壁就兼理府军前卫,事实上府军前卫按理来说是太子亲军,只是本朝除了有过幼军之外,没有叫太子真正掌过兵权,不象唐时的太子有正经的东宫六率,出过几次皇太子率兵攻打宫城的事,也有太子威胁老子被赐死的事,总之太血淋淋了,加上蒙元制度混乱,更是乱七八糟,本朝吸取前朝教训,轻巧巧将太子兵权给夺了,果然太平至今。 再有就是刘宗有等锦衣卫的堂上官,指挥使,掌握着管理大汉将军和锦衣卫旗校的职责,虽然名义上李成功能节制这些指挥,实际上锦衣卫直接受皇帝指挥,不受任何人的节制……当然锦衣卫和东厂一直在明争暗斗,东厂强势则锦衣卫不免会被管制,锦衣卫的大佬强势时,又能压制东厂,不过这些压制只限于锦衣卫和东厂的特务侦辑业务,皇城守备东厂是不能插手的。 皇城之中种种势力十分复杂,真论说起来够写一篇论文的,总之就是平时看着威武雄壮,真到了末世时也就拉稀摆带,屁用不顶了。崇祯十七年甲申时,李自成在外城顺当进城也罢了,等进了内城和皇城时,守备禁军一哄而散,闯军根本没遇到抵抗,只有在天街和宫门时遭遇了司礼监几个太监率领的太监武装和少数禁军的抵抗……也就如此而已了。 现在的情形也略似,禁军拱卫君王,结果冯保还什么都没做呢,禁军将领大半去了都督府领罪,大半的禁军也奉命交出了宫城防御,准备老老实实的回家等候结果出来……这些禁军的俸禄赏赐可都是皇家直接用金花银支付,加上武官赏赐,每年都是开销的大头,养这么多兵马,如果是奉公职守,最少该太后直接出头再决定去留罢? 这么懒散无能,只能说养这么多禁军几乎与养废物无异吧…… 好处便是只要给这些家伙找一个主心骨,比如襄城伯这样的掌兵符的直管上司,最少能将这些废物吆喝回一大群来,要说他们顶什么大用惟功也是不指望的,但有李成功和这些禁军在,惟功的行动,最少有了法理上的支持,否则的话,擅动武力直入皇城和宫城,如果太后和皇帝往承天门一站,惟功是自请就缚还是真的拉起人造反?舍人营虽然已经就是等同于他的私人武装,但惟功自觉就算是顺字行的人,肯在这种场合与他一起造反的也不会太多吧…… 有时候做事情,大义还是很重要的! 拉上李成功,大义名份就有了保障,这便是惟功决意要把这个少年好友一定拉上自己战车的最重要的原因。 “走罢!”李成功兴趣略略起来,翻身上马,挺胸直腰,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 惟功亦是如此,只是在临行之前,向着李成瑛微微一笑。 在他们说话时,李成瑛很自觉退后了两步,毕竟是伯府的小姐,这一点分寸还是有的。 此刻看到惟功的表情,小妮子神情略羞,亦是轻轻点头,只在惟功将行之际,小声道:“你一切小心。” “我省得!” 惟功在马上放声长笑,纵马扬鞭而行,小儿女之态,并不适合他。 “咳,成或不成,就在今日日落之前了!” 看到巍峨的长安东门时,李成功的脸上也显露出一点畏怯。长安左右门,承天门,午门,还有大明门,这些城门沿中轴线一字排开,这些城门毫无疑问代表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尊严,当然还有皇权的意志,而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去挑战皇权,哪怕是李成功这样的二十如许的少年勋贵,亦是不能不有深深的畏惧之意。 从午前得到消息开始布局,然后从李如松再到李成功,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惟功心中在一直不停的演算,计划,待进了长安门后,倒是真心松了口气。 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剩下的就是他的火力全开,真的如李成功所说,日落之前打拼出一个大家能接受的结果来最好不过,如果是另外一种结果,要么他和李成功等人下诏狱等候处置,要么就得江湖亡命去了。 “惟功啊,”李成功好奇道:“平常时也未见你对皇上如此忠忱不二啊。” “时穷节乃见嘛。”惟功呵呵一笑,道:“有时候人得到最后的关头才知道,自己遇到困境和险境之时,能不能经受的住考验。” 他的心志,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比强大,说这样遭雷劈的装逼话语时,居然也是有着强大的感染力和自信。 如李成功这样的襁褓中就是未来伯爵,至今未受大挫折的心性,没有惟功推他一把,纵有富贵在眼前,怕也是不敢伸手,况且今日之事,抄家灭族和富贵荣华,只在五五之间。 “你们两个厮,做这等事,不寻我,真是气杀我了。” 耳边是突如其来的爆雷般的叫喊声,待惟功转头一看,却是看到一个胖大身影就在眼前不远处,一手柱着朴刀,一手叉腰,活生生是水浒里的鲁智深的气质。 “五哥,你这模样,真似一胖大和尚。” “简修哥,最近有十天没见,怕又胖了一圈。” 看到这身影,李成功和惟功两人先就是相视而笑,一种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的张简修是一脸的狂放不羁,头上戴一顶白色红缨毡帽,身上青色直身,黑色大带随意束着,脚上一双黑色布鞋,加上这一把朴刀,倒是不象相府公子,十足的地方上押解漕粮的小军也似。 “废话少说。”张简修板着脸道:“不叫俺,便是不够兄弟。” “好罢。”惟功道:“且随我去拿了本朝首辅。” “呸!”张简修怒呸一口,叫道:“父亲大人又没有明着支持冯印公,请皇上远离奸邪,这才是正经的宰相事业,有什么可说的。” 张居正连上三疏,一封是替皇帝拟的罪已诏,另外两疏是自己的奏章,用的是大本题本,不是封套的密疏,所以用心叫人看的很清楚,不论其私意如何,最少在表面上,淳淳善诱,十足苦心,无非是劝君向上,一心为国。 张简修这么替自己父亲硬拗,惟功也无甚说得,只哼了一声,说道:“且到承天门下再说。” “你的舍人营要开来么?” 张简修倒也不愧是相府中人,当下点了点头,答道:“兵马未至,腰板亦不硬,不过我看你仓促之间,今晚明早之前不能扭转局面,就只好在这里替皇上尽忠了。” “呸呸呸。”李成功连呸数声,骂道:“简修哥你莫要胡说八道,他尽忠,我也走不脱的!” 三个人都是二十来岁年纪,其中惟功最小,弱冠之年都没到,李成功还不到二十,张简修也就是二十出头,当此大事之时,三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沉的住气! 惟功是胸有静气,已经经历过山村惨变等事,心志之坚强早就不是年龄可以限定的了。 张简修是天生大大咧咧,任何事都不放在眼中。 李成功则是已经豁出去了…… “你们瞧吧,”惟功对自己的部属是有十足的信心,当着李如松是这么说,对着眼前这两个家伙,也是如此说。 …… “发祥坊是第三千总部第一司第二局、第三局所在,还有第四千总部第二司第四局两个旗总,共有三百三十人整,分驻全坊,派去一个小队传令兵,骑马吹号三次,同时该坊各局有马匹六十,尚有二百九十人需大车十辆,立刻派出!” 在城中偏西南的舍人营中,营通事张用诚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不停的发布着命令。 军令司的人则是全部静候在窗前,在接到通事官的命令后,按命令不停的派出人员,一队接一队的头顶明盔上插着小旗,背上也背着背旗的传令兵策马从营中狂奔而出,向着城中各坊接连而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军号 前一阵的清理大工,舍人营除了留下几个局在营里看家,还有夜不收局正常在外训练之外,其余各千总部,各司,各局,都是四处分散,在城中几十个坊散的到处都是。 从最北的德胜门到东边的朝阳门,再到西直门,南到正阳门,再到崇文门,广宁门,城中这么多地方要修路,挖通沟渠,疏理垃圾,纵使是几千兵马的高效组织,加上几十个坊组织的超过十万人的人力,还有几千户部工匠……这仍然是一个十分吃力的工程,这也是冯保和很多人不看好惟功的原因所在。 虽然在上一次的南郊祭天事件中,舍人营展现了令人恐怖的战斗力,但兵力太过分散了,等张惟功将人手集结完毕了,冯保这边怕是已经完事了。 天子都换过了,城中二十万京营兵和皇城亲军都换了主子,几千强兵又济得何事?总不得真的扯旗造反罢? 现在抢的便是时间,张用诚和陶希忠,还有周思进,周晋材等人,分别是营通事官,军令司主官,军训官,参谋官,此刻一切本身的事务都放了下来,各司的精干人员全部换了军令司的服饰,一接到命令,立刻骑马狂奔,冲向命令所指的坊市。 顺字行的车马也是紧急动员,好在动员体系也有赖于张用诚居中协调,两套班子都有经历过紧急动员的演练,慌乱不可避免,但仍是十足高效。 城中顺字行载人的马车原就有一百余辆,这个数字远远不够,在紧急动员令下,又将二百辆运粮的大车做了紧急改装,每车只要能站的下可以拉一个局的士兵,最少也能接下两个旗总半个局的人数。 马蹄声踩踏在京城的道路上,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到处都是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到处是喇叭响起的雄壮军号声,到处也都是舍人营传令兵的粗暴嗓门! 整个京城都被惊动了,因为是紧急传令,顾不得避让,不少行人和摊贩遭了池鱼之殃,被撞翻的不计其数。 “宫中必出大事了。” 邹元标神色苍白,看着一队三骑的传令骑兵从自己身前飞驰而过,一边吹着军号,一边在传令紧急集合。 发祥坊中,有一个店铺颇多金石,邹元标这一日没约旁人,只约了顾宪成,两人穿着便装,坐了顺字行的马车过来,寻摸了一上午之后,打算坐车返回住处,这一次却雇不到车了,所有顺字行的载人马车全部被紧急调用,两人正奇怪之时,又看到传令兵传兵的情形时,一切就都了然了。 “张惟功平素自诩爱民,顺字行买卖公平,舍人营军纪森严,今日有事,也就现了原形了。” 因为受**星等人的影响,顾宪成对惟功的风评很坏,听了他的话,邹元标也是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东林三君和他们的同道人其实都是一类人物,反省自己的时候少,站在道德高地上苛责他人的时间多。 他们此时并未入中枢,今日又一起出来闲逛,一点儿也不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大事,但不管如何,先信口指摘几句再说。 “我等到梦白兄家里去打听一下,看看宫中出了何事。” “嗯,这样最好不过。” 两人都是没有急变的人,站在街角呆头鹅一样想了半天,最终决定去找**星打听消息。 在他们转弯的时候,又有一个头插红色小旗的传令兵策马过来,在马背上不停的大喊道:“所有摊贩行人,被撞坏货物,或撞伤者,一律可到城中各顺字行或舍人营领取赔偿!” “我们终究还是有点小人之心呢……” 两个儒生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邹元标先出声,顾宪成只能讪讪答是。 “走吧,打听消息要紧。” 邹元标笑一笑,说道:“一个武夫在出事的时候还不忘百姓,难道我们饱读经义的人还不如一个勋旧武臣?赶紧打听消息,若有用我等处,当长歌而行。” “嗯,听尔瞻兄的。” …… 张猪儿在发祥坊的差事已经结束了,他干脆利落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受赏三等功一次,集体二等功一次,也就是说,他能获得最少三十两的赏银。 因为超前完成工作,负责发祥坊的军人中只要是本坊人士,可以获得三天到五天不等的休假。 这是一个非常棒的福利,张猪儿累次立功受奖,加上性子沉稳果毅,识字课程也圆满完成,所以在入伍后一直不停的往上,从新兵三等到伍长,队官,再到旗总,现在已经是局副百总,是局百总陶安然的两个副手之一。 陶百总是顺字行出身,本营六个千总部十二个司长,四十八个局百总,最少有八成是顺字行出身,只有少数百总官是由十分出色的新军之中选拔出来的。 张猪儿就是在半年之后可能担任百总的人选之一,和他的前辈马世龙和郭增耀一样。 “娘,再任百总,我的俸禄就是月俸八两,米两石,布一匹,咱家的日子就能和祖宗当年差不多了。” 张猪儿家的庭院前一阵刚重修过,一水的清砖漫地,屋中裱糊过,显的十分干净利落,家俱也重打了一套,摆放的错落有致,十分有格调。 自从张猪儿一路立功受赏,俸禄也是一天天的水涨船高,现在舍人营的军饷几经调整,最高的千总一级月俸是十六两,另外还有十五担米,布两匹,还有冬季的柴火,夏天的西瓜等补贴,日子过的不要太舒服,往下的司把总月俸禄十二两,其余各样实物稍减,到张猪儿这种副百总时俸禄仍然不低。 大明的一品文臣,年俸不过一百八十两,京城武官过万人,还有二十万京营兵和皇城禁军,皇家一年发下来的银子不过几十万两,加上粮食,平均一年的收入是十分有限的,营兵也就勉强饿不死而已。 张猪儿家以前是武职官世家,永乐到仁宣年间日子还好过,武官俸禄高过文官,后来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以前的这小院是摇摇欲坠,院墙上的砖青苔有好几指厚,院落里高低不平,到了雨天能养鸭子,房中多处破损,家具也是用了百年以上的古董,年纪比张猪儿的爷爷还要大好几十岁。 能变成现在这样,张猪儿对舍人营和惟功的忠诚已经不必多说了。 娘儿几个坐在院子当中,晒着太阳闲聊天,张家大姐儿前一阵出嫁了,因为嫁妆丰厚,挑了一个好人家,现在张家人的心事就是给猪儿挑一个好媳妇,张猪儿为了转移父母的火力,故意将话题引到自己的俸禄上来。 果然,张猪儿话音一落,其父便眉飞色舞的道:“猪儿这俸禄,咱家立业开基的祖宗都远远比不上!好小子,要继续好生巴结你的这差事,将来你们大人是国公,最少还能掌京营帅印三十年,咱家换大宅子,城外买庄子,可就全都靠你了。” 生活在京城的武官世家,这些年是一年比一年没落,连带着对皇家的忠诚也是一跌再跌,太监和勋贵们一个个富的流油,那些没卵子的家伙都能买豪宅购庄园,一年年赏下盐引和茶引,他们这些中下层的武官就只能清贫度日,京营的年饷十停还有七停以上被各家勋贵给分了,京城外的庄园,一直到清河这样的县份都被分的一干二净,这样的日子太没奔头,也直接导致京营完全没有向心力,大家都只能混日子。 想到种种苦楚,张猪儿父亲拍着膝盖道:“若是人人都象少英国公这样,好处大家全有,做事大方又公平,老子当年也就不是混日子,也不至于落到给人当苦力的地步了。” 武官世职落到拉板车卖苦力,张父确实也是一肚皮的苦水要倒。 张猪儿道:“京里的差事也就是训练,再往上就真的难了,大人怕是将来想到地方上去,我也肯定要跟去的。” “到地方,那不是要去当边军?” “边军的俸禄怕也没有你们高,何必去冒这个险?” 眼看一家人又有分歧,张猪儿又有些挠头,平常在军营里学的那些道理,似乎在眼前这两个老人家身上有点儿用不上,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他能确定,只要大人在哪里,他就一定跟随到底。 正在他准备措词的时候,一阵响亮的军号声在不远处响起,张猪儿猛然站起身来,面容紧张的道:“这是紧急集合的军号!” 张母道:“什么军号,听着怪难听的。” 张父鄙夷道:“军中击鼓聚将,号令森严,这才象军队的样子……不过老大,你们舍人营这军号和别处不同,确实有些难听。” 舍人营的紧急军号确实十分高亢,在当时很少人听到,乍听时当然觉得有点难听,实际上军号声隐含着紧急的情绪,这种情绪感染到了人的微妙情绪而已。 “爹,娘,我要去报道了。” “老大你何必这么急……” “就是,吃罢了饭再走吧。” “不行也得给你预备些吃食,进了营怕是要到过年才出得来了。” 父母二人还在劝说的当口,张猪儿已经进了屋,先把家常衣服换了直身,穿上靴子,再套上长身对襟鱼鳞甲,戴上明铁头盔,背上毯子,行粮,水壶,再于腰间卡簧腰带上扣上腰刀,持起铁矛,刚刚还十分懒散的少年人已经变成了锐气勃发的军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铁流 “爹娘莫张罗,听到号响立刻具装,第二声号响之前出门,三声号响之前点卯不到,战时杀头,平时开革,这是营中第一等的要事,绝不能耽搁一星半点的时间。” 张猪儿说话的时候已经将马匹从院后的马厩中牵了出来,他已经是局副百总,有配给的战马一匹,发祥坊的几个局全部是步兵局,战马多半是传令兵和局一级掌握的骑兵小队有拥有,另外就是旗总以上的军官有坐骑,旗总以下,哪怕保举到千户一级的五品武官,也就只能步行了。 等张猪儿推开家门,踩着马镫上马的时候,巷子里街道的另外一头,一个戴铁盔,穿着短罩甲的黑脸少年也推开了自家的院门,出了院门,就开始往街头这边小跑起来。 “郭宇,坐我的马,咱俩挤挤。” “这……好吧。” 郭宇身长力大,比起张猪儿要高一个头,胆大心黑,一入舍人营就被接连教训了好几次,打的他屁股多次开花,好在是皮糙肉厚,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下来,技战术训练和体能训练都是一等一的,每次都列在一等,只可惜文化课没有天赋,入营至今只能担任队官,这还是因为天性豪爽,敢于出头,加上勇力过人的原故。 张猪儿在坊中时也就是寻常少年,最多性子坚韧一些,郭宇可是恶少年的头目,现在两人地位相差极远,平时见面也尴尬,如果不是紧急集合,郭宇打死也不会坐张猪儿的马。 此时公事为先,郭宇先将背包等杂物系在张猪儿的马上,然后一纵身,就坐到了马匹靠后的地方。 这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身量够高够长,驼着两个穿甲的少年也只是略显吃力,岁口也正在壮年,舍人营买马不计成本,只要最好的好马。 “猪儿,这一次估摸着是演习还是出了上回南城那样的事情?” 郭宇上马后,张猪儿就策马急行,为了缓解尴尬,郭宇便是主动挑了一个话题。 “不是演习。”张猪儿到底是军官,知道的事情多些,当下答道:“咱们演习最多在城外,西山那边怎么来也无所谓,或是在营里,南城外头,都行。这里可是内城,集结号吹着响遍全城,不是真的出了事,大人怎么会做这样犯忌讳的事情。” “这太好了。”郭宇摩拳擦掌,大笑道:“上回没立上功劳,这一次可是说什么也是要搏一个真正的大功。” “嗯。”张猪儿也重重点头,道:“咱们北城子弟,不输任何人!” …… 发祥坊中,到处都是骑马或步行的军人,在激昂的军号声中,川流不息的汇集成小溪,小河,最终成为奔腾的河流。 六十匹高大神骏的战马,三百三十名精强的将士,在听到号声不到两刻钟功夫,已经全部按事先规定好的集结点,集结完毕。 每个将士都先编成伍和小队,再于旗总和百总旗下列成阵列,三百余人,正好是三个整整齐齐的方阵。 甲胃鲜亮,刀矛耀眼。 四周已经聚集了有数千居民和行人,亦有不少赶车和拉着骆驼队经过的北方客商,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些军人。 本坊居民们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舍人营的强悍武力和彪悍的军人气息,想到这些军人在这一段时间吃住在一起,每日挖沟补路,到如今已经都是十分内行的好手,大家似乎都忘了这些青年都是出身舍人营的正经军人,此时阵列一成,杀气腾腾,原本最喜欢跟着这些军人要糖块吃的小娃儿们,也是远远避开了,不敢再靠近。 行人和客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如眼前这支军队般叫人肃然起敬,感受到行伍中那磅礴杀气,感受到令行禁止的强军气息的,也是寥寥无已。 九边边军,最精锐的都是各将领的家丁,论凶猛和彪悍,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论这种军伍之姿,似乎就比舍人营差的远了。 “明国也有强军啊。” “废话,这般大国,岂能都是无能无用之辈?若如此,我等祖辈岂不是太无用了。” “回去之后禀报台吉,要小心这个舍人营的营官。” “这倒也不必,舍人营是京营,这个张惟功听说是英国公嫡长子,将来袭爵当国公的人,这样的身份和他的营伍要拱卫明国京城,不会到草原上寻我们的晦气。” “如此最好。” “哼,便来了又怕他们不成?” 发祥坊这里距离德胜门很近,骆驼队很多,其中不乏从西边过来的深鼻高目的色目回回,当然也少不得五短矮壮身材的蒙古鞑子,这些低声议论的,便是一群赶着驼马的体形低矮,一脸横肉,凶光四射的蒙古人。 自从顺义王俺答汗归顺大明之后,大明与蒙古长达万里的漫长边境上大体恢复了和平,只是俺答汗是右翼蒙古首领,兴起于呼和浩特一带,后来强盛,赶跑了察哈尔蒙古和瓦刺,势力范围东至宣府,大同,西至河套青海,北抵戈壁沙漠,南抵大明的长城一线。 控弦数十万,俨然大国。 嘉靖年间和隆庆四年,两次入侵大明内镇,破口而入,直接使大明京城戒严,便是俺答汗和他的部属。 论起实力来,其实俺答汗比几十年后的建州卫强的多了,建州卫起事时,全部八旗带把儿的才六万人,甲胃兵器也全部是稀烂货,俺答左打右踢,势力一直从青海到西藏,实力非常强劲,所幸的就是大明此时的京营虽然完了,但不论是北方的九边还是南方明军都还保有相当的战斗力,俺答和明朝斗了几十年,眼看无法恢复故元,也就息了斗志,从嘉靖年间开两关,到受封顺义王后,明朝和俺答开十一关互相贸易,大量的毛皮马匹牛羊自关外而入,而大明的茶和丝绸,布匹棉花等物资也源源不断的交易出去,自从贸易兴起后,蒙古贵族不需要抢掠就能获得大量财富,数千里的边境,除了察哈尔蒙古,也就是大明所谓的土蛮部落仍然与大明交战不休外,其余地方已经恢复太平了。 眼前这几个蒙古人,当是某个敌对部落的细作,十一处关口,总会混入一些敌方的细作,这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全体注意……向左转!” 三百三十人也就是两个半局的士兵全部集结完毕,指挥官是一个指挥序列靠前的局百总,在没有司把总和更高级别军官的前提下,排名靠前的局百总可以担负临时指挥官的责任。 在他的命令之下,三百三十名将士一起转身,然后两脚下意识的一碰。 “碰!” 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时间差,所有人的皮靴在同一时间碰在了一起,发出巨大的响声。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为之色变,这样的程度,哪怕是大阅时训练的要死要活的所谓的京营精锐,拍马也赶不上。 “按序列上车!” 那个局百总精神抖擞的继续下令,所有顺字行的马车已经打开车门,伙计们在一边协助,在各副百总和旗总,队长们的协调下,士兵们有条不紊的登上马车,待人数齐全后,顺字行的伙计们关上车门,车夫立刻催动辕马,马车开始向着皇城方向疾行而去。 在整个京城,这样的场景几乎在每个驻有舍人营将士的各坊之中发生着。 哪怕是数年之后,今日的情形,仍然为京师百姓所津津乐道着…… …… “大人,第一千总部下应到一千一百五十人,实到一千一百五十人!” “大人,第二千总部下应到一千一百五十人,实到一千一百五十人!” “大人,第三千总部下应到一千一百五十人,实到一千一百四十九人……” 第三千总部千总是王柱,只有他的部下缺额一人,汇报的时候,王柱面红过耳,感觉十分羞愧。 其余各千总部全部到齐,一共是六个千总部,应到六千九百人,除留三百人看家外,其余六千六百人,几乎悉数赶到了大明门到承天门这中间御街附近。 这里,原本就是国家机关最为密集之处,六部的五个部,国子监,宗人府,五军都督府,一字排开,御街之中,不准人行,只有在皇帝出行,或是新科进士刚刚考中,可以“打马夸街”时由三鼎甲在御街正中行走,平常时候,绝不允许任何人踏上御街半步。 今日此时,六千六百名舍人营的将士,在营旗和四面千总旗及数十面司把总及局百总旗之下排成了整齐划一的方阵,长矛和铁枪、长刀、盾牌,加上将士们的明盔汇成了钢铁洪流,阳光的光线流传,照映在方阵之上,似乎是有流光溢彩在方阵之上不停的转动。 六千六百余人,站的如同豆腐块一般,到处都是完美的方阵线条,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似乎是没有丝毫的变化,从任何一处看过去,都只能看到刀切一般的钢铁线条。 皇城之中,已经因为这些将士们的前来而变的特别肃穆,安静,不论是六部官员或是其余的部曹官吏,一旦经行过此,便是为眼前的情形所震慑!所有人都是噤口不语,感觉到一股低气压扑面而来……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今日之事到了揭盅比大小的时候,冯保冯公公的御马监,比起眼前英少国公的舍人营,似乎真的是很不够看哪! 第二百九十八章 撞木 承天门上,御马监四卫营派了三百多人驻守,由一个五品千户官负责,原本这武官也自诩兵强马壮,感觉御马监比起那些废物亲军还是强不少的,接管承天门防御之后,这个千户就安心等事后的封赏了。 御马监下的这些普通的军人还好,大家也是当兵吃粮,俸禄比京营强,和亲军指挥差不多。但武官就心思不同了,这小二百年一直跟着太监们混,历来是受太监们的直接指挥,大家的心理认同当然是和太监同生死共命运了,这也是和唐时的神策军差不多,原本是朝廷的军队,但被宦官执掌久了,神策中尉一向是宦官,这导致神策军只受太监指挥,弑君起来都毫无心理压力。 现下四卫营和勇士营当然不至于到弑君也干的地步,但冯保已经隐隐透过底,这一次就是要换皇帝。对这些武官来说,第一是听太监的已经成了习惯,第二便是反正太后当家,老朱家换谁当皇帝都一个鸟样,他们这些下头人何必替上头这些人操那么多闲心? 反正冯保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他叫如何便如何罢! 一场大事开头十分顺利,亲军指挥的那些禁军,不论是府军前卫还是旗手卫,又或是锦衣卫,反正都是老老实实的让出防御,这也叫御马监上下十分兴奋,这一次不论如何,反正御马监是肯定露脸露定了的! 谁知大变陡然而生,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一样的阵势摆在眼前之后,承天门上下的御马监勇士们全部惊成了呆头鹅模样……在他们认知之中,还真的没有见过有如此雄浑壮阔的景像……这不是自然景像,而是完完全全的人为奇观,而且这奇观还杀气腾腾,杀气袭来的目标便是自己,思维转向此处时,承天门上下顿时一阵哀嚎。 看到这样的军容和人数,不用说打是没得打了,驻守千户官立刻派人往内禀报,自己则手握刀把,十分紧张的俯视下方。 他现在头脑亦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开门,否则舍人营会将汝等剿灭!” 在城头的千户官紧张了几十息的功夫之后,一个头戴白色毡帽,身着黑色武官袍服的舍人营官员纵骑向前,昂着脸对城头呐喊。 那千户官满头大汗,在城头大喊道:“我等奉命接防,御马监掌印冯保冯公公下令关闭城门……” “废话!” 上前的是周晋材,脾气最为暴燥,中气当然亦是十足,抬头望城,暴怒道:“时辰尚未至关城之时,百官尚在皇城与宫城之中,尔等关什么城门?没有诏旨,你们这样便是谋反,什么鸟冯公公,俺眼里只有皇上,没有诏旨,便是谋反!” 一番话说的城头那千户官默然无语,今日之事,千户以上的武官当然是预先打过关照,不过冯保也不会明着说要如何如何,那太落人口实,冯公公可不是如此蠢人,只是说宫中关防十分的不严密,需要严加整顿,整顿当然自今日始,赶出原本禁军,提早关闭城门,再由大太监们在宫中搜捡查察……这当然是借口,**裸的借口,现在这个借口已经被驳斥的一钱不值,这千户官自己都觉无可辩驳。 当然,纵然是辩才无碍,当着城头六千多虎狼甲士,怕也是张口结舌,无言可对了。 “下官无法做主……”千户官艰难道:“请贵官稍候。” “宫城中情形不明,岂能等候?”周晋材继续开大炮:“再不放开城门,将尔等化为霁粉!” 听到这话,那千户迅速自城头消失,城头上的御马监勇士也是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 周晋材知道他们亦要请示,当下右手叉腰,单人独骑于承天门下,静候回音。 而舍人营的将士们也没有闲着,三个局的将士开始抬着巨大的独木走上前来,英宗年间曹家叔侄聚众为乱,攻击宫门,急切之间没有准备攻击器械,导致功亏一篑,此番舍人营前来,早就扒拆了好几间民房,预备了房梁大木当撞木,木头一抬出来,承天门上下又是一阵骚动。 宫城城门原本就是象征和防盗性的意义更强一些,没有办法和拥有壕沟,拦马墙,箭楼,翁城等诸多防御体系融为一体的真正城防相比,一旦用梁木撞击,最多三五下,宫城城门必然为之洞开。 “这是来真的呢……” “英少国公有什么不敢干的?” “嗯,也是该有人挺身而出。” “看着痛快。”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冯保擅权,张居正暧昧不明,而万历虽然有屡次取用巨额白银之举,总体来说,仍然是一个聪明勤政的青年帝王,没有真正的过错和恶政,今日内廷突然出事,午后冯保亲自到宫门各处,清出除内阁和六科廊以外的官员,一种大变将生,大事将出的阴云已经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无论如何,大家不能做到心平气和,很多青年官员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承天门外,如果真的要告庙废除皇帝,太后也是一定从这里出来,最少,诏书应是从这里悬下开读。 是不是奉诏,很多人心中都是一片迷茫。 外廷现在没有核心,真正的核心只有张居正一人,不象数十年前,大小山头并立,这会子所有的小山头已经被张居正削除了,朝廷中枢之中,要么是不折不扣的张党,要么也不能是张居正的公开反对者。 就算有心藏异志的,此时也只能小心翼翼,不敢稍露真实面容。 “汝默,眼前情形如何?” “欣慰之余,也有一些惶恐。” 申时行因为与万历的铁杆师生关系,今日被找了借口调在宫城之外,待他听闻消息赶过来时,一切已经太晚,宫门都闭上了。 以他阁老的身份亦是不被放入其中,他的轿子,就这么被堵在宫门之外,与众多的官员混杂在一起。 与他说话的是闻讯赶过来的许国,两人都是皇帝的铁杆,如果真的万历被废的话,他们就是无根之木了。 如是平常,两位穿红袍的高品文官不可能在承天门外闲谈,今日情形特殊,人群之中,不乏部堂高官。 许国眼尖,指了指百步之外的几个红袍身影,对申时行道:“汝默,看到没有,是王部堂他们。” 申时行道:“我们还是稍退几步,不与他们照面方好。” 王国光等部堂大吏都是张居正的心腹,现在也被隔离在外,许国幸灾乐祸,很想上去嘲讽几句,申时行却很谨慎,知道此时不宜多竖敌,再说张居正态度不坚决,也是翻盘的机会。今日事出突然只是对他们这些帝党,冯保一伙不知道策划多久了,好不容易出现惟功和舍人营这个变数,还是不要去拉仇恨的好。 许国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汝默,英少国公忠诚之心不必猜疑,但此次如果能成功保住皇上,应该由我奏请将少国公派出外镇,舍人营也要打散,不能如现在这样了。” 申时行是帝党核心,平素只做事,不出头,这也是高明的自保之道,本党中人也知道其中的利害,许国与申时行都很担心,张惟功武力过人,现在舍人营又如臂使指,实力强悍到逆天,这样的人就算忠诚短时间内也不能放在京城里头了。 “不必。”申时行很坚决的道:“此事由我亲自上奏,皇上才会重视。” “也好。”许国道:“论私谊,少国公人豪爽大气,我与他私交是极好的,论公谊,少国公现在是我辈的中流砥柱。但我辈谋国不能只看眼前,亦要看长远,出掌外镇,对朝廷对少国公,都是上佳选择。” 申时行微微点头,知道许国说的确是心理话,眼前的情形,给他们这些文官的冲击实在是太厉害了。一个勋贵国公嫡长子,在京城之中掌握了这么可怕的武力,此事之后,功劳逆天,在京中更是无人能制,长久下去,必然形成跋扈难制,尾大不掉之势,出掌外镇,磨一磨,或许要好很多。 他喟然一叹,道:“且待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 “冯公公说了,太后,皇上,潞王殿下皆在宫中,宫中平安无事,少英国公带重兵于宫门之前,意欲造反么?” 刚刚的千户消失不见了一刻功夫,城头又出现一个指挥使,趴在城碟之上,用力往下喊着。 惟功看看日头,转头对李成功道:“襄城伯,请你出马吧。” 李成功策马向前,对着城头叫道:“我是襄城伯,宫中关防提调是皇上授给本伯爵的职守,未有我命,哪怕是冯公公亦无权擅自更改宫城关防,驱离禁军,冯公公这才是要造反吧?现在你们速速开城门,一刻之后,本伯将下令攻城!” 不远处申时行听到,眼睛一亮,赞道:“少国公安排襄城伯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嗯!”许国重重点头,赞道:“这样大家都有台阶可下。” “不知道冯公公是不是能认识到,四卫营和勇士营的这些兵马,根本就不是舍人营将士的对手啊……” 许国平素对兵事较为留意,在他看来,眼前方阵军伍之前,任何抵抗都将成霁粉,不过冯保能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将事件和平解决,这就难说的很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单骑 “张惟功!咱家看错这厮,真真是看错了!” 冯保此时就在皇极门坐镇,在此之前他催了太后几次,力请太后速速召集内阁和部堂九卿,当然还有翰林词臣和科道,将这些重要臣子聚集之后,到太庙宣布废除皇帝之位,一旦太后表态,哪怕是有人不满也是事后了,可惜事与愿违,人家大兵压境,而且看眼前这些废物的模样,漫说真的打了,连虚张声势的胆量也没有。 冯保气的牙齿痒痒,咆哮之状也十分失态,他身边的诸多太监,御马监武官的头目们都是战战兢兢站在四周,不过就算这时候,也不曾有人主动请缨出战。 “大伴,此时只能拿太后来压他。” 潞王不知何时赶了来,旁人不敢出声,潞王苍白着脸道:“就说太后召他一人进来,当面同他说话。” 冯保十分暴燥,挥手道:“张惟功不是傻子!” “那么……”潞王沉吟道:“请母后驾临午门,就在午门前召对张惟功,亲述苦衷,说服于他吧。” 这个主意还是匪夷所思,不过倒也是救急之法,冯保环顾左右,看到那些平素大吹牛皮的指挥使们都是躲躲闪闪的,不觉破口骂道:“平时牛皮吹的震天响,到了真正顶用的时候,你们就屁用也不顶了。” 各指挥心里都是叫起撞天屈来,御马监满额是六千五百人,和张惟功的部下人数相当,如果大家人数相同,兵甲质量差不多,就算这边练兵不如英少国公,好歹凭着城防之利也敢顶一顶,可是这些太监和勋贵权臣一样也酷爱吃空额!满额是六千五百人,实则最少吃了两千人的额子,加上这些指挥自己私下吃吃,小三千人没有了,只在帐册上,冯公公现在骂的嘴响,吃空额时他老人家倒也没见客见,仁寿坊里那座大宅邸岂不就是从空额里吃出来的?现在光是骂大家伙儿,可是实在难以叫人心服口服啊。 “能不能调京营?” 冯保到底有些不服,询问左右。 “怕也难……”有人小心翼翼答说:“京营帐面上还有二十万人,实则精壮不过五六万人,仓促之间很难聚集,今晚之前,能叫几个国公领三五千人来就算是邀天之幸了,这么点人,在舍人营这样的强兵之前,毫无便宜可言啊……” “再说众国公都是百年世家,他们事后可能会表示恭顺,此时替公公您火中取栗,这个可能性是小了些……” “混帐!” 冯保情知众人所说是事实,但仍是跺足大骂起来。 片刻之后,冯保转念,向潞王道:“惟有请太后仪驾出来,以大义见责,着张惟功收兵回营了。” “对,这招也算是釜底抽薪,太后是一国之母,纵是皇上亦得听太后的。” “她老人家出面,张元辅就不会躲在内阁里不照面,元辅再出来,看舍人营里头的人还听张惟功的不。” “潞王殿下此计大妙,殿下请速行,小将就在此恭候仪驾。” 马屁当然不要钱,冯保一做决断,众人便大赞潞王计策可行。 潞王无心听这些马屁精胡说,大步流星的离开,慌乱之下连轿子也顾不得等了,他的十几个随员赶紧跟了上去,簇拥着潞王往大内而去。 “哼。”冯保冷笑一声,对潞王的表现还算满意。 这件事,他和潞王是最没有退步的,就算他冯保还能保住权位,潞王也非得出外不可,甚至将来被事后清算也是很有可能的。 过不多时,太后仪卫出现,果然是被潞王请了出来。四十不到的太后风姿犹存,仍然是美艳少妇的感觉,此时脸上挂满了寒霜,看到冯保,便是狠狠瞪了一眼。 “奴婢事机不密,办事操切……” “罢了,吾去见张惟功,你派人从西华门出去,到五军都督府,传谕各家国公,万一张惟功果真谋反,无论如何,要提调京营平叛!” 太后在此时倒是表现硬派,她还是有自己的底线,如果惟功逼她太甚,不能以道理说服她,哪怕将京城打烂,也非得平乱不可。 冯保应了一声,一群传旨太监立刻往西华门去。看着眼前情形,冯保仍是垂头丧气。 没来由搞了这么一出,原说是十分顺当的事情,突然出了张惟功这个变故,他心中十分后悔,只和张居正设计了调离分化之计,要是早知今日,应该早早将张惟功调到外镇去,甚至就是除掉他,也是在所不惜。 太后仪驾一动,整个宫中就都是动起来,皇帝也从慈圣宫中出来,与皇后二人到乾清门处,看着空荡荡的殿宇前的广场,帝后二人,一时百感交集。 “母后去责难张惟功去了。”万历一脸萧索的道:“如果惟功顶住,朕就平安无事了。顶不住,皇后就预备和朕去凤阳吧。” 他又道:“潞王是个面善心黑的,将来没准就是一杯毒酒送吾上路,皇后到时候莫要傻,安心自己过活。” 王皇后断然道:“皇上莫说傻话,漫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纵是有,臣妾也惟有追随皇上到底这一条路可走。” 万历心中着实感动,握着皇后的手,微泣道:“吾以前总视你为平常人,心里不欢喜。自今日后,吾和汝将为真正的夫妻。” 皇后被他捉住手,在这种时候居然大有羞意,挣了一下没挣出来,也就任由万历握着,当下也是红着脸道:“但愿皇上不忘今日之约。” …… “皇太后宣召张惟功入承天门,至午门前召对!” 又等候了两刻功夫之后,终于又有一个高等武官至承天门上,大声宣谕。 诺大的承天门前的广场上,嗡然一声,似乎是巨石投在了苍蝇堆里,惹的蝇群大乱。 “这么说是皇太后要与张惟功当面说清楚了。” “事情定局就在这里了。” “英少国公敢进去么?” “这个时候,两边都有点骑虎难下了。” 议论声中,惟功拔马向前,看了一看,见是李德秀这个都指挥,便是冷然问道:“李大人,太后只召我一人么?” 李德秀神色慌乱,答道:“太后只召少国公一人,只准少国公一人进入!” 惟功顿时陷入长考之中,大脑紧张的思索起来。 现在这个局面,要么强攻进去,趁着京营没有动员……京营是三大营,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的集合,现在崩坏不堪,但不论如何,总能集结五六万束甲精壮来,当然惟功也怀疑这五六万人在巷战之中能否打败自己这近七千的忠勇部属,但对方有太后明诏,皇帝亦在宫中,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大义名份随时可以消失,到时候京城全部势力可能都是敌对一方,就算打败京营,下一步怎么走?以数千人在没有任何阶层支持的情况下掌握政权?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很短时间内,惟功就有了决断。 他先看了看身后,又抬头对着李德秀冷然道:“李大人请开门,我这便进去。” “大人!” “大人不可中计!” 周晋材离的近,先大叫起来,然后便是其余的将领,纷纷拥马上前,不论是刘嘉臣还是郭守约,或是顺字行出身,都是团团围拢上来。 惟功心中感觉欣慰,不论如何,自己这个团体已经有了足够的向心力。 他向众人摆了摆手,笑道:“太后怎么也不会跟唱戏似的,将我骗进去,然后左右刀斧手拿下……朝廷还要脸面,还得有法度呢。” 张用诚道:“就怕是冯保矫诏。” “若如此,我若死,你们强攻进去,乱臣贼子,诛灭其九族。” 周晋材仰脸看着李德秀,森然道:“李大人听到了?我们这些人可是粗人,就知道听命行事,若是你们真的跟冯保打什么鬼主意,今晚天黑之前,管保你家鸡犬不留,嗯,就是真的鸡犬不留。” 李德秀脸色微红,却也不敢反驳,只是叫人将城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出来,留下惟功单人独骑进去的距离便可以了。 看到这样的场景,惟功呵呵一笑,挥鞭打马,乌云四蹄翻飞,疾速前行,很快就进了宫门。 城头上下,鸦雀无声,众人都被惟功这种胆气所震服。 “这才是我们的老大,东主,大人!” 周晋材如同疯狂一般,两眼血红,感觉浑身热血沸腾。 其余的人也多是如此,数年之间,惟功将他们带到如此地步,不管付出多少,他们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这种无双的胆气! 他们已经下定决心,如果真的是骗局,哪怕屠遍全城,也要将冯保和御马监的人,全部杀光! 第三百章 缓急 “让开,本官乃是东阁大学士,汝等何人,敢挡我进宫城!” 申时行没有坐轿,安步当车,走到承天门前,喝止要关闭城门的御马监校尉。 大明文在武上由来很久,御马监虽不受文官节制,但当着一国阁老,申时行厉声喝斥下,这些普通的小校哪里敢硬顶。 “让开,吾乃天子帝师!” 许国威风凛凛,一身绯袍在身,十分耀眼。 “本部堂乃兵部尚书!” “本官乃户部尚书,汝等今年过年时大约是不想领皇赏了!” 御马监的勇士和四卫两营虽然是太监统管,但也不能完全隔绝于大明军政系统之外,这些户部兵部的大佬跟在阁老后头进来,厉声喝斥,守门的御马监将士只觉腿都软了,李德秀无奈之下,只得暗中做了个手式,下令将这些大佬都放进来。 好在有胆子和资格进去的人也并不多,统共也就放进二十人不到,然后宫门就迅速又关闭了起来。 等邹元标和**星加顾宪成这东林三人组赶到时,正好宫门又再度紧闭,任是谁在下头喊叫,守备承天门的御马监将士再也不肯答应开门了。 “咳,你们哪!”邹元标满脸怒气,指责在场认识的一些文官同僚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现在君父有危难,我辈反而畏畏缩缩在外旁观,是何道理,这是何道理?” 邹元标这么狂喷,当者无不辟易,不少人躲避口水之余,也是对邹元标的反应不以为然。成仁取义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能真的象你姓邹的这么疯! “唉……居然是张惟功单人独骑进去了。” **星和顾宪成一直怀疑,当年他们预备弹劾张居正夺情,由邹元标出头,替他们这个小团体扬名的计划,有能力和胆略出手破坏,干出那种叫人啼笑皆非事情的,非张惟功和他身后的势力莫属。**星是文选司郎中,虽然是五品,但号称是天下第一五品,人脉之广普通官员根本没法比,人脉一广,消息就灵通了,对张惟功不显山不露水之下的庞大势力有所了解,这才渐渐对惟功起了疑心。 他们一直在设法慢慢对付这个强悍非常的少国公,怎料今日出这么大的事,他们东林三君又没赶上趟,反是心中最大的仇敌单人独骑,昂然直入宫城。 此事不管怎样了局,张惟功的形象,可谓是一个超级大逆转,想在品格上给他泼污水,怕是不成了。 邹元标发疯之时,**星目视顾宪成,示意对方将那些预备好的弹劾奏章焚毁,顾宪成轻轻点头,示意知道。 三人混杂在一大群穿着青绿色官服的同僚之中,前头是戒备森严的承天门和情形暧昧不明的宫城,后面则是一群虎狼之师,杀气冲天,所有人都是深深皱眉,感觉到什么叫前瞻后顾,芒刺在背。 …… “太后有懿旨……” 英国公张元功,定国公徐文壁分列左右两班,他们俩人是国公中最年富力强的,一个掌左府,一个掌右府,成国公虽不老迈,却是多病,身上没有差事,太后的懿旨虽然包括他,接旨的重点却不在他身上。 在传旨时,那个太监特别加重看了张元功和张元芳几眼,看到他们神色如常,没有特殊的反应,他立刻在心里牢牢记住,因为这是冯保亲自交代,英国公和左府佥书都督张元芳的反应,一定要如实禀报于他。 “英国公,我就说尊家的这位长公子平素鹰视狼顾,果然替贵府惹出事来了吧。” 因为太后懿旨是颁给五军都督府所有在京营有执掌兵权的勋贵,抚宁侯这个勋贵中的重镇当然也在场,接完旨后,朱岗就是洋洋得意,开始嘲讽起张元功来。 “抚宁侯也不必得意太早吧。” 张元芳笑道:“现在是太后召对,要陈说事非曲直,抚宁侯就是这样的论调,怎么侯爷和冯大伴早就商量好的么?” 在场公侯在此事上多是置身事外,所以大家都不愿多嘴,只有朱岗是和张惟功有大仇,当然有落井下石的心理,被张元芳这么一说,他也感觉自己太冒进了,万一此事冯保失败,事后清算起来,抚宁侯府也会有大麻烦。 朱岗自觉失言,于是捋着胡须冷笑,不再出口了。 徐文壁道:“无论如何,太后懿旨我等当然凛遵,诸公没有异议吧?” 张元功和张元芳均道:“自是没有异议。” 太后诏旨并没有废万历的帝位,在法理上没有可说的,哪怕是说将张惟功召进去处死,他们兄弟两人除了免冠去袍服上奏恳请太后收回成命外,也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徐文壁的询问就是针对他们,他们当然表示没有异议。 “那好,事情该怎么做呢?” 今天五军都督府特别热闹,午前来了瞿汝敬等亲军指挥的武官,说是奉命来待罪,弄的五军都督府上下一阵愕然,还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一下子处置这么多亲军武官,皇城还要不要了?再说亲军指挥向来也不受五军都督府节制,这个罪怎么个议法?过了午时再听说御马监的人开进宫城,这边顿时就是了然……一场不是政变的政变已经发生了。 到此时已经是末时三刻,瞿汝敬等被剥职的武官也知道事情不妙,垂头丧气的在这边待罪……此事过后,不论是帝党还是后党,这些废物点心肯定是被抛弃的命运,这倒是毫无疑问了。 “按常例办就是了。”成国公道:“凭懿旨去兵部取兵符,点将,集兵,再听后命。” “这样,太缓了吧。”徐文壁有点不以为然。 “定国公必有高见,我等听着便是。” 成国公反将一军,徐文壁反是一征。他哪里有什么高见,只是觉得这里好几个国公,还有这么多侯爵伯爷,加上一大票的都督,还有太后懿旨加持,按成国公的办法,明天午时能聚集起一万兵马就算是神速了,到时候黄瓜菜也凉了。 虽然说国公已经升无可升,但一场大戏唱起来,身为国公和掌府事兼提督京营的大佬只有看热闹的份,徐文壁心中十分不甘。 “我们先召集各人的将领,门客,宗人,各自束甲,带弓箭,兵器,马匹,一个时辰后集合,然后听命行事,如何?” 朱岗也是一样心思热络,巴不得皇帝被废。他对万历倒没有私仇,但也没有恩情,万历支持张惟功,无意中就成了他的对头,只要万历一倒,张惟功还不任他揉搓? “这个,太急进了啊……” 徐文壁是个没有主意的人,成国公的点子他觉得太缓了,朱岗的建议他又觉得太急燥了,而且朝廷早就有规定,公侯勋戚不准在京中蓄养家丁,更不准私藏战甲,否则一律视同谋反,朱岗急切之下不顾这忌讳,徐文壁可不觉得自己值当冒这个险。 “左右都不成,本侯自己去做了。” 朱岗神色阴沉,对徐文壁的优柔寡断十分不满,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大踏步离开。 在他身后,张元功和张元芳相视一笑……眼前情形,也真的尽在预料之中。这些公侯和都督大爷们要是真有什么良谋急断,京营也就真的不会到眼前的地步了。何况其中一些交好的侯伯事前打过关照,不会有人跳出来当真和英国公府为难,所以朱岗独木难撑,没有人出来支持。 “我们也只能支持小五到如此地步了。” 张元功寻了一个机会,对张元芳轻声道:“老七,他一个人入内,我心中实在不安。” 张元芳其实也是一样的想法,此刻却只得道:“放心罢,咱们家小五是看着勇不可挡的武将,实则心细如发,谋定后动,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 惟功进宫城之前,当然是谋算过。 只是不管怎么算,三四成的危险总是有的,就算太后有畏难之心,想息事宁人,想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也是大有所在。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了。 只是他的事业,功名富贵,一生地位,还有深藏在心底几乎一日不曾忘记的大仇还未曾得报,今日一退,步步皆退,别人退路宽广,他却是退无可退。 无可退,便只能进! 从承天门狭窄的缝隙里穿过去,惟功连回头的兴趣也没有,进来了便不想退步的事,倒是他也没想到,在他身后,申时行和许国还有王国光等三品以上的大佬,够胆气进来了二十来人,再下来一则是没有人敢,二来身份不够,守门的御马监将领也不肯再放人了。 万历十年以前,张居正秉国,虽然任用大吏以自己私人亲信为主,到底还是网罗了一大批有能力和操守的大臣,若是万历十五年之后,惟功身后,就不大可能跟进来这么多看起来象是自投罗网的傻子了。 此时正是末时末刻,正午阳光光线十足,洒在承天门到午门之间,穿过洞开的端门之时,便可看到最少有千余人在午门之内的金水桥北,亦是每次大朝时,官员们排班的所在。 看到这样的场景,惟功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马,却是身手矫健的向着人群的方向大步行去。 第三百零一章 杀戮 “不论如何,我很服他的胆气!” 此时能留在太后御前的,非亲即贵,除张居正之外,别无任何大臣……张居正都是后来奉诏前来,他在内阁中惊闻巨变,一则以惊,二则庆幸! 他介入不深,此时还能以超然一些的态度来解决争端。惟功的舍人营战力十分犀利,太后和冯保未必深知,张居正却十分明白! 他是见过俞大猷,戚继光,马芳,李成梁,刘吉等各地明军总兵官的大人物,他是实际处理政务和军务的一国首辅,别人不知道舍人营的危险之处,张居正却是早就知道,京城之中,舍人营是一只十分可怕的军事力量! 在此之前,张居正对惟功的信用和倚重,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舍人营! 在看到惟功大步赶来的情形之前,张居正已经开始向李太后解说舍人营的强悍与危险之处,等看到惟功下马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心头都有一股威压之感涌了上来。 此时听到人这般说话,所有人都有想怒目相向的感觉。 说话的是候拱辰,刚刚尚寿阳公主,按例封驸马都尉,朝会班次在伯爵之上,不过子不能封爵,只能按例授给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 此人是大兴人,出身平民家庭,不是读书人或是武人,但天生胆大,耿直敢言,如果是外臣是这脾气,当然有多远撵多远,因为是女婿,两宫太后反喜欢他这种想什么说什么的直脾气,经常召入内廷之中,万历开经筳之时,候拱辰以亲臣官入侍,佩刀入直,荣宠异常。 不过此时说话,真的是太不合时宜,张居正在心里苦笑一声,替候拱辰吸引火力,也淡淡道:“不论如何,惟功此子确实是胆气过人。” 众人这才释然,齐齐点头。 从这里到承天门,两千余御马监的官兵在此布防,同时还有三百多武装太监就在这午门到金水桥之间,将太后等人拱卫森严。 只要一声令下,哪怕张惟功在外的兵力再强,在这里也会被斩成肉酱,如果惟功坚不入内,拥兵于外,太后除了下决心鱼死网破在京城冒着太庙宫室被毁的危险血战一场之外,还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经张居正和候拱辰两人这么一说,太后心中怒气稍解,但脸上神色,仍然十分难看。 “臣张惟功,叩见慈圣皇太后!” 惟功大步迈过金水桥,对身边的甲士视而不见,而冯保则大事周章,指挥着近三百人,将惟功团团围住,在太后的驾前,安排了数十人之多。 “起身!” “臣不敢起。” “奇了。”太后冷笑道:“你张惟功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教皇上骑马的时候敢把皇上从马上摔下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太后又翻臣的儿时旧帐了……” 李太后一时失语,几句话下来,突然想起惟功在五六年前经常入宫时的情形,虽说这厮现在年纪也不大,但那时候还是光头童子,与现在完全不同。 太后心中涌起一丝温情,向左右摆了摆手,示意那些簇拥在自己身边的太监们退后一些。 她看着俯在地上的惟功,心中百感交集。几年功夫,曾经在宫中替皇帝压马的勋贵少年,一转眼就成了国家重臣,甚至到了干涉皇帝废立大事程度的重臣了! 不过回想过往,似乎眼前这小子,五六年前就是这种处大事不惊,脸上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恬淡表情,哪怕是太后赐金,赐红罗衣,赐麒麟服时,也都是这副表情,似乎一切都是自己挣得的,永远没有那种奴辈受到主子恩赐时感激涕零的表情。 李太后对惟功一直有所保留,现在这个时候,她似乎隐隐有些明白了。 “张惟功,你为什么不敢起来呢?” “臣擅自领兵入皇城,虽然有襄城伯李成功带领,亦大失臣子本份,臣十分该死。” 惟功说着,便是一碰头,他此番当然是十分犯忌,能消解几分便是几分。 他没有抬头,但隐约听到有两声冷哼,一轻一重。 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潞王和冯保了,这个时候敢出声又对自己十分不满的,大约就是这两位了。 “皇帝有失德!” 太后声音变的更尖利了,草草几句将内廷之事说出,又对着惟功道:“怎么样,他错了没有?” “给慈圣皇太后回禀,此事张先生已经写了罪已诏了。” “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得有一个道理。” “太后,臣还有一句肺腑之言,请太后听一听。” “你们听,他还颇有道理呢。” 潞王上前道:“娘娘何必听他的,下令拿下他来,押到承天门上喝散其党羽,要是人人都如他这样,我大明岂不到处都是乱臣贼子了。” 冯保也道:“奴婢派到五军都督府的人已经见着各位国公,保宁侯已经回家聚集门客家丁,披甲出征,各国公也说要征调京营兵,娘娘不必将此人的那几千乱兵看在眼中,若要平乱,一晚也就够了。” 到五军都督府的太监转瞬就回,倒是真赶在惟功前头就进来了。 冯保得到朱岗的力挺,加上各国公也是老老实实的接诏,胆气立刻壮了起来。 太后驾前站立的密密麻麻的全是冯保的人,他们原本就是跃跃欲试,冯保出来说话之后,向其中五六人连使了几个眼色。 “逆贼,受擒!” 一个三十余岁,穿着锁子甲的太监手中持着的是一柄看起来十分锐利的腰刀,嘴里一边喊着,人也是长身暴起向前,刀光闪烁,向着跪伏的惟功猛斩过去。 惟功听到刀锋掠空声,知道敌人来势很快,不及起身,惟有两掌在地上重重一拍,整个人居然就以下跪的姿式,猛然后退! “好逆贼!” 感觉必中的一刀居然被人家用这种诡异的姿式闪开了,那个健壮太监眼都红了,刀光一摆,又向惟功身前掠了过去。 “你才是逆贼罢。” 惟功已经起身,再见刀锋掠至,神态举止都是十分从容。 一个太监,天生残疾的家伙能练出什么高明身手?他身子一斜,刀锋再次从眼前掠过,而惟功大呼一声,如猛虎一般,扑到那个太监的身前,右掌在对方脸上重重一击,旁边的人但听咔嚓一声,却是那太监的鼻梁骨被惟功一掌击的粉碎,那人鼻子成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整个人也歪身倒了下去。 “给我上,擒杀了他!” 冯保眼都红了,潞王也是跺脚大喊。 今日之事对他们是不可能善罢干休,哪怕是太后在此,他们也要先擒了张惟功再说,不能擒下,便杀之! “请太后恕臣御前无礼了。” 眼看几十条人影向自己疾冲过来,惟功并没有慌乱,先朗声向太后告罪,接着一声长笑,往扑的最前的一个执戟太监迎了过去,前胸一腿,“咔嚓”一声,那太监胸前凹下去好大一块,口鼻之处鲜血狂喷,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刚刚惟功劈面一掌,只是击碎太监的鼻梁,众人都以为所谓的京城第一高手不过如此。 待再见这漂亮的一弹腿,领会到这抬腿之迅捷,发力之凶猛狂暴,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适才惟功是不愿在御前杀人,所以留了手。 惟功开了杀戒,当然不再留手,挥戟猛扑,瞬间扑入人群,手一抖,长戟洞穿一个着甲太监前胸,对方的鳞片甲在这么近的距离被戳刺,根本毫无防御的能力,立刻被戟尖洞穿! 拔出铁戟,顺势往后一挥,月牙铲正铲在一个太监的脸上,将对方的半边脸都铲没有了。 四周一阵尖叫声,惟功心如止水,从地上捡起一柄锋锐之极的戚刀,左戟右手,如猛虎一般,冲入太监群中猛烈搏杀。 他用刀快捷之至,每刀至必斩人脖颈要害,刀光一闪,必落一人头。长戟挥舞,必中要害,或心或腹,每戟一至,必伤一命。 虽然是在宫中御前,但惟功如同一只在战场上厮杀的猛虎,虎口之下,没有怜悯,只有血腥的杀戮! 戟挑刀劈之下,围攻上来的二十几个太监很快被杀伤了大半,众人看的眼花缭乱的同时,躺在地上的死伤者开始不断增多,四周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道,剩下的七八人吓破了胆,无人再敢上前撄惟功之锋锐,众人发一声喊,丢下手中的兵器,转身就逃。 宫禁开阔,这七八个太监就在众人眼前不停的奔逃着,一边跑一边叫,撕心裂肺,真的是被吓破胆了。 地上躺着的要么是无头尸体,要么就是开膛破肚,金水桥前变成了屠宰场,跟在惟功身后赶来的那些文官大佬们正好将搏击杀戮的场景看完了,再看到这些尸体,不知道是谁带头,后头这些穿红罗衣腰缠玉带的大佬们顿时就吐成一片。 张居正倒还掌的住,他虽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毕竟是文官中的第一人,心志无比坚强,眼前情形,不过是叫他皱眉而已。 候拱辰倒是个傻大胆,悄悄向惟功竖了个大拇哥,惟功见了,呵呵一笑。 他对候驸马也很欣赏,是一个胆大而又有赤子之心的人,可惜驸马都尉按例不给实权,这位驸马将会到宗人府去度过余生了。 “双林,罢了。”张居正看到冯保脸上惊疑不定,但还是挥着想继续叫人围攻,他忍不住出声制止,厉声道:“太后御驾在此,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 第三百零二章 解决 李太后此时对冯保也极为不满,刚刚事出突然,冯保和潞王突然下令,然后扑击上去的二十几个太监都是冯保身边的死党,兵器早就准备妥了,一声令下就往上冲,一心要擒下张惟功,立个泼天大功,结果功劳没抢着,人头倒落了一地。 现在冯保还是这么想擅作主张,太后的脸色越发阴沉,斜睨了冯保一眼,将冯保看的心中一片冰凉。 “母后……”潞王还不肯放弃,不过他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刚刚的场景将他吓了个半死,这个天潢贵胄才知道张惟功的厉害,如果不是皇位吸引力太大,打死他也不敢再出声了。 潞王虽是出声,但期期艾艾,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李太后很厌恶的道:“吾儿且退退,凡事由吾在这里做主呢。” 潞王脸一红,只得往后退了一退,他看向惟功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惶恐与紧张。 护驾的太监们还有近二百人,此时各各取了兵器在手,但人人都是神色紧张,有不少太监手都在颤抖着。 他们在大内生长,训练,习武,都是挑的高大俊秀的青年太监,禁军平常都给他们面子,况且禁军原本也都是样子货,真打起来还真不知道谁输谁赢,今天这些家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 “事出突然,刚刚并非太后娘娘的旨意,只是有人矫诏,臣只是自卫,请慈圣皇太后恕罪。” 惟功放下染血的铁戟和闽铁打成的精制腰刀,施施然再至太后身前,仍然是十分恭谨的跪下请罪。 “嗯……” 李太后脸色继续难看,刚刚当然不是她的意思,不过她也没有认真阻止。眼前这厮从小看顾长大的,却从来不能叫人看明白其中所思,太后感觉太被动了,刚刚只是化被动为主动的一种尝试……可惜,失败了。 “适才之举,吾赦你无罪。”太后沉吟道:“然而今日之事,张惟功你一定要有一个说服于吾的解释方可,否则朝廷一旦有所展布,各人都兴兵威胁朝廷,朝廷便一改成宪,这国还是一国么。” “臣绝非威胁太后,实在是有肺腑之语要奏报给太后知道,然则不带兵马,恐不能见太后之面。” “好吧,你再三说你有肺腑之言,讲来与吾听听看。” “是……” 惟功整理措词的时候,身后旁观的大佬中不乏有摇头的,有个广东籍的大佬轻声道:“丢你老母,你个武臣讲什么肺腑之言,讲还能讲的过咱们,赶紧认了罪退下,由咱们上前说话劝说圣母多好!” “此言有理。” “待我等听听看,若是其言词荒唐,干脆就上去将这小子顶上来。” “他一个武臣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难得了,也不必再为难下去了。” 眼前这事到这种层面,动武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了,张惟功展露的超强武力,加上身后六千多虎狼之士等着,太后等人所谓的命五军都督府召京营兵来火拼不过是撑脸面的话,现在要的是言词善后,也就是给太后台阶可下。 “臣奏太后知道……”惟功脑中早就有两句话,总算有了机会说出来,他抬起头,目视太后,一字一顿的道:“君臣之义早定,中外之口难防!” “妙!” 有人在身后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话果然是大妙!几乎把个太后堵的说不出话来。 李太后虽是商人之女,但在裕王府多年,此刻为太后亦多年了,久在上位,奏章都看了几百万字,纵是小白也看成高玩了,惟功这两句话,意思明显,而且意境高妙,叫人一听就有很深刻的印象,十分精警。 所谓君臣之义早定,便是说万历早就即位为帝,君臣大义不是说抹便抹的,太后和冯保等人不过是拿内廷的细微小事做文章,这样是取代不了已经九年的君臣之义大防的。而所谓中外之口难防,便是由第一层引发而出,天下人不服,纵是勉强成事,不论是中国,外藩,仍然不会服气。 当时也是有中国一说,用来指代大明,外藩也很多,朝鲜,缅甸等藩国。 “难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太后的脸色从情绪复杂到最终平静,点了点头,赞道:“这句话确实是难得的忠言妙语,吾记住了。不过,今日之事,亦是皇上有错在前,不论是冯保,或是潞王,皆是随吾的主张行事,诸臣不必有什么后话,都听到了没有?” 这话却是向惟功身后的人说的,众文臣大佬还沉浸在惟功的话语当中,也不乏息事宁人的心思,当下便都是躬身道:“臣等无异议。” “吾回慈圣宫去,着人请皇上来见一见群臣吧。” 太后乏透了,今日之事,实出自己掌控之外,不论是冯保,或是张惟功,既然事情就这么定局,她便决意早些回慈圣宫去。 冯保和潞王都是面若死灰,今日这局他们败定了,幸得太后最后当着群臣的面回护住了,最少太后在一日,他们都没有性命之忧,不过日后皇上权位重了,怎么报复今日之事,谁也说不准。 “功亏一篑,咱家好恨。” 冯保今日大失颜面,感觉在场的文官看自己的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恭谨,好在他向来是与张居正联手,在外朝没有几个亲信,只是今日之事,张居正始终不出全力,加上事情失败,以后他和张居正的联盟是不是还稳固,这倒是叫他感觉更头疼的事了。 回首过去,张惟功高大的身影仍然在金水桥侧,冯保感觉恨之入骨,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不然的话他一定早点将惟功给解决掉。 与凶悍的冯保相比,潞王更显失魂落魄,今日之后,除非是万历这一生都生不出皇子来,否则他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万岁!” 在冯保等人离开后不久,众人看到穿着褚黄色龙袍的身影出现在皇极门内,待万历皇帝熟悉的白净脸膛出现在众人眼帘之内后,不知道是谁带头,群臣一起高呼起万岁来。 “众卿请起。” 万历到时,群臣都跪伏在地,万历心中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在这一刻,他终于成为真正的君临天下的皇帝,哪怕是张先生,也只是跪在群臣中离自己稍近一些的地方而已! “张先生,诸臣工,”万历脸上放光,侃侃而言:“今日之事,只是以母责子,朕有过在前,已经在罪已诏上写的明白,事情已经过去,无须再复多言,朝廷当以安静为主,不可无事生风,兴起大狱,张先生,诸臣工,以为如何?” 张居正躬身道:“臣无异议。” 群臣亦道:“臣等均无异议。” “嗯。”万历点了点头,瞟了张居正一眼,眼神十分阴冷。今日之事,没有张居正可能无法挽回,但有了张惟功还是有可能挽回,不过如果没有张居正的话,可能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无论如何,万历无法忘记罪已诏给自己的冲击和羞辱,还有这一天随时朝不保夕的恐惧。他已经暗暗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危险境地之中。 “大家退下吧,将朕的意思,晓谕给在外臣工知道!” “臣等遵旨!” 包括张居正在内,所有人低下头去,凛然遵旨。 “张惟功,你随朕进来。” “皇上,此时已经是酉时,臣是外臣,非亲臣,亦不是侍从武臣,不应再擅入内廷了。” 惟功刚刚一直混在群臣中,人家跪他便跪,人家称遵旨,他当然也是遵旨,一应如常。只是别人都是红袍上绣着仙鹤或是云雁锦鸡一类的补子,他却是一身武官袍服,混在人群中山呼拜舞,看起来颇有几分别扭。 再者他手边还有染血的铁戟和长刀,身边是乱七八糟的尸体,怎么看都是凶穷极恶,哪里有一点恭谨良臣的样子。 万历可能早看到他这样了,脸上有点憋不住的笑意,听到惟功的回答之后,万历却是一征。 惟功又道:“皇上安全亦不可不虑,臣以为,可召诸亲臣,散骑,勋卫入侍乾清宫外,护卫皇上的安全为要。” “嗯,就照张惟功说的办,急召各家散骑勋卫入宫!” 万历叫惟功进来,原本就是要他护卫自己的安全,不过惟功所说的法子显然更对万历的心思,皇帝当场就同意了。 “你的部属,先于东安门外寻地方驻扎吧,等朕的后命。” “是,”惟功深深躬下身去,答道:“臣遵旨!” 一场天大风波,就此结束,万历又深深看了惟功一眼,再看到满地零碎的尸体之后,皇帝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这样的寒冬腊月,实在不适合在金水桥前这样的地方呆的太久,当下转身离开,所有太监除了传旨之外,大半随皇帝由皇极门穿过三大殿的宫殿群,由再经由后左门和内左门,回到乾清宫中。 “惟功,好自为之。” 群臣除了十来个张居正的心腹外,其余人等各自星散,当然,临行之前,都是要看几眼惟功才走。 张居正看惟功要行,便是将惟功召过来,说了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后,又道:“不过你是聪明人,老夫已经无有可教你的了。” 第三百零三章 露宿 张惟贤和朱鼎臣,还有泰宁侯府的少侯爷陈良弼,顾承光,薛禄薛福等阳武侯府的子弟,只要是加了散骑衔的,都是穿着武服,步履匆忙的从午门进入宫城,再由太监引到乾清门附近宿卫,入宫的勋卫散骑在一百人左右,京中有资格的人家,多半都在其中了。 还有几家世宗和穆宗皇帝时的老驸马皇亲,因为也是有亲臣的身份,也奉命带刀,入宫宿卫去了。 有这么多亲臣和勋臣在乾清门来回巡逻,也就不必怕冯保狗急跳墙了。大约冯公公还没有疯到以一个人挑战整个大明文武阶层再加上勋亲阶层的勇气,就算冯保有这么疯,谁又敢和他一起? 今日之后,傻子也知道冯保失势是必然的了,太后被他坑的不轻,皇帝更是差点被冯保拱下台,如果不是太后想养着这狗保自己的权势,恐怕当场就把这厮给拿下了。 看到最后一批勋卫官进入宫中之后,张惟功骑马在前,带着部属缓缓退出皇城。 皇帝口谕是叫在东长安门外找地方宿营,暂且不必收兵,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现在还随时可能产生不可测的变化,当然不能叫惟功收兵。 有这么一支兵在,皇帝才能真正睡的安稳。 “今天晚上大家就受点罪吧,反正都带着铺盖,就在街边睡,每个队想办法升一堆篝火,每旗派人去附近所有的酒楼饭庄,不管怎么样,要保证将士们全部吃饱……吃完就睡,就这样吧。” 惟功在人群中间吩咐着,马宏骏杨英刘嘉臣郭守约几个千总离的最近,张用诚和王国峰几个站在惟功马后,待惟功一一吩咐完毕后,几个千总也没有二话可说,纷纷答应下来,精神抖擞的去办事。 今日之后,谁都知道全营都是高升在即,马宏骏看到惟功出来,事情解决之后,时不时的笑一声,已经兴奋的有点神经质了。 其余各千总也好不到哪去,都是兴奋非常。 待他们离开后,惟功才道:“怎么样,都安稳吧?” “各千总大人都一直坚持在千总旗下指挥,中间马千总有点焦燥,曾想派亲兵到承天门那边打探消息,属下劝了几句,他也没有坚持。” “嗯,”惟功点点头,笑了一笑,笑容之中也是饱含疲惫:“大伙儿预备出京吧,估计最多一两个月的事了。” …… 京城腊月时天气冷的邪乎,酉时初刻,也就是后世五点一刻的光景,太阳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天气暗沉下来,舍人营各部按各局分段安插,先选定了地段,然后建立简单的防风屏障,再下来就是烧起篝火,等候各队的队官带着人买吃的回来。 又过了一刻功夫,天已经黑透了,有一些机灵的队官已经买了吃的回来,不过按舍人营的传统,全营得一起开动,哪怕是张惟功也不能比士兵先吃……军官永远是最后一批吃完饭的,几个老资格的千总一开始十分不习惯,现在也能自觉守规矩了。 郭宇手里柱着旗枪,和另外一个营兵一起轮岗,他们是头班岗,已经站了两刻多时间,再站一刻功夫就能下岗了。 穿着沉重的铁甲或锁子甲,手中拿着冰冷的兵器,在朔风之中挺直腰杆站岗,这滋味当然不好受。 “呸,他娘的这些火器手,铺好地铺就没事坐着歇息了,偏咱们杀手队的就得在这里站规矩。” 郭宇向来牢骚多,当了队官也没有当军官的觉悟,每个旗总早就分了杀手旗队和火器队,火器队是战时输出远程,杀手队是肉墙和冷兵器格斗,和几十年后过于超前的明军截然不同,张惟功这个营官认为敢于肉搏是一支军队的灵魂,失了魂的军队就算是火器再多也打不过,况且这个时代的火枪或是火炮对敌人都形不成真正的代差,明军的火器还走了弯路,发展的不对路子,最后居然打不过弓箭,同时期的欧洲也没有完全的淘汰冷兵器,惟功当然也不会有超出时代的打算。 既然肉搏还是重要的一环,包括骑兵在内,被调入火器队当远程输出的,不管是练的火铳还是弓箭,都是在肉搏中表现稍弱的,郭宇这种天生大力,练武极有天赋的,当然是瞧不起那些被打入火器队的家伙。 他的这些话肯定是影响团结,被训导官听到了,跑不了要被处罚。 郭宇也知机闭了嘴,他也就是随意发发牢骚,他的邪火主要还是来自没立上功劳的遗憾,今天的事情最终还是和平解决了,看到大人单骑入宫时,郭宇担心之余,眼珠子都羡慕的发红。 什么时候,他郭某人也能和大人一样,这么威风凛凛,叫人从心底里畏惧! 不过郭宇一时不说话就喉咙痒痒的厉害:“呸,咱们顶风冒寒是要保京师平安,你看那些百姓,一个个吓的关门闭户的,亏前一阵老子在大时雍坊挖沟时,那些家伙和老子亲热的不得了,现在一看咱们刀枪在手,就他娘的远远的躲了。” 这里是中城坊市地界,四周不少单门独院的官员府邸,当然也有普通百姓的院落,一看到这些甲胃森严的军队过来,家家都是关门闭户,往常黄昏时间在街角玩耍的孩童都躲的干干净净,一个也瞧不着,都被各家的大人给关在了屋子里头。 各家各户连灯烛也不大敢点,只有一些深宅大院里头能隐约见到些亮光,普通的小门小户,都黑着灯,一声不敢坑,偶然听到一两声狗叫,立刻就被主人打的不敢再叫了。 和他一岗的是副旗总,笑了笑道:“换了是你家遇着这种事,怕也只能这么着。” 郭宇嘴鼓了鼓,最终还是没有反驳自己的直属上司。 舍人营原本就是一个军官组织,惟功对他们的训练就是按军官养成来操作的,顺字行里适合当军官的也全调了来,这个副旗总就是顺字行过来的,郭宇再横,也不敢对自己的直属上司 怎么样。 舍人营的军官编成也是大编制,惟功给旗总一级的每级军官都配了副手,加强部队控制的同时,也是在培养更多的预备军官。虽然舍人营已经有几千个军官的苗子,但惟功希望将来自己指挥的是十万人以上的庞大军团,军官当然越多越好。 这时候听到一阵急促而短的哨声,郭宇兴冲冲道:“好了,各队的菜饭都备齐了,入他娘,老子也真是饿了,辛苦勤王,连吃食还得自己备,真他娘的。” 对这一通抱怨,副旗总王国英就只当没听到了,事实上大家也是不满,皇上不留大人,也不说赏功,还叫大伙儿在风地里继续等着,也不能回营,还没有吃的,皇帝不差饿兵,这话是谁说的? 不过这些抱怨是适合小兵说,队官以上的军官都有加职,郭宇这厮是个异类,王国英笑了笑,又听到梆子声,便对郭宇笑道:“好了,下值去吧。” “是,副旗总。” 郭宇打了个敬礼,带着自己的旗枪下岗,接他岗的是一个已经吃饱了饭的甲兵,满嘴油光,一边小跑过来还擦着嘴,手里拿的是盾牌和戚刀,这是一个杀手队的刀盾手。 “入他娘的,当了军官吃饭都得在人家后头!” 郭宇到了自己的小队附近,发觉两个伍长分头带着人在分饭,他知道此时过去自己也不能吃,要等全队的人都分上饭了才轮着自己,这个规定是张惟功亲自宣布确定过的,谁也不敢违规。军官在平时可以管束部下,处罚部下,虽然有军法和训导官,平时的直管军官肯定管的更多,如何能叫官兵尽可能的拉近距离,体现军官对士兵的关爱? 在很多细节上惟功都做了规定,眼前的情形就是规定之一。 “郭宇,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郭宇听着耳熟,放了自己旗枪,和伍长们打过招呼,就是大步往刚刚出声的地方赶过去。 走近了一看,见是同一胡同出来的张猪儿盘腿在铺上坐着,身边是另外一个叫麻登云的,也是本胡同的,为人精细,虽然年轻身上也有些市侩气息,郭宇一向不怎么喜欢此人,此时见了,仍觉亲切。 郭宇向张猪儿打了个敬礼,大大咧咧道:“见过副百总。” 张猪儿冷然道:“姓郭的我叫你过来是看在一个胡同份上,以前虽然有过节,现在都大了,不必再提,你若再叫副百总,就回你的队上吃去吧。” “好吧,多谢你们了,麻子,猪儿。” 麻登云和张猪儿都笑起来,张猪儿是副百总,麻登云是副旗总,论官都比郭宇大,不过这厮向来就是这惫懒模样,要是真的老老实实打敬礼说官话,那也就不是郭黑子了。 “来,这是羊头脸肉,那边巷子口一个骚鞑子片的,刀快手熟,片的跟纸一样,这是火烧,刚出炉不久,夹着吃吧。” 张猪儿递给郭宇一个油纸包,里头是热腾腾的火烧和羊脸肉,他也是巡查了自己分管的两个旗,看到将士们都在吃饭后才回到铺位上,身为副百总也没有自己的亲兵,还得在分得的铺位上放上草束,搁上被褥,虽然背风,还是在空地上,估计今晚也别想睡的踏实了。 第三百零四章 吹风 “嗯,好香,好香。” 郭宇满嘴塞的都是,这羊脸肉确实片的很薄,配上一些酸菜,冬令时也就只能吃这些,要是春夏时,就能加一些芫荽和蒜苗,吃起来就更香了。 “喜欢吃羊肉就好,郭黑子,等着去边关吃个痛快吧。” “麻子你甭卖关子,有屁就痛快些放。” “好吧……入你娘的说话就不能柔和些。”麻登云原本倒是真想卖个关子,逗弄一下郭宇,不过这黑厮显然不吃逗,他只能老老实实的道:“刚刚陶百总被王把总叫了去,回来就把旗总以上军官也叫了去,开了个吹风会。” “咱们营就是他娘的会多……说吧,又是什么?” 开会解决问题是舍人营已经行之有效的组织方式了,从最高层级别的千总和司把总会议,到各辅助军官大会,再到全营大会,各司局大会,还有旗总会议,小队会议等等。象小队会议几乎是天天都要开,训练有什么不足,谁受了奖,谁犯了错,旗总和队长级别的军官都要在会议上提出来,分别加以点评,该表扬就表扬,该训斥就训斥。 大大小小的会议早就把郭宇磨的没脾气了,提起开会,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不过不可否认,这是一种十分有用的形式,郭宇心底里也明白。 “先是解释了今天的行动……” “这也要解释?”郭宇又忍不住道:“这不是明摆的,太后要废皇上,咱大人跟着皇上混的,当然不能干了。” 张猪儿听着这话,不觉失笑,不过细细一想,话糙理不糙,道理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甭说这个话了,”郭宇又道:“咱营里一条心,大人指哪儿打哪儿,漫说打御马监,就算是京营全上,咱大人一句话,我肯定上。” “好了,不该说的就不要多说了。” “嗯,咱省得……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大人可能近期就被外放,舍人营将来肯定会派别的将领接掌,现在大家年纪也都过了线,在舍人营呆着不合适了,大人叫各级军官摸查,愿留舍人营当带营军官的,可以酌情留一部份,愿意去京营其它营头的,大人会替大家设法,不会叫大家没着落。愿意跟随大人去外镇的,也可以早点表明态度,能不能带出去,现在还不好说。” “这算什么事?”郭宇停住了咀嚼,脑瓜子先陷入了停滞状态,半响过后,他才如一只暴怒的狮子,大吼道:“入他娘的朝中这奸臣是不是杀不完?要我说今天就该跟着大人大杀一气,将那些王八蛋好好收拾一通……怎么大人立了大功,反而要被赶出京去?” “你这厮小点声!” 张猪儿态度倒是很冷静,其实他内心的起伏不比郭宇小什么。现在大家已经在舍人营很久了,虽然军中不可避免的有些山头,比如顺字行出身的和北城的,南城出身的,或是西北将门,或是蓟镇将门等等,总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存在,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但总体来说,因为种种制度约束,大家都相处的还算融洽,比起动辄用斩刑,等级十分森严的大明的其余军营,舍人营的生活就跟在天堂里头差不多。 舍人营的训练强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大明任何一个营,连戚继光也远远不如,代遇好,薪俸高,连衣服都制的漂亮,这些是表因,官兵团结,上下一心,这又是内因。光是凭军棍打,打不出强军来,也不可能长年累月叫人甘之如饴的承受高强度训练。所以一听说惟功要被调走,舍人营要拆散混编,郭宇感觉是有人拿小刀捅自己的心窝,他是孤儿,在胡同横行霸道也是没有办法,缺衣少穿,只能自己想办法,入了舍人营后就是有了家一样的感觉,不论是谁想拆他的家,他都会和人拼过。 “这个,我直说吧。”张猪儿看郭宇的模样,知道普通的理由敷衍不过去,只得如实说道:“大人这一次立功太大,关键是咱们营太强,不论是战力还是大人的指挥都叫人心惊,嗯,就连皇上也不会真放心的。” “这是什么意思?”郭宇吃了一惊,疑道:“皇上对大人一向倚为心腹的。” “皇上当然还信大人,但为君王者,不会叫臣子中出现一个不好控制的,一人独大,皇上也会为难,郭黑子你到底听懂了没有?” “嗯,懂了。” 这一下郭宇彻底明白了,他也隐隐明白过来,为什么张惟功不留在宫城宿卫,而是给其余的勋贵子弟机会,所谓拉拢勋贵遏制冯保只是表面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大人要给皇帝扶持其余势力的机会,而不是把皇帝里里外外的安全事宜都一个人包揽下来。 就算是当年陆炳,也有一个朱希忠和大票人手在牵制陆太保,锦衣卫也只是特务组织,虽然嘉靖年间锦衣卫极盛时传闻超过十万人,估计里头吃空饷的多,陆炳手头也没有什么能威胁皇权的力量。 舍人营就不同了,虽然不到七千人,但上下一心,战力高的吓人,兵甲精锐之极,也只听张惟功一个人的指挥,这么一股力量在危难时当然是得好好利用,一旦事件平定下来,张惟功怎么自处,这就需要好好谋划一下了。 “唉,入他娘的这世道。”郭宇又骂了一声,接着便是很坚决的道:“老子当然跟着大人走,漫说是去九边,就算是天边,老子也一条道走到黑。” 听着这话,张猪儿和麻登云都笑起来,郭宇瞪眼道:“你们甭笑,猪儿我不知道你什么想法,不过你家就你一根独苗,走不走都随你,麻子你小子最奸,肯定留京了,在京营混个一官半职,比在九边喝风吃沙子强多了……羊肉,狗屁!” 麻登云嘿嘿一乐,笑道:“这一次他娘的郭黑子你猜错了,老子当然跟大人走。” 张猪儿也道:“我和爹娘都说过了,舍人营饷足,大人是个有本事的,当然要和他走,留下来准保后悔。” “戚,就冲大人待咱们的情义我也跟着走。” “情义当不得饭吃。”张猪儿平静的道:“你和你部下说起来时,也要将我的话告诉他们。” 郭宇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这里啃着火烧,参加的也是一场小型吹风会。他先征了征,再低头猛然咬起火烧来。 …… 京城这一场事变后续持续了有半个月光景,整个腊月不曾消停,冯保是无事,潞王表面也无事,不过御马监的几个大太监被换了,温太等几个一向跟皇帝的太监留在司礼之中,冯保的御马监职使被取消了,张鲸这个稳重的被从司礼调出,去掌握了御马监这个重要部门。 冯保的司礼掌印和提督东厂暂时未动,不过宫中已经有传言,皇帝属意由张鲸掌握了御马监后,再去掌握东厂,不过也就是两三年内的事,然后再由张诚或温太中挑一个,再去接掌稳固的御马监。 可以相信,两三年后,冯保除了空头的司礼掌印留给慈圣皇太后脸上好看之外,其余的差事会被剥夺的干干净净,到那时,打发去孝陵守陵或去菜地挑粪种菜,震动就小的多了。 潞王则实际上被幽闭了,禁锢在十王府中,不得擅自外出,可惜的就是皇帝身子实在不争气,短期之内如果折腾不出皇子来,潞王还是没有办法之国。 万历再恨这个弟弟,从宗法上来说,还是潞王离他最近,他如果强撵的话,会引发朝臣的强力反弹,从支持他的态度转变到对头那边去,对万历来说就太得不偿失了。 “张惟功怎样,还在家猫冬么?” 外头在下雪,诺大的紫禁城里到处都是雪花飘洒着,从昨夜到今日过午一直都没停过,俗话说的燕山雪花大如席,诗人语气夸张,但京城这里雪一下便是如此,看这模样,到今晚亦不一定得停,等雪停之后,没人膝盖也是一定的。 从乾清宫正殿檐下,再到宫殿中间的院落,再到内里的院落,还有乾清门,出日精门和月华门的两条大永巷,再往西边的慈圣宫,养心殿,这几处重要的地方一直有太监在扫雪,天空不停落下,地上便是不断的晒盐和用扫把打扫,务使地面没有积雪,方便帝后及后妃出行。 不论如何,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万历这一阵子还比以前勤快些,潞王不得入宫,太后心烦,皇帝和皇后还越发不敢怠慢,万历每天要往慈圣宫跑四五次,太后到底是他亲娘,亲情总还有些,再者也怕外臣乱说话,留在史书上就更了不得。 “回皇上,张大人自撤兵回舍人营,上了奏折之后,便在府中闭门谢客,到今日为止,一步不曾外出过。” 说话的是新上任的御前牌子魏朝,河北人,伺候主子勤快,有眼力,因为孙海和客用等人被贬成了净军赶了出去,就算万历翻盘成功,这几个太监是祸乱之源,全宫上下都盯着,万历还没那么蠢在这种时候落人口实,魏朝几个就是新挑出来的掌事太监,也一样的年轻伶俐,时间久了,皇帝也就把孙海客用等人忘在脑后了。 第三百零五章 挑镇 “唉,看来他心意已定了。” 万历抚着自己下巴,他拼命蓄须,胡须却总是长不长,其实他是肤色白净,瓜子脸型,如果不是发福的话,也算是翩翩美男子,大明皇室经过这么多代优良基因的注入,从长相来说肯定都不差了,只是身为帝王,长的越象小白脸就越没自信,万历恨不得自己长的丑些,所谓天生奇诡,也就是长的奇形怪状才好。 皇帝在自言自语,乾清宫伺候的太监们很知趣的没有出声,经过孙海和客用的教训,近期之内,这些太监都会很老实。 “传旨给张诚,令他到英国公府,询问张惟功,愿意出镇哪个镇。” 万历脸上神情颇为无奈,其实内心也是一片轻松。 这一次事件风波,各方都受损,万历是帝王尊严和自信心受挫,太后则是威望大跌,冯保失去了不少权力,潞王不仅储位无望,还失了太后的宠爱,张居正也被外朝诟病,同时在万历心里埋了一根刺,将来也要倒霉,真正得益的只有张惟功一个人,展现实力和忠心,当然还有才干,京中官场到现在还在流传那句君臣大义早定,中外之口难防的话,不少人引为惊警金句,甚至写下来挂在书房里,一个武夫被这样认可,国朝开国以来还是头一回。 还好惟功十分知机识趣,当日率部宿卫在皇城外,就是在街头露宿,连他这个主将都一样。 第二天清早不少百姓推门看到,被感动者大有人在,甚至很少动感情的官员都从家中烧了热茶汤送出来,说是给军爷们暖暖身子。 公道自在人心,舍人营这一次行事霸道,但凭着这样恭谨小心的态度,使京中上下舆论都无话可说,张惟功本人则更知好歹进退,第三日收兵回营后,先上了自请外放的折本,然后一直到现在快过年了,这些天就一直在英国公府呆着,诸事不理,任何人也不见,不论是东厂的番子还是锦衣卫的旗校都不曾见他外出过,平时也就是顺字行的掌柜伙计们进出,舍人营的将领都不曾被放入府中。 这样低调谦恭,万历对惟功的忠诚和知道进退更是满意,他已经决定,就在九边择一强镇给惟功去镇守,惟功的强悍武力放在京城叫人不安,但放在九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九边之中,马芳马帅已经退了下来,现在的大同总兵是换了麻贵,朝野之间有西麻北李之称,麻贵也是出身西北将门,年富力强,但万历对他不大了解,也不是由他提拔上来,先天就不信任。 戚继光是张居正的人,能力强,本事高明,练兵为国朝第一人,能文能武,脾气是对文官高傲,对军士严加管束,对张居正十分奉迎,对南方系将领十分照顾,对地方兴办的实务都很成功,这样的将帅,先天就叫为君王者感觉警惕。 万历对李成梁有一种良好的印象,尽管李成梁打仗基本上靠家丁,已经将辽东经营的如独立王国一般,而且桀骜不驯,不管是督、抚、兵备道,监司,只要犯了李成梁就会被赶走,辽东的文官是山东按察分司派去的兵备道和分巡道,在上只有巡抚,不设州府县官,因为辽东设置之初,只有二十五卫一百八十余千户所,并无府县,沿习至今,虽生口日繁,只加设巡抚按察分司等诸官,协助卫所处理民政事务,却并没有如内地一般,改设州县府道等各衙门。 九边诸帅,现在最出色的就是麻贵和李成梁,戚继光这三人,万历打算在九边掺沙子,将惟功这个自己人放出去,既然京营一时动不得,走迂回路线也是可行的,十年之后,最少自己手中有真正信的过的一镇总兵,到时再将威信已立,地方势力也巩固的惟功再调入朝中,震慑群臣,执掌京营,自是水到渠成。 万历眼中闪烁寒光,经此一事后,他的帝王心术更成熟一些,也更冷漠无情的多了。惟功虽在此次立下保驾的大功,但他没有打算私下召对慰问,当然,惟功临行时,他会亲自送行,赐给物品,但这一切只是从实用和功利出发,不象几年前,他与惟功相处时,还有一种少年好友嬉笑玩乐的感觉。 一切,都已经变的大为不同了! …… “少国公太客气了,咱家只是皇上身边的一条老狗,哪里当的起少国公这么降阶远迎。” 张诚接到万历旨意后不敢怠慢,带着自己的家臣太监,一行二十余人,坐着四人抬的轿子,赶往英国公府。 做到司礼太监这一级别,皇城外有宅子,自己还有法定的侍从太监,从宫中开支月钱和粮食,至于占役的京营兵士,更不在话下。 张诚又是喜欢讲排场的,一听是他来,惟功赶紧迎了出来。 人未至,声先至,现在的司礼诸太监中,张诚算是最高调了。 “公公说的什么话来。”惟功拉着张诚的手,笑道:“平日请也请不来的,前两年咱们还常见面,现在真的生份了。” 张诚眯着眼笑道:“少国公对咱们这些人从来都这么亲热,真是没二话可说。” “公公此来必有要事,是不是要传旨?” “皇爷口谕,着咱家来问少国公,是要挑哪一个镇去?” “皇上允了我出外?” “嗯,允了。”张诚笑呵呵的道:“少国公愿意出外是好事,咱家也觉得少国公这样选择很对。” 惟功心中一动,拉着张诚坐下,十分恳切的道:“出外是我的夙愿,报国杀敌,这才不枉费男儿一生,请公公务必将我这一层意思,报给皇上知道。” “少国公自幼和皇爷在一起,皇爷深知少国公秉性纯良,一心报国,想必原本就是知道的……咱家回宫之后,当然少不得要再说一次。” “好说,好说。” 惟功起身,将早就备好的一盘银子端过来,也不递给张诚,直接递给对方的一个随侍太监,脸对着张诚道:“些许微物,劳动公公心中不安,聊表寸心。” “少国公太客气了!” 张诚见自己的随员入手一沉,知道东西很沉,最少在二百两以上,一般以他的身份出来办事,五十两是与阁老等同,二百两以上的贽敬,就算是惟功这样的身家,也算是厚赠了。 他有些惊疑,却听惟功又道:“日后在外,不比在京时可常见天颜,冯大伴是被我得罪惨了,宫中诸多公公,交好的没有几个,日后还指望公公你照应,请务必收下才是。” 张诚这才明白过来,原是张惟功要结个善缘,指望自己日后照应。 这么一个只手搅动风云,在太后面前一杀几十人的强悍人物,居然也托自己照应,张诚心里十分自得,却是矜持一笑,大包大揽道:“少国公放一百个心,一切包在咱家身上!” …… 张诚走后,宋尧愈和张用诚几人从隔间出来,各人脸上都是一片轻松。 宋尧愈笑道:“东主此番做这么大的事,居然成功无事脱身,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容经营,势力可壮大十倍,再有什么风波,只要自己根脚稳定,什么也不怕了。” 经过此次事件后,惟功除了一些最隐秘的事情之外,比如军情局的事还不好对这老夫子和盘托出,一般的事情已经都交了底。他打算在身边建立一个侍从机构,包括宋老夫子这样的幕僚式的人物很重要,普通的清客,比如善诗词的,能写奏折和代写书信的,懂山川地利的,种种人才,都要收纳进来,在地方不比在京,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开始,顺字行的一套流程,并不完全适合。 没想到的就是宋尧愈对惟功建立势力的举措没有半点排斥,相反却乐在其中,可想而知他在张居正门下时有多憋屈了,张居正就算权势高过天子,始终也没有真正拿的出手的基业,从这个层面比起来,两者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宋尧愈高兴的满脸放光,搓手笑道:“大人挑蓟镇也对了,戚帅为人敦厚老成,蓟镇西起居庸关,东至山海关,额兵超过十万,面对的敌人最多,范围最广,戚帅这些年修筑长城,建空心敌台,蓟镇防御稳如泰山,大人择一地镇守,练兵养望,未来接掌戚帅之印,为国家北边之不可易之大帅!” 蓟镇实力当然很强,沿边诸镇中,现在就是属蓟镇最强,关键就是蓟镇护卫着京师东侧的安全,所以在各镇之中,额兵和马匹配给上,只有宣府和大同两镇能与蓟镇相比。 一总兵,三个协守总兵,十二个分守参将,游击十人,守备和坐营官八人,中军官一人,提调官二十六人,此外,山东与河南两地还有领蓟镇都司四人,定期领兵到蓟镇轮防。 额兵来说,洪武到永乐年间是八万五千人,现在则是十二万四千余人,马匹则是四万余匹,兵员人数为诸镇之冠,马匹也是如此,其余各镇,除了山西镇外,人员和马匹是一直在锐减之中,当然,这也是和戚继光重营兵,轻家丁,其余各镇总兵和镇将们重家丁轻营兵的态度不同而导致的。 第三百零六章 错误 惟功估计自己能成行的话,顶替戚继光是想都不必想,国家需要老成的镇边大帅,他在京城虽然是无往不利,但并没有和北虏打过大战,戚继光南打倭寇,到蓟镇之初和董狐狸小王子都恶战过,前几年在蓟镇大修城墙,建敌台,练车营,将蓟镇搞的滴水不漏,现在不论是小王子还是黄台吉都不愿到蓟镇来,不安份的北虏全部一窝蜂的往辽镇去,李成梁和戚继光的差距就在这里,一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令敌人不敢来犯,一个轻骑猛击,虽然屡有斩获,但却是拿百姓和兵士的性命染红了自己的官服,差距实在很大。 对戚继光,惟功抱着的是学习的态度,所以他首先肯定是选蓟镇,估计万历心里也有数,派张诚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惟功应该任某个协守副总兵,或是给他加练兵总兵,援剿总兵一类的衔头,这样也算是总兵官了。 这样一个十几万兵员的大军镇,未来数年之后,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惟功说不激动都是假的,这个基业,才是实打实的。 张用诚的态度有点怪异,几次张嘴想说话,但都是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们年后就出发,估计元宵节过后,兵部的印信告身什么的都能下来了,用诚,年前就把随行人员都统计好,我在哪里驻节,当地的顺字行也要加强力量,地方一定,要注意附近的人力,农田,水利,矿产……我们要大干一场!” 后人的理想是农妇山泉再有点田,惟功心里也早就有想法,有个立足的基业,从容开创,练兵,理政,临民,建立自己的小型的独立王国,未来不敢说要造反,但用来震慑那些能威胁自己的政敌,甚至包括万历所代表的皇权,这也早就是他心中渴望已久的事了。 “通事局已经开始着手了,不过大人,愿留在京城的人不多。” “嗯,那几个家伙怎么样?” “国峰说了,最近马宏骏和刘嘉臣,杨英这几个,说是闭门谢客,其实一直在见人,老马甚至连抚宁侯都见了。” 惟功眼中寒芒一闪,他与朱岗的过节是人人都知道,马宏骏是自己麾下的千总,居然去见朱岗这个死对头,不管是什么目的,这个人都信不得了。 “老郭是真的安心在家,任何人不见。” “老马几人就留下来,另外心志不坚的也给他们留下来,舍人营不能一下子就抽空了,留个千儿八百人的,也就差不多了。” 舍人营近七千人,其中不乏张猪儿这样的独子,虽然营里待遇高,向心力凝聚力更是普通的营伍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京城的繁华和享受是任何地方没法比的,不论是文武官员或是勋贵外戚,或是普通的百姓,所有阶层都是以能住在京师为荣,不要说出京城,就是南城都比内城差的远了,几个南北通途的大城门外聚集了最少三四十万百姓,宁愿附在京城城门四周住着也不愿搬到北直隶其余的府县去居住,京师的吸引力可见一斑。现在惟功和舍人营的主干要出外,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舍人营的训导局对此早就有准备,一系列的宣传策略攻势稳住了基本盘,但不可避免的还是军心动摇,有一些是舍不得父母,也有一些是已经成了亲的,新婚燕尔,实在割舍不开,在营里隔一阵还能见一面,一旦出外,可能两三年见不着面,舍不得走,这倒也可以理解。 不过不论如何,军营之中不能收留心志不坚之流,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成,在张用诚的主持下,已经把这一类人筛选出来,预备留下来向朝廷交代。 …… “蓟镇?不成,上奏皇上,内阁不会票拟。” 年节越来越近,连最忙的内阁也清闲无事了,这日一早,乾清宫一个御前牌子前来传旨,张居正认得是刚选过去的姓魏的太监,换了别人,少不得和这些御前的太监说笑几句,他却没有这个心思,待对方传过口谕后,就是断然拒绝。 “张先生,奴婢要回去回报,先生能不能给一个理由,好叫万岁爷知晓?” “这……”张居正想了想,断然道:“暂且还不好说。” 魏朝脸搭拉着,差点就要哭出来,张居正这种强势的阁老面前,他这种太监就如蝼蚁一般,他的痛苦是不会被元辅放在眼里的。如果就是这样回去,虽然最近他伺候的很小心,很称万历的心,不过他敢断定,自己轻则被撵走,重则会被打一通板子再撵走,至于下场,不是小火者就是净军。 皇上最近心情正不愉快,张居正这是将他往枪口上撞了。 “魏公公不必为难。” 申时行正好也在屋中,今年年尾的事已经办完,明年是打算开春就重申一条鞭法,再次禁勋贵圈土地设官庄,同时还要清田,度田,还有保定府等各府均徭役的事,都很重要,所以他在这里与张居正商量种种细节,废立事件中申时行的表现虽然差强人意,但也展露了足够的忠诚,相对比惟功而言,万历对申时行和许国这两个文官师傅更亲近了很多。 申时行道:“请公公上复皇上,就说臣申时行也与元辅所见相同,张惟功宜外放,而不宜放在蓟镇,原因么,请容臣私下召对时再说。” “是,有申先生这话,奴婢就好交差了。” 在申时行说话的时候,张居正笔下不停,仍然在办自己的公事,一直到申时行说完离开之后,他才放下手中的笔,心中只觉奇怪,惟功是个聪明人,为什么选了一个绝不可能放他去,对他自己也不是很合适的军镇? …… “元辅和申阁老都驳了回?” 时间过去不久,惟功就在府中得知了消息。 他当然没有出去,这个时候满世界晃悠不是明智之举,但王国峰的情报局也不是吃白饭的,宫中太监和监丞少监一级的细作是没有,奉御一级到小火者,净军级别的细作却是有好多,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就可以报回来。 内阁之中,当然也有合适的人选,不外乎是拿银子砸就是了。 “嗯,元辅和申阁老态度都很明确,坚决反对。” 王国峰脸上有愤愤之色,他道:“这些大人物,咱们立功时他们看着,咱们要受赏时他们勒掯着说朝廷名器不可轻授,咱们要外放,挑个好地方他们要说三道四……大人,咱们这一次就坚决一回,不放蓟镇,咱就不走了!” 惟功屈指在桌上叩着,知道这一次自己算计错了。 “大人,属下觉得这样反而是好事。” 张用诚倒是一脸的轻松,他笑着道:“蓟镇兵强马壮,被戚帅练成了天下第一强兵,大人你又是这般强势,身份地位远在戚帅之上,戚帅兵权之重,朝廷原就有不少人非议,他在蓟镇,大人还能掩一些锋芒,戚帅总有走的一天,到时候大人你就成千夫所指了……朝廷不会放心的,哪怕大人出身勋戚。” 惟功长叹一声,看着张用诚,沉声道:“这一次是我想左了,用诚你说的对,蓟镇离京城太近,太重要了,再叫我这样性子的人掌十万雄兵,谁能睡的着觉?还有,我和戚帅关系极佳,和吴氏兄弟等浙兵将领的交情更不必说了,放我在蓟镇,真的是叫人不能安寝啊。” 宋尧愈也是一脸苦恼,摇头道:“这样一说,大同和山西也去不成,一则马家和大人关系好,二来也是近腹里地方,大人在大同是在形胜之上,叩紫荆关和居庸关而入,京师数日可至。不过,我看朝廷不是疑大人到这地步上,只是元辅等人身为宰辅,必须得为朝廷的安危考虑,戚帅这样根脚的能镇守蓟镇,因为朝廷在保定和昌平都放了和戚帅不对的总兵官,历任的蓟辽总督也是去监视戚帅,在京师中,戚帅除了元辅之外,没有任何根基,所以戚帅能掌蓟镇,大人你就不能。” “老夫子的意思,我当去何镇?” “辽镇!” “辽镇!” 几乎是异口同声,张用诚和宋尧愈都是脱口而出,待见惟功嘴角露出笑容,这一老一小也是笑出声来。 王国峰也是伶俐人,眨眼间也是想明白了。 辽东李成梁的性子是十分桀骜不驯,而且拥有大量私兵家丁,还有祖家这样的地头蛇实力强劲,惟功到辽镇,朝廷既可以利用惟功压辽镇本土力量,不使辽镇往藩镇化的道路上走,又可以借着李家和祖家这样的地头蛇牵制惟功,所以到辽镇是朝廷最佳的外放地点。 对惟功来说,辽东地方又比蓟镇还大的多,特别是辽镇没有官府,只有卫所,将领可以临民,不论是屯田还是发展,辽镇比蓟镇强太多了。 “几误大事。”惟功感慨一声,心知是自己太想去和戚继光这样的海内名帅学习,所以一叶障目了。 第三百零七章 摊牌 “只是要苦了你了。” 年前最后一天,万历在文华殿这个天子便殿召见了惟功,一见面,就是有点唏嘘之感。 “臣召集兵马时就想过了,短期之内,臣留在京中并不适合,防微杜渐,这也是为了臣自己好。” “嗯,你想的是通透了。”万历还是有点郁郁,又道:“只是李成梁十分难处,你去,想立下根脚,千难万难。” 自辽镇死了几个总兵官,李成梁从险山参将一路到总兵,可谓一帆丰顺,现在辽镇更是他一家独大,不管做什么非法的事,哪怕是万历二年时虚报边患,引起京师震动,万历六年时更是虚报了长定堡大捷,后来被张居正识破,但不论做什么样大逆不道的事,朝廷都是只能隐忍,因为东线战事极多,除了李家又镇不住场面,朝廷不能冒险。 万历提起辽镇种种情状,最后飞快的道:“若你去,能再带出数万精兵,使李家尾大不掉之势稍去,更能将土蛮部野性稍去,还全辽太平,便是不世大功,若是对别人,当然是不吝封侯之赏,对你,朕只有一句:吾与汝有始有终,如何?” “臣感愧之至,请皇上放心,臣至辽东,一定能如皇上所愿。” “也不能太委屈了你。”万历道:“该有的封赏,朝廷不能不给,还有,得设法给你弄个将军号和总兵名号。” 惟功知道该争的也得争,不能太恬淡了,于是俯首不语,只道:“臣一切惟皇上之命是从,任由皇上处断即是。” “呵呵,你越大越懂事理了。” 万历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到底是眼前这小子和自己有总角的交情,处处替自己打算,省心省事。 他走下金台,扶起惟功,笑问道:“你这一走,少说要几年时间,到时候年纪就大了,不如在京中成了婚再走?李家那个二丫头吾也见过,前几年没长开,瞧着已经是小美人胚子,现在长开了,越发水灵漂亮了,她多大来着?十二还是十三?小是小了点儿……” 惟功想起李成瑛来,就想起事变之时她牵着李成功的耳朵,勒令李成功出面帮助自己,种种情形,令他感觉心中一阵温馨。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李成瑛太小了。他笑着对万历道:“数年之后,待成瑛十六七时,再成亲最好。” “也好。”万历笑道:“太小了万一有孕,母子俱都危险,再过几年成亲也好,不过你可得忍住,不能先纳妾啊。” 公侯之家,讲究处不在士大夫之下,那些富商之子成亲前纳妾的大有人在,真正的大户人家是不会允许子弟这么胡来的,成亲之前,绝不允许纳妾,甚至成亲一两年内,嫡妻怀了身子后才准纳妾,因为要保证家中长子是嫡子。 这些宗法规矩,不是普通的百姓能理解的,否则当年李太后也不会防贼一样看着万历,惟恐万历在大婚之前胡来,现在万历对惟功说的话,也算是自己有切身之痛了。 “哈哈,皇上放心,臣是习武之人,每日耗费精力甚多……”惟功罕有的对万历挤挤眼,然后才躬着身子道:“倒是皇上,最好是龙精虎猛,早些诞下皇子最好。” “咳,你这厮……退下,赶紧退下吧。” 换了别人,万历必定恼了,惟功和他是总角的交情,总不能连这种话也不准说,当下只有连连挥手,将一脸笑意的惟功赶了出去。 经过这么一闹,万历冰冷的内心也有一丝暖意,看着惟功出去的身影,万历的嘴角,也是流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 …… “挑了辽镇?” 张居正往后一躺,如释重负,抚额道:“这小子果然没有蠢到家,这一次是选对了。” “嗯,元辅,皇上令厚赏其部,还要给张惟功挑将军号,此事是兵部的差事,元辅若是没有异议,下官便去操办了。” 坐在张居正下首的是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张学颜,他在辽东巡抚任上还算压的住李成梁,立下不少运筹大功,在朝野间风评极佳。当然,他也是张居正的私人,否则的话也没有机会入京成为本兵。 “嗯,这是小事,”张居正又坐直了身子,叹息道:“我家老五那不成器的也嚷着要和张惟功去辽东,他现在只荫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如何安排,由你这个大司马一并看着办吧。” 张学颜这才知道,张简修也要到辽镇去,他抹了抹汗,苦笑道:“张惟功报千总一人,把总八人,其余旗总以上武官一百余人,另有舍人幼官五千余人愿意随行,下官正在头疼,这么多舍人要授官不说,还得给他们挑一个合适的地方去驻扎,再有元辅家的五公子,嘿,还真是热闹了。” 舍人营与普通营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了,舍人营全部是未成年的将官子弟,挑入营人培养训练,成年之后就可以袭职为武官,最不济也是个六品百户官的荫职,远非寻常小兵可比。惟功要拉走几千号候补武官,已经是地动山摇般的大动静了,这且叫五军都督府头疼去,这些武官荫职七成是京营卫职,归五军都督府管,只有两三成是亲军指挥使司,这些都和兵部不相干,兵部要头疼的是安排张惟功的驻防信地,还有营盘,饷俸开支,粮食,盐菜银子等各项杂支等等,普通的总兵官换防时,带上三五百家丁亲兵是很正常的,象惟功这样,一出京带着五千武官亲兵的,这也是国朝有史以来头一回了。 “谁叫人家立下天大功劳呢。”张居正笑的倒是轻松,这件事也成了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冯保已经好一阵没理他了,内廷的消息他几乎要摸不着,弄的他头疼无比。他已经打算在万历九年搞定几件大事之后,就一定认真上奏乞骸骨回家,致仕退休已经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和最佳的选择了。 “得,下官去办……”张学颜笑着起身,最后又打招呼道:“张惟功和祖家将关系好的多,生意一路做到辽中了,下官在辽东当巡抚时,他的那顺字行一年的冰炭敬节敬都是最丰厚的,他初到广宁,练的兵在京城里吹嘘的再厉害,真遇到上万的北虏骑兵,怕是不成。以下官的想法,还是分在宁远吧,距离关城近,北虏再凶也到不了,想立功,慢慢来吧。” 张居正面容变的严肃,他想了想,问道:“朝廷调人去,还是要充实塞防,广宁是巡抚所在和总兵所在,不去倒可以,其余几个要紧地方,要不要调大将过去,要不要充实兵力,不可光顾着照顾人情,罔顾地方安危。” “元辅放心,下官怎么会。”张学颜为人有点诙谐,不想张居正是不开玩笑的,他顿了一顿,笑道:“广宁是李成梁守,辽阳是副将曹簠镇守,这也是个悍将,也是宿将了,再有开原参将,险山参将,海盖参将也是选用得人,辽东虽边患不止,但也就是在边墙上小打小闹,大的危险绝不会有。” “嗯,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议而行。” “是,下官告退了。” 张学颜擦擦汗,在外时,元辅都是书信往还,语气谦抑客气,此时到了近前方知,元辅严厉刚毅,一丝不苟,看来这大司马一职,并不算是容易干的好差事。 …… “能把我带上不?” 张学颜头疼的时候,害的他头疼的事主也正强烈无比的头疼着。 李成功坐在西边客房罗汉床上喝茶,与张用诚王国峰几个随意说笑着,屋里坑烧的火热,角落上还有熏笼火盆,外头冰冷彻骨,屋中却是温暖如春,喝茶嗑瓜子聊闲天,倒是真的惬意。 在正中花厅里,虽则一样暖和,到底是桌椅摆的太正经,叫人觉得有点不随意,只是用来接待正经客人,不过今天惟功被李成瑛逼在花厅角落,李成功这个好兄弟在里头大声说笑着,他的那些忠勇部下也根本不管他这个上司的死活,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屋外站岗的亲卫倒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和李家的家丁冲突后,这些近卫被赵雷和巴沙儿分别轮流拉到城外轮训,虽没有真正见血,但对抗强度成倍增加,这些家伙都瘦了一圈,人也更加精悍,眼中的精芒之中,隐隐有凶光,再和李家的人打起来,怕是就不会是上次的那种难看结果了。 可惜的是近卫也救不得他,李成瑛装成大哥的小厮,青衣小帽一路跟了进来,今天是摆明要和他摊牌了。 眼前这么一个长的如年画一般,又有一丝英气在身的小姑娘冲着自己直发娇嗔,惟功感觉头大如斗,只能不停的苦笑着。 李成瑛不同于这个时代那些病恹恹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她有话便是直说,见惟功的模样,便是瞪大眼睛道:“惟功哥,你是不是不欢喜我?” “这怎么会呢……” 惟功心中柔情升起,伸手将李成瑛的小手拉着,深情道:“你将是我未来的小妻子,要是不欢喜你,我怎么会要娶你呢。” 李成瑛霞飞双颊,忸怩着道:“那你怎么……” 她是想说,惟功既然喜欢,为什么会拒绝皇上所说的成亲后再出外的建议,但想起万历后来的话,自觉自己是无理取闹,而且亦说不出口来,神态变的忸怩万分,羞意十足起来。 第三百零八章 练总 惟功看着暗笑,但脸上还是无比正经的道:“男儿丈夫还是首在建功立业,我不想顶着英国公的名号吃祖宗的老本,这一生一世,还是要留一些东西在史书上……你看我的那些祖宗们,史书上只有一个名字,其余什么都没有。” “嗯,我知道了。” 真是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李成瑛颇吃这一套,重重点头,答应下来。 惟功又笑道:“两三年后我便回来娶你……” “谁要嫁你了!” 李成瑛虽然脸上笑开了花,整个人都是眉开眼笑的,嘴上却是不依不饶。 李成功正好出来,拍着手笑道:“好了,好了,在家哭哭啼啼,在这里就好了不是。” “大哥!”李成瑛怒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李成功吐了吐舌头,真的不敢再开妹子的玩笑,只是对惟功道:“预备何时起行?” “正月过去就能动身吧。” 惟功笑道:“户部兵部那些老爷一年到头了总也得歇歇,要是现在就紧催慢赶的,弄的老爷们一肚皮的火气,恐怕要走的更慢。” “嗯。”李成功点头道:“听到消息了,兵部安排你到宁远,给你一个辽镇练兵总兵的名号,说起来是总兵,信地是在宁远,要和祖家地头蛇斗,没有正经的驻地,你那几千人,算是憋屈住了。” “张大司马也是好心吧。”惟功心里也是有些苦恼,辽镇不比蓟镇,蓟镇有好几个副总兵分守各协,自己可以很容易成为领一协的实权副总兵,现在给他加练兵总兵的衔头,虽说比副总兵好听一些,但练兵总兵和宁远城的援剿总兵祖仁一样,都是朝廷给的二流总兵号,比起辽镇总兵,蓟镇总兵这样正经的带将军号的总兵总是差了一层,不过几十年后天下大乱,到处用兵,朝廷加了几十个总兵,那时候普通的总兵就更不值钱了。 现在朝廷将他驻地定在宁远,那里在辽镇属于腹里地方,加上明面上惟功是和李家有争端,和祖家关系良好,张学颜这样安排确实是好意。 但惟功想到地方是要掌握地方实际权力,这样的安排确实是将他局促住了。 而且祖家这样的地头蛇,有好处大家合作,一旦要争权夺利,争夺地盘时,可想而知不是善男信女,李成功和惟功关系非同一般,当然也知道顺字行的发展布置不是表面上的和风细雨,也要从腥风血雨里杀出来。 “换了别人我可能是会同情。”李大舅哥拍拍惟功的肩膀,笑道:“换了是你去宁远,我只会同情祖家,从太祖洪武年间到现在已经七代,十足地头蛇,你把人家连根拔起时,可要好歹留些情面,祖承训这小子为人很地道的,没少给我送关外的特产。” 祖承训前几年到京中述职时就是高位,这几年在辽镇干的不错,已经升到参将和宁远卫指挥的职位上,属于一颗在辽镇冉冉升起的新星。 “你这厮……” 惟功被大舅哥的打趣弄的哭笑不得,刚想反驳,罗二虎和李青这对哼哈二将从外头窜了进来,一脸兴奋的道:“大人,传旨的旗校已经往城西军营去了,来了一个催请大人速去营中接旨……对咱们全营的封赏都下来了。” “内阁和兵部好歹干了件人事。” 惟功笑谓左右,对着各人道:“很好,年前受赏,高高兴兴过年。” 未来夫君要受赏,李成瑛也高兴的眉开眼笑,罕见的福了一福,抿着嘴笑道:“小女子给总兵大老爷贺喜了。” “好好,你这小女娃儿甚是懂事,待俺回来重重有赏。” 惟功笑着打混,对他也是少有的事,房中各人顿时都笑作一团。李成功也笑了一会,待惟功换好衣服预备出门时才笑道:“我兄妹就回去了。说来也怪,你受封总兵,我竟比你得了英国公嫡子的位子还感觉更高兴几分。说起来漫说这个二流总兵,便是你当了辽镇总兵,比起国公还是差的远了啊。” “因为这总兵是我自己辛苦得来的。”惟功点了点头,大步而出,留下沉思着的李成功和两眼冒着小星星的李成瑛兄妹。 …… “臣等永服辞训,万岁,万岁,万万岁。” “汝等宣诚乃戒!” 传旨的是一个礼部的郎中,最后四个字说完,传旨的事宜就做完了,一个锦衣卫的旗校将圣旨从郎中手中取得,递给起身的张惟功。 “朱大人,有劳了。” 惟功递了个眼色,一个护卫递了一封十两重的银包上来给这个传旨的礼部郎中,年前的冰敬早结束了,传旨对这个礼部官员是最后的一次发财机会,拿到这个银封,那个礼部官员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笑着道:“军门厚赐,下官不敢辞,只得多谢了。” 这一次的旨意当然是正式的诏旨,大明的旨意,除非是皇帝给臣子私下的口谕,赐物,那是由公公或旗校开读,正经的诏旨肯定要有内阁的副署,一般都由礼部官员来开读,开读之后,惟功的身份就是平辽将军兼辽东镇练兵总兵官,同时还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柱国等勋阶也是到达顶点,无可再加。 当然这些都没有办法和国公世职相比,“军门”的称呼也是大帅一职的最高美称,同样也不能和少国公相比,最少这个礼部官员在恭喜的同时,脸上仍然流露出不大理解的神色。 一个世袭国公发了疯去辽镇当总兵,辛辛苦苦获得的一切简直是毫无意义,在这个官员看来,惟功现在实力够强,功劳够大,老老实实在家韬光养晦十年,等皇上真正亲政,提督京营是必然之事,什么掌左府事更不在话下,生为国公,死追郡王,一个勋贵还有什么可追求的? 别人怎么想惟功管不着,他自己却是十足高兴。 待传旨人离开之后,眼看四周,惟功笑道:“今日不论官兵,一律发酒,一队给酒一坛,只不信吃醉,可以尽兴,牛羊猪鸡管够!” “万岁!” 全营上下,都是欢呼起来! 此番惟功得总兵一职,比之副将又上一层,虽说不是一镇总兵,也是弥足珍贵了。更珍贵的是平辽将军的将军号,大明的将军号分作若干等,第一等自是大将军,然后是副将军,副副将军,前将军,将军和列将军这几等。 李成梁的征虏前将军就是前将军号,大同的征西前将军亦是,宣府的镇朔将军则是将军号,与惟功的同等。 此号十分难得,国初以总兵分镇各要害地方,都是以公侯伯为总兵,在这些总兵中再选重要一等的赐给将军号,比如现在还挂着征南将军印信的云南黔国公沐家。 所以这将军号很难得,纵公侯亦不一定到手,这是野战功勋和朝廷对该总兵代表的军镇实力的肯定,惟功如果不是有几千强兵,纵是国公也不能到手的。 张用诚升为赞画参将,转为武职,但不必带兵,只是类似参谋的职位,很适合他继续干通事长官的职司。同时还是都督同知,世职和勋阶也对应正二品武职。 周晋材和周思进,陶希忠,王国峰等人全升为参将或游击等职,但因为惟功是练兵总兵,麾下的参将也都不算是实职参将,没有办法建自己的营头,大明的军制和兵制不同,总兵和参将到游击,分别叫正兵和奇兵,援兵和游兵,从总兵到参将各有信地驻守,每营兵员自己招募训练,朝廷很少干涉不说,总兵还不能干涉参将的援兵营,原则是副将和总兵分驻,参将驻在镇城,但参将的营伍自己管束训练,总兵不能过多干涉,否则的话就是失了朝廷大小相制的原则,总兵会被人痛加弹劾。 现在的辽镇总兵李成梁有自己的正兵营,同时节制麾下各副将参将,但其麾下各营平时是自行其事的,李成梁只管自己的营,打仗也多半靠自己的家丁去打,这个总兵经常率轻骑出征,被誉为大胆包天的勇将,其实也是兵制造成的,指挥各营不如用自己的营伍和家丁方便而已。 马世龙被调到了第三千总部第四司任副把总,离开了第二司的老队伍,他的老伙计郭增耀则留在了第一司成了第一局的局百总,不过领的是夜不收局,说起来比马世龙的副把总并不差什么。 这一次马世龙加到指挥同知,世职为指挥佥事。 各千总官,包括决定留下来的马宏骏几个在内,全部为都督同知,正二品,各司把总,为都督佥事或都指挥,正三品,各司副手,有高有低,有的加到都指挥同知,马世龙升职时间太短,只加到了正四品的指挥同知,有不少职位和他相当的却是都指挥,不过舍人营中气氛良好,大家都重实职轻卫所职,世职倒是颇为看重,只是现在大家也弄不明白,调到辽镇之后,大家的指挥职务和世职是转到辽东都司,还是继续留在京卫或亲军都指挥的体系之下。 第三百零九章 内外 马世龙的上司是陶安然,顺字行的老人,资历比周晋材等人稍弱一等,性子也是沉稳型的,不显山不露水,但历次考核来说,不管是领多少队伍,陶安然的部下总能排名靠前,这位也是从队官一路干上来,这一次走了不少不愿离开京师的人,陶安然原本是局百总,他的上司是刘嘉臣千总的一个直系心腹,这一次也离开了,陶安然被提拔上来,并且兼任司训导官,职权一下子大的多了,这人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刚刚到大营校场接旨,有不少人激动的哭出声来,马世龙都情难自禁……马家是世家将门,马世龙还不到二十就已经有了指挥佥事的世职,这是他自己挣得的功劳,按家族传承,他名下是一个百户的世职,就这样叔伯兄弟们平时还斗个不停,刚刚接旨的时候,他已经幻想马家宗族年前年后大聚会的时候,当众告诉那些祖父和伯叔辈的长辈,到时候看看他们的脸色怎么样。 马世龙早早丧父,孤儿寡母不容易,所以看起来恬淡,其实功名心不在任何人之下。 反而是陶安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模样,封赏大会过后,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司把总和副把总一共三人,另外一个副总和一个局百总同住,陶安然和马世龙共用一间宿舍,倒不是舍人营缺这几间军官宿舍,而是上头定下来的规矩,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主官和副手同吃同住,可以尽快缩短距离,拉近交情,同时副手成长的也更快。 在屋子中间有一个点燃了的炉火正旺的炉子,有一根长铁管排出烟气,还能烧热水,每间宿舍都有这么一座,这炉子是赵士桢的设计之一,将民间用的改良了不少,是舍人营的军营福利之一,陶安然一进屋就脱了靴子,先用湿毛巾把军靴擦洗干净,然后开始上油,擦亮,没过一小会儿,就擦的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马世龙是指挥同知,正四品,陶安然因为背景和资历,直接加封到正三品的都指挥,同时还是左府的都督佥事,再往上就是正二品的都督同知和都督了,很多武官终其一生也到不了这个位置,陶安然才二十余岁便已经到达很多武人一生的顶点了。 受封如此之高,世职都是指挥使,陶安然却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马世龙忍不住道:“陶哥,你心性可真是从容,有静气,我比你差的远了。” 陶安然笑笑,手上动作仍然不停,一股牛油香味在屋中弥漫开来,军中军官要保持军容整仪和威武气息,也就体现在军容军姿上,这长皮靴子制作费时,保养也费时,每天抽出时间来擦军靴也是舍人营将士们的必修课程。 “我算什么有静气?”陶安然动作不停,嘴里笑道:“我只是想明白了。都同也好,指挥也罢,朝廷给的这些真不算什么……街面上穿着锦衣的小官人,才五六岁,或是总角年纪,身上已经有都指挥或是都同的世职了,他们立的是什么功劳,于国有什么贡献?咱们是运道好,跟着大人才有今天,朝廷给的这官职,俸禄,抵得什么?在营里大人给的才算数……” 马世龙听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觉得也是点了点头……在此之前,他马世龙预备花三十年时间奔到都指挥,不知道要抛洒多少血汗也未必成功,而那些大府出生的小官人,生来就已经是二品三品的武官了。 道理浅显易懂,马世龙立刻就懂了,自觉有些惭愧,扯开话题道:“该叫咱们大人为军门了,或是大帅。” “还是叫大人舒服,咱们不必和那些酸腐文人学,什么老先生,老大人,老公祖,老父母,长官叫下属才是某大人……咱不学这套,大人就是大人,只有咱大人一人永远是咱心里的大人。” “其实你们也叫惯了东主吧。” “这当然也是一种叫法。” 陶安然呵呵一笑,道:“你们这些后来的,总觉得和顺字行的伙计有点格格不入,觉得咱们提的太快,不过你们想想,我们早跟大人两年,多学多少东西,再者,忠心也是花钱买不来的,就拿我来说,十一岁到十三四岁时父母全死了,流落街头,钻粪堆取暖,饿急了草都吃的,不遇着大人,现在我在哪儿呢?不敢去想。” 马世龙默然点头,舍人营现在有五千人,除了故意安排留守的人员外,大半自主选择留下的都是从京中招来的,平时忠心再强,到了这个关头还是明显有差距,顺字行的人根本想都不会去想离开自己大人会怎样……好在选择跟随惟功到辽东的,此时在忠诚度上也是敢拍着胸脯说不在顺字行出身的军官之下了。 他突然醒悟过来,以前和陶安然也很接近,但是对方从来不和自己说起这些,比如拿朝廷名爵不怎么放在眼里的话,还有后来人员忠诚度不足的话头,因为害怕影响团结,更是营中的禁忌,今日陶安然却是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看来这就是愿意随行人员通过了忠诚度的考验的原故了。 这时候朱尚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的假期是在年前,已经回家过了五六天,今日回营值守,顶替今天开始回家的军官。 京中武官很少有轮值的,这个家伙心眼大,加上兄弟姐妹多,也不少他这一个,所以还是跑了来。 马世龙就很理解朱尚骏的行为,舍人营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家,相比较而言,在舍人营的生活更有活力,而且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能说到一起去的伙伴。 “和老马交心哪?”朱尚骏一进来就先摸了个杯子倒水,咕嘟几口下肚,然后哈哈几声,惹的屋子里两人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和世龙随便说说,”陶安然手头话做完了,蹬脚穿上靴子,笑问道:“你这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朱尚骏是局百总兼训导官,他能升起来也是沾了文化课的光,这厮是纨绔子弟不假,上课叫苦连天也不错,但好歹底子比普通人强,文化课学的好,拉高了他的平均分,不然就凭他的军事素质,能当个队官就算祖宗坟头上起蒿子了。 以前的军训官现在也分成好几种了,统一叫做训导官,周晋材一脉的仍然叫军训官,夏天用军棍,冬天用皮鞭,都是一群能下狠手的黑脸汉子,平时称兄道弟,训练时该抽时绝不会留手。 再有就是朱尚骏这种文化训导,还有负责将士生活细节和心理调节的生活训导,三位一体,是舍人营中很得力的一个部门。 “今天开大会接旨,咱没赶上,不过有报喜的跑到我家了。族里不少人在家里商量过年祭祀祖宗的事,正说到我头上,说我不务正业,在舍人营当个屁都不顶的百总官,老朱家好歹是抚宁侯支脉,族里指挥啊佥事啊一大堆,千户百户更不当回事,咱这小百总真给祖宗丢人。老子知道是抚宁侯不悦意我,加上这一次朱岗这老小子丢了个大人,这些家伙踩乎咱,再到侯府里给朱岗老小子说,博他老小子欢心,咱就咬着牙听着,不想和这些老悖晦的计较,不料报喜人正巧到了,一通鞭炮放过,那些老家伙的脸色可就真好看了。” 这一通经过被口材极好的朱尚骏指手划脚的这么一说,倒也真的是热闹好听,马世龙这么深沉内敛的人都听的哈哈大笑,对着朱尚骏赞道:“你小子说话,跟说书卖嘴的也差不离了。” “哪儿呀,老马你夸我了。”朱尚骏又笑道:“总之这一次真忒是热闹,老头子们的脸色就甭提了,咱家老子的世职不过是京卫指挥,三品,就这还不知道是怎么保下来的,占役空额买闲都没咱们的份,都是那些公侯和实职营将的事,老家伙们也就挂个指挥同知,佥事,就当自己是官儿了,说来笑死了,咱怎么着,入营才几天,也落了个指挥使,世职都是指挥佥事。” “得了,得了。” 陶安然站起身来,笑道:“别尾巴翘上天去,好歹都是正经的朝廷三品四品的武官,人家文臣瞧不起咱武职官,咱们自己得争一口气。” “我呸,皇上危难之时,是谁挽天倾救圣驾?靠他们?姥姥!” “嗯,文官也就卖个嘴了。” 正经将门子弟,对文官都不会有好印象,大明文武现在泾渭分明,文视武为奴,武视文为仇,只是文还在压制武,武将们也没有法子,几十年后形势倒转时,武将们也是好好的报了一把子仇,将受文官们的鸟气吐出来不少。 “年后我们开拔,大人说了,我们将要受到的挑战不小。”陶安然没有再理这两个家伙的村俚俗语,正经说道:“我们去辽镇,大人只是挂练兵总兵,朝廷说是给三万人的兵饷额子,从辽镇其余各地挤出来,这样咱们肯定是成为众矢之的,加上没有正经驻地,凡事就真的都难了,只能在短期之内打几个响当当的大胜仗,堵堵朝中文官的嘴,展现实力,真正在辽镇打一块地盘下来!” 第三百一十章 广宁 新年如约而至,今年的英国公府比往年热闹的多。 三十那天,还是大开各门,从内宅门到二门,仪门,大堂门,正门,一路洞开,门神福字都是刚刚新张贴挂上去的,看起来就是有喜气洋洋的感觉,够格到府里来祭祀祖宗的全部都有品官在身,全部是一身大红的吉服礼服穿在身上,梁冠玉带,富贵风流气象,不一而足。 所谓热闹,就是大房和二房这两房今年屏弃前嫌,张惟贤这一脉正式承认失败,在这一次废立风波中,张惟贤抢先一步和惟功达成了协议,事后兄弟俩人都有不小的功劳,虽是张惟贤仍然是不能和惟功相比,不过这位大少爷大公子似乎也是认了命了。 儿子如此,当爹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张元德也是偃旗息鼓,正式向自己的大哥认输,内宅里头,国公夫人赵氏也消停的多了,比起势力和在朝廷的影响力来,她的娘家比惟功这个未袭爵的少国公都差的远了,这还有什么可斗的? 人心最少表面是齐了,全府上下的丫鬟小子们也个个喜气洋洋的模样,张惟功一步步的水涨船高,张元功心情大好,今年过年的年赏也较往年丰厚的多,惟一叫家里上下不高兴的就是又传来风声,年后元辅就要再次主持清理勋贵官庄隐田,这件事叫全城的勋贵们心里都不痛快,但过年时的喜气将这一些不愉快的心情给冲淡了。 “小五,过来,这是你三老太爷。” “这是你四太爷。” “这是九叔,一向在官庄上,要多敬两杯。” 祭祀祖宗的仪式十分繁琐,等仪式结束后,全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女眷们在内宅饮酒,男人们占了几个大花厅,熙熙攘攘总有一二百人,全部是有品级的,今天也是冠带在身,显的格外的雍容华贵。 惟功转了一圈,头晕脑涨,后来好歹觑得一个空子,溜了出来。 刚在廊下吹了一阵冷风,因见七叔也慢悠悠踱出来,爷儿俩一对眼,眼中均是笑意。 “怎么样,里头呆不习惯?” “嗯,是呆不住。” 那些太爷大爷九叔都是养尊处优白白净净的模样,惟功瞧了半天,估摸着这里头有三五个能自己爬上马的就不错了,有一些二三十岁的兄弟行的,脸上居然还涂着脂粉,只是涂的很淡,不细看瞧不出来。 这原本是南边苏州一带的恶习,少年郎君也学妇人一样梳妆打扮,不料南风北袭,现在京中勋贵子弟已经有不少有样学样的了。 英国公府原本也是将门将种,居然是这般田地,这样的大家族聚会,真是聚一次叫惟功别扭一次。 再者这些亲戚议论的无非就是怎么多捞银子,多弄田庄,哪家戏子好,演乐胡同哪个班子不坏,教坊胡同刚刚有抄没的官家小姐,细皮白肉,值得去一探究竟……惟功自忖没有道德洁癖,不过实在是对这样的情形有些感冒,享乐是无错,不过当享乐压到一切,特别是享乐的人群还是这个国家负有责任的一群时,那问题就大了。 事实上不论是太监,文官,武臣,勋贵,外戚,此时多半都是这样的情形,士大夫也尤其如此,后来明朝局面到不可收拾,明将一投将就能打,官员一投降就变的能干而清廉,实在了慢因为明廷烂的不能再烂,流寇声势一大,东虏一入关,大家都是有改朝换代的时间终于到了的感觉,人人都急着跳船而不是补救,国家当然就完蛋的快。 惟功心中有一股郁气,在厅里呆不住很正常,不过看看七叔的模样,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张元芳向来在族中被视为异类……确实也是个异类。 “小五,我是一天一天看着你到今天。” 张元芳今天喝了些酒,有些大舌头,不过还是一字一板的对惟功道:“你以后还会是国公,手中的权力要比今日还大的多,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变成今日厅中人的模样,永远都不要,成么?” “七叔放心……” 惟功答了一句,见有人过来,忙将张元芳一搀,躲在廊檐下另外一角。 “老三,老四,瞧见小五今日的光景不曾?还有大哥,那种巴儿狗般的模样,叫人瞧着真是恶心。” 说话的是张惟德,另外便是惟平和惟思哥儿俩,张惟贤已经与惟功和解,不过听着张惟德话里的意思,似乎这几个亲兄弟之间又有了分歧。 “大哥也是为了大家好。” 张惟平比前几年成熟了很多,最少也是敢说话了,当下沉声道:“你当大哥喜欢巴结小五?大伙儿又喜欢巴结小五?可眼下这局面,不跟着小五走,我们这富贵能保几年?” 张惟思也道:“二哥你省省吧,前一阵父亲在昌平买了一个庄子,管庄的打死了一个佃客,一家子上吊,这事儿是张福的错,父亲先是托人给刑部打招呼,人家理也不理,老五这一次护驾有功,咱爷们又和他和解,刑部的一个姓艾的主事第二天就叫人传话来,说是斗杀,动手的判军流到辽东,张福也没事人一个了,没有小五,咱们这虚的国公后人顶个屁用?” 兄弟几个的话堵的张惟德无话可说,先是冷笑,接着便嘀咕道:“只是以前是那般光景,现在又是这样,我这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 “转不过也得转!”张惟平断喝道:“太爷们都能转,你不能?大伙儿还指着年后他给元辅递话,清田的时候给咱们英国公府留点情面……不要说元辅不讲私情,当年老成国公和他有过约定,各家清丈退田,成国公府几乎没退出什么来,咱们家小五现在也得势,凭什么就不能和成国公府比?” “嗯,是这个理儿。” “走吧,回席上去,咱哥几个都出来不象话。” 张惟德笑了几声,说了一句在对面水阁唱曲子的伶人的笑话,兄弟几个都笑出声来,几年过来,连张惟思都已经快成人了,女色对他们来说都不是禁忌了。 “小五,原本我还想继续和你说什么,不过你都听到了,我倒也省事。” 张元芳神色抑郁,一手持壶一手拿杯,颇有几分晋人狂放的感觉,他对惟功道:“以前一直是冷灶,也还罢了,现在叫我当左府佥书,还有和你的关系,这么多人巴结上来,我还真是受不了……这世道,清者无处可自清乎?小五,年后我就辞官不做,反正现在也短不得我和你七婶一口吃的。” 惟功知道张元芳以前要出来做事,主要还是要改善条件,然后在族中过继一个继承香火。这个年头,人们多半有鬼神之念,没有亲儿子不要紧,一定要有宗子,不然以后就是孤魂野鬼,不得血食。原本他是被过继去了,但在张元功不停的努力下又被归回大宗,现在说叫惟功重回张元芳这一支也是不可能的事,他满含愧意的对张元芳道:“七叔,等我成了亲,一定挑一个好儿子给你,不能叫你和七婶不得血食。” 张元芳是素知惟功的,知道眼前这小子不轻易承诺,说了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绝不会忽悠自己。他对张元功将惟功要回去当然有所不满,但是从惟功的前途来说,他又不能阻止,好在这孩子是真心尊敬自己夫妻,现在在英国公府还是和自己夫妻住一起,现在又有这样的话,张元芳喉头涌动,眼角也泛起泪花,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拍了拍惟功的肩膀,一个字也没有说。 …… 万历九年的正月对汉人来说还是老规矩老一套,无非是守岁,祭祀祖宗,拜亲访友,同时就是胡吃海塞的一个过程,由于张居正秉政以来政务较少错失,地方官也挑的很得力,万历早年还有派中枢侍郎为巡抚巡边之事,各方平安,纵有一些战乱,也很少蔓延开来,总是迅速敉平,对大局并无干碍,天下太平,物价平抑,百姓日子过的十分不错,几十年前嘉靖皇帝当家时,那是真的家家干净,海瑞骂皇帝骂的也不冤枉,自隆庆到万历,日子是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顺字行在广宁也开设了分行,专门收义州卫和广宁一带的毛皮等特产,由于李家在广宁和义州势力极大,蒙古人都忌惮三分,毛皮等货物几乎被李家垄断,顺字行要收皮货和人参,只能从李家手里买,虽然利润还是有,也是远远比不过其余地方,若是别的地方势力,顺字行少不得要设法,要么威逼,要么收买利诱,但面对辽东李家这样的巨无霸,强横如顺字行的势力也只能对这地头蛇低头,这也是亏顺字行的庞大实力和深厚背景,若是换了别家商行,不论是客运生意还是运粮,又或是南货生意,怕是都被李家一口吃下去了。 在广宁,西商的势力也大,不论是山西还是陕西,这两省的商人因为和鞑靼部落的交往而备受重视,相形之下,顺字行便更受排挤。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尖哨 王茂材走到顺字行门店的店门前时,六个手下已经等在外头,见他过来,有一个部下想立刻起身,却被别人用眼神阻止住了。 刚从京中调出来的时候,众人都不大习惯散漫的模样,经过王茂材好一番调教,总算是好的多了。 他今年三十一岁,正当盛壮年纪,原是宣府的夜不收,与赵雷一起被舍人营招纳到京城,后来也接了家小过来,原说是在京城练兵,两个月功夫不到,他和另外几个夜不收都被调到广宁这边来了。 到了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门店规模极大,生意其实平常,店内伙计众多,却是用来打掩护的多……广宁店原本赚钱也是次要的,最要紧的还是在这广宁城扎下根来,布下眼线耳目! 大人最重细作线报,王茂材这种边郡干夜不收多年的老人是十分赞同,大明以前的边将也很重情报,重防患于未然,后来就是躺倒挨捶的架式,永远只能备动防御,反正等着敌人来,自然也就谈不上去主动进行情报侦察工作了。 “嗯,起来,今天出去溜溜马。” 一听说出去溜马,六个坐姿十分散漫的部下还是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腰板……王茂材轻轻叹口气,这真是积习难改。 他们隶属于是情报局,虽然还是舍人营的军人,但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上战场厮杀,而是获取情报,好在他们夜不收在情报局里还算是战斗单位……王茂材知道广宁店有情报局的一个分局,其中有一个培训所,专门培训新人,花样百出,王茂材听着都头皮发毛,这一次他带人出去溜溜也是分局的莫绍忠提前打过招呼,他们那边需要几个擅于暗杀和刺杀的人才,所以叫王茂材从夜不收组中推荐几个好的,从级别来说,分店大掌柜王怀文最大,分店任何分支部门都要向王怀文禀报工作,只有军法部门不受这个限制,他们有自行活动和直接汇报权,在监督普通成员的同时,军法局的人当然也监督着王怀文这个最高主持者。 另外往下就是情报局的序列最高,其余各部门都有支援军情工作的义务,只要该局提出要求,当以情报局的利益为最重,这也是上头发下的文件正式确认的,每封公文都在通事局封存档案,有各部门主事者的签名,一旦出现纠葛,很容易通过公文的文书流程来确定责任,也就是确定谁来背黑锅。 王茂材不想背任何黑锅,他的家小都留在了京城,在宣府苦了十来年,好不容易在京城安了家,他是副局总的官职,贴职是指挥同知,世职是千户,这都是跟着大人之后才有的,虽不曾留在营中效力,但在广宁店这里,除了专门的贸易人员之外,其余部门和舍人营功能几乎是重叠的,在这里,只是不准以标准的军人形态出现,但几乎每个人都视自己为真正的军人。 “李青带两人,我带两人在前,分成两个小队,相隔三里,每个一个时辰联络一次。” 纵马出了北镇城之后,走了不到十里地,零星的村落和田野就换成旷野和草原。广宁城是地处锦州以东,地处大凌河与小凌河的上游,扼控辽西和察哈尔蒙古,同时隔绝了西南方向广大地域里的生女真和熟女真,还有赫哲人鄂伦春人等等异族,因为广宁的重要性超过了辽阳和沈阳,当然也包括开原铁岭等诸卫,所以现在的辽东总兵官驻地便是在广宁,还有辽东巡抚也在广宁,其余各附属衙门也多半在此。 在后来失去了广宁和义州后,虽然还有锦州和宁远等固定的堡垒,但建奴和科尔沁喀喇沁等蒙古部落交往不受阻碍,调兵也不受阻碍,绕道山海关从蓟镇破口更是轻松便利,如果广宁还在明军控制之下就不一样了。 正因为广宁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广宁店也成为顺字行在关外人员最多,最精锐强悍的人员配给也多在此,当然对外来说,广宁店生意做的也不小了,只是顺字行的利润空间外人不大明白,所以当然也露不出破绽来。 …… 眼看已经将义州卫和广宁镇城都甩在身后,眼前只有浅黄色的草场和大片大片未曾融化的积雪,王茂材吩咐李青一句之后,便策马往东北方向直行。 广宁夜不收局人手只有这七个人,李青还是刚刚从京师赶过来的,年后出京,路上走了七天就到了,王茂材对细皮嫩肉,长相白净的李青并不信任,要他选的话,第一局的郭增耀当然是把好手,就算是第二局的马世龙也是个好军人的料子,当然这是军官,第一局的普通舍人也已经锻炼的很象个样子了,王茂材的其余部下有两个是宣府的同伴,是老手,两个是第一局挑出来的好小伙子,只有李青是从张大人身边的亲卫里派出来的,王茂材不想要他,但也没有法子拒绝。 到了草原上天高地阔,但也冷的邪乎,王茂材等人将大块的猪油抹在脸上和手上,再裹上厚厚的布条,他们的棉袄都成了黑色,头顶的铁盔内衬也加了棉布,就算这样,在风地里跑了几十里后,脸上和手上都冻出了细细的裂痕,鲜红的血珠子在这些冻裂了的创口里慢慢渗透出来。 王茂材在东,李青在稍稍靠西的地方,说是间隔三里,但跑起来最少有五六里的距离,从早晨出门到现在时辰近午,算算最少几十里地出来了,中间休息过一次,给马喂些豆料和补充饮水,人也嚼些干粮,在这无遮无挡的草原上,从怀里拿出来的饼子被北风一吹立刻冻的跟铁一样硬,但从王茂材到下头的人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小口小口的吃饼子,用唾沫把饼子软下来,吃剩下来的又用布裹了,小心翼翼的塞回怀中。 这么一出来,可能一呆就是好几天,草原上无边无际,越是深入越不大可能得到补给……遇到牧民倒是可以补充,但也意味着可能暴露行迹,王茂材是老夜不收了,绝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今日情形有些不对,将李青带过来,免得出乱子。” “嗯,俺去。” 王茂材说话之后,一个叫李二狗的老手答应着,打马往李青的巡逻范围赶过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听到马蹄声,李二狗在前,李青三人在后,一行四人打着马迎过来。 “局总,怎么了?” 李青是京师籍贯,打小京师落草京师生京师长,虽是家境贫寒早早出来当学徒,入了顺字行就没出来,也是苦出身,忠心没二话,这才调在惟功身边当亲卫,算算时间也不短了,因为舍人营要调到辽东,广宁店这边开始充实人手,夜不收局最少要扩充到两个旗队的规模,李青算是打前站的,底下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手补充过来。 对自己新年就得赴任的新差事李青没有排斥,跟着大人做事不能怕辛苦,这一点认识要是身为亲卫都没有,舍人营和顺字行都关张算了。只是他和王茂材几乎天生就犯克,李青喜欢读书动脑子,王茂材感觉就是直筒筒的老军伍,平时两人除了任务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如果不是军规森严,李青恨不得立刻就回京城去。 今日出来巡查李青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一切如常,没见大股的杆子骑匪,也没有土蛮来犯的迹象,一切正常。 “情形不对,不过现在不能确定。”王茂材没有和李青解释太多,他宁愿行动而不是说话,在马上屈了屈手指,吩咐道:“我们拢在一堆,不能分散了,继续往东北走,二狗往前十里,傍晚天黑前回来汇合。” “嗯哪。” 李二狗答应一声,打马快行,先往前方去了,等他走了一段距离后,王茂材才带着李青等人继续前进,因为没得到答案,李青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觉得根本无事,就是王茂材故意摆出这副嘴脸来吓唬自己。 “我们是夜不收,平时哨探警备地方,战时就是大军的尖哨,游兵。” 傍晚时分,每个人都被冻的冰冷,所有人都感觉身上的热量急剧流失,每个人的手指都冻的没有知觉了,只有跨下的战马因为不断的补充豆料和水份,加上一路奔驰,马身上十分温暖,比起骑坐的骑士们要暖和的多了。 到了预定的停留点,李二狗已经等在那里了,这是一处半高的缓坡,在对面看来这里只是一处土坡,在夜不收这边却可以爬上坡顶观察最少五六里外的情形,一旦有警,可以迅速发现敌情。 同时在坡下有一眼活泉,可以补充清水,这个点也是王茂材带人多次巡查后确定的一处最佳宿营点。 李二狗已经将马鞍取了下来,他的马最后一次补充过了豆料和清水,正在原地打着响鼻。 王茂材等人也是翻身下马,每个人都先照顾自己的马匹,一个优秀的夜不收的最佳技能不是他的骑术或搏杀的技巧,而是照料马匹的能力。 第三百一十二章 十万 将战马伺候舒服之后,每个人都松了口气,李青开始捶打自己的腰眼和大腿肌肉。 在京城时,训练很苦,几天不眠不休的拉练也是常有的事,身为亲卫在体能上要求更加严格,但在广宁城东北这样广袤的天地之间,几年时间锻炼出来自以为铁打般的身子,竟是经常性的疲惫不堪,如果不是严酷的军纪和与王茂材一较长短的气性,怕是也真的很难坚持下来。 比起身体的疲惫还有一种无法补给和正常休息的疲惫感,在这里说是最佳宿营地,有缓坡挡风和水源,但天地之间仍然是不停的有冷风吹刮过来,看看王茂材几个老夜不收的模样竟是十分惬意,感觉回家进了屋上了坑般的随意,李青只能咬着牙齿,继续坚持。 “李青值头一个时辰,现在大伙吃饭,吃完就睡。”王茂材眨眨眼,又道:“情况不对,各人多加小心,就算睡的也不要睡死了。” 王茂材的军事会议向来简单的不象会议,就是这一两句话,说完之后就开始从卸下来的马鞍子下掏摸,接着便是巴掌大的一块牛肉片被摸了出来,王茂材张嘴便是一大口,然后从羊皮囊里喝一口奶茶,眉宇间的一点疲惫之色已经尽去。 李青开始是吃不惯这东西,早晨出门时在马鞍下放一块肉,等晚上宿营时取出来吃,因为一天不停的奔跑,马鞍在不停的摩擦着,所以到晚上肉已经被摩擦的够熟,而且取出来时还有余温,比啃吃冷饼子强。 至于为什么不生火,第一当然是害怕暴露行踪,第二草原上在这个时候到处是枯草,而且风大的叫人难以想象,不小心烧起大火来乐子就大了。 蒙古人从他们立国时起就是这样吃东西,拔都几万里西征也是靠马nai子和摩擦出来的牛羊肉补充体能,虽然现在隔了几百年,但自然条件一点没改变,只有更加恶劣的,所以这种吃法仍然是最佳良方。 “李青,吃吧。” 李二狗和另外一个老夜不收开始劝别人吃肉,他们的肉三两口便吃完了,这肉没得调料,又是摩熟的,当然味道不佳,有一种浓厚的马鞍子的皮鞘味道揉在肉里头,不是老夜不收还真吃不惯这东西。 李青也是强迫自己大口大口的咽食,他是王茂材的副手,也就等于是副百总,不能叫部下们看了笑话,等几口将肉吃光,胃里就有一种泛酸的感觉,他赶紧喝了一大口马nai子,总算感觉一阵舒畅,身上也变的暖融融的。 “大伙睡吧。” 吃完这简单的晚饭也不过用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但草原上的天色是说黑就黑,几乎眨眼功夫天就黑下来,四周是北风呼啸,间或还有几声凄厉的狼嚎,王茂材却是吩咐一句之后,倒在地上便睡着了,马上就起了鼾声。 “王百总怎么老说是情形不对?” 李青值头一哨,一个时辰内他不能睡,要控制马匹,时不时的要在四周巡视一番,别人在裹着毡毯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当然就更加辛苦和疲惫,好在这是头一班,也算是王茂材特别照顾他,要是两班之后的凌晨时分值班,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身上的棉甲都能冻的冰砣子一样,李青值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在换值的时候,正好是为人豪爽话也多的李二狗接班,李青此时对王茂材的成见小了不少,忍不住就是轻声问李二狗。 “嘿嘿,你该问王头儿。”李二狗笑道:“李副头你真象个秀才,咱们当兵的有疑惑就问,当头儿的也会说,不然真遇到事了岂不是拖累大家伙?李副头你好好想想,从出城到现在有什么不对?” “没啥呀……”李青皱眉想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东西被点醒了一样,他抓住李二狗的臂膀,低声道:“是不是没毡包也没有商队?” “对喽。” 李二狗神色凝重,答道:“往年这时候确实不大有商队,得开了春才陆续过来,但好歹会有一些短途客,趁着过年时关防松驰,弄些菜刀铁锅啥的卖卖,赚那些北虏的便宜,今次出城,商队是一个不曾见,短途走单帮的也没有,更稀奇的是毡包也一个不曾瞧着,离义州卫和广宁镇城已经快百里了,往常好歹会有一些零散的牧民在此……李副头儿,这是不是都不对劲?” “我明白了。” 李青在入睡之前被一种深沉的诡异感给吓着了,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什么是实战什么是演练……演练一百次,哪怕有很多次都很危险,但大家就知道是在演练,而在这里,天高云阔一望元际的草原上,一种深沉的压迫和诡异感真正袭上了他的心头,草野寂寂,四周二十里地内都勘察过,没有人迹,也没有大规模的狼群,可越是这样,那种诡异感就一直在他心头徘徊盘旋……原来自己看的四野无人没有情况,对真正的夜不收老手眼里,却是足以反应情况的诡异存在。 他因为心里存了事,虽早早睡下却一直睡的不沉,凌晨时分李青被冻醒了,他站起身来,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在哪儿,然后就是不停的揉动身体,不停的屈着腰身屈腿,这样弄了一刻多些的时间,身上总算回过暖来,感觉身体又是自己的了。 天微微亮,启明星的亮光还很强,值这最后一岗的是钟显生,是一个山西来的矮个子中年人,沉默寡言,家里一双儿女和婆姨都被安排在京里居住,营里给了正屋三间偏屋三间的瓦房,就在南城正南坊,这屋子在京里最少值五两一间,光是凭这宅子和每月按时发放的月俸和精粮,钟显生就不会把凌晨值岗这一点苦楚看在眼里。 李青往钟显生趴伏的坡顶爬去,他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在他上半坡的时候他打了一个踉跄,感觉地有些抖,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待他一路上了坡顶时,发觉钟显生的嘴巴张的老大,眼睛也瞪的象牛眼一样,这对一个老卒来说实在是少有的情形。 “老钟你这是怎么了……”李青话未说完,自己看到了坡另外一头的情形时也是与钟显生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 李青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有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大力袭来,将李青死死按在地上。 “入他娘啊,连尖哨都没有,就这么冲过来了。” 王茂材一边接着李青,一国就是忍不住冷汗连连,眼前的场景,连他这样的老卒也是为之震惊。 高高的缓坡北边的地平线上不知道出现了多少人马,根本便没有办法去数的清楚,但只视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马匹和骑士的身影,还有种种各色的旗帜在马队中飘扬着,一看之下就有过千面之多,根本就是数不清楚,在马队之中,穿着甲胃的似乎也是不少,背负着的兵器更多,在凌晨的阳光照射之下好象是一条银色的长蛇,不停的翻转着滚动着,向着前方不停的倾轧而来。 “好悬,果然还是有尖哨的。” 王茂材刚刚把按着李青的两手松了一下,就有一队百余人的骑兵在山坡西侧呼啸而过,一直往着义州卫的方向奔驰而去,在此时,李青对王茂材的佩服到达了顶点,因为昨天判断了情形不对,所以大家的马匹都藏在了山坡另外一侧背阴的地方,刚刚那队北虏骑兵在东侧绕了一圈,坡高草长,他们没发觉坡顶上的几个人影,又没有发现藏着的马匹,所以直接离开了此处,向着义州卫的方向过去了,这样一来,等于就是救了众人的性命,这边的七个人无论如何跑不过这百多人的骑兵,只要被发觉就是必死无疑。 “王头,有多少人?” 李青被松了开来,小心翼翼的趴在王茂材的身边,在他们的正前方,大股的骑兵身影是越来越清楚了。 “他娘的,最少十万!” “不是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青虽然是菜鸟,不过也知道人马过万就无边无际,这十万人该得有多少马和人?还不得把天幕填满了?这王茂材再神,就真的这么厉害? 王茂材一紧张就喜欢吃草根,这会子拔了一把草根在嘴里嚼着,他看一眼李青,嚼着草根道:“李青你莫要不服,你看看那边有多少台吉旗,有几杆汗旗,再想想一般北虏的大小台吉直属兵马有多少,大汗的汗帐亲兵有多少,出征人员战兵多少,随行牧民得有多少,这不是一算就有?” 他指着对面的旗帜,一个个点道:“看吧,大半是土蛮部,还有黑石炭部,有炒花、以儿邓、脑毛大、卜言台周、还有暖兔,拱兔,炒户儿,瞧,那就是他娘的黄台吉……还好没有董狐狸,也没有速把亥!”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兵部 朝阳门一开,就有个人从地上打滚起来,然后翻身上马,没命价纵马往城里奔驰而去。四周不少乡民样的人物,有菜农,有卖柴的,有卖鱼鲜的,也有进城来卖苦力的,除了一条扁担之外,别无他物,这个人是穿着军丁打扮,毡帽,青色直身,黑色布鞋,帽子上还垂着无精打采的红缨,腰间一柄腰刀似乎是绣迹斑斑,四周乡民有不少是起三更赶五更,天不亮就到城门口,但这人已经牵着马堵在城门处了,这一开城就是这般模样,吓到了不少人。 “急什么,奔丧哪?” 开城门的守丁也被吓了一跳,有人就破口大骂起来。 “别骂。”有个识货的拉住跳脚大骂的,劝道:“你没看到那人身上背的公文火漆么,看样子是日行六百里的特急塘报,规定时辰必须赶到,失机者斩,你看他那么急,没准要误了时辰,人家是赶着保人头哪。” “怪不得,看来是什么地方出大事了。” “打东边来,还有什么地方?总不会是昌平,保定,要么蓟镇,要么辽镇。” “唉,这可千万甭是什么大事,刚刚太平没多少年哟。” 不少人都听到了,百姓最怕的就是出什么乱子,不少人脸上显露出担忧和害怕的神色,但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哪怕真的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恐怕也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 申时行正在兵部二堂与张学颜对坐喝茶,两人神态都十分从容,彼此感觉颇为惬意。 两人都是嘉靖四十一年同科的同年,事隔这么些年,一个已经是阁老,一个也是当朝大司马,说来也是位高而权重,人生至此,可以无遗憾矣。 张学颜喝了一巡,笑着将茶碗一放,向申时行道:“这茶放了一冬了,再好都不好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找我来品茶,老兄,阁老,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吧,我也就不和你这个大司马打诳语了。”申时行微笑道:“这一次你老哥事情做的不坏,我承你的情,吾辈都是君子,谢你也只喝茶,但这件事,我会一直记着。” 张学颜是二甲靠后的名次,不象申时行是一甲头名,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申时行是一直当京官,张学颜却是在地方上浪费了不少年,现在好不容易当了本兵大司马,申时行却是已经入阁为阁老了,两人年纪其实还相差十来岁,申时行最少还能当十几年阁老,关照张学颜的话,没有一点狂妄之处。 “只是有点对不起元辅了。” “元辅也是爱才惜才,我亦是爱才惜才,张惟功这人,胆子太大,不经过一段时间的挫折和磨练,将来可能会闯出大祸来。若是这样,对他自己,对朝廷都不好。” 申时行脑中对惟功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他是那种容易受舆论影响的性格,惟功现在名声又响亮又好听,但在很长时间内,在文官群体中都有跋扈难制,脾气暴燥,桀骜不驯的评价,特别是顾宪成等人,对张惟功的评价向来十分低落。 用顾宪成等人的话来说,是宁愿朝廷多一庸将,而不愿朝中多一候景,江彬般的人物。 这种话,原本申时行听听也就是一笑而罢,国朝二百多年没出过真正有威胁的人物,武宗当年信用江彬,御前兵马全归江彬提调,乃至武宗皇帝的安危也是寄于江彬一身。 这样的重权在一身的武将,武宗一死文官们一反扑,也就老老实实就逮,哪里就那么容易出真的候景了? 但此番惟功和舍人营在承天门前的一幕使申时行格外的警醒……原来候景不是在史书上,而是很可能出现在自己眼前,以惟功的本事和对舍人营的威望,这一次是闯宫救驾,下一次呢?若是十几二十年后,此人手握十万重兵时又如何? 此次惟功外调辽镇,申时行便是早早与张学颜商量好,不给惟功独当一面的机会,使其不能扩大羽翼,自然也不能多立战功。过得两三年后,再调转延绥,固原,几番迁转后再调回京,将舍人营再拆散打乱,到那时,便是放心的多了。 这种安排显然和万历与张居正放惟功到辽镇带出一支强大的边军的打算相悖,甚至与栽培惟功顶替李家的暗战想法也是背道而驰,但申时行觉得惟功的潜力和背景比李家要危险的多,李家最多是辽东王,张惟功如果发展起来很可能会威胁到朝廷社稷,所以这一次他算是擅作主张,拿张学颜渴望的前途当筹码来交换,而张学颜则利用自己兵部尚书的身份,费尽心机的将惟功和舍人营放在宁远城这样的地方……在那里面临李家和祖家两重的泥沼,没有正式驻地和指挥,只能仰鼻息于人,时间久了,就算是这位英少国公本事再大,也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了。 “学生告辞了。” “老先生慢走。” 申时行又呆了一会,聊了其余几个同年的近况,兴尽而返,内阁事多,特别是现在张四维几乎不理事,张居正又是掌总抓大局的,内阁里的细务几乎都落在申时行一人肩膀上,他今日也是忙里偷闲,主要是张学颜帮的这个忙太大了,纯属是私交卖的面子,私宅谢过了还不行,还得亲自到兵部来这一次,算是公开给张学颜站站台,撑撑场面。 申时行是阁老上官,张学颜没有送到仪门为止,而是一直送到大门,正在这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銮铃声响起,再下来便是看到有塘马急使飞驰而来。 “提塘官,迎上去看看是何事!” 张学颜久任封疆,一看就知道出了紧急军务,提塘官赶紧上前,正好那个塘马奔驰到此腰力已经用尽,一翻身摔落了下来,被迎上去的兵部的人接了个正着。 “请速报兵部和朝廷知道,插汉之子黄台吉还有其余各部兴兵犯广宁……” 信使力竭摔在地上,语气也危若游丝一般,在场的人知道是脱了力,先慢慢将他放平,又吩咐人煮一碗姜汤来,提塘官将那人交上来的从前胸摸出来的塘报取了出来,外套火漆封皮已经被汗水泡软了,他急忙将封套私下,匆忙看了几眼,脸上神色大变,立刻又交给张学颜。 “十万……” “什么?十万人?” 申时行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会不会是如万历二年那样,虚张声势?” 也不怪他这么问,万历二年还是三年时,李成梁在辽东虚报军情,弄的朝野上下一阵惊慌,事后证明是完全的胡扯,根本没有什么土蛮二十万人犯境之事。 这一次人数是少了一半,但十万人也是最近十几年都没有过的庞大规模了,当年土木之变,也先的精锐兵马也就三四万人,困扰了嘉靖朝二十年时间的俺答汗的核心兵马最多也就是这个数字了。 张学颜眼珠子都定住了,直直的看着那辽东来的塘报,他去年还在辽东任上,对黄台吉等人十分熟悉,看了半天之后,对申时行很确定的道:“不是,都是有名有姓,你看,有黄台吉打头,还有黑炭石部的那些奴酋台吉,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几人,这些人部众加在一起,十万人是很正常的数字。” “那他们所欲何为?” “肯定是奔广宁去。” 张学颜面无人色的道:“打义州,或是直接打广宁,若是叫这些家伙打下广宁来,再打下西平堡……辽阳,沈阳,南四卫,怕是都保不住!” “事情紧急,学生先回内阁。” 大事将临,申时行也有些乱了手脚,一会儿兵部报到中枢,肯定要召开御前会议,他需要立刻回到内阁,提前做一些准备。 “嗯,下官也得准备回答奏对。”张学颜一脸愁苦,他刚刚上任就遇到这样的大事,真是倒霉透了。 …… “还真是热闹呢。” 惟功在府中也接到了御前会议的通知,宫中派了旗校过来,急召他入宫参加紧急的御前会议,原本今日并无常朝,每逢三、六、九才有朝会,在大朝会结束后,天子再召开一次小型的朝会,那才是类似后世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影视剧中的情形,如果是勤勉的皇帝,午后还会再召开一次朝会,那就是午朝,是用来处理上午积压下来的问题,然后中间皇帝会不停的处理各项政务,并且要接见外地来京朝拜的文臣官员,象今日的紧急会议,就属于意料之外的情况,对皇帝来说也算是加班了。 “咱们还没上任,那些蛮酋就来这么一出,算是下马威么?” 最近舍人营已经在不停的准备前往辽东之事,从顺字行那般提了不少现银过来,用来安抚离京者的家属,从最少的五两银子到五十两不等,狠狠的花了一批现银出去。 再就是人员调配,包括李青这样的近卫在内,不停的已经派往辽东,顺字行挑了一批老成的人,此前一直跟着赵士桢学铸造营作的,先期赶往宁远,预备选址盖厂,将来要自己能打造兵器,铸铁练钢,制造马车火器等等,选址要慎重,不仅要好用,还要兼有保密的功用,另外就是扩大宁远店和进一步扩大广宁店等分店的规模,不管赚不赚钱,都要将大量的人员,先期调到辽镇那边。 那边是更广阔的舞台,很多人已经跃跃欲试。 第三百一十四章 隐忧 惟功取笑一句,王国峰附合了一句,不过两人手都未停,也没叫下人进来,七手八脚就将惟功的家常燕居服换成了朝服。 “我们边走边说。” “是的,大人。” 王国峰是跑来汇报工作的,最近情报工作的重心理所当然的放在了辽镇,以惟功的指示为核心,王国峰打算在宁远城外挑一个合适的地点,以顺字行中转粮站为掩护,办一个正式的情报局特工学校。 人员来源是从顺字行招一批核心,舍人营贡献一批,再由当地军户穷困百姓中招募一批。 “特工人员不一定要全部良家子出身。” 惟功一边听,一边指示道:“有一些活不是良家子能干的,比如开锁,跟梢,下毒,造谣,骗术等等,各行各业,各有专攻。招募的人要可靠,但教导的人可以弄一些术业有专攻的人员,比如骗子,小偷,强盗等等。” “好吧,我听大人的。” 情报工作在京城开展是以收买为主,王国峰每年都要在顺字行领一大笔钱,钱又用在完全的暗处,这导致不少人对他不满,除了惟功之外,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明白情报工作的重要性,比如此次广宁面对敌军大举来袭的消息,事实上在昨日惟功就已经知道了,提前这一天知道消息,这已经是万金不换了。 只是现在他交代给王国峰的不象是搞情报工作,反而象是在组建一个超大规模的犯罪集团,这也怪不得王国峰不停的苦笑了。 “训练要最大程度的锻炼人的体能和吃苦的精神,要把最后一丝精力压榨出来,不然的话无法锻炼出最强的特工人员……训练量最少要比舍人营再加大三倍。” 王国峰打了个寒战,也只得赶紧答应。 “要使特工人员有抗刑讯逼供和面对压力从容不迫的能力,这也要编在训练大纲里头。” “是,请大人放心。” “嗯,经费我已经给用诚下过指示了,近期之内会拔给你们五六万银子,国峰你好做!” 五六万银子,如果是在宁远一带已经够买近万亩土地了,这年头隆万大开海刚刚开启,海外的银子还没有流水一样的输入中国,银价还没有低落的很离谱,通货膨胀对大明人来说还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一个名词……一下子就是这么一大笔银子投入,这可真是大手笔。 “属下全力以赴。” 王国峰知道惟功不喜欢属下大吹牛皮,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话语仍然是十分简单。 惟功回头对这个心腹笑了笑,承天门已经到了,以他的身份可以一直坐轿或骑马到午门前,但他还二十不到,和那些文官老臣或国公别这种苗头诚属不智,便是早早在承天门下了马。 待惟功赶到文华殿时,殿中济济一堂,不仅是文官,右首还站了一票有都督府差事的公侯伯等勋臣武臣。 事情大条,万历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看了看最后到达的惟功,问道:“张惟功,你来的比朕还晚,何姗姗来迟?” “臣有罪。” 惟功无可辩解,只得免冠谢罪。 此时按刀在金台下的候拱辰上前奏道:“臣奏皇上,张惟功于承天门前就下马,一路步行而来,是以迟到。” 万历微微动容,他没想到惟功居然谦抑至此,当下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张惟功日后于此等场合,不可拘泥过于谨慎,可骑马至午门前下马即可。” “臣遵旨。” 一场小小风波就此过去,由兵部张学颜亲自口述塘报内容,凡听到的无不忧形于色。 这一次北虏进犯的规模真是前所未有,距离上次这样规模的寇边还是隆庆四年的事了,根据情报,这一次主持寇边的是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对此人明廷下的功夫不小,知道其志向远大,不满于父汗受制于明朝,更不满父汗事事听从汉女三娘子的意见,自受抚为顺义王后意志消沉,满足于与明朝互市带来的便利和好处,再无雄心恢复大元。 应该说,黄台吉确实是一个有雄心和能折腾的人,他连合朵颜部,泰宁部,还有插汉部,黑炭石部,只要是那些不肯老老实实与明朝展开贸易在草原上安生过日子的部族都被他联合起来,每年都会给大明找无数次的麻烦,当然也是欠下了大明边民累累血债,死在其手中的汉人和被他掠夺而去的丁口不计其数,不知道有多少青壮男子被迫在草原上替蒙古人牧羊放马,又有多少汉人女子被他们欺凌侮辱。 朝廷久欲制之,但现在这种安守长城防线,不使虏骑随意破口威胁京师的局面已经是得来不易,至于说深入草原,将仍有威胁的敌人彻底消息……好吧,自从太宗和宣宗之后,大明就再也没有这种实力和勇气了。 或许武宗皇帝真的能在草原上追亡逐北,但文官集团将这个不安份的皇帝牢牢绑住了,不使他松动手脚,没有真正的国家资源的配合,武宗虽然是皇帝,也只能小打小闹,而且战功都被文官给漂没了。 待情况介绍完毕之后,万历便问道:“虏情如此紧急,诸卿可有什么献议?” 张居正是首辅,当之无愧的第一发言人,但今日他端坐椅中,脸上露出沉思之色,却并没有第一个说话,他不说话,张学颜身为本兵,只得上前奏道:“为今之计,惟有督促辽镇总兵官李成梁固守,虏骑势大,不可冒进野地浪战。” 以往李成梁的战法多是以轻骑深入敌阵,寻找敌人的首脑所在,进行斩首战术,这对明军人数不多,但精锐程度很高的现实来说是一种十分有效和犀利的战法,但缺点就是张学颜说的轻敌冒进,野地浪战,万一事有不遂,很可能就有主帅折损,全军覆灭的危险。 事实上李如松就是死在这种战法之下,在直捣敌人部落时被人设伏,除了少数人逃走外全军覆灭,李如松本人尸体都没有被抢回来,后来只能替这个辽东大帅建了一个衣冠冢。 “臣附议张大人。” “臣亦附议。” “还需督促辽阳副将曹簠提调兵马,随时支援和策应广宁。” “如此提调分明,臣无意见。” 廷议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张居正始终无有明确意见,这和平时廷议他侃侃而谈的形象完全不一致,至于将奉命调至辽镇的张惟功也是只听不说,一老一小,令人大为意外。 “惟功,适才你为何不言不语?” 出了文华殿后,内阁诸人穿过一道宫门就能回到办事地点,公侯都督们往午门去,部曹大佬和兵科给事中也往外朝,申时行和张四维已经走开老远,张居正却是落在后头,待惟功出来,便是将惟功拦住。 “元辅岂不也是没有说话?” 张居正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不说,是因为料定了李成梁绝不会固守!” “何以见得呢?” “成梁所部最精是其正兵营和家丁,皆为精骑,一骑双马甚至是三马,平时养着无事,战时就叫这些精骑坐守于围城吗?要是李成梁真是这样的见识,辽镇总兵早就换人了。是以老夫料定,李成梁一定会率精骑主动出击,一旦有斩获便会有捷报奏来,根本不必如此急迫。” “元辅见识高妙,下官佩服之至。” 张居正不耐烦道:“好了,说说你的想法。” “下官只是在想,元辅当年对黄台吉的评价。” “嗯?” “元辅说,黄酋骄悍,诚为难训,然刚燥寡谋,部下多怨,且其父子不和,势难独逞,将来疆场小衅或不能无,难使处置有方,亦终当归吾羁绁也……” “不错,不错。” 张居正不料想惟功对自己的话记忆如此清晰,忍不住捋须微笑,问惟功道:“此番是黄台吉领兵,所以你判定虏势不过尔尔?” “正是,此人志大才疏,若是昆都前来,或许要当真小心,昆都此人不下于乃父当年,如果是年在壮盛,当又是我大明心腹之患,现在么,他已经老迈,现观众虏酋来看,皆禄禄无为之鼠辈,只是边患,朝廷不论遇着何种情形,务必要镇之以静,无需惊慌失措。” “哈哈,妙,妙。” 张居正大赞道:“汝虽是勋贵武臣,却足可为督、抚,经略。” “元辅过奖了。” “嗯,此番你远赴辽东,务要好作。” 张居正眼神复杂,想再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来。 惟功这一番见识层次分明,对辽东众奴酋的特点和能力都是见之甚详,说明平时真的没有少下功夫,此次调往辽镇,这少年必定是海阔凭鱼跃,将来必定又是大有作为。 只可惜,这人是勋贵武臣,而且是铁了心跟随皇帝,亦是皇帝看重的心腹,非是自己可以拿捏掌控的了。 张居正现在很后悔,当年自己看好眼前此子时,没有下定决心,真正将其招揽在门墙之内。 不过,他这种后悔的心思转瞬即逝,惟功到底是勋臣和武臣,朝中掌舵话事的,仍然是内阁六部,这小子若久在中枢也还罢了,偏生要自请出外。在外的功劳岂是容易立下来的?俟数年之后,他被人排挤的无路可走时,自己再出手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年后 傍晚时分,惟功在自己书房之中与宋尧愈和张用诚密谈。 “元辅到底见识比旁人高明一些,但这一次的危险之处,他没有看出来。” 宋尧愈最近参赞机务越来越多,眼光也是越来越高明。 昨天就知道了北虏进犯的详细情形,然后众人会议,一致觉得,攻广宁应该是这些奴酋的试探行为,真正的目标绝不是驻有巡抚和总兵,而且城高险峻,还有大批精锐的李家骑兵的广宁城。 没有几次野战胜利,不曾伤到辽镇兵马筋骨,上来就啃广宁,就真的不怕崩了牙齿? 这些奴酋,也就是所谓的部落的小王子和台吉们当然没这么蠢,敌人要是真的蠢,能几次破边而入,将大明京师都围过几回?从鞑靼的小王子再到俺答汗,还有这黄台吉和昆都,还有泰宁部,朵颜部,当然最厉害的是插汉部,哪一个部落是省油的灯?这一次他们动员这么大,绝不可能是硬碰硬的去打广宁,而是另有所图。 惟功有这种判断,却不会在朝堂廷议中说出,他当然也对万历有奏疏,说的就是与张居正相同的话,又不担风险,还能凸显自己对辽事和蒙古事务的了解程度。 真正的判断,他已经知道藏在心中,不对任何人说出。 甚至,他已经会根据很多蛛丝马迹来判断朝局走向,判定何方势力在针对自己。 这一次的调入宁远一事,他感觉兵部尚书张学颜在针对自己,只是现在情况不明,还需要更多的佐证。 经过很多事后,惟功自己可能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越来越深沉了。 “国峰,立刻严令广宁店的夜不书局,就是那个王茂材和李青,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哪怕是有重大死伤,也要摸清楚这些虏酋到底是想干什么。” “嗯,属下立刻就去布置!” 交代完毕之后,惟功又询问了张用诚舍人营的搬离准备情形,最后才上床休息。 等他歪在床上看了几十页兵书之后,已经是三更过后,然而等他睡三个时辰后,天色未明之时就又起床,闻鸡起舞,苦练不缀。 日经月累,从不断绝。 “扑!” 待惟功吹灭烛火,屋中只余月光,在屋角和院落之中,罗二虎等人顶盔束甲,按着腰刀,来回的巡视着。 这个小小院落,平时以兵法部勒,月光之下,侍卫们都是如钉子一般站的笔直。李青已经被外放出去,每个人都在努力表现自己,渴求也有被外放的机会。 男儿丈夫,又在青年之时,谁不愿建功立业呢。 …… 一晃半个月时间过去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朝廷的主要精力用在三件事上。 一件是更大力度的推行一条鞭法,张居正将这件事视为自己一生最大的功业,他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上头。 无奈就算有考成法,一条鞭法仍然在各地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阻力,特别是江南一带,对张居正已经到了异常仇视的地步。 度田,条鞭法,免优免,严驿传,这些政策如同绞索一样,将那些养尊处优,不停的吸食百姓膏血的官员士绅们逼的快无路可退了。 不管困难有多大,张居正都在不停的逼迫各地的官员,将这几件最要紧的事务落实下去。 在他的催逼之下,各地的政务都不敢停滞,估计万历九年又会是收入丰裕的一年,太仓的存银,仍然将大量增加。 与之相关的就是清理京畿一带的勋贵庄田,隐田之事,这件事也是闹的沸沸扬扬,不少勋戚品官之家受到了波折牵连,张居正铁面无私,虽然他的内援冯保失势了,但多年积威犹存,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种种限制勋贵和官员的措施,还是被坚定不疑的贯彻了下去。 最要紧的,当然是十万奴骑逼迫攻打广宁之事。 开初消息传来时,朝野都十分紧张,但事情果然是如张居正和张惟功所预料的那样,李成梁在虏骑迫近时果断率精骑主动出击,几千精锐骑兵突入虏骑阵中,如同锐刀切肉那样将敌阵切开,北虏似乎没有良好的组织,被李家骑兵打的溃不成军,在付出数千人的死伤之后,十万虏骑被迫后撤,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攻,就这样被李成梁轻松挡住,广宁城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而李成梁又立大功,斩首四百余级,近五百级之多。 国朝战功,首重就是北虏首级,大明向来就是以首级计功,而北虏之首级又是第一等,几十年后,东虏兴起,东虏的首级才变为第一等,北虏变第二等。 去年万历八年时,四川总兵等南方明将拔了几百个生苗寨子,最大的一仗斩首一万六千级,要是以北虏的首级计功,刘吉等南方明将早就够封侯爵了。 广宁围解,朝野间都是松了口气,二月中旬时,兵部给张惟功正式移镇,并且允许携带舍人营中自愿的部属为移镇部属的公文,还有辽镇练兵总兵的印信,公文,旗牌等等,都是送到了惟功手中。 “这个张惟功是怎么回事,开始兴冲冲的说要到外立功,怎么移文和印信旗牌已经交在他手快十天了,居然还没有起行?” 张学颜神色匆匆,今日晚间有经筳,照例是内阁和亲从官,还有翰林科道等清流参加,部堂寺卿大臣中挑选人选参加,他因为广宁大捷之事已经坐稳了兵部尚书的位子,今日坐堂理事,听说张惟功尚未起行,不觉有些生气。 有个兵部官员道:“舍人营说是行粮和马匹豆料皆未齐备,找户部那边,户部说该兵部预备,下官回说没有这个道理,再者兵部也拿不出这么些,户部只是不管,现在张惟功说要打御前官司,请部堂示下,咱们是想办法给拨,还是等他闹出眉目来再说?” 从京师出动这么多兵马到外镇,又不是出征,而是移镇,这确实也是不常见的事情,京营将领出外的原本就少有,还一带几千人的更是稀奇,所以对户部和兵部等各衙门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头疼的难题。 张学颜不为所动,冷然道:“这些与本衙门何关?为将者岂不知什么是令行禁止么?再者,军伍行粮由各地方提供,行粮给他带足了,沿途滋扰地方再捞一笔?不管他!” “下官着人去催促一下,老大人以为如何?” 一个兵部郎中主动请缨,张学颜想了想,随口道:“去催问一下也好,看看这张惟功到底是何想法。” 他眼中寒芒闪烁,申时行早就有所请托,请自己这个本兵务必打压张惟功,老同年所请固然不好拒绝,但他张学颜想进内阁,就非得这个同年大力援引不可。 自己说是元辅的心腹私人,但一路扶摇而上,同年的帮助也是不可忽视的。 如果张惟功真的被抓到什么把柄,倒也不妨主动出手,他也想看看,这个姓张的到底有多重的斤两,和他过不去的难道就真的全部以失败告终? …… 惟功的书房之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坐在惟功下首,展开手中的册子,在一条条朗读着呈送上来的各地的情报。 “潘季驯到南京当兵部尚书去了。” “这么好的治河和工程专家,放到这样的闲职上,这真是笑话啊。” “兵部复顺天抚按张梦鲤等题称:顺天、永平二府所属州县额编驿递站银并军卫协济及外省南马价银共十四万九千余两,近遵例于地亩均徭内通融酌量减征五万七千四百余两,实编银九万一千五百余两……” “嗯,咱们这位好盟友干的不坏。” “户部题复河南抚、按褚鈇、许子良奏称所属州县额编驿递银四十五万一千六百余两,只编二十四万七千七百余两,通行各属永为遵行。同月二十九日,诏裁减湖广驿递银六万六千二百五十两,实编银十三万六千七百九十余两。三月初一日从浙江抚、按之请,减杭州等府额编驿传银一万七千七百三十余两、米一百五十石,永免派征……” “定四川兵马钱粮见在总数,以万历七年为额。实在卫所官军五万零三百三十八名,马一千九百二十三匹。添设总兵官、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官军三万二千七百零六名,马七十四匹。岁支俸廪衣甲本色米豆十八万七千九百四十余石,折色银三十三万九千零八十余两。” “足兵,足食,减徭役,免派征……” 读这些兵谷钱粮诸事的是王国英,情报局的后起之秀,调入两个月了,比起在舍人营当军官时显的更加出色。他也是组建不久的侍从室的主管,侍从室负责警备,咨询,公文管理等专责替张惟功服务的部门,至于叫这个名字,应该是某位大爷的某种恶趣味发作了…… 这些数据,当然是朝廷近期的第一等大事! 度田,减征,足兵! “元辅是大手笔。”张惟功现在已经很少到张居正的府邸去了,但对张居正的仰慕之情却是有增无减。 “嗯。” 王国英是合格的近侍,知道适时的嗯上一声,给自己兴致勃勃的上司有继续说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第三百一十六章 违心 “元辅还要湖广,河南,辽东,浙江诸省自报清理田亩所增加的数字,还有减征的徭役和省下来的驿传的银子!你刚注意了没有,光是湖广就减了驿银六万六千多两,通全国的布政使司,一年省下多少银子?光是省银子还在其次,还要省下多少被地方官府无偿征用的驿夫力役,那些官员过境,地方县官就拍马屁,征调轿夫,吹手,跟班,一过境就用几十人,这些可都是不算钱的。还有草束,马料,都要地方赔补,也不算在内,明着省六万两,实则六十万也不止啊。” “打万历八年起,明确各地州县学取士不得过十五人,死刑不得擅自减免,级别以下官员,办公事亦不能骑驿马,用驿传,地方征赋九成方能合格,否则便免职,雷厉风行,国库由是充盈,四川,浙江等腹里省份,额兵都在五六万人,各级武官考核严明,各守职分,唉,此为元辅所为元辅者!” 在自己的私室,惟功从来不吝对张居正的赞美。 介入政事越深,越是明白张居正起到了多大的拔乱反正的作用。 现在的大明,朝气蓬勃,收入越来越多,太仓积储的白银和各项物资如山一般,地方上政通人和,令行禁止,军伍约束严明,将士听命。 谁能知道,短短三十年后,大明就陷入泥潭之中?四十余年后,到处都是军阀藩镇,文官之令不行于将军,将军之令不行于士兵,每战必败,死伤在十万人以上的惨败就有好几回,光是总兵一级,就有二十余人死在辽东! 军饷不足,府库无银,不得不屡次加征,越加征,地方越疲蔽,百姓骚然,成为恶性循环。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像越是如繁花着锦,想到以后大明的糟糕情形,惟功的心情就会变的加倍的烦恶。 难道就没有办法,使得这种繁盛持续下去? 他还想兴建真正的远洋水师,和那些已经抢先了的欧洲佬真正的较量一场,看看谁才是天之骄子,谁的手中才握有真正的文明! “继续吧!” 惟功收起思续,向着王国英吩咐着。 “下头是情报局的专门线报……” “嗯,读。” “据兵部线报……” 王国英读的第一条就是兵部的动向,这阵子情报局强化了对张学颜的关注,对方在兵部和家中,除了最隐秘的一些活动没有办法之外,几乎无处遁形。 “哼,果然如此。” “情报局还排查了所有与张学颜来往密切的官员,最终觉得嫌疑最大的应该是申阁老。” “是他?” 自从觉得张学颜在设计和对付自己之后,情报中心就往张学颜身上倾斜,原本有不少人怀疑是张居正在其后授意,但惟功觉得没有这么简单,现在看来,竟然是申时行的嫌疑最大。 “嗯,十天之内,申阁老与张学颜见了四次,其中还有一次是阁老到兵部拜会……这样的行为十分诡异,另外两人几乎每日都有书信还往,幸运的是,张大司马事机不密,这些书信就随意丢在书桌上,我们安排在张府的人趁机抄录了几封最要紧的回来。” “好,拿来我看。” 申时行和张学颜的信件和当时官员大致一样,谈论政务和地方要情为主,几乎不涉及到一些不该写的东西。 比如申时行抱怨道:“不孝自入阁参与机务以来,吏部诸务向不告知,而疏入亦无揭帖,往往奏后方知……” 这就是说,他这个阁老有名无实,吏部不甩他的帐,王国光这个吏部天官根本不当他是根葱……大明的内阁说是宰相,但其实又与唐宋的宰相不同,在唐宋两朝,宰相兼管中书门下,也就是说六部就是宰相没有争议的下属,政务就是归宰相布置施行。 在大明立国之初,政务归中书省,六部当然也是中书省下管辖,后来被精力充沛无比又疑心病极重的朱元璋将中书省端了个底掉,并且放出狠话,子孙后代有敢言复立中书宰相者,必斩。 有这么一个祖训,后世子孙当然无法重立制度,于是就有内阁这样的替代品。 在内阁成立之初,就是一个秘书班子,类似唐宋的翰林,算是“内相”,但有两种权力与唐宋翰林不同,一个是视草,另一个是批答,综合起来是票拟。 嘉靖之前,正统到嘉靖年间,内阁是有相权而无相名,朝野都不愿将大学士视为宰相。嘉靖之后,由嘉靖皇帝将内阁成员班次提到六部之前,与锦衣卫诸使一样在文班和武班最前,但同时大学士约束六部的权力下降,嘉靖到崇祯年间,特别是党争激烈的万历末年和天启,崇祯这几十年,大学士首辅走马灯一样的更换,无法建立势力,又不能从制度上管理六部,大学士根本就有名无实,所谓有相名而无相权,就是说这一段时期。 综合来说,在党争激烈的嘉靖到万历年间,巍然不动,位至首辅,掌握重权的张居正被后人视为异类,为大明三百年文官第一人,这种称誉不是没有道理的…… 看着申时行的抱怨,惟功为之哑然失笑。 跟班就是跟班,申大学士现在的苦恼在十年之后怕就不算什么了,不过等他位至首辅时,怕也会扶持六部对抗其它的大学士,首辅乃至普通大学士的权炳,就是视乎与朝中和内监的关系如何而已。 象申时行抱怨的那样,吏部事前不汇报,事后不通知,你能如何?王国光资历比张居正还要高,牌子硬的很的老臣,不甩你便是不甩你,又待如何? 将申时行的信放下,再看张学颜时,便是看出不少东西来。 有几处果然是提到了张惟功和舍人营,意思暧昧,从信件的内容来看,应该是申时行主谋,张学颜只是执行。 “这些文官哪……” 看完信件,惟功的神色也略显疲惫。 自己还没曾打算怎么样,这些神经过敏的家伙就已经提防上来了。回想武宗年间江彬故事,恐怕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吧。 哪怕是他刚刚展露忠心,救万历于危难之中,申时行这个万历的第一铁杆居然是第一个跑出来对付自己的。 “大人,有没有什么吩咐?” 简报完成,王国英合上手中的册子,预备告退,他的眼神之中,也有跃跃欲试之态。 情报局不光是买人买消息,现在也可以做很多事了,在侍从室久了,王国英也是知道了很多东西。 “不急,这件事会有人帮我们料理的。”惟功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的笑容在王国英看来自然是莫测高深,不过这也是叫属下安心的办法,王国英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开。 “为了解决麻烦,我不得不违心一回了。”躺回榻上的惟功,轻轻自语着。 …… 二月底的天气在京城还是很冷的,半个月前京师之中还下了最后一场大雪,飘飘洒洒落满凡尘,叫不少文人骚客找着了喝酒的理由,也诞生了不少精警或狗屁不通的诗词。 半个月后,天气仍然寒冷,但吹拂在人身上的风已经微微带着一点暖意和说不出来的味道,和冬天冷酷的毫无感觉的北风不同,春风拂在人面,总有一种不经意的人间气息。 永定河边成排的柳树开始吐蕊,离着远远的看,似有一股股绿色的烟尘在半空中飘拂着,舞动着。 顾宪成午前到衙门点卯,应值,午后就从衙门里跑了出来,他和一个古玩店的老板约好了去看货,不能耽搁了。 在正阳门和大明门相对的东西大街里布满着各式各样的店铺,京城有资质的铺行就有三万多家,货物种类之多,之精细,有不少都足以秒杀几百年后的工业制成品。 比如南京送来的绣金锦衣,一件衣服才几两重,织工绣工之精细,后世的机器不可能做的到,这是人力的极致。 顾宪成要看的是一方端砚,宋人遗物,他一到,老板便是拿了出来。 “好,好东西。”拿到手,顾宪成便是大赞。 “色泽如墨,敲击有金铁之音,嗯,还有款识,好,好东西啊。” 这一方砚上确实是有款识,苏东坡等名人都留有使用过的题刻,顾宪成一拿到手,便是放不下来,真是爱不释手。 他这种读书人好歹的操守还是有的,不喜欢买田和金玉珠玩,书画和砚台等物就是心头最好了。 “官人看好了最好,”老板见主顾看中了,高兴的合不拢嘴,笑道:“自上次吩咐之后,也是搜罗很久才找到的。” “嗯,送到我府上去。” 顾宪成住在小时雍坊,他家是无锡望族,不在乎这么一点买宅子的钱,若是住在东城或南城,与同道中人的交往无形中就受限很多,不利于顾宪成扬名和建立党派基业。 买定砚台,又在东大街转悠了好一会儿,买上几令宣纸和几篓福建去年运过来窖藏的密桔,都是着店家直接送到府中,这也是当时买卖惯例,绝不会有付现银和当场取货的行为,除非是生客,买的又是值钱的小物件。 第三百一十七章 怪话 傍晚时分,顾宪成兴尽而返,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 进门之后,便是换衣服,洗脸洗手,等到自己书房坐定时,通房大丫鬟送上上好的吉安白茶,熏笼里点燃炭火取暖,放了熏香,不过一会儿,屋里有淡淡的香气,温度也上升上来不少。 顾府在京里买的是三进的院落,不到二十间房,有五六个丫鬟仆妇,五六个男仆,一共十一个仆人,若是在无锡老家,伺候的人当然远不止这么几个。 “老爷回府了。”府中管家进来,躬身道:“无锡那边来人,送了银钱和米过来。” “哦,怎么才来!” 年前无锡老家来过一次人,带着钱物过来,京官除非是请大假,或是有特殊事情,比如丁忧一类,不然的话,为官一年就得在京里呆一年,老朱家一年才给十几天假,从京师到无锡路上就不止这么些天,要么请假半年或一年,要么是丁忧,否则的话为京官就准备好十年八年不见家人,不得回家。 张居正为京官之后,十九年后才返回江陵老家,辞别时父母都在,犹为康健,回家时却是因为父亲逝世,接母来京居住,顾宪成除非辞官,不然也是相同。 年节时京官日子颇为难过,最为难的就是结各处的帐。 书店,纸店,文具古玩,日常用具等等,不一而足,年前是各店结帐的惯例,每天都会有人上门,有银子好说,取银子走人,店家来的伙计还会叩头谢过,若是没银子就为难了,先是客客气气,再下来就是将门拍的山响,种种难听话就出来了。 纵然欠债的是官又如何?欠人钱便是嘴巴说不响,只能由人指着鼻子大骂了。 “大老爷……” 来的是老家的一个执事,进门趴下叩头。 顾宪成瞟了这个执事一眼,问道:“你来的好,我正想问问,年前我说要三千两才过的去,怎么就送一千两来?差点儿就叫人把房子给拆了,还是在山西老倌的当铺子里当了几件大毛的衣服才把三节的帐给结清了,你们这是存心要我好看哪。” “回大老爷,这是太爷的意思……这一次仍然不足数,只叫小的带了五百两过来,这里有太爷的信,请大老爷自己看。” “什么?” 顾宪成颇为震怒,他家是无锡世家大族,田地有两千余亩,在江南地方已经算是大地主了,除了少数地用来种粮食外,这些地多半是种桑养蚕,种棉花,无锡虽不能和松江比,但也多半是种植经济作物,以前是江南熟天下足,江南水网密集,水利兴盛,地产十分丰富,每年两熟甚至三熟的作物都有,平均亩产最少在三石,高产的可以到四石,最高六石,这在当时是难以想象的高产,西北地方,一亩地有半石就算正常,一石半就是丰年,一亩只收两斗三斗的时候是经常有,在江南是不可想象的。 种植经济作物,当然也是高产,顾宪这两千亩地的产出不说,还有一个丝厂,还有与几家人合买的一千料的大海船,收入更是不菲,一年两三万银子的利总是有的。这还是顾宪是书香传家,顾忌脸面,没有开当铺钱庄一类的来钱更快的东西,象王世贞家那样死不要脸,一年二三十万总也弄的到手。 “太爷说这两年光景十分不好……” “光景不好我也是知道的,怎么就到如此地步了!” 顾宪成打开书信,其父劈头便是开始述苦。以前顾宪成的祖父辈就是当过官,家里有千多亩地是免税的,人丁税免了六十丁,这些田地加上免税的丁口,构成了顾家最早的财富来源。然后就是顾宪成父子两人都先后为官,家里又多了千多亩免税的田地,免税的丁口也多了百多口,顾家宗族的人,十之七八都成了他家的庄客和佃户。 自从万历年间开始清丈田亩,核实人丁税后,顾家的日子就开始难过起来,当地的官府先还是客气,毕竟顾家不是好相与的,就算是县官要做什么事,也得与乡绅搞好关系,否则的话,这些乡绅很容易就叫县官下不来台。 可是张居正的新法越来越严苛了,考成法下,县令要收到赋税九成才算合格,一旦考绩不合格,等着的就是丢官罢职,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县令当然是严加催比,绝不宽贷,以前的那些套路,现在绝不管用。 当然,也有一些家族勾结知县,将自己应交的赋税转嫁到别家头上,不过那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家族,比如申阁老家,王少宗伯家,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地方官又如何肯干冒奇险? 顾家虽然世代为官,亦是无锡望族,顾宪成现在更是解元出身的二甲排名靠前的进士,前途未可限量,但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现在的顾家还不值得人投入太多。 这两年下来,顾家交纳的赋税是以前的数十倍,荫庇的丁口也全被查了出来,田赋从两千余亩免税变成了三百亩不到,原本一年能落下来的银子,现在七成变成了国家的赋税。 顾家当然不会觉得给朝廷纳税是理所应当之事,而是在信中十分愤恨,语气十分怨毒,对张居正简直是恨到了骨子里头。 应当说,江南旺族,十之有九俱是与顾家相同,特别是以前隐田和丁口多的家族,更是如此。 “唉,光发牢骚亦是无用啊。” 顾宪成心底深处还是敬佩张居正的政绩成就,但涉及到自家时,自是一切休提,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说什么也是白搭,当下颓然道:“你回去同父亲大人讲,我现在在京只是微末小员,当不得什么大用。” “太爷的意思就是叫大老爷在京安心当官,慢慢熬资历,张江陵最少看样子还能当国十年八年的,所以太爷说请大老爷凡事要俭省一些,不然的话,他亦不好说话。” 顾宪成刚说现在自己官职太小,当不得大用,这刁奴立刻接上来,顾宪成初闻之下大怒,再一想,便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不觉也是颓然。 顾家是大家族,家族收入虽多,开销用度也大,这几年收入一年不如一年,顾宪成父子官员的身份不比以前管用,族中那些从事农庄管理和丝行海贸的长辈或兄弟子侄们肯定会有怨言……以前顾宪成是家里的靠山,多用度一些没有人敢说什么,现在官员的身份抵不得多大用了,凭什么还尽着他花用? 这样的怪话肯定不少,所以顾家这一次只送了五百两来,而且言明叫他俭省,估计在年底之前是不会送银子来了。 “唉,也就将就能把旧债清光。” 顾宪成向来大手大脚惯了的,后世只知道他是清流领袖,为官时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就辞官回家讲学,上来就有学校有生源,就可以开印文章,玩这些东西等于后世的土豪买湾流开游艇,可都是烧钱的玩意,没银子是断断玩不转的。 “大老爷也不必不高兴。”顾家忠仆道:“听说有几家受不得,托人在南京寻了一个够资格上本说话的,要重重奏上去一本,给张元辅好好找些麻烦。” “戚,谁敢?” 丁忧夺情一事,张居正行雷霆手段,还有回乡一事,更贬落了不少不曾迎接他的官员,威风一时无两,六部敢不甩张四维和申时行,可是谁敢不甩元辅? 不要说弹劾张居正,就算是有所非议也是断然不敢的。 “哦,我想起来了……” 顾宪成突然想起一事,拍着自己大腿,笑道:“没准还真有可能做成,嗯,此事我顾家不要掺合,静观其成便是。” “太爷也是这么说。” “唉,好吧,你歇几天就回去吧,和太爷说,别的也罢了,粮食多送些来,总不能叫我不够吃食。” 自小读书,早早就中了秀才,又曾中解元的顾大才子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说这样的话,不觉面红过耳。 待这个执事被带下去休息后,门上看门的来报道:“大老爷,有书坊和古董器玩店的伙计都送东西来了……” “都叫带回去,就说老爷又看不中了。” 顾宪成摆了摆手,将脸痛苦的扭到一边,心里对张居正已经恨极了。 …… 傍晚时分,李植和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前后进了张四维的府中。 他们三人是张府的常客,没有意外情况的话是几乎天天都来,不用通报,府中看门人直接就放他们进了内宅。 今日天不好,天黑之前开始下起了小雨,春雨贵如油也是烦死人,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几个人都不大够资格配置自己的马车,坐轿子都是两人抬的小轿,若是平常,轿帘上和轿子里还不知道甩进去多少泥土,这一次在花厅阶前下来的时候,三人都发觉轿帘是干的,再看两个轿夫和长随的腿脚,也就是鞋底上有一些湿泥,在门口青砖门一踏就没有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人选 “这张惟功,倒是真有可取之处。” 隔了几个月,夸奖惟功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毕竟就算是当官的也有坐小轿或是徒步出门的时候,就算贵人脚不沾地,春天时天气一暖和,街上的气味也难闻的很,现在这一切都好的多了,虽未绝迹,最少也改善了六七成之多。 若是朝廷再给惟功半年时间,在人力物力上更倾斜一些,真正下决心改善京城的道路和排水,还有卫生和防火,恐怕还得再换一副面貌。 羊可立的话没有引起两个同伴的共鸣,李植和江东之只是使了个眼色,羊可立就呵呵一笑,将话头又吞了回去。 在哪里都能夸张惟功,在张四维的府中是绝不可以的。 南货和钱庄生意,惟功放下去不少了,但粮食生意也是西商的命脉,现在最少有六七成被顺字行抢过去,蓟镇到辽镇和宣府,昌平,保定,再到天津,这些地方的西商已经被挤的无处立足,而茶叶生意因为顺字行优秀的物流也是后来居上,打的西商节节败退。 现在西商只有在本土山西还有绝对优势,在大同和太原,顺字行并没有开设分店,也没有在山西收购粮食,算是给了西商一口气吊着命。 另外就是西商还有两淮盐利,他们和徽商一样,淮扬盐利各有一半,西商还有长芦盐场,和太监也是各分其半,没有这些利润,西商集团,特别是晋商已经完蛋了。 这种仇怨不是随便就能化解了,以前张居正给张四维和张惟功调解过一次,其中还有别家势在介入其中,惟功做了一些退让,但当时的约定十分含糊,顺字行随时可以找借口推翻协议。 张四维这个晋商在朝中最大的倚仗为此事十分头疼,稍有体面能在张次辅身边说话的,只要提起来无不请他铲除顺字行,张四维当然也想,可顺字行真的不是他的势力能铲除的,为着此事,张四维几次患了偏头疼,羊可立刚刚的话若是叫张四维听到了,师徒都得翻脸。 进了门,张四维歪坐在罗汉床上,身下铺了厚厚的毛皮,晋商和蒙古部落关系良好,每年可以获得大量的优质皮货,张四维当然不缺好皮子,人家穿在身上的贵重皮毛,他就当褥子一样垫在身底。 在张四维的脚前是两个烧的火舌老高的火盆,室内温度颇高,李植三人进来,立刻感觉到热意逼人。 李植看此情形,心道:“老师这身体……怪不得人家说张江陵最少干十年,次辅的身子远不及首辅,朝廷就是想找人换,也得有合适的人选啊。” 大明的大学士真不是随意更换的,二百年下来已经有一套很成熟的体制和规矩,除非采取非常手段,否则的话看张四维这模样,是不是能熬过张居正,真的很成疑问。 “你们来了。” 张四维抬抬手,让道:“都坐下,不必拘礼。” 三人谢过老师,分别坐下。 今日突然见召,三人不知道何事,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上次在城东酒楼上,张四维意气风发,料定张惟功会如何如保,结果事与愿违,他大丢面子,好长时间不肯见门生,后来虽然恢复了以往的态式,那也是彼此都明白,张四维这个老师离不开党羽,李植等人,也是无法改换门庭,官场之中,座师门生的这种关系是没有办法切割的,加上三人已经替张四维办过不少事情,此时就是想换主子也迟了。 李植躬身道:“老师急召,有什么吩咐,但请说来。” “我要你们推荐个人选,弹劾元辅!” 一句话如巨石落地,砸的三个青年官员耳朵嗡嗡直响。有这么一瞬间,李植等人几乎是以为自己这个老师已经疯迷了。 但看张四维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十分犀利,死死盯视着自己三人。 “你们不要以为老夫疯了。” 看着三人,张四维冷笑一声,接着道:“元辅今年变本加厉,各省都要报清丈田亩数字,节省的驿传费用,减免的丁口税,徭役费用。考成法又逼迫地方官员完税必须在九成以上,除了他那些心腹之外,天下几乎人人都反他。在此之前,大家只敢想想,不敢有什么作为。但此次皇上在危急之时,张江陵首鼠两端,这是大忌啊。” 羊可立眼中波光一闪,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再看李植和江东之时,江东之和他差不多,但李植似乎反应更快,眼神闪烁,似乎已经在组织言词。 果然,在羊可立和江东之嫉妒的眼神中,李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老师的意思是说,江陵相国首鼠两端既没保住冯双林公公,又得罪了皇上,虽说他不是一意要废皇上,但罪已诏和归罪皇上的态度,已经在君臣之间扎了一根深深的刺。加上冯双林失势,已经形同废人,江陵在内朝没有援手,看似威风不减当年,其实是已经危如累卵。” “对喽,对喽!” 张四维对李植的反应灵敏十分赞赏,坐直了身体,大赞道:“汝培所说正是老夫心中所想!” 他又道:“这事情也不是我们去做,只是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江南那边几家大户受不得张江陵的欺凌逼迫,凑了五千银子出来买这本奏折,务要说的狠,事事和江陵反着干,这事情得找一个有胆略的,笔下也得过的去,还有,略有声名,不能随便找一个不靠谱的,这银子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五千两在京师甲第也够买一套十来亩地的大宅邸了,普通的战马都能买七八百匹,够买一千头驴,用来买产置业,一生无忧。 一听是这个价码,连羊可立和江东之都有点心动。 他们都是穷官穷御史,一年赚的官俸不够开销的,不是张四维这个老师因为要养着门生贴补一些,连现在的排场都摆不出来,五千两,就算罢官也值了。 好在这动心只是暂时的,他们都是所谋甚大,一心指望能在庙堂上身处高位,有张四维的提携,十年之内到四品京堂总不会太困难,何必为几千两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门生有一个人选,老师看合适不合适。” 既然只是想办法推荐一个,不是自己这一边赤膊上阵,压力当然就小多了,三人都是心思伶俐脑子动的极快的,刚刚李植抢了一次风头,这一次是羊可立抢先道:“南京的兵部主事赵世卿,比我们早两科,是个不得志的。但文章不错,士林中颇有一些名气……” “妙,这个人选最恰当不过。” “嗯,”张四维想了想,断然道:“这个人选确实最为合适,便是用他罢。” 他冷森森一笑,又对三个门生道:“张江陵实权渐被侵凌,张惟功的任用就能看的出来。” “老师是说,这一次张惟功调至辽东一事,有人在其中捣鬼吧。” 李植不愧是这三人中最聪明机敏的一个,此事他也事先下过功夫,当下欣然接口道:“张惟功有定难抚危之功,但也令得不少人不安,自请出外一段时间是聪明之举。张江陵为了平息事态,当然也巴不得他早走为妙。现在兵部给张惟功弄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练兵总兵,门生早就想这里头有文章,果然还是老师消息灵通……” 羊可立见不得李植抢尽风头,冷然道:“张惟功机关算尽,不想被人算计了,他再拖延,辽镇也没有分协副总兵给他做,没有直领军卫,兼管参将和游击,光是挂个练兵的头衔有什么用……此人算是废了。” 江东之为人最为尖酸刻薄,心里也向来嫉妒惟功这样少年成名得志的人物,当下忙也笑道:“都说伤仲永,咱们这位英少国公,也是把后半生的气运早早就用光了。也罢了,将来在京坐个太平国公吧,咱们将来小儿辈出来时,还可以拿这人讲讲古不是。” 张四维虽然恨极惟功,却不喜欢这几个门生轻薄张狂,瞟了一眼端坐不语的李植,沉声道:“嗯,朝廷看似平稳,其实波涛涌动,你们几个要提起精神来,只要时机一到,就由你们出面搏击,一生富贵,唾手可得!” “门生等仰赖老师提携!” 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一起站起身来,躬身长揖着。 …… 李植等人离开后,张四维立刻着府里的幕客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外人看了根本摸不着头脑,也找不出把柄的刀切豆腐四面光滴水不漏,他没有对江南局势说出任何真实的看法,反而督促那些写信报怨的江南大户要奉公守法,不要干涉有司,仅从信的内容来说是抓不到张四维的任何把柄。 信写好之后,用火漆封好,天明之后,在张府中挑了一个稳重可靠的家丁,挑了一匹健马,从城中直穿朝阳门,由朝阳门到通州,然后沿水路南下,直下江南。 这一次张四维落袋两万银子,数目不菲。 若是以前,这位晋商世家出身的阁老还真瞧不上这些银子,拿着烫手,可能出事。但这几年晋商被顺字行打的节节败退,张家也是内囊上来了,不想办法弄点外快贴补,这日子也是着实难过。 至于给出头的赵世卿的银子,当然还是江南那些人家给付,和张阁老浑不相干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 基础 在广宁南方是广大的草原地域,大明在沈阳东和西平堡以北都没有卫所和城池防守,这一块区域在平时算是敌与我各半,大家各自掌握,到了这种十万虏骑犯境的大战爆发的时刻,这一块地方就被充斥而来的毡帽和蒙古游牧民给占满了。 王茂材和李青这个夜不收小队第一时间发觉了蒙古人来犯的消息,他们当日回广宁城休整,同时当日正好又赶来了新的一队夜不收,领头的是一个姓李的队官,用的武器是一根大马棒,所以有李大马棒之称。 两队人汇编在一起,在广宁城休整了几天,李家军骑兵出城之后,广宁这边又接到了来自京城的指示,王茂材也觉得北虏这一次大张旗鼓前来却一头撞在铁板上,被斩首四百级后就开始在李家骑兵的监视下后撤,这样的做法有些不合常情,所谋者大,受小挫则后退……北虏这是家里粮食太多了来糟蹋着玩吗? 既然广宁往义州和西边都被李家屏障住了,夜不收局做了简单的讨论之后,开始往辽河与沈阳方向机动。 在后世,这里也不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在此时,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旷野,往内里奔行数十里地方,偶然可以见到游牧民的毡包群落,这里就是辽河河套地区,汉民只在河套边缘地区居住,往里去,仍然是蒙古部落的地盘。 从明初开始,汉人聚集区就由辽西往辽中辽南发展,到此时,铁岭开原抚顺等原本的边墙内外也聚集了不少汉民,沈阳附近更是人烟稠密,沈阳也从一个卫城成为一个大型的城池,它与辽南的辽阳及广宁一样重要,这三个城池,正好是一个三角形的状态,广宁左上,沈阳右上,辽阳在正下方向,在这三个城池的中间则是夜不收局现在奔驰的辽河河套地方,在沿河套的区域,则是从广宁方向的镇远堡镇武堡西兴堡,再往下游方向的西宁堡,东昌堡,东胜堡,再往右上的长定,长宁,长胜长勇,这些堡垒军台将河套地区牢牢的锁在防线之外,在这些堡垒群之后,就是沈阳中卫等一系列的重要城池了。 在这里也能看出广宁的重要性,右手边要防河套,左手边就是直接面对草原,土蛮部连年犯境,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广宁那边打响的。 相形而言,沈阳和辽阳只要把辽河河套地区防备好,沈阳地区再支持一下抚顺关,看住关外的那些生熟女真,比如建州部和叶赫部,海西部等各部女真,以防他们借机生事,除此之外,也便安然无事了。 整个辽东地方,军事色彩确实浓厚,虽然现在关外汉人已经有六七百万人之多,但仍然没有分省,设府县,而是以山东抚按二司监临,军事管制色彩十分浓厚,主要也是因为这里的战略态度确实较为险要,时刻面临着战争威胁的原故。 从广宁出来之后,沿河套地区的椭圆形不停的机动,有多次深入内里,都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待到了长宁和长定堡地方时,已经前前后后走了五百六里地,却几乎是一无所得。 “王头,往里深入,抓舌头吧。” 这一路过来,虽然没有发觉北虏有什么大股兵马潜伏着,也发现了零星的毡包和羊群马群,似乎是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夜不收局除了王茂材这些老油条外,其余人等也经历过严格而残酷的长期专业训练,不仅是夜不书的训练,象李青这样的还经受过其余的综合培养,论起综合素质来肯定不在夜不收之下。 经过这么多天的幕天席地的游骑生活的锻炼,李青的脸上肤色变的又红又红,经常裸露出来抓着马缰绳的左手也是冻的条条缕缕的冻疮……再多的油脂也避免不了零下三十度以上的低温和猛烈的朔风!身上的衣甲也是遍布油脂和脏物,黑的简直看不得了,只有头盔上的红色缨羽,仍然骄傲如昔,跳荡如昔。 这个时候的李青,真正是有了一个战士的模样,而不是此前王茂材十分看不惯的小白脸气质了。 “嗯,中。” 王茂材也是早有这种打算,十来万北虏在广宁附近转悠,李成梁的骑兵虽然精锐无比,但吃亏在人数太少,这也是家丁制明将的通病。 看似实力强劲,但后续乏力,没有办法真正的扩大战果。 大股的蒙古骑兵和支持他们的牧民不知去向,在广袤的数千里方圆的地方转悠,谁知道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深入内里抓几个舌头好好盘问是问不出来的,夜不书如果光在外围看到敌情才报告,要这个部门也就没有意义了。 “俺们一共十一个人,李青你带五个人在后,俺带人在前,分两队,俺们抓了舌头后回来,你们上前掩护,交迭后撤。” “成。” 李青说话也不再长篇大论了,倒是王茂材这一次啰嗦了很多。 这一次他们是从长宁堡方向直接北上,预备深入河套,每人都携带了七天份的行粮,以每日前行百里左右,应该可以深处河套腹里地区,甚至可以在中段斜行往左或是往右,穿插到广宁或沈阳方向了。 将近三月,草甸子上已经长出了细密的嫩草尖,离近了看需要在地上仔细寻找才能找到嫩草的痕迹在哪里,如果是放眼远眺的话,似乎是一张轻纱一般的薄薄的大网覆盖在苍黄一片的草原上,相信只需再过一些时日,这些细密的嫩草就能将枯黄的大地完全覆盖住,生命的韧性就在每个人的脚下展现着。 王茂材率前队一共五个人在正前方约二十里的地方,这个距离纵马狂奔的话半个时辰不要就可以完成前后队的汇合,而如果情形不对,前后两队不能以独特暗号取得联络的话,后队也可以发觉危险,及时撤走。 开初头两天,除了零星的毡包之外,几乎没有所得,那些普通的牧民抓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夜不收们选择绕道而行,尽量不使牧民发觉自己经过的踪迹。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王茂材没有后撤的计划,仍然继续坚持往内里渗入,对其余渴望建功立业,特别是李青来说,当然全都支持他的决定。 傍晚时分,寻得一处安全的宿营地后,李青和部下五人停住疲惫的脚步,开始预备晚间扎营休整。 李二狗奉命继续前行,取得与前队的联络,确定安全。 李大马棒负责带着人照料马匹,将所有战马管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每个人手中都捧着肉饼和椰瓢,一边吃,一边痛饮着。 李青也大口大口的吃着,他现在已经吃不出手里肉饼的皮硝味道了,只觉得甜津津的,只有牛肉的原味,这样吃法,倒是比起精心烹调出来的牛肉更香甜一些。 不过他也怀疑这是自己饿狠了的原故……从早晨出发到晚间宿营,除了间歇性的喂马和叫战马小休片刻外,夜不收们是全部全程不下马,一直不停的奔驰,观察,深入敌境的紧张感始终萦绕心头,在这种情形下,人的体能支出是十分惊人的。 这一块牛肉从生到熟,足足一斤半纯肉,李青这个前小白脸也就一刻钟不到就吃的精光,而且意犹未尽。 “李副头,你算是历练出来了。” 李大马棒粗短身材,两腿罗圈的厉害,和赵雷一伙一起到的京城,他们这一伙几十人一开始由得他们抱团,互相获得安全感,现在已经分的山南海北到处都是了,融入舍人营这个集体,开始有荣誉感和认同感后,分配开来使用才能放心。 这会子这个老兵油子照料好了马匹,笑嘻嘻的来和李青说笑话。 也亏得这些老夜不收,几天奔波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个还是嘻笑自若,神经都是粗大的厉害。 李青笑道:“李大哥过奖了……不过身在一线,和在京城训练是不一样。” “嗯,那是当然不同。” 李大马棒抹了一下浓密的络腮胡子,先附合了一句,不过他对李青的话也不是完全的赞同,接着又道:“但大人的训练法子,才能使李副头你短短时间就适应了……这可是夜不收,蓟镇,宣府,大同这些镇加起来不过千把两千人的夜不收,选几十人上去当夜不收,五年之内能剩下三五个就不错了,不是跑了,便是病了,死了……这活计,胆不大不行,身手不强不行,骑术不精不行,身子骨不壮也不行!” 想想李大马棒的话,李青亦是由衷道:“确乎是这个道理,若非大人苦训,我等哪有今日之成就。” 李大马棒笑嘻嘻道:“俺们当初在宣府,五天才摆摆样子,考较箭技,骑术,都是走过场的多,只有将领的家丁,才认真操练,不过最多也就三日一合练,平时都是自己练弓马。蓟镇戚帅那是真狠,不过也还是五日一练,只是练的认真一些儿,也是北兵走过场,南兵操练才认真,但这两年南兵回乡越来越多,俺看蓟镇也是远不及当年了。” “我亦听说蓟镇北兵和将领都不如南将南兵。” “嗯,要说兵马,南兵确实强,咱们秦晋的兵也不差,真正的蓟镇北兵,那确实是不成。” “等等!”两人正说的热闹,李大马棒突然神色一变,眼神变的无比凌厉,他竖起手掌,止住要说话的李青,整个人往地面上趴伏了下去。 第三百二十章 舌头 “全体准备迎敌!” 趴在地上不过一瞬间功夫,李大马棒就又弹跳了起来,也不曾请示李青这个副头,直接便下了命令。 李青也不在意,知道对方经验比自己强太多了,当下自己便是一路跑到战马身边,将马屁股上的锁甲取了出来。 这锁甲是京中的兵仗局精心打造的,非外镇各卫自制的可比,环环相制,用料充实,工艺讲究,按御前使用的规矩还可以镀银,后世就有禁军用的镀银锁甲存世,看上去是十分华美,当然,功用也十分强悍。 锁甲之内,按惟功和赵士桢的设计还加了一层网,这是用来包裹透甲而入的箭头用的,如果箭头能透甲进来,还得再穿透里头这一层网,然后才刺入将士的躯体,这样的话,伤害可以到最小值。 当然,近距离的抡砸或是枪矛戳刺,锁子甲是无能为力的,就算是厚背刀劈斩,锁甲防御能力也很有限,不能和鳞片铁甲相比。 这种锁甲制作也非易事,惟功天大的面子也所得不多,只能先装备给舍人营,至于普通的骑兵局现在是穿着鳞铁甲为主,局把总一级全部配穿山文,防护能力上其实是比锁甲强,但失之笨重,其实还是不如锁甲方便。 在李青穿上铁甲之后,李大马棒几人锁甲早就穿戴完毕,并且取了骑弓,将撒袋移在方便的地方,兵器亦放在趁手处,已经进入准战斗状态。李青见状,感觉有些惭愧,他的动作还是稍慢了一些,不过另外三个也是新手,是夜不收局挑出来的好苗子,这一次放来锻炼,还有王茂材那边的一个,连李青在内,一共五个新人。 六个老人带五个新人,换了一般的营伍不需要这样的比例,不过夜不收太过特殊了一些,不这么怕是带不出新人来。 这几个新人的表现也是很优秀,突然生变,装束立刻整齐,他们大约对自己的射术没有太多的自信,每人都持着一张铜弩,箭槽里已经放着箭矢,并且上了弦。 大家的兵器都是千奇百怪,没有统一,夜不收的兵器可以随自己心意和特长,什么用着趁手和威力最强就用什么。 当李青在内的所有人都上马之后,地平线上可以看到烟尘腾起。 “二狗在最前,后头应该是王头儿几个,嗯,看烟柱是一个不少,还好,应该是抓了舌头跑回来了。” 李大马棒策马在一个小小的凸起处,极目远望,他的眼力极佳,李青等人的视力远远不如,可能营中只有一个王乐亭能和这厮比较视力,在他的解说下,一个个蚂蚁大小的身影渐渐开始明晰起来。 在他们身后,是十多个追逐的骑兵,看到这个数字,众人心中一松,如果是数十骑或数百骑追来,那就只能大家分散逃命,不知道有几人能活着回去。 “我等上前接应!” 王茂材等人可能已经逃亡了一阵子,然后遇到上前寻找他们的李二狗,众人一起折回,此时后队要做的就是迎上前去,帮前队阻挡后面的追兵,赢得转身一起迎敌或单独逃走的机会。 “杀!” 等王茂材等人进入预定距离后,李青呐喊一声,六个人策马越过山脊,成半圆形的阵势,向着前方疾冲过去。 在调控马速从小跑到激烈奔跑后不久,王茂材等人也是纵骑从李青等人身前跑来,看到有伙伴来接应,王茂材在大叫着发布命令,他们要等李青等人稍稍逼退敌骑,才能放缓速度,重新拨马回来一起迎敌。高速奔驰的战马没有办法急转,必须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对面的蒙古人也发觉了李青等人,开始吆喝着迎击上来。 他们多半戴着有尖顶的帽儿盔,或是干脆是毡帽,身上穿着羊皮袄子的为多,只有一小半人身上穿着有反光的镶嵌铁片的棉甲。 和大明打了二百来年,在大明厉行铁禁的前提下,北虏自身获得铁器的机会很有限,普通的牧民跟随虏骑入关,抢掠的头等战略物资就是各式铁器。这些虏骑,也是很少配甲,更没有办法配纯铁甲或是锁子甲。 这些家伙也是天生的骑兵,李青这边是以单手控缰,单手持弓或持弩,在靠前的时候才会以双手射箭发射,而这些蒙古人一看到有明军前来,早早就放了缰绳,只以两腿控马,有的甚至站立起来,骑弓已经变魔术一样的搭在手中。 眼前还有数十步距离,在高速的马速下几乎转瞬可至,蒙古人大约有十一二人,近前时突然分成两翼,分别在左右侧分开,然后骑弓的弓弦崩崩直响,抢先将箭矢射了过来。 李青等人俱是大骂,不过这种状态也是演练时常见到,不论是赵雷或是王茂材,都是在长城防线上与北虏多次交手,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见过多少次。 “管他分几分,但只取一边去!” 刚刚在交手之前,李大马棒便是这般说法。 在对方骑弓响的同时,夜不收们也是开始引弓还击,几个老手射术不在北虏之下,也是弓弦连响,不停的将手中轻箭射还回去。 双方箭来箭往,但蒙古人箭术和骑术更高一些,错身之前,有好几箭射中了这边一个新手夜不收的战马,那马失了前蹄,将主人摔落下来,众人听得一声闷响,却也不知道那个新手能不能活的下来。 “杀!” 李青看看血脉贲张,他手中一杆铁矛,看准了一个目标,拼命催击战马,追赶过去。 其余各个夜不收也是如此,五个人成一个扇形,往敌人的左翼冲杀过去。 因为自己手中的骑弓在高速动作时射不准,弩也失了准头,大家都收了弓弩,手中持着长兵,开始想近身追杀敌人。 “嗡!” 李青在突刺时,几乎能听到自己铁矛的破空声,可惜在马身交错时,那个北虏往自己马侧一歪,铁矛距离敌人差了很远的距离,根本毫无威胁。 其余各人也是落了空,只有李大马棒瞅准了一个,计算着距离调控战马,最终在敌人一矮身之时,马棒重重的敲击在敌人的脑壳上,好象是鸡蛋壳被打碎一样,血水和脑浆一起涌了出来,那个北虏连哼也没哼一声,便跌落在马下。 “嘿嘿,老子这大马棒的名声是白来的?” 李大马棒十分兴奋,在马上大吼大叫起来。 众人开始调整马速,转身回头,这边的北虏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蒙古马似乎更灵活的多,调整的速度明显快出来不少,在李青等人调头成功后,这些家伙又是用骑弓开始射击起来。 李青身上连中了两箭,还好骑弓威力小,距离只在二十步左右,破甲更是十分困难,李青身上的锁甲十分精良,这两箭没有穿透他的锁甲,更不要提内网了。 其余的几个人也多半如此,虽然中箭,却几乎没有受伤。 看到这样的情形,这些北虏也开始叫喊起来,神色有一些沮丧。 刚刚另外一翼的北虏也赶了过来,两边联合之后,这些敌骑开始射李青这边的马匹。 这是一个有效的策略,很快便又有两匹战马中箭吃痛,还好人并没有摔落下来。 就在紧急的关头,王茂材等人赶了过来,他们经验十分丰富,抢了一个有利的位置,赶到五十步左右时就住了马,一声唿哨之后,所有人取出马身一侧的步弓,戴上扳指,用步弓开始射箭。 这一下明军立刻取得优势,在马上他们用骑弓绝不是北虏的对手,但站在平地上稳稳步射,北虏也不是对手,很快就射落了两人。 眼看情形不对,这一伙北虏就想逃离战场,他们弓不如明军,甲更差的远,再打下去就算骑射再佳也是死输。 李大马棒经验丰富,早就建议李青堵在对方的必归之路,成两边合围之势,此时见北虏散骑过来,就是立刻迎击上去。 李青瞪住了一个目标,这一次他没有使长矛,而是抽出了自己的戚刀,横在手中,往着对方疾掠过去。 在两马交错时,那个北虏往另外一侧弯腰躲藏,这一次李青没有上当,手中长刀算准了距离,横推过去,感觉到手中巨震之后,顺力一劈,将这股劲卸掉,那个北虏连同一顶明盔加上半颗头颅,在锋锐的戚刀刀锋和马速之下,已经被削落在地。 “好骑术,好刀法,好算计。” 不远处又翻身上马赶过来的王茂材看到了,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 “多谢。” 第一次杀人的李青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愿去看那具残尸,而是趴在马身上,继续往前奔驰。 等他再回头的时候,战场上已经看不到北虏的踪迹,刚刚的拦截又杀死了三人,加上此前的三个,这一次北虏折了一半多人手,剩下的狼狈逃窜,知道这一小队夜不收的厉害后,没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北虏是不会再选择追击过来了。 “老子们抓的舌头是黑炭石部落的,老子在他身上割了十几刀,那厮招的很清楚,军情有变,我们要赶紧派人回报给大人。” 王茂材的身上脸上满是血水,铠甲上也是血迹斑斑,都是逼供时溅在身上的,不知道被他逼供的人挨了多少刀,一脸屠夫样的王茂材却是十分轻松,就连李青等人都不以为怪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李青 日暮时分,一个骑士从京城城东的朝阳门入城,先是一直往东,然后折向东南方向……绕过硕大的皇城之后,又再折返向北,这么一个大圈子绕下来,骑马的人和跨下的良驹都是汗气蒸腾了。 进入安富坊后,行人渐少,街道整洁而宽敞,自去年清理之后,成绩斐然,京中各坊都整洁干净了很多,安富坊和仁寿坊,小时雍坊这一类的官员勋贵居住聚集的各坊,就显的更加幽静整洁了。 马蹄声嗒嗒直响,包着蹄铁的马蹄不停的敲击着地面,将入夜前的宁静击打的粉碎。 马蹄声中,骑士飞速驰过观音桥,直入英国公府左侧门。 罗二虎和一群伙伴正在门前值宿,自从新命发布之后,舍人营其实更忙了,马宏骏几个老千总不跟着一起去,将会调到京营其余各营任职,当然这几位都升了职,辛苦一场,舍人营成为大明京营最精强的一个营,老马几个都各自有功,皇帝还在平台召见过他们,也不枉一场辛苦。 他们摞了挑子,还有一些带在舍人营的中级军官也不视事了,现在营中正常训练在进行,留守人员安置要到位,跟随出京的种种准备工作每日都要有新进展,这种情形下,偏生惟功大人这个主将因为新命发表,不便再到旧营视事,每日只能呆在家中,只有在傍晚天黑之后,张用诚和大票人等从舍人营赶来,当面请示一些不能自专的重要事情。 一听到马蹄声响,罗二虎就从嘻嘻哈哈的状态中警醒了出来,其余的护卫们也是纷纷抽出刀剑,在左侧门前展开了一个小型的阵式。 眼看来骑越来越近,罗二虎怒骂道:“谁他妈这么不长眼,这是英国公府,是你这么骑马的地方……” “二虎,是我!” 马上的骑士应了一声,罗二虎一征,感觉这声音特别耳熟,但因为声音特别干哑,他一下子没想起来。 “二虎哥,是李青哥。” 旁边一个护卫这么一说,罗二虎才猛然想起来,正好李青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一脸的黑灰染的脸都看不清楚是什么色了,身子也摇摇晃晃的站不稳当,两腿之间血迹斑斑,若是往常罗二虎准定嘲笑,这会子看到李青这般模样,他心中一阵难过,赶紧上前扶住,责问道:“你小子不要命了,怎么弄成这样?” “赶路呗!” 李青确实已经没有自己站立的力气了,所以他没有拒绝战友的帮助,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笑道:“打从辽阳一带赶到京里,四十多个驿站,一千三百里,两天一夜赶过来的。” “好,带你去见大人。” 辽东到京师的驿传系统算是比内镇要发达的多,毕竟军兴之地,战报紧急,不能耽搁,不象内镇,荒废些儿也不妨。 如果不是要紧急报,大可以由官驿的驿夫用快马不停转递,六百里一天,两天功夫准送到,李青和当地的人员选择由他亲自回报,自是说明万分紧急,而且不宜为外人所知道。 等穿过几十个站着如木桩般的明岗暗哨后,终于是来到梨香院边上的一个小院,张惟功现在事情太多,每日忙忙碌碌,不好在住在梨香院里打扰七叔七婶的清静,但他又不愿住正堂或英国公府的核心区域,所以干脆就住在梨香院的隔壁,他这份心田,当然也使得张元芳夫妇心中感慰,惟功被强迫归宗的遗憾和不满,也是慢慢的消散了。 “大人!” 在看到熟悉的身影之后,李青推开扶着自己的罗二虎,勉立站直了身体,行了一个无可指摘的军礼。 “嗯,李青你回来了。” 在李青眼中,曾经朝夕相伴的大人在这一段时间又有了一些变化。 声音更浑厚了一些,几个月前还残留的一些少年的感觉已经彻底不见了,原本锐利之极,锋芒毕露的两眼如一汪深潭,深不见底,不知怎么,看到近在眼前的这位大人时,似乎一切问题都不复存在了。 看到眼前这个部属竭力站立着,惟功心中也是感慨,他上前一步,搀扶着李青,将对方扶到室内,扶着李青坐下,这才微笑道:“好了,现在说说,辽东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在室外,罗二虎等人按照规定退后,警备,但有几个护卫还是忍不住道:“二虎哥,李青哥现在真换了一个人似的。” 罗二虎先是虎着脸,接着也是忍不住道:“这小子,真是变了……娘的,老子也要请大人外放,我要也去广宁!” 李青确实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身上没有血迹,但靠近的人明显能感觉到一股血腥厮杀过的特有的气息,不是在危险的境地中与敌人殊死搏杀过,哪怕就是参加过与南城大佬战斗的有战斗经验和杀过人的舍人营的将士,也是远远不如。 那是顺境中的搏杀,只能叫人从平民变成战士,而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非得如李青这样,在逆境之中,生死搏杀! “大人身边现在你是近卫局百总,想走,门都没有。” “将来我们也会有机会的。” “嗯,我们也会有的。” …… 窗子外头,护卫们忍不住窃窃私语,惟功没有叫人去斥责,这些家伙上进心这么强烈,应该鼓励,何必打压! 房中没有几个外人,在李青汇报完毕后,惟功叫罗二虎进来,吩咐请来军医,替李青医治外伤,留在京中,好好休整几天。 在李青汇报时,惟功并没有叫别人在屋中,在李青说完之后,他也只是吩咐务必保密,然后便是负手在屋中静立着。 以大明的利益来说,当然是惟功要立刻上奏朝廷知道,通知辽阳和沈阳方面立刻加强警备在,而且是刻不容缓! 此次辽东的蒙古各部进袭,说是打广宁,黄台吉等酋长台吉也没傻到这个份上,广宁是明朝在辽西地界放的最北端的一颗最重要的棋子,城高坚深,驻军精锐,和义州卫等军卫倚为犄角,不要说这十万人有不少是跟随的杂鱼牧民,就算是真正的当年也先太师的十万精骑,想顺顺当当把广宁啃下来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次,他们的真正目标就是从河套直接南下,绕过辽中,直接打辽南! 辽南的重镇辽阳才是重中之重,就算不能直接打下辽阳,拔除河套沿边的堡寨军台,消灭明军有生力量,给河套地区解套,给沈阳地方施加压力,间接帮了各部女真一把……从明朝建国伊始,各女真部落就是不断的融入,其中有不少是原本的土著女真,有也建州卫这样的从通古斯密林中迁移来的,自称为女真的蛮族,经过两百年的休养生息,在大明以博大胸襟接纳这些异族之后,在他们从弱小变成壮大之后,他们开始变的不再安份,开始蠢蠢欲动。 最少,在现在的辽东,各女真部落已经从温顺变的桀骜,经常会出现一些边境上的小冲突,与汉民的搏杀也是经常发生,这些女真部落隐隐已经是蒙古各部的盟友,最少来说,也是明朝在辽东驻军的一个大麻烦了。 这一次的蒙古各部进击,不论是大战略还是小的战术细节,是近年来很罕见的高手妙招,突破了土蛮为主的各部被动挨打的局面,辽东的大局,可能会涮新一页,出现新的篇章。 如果惟功坐视不理,辽东明军可能会大败,惨败。 而如果他抢先奏明,辽镇会提前有所防范,在兵部的统筹指挥下,逃过这一劫!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加倍犯人!” 静室之中,惟功脸上露出冷意,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热血少年,眼前这事,是打击政敌,改变自己在辽东困境的大好良机,为了保全辽镇和兵部,暴露自己的情报网络,最终在政敌的打压下去辽东被困,这样的傻事,他不会干的。 “你们这些家伙干不好的……还是等我去辽镇吧。” 惟功深知李成梁的发家和衰老后的种种昏招,连明廷倚为长城的李成梁不过如此,辽镇其余的将领又如何? 于其坐视辽东糜烂,最终拖亡整个大明,不如自己去早早布局,就算此时小有挫折,亦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这一刻,他心硬如铁! …… “张惟功已经请就道了。” “带五千二百人,行粮给他六百石,到遵化和永平等地沿途补给便是。” “奏请的三千杆火铳不给,铠甲给他五百领,战马三百匹,他要那么多火铳做甚?辽镇全镇也没有那么多,不过可以放他自铸补齐,兵部派员核实数目!” “三月十二日起行,他奏请陛辞,亦无需要,本部和礼部不派赞礼官,如果皇上召见,由得他们君臣自便。” 张学颜在自己的公事房中,神色冷然的发布命令,几个兵部司官,头也不抬的记录着。 最近兵部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辽东的战事,现在看来已经平安度过了。 另外一件就是敦促张惟功率部移镇,现在看来,这个麻烦也解决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潜流 看看早朝后文华殿视事时间已经结束,张学颜想了想,决定到内阁去一次。 兵部就在棋盘街上,从御街一侧坐轿赶到午门,凭牙牌可以出入,每个够资格进入宫廷的京官都有一个象牙牌挂在身上,包括锦衣卫等亲军各卫在内,每人一块,遗失牙牌者要受重惩,守门禁军认得张学颜,根本没有仔细验看就放行了。 内阁就在会极门内,文武百官并士人递送奏疏都是在会极门递入,张学颜过来时,看到会极门附近聚集着不少官员,正在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以他的身份,不好找这些中下层官员打听消息,但知道必然发生了不小的事情,当下加快脚步,急速进入阁中。 最近兵部事务直接交申时行分管,按惯例兵部的部务奏疏事前都要知照申时行这个大学士,这就是大学士两大权力之一,然后申时行将兵部奏议票拟处断结果,两大权力就全部实行。 张学颜进入申时行的朝房后房中并无人,杂役将他引到书桌对面坐下,待房中无人后,张学颜站起身来,偷偷瞄了一眼申时行桌上的奏疏文稿,别的没看清,最上头的正是兵部的奏议,是稳定辽镇局势和催促舍人营就道的奏疏,他知道票拟是如部议,再看最下头有一行红字,仔细一看,是“如阁议照准”的字样,知道司礼监已经批下来了,顿时心中一阵舒服。 他这个本兵,令行禁止,内阁支持,司礼这样批复说明皇帝也没有成见,这个大司马应该能做的稳了。 原本张学颜应该在户部尚书王国光致仕后接任户部,梁梦龙这个蓟辽总督接掌兵部,但历史在这里发生了细小微妙的变化,主要原因当是冯保在此前的布局中为了拉拢李家,将张学颜这个压制李家的文职官员调走,为了不使李家反感,又将张学颜降抑一等,不使其掌户部,而是放到了兵部。 此中微妙情形,张学颜心中也是明白,他巴结申时行,无非就是要在朝中有人罢了。 他退回自己座位后不久,申时行便是一脸官司的走了进来,两人已经算是同党,又是同年,彼此拱一拱手,便算见礼。 “瑶泉公,怎么了?” 以前张学颜总是称申时行为汝默兄,或是年长兄,后来申时行入了阁,就改称为老先生,老大人,阁部大人,阁老等等。 再下来两人交谊渐渐深厚,官称太疏远,便又称申时行的号,长辈称名,同辈称字,晚辈或下官称号,申时行则仍然称他的字。 “出事了。” 申时行说话向来言简意赅,简单道:“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上书言事,奏陈匡时五要。” “匡时?”张学颜骇然道:“这厮怕是失心疯了吧。” 申时行其实很赞同匡时这个名头,在他看来,张居正施政除了少数可取之处外,其余皆可更改。催逼赋税,虽然充实国库,但却伤损了士绅大户的元气,同时也使这些中坚的阶层与大明朝离心离德,难道府库充盈能抵的过人心? 还有刑狱上的不讲人情,亦非德治美治,还有驿传上的斤斤计较,更是叫人觉得小气,非盛世之象。 所谓匡时,就是拯救危急时政,匡扶良政美政,使大明重复旧章。 当然,身为主政者的元辅张居正,他的施政措施和诸多引为骄傲的成就,在这些人眼中也就是不值得一提。 张学颜问:“是哪五要?” “广开取士之额,宽驿传之禁,减少死刑,征收赋税不能太急,同时广开言路,赦免沈思孝,艾穆等上书言事,攻讦元辅而被入罪流放者。” “这厮怕是疯了。”张学颜骇然道:“这是除了条编法等诸法外,几乎将元辅的施政措施全盘否定了。” 其实士林和官场之间,对张居正减少徭役负担,减免一些不合理的苛捐杂税,禁止士绅和勋贵兼并土地,清理官庄等行为也是不赞同的,在他们看来,朝廷的收入应该有常,够用则可,只要不兴兵,不多事,赋税何来不足之语?俭省些也就过去了,嘉靖几十年间,赋税常年不足,严阁老和徐阁老先后主事,国家也没有弄到撑不下去,而张居正秉国,不说继续前人旧制,还想方设法从士绅和勋贵头上搞钱,逼的地方官鸡飞狗跳,实在是一无可取之处。细民百姓,原本就该完粮纳税,这才是千年不变的道理! “大司马表态不要太快。”申时行冷然道:“这里有一封信,你看看。” “哦?” 张学颜将那封“八行”接了过去,先扫落款,一看就是一惊,道:“是徐华亭。” 徐华亭就是前内阁首辅徐阶,明朝的官场权术高手最少能排前三名的一位超级牛人,可惜晚节不保,在张居正主持的清理丈田的大政下被搞了个灰头土脸,如果不是张居正念及师生提拔栽培的旧情,徐阶恐怕免不了要牢狱之灾,一生功业尽付水流。 徐家在江南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有二十万亩地,这是招祸的最大由头,也是徐家自忖徐阶是二十年次辅和首辅的身份才敢这么做,固然里头有不少是别家的寄田,这数字也足够惊人了。 但在张居正主持和海瑞的操作下,徐家灰头土脸,田土退出大半,徐阶两个儿子充军,可想而知,徐阶对张居正会是什么看法。 果然,在张学颜看到的信中,徐阶对这个所谓的匡时五策大加赞赏,虽然没有对张居正大攻特攻,但言语间的不屑也是显而易见的。 申时行是苏州人,徐阶是松江府人,两府士风相同,几乎就是完全的同乡,加上徐阶的身份,资历,可想而知会对申时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学生不以为然。”张学颜在政治上和张居正相近,当下抖着徐阶的书信,十分反感的道:“边疆多事,若非府库充盈,拿什么去养九十万边军,这些虎狼之士若无军饷羁縻控制,岂不就是盛唐时藩镇之祸的潜因?” 申时行瞟了张学颜一眼,沉声道:“所以居上者,当思以仁为甲,德为橹,而不是只知催取赋税,蓄养甲士,远人不服,当以德服之,以仁抚育之,如俺答者,顺义降服,中外安静无事,岂不比连年征战要强的多。当然,兵甲亦是国之大事,不过,凡事的出发点不同,则结果必然不同,年长兄,愚弟说的对否?” 此时申时行说这样的话,无疑就是一篇政治宣言,也就是说他未来的施政路线,将会与张居正截然不同! 张学颜满头大汗,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若论公,他历任封疆,非申时行这种读书应考后就一直在京的京官可比,空言仁德可以御边,简直是笑话,是奇谈怪论。 论私,则现在他已经算是投了申时行,若坚持前论,两人将会产生无可弥补的裂痕。 政治人物,私谊只能算第二,政治态度才是第一位的。 “非瑶泉公提点,学生几乎自误。” 张学颜是有机断的人物,当下立刻拱手道:“受教了。” 申时行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不过转瞬即去,他道:“我们私下谈谈也罢了,现在这个匡时五要是必然要驳回的,赵世卿这个人怎么安排,元辅自有主张。” “元辅可有什么态度?”张学颜忍不住问道。 “当然要驳,不过赵世卿只是论事,不是弹劾,元辅不必避位在家,下一步怎么做,还得再看看。” 这一次赵世卿的办法十分巧妙,上书言事,只是在就事论事的范畴,没有弹劾张居正私人,这样的话,朝廷的反制会十分狼狈,公然打压,等于堵塞言路,总不能人家论政的权力也没有罢?只能用巧妙的手段来做一些事情,使很多有心学赵世卿的人看到代价和风险,这才能杜绝更多人有样学样。怎么操作,就得看张居正的手法了。 如果是在冯保在位与张居正合作密切时,这件事很轻松就办了,现在就有些为难,想到此处,张学颜猛然一惊……这一次赵世卿抓的时机简直太好了,很难想象这是一桩个人的随机行为,这其中蕴藏的东西太多,别看他是兵部尚书大司马的身份,以他在朝中的根基要参与进去,资格简直是差太远了! 再看申时行时,一脸的云淡风轻,但也是一脸的置身事外的模样。看来申时行已经是到张居正处说明与此事无关,可以置身事外了。 “学生此来,是要说张惟功的事情。” 张学颜也醒悟过来,忙着说明来意。 “这件事办的很好。”申时行不知怎地,对掌握精锐兵马,胆大妄行的张惟功在内心深处极具恶感,虽然当年他在文华殿讲书时与张惟功常见,彼此并没有利益冲突,但此时的他一想起那日午门外的情形时,就感觉不寒而栗。 这是文官天生的对武臣的不信任感,所以他要将张惟功安插在边镇,并且限住他的手脚,牢牢钉死他! 这样,才能真正叫申时行放下心来。 “就这么办去吧。”申时行淡淡吩咐着,一边掸着自己红袍上的一些浮尘,对他来说,张惟功也就是一些浮尘,现在可以掸去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退进 面对汹涌而来的潜流,张居正的反应便是以退为进。 赵世卿的奏议上来不久,张居正就自请致仕,向万历皇帝请骸骨了。 “臣,元气愈觉虚弱,起居皆仰赖人扶……肌体消瘦,仅存皮骨,傍人见之,皆以为臣悲怜,至今若不请休退,必然不得生还……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伏望皇上怜臣十年拮据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若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 万历坐在暖阁坑上的另外一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旁边是朗读张居正奏疏的魏朝,字字清晰,口齿便给。 张居正这一次请骸骨,立刻在第一时间惊动朝野。 因为言词十分夸张,几乎到了皇家不给他致仕的话,就要立刻死在任上的感觉。整个奏疏,可称字字血泪,将他的疲惫不堪病入膏肓之态,描写的淋漓尽致! 政治人物,将自己的身体写成这般的模样,可见请去之心甚坚,不是一种惺惺作态的政治态度,而是真的心灰意冷,预备回乡了。 “此事重大,儿臣不敢自专,还请娘娘示下。” 等魏朝读完,万历才抬起头来,一脸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上的变化。 李太后十分烦恼,近来天气渐转和暖,可以没事就到御花园或是万岁山转悠一圈,春风拂面,心情自是愉悦。 内廷到西苑,颇多佛堂,可以叫她排遣心中烦忧,转移精力,将心中的一些不可与人道之的烦恼,悄然抹去。 国事上,解决了几件大事之后,这一阵子风平浪静,太后不愿多事,欲将外事一律付与张居正来解决,张居正年纪还不大,太后预备叫他再当十年的家。 比起当年的严阁老来说,张居正已经算是年富力强了。 至于能力,自是甩严阁老一百条街。 此时若换人,李太后简直想不到首辅换人之后是什么样的局面。当年她可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朝廷穷的没钱发百官俸禄,连裕王府都很窘迫,嘉靖本人有几次也是想修宫殿而苦于没钱。这种日子,李老太太是绝对不想再过了。 “皇帝不要七想八想的!”李后尖声道:“别人吹吹牛皮,你就听听也罢了,这外朝没有张先生,我母子哪有这般轻闲日子过,怕是烦也要烦死。皇帝不要天天来请安问好,真要孝顺,叫我这个当娘的省些心也罢了。” “儿臣省得。”万历点点头,答应道:“儿臣一定留下张先生来。” “嗯,”李后道:“还有事么?” 自上次废立风波之后,母子之间的情份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严重的裂痕。从万历这边来说,更加的恭谨和孝顺了,而在李太后这边,却是总怀疑儿子的孝顺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因而对万历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倒还真有一事。” 万历不在乎母后的态度,很轻松的笑道:“儿臣想给王弟确定岁支俸禄,旗校亲军。” “哦?”李后闻言一征,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王弟一时还不得出去,但现在已经分府,明年预备成婚,不订俸禄,有司不给钱粮,过日子总不轻省,总赖母后这里度支,母后开销也大。” 对万历母子来说,钱财总是一个比较容易谈的来的话题。 李后果然很感兴趣,皱眉道:“皇儿你这样还算是有心啊,没有叫娘白生你一场。你外公常来寻我打饥荒,不与他便闹,实在不成体统,佛事的用度也不小,宫中开销亦大,你那王弟的开销也在我身上,确实是叫娘支持不住。” “对啊,就是这个理。”万历很内行的道:“咱们用些钱,外廷就叫苦连天,给王弟俸禄旗军,那是祖制,他们总没有话可说了吧?” “嗯,既然这样,你预备给他多少?” “他还太小,又在京,给多了怕是言官要说话。”万历想了想,道:“在外定年俸禄米一万石,在京支取三千石,另给钞一万贯,给旗尉六百人,军一千人,以为侍卫……就这样,母后觉得如何?” “这样好,好歹他能自立些儿。” 李后一脸的满意,米三千石值钱一千五百两,这银子一点也不多,但胜在不是从自己手里掏,平白得来的,当然满意。另外给潞王添的六百旗尉和一千亲军,这当然也是朝廷开销,不是内廷拿钱出来,潞王经过上次的事后灰头土脸,李后也很生这个儿子的气,但隔了这么一阵子,到底是一向宠爱的小儿子,也就将事情抛开了,现在万历给潞王加旗尉亲军,等于恢复了弟弟的体面,潞王的心情应该可以好些了。 “母后既然同意,那就这么办了。” “嗯,我可要预先说明,将来你弟弟总不能只靠着一年一万石的禄米过日子。” “这个母后放心。”万历陪笑道:“王庄,王店,盐引,样样少不得他的。” “这样便好!你们可是一母同胞!”李后满意道:“国家大事,我能不过问便不问了,只告诉皇帝,外事交给张先生,和你弟弟和睦一些儿,我这里就任事也不理了!” 万历回到乾清宫后,因见宫人刚端上来一碗翠绿的黄瓜汤,他知道这是丰台坑房里出来的,价值不菲,因指着汤对人道:“这个端去送与皇后。” 说着自己坐下来,沉思一会儿,提笔写道:“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方计日待出,如何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卿受皇考顾命,夙夜勤劳,弼成治理,朕方虚已仰成,眷倚甚切,卿何忍欲舍朕而去?” 皇帝这样手书长篇大论,亦属罕有之事,乾清宫中,静谧无声,待万历写完,吹了吹纸,对着一个御前牌子道:“速送到张先生府,不可耽搁。” “是,皇爷有没有口谕。” “只说朕绝不允张先生致仕,其余的话不要多说。” “遵旨。” 传旨的太监取了手诏,立刻带着两个旗校和两个小太监随行,一路打马,赶到了张居正的府邸之外。 在停马的时候,这个太监感慨道:“都说臣门若市,可见荣枯,这张先生家里以前咱家也来传过旨,哪里这么容易就到近前!” …… 英国公府之中,却是沉浸在一片离别愁绪之中。 张元功是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唯一的嫡子居然要远行,要去镇守外镇。 公侯伯的身份出镇在外,在洪武和永乐年间是常有的事,不过公爵多半是奉命出征,事毕还朝,很少久镇在外方,只有一个黔国公府是比较特殊的存在,云南和贵州是烟瘴地面,土司较多,地方力量很强,朝廷放一个国公在那里挂将军印为总兵官,可以有事临机决断,也可以维持一个相当强的军事存在,当然,后来巡抚制度兴起,朝廷在云贵也有巡抚和巡抚及各兵备道分守道分巡道,不比国初时只有州府和三司相提并论,但黔国公世镇的局面已成,也就不必再行更改了。 除了黔国公一家外,公爵出为外镇的,怕是只有现在的张惟功一人。 当然,惟功还不是事实上的国公,只是未来的国公继承人。 虽则是有舍人营和侍从室打点一切,包括惟功在宁远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军营的住所和签押房等处,侍从室都回报已经在当地顺字行的帮助下一切都打点完毕,但张元功和七叔七婶都不放心,这几天国公府里鸡飞狗跳,丫鬟小子们不停的打着包裹,将惟功平素在府中用度的家俱,衣物,甚至是练武场里的兵器沙袋等物,俱是要装车运到宁远去。 这会子惟功才知道大府里头的公子哥儿是什么排场,他左推右挡也拦不住这几位尊长,只得捏着鼻子受了。 好在这些事不需要他多操心,每日关注的重点,就是在舍人营的调度之上,另外,顺字行也将变临较大的革新。 出城之后,他与西商的约定自然废止,有几样新的措施,正在提上日程,有一些想法,也在逐渐形成,他的商业帝国,必然将不停的扩张下去。 上房里七叔七婶和张元功督促管家执事们准备行装,惟功躲在自己的小院里,正和宋尧愈一起研究着手中抄录的“宫门抄”。 宫中每日的奏疏,批复,有一些登为邸报,有一些则是在内部流传,如果想知道的话,每天宫门都有奏折的留底,抄录一遍,这个庞大帝国的运作可以多多少少就可以了然于胸。 摆在惟功和宋老夫子面前的,当然就是张居正的奏折和万历的批复。 “元辅请辞之心甚坚,不象是试探。”宋尧愈看了半天,才将奏疏推开,长叹道:“皇上的批复也不象是假意,看来是真心要留……这事儿,难办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论财 历来大学士辞官,有的是出于上意,自己其实万万不想走,比如弘治初年的万安,孝宗皇帝厚道,不好直接撵人,多次暗示,万安只当不知道,后来干脆只得明示,叫万安滚蛋了事。 这样走法当然不体面,体面的便是大学士知道皇帝想换人,皇帝明明想换,却又几次挽留,君臣双方演一场戏,三四次请辞和挽留的戏码演完之后,该大学士就能顺利滚蛋回家了。 现在看张居正这奏疏和万历的批复,君臣二人都是十足真心,一个真心想走,活不下去的话说的叫人觉得凄惨万分,一个却是坚决挽留,字眼之中,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可能同意的迹象。 “元辅是肯定真想走。”惟功呵呵笑道:“至于皇上是不是真心想留,那不是问题……是太后是不是想留而已。” “这一层我亦想到了。”宋尧愈抚须道:“但废立风波事后,太后颇有心灰意冷的样子,还在干涉政务么?” “太后越是心灰意冷,则越是要留下她很看重的张先生啊……无关冯保或是谁,太后心里明白,大明始终要有人掌舵才走的稳当。” “正是如此。”宋尧愈道:“以我所见,若论得失,元辅还是以走为最佳选择。” “嗯。”惟功也是默然点头,这话,其实不只是宋老夫子说,恐怕张居正身边的那些智囊人物,应该也是一样的看法了。 张居正本人来说,一则确实也是形销骨立,精神消耗太甚,从条鞭法到清丈度田,这都是雄才大略的君主才适合干的事,却是叫张居正这个为人臣者给干了,可想而知这要消耗多少精力,承担多大的精神压力,付出多少的心血!这个人,可以说虽不是油尽灯枯,但也是相差不多了。 另外便是废立之事以后,冯保失势,张居正最大的援手就是冯保,三驾马车中少了这么一个驭手,行驶起来总感觉不平稳,张居正这匹马也累了,索性就是和坐在车厢里的皇家讨个人情……马儿实在累坏了,请允许回家就此歇着罢。 如果张居正就在此时致仕,恐怕将来纵有一些反复,比如有人揪丁忧夺情和废立的旧帐,但总体来说,在野之人还能保持一点威望和人脉,未来的反扑就不会那么激烈,对张居正的身体和未来安全计,此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替张居正想想,一代元辅,改革方兴未艾,但也只能非走不可,这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呆征了半响之后,惟功才喟然叹道:“再看看吧,看看元辅还有什么话要说。” …… 张居正的反应很快捷,在万历亲自手书挽留之后,张居正再次上奏,仍然是泣血叩请,求去之心甚坚。 而万历仍然手书挽留,言词十分恳切。 这件事,朝野之间都是十分瞩目,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次与废立风波截然不同的角力。上一次是**裸的力量之争,这一次,则是人心之争。 张居正的权力基础已经遭遇危机,赵世卿事件是很明显的一次试探,而首辅以退为进,到目前来说,已经将颓势扳回来不少。 再往下去,就是看首辅离开的决心有多大,而皇室挽留的决心又有多强。 “母后,张先生还是坚请离开。” 慈圣宫就是在养心殿以南,乾清宫门以西不远,面对着的是前朝三大殿中间的宽阔广场,与西华门相隔亦是不远,皇太后如果想到西苑,也很便利,这是一个养老的好地方。 但在这里又是与外朝太近,毕竟有干涉政务之嫌,这两天李太后没有做别的事,就在东西六宫各处去看那些没有用上的宫殿群落,预备花上几十万装修一番,自己搬到更内里的地方去住,以后外朝的事,就更易加不必多操心了。 “唉,还真是麻烦……”李后一心扑在弄钱和装修上,这两件事对女人来说就是天生具有可怕的吸引力,此时哪来有精神去管外朝的事件,当下盯了万历一眼,问道:“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皇儿想,张先生虽然不坏,但究竟是老病了。”万历小心翼翼的提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答道:“换换人也不坏,可以先叫张四维领首辅,过几年后,由申先生上来。” “皇帝还是想用自己的私人吧?” “儿臣是有这种想法。” 在这种关头,万历也不必隐藏什么了,坦率道:“否则儿臣施政,颇多滞碍。” “嗯,吾儿长大了嘛。” 皇太后的声线变的尖利起来,语气也有些刻薄的味道,若是以前,万历就跪下请罪了,不过最近张诚和张鲸回报,御马监和锦衣卫,还有东厂都慢慢掌握在手,加上废立风波之后,绝不可能再有人试第二回,哪怕是眼前这位母后也不行,他的胆气壮了很多,今日之事,也是皇后的鼓励,他总不能如襁褓中的幼儿,始终不敢在母后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皇太后的讥嘲面前,万历只是微微低头,语气还是带着一点固执:“儿臣愚昧,还请母后训斥。” “唉,吾儿长大了。” 这一次话语和上次相同,但感觉是远远不同了。 李后看着万历,缓缓道:“吾儿自觉张四维比张先生如何?” “怕有不如。” “申时行呢?” “这个,申先生操守极好,能力也佳,现在是不如,将来则未必……” “将来的事就等将来再说吧。” 李太后其实对申时行早有观察,这个姓申的是状元出身,聪明当然没话可说,处理处务也是明快果决,十分得法,要不然张居正也不会叫此人入阁。 但李太后以一个商家女儿和太后的双重属性察觉了申时行的最大弱点,这个弱点是性格里带出来的,几乎无法弥补,但眼前的皇帝儿子对自己这个老师又是无比欣赏,这使得太后没有办法如实告之。 她只能另外设法。 “皇帝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母后是指?” “你少时,你父皇经常在后宫和我们母子聊天,经常提起裕王潜邸的事情,你可记得你父皇最常说的是什么?” “这个……”万历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冯保和张居正先后取代了他早早逝世的父皇在心底里的地位,如果不是母亲特别提起来,他还真的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 这么一提,比较常人确实聪明的万历想了起来,微笑着道:“母后是说,父皇经常提起在裕王潜邸时入不敷出的事?” “嗯。”李太后道:“当年为娘过二十岁生日时,你父皇答应花五十两黄金打一副头面赏给我,后来一直到生了你,你皇祖父又愿见你,你父皇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好是好,却还是没将这打头面的黄金给凑齐,一直到进了宫当了皇帝,这才叫内库拨了金子出来,到底将这多年的亏欠给弥补上了。不过后来为娘想贴补一下娘家,你父皇却是怎么也不肯了,倒不是他小气勒掯,实在是内库也没钱了……隆庆三年,高大胡子和张先生一起上奏,外朝只有银不到百万两,最多拨给内廷二十万,九边要用钱,当时俺答又要入边,京师气氛十分紧张,赏给将士的钱不可不给,等到隆庆四年,外朝剩下不到四万,内廷的银子除了一些金瓜子银笔架一类的玩意,竟是一万两都不到!” 李后这么长篇大论,万历先只是微笑着听,后来神色就渐渐严肃起来。 嘉靖年间到隆庆年间,虽然有徐阶和高拱先后拨乱反正,不过几十年的积弊一时半会难以尽弃,而且徐阶本身长于政争,是一个政争老手,但施政的水平有限,高大胡子是一个清理吏治的好手,手腕高明且狠辣,但在经济之道上也很一般。 只有张居正从隆庆末年到万历九年,这十年间,真真正正的做了一些事情。 太后悠然道:“吾儿知道外廷现在有多少银子么?” “怕是有近四百万银。” “这只是户部的存银。”李太后眼中满是笑意,脸上的神情也是特别满足,她笑着道:“太仆寺,光禄寺,内承运库,兵部,工部,哪个部没有存银?告诉你吧,各部寺与内库相加,存银最少在两千万两以上!” “这么多!” 万历也震惊的难以言表,他虽然是皇帝,但大明的帐实在是一本糊涂帐,工部可以有财权,兵部也是一样,户部说是度支天下财赋,但税收不在它,全部收入当然也不可能尽在户部掌握之中,而是全散在中枢的各部门之中了,加上按年解入的内库金银,确实是很难得到准确的全部数字。 “通州储粮,在三千万石左右,张先生的密奏中说,太仓储银数百万,通州之粮数千万石,只要常年有这样的储备,流水不腐,国家的开支用度有常,天下就会十分安稳,绝不会出事。九边各镇,只要督促诸将练兵,粮食开销财权尽在国家之手,对外可以御侮,对内,也不怕有人想造反!” 说到这,李太后的眼神变的无比犀利:“这样的当家人,你想放走他,我问你,你能找到比他更强的人?” 第三百二十五章 庸将 万历确实找不到比张居正更强的理财能手,申时行的能力他虽然很称许,但感觉在这样的事情上,确实张先生比所有人都强。 母亲从这个角度来开释,确实对万历有强大无比的说服力,当下万历心悦臣服,已经被母亲给说服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惑,忍不住问道:“母后,若是张先生当真有病?” “他的病不过是心不自安,论起来他身子也确实不好,不过你多赐人参也便是了。”李太后一脸不以为然的道:“为臣子的鞠躬尽瘁,竭力报效,这岂不是应该的,难道身子不好就得歇着?当年咱们太祖高皇帝一直干到七十多,一天处理政务数百件,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休息,可也没叫着要退养。这些大臣,还是不和咱们一条心!” 万历心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太祖爷是给自己做事,料理自己的江山,再说这位高皇帝实在是天赋异秉,甭说别人了,就连他那个逆天靖难的儿子太宗皇帝也是远远比不得,三十来岁提三尺剑荡平天下,然后三十余年治平天下,不靠宰相,也没有内阁,事事躬亲,天下大小事情没有不操心的,连百姓穿什么衣服和鞋子都管到了,这份精力,也真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 指望张居正这样的大臣和太祖高皇帝一样卖力气,那也实在是太苛责了一些。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要叫张先生明白,致仕绝不可能,放假也不可能,有病叫他带病视事,缺人参从内库给他拿,叫太医去他府邸给他治病,要什么给什么!” “好罢。”万历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的答应了下来。 待他从慈宁宫出来,往东去回到乾清宫中,王皇后迎了上来,万历不免将在母亲处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 王皇后给万历出过主意,还是被强迫的,她也不愿被万历安上喜欢干政的套子,所以是只听不说,当下只是抿嘴微笑而已。 “都说母后礼佛有慈心……”万历十分疲倦的躺在榻上,捻起一颗早杏放在嘴里吃着,感受着早春杏子的酸涩味道,一边对着皇后道:“吾看母后的心可真是狠哪。” “皇上慎言。” “这是要将张先生往死里用啊……”万历四更多就起床,看奏折,批复,再吃早点,然后忙碌着张居正的事情,这会子眼皮不停的往一起搭拉着,不过他还是嘀咕着道:“一会儿吾还要再写给张先生的手诏,这次的言词要没有余地了,张先生不是吾不想放你走,是母后要这么一直用你下去,吾和你,都是身不由已啊……” …… “北虏好大的胆子……吩咐下去,即刻出兵!” 得知黑炭石部的前锋越过河套堡垒前线,前锋出现在辽阳外围的时候,镇守辽阳的辽镇副总兵官曹簠立刻决定展开凌厉的反击。 他的奇兵营额定是有两千七百人,加上朝廷负担的三百家丁,共有骑兵三千人。 因为是扼守辽阳的副总兵,曹簠知道责任重大,所以他只吃了五百人的空额,加上自己的卫所职务可以役使数千军户替他种地,他家的土地和家丁的土地,还有正兵营下各级军官的土地一共有五万余亩,这些产出足够叫他过奢侈的生活,同时维持一支待遇优厚的精锐骑兵队伍。 在以往与北虏的战斗中,越过河套地区和旧长城区域,深入明军堡寨和火路墩的北虏,从来没有在曹簠手中讨得了好处,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在曹簠的命令之下,家丁和正兵营骑兵开始汇合,亲军和令兵们背着旗帜,奔驰在辽阳各处,将兵马将佐纷纷召集到一起,做着出发前最后的准备,各千总旗,把总旗,在副总府府邸四周飘扬着,丈二高的副总兵旗似火一般的飘扬着,似乎是在显示着主人的尊贵和骄傲。 “总爷,敌情尚不明确,猛然出击,有些冒险啊。” 曹簠没有自己的幕僚,李成梁的威望足以叫徐渭这样的名流远涉千里去投效,曹簠这样的副总兵就差了很多,每当出征之前,只有寥寥的几个亲信将领能在曹簠跟前,出谋划策。 说话的是千总陈鹏,年近五十,老成持重。 “老陈不必多说。”曹簠霸气十足的一摆手,他的两个亲兵正在替他套上精心打制的山文铁甲,这种类似后世奔驰车标准的铁环环环相扣,坚固无比,加上护膝,耳当,铁盔,护足,护胫,铁手套等等,这一身穿戴起来,防护能力远远超过普通的铁甲和锁子甲。 待曹簠站起身来,如铁塔一般,巨灵神似的威风凛凛。 “他娘的李成梁能带几千人打跑北虏十万,老子这里就要当缩头乌龟?朝廷怎么看老子,辽阳地方的士绅怎么看?巡抚怎么看?” 曹簠模样粗豪无比,心思却是十分缜密,看来是前一阵李成梁的又一次不出意外的大胜严重刺激了他,导致他有些急切了。 陈鹏等人是曹簠的直接部属,虽然对副总兵的部署仍然有些疑虑,但历来辽东明军就是以少打多也习惯了,北虏哪怕来上几万,两千多精骑一样有的打,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出发!” 曹簠跨下是高大的良驹,手中是一柄加了闽铁打制成的纹眉长刀,威风凛凛,挥刀下令。 在他前方,哨骑早就出发,架梁马,塘马在后,旗帜摇摆,铁甲和长刀闪烁寒光,一个千总领本部三百余骑为第一阵,然后便是曹簠的家丁队伍和副总兵旗,比起正兵营将士来,家丁们的铁鳞甲更加鲜亮和厚实,战马也更高大,手中的兵器也更精良,他们还额外配了上等的弓箭,三眼铳,骨朵,投枪等中远近各种距离的远程武器,每个人都是神情十分凶猛,彪悍,体形健硕,辽东冷酷的自然环境使这里长期生活的汉人也产生了变异,性格更加暴烈,体形比南方汉人要高大的多,三百余家丁如同咆哮的铁流一般,将曹簠等军官挟在其间,其余的将士连绵数里,二千余骑奔腾着,战马嘶吼着,滚滚铁流一路向东北的长安堡方向,奔腾而去。 “这也太孟浪了吧。” “架梁马只有不到二十里距离,对夜不收来说这距离都够近了,更不要说是大军征战。” “曹将军也是疆场老将,他太自信了。” 在相隔辽镇兵马主力不到十里的山梁上,王茂材等人换了一身山民衣服,战马和兵器收在稳妥可靠的地方,他们则在这里观察着辽阳一带的情形。 深入长城和军堡控制范围之外,北上蒙古人控制的河套地区,距离辽中最近时也超过百里,加上捉了舌头,所以对黑石炭部入侵的规模十分清楚。 听着李大马棒等人的话,王茂材冷笑道:“敌骑五万有余,人人是控弦可射,披有皮甲棉甲和铁甲的精骑也有近三万,倾巢而入,曹副将这样贸然出击,太托大了。” 李大马棒道:“李成梁不也是精骑突袭,与北虏以骑对骑。” “李成梁家丁有四千,听说现在已经有六千,加上他的正兵营,李家骑兵过八千人,曹簠家丁才三百,能一样么?” “这倒也是。” “看辽阳的正兵营也还象个模样,不过究竟不能和家丁比。” “嗯,说的是,我们跟紧点,或胜或败,这几天就知道了。” 王茂材对曹簠是否能胜利几乎没有丝毫信心,身为一个蓟镇一带的老夜不收,他也见识过戚继光训练和用兵,小王子那么厉害的虏酋都被戚帅压制到没有机会入侵,若论用兵,戚帅甩辽镇一百条街。 眼前这曹副将,架梁马都用不好,按戚帅规定,本营下兵马依营旗所向,架梁马先报前途险隘,各官兵做饭时,骑兵将官,先将探马,塘马,架梁马派定。 俱出营毕,探马,摆塘马,架梁马望见探伏出讫,各回营门取齐…… 种种规定,都是十分重视塘马探马和架梁马的训练和用处,可以说,戚继光战前最重训练,战时最重侦察,是当世最注重侦察的将领,没有之一。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便是因有其过人之处,最少在王茂材看来,眼前这位曹总爷,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骄狂,冒失,这都是取败之由。 …… 明军的前锋是直奔长安堡而去,等哨骑赶到后不久,主力旋踵亦至。 “禀大帅,”一个长安堡守堡的小军官迎上去,在中军大旗下打千跪下,禀报道:“敌骑众多,本堡哨骑潜出哨探,敌骑势大,看毡包数字,人在五万上下,马牛羊众多,不可胜数。” “放屁!” 曹簠满打满算,这里最多一两万北虏,精骑数千,自己突袭而至,一鼓可下,这厮竟然说有五万上下,这样精骑最少过万,两千明军如何是对手?他应该在此苦守,然后调险山参将,开原参将,海盖参将,并抚顺、金州等各路游击的游兵营前来,等明军主力过万人时,才能迎敌。 曹簠一心要立功,根本不愿听这样的触霉头的话,听了这小校的话,勃然大怒,喝令道:“左右将这厮拿下,乱我军心,斩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仪式 那小校好象听到世间最荒谬的事,忍不住瞪大双眼。 但曹簠的家丁毫不犹豫,曹簠身边的军官们也没有人出来求情,谁都看的出来,大帅这是杀人祭旗。 那小校被按在地上时,才知道果真自己要被斩,他只是尽责,派出哨骑还冒了不小的风险,结果自己要被斩,他忍不住大声哀嚎起来。 家丁们的脸上毫无同情之意,一个家丁在这小校腰间一踹,对方忍不住腰一直,头一昂,这家丁将自己手中的顺刀刀刃往前一推,鲜血喷溅,人头落地。 “与我冲!” 曹簠威风凛凛,戟指向前,喝道:“虏骑不过是一群放羊的,几支轻箭破不得咱们的重甲,怕他个鸟,冲进去,猛杀一气,撵走大部,斩下几百人头,大功到手,人人最少二三两银子的赏,够你们在酒楼喝半个月酒,嫖三五回biao子,当兵吃粮,就是这事,还想怎样?” “杀鞑子!” “杀!” 众家丁先应,所有营兵俱是一起应声,一时间杀声震天,二千余骑滚滚向前,旌旗前指,似乎胜利就在眼前。 …… “皇上这是将了老夫一军,没办法,这把老骨头,要扔在京城了。” 万历第三道诏旨不仅是表达了强留之意,甚至还有送人参,派太医等诸多具体的举措。 这手诏一出,皇家的态度就是十分明显了,张居正的府邸之外,一下子又排起了长龙。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冯保失势是不假,但张居正在皇太后和皇帝心里的地位,仍然是无可取代的首辅! 经此一事后,张居正算是又站稳了脚根,至于赵世卿这个小小的南京主事所说的匡时五事,一时怕是无人理会,赵世卿此人,肯定会遭遇严酷的报复,不过这就不在旁人的盘算之中,最少就赵世卿本人来说,求仁得仁,也是没有什么可说。 张居正身边,都是他的亲信,心腹,比如现任的户部侍郎李幼孜,便是张居正的第一谋客。 夺情一事,李幼孜便立功不小,但此事不便酬功,今次张居正进退有矩,应对得法,将皇帝和太后心意成功试出,李幼孜居功至伟。 “元树,过一阵子,当去试一下吏部,先为右侍郎,如何?” 论起在朝中的资格,李幼孜并不浅,只是为官者需要有人提携,否则很难寸进,同为侍郎,礼部的侍郎和吏部侍郎都有资格直接入阁,纵不入阁,吏部侍郎的权力也非户部可比。 他虽是脸上还带着矜持的笑容,但仍是躬下身去,答道:“元辅之意,仆无有不从。” “嗯。” 张居正眼中厉芒一闪,对李幼孜又道:“天官已经老迈,元树当时刻准备接手。另外,赵世卿此人是厌物,未知道拿了江南世家多少银子,此辈安可为官?今年年尾京察,正好可以杜除此辈。寻一王府,叫他当王府官去!” 现任的天官,也就是吏部尚书是王国光,牌子又老又硬,又是张居正的死党,只是做事讲求规矩,已经有点跟不上新形式。 张居正对李幼孜的勉励,当然是半真半假,不过对付赵世卿当然是十足真金。 李幼孜道:“学生一上任,便将此人打发到河南去。” 河南王府最多,挑一个郡王府叫赵世卿当长史,虽然品阶不低,不过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大明文官,最害怕的就是当王府官,毫无前途,一生没有希望,连捞钱的机会都没有,最好的办法就是致仕算了。 听了李幼孜的话,张居正呵呵一笑,预备将这个话题揭过。 一个长随过来,躬身禀道:“老爷,平辽将军和宋老夫子一起求见。” “他们这会子倒是跑来了。”李幼孜对半道而去的宋尧愈十分不满,冷笑道:“早干什么去了。” “宋某人和张惟功先前倒是有书信过来,倒是真心替老夫谋划了几句。” 张居正倒没有什么怨气,政治人物,这也是当有的涵养。在此之前,惟功和宋尧愈也确实有信来,劝他真心退养,三次不成便五次,不然十次,只要决心求去,甚至在府不视事,朝廷总不能真的叫他死在任上。 如果真的一心求去,这倒也是办法,但张居正求去之心最多五六成,与留下来的心思是一半一半,既然皇太后和皇帝坚决要留他,他又何必如张惟功建议的那般决绝而去? 但对这两个人,张居正心中明白,他们并非是外头那些墙头草,也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见一见不妨。 “叫他们进来吧。”张居正笑的很宽容,胜利者总是很宽容……他的权势得到了巩固,革兴大业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还有什么事能叫他动容,生气? 云淡风轻,原本就是胜利者的特权。 “末将见过元辅。” “晚生见过元辅。” 惟功和宋尧愈一前一后的进来,张居正没有在惯常呆的大书房里,而是呆在相府的后园,穿越青色和灰色为主的张府夹道和巷弄,最后迈过一个月洞门,绕过成片的青竹,在竹青小道上继续往前,便可见点缀在大片池塘中间的小小精舍,张居正最近这一段时间就是在精舍内休养,他的身体确实有毛病,痔疮很严重,经常血流不止。 当然,在当时来说,痔疮也不是绝症,只是麻烦而已。 歪坐在精舍内的竹榻之上,张居正面色从容,打量着行礼中的两人。 一个是年未弱冠的青年,一个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一个面色光洁,脸光滑的象剥壳的鸡蛋,下巴上只有细密的绒毛,只是脸上和手上隐约可见的伤疤说明主人是一个习武之人,并不是那种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而另一个则是满脸皱纹,已经老态毕露了。 这两人居然搅和在一起,宋尧愈不安心回家,和惟功并做一处,这也是叫张居正想不到的事情。 “起来说话吧。” “谢元辅。” “惟功此来,是来辞行么?” “呵呵,元辅说的是。”张惟功安然道:“兵部催的厉害,不宜再耽搁了,我已经派工兵队和辎重队先出发了。” “嗯,知道了。” 张居正没有表态,对惟功说的新名词也不甚在意,他知道惟功在舍人营编了好一些新的东西出来,但在张居正这样的大佬眼中,这些军事上的革新是和戚继光练义乌兵一样的感觉,反正文官只重统筹协调,具体的练兵事务原本就是将军们可以自专自主的,无须干涉。 此番惟功被人设计,张居正当然知道,不过他没有出手阻止就代表了自己的态度……曾经的类似师徒的关系,在三提督事件和废立风波之后,已经宣告结束了。 此时的会面,更象是对过去关系的一种终结,是一种仪式。 如果不是惟功向来叫张居正高看一眼,恐怕连这个仪式也不会有。 又说了一阵惟功到辽镇后的练兵安排,还有饷,械,粮等诸事,不过一刻功夫,张居正就有些乏了。 他下意识的想端茶杯,宋尧愈抢上一步,拱手道:“元辅,此番实乃息肩之良机,放过了的话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老夫也是如此想……奈何皇上不放。”张居正沉默了一下,面露尴尬之色。 他自己不提,不料宋尧愈还是主动开口,有些不识时务了! “唉……”宋尧愈知道张居正不悦,但十几年相伴的情份,还是促使他道:“元辅,功成身退,此乃大智。” 李幼孜在一旁原本沉默不语,此时不屑道:“又来这一套头巾迂论!” “怎么是迂论呢?”宋尧愈道:“纵观史书,如元辅这样身份,地位,权柄者,不能激流勇退者,最后结果如何,岂待学生多言!” 他的语气慷慨激昂,透着浓浓的关爱之情,张居正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感觉眼前此人,虽是另投他人,终究对自己还有几分忠枕之心。 一时心动,张居正叹一口气,将眼前一张纸递给宋尧愈,说道:“看看吧。” “是。” 宋尧愈吸一口气,与惟功凑到一起观看。 这是一份抄录下来的奏折,而且不止是一人的,开头的便是辽东巡抚周永泰的奏疏。 周永泰的奏疏是一份总结,充满了洋洋自得的情绪,辽东到目前为止,清理出屯田八千零三顷五十亩,屯粮十九万八千余石,科地,米地,两万四千一百八十余顷,科粮地米九万零九百余石。 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用户部在奏疏下的结语来说,就是虽不如国初,但已经较往年增益极多,辽东全是军卫屯堡,卫所屯田的清理和征收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意味着要从很多军头那里虎口拔牙,周永泰清出的土地加起来有近三万顷,也就是三百万亩,粮食三十万石,也是好几百万斤,堪称硕果累累。 虽然这些屯地军粮仍不足辽镇十万边军和几十万卫所军所用,仍然要从内地拨银给粮,但这样的成绩,足可叫主事者为之自豪了。 这可是卫所为主的地方,国朝自国初兴卫所制度,边境地方,军户八分种地,两分训练打仗,内地九分种地,一分训练打仗,在大明初年,这种制度既又养了兵,国库还有大量粮食收入,一举两得,是朱元璋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不过到现在为止,军户逃的十不存一,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又要种粮交给国家,还要训练打仗去战场玩命,国初时是因为战乱,承平之时,谁还愿这么干? 第三百二十七章 再报 “宣府六万余顷……” “太原巡抚辛应乾奏,清理隐田余田十一万顷,核实不应优免人丁三万余丁……” “浙江巡抚奏……” 张居正递过来的,原本来是一份全天下各省巡抚奏上的优免人丁清查人口总数,减免徭役总数,增收总数,清地总数等等。 光是一年在驿站上节省的银两,这一张纸上就超过了二百万两之多。 而徭役制度的改革,除了将很多人身赋役摊折在了地亩上之外,还把很多不合理的徭役给免除了,比如衙门里的吹手,轿夫,解送田粮之差,伐薪,修路,搬运,以前衙门里的厨子都是免费征用,给地方上的百姓带来了很多额外的负担,从张居正主持改革之后,到万历九年这一年为止,所有的不合理的这些力役,全部免除,改为佥募制度。 也就是说,官府要用厨子,轿夫,搬运工,柴夫等等,均需花银子雇佣募用,而不是大笔一挥,轮流摊派给地方里甲,而里甲又会借着佥派力役时,加倍骚乱地方,贿赂者年年免佥,穷苦者从年头到年尾,均派给不断的苦役在身上。 一律免除之后,仅在这一层上,天下百姓,受益者不知凡几,光是这一条政策,实在是惠及万民。 “元辅……” 宋尧愈有些说不出话来,其实这些施政措施,远在近二十年前他们相识之时,张居正就有这样雄心勃勃的计划了。 与一般混日子的翰林官员不同,与那些熬资格只想升官发财的官员不同,张居正的眼眸深处,始终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 “长于谋国,短于谋身!” 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宋尧愈脑海之中,只是响着张惟功在平时闲谈时对张居正的评价。 眼前这么一个伟人,确实也只有自己的那位年轻的新东主,可以评价的如此精准正确! 若论谋国之深,利国利民,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眼前这位元辅之外,还有何人? 惟功也是十分感慨,他是知道历史走向的人,当然也是明白,张居正的十年改革给奄奄一息的明朝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他主政的十余年间,堪称民富国强。 万历三大征耗费了千万以上的白银和无法计数的物资,都是有赖于张居正执政时打下来的物质基础。 在万历统治中晚期,张居正所创造的一切终于烟消云散,兵变和民变剧烈,努儿哈赤的建州部落兴起,明廷却再也无力组织真正的讨伐战事,因为从九边到辽镇的大规模的调动,从辽东出发攻击建州部落的后勤保障,两者都是当时的明朝财政无力负担的。 对建州部的战事,从一开始就打成了添油战,明军从未汇集起真正强有力的力量,国家财政根本无力负担能决定性的一战定胜负的真正的四十七万人规模的远征! 明朝的财政困境,始于地权分散和小政府思想设计出来的财政制度,张居正的改革根本没有触及到根本制度,只是在原有框架内修补,他的成就最高时也没有达到洪武和永乐年间的水准,没有控制比洪武和永乐年间更多的土地和人力,他的成功更多的是个人的付出,而不是制度上的变革,所以他只能揽权结党来推行改革,这当然给了皇帝很不好的观感,还有政敌们扎实的攻击理由,从这一点来说,张居正连在他几百年前的王安石都远远不如。 ……俱往矣。 惟功很明确的知道,在这一刻,他和张居正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从万历五年到万历八年,近四年间,他在张居正处学到了不少东西……怎么协调自己和部下之间的关系,怎么能叫他们畏威而怀德,怎么从容不迫的将事物分的条理分明,永远能抓住最重要的核心事务…… 有一些东西,纯粹是出于天赋,在张居正身边,惟功得到了太多值得学习的东西了。 他的武学是由吴惟贤启蒙,俞大猷和马芳等人推了一把,使他踏入了宗师殿堂。而在经商上,更多的是靠自己的领悟和后世的经验,在人事上,政治上,张居正是他不折不扣的老师。 “元辅,末将就要远赴辽东,不知道元辅还有没有什么垂示?” 临行之前,惟功动了一些感情,向张居正询问着。 “辽镇之事,老夫能嘱咐你的就是收敛一些脾气,你现在不论是名望,功劳,都是常人一生未必能得到,往下去,不妨韬光养晦,过几年太平日子,你那个顺字行,多用些心思在上头也好。”张居正深深看了惟功一眼,想到张简修也要去辽镇,放了一个赞画参将,说起来简直就是和张惟功去混日子,儿子大了由不得爹,他也没办法,有些话又不能说的太直白……朝廷奈何不得李家和李家的几千精锐家丁,辽事再怎么胡闹,李成梁都稳如泰山,连张学颜这种文官大佬都能被李家挤走,戚继光脾气虽大,也就是敢在礼仪上闹一闹,不愿跪巡抚兵备,但在张居正的劝说下,也就能委屈求全,李家却是不哼不哈的挤走巡抚一级的重臣,这个能量连张居正也深为忌惮,但李成梁再不争气,再桀骜不驯,辽东又离他不得,现在从大局计,张惟功吃亏是吃定了,只盼这小子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要仗着自己未来国公的身份,在辽东与人争斗,到时候吃了大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对张居正来说,能这么苦口婆心劝人,也是很难得了! “末将记住了。” 虽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金玉良言,但张居正出于一片好心,惟功心中也是感动。 此番出京,有些事已经在他的计算之中,他的心里也越来越冷静,一切都可以从利益出发。但对张居正,惟功心里总是有一些特别的感觉,似乎不来走这么一回,感觉上就不完美。 “好了,”张居正有些倦了,而且他心中有太多重要事情,惟功的事,在他来说终究还是一件小事。他碰了碰茶杯,笑道:“最多一年甚至半年的又能见面,今日就这样吧。” “送客!” 一边侍立的长随大声高叫起来。 张惟功和宋尧愈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站起身来,长揖下去,向张居正告别。 出了精舍房门后,惟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张居正长髯浩然,手中已经拿着一些奏疏在阅看,李幼孜站在一边,不停的解读。 手不释卷,每日批阅不停,见人不停,这就是张居正。 当然,声色犬马,爱好女色,这也是张居正。 求田问舍,为子孙计,这仍是张居正。 但不论有多少缺点,反而更见证这是一个真正的伟人。惟功不象那些无聊之辈,看人便是百般苛责,道德要求必须是毫无瑕疵,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谁说为国为民的伟人不能好色?那岂不是太监! 谁说伟人不能求田问舍,为子孙计?对家人都冷酷无情的人,会真的心向百姓? 总之,眼前这个人,值得他敬佩,学习,乃至为榜样。 但惟功不会止步于张居正的地位,也不会止步于张居正的做法。张居正的长处和优点他在学习,而张居正的不足之处,将来他会弥补! 相较而言,惟功才是野心勃勃! 这个大明,现在掌握在张居正手中,未来,必定掌握在他手中! 看到惟功有些异样的眼神,张居正以为是对方不舍得京师,又无法向自己求助,所以眼神之中,感情se彩很明显。 他呵呵一笑,向着惟功点了点头,笑容之中,满是温和亲切的色彩。 这个小子,毕竟是自己眼前看着长大的,未来有机会的时候,不妨叫他回来。但,一定要调教好了,不能再如一匹野马一样给自己添乱了。 看到张居正亲切的笑容,惟功不自觉的又在院门处长长一揖,他心中明白,也因习武者和兼修药理的身份看的出来,张居正缺乏运动,劳心过甚,加上服药御女,还有痔疮顽疾,现在看着面色红润,只是白发增多,其实是虚火上升,这位元辅大人,恐怕真的如他自己乞求退休的奏疏上所说,已经是命不久矣了。 这一刻,他在心中默默念道:“再见了,元辅。” …… “闪开,闪开!” 鸾铃声在朝阳门往东长安门的大街上急促的响着,一个塘马急报几乎风驰电卷一般奔驰在北京的街道上,街边的小贩和行人们避让不迭,同时恨声骂起来。 不过也有少数人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他们随口议论着,议论的核心焦点当然是辽东一带。大明现在四海升平,没有倭乱,生苗为祸根本不值得这么急报,蓟镇和宣大也很稳,只有辽东一直是战火纷飞,这一次的急报,多半是和辽东有关。 “急报,辽东急报!” 皇城的御街正中,塘马不顾一切的奔驰着,皇城之中多半是官吏,一看到这样的架势便知道出了大事,忙不迭的闪开,到了兵部衙门前,这个塘马没有按惯例在下马桩前下马,而是直接跑到了衙门前的广场上,在申明亭前才住了马。 第三百二十八章 被俘 这一番动静极大,里头的提塘官早听到消息,从衙门里头奔行了出来。 兵部提塘官是很重要的一个职位,大明帝国疆域广大,幅员万里,每天都有大量的塘报经由驿传送到京师,而最重要的军事上的消息,当然就是第一时间送到兵部。 在努儿哈赤造反之后,神奇的买通了一个兵部的提塘官,源源不断的将北京对建州的处置意见反馈到赫图阿拉,甚至包括明军的文经略人选,统帅人员,几路进兵,多少人马等等。 这是锦衣卫和东厂的双重失败,当然,现在的提塘官肯定想不到他的后辈中出了那种人才,他只是以明白出了大事的焦虑心情站在衙门前等着,一直到那个塘马将染透了汗水的塘报送到他手中时为止。 “这段时间,似乎辽东的塘报送过来时,都是这种德性啊!” 似乎就在两个月不到以前,辽东也是这样送来一份塘报,黄台吉和速把亥等知名的部落首领率十万骑兵寇边,直入广宁和义州卫,结果被李成梁一通狠打,斩首四百,仓皇逃窜。 这一次又是这样的动静,提塘官觉得可能又是北虏大规模的进犯,但辽东有李帅在,他不觉得北虏会有什么真正的机会。 “坏了!” 打开塘报一看,兵部提塘官勉力装出来的镇定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原地跺了跺脚,大声对塘马道:“你干的好,消息送的很快,来呀,扶他喝水,吃东西,拿一两银子赏他!” 塘马一路过来是换马不换人,所以体能消耗极大,但这样也是保证了最快的速度,他从辽阳一路过来,距离近一千五百里,中间有无数的河流和失修的道路,有一些驿站也不能保障供给热食和及时换马,但一共用了两天半时间就赶到京城,做为一个塘马来说,他干的很漂亮。 “少司马大人,辽阳急报。” 提塘官拿着塘报,一路小跑进入兵部内堂,打听了一下,尚书张学颜不在衙门,前往内阁去了,前任左侍郎赵孔昭病逝,右侍郎曾省吾迁为左侍郎,新的右侍郎还没有上任,所以提塘官直接跑到曾省吾办事的地方,将塘报呈了上去。 曾省吾是一个很干练的官僚,一步步从兵部的主事升到了侍郎的位子上,按惯例,他还是协理京营戎政,主持京营防务的大人物之一,廷议的参加者之一,经筳的不固定参加者之一,虽然距离入阁还遥遥无期,但一身功业哪怕至此也足够了。 当然,如果能更上一步,将少司马的少字换成大字,成为兵部正堂,这当然是更好的一件事情,只是本部堂官张大人和申阁老走的很近,三不五时的见面,这已经是朝野共知的事实。申时行也是用这件事和百官及各方势力打着招呼,他申时行也开始收小弟了,如果有谁打张学颜的主意,就等于是和申时行宣战,有这么一重阻碍,曾省吾想上位的可能是不大。 “黑炭石部偷袭辽阳,副将曹簠率本部兵两千四百余人迎战,被敌骑两万余重重包围,曹簠战败被俘,千总陈鹏等人战死,我兵死八百七十余人,余者溃逃折还辽阳,现辽阳万分空虚,十万火急!” 辽阳可是辽东的重镇,也是明朝原本在关外的统治中心,辽东都司便在此城,加上隆庆元年迁入辽阳的辽东总兵府,原本就一直在辽阳的副总兵府,还有周长二十二里的在北方很难得一见的广阔城池,两万五千驻军的人数,加上家小余丁滋生人口,辽阳城最少有超过二十万以上的人口基数,这在辽东城市群落中也是很难得一见的繁华大城。 总之,这一座城池北控河套,是面对北方土蛮和女真部落的第一线军事重镇,同时又是沈阳这个重镇的支撑与后方,也是辽南四卫的大后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后金起事后,先后下抚顺,铁岭,开原,再下沈阳,沈阳血战一场后又直下辽阳,有了沈阳和辽阳两城,辽东和辽南七十余城先后被拿下和投降,后金由此确定了以辽阳为中心的核心统治区域,一直到摆脱了辽南明军的骚扰之后,辽阳的战略地位下降,后金政权才由辽阳迁往沈阳。 总之,辽阳在此时此刻,是明朝在辽东的统治基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块,哪怕就是广宁丢失,只要辽阳和沈阳在,锦州和关城在,辽东仍然可为大明所保有,不过如果辽阳丢了的话,沈阳和抚顺关几乎也就难保了,广宁更是独木难支,最终的结果会和明末一样,明朝保有锦州或宁远,还有孤零零的一座关城。 想到这么严重的后果,曾省吾这个左侍郎也变了脸色,他下意识的就想叫人去请张学颜回来,不过转念一想,一个更棒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之中。 傍晚时分,张学颜慢腾腾的从内阁出来,再经过左顺门,出午门左掖门,过金水桥,这时候就能看到他四人抬的轿子了。 以他的身份,轿子摆在这里十分合适,再远或再近一些都不符合他的身份。 张居正已经可以直接坐轿到内阁门前,这是十分难得的殊荣,当然,也是张居正年近花甲,加上屡次扬言身体不好的原因,当年的严阁老虽然为首辅多年,坐轿入午门或西苑的待遇可是七十之后嘉靖皇帝才给。 一路上张学颜发觉有不少人在看他,甚至有几个大胆的官员对着他指指点点。这种不恭谨的态度令得张学颜心里十分不舒服,但他只是兵部尚书,能直接管理的只有自己的堂属,如果他是吏部天官,只要一个眼风扫过去,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肯定就逃的远远的了。 “去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 张学颜觉得事情有一些不对,但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去打听,待上了轿子,便吩咐轿夫一时不要离开,吩咐自己的管家去打听。 过不多时,他的管家就跑了回来,脸色灰败,好象一个死人。 “怎么了?” 张学颜心也是一沉,这个管家跟他多年,邸抄都看了好几百份了,能分清事情的轻重。 “老爷,辽镇大败,辽阳危急!” “噫?” “曹簠被俘,陈鹏等千总官战死,辽阳兵死伤惨重,现在辽阳只有辽东都司和东宁卫六所兵守备,情形十分危急!” 辽阳城没有城守营,平时有镇守副总兵把守,还有名义上的总兵府,巡抚只有行台,也没有分守道和分巡道等道台,所以根本不设城守营这个编制,事起突然,城中只有曹簠的一千多人的败兵,还有辽东都司临时召集的卫所兵,如果不是城池高峻险要,蒙古人又几百年没攻过城了,恐怕辽阳在此时已经失守了。 “完了……” 张学颜面色灰败,整个人都瘫软在轿子里头,身为本兵,辽镇出现这样二十年没有的惨败,他难辞其咎! 最倒霉的还是副总兵被俘,这是国朝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的难堪事情。 而且这事情在午门前都这样被人议论着,很显然,是兵部直接上奏了,而且直接递进了文华殿里头。 如果张学颜没记错的话,黄昏时分,经筳开始,在这种时候兵部这急奏不经内阁,直接送入大内,完全符合规定,但也等于是狠狠的在张学颜脸上抽了好几个耳光。 在这一瞬间,这位大司马很清楚的知道,他的仕途算是完了。 …… 万历高坐在文华殿的金台之上,脸上的神色可以说是难看到极点了。 打败仗倒不怕,嘉靖年间和隆庆年间,俺答可是一直带着兵越过长城,打到京城脚下了。 但堂堂副总兵官被俘,这在国朝真的是第一次! 这个脸,丢大了! 以后提起万历九年,很可能不会叫人想起别的事来,只会想起来一个副总兵官轻兵冒进,结果兵败被俘。 “自汉之李陵之后,不想又复见曹簠!” 万历几乎是咬牙切齿,对着金台之下的群臣们宣泄自己的怒火。 “皇上,”张居正是主持今天的经筳,此时从容上前,奏道:“看辽镇塘报,曹簠是受伤力竭,后又昏迷,其家丁亲军死战护送,但因中伏时过于深入,其家丁多半战死,曹簠昏迷时落马被俘,并非如李陵那样投降。” 听到这样的解释,万历的心气平定了一些,曹簠是力战重伤被俘,好歹不是气节有亏,当然,这厮若是战死就更好了,朝廷就少了不少的麻烦! 在张居正说话的时候,底下一片嗡嗡声。 今天这场面原本该是讲春秋大义君臣治理天下治道的经筳,也是最高层次的儒学研讨,一国之君坐而论道,这算是对传统的尊重。 当然,明朝皇帝也确实有不少真心喜欢经筳,比如明太祖,明孝宗等。 万历肯定属于叛逆的君上,不过此时内有李太后,外有张居正,经筳不仅举行,而且是正常按日期进行,几乎没有免除的时候,除非是年节,或是重臣死亡,或是皇帝身有疾病,无奈重臣死的不够多,皇帝又是二十不到,生病的理由很难用,所以万历苦于经筳,在他能当家的日子里,这东西几乎不曾有机会沾过他的边,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应对 经筳按例由重臣加讲官身份,轮班开讲,张居正和申时行等人都是讲官之一,今天轮着礼部左侍郎王锡爵主讲,几个翰林官当辅助,旁听的有几家国公和侯爵,读书官刚刚将今日要讲的经义读完,兵部的急奏就送了进来。 一听到这样的坏消息,经筳当然就停止了,万历少了一次折磨,不过辽镇的烂摊子也是够他头疼的。 “本兵张学颜何在?”万历猛然想起兵部尚书张学颜来,这样的惨败,肯定要有人出来顶罪,如果曹簠不死或是不曾被俘,直接逮问就是,现在曹簠被俘,又不可能怪罪到几百里外的李成梁和辽东巡抚身上,那么直接责任人就是张学颜了。 张居正道:“本兵张学颜未曾奉命参加经筳,臣已经派人宣召他前来文华殿。” “不必了!” 万历爆发道:“此人任本兵十分不堪,乃有辽阳之败,罢他的职,着他回家冠带闲住去吧。” 如果不是日前有广宁之胜,万历又想到张学颜是张居正的人,格外留了几分情面的话,可能张学颜就得下诏狱了。 现在剥职回家,还留着官员的身份和体面,冠带闲住算是官员下台后最好的结局了,张居正嘴唇蠕动,想要替张学颜再争一争,转念一想,此次惨败确实要有人负责,别外张学颜已经改换门庭,正好借这个机会给申时行一个打击……申时行总体来说还算听话,但身为阁老构筑势力也是难免之事,可张居正觉得自己最少还能任十年首辅,申时行现在就搞这样的小动作,令他情绪上有些难以接受。相较而言,张四维这个次辅就很知趣,不论朝政或是私人势力上,只拢住自己西商背景的基本盘,不进也不退,很让张居正欣赏。 张居正动这些念头不过是眨眼功夫,万历话音犹未落,他便躬身答应道:“是,臣遵旨。” 首辅遵旨,原本还想上前求情的申时行顿觉尴尬。 万历没有顾及自己老师的脸面,说明了他这个先生的地位还远不及张居正,如果刚刚张居正真心替张学颜说话,结果可能就不同了。 这对申时行的威望是一个打击,他的脸有些发白,他再三犹豫,要不要挺身而出,护住自己的同党,可无论如何,他的脚都迈不出去,这一步,走起来实在是太难。 “辽阳要紧。”万历成功的贬了一个兵部尚书,心里十分得意,环顾殿中诸人,沉声道:“诸卿有什么献议?” “臣请速度辽镇总兵官李成梁率精骑赶赴辽阳。” “那广宁如何?”这个提议立刻被知兵者反驳:“广宁之外,黄台吉撤了,速把亥可还在!” “速把亥……” 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是带有魔咒一样,很多人面色变的很难看。 如果说嘉靖中期之前是小王子最嚣张,中期之后到隆庆年间,俺答这个名字变的响亮起来,现在俺答受抚多年,从甘肃到大同,宣府,再到蓟镇,整个边境只有小打小闹式的偶发性的冲突,再也没有大规模的战斗,在俺答之后,就是以其子黄台吉和泰宁部的速把亥为主,这两人,经常合伙犯边,对义州卫和广宁的威胁十分巨大,这十年来,可以说是欠下了辽东人民累累血债,死在这厮手中的辽东汉人边民,数不胜数。不知道多少村落被他夷平,多少家庭因他而破碎,又有多少汉人男女被他掠到草原之上成为苦役,最终被虐待至死。 在大明中枢,黄台吉,都昆,炒花,速把亥,这几个名字,可是十分响亮,比起控弦数十万的察哈尔部落的大汗扎萨克图汗,也就是图门汗,明朝俗称的土蛮汗甚至都要大的多了。 在黑炭石部进攻辽阳之前,大量的北虏可是云集在广宁城外,虽然被李成梁胜了一阵,不少部落惊逃,但北虏实力并未受损,和标准的李成梁式的战果一样,斩首数百,破敌阵,但没有办法真正的追亡逐北,扩大战果,给北虏部落真正的打击。 黄台吉这几个,几乎年年犯边,虽然没事就给辽镇贡献几百首级,但他们杀伤的汉人边民肯定是十倍以上,抢掠到的财富也肯定值回那几百颗脑袋,否则的话,谁这么贱骨头,没事将自己的部落族人的首级送给李成梁当战果? 可想而知,辽镇现在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曾省吾是兵部左侍郎,张学颜被解职后,也算是朝廷的最后军事负责人,当下责无旁贷的上前道:“广宁不可轻动,黑炭石部在辽阳的行动,很有可能是与广宁北虏互相配合。辽阳城高险深,不比寻常军堡,北虏攻城乏术,短期内可保无事。” 礼部左侍郎王锡爵道:“可虑者有二,一者城外军民必遭惨祸,二者,辽阳之败,可能会被女真各部所见,近几年女真部落渐渐有不稳之态,若辽阳之危短期内不能解,必定会生出很多事非来。” 女真部落在明初时实力很弱,但发展至今,其分为数十个部落,其中强大的有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黑龙江女真,鸭绿江女真,哈达部,乌拉部,浑河部,苏克素护河部,这些部落,有的是有好些个城寨为核心,有些是以一两个大城寨为核心,这些民族生活在由鸭绿江到黑龙江再到草原和辽河河套,再北上的大兴安岭的莽莽雪原之中,皆是由大大小小的生熟女真部落所组成,再有鄂伦春人,赫哲人,索伦人等各族人民,皆是以打猎捕鱼为生,辅以少量的耕作,越是靠近明朝统治区域的,其相对的文明程度就越高,比如建州部,此时已经会打铁,制兵器,皮甲,也会种地,聚集区域相对发达,部落人数当然就越来越多,在当时的严酷的自然环境下能生育和成长的成年的女真男子,无不是射术精良,后世的人很难想象,从出生到成年,始终在冰天雪地严酷的自然环境下生长,经常要食生肉,睡在地下的地窝子里,饥寒交迫,能站立时就得开始拿着弓箭去射猎,否则很有可能会被饿死,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男子,天生就是无比精锐的战士。 这是异族在恶劣环境下生长的代价,同时,也成了他们的优势。 万历二年时,建州右卫指挥王杲谋反,李成梁断然处置,将建州右卫几乎夷平,斩首甚多,女真各部因此安稳了不少年,但谋叛之心肯定不熄,毕竟是从明初至今,反叛又平服的女真部落太多了,辽阳城就是为了镇服女真而兴建,这座城池从开始的十六里周长到二十二里,后兴建的北城原本的目的就是安置投顺的女真降人。 女真各部的问题,永远是大明的严重边患之一。 曾省吾一说,文华殿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亮了。 速把亥,辽阳,女真各部,这些东西好象一根绞索,将大明的辽东镇紧紧的勒住了,叫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开始只是一场小小边患,在曹簠的浪战和轻敌下,有演变成一场崩溃的灾难的可能。 张居正一锤定音,环顾左右,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要调精兵强将,充实辽东。” 从沈阳到辽阳,再到广宁,宁远,山海关,这是大的战略要点,然后就是抚顺关,开原,铁岭,辽南四卫,再下来是凤凰城,义州,连山关,再下来是沿河套各堡,从西平堡到奉集堡,再下来是各寨,台,火路墩。 从城市到军台,火路墩,这是大明在辽东的防御体系,但再好的防御体系也要得人,殿中之人都明白,仅凭辽阳的几万军户,无非就是在人数上恐吓敌人,真想打仗,几十万军户也是白给。 和统计丁口人数就是战士人数的游牧民族或渔猎民族不同,汉人这个农耕民族的优势就在于浓厚的国力和组织性,如果有好的组织,比如任何一个王朝的国初,虐这些游牧和渔猎民族就跟玩儿一样,但到了王朝中后期,农耕民族失去了良好的组织后,很容易成为被宰割的鱼肉。 万历初年的明廷因为张居正,因为万历还没有荒怠政务,总算是保留了相当的应变能力,在张居正决断之后,曾省吾先道:“若充实辽阳,有选择三。一,调蓟镇,保定精兵,择一大将至辽阳。” 这第一法几乎没有人会赞同,蓟镇保定的兵马戚继光系的色彩太浓重了,再派上一个南兵将领,等于把辽镇这个重镇也给了一半给戚继光,现在这个戚帅已经够位高权重,手中的兵马实力也足够强了,再充实蓟镇的实力,除了张居正以外,怕是有很多人睡不着觉。 至于调宣大山西兵马,更不会纳入考量之中。 “第二法,”曾省吾今天有意要展现自己的才干,第一法受挫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声色不动,继续道:“调宁远兵马充实辽阳,由祖仁或祖承训为领军将领。” 这个办法叫不少人为之意动,祖家实力强劲,家丁数量和实力只在李家之下,调祖家入辽阳,这不失是一个好办法。 第三百三十章 示意 “不妥。”张居正道:“宁远亦很要紧,祖仁为援剿总兵官,实为广宁后镇,一旦广宁有警,自宁远朝夕可至,若至辽阳,则头尾尾轻,不妥。” 辽东的局势,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控扼土蛮的广宁和其身后的锦州,宁远等城。 这些是山海关的屏障,与蓟镇一起,护卫京师的安全。 如果精兵强将深入辽阳一带,土蛮各部加强对广宁一带的攻击时,明军肯定就顾此失彼,要被牵扯到死了。 再者,祖家也是将门大世家,宁远等于是祖家控制之中,锦州一带祖家的势力也很强,再把辽阳交到祖家手里,身为一个文官出于纯粹的公心,张居正都不可能同意。 其实朝廷对辽东镇的将领世家已经够宽容了,在后人看来是这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不论是实土卫所,还是将门世袭,还是蓄养太多的家丁,和蒙古人做走私生意,在西北或河北,或是山东,江南,都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辽镇,不论是李家或祖家,或其余的将门世家,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私军化,封建化,崇祯年间辽镇等同军阀,但其实根子在百年之前就埋下了。 “第三法,便是将预定的团练总兵张惟功调至辽阳,任为辽阳总兵,居辽镇总兵之下,受其节制。” 不等张居正说话,万历便抢先道:“便是第三法吧。” 有几个科道官抢了出来,一起道:“臣等附议。” “便是第三法吧。” 这算是水到渠成,张居正虽有敲打惟功之意,但也没有到必须打压的地步,既然现在的辽东局势到了正好可以用上惟功的地步,那么就没有理由阻拦。 只是张居正微微苦笑着,惟功这小子运气是不是好到爆棚?原本是必然要到宁远坐冷板凳,结果阴差阳错之下,曹簠被俘,辽阳军事力量失衡到了必须充实的地步,他这个要调入辽镇的青年将领和麾下几千强兵,岂不就是天造地设的最佳人选? “不必再引见和陛辞了,曾省吾亲自去传旨,着张惟功即刻赶赴辽阳!” 万历对自己的心腹爱将最近遭遇的冷遇并不是不知情,出于帝王先天性敲打功臣的心理,他并没有阻止申时行,甚至隐然赞同申时行的做法。不过现在局面有了变化,为了迅速解决自己的苦恼,张惟功先前的安排就不适合了。 在这一点上,万历的机变,冷静,果决,都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臣遵旨!” 曾省吾意气风发,他原本就是兵部中与张惟功较为亲厚的一个,内里的原因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一次,献三策其实最终的目标就是使张惟功顺利调至辽阳,这也是事前惟功亲自的谋划。现在看来,终于成功了! …… 五六天前,舍人营的前锋部队就已经出发,惟功设立的辎重队全部由四轮和双轮马车组成,而且是有战斗功用的偏厢车,也就是车厢一面可以取下,车身上带着大型挨牌,可以在遇警时插在地下,组成临时的车阵。 整个辎重队有大小马车二百余辆,携带着舍人营半个月的行粮和大量的兵器辎重,还有一个千总部的前锋部队随大车同行,惟功将来的目标是全部车营化,只是现在马匹尚且不够,所以暂且只能叫各千总部轮换着与辎重队一起行动,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训练。 和辎重队一起行动的就是工兵队,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种思维风暴,从来没想过开路造桥也成立一个专门的组织,而且为了工兵队,舍人营投入了相当多的一笔银子,主持的赵士桢甚至有一段时间放弃了自生火铳和马车的改善研究,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各式各样的工兵用具里头。 各种用上等的苏钢制成的铲子,钎、凿、锯、斧,甚至包括火药的应用,在工兵队的训练中,已经有很多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存在着了。 对这些训练,马宏骏等老千总都是看不过眼,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生苗的寨子需要象样的攻城工具?还是女真人的简陋木制城堡?又或是北虏的蒙古包? 简直就是一场笑话,纨绔公子哥的胡闹,那些工兵用具,与其说是用具,不是说是公子哥的大玩具罢了。 在工兵和辎重队出发五天后,舍人营的全部主力都从朝阳门出发,历经半天时间,抵达通州。 沿途的河流里是数不清的船只,虽然秋漕还没有开始,运河里的船只仍然不少,往京城游历的,经商的,各地的物资调配,川流不息,永远不会停止,只有深冬时节,进入腊月时,通州的会通河水道上才会变的冷清和稀疏。 马宏骏等人都升为京营游击,以他们的家世和资历,这已经是难得的殊荣,此次大军出征之前,他们已经分别在自己的营头上任,并且带走了那些优秀的又不能离京的人才。 可想而知,他们在京营之中会显的多么出众,前途又是多么远大美好……京营再烂,也得有一些真正的有用的人才,不然光是大阅时就很难看,总得有看起来象那么回事的兵马吧?舍人营能出头,也是在当年的大阅之中崭露头角,成为众人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强兵。 “老马,老刘,老杨,你们哥仨送到这已经够意思了。” 张惟功是正经的出征将领,按说可以理直气壮的住在通州驿中,但他选择与将士们一起住在营地里,看着将士们汗出如浆的挖壕沟,设鹿角拒马,建起高高的哨楼,又在营地里挖出防火坑道,留下一条条紧急调动通道,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连张惟功的主帐都与四周的普通士兵的营帐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皮制的高大帐篷,不同的就普通的帐篷里要住一个小队的士兵,惟功的帐篷只住他自己,另外还隔出一个办公区域而已。 在营门处,太阳变的火红,马宏骏等人今天只能在通州住一晚,明早返回京城,原本他们也可以住在营地里头,但这几个家伙还是拒绝了惟功的邀请……看着昔日伙伴意气风发的预备出发远赴辽东,自己却留在红尘之中的京师,再入营居住,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马宏骏是一个直筒子脾气,惟功话音一落,他便道:“大人,咱们来送是情份,可老马这心里,真的是不大赞同大人出外的主意,其实大人无非是怕那个啥,木秀于林,就是人红遭忌,那也不必出外,在京里少见人,少办事,几年后事一冷,谁还管那么多!” 要说马宏骏这个归义鞑子也算是深谙中华上国的文化了,说话虽粗,却是在理上,是很有道理的一番话。 刘、杨两人都是点头,对马宏骏的话很赞同。 刘嘉臣道:“大人这一回算是被那些文臣算计了,在宁远当这么一个练兵总兵官,地位尴尬,不得机会实土,练兵,几年之后,实力威望消损,还不如留在京里。” 惟功知道这三人虽不能如郭守约和王柱那样跟随自己出外,对自己的信心不足,但好歹是讲些情义的,只是有一些话不好和他们直说,当下只得笑笑,随意道:“只当出外玩上几年,心态自然就平和了。” 他又开玩笑道:“等我再次回京,你们最少也得是副将。” “这得多难。”刘嘉臣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我等不过是千户和百户的世家,做到现在的职位已经是有赖大人多矣,反正大人回京之前,我们是不会有所寸进了。” 这也算是另外形式的效忠,只是不大牢固,虽不跟随,亦不会背叛。 主要是,京师各家勋贵可用的人多的数不过来,怎么可能会用改换门庭的叛徒。 “大人。”在营门不远,一个塘马赶来,急促道:“辽镇生变,朝中会议后着令我们赶赴辽阳,大人为辽阳总兵,现在曾侍郎正赶来传旨。” “哦?竟然如此!” 惟功面露惊奇之色,沉声道:“传赞画参将张用诚,张简修,各游击千总一并出营,随我去迎曾少司马。” 军号声中,千总以上的军官一起出来,因为不是战斗,大家都穿着武官袍服,没有束甲,就算这样,也是极尽威武,整个军官团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上自然而然的都有久在军营的威武气息。 现在的这些军官,已经看不到当年的乞儿模样,也不是在顺字行时有一些沾染在身上的商人气息了。 这两年,除了习武便是练兵,已经自然而然的视自己为军人,纯粹的军人。 “走吧!” 惟功没有多说,在马上扬了扬马鞭,自己带头先行,罗二虎等亲卫赶紧跟随上去,张用诚等人也都紧随在后。 众人策马而行,营门处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响声,每个人在路过的时候,都向三个老千总颔首示意着。 “唉!”马宏骏发出强烈的叹息声,揉着自己指上的老茧,那是因为练武和射箭磨出来的,他郁郁道:“看着这些后生娃子,老子现在可后悔了。” 刘嘉臣心里也后悔,他以为到辽镇没有机会立战功,会被李家和祖家等当地势力吃的死死的。现在突然有这样的变化,兵部侍郎亲自来传旨,可见朝廷对张惟功和舍人营的重视。 三个千总,在这一刻,眼神中露出迷茫而后悔的色彩。 第三百三十一章 赶路 “末将谢过少司马的信任。” 传旨和接旨的流程很快就完事了,曾省吾是朝廷大吏,又是奉命出城传旨,他预备立刻折返回京,哪怕城门关闭也不要紧。 这样的情形下,两边都不能多谈,惟功谢过一句后,又接着道:“张老之事,要请少司马向许大宗伯再提醒一下。” “放心,我那老同年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大人为天津巡抚,梅国桢出为巡按,最好去山东。” “嗯,知道了。” 曾省吾和惟功是两人面对面的密谈,就算这样,惟功说的这么直白,这个老官僚脸上还是有些尴尬。 他们现在在政治上算是礼部尚书许国的人,许国论资格,论与皇帝的亲近,都不在申时行之下,但一个已经入阁,一个还只能在阁外徘徊,心中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事。 事实上申时行后来担任首辅期间,许国从东阁进位文渊阁,再为武英殿大学士,在很多政务军务上都与申时行对着干,除了没进位首辅之外,许阁老也干了不少实事,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小的名声。 在承天门外时,许国和申时行一起看到了惟功军力的强大,与申时行不同,从开始的忌惮和怀疑情绪中挣脱出来的许国选择了和惟功合作。 既然未来十年内他打算进入内阁,真正做一些事情,那么选择一个强力的军方支持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张居正有戚继光,许国就不能有张惟功? 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布局,一种必要的布局。 曾省吾便是许国的人,再又与张梦鲤是同年,张梦鲤已经是惟功**的外围,最少这位顺天巡抚有晋位蓟、辽、保定总督的机会和希望,惟功的支持是必不可免的。 成为这样的总督一级的重臣,朝中没有阁老一级的全力支持是绝不可能的,而许国在今年,或是明年之内,必定入阁,就是因为这个筹码,使得张梦鲤加速倒向惟功这一边。 至于沈榜为天津巡抚,梅国桢为山东巡按,这对中朝大佬来说只是小事,天津巡抚只管一地,用清军厅的名义勾管民政,巡抚标营才一千多人,是一个最小级别的巡抚,如果不是国朝一般不废前例前官,恐怕这个巡抚早就被撤除了。 山东巡按对梅国桢这个监察御史来说也是好差遣,但也仅此而已,由巡按再升到右佥都御史,再升为佥都御史,这才算是进入京堂行列,在此之前,还早的很。 “辽阳安危,尽在少国公之手了。” 曾省吾临行之际,不得不郑重提醒着惟功。 无论如何,这位未来国公既然选择了到边镇去建功立业,那么就不能不有所付出。 “请少司马大人放心。”惟功微笑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末将虽然不才,却也愿效仿古人,不教北虏有匹马能再越轨一步。” “好,甚好。”曾省吾感觉到惟功话语中的豪气,大加赞赏起来。 …… 从通州出发,舍人营,不,现在应该叫辽阳总兵正兵营展现了普通边军难以望其项背的神速。仅用两天时间抵达蓟州,再两天时间抵达遵化,再由三屯营经迁安,永平,从京师到永平七百余里地,近二十个驿站,四十余个急递铺和水马驿,如果塘马急速赶路,一天半的时间可以赶赴,但那是沿途不停的换马,每至驿站更换新马,这才能飞速前行。 而大军赶路,最快不会超过四十里,哪怕是蒙古人的骑队也是如此。事实上,越是纯粹的骑兵,赶路的速度也并不会很快,因为马需要精心照料,每日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进食和休息必须保障,骑手得分大量的精力去照料马匹,一旦对马匹的照顾出现偏差,大量的死亡就不可避免。 拿破仑远征俄罗斯时,战马病瘦而死超过十万这个恐怖的数字,欧洲可用的战马几乎被一扫而空了。 这还是近代战争史里记录的事情,在拿破仑时代的后勤和道路条件下仍然如此,更不要说是万历年间的明朝。 不论是明军或是蒙古军队,移动的速度都是平均每天在二三十里之间,偶然的爆发一天百里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是只能由小股精兵完成,大股的超过万人的军队移动起来麻烦极多,到明清之时,军伍训练不足,后勤保障极度落后,道路失修,军法不严,种种原因之下,平均很难超过四十里一天。 强汉盛唐时,汉军和唐军一天都可以走四十里以上,甚至六十里,千年之后,明军是远不及当年的祖先了,至清季,一天走十里的军队都比比皆是。 舍人营却是走的极快,七百里路程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五十里左右。 这个速度,叫朝野为之瞩目,现在辽阳之围未解,若是惟功以这种速度赶赴辽阳,可能辽阳会很快转危为安。 有不少朝中大佬计算了一下,就算是从宁远调祖家军队去辽阳,可能也未必比舍人营来的更快一些。 舍人营强军之名,当然也是由此再次得到了朝野的交口称颂。 …… “皇上,这是炙蛤蜊,这是炒河虾,这是田鸡腿,这是笋鸡脯……” 一道道精致的小菜端在万历的几案前,皇后亲自布菜,笑意吟吟,香气也是扑鼻而来。 “嗯,好,生受皇后亲自监厨!” 万历自废立风波之后,帝位稳固,但因醉酒生出来的事端,所以立誓不再醉酒。不过饮酒是他的不多的爱好之一,很难割舍,加上近来与王皇后感情渐洽,皇后便亲自监厨,用小火灶爆炒出这些时鲜小菜,自己亲口再尝过来,端来与万历下酒。 饮食之道,皇帝倒还是有自己独特的品味,眼前这些菜,俱是鲜滑爽口,用来下酒极佳,加上是小火爆炒出来,色香味俱全,配上宫中特有的玉露春酒,万历眉开眼笑,谢过皇后一句后,便立刻开动起来。 “皇上莫贪吃,”见万历吃的香甜,王皇后心中高兴,笑着道:“尚有海参,腹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一起烩的大菜。” 万历呵呵一笑,停筷道:“这是惟功这厮在宫中时给吾出的主意,原本是海参,肥鸡,猪蹄,配上冬菇等菜,说是什么佛跳墙,不过吾还是吃自己配的感觉更好一些。” 他配的这菜,确实是营养价值十分丰富,看那汤都是乳白色的,胶质十足,万历的身子先天便弱,能享国近五十年,在明朝列帝中也算得高寿,可谓算是会养生了。 见万历吃的口滑嘴甜,王皇后忍不住问道:“皇上在内廷经常提起张惟功,对此人十分亲厚,可为什么这一次张惟功奉命远戍辽阳,皇上不使他陛辞召见呢?” “唉……”万历长叹一声,道:“张惟功对吾十分忠心,立功更是不小。但他太能干,申先生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敲打他,压制他,虽然是申先生主导,但没有吾的同意也是不可能成事,只是这一次辽阳事急,吾知道非用他不可,所以当机立断,用了曾省吾的第三策,准张惟功去辽阳,这是迫于无奈……嗯,吾有点不好意思见他了。” 开始给惟功的名义是镇守辽东地方副总兵官宁远练兵总兵官,连钦差二字都无,名义上比李成梁低,甚至比钦差驻扎辽阳地方总兵官锦州卫杨腾三万卫曹簠都不如,现在因为辽阳地方要紧,朝廷只得将曹簠原本的官衔加给了惟功,说来说去,惟功在废立大事上立那么大功,不仅无酬,只在加官上加到太子太保,另外便是加了平辽将军这个将军号,算是总兵中的一个特例,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实质性的东西来酬庸。 万历有此愧意,自是难见惟功之面。 皇后听了万历的话,凛然道:“皇上,臣妾不敢干预政务,不过,还是有话要劝谏皇上。” “嗯,皇后说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不论如何,臣子都得坦然接受,奖他,他欣然受恩,罚他,亦是不能怨望,皇上是君,张惟功是臣,皇上因为羞于见他不曾召对,辽东地方情形不曾当面嘱托,若有误事,这便是皇上的处置失宜了。” “嗯,你的话很是。”万历震惊在皇后的君君臣臣的理论之中,他没想到,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皇后居然还有这般见识。不过他心中也明白,大明说是皇帝独治天下,其实是与士大夫共治,与北宋的情形相仿佛,现在更是阁权独重,想改变这种局面,连万历本人都在思考和摸索之中,在张居正跨台之前,他根本连试探的胆量都没有。 当然,武臣不同于文官,皇后这一套理论用在惟功身上,还是合适的。 “皇后放心吧。”万历笑呵呵的道:“张惟功这厮的能奈还是第一等的,不需吾特别嘱咐,有他驻扎辽阳,吾心里放心的很,而且,他的忠心也没话说。” “臣妾的意思是皇上要分清君臣,乾纲独断,何必与臣子讲客气。”皇后说了一句后,也抿嘴一笑,道:“不过张惟功的忠心和能奈,臣妾也是知道的。” “嗯,皇后真是贤妻也。” 万历吃了不少大补之物,最近与皇后感情颇佳,这会子情动上来,笑着将手摸过去,笑道:“不过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吾又是皇帝,皇后,还不赶紧过来,与吾生个嫡子出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故人 三月份,不论是南方或是北方,都已经是风光明媚的早春,但在三屯营北方百余里的小山谷中,突如其来的一场小风雪袭击了这个小小的地方,使得放眼能看过去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浅浅的灰白色,雪太小了,盖不住下头的土地。 大队的辽阳总兵正兵营的将士还在继续往永平进发,惟功却是带着全部的局百总级别的军官赶到了这个小山谷中。 “爹,娘……” 在山谷中的村庄一侧,是大片的荒芜的野坟,时隔这么久,当时的村庄之中多半是外来户,也多半是全家遇害,根本没有人来添土上香烧纸钱,所以坟地四周长满了野草,就算是大白天,偶然还能看到浅黄色的小兽身影在坟地里跑来跑的……实在是太荒凉了一些。 惟功跪在一个高大的石砌坟地之前,在坟前的青石板上,重重叩首。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回来,头一次跪在自己这一世的娘亲面前。 他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成就……未来的国公,左都督,柱国,银青光禄大夫,平辽将军,钦差驻扎辽阳总兵官,可以节制宽甸六堡的宽甸参将,辽南四卫的海盖参将,镇守的区域超过二百万人口,几十座城池,几百个军堡! 可惜,这一切辉煌之极的成就,这一生见个县令都吓的躲躲闪闪的爹和娘是见不着了…… 不管是张元功或是七叔,七婶,都取代不了爹和娘,还有他们缺席自己的成就的遗憾啊…… “大帅,不要这么自苦了……” 惟功趴在坟前好几个时辰了,风雪虽小,他身上也是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张用诚以下,张简修,还有周晋材,周思进,佟士禄,陶希忠,王云峰,陶安然,钱文海,马光远,王乐亭……还有郭守约,王柱,赵雷,巴沙儿,郭增耀,马世龙,王国英,麻登云,张猪儿…… 所有军官,站的密密麻麻,每个人也都是顶盔束甲,一脸肃穆的站在坟场之内。 在外,是几个骑兵局撒开来戒备着,在大军行军时,所有骑兵局除了指定的哨马,塘马和架梁马之外,其余骑兵用做传令,充当中军。 这也是因为战马不够,买马是太仆寺主理的,每年的马政银子进出是不小的出息,各军镇基本上不准自己买马,惟功能自己买这么一些,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万历挪用过舍人营的拨定的银子,耽搁了事情,皇帝捅的漏子,下头的人只能捏鼻子认了帐,否则的话,只能老老实实的等上头拨马下来。 一直到崇祯末年,大军阀藩镇才能自己造军器,火器,买马,如勋阳镇凤阳镇这些内地军镇,马匹还是由朝廷拨给的,管制的十分严密! 盔明甲亮的骑兵外围,则是好奇的山村百姓们。 他们知道有大官路过这里,但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根本搞不清楚原因。 这村子虽然靠近边境,但因为人烟稀少,官府管理不严密,荒地很多,还能打猎,得到肉食和剥皮子去买,在这里安下身来,不能说过的怎么好,隔三岔五的吃一顿细粮,十天半月吃一次鱼或肉还是办的到的。 生活,原本就是需要这些。 惟功慢慢起身,眼睛之中的泪水,终是渐渐收敛了去。 过去的事情慢慢的在淡化,惟有深刻的亲情感情,这一生也不会忘却。 当然,还有那刻骨的仇恨。 那个姓陶的,那一声“杀了”,这一世,绝不会忘掉! 惟功嘴角露出一抹冰寒至极的冷笑,这一次还真有趣,姓陶的在辽镇,自己也终于去了辽镇啊…… 有些事,可以着手进行了。 他看看外围被挡住的百姓,眼圈一热,大步走向前去。 所有人都要跟随,惟功将手掌一竖,张用诚两臂微张,将众人挡住。 只有张简修还是大步跟着过来了。 “惟功,这里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嗯。” 其实惟功更早是随母亲东奔西走,甚至可以说是流离失所。所幸在这小山村里过了几年真正幸福而安闲的日子,生活是苦了些,特别是冬天时,勉强吃粗粮能吃饱,衣服很难御寒,不能随便出门,躲在火坑上,火小了太冷,火大了屁股都没地方搁,下头热的要死,被子不是棉花的,是粗布和填的麻絮,根本不暖,当时自己还笑着说是冰火两重天,娘亲和爹不懂什么意思,惟功自己笑的打跌…… 看到惟功脸上似悲似喜的表情,张简修沉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自己这个好兄弟,一起看着低矮处的小山村。 这里毕竟还是好地方,被屠村之后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又是有了百多户人家,几百个百姓,有老有小,有的人畏怯,躲的远远的,有的好奇心重,就在警备圈的外围向里头看着,不少脸上拖着鼻涕的小屁孩胆子最大,就在长矛和大刀四周来回嬉笑着,跑动着。 “大帅,恐怕没有熟人了。” 这会子张用诚也跟了上来,宋尧愈和通事局侍从室的文职人员跟着大部队行动,没有赶到这个小山村来,这里是计划外的行军路线,上报的话很麻烦,惟功就带着这少量的心腹和精锐骑兵,前来祭奠自己的父母! “没有一个认识的……” 大步走到外围,看着那些百姓的面孔,惟功仔细的看了半天,却是连一张熟悉的脸孔也没有瞧见。 他今日穿的是公服,一品武官的方翅乌纱帽,大红官袍,绣着麒麟图案,身后两个亲卫捧着他的钦差总兵关防和万历特赐的尚方剑。 武臣能得尚方剑,这也是难得的殊荣。 还有身上披着的紫色的小科花披风,无一不凸显着他至高无上的大将地位。 那些普通的百姓,不要说见官,就是看到一个税吏都吓的胆战心惊,看到县衙里的马快三班衙役都是得哈着腰说话,见到惟功过来,早就轰然一声全部跪下,哪怕是惟功虚抬了几下手,叫他们都起来说话,底下这群百姓却是战战兢兢,根本没有一个敢站起来的。 惟功感觉十分无趣,衣锦不得还乡,成功的意趣就少了很多,娘亲不在,旧日的同伴也不在,此时就算是有一些旧邻居出来,哪怕是当年不搭理的大爷大娘,恐怕也会十分亲切吧。 “走吧!” 惟功朗声吩咐一句,叫人牵来自己的乌云,同时他随口吩咐着:“拿些银子来,这些乡人每户赏五两银子,算是今日的缘分。” “是,大帅。” “对了,”惟功想了想,又道:“这里的野坟,着五户人家看守,打扫,每家一年给十两银子吧,叫他们除了种地外别做其它的营生了。” 这就是陵户,除了皇帝将相达官贵人外,普通的百姓肯定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惟功父母的坟墓当然有专人照顾,京城里杨达二管家专门负责此事,但惟功看到别的坟地一片荒芜,感觉也不是滋味,索性花些银子,一便也照顾了。 “将军真是仁德啊。” “挑俺吧,俺家好几个小子,管保这里干干净净,坟里不进水,不进蚁虫。” “俺也能下苦,俺能当这个差。” 离的近的百姓听到了惟功的话,对好差事的向往使得他们胆子变大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向惟功推销着自己。 “呵呵,那就多挑十户吧,挑不上的多给五两银子,你们住在这里,算是和本将有缘分。” 惟功从巨大的悲伤情绪中挣扎了出来,心情反而变好了很多,他在这个小村里住了好几年,也是他这一生最为轻松惬意的日子,父母娇宠,伙伴们也待他亲厚,平时玩着嬉游,秋冬打猎,春天钓鱼玩耍,夏天游水爬树……回想起来,全部是美好之极的回忆,现在虽然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但看着这破落的小山村,他的心里,却满是亲切的感觉。 要不是为这种难得的感觉,他怎么可能这么随意花钱……钱再多也不是这么用的,那岂不是冤大头一个。 “你是不是惟功?” 就在惟功要上马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的向着他的背影询问着。 惟功全身一震,缓缓抛开马缰,转过身来。 对方是一个圆脸,中等身高,身形瘦削的青年,脸膛发红,蒜头鼻,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山村百姓。 只有眼神还算锐利,两手虎口和食指中指都有厚厚的茧子,显然是一个很优秀的猎手,应该拥有不错的射术。 “你是不是宋黑子?” “嗯哪,是俺!” “***你还活着!” 惟功两眼放出光彩,大步走向对面的圆脸青年,待两人相隔极近时,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最终确定了,便伸出双臂,将对方牢牢抱在怀中。 “惟功,俺,俺当不起啊。” 宋黑子脸上满是汗水,顺着脸颊一直流淌下来,在他身边的百姓们也激动起来,有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妇人紧张的似乎要晕过去了。 “当的起,你是我的亲人,哈哈,我终于找到一个亲人了。” 惟功紧紧抱着这个当年的故人,曾经带着自己去深山挖陷阱,一起烤肉吃,捉鱼吃,下河游水还是这家伙教的自己学会的狗刨式游法,在这样的故人面前,什么身份,将军,国公,都可以他娘的见鬼去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凶顽 高兴了好久一阵之后,惟功终于将一脸虚汗的宋黑子放了出来。 宋黑子抹抹汗,一脸惊骇的道:“惟功,怪不得你当了将军,两手跟铁一样硬……” “嘿嘿,当年我就很强啊。” “这倒是……学什么都是你上手快,当初俺们一伙就说你肯定有出息……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当了将军。” “他比将军大的多……”张简修在一边,明明心中也十分感动,却是故意损惟功道:“人家是国公呢。” “哈?” 将军也好,总兵也罢,对这些山民来说都是差不多的词儿,国公这词就大了去了,除了隋唐演义里的一字并肩王啥的,普通的百姓也都知道国公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宋黑子脸上的汗都停滞住了,嘴巴张的老大,象是被雷劈过的蛤蟆。 在他身后,一群刚刚还很激动的山民又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屁股都是掘起老高。 “简修哥你这……” “嘿嘿。” 张简修不负责任的闪了开去,惟功摇了摇头,对着宋黑子继续道:“当年你怎么逃出来的?” “俺胸前吃了一刀,骨头都断了好多根,那当兵的看俺小,没斩首级……” 宋黑子语气十分低沉,当时官兵突然杀人,山民们根本逃不掉,他是被一刀斩在胸前,压在死人堆里,人家看他伤的重,又是小孩,没斩下他的首级,侥幸叫他逃得一条性命出来。 “除你之外,还有人么?” “没啦,除了你,就剩下俺。” 宋黑子眼神中暴起一道奇特的色彩,直楞楞的看着惟功,轻声道:“惟功,你现在都是国公,大将军,怎么没有报仇……那领头的家伙姓陶,现在已经是个参将,不过比起你来还是差远了,是不是?” “我还不是国公……”惟功道:“就算是国公,姓陶的不是我的部下,我也拿他没有法子。” “那?是不是他的后头是李成梁?” “我不想一刀宰了他,”惟功眼神中也满是恨意,“若是这么简单,这仇早报了。我要剥夺他的官职,流放他的家人,将当时动手的凶手全部处死,最后再杀了那家伙!” “好,俺也觉着这样报仇更好。” 宋黑子逃出性命来之后,养了年把的伤,好在遇着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了他,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心怀刻骨仇恨,却是毫无办法,不过在惟功看来,这家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里长大的青年,没有任何人脉和能耐,除了一手好猎术之外就没有可称道的地方了,就以这样的资本,居然查清楚了当年带队的是谁,还隐约查到了背景,这可算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得了,你跟我走吧。” 虽然只有这么一个故人,惟功心里也是足够高兴了。他重重捶了宋黑子一拳,打的对方龇牙咧嘴,连退几步,惟功却是满意一笑,说道:“你这身子骨,不坏,跟我走,将来一个副将前程总是有的。” “俺,俺已经成了家,俺就是能种地,打猎,下套,摸鱼……” “那就是嫂子?” 惟功早注意到宋黑子身后的清丽妇人,他呵呵一笑,道:“嫂子在这里还能过什么好日子不成?跟我走吧,管保你全家都过好日子便是。” “成,俺跟你走。” 宋黑子虽是山民,但经常到三屯营或是遵化出山货,卖皮子,顺道打听消息,眼前是这么一个好机会,他当然知道抓住,顿时便是答应下来。 四周的人都是用羡慕之极的眼光看着宋黑子一家人,这一下,可算是野鸡跳到高枝上,一下子就成了凤凰。 在山村里的小小插曲没耽搁惟功太久,在大部队赶赴永平的时候,他也是带着宋黑子一家人,还有跟随着的部属们,一路赶到永平。 全军四千二百余人,在永平做短暂的休整之后,就可以开赴关城,由山海关进入辽东地界了。 听闻惟功抵达的消息之后,驻在永平的戚继光决定与惟功会晤,在军营辕门处,蓟镇军的一个挂游击衔的中军带人赶了来,做预先的通知。 “霍,传召我们去永平城总兵府邸见面。” 张简修是挂参将衔,但因为他在此之前只是有锦衣卫指挥的职衔,所以没有授给直接的军职,在参将之前挂了一个赞画的头衔。 这也是惟功答应了张居正的,不叫张简修亲临前敌,为着这事,张简修这一路也没少给惟功添乱子。 这会子他弹了弹戚继光送来的诺大的片子,笑道:“不愧是戚帅,一张帖子来,就叫咱们滚过去见他了。” 戚继光和张简修可没少见面,不过以前是在私宅,这一次算是半公事,格局自然不同。 惟功笑笑,他知道戚继光向来架子很大,这一封书子和蕴含的意思也很有霸气,看的出来,戚继光还是自视甚高的。 当然,张简修是够资格讽刺的……戚继光在他老爹面前可是没有半点资格,向来是毕恭毕敬的。 “好了,我们是晚辈,离总兵府也就不到十里,走走何妨。” 惟功心态倒是很平和,戚继光是有些拿大,但还是释放了善意,否则自己路过,地方的粮储道和兵备道,加上府县供给客兵军粮,督促客兵严守军纪,别的事也就没有了,戚继光能想着叫自己见上一面,也算有些香火情了。 现在的这位蓟辽保定总督,压根就没有见自己的打算……就算他有嫡国公的身份,文武有别,指望文官俯身来见他,根本不可能的事。 倒是张梦鲤能顺利上位的话,情形就可能不同。 “好罢,我无所谓。” “嗯,用诚和国峰,还有晋材,思进,希忠,你们几个随我同去便是,其余人留在营里,由王辅国主持。” 王辅国便是王柱,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号,他是老资格的千总,留镇营盘的话,惟功对他是放心的。 一行人刚要出营门,惟功的大帐前传来马蹄声,这是塘马,也只有塘马能一直奔行到大帐前才下马,营门处和巡逻的士兵都不会阻止。 “大帅,京师来的塘报。”塘马交上来的情报交给了侍从室的情报官,再由情报官员转交给惟功。 “嗯……好,非常好。” 第一份情报是来自京师刑部的消息,张致祥这个杀害黄道瞻的凶手终于被明正典刑,今日清早从刑部大牢里押出来,用牛车一路押到西市街口。 明朝时杀人都在西市口,到清季才改在菜市口,听说杀这姓张的,京师百姓都为之轰动,甚至有不少官员都跑去看热闹。 毕竟敢于杀害官员的凶手十分罕见,以往看杀人的都是小民百姓,官绅没有这个兴趣,这一次京里不少清流,特别是翰林科道中人有不少赶去刑场,沿街有不少官绅搭了祭棚……当然不是祭祀这个凶徒,而是给死去的黄道瞻报告这个好消息。 待张致祥押至刑场,由刑部尚书吴百朋,左都御史刘应节亲自监刑,这是超豪华的阵容,当然这也是朝廷特别摆出来,算是给惟功一个交代……谁都知道,黄道瞻去整理京营是与惟功息息相关,结果壮志未酬身先死,不仅人死了,帐还是一笔糊涂帐,谁也说不清楚,这么豪华阵仗的阵容不仅是安抚惟功,也是给清流们一个交代,毕竟御史和给事中们可不想再出来一个疯子在自己的心口刺上一刀。 一脸疲惫的宋尧愈道:“是不是凌迟?” 惟功笑道:“当然,从早到晚,一直到傍晚才毙命。” 张简修道:“天理昭昭,到底是天道好还。” “这就算天道好还?”惟功敛了笑容,道:“真正的元凶巨恶,迟早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也是。”张简修也知道这个案子背后的水有多深,牵扯的勋贵和京营将门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以他们现在的力量根本不足清算,只能有俟来日。 除了塘报之外,还有梅国桢的详细记录,他和卢洪春等人俱都到刑场设祭,祭奠冤死的黄道瞻,同时也是亲眼看到凶顽毙命。 据梅国桢的记录,张致祥神色自若,在牢里养的白白胖胖,用刑之时,坦然自若,下刀时也不过皱眉而已,一直到他毙命,这个凶徒一直是一声不吭,不要说求饶,连呻吟声也都是极少。 “江湖凶顽而已,不足一提。”惟功冷笑一声,将梅国桢的信放下,拿来一张纸,写了一封短简,将自己临行前的一些消息或多或少透了一些底给梅国桢知道。 御史在京,也和翰林一样,有人一辈子到致仕还是一个普通的翰林或御史,有人却能选取十八房考官,编修起居,开坊为左右春坊,再为寺卿,再为侍郎,最终成为阁老,御史的升迁,没有地方上巡按实职,很难一步登天,梅国桢文武双全,也是到地方上历练的时候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南北 惟功写完信,却没有叫人先送出,再取别的塘报来看。 这一次他的脸色却是异常难看,四周的人看出他神色不对,原本还在议论张致祥的凶悍,慢慢的都闭了嘴。 “俞帅去了。”半响过后,惟功才慢慢的向各人说道。 “什么?” “天……” “这真是想不到,俞帅年纪并不算大啊。” “还是征倭的时候伤了元气,没补回来。” 俞大猷在京营时,虽然所为不多,但部勒将士较严,操练得法,五万神机营车营将士秩序井然,虽不是顶级的强兵,但亦足为可观。 仅此一事,就能看出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将的本事和风采。 嘉靖到万历年间,也是天佑大明,文官中知兵的不少,比如谭纶和方逢时,吴兑等人,文臣守边最为知兵者,不过是这几人,他们的后辈来说,才干能比得上这几人的,其实不多。 武将之中,俞大猷,戚继光,李成梁,李芳,刘吉,都是千古之下都闪烁光芒的璀璨将星,尤其是戚、俞两人,可以说是极为难得的百年一出的名将,嘉靖年间,北有俺答,小王子,东北有土蛮部落,泰宁和朵颜,黑炭石诸部年年犯边,南有严重的倭寇骚扰,倭寇已经到了攻州陷府的地步,加上旧有的财政制度根本负担不了年年增加的政府财政支出,情形已经十分严峻,嘉靖年间比崇祯年间所强之处就是在于没有严重的天灾,否则的话,情形恐怕比崇祯年间更坏。 所幸的就是文有人,武亦得人。 戚继光和俞大猷两人在征伐倭寇上的功绩,足可光耀千古! 比起戚继光来,俞大猷一生命运坎坷,是一个十足的官场苦逼,几次到总兵的位子,几次又被一捋到底,又再凭战功起复。 比起官拜太子太保的戚继光,俞大猷到死也只是一个都督同知,虽然又复给福建总兵,勋阶却一直没有到顶。 加上江湖奔波,千里转战,心中不可避免会有的郁郁之气,俞大猷终于是在万历八年的年尾就去世了,因为不是什么要紧消息,等消息送到京师,再由塘马送到惟功这里时,这位功耀千古的名帅已经逝去好一段时间了。 “在营中设祭棚,全军与我一起祭奠俞帅!” 惟功没有犹豫,立刻就下令,张用诚等人也是受过俞大猷的点拨,对这个老将军十分的敬佩,听到老将军逝世的消息,心中也感觉难过,对全军吊祭之事,并无人反对。 “国峰,你去一次戚帅大营,上复戚帅,今日全军祭拜俞帅,俟来日我再去拜访他吧。” 王国峰在内是军情局的主官,对外则是游击衔的中军官,他的年纪小,功劳又在暗处,官衔到游击,署职到正三品的指挥使,世职是指挥佥事,他本人已经很满意。 因为情报官在目前阶段要多接触政要大佬,建立网络,所以王国峰比起平时更要加强对外的联络,担任名义上的中军官,也很合适。 “是,大帅。” 军中已经统一称呼,一律称惟功为大帅,只有顺字行的老人,在私下闲谈时,偶然会将惟功称为东主,也有一些入训早的京营将士,偶然会称惟功为大人,不过在正经的场合,也是统一称为大帅了。 …… “张惟功好生无礼。”听说张惟功告罪不来,一个南军将领当着王国峰的面,怒声喝斥。 王国峰是游击,这个南军将领却是副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大了好几级。 因为打算在总兵府见惟功,戚继光事前派不少塘马,分往各将驻扎的信地,将各副将和参将一起召集到永平,算是蓟镇对辽镇表达的一种善意。 毕竟遇到十万人规模的北虏入侵时,辽镇和蓟镇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彼此间的合作十分紧张。 蓟镇现在有十二万兵马,是天下第一镇,副将和参将,还有加衔的副将参将有数十人之多,游击过百人,济济一堂,专门为欢迎张惟功这个平辽将军,如果不是对方还有未来国公的身份,这个阵容是有些过了。 不过张惟功居然不到,戚继光也有些生气。 但转念一想,他威严刚毅的面孔上,也显露出一丝伤感之色。 很多南军将领知道大帅的心思,劝住了开始发脾气的那人,各人都沉默下来。 节堂之中,还有一半是北军将领,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无所谓,甚至还有一些将领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二十年,除了一个马芳和李成梁,扬名天下的大将,特别是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全部是南人,戚继光在蓟镇压的他们北方人喘不过气来,他们才不可能为俞大猷的死而伤感。 “既然如此,我们走一次吧。” “大帅?” “这样也太给这小辈面子了吧。” “不妨,我这里是城里,开祭不便,张惟功既然在他的大营里开了祭棚,我们正好因公就私,一起去拜祭一下吧。” 大帅这么说,旁人也不好说什么,但北军将校们的脸色就更加古怪了。 三位协守副总兵官,杨四畏,张臣,董一元,在出门时主动凑在一起,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十二路参将,大半也是出自北军,也是主动跟随在三位副总兵身后,其余北方籍贯的游击,也是跟随在后,与戚继光身边的南方系将领,泾渭分明。 “真正晦气,俺们北方无人么,节制四镇大帅弄个山东人也罢了,山东人偏爱用浙江人,现在死了个福建人,俺们北人却得跑十来里去吊祭,贱也不是这么个贱法。” “打仗俺服戚帅,俞帅没跟过,俺不服他。” “俺也就服戚帅练兵的本事,不过么,练的步军再强,能打鞑子?还得看俺们北军的本事,是不是?” 三个副总兵,先开口的是杨四畏,他是辽东人,国初时的辽东诸卫后人,蓟镇传到现在已经三十余帅,除了几个侯爷和伯爷可能出身是南方外,大帅们全部是北人,戚继光是山东人,勉强还算是北方诸卫系统中的一员,但戚继光起家却是在南方,麾下将领全部以南军将领为主,在蓟镇十二万士兵,四万匹战马的庞大军队之中,他和数百南方将校,还有近两万浙兵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在十年前,戚继光初掌蓟镇,先后得到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大佬支持的时候,北方诸将虽然不服,但也只能隐忍,现在戚继光镇守蓟镇这么久,新一代的北军将领逐渐成长起来,张臣和董一元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两人都是副总兵官,都有超过一千人的核心精锐骑兵,战斗力强,本人的作战风格也是轻捷彪悍,与李成梁等北方将领的风格相同,对戚继光几日一练,注重车营,步骑协同的打法十分不适应,蓟镇之中,已经埋下了严重的分裂不和的种子。 不过此时的北军将领也只是敢聚集在一起议论而已,戚继光坐镇蓟门超过十年,将驻在狮子口的镇城移到三屯营,重修三屯营城,将忠义卫等衙门移到新修的营城之中,分蓟镇为三协十二路,分路驻守,现在的北军将领,也算是在戚继光的目光之下逐渐成长起来,也就是嘴上嚷嚷,跟随戚继光的脚步却是始终未停。 …… 戚继光率部下赶到的时候,时已过午,惟功一边叫人准备饭食,一边率所有的部下,到营门处迎接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帅。 “壕沟,营旗,箭楼,拒马……这位英少国公真是有趣,咱们大帅的章程,叫他学了个十成十啊。” “似乎也有一些不同之处。” “嗯,感觉旗帜壁垒营房确有不同之处,不过看起来气象万千,嗯,怪不得人家说英少国公是京营第一将,差点主持整顿京营,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又如何?”张臣十分狂傲的道:“现在国朝无非就是北虏和南苗,要我看,南兵和这般练法练出来的兵,只能去打打生苗,若有小股倭寇也能打,真要打北虏,还得看我们北将,北兵。” 这话说的十分猖狂,但张臣为将的风格就是这样彪悍凶猛,说话的风格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旁人听在耳朵里也就罢了,吴惟贤等人也听着了,脸上都露出不悦之色。 “看戚帅的面子。” 参将骆尚志为人稳重,隐然是南兵将领中的核心人物,他劝住了想发作的吴氏兄弟等人。 说话间,惟功赶到,看到戚继光,便是兜头一拜,口中十分恭谨的道:“拜见戚帅,劳戚帅大驾,末将身为晚辈,实在是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 戚继光为人刚正沉毅,性喜诗文,好结交士大夫和文人,不论是兵法,将略,还是文才,都有常人难及之处。 正因为他本人太优秀了,放眼国朝,除了张居正一人外,几乎没有谁能被他放在眼中。 普通的文官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同列的武将。 但此时的他,对张惟功是真心欣赏,从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看的出来,对眼前的一切,戚继光都有一种真心愉悦的感觉。 第三百三十五章 较量 “眼前营垒,气象万千,虽似我的规划,又有不少胜出的地方,我看完之后,心中着实高兴……惟功啊,你是后生,但后生真可畏!” “戚帅过奖了!” “本将平生极少说敷衍话语,更少说违心的话,一会吊祭过后,再向惟功你讨教吧。” “呵呵,末将知无不言。” 在营门处寒暄了几句,戚继光就率领众将吊祭俞大猷。 在俞大猷的灵前,戚继光奠酒之后,三拜行礼,在他身后,南方将领行礼十分恭谨,北军将领就有些草率。 北军只服马芳,现在则只服李成梁,对一生功业只在南方的俞大猷,他们并不感冒。 “俞帅这一生……” 戚继光在抗倭战场上曾经和俞大猷合作过,但合作次数并不多,说起来并不是有多么深厚的交情。 但无论如何,俞大猷是和他同时代的人,又都是在南方抗倭起家,境遇也都是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戚继光善于搞关系,俞大猷却是一生耿介。 这两人说来也是有趣,练兵上,戚继光先重挑兵,重品性,俞大猷则首重人的本领,看武艺,而在实际的为人来说,戚继光较为圆滑,俞大猷却又是品性十分耿介正直,正好又是相反了过来。 “罢了,不说了。” 在俞大猷灵前默默站立良久之后,戚继光才转过头来,与惟功开始议论营垒之事。 戚继光一生行伍,包括哨骑怎么安排,架梁马和塘马怎么指派,再怎么收回,由何将领负责,大军过水时怎么架桥,怎么渡过,怎么警备,遇到山谷地形怎么防守,怎么侦察,他的纪绞新书和练兵实纪这两本书里,几乎是详细备至。 但惟功的营盘,还是给戚继光耳目一新之感。 两个谈了小半个时辰,说的十分投机,到最后,戚继光感慨道:“军营首重是水火二字,其次是警备,防御,惟功你这处营垒,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了。” “末将只是一得之愚,戚帅过奖了。” “何必这么自谦呢?”戚继光脸上露出笑容,长久在蓟镇驻守,他的脸上已经满是风霜雨雪侵凌后留下的色彩,看着惟功,戚继光由衷道:“由行军再看营垒,再看兵士,惟功你练兵已经不在我之下,行营在我之上,国朝可谓得人,以后三十年内,可保平安无事矣。” 这么高的评价,惟功也有喜不自胜的感觉。毕竟给他这种评价的是海内名帅,可以说是整个华夏都数的着的名将做出来的评价! 他不是喜欢自吹自擂的人,当下也唯有微笑着将自己身边的将佐,一一介绍给戚继光认识。 “嗯,都是年轻,都是后生可畏。” 戚继光确实是有些吃惊,他身边的将论,不论是南军或是北军,都是四十左右才能到游击和参将以上,很少有三十左右的游击将军,更不要说是参将副将了。 李如松和祖承训,还有马松这样的将领都是世家子,出生后就有军职,稍有贡献就会有朝廷的提拔和赏赐,普通的将领是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升到高位的。 而眼前的这些惟功麾下的将领,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平均年纪都在二十来岁,一个个都是英姿勃发,而看身形,眼神,两手,毫无疑问都是射艺和武艺都很优秀,而眼神之中透着灵秀,更是叫见多识广的戚继光心惊。 其实他在几年前就见过惟功,也见过当时舍人营的一些小家伙们,不过他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当时不论是惟功还是舍人营都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这位是董将军,这位是张将军,这位是杨副将。” 董一元和张臣,杨四畏是蓟镇中权位最高的三个,戚继光当然也是先介绍他们。 当年戚继光为练兵总理,朝廷为了叫他令行禁止,将原本的蓟镇总兵调走,后来叫戚继光就任总兵,同时节制四镇,给了戚继光重权。 但为了平衡蓟镇内部,实现大小相制的祖制,不仅军权真正集于一人,朝廷这些年在蓟镇还是继续扶持北方籍的将领,扩充他们的实力,这样戚继光就算有反意,也根本没有办法调动全部的军队。 这是制衡之道,戚继光也深明此中奥妙,根本不去动杨四畏等人。 “见过诸位将军。” 惟功笑着拱手,几个北军大将也还礼。 他们嘴上虽不客气,眼神也有点居高凌下的盛气,到底惟功的身份在这里,大体上的礼节倒还过的去。 不过张用诚等人上来见礼时,这些老兵痞便不客气了。 杨四畏其实最为庸懦无能,此时却挑头笑道:“少国公,不是末将在这里胡说八道,边疆打仗还是颇为凶险的,你的这些部下看起来白白净净,当个师爷蛮好,要打仗,还得从咱们北军里挑,不论蓟镇还是辽镇,少国公只管挑,到了辽阳,管保能保辽阳平安无事。” “哈哈,杨老大说的极是,少国公的这些部下,也不知道能不能骑马,更不要说马上开弓了。” “张臣你不要小看人,马是肯定能骑的,不然怎么大阅呢。” “花驾子功夫没得屁用,老子能左右开弓,要说有这本事的还有李如松,年轻将领老子就服他一个!要说打仗还得看我们北边的,这弓马骑射不是一时两时练的出来,少国公想建功立业,多挑一些骑射俱佳的北军骑兵是正经!” 张臣不愧是北军中最能打的将领之一,看来一身本事确实是非比寻常,当然,脾气也大的吓人,此时当着两边所有将领的面,几乎是把人得罪光了。 “他娘的张臣,老子就是南人,射箭比不过你,有本事我们马上打一架试试?” 张臣被这么一顶撞,两眼变的血红,身上也散发出冷厉之极的气息。 惟功看着暗自点头,这些将领,虽然骄狂不知礼节,但看张臣的模样,应该是一员身经百战的悍将了。 “入你娘的……是杜疯子,老子不同你打!” 向张臣挑衅的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将领,官职应该是中层,身材高大,但面容白净,看着颇有几分灵秀气息,一看就知道是南方过来的。 “末将杜松,见过张帅。” 一般将领都称惟功为少国公,看似敬重惟功的勋贵身份,其实是蔑视他的军职,到此惟功才明白,自己在京师中干出来的那些事情,在这些边军将领眼里几乎一钱不值。 事实上,大明的边防早在百年前就是倚仗着边军,京营早就被看的一钱不值,惟功就算能力压京营,铲除南城大豪,在这些边将眼里,也不过就是吓住了一些软脚虾,打跑了几个痞子混混,根本不值一提。 在边疆上,只有和北虏真刀实枪的干过,斩过北虏的首级,那才会被接受,并高看一眼。 “杜松……人称杜黑子?” “是末将,想不到张帅也知道咱的名头。” 王国峰的情报局倒也不是吃闲饭的,杜松一报名,惟功就知道他的底线。 昆山人,也是军卫世家,犯事后到北方当兵,一路立功升上来的,此人和张臣,董一元,还有宣府的麻贵,辽镇的达云,五个人都是名震一方,都是矫捷彪悍,勇不可挡的猛将,被人称为“边将五选”,也是戚继光等老将的后备人选。 数十年后,杜松和董一元先后为蓟镇总兵和辽镇总兵,张臣也为蓟镇总兵,麻贵做到了武经略,平定过哱拜之乱,壬辰倭乱的第二阶段,麻贵为明军的总指挥,眼前除了麻贵和达云外,另外三人都是在此,果然也是和他们的名声一样,都是展现出别样的风采。 “就知道你不敢,哈哈。” 杜松和惟功打了个招呼后,却不放过张臣,继续挑衅。 张臣大怒,他要是再让,以后岂能抬的起头来,当下便是怒道:“老子怕你不成,现在就到营外,他娘的好好打一场。” 杜松哈哈大笑,他善用大金刀,臂力惊人,遇战时捋起袖子,两臂乌黑,杜黑子之名就这样出来的。 张臣不可能是他对手,其实杜松虽是昆山人,早就迁到延安居住,也是一直在西北军中发展,因为这个资历,和蓟镇的纯粹的北军将领们不和,加上他只是守备加游击衔,在军中颇受排挤,他早就想好好教训张臣等北将一番了。 麾下将领如此模样,戚继光的脸色也是很难看,但今日是来吊祭,用自己的话说是私事,此时总不好摆大帅的谱,如果是在节堂,他早就将这两人赶出去了。 “两位将军无须争执,既然刚刚张将军说我军将领不擅骑射,我看还是由我辽阳军派出一人与张将军比试一下骑射,如何?” 惟功虽是笑着打圆场,却又是将焦点拉回了自己身上。 开玩笑,要是今天靠杜黑子挽回颜面,原舍人营,现在的辽阳镇兵以后就别想在蓟镇这边抬起头来走路了。 “少国公要与末将较量?” 张臣精神一振,他的骑射功夫确实是蓟镇排的上前几名的强悍,而惟功的射术也是早就传扬开来,特别是惟功的射术是和西北老将马芳所学,这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击败惟功,等于间接击败马芳,这对军人来说是不小的荣誉。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射柳 “我就不上场了。”惟功笑了笑,使了个眼色。 身量中等,貌不惊人的王乐亭会意,慢悠悠的站出来,和声道:“末将与张将军较量。” 王乐亭是参将衔,都指挥同知,身份比张臣差远了,他是没有信地驻防区的参将,每个军镇有固定的总镇总兵,比如李成梁是辽镇总兵,祖仁这样的总兵或惟功这样的辽阳总兵都不是总镇总兵,而参将也是各有防区的才是正职,比如宽甸参将,海盖参将,有自己的防区和兼管的卫所,实土临民,管辖军户,名义上受某总兵或副总兵管辖,但平时的军务训练都由自己负责,如果总兵威信不足,参将以下抗上甚至是游击以下抗上的事,也不少见。 差距是有,不过并没有到不能较量的差距。 张臣一脸傲气,用看乡巴佬的眼神打量了王乐亭半天,见王乐亭始终不为所动,仍然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这才点了点头,狞声道:“既然少国公点了王将军出来,应该也是个好手,好吧,我们就比过这一场。” 董一元凑趣道:“干比没意思,末将押十匹好马,赌张将军胜。” 杨四畏眼神闪烁,干笑道:“既然这样,我当然也赌张臣胜,不过要是全部买他胜,谁来赔啊?” 这是**裸的无礼讽刺,听到这样的话,舍人营上下也为之变色。 吴惟贤和吴惟忠等人被这一群北军将领的无礼激怒,他们看看惟功,见惟功笑着轻轻点头,吴惟忠便大声道:“我们赌一百匹马!” 杨四畏大声道:“好,我们便接了这一局。” 戚继光闻言摇头,下意识就想训斥。 大明的战马已经从太仆寺统一管理和蓄养,改变为太仆寺主持购买和分配,不过蓟镇靠近边区,买马太容易了,当年和俺答和解之后,开了九个边贸区用来贸易,虽然张家口是最大的一个,不过从张家口转运战马,费用就上去了不少,辽镇和蓟镇的真正的好马多半是自己购买,一匹普通的战马也就四五两银子,上等好马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不过一下子百匹马,这个赌局就有些大,是有意气之争,而不是同僚之间的耍笑了。 只是转念一想,戚继光就改变了主意,笑道:“本将就不参与了,不过可以为你们擂鼓。” 连戚继光这个大帅都参与进来,所有在场将领都兴奋起来,连不远处的士兵都开始伸头眺望,只是碍于军纪,没有人敢于交头结耳议论。 “怎么较量?”张臣也跃跃欲试了,他因功而至副将,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比武较技中害怕过,哪怕是输掉也是出尽全力。 “悉听尊便。”王乐亭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如果不是他穿着三品武官的袍服,和田垄间的乡民也没有什么两样。 “那便射柳好了。” 张臣越发有了轻敌之念,纵是南军将领看到王乐亭的模样,也情不自禁的担心起来。 只有戚继光眼中闪烁着笑意,他用嘉许的眼神看了一眼王乐亭,知道这家伙是在用轻敌之计。 射柳在辽金便盛行,但大明宫中举行的射柳比赛是从元时宫廷中流传下来的传统了,上有好下必从,宫中皇室喜欢,在将领之间,射柳游戏当然也是风行一时。 现在国朝尚武之风远不及永乐仁宣年间,好在将军们玩起射柳来应该还是问题不大。 决定射柳之后,张臣的亲兵们就在营外找到空地,然后折了刚发芽不久的柳枝,折去一尺长的柳皮,露出柳白,插入土中五寸,接着便是将象征张臣和王乐亭两人的两色巾帕系在柳枝之上。 柳枝插入土中之后,戚继光擂了一通鼓,张臣和王乐亭便分别上马。 两人都与各自的柳枝相隔五十步,骑在奔驰的战马上纵骑而过,引弓而射,先中柳白者,胜。 “等等。” 就在两人引骑欲行之时,王乐亭道:“五十步太容易了,我们改为百步如何?” 他刚刚看起来还蔫蔫的,现在眼中突然暴出神光,看起来神采奕奕,气质完全不同了。 “入你娘的……装象呢……百步就百步,老子怕你?” 射柳一般是慢慢加步数,两者都中,从五十步到六十,再到八十,最远百步。 没办法再远了,百步一般就是极限,步射的话,百二十步照样可以射中目标,最远百五十步也可以,但用骑弓骑射,五十步能保证大体射中就已经是高手了,何况还是在高速运动着的马背上。 改成八十步,就是顶级高手,一百步,用劲力绵软的骑弓,能完成射程就算不错了,更不要说射中。 不过在这种时候,张臣也不可能退让,退一步名声就毁了。 听到张臣的狠话,王乐亭只是嘿嘿一笑,两人就此无话,各自上马。 第二通鼓声响了起来,两个将领分别策马向前,马上射柳,马速一定要带起来,否则慢吞吞小跑就射中了也不算本事。 数十步后,马速便飞快起来,风驰电卷一般。 张臣当先从撒袋中取出一支轻箭,搭在自己的骑弓之上,百步之外的柳树枝挂着巾帕摇动着,普通人不要说去射中,便是看清楚柳白都不是容易的事,张臣自幼在边境长大,与汉唐一直下来的边郡良家子不同,他还是正经的军户将门世家,刚会走路就上马,刚长的与弓差不多高矮便开始学射,射箭已经融入其身体之中,与游牧民族中的射手一样,是一种生存本能。 他在激烈奔跑的马背上感受了一下,感觉到目光已经将柳白锁定,当下再不犹豫,张满了的弓发出绷响,轻箭嗡的一声,飞向目标处。 射完之后,张臣才把精神收回。不管刚刚与王乐亭是怎么争执的,射箭时他只能将精神集中在目标上,在他射箭时,精气神达到最高峰,不论是拉弓的动作还是指法,都十分完美。 可惜目标太软了,张臣的骑弓比一般人的骑弓要重五个力,但也只是如此,他能用左右弓法射敌,如果弓太重的话,会影响到速度和准头。 “万岁!” “射的漂亮。” “好神射!” 张臣的马还在急驰,又往前百步之后,才慢慢放缓,战马急速奔驰时,如果想骤然停下,就会损伤战马的心脏,张臣十分喜爱自己的战马,由着战马又小走数十步,这才拨马,缓缓驰回。 在这时,身后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张臣刚刚把握不大,此时心中便是一喜。 不过在他回头驰近一些时,脸色顿时巨变。 张臣的箭落在柳枝一边三指处,虽然相隔极近,但并没有射中柳白,这也是常有之事,五十步都不是那么容易中的,经常要几次来回奔驰,如果人人都能一箭中的,射柳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惜他虽未中,王乐亭却是一箭射中了柳白。 箭矢射在柳枝下方,正中柳白,将摇曳着的柳枝射断两截,巾帕也被北风吹在半空,被一个南军将领的亲兵取在手中,骑马在众将面前摇晃着。 所有的南军将领都在欢呼,还有他们的亲兵,所有的北军将领都是面如土灰,神色十分的难看。 吴惟忠向面色难看的杨四畏道:“百匹好马,杨大人早些交割为是。” “哼,百匹战马而已,明日就给。” 杨四畏神色难看之极,但他也说不出责备张臣的话来,毕竟百步射柳实在太难,张臣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所有的北军将领都看向貌不惊人的王乐亭,这个家伙扮猫吃虎,太可恶了。 如果是惟功亲自应战,这些人未必敢下大赌注,因为是这个看起来蔫蔫的王乐亭出战,所以大家才勇于下注,现在才知道,大伙儿算是被英少国公和这个王乐亭联手给坑了。 好在参赌的有十几个北军将领,平均下来输的也不算多,输的只是脸面而已。 张臣纵骑而回,脸上神色十分难看,不过待王乐亭过来时,他还是拱手道:“技不如人,本将输的心服口服。” “哈哈,张将军也是神射,不过我这部下射术不在我之下,实乃天授,我事前没有说明,还请张将军莫怪啊。” 惟功的话也很坦诚,他也看的出来,眼前这些北军将领,杨四畏是庸将一个,从谈吐中就听的出来,十分鄙俗,张臣是个粗人,但为人耿直,是个勇将,董一元也是个勇将,不过私心较重,三个副总兵是这样的人物,北军将领中也是泾渭分明,多半将领与杨四畏相近,一小半跟随董一元和张臣,由此可知,北军将校,出色的并不算多。 对难得出色的张臣,惟功还是起了拉拢的心思。 听到这样坦诚的话,张臣先是一楞,接着便爽然道:“张帅快言快语,末将就输了这一场也不冤枉了。” “哈哈,大家算是不打不相识,吴大人,各位大人,不如赢得的马匹就由本将来出,大家和气致祥,怎么样?” 惟功的话更显他为人大方,南军将领原本与他相厚,当然表示马不要了,北军将领各个承情,都是上前来致谢,一场有点伤和气的争执,至此算是皆大欢喜。 第三百三十七章 皆欢 戚继光心中对惟功十分满意,先抑后扬,出人意表,而且胜而不骄,如果惟功只凭自己勇力射术压服北军将领,他还未必会高看这小子一眼,毕竟惟功现在的地位在戚继光看来最少有一半是因为勋贵的身份,若是如他一样,是一个穷的连轿子也坐不起的普通的武官世家子弟,二十不到就想出任总兵,哪有这个可能! 现在他心中已经改变了看法,惟功的行营布阵,还有军伍整肃,这一切都符合他心中良将的标准,而处理眼前的南北军将的争执,手腕也不在他之下,一点也不象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总兵官,就这一点来说,戚继光是觉得惟功因为勋贵的身份,加上曾经是亲从官,导驾官,参与常朝,更与张居正常相往来,所以眼界不是普通人能比得上的原故。 “惟功,我们可是听到消息就来吊丧,大家现在饥肠辘辘,你这个主人有没有好的吃食拿出来待客啊?” 心情一轻松,戚继光也能开开玩笑了。 惟功笑道:“已经着人准备了,戚帅前来,当然有什么好的便吃什么。” 此时营中已经布满了香气,不论是南军还是北军,所有将领都是被戚继光从各自的信地召集到一起,然后又赶路到这里,每个人都确实是饿的不行。 此时再闻到饭菜香气,各人都是食指大动。 杜松使劲嗅了嗅半空中的香气,又跑到营门前张望了一下,然后大声道:“张帅,贵部行营,不是吃飨饭吗,怎么还起火开小灶给每个士兵吃?” 一听他的话,包括戚继光在内,所有人都跑了过去,一起张望着。 营中确实是已经开饭,在场的都是当兵出身到将领,一看就知道,营中正是以小队为单位,分发着饭食。 饭菜确实也是刚做出来的,香气扑鼻,用大铁桶担着,到了坐着的士兵前,由军官模样的用大铜勺子将菜舀出来,再每个人塞两个大馒头,每个兵手中都有一个铁罐子,还带有把手,将菜和汤接了,就着馒头吃起来,都是风卷残云,大快朵颐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味道好极了。 “乖乖,每人都有肉汤,这了不得。” “有菜有肉有汤,俺当年可是从小兵干起,吃了三年多飨饭!” “在营里也吃飨饭不成?”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有上官不克扣盐菜银子的,俺们当年四百多人,盐菜银子一千四百多两,估计用在俺们身上的最多是零头,吃的是发霉的豆子,杂粮饼子,还想吃肉?” 当时明军的待遇其实不低,正兵营兵月饷一般都是一两,家丁一两四钱,另外每个兵最少月支粮四斗,再加上所谓的盐菜银子,也就是用来购买菜蔬的钱,如果将领不克扣的话,最少能保障每个兵的伙食比一般百姓还强些。 可惜,不吃空额的将领几乎没有,不克扣士兵口粮的将领更加没有,连养马的豆料都拿去卖钱,给战马只喂草,战马当然无力,甚至大批死亡。 蓟镇的情形应该好些,如西北和东南等地,情形肯定更加严峻。 至于飨饭,就是把盐巴和米饭混在一起,蒸到没有一点水份,然后捏成饭团,行军时便是吃这个。 这玩意虽然蒸的没有一点水份,但时间久了肯定还是会锼,当然更不要提口感。 按明朝文官供给行营客兵的规矩,客兵到境应该由地方官供给粮食,后来文官借口武将会贪污,当然事实上肯定贪污……所以不给粮食,只按人头发熟食,这原本也很好,算是大家省事,可文官又害怕这些死丘八为了多吃一顿,一天多赶几个饭点,所以又规定客兵到境当天没吃的,只有第二天才给吃饭。 这种王八蛋规定之下,将领当然只能给当兵的吃锼饭,所以每次出战时,士兵的士气就会瞬间降到最低峰值……搁谁也是一样,打仗可能会战死也罢了,居然连口热饭也吃不上,甚至遇到混蛋将领时,锼饭也没有得吃,只能饿着肚子睡觉,到大明中期之后,每次开拔出征引起营啸,哗变,甚至叛变,都不足为奇。 惟功这个营盘,在所有人眼里,当然就成了异类中的异类! 听着北军将领们的话,惟功笑容可掬道:“将士们总得吃饱了才好打仗,再说辽阳镇原本是舍人营,跟随出来的四千将士最少也是个冠带总旗,都是武官,盐菜银子按例全部照武官拨给,我不克扣将士们的,当然就吃的好了。” 戚继光微叹一声,点头道:“原该如此!” 他自己不克扣兵士的,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威名震海内的名帅,他的南军系的将领也能奉公自俭,当然,戚继光也不是一清如水,他是四镇总制总兵,真正负责的也是有三协十二路的千里长城防线,特别是在他的任内,修筑的烽火台和空心城楼超过千座,重修了三屯营城,十年间耗费数百万两计的银子和物资,加上十二万人的军饷和战马等各项杂费,蓟镇一年的养兵费用也在数十万,戚继光随便不拘过过手就是数不清的好处……他送给张居正的各项奇珍异玩都肯定不是自己俸禄买的,有时候礼物厚重的连张居正都不敢收,要将礼送回去,再有给各尚书,侍郎,本属上司总督的贽敬,开销当然不在少数,到最后戚继光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身家被这些吸血鬼吸的干干净净,又是一穷二白。 此时他的感叹,也是有感而发,连他这样的总镇大帅也不免于要应酬一二,那些北军将领就更别提了。 “好了,”惟功见自己的话引得众将领面面相觑,知道明军积习难改,很多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改的,当下见侍从室的人赶过来,知道酒宴已经备好,便肃容揖让,笑道:“戚帅,各位将军,请。” 待戚继光上座之后,惟功见吴惟贤和吴惟忠等人坐在一处,他们要么是参将,要么是游击,坐在张臣等人稍微靠后一些的地方,惟功心中一动,笑而起身,将吴惟贤手一拉,笑道:“刚刚的场合不好多说什么,现在我岂敢叫你坐在我的下手!” 戚继光知道原因,点头道:“惟贤你就坐在我右手边吧,与少国公对坐。” 吴惟贤脸色微红,颇有一些不好意思,当年碍着身份他并没有正式收惟功为徒弟,刚刚见面时,惟功也只是笑着向他点头,虽然比一般的将领更亲热一些,不过也并没有太多特异的地方,到了大帐宴会,惟功才做出这样的姿态,吴惟贤心中十分满意,感觉没有白辛苦一场。 “吴师是我的授业启蒙师,虽然我二人没有正式的师徒名份,但没有吴师也没有我今日,请戚帅恕罪,第一碗酒,我要敬吴师。” 吴惟贤兄弟都是参将,论官职比起戚继光等人不知道差了多少,但惟功摆出来的是师徒大义,任何人都无话可说,戚继光也是欣然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好,我便满饮这一碗。” 武将饮酒当然是用大碗,一碗烈酒足有几两重,吴惟贤是南人,其实不擅饮烈酒,但激动之下,举起碗来,大口大口,一饮而尽。 “哈哈,当年授徒之时,真是没有想到有今日。” “吴师想不到,我自己亦想不到呢。” 惟功也是将酒一饮而尽,师徒两人一起看着空酒碗,哈哈大笑起来。 眼看这两人如此,在场众人,也是欢呼畅饮起来。 杜松不明就里,向人打听,骆尚志将当年吴惟贤授艺之事向他说了,杜松听的大为羡慕,大呼道:“俺老杜功夫也是不差,可惜叫老吴收着张帅这样好的徒弟,俺真是眼红死了。” 众人皆是大笑起来,惟功开始向戚继光和张臣等北军将领敬酒,张用诚和周晋材,周思进,陶希忠等人,也是开始向这些客人敬起酒来。 当时信息毕竟不如后世发达,很多事情,身处局中的人才能知道端底,酒过数巡之后,戚继光便请惟功与自己坐在一处,详细询问起废立风波的细节起来。 惟功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括张居正在此事上的得失,也是寥寥谈了几句。 “这么看来,”戚继光颇有些郁郁的道:“元辅应该告病致仕的。” 他对冯保加张居正,再加一个太后的铁三角式的政治结构心里是清楚的,现在冯保失势,张居正致仕却失败了,往后的日子里,皇帝还得做表面的退让,而张居正表面的权柄越大,将来被清算的可能就越大,所受的伤害也就越深。 惟功道:“元辅非常人,也不是我们能揣度的,惟有他多掌几年舵,吾辈镇戍边疆,保一方平安!” 戚继光听了,微微点头,看看四周仍然是杯觥交错的热闹景像,当下便轻声道:“你此去,只有镇之以静,三年五年内,以练兵为主,练得强兵便是功劳,切勿想着建功立业!” 第三百三十八章 谨祝 惟功握着酒杯笑道:“戚帅小视我么?” “不是,只是肺腑之言要说给你听。” “请戚帅明言。” “我来问你,你有多少骑兵?” “尚不足五百骑。” “嗯……这就是症结所在。” 戚继光苦笑道:“适才情形你也见了,北军将校,离心离德,虽不敢违我军令,但跋扈之态由来也非一日。” “这个,末将曾经听说过……” 当年戚继光就任蓟镇总兵,北军上下不服。那个不服和现在的跋扈不同,是完全不遵他的军令,阴奉阳违,根本无人理他这个南军出身的总兵官。 戚继光无奈之下,只得从南方紧急调了三千义乌兵北上,到达三屯营时,时逢大雨瓢泼而下,三千义乌军巍然不动,每个旗队都老老实实的站在旗帜之下,任大雨淋下,无一声吭声,亦无一兵乱动。 估计站的时间肯定不短,北军将领见了,狂呼曰:“今日方知将军之威乃至如此耶?” 这个段子,不仅在大明人尽皆知,惟功在后世也曾经见过,算是一个知名的戚继光治军的例子了。 但这事情也是很明显说明服当时戚继光没有控制蓟镇兵马,否则的话,不必将自己的老部下调这么多过来了。 而且还不止这三千兵,现在的蓟镇,最少有一万六千人左右的南兵,这是历年调过来的,最多时超过两万人,因为久戍北方,南兵思乡者甚多,慢慢也有不少调回了浙江。 在戚继光刚上任不久,小王子犯边,车营与骑兵合力摆阵,将这个北虏酋长阻击而回,在隆庆年间到万历年间,戚继光多次摆开阵势演武,车营步卒配合,加上火器,演练起来地动山摇,威势极大。 朵颜部的长昂,董狐狸等部落首领曾经看过蓟镇兵操演,对戚继光的指挥和蓟镇的防御体系印象极深,对步骑车营合击深感敬畏,在蓟镇几次大规模的演练之后,整个蓟镇千里之远的防御地域根本没有任何蒙古部落入侵……戚继光在蓟镇的这近十年时间,几乎没有打过一仗!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如是。 似乎是看出了惟功的心思,戚继光苦笑道:“惟功你是在想,我能不战屈人之兵,蓟镇大局,毕竟在掌握之中,是么?” 惟功的思路倒确实是在这,他点头称是,笑道:“戚帅莫非不认为如此?” “为将者,能不战而胜当然是好,可是,本帅在这里,虽然逼的北虏不敢战,亦不敢破口而入,从这一点来说,朝廷和百姓当然高兴。可是从为将者来说,这样的结果,是惟功你想要的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惟功仔细一想,戚继光几乎是除了修城堡练车营造大车,几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了,从一个将领的角度来说,确实是严重缺乏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其实还不仅如此,在京里惟功与张用诚和宋尧愈等人闲聊时,说起戚继光和李成梁等边帅的成就,因为是私下交谈,当然直言不讳,在惟功看来,蓟门守的虽好,戚继光却进取乏力,朵颜和泰宁等部是蓟镇负责范围之内的部落,当然,还有黄台吉等大酋长,结果蓟镇坐拥最强的兵力,最多的战马,却只能固守千里之境,这些北虏部落连年到辽镇打秋风,蓟镇倒是平安了,辽镇却是年年心惊肉跳,老实说,这实在不能说是太大的成就。 戚继光一生不曾封侯,当也是与此有关。 “非本帅不愿进取,北军良莠不齐,将领不喜练兵,惟喜家丁与亲兵,游击不过三四百可战之兵,参将与副将倍之,整个蓟镇,可用之骑兵不过万人不到,以此兵力,除非朝廷准我再真正练十万兵,配套成车营,步骑合击,还得三十万人负责后勤粮草,否则的话,谈不上主动出击,更不要说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戚继光是有些醉了,今日他感觉到惟功的成长,在进营的时候,他看到吃饭的军士全部都是身体健壮,就算是吃饭时,也有明显的秩序,军纪特别森严,而且他的亲信早就告诉他,这支四千人的军队每天最少走四十里,没有掉队,从京城出来,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例扰民的报告,不论是地方的文官还是士绅,对这支秋毫无犯的军队都赞赏有加。 当然,文官和士绅的赞赏对戚继光来说毫无意义,这些家伙高高在上,眼高于顶,普通的将领在这些统治阶层面前都得毕恭毕敬,更不要说普通的士兵,戚继光只是从将领对军队的掌控和约束力上出发,从这一点来说,他觉得惟功已经不在自己之下,加上入营之后,种种契合,才使得他对惟功说出了不少真心话。 “戚帅的意思,我明白了。” 惟功至此已经彻底明白了戚继光的用意所在。他的练兵之道当然有自己的一套,但戚继光的影响几乎不可忽略,戚继光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所在! 对付北虏,没有大量的精锐骑兵,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汉之卫青,霍去病,唐之李靖,还有大明国初的徐达,常遇春,都是以骑兵对骑兵,在冷兵器时代,骑兵就是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王。 拥有强势骑兵的一方,就算败也不会惨败,没有被歼灭的可能。 蒙古人以两万人西征,并不是没有遇到挫折的时候,但小挫则退,不给敌人扩大战果的机会,然后不停的骚扰,削弱敌人,打击敌人,最终只要步兵为主的国家输一次,那就全部都完了。 没有养马地的宋朝之所以是弱宋,原因就在于此。 热兵器没有成为决定性的打击力量之前,任何文明的国度,包括欧洲和中国在内,经常被游牧民族蹂躏,乃至野蛮战胜文明,原因便在于此。 戚继光不愧是戚继光,一眼看出问题的实质所在。 惟功学他学的再好,不过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蓟镇总兵,在对北虏和建州女真等蛮族的战争里,纯粹的步兵是没有发言权的,敌骑狂飙而来,一击不中则又远扬,步兵根本没有追击上的可能。 国初时候,永乐大帝是以举国之力养六七十万大兵,其中主力三十万人左右,也拥有大量骑兵,在保障后勤的前提下,步骑合力,打的当时还算强势的北元残余势力灰飞烟灭,五次北征,虽然斩首有限,但沉重打击残元势力,汉人军队,以无可抵御的姿态深入草原,这本身就是国力的象征。 可惜,明朝也是与大部份的中原王朝一样,盛时有限,很快就转为衰落。 现在想举行成祖年间五十万人规模的北征,不要说没有这个财力和物力,就算有,也根本没有这个组织和动员能力了。 能举行多大规模的征伐,原本也就是国力的象征,勉强不来。 从三大征到萨尔浒,再到松锦决战,明军的总动员能力始终超不过二十万人! “明白就好,”戚继光面色红润,拍拍惟功的手,笑道:“你还年轻,要我看,未来前途还是在京里,以你的能耐,能将京营好歹练出一些精兵来,守中御外,我大明就出不了事。北军九边,加起来好歹有十来万精骑,加上步兵守御,虽不能出击,守住长城沿边是不要紧的。再者,还有李成梁么。” 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帅,看似得意,其实也真是心灰意冷了,最少,是缺乏真正的进取心了。 惟功笑笑,答道:“戚帅放心,一则,我部骑兵现在虽少,却是精锐中的精锐。二者,我会如练营兵一般,练一支真正强悍的骑兵出来,十万骑北上草原,勒石于瀚海之边,那才是丈夫事业。” “哈哈,年轻,到底年轻。” 戚继光笑的几乎捉不住筷子,惟功所谓的骑兵精锐,他不觉得惟功能练出超过辽镇,甚至是蓟镇将领家丁水平的骑兵来,这东西不是一时两会的事,不象步阵,靠奖励和严格的训练就可以,骑战之道,不在步战之下,惟功这种没经验的想在短期内所有成就,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当然,此时他却是忘了,惟功的步阵和步战之法,又岂是容易学成的?况且,他还有自得之处,并不是完全的学习戚继光。 “不论如何……”戚继光和惟功在这样吵闹的酒宴场所,能这么交一交心,心中十分愉悦,举起杯子,笑道:“你算是我半个学生,俞帅,马帅,都曾经教过你,我不曾教过你,但我的兵书和我的部将教过你,为了这半师半徒的缘分,饮上一杯。” 第三百三十九章 感念 惟功心中也是感念至深。 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封疆大帅已经显露出明显的老态,鬓角白发明显,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但两手一样有力,身形依然矫健,腰板仍旧挺直,戚继光是武学家传,自幼习武,上战场也曾经亲自与敌搏杀过,他的武艺,不论是刀枪还是拳脚,都是大成境界,其实不在俞大猷之下。 从青年时从军征战厮杀,到现在的镇边大帅,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名将,所得来之不易,也是得之无愧于心,事实上,国家和民族,亏欠他的倒是不少。 最少,就惟功知道的历史来看,戚继光后来被不名誉的免职,贬到广州,再贬回家,无人敢与他往来,家产所剩无已,最终郁郁而终。 他心中难过,然而身为一个全知者最难过的地方便是在有一些事上,根本就无能为力。 或许在未来他能改变这个帝国,但在现在来看,与眼前戚继光一样与他有半师之缘的张居正,这两位一文一武的最高成就者,未来的命运,惟功几乎是无能为力的。 他也是高高举杯,举到眉间,微微低首,用最诚挚的语气,向着戚继光道:“后学小子,敬戚帅这一杯,祝戚帅,再立大功,公侯万代。” “你可谓善祝善祷!”戚继光呵呵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就要返三屯营,立功之事不想了,只盼最后这几年光景,一如往常的太平便是。” “戚帅你要回三屯营了?” 戚继光的十年蓟蓟总兵时光最少有七八成的时间就驻守在三屯营,蓟镇总兵府邸,也就是镇城所在,原本是在狮子口,后来搬到马兰裕,在戚继光的主持下,重修三屯营城,将原本在城外的兵营和各衙门全部增修包括在城中,然后还在城中挖湖,修堤,著名的渚堤就是以戚继光的字号来取名的。在他的主持下,三屯营这个距离喜峰口两舍距离,也就是六十里距离的战略要点被修贡的固若金汤,城防体系十分森严,也成为蓟镇驻军第二多的地方。 第一多的,便是永平。 永平就蓟镇的防线来说是偏后的,但这个地方最重要的所在便是控扼山海关,兼顾古北口等北方防线,而这些年土蛮各部闹腾的厉害,仗最多是在辽镇打,永平驻军有近四万人,是蓟镇主力所在,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很有可能要驰援辽镇,比如广宁失陷,锦州失陷,到时候宁远和山海关就面对敌骑兵锋,光凭辽镇守不住的话,从永平越山海关入辽镇支援是很便利的事,而如果蓟镇这边有警,与山海关和宁远驻军合力,立刻就能形成反击的力量。 万历二年边境有警,李成梁星夜驰援,辽镇和蓟镇合力,危机立解。 当然,戚继光驻在永平,也是有相机打几个大仗,多立新功的打算。 这一次,他要回到三屯营,直面平安无事的北境,与俺答汗部和土默特等部打交道,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 “愿以此酒,祝戚帅一路顺风。” “好吧,再饮一杯。” 戚继光又饮了几杯,面如重枣,他军纪法度森严,不是今日到惟功营中当客人是不会这样放纵饮酒的。 在他兴尽起身之后,不论南北两边的蓟镇将领也纷纷起身,双方告辞。 辽阳镇有紧急军务,辽阳现在危机未解,虽然蒙古部落攻城能力低的吓人,但毕竟原本的辽阳镇几乎是全军覆没,这样的危机之下,惟功与麾下将士必须得继续赶路。 事实上,因为戚继光等人的来访已经耽搁很久了,在外的将士们用餐之后已经将营帐全部收起,在戚继光等人出来之后就又发觉了不同之处。 大量的辎重都是随马车行动,包括帐篷,锅灶等物资在内,当然,最多的是粮食等必须保障的军需物资。 除了看到辎重车之外,还有炊事车,供水车等等。 这些车辆,多半是赵士桢的手笔,看似简单,技术含量并不低,不过有了这些车辆之后,惟功如果想极限行军,一天百里以上都可以办的到。 杨四畏刚刚输了一阵,虽然惟功打了圆场,但他气量十分狭隘,此时忍不住讥刺道:““怪不得你们赶路这么快,原来如此。” 这话听着是没有什么,但语气却十分不好,意思当然明显,拿重金砸出来的行军速度,并不值得骄傲。 惟功听着也只是微笑而已,此人见识如此鄙俗,倒是和情报中探查出来的相符。 这个杨四畏一门心思想接戚继光的任,每到逢年过节就跑到京城活动,不过惟功觉得,没有一点真材实料,怕是接任也根本干不长,可惜此人没有自知之明,要不然也不会出来出乖露丑了。 惟功不理会杨四畏,杨四畏却是更加愤怒,他看着惟功等人,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全军起行之后,两个夜不收骑兵局,两个骑兵局为中军,惟功向蓟镇将领们最后告别,众人在路边彼此致礼,最后时刻,惟功突然想起当年被杨达带往京师时遇到的使弹丸的高手少年,他这两年排查,都是指向蓟镇的将门世家子弟,因将当年事向戚继光说了,笑道:“戚帅有空,帮我打听一下,叫我有机会拜谢这个故人。” “是故人没错。”戚继光喟然道:“那是我的儿子戚安国,前年已经不在人世了。” 惟功一惊,脑海里想起当年那个少年的倜傥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只得拱一拱手,骑上战马,与中军一起融入到大股行进的军队中去了。 待他走远后,望着漫天的烟尘,吴惟忠道:“大帅,大哥,英少国公是好强的人,也是第一等聪明人,我看他到辽阳,不会只守城,练兵那么简单。” “我也是这么想。”吴惟贤道:“不过,外有北虏和女真为患,内有制衡,李家,祖家,还有大小将门,都不是好相与的。” 骆尚志也道:“论起将门势力,辽镇远在蓟镇之上。特别是李家,其实形同藩镇了。” “说藩镇有些过了,不过朝廷多有优容,也是看出来辽镇离不开李家的原故。” “现在还没什么,就怕几十年后啊。” “几十年后我等都是骸骨了,操这些做什么。”“也是有感慨,当初我去教授惟功时,他尚是童子,现在已经是统兵一镇的大帅了。” 一群南军将领,多是浙江人,麾下兵下也全部是义乌东阳人,训练精良,勇猛善战。他们都是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惟功与吴氏兄弟还有师徒情谊,各方面的关系都很亲近,言谈之间,当然也是替惟功担忧的多。 “你们不要夜看三国,替古人担忧了。”戚继光瞟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张惟功当然不是凡俗之流,你们的心思我也懂,要是他能在将来接掌蓟镇,你们也就有着落了。不过,这事很难,我最多呆三五年,三五年内他能靠几百骑兵立下赫赫之功?李成梁从任参将到接总兵,立头功三千余次,到现在斩北虏首级三千余级,立头功一万五千次,惟功那小子没有几千精骑,这个梦还是不要做的好。至于几千精骑,那是一两年能打出来的吗?” 李成梁的骑兵原本就是辽镇中挑出来的,辽镇和蓟镇都是骑兵较多的军镇,加上十几二十年的征战厮杀,这才有现在强悍的骑兵队伍,辽镇的铁骑虽然没有几十年后他们后辈关宁铁骑那么出名,但厮杀的实力却是比后辈那支所谓的铁骑要强的多了。 按吴氏兄弟和骆尚志的想法,惟功与他们关系极近,又是未来国公,抱上惟功的粗腿,戚继光之后,他们也算继续有个奔头。 现在大家都是参将,如果未来跟对了人,副将,总兵可期。 事实上他们在戚继光之后,一直没有能够升上去,北军将领陆续任总兵,将这些南军将领压的死死的,哪怕他们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功劳也被北军吞的干干净净,现在的他们虽未见到十年之后,可未雨绸缪,倒也不错。 “不过我不会阻止你们和惟功交好,”戚继光近来感觉张居正权力基础不稳,他也做好了随时走人的准备,当下在马上笑道:“不论如何,未来二十年内,此子就是另外一个定襄王。” 定襄王是老成国公朱希忠死后追赠的郡王王号,在戚继光看来,惟功的未来,应该不在当年朱希忠之下了。 “可惜安国儿早死。”戚继光面色一肃,又想道:“不然的话,凭他与张惟功的故人之情,我戚家未来二十年的富贵又是到手了!” 第三百四十章 破败 舍人营在三月中旬向辽阳出发,一千五百里的路程,在他们进入山海关时已经完成了近一半,所耗时间同,不过还不到十天。 这个速度,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球,不过身在这支军队之中的一员,却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常。 这个速度,不过是平常训练时野外拉练速度的一半,要知道当初在京师训练时,各局轮训,负重武装一百里拉练一天内完成是常有的事情,当然,事后得多少天缓不过劲来! 现在是一天五十里,而且并不负重,连自己的长矛或是弓箭都不用背负,只要带着自己随身物品和腰刀就可以了。 这样轻快的赶路,早晨到中午二十余里,下午到傍晚二十余里,对平均年龄二十左右的原舍人营的小伙子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件轻松加愉快的事情,毫无负担! “这里就是一片石。” “那边是东罗城,那边是西罗城。” 每日行军,参谋们和工兵,辎重各部门的负责人会聚集在一起,每日的塘马和架梁马都是由陶希忠负责派出,各人骑在马上,对着眼前的天下第一雄关指指点点。 惟功心中也是一阵感慨,他对这里的复杂感情可不是陶希忠等人能比拟的。 数十年后,辫子兵就是从这里入关,与投降了的吴三桂和关宁军一起联手击败了李自成的御营兵和农民军的百战精锐,然后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得到了南北两京和大半个中国,如果不是剃发令下汉人风起云涌的抵抗,大约清朝是历史上得到社稷最容易的一个王朝了。 几乎是毫不费力! 明朝在崇祯年间已经烂到根子上,但目前来看,又何尝不是已经病入膏肓? 没有张居正这个神医妙手,大明的境况,和崇祯年间又有多大的区别? “这个天下,终究将由我来着手改变。” 对着高耸入云,一望无际,厚重的如山峦一般的关城,惟功的心中,却是有着比关城更加伟岸的雄心壮志。 入暮时分,大半的将士已经准备安睡,赵雷和两个旗队的夜不收,一行八十余人,没有打任何旗帜,也收去了全部标识,看起来就是一队普通的辽镇骑兵,他们从营门出去,很快没入了夜色之中,在月光之下,队头和队尾处打起了火把,整只队伍,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 在火光的亮光之下,赵雷和郭增耀等军官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对很多夜不收局的骑兵军官来说,这一次的出战是他们经过长期刻苦的训练之后的初战,是一次严格的考验! …… 三月下旬的辽东也与关内一样,绿柳已经抽出了绿叶,池塘与小河的水被映称的绿幽幽的,一股掩不住的春意焕发出来,地面上的小草已经不在是与枯草形成黄绿相间的色块,而是经过顽强的搏杀之后,终将地面完全占据。 放眼看去,榆树上的榆钱儿成串成串的长成了,柳树,桑树,杏树,各种能食用的种植的或是野生的果子似乎是手一伸就到处都有,辽东大地,地广人稀,哪怕是在几百年后都是以物产丰富而闻名,所谓棒打孢子盆舀鱼,这块大地是肥沃之极的黑土地,在这块土地上,野兽和鱼类资源丰富到可以养活莽莽从林里数不清的渔猎民族,可以叫几百万汉族屯堡中的垦荒者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在同时代或数百年后,在关内很多地方都在忍受饥荒的时候,东北大地上几乎永远都是一片富足的景像,在别人吃杂粮的时候,辽东大地上的普通百姓就都以精粮为主食了。 当然,这是正常的年景,这两年辽东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百姓们不知道是小冰期将至,但自身的体会是不会骗人的,每到秋冬,大雪是一场接着一场,将大地盖的严严实实的,庄稼受雪灾的颇为不少,开春之后,天又旱的厉害,一直到收成的日子也不见有几场雪落下来。 这会子的辽东农作物是几乎没有稻米,要到数百年后,辽东水利大发展,同时又有了很多现代的辅助手段和设施,东北大地才成了稻米生产基地,所谓的东北大米,行销天下。 此时的辽东,主要的作物当然是麦子,一年一季,秋种春收,另外就是高粱,小米,豆子等作物,此时玉米和番薯已经在沿海传入,不过要在辽东大规模种值并且有稳定的产量还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奔驰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春意盎然的时刻,在马上有一种逍遥自在的感觉,春风拂面,除了清晨或是晚间时已经绝少有寒意,更是有种叫人感觉很舒服的暖意,放眼看去,除了心旷神怡之外,几乎再无别的感觉。 赵雷一行,却很少能顾及到观看景色,对他们来说,惟功军门交付的任务却是更加紧要! 如果能成事,原本的舍人营,现在的辽阳镇将会一飞冲天,再没有人敢质疑什么! 他们从山海关入内,然后经无数屯堡,经宁远,塔山,松山,大凌河堡,绕道锦州,再经过西平堡,然后抵达辽阳。 七拐八绕,经行近千里行程,平均每日接近百里。 春天时,原本该是马匹瘦弱之时,这样的赶路肯定会严重的伤害战马的健康,可是赵雷等人全部是一人双马,而且战马照料的十分仔细,每日多次喂料,按时洗涮和饮马,在这样的奔驰之下,战马虽然还是掉膘,却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 在他们抵达辽阳附近的时候,从黑炭石部的毡包外围绕了过去。 长安堡已经失陷,这个屏障辽阳的重要军堡失陷是与曹簠的严重失误分不开的。 蒙古人不擅长攻城,军堡他们也打不下来,如果辽阳保持一支相对完整的强兵,里应外合,长安堡根本不可能被攻打下来。 在赵雷等人路过时,蒙古人的毡包星罗棋布,他们原本是在河套深处,被边墙和大大小小的军堡城关扼守在外,现在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辽阳城的附近,游牧放马,大股大股的羊群甚至就放在庄稼地里,啃食着麦子青苗,牧民们挥动长鞭,在大声说笑着。 见到这样的情形,十个有九个是农家子弟出身的夜不收们都是勃然大怒,但任务要紧,却没有办法理会这样的小事。 绕过辽阳,沿着浑河的支流北上,一天半之后,八十八人的疲惫之极的队伍终于在东昌堡停住了脚步。 这条河流,往东去的港口是牛庄,终点是沈阳,原本是贯穿在辽中平原上的一条干河,船只极多,如果是夏秋之时,贸易繁盛,船只不断,颇有关外江南的感觉。 可是现在,却是因为北虏部落的进攻,河流上的船只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踏入东昌堡附近时,路过几个小型的港口,港口内外都是空空荡荡的,河道两边的人家也是被火焚毁了,有一幢大屋还有残火,在不停的吞吐着黑烟,这应该是这两天刚路过的牧人干的。 披甲的北虏是战士,不披甲的也一样骑马带着弓箭,在前方是披甲兵,后面跟着的牧民就如同蝗虫一样,不停的大肆破坏着。 他们毁坏农田,烧毁房舍,将能拿走的一切都拿走,这些家伙,不事生产,但破坏起来的能力却是天下第一,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民族对文明的破坏能比的上这些家伙。 “赵游击!” “见过赵将军。” 东昌堡是一座大型军堡,底厚二尺,高到垛口是二丈五尺,丈顶收一丈,周围四百三十丈,包砖敌台十二座,内有井六眼,公馆三所,公厅六所,军士营房四百八十六间,库房四间,驻守军士四百四十四人,每军官给田一百亩,军士五十亩,沿军堡百里之内,高瞭望台八所,每年折支盐菜银一千一七十两,米一百四十石。 另有刀枪三百二十五杆,弓箭五十杆,盾牌八十面,三眼火铳十六把,虎蹲小炮两座,盏口将军炮两座,火药十余石,铅子若干。 这是一座标准的镇戍加屯垦体系健全的大明辽东军堡,从上千个火路墩再到军台,军堡,再到卫城,在辽东以军事体系为中心的地方到处都是类似的屯垦军堡,驻军从上千到数百,每一座军堡最少可以控制百里的地方。 只要有这些军堡在,那些游牧民族就算得意一时,也迟早要退回到草原深处,而拔除这些军堡,却又是他们根本很难办到的事情。 辽阳四周之所以失控,主要原因还是长安和长吉几个军堡失陷,北虏军力直入辽阳城四周,如果外围军堡不失,根本就不必担心什么。 前来迎接赵雷的是李青和东昌堡备御指挥使李本实,王茂材和李大马棒几个已经返回广宁一线,他们经验更加丰富,在广宁仍然有大股的北虏军队活动的迹象,不可轻视,李青则带着人留守在东昌堡附近,时不时的深入草原内里侦查。 就是这个菜鸟新人,在十天前查出了被俘将军曹簠的踪迹,在急报之后,赵雷等人奉命赶来,目标就是夺回曹簠。 最少,要杀了曹簠! 大明不比弱宋,堂堂钦差驻防总兵被北虏俘虏去,这是开国以来没有过的耻辱,就算是文臣都知道自尽以谢皇恩,曹簠却如此惜命,可惜他的命不是自己的,这件事由不得他。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沧海 李青和李本实见礼之后,赵雷只是冷淡的点头回礼,李青虽然曾经是大帅的近侍,但赵雷做事向来不讲任何情面,除了惟功之外谁的帐也不买,只听命令,不论私谊。李本实虽然是备御指挥,赵雷也是加衔游击,署职指挥使,但他有游击衔,李本实只是备御,赵雷不喜欢应酬,眼看这李本实白白胖胖的,养的如同一个富家翁一般,根本不象是一个守备军堡的将军,所以他对此人格外冷淡,不愿多说一个字。 “情形如何了?” 赵雷知道消息还是几天前的事,这几天来,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所以劈头第一句,就是询问李青最新的情报。 “没有,”李青道:“我们沿途撒了十五人,这里只剩下我和两个人驻守,一有消息就送过去,现在看来,北虏就近期内是不打算转移了。” “兵力有没有变化?” “没有,北虏有三百多披甲,另外二百左右的牧人,赶着羊群和马群在四周放牧,提供马奶和羊肉。” 游牧民族比汉人用兵强的地方就在于此,只要有草地,甚至有干草就行,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就可以维持。 特别是有茶叶之后,这些只有马奶和羊肉吃的游牧民族的平均寿命大为增加了,象赫赫有名的小王子,俺答汗,在蒙古人来说都是以前很难得的高寿了。 李青又道:“除了曹簠之外,尚有五十余人被关押在一起,其中有三个千总。” 赵雷的脸上露出一抹忧色,曹簠等人被押的地方就是在河套深处,外围是三岔河与浑河支流,越过几条河流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这里与辽中很近,在后世时已经开发了,也是以农耕为主,成为汉族的腹地,但现在因为两个民族的对立和战争,辽河河套地区远没有开发,曹簠被关押地点正好是与沈阳广宁辽阳三角正中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可以继续往北退,那就是科尔沁蒙古的地盘,左侧又是奈曼和敖汗部,再往后就是朵颜和泰宁两个大部,那时候想要营救就太困难了。 赵雷默默盘算了半响,在他还没有下指示之前,李本实便抢着道:“赵将军,皇帝不差饿兵,本堡已经将吃食预备好了,不论如何,先休息一会儿,吃了饭再决定如何行动也不晚。” 这话说的倒也对,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赵雷拱了拱手,道:“多谢李指挥费心了。” 他看到军堡四周和敌台上都有持着武器巡逻的士兵,同时士兵们穿着也还体面,脸色也较光润,沿途过来,蓟镇南军的装束和形态都有强兵的模样,北军就差了很多,体不遮体的都很多,更不要提甲胃和兵器,进入辽镇境内之后,辽镇的军堡驻军极多,但装束更差,很多营兵就是穿着破破烂烂的旧鸳鸯袄,手中拿着的铁枪就是木棍加上劣制的枪头,根本毫无用处,而且个个都是面带菜色,显现出营养不良的模样。 当然,赵雷并不知道,二三十年之后,辽镇兵马更是败坏到找不到一把能杀牛的好刀的地步了。 因为眼前的一切,他对李本实的印象好了不少,在答谢的时候,勉强挤出了一脸的笑容。 只是赵雷向来在边境当夜不收,后来当了一个小军官,从来都是冷肃的性格,此时挤出来的笑容,真是比哭还难看。 等赵雷在前头进去了,李本实悄悄向李青道:“老弟,你在你们大帅跟前很久,你们贵镇的将军,是不是都和赵将军一样啊?” 李青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半响过后才道:“不,有一些象,比如周晋材参将也是这个脾气,他是总训导官,别的参将,马光远参将恢宏大气,专责骑兵,钱文海参将沉稳干练,负责军法,陶希忠参将缜密细致,负责参谋赞画……总之各位参将都各有特点,张用诚参将是赞画参将,是我们原舍人营的通事官,现在的通事局主管,兼顾侍从室,凡我们大帅的保卫,文书公文还往,奏折,各种命令,各部门协调什么的,都是用诚大人的职责。” 李本实这才知道,新辽阳镇居然内部有这么多的部门,分工是这么明确,而且隐隐间,似乎这些参将都是以武职兼别的差事,甚至有个参将专门负责扫盲文教,完成的士兵有奖励,算立功,完不成的就一直当大头兵,哪怕是武艺再高也没有用。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冲击,李本实是一个能干且踏实的武官,当时的辽东,有的武将骄悍,有的武勇,有的怯懦,但能将屯堡经营得法,保障士兵不受冻饿,自给自足,这样的武官,却并不多。 匆忙吃过饭之后,赵雷与李青等人已经决意不做任何的休整,直接由李青带路,直插曹簠被关押的地点。 路上当然不免风餐露宿,这对赵雷和他麾下夜不收局最精锐的将士们来说却只是不需挂怀的小事。 “有两件事,第一是干粮要备足,马匹豆料要备齐。第二,是要补充一些肥壮的战马,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有不少战马掉膘严重,不堪使用了。” 这是一件足以叫人头疼的事,李本实却呵呵一笑,对赵雷道:“这是小事,请给我半个时辰。” “实在有劳。”赵雷终于动容,兜头一揖,道:“李指挥的功劳,末将会如实上报给总兵官大人知道。” “哈哈,这就好,我等竭心尽力办事,当然图一个立功受赏。” 在后世那种高风亮节的话在此时是行不通的,李本实这么卖力,图的当然是他看好辽阳镇,然后希图在辽阳镇下有一个好的发展。 在此之前,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屯堡指挥,李成梁估计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曹簠也没有拿他当亲信,还有钦差分守宽甸地方副总兵傅廷勋也从来不将他放在眼中,钦差驻扎沈阳副总兵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李本实决定牢牢抓住。 待赵雷带着吃饱喝足的将士们重出军堡的时候,一百来匹肥壮的战马已经换好了马鞍,有不少战马重新包上了蹄铁,牛肉干和烤饼等干粮也准备停当,赵雷满意地点点头,翻身上马,鞭指前方,大声道:“我大明总兵陷于敌手,这样的奇耻大辱必须由我们辽阳镇来解决……出发!” 简单的战前动员,却是叫人热血沸腾,跟随出征的九十名夜不收将士,俱是眼神中显露出狂热之色,战争之前,能有这样的士气,实属难得。 待赵雷等人怒马如龙的离开之后,李本实的一个副手上前摇头道:“九十来人深入河套,去袭击几百北虏,这个赵游击,胆大如斗啊。” “你知道什么。”李本实原本脸上一直有点生意人的色彩,现在那种庸庸碌碌的色彩一抹而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精明神色。他看着赵雷等人激起的烟尘,冷然道:“兵贵精而不在多,这些夜不收,身上穿着的是一层皮甲和锁甲,但你看他们另外一匹马上都是有一具铁甲,打起来时再加一层铁甲,三重甲胃在身,还有用的刀都是上等闽钢,刀枪都是精制,还有短弩和投枪,骨朵,阔刀,这百来人看来个个都是精中选精的家丁,北虏几百人算个屁,真打杀了性,一百对他三两千也不是不可以。” 百多家丁打两三千北虏游骑,这个战绩倒是真的有人创造过,但李本实的副手很怀疑新上任的辽阳镇大帅张惟功会派百多个家丁出战,毕竟曹簠的生死存亡与他无关,只要守住辽阳,赶走来犯的北虏就是大功一件,争抢曹簠,成功了当然是一件很风光的事,但失败的话,损失这么多精锐家丁,实在是赔本买卖。 如果李本实和他这个副手要是能知道,赵雷带着的这些夜不收只有一小半是老卒,多半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的话,真的是不知道将会做何等表情! …… 越过宁远时,惟功曾经驻马远眺四四方方的宁远城,但并没有入内。 他也曾眺望海岸线,在宁远不远处的前方就是觉华岛,那里也是辽东的一个重要港口和仓储中心,在那里,天津和登莱运过来的战略物资大量储存,天启五年有过记录,光是登州一地就送到觉华岛九十五万石的豆料! 在努儿哈赤的一次进攻中,宁远城凭借坚城和利炮守住了,但觉华岛失守,数万军民被屠杀干净,粮食被抢走,焚毁,大量的从百姓头上搜括来的血汗就这么掷于烟云之中了。 苍海桑田,变幻莫测,现在大明有了他这个变数,未来还会是一样么? 眼看前路,惟功呵呵一笑,心中却是踌躇满志。 一切,当然会与此前不同! 第三百四十二章 广宁 过大凌河堡之后,大队继续向前,惟功率领中军,奔赴广宁。 过宁远时,祖承训代表祖家出来与他相会,在营中与惟功聊了一个多时辰,双方约定,等辽阳局势稳定之后,再次见面详谈。 目前来说,顺字行在辽东有四家分店,分别是前屯,宁远,锦州,广宁,未来待惟功入主辽阳之后,在辽阳肯定会有一家规模更大的分店,这自是题中应有之意。 目前顺字行主要的生意是运送粮食,豆料,布匹等大宗货品,还有一些少量的南货。 这些商品,因为大明海运的乏力,所以顺字行的大马车占了陆运的便宜,用大宗供货的办法垄断了出货权,不仅是蓟镇,宣府,还有辽镇现在大宗的供应商已经就是顺字行了。 官府运粮也是佥募,顺字行拿到了很多官府的订单,比如保定府按规定应向遵化供应一万五千石粮食和三万石豆料,按以前的做法是在民间雇佣大量的民夫和人力推拉的小车,费时费力不说,支出也很耗大。 运一石粮到蓟镇,最少每石加耗五斗,如果是从中原运粮到山西陕北的缺粮地,运一石粮要加耗一石半的损耗。 就是说,按规定运一万石粮去,得准备两万五千石的额数。 顺字行就轻省的多,订单接下来之后就是顺字行自己一手操办,从出库到上车,再到运抵,官府不需过问,不仅民间不被骚扰,官府也省了不少事,当然,胥吏们也少了很多盘剥骚扰百姓的机会,至于损耗,一石最多加三斗的损耗也就够了。 仅凭这一块的表现,任何地方官府不管出于什么心思和考虑,只要顺字行过来,就只能由顺字行包办这些物资转运的事务,否则的话,连考绩时都会被考量在内。 毕竟,明朝官员考绩时,地方安静无事是一个重要的考核标准。 如果顺字行侵犯的是地方士绅的利益,那么无事也变有事,但顺字行把大量的劳力腾下来了,被骚扰的普通百姓当然高兴,而大户人家也不会因为给九边送粮而失去自己的佃农,或是因为壮劳力出去太多而使得力役价格上升,不论是哪个阶层都有益。 当然,有损失的只是胥吏和衙役这个阶层,不过这个阶层只对普通的百姓有存在感,在士绅和官员眼前,他们就是一群狗奴才而已。 这就是不对等物流方式带来的变化,在辽镇这里也是一样,祖家的大量货物可以借由顺字行出货,同时顺字行也解决了辽镇军粮相对不足的问题。 虽然辽镇是实土卫所,而且粮食产量不低,但军户所种出的粮食相当一部份又自我消耗掉了,这几年年景又不是很好,顺字行能送来低价的军粮,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只可惜在南货上,特别是松江布匹上的贩售上,顺字行的优势并不很大,辽东这里,用的棉花是济宁棉更多一些,松江布质量好,但没有价格优势,很多军户人家宁愿自己慢慢织出粗布来,也不会愿意花钱去买。 在和惟功会面时,祖承训也委婉表示,目前的合作模式是双方都愉快的,但如果顺字行能往南方发展,将物流优势扩展到南方,使得大量的南货进入辽东,那么合作的层次就会更提高一层。 与祖承训会面之后,惟功令大队继续往辽阳,他在大凌河城转而往东北方向,赶赴广宁。 钦差巡抚辽东地方兼赞理军务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周永泰就驻节广宁,在辽阳和沈阳都有他的分司,巡抚会定期巡视,然后就是钦差巡按山东御史郭思,辽东没有建省,所以巡按御史算在山东头上,郭思的任期已经快到期了,接任的人选还没有确定,不过惟功已经拜托过许国和曾省吾,尽量将梅国桢派过来。 另外广宁还有分守道,粮储道,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有李成梁这个钦差镇守辽东总兵官。 李成梁还有征虏前将军,太子太保,左都督府左都督等加衔和勋阶,是辽东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就算是巡抚也只是勉强能和他分庭抗礼,这和内地军镇总兵看到巡按和分守道也得持下官礼的情形截然不同,相差甚远。 惟功进入辽镇地界,而且是李成梁这个镇守总兵的副手,于情于理应该去拜见李成梁,绕道广宁虽然肯定会耽搁接任和布防,却仍然不得不有此行。 从大凌河城直赴广宁,惟功带领的是三百四十余骑的中军骑兵,是两个骑兵局和他的侍从室的护卫们,与赵雷夜不收局的奢华配置不同,这两个骑兵局的战马虽然更加高大神骏一些,但多出来的战马不足五十,只是用来轮换疲惫的战马,因为马力不足,将士们只能穿着一层锁甲,没有办法和赵雷的部下穿戴三重铁甲的豪华装备相比。 好在武器是一样的精良,这一队精锐骑兵路过时,吸引了沿途不少军堡屯户的目光。 从锦州到宁远,再从大凌河城到广宁,这一块广袤的地域最少有二十万以上户数的军户在种植着肥沃的土地,虽然这里只有五六个卫,按当年每卫五千六百人的人数来说最多不到三万军人,连同家小也不过十万人左右,但从洪武年间到如今已经过二百年,辽东又是富饶之地,军户生齿日增,光是从山海关到大凌河广宁这一片地方,最少就有近二百万人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这些军户,依托在各级武官之下,虽然没有官府和胥吏,衙差,帮闲的催科,也没有乡绅大户的压迫,但各层武官的吸骨敲髓却只在普通的官府之上,从惟功他们一行经过的地方来看,军户贫病,普通的有饥寒交迫的模样,所谓的各百户所和沿堡垒衍生出来的村寨都是破烂不堪,不论是卫生环境还是人文,或是居民的精神面貌,又或是建筑的情形,都是十分的不容乐观。 这还是在辽东这样物产丰富的肥沃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怪不得二十多年以后,当建州兴起攻向辽镇时,辽镇的诸将十个有九个都选择了投降,就算不降也毫无战斗志,二十五卫的实土卫所,最少百万以上的军户挡不住六万男丁的野蛮部落,这里头的原因当然是各式各样,不过军户贫苦,毫无守土爱国之心,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原因! 与惟功一样,不少军中的武官是头一回到辽镇来,更甚者,是头一次走出京城。 这并不奇怪,象朱尚骏和郭宇这样的军户世家,虽然败落了,但好歹皇室是有一份铁杆庄稼给这些京卫子弟,不使得他们因贫苦而生出怨心,在他们一路奔波在辽镇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之时,一边惊奇于天地之广,物产之丰富,一边又是看到军户之贫苦实在出于想象之外,这对很多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残酷事实。 “真是不出京师,不知天下竟是如此模样。” 朱尚骏骑在自己的战马之上,看着天际出现的广宁城墙,在越过了好几个堡台之后,广宁城已经是赫然在望,看着身后的屯堡,他不禁感慨着。 马世龙也道:“我也是真的不曾想到,辽镇军户,竟然贫苦至此。” 而距离广宁这么近的地方,屯垦的军户也是穷困不堪,聚居的地方比起京畿附近的普通村落尚且远远不如,每到炊烟升起时,队伍中会有人去村落买饭,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在这个春意萌发的时候,军户们的家里多半是野菜,榆钱叶,和着各种粗劣的杂粮,几乎叫人难以下咽。 现在每个人的行囊里还有这种粗粮和成的野菜团子,这是惟功特别下令叫每个人都带上的,大家尝尝,才知道生民多艰,普通军户的日子过的有多苦。 “你们哪!”第二司把总李宝的圆脸上满是笑意,他并不是嘲讽,李宝为人很和善,虽然是周晋材麾下两大副手之一,但他只是技战术很强,并不是性格适合当军训官,身为第二司把总,也是游击将军,卫指挥使,虽然身居高位,李宝却没有什么架子,仍然能和部下们有说有笑,听到马世龙和朱尚骏的话,李宝大为摇头,微笑道:“你们这些京卫出身的家伙,在这里长吁短叹起来了,要知道我们这些顺字行出身的,当年全是在京中乞讨的乞儿,恐怕你们当时见了我们,也就是冷眼一斜,哪里曾经想过我们的困苦哟。” 马世龙和朱尚骏都被说的怪不好意思,朱尚骏嘿嘿笑道:“几年前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呢,哪懂得这些。” “嗯,我也是跟随我们大帅之后,习字,读书,明礼,渐渐才懂得了很多道理。” 李宝呵呵笑道:“其实我们自己都是,当年虽然大家都钻粪堆,在庙会偷东西,但从未想过都是苦人,一伙结成一伙的,遇着就打,下手还黑,要不是东主……嗯,大帅将我们从泥途中拔出来,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了。” “安静,进入广宁驻军出迎范围!” 随着前队一声命令,各旗队的旗号招展,原本欢声笑语的整支队伍就进入了静默之中。 广宁城相隔不过两三里路了,早过了城外最后的一个驿站和急递铺,当然也过了接官亭的位置,在这里,广宁城头上巍峨的敌台,箭楼,翁城,城外的羊马墙,壕沟,拒马,鹿角等城防体系清晰可见,在城外,还可以看到一些丢在地上的破烂军旗,还有一些垃圾一样的东西,里头明显能看的出来是军事物品,在这里,很明显的就能发现,广宁在近期有一场十分激烈的战斗。 第三百四十三章 要城 这座城池,是扼制南北两个方向蒙古各部落的最重要的战略要点,要不然的话,辽东的文武大员也不会都齐集于此,在朵颜三卫和开平卫都还在的时候,广宁是战略后方,后来在成祖年间,朵颜三卫获得独立的地位,开平被放弃,大明弃守千里战略要地,广宁就成了直接的前方。 城墙之上,可以看到斑驳的刀砍斧削的痕迹,默默见证着二百年来杀伐不停留下的痕迹。 游牧民族,永远是中国的大敌。 从先秦的丁零,到匈奴,鲜卑,乌恒,再到突厥,回鹘,最后是汉民族的生死大敌,蒙古和女真。 到大明时,汉文化进入了很多杂质,生命力和活力已经远不如汉唐,事实上在很多方面连弱宋也不如,最少宋朝在对经济和国家的控制力上,动员能力,还有对武将和军队的控制上,各方面都远远超过大明。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看着充满着历史痕迹和沧桑感的广宁城,惟功悠悠念出了叫人熟悉的诗词。 张简修嗤道:“李帅的胸襟倒是和飞将一样,都是狭隘的很!” 宋尧愈和张用诚等人随大队行进,张简修死活跟了来,他的嘴不饶人,不过听到他的话之后,在场的将领们都露出赞许的眼神。 按礼制来说,李成梁这个大帅不必出迎,但最少应该派遣相当地位的武将到接官亭来迎接,惟功好歹是钦差驻扎辽阳地方总兵官,平辽将军左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少保,勋阶比起李成梁来只次一等,李成梁自己不出迎,也不曾派遣够资格的代表,实在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也是对后辈的**裸的蔑视。 “呵呵,他是前辈,上官,忍一忍吧。” 惟功倒是没有将怒形于色,当然不是他涵养大到被人无视也无所谓的地步,而是他踏入辽东之后,亲眼看到了辽东的情形,他心里已经明白,为什么后人中学史的有一句话,就叫成也李成梁,败也李成梁。 李成梁的一万多次头功和斩首就是成也李成梁,而李成梁贪污军饷,盘剥军户,严重削弱了辽镇的力量,以数十万军户养八千家丁,将百万亩土地纳入私囊,由他为核心,将门世家和家丁们是大大小小的吸血鬼,在这些家伙盛壮之时,还有渴望军功上升的心理,所以辽镇有相当的战斗力,在他们从盛壮到老迈,军功也挣的够了,整个辽镇就不可避免的彻底衰落,这就是所谓的败也李成梁。 特别是努儿哈赤是惟功亲眼看到,与李家交情非常深厚,这个奴子已经离开京师,拒有限的消息渠道确定,努儿哈赤已经回到了建州老家。 可能是在京城时,惟功曾经注意过此人,努儿哈赤虽然只是一个蛮夷,但嗅觉十分灵敏,后来他行军打仗时,几乎很少犯错,从二十多岁时率部起兵,数十年间兼并了无数部落,打败了不知多少强敌,事实上他攻明时,已经将明朝的奴儿干都司掌握近半,女真诸部俨然就是一国,那时候他才起兵,在他起兵时,八旗已经分定,全旗六万余丁,几乎全部是合格的战兵,最少有三万左右是百战精锐。 这一切,都是李成梁养虎成患! 李成梁和他的部下,惟功已经定为必将清除的一群,已经是自己的生死大敌,他心中已经暗下决心,改变自己此前经营蓟镇,将蓟镇势力与京师,天津等地联在一起的打算和想法,他决心经营辽镇,要从李成梁手中将辽东夺过来! 哪怕因此影响自己计划了很久的事,哪怕失去夺到大明的机会和希望,他也是在所不惜。 “前头是张帅吗?” 在又往前里许,更加接近广宁城北门的时候,百余人全部骑马,其中还有十几个穿着文官袍服模样的身影一起迎上来,当前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将领,一身耀眼的山文甲,中间护心铜镜擦的雪亮,身后是一袭大红披风,纵马疾驰,威风凛凛。 惟功没有作答,他身边的马光远拔马上前,笑道:“是我们大帅前来拜会李帅,前头是李帅吗?” 马光远看似老实,其实是惟功老部属中最诙谐的一个,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喷饭。 来的人虽然威风,不过明显不是李成梁这样的大帅级别的人物,他先声夺人,无非想给惟功这边造成错觉,如果是惟功上前答话,他便会自报衔名,但已经隐隐有居高临下之态了。可惜马光远这么一答一问,等于是将他的打算原封不动的借用了过来。 说起来这种小伎俩是很可笑,犹如儿童笑闹,但从这一点小事来看,辽阳镇和李成梁及其部下还没有见面,彼此的关系已经是水深火热了。 那个问话的将领脸色变的十分难看,半响才回过神来,很难堪的答道:“末将只是李帅麾下游击李平胡,怎么敢说是李帅本人!” “原来是李游击,看李游击的声势,我以为是李帅咧。” 马光远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他是原骑兵四个司的把总之一,现在原本负责的两个千总官都留在了京城,他就是千总的有力人选。而且当初舍人营虽然有两个千总部的马军,训练也按马军训练,但一直吃亏在马匹不足,先是银两不够,再下来是害怕受人瞩目,买马不敢过于放开手脚,这导致战马严重不足,不过马光远一直是两个有马的骑兵局的直接领导,地位当然是十分重要。 他有名的绝招就是扮猪吃老虎,其实在他对面的游击李平胡原本是李成梁的家丁,积功保举,从一个小兵一直做到游击,也是辽镇的知名将领,麾下的亲军和家丁也有四百余人,是一个辽镇将领中的实力派,而且为人狡诈多智,是李成梁麾下最得力的几个将领之一,这一次,聪明人表面上是在老实人面前吃了一个大亏,马光远的笑容使得李平胡有气也没有办法发脾气,有一种有力使不出来的感觉,当下只得讷讷道:“闲话不说,李帅和巡抚大人,巡按大人,各位道台大人,都已经在总兵府邸等着呢。” 惟功眼眉一挑,顿时就知道李成梁在辽镇的势力有多大。 他今日前来拜会,按理当先去见巡抚,再去见总兵,甚至应该分别再拜会督粮道和分守道,还有巡按,然后才见总兵。 先文后武,这已经是国朝规矩了。 在这里,不仅是要先见总兵,而且巡抚和巡按,各道的道台已经全部在总兵衙门等候,李成梁的威势与权力,当真是非同小可了。 从广宁北门进入,城中与普通的大明城市一样,是有一条大十字街为主干道,然后在主干道四周衍生着大大小小的小十字街道,一个十字套一个十字,热闹的地方有各式店铺贩卖货物,满足民生,每个街口都有一眼深井,给居民提供热水,在惟功等人眼中,从北门深入之后,所见的风景与普通的大明城市没有什么区别,一条条的街道在眼前出现,与普通的城市不同的地方就是广宁是一座军镇,其实这里没有普通的百姓,最少也是军户家中的余丁。 辽东是实土卫所,广宁城其实就是广宁卫的卫城,在城中居住的要么是卫军和其家属,要么就是衍生出来的军户余丁的家族。 以卫城为核心,城堡,军寨,边台,烽火台,路台,长城,从四周到核心,广宁卫城就是这方圆数百里地方的守备核心,在城中,也是明显看的出来军兵人数很多,到处都是穿着鸳鸯战袄的男子,哪怕是在做着担水挑柴的活计,身上也是有破破烂烂的鸳鸯旧袄,这想必就是普通的卫所军,除非被挑成营兵,不然的话,他们平时和百姓已经没有区别了。 总兵府邸就是设在主干道的东西大道上,在这条道路上全部都是官方建筑,从都司衙门总兵府邸到巡抚衙门,各道台衙门,皆设于此。 进入这条街道之后,街道上是大块的青石板铺设的地面,随处可见拴马桩和踏脚石,还有时不时出现的申时亭等建筑于街道正中,这是典型的大明府前街的景像。 “将军,大帅不在府中,到镇东堂去了。” “嗯?” 在接近李成梁总兵府的时候,一队骑兵匆忙赶来,李平胡听了之后,拔马上前,对惟功道:“张帅,有紧急军情,我家大帅和巡抚大人等都赶往镇东堂去了。” “哦?”惟功心中一动,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将也去镇东堂。” 镇东堂是在广宁府前街最中心的地方,并不是固定的衙门,而是一座辉煌高大的建筑,镇守辽东的三位大员,分别是辽东巡抚,辽镇总兵,还有镇守辽东太监,遇到紧急军情,都是这三个人聚集起来商量和会议后决定,当然,这二百年来,有时候是太监强,太监话事说了算,有时候是巡抚强,巡抚话事,现在明显是李成梁这个总兵官强势,就算到镇东堂开会,估计也就是走个表面的形式了。 地方变了,好在相隔不远,往前不到二里,更为宽阔的一处地方,看到高大的厅堂在望时,便是镇东堂所在地方。 隔着半里路,就能看到大量的轿子,轿夫被隔在外围,再继续往里,是拴马桩上扣着的大量的雄壮战马,无数穿着铠甲,身高体壮,面容和气质都十分彪悍的士兵聚集在一堆,在大声的说笑着。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家将 这些士兵最少有三四百人之多,全部是披着大红披风,身上的甲胃也是精良无比,闪烁着钢铁的寒光,看到惟功等人前来时,这些兵士自发停止了交谈,用眼神打量着奔驰过来的惟功一行。 很快,他们的眼中就有一些遮挡不住的蔑视之意。 和他们相比,惟功和他的部下平均年纪最多二十,基本上没有经历过战场,只有少数人在平定南城大豪时杀过人,但根本达不到有杀气的地步。 而这些骑兵,虽然站的很随意,但身上的铠甲是标准的边军负重,按照规定,是从铁盔到铁甲,到护胫,护腕,护臂,护心,铁手套等一套俱全,唐顺之在武编中就以“边军劳苦”为题写道:“各边军士役战,身荷锁甲,战裙,遮臂等具,共重四十五斤,铁盔脑盖重七斤,顿项,护心铁,护胁重五斤,弓撒,箭代重十斤,腰刀三斤,蒺藜,骨多重三斤,箭筒一斤,战勾连绵皮上下衣服共八斤,通计八十八斤半!” 眼前这些壮硕骑兵,虽然弓箭撒袋等物放在战马身上,骨朵和蒺藜等物也在战马皮袋之内,但全身束甲,身背腰刀,顺刀等兵器,负重肯定也在六十斤以上。 这等于是后世的人在身上扛着四五筒纯净水桶在行动,只是束甲在身上没那么不便利而已。 这样的重甲,一般是做战时才穿,可是这几百骑兵,穿着随意,似乎在身上就穿着棉甲或锦袍一样,十分的轻松随意,他们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杀气,整个人都十分精悍,不光是那种无用的虚壮和胖大,而是杀敌过百,自身武艺十分高明,劲力蓄积到骨,可以穿甲长时间做战的高手。 这种水平的武士,在很多军镇都是将领级别,凭着家传武学和家族扶持才能到这样的水平,京师之中,二十万营兵也挑不出几个这样水准的高手出来。 而在眼前,随随便便就是有数百人之多。 “大帅,这些人叫我想起了我们那次涮肉吃遇着李如松那伙人时的情形了。” “嗯,这些正是李帅的家丁和亲卫。” 上一次的冲突给罗二虎等惟功亲卫很大的冲击,更因如此,李青等人早就参加过严酷的夜不收训练,然后又有相当多的亲卫被早早派到辽东参加军情局系统下的秘密任务,及早得到真正的锻炼。 惟功也早就认识到,强兵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训练只是一个基础,想要提高,就得真刀实枪的去拼杀才可以。 眼前这些李府家丁,平均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年富力强,经验丰富,虽然只是家丁的身份,穿着的也是边军的铠甲,但从种种细节上来看,这些亲卫家丁都被保举为官了,最少也是总旗,百户的署职在身。 李家有这样的虎狼之师充为家丁,忠心不二,怪不得能统治辽东数十年之久。 张简修看了一会,也道:“惟功,你看这些家伙,衣饰华美,刀鞘上还有镶嵌宝石的,个个顾盼自雄,脸上油光十足,这哪里是普通的营兵能有的待遇。” 惟功点头道:“李府家丁都是有赏赐的庄田,自己还有佃户,甚至家丁还有自己的亲兵,说是家丁,其实都是武官,算是李帅的班直。” “哼,他也敢如皇帝一样,养一群御前使用的班直么。” “虽不敢名,但实质就是如此啊。” 惟功呵呵笑着,翻身下马,在辽东这里,在广宁城中,他已经见识到了什么是军阀。李成梁的这个威风,连在京中的国公都远远不及。最少,国公最多是和阁老分庭抗礼,李成梁在这里,却是亲卫们占据着镇东堂的外围,将巡抚在内所有的文官轿子都赶的远远的,整个镇东堂都在李家家丁的包围之中,这种事就是明显的地位和实力的体现。 在惟功下马的同时,三百四十余骑也一同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 所有骑兵都穿着锁甲,顿项,护胫,俱全,重量也是不轻,但每个人都是轻轻松松,形若无事。 朱尚骏等调皮鬼还在原地弹跳了几下,脸上露出十分轻松的色彩。 看到这一队刚来的客兵有这样的表现,李成梁的家丁们终于收去了蔑视的眼神,不过想要得到他们的敬意,似乎仍然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骑兵不比步卒,马上厮杀,格斗,投掷兵器,还有点火发射火器,射箭,每一样技巧都要与马术配合,没有十几年的战场经验根本谈不上是一个优秀的骑兵,而且还需要有和同伴配合的技巧,那就更难了。 李家的骑兵最低也有五到十年的经验,都是精中选精,在营兵中表现优秀的,赐给李家的家姓,收为家丁,他们的傲气十足,客兵想用一个下马的动作折服他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末将是标下征虏参将李宁,恭迎张帅。” “末将是标下征虏游击李定,恭迎张帅。” “末将是备御武举指挥广宁卫李余昌,恭迎张帅。” 在镇东堂前阶下,一个参将为首,一个游击和备御指挥分列两边,再次代表李成梁迎客。 三位将军都是仪表堂堂,身形高大,他们都是辽东卫世家出身,在这块土地上最少生活了两百年之久,在辽东生活久了,人的个头变的高大,皮肤也较为白皙,虽然这三人都留着大胡子,却叫人感觉相貌不俗。 惟功知道这三人全部都是李家的家丁出身,因功保举到参将和游击的高位,特别是李宁,听说有望得提升为副将,同时此人也是左府的都督佥事,很多副总兵甚至总兵一级才有进入五府的殊荣,一个家丁就随随便便得到了。 他暗自心惊,李家的底蕴确实太强了! 虽然李宁几个是标下参将和标下游击,和总镇,驻扎,分守的总兵名称一样,参将和游击也是有不同,参将分别为管理地方参将,比如管理海盖地方参将某某,就是说,海州和盖州等地方归其管理,或是分守铁岭开原地方参将,就是其负责驻防开原和铁岭,地方内一应军务,听其自便。标下副总兵或副将,参将,都是总兵官营伍之下任命出来的直属军官,他们的营伍也与各地的驻扎和分守副将参将不同,管理参将和分守参将有自己的营伍,在战时听命集结,平时只受监督,不受总兵的直接管理,有相当的自治权,标下参将则事事受总兵直管,是总兵官的直属下属。 这样的分权办法,也就是大明所谓的大小相制的祖制了。 这种办法,对一般的武将有用,对李成梁这样的强势军阀,几乎毫无用处。 “有劳各位了。” 在惟功打量李家这几个家将的时候,李宁等人,当然也在打量着他。 他们对惟功也是早就闻名了,先是李如松写信回来,对惟功的个人武勇大为赞赏,在李家的家丁圈里,立刻就流传开来。 大少爷武勇过人,马上能左右开弓,李有升也是保到游击的家丁中有难得的好手,这两人全部败在张惟功手中,可想而知,这个勋贵少国公的武艺有多高强。 再下来便是京师风云变幻,李家态度难测,最终还是选择了中立,然后便是惟功主导废立大局,几乎以一已之身扭转了局面,整个消息传到辽东,李成梁为之郁郁不欢终日。 他当然不是潞王的铁杆,也不是为了冯保的失势而感觉难过,李成梁后悔的是自己给长子的支持太少了,如果李如松不如带百来人进京,而是带千余家丁到京城,可能结果就不同了。 最少,风光不会叫张惟功一个人夺去! 和一般人遇事避祸的心理不同,李成梁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一则是他是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生命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家族的富贵和荣耀远在生命之上,二来他已经几乎掌握了辽东,最少他的八千铁骑家丁无人敢惹,加上投效于他的军事力量,在辽东来说,他无人可制。 就是朝廷,对他向来是以安抚为主,他几次谎报军情,谎报战果,朝廷连斥责都不敢,由此可知,朝廷外强中干,根本没有能力对他如何,认识到这一点后,李成梁为没有掌握京城的实权而感觉懊悔不已。 李宁等人都是李成梁心腹中的心腹,他们对惟功也是很好奇了。 “请,张帅请!”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个穿着青袍的文官,一群穿着嫩草颜色的九品官员和吏员,不过李府家将神色傲然,根本没有介绍这群低层文官和吏员们的打算。 倒是惟功经过时,和颜悦色的向这群倒霉蛋笑笑,这群家伙立刻显露出感激的色彩。 想必他们是被自己各自的上司赶出来迎接新上任的辽阳镇总兵,结果被蛮横不讲理的李家家将给挡在后头,这对文官来说是种耻辱,如果惟功不理他们的话,等于间接和这些家伙结了梁子,真是太冤枉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镇东 镇东堂规制很大,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种权势和地位的象征。 够资格到这里开会的当然不多,而能够主持会议的,毫无疑问就是三大巨头。 等惟功进来的时候,三大巨头中的两位已经站起身来了。 打头的是一个穿着红袍的干瘦文官,钦差巡抚辽东地方兼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周永泰,在惟功出京时,周永泰刚刚把辽东减免徭役和额定兵员有差的奏疏送上去,整体来说,辽东增收了不少粮食,不过仍然赶不上国初时候,洪武年间,一开始设辽都行都司时,军户有二十七万户,额兵十九万零三百余人,一年需苏州府从海运十二万石以上的粮食来给辽东都司,因为一个旗兵年俸是十二石,百户一年二十余石,千户以上一年三十六石起,这俸禄跟打发要饭的差不多,后来就开始设屯田军屯田,几年之后,辽东粮食就能自给自足,并且可以向朝廷交粮,到万历年间,粮食年年歉收,最要紧的就是压迫深重,军户屡屡逃亡,将门隐田太多,将压力不停转嫁到普通军户上。 对这些事周永泰深知肚明,在他的主持下,清出了一成的隐田,这使辽东田亩增加,收入也大为增加,同时减免劳役,省下不少银子,同时财税也有增收。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干吏,当然,也是会察颜观色的官场老狐狸,所谓上有好下必从,周永泰等地方巡抚这么卖力的清丈查田,不惜得罪地方势力,无非就是希图来自中枢的赏识。 在周永泰身旁是一个戴三山帽穿着大红蟒服,腰佩玉带的中年太监,这就是镇守辽东太监了。 在这两人身后,则是穿着七品文官袍服,却昂然站在巡抚和镇守太监身后的巡按,位卑职高,典型的以小制大。 “末将见过军门。” “见过韩公公。” “见过郭大人。” 周永泰是巡抚,同时有钦差赞理军务,所以称军门也不为过,但他这个军门成色严重不足,一般的巡抚加兵部侍郎就是武官的直属上司,加佥都御史就有考察文武官员的权力,是有管理和监督两层大权,所以巡抚就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大权在握。而且为了掌握军权,一般巡抚还加提督军务的字样,周永泰在将门权重的辽东,只加上赞理军务的头衔,在军事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这还不如张学颜当年,张学颜在辽东时军情很多,经常到处巡看,修修军堡台站什么的,周永泰这几年除了清丈田亩和核实官兵马匹军器数字,几乎就没干过什么正事了。 看这巡抚的脸色,干瘦枯黄,似乎也真没少受气,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在他身后的郭巡按,年轻气盛,眉毛浓厚,看着就一副气冲冲的样子,郭思极在辽东动辄弹劾李成梁父子,现在终于能离开,想必也松了口气。 “本官听闻朝廷派张帅前来辽阳,不觉松了口气啊。”周永泰脸上笑眯眯的,他似乎是拿定了主意,对李成梁和张惟功两个都不得罪,左右逢迎即可。 “军门过奖了。”惟功不卑不亢的答话。 郭思极揖手还礼,比起周永泰更客气一些,他和京中的好友梅国桢和卢洪春等人有联系,虽然不是张党,但有一些香火情,对惟功也较为佩服和认可。 “少国公这礼咱家受不得,咱家少时经常到贵府去传旨,世宗皇爷在时就经常赏赐贵府,先帝爷也是,今上与贵府更是亲厚,可惜咱到辽东来了,隆庆之后就没到贵府去过了。” 怪不得这韩太监与惟功一脸亲热模样,原来是英国公府在宫里的老关系,不过估计也是在京中不得志的,不然的话放到江南富裕地方也罢了,放到辽东来,差使不服,捞不着几个钱。 与这迎上来的几位寒暄了几句,惟功便深吸口气,往中间那人望过去。 巡抚,巡按,镇守太监都起来迎接,还有人端坐不动,大刀金刀也似的坐在位置正中,放眼辽东,除了李成梁还能是谁? 惟功先瞟了李成梁一眼,与他多年前在蓟州看到的李成梁一样,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和马上征战的生涯对李成梁的健康和模样都没有任何影响,虽然他已经五十六岁,年近六十花甲,但仍然腰背挺直,头发乌黑,两眼炯炯有神,看向惟功时,目光凌厉,目光似有神。 “末将张惟功,参见李帅!” 虽然李成梁已经封爵,不过仍愿人以武职相称,万历七年时,张居正因为李成梁的功劳难盖,主动上奏,替李成梁请爵。 后人评价,辽东战事不断,成梁斩首不断,立功不绝,乃二百年来斩首最多,立功最厚者,百年之下,武将惟一得封爵者成梁也。 相比较之下,蓟门无事,戚继光无功可奏,一枯一荣,见证着明朝的兴衰。 蟒袍,金冠,玉带,李成梁今日没有穿甲胃,他毕竟年纪大了,喜欢穿轻便的衣服,况且他知道张惟功来,故意穿上这一身伯爵的显耀服饰。 这是向这个青年人表明,你不仅在军职上在我之下,便是你的未来国公的爵位也不算什么,你的国公是世袭祖传,而我凭着一刀一枪,却已经成为一百多年来大明唯一得到封爵的勋贵,我的满门全部受封,世袭锦衣卫之职皇帝亲口说可以传诸万世,与国同休,我的九个儿子现在最低也都做到了参将,都指挥,这一身功业,你小子岂能比得? 在李成梁斜视过来的目光之中,惟功发现了这种睥睨一切的感觉,他微微抬头,眼神坦然的看向李成梁。 四目对视,尽管李成梁有强大的自信和心理优势,不过他不习惯这样的对视,当下将目光微微错开。 错开之后,李成梁便大为懊恼,眼前这小子,果真惫懒万分,一不小心,营造的气势就被这小子给破坏了。 “惟功你远来辛苦,原本该置酒替你接风,然后再送你上任。”李成梁摆出一副上位者的模样,也不让惟功坐下,淡淡的道:“怎料有突然的军情,泰宁部的酋长速把亥与其弟炒花,其子卜言兔率部十万众来犯义州,军情紧急,我等只能先聚集商议,接风之事,恕我们失礼了。” “李帅言重了。”惟功呵呵一笑,答道:“末将晚生后辈,侥幸得总兵之位,前来辽镇,惟思报效皇恩要紧,酒宴只是小事,有李帅的话,末将已经感激不尽。” 他的话,十分圆滑,滴水不漏,李成梁不觉皱眉,他感觉眼前这青年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滚出来的,看来十分难对付。 不过他这种情绪只是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还是挥散不去的傲气。 辽东这块地方,说来说去还是军功为第一,官场手腕,权术生存,在别的地方可能管用,在这里,都是屁! 此时周永泰和郭思极,韩太监都分别坐下,周永泰面露忧色,道:“上次黄台吉等人一并前来,被李帅斩首四百余级,仓皇逃窜,这一次速把亥又来,真真是没完了。” “北虏就是这般德性。”李成梁面露轻蔑之色,不屑道:“记吃不记打,说是来打义州,其实就是抢边民一些用具就满足了。” “窃以为大帅不可掉以轻心。”郭思极要走了,此时便奋勇开炮道:“此时刚刚开春,虏马也很瘦弱,又没到收获之时,最早还得过两个月,虏骑来抢什么?就真的抢点铁锅回去?是以下官觉得,虏骑这几次兴军,果真是以义州或广宁为目标,上一次大帅调半数以上家丁,奋勇出击,此番亦不可轻敌。” 以巡按的身份,这一番话是必须要说的,说了没责任,不说背黑锅,反正上阵打仗还是丘八去,郭思极说完之后,便是一脸的轻松。 李成梁脸上的轻视之色更加明显了,这些文官,他秀才的身份根本得不到认同,屡试不中之后他接了祖上留传的武职,十年不到就坐上了辽镇总兵的位子,用兵之道,骑战之法,这是他李成梁的独得之秘,一个三十来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毛头小子也在这里对他指指点点,真是可笑之极。 不过他也较为认同郭思极的话,速把亥这老货,为乱辽东一带已经二十七年,还是嘉靖年间就在折腾了,当年的兀良哈三卫曾经是大明恭顺的奴仆,朵颜部曾经帮助太宗皇帝参与靖难之役,后来大明放弃大宁都司,兀良哈三卫成为边患,闹腾的最厉害的便是朵颜部和泰宁部,而自嘉靖年间之后,速把亥这个泰宁部的酋长就闹腾的最为厉害,几乎是年年入边,不抢一把心里就不舒服。 “若是能擒杀此奴酋……”李成梁喃喃自语,眼中精光四射。 “大帅,出兵吧,叫末将去就行了。”标下副将姚大节也是一个勇将,圆脸大头,几乎没有脖子,身材五短,浑身蓄满劲力的感觉。 参将徐国辅,李宁,游击李芳春,李平胡,李定,千总李有宁,指挥李余昌等人一起叫嚷起来。 在这里,几乎全部都是李成梁的心腹,主忧臣辱,看到李成梁陷入沉思,这些将领开始纷纷请战。 第三百四十六章 镇夷 “张帅以为如何呢?” 众人议论纷纷,几乎将惟功遗忘了,半响过后,周永泰才醒过神来,向惟功询问着。 “呵呵,末将初来乍到,今次来广宁只是拜会李帅,军门和诸位上官,哪里能有什么献议可言呢。” “听说你也是知兵的,在我面前藏拙又是何苦?有话直说便是。”李成梁对惟功颇有几分好奇,更多的是厌恶,惟功的顺字行在辽镇影响了李家不少生意,与祖家不同,李家的生意多半是见不得光的,对粮食和毛皮的价格尤其敏感,随着顺字行大举进入,李家进货渠道受到影响,虽然影响不深,但也叫不少人心里不舒服。 其次就是李成梁四十岁才得以袭职从军,惟功二十不到已经是驻扎总兵官,挂将军印,武职一品的勋阶全部到手,两人几乎是天然就为敌了。 再者,李如松与惟功有过冲突,虽然和解,只是表面上的合作,从内心深处来说,李成梁觉得惟功是自己长子未来最大的竟争者。 如果没有惟功出现,李如松必定是未来三十年内最闪亮的将星,现在么,风头已经被惟功压下去了。任何做父母的都会有不可容忍的感觉,这一点来说,李成梁是一个正常的父亲。 原因很多,但李成梁几乎是和惟功一样,见面之初,就已经互相视为仇敌。 “既然如此,”惟功原本就没有藏拙的心思,只是以退为进罢了。他初来乍到,藏拙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蠢笨无能,他可没这么傻。当下呵呵一笑,答说道:“那末将便直言了。” “请说。” “速把亥多次寇边,实乃本朝心腹大患,漫说北境,便是江南也有不少人知道此獠。此人每次寇边,虽然李帅每次将其击败,累计斩首过千,但北虏志在抢掠,只要叫他抢到东西,死一些人根本无足轻重。以末将之见,要么直捣其核心腹地,兴大军,一年内数次出击,使其不能使用草场,被迫迁徙,要么,就要擒贼先擒王,斩其首脑人物,这样,才能在数年或十数年内,得一方安宁。每次犯境,逐其离去,治标不治本耳。” 惟功的话,确实是十分有的道理,而且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周永泰面露沉思之色,韩太监虽然事不关已,也是微微点头,郭思极和几个青年官员都站起身来,郭思极面色激动,说道:“张帅果然了得,见解独到,且有勇将的豪气。” 惟功刚要谦逊,周永泰就接口道:“张帅说的果然有理,现在军情紧急,张帅既然有心诛杀奴酋,不妨就先留广宁,击败当面之敌,将速把亥的首级留下,便是大功一件啊。” 惟功心中一沉,再看李成梁时,见对方目光中充满着玩味的感觉,他立刻明白,周永泰这个巡抚已经臣服在李成梁脚下,今日之事,应当是这两人临时商量好了,给自己下了这么一个套。 李成梁逼惟功献言,惟功不管怎么说,周永泰便以巡抚名义下令他在广宁助战,看来李成梁对辽阳很有染指之心,以将碍着曹簠的势力,不得下手,现在惟功这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跑了来,李成梁当然要试一试。 就算失败,了不起惟功仍去辽阳,他又不会损失什么。 至于速把亥的进逼,李成梁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速把亥和辽东军打了二十多年了,穷凶极恶,连深宫中的太监和宫女都有不少知道这个大奴酋的,可越是这样,说明这厮能力也是有限,怎么也扑腾不起大浪花了,借这个理由,把张惟功留在广宁,反正他自己说的,速把亥威胁很大,不可掉以轻心。就算留不住,借此事恶心一下惟功这个新来的总兵,弄他个灰头土脸,算是一个下马威也好。 李成梁的打算,他麾下的诸将想来都很清楚,见惟功有些发征,李宁和李平胡在内的诸将都露出鄙夷的笑容。 “张帅初来乍到,且所带是客兵……” 郭思极刚说话,李成梁便道:“郭大人真是毫不知兵,初来之兵,锐气正盛,正好替我们这些疲兵迎敌才对。再说,都是辽镇的兵,算不得客兵。” 这么刻薄无礼的话打的郭思极昏头转向,却又不敢反口相讥,李成梁要是怒了,当场叫人把他架出去,事后屁事也没有,他这个巡按脸就没地方搁了。 “既然李帅瞧的起末将,那么末将就奉命出击便是了。”惟功态度倒是很平静,微笑道:“不过职部只有三百余骑,敌军号称十万,李帅当然不能只派我一部出去吧。” “那是当然,本帅岂不知兵?” 李成梁见惟功上套,便不再说什么,威风凛凛开始调兵,将姚副总兵在内的诸多标下兵马,合计三千余骑,全部派了出去,赶往义州和沿边墙诸多军堡。 有这么多骑兵出击,惟功的战斗任务就是相机歼灭敌酋,当然,速把亥折腾了二十七年,辽镇和蓟镇加宣大都没捞着他一根毛,惟功这任务摆明了就是要看他笑话,大言不惭,年轻气盛的评语惟功是肯定没跑了。 李平胡接令时,扭着脸向惟功这边讥笑,当然他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在这一刻战事中干了些什么。 …… “按照李成梁的部署,我们到义州西北三十里的镇夷堡,相机冲击敌主帅中军,擒贼擒王。” 回到自己的队伍之中,惟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将巡抚和总兵的任务说了出来。 除了张简修嘀咕了几句,别的将领,都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大家出京之前已经清楚的认识到,在京城,很多事要借助势力,手腕,心机和政治能量,出京之后,一切都是靠武功说话,要靠自己的实打实的战功说话。 刚入广宁,就要再赴义州,广宁这边连打尖的豆料和清水都不准备提供,好在镇夷堡也不远,预计晚上天黑之前就能赶到。 队伍出了广宁,禁令取消,朱尚骏就冲着马世龙挤眉弄眼的道:“副把总,你看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马世龙道:“想必是他们看到你了,然后就有些瞧不起我们辽阳镇正兵营。” “呸,呸呸。” 马世龙一脸平静的又道:“玩笑是玩笑,真格的就是他们瞧不起咱们,以为咱们去义州铁定是龟缩或是损失惨重,要给咱们大帅一个下马威,或是把咱们套在这儿,时间久了再请朝廷另外选人去辽阳。” “***真黑啊。” “地方军镇就是这样,能打才有说话的本钱。” “哼,大帅可不是好欺负的,在京城想对付他的最终是什么下场?我看,咱们去镇夷堡,不定大人心里又有什么主意。” 朱尚骏脑子动的飞快,十分机灵,不过他肯定也是猜不出来,惟功脑海里的主意究竟是什么。 至于马世龙这样的军官或是普通的将士们,他们对惟功的信任也是不言自明,紧随大帅,听从命令,执行命令,对他们来说,未来清晰可见,一切都是这么简单,明了! 辽阳镇一行没有进入义州卫,原本义州卫也只是一个小城,他们直接选择路过义州,在黄昏之前,终于赶到了镇夷堡。 这是一个周围四百一十丈,高二丈四尺七的垛口,堡底是条石,夯土为城墙,外加包砖,有箭孔,敌台的完全的军事建筑,在辽东,这样的军堡还有一百多座,每堡军兵人数不一,这镇夷堡因为是拱卫义州,连接义州到广宁边墙的重要军堡,所以驻军人数接近五百,而且全部是拥有战马,是一支退可守,进可攻的机动力量。 不过在惟功到来之前不到半个时辰,这个镇堡的备御接到军令,带领他的主力赶往义州,充实义州防御。 这个决定也叫惟功无话可说,义州是来犯强敌的重要目标,增实防御是必然之势。至于镇夷堡其实是一个凸出部,横切在敌人的来路和退路上,这一层辽镇上下似乎都没有在考虑之内,反正堡中也留了一些士兵,还有相应的守备工具,看来李成梁虽然在算计,丢失镇夷堡也没有在他的打算之内。 堡城内给惟功准备的是堡内三座公所中最大的一所,也是原本备御住的地方,虽然是最高档的住处,但对惟功来说毫无疑问是十分简陋的,砖石垒成的房舍和粗糙的家俱,房间里十分阴冷和潮湿,这里是广宁防线的最外围,边墙之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原,边墙之内还有一些屯堡和小树林,一墙之间,内外的风景就绝然不同,站在城堡的高处眺望,在北方似乎有零星散落的游骑,似乎也在窥探着这里,这种情形,给人一种诡异感和磅礴的压力。 惟功内心深处也有一些紧张,与他的部下一样,他最大的经验来自和朱国器的那一战,以纯熟的鸳鸯阵对一群喇虎无赖,砍瓜切菜般的顺利,护驾的京营打不下是本身的无能,而北虏则绝然不同,最少在明朝建立的这二百多年,边境之上不知道抛洒了多少大明军人的热血。 第三百四十七章 狼烟 入堡之后,马世龙等军官没有顾得上休息,侍从室和军情局参谋局后勤局等部门主管,还有骑兵主官马光远都赶到了公所参加会议,中下层军官则与普通将士们一起,首先照料自己的马匹,先洗涮,再喂豆料,喂水,悉心照料。 每个士兵都是如此,现在营中没有辅兵,连辎重营的都是由战斗军官和士兵担任,工兵营也是,全营上下都知道,到辽阳后才谈的上扩充辅兵,不过就算有辅兵,身为骑兵,照料自己的战马也是科目项目之一,每个人在训练时都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几乎对这些事没有任何抵触心理。 在他们做这些活计的时候,辽镇的士兵饶有兴趣的在一旁围观,身为义州前敌的明军,这些士兵也都堪称精锐,当然与广宁城里的李府家丁没有办法相比,他们身上多半是顶着樱盔,身上是泡钉棉甲,左右对襟开叉,下摆很长,这是当时大明辽镇骑兵的标准装备,棉甲较为轻捷,对弓箭有一定的防护力,如果是刀砍的话也能减轻一定的伤害,但对稍强一点的重兵器就毫无防护力,这一点来说不如锁甲,当然更加不如鳞片铁甲和山文甲等真正的铁甲了。 看到马世龙等人选择先照顾战马,这些一脸傲气的广宁兵脸上才露出稍许认同的色彩,不过辽阳镇只做到这一步显然是不够的,待安顿好马匹,马世龙等军官与镇夷堡一个留守把总商议腾出营房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 留守的镇夷堡兵不仅占了四百多间营房中最好最向阳的房间,同时还几乎就两三人一间房,四百多间房舍被他们占了一半还多,剩下的又矮又旧,而且阴冷潮湿,实在难以入住。 听到马世龙等人的抱怨后,那个留守把守眼一瞪,直筒筒道:“公所最好的给你们总兵住,这没话可说,不过俺们已经住下来了,没有道理叫我们一百来人腾地方。你们就挤一挤吧,横竖你们能住几天?” 马世龙虽然好脾气,也有忍不住要发火的感觉,他身后的朱尚骏等人更是摩拳擦掌,预备这把总再出言不逊,自己这边副把总一声令下,立刻就和这些广宁的王八蛋好好打一次群架。 舍人营军纪很严,但有时候对打群架倒不是管的很厉害,当然,前提是不准真正打伤袍泽,如果士兵被管的如一群小绵羊一般,恐怕这军队的战斗力也很堪忧。 “好了,就挤一挤吧。” 司把总李宝及时赶了过来,息事宁人。 “客兵还这么凶。”那把总知道李宝虽然也只是把总,不过官职比自己高的太多,舍人营因为废立之事被保举的武官很多,司把总都是正三品,这个把总的署职才是五品的千户,官职差太远了,不过自己被大票兄弟看着,这把总还是嘀咕了一句才走。 “他们来帮我们打仗,真是笑话。” “算了算了,我看这些家伙也象精兵的样子,大家莫惹事了。” 广宁的营兵比起亲兵和家丁来地位差了好几等,但仍然是比普通的营兵和军户强的太多,这些营兵也是傲气十足,看向这些新来的客兵时,眼神不免都是居高临下。 看到这些充满敌意和鄙夷的眼神,朱尚骏一把扯下自己的头盔,想往地上掷去,想想又没敢,只怒声道:“真憋气。” “恨不得和这些家伙打一架。” “入他们娘,老子还没被人这么欺负过。” 这边怨声四起,李宝走过去将朱尚骏的头盔戴好,和声道:“还是那个话,叫人瞧的起要拿战绩出来说话,怎打,何时打,大帅自有安排,打赢北虏,斩了那个鸟速把亥,你看这些广宁兵怎说?” …… “速把亥所带兵马具体数字尚且无法查明,现距离义州不足百里,不过虏骑并没有立刻深入,而是选择扎营。” “根据王茂材等夜不收深入哨探,虏骑精锐不会超过一万骑,剩下的几万骑是赶羊群和马群的牧民。” 镇夷堡的官厅之内,王国峰手捧着王茂材等人刚送来的紧急情报,朗朗有声的汇报着。 可能包括李成梁在内的辽东文武大员们都想象不到,在惟功等人尚未至辽东境内时,早就在辽境内有一支精干而运作有效的情报网络了。 内情,外情,行动队,夜不收,整个辽东的官场情报,商业,农业,地方大族,士绅,书院,都在缉查统计的范围之内,至于夜不收则是一支总司直管的精悍力量。 陶希忠打断王国峰的话,插话道:“怎么可以确定?” “敖汗,奈曼,巴林,这三部旗号未见,亦未见黄台吉纛旗,此次前来攻掠义州的虏酋应该就是速把亥与炒花,卜言兔等。” “其精锐多少如何判定,披甲情形如何?” “精锐不会超过一万,判定则是夜不收的经验。” 眼前这样的军事会议也是惟功的决断,这时代很多统兵的文官或是高级武官,都喜欢将所谓的锦囊妙计藏在自己心里,只下发军令,命令下属严格执行。事实上很多决断事后才能知道是奇思妙想还是胡思乱想,而上头一拍脑袋,下头就得拿命去执行,还不管是否能想的通,这样的打仗方式,部队的士气能高才是活见鬼。 哪怕是几百年后,除非是真正绝密的特务活动,一般的军事行动都会下达到士兵一级,战略目标,战役目的,突击方向,占领目标,补给方式等等,各级军官和士兵都知道因何而战,战争打到什么目标为止。 封建时代的通信和军队系统建设根本远不及近代和现代,反而要用更加神秘和无序的方式去领兵,能打赢的只能说是纯粹的以大欺小,这年头所谓的军事谋略,除了纲领性的孙子兵法之外,多半没有什么益处,惟功平时教导军官的也只是武备志和练兵实纪这样的适合武将学习的东西。 答了陶希忠一句后,王国峰想了一想,又详细补充道:“虏骑此来,打秋风掩护黑炭石部的目的应该是主要战略目标,此时是春初,正是草长之时,羊群放牧,马群要长膘,正是用人之时,一般北虏进攻,都不大会挑这种时候。而我们这里尚未收获,百姓家中穷困,抢无可抢,所以速把亥此来,打义州是假,调动广宁兵力是真。反正这厮打了二十七年,来来往往也习惯了,估计也有练兵的打算。” “嗯,我没有问题了。” 王国峰坐了下去,陶希忠接道:“大帅,这一次参谋局拟定计划的余地并不算大,本军只有三百四十多人的兵力,参谋局的意见就是只能相机行事,镇夷堡的地势极佳,扼守在北虏退军的必经之地。” 陶希忠拿起竹枝,点在兵部给的九边图上的义州卫前的一点,然后东西方向横向一拉,接着道:“边墙就好比一条大河,我们的西边三十里是镇西堡,义州在我们两堡的南方,在镇西堡一侧有一条河是大凌河的支流,现在河水湍急,所以北虏不论进军还是退军,都是往本堡这边为多,如果北虏大举进入,又在义州方向没有进展,他们退兵的方向会是从黄羊台和草塘湾退后,从本堡出击,不到五里就抵达草塘湾,这里地势平坦,但在东北方向有丘陵地形,适合隐藏形迹,如果发起突袭的话,这里将是最佳地点。” 说到这里,陶希忠放下手中的竹枝,向在场众人点点头,道:“参谋局的工作就是这些,我的汇报完了。” 惟功的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参谋和军情两个部门是他一手创立,一般的军队中绝没有这种部门,并且根本发挥不了这么强大的作用。 从建立之初的什么都不懂,到基本明白了近现代参谋工作的流程,包括现在已经开展的简单的绘图工作,标记工作等等,有这么得力的辅助部门,他想做一个名将的可能性不仅是有,而且大大增加了。 …… 三日之后,大股大股的蒙古游骑越过堡台之间的简陋边墙,开始往义州方向进发。 大股骑兵经过时,因为是千骑万马,隔数十里就能听到动静,等闷雷一般的声响传过来的时候,地平线上似乎是盖了一张黑乎乎的毯子,俟其再近一些时,就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旗号和头盔兵器。 跑在阵线之前的是一小队一小队的游骑,他们不停的冲上山包,眺望前方情形,再继续往前,屏障一条条突然出现的河流,小溪等障碍地形。 大军行进,前方的游骑哨骑最少有数百骑,他们会将一切突发的情况迅速回报给主阵的大军统帅。 在他们前方,沿边数百里的边军台站都点燃了狼烟,警讯其实早在多日前就传回义州和广宁,甚至信使已经越过锦州和大凌河,开始往关内进发。 不论敌情如何,一定要向朝廷中枢禀报,狼烟一股一股的升起,也会使边墙之内的军台寨堡提前做好迎敌的准备。 速把亥骑着一匹来自西域的大宛良马,静静看着大股大股的骑兵从自己眼前掠过,在他身后,是一柄巨大的大纛,他身边的护卫都是满脸横肉,身形矮壮,目光警觉的汉子,这些护卫手中拿着苏鲁锭,不停的将过于靠近的骑兵队伍远远赶开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渡口 这一次入侵义州的主力就是速把亥和他的泰宁部的骑兵,蒙古兀良哈三部原本就是当年蒙古亲王们的部族,在明军大举进入辽东后,将这些部落与残元势力切割开来,无奈之下,东北蒙古诸部选择了投降。 投降之后,三部分别被授卫,大元亲王们被封为卫指挥使,名称变了,其实仍然是自治的蒙古部落,实质上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 在靖难之役以后,成祖为了表彰三卫的功勋,将原本的大宁都司赏给三卫,后来宣宗年间虽然朝廷反悔,三卫却是不停的向着大宁都司的地盘扩张,与明军开始了殊杀的搏杀。 时至今日,朵颜部实力最强,东起宣大,西至蓟门,与明朝只有一条长城为界,长城内是明,长城外便是朵颜,而泰宁部则以蓟镇为起点,一直到开原卫为止,与整个明朝的辽东边墙为境。 福余部则是主要分布在铁岭到女真部落的地界,是三卫中实力最弱的一部。 诸如翁吉刺,科尔沁,奈曼,巴林,敖汉等部落,有的就是三卫之中,有的是兀良哈三卫的仆从,他们与察哈尔蒙古,喀尔喀蒙古一样,是大明永不停歇的边患。 “大哥,黑炭石那边来信使了。”一个穿着铁甲的矮壮汉子纵马疾速赶来,大叫道:“那帮家伙说辽阳有大明援兵,他们策应的够久了,马都疲瘦了,十日之内,他们就回兵。” “呸,这帮没用的废物。” 速把亥性格刚毅果决,方面大耳,身形硕长,大部之长,自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质。 他呸了一声,对矮壮汉子道:“好在他们虽然废物,也没有违了盟誓,那就这样,我们在义州边上转悠五天,大家一起回兵算了。” 此次大举进攻是黄台吉挑头,不过这厮奸滑无比,第一阶段完了事就回到了自己部落草场,安心度春荒去了,泰宁部只得继续挑大梁,蒙古人最重盟誓,如果泰宁部不来这么一次,可能明军的兵锋全往辽阳战场,黑炭石部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这样卖队友的事速把亥是不会干的。 “这一次也算成功了。”炒花野心不大,远不如他的兄长,他乐呵呵的道:“拿了一个大明的副总兵,听说俺答汗这老东西都很高兴。” “他没死在三娘子的肚皮上就算不错了,他高兴,老子来打大明是为了叫他高兴?” 俺答汗原本在蒙古草原上有极强的号召力,不过自从招安成了顺义王之后,威望一落千丈,其实只能约束自己本部部族,连他的几个儿子他都管不了,速把亥当然更不把俺答放在心上。 “嘿嘿,咱们这一次算是露脸了。” “要是能打下义州才是真露脸。” 速把亥抹了一下胡子,断然道:“不要告诉下头咱们只是来转转,看看有没有机会,真的打下义州,就算打不下义州,能拔几个大堡城也好!” …… “北虏现在真是够穷的啊……” “嗯,其每纛旗之下,大部数百人至多千人,小部数十人,均由一奴酋为首领,中间有一些大将模样的协助指挥。” “其大酋皆有铁甲,普通披甲多是皮甲,少有泡钉棉甲,多佩骑弓,少数佩有步骑两弓,多使铁矛,长刀,更多的只是戴着皮帽,穿着长袄,身佩短骑弓,佩有短刀。” 蒙古人的装备确实是有点惨不忍睹的感觉,可能是草原上几乎没有练铁炒铁的地方,这些家伙不要说装配铁甲了,就连泡钉棉甲也少有,穿皮甲的连铁盔都没有,只戴着毛皮大帽,这玩意遮寒倒是挺好,想用来救命是不要想了。 这几天下来,蒙古骑队川流不息的从边墙往义州去,也有成百上千的轻骑在镇夷堡这里游走,曾经有一些大酋长带着部下想来占点便宜,不过发觉堡中有几百明军之后,就立刻很明智的退走。 就算他们不退也是根本没有办法攻城,这些堡城台基高,城池小,几百明军就塞的严严实实的,这会又没有粮食在城外,田地里就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青苗,反正现在屯军也很少认真种地,朝廷总不能叫边军饿肚子,这地毁了也就毁了,如果离城太近,城头还有几口盏口炮和二将军炮等着开荤……蒙古人也不傻,速把亥一心想建功立业,他部落里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头人们可不一定与他同心。 趴在城头垛口上一直议论着的是朱尚骏和他的同袍们,这几天大股大股的北虏马队川流不息的出来进去,参谋局和军情的人在紧张的记录和盘算,朱尚骏跟着看了两天,发觉情报局的人用苏州码子不停的计算,顿时感觉十分无趣,这东西比认字还繁难,都是原本在商号里学过的小伙计有了底子的才好继续深造下去,要是叫一个从未接触的人学这些玩意,真的寻死的心都有。 在城垛的另外一边,王茂材和李大马棒几个斜倚在敌台的墙基上,嘴里嚼着几颗豆子,十来个夜不收都是在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他们也不讲军姿仪表了,摊手长脚,几乎占了大半个城基,路过的人都得绕道去走。 不过也是没有人说他们,这些夜不收,在草原深处潜伏了七八天时间,带着生牛肉和马nai子都吃的精光,最后两天喝马尿吃豆料熬了回来,北虏的虚实之所以被查了个底儿掉,主要还是这几个大爷的功劳。 这两天,军情局的几个主管拿着表叫人填,以前一听说入军情,不少人直摇头,军情做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不过这一次一说招夜不收,报名人数顿时激增,几乎人人都填了表,连朱尚骏都填了一份……当然夜不收肯定不会需要这么多人,骑兵局这里也很要紧,朱尚骏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未来的军官种子,不要说朱尚骏这种军官了,骑兵局里的小兵都最少是个六品百户,队官就最少是五品各户或加四品指挥佥事,官职在这里根本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担任什么职务。 这时候堡城里响起一阵铜号的泛音,朱尚骏等人连忙往城下跑去,这是紧急集结的军号,号声停止时不到就是触犯军法,军法局的军法官们可不是容易开玩笑的。 “骑兵第一局第一旗队,第二局第一旗队,两个旗队出击,将堡四周到黄羊台的北虏游骑全部赶开。” “虎!” 朱尚骏在内的所有骑兵,一起怒吼起来。 两个旗队的明军出击,看到身上闪着银光的明军奔袭而来,那些蒙古人立刻从游骑状态开始集结。 在这里的,很少有披甲兵,多半是戴皮帽穿皮袄子的牧人,这些家伙真是亦兵亦民,平时带着毡包放牧,人畜无害,若是过境商人还会好酒好肉招待,一旦被集结到大明这里来打草谷,这些家伙就无恶不作,烧杀抢掠杀害平民,什么事也干的下手。 人的两面性,就是在于是个体还是可以释放恶性的群体了。 黄羊台顾名思义,原本是一个边墙之外的军台,距离边墙不到十里,因为大明战略收缩,这个边墙外的军台就被放弃弃守了,时间长久,军台坍塌,只剩下青石砌成的十一丈方圆的台基还在,台基之上,长满了荒草,看起来多增了不少凄凉的感觉。 这里已经是野草茂密的草原,灌木丛都变的十分稀少,因为靠近大凌河的支流,所以草木茂盛,草从深处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黄羊,黄羊台之名,倒也名不虚传。 现在黄羊肯定踪影不见了,到处可以看到稀稀拉拉的北虏骑兵,人数虽然不少,不过两个旗队的明军骑兵一出堡,北虏几乎望风逃窜,待靠近黄羊台时,终于有一个旗纛出现,有二百多披甲戴铁盔的北虏气势汹汹的冲杀过来,马世龙一声令下,两个旗队的明军下马整队。 看到明军的动作,带队的北虏酋长明显犹豫,在马上竖起手掌,将骑队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如果在平地上,二百多敌骑冲过来,骑兵下马整队步射就是找死,骑兵拼着吃上一轮就冲上来了,至不济用正面硬扛,两翼包抄的法子,明军也铁定完了。 不过黄羊台这里正好是河流所在,虽然河水并不深,流速也不快,但骑马踱河肯定会速度极慢,比起走路快不了多少,前几次明军出击,蒙古人不知深浅来冲阵,被步弓用破甲锥射的魂飞魄散,现在河里还漂着不少无头尸体,都是前两次交战时北虏被射死的披甲兵的尸体。 犹豫片刻之后,就有十几个北虏纵骑过来,在河流对岸来回的纵骑奔驰着,一边跑,一边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喊声。 第三百四十九章 骑战 这边的明军上下当然都听不懂,不过料想也不是好话。 虽然形态上十分吃亏,不过这些北虏也不敢放弃,黄羊台这里和这条河都是他们撤兵的必经之路,要是被堵死了就完了。 不过明军一直小规模骚扰估计也是叫北虏上层放心,这镇夷堡的明军一次只出动几个旗队,一直不敢大举出击,可见主将小心谨慎,另外也确实没有太多的兵力可用。 “朱尚骏,谭斌,你们几个瞄准点。” 每个旗队都有在射箭上别有天赋的人手,在马世龙的命令下,二十余个射手开始预备。 这些北虏也很小心,但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百步左右的距离。 “全部用轻箭,射!” 抛射用轻箭,平射用重箭破甲,这些北虏都穿着皮甲,加上距离稍远,当然得用抛射法。 马世龙猛然下令,接着就传来急促的崩崩声响,犹如一群棉农在用急促的速度弹着棉花。 很快,对岸就有几个北虏被射中了,象一袋袋土豆一样,砰然一声,摔倒在地上。 没有了主人的战马在原地灰灰叫着,开始胡乱跑动,更扰乱了北虏游骑的队列,有几个北虏被夹在乱马之中,顿时就成了靶子,眨眼之是,就有一个人身上插了五六支箭矢,身上血箭标射,栽倒在地上,另外几人也是纷纷中箭,有人伤在胸腹,伤势沉重,虽然挣扎逃走,但不多远就掉落在地,也有人侥幸只伤在腿部或腰部,臂部,策马退后,逃出条性命来。 在步弓之下,这些北虏根本没有还击的打算,他们的骑弓不到五十步内毫无杀伤,就算逼近五十步也对穿着锁甲的明军没有太大的威胁,除非是三十步内,射中要害,否则的话还不如想办法近身肉搏的好。 这么用游骑一来一去的拉瓦战术,结果没有惊动明军阵脚,反而被射死十来人,北虏指挥十分沮丧,令人吹响号角,将游骑召了回去。 就在这个奴酋迟疑不定之时,在明军右手侧又有烽烟升起,又是一股数百人的披甲北虏打着旗号赶来,估计是从下游寻了一个可以渡河的渡口,绕道而来。 黄羊台这里是很长的浅滩,适合大队经行,而别处肯定也会有不少浅流,适合小股骑兵经过。 这么一来,明军立刻上马,开始往镇夷堡方向撤退。 待他们奔行二里地下来,两股北虏汇合在一起,成为千余人的大股,号角声声,不停的向明军奔驰的方向追击。 如果被咬住的话,明军估计大半无法逃入堡中,虽然在骑射状态下想射中马背上的人就很困难,而且要骑弓破甲更难,但射中马匹不难,对骑术精良,可以从容在马背上左右驰射的蒙古人来说,骑兵狗斗不是难题,只要被追入射程之内,他们就不停的用骑弓射明军的战马,战马一旦失血过多乏力,或是摔倒,骑士要么被摔死,踏死,要么就被赶上来的蒙古人用刀砍死。 轻骑游斗,骑术冠绝天下的蒙古人是没有对手的。 两股北虏汇合在一起,拼命追赶过来,好在明军与他们相隔甚远,在相差里许地的距离内,堡门打开,由着马世龙带队折回。 没有一人折损,射死对方十四五人,马匹六匹,这个战绩当然没有话可说,可惜没有斩首,在大明朝廷那里是拿不到奖赏了。 大明计功,首级为头功,北虏首级最少二十两一颗,这一下几百两银子没有了,下马之后,颇有一些人哀声叹气。 至于辽阳镇内部是不讲这些的,计功方法要科学的多,这一次出击,每人肯定三等功一次,马世龙这个指挥官二等功一次,这是跑不了的。 三等功和二等功容易获得,一等功和特等功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得到过,这也是很多人觊觎的目标。 “北虏要撤了。” 在城堡的高处,惟功一直站着观察双方激斗的过程,虽然没有望远境,不过这里林木稀疏,只有稀稀拉拉的灌木从,视野极好,相隔不远的战场发生的一切,尽落于眼底。 陶希忠赞同道:“看的出来,这一次北虏驱赶的决心很大,并且追击的较为坚决,应该是他们的上层预备要撤退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出京这么久,张简修身上的纨绔子弟和凡事不放在心上的大家公子的豪奢气质终于下去不少,现在也能象个正常的赞画一样说话了。看着不肯远去,在城堡四周转圈的北虏骑队,他眯着眼道:“北虏折腾好些天了,战马再这么折腾下去会大匹死亡,马是北虏的性命,不会再打下去了。” “所言甚是。”惟功哈哈一笑,朗声道:“准备收网吧!” 在城堡公厅的一座厢房里,现在放着五十多颗北虏的首级,这是这些天斩下来的收获,一次斩首五十余级,这是已经可以上报兵部和内阁的胜利了,边将与北虏争战,一次报功数十级的比比皆是,一次斩首数百级的大规模战斗实在是太少见了。 不过在惟功此时的盘算中,这几十颗首级当真不算什么,真正的功劳,正在向他招手。 …… 又过了一日,从黄羊台那边开始有大股的蒙古人退下来。 与过境时的昂然得意相比,撤退当然就显的杂乱无章了很多,大股大股的牧民赶着自己的羊群和马群,自己骑着杂马,冲撞着骑战马的披甲骑兵,不停的有披甲兵在空地上策骑维持秩序,不过收效甚微。 攻击义州肯定是碰的头破血流,以速把亥本部兵马,全军前来能带来十几万控弦,这就是泰宁部全部男丁的数字,其中去掉老弱,普通的牧人,强壮的适合战斗的普通男子不会超过五万人,再扣除相当多的没经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没有战斗经验的杂鱼,真正的战兵不会超过两万人。 再去掉铠甲不全,兵器不精者,速把亥能拿出万把人来已经是极限,参谋和军情两局已经修正几次,根据最新的观察结果,速把亥所领披甲不过五六千人,被大大小小的台吉们分领着,他自己直属的披甲最多千人左右,甚至未必有这个数。 一个寇边多年,在大明名声甚响的奴酋,一个草场绵延千里的大部落之长,所领兵不过千人,这看起来象笑话,但确实是事实。 控弦最多的俺答汗,号称控弦四十万,估计披甲最多也就三四万,就这三四万人应该是脱产武士,几乎就是以打仗为职业,就这三四万人,调动大明九边几十万边军,这就是骑兵的威力。 北虏已经衰落之极,现在还是大明的大敌,后来东虏兴起,女真人在辽东镇手里抢了不少兵器和铠甲,加上辽东有铁,装备水准急剧上升,到时候,不少蒙古部落已经堕落到用骨头箭的地步了。 所谓的控弦四十万的草原之主察哈尔蒙古大汗林丹汗,是堂堂正正的大汗,真正旗下武士也就两三万人,装备差,九成是皮甲皮帽子,被皇太极领着几千女真兵打的魂飞魄散,被追逃上万里,最终活活吓死,老婆孩子都跟了女真人,要是成吉思汗知道他的子孙是这副德性,准得气的在坟里打滚。 女真伐明,在草原盟会,重要盟友科尔沁部落来了二三十个贝勒台吉,多的带兵二百三百,少的带着几十个披甲,加上七八个小部落,一共凑了几千披甲的北虏,打起仗来是冲锋在后,抢掠在前,如果不是女真人一心想把北虏绑上自己的战车,这种盟友肯定有多远死多远。 眼下的泰宁部还没有到日薄西山的地步,不过用红楼梦里的话说也是内囊上来了啊…… …… 速把亥一脸的疲惫,这一次攻击义州的军事行动不出意料之外的失败了。 他的弟弟炒花带着三千多披甲绕着义州卫跑了还不到一圈,里头城门大开,参将李宁带着千多骑兵自翁城出击,明军哇哇叫着,盔明甲亮的刺伤了不少蒙古人的眼,手中兵器精良无比,装备好的叫速把亥都有一点自卑之感。自己这一边铠甲很烂就不说了,手中的兵器也是良莠不齐,多半都是用劣制铁打造的,明军的刀枪都是精铁打成,用的是闽铁或苏钢,钢口好,制造工艺强,一个明军打五个皮帽子都不是难事。 当然,这个结论只能私下想想,不论是速把亥还是普通的蒙古兵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这一场骑兵遭遇战是双方都要打的,明军先奔出几十哨骑,在城门两边分散,与此同时炒花下令,蒙古披甲开始集结。 明军大队很快涌出,城门四周响起轰隆隆的巨响,刀枪高高竖起,象一片片茂密的钢铁从林。 蒙古马队分成两翼,论起战术调整,蒙古人还是有独到之处,三千多骑兵很快在旗号命令下分成左右两翼,炒花是战场老手,他打算趁明军立足不稳,以左右夹击之势打败这股明军。 这时从义州南门又是一阵号响,翁城门大开,这一次连哨骑都省了,游击李平胡率四百多骑兵,如一股铁骑狂飙,猛然冲前蒙古人的右翼。 第三百五十章 乱战 这是一场典型的大明边军精锐骑兵和蒙古精锐披甲的战斗,双方都分成左右翼,蒙古人的左翼较强,猛然插向对面明军大队的右翼,而明军又有一股强悍的骑兵冲杀而出,冲击蒙古人的右翼,与自己一方大队的左翼配合。 两边都是精锐,蒙古人都是凶悍之徒,要不然也不会成为酋长和台吉的亲军,这一队炒花所领兵马都是历年参与寇边的精锐,而明军则是多半以家丁组成,这些家丁月饷一两四钱,比普通的营兵高四钱,这只是一种表面的待遇,其实每个家丁都等于是一个武官,他们平时以酒肉为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任何好的差事都是先由家丁挑选,然后才轮得上普通营兵,他们都被分配了土地,有地位的家丁甚至有自己的田庄,也有大量的佃农替他们服务。 家丁队伍,等于是汉之北军,唐之府兵,只不过待遇还超过普通的唐朝府兵,毕竟他们除了分田之外,不需要自己劳作,还有俸禄可领,而且战马和具甲,兵器也不需要如唐朝府兵那样自备。 他们的训练时间更足,武艺更加强悍,成年累月的厮杀使得他们搏杀技巧达到顶峰,就个人武勇来说,他们的勇悍已经远超所谓的蒙古铁骑! 双方都是精兵,没有任何的废话,都是把马速加到最快,左右翼对左右翼,两边很快碰撞在一起,枪尖刺向铠甲的声响不绝于耳,令人牙酸,骑士掉落马下的砰砰之声更是不断,战马的嘶鸣声,人的呐喊声,垂死的叫声,呻吟声,几乎是瞬息之间,各种声响盖过了战场方圆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面临生死,人们将一切都抛开,连叫声都是极限。 战马很快交错而过,各自的骑队身后都是成片的掉落兵器和旗帜,死人和死马,大片大片的血迹看着叫人触目惊心,但双方都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情形,明军大队将分成两翼的蒙古人直接打穿,一千骑兵个个都是拥有超级强悍的身手,可以说他们就是几十年后东虏白甲兵的标准模本,很多人在接触的一瞬间丢出投枪,骨朵,将瞄准自己的强悍敌人刺穿,然后挥舞手中的长矛马槊,大刀,铁枪,将自己选定的敌人挑落在地,就短短的接触,蒙古人那边已经吃了大亏,被明军主力将自己的队形几乎完全打散。 接着就是南门过来的李平胡率领的骑军,人数虽少,却完全由家丁组成,更是凶悍绝伦,李平胡是李成梁的爱将,是辽镇的一个奇葩人物,不仅狡计多端,是李成梁和李府军师一样的人物,更是武艺过人,骑射,刀枪,几乎无一不精,可以说,百步之内用步弓重箭,无有不中,当者立毙! 前几日辽阳镇至,李成梁也是故意派李平胡去称称张惟功的斤两,看看虚实,怎料李平胡上来在马光远面前吃了一个大亏,好生不爽。 今日出击,李平胡要一洗前日郁闷的晦气,自己一根铁矛,直插北虏阵内,当者立毙,在他身边是家丁护卫,李平胡只要专心杀人就是,真是杀的好不爽利。 又是一声号响,大队明军开始调转马头折回,此时炒花亲自将左翼聚齐,右翼去挡李平胡,两军再次对撞起来。 这一次明军和蒙古兵都没有哪一边对穿透敌阵,两边的骑速都放慢,开始陷入焦灼的骑战之中。 城头开始敲响大鼓,并且有炮手在用大将军炮和虎蹲炮瞄准蒙军队列厚实处,预备开火轰击。 明军旗帜连连摆动,将锋矢模样的大阵演变成长蛇阵,与大股的蒙古骑手战成一团。 此时战场已经一片混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阵套着圆阵,双方都使尽本事,不停的冲刺,后退,挥舞兵器。 在这种时候,勇力才是活下去的保障,战场上人极度紧张,注意力高度集中,但时间一久,体能的消耗是平时的无数倍,打的时间越久,混战的越久,人的体能就流失的越快。此时人劲力蓄积的越多,骨力越强者,则就越能笑到最后! 所谓的大将,勇将,比如常遇春这样的传奇式的将领,率几千骑兵敢于冲十万敌阵的,便是这样的勇士。 明军的武艺明显高出蒙古人一截,不论是兵器的使用还是劲力的分配,还是招式动作,皆比蒙古人高出一筹,这个时代的蒙古人,除了骑射也真没剩下别的了,他们老祖宗的战术和战法都被丢了个精光,拦截明军大队的两千多人与千多明军混战一处,不到两刻功夫,地上的尸体已经掉了一地,光是跑在一边的战马就有二三百匹之多。 在城门处,明军摆了不少清水和豆料,就是用来吸引敌我双方的战马。不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最少还能把战马吸到城头步弓的射程之内,料想北虏就算打赢了也不会冒上死几百人的危险来城下抢马,在草原上人可比战马值钱多了。 此时城头果断开炮了,在蒙古人的后阵掉下不少铅子和十几颗实心弹丸,大将军炮是明军自制火器中威力最大的一种,千多斤重,用实心弹,摆在城上木制炮架之内,调整炮口需加木塞砸入,第一轮炮击,这些十分沉重的大家伙都没有命中目标,城头的炮兵开始嘿呦连声的搬动炮声。 盏口炮的射程不够,虎蹲炮的有效射程也就是三百步左右,一起开火,烟气弥漫,无非就是打一个热闹。 原本就是战局不利,在明军的高明个人武艺和明盔亮甲强兵之下,蒙古人又听到炮声,顿时就有慌了手脚的感觉。 速把亥脸上肌肉抽动,眼前的情形他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无数次寇边,无数次送首级,就象一个打熊的猎人,始终千里送菊,这滋味也甚不好受。 他打算再派两千精锐上去接应,不管城中明军还有多少,总得将这场子扳回来,五千披甲,大约就是他这一次入侵的全部主力,其余几万人就是有老有小的牧民,叫他们搬东西和欺负手无寸铁的汉民倒也可以,和这些武装到牙齿,战斗力超级厉害的明军家丁打,那就真是千里送首级的超级傻鸟了。 刚要叫人打旗号,却听明军城上城下一片欢呼,速把亥赶紧把目光投入左边,却见打着游击旗的明军将领一马当先,正在追赶阻挡他们的几百残敌,那是右翼,死伤最惨重的地方,不出意料之外的崩溃了。 “退兵吧。”速把亥脸上皱纹堆起,无奈下令。 这个时候,退兵当然是唯一选择,后阵号角连连吹响,两千多披甲摆成大阵迎上去,前方骑兵开始后撤,同时尽可能的带回战马和死伤同袍。 明军又追击了一阵,在与迎上来的蒙古新锐大阵交手之前,城头上号声响起,明军也选择了退却。 看来城中的明军人数并不算多,将领没有扩大战果的决心,毕竟骑兵家丁难得,这一次最少有二百以上的斩首,算来战果足够了,想包掉这五千多披甲蒙古兵,最少得出动一倍以上的骑兵,辽镇与敌交战中,还真没有这种大规模的包抄战,毕竟骑战就是这样,打的时候惨烈无比,但胜负一分之后,想一方屠光另外一方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如现在这一场大战,蒙古人死伤虽多,斩首却不会太多,因为蒙古人的骑术毕竟太好,想成功有斩首是很困难的事,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城中明军人数足够,将领也未必有兴趣把一场城下的漂亮骑战打成一场两边都损失惨重的烂仗。 …… 李平胡刚刚最少亲手杀了三十余人,饶是他劲力蓄积入骨,待入城之后,也觉得筋骨松软,连他的大刀也拿不住,只得将刀交给自己的家丁去拿。 他虽是游击,但就是李成梁的家丁出身,李成梁自己还是一个游击时他就跟随左右,十五年的光阴过来,从一个普通家丁到拥有过万亩土地,官拜游击将军,一个家丁的人生就是随着家主一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武艺,养力之法,格击之法,骑战之法,都是李成梁的传承,不论如何,他身上都有深深的李家的烙印。 哪怕他此时已经是朝廷的将军,当然已经和李家解除了奴契,但和大多数境遇相当的家将一样,他并没有改回原姓,仍然是以李为姓,有了这个姓氏,似乎也是无时无刻的在提醒大家,他李平胡就是李家的人! 入城之后,在十字大街走到尽头就是卫所公厅,边上也是关帝庙和城隍庙一类的地方,还有经历司等民政衙门,义州虽然靠近边境,也有过万户边境军户,平时的大小事情,当然都是以这些署职指挥使们一言而决。 进入公厅之后,李平胡往椅子上猛然一坐,沉重的身躯将牢固的硬木椅子坐的嘎吱直响,他的亲兵赶紧上前,将李平胡身上沉重的铠甲解开,这一身甲已经染满了鲜血,整个公厅之内,都有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抢功 “李胡子,你他娘的一身血腥味和膻味,将老子这里弄的不成模样。” 一个高大汉子从公厅内转身出来,穿着的是二品武官式样的袍服,但补子却是用的麒麟,边将不比京城,五品武官一样有敢用一品狮子补的,当然,在上官面前就不敢过于僭越,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除了不敢穿龙袍,大约也没有这些丘八不敢穿的。 “入你娘的老陶,一辈子厮杀出来,还怕闻血腥味道?” 李平胡也不在乎那人说话,直接就十分粗鲁的反骂了回去。 那人豹眼圆脸,一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十分粗豪,不过嘴辰略薄,两眼也有些三角眼的感觉,无形之中,将虎将的威风削弱了不小。 这人便是多年之前下令屠村,谎报战功的陶成喾,现在已经是钦差镇守辽东总兵官的标下副总兵,位高权重,是辽东军的高级武官之一了。 在万历七年时,当时仍是游击的陶成喾再次杀良冒功,在辽阳西边的长定堡率数百骑兵出堡主动邀击,斩得土蛮部四百七十余级。 这么多的斩首,又是土蛮这样的大部,朝廷为之轰动,万历皇帝亲自到太庙告捷。 结果事后查明,此次完全是杀良冒功,陶某杀害的四百多人,全部是在边境一线草原牧场上放牧的牧民,而且是前来明军一方投诚归化的牧民。 这种行径,简直是骇人听闻,但因为辽镇的特殊性,朝廷不仅不曾追究,在事隔不久之后,允了李成梁请功的奏折,陶成喾从游击升参将,未有一年,又升为副将。 这样的人,便是李成梁的爱将,辽镇上下的风气,可想而知。 听得李平胡反击,陶成喾哈哈大笑,也不以为意,两人闲聊了一会之气,已经换了袍服的李宁也是赶了过来,镇守义州的三大巨头至此会齐。 “胡子,你斩首多少?” “一百七十级,你呢?” “俺这里二百一十五级,加起来又是三百多级。” 李宁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道:“这可好,又够格叫皇帝去太庙告捷了。” 说起来朝廷在南方也在用兵,斩首一万多级的都有,不过朝野都不当回事,辽镇这里更不把南兵放在眼里,谁都知道,南兵要么打海寇,要么就是打生苗,那生苗连口象样的刀都没有,更不要说骑射这种高档的东西,不要说斩首一万多,就算斩首十万也稀松。 倒是北虏实在是生死心腹大敌,十几年前俺答汗还破边而入一直打到京城城脚下,弄的天下皆惊,所以阵斩北虏,那才是实打实的大功,其次是女直各部这样一直在边境小打小闹,但战斗力也不低的蛮夷,除此之外,都不足一提! 辽镇只要斩首在百级以上,在朝廷就算是大功和奇功一件,就算皇帝不告庙,也会派遣国公去祭祀祖宗,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因为李成梁和李家骑兵家丁的存在,这十来年,皇帝告庙的次数无形中增加了很多,辽镇打一仗,万历就得往太庙跑一次,想到这种事由自己掌握,由不得这些武将不变的骄狂万分。 听着李家这样大笑,陶成喾和李平胡都是大笑起来。 今日一役,李宁指挥的家丁有不少是李成梁的直属,不过有一半人手也是这三人自己的家丁,今天的胜仗,最少能赐下好几千两的赏银,加上官职升赏,还会赐下银鞭,宝马,表里,甚至麒麟服等各种恩赏。 在辽镇,打仗打胜了就代表一切,朝廷有钱有粮,所以此时也是辽镇最兴旺的时候! 三人高兴了半天,算计这一次自己大约能得多少好处,半响过后,陶成喾方笑道:“说起来咱们大帅真是果决,那张惟功摆明了来辽镇争功,朝廷放个勋贵过来,还是对咱们辽镇不放心,大帅索性将他放在边墙里头,不立功不准走,拿他自己的话将他自己,这小子要么灰溜溜的呆着,要么强走,到时候巡抚就能弹劾他,弄他个灰头土脸。” 这一次设计的谋略其实是李平胡的谋划,听到陶成喾的话他心里当然得意,两眼之中,放出异样的光芒。 李宁摆摆手,正色道:“姓张的听说不是以勋贵身份起家,是个有本事的人,年纪很小就闯出这样的局面来,你看他带的原舍人营的兵马,最少都是个百户官身,还能安心在他营伍中当个小兵,朝廷给他练两万兵的额度,这人是个能成事的,大帅先限制他是对的,就怕他在镇夷堡做出什么事来,那我们就成了笑话了。其实若以我之见,应叫巡抚和分守道,督粮道这些大人移到辽阳,就近把他给看死了,粮饷管住,一有违制之事立刻弹劾干涉,这样差不多能叫他无可施展,现在这样,我不赞同。” 李宁是李府家丁中升的最高的一个,为人勇悍之余还有稳重的一面,用句俗话说是有大将之风,也有几分忠义之心,所以素为李成梁看重,李平胡则狡滑多智,而且十分心黑,做事没有下限,李成梁有时候也防他三分,属于小心使用的那种,不象李宁贴心,所以此时李宁当面说李平胡的计策不好,李平胡也只能忍着,想了想方道:“姓张的只有三百多骑,速把亥退兵时精锐都在左近,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只要他不敢出击,就坐实了大言胆怯的情状,周巡抚一样能弹劾他,叫他在广宁待罪。” 大明是以小制大,或是大小相制,如果广宁真的面对五六万蒙古披甲,李成梁就能急调辽镇所有兵马来援,比如宽甸参将,海盖参将和开原参将等等,但平时他这个总兵是不能管底下的那些小弟的,惟功被留在广宁不是奉总兵的令,而是巡抚,巡抚才能这样随意将钦差驻扎辽阳总兵给留在广宁助战,而且打不好还可以弹劾,甚至直接下令免官待罪。 要么说巡抚是封疆大吏,不论文武,都有这样直接处置的权力,而且朝廷为了体制相关,一般也不会驳回。 当然,巡抚做事也要看人,象张惟功这样背景深厚的一品实权武官,没有真正的把柄在手是不能随意出手的,否则就是扮虎不成反类犬,被人反弹丢官也不是不可能。 “嗯,最好如此。” 李宁随口答了一句,陶成喾在他们刚刚争执的时候摆出了事不关已的模样,这会子赶紧上前打圆场,吩咐下头人立刻摆酒菜上来,预备开宴庆功。 至于查验死者,抚恤伤者,查看记录损失等细节小事,直接交给下属去进行,他们是不可能去过问,反正有家丁身份的亲兵队长带人监督,也不怕有人捣鬼便是。 待酒宴摆开,外头人来禀报道:“督粮道张大人来了。” 三人颇觉无奈,也知道张崇功这个粮道是来抢功来了,义州城是卫城,原本没有文官,只有按察和布政分司的官员定期来巡视,粮储道当然也定期来检查工作,张崇功前一阵过来检查,正好遇着大战,这一次他算捡着了大便宜,几百斩首的功劳肯定是武将的,但守住义州,文官有运筹指挥之功,就算文官升官困难,不能一下子转迁,但肯定会被重重记上一笔,将来转为兵备道,再转巡抚的可能性就大的多了。 明知道对方来抢功,但国朝以文驭武的格局早成,李成梁也就是因为有封爵才能凌驾于巡抚之上,李宁等人可没有这等护身符。 当下匆忙迎出,在仪门前三人跪了一跪,张崇功好歹知道给李家的武将一个面子,亲手将陶成喾和李宁两人扶起,又笑着令李平胡起身,表面功夫做足了,这才与三员武将有说有笑的往里头去。 安抚人心,抚恤死伤,张道台也没有这种打算,还是赶紧和武将商量妥了报功奏捷的细节,嗯,也就是怎么分功的细节是要紧。 …… 义州之战的细节惟功也是在事后几日才知道,顺字行在义州有一个收货点,没开分店,不过有这个当掩护是足够了,军情局当然放了人,没有行动组,有一个情报收集组,义州是个方圆不到三里的小型卫城,里头几乎没有平民,只有少量商家和固定的商队,这还是因为广宁是辽东的两大马市之一,北虏不来打草谷的时候,贸易是在广宁开展,义州这里也会有路过的商队,否则的话,根本连放个情报组的价值都没有。 在和义州情报断绝的前提下,判断就很重要了。 “陶希忠,你说北虏是不是就由黄羊台再到草塘湾这个路线撤退主力?” “从这里走最好走,职部判断,肯定是从这里走。” 虽然顶着不小的压力,陶希忠还是立场十分坚定,没有太多的迟疑。 “很好。”惟功没有多说什么,很平静的道:“参谋部下正式军令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侮辱 “是!” 陶希忠环顾左右,眼前是三个骑兵局,骑兵现在只有一个千总,由马光远这个参将充当,另一个千总郭守约随大队行动,并没有前来广宁。分为两个司,两个司把总,一个是李宝,一个是黄国瑞,也是顺字行的老人,副把总是马世龙王国英等人,有京卫子弟,更多的还是顺字行出身的军官。 在场的参将级别武官还有张简修和王国峰,军法局主管兼步兵第三千总部的钱文海,军需官周思进,还有挂游击衔的侍从武官罗二虎等人,他们站在军官侧后,不那么引人注意。 虽然张用诚和周晋材不在,老资格的郭守约和王柱两个参将也不在,不过陶希忠还是感觉到一阵紧张。 这个时候他想起来已经离开几年的李守拙,这个小兄弟长的英俊,白面书生一样,但遇大事有静气,几乎没见到有紧张的时候,可惜早早被派了出去,现在大家都做到参将一级,有从二品也有正三品,李守拙却不知道在哪里了。 在心底无声叹息一声后,陶希忠肃容道:“骑兵第一司第一第二局,第二司第一局,明日全部出击!” “是!” 所有人都站起来,连刚刚一直挠头的张简修也不例外。他虽然挂了一个赞画的名义,不过对这种军事会议,战事部署,真的是完全没有概念。 在他的印象之中,还是大将升帐,然后下发令箭,各将领兵出征。哪里象现在这副模样,心里的感觉,真是万分怪异。 …… 三月二十六日,天气已经颇为和暖,天色刚有一丝明亮,早就准备完毕的三个骑兵局,包括惟功身边侍从室的卫士们全部集结完毕。三个骑兵局并没有满编,加上卫士,一共三百四十人,每个人都穿好了自己的锁甲,带好兵器,弓箭撒袋,水壶和干粮等补给。 当然,最重要的是三个军医也随行,准备了大量的绷带和止血药等药品。 看到辽阳镇准备主动出击,镇夷堡里的辽镇将士一脸看疯子的表情,现在是蒙古人大队急撤的时候,俗话说的好就是归师莫遏,人家急着跑路回家你去挡路,纯属疯子的行径,原本这几日骑兵局的优秀表现已经赢得了广宁兵的尊敬,这一下就又是荡然无存了。 刚到辰时末刻,整个大队已经抵达草塘湾,因为绕道西边,并没有遇到蒙古骑队,躲在山丘中间的峡谷里之后,也就不必再担心被蒙古大队发觉。 唯一值得忧虑的是北虏的哨骑,王茂材等夜不收被放在外围,如果真的有哨骑前来,就由夜不收负责驱赶,最好演成一场夜不收对哨骑的遭遇战。 惟功觉得北虏在一心逃走撤退的前提下,又是主动攻击方,这种对侧翼四周的哨探未必会有多仔细,所以这个举措多半只是纯粹的预防。 到了巳时二刻,哨骑来报,大队的蒙古马队从十几个渡口过河,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不过多半是普通的牧民模样,披甲的蒙古骑队多数果然是从黄羊台过河,然后往草塘湾这边赶来。 他们来速很快,预计在一刻之内,抵达伏击地点。 “嗯,来的确实快。” 原本预计速把亥可能会拖到下午才过来,毕竟义州明军出击的可能性不大,在辽阳有重兵犯境,草原内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李成梁优先要保的是广宁,然后才是义州,敌军攻击当然要还击,远离城池追击,义州守将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惟功领着卫兵打马疾驰,很快就翻上了几十米高的山丘,在山丘斜坡的一边,整个草原如一块浅绿色的巨型毯子,全部展现在他的面前。 远方是一条浅黄色的河流,如同一支利剑将大地劈开,河流东边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靠近河边的地方还有一些零星的灌木从,越是往内,大片大片的草地连绵成片,犹如一块铺陈在天地之间的硕大的毛毯。 此时尚是初春,草长的浅,只到马蹄高低,若是盛夏之时,足可长到马腿一半的高度,大量的野兽潜藏其中,整个草原,蕴含着勃勃生机。 一到秋冬之时,绿草枯黄,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自天空而降,到深冬时节,整个平原上除了白色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色彩,牧民都是藏在毛皮缝纫出来的毡包之中抵御寒冬,没有必要不出毡包一步,一场大雪下来,可能就是成群的羊群或牛群冻死,到那时,猎兽不得,这些牧人就化身强盗,去抢掠辛苦耕作的农耕民族。 汉族与草原民族的战争,就是一场资源的抢夺的战斗,如此而已! 看到速把亥的大纛和大队的披甲骑兵漫山遍野而来的时候,惟功心中一阵激动。 他没有害怕的感觉,十余年的武者生涯,这么多年的辛苦,在国公府的挣扎,奋进,和一个个对手的搏杀,这一切早就将他锻炼的心如铁石。 眼前这一切,将会是自己的试金石。 回首身后,他心中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密密麻麻的各色战马喷着响鼻开始从坡底列队而上,指挥官不停的下令,号手们开始不停的吹响铜号,将大队骑兵指引到他们应该呆在的位置上。 坡顶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骑兵队列,每个骑兵局下有三个旗队,每个旗队是三个小队,每个小队十一人,旗队长手中持着的是镶嵌着小旗的骑枪,每一队骑兵都紧紧挨着身边的战友,每一匹战马的横度线都是根据旗队长手中的旗枪,每个小队,一个小队接一个小队,整个骑兵战线犹如刀切一般的整齐。 整整近两年时间,所有的骑兵在不停的训练着密集阵形,训练二百步提速冲击,三百步,五百步,训练彼此的配合,训练阵形,与夜不收骑兵局全方面的训练不同,普通骑兵局训练的兵器种类都少的可怜。 三百四十人正好是排列成三排,长长的三列阵列每排是一百一十余人,阵列上竖起的长矛枪头和旗枪的枪尖闪烁成片,整个队列紧密相联,每个骑士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间隔,每个人的膝盖都能顶到同伴的膝盖。这样密集的队形对步兵来说都不容易保持,对骑兵来说,更是来之不易。 两年多的时间,不论是骑兵本身还是战马,都是经历了严格的淬炼!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近代训练和战争体系之下的真正的近代骑阵,拿破仑的精锐骑兵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一个法国骑兵打不过一个马木留克游牧骑兵,五个法国骑兵就能与敌人互相有胜负,一个小队的法国骑兵就能追着对手打,而一个连的法国骑兵,足以挑战五倍以上的敌骑! 这就是体系的胜利,在近代骑兵体系面前,任何巅峰或是低谷的封建游牧骑兵都玩儿蛋去。 这是惟功的杀手锏,也是他敢于在戚继光面前说大话的理由。 他早在京城就考虑过未来的布局。 在大明,要出头一定要涮军功,在京城所谓的出头,当上国公,屁用也不顶,在大明的权力体系里,国公根本连七品六科给事中都比不上,也就是看着尊贵而已。 京营是暂且碰不得,这一条路走不通,另外一条路就是经营地方,成为一个比李家还有实力的强势藩镇。 挟地方势力,再入京城,到时候,才是另外一番天地。 这些骑兵,就是他的法宝,是他在大明涮军功闯出一番天地的最大的倚仗,是不是能成功,就看今天了! 坡顶出现大队明军,刚刚赶到草塘湾这个月牙型坡地的北虏马队一阵混乱,号角声声,先是有超过百骑的游骑过来,远远绕道往远方赶去,显然是要看看除了眼前的明军马队之外,是否还有更多的伏兵藏在山谷深处。 更多的披甲北虏开始在号声中集结起来,大股大股的骑兵轰隆隆的跑来跑去,整个天地之间似乎都是被这些拿着铁矛的蛮夷给填满了,各色的旗帜随风飘扬着,各色的战马,各色的皮甲……整个草原之处,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色块,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在速把亥的大纛之下迅速集结了近千骑兵,枪矛成林,战马尾羽拂动时的景像都是一道奇诡而瑰丽的风景,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似乎每个北虏的脸都是清晰可见,那种丑恶,狰狞的脸庞,嗜血与残暴混合的眼神,还有很多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四周,不到四百人的明军挡在他们几千甲骑回家的道路上,怎么想都是一种不智的行为。 与惟功和参谋局上下设想的一样,北虏的军政混杂不堪,真正每个大酋长身边的亲卫骑兵并不算多,大大小小的台吉们自己有自己的算盘,最少在现在的情形来看,不少小台吉已经带着自己的甲骑先行离开,速把亥这里也就是自己的亲骑,在他身后,炒花率领的参与义州之战的大股骑兵还在黄羊台附近,速把亥要么现在就放弃抵抗和阵形,往身后逃走,要么就得在这个坡地之上,与明军来一场殊死搏斗。 是把命运交给后背,忍受被少量明军追兔子一样撵的满山跑的耻辱,被众多大大小小的王爷台吉们嘲笑……速把亥会怎么选择,简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迎战,将明军的脑袋割下来,给老子当夜壶!” 大纛之下,速把亥两眼血红,二十七年间,他亲手斩杀的汉民都不下百人,时至今日,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他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冲锋 看着北虏大队迎上前来,辽阳镇嘹亮的军号再次响了起来。 激动人心的军号,令人振奋而鼓舞的军号! 简单的音节,比起以前传统的军乐来,这种军号声在音节上并不复杂,但就是几声简单的转音,就是叫人心潮澎湃,有一种奋勇杀敌的感觉! 三个骑兵局排成长长的三行队列,锁甲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每排一百一十余人,骑兵局的将士与惟功的亲卫混杂在一起,惟功就是在第一排的最前头的位置,做为这一镇的最高指挥官,他的位置就在这里! 第一排的骑兵全部使用丈四长的长枪,在正中的位置上的两个旗队,除了锁甲之外,格外加了一层铁鳞甲。 在一会的冲阵战斗之中,这些战士将直面敌阵最厚实的地方,所以他们的战马最强壮,他们的铠甲也最坚固厚实! 第二队和第三队的骑士们则全部使用上等苏钢打造出来的厚背戚刀,戚刀的形状和倭刀有一点形似,原本就是戚继光在长期与倭寇的战斗中发觉了倭刀轻薄锋利一往无前劈砍威力巨大的好处,在嘉靖年间就加以仿制,到现在万历年间,蓟镇宣大辽镇到处都有人使用戚刀,只是这种刀打造繁难,用时很长,没有上好的工匠难以打造,加上戚刀需要使用上等的闽铁或苏钢,造价十分昂贵,这种厚背戚刀,每柄最少在八两银子,这个价格够买两头牛或是一匹普通的战马了。 而每一次战争,战士手中的钢刀可能就消耗掉了,这仗打的不是武器,就是一堆一堆的银子。 双方的战马都是良驹,在感觉到战场氛围之后,脾气暴烈的战马不停的嘶鸣着,硕大的马蹄不停的将草皮刨翻上来,骑兵们辛苦的勒紧缰绳,控制着不安份的坐骑,始终将阵线维持刀切一般的平滑整齐。 “准备冲锋,刀出鞘,小步前行!” 长号吹出短促又轻快的号音,随着对面的北虏马队的逼近,马光远开始下令,他身边的旗手挥动千总旗,各局的号手纷纷开始吹号下令。 仿佛是一个巨人醒来,翻动了一下身体,从远到近,刀光开始闪烁起来。 每个骑兵都将长刀从自己的刀鞘中抽出,三百多人一个动作,抽刀的声响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而刀光翻滚,更象是一个苏醒的巨人,强敌在前,巨人要活动了。 第一行正中的持丈四的长枪,这个长度已经超过了拿破仑时代的枪骑兵所持长矛的长度,在当时的欧洲,两米七的长矛就是标配,当时的滑膛枪配上刺刀组成方阵对抗骑兵已经成为主流,在这种打法下,古典骑兵想攻破准备充足的方阵几无可能,在滑铁卢战役时,法国骑兵几次撞在英军的刺刀方阵上,虽然是最优秀的胸甲骑兵,也多次打破英军方阵外围,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而枪骑兵就是专门为破枪阵发展出来的骑兵,不仅要使用长矛,还要使用战刀,所以训练更严格,需掌握更多的战斗技能,最终这种骑兵发展远不及胸甲重骑兵和龙骑兵。 在惟功眼里,对付眼前的北虏,自己的枪骑兵一定能够胜任愉快。 在前进号中,三百四十余骑开始缓缓移动,此时马光远纵骑赶到惟功身边,打了个敬礼,然后板着脸道:“大帅,请率领亲卫,和张参将等诸位将军组成骠骑军。” 骠骑是专门在主阵之后组织一条战线,截杀冲阵过来的散乱敌骑,也是骑兵对冲战法中发展出来的兵种。 虽然还有一定的危险性,不过已经是最安全的位置。 “马参将,请注意自己的指挥位置。”惟功决心早就下定,这是辽阳镇发声的第一战,检验骑兵的第一战,他必须要在最中间的位置,引领所有的弟兄向前,此时他拔马退后,对士气的打击是无可挽回,对他本人的威信也是一样。 看到惟功决心下定,马光远眼神复杂,身为指挥官,他明白惟功的决定是正确的,但身为顺字行出身的老人,他对惟功安全的顾虑又超过一切。 “张简修,陶希忠,王国峰,游击以上军官退到阵后,组成骠骑兵线。”惟功虽然自己不退后,不过他也觉得可以组织一条截杀线,杀人倒是次要,不使敌骑有重组的机会才更加重要一些。 战场上不准驳回主将的命令,这是军中铁律,哪怕是张简修都深明这一点,他向惟功瞪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回去。 现在与蒙古人相隔不到一里了,战马已经完成了热身,但阵形最少要保持到三百步以内,最好是二百步以内,如何在战马不断提速的前提下,适应地形的变化和速度的变化,然后仍然以密集队形完成冲锋,这是骑兵局将士们一直不曾停止过的科目训练,最少在目前为止,这个科目已经是所有人都合格了。 不合格的早就调到步兵那边,绝不会留在骑兵千总部,甚至是骑术高绝的高手,只要不能完成与同伴的配合,最终也肯定会被调出,不过多半就是成为中军哨骑,或是夜不收,而不是去步兵队。 在行进过程中,八个旗队长从自己的位置稍稍抽离出来,他们的旗枪高举着,时刻保持和调校着队形的微距,务必使八个旗队都保持着相当紧密的联系。他们的旗枪上的旗帜就是标识物,所有的骑兵只关注自己的旗队长的旗帜。 惟功身边的旗队长由罗二虎担任,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这个视保卫工作远在自己生命重要性之上的亲卫头目两手都是稳稳当当的,没有丝毫的颤抖迹象,和罗二虎一样,骑队的所有人几乎都是目光坚定,两手平稳,如果说戚继光拿嘴里还有唾沫衡量是不是老兵劲卒的话,眼前的骑兵,几乎个个都达标了。 几年时间艰苦甚至残酷的训练,若干次类似实战的大型斗殴,当然,还有很多人参与过南城之役,手里也有人命,这才是他们能在这样的战场上保持心态平衡和战斗力的最重要的原因了。 在相隔不到五百步时,一千人不到的蒙古大阵又分出了相当多的骑兵,这些骑兵组成了骑队的右翼,刚刚跑去侦察的一百人左右的哨骑已经汇拢,他们将组成蒙古人的左翼。 兵力占优,速把亥的临阵指挥显然没有任何问题,保持中军的人数优势,同时分出一定人数的左右两翼,这是很合格的临场指挥。 而且这两百人的游骑不止是简单的分成两翼,他们策马奔驰的速度明显高过中军不少,没过多久,就与明军阵列不到百步,这些北虏纷纷开始从后背抽出自己的骑弓,显然是要在阵前来回的错位奔驰,用弓箭扰乱明军的阵列。 “又是拉瓦。”惟功嘴唇露出一抹冷笑,这种战法对骑射要求特别高,在急促的奔驰中不停的射出箭矢,轰隆隆的奔驰声,冷然射来的箭矢,如果遇到的是心志不坚的军队,或是杂鱼兵马,在这种战法前直接就崩溃了,不过现在北虏的装备和战术水准都下降的厉害,曾经纵横欧亚无敌的拉瓦战法现在用起来也就是有其形而无其神,特别是明军第一行相当多的将士都穿着双重战甲,骑弓根本无法造成真正的伤害。 在轻箭的箭雨洗涮下,辽阳镇只有几个骑兵被射中战马,从马背上摔倒了下来,骑兵或死或伤,被阵后的军医拖出战场紧急抢救,剩下的大阵仍然平滑整齐,没有丝毫变化。 在进入二百步距离时,马光远的千总将旗再次前倾,身边的传令开始大吼起来:“快步前行!” 所有的旗队长队也开始挥动,军号声变的急促,骑兵们开始催促战马加快速度,马腿的速度明显加快,如果在骑阵一边观看的话,明显就能看的出来,一条条马腿象是在舞蹈一样,只不过带去的不是美和享受,而是鲜血与死亡。 北虏骑兵开始清晰的出现在明军将士的眼前,一张张丑恶之极的脸孔,一个个狰狞之极的丑恶嘴脸,各色的战马之上,是一个个穿着皮甲或棉甲的身影,他们的武器,多半是以长铁矛为主,只是用铁基本上很差,所以长矛的长度和韧性都远远无法与明军手中的武器相比,还有一些狼牙棒,长刀,镔铁棍等等,第一排的北虏已经将圆盾拿在手中,冲阵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在骑兵混战之中,能不能有一定的防护能力。 这一伙强盗,不论是他们的指挥者还是骑兵本身,都拥有着丰富的经验,然而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些家伙的经验越多,则就说明他们在大明边民身上欠下的血债也越多。 在与敌骑主力相隔已经只有百步左右时,拉瓦的北虏已经返回左右两翼,只是位置稍稍靠前一些,马光远只觉热血上涌,他将手臂高高举起,又有力的挥落:“冲锋!” “冲锋!” 所有的号手一起吹响最激昂的乐声,所有的旗帜一起挥下,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是热血沸腾,最后的冲锋时刻,终于来到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洞穿 “虎!” 三百四十多名大明官兵按戚家军的习惯,在接阵之前,发出一声怒吼。 第一排穿铁鳞甲的骑士们已经将手中的骑枪放平,一丈四的长铁枪是精工打制,矛尖锋锐之至,矛把是最少半年以上的功夫制成,加上枪尾有铁包套,铁枪虽长,但在骑士手中有一种巧妙的平衡。 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将士们则圆睁双目,将手中的厚背长刀高高举起! 三百多匹战马开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奔驰,骑士们盔顶的红缨跳动,身上的铁甲被震动的哗哗作响,大地在颤抖着,震动着,这一瞬间,天地之间只有这一股骑兵冲击的威力,一切都被笼罩在其中了。 骑兵,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王。 在这一刻,超出这个时代的骑兵战法终于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迎面而来的蒙古骑手们明显的慌乱起来。 眼前的这一支明军的冲击方式和阵列明显的与他们过往的记忆不同,队形太过密集,整个骑队象是一只竖起了尖刺的刺猬,根本叫人无从下嘴。 以往与明军的骑战之中,蒙古人虽然在甲胃装备上大为吃亏,每战多以亏本告终,但精良的骑术和射术毕竟也不是白给的,终究能靠骑射之法挽回一些颜面来。 如果每一次进攻就是给明朝的边将送人头,恐怕速把亥和黄台吉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劲头去闹腾。 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利润可取。 但今次的明军阵列,却是叫人有无可抵御的无力之感! 不仅是人,当战马看到密密麻麻的骑枪枪尖的时候,便是情不自禁的往两边避让开去。这是动物的本能,再严格的训练也没有办法叫战马去撞敌阵的枪尖。 散阵当然不同,在战马眼中,好歹有空隙可钻,现在的明军阵列,如同铁墙,坚壁,枪尖在前,叫人根本有一种直往上撞的感觉,这种情形之下,战马退避,也就不可避免。 待两边相距不到五十步时,极度的紧张和精神高度集中之下,两边都有将互相的敌人脸庞看的纤毫毕现之感。 惟功也是略有紧张,他的武艺,不夸张的说已经在这个时代的巅峰,但战阵之上个人的武勇终究不能包打天下,如果有数十人一起攻过来,他是不是能安然脱出战场,自己也并不是有十分的把握。 勇将终究不能在战场上以一敌百,那太神话了一些。 此时他盯住了敌阵正中一个穿着锦袄的贵人,袄子之内,肯定内穿铁甲,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是临阵之时,还要穿着御寒的袄子,说明一则身份贵重,二来对自己的武艺十分自信。 骑在高大的战马之上,还是看的出来这个蒙古人身形异常的高大,肩膀宽而厚实,脸庞上全是横肉,两眼之中,闪烁着横暴的光芒。 惟功死死盯着这人,看着对方手中的苏鲁锭,纵是当年恋爱之时,怕是他也没有这样盯过自己心仪的女人。 在这个蒙古贵人的两边,有几个护卫模样的已经拉弓引箭,准备随时消灭冲向自己主子的明军将士。 在这样激烈的战场上,飞速的马背之上,仍然能引弓预射,蒙古人的骑射本领,其实并不在数百年前的祖宗之下。 可惜,也就技止如此了! 在蒙古人的阵后,骑弓仍在不停的射出轻箭,明军阵中也是有几个骑士不幸摔落下马,但在三百多人组成的骑阵之中,连小浪花都没有溅起来。 “杀!” 最后的十步距离之时,所有人都发出了呐喊,每个人都血脉贲张,对面的蒙古人当然也是不停的嘶吼着,只是与笃定的明军相比,他们的呐喊更象是给自己壮胆,毕竟严密的中阵已经变的十分歪斜,不停的有骑士打马调整战马的位置,可是怎么调整,都象是从中间往两边避让躲避。 “轰!”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两股洪流不可避免的冲撞到了一起,在第一股接触的骑士之中,有不少人根本连下意识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不是被同时多少支武器刺中,便是战马与战马恶狠狠的撞在了一起,然后骑士和马匹一起被撞飞,筋骨断折,骑士连闷哼声都发不出,瞬间就被千百只马蹄踩成一堆肉泥! 惟功在骑阵之中,在错阵之时,他手中的铁枪如毒蛇一般戳刺而出,狠,稳,准。 当那个蒙古人发觉不对,他的护卫想救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枪尖顺利的先刺破那个贵人的袄子,在对方胸前的铁甲上擦出一长溜的火花,同时发出骖人的叫人牙酸的声响,接着便是铁矛透体而入,在对方的后背钻了出来,带出一蓬血雨和碎肉出来! “杀!” 刺死这人,对方的护卫红了眼,往惟功这里扑过来。 枪尖一点,再点,整支铁枪在惟功手中就象是手臂的延伸,一点再点,一刺再刺。 五六个护卫或是被刺穿喉咙,或是透胸而过,均是当场毙命。 一场好杀,将惟功心中最后的一丝紧张都杀没了,此时马速很快,也是将他不停的带动往前,他不是战场指挥官,只消一直再往前杀便是。 但杀戮很快便停止了,惟功看到罗二虎手中的旗枪已经不见了,刚刚交手接阵时,罗二虎第一时间刺中了一个敌人,但是枪尖入骨,他没有拔得出来,只得顺手将旗枪丢掉,这个果决的动作也救了他一命……及时拔出来的腰刀砍翻了一个想捡便宜的蒙古骑士,此时刀身上犹有流淌的鲜血,刀锋上也崩了米粒大的一个小裂口,裂口不大,不过这刀估计最多再用一次也就只能报废了。 至于旗枪,可能完整的找回来,也可能找不回来,这一仗打下来,银子就如流水一般的打出去了。 好在,战果可以叫所有人神采飞扬! 明军骑兵平时的苦训在这一战中得到了丰硕的回报,因为身手矫健敏捷,出手果决明快,加上密集阵形使得蒙古骑队根本没有办法阵而后战,刚刚的接触之中,三百多人的蒙古前排被第一排的明军打了一个洞穿,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落马,少数人往两翼退逃,剩下的一小半穿过第一排后遇到蓄劲待发的明军第二排,厚背戚刀不停的挥舞砍落,人的头颅和肢体也是不停的被砍落下来,这些蒙古兵多半是惊魂未定,甚至手中并无兵器,也根本没有队列可言,几乎是被砍瓜切菜一般,立刻被砍杀干净。 打跨北虏前阵,几乎是马不停蹄,三列明军继续杀往蒙军的中军阵后,直扑大纛旗帜所在。 速把亥所在地方,蒙古骑兵当然是前扑后继的来阻挡,但他们一无阵列,二来在武艺和甲胃上根本不是和明军一个档次的,被明军的三列攻击如狂风暴雨般的不停的扫落在地,明军的骑枪,长刀,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在不停的收割着这些蒙古人的生命,不停的有人被刺穿或斩落马下,长嚎声和呻吟声布满了整个战场,待明军抵达纛旗附近时,战场上已经没有敢于来正面抵御这一支明军锋锐的敌骑,整个蒙军的阵势,几乎就是在一交战之后,立刻就被打了一个洞穿! 在两翼,大约还有三四百成建制的蒙古骑兵,但他们相隔较远,此时纵了赶了来,也是给气势如虹的明军送菜来了,而且明军这样密集阵形的犀利战法,这些蒙古人也是头一次见到,此时已经被打懵了,如果不是速把亥就是在兵锋直指之处,怕是这些一直是顺境就打,逆境就跑的北虏早就跑光了。 “杀速把亥!” 朱尚骏的位置是在第二排靠右侧,只有身形最健壮,胆气最旺,骑术最佳的精锐才会排在正中的位置,比如马世龙和李宝等人,朱尚骏虽然奋起直追,但毕竟还是在武艺上差了一些。 打跨了北虏大阵之后,第一列迅速将位置重新排好,将骑枪的枪尖对准了来时的战场。北虏虽然被打跨了,但还有相当多的游骑留在身后,已经有一些奔向身后的骠骑兵线,骠骑兵人不多,如果不及时回头再杀一阵,可能会有不该有的损失。 在第一列调头的同时,军令下达,第二列一百余人往敌纛之下追击敌酋,第三列驱赶两翼还成建制的北虏骑兵。 眼前的这些北虏骑兵毫无疑问是最精锐的,速把亥纵横边境二十七年,泰宁部也是实力不在朵颜部之下的大部,比起福余部都强悍的多,更不必提巴林奈曼等各小部落了。 能在速把亥身边的都是百战精锐,要不然速把亥也不会选择打这一仗,要是发觉明军列阵时就选择逃窜,三百多明军还真的没有把握硬留他下来。 现在敌阵已破,速把亥大纛之下只剩下不到一百的亲卫,个个神色茫然,显然已经被刚刚的事情吓破了胆,刚刚明军如墙而进,三百多人瞬息间将一千多人的蒙军阵列打穿,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对于这些蒙古人来说,这是完全的,根本颠覆性的一幕,完全打破了他们以往的所有认知。 大纛之下的速把亥惊的下巴都掉了,面对如狼似虎般扑过来的明军将士,这个纵横草原多年的大酋一时还没有顾得上逃跑,只是喃喃自语道:“骑战,还能这么打?” 第三百五十五章 永年 “小五被宁远伯留在广宁了。” 张元德的话语之中,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自从在最关键的时刻张惟贤选对了边,及时站在了惟功一边,英国公府是恢复了表面上的团结,张元德父子认命,不再争夺国公之位,而张元功也不为已甚,在财政上给了二弟一家一些倾斜,虽然不能如张元德管事那些年时那么宽裕,但也不再是紧紧张张的钱财不凑手了。 只是裂痕很深,不是表面的和解能够弥补的,最少在张元德说这话的时候,张惟德和惟平这哥几个,脸上都露出高兴的神情。 他们现在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张惟功这个小兄弟继续建功立业了,国公是这小子的,顺字行日进斗金,虽然不知道一年赚多少,但在京城和蓟镇辽镇等处都有分店,运粮生发,这些事情身在国公府的人好歹是知道一些,各勋贵家中都会有官店,不过任是谁家似乎都没有小五的生意搞的大赚的多,除了王爷们的王庄和王店之外,顺字行已经在勋贵圈里是公认的最赚钱的店面。 有钱还有未来的公爵位子,已经够叫人嫉妒,还有几千虎贲精锐,再在边境之上斩敌立功,生为国公,死追郡王,坐拥权势和无上财富,想想都叫人眼珠子发红。豁达之人都不免心生嫉妒,更何况张元德父子几个,实在与“豁达”之词无关。 众人高兴的时候,只有张惟贤没有什么表示,张惟德十分粗直,当下就讥刺道:“老大真的是和老五穿一条裤子了,不知道人家以后当上国公时,会不会真的分一杯羹给老大。” 张元德皱眉道:“莫浑说,你大哥也不迫不得已。” “戚。”张惟德不屑道:“大哥以前没能力瞎折腾,现在已经真正简在帝心,是轮值金台的堂上官之一,有自己的直属千户所,这个时候当然要想办法更上层楼,不料却是被老五给打破了胆,只能伏低做小了。” 这厮虽然说话粗直难听,倒也不算完全瞎说。 以前张惟贤的权势是靠国公府的余荫和银子堆出来的,拿这个和惟功去斗,当然是镜花水月,当不得数。 但在废立风波之时,张惟贤投注成功,成为简在帝心的新贵,现在拥有的权势才是实打实的。 自进入三月之后,几次小型的祭祀,不论是往太庙,或是南郊,张惟贤都奉命相随,同时拨给锦衣卫千户所由他指挥,南北两镇抚中,必有一个会归在他掌握之中。 在大明的权力体系里,品阶永远是不足一提,真正的实权才是最要紧的。京城这样的地方,勋贵多如狗,一品遍地走,文官四品以上可称京堂,握有实权,武职的一品却是屁都不顶,只有手中握有真正的权力,才会被人高看一眼。 张惟贤的官职之中,最要紧的还是金台轮值官,这个位置是文华殿金台之下,往上就是太监和皇帝,是隔绝中外,屏障皇帝的最后一道屏障,非最亲近的心腹不能为之,这也是锦衣卫堂上官的世袭职位,除了锦衣卫使之外,就只有勋臣和亲臣可以担当。 最近这一段时间,金台轮值就是张惟贤和驸马都尉候拱辰,候拱辰最近被调入宗人府供职,这也是驸马为官的常例,不足为奇,但两个金台轮值官,一个是驸马,一个是锦衣卫使,都是最近风头最近的人物,张惟德的抱怨和讥讽,原因便在于此。 当年无权无势,只有一个空衔时偏要斗,现在借着废立风波好歹真正有了地位和实权,却又是畏首畏尾的不敢斗了。 “你懂什么?” 看着自家一脸横肉,眼中绝无灵光秀气,二十不到已经酒色过度的兄弟,张惟贤摇了摇头,只对着张元德道:“父亲,虽然儿子和小五现在和解,不过夺位之事,无有一日敢忘。只是若势不如人,妄自相斗,凭白叫人看笑话罢了。” 张元德知道这个有出息的大儿子说的才是正理,只是心里这一道关着实难过,当下悻悻道:“难道就这么干等着?” “父亲大人可以与抚宁侯再做联络。” 张惟贤敏锐的感觉到,未来破局的机会可能还是在朱岗身上。这个抚宁侯骄狂万分,一生未曾吃亏,加上与皇家关系亲近,并未受到过真正教训,哪怕是在废立之事上站错了队也是如此。 这人将来迟早会寻机会抱复张惟功,只是看自己父子能不能利用此人了。 “好罢。”张元德无可不可的答应下来,并不热心。 这个态度叫张惟贤颇感无奈,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父亲不是聪明人,太热衷了反容易叫人看出形迹来,反是不美。 当下不说什么,只顺着自己思路,继续从容道:“外人总觉得小五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其实据我静夜所思,怕是不象表面看来这么简单。试想,如果皇上真的视小五为最可靠的心腹,哪怕是申阁老再猜忌小五,小五又是真心想出外,皇上也是断然不会放人的了。小五和他的舍人营,坐镇京中,皇上要是真信的过,岂不睡的更加香甜?废立之事以后,皇上曾经传候拱辰与我分别轮值乾清宫门,如果是以前,就小五一个人便足够了。他的武功,有他一人在,皇上就睡的香甜,可现在呢?” 这一番话,鞭辟入里,分析的十分精准,张惟德几个都听的云里雾里的,张元德的眼睛却是越听越亮。 他毕竟是混迹朝堂多年,张惟贤的话,一听之下就知道,确实十分有理。 “眼下就是要摸清皇上真正的心理,是想叫小五在外立功涨威望,给皇上挣脸面,还是真心想叫小五留在外头,一头猛虎,留在身边害怕,放在边境倒可以放心着用,如果是后者,那才是我父子真正的机会啊。” “妙,真妙。”张元德猛拍自己的大腿,呵呵笑道:“老大,你想的这么清楚,这一下为父可是真正放心了!” …… “皇后,吾的老泰山封永年伯,这一下可了了一桩心事呢。” 万历回到乾清宫住处,笑吟吟换去龙袍,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锦袍,宽去头顶的翼善冠,只带着一顶轻薄的天青色的大帽,靴子也换了软靴,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坐在榻上,几个小太监赶紧将皇帝的腿搭起来,尽管十分小心,还是使万历的腿有一些触痛,皇帝不禁皱起眉来。 王皇后挥去众人,只叫一个小太监继续搭着腿,自己亲自屈膝在皇帝腿前,轻手捶打着万历右腿的不舒服之处。 这两年来,万历的腿疾在春夏之交时越发明显,每日都要捶打一番才会舒服,再过几年之后,皇帝的腿疾就会越来越严重,一直到他身躯越来越胖重,腿伤磨损更加厉害,到达不良于行的地步之后,却是神仙也束手无法了。 皇后的父亲向例封伯,虽说外戚封伯三世乃止,到底伯爵也是尊贵非常,万历以前君权不显,礼部对这件事不大上心,万历自己对皇后也是毫无感情,这件事竟是一直拖了下来。其实爵位的授与在大明是很慎重的一件事,不论是授爵还是袭爵都是如此,甚至是有时候有故意拖延之嫌,比如亲郡王逝世,有时候朝廷能拖上三年五年才会下达袭爵的旨意,甚至王世子要贿赂朝中大臣方可,一般的公侯伯也是,相隔几年才准袭爵的例子,比比皆是。 整个万历年间,最少在目前为止,封伯爵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宁远伯李成梁,是斩首数千级的战功,天下人都无话可说,另一个便是永年伯王伟,帝后琴瑟相协之后,这件事就成了皇帝的心事,今日算是大功告成。 “妾身谢过皇上了。” 万历享受着皇后的粉拳,感受着丝丝情意,心中也是惬意万分。 身为帝王,威福自用,感受天下人对自己权力的敬畏和感恩,心中的感觉当然是叫为君上者舒服无比。 “今日还有件事,倒也有趣的很。” 万历眯着眼,又笑着道:“惟功这小子,兴冲冲带兵去辽阳,结果到了辽镇之后去拜会李成梁和辽抚周永泰,却是叫这两人扣了下来。” 王皇后奇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万历呵呵笑道:“惟功这小子大约是在京里无往不利,到了边镇还是有些盛气,边郡这些人都是厮杀汉,李成梁又岂是眼里揉沙子的,大约是一言不合就与惟功翻了脸。正好,速把亥这奴酋又犯境,惟功自己献了一策,说是要擒贼先擒王,自请去伏杀此酋,李成梁和周永泰便答应下来。他们一个是边抚,一个是总镇总兵,倒是有这个权力。” 王皇后现在已经隐约明白皇帝丈夫的心思,聪明,敏感,对自己的权力有着天然的提防心理。放惟功出京,便是因为惟功手中掌握着皇帝都控制不了的力量,而且除此之外,大约皇帝对惟功也是有点放不下的嫉妒心理在作祟。 “那怎么办?”皇后随口问道:“辽阳也要紧,就由得他们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震慑 “臣妾不敢干预政务,不过自小听说,将帅文武不和怕是不好。” “唉,辽镇之事,你不懂的。” 万历何尝不知道这个大道理,只是辽镇的情形十分特殊,几乎就是李成梁一个人和其亲信将领撑着,打仗的主力就是靠的李府家丁。万一生事,半壁江山不稳,只能由得李成梁欺负张惟功,朝廷捏着鼻子也只能认了。 要不是李成梁这样特殊,就凭几次板上钉钉的杀良冒功的事,朝廷就这么优容忍了? 对惟功吃亏,万历也只能拿锤炼一下他当借口遮羞,李成梁对付惟功,虽然皇帝心里小小的幸灾乐祸一下,大面上却是边将对皇帝的权势不放在眼里……以万历的小心眼和精明,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对自己的女人,皇帝这也是死要面子的话了。 好在王皇后真的不喜干政,尽管皇帝经常和她谈一些政务,不过一般来说她都选择不掺乎,不插嘴。 待万历回过气来,表示要处理政务时,皇后便带着自己的随从离开,前往慈圣官去太后跟前伺候,有这么一个贤内助,万历最近的日子过的十分轻松省心。 不过皇后一走,万历的脸色也变的阴沉起来。 今日广宁那边消息传过来,张居正没有表态,他对辽东的事向来如此,不管不顾,只要大面上过的去就行,不使边境烽火烧到内镇,管你李成梁怎么闹,但一旦敢逾规越距,那么张居正也不是好惹的。 眼前这事,还在张居正可容忍的范围之内,所以首辅无话。 至于张四维……他怕是巴不得李成梁立刻和张惟功火拼做过一场,李成梁当场宰了张惟功才叫他称心如意。 申时行则力劝皇帝不必干预,这只是边境小事,如果这样的小事也叫皇帝插手,整个大明这样的事每天都有,皇帝还管不管日常政务了? 申先生的心思万历也是明白,巴不得张惟功吃亏受制才好。 “申先生事事均好,就是对武人的偏见太深。” 万历提笔在纸上犹豫半响,最终还是没有落笔。 往日交情,在他脑海中淡了不少,这件事叫他最难堪的还是他自己个的面子,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其实他倒也真心不想管。 “罢了,由得惟功这小子去闹腾吧,他要是真的折腾出什么结果,打破辽东现在一家独大的局面,到时候内阁几个先生怕都是无话可说了吧。” 万历一边搁下御笔,一边叫御前牌子传一班杂戏来在檐下耍着解闷,现在天气已经十分和暖,在乾清宫檐下摆一张椅子,耍杂戏的在下头平台上变各种戏法,皇帝有时候会一看大半天,一边看一边咯咯直乐,他心里想着宫里这班子不知道有没有新花样,一边脑子里不负责任的想着,至于别的,已经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大帅,这就是速把亥的人头。” 朱尚骏挺胸凸肚,将一颗圆睁双目,头顶中间刮的趣青,四周留着小辫的血肉模糊的人头丢在惟功脚前不远的地方,人头在地方滚了几滚,正好到惟功的两脚之间。 “嘿嘿,属下不辱使命,最终斩得此獠!” 刚刚战场临机决断,第一列折返冲阵,将试图集结救主的北虏骑兵最终彻底打跨,第三列则将那些犹豫着的左右翼兵马赶走,等最终战场平静下来时,放眼看去,方圆数里之内,只有蒙古人留下来的破旗死马,满地都是尸体,有不少北虏慌乱之时慌不择路,往南边的河流那边跑窜,仓促之中顾不得选择合适的渡河点,就这么打马下河,结果没有被刀砍死,却是叫激湍的河水给淹死了,现在河流之中,尚有不少尸体顺流漂下,在河水中起起伏伏。 这一场好杀,惟功最终证明了自己,心中最大的块垒消去,他变的更加的意气风发。 在这个时代,他已经站在金字塔之颠! “老奴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啊……” 随着人头来的还有速把亥的尸身,其令箭,铠甲,金刀等物。 这些物品都是十分精饰,加上他的纛旗,所有一切都可以证明速把亥的身份。 而现在惟功也知道了,自己亲手杀掉的那些北虏贵人就是速把亥的儿子卜言兔,也是一个有名的奴酋,手中同样是血债累累,历次蒙古入边,这厮都是急先锋一个,杀了他,也算是为这些年来死在他和其部下手中的汉人边民们报了血仇。 当然,更大的成就还是来自速把亥,在刚刚胜局奠定之后,一百多明军骑兵顺利杀散了速把亥身边最后的亲卫,这个泰宁部的酋长自知难逃,也不象如兔子一般被人追着打,索性引颈就死,只便宜了离他最近的朱尚骏,一刀之下,砍了这老酋的人头下来。 “朱尚骏,你这小子算得了便宜。” 怎么计功,那是别人的责任,惟功这个主官已经不管这些杂务,当下只欣赏了一阵子速把亥的人头,享受了一阵胜利的喜悦之后,便是下令道:“轻伤员骑马在前,重伤员由人照顾,主力在后殿后,全军撤离回堡!” “是,大帅!” 所有人都满含喜悦之情,大声答应着。 此役明军是大获全胜,三阵冲击之下,那些原本训练装备都不如明军的蒙古人如滚汤泼雪一般快速融化,第一次接触冲击蒙古人的损失最大,几乎一照面就死了二百人以上,底下的阻挡和追击又是死了二百余人,这一役除了斩下速把亥和卜言兔的首级之外,尚有几个小贵人和普通的北虏首级四百三十余级,这在辽镇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大胜,历次辽镇报斩首之功,一般最多也就是这个数字了,骑兵对战,打不过可以跑,斩首四百余级,是足以叫万历告庙的大胜! 而明军的损失则不到四十人,其中当场战场二十八人,重伤难救的有十余人,其余的伤员都在军医的妥善照顾下被清理伤患,消毒,包扎,可能还会有几人挺不过去,但损失基本上也就是如此了。 当然,七成以上的损失是第一列的重甲将士们承担的,按营中的规矩,他们当然也是会被记头功,赏赐奖励,都是头一份。 在明军撤离后不到半个时辰,大队的蒙古骑兵越河而来,看到惨烈的战场之后,数千北虏寂寂无声,眼神之中,都有不敢相信的色彩。 长安堡的明军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四百骑,速把亥和卜言兔虽然带的骑兵也不到两千,但这两人身边的都是百战精锐,不是那种披着皮袄子就上战场的普通牧民,这样的人数对比,居然被明军抽冷子截击,不但被割了几百颗脑袋去,连速把亥和卜言兔也叫人割了脑袋去。 很多北虏将领聚集在炒花身边,原本以为这个向来脾气暴燥的贵人会怒吼着攻堡,立刻替长兄和侄子报仇,夺回首级,但离的越近,则发觉炒花的脸色苍白如纸,讲述战场经过的几个残兵口中的叙述已经将他给吓坏了。 四百不到的明军,雷霆万均般的正面硬捍数倍以上的强敌,以微弱到不足一提的损失大获全胜,速把亥在边境和明军斗了二十七年,这还是第一次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人砍了脑袋。 炒花这样的大贵人,拥有大片的草场,成千上万的奴隶,除了汉地的丝绸金银之外几乎应有俱有,经常犯边,说是要恢复当年大元的荣光,倒不如说是他们这些贵人需要抢掠汉人的用具,当然,部族之中的牧人们也需要汉人的器物,这样才有上下一心一起犯边的动力。 最要紧的,还是犯边的成本投入小,损失低,收获大,如果是打一次赔一次,那这些蒙古人吃冰卧雪的本事也不是没有,在草原上捱苦也好过丢命,大明真正强盛的时期都是明军主动出击,朵颜三卫在明成祖年间可是听命行事的打手,倒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胆气和明军较劲。 到这个时候,炒花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就是自己这样身份的贵族,也是有机会丧命于明军的戈矛之下。 王师所至,荡平所有不服! “撤,撤,全军赶紧撤走!” 炒花楞征了很久,最终才回过神来,尖着嗓门大叫道:“这鬼地方,我们再也不来了!” 轰隆隆的铁蹄声再次响起,不过曾经横扫欧亚,天下无敌,屠城无数,杀人无数的屠夫们的后代,此时坐拥数千甲骑,却在几百明军的兵威之下,仓惶逃窜,尽管还是踩踏的大地震动,似乎是天地变色,但怎么看过去,这几千兵马都象是失了魂魄,没了军威,就象是一只被人拔了毛的老猫,看似身手敏捷,但也就只剩下亡命奔逃的劲头了。 此役过后,炒花和泰宁部再也不敢犯边,所需物品,均是老老实实的到广宁和开原这两个辽镇的边贸城市去贸易,老老实实的拿牛羊和战马来换取他们所需要的茶砖等物资,一直到数十年后,大明势力再次往极北延伸时,泰宁部充当了打手和急先锋,忠心无比……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镇城 回到长安堡后,军医们带着助手开始给轻伤员们清创和包扎伤口,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然后又被大声的谈笑给压倒。 在刚刚那种战场上厮杀过一回,大家身上残余的那一点市井气息和庸俗的气息似乎都是被一扫而空了,剩下的就只是男儿气概! 生死之间都是一恍惚,动手快就要别人的命,稍慢一些儿便是被人削了天灵盖,在这种眨眼就要命的战场上搏杀过的人,当然就都是铁铮铮的男儿汉,一点轻伤,哪怕是痛的要命,也就只是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就是旁若无人的谈笑起来! 也怪不得大家高兴,就在众人眼前,四百多颗首级堆成一座小山,血腥气招来一大群也不知道在哪儿猫着过冬的苍蝇,上下翻飞,飞舞的好不热闹! 这种场景,一般的人看了得发噩梦,在眼前这些大明的将士眼中,这些首级却是不折不扣的军功奖励,就是世职和白花花的银子! 以旧日舍人营的规矩,各种功劳的奖励原本就是十分厚实,朝廷对北虏首级的奖励也是十分优厚,除了计功之外,北虏首级也是好几十两银子的奖励,而惟功大帅也不象那些没出息的边将,奖励下来的银子要扣去大半,在原舍人营现辽阳镇里,每个人的功劳都不会被吞没,每个人的赏银当然也是能全额拿到手,有一些斩首好几级的家伙,已经是在算计这些银子赏下来时该怎么花用了。 长安堡的守备眼中则全是震骇之色,张惟功带着部下出击时他还是一心要看笑话,以少打多辽镇的兵马也没少做过,但那都是成名的虎将带着最悍勇的家丁,而且是多方配合,象张惟功这样的做法,是去人家回家的路上去堵人家,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就是这么毛燥,什么叫“归师莫遏”都不懂,就这样也是副总兵?真是要把人的大牙都笑掉了。 可眼前的事实却是将这个守备的自信打的粉碎,人家不仅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带回来好几百首级,同时还把赫赫有名,天下人皆知的速把亥也带回来了! 甭说这几百颗脑袋,就是光速把亥一颗脑袋就足够皇上献捷告庙了! 这可是嘉靖年间就开始在边境闹腾,前两代皇爷都无可奈何的大奴酋啊! “张帅,是不是向我们李帅和周军门报捷?” 这次的战功虽然不关守备的事,但功劳一报上去,李成梁肯定是十分欣喜的,辽镇当然会受到朝廷的褒奖,张惟功虽然是驻扎辽阳总兵官,但仍然在辽镇的节制之下,他的战功当然也会算在辽镇头上,而且这守备心里有数,李大帅抢功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这功劳只要由辽镇上报,结果如何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不必了。” 惟功淡淡一笑,不动声色的道:“我奉命来狙击速把亥,今任务完成,本帅的信地是辽阳,不宜在辽镇久驻,我会派人向周军门和李帅解释,我部骑兵,直接沿边墙绕过河套,直赴辽阳。” 那守备瞠目结舌道:“张帅,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张简修此时发起公子哥脾气,喝斥道:“我等奉命是驻守辽阳,今辽阳还有虏情,一直在这广宁混个什么劲!” “不必多说了。”惟功止住张简修,笑道:“我们封堡休息一天,明早全军上路,赶赴辽阳,我部的战功,本帅会派特使先赴朝中报捷,由朝廷派员到辽阳检视人头便是。” 这一下算是彻底堵住了辽镇抢功的门路,虽然周永泰这个巡抚肯定跑不了一个运筹之功,但李成梁等辽镇将领是一点儿功劳也捞不着了。 守备将官的脸色十分难看,却也是毫无办法,现在数千北虏精骑在外,张惟功封堡的借口十分光明正大,他就算想去义州和广宁报信也是不得其门而出,等明日人家大队开拔走了,他就算是报信也是晚了。 总不能辽镇派兵截杀?李成梁再嚣张跋扈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杀良冒功只是边将的小毛病,互相攻杀可是真的造反,虽然朝廷面临李家实力恐怖的强大压力,甚至几十年后的君王们都心照不宣,当年李家没造反是大明运道好,但李家真的造反了,朝廷也是不会含糊的。 “张帅,”这个守备也是李成梁的家丁出身,忠心耿耿,此时满含怨毒的道:“我们李帅对张帅的这份情谊,将来一定会有所报的。” “呵呵,我等着便是。” 与辽镇决裂,甚至将来蚕食其地盘,基业,这是惟功确立的大宗旨,任何人哪怕是万历皇帝都不能改变,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会按照这样的路线图走下去,李成梁和其部下们的怨恨,又算得了什么呢? …… 翌日清晨,四百多辽阳镇骑兵全部开拔,绕道河套边墙城堡林立的地区,在官道和驿站急递铺子众多的地方经过,大张旗鼓,公然路过。 随着辽阳骑兵的经过,大胜和斩杀速把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辽东大地,等惟功一行经过十余天的长行抵达辽阳城外,看到内外相加周长二十余里的广阔城池,还有林林总总的城防设施之时,所有在队伍之中的上下人等,均是松了口气。 这一路过来,抵达辽中和辽南附近时,沿途军堡卫所,已经有不少军民相扶而出,设牛酒香案,迎接惟功一行。 消息传的远比马速要快,这些年速把亥和泰宁部是边患的急先锋,规模可能不如图门汗或黄台吉等奴酋合力时来的大,但泰宁部每一次都是急先锋,特别是速把亥和炒花这兄弟俩,根本就是年年都来打草谷,死在泰宁部铁骑之下的边民真不知道有多少! 万历七年时,土蛮部六万余骑深入,其中有泰宁和黑炭石诸部,深入边墙,一直到辽南的海州耀州附近……可想而知,这一次深入会给大明军民带来多沉重的杀伤和苦难。 听闻这个奴酋丧命,虽然炒花未死,而且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炒花又折腾了好几十年,一直到建奴兴起之后才消停,但此时的泰宁部元气大伤,所受创伤十分沉重,炒花丧胆,继位者把儿兔想必也不敢继续犯边,对很多军民来说,斩首多少只是边将的荣耀,封爵的资格,而格毙奴酋,报仇雪耻,震慑北虏,使之不敢继续犯边,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可惜在辽镇,斩首数百,甚至近千,过千的战报比比皆是,所谓杀死的小王子一次也是十几二十,谁不知道蒙古人精力旺盛,一个奴酋有几十个儿子都可称王子,死上几个根本毫不在意,这样的战报,对普通人来说真是毫无意义。 只有杀掉速把亥这样的酋长,一部之主,这才谈的上是复仇和震慑! 一路上,辽镇的军民们将全部的热情都用在了欢迎惟功一行之上,大小堡台和普通的军户所,只要是辽阳镇的骑兵经过,都会受到最隆重的迎接和招待,这些普通的军民倾尽所有,甚至杀猪宰羊,无非就是向惟功和其部属,表达自己的钦敬之情! 在辽镇,没有普通的百姓,连后世演化成的村庄也是以寨和台为名的多,在这里,到处都是军堡台站,到处都是卫所形成的聚集地,除了感激惟功之外,也是敬服他的武勋。 李成梁经常以各参将分守战略要地,自己带精骑家丁直捣敌后方老巢,袭敌后路,这样的战法当然十分冒险,不过再怎么冒险,似乎也不如张惟功率几百骑兵,堵在速把亥回家的路上将其袭杀,正面对决,堂堂正正将数倍奴骑击败来的更令人觉得血脉贲张,更叫人觉得拍案称奇吧? 这一件战事,已经成为惟功进入辽镇的一块敲门砖,最少在相当多的普通的军户心中,辽镇又是升起了一颗新星。 …… “末将见过张大人。” “属下等见过大帅。” 辽阳城巍峨广阔,原本就是辽镇的防御和统治中心,是辽镇的两座镇城之一,也是镇城和路城中最大的一座。 在隆庆年间,辽镇总兵府邸和巡抚官邸其实已经奉命移至辽阳,但因为广宁在这些年要面对泰宁部和土蛮诸部的多重压力,战事多半是在广宁一带开打,特别是从镇夷堡一线的边关上,几乎是年年都有战事,所以李成梁仍然在广宁驻扎,并没有迁到辽阳来。 现在的辽阳城,仍然是一个单纯的压制女真的城池,这与当年设立这座卫城的初衷是一样的,蒙古的边患,十次有九次都在广宁,只有极其偶然的情形下会与辽阳有关。 比如上一次的曹簠事件,就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突发事件。 随着新派驻的辽阳镇兵马的进入,沿边各堡渐渐回报,黑炭石部陆续后撤,深入边墙之内的牧民早就跑的不知去向,黑部原本只是小部落,野心并不算大,这一次闪击辽阳,算是打了一个漂亮仗,生俘辽阳这样的镇城总兵,同时斩杀明军数百人,千总级别的武官就有好几个,是一次对辽东明军不折不扣的大胜。 在惟功和新辽阳镇官兵的努力之下,此前的晦气已经接近被一扫而空,眼前的欢迎场面虽然浩大,惟功和他的部属,却是可以受之无愧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入城 此时在辽阳城外迎接惟功的最少有千人以上,一眼扫过去,可以看到有相当一部份是垂头丧气一脸晦气的武官,可想而知,这些人想必就是曹簠的旧部。 以明军的惯例,这些武官会渐渐被发配出去,镇守堡城为镇抚官,或是干脆去当铁场千户,盐场百户,说起来还是武官,但其实就是炒铁晒盐的苦力头子了。 惟功的部属们,各参将,包括张用诚和周晋材等人,俱在另外一伙军官的后面,他们是辽阳镇的军官,反而被另外一群明将给挡在后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可掩饰的勃发怒气。 首先出声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年纪应该已经在五十以上,两鬓斑白,但眼神仍然不失锐利色彩,腰背依然挺直,光以气质和相貌来看,这是一个标准的辽镇男子形象的高级武官,身长,浓眉,眼大而神彩摄人,鼻梁高耸,倒是嘴唇略显轻薄,不过以惟功的相人法来看,这样嘴辰配在这样的身形和脸颊上,只能说明眼前的人不好打交道,是一个个性很强,甚至是刚愎自用的人。 从这人的礼节上也是看的出来,虽是口称大人,自称末将,但腰身挺直,也不过就是抱了抱拳罢了。 辽镇的武人礼节,下位者特别谦抑,甚至是卑下,后人印象中的打千礼,便是来自辽镇武官的发明,对襟棉甲在身下跪不易,所以就是单膝下跪,口称标下,最为谦恭不过。清人发源于辽镇,对这一套礼节倒也学了十足十,后来带到关内,行之全国。 眼前这个武将,却是十分自傲,与普通的辽镇武将,截然不同。 “这位大人是?” 惟功并没有下马,对方既然展现出了傲气,以他的身份,放眼辽镇,也就李成梁一人能压他一头,其余的武将,根本还不够看。 看到惟功的举动,那个高大武将身边的属下们都面露怒气,一个将领牛眼一瞪,便要上前来指责惟功。 那个高大武将摇了摇头,将自己的部下给止住了。 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能看出来,辽镇托名是一个军镇,其实内部各行其事,那个要出头的最多是个千总或游击,居然有胆敢出头,可想而知,他们对体系之外的高级武官,根本就是鸟都不鸟。 “下官钦差分守辽东宽甸地方副总兵官仍管参将兼署三万卫傅廷勋,见过驻扎辽阳总兵张帅。” 傅廷勋是辽镇老人,傅家也是世代将门,在张学颜为辽东巡抚的年代此人便已经是宽甸副总兵,在李成梁上奏朝廷在原本的边墙之外加设了宽甸六堡,扩地数百里,安置军民数万户,自那以后,傅廷勋便接掌了宽甸一带,将宽甸六堡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宽甸是直面朝鲜和女真各部的战略要地,其要紧之处,已经远在海盖各卫城之上,在六堡,每堡都有四百以上的驻军,加上参将的奇兵营,家丁,在六堡之地,傅廷勋最少掌握着三千左右的直属兵马,加上宽甸设有一个小型的马市,与女真人和朝鲜人贸易,这个马市十分繁华,当然不可能是完全贸易马匹,牛羊,皮货,东珠和人参,这些特产在女真人手里跟白菜差不多,而大明的绢布,茶叶,对这些野人来说又是十分要紧,这个市场一直开到清季末年,一直到甲午年后的几次战争之后才萧条下来,渐渐被废弃。 这样的市场当然就成为傅廷勋这样的边将的钱袋子,眼前的宽甸诸将都是衣着锦袍,甲胃光鲜,连护兵都骑着上上马,都是高大健美的良驹,这种马是永乐年间定的上上马,一马五石粮,这是两百年前的旧价,现在都是银两结算,最少也是八两银子以上的价格,在一般的军镇,这样的马匹也并不多见,傅廷勋这一伙连护兵都牵着上等战马,怪不得一个个傲气十足的模样。 “原来是傅副将军,少礼了。” 傅廷勋资格老,也是辽镇的中坚人物之一,与李成梁的关系非常亲近,宽甸参将这个职位原本是险山参将,也是李成梁赖以起家的职位,能将扩地后的宽甸和老巢交给眼前这个傅某人,可想而知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既然肯定搞不好,惟功也懒得与此人敷衍,虽然对方也是钦差分守副总兵,但实职就是参将,同时兼三万卫指挥,而惟功是平辽将军,一品都督,同时还是加了太子少保,这几重身份都远在傅廷勋之上,这厮居然以官职相称,隐约的意思就是惟功也就是个名不符实的副总兵,惟功脸上神色越发冷淡,干脆还是不下马,就在马上抬一抬手,反正以他的身份,傅廷勋这厮就算不服也只能忍了。 “张帅阵斩速把亥,运气真是太好了,可怜曹总兵官还不知道落得个什么下场,但愿张帅镇守辽阳,不要重蹈曹将军的复辙才好。” 傅廷勋几次被惟功打脸,终于也是忍无可忍,开始讥嘲起来。 “曹将军的安危,当然在本将身上。傅将军,你们宽甸亦在本将节制之下,便是你们的安危,亦在本将身上。” “哈哈,张帅还真是妙人,刚一上任便开始给俺们灌**汤了。” 其实傅廷勋的辖区算是惟功的管辖负责范围之内,但以大明大小相制的原则……嗯,又是这个大小相制,各将专责自己的辖区,宽甸出事,先责傅廷勋,如果傅廷勋求援而惟功不加理会,坐视地方糜烂,这才是辽阳镇的责任,否则的话,宽甸的一应事物惟功都不应插手,否则就有吞并部下之嫌。 不仅是宽甸,包括惟功节制的沈阳中卫在内的开原参将,海盖四卫的海盖参将,其辖下的各卫所,炒铁百户,各盐场百户,木市,马市,都在各将和文官体系的管理之下,惟功这个驻扎辽阳的总兵官,虽然有节制开原、海盖、宽甸等分守参将之职,但只是大的战略统筹责任,比如辽阳遇警,惟功可以选择自己出击,或是檄调傅廷勋等将来协力助战,在战场上,他对这些参将就有绝对的指挥权,不听命者可以痛加弹劾,朝廷一般也会支持,而平时,他如果干涉各参将的营务或地方事务,就算参将们抗命,惟功加以弹劾时,朝廷也是一般不加理会……这就是大小相制的精髓所在。 傅廷勋讥刺的,便是曹簠为了贪功,不调诸将助战,自己却身陷敌阵,堂堂钦差驻扎副总兵官落入北虏之手,不仅是曹簠之辱,也是朝廷和大明之辱,这种提醒,一则是讥刺惟功,二来也是一种提醒,惟功的职责只是驻扎守备辽阳镇城,只有辽阳附近的驿站关城堡台是他的管辖范围,其余地方,还是莫要伸手去管的好。 惟功的反击也是强硬,傅廷勋也是奉命协守辽阳,现在镇守总兵来了,他当然不必留下,两边一见面就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片腥风血雨,傅廷勋无意在此久留,冷哼一声,大声道:“末将倒要看看,总兵大人怎么救出曹帅,我等的安危,看看是不是能由张帅扛起来……末将就此告辞了,哈哈。” 傅廷勋说罢便要离开,长笑声中,人就要翻身上马,他是奉调前来,此时离开倒也是说的过去,惟功却是淡淡一笑,对着傅廷勋道:“傅将军,本将以总兵身份,着你率部再协守辽阳北城数日,就在无敌门附近择地驻扎吧。” “你!” 傅廷勋长笑声戛然而止,那种智珠在握嘲讽之状眨眼间凝固在了脸上,他奉命前来时在辽阳身分最高,虽然辽阳有巡抚行台,不过抚、按俱不在城,分守道分巡道兵备道这些大佬因为年初大股奴骑逼迫,各文官或是带兵,或是督粮,都是往广宁去了,都司衙门早就不管事,只管军户户籍一类事件,早就是虚职,况且他也是三万卫都指挥,根本在辽阳城中就是他一家独大。 此时此刻,惟功领悟了驻守总兵的职权,傅廷勋算是现眼报,来的快,也是深刻体悟到了,什么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在场的周晋材和佟士禄等人,向来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主,这几天也受了傅廷勋不少气,大家都是参将,傅廷勋是加衔副总兵,位在他们之上,又是老资格的辽将,处处压他们这些新人,两军在城中已经起了数次摩擦,都是被张用诚强压下去了,大家虽然顾着大局,不过都憋着一肚皮的火气……当初在京城时,京营上下都知道舍人营的厉害,无不敬让三分,到了辽镇这里,边军却是比京营骄横的多,看人都是斜眼来看,这股鸟气,也真是受的够了。 “欢迎大帅入城!”有了主心骨的张用诚和周晋材等人敛了脸上的笑容,肃容站在惟功马前,以军礼欢迎辽阳镇城的新主人入城。 惟功一行,就在肃清门外,绕过与城池几乎一样规模的羊马墙,经过几个小型堡垒,再越过护城河……尽管是春季枯水期,护城河里仍然灌满了水,这样的城池防御体系根本就是不会攻城的北虏不能捍动的,也怪不得李成梁等人不顾辽阳北面还有大量北虏,悍然将惟功扣着不放。 说不定也是因为有傅廷勋在,李成梁巴不得北虏不知死活的攻城,碰个头破血流之后给傅廷勋送军功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东宁 辽阳镇城也是兴建于洪武年间,当年以沈阳中卫和辽阳卫,东宁卫,还有广宁、宁远诸卫确定了辽东四路两镇城二十五卫一百二十余堡近两千里边墙,在肃清了蒙元残余势力之后,十几万卫所军人开始在辽东大地上屯垦驻防,生根发芽。 到现在为止,辽阳镇城已经发展为南北两城,方广超过二十里的庞大城池,在关内,这个规模并不算惊人,稍微有一定名气和战略地位的府城都能达到,而南北两京规模都超过五十里,苏州扬州开封都是超过四十里周长的巨大城池。 但在关外这样的苦寒化外之地,特别是辽东根本没有发展民政,到现在还是以军制民,到处都是卫城和所城,堡城,关台,驿站,后世知名的城池,几乎全部都是这些军事色彩城市转化而成。 最少,在眼前来说,辽阳城的规模已经足可傲视同侪,在辽东大地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城。 如果不是因为北虏的强大压力,朝廷是不是能放这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到辽阳来折腾,这也真还是未定之天。 自肃清门入,要抵达南城东北方向的副总兵官邸正好要穿过大半个南城,甫一入城,便是一次庞大的入城典礼。 在最近距离观察辽阳城的时候,惟功看到城基是以条石包筑夯土,底基坚实异常,而城高三丈三分,箭楼,角楼台,密集分布,果然是:“高厚壮阔,屹然雄峙。:” 与当时大明的所有城池一样,辽阳城内外南北东西都是道路发达,每条道与其余的城池和驿站相通,四通八达,城内是一个十字套一个十字,犹如棋盘一般的齐整,从布局来说,是标准的中国城市建筑布局,而以实际功用来说,因为是一个军事镇城,设计之初强调实效,所有的建筑都高大厚实,比起内地的普通城池来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自成一番格局。 在步入这个城池的时候,惟功的心中惟有各种感慨,这座城市,就在他的脚下,万世之基,可以说是由今日始。 在京城,虽然他在激流中奋勇向前,有英国公府为他的后盾,但从内心深处,他却是无比彷徨,根本就是无根的浮萍,无人可依。 如果不是顺字行的兄弟们和七叔七婶,他的京城岁月会更加的黯淡无光。 及至废立风波时,他已经拥有了自己强大的势力和无人轻侮的实力,但仍然是有朝不保夕之感。 没有绝对的力量,留在京城那种地方,不安的感觉会始终藏在心间,无日不敢忘怀。 就如万历猜忌惟功一样,惟功心中,又何尝没有一日不在想着真正的自保之道? 现在机缘凑巧,终于将这座城池给与了他,由此建立的基业,要强过令朝廷不敢动的李成梁,傲视天下! “恭迎大帅。” “大帅远来辛苦,请饮小店的上等好酒。” 自城门而入是一条直通东西的大道,沿途除了衙署之外,便是招牌幌子林立的各式店家。布店,鞋店,米店,力行,这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店铺当然是最多,然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商铺,林林总总,一眼看去,便有过百家之多。 当时的商品名目当然远不及后世之繁多,但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特点,比如纸,便是有产地和性能之分,光是纸一样便能分数十种,从最上等的宣纸到出恭用的草纸,特色分明,童叟无欺。 辽阳城从建立之初到调入各卫,再迁入自在州等归降的女真人,从军户两万五千人到如今,城中最少有二十万以上的居民,除了规模和战略地位为辽东第一外,商业也是极尽繁荣和发达,所谓“辽阳春似洛阳春,紫陌飞花不见尘”是也。 沿途的商民,向着惟功一行殷勤致问,在这里不比内地,不要说惟功刚斩了速把亥,声望正隆,便是一个寻常总兵来了,沿途也必定是这般景像。 “各位父老不必如此,”四月的春天已经十分和暖,甚至在中午时已经有初夏的感觉,惟功的脸上也是满面春风,骑在乌云之上,向着城中的商民拱手致问,大笑道:“本将前来辽阳,务使地方安靖,请父老们放心。” 他穿行在茶楼酒铺商行之中,除了商民之外,便是穿着中低等武官袍服的人群,辽阳城中军户两万五千余人,放眼全国,有这么多军户编在城中的也真没有几个,惟功的话,不仅是安抚商民,同时也是安抚这些原本的辽阳都司和东宁卫三万卫的武官们。 此外,还有很多青袍吏巾的吏员也混杂在人群之中,惟功此语,给不少人吃了颗定心丸。 “都说新总兵少年勋贵,骄狂过人,今日看来,行事倒还得体。”有武官因为曹簠之败心不自安,此时出言宽慰自己。 也有人不屑一顾,冷笑道:“听其言,观其行才是正办。” 武官们是这样的态度,吏员们就务实的多:“我等吏员,月支粮一斗半,吃饱饭都不易,只盼新总兵不要没事瞎折腾便好,其余的事,谁去管他?” “这话说的在理,嗯,就是这话了。” 武官和吏员们还有议论,商民们就只是在商量,这新总兵听说是勋贵子弟出身,地位十分崇高,想必眼界很高,原本凑给曹簠的那份常例,不知道给新总兵是不是合适?少不得要派几个老成的商民代表,去总兵衙门寻总兵官的亲信家丁,试试口风,探探路子。 这样想来时,虽然表面上笑容可掬,眼神之中,却是有遮掩不住的紧张。 普通的军户则都是神色漠然,他们在城中生活,多半行的是最低等的贱役,除了关心自己每日的吃食,别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 经过神机库和右卫衙门,分守道衙门,再一直往东,便是钟楼所在,往南是辽阳书院和太仆寺,定辽左卫衙门,在里市街角,还有千户所和百户所在衙门,不过都是十分狭小,在辽阳城中并不起眼。 城中最核心的地方,便是南城的中心,以两座对望的钟楼为界,钟楼之下,有高高耸立的华表仙柱,地面上不再是泥土街道,而是大块的方砖铺设,显的十分干净整洁。 在华表之内,就是分巡道衙门,察院,苑马司,越过苑马司后,便是辽东都司衙门所在。 这座衙署,原本就是辽东重心所在,历任的都指挥管辖着四路二十五卫十几万军人,连同卫所的余丁和军户的家属,都在都司衙门管治之下。 大明设辽东都司之后,感觉辽东地方民风彪悍难治,既所谓:“边鄙瓯脱之俗,华夷杂揉之民,迫近胡俗,易动难安,非可以内地之制治之也。” 加上又有女真和北虏混杂,边墙之内也不宜用民政而治,只能编以百户千户,以“万户管千,千户管百,节制易明,逃跑可稽也。”终明之世,辽东于军籍管理最严,各地:“卫所所著军户姓名,乡贯为籍,具载丁口,如有逃亡,可以籍追捕勾摄。” 在此时此刻,各地都司几乎都是名存实亡,只管理户籍而已,在辽东这里,都司衙门仍然留有不少的权力,最少,在惟功经过时,仍能看到衙门内部人头攒动,显见并不是那种冷清清的清水衙门。 不过这里惟功当不得家,辽东都司由辽镇总兵兼任,惟功只兼三万卫和东宁卫,连辽阳所在的定辽左右中前后都是仍由辽东都司管理,惟功并不能过问卫所的具体事务。 因为是实土卫所,辽东和云贵的土司一样,卫所的长官和千户百户都几乎是世世代代的世袭,只是云贵是夷人土官,而辽东则是不折不扣的汉将而已。 卫所就是这些将门的地盘,比如宁远祖家就是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他们是世袭的卫指挥,卫下除了是指挥一人,同知二人,佥事四人的标配之外,还有经历司和镇抚司,前者负责日常事务,由吏目和各小吏充斥其中,后者是卫所的执法机构,当然也早就名存实亡了。除了这些全天下各卫所都一样的东西之外,辽东的各卫还设吏礼户兵刑工等六房,也称六科,这与地方府县衙门相同,以六科处理卫下民政,同时与山东布政和按察两司派到辽东的官员配合,辽东巡抚和其派出的行台总其责,不论军政,都是由巡抚为最高负责人。 在惟功这里,辽阳城是他总负责,另外他兼三万卫,就是可以对开原铁岭一线的边防插手更多一些,对开原马市也能干涉,这是辽阳副总兵的福利。 至于东宁卫,则是辽阳附城卫,核心地区是在北城,当年用来震慑女真,原本曹簠在辽阳时没有兼东宁卫,到底惟功面子大些儿,朝廷将东宁卫给了他。 经过定辽前卫库,仪制稍下一等的原辽阳副总兵府邸便在眼前,牌坊,石亭,拦马桩,下马石,一应俱全,只是比都司衙门下一等,也比设在东宁卫的辽镇总兵府邸更下一等。 经过这么些天的准备,张用诚和侍从室的上下人等已经将此处打扫一清,曹簠留下来的旧日痕迹,一扫而空。 惟功下马之时,数百将佐齐涮涮行礼如仪,马靴齐碰,一时竟有地动山摇之感。 随行过来的一些官吏不免有吃惊之感,这位新来的副总兵,仅以眼前来看,已经是与前任截然不同了。 第三百六十章 突袭 就在惟功进入辽阳前的数日,一场小规模而惨烈无比的战事已经打完。 九十七名汉家儿郎越过辽东边墙,深入千里敌境,在蒙古人控制的河套地区突袭了关押曹簠的营地,因为事前情报工作特别的扎实,对关押点和看守人数几乎没有太大的误差,在深入河套五日之后,赵雷等人在傍晚时分摸到了蒙古人的营地之内,辽阳镇将士全部穿着三重甲胃,凌晨之前突袭而入,先是一轮投枪和骨朵,将营地外围警备的几十个北虏顿时了帐,然后跃马直入,大砍大杀,待天色明亮之后,除了几十个北虏连衣服也没来的及穿,骑着没有马鞍的战马逃窜之外,三百余看守,其中包括百来个侍候甲骑的牧民,全部被砍瓜切菜一般的砍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是一场教科书式的突袭战,对时机的把握,突袭时的坚决和路线的选择,投掷武器的运用,第一时间打跨敌人有组织的抵抗等等,赵雷等人的指挥毫无瑕疵! 当然,原本赵雷就是一个优秀的宣府夜不收头目,投入舍人营后,接触的和学习的都是真正实用的兵法战例,光是李成梁的战例,惟功就着人收集,用最浅显的白话写成教案,悉心教给这些骑兵军官。 简单的沙盘,地图,加上实际的战例,不停的推演,实战演习,这一切才造就了现在的赵雷……胜利有可能给某些运气爆棚的幸运儿,更可能的就是给准备最充分的人。 “赵把总,尚有受伤北虏三十余人,如何处置?” 赵雷看了请示的李青一眼,很平淡的命令道:“全数斩了,人头带走。” 此时又有人上前来,说道:“在毡帐中还发觉了十来个女人,问了一下,俱是这一次在长安堡和长宁堡附近抢的汉人女子,赵头儿我们回去带不带她们?” 这是个老夜不收,说话的时候情绪没有丝毫变化,显然是这种事在以前也见的多了。 赵雷凝神想了想,令道:“带出来看看。” 此时李青等人开始拖拉那些受了轻伤被俘的北虏,这些家伙一半多是甲骑,身上穿着棉甲或皮甲,头上有铁盔,一半是普通的牧民,头上戴着皮帽子,身上是皮袄,甲骑们知道无幸,或是破口大骂,要么就是闭目不语,牧民们心志没有这么坚强,有不少开始满地打滚,哭泣求饶。看到他们这般模样,甲骑们有脾气暴燥的开始训斥,不过这种事是怎么喝斥也没用的,该哭的还是在哭泣。 执行的是李青等人,叫他们破阵杀人毫无问题,现在对俘虏这么下手,李青等人都有点不忍和踌躇,看到他们的模样,求饶的牧民更是杀猪一样的哭叫起来,就算是甲骑,眼神中也有一点求饶之意……从广宁到开原再到沈阳,辽阳,替大明效力的蒙古人有好几千人,整个九边不下数万骑之多,甚至蒙古归顺鞑官能一路做到总兵官,如果这些明军有意招揽一些骑兵当架梁马或哨骑,就是他们活命的机会到了。 见到这样的情形,赵雷身边的老夜不收们脸上浮现出笑容来,当然他们并不是嘲笑李青等人,夜不书局的新人们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他们的笑,只是针对眼前的情形而已。 过不多时,又有一队人将一群女子从毡包中带了出来,这些女子个个面黄肌瘦,甚至有的如枯骨一般,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十分困难,衣衫也是破烂不堪,看模样,真的是不知受了多少摧残苦楚。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李青等人都是愤怒起来,几个新兵忙着取来一些军毯,将最孱弱的女子包了起来。 “笨小子。”一个老夜不收见状斥道:“入你们娘的就这么笨,老子怎么教你们的……这些女人都是被饿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些北虏是以甲骑为主,牧民为辅助,不象普通的牧人抢的汉人女子会养在家里,帮着放牧和做家务,虽然也要被凌辱,但好歹还过的是正常的日子,眼前这些女子相貌都不差,显然是被北虏甲骑要来凌辱解闷的,不叫她们做活计营生,当然是被摧残的够呛,连饭也不给吃饱,这样凌辱时不费力气,还不必担心她们有力气逃走。 “这群混帐,忒是狠毒。” 李青等人心腔中一股恶气涌上来,这会子说什么人性善恶云云的,怕是要被他们一同给斩了。 当下就没有什么犹豫的心思了,按翻这群北虏,一刀一个,三人配合,不消一刻钟功夫,刀光接连闪烁,三十几个北虏立刻斩讫,身子还在抽动,鲜血还有热气,头颅却是归在一堆,预备带回去一起报功了。 “斩首二百八十一级。”赵雷看到首级归置到一起,终是忍不住大笑道:“勉勉强强也够叫皇上去太庙走一次了!” “俺当年在蓟镇,一年也斩不得一个鞑子的首级。” “俺在宣府十年,一共斩首三次,得赏六十两,叫上官扣去四十五两,俺是拿了五两一颗。这一次,真是生发大了。” 九十七人,算算每人都有平均两颗以上的首级,每人最少能拿六十两以上,这个银子,在宣府东西两路都够买十来亩地的,众人在投舍人营之前都是身无分文的赤贫,现在每人都多多少少攒了一些身家,也接了家小在京居住,如果将来在辽阳一带生根,不妨就一直在辽阳附近买地,关外土地肥沃,每个人都有机会做一个小地主了。 想到将来,各人都是眉开眼笑。 不过赵雷等明白人心里却是清楚,不论是京畿还是辽镇,好的土地早就被勋贵和将门分干净了,辽阳镇几千官兵,未来还要增加,想要人人凭银子买来大量的土地,根本就是做梦。 未来如何,还要看惟功大帅的,现在发梦还早的很。 “好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从凌晨到午前,已经好几个时辰不得休息,杀人越货叫人十分紧张,底下的事情也不是很轻松,而毡包被燃烧起来的烽烟直抵天际,这里又是关押着大明将领的要地,恐怕不久就会有追敌前来。 但一时还不能就走,毡包附近,堆起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柴堆,众人正将一些油脂涂洒在柴堆上,有三个战死的将士被放在柴堆上,赵雷手中已经有引燃的火把,只是一时还未曾点火。 人人脸上,都显露出沉重之色,死了三个人当然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不过在战场上的人不会认同这一点,因为死的人是自己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可能这一次死的是他,下一次便是自己,所以感觉特别的沉痛。 这东西,可不是影视剧上演的那种,而是每个人心底最深的地方被触痛。 “赵石头,李光武,还有梁狗蛋,前两个是我在京带的夜不收,好苗子,一学就会。狗蛋是俺们打宣府带来的,当了五年夜不收,割过两个鞑子的人头,射死的怕是更多。猫在草原上十天半月不能回,吃生肉,饮生水,幕天席地,什么苦都吃过。现在死在这里,亲手杀了好几个鞑子,俺们还要凑五个人头赏给他的家里人,狗蛋,你值了。” 赵雷说到最后,将火把凑在柴堆上,火光轰的一声爆响起来,熊熊大火迅速将三个身影吞没,有一些和这三人交情深厚的将士,开始流下泪来。 “曹总爷。”赵雷蹲在一脸惊惶,显然是惊魂未定的曹簠身边,浅声细语的道:“末将不管曹总爷此前什么身份,现下就是俺们救得你出险,这一路回去也不是易事,可能受到截击,也可能安然返回,不过请总爷听好了,这一路非得听末将的吩咐,切不可妄作主张。” 曹簠经过惨败的打击,已经是霜打的茄子,在这里又被关押了这么久,心志更受摧残。此番别人被救回,担心的事还不多,他却知道自己是长安堡之败的罪魁祸首,丢官是必然,没准会被判斩,抄家,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心气与赵雷争执,当下灰败着脸,连声称是,连争辩的念头都不曾有。 “小子你听好了,老子承认你是把好手,不过俺们也不比你差,老子被俘是因为护着总爷,叫人用铁鞭打到了脑袋,还好头盔好,不曾了帐,若你要是瞧不起老子,给老子一匹马,老子自己回去。” 说话这样倒也真是粗直,性命都在赵雷的控制之下,却是这么大嚷大叫,口气也十分的不客气,显是被赵雷对曹簠的态度给气的不轻。 “这位将爷是?” “俺叫史儒,标下千总,定辽前卫指挥佥事!” 赵雷被这史儒顶撞的厉害,脸上反是一笑:“史兄弟,你很好,回去之后,我替你向上头分说清楚。”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复信 史儒脸上和额头上有一个巨大的伤疤,显然是被一铁鞭砸的不轻,到现在也没有恢复,除了他之外,被俘人员中也有一些是受伤被俘的,不过赵雷早得了惟功的交代,这些被俘人员只要没有变节背叛就不必虐待,也不要嘴上嘲讽,毕竟以少击多,总兵都被俘了,下头的人还有什么办法。 惟功更激进的话没有说出来,在他看来,战场尽到了责任就可以选择投降,军人不一定非要在战场殉国才对,象李陵那样,率几千兵与十万匈奴骑兵周旋,日以继夜的奋战,最终弓断箭绝,将士死伤殆尽,这样的话不论是将领或是士兵已经尽力,就算被俘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汉武帝不认可这种说法,在东亚文化圈都不认同,杀生成仁,才是一个武者应有的结果,投降,太耻辱了。 “老子自己会分说。” 史儒脾气真是够爆的,赵雷虽是好笑,他嘴上也不领情,不过看向辽阳镇将士的目光却柔和了很多。 他们这些辽镇将领向来是眼高于顶,这次被俘真是奇耻大辱,又是被别镇兵马,特别是被边军普遍看不起的京营救出来,史儒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千总戴朝宗,赵将军,谢了。” “千总王越,赵把总,多谢。” 几个被俘的千总和把总武官,一一上来致谢,有史儒帮他们发泄怨气,他们倒是不必再出头得罪人了。 毕竟是被人家救出来,不能叫人说辽镇太失了礼数。 赵雷虽是夜不收把总,亦是加衔游击,眼前辽镇诸将不过标营千总身份,也就史儒这种楞头青会当面顶撞。 “好了,大家离开吧。” 此时柴堆已经燃尽,三个人只烧剩下一小堆骨灰,几个夜不收用坛子装了,那些被掠来的汉人女子也吃了一些食物和饮了清水,恢复了一些体力,加上曹簠等人,赵雷命李青先带队出发,他自己领着五十余人组成十分精干的后队来断后。 就算有数百到上千的追敌,以他们的战力,纵不能胜,阻敌还是做的到的。 “也不知道我们大帅到了辽阳没有。” “算日子应该到了。” 提到这个话题,想到在大帅面前奏捷的喜悦心情,所有的夜不收们都是心情愉悦,恨不得飞身立刻赶赴辽阳才是。 蹄声响起,辽阳镇最精干彪悍的队伍开始了归程,深入蒙古人控制区域千里,来回十余日,他们的成绩,其实已经不在惟功率部伏击速把亥之下了! …… 镇夷堡的战报在惟功离开两个时辰之后就送到了义州,然后不到三个时辰又有急使奔赴广宁城内,将急报一直送到总兵府邸。 李成梁刚从巡抚衙门回来,义州昨日有新的战报,有一些斩首战功,需要迟快报到京中,虽然首级不是很多,但最近辽镇打出来的精采战事也不算多,而且放眼天下,辽镇都不行了,其余的九边各镇当然更加的不行,所以李成梁觉得,这一次陶成喾和李宁李平胡几个报上来的功劳,没准也是够告庙,赏下来的银牌银鞭也应该不少,至于麾下军官的世职,李成梁还是会按惯例压一下。 辽镇掌握的土地之多是不必多说了,李成梁大几千的家丁,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小地主,这样一来,再多的地也不够分,而拥有卫所世职之后,朝廷按例会拨给世职田亩,虽说名义上一个百户只有三十亩,千户也就几十亩地,但实际上都最少乘以十倍以上,这么多部下,个个如狼似虎,真这么分下去,李成梁觉得会影响李家的核心地位。 他现在控制的核心区域就是广宁,其后其子李如松为辽镇总兵,后战死,再后其子李如梅也曾任总兵,李家的势力范围却是一直没离开过这里。只是到李如梅被努儿哈赤吓的仓惶逃窜,李家最后一层画皮被揭下之后,所有的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此时的李成梁却还是志得意满,年轻时打熬的身子骨特别的结实,年近花甲仍然身轻体健,就算不少壮年的小伙子也比不上他,每天晚上,仍然能床第不需,这对他这个年纪,更非易事。 成年长大的儿子就有九个,女儿十几个,隔一阵子还得远征千里提着马刀去砍人,李成梁还活到了九十,这个身子骨,也确实不是普通人比的上的。 “老爷。” 一个家人在李成梁面前跪了一跪,李府规矩极大,家人平常和李成梁说话也要行跪礼,时间久了,已经无人敢触李成梁的虎威。 “什么事?” 李成梁刚刚回府,宽了衣袍,正在修葺,他斜了那个家人一眼,道:“要是什么军务,现在不要拿来打扰我。” “是,老爷,是京里大爷来信了。” “哦,拿来我看。” 李成梁接过书信,不去启封,先看封皮上的字,看了几眼后,微笑道:“老大的字虽然笔意还不算上乘,但间构得法,笔力遒劲,已经算是入了门了。” 听到这话,原本就在一边侍奉的门下清客,都是一迭声的颂扬起来。 身为一个军功起家的人,李成梁在拥有武官世职的同时还读书不缀,曾经中过秀才,虽然军户子弟中秀才的机会原本就比普通人大的多,但这仍然是不大不小的成就。 成名富贵之后,李成梁并没有放松对子弟的教育,他的府邸之中,充斥着徐渭这样的一时名士,很多江浙一带有名的名士被延请入李家幕府,李家子弟不仅是小小年纪就学着怎么砍人,兵法,书启,甚至是诗文,都是一起学习,并不因为是军官子弟就放松要求。 象后来与宁远祖家联姻的吴家,也是这么教育子弟,吴三桂号称少年通侯,除了长相俊美之外,长袖善舞,诗文字画无不精通,这才是他在士林成名的杀手锏。 至于武将子弟学这些玩意,还下这么多功夫,这样做是否应该,那就不是文人骚客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呵呵,众位莫夸他,尚有很多进步余地。” 诸子之中,李成梁当然最喜爱的就是李如松这个长子,不仅在身材相貌上与他很相信,胆气将略,更不比他年轻时稍差一分,允文允武,十分出色。 如果说真有什么毛病的话,也就是脾气太大……不过李家的人有脾气不大的吗? 李如松在信中禀明了自己的新动向,在李成梁和朝中李家势力的运作下,朝廷终于不理当年黄道瞻的谏言,再次有将李如松外放的打算。 原本李如松要在京师干好几年的提督巡捕,将京里的勋贵圈和言官得罪的七七八八,然后京师之中忍不得他,这才将他又外放,现在有惟功的例子在前,青年勋贵坐镇一方,加上黄道瞻被刺身故,所以隔了一年不到,风声已经放松,预计在数月之内,李如松将会外放宣府……不过这一次不是副总兵了,而是不折不扣的总兵官大人了。 一门父子两总兵,李成梁的脸上忍不住也显露出笑容来。 九边精锐,无非就是辽镇,蓟镇,宣大这三镇,别的军镇都不够看! 至于南直隶的京营兵,操江军,凤阳巡抚标营,勋阳兵,福建,两广,四川,这些兵马超过百万的人数,不过在李成梁看来都不够看……如果李家能掌握宣大,辽镇的全部实力…… 一个危险的念头袭上李成梁的心头,他的脸色变的有些阴森起来。 几十年后,包括万历和天启崇祯几个帝王都曾经私下里表示过,李成梁其实就是辽东王,李家几乎就是独霸辽东,这个势力就是从万历年间开始,到万历二十年左右到达顶峰。当时李家一门九将,掌握着最强悍的骑兵队伍,地方上的分守副将和参将,游击,都出自李成梁门下,独立势力极少,李成梁霸占农田军户,与蒙古人女真人还有朝鲜私下贸易,富可敌国,如果要造反,兵力,人脉,财力,都足够了。 最不济,李家只要一扯旗,最少能护住关内,大明想收复辽东,恐怕就不是万历三大征那么简单的事了。 但李成梁到底没有反……这件事在几个大明天子和朝臣之间都是一个迷,很多人归结于李成梁不失忠义之心,或是大明国祚绵长,真实的原因,却只有李成梁自己知道。 “蓟镇……戚继光……” 李成梁脸上阴晴不定,嘴里轻声嘀咕着,四周的人都静默不语,不敢在大帅沉思的时候打扰于他。 “王先生,”半响之后,李成梁才点了一个负责书启的清客的名,吩咐道:“给大爷回信,就说但妨去做,不必如他所说的到宣府收敛脾气,该怎样就怎样,谁不服,就打他娘的蛋!” “是的,东翁。” 王清客答应一声,匆忙下去复信去了,李成梁嘴角又显露出笑容来。老大的脾气原本就是纨绔公子哥儿,有自己力挺,宣府那边要多事了。 而有徐渭在京师提点,相信自己的深意,老大会明白的。 正在他微笑之时,又有一个家丁跑进来,跪下禀道:“老爷,巡抚周军门来拜。” 第三百六十二章 挑斗 “他又来做什么?” 李成梁心中奇怪,义州奏捷封赏之事他已经是与周永泰商量妥了,广宁这里来了一堆的山东按司和察司的分巡分守兵备各道,这些大老爷们在别的地方位在总兵之上,在辽东连个屁也不算,只要巡抚和他商量妥了便是,不知道这周永泰又跑来做甚。 周永泰神色匆匆,脸色也是难看无比,等李成梁换了袍服出迎之后,他将手中塘报向李成梁手中一塞,寒声道:“李帅请看吧。” “军门何事这么慌乱?”李成梁奇道:“出了什么大事,祖仁这厮在宁远扯旗造反了么?” 辽东镇中,只有祖家自成格局,不大买巡抚和总兵的帐,李成梁平素也是拿祖家开玩笑多了,此时不自禁就又说了出来。 “不是祖家要造反,李帅请自己看罢。” 李成梁先还取笑周永泰,展阅塘报之后,不禁面沉如水。 “斩首近五百级,还他娘的斩了速把亥,卜言兔……炒花这厮跑了……”李成梁先是喃喃自语,接着便是咆哮起来:“入他娘的陶成喾呢?李宁这家伙呢?李平胡呢?钻女人裤底里去了?人家立了这么大功,他们哥仨躲在义州卫喝花酒?” “李帅,这还不算什么。”周永泰起身,匆忙道:“本官要自思应对之道,不能在此久留,不过李帅应该想想看,为什么本官却比李帅先得到塘报消息。” 惟功是在半道上经辽东的驿传向北京报捷,所以塘报是明发的,有心人当然能够抄录一份出来,所谓的火漆封印只是形式,只要有心肯定能搞的到手。 周永泰的话也算是当面给了李成梁难堪,辽东王居然比他这个小小巡抚消息滞后,如果不是两人是盟友,恐怕因为这话就直接翻脸成仇了。 “这三个狗才……” 李成梁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无非就是这件事让辽镇太过丢脸,陶成喾和李平胡都是胆大包天的主,一合计之下,估计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主意,打算挽回局面后再禀报。 这不算什么,反正李成梁不觉得陶成喾几个想的事有什么不妥,他不满的只是自己也被欺瞒,他的心中,已经杀机隐现。 不过转念之间,他便往着周永泰离开的地方猛啐了一口,骂道:“狗娘养的想挑动我辽镇内斗,入你娘的,做你的春秋大梦!” 李成梁与周永泰是政治盟友,不过文武之间泾渭分明,平时也没少在背地里勾心斗角,这一次周永泰捉着机会,差点挑拨成功,也亏李成梁江湖老到,最终关头没有上当。 不过想通归想通,李成梁还是迅速叫来一个中年家将,令道:“将老陶和平胡叫回来,留李宁看着义州。” “是,老爷。” 这家将也是保举到游击,不过立刻跪下行了一礼接令,没有丝毫滞碍和犹豫。 在辽东,原本就是李成梁说一不二! …… …… 被李成梁破口大骂的三个倒霉蛋此时也正在折返回义州的路上。 一听到镇夷堡守备送回来的消息,当时李宁就是傻了眼,他向来跟在李成梁和李如松身后,位子虽高,平素却很难得自专,所以没有急智,倒是李平胡向来狡计多端,陶成喾是个胆大妄为之辈,辽镇诸将,杨元张世爵诸辈还算稳重,能独当一面,其余多半如陶成喾这般,勇力与贪婪狡黠兼备,只要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样出格的事也敢去做。 “晦气。” 李平胡一脸的晦气色,马鞭毫不心疼的抽在自己跨下的良驹身上,把马儿打的直蹦……镇夷堡消息一传来,他和陶成喾就下了决心,打算抄近道伏击张惟功,同时截杀报捷信使。他两人的直系家丁亲骑超过一千五,两人合力,伏杀三百多京营骑兵应当不是难事,加上李宁,两千辽镇精骑将三百多京营骑兵包了饺子,绝对非不能办到的事情。 李宁犹豫再三,最终也是同意下来。 镇夷堡的事,不仅是一个京营系将领立功的事,而是一巴掌抽在李成梁的脸上,再一巴掌,狠狠忽在所有的辽镇将领的脸上! 速把亥折腾了二十七年,虽然也在宣大和蓟镇闹过,但十次犯边有九次都在辽镇,虽然也经常给辽镇送人头,但二十七年光阴下来,辽镇也是拿人家一点办法没有。 张惟功和他的京营兵马转为辽阳驻军,途经广宁,一次伏击拿了速把亥的人头,这件事传扬开来,辽镇的脸往哪儿搁? 最重要的,就是他们这哥仨镇守义州,这等大功生生叫别人抢了去,他们在李成梁心里该是什么地位,将来如何自处?在辽镇将领之中,他们的颜面何存? 截杀一个未来国公,罪名当然不小,不过尽可能推到炒花和北虏残部身上,头领被杀,北虏不顾一切袭杀张惟功和他的部属,义州卫兵赶到,赶走北虏,抢回首级,虽未救得张惟功和他的部下,也是不掩其功…… 打算虽好,可惜惟功走的很快,他们知道消息后已经晚了好多个时辰,再抄近道也撵不上,跟在辽阳兵身后吃了两天灰之后,陶成喾和李平胡最终放弃,灰头土脸的折返义州。 李宁神思不属的道:“这一番是吃了亏了,回去后怕是还要被大帅责罚。” 陶成喾用不屑的眼神看向李宁,笑道:“戚,大帅不会怎么着咱们,放心罢。” 李宁有些不解,李平胡心领神会,向着陶成喾点点头,两人一起微笑起来。 以前辽镇没有外敌,大帅也孜孜于军功,所以军纪颇严,也是打下了辽镇威名赫赫所向无敌的底子。 现在么,大家都从家丁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各自又都有精良家丁,成为辽镇的中坚力量,虽说还是算在李成梁麾下,但平素都自行其事,如果没有外敌,李成梁还能从容收拾,现在突然出现辽阳镇这样的强敌,大帅想办法压服张惟功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分轻重,断然处置自己的部下,自乱阵脚? “宁哥放心,小小责罚免不了,不过大帅心里明白,我和陶哥免不了要倒霉,你老哥断然没事的。” 李平胡话音未落,前方果有塘马赶至,却果然是李成梁的命令,着他两人立刻率部返回广宁听训,义州交给李宁守。 “果然如此。”李平胡得意一笑,向陶成喾使了个眼色。 “大帅怕要用我们去对付张惟功。”陶成喾不知道自己在惟功心底深处早就是生死大仇,不过纵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辽镇诸将,谁不是这般起家的,有哪个不是满手血腥?便是李成梁当年又是如何起的家?陶成喾这些年来杀人无算,麾下兵马也是越杀越多,越杀越精良,现在已经位至副总兵,功成名就,坐拥良田万亩,军户过千,皆是厮杀所来。哪怕惟功是什么国公之后,皇帝心腹,他和李平胡一样有胆子去截杀,便是此时被李成梁调去对付惟功和辽阳镇,心中也是丝毫没有紧张之意。 “去便去,黄毛小子一个,岂是俺们对手?”李平胡也并不紧张,他比陶成喾胆子还要大,他嘿嘿笑道:“杨元在,佟养正在,杨绍先在,还有傅廷勋老傅,再加上咱们,姓张的能蹦出圈去?老子还真不信了。” 从开原到宽甸,甚至是辽阳都司内部,到处都是李成梁的嫡系或是外围,辽镇真的是水泼不进,张惟功只不过个外来的,再强又能如何?无根无水,翻不出大浪花来。 一时间,李平胡和陶成喾都哈哈大笑起来,便是一脸惶恐之色的李宁,神色也变的从容起来。 …… …… 辽镇上下的种种不堪,身处京师之中的人当然不会知道,在这座当时天下第一雄伟壮阔的大都市里生活的人们,最关心的就是粮价,然后就是布价,再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事,再就是鞋子,头巾,除了这些身边事外,便是拿天家和朝廷中枢的事当当谈资,今日张阁老如何,明日某公主可能要尚驸马了,或是哪一日皇帝要去南郊,可早早去御道两边看看热闹。 太平年间,生活在京城之中,除了最低贱的下九流和乞丐流民之外,这座城市的居民总归是生活无忧,无需为什么别的事情担心,天下之大,别处地方是旱是涝,或是兵灾大起,流贼海寇闹事,这些事,自有朝堂之上的人去操心,寻常百姓是管不来这么许多的。 但最近这几日,京城之中,却是如烈火烹油一般的热闹,那日兵部门前塘马一至,提塘官当即脸上就变了色,立刻奔赴宫中报讯,不曾到天黑,阖城就多半听闻到消息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路祝 这个年头,几个知名的大奴酋,最出名的当然是俺答汗,其次便是这速把亥了,再下来是黄台吉,炒花,图门汗……当时的大明天下,最不太平的就是北疆,闹腾的最厉害的就是这几个奴酋头目。 苗疆虽然也乱,官兵虽然一斩首一万多,但根本没有什么出名人物,苗子们也根本没有战斗力,倒是上述的几个名字,俺答曾经兵临京城之下两次,现在好歹当了顺义王,不再折腾了,但黄台吉和速把亥两个奴酋仍在犯边,尤其以速把亥最为张狂。 这个奴酋的名气之大,纵是京城之中最普通的百姓,亦知此人的凶名。 可以说,一直到几十年后,建州兴起,努儿哈赤的凶名才盖过上述几个,现在这会子,速把亥的名头可不在后世老奴之下,听闻他的死讯之时,颇有一些原籍在辽东或蓟镇一带的居民自发的放了一阵子炮,噼里啪啦的响的甚是热闹。 消息传来当日,朝廷便着辽东巡按亲自前往辽阳勘验首级真伪,毕竟是这般大事,闹了笑话便不好了,至于辽镇总兵李成梁强留张惟功不成,张惟功奋起反击,三百骑击两千,阵斩奴酋的风声,也是在顺字行的有意散播之下,在京城内流传开来。 隔了五六天后,辽东复奏回来,确系速把亥无疑,同时蓟镇也有奏报,泰宁部已经选出新汗,是速把亥之子把儿兔,这也间接印证了速把亥已经授首的事实。 消息传来,这一次四九城中,放鞭炮的人着实又加了许多倍上去。 今日是皇帝亲往太庙告庙宣捷的日子,皇城之中百官云集,仪卫甚重,普通的百姓当然没有资格去皇城之内的太庙观礼,不过并不妨碍自己放鞭炮庆贺,甚至是摆酒欢庆。 “爹,娘,俺告诉你好消息,张少国公斩了速把亥的人头,您二老的大仇报了。这些纸线不要俭省,想怎花就怎花。” 街角道口,今日就有不少烧纸钱的人,听着话间语意,俱是与那速把亥有血海深仇的。 “大哥,速把亥那奴酋好歹是死了,你也可以安心瞑目了。” “娘子,害了你和咱家小宝的畜生终是死了,也是不得好死,叫人割了首级去……英少国公,回家去我就替你立长生牌位,四时香火不绝!” 孙承宗和徐渭都是一顶唐巾,身着一袭青色长袍,儒雅万分行来,沿途见着不少在街头巷尾烧纸叩头的,听到的话,也大致是差不多的意思。 速把亥为患近三十年,苦害的边民真的是成千上万,这些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当然入不得史官的史笔,但身处其中的人,无不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气氛和大仇得报的欣喜。 京师距离蓟镇和辽镇不远,边民之中当然有不少迁到京师居住的,但不论在京师扎根多久,当年的血亲之仇,却也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今日学生才知道,为将者,亦能如此惠及生民!” 青年孙承宗一脸激动之色,铁戟般的胡子都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他还是在亲戚家居住当一群孩子的老师,这也是他定下来的宗旨,考中秀才后就出门游历,最佳的地方当然就是京师,他原本考虑在京师住上两年,多看一些朝廷的事,为自己增长经历和见闻,然后再去边关游历,考察边境情形,待积累足够以后,再考举人,进士,入朝为官。 他不愿做那种只知四书五经,不晓世间任何事物的书呆子,读书只是为官的敲门砖,为官之后的行止,才关系到一生功业成就的高低。 这一番打算,成就了历史上孙承宗的赫赫大名,当然,天启年间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孙头也没有真正遏止建奴扩张的势头,他的边才,只在于稳住大局,经营得法,在机变和能力上,远远不及熊廷弼,但无论如何,老孙头在的时候,辽东的大局还算安稳,还有宁锦大捷这样的胜仗,也算难能可贵了。 至于在高阳城中誓师不降,保有大节,那还只是一个读书士人最基本的气节,倒也没有太多值得说的地方了。 “恺阳你还是幸运,能在这个年纪亲眼见到这些,于你的一生都大有裨益啊。” 徐渭还是那一脸落拓像,其实李如松在京师里,徐渭的日子并不算难过,每天的烧鸡老酒是肯定有的,李如松纨绔脾气再厉害,终究也不能和自己老师犯浑,徐渭这一阵子,脸上和身上倒是长了不少肉,明显胖了起来。 两人在张惟功整理坊市的时候开始相识,交情迅速增长,一个是江南出来的灵秀人物,第一等聪明人,一个则是大器早成,北地的好男儿,正值青壮,却是成熟稳重,两人的性格是天差地远,却是鬼使神差般的交结在了一起,若是徐渭三十年前的好友们见他与孙承宗这样的稳重青年走在一路,怕是都要忍不住惊呼出来。 此时徐渭也是一脸的激动,与他平常的油滑形象大为不同。 他看着孙承宗,正色道:“当年戚继光和俞大猷在胡总宪的督帅下剿平倭贼,这样的情形,我实在是见的多了。自那时起,我就瞧不起那些迂腐文官,嘴里四书五经,什么仁德忠恕,大节大义……这些个瘟生,就该叫他们死在倭贼手中!” 孙承宗知道徐渭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是哪儿来的……先是不曾中举,空有一身鬼才无处施用,乡人都笑话他,自然是一肚皮的火气,另外就是当年徐渭是胡宗宪的幕客,胡宗宪虽然是严党,但在剿倭之事上是真的出了大力,而那些清流出身的文官却是对胡宗宪百般攻讦,千种掣肘,包括招抚王直一事,叫胡宗宪言而无信,出了大丑。 而严阁老倒了之后,不少清流也不肯放过胡宗宪,最终在抗倭之事上立了大功的胡总督落了一个没下场,徐渭这样的幕客虽然立功至伟,但国家并没有承认他的一丝功劳,他现在的所有成就,还是他家乡人传颂他的那些所谓的聪明机变的事情……一个老大之人,家乡的人还传扬着他少年事迹,徐文长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他成年的成就而闻名天下,这叫徐渭情何以堪? 种种原因,使得这个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变的渐渐充满了不平之气,还好,去年和张惟功一段相处,踏实做了一些事情,京里不少百姓倒也知道徐先生跟着英少国公做了一些事,传扬开来,对徐渭颇有赞颂,加上李如松的照拂,徐渭的性气还是好了不少,今日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少见到了。 “和青藤公比起来,晚生是幸运了。” 和徐渭久在一处,连孙承宗这种性子也学会了开玩笑,随口说笑起来。 “嗯……”徐渭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是下定主意要去辽阳了?” “是啊。”孙承宗笑道:“晚生虽然不是什么大才,好歹也是诸生,亦能骑马,用剑,张帅的幕府之中,应当有用我之处。” “哼,未必。” 徐渭道:“我看那小子的做事都是随自己的本心,以自己的本心,立下制度,旁人但从他的制度去行便是。他的见识又高妙,所立制度无有不好,所以他的商行,舍人营,都有超过常人的地方。这样的东主,其实对幕客的要求并不算多……你真的打算给他当书启师爷?” “也未必啊。” 孙承宗呵呵一笑,很实诚的道:“张帅建了侍从室,身边当然不止是书启这一点杂事,我别的不行,备顾问总行吧,不行就料理杂务,亦不是不可以啊。” 他的长处就在于缜密精细,要是真放低身段替惟功料理杂务,倒还真是第一把的好手,天启年间那么残破的关宁,就只剩下几个孤城和一群惊弓之鸟,孙承宗硬是建起了几百个屯堡,夺回几百里地,建了一支样子上还算强大的关宁军……至于后来关宁军成了独立军阀,这和明军的军制有关,也是大势所趋,倒也不能对孙承宗太求全责备了。 至于徐渭的话,更是印证了这厮是一个当时难得的鬼才,若是惟功在此,怕也要惊的跳起来。 只不过冷眼旁观一段日子,徐渭就对惟功行事居然看的这么透彻! “好了,你这小子心里有主张,主意拿正了就不听别人的……嗯,你去投他也好,在京里能学什么好?就是看这些瘟生蝇营狗苟,娘们一样的算计,张叔大以前还是个人物,现在看来越来越叫人见的小了。” 在这热闹所在,骂天子几句都罢了,叫人听到辱骂张阁老却着实不是小事,张居正的性子也确实越来越偏激,可能是与他身体有关,这两个月,从地方到中枢又被处置了好几个人,有一个生员上书替当年夺情一案的几个犯官说话,惹怒了张居正,现在已经被充军辽东去了。 至于上书匡时的那位姜大人,此时已经到河南某个郡王府当王府官去了,明年京察落个不称职的考评也是必然之事,准备回家啃老米饭去吧。 这样的行事自是叫人不满,徐渭这样的奇男子要是能看的惯才怪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回南 徐渭与孙承宗又逛了一阵,听到太庙那边传来的响动甚是热闹,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知道是皇帝已经抵达太庙,开始奏献捷之乐。 说来万历也是苦命,辽镇每次有数百级的斩首,他这个皇帝就得往太庙走一遭,他身体肥胖,不良于行,而太庙的种种仪式还十分繁琐,叫皇帝十分尴尬和难堪。 辽镇诸将,私下说起来时都引为笑谈,一国之君做到这种地步,也是苦命了。 不过太庙献捷不仅是安抚前方将士,也是告慰祖先的大事,当年俺答强势之时经常犯边,闹的嘉靖和隆庆都寝食难安,所以万历年间一旦有过百级以上的斩首献上,告庙就是难免之事了。 徐渭没有到皇城里凑这个热闹,以他的身份想进入皇城是很轻松的事,以明季皇城之大,也根本杜绝不了普通人进入,今日就肯定会有不少普通人进入皇城,禁军也不会过于刻板……不过徐渭没有凑热闹的打算,他有心事。 当日他曾与张惟功约定,一旦李如松离开京城,徐渭因为赌约之事,也要到惟功处效力一段时间。 他是世上磊落奇男子,哪怕没有什么功名富贵,也是不肯说话不算的。但如何去,徐渭心里却是犯了嘀咕。 惟功身边他看的清楚,其实在兵事和制度之上已经很有成法,徐渭便是去了也没有什么可献议的地方。 而如孙承宗那样什么事都能接手,徐渭又不会自低身段到这种地步。想来想去,还是需要有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才值得走上这么一遭。 “当今辽事,首重北虏,然后是女真……”徐渭沉吟着,他在辽镇呆过一阵,深知辽镇的习气,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强悍,但其实是暮气深沉,十几二十年后,当打的已经老迈,富贵到手,意气消沉,辽镇就会立刻成一只纸老虎。 他在惟功斩杀速把亥之前,对他前往辽镇并不看好,一则就是辽镇排外,自成格局,二则对北虏或女真,都需要有一只强大的骑兵,而这正是惟功的短板所在。 现在有三百骑破两千之说,辽东之行就很值得了。 但英少国公已经训练出如此强兵,他前往辽东的意义又在哪里? 徐渭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一时间也是有些踌躇了,这也是他的心事所在,否则的话,这一次李如松已经十之七八要外调,他大可以和孙承宗一起上路往辽阳,结伴同伴,也是不亦快哉。 “啊哟……” 就在徐渭踏出中城兵马司衙门之时,因为沉思太过,不小心撞着一人,对方哎哟出声,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实在抱歉!” 徐渭很诚恳的道:“在下实在是太不小心。” “青藤先生确实是不小心,不过想来是构思什么大作,学生倒可以谅解。” 对方是个三十不到的青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身形看起来十分壮硕,不象是一个普通的文官,反有一点武将的气质。 “先生,这是梅御史……嗯,马上就是梅巡按了。”李如松适时出现,他今日穿着宽松的长袍,一脸儒雅,与他平时的那种傲气十足的公子哥儿的气质截然不同。 不过徐渭心里明白,李如松是对眼前这个姓梅的巡按比较对脾气,对上了脾气,李大公子就是这一副嘴脸,要是不对脾气,怕是立刻就摆起谱来了。 “啊,原来是道长,不知道是去哪里?” “奉旨,前往山东。” 徐渭心中嘀咕一句,心道原来如此。山东巡按兼管辽东,梅某人等于是对辽镇有监视督察之权,虽然只是七品,但位低却权重,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人物。 而且一旦为巡按,将来入京或继续在地方上提升,十年之内转为巡抚亦不罕见,是升官的一条快捷通道。 就算是辽镇不将普通的文官放在眼里,总督和抚、按这一级别的总是要敷衍一下的。 而且眼前这梅巡按英气勃勃,又很年轻,对李如松的脾气秉性也不奇怪。 “学生告辞了。”梅巡按便是梅国桢,徐渭对他的判断没有错,他是一个允文允武的人物,骑马射箭无不精通,气质上当然是有文武兼修的感觉。梅国桢也知道徐渭,所以才对眼前这落拓穷酸老者十分客气,当下又向李如松和徐渭拱手致意,这才昂然离去。 “这姓梅的也是妙人一个。” 李如松眯着眼看着梅国桢离去,微笑道:“他到俺们辽东,怕是以后要多事了。” 徐渭最了解自己这个徒弟,胆大包天的主,此时听着李如松话意,竟是隐含杀机! 原来刚刚的那种欣赏与和睦是装出来的,徐渭也是暗自心惊,数年不见,李如松已经超出了他记忆中的认知了。 “先生,进来说话吧。” 今日天气有些闷热,李如松在辽东长大,稍有炎热就耐受不住,进了内宅之后,索性脱了袍服,只穿一件月白色的贴身绸衫,在身上飘然似仙,倒也洒脱。 “京城这天气我真是受不得了……这才多会儿就热死个人,先生,这是家父的复信,你来看看吧。” 李如松谋去外镇,徐渭当然出谋划策,怎么活动,如何造出声势,怎么消除朝廷的疑心,徐渭出力不少,李如松当然对他也是十分敬重。但今日不知怎地,徐渭心里只是一阵阵的发紧。 在他看信的时候,李如松大声吆喝小厮去叫人,过不多时,一身黑疙瘩肉的李如柏光着上身跑了过来,还有一个面目白皙的青年也跟了进来,却是李如梅,此时已经在辽镇任标下游击,没有调令便擅自跑到京城,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自讨没趣来弹劾他。 这兄弟几个汇齐便是大声说笑起来,不多时又过来五六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都是有世职在身的将门世家子弟,一个个风度翩翩,跟着的家奴手中却是提着沉甸甸的银子。 “来来,赶紧,下注要快,咱大哥当庄,有多少接多少!”李如梅生的十分俊秀,其父是李成梁最宠爱的一个小妾,李如梅与其母相貌相似,此时涨红了脸吆喝起来,倒也讲不得什么风度。 听着这话,众人都笑起来,小厮们将两张桌子拼起,李如松如临大敌,手中拿着骰子,待各人将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时,他便要开始掷。 这也是徐渭在广宁时常见之事了,虽是劝过,但李如松好赌似乎是天性,怎么样也是改不掉,徐渭到底不是他的父亲,劝过几回不改,也只得罢了。 当下只嫌吵闹,匆忙将信看了,对着已经面红耳赤的李如松道:“贵府老太爷的话十分明白,照着做就是了。” “先生是说,”李如松手中拿着骰子,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父亲是叫我还如在家时一样,甚至还能再放肆一些?” “嗯。”徐渭点点头,道:“其实你应该是懂了,不知道叫老夫来看信做什么?” “嘿嘿,师傅不想再教我了么?” 李如松摆出旧日的嘴脸来,仍然是十来岁总角少年初遇徐渭时的那种惫赖模样。他越是如此,徐渭心中就是越惊……他心中明白,李家父子应该疑自己曾与张惟功的交往,如果自己稍露往辽东去的口风,怕是未必能轻松脱身。 弑师之事,李如松应该还做不出来,但李成梁会怎么做,徐渭不愿多想。 “这一次又出来这么久。”徐渭从容道:“你到宣府,尽可按本心脾气做官做事,我跟去亦无用,我打算回南,子茂啊,你派人送我回去吧。” 如果徐渭说要去辽东,或是坚持自己回南,李如松都不会放心,当然,他也绝不想与自己的授业恩师撕破脸面。 但父亲的密信之中再三提醒,徐渭和张惟功的交往不可掉以轻心。 广宁之事以后,张惟功的辽阳势力已经显山露水,因为三百骑兵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李成梁开始正视张惟功这个少年勋贵,不再以普通的纨绔而视之,现在辽镇上下已经在李成梁的提调下开始布局谋划,要从开原到宽甸再到海盖,对辽阳形成一个包围圈,最少,要把张惟功和他的部下困在辽阳,没有钱粮和人力支持,看他凭几千步兵能做出多少事来。 因为这个布局特别要紧,关系到未来二十年内辽镇的太平,所以李成梁等核心层都出尽全力,徐渭这样的鬼才当然不能为张惟功所用,李成梁再三提醒,叫李如松看好自己的老师,千万不能出纰漏! 对徐渭的能力,李成梁还是心知肚明的,这个人太精明了,如果放下身段一心仕途,一生的成就不会在张居正或徐阶之下,应该是大明官场又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听到老师说要回南,还要自己派人,李如松一颗心彻底放下来,李成梁给他的信无非就是叫他还做一个纨绔,自污官场形象,免叫人弹劾李家父子有尽括九边精锐的野心,这样的话,徐渭在不在身边就不打紧了,李大少总不会连纨绔之事也要请教师傅。 现在的这结果最好不过,李如松呵呵一笑,朗声道:“师傅你放心,轿班给你预备好,大捧的银子替你备好,家里的房舍修修,再买两个小妾暖脚,师傅就你在老家安心养老罢!”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起来,便是徐渭,也是摇头莞尔。 第三百六十五章 守有 万历从太庙回到宫中时已经在太庙耗了一个半时辰,整个人都乏透了。 随员们也是东倒西歪,全是累的不行。 这样的告庙大捷是规格很高的典礼,不仅皇帝亲行,内阁中张四维和申时行两个阁老也来了,六部尚书来了多半,光禄寺卿太常卿太仆寺都察院等各衙门,京卿大佬和与典礼稍有关系的,少不得都要走这么一遭。 已经是四月了,京城这天气,要么是极寒严冬,要么春天转瞬即逝,立刻变成夏天,午时行礼,太庙里还算阴凉,在殿外时就感觉炎热,大太阳照着,身上是厚厚的祭服,这一趟走下来,每个人都累的不轻。 申时行还好,他年富力强,又有士大夫的养生之法,张四维就不行了,累的唇青脸白,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模样。 不过众臣一时不得散去,内阁并京卿以上,加上科道官,在文华殿中议事。 金台之下,张惟贤和候拱辰对面而站,手中按刀,他们一个是亲臣驸马,一个是锦衣卫堂上官,是外臣之中最能靠近皇帝的位子了。 在他们外围,是府军前卫和锦衣卫的侍卫,不过这些侍卫站的稍远一些,主要是在廊柱下待命。 国家大臣要是谋刺皇帝,这国家怕也真完蛋了,殿中有一群武装太监,还有轮值金台官,倒也真不必侍卫们靠的太近。 “此番驻扎辽阳总兵助战广宁,阵斩速把亥,国家去一边患凶顽,朕心大慰。” 坐在金台之上,万历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如何赏赐有功将士,当以厚赏为要,国家不吝惜好马,银牌,铁鞭等物,着有司知道!” 怎么赏,就是按首级先发赏银,再赐给官职,赐物是最后一道程序。 万历的话,就是说赏银和赐物可以大方些,反正现在国库有的是银子,银牌等物原本就是赏赐将士用的,拨出去几千面也不叫人心疼。 倒是官职升赏,万历这一次不打算有什么动作了。 毕竟辽阳镇是舍人营的前身,成年之后这些将士都有世职在身,一个普通小兵可能也是有冠带总旗或六品百户的世职,虽说现在大明的武勋世职不值钱了,但官就是官,一个营里已经全部是武官,再这么升下去,总不能辽阳镇全部都是武官当道? 还有张惟功还有团练总兵的大印,辽阳镇可以扩编,这一次危机之后,原本驻守辽阳的兵马感觉也是单薄了一些,可以适当扩充一些,朝廷都觉得,以英少国公练兵的本事,三年之后,经辽阳留下两万劲兵,也不枉这一次调他出去。 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曾省吾一皱眉,有司知道,他便是这个有司,这一次张惟功立功不小,皇帝在这里打迷糊眼,他只得上前道:“臣奏皇上,辽阳总兵张惟功奏,前辽镇总兵宁远伯李成梁留他助战,斩速把亥后,张惟功便自行返回辽阳,李成梁又奏,张惟功擅自折返,不曾请示,请朝廷加以责罚,以敬效尤,如何处断,还请皇上圣裁。” “知道了。” 万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对曾省吾的话点答了三个字,接着便只向张四维和申时行,还有阁臣下的许国等点了点头,接着便是起身,一个御前牌子大叫道:“退朝。” 群臣连忙躬身下拜,等各人起身之后,万历早去的远了。 …… …… 一刻钟功夫之后,锦衣卫堂上官指挥使刘守有来到内阁,先请人通报之后,便是赶紧到阁中,见张居正坐在椅子上办事,刘守有赶紧行了一礼,不等张居正发话,便又站直了身子。 才几个月时间下来,张居正的脸色又比以前难看了很多,头上白发明显增多,而且最近这一段时间,张居正脾气不好,人家不行礼他便疑人傲上,行礼了他又嫌人家礼数太多,他连抬手和免礼两字都嫌费事,刘守有是常来常往的,赶紧起身,不敢叫张居正心烦。 今日张居正瞧着心绪还算好,刘守有眼尖,看到是一些各省清理冗兵和请定钱粮的奏报,除了浙江外,还有福建,广东,广西等各省,这些省份的总督或巡抚都是张居正一手派下去的,办事还算得力,每省额兵经过整顿之后数字明显,每一将领多少兵马,给多少钱粮,驻地在何处,十分清楚得力。 张居正一向忧心九边太强,京营太弱,但京营经过几次试探都无法整顿,他决心从地方开始整理,从万历八年之后他就开始着令各省沙汰老弱,奏清将领与士兵人数,当然,核实名册只是第一步,然后是确定驻地,接着是严明防区,加强训练。 纵不能将内镇兵如边军一样强悍,但也不能毫无用处,不能如嘉靖年间那样,几十个精锐倭寇从海边上岸,虽说是小股穿插,但在半个南中国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深入到南京附近,如果不是军备十分废驰的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居正的思路,其实和百多年后清季差不多,清季末期的武备当然也不必提,不比明末强什么,但在清初时,绿营制度,严格省、道、府、县,再有堡、汛、塘等各级,层层分明,按制守备,一旦失守,则一层一层的追查责任,哪怕是总督巡抚,也心中无不畏惧,明季降兵一旦投降成绿营,精锐越打越强,就算是杂兵成为驻防军,也不象明军那样毫无纪律,一盘散沙。 现在张居正已经开始着手整顿,从核实钱粮入手,现在看来还算顺利,不过张居正心里清楚,光是核实人数就最少要三五年,再整顿军备,充实粮饷器械,提拔合格武官,训练出合格的士卒,这一套下来,最少十年之功。 嘉靖年间,从武备废驰到出现俞大猷和戚继光等能打的将领和营伍,这是天地造化,也是时局演化,在现在的和平时期,南方明军想在短期内脱胎换骨,张居正这样成熟的政治家,不会持太乐观的态度。 但毕竟是有了开头,张居正的心境,当然不坏。 天下大事,最大者无非就是戎与祭,前者代表武备,后者代表伦常法理,只要这两者不出大毛病,国家总能运作下去,国祚便不成问题。 钱粮,兵谷,刑律,文教,张居正感觉自己一条条做下来,名垂青古,当无问题。 “皇上未做表示,只说知道了……” 刘守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了来报信,不象是一个堂上官,反似一个番子,只是他的身份在张居正面前,说是一个番子也不为过。 “哦……”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儿,见刘守脸两手按膝,一脸求知欲的坐在自己面前,当下失笑道:“守有你看不明白么?” “属下十分愚蠢,根本想不明白。” “呵呵。”张居正笑笑,和声道:“皇上这是吃了醋犯了酸,他心里明白,牵制辽镇,张惟功和辽阳镇已经展露实力,是最佳人选,朝廷应当扶持。一边又是怕是有些嫉妒心……皇帝毕竟还太年轻了。” 随口说皇帝嫉妒,又说太年轻,这话要是别人的话,刘守有这个锦衣卫指挥不免要请这人到锦衣卫诏狱好好谈谈,说说清楚。既然是张居正,这种悖逆之语他就只当没听到,不过刘守有也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张居正说的没错,皇帝看来是对张惟功的功绩吃味儿了。 要说是怕张惟功造反,这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皇上会明白过来的……”张居正悠然一叹,捏了捏眉心,微笑道:“他到底是老夫一手带出来的好学生,心里明白着呢。” “阁老……” 刘守有小心翼翼的想说话,张居正看他一眼,直截道:“你的事我不会替你设法,老夫要是帮你,你只有到南京看孝陵去了。” “啊?” 刘守有嘴张的鸭蛋大,却说不出话来。 一想是这个道理,锦衣卫虽说不是太监,但却是天子亲军中的亲军,刘守有这个锦衣卫使算是半个家奴,锦衣卫使也是当年可以每天见皇帝的外臣之一,这些年虽然已经是东厂代奏,但隔三岔五的也能见着圣颜一回。 外臣之中,除了内阁诸阁老,怕是谁也没有这种面子。 这样的近臣,当然是皇帝自行任用,大臣是不好说什么的,这也是皇帝的特权,谁插手进来,谁便是自寻死路。 就算张居正现在超凡的地位能跨过这条线,但对刘守有本人来说,绝非好事。 “下官就是瞧不惯张惟贤那张狂样儿……” 刘守有最近被张惟贤挤的够呛,在锦衣卫里说话已经渐渐没有了市场,原本想请张居正帮手度过难关,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彻底想岔了。 “你若机灵,便一步步退回来,南北镇抚都与他,各千户都叫他去管,旗校们都叫他提调……反正你这个堂上官和金台轮值只要不丢,将来总还有机会。” 第三百六十六章 城中 张居正说着刘守有的前途,却是说着浑不相关的事情一般。 刘守有虽觉心寒,但也知道,张居正说的就是最好的办法,若是自己抗争,只怕死的更加难看。 锦衣卫官就是这样,皇帝想用谁就用谁,不比其余官职,外朝官员还有发声的余地,有一些官职,朝官们还会争上一争,若是下廷推,皇帝也只能接受朝官共推的结果。 “下官告辞了。” 刘守有还是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只得起身告辞。 张居正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又将头俯向眼前的各种文书中去了。 …… …… 刘守有告辞出来,看看时辰尚早,便是回锦衣卫大堂。 这里在清季改成了刑部衙门,锦衣卫的诏狱也改成了刑部大狱,在此时,这里却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所在。 哪怕是政治清明的隆庆和万历年间,东厂和锦衣卫的凶焰也不是常人能想象万一。 有名望和清流士绅当然锦衣卫不会轻动,普通的商民,乡绅,百姓,僧道之流,锦衣卫却是可以随意拿捕! 特别是在嘉靖年间,锦衣卫人数最多达到十六万人,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卫! 那个时候,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武官中的第一人,生封太保,也是武臣勋阶中无可再高的殊荣,当时的陆炳,哪怕是国公与阁老也要让他三分。 除了严家父子与徐阶等少数人外,掌握权力最高的武臣,也就是陆炳一人了。 在陆炳的时代,锦衣卫第一次压过天子家奴组成的东厂,天下之事,事无巨细无不是锦衣卫掌握之中,陆炳说谁是忠臣,那自然便是忠,若说谁是奸逆,忠臣亦是奸逆了。 这样的熏天权势就在二十多年前,现在,已经风吹雨打去了。 带着满肚皮的心事,刘守有回到都堂之中,穿过仪门时,远远就看到都堂之中站了满满当当一下的人。 走近细看,却是张惟贤在勾当公事。 这个青年后生,一反此前在锦衣卫散财童子的模样,该管之事,毫不含糊,竟是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味道出来了。 “罗三通,我叫你去查的案子,你办的怎么样了?” 罗三通是锦衣卫的老人,世家出身,也是刘守有的亲信之一,张惟贤喝问时,声调不高不低,既不刻意压迫,也不因罗三通的千户和掌印指挥心腹的身份稍假辞色。 “嘿嘿。” 罗三通先冷笑一声,看看四周旁人,接着才向张惟贤道:“下官倒是查出一些眉目,不过还是建议大人莫往下查了。” “嗯?”张惟贤冷然道:“罗三通你也是老人了,锦衣卫里说话这么含糊其词有什么意思?有话但直说便是。” 他交代罗三通查的是一桩命案,一家数口在金鱼胡同居住,被人翻墙越户灭了门,这案子轰动朝野,如果锦衣卫能在刑部之前查出案情端底当然是大有脸面的事。罗三通是老人,原本就是负责刑案,锦衣卫也不光是刺探军情敌情和监视大臣,民间的一切事物也都在查探范围之内,菜场的肉价和环境卫生锦衣卫都会插手,命案当然也不在话下。 “好罢,那我直说就是。”罗三通冷笑一声,朗声道:“这事儿和东厂张老公的侄儿有关,事情就是他带着几个喇虎做下的,看中了人家老婆,人家不从,便杀了人满门。这样的人,老子都瞧不起,可瞧不起又怎样?人家有个好叔父,远房侄儿也是侄儿。若是惹毛了张老公公,咱们怕是死也没地方死去。” 这罗三通看来是个直人,真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话一说,堂上就嗡嗡起来,张公公自然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钦差提督东厂太监张诚,是现在最为熏灼的几个大太监之一,张诚,张鲸,温太,周海,都是一等一的大太监,张诚又是其中的翘首人物之一,虽说这些太监都在内廷,但外朝官员如是恶了他们,轻松等闲便被整治了,哪里还有什么话可说! 张惟贤听了罗三通的话,先是一征,接着眼中也露出犹豫之色。 看到他的模样,罗三通面露不屑,其余的锦衣卫武官们都面露讥讽的笑容,张惟贤这一段时间栽培出来的几个心腹,都面露焦急之色。 魏仲平等中立派却是若无其事,张惟贤怎么样,他们并不在意,只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是。 刘守有原本要进来,一见此情形,反是停了脚步,他要看看,张惟贤到底会怎样决断。 “罗千户,既然你查到了,那么,就带人抄了那犯事人的家,将所有犯事的喇虎,亦是一并拘了。与此事有关的,都逮起来,本官给你权,抓人多多益善!” 罗三通闻言先是一楞,接着就面露喜色。 锦衣卫最喜欢的就是堂官下这样的命令,不指定抓几个,随便放手施为,这是上官给财路,叫下头人办事的时候,顺道发点财。 锦衣卫除了沿街划定区域,按地方收常例银之外,最肥水的差事就是办这种大案,管你与案子有没有关系,只要有事前查清楚的肥羊,手中有银子又没有大靠山的,一律抓起来再说,拷问几天之后,肥油给你熬出来,到时候家属当然就是有多少银子送多少过来,多少冤情错案,便是这样弄出来的。 要么锦衣卫的凶名流传后世,这样的办案之法,当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张惟贤叫罗三通放手,这种担当倒是叫众人佩服,同时也是羡慕罗三通,一通大炮放过后,居然捞了这么个好差,这一趟,少说几千银子到手。 罗三通虽是欣喜,却也没有利欲熏心,当下又问道:“大人,这可是东厂太监的侄儿……” 张惟贤朗声笑道:“张公公与我家也算交好,我在宫中与他也算有些交情,这件事,我自会向他有所交代。” 他这么一说,大家想起他的身份来,顿时又是肃然起敬,罗三通十分欢喜的接了令,四周不少贺喜之声,张惟贤的一群心腹当然推波助澜,替张惟贤造起声势来,一时间堂上热闹非凡,无形之中,张惟贤的权势,又是往前推了一步。 刘守有站在门槛之外,最终低头长叹,转头便是离开。 他当了几年的掌印指挥,但是叫他有担当去令人捉张诚的侄儿,哪怕是远房侄儿,他亦是没有这个胆子和担当。有这样的事,锦衣卫中势力消长,自是不用多说,等皇上正式将南北镇抚交给张惟贤节制的时候,他在锦衣卫的日子也就可宣告正式结束了。 …… …… 转眼间,张惟功进入副总兵衙门已经有两天了。 四月的天,辽东的白天气温也不低了,但空气中仍然带有一点凉爽的感觉,早晚之间,温差很大,晚上仍然是有关内冬天的感觉,这一点来说,风土人情就明显感觉不同。 这两天来,他将城中原本定辽左卫他和右卫库两处地方巡视了一下,这些仓库四周都是卫所的营房,加起来有好几千间之多,张用诚和周晋材已经先行率各部驻下,全军一共八个司,骑兵第一司和第二司一部跟随在惟功身边,其余各司全部驻在副总兵府邸两边的营房之中。 惟功入住之后,侍从室和通事局先搭起架子,军情局开始从辽镇各处并京师以内继续收取情报,甫入辽阳,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畅通。 在确定了辽阳四周已经基本安全之后,惟功开始视察这座城池。 辽镇总兵不至,巡抚不至,他就是这座镇城的主人! “城中有公厅住宅仓库并士兵营房共三千七百四十一间,其中有一半就在副总兵府的东西两侧。” 张用诚早来几天,而且是精细缜密的人,通事局也负责这些杂务,在惟功巡视的时候,便由他来讲解。 “还有磨房七处,油坊三处,棉坊五处,这些都是定辽左卫和右卫所有,前卫和中卫也有营房和油坊磨坊。” 在经过一眼水井的时候,惟功看到一大群穿着破烂的妇人在井边浆洗衣服,虽然天气在中午已经有炎热的感觉,但井水十分冰冷,这些妇人用木棒不停的捶打衣服,再用皂角擦洗,然后用水冲洗干净,再用木棒捶打一次,再冲洗,就算完工了。 这样的洗法,其实比后世的机器还要洗的干净,但是不停的使用人力,这些妇人的手都在冷水中冻的青紫,甚至发肿,但额头上又全部是汗水,这样冷热相激,看起来十分辛苦。 “这些都是左右卫的军户家属,”张用诚道:“定辽五卫,有两万五千余军,皆住城中,连带家属,余丁,是本城人丁中最庞大的人群了。每卫按千户、百户、小旗居住,现在屯务尽废,军粮不足,这些军户大嫂只能尽可能的做一些事来贴补家务,不然的话,衣食无着。” 入辽以来,这样的情形其实见的多了,从山海关到辽阳一路皆是如此,辽镇军户贫苦,不过惟功也不曾想到,最繁华的镇城之中,居然也是如此模样。 第三百六十七章 收房 除了浆洗的妇人,四周还有一些等着被雇主雇佣的军户,有的身上是破烂到看不清原色的鸳鸯战袄,也有的是穿着普通的袄服,看起来是余丁的模样。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淡漠甚至是麻木,只有可能有活计的时候,这些人眼中才泛出一些活气来。 纵是军户的孩童,一个个都饿的面黄饥瘦,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 惟功每路过一个百户和总旗聚集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例外。 一直到定辽左卫库房和卫所衙署附近时,建筑开始变的象模象样,多是青砖瓦房,也有临街的两层的楼房,开始出现一些头巾店和杂货铺,也有书店和纸铺等店铺出现。 “这里是左卫仓房,大约一百多间。” 按制当是每卫都有仓房,不过定辽左右卫的仓库离副总兵衙门近,与分守道等各衙门在一个中轴线上,象是中卫仓和前卫仓都在城南,在与钟鼓楼相联之处。 仓房要隔绝水火,就是一幢幢大块条石建筑起来的高大砖房,这些卫所的仓库应该是国初建立的,墙基上都长满了绿苔,因为要防水火,都没有窗子,整个建筑群落,显的古朴厚实。 “这里是布库,棉花库,那边全是军械库,有铠甲,硝石,硫磺,各式火器,刀枪等物,当然还有弓、漆、牛筋和羽箭。那边一片,就都是粮库了。” 军事物资,无非就是进攻防御守备几种,辽阳这边因为城池特别要紧,所以还有相当多的火器在各卫的库藏之中。 至于棉布与粮食各样,也理所当然的是军资的一种。 “是总兵大人吧?”在惟功一行接近时,一个胖胖的卫所武官小跑过来,到得跟前就喘粗气,额上也满是汗珠。 这人先自问一句,虽无人答他,但他也知道必定是张惟功前来,当下就跪下行礼,从怀中掏出手本来,高声道:“下官定辽左卫指挥佥事罗思孝叩见总兵官大人!” 惟功对这一套向来不喜,但亦知道这是地方积习,当下容这人报了名,这才出手扶起此人,笑道:“今日本官出来巡行,惊动罗大人了。” “岂敢,岂敢。”罗思孝的辽人口音很重,两眼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当下笑着答道:“大帅到此,下官这里简直是蓬荜生辉,不消多说,今日只要来的便是我左卫的贵客,我去请指挥使大人,就在那边街上的春辉楼摆下酒席,请大帅务必赏光。” 每卫都是一掌印指挥,两同知,四佥事,同知是指挥的副手,佥事负责日常杂务,这个罗佥事看来是负责卫中仓储的,吃的白白胖胖,口气也很不小,惟功随员过百人,他一张嘴就全请了,也是根本不在意的模样。 “吃饭是不必了。”惟功微一皱眉,对罗思孝道:“我想看看仓库里的仓储,劳烦罗大人了。” “这……”罗思孝将头摇的飞快,答道:“大帅有所不知,这仓库虽是下官管着,但因为干系重大,开库要指挥和各同知佥事官都在场,还要知照都司衙门,岂能说开就开,下官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罗二虎上前斥责道:“我们大帅是辽阳总镇,看个库还不成?你这佥事大人好不晓事。” “不成,绝然不成。”罗思孝摇头道:“定辽六卫归辽阳都司管,上头没说是归大帅管,大帅管的是三万卫和东宁卫,打仗时叫咱们各卫出人出物也得经辽阳都司,更不必说现在开库了……不是下官大胆,这不合规矩。” 这白胖官儿满嘴规矩,眼里的光线是瞟向半空的,摆明了就是不将惟功一行人看在眼里。 看来惟功是犯了人家的忌讳,刚刚还热情万分要摆酒,一说看库藏,立刻就是这一副嘴脸摆出来了。 “呵呵,不看就不看,我也只是好奇心重。” 惟功倒是好相与的模样,没有什么大帅的架子,打了个呵呵,又问了罗思孝几句闲白,这才又带着从人离去。 “果然是个公子哥儿,听说倒是能打……嗯,就是个能打的公子哥儿。” 罗思孝等人都是世代的将门,打一出世落草就是四品的武职在等着他,他这样的职份,袭职手续都要到京师兵部去办,平时往来的也是有相当身份的人,消息十分灵通,惟功的底细,定辽六卫和辽阳都司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巴结没问题,手伸过界了,一样得顶回去! “大帅,怎么就这么叫人家哄回来了?” 随员之中,宋尧愈和张用诚都不说话,王国峰和陶希忠几个更是不喜欢多说,只有周晋材是管不住嘴的,当下就问出声来。 惟功呵呵一笑,给黑脸周晋材开释道:“宁得罪君子,不招惹小人。咱们初来乍到,辽阳都司和定辽六卫都盯着,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章程办法,我们在广宁已经和辽镇干上了,再和地方都司打起来,朝廷和地方都怎么看我们……” “懂了,懂了。”周晋材人直率,可不是笨蛋,他可是营里头一批识字过一千的,当下就道:“分而治之,一步步慢慢收拾他们。” 惟功一笑而罢,不多说什么,只是心想这厮要是嘴上有把门的就是更好了。 …… …… “营房都是年久失修啊!” 惟功今日出来,主要目的还是查看营房。 辽阳是一座镇城,也就是一座军事中心,从东宁卫的总兵府邸到广顺门边上的副总兵府邸,再有六卫衙门和都司衙门,整个就是一军城,城中的士兵营房当然很多,不过现在惟功眼前的营房都和当初在京城住的冷铺差不多,外头垃圾成山,粪便成堆,然后污水横流,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就是那些房子,当年建的时候是按军营制度,成片成排的,看着也算整齐,但年久失修,一看就破败不堪,甚至很有一些危房,看着就是十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塌了。 城中的营房怕有五六千间,光是这一片就有三千间之多,不过如果都是这般模样的话,不免叫人失望了。 “好的房舍也有,靠近定辽前库附近,两条主街带一条横街,有千多间,不过多是定辽卫的军户住着,拖家带口的,也不能往外赶人啊。” 军户的住处是卫所当然不管,这些营房是叫成年的正军训练居住的,不过军户没地方住了,搬进条件好的营房去住,却是给上头一点房租就行,时间久了,等于就分给各家军户了。 “要腾。” 一路走下来,来来回回怕有五六里地,惟功一直看的很仔细,此时听到人这么说,便断然道:“这里是广顺门到肃清门两座城门的核心地带,驻军营房在此,遇警则出,同时还能屏卫各衙门,是十分要紧的所在,军户各家住在营房里是小事,影响大局却是不成。” “还有这些地方太脏了。”张简修生下来时他爹已经当了京官,后来渐渐成了当红炸子鸡,平时往来非富即贵,经过的地方也是皇城宫城和仁寿坊小时雍坊安富坊这样的富贵人家集中的地方,哪曾见得眼前的情形。 这里论说起来,是比京师还要脏一些,不过当时大明的各大城市,除了江南临水地方要好很多,还有一些城市向来讲究些儿,北方城市,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辽阳这里虽然脏,也不算出奇了。 “这事儿也得列入计划之中。” 身上有现代人的灵魂,惟功知道脏不仅是卫生和瘟疫的麻烦,还有的就是人的心气和纪律性各方各面,一场卫生运动,可以改变的地方就太多了。 “是,属下记得。” 这档子事,应该是张用诚主打,所以就由他先答应下来。 “嗯。” 惟功看他一眼,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张用诚一楞,踟蹰了一下,就没有跟上,慢慢儿走在周晋材等人的身后,不过很快也是赶了上去。 …… …… “听到没有,那刚来的狗官要清咱们的房。” “这狗官!” “小四儿,你听的真切没有?是不是真的要清房?” “嗯,真的,听的真真儿的,不信问小五儿,小六儿!” 一群脏兮兮的孩童站在巷子口的大树下头,树上的榆钱叶儿已经被采摘的干干净净,就剩下一树的秃枝,孩子对面就是一群大人,总得有一二百人之多,有男有女,混杂一团,虽有男女大防,不过这些军户还能讲究太多?纵是大闺女小媳妇也是混在人群之中,听说要收房,都是急成一团。 这么多人之中,当然也是有几个核心人物,妇人之中,有几个卖花卖胭脂的大嫂,平时走街串巷,嘴快眼毒,什么样的人见了就知道根底,不过今天这种场合她们是没用了,张惟功初来乍到,又没有女眷,后宅没有叫她们进去的机会,想从后宅打听些确实消息也没有办法。 除了这些嫂子们,就是中间一群老爷子们为核心,不过并不是人老就受尊敬,有几个年老又没糊涂,平时说话在理上的,这会子才算是有人捧场,大家都愿意听他们说两句。 可惜,与那些嫂子们一样,这些老爷子们也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的,根本拿不出什么主张来,一个个捋着胡须只顾着发呆。 “俺是打死不搬。”一个姓李的汉子,定辽前卫的小军,三十上下年纪,日子过的苦,平时脾气就很暴燥,这会子捋着袖子道:“谁来收我的房,就预备一起收我的尸,我死了,总得再带走一两个,就是这话!”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未来 明初为了辽人秉性火爆,颇受胡风感染,所以干脆就以军制约束,这姓李的话要是在内地说,恐怕赞同的没有几个,在辽镇这里,倒是颇有一些人一起点头,均道:“李达说的有理,管他总兵还是都司,反正老子们就烂命一条,收房就收命。” 这里的胡同是一穿到底,都是一排排的房子,大家又都是定辽前卫的军人,其中还有几个总旗之类的军官,但这年头,内地的指挥都不值钱了,也就是个村长的格局,顶破大天算个小镇的镇长,五品千户和六品百户也就是个村长,还是穷村的村长……军户卫所就没有不穷的,有富的才是邪了门,辽东这里比内地强不到哪去,总旗连个村长也不如,当然不能摆什么武官的架子。 大家平时守望相助,一听说要收房,意气之下,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众人力挺。 一时气氛火爆,中间一个姓杜的老者听着不象话,咳了一咳,沉声道:“你们也莫要这么急燥,新来这个张帅我听说过,京里勋贵家出来的,总不是做事没分寸的人。纵是他真要收房,也得有所考量,不是随便乱来。我们这里先自乱阵脚,是不是笑话儿。” 这话在理,众人一时没声,听着杜老继续说道:“就算收房,总得有经手办事的,清楚不了糊涂了,我们说说苦情,给大帅手底下的人送点……好歹填了狗洞,办事人不经心,大帅成天操心的事多,哪里真的就盯着这点营房不放?” 这算是极为世故老成的话,要是在朝廷,怕是就是“老成持国”了,众人听了,无不赞同,刚刚说不出道道的其余的老人,此时均是点头赞成,惟恐说的迟了,被人说成没见识的老糊涂一个。 “杜老爷子说的倒是不错,”李达虽是粗人,也知道事情有没有道理,不过他挠了挠头,问道:“送礼可不是一钱两钱银子的事,这钱哪儿来?” “大伙儿凑。”杜老爷子不动声色的道:“东西也不能随意送,我家那几个,还有张老哥家的,周围几家的,都往宽甸去了,在那里和女真人换东西,要是淘换到一些好的,咱们自己人不求利,拿着送人也拿的出手……要紧的倒是要打听好了,到底大帅身边谁说话最管用。” “俺服了老爷子了。” “就是这样,这才是正办。” 四周都是一片赞叹声,杜老爷子心下得意,捋着胡子看向四周,因见营房最西头那三间住着的人家寂寂无声,他心中一动,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 …… “大家坐吧,随意一些。” 在副总兵府,规制和外头是一样的,只是辽阳的副总兵原本是城中独一号,说是副总兵,其实与总兵无异,而惟功一来,竖的也是丈六的总兵大旗,再加上将军旗号,太子少保一类的旗牌一放,仪门处仪卫森严,气势立刻就起来了。 他的公厅,也就是签押房就是仪门内的中院,当时的衙门其实和大户人家的院落差不多,几乎也就是五进五出。 第一进是大门,带着门房耳房,第二进就是一般人家的正院,换了衙门就是大堂,再里头就是三进,普通人家用来当正宅用,在这里就是二堂,依次内推,往里,讲究一些的肯定有一个精精巧巧的小花园,这也是跑不了的。 侍从室的人早就来打前站,将大堂到内堂都收拾了一遍,关防警备是罗二虎负责的警卫处,一些杂务是侍从室下的总务处负责,会议室的布置则是参随处人员负责。 因为时间紧迫,不可避免的还是有些混乱,但也只得将就了。 随着惟功一声吩咐,所有的部下都在他对面坐了下去。 “初到辽阳,我们可以说是四面皆敌……”惟功看着眼前坐着的部下,今日与会的,司把总以下的都不够资格,所以在场的除了一个郭守约之外,就属张简修不是顺字行出身……还有一个宋尧愈,不过宋尧愈已经早就自证忠实了,他的家小,已经在前来辽阳的路上,连京师都没去。 众人听着惟功的话,一时都笑起来。 在辽阳,最大的敌人是西北方向的北虏,越过河套与边墙堡垒区域,就可以直面辽阳,这是生死大敌。 再下来,就是女真人,不过有开原和宽甸挡在头里,还有一个沈阳中卫,辽阳这里女真人的威胁其实算不算大。 所谓四面皆敌,当然不止北虏女真,还有辽镇,那才是真正的四面皆敌。 “首要的,我们要怎么做?”惟功看向众人,目光炯炯有神,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压力,还好,并没有人因此而避让。 “当然是打。”周晋材和佟士禄几个是最强硬的主战派,当下由周晋材抢着道:“北虏是打,女真不服当然也打,反正这两股鞑子辽镇没少打了,我们也照旧。至于辽镇什么的,大家好便好,不好了和我们闹那些猫的狗的,爷们也是照打不误!” “好,这话痛快,晋材,一会咱喝两杯去。” 张简修这公子脾气又上来了,这会子北京当然没有什么旗下大爷,不过京城纨绔的脾气也不比后世的旗下大爷差什么,只是张居正是相府,大爷二爷几个又都是翰林,出了张简修这样的异类,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好在这厮跟着营伍久了,也渐渐知道兵法贵重,见惟功眼瞪他,顿时就别过了脸,不再出声了,只是转眼时,见周晋材挤眉弄眼的,知道这黑厮答应下来要喝酒,顿时又高兴起来。 “晋材说的是一个路子,但是太粗疏了。”惟功淡淡一笑,也不往深里说。在京里是一回事,在辽阳又一回事,周晋材是外粗内细,看着粗鲁,其实就是一个表忠心,顺字行出身的人,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谁和咱大帅过不去,就是他娘的一个打字,别的没有什么话可说。 “希忠,你说说看吧。” “是,大帅。” 陶希忠思维敏捷缜密,已经将参谋局搞的有声有色,刚到辽阳就每天带着一群参谋去考察辽阳周边,预备演习计划,同时绘制山川水利地图等等,每个参谋,都有着不错的算术和入门级的几何知识,用来画详细的军事地图不行,比例大一些的地图已经是不在话下,制作入门级的沙盘也可以了。 这年头惟功是走的太远了些,要是几十年后,西方几何和数学著作大量翻译过来,训练这些参谋就更加的容易了。 被惟功点将,陶希忠也不怯场,站了起来,朗声道:“我们辽阳镇的首要任务,是驻扎辽阳,镇守海盖、宽甸、沈阳中卫到开原、铁岭一带,这辽镇半壁,归我们大人驻守……这是小事,有我们辽阳镇这四千多弟兄在,北虏也好,女真也罢,都讨不了好去。” 这话说的十分有底气,但在场的诸人也是都除了点头赞同外,并没有别的话可说。 镇夷堡一战,已经证明了辽阳镇骑兵训练得法……在这件事上,包括已经在回程的赵雷等夜不收在内,都是对惟功佩服的五体投地。 要是当年舍人营用夜不收和辽镇骑兵的办法练,没有五年十年时间,练不出几千精骑来,最多是精中选精,练出一些得力的夜不收来,抵不得大用。 但惟功的训练之法,短时间内便收到奇效,这令得众人对他有极强的信心,一两年内,辽阳镇再出两千精锐骑兵也是很轻松的事……只要能买到战马就成。 “……对外,我们可以从容行事,毕竟我们已经斩了速把亥,还有救回曹簠……赵雷已经派人先传回消息,他们从河套潜越回来,估计当无问题。立了两桩大功,奇功,暂且可以收敛锋芒了。我认为,近期之内,我们要的是梳理民政财政,稳固地方,扩大我们大人的声望基础,为后期的招兵募兵做准备……我们辽阳镇不能学辽镇,一个总兵养几千家丁,曹簠这个副总兵不过几百家丁,加上正兵营,不过两千多骑兵的直属,我们要学便学戚帅,甚至是强过于戚帅,要达到这个目标,我们便得有强力的财政支持,更多的物资支持,更多的民心!” “说的好!” 惟功用惊奇的眼光仔细的看了陶希忠半天……要是宋尧愈说出这番话来,并不奇怪,很多事情,惟功都私下和这个老夫子商量讨论过,陶希忠的业务范围是参谋,虽然有大局观,不过惟功没想到他见识清晰到这个层次。 除了一些细节上的考量,陶希忠说的,就是近一两年内辽阳镇的首要任务了。 战功,已经足够,北虏或女真都不会来犯辽阳,所以当务之极,就是稳固权力,扩大声望,然后扩充财政基础,人力基础,在两三年之内,将辽阳镇扩充到最少两万五千或三万人左右的规模。 骑兵,最少要过五千。 这是很宏伟的目标……三年甚至四年才能达到基本的要求,然后还得花数年之功才能成百战精锐,然后再次扩充。 十年之内,雄师十万! 第三百六十九章 编制 那种三五年内,练出多少万精兵,所向披靡的事情,惟功自己是不大指望的。就算是能力逆天的皇明太祖,从亲兵队长再到自己拉队伍,然后练出兵马能与陈友谅正面争锋时,又过去多少年了? 那还是太祖轻易得了南京,有了稳固地方和一套人马之后的发展。 惟功现在也有自己的一套人马,但与朱元璋截然不同的就是他可能会处处受制于人,可能会有突然而来的变化,这一些也是要考量在内的。 不论如何,一个团体,需要有一个振奋人心的目标,否则浑浑噩噩,人心会渐渐变的懈怠,种种陋习,都会出现。 听到惟功夸赞,不仅陶希忠涨红了脸,周晋材几个,都是兴高采烈,便是持重的张用诚和钱文海等人,也是在脸上露出喜色。 这就是说,惟功有自己的雄心壮志,辽镇的今日,可能就是辽阳镇的未来,而且,应该远远超出。 十年之后,可能在座的全部是总兵,副将,而且是实职大将,坐镇一方,手握雄兵,成为大明的一方诸侯……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少,未来在前方。 “呵呵,我这一次出来的对了。” 话说到这儿,底下应该议更深的话题,但大家都有点欲言又止。 张简修会意,笑着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听大伙儿的话,我心里也是振奋的紧,不过,哎哟……我这肚子……” 这厮装神弄鬼,倒也识趣。惟功哈哈一笑,挥手道:“赶紧去吧我的哥!” “好好,一会儿就来。” 张简修屁滚尿流般的去了,众人待他走后,无不大笑。 钱文海都忍不住莞尔道:“五爷倒还懂事。” 这就是张简修大户出身的长处,不论他和现在的辽阳镇关系如何,到底他是客卿的身份,说白了是来玩乐长见识,最好还能立点功劳,比如阵斩速把亥,惟功当然知情识趣的把张简修也列在了奏章里头,将来功劳赏赐下来,张简修少不得有一个说法,这厮现在是锦衣卫指挥,实职是参将,没准儿将来就是有都督的身份加副将什么的回京,张居正诸子皆从文,张居正为了儿子们中进士,入翰林,所行手段确实不大光彩,为人诟病也硬做了下来,惟功在这里照顾着元辅的儿子,元辅总会有所以报。 但就算如此,张简修最多参加到刚刚那种程度的会议,再进一步,便不可以为他所知。 “用诚,我要问你一件事。”笑过之后,惟功看向张用诚,目光直视,沉声道:“相比顺字行,你是更喜欢在这儿帮我料理军中事务么?” “大人这话,属下不大明白。” 刚刚惟功对张用诚的态度就有些问题,现在又突兀问话,众人之中,与张用诚关系很好的陶希忠和钱文海等人,都是紧张起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惟功微笑道:“顺字行是我一手创立,以前没舍人营前,我就是顺字行,顺字行就是我。现在,一步步从舍人营走到辽阳镇,顺字行是我的,财物都是畅足供应,现在么,得做一个切割……你们明白了没有?” “是,我们明白。” 顺字行给辽阳镇的帮助当然是隐性的,只有上次废立风波时,顺字行紧急用马车将舍人营从散居全城的状态集结在了一起,不过这些没有多少人说什么,毕竟在那种状态下,事急从权,惟功用自己商行的车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最要紧的,还是舍人营主力移镇,否则的话,惟功又是勋贵,又有利润惊人的商行,加上舍人营的一群虎狼,不要说申时行了,就是皇帝,张居正等一干大佬,怕是没有人能放心。 到得辽镇,顺字行的情报支持和钱财上的支持当然也是一直没有停止过,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往后的发展,最少在屯田等各方面,当以军镇的名义进行,顺字行的生意,与辽阳镇无关,这就是惟功所谓的切割。 “我懂了。”张用诚肃容道:“属下愿留军中,顺字行请大人择良材掌管。” 张用诚此前负责通事局,军令诸务都由他负责,侍从室成立后,他才少了不少庶务的压力,就算这样,肩膀上的担子也不轻,毕竟他是顺字行的大掌柜,顺字行的事情,他也要操心不少。 “顺字行的业务要扩展很多,未来几年之内,会有爆炸般的发展。”惟功以指叩桌,沉思良久之后,方道:“至于选代替你的人,一则缓急难寻,外人中可能会有比你强的,但忠诚上谁能和你比?我的意思,你只负责协调工作,将顺字行的业务,分成几个大区,每个区选一个区域的大掌柜,你只负责在最上层建立财务核算,业务督查,内务,纪律整肃等协调工作,这样你的担子要小很多……”说到这,他看向所有人,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除了后来输诚的郭守约和王柱,在场的全部是顺字行出身,也曾经干过小伙计,大伙计,二柜,大掌柜,后来顺字行发展大了,虽然还叫掌柜,不过惟功渐渐引入经理和分部门的现代公司制度,顺字行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但原本的这些元老级的却都是已经离开了。 周思进在这上头心思用的多,接话道:“黄广裕,李彦青,麻云,这几个是极出色的,还有张思根和任磊几个,栽培一下,都不坏!” 他说的这些个,都已经是大柜级别,这几年在惟功的刻意栽培下,确实是崭露头角,在此之前一直还由张用诚等人管着,如果照惟功说的新办法,分区之后,他们掌总,底下还有各部门的二柜协理,应该也能够顶的下来,甚至扩大规模,大大发展,也并不困难。 “我要问一下用诚。”惟功先对周思进说的人选表示赞同,这些人其实名字都是他取的,其中的优秀之士,能力他是心知肚明。他向张用诚道:“最近的几件事,要用银子的地方很多,在我的谋划之中,顺字行也要投入巨大,你和我要交个底,至迟到年底,顺字行一共能替我腾挪出多少银子来?” 顺字行除了京城的物流业务之外,更是远到蓟镇和宣府,辽镇,南到保定,天津,但更西北的大同和延绥各镇,更往南的山东,河南,这些地方就闯不过去了。 在大明,生意不是生意,是权和势,能到宣府是马帅的脸面,到辽镇是先和祖家搭的桥,在蓟镇,是和吴氏兄弟的交往还有戚继光的面子,在保定和天津……这里原本就是京城勋贵圈的外延。 现在惟功的核心势力已经抵达辽阳,顺字行势力往辽南和辽中辽东一带延伸是必然之事,倒是辽西这一块,祖家李家势力根深蒂固,顺字行也就继续做做转运生意也就罢了。 “咱们顺字行现在京里有九家分店,往宣府一路是三家,蓟镇是五家,天津一家,保定一家,辽镇这里是三家,一共是二十二个分店。” 提起顺字行的一切,张用诚是信口而谈,没有半分滞碍,说明一切都已经烂熟于心。 “每店用掌柜一人,二柜三到五人,护卫、仓库、发货、收货、制造、人力、庶务等一共十一个部门,分柜各一,然后是各部门的大小伙计,每店从二百人到五百人不等,其中崇文门店人数最多,光是制造部门就有近五百人,护卫也有两个局二百来人。” 用人多,代表收益就多,崇文门店为什么有这么多伙计,是因为赵士桢在那里主持建造,光是马车一项,就是日夜不停的建造,在明后年,预计不仅要造顺字行自用的大型客用和货用马车,还开始建造小型的自用马车,分为平民与豪奢若干档次,这也是很来钱的地方,至于人货物流,京师里已经没有了脚行,所有的粮食生意也是由顺字行包干,这都是利润极大的地方,加上转运东北土货至京和保定等地,也是利润颇丰。 只是南货生意,还有当铺,钱庄,银号,当初与张四维彼此各让一步,这些生意,顺字行的规模始终不大。 不过后来晋党又阴了惟功一把,过去的协议,大可不算。 退一步来说,就算协议还在,也不过是用来撕毁罢了。 “现在是四月,去年的财报大家想来还有印象……万历八年一年,全部分店收入是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这是除去所有的伙计工钱,赏银,营造费用的纯利。今年来说,四个月下来,已经有五十万,超过去年是板上钉钉之事。不过,现在库中的存银,却只有三十万到四十万之间,这个数字,随时可用。到年底,才会有超过百万之谱。” 第三百七十章 争抢 “差这么多?” “当然差这么多……”张用诚面色不变,继续道:“在场各位,去年平均拿的赏银是一千到两千之间,各司把总以下到局副百总以上,一年总在百两以上。另外置装费,武器、战马,还有大人贴补的盐菜银子,你们猜就是多少?” 不消人接口,张用诚就直接道:“光是盐菜银子一项,一般的边军以一堡四百多人计,一年是一千两出头,我们一个局一年的盐菜银子是一万多两。嗯,五百来号人,一年就是吃这么多……你们可真够能吃的。” 众人尽皆绝倒,然后大笑起来。 当初舍人营一个局是一百二十五人,然后各局还有直属部门,四个局为一司,每司定额当然就超过五百人了,这和戚继光一个司才不到九百人的编制大为不同。 这也是为了方便骑兵编成,一个局就等于一个骑兵连,四个局等于两个骑兵中队,以四个骑兵中队可以编成一个骑兵团,也就是两个千总部,正好就是一个营……中外的兵力编制,其实在明朝到清季中叶之前,有很多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对交战面阵的展开,队形的控制,战场上的微调等等,到明末时,还得加上火力的输出运用。一直到清,西方在火器的发展道路上越走越顺,除了队列和输出之外,白刃格斗,士兵的训练,相辅相成,一直是渠道上升。 明军却是走了弯路,在惟功这里,预计肯定会把弯路给扳回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乖乖,真是厉害。” “想不到我们光是吃就用这么多?” “这还多?我倒觉得伙食银子还能再加一些,辽东这里比京城苦的多,在京城时,大家有假,时不时的回家还打打牙祭……不过老实说回家也吃的不老好,不过比在营里的菜色要丰富的多。” 一个司一年一万多两伙食费,这钱在九边任何一镇都骇人听闻,但其实细算起来,盐和菜,柴薪,都算在内,平均每个士兵一年是二十两的伙食费用,去除掉相关杂费用,也就是十来两的肉食摄入,按大明十斤猪肉一两八钱到二两的价格来计算,每个士兵一年的肉食一百斤上下,一百斤去除三百六十五天,平均一天的肉食也就很有限了。 这是最低标准,当然,猪肉几乎是最便宜的肉食,比牛羊肉要便宜的多,特别是明朝表面上还是禁止杀牛的,肉食的选择余地并不大,鸡肉倒是便宜,一只肥鸡才四分银子,四两银子够买一百只的,可是这年头没有大规模的养殖业,鸡都是散养的土鸡,营养价值和口感超棒,但问题就是你没有办法大规模购买。 很多穿越小说,上来就能保障士兵一天多少的肉食摄入,有时候是太想当然了。 舍人营以前的肉食保障,当然是仰赖京城这样特殊的存在。京师一年输入的羊就在几十万口之多,猪当然也是足够,只要有银子,可以大量供应,辽阳这样的地方,后勤方面的人已经开始挠头,四千多人,每人每天三两的肉食必须保证,这是训练的最低摄入标准,油,主食,肉,鸡蛋,缺一不可。没有这些,当年的舍人营和现在的辽阳镇的艰苦训练就无从谈起。但一下子这个镇城每天要提供这么多主副食品,就算粮食是朝廷拨给,但盐,油,鸡蛋,肉,都要购买,这会对辽阳的市场带来一定的影响和冲击……如果是全镇扩充到几万人的规模,估计辽阳镇的其它人就吃不上这些东西了。 三四十万的银子,换成别的军镇总兵,怕是能乐晕过去。纵是李成梁这样身家巨万的主,银子也不是好来的,李家有几万亩地,加上和蒙古人做走私贸易……就是把内地的好东西,比如茶叶,粮食,也卖一些药材和生铁一类的违禁物品,不从关口,直接与蒙古人走私贸易,这样当然就是一本万利,一年估计几十万银子能到手。李成梁到九十才死,李家的家财肯定在千万以上了,不过没有守住家业的人,辽东失陷,广宁都落入了建奴之手,土地家奴烟消云散,浮财也就有限的紧了。 别的军镇,蓟镇是朝廷包养,宣大也是重镇,延绥,固原,这些军镇,当地的卫所每年还要上交子粒银,地方贫苦,收入出息有限,粮食要外送,穷的鸟不拉屎,要是有这么一大笔银子拨过去,怕是乐的总兵官屁滚尿流。 但在辽阳镇来说,这银子真不够使。 “除了日常开销,每月需在一万五千两左右外,军需局的报告上说的很清楚,头三月,最少要五万银子才够开发。” 张用诚看看周思进,笑道:“思进你自己说吧。” 如果说通事局是辽阳镇现在的大脑,那么原本的军技局和后勤局加起来,就是辽阳镇的肠胃。原本的军技和后勤两局合并,成为军需局,后勤保障,物资管理,赏银军饷发放,军械制造和维修,都在军需局下负责。 负责人是周思进,除了军需局外,负责军训局的周晋材,参谋局的陶希忠,军法局的钱文海,通事局张用诚,已经决定,这些主管,一律不必再兼领一司,而是专门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也是军事训练参谋业务细化后的必然之事,钱文海和周思进等人都很容易接受现在的角色,只有周晋材还有点想不通,他还是想带兵打仗,惟功已经答应他,等将来寻找到合适的替手,就给他一个营去带,现在只能委屈他当辅助部门的主管了。 每局主管,都是标下参将的级别,这一次速把亥的战功下来,惟功准备抬举几个老弟兄为标下副将,马光远几个资历还差一些,暂且还是参将便是。 这么一来,朝廷的名爵在辽阳镇实在是太泛滥了,一个局百总都有保到四品武职的,别的军镇最少也得是带几百兵的千总才勉强够资格。一直得到明末崇祯年间,才会转为总兵多如狗的状况。 “日常训练,损耗极多,每日皆要补充,不然的话,库存支撑不久。另外,大人将来要募兵,人数在数万,不仅是兵器,还要有火器,另外还要有蹄铁,马鞍,工兵所用器械,马车,这些都需要大量的匠人,不论是皮匠,铁匠,木匠,都是多多益善。军需局不趁现在选址,建窑,立房舍,难道等用时再着急?” 周思进看向众人,从容道:“五万,只是盖房子的费用,一块砖多少钱,匠人工钱,你们自己算算吧。” “好家伙,这么大的窟窿……”周晋材叫一声,接着便也是说道:“军训这一块,光是衣服,每天都有磨损要更换的,小零碎就更不必提。肉食一定要有保障,误了这一块,谁的面子我也不给。” “我们参谋局急需大量战马,每日绘测地形,记录在册,我现在不仅缺人,更缺马……总不能一直叫我们安步当车?” “还是我们军需器械这一块缺口最大!” “我们通事局要负责统筹,人手缺,资金也缺,将来招兵训练,我们要现在就负责统计,最好是先期教育立刻开展,不然大人在三四年内练成三四万精锐的打算,实在是很难办的到!” 通事局的主要负责军令发布,调动、军籍管理,奖励,同时负责招募新军,下有经历处、军令处、军籍管理处和人力资源处等各部门。 喊话的是经历处主官,张用诚秉性做不来这样的事,只得由他的部下代劳了。 一场军议,针对的就是整个辽阳镇未来的发展方针大计,可以说,各局都是雄心勃勃,都有自己的一揽子的计划,大家你争我抢,绝不相让半点儿。 谁都知道,现在这会子决定下来的可能是未来两三年内的重心所在,在这样重要的关头,岂能相让半点儿? 眼看各局的主官们摩拳擦掌,就差要打起来的感觉,在场的其余军官,都是险些笑出声来。 罗二虎是侍从室卫队的主官,也算是一个军事主管,他站在最前头。 然后就是郭守约和王柱这两个千总,现在营中只有他和王柱还是有旧日千总的头衔,在营务重新整理之前,只此两人,经常有人老总老总的叫他们,弄的憨直的王柱老大不好意思。 然后是马光远,佟士禄,王乐亭,陶安然等人,这些都是未来的军事主管,当然,周晋材等人,也随时可能出掌一营,也是没准的事。 后起之秀中,赵雷,巴沙儿,将来可能都统带一营,还有马世龙,郭增耀等人,俱都不差,最少也能干到千总,领一千总部。 军事主管,好就好在只管带兵打仗,生活内务训练一把抓,但又有各部门协助,军械制造等物,又有这些部门大佬们操心,连怎么打仗,制定做战计划,都由参谋局来负责,还有通政局,记录功劳,颁发赏格,丝毫不差,总之,在当年舍人营也好,现在的辽阳镇也罢,他们只专心带兵打仗,在自己的专业上多操心才是正办。 这样的激励下,连佟士禄这种粗人都是手不释卷,放了书本就开始催参谋官制定演习计划,军训官替他们增加将士体能储备,每个人都是心气特别的高。 加上现在你争我抢的局面,虽然惟功不免都为银子的事情发愁,但一个团体的向心力和不停向上的势头,总是在眼前就看的出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划归 会议进行到这个时候,简直就成了分脏大会。 现在有四十万不到,军需局的前期工程就要提走五六万,然后还是无底洞,各部门都要用银子,通事局教育处打算在辽阳办若干个扫盲中心,教授青年识字,然后改善民气,从中挑选可用之才加入营伍,或是顺字行……这一点是怎么也分不开的,但先期费用,也不在少数。 军队的日常费用,那是绝不能轻忽的,不管是训练还是日常开销,军饷,赏格,都绝不能出一点纰漏。 目前为止,舍人营有三分之二是京卫子弟,三分之一有顺字行的背景,军心士气维持不堕,一则是恩义早结,二来惟功的威望足够,大家相信到辽镇以后,会有一个更好的新局面。而且,很多京卫出身的青年,相信数年之后,自己会载誉而归,营中大量的保举出来的六品七品武职的青年军人,他们相信十年八年后,自己总能到守备或是千户一级,那时候,也算光宗耀祖了。 但未来是未来,到目前为止,营里超高的军饷,超出普通人标准多少倍的伙食,还有军服,鞋袜,当然,也有相当的荣誉感和集体归属感……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才铸成了现在的强军。 这些东西是一环扣一环的,少了一环,都可能引发整体的崩盘! “好了,大家不必争。”惟功想了想,笑道:“军需局的那一笔银子,还有通事局的教育费用,这两样在最前,然后参谋局,军法局,拨款稍微延后……并不是说不给,总要叫财务处的人能喘过气来。” 其实还有很大的一笔开销是用在军情局身上的,但王国峰一字不出,安然坐在众人侧后的阴影里,很多人简直都把这个曾经的小兄弟给忘了,只有王国峰自己知道,军情局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不会少一文钱的,从来惟功大人对军事情报的重视是不在所有其它的工作之下,甚至隐隐有第一的感觉。 有惟功一锤定音,最得意的当然是周思进,然后是通事局上下,其余部门或多或少有些沮丧……银子到手了才好施展,现在只能苦等。 年入超过百万,这在当时是很难想象,甚至叫人很难相信的事实。 江南的大豪商,身家过百万的很多,甚至数百万的都不在少数。隆万大开海已经有不少年头,事实上嘉靖末年就已经形成风气,江南闽浙一带,已经颇有一些很有实力的大海商。他们拥有的船只,一艘价就在十万以上,身家丰厚的海商,可能有好几艘这样的大船,然后拥有大量土地,当铺,米行等来钱的生意,所以身家丰厚的实在不少。 两淮盐商,拥有大量盐窝盐本,每年十万金以上收入的,也不在少数。 但是把生意做到几十家分店,拥有数千名伙计和掌柜,年入过百万的,已经初显商业帝国的雏形,年收入是江南闽浙大商的全部身家,这就足可叫人惊骇了。 而为了展布,养军,扩大,年入百万居然就不敷使用,这种气魄,如果叫人知道了,哪怕是万历天子,恐怕都要从金台上滚落下来! 万历的天子正项收入,是拿两百万漕粮改折为银子的金花钱,这一百万,是堂而皇之的进入天子的内承运库,是天子一年合法的白银收入。 除此之外,一应费用,都得天子下旨往外廷伸手拿。 万历八年,万历就是因为屡次伸手,弄的张居正不胜其烦,最终上折子痛批一番,将一个青年天子,弄的毫无脸面可言。 而在惟功这里,百万银两,却是轻飘飘全用出去,用在自己身上的,大约也就是侍从室的钱,他的起居,英国公府派出来的一群家生子负责,张元功还想给他派长班和轿夫,派丫鬟仆妇,惟功是坚决拒绝了,要不然自己这个大帅带着一群小厮丫鬟上任,忒不成话了。 “卫所军户所占营房的搬迁事宜,还有营房的修缮,这一笔银子先提出来。” “将负责的大掌柜全召到辽阳来,确定分区经理事宜。考核奖惩制度,盘帐,巡查,这都要确定下来。” “初期会议之后,预计我要到宽甸和辽南一带巡查,关系极大,诸君,努力。” “是,大帅!”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大声答应下来。 …… …… 傍晚时分,一队穿着鸳鸯战袄,手中拿着各色兵器的小队开到定辽前卫大榆树巷的营房聚居区里,一边走,一边打鸡赶狗,很快就惊动了不少人。 带队的是一个穿着熊罴补服,腰缠银带的武官,生的黑粗胖大,黑圆脸上长满了黑乎乎的络腮胡须,看起来真象是一头黑狗熊。 看到这么一队人,由一排排营房形成的巷子里立刻鸡犬无声,大人小孩都躲进了屋子里头,不敢出声,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只有这小队士兵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别人能躲,居住在这里的定辽前卫的百户官却不能躲,兵士开进来之后,过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一个长相朴实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破旧的六品武官袍服,匆忙赶了过来。 “下官杜忠叩见千户大人,给千户大人请安。” “嗯,免礼。” “谢千户大人。” 来的是定辽前卫的千户林绍忠,待百户起身后,林绍忠道:“本官前来清军勾籍,林百户,将你百户下正军全部给我叫出来。” “大人……” “嗯?” 林绍忠狞笑一声,原本就十分凶恶的脸相,不仅变的狰狞,还多了几分奸邪模样。 他虽只是一个千户,但其家族也是定辽前卫的世家,世代指挥,其二哥林绍廷就是现任的前卫指挥,大哥林绍勇是辽阳都司都指挥,有这样两个大哥,还有这样的家族出身,虽是千户,同时也是都司衙门的选锋把总,定辽前卫的兵科也归他执掌,辽镇情形和关内不同,除了西北卫所,内地的卫所早就不清军勾逃了,但辽镇管束还是十分严格,林绍忠得到风声,这个百户自己向来关注的那家人今日举家潜逃,他一听说,便立刻赶了来。 “大人,下官的常例……” “入你娘,还是和老子拖延?” 林绍忠脾气暴燥,眼看这杜百户故意拖延,刚刚摆出来的那种官场体例立刻消失不见了。他不要说在定辽前卫,纵是辽阳都司向来都是横着走的,兄弟三人他最小,看着长相老成,其实三十还不到,火一上来,拿起鞭子便劈头盖脸的向杜百户身上抽过去,几鞭子一打,杜百户身上的补服都打碎了,身上打出条条鞭痕来。 也亏这杜百户硬气,被抽的一身是伤,仍然一声不吭。 但这么一闹,百户下的人也不能再躲着,两个总旗赶紧过来,一边请安,一边将百户下的正军都召了过来。 一百户该两总旗,每总旗管五十人,每总旗再管五小旗,每小旗十人,一共是一百人。 洪武年间定制,对每百户用多少弓手,多少刀牌,多少火铳,亦是有详细规定。 眼前的这一百户,紧急奉召,排开的队子看起来倒也整齐,只是鸳鸯战袄全部破旧不堪,甚至是连战袄也没有,只穿着普通袄服,弓手三十人不到,刀牌十来个,剩下的全部是枪手,加起来不到八十人,距离百人数字,相差甚远。 林绍忠这一下捉住了杜忠痛脚,大加痛斥道:“好的很,杜忠,国家将百户交与你家世袭,赐给你五十亩世田给你家,吃穿不愁,你就是这样办皇差的?一百户中,居然有这么多逃军!” 其实每个百户,逃亡过半的都大有人在,在此之前,都司衙门年年都会清籍追逃,在辽镇,是都司衙门和总兵衙门有专门的部门办这样的事,在外,则是由地方官府配合,辽镇追逃,是现在九边之中最为认真的一镇,皆是因为实土卫所,逃亡军户,等于是少一个该卫将领便少一家奴隶,少了一个替自己免费种地的人,所以尤其起劲。其余地方军镇,一百户中逃掉九十九户的也并不稀奇,而追逃清军,也只是敷衍了事,便是京卫也是这样,如果京卫都能如辽镇那样严格管治,恐怕京营也不止现在这么点人了。 杜忠一身是伤,趴在地上请罪:“总是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其实各百户都是一样,平时大家自做营生,以前辽镇还会有班军,现在班操军都免了,都司衙门只会隔一阵抽查逃军,其余各事,一律不管,各卫所日子越来越难过,纵是百户总旗也入不敷出,只有那些出指挥一级的将门世家,良田千亩万亩,日子越来越豪奢,杜忠这个百户是意外得来的,他家世袭不过总旗,原本的百户绝嗣之后才轮着他家,遇着清逃的事就十分头疼,好在按常例送上银子便是,林绍忠今日不依不饶,其实另有缘故。 第三百七十二章 追逃 “大人,果真那李家全家都不在。” 一个小武官过来就直接去巷尾,盘查一番之后,匆忙跑回来复命。 “杜忠,我上次和你怎么说的?”林绍忠闻言大怒,又抽了杜忠几鞭,心中怒火难遏,上前又踢了一脚。 “大人,下官实在不能日夜看守……千日防贼,也终究有失手的一天啊。” 杜忠这解释还算说的过,林绍忠脸上回过色来,想了一想,对那个小武官令道:“这事不能算完,去到都司衙门寻我大哥,借一队马队来,我现在就去肃清门等,我们去追。” “大人何以往安定门?” “废话。”林绍忠抬手便是一耳光,扇的十分清脆响亮:“他一家不往关内逃,却往哪儿去?当然是往复州一带跑,那边港口很多,随便寻艘海船就能过海到登莱,要么天津,赶紧的,要是截不住他们,老子要你们的命!” 既然决定追逃,林绍忠也不在此多耽搁了,他之所以对这个百户这么注意留心,实在是逃亡的那户李姓人家的长女生的实在漂亮,他早就娶妻,上次到这里巡查时,一见之后就惊为天人,立刻派人前来提亲,要将那家女儿纳为妾侍。 在他看来,自己这样的身份,纳一个军户的女儿为妾,实在是十万分的抬举对方,压根就没想到,隔着不久之后,这一家居然是举家而逃,这样的举动,真的好比是一个清脆响亮的大耳光,重重的打在了林绍忠的脸上! “杜忠,给老子等着,你这个百户,铁定是做不成了。” “下官该死。” 杜忠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实在的,在城外当一个百户,好歹还混一个温饱,处于富农和小地主之间的地位,在城中,当一个百户,也就是一个里长的感觉,好处没有,事情还多,比一般军户多吃几顿细粮,干这个,实在是值不过。 “等着。” 林绍忠大步离开,他带的着这小队兵是都司衙门的“选锋”,当下趁乱抢了几只鸡,跟着他们的千户大人乱哄哄的走了。 待这些人走净了,这个百户的所有人家都开了门,杜忠被人扶起来,剥下破烂的官服,洗净伤口,敷上伤药,再包扎起来。 看着一脸担忧的众人,杜忠叹口气,对着人群正中的杜老爷子道:“二叔,侄儿是尽了力了,李家的到底能不能逃出去,这得看他们自己了。” “唉!”逃走的李家是李达这个炮筒子的远亲,李达叹口气,揉着脸道:“但愿俺那三哥没蠢到往山海关跑,也不要往复州,就他娘的走连山关,到沈阳,再往三万卫,跑到女真地界算完事。” “别说浑话。” “什么叫浑话?”李达睁大双眼,怒道:“俺家从洪武年间来此,当年说是八分屯垦,两分守备,咱们种地不说,除了留下口粮,别的都得交给朝廷,还得准备和夷人厮杀卖命,这是什么道理?当年分给俺们的地,一户三十亩,二百年下来了,俺家已经只剩下不到五亩,除了种自己的地,还得给指挥大人种,这过的什么日子?牛马亦是不如啊。内地百姓,纳的税粮只是俺们十成中的一成,人家倒不必打仗,纵是当兵,还有安家银子可领,还有一两的月饷,每月口粮总有三斗五斗,按时按节发布做衣服,俺们的鸳鸯战袄,说是三年一换,俺身上这一身,十三年怕都有了,也没见谁给俺们换过。倒是经常多收俺们粮食,说是卖了去山东买棉花,这一买也有十年八年了,布在哪儿,棉花在哪儿?一到冬天,俺们全家不能下坑,一边烫的要死,一边冷的入骨,都该叫朝廷和皇上来受受这个罪才好。” 这厮倒是真的胆大包天,嘴里这话要是在京城叫锦衣卫或是东厂的番子们听到了,怕是免不了一场牢狱之苦。 但在这里,却是几乎人人赞同他的话,只是没有更多的人敢讲出口罢了。 这么多军户,挤在几排密集的破营房里,男人卖力气,种地,打零工,给人当仆役,女人靠着给人浆洗衣服,做杂活,勉勉强强只是不饿死罢了。就是这样,上头有时候还叫他们出操,真要有战事,还要撵他们上城头,这样的军人,要是真有战斗力才是活见鬼……人贱没有贱成大明军户这样的! 当年到辽东时,每个军户可以分三十亩地,百户六十亩,百户以上有百亩或是更多,这田算是唐时府军的永业田,如果分了田地,少收赋税,这不失是一种良法,给军人优厚的报酬,军人负责保卫国家,大唐的府兵制度,算是合格,而大明的卫所制度,国初时合格,然后就是彻底的,完全的失败。二百多年下来,每个军户除了正军能月支斗粮外,其余繁衍出来的余丁就仍然还只是这三十亩地,而每一亩地,都要缴纳比民田多上十倍的子粒粮,沉重的压力,使得军户几乎没有任何能力扩大生产,增加产值,哪怕是辽东这样曾经富裕繁荣的地广人物,物产丰饶的地方,军户的日子仍然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除了国家正赋和生齿日繁的压力,各级武官,特别是真正的世家将门,从都司到各指挥,层层盘剥,如同一只又一只的吸血水蛭一样,将原本就贫苦不堪的辽东军户,吸吮的如同一具具枯骨一般。 在这个时候,因为李成梁这个强人在,为了博取军功,这些利益集团和将门还将巧取豪夺来的财富取一部分来强军,所以辽镇还有强大的假像,最少,统驭女真,抗御北虏,还不在话下。 等几十年后,李成梁老迈,将门老迈,而辽东贫苦不堪,努儿哈赤一起兵,初期就几乎是望风披靡,无往不胜,辽东的边军守将,坐拥沈阳和沈阳那样的边城,到处是坚固的堡垒,结果不要说野战,连守城亦是办不到的事情。一直到辽事扩大,集全国财富于辽东之后,才算守住了辽西的一隅之地。 纵观整个明末战争史,关外的五百五十万汉人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甚至是这个缩影之中,最为困苦悲惨的一群,他们的噩运,还是从洪武年间就定了型,到万历年间,无非就是过去种种弊端的萌发而已! “生于辽,不如走于胡!” 李达浑身青筋暴起,虽然声音低沉,但他最后的一声低吼,似乎就是来自灵魂的力量! “真的是生于辽,不如走于胡么?” 连向来精明睿达,不肯说过人之语的杜家老爷子,也是老泪纵横,有不堪重负之感。想想也是荒唐的紧,大家到辽东地方,十有七八都是从军而征,前来辽东打击残元势力,一战鼎定眼下这二十五卫地方,极盛之时,奴儿干都司地方之大,几乎要赶上半个中国。当时的征伐之功,就是这一群人的先祖,以自己的血汗勤劳,替国家打下这么大片的地方! 时至今日,这边墙之外固然已经不是大明天下,奴儿干都司早就废除,当年封授的那些夷人卫所,现在顶个名字,根本不服王化的是主流,就算是还包茅贡土的,其实也是自治为主,朝廷几乎连遥制亦不加遥制。 比如建州左右卫,情形便是如此,就在开原边墙到宽甸地方以西,以前还算恭顺,这些年也颇有异动之象,而原本应该镇守辽东,替大明对这些蛮夷痛加挞伐的辽东卫所,却很有一些汉民,连年逃亡到这些蛮夷所在的地界,剃发隐藏起来,从此甘为夷人中的一员,背弃父母之邦,连民族亦不要了。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到走投无路的关头,这些汉民卫所军户,又怎么会发出“生于辽不如走于胡”的呐喊? “算了,都是气话。” 杜老爷子到底还是冷静,当下惟有双手合什,诚心祈祷道:“但愿李佑这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跑出去,也不要去什么胡人地方,那都是青壮汉子才活的下去的地界,就走盖州,出海,往天津或是登莱地方去吧!” …… …… “猪儿,走,出门逛逛去。”郭宇将身上的军服风纪扣扣好,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往脸盆架子上一丢,想了一想,又把毛巾给捡了起来。 张猪儿倚在自己的被窝上,正在用硬笔往本子上写字,虽然听到郭宇的话也并没有抬头,只是用眼皮瞭了对方一眼。 这厮还是个队官,原本有机会升副百总,不过他现在认得的字还停留在五百字以下,想到副百总,最少要能自己写报告,而不是写写训练记录和帮着士兵写家信的地步,最少识字要在一千以上,郭黑子每晚加班,弄的自己苦不堪言,但这种事要时间和天赋,看来他的晋升还得再等等。 相比悲催的识字能力,郭宇的打架能力得到了全军的公认……这是沿途行军时军训局和参谋局联手搞的花样,全军大比武,郭宇一路过关斩将,由于顺字行得到惟功亲自指点的高手大多已经是中高级武官,并没有参加,郭宇以自己丰富的街头对战经验配合营中学到的格斗技巧,一路无往不胜,成为辽阳镇首级大比武个人格斗项徒手项目的冠军……这是难得的殊荣,可惜冠军此刻毫无冠军样,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大大咧咧的青皮模样。 第三百七十三章 会合 “辽阳有啥好逛的?我在写家信哪。” “戚,和你爹娘有什么好说的?”郭宇一把将张猪儿的本子夺下来,笑道:“你不是定了亲,给自己小媳妇写吧?” “得得,算我怕你,跟你走便是。” 张猪儿这个副百总在郭宇这个队官面前也充不得大,原本两人交情一般,郭宇等闲也不来招惹他,后来几次交心,一路行军交情越发莫逆,郭宇这样的人,哪里会将阶级看在眼里,刚刚不直接把张猪儿的本子丢在地上,已经算是给上司面子。 “你们去哪儿逛?”麻登云可巧也赶了他,他最近升了旗总,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见郭宇和张猪儿要走,立刻便要求加入。 三人都穿着军中的作训服,不知怎地,这种按各人的身形裁剪,用料结实,胸口两个兜,用双排纽扣,脖子下有风纪扣的衣服,怎么穿怎么精神,穿整齐了,再踏上皮靴而不是布鞋,整个精气神都出来了。 猪儿的袖口是有一个银色袖扣,标明了他的职务和年资,郭宇和麻登云也是如此,本营中人,一眼就看的出来谁是军官,按战场纪律,本部直属军官战死或失散,在战场上听从另外高阶军官的指挥,违令者斩,对这些标志,每个阳辽镇的官兵都熟记于心。 出了营门,门前拥挤不堪,到处都是来兜生意的小贩。 张猪儿满脸茫然,问郭宇道:“去城里?” 三个军官个头都不矮,穿上皮靴,军服,立刻就有强烈的精气神展现出来。三人都有假期,前一阵行军太辛苦,所以在搞了几次合练演习之后,各司各局轮流放假,今天就是轮到张猪儿几个所在的步兵司,他们一出来,就引起小贩们一阵骚动,立刻就有不少人围上来。 “军爷,这是上好的白狐皮啊,这是咱辽阳才有的稀罕物,买一件带回家去,怕是千金也难寻,机会难得,莫要错过。” “瞧咱这人参,萝卜也似的个,怕有二三百年,再重的病,一片含在嘴里,阎王爷也是没法!” “瞧咱这靴子,这毛皮,这用料,这作工,爷们的皮靴子看着是威风,不过恕小的直言它不暖和,咱们辽阳的冬天,啧啧,非得用我这靴子,不然的话,这罪可不易受,提前买了最好,到冬天时,有银子也没处买去。” 这些小贩,一个个油嘴油舌,偏又能说会道,那白狐皮明显是灰狐,在京城还值几两银子,在辽阳这样的地方,倒不算什么了,那人参倒是真的,只不过接了一截萝卜在上,只能哄那些笨蛋上当。倒是那靴子真心不错,可惜三人刚出来,哪里有购物的想法,好说歹说,算是从包围圈里冲出来。 “城里怎么逛?” 出了包围圈,郭宇的黑脸上全是油汗,看了张猪儿一眼,道:“你看这模样,才几天功夫,辽阳城的商人跟苍蝇见血一样,都他娘的知道咱们有钱,见天堵营门,我们要去逛街,不得被剥了皮啊。” “这倒是,”张猪儿也害怕了,刚刚的阵仗是有点惊人,他踌躇道:“那去哪儿?上帝庙?边上是儒学,孔庙,要么就是那什么寺?听说也有年头了。” “戚,亏你还是京里出来的!”郭宇一脸痞气,嘲笑道:“他们那上帝庙搬到京城里对,你看你会去瞅一眼不?咱们的法源寺多少年了?白云观打老道你没去过?祭上帝庙那是咱们大帅的事,我们凑什么热闹。” 关外这里信仰高皇上帝的人多,不要说镇城这样的地方有庙,就是每个军堡都会有一座小型的上帝庙,张猪儿对此有些好奇,不过郭宇这么一说,他那点好奇心也就打消了去。 除了这庙宇寺观之外,城中还真没啥好瞧的。丁字型的大街一条套一条,横平竖直,和京里的格局差不离,但规模宏制可差的太远,除了两个钟鼓楼之间的衙署联成一片,显的有些气魄之外,别的地方,就是一座座民居和商铺夹杂在一起,卫生环境很差,这叫习惯了清洁的辽阳镇的军人十分的不习惯。 “那去哪儿,你直说吧。” “老麻你怎么说?” “听你安排。”麻登云无可不可。 “好,安定门外有一家酒楼,酒好,我和骑兵第二局的一个兄弟说好了,约了他,还多带了几匹马,我们几个带着软弓打猎,安定门外就有一大片林子,獐子,狍子,兔子,多的是,运道好了,真打只白狐,给你们娶媳妇拿去过礼去。” “你这厮,说话不尽不实,那酒楼不仅是酒好,怕还有别的东西好吧,和你说,听听曲可以,你有什么别的歪心思,趁早打消……我们的假可是天黑之前截止。” “放心吧,”郭宇嘿嘿笑,“我不会那么没成色!” 三人安步当车,从南城北部一路赶往最南的安定门,一路上都是通衢大道,在经过府前街,也就是钟鼓楼所在的大道的时候,遇到不少都司衙门的人,看到三人穿着作训服,精神抖擞的模样,不少武官和小军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至于分守道衙门的那些吏员,对这三人的一身装束就更加好奇了。 有不少人想上来搭话,看到一脸穷凶极恶的郭宇,又是缩了回去。 到安定门附近时,麻登云笑道:“黑子,当年我可没少挨你欺负,今儿算沾你一回光,省了不少事。” “得,”郭宇竖起手掌,笑道:“我知道当年自己很混蛋,这一次所有花销我请了罢,算是给兄弟们赔罪。” 这厮虽然只是个队官,月饷也有六两银子,相比之下,辽镇的普通营兵月饷是一两,骑兵多几钱,家丁再多一些,当然,家丁的外赏很多,比如赏地,赏马,不过那也是家丁中运道好的,打仗立功的,普通的家丁加上担任官职,贪污所得,一年所得,也就是和郭宇现在的正饷差不多,普通的营兵队官,一年收入最多是郭宇的三成到四成。 何况郭宇还有实物补贴,在京时,每月都有两石精粮,米麦随意,每季有布匹,鞋袜等物发放,郭宇就是一个光棍,领实物不如领银子,每月改折支二两白银,年俸收入,接近百两。 这个收入,与辽镇混的好的把总或千总武官差不离,他知足了。 “黑子,银子还要省着花。”麻登云揽住郭宇的肩膀,推心置腹的道:“我们在辽镇不一定三五年就走,就算大帅回京,可能也会有不少留在辽阳,一路过来,我看不少辽镇的人都过的不差,营兵千总以上,卫所指挥一级,都有千亩以上的良田,少说几百的军户种地。我们的俸禄虽不低,也要为将来做些打算……辽阳的地价我都问过了,水田十两左右,旱田四两,你算算自己一年剩下多少,够买多少地的?你将来总要娶妻生子,要多想想!” 这话虽说的市侩,郭宇十分不乐意听,见张猪儿微微点头,也就不好当面痛驳,只含糊道:“入你娘的老麻,这年纪就想这么远,老子没有这些心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的痛快才是最要紧的。再说现在这日子,当年在京是破落户是哪敢想?老麻你自己说说,你入舍人营前,说是家里是世职的京卫百户,也是小舍人,你一年能吃几回肉?” 他们三人,都是京卫子弟出身,要不是家境破落,当初又怎么想起去舍人营里折腾?再怎么困苦也没有被开革,而是挺了过来?比起艰苦的训练,穷困更使人意志消沉,更加的难捱。 “得得,我也就是劝你平时俭省些……”麻登云确实有羡慕辽镇将领的小心思,看到人家坐拥良田和佃农一样的军户,任凭使唤,不心动也是假的。但辽阳镇对军人心理十分注意,一切不团结和散布混乱思想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他的话要是被人当成事汇报上去,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再者说,他也没有自外的心思,除了一些极端的人渣之外,人还是有感恩之心的,团体归属感也很重要,所以麻登云羡慕归羡慕,投靠辽镇叛离团体的心思,倒还真是没有。 “老郭,你可来了,等你半天了。” 安定门是辽阳南门,拥有敌台和高大的城楼,转角处还有箭楼,垛口林立,有箭孔和炮垛,城中有大将军和二将军炮,也有盏口炮,此时都放在城上,用稻草编成的炮衣盖着。 如果是平时,这些金贵的家伙都是藏在城楼里头,前一阵辽阳遇警,城里所有的火炮都被放在炮位上,现在警讯虽然解除,大炮还并没有归位。 在城楼下的正下方,就在城门附近,一个面色白皙,长相十分俊秀的青年正向郭宇叫嚷着,和郭宇等人一样,这人也是穿着作训服,所以尤其显的长身玉立,身形颀长。 在他向郭宇叫嚷的时候,有不少路过的妇人偷眼打量着这个十分漂亮的青年军人。 “这厮就是朱尚骏,原本是抚宁侯安排在我们营里的钉子,后来算是从了我们大帅。”郭宇一边大声答应着,一边向张猪儿和麻登云解释对方的来历。 第三百七十四章 城外 张猪儿也听说过朱尚骏,麻登云更熟,当下小声笑道:“他是我的文化训导官,郭黑子,他和你是两个类型,你是能武不能文,他是文比武强的多,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瞎,你少瞎打听……” 郭宇和朱尚骏认识的经过就是源自安定门外的叫樊楼的酒楼,两人因为争一个陪酒女人争执起来,当时都穿的便服,差点打架,当然,朱尚骏要是和郭宇动手,一准一个死,好在争吵过程中明白了互相的身份,也都暗道一声好险……辽阳镇的军官因为这事儿打起来,两人没准都得吃四十军棍加十天单人禁闭,军法官那里可不会和他们讲交情情面。 “好了,一人一匹马。” 四人汇合在一起,朱尚骏一人牵引着几匹战马,还有骑弓和箭矢,他对其余三人笑道:“我们大帅已经派人到开原买马,你们步兵营军官人人有马的日子也不远了。” …… …… 辽阳通往复州一路上要经过海州的在城驿,耀州驿,盖州驿,再过熊岳驿,五十寨驿,最后抵达复州,当时的复州拥有娘娘宫这个天然的良港,有限的海商船只和山东辽东沿海的渔船都会在此靠岸休整,在复州还有三处港口,地方不大,但也有相当的渔船进出。 整条道路,是在狭长的半岛区域的临海地域的一条直线,如果从地图上看,几乎就是用尺子打出来的一般整齐。 在此时的辽镇,地方卫所还有一些活力,每年都会拨出款项和人力整修驿道,所以这一条大道并没有残败,最少,在晴天的时候,道路平整坚实,并没有被破坏的太厉害。 几十年后,后金兵在这里连续进行了若干次屠杀,将海州和盖州一带的所有军堡和村落夷平,州城也是被屠杀的干干净净,一直到皇太极的天聪年间,这里也没有恢复人气,屠戮之惨,辽民的伤痛之重,这都是后人难以理解的。 在此时的大道上,有一家人,正在用两辆独轮车,艰难的行进在这一条笔直的官道上。 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时不时的有车马经过,有的是过路的贵人,辽镇少河流,不象江南一带水网密集而发达,赶路多半是以骡马为最主要的运力帮助,轿子也不多,毕竟在辽镇缺少士绅阶层,只有最上层的将门才会用轿子,一般的武官,要么骑马,要么坐车。 也有一些小商小贩,或是挑着担子,或是推着独轮车,一路走,一路贩卖货物,每日所得,好歹也够生计。 当然还有一些走亲串友的,一般是以男子为主,除非是极近的短途,才会由男子在前,妇人在后,一家子一起走,不过这样的情形,多半见于内地,在辽南地方,每城相隔不近,地方上村落稀疏的很,相隔极远。如内地那样,一村一庄紧密相联,一直到州县的情形,在关外地方,便不大常有。 这么大的地方,肥沃之极的土地,关外汉人到明末女真起兵之前,计有五百万人左右,也就是南直隶几个府的人口,而地盘却是极大,自然是地广人疏。 在驿道上的行动人群中,推着独轮车的一家人稍微略显碍眼。 一家有四人,三十五六年纪左右的男子是推车的,身形高大,但体形略瘦,胳膊上青筋暴起,力量倒是不弱。 当时的人,很难高寿,穷苦的人吃着营养不佳的食物,做的活又重,均是拿生命力在硬撑,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如此。 还有一个不到三十多年纪的妇人,看着脸相倒是要比实际年纪老上十岁,她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童,在她身后一侧,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肩膀上背着两个蓝布包裹,也是十分艰难的前行着。 独轮车上,放着小山一样的物品,推起来十分沉重,象这样衣着打扮的人家,估计这小车上,应该是全部家当了。 “狗儿他娘。”推了好一气,男子的额角上全是汗珠,他忍不住抱怨道:“咱们这不是走亲访友,你看你弄的这车,尿罐儿都放在上头,这能走的快?” 妇人神色有些凄惶,但还是声音很脆快的道:“当家的你多吃些苦罢,就是因为不是走亲访友,这东西丢下就没有了,咱们是逃难,我天津那二表叔家也不宽裕,能帮咱安下身来就不易了。” “嗯,俺也就是这么一说……” “到天津就好了,二叔早说过,天津那边活计好找,凭你的身子骨,一天好歹能赚一钱银子,最多五六年,咱们就能重新典几间房,把家安下来。我给人浆洗衣服,要么去做点零碎活计,吃饭都够了。” “嗯,那最好不过。” “娘,俺也能浆洗衣服。” “大丫你不能做这活,做年把下来手就毁了,你就给人做点针线活计就行了。” 一家人这么说着,脸上都露出憧憬的表情。 男子叫李佑,和定辽前卫的那个喜欢放炮的李达是从堂兄弟,一家子都是洪武年间到的辽东,这么多年下来,三十亩地的授田早不知道哪去了,就算有田也没有心气去种,要是在内地,一家有几十亩地,日子好歹都过的下去,十天半月吃点荤腥,按季做声衣服,有钱给老人孩子抓药,日子颇能过得。在辽东,军户纳粮是民户的十倍以上,杂役又多,没处讲理去,就算有地,也就是不饿死。 原本李佑是在城中给人打零工做散活,日子勉强过得,谁知前一阵本卫千户林绍忠来百户巡查,一眼便相中了李佑的长女,也就是刚满十六的大丫,这林绍忠为人最狠毒霸道不过,说是纳妾,进了他府的女子,玩腻了就直接再卖到青楼妓寨,他纳妾也不肯给人银子,也就是花点粮食养着,等卖的时候,这点花费就直接又赚回来。要是对他稍有忤逆,很有可能直接就打死,辽阳只有巡抚的行台,分守道分巡道也不常在辽阳,城中除了副总兵外就是辽阳都司最大,而都司大人,正好就是林绍忠的大哥,打死几个军户家的女儿,又算得什么? 李佑只有这一个女儿,儿子才四岁不到,从小对这女儿爱若掌珠,穷人也一样会疼爱自己的孩子,只要条件允许,李佑就会将自己能弄到的一切拿给自己的儿女。 他的女儿,自小就生的漂亮,鹅蛋脸,皮肤如新剥鸡蛋那样白嫩细密,眼睛大而有神,睫毛长长的,真的是目如春水,身形颀长,错落有致,是军户女儿中第一等的人才,难得的标致人儿。 更难得是孝顺懂事,小时候还学过两年书,认得字,不是完全的睁眼瞎,这就更难得了。 李佑原本巴望着,自家女儿这么出色,总得找一个象样的好人家,辽阳城中有不少殷实商户,女儿嫁过去总不会受罪,亦有一些官绅人家,军户子弟一样能考秀才,中举,成为进士,官员,他们不在辽东为官,但家族亦会因此而摆脱穷困,这样的人家,当然也是结亲的好选择。 一切希望,似乎就在林绍忠派人来提亲时被终结了。 将女儿送入火坑,将来不论是在林府受罪,或是被卖入青楼,这都是李佑不能接受的。兔子一样的军户终于也下了老虎一样的决定:举家逃走。 也幸亏是杜忠等人睁眼闭眼,就几乎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李佑一家将行李收拾好,第二天清晨就推着小车,一家四口,开始往复州逃走。 希望,就在眼前。 这一家人,行商不象行商,走亲戚也不象走亲戚,看着实在扎眼,只是路边的人大多有自己的事情,谁又去多管这些闲事呢? …… …… “驾,驾!” 一队衣甲光鲜的骑兵,奔驰在辽阳往复州的大道上,出城不久,就是一大片的密林,人家稀少,每个村落相隔都很远,每一村,大约都是二三百户,很少有内地那样超过几千户的由村庄形成的乡镇。 几百户的村落,都是由当年四散屯垦的百户慢慢开支散叶,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原本的辽东人形成的自然村落,不过这样的村落或是镇子就更加稀少了。 密林深处,当然走兽纵横,几条并不长的小河之中,更是鱼群拥挤。 这是毫无疑问的富庶之地,哪怕是几百年后,也是远超关内。 奔驰的骑兵无心他顾,他们在跟随上官追赶逃亡军户,无心他顾。 “闪开,闪开!” 骑兵们一边奔驰,一边不停的挥响马鞭,鞭花在半空中炸响,将驿道上的行人远远赶开去。 出城之后,他们很快就过了两个铺,算来已经有不短的距离。 “千户大人,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一个骑兵军官骑马靠近穿着五品官服的林绍忠,大声询问着。 他们是从都司衙门被派出来的,整个辽阳都司,骑兵不足五百,大半在林绍忠的大哥都指挥大人指挥之下,几个同知和佥事,每人领兵最多百余骑,这一次为了追一家逃亡军户,林都司大人足足派了二十个骑兵出来,在辽阳都司来说,是一次大手笔的行动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暗斗 “张帅,请。” “有劳林都司,有劳张大人。” 今日是惟功入城第三天,按照惯例,他要到城南儒学和孔庙东侧的上帝庙去祭祀高皇上帝。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今日前来奉陪陪祭的是辽阳都司林绍勇,都指挥佥事张三畏,定辽前卫指挥林绍廷,定辽中卫王勇,左卫李家瑞,右卫王廷林,后卫查大名等各指挥,卫同知,卫佥事。 再加上都司衙门陪同的有官级的经历,通事诸官,分守、分巡衙门里的属官等等,这是足足有三百余人的队伍。 在一大片青蓝色的官服之中,惟功和麾下诸将,还有都指挥卫指挥佥事以上,也就是四品以上官员的红袍,堪称万绿从中一点红了,尤其显眼。 而更叫人心意难平的就是这一群穿红袍的武官,惟功还不到二十,他的部下,也就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没有一个超过三十。 这么一群青年武将,都有四品以上的职司,甚至是三品,二品。 惟功本人,未来国公,将军,总兵,都督,太子少保,国家的勋阶散官,几乎全部都是位至极品。 年不满二十,就已经是人臣之极,这不能不叫人心生感慨,当然,更多的嫉妒! 林绍勇等人的笑容和话语,就是十分的尴尬和言不由衷。 辽阳镇的一群,实在太年轻,功名来的太容易了……最少,在林绍勇等人眼中,惟功等人的官位,一定与英国公府相关,说来说去,还是少年勋贵,功劳易得。 他们对惟功曾经创造过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同时也忘了自己的功名富贵又是如何来的。 人群之中,只有宋尧愈和侍从室的一群参随,一袭青袍,头顶儒巾,飘然然潇洒出尘,看起来十分超脱。 当时的镇帅,已经拥有雇佣书启钱粮和赞画等师爷的习惯,人们也以为宋老夫子等人就是惟功的师爷,是以也并不奇怪。 各人从副总兵府邸出发,骑马前往高上帝庙,沿途都是通衢大道,平时脏污不堪,今日看着倒还整洁,想来这是都司与各卫衙门的户工两科,督促那些军户们打扫所成。 沿途当然也有不少军户和商民围观,看到最前头的戴纱帽,穿红色祭祀官服的惟功一群人,都是忍不住啧啧赞叹。 这一群青年武官,实在是太耀眼,太夺目,特别是人群正中的新上任的辽阳总兵,实在是叫人印象太过于深刻。 人群发出的声响越大,林绍勇等人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牵强。 他们原本就不喜欢外来者,不论是李成梁,或是傅廷勋,或是曹簠,这些都是他们辽镇的自己人,都是辽镇将门出身的将领。而张惟功这一群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者,是一群来压他们的强龙,他们这样的地头蛇,心里当然绝不会服气。 而惟功一行,在广宁已经与辽镇结怨,辽阳都司其实也是辽镇的一部份,当然会有同仇敌忾之感。 可以说,从新辽阳镇初来之始,未来的道路就已经决定了,一定是以争斗为主。 只是现在双方都在布署之中,翻脸还不到时候。 在林绍勇等人的揖让之下,惟功在庙宇之前捻香,行礼,悠扬的钟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是肃容在一边看着,上帝庙在辽镇是比关帝庙还流行的庙宇,任何军堡之中都有,在惟功行礼的时候,哪怕是穷苦的军户也深深躬下身去,对高皇上帝默祝,希望新的总兵官能给辽阳地方带来平安。 礼成之后,惟功与都司衙门和各卫的武官寒暄致意,定辽前卫指挥林绍廷问道:“听说大人要清理各卫被占的营房,收归镇兵所用?” 一句话出来,现场立刻寂寂无声。 城中营房有四千间,现在只有三成使用,已经被辽阳镇利用起来,原本曹簠的营兵人数不多,家丁们都有自己的住宅,很少住在军营之内,辽阳镇一来,便利用了大量营房,这已经叫很多人心怀不满,如果真要的清理干净,恐怕动静真的不小。 惟功微微一笑,答道:“林指挥消息不错,本将是有此打算。城中各处营房都距离城守很近,调动方便,而且城南大营还有大小校场,可以容士卒训练。” 林绍廷笑道:“原本曹帅在时,倒也不曾这么大费周张,辽镇兵马,都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本事。” 虽是笑说,但词语中的不服之意,昭然若揭。 而他的话,却是有很多卫所武官和官吏,士绅们的赞同。 这就是辽镇的风气,家丁虽然也练,但更多的是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精中选精,他们都会自己锻炼杀人的技巧,同时再练骑战配合就可以了,城中的校场,利用率真的不高。 骑兵做战,讲胆气,骑射,如辽阳镇那样讲配合的骑兵战法,在这个时代的大明,真是闻所未闻。 “正因如此,曹帅才落入北虏之手……” 惟功没有出声,他和一个指挥争辩,太失自己的身份了。说话的是周晋材,实授参将,加衔副将,二品武职。 林绍廷涨红了脸,想了想,冷笑道:“周将军说话太叫人寒心……曹帅为了辽阳全城安危,不惜自身毅然出击,将军难免失手,拿曹帅说这样的话,叫人难以服气啊。” 他是卫指挥,正三品,纯粹以品阶来说,是比参将差不多少,但此时除了辽镇之外,各地的卫所武职根本不值钱,在西北,卫指挥当一个把总或千总的,或是一堡守备的,大有人在,也就是在辽镇这样的地方,一个卫所指挥,敢与实职参将,当面争论。 周晋材呵呵一笑,笑容极尽张狂,一副没有将林绍廷看在眼中的模样,真是狂态尽显。 上一次辽阳镇与人争斗,是王乐亭扮猪吃老虎,弄的蓟镇大将张臣灰头土脸。 这一次,周晋材却是尽显狂态,他才不屑装扮成不属于自己个性的人物,他看不起眼前这个卫所的指挥,就是那种睥睨之态,没有丝毫掩饰。 “周将军,我说的不对么?” 林绍廷大怒,他在定辽前卫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林家在整个辽东不算什么大将门,甚至默默无闻……李家,祖家,查家,杨家,还有张家,金、周,这些将门才是大世家,都有实职参、副将或总兵一级的实权人物,林家相差甚远。 但林家在辽阳这里,拥有五六万亩土地,数千军户,林氏兄弟数人,掌握五百人左右的亲兵家丁队伍,实力也不可轻侮! 向周晋材问话时,林绍廷的手,情不自禁的便是按在了自己的佩剑剑柄之上。 “哦,我没说你说的不对。”周晋材一脸轻蔑,看看林绍廷的手,仰着脸道:“我就是想让林指挥知道,曹某人我们大帅已经派骑兵深入河套千里,将他和其部将全部救了回来,戴朝弁,史儒等千总俱在其中。现在估计已经到长安堡,两三日内,就会回到辽阳城中了。” 这绝对是一个轰动性的消息,在场的人们都是被惊的呆了。 大明的骑兵曾经追亡逐北,深入草原,甚至到捕鱼儿海,但那都是大将军蓝玉还活着的时候的事了,打从洪武之后,大明的骑兵就不曾深入草原。 现在居然有一支骑兵,深入草原千里……这实在是难得的武勋,尽管看起来象是一场小规模的突袭战,但也是难能可贵了。 曹簠既然被救回,等待他的当然就是军法审判,肯定会被提到京师审问,林绍廷刚刚悲天悯人的姿态就用不上了,而指责也无从谈起,一时间只能用尴尬这两个字来形容。 “上帝庙这附近,似乎人家不多?” 惟功适时转移了话题,向林绍勇询问南城这里的情况。 林绍勇道:“人是不多,因为地方太荒僻了,十分脏乱。有一些好的地方,都改成了菜地园地,也算不无小补。” 辽阳城方圆近三十里,在当时是大城,但城中人口不如内地那么密集,就算内地的大城,城中也有一些灌溉种植的地方,不是完全的居民区。 在大唐,长安是拥有过百万人口的巨大都市,但城中一样有种植区,甚至还不小。在辽阳,城南这里一路过来,确实是有大量的菜园子地,此时正是暮春时节,生机勃发,到处都是一片青绿景像。 还有几条小河,环绕在城南这一带,哪里如林绍勇说的脏乱不堪? 惟功心中冷笑,城南上帝庙到儒学这一块地方,足有数千亩地方,全部被开辟成菜园果园一类的地方,这类作物,任何时代都比纯粹的粮食要贵……当然,人食人的荒年除外。 辽东地方苦寒,人们对蔬菜的需要比内地还强烈的多,每到秋季,人们要大量买菜,用各式方法保存下来,一缸子酸菜,可能是一家子一个冬天的菜肴,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将大量土地和地方占下来,改成菜地,这当然是要城中的权力人物才做的到了。 “这么说,”惟功又道:“这些地是无主的地?” “也不算完全无主。”林绍勇勉强道:“原本应是定辽中卫和定辽右卫的军户居所,渐渐的都迁走了,留下地来,不种亦是浪费了。” “原来如此。” 惟功肃容道:“菜地虽然对城中居民要紧,但城池防备似乎更加重要。本将打算在城外开辟一些农庄,城中这些地,还是将军户迁回,严加整顿的好啊。” 林绍勇被自己刚刚的话噎住了,刚刚说是无主的卫所营地,此时想驳回,又不知道拿什么话去驳,真是憋的十分难受。 这里的地,有五六千亩之多,林家就占了近一半,其余的各卫指挥,甚至本城文官和士绅都占着一些,地方虽不甚大,出产颇丰,一年总有好几千两的进项,一下子抹平了,实在难以接受。 第三百七十六章 打斗 但当面反驳惟功这样身份的大员,林绍勇自忖是无法办到的事,而且在惟功的盯视之下,连迂回也不可以,只能躬一下身,答道:“这是正办,都司衙门明日出榜办理此事。” “如此甚好。”惟功笑吟吟的,环顾左右:“林都司与林指挥听说是同胞兄弟,果然都是深明大义,通晓事理,本将坐镇辽阳,需仰赖辽阳都司与定辽六卫的地方很多,诸位,还望协心同力,助我为朝廷,镇此一方。” “请总兵大人放心。” 在场众人,俱是齐涮涮躬下身去。 …… …… 林家两兄弟被惟功夸赞的时候,林绍忠这个老三也在路边,眼看就要追出三十里地之远了。 他没有想到,李家决心如此之大,自己刚提亲不久,这家人便举家出逃,而且看来是城门一开便走了,现在是午时左近,已经走出三十里开外,纯粹步行的话,简直是在拼命。 林绍忠虽然残暴粗鲁,浑身散发着凶残的气息,但他并不蠢笨,李家不可能走往复州之外的第二条道,也不会想到,自己心里放不下,隔不久就来查看,又断然带着骑兵来追。 一般的逃户,不会有这样的待遇,除非是沿途被盘查,不然的话,多半还是能逃掉的。 李家逃的坚决,林绍忠追的也是不遗余力。哪怕是骑在马上,一想起李家那大丫的长相,还有凹凸有致的身姿,林绍忠心头便是一团火热,小腹下也变的坚硬如铁。 若能将那小妮子抢回府中,予取予求,为所欲为,想想亦是难忍。 是以不论如何,他要将李家一家人追回! “千户大人,前头有一家子人,似乎很象。” “什么?”林绍忠大喜,振臂喝道:“加把劲,追上了老子今晚给你们好酒好肉造个够!” “何必今晚?”那个开口的骑兵小头目谄笑道:“前头就是樊楼,大人要赏饭,就在这里好了。” 樊楼附近是一个小小集镇,地方不大,酒楼有好几家,还有一些茶铺子和普通的商行,这里是往耀州的分界线,往甜水站堡和宽甸地方,往前头的鞍山驿,这里都是分道的地方,而且风景秀丽,城中有一些官绅家族在这里建了几处别业,公子哥儿们喜欢到这里来寻欢作乐,打猎游戏,所以发展出了这么一个小镇子出来。 “果然在这儿。”远远看到独轮车和李家一家人,林绍忠小腹间一阵燥动,感觉浑身都热气上涌。当下哈哈大笑,挥鞭打马,急驰而去。 李佑一家子确实是乏透了,清早出城,推着车带着四岁的小娃儿,还有这么多行李,奔出近三十里地,实在是累的不成。一家人在这里看到有茶棚子,两文钱一碗粗茶,好歹能解渴,就便儿在阴凉地方歇息一番,喘口气,待一家人听到马蹄声响,看着大狗熊般骑在马上飞奔而来的林千户时,李佑手中的茶碗“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这可怎好……”李佑媳妇手也是抖起来,整个人在原地转着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 “爹,娘,养育之恩,女儿来世再报吧。” 李大丫也看到了林绍忠的身影,她的俏脸变的苍白无比,这一瞬间,她的眼中显露出决绝之意,看了看茶棚的柱子,这个少女就打算去以头碰柱,哪怕是死,也绝不能屈从。 “何必着急呢,这位姑娘。” “那群人来追你们的?” “嘿嘿,没事,有我们。” “老子要看看,有老子在,谁敢为非作歹?” 李家一家子吃茶的时候,茶馆一边有四个骑马的军人,似乎是在西边林子里打猎刚出来的模样,马屁股上吊着一头傻狍子,还有几只黄兔子,几只山鸡,收获似乎不错,几个青年军人也是一副兴高彩烈的模样。 他们在茶棚另一角拴了马,四个人大声说着笑话,然后叫老板上茶,上点心。 一看到是正经的边军,茶棚的老板就苦了脸,但又不敢不伺候,辽镇不论是哪一部份,军纪都是出了名的差,这四个人虽然穿着的军服模样怪异,但从佩带的武器和战马的形态来看,当然不是卫所的那帮子军鬼,这茶棚老板自己就是定辽中卫的人,哪里能认不出来这四位是正经的军人? 苦脸归苦脸,点心和茶水却是一定要上的,好在这几个人也不凶恶,自己寻了桌子板凳,一边喝茶一边低声说笑,偶然有一句半句落在人耳里,也是叫人听不懂。 李家一家子过来的时候,四个青年贼眉鼠眼的一直看李家的少女,弄的众人一阵阵担心,边军强抢民女的事还当真不少……好在这里是通衢大道,这四个青年也就是偷眼看看,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打算,这叫众人松了口气。 就在这风云突变,李大丫要碰头自杀的时候,四个青年军人一起跳了过来,有人拦在大丫身前,然后四个人你一语我一句,风格不同,却是很明显的将这事揽了下来。 这么一耽搁,二十个骑兵轰隆隆狂奔而至,将这不大的茶棚,围了个水泄不通。 “行商,过路的,没事干的,都给老子滚蛋。” 林绍忠老猫戏鼠般的看着李佑,再看看国色天香,身段诱人之极,全身喷薄着少女诱惑的少女,终是感觉不虚此行。 这一瞬间,他几乎有将大丫正经娶进府里,拿她当正经妾侍对待的想法。不过,他知道这件事根本行不通。他的老婆是查家嫁过来的,查家虽不如祖家和李家,也是辽东的旺族,他妻子又是格外的嫉妒心重,抢回来的女子玩弄一阵没事,要是想留下来,准保打翻醋坛子。林绍忠什么人都敢惹,独独不敢若自己那个河东狮,眼前这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也就只能玩弄一阵,最终的下场,估计还是送到青楼。 随着他一句话,茶棚中的行商和路人们赶了奔了出去。 这一队骑兵,都是穿着棉甲,有几个还穿着铁鳞甲,神情凶恶而彪悍,一看就知道是高级将领的亲兵或家丁,这样的人,不是普通的百姓能够招惹的。 “嗯?”看到有四个青年军人将李家少女护在身后,林绍忠眉头一皱,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谁的部下?” 他心念一动,紧接着又道:“是不是辽阳镇兵?” “没错。” 这种场面,诚恳朴实的张猪儿,市侩精明的麻登云,前纨绔子弟朱尚骏都不在行,前市井混混郭宇悍然出场。 先答一声,接着昂着脸又答说道:“你他娘的又是谁的部下?你的上官没教过你无事不得扰民?你们纵骑于大道,包围茶棚,胁迫平民,你他娘的要做什么?” “你想找死?” 林绍忠大怒,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比郭宇高了一头,居高临下,怒喝道:“你这小军看不出来老子是几品官,你什么身份,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看见了,不就是个五品千户?” 郭宇脸上一脸的不屑之色,伸手在自己的腰间解下一块铜牌,笑道:“给你看看,这官职,我们辽阳镇还真的不怎么看在眼里。” 他虽只是个队官,不过腰牌上清楚的写着是通州卫第五千户所千户,姓名,所在卫所,身貌,清清楚楚,十分详细,当然不可能是假冒的。 “哼,通州卫……想不到京卫的官爵如此冒滥。” 林绍忠一脸的不舒服,他的千户不是世袭来的,他家的世职是大哥的,他和二哥都是凭大哥的抬举和“战功”获封官职,不过当他发觉眼前这二十左右的黑脸少年居然官职和自己一样时,就忍不住悲愤起来。 “你是京卫千户,我们辽阳都司的事,请你少管。” 对方官位和自己差不多,林绍忠也不客气,他的眼睛还是盯着李家的少女,不可能放弃。 “你老子我管定了,怎么样?” 郭宇还是一脸邪气,他知道怎么激怒人。 “你他娘的真的要讨打?”此时最严重不过的无非就是被人辱及父母,郭宇自称老子,对林绍忠这样脾气暴燥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忍之事了。 “老子想教训你这便宜儿,怎么样?” “给我动手,揍他们这些外来的混帐。”林绍忠怒气冲顶,立刻挥拳向郭宇打过去。 跟着他的要么是林家的家丁,要么也是林绍勇都司的亲军,当然是听令行事,所有骑兵下马,往郭宇等人冲过来。 李佑一家吓的呆了,连刚刚一心寻死的大丫也是圆睁妙目,眼神中满是迷惑之色,她弄不清楚,为什么这四个青年军人,要这么护着自己一家人,而且一心要和这些辽阳都司的战兵动手打架。 “来的好!” 郭宇哈哈大笑,林绍忠虽然身量高大,看起来骇人的很,如同一只狂暴的狗熊,但在他眼里,也就是一头熊罢了。 行动迟慢,拳头无力,到处都是破绽。 就算他当年也未必打不过这家伙,何况在营中已经练了这么久的武。 沉腰,拧拳,右腿前冲,冲拳! “砰!” 拳头打在林绍忠腰眼的时候,打的这个大家伙狂叫起来。这一拳,实在是打的他太痛了。 郭宇并不停手,继续拧腰,发力,再一拳。 这一拳打在下意识弯腰的林绍忠的鼻梁上,咔嚓一声,鼻梁肯定断了。 林绍忠眼前一黑,顾不得再寻找敌人,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脸。 但郭宇的第三拳又选择打腹,寻找胃囊所在,这一拳再下去,林绍忠如同一只大虾米,蜷缩在地上,不停抖动,人动弹不得了。 这就是舍人营练出来的拳术,不讲花哨,套路,如同长枪出刺一样,只讲究实效! 第三百七十七章 花厅 三拳就解决了熊罴一样的林绍忠,郭宇并不以此为满足,他的目标,是更彪悍和能战的辽阳都司的骑兵。 此时张猪儿和朱尚骏等人也赶了过来,四人一起,郭宇在最前,三人在其侧后,每人持着长凳等物,瞬间就打翻了好几个亲兵。 “上家伙!” 辽阳都司这边也是火性打了起来,一声令下,众人抽刀。 “动家伙你们就更不行了。” 郭宇等人亦是抽刀,郭宇左手拿着长凳,权做盾牌,张猪儿和麻登云回身拿了长枪,朱尚骏还是一条长凳,四人合力向前,不停的格挡,劈杀,戳刺,顷刻过后,地上又躺下五六个,这一次,有几个受的伤就重多了。 辽阳都司那边没想到这四个京里来的这般凶狠,尽管拼力抵抗,还是被悉数打翻在地。 只有几个机灵鬼见势不妙,赶紧翻身上马,赶回去报信去了。 “哈哈,这一回打的真痛快。” “什么狗屁辽东边军,二十个打四个打成这样,真是稀松啊。” “这些倒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辽镇精锐,他们不过是都司衙门养的人,欺负百姓还成,真动手当然不行了。” 张猪儿几个当然也是人人带伤,张猪儿肩膀上被斜劈了一刀,肉都翻起来,血如泉涌,不过他知道这是皮外伤,所以并不在意,仍然奋勇向前。 麻登云和朱尚骏当然也是如此,舍人营训练时用小三才阵打的多了,真正的阵仗也见过了,这种斗殴小事,尽管打的头破血流,他们也根本不在意。 郭宇受伤更重,身上被砍中好多下,头也被砸破了,腿上叫人用枪尖扎了一下,所幸入肉不深。 这厮身上全是血,仍然一直向前,也就是他震住了那些辽兵,以四对二十,大获全胜。 “这事儿完不了。” 看着昏迷之中的林绍忠,张猪儿皱眉道:“会有轩然大波。” 朱尚骏点点头,笑道:“好在郭黑子机警,不容他们说理由,先口角起来,打了再说。” “嗯,时间紧迫,我们赶紧回去向上官报告此事。” 四人计较定了,转回身去,对着惊慌的李佑一家道:“此事是你们一家引起来的,老哥,你一家人走不得了。” …… …… 林绍勇陪同惟功祭祀了上帝庙,又好歹和城中有名望的官绅一起,与辽阳镇的武官们敷衍了一顿饭,出门的时候向几个心腹使个眼色,待他回到自己位于南城东边靠肃清门和钟鼓楼的大宅之后,一群人已经在他府中的东花厅里等着了。 天色和暖,东花厅一侧临水,池塘里荷叶虽然不曾铺满,但荷花却开了满池,清风徐来,通过花窗,似乎还带来缕缕花香。 这原本是林绍勇最喜欢的地方,今日他却是心绪不佳,等几个丫鬟将他的官服换去,改成一身绸制的贴里,换上合脚的便靴之后,他才向站着等候的几个客人点点头,示意大家全部坐下。 辽阳都司,主要的工作就是配合辽阳镇,向宽甸各堡输送物资军需,在当年宽甸各堡初设时,汉民不多,堡垒需要修筑,在巡抚张学颜的提调下,辽阳都司向宽甸一带输送了大量的物资,包括迁移过去的汉民。 在这个过程中,林绍勇等人当然上下其手,贪污了不少银两,这等事在卫所武官中是最为正常不过,只要他们不耽搁正事,巡抚和巡按等文官也不会对他们的操守有太高的标准和要求。 这座大宅,便是林绍勇用尽种种手段,巧取豪夺后盖了起来。 在今天,他突然感觉到了深刻的危机和风险。辽阳镇和张惟功初至,就一下子盯住了营房和闲置的土地,并且提到了城外的土地,林绍勇感觉,这是上来就想掘他们的根。 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辽阳城附近的所有土地,只要是适合耕作的,除了少数还保留在军户手中之外,其余的土地,当然是被各级武官给瓜分了。当然,最大头的肯定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者才能拥有。 与惟功接触过之后,林绍勇感觉太危险了,危机就在眼前。 “大哥,来者不善啊。”林绍廷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落座之后,就是先开口。 “张三畏呢?” 林绍勇没有说话,他回府之后,两个同知都来了,还有一个佥事也赶了来,另两个佥事老迈不理事,没来无所谓,张三畏是都司佥事中的后起之秀,年纪练达,不过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在这厅里。 “他说有事,告辞走了。” “这厮不会有什么异心了吧?” “难说的很。” “算了,不理他就是。”林绍勇脸色十分难看,张三畏的家族不大,但对力量的把握很有一套,现在是不是看出来风色不对了?虽然一个张三畏不算什么,不过有人带头的话,会对整个辽阳的势力消涨,带来极为不好的影响。 “分守李大人,分巡王廉使什么时候到辽阳来?” 巡抚常驻广宁,分守和分巡道就是文官在辽阳的代表,他们除了处理辽阳都司地方民政,协理军事,管理各项工程,负责贯彻朝廷意旨外,还有很重要的功用,便是约束武臣,使地方势力,不至于成为脱疆的野马。 如果与这几个文官关系不好,这些文官会成为林绍勇这样的地头蛇头上的紧箍咒,不过很显然,辽阳地方的文武关系很好,所以林绍勇注意他们的归期。 “广宁已经无事。”那个都督佥事道:“已经有水牌发来,五日之后就至辽阳。” “嗯,如此甚好。” 林绍勇心中渐渐有了定计,看向众人,见所有人都眼巴巴瞧向自己,神色紧张,他噗嗤一笑,对着众人道:“瞧你们那样儿,有点出息没有?那张惟功再厉害,也就四千兵,骑兵还不到五百人,我们辽镇李帅,骑兵八千,坐拥十万强兵,那才是真正第一等的大人物,这张惟功说到底还是京里来的,他的地盘是在京里,我们也不得罪他,但亦不能叫他踩在我们头上,是不是这个理?要叫他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其实在场的人,指挥一级是三品,同知一级是二品,论官员品阶当然不低,不过与惟功天子近臣,未来国公的身份一比,就相差的太远了。 和一个未来可能在中枢执大权几十年的重臣斗,大家的心理压力当然不小。 经林绍勇这么一说,众人心头一块大石尽去,定辽左卫指挥李家瑞眉开眼笑,拍着腿道:“着啊,就是都司大人说的这个理,我们不是要同他斗,只是叫他明白,他的一亩三分地在京城,辽阳这里,不能这么横行霸道的。” “嗯,老李说的就是我刚刚的意思。”林绍勇身子往后一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头发,沉声道:“他要地,要营房,我们就从这里着手,怎么样?” “大人是说……”李家瑞脑子确实是最快的,立刻接口道:“挑那些穷军汉闹事,然后王廉使等人一到,借着此事弹劾张惟功,闹他个灰头土脸,收地之事,短时间内就能不了了之了?” 林绍勇就是这个打算,新到总兵官与地方不和,朝廷总得查个事非曲直,而文官弹劾武将,朝廷一般无有不准,当然,也要言之有物,才能将文官拖下水掺合此事。 “妙极,妙极。” “都司大人真是孔明一般的人物啊,了不起,下官佩服之至。” 一本三国,此时刊行全国,辽镇人物,多半粗鄙不文,能知道孔明贾诩,实在已属不易。 “哈哈哈……”林绍勇也是纵声大笑,心中十分得意。 他觉得惟功太蠢,上来就要收城中荒地,不肯一步一步慢慢来,一下子得罪太多人。那些文官,虽然与他们没有深交,大家好歹有些香火情,只要事情闹起来,必然会连上奏章弹劾,他不相信,张惟功能在朝中一手遮天。 如果真是权势熏灼到如此地步,也就不会被放到辽阳这里来了。 对权力,林绍勇有一种天然的直觉,事实上,他的判断也是对的。 “老爷,三老爷回来了。” “那个没出息的回来做什么?” 林绍勇正得意的时候被人打断,心中着实不满,不过进来的是自家的总管,倒也不好辞色太甚,只得淡淡道:“这里在商议正事,老三叫他回去吧。” 他们兄弟,早就分府别过,老二林绍廷还能做个帮手,林绍忠就只能给他这个老大不停的添乱,总是叫他擦屁股,在这样有大事的紧张关头,林绍勇不想因为老三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去分心了。 “回大老爷,三老爷是被人给抬回来的……” “什么?” 林绍勇和林绍廷一起站了起来,兄弟二人,眼中俱是现出惊疑之色。 “三老爷受伤很重,叫人打断了鼻子,腰眼和胃囊都受了重击,小人已经叫请大夫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伤势如此严重,两位大人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林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虽然在场的人中不乏有幸灾乐祸的……林绍忠太能惹事,太招人恨,不喜欢他的人颇多,不过表面上,大家都做出关切的神情出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四人 “你们四个家伙好大胆……朱尚骏,你的上司是马世龙,不成就是陶安然,我管不了你,你赶紧滚蛋。” 朱尚骏四个家伙,全身浴血,但是神态骄傲的回到营区驻地,放假的军人们正好都三三两两的回营,四个家伙,立刻引发了全营轰动,连不少被留下来打扫营区卫生的轮值人员,都是被他们吸引过来。 等这四人回到自己营区,李宝这个把总闻讯赶了来,见到这几人的模样,还有他们带来的李佑一家子,顿时就是挠头无比。 “李把总,事情是我们四个一起做下来的。”朱尚骏行了一礼,十分潇洒漂亮,嘴脸却是纨绔无赖的很了:“事情一起做的,当然一起扛,我不走。” “你这厮……”李宝气极,恶狠狠盯了这四人一眼,见四人都是一副坦然的模样,李宝终忍不住笑出声来。 “嘿嘿……”郭宇道:“就知道把总大人会护着咱们。” “我肯定会帮你们解释,不过我们刚到辽阳,你们和本城驻军弄的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上头会怎么说。” 舍人营的宗旨和精神是首重袍泽之情,然后不禁斗殴……当然,是不禁舍人营的人对外头打架,打的越热闹,闹的事越大,只要在理上,惟功就会定会护着自己的部下。 当年在京城里头,那是勋贵满地走,一品多如狗的地界,舍人营也是说打就打,管你是国公府还是某个侯爵府里的,只要起事,一定灭你。那些喇虎无赖,青皮流氓,见了舍人营的人就是躲的远远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他们惹不起。 如果在京城,是这样救人的事,李宝直接就担下来了,在辽阳,他心里不吃底。 这会子功夫,军医官胡文和带着几个助手匆忙赶到,给这四人验了验伤之后,点头道:“还好,就郭黑子伤重些,不过也不碍事。” 一边说,一边就是动手消毒,包扎,郭宇等人都是龇牙咧嘴,不过倒也没有人叫唤出来。 营里没有勤务的军人们都跑了过来,不论是把总还是局百总,旗总,或是普通的士兵,大家都是嘻嘻哈哈,围成一团,对郭宇四人极尽嘲讽之能事,其中的急先锋便是郭增耀和他的第一局部下,连向来稳重的马世龙,也是忍不住对这几个家伙放了几支冷箭。 “戚,你们等着瞧吧,我们大涨大人声威,也竖起了辽阳镇的牌子,不仅无过,还会赏功,等着瞧吧。” 郭宇大马金刀的坐着,身上包扎的横一道竖一道,就算这样也不肯老实,嘴里大大咧咧的吹着牛皮。 李佑一家,就坐在一边,李佑呆若木鸡,他也是个小军,正经的三百年的军户世家,这独轮小车上还有一把祖传的腰刀,是他们家的第一世祖,太祖洪武年间的一位刀牌手传下来的,历朝历代的传下来,保养得法,刀仍然寒光闪烁。 但李佑和他的身边人早就不拿自己当军人了,他们眼里的军人也不是眼前的这样子,都是欺男霸女,彼此之间也是明争暗斗。 那些普通的营兵,不过是混日子,混饷银,出操无力,做战先逃,家丁,亲兵,彼此争斗,抢差事,抢人头,抢功劳,因为抢到了,你就有土地,有世袭的军职,一家人才能过上好日子,没有老老实实的家丁,背弃祖宗的姓氏,认将领为义父,甚至是干爷爷,这才有家丁的资格,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真正的军人气息? 辽镇军纪败坏,不光是现在,亦不光是体现在辽镇境内,在十年之后,抗倭援朝的壬辰倭乱一役中,辽东军真的是给大明军人丢了不少的人,后世的韩国影视,夸大自己,贬低别人,甚至荒诞不经,但在反映明军军纪不差的细节上,倒也并不是完全的胡编乱造。 “爹,我们一家可能有救了。”大丫的美目之中,先是充满惊奇,到得此时,充满了希望。 “难说。”李佑还是很悲观,自来官兵一家,这几个后生算是有血气的,不过真闹大了,他们的上司肯为了自己这一家人,和林家那样的豪门世家去斗,真正的撕破脸皮? 四岁的李家小子什么也不懂,只好奇的看向那些笑闹着的军人,有一些人家里有小弟小妹的,也忍不住来逗弄这个小娃儿,有人从厨房拿来鸡腿,给这李家小子拿去解馋,小娃娃看到鸡腿就急了眼,李佑想推辞,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兴许这些人真能救我们一家……”在这时候,李佑也忍不住这么想起来。 “你们一家,都随我来。” 一个穿红色官袍的官员走了过来,李佑毕竟是军户,认得补子上绣的是狮子,是二品武官,他十分紧张的站起身来,又拉着自家婆娘,要下跪行礼。 “莫要跪了,我们大帅不喜欢这等礼节。” 那个武官面相忠厚,伸手搀扶住李佑两口子,又看了一眼大丫,眼中露出惊奇之色。 军户人家,能出这样的天姿国色,也真是罕有。 “走吧,大帅已经知道消息,在等着了。” …… …… “岂有此理!”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弟弟被人打成一副猪头模样,林绍勇兄弟三人,也是忍不住勃然大怒。 几个卫指挥想笑又不敢,林绍忠太飞扬跋扈,人们知道他早晚撞上铁板,现在果然是报应来了。 “大哥,我们去找张惟功吧。”林绍廷面色阴沉,说道:“找他讨一个说法去,我弟弟堂堂千户,他部下听说也是一个千户,怎么就敢将他打成这样?” “三哥……莫去。” 林绍忠躺在罗汉床上,呻吟出声。 “怎么?” “你们去找他,他最多将那犯事军户吆喝出来,打几十板子,总不能为了我的伤斩了他的部下?那他还怎么带兵?” “老三说的是。”林绍勇眼中波光闪烁,知道自己这个猪头三弟关键时刻倒还见的清楚,张惟功那种身份地位和脾气,显然不可能斩自己的部下来陪罪。 “那怎么办?” “那个千户,我以后想办法找回这场子来,还有三个一起动手的,派人相机将他们捉出来,我要亲手用刀斩下他们的头,以泄心头之恨。” 林绍忠自小到大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而且当着二十个骑兵部下的面被打成猪头模样,他心中怒火难消。但他也知道,想杀那个千户很难,所以他打算先从三个普通的小兵下手,斩下三颗人头,以泄心中怒气。 “也好,料想三个小卒,纵是我们做了,张惟功也不好借此事和我们翻脸。” “嗯,三个小兵而已。” “当时动手是那个千户始终在前,而且就那个千户报过职名,另外三人当是随员亲兵。” “他们的什么作训服,基本上都一样,不是自己人也分不清,不过想来就是真的是三个小卒了。” 林绍勇下定决心,要替兄弟报此仇,兄弟之情当然是重要原因,不过他不能叫林家这么丢脸,要是弟弟被人打成这样也忍了,林家以后在辽中到辽南这一带,还有谁能服气? “那几个人回来一路都有人看着,进哪个营,一清三楚,派几十个精干的,偷摸进去,拿了人就走,动静不要闹大,去吧。” 林绍勇背负双手,淡淡吩咐着,他身边的人自然知道他在吩咐谁。 果然,门外一个壮实汉子,满脸杀气,站在门外答应了一声,接着便迅速离去。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十个林府家丁平常就住在府里,此时跟着那壮实大汉一起骑马离开,虽然只几十骑,声势也是颇为惊人。 …… …… 李佑一家被带出来之后,街面上有不少人跑过来看。 四个血葫芦一样的辽阳镇兵,带着城中一家子军户回来,又有大丫那样的美人在里头,情形足够怪异,也足够引人瞩目,再次出来时,原本就有不少人闻讯赶来,其中还颇有一些定辽前卫的熟人。 “唉,完了,完了!” 杜老爷子和杜忠都在人群里,还有大槐树百户的不少人,他们一听说,便都是丢了手上的活计跑了过来,这一看,果然是李佑一家子。 “李佑这孩子糊涂啊。”杜老爷子浑身颤抖,着急道:“怎么真叫人一料一个准,就死木一样的往复州跑,打甜水堡走,连山关,往宽甸去,至不济也能到朝鲜,那边汉人也不少,就留在宽甸也不是不成,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杜忠也叹道:“要是没有人盯着,一家子往复州过海是好路子,可是也不想想人家怎么会不追。” “甭说这些个没用的,”李达几个脾气爆的咬着牙,沉声道:“老爷子,能不能想个法子救李佑一家子出来?” “李达!”杜忠厉声喝道:“你平时放放炮仗也就算了,这他娘的你要敢乱来,害了全百户的人,别说老子不仗义,现在就将你绑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揽下 李达确实动过最危险的小心思,不过看看身边,百户里年轻后生好几十,但一个个脸上都没有一点血勇之色,只有几个与自己心思相同的,实力单薄的自己都不好意思张嘴,凭眼前这些人,到不得人家跟前就被全斩了,更不要说,大家都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唉……”李达重重叹一口气,使劲的扯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子,然后转身就走,脚步声咚咚直响,走的老远了,大家还能听到他大声骂道:“这***世道!” …… …… 在副总兵府邸的仪门前,惟功看到了李佑一家和四个包扎的如粽子一样的家伙。 惹出大麻烦的四人还没有一点愧疚的表情,眼神和神态,都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得意洋洋”。 惟功上前,虚踢了朱尚骏一脚,笑骂道:“你这混帐东西,自己不学好,将张猪儿这种老实孩子也带坏了。” 张猪儿其实比惟功年纪要大,不过惟功这么说来,倒是十分自然,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的,便是张猪儿自己,也只是红了脸庞,倒不觉得大人说这话不妥。 “冤枉啊大帅。”朱尚骏叫起撞天屈来,叫道:“大帅,这事儿是郭黑子带头,我只是个打边鼓的。” 他人能来,就算是大家福祸与共的意思,不过郭宇确实是惹事的主力,打架的班头,这黑锅显然还是郭黑子来背最合适。 “郭黑子?”惟功皱眉看向郭宇,一股无形的威压,立刻向一脸桀骜的郭宇压迫过去。 在不远处,李佑的膝盖一软,情不自禁的就要跪下,带着他过来的王柱将手一捞,将这个吓的半死的军户扶了起来,低声笑道:“我们大帅不喜欢这样,你老老实实站着就成了。” “可,可是这位总爷是国公啊……” 李佑一家,当然都知道惟功的身份。 辽阳镇一进城来,惟功所有的身份就已经被人所知了。未来国公,太子少保,将军,总兵,哪一条都是与普通人相隔的天差地远。 就眼前来说,倒不曾见这位青年总兵穿着官袍,不象王柱将军,穿着的是二品武官的袍服,一看就知道身份,这位总爷,穿着的却是与那几个打架的部下一样的服饰,裤子,马靴,短装军服,看起来是十分的精明干练,而那种叫人感受分明的威严气息,哪怕就是穿着这样的寻常军服,也是能叫人清楚的感受到,眼前这位青年的身份和崇高地位。 以李佑来说,平时多是和本百户的百户杜忠打交道,身份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差距,杜忠也不喜欢拿权势压人,何况现在百户根本也不算什么了。 然后就是林绍忠这样的五品千户,那就十分凶横,处处拿大,摆官威,再往上,就是本卫的指挥佥事,同知,指挥使大人们,他们出行,不论是骑马还是坐车,都有一个小队的仪从,远远喝道,将闲人赶来,根本看不清楚模样和长相,再往上的都司衙门的大人们,就更加不可能见得着。 象惟功这种身份的大人物,以前他们只能在戏文上看到,哪里敢想象,自己会亲眼看到国公。 “大帅,这事是我带的头,朱尚骏说的没错。”郭宇被惟功的眼随便一看,一种无形的压力压的他差点说不出话来,这个平时胆大包天的家伙,终于一下子老实了下来。 “大帅,我等亦有责任。”张猪儿当然也不会承认是自己带头,不过肯定也要帮郭宇分担一部分压力。 朱尚骏和麻登云也都自认有责任,请惟功对他们加以处罚。 “罚你们什么?” 惟功走下台阶,拍了拍郭宇的肩膀,笑道:“你是好样的。” “大帅?”郭宇身子一阵颤抖,感觉无比的激动。 惟功没理他,又向张猪儿三人道:“你们都是好样的。路遇横暴,不以对方身份而踌躇迟疑,毅然出手,不顾后果,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如果当时也在的话,估计会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动手了。” 听到这样的话,庭院之中,仪门内外,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郭宇涕泪交加,虽然在此之前就觉得大帅会撑腰,但毕竟心中忐忑不安……刚到辽阳,一切还没有着手进行,上来就将地头蛇得罪了一大片,大帅为了息事宁人,虽不大可能将自己几人交出去任人处置,但每人打上几十军棍,向人聊作交代,这也是很可能的。 而内部军纪记过,影响前途,这可能都是此事带来的后果……不料想惟功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将此事扛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不论是郭宇,或是张猪儿几人,又或是在场的其余人等,都有为惟功去死而绝不犹豫的情感波动。 宋尧愈等人,在仪门后微笑,大帅的驭下之道,更加的炉火纯青了。 “你们回去吧,通事局按战场立功给他们记功。” “是,大帅。” 一个通事局军令处的官员在不远处答应着,并且立刻准备记功入档。 “多谢大帅!” 郭宇等人军靴碰在一起,右手成拳,横在胸前,神情十分郑重的行了一个军礼。 “大人,属下还有事禀报。” 朱尚骏的脸上神情一直很轻松,大帅不会责罚,多半会给他们撑腰,这是他过来之前就有的判断,所以他虽然将郭黑子推出来,大家也不会怪他,而他在动手之前,更有深远的谋划,叫人觉得,这厮的脑子实在是太他娘的好使了。 用郭宇当时的说法,就是这厮不到军情局去干实在太可惜了。 “嗯?” “属下请单独禀报。” “好,到大堂来。” 仪门离大堂不远,也就几十步路,不过朱尚骏的身份想单独向惟功禀报事情,实在是有些僭越,他应该向自己的上司马世龙或陶安然报告,然后再由这两人向惟功禀报即可。 不过惟功此时欣赏这四个部下,想了一下,就给了朱尚骏这个面子。 在场的人,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朱尚骏这个纨绔活宝有什么花样,郭宇几人虽然知道,却也是绝不会说出口来的。 过不多时,两人又从大堂出来,朱尚骏如释重负,惟功脸上当然不会有什么表情,当然,别人不会知道,他对朱尚骏这个人已经有了更新的认识。 “大帅,属下等告辞。” “嗯,去吧……李宝,带他们回去。” “是,大人。” 李宝答应一声,又是将四个活宝给列队带回。 现在各司各局都是以扇形驻扎在副总兵衙门四周,营房紧张,每日打扫工作不停,居住条件仍然十分恶劣,好在这样总比露天睡觉强的多,当年舍人营露天睡觉也是常有的事,训练,拉练,野营,现在条件差些不算什么。 骑兵第一司和第三司一部分现驻在长安堡和长定两堡,戒备两堡之间的漫长地域,同时预备迎接折返的赵雷一行。 步兵各司九成以上驻在城南,只有一成驻在北城,控制各城城门,就住在城楼子上。 南城各门,当然也换成辽阳镇兵轮流值守,最少在这几年之内,城防已经控制在惟功和其部下手中了。 随着李宝等人离开,王柱也告辞,他对惟功的处断十分心折,虽然他没有这样的魄力,但也是微笑着对惟功奉承了几句。 能叫这个老实厚道的人说几句奉承话,还是说明惟功的处断很得人心。 临行之前,王柱请示,李佑这一家人应当如何处理。 “大,大帅……不不,总爷,叩见总爷……” 听到王柱介绍自己一家,请示办法,李佑的膝盖又软了,他的浑家也是一样,抱着孩子,身子就往地上蹲下去。 “大嫂莫如此。” 惟功伸手将李家大嫂扶住,笑道:“你若向我行礼,传回京去,我能叫人笑死去。” 王柱见这一家人不解,便向他们解释道:“按我大明规矩,女子不必行跪礼。告诉你们,就是在皇宫里,都人们,也就是宫女,见着皇上也就是福一下就行了,寻常妇人,见着阁老,尚书,亦不须行礼的。” 李佑夫妇,在这辽阳长大,见着千户就得下跪行礼,也不曾有人和他们说过这样的道理,两人都面面相觑,不过也是知道,眼前这国公和总兵大人,十分和气,不要他们行礼了。 “你们的事,有一些麻烦。” 惟功此时瞥了大丫一眼,那丫头正巧也看他,两人对了下眼,大丫脸一红,将头扭了开去。 惟功心头也一跳,感觉她虽是军户家的女孩儿,亦是国色天香,而十六以上,感觉是凹凸有致,身材犹佳,他不禁想起李成瑛那丫头来,似乎在身材上,那丫头太吃亏了…… 他摇摇头,将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思撇开,只顺着自己思路又接着道:“现下送你们走,或是叫你们回原本的百户,都不大妥当。这样罢,你们一家,先在我这里住下,在这里,好歹不会有人为难你们的。” 眼下这事,明显将成为辽阳镇和辽阳都司的角力场,同时还牵涉到收地,建营房,城内城外都有很强烈的利益冲突,李佑一家已经在风口浪尖上,走是不行的,送回去怕是都活不过今晚。 有惟功这话,李佑一家深为感激,李佑此时知道这军镇的总爷们都不爱人跪下,当下深深一揖,代表家人道:“小人等全家,多谢总爷了!” 第三百八十章 东虏 赵雷等人是从无敌门进的辽阳,守城门的是步兵第四司的人,一眼就看到了赵雷,当然,他们也认得李青。 就算这样,也认真检查,不肯轻纵,否则军法官就不会放过他们。 但当赵雷入城之后,守城门的队官还是行了一个军礼,笑着道:“赵把总,恭喜你这一次立了大功了。” 斩首虽未至三百,但也是近三百了,十年前都够告庙的资格了。而更要紧的,就是将曹簠等人救了回来,这功劳更大,简直是奇功。 深入草原千里,李成梁父子可能也会在大军吸引敌人主力,然后趁虚直捣,但如赵雷这样,在没有强援,身边全是敌军主力的情况下,毅然深入千里,还救回了这么多人,这个胆气魄力,还有强悍的战斗力,对与北虏战法的熟悉,真是缺一不可。 面对这个队官的好意,赵雷向来严刚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以前的冷漠,主要还是在宣府为夜不收时的自保之道,在别的军镇,越是出挑优秀,则越可能成为别人的靶子和目标。 在前些年,曾经有一位副将表示要收赵雷为家丁,并且是家丁头目,只要他答应,立保千总。 但赵雷不愿改祖宗之姓,也不愿为了富贵成为别人家的奴才,这事情就是搁了下来。 到辽阳镇后,他有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在这个军镇,他如鱼得水,并且受惟功大帅的器重,受到同僚的尊敬,这个军镇,有真正的袍泽之情。 在这里,他可以展露自己的真情实感了。 相比还算严肃的赵雷,李青就显的轻松多了。 面对守城军士的欢呼,李青不停的行着军礼,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这一次的任务,完成的十分出色,他的心中,当然也是十分的轻松。 队伍穿过无敌门之后,在东侧的自在州里,有不少穿着夷人服饰的女真人在城中居住,他们看到队伍,也是显露出关切的目光。 其实辽阳城中的女真人,归化最少也几十年了,最近这几十年来,很少有大股的女真部落被放到辽阳,在这里居住的,甚至有百年以上。 不过除了少数人之外,多半的女真人仍然是剃光了大半颗脑袋,留一小撮辫子,要以辫子能穿过铜钱的钱眼作准,身上穿的皮袄裁剪的十分紧凑,袖子短而尖,这是标准的东虏打扮,与北虏有相似之处,又有很大的不同。 北虏蒙古,东虏女真,这是朝廷在东北到西北,万里疆域的两大祸患。不过近几十年来,女真没有国初时闹腾的厉害,朝廷的侧重心,已经近乎完全的转移到北虏身上了。 只有辽阳镇的人,在长期的教育之下,对东虏没有丝毫的放松警惕。 不论是按地域分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还是野人女真,又或是按部落的过百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包括当年建立金朝的完颜部在内,都不可以小视。 论骑射,东虏的骑术比北虏差不多,而射术还犹在北虏之上,论悍勇,生存能力,坚韧不拔,东虏也在北虏之上。 要知道,东虏很多部落,包括建州卫在内都是从极北之地迁移过来,那里自然条件恶劣的叫人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到处是密林,几乎一年四季全在酷寒之中,冬天时在地上挖地窝子,蜷缩在里面,没有必要不出来,以打猎和捕鱼为生,经常生食,男子年五六岁就开始用软弓打猎,成年后过不了多久就可能因为疾病和寒冷而死,妇人也是要承担很大的苦难,孩童生存率低的吓人,尽管这年代的农耕民族也不高,但这些极北苦寒地带的部落,从出生到成长,都是一个个鬼门关。 这样的自然条件下出来的小部落,论心志之坚定,内地的农耕民族汉族,已经由祖先打下了东亚最大的地盘和最好的地盘,两个民族之间的确实有很大的差距。 一个已经早就踏入文明,一个仍然是在最野蛮的状态之下。 在建州女真从通古斯迁移南下时,正好大明也是最强盛的时期,大明没有将这些来自远方的小部落挡在门外,或是将他们灭族,而是叫他们择地安顿下来,给他们生存的空间。 但这些部落落稳脚根之后,就已经张牙舞爪的不安份了,用惟功的话来说,这些异族,对好处是只嫌少,不嫌多的,因为未曾迈入文明的门槛,所以和野兽一样,也就是中山狼,对它再好,也是无用的。 事实也就是如此,建州部原本并不是中国的部落,和建立金朝的完颜部完全无关,他们和很多小部落一样,是从极北之地迁移过来,但一移过来刚立稳脚根,就开始骚扰大明的疆域,东宁卫的设立,就是因为这所谓的“女真”部落一直闹事,甚至有一段时间是大患。 特别是嘉靖年间的建州右卫,屡次侵入边墙,指挥一级的武官有五六人被害,从备御到把总,数十人遇害,官兵和百姓,遇害者不可胜数。 为首者,便是建州右卫的世袭指挥王杲。 此人也算是枭雄,除了自己的右卫,还囊括了左卫等沿河的部落,实力强劲,曾经攻到辽阳附近,沈阳,抚顺,开原,屡受其害,明朝边将官员苦其久矣。 嘉靖晚年,此人终于被擒,被押送到京师,凌迟处死,除了一大害。 但建州右卫残余势力犹存,左卫各部也都不是善茬,比如塔克世兄弟,青年时凭着祖上传下来的指挥大印和敕书,屡次攻击苏克素护河其余各部,统合势力,其兄弟诸人都轻捷彪悍,勇猛无比,射术不说,那是女真人的天生吃饭的本事,能穿重铠,持盾拿刀,在厮杀时,越过奔跑的奔牛,连跃九牛,不在话下。 这样的本事,不论是跳跃的能力,负重能力等等,都已经超过普通人的范畴,这样的身手,普通的明军上来几十,也只是给人送菜了。 女真人中,这样的轻捷彪悍之辈颇多,也是王杲等人横行数十年,甚至在建州右卫强盛时,泰宁和福余等蒙古各部,反过来要配合女真人的原因所在。 如此种种,都是惟功曾经苦口婆心,教导给辽阳镇官兵知道,叫他们明白,现在朝廷轻东虏而重北虏,有些举重失衡,特别是李成梁,他在此事上的责任很大,而辽阳镇,迟早会将这种局面给扳回来。 当然,不是现在。 朝廷在边患上,不会允许边将轻易挑起事端,北虏现在势大,朵颜部和插汉土蛮年年犯边,精骑五六万,控弦四十万,实力确实远在东虏之上,弃强而击弱,没有扎实的理由,合理的目标,朝廷不会嘉奖,还会问罪。 所以赵雷等人经过的时候,脸上冷意明显,目光扫向那些东虏的时候,冰凉冷酷,见到这样的眼神和蕴藏的杀气,知机的女真人纷纷避让开去,丝毫没有他们对上都司衙门兵马时的那种野性。 这些野人,就是这样,畏强而凌弱。 而更叫他们敬畏的,是马背上的那些面目狰狞的首级。此时的北虏,也就是蒙古诸部还没有被喇嘛教给毁了精气神,野性十足,也不曾毁在满清的天花和减丁政策上,这些首级,一个个凶恶之极,悬挂在战马身上,似乎仍然有残留的杀机。 但就是这么一群野蛮人,他们被战刀砍断了脖子,小辫子被捆在一起,五六个首级绑在一处,在马身上,晃晃悠悠的,似乎是在述说着斩杀他们的明军将士有更强的武功,更凶猛彪悍的性格,在这些首级的威摄之下,那些东虏当然是老老实实的,不敢有丝毫异动。 马刀之下,才能叫这些野人老实! 在抵达副总兵衙门之时,正巧遇着朱尚骏和郭宇几个出来,看到这四个人包的粽子一样,连脸上都是,青紫成片,而四周围着不少人说笑,李青莞尔一笑,道:“这几个活宝,不过猪儿是老成人,怎么和郭黑子朱尚骏混一处去了。” 他曾经在惟功身边,对这些人都十分熟悉,一张嘴就能叫出来名字。 从草原不毛之地回到镇城,又看到这样的场景,一种暖暖的感觉,顿时就袭上了心头。 “末将见过大帅!” “职下见过大人!” 赵雷和李青的话不相同,也不整齐,两人敬完礼之后,都是一征,然后惟功先笑,李青和赵雷一起笑起来。 “你们这一次立了大功,我很满意。” 赵雷也罢了,原本就是很优秀的夜不收,加上文化和军事养成的教育之后,成长几乎是必然之事。 李青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从顺字行的小伙计到学武学文都优异,进入惟功的卫队,然后派往夜不收局,样样都做的很出色,确实很不容易。 赵雷和李青这一次统一了说辞:“多谢大帅夸奖,职下愧不敢当。” “嗯,去歇着吧,过一阵我要出去,除了侍从室保卫处的人,你们也随行。” “是,大人。” 李青和赵雷是累的够呛,来回这么久时间,精神高度紧张,能休整一段时间当然是好的。 他们的功劳,当然会如实报上北京兵部,不论有什么封赏他们倒也无所谓了。能在这个团体之中,就已经足够。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复信 赵雷回来这一天,一队塘马从辽阳出发,经在城驿,牛庄驿,西平驿,盘山驿,宁远卫,沙河驿,高岭驿,广宁中前所,两天时间,抵达山海关城。 出了关城,当然也是一路急行,抵达通州驿时,用时四天。 这样的速度,是用的四百里加急,大明最快的驿传就是如此,到清季,有六百里加急,最快是日行八百,从广州到京师,数千里之遥远,几日之内必须赶到,换马换人,一路急行。 这几个塘马,身负重任,但事情不算太急,然而速度也不算慢,待他们赶到兵部,由兵部提塘官将塘报接下来之后,一切就都了然了。 又是捷报。 旬月之内,两次大捷,而且,这一次并不逊于上一次。 上次是斩了速把亥,是一桩天大的功劳,到现在赏赐还没有定下来,论说起来,封爵当然很难,李成梁是拥有强劲的实力,加上十几年的战功,斩首好几千级,这才授的宁远伯,大明三等爵中的最低一等,张惟功才立了这一功,火候还早的很。 另外还有一个很扎实的理由,张惟功是未来的英国公,难道公爵不要,反去封伯或封侯?这太好笑了一些。 但前赏未定,后功又至,这就颇为叫人为难了。 “怎么办?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兵部正堂曾省吾底气倒是很足,他与许国都算是张惟功幕后的人,惟功在前方立功越多,他兵部正堂的印把子就抓的更稳,他的心里当然毫无负担,只是高兴而已。 一个兵部司官建议道:“曹簠要叫送到京师,余者不问,如何?” “这是正办。” “不宜惊扰地方太甚,辽阳初稳,凡事当然以安静为先。” 大明的官员,一切事物的最高评价就是两个字:无事。 当初某曾姓大吏,主导收回河套,结果就死在了这“有事”两字上。动手的是嘉靖皇帝,但底下一群推波助澜的官员,原本无事,他偏生事,那便是厌人厌事。 辽阳初定,大功一桩接一桩,底下就应该无事了,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曾省吾也觉得惟功的风头出的够了,点了点头,笑道:“我们上报吧,反正有人去头疼,我们就不必替别人担心了。” …… …… 内阁之中,申时行的脸色特别难看,沉郁郁的,简直能滴下水来。 他就是曾省吾所说的头疼的那位,上次惟功的功劳便是他一手压了下来,他对万历的心理有足够的了解,不用多试探就知道万历对惟功也起了提防和嫉妒的心思,这种心思,对帝王来说只要一起就很难消除……除非惟功在京。 凭他们君臣自小相识,惟功多次立功的过往,如果现在惟功还在京师,那么申时行倒不好用力太猛,但这位英国公府的少主就是吃亏在不知道收力,锋芒太甚,叫申时行抓着不少痛脚,现在人远在辽阳,立功再多又如何? 只要皇帝心里厌弃了你,立上天大功劳,你只能在外兜兜转转,永远进不了权力的核心,永远都是外围。 申时行倒不是对惟功有什么讨厌的心理或是旧仇,只是单纯的提防武人的文臣心思罢了。 哦,如果说有怨,倒是有一些。 当初惟功支持张居正的清理整顿丈田之事,在京畿与当时的大宗伯礼部尚书马自强家起了严重的冲突,申时行听到消息之后,没有表态,没有表态不代表没有态度,申时行的态度就是十分不满,可能就是这么一件事,在他心里种了因,现在开始花花结果。 江南大家族出来的,哪怕小时贫困被人收养,连姓氏都改过,但几十年过来,申家也好,徐家也罢,又是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申时行的立场,当然也是在张居正的对面。 “奏给皇上知道吧。” 申时行少有的沉声叹气,将兵部呈上来的奏报,简略的写了票拟,将应办的流程写在上,当然,是能简则简,能省则省,而两件功劳,一件正,一件奇,一起摆在案上,前功未赏,后功已至,想来今天一直到晚上,估计会很难入眠了。 “阁老,辽东有信来。” “是不是王叔平的信?” “是,阁老……是派专门的信差送过来的。” 申时行微露惊疑,低声道:“那还不赶紧拿来。” 信是从广宁发过来的,当然不可能用塘马,也没有用官家的驿站,私人私信,只能派自己家人,沿着官道,自己打尖住店。 这样的送信法,一般的官员都没有办法承担,除非是有急事,或是要紧的大事,否则的话,当时的人写信送信,都是托人捎带,替人带信,原本也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社交手腕和办法。 王叔平是山东按察司的分巡道,名政和,申时行的任副主考和房师时取中的门生,十年时间从二甲吊尾的进士巴结到了正四品的按察副使,分巡辽阳,就他的资历来说,申时行这个座师肯定也是出了不小的力气。 出了力,当然就要有回报。 以申时行现在的地位,六部正堂,他无力扶持,也插不进手,那是张居正的地盘。侍郎一级,也是很难着手。 郎中,员外,主事,还有寺监之中,已经尽可设法,想办法安插自己人了。 和后世大佬爱用自己的秘书是一样的道理,当世大佬,多喜欢用自己的门生,相当的位置上用同年,提携的后进,十个有九个倒是自己的门生。再下来就是同乡,姻亲一类。不过用这两种,当然没有用同年或门生来的光明正大。官僚集团之中,人人如此,是以理直气壮。 王政和的信,隔一阵子会经由塘报夹带,象这样专门送来,这还是头一回。 展信之后,申时行先是皱眉,接着便是眉目舒展。 王政和这个人,器小无行,不过在做这样的事情上,还是要专门的人才做起来才得心应手,这王某人,看来就是专门人才了。 看完之后,申时行取来一张信纸,持笔濡墨,想了想,便开始写道:“前次所云药方,思之再三,依叔平兄所言之法为是,其间添减,当以斟酌为要,务使药到病除也……” 他当然不会直言不讳,王政和信中,提起来的便是林绍勇与他沟通的大事,听到此事后,王政和便急使到京,请示机宜,只要申时行不反对,或是有片纸只字到辽东,他行事就有了倚仗。 申时行自然不会将白纸黑字落入人手,话语之隐讳,绝不会落下只字把柄到人手中。 写完之后,吹干封套,当然交给原来的信使带回。 处理这一桩事,申时行才微微一笑,将精神又投到辽阳镇的军功上去,这一件事,更加的叫他头疼。 …… …… “皇后,吾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万历不象他的孙子崇祯,崇祯对防止后宫干政还是有很强的警惕心理,绝不会将朝政说于后宫知道,最宠爱的田妃有干政迹象,立贬入冷宫,绝不宽贷。万历则不同,他的郑贵妃就对朝局有足够的影响力,福王夺嫡之事,当然就是后宫发力,外廷有志同者合谋,终于衍生出万历朝的三大案出来,成为明末最著名的事件之一。 此时的万历还不知道郑贵妃在哪儿,不过现在就算郑妃出来,估计也得不到同等的宠爱了。万历对郑妃,包括成化皇帝对万贵妃,应该都是天子这种生物寻找世俗感觉做为寄托的一种表现,不然的话,天子后宫美人无数,又何必吊死在一颗树上?天子亦是凡人,也有心灵寂寞寻找知已良朋的想法,所谓的宠冠六宫,无非就是天子拿对方当平等的家人,寄托一点凡人的情感罢了。 现在的万历,已经将这种情感寄托在王皇后身上了,患难夫妻,关键时刻皇后挺了他一把,足见皇后对的起自己头顶的那顶凤冠和怀中的金印,帝后原为敌体,现在相处,就更加融洽和随意,万历对这种感觉,也更为欢喜。 现在他躺在暖阁的榻上,两个都人在一侧替他切着新橙,这是打江西贡过来,刚到京不久的新鲜东西,昂贵之处,连皇后亦不大舍得多吃。 听到万历的话,皇后微笑道:“是不是张惟功又立奇功的事?” “嗯,可不是……”皇帝道:“前功尚未赏,又来这么一个奇功,叫吾怎么办是好?” “皇上,臣妾有话要直说了……” “你说,你说。” “还是上次那话,张惟功再能耐,他也是你的臣子,做什么都是替你,替大明效力,这是他臣子应做的本份。他家自永乐年间到如今,世代簪缨,享尽荣华富贵,祖宗的功劳情份福及子孙,皇家并未亏他,现在立些功劳,皇上反似有些不安似的,臣妾期期不以为然……” “吾懂了……” 万历握住皇后的手,都人在场,皇后不免一脸娇羞,万历却是神采飞扬,顾盼自雄的道:“吾知道了,但凭吾的本心去做,荣辱富贵,皆是君恩!” 第三百八十二章 态度 “张惟贤去一趟辽东吧。” 坐在金台上,眼前只有阁臣,九卿,科道,是一场小规模的廷议,对辽东的封赏,在万历的主持下,迅速敲定了。 两次大功,一前一后,如果按正常封赐,一大票人得封为总兵,副将,参将都不在话下,都指挥,指挥,同知,佥事等世职,也得按功劳大小颁下。 但因为种种原因,封赏被严重的削弱了。 升官的,只有马光远,马世龙,朱尚骏等一级做战的军人,各升一级,比如马世龙,原本是指挥同知,世职为佥事,这一次升一级,成为正三品的指挥,世职不变,勋、阶,各升一级,对应三品。 赵雷和李青两人,一个实授游击,一个实授千总,世职对应。 张惟功不升官,只将太子少保升为太子太保,算是两次大功的酬劳。 一般的文官,为侍郎到尚书,可能为少保,最少要十年之功。等封为太子太保,恐怕要终其一身,到致仕的时候,年高德勋,没有大的错漏,亦无政敌攻讦,且颇有建树,这才能封为太子太傅或太保,这是一种难得的荣誉,惟功这个年纪,得封太子太保,十分难得了。戚继光为太子少保十余年,一直到前几年,因功才加为太子太保,他都已经是领兵十万,镇守蓟门多年的大帅了。 蟒服,麒麟服,斗牛服,银牌,银鞭,这一些的物事,大为加厚,这是对官爵给的少的一种变相的抚慰。 当然,还有钱粮,惟功前一阵上疏,练兵之事,将要提上日程,朝廷最近日子好过,兵部和户部协商议定,每年给辽阳镇四千兵的粮食和两千到三千战马的豆料,也就是粮食近四万石,豆料八万石左右。 另外本色每年给三万六千两,这也是兵部议定的额数,万历在这方面格外体恤,大笔一挥,给加到足额四万。 将来扩军练兵,本色折色再议,不过不脱自万历八年起各省额定钱粮的平均数值,纵稍高一些,亦高不到哪去。 这些事,从传旨到提曹簠来京审问,都需要派员去辽镇办理,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李成梁和张惟功上次的争斗,也需要朝廷派员去调和。 万历挑的张惟贤,倒是一个好人选。 以英国公嫡长孙的身份,加上金台轮值官,锦衣卫实权掌印,大约张惟功和李成梁都得卖三分面子,此人出使,正合其宜。 “臣遵旨。” 在场廷臣皆无疑议,张惟贤自金台下转身,叩领圣旨……这件事就算定局了。 万历对他,当然也有额外的嘱咐。 “你此行辽阳,不妨同惟功直说,他太过年少,锋芒太甚,所以朕要压一压他……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朕乾纲独断……当然,你不能说是朕的亲口,就说是你的猜测。” 万历对张惟贤,已经信之无疑。 相比锥子一样到哪儿都出尖的惟功,万历此时发现,颇有世家子风范,做事稳妥圆融,行事风格不显山露水的张惟贤,这才是他需要留在身边的人才。 或者惟功能力更强,但万历在短期之内,不打算将惟功调到自己身边来。 这种微妙的心理和情绪,恐怕就是万历自己,亦不大明白其中的深奥之处。 皇后几次劝他,刑赏之权在于君上,对臣下不论是重用或是敲打,皆可由本心而发,万历这一次对惟功的处断,可以说确实是乾纲独断了。 “臣明白。”张惟贤很机警的道:“臣会和五弟说清楚,皇上爱他用他的心,没有任何的改变,还要看看,臣家这五弟有没有怨望之心……不过臣敢保,那是绝不会有的。” 万历没有说出口来的就是张惟贤的后半截话,他想知道,自己亲自压一压惟功,看他心里怎么想。 这就是帝王心理的矛盾之处,又要压一下臣子,又不想臣子有怨恨的心理,而是如被冷落的女人一样,对男子没有丝毫的怨恨,只是不停的期盼黄昏之后,男人的降临。 深宫之中的后妃,大约是对皇帝有一样的心理,而到了明清之季,帝王对臣子,也是用于对后妃一般的心理来处置了。 先秦之时,拜相时君王要下拜,言曰:寡人自今而起,将国事托付与君。 两汉时,君王拜相,亦要向丞相揖让,丞相至殿,皇帝要起立相迎,议事,是坐而论道,丞相有自己的佐吏,甚至有自己的府兵。 到大明,废相,天下一切执掌俱在皇帝手中,连心理亦是发生了这般的变化。 “你那五弟是聪明人,岂会怨望?”万历半真半假的道:“朕叫你和他说,是要磨磨他的性子,将来京营总要靠他的,有他在京,朕才真正睡的安稳。” 这话半真半假,不过万历指望惟功对京营再加整顿,确定京师防务,这个话当然是真的。 张惟贤心中是何想法,当然不会叫皇帝知道,当下再顿了顿首,沉声道:“臣明白。臣会劝臣的五弟如钉子般钉在辽阳,辽镇李家一家独大,也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 所谓近臣,心腹,就是能将帝王不便宣诸于口的心思,揣度出来,并且自己给扛上。 说辽镇和李成梁的话,是张惟贤自己的角度,与皇帝无关,但是,是真的无关吗? 万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眼前这张惟贤,是条好狗呢。 他微笑道:“朕已经口谕锦衣卫上下,南北镇抚,由你统带。” “臣惶恐……” “是要惶恐,虽有东厂番子,但锦衣卫旗校亦十分要紧,南北镇抚,轻易不得用,而又不得不用,其中关窍所在,你要好生揣摩。” 万历早年,锦衣卫处于衰落之后,万历中期之中,随着矿监税监的增多,天下骚然,处处**,锦衣卫出动极多,至天启年间,锦衣卫使田尔耕为魏忠贤死党,锦衣卫成为魏忠贤手中对付异已的利器,是最后的辉煌。 在此时,张惟贤终是博得了万历的信任,边带着锦衣卫的走向,似乎也要发生微妙的变化。 历史的浪花一朵朵的飘过,终究是有一些为惟功直接影响,开始了不同的走向了。 “对了,”正事说完,万历很随意的道:“你和张诚,好歹要把梁子揭过去。你抓了他侄子,有几天了吧?这事儿总得支唔过去才是。” “是,臣知道,一会下去,臣便去张公公的府上。” 大太监都有自己的居处,将父母兄弟家人接来,如果效力有年,皇帝亲下诏旨,准其过继一个宗侄继承自己的香火,当太监到这种地步,这一生功业就算功德圆满了。 万历对自己的身边人,有一种十分关照的习惯,也有一点真正的情感在里头,他现在吩咐张惟贤,就是将他看成了半个自己人,不愿自己的身边人,彼此争斗下去。 见万历无话,惟贤便又叩了个头,慢慢后退,出殿之后,方才转身离开。 站在乾清宫的殿阶之下,遥看远方。 今日有些细雨,整个宫禁之中,烟雾迷蒙。 前方的三大殿笼罩在细雨之中,但仍然看的分明,那巍峨高耸的殿宇,象一座座山峦,沉甸甸的压在人的心头。 又象是一只只的怪兽,正在匍匐着,瞪眼看着,在寻找和选择着自己的猎物。 若是往常,张惟贤一定会心怀敬畏,这里,哪怕你是世代簪缨的勋贵子弟,也很难生出傲气,只能深深敬服,但在今日,他却是自信一笑。 一切,似乎尽在掌握之中呢…… 到得张诚的府邸,张惟贤脸上的笑容尽敛而去,拿了名刺,叫人投递进去。 “我们老爷说了,今日身上不爽利,请指挥大人得了闲再来罢。” 细雨转成小雨,淅淅沥沥的飘洒着,张惟贤连门亦不得进,张诚府中的下人,也是与普通家中的下人一样,称呼自己的主人为老爷……看门的眼神最毒,主人对客人是什么态度,自然也决定了他们的态度。这名刺,也就差丢出来了,往张惟贤的跟班手里一塞,眼神已经转向别处。 张惟贤的长随当然也是英国公府的人,见此情形,无不大怒。 大府出身的人,何曾在别人的府门前,遭遇这样的冷遇? “呵呵,”张惟贤微笑着,将自己的名刺再递过去,同时还塞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过去,递在那个看门人的手中,“老哥务必再辛苦一趟,就说今日公公务必请见下官一面,有下情容禀,若是公公不见,下官只能在这雨地里淋着了。” “你这人……有趣的很。”门官掂掂银子,份量不轻,受人钱财,只得再去碰一碰钉子。 这一碰,果然还是大钉子,直接将名刺又丢出来,还是不见。 门官拿了银子,只得将张惟贤的话说了,然后小心翼翼的退出来。 到门口,看到张惟贤还在雨地里站着,门官摇头,心道何苦。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惟贤已经淋的如落汤鸡一般,不过他的长随无论如何苦劝,他却只是站着不动。 此时从内宅又奔出来人,跑到门前看看,果见张惟贤还站在雨地里,这才近前,大声道:“我们老爷说了,张指挥你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头回送的那礼单,再送过来吧,今日指挥还是回去吧,他老人家确实不爽利,彼此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第三百八十三章 麻包 前一阵,张惟贤作主拿了张诚的侄儿,这事情在京城勋贵圈和太监圈里都是引发了轩然大波。这样的事,要是李如松做了倒不出奇,这外来的纨绔公子,仗着家里有八千骑兵家丁,行事肆无忌惮,根本就没有规矩可言,遇着自己高兴,谁的面子也不考虑,就是张诚这事,李如松也一样干的出来,而张诚也不会和李如松太计较……和一个二楞子有什么好生气的? 张惟贤不同,他自小就是当嫡国公栽培的,老英国公张溶在世时,张惟贤才是正经的少国公,种种风度,规矩,那是模子一样,烙在骨子里头的。 这样的人,出手对付张诚的侄儿,就算是远房的,也不能不叫人多想想和多说两句。 张诚因为这事,对英国公府和张惟贤都很生气,若不是惟功的强势,恐怕他当时就要报复回来。 一个是勋贵大府,一个是现在正当红的大太监,司礼秉笔,东厂提督,虽不能和冯保比,亦不是一般的太监能相比的。 两边一时僵住了,张惟贤准备五千银子的礼单,古董器玩都有,叫人将礼单送到张诚府中,结果送礼的人连门也没进去,直接就撵了出来。 这一次张惟贤上门来,淋了半个时辰的雨,张诚的住处就是仁寿坊,全是又贵又富的人居住的地方,估计看到的人不少,面子有了,礼单就能收了。 张惟贤心里也清楚,此事应该还是皇上先打了招呼,不然的话,要摆平此事,五千的礼单再加一个零,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想掌权,就得有威,要有威望,就得伤别人的威望。京城之中,还有比伤着张诚的威望来的更快的办法吗? 现在锦衣卫中,一群老千户都是对他推诚归心,南北镇抚也归了他……只是想到北镇抚司时,张惟贤忍不住皱起眉头……北司掌印镇抚官魏仲平,这个人也是老人,油盐不进,虽不反抗,但亦不大合作,算不得自己人。换人也难,这人掌北司已经十余年,多少隐秘大事由他经手办理,现在手中应该还有不少大事,有不少事情是直接向皇帝禀报,连指挥也不曾与闻,要动此人,需缓一缓再说。 不论如何,他已经走在路上,离成功越来越近,所以不要急,慢慢来。 …… …… “就是那四个。” “没错吗?” “没错……俺被那黑大个踹了一脚,就在胸口这,怕是肋条都折了,咱千户大人的鼻梁骨怕也是被他打折的。” “好,没看错就成。” 郭宇几个,先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待回到自己步兵第一司第二局的驻地之后,围观的也就散了,驻地附近,恢复了平静。 这里是一片破败不堪的营房,原本辽阳都司在成化年间修筑起来的,用来随时往北支援无敌门和东宁卫的,地方是南城偏北。 营房规制大致相当,都是一间接一间的瓦房,中间有一些类似校场的空地,有没有窗子的坚实的小型库房,用来当军械库或是仓房。 时间久了,百年以上了,这些房舍都年久失修,四周郁郁苍苍的大树一看就是有年头了,似乎是在述说着岁月的沧桑。 百年之下,辽阳都司从兴盛到破败,一直到这些营房无人居住,也真是经历了太多的变化了。 辽阳镇驻入之后,先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扫除,清扫的垃圾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暂且还没有运出城去,堆积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有漏雨的地方,先做简单的修补维护,还得清理出饭堂和厕所,还有指挥部,文娱宣教室等地方,这些天的整修,一直没有停过。 当然,还有今天给四个闯祸精包扎的卫生室,也是重点打扫出来的地方。 到了第一司驻地,朱尚骏向其余三人告辞,安步当车,回自己的住处。 好在也不远,相隔不到一里地,骑兵第一第二司主力还在外头没有回来,朱尚骏这个家伙简直就是骑兵司的文职人员,他算是来负责打前站,给大家先期准备稳定后方的人。 四人分别散开,张猪儿有自己的事情,他要写今天事件的报告,麻登云和郭宇跑去找吃食,肚子混饱之后,也就分开了。郭宇是队官,尽管全身是伤,他还要负责带自己的那个队,包括吃住,晚间课程,都是他的事情。第一线的正职主官,事情就是十分繁巨。 麻登云是最轻松的,他晚上有识字课程,只要拿着小本子到文娱训导室等着开课就行了。相对于郭宇,他对学习没有什么抵触,也没有太大的困难,辽阳镇的文化课程,一切讲究实用,教导用的教材修改过六版,现在用的是第七版,每个字都与其它的字相关,还配着图案,望字生义,然后就是词汇,句子等等也能相联,只要不是太笨,学习起来的困难真的不大。 待认字有一定基础后,再学习兵书,也是配合实例讲解,从沙盘到地图,用现实的战例,讲起来生动,有说服力。 最难的当然是算术和几何课程,除了一些军中学霸之外,能学好和愿学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大约和几百年后的情形也是差不多。 “奇怪,不是说黑大个是千户,你看他就带了一个小队子的兵?最多十来人啊。” “可能是他的亲兵?” “我看是家丁,你看那些兵,一个个壮的跟狗熊似的,个个有肉吃,那黑大个还给他们打饭,我看着红烧肉来着。” “你他娘的就知道吃……” 一群人,个个也都是凶横彪悍的样子,躲在营房较远处的一处空地上,远远的眺望着营房这边的情形。 带队的是林大,然后就是林二,林三,反正都是投效的家丁,原本的名字都抹了去,只剩下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林绍勇的家丁不算多,不到一百,以一个都指挥的身份拥有这么多家丁,人人备马,个个武艺高强,也真不容易。 都司衙门直属的马队有近五百人,不过那不是林绍勇的家丁,虽然他能指挥,也是他直属的部下,但那毕竟和家丁不同。 家丁与家主是荣辱与共,关系莫切,所以如眼前这样的事,就是这一群家丁来干。 “好了,别吵吵了。” 林大是带队人,平时就一直在林绍勇身边伺候着,大小事情,只要是涉及武力的,都是交给他去办。在投效林家之前,他是在险山堡一带当土匪,日子过的很逍遥,不慎被擒,按律当斩,是林绍勇在行刑前把他救了出来,这一下只能改名换姓,给人家当奴才。 眼下这事,就有些行险。 在这里观察了这么一小会,对面的军营里军人的彪悍勇武的气息很明显的能感受的出来。 到这样的地方去掠人,实在不同于以前的那些差事。 掠人,暗杀,强抢一些女子……这样的事对林大来说不算什么,他当土匪时就做的多了,绑票撕票,这是土匪的主流业务,抢才能抢几个,抢了富户的独子,宠妾,那银子哗哗的就来了。 眼下这事,比起以前的差事,都难办了一些。 现在这几个人都分散了,黑大个带着兵在吃饭,麻脸拿着书本看书去了,小白脸倒好办,已经派了人半路去截,还有个看着老成的进了营房,现在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 就在林大头疼的时候,他看到麻子和老成的青年聚集在一起,低声说了一会话,然后往营房外部走过来。 “太好了,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人一会过来我们就上。” “打闷棍,装麻袋里。” “三老爷说是要亲手割了他们,可别失手打死了。” “那别打闷棍了,卡住喉咙,塞住嘴,捆手,再塞。” “妥,这样最好。” 顷刻间商量好了,军营里的两人也走了出来,说说笑笑的,只是听不懂在说啥。 林大做惯了这等事,待这两人近了,一声唿哨,众人跳出来,卡喉的卡喉,捆人的捆人,不一会儿功夫,就将两人塞好了进袋,林大一声狞笑,头一扭,众人将两个麻袋包扛起来,一溜烟也似的就不见了。 待他们回到林绍忠的府邸之时,正好另外一队人也回来了,也是扛着一个麻包。 众人会合了都是咧嘴一笑,心里一阵放松。 这辣手的差事,可算是办好了。 三老爷那脾气,要是今晚没有这三个倒霉鬼,也真不知道轮着谁被活活打死,反正今晚不死几个人准定不算完,既然如此,肯定还是死这三个家伙最合适。 一个家丁踢踢麻袋,骂道:“***当个小兵还这么大胆子,我们三老爷你也敢打。” “罢了。”有老成的劝:“他们已经是死鬼,就要上路的人了,何必再糟践他们。” “说的也是。” 众人暗自合掌,均是心道:“你们有怪莫怪,有怨气也别找我们,反正要杀你们的可不是我。” 第三百八十四章 牢骚 三个麻袋被堆放在林绍忠家后园里头,滚做一堆。现在三老爷还在治伤,在大老爷府里没回来,林府的人已经在准备了,尖刀,还有人到外头去挖坑,预备埋人。 林绍忠在自己府里杀人不是头一回了,血债累累,尸首扔在外头有很多麻烦,城中也不是没有文官的,叫人抓着把柄也不大好。 在后园外一处荒地附近,林家死了不方便直接抬出府去的人,就是挖着深坑埋在这里。 这种事,下人们已经做的驾轻就熟,简直毫无心理负担。 “这是辽阳镇兵,不会有麻烦吧?” “嘁!你也知道是兵,死三个小兵罢了,难道还真的到我们林府来要人?” 这附近,林氏三兄弟已经分了家,不过府邸相隔很近很近,大爷府在中间,老二在左,老三在右,一条大街几乎叫这兄弟三人占了一半,其中老大的府邸占地最多,老三最小,但小也有五进套院,只是格局小些,也有花园,当然,不及老大家的三分之一大。 就算这样也足够了,一个千户,住五进套院,有家丁丫鬟伺候,想玩的女人都能到手,还有什么不足的?而且就在大哥府邸边上,有什么事情就好照应,家人无形之中,心理上也有大靠山的感觉。 …… …… 听着挖土的声音,麻袋里头的麻登云扭了扭身子,极不安也极认真的道:“朱尚骏你这厮是和大帅说清楚了吧?” “嗯,那当然。”朱尚骏心中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不过还是很笃定的道:“大帅说这事儿交给王国峰料理。” “嗯……” 他的一左一右,同时响起两声闷哼声。对军情局的人,纯粹的军人天然的不报好感,这个部门太神秘了,也叫人感觉危险,甚至有受到威胁的感觉。 据众人所知,军法官几次处理的重大案件,影影绰绰都似乎是有军情局的介入的感觉……当然,军情不负责军纪,不论是贪污还是违反军规,都不属于军情局的业务范围,那几次事件,应该是涉及到了本营以外的势力,所以出动了军情局,这一次,应该也是如此罢。 不过,就算这样,一想到要和军情局的人打交道,哪怕是装在麻袋里头,这三个人还是情不自禁的有了不舒服的感觉啊…… 在面见惟功的时候,朱尚骏自请单独谈话,当然是有极要紧的事情……这事也是在他们伸手架梁子的时候就想好了。 辽阳镇初至,需要展现力量,在最短时间内震摄人心,展示自己的存在。 今日的这一场冲突,就是最好的送上门来的机会。 又可以救人,又能狠狠打击一下辽阳城中的土著势力,这种好机会可不是天天都会出现的。最要紧的,还是在于后手。 朱尚骏自己就是纨绔出身,对纨绔的心理把握的十分精准。 吃了亏后,林家自会有人主持报复的事,但一般不大可能针对有品阶的武官。在战场上公报私仇,或是背后捅一枪,那时候好办,现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蠢到直接动手暗杀一个亮出身份的五品武官。 而没有亮明身份,看起来象小兵的另外三人呢……那是不妨捉回去,狠狠折磨,然后砍下脑袋泄恨的好目标啊…… 在朱尚骏说出自己计划时,他清楚的记得,大帅眼前一亮。 朱尚骏混的是武官子弟的圈子,勋贵子弟的圈子他最多算外围,惟功混的却是正经的勋贵少年圈子……张惟贤兄弟几个,成国公府,当然还有自己的好兄弟襄城伯李成功……不过这些家伙的天份看来都不如眼前的这个家伙……好阴险,好毒辣,好卑鄙……好腹黑…… 如果朱尚骏知道了眼前大帅的心理曲线,恐怕一定会狂奔逃走吧…… 不过现在后悔也是晚了,在黝黑的麻袋中,朱尚骏惟有祈祷军情局的人已经赶过来了。 …… …… 林绍忠被殴打,鼻梁骨都被打折的事,天黑之前,城中所有稍微有消息渠道的人,都是已经听说了此事。 与林家关系极好,交情莫逆的城中的文武官员,都是开始往林府去赶,轿子,车马,络绎不绝,还有不少从城中的药房过,买了人参等补药再赶去。辽阳的人参好买的很,若是换了内地的府城,怕是这么一会功夫,人参已经叫人给买光了。 张三畏没有去林府,只是叫家人送了一根老山参过去。 定辽右卫指挥王廷林也没有过去,他赶到张三畏府中,两人弄了几碟小菜,坐在张府的小客厅中,府下人点了几根亮晃晃的明烛,两人边吃边谈,酒好菜少,正适合对座闲谈。 “老哥,今日之事,林家不会善罢干休,以老兄来看,辽阳镇那边会不会与林家直接干上?辽阳镇虽强,林家可也不弱,张总兵会不会吃他们的亏?” 张三畏四十余岁,王廷林比他小几岁,两人相交莫逆,私邸之中,就以兄弟相称,十分亲热。 “难说。”张三畏捻了一颗花生米,放入口中,嚼了几下,用一口白酒送下,哈了一口气之后,才道:“张总镇虽然年轻,但越是年轻,能被朝廷中枢那些大佬放到我们辽阳,拯救危局,到广宁,被巡抚军门和李伯爷扣下,拿话压他,结果人家斩了速把亥,安然脱身。这样的后生,才堪称后生可畏这四个字啊。” “有理,老兄的话真是精警。” “唉,其实说来说去,最好就是无事,本城之中,还是需要强镇坐镇才安稳。” “呵呵。”这一次是王廷林冷笑道:“老哥,当今这局面你还看不出来么?从都司衙门到地方,到处巧取豪夺,大家都拜李大帅的门子,周巡抚和各分守分巡道也都受制于李帅,整个辽镇,说是十几万大军,其实就是李帅那几千家丁能用。现在张帅初至,两边就已经斗起来,林家虽自成格局,但亦是要听李帅的,这往下能消停?不仅是辽阳这里,在其余地方,肯定也要有龙争虎斗一番之后,决出高低上下,才会安稳下来。” “这话说的不错了……你们定辽右卫打算如何?” “定辽右卫我是说了算,不过我只有几十个家丁,毫无实力,本卫正军五六千百人倒是能点齐,不过这五千六百人,未必打的过林家那二百家丁,甲胃不全,战袄破旧,兵械损耗,毫无战力可言……我不知道,我依附哪一方,又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定辽右卫靠近朝鲜与宽甸,十分要紧的所在,老弟你守好本心,将来不论谁得势,都有用你之处就是了。” “但愿如此吧。” 地方卫所指挥中,不乏王廷林这样想振作的。不过,他想振作亦是不知如何振作起?粮食要上交,年年还有制造军器的任务,军户没有动力,半死不活,地方穷困不堪。他的卫城,也是年久失修,如果不是战略地位重要,怕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这样的偏远卫所。 一个指挥,养的起的家丁不超五十人,只能打打小股的马匪,遇到女真人入侵或是大股匪徒,怕也只有求援一条路可走,想一想,自然也是沮丧起来,牢骚满腹,也不可免。 但要说想要什么变化,怕是王廷林自己也不知道。国家这二百余年下来,卫所岂不都已经变成这样了? “算了,我们的位子也就是如此,真要改弦更张,大加振作,那是张阁老那样的人才能做下来的事业。” 张三畏在辽阳都司,处于相对的权力核心,消息要灵通不少,他将张居正核实闽浙一带军伍人数,划定防区,粮饷,马匹,军器等事告诉王廷林,比如万历七年下半年,定浙省兵马钱粮数,浙省实在卫所并附近官兵是六万四千九百一十二名,岁支月粮六十二万零六百二十余石,另外备倭防矿官兵三万三千六百二十名,岁支饷银三十四万八千三百一十余两。 这个俸禄比例其实不低,光是听闻数字,足可叫人鼓舞。 “得了吧,老哥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王廷林却很悲观,大摇其头,道:“照这样说,军士月粮人均近十石,有这么多的话,小军也有余暇操练武艺了,事实上一年能领到这个数就是烧高香,杂粮,黑粮,夹杂石子,一年五六石到手,吃饭亦不够,还得自己下苦种地,这种还是有月粮的,无月粮的就更苦了。那领饷银的倒是好一些,不过月饷一两,实在到手肯定不足此数,克扣,银子成色不足,甚至上官勒索,不一而足,我们是带兵的人,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夜游 南方各省钱粮先定,光是从字数来看,浙省一省官兵连卫所在内十万人,应当兵强马壮,实际上情形当然不是如此,浙兵能用者寥寥无多,这还是当年打的底子不错,朝廷有事,总会抽调浙兵,浙兵算是南方各省中较强的一省,虽然如此,王廷林也绝不乐观,而张三畏被他的话所感染,亦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两人算是当时武官中的一个缩影,明明看到国家军力下降,边军的募招和训练,管理,都大有问题,但看到问题,也不系统,更加拿不出办法来,于是也只有喝酒闲聊时,狠狠发上一阵牢骚。 “好了,我们不必再谈下去。”张三畏笑道:“再听你发牢骚下去,我今晚觉也不好睡了……” 一语未毕,外间传来吵闹声。 张三畏皱眉道:“这算什么回事?” 一个长随屁滚尿流的跑进来,也不行礼,梗着嗓着道:“老爷,外头出大事了。” “怎么了?” “你老上院墙看看就知道了。” “胡闹……”张三畏刚斥责一句,就听到院子外头有极大的声响,听起来很怪异,轰隆隆的,整整齐齐的声响,叫人听了有些心悸,感觉很压抑…… “好罢,去看看。” 张三畏是都指挥佥事,官品不低,不过在辽阳城中住的套院也就是三进,外院,内院,后院,没有花园,家下人连长随仆妇丫鬟一共十余人,他不象林家那么要钱不要脸,享乐上只好能省则省。 到了外院,隔着一道院墙,外头的声响就更大了一些。 此时家人们已经将大门关了,还用外院的石锁等物将大门堵了一个严实,几个壮实点的家人还拿起了张三畏平时使用的武器,看起来倒是神经兮兮的。 一个指挥佥事,当然没有自己的家丁,只有这几个家奴,平时倒也带着练过一些刀枪搏击之术。 梯子也是搭好了,张三畏和王廷林分别从两架梯子上往上攀爬。 到了院墙上头,两人往下看。 火光刺眼,大团大团的火光,似乎能将人的眼睛给刺瞎一样,明亮,肆无忌惮,一团炽热的亮光,十分突兀的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好家伙……”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一个是都指挥佥事,一个是卫所掌印指挥,这样的位子,好歹多次进京,袭职,述职,升职,都要去京朝拜,这个年代,是官员,又来回走过几千里的路程,还曾经带着班操兵往来于长城沿线,见识当然是十分广博了,无须多说。 但就在此时,两人都被眼前的情形给惊呆了。 最少有千名以上的官兵,一身挺拔的军服在身不说,每个人的左手还都拿着一支火把,千人以上,人手一支,这样的亮光,委实照亮了十六世纪大明辽阳城的夜空! 这是何等的光亮,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真正的光源,一入夜后,除非是十五前后的日子,明月当空时,夜晚才会有一些亮色,否则的话就是到处一团漆黑,大户人家点的起烛火,百姓人家一团漆黑,突然出现的这千支以上的火把亮光,确实是把两个见多识广的大明高级武官都惊吓到了。 而除了火把之外,每个官兵都携带着腰刀,挎在腰间,正好用右手按着。 军姿之整齐,也是叫两个高级武官惊掉了下巴! 六人一列的纵队,走在辽阳城中最宽阔的大街上毫无压力,整整齐齐,浩浩荡荡,虽只千人上下,却给人无穷无尽之感。 这种磅礴浩大的威压之感,曾经在京师嘉靖年间参加过京营大阅的两个武官,在二十万人左右的京营大阅中,都是不曾感受到! “这些兵的步伐,走的太整齐了些……” “这怕是要练很久!” “这种气息……太叫人心惊胆寒了。”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此时想来围观的人不少,大多数的人会注意到火把的亮光,还有那短装军服的挺拔合身,长靴在火把亮光下闪闪发光,还有人手一把的腰刀……这真的很豪阔,腰刀虽是明军的制式武器,但向来只有精兵和亲军,家丁会佩带,辽阳镇随便出来千多人,就是千多个刀牌手,这实在叫人有些吃惊。 而张三畏和王廷林关注的,却是整齐划一的步伐,听着口令而转弯,加速,缓速等各式步伐和速率的转换……在战场上,一个将领最头疼的就是保持自己一方的阵形,同时想办法打乱敌人的阵形……千古之下,打仗的奥妙无非就在于此。 冷兵器做战,获胜的一方不一定是有阵形的,但无阵形的一方却是肯定失败的一方。 同样是百人对百人,一边是如墙而进,一边散乱不堪,胜负不用打其实就已经确定下来了。 “只是因为几个小兵,摆出这么大阵仗,有些……有些叫人看不懂啊。” 今日的事,张三畏当然知道事情的经过,也知道林绍忠是被一个千户带人给打了,千户打千户,这事情林家肯定会有说法,但大张旗鼓的闹也不会……要是林绍勇替自己三弟出头的话,下午就应该到总兵府去了,既然没去,说明也是忍了。 但林家的忍肯定只能忍在明处,暗地里一定要讨回场子来,否则林家三爷叫人打了,一个屁也没有,林家在辽阳还有谁会敬畏,谁还买帐? 跟着打人的小兵,多半是死定了的…… 但眼前的事,就明显因为林家暗地出手,惹出这样天大的麻烦来了。 “这事情闹大了,不知道怎么收场?” 王廷林也是很纳闷,出动千人以上的军队,如果没有说的过去的理由,分巡道等官员肯定要上奏的,到时候怎么对上头解释?就算是少国公和皇上的心腹,行事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吧? 不过要是真的发起纨绔脾气来,似乎朝廷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反正是我们看热闹吧。”张三畏苦笑道:“没咱们的事。” “唉,一团糟。”王廷林板着脸道:“明日我就回右卫去,这里乌七八糟的,呆不下去了。” “且再等等,明日出了结果再说。” “嗯。” …… …… 辽阳镇的兵马一出来,就惊动了一城的人。 这个时代,无甚事的话人都早睡了,除非是农忙时节,各家都有活要赶,点了灯舂米是江南,关外此时一点稻米也不曾种,但收麦子的时节一样是忙碌。另外就是家里有读书人,点灯夜读,没有办法的事。 兵马动弹的时候,全城除了少数人家,多半早就吹灯上床了,等动静一出来,家家惊动,因为知道是过兵,不敢点灯,趴在门窗上偷望是多半要的。 或是把院门堵了,再爬到椅子上,从院墙往外看。 大槐树百户这里,没有坊墙坊门,也没有院墙,动静一起,各家的人怕都是趴在自己家门窗上看。 火把亮光红彤彤的,将各家屋里照的亮闪闪的,小娃子们没见过样的事,只喜欢这样的光亮,忍不住都想欢呼雀跃,当然是被家里的大人给喝止住了。 “乖乖,好厉害,好强的兵马。” “这装束,这队伍,辽镇兵马也未必强的过。” “什么未必,明显比不过,也就家丁能比吧……眼前这些,全是新来的总兵养的家丁?那他也真是有钱,不比广宁那李大帅差。” “家丁哪有穿这样衣服的,我听说过,新总兵是打京里出来,按京里的规矩是不准养家丁的,否则那些贵人个个养几百上千的家丁,皇上能睡的安稳?” “哦哦,对,我也曾听说过。” “不是家丁,兵马却如此雄壮威武,队伍如此严整……前年巡抚大人来过,标营兵丁在城里摆队子,那个感觉,比起来真是差太远了。” 辽阳是重镇,重镇就会经常有大人物过来。当年修宽甸六堡时,巡抚张学颜几乎一直驻节在辽阳,有一段时间,李成梁也经常来辽阳巡查,这些大人物过来,当然要摆队子,逞威风,可是在现在大槐树百户众人的眼里,眼前这些兵才是兵,巡抚,总兵的兵马,相比起来,差的太远了。 什么是军人的威仪,什么是虎贲之师,以前就是在书上看过,现在才算真正的开了眼界了吧。 “光是会摆队,恐怕未必有多厉害。” “屁话了,会摆队的不一定厉害,不会摆队肯定不厉害。” “算了,还是看吧,厉害不厉害,不关我们的事啊。” “而且真厉害,要收房时,我们怎么办?” “听说李佑一家子,是叫这总兵收容了去,这一点倒还不错呢。” “算了,到底我们还是看热闹吧。” 种种议论,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那议论就说不下去了。而且大家也是仗着胆子再谈,借以冲淡对外头大军经过时的恐怖心理……其实就是人夜晚过坟地时,互相大声说笑,借以壮胆,其实是一样的感觉。 而谈到涉及自身的麻烦时,害怕和惶恐还是在的,不过换成了另外一种方向。 大家大抵都知道今日的事,两边有了冲突,这边就悍然出动大军,果然是京里来的,脾气手腕就是不一样,如果是真的要收房时,自己这边岂不就是刀板上的鱼肉?如果敢违抗那位新总兵的命令,是不是大军也开过来了? 一念及此,有什么新奇感都顾不上了,大家都开始发愁起来。 第三百八十六章 借口 队伍之前,是周晋材。 他来做这样的事简直是太合适了,张用诚和陶希忠等人都没有过来,周思进,陶安然,钱文海,都没有来。 明日要解释这是义愤,是突发事件,所以高级武官只来了周晋材和佟士禄两个,往下都是中下层军官。 各人都没有穿甲胃,也没有穿正式的武官袍服,到辽阳之后,似乎有一点自由自在的感觉,大家都喜欢穿作训服……已经有很多人向军需局打报告,军需局又向上头汇报,要么增加军训服,要么按作训服的样式,给大家做一些军常服。 相比明军的鸳鸯战袄,折上巾配半身甲,或是棉甲,这一身作训服简直就是帅爆了,辽阳镇现在全部是二十左右的青年,对这一身衣服就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也是惟功当初推出来的重要原因,军服,原本就是要彰显军人气质,突出身材,显示军人荣誉感的重要一环,相比起大明的各种军人武服来,辽阳镇实在超过太多了。 这件事不是急事,暂且还不曾提上正式的议程里头,只是有这种说法罢了。 出动的多半是步兵司,八个步兵司现在俱不满员,今晚的事每个司都出了一个局,好热闹的大事,少了哪个司都不好,连骑兵司在城中的留守人员都多半来了。 一千人,六列纵队站立好了,排好队出发,几乎就分分钟的功夫。 火把游行,这是惟功的主意,他在后世时对某强军陆军还是很敬佩的,当然,纯粹是从组织性和战斗力这一方面,火矩游行就是标志性的活动,对增强军队荣誉感和凝聚力,扩大影响,都有很强的作用,既然有例在后,不妨拿来用一下。 惟功做事,向来就是这样,有实例,有成效,就拿来用,不需要考虑太多。 效果么,当然是好到爆。 沿途过来,惊动了大半个城池,听说北城都有人跑过来,也真是胆大的要撑死了。南城这里,不少轻佻少年爬到屋顶来看,在屋中和院落里偷看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一场火把游行,收到了最好的效果,经过这一晚之后,辽阳镇强军的形象是肯定为全城所知,这一点毫无疑问了。 不过周晋材关心的不是这些……刚刚有一些浮浪少年,一路跟着跑过来,倒是有不少辽阳军的人想起当年救朱尚骏的事了……抚宁侯将朱尚骏捆了去,预备打死算事,结果惟功大人知道以后,不计后果,当即就带着人打进侯爵府中,把人救了出来。 这件事之后,朱岗这个侯爷颜面大失,当然,也是和惟功大人结下了死仇……这个梁子,真是不死不休了。 好在现在辽阳镇的实力足够了,抚宁侯,还真不够看。 今晚的情形十分相似,朱尚骏这个倒霉鬼也又是被人捆了,不过心态不一样了。当年救人的时候,不少人心中忐忑不安,那真是拿前程在搏,今晚么……马马虎虎,就当是夜游玩耍吧,还真没有人将此事太过于放在心上。 至于跟着的那些无赖少年,周晋材等人,随意拿眼神看看,就吓的他们躲的老远去了…… …… …… 林绍忠回到府中也是不久,他在大哥府里上了药,包扎好了,鼻梁断骨很麻烦,替他正骨的老大夫小心翼翼,惟恐出一点纰漏。林家的人不是好相与的,真的出了问题,怕是一世的名声毁了不说,连招牌也得叫人砸了去。 包扎的仔细,耽搁的时间也久了些,到天黑之后,林绍勇留着自己三弟和几个指挥一起在花厅喝酒,林绍忠满心要报仇,身子也不舒服,不等终席就赶了回来。 到自己府之后,一听说人抓了来,他立刻就要往园去,一边叫着叫人多磨几把快刀,他要零割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边叫人拿短衣服来,这一次他要亲自动手。 听到这样的叫声,麻袋里头的人明显抖了几抖。 “怕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听起来怪怪的,朱尚骏想了一想,才感觉到这声音的不对之处在哪里……太平顺了,没有什么感情,没有抑扬顿挫……听着怪,还叫人十分的紧张…… “我是军情局行动组的,我叫张一诚。” 名字一报,三人都松了口气,连那麻袋都看着平缓了一些。 外人是最多编出军情局这个称号来,后头的名字是编不出来的……行动组的人都姓张,以一二三四为排行,职位越高,排号越向前,说话这人叫张一诚,说明最少也是大组组长,相当于局百总的身份了。 “我们在暗中护着你们,我说话,是叫你们莫紧张。林绍忠这厮是回来了,不过一会还到不得这里,如果我们时间配合的不错的话,在他到后园之前,大队人马也赶到了。” “知道了……”朱尚骏颇为郁闷的道:“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自己别轻举妄动……” “对了。” 对方似乎笑了一声,也似乎说完之后就离开了,笑声是一种错觉。 张猪儿手中的匕首已经撰出汗来了,此时悄没声的松开了去……他们三人都在身上藏了匕首,万一有险情,可以提前自救。 军情的人出来,就是叫他们不必慌乱,将这一场戏演到底。 说起来,辽阳镇初来乍到,能演这么一出大戏,他们三人,吃这么一些苦头也是值得了…… …… …… 林绍忠往后园走的时候,林府的人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听不到才见鬼,天黑之后原本城中最多是梆子声,报更的锣声,最多是酒楼多的地方有一些动静,不过也不大,毕竟辽阳城里又没有十里秦淮,北地的风气和江南又不一样……没那么多的文人骚客,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一听到动静,再看到千多支火把亮光渐渐把自己的住处围了,林府上下,顿时就慌了。 待林绍忠换了衣服出来,还不曾有空到后园,便是被人请到了这处来。 “你们疯了不是,谁敢带兵围我的住处?” 林绍忠兀自不信,待他到门前一看,顿时就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此时六人纵队已经变成横队,一个局一百二十五人,每个局成一个小方阵,然后是九个方阵,整整齐齐的摆在林府的门前。 当然,也能说是错落有致,毕竟这虽是通衢大道,却不是衙门府前,门前有一些空地,可没有衙门前的广场那么大。 一千来号人,整齐的军装,毫无挑剔的军容军姿,一双双冷冰冰的眼睛,加上噼里啪啦烧响着的火把……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没有吓尿的话,还真是有一颗大心脏啊…… 林绍忠的心脏明显不够大,最少,他吓的够呛。 他的府中也没有什么人手,不过今天他刚刚遇袭,林绍勇不放心,派了几个家丁跟着他,另外就是出去办事的那一群也在府里,还没有离开。 加起来这才几个人,怕是给人填牙缝也不够。 “翻墙,赶紧到我大哥府里求援!” 林绍忠面无人色,好在林府这些家丁还算得力,堵门的堵门,翻墙的翻墙,忙成一团,剩下的全部聚集在林绍忠身边,持刀弄枪的护卫,虽然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不过个个脸色苍白,甚至两手颤抖。 在林府门外,周晋材的皮靴踩在林府的台阶上,咯吱直响,他很绅士的敲了敲门,微笑着问道:“是不是林千户的府上?本官辽阳镇标下参将周晋材,为部下被袭之事,前来贵府询问消息,若是三老爷在家,还请赶紧开门为上。” 他的话,倒是十分的客气,有个家丁听了,不觉向林绍忠道:“三老爷,不成的话,咱们就和这参将大人好好商量一下,将人放了得了?” “啪!”林绍忠这会已经回过神来,看来林家的牌子还够大,门外的参将居然也是客客气气的……他的脾气就是这样,人家一客气,他的尾巴就翘起来了。 回转身给自己家丁猛然一嘴巴子,林绍忠骂道:“你他娘的胳膊肘是不是往外拐?告诉你,一会谁嘴巴不密,泄了天机,小心老子灭他满门。” 他已经打定主意,一会子老大将家丁派过来,两边对峙着,他就是不交人。得个空将人给宰了埋了,不信他们能如何! …… …… 林绍勇得到消息时,人也是一呆。 他没想到,三个小兵闹这么大动静,看来这新来的辽阳镇,以前的舍人营是在京里久了,京里大爷的脾气不小,走了三个小兵都忍不住,不能吃这个亏。 想了一想,也是气冲于顶,对着折回来复信的林大吩咐道:“除了家丁之外,将人全部拉上到三老爷府,传我的令,和他们顶,轻易不要动手,不过打起来也不必怕……” 说到这里,林绍勇也有些忌惮,惟功的身份是平虏将军和总兵官,加上左府都督,随便哪一块都远在他之上,更不必提国公和天子近臣这更吓人的背景,但他又想起王政和给他的私信中的保证,隐隐约约点明了京城有阁老参与这一场争斗的背景……国公和都督虽然吓人,天子近臣也够恐怖,但怎么也比不得天子的老师和阁老这两个背景吧? 第三百八十七章 压制 辽东虽然是武臣隐隐压过文官,但只是“隐隐”而已。 真正的地方政务,监察权,弹劾权,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抓在文官们的手里,王政和是按察副使,四品高官,有监视地方文武的责任,虽然不是巡按那样代天出巡的风宪官,但亦不可轻视。 有这么一位大员在后撑腰,身后更站着巡抚和阁老,当然,还有李成梁,这才是林绍勇敢继续斗下去的勇气所在。 光凭林家一家之力,再借他十个胆,哪怕是林绍忠被人打死了,他也是半个虚屁也不敢有的。 不过想来想去,调动了都司衙门所有的兵力和自己所有的家丁之后,林绍勇还是叫来林大,低声吩咐道:“对别人我要说几句狠话,对你不妨直说,既然那个叫周晋材的参将还有礼数,说明事尚可为,和他们多讲讲道理,不妨许他一大笔银子,只要今晚给我林家一个面子,明日放人亦不是不可以的……” “嗯,老爷放心,他们借口是找几个失踪的袍泽,这太可笑了,俺们大明哪个军镇哪一天不失踪十个八个甚至是百八十个的,我看就是上门来敲竹杠了,既然老爷许他们一笔银子,小的想多半能谈成。” 林大土匪出身,对虚张声势后再多敲银子这个套路太熟悉了,当下拍着胸脯,对着林绍勇许下愿来。 …… …… “贵府请不要自误……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请尽快交出我们的失踪人员,否则我们要强撞进门,自行搜检了。” 周晋材静静而立,面色从容,一点看不出平时的火爆脾气来。 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只是表面下的平静罢了。 今晚的事,交给他来掌舵,这林家怕是凶多吉少。 又过了一刻功夫,林家的大门,霍然洞开! 里头也打起了火把,不过数量并不多,只有三四十支的样子,比起声势来是比辽阳镇这边差的远了。 好在门内地方并不大,火把之下,也是一切都照映的十分清楚。 约摸有近二百名军人,青色半身甲,折上巾,也有三成左右是全身铁甲,戴铁盔。 人人手中都握着武器,各色各样都有,大刀,长枪,马槊,铁戟,铁鞭等,腰刀也并不少,看武器的制式,模样,应当都是精品。 辽东这里,有专门煮盐和炒铁的百户,辽铁论起来并不在苏钢之下,其精铁打制出来的武器,也不在闽铁之下。 在后金起兵之后,沈阳城外有绵延十余里的铁铺,到处都是打铁制兵器的匠人,努儿哈赤初起兵,建都费阿拉时,城中就有铁匠居住区,后金在武器打造的重视程度上,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大明军队。 后金甲兵的武器,全部精铁所制,不论是长枪大刀,还是斧头顺刀,皆是十分精良,远在当时的明军之上了,这是一件可晒的事,不过眼前林家的这些家丁和都司府下的亲军,手中的兵器倒也不差,想想也不奇怪,一个都指挥使司,负责的地域过千里方圆,丁口过百万,才养着二百人不到的兵马,连马在内也就这样了,要是再用些破烂兵器,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周将军。” 林绍忠身边站着这么多精壮的汉子,感觉腰背都挺直了,他向周晋材行了个礼,尽量从容的道:“贵镇失踪军士,实在是与我林府无关,不知道这样大张旗鼓的过来,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周晋材笑了笑,答道:“失踪的人十分要紧,而且是今天和林千户你打过一架的,如果你说不在你府中,我们要进去搜检一下,搜不到的话,我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摆一桌酒席,向你陪罪好了。” “这样不好吧。”林绍忠面色阴沉,沉声道:“这样我林家的脸面,我林某人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这么说你是拒绝了?”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周晋材又是那种冷酷冰冷的模样,林绍忠不觉打了个寒战,但到此时为止,他真的不相信对方就为了三个小兵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想来还是唬人的多,而且来的高级武官也不多,如果真的在意,张惟功这个总兵来了,难道自己还敢硬顶? 算来算去,他也是和林绍勇一样,感觉自己这一边的实力并不算弱,当下便梗着脖子道:“你的话没有道理,等你奉了旨来抄我的家时再来吧。” “那你们呢?”周晋材没有理林绍忠,又转向那些家丁。 林大眼皮眨了眨,上前道:“将军容禀,我家大老爷说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不妨找个背静地方,大家坐下来慢慢谈……” “我问你们退不退……”周晋材很淡漠的道:“你要是能作主,就现在回答我……你们的机会不多了。” “不退。”眼前这参将做事太没有规矩,林大一阵光火,也是昂然而答。 对方这一次看来要敲的竹杠不小,现在扯帆扯的过高了,一会儿看他们怎么收蓬。 “好,答案清楚明确。” 周晋材眼中掠过一丝阴狠之色,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就算是给人机会,也是摆出一副不给人机会的嘴脸,事后向惟功汇报时,他一定会振振有词的说:我真的再三询问过了…… 此时真是神仙也救不得眼前这些人了,周晋材后退,然后下令,两个局的士兵在局百总和旗队长们的带领下,开始大步往前。 “要动手?”林大脸上的刀疤开始跳起来。眼前这些兵,行伍整齐,队列森严,不过林大并不觉得,眼前这窄小的门户对方人多又能占多大的优势,而且他也不相信,正经的国家军镇,能向都司衙门的兵动手?这样打起来,事后怎么向上头交代?辽阳城中,又不是总兵一家的天下。 “嗯,动手吧。” 周晋材隔的不远,林大的话他听到了,当下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 “哈哈,真有意思。” 林大昂着脸笑了一声,感觉今晚的事有些匪夷所思,简直象做梦一样。林家在辽阳盘根错节,就算是制霸广宁的李家也不会这么轻侮……当然,林家也是早就向李家输诚了,不然以李家现在蒸蒸日上的气势和实力,林家早就被拿下来了。 身为辽镇总兵官的外围势力,加上将门世家,居然被人这么带兵围着,这么悍然,这么不讲理,连借口都是那么的拙劣,林大想笑,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他想笑,对面的二百多兵士,却是从背后卸下来武器,开始做起了准备。 “鸟铳?” “不象啊……” “这么大风,这火能打着?” “又来吓人了……不必理他们。” “药池都盖着呢……怎生打火……真是在唬人了。” 毕竟是正经的官兵,鸟铳还是认得的。其实北方原本没有鸟铳,就是火绳枪,式样是以短粗为主,因为短粗,所以爆发力不够,威力有限。在此基础上,三眼铳等冷热功能都有的火铳在北方军镇很有市场,颇受欢迎。 在南方,就是鸟铳大行其道,鸟铳的铳管细长,爆发力更强,杀伤力当然也大,只是制作工艺更为复杂,需要更好的闽铁打造出来,工匠的制作要特别用心,才会发挥它原有的威力。这原本就是戚继光在南方与倭寇做战时,缴获的倭人的火枪,感觉威力不小之后,加以仿制和加强之后的结果。 而倭人的火枪,又称火炮,则是他们在几十年前仿制的葡萄牙人的火枪,而制种工艺,其实已经在葡萄牙人之上。 就大明仿制的佛郎机炮来看,也是青出于蓝,甚至明末最后一段日子,铁胎铜芯的大炮制造工艺,也并不在欧洲之下了。 当时的东亚,对拿来主义没有丝毫排斥,拿来的东西,折腾一下就比原本的还强,可能当时的大明在科学理论和实际上,包括军事上都落后了,但最少大明还有包纳并学习的自信,而几百年后……那就不必提了。 眼前拿出火铳的是一千来人中真正准备出手的,其余带腰刀的有一些是正经的刀牌手,预备战局不利做支援用的,其余的长枪手或弓手根本就是来打酱油来了……以一千人打不到二百人,辽阳镇真的不必这么做。 就二百破二百好了……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而周晋材也明白,当然,军需局的人也明白,上头需要对赵士桢研发出来的这种火铳做点简单的试验罢了。 还是两年前,赵士桢就开始对火铳做具体的研发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三段 原本这种事情还得再过十来年,等鲁密铳传入中国后,赵士桢开始上下左右的折腾,发明出多种火铳来。在万历末期,中国也发明了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不过比起西方的燧发枪来,更贵,更不易打造,当然,以当时大明工部的制造工艺来说,连鸟铳都造不好,发给下头军镇的鸟铳,打十枪最少有三枪是要炸膛的,而击发时还要贴近脸庞才能瞄准,士兵拿这个打仗就是玩命,天启和崇祯年间,孙承宗在辽东搞的那个火器营,几千人配了近两千火铳,还有各式火炮,是真正纯火器的部队,结果被人家用大刀长矛打了个落花流水,除了火器运用的路子不对之外,制造工艺极度不过关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匠人用的料都是以次代强,然后再克扣一部份,再贪污一部份,连匠人的口粮俸禄也贪污,最后在审查时敷衍了事,这样的兵器,纵使一开始仿制的很好,实际上的功能也是太差了。 不过惟功却是知道,无论如何,大势是不会变的。 如果他就要改变大明的一部份,冷兵器就够了……他的武学和身边的人,论武学已经攀上了这个时代的高峰。 路过蓟镇时,南军著名的武力值超高的将领骆尚志,是一个武学高手,能使八十八斤的重铁戟,能举八百斤以上的石锁,人称“骆千斤”,但是佟士禄和他较武时,不落下风。 真打起来,惟功肯定能击败此人,佟士禄缺乏一些经验,再过几年,骆尚志肯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但那又如何? 整个天下的大势是在海洋,在舰炮,在火炮上,当然,也在火枪上。 不能因为自己在冷兵器上有极强的天赋,就抱残守缺啊……惟功此时的箭术,堪称神射,一小队火铳手和他较量,估计点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全射杀了。但那又如何……终究还是会落伍的。 有时候深夜静思,惟功会笑自己。当初那么辛苦练武,师从俞大猷,马芳,吴惟贤……练那么辛苦,将来可能自己亲手终结冷兵器的时代,这究竟是为什么……当然,只是一时的念头,习武给他带来的益处,这一生也无法言说清楚。而俞大猷给他精神上带来的升华和进步,更是无法用言语来言说。 无论如何,他在两年前就开始了火器的布局……当时也只能布局。自生火铳的思路,火铳应该发展的正确道路,火炮的正确道路……无非就是如此,虽然不是什么历史和军事专家,不过身为信息爆炸时代的一员,对这些东西说一点不懂,从来没关注过……大约也太矫情了,总不能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玩乐上,总有一些喜好的事,比如惟功就喜好一些这玩意,男子么,大抵都差不离。 赵士桢在马车上很行,在火铳上,到目前为止,中规中矩。将一些鸟铳不合理的地方取消或加强了,更为犀利,硝磺火药的成份比例,也颇有强化,但无论如何,也还没有做出惟功所出的自生火铳,连轮燧枪都还没有造出来……不过惟功原本也不打算叫他造出轮燧枪来,他要的还是真正的正经的燧发枪,不过这事也不能急,没有燧发枪,眼前这个被赵士桢命名为合机铳的火绳枪也堪称是一件精品杰作。 眼前的场合,用来试枪,再好不过了。 真要是派两个局,用三才或两仪战阵杀进去,也就是几息功夫,砍瓜切菜般的事。 辽阳都司这些兵,悍匪有几个,估计也有一些杀过人的,但也就这样了,真打起来,未必比当年的南城喇虎们强什么。 乌合之众罢了,还是用来试验新武器才不浪费这个机会。 如果林家众人和此时挺胸凸肚,展示自己武勇的家丁们知道惟功派兵时的想法,怕是连哭的心思都没有吧……彻底被当成草芥看了。 这些火铳,是离京时制造出来的,名曰合机,铳长五尺,铳管长三尺三寸,重七斤半,有阴阳两机,阳发火,阴启门,对准时哪怕有大风,亦不怕被吹散门池火药,自此鸟铳无击发之患…… 也就是说,火绳枪最大的隐患,雨水和大风,赵士桢算是基本解决了。 有阴机盖,不怕风吹,击发时,阴阳机转换,其实也就是一个转轴,一转之后,火绳引发,然后扣扳机,击发,一切水道渠成。 火绳枪如果解决了风和雨的麻烦,击发成功率是在早期燧发枪之上的,十击九响。而早期的燧发枪,训练不精的话,十击六响,七响,总有两三成的哑火,主要还是因为火石打火引发率不及明火的火绳,不过这种小问题,没有多少年就解决了……新的科技,总会取代老的,只是新的出现时太弱小了,总让有些人觉得,这些新的东西太荒唐,毫无用处……穿越者的好处就在于,惟功可以很清楚的知道,什么样的发展是对的,什么样的发展才是错误的。 被二百支点燃了火绳的火枪对着,门里的家丁们一阵骚动……辽镇当然也有火器,九边重镇之中,蓟镇火器最多,特别是戚继光搞出来的车营,犹多火器,分门别类,鸟铳也很出色。 辽镇这里,火器不多见,火铳也少,最多的还是各式的火炮,辽阳城头就有不少。 因为见的少,反而不是太紧张,骚动一会儿之后,家丁中有不少人举起了方盾或圆盾,有一些穿铁甲的,脸上露出冷笑……他们知道火铳这东西的威力,穿着铁甲和棉甲,两重甲胃之下,弓箭和火铳这样的远程武器,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开火!” 辽阳镇的这两个局装备火器时间并不久,甚至学习的时间都不长。在此之前,赵士桢的种种试验是在顺字行的崇文门店展开,包括试打等工作也是那边的护卫队负责。 这一次临行前的列装,顺字行支援了一些打的好的伙计当教官,一路走下来,好歹列队和打火是没有问题了。 听到命令之后,拿着合机铳的两个局的官兵都没有犹豫,他们的火绳早就夹在火门上,并且点燃,此时一扣机轴,阴机后退,阳机发火,药池的引火药被火绳明火点燃,扳机一扣,引火药带着了发射药……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火铳击发声猛然响起来,在下令发火时,两个局的火铳手分成三列,第一排蹲下,第二排站立,第三排同时准备,第一排打响之后,士兵开始沿着火铳手两侧的空隙后撤,由于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很多人的动作十分笨拙,在后撤时往战场上观察,这样不可避免的拖慢了速度,第三排同时开始往前,两排人员在交错时互相踩踏,发生了若干推挤事件,等第三排到达时,第二排早就打完了。 这样匆忙赶到的第三排开始准备射击,第一排的人从身上取出搠条,开始清理枪膛的时候,第三排的人陆陆续续的打响了手中的火铳。 今晚的风其实真不小,火把一直被吹的歪歪斜斜的,但这些火铳几乎枪枪都打响了。 两个局分别打完,林府的门前已经是一片呛人的浓雾,不少人咳嗽起来,而林府的大门,灯笼,石狮子,很明显的被打的十分凄惨,门上有很多大拇指大小的枪洞,枪子贯穿过去,估计对面的开口更大,而两座石狮子原本十分威武的形象,一通枪打过去,乱石崩空,已经被击毁的不成模样。 “好家伙……”周晋材深为震撼,一时会半的都说不出话来。 佟士禄等人,也是和他差不多的表情。 其实今日惟功派来的,恰恰都是一群武力值超高的家伙,亲眼瞧瞧火铳如何,对他们也是颇有益处。 待烟雾稍稍散去的时候,横在众人眼前的就是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一具具尸体……辽阳镇这边打的很坚决,三排打完,对面躺下一片,一眼看过去,最少是有三四十具尸体,而地上血迹分明,还可以看到不少人带着伤在逃窜,这么近的距离,除了不少打在院门和石狮子上的,剩下来的,当然就是林府中人消受了去。 “打的好惨……” “是死的惨。” 林府中人已经被这三轮枪打散了,周晋材等人大步入内。他们已经经历过几次战阵和无数次厮杀,眼前这点事不会惊吓到他们,就算如此,死在他们眼前这些人,也是太过凄惨了一些。 面目狰狞都不算什么,头颅被打烂的就好几个,胸膛被打凹进去的也颇多,肚肠打出来的,自然也有一些,身上被打的皮开肉烂,内脏露出,骨头折断的,更属常态。 当时的火枪,穿透力差,停止力强,被打中的人,就象是被巨锤打在身上,不停的敲打在身上,打成这副模样,当然不足为怪。 第三百八十九章 狠手 周晋材用脚踢了踢被打成一团烂肉的林绍忠……刚刚这厮就站在最前头,没有盾牌不说,连甲胃也没有一件,当然被打的惨了。看着刚刚还是活人的这位千户,周晋材懒懒散散的道:“好了,一个局追击,一个局肃清林绍忠全府,剩下的回驻地去吧。” “那三个家伙呢?” “军情局的人会搞定的……我们走吧。” 周晋材不负责任的先行离开了,不过料想也没有什么可值得一做的事了。辽阳城拢共就是这不到二百人的武装,历次做战,辽阳都司出兵从来不超过一百骑兵,所有的力量就在这里了。当然,要认真盘点的话,城中还有两万五千卫所兵……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把他们算成一股力量的,也就是东虏过来时,他们能扛着破枪上城吆喝一声,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如此了,象这种私斗的事,能逃命就逃命,刚刚蠢到站在最前头的肯定还是有三分血勇的,还好这些人已经先拿自己的血去拖地了,剩下来的估计就是一群老鼠,能打死就打死,打不死逃了就逃了,也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 …… “打死三十七,重伤六个,轻伤不便统计……” 签押房里头,惟功没有睡。粗若儿臂的明烛点着五六根,他正半躺着,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小说,躺在一张摇椅里头,晃晃悠悠的看书。 “大人你这光太亮了吧,真刺眼。” “废话,我还嫌暗呢……这么说,打的还算顺?” 周晋材笑笑,摇头道:“不算顺,第一排退后和第三排上前时,互相有冲突,打的也不算准……而且,属下在想,战场上要预留多大的通道,纵深多少?互相调动变阵时,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今日的火力输出,有不少浪费的地方,不过也幸亏是多准备了,不然的话,可能要出丑啊。” 他是总训导官,火铳装备和训练将要提上日程,不论步骑兵司还是夜不收,全部要训练火铳的使用和队列,甚至包括军情局的行动组也是。 当然,步兵司是训练的重点,其余各部只要保证初步掌握就可以了。 “你这些都要在训练中去发现,解决。”惟功本人没有什么过于详细的意见,他始终相信术业有专攻,事实上训导局里头都是一群猛人,也是这几年分门别类挑人时,专挑的那些技战术学习特别快,脑子也动的快,简单的说,就是一群天生是军人的猛人加入其中。 “大人你还真不负责任啊……” “少啰嗦了,做不好就打你军棍得了……” “好吧,一切听大人吩咐。” “我只是指个方向。”惟功正色道:“纵深多少列,长枪手和火铳手怎么编组,战场上如何变阵,火力输出如何才是最佳,这些都是要你来一样样试的,我只管验收。” “是,大人。” 这一次周晋材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以一个纯粹军人的态度打了一个敬礼,表示全盘接收这个任务。 “大人……”临行时,周晋材还是忍不住问道:“步兵司以后就不练弓箭了?” “有天赋的当然继续练,练好了可以调入骑兵司,或是夜不收。” 事实上舍人营时弓箭就练的不多,只是对有天赋的加强,没有天赋的初步掌握后就放弃了。就象骑兵司一样,有天赋的调入夜不收局,没有天赋的,就只能练劈砍,力气,骑术,密集阵形,将个人的作用极度弱化,讲究的是团体攻击的威力。 步兵的技能,长枪,腰刀刀牌,铁戟,狼筅等,当然,弓箭也是重要一环,不过舍人营时就一直没有好好加强弓箭,当时不少军官对这一点不大理解,现在看来,从惟功找到赵士桢时就已经确定了未来舍人营发展的大方向了。 “属下告退。” 周晋材没有更多的话,再次敬礼后就告退了。 一场大规模的杀戮并没有在他们心里占据太多的位置,辽阳镇的布局才刚刚开始而已,一个都指挥,一个千户,打死几十个家丁,真的只是小事……别说已经在事先有了不错的安排。就算真的毫无理由这样硬做……最多朝廷会象征性的派御史来查,然后和稀泥,然后再象征性的处罚几个军官,惟功会被削去一点象征性的奖励,比如将宫保衔头削去,或是将他的勋阶降一等,无非就是如此……李成梁和辽镇将领杀人冒功也没有事,辽阳镇的这一幕,对真正的权势者来说也只是小事。 更要紧的,就是朝廷刚完成了辽东的布局,不论是牵制李成梁还是辽阳的守备,这两边的布局刚刚完成,顺道还把惟功和舍人营这一块令朝廷不安的势力给调了出去,真的严查,惟功什么也不干了,天知道他就以一个未来国公的身份回到京城,又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烛火之下,惟功悠然自得,继续看他的小说,这样的闲暇时光,想来也不多了呢。 …… …… 翌日清晨,辽阳城在晨光之中醒来了。 快交五月了,早晨和深夜的辽中平原的天气仍然很凉,事实上就算是到了盛夏时节,关外也是早晚颇具凉意,只有白天才炎热,才有夏天的感觉。开城之后,从城外进来的小商贩,走亲访友的路人,挑柴的,送菜的,收粪的,川流不息的从城门进来,城门边的杂草上还留着没有化掉的露珠,新的一天便在这些勤劳的人们手中开始了。 一切似乎是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敏锐的人明显能够感觉到,今日的辽阳城空气中隐隐藏着一些不安的感觉,城中的街道上有一些铺子没有开门,纵开了门的也是半遮半掩的,看起来鬼鬼祟祟的,掌柜和伙计们的模样也是如此,总有一些欲言又止,惊奇加惶恐混杂的味道。 到响午前,总算是所有人都明白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在辽阳已经超过百年根基,一直屹立不倒的林家昨日吃了大亏,千多辽阳镇兵包围了林家三爷的府邸,一通乱将,将林三爷和林家的家丁打死了个干净,然后抄府,逮人,闹了多半个时辰,将残余的都司衙门的骑兵和逃散的林府家丁逮了个七七八八,然后才收兵回营。 这事情,几乎就要闹到天亮,自然是阖城皆知。 这就是一次力量的展示,用惟功在辽阳镇晨会上的话说,就是**裸的展示肌肉来着……事实证明,这一举措是十分的成功。 “大人,东鼓楼那边有十三家大商行,一起凑了五千两银子,说是给我们添些菜,犒劳营下兄弟们。” “西鼓楼是二十一家,凑了八千,也是刚送过来。” “这几十家商行是城中股本都在万两以上的,其下的大约自觉不够资格,没有列名。不过估计出银子倒是免不了的。” “上帝庙和关帝庙的几家庙祝都来求见来着。” “城西钱家,李家,王家,这几家都有人在朝中为官,还有几家是在地方为官的,都是有三品以上的官职,算是辽阳城中最有地位的官绅人家,也都派家人递帖子来,说是要请大人喝酒,也送了礼单来,从百两到三百两,价值不等。” 午时之前,大抵的动静就是如此。 惟功在签押房坐着,不停的签署着命令,然后被通事局的军令处和档案处分别取去,归档,副署,形成正式的军令,每一份军令都有详细的日期,接令日始到完成,必须有回档,没有的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在日期之内没有完成任务的,当然也要受到处罚。 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这都是惟功在舍人营时立下的制度,事实证明好的制度也足以培养出来好的人才,最少在惟功看来,通事局下各处对自己的命令执行的很到位,而每个人都算能人尽其用,主要还是办事的人都很年轻,接受新事物很快,执行的也坚决,所以用起来格外的得心应手,无往不利。 “侍从室最近准备我的出行事宜,半个月后出发,先从甜水堡往连山关,定辽右卫,再往宽甸六堡,然后从连山关折返,行程就是这样。” 辽中平原往宽甸等边墙堡台所在地方,最佳的巡行路线就是如此了,从甜水堡到定辽右卫,也就是凤凰城,再往九连城都有驿道可行,而从这里往复盖等辽南地方,多半是难行的崎岖山道,而且较少人烟,亦没有设堡台等军事设施,从凤凰城继续往南,就是在李成梁手中拓地数百里,由张学颜等历任巡抚,花费巨资设立的宽甸六堡,有此六堡,边墙往女真和朝鲜一方推进超过百里,堡台设立在险峻的山地之上,屏障其间生活的普通军民,往东北方向,还可以威胁到建州左卫,与抚顺关,开原卫,铁岭卫互相为屏障,是一个很重要的战略要地,惟功初任辽阳,巡行就往宽甸,这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罗二虎等侍从室的官员负责出行事宜,他们会与其余各局沟通,各局也会派出随行人员,骑兵司可能会派一个局跟随,在辽中腹地到宽甸地方,这样的随员和保卫也尽够了。 第三百九十章 忍耐 “林家有什么动静没有?”惟功布置完毕之后,宋尧愈身为参随处主管,询问着特情处的汇报人员。 特情处的人道:“暂且的动静就只是收尸,将林三的尸体收了去,将他的妻小带到林绍勇府,别的动静没有了……其妻子昨夜我们也未曾为难,不过听说他老婆不是个玩意,不少被糟蹋的良家女子就是她下令打死的,昨夜实在应该将她顺手也给宰了。” 宋尧愈摇头道:“传扬出去名声不好……人家不会说我们杀了个毒妇,而是会说我们将人家一门良贱,不分男女老幼都杀了……这样传扬开来有损大人的形象。” “是,老夫子说的对。” “现在看来,”宋尧愈慢吞吞的道:“我们此前的判断没有错,林绍勇背后就是李成梁和周永泰等文武大员,本城的分守道和分巡道也参与其中,可能也有通天之举……广宁店那边,还有宁远店,都监控到了广宁等处这阵子不停的有私信快马往京师去,这就说明了京中也有势力蠢蠢欲动。” “不会是别人。”惟功道:“跑不了是申大阁老。” 宋尧愈点头赞同,不过他并没有出声,申时行与惟功的敌意,还有一些微妙的招数,这都是他看出来并且说与惟功知道的,这也是他在舍人营时迅速融入核心的原因之一,现在多话,未免有邀功之嫌了。 “不过我们也无所谓,事情做的有理由,加上有许大宗伯帮着摇旗呐喊,申阁老也奈何不得我们。” 惟功笑着道:“真正为难的,还是在江陵身后。” 在京师,惟功放着有一小队情报人员,渗入张居正府邸之中,对这个江陵相国每日的饮食起居都有详细的汇报,每隔十日,就会有新的情报送来。 张居正现在的情形已经比较不好,乐观一点的估计也就是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这当然只是推断,不过从他的起居饮食习惯,女色上的习惯,身体的情形来判断,应该相差不多。 现在是万历九年五月,本月没有什么大事,只有五月初五日户部奏:勋戚庄田,先因冒滥数多,屯田御史沈阳共查出地两万两千七百二十余顷又六十亩,每年征银四万零一百六十两,既经追还官当照例征银解部。而州县不行严追,容纵欺隐,原额渐缺,请将顺天,保定,河间三府历年备边银两严查有无隐匿,其未完银两严限追究,如仍亏原额,并原经催各官分别参奏。 惟功看到“宫门抄”,邸报上万历亲笔批复:原奏知道了,照准依行,着有司知道。 看到这些邸抄,惟功也感慨着张居正的狠辣和决心。 勋贵庄田,遍及京畿附近,不仅是勋贵,亦有太监的庄园,这几年的清查,连皇庄也在内,查了一个底儿掉。这等决心,真的不是容易下得的。 解边银两是征得的正赋,用于国家蓄养九边将士,原本的勋贵和太监都有正经的勋田,不过那点田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上述所说的保定河间顺天三府就几乎是勋贵和大权阉们的后花园,大量的强占庄田和隐田就都在这三府之中,随便一查就是两万多顷也就是二百多万亩,其实再查下去,最少还得有几倍的数字能查的出来。 只是查到这样的地步,一年又替国家多出几万两的赋税,这已经是十分不易,是在掘勋贵和太监们的根了。 明朝的首辅身后之惨,无过于张居正,固然有张居正自己的原因,比如对万历的态度,比如表里不一,比如在儿子们科举一事上舞弊营私,但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在这等事上了。 不论张居正怎么做,他客观上还算是庇护了惟功。 张四维的晋党早就对惟功和顺字行磨刀霍霍了,张居正一死,张四维这个次辅必定上位,加上申时行对惟功已经忌惮到骨子里,这两位阁老联手之下,估计将会是惟功步入仕途之后最艰难的日子了。 一定要抢在这样的情形发生之前,改变自己在辽东的实力基础,否则的话,可能真的会死的很凄惨…… 这就是惟功悍然出手,针对林家的原因之一。 没有时间和这些异已势力慢慢来,一出手就是狠辣之极,要叫辽阳本地势力知道,什么后台靠山都是假的,辽阳镇在城里,随时能叫你全家死光光,这才是真的! 今日这些官绅和寺观庙宇来人,商行来人,无一不是昨夜之事的余波,但惟功明白,这些只是小鱼小虾罢了。 “大人,姓李那一家子说在这里吃白饭不好意思,男的说去打扫庭院,女人做些浆洗和针细活计,大丫头就当个粗使丫鬟了。” “哦,一切要人家自愿为好。” “是他们主动提起来,并不是我们去说。” “那就好,这内宅也是有些不成体统。” 初到辽阳,大家的心思都用在拓展势力建立基业上了,内宅的事情,侍从室一群老爷们确实不怎么在行,而从英国公府跟来的人,进了山海关惟功就给打发回去了……国公府的人,除了来兴儿之外,他谁也不要。 在国公府里,不论是家生子奴才还是后买的,都养的白白胖胖,执事一级就养尊处优,跟个正经官员差不多的感觉,几个大管家级别的,自己也有田庄,也有宅邸花园,想要有几个心腹,除非是掌握府中的最高权力才行。 拿银子养一群硕鼠,惟功没有这等子爱好,他身边的人,要么看品性,要么都是自己一手拉拔出来的,舍人营的京卫子弟,很少有家境富裕的,而顺字行的伙计掌柜,则全部都是苦出身,是自己一手从泥途里拉拔出来。这样的做法,不一定就杜绝出异心叛逆,但最少也比英国公府的那一群用着放心的多。 只是这么一来,后宅确实是不大象话,惟功住进来几天了,就是一群大男人服侍,想要一些丫鬟仆妇,也得慢慢来,得过了侍从室那一关才行。至于李家,也算是被救了性命,用起来勉强能放心一些儿,惟功估计,说是人家自愿,多半还是侍从室的这些家伙打了关照吧……不过这点小事,他倒也不必太过较真,随便好了。 …… …… “三弟死的好惨。” 全城气氛古怪的时候,林府的气氛只能用凄惨来形容了。 林绍忠被打的如一团烂肉,林绍勇看了一眼就没有勇气再看第二眼了,林绍廷压根没看,那些女眷就更不必提了,连老三那个悍妇妻子也没敢看,只是躲在一角凄凄惨惨的哭着,口口声声要大老爷替她夫君报仇。 林绍勇心烦意乱,报仇他当然想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将辽阳镇上下杀个干净。 但现实就是人家随时能将他一家杀个干净……昨晚的事,与其说是人家真的动手,不如说是一种警告而已。 再往下去,可就真难说了。 “三弟的仇一定要报,不过我们是无能为力了。” 听着二弟的话,林绍勇咬咬牙,沉声道:“这两天先忙着给老三发丧的事,别的事一律不提,被打死的家丁也要抚恤,二弟,少不得你要和我一起破费了。” 这事情也是为了帮老三,林绍勇多年养出来的家丁都死的干干净净,林绍廷知道现在不是算帐的时候,大家一损俱损的时候到了,当下也不多说,慨然道:“这当然不必大哥说,回头我叫人送银子来。” 林绍勇点了点头,林绍廷又道:“大哥,当务之急其实不是弄这些,而是看广宁有没有什么话说,看王大人怎么个说法。” “我已经派人去催了。”林绍勇颇为无奈的道:“这等事上,我们要沉住气,不能自乱阵脚。” 其实他也没有把话说明白了,在这样的大事上,他们林家也只是棋子,棋手们要怎么布局,棋子只能逆来顺受,哪有什么资格去说三道四! “唉,也只能如此了。”林绍廷恨恨的道:“昨日出事,今天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李家瑞倒是派人送了一点奠仪过来,旁人连句话也是没有。” “这些帐当然都记着。”林绍勇面色铁青,面向有了变化,他当然也感觉到了,只是毫无办法,也只能说这样无力的话语了。 …… …… “好大胆子,张惟功他好大的胆子啊。” 广宁城中,李成梁是在自己的总兵府邸接到了来自辽阳的报告,事件发生之后,自然有人快马加鞭,奔赴广宁,从辽阳到广宁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隔着一条辽河和三岔河,还有蒙古人的威胁,信使需要绕道牛庄驿和西平驿在内的沿途驿站,这样使李成梁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在一天以后了。 与此同时,巡抚周永泰和尚在广宁的分巡道王政和都一起接到了消息,一众文武大员,立刻赶到辽东总兵府邸会议。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王政和三十五六,长相普通,气质也很庸懦,此时却是用一种不容质疑的口吻,断然道:“巡抚和总兵大人立刻上书弹劾,立刻派兵到辽阳,拘拿为首的周晋材等人。” 第三百九十一章 期待 分巡道是按察副使,因为辽东不设州县,各卫所有自己的六科来料理政务,按察副使如果强势的话,可以压服地方,获取权力,如果弱势的话,就只能伴食画诺,王政和在此之前明显是后者,不过从现在的发言来看,他应当是获得了相当的支持。 官场之中,对这种事的嗅觉是十分敏锐的。 周永泰的嗅觉就十分灵敏,当下沉声道:“本官亦持此议,不过王大人你分巡辽阳,亦可上奏说明此事。” “下官责无旁贷。” 相对文官们的积极,李成梁倒有些犹豫,身为边帅,他对武力的感觉当然比这些文官敏感的多,根据情报,辽阳镇是拿火铳打散了都司衙门的兵和林家的家丁,前后没有刀枪接触,很轻松的解决了战斗,出动虽然千人,动手的不过也是二百来人,这就说明,辽阳镇没拿此事当真,可能只是某种战法的演练,顺道而为之的感觉很强烈。 李成梁在这事上的感觉是对的,从速把亥到曹簠的被营救,他感觉张惟功不是纨绔,也不是因为京营太弱,而是这个公子哥带出了一支实打实的强兵出来。 更关键的就是,从张惟功以往至今的行止来看,这是一个有力量又敢用力量的人……这就很麻烦了。 在李成梁沉默的时候,一个穿着七品文官补服的青年开口了:“下官以为,凡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最好还是调查清楚了再上奏也不迟。” 王政和涨红了脸道:“梅大人这话的意思是说,下官等得到的消息不实?” “王大人敢向皇上和朝廷确保,辽阳之事,如同亲历,所奏之事,句句属实?” 此人便是刚到广宁的新任巡按梅国桢,上任伊始,便遇到这样的大事,一般人必定惊慌失措,而梅国桢生来有静气,况且事涉辽阳镇和张惟功,他是惟功文官班底中的核心成员之一,自然责无旁贷。 好在这里的人,消息不算灵通,对这一层并不知晓,否则梅国桢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第一时间到此参加会议。 他的话,最少从表面看来还是出自于公心,王政和怒形于色,却也不敢坚称立刻奏报了。 李成梁叹一口气,他感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张惟功不象是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他叹一口气,感觉最少辽阳一带要落入那个年轻人手中了。 刚从广宁离开,初入辽阳,一下子就有这么狠辣手段,李成梁右眼皮跳动了几下,感觉到一种疲惫感和无力感袭上心头。 不过他很快将这种感觉驱赶出去,看看眼前的诸文官,李成梁以辽东大地主人的口吻吩咐道:“请梅、王两位大人辛苦一下吧,赶赴辽阳,核清事实,然后我们再分头上奏。” “是,下官正好也要赴辽阳。”王政和脸上一下子变的笑意俨然,此前他与林绍勇的约定,当然还有申时行的支持都透了点风给李成梁和巡抚,巡抚的意见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在李成梁眼里的地位。 在辽东,只要李成梁支持,不论是巡抚或是蓟辽总督,都有机会。 “嗯,辛苦了。” 李成梁向王政和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既然有人跳出来替自己当急先锋,何必吝惜一点暗示和鼓励? 最要紧的,还是李平胡的一千骑兵,陶成喾的一千骑兵,还有杨元的三千骑兵,查大受,佟养正,各一千和两千骑兵,还有孙守廉,王维贞,张世爵,张奇功……一千五百和一千骑兵。 这些将领,分驻在沈阳和开原,抚顺等处,以形胜之地,以上压下,对辽阳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 还有傅廷勋这个老东西,手中最少有三千骑兵可用。 杨家,张家,傅家,查家,佟家……这些家族,都是辽东镇的世代将门,现在都依附在李成梁的麾下,遍布在辽阳四周。 上面的数字,并不是这些将领的所领部下,张世爵和杨元等人全部是副总兵,麾下是奇兵营,额定人数最少数千人,整个辽镇,额兵十万人以上,怎么可能这么多将领才领万余骑兵。 这些骑兵,全部是亲兵和家丁! 这才是辽镇的真正实力,几十个游击和参将以上的将领,领着大大小小的亲兵和家丁集团,全部由骑兵组成,最多的李家拥有八千家丁,李平胡和李家这样的家丁出身的将领所领的兵马还不在其内……这些亲兵和家丁,彪悍勇猛,骄狂敢战,拥有辽人和精锐军人的双重性格,当然,也有家丁的骄横蛮霸,他们几乎都是一骑双马,移动速度快,战斗力强,装备也强,连同李家的骑兵在内,全部相加,最少在两万以上的精锐骑兵。 就是以这骑兵为主的辽东将领的精锐力量,李成梁才能抗的住土蛮,泰宁和福余等蒙古诸部,镇的住建州左右卫,压的服海西女真和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 现在这股力量也是有相当一部份,最少有一万以上的骑兵对辽阳形成了半包围圈……李成梁当然不是要动手,要是这样解决一个军镇,他就是公然造反,最少也是唐朝的藩镇了。但他也要让朝廷明白,往辽镇掺沙子不是什么好主意,辽东始终就应该是辽东将门的天下,而不是派一个外人来搅和! 最少,数年之内,要将张惟功绞死在辽阳,不论是宽甸,还是抚顺关,或是北方河套区域,都要封锁死,对内锁住对方的势力范围,对外不使其再获军功,这才是底线,除此之外的事,李成梁都不在放在心上,都是小打小闹罢了。 当然,他绝不会想到,数年之后的辽阳镇会膨胀到何等地步! …… …… 梅国桢与王政和三日之后,才抵达了辽阳。 两人都是文官,都是坐的四人抬的大轿,轿夫分两班,来回轮换,换人不停轿,就算如此,晃晃悠悠的轿子速度也快不起来,二百余里地走了三天半,第四天过了大半天,这才看到肃清门的城门和高耸的城楼。 城门处也是站了不少迎接的人,本地的官绅和分巡道衙门的官吏佐属,当然还有林绍勇和林绍廷兄弟所领的一群武官。 “王大人,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林绍勇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说这样的话,可现在说的时候,他连眼圈都红了。 真是没想到,林家也有这样的一天,在场不少人都唏嘘了。 也有不少人腹诽,林家这样子绝对是活该……辽阳都司不比内地,内地的都指挥屁也不顶了,辽阳都司可是有不少实权的,别的不说,遍及辽阳各地各卫所,煮盐和炒铁百户,还有驿站,急递铺,这都是都司衙门直领,如果林绍勇能将银子用在正途上,又何止才这么一点兵马可用,他手头有两三千骑兵,岂能被人挤兑成现在这副模样? “辽阳之事,学生已经尽知。”王政和正气凛然的道:“一定要彻查清楚。” “这位是新来的巡按大人?” 林绍勇又转向梅国桢,长揖行礼。在场的人,也是赶紧躬下身去。 巡按虽然只是七品,权力却比正四品的按察副使大的多了,王政和抢先一步上前说话,实在是有些无礼在先。 梅国桢淡淡一笑,与林绍勇等人敷衍了几句,直接便上轿离开了。 他这才是巡按应有的态度,旁人也不以为意,林绍勇派人拉住梅国桢的随员,要给巡按安排公馆住处,那个家人直接便拒绝,只道:“我们大人住在城驿,不劳林大人操心了。” 碰了这么一个钉子,林绍勇才觉得巡按有些难搞,不过想一想又是心中笃定,自己家死了一个千户,还有那么多家丁,这总是实情,只要巡按秉公办事就行,如果不秉公,反正他又不能一手遮天。 梅国桢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他不知道惟功这事到底是怎么做的局,虽知事情肯定不简单,但没有联络上之前,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城驿离城门不远,有四五十间屋子,进了大门,驿丞看到仪仗,吓的屁滚尿流,立刻将正院腾了出来,再叫人打扫,预备酒饭,这会子驿馆门前张用诚已经赶了来。 “用诚,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不过不必太放在心上,大人安排的很巧妙。” “嗯,少国公做事我放心,今日晚间,请将稿底送来。” 张用诚过来,没有避人耳目,说明此事肯定有诡异之处,既然如此,也肯定有早就写好的折稿稿底,梅国桢只要自己抄录一份,然后拿出上奏就可以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暗斗 “眼前的事情只是小事。”张用诚道:“底下的事,收整营房,扩建,收地,在城外建立庄园,改善军户的生活,扩大商贸,一桩桩做起来,那才是真难。” “光是听听,少国公的展布就已经够骇人了。” 梅国桢之所以成为张党一员,惟功的势力和金钱当然有其原因在,小官依附勋贵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清流,容易坏名声。 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眼中的大明已经污浊不堪,哪怕是张居正这样的强人也没做出改变根本的事情来,他与惟功结交的过程,就是一直不停的听着惟功在指点江山,梅国桢心里一直也真的很好奇,这位少国公,现在的统兵大帅,心里的新大明到底是什么样的? 现在的大明,已经号称中兴,国富兵强,政治相对也算清明,而张惟功眼里的新大明,又能变成什么模样? 还真是期待啊…… …… …… 辽阳镇围攻林绍忠府邸,当场打死一名千户和近四十名家丁,这是泼天大事,没隔几日,王政和与周永泰等的奏折就拜发了上去,接着自然是梅国桢的,一时间辽东各条驿条上马匹奔腾往还,好生热闹。 在山海关到宁前的道路上,因着路只有一条,算是关外最热闹的一条大道,不论是往辽西还是辽东,或是辽南,总归要从这一条道上再寻分岔的路,来往的军民人等是这一条道路上为最多。 孙承宗带着一个孙氏宗族里头的小伙子,算是他的小厮,自他中了秀才之后有三十亩的免役田,还可以优免四个成年男丁,免征徭役,这个小子就是他二叔公家的大伯父家的四小子,当然也算是孙承宗的堂弟,二叔公家有十亩地挂在孙承宗名下,还有一个丁口也挂在孙承宗户下,这个小子自然就算是二叔公家出的人,跟着孙承宗做些杂事,将来要是孙承宗继续高发成了举人,二叔公家占的便宜当然更大。 若是以前,孙承宗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读书考试虽然有平天下的抱负,但叫家人跟着过好日子也不为过,不过在京城与张惟功交往一段时间,两人经常长谈,惟功将张居正的种种政策掰开了同他讲,将读书人只占便宜,不肯为国出力,商人地位低贱,虽然有钱,商税又偏生很低,而且收法不对,中小商人在税卡和牙行面前要出血,和买政策更叫不少小商人破产破家,而大商人富可敌国,却是一毛不拔,商人和士绅都不肯为国出力,加上武人地位低贱,国家如果赋税充足养着强大的军队还好,万一出现大规模的灾荒,或是有外敌,需要长期用兵的话,财政支撑不下来,士绅和商人更加离心,勋贵和大臣忠诚度下降,国家就离完蛋不远了。 这些道理,惟功经常在孙承宗和核心圈的几个青年官员面前讲解,深入浅入,叫人一听就明白。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年纪大些,利益当头时,纵明白道理也是多半没有节操可言了,孙承宗这样的热血青年却是十分好忽悠,反正孙家也就是普通的殷实农户,要是江南的大士绅家族,你说破大天也没有用。 还是那句话,屁股决定立场,多半是没错的…… 现在热血孙青年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着张少国公做一番大事业出来,至于将来的优免丁口和田亩,孙青年决定只拿自己应得的,也就是说最多优免到三十人为止就可以了。惟功也从不劝人学海瑞海刚峰,为国为民当然是好的,但弄的自己奉养不起老母,吃不起猪肉,那还真的不要当官了,不如去杀猪。 在距离宁远中所左三十里左右的连山驿,孙承宗带着孙小四住进了驿站旁边的一座骡马大店里头。 要是几年前,凭着孙承宗和国公府的交往,还有几家官员家居住的经历,求一个兵部勘合,沿途住免费的驿站是小事一桩,连山驿虽不是要驿,但也是中驿,有二三十个驿丁,四十匹马,客房有四五十间之多,居住下来,肯定比住骡马大店强,这两年张居正严格整顿驿传,国家一年省下来的经费肯定过百万了,地方上的负担也比几年前要轻的多,孙承宗对此心知肚明,他自己更加不可能去破坏规定了。 “老客到……” 一声悠长的叫喊声,将一张国字脸,一脸络腮胡子,身量高大的孙承宗给迎了进去。 这种骡马店,客人连马带骡子,一并入住,照顾的停停当当,然后有杂戏班子,南曲,小戏,当然住处和酒菜也是全有的,当时的大明,也有各大旅游景区,象是泰山这样的名山,这种骡马店在山脚下开了整一长溜,并不出奇。 孙承宗主仆两人,并不算太宽裕,就要了五钱银子一晚的套院厢房,连带晚饭,喂牲口的豆料,全部在内,倒也并不算贵。 这套院已经住了不少人,孙承宗入住之后,又有几个贩南货的商人住了进来,赶着骡马大车进了来,总是些丝制品和纸张,书籍之类的货物,这些东西制作精美,不论是宣纸还是版书,都是南直隶和杭州一带的最好,还有一些金玉器玩,绍兴茶叶,犀角,象牙牌一类,也都是南方才有的精致货色。 为首的商人,身量不高,肩膀很宽,简直是四四方方的,走路也沉稳有力,脸上生着一脸大胡子,倒不怎样能看出年纪来,见孙承宗打量自己,很有气度的点头一笑。 孙承宗也是一笑,忙着洗脸,掸去身上的浮尘,天已经交五月,旬月不雨,路上干的够可以的,一天几十里地下来,脸上身上全是灰土,头发里亦是一样,每晚若不梳洗一下,简直就见不得人。 那一群商人就没有他这么讲究了,掸掸灰洗洗脸,直接就进了房叫开饭。 过不多时,孙承宗洗干净了,饭菜也是送来,炖了一只鸡,一尾鱼,一份羊肉面条,两个小菜,还有一壶酒,放在黄扬木的托盘上端进来,摆了一坑桌都是,看着倒也热闹。 “小四你把酒喝了吧,我一会要看书,酒便不饮了。” 孙承宗是很善于律已的一个人,能自己读书二十年,一举中探花,点庶吉士,留馆翰林,没有强悍的自制力是不可能的。 主仆二人一吃一喝,饭菜味道也还不错,孙承宗个头高大,食量不小,一大碗面条稀里哗啦不一会功夫便吃完,待人收了碗盘,孤灯之下,他便开始看起书来。 起更之后,外间安静了,孙承宗感觉眼有点酸涩,放下书卷,站在坑边捶打了一会腰,又推开门,信步走了出去。 外间星空璀璨,这个时代的星空更会叫人产生无数的遐思,孙承宗仰望看天,心中自是心潮澎湃。 此去辽阳,对自己的人生,怕是有着根本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就在此时,外间又有几个牵马的汉子进来,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一进院落,看到满脸虬髯的孙承宗,这几人都是一征。 孙承宗感觉不对,这几人盯着自己看,眼中敌意渐渐分明,他不是没有见识的呆书生,当下咳了一声,也不转头,却向屋里低声道:“小四,将我的剑取来。” 不等屋中答应,那几个汉子已经自马上背囊抽出刀剑来,四五人根本不出声,直接便往孙承宗这边扑过来。 “迎敌!” 从孙承宗身边突然有人这么叫了一声,自两边的厢房之中,也扑出来五六条身影。 两边迅速打在一起,刀来剑往,兵器相交时,发出渗人的刺啦的声响,若击中人的身体,则是各种响声,有割中身体的噗嗤声,也有砍断骨头的钝响,两边的人都不出声,只是不停的出手,互相击砍,身体也不住的腾挪,速度极快,有时候孙承宗的眼睛都跟不上这些人移动的速度。 没有叫喊声,只有闷声的厮杀,孙承宗看了一会,冷汗淋漓而下,他一向以武勇自诩,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打斗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片刻功夫,来袭的一方就呈不支状态,有两个被砍翻在地,肯定死了,有两个都中了刀,互相支应着,退向门边,但防守方已经将门堵住,不停的往他们身上喂着刀剑,砍上一轮总能中上一回,五六轮过后,这两人身上中了无数刀,最终也不支倒地。 “老六老七将尸首抬到车上,然后自行包扎疗伤,老八老九将这里打扫一下,动作快。” 站在中间吩咐众人做事的,便是那四方身量的短须汉子,刚刚打斗时,他的身手也最高明,动手最快,出手疾若闪电,连续中敌,而自身的身法也是极为精妙,挪动起来快疾如风,旁人又根本打不到他。 第三百九十三章 暗香 孙承宗心中激动,上前道:“这位好汉怎么称呼,适才这几人又为何要袭击在下?” “孙先生请了。”那汉子先唱个诺,然后才笑道:“他们是广宁那边的人,一过来就叫俺们盯住了,知道他们要对先生你不利,是以我们也住进来,果然他们一摸过来,直接便动了手。” “广宁?” “孙先生你曾经在京城说过要到辽阳,先生你大约不知道,在人眼中也是难得的人才,有人不愿意你去助我们大人,所以干脆就想直接了当一些了。” “原来如此。” 孙承宗倒是真想不到,在别人眼中自己这么重要。他此时文名不扬,除了在家乡小有名气外,就是京城中他寄居的几户人家知道他,否则的话他也不会那么大意。但其实他此时已经展露出了不俗的能力,包括风仪,谈吐,学识在内,都明显超出常人。 能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绝不是一般的人,一叫人见了,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所谓锥子藏在袋中,一样能扎口而出,大约说的就是孙承宗这样的人。 可能正是在京师的不谨慎,导致辽镇方向注意上了这个青年士子,得知消息后,又因为对方此时名声不大,地位不高,如果加以**消灭的话,倒也是省事的很了。 “真是多谢了。” 孙承宗悚然拱手,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到张帅面前,在下一定有所以报。” “先生到我们大人跟前是要做事情的,我们是情报局的人,见不得光,如果先生一定要知道,叫我张一敬好了。”“如此只能在这里多谢了。” 孙承宗长拜到地,起身之后又道:“阁下身手真是了不得,犹如唐之剑侠一般。” “哈哈,哪里有这么神,无非是当初练的刻苦了一些……我们的身手,都源自大人,要说身手高明,我们大人才是真正顶尖的高手。” 孙承宗脸上显出向往敬服之色,油然道:“原来如此。” 这么一会功夫,场地已经收拾干净,似乎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几个伙计,固然身上都有伤,却仍然动作敏捷,将车马赶了出来,尸首都搬抬上去,这自然是要到隐秘地方,加以处理。 这么大的动静,这店家当然听到了,不过两边暗斗时是凶险搏命,谁敢出来,待打完之后一地的鲜血尸体,又有谁敢出来寻死?待车马赶了出来,店中人只怕都在念佛,巴不得这群杀星赶紧走。 “先生,我们要离开,处理完了之后就往密云去办一件要紧差事,你也要赶紧走,这里毕竟出了人命,防着这些没见识的为难你。” “好,我这就离开。” 孙承宗听出张一敬话语中的意思,无非是说他们要去办一件重要差事,不能再继续暗中陪同护卫,他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一听就明白了。 当下也不犹豫,待张一敬一行离开后,便也带着自己的小厮离开,张一敬临行前,往庭院正中丢了一小锭银子,算来两边的使费都够了,这个细节叫孙承宗特别的称许,能在这样的激斗之后,不忘记这样的细节,这个叫张一敬的辽阳情报人员,真的非同一般,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才,张惟功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客店外大道上空寂无人,好在今晚星月灿然,赶路的话问题不大,孙承宗与小四儿骑马奔行出二十里后,天色明亮,看看身后并无人来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自己一个动向,引发两大集团的暗斗,孙承宗心惊之余,亦复有些自豪之感。 只是细细一思,又有一些骇然。 辽东两边居然已经斗成这般模样,想来也是令人惊骇之余,又增添着一种冒险与激情重迭的感觉,对于孙承宗这样的青年来说,昨夜的险情不会使他退后,反使他更起劲的向前了。 …… …… 事隔十日不到,朝廷对辽阳之事的批复就回来了。 万历在奏折上将王政和等人骂的狗血淋头,对周永泰也并不算客气,至于林绍勇和林绍廷兄弟,因为梅国桢直接弹劾林家很多的不法情事,这兄弟二人,直接被一免到底,林家原本的定辽前卫的世职,也是直接给剥了去。 这一下,自然是大快人心,当然,是惟功这一边的人心。 辽阳城中,除了少数痛恨林家的人之外,都是感觉这一场争斗与自己无关,最多也就是确定了谁是老大,谁的拳头更硬而已。 现在很明显的事实就是,张惟功的拳头更硬,而且,用法也极为巧妙。 被掠的三个人,不但不是小兵,而且都是有四品五品的武职在身,这一下性质就变了。原本是私自斗殴,谈不上谁对谁错,而私自掠人,如果真的是小卒也罢了,张猪儿几个,又偏是正经的武官,有此理由,周晋材带人杀上门,甚至大打出手,谁也不能说就错了……打死家丁固然有些血腥,但如果三个武官死在林家后园,朝廷的脸面又往哪儿搁呢? 这事情,王政和等人固然是灰头土脸,连在暗中支持的申时行,也是有挨了一闷棍的感觉,惟功一系,算是大获全胜,许国与曾省吾等朝中大佬则扬眉吐气,一时间,许国入阁的呼声高涨,东阁大学士的位子似乎已经在向这位大佬招手了。 可惜事与愿违,呼声虽是不低,许国一系的人都在摇旗呐喊,可是许国入阁之事始终没有正式提上日程,这档子事,皇帝不提,底下的大臣自然不能提……普通的大臣没有资格,阁臣当然不会请一个碍眼的人来妨碍自己施展权力,张居正现在一心继续清丈和施行条鞭法,而张四维百事不理,只等张居正的“那一日”,申时行埋头做事,内阁一片清净,这种情形下,似乎加入许国是一件很碍眼的事儿,但原因究竟如何,暂且还算是在迷团之中。 “大人打算扶哪一位接掌辽东都司?” 轻轻松松斗跨了林家,看着新来的邸抄,惟功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 李成梁才是地头蛇,林家兄弟不过是地头虫……踩死几条小虫,真的没必要得意了。 陶成喾和李平胡已经往辽阳中卫去了,前几天就路过长安堡。 两千骑兵和超过四千匹战马,浩浩荡荡奔驰在辽中平原,自浑河一线,都会被李成梁调来的精锐兵马给屏障掉。 似乎镇夷堡之事以后,这位镇辽大帅发了真火,频频出手,要将惟功这个小势力,绞死在襁褓之中。 “很简单的事……”听了宋尧愈的问话,惟功半躺在藤椅之中,笑道:“前一阵始终没有到林家府中的都指挥佥事是谁?” “张三畏?” “呵呵,就是此人了。”军情局的情报人员当然不是吃白饭的,辽阳城中的各方势力,还有高级武官的表现当然尽在惟功心中。 张三畏这个辽阳都司的佥事,正三品武职,风评不坏,操守颇佳,在当时一团黑的武官集团中算是小小的异数,但能力怎么样,还不得为知。 “定辽右卫的王廷林,风骨也硬挺。” “嗯,昨早来见我,也就是随大流,并不算敬服。听说他为人耿介,并不强占土地,也不役使军户,在卫城,其妻当户纺织,他人在后衙耕作种菜,聊以贴补家用……文官中有这样的都罕见,卫所官中,真真是凤毛麟角了。” “但这样的人,未必好用啊。” “哈哈,老夫子所见极是。”惟功笑毕,抿着嘴道:“不过终究还是要用品性好的。” 宋尧愈没有出声,惟功对辽东将门有彻底铲除的心思,只有他隐隐感觉到了,但他有些想不明白,没有了将门,庞大的武装集团如何运转,武官如何选拔,对惟功推崇的戚继光式的练兵和带兵法,他亦赞同,不过,戚帅岂不也是将门出身? 这个题,难解! 宋尧愈转身离开,出去办事去了,惟功也很舒服的半躺在椅子里头。 经过一冬的苦寒,能在书房的阳光底下享受初夏中午时稍嫌炽热的阳光,这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享受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来,似乎还有淡淡的暗香袭来,惟功的眼睁开一线,看到一只纤细嫩白的手掌,正在自己头顶上方,打开茶盅的杯盖……他童心起来,两眼猛的一睁,“嘿”了一声。 “啊……” 短短一声低呼,接着就是一张气呼呼的脸。 “大人你这样太没有大人的模样了……” “好吧,我的错……不过大人的模样什么样?” “好歹该稳重些吧?”李家大丫咬着嘴唇道:“戏文里演的国公都是白胡子老爷爷,你这个国公……” “我是少国公嘛。” “少国公也是国公啊。” 这样的对话似乎太没有营养了,不过惟功倒是蛮喜欢和这个军户女儿随便谈谈天,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这几天功夫,辽阳城中风云变幻,李佑一家当然是留在惟功这里,好在这一家人都很勤勉……军户人家不勤劳的也早就被淘汰饿死了,李佑扫院子,大丫充当了丫鬟的角色,端茶送水,倒也合格,李氏则浆洗衣服,活计当然比她在大槐树百户时要轻松的多,而且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对惟功来说,拯救这一家人是举手之劳,而对李佑一家,却是重生之恩德。 最少,眼前这个十六七的少女,就对惟功充满了感激之情。 第三百九十四章 月钱 “好了,不理你了。” 大丫对惟功开始是感激涕零,说话也战战兢兢的,也怪惟功自己,这几天一直拿人家取乐,现在大丫也敢用大白眼砸过来了,偏这白眼还叫人看着十分舒服,这叫惟功不觉心生感慨……男人都是贱骨头啊。 女孩子十六七正是花骨朵似开未开的时候,身上充满了青春的吸引力,只是大丫身上的衣服是标准的贫民服饰,水合袄,青布裙子,蓝布包头,一双布鞋看起来也旧的很,如果不是鬓角有一朵刚接的小花儿,添了几分意趣,看起来就是如京里老迈的妇人一般打扮了。 惟功看的暗自摇头,大丫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边看边摇头,不知道是自己哪里不对了,倒是慌了,忍不住拿手去摘那花儿。 “别拿别拿。”惟功道:“这花好看,戴着吧。” “你说好看就偏摘了。”大丫嘴硬,不过手倒是停了。 “好了,我有正经事要和你爹说,叫他过来。” “哦?” 听说是正事,大丫不敢耽搁,其实李佑家生的这漂亮女儿,也不是没有人想买了去当丫鬟,但李佑和妻子都舍不得,大丫自己倒是想过这一条门道,也和在人家府里当丫鬟的讨教过一些,只是听说老爷公子们都十分不老实,这才熄了心思……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子,生的漂亮,确实是一桩罪过啊。 “小的见过大人。” “老李来了,坐吧。” 几天下来,李佑也习惯了总兵衙门里的礼节,人们来来往往的,见着上官,要么叉手一下,顶多再弯下腰,要么就是行个军礼算完事。 什么通事局,侍从室,再有军需局,参谋局,都有不少人员在这总兵衙门来来往往的,以前这衙门李佑也来过,是被班操军抽调时,由副总兵衙门出了一个游击带队,在这里集结,往来的人都是些将领和家丁亲兵一类,也有一些穿青袍的师爷样的人物,再就是官吏,进进出出,时不时的有人跪下在路边叩头,然后就是某个大人物昂然直入,当然,大人物进衙之后可能也要叩头,这就不得为人所知了。 在这新辽阳镇进驻后,以前的那些人都不见了,代之而入的是这些二三十岁,甚至还有一些不到二十的小伙子们。 朝气蓬勃不说,眼神都是叫人觉着干净,笑声也是特别的爽朗,听着就是叫人觉着欢喜,区别最大的,就是不糟践人,不拿捏人,眼神也叫人觉着拿你当人看,无形之中,腰板都能挺直一些儿。 他当然不知道,辽阳镇的这些青年军官,七八年前还是钻粪堆的小乞儿,最多也就是小伙计一类的吃苦人,现在看着是一点儿瞧不出来,但他们刚从泥途里出来不久,又怎么会忘了以前的岁月。 而惟功的言传身教,还有纪律约束,也是叫这个年轻的团体保留了相当多的淳朴和活力,这就是李佑能感受到的东西,这也是其余的地方所没有的东西。 在这里,李佑自己都觉得年轻了一些儿,干些洒扫的活,倒也乐意。 他手中拿着条把,正在洒扫内宅,外头就不必管了,有的是杂役,这阵子就是内宅人手不足,毕竟信的过的都有自己差事,信不过的也不能轻易放进来,不过光是内宅也够李佑两口子忙活了,这可是总兵府邸,后花园就十来亩地大,几十间精舍和亭台楼阁,要是都洒扫一遍,累死这两口子也不够使的,现在也就是打扫惟功所住的中院,就这活计也不轻了,十来间房每日要洒扫擦洗,烧水做饭也是这两口子的,好在他们苦惯了,倒也不觉得怎么吃不消。 “老李,我来问你,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打算?”李佑一时有些茫然。 “是啊,这事已经完了,下头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哦,大人是说,眼下这事已经了了?” “对喽。” 现在林绍勇和林绍廷被剥了世职,在家闲住,虽说还有些钱财地位,但已经是死老虎两只了。卫所的武官也是势利眼,有财有势,当然奉承你,现在连世职都剥了去,不上门敲竹杠就算留着旧情了,林家想翻身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林绍忠也是被乱枪打死,困扰李佑一家的事情,已经完结了。 李佑有些犹豫,在这么一点功夫,大丫的神色就变了。 小妮子的心思很复杂……坦白的说,她很喜欢现在的环境和氛围,也蛮喜欢惟功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总兵官大人,她,很想留下。 可惜这事儿小姑娘自己做不得主……好在李佑的回答叫大丫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头:“总兵大人,俺是个没出息的人,没啥本事,要说想下头的事,倒是觉得在大人您这里活计不错,也轻省,吃的也好……” “哈哈,好了,我明白了。” 惟功满面春风,嘴角露出笑来,他当然也蛮喜欢这一家人……李家大嫂是本份的妇人,活计快,说话响快,但不讨人厌,李佑沉默寡言,年纪在后世并不算大,在此时却已经叫生活压的不轻,在自己这里之后,明显脸上的笑容增多了不少。至于大丫么……俏皮只是表面,多半还是温婉的性子,对自己照料的细致周到,眼神中经常有崇拜的小星星浮现出来……这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有强烈的满足感呢。再有,小丫头生的国色天香,个头也不矮,估摸着快一米七了,这对明朝男子平均一米六的身高来说可算是高挑了,两条大长腿看着就极具诱惑…… 好了好了,再想就三级了…… 惟功偷瞄一眼大丫,小姑娘正有模有样的擦拭着他的书桌,在她擦洗之前,已经将文书公文都收拾了起来,这一点小丫头倒是蛮有自觉,从来不会乱动惟功的东西。 “大人?” 李佑退出去之后,惟功吩咐他把侍从室总务处的人叫来,跑来的是总务处的主管唐瑞年,三十不到的年纪,在惟功这个团体里算是老人了,跟着惟功时也是二十多了,是一家鞋店的大伙计,样样一把抓,十分精明,但因为得罪了二掌柜,被陷害要充军到固原,后来是惟功听了张用诚的话,将这个年纪超标的家伙救了下来,自此之后就在惟功的团体中效力,是一个很得力的人。 所谓的总务,并不是说惟功身边的杂务,而是惟功身边的另一个小通事局,负责的事情很多,当然,庶务也是他负责的范围之内,只是平时交给一个副手负责。 惟功对他的真正的要求,是将顺字行各大区的业务统筹起来,虽然有大区负责制,将来也要建立财务司来核算检查帐务,督查局检查有无情弊等事,但一个统筹全局的人物也十分重要,不能一团散沙。 张用诚原本是更合适的人选,但通事局太重要了,将来成立的民政机构,张用诚又是主打,惟功不准备把张用诚当驴使,这样用法怕也用不了几年。 “老唐你来了……我忘了说清楚,其实该叫老林来。” 惟功轻轻一拍脑门,笑道:“其实事情不大,倒叫你跑这么一趟。” 虽是这么说,但唐瑞年是什么人,生的水晶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透,看看眼色就知道惟功想法的人。 当下只笑嘻嘻的道:“最近我胖了十来斤,大人叫我跑跑腿也是帮着我轻快轻快……有事请大人吩咐吧。” “嗯,李佑一家就算留下来帮我的手,内宅的人赶紧要添,男的归李佑管,女的归李佑媳妇管,两口子每人一个月开十两月钱,大丫二两……记下来没有?” “呵呵,记下来了,保证不敢误事。” 英国公府的管家执事一级的,最高月钱就是十两,往下就是八两,六两,二两,最低的小小子也有一两月钱,还发粮食和衣服,鞋子,大丫头月钱也是有二两,底下的一两,五百大钱,也给做衣服,胭脂水粉什么的也发。 大丫这二两,还有李佑夫妇这二十两银,倒是没乱规矩,只是这其中的照顾之意,也就十分明显了。 “他们家没什么家底,先支头一个月的,再叫人给他们做几身衣服,就是这样,老唐你下去忙吧。” “嗯,属下去了。” 唐瑞年答应下来,圆脸上笑嘻嘻的,两眼却是下死力瞅了大丫几眼……小姑娘已经是脸上飞红,眼波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副模样,真是要多动人便有多动人。 佳人妩媚啊…… …… …… 惟功在总兵衙门后宅享受着难得的消闲时光时,辽阳城里,又有暗流涌动了。 王政和吃了一记闷亏,一炮没有打响不说,连累着万历有两天也没有给申时行好脸。好在这一次许国还是没能入阁,不然的话,凭他和曾省吾事前就力撑辽阳镇不会孟浪行事,其事必有蹊跷的先见之明,一旦入阁,估计短期之内,申时行会被他压的动弹不得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反击 吃了这么一记,林家兄弟和王政和都不打算偃旗息鼓。 如果是一般的富商,拥有林家兄弟的家产也该知足了,连同大量的土地,军户奴隶在内,林家的资财已经有五六十万之多,就算剥了世职,土地和军户不保,但浮财就已经够他们兄弟挥霍好几辈子了。 这个时候,万历中晚期因为开海导致大量白银涌入,中国开始通货膨胀的时代才刚刚萌芽,万历早年的物价还处于一个较低的水平,几十万的资产,真的十辈子也用不完。 可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失去之后,不算自己还剩下多少,只会算自己失去了多少。 失去的倒还真是蛮多呢…… 林绍勇掌管都司时,还有几分官员的气质,现在却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模样:“王大人,我兄弟二人现在一无所有,全是拜这个张惟功所赐,他阴了我们这一把,我们也绝不会叫他好过……我兄弟二人亲自上,旧日关系全部用上,推波助澜,一定要在城中替他造一场好戏出来,到时候大人有真凭实据,再次上奏,看那个巡按怎么说?” 王政和道:“梅某人明显就是张惟功的人了,还好他们都是初来乍到,城中的情形应该掌握不深,我等大有机会。这一次,一定要叫辽阳镇和梅某人都灰头土脸才是。” 其实一场弹劾当然无损于辽阳镇,但不妨做一个先声,也是展现实力,争取定辽六卫和辽阳都司的人心,而林家兄弟,不妨拿来当成炮灰……对于这一点,王政和是肯定不会明说便是了。 “好,我们便做起来。”林绍勇和林绍廷一起站起身来,恶狠狠的说道。 …… …… 在路上又走了六天,孙承宗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那雄违的城池。 孙承宗亦是长吸了口气……辽镇四路二十五卫,两镇城,而最雄伟壮阔的辽阳城,便在自己眼前!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提,而那一场暗战,刺杀,至今仍然叫他回味不已……只是他自己也明白,他所来辽阳,行的是幕僚或文官的事,赞画军务,佐理政务,那种情报线上的暗战,此生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啦。 小四儿也是高兴,眉开眼笑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遇袭之后更是小心翼翼,现在看到辽阳城,自是心头一松。 到城下武靖门,看到守备城门士兵的军服和模样,孙承宗心头也是一松。 那一身挺拔的作训服,昂扬的精气神,青松一般的站姿,精良的兵器,一种京营兵和边军都没有的气场……说不清道不明白的,但一看就知道,这是英少国公调教出来的兵。 城门检查的十分认真,哪怕是小四儿说明了孙承宗的身份也是一样,倒是在说明的时候,颇有一些不友善的目光落在孙承宗主仆的身上,孙承宗感觉诧异,伸手止住了小四儿,主仆二人,混杂在人群之中,自武靖门入,再打镇远门进入南城,城门处的人流,终于渐渐走散开来。 主仆二人的第一件事,倒不是去总兵衙门,而是寻了一座混堂汤浴,好生泡了一把,再搓去身上的泥垢,换了一身新衣,焕然一新出来,又寻了一处早点铺子,叫了一桌丰富的早点祭祀五脏庙,坐定之后,闻着米粥的香气,感觉这一阵旅途的辛苦也是不翼而飞了。 “你们听说没有?城中不少人打算后日都去。” “我就预备去,他总不能叫兵剿了咱们。” “那是个心黑的货,倒是真要小心!” “那也无所谓,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要是真收了俺家的房,一家七口睡路边,不如我先去拼了这条命再说。” 早点铺子里头,到处都是这样的话语声,孙承宗听了一会,顿觉骇然。 惟功在京时,虽是勋戚子弟,少年亲贵,但名声极佳,哪怕是文官之中,非议他的人也是极少数。只有很顽固一些人,还有利益冲突者,才会在背后说惟功几句事非,但无非就是狂妄,危险之类的诛心之语,真正品德上的批评,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京中勋贵,十三四岁就破身,十五六岁就已经是教坊胡同老手的并不少见,欺男霸女之事,更不稀奇,五城兵马司管不住,亦不敢管,只有李如松为巡捕总兵时,那些勋贵好歹才收敛一些。 至于强抢民田,欺行霸市,那便是更多了。 勋贵与太监一样,名声都是极为不佳。惟功这种不仅自身没有那些毛病,还为京城做了不少实事的勋贵,名声之好,恐怕他自己都不大清楚。 在辽阳这里,却是截然相反,众人议论时,都是对惟功和辽阳镇极为不屑,连诛除林家兄弟之事,也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我有亲戚在都司衙门,听他说,总兵那边已经快要动手,听话的搬出去,不听话的直接派兵来剿。” “城外的地他也要,不给咱们穷军户活路了。” “大槐树百户李佑家你们听说没,辽阳镇就是因为这家的大丫和林绍忠打起来,又灭了人满门,现在这一家落在总兵府邸里头,不定怎么遭罪,那大丫,听说生的肌白似雪,眉若远黛,眼若春水……唉唉,好一个美人,就这么落到这禽兽手里了。” “唉唉……” 众人无不惊叹,惋惜,孙承宗明显还看到几缕口水从下巴上滴落了下来。 “难道少国公少年得志,到辽阳就一反常态?” 孙承宗心里也是有些纳闷,火拼林氏三兄弟一事,他已经知道了,沿途军卫有塘报可看,他在路上已经见过,当时对惟功隐忍而后发的手段感觉很钦佩,不过要是如辽阳城的人们所说,惟功岂不就是欺男霸女? “不管了,小四,我们去总兵衙门。” 鉴于四周的民怨情形,孙承宗很机灵的降低了语调,主仆二人,小偷一样,偷偷从这个快沸腾了的早点铺子里溜了出来。 …… …… 李佑一家两口子,早早的赶往大槐树百户。 李佑换了新衣服,一顶**一统帽,身上穿着青色的半袖衫,前后襟都有开袖,衣服又轻便又实用,穿在身上,倒真象大户人家的管家模样了。 李家媳妇穿着立领袄子,外罩长比甲,也是穿的利利落落的。 只有大丫没好意思跟来,李佑也是觉着惋惜……要是大丫把自己新作的短比甲和马面裙都换上,还不把百户里那些家伙的眼珠子都看掉了?那几身衣服用料都太好了,全是用绸子缎子做出来的,摸着比什么都舒服,穿在身上,人都显的好看了十倍不止,可今日回来毕竟是办正事,大丫抽不开身,李佑也只好把这全家衣锦还乡的心思,打消了三分之一。 就是眼前这样,也够他骄傲和自豪了。 以前他一家子,从年头辛苦到年尾,能落下五六两银子,还是舍不得吃穿用度才省的下来,这银子也不是好省的,抽到班操军,要贿赂上头,抽到差役,也要拿银子买,头疼脑热去买药开方子,这钱是救命的,小儿子过两年得开蒙识字,就算读不成书,也不能当睁眼瞎子,这么些年,总有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钱是用来救命的。 所以穷家小户,一年落的几两,不一心就在哪里播弄掉了,直到现在,李佑苦了十几二十年,手中的银子也没有超过二十两,十来两银子,就是全部身家,一家人没好衣服,没宅院,没家俱,全部资产,也就是这么多。 就这样,还算是一家人生的病不多,要是生个什么重病,银子怕是一文也剩不下来。 这就是当时辽东军户的普通状态,在很多地方的军户绝对还要比李佑过的凄惨的多,在那些乡村一样的千户所和百户之中,多少军户穷困潦倒,辛苦一年,一文钱也落不到手,吃的是草,做的牛马活,一年复一年,人生毫无希望可言。 论说起来,关外辽东的人们,生活的比当时大明内地的百姓,特别是江南闽浙两广一带的人们,要艰难辛苦的多。 李佑一家的命运,似乎是有了小小的转折,李佑的心态,当然是得意混杂着轻松,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 …… “哟,这不是李佑?” 到了胡同口,李佑就被人发现了。两口子衣着光鲜,也亏得认出他们这人眼神好,换了稍差一些的,怕是不敢认。 “嗯,回来啦。” 李佑脸上带着笑,看到不少从旧房子里出来的旧日邻居,心里充满着高兴和自豪混杂的情感……这一次他的冒险算是赚着了,虽没逃到天津成为一个自由的民户,但算来现在的生活比预计到天津的更好,而叫他自豪的便是他不是一个人闷声发财,这一次是来提携大家伙儿,叫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李佑没发觉人们的眼神和情绪的异样,而是自顾自的走到大槐树下头,对着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朗声道:“大伙儿也知道现在我一家子在总兵衙门,多余的话不说了,那边活计不重,月钱不少,现内宅还缺不少人,上头把这事交给我来办,大伙儿要是信的过我的,一会儿我来挑人,二十以下的挑一些,二十到四十的挑一些,男女都要……咦,大伙儿这是怎么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市民 “怎么啦?”李达第一个跳出来,一口唾沫吐在李佑脸上,然后才跳脚骂道:“你个***李佑,亏老子为了你差点和人拼命,你他娘的把老婆孩子卖给人家卖了个好价,还腆个脸回来叫我们同你一起去卖?” 杜忠也不满道:“李佑你这事不地道了,同百户呆着,你把我们往火坑里骗?” “你自己落个没下场是你倒霉,甭来坑害咱们!” “他美着呢,不见穿着新袄袍,戴着新帽子,这是卖大丫的卖来的吧?这不要脸的。” “我说李佑家的,当家的犯浑你也跟着浑,以前咱们还夸你是个有主张的,你这是怎么了?这名声脸面都不要了是吧?” “他辽阳镇能呆一辈子不能?你们一家下半辈子怎么活,人家能将你们带到京城里头去?”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定辽六卫的人是自己人,李佑你想清楚。” “外来的没好人!” 李佑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李家的更是被一群妇人围在正中,七嘴八舌的轮番攻击,这么乱了好一阵子,李佑才一脸愤然的推开众人,铁青着脸怒道:“新来的总爷是好人,二十不到,大丫虽是丫鬟,但总爷从来就尊重,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我们两口子,洒扫浆洗,用心做活计,一句多余的话不说,多余的事不做,怎么在你们眼里我们就不是人了?” 众人被他说的一征,但李达在内的不少人都面露冷笑,他们绝不相信李佑所说,这个世道,哪里有李佑说的这样的好事?两口子新衣穿着,月钱拿着,大丫还清白无事?这可真真是笑话了……就是李佑两口子,估摸着也是叫这个新来的总爷给收买了,想来真是可笑,人家一回京,能将他一家子也带了去? 在众人鄙视的眼神之中,杜老爷子上前对李佑道:“李佑你不必多说,可能那张总爷对你家不坏,但你知不知道,现在城中到处都在传,总兵官要把咱们定辽五卫的人全撵到城外去,收我们的营房和地,赶尽杀绝。” “这不可能吧,总爷不象是这样的人。”李佑楞了楞神,道:“这样的大事,朝廷也不会不管吧?” “朝廷当然不会不管……” 有人刚接句话,杜忠便挥手道:“甭废话了,该干啥干啥去。” 李佑默然,他知道是杜百户信不过自己,不把实情告诉他,所以将别人的话头给打断了。 “俺回去问总爷。”李佑倔强的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们等着,俺这就回去。” “呸,傻狍子一个,这世道当官的还有好人?” 李达恨铁不成钢,感觉李佑太给他李家宗族丢脸,忍不住又一口唾沫喷过去。 “李达,要是俺对,这两口唾沫俺得还给你。”李佑看着平和,性子是十分执拗的,要不然也不会举家逃跑了,他认准的事情,当然也不会轻易变化,告别众人,他匆忙又往总兵府邸赶过去。 …… …… 孙承宗越走越心惊,城中的气氛已经可以说是只能用火爆来形容了。整个城市,就象是一只在不停添火的油锅,油星子已经开始爆起来,一会儿就要炸锅了。 整个辽阳城二十万人以上,与军户相关的就是占了大半,他一路走来,不停的有人聚集,谣言满天飞,几乎到了荒诞不经的地步,什么要抢小孩制药,替皇上选秀女的话都出来了,反正老百姓怕什么,谣言里头就有什么,到这地步,孙承宗已经知道事情不简单,纵使是惟功真的要做什么不妥的事情,也没有这种全城义愤的道理。 这里头,没有人捣鬼才是真的活见了鬼。 大明到了万历年间,已经形成了初步的市民阶层,当然比起北宋时还差的远,论民间经济的活力,富足,明朝万历年间虽然比以前强的多,但经过蒙元的百年剥削和惨烈的战乱,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到北宋时最繁富的水平。 别的不说,光是说金银产量,还有铜钱的出产,明朝二十年铜钱的制成量都比不过宋朝的一年,铁矿的开采量,也是远远不如北宋,这些硬指标上明朝比宋朝落后就是落后,没有什么话可说。 好在隆庆和万历年间,僵硬的封海政策终于被取消了,代之而起的就是海外贸易井喷般的发展了起来,虽然得益的是大海商和半海盗半海商的冒险家,但因此而受惠的人也是很多……苏州一带,早就不种稻米了,全部改为棉田和种植桑树,每到春天凭养蚕和卖桑叶就能赚到足够的生活费了,加上当当织工,自己纺布,生活比起辽东来真是天上地下,在江南,因为这些活妇人也能做,收入还真不低,所以妇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经济收入决定家庭地位,这是丝毫不错的。 一点变化,可以改变一个社会,这也是值得研究的有趣现象。 在现在的大明,商品经济发展的比前二百年要快的多,市民阶层也多,代之而起的就是市民文化和整个阶层的觉醒……在万历年间,所谓的抗税事件有无数起,万人以上规模的就好多起,最著名的当然是苏州五义士事件,数万苏州市民群起暴动,抗议锦衣卫抓捕苏州名士周顺昌,当场打死两个校尉,后来五义士出来顶罪,甘愿受刑,平息了事件。 朝廷也不为已甚,并没有穷追猛打,一城人皆反,闹事的主力最少过千人,但处死五人后也就息事宁人,了结了此事。 现在万历朝此起彼伏的兵变和民变还没有开始,不过如果辽阳城处理不当的话,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规模的民变的开端,而辽阳是重要的战略城市,城中的主要居民是军户,暴动的危害性就更加上升了不少……林绍勇兄弟和王政和,还有背后的大佬们,打的便是这样的主意,一旦事起,可以借机调走惟功,或削弱他的权责……反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被他们用谣言起哄骗出来的百姓会遭遇什么事,受到多大的损失,那他们反正是不会去管了。 …… …… 孙承宗是老老实实的投了名刺,然后就是在外头的门房等着,以他的身份,还不够昂然直入的资格。 坐在门房,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看到熟悉的军人穿着那一身军服,忙忙碌碌的样子,他的脸上,也是显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种感觉,十分熟愁,也是叫人感觉内心舒服,如果不是今天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孙承宗的心里,想必还会轻松很多。 “咦,这不是孙先生?” 就在他等着传见的功夫,一个身材壮实的青年军官,还有一个高大的黑炭头身后接着一个麻脸军官,三个青年军官都是标准的军人仪表,正从总兵衙门左侧的厢房里出来……如果孙承宗一直在辽阳的话,就会知道那里是通事局军令司的办公地方。 因为前一阵的事情,朱尚骏立了一大功,张猪儿和郭宇三人也分别立了一功,他们是到军令司来办理档案等相关手续,然后凭证明去军需局领取奖励,不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辽阳镇这里有一个习惯,也是叫人喜欢的习惯,立功之后,不论是评定还是发放奖励都十分快捷,几乎不拖,这边刚立功不到十天,那边奖励已经算好,每人的丰厚奖励已经发下来了。 当然,实物奖励是一回事,记功系统里各人的评定等级才是大事,这意味着在辽阳镇的升迁,还有朝廷官爵的升迁等等。 其实在现在的辽阳镇里,朝廷官爵也就是世职还吸引人了,武官不值钱,京里出来的眼界也大,一品武官在京里又如何?过的穷困潦倒的也不是没有,真正是得有权,还得有地位,不然的话,一品武职见了七品武职下跪也不是没有,跟着惟功大人,最少官职不是问题,根本不必太放在心上。 倒是世职意味着将来的世袭土地,京卫的土地被勋贵和太监们分光了,将门捞着的好处很少,现在已经有风声传过来了,大家集团转移辽阳都司,世职都算在辽阳都司名下,辽东这里辽阳是还有不少土地的,不象宁远到广宁到锦州已经被人占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世职之外,当然还是实质性的奖励最叫人高兴了,张猪儿三人,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十分满足。 “是我……你是猪儿?” “是我呢,先生来拜我们大人?” “是,在等传见。” 孙承宗和张猪儿还是在京里搞清理工作时认识的,彼此间也算有些交情,最少是个熟脸,张猪儿也知道,自家大人对这个读书人很器重,而孙承宗不温不火,看到事情就能举一反三,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又没有读书人的那种酸腐劲和傲气,所以张猪儿对他的印象也很好……“先生,我带你进去吧,我们大人听说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好吧,有劳猪儿兄弟。” 第三百九十七章 转念 孙承宗在这里枯坐无聊,张猪儿的好意他当然领了,主仆两人跟着张猪儿一起往里走,穿过大堂门房,就是庭院,有左右耳房和门房,然后再过一道门,院落更大,有左右厢房和正堂,在这里,孙承宗看到十几架大型马车停在院中,车辙都是沉甸甸的,他不觉有些奇怪,这些车辆不停在外头却直接停在了这里面,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这些车全部是货运大车,每车运力在七十五石左右,道路条件不理想的话也有五十石……当然,泥泞翻浆的道路条件除外。 到了二堂门前,张猪儿的面子就不管用了,在这里站岗的不是外头的镇兵,而是侍从室护卫处的人,没有惟功的命令,什么人也进不来。 “先生,我有事先走了。”张猪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道:“大人一定会很快见您的,我就不陪着了。” “猪儿小兄弟好走,这一次有劳你了。” 孙承宗对张猪儿印象很好,聪明不说,骨子里有股子厚道劲,聪明人和厚道人的集合体是最叫人舒服的。 “呵呵,小事而已……先生,没准过两天您又要看我做事了。” 张猪儿挤挤眼,说了一句孙承宗不懂的话,一转身,大踏走了。 孙承宗也是没有等多久,在二门外站了一小会儿,里头一个青年军官跑了出来,笑嘻嘻的向孙承宗道:“恺阳兄,你来了应当提前通知我们,好叫小弟去接你。” “是用诚?”孙承宗眼前一亮,大步上前,也是叉手一礼。 张用诚在惟功体系里的地位不必多说了,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加衔副将,实职参将,都督同知,卫指挥使世职,论官职是正经的二品武官,而孙承宗还没有释褐,身份地位相差很远,张用诚居然亲自跑出来迎接,除了两人在京里因为都善于经营,又都生性谨慎细致而互相生出来的好感之外,只有一个解释,孙承宗在惟功心里的地位不低。 当然,想叫惟功亲自出来迎接也是不可能的……礼贤下士也要有一个度,孙承宗如果现在有官职在身,接一下倒可以考虑,否则的话,张用诚出来就是最高的礼遇了。 “自京师一别也好些日子了,”张用诚笑嘻嘻的道:“恺阳兄当时不如和我们一起来算了,大家路途上还有个伴。” “这一次来,倒是格外开了眼界。” 孙承宗原本想把路上的事说给张用诚听,转念一想,天性细致的他把话又咽了回去,只道:“不过现在不及详谈,还是有空再说吧。” “嗯,我现在城中尚未有自己的住处,等有了住处,一定备一桌酒,请恺阳兄大驾光临。” 身为武官,还兼理那么大的商行的大掌柜,居然连自己的住处还没有,孙承宗心中十分感慨,深深看了张用诚一眼,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好了,大人就在东花厅,我还有事,不陪恺阳兄进去了。” “好,用诚请自便。” 说起来孙承宗很不习惯用人的名字相称,但每次劝张用诚等人取字或别号,他们就拿惟功来挡住孙承宗,再者说,张用诚等人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惟功赐名也等于赐字号,其实算是重生,他们没有心思再取别的字号,就感觉惟功大人所赐的名字已经很好了。 在东花厅前,有一群军人在警备,带队的是壮实青年孙承宗也认得,知道叫罗二虎,是惟功的近卫头领,此时罗二虎正低声和一个长相白净的青年军人说笑着,两人见孙承宗过来,也不盘问,都是含笑让开道路。 孙承宗向众人点了点头,这才往花厅去,此时惟功也过来了,笑吟吟的站在门前,对着孙承宗笑道:“别来无恙,恺阳兄!” “托福,一切都好。” “不算都好,”惟功笑道:“受了一场虚惊吧。” “既然是虚惊,自然是还好。” “哈哈,恺阳兄向来一本正经,不料倒有此妙语呢……来,请坐,大丫,上茶。” 孙承宗一时不曾去想“大丫”是谁,当即坐下,便与惟功谈起当日之事,最后肃容谢道:“能得脱危难,还是仰仗大人之力,当然,更要谢那个叫张一敬的仁兄了。” “呵呵,他们也是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恺阳兄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与张一敬说的一样,惟功也是不愿孙承宗介入太深,毕竟情报体系有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能保密还是保密一些的好。 “对了,有件要紧的事……” 孙承宗刚起一个头,外间却传来吵闹声。 在这会子,他感觉身边有人,却是一个相貌十分出挑,堪称绝色的丫鬟模样的女孩子,手中提着水壶,正要来给自己加水。 他突然醒悟过来,张惟功远戍在外,这个丫头怕是预备做通房丫鬟,甚至是取为妾侍的……虽然勋贵和官绅,甚至是商人家族都讲究与正妻生子,甚至备有打胎药,丫鬟妾侍怀孕了先行打掉,正妻实在生不出嫡子来,这才会叫妾侍和通房丫鬟生子,象惟功这种远驻在外,三两年内不得回京的大人物,又当少壮之年,身边有几个伺候的人,似乎也不为大过。 一想明白,孙承宗神情有些尴尬,虽未站起身来,却是向大丫连续点头致意,以示感谢。 这是一种礼貌,不过大丫看孙承宗威严刚毅的脸庞,加上秀才生员的身份,以往都是她不得接触的,此时见这个青年士子对自己这样客气,心里明白是因为她在房里伺候的原因,怕是有更进一步的误会,当下心里又觉有些甜密,更多的却是羞不可当。 这么一点功夫,外头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大丫却听出来,是自己的父亲在外头与罗二虎几人争执。 “叫他进来吧。” 惟功有些不大高兴,李佑他是看着老成,不光是看大丫才叫留下来,此人敢反抗强权,又本份老实,留在身边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如果是那种恃宠而骄,不分场合混闹的性子,怕也是留不得他了。 “叩见总爷。” 李佑一进来,就直接跪了下去,砰砰连声,一直叩头。 “爹,咋了?”大丫花容失色,想靠近去扶李佑,李佑虽跪着,却是摆了摆手,叫大丫不要过来。 “李佑,你弄什么鬼?”惟功也不客气,喝问道:“若无重要事情,喧哗吵闹,随意闯入,立刻就开革了你。” “只要总爷饶了辽阳军民,纵将小人打死也是小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求总爷饶过辽阳城军民,我等平素虽苦不堪言,但好歹一家大小也能在一起过活,也算和乐,左邻右舍,彼此照应,都还过的下去,要是总爷你收我们的房和地,赶我们出城,再派兵弹压,一城老小,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人人都有父母妻儿,总爷体谅则个,想想我们这些小军和家人的苦楚吧。” 说到动情之处,李佑嚎啕大哭,趴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着。 大丫也是红了眼圈,用惊疑不定的眼光,看向惟功……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自己已经颇有好感的贵介青年,居然是如此狠心。 “你在哪儿听到消息?” “全城已经尽知。” “在下今日进城,也是听了一耳朵,正想与大人说起此事呢。”孙承宗适时插嘴,他的脸上,也满是疑惑的神色。 他当然不信惟功是这样的人,不过,其中的是非曲折,想来也很复杂…… “你们哪……”惟功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打量了一眼李佑,又瞟了一眼大丫,这才正色道:“谣言当止于智者,外人就算了,你们在我这里也有一阵子了,我做事岂有不顾别人死活的时候……嗯?” “这个……” 李佑有些迷糊,今日之事,给他的冲击真的不小,他有些左右支拙,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孙承宗倒还坦然,笑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只是纯粹的谣言。” “当然了。”惟功道:“全城一下子传遍了,没有人在里头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岂有这般容易的事?” 他向孙承宗又道:“历来兵变可能是一时的突变,但多半也是有人组织,至于民变,则断然没有什么振臂一呼,万夫响应,或是同时传扬某一种谣言……都是有人暗中操控,播弄,从黄巾道再到挑动石人天下反,无不如此,皆是如此。眼下城中这事,恺阳兄,你说是纯然自发,还是有人挑弄?” “我明白了。”孙承宗是何等样人,一听就知道了惟功不可能被瞒住……城中已经如一口烧开的油锅,惟功坐拥数千强兵,还有张一敬那样精悍强干的手下,连自己在驿站遇袭都能事先知道,怎么可能坐在一座油锅上而不自知? 惟一的解释,便是明知而放纵,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去了。 孙承宗道:“如此,在下明白大人的想法了……坐视其播弄而不加理会,待全城骚然,派大军迅速弹压,抓捕不法,到时候,容易一网打尽?” 第三百九十八章 辽商 “嗯,恺阳兄说的对,正是这样。” 有人想搞事,朝中大佬支持,这对惟功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短期之内,他不会走,朝廷也不会调,只要事态一发,立刻出兵敉平,抓捕捣乱造谣的,师出有名,不怕对上头没有办法交代。 不过既然现在说穿了,他也不打算继续按这样的想法去做,倒不是因为李佑或大丫……他还没有这么色令智昏,而是李佑的话打动了他……城中军民,一则经不起这样的播弄,人心惶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二来,全城动兵抓人,难免可能会有伤及池鱼的地方,这些穷苦军户,原本生活不易,好歹在辽阳城中较为安全,一家和乐,除非天灾**,不然总能和和美美的过下去。 哪怕是乱中只伤及一家,死的安知不是人的丈夫,妻子,父母,儿女?自己这个总兵,初来乍到,未曾于辽阳竖立威望,未曾施恩于人,先行结怨,不论从私人的情感和大势来讲,原本的做法,都是有些不大妥当的感觉。 原本的做法,只是痛快,将不服势力,一举铲除,但自己的痛快,可能是别人的痛苦,这一层来说,惟功知道自己错了。 “在下明白了。”孙承宗脸上显现凝重之色,他有些想不明白,这个计划很好,算是引蛇出洞,后发制人,为什么惟功被人一说,就要轻易的取消这个计划? 难道自己的猜测,真的没有错? 大丫看到孙承宗的眼神瞟过来,心中又是羞又是恼,不过更多的却是担心。 李佑也是呆了,他没想到,自己豁出命来求情,结果却是这样。而眼前这位青年总兵并不是不顾军户死活,只是借由此事,想引出异已来加以铲除,如果真的听了自己的,此前的计划和打算,岂不就是落空? 看到众人的眼神,惟功呵呵一笑,抚慰众人道:“大家放心罢,还有备用的计划,既然这个打算我弃之不用,将备用计划拿出来就是了。” 他又对李佑道:“李老哥,既然是你惹出来的麻烦,捅的漏子,少不得你要效力了。” “小人没有什么可说的,总爷就算叫我现在去跳河,小人也不会往后缩半步。” “哈哈,那可不成,大丫就不给我沏茶了。” …… …… 五月初九,林家和王政和约定发动的前一定,大队的辽阳镇兵,自简陋的营房驻地里头开了出来。 从无敌门到武靖门,再到安定门,肃清门……每个城门处都站了兵,摆了一长列的桌子,重点则是钟鼓楼为中心区域,各卫的指挥衙门为次核心,然后就是定辽左卫到中卫,前卫,后卫,各卫的库房和营房生活区附近也是核心地区。 每个点都有最少一个旗总的镇兵站队,整齐的军容容姿,出众的仪表,二十左右的平均年纪,当然都是神采奕奕,一看就知道是十分精锐的兵马。 老实说,以前的曹簠在辽阳时也不是软蛋一个,家丁和正兵营的骑兵都很强悍,敢战之士层出不穷,辽土上生活成长的汉子,骑射功夫和彪悍的性格不比北虏和东虏差什么。 但论起军人的仪表和整体感,曹簠的兵就差的远了。那些营兵和家丁,挺胸凸肚,横冲直撞,除了十分偶尔的校阅时能站个队之外,更多的时间都是练习个人的战技……个人战技才是辽东男儿在军中吃饭的本钱,武艺骑射功夫越强,地位越高,赚的银子当然也就越多。 李宁和李平胡这样的家丁出身的武将,已经俨然成为全辽东的偶像。 惟功这里,却是一条崭新的道路。 军容虽然出色,获得的喝采却是丝毫没有。 整个辽阳城超过二十万的居民,现在对辽阳镇心存好感的怕也只是少数明白人了。更多人,哪怕是与军户无关的商人和士绅,对辽阳镇和张惟功这样的胡来也是心存疑虑,甚至也是与军户们一样感同身受。 毕竟有一个这么强势胡来的总兵,未来数年之内,大家的日子都会很不好过。 看到一队队气宇轩昂的士兵很快布满全城,东鼓楼下往西几百步,坐北朝南的一座酒楼之内,二楼和三楼上,很快就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这里是十分繁荣的商业街,辽阳这里,最多的就是皮货,所以皮货商人也是最多。鹿皮和牛皮羊皮,驴皮,各色兽皮,层出不穷,一张鹿皮从辽东辗转到关内,最少也值五六两银子,在这里,也就是两条鱼干就换的到,倒手到这些商人手中,最多也就一两钱银子一张,辽东现在地广人稀,茂密的大森林里是数不清的猎物,北虏控制的广大地域之中,更是有数不清的猎物,那些鹿群,羊群,动辄是大规模的数百只和过万只的规模,大规模的黄羊群甚至绵延数十里,超过十万只以上! 皮货商人,人参商人,然后是收松子、榛子等土货的商人,关外的人很难想象,辽东密林深处,每到收获季节,不论是汉民还是女真,北虏,有不少人深入密林,除了射猎之外,就是不停的收这些干果类的果子,到了初冬大雪封林之前出来,每人最少都好几百斤,然后就可以拿这些货物换银子了。 当然,还有东珠等各色珍珠,海东青等珍禽特产,这个就少而贵,只是少数商人在经营这种较为异端的商品了。 辽阳城中,最著名的就是唐志大,艾可中,李昭祥这三位大商,前两人是皮货商,李昭祥是干果和人参商人,三人都是身家数十万,跺跺脚便影响辽阳到沈阳到抚顺,宽甸一带商业活动的巨商,此时此刻,三人也是躲在三楼雅座之中,叫了一桌菜,却是无心动筷子,只是看着鼓楼之下各处的情形发呆。 “这张总兵大人是要派兵动手?” “这两天风声传的凶,我只当是人们无见识瞎说,现在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 “这样做法,辽阳城恐无宁日。” 三人各说一句,都是感觉到对方眼中的忧虑之色。在此之前,他们对张惟功和新辽阳镇的进驻感觉是欢欣鼓舞……上次各商行进献大量的银子和物品,虽说也是因为被慑服于辽阳镇的武力,这三位大商人的主动决断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商家是无利不起早,这三人这么主动,当然是因为顺字行的即将进驻。 从物流这一块来说,放眼整个大明,有哪一家能和顺字行相比?如果顺字行进辽阳,生意规范这一块绝无问题,物流费用最少也能省三成,时间久了可能省的更多,而省心这一块来说,更加不必提了。据唐志大的消息,顺字行在辽镇现在一共三家分店,广宁店和锦州店,而前屯和宁远两地算是一个店,都可以发货,收货。 顺字行除了粮食托运外,沿着京师四处辐射开来的物流托运业务已经开展的蒸蒸日上,不论是从安全性还是运力,还有服务质量,都足以叫任何一家商行放心。 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有一年超过百万的利润可言。 整个北中国,南到保定和河间以北,西至宣府大同,东北至广宁,锦州,蓟镇和京师算是腹里,这是多大的地盘掌握在手中?不要说唐志大这种层面的大商人了,就是身家在万两以上,经营范围超过千里的商人,谁不知道顺字行?庞大的如同一只怪兽,偏又是一头不吃人的巨兽,不论是经营的手法还是做生意的诚信上都没有问题,也亏顺字行的背景雄厚,在山西镇也好,宣府也好,还有蓟镇,辽镇,都没有叫地方上的官绅和那些武官们给剥了皮,要是一般的商行,早就被吃的骨头也不剩下了。 所谓的大明时有资本主义萌芽,其实都是梦话,苏杭一带的巨商海商,做到几十万的规模就开始大量的买地,储存银子,将银子埋在地底藏起来,家族开始大量的培养子弟读书,考秀才,中举人,中进士,不是他们蠢,不知道扩大生产规模,获取更大的利益,而是根本不可能! 苏州的商人依附某个大人物或某家族获得了巨额利润,但如果想保住自己的身家,本家族就一定要有进士官员,这样才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些打主意的官员士绅们才会在动手前有所考量,不敢随意下黑手。而想扩大规模,苏州的大商人到了扬州,虽然相隔才几百里,但扬州本地的官绅自有势力范围,地方官也要重新收买,根本就是一张破不开的关系网,耗费大而获利少,没有这么干的商人,本地的丝织厂,工人数百就很难管理,过千人的大规模工厂凤毛麟角,从商人自身和地方的多重安全考量,都不会投入扩大再生产了。 所谓的资本主义,根本不可能诞生在这样的官本位和小农经济为主的国家! 隆万大开海,带来的不过是少数地方和少数人的富裕,商人想形成欧洲国家那样的势力和组成商会,根本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顺字行的出现,当然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正因为是一个奇迹,吸引到的商人也多,只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叫三个辽阳商人变的踟蹰起来……顺字行的主人行事风格是这样蛮横霸道的话,他们是真的要考虑一下,未来与顺字行大规模合作的必要性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海路 “唐老哥,”艾可中一边看着酒楼下的情形,一边向唐志大问道:“若是陆路不行,我等设法走海路怎么样?” 他和唐志大原本安心在辽阳为核心的地方做自己的皮货生意,收货是在开原和抚顺关,还有宽甸三处,出货就是从辽阳往关内出,当然一层层的剥皮,过了锦州到前屯一带,他们就不管了,往京里更是不敢想的事。 象京里的六家做皮货生意的大商行,比如宝和店这家大型官店,一年的皮货进货量都接近十万张,但这个数还是远远不能满足大明士绅阶层和富裕阶层对皮货的需要。 当时的大明,到秋冬之时比后世冷的多,春天也是,除了烧炭取暖就是火坑,要么就别出门,这导致稍微有些钱的,肯定想买皮货御寒,而富贵人家,不仅要御寒保暖,还要美观,甚至斗富,你有玄狐皮,我便是有白狐皮方可,所以从奢侈品到生活必须品,皮货都是当仁不让。 当时棉花的种植只是江南一带,以松江府为最多,山东的济宁府也有棉花种植区,除此之外,全国没有第三个地方能大规模种植棉花,出产少,还被大量用为军事物资,皮货的重要性自然就比后世重要的多了。 唐志大和艾可中原本是有了雄心,他们是辽阳到抚顺关一带的大商人,如果能搭通往京城和北直隶到山东河南的路子,一路杀过去,一年获利最少要翻一番上来,要紧的就是物流要杀破地方的关系网,平安到货,最好是顺字行还能代售,否则自己开店,到处典铺子,雇伙计,还得被地方牙行为主的地方势力敲诈,大明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现在看看有些要黄,艾可中有些急了。 “老实说,我在复州和金州中左所都有一些小船,不过那里几乎没有商人落脚,只有一些小船用来走私货物到天津,那边的守将都十分贪婪,小宗货物送些贿赂还敢过去,要是大宗货物,只怕会血本无归。” 大明的海洋贸易现在是南方特别发达,北方仍然处于沉寂期,最为关键的就是嘉靖到万历年间,屡次有河漕改海漕的呼声,如果成功,从南方到登州,天津这样一条长长的海运水道就会贯通,也会带动起北方沿海的船运和海洋贸易。 结果在张根生居正的主持下,高拱主持的海漕被中止,这件事上,张居正失分颇多。 当然,这几个商人不会知道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海路不通是现实,只有复州和金州中左所一带的渔民,还有小型的商船会往来于海峡对岸,但规模太小,而且山东按察司根本不会过问地方之事和海贸的事,就算被洗清货物甚至被杀害,以辽东行都司和山东按察司现在的德性,估计被抢了或杀了,根本也就没有人过问。 “海路亦不通,罢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辽阳赚一份安稳银子吧。” “倒是林家倒了,叫我等有些难受。” “是啊,喂饱了的大虫被打死了,再来一群饿狼,我等又要大出血本了。” 说起这事,三个商人也都只能是苦笑连连。他们是辽阳坐商,当然不止林家一家的关系,但林家是辽阳都司,其实正经的称呼是辽东行都司最强的势力,林家一倒,再来新的都指挥,怕又要重新贿赂拉关系了。 在辽东,和文官保持密切关系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武将集团,抚顺关,宽甸,哪一处都是武将驻守和当家作主,文官大佬们才不会去那样的地方受苦,是以真的换人的话,对商家来说确实不是好消息。 “好了,他们似乎要开始了!” 三个大东主当然不会闲的跑来看热闹……最要紧的,还是要看清楚辽阳镇和张惟功是怎么行事,这才能真正推测出辽阳城和辽东都司的未来走向……李成梁虽然是辽镇总兵,但势力在广宁,辽东都司就在辽阳城中,可想而知,未来张惟功的影响会越来越大,辽东都司落入他的掌握之中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位被护卫的大官想必就是总兵官了?” “是他,衣着朴实无华,神情怡然自得,护兵也多……辽阳镇的参将也没几个护兵,能这般多护兵的,只有总兵官一人。” “唉,但愿风平浪静,但愿这位总兵官大人,如传闻中那样,行事谨慎而爱民。” “呵呵,唐老哥你这可真是善祷善祝,罢了,我们也一样吧。” 在这样关键时刻,大明政治版图里根本没影的商人只能双掌合什,默默祝祷了。 …… …… 惟功自然不知道,他在钟鼓楼下经过时已经被三个大商人密切关注着,现在的他,心思自然是用在眼前之事上。 四千多将士除了一个局留守总兵衙门,还有几个局看守城门和军需之外,其余的将士全部分散在城中,在这样的武力震慑之下,原本人心不服,群情汹汹的辽阳城立刻冷静了下来。 人们当然处于爆发的边缘,但在强力之下,这种汹涌的人心也会被迅速给压服下去。 在大槐树百户这里,杜忠感觉嘴里含了整支的黄莲,真真是说不出来的苦。 一个旗队的辽阳镇兵负责这一片,四十名穿着军服的士兵,加上他们手中精钢所制的武器……长枪,腰刀,铁戟,当然还有弓箭,有一个小队十来人,每人手中拿着的是五尺左右的长管火铳……听说就是这东西一举灭了林家的家丁,十分的凶狠霸道,每当那黑洞洞的枪口转向众人这边时,每人都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惧和害怕。 不少人家,都是一家大小聚集在一起,脸上的凄苦之色十分明显……在众人聚集在一起,没看到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之前,似乎所有人都有信心与强权抗争,一定要争出一个事非曲折出来,到看到这些强悍的不象话的军人站在自己家门前不远来回巡视着的时候,众人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一方太弱势了……人家若真的铁了心去做,怕是自己这一边,真的是一丁点儿机会也没有。 “百户,一会儿要强叫咱们离开,你任事不理,只说听命便是。”大槐树下,杜老爷子和一群老人聚集在一起,不少人都是须发皆白,甚至十个有九个腰都是弯了下去,大半都是驼背,这个年头,营养不良,年纪不大的人就早早弯了腰,杜老爷子是杜忠的长辈,平时都是用排行叫他,今日此时,老爷子却是正儿八经的用官职相称,杜忠心里着实不安,吞吞吐吐的道:“二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话是正理,所以叫你们不要争,老老实实的听他们的安排,受人家的教。” “那您老呢?” “我们这群老不死的,跟你们到城外去吃苦?”杜老爷子呵呵一笑,笑容里有从容,有看破世情的沧桑。 “叔,这不能!” “听你叔的没错。” “不死点人,人家当我们是泥捏土塑的,没有脾气,以后还得折腾你们……不论到城内城外,这辽阳方圆几百里地方就是人家的地盘,不给他弄点麻烦事出来,以后有你们的苦日子过了。” 杜老爷子这话一说,杜忠也知道说的是无上至理,不论大家搬到哪儿,这一次侥幸能存活下来,如果还有下一次呢?城内城外,岂不都是一样,哪里不是豺狼当道? 李达往地上一蹲,抓着头皮上,草叶和尘土在光线下乱飞:“入他娘的这世道,真不如去鞑子地界,要不然就去当杆子。” 往常这时候李达胡说八道,总会有人斥责他几句,今天却是没有人出声了,杜老爷子眼神幽幽看向远方,他今年其实才刚过花甲,身子骨一向硬郎结实,总以为活过古稀没有什么问题,现在看来,今天可能就是毙命之时了。 “对了,”杜老爷子突然想起件事,对着杜忠正色道:“我家那俩货都不是好脾气,他们一回来,你就劝他们走,甭在这里停留,也别想着报仇,没有那份力量,就不要自不量力。” “嗯哪,叔你放心……” 说话的功夫,又有大队的兵马过来,看到这么多衣甲鲜明的兵士过来,众人都是凛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李达喃喃道:“难道是老子平时说的话叫人报了上头,他们是来拿我的?” “大人来了。” “见过大人。” 大槐树这里是张猪儿本局下的一个旗总部,另外就是通事局的财务处的人带着一辆马车过来,士兵们布防,通事局的人则在一边说笑闲谈,目前来说,通事局的人员全部是顺字行出身,当年大量的培养人才在现在有了丰厚的回报,并不是每个顺字行的人都擅长习武和打仗,有一些天赋不够的,又在这些年学习了足够的文化知识和不错的算术和计帐的本事,通事局和侍从室总务处,参随处,充斥着这些精英人才。 至于宋尧愈这样的后加入的老夫子和秀才们,则做一些参谋,书启,奏疏等工作,真正的深入内里的工作,还是自己人在进行。 不过随着辽阳镇底下势必会发生的大肆扩张,人才的进一步培养也必须要早早提上日程上来了吧。 第四百章 意外 看到惟功身下骑着的乌云,张猪儿等人就赶紧迎了上去,大人或大帅好一通乱叫。 “得了,办自己的事。”惟功笑吟吟的,抬手行个军礼,回了众人的礼节后,才吩咐道:“赶紧进行吧,我只是来旁观。” “是,大人。” 张猪儿肃容又行一礼,接着便向通事局那个家伙点了点头,穿着盘领圆衫的对方也是赶紧跑了过来。 大人哪里都不曾去,直接到了这边,大家当然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好了,大家都过来吧。” 这个百户的闹腾劲儿,张猪儿等人早就看的很清楚,他们的心里当然觉得好笑,不过也是明白,自己这边给人家带来了不少的压力……其实对一个百户,一个伍的士兵就足够用了,城中五个卫,每个卫十个千户所,每年所十个百户所,真要每个所都派一个旗,这兵力还真不够用的。 不过想来这里比较特殊,大人过来了,身边跟着的几个人似乎就是这个百户出身,看他们的神情,也是十分关切,这里摆出来的阵仗,似乎就是可以理解了。 张猪儿没有上前,只是吩咐自己带来的旗总执行命令,那个旗总爬上桌子,右手轻轻按在腰上,大声吆喝道:“百户带队,两个总旗分别押队,各小旗官带自己小旗下各家,不要乱,亦不要躲,全城已经都派了兵,躲亦无用,都赶紧过来吧。” 话说的清楚明白,杜忠在内的众人也早就绝望,至于一群老爷子却下定了拼命的决心……家园被毁,不如拼了这一条老命,叫这位勋贵出身的总兵知道,纵是最底层的军户,亦并不可轻侮。 “叩见……” 杜忠到了跟前,一撩衣袍下摆,想要叩头,不过也着实尴尬,眼前这一小队兵,带队的队官也不知道是什么官身,全部都是短装军服,束着皮带,下身也是军裤,穿着靴子,打扮相当,就是官员也是这样,还真认不出来谁是大官,谁又是几品。 “算了,杜百户。”张猪儿上前一步,笑着道:“我们不作兴这么多礼……这样吧,我们直接就办正事吧。” 经过几次事件的磨练,张猪儿已经变的精明干练,最少眼前这事,处置的很明快。 一边说着,他便一边将辽阳镇的处理意见坦诚而简练的说了出来:“诸位,城中这些原本的营房所在,就是要害与核心地方,驻在这里,支应城防十分迅捷,此基一,另外,我们要扩军,练兵,需要大量营房和校场,总不能叫我们到城外去驻防,此其二。第三,大家住在这里,拥挤不说,这房舍亦不好,原本就不是安顿家小的地方么,搬了,也是为大家好。” “说的天花乱坠一样。”李达不敢大声,不过还是小声而激愤的诋毁着张猪儿的话。 “第四,便是我们总兵大人知道大家的日子难过,收了房自然就没处去住了,大人当然不能把大家撵城外去,也更不会派兵强抢大家的房子,这房子说是国家的,大家少说也住了百年,无主的物件住了这么久也有主了……” “啊?”李达张大了嘴巴,口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也没有什么感觉,他这模样当然好笑的紧,不过四周的人也全部是和他差不多,所以倒也没有人笑他。 张猪儿看到众人的反应,抿着嘴满意一笑,这才又接着道:“我们辽阳镇,要扩充大量的新军,这里有话在先,够资格被选入营的,可以仍留城中居住,然后可以出城去,我们会兴建大量的屯堡,种地,替军镇储备军粮,种菜,养鸡,养猪,大家可以住在屯堡里头。不过,不管是留在城里居住,还是到城外去住,或是自己别寻出路,每家每户,我们都发给四十两银子,按户领取,在军籍姓名上按了指印,就能领银子,限期一个月内迁出,领了银子不迁的,就得领教我们辽阳镇兵的拳脚功夫了。” 最后的话,引起了在场将士们的哄笑声……当然是善意的哄笑,一家四十两,谁还会这么不识趣赖着不走?真要有那样不识好歹的,狠狠揍上一通倒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便是了。 当兵的在哄笑,卫所的军户们却是都呆住了。 所有人都象是一只只雨天被雷劈过的蛤蟆,呆呆向天,嘴巴张的老大,半响过去了,也没有一个人出声。 “大伙儿意思怎么样?”张猪儿暗笑,脸上神色却仍然是一本正经,显示自己绝没有在开玩笑。 “四十两?俺没听错吧?”李达是第一个跳出来的,这厮的性子有时可恶,这会子就显的可爱多了……特别是很多人想这么问自己又不好意思的时候。 “当然没错了。”张猪儿笑道:“这银子要是在京城或是江南,浙江,在城里典一个小院怕是吃力,只能典三四间房子住着,在辽阳这儿,我们打听过,典一个有门户,有厨房厕所洗澡地方的院子,七八间屋子,怕也是够了。 要是在万历中期之后,四十两怕是还不够,万历二十年以上,在农村镇上修一套十来间房的院落也得五六十两还多了,在这会子还是尽够的。 “够,当然够了……不过,你们说的是真的?” “当我是真的,”张猪儿回头看看,笑道:“我们总兵就在这儿呢,堂堂国家一品武臣,未来国公,当着这么多人说话不算,你觉得可能么。” “俺信了!” 李达蹦起来,长满了乱糟糟络腮胡子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大步上前,伸手道:“在哪儿按指印?” “嗯,这兄弟是个痛快人。” 张猪儿打量了李达一眼,看到对方是方头方脑,身子如一块岩石般结实,手上布满了茧子,年纪也就三十上下,新军之中,已经拟定章程,要招募一些年纪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的军士,在其中挑选一些担任伍长和队官的职位,这个年纪,性格稳重而缜密,一个军队有大量的三十左右的军士长,足可在危急时刻,稳住混乱的军心。 不过眼前这厮的性格…… 李达已经站过来,没时间给张猪儿细想,当下叫人取来这个百户的兵册,寻着李达的名字,确认无误,在迁书上叫李达按了手印,那边通事局的人已经提了一个小包裹过来。 四十两银子,体积也不小,重量也有一些,放在桌上,砰然一声。 李达打开来看,见银光灿然,顿时喜不自胜,将银子一扫,喜滋滋的抱在了怀里。 “这兄弟,”张猪儿笑道:“你打算到城外加入我们的屯堡,还是留在城里居住?在城里要么得入选募兵,要么可以帮我们做事,种菜,打扫卫生,收粪什么的,总之不能取了银子,在城中随意买房,这样哄抬物价,扰民,我们总兵大人不会允许的。” 这也是一种控制,惟功准备了超过二十万的银子,这么多银子砸下去,不能就砸出一帮子在城中哄抬物价买房置地的小农们,得为他所用,什么是民心军心,银子砸下去,叫人听话,那才是得了军心和民心。 “你们屯堡,不就是以前卫所一样?种地收成全上交,养猪也轮不着自己吃,肯定苦的要死,干的活比奴才多,还比奴才苦,俺打死也不去。” 李达这厮倒也是心直口快,一口就回绝过去。 有人瞧见李佑就在惟功马头之前,便叫道:“俺领了银子到总爷府上去效力,洒扫喂马种花栽树,俺都成。” “俺也去,俺家丫头给总爷当丫鬟去。” “你家那丫头丑的要命,总爷肯定不欢喜。” “总爷要的是丫鬟,又不是娶妾!” 这么乱糟糟的,惟功听着一笑,在远处叫道:“通事局的人,将布告上的话说给他们听。” “是,大人。” 那个通事远远应了一声,也不回头,倒是这边大槐树百户的人,情不自禁的一直盯着惟功去看。 他们在以前哪见过这样的大人物,随便一条身份也能叫整个辽阳城抖三抖,现在这样的大人物就在自己眼前,身边还是自己平时的熟人,这个百户的人在今日此时之前还感觉痛恨,现在只是觉得与有荣焉。 一群随时准备撞树的老人都已经是眼泪汪汪,杜老爷子眼看一个接一个的人上前领了银子,他算算占营房的人数,知道这一日最少填出十几二十万的银子才够,不然的话,五六千家,三四万人的搬迁根本就不够使的。 “我已经六十八,正德爷在位年间生人……”一个王姓老人浑身都颤抖着,叫人很担心这老人家随时会晕翻过去,他一边看人领银子,一边带着哭腔道:“活这么久,还真是头一回看到有将爷给我们军户发银子。” 杜老爷子也道:“难得之至,难得之至,今日此举,必将留书青史啊。” “这倒未必。”杜忠这个百户还算是有见识的,读过几年书,当下摇头道:“史书都是酸丁们写的,我们武人做的事再多,也就记记你斩将夺旗,杀了几个北虏,真有什么大好事,还不是安在他们文人头上。” 第四百零一章 农庄 这边还在议论着,通事局财务处的人已经在大声讲解着刚刚张贴好的布告了。 内容很简单,辽阳镇要大举扩兵,在辽阳附近招募大量的新兵,同时也自然需要大量的军需物资。 辽东都司在成立之初,所有的粮草都是由海路过来,自江南到天津,再过海送到辽东,后来二十五卫设立,辽东自行屯垦,八分种地,二分守备,不仅粮食自用足够,还有大量余粮支应前方军队,奴儿干都司就是在这种富强的情况下不停的扩张后设立的。 不过这种富足强盛的状态只限于洪武年间,在明太祖强力统治和铁腕之下,辽东都司仍然不可避免的崩坏,朱元璋的苦口婆心和剥皮实草也挡不住武官不停的侵占军户的土地和人力,等到了永年早年,奴儿干都司就不得不废除了,因为没有强大的国力是无法维持那么庞大的国土,无法维持军事存在,那数千里长的驿道和军卫就不得不撤除,没有军事存在的都司自然也就毫无继续保留的必要了。 现在的辽东都司已经再次无法自给自足,供给辽镇的大量军饷银两,军粮,豆料,军需物资,已经不再是由海运,而是从陆路山海关,一直不停的源源不断的运送进来,军户贫弱,根本无法负担辽镇常年的做战任务,特别是辽镇多骑兵,论马匹数量其实已经是九边重镇的第一,帐面上是不及蓟镇多,但辽镇将领多家丁,多私兵,马匹未曾计入军镇之内,所以实际来说,辽镇第一。 这么多骑兵,消耗惊人,一个双马骑兵,一年的消耗最少是五个步兵以上,而辽东都司十分贫弱,根本就负担不了了。 最关键之处还是李达说的,军户等于奴才,却在吃穿用度上还不如当人家的奴才,荷戈执锄,一边卫国,一边种地,所得所获,交去子粒,所剩无已,虽云军户,实为农奴,根本不能如内地百姓那样,遇到好的年头,能购置农具,牧畜,扩大生产,善为积蓄,所以辽东都司下的军户,一年比一年穷困,而人身还不得自由,上官任意打骂,凌辱。 在城中居住的卫所军户,境况还算是好,叫他们到城外去什么屯堡,一想起普通军户在外种地受的苦楚,能留在城里的当然还是城里好。纵使无地,好歹扛活帮佣,总能活的下去。 这一点,辽阳镇当然也是想到了。 想要在辽阳乃至整个辽南落地生根,如何着手进行,这不是抢几个卫所指挥就能办的到的。底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你不能将所有的百户总旗全换成了自己人? 一个卫所指挥使,两同知,四佥事,十千户所十个千总,还有副千总,上百个百户官,几百个试百官,还有冠带总旗,总旗,小旗官……加上考中举人进士的少量的官绅世家,还有商人世家等等,这些可不是换几个指挥就能了事的。 如果惟功是从辽南或辽中厮杀起来,一路到得如今这位置,这些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但他只是从京里过来的外来户而已,除了四千多将士和顺字行外,别无可倚仗之处。 惟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在地方竖立起自己的基业,慢慢儿的将原本的挤跨,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屯堡,便是一个开始的先手,对惟功的种种打算,当时参与秘议的人,也惟有敬服二字而已了。 “屯堡,是专供我们辽阳镇而设,朝廷当然会拨给钱粮,但我们镇帅自有打算,也想麾下将士能过的好些儿,所以设立屯堡,算是本镇公中的福利。从辽阳城为核心,地域是一直到南到海州,西到牛庄驿前,北到河套,东到沈阳中卫前,这一大块方圆数百里地方,原本也就是定辽五卫的地盘,现在我们耕作,将养本镇将士和家属,正合其宜,是不是?” 这个人倒也有趣,一边说,还一边询问,这边军户们当然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答是好,倒是一边的镇军们听到家属两个字时,无不脸露怪像,或是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别笑。”这个财务处的人也是妙人,回头扮个鬼脸,笑道:“大帅在这里可能好几年,你们一个个要么快二十,要么过二十了,怎么着,打算三十再娶亲?” 这话说的,众人无不赞同,但公然宣诸于口,倒也不怎么好意思……跟着惟功出京的人,自然是权衡再三……要是打算留京过舒服日子,当然也就不跟着出来的,既然出来了,也就做好了短期不回京的打算。 如果不是考虑这些东西,当初舍人营的六千多人,怕是全部都跟了出来。 “刚刚是对我们辽阳镇的说明,以资证明,我们并不是没有通盘的打算……下余的就是对你们的……屯堡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当然没有话可说,闲时也可以做些匠人活计,做一日,得一日的工资。” 此前的话,众人都不大放在心上,因为都打定主意,不去这个什么屯堡,固然现在失了家园,但还是要想方设法,留在城中才是。 然后最后一句,立刻引起了全部人的注意力。 “太祖年间定制上交子粒,弄的大家没有余粮,更不必说攒钱买牛买田,我们当然不会如此,屯堡一入,最少三年或五年,种的田或养猪养鸡,甚至放羊,放牛,根据不同的活计,每日领不同的工钱,我们打听过,在城里扛活卖力气,一日所得不过两分到三分银子,一个月才一两不到的钱,这钱要拿来买粮买米,将养一家老小,一年到头,实在落不下什么……” 当时的物价纵然不高,不过一个月不到一两的收入,也就是勉强不饿死,细粮是肯定不要想了,除了逢年过节吃顿白面,平时只能是杂粮主打,当时的东北和山东的饮食习惯基本相同,一年的吃食,一半是麦子,一半是各种杂粮,两者混杂,有时还得加点野菜,这才将就着填饱肚皮。 山东那里已经是人烟稠密,东北这里,实在是沃土千里,众人温饱尚且不能解决,用后世流行的话来说,只能是“体制问题”。 提起这些话来,众人都不心酸,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很多人从落草就吃杂粮野菜,辛辛苦苦到死,也还是杂粮野菜。 酒肉倒是有,那是有钱人的,甚至是辽阳城中不多的民户们能享受的,他们这些军户,也就只能是吃杂粮野菜的命。 “到了屯堡肯定不能这么着,我们大帅的意思是要叫大家过的更好一些,你们的祖宗是为朝廷荷戈执锄,为大明开拓了这辽东边疆,镇守北虏和女真诸部,都是正经的血汗功劳。是以自此之后,大家的日子该好过起来才是……所有入堡的男丁,每月的月钱是一两八钱,月支粮二斗,每三月给布一匹,鞋两双……” “啥?一两八?” “俺没听错吧?” “这不是和家丁一样的月饷?支粮和布匹,鞋子,都一样?” “人家还没有说完,快住嘴。” 话确实还没说完,不过说到这里已经是投起一块巨石砸在了水池之中,惊起了池蛙一片,在场的人们,真的很难彻底平静下来。 辽东的家丁,功成名就的有一类,就是李平胡和李宁这样的,官拜副将参将,游击等官职,拥有大量良田和军户仆役,一类是普通家丁,饷银就是这一两八,另外其实还有不少隐形的好处,比如发给马匹的豆料,临时派的可以贪污的差事等等。这些家丁,虽然不在军籍之中,但朝廷承认其存在,月饷都是由朝廷发下来,是正兵的一种补充。再有一种,就是没有月饷,将领给其事做,给其田亩养活家小,遇到大规模的战事才会征调,由朝廷发银子下来给月钱和安家银子,这是第三种家丁。 眼下辽阳镇开出来的条件已经是第二种家丁了,虽不能和那些起居豪奢当了武官的大家丁相比,但已经比第三种还强一些。 “有人说的不错,这就是辽东家丁的饷钱,人家当兵打仗拿命去拼,是有这么一份银子,你们只要在屯堡种地,按月结银,一分一厘也少不得你们的。但你们要将地种好,种好的,额外有奖,种不好的,便要受罚了。” “怎么种好怎么种不好……要是老天就不下雨呢?” “具体的细则会有,若是下冰雹砸死了庄稼,一粒麦子收不上来,这银子也照样发给你们……若是不信,先干几个月再说。” 这就是惟功的屯堡制度,算是大明朝的集体农庄。 第四百零二章 头绪 惟功也曾想过给军户分地,提高他们的积极性,然后收子粒粮……但细细一想,这法子行不通。辽东这里,地其实有的是,但军户已经受足了苦,再也不相信这种模式的合作方式了,而且未来几十年内,小冰期时灾害很多,小规模的一家一户式的生产方式已经不能适应天气的变化和时代的发展了! 他要的,就是集体农庄,不论是取水灌溉还是水利工程,施肥,防虫,收获,全部是集体制,最大可能的去获得人力资源! 尽可能的将集体农庄的长处和优点发挥到最大,减轻其弊端,这就是惟功在现阶段的打算。 雇佣这些穷困军户,将其在城中的住处收回,固然是要营房和校场,但也是一下子就多出几万离开固定生活模式的劳动力,对一潭死水来说,这样一搅和,整盘棋就活了。 “月钱是够多了……俺是有些心动……种地这活难不到俺。” “俺有些信不过……家丁拿命拼来的月钱,俺们种种地就能拿?” “四十两银子在手里了,要是信不过,俺们抽身走就是。这总爷要是不讲理,俺们现在也拿不到一文小钱。” “这话说的是,在理。” 大约的情形也就是这样了,说的也是差不多了,银子自然也是都发了下去。 每户人家都领了四十两,按当时的购买力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巨款,精米细粮一两银子两石,四十两银子就是八十石粮,最普通的细棉白布一匹是两钱银,四十两银够买两百匹布,够几百号人做一身新衣服…… 捧着沉甸甸的银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之色,而辽阳镇和惟功的信誉,自然也是攀到了顶点。 不得不说,惟功对人们的心理已经是抓了个十成,中国的百姓,已经很难相信什么承诺和画饼充饥,只有拿到手中的利益才是最实在的,这一笔“动迁费”到手,底下的许诺,才能这么打动人心。 要是口惠而实不至,或是今天就打的直接叫人搬走的主张,今天这大槐树底下,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看看再说……” “俺也看看……” 虽说不少人都动了心,每月有粮吃,有一两八钱的银子可拿,但这样的大事一时半会就叫人拿定主意,确实也是有些为难,当场表示去屯堡的是一个也没有,但是要求“看看再说”的,却是十个里有九个。 “俺也看看再说。”李达也是这样说着,心里却是自有一番主张。 “好了,今日之事就是如此,杜百户,过一阵子我们要在安定门外选址兴建屯堡,你可以带本百户的人去参观,到时候会有人来通知你们……想打短工赚钱的,也可以来,工钱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优厚的多。” 手里拿着四十两银子,每个人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听完张猪儿的话,众人都是笑眯眯的道:“一定去看,放心吧这位将爷。” “俺打短工能成,瞧俺这一身疙瘩肉。” 到了此时,这里的事就算完结,在场的人都是欢天喜地,有不少人已经斗胆跑到离李佑近些的地方,七嘴八舌的向李佑问好,当然也顺道表示歉意……李佑这杀才真是好心来帮着大伙,结果被喷了一脸唾沫走了,众人想想,心里自然也是过意不去。 “大人府里还要用人,你们不想去屯堡也不想做别的,不妨来给我打下手。” 惟功也拨马离开,大槐树这里只是他预计要看的几个点之一,当然,大丫的影响肯定也有的,晚上临睡前,他打算和大丫说一阵话,现在的情形是不错的话题。 李佑的悄声他没有在意,府里是要用人,这里招上十几二十个也影响不到大局,最为关键的是其余的百户,今日最少有过百个百户发银,全部发完是好几百个,如果全部这样顺利,辽阳镇和自己的形象就初步建立起来,底下的事,就会更加顺利的多了。 …… …… “大人,人手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大人下令就可以行动。” “哦,分几个组,谁带队?多少目标?” “三人一小组,百人一大组,两个大组,共二百一十五个目标。由一诚,一武两人分别带队。” “一敬往密云去了吧?” “是,大人好记性……是往密云去了。” “好,可以行动……有最新的消息,记得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如果我不在,就给宋黑子。” “是的,大人。” 室内点着不少明烛,惟功面前,放着两荤两素的菜肴,从刀工再到装盘来看,都很大路货色,一点儿也不象是高档酒楼里出来的上等菜肴,但惟功左手持卷,右手着筷,倒也吃的甚是香甜……他就是喜欢家常菜的感觉,虽然大丫的手艺一般,这年头也没有味精,好味道都是大厨用几十样的料调出来的,家常菜肯定没有那般的手艺,不过,也够了。 何必要那么丰富的味道,清清淡淡,简简单单,这样也蛮好的。 在他对面,王国峰正襟危坐,英俊白皙的脸上已经满是沉稳之色,与惟功对答时,沉稳有致,滴水不漏,显示出十分精干的神采来。 “大人,”待王国峰离开,张用诚又进来,惟功一顿饭倒进来好几批人,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张用诚抱了下拳,也是坐在了惟功对面,他脸上有些犹疑之色,看了看惟功,沉声道:“任磊等人最近过来,前往辽南一带考察,还有,最近李成梁似乎是给宁远的祖家不小的压力,最近祖家的动向十分可疑。” “这是题中必有之意……”惟功挟了一口菜,笑道:“谁不知道我的财源就是顺字行,他不能公然铲掉我的商行,断我的粮食业务,断我的商道,这不是很轻松的事么,把我的财源一掐,我就是无根之浮萍,波涛一来,就得玩完。”“大人说的不错……最近从前屯到宁远,宁远到锦州的车队,多次遇到盘查,”张用诚的脸上满是敬服,“那边是张思根负责,我已经和他说了,要做好以后商队寸步难行的准备,包运军粮,辽镇以后可能不必指望了。” 这真的是必然之事,理所应当的发展态式。 李成梁不是善男信女,李家的财富来源就是军户和土地这一块,更重的一块就是不经过广宁和开原等马市,直接与蒙古人贸易,而且贩卖一些根本不允许出售的东西以此来获取暴利……八千家丁,过万匹战马,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连想也不必去想。 因为其自己有强大的财力,自然而然的,当然也会关注对手的财政来源。 惟功现在的定饷是四万两,粮四万石,豆料杂粮八万,这个定额只够正常养营兵,想养大量的家丁根本不可能,可辽阳镇的兵力战力等同家丁,没有足够的财源是撑不下来的,更不必提还要扩军练兵。 李成梁已经与他撕破脸皮,断顺字行在辽镇的发展,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果不是蓟镇是戚继光在,凭李成梁的影响力,连蓟镇的地盘也未必能保的住。 只要撕破脸,就一定穷追猛打,不给敌人机会,换了惟功在李成梁的位子上,先断敌财路,也是一种最为优先的选择。 “是以辽南考察,大人也要尽快提上日程。” 惟功的行程,当然是他自己决断,不过具体的日子,却是侍从室的各位主管一起开会决定的,张用诚私心来说,觉得辽南比宽甸更要紧,不过在惟功看来,宽甸是未来针对女真的重要战场,最少也是一个起始地,所以从战略层面来说,他当然要先去宽甸。 “还有,”张用诚站起身来,笑着道:“建设处已经开始在选址了,等开工之时,请大人务必大驾光临。” “嗯,我知道了。” 张用诚不再多说,向着惟功身后的大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大丫对性格温厚,待人处事都叫人心中舒服的张用诚印象也很不坏,当下也是嫣然一笑,点头还礼。 再下来却是陶希忠和周晋材先后进来,说的是预备招兵和训练大纲拟定的事情,而再下来又是不少中层主管跑来,比如建设处新上任的主管林胖子,保的六品经历,一本正经的跑来,手里却是拿着的一把铁铲,跑的一头油汗。 “刚刚你们顶头上司已经来过了。”惟功笑道:“说好了第一堡开建我会过去,你又巴巴的跑来做什么?” “大人,这铁铲实在不能用,粗制滥造,毫无用处。” “看样子还好啊……” 这些铁铲是大军临出京师前,惟功亲自跑到工部去要了来,一共三千把,每把定价五分银,当时觉着得了大便宜,用来装备工兵部队正好合适,另外民政上头肯定要大加建设,比如这个刚设立不久的建设处就需要大量的铁铲,这笔买卖,惟功感觉做的很成功。 “大人,”林胖子哭丧着脸道:“属下演示给你看看。” 说罢,将那铁铲往地上重重一铲,青石地面毫无反应,那看起来黑黝黝的铁铲却是打当中折断了。 第四百零三章 酒楼 “哈哈,真是劣品啊。”惟功大为摇头,大丫也是抿着嘴笑,这丫鬟还是很懂得分寸的……惟功见人说事的时候,她从不吱声,只站在一旁伺候,不过偶然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也是颇为可爱。 最少,惟功觉得,房里放这么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在,纵不能红袖添香,红袖添饭,也蛮不错的。 “这生意做赔了。”京城勋贵圈公认的第一生意人难得的认了怂,对着建设处的林胖子道:“得了,我会叫财务处的人拨一笔款到京师,紧急打造一批铁铲送过来。” “是,不过还得请大人从工兵那里先拨一些给属下,不然的话,工期很难赶……” “也成,不过你也不要太死板,预备要从城中雇佣人手,这些人总会带一些工具的,你去和用诚说,预算宽裕一些,叫你多找一些人手便是了。” “是是,属下告辞……大那个……嗯,也一并告辞了。” 大丫差点笑出声来,便是惟功,也是莞尔。 “你甭笑,人家私下里叫你大丫,当着我的面,总不好意思……” “奇怪了!”大丫脸红红道:“为什么当你的面就不好意思了?” “这个么……当然有理由……” “倒是什么理由,我一定要听个清楚明白。” 大丫倒还真是有性格,惟功这样的身份,她小性子上来,也显的格外认真。对惟功有时候的风言风语,不大过份的这小姑娘就放过了去,今日这话,明显过线了。 “好罢好罢。”惟功偷眼看她,忙解释道:“是说你在我身边,我叫你名字,他们也跟着混叫,显得上下尊卑不分了。” “哼,偏你能编圆……” “编?那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见大丫又要生气的模样,惟功呵呵一笑,忙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倒是真想知道,你闺名是什么?” 他眼见大丫两眼睁开老大,越来越大,眼中似乎有杀气呈现,顿时又醒悟过来,连忙摆手道:”算了,我一时忘形……你赶紧收拾了好下去吧。” 这算是高挂免战牌,大丫也不理他,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这些菜,当然就是她的手艺,军户家的女儿,打小就得做这些家务活计,所以炒菜做饭不过是小事,便是手艺也和普通的厨子差不多,只是惟功这里,用料更精,不论是菜和肉,或是油,都是上等货色,小姑娘烹调起来,更加得心应手罢了。 此时眼看惟功将自己所制的菜肴吃的精光,还吃了两大碗饭,她心中暗喜,一边收拾,一边面露笑容。 惟功适才也确实有失误,大明的女子虽不如清季那么保守,甚至比后人想象的要开放很多,但毕竟还是受了程朱理学不小的影响,比如缠足,纵是不多,也渐渐流传开来,还有种种礼教大防的规矩,也是渐渐严苛,只是未到清季那么变态的地步而已。 比如这乳名,众人倒是全部叫得,但乳名之外的闺名,却是只有丈夫才能知道,惟功刚刚询问,确实是太莽撞了一些。 此时见这国色天香的少女替自己打扫残局,居然还一副开心之极的模样,惟功心中,也是生出平安喜乐之感。 以他来说,算是格外克制了,一则练武要克制女色,二者还有李成瑛在,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也是极有感情,是以他不愿随便胡来,再者便是替将士们立一个榜样……不过无论如何,男子喜欢漂亮女子,少壮男子喜欢少女,这倒是无论如何也压仰不了的人的本性。 能只有一个大丫,不弄十个八个大丫在房里,随时胡来一番,这已经是惟功克制功夫了得了。 大丫临出门前,眼神回转,心里有话想问,犹豫再三,却是终于没问出口。 刚刚王国峰说话时,诸如“解决”,“执行”这样的话,大丫听不大懂,但里头的杀气腾腾,她却是感受的十分明显。 一下子杀一百多人,说话的两人却形若无事,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感觉,这叫大丫感觉有些可怕。 惟功总是在她面前没个正形,在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见着了真颜色。 谈笑间,不,是吃饭间,一百多人的性命就这样决定了…… 她想说什么,可是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恰当,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以她的身份,惟功对她不避忌,但她自己,亦得识大局,知大体。 这也是惟功了解她的性格,才会如此信任,否则的话,王国峰一进来,他便会叫大丫回避一下了! “他毕竟还是做大事的……”最后瞥了惟功一眼之后,正当花季妙龄的女孩子,也唯有这样替自己颇有好感的惟功做这样的解释了! …… …… 辛辛苦苦拱起来的火,刚刚冒出一点火星,起了几缕青烟,还没有蓬勃而发,就被一桶冰水浇在上头,噗嗤一声,全然熄灭。 不仅熄灭了,整个辽阳城的风向还在顷刻间就转变了,这一切,都是叫林绍勇兄弟二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不仅是他,王政和,还有一群跟着王政和厮混的士绅们,也是有无可置信之感。 这个盘,人家就这么轻轻易易的就翻了! 大明万历年有可能是第一场大规模的城市民变,骚动,暴乱,就这样被消弥于无形之中,一切就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结果,叫林绍勇等人,感觉难受之余,也是觉得真心难以接受。 这一晚在城中最热闹的酒楼,足足五层之高,整个辽东镇都首屈一指的燕还楼里,林氏兄弟定了五六十桌酒席,请了城中与自己相交甚厚,或是与王政和有关的官绅,商人,卫所武官一并来赴宴,明日发动,今天晚上说好了先喝一顿,等成功之后,再来一次应功宴。 酒宴是定好了,也按时开席了,但席间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无比的阴沉。 此次倾尽全力倒张,本以为纵不成功,也能叫对方灰头土脸,结果灰头土脸的反是自己。 “算了,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 王政和本人没有什么损失,也就损失一个点子,另外申时行可能会微觉失望,不过只要他继续下去,反正都会博回老师的欢心。 看到林氏兄弟死了爹娘一样的神色,他反是宽慰起两人来。 “嗯,我们再想法子。” 林绍勇恶狠狠的喝了一大杯,然后长吐一口浊气,似要把心中闷气一吐而光的感觉。 这一次闹这么大动静,他家的银子着实用出去不少,但毫无成效,相比较而言,人家今天也用了不少银子,却是买了全城百姓的欢心。 “不得不说,姓张的真是大手笔。”定辽左卫的指挥佥事罗思孝说道:“这一下不得十几二十万银子,就这么砸给那些穷军汉,啧啧……” 他的脸上,满是羡慕神色,可想而知,如果这一次辽阳镇也选择收买此人的话,估计也不必花太高的代价。 林绍勇看了,心中怒极,却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冷冷瞥了罗思孝一眼,自己又是大杯大杯的喝起酒来。 “张惟功其志非小啊,我看他是要挤跨辽东都司和定辽五卫。” “城外的地他肯定瞄上了。” “这样看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纵不为林家,我们也不能叫这人得逞。” “唐东主,你怎么看?” 说话的是一群有地的官绅和卫所武官,他们对自己的势力和地盘可能被挤压十分的敏感,所以对辽阳镇怨念极重。 别的不说,今日领银子的军户们都是定辽各卫中人,有了银子,自主性就更强,人身依附程度就会变低,无论如何,这对他们都不是好处。所以有个胖胖的千户坦诚直言,就算不为林家,他们也会和辽阳镇斗争到底。 这些人还是城中的武官,定辽五卫在辽阳城外也有广大的地盘,在城外的那些中低级武官,恐怕会更切齿痛恨和提防了。 唐志大等商人也在被邀请之中,这一次的事变,有实力的商人当然也不会完全的置身于事外,只是今日之后,唐志大等人对辽阳镇的观感又一更新,此时便不肯说什么赞同的话,只含糊着道:“今日之事能如此解决,亦是我辽阳军民之福,呵呵,不伤和气也蛮好的,大家一起发财嘛,呵呵,喝酒,喝酒。” 如此含糊其词,虽然是打圆场的感觉,但座中人十有七八都感觉不舒服,百户以下的武官很难捞着好处,千户到指挥佥事一级,在城中的军户却是他们的财源,别的不说,住的营房,好歹一年到头要孝敬他们一些,积少成多,一个千户一年总有几百到上千两的银子可捞,现在军户搬迁一空,自己置地买房,很多人的钱袋子将来会为之一空,自然是将惟功和辽阳镇恨之入骨。 牵涉到利益,人们便只顾自己,人生百态,大抵如此。 有人斜眼看唐志大,唐志大这样的商人,七窍玲珑,自是知道今日宴无好宴,他却实在不愿说什么针对辽阳镇和张惟功的话,心中不觉发急。 一急之间,左右乱看,却是叫他看出一些不妥之处来。 第四百零四章 宁远 不妥之处在于,伙计们全部是精明强悍,看起来孔武有力的青年,一般的酒楼,上菜和招呼的伙计总是有老有少,有的经验十足,有的是刚学习不久的学徒,取其年轻好使唤,时间久了,才会慢慢升级为跑堂的伙计,一般到大伙计的地步,总也得二十来岁,甚至更大,跑堂的四五十岁的也不在少数。 这座酒楼,是城中最大的一处,楼高五层,若在京师是断然不许的,因为宫禁所在,楼宇太高会有贼人窥探深宫,所以律法不准,辽阳却没有这种干碍,不过建筑五层高楼,这样的大手笔,终究也不太常有,是以这酒楼来往的多是达官显贵,唐志大也是这里的常客,此时一眼看了出来,虽然门口迎宾的仍然是此楼的掌柜,但伙计明显都是换了一拨人。 他看出不对,便向几个相熟的使个眼色,借口避开争执,远远的躲到窗子边上去了。 张一诚和张一武两人都在酒楼的格间门口处,两人一直在等候最终的命令,今晚名单上一百多人,有大半都在这里,所以两个行动组的高级指挥都亲自在这里等候,其余的各组,或多或少,已经潜伏在目标家门口处。 待他们看到城中有一处地方,烟花火光一闪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点头,张一诚转过身去,对着离他最近的部下,微微一点头,沉声喝道:“动手!” 那人站在一个胖士绅的身后,对方正端起杯,劝说众人饮酒,在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酒话,话还没说完,扮成伙计的行动人员先将手中的热汤泼在对面几人的脸上,然后掏出一杯用布包着环手的攮子,往那个胖士绅的脖子间戳了过去。 这攮子尖利无比,几乎就是切豆腐一样刺了进去,然后一拔,血水飞溅出来,那个胖士绅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一样,格格有声,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一刺根本就是刺在动脉上,血水跟不要命了似的喷涌而出,人很快就象倒空了的麻袋,翻倒在地上。 “杀人啦!” 对面的几个武官,有五品有六品,还有人穿着武官袍服,佩着腰刀,此时却是吓的猛窜而起,脸上的热汤都不管了,就想往外逃。 “别动。”一个高大伙计笑着拦住众人,用的却是铁骨朵,短短的,前头有个铁疙瘩,往一个胖大武官额头猛的一敲,顿时就是红的白的全洒出来。 事起突然,这酒楼三楼也是大通间,当时很少有一间间隔开的单间,所以发生的一切就展示在所有人的眼前。 罗思孝两眼睁的如牛眼一样,眼睁睁的看着这血肉横飞的一幕发生,感觉就是在做一个恶梦,但这恶梦却是越来越可怕,他想醒来,却是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他看到本卫指挥李家瑞在满场飞奔着,撞翻了好几张桌子,然后被一个伙计踩住,噗噗噗,罗思孝好象清楚的听到了声音,那匕首好象就插在他自己的胸前,刀刀入肉,一直插到肋骨中间,刺中心脏! “啊……” 他想大声惨呼,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如同干涸的水田,自以为的大声惨呼,却是一小声一小声的低沉的呻吟般的声响,而且不止是他一人,整个酒楼都被震撼住了,一直到多人被杀之后,才发出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求饶声。 林绍廷想跑,他已经赶到了窗子前,有几个残余的家丁护着他,可惜他是此次刺杀的重点人物,一群伙计跑过来,出手如闪电一样,而且刀刀刺中要害,几个家丁迅速被杀死,在林绍廷跳楼之前,有匕首刺中他的后背,应该直接插中了心脏部位,林绍廷轰隆一声倒在木地板上,砸起了大片的灰尘,然后刺中他的行动队员毫不犹豫的用小刀在林绍廷的脖颈上划过去,狠狠压下去,血水喷涌,但人头很快被割了下来。 所有的行动队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首先是可靠,忠诚第一,然后接受了长期的刺杀和暗杀训练,包括今天这样的刺杀在内,还有投毒,放火,用弩箭或火铳等各式武器在内,可以说,他们是一群本时代最优秀的杀手。 在行动队员的努力下,很快就清除了酒楼里所有的目标,在统一的调度下,很快就冲出酒楼,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在他们消失很久之后,酒楼内仍然是一片死寂。 到处都是无头尸体和横流的血水,还有一些肉碎和可疑的内脏残片,行动队员们下手快捷而狠辣,在他们的催残下,留下这些狼籍的场面,并不奇怪。 “啊……” 良久之后,林绍勇看着其弟无头的尸体,发出了骇人的叫喊声。 当夜之中,辽阳城中到处都有火光和骇人的叫喊声,约摸乱了一个时辰之后,辽阳镇兵才又再次大举出动,高举火把,控制全城各处要点,抄拿人犯。 可疑名单上,当然包括了很多碍眼人物,当一个个在此之前参与窜连的官绅和武官从热被窝里掏出来时,他们才赫然惊觉,自己低估了辽阳镇和张惟功的无耻程度。 “你们,无耻,下作!” 一个儿子在京当着小京官的士绅被两个高大的镇兵挟着,但整个人都是上窜下跳,高声痛骂:“你们当着我等的面刺杀异已,再又将脏水泼在我等身上,我,我要去京控,我要去敲登闻鼓,我不信你们能一手遮天。” 回答他的,便是重重击打在胃上的一拳,打的眼皮翻白,直接晕翻了过去了事。 这样的情形,在不止一处发生着,除了林绍勇和王政和之外,这一夜几乎是人人自危,没有谁敢保自己是真正安全的! …… …… 在火光初起和呐喊声起来之后,张三畏就再一次攀上了自己家的院墙上头。 这阵子,似乎架梯爬墙的次数,有那么一点多。 开始的时候动静并不很大,张三畏估计就是白天放银子之事后的余波,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后来隐隐闻到血腥气时,他才知道,今日之事不简单,怕是白天放银,夺全城民心,然后就是出手对付政敌了。 先稳大局,再破小局,不论是发银子还是放手对付异已,张惟功都展现出了难得的强人手腕和素质了。 “才二十不到……看来他的幕府之中,应该有能人!” 张三畏绝不相信,目前在辽阳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出自于张惟功自己主张,二十不到的勋贵,可能带兵打仗有天赋,但处理城中之事这么老倒,将一场大规模的民变消弥于无形之中,再又在天黑之后剪除异已,这样老辣的手段,真不象是一个青年能施展出来的。 有些事,很多人知道该怎么做,但未必真有的这样的执行力,甚至连知道该怎么做都不知道的,那便是更多了。 再到镇军大举出动,四处抓人时,张三畏从梯子上下来,长吁口气,叹息道:“自此之后,都司衙门的人可以洗洗睡了。王副使也该洗洗睡了……” 他最终自失一笑,摇头道:“吾自己也该洗洗睡了!” …… …… 宁远城中。 此时的辽东镇,论起势力最大最强,当然是李成梁为代表的李家势力,荫庇在他家之下的副总兵级的武将就有好多,而辽阳镇现在的异军突起,并不代表李家就势弱了,事实上,辽阳总兵能节制的参将游击共有二十二员,但张惟功现在除了标下参将和游击之外,其余的驻防参将,游击,一个推诚归附的也没有。 在外人眼里,张惟功已经在辽阳城坐稳了,还有数千强兵,是很强大的势力,但在很多老成者的眼中,一个外来者,外围已经被堵死,未来很难发展,想在辽东这块土地上生根立足,难! 现在绞索慢慢收缩,已经快要勒紧了。 在整个辽东是李家独大,但在宁远附近,以左都督,团练总兵官祖仁为核心的祖家,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土著势力。 从太祖洪武年间祖家就在宁远经营了,二百多年下来,已经是根深蒂固,不知道有多少祖家的人在军中发展,姻亲和好友更是不计其数,保守的算,宁远附近有七成以上是祖家的势力,整个辽东军中,最少也有三成。 这也是几十年后,李家跨台之后,祖家成为辽东的第一将门的原因,现在来说,祖家的实力也并不弱,只是隐藏在李家的风光背后,不显山不露水,将獠牙藏的很深而已。 祖仁在书房之中,祖承训则躬身站在他的面前。 父子二人,如同长官上司对着下属一般。 “近来有何异动?” “回父亲大人,”祖承训毕恭毕敬的,“一切都如常,就是顺字行包运的军粮大车,近来屡次遇到兵马盘查,儿子询问过不少将领,都无人承认兵马是其派出,儿子还正在查。” 与顺字行的合作,大量的车马运送军粮进来,带货物到京城各处贩卖,这已经使祖家这两年大赚特赚,是很要紧的事业,所以祖承训重点汇报此事。 “不要查了。” 祖仁慢吞吞的道:“兵马是我派出去的,他们当然都没有人敢承认了。” 第四百零五章 底定 “这是为什么?”祖承训十分不满道:“顺字行和我们合作向来很妥当,去年一年咱们家多收入五万两,都是因为和顺字行的合作带来的,父亲这样做法,断了自己家财路不说,以后怕也无人敢与我家合作了。” “这也是迫不得已。” 祖仁叹口气,脸上也满是心疼之色。无论如何,顺字行的军粮包运和物流环节都尽善尽美,张惟功在京师人脉很深,经营得法,自身势力够大,还有皇帝近臣的加持,所以京畿地方官员都给面子,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和蓟镇的关系很近,另外顺天巡抚张梦鲤也是张党的外围,这里头的具体细节祖仁和祖承训并不知道,不过他们只知道与顺字行的合作十分愉快,另外大赚特赚便行了。 “父亲是受了李家的胁迫?” 祖承训脑子动的特别快,听到他的话,祖仁眼中显露出满意的色彩来,正好家里的nai子过来,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祖承训见了,挥手道:“这会子说正事,你带他来做什么,赶快抱出去。” “你嚷什么。”祖仁道:“是我叫抱了来,一天不见大寿这小子,老子便心里难受的很。” 当时的中国士大夫讲究抱孙不抱子,对儿子要严厉管教,对孙子则不妨溺爱一些,因为管教孙子是儿子的责任,当爷爷的只管宠爱便是了。 这祖仁便是如此,对祖承训的这个长子祖大寿极尽宠爱,这位一品武官,祖家当代的掌门人此时就是一个慈祥的老爷子,将虎头虎脑的祖大寿抱在怀里,不停的逗弄着,祖大寿也是咿呀咿呀着回应着祖父,爷孙俩居然玩的很开心。 “你能一下子想到是李家,我便不必多说了。”祖仁一边逗弄着孙子,一边道:“李成梁和我打了关照,他和蒙古诸部的贸易,一年分润几万给我们祖家,顺字行的商路,我们要断绝它,叫他在辽镇没有立足之地,你想,他的店开的到处都是,车马伙计一路跟进来,时间久了,必然尾大不掉。就算是李成梁没这话,我也忍不得几年了。” 祖家也好,李家也罢,都是在不停的经营着自己的地盘,辽东镇在此时当然还不算是军阀,几十年后,就是在祖大寿手中,辽东镇彻底成为不听调动,自行其事,反过来胁迫朝廷的正经的军阀! 就算是现在,辽东也被视为禁脔,李家也好,祖家也罢,还有其余的大小将门,都不大可能容许辽镇出现一个外来的庞大势力。 顺字行的强大和危险之处,不仅是惟功这个经营者明白,在当时的高位者来说,商行蕴藏的力量当然也是会被他们感受到。 只是祖仁尚且没有发觉顺字行真正的力量,若是真的察觉到军情局和顺字行各种内部机构的存在,怕是就不止是现在的做法,而是要动刀兵了。 “既然李家有这样的承诺,父亲又是这样说法,那儿子就做一次背信之人吧。” 对祖承训来说,保持祖家在辽东的存在,保住家族的权力地位,这才是第一位的,他当时和张惟功的交往,那一点交情和这几年建立的彼此之间的信任,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 “李家现在是熏灼之时,我们退避一些不是坏事。”祖仁悠然道:“我们祖家和他们李家,要看第三代!” “是了,父亲说的极是。” 祖承训起身告辞,未了还是忍不住向祖仁问道:“父亲,李家拿什么来威胁咱们?” “若是为父不答应,李成梁就要奏请为父协守广宁去。” “哼,欺人太甚!” 祖承训面挂寒霜,心中对李家着实不满,但情势如此,祖家势不如人,父亲忍了,他当然也只能忍下来。 但回到书房之后,思索再三,不觉拖来一纸,亲自濡笔,写成一封简单的小启,自己亲手封了,唤了一个老成可靠的家丁,吩咐道:“立刻送往辽阳,亲自送给辽阳镇总兵官开启,不准耽搁,回来后不准混说,知道没有?” “是,小的绝不敢吐露半个字。” “嗯,去吧。” 待家丁走后,祖承训颓然倒在椅中,半响过后,才又叫人来吩咐道:“从即日起,自山海关而入的顺字行大车,一律查禁,走回头路,可以,但不准过宁前范围半步。再有,他们的店,不准人卖皮货给他们,任何土物都不许。军粮包运之事,待父亲大人吩咐下来之后,还照老例办理。” “大少爷,何必这么麻烦?” 那人笑着道:“直接将顺字行的店抄了不就完了?” “你他娘的懂个屁。”祖承训大爷脾气上来,抄起砚台一砸,那人头上肿了老大的包,墨汁水淋的满脸都是,却也不敢吭声,看祖承训没有别的话,这才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祖承训也不理会那人,坐在椅中,自己呆着脸想道:“唉……张惟功也不是易与之辈啊,希望父亲大人这一次的决断,不要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才好啊!” …… …… 事变两天之后,辽阳城已经恢复了平静。 其余地方都平静下来,都司衙门却是无人主持,陷入混乱之中,其实辽东都司,挂都指挥名义的高级武官最少有十来个,都同,佥事这级别的有好几十,比如海盖参将,就是挂的都指挥同知,世袭盖州卫指挥这样的职务。 但挂名与专职,这是两码子事,辽东都司范围广大,管理的事务也还颇为繁钜……几百个驿传就直属都司衙门管理,这和内地都司不同,有些地方的都司,也就只剩下挂名的意义了。 张三畏这几日就没有出门,安心在家等时局变化。 他和朝中兵部还有都督府都没有什么瓜葛,将门世家中他家算是中下层,辽阳的事闹的再凶,只要他谨守本份,不掺合其中的瓜葛,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祸事临门。 抱定了这样的宗旨,张家这几天连大门也不开,只有午前开着小门,由菜农和柴夫送些蔬菜和木柴进府来,别的时候,一律是不准进也不准出。 这日时近正午,张三畏在窗前看着日影发呆,他的房中陈设很简单,一柄超过百年的大弓挂在墙上,那是他先祖为百户时,一路杀到兀烈河卫时用的五石强弓! 从建州卫到木兰河卫,然后阿古河卫,伏里其卫,哈儿分卫,扎岭卫,哈儿蛮卫,最后再跨海,到兀烈河卫。 辽东都司已经够大了,但当年的奴儿干都司,地域却是在辽东都司十倍以上! 那是何等广袤的天地,到处都是密林与大大小小的部落,明军沿河而进,那些部落首领望风而降,当时蒙古诸部,现在的泰宁、朵颜、福余三部为东路蒙古最强都降伏于大明的铁骑兵锋之下,而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又有哪一部是明军之敌?是以明军一路高歌北上,直抵极寒之地,将大小兴安岭在内的广大地方全部囊括于版图之内,设卫设驿站,一路北上,一直到将库页岛在内都设立卫所之后为止。 虽然明军的强势不过数十年,奴儿干都司也仅仅存在很短的时间,但不可否认,明朝立国之初,兵锋指向所向无敌之时,亦足以成为汉家儿郎永恒的骄傲! …… …… 除了弓与剑之外,这间房里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陈设,毕竟张三畏权势不高,也不贪婪,家境并不算特别的宽裕,他躲在这处名曰书房的房里,也没有书叫他拿在手中看,主要也是因为家中狭小,又不得出门,小孩子乱跑,妇人们高声说话,张三畏心里烦闷,只能在这里躲躲清净。 城里是已经安静了下来,那日有一百余人被杀,林氏三兄弟只剩下老大林绍勇一个惊弓之鸟还活着,现在听说林家也是关闭了大门,任何人不准出,任何人也不准入,林绍勇已经正式告别了官场,同时大家心里也明白,林家做为一个强大的辽阳地方势力,从此之后,也就不复存在了。 再加上被拿捕的一些卫所中层官员,还有被刺杀的左卫的指挥李家瑞,前卫指挥林绍廷,整个辽东都司在辽阳的本土势力几乎在一夜之间被一扫而空,而城中有不少官绅也被拿捕,与他们亲附的商人也一样没跑掉,几乎就是一晚时间,风云突变,整个辽阳的异已势力被强力铲除,自此之后,辽阳镇已经进入了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这是当年曹簠想办而办不到的事,张惟功这个青年勋贵一来,就是雷霆一击,轻轻松松的办成了。 这是叫张三畏无比心惊的事,他发觉辽阳镇对诛杀朝廷三品官职的大员毫无顾忌之处,指挥使也是说杀便杀了,当然表面上辽阳镇肯定不会承认,奏折上一定是说有乱民袭杀官员,然后辽阳镇兵出动剿平乱匪,抓捕可疑人员……有巡按御史背书,加上此前的风波,朝廷纵有疑虑,也不会就此事认真追查下来,毕竟谁都明白,这是本土势力和外来势力的碰撞,就朝廷而言,借此打破辽东本土势力铁板一块的局面是乐见其成,估计王政和与林绍勇等人就是想明白了这一点,连叫屈辩冤的劲头,都是小了很多。 第四百零六章 收服 “老爷,有客来拜。” 张三畏发呆的功夫,房门被自己夫人推开,夫人脸上的神色也是征征的发呆,似乎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感觉。 “是谁?”张三畏道:“不是说了不见客?” “哈哈,今日看来我要做恶客了。” 张夫人脸上露出快哭的表情,在她身后,却是转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快步向张三畏这边走了过来。 “是总兵大人!” 张三畏一脸震惊,他确实想不到,为什么惟功会跑到自己这里来。当下连忙站起身,想想又赶紧跪下,要行礼叩见。 他不过是三品的都指挥佥事,辽东都司也属于左府都督管辖,惟功就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份的上司,品阶又远在他之上,按太祖留下来的祖制,自当叩首报名。 “老哥不必多礼。” 惟功上前,搀扶起张三畏,笑道:“做了恶客,还叫老哥这样折腾,我心里可是万分的过意不去。” “大人说笑了。” 张三畏心里不安,也只得让惟功坐下,两人对面坐了之后,张夫人赶紧出去,到了外厢之后,这才喘了口气出来。 这几天,辽阳城中的妇人孺子都闻得辽阳镇和惟功的大名,张府之中,私下谈论起来,对惟功当然也是充满畏惧之情。 毕竟拥有强兵的势力很多,但财势均足,而下手狠辣,不计后果的人却并不多。酒楼之中,不少人血溅当场,哭嚎之声震天,辽阳城中,不惊恐畏惧的人,当然也是不多。 …… …… 惟功与张三畏彼此落座后,有一阵短时间的尴尬。 彼此并不相熟,只是在辽阳镇入城那天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然后就没有私下见过面。今日他来拜会,当然是很突兀的事情,但不这样做,无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今日之后,辽阳镇当会将精力放在屯田与练兵这两件事上。” 惟功突然开口,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意思,既然要用人,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缓缓道:“是以今后的辽城城中,当以安稳为第一,然后是建设,不论是民居,商业,军营,彼此要井井有条,互相并不干扰,期待数年之后,辽阳的繁荣富裕,更胜今日十倍。” 张三畏听的心神激荡,但他已经年过中年,并不是毛头小子,惟功说的再好听,也并不代表能做的好看。 他很谨慎的道:“大人武力强盛,当然能做到一切想做的事。” “武力并不代表一切。”惟功当然知道张三畏话语中的意思,沉声道:“不破不立,而破后也要立,不动用武力可能做不成事,凡事皆用武力,也一样做不成事。” 惟功的意思,张三畏也是一样听懂了。 辽阳本土势力遭遇重创,城中和城外的很多利益,才能夺取来做重新的分配,屯田和练兵等事,当然还有民政,商业,才能有条不紊的展开。 “大人的屯田,是商屯,还是民屯?” 辽东除了军屯之外,有用“开中法”吸引来的商人屯堡,商人出资,雇佣农民大为屯田耕作,然后收获给朝廷充为军粮,这在明中期之前是很不错的一项政策,可惜,它和很多善政一样,早就被破坏了。 至于辽东的民屯,多半集中在铁岭一带,内地的犯罪军民,除了充军甘肃宁夏等地之外,充军到辽东的为最多,这些犯人被发往铁岭一带屯田耕作,效力若干年之后,可以将犯罪之身转为民户,不过只能继续呆在辽东,不复返回故土。 “有商屯,也有民屯……我会奏请朝廷特旨允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滞碍。” 这年头,只要有点智商的商人都不会往边境跑了,盐法和茶法早就败坏,没有实惠,凭什么掏银子费力去边境屯田?再说就算是盐茶有利,也禁不住边军将领和地方都司,官府几重的盘剥,还不如省点力气,老老实实的做正经生意好了。 所以奏请开商屯,能替国家节省粮食和银两,朝廷当然无有不允的道理,倒是民屯,现在的情形和早年不同,各地的官府很少判犯人流刑,一般就地不远处服苦役就算充流,或是干脆判监若干年,主要是流刑一般在数千里地境外,一判流刑,当地的官府还得派差役千里之远的送过去,来回路费颇多,贴补赔累不少,所以大明中期之后,已经很少有罪民送到辽东这里来了。 不过对惟功来说,也不在话下,请设民屯,不过是一个名义,想来朝廷也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来为难他。 眼前的这主显然是手眼通天,张三畏欠了欠身,颇为敬畏的道:“不知道大人有什么有叫下官效力的?” 惟功目光灼灼的看向对方,看的张三畏有些手足无措,这才淡淡的道:“辽东都司,当由老哥来主持,我才能放心。” “这……”张三畏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时回不上话来。 惟功进来,他心里就有感觉,但不能确定,现在人家将话直说了,他又有些进退失距了。 升官,人皆向往,而经过惟功一番讲解,张三畏也明白过来,以后辽阳镇会在辽阳四周兴建屯田,招募兵马,练兵扩军,以作后图,这样一来,辽东都司自此以后,惟有倾力支持,自己这个二品都司,更多的象是台前木偶。 情思所致,不觉向惟功拱手道:“未知大人这样的屯田练兵,最终的目的为何?” “兵伐草原,深入不毛,当年蓝玉直至捕鱼儿海,残元王公太师之流望风而降,朵颜三卫俯首贴耳,深畏我大明兵威,奴儿干都司卫所数百,疆域万里,某虽不才,但愿能在手中复我大明洪武年间的荣光。” 如果换了一人说这样的话,张三畏会哑然失笑,将那“疯子”赶出去为是,而眼前这位,却是有一种叫他不得不信的魔力。 想起这少年人企图重整京师三大营,尽复京营实力的雄心壮志,虽未得成,但以弱冠之年推动这样的大事,险些成事,又岂知他现在说的这些,又全部是痴人说梦? “好了,过几日之后我们出城去勘踏地方,到时候邀你同去。” 惟功站起身来,心中感觉十分满意。 有他和梅国桢两人,加上辽阳在他的掌控之中,李成梁和周永泰也没有办法驳回,辽东都司换上自己可以掌控的人,这一番辛苦没有白费。 “大人在下官这里用了饭再走吧。” “不必了,还得有几处地方要走一下。” 定辽左卫和定辽前卫的指挥也要换人,惟功打算今天将这些事全料理清楚了,所以婉拒了张三畏的邀请,不过反过来又邀请对方明晚赴晚宴,他将邀城中一些势力赴宴,算是高压之后一种和缓的态度,这有益于城中人心的稳定。 临行之时,惟功看到墙上的大弓,问过张三畏后,伸手取了下来。 顺手一拉,感觉到弓身震颤,不觉赞道:“二百年下,这弓保养的算真不错。” 张三畏瞠目结舌,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弓五石以上的力,他每常都是隔几天就保养一次,弓弦也更新过,有好的便上在这弓身上。自己是用不起来的,只是祖宗留下的一个念想。 倒是万万想不到,这弓叫惟功一下子便拉了开来。 “大人真是神力,下官佩服之至。” 想起惟功京城第一高手的传言,张三畏心中的敬服之意,更是绵延不绝。 惟功哈哈一笑,将弓放好,开门去了,一直到张三畏将惟功和随员送出大门,有一个掉尾的随员轻声向张三畏道:“我们大人早年还是童子就用三石弓,十余岁就能开五石弓了,现在早就能用十石弓,左右开弓,射箭不绝,且箭箭中的!” …… …… “小的们见过东主。” “好的,你们远来辛苦了……大家都坐吧,辽阳这里没有什么好的,野味颇多,我们坐下边喝边谈。” 惟功见人办公务是在东花厅,也就是他的签押房,印信关防都放在那边,见人办事,用印,十分快捷方便。 侍从室和各部门的人,也是川流不息的奔走在自己的办公地点和东花厅内,将惟功的意志源源不断的转化成各种命令,不停的颁发下去。 西花厅,就是惟功自己燕息的地方,放了一些闲书,唐人话本,宋人和明人的笔记和小说,从坊间收集,着几个侍从室的秀才重新名读标点,然后用大字版横排印了,惟功自己一个人看。 这是他不多的享受之一,算是最花钱的奢侈行为了,不过为了自己公余之暇能有一点解闷的事情,这个银子他倒是花的挺痛快,并不心疼。 几年时间下来,倒也积攒了不少书籍,还有一些时人画师画的画册,小人书大小,精装成册,有山水画,还有美人图,花卉,历史古迹名胜等等,翻看解闷,也是好东西。 今日在西花厅,摆了一桌酒,用的圆桌,惟功仍然在上首坐着,其余各人依次排开,将一张桌子坐的满满的。 第四百零七章 刺耳 酒是用的本地的烧酒,辽东主要是种麦子,一年一季,收获季的间隔种一些谷类杂粮,小米高粱都有,高梁用来吃很难下咽,用来酿造白酒倒是不俗,最少喝起来,不比京师那些所谓的御酒差什么。 酒是好酒,菜则是本地的野味居多……辽河的白鱼,肉质肥美而少刺,十分上佳的珍馐,傻狍子到处都是,自然也上了桌,还有鹿,獐子,黄羊,应有俱有,野鸡野兔更不足为奇,满满摆了一桌。 辽东大地,地广人稀,几百万汉人分布在这么广阔的土地上,后世的一个稍大的地级市就有这么多人口了,可想而知,当时的野物自是极多,也极易得。 看着这么些野物,一群二十来岁,脸上精明之色十分明显的大掌柜们不觉都叹息起来。 当年顺字行的掘起,第一桶金就是惟功带着众人射猎得来的,没有在京城西山一带的射猎生涯,怕大家还只是一群小乞儿,惟功一生的功业和目前的风云变幻,也就不知道如何了。 看着他们的模样,惟功也是持盏而笑。 这些掌柜,算是习武的天赋一般,但都是生性精明,行事缜密,在商业上有不俗天赋的好苗子。他在其中挑选出来,精心栽培,总算是在顺字行抽走大量人才之后,并没有因此而大为失血,影响整个业绩,而是稳稳的站住了脚,从这两年的净收入节节攀高来看,自己没有所用非人。 “东主,小的从山海关一路进来,我们的马车已经寸步难行,而且宁远那边打过关照,店,可以照开,但以后怕是没有任何生意给我们。不仅不入,也不准出。” 说话的是山海关店的大掌柜任磊,他是最早一批赶到辽阳的大掌柜之一,这一次总务处得到惟功的意旨,重整顺字行各处门店,划定区域,任磊从山海关店一路赶了来,在辽西见到的情形却是叫他触目惊心,顺字行店在辽西的大好局势已经是一去不返了,沿宁前道路一路过来,车马商途断绝,只有门店虽然照常营业,却已经没有一点生意可接了。 “此事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惟功没有说话,张用诚接口道:“大人已经与辽东都司做过一场,辽东镇更是要压着我们,现在的举措,只是第一步而已。短期之内,辽阳只能立足自身,广宁和宁远等店,调走真正的商业人员,留几个看门面便可。” 他眼中藏有隐忧,顺字行现在等于被斩断了,辽东也是很重要的一环,现在只有辽阳一地保留在手中,惟功的打算是借重海途,但大海茫茫,南方的海贸开展的如火如荼,北方仍然是只限于沿海捕鱼,海路并不畅通,张用诚毕竟有其局限性,他不大相信海贸能如陆上顺字行的大车队那样有稳定的物流货源,更担忧海路的安全性,所以眼神之中,隐忧重重。 不过无论如何,张用诚是辽阳镇负责文事财赋这一块的掌舵者,也是惟功授权的对顺字行的管理者,所以不管怎样,他并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担忧全说出来,而是将之藏在心底。 既然广宁等几个店没有业务,调走人手倒也合适,辽阳这边要建立新的分店,正缺人手,各个掌柜都是点头。 倒是各人能到大掌柜的位子上,倒是都颇有开拓精神,对惟功要开拓海途,开展海上贸易并不排斥,甚至是跃跃欲试。 张思根便是笑道:“东主,过一阵子往海盖沿路去,我等愿意随行。” “你们现在要紧的是盘帐,确立范围,用诚和你们确定监督体系,还有下一步的经营方向,银钱掌控,人员训练等等,辽南的事,你们就不必多管了。待有了眉目之后,你们之中,少不得要来一个主持海盖一带的大局……不要不愿意,数年之后,海盖一带的局面,可能是现在所有的分店加起来也比不上。” “是,东主。”张思根答应一句,又肃然道:“近来辽阳用度颇多,俺回去后,一定再加倍努力才是。” 众人听着这话,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惟功也是微笑,这些人,毕竟是他亲手带出来,忠心不二,知道他在这里开基业,用度必然极大,这样的表示,也令人足堪欣慰。 当然,更要紧的还是制度,这也是他召集这些精英掌柜前来的重要原因。 他确定原则,张用诚等人商议出细节来,叫人想不忠而不得,也算是两边都互相保全的好办法了。 …… …… 转眼就是五月下旬。 天气从初夏时的舒适感觉,一下子就跳到了酷暑一般。从山海关到宁前,再从宁远往大凌河,这一路上官道虽然不错,但道路暴露在烈日赤阳之下,浮灰又多,走上半天,人就是灰头土脸,加上酷热的感觉无处不在,在这种天气赶路,不要说不舒服了,因为中暑而死去的人们,也并不在少数。 当张惟贤一行人看到广宁城外最近的羊马墙时,随行各人,都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可以从容休整一段时间了。 自四月承旨,张惟贤身负的任务就是褒奖辽东镇在速把亥一役上的战功,另外就是旨意上明说着的,调和将帅矛盾,使辽东全镇将士的心思用在北虏的身上,而不是内斗。 旨意中没有提起周永泰,很显然,这位辽东巡抚在皇上心里的存在感并不强烈,甚至颇有一些恶感,估计他的辽东巡抚干不长久了。 另外就是辽阳一事,在张惟贤出京前后消息也到了京城,朝廷短暂的争执之后,也是认可了梅国桢的报告,将此事定性为辽阳镇敉平叛乱,又加授一道旨意,替辽阳镇在辽阳的所行所为背书。 惟功的判断没有错,朝廷上下不是傻子,既然调他到辽阳,与本土势力的冲突不可避免,固然这事儿是闹大了些,但大明朝堂上的诸公应该也会明白他是情非得已。 至于留下张惟功酷烈好杀,在皇帝心里也有一些不好的印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反正连兵发紫禁城,午门外列阵威胁太后的事情都做过,现在辽阳城中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张惟贤身负重任,自然是不敢怠慢,连续不停的赶路,抵达广宁城外时,确实已经是人困马乏了。 “臣等,躬请天安!” “圣躬安……” 随着张惟贤拿腔弄调的声音响起来,“开读”旨意就是顺理成章的流程。广宁城中,总兵李成梁,巡抚周永泰,巡按梅国桢,加上几位道员,还有十几位副总兵,几十位参将,游击,济济一堂,冠带辉煌的站在镇东堂的正堂之下,随行的锦衣卫旗校全换了崭新的飞鱼服,系着腰带,按着绣春刀,挺胸凸肚,显示着天子亲军的威仪,张惟贤亲自开读,以锦衣卫都指挥出使一方,并且开读,这在嘉靖和隆庆两朝都是没有的事情,也足以鄣显着万历皇帝和朝堂诸公对辽东的重视。 因为蓟镇防线的巩固,辽镇就是直面插汉和朵颜三卫强大部落的天下第一镇,当年的第一镇大同镇,宣府镇,山西镇,固原镇,这些军镇的风光早就被辽镇给夺去了。 事实也是毫无可争议的……李成梁现在就是头戴貂蝉梁冠,大红蟒服,玉带,锦靴,身上的佩饰也是伯爵的饰物,近三十年来,惟一以军功封爵的便是此人,九边重镇,论威望当然是首推戚继光,论实际的官位和真正的权力,当然是首推李成梁。 开读之后,李成梁听着圣旨中不多的褒奖之语,脸上倒也没有太多的尴尬神采……在场的辽东镇的诸多将领,倒是都有或多或少的这种神情。 辽东镇历来打胜仗很多,斩首过千级的大胜仗也有,自隆庆到万历年间,所有的告庙献捷,十次有九次倒是都是辽东镇打出来的功绩。 自万历年以来,只有一次是四川总兵刘显打出来的斩首近两万级的超级大胜,这一仗也是告庙献捷,不过那是南方明军的功绩,打的又是生苗……这样的战事,在辽东的悍将眼中,根本不具有任何献捷的价值。 这一次,大家却是有被**裸打脸的感觉,速把亥折腾了几十年,丝毫无事,辽阳镇新至就斩了这厮的首级去,而前因还是被自家的大帅刁难,虽然圣旨里绝对不可能提及此事,但所谓的和衷共济的话语,在众人听来,就是格外的刺耳了。 李成梁心中当然也极不是滋味,好在他历经三朝,又是中年之后才发迹,心态极为坚韧,是以众人全然看不出来他心中所思,只看到大帅波澜不惊,荣宠自若的模样,大半的人,都是心生敬佩。 只有赶回来接旨的李平胡和陶成喾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们对李成梁的虚实,也是看的越来越多了。 这便是上位者的悲哀,大抵离的远些的人,总能保持敬意,离的越近,便是越容易不逊。 所以孔子的话倒也是可放在眼前的明证,小人之流,大抵就是远之则怨,近之者不逊。 第四百零八章 私宴 “张指挥远来辛苦了,我替家父,敬指挥一杯。” 镇东堂接旨事毕,张惟贤自然卸了钦使的身份,被李成梁接到自己的总兵府邸安置。 在场文官当然不会与他抢这等事,大家自行散去。 到了晚间,休息过来的张惟贤变的神采奕奕,毕竟是二十来岁的人,千里长途也不能叫他感觉怎么样,最少在众人眼前的张惟贤,长身玉立,倜傥过人。 大家又知道他是国公之嫡长孙,现在的金台轮值,锦衣卫南北镇抚和掌刑千户,理刑百户,辑事番子校尉,多半都掌握在他手中,论起权势熏灼,已经远在掌印指挥刘守有之上,估计再过上几年,资历深上那么一些,就能直接做掌印指挥了。 这也是托他父荫祖荫的祖,当年嘉靖皇帝入京,陆炳是他的奶兄弟,何等亲近的关系,也一样是从锦衣卫中层做起,多年之后才做到指挥使,大都督,朝廷体制悠关,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滥赏私人。倒是张惟贤是因为公府之后,未成年就已经是加了正二品的亲军都指挥,获得实权,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罢了。 替李成梁敬张惟贤酒的,便是刚从京师回来不久的李如柏,现在的他是加了广宁卫都指挥,正二品,差遣是标下参将,以李如柏的三十不到的年纪,当然是超迁。 在他身边,则是李如梅和李如梧,两个佳公子风度翩翩,都是将门虎子加世家公子哥的两重气质。 李家九子,说是子子不凡,真正有出息的也就都在这里了。 看着一脸横肉,彪悍孔武之气尽显的李如柏,张惟贤连忙举杯,一笑而谢,只道:“不敢当,请!” 张惟贤倒是酒到杯干,连饮三巡之后,面不改色,在座的都是军人,沙场搏命之后没有不爱杯中物的,见张惟贤如此爽快,一点儿不象京里来的贵介公子哥儿,顿时都是大生好感。 待推杯换盏之后,李成梁请张惟贤到后园凉亭纳凉,南北向的大穿堂房子,凉风袭来,令人遍体生凉,中午时的酷热感觉,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上来冰镇的西瓜,另外还有水晶雕刻的大杯,里头是冰镇的葡萄酒,饮来虽然大有酸意,但也十分解渴,一杯下去,张惟贤心中感慨,这李成梁起居豪奢,虽然是刚封的伯爵,讲究之处,已经不在京城的百年世家之下了。 这个时候,自然是能随意说话了,彼此都换了官袍,叫下人拿来便服,天气很热,大家都换了轻便的绸衫,风一吹便似在身上吹动涟漪一般,在这样的地方,穿着又舒服,人的心情不由自主的便放松了下来。 也是张惟贤有这种身份和地位,换了别人,想叫李成梁这样推诚而待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惟贤你的父亲我只见过一次,倒没有说什么话。”李成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很随意的先开口道:“倒是令先祖父,当年我在京城常见,也蒙他老人家青眼,叫我到贵府小饮过几次。当时,他指着你……你尚在襁褓之中,指着你对我道,这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将来的英国公……谁料想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说着的是张惟贤平生最恨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超然而随意,李成梁生着国字脸,眼睛大而有神,有一种久居上位而且手操杀伐之事的大人物才有的严厉表情,哪怕是说张惟贤这样的隐秘和切齿痛恨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丝毫的变化。 这便是地位和实力带来的自信,张惟贤也只有苦笑一声,并不接话。 “我便实话实说罢!”李成梁又道:“你那令弟,我原只是要敲打一下,毕竟这辽镇是我当家,不过他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我设的局被他撞的稀烂,连我费十年之功,预计要斩的速把亥也叫他斩了,这功劳原是我辽镇将士的,算是叫他抢了去。” 张惟贤声色不动,心里也是佩服眼前这人,颠倒事非黑白,振振有词,真是叫人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但不说也是不行的,李成梁心里明白,张惟贤此来不光是颁旨开读,身为金台轮值加锦衣卫指挥,大府勋贵这多重身份,是皇帝身边的亲近臣子,此来辽东,当然还有带话的职责,自己的话,必定会被带回京城,而张惟贤也只能表示自己会将李成梁的话带到,至于事非曲直,他自己当然不设立场。 “张指挥,你是嫡长兄,怎么叫人将国公夺了去?” “俺们李家,就是俺大哥当家。” “就是,若是以弟凌兄,岂不是乱了宗法?” 待李成梁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李如柏等人,七嘴八舌,无不是说的替张惟贤报不平的话,而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便是暗示,将来若张惟贤有夺回嫡位的举动,李家一定全力支持,不仅摇旗呐喊,还会动用在京的人脉。 张惟贤心中也是冷笑,这些家伙,也是怕张家不乱,拼命拱着自己策动英国公府的内乱,不过这样也好,最少能看的出来,很多勋贵,哪怕是李府这样的新晋伯府,对嫡位之争还是很看重的……这,未尝不是自己将来的机会。 他知道在此时再不做一点表示,这番便算是把人得罪了,毕竟李家父子也是站在他的角度来抱不平,若是自己仍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免就是杜人于千里之外,这是与他此来辽东的初衷所不和的。 不过,明说的话,容易落人话柄,张惟贤早就有腹稿,当下闲闲问道:“听说贵府大公子骑射俱佳,可以在马上左右开弓漫射,无有不中的?” 李成梁笑道:“如松虽不才,大约也确实可以做到马背上左右开弓,百步之内,十能中九。” 李如松是他的骄傲,不论是武艺还是将略都是在诸子之上,李家诸兄弟也没有不服气的,听到父亲夸赞,李如柏等人,也就是纷纷点头附合而已。 “我那五弟,也是善骑射的。”张惟贤笑道:“在京时他常在内廷走动,皇上也曾经叫他教习骑射,五弟出京之后,皇上每隔几天就要去里草栏场骑马,有时也射箭,提起他当年与五弟学习骑射时的情形,总不免大笑。” “皇上亦羡慕五弟经商之能,总说五弟长袖善舞,赚钱可比天子还厉害几分……” “还有练兵之能,皇上亦深羡之,近来皇上每与我闲谈,总是提起打算操练内监,挑三千名十五到二十左右的内监,授以兵甲,勤加操练,数年之后,内廷可得数千劲兵,再练御马监四卫营,以此为基,十年之后,可以再谈京营之事。” 张惟贤滔滔不绝,李如柏兄弟虽然是总兵之子,眼界到底不能与他这个在金台轮值的国公嫡孙锦衣卫指挥相比,当下惟有瞠目结舌,听着张惟贤讲下去而已。 待金乌落地,张惟贤起身,两手搭起,姿式仪态都没有一点可挑剔的地方,很雅致的向李家父子行了个礼,告辞道:“下官实在是有酒了,今晚休息,明日要继续赶往辽阳,所以请恕下官无礼,请先告辞了。” “好,惟贤你奔波辛苦,老夫不强留你了。” “呵呵,多谢伯爷。” 待张惟贤走出去之后,李如梅俊秀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他十分不满意的道:“父亲,看来我们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这张惟贤和他那个五弟一样,都是油盐不进的混蛋。” 李成梁看看李如柏和李如梧,见这两个儿子也是一脸赞同的模样,心中微觉失望。 他摇摇头,叹息道:“若是你们大哥在,一听就知道张惟贤在说什么了,你们这几个家伙,浪荡惯了,遇事不动脑子,还好我李家门楣有老大顶着,不然的话,我便死也难安心。” 这话众人倒是真的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当下也不以为然,李如梅换了一副嘴脸,笑道:“父亲就不要和我们打哑迷了,还是说说刚刚张惟贤那厮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想不明白?”李成梁严正刚毅的脸上也露出真正的笑容来,哪怕是老虎也有爱子之情,无论如何,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总摆不出真正的伯爵上将军的嘴脸来,“其实他的话已经十分明显了,张惟功不论是骑射,练兵,经商,都太过优秀,皇上虽然重用他,但心里已经着实忌惮,若不是心里防备,又怎么将此人放在辽东?所以,张惟功是天子近臣是不假,皇上也有叫他来搅辽东局的意思,但内心的这种防范之意,也正是我们的机会所在啊。” “我懂了。”李如梧沉稳些,当下很沉着的道:“原本我们是想疏不间亲,我们到底不比皇上和张惟功之间的交情深厚,有张惟贤的这些话,以后不妨做一些离间的事情……这情报,真是千金难买。” “是喽,就是这个道理!”李成梁呵呵一笑,然后才放声道:“来呀,前一阵我买的宋人那个叫什么米芾的字儿,给我封包好了,送给张惟贤,就说彼此心照,来日方长!” 第四百零九章 官亭 “大哥远来辛苦了,请尽早入城,早点歇息安置下来才是。” 听说张惟贤来,惟功也按足规矩,出迎十里,在城外的接官亭里,恭迎天使大驾。 这几天的天气特别炎热,又是大正午的时候,天空好象有人不停的往下洒下火星来,整个天地之间,颇有一燃就爆的感觉。 张惟贤也是热的不行,骑在马上躲不得荫凉,一头一脸的灰,麒麟服下雪白的中单衣领已经变的黑乎乎脏兮兮的感觉,身为世家公子,这样的辛苦还真是头一回吃。 不过在张惟贤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吃苦的表情,不象他的那些锦衣卫校尉部下,都是京中世袭的校尉家族,骄生惯养,在这接官厅内外已经自行下马,喝水的喝水,洗脸的洗脸,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只有张惟贤的几个近侍,大约是从英国公府里带出来的,受过调教,还是一丝不苟的牵着马站在张惟贤的身边警卫,勉强算是合格。 “五弟,都说关外凉爽,从辽东到京城和内地当官的都耐受不了炎热,怎么这辽阳这里是这么热法?” “呵呵,这事我也打听过,”惟功笑道:“关外的夏天和内地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炎暑难挡,不过早晚的时候就很凉快,这个天在关内,入夜之后更加难熬,这里却不然,凉风习习,颇有秋意,睡觉还要盖着被褥才行,所以要说耐暑,还得数关内的人。” “原来如此。” 张惟贤一副受教的模样,但他一边和惟功说话,一边打量着四周,越看,越是心惊。 惟功是正一品总兵,左柱国左都督,特进荣禄大夫,不论哪一条职衔都在最前,这都是毫无话说,但其余的文武将佐,都被隔开远远的,包括几个穿着红袍的四品以上的文官,一大群穿着蓝袍的七品以上的官员和绿袍的八品九品文官,佐吏,全部站的远远的,惟功自己的部下,也是一群穿着绯红官袍的将领们,离的反而是近些。 在广宁时,看见的也是这样的情形,不过广宁好歹有巡抚和巡按,他们只比李成梁稍远一步,而在辽阳,所有的官员都被隔开老远。 这个情形,当然叫张惟贤见之而心惊了。 “大家都上前来,一起拜见钦使。” 惟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笑意吟吟,招呼大家一起上来。 经过这么一招呼,分守和分巡两位道员,按察佥事和诸多官员们才一起上来,与辽阳镇的武将门站在一起,再下来就是张三畏为首的都司武官,各卫的指挥,同知,佥事等等。 五品的千户和六品的百户一级的武官,这样的场合是不够资格前来的。 张三畏已经重整都司,由梅国桢等人出头向朝廷举荐,在朝廷不动辽阳镇的情形下,这种保举当然也就是走一个形式而已……朝廷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 都司虽然是正二品,在很多地方领兵不过千,辽东都司也毫无力量,只是一个虚职,朝廷不会因为这么一个虚职和实镇的总兵官过不去。 而且,曾省吾正在活动,预备给惟功除了东宁卫指挥和三万卫指挥之外,再加辽东都指挥,这对驻扎辽阳总兵官来说是一个特例。 “诸位请起,请起。” 与广宁一样,照例就是诸官请安问好,张惟贤代天受礼,然后笑容满面的请大家起身。 接着便是一起出发,在出迎的辽阳官兵的簇拥下,一起往辽阳总兵官府邸而去。 至于在自在州内的辽东镇总兵官邸,在场的人没有提起来,更不会惊动那里的留守人员。 表面文章做过,大家一起打马回城,官道笔直,张惟贤注意到道路中间都洒了水,这样浮尘不易激起,不象前一段赶路那样,闹个灰头土脸。 他在脸上堆起笑来,向着惟功道:“五弟,我们过来只是传旨,你怎么闹腾的这么大……这路上用清水洒扫了?” “大哥以为费事了?”惟功哈哈大笑道:“惠而不费的事情……各城门到下一个驿站的距离,都慢慢夯平道路,每日还有人洒水,这不是专为大哥,也不是为我,而是日常都要做的事情……不算什么的。” “好家伙!”张惟贤赞道:“五弟做事就是别出心裁,叫人佩服……这么大的事情,所耗人力可不小吧?” “根本不费什么事。城中居民很多,积粪也多,十分污秽。我叫人在附近的村庄挑选有大车的,加以改装,每日这些车装满清水入城,沿途洒水,入城装粪再出来,彼此两便,官府不费一文,百姓亦得好处,这岂不是好事么?” “哈哈,好事,好事。” 张惟贤脸上露出笑容,嘴里打着哈哈,心里确是不是滋味……小五在这经济致用之道上,哪来的这么多花样和门道? 当时大明的城市,南方好些儿,北方多半就如京城一样,粪堆如山,并不是粪不金贵,当时又没有化肥,北方又不如南方河网密布,可以开挖淤泥肥田,所以人和牧畜的粪便是极佳的肥料。 只是城市大,没有统筹规划,普通的老百姓胆子又小,无人组织的话,根本想不起来走远路到城里去担粪,也就是市郊一些菜农有这个便利,时间久了,北京这样的城市有一百五十万左右的居民,又没有地下排水网络,可不就是堆积成了粪山。 辽阳城比京城当然是好不少,不过也是一样的问题和麻烦,一到春夏之时,疫病流行,官府为之花费的银子和精力反而又剧增……实在是愚不可及的事情。 惟功要做的,便是在辽阳城四周方广三十里内,寻找合适的村庄,给予一些技术和金钱上的帮助,每天那些农民赶着车辆进城接粪,每隔数里,有人查看他们是不是顺道洒水,这在夏天,也是一件很得民心的举措,当时的道路全是夯土而成,最上层时间久了浮尘能没过鞋面,天干物燥加上风大,走上一天人变成泥人也并不奇怪,现在最少在辽阳四周,人们可以免除这样的痛苦。 再下一步当然还是修路,每年固定时间整修一次,夯实道路,使之平如镜,坚如铁……当时的技术条件完全能做到,只是明朝的地方官府毫无力量,官员十年科举,不知政务,地方官绅把持着舆论,人力和物力亦在手中,舆论又是以安静为主,一旦兴大工,办好了也不过就是被赞几声,办不好就是万蜂蛰头,狼狈不堪,所以地方官员,不仅连自己的衙门不修,连水利工程和道路也是能不修就不修的。 只有黄河心腹大患,才由河南等地方官府和工部扯皮,中央牵头,地方出力,使得黄河不能为患,也就仅此而已。 当然,在地方为官者,也是要看能力,比如惟功这样,刚到辽阳不久就铲除了地方势力,现在展布施政,当然十分顺当,另外最要紧的,便是他拥有财力,这才是不受制于人的关键。 临近城门时,正好有几十辆车出来,装满了粪便和垃圾,辽阳的文官们无不捂鼻,便是都司武职官员们也是如此,只有辽阳镇上下若无其事,根本不以为意。 张惟贤在内的锦衣卫官员反应就大的多,他们赶紧避在路旁,一直到车辆远走之后,这才回到主道上来。 “五弟,拖运垃圾有什么用?” “垃圾当然是无用了,所以由都司给钱,每运一车出城到填埋地领一票,集票之后可以换钱,一辆能换一钱银子。” “原来如此。”张惟贤哈哈大笑,“五弟真是石头里也能挤出油来的心机啊。” …… …… “简慢了,大哥请用。”酒宴设在总兵衙门的西花厅内外,够资格的坐在花厅里,不够的就是摆在外头,好在庭院中间早就搭了席棚,遮住阳光,还有清风徐来,倒也凉爽。 旨意也是传过了,惟功进太子太保,其余立功人员,各有升赏。 比如马光远升为都督同知,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勋阶皆升,由上护军升为柱国,本职还是辽阳镇标下参将,对比勋阶来说,本职差遣倒是显的有些不成体统。 酒席也是很简单,没有设大圆桌,而是按当时士大夫还保留的习惯,每人面前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两冷两热,两荤两素的菜肴,加上一壶酒,对已经习惯了吃海陆八珍十六干果十六看碟十六冷拼十六热炒的大人物来说,简直是就简单的不成体统。 “一道鸭子,一卖烩菜心,一道辽河白鱼,一道油炸糕,还有一盘馒头……”张惟贤看着眼前摆着的菜肴,报着菜名,唏嘘道:“不料吾弟在此,如此轻简刻苦啊。” “这是我们辽阳镇今天所有军士的午食。”惟功淡淡道:“非我刻意,但身在军中,与士卒同甘共苦是古来名将的惯例,弟虽不才,也只是效法而已,若是连效法都做不到,丈夫男儿想建功立业,可得乎?” 第四百一十章 保傅 “吾弟真丈夫也。” 张惟贤顾盼左右,微笑道:“临行前,皇上曾经吩咐下来,着我叮嘱五弟收敛脾气,说是此番辽阳事虽如此,毕竟还是多少条人命,操切了,也急燥了一些。原本要加赐五弟尚方剑来着,一则酬功,二来加重五弟的权威,想了一想,还是不曾给。今日此时,若是吾能在当时的殿中,一定会劝谏吾皇,赐给五弟尚方剑为是!” 当时的尚方剑倒还没有泛滥,不象天启和崇祯两朝,尚方剑颁的到处都是,已经跟大白菜差不多了,而且权威也说不上了,有尚方剑的袁崇焕斩了一样有尚方剑的毛文龙,事后崇祯还不是捏着鼻子认了,万历当然不是他孙子那种糊涂蛋,终其一朝对尚方剑这种名器看的很重,此时张惟贤说出来脸是全是惋惜之色,似乎真的替惟功可惜。 二十不到的帅臣,都督,左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再赐尚方剑,武臣的顶峰也就是如此,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再进的话,也就只能慢慢篡自己未来国公的位子了…… “尚方剑?”惟功呵呵一笑,朗声道:“不就是挂在东暖阁那柄当年太宗皇帝用过的那柄?小弟值守乾清宫时,经常拿下来耍着玩,皇上当时多次说要赐下来给我,都是叫我推了……还是那话,功劳要自己立,赐下来的到底不稳当。” 兄弟两人机锋毕露,花厅之外,却是听得一阵吵闹声传进来。 “这什么鸟饭……爷在京里吃这个?喂鸟都不用。” “真当爷们是东便门崇文门那里晃悠的叫花子了?” “这一趟传旨,咱们可是亲眼瞧着辽阳镇欺压百姓,横行霸道,回京之后,可是真要好好说道说道。” “少国公也是出了京就变了,在京时还不是这样啊。” “驭下不严,得严参,不然将来非得出事不可。” 张惟贤这个指挥使还能忍住,底下跟过来的一群锦衣卫却是忍不住了。 出京的差事,对锦衣卫来说向来可称是肥差,一路勒索官府自不必提,到了地方,不管是什么差事,好歹都能捞些好处,所以跟出来的都是些手眼通天之辈,不是普通的校尉。 这些纨绔子弟,身上的世职可能是总旗,百户,甚至是千户,只是没有实授,一路出来,当然是把牌子甩出来,勒索骚扰地方,哪怕是到了广宁也一样,李成梁可能也是不想和这一群苍蝇较真,所以打发银子了事。 到了辽阳,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表示,吃的又普通,虽然是精心做出来的,但菜式少,酒菜份量不足,这些憋着想闹事的家伙,自然找到了理由。 听着他们胡说八道,在场的辽阳诸将当然脸上为之变色,张惟贤先是笑眯眯的听着,待听到说的不象话了,这才起身,笑道:“这些厮们在京城油嘴滑舌惯了,待我去喝止他们。” “不必了,我去!”一个身形高大,如同狗熊一般的青年晃悠悠出了门,稍顷之后,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响起来。 “这过了吧?”张惟贤干笑道:“这些校尉毕竟是天子亲军,这么就打起来……” “简修这个脾气,我亦无法。”惟功干脆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张惟贤这才省得,刚刚出去的是挂着赞画参将名义的张简修,在辽阳镇里就等于是客卿,不过客卿也有客卿的好处,上次速把亥大捷,张简修在保奏名单之列,兵部和内阁当然不会为难张家这位公子,作好作歹的将张简修也升了上去,现在也是上护军,都督同知,正经的武臣二品。 国家的名爵在武臣上头固然不是怎么看重,不过到三品以上也不是普通人易得的,很多边镇上的军汉,厮杀一生,斩首过百,才能博得一个千总千户的荫职,张简修以白身入武职,几年时间已经官拜二品,就算有一个首相的爹,毕竟这一次与张惟功出就算是出对了。他的两个兄长现在不过还是六品和七品,等张简修官拜一品时估计也差不多,只是一个是翰林,将来可能位至部堂宰辅,权势之上,大有不同罢了。 只是不管张简修将来的权势如何,现在只要他爹还是张居正,在这里打几个锦衣卫还真不算什么,就算万历知道了,也就只能“呵呵”而已。 况且,这样扫兴的事情,张惟贤会叫皇帝知道?挨了巴掌的锦衣卫敢去告状? 一通耳光扫过,锦衣卫们反而是老实的多了,这些纨绔虽然不堪,但眼光还是好的,张简修一出去就有人认了出来,上手就是正手反手一通耳光巴掌,打的各人脸如猪头,但却无人敢出一声,有人挨了耳光之后情不自禁的后退了,赶紧又把身子挺直回来,生怕张简修一怒之下将自己给宰了。 宰相之子考中状元会被非议,不过打死个把锦衣亲军,恐怕是人人称快,文官们当然不会多嘴出声,武官勋贵们又有谁敢管这闲事?真真是打死也是白白打死,那是死的真冤枉。 “好了,你们坐下继续好好吃,远来是客,我们不能叫你们饿肚子。” 张简修打完,好象是活动了身手,一脸的痛快,反是叫这些校尉坐下吃饭喝酒。 可怜这些家伙有的鼻血长流,有的脸上青肿,偏又不敢违抗,只得又老老实实的坐下饮酒吃菜,这模样儿,真是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好了,辽阳城的酒我们饮不起,传旨事毕,我们走吧。” 张惟贤到底耐受不得,铁青着脸,大步出门,招呼起自己的部下,大步往正门外行去。 惟功挽留了几句,见留不住便也罢了,只叫张用诚送到门口,挨了打的校尉赶紧一个个跟着,辽阳这里,他们是真的不敢再呆下去了。 “我们今日赶回牛庄驿,坐船放辽西,然后再骑马。” 出了辽阳城,张惟贤的一点酒意被风吹的干净,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当时的选择是支持张惟功,所以兄弟之间又有一些情意被挽回来,现在他当面与之反脸,当日的一点情意自然是一笔勾销,以后纵不是对头,也不能如前一阵那样和睦了。 他能在锦衣卫足稳脚根,当然还是废立风波立下来的功劳打的底子,思想起来,倒也当真对惟功不起。 但事关嫡位之争,那是他心底最要紧的事情,无论如何,对英国公的爵位他都不会放弃的……这算是一种执念,但没有任何理由和事件可以将之开解! “大人,这一次我们的事……” 一个校尉满脸青肿,走上前来,期期艾艾的问。 “当然不能明着说,不过私底下,我会将此事报给皇上知道,我们茶壶里下饺子,心里有数就行了。” “嗯,听大人的。” 众校尉都是咬牙切齿的痛恨,他们气量最小,平时无事都是欺压良善,今日在辽阳挑起事端,一则是真的恼了接待简慢,二来当然还是替自己家大人做事,兄弟争国公的位子,他们身为张惟贤的部下,当然是要力挺张惟贤。 结果弄的这样狼狈,此时他们不仅恨辽阳镇上下和张简修入骨,顺带着也是将张居正给恨上了,只是现在张居正权势熏灼,也只能隐忍不发。 “赶路吧。”到底是青年,张惟贤酸疼的腰骨跨间经过一场酒席已经恢复,牛庄驿距辽阳也并不算远,一路大道直行,马蹄翻飞,想来不久后就能赶到。 眼前的大道笔直畅通,行人都依道边而行,偶见大车经行,也是知道礼让。想到自己那个五弟坐镇辽阳没有几天就有如此的局面,张惟贤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何滋味! …… …… 一场酒宴不欢而散,先散去的是王政和为首的辽阳文官,今日之事十分诡异,他们也要回去之后,好好消化,当然,更多的是奋笔执书,将今日之事速速报给京中之人知道。 辽阳都司的人也是散去,不过在临行之前,张三畏等人跑到堂上给惟功贺喜,毕竟不论如何,晋位为太子太保是一件大喜事。 很多武臣,终其一身也不能加保傅,便是文官,也要位至六部九卿之后,而且是重要的部堂京卿,任职有年,官声没有瑕疵,这才有加保傅在身,所以这师、保、傅的头衔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现在的天下第一武臣戚继光,也就是两年前刚刚加的太子太保,惟功算是后生可畏了。 以他的年纪,若是再立一些如斩速把亥一样的军功,晋为少保,甚至太保,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在行礼恭贺之时,张三畏等辽东都司的武官们,态度格外的恭谨。 惟功对他们也是客气,执手相送,一直到仪门才止。 等外人散去之后,回到花厅之中,惟功环顾左右,端容肃立,徐徐道:“皇上已经变心,日后我们行事恐怕多只能靠自己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总爷 张用诚闻言一震,忍不住反对道:“大人,张惟贤恐怕也是故意离间……” “不然……”惟功笑笑,从容道:“尚方剑的事,一定是皇上交**代他这样做和这样说,目的就是要敲打我一下,所以我一听就知道了。我提起当日在东暖阁把玩那柄宝剑,也是叫张惟贤带话回去,当日情谊,请皇帝莫忘。” “有用吗?” “当然无用了。”惟功呵呵一笑,环顾左右道:“仗义每多屠狗辈,想叫帝王和臣子讲情义恩德,那岂不是昏迷了么。不过,好歹点皇上一下,旧情可忘,旧功可别忘了我的。” 众人闻言都笑,只是笑意都十分勉强……自惟功掘起以来,向来就是皇帝为他的后盾支持,君臣之间,十分相得,不料离京才几个月,居然就已经大有变化了。 惟功自己心中却是有数的很,万历对他一直颇有猜忌,毕竟年纪相差不大,惟功的成就又太过光彩夺目,皇帝心中一直有不服和忌惮的心理,这一次叫张惟贤来敲打自己,就是这种情绪发酵出来的结果。 不过惟功也是知道,皇帝毕竟是张居正一手调教出来的,天性虽然有些问题,但在大事之上,十分果决明白……从这一次的举措来看,皇帝还是愿意用他,将他放在辽阳当一颗棋子……原本的历史上,辽东镇一直是铁板一块,李成梁在时,辽镇多次杀良冒功,行为不法,甚至李家诸子侮辱封疆大吏,比如李如松在宣府任上时,曾经挥拳殴打当地的按察使,三品文官,说打便打,而巡抚总督都制不住他,李成梁第一次去职之后,辽东多次易帅,李如松也曾任辽东总兵,但到底都镇不住局面,最终还是叫李成梁复出,一直到老死为止,主要原因,还是李成梁在时,李家铁板一块,外围强大,祖家这样的地头蛇也只能忍着不出头,一直到李成梁死后多年,祖家冒起,还带起了吴家等外戚,一直到将整个辽镇带成事实的军阀为止。 现在当然不同,有张惟功这个异军突起的异类,自请镇辽,手段狠,不比李成梁差,实力强,李成梁一口吞不下,现在这股子势力等于是埋在辽镇内部的炸弹,听话了,自然按着不引爆,不听话,有朝一日就是厉害的一颗棋子了。 “现在我在皇上心里,大约就是这么一点用处了。”说到这里,惟功忍不住苦笑,而在场诸将,无不脸上变色。 这也是惟功的强处,不论处于何种境地,除非是有一些必须保密的隐秘之事,否则的话,始终坦坦荡荡,绝不瞒人,换了旁人,哪怕是对自己心腹也不会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这般如实说出,惟功却是毫不在意,将之和盘托出。 而现在说出来,更是叫大家明白过来,眼下的处境靠不得别人,只能靠自己。 所谓不靠神仙皇帝,只有靠自己! 这也是对过去做一个巧妙的切割,万历的小心眼也帮了惟功的忙,不然的话,光是在辽阳镇内部,怎么对大明和皇帝做一个切割,也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现在这样,真好。 …… …… 转眼就是五月下旬,一大早晨,还没到有辰时,城门刚开,大队的骑兵就簇拥成团,一起赶到城门处来。 很多进城的小商人,菜农,挑夫,卖力气的,担粪的农民,走亲访友的闲人都被暂时的屏避到道左两旁,很多人都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一支超过二百人以上的骑兵队伍。 川流不停的战马不停的从城中奔驰而出,各色旗帜也是随风飘扬着,骑士们都头戴兜鍪,前队手持长枪,更多的是手按腰刀,背负弓箭或短弩,战马一侧则是投枪,骨朵等投掷武器,每个人的兵器都闪烁寒光,甲胃兜鍪都擦的闪闪发光,骑在战马之上,都是腰板挺直,连马的缰绳,勒带,还有在战马身上的行军毛毯,水壶,饭盒,都是擦洗的干干净净,显示出一副标准的强军风采出来。 以前,辽阳镇的驻军也经常出入,不过,甲胃不全,仪容不整,虽然有彪悍之劲气,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匪气重一些,特别是那些家丁,强梁霸道,呼喝着呼啸而过,甚至踩踏平民也不以为意,每当那支军队出入时,百姓都是远远的避开了去,以防出事。 而时至今日,道左两边并没有因为骑兵的逼近就远远躲开,甚至,有不少人踮起脚来,伸长脖子,还冲人打听着:“嘿,哪位是总爷?” “别急,得骑兵出来一阵子总爷才出来。” “好家伙,到底是总爷,这么多兵马护卫呢。” “瞎扯啥咧……总爷常出来,不论城里城外,最多时带十来人,少时也就三五人,和人说话都很和善,不刻意摆架子……不过,威仪也真是足,反正,我不敢正眼看他。” “那今天是咋了?” “听说要出远门,往外地走走。” “哦,我知道了,总爷节制的地方多了,要到处走走,就象县太爷下乡一样。” “你脑子里也就只剩下戏文了,咱辽东又没县太爷!” 一晃眼功夫,惟功在城里已经住了不短时日。 除了开始时的斗辽阳土著时用了一些暴力外,惟功这段时间几乎就是将全部精力用在民政事务上了……要说辽东的军户也真是倒霉,没有州县,也就没有规则,不论内地的州县老爷和胥吏们有多贪婪和不要脸,到底还是在规则之下玩弄你,在辽东,就是**裸的力量……我官比你大,你就得听我的,都司吃指挥,指挥吃千户,千户吃百户,百户只能吃军户……一层层这样剥削下来,除了少量的民户和商人之外,所有的军户,五品以下,几乎都穷的底儿掉。 城里又脏又乱,疾病流行,城外官道失修,根本没有水利设施可言。 这段时间,惟功的精力,也就用在这上头了。 探访军户民家,抚慰孤寡残疾,将城中重新划定坊区,清除垃圾,挖通沟渠,所费的人力物力当然不在少数,除了自己掏钱外,就是组织。 在京城,他已经做过一次,驾轻就熟,辽阳镇中有经验的军官被派出去,组织百姓,通事局下相关各部门通力合作,二十天时间不到,整个城市已经焕然一新。 当然,这种程度也就只开始而已。 这些时间下来,亲民,架子不大,镇兵纪律好……有钱,很多模糊的形象已经在辽阳城和四周百里方圆流传开来了。 这年头的信息传播就是这样口口相传,不做出实例来,很难取信于人,不象后世,电视一开,密集广告一播,策划出来的形象再假也能给宣传成真实。 要不是有这样的良好形象,这些土佬儿怎么敢伸头探脑的去看? “总爷来了!” 有人暴喝一声,众人骚动起来,象一群伸长了脖子的鹅,果然在整齐的骑队之后,有一些穿着官员和吏员服饰的文官跟在后头,然后中间是穿着大红蟒服的高大青年,人高大,不俊秀但也有一种独特的威仪,加上高大无比的神驹骑在身上,更有人有一种人马皆如龙的感觉。 惟功骑跨在坐骑上,不停的向人挥手致意,四周的百姓发出嘈杂的声响,间或也有人在高呼着什么。 他很喜欢这样的情形……这是他的治下军户,是他的百姓,这城,也是他的城,与当年经营顺字行和舍人营不同,这是一座庞大的城市,几十万的城市居民和附郭四周的军户和百姓们都仰赖着他护卫平安,而他做到的当然也不止是护卫一方那么简单,眼前的这些人,一声亲切的“总爷”称呼,便是自己渐得民心军心的明证。 这种感觉,真好…… 不可否认,惟功喜欢权力,喜欢权力在握的感觉。人皆有好,不好声色犬马,自然是因为喜欢权力,更高,更大的权力! 从城门处出来,一直往南,走的是往海盖方向的大道。 官道笔直,两侧的麦田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现在这个时候,不少麦子已经熟了,只是参差不齐,需得等它熟透了,才好开刀收割。 也有性急的,不等一亩麦子全部熟透就开始割麦了,一望无际的农田里头,可以看到人影此起彼伏,手中镰刀挥动着,将麦子割下之后,再用麦草捆扎成捆,然后一捆一捆的堆好,最后再用扁担将两头码的如小山一般的麦子给担出田去。 如果每亩田都是这样的场景,哪怕再累,怕是收割的人都会喜笑颜开,可惜的是,金黄色的麦子并没有汇聚成麦浪,东一缕西一块的,如同是被人剃了一半的阴阳头,有黄有青,有稀有疏,只是很少有密集成麦浪般的田亩。 第四百一十二章 人祸 “收成不好啊。”骑在马上,看着路道两边的麦地,惟功眉头紧皱,感觉心事重重。 此行的目的地和终点是金州卫和金州卫中左所,也就是后世的大连地区,是典型的半岛地形,从辽阳出来,三十里到鞍山驿,再三十里到海州的在城驿,然后就是接近百里地方,抵达盖州,再过两个驿站,抵达复州,再折向东南,是金州,过南关,抵中左所,那里就是后世的旅顺,天然良港。 原本是打算先去宽甸,现实却无比残酷,宁远店广宁店现在一下子被截断了,今年一年最少有二十万以上的损失,明年还得加倍,而辽阳镇现在的雄心勃勃的扩充计划需要大量的银钱……按惟功的计划,是真正练出一支强大的精锐来,额兵最少四万人以上,就以明朝营兵那个稀烂的水平,一年最少也得八十万石粮,一百万以上的豆料,六十万以上的饷银,而惟功的训练水平,装备水平都远在普通营兵之上,一年所需银两,耗费的粮食都是天文数字,所以他要屯田,要赶紧开通海上贸易的通道,复州和金州之行,势在必行,而且必须加快和赶紧。 “是不大好。”在场的几乎没有一个懂得稼穑之事的,张用诚在内的所有人,大家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就算有在外地长大也是半大小子就到了京师,然后入顺字行,加入舍人营,要么是流浪乞儿,要么也就是京卫子弟,谁种过地?就算是宋尧愈等老夫子也是一样,他们都有秀才或举人的功名,手不提四两,地里的事谁也没管过,这个时候叫他们说出一二三四五来,根本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冷场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有个清朗的声音答了话,惟功原本没指望有人回答,听到声音,扭头去看,但见一张布满大胡子的国字脸,正在向自己微微笑着。 “好的很。”惟功大喜,面露欢颜,笑道:“这一路上,终于有人可以指点我了。” 孙承宗也是欢喜,他现在挂在侍从室的参随处,还没有具体的差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这阵子就跑在总务处里头打杂,参随处的人分两块,一部份是正经的辽阳镇的参谋,另一部份是延请来的夫子师爷,由宋尧愈领着,孙承宗这个正经的有功名的人跑去打杂,那些夫子们也瞧他不过眼,这阵子孙大胡子算是两边不讨好,他是新手,总务的人嫌他烦,参随的人又嫌他掉价,这一次看来总算能找到自己的定位了。 在家时,孙承宗可不是那种只读书不管世务的人,经济之道也颇为留意,而且高阳孙家虽然是小康之家,却并不是豪绅大富的巨族,所以耕作之道,读书子弟亦须留意学习,孙承宗在游历边关和在京师学习一段时间后,在家耕读十余年,对稼穑之事,算是通达了。 当下边谈边说,将路途两边的田地收获情形向惟功解说清楚。 辽阳地属辽中的平原区域,这一块地方,沃野千里,平原多而山地少,但土质和关内的并无太大差异,若是往大兴安岭中南段山地两侧,松花江两侧,辽河的分水岭地区去,不仅水网纵横,而且土地的地质是难得的黑土区域,不仅在中国绝无仅有,整个世界上也不过就只此三块,黑土的肥力惊人,适合麦子,大豆等各类植物生长,可惜的是,这些地方现在多半不在大明的掌握之中,而是在边墙之外。 眼前的土地,其实地力也很不错,主要是辽东平原地方也是地广人稀,人口密度并不算大,象北直隶地方,良田被占的差不多,普通的百姓只有三亩五亩地,或是江南一带,有两亩水田也算好过的中等人家了。 地多却不高产,不仅是旱田低产,就连不少靠近水边的水田也并不高产,整个辽东的出产,也就高于西北,宣大,远远不能和北直河南山东的民田相比,更不必提和湖广江南这样的高产地区去背经了。 至于个中原则,当然也是十分复杂,好在孙承宗下过功夫,说起来毫无滞碍。 “辽东的情形,和内地是绝然不同。”孙承宗对这些事情,侃侃而谈,确实展现出了不俗的一面,连惟功也是感慨,历史名人能成就其一生功业,最少在青年时期已经做出了与常人绝然不同的努力了。 “屯田军人,是官给农具,耕牛,不得擅离,每军给田五十亩,租十五石,以指挥,千、百户为田官。都指挥为总督,岁夏秋二征,以资官军俸粮……这是洪武五年的事。再下来,是洪武三十五年时,规定每军田一分,亦就是五十亩,然后起科纳正粮十二石,余粮十二石。” 惟功打断孙大胡子,问道:“什么是正粮,什么是余粮?” “正粮就是收储卫仓,听本军支用,相当于每月一石的旗军口粮。余粮十二石上交,用做本卫官兵俸粮。” 惟功皱眉算了算,道:“好重的负担!” 五十亩田,一共交二十四石,一石一百二十斤,近三千斤的田赋,如果是搁后世,也就是二亩地的出产,但在大明辽东,平均每亩也就一石到两石的亩产,军人要将自己当牛做马耕作出来的出产,最少一半交上去。 还不止如此,军人还要免费上交屯草,还有制作军器的任务,遇到班操之时还要自己备装备去京师班操上值,有时遇到修城墙,修帝陵大工,一去半年一年不得回。 这样的负担实在太重,自宣德之后,逐年递减,但每次递减过后,反而负担更重了。 说到这里,孙承宗也不免摇头:“这里头最要紧的就是一宗,赔纳屯粮。不论荒年灾年,不论土地好坏,一律要按规定征纳粮食,所以自成化之后,屯法日坏,指挥到千户等各级武官大肆侵占屯田,同时又拒不纳粮,而将原应所纳屯粮,分摊到自己名下的军户头上,屯军迫于屯粮,被迫四处逃亡,于是屯法日坏。这还是宣大蓟镇一带的情形,我们辽东军户不准逃亡,管理很严,而屯法也早就败坏,所以军户十分贫苦,尤其是以屯田军人为重。” 辽阳城中的军户是驻防为主,所以虽然困苦,倒也还过的去,屯田军人就是纯粹种田的倒霉蛋,种田不说,各种劳役还不轻,比如万历九年他们不仅要上交屯粮,还得替自己的百户和千户上交,再替指挥使上交,多重劳役之后,还规定他再上交两千斤屯草,然后再交一具铠甲,五支枪头,隔年再叫他做五柄弓箭,不合格者就会被严罚。 “是故,辽东都司之下的军户,劳役太重,无力深耕细作,产量自然上不去了。而且,肥料不足,水利不修,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天时不重要。”周晋材黑着脸道:“要紧的还是**。” “对喽,就是**。” 此时已经往东南奔出十余里地方,放眼看去已经绝少民居,只有隔着数里开外,会有一座规模不大的村庄出现在眼前,多半是茅草覆顶,夯土为墙,所见的军户都是衣衫褴褛,鸳鸯战袄都当家常衣服穿,十年也不换一件新的,自然就是破烂不堪,根本不能遮体了。 还有一些年迈女人,头顶抓髻,发丝散乱,面色黑黄,身体臃肿不堪,身上一袭布裙,穿的条条缕缕,看到大队骑兵经过时,目光茫然散乱,就算衣不遮体也不以为意。 当看到大队穿着红袍的武官经过时,那些军户全身战栗着跪在地上,很多人虽然是三四十岁的壮年,看起来就象是五六十岁的风烛残年一般。 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侵蚀了他们的健康,用生命之烛早早熄灭的代价苦撑下来的,便是下一代继续当牛作马。 这个时代,哪怕是湖广闽浙一带最普通的农民,过的也是比这些军户又强的多了。 惟功心中,一片酸涩,甚至是苦涩之极! 这些辽民,支应军队,捍卫边疆,日子过的如牛马一般,几十年后,女真兴起,杀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将存粮不足五斗的所有辽民家庭都一扫而空,五百五十万的汉人,在女真人入关后只剩下五十万人,广袤的东北大地,只剩下一群苟活着的人形人物而已。 辽民,太苦了。 “来人!” 当惟功看到有一群幼童也学着大人,跪在田垄边上时,他忍不住停住了马。 张用诚和周晋材等随行人员,也都是红了眼眶。 他们就是一群无衣无食的幼童成长起来的,所幸少年时遇着惟功,一生际遇得以改变。不过,人总是忘不了自己的出身,一看到这些孩童,自是想起了童年。 侍从室的人赶紧奔上来,惟功看了看,问道:“谁带了散碎银子或是铜钱?” 一个总务的人赶紧将身上的银袋递了过来,惟功瞧了一眼,里头有大大小小的银角子,加起来总有十几二十两。 旁边的人也在掏摸银子,惟功摇头,沉声道:“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给也给不过来,这里给这些也尽够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一敬 众人省得,给的太多了这些军户也消受不了,是给他们招事。 要紧的还是将辽阳镇的屯田体系给建立起来,不然的话,困苦的还是困苦,难道惟功能一路撒银子到金州不成? “谢总爷的赏,总爷公候万代!” 当惟功下马,亲手将银子交给那些孩童之后,小孩子们还好,那些成年的军户,不分男女都是拼命叩谢着,他们撞着头,砰砰有声,砸起不少灰尘来。 惟功也不以为忤,可能有一些人到高位之后,无视生民之困苦,他却不是那样的人。 哪怕是上马之后很久,他也想着沿途见到的那些困苦的军户,想着他们的衣着,住着的房舍,那些面黄肌瘦,小老鼠一般的孩童们。 现在是夏天,野菜多,吃食无忧,每到冬季,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饿而死。 “用诚,回辽阳后,就重新梳理军政体系,成立屯田处,招兵,屯田,这两件事一定要抓贤时间做起来!” “大人放心,”张用诚很沉稳的道:“打算调张思根主管财务处,梳理财赋,现有六十万已经到了,足够支用到年底。” 众人又准备翻身上马,张用诚看看惟功,欲言又止。 现在屯田和招兵银子都够用,但底下军需局的火器处,兵仗处,都是花大钱的地方,铠甲,腰刀,长枪,还有预备要铸造的火炮等利器,随随便便都是大宗的银子要花出去。 预算之下,实在很难腾挪。 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好几个分店被截了,等于断了血脉,而且先例一起,很难说别的地方会不会出事。 如果摊子铺了起来,后手不续,那可就是很糟糕的事情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话却是不好说出口。 倒是屯田处的主管,原本有些为难,现在看来,很合适的一个人就在眼前。 “快马加鞭,今日到盖州!” 辽阳到盖州二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也是不近,不过以眼前这几百人的精锐骑兵,又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赶到盖州,自是不在话下。 …… …… 入幕时分,一个贩皮子的小型商队,从密云城的北边过来,打北门验看了路引等手续,然后带头的矮壮留短须的汉子给了守门的把总武官一个二两重的小银角子,这才顺顺利利的进了城。 若是别的城门,给看守的队官几十文铜钱,商队也就能顺利进来,不过这里毕竟是密云,蓟辽总督所在地方,兵马众多,督标兵马,城守营等等为数众多,连门官都是个正经的把总武官,想进来,自然也要多花费一些。 因为天已经快黑了,带队的张一敬看着天色,吩咐道:“赶紧找个骡马大店歇下,大家不准喝酒,不要误事。” “是的,头儿。” 随他进城的都是军情局行动组的精锐,行动组一般是按地区划定活动范围,比如在广宁的就是广宁组,在辽阳的就是辽阳组,但那是普通的行动组,张一敬带的这组是从各组中选出来的最强的好手,不论是肉搏还是各种技艺都是顶尖的,这种行动组以甲乙丙丁命名,张一敬带着的是甲字组,光从这一点来说,这一次的任务在军情局就是可排列为第一。 众人听了吩咐,就在城门处找了一个骡马大店,因陋就简,这店确实不怎样,前院后院离的很近,骡马混杂在一处养,那种骡马的骚味直冲鼻子,加上屎尿味,青草豆料的味道加在一起,着实**。 好在这甲字组的人都是老手,虽然一共才八个人,实力却是不可轻侮。行李之中,暗藏着精铁打制的顺刀,还有短斧,狼牙棒等合手的短兵器,更有几柄精致的手弩,模样是小小巧巧的,射程也不远,但穿透力足够,二十步内,能穿铁甲,箭头开着血槽,一旦射中胸腹要害,很难拔箭,放血不止,就算不致命也得去半条命。 最难得的,就是张一敬和另外一位老资格的组员身上藏着的短火铳了。 这是赵士桢在京里试制的成品,寻常的合机铳有五尺长,这短火铳只有一尺半不到,能够藏在长袍里头,上药击发是和普通的火铳一样的流程,因为要预先算计时间,藏着燃烧的火绳,所以一般人用不来,并没有大规模的装备。 惟功开玩笑说,如果赵士桢能制出自生火铳,军情局行动组的人应该每人都送一块匾额给赵士桢,有这东西,行动组的行动将会无往而不利。 “红中,有扎眼的人没有?” 张一敬的组员全部是用的马吊的名字,红中发财白皮,东南西北风都齐了,红中是个矮胖汉子,大脸小眼,酒糟鼻子,站在人群中一点不显眼。 “俺们进城时有个吊靴鬼跟着,后来见俺们卸下来的全是些牛皮羊皮,不甚值钱,那厮摇头走了。” “大约是哪家牙行的经纪,一会红中继续在门前盯着,要是见他来了赶紧告诉我。” 每个城市都会有牙行,牙税也就是地方税的一种,朝廷的国税是八大税关收的抽分税银,因为税率太低,一年收入简直不值一提,原本国税的大头还有盐税和茶税,因为滥赏太监盐引和茶引,也是每况愈下了,可以说,大明现在收入的重头就是田税,九成以上的收入是拿田税里来的,原本宋人的盐铁之利在大明严重缩水,茶酒之利根本谈不上,而占南宋收入大头的海外贸易,也就是隆庆万历这两朝才开始放松海禁,但收到的贸易税也是十分有限,对朝廷国用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地方的牙行就是地方税的收取者,牙税收上来是给地方官府用的,不过牙行与大商人勾结,加上官府,三位一体,商人贿赂官府,牙行居中抽分,财富源源不断的流向私人,官府一点好处也得不着,而地方官收了贿赂,反正又不修路不造桥的,没钱就说没钱,大不了再编一个不与民争利的借口,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士林还得交口称赞。 倒是牙行的经纪对外来的行商十分刻薄,雁过拔毛,稍有油水的一定不放过,叫他们盯上了就十分麻烦。 张一敬估计牙行一定会来,但最早应该是早日,不过明天早晨的时候,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完了。 起更之后,张一敬等八人都换好了衣衫。 一水的黑色夜行衣,包括腰带和武装带全部都是深黑色的,每人的武器都挂在合手的地方,脚上是鹿皮的软靴,轻便而结实。 待敲梆子的更夫经过,八个人分成三分,分别从厢房边上的墙上翻了出去。 对他们来说,翻这样的矮墙太过等闲了,众人翻墙而出,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陶成喾家就在府前大街隔条街的正中,正对着总督衙门,密云城里,他家算是大宅院大户人家了。” 一边走,张一敬一边对组员做最后的简报。 每个人的呼吸都是短促而亢奋,有几个组员听到陶成喾的名字时,情不自禁的就紧了紧手。 身为军情局的中坚份子,每个人都知道大帅与陶成喾的往事,这件事不算太隐秘,当然也仅限于顺字行和舍人营的中坚力量才能知道,就算是顺字行出身的将领,如果没必要的话也不一定知道。 惟功不想把自己的家仇宣扬的太广,考虑到泄密的可能是其一,其二就是不以家仇影响大局,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如果知道的人太多,有楞头青跑去斩了陶成喾的可能性不仅是有,而且是非常之大,那样的话,会影响他的整体布局。 “好了,头前就是。” 张一敬在黑夜里一样能清晰视物,军情局行动组挑人时,夜视能力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然后攀岩,登高卧雪,投毒跟踪,溜门撬锁,都是必修技能。 陶家的院墙十分高大,白底墙基,上饰黑瓦,这种瓦又小又密,铺设的十分松动,稍加用力就会成片的摔落,是大户人家用来防盗的设施,十分管用。 离的近些,又隐约听到狗叫声,这陶家四周全是大户,自然是家家都养着护院的狗。 离此不远的对面就是总督衙门的南门,两边是钟楼和鼓楼,还有其余的十几个衙门,仓库,巡街的军士很多,可以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清脆的马蹄声响。 密云城毕竟是督标所在的城市,防备当然十分森严。 “白皮,先丢诱狗的铒食。” “发财,撬开大门。” “其余人准备着。” 张一敬是行动组成员中的佼佼者,正宗的顺字行早期的成员,王国峰的助手中排行靠前的核心成员,在他的调派下,所有人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特制的狗食丢过去,院落中果然没有了狗叫声,众人听的真切,一阵唁唁声后,估计是狗被毒死了。 发财的手特别灵巧,大户人家的门用的门杠特别坚实,但在他的拨弄之下,很快大门就被打开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离开 “冲!” 张一敬最后下达指令,八条人影分别奔向自己的目标! 密云陶宅是陶成喾的老家,说来也怪,这个辽东镇的标下副将并没有搬取家小到辽镇去,身边只有几个小妾伺候,正妻和父母都留在密云这里。 军情局的情报组早就在陶宅有安排内线,宅邸的汇形影图所有人都记的十分牢靠。 顷刻过后,陶宅传来一声声短促的惊呼声,刀子砍向人体时的钝响此起彼伏,惨叫声接着不停的响了起来,大约过了一刻钟功夫过后,张一敬等人气喘嘘嘘跑了回来,看看八人都在,只是人人身上染血。 张一敬点点头,道:“各人都将所带物品放下没有?” “放下了。” “俺的也放好了。” “头儿放心,不会有遗漏。” “甚好。”张一敬点头,干脆道:“现在俺们就攀城离开。”他想起城中牙行已经盯上自己等人,明日一早必定跑到店里去寻麻烦,自己等人除了几匹普通的马匹,行李里只有几件不值钱的皮货,等他们知道这一伙人犯下何等案子,惹了麻烦上身,少不得要在监狱里住上一段,吃上一阵苦头,牙行中人十分可恶,想来也是令人感觉开心。 …… …… 惟功一行人在傍晚间抵达盖州,辽东镇管理海盖左参将杨绍先率领部下出迎,包括他部下的两个标下游击,十来个千总,还有地方的卫所武官和有身份名望的官绅,寺庙的主持和道观的道士等等。 距离十里的接官厅里,济济一堂,宾主尽欢。 晚宴之上,自然是杯觥交错,一直喝到起更,众人这才散去。 惟功没有住杨绍先腾出来的参将衙门,而是住进了当地的武书院中,这里和辽阳城中都有武书院,原是当年大明军事鼎盛时创立,开创武举,武学,取中武举人,武进士,以充实国防武备。可惜事与愿违,将门把持之下,文官也不愿武人习文,唐时文武并重的传统到宋还有一些余荫,到明初秀才也学骑射,到现在这个时候,文官已经以手不能提四两为荣,而武将也以目不识丁为乐事了,这样一来,武进士算是两个阶层都不讨好,陷入了尴尬境地,嘉靖和隆庆年间取中的多次武进士都闲散无事,或是直接被派到九边担任把总以下的小军官,毫无成就可言。 盖州的武书院已经废弃良久,好在还有人时常洒扫,倒也并不破败,入夜后天气转凉,炎气顿消,惟功走在卷檐拱斗的书院之中,观看前人石碑,张用诚和王国峰两人一左一右提着灯笼相陪,宋尧愈边走边向他讲解碑上文字,众人知道惟功要与这最心腹的几人说事,都是远远避了开去,连周晋材都没有过来。 “大人治下有三个分守参将,并没有游击,辽东镇一共同是五员参将,宁前、锦义、海盖、开原、险山。隆庆年间,将险山堡迁于宽甸堡,险山参将改为宽甸参将,原本共同有五游击,后来加了两员,一共是七游击,不过在大人治下只有开原、宽甸,海盖这三个参将,七游击全部是在广宁的辽镇总兵麾下效力。” “辽阳原本是都司所在,辖地广,平原多,现在辽镇总兵和巡抚都在广宁,主要还是面临泰宁部和朵颜两部,加上插汗这三部北虏的压力,辽阳和沈阳,开原、抚顺,压力都小的多了,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宽甸,面临女真各部和朝鲜,又有马市,所以放了傅廷勋在那里,最不要紧的就是海盖参将,海州盖州离辽阳近,是辽中平原的一部份,往西去全部是绵延的山地,从甜水井堡到宽甸和凤凰城,一路山道难行,易守难攻,居民稀少,往东去沿边全是大海,到了复州卫和金州卫,干脆大部份地方三面环海了。” “国初时由天津过海,运军粮到辽东各地,所以海运发达,复州有好几个港口,金州卫的中左所修有南城和北城,南城就是大仓库,可储数十万石军粮和各种军资。” 张用诚不停的说着,宋尧愈也是在补充,王国峰则是专心提着他的灯笼,一语不发。 “宽甸傅廷勋力量最强,辽东镇二十二员守备,他麾下六员守备,还有几个游击,加上本部骑兵,共有近两千营兵,家丁也有三百左右,加上营兵中的精锐,共有骑兵千人左右,加上他游击的家丁和亲兵,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开原参将孙守廉,本部骑兵加上家丁也有千骑,最近李成梁调陶成喾和李平胡分别抵达沈阳和开原,估计要奏请陶成喾加沈阳中卫指挥,兼分守副总兵,节制开原,这样一来,抚顺马市我们便不能染指了。” 提起陶成喾时,惟功眼神一冷,微哼一声,不过很快就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海盖参将杨绍先力量最弱,他的援兵营额兵才两千三,家丁才二百余人,加上亲兵和麾下将领的亲骑,海盖一带,一共同有骑兵千员,是大人麾下三个参将之中最弱的。要知道,驻守铁岭的参将查大受,一人就有家丁亲兵骑兵过千员。” 惟功问道:“杨绍先其兄是不是副总兵杨绍勋?” “是的。杨家是广宁卫的世袭将门,和李家交情不坏,不过也不算好,而且杨家力量不弱,如果现在李成梁出事的话,辽镇诸多副总兵中,最有可能接任的就是杨绍勋了。” 整个辽东,总兵副总兵极多,真正能挂钦差头衔,是原本辽镇标配的总兵的只有李成梁,副总兵就只有惟功,其余的祖仁的援剿总兵,杨绍勋的副总兵,还有陶成喾,傅廷勋等人的副总兵皆是加衔,或是总镇总兵麾下直指,而各地参将,比如李成梁家丁出身的查大受,李平胡,李宁等人,也是标下参将,不是真正的分守参将。 “这么说杨家与李家应该交情不坏,为什么杨绍先对我还算热情相迎?” 今日情形,杨绍先如果对惟功阴阳怪气,甚至冷遇,惟功也是拿他没有办法。辽阳之事已经结束,但朝廷不会允许再来一个辽阳事变,否则的话,各地军镇有样学样,个个用武力铲除异已,那还了得?就算李成梁也没有这么嚣张跋扈法。 惟功能过关一则是朝廷需要,二则是万历还念些旧情,三则是当地都司卫所先行出手,他只是还击,没有这三点,也是很难过关的。 这个时候,朝廷的控制力还很强,辽阳之事可一不可再,就算再做,也得十分隐蔽,或者,等实力强大到朝廷无可奈何之时。 再说,杨绍先有千多骑兵,都是野战彪悍之辈,非都司那些无用之辈可比。 “杨绍先当年想到辽阳,李成梁忌惮杨家根基深厚,出手阴了杨绍勋一把,曹簠这才得以上位,所以杨绍勋恨极,自然对李家十分不满了。” 张用诚和宋尧愈可是用足了功夫,通事局和参随处都是有相当多的情报来源,两人都用心用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惟功可以得到详细的情报。 “宽甸傅廷勋,脾气又臭又硬,牌子也老,实力也强,难对付。” “其麾下游击中,佟养正和佟养性兄弟也拥众近千,而且有不少女真野人在其部中,彪悍善射,实力非常强劲。” “这佟家也算世代将门?” “勉强能算。虽然是女真人,但嘉靖年间其祖父起投顺为我大明武官,其父也为将,这兄弟二人已经都做到游击,部下家丁众多,将来位至副总兵,参将,毫无问题。” “辽镇将门,真是盘根错节,复杂之至啊。” 惟功也不禁感慨,辽东的将门比起蓟镇来复杂的多,各将门的实力也强劲的多。蓟镇,宣大,都是民政和军镇并行,军将受到的监视多,限制也多。辽镇则不同,各将门都有卫所世职,军户就是他们的农奴,压榨军户积累财富,彼此姻亲相联,几百年下来了,盘根错节,彼此相互照应,每家都有数量不等的彪悍敢死的家丁,这样的地方,文官势力弱到可以忽视,将门有自立的传统,怪不得几十年后就军阀化了。 而且很多将门,由明至清,比如祖家,吴家,孙家……如果三藩不乱,这些吸民膏血的吸血鬼,还真的没准能挺到清朝灭亡,甚至更久! 宋尧愈最后总结道:“大人,开原斗,海盖拉,宽甸压,这是我和用诚,希忠等人商量的策略,如何?” 惟功想了一想,笑道:“宽甸和海盖要换一下,海盖压服为主,宽甸拉拢为主。” “这……”宋尧愈低头想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半响过后,才叹道:“老夫思虑不周,还是大人想的对。” “嗯,是大人想的对。”张用诚也是用敬佩的眼神看向惟功。越是在惟功身边久了,则对这位大人就越是佩服。 惟功一说,他们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算计 宽甸地势险峻,巡抚等官员经常巡视,山地为主,如果没有马市根本毫无发展潜力,而且与朝鲜交界,很容易起国家之间的纠纷,在宽甸又有大量的女真人,佟家这样的地方势力实力很强,除非出动大军,否则很难看出压服的可能性在哪里。 只能以利益引诱,拉拢为主。 而海盖参将下管的海、盖、复、金四卫就不同了,狭长的半岛地域,人口颇多,而卫治之下有盐铁百户,潜力重大,港口重多,是顺字行将来布局的中心所在,这样的地方,异已势力一定要压服,彻底收为已用! “怎么压呢?”张用诚不禁又有新的疑问。 宋尧愈哈哈一笑,指着他道:“用诚你这个脾气不好,凡事用心太多了,压服一个参将,这样的事,怕是周晋材都做的来,而且也不是急务,你在这里着什么急啊。” 张用诚也是莞尔,自己确实是太多心了。 惟功倒是夸了他几句,另外又吩咐他将顺字行在广宁等地的商业人才全部抽调到广宁,并且预备在盖复金等各州都开设分店,大量收取辽东土货。 “从现在到初冬,那些女真蛮子都会一直不停的在老林子里头,不停的打猎,采摘松子,榛子,还有采东珠,挖人参,到了初冬出来贸易,那个时候,从人参到毛皮都会大降价。” 谈起生意,张用诚简直神采飞扬,一反刚刚的谨慎模样,他笑道:“任磊和张思根几个早憋着一股劲,以前在广宁和锦州宁远,都被将门压着,价也是在人家的手里,到咱们自己,收一根老山参,运到京城,翻二十倍,运到南京,翻三十倍!” “这么大利?”宋尧愈吃了一惊,问道:“这里收一根参要多少银子?” 张用诚竖起小指,笑道:“这么大的参在内地已经不错了,有的小药店根本没有,在这里,也就是一石粮就换到了。” “好家伙,果然便宜的很。” 人参在宋朝之前还不为人重视,只当是寻常草药,后来才知道药效厉害,渐渐被炒成药中圣品,到了明清之季,人参之贵重犹过于黄金,毕竟黄金易得,好的人参却并不一定是有钱就买的着了。 很多药店,得半截小指粗细的人参就能当传家宝传下去,用绸缎蒙着,装在上好的匣子里头,非重要客人想得一片亦不可能。 京师和南京等大城市当不至于此,不过,一小段在辽东并不稀奇的人参,在京里卖上几十两银子一根,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一石两石的粮食,也就是五钱或一两银子而已。 “这真是暴利,好生意啊。”宋尧愈两眼放光,老夫子跟在这个团体里头久了,也是沾染上了一身的铜臭味道了。 惟功瞧着暗笑,张用诚却犹自兴致勃勃的道:“卖皮货也好啊,一张鹿皮在这里用几斤咸鱼干就换得上手,了不起用两斗粮,到了登州就能卖五两银子一张。” “还有松子,一石松子到了内地,最少换二十石粮食。” “东珠更值钱,不过这东西还是难得,有些好珠子连女真人也不舍得卖……” 张用诚和宋尧愈大谈生意经,惟功与王国峰继续往前走着。 在一块成化年间留下的石碑前,王国峰看惟功入神的看着碑文,他便轻声道:“大人,算算时辰,密云那边也该动手了。” 惟功神色变的冷峻起来,也不回头,只低声道:“是一敬领队吧?” “是的,大人。” “那我自然可以放心!” 张一敬和张一诚,还有张一慕,张一义,这几个分别负责行动和情报,都是惟功一手调教出来的好手,有张一敬亲自领队,自然可以放心。 “五日之后,应该有详细的报告。”王国峰道:“也算给辽镇上下,小小的添个乱子。” …… …… 辽镇上下的调度是很平常之事。 现在李成梁麾下,总兵副总兵级别的武将就有十几人,除了祖仁和孙守廉这样的实力派,陶成喾和查大受等家丁出身的才是辽镇领军诸将中的主流。 沈阳中卫也是松辽平原的核心城市之一,虽然是卫城,但规模极大,城周近十里,开四门,城中有指挥府邸,后兴建总兵府邸,连同钟鼓楼在内,还有卫仓,所衙等各种衙门,形成了一条府前大街,整个街道是十字形,在努儿哈赤占领沈阳后,在城市中心简陋的建造了一个居住之宫,后来皇太极继承汗位,将统治中心从镇守辽南为主的辽阳迁到沈阳,开始面对辽西和蒙古为主,自此之后,后金在东北的统治中心移镇沈阳,原本的广宁和辽阳渐渐就不那么重要了。 在沈阳,皇太极大为兴作,将四门改为八门,分驻八旗,将原本的十字街扩建,改为井字形的居住核心,兴建皇宫,将沈阳中卫由一个卫城改为盛京,后来渐渐也变的繁富起来。 不过在清军入关后,盛京只是一个驻防核心,由于柳条边的作用,汉民禁止迁入,清朝有意将东北这广大的区域留成自留地,沈阳等城不仅没有继续发展,反而连明朝时候的规模也是远远不如。 这也给后来的俄罗斯可乘之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在陶成喾等人的眼前,十字大街整齐繁华,沈阳的商户远不及辽阳为多,不过到底是方广十里,人口超过二十万的庞大卫城,最要紧的,还是这里当家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不象在广宁时,城池亦不比沈阳大,驻军又多,到处都是总兵副将参将,而且全部是李成梁的心腹,若是碰上李如松哥几个,就算他们是副将参将,也得早早滚鞍下马,就地打千请安,好生没味道的很。 加上巡抚常驻,巡按亦常驻在广宁,一呼一吸,都有滞碍之感,最要紧的还是李成梁这头老虎在,那就更压抑了。 “老李,这一次委屈你一下,过两年之后,我去抚顺关,你留沈阳。” 陶成喾和李平胡一个是副将,一个是参将,所以这一次陶成喾坐镇沈阳,李平胡跑去开原,和开原参将孙守廉打擂台去……孙守廉代表的是辽东孙氏,也是百年将门,实力不可轻侮,李平胡肯定痛快不起来,所以李平胡干脆请示下来,直接去驻抚顺关,那里的马市十分要紧,总比在开原强。 “得了。”李平胡咧嘴道:“老子在抚顺关捞的不比你少,过一阵子那些女真鞑子都跑出来卖土货了,老子要好好大收一笔。” “你可得小心。”陶成喾警告他道:“大头是老爷子的,你别找不自在。” “这我岂能不知?” 两人都是家丁出身,李成梁发财的门路就是倒腾茶叶、盐、丝绸、布、粮食,这些汉人出产卖给北虏,再收女真人的土货,蒙古人的大量皮货,倒腾到京,一年几十万轻松可得。 否则的话,哪能养的起这么多的家丁? 李家最后,家资最少千万,就是李成梁数十年总兵生涯累积所得。 “建州右卫那王杲的儿子叫阿台的,还叫着要替父报仇,老爷子这两年估计要动他的手,你在抚顺关,多加留意。” 王杲也是女真人中的传奇人物,建州左卫的世袭指挥,后来整合沿河的女真部落城寨,积累起庞大的实力,在嘉靖年间数次破关而入,兵锋直抵辽阳。不过在陶成喾等人眼中,那厮就是一个棒槌……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自己找不自在,如果不是屡次破关,叫辽镇上下没有了脸面,下不来台,你自管在女真地界怎么折腾,谁又来管你? 那个阿台,现在又打出为父报仇的旗号,更是死不足惜,估计这一两年内,李成梁会调集数千精锐骑兵,一举破袭,解决掉这个麻烦。 对女真,辽镇的策略就是谁找事就抽谁,谁出头就打谁,二百年来倒也是有效的法子,比起北虏来,在密林深处挖人参采松子的女真人要消停的多了。 李平胡预计在沈阳只作短暂的停留,陶成喾也要尽地主之谊,力劝他多留几天,沈阳毕竟是卫城,相比抚顺要繁华的多,声色犬马的享受上,当然也是沈阳为先。 在他们身边,是川流不息的骑兵不停的奔驰而过,两人都拥有大量家丁和亲卫,足足两千骑兵伴随左侧,奔腾起来,千蹄万马驰骋而过,恰如两条奔流不息的铁流,兵器闪烁着冷光,镶嵌着铁叶的棉甲和正经的铁鳞甲显示着这支骑兵的精良与优裕的防护能力,在马队后队,大量的空鞍战马说明这支骑队就算不是一人双马,马匹也是大有富余,可以在长途行军的时候,节省下不小的马力,更进一步的提升了骑队的战斗力。 沈阳中卫的本土卫所当然也是和其余卫所一样,全然的崩坏,后金攻城时,面对坚城深壕,只有少量蒙古兵临阵反水,这样的城池就被攻了下来,然后又一日下辽阳,城池修的再高深,没有大量的合格军人,再遇到坚定的敌人之后,悲剧自然就产生了。 最少在陶成喾和李平胡眼前就是如此,卫所的军人都如同叫花子一样,与他们的部属完全无法相比。 第四百一十六章 巡视 好在他们也不在意,真正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家丁,然后是营兵中的精锐部属,其余的营兵都是炮灰,更何况这些卫所军。 兴冲冲赶到驻地,远远倒是看到一个熟人:李宁带着自己的家丁,已经等候多时的模样了。 “怎么,你也来分一杯羹?” 李宁是镇守义州卫的人手,义州那边主要是平时李家走私的基地,将领油水有限的很,一看到李宁也来了,李平胡和陶成喾就不大高兴。 “我来替老陶。”李宁道:“出事了。” “咋了?”陶成喾心里一沉,脸上却是漫不在乎的模样,只笑道:“有啥了不起的事?还能有谁咬了老子的卵蛋去?” “你在密云的宅子出事了。”李宁脸上露出不忍之色,但还是如实说道:“叫人家抄了进去,你的家人全部遭了难,还在你宅子里留下了不少你和北虏交通勾结,贩卖私货的凭证,帐本子和书信丢的满地都是,这事儿闹的大,总督和巡抚大人都没有办法替你瞒着,现在朝廷已经知道,下旨彻查。” 陶成喾整个人都蒙了,在马上摇了几下,差点儿摔在地上。 他当然不是善男信女,先是在密云老家犯事,充军辽东,然后凭着悍勇敢死当了家丁,一路拼杀上来,得了官后将姓氏又改回来,位至副总兵,这样的人,杀伐果决,手头上不知道多少条人命,镇守义州时,陶成喾也中饱私囊,贪污不少,加上自己也有走私的门道,着实捞了不少的好处。 正因如此,他将密云的家人都留在老家,广置田地,大修宅邸,不想叫人一下子端了老窝,这一下损失可真是大了。 而最倒霉的就是李宁所说的他私通蒙古贩卖私货的证据都被翻了出来,损失钱财是小事,被李成梁知道这事,为了平息团体内部的啧啧烦言,非得将他晾一段时间不可。 否则的话人人都自行其事,李成梁这个老大怎么办? 果然,李宁面无表情的道:“大帅听说此事,拍了半天桌子,现下决定叫你到镇远堡去……也不必去广宁了。对了,若是要吊祭,可以开缺三个月。” 这事一出,陶成喾爹娘肯定没了命,正妻也完了,好在他和妾侍生的儿子都在广宁的宅子里,所以他倒也不甚伤心,但一想起多年积蓄全完,老子娘被杀,自己被送到大小黑山所在的沿河套的镇远堡去当守备,心里自然是苦闷非常,看看四周,陶成喾忍不住狼嚎般的大叫起来。 “可怜的家伙。”李平胡一点同情的感觉也没有,只是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想道:“这厮是得罪了谁,下手凭的狠?是北虏还是咱们自己人?怎么看,这事儿都象是自己人干的啊……” …… …… “大人,这里就是金州中左所。” 所谓金州中左所就是旅顺,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潮汐落差很少,不超过两米,环海地方靠近南城北城,全部是平坦的沙滩,临城地方,有一个简陋的港口,有一些渔民在趁着落潮的时候在海边捕鱼,除了小船之外,还有不少踩着高跷,用渔网在海边的水中捕捞着,每网上来,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收获。 这个时代,大海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库。 虽然不少人建议惟功在复州卫修港口,但惟功还是决定将发展的重心放在金州中左所,就是眼前这一块地方。 闻着腥咸的海风,看着空荡荡的十分原始的港口,他却是信心满满。 旅顺港不论是到天津,到觉华岛,特别是到登州港都十分近,到登州只要两天,到文登,威海也是两天左右的时间,山东的这个半岛比起辽东来要发达的多,海运到登州,再沿几条大河一路到临清,就可以直通大运河,加入到中国的大动脉之中去。 所以历史的后来者总会占上那么一点便宜……旅顺无论要大建而特建的。 金州卫指挥叫孙守义,是广宁孙家的外围,孙家几代人都不得意,只出了孙守廉一个标下副将,其余的都在游击和千总的位子上打转,这个金州指挥是夺的别人家的世职,底气也不足,此时站在惟功身边,孙守义毕恭毕敬的,根本与辽东都司林家的桀骜不驯判若两人。 可能也是辽阳之变给了这些地方势力一个足够的警告,无论如何,只有十来个家丁的孙指挥是不敢在惟功面前挺直腰板的。 中左所千户则是一个世袭将门担任,这家在中左所已经承袭四代,在当时辽东镇看来,中左所三面临海,人口稀少,土地也不多,而且不少盐碱地,所以没有人来抢这里的位子。 这个叫黄敬的武官也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过眼底深处,显然也并不怎将惟功一行看在眼里。 这里毕竟在所有人眼里是穷山恶水,怕是这个千户根本没有被威胁的感觉。 “从这里到这里,全部修成可以停泊大船的港口。” 惟功站在中左所南城的高处,看着碧蓝的海水,心中也是一片开阔。这里离岸不过两百步,这城墙几乎就是在海水上头的感觉。 张用诚笑道:“就怕黄千户不会答应,这里的军户全部帮他种地,眼看就要到农忙时候,从收获到种各种谷子,除杂草,翻地,没有两个月时间忙不完,我们可不会等这么久。” 惟功呵呵一笑,道:“先花银子买他的人,轮流雇佣,尽量叫他们不要叫。” “是,大人放心。” 张用诚在这个时候心情也极佳,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军礼,表示这件事由他一手操办。 旅顺港在惟功未来的发展地图上将是最重要的一环,张用诚当然会留下来亲自主持操办港口的建设,绝不会允许半点马虎。 “除了本地的军户,金州卫,复州各千户所,张榜贴文,多派人宣传,尽量多招人手,除了修港口之外,农闲时落雪之前,尽量修补各卫之间的官道。” “是,大人,这一条也是很重要。” “嗯,走吧。” 惟功大步下城,所有随员都威风凛凛的跟着,将孙守义和黄敬等当地的武官远远抛在身后,看着眼前一群穿麒麟服或斗牛服的武官,再看看惟功身上的蟒服,再看看自己身上质地普通的四品武官袍服,孙守义微微苦笑,对着黄敬等人道:“总镇大人真是年少得志,意态昂扬啊。” 这是拐着弯骂惟功等人少年得意太过猖狂,黄敬等人听的出来,都是呵呵笑起来。 杨绍先回一下头,用警告的眼神扫了一圈,他害怕被人听到,影响自己与辽阳镇的关系。 黄敬抖着满脸的肥肉,乐呵呵笑道:“这里又没有北虏,也没有东虏,真不知道总镇大人跟咱们这里较什么劲?” 杨绍先回头道:“不管总镇大人要做什么,我们只好好做好自己的事,莫生乱子为上,你们不给我生事,我自然也保着大伙儿,晓得么?” 杨家虽然因为与李家的关系打算与辽阳镇友好,不过不代表杨家就会轻易让出海盖地盘,到底是四卫执掌,虽然除了海盖两州,复金两州十分穷困,眼前中左所的军户就住在沿途的窝棚里头,靠近千户所城的地方,居然连几幢象样的草房都建不起来,眼前西官山等处到处都是郁郁葱葱,树木覆盖率很高,如果军户不是穷的当裤子的话,稍微有点力气,也能盖出几幢象样的瓦房出来。 听到杨绍先的话,众武官面露凛然之色,当然也有一些机灵的赶紧上去大表忠心,在他们看来,辽阳镇虽然看起来兵强马壮,但直属的上司毕竟还是离的近些,在辽阳镇没有出示獠牙之前,当然还是以奉承巴结直属上司为要。 …… …… “辽南四卫,看起来贫弱,不过杨家到底下过几年功夫,也是铁桶一块啊。” 从辽南到宽甸,道路就难行许多,一路上军堡和卫所都不多,毕竟是从沿海腹心地方再到内地,到凤凰城只能沿黄骨鱼堡和九连城这样的海边路走,然后折向凤凰城,惟功对凤凰城的定辽右卫的指挥王廷林印象颇好,这里虽然也是穷的军户没裤子穿,不过世袭指挥家里也并没有怎么富裕,钱财不多,家丁倒有一百多号人,对一个指挥来说,说明是将银子都用在养兵上,就算是在凤凰城这样的边境地方,有这份心田也是极为难得了。 从凤凰城再往西北走,先到新甸堡,再继续前行就是建筑在险要地方的宽甸堡了。 这里是李成梁为险山参将时建议修筑的,当时大边沿朝鲜到建州卫的边墙好几百里,多半是修筑在山地上,建筑高而险峻,以形胜之地,控扼边境。 李成梁还是有点战略眼光的,将战略中心从险山堡搬到宽甸六堡,辽东的边墙一下子往前推了几百里地,如今十几年时光下来,当地的汉民已经有过万户,六七万人之多,在六个军堡的庇护之下,繁衍生息,同时也是帮助军队抵御着外敌。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六堡 惟功等赶到宽甸堡时,已经是六月上旬了。 宽甸六堡号称八百里新疆,控扼着女真人根据地,自六堡兴建之后,小规模的边患不绝,大规模的由此入侵的战事却是一起也没有过,六堡一共防御着八百里边墙,彼此声气相连,互相支应,每堡方广不一,但驻军在挑选时都是精锐,加上骑兵众多,不仅能守边,还能够主动出击。 钦差驻守宽甸副总兵兼管理宽甸地方参将是傅廷勋,听到惟功前来,根本没有远途出迎,只在宽甸城堡外半里地的地方出迎,这样已经傲慢之至,傅廷勋还摆出了自己全副仪仗,最好笑的就是把他的家丁全副武装,顶盔贯甲,手持兵器,在宽甸堡内外戒备。 看来辽阳之后,各地有实力的将领都会摆出这副嘴脸来,最少不能轻易被火拼丢了性命。 除了傅廷勋外,尚有副总兵姚大节,这人是广宁人,也是李家的人,看着惟功的眼神很不友好,他的部下有四百骑兵,劲厉彪悍,眼神多半也是带着挑衅的感觉。 还有新任副总兵佟养正,游击佟养性,他们的兵马也很精锐,兄弟二人加起来有千余骑兵,其中家丁为数不少。 还有十余名加衔参将,游击,千总之流,名目繁多,多半都不出辽东各家将门的范围。 惟功此次一改在辽阳城中初见傅廷勋的态度,对老傅十分客气,对于对方的无礼丝毫不提,笑意吟吟,只顾拉手问好,说了半天,叫罗二虎取出一个包裹来,笑道:“听说傅老哥有风湿,为国镇边,着实辛苦,这是我亲自猎得的虎骨,祛除风湿怕是还有些用,老哥拿去泡酒喝吧。” 宽甸这里到处是高山密林,别的没有,野物当然是最不缺的,老虎也是极多,这年头老虎跑到民居伤人根本不是新闻,看不着老虎才是奇怪的事情,不过惟功这么一弄,盛情可感,傅廷勋倒是老大不好意思,他看看惟功身后,三百余骑全部是精强之极的骑兵,再看看自己这边,阵仗也弄的极大,两边倒好象对峙一般,当时便老脸微红,伸手一让,道:“请总镇大人入堡巡查。” 这么一来,生硬的态度就大为转变了。 除了姚大节外,惟功与其余各将都是打了一圈招呼,便是姚大节也是着实说笑了两句,待见着佟氏兄弟时,见这两兄弟都很年轻,惟功笑道:“两位将门虎子,本将也早就是听说过了,听说你们原姓佟佳氏?” “没有的事情。”佟养正和佟养性面色一变,正色道:“大人不要误信谣言,我兄弟二人是正经的辽东都司世家出身,汉人血脉,绝非女真夷种。” “哦?原来如此,看来本将是误信人言了。” 惟功赶紧打个哈哈,将此事遮了过去,好在佟家兄弟也并没有生气,只是跟在他身后,不停解释自己家是正经汉人血脉,绝没有掺杂夷人血统。 宽甸城方广四里有余,高度是八米多,城基是大块开凿出来的山石,夯土为墙,外包青砖,以米浆填补结实,城池北宽南窄,呈梯子形,北边是倚山而建,没有开城门,地势十分险峻,南门方向,是驻有重兵的地方,这种一座城堡,修筑在原本密林密布,连官道也没有的地方,十年不到的光景,终于也开始渐渐兴旺起来,城中设的瓦市,成为数百里内交易最为旺盛的市场,整个六堡地区,也渐渐变的繁荣起来。 当然,这个繁荣也是相对而言,最少在惟功眼里的宽甸还是一座以军事功能为主的堡垒城市,一般的内地县城,也就五六里方圆,甚至也有三四里大的,城中就是以民居为主,在这宽甸堡内,则是到处都是营房军营,还有几个小型校场,官厅库房等等也有不少,加起来过千间房舍全部是军用,这样已经占地极多,再去掉参将府邸和上帝庙,城中的钟楼也就只修了一座,而且规制很小,大型的沙漏和报时的鼓都显的很局促了。 辽镇官兵全部是募兵,家丁一两八,骑兵一两五,步兵一两,月饷充足,还能住在营中,就算是杂兵也还象个模样,城中也有不少军户和百姓,就是和金州中左所那里一样,多半就住在窝棚里,衣衫破烂,眼神呆滞,门前脏乱不堪,大队人马经过时,这些住户要么关门闭户,要么就赶紧低头跪下,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宽甸堡外的情形也是差不多,在这个年头,能在一个地方安下家来,休养生息,大约就是很不错的境遇了。 这些汉民居户,在此生活多年后,李成梁又上奏请撤宽甸六堡,朝廷居然也同意了,数万军民被迫内迁,弃此数百里地方,白白送给了女真人,迁居时,不少不愿迁的百姓被辽镇的骑兵直接冲刺击杀,殴打,死伤极为惨重,不过那时候李成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辽东王,朝廷知道离他不得,种种违规之事,地方有司都是睁眼闭眼,只当没有看到,所苦的,就是眼前的这些生活的困苦不堪的百姓了。 傅廷勋的居住也并不宽宏,毕竟这是一个四里不到的军事堡城,整个府邸只是四进院落,第一重和第二重都是办公的地方,第三个院落才是内宅,是他的居所,后院又是杂院了,放着不少杂物。 整个院落除了门前的旗杆和彰显身份的大门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多半是黯淡无光,修饰也很差劲,不少地方看出来好多年没有修葺过,破败不堪了。 “傅老哥你这地方太清苦了一些。” “呵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住这种地方呢?” 傅廷勋掀髯而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过惟功才不信他真的一清如水,宽甸马市油水并不小,可能是狼多肉少,傅廷勋就算捞了一些,也是财不敢露白。 至于佟家兄弟和姚大节等人,脸上都是露出苦相来……一个市场好歹要有些规矩,万历七年时,因为不满宽甸参将徐国辅和其弟徐国臣强抑市价,形同白抢,女真部落中向来恭顺的栋鄂部也起兵了,六百女真骑兵进入大明境内,现任定辽右卫王廷林的叔父指挥王宗义战死于此役,隔数月,以千骑从永奠堡入侵,事情按不住了,李成梁从广宁亲身赶来,率精锐家丁击败了这一部女真骑兵,虽然隔了一年多,宽甸这里小规模的女真游骑入侵和暗杀一直没有停止过,弄的十分头疼。 刚刚众将参拜时,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徐姓参将,就是惹出事情的徐国辅,现在当然是十分老实,不敢再惹事了。 有前车之鉴在,佟氏兄弟等诸将,当然不好做的过份,六堡这里不少副将参将级别的武官,真的是狼多肉少,看众人的脸色,倒是真的十分艰苦。 “张帅以太子太保,总镇平虏将军的身份到我宽甸,这是我等的荣幸,来,大家都满饮这一杯,敬张帅!” 经过一番虚与委蛇,傅廷勋对惟功的态度总算不那么僵硬,双方都摆出一副友好的嘴脸来,毕竟傅廷勋不是李自梁的私人,又归惟功节制,倒没必要做的太过份了。而前一阵在辽阳的冲突,毕竟双方没有破脸,只是小事情一件,说开了也就罢了。 在参将府摆了十来桌,千总以上军官全部有份,都是些肉菜为主,用大盆子装了上来,用的是高梁酿造的烈性烧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倒也是十分的痛快。 众人听着傅廷勋述说的惟功身份,无不凛然,左柱国左都督特进荣禄大夫未来英国公这些身份还没有说,光是现在念出来的就已经是众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企及的高度了,佟家兄弟眼中都冒出崇敬的光芒来,他们最早端起酒碗,如果能装上尾巴的话,在场的人都会发觉他们在拼命摇动着,光是用眼神来表达意思,也实在是太辛苦他们了。 便是姚应节也面露犹豫之色,在众人端起酒碗的时候,也是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我不过是沾了祖宗的光,侥幸立了一些微劳,蒙皇上受重,得了这些官衔在身上,其实我倒是敬佩大家,为国镇边,一刀一枪挣得的功劳,傅将军抬爱,我等便饮了这一碗便是。” 惟功起身,说话也是极为动听,其实这些将领也全部是世家出身,只是出身大小不同而已,不过听着惟功的话十分入耳,众将都面露笑容,待见惟功一饮而尽,将一碗酒一饮而尽之后,众将十分高兴,都也是仰脸将酒喝了下去。 “诸位十分清苦啊!”惟功放下酒碗,感慨道:“不过边疆总得有人要守,有什么法子呢?”他自问自答,紧接着道:“只有想想办法,切实做些事出来,帮着大家多赚一些银子,这样能公私两便,岂不更好?” 一听到“银子”两字,众人都是伸长了脖子,连姚应节也是神色凛然,站直了听惟功继续说下去。 第四百一十八章 论力 “本将要兴建屯堡,军港,未来兴修大工所需最多的是什么?”惟功先看了看众人,又转向傅廷勋,笑道:“傅老哥猜出来没有?” “木料?” “对喽!” 惟功笑道:“这一年内,预计就得用十万两以上的木料,这银子叫别人赚了去,不如叫这宽甸六堡的诸位拿去使,如何?” 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场中一时丝丝有声。当时的木料可远不及后世值钱,也就是是檀木花梨木楠木等名贵木料,大户人家用来打造家俱,或是打棺材,价值不菲,不过就算再贵的金丝楠木,因为明初修筑宫殿,将四川湖北一带的大木料用的干干净净,现在两人合抱的最贵的金丝楠木一根亦就是十几二十两银子一根,木料贵是一方面,人工更贵才最关键,大木砍伐不易,运输更难,十万银子买木头,辽东可没有名贵木料,而且不论哪里都是成片的森林,几百年后都是到处是林场的地方,可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木头的,如果以十万两计,真不知道要算多少根木料才算合适? 最少也得有万根以上,而且须得几人合抱的那种大木才算数,要是三斧子砍翻的,就算人家肯要,自己也不好意思送过去的。 很多人都在默默心算,一年内用十万在买木料上,宽甸六堡共有多少人能分润,自己这个位置,又该得分上多少…… 大明官员俸禄极少,世袭卫指挥按理论也不过就那么几百亩地是俸禄来源,有差遣的才会有银子可拿,数量也很有限,众人要战功就得养家丁,开销极大,贪污营兵饷银和公费银子,盐菜银子,都势不可免,如果能坐在李成梁的位子上,或是李家的亲信,好歹能从走私贸易里分一杯羹,或是多占一些土地,否则的话,日子都是紧巴巴的。 驻防宽甸这里的,倒是有一多半入不敷出。 “太子太保拿我们耍乐说笑了……”姚应节算了半天,突然醒悟道:“这么多大木,不要说砍伐费事了,纵砍下来,能运出去几根?不要忙了一年,砍了成片的木头,结果银子却拿不着几文……咱们到底是将军,不是叫花子啊。” 这么一说,倒也有理,众人都拿眼看惟功,要听他怎么说。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连周晋材等人都是将手不自禁按在腰刀的刀把子上,惟功却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 事后周晋材就偷偷道:“大人这股子静气从容的气概是实在已经出来了,咱们这些人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诸位放心,我断不做那么损人不利已的事情。我要木头,诸位这里多的就是木头,而不在别处买,要在这里,原因有二,一则是要挑大家都发些财,朋友越多越好,实话实说,我已经跟宁远伯闹的不大愉快……” 惟功话没有说完,不过众人都有醒悟之感,怪不得这辽阳总兵上门送银子,原来是不想竖敌太多。 这一下心里陈见顿去,底下的话就更听的入耳了。 “二则,是宽甸这里有出海的河流,砍下大木头,先放河里,叫人站在木头上用长杆不停的推动,放到差不多的地方再弄上岸,要省不少力气,所以姚副将的担心,大可不必。” “原来如此,老夫亦明白了。”傅廷勋是最早懂得的,其实辽东处处都有密林,不过除了宽甸之外,就是建州野人的地方密林最多,而沿途就没有大河,宽甸这里却是河流很多,借由河流可以推到辽南地方,这要省好几百里的路程,确实是两边都很便利的事情。 这样一来,以惟功的身份当然不会带着几百人跑到宽甸这里当众放空炮,就算没有十万的额子,八万六万好歹都是要有的,各人算算数额,自己好歹能到手过千两,顿时都是面露喜色,便是姚应节,也是欢喜不禁的模样。 再怎么忠心故主,这白花花的银子却是推不出去的,笑容之中还有三四分警惕,这已经是难得可贵了。 “好了,今日接风为主,别的事情,慢慢再说。”傅廷勋摆出老资格来,这宽甸六堡就是他当年和张学颜一起修起来的,出力极多,所以甩出老牌子来,各人也算买帐,当下不谈此事,继续向惟功敬起酒来。 惟功也是酒到杯干,丝毫不怯,辽东苦寒之地,当时亦无太多的娱乐选择,喝酒是这些武夫的最爱,见惟功如此豪爽,各人都是对他印象大好,再想到将有银子落袋,气氛更是热烈之极。 酒宴散去,傅廷勋请惟功到自己的书房用茶。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会客室,屏去旁人,只有两人对坐,稍顷过后,傅府长随端上两个盖碗上来。 “茶是去年的陈茶了,不香,不过也没有办法,从江南运茶到京师,已经费时颇多,再到山海关,再沿锦州到辽阳,再到宽甸,真真是黄花菜也凉了。” 傅廷勋颇觉抱歉,他知道惟功这样的大族出身,于饮茶一道肯定也是精通,自己这茶是去年的春茶,在京师,人家喝的肯定已经是今春的新茶了。 当时吉安的白茶最有名,还有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西湖的龙井还不大为人所知,惟功饮了一口,感觉茶叶确实没有新茶的氤氲香气,当下却是笑道:“其实我自幼酷爱习武,于饮茶一道没下过功夫,便是好茶也喝不出来,白糟蹋了的。” “呵呵,这是总镇大人给末将面子了。” “老哥叫我惟功即可。”惟功稍稍前倾,诚挚道:“未来港口修成,老哥想也知道顺字行,到时候南货源源而来,江南新茶,最迟晚个把月就能送来,丝绸,表里,布匹,景德瓷,各式珍玩等等,俱能源源不断的提供,若是老兄愿意,可以放一注银子在顺字行,年底时按利分红……” “这是好事,只是……”傅廷勋哪有不知道顺字行的道理?只是这是人家的生意,而且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手中的生意,他纵是想也毫无机会可言,而且辽西已经卡住了顺字行的脖子,在此之前他还幸灾乐祸,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入股其中。 “老哥好好想想,好在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总要做起来了,有利可图再说。” 惟功倒也不急着逼他,胡萝卜已经放在这兔子眼前,吃不吃的肯定是不必多想。他转了脸上颜色,正色道:“老哥久镇宽甸,可有什么心得要说?” “心得倒是不多,只是有一件遗憾的事,一直想说,今日便不吐不快了。” “但请直言!” “王兀堂之事,起因是徐国辅兄弟的不是,而李帅只求边功,不求事非曲折,对栋鄂部擅加打压,以斩首为能事,这并不是镇边大帅应有的态度。” 惟功有一些不以为然,摇头道:“事非曲折先不管,谁闹事就打谁,这似乎并不算错?” “不,应该是谁有兼并女真,统一诸部的志向,一定要打谁,就象打建州右卫的王杲一样!自大明成化年间屡次围剿建州女真,同时扶持一些小部落,有一些部落,百年之间从不反叛,也不去打别的部落的主意,比如栋鄂部,还有哈达部,除了这些大部落,女真经常每一寨一城自立,颇多忠于大明者。现在李帅穷打建州左卫,这是对的,但不论事非曲折,对栋鄂部这样的恭顺部落也穷追猛打,打一个部落不打紧,使不少忠于大明的部落寒心,这才是最要紧的。” 惟功在此前,因为对满清的恶感,对任何打击女真部落的行为都是赞同的,而且他抱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所以在听说了徐国辅等人挑起边衅之事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 听了傅廷勋的话之后,他才有些省悟,自己在此之前,是否有些狭隘。 “谁恭顺,就扶谁,谁犯边,就打谁,谁想做女真大汗,就剿了谁,是不是这样?” “对喽!”傅廷勋拍腿道:“不仅是对东虏,对北虏当然也该如此,不过,北虏彼此声气相连,比如泰宁部一来,插汗部必然也支持,除了一些效力的鞑官之外,想拉一部北虏打另外一部,在目前来说,办不到。” “好比借力打力,自身力量不够,妄图借力,那就是笑话了。” “总镇大人果然是武艺高明,这一句话说的对极了。” 当时大明的武将,以不习文事为荣,不过鞍马功夫都是一等一的,杜松之善使长刀铁鞭,浙兵中参将骆尚志能用八十八斤的铁鞭,几乎是两臂有千斤之力,刘大刀善使八十斤的长刀,挥舞如风……后人可能很难想象和相信,在这个时代吃这碗饭的人能以多大的决心和热情来训练自己,并且有很多独特的法门,普通的士兵使三斤重的腰刀就可以了,大将们马上左右开弓,能使各式兵器,才算合格! 傅廷勋当然也是一个纯粹的武将,于武学一道也有自己的见解,不过听了惟功的话,大为激赏,甚至颇有一些佩服的感觉。 第四百一十九章 屯堡 结束了与傅廷勋的长谈之后,外间已经星月当空了。 夜风的清风徐徐吹来,吹拂在人的身上,居然大有凉意……宽甸这里地处深山密林之中,辽东原本就是早晚温差很大,在这里,晚间的时间,已经与关内的深秋感觉相差不多了。 “大人小心着凉!” 罗二虎跑过来,替惟功披上了斗篷。 他们这三百来人全部住在一起,惟功住在一个游击的府邸之中,对方将宅邸让了出来,侍从室打前站时,考察了之后,将下人们留用下来,不过并不能靠近惟功,只能在外围工作,其余的随员或是跟住在府,或是在四周腾出来的房舍里住了下来。 “各人都休息没有?” “用诚还在等大人,老夫子他们都睡了,孙先生在看书,宋黑子挟了书去求教,孙先生倒也不烦,教了半天了。” “李青呢?” “大人,李青已经回辽阳去了。” “哦……” 惟功心里涌上一些歉意,李青跟着他两年多,现在戎马生涯争战厮杀不绝,回来之后自己也没有空和这个得力的心腹部下谈一谈,毕竟这个团体已经是这样的庞大,这个遗憾只能留着了。 回到住处,果然偏厢一个房间里亮着灯,里头影影绰绰有好几个身影,一个侍卫迎上来道:“用诚哥也到孙先生屋里了,要不要传他出来?” 每天晚上临睡前,惟功都可能会召见几个人说事情,最常召的人当然就是总责民政的张用诚,这个人已经跟了他七年,从少年到青年,一直就是左右手的角色,性格又十分谨慎,从不因自己的地位而张狂,是一个温润内敛的性格,就算地位到了现在这样,每天晚上惟功不睡,张用诚也是不可能上床休息的。 “不必了,”惟功笑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是大步过去,离的近些屋子里就传来人声,惟功推门而入,见到孙承宗正站在黑板前用粉笔书写着,板下是宋黑子和五六个侍从室的人,各部门的都有,能呆在这里自觉学习,可见都是好学又有毅力的,张用诚坐在对面,脸上带着微笑,见惟功进来,他便当先站了起来。 “不必多礼,坐下继续学,黑子,好好和先生学。” 整个军中,惟功和宋黑子说话倒是最随意的,毕竟童年时不讲任何利益的交情对他来说最为珍贵,宋黑子也是争气,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学习算术和学认字,同时熟悉人事,对人不摆架子,不因为惟功对他的信任和亲厚就妄作非为,一段时间下来,就已经隐隐融入这个团体了。 不过迄今为止,惟功还没有任命职务给他,名义上就是侍从室参随,每月给他开十二两银子的生活费,对这个收入,宋黑子倒也满足,毕竟这是他以前两年的纯收入,甚至是三年。 “嗯哪,先生教的很好……”宋黑子眼神中满是求知欲,对孙承宗表现的十分恭谨。 “呵呵,是大人的教材编的好!” 孙承宗手中拿着的不仅是粉笔,还有惟功在京城编出来的识字教材。 教材分为初级中级高级,初级毕业的是识字五百,能有初浅的文学和历史知识,一定的算术能力,能看懂简单的绘图。 中级毕竟,在军事学上精通程度更深,除了算术外,还要接触几何学和一定的自然科学。 在澳门,自然科学类的书籍虽然不多,已经足够为很多人打开一扇从所未见的大门了,就算是孙承宗这相的饱学之士,初看时也是受益非浅。 等到了高级水平,识字最少是三千字以上,精通数学和几何,精通战史,通读兵书,现在全军到这个水平的九成都在参谋局里,少数在侍从室的参随处里头。 孙承宗笑道:“这初、中、高三等教材,我只能勉强中级合格,高级是想也不敢想……听说大人还提出要将医学、杂作、农学,也列入高等?” “嗯。”惟功点头道:“顺字行的核心成员,当初每日都要学习不缀,后来舍人营的军人们也是必须学习……不过能完整的完成初级课程的并不算多。” 现在的辽阳镇仍然有识字课程,每个军士每个月都有一定的课时,必须完成,不得商量,任何事情,除非是紧急战斗任务在身,否则识字课程是死任务,可惜的是他们入营时年纪普通偏大,除了一些有基础的话,识字课程效果并不佳,很多人宁愿将精力用在武技和骑术的训练上,而不愿去学习文字,就象郭宇和麻登云等人,就是典型的代表。 “舍人营当初入营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了,一字不识再重头学起,还得训练,打仗,行军,确实是为难了一些。” “嗯,但求这一两年内,最少全部士官能完成初级课程,队官以上能完成中级课程吧。” “力所能及的话,学生也愿帮忙。” 孙承宗是那种不怕事多,也不怕做事的性子,惟功对他十分欣赏,听了这话,却摇头道:“这些课程并不是纯粹的儒学,先生去教也浪费了大才。” “学生本人倒无所谓,便是农学,其实也颇有兴趣的。” “提起农学,用诚这么晚不睡跑到这里,倒不是完全看恺阳你教学生的……”惟功扭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罗二虎答道:“二更初刻。” “哦,倒还早,我们去我的房间里谈。” 这么晚还要说公务,孙承宗知道全大明也没有哪个当官的有这般勤勉,文官不必说,武官里更是绝无仅有,他心里暗暗敬服,惟功这个年纪,能自制如此,勤劳如此,真真是勋贵子弟中的异数。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般成就了。 待到了惟功房中,孙承宗洗了脸和手,一边洗一边笑道:“大人叫人用这石膏粉制成笔,初用不习惯,用多了用来讲课倒是真的方便……” “恺阳要是喜欢,回头叫人送你几箱,这东西不值什么。” “那要多谢大人了。”孙承宗笑道:“我想叫人送一箱回高阳,族中子弟贫寒者甚多,不是人人都用的起笔和墨,当然,纸更贵。” 当时造纸不易,所以浪费纸是很可恶的恶行,甚至神怪故事里编出不少段子来恐吓不惜字纸的人,惟功这里的小黑板和粉笔,对孙承宗这样有志于学,并且家族中不少家境普通的读书人来说真的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福利了。 当然,指着这东西练毛笔字,还真不如用柳枝在沙盘里写…… “用诚,我想你打算叫恺阳兄来掌屯田处?” “是的,难逃大人洞鉴!” 张用诚欠了欠身,谈到公务,他略显随意的神情就不见了,毕恭毕敬,如临大宾。 “屯田处负责屯堡建设和日常管理,当然还有水利建设,良种选配等物,屯民的月饷发放是财务处的事,训练是军训局,教育归教育处,所以屯田处孙先生可以抓的起来,以孙先生在农事上的了解,想来能够胜任。” 在张用诚说话的时候,孙承宗并没有接口,只是静静的听着,待张用诚说完,惟功便接着道:“这么说,下设管理屯民日常工作的屯务科,管理户籍等杂务的户政科,再设一个水利科,怎么样?” “我亦是这样打算……孙先生怎么看?” “先别问他……我问你,人才怎么选,给拨多款子,怎么将架子搭起来?” “拨款来说,屯务是最近的重中之重……辽阳四周,我们已经踏勘过了,因为铲除了定辽前卫和左卫的指挥使,他们的土地全部没收,加上很多无主荒地,还有我们打算购买的土地,初期打算建三十个屯堡,每堡五千亩地,共有地十五万亩,这地多半是在辽阳西南展开,抵盖州和牛庄驿为止,多半是旱田,靠近牛庄方向有一些水田,不过数目不多。每堡用军户二百户,丁八百人。” “丁八百人种五千亩地,是不是多了些?” 孙承宗在这种事上还算是个行家,自小的经验不说,成长之后,他也是有意于稼穑之道,所以不象一般的读书人提起农事上一窍不通,在听到张用诚的话之后,他感觉用丁有些多了。当时的中国除了江南之外,平均有地并不少,象辽东镇有地在四千万亩到五千万亩之间,平均是一丁十亩以上了。 “恺阳兄知道江南人是怎么种地的?西北又是怎样种的?辽东这里又如何?” 孙承宗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深耕细作?” 在当时的中国是典型的小农经济,种地的条件也是根据地域来进行,象西北特别是陕北地方,水土流失严重,一亩平均亩产不到一石的时候很多,所谓越穷愈穷,农民的困苦后世人很难想象,不仅没有牛和马这样的牧畜,连象样的农具都十分缺乏,在陕北和云南的很多地方仍然使用石犁犁地,这样一来,深耕细作就很难办的到,而且也缺乏理论知识支持……中国的士大夫,用心农事的极少,就算有少量古人的农书,没有大规模的推广普及也是白搭,只存在少量士大夫的书架上,农民种地的水平有时候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是退步了。 就象是口口相传的匠技,唐人能打造的横刀和陌刀,在宋朝就失传了,因为大规模的战乱导致技艺的失传和退步,种地也是一样,可以说明朝西北的农业水平,从亩产到耕作技术都远远落后于千年之前! 第四百二十章 万世 辽东这里土地的条件是远远超过西北,但因为军户贫苦,没有生产的**和扩大生产的能力,所以亩产来说,也不比西北强过太多。 而真正值得一提的就是江南和湖广两地,在湖北,亩产最高能达到六石一亩,江南平均也有三四石的收成,不仅是如此,很多地方是一年两熟,除了自然条件优厚外,江南充裕的人力,水利资源充足,加上地方风气的勤勉才有这样的高产。 每到秋季,不少江南农民自发的翻塘挖河,将淤泥挖出来盖在田亩之上,这样一年下来损失的地力又弥补了回去,不象辽东这里,有几十亩地也不能年年种,种一年歇一年的情形比比皆是。 孙承宗对这些事情算是有一些研究,惟功一说他便明白过来,看来辽东的这些屯堡要走江南和湖广的道路,也就是高产之道。 这样一来,用的农具当然要多,而且人力也要足,还有一点,孙承宗道:“大人,恐怕所需耕牛也是极多。” “屯堡不仅种地,也要养猪,建鸡舍,放羊,放牛,几年之后,牛就不少了,现在牛不够用,拿马先顶上。” “马?” “嗯,用马来耕地,开原和广宁马市,我们都会派人去买马。” 不是所有的马匹都适合当战马,性格,体重,耐力,另外还有长期的训练,合格的当战马,不合格的就是杂马,挽马,不过马匹用来耕地的在大明还真是没有。 这也是中国向来缺马的原因,在同时期的欧洲农民用马耕地正耕的欢实,马耕比起牛耕来丝毫不弱,甚至有不少长处,在欧洲很多地方,马耕其实比牛耕更受欢迎。 不过这一层惟功不打算说明,否则太具冲击性,孙承宗不一定好消化。 至于挽具,当然是赵士桢这厮的责任,否则惟功这些年岂不是白养他了。 “这样一来,我们要准备近三万壮丁,养活六千户人,保守估计,最少也是三万人左右,大人,用诚,这真是大手笔啊。” 惟功道:“恺阳,我们要叫全辽的军户看到希望……” 辽东是不缺屯堡的,商屯,民屯,军屯,如果按以前的路走,给军户真正分田都很难叫辽民有种地的积极性,更不要说涉及到农具和牧畜使用的分配,水利灌溉的分配,肥料的分配等等……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使中国这个庞大的国家象一个虚弱的胖子,千家万户积累起来的财富不如一个工业化的小国,在这个时代,西方已经开始大航海时代几十年,占领了整个南美,触角伸到了亚洲,菲律宾和印尼等国已经被殖民,在中国也占去了澳门和台湾,日本也有大量的葡萄牙商人,论及财富,西班牙人掌握集中利用的财富已经在大明之上,他们获得了海量的金币和白银,中国中央政府到目前为止一年的白银收入才三百万两,这对比欧洲已经很落后了。 大航海时代徐徐开启,国力的竟争大明已经落在后头,还有内部的种种威胁,惟功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无比沉重,在辽东这个合适的地方开展大农庄经济的地方,又何必拘泥于小农经济时代的发展模式而不变? 他可以夺取所有卫所武官的土地,重新分配,然后通过种种奖励政策,激发军户的热情……也不过就如此了。 就算恢复洪武和永乐年间的收入又如何?与他想做的事情相比,那么一点收入实在是不足挂齿啊…… 眼前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可能在五年到十年之间,他会在辽阳不挪窝,只要能顶住李成梁的压力,辽阳到海盖,宽甸,辽中和辽南这一大片地方,拥有千万亩以上的土地和天然良港,还有铁矿,盐池,一切物资应有俱有,一个穿越者还能抱怨什么,还应该抱怨什么呢? 在大农庄之下,辽民被拧成一股绳,不以小农分散地块,统一水利,肥料,畜力,在这种模式下,畜牧业也肯定能得到大规模的发展,更为可贵的是,也可以发展养殖业和经济作物…… 仿佛是感受到惟功的决心和强烈的信心,孙承宗终于点头道:“既然大人信任,学生敢不从命?只是怕力有不及,还需大量的人才襄助才是。” “人才是重中之重。”惟功道:“我们回去后将成立教育局,设劝学处,小学处,中学处,职校处等几个部门,搭起台来好唱戏,农学,医学,将作,都将成立学堂,不过最要紧的就是小学和中学,那是根本,有了大量的小学生,才有相当的中学生,有中学生,才能有大量的职校生,相辅相成,少了哪一块也不成!” 孙承宗会意道:“小学就是初等,中学就是中等水准?” “小学比我们的初等要强一些,毕竟学制有四年,挑六岁到八岁左右的小孩入学,毕业之后,应该识字在两千以上,算学要入门,略懂自然科学,到中学后,学几何,算学,统计学,还要学兵学,农学,不过职业方向的学问只要入门就可以了。学制为两年,毕业后可以授职就业,也可以到职校深造,职校传授专门知识,一旦能毕业,待遇自然非中学程度可比了。” 当时的小孩成熟的早,四五岁就打猪草,六七岁下田干活的比比皆是,最不济也要学放牛,拾粪,劈柴,十四五岁就俨然成人了,十六七就成亲,成家立业,所以六到八岁入学,平均十三四岁毕业就可以出来做事,一般商铺的伙计十三四岁时已经学徒七八年以上了,所以这六年学制十分合理,如果再加上两年职校,一个学生从八岁入学,到毕业十六岁,已经掌握了一门真正的职业技能,可以当成一个真正的高级人才来使用了。 “大人,这样的话,最少要等八年……” 孙承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能那会子大人已经奉调回京,或是去别的边镇了。” 到惟功这样的地位,要么回京袭爵,在都督府当个闲职都督,要么就提督京营,没有别的路可走,连京营副将这个位子也不适合他了,或者就是在大明别的军镇里来回调动,以防在某镇驻扎久了,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不过惟功知道,孙承宗的担心最少在万历朝没有必要了,最少在辽东无此必要。 李成梁镇辽四十年,蓟镇戚继光也有十年,旧有的制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大明中期之后,社会种种弊端出现,也就需要地方武装力量有稳定的表现,而不是事事仰赖中枢的调度,这和嘉靖以前的情形不同,英宗和宪宗到孝宗年间,大明大规模的战事是以朝廷调度为主,到嘉靖之后,就是以地方军镇为主了。 所以只要惟功不主动要求回京袭爵,相信不论是皇帝还是内阁,都不会有主动调他回京的打算。 不过这些话倒也不必说的太细,惟功只笑笑,随口道:“十年树木,百年育人,就算我走了,人才也终究是有用的。” 孙承宗眼中露出柔和的色彩,这一瞬间,他是被感动了。 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说道:“大人这样体系之下出来的人才,恐怕只有大人才知道怎么去用,放在别人手中,也是……” 他没说完,不过,大摇其头。 这么一大通讨论下来,转眼就接近三更二刻,也就是快子夜时候,张用诚和孙承宗起身告辞,出门之际张用诚请示道:“大人预备在宽甸呆几天,我们好早作准备。” “原本打算六堡转一圈就走,”惟功沉吟道:“今日与傅某人一席长谈,倒是增长了我的见识,女真人的事情不是小事,东虏现在看似比北虏消停,其实强悍之处远在北虏之上……我打算到宽甸马市内外看看,最好能到一个女真部落,实地看看。” “既然这样,我会交代下面准备……” 张用诚确实是一个很合格的部下,听了惟功的话,便向孙承宗抱歉的笑笑,请对方先回,他却是往保卫处的驻地而去,显然,他是要亲自督促一下保卫工作的安排,然后才能放心去休息。 很快就是夜深人静,惟功洗漱过了,一时却不能入睡,遥望星空,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萌生出来……脚下的大地,似乎是在一点一点的坚实起来,今晚所说的一切,就是他的万世之基。 …… …… “东家,这马市好生热闹。” “确实,原本以为规模并不大,现在看来,还真热闹。” 惟功谢绝了傅廷勋派人保护的好意,自己只带着张用诚和周晋材等人,当然,还有侍从室保卫处的护卫,一共同十一人,分成两批,装扮成购买土产的辽西客商,以商人的身份进入马马市之中,观察贸易情形。 整个市场有二三里路长,人员已经超过千人,货物当然也是极多,而且有趣的是,汉货摆在街北,女真货摆在街南,朝鲜货物则摆在街南的一角,可怜巴巴,没有几样拿的出手的,那些戴着大帽子的朝鲜客商也是愁眉苦脸的,一脸苦像。 汉人货物是以铁犁等农具为主,还有粮食,盐、布匹,令惟功吃惊的是,居然还有大量的耕牛出售。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叫场 “辽中到辽南,军户百家也不一定有一头耕牛,怎么这市场居然有超过百头耕牛出售?” 孙承宗博闻强记,对辽东之事也较为了解,当下答道:“军户没有牛是因为穷困,这些牛多半是各地武官叫人代养,然后拿到马市来出售,价格并不高,所以女真人十分爱买。” “原来如此。”惟功赞道:“恺阳你真是无所不知,佩服。” 孙承宗颇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笑道:“辽东之事,一小半是看书看来的,一多半倒是青藤先生的教导。” 惟功大有深意一笑,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观察着马市的动静。 女真人果然特别喜欢农具和耕牛,就在惟功观看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大约卖了几百只铁犁,耕牛也卖了一百多头出去。 还有铁锅,铁铲,只要是铁具,便是有不少穿着皮袍子的女真人过来购买,一部价,一买便是几十口。 “辽镇有炒铁百户,出铁倒是蛮多。”周晋材神色冷峻的道:“可是自己军户用不起铁犁的还不少,这边却是大量的卖给夷人,怪不得辽人嘀咕什么生于辽不如走于胡,看起来,这些女真人日子比汉民好过的多了!” 他说话虽难听,但也是不移的事实,汉民这边,多是给各级武官卖东西的军户,一个个面色不佳,身形瘦弱,也没有什么精气神,只有少量的商人,面团团的,起劲吆喝买卖。 女真人那边,不管是部落头人模样的,还是普通的部民,都是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颇佳,而且,体形十分壮硕。 孙承宗见惟功对这市场十分有兴趣,便跑到关吏那边,悄悄说明身份,取了税簿来看,一会儿之后,才回到惟功身边,悄声道:“这个月,开马市十七次,女真人买了四千八百四十八件铁犁,牛四百三十头,布匹五百匹,粮食过万石。” “嗯……看,有大人物来。” 惟功没有说什么,眼神是一直跟着一伙女真人在打转。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真贵人,穿着的是青蓝色的布袍,戴着圆笠大帽,脚下是鹿皮靴子,衣袍剪裁的十分合身,衣袖是惟功十分熟悉的那种箭袍式样,这种款式,原本是明军射箭校武时也会穿着的对襟棉甲的式样,后来平时也可以做成布袍穿着,下摆两边开岔,上下马方便,箭袖可以挽起来,袖袍紧缩,这样射箭和骑马都方便。 女真人受了明军影响,这种袍服逐渐流传开来,已经成为他们整个民族最常见的服饰了。 只有野人女真和海西女真,也就是往北很远,不属于建州女真范围的更加野蛮的那些部落,或是密林深处的那些夷人小部落,仍然穿着皮袍子,或是用大马哈鱼的鱼皮制成的衣袍,这些人野蛮程度连建州女真都看不下去,将他们称为鱼皮鞑子,十分蔑视。 眼前这个女真贵人,衣着打扮和普通的女真人并无不同,能瞧出贵人身份的,一是其在马市可以佩刀,另外便是胸前挂着一串东珠制成的珠串,头顶的大帽上也有一颗东珠,这些珠,都是大而圆润,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如果不是贵人,断然戴不着这些东珠,而饰以东珠,也是当时女真贵人的习俗,所以一看就知道此人非同寻常。 待稍近一些,看的就更真切了。 大帽下是比小指还细的辫子,从额顶到后脑勺都剃了个精光,女真人和蒙古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在于此,否则的话还真有点同文同种的感觉,女真人的语言混杂,也没有统一的文字,有不少部落干脆就是说蒙语,学蒙古文字,建州卫这边说女真话和蒙语的都不少,穿着上蒙古人也有不少穿箭袍的,只有这发型,蒙古人是只剃脑门中间,四周头发编成散辫,女真人却是剃光所有,只在后脑勺下方留发,一直到辫子长到可以绕颈数周为止。 脸型则是圆脸,虽是夷人,也是十分白净,眼睛很小,嘴巴也不大,标准的建州卫贵人的长相便是如此了。 个头中等,腿也是罗圈腿,不过不如蒙古人罗圈的厉害,女真人虽然也离不得马,也射猎,但也耕作,特别是从现在的耕地数量来看,耕作已经成为生存的主流方式了。 对这一点,惟功不觉是欣喜。 如果光是渔猎民族,力量有限,部落的婴儿出生率和成长率都不会高,也不会有多少战争潜力,贵人们也没有兼并其余部落的野心,大家各守一边便是,对土地的需求不会有太大的要求。 而从渔猎转为农耕,在了解了农耕的妙处之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对土地的渴求会是怎么样的呢? 惟功一直认为,女真后期从几百个松散的部落一下子被某一个人凝聚成一个整体,短短时间,汇集了庞大的前所未有的力量,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是英雄顺应时势,也是时势造英雄! “是叫场来了。” “叫场指挥来了。” 那个女真贵人应该是常来常往,一路过来,不少汉商同他打起招呼来,听话里的意思,这个名曰叫场的女真部落酋长还是一个世袭指挥。 卫指挥在大明虽不值钱,在土官里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很多部落和城寨之主也没有这种世袭身份,斗争起来时,有一道敕书的部落总是会占便宜,有指挥银印的,更是几百年下来都不会败落的大部落了。 “什么叫场,你们不知道混说。”一个负责马市的千总迎了过来,身边是一群关吏,那个千总远远就笑道:“觉昌安指挥,好久不见。” “哈哈,是王将军,前一阵一直在抚顺关那边,最近才到宽甸来。” 宽甸的边墙之外就全部是女真部落,各部都有,这个叫觉昌安的想来也是有指挥银印的大部落的酋长了,惟功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这个觉昌安的名字十分耳熟,皱眉想了一会儿,却是想不起来,也只得罢了。 这千总再上一层才是游击将军,或是某堡守备,觉昌安显然是阿谀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千总也甚是高兴,笑道:“这边也知道你要来,早就将货物备好了。” 货物确实是备的极多,觉昌安带了二十几个人,每人双马或三马,这边备了几百个铁犁和各式铁器,觉昌安一边叫人给付银两,一边吩咐人将这些货物捆扎绑好。 在从人们做事的时候,觉昌安与王千总等边将开始闲聊,他的汉话说的十分顺溜,也善于奉承,将众多汉将都哄的眉开眼笑。 “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觉昌安见时机已到,便随随便便的问。 “没有,你也知道,我们辽阳刚来了一位总兵,和李帅是这个……”王千总做了一个手式,觉昌安一看就知道,新来的辽阳总兵和李成梁是对头。 他的神色变的凝重起来,不过转眼又露出笑脸,只道:“这些大人物的事,咱们是管不着的,我们只管好自己就是。” “对喽,老觉你这话说的对路子。” 王千总脸上笑嘻嘻的,一边夸赞,一边还用力拍了拍觉昌安的肩膀。 其实觉昌安和他的父亲塔克世都依附李成梁,毕竟李成梁的辽镇是辽东最强大的势力,觉昌安对实力的感觉特别好,早就想办法走通了李家的路子,他的部落在李成梁眼里是可以信的过,只是觉昌安自己心里也明白,女真部落在李成梁这样的大人物眼里根本就是个屁,如果不是他的儿子在李家当了几年伴当和家丁,恐怕李成梁连他是谁也不一定记的住。 觉昌安确实是世袭的指挥,青年时期就开始执掌部落大权,他对农耕特别有兴趣,在他的主持下,其部落开荒种地,收成一年比一年多,城寨也越来越发达,可以打仗的青壮也多起来,在实力变强之后,他带着兄弟和部落的属下出征,征服了几个弱小的同族部落,与同辈的青年相比,甚至与他的父亲相比,觉昌安都是一个有雄心大志和手腕的人。 可惜的是,这种蒸蒸日上的势头被打断了,前些年在王杲势大的时候,也被迫与王杲一起攻打明朝的边境,在抚顺关一带结下了不少仇家……守边的明军将领才不管你和李成梁是不是有关系,他们只知道你是入侵者中的一员,现在抚顺关一带做生意就十分不顺了。对王杲,觉昌安十分愤怒,他觉得在实力不行的时候挑衅大明就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行为,可惜王杲不听他的劝,两家又结了亲家,他当时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后来还好王杲完了蛋,可惜现在阿台又不安生,抚顺关他去不得了,只能跑到宽甸这边来,好在沿途道路并不算太远,对女真人来说这点困难也不算什么。 “好了,交易是交易,”王千总叫道:“老任,带你的人来记档了。” “知道了。” 一个穿着六品文官袍服的官员一边答应着,一边带着吏员走过来,吏员手中拿着本子和笔,想来是马市的书办,文官惟功也认得,昨天的接风宴拿手本报过名,是定辽后卫经历,以这个身份担任宽甸马市的断事官,负责“抽取夷税银两,抚赏夷人”等事由。 第四百二十二章 抚赏 任大顺过来,便叫人记道:“抚赏买卖夷人叫场等二十一名,牛二只,价银七钱五分,猪三只,价银三钱七分,兀刺一双价银七分,红布四匹价银四钱八分,盐二百七十斤价银一两八分,共用银二两二银八分!” 这边说着物品,同时还报出银价,觉昌安和其部众都笑眯眯的听着,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孙承宗在不远处奇道:“这宽甸物价怎么这么出奇的便宜?一头猪才一钱银子?一头牛才三钱银子?两石多盐才一两多盐子?” “秀才公到底还是秀才啊。” 这边还在捣鬼,惟功已经知道端底了,当下摇头道:“我朝抚育万方,不论是南洋诸夷还是女真夷人,都以优抚为主,损失银钱物品倒在其次,只要其心向朝廷就不在乎金银,眼前这物价当然是朝廷补贴了。另外,肯定有鬼……” “叫场,要银子还要猪和牛,还有布匹,兀刺等物?” “嘿嘿,要银子,要银子。” “嗯,好好,拿银子来。” 任大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一个小吏赶紧过来,拿了二两多散碎银子,任大顺随手一抓,便将银子交了给觉昌安。 “大人,我等部落缺盐……” “哦,盐照老例,给你们。” 边墙外的几百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有能力自产盐的几乎没有,这些部落全属建州左右卫,向来是指着朝廷赐给食盐的,后来努儿哈赤谋反之前,就想办法囤积了过万石的盐,然后才开始举兵,后来占了辽南盐场,这才有了稳定的食盐来源。 眼前这事,就很明显了,抚赏的物资肯定是任大顺这个六品经历,加上王千总这个五品武官,狼狈为奸,大家将猪和牛加布匹瓜分了,折成银子,二两银子买头猪都不够,更不要说牛和布,不过觉昌安也不亏,拿了银子好歹能买几石粮,再加上赏赐的盐,收获也不小了。 更要紧的还在后头。 “任大人,这是我们的人参,还有一些貂皮,狐皮,狍子皮,请大人验看。” “好家伙,这一次你们的货不少啊。” 任大顺果然带人上前查看,半天之后,才报数道:“人参是三千六百一十九斤,貂皮四千七百六十五张,狐皮和狍皮三千余张,人参以一斤九两计价,折银三万两千五百两,皮货么,计价算一万两千两,算算,抽税银……六百一十二两!” “是,大人,我们拿银子。” 所谓的抚赏银,觉昌安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有盐才是他们必须的,而他们带来的皮货近万张,人参近四千斤,这才是硬通货,只要带来就不愁卖不掉。 至于税银,也是微不足道,这么庞大的交易量,大明抽取的商税才六百余两,连零头都算不上,当然是无所谓的事情。 觉昌安一声吩咐,他的随从中有人取了一个银包过来,沉甸甸的,看样子肯定不止六百之数。 “大人,请点验。” 这包银子,可能有近千两,最少七八十斤,那个夷人随手就拎了过来,浑若无事,有个汉人小吏上前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了,后来又来了一人,两人合抱过来,也是十分吃力。 见此情形,一众夷人脸上都露出鄙夷的神色,就是觉昌安也在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你们这些家伙,这般无用。” 任大顺上前踢了部下一脚,看看银子,知道数目多出二百来,在脸上露出笑容,挥手道:“叫场你随意去卖货吧,银货两讫了。” 说着,又有人送来两个盐包,就是这一次“抚赏”的两石多盐,觉昌安和他的族人才觉得要紧,那几头牛和猪的抚赏,对大明这边是恩赐,对他们来说象是一种羞辱。 这便是人心不足之处了,可惜的事,深居九重的天子和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官员是不会晓得边境的具体情形,对他们来说,记录在本子上的抚赏次数和实际的物品,这才是“仁义”抚边的证明,有这个,对他们来说也是足够了。 可以说,有大明辽东都司这二百多年,大明就是在这种可笑的仁义观之下,对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进行着认真的抚赏,赐给他们耕牛,猪羊,布匹,食盐,抽取他们微薄的交易税,叫这些女真人用大明百姓血汗生产出来的物品不停的壮大着自己的部落,最终却反过来对大明的百姓举起了屠刀。 什么叫中山狼,什么是农夫怀里的毒蛇,这便是! 觉昌安等人交了税银,又领了盐,心事顿去,二十多人赶着马队,将自己部落的货物往马市这边赶了过来。 大明的这种边市贸易,对北虏来说还算是彼此各取所需,毕竟大批的战马是从北虏那里买过来的,对女真,就是巨额的贸易逆差了。 毕竟人参东珠貂皮全部是奢侈品,小小一堆就价值不菲,而大明这边卖给女真人的却是铁器和粮食,布匹等物,贸易税又收的极低,可以说是一直不停的在失血。 “将货物速速出脱,天色不早,这一次所需耕牛和农具还是不少,要抓紧了。” 觉昌安不在汉官身边时,又恢复了头人首领的凛然神色,一迭声吩咐下去,众随员无不答应着,喳喳连声。 在不远处,惟功表明身份,叫人将任大顺喊了过来。 一见惟功,任大顺和王千总腿都软了,当场便跪了下去。 这一下,市场有些骚然,觉昌安等人不明就里,用惊疑的眼光打量着这边。 惟功赶紧要他二人起来,待他们站好后,才笑道:“我便装出行,就是免得骚扰市场,你们闹这一套要做什么……我来问你们,这个叫场,是不是一个大奴酋,是不是大部落的首领?” “也不算大……” 任大顺在这方面最为内行,当下答道:“毛怜卫都指挥戳乞纳,建州左卫都督来留住、建州右卫都督八当哈、毛怜卫都督付羊公、建州左卫都督松塔、毛怜卫都督失刺卜……指挥张海,朱长革,多了去了,这些人的部落,才是大部。” “谁最大?” “朱长革最大,每入市,随员都在四百多人……”任大顺索性从怀中掏了本子出来,念道:“朱长革,四百三十一人,入市三次,张海,二次,一百九十人,张乃奇,三次,一百九十人,色失,四次,一百七十人,忙子,五次,一百六十五人,失刺八,一次,一百五十人,曹乃奇,两次,一百一十三人……” “你倒是仔细。” 惟功听着这些建州左右卫的都督和指挥们的入市次数,随员次数,不觉也是一阵头晕,大明的这些关吏,都是从谐音来记这些酋长的名字,什么忙子,失刺八,叫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来着。 他关注的眼前的这个酋长便是叫场,建州左卫世袭指挥,有敕书,银印,不过部落经过一些挫折,现在实力并不算强,每次来贸易,最多一次带四十五人,最少这一次,带二十一人。 从这些指挥和都督身边有多少人,就能推断出一个部落有多少可随时调动的男丁,而对女真部落来说,每个男丁都是战士,从这一点来说,这叫场的部落,实力肯定不强。 “我问你。”惟功对任大顺道:“王兀堂以前每次带多少人来?” “那多了!”任大顺道:“最多一次六百多人,最少也得二百来人,王兀堂是个大部酋长,要不然也不能带一千多骑兵来打咱们六堡,那女真蛮子平时还恭顺,一造反不得了,上次他们经过宽甸,下官正遇着一队,隔着百步,身边有个吏员刚说一句鞑子来了,已经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这么准?” “嗯,太子太保大人不信的话,下官可以叫个真夷过来演示一下。” 看来这税关这里,叫女真人表演箭法也是一种惯常的娱乐项目了。 周晋材撇了下嘴,没说话,罗二虎等人却是道:“我们大人的射术京城第一,在蓟镇较计时我们的人又力压蓟镇,什么鸟真夷有什么箭术,就值当在这里夸口!” 任大顺一头冷汗,躬身认错道:“是下官口不择言,说错了。” “无妨。”惟功笑道:“女真确有善射之名,不能怪任经历。” 他大步向觉昌安走去,张用诚等别人都跟过去之后,转头向任大顺道:“任经历,如果愿意给我们大人效力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将你调到定辽中卫当经历。” 任大顺瞠目结舌,惊喜之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在边市这里当然油水多些,但论舒服自然还是在辽阳好,他这种在卫所任经历官员,升迁的可能性极少,一般就是在经历司和断事司来回折腾,想升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既然如此,当然是舒服些最好。 “这位大人是?” 好歹任大顺拉住一个侍从室的随员,张口就问。 “这是我们的赞画参将,执掌我们的通事局事宜,原本也是舍人营的通事。” “原来如此。” 任大顺心中油然而起一种敬服之感,从一个七品通事能到参将,又是这般年轻,看来是太子太保大人身边的心腹了,眨眼之间,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紧紧跟随,好心效力才是。 第四百二十三章 同行 “叫场指挥。” 惟功到觉昌安等人身边,拱手问好。 “这位大人是?” 觉昌安一见惟功等人过来,眼神中就是份外警惕,不过在他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虽然他们急着卖货,不想人打扰,但也知道惟功等人身份特殊,绝不是自己能随意得罪的,所以表面上是十分客气。 “我的身份暂且不提……”惟功沉吟了一下,转头对张用诚道:“这一次带多少银子出来?” “带了四万,在辽南用了一万,还有三万左右吧。” “全给叫场,先将他的一半人参和皮货全包了,剩下来的他便好出脱了。” 这么说法,自然是因为自己耽搁人家卖货而做的补偿,觉昌安一听,就对眼前这个青年汉官生出好感来,当下连忙道:“大人不必如此,我等出货向来很快,大人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下来便是。” “不不,你听我说。”惟功看着觉昌安,微笑道:“我手头有大买卖,日后在这马市上怕是要大量购买人参和皮货,当然,木耳,松子什么的,我也全收。这三万,算是我们第一次的订钱,以后你来一次,所有货物我就全收一次。” 这么一说,更是坚定了觉昌安的感觉,眼前这青年肯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要知道,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都指着初夏到深秋的贸易来换粮食和食盐,用银子买猪和牛,囤积起来,做过冬的准备,东北的冬天在这个时代是十分严峻的考验,食物不充足的话,一个小部落一冬下来冻死一大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吃不饱就没有热量,没有热量就会冻死,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关市是第三天开一次,每次都会有部落酋长带着部下来贸易,每次最少都是几万两的贸易规模,零散的小股贸易更是很多,靠近大明关墙这里有不少散居的女真人和朝鲜人,他们手中的货物也很不少。 眼前这位青年,穿着朴实,居然有吃下宽甸市场的意愿,如果不是任大顺等人刚刚的态度,觉昌安会觉得眼前这位是疯子,现在就更是生出莫测高深之感了。 “既然这样……”觉昌安也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只沉吟了一小会儿,便是咬着牙齿道:“三万两,大人将货物全取走,余款等下一次我们来贸易时再一起付清。” “好家伙……”惟功也是诧异眼前这个女真酋长的豪气……一万多两银子,按宽甸这里的物价,少说也能买两万多石粮食了,万一有失,整个部落都会受到影响,这可真不是一件小事情。 “你就这么信的过?” “大明朝的大人,当然信的过!” “好吧,既然这样,就照你说的办。” 一个奴酋,有这样的胸襟格局,惟功再拖拖拉拉的不敢要他的货,反而叫这一群夷人给瞧小了,当下便叫张用诚派人取了银子来,一面交割,然后再将人参和皮货给拉走。 以后辽阳镇在这里会设一个收货的点,当然是以顺字行分店的形式存在,不仅收这些人参皮货,还要大收木材。 想到日后是日出斗金,一年赚的百十万两银子真不够眼前这主踢腾的,张用诚心里又是一阵发愁。 他就是有些奇怪,大人怎么就对海贸这般有信心,要知道,现在宁远一线被掐断了,如果光收不出,有多少银子够收这些女真人皮货的?大明的皮货市场一年最少是百万两以上的规模,算上人参就更大了……大明十三布政使司,两京,加上二十一个都司和行都司,光是县城就有两千多个,哪个县没有几家药行,哪个药材不备一些人参?没有人参还敢开药店?那岂不真是笑话了。 光是这么一算,一年所需要的人参量是多少? 所以买卖人参跟黄金白银几乎是一样的感觉,只要人参买到手就没有卖不掉,张用诚愁的不是卖不掉,或是卖不出高价,一斤人参在这里才九两通价,有时候甚至不值此数,到内地最少十倍以上的利润,皮货也是如此,他发愁的就是怎么把货运出去。 一车车的货在宁远被卡住的话,海运再不顺,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张用诚的担心惟功并不放在心上,他过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买货,那是一个掌柜就能办的事,等银货两讫,他看着觉昌安,问道:“叫场指挥,不知道你认识王兀堂否?” “王兀堂……”觉昌安心里打了个突,赶紧道:“虽然旧识,但自从他反叛之后,本部就与栋鄂部再无往来了。” 他这样一说,部属中颇有几个懂汉话的族人,脸上也露出紧张的色彩来,王兀堂是在王杲和阿台之后最大的反叛者了,栋鄂部也是大部,内部也是好多个酋长和城主,王兀堂是一个十分有影响力的大酋长,其部控弦万人,也就是说有万民男丁,是一个数万人的大部落,在当时的女真业说,除了此前的建州右卫的王杲之外,再无哪个部落比栋鄂部更为强大。 用明朝地方官的话来说,就是王杲之后,“自抚顺,开原以北,海西王台制之,自清河而南抵鸭绿江而属建州者,兀堂制之。” 就是说,王兀堂才是现在建州左右卫真正的主事者,是公认的领袖人物! 可惜王兀堂已经反明,李成梁已经来过一次,以宁远伯的脾气,肯定要把王兀堂打到熄火为止,就算不彻底摧毁,也得将王兀堂的气焰打下去才行。 这么一来,觉昌安势必要撇清与王兀堂的关系,他是不可能承认与王兀堂有多深厚的交谊,特别是当着眼前这青年贵人的面。 “不,你不要误会。”惟功很简捷的道:“兀堂反,非自愿,实乃边将粗鄙,妄作非为,我问你的意思,是想见他一面,化解干戈!” “这……”如果眼前这位不是颇具威仪的大人物,觉昌安可能会大笑出来。 两边已经打了一次,明军现在还有强悍的战斗力和灵魂人物,不象几十年后那么孱弱无用,女真人对大明深具敬畏,此前提过的那些带几百从人,挂着都督头衔的酋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集到一起到北京去朝会,然后回来就引以为荣……被大明天子召见过,对这些酋长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荣耀,就算是一道敕书,还有银印,虽然是大明羁糜之策,有没有官印和敕书还是很不一样的。 有这样强的影响力和强悍的边军,加上李成梁这样强悍的总兵官,觉昌安真不觉得大明有一点儿招抚的必要……历来只要哪一部女真敢反,则必然被剿,这也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怎么?”惟功似笑非笑,看着觉昌安道:“指挥以为这是笑谈?” “大人恕罪,野人实在不敢。” 既然对方坚持,觉昌安虽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转念一想,眼前这位最少也是指挥或都司衙门出来的大人物,可能是哪个将门世家刚袭职的公子,人家想立这么一场功劳,自己何必拦在前头? 他只道:“只是考虑大人的安全……” “这一层你不必管,你们一会先离开,我会带着伴当追上你们。” 如果这样的话,觉昌安的责任倒是真的不大了。他也是精明强干,敢于做决断的人物,当下便点头答应下来。 说妥之后,两边便是分开,惟功一行继续观察马市,觉昌安一行便跑去买自己所需的东西,待太阳西斜的时候,这一群女真人终于开始离开。 “用诚不必跟去,先回辽阳,晋材在宽甸等我,侍从室的人由二虎带着护卫,参随们就不必跟着了。” 临行之际,惟功做简单的交代,陶希忠和王国峰,还有周思进,钱文海,这些部下各有职属,忙的不可开交,这一次没有随行,除了护卫人员外,更多的就是张用诚的通事局的人,当然还有侍从室的随行人员,从辽南到辽阳转了一大圈后,不是纯粹的军人就感觉顶不住了,再往女真地界走,能坚持住的不多。 “是,大人一切小心。” 惟功最欣赏张用诚的地方就是平时他心细,谨慎,寸步不离的跟随,到需要他离开的时候,也是一言而行,绝不拖泥带水。 倒是周晋材有些想跟着的模样,不过想想留在宽甸的骑兵没有大将领着,马光远和马世龙等将领都在准备征兵,周晋材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一切准备停当,惟功只带着罗二虎和六个护卫,加上一个抵死不留下来的孙承宗,还有一个熟知宽甸一带情行的任大顺,一行正好十人,出了边墙,循着女真人留下的痕迹赶过去。 马市就是在边墙之内,出了边墙,便是女真人地界,初时还有宽阔的道路,走了一段之后,放眼看去,尽是青山绿水,道路渐窄,也没有了民居,在这里,已经与汉人聚集区大为不同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边墙 任大顺虽然是六品文官,但在边境久了,沾染了不少武官习气,身体也颇为壮实,骑马在山涧小道上行走,也不以为苦,反而兴致勃勃的向惟功等人介绍起宽甸边墙外的情形来。 整个宽甸六堡七八百里的方圆,原本也都是栋鄂部的地盘,后来大明扩地前行,建设六堡,将女真人部落赶走,弄的鸡飞狗跳,不少女真人因此而穷困贫苦不堪,后来是栋鄂部酋长王兀堂带着一群酋长,在路边跪下向当时的辽东巡抚张学颜求情,请开马市,互相贸易,以济女真生路,张学颜初时拒绝了王兀堂等人不修宽甸堡的建议,也害怕引发大规模的边患,就开口答应了开马市的请求,有了宽甸马市,方圆千里的女真部落因此而富足,自然也就没有人犯边冒险了。 这一段掌故,不是任大顺这样的老经历官,恐怕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多。 而惟功问起女真诸部来,任大顺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起建州左卫来和努儿哈赤来,任大顺却是摇头,表示不知道努儿哈赤是谁。 看来现在这位后金的天命汗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几百个女真部落中根本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什么名望。 后人提起其家族时,总拿建州卫指挥这个世职来说事,但其实建州左右卫有敕书和银印的世袭家族很多,有一些大部落甚至是挂建州卫都督,都指挥的头衔,最少也是挂建州左右卫指挥,就象是努儿哈赤的家族一样。 最少在这个时候,建州右卫在嘉靖年间辉煌过,现在只留下阿台和一个古勒寨,然后就是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势大,在此时众人行走的地方,就是建州右卫栋鄂部的地盘。 “王兀堂虽然势大,却并没有敕书,这一点大人要注意。” 惟功闻言奇道:“既然此人是两大部落之首,朝廷都深为知悉,为什么不给他敕书呢?” “这个……”任大顺在马背上扭了一下,他矮矮胖胖的,样子十分滑稽,跨下的战马也被他带的歪斜了几下,众人瞧着好笑,只是碍着他的面子,不好笑出声来。 “应该是自永乐之后,本朝就没有再加封过都督和指挥了,祖制如山,朝中的大人们也不好擅作主张啊。” “真他娘的狗屁。” 惟功骂了一句,见任大顺脸涨的通红,便摆了摆手,道:“不是说你,是骂那些尸位素餐的混帐东西们。” 所谓祖制,不过是僵化后不愿作为的代名词,真正利益相关了,谁他娘的会真的遵守祖制了?祖制有金花银吗?祖制是洪武年间只发粮食和宝钞,要是现在对那些大人们也这样发俸禄,你看他们谁愿意? 所以祖制这两字,最为可恶,就是无能无用的庸官的护身符罢了。 当下众人不再说话,只是闷头赶路。 此时金乌西斜,沿途两测,到处都是密林和深山,鸟鸣声不绝,偶然也能听到走兽的吼声,任大顺听了几声,闷闷的道:“这一带老虎不少,大家要小心。” 宋黑子笑道:“放心吧,老虎来了就是给我们加菜。” 任大顺听了不大相信,当时东北到处都是深山密林,野物很多,当然老虎更多,到处都是,东北虎能长的很大,一般的猎户遇着了也是退避,只有遇到到村庄伤人的虎,才会聚集几十个猎人,一起出动打杀,那样也是战战兢兢,十分的小心,但他看到众人的脸上的表情时,看到每个人都怡然自得,这才有些相信起来。 “大人,栋鄂部都是沿苏子河居住,从石门到五岭,沿途遍布他们的部落,但王兀堂这种头人住在哪里,就非得他们自己人才能知道了。” 其实当时建州左卫多半都是沿苏子河居住,所有部落几乎都在群山掩映之中,只有沿河的地方有平原土地,可以耕作收获,但耕作的收成很难满足全部落的需要,所以各个部落要经济和大明贸易,购买粮食等物资。 道路是几乎在山地和森林之间开劈出来的,几百年后,这里可能也是村庄和土地交替,还有城镇,甚至城市,在几百年后,这里就是宽甸满族自治县的地界,边境处只与朝鲜隔一条江,县城也是在群山环抱之中,经济虽不是特别发达,但也是一个现代化感觉十足的地方了。 在此时,却是原始风貌十足,在众人眼前,群山掩映,放眼看去,全部是一层接一层的山峦和逼人眼帘的青翠绿意,有一些沟壑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一层接一层的密林环环相扣,有走兽显迹于其间,偶然可见一幢幢小型的木屋,众人知道,那就是女真人的聚集区了。 “好漂亮的风景!” 孙承宗是立志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志向在少年时期就立下了,他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但此时此刻,他由衷道:“天下胜景,以眼前为最!” 惟功的感慨却与他不同,回首望去,身后但见峰峦如聚,夕阳之下,在山峦之上,隐约可见一条长龙蜿蜒曲折,尽管隔的很远了,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修在山峦之上的长城! 他由衷道:“看吧,身后的长城,那才是真正的胜景!” “诚然,大人说的是!” 孙承宗也是回头,眼神之中也是充满骄傲的色彩,他道:“适才学生说的胜景是自然之力,而身后这长城,却是以人力胜自然,思想起其间蕴藏的伟力,令人心悦臣服!” “嗯,恺阳说的极是。” 他俩人说话,众人虽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惟功夸说的是身后的长城,宋黑子和罗二虎等人,俱是回头去看。 任大顺也道:“辽东边墙千余里,多半都是在沿边的河套荒地,山蛮,草原边境上建筑,诚非易事啊。还有,沿蓟镇到宣大的长城,也多半是沿着山脉修起来的,比如喜峰口,古北口,全部是在山峰之上。” “可惜边墙是挡不住鞑子们的。” 惟功回过头来,沉声道:“武备强,边墙只是辅助,武备弱,边墙毫无用处。” 任大顺道:“大人所说极是,天顺之前,我大明边军常深入草原出击,放火烧荒,在边墙外使北虏不得深入,此后就是只能等着敌人前来再反击,嘉靖年间,索性叫人破边一直打到京城了,可见边墙修的再险峻,没有强兵亦无用的。” 这人倒真是个妙人,惟功对他此前的欣赏不过是见这六品官员办事仔细,记录归档颇有一套,不象一般的文官,懵懂糊涂,将大小事物全交给下头的小吏去办,从今天在市场上的表现来看,这人还是很称职的。 不过现在看来,见解颇有一套,也算博闻强记,惟功暗暗点头,心知张用诚果然将这人拉到自己麾下,这一步棋走对了。 “大人,就在前头,看到了。” 众人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将前头的女真人给追上了。 其实在途中已经遇到不少女真人和朝鲜人,看到这十人一队的彪悍骑队,不少人选择了赶紧躲藏起来,或是将货物和马匹拉到一边,用警惕的眼神看向惟功他们。 觉昌安一行提前了大半个时辰离开,惟功他们不到半个时辰就追上了,主要是觉昌安他们带着不少的货物,还赶着牛群。 二十一人除了马匹上的食盐和粮食外,还有铁犁、叉、靶等农具,每匹马身上都是背着鼓鼓囊囊的货物,也就是这些马全部是杂马,不是真正的战马,否则这样负重,好马也走废了。 牛群是由一百多头牛和几十头猪组成,牛都是青壮口的成年牛,猪群里倒有不少小猪,不过以惟功的眼光来看,那些成年猪也跟后世的小猪差不多了,这年头的猪最多也就长到百十斤重,后世的大白猪可是三百斤才算长成。 当然,肉味也是迥然不同,这种遍地跑放养吃杂粮野菜的猪肉味道可是香极了。 “叫场指挥,看来你们部落会过一个好冬天。” 在马上,看着迎过来的叫场,惟功大声和他说笑着。 “哈哈,这是野人们托大明天子的福,托诸位大人的福啊。” 觉昌安十分谦逊,话语之中,总是承认自己是野人,整个模样都是十分的恭谨温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身边的那些人就不同了,若隐若现的,总是显示出对汉人的提防甚至是敌意。 这也难怪,这二三百年来,这些部族仰赖大明得以生存,但两边肯定也是磨擦不断,女真人有野性难驯的一面,大明的边将肯定也有一些人会有过份的欺凌之举,时间久了,彼此间当然会有敌意。 好在明朝现在仍然是一个不可触犯的庞然大物,大明的官员十分尊贵,觉昌安的这些随行的族人诸申,有什么情绪也只能老老实实的隐藏在心底。 “大人,此去栋鄂部落还是有些风险的,野人已经派了一个部下去通敌王兀堂,如果他坚持不见,还是请大人折返,否则的话,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虽然觉昌安还是不知道惟功的具体身份,不过,他知道惟功是个大人物,最少也是大人物的亲属,如果真出了意外,大明追查下来,他也会有天大的麻烦,所以话语之中,还是劝惟功小心谨慎,一有不妥,立刻退走为上。 第四百二十五章 野心 “好的,”惟功笑吟吟道:“听你的便是。” “赶路辛苦,大人要忍耐一些。” “呵呵,这是自然。” 众人出边墙时已经是金乌西斜,此时会合了就已经快天黑了,觉昌安和随员一阵商量,决定就在一个小山谷的边上宿营。 这里似乎是一个山沟的入口,里头密林阵阵,地上有不少残留的树叶,惟功看到有不少是枫叶,当下便笑道:“若是深秋时至此,层林尽染,风景怕是要比现在漂亮十倍。” “大人真是风雅。”任大顺随手一个马屁拍过来。 孙承宗却是认真看了一回,点头道:“此处怕是比京城香山红叶更有可观,可惜并不能常来此处。” “且待将来。”惟功点了点头,对他道:“总有一日,恺阳兄可常至此。” 今日之行,对惟功来说不是心血来潮的突然之举,事实上,整合女真,打压异志者,最终达到铲除一部份,彻底收服一部份的结果,这才是他所要的。 从宽甸扩大边墙距离,拓地几百里来看,只要政府强硬,汉人可以旋踵即至,眼前这地方,现在九成是女真人居住,只有一成汉民还多是逃亡军户杂处其中,如果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保持压力,不停向深入推进,将来改变民族构成,将这广大的地区变成汉人与女真并居杂居的状态,并非难事,以军堡和民屯为核,这并不是办不到的事情。 现在女真人占据的地方,当然,还有蒙古人所占地方,在后世已经多半归于中华,就算是奴儿干都司故地,也有相当一部份属后世的黑龙江省和吉林省的地盘,如果连辽宁省故地也不能囊括在手中,那他感觉自己太失败了。 他的目标,可是不止辽东都司一地,奴儿干都司亦是他的目标所在! “大人所说的,学生自然相信。”孙承宗现在对惟功有一种很崇拜的心理,惟功说的,自然就是信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罗二虎等人已经搭起了几个帐篷,这都是放在战马屁股上的,油毡布所制,搭起来方便快捷,在他们动手的时候,有几个女真人好奇的跑过来观看……他们当然不会带什么油布帐篷,将牛群看好之后,点燃几堆篝火防野兽,然后派定轮岗的人,就这么睡在火堆边便可以了。 看到这一群汉人还象模象样的搭起了帐篷,这些女真人群中发出一阵啧啧声,象是赞叹,也有点嘲讽的感觉。 觉昌安他们都带着一些随身的粗粮,放在篝火边烤烤就行了,赶了一天的路,还有交易,就算善射的人也不会跑去打猎,再说天已经黑了,猛兽出没,万一因为贪口腹之欲被大猫给扑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因为担心惟功受不得苦楚,觉昌安还跑来问候,见惟功也是带着干粮,大口大口的吃着,觉昌安反觉佩服,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也就退下去了。 此后数日,就是一直在深山之中赶路,后来沿着一条小河走,再又是走到大河边上,翻过石门关隘之后,觉昌安派去报信的族人赶了回来,表示王兀堂愿意接见惟功。 有这个结果,觉昌安才松了口气,跑到惟功处报信时,见这个大明的青年勋贵丝毫不以为意,淡然自若,觉昌安反而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一直在路上走了十天,终于接近了栋鄂部的城寨所在地方。 当时的女真部落,普通的族民散居,核心区会立一个城寨,部落之首和那些有身份的头人会一起居住在城寨里头,大一些的部落,城寨里还会设各种区域,比如仓储区,铁匠的工作区域,练兵射箭的区域等等,一般的诸申,一部份诸在城寨里,更多的是环绕城寨居住。 毕竟一个寨子最多住几百或几千人,栋鄂部有几万人之多,当然不可能全部住在寨子之中。 其实栋鄂部的寨子离宽甸边墙并不太远,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三百里,但一路上有不少地方是崎岖难行的山地,如果没有觉昌安等人带路的话,惟功一行就算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找到此处。 这也是当时不少女真部落敢和大明叫板的底气所在,比如现在的建州右卫的首领人物阿台,就是因为他的古勒寨在深山深处,倚险而建,道路也十分曲折,明朝的边将根本摸不清虚实,很难主动进攻,如果一味防守的话,那么自然就是拿阿台等反叛者没有办法,再加上王兀堂这样的实力派也叛变了,李成梁必须彻底解决一个,打跨另外一个,否则朝廷的威令就不行于女真诸部了。 在惟功等人接近到城寨的时候,聚居的女真民居就变的多起来,这些民居多半是一半挖在地下,一半建筑露在地面,全部木制,很少有砖墙,虽然砖墙比木制结构更加防寒,但很显然,烧窑制砖对这些女真人也是一件了不起的工程,他们没有这样的技术力量。 之所以挖一半在地下,有若穴居,也是因为保暖的功效,东北的冬天一至,经常十天半月处于大雪之中,积雪半个人高也是常有事情,穴居在地面之下,防寒保暖效果反而更加的好些,再加上多备劈柴,用地上挖出来的火盆取暖,这样才能熬过漫漫寒冬。 如果要出门的话,就必须用油脂把身上裸露出来的地方给涂满,否则的话,冻伤也不可避免。 看到那些兔子窝一样的地穴,惟功等人也是心中十分感慨,这些女真部落,有一些是从更北方迁居过来的,在那里他们的物质更加匮乏,生活更加困苦,甚至是茹毛饮血,过着没有火取暖和热食的生活。 这不是众人的想象,不仅在当时,就是几百年之后,在广袤的西伯利亚的冻原上,有很多原始部落还真是保留着吃生肉喝生血的习惯,在莽莽雪原上,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 眼前这些女真部落,如果不是一直南迁,归顺大明,恐怕还没有今日的生活水平。 最少在惟功眼前,这一片城寨的下方有大片的土地,种植的麦子已经被收割了,剩下短短的麦茬留在地上,一捆捆的麦子用麦草捆住了,在麦田边上堆放着,田地里是一头头耕牛,正在人们的驭使下,用铁犁将收割过的土地进行翻垄,过一阵子,就可以种植高梁或小米等植物了。 在这个时代,玉米也传入了中国,只是种植范围不广,在山东种植多些,不过也是在房前屋后的旱地上种些,人们还不大了解它的好处。 番薯也在这前后进入中国,同样也还没有大规模种植,人们还没有发现番薯的高产办法,也是拿这种东西试种,当成一种零食的感觉。 在东北,麦子是夏初时收获,秋季再种植,中间的几个月种植被称为杂粮的谷物。 水稻的种植要等几百年后了,最少在这个时代是很难推广的。 “大人,有人来出迎了。” 进入栋鄂部的核心地界之后,觉昌安的神情就变的很紧张,眼前的城寨比他的寨子大不少,又是因山而建,一条河流在寨子下方蜿蜒而过,不论怎么看都是易守难攻的一个强大的堡垒,寨墙上隐隐约约有不少手持弓箭的战士在来回的巡逻,今天的事,他感觉自己有些太过于轻率了。 可是这时候后悔也晚了,他们一行人来到城寨边上时就已经有人禀报进去,有一小股头戴凉帽,穿着箭衣,手持弓箭的骑兵已经来到他们四周,大约是有二百来人,人人都背负弓箭,还有顺刀和铁枪等武器,对栋鄂部的强势,觉昌安也感觉压力很大,最少在现在的建州左卫来说,能随时出动一两百人的骑兵队伍的部落,并不算多。 最少,他还没有这个力量。 “是觉昌安贤侄来了?” 迎接的人群很快从城寨中下来,全部都骑着马,觉昌安注意到这其中多半是大明核定的战马标准的上等马,也有一些中马,没有下等马,更加没有杂马。 这应该是栋鄂部的精锐和核心力量了,为首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满脸白髯,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沉重而深厚,两只眼睛中满是精悍警惕的光彩,和觉昌安一样,这个老人也是挂着东珠,竹编的大帽顶上,除了饰有东珠之外,还有一根长长的翎毛。 这是女真人的习俗,只有贵人中的长者,大部酋长,才有资格这样穿戴。 看到王兀堂,觉昌安就想起了当年的王杲,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赶紧下马来,张开双臂迎上前去,王兀堂呵呵笑着,也是张臂过去,两人在原地抱着,行了抱见礼后,觉昌安方道:“请长者恕罪,我们来的太冒失了。” “哦,女真人彼此往来,谈不上冒失和不冒失,若是贤侄愿意,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上一阵子,好好歇息一下。” “多谢长者的美意,不过族人们还等着粮食和食盐,土地也急等着耕牛去翻地。” “觉昌安你和二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精明,你们的部落想必也会恢复元气,越来越强大的。” 觉昌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感觉十分惭愧。 第四百二十六章 往矣 觉昌安二十来岁的时候就以精明闻名于女真诸部,当时各部都以为觉昌安会成为一个比王杲更为强大的人,毕竟王杲靠的是武力,觉昌安的经营本事却是独步一时,而且也善于打仗,在他的主持下,他的部落迅速兼并了好几个小部落,开始变的壮大起来。 可惜啊,一切都怪王杲太贪心,太急进了。 其实进攻大明也是觉昌安和部落中高层的一致意见,大家需要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土地。 女真人不缺乏强悍的战士,如果把当时所有的女真部落拧成一股绳,可以得到数万名强悍的将士,可以和大明在辽东争锋。 他们隐隐还知道,几百年前,完颜部的先祖就干出了惊天的伟业,曾经以两千战士对抗几万辽军,两万女真人,打败了数十万人的契丹骑兵。 虽然完颜部和苏子河沿河的建州左右卫不一定是同族,建州左卫是从北方慢慢迁移下来,完颜部才是真正的土著,但几百年下来,大家的语言相同,生活习惯相同,发型衣着相同,所有人都自认为是女真人。 如果再举大旗,未必不能恢复当年大金的伟业。 当然,这种想法只能深藏于心底,不要说叫大明那边知道,就是女真人自己人知道了,怕也有不少人要把大牙笑掉呢。 “长者过奖了……”觉昌安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已经四十多岁,这一生没有象样的功业,也没有把部落带的十分强大,到现在来说,部族里能自由活动的不超过百人,能随时拉出去开战的也就三四百人,甲胃也就几十具,拿的出手的不到二十具甲,虽然马匹不少,不过哪个女真部落都不会缺少马匹……想来也是灰心的很了。 他半躬着身子,退后一步,介绍道:“这位大人就是大明来的贵人了。” 惟功在刚刚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其实王兀堂一过来,他就知道这个老女真人瞧了自己一眼,眼神锐利之至,似乎是有东西砸在自己脸上一样……他知道这是几十年厮杀和射猎,经常杀生之后才会有这种眼神,而且得是高手才行,虽然这老人很强,但惟功知道他精力已衰,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了,在对方目视过来时,他只是坦然的微笑,并没有因对方的瞪视而退后或是掉转脸庞去躲避。 对惟功这样的反应,王兀堂也有些吃惊,他五岁就挽弓,六岁就射杀猎物,十余岁就骑马射猎,二十岁就成为神射手,到这个年纪,他已经很难看到在自己的逼视下坦然无事,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人了,更何况对方是一个青年人,似乎连二十也不到的样子。 大明的官员他见过很多,文官们都是十分骄傲矜持,高高在上,武将们多半贪婪残暴,胸无点墨,不论文武,在见到女真人时,要么索取贿赂,摆出一副亲热的假面孔,要么就一心想在女真部族头上建立功勋,故意的摆出一副敌视的面孔出来。 只有眼前这个青年,既不敌视,也不故意的讨好,而是一副平视与淡然的表情。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经历,如果不是信任觉昌安,王兀堂就会感觉眼前的事只是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了。 大明的官员会是眼前这副模样?打死他也不信的。 “这位大人高姓大名?”王兀堂终于走到惟功面前,也是以平视和对等的态度开始了谈话。 如果按以前的王兀堂的个性,他是绝不会和明朝官员这样说话的,在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明朝边境遇到几个被王杲部落绑住的明人俘虏,他和哈达部的王台立刻赶走了那些守卫,将那些俘虏给放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后来明朝边境的官员只赏给了几头牛做抚赏,王兀堂当时就高兴的下跪致谢。 在当时,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没有敕书,不够资格到北京去朝见大明天子。 在他心里,大明天子是天下最伟大的君主,抚育万方,统驭万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天神。 可惜的是,这种纯朴的信仰和对大明的崇拜,在去年的那一次进兵之后,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 虽然他和诸申没有打下宽甸六堡,并且被李成梁击退了,但事实证明,大明并非不可触犯,自己纵兵犯边,也一样平安而退,他的部落,到现在也没有遭遇什么真正的打击。 这叫栋鄂部上下和王兀堂本人,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骄狂的心理,对大明也没有以前那么景仰和畏惧了。 “我叫张惟功,”惟功笑道:“是一个带兵的将领,老人家应该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王兀堂道:“是没有听说过……” 其实这个名字他感觉有些耳熟,但真的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想来是一个将门世家出身的青年,现在可能挂着副将或参将的职务。 一时兴起,也跑来招抚自己,想立一个惊天的大功劳吧。 想到这里,王兀堂面露冷笑,接着道:“不过总兵官想凭身边这几个人,孤身入我城寨,说服我们再归顺大明,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了?” “老者误会了。”面对对方的敌意,惟功态度还是很缓和的道:“大明于女真诸族向来抚育如赤子,如非大明,贵部和其余部落哪来的这么多耕牛,铁犁,哪有这么多布缝制衣服箭袍,哪有这么多铁打造马蹄铁?众位食的盐,吃的粮,皆我大明所出,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啊!若是这样,诸位还犯我边境,杀戮我边民,试问天下之大,应该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吗?所以我这一次过来,只是劝栋鄂部服从王化,自此不要再有异志,否则的话,征伐之下,恐怕无有完卵可剩了。” 王兀堂在受到明朝边将欺压的时候,也曾经上书辩冤,不过李成梁丝毫不理会他的言词,回书过来,便是警告和威压,这叫王兀堂十分的委屈和愤怒,这才有后来的战争行为。 惟功的话,最后也是十分强硬,但是话语是建立在事实之上,在前一段话中,点明了女真部落是依靠大明得以有今天,所以后来的话虽然强硬,王兀堂也是一时无话可说。 在场的女真人很多,懂得汉话的也不少,此时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神情。 “总兵大人不象是普通的武将,反而象是一个能言善辩的文人。” 王兀堂尴尬一笑,终于伸手道:“请到我们的寨子里谈。” “呵呵,多谢。” 适才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不过惟功神态自若,连他的随员都是一样,包括穿着文官服饰的任大顺和孙承宗都是一样,栋鄂部的女真人有不少到抚顺关和宽甸参与过互市,见多了大明文官的嘴脸,此时见到这任大顺是这样的表现,还有那个明朝生员更是生的高大威猛,一脸铁针一般的络腮胡子,女真人蛮性很足,敬佩勇士,无形之中,倒是对惟功一行,生出不小的敬服之感。 当然,也有一些青年气盛的对眼前这一伙明国的来人不以为然,甚至饱含敌意。 在入寨的时候,惟功就感觉到了,一伙青年背负着长弓,看样子都是三四石以上的强弓,最少都有二十五个力以上,临阵所用,这就是很厉害的水准了,一般的明军射手,如果是步射,二十个力就合格,二十五个力就是大力射手,非得备办强弓不可,不然的话,就会“手欺弓”,眼前这些女真青年,弓力明显都在三十个以上,一个个臂膀粗的吓人,胸前也凸起很大一块,眼神都是彪悍难制,野性十足。 看到这些女真人,惟功也渐渐明白,为什么辽东一带,对女真人一向忌惮,甚至总有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这固然是有女真人自己替自己吹牛的可能,但也代表当时辽东军民对女真人实力的认可。 就眼前这一伙女真青年来说,平均射术和劲力肯定远远超过明军的弓手,也在精锐骑射手之上,只有少量的明军将领的家丁能与之相比。 果然后世说的明清是封建末世,这是一点儿也不错的,相较而言,辽民已经是当时大明最彪悍和卫所制度最完善的地方了,而就算如此,武备和民风上也是较女真人远远不如,有从下到上完备组织的大国反而不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连文字也没有的夷人部落! 回想汉时,一个汉兵可以打败五个匈奴兵,唐时,大大小小的藩镇虽然内斗,亦足可压制外夷,汉人的边郡良家子组织起来就是强悍的军队,就算五胡乱华时北方已经失去政权,大大小小的汉人堡垒也没有叫胡人讨得了太大的好处,最后杀胡令一下,照样杀的胡人血流成河。 俱往矣! 第四百二十七章 威胁 城寨之中和外面的情形就截然不同了,有铁匠区,也有练兵的广场,养马区,粮储区,中间地带就是部落首领和贵人们的居住区,依着中间排列开来,就是居住在城寨之中的女真人,应该是以战士和其家属为主。 与城外的半穴居不同,在城中则以木楼为主,几乎每家都是用两层或三层的木楼建筑,底下一层悬空,放置物品,上面的才住人。 这样的楼居是当时女真贵族的习惯,一直到皇太极兴建沈阳皇宫都没有改变。 在城寨中间有一座三层的高楼,底下立着几十根柱子,每根都是几人合抱的大木,整个楼宇显的气象万千,巍峨庞大。 当然,是在刚刚看多了半穴居的草房之后的感觉…… “这里是我们议事的地方,这位大人请。” 王兀堂在前,惟功紧随其后,所有的女真贵人们也依次登上楼去。 因为面积不小,整个二楼足可坐上超过百人,栋鄂部应该也是常在这里议事,所以每个人进来之后,很熟悉的找着了自己平时所坐的位子。 大家入坐之后,王兀堂也就是在中间的位置盘腿坐下,在他身后是几个中年人和青年,应该是他的直系子孙,在他的对面,第一排是一群老人,然后才是一群中年人和青年。 全部是男子,这种场合,当然没有女人进来的可能。 “今日的事,就是这位大明的贵官来招抚我们。”王兀堂劈头便是正题,没有客套:“请大人说出你的打算吧。” 在惟功措词的时候,他又森然道:“刚刚大人你说的大明对我们的恩德,确实有一些道理。但大明边将对我们部落诸申的欺凌,恐怕你未必全然清楚了。” “万历六年,人参每斤从十五两降到九两,我们只能忍了。” “皮货也是每斤从三两降到一两五,除了貂皮之外,一律都是这个价。” “万历八年,徐国辅要将人参从九两降为六两,我等不从,徐氏兄弟指使家丁殴打我等,当场打死十余人,打伤数十人。” “明国如此欺人,我等虽是夷种,也是堂堂正正的人。” “和他说什么,看他的年纪,岂能是大官,不如再打进六堡,将傅廷勋宰了再和李成梁去谈便是。” 众人先是汉话来说,后来说的群情激愤,一群人用蒙语和女真语掺杂着叫骂,都是恶形恶状,十分凶狠。 他们原本的恭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既然反面,就不如干到底。 惟功虽然不懂他们的话,不过料想也是这样的意思,他不以为意,脸上神情反而更为淡然和从容了。 在他身边,罗二虎等人也就是将手按在腰间,也并没有任何惊惶失措的表情。 这样的表现,当然叫在场的女真人为之诧异,很快的,他们的叫嚣沉寂下去了。 惟功注意到,在王兀堂身后有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是女真人中难得的长相斯文秀气的类型,他俯在王兀堂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们刚刚失礼了。”王兀堂点了点头,最后的一点嘈杂声也没有了,他对惟功道:“大人现在可以畅所欲言。” “呵呵,那便是我说了。” 惟功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现场,无形之中,散发出一股威严气息来。 不仅是普通的女真人为之震慑,便是王兀堂也有点吃惊的感觉,在他身后的诸多子孙也情不自禁的低了下头,只有那个低声说话的俊秀青年,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是镇定自若。 惟功看到了这一切,心中暗暗对眼前的女真人有了一个明确的评价。 他知道,那个镇定自若的女真青年,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而王兀堂的表现不足为怪,毕竟是一个控弦万人的大部落的首领,就算是控弦万人有水份,有万余男丁总是差不多有的,去除老弱和不善骑战者,两三千战士总能凑的出来,去年栋鄂部以千余骑兵入边,应该是动员了三四成的力量出来,这是比较合理的判断。 说起来女真人的话也不能全信,比如努儿哈赤在满文老档里的战史,打海西女真和叶赫部,早期的统一战争里动辄便是出动三万五万人,击败敌人三万五万人,斩首多少,杀敌多少。但一直到他在万历末期起兵时,统合八旗,统一了所有的女真部落,包括索伦人和鄂伦春人都有不少被他裹兵在内,这样一共八旗才六万男丁,而且这个数字一直到入关前后都没有太多的变化,当然连年战事有不少死于战争的,可是也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当时的女真诸部,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五万男丁。 栋鄂部有万余男丁,怪不得是大明朝廷公认的两大强部之一。 “你们反乱,是因为大明边将残暴,边将的个人行为,不能与大明朝廷挂勾。朝廷对你们是向来是以抚育为主,二百多年以下,女真诸部,没有我大明,安有今日?至于我大明边民,辛辛苦苦劳作,从未与你们结仇,你们犯边,烧杀抢掠,这是强盗所为,不论有什么借口,这都是罪行!” 惟功说话的时候,不停的有人将他的话翻译成蒙语和女真话,一番话讲完,在场的女真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做何反应是好。 这个青年贵官,说来止息干戈,说话却是如此的凌厉,丝毫不客气。 但这种不客气中,又有叫人不好直接反驳的大道理在,比如说边民无罪,众人烧杀抢掠形同强盗,虽然有人想反驳,一时却不知道拿什么话出来驳他是好。 惟功继续说道:“本官前来,就是将道理讲说清楚,犯罪边将,已经被惩罚,而你们栋鄂部继续叛乱,已经不在是因为去年的纠纷了,是以如果要大明宽恕你们,就必须由你们的头人作出请罪的姿态,然后我们才能再谈其它。” 他说完,目视王兀堂,微微点头,然后就在原处坐下。 在场的女真贵人们已经轰动了,他们真是想象不到,眼前这个大明的青年官员,居然有如此的胆色,而且,能对现在的情形判断如此清晰。 惟功与傅廷勋一席长谈后,已经知道栋鄂部反叛的原因何在。 开始可能是因为边将残暴惹出的乱子,但王兀堂在给李成梁的信中已经不光是控诉边将暴行了,而是要求加大抚赏的额度,“大赏我部”,然后还要求给他敕书和封赏,赐给爵位,允许到京朝贡等诸多要求。 这是这个栋鄂部的头人因为长久没有封爵而爆发出来的怨气,加上诸多不公平之处,所以一并发作出来。 在给李成梁的信中,王兀堂怨言“殊易我”,便是说大明太轻视他,这是一种压仰不住的怨气了。 “啊哈,你们看,这位明国大人胆子真大呢。” 王兀堂气极反笑,他没想到,这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贵官居然有这样的胆气,当着所有族人头人的面谈什么叫他谢罪,然后才谈其它……他以为这个明国官员最少有一个招抚的态度,他也是想叫族人们看看,他给李成梁写信之后击宽甸等堡,结果是大明的招抚,这个心理,才是他迎惟功入城寨的重要原因,也是刚刚他的孙子何和礼提醒他的重点所在。 万没想到,这个青年官员居然是这样的口吻,如果早知道的话,他是不可能将这个明国官员迎入堡中,虽然不敢轻易杀害,但也可能将之驱除,甚至囚禁。 此时惟功如此大胆,王兀堂眼中已经隐隐有杀气呈现。 反正他们已经反乱,纵使杀了一个副将参将,罪责也不会大到哪儿去。 在王兀堂身后,何和礼也面露惊奇之色,然后就是微微摇头,他觉得这个明国官员太不明智了,这么鲁莽,恐怕也不会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 “胆子谈不上大,只是实话实说。”惟功淡然道:“如果贵部照办的话,大明会恢复贵部的市易之权,否则的话,我们会杜绝互市,女真各部如果有替栋鄂部互市的话,一并杜绝其互市之权!” “什么?”王兀堂面露震惊之色,在场的贵族们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深感震惊。 互市其实是对大明的贸易逆差,女真各部仰赖互市几乎是难以脱离的地步,要不然在多年之前,王兀堂也不会率领各部首领一起跪求开市了。 但大明并没有把互市当成犀利的经济战手段,和平时就开市,有战争威胁才关闭,这样太笨拙了。 惟功用在这里,虽然是一种**裸的威胁,但王兀堂等人不得不考虑其中的风险! 这种风险太大了,他们几乎担不起! 种子,耕牛,农具,还有布匹,药材,离不开的食盐,如果大明真的如眼前这个青年官员所说,不仅杜绝栋鄂部的贸易,连别的部落代买都杜绝,那么栋鄂部在几十年内,一定风消云散,传承数百年的部落,至此消失! 这个后果,王兀堂是担不起的! 第四百二十八章 马法 刚刚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觉昌安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带来的这个青年官员脾气是这么的楞,当头对脸的就叫王兀堂向大明谢罪,谢了罪之后再谈其它。 他以为自己这次肯定完了,王兀堂不会放过这个大明官员,最少也会囚禁起来,然后他也会吃挂落,接着就是大明和栋鄂部继续开战,然后他会被波及……这真是飞来横祸,觉昌安感觉自己哭都哭不出来。 等惟功将互市之事说出来之后,觉昌安终于松了口气……原来这位大人还有这样的杀手锏! 这种威胁之下,栋鄂部是不敢就此决裂的,后果太严重了。 看来虽然谈判肯定破裂,最少不会闹到最糟糕的结果了。 “谢罪之后,本官会上奏朝廷,给长者请一道建州左卫都督的敕书和印信。” 在震慑住了众人之后,惟功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场中便又是一阵死寂了。 这个好处,在惟功来看简直是无所谓的事,是朝中那些官员太昏聩了。一道敕书和印信值什么?难道没有敕书栋鄂部就跨了?给了敕书就能混一女真?有敕书的女真部落头人不是一抓一大把?以前祖宗手里能给,到现在就不能给了,这是什么道理? 敕书真的是小事,能叫一个大部归心,那才是大事。 大唐在羁糜政策上就是不吝惜官位,什么大都督之类的官职大把赐给草原上的那些部落头人,如果不是大唐内乱,可以说唐朝是控制草原和西域最强悍的王朝了,大明的版图现在也就比宋朝多了燕云十六州和辽东,还多甘肃卫等西北诸卫,西域故地没收回来,草原没控制,比起汉唐真的差太远了。 对女真,与其胡乱出击,不如扶植代理人,建立一个稳固的制度,这是惟功与傅廷勋长谈后萌生的想法。 当然,稳固之后是不停的推进,宽甸六堡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形式。 将军堡不停的推进到女真腹地,汉人和女真杂处,几十年后,可以将女真人的威胁降到最低了。 面对都督的敕书,王兀堂也不能镇定了,他的脸上,神色惊疑不定,敕书对他的诱惑无比的大,而他又不愿就此向惟功低头,当然,也是不大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的话语。 “我们怎么能知道,大人的话一定能做准?” 在这种时候,何和礼上前发话,彬彬有礼,显示出女真人中难得的风度来。 惟功向他点了点头,笑道:“空口无凭,这里是宽甸马市的断事官任大人,他可以证实本官的身份……” 一语未毕,楼房之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几十人上百人嚷嚷着说话,乱七八糟的女真话吵嚷起来,叫楼上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罗二虎立刻站了起来,通过窗子看了一眼,低声道:“象是有一群人从林子里刚出来,带了不少东西。” 王兀堂面露不悦之色,在他议事的时候,居然有人敢这么吵闹,实在不成体统。 他站了起来,也是走到窗前一看,脸上便露出喜色来。 当下便向下招呼道:“好么,雄鹰从密林深处回来了,这可带回多少好东西来?” “马法,”底下有人叫道:“给你带了几根最好的参,都是最好的,可不能拿去便宜给明国人,还有两张虎皮,拿来给你垫脚。” “哈哈,你这孩子,老马法岂能少了虎皮垫脚?”王兀堂对下头的那个青年是真心欢喜,脸上笑的满脸春风的样子,对他的亲嫡长孙何和礼也没这种笑容。 “赶紧上来,你父亲也在这里。” 聊了好几句,王兀堂才想起这里还有贵客和大事没料理完,也想起来被自己晾了半天的觉昌安了。 等他一脸笑容的坐好,楼梯响起了动静,没过多时,一个野人般的青年就从楼下大步的赶了上来。 何和礼在场中的女真青年中已经算是第一流的杰出了,但后来者,竟然还是远有胜出的感觉,不论是身形,力道,气场,都胜了何和礼一筹,虽然一副野人模样,头发长的老长,小辫子也脏的不行,但身形磊落如山,行动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庞大压力在众人头上,这个后来的青年一进来,不少人都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阿玛!” 后来者先到觉昌安跟前,跪下行了个礼,觉昌安脸上满是骄傲的神情,点了点头,道:“给你马法行礼去。” 女真人称父为阿玛,祖为马法,眼前这青年是觉昌安的儿子,辈份比王兀堂小了两辈,所以称王兀堂为马法。 “马法,这是上好的红参。” 青年从怀中掏出一颗人参来,如同一个小婴儿般,参体晶莹通透,婉如生人,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上品。 这样一株参是不可能按斤买卖的,就算在抚顺或宽甸,最少也要千两以上,若到京城和南京苏州等地,最少就是千两黄金的价值,甚至有价无市,根本便买不到。 “好孩子,有孝心。” 虎皮确实不算什么,随便几个女真射手都能猎得几只大虫,不过那人参就难得的很了,实在是很稀有的珍品。 “对了,好孩子,你得向张大人行礼。” 王兀堂到底没忘了正事,将手让向惟功,叫那个女真青年行礼。 待对方转过头来,惟功便是展颜一笑。 对方身形猛震再震,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惟功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努儿哈赤,自己心中一直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此时正目瞪口呆的看向自己,那种吃惊的神情,倒也是叫人看了十分的愉快。 此时的努儿哈赤已经从广宁离开,他在少年时就被父、祖二人送到广宁到李家为奴,当了伴当之后还被取了“虎子”的小名,因为夷种身份,一直也没有被保举官职,随李如松到京城一行之后,努儿哈赤觉得再继续跟着李家混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求了李成梁恩准,萧然一骑,折返回建州左卫的老城之中。 此时他的部落确实不够强大,祖父塔克世是一个平常人,父亲觉昌安年轻时就有雄才大志,也给了努儿哈赤很多教导和影响,但部落受了王杲拖累,前些年是苟延残喘,没有生机,要不然他也不会到李府当家丁,经过十年恢复,现在终于有了中等部落的规模,努儿哈赤决心做好父亲的助手,这一次他从暮春时就深入密林,带着几十个青年伴当,采木耳,剥松子,挖人参,射野兽剥皮子,除了带着的几十斤盐巴外,只带着火种,饿了烤猎物吃,渴了煮点蘑菇汤喝,在林子里呆足了两个月,这才出来一次,将收获送出来,然后继续到林子深处干活,到等第一场雪落下,才会返回部落。 这一次觉昌安之所以有这么多的人参和皮货,努儿哈赤立功就不小。 总之,未来的后金天命汗现在还是一个淳朴的一心想过好日子的好青年,挖挖参,打打小怪兽,这就是他的平淡生活了…… 过往的平淡终于被打破了,看到惟功,努儿哈赤猛然想起在京城里时这位勋贵对自己的敌意和杀机,他当时敏锐的感觉到了,也是因为这一点,感觉很危险的努儿哈赤不敢继续在明国混了,谁知道在栋鄂部这里,居然又遇着了这位大人。 难道他是我天生克星么……未来的天命汗很幽怨的想。 想归想,礼节却不敢亏,努儿哈赤两腿跪倒,匍匐在惟功面前,毕恭毕敬的道:“小人见过上国太子太保大人!” 他久在汉地,倒也知道规矩,惟功身上的官职多了去了,不过总兵也好,平虏将军柱国左都督也罢,都没有太子太保尊贵,太子太保这种保傅加衔才是最要紧的。 “嗯,请起来吧。”惟功可以拦住努儿哈赤,不过他只是向征性的挥了下手。 能叫天命汗跪在自己面前,匍匐如此,他心底里还是颇有几分自豪的感觉。无论如何,历史真的是在自己面前不停的改变着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多谢太子太保大人。” “太子太保?”王兀堂和何和礼等人都震惊了。 他们原本以为眼前这位明国大人只是一个边将,也可能是世袭的指挥使兼游击将军,初到六堡,擅自前来招抚,希图立功。 所以至始自终,他们对谈判没有太上心,主要原因就是惟功的身份没怎么震住他们。 太子太保这四个字就象是金光闪闪的魔咒,一下子就把他们给弄晕了。 当年辽东巡抚张学颜神气吧,也没有保傅加衔。 现任的辽东巡抚周永泰到宽甸巡视时,各部参拜,也没有保傅加衔。 这东西,女真人都知道,那是传说中的大人物才有的荣耀。 现在的辽东倒是也有人一个人有:李成梁。 还有蓟镇的戚继光。 戚继光是太子太保,李成梁虽然封伯,现在还是太子少保,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居然也是太子太保? 四周一片呆滞,似乎落下针都能听到声响,努儿哈赤用死了亲爹的脸色又继续说道:“太子太保大人还是大明的上柱国,左都督,特进荣禄大夫,是钦差驻扎辽阳总兵官,平虏将军,嗯,还是现英国公的嫡长子,未来的国公……” 第四百二十九章 陷阱 刚刚王兀堂还谈笑自若,现在他感觉一根绞索绞在自己脖子上,越勒越紧,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穿着明国普通百姓袍服的青年,居然有这么显赫的身份? 大明的国公是什么地位?还是从李成梁身上来有直观的感受,李成梁坐拥大兵,辽镇总兵官,征虏前将军,镇辽十余年,斩首数千级,也就封了个宁远伯,眼前这位小爷,居然是嫡国公的身份! 王兀堂坐不住了,他也趴在地上,跪下叩头道:“野人无状,请马法恕罪。” “请马法恕罪!” 女真贵人们也全部跪了下去,战战兢兢,会汉话的当然用汉话,不会的也是用女真话大声叫嚷着,脸上是一脸的诚敬之色。 何和礼等青年也是全部跪下,只是脸上好奇之色多于惶恐。 这些年,虽然辽东有一个李成梁,看似强势,其实大明对边墙之外的控制远不及当年,在英宗和宪宗年间,经常出动十万以上的大军扫荡边墙之外,那时候的诸夷对大明是畏惧到骨子里去了,象王兀堂这一辈,好歹从长辈嘴里听说过大明的厉害,这种敬畏还是留在了内心深处,遇到惟功这样传说级别的大怪兽,那种敬畏自然而然的就起来了。 至于称惟功为马法,也是女真人遇到真正的大明贵人时的称呼,将大明贵人称为祖父是当时女真部落首领的惯例,比如王兀堂在起兵之前曾经写信给李成梁,便是以马法相称,虽然威胁要犯边,称呼上仍然是不敢马虎的。 “诸位请起。” 惟功的神色变的严肃起来,待众人起身之后,他方对着王兀堂道:“我的提议,首领以为如何?” “野人当然信马法的。”王兀堂道:“只是我等罪人已经犯边一次,上表请罪是应该的,怕就怕,宁远伯不会放过此事。” 努儿哈赤熟知内情,知道李成梁和张惟功势成水火,他心中暗笑,知道惟功不会理睬李成梁的态度。 果然,惟功笑道:“宽甸这里属本镇的辖区,李帅不必过于多事。你们先请罪,然后我自会向朝廷分说清楚,并且替你请一道敕书来。” 敕书就是五军都督府的事,地方官员怕麻烦,文官也不想和五府打交道,惟功却是有掌府事的七叔在左府,一道敕书是小事情,朝廷哪一年不发几十道,小事耳。 “野人谢过马法!” 王兀堂虽然年迈,此时却是差点哭出来,一道敕书就是他心里的执念,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起兵前还在给李成梁的信里抱怨自己受到了轻视,惟功如果真的给他敕书,真是叫他做什么都可以。 “先谢罪,然后再谈恢复互市,还有,日后如何处理冲突,也应该有一个统筹的办法。”惟功沉思着,并没有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考虑说出来。 整合女真是一步步慢慢来的事情,操切不得。 “不管马法如何进行,以后栋鄂部都是马法手中的刀枪,跨下的战马,驱前的猎犬。” 王兀堂趴在地上,拔出腰间的小刀,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割了一下,鲜血流下,誓言立下,此后只要他是栋鄂之主,就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有不少够身份的部落贵人,也是有样学样,拔出小刀来,割面盟誓。 这是蒙古人流传过来的习俗,栋鄂部的人也不大习惯,有人掌握不好力度,割血成飙血,弄的满屋都是。 不过气氛也是十分良好,盟誓完毕后,大家都是呵呵笑出声来。 其实和大明翻脸,和李成梁作对,大家的压力看来也是真的不小啊…… 现在抱着了另外一条很粗的大腿,虽然李成梁的麻烦还在,毕竟也是解决了问题,所以众人盟誓之时,看来是真的诚意正意,对惟功也是真的充满了感激。 “马法请在我们的城寨住上几天,我们杀牛宰猪,大宴宾朋,请附近的都督和指挥前来赴宴,一起参拜马法。” “很好,那我们就叨扰栋鄂部了。” 惟功笑的满面春风,这一次除了栋鄂部,附近的女真部落他都见一下是最好不过,招抚制服女真,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如果他现在有三五十万精兵,而且狠的下心肠,不妨将附近几百个部落的女真人不分男女老幼的铲除,反而几十年后死在这些夷人手中的汉人也有几百万人,可惜现在他并没有这个力量,以夷制夷,自然就是最好的先手。 至于另外一个部落…… 他将眼光转向觉昌安和努儿哈赤,笑容十分和善的道:“今日一遇,也要与你们父子二人,好好饮上几杯。” 觉昌安不觉大喜,躬身致谢,努儿哈赤当然也是拜谢,只是感觉后脊背发凉,怎么看惟功的笑容深处都是不怀好意…… …… …… 此后数日,惟功都是与栋鄂部在内的诸部女真欢宴。 不仅是觉昌安父子,花甲之年的塔克世也赶了来,什么忙子、朱长革、张海、来留住、付羊公、虎刺海、忽失八……在第三天时,哈达部的王台也带着三百多从人匆忙赶来,以惟功的身份出现在女真地界,这是一件可以记入史册的大事情,王台熟知大明情形,自然不会放弃这一场大热闹,当仁不让的赶了来,与王兀堂并列女真主角之一。 其余朱长革和张海等人都是建州左右卫的都督或是指挥使,全部是各部的实力派,每个部落都有数量不等的男丁。 在他们赶来的时候,无不是盛装打扮,带着自己的精强护卫,有一些大部落也能凑起一两百人的披甲,全部披甲,戴铁盔,佩弓箭,持兵器,但看到惟功的时候,无不是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行大礼参拜,没有一丝怠慢之意。 而看向他们时,惟功都总是情不自禁的瞟一眼努儿哈赤,几天下来,努儿哈赤都被他瞟毛了。 这些部落酋长,城主,寨主,现在看似威风凛凛,在十几二十年后可是被努儿哈赤给剿没了,所有的建州部落全归于他一人,眼前这些什么都督,指挥,全部烟消云散。 当然,努儿哈赤也是得到了李成梁的支持,他的部落之所以被称为建州部,主要原因不光是一个建州左卫的世袭指挥头衔,眼下这几十个部落头人,除了王兀堂等少数人之外,多半都有都督和指挥和头衔,并不值钱,努儿哈赤家族是正经的永乐年间的猛哥帖木儿的后代,指挥印信从永乐年间传下来,他家的指挥银印是正经的建州卫的指挥,含义和普通的都督指挥是不同的。 再加上三十道敕书,努儿哈赤只要有心做大做强,加上一定的能力,想不成功也是很难了。 以前惟功一心想诛除他于未起之时,现在么,倒是换了一个想法了…… “虎子你的志向是什么?” 努儿哈赤在李成梁家时被称为虎子,惟功觉得这名字蛮好的……既然好就拿来用了,这几天他都令努儿哈赤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时不时的聊上几句,一来二去,俩人倒是真熟了。 “呃,小人的志向就是带着族人过好日子。嗯,还有效忠大明,永远为大明守边,为大明镇守一方,保一方太平。” “哦,好志向。”惟功大加肯定,欢笑道:“将来我一定支持你和你们的部落。” 努儿哈赤大喜,不过转瞬又带着怀疑,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在给自己挖坑,不过以他的智慧,实在想不明白到底陷阱布在哪里。 刚刚的话当然不尽不实,他比觉昌安年轻时的志向更进一筹,混一女真部落,统一诸部,建国称汗,这才是他的目标。 当然现在他还没有狂妄到想攻伐明国,攻打大明可不是他现在的目标,人的野心是跟实际情形的变化而变化的,部落披甲不满百,现在就想进攻大明,找死也不是这么找法,努虎子没有这么蠢。 “总之,”惟功拍拍他的肩膀,大有深意的道:“日后遇到什么困难,来找我便是,我无有不应。” “多谢马法了。”努儿哈赤感觉到惟功确实有诚意,语气不觉也是恭谨起来。 “哈哈,不要叫我马法,叫声大人就行了,我没那么老。” …… …… “我等今日为马法饯行,祝马法一路顺风。” “过一阵子,我等到辽阳去拜见马法。” “马法请有空的话驾临我们哈达部,我哈达部上下一定竭尽全力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马法。” “你这家伙拆我的台么,”王兀堂听到王台的话,笑骂道:“我们栋鄂部就藏奸了不成?” 几天的相处下来,惟功是酒到杯干,面不改色,说话也是豪爽直接,不象明朝的文官冷若冰霜,总以对蛮夷的态度对这些夷人首领,武将们虽然称兄道弟,却只想着贿赂和钱财,有时候又杀良冒功,十分凶残,惟功却是叫这些夷人首领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上国大官的气度,声声马法,也是叫的情真意切起来。 待到今日惟功决意离开,栋鄂部大开宴席,整个城寨原本是分为三层,分套城外城和内城,内城还设有栅栏,只有最核心的贵人和亲属,加上卫兵才能进入,今日却大开城门,不仅是贵族头人,连普通的诸申也放了进来,王兀堂是刻意如此,要叫惟功知道,不仅是贵族头人们知道此事,连部落之中所有人都识得惟功,知道栋鄂部已经投效了这位大明来的青年贵人。 第四百三十章 勇士 宴会从中午就开始,到傍晚时分篝火一从从点了起来,渐渐步入**。 栋鄂部杀了几十头猪和牛,还有不少野味,分别串成铁叉上烧烤着,虽然缺乏孜然辣椒等重口味的调味料,但抹上酱料和蜜汁之后,香味四溢,味道颇佳,叫人食指大动。 女真人善饮也爱饮酒,酿造的酒也是香味十足,惟功一行人被大批的女真人围在中间,除了轮值警备的人员之外,连孙承宗和任大顺这一对文人都被集火攻击,很快就醉意明显了。 惟功酒量虽宏,却从来没遇到这样热烈的场面,一时间也有点顶不住的感觉。 关键时刻,变故陡然而生。 在城寨外不远处,放牧着百多头耕牛,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边全是青绿的草地,牛群在这里聚集放牧,省心省力。 此时牛群却是骚动起来,一头色彩斑斓的猛虎贴着河边,弓着身子,正悄悄的潜伏过来,目标十分明显,虽然老虎在下风,不过牛群还是哞哞叫着,很快就要四散奔逃。 “这大虫想必是饿疯了。” 王兀堂停了酒,看向场中一侧的青年,笑道:“谁替我将这大虫射来,割了虎肉给马法尝尝鲜?” 这阵子打着不少野物,虎肉却是没有,王兀堂打算将这不知死活的畜生猎来,敬献给惟功尝鲜。 “我去!” “我去!” 女真汉子中不乏好手,众人都开始解自己的弓箭,不过一个矮壮身形的小个子行动最快,弓箭还背在身上,人影就向外冲刺过去。 他根本没有奔着大门去,而是直冲向木栅,手一撑,人便翻了过去。 再到外城的城寨墙边,也是手一搭一用力,便是翻墙而出。 这两手一般人便拍马也跟不上,臂力,腰力,腿劲,缺一不可。 简单来说,两臂没有千斤之力,根本就不可能这么轻松的翻越寨强,有些事情,看似简单,那是以实力来做支撑的。 就是引体向上的动作,多少壮男被难倒了,主要原因就是两臂之力吊起全身,没有练成强悍的臂力,还真做不来这样的动作。 翻越那人,明显就是个中好手。 过了寨墙之后,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牛群已经混乱了,这人手中持着弓箭,不停向前,也是不停的有牛冲过来,那人丝毫不避,两手持弓,两腿不停弹跳,居然就是这样从奔牛的背上跳过去。 这弹跳力,简直逆了天了。 此时众人都奔跑到寨栅边上观看,距离也不甚远,也就二百来步,所以动作看的十分清楚明白,见到这样的身手,不少女真人都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这个民族,毕竟还是尚武的。 惟功也是点头大赞,由衷道:“这个好汉叫什么名字,我要赏他银子。” “回马法,”努儿哈赤在一边小心翼翼的道:“此人名叫额亦都,是小人的伴当。” “好,真好。”惟功道:“看其动作,不觉叫我起了爱才之念啊。” 觉昌安在一边听到,赶紧答道:“马法既然看中了额亦都,这是他的福份,一会儿小人就命额应都跟随马法左右效力。” “甚好。”惟功笑道:“我会保他一个前程,这也是你们部落的光彩。” “这是马法抬爱。”觉昌安一脸笑容的道:“是我们全部落的荣幸。” 努儿哈赤在一边都快哭出来了,他和弟弟舒儿哈齐一起在李府当过家丁,兄弟俩人都雄心勃勃,都想干出一番事业来,比如到密林里去打猎挖参,舒儿哈齐也有自己的一拨亲信,兄弟两人别苗头的症状是十分明显。 额亦都是他身边武力最强的亲信伴当,这一下他损失可太大了,舒儿哈齐知道,肯定会把嘴巴笑歪的。 王兀堂在一边听到了,也道:“马法,我的孙子何和礼也是豪杰,也很聪明,也请马法赐他一个前程吧。” “哦,好,那将何和礼也带上。” 对何和礼被带走努儿哈赤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人家是栋鄂部的嫡孙,将来王兀堂等老一辈离世之后,何和礼是肯定会掌握栋鄂部的,这样的人不是自己能招揽的。 不过他若是知道十年之后何和礼就会带着族人全部投效于他,栋鄂部成为建州左卫的核心力量,何和礼也替他南征北伐,成为后金汗国早期的议政五大臣之一,在努儿哈赤诸子没长成之前,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等五大臣可是他南征北讨的主力,这一下好了,五大臣一下子就没了俩。 额亦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了人,仍然在起劲的翻越牛群,何和礼本人倒是十分惊喜,这几天下来,他对惟功十分敬服,对学问满满的孙承宗也是敬仰的很。在女真人中,其实对汉文化仰慕的也不少,除了努儿哈赤这神经病之外,对大明读书人也是很敬佩的,想到能追随太子太保和孙先生,何和礼就感觉特别的开心。 此时额亦都已经到了那大虫不到五十步前,那只老虎确实是饿极了,估计也是闻到烤肉的香味,忍不住从潜伏的地方跑了出来。这一处山林居民很多,大约这虎打猎不易,最近人来人往的又多,这大虫饿急了眼也就顾不得危险。 它看到额亦都拿着弓箭来,低吼一声,疾如闪电般的扑了过来。 看到这情形,不少胆小的妇人惊呼起来,男子们虽然不会惊呼出声,可也是皱起了眉头。 毕竟老虎是兽中之王,不论是体形还是攻击性都不是普通的野物能比的,哪怕是打黑瞎子都比老虎容易的多。 额亦都的反应也是十分快捷,弓箭在他手中,几乎疾如闪电,众人只看到他的动作是两臂动了几下,已经是接二连三的射出了箭矢。 这样的射术已经是连珠射法,弓箭的威力也是不小,隔着老远,众人也能听到崩崩的弓弦响声。 一箭当头射中那大虫的脑门,还有一箭射中了老虎的尾部,相隔数十步,连续两箭全部中的,在栅中的女真人全部都开始喝起采来。 但那老虎虽被射中两箭,其势根本不减,居然又一直前扑,到了额亦都近前,整个身体都飞扑起来,两只前爪张开,隔的老远,众人也能看到寒光闪闪。 额亦都也很勇悍,看到老虎扑来,当即也不走避,也是知道走避必然无幸,老虎一扑一剪一咬,立中咽喉,神仙无救,不如迎上相搏,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弓其实也是弓力特别强的硬弓,奈何这孽畜皮糙肉厚,中得两箭还有余力前扑,额亦都心中也是无奈,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虎口之下。 但老虎扑到他身上时,身形软软的,爪子搭在肩膀上,绵软无力,几百斤重的虎身趴在身上,毫无力气,额亦都心中欢喜,知道老虎可能是已经死了。 他还道是自己射死的这大虫,将虎身放下时,却见老虎前胸横贯了一只铁羽,箭尖刺中了虎身,三角箭矢还在滴落着鲜血。 连这一箭,这虎中了三箭,最后一箭又是中在要害处,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好险。”饶是额亦都这种野人其实凶性十足,悍不畏死,不过能在虎口下逃生,还是忍不住出了一头的冷汗。 当下一径狂奔,扛着大虫,居然还能翻过寨墙,只是脚步不免踉跄,待重新回到城寨之内,已经有几个壮硕青年过来,接了额亦都肩膀上的斑斓大虫,抬到宴会的中间,往地上重重一掷。 “好家伙,一只成年的雄虎。” 王兀堂和王台等大首领上前检视,果见这虎是一只成年雄虎,身长体壮,只是肚皮处瘪的厉害,显见这阵子饿的慌了,这才跑到此处来自寻死路。 “来人,剥皮,烤肉!”王兀堂高兴的满脸放光,这个时候,能打中这一只大虎,着实是一个好兆头,当下便吩咐人下去剥了皮,将肉拿来烤制吃食。 又见额亦都过来,王兀堂便吩咐道:“来一块上好赤金来,我要赏这个好汉。” “我也赏他一块金子。”王台也接着下令。 两个大首领赏金,其余的各部首领或是赏宝刀,或是赏丝绸,一时间额亦都面前堆了不少的好东西,价值不菲。 额亦都却很冷静,半跪了一下,朗声道:“启奏各位孛堇,这虎不是小人射得,应该厚赏射中要害的勇士。” 他一边说,一边向场中众人大声道:“不知道是哪位出手射中虎的要害,救了我的性命?” 王兀堂哈哈大笑,对着觉昌安和努儿哈赤道:“能推让自己的赐物,感谢救自己的恩人,视荣誉为无物,你们部族的这个人是真勇士,了不起,真了不起。” 觉昌安满脸是笑,感觉十分高兴,努儿哈赤的笑容却是格外苦涩,他感觉自己心头一块肉被剜了去,格外疼痛。 王兀堂笑了一会,才对额亦都道:“是明国马法出箭救了你,一箭疾若闪电,威若雷霆,你快跪谢他的救命之恩吧。” 额亦都闻言却是不信,下意识道:“明国马法虽然尊贵,不过大明的人射术不会有这么精妙,就算有这样的射术,也未听说有这般的大力。” 第四百三十一章 迟疑 若是在惟功出手之前,额亦都的话想必会有不少女真人赞同,毕竟女真诸申才以能射善射闻名,明国是以强悍的骑兵压制诸申,比射术就算最强悍的明国将领和家丁也远远不如。 但此时一说,众女真人脸上都十分尴尬,王兀堂喝斥道:“混蛋小子,你真是糊涂,难道我还能欺你不成!” 他看出额亦都年纪不大,性格质朴,所以有口无心,也怕惟功恼了,一桩美事反而弄巧成拙,那就大大不妙。 额亦都虽然朴实,但能在后来位列执政五大臣,也不是没有心机的人,当下脸上虽还有不信之状,却还是匍匐到惟功面前,要去致谢。 “你用几石弓?” 待额亦都近前,惟功却不受他的礼,拉他起来,先问额亦都弓力。 倒也不必叫要翻译,努儿哈赤兄弟,还有身边的近侍伴当全部是出入汉地的,额亦都讲话虽生硬,也是能讲能听。 当下便自己答道:“回马法,小人用的是四十八个力的弓。” 四周响起嗡嗡议论,罗二虎等人也颇为吃惊。 一般能用强弓的,步弓左右开,到三十五个力就很强劲了,四十个力的就是罕有,眼前这矮壮女真人居然是四十八个力,近五石强弓,确实是臂力过人了,而从刚刚矫健身姿和射中两箭的结果来看,身手超凡,射术过人也是坐实了。 孙承宗在一旁悄然道:“恭喜大人,得一勇士。” “个人的武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也就是拿出来卖个把式吧……” 惟功本人倒没有一点兴奋,要这两个女真人跟着不过是随兴的事,在他看来何和礼反而要得要的多,因为那是他下女真这一局棋的重要布子,眼前这额亦都么…… 他将自己的弓递了过去,这弓已经不是当初吴惟忠送他的金雕了,那柄弓被他珍藏着,虽然名贵,劲力也不小,但毕竟是骑弓,使用的机会并不大了。 手中这弓是后来着京中名匠特制,用的也就是柘木,筋是鹤筋,虽然都是好东西,也很常见,只有角是上好的牛角,大约是从几万对牛角中精心挑选出来,纹理清晰,色泽滑润,是难得的上品。 这弓制的比寻常的弓相差仿佛,初见并不足奇,额亦都接过手后,感觉手中一沉,这才有些惊觉,知道这弓貌似寻常,其实是精心特制而成。 “拉拉看。”惟功笑说道。 “是!” 女真人性子爽直,额亦都倒也不推辞,手持硬弓,左手持,右手便成拉弓的姿式,伸手去拉。 他手中也没有带扳指,虽然年纪不大,虎口和食指拇指全部都有厚厚的老茧,这是常年拉弓练出来的胼胝,足可抵销弓弦的反弹。 “嘿!” 额亦都知道弓力不小,用尽全力,不过这弓弦犹如定住了一般,虽然死力去拉,却只拉开了小半个圆,再想继续,却是根本拉不动了。 整个城寨,都响起一片惊呼声。 额亦都的五石弓力已经是佼佼者,弓力强,开弓快,左右飞射无有不中,是有名的勇士,没有这水平也当不到五大臣的地位。 可这样一个勇士,居然连大明马法的弓都拉不圆,这个差距大的实在惊人。 “马法,我想试试看。” 一个膀大腰圆的栋鄂部勇士走过来,大声请求。 “可以。”惟功原本就是要震一下这些蛮人,自然是笑着答允下来。 额亦都垂头丧气的将弓递给那人,后来者也是挺胸凸肚,用尽全力,脸涨的通红,拼死去拉,到最后,也就是比额亦都多拉开半指距离。 待他将弓放开之后,两臂已经在不停的颤抖着了。 接下来,哈达部等各部中有名的勇士都来拉弓,却无人可以拉满。 整个城寨之中,数千女真人都是用震惊的眼神看向惟功……刚刚这位爷拉弓射虎大家是亲眼看到的,那“崩”的一声巨响过后,老虎应声而倒。 二百来步距离,这其实是步弓的极限,大家还以为这个明国马法只是射术精准,不过弓力上有些运气,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弓力强劲到如此逆天的地步。 “马法,这弓是多少个力?” 王兀堂虽然年迈,此时也是忍不住好奇心了。 他与惟功相处时间越久,越是感觉惟功与普通的明国官员有极大的不同,但他没有想到,惟功居然能用如此强弓。 “这是十二石弓。” 惟功没有卖太久的关子,他的笑容沉稳而带着一点得意,时至今日,他的力气和弓道,已经到达巅峰,多年前的努力,似乎还在昨日,而一切终有回报,在弓箭之道上,他已经站在这个时代的巅峰! 王兀堂没有说话,觉昌安神色也是十分激动,二十年前,他的部落中也有一个能使十石强弓的勇士,被整个建州左右卫誉为神人,而眼前居然就有一个能使十二石强弓的天人,而且居然不是女真的巴图鲁,而是一位汉人,而且是汉人中的勋贵大官! 这叫他几十年来的认知轰然粉碎,如果思维爆炸能如同实质的话,相信觉昌安孛堇此时头颅已经炸的粉碎了。 不止是觉昌安一个,在场的诸多部落的首领也多半是一样的表情,倒是努儿哈赤不是太吃惊,几年之前他就见识过惟功的武功,而且李如松等李家子弟也是武艺高强,他早就知道汉人之中也有强悍的武者,不象某些女真人觉得汉人全部是孱弱的两脚羊。 “马法真天人也。” 王兀堂和王台在前,所有的女真贵族们一起起舞下拜,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跟随,惟功手持强弓,心中也是油然而生出骄傲之感。 不论时代变幻,自己要打造一支不仰赖个人勇力的强军,但此时此刻,以一弓一箭震慑群蛮,这,也是足以在自己身后记入列传之中的光彩之事了吧…… …… …… 一转眼,已经是万历九年的六月上旬。 惟功在五月中出巡,自辽中而辽南,再往宽甸,直抵女真腹心,再于鸭绿江边巡看,待朝鲜咸镜道使与地方官吏惊闻时,他又带着随员离开,自抚顺关入,进开原,铁岭,巡视一圈后,李平胡和李宁,当然还有孙守廉等守备将领率大部人马前来“护卫”。 这一路看下来,因为这些地方都是他的驻扎分守范围,特别是铁岭开原一带隶属三万卫,惟功是三万卫指挥,巡查边防情形谁也没有什么话说。 在抚顺关,惟功检视了边防马市,接见诸多在此贸易的女真部族之人,他现在在女真诸部中威望已经爆棚,接见之时,匍匐了一地的女真诸部的首领与部众,那种推心归诚的态度,令得李平胡和李宁等人,大为嫉恨。 好在惟功并没有过多干涉地方军政,所谓巡行检视,无非就是看库藏,兵械,操练校阅,这些都是现成的,一路看下来,毫无瑕疵可挑,待惟功表示要离开,前往沈阳中卫的时候,随行诸边将,无不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但在起行的头一天下午,一场意外突如其来。 “大人,出事了。” 惟功正与周晋材等军训局的人商量下一步的新军军训事宜,罗二虎匆忙赶了进来,额头全部是汗水,也顾不上抹掉,匆匆忙忙的道:“大人,额亦都和何和礼,还有他们的从人,在菜市口与边军打起来了。” “哦?”惟功站起身来,道:“为什么?” “听说是李平胡的部下要斩杀一批女真人,何和礼他们看到了,上前争执,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了。”“为什么要杀人,知道原因吗?” “听说是税吏在检视货物时,估算的价值有些大,抽分税银多了,然后起了争执,后来动了手,李平胡说这些夷人胆大包天,一律判斩。” “嗯……” 惟功陷入沉思之中,在前来开原和抚顺之前,他在路上就颁布命令,禁止边将擅杀夷人,妄起边衅。 女真人反乱时,屠杀汉人当然十分该死,甚至夷平其族也不为过,但此时明朝毕竟是上国,女真部落散乱,敢吃了熊心豹子胆主动挑衅大明的毕竟是少数,象王杲那样丧心病狂的首领更是极为罕见的,所以多数的边患多半是因为边境上的将领和关吏欺凌女真而引发的,为了自己影响和改变女真诸部的大计,惟功在路途中就发布命令,言明我大明天子抚育万方,视各族都为赤子,抚育如一,所以禁止边将擅杀边民,更不准凌辱催折。 至于汉民和女真的互斗,民间争执,他倒是没有提及,后世为了照顾异族,汉夷相争,总是偏袒夷种而打压汉民,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在他的治下,汉夷互斗,除非是事非曲折过于明显,不然的话,肯定是以偏袒汉民为主了。 朝廷在汉人身上抽取税赋,养活兵将,总不能再保护夷人,打压本族,这样的蠢事绝不能去干。 只是他刚刚下令,这边就要斩杀前来贸易的女真人,明显是李平胡给他的下马威。 第四百三十二章 诸夷 抚顺马市比宽甸要大的多了,毕竟一个是老牌大市,而且还面对北虏蒙古人,同时兼顾女真,还有其余的各族部落,连那些鱼皮鞑子都跑来贸易,只是除了东珠之外很少有象样的玩意,不象建州女真,人参貂皮很多,每次贸易都带着沉甸甸的银子走。 李平胡到宽甸后立刻与沈阳中卫派过来的经历通事官勾结,抚赏这一块的好处先拿了大头,再将税银暗暗提了三成,那些女真人虽然叫苦连天,却也是拿李平胡没有法子……李平胡是参将,李成梁的家丁出身,麾下还有千余铁骑,这样的实权参将不是那些卫所指挥和普通的将领能比的,惹翻了他,整个部落都会倒霉。 原本李平胡捞银子捞的正是愉快,也懒得理会李成梁交代的封死边墙,南防辽阳的策略,自己捞钱要紧,正事先放一边,至于怎么和李成梁交代,他打算过一阵子再说。 谁知道嗑睡遇枕头,惟功正好一路巡行过来,还派前站塘马到处晓谕总兵官的谕令,李平胡逮着这个机会,决定好好拿一批人开刀,打了惟功的脸向李成梁报功,然后再吓住女真人,不给他涨税银的事情找麻烦,一举两得。 此时一群十余人的女真鞑子被按在税关正中,也是城中的菜市场,平时开刀杀人的地方,一听说李参将要杀人,不少百姓和税关小吏,官员,还有不当值的官兵都跑了来瞧热闹。 当然看热闹的还有不少女真人和蒙古人,因为杀的不是自己人,蒙古人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没有人参东珠,不过有的是皮货,羔羊皮一来就是上万张,各类兽皮也不少,更受欢迎的就是好几百匹为一群的大股马群,不管什么时候大明都对买马的事情是多多益善,有多少要多少。 明朝的前一百年是以河套地区养马为主,民间养马为辅,因为有了西北养马地,加上太仆寺马政搞的不错,所以并不如宋人那样缺马缺到饥渴的地步,到了明朝中期,就是以市易买马为主,养马为辅了,民间马政用银到万历年间已经基本上被免除,也是去了一大恶政,使不少百姓受益。 在抚顺这里,大大小小的马群每隔一阵就被赶来贸易,一说杀人,不少看马的鞑子骑着自己的马跑来看热闹,汉民们走路,鞑子们骑马,不一会儿功夫就是将整个菜市口一带围的水泄不通。 “汉狗又杀你们人了。” “瞧吧,你们的孛堇还是只能忍了。” “和你们说,汉人非得和他们打过,年年打,他们才不敢乱杀,不然你们女真人总说自己有多善射能打,还不是被人当狗一样?” 蒙古人聚集的多了,都骑马拢在一堆,他们都长着圆脸,脸因为长期在草原地方被吹的又红又黑,皮肤十分的粗糙,他们身体多半都是又方又短,上身臂膀显的十分粗壮,下身的腿只要一下马就会显的罗圈的十分厉害,这年头的蒙古人几乎就是马背上生,马背上死,如果没有马的蒙古人,恐怕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论骑术,他们当然远远超过女真人,不过论射术和凶悍,女真人又经常拿这个来嘲讽蒙古人,不少女真人其实都不会说女真话,只会说蒙语,所以他们交流起来没有困难,今天在菜市口杀的是女真人,这些蒙古人逮着机会,嘴自然臭的厉害。 在场的女真人神色都十分难看,感觉蒙古人虽然说的难听,似乎也是事实,他们每个部落都会轮流犯边,经常和明军打来打去,虽然每年要死不少人,不过明将对来贸易的蒙古人也很小心,不敢随意斩杀,杀几个人招来几万,又得打仗,也不是人人都这么疯狂,这么一想,女真人们的面色就变的十分阴沉,眼神也是变幻莫测,他们开始反思自己部落的原则了。 在菜市口一边,何和礼和额亦都被几十个明军甲兵围着,他们虽然勇悍,人数却太少了,额亦都没有伴当,何和礼带着三个人,一共才五个,明军甲骑却是有四五十人,长枪大戟将他们围在正中,枪尖和戟尖就在他们脸庞四周来回荡着,有好多次锋锐的枪尖都在脸部的皮肤擦过,擦出一个个血口子,额亦都眼中露出凶光,他有些跃跃欲试,每次到出手之前,又把自己的冲动给强压了下去。 “传我将令。” 李平胡一脸得意,眼中却全是残酷的光芒,他竖起右手掌,令道:“将闹事的女真人全数给我斩了。” 听到将令,李平胡的亲兵们有十几人翻身上马,提着自己的佩刀便大步往前去。 那些跪着的女真人自知无幸,开始大声咒骂起来。 他们倒也是硬气,没有一个出声求饶的,都是大骂不止,只有两人跪在地下,一声不吭,但腰板也是挺直,并没有害怕。 “可惜了,白白叫汉狗杀了。” “下次学乖些,吃亏了不要当场与汉狗争执,想法聚集在一起和他们打过,杀他们的人,不要叫他们杀了。” 眼看要行刑,不少蒙古人更是借机起哄起来。 惟功已经赶到了,不少蒙古和女真人的对话也被任大顺翻给了他听,他的面色也是十分阴沉,这些该死的北虏,他们与大明打了二百多年,贼心不死,还在拼命怂恿女真人与他们一起干。 这倒是和几十年后不同,三十年后是女真人和大明打生打死,拼命拉蒙古人一起,不过那时候的蒙古人也是被大明打残了,和现在兵强马壮的情形不同。 “嘿,这些鞑子倒也硬气。” “这么杀人家不算好汉。” “得了吧,杀鞑子有什么可惜的,不管杀哪一股鞑子都是鞑子。” “女真人和北虏还是不同,除了王杲那混帐,别的女真部落还算老实。” “算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便杀了吧。” 汉人围观者当然各有说词,多半倒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杀鞑子都是杀,杀谁也不心疼就是。 此时一群家丁提着刀走到那些女真人身后,动作快性子急的已经将刀抽出,一会只要将对方腰眼一踢,顺势一抹,人头就落地了。 “住手。” 惟功策马向前,在他身边,周晋材等人全部束甲相随,他当先,其余部属都排众而出,二百多骑兵从人群中一直冲出来,很快形成一个反包围圈,将李平胡和其家丁围了起来。 李平胡见了这样的场景反而笑起来,只是眼神中冷意十足,也不下马,就在马上向惟功道:“总镇大人这是何意?” “本将之前的晓谕你没有见到么?”惟功也是很平静的道:“不得滥杀,哪怕是夷人。” “末将不是滥杀。”李平胡露出讥讽笑容:“这些女真鞑子搅乱市场,殴伤多人,扬言犯边,每一条都是死罪。” “那好。”惟功道:“我将人带回去审,审明实情后再做处置。” “对不住大人。”李平胡脸上讥笑更加明显,答道:“抚顺关是末将奉征虏前将军之命镇守,虽受大人节制,本营军务和关中事务,却非大人可以干预。” “如果我一定要带人走呢?” 李平胡讥笑转为狞笑,答道:“那得看大人有多大的决心和我们辽镇过不去了……” 说话间,轰隆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须臾之后,大队的骑兵自街角对面出现,全部穿着甲胃,手持长枪和大刀,杀气腾腾,直奔场边而来。 李平胡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形势转换也在他预料之中,张惟功少年得志一定气盛,定然前来阻止他杀人,一旦争执,他的部下全部出现,将情势逆转,这样一来,这张惟功只能避开,这辽阳镇的脸就被他打的啪啪啪响了。 经此之事后,辽阳镇还有什么脸面干预沈阳中卫和抚顺铁岭这边的事?分守开原参将这个实职参将,李成梁不保举他接任,还能有谁? 过一两年,由参将到加衔副总兵官,直到总兵官,岂不是水到渠成之事? 李平胡的野心,大的很呢…… 但惟功的决心,却是更加的大。 几乎是人用肉眼难以察觉的动作,他已经取弓在手,引箭在弦! 纵马往前,崩然一声,惟功已经一箭出手。 李平胡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的就是一缩脖子! 这一箭之快,几乎是他平生所未见!李家李如松已经是青年一辈中的箭术高手,李平胡也佩服李大公子的箭术,不过在惟功面前,李如松的水平就差的远了。 他不由自主的顺着箭矢飞过去的方向去看,箭矢已经只剩下残影,而很快的就显示出结果来……对面的一个骑兵被一箭射中了肩膀,在马上摇晃了一下,栽倒下来。 “崩,崩,崩!” 惟功又是继续引弓而射,在对面,连续被他射翻了三人。 以他的射术,如果要人的命,在相隔不到百步的情形下,可以连毙这数人,只是他留有余地,只是伤人而不杀。 “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战死于此,也要阻你杀人。” 惟功已经冲到李平胡跟前,李平胡神色紧张,他的部下也是如此,而惟功却是神色如常,继续引弓射过去,崩然一声,对面又是一人坠地。 第四百三十三章 出迎 对面的骑兵已经被他阻住了,虽然这些边军家丁都悍不畏死,不过光挨箭射不能还击显然也不是回事,惟功今日穿着的是蟒袍,整个辽东只有李成梁还能穿,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人,最多还有一些总兵副将能穿赐给的麒麟服或斗牛服,蟒袍却是赐服中的第一等,众人都认得,虽然被接连射翻在地,却无人敢引弓还击,更不要说上来近身劈砍。 李平胡此时已经醒悟过来,惟功的态度说明了一切,除非他率部还击,否则今日之事就只能投降认输。 他凶性虽足,当着几千人的面杀一个未来的国公却也是没有这种胆子,发生这种事,李成梁也护不住他。 这厮倒也有决断,因见辽阳镇兵摆出一个半圆的阵式上来,骑兵们阵列森严,一看就知道也不是好相与的,而且是下定了打仗的决心,看这模样,这一仗打下来怕是血流成河。 此时他已经不敢质疑辽阳镇和惟功的决心,心里大骂这是一个疯子领着一群疯子,面上却只得挤出笑容道:“总镇大人何必如此,这事只是一件小事,万事好商量。” “别废话,放人,然后……滚!” “好吧,末将滚,末将滚。” 李平胡眼神杀机凛然,脸上却笑的如鲜花般盛开,当下立即下令,放了那些待斩的女真人,当然,也撤开包围,叫人放开额亦都和何和礼等人。 “我等谢过马法。” “谢过马法救命大恩。” 这些女真人显然也知道惟功的身份,扑在惟功马前,叩首谢恩。 “汝等来马市贸易,需得遵纪守法,不得擅自与边吏或我军民斗殴,再有下次,纵不论斩,亦当责以军棍或徒刑,听清了吗?” “我等愿遵马法之令。” “有什么冤屈,可以叫你们的孛堇到辽阳告诉我知道。” 惟功最后吩咐一句,又冷冷看了李平胡一眼,掉转马身对那些汉人商人和军户们道:“边将或有不法情事,也不单单是对夷人,你们有不满之处,也可以向我控诛,本将会替你们做主,在我这里,只有情弊是否属实,不在夷汉,更不在官民。” 此话博得汉民一阵喝采声,原本他们是瞧热闹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而李平胡一来抚顺就提高税银,勒索的对象当然也包括汉商,他们敢怒不敢言,眼见惟功将李平胡镇住,当即就有人心动起来。 “李参将,好自为之。” 惟功将人圈住,收了弓箭,目视李平胡,冷冷说道。 “末将也要将这话奉劝给大人,过刚易折。”李平胡这么短短时间就已经平静下来,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刚刚惟功射伤的人不是他的部下。 今日之事,当然是李平胡折了一阵,仅凭四周北虏的怪叫声和女真人的欢呼就能听出来,就算汉民,也是对惟功支持的多。 并不是说斩夷人就一定会被拥护,毕竟人心里有事非曲折,李平胡摆明了是夷汉通吃,只认银子,就算他杀夷人,汉人也不会真正支持他。 俟走出一段距离,额亦都和何和礼跪下致谢,惟功和声道:“这是第一次我不怪你们,现在说与你们知道,大小事情出来先报给我知道,由我处理,今日这事再有下回,必将你们逐回,若犯法纪,也是该怎样就怎样!” 两人至此已经看出惟功风骨,知道这位在栋鄂部那边十分和善的马法其实行事十分凌厉果敢,当下都毕恭毕敬的答应下来。 至此一桩风波了结,那些女真人被放走,有两人频频回头,众人也不在意。 “大人行事真是雷厉风行……”孙承宗额角汗水淋漓,他没想到惟功居然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不顾身份和自己的安危,悍然而上,终是将事情解决。 “信和望比什么都重要。”惟功道:“若叫李平胡杀了人,虽然夷种死了我其实不心疼,但损失的是我的威望,自是不能容忍。” 他在心中沉思着道:“李平胡这人不可小视,能屈能伸,野性难驯,不将此人逐出开原,沈阳以北,我很难掌握。” …… …… “大人一路辛苦了,请洗手擦面。” 六月十七,惟功一行穿过沈阳中卫城,没有耽搁太久,从沈阳直趋辽阳。 由沈及辽,进了辽中范围后是阔大平原,容易行走,很快便折返辽阳。 此时的辽阳沿途官道早就收获完毕,不少军户挺着枯瘦的脊梁在田里用人力拉着铁犁翻地,女人和孩子跟在身后,不停的将谷物种子丢在垄里,然后将土覆上。 这样的天气做这样的活计,当然十分辛苦,男子们身上的汗流的如瀑布一样,女人们也是头发被汗湿透了,小孩子们也是无精打采,却也只能勉力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惟功一行,就在辽阳广顺门外,这里是辽阳南城,连接沈阳的官道就在这里抵达辽阳,留守辽阳的文武官员知道惟功返回后几乎倾巢而出,辽东都司是已经由张三畏正式为都指挥,这个官职对惟功十分重要,被他上疏要到了手。 其实他更想要的是开原参将和宽甸参将加上海盖参将,不过估计现阶段一个也弄不到,只能慢慢来。 朝廷的大小相制不是说着玩的,没有把握之前,他不会去打破平衡。 都司之下,同知,佥事,各卫指挥和属官,经历,通事,各库大使,文武都穿着品阶服饰,不同的就是文官戴短翅乌纱帽,武官是方翅乌纱,胸前的补子也有不同。 辽阳镇的属下,出迎的倒并不多,大家各有职司,如果不管手中的活全跑出来,想当然的会被训斥,所以迎出来的只有张用诚这个总管事的,还有也是刚刚返回辽阳不久的陶希忠和他的一群部属了。 分守分巡道当然不会出面,他们的职司在内地是总兵跪见他们,彼此分庭抗礼已经够委屈了,叫他们出迎当然绝无可能。 王政和还在城中折腾,拉拢人心,到处找辽阳镇的黑材料,希图扳回一城,更加不可能与惟功和衷共济,出来相见了。 虽然在外奔波这么久,但基本摸清了辽中辽南到宽甸的情形,还在女真诸部竖立了威望,未来在的女真事务中,大有机会给李成梁挖坑,还找着对付建州左卫和努儿哈赤的方向,惟功的心情十分愉快,下马的净手的时候,也是满面春风。 只是看到道路两边的情形之后,虽然有香茗奉上,惟功的脸也是沉了下来。 “张用诚你现在越来越讲这些个没用的东西了……”惟功指着道左两旁,虽然接官亭里官员武将众多,还有不少远远围观的百姓,他却直言道:“此时不抓紧屯堡之事,都跑来迎我做什么,还弄这些虚礼,何苦来。” 这些其实是侍从室总务处的手脚,不过看到唐胖子往后缩时,张用诚忙躬身解释道:“大人久未回辽阳,大家心里思念,也是想大人一路辛苦了,所以才这样。” “下次不可如此。” “是,请大人放心。” 虽然出巡是必不可免之事,但想起辽阳屯堡之事,仍然是十分急切。 “大家远来辛苦,今晚总兵衙门设宴,请大家好好喝上两杯。” 看着张三畏等人,惟功又换了笑容,大声邀请。 “多谢太子太保大人。” “多谢总镇大人。” “末将一定叨扰。” 接官亭内外一下子热闹起来,刚刚冰封般的气氛立刻转变了。 宋尧愈寻了个空,悄声对惟功道:“大人,今日发作用诚,实在是你错了。” 现在辽阳镇中怕也只有宋老夫子敢这么直言不讳说是惟功“错了”,惟功也不以为忤,笑道:“老夫子怎么说?” “大人在辽阳城中虽然凭杀戮确定了威望和实力,但人心其实未附。现在久在外间,众人出迎一下又如何?难道就累坏了他们?今日这事,不仅无错,还要定为形式,咱们辽阳镇内部自然不必太讲礼数,对都司和各卫,还有其余各方的人,倒不妨将礼节讲起来,先讲礼,再慢慢施恩,人心才会真正依附。” 惟功微微点头,这宋尧愈不愧是跟着张居正十几年的智囊人物,虽然制度建设上对他帮助不大,但在这个时代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精英人物,拾遗补缺,建言献策,确实在张用诚等人之上多矣。 当下轻轻点头,笑道:“还好我叫了他们留饭,算是歪打正着。” 宋尧愈微微一笑,两手微一合什,道:“阿迷陀佛。” 老夫子跟了惟功之后,突感天命之威,现在居然已经是个居士,惟功虽不以为然,倒也不会去干涉,只由得他便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接官厅赴城中,惟功在沿途只关注那些耕地的军户,烈日如滚汤沸油般的晒在人身上,他骑在马上,身后还有人举着伞盖,自是感觉并不难受,而那些军户,自是如在地狱之中了。 而看他们的土地,干涸枯裂,虽然不远处就有河流,但无人能够单门独户做起引水的工程,而且也没有这种意识,所以从土地的情形来看,实不容乐观。 这个时代有条件的会让耕地轮休,恢复地力,主要还是肥料和引水工作实在做的太差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汇报 回到城中,着人在二堂后的东西两花厅备酒,叫客人们拿衣包宽去大衣服,换上便服,惟功自己则深入庭院之中,直到后堂为止。 总兵衙门的前院,大堂,二堂,都算是“外朝”,只有进了后宅正院,才是惟功的燕居所在,不是最亲近的人是进不来的。 他的头顶是长的郁郁葱葱的葡萄架,天棚搭在房檐之上,又挡了太阳,还可以通风纳光,取其凉意,这是当时大户人家的标准配备,京城的勋贵大户,到了暮春时就家家搭天棚,秋天时再拆掉,反正不需自己动手,而享受倒是自己的,左右不过是花些银子的事。 惟功脚步轻快,他的脚下是大块的方砖铺成的甬道,四周也全部是方砖漫地,院墙边上是排水的管道,也是用青砖铺成的,院子正中两侧是种植着海棠花树,开的正艳,散发着阵阵清香。 还有正宅大堂的廊檐墙基下,一排溜的全种植着各色花木,这会子是万物生长正有力的时候,所以姹紫嫣红,格外漂亮。 整个院落精洁漂亮,叫人一进来就身心愉快,昨日辽阳刚下了一场暴雨,院子里更有清新艳丽的感觉,叫惟功更是四肢百骸都放松了的感觉。 “大丫,大丫!” 到了廊下,看到五六个丫鬟迎上来,这都是惟功临行前总务处定下来的人手,一共八人,专责负责打扫后宅和花园,加上两个厨娘和两个帮厨,算是把惟功的后宅给确定了下来。 当然还有园丁和小厮一类的人,不过不需要到惟功身前,惟功反而是不认得。 其实就他本人来说,有大丫也足够了,在英国公府时,别看是二百年的大府,仆妇丫鬟小子二三百人,惟功身边也就是来兴儿伺候,七叔七婶也不是事多的人,所以在外人看来是俭省的不象话,其实不是惟功矫情,以前是真的没时间亦没有精力捣腾这些事情。 现在有这样的地位和财力,招一些人手进府,不过是叱咤之间就办好了。 只不过这些丫鬟容貌才情都很普通,做的事情主要就是给大丫帮手,惟功出外,心里不大放下的,倒是只有一个大丫。 不过大丫没答应,一个叫福儿的丫头怯生生上前来,蹲下一福,答说道:“禀老爷,大丫姐请了假出去了。” “咦?”惟功道:“她去哪儿了?” “听说回槐树百户胡同那儿了,和李佑总管一起。” “哦,哦,我知道了。” 李佑和大丫一起请假,想必是总务唐瑞年准的假,惟功心头一阵火起,吩咐道:“快将唐胖子给我叫来!” 唐瑞年赶过来的时候,惟功也去了纱冠和蟒服,只穿着一袭青衫,头上用了一根簪子将头发固定了,打扮是潇洒多了,脸上神情却是十分不爽,见唐瑞年过来,当即发作道:“唐胖子我记得你在京城时训练也是能合格的,瞧你现在一脸肥肉,你身上的功夫想必是摞下了……也好,我回来了,这阵子你就每日跟我一起操练吧,不将你重新练结实也不算完。” 唐瑞年其实就是脸有些圆,身形略有发福,他执掌总务,和外头的人打交道多,就算是本镇中人和顺字行的大掌柜来了也是他招待,时间久了自是比其余的人要略胖一些儿,唐胖子之号就此叫开了。 这会子听得惟功发作,他当然也不敢顶嘴,只得唯唯诺诺的连声答应着。 “下午什么行程?” 惟功的行程在外是自己决定,总务的人跟着帮手,回辽阳后,一切重新回到正轨,当然还是总务安排。 “下午带任磊和张思根,还有用诚哥,还有预备好的屯田处的人,一并去踏勘定好地址的屯堡。” “哦。”这是第一重要的正事,惟功点了点头,答道:“此事确实要紧。” “再有,宋钱度来了,大人应在下午见他。” “很好,等他很久了……叫任磊和张思根一起见他。” “赵士桢赵大人已经到了宁远,估计四五日内到辽阳。” 赵士桢是前呼万唤始出来,惟功早就叫他到辽阳来,反正大明的京官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赵士桢又是闲职一个,其实他当个翰林倒蛮合格,不过估计正统的士大夫都不会同意,这一次请假两个月,悠哉悠哉的往辽阳来了。 “他的自生火铳有没有说有进展?” “赵大人一直在弄这个,听说已经摸着窍门所在,只是还需时间。” “这么久了,还需时间,这家伙明显不努力啊。” 赵士桢的性子就是这样,有时候做起事情来是废寝忘食,有时候就是抛在脑后,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是惟功未来武备体系中最为要紧的一环,连合机铳这种火绳枪中的最优秀的枪型之一惟功也不打算全部列装,只打算造几千支用来训练,未来还是大规模装备燧发枪。 可惜的是,赵士桢在这件事上很难突破,其实如果光是用击锤打火石,然后引燃引火药,这一点已经可以办到,但将所有的扳机零件列装成型,成为一个成熟的枪型,估计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其实欧洲的燧发枪也是走了相当漫长的一段路程,从纯粹的火绳枪到用铜条转轮,再用击锤打燧石引发火药,前后最少用了百年。 惟功是要以火绳枪直接跳到燧发枪,如果不是有赵士桢这个第一流的人物,怕也是真不可能。 赵士桢此来,当然不是真正游山玩水。 唐瑞年道:“赵士相,李英鹏,两个大匠领着七成的匠作组成员跟着一并来了。留在京城的主要是制马车和相关器具的,能做火枪,铠甲,兵器,各种工兵用具的,全部都跟过来了。” 辽阳将是未来的核心和基地,十年之内,惟功所有的事业都是在此立基,已经被赵士桢调教了几年的工匠当然都必须跟来,并且要在短期内,扩大若干倍的规模上去。 这么一想,用钱之处简直是太多了! 惟功喃喃道:“一年之内,不弄个三五百万的,简直支撑不来。” 唐瑞年听的眼皮直跳,赶紧道:“晚上的安排是大人给参谋局中表现优异者赐宴,共用四桌,三十来人,陶希忠和他两个副手坐大人身边。” “好吧,就是这样。” 一回辽阳,光是具体的事物就是这么许多,书桌上还有厚厚的一摞公文要批复。 虽说各部门各有职司,惟功早就把部门能自己负责的一块给划的清清楚楚,但需要他这个最高负责人批复的文书却是一天比一天多,别的不说,拨给屯务这一块的银子很快就必须到位,先从顺字行到财政上,再从财政批到具体部门,没有他的签字,谁敢当这个家? 而白花花的银子,现在全部是惟功自己的私产,拿私产贴补出来给军镇用,恐怕大明现在大大小小几十个军镇,只有惟功这里一处了。 “好了,大人。”唐瑞年笑道:“侍从室参随处又有两个新参随加入,见或不见在大人两可之间……他们要先期培训才行。” 侍从室的参随与参谋局不同,参谋局纯粹专注于军事,参随室则不同,可以有不同的侧重点,关键就是你要是某一方面的专家,而不光光是专长于儒学。 光懂儒学的那些酸丁,参随室是肯定不要的。 “这么久才两人?” 参随室在惟功心里是很重要的部门,不仅是在自己身边随时赞画和帮手,而是一个高级人才储备中心,放在自己身边积攒足够多的恩情之后再放出去大用,算是辽阳镇的内朝核心,有点儿象西汉时的尚书们,近在咫尺,是惟功私人的身份再任用,比起直接启用某人负责某部门要放心的多。 只是人才难得,唐瑞年笑道:“这两位,都是喜好杂学,一个对天文星相颇有研究,对泰西的学问也不排斥,所以留用,另外一个长于算学……大人,这就很难得了。” “往江南去试试看。” “是,已经派人去了。” 整个北方,想找一些精通杂学的士大夫都难于上青天,主要还是经济重心南移,江南一带经济富裕,社会更具活力,也更包容,而且读书是一种习俗,并不是一定要如何如何,比如赫赫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也就是在江南能成名,在北方成名的风流才子,实在屈指可数。 要找相当水平的杂学士子,当然还是要到南方去。 从进屋到如今,一直说事,惟功一碗茶亦不曾喝,加上长途赶路,虽然是练武打熬出来的好底子,毕竟也是倦了。 可外间还有几十号文武官员等他去赴宴开席,惟功不得不勉力而起,说道:“走吧,今日事就这样,我们出去开席。” “对了!”他又对唐瑞年道:“大丫的事还没找你算帐……” “大人,我又不能不准人家的假……” 唐瑞年笑着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惟功道:“大丫临走时说了,这是给大人缝的,说是家里实在有事,要不然不会在大人回来时请假……” “哦,我看看。” 果然是大丫亲手缝的……一看针线线脚颇有一些粗糙,毕竟是不能和真正的高手相比,缝的是一双丝制便鞋,惟功常抱怨脚闷的慌,看来这丫头在这一段日子里,并没有闲着。惟功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暖意。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合作 而想到大丫的国色天姿,添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的身段,惟功心中,也是难得的心动了一下。 甚至端茶送水时的扑鼻清香,亦是可堪玩味,叫人心中悸动。 唐瑞年微咳一声,将惟功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瞪眼看了这厮一眼,惟功道:“不管怎样,明日你要跟我一起训练!” 唐瑞年的哀嚎声中,惟功哈哈大笑着,大步而出。 …… …… “大人来了。” “大人请上座。” 惟功一进花厅门,厅中便是一阵喧闹声响。 虽然没有高品文官,但也有好些个六品七品的文官站在厅中,这就是辽东的好处,没有官府,只有卫所,所以虽是文职,却仍然要趋奉于武将门下,加上张三畏等高品武职官员,这花厅之中倒也热闹,颇为象样。 只是惟功叫各人宽去大衣服,大家便服相见,看来这些人是没有人听从了。 “好,大家请坐。” 惟功自己当然是便装,当然也没有人敢出来挑他的礼,当下各人待他在主座上坐了,这才都重新坐下。 一时酒菜送上来,张三畏坐在惟功左下手,先举杯致意,然后一饮而尽,惟功笑而举杯而应,亦是饮了。 几杯下肚,场中的气氛才活泛起来,嗡嗡嗡的响成一团。 不过辽阳镇的人说笑不禁,大口吃大口喝,话题也是很放的开,有什么便说什么,辽东都司和各卫的人,不论文武都较为拘谨,颇有一点放不开的样子。 惟功见此情形,想了想,向张用诚问道:“用诚,这阵子招募新军的事进行的怎样?” “不大好。”这事原本应该是是早间的晨会的议题,不过惟功提出来想必是有他的道理,张用诚很沉稳的答说道:“至今为止,合格的新军人数是不到两千人。” 其实才一千三百人,只是说出来有些难听,所以张用诚没有直言。 按辽阳镇的新军规划,以一个局一百二十五人,四个局为一司,一司六百五十人,一个千总部两司,一千三百五十人,一营为两个千总部,两千八百人来计,新军营最少先期招募两个营近五千人,每个月固定开销应该在两万以下,这自然开销的起,教官人数和军械都供应的上,到年底再招两个营,明年夏天之前,最少招齐八个营,明年年底之前,招满十五个营。 十五个新兵营,这是惟功打算在两年内的成果,三四年内,再训练出几个骑兵营,他的辽阳军大约就可以横行了。 伍,队,旗,局,司,千总部,营。 这种编制形式其实非常适合当下的战争方式和通信能力,当然还有指挥官的临阵指挥,大规模的编制不适用这个时代,连排营团师这样的编制法应该在适用它的时代出现,在现大来说,西方也是中队为方阵编制的主打,而一个连方阵,与一个局的人数相差不多,其实是中西双方在冷兵器转热兵器这种时代变局中的共通之处了。 只是雄心壮志,亦要有一个很好的开始,现在来说,人招的太少了。 而且报名和过初选的才一千三,只是表明身体和年龄合格了,底下还会进行甄别,比如是否有犯罪前科,是否是城市无赖游手,是否是独子等等,完全合格的,最多不会超过一半人。 这样一来,招募新军两营的目标就很困难了。 辽阳城记录在档的军户就有两万五千多户,加上余丁,民户,城内外壮丁最少有二十万人以上,这么大的基数,居然招不到五千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恩信未立。 就惟功在外收到的报告来看,报名的人中多半是已经收到了银子的搬家军户,他们对辽阳镇的信誉有了初步的认知,但更多的定辽五卫的军户根本没有这种认识,自然也对募兵的事情并不积极了。 虽然边兵的待遇比军户好,但所有人也知道,当兵和当军不一样,军现在几乎就只管种地了,当兵要训练,要出征打仗,不仅是在辽镇,有时候还要到蓟镇,宣大,这一碗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只要不饿死,或是稍有门路,当兵绝不是好出路。 这年头的边兵,除了军户中主动应募之外,还有相当部份是游手无赖,充军犯人,整个军伍有时候就是一个犯罪集团,这种情况尤其以辽镇为甚,充军犯人当兵的极多,这也造成了整个辽镇军纪不佳,就算有严明的军法,什么四十九斩来震慑,亦是无用。 辽阳镇招兵还要求身家清白,这一下子就堵住了不少应募者的路。 “此事,我看要辽东都司帮忙。” 惟功转向张三畏,笑道:“我们已经将安家银子提到八两,每招成一兵,给付十两,下余二两由都司和各卫拿去均分,每兵入营训练,训练期间每月一两银子,给家中支粮一斗,训练结束成为正兵,步兵拿一两八钱,月支两斗粮,布鞋什么的另算,骑兵二两四钱,粮和布匹与布兵相同。” 这数字十分诱人,超过大明所有的家丁,其实如果把各将领给家丁暗中的好处算上,还有积年立功的家丁拥有的土地和奴仆算上,家丁制度也有营兵比不上的好处,这待遇还有提高之处,特别是对精锐军士和军官,将来更有提高的必要,但就目前来说,这个待遇够吸引任何想改变生活和养育老婆孩子的壮年男子。 “好家伙。”张三畏身边的都指挥同知吐舌道:“张帅您这是下了血本了。” “本将只是不满家丁制度,所以营兵待遇与辽镇家丁同,国家养兵,不能将军饷用来养自己的私人部曲,关于这一点,我会上奏。” 这一番话,惟功说的倒是义正言辞,凛然有正气。而且理由扎实,上奏上去,一定会有一些文官赞同……家丁制度绝非祖制,而是明朝京营无力,专门倚仗边将打仗的一个恶果,也是与将门世袭制度有关,反正惟功的做法,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便是。 “总镇大人果然是高屋建瓴,下官佩服。” “末将也是佩服之至。” 惟功话说的是大,不过他确实一个家丁也没有,这对镇边大帅来说是罕见之事,也是说明了他的自信之处,众人奉承起来,倒也真有几分真情实感在里头。 “张帅的意思,我已经懂了。”张三畏很沉稳的道:“都司衙门与各卫分别设点,多派人手,广为宣扬,一定帮辽阳镇将招兵之事做好。” “嗯,就是此意。”惟功又举杯,虚邀一下所有人,笑道:“先行谢过大家,不过丑话也要说到前头,银子过手,该拿的拿,不该拿的绝不能中饱,我辽阳镇没有这样的规矩,大家要谨记在心。” 辽阳之变,死了两个指挥和大票武官,现在上来的都是后补上来的,是原本利益集团里被排挤的,原有的高位者只有寥寥几个存留下来,这些人都谨慎小心,闻言后就站起身来,均道:“请总镇大人放心,下官等绝计不敢。” 众人离开之时,惟功又将张三畏叫住,沉声吩咐道:“此次都司衙门和各卫替本镇办事,正好也是一次融合的大好良机,有用的,无用的,有用贪污的,有私欲,无用而且卑劣不堪的,正好借机甄别一下,辽阳镇日后要大为发展,都司和各指挥的协力不可缺少,此次要老哥多多费心了。” 自从与惟功合作后,张三畏一下子便升了官,这还是小事,他倒是从辽阳镇的蓬勃发展和惟功身上,看到了很多与以前截然不同的东西,这种朝气和活力,令得张三畏对整个辽阳镇的发展和未来情形也大有信心,当下做了一个坚定的手式,对着惟功态度坚毅的道:“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至于监督众人,还请大人要多派人手。” 张三畏初掌大权,囊中没有几个信的过的人,而且都司衙门除了管仓库和驿传之外,也没有什么直属部门,人手自是不足。 “我会派人。” 惟功深感自己这边人手亦是不足,而且部门建设,分组,也是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了。 以前的各部门现在必须重新划分,明确职责,毕竟现在是整个军镇,还涉及到商务,民政,盐、铁,都有涉及,还有大规模的建设工程等等。 千头万绪,令得他有十分紧张的感觉。 除了军政分开之外,还有以后顺字行会和军政系统由切割再重新融合,这和惟功的更进一步的计划息息相关,也是打破旧有制度,包括勋田,将门世袭制度的一次努力。 他不打算拿屯堡和土地重新再分配给自己的部下……任何有功之人都不给,由官方分配的形式一定要杜绝,并且尽可能的阻止私人拥有大规模的土地,农庄制度,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会贯彻下去,所以大规模的授田不可能发生了。 哪怕是卫所制度和府军制度的授田制有一时的用处,在惟功手中,也不会再恢复了。 将会有新的制度下的新做法……他对未来,大有期待。 第四百三十六章 急行 “草民叩见太子太保大人,恭祝大人万福金安。” 惟功在临行前改变了主意,叫人调整了安排,先接见宋钱度和李文昭这两个商人。 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与当年绝然不同,当日他没有国公嫡位,虽然是皇帝的亲信之人,官职也并不高,纯粹的武臣身份,并不吓人,特别在大明,有身份的商人攀附不上文官,勋贵和武官却是很轻松便是能攀附的上,是以当日在京城时,这两个商人虽知惟功身份,亦是能够与他相交甚厚,彼此间言笑不禁,甚是融洽。 现在这会子,国公什么的仍然无所谓,但惟功太子太保和一方节帅的身份已经是与商人这个群体有了明显的鸿沟,最少在这两个商人脸上,已经是明显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两位请不必如此。” 惟功适时拉住两人,笑道:“若讲这些礼节,在京里你们可不曾向我跪下过,这会子就变了,难道两位也是富贵眼吗?” 这两个南方商人毕竟是世家出身,上朔多少代都是江南的商人世家,是以虽然是孜孜求利,却有一点读书人的雅骨在身上,说他们富贵眼,自是绝无可能。 “大人说笑了。” “小民岂敢……只是大人这官升的太快了一些,叫人有点儿惶恐啊。” 惟功哈哈大笑,让着两人坐下,待丫鬟们奉了茶,才又肃容道:“此次前来,费时颇久吧?” “是的。”宋钱度欠了欠身,笑道:“先从水路一直南上,这会子是涨水季节,水路好走的很,日行三四百里,六天到的通州,再起旱经密云到山海关,也是用的六天,再从山海关一路到辽阳,还是六天。” “两位辛苦了。” “辛苦倒无所谓,在德州时,我等刚刚过境,听说后头的漕船在河中遇到大风暴雨,翻了几十条船,漕米损失几千石,人亦死了过百人,这实在是叫人不忍心听闻的惨剧。” 六天水路到京城是飞速了,应该是这两位大商人不惜金钱,一路雇佣了纤夫不停的拉纤,如果光是靠风帆和偶然用纤夫,就算是涨水季节,没有十天半月也是到不了的。而且路上没有遇上漕船堵住水路,否则从江南到京城用十天半个月也是平常的很。 起旱之后,十二天从京城到辽阳,也是极快的速度,算是飞速行进。而且运气极佳,这年头的漕运可不是完全的平安保险,毕竟船是木制帆船,在枯水季节,最大的风险是在某一段运河无法通行,无水可过,或是喝醉了酒,失足掉在河中淹死,这便是最大的风险。 在涨水的时候,大风大雨随时可至,翻船死人的事情,在所难免。 所以这也是惟功最为不值张居正的地方,借口海漕危险,淹了六条船便立刻叫停,而河漕虽然有几十万纤夫和漕夫赖以生存,但危险性其实还在海漕之上。 两人这般前来,确实是有点儿冒险的,除了辛苦和风险,还有很多致命的东西,一场雨水带来的感冒在这个时代也是足以致命的……良医少有,没有抗生素可用,紧急赶路带来的水土不调也能叫一个生龙活虎的汉子病倒在床上,所以对很多人来说离家百里以上是一生也没做过的事,对商人来说出外虽属平常,但客死异乡也就很平常了。 惟功自是知道,也是心感……不过他没有多说,但语气和神情已经叫这两人知道,他们的辛苦,尽在惟功心中。 有这么一个态度,两人一路急赶所受的罪也就感觉值得了。宋钱度和李文昭性子都很沉稳,世家子弟的风度尽显无余,尽管到现在惟功也没有说明急简相召的原因,但两人居然都没有先询问,而是端坐椅中,只谈旅途之事,光是这一点从容的功夫,顺字行很多大掌柜可能经商上不比这两人差,但在这方面,便是差的很了。 所以说有些事情,不光是锻炼或训练可以短期追赶的上来,这种从容风范,可以与官员相交的底气,这可不是普通的掌柜可以相与之比拟的。 “急简相召,两位二话不说便赶了来……”惟功沉吟着道:“想来此行之前,家中是否有过争议?” 李文昭笑道:“我家已经是我当家,自无问题,宋兄家里,听说是有一些风波。” 是不是和一个远在辽阳的未来国公合作,对宋家这样一个松江旺族来说,答案肯定是模棱两可。 一方面是与达官贵人交结总是对商人有天然的吸引力,另一方面惟功的传闻肯定已经到江南,很多人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同于常态的勋贵,未来的道路并不稳当,与他相识相交,肯定不如结交一个新科进士这样的投资更为稳当,就算这个进士的仕途并不顺利,但又能亏到哪儿去? 晋商这些年的壮大,就是因为广办社学,资助贫苦读书人,每中举和中得进士一人,晋商的势力就壮大几分。 加上和宣大一带的将门不停的结亲,晋商在宣大的势力已经盘根错节,很难撼动。 对宋家这样的江南大商来说,晋商倒是可以模仿的对象,可惜江南的官绅势力太强,驻军实力又不能与边军相比,显然这是一条不大好走的路,维持既有的模式便是最稳妥的方式了。 宋钱度前来,家族里有反对,也有支持,还好宋家当家的是宋钱度的父亲,力排众议,好歹将儿子送了来。 不过如果这一次得不到相当的利益,未来前景还是不明确的话,宋家父子承受的压力可就是要大的多了。 李文昭是宋钱度的好友,一语点明,自是希望惟功不要将太为难的事情交付给宋家和宋钱度,拳拳之心,不愧是知交好友。 宋钱度也是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好友,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想宋兄应该可以对家中有所交代……”惟功笑道:“请两位前来,再问行程,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关系到我顺字行和我治下辽阳镇的未来前途,此事重大,自当召二兄前来面谈。” …… …… 与两个南方商人足足谈了一个时辰,等惟功将两人送到二门外时,已经过了末时。 对现在的他来说,接见客人已经很少能超过一刻钟的时间,谈了这么久,自是因为事情十分的重要。 辽南商路,海贸,势在必行! 初步的打算便是由运河到天津是一条稳妥的南货北上的路子,再由天津到辽南,也是一条很成熟的海道,这样一来,南货可以源源而上,在辽东和整个北中国的顺字行店,除了广宁的几家之外,足以大量出货! 对宋家和李家来说,这是天大的商机,顺字行的规模和出货的能力是无庸质疑的,以前南货的量不大,主要是因为晋商的反制,后来协议早就作废,但惟功一路到辽阳,此事尚未来的及展开。 到现在以全部辽中和辽南,加上原本的顺字行分店,南货北上,北货南下,其间的利益,大为可期。 但最重要的还是惟功强调的一点,未来可以用纯粹的海运,将登州纳入范围,毕竟从金州中左所到登州和威海卫一带太近了,以山东半岛为中转点,再及长江,不论是出入,都是十分便捷,费用大为节省,从物流这一块来说,简直是大赚特赚。 加上货物本身的利润,可想而知,这对两个商人和其身后的家族有多大的吸引力! 惟一可担忧的,便是惟功对金州一带的控制力如何,另外就是大规模的建造海船所需要的技术和时间成本。 “一年之内,完全控制辽南,两年之内,海运船队达到相当的规模。” 这便是惟功对宋家和李家这两位代表所下的保证,而两人也是信之无疑,此次北上,他们一路的辛苦,在将来都会完全的赚回来。 而对惟功来说,在更远的将来,便是将北中国的货物,由海运直接参与海外贸易! 辽东的皮货,一张鹿皮在马市均价才值一两银子,到京城,值三两,到山东,河南,值五两,如果送到日本,最少再涨几番上去。 貂皮,在辽东也不值二两,在日本最少涨十倍以上。 虽然现在对外贸易的大头是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品,未来三百年内都是如此,但惟功的志向,显然不止于此,最少要在贸易清单上,多出很多顺字行的出产来。 海洋贸易是未来的主流,也是能不能抓住天下大势的关键所在,惟功虽然身处内陆,但心却始终向着大海,这便是一个穿越者必须拥有的胸怀,因为他的目光能穿越历史的层层迷雾,将力量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第四百三十七章 第一 “大人,可等到你了。” “见过大人。” 惟功一到门前,张用诚和孙承宗已经等着了,任磊和张思根等人也是凑在一起,正在嘻笑着说话,一见他出来,众人自是赶紧围上来,问好致礼,嘻笑说话,格局与刚刚自是大为不同。 这里都是些老部下,惟功也不与他们客气,笑骂了几句,便叫各人上马,赶赴屯堡选址所在的地方。 “大人,”张思根最近被派去专门负责屯堡之事,首尾最是清楚,骑在马上一边颠簸着,一边汇报道:“第一堡选在耀州之北二十里地方,与辽阳相隔亦不到二十里,与牛庄也不到二十里,不论是从辽河运送物品到各屯堡,还是将屯堡出品以河运僵,都是十分方便。” “屯堡占地五千五百亩,原本是林绍廷的土地,由三百多户军户替他种,我们收地回来,军户们听说可以不必再白白替人种地,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后来连麦子熟了也没有人管,还是我们用二两一天的高价,一天一结清,这才雇了不少长夫过来……” “这样倒也有好处,”张用诚插话,笑道:“军户们都是被盘剥的多了,除了每亩二斗八升应缴,还得代上头种地,还得交屯草和赔纳屯粮……林家就是坏透了,自己一粒粮不交,全卫军户替他包赔,有这厮做在前,我们的屯堡原说怕招不着人,结果二两银子一天雇人之后,附近军户都红了眼,招募屯户的时候,民户,流民,一窝窝的过来,军户也来了不少,待遇说明之后,简直要打破头来应募。” “这么说二百户招完了?” “是招完了,多以民户和流民为主。” 辽东这里流民虽不及京师一带多,但亦不是没有,辽阳附近交通发达,城市较大,也有相当部份的流民出现,屯堡第一堡是惟功打算吸引各阶层的示范堡,所以并不打算招太多军户,因为军户被盘剥最狠,自由度不及民户十分之一,所以很多人还心存犹疑。 人性就是如此,在他怀疑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他亦不敢全信,待别的阶层先拔头筹,占了好处之后,他便着急加入了。 “大人,我有一些疑问。” 孙承宗骑术也很不差,和顺字行的人们策马骑行在一处,丝毫不见吃力,说话亦无问题,不象一些参随处的新人,刚来的时候目无余子,但连骑马都办不到,因为读书太耗精力,最多坐轿子出行,或是坐马车,牛车,骑过骡子或驴,骑上高头大马,挥鞭疾行,这对很多人来说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惟功见是他说话,笑道:“恺阳啊,赶紧说,能给一个正经的大儒释疑,实乃幸事。” 这么一说,孙承宗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不过也只能继续道:“大人大兴屯堡,以农庄代替单门独户,统筹兴利,这个思路自是对的。招募贫苦的民户,流民,军户分批入堡,这样可以杜绝单门独姓坐大,以防宗族干预屯务,不易管制,亦是高妙。不过,只有一条我想不明白,每人月领一两八,当日说种的好的,再有奖,种不好的便罚,但活计如果是全体来做,每日上工只计出工于否,怎的说好或是不好?或是光有管理屯堡的人来说好或不好,初始时可能尚且公平,时间久了,便会必有情弊发生,或亲近,或远怨,总有不公平的地方,这该怎么是好?” 听了孙承宗的话,惟功心中也是感慨,不愧是后来闻名海内,史书留名的大人物,虽然农庄制度对孙承宗来说是根本没有参与过的事……中国有这样的制度应该还是春秋之前,农民种的是公田,也就是儒家津津乐道多少年的井田制。 但井田制人们说的好,却没有一朝一代能够恢复,原因就在于人们知道人心都是自私的,井田崩坏,是贵族压迫加上农民的毫无动力,自然而然的就被淘汰了。 大农庄原则上来说和井田有共通之处,人们种的都不是自己的地,当然待遇上是比春秋之前的奴隶农民强的多了,可这并不能保证一直有积极性,人性就是这样奇特。 可能在这些人初入屯堡时都能积极向上,管理者也尽职尽责,而时间久了,情弊必生,这也是无可避免之事。 孙承宗到底是在辽东局面崩坏时收拾好残局的人,能将防线推回宁锦一线,修复堡垒,收拢数十万逃民重新耕作,将辽东大局稳住,后人有不少讥评他指挥军事的能力太差,但明末的嘴炮党文官群体中,他已经是难得的经世干才。 “做事当然先讲选贤任能,所以屯堡官一定要挑好。” 惟功先拿孙承宗开了个玩笑,见孙大胡子一脸的不好意思,众人都与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另外,便是确立制度,最坏的制度也比没有制度要强……要叫人有制度可以遵守,而不是无所适从。” “大人这话叫人深省……” “屯堡事务,分为农活,放牧,养殖渔业,将作,建设等诸多块。每日记工是最基本的管理,不出工则按日扣银,一两八月饷除以三十日,每日摊着多少银和粮,一目了然。” “这是杜绝最差的情形,但上工之后,难免偷懒耍滑。” “所以要有奖,每亩出产,按平均值记录下来,第二季正常收获当获多少,多收一成到一倍甚至更多,当奖励多少,都应该有明确规定,养殖户,养一头猪,从年头到年尾长了多少斤为合格,多少斤为优秀,处罚当如何,优秀当如何奖,亦有规定。将作,建筑,都要记工,比如烧砖,包给某几人,砖上有筑版留下姓名,不合格重罚等等,很多详细的细则,可以慢慢补充进来,一下子也未必就能想周全了。” 虽然惟功说尚且没有想周全,不过就是眼前这样已经足够叫孙承宗眨着眼消化半天了。 这些东西,其实在后世来说并不稀奇,当然整个体系其实在后世也没有的,国营农场的规定都没有这么详细,人民公社打酱油出工不出力也无事的人也很多,惟功所做的就只是将自己的知道失败的东西给摘了出去,不过老实说,这一套体系是不是就一定能成功,他心里也没有底。 他现在做的就是充分考虑到人性,人性中有美好的一面,也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自私,贪婪,攀比,嫉妒,真正大公无私讲奉献的人肯定有,后世的政权喜欢突出这些人,希望用先进带后进,但惟功的经验就是先进带后进的事迹可能会有,但在他眼里没有成功过。他做的就是用制度化成鞭子,强迫人性中后进的东西必须向前,否则鞭子落下来会很疼,仅此而已,也就只能这样设计,才能叫他感觉放心。 “学生……服了。” 良久之后,当屯堡在望之时,众人慢慢放慢马速,开始展望起来。 工头和大工都是跟着辽阳镇从京城过来的,这几年赵士桢领头栽培出来的人,烧窑制砖,给建筑物烫样子,画墨线,瓦工还是木工,这些人都是好手,根本不在话下。 有这些人为核心,通事局又招募了几百个体格合格的军户当小工,每天两钱银子,高薪之下,这些军户玩命的干,当惟功等人赶来时,屯堡的主体已经建设的差不多了。 “很好,地址选的很不错。” 这个屯堡是辽阳城和鞍山驿的中间地方,往西就是牛庄,往南就是海州,往东北是往沈阳的另一条官道,交通十分便利。 放眼看去,屯堡的土地绵延成片,西北方向是一条小河,是辽阳的支流,河水现在虽然没有灌溉到土地,不过在经营之下是迟早的事情。 整个大地,是黄土和黑土的中间色,其实辽东大地还有红土,土的肥力更足,而且天然防虫,实在是高产之至,可惜不在辽阳这里。 惟功也并不遗憾,老天给他这么一个地方发展,待他已经很不错了。 一行人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亲兵们将马匹收拢在一起,路途中有一些行商和马车经过,都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过来。 这些人应该是从牛庄驿过来的,牛庄是辽中往辽西的咽喉地区,也是河运的交汇点,有一个不小的港口,在很多年后,这里清军和日军打过一仗,结果当然不必多说。 张思根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回头笑说道:“大人,现在的道路只是简修,请大人要小心脚下。” “你他娘的顾好自己就行。”惟功笑骂。 雨后的世界在屋里还感觉不到什么,在这种空旷的地方,雨水淋过的土地散发着阵阵泥土的清香,草的清爽味道,树木的树皮也有味道,人在这种环境中,情不自禁的就是感觉精神愉悦,什么都放松了。 通往土地正中屯堡的路确实是简修的,只是垫了一层碎石和沙子,连夯实的功夫都没有,每日都会有大量人员和工具经过,确实是没有这个时间去做这样的事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工匠 不过这小道一般,惟功等人下来的官道也差不多一样,官道原本最少是三层,底层,沙石,夯土,时间久了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凸起来,有的凹下去,雨后积水,更加泥泞难行。 田地里都是短短的麦茬,看来收过麦子后,通带局也没有精力再雇佣人种杂粮了,而且这么多地还要规划好,也不是全种粮食。 “大人,临河地方有三百亩地,我们打算做为养殖区。” 土地规划是张用诚在做,当然孙承宗也出力不少,虽然孙大胡子这时候其实不是农学专家,但专注此事后精力用在农事上多,学习加上不耻下问,孙承宗已经飞速往专家上发展了。 张用诚指着不远处天水苍苍的地方,继续道:“有一半地方打算挖成池塘,引水入塘,然后放养塘鱼。” “临塘不远往西南角,那边预备为猪圈,初养百头左右。” “西北角养鸡,按两千只规模先养着。” “坑房就建在鸡舍的边上。” “那边挖出石灰池,按大人的规划,石灰是最为要紧之物。” “那边是谷仓,存粮和喂养牧畜的杂粮全在其中,最下一层不靠地,防潮,防火。” 随着众人脚步不停向前,张用诚的介绍也是越来越详细起来。 “那边的地准备规划出几百亩来,种植苜蓿,这东西喂羊,马,牛,都挺好的。” 苜蓿不仅是喂养大牧畜极好,产量也高,而且还有恢复地力,驱赶杂草的功效,惟功对这一种植物倒是知道,早早就叫下头准备了。 “那边就是放养区,羊,牛,马,驴,都在那边放着,只是每屯堡有相应的数目,不宜放牧太多。” “剩下的大块地段,就是主产粮食了。”张用诚指着几处地方,比比划划的道:“我和恺阳兄商量过了,这里距河直线距离最近,引水渠就修在这几处地方,方便均匀灌溉。” 如果是实在不临河的屯堡,解决用水的办法就是打造大型的引水井,好在这第一堡的自然条件最好,距离河边最近,这样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情。 “堡前这一块地预备修成广场,放置器械,用于操练屯兵,叫堡民锻炼身体。” “这也算是一个广场,正中有一个宣讲台,大人的政策规定,会由专人前来宣扬……预计由教育处的人负责。” “军事训练的话是由军训局负责。” “由大门进去,屯堡内部有规划好的民居,在正中是屯务公厅,由屯长和其副手们在里头办公。” “一共二百户,每户住房是由一间门厅,三间正堂,三间东厢,三间西厢组成,穿过东边的夹道是后院,有洗澡间,厕所,杂物间等。” 屯堡挑的户不是乱选的,每户最少四个成年男子,平均年纪不能超过四十,这样算来,可能每户都是由一对老夫妻带着个老儿子和两对小夫妻带着孩童组成,在后世是两个半家庭,最少要两套商品房,在这里也就一套院子就能叫这些人住的美颠颠的。这种家庭在当时也并不难找,除非必要,当时的家族不会早早分家另过,有这么九间主屋配门厅厨房厕所的院子,对当时的贫苦人家来说已经是天堂般的乐土。 和后世人想象不同,最少在大明这会子,虽然不顾公共卫生已经成为一种恶习,私人的卫生还是被保持着,一套院子,一定要有厨房和洗澡加排泄的地方,这才算是完整,若是文人书生还得加上书房什么的,这个屯堡肯定就不必有如此的讲就了。 不过私人家里没有,不代表全部没有。 军训增长屯民的自卫能力和体质,同时是一种完备的预备兵制度,而识字般就是增加人的常识和明辩事非的能力。 “这里就是大图书馆,有讲习识字班和阅读室,当然还有一些娱乐的东西,有板球,还有下棋的地方,唱戏听曲的地方。” “这里是公共澡堂,能泡澡。”张用诚指着一幢未完工的建筑介绍着。 “这里则是荣誉展览,预备给堡中的军人和整个军镇的荣誉展览用,边上是预留的地方,预备建忠烈祠。” 中国人对自己家的祖宗牌位看的十分重要,逢年过节都不会忘了祭奠祖先,对百姓是如此,对皇家更是如此。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政则丞相,祭则寡人。” 哪怕在春秋先秦,国君拜相,一切政务托付给丞相去管去做,但祭祀的事情,仍然是由国君去亲自完成,这是托不了别人的。 不过对自己的祖宗这么上心,对别人的事情就不管了,哪怕是一国之君也很少有祭奠因国事而阵亡的将士,死了便死了罢。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集体意识,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在后世是很正常的东西,比如某处地震,别处的人感同身受,因为是同一国,同一族,自然是伤心之余,捐钱捐物。 在这个时代,却没有这种意识感,更多的是乡籍和宗族,同乡不如同族,宗族才是联系人的纽带。 这种狭隘的小农经济下才会有的产物,那是一定要铲除的。 以后辽阳镇会立大忠烈祠,祭祀所有因征战和公务而死去的人,不论是哪一族,哪一姓,公祭之下,一视同仁。 而每个屯堡和每个军营也会有这些东西,这倒是和后世军队学的,伸手就拿来了。 这种创意,打死张用诚加孙承宗都想不起来,所以惟功的威望,就是在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里慢慢竖立的越来越高,叫人觉得高山仰止了。 虽然张用诚介绍的热闹,其实这些建筑多半只是一个样子,比如大图书馆,也就是刚打好地基,这馆可是三层,这年头又没有混凝土,只能用米浆勾勒,将砖一层层固定好,所以有的时候想快也快不起来。 在惟功一行人参观的时候,做活的匠人头目都跑了过来,一个个笑呵呵的向惟功请安问好。他们有不少是后续从京城过来的,在京里时没少和惟功见面,到辽阳后还是头一回,问好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一种亲切感。 这工匠里头有不少都是惟功从工部要来的,工部对匠人就是和军户一样,世袭制度,不准改职业,不准擅自离岗,做的牛马活,吃的是鸡食,这样的制度之下想叫匠人好好干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有严刑酷法也不行,想叫匠人搞技术革新,精中求精,更属做梦。 倒是惟功视这些匠人,好衣好食,月饷充足,不仅是金钱上厚待,在人格上也是充分尊重,顺字行的人,上上下下,都对这些工匠十分尊敬和照顾,赵士桢这个正经的朝廷文官,也是从来和他们商量着做事。 若不是这样,顺字行怎么爆发式的做出了那么多好东西? “诸位辛苦了。”惟功笑容可掬,对这些匠人他向来如此,回首对张用诚就吩咐道:“回头晚上给师傅们加菜,杀一头猪。” 大匠们最多不到三十人,去掉猪身上的零碎,一人两斤肉没问题,当下都欢喜不禁,大声致谢起来。 “酒只发一坛子,喝多了误事。” 再看看四周不停舔嘴唇的小工们,惟功笑着挥挥手:“其余人等,五十人一头猪,加几只鸡,一坛酒。” 这阵子天很热,这些小工军户为多,吃苦吃惯了,倒也不以为苦,只是有酒有肉,这样的东主却是头一回见到,而这样的大官,更是梦里也不曾遇到过,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声响之大,连官道上的行人们也惊动了,不少人在道左站着,往这边不停的张望。 “最近的村庄有几个?”出堡的路上,惟功向张用诚问。 “这边是定辽中卫和后卫的地方,辽阳城的安定门外到自在州一带,是定辽左卫和右卫,这附近么,最近是三里外的一个千户所,十个百户所占了十来里地方,再过去就是海州卫的一个千户所了。” “嗯,辽东地界,还真是地广人稀。” 明末时已经是人口大爆炸了,象山东河南那些地方,一个府就有大几百万人,济南这样的省城也有百万人口,苏州南京也有百万左右,整个大明人口应该在一亿五千万到两亿之间,但东北这么大的地界才几百万人,也就跟河南一个大府差不多,辽阳虽然是镇城,辽南还有出海口,但人口仍然没有发展起来。 这也是说明,军户制度为主之下,生产力和相关的一切有多么落后。 “也好。”惟功笑笑,对众人说道:“一张白纸,才好作画。” 众人都是一脸迷糊,孙承宗若有所悟,笑道:“大人的奇思妙想,真是层出不穷。不过辽镇这里到底不算一张白纸,已经有一些勾勒,还有几点墨水抛洒了下来。” “无妨。”惟功无所谓一笑,意态昂扬的道:“墨点就铲了他,勾勒的地方我会重新画,这一番天地,到底要在我手中,变个模样。” 第四百三十九章 向往 从刚刚大片的黄土地和黄土夯成的屯堡之中出来,回抵墨绿色的辽阳城下,再看城内外绿意盎然之时,俨然是换过一番天地的感觉。 城门处商旅不绝,不停的有人送货到沿街的商行店铺之中,惟功看了一看,数量并不算多,多半也是贩卖些应用的民生用品,奢侈品和一些文化用品并不算多。 需求不大,而且进货渠道很难,辽阳还是整个辽中和辽南的商业中心,但也就是如此了。 “叩见大人。” “见过总爷,总爷公侯万代。” 自从迁屋之后,辽阳镇大肆扩张,所需人手众多,不停的有大股的辽阳城中的军户被雇用了去,军需那边光是每天挑水就要不少夫子。 这种事军人也不是不能做,但惟功的理念就是除了必要的后勤工作是由辅兵来完成,包括工兵在内,最好都是将每一滴汗水用在训练上,战场上的辅助工作必须由辅兵来做,象平时买菜挑水等事还是用钱比较好。 打扫卫生等事算在内务上,也是对士兵耐性的一种磨练,要是这些都不做就真成老爷兵了。 用的人多,受惠的便多起来,城内城外,这阵子辽阳镇已经扔出去小十万银子,加上给军户迁居的银子,小三十万已经用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又从关内送进来二十万,加上原本的四十来万存银,现在惟功手中也就只剩下一半而已。 还好朝廷的四万年饷已经拨下来,这几日便到了,加上粮食也送来,算是不无小补吧。 过了钟鼓楼后,原本定辽前卫的营房和库房附近已经拆倒了一大片旧屋,这里的营房已经老旧不堪,又地处要津,距离城门和城中的核心地带都很近,所以也是最早一批拆除旧营房的地方。 几百个瓦匠和小工不停的在指挥着,拆除旧房的同时,捡回可用的好砖,就在原地拉线,竖墙,重新盖起新房。 大量的刚烧制出来的新砖也被搬在四周,还有大木制成的房梁。 惟功在后世隐约见过,一个明末时的文人游历四方,考察城池,建筑,最后由衷感慨。 宋朝的建筑大气不足,小巧有余,而明朝的建筑,据他自己这个时人感慨,又无宋人之富丽,精巧,更无唐人的恢弘大气,总之一看偏狭鄙陋,那就是今时的建筑,一看大气磅礴,一定是唐人所建,他走了几十处州府,最终的结论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的胡说八道。 不过这人肯定不知道,几百年后的我大清在建筑上连明朝也不如,后来的所谓太和殿,今之奉先殿,已经较唐朝的大明宫少了不少,而清人所重修的太和殿,又比明朝的奉先殿小的多了,一个王朝连自己新修宫殿的能力也没有就算了,连一座大殿都修不起来,可想而知国力如何,当政者的能力又如何了。 我大清按惟功的规划是肯定不会再出来了,就是自己眼前的建筑,他也是打算按唐时的建筑风格来建造。 每幢房子,不论是建修的军营还是库房,公厅,都是修的格外阔大巍峨,透着一股自信从容的大气。 城中当然也在议论新来的总爷太费钱,花钱如流水,不过有人说话不讲究的,被人上手一巴掌的也真不少。 对啊,总爷花钱是撒散了些,问题是总爷要是正常的话,这么多穷军户能一家拿几十两银子搬家?然后还有这么多活做,还能拿银子,分粮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么一说,那些说白话的脸上就难看了,确实也是这么个理儿。那些指挥和千户们倒是会过日子,地叫你种,粮叫你赔累,家里有活计叫你白干,遇上这种主就舒服了? 人,真是不能太贱啊…… 这么一来,惟功的形象已经慢慢儿涨上去了,从肃清门进来,经过分守道衙门,在府前大街后的这一条街道上走着,一路上全部是一张张热诚的脸,不论是军户,民户,商人,甚至是流民乞丐,似乎每个阶层都在他这里看到了希望,所以人都觉得辽阳将要大有变化,而一切变化的源头就是辽阳镇和那个年轻英武的总兵官。 “你们先回去。” 快到定辽前卫指挥所在地时,惟功心中一动,对着张用诚和孙承宗等人吩咐。 “大人,总务要跟着么?” “唐胖子你回去吧,派两人跟着就行。二虎反正就在身边,有什么事叫人来告诉我便是了。” 惟功简短的几句话后,带着罗二虎等人匆忙离开。 “大人这是怎么了?” 张用诚很少看惟功临时离开,神色匆忙的模样,一时大是好奇。 唐瑞年笑道:“应是去找大丫去了吧。” “哦。”张用诚点点头,笑道:“大丫温婉知礼,长的又真是万里挑一,怪不得大人喜欢她来着。” “嗯,要不是大人喜欢大丫,我还以为大人不喜欢女色呢。” “可别瞎说……京里那位,还没长成呢。” 提起京里那位,众人眼前就是英气十足的李成瑛的模样。其实小姑娘也是生的眉目如画,而且因为是大户人家出身,所以身上有一种常人没有的气质,清丽脱俗,有一种贵气,和大丫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大人可能还是喜欢温婉一些,听话一些的。” “也不尽然,在京里时,李府二小姐也经常找大人,大人和她也是有话有笑,只是当时都小,特别是二小姐,就是小丫头片子的感觉。” “嗯,这么一说还真是。” 惟功和李成瑛已经定了亲,而且是北京全城勋贵都很看好,很登对的一对。 襄城伯李成功也是皇帝跟前的心腹,李家累世在宫中效力,是掌握禁军的勋贵之一,仪仗护卫,世代都掌握着,不是特别信的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就象是成国公,抚宁侯等各家,也是一直掌着京营,分掌各营,底下的都督副将参将也是依附在各家,势力牢不可破,李成功家在禁军中的实力也是如此,没有他家,当初惟功在废立风波里也没有那么轻易的就成功破局。 这两家联姻,可以说是未来几十年内最强的两大世家,一个可以掌握京营一部份实力,一个掌握一部份禁中,任何势力面对这样的组合都得考虑再三,哪怕是文官虽然可以制约皇权,对真正的勋侯世家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然的话,大明二百多年下来,除了朱元璋手里杀过不少勋贵,靖难之后,还有哪家勋贵被削了爵?不管是抢占土地,还是欺男霸女,横行不法,只要不想造反,朝廷怎么都会优容,这二百年来,只有在张居正手里才有几家勋贵被真正收拾过,不过张居正也是为了自己清丈土地的大局,否则的话,也不会去惹这么一群马蜂窝。 惟功代表的英国公府和襄城伯府,未来三十年内,一定是实权最大,亦是最受倚重的勋贵大府,这一点来说,没有人敢于怀疑。 一群胆大包天的家伙趁着惟功不在,肆意议论着,甚至商讨起他未来成婚的细节起来。说起来这事儿还有点头疼,再过几年惟功就过了弱冠之年,李成瑛也堪堪到十六七了,到时候是李家将人嫁到辽阳来,还是惟功想办法回京迎娶,然后就不回来了? 算算张元功年纪还在盛壮,众人都以为惟功最少能在外十年八年的,估计将边功立的差不多了,也将将要到三十了,以这个资历和年纪,回去掌京营,痛加整顿,那时候也就没有人敢于反对了。 只是这个设想在他的婚事面前,似乎有点小小滞碍。 不过众人没有过多的担心,惟功虽然还不到二十,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一点小事还真不算什么。 …… …… 一转眼功夫,惟功就已经到了大槐树下。 这里还没有拆除,不过也是人心惶惶,颇有一点兵慌马乱的模样了。整个胡同是东西纵向的,房间都南北对开,原本就是兵营营房,讲究对称,没有院子,胡同就是一长条的营房演化而来,有一些人家有些财力,自己构筑了小院,种了树,栽了花,修剪的整整齐齐,这会子要搬离了,不但是那些床啊柜子的都搬了出来,坛坛罐罐,花花草草,全部都是搬了出来。 光是从这些小物件来看,也是能看出男人女人们是什么样的人……粗疏大意的,仔细过日子的,有些情调对生活充满热爱的……连饭也吃不饱的穷军户,辛辛苦苦的在院子里种一墙牵牛花,叫人看着赏心悦目,这个民族,原本就不缺乏对美的向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四百四十章 两人 惟功一行人早早就在外头下马,叫人将马远远牵开,所以这边的人并不知道,还是在不停的大声说笑着。 “黑娃你一家去哪儿?” “俺家搬到南城,就在文庙边上,那里的菜地都收了归公,招人去种,给房子先住着,然后说是统一再盖,俺们寻着这样安家的好去处,活也轻省,早去早安心。” “说的对,早定下来早安心。” “王四叔你家什么打算?” “俺打算去屯堡,俺这些天在屯堡干小工,今日回来收拾一下,找个地方租住一下,过两月搬屯堡去住。” “叔,那屯堡真的是说的那般好?若是如军屯一般,可就把你老一家给坑了。” “是好。”王四的模样十分笃定,应声答道:“俺在那里干活,大匠有肉吃,俺们也隔三岔五捞着一顿,每日领银子,一日一结,这阵子俺攒了好几两下来,还发了好几斗粮,辽阳镇和总爷都守信,银钱真是多的用不完,这屯堡也是做工拿银子,也不是卖身,俺家也不是罪犯,就算哪一天不中了,俺们了不起再搬回来。” “四叔你真是想的明白。” “怪不得这几天四叔家天天有葱油饼子的香味,俺都闻的馋了。” “四叔是下死力卖力气,不吃好的也不成啊。” 王四一脸的自得:“呵呵,你们说的是,拿的银子多,不下死力给人家干活良心也过不去,再者说人家有考评,做活不好不出力的就开革了,这么好的活计被革了,以后哪找去?你们光笑话,这几天这胡同里,岂不是家家户户都常吃细粮?” “这倒也是……” 众人嘿嘿笑起来,笑声之中,是对最近生活完全的满意,这种开朗之极的笑声,可以说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发出过几回,以前就算是老人过寿,娶亲,小孩儿过满月,一想到嚼谷吃食,开支花销,心里就自然而然的盘算起来,开心的事情便也是变的不开心了,为人在世,除了那些生下来就享福的二世祖,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穷军户的娃子,就算是少年时也没有几天开心的日子,早早便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了,象这种没心没肺的笑声,还真是难得一听。 “杜三爷家的老大老二,还有四爷家的老三都回来了,听说带回来不少东西。” “老爷子高兴的很,求人请了李佑一家回来,两家和杜百户家,聚在一起喝酒呢。” “怪不得刚路过的时候一阵酒菜香气,把我馋的哟。” “呵呵,要说李佑家也真是好运道,现在人家怕是不在意这么一顿酒席了。” 李佑家确实是众人羡慕的焦点。 李佑本人是在府里当管事的,月钱不少,老婆带着儿子和李佑住前院,底下几十号人归他两口子管,活也轻省,惟功这主人也是好说话的,加上大丫在后院领着一群丫鬟伺候,情面也大,那些辽阳镇的二三品的大官儿有时候还向李佑点点头,问个好,这些个事,李佑得闲回了胡同,自然是吹的唾沫横飞,胡同里的人们,虽然现在日子过的好了,但李佑这种际遇,还是颇为叫人眼红的。 “没法,人家生的闺女好看啊。” “嗯,咱们军户人家有大丫这样的长相,这么俊法,也真稀奇。” “对了,怪不得这些杜家请李家吃饭,俺想起来了,是杜四爷家的老三杜礼,这小子一直喜欢大丫,他两哥哥这一次从边墙外回来,估摸着是带回来不少好东西,给这小子当彩礼,寻李家提亲来着。” “人家李家现在可不同以往,能同意么?” “再不同以往,这杜礼可是秀才,咱们整个千户所有几个秀才?李家再好过也是给人当奴才是不是?大丫跟着杜礼,以前可能会受穷,现在杜家托福也好过了,加上从边墙带回来的东西,好歹倒腾着能换不少银子,这一下就是秀才娘子,将来杜礼再中个举人,日子自然就不消说了。” 辽东的举人其实不能和内地比,辽东是军镇最大,武将当家,好的土地和军户都被将领掌握着,民户太少,地也不多,不象内地,中了举人就是老爷,能以优免荫庇人丁,还能将田产免税,所以中举之后,投效的人多,良田千亩,招手可致。 这里便不同了,一个举人虽然比起内地来更加尊贵,但日子也很平常,除非能大挑知县,出去当官,当然更好的就是能中进士,那就真的飞上枝头当凤凰,辽东的武将势力再大也是不会随意得罪文官和其家族,官绅世家,到底还是不同的。 惟功初时听着这些人说话,脸上还是笑意吟吟……能改变一群人的生活,改变他们的精神,将他们整个命运的轨迹扳向另外一个方向,这是何等的成就,也是足以令人骄傲和自豪的事情,听着别人夸赞自己的话,总会是叫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但听到杜家向大丫提亲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一些不自在。 这些天的相处,大丫的温婉知礼给他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已经将她当自己身边人一般看待。听到别人向她提亲,惟功心里自是生出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惦记的感觉。 不过他知道自己在此事上不能多说什么,大丫一家只是订的帮工的契约,不是家生子奴才,自己当不得家,做不得主的。 就算是他的家生子奴才,这等事上,他也不会勉强别人。 原是想回去,不料不远处杜家门庭有人出来,一眼看到他,那人便是一楞。 惟功也注意到此人,圆头圆脑,头上包着青色的折上巾,但并不是寻常包法,而是将整个脑袋都给包住了,巾布下方边缘也是光溜溜的,不象寻常男子,富贵人家是每早梳理,头发才能纹丝不乱,寻常的百姓哪有这功夫,每日都是乱糟糟的,眼前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富贵人家,这男子的头发边缘如此光滑,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便是他剃了发。 这人原本就是圆头圆脑,再剃了发,如果不是眼里有凶光,怕是出门叫人见了,便会若来无数的笑声。 惟功也是想笑,又忍了,感觉不大礼貌,而且他觉得这人似乎认得自己。 “叩见总爷。” 果然,那个人楞征了一下,接着便是趴在地上,就在门口污水横流的地方,手按在地,两膝下拜。 这般大礼参见,立刻惊动了小院里的人,不一会杜老太爷和杜百户都赶了出来,另有一个壮汉,也是布巾包头,见了惟功,二话不说也是跪了下来。 “是总爷来了。” 杜忠和杜老太爷也要跪下,惟功赶紧拉住,笑道:“一把年纪的人了,你跪下我瞧着可也不舒服。” “总爷给俺们诸多大恩……”杜老太爷竟是出死力挣扎,一心要下拜,惟功怕伤着他,只能松了手,这老爷子须眉皆白,却是毕恭毕敬的跪了下来,给惟功叩头见礼。 “总爷有所不知,我家这两位兄弟到建奴那边贩卖些土物,不合叫抚顺参将拿了,差点问斩,如果不是总爷一意救了下来,现在已经是被丢在乱坟岗里头,连尸身返乡都办不到。” 女真人的葬俗是火葬为主,那日若真是被杀了,女真人有亲友将骨殖带回,这两人可就真是要被丢弃了,毕竟不是汉人,义庄不要,女真人亦无人识得,在当时来说,死亡固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死后不得入葬,似乎是更加的可怕,所以这两个汉子,到现在来说,还是叩头不止。 “两位起来罢。” 惟功坦然受了他们的礼,这是这个时代人们表达敬意和感激之情的最高礼节,拒绝反而不好,待他们叩了几十个头后,才伸手一手拉一个,将这两人给拉了起来。 “他乡谋生,实在不易,你们剃发也是迫不得已,日后辽阳日子好过了,也就不必再去冒那个险,将头发留起来吧。” 杜氏兄弟确实是迫不得已去冒险,虽然他们的堂兄是承袭百户,他们俩还有小旗官的身份,可是这种武职身份在辽东是最不值钱,要想过的好,就只能自己去冒险。 惟功也是仔细看了这两兄弟一眼,两人都是圆头豹眼,炯炯有神,三十不到的年纪,有一种十分精干的气质,他点了点头,勉励道:“两位有这种胆魄,不妨投我辽阳镇试试看。” 杜氏兄弟有些犹豫,普通百姓对当兵都有抵触,他们这些军户也不例外。 惟功心中亦是有些悲凉,这个国家和朝廷混成这鸟样,后来弄的末代君王在歪脖树上吊死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时众人觉得在门前说话不好,四周已经颇多瞧热闹的,当下杜老太爷和杜忠便邀惟功进去说话。 到了不大的院子里头,惟功立刻瞧出不对来。 院里头摆了一张八仙桌,上头还有残余的酒菜,不过除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戴着儒巾的青年坐在桌上外,其余的人都起来了,屋子里头,李佑在和大丫说话,父女俩似乎有争执,隐隐约约的也听不大真切。 第四百四十一章 心思 惟功也不理别人,大步向前,直入里间。 那个穿着儒衫的青年一脸倨傲,见惟功大步过来,下意识的就想站起来阻挡他。 罗二虎上前,轻轻一按,这个生员便是被按了回去。 他有一些吃惊,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却见自家三叔和杜忠等人都在后头,而且并没有反对刚刚那人进屋,这生员才有些醒悟,不再反抗,却是扭头向屋里看过去。 “大丫,你莫糊涂。”李佑还在屋里头说话,外头的事情他没有管,“总爷是好人,咱们在他府里也舒服,可你不能一辈子当丫鬟吧?你年纪也不小了,别人家象你这么大的闺女早许了人家,咱家是因为你生的太俊,不想把你随便许了,现在杜礼已经是秀才相公,年轻有为,家里也不缺银子了,你嫁了他,生儿育女,一生就有了着落,我和你娘也就放了心,不象以前那样总为你担心受怕的。” 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也确实是为了大丫考虑,大丫背对着院门,但肩膀抽动着,似乎是在哭泣。 其实杜家当面提亲,还把大丫都叫过来,这不合当时的礼法,一般先用媒人,试过基本的态度,再合八字,最后才过礼,定喜期,一整套流程很复杂,就算是普通的百姓也得遵守规矩,富贵人家和贵族就更麻烦了。 不过杜家和李家是一个百户,大丫和杜礼从小也算一起长大的,两家都觉得这是大喜事,不妨趁着一起吃酒的机会,饭桌上就说定了,然后再走媒人的过场,谁知道好好的打算似乎要落空,大丫竟然不愿意。 “爹,你说道理我都懂。”大丫委委屈屈的,声音却是更加的清丽动人:“大人身边不是缺人手么……总得再过一阵子,我把福儿几个调教好了,这才放心!” “你得了吧,咱们贫家小户的,你比谁能干,你还调教福儿……人家是从林家出来的,论干活我看在眼里,比你强啊。” “爹,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家闺女的?” “这不是实话么……得,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这又把我绕远了。” 李佑看来真不是大丫的对手,三言几语,从提亲又扯到别处,看来已经绕了有一会儿,反正大丫就是不肯点头。 “我就是,就是……” 大丫想说不想离开他,但这话女孩儿家在后世也不大容易说出口,在这个年头,礼教大防渐入人心,普通百姓也是一样,所以这话颇难说出口来。 只能为难,想到那惟功是不是明白自己心思,是不是值当,女孩儿心里又是害怕,又有些凄苦,对未来也是一阵迷茫……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法当正妻,可是当妾侍的话,他会对自己始终如一?给人当妾,是没出息人家希图拿女儿卖个好价,得一场富贵的做法,自家爹娘不会这么做,毕竟妾就是附属品,可打可骂,正妻想怎么作贱就是怎么作贱,想到这样的事,大丫身子有些颤抖起来。 在这个时候,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突然袭来,大丫下意识想躲,可是没躲开。 再闻到一股男子身上才有的味道,大丫急了,抬起脚来就想踹。 “好家伙,你这么泼辣?” 熟悉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大丫一征,抬头一看,却是看见惟功笑嘻嘻的脸庞。 没来由的,她又哭了,任珍珠一样的泪水肆意横流。 “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惟功轻笑着说,却并没有更进一步说下去。在后世不妨表一下真心,比如娶你之类的话,在这时却不能说的。 不过他揽下大丫,在场的人都懂了,李佑神色变幻不定,他不会卖女儿,可是女儿如果真进了一个国公的府邸,他一家的命运就真的迥然不同,如果是女儿愿意,那是两码子事情。 可是想到女儿将来可能受苦,他心里也是有些舍不得。 如果他是那种舍得女儿的人,大丫也留不到今天,早就在哪个官绅或巨商的家里头当姨太太去了。 杜家的人也瞧见了,杜老太子微微摇头,心里颇为后悔今日的事。 早知道大丫和总兵官互相已经有了情意,何苦做今天这样的事情?以为是两全其美,其实是犯了总爷的忌讳了,若是惹翻了总爷,这辽阳还有杜家的容身之地么? 杜忠等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倒不觉得是惟功有什么不对,大丫的神情明显是很乐意,加上惟功的身份,估计大丫早就芳心暗许了,他们后悔,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种可能,做事太孟浪了一些。 事情就是这样的简单,大丫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惟功少年英雄,身上却有一种成熟上位男子的气质,加上生的也不坏,相处时间久了,不产生情愫才是怪事。 只有刚刚端坐不动,一脸傲气的杜礼脸上满是震惊,他和大丫算是一起长大,只是杜礼的父母一直想叫他读书,他也确实是难得的聪明小孩,十岁之前大家都一起开蒙,他就是背书溜一些,十岁之后就看出差距来了,等他的八股能破题成文的时候,那些小伙伴们早就去种地扛活了,十七岁时,他中了秀才,这在江南不算什么,江南二十以下的秀才一抓一大把,掉块瓦下来能砸中十个八个秀才,辽阳这里就难能可贵了,太宗皇帝开恩,军户可以参加科举,可是这二百年下来,军户中能中进士的寥寥无已,举人秀才也是十分稀少,所以杜礼的傲气其实不算过份,任何一个十七八岁的年纪的青年做出了一些常人难及的成就时,没有傲气才是奇怪的事情。 但他的震惊之色很快就变成怨毒,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惟功此时已经死无全尸。 杜礼到目前为止的生活都是十分顺利,读书中举是他的人生目标,父母为他付出很多后相继离世,但宗族照顾着他,中了秀才后更是杜氏一族的心尖子,他要什么便有什么,当然是在族人力所能及的情形下。 这一次杜孝和杜廉从边关回来,分给杜礼六十两银子,够他在辽阳买一幢单进的小院子,还有长时间生活的使费,加上他是禀膳生员,每月可领银两月米,生活并不困难,他想娶大丫,原本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现在在他眼里却出现这样的情形,杜礼的震惊变成了刻骨怨毒。 “你,你身为总兵,强抢民女,我要去广宁上控!” 杜礼是秀才,并不糊涂,知道辽阳城无人能制惟功,他跳着脚,要去广宁找巡抚和巡按上控告状。 惟功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杂音,看着杜礼扭曲的脸,哑然失笑,摇头道:“你看眼前这情形,我是在强抢民女吗?大丫和家人在我那里帮手,是订了契约的呀。” “若无你逼迫,大丫岂能跟你这般情状?”杜礼眼中一片血红,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小四儿,不要这么无礼。” “总爷是我们辽阳的救星,万民仰景,你不要这么和他说话。” “他还救了你二哥三哥,你不知道?” 杜礼的无礼冒犯,不仅叫罗二虎等人生气,杜家自己人也是忍不住斥责起他来。 “哈哈,你们都受了他的蒙蔽,他是一个武夫,还是一个纨绔,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好事?他可曾读书明礼,知古往今来的圣贤之事?仁德只行于吾辈读书人,他一个武夫知道什么。告诉你们,不止是我这样想,朋友们也都是这样想!” 这才是杜礼的心里话,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他也是这样想的。他所说的“朋友”也不是后世的意思,只有中了秀才,才有资格被称为朋友,也就是说,杜礼是说明了一个事实,辽阳城中的生员对惟功不满意,非常的不满意。 最近辽阳城内外发生的事情,在很多生员眼里是嚣张跋扈,横行不法,由于惟功的身份,生员们天然的就不可能信任他,也不可能对他有好感,如梅国桢那样依附惟功的文官也是因为政治理念相同,互相了解,梅国桢等人愿做一番事业,有益于生民,而不是那种抱着旧日规矩不松手的腐儒,否则的话,也走不到一起去。 辽阳城中的儒学之中,生员多半是军户出身,越是本阶层出来的,反而越是痛恨武人这个职业和这个阶级,可能是因为军户地位太低,而且受营伍将领更多压迫的原故,当然,也是因为他们眼里看到的边兵,不论是小兵还是家丁,或是将领,要么鄙俗不堪,要么贪婪残暴,要么干脆就是罪犯充斥其中,所以这些军户出身的生员反是瞧不起一样身为军人的边兵,这象是个笑话,却是叫人根本笑不出来。 “放开他。”惟功将按着杜礼的罗二虎放开,他走到这人近前,冷冷看着对方。 在惟功的眼光之下,杜礼额头开始冒汗,整个人战抖着,想缩成一团,想退后,但却是硬挺着不动。 第四百四十二章 儒学 杜忠和杜义,杜廉兄弟三人都十分紧张,杜忠不停的舔着自己的上唇,想下跪求情,却又深怕自己的动作更加激怒惟功,其余各人也是有这样的顾虑,院里顿时一片死寂。 “你这样迂腐无能之辈,我在京里见的多了。”惟功缓缓道:“你只是一个诸生,京师之中,全是进士,考中一个秀才算什么本事?辽东秀才每次应考有五千多人,中式者不过一百余人,五十中一,应考的谁不是才俊之士?江南解试,一次万余人,中者也就百多人,百中选一,能中举者,无不是惊才艳艳之辈,汝等辽阳诸生,论才能与江南诸生相比?不要说中举了,就算中进士,无非是在三甲,放出知县,不懂钱粮兵谷,遇事束手,凡事托于乡绅和蠹吏!我今年未及二十,立过多少功劳,做出多少事情,岂是你们能比的?可将我的话转告你的朋友们,安心读书,将来能入翰林院时,再考虑国家大政不迟!” 一番话说的杜礼面如死灰,那种身为生员,指点江山,权贵尽皆不在眼中的狂傲一下子消去不少,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总兵虽然沾了权贵的光,但功业成就也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光是斩速把亥一事,总不能说是与勋贵的身份有关?就算想往上攀附,亦是张不开这嘴。 “你,多行不义必有果报!” 杜礼被堵的无言,但成见既深,又有大丫被夺的私仇,想叫他幡然悔悟,自然是不可能之事了。 当下拂袖而去,连自家三叔和堂兄们的招呼也不理了。 “大人,这样的酸丁客气甚么。”罗二虎可不卖杜家的人面子,当下便道:“要不要抓起来痛打一顿再说。” 惟功不是那种可以唾面自干的性子,在京里时常与人争执,舍人营和人打群架也不是一回两回,总之有人挑衅一定就回击,所以罗二虎等人跃跃欲试,不管怎样,哪怕一刀宰了那秀才,也是一件稀松小事。 杜三太爷和杜忠等人慌了,各人赶紧跪下,杜忠抢先道:“舍弟不成器,对总爷口出妄语,请总爷念他年轻不知事,饶他一回。” 杜老太爷则道:“这浑小子不知世事,那些混帐话怕是和别人学的,请总爷明查。” 惟功先摆了摆手,对罗二虎道:“以后莫说这话了。那些想对付我们的人,能铲也就铲了。嘴上说说的,倒是不能做的太过了。” “是,大人。” 罗二虎是无可不可,反正他听惟功的,他们侍从室近卫就是这样,自己的脑子就是用来思索怎么护卫的更加合理,安全,其余的事情,绝不会去多想。 “他年轻不知世事,他可能比我还大呢。”惟功对着杜忠,脸上有着笑意,语气却是毫不客气,“总之,说就随意,私下议论也无妨,但如果蛊惑煽动他人,造成严重后果,一定会遭到严罚,所以你们最好好好劝他,管他。若是他因为我抢了他的意中人,这是私事,我可不会因为私事找他的麻烦,叫他放心便是。” 若提起私事,惟功想到杜礼一脸傲气的等大丫同意提亲,心里就恨不得挖坑将这小子给埋了,但越是这样,越不能因为这事动他……名声真不好,要是这样,自己就真的成了华太师的两傻儿子了,勋贵抢亲,杀害情敌,这名声忒难听,所以最好杜礼这小子不要惹事了最好。 这么一说,杜家的人算是放下心来,各人擦了擦汗,杜忠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道:“我家杜礼还算好,不过他们儒学中人,都依附在学官老师门下,本城儒学是按府学规模,有教授一人,训导四人,杜礼等人,依附教授王铎大人门下,嗯,王铎大人贤良方正,在我辽阳名声素佳,教授生员向来全心竭力,遇到灾年荒年,则带头应募劝捐,自己却是家徒四壁……” 王铎和训导李珍,训导王渊都是辽阳名士大儒,是张学颜在辽东时特别替辽阳城挑的几个饱学之士,不仅颇有文名,而且做事认真负责,又都在四十以下的盛壮之年,可以说是府学教授和训导官中的佼佼者,算是这一行当的精英了。 “我知道了,有心。” 惟功至此才知道,在辽阳已经尽在掌握的情形下,居然还有这样的潜流。 其实生员和儒学教授都算是一种势力,在官绅之下,但又在百姓之上,掌握舆论,在北方这种势力还不算大,在江南,惟功知道生员士子的势力已经不可轻侮,他们虽不是官绅,却多出于官绅势力,再成海内名士,掌握地方实际的权力和舆论,还在道德制高点上,到江南为官者,多半要有被困于官绅和士子的预备打算,想施展心中抱负,非得压服这两股势力不可,然而大明这二百年来,能成功在苏松地方成为名臣的,又有几人? 他不愿与生员阶层对抗,毕竟这个阶层在这个时代是高级知识份子,惟功需要人才,每个阶层的人才他都需要,听着杜忠所说,他也庆幸自己今日前来,看来对儒学生员阶层,需要早做打算,这是一个额外的收获。 “好了,大丫,李佑,随我一同回去。” 惟功的话很强势,但李佑赶紧答应着,大丫也是,惟功对大丫的反应很满意,乖巧,听话,懂事,男人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不过在这时候他脑海里出现了李成瑛那丫头的模样,他忍不住一笑,那个妮子,和大丫就是两个类型的人。 也不知道她知道了这边的事,会不会打翻小醋坛子…… 出院门的时候,惟功看到一个粗实汉子,大眼浓眉,身形在军户中算壮的,特别是有一股子戾气,眼神里有凶煞之气,看到惟功望过来,这人赶紧将身子站直了。 “叫啥名字?”惟功问他。 “小人叫李达。”李达赶紧答话,并且补充道:“李佑的族弟,大丫的五叔。” “哦。”惟功看看李佑,又看一眼水灵灵的大丫,笑道:“可不大象。” “嘿嘿,俺生的粗直……”李达答说着。 “这里拆了,怎生打算?” “回总爷,俺打算投军。” “哦?”惟功大有兴趣,这还是头一个主动在他跟前说要投军的,当下笑问道:“你这是自己想的,还是我们的人劝的?” “自己想的。”李达大大咧咧的道:“俺才三十来岁,寻思着一直在扛活,种菜种地都不在行,老做活也烦了,不如给总爷当兵……俺看那些兵挑水都是雇的夫子,吃的也好,大鱼大肉的紧造……舒服的紧,嘿嘿,饷钱也不少,俺愿当兵。” 惟功听的差点笑出声来,看来自己的吩咐下去,果然是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军队的待遇好,饷银俸禄高,自然就会吸引一批有志之士加入其中,这李达年纪有些偏大,但社会经验肯定充足,一旦军训成功,会是下层军官和职业军士的好苗子。 毕竟一群二十来岁的军官管理二十来岁的士官再管二十不到的士兵,军队年龄层过于单一,结构过于单一都不是好事情,所以如李达这样年纪的,只要条件合格,肯定是优先允许加入的。 “好好干,希望不久后能成为我辽阳镇的正式一份子。” 惟功拍拍他的肩膀,想到李达日后扫厕所洗袜子叠被子打扫内务的模样,惟功便是忍不住要笑。 这厮还真以为辽阳镇全是一群老爷兵?以后有得他受罪的时候了! …… …… 惟功和大丫等人离开后,李达和杜家的人闲聊,他知道杜义和杜廉都是身手了得,胆气也过人的好汉,当下便劝道:“你们去倒腾山货,来回也是提着脑袋干,不如当兵吃俸饷,辽阳镇新军就一两,老兵一两八,骑兵二两四,俺们就算当不上骑兵,月饷一两八,一年是多少?这银子可是整落到口袋,每个月还有口粮,俺们在营里还有肉吃,几年下来,俺们就发了。” 在李达等人眼里,一年赚二十两是不小的数字,就算是杜家兄弟,脑袋别在裤腰上去女真地界倒腾货物,整整一年不能归家,也就是带了百多两银子回来,给了杜礼之后已经所剩不多了,两人都是有家有口,也是快三十了,以前之所以没入营伍,是因为除非干家丁,还得贪污军饷,连战马的口粮都得克扣,一年也就几十两银子,还得上阵厮杀搏命,不小心死在沙场上可就啥都完了,不死的话,残疾了也不好过……肃清门,无敌门,安定门,哪个城门没有几个残废?除了天生的,就是战场上下来倒霉蛋了。 “达哥,沙场上刀枪无眼啊。” “是啊,不小心残了也不是好耍的。” “戚。”李达一脸不屑,道:“想过好日子还前怕狼后怕虎?屯堡里种地也有一两八,不过肯定累个半死,当兵也是一两八,听说还会涨,沙场上各由天命,你在家就保险?不被砍死,饿死冻死也不好受啊。要说残疾,最近你还见着那些个残兵没有?” “咦,倒是真没见着。” “当然见不着了!”李达道:“已经全叫辽阳镇收养起来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参谋 “收养起来了?” “嗯,可不。” 最近辽阳镇虽然银钱上十分紧张,但更叫城中人上下归心的就是将养济院和慈幼局重新立了起来,所费不多,但收获极大。 其实大明每个城市都会有这些福利设施,相比较同时代的欧洲来说,大明在这方面堪称是文明的典范,鳏寡孤独不必太担心,养济院收容这些人,而慈幼局收抚孤儿,在宋时就是如此,大明早期也是如此,整个社会制度里,生老病死,其实都有专门的政府部门来负责,就算你客死在异乡,也有义庄来收容你,不会叫你暴尸荒野。 但时间久了,这种福利制度也是和一切的制度一样,渐成具文,地方没有财政,自然无法支出,时间久了,所谓的养济慈幼,都无从说起了。 倒是地方官绅,把持官府,在年景凋敝的时候,将所获得的拿出一些来,施粥舍药,反而博得善人之名,想来也是讽刺之至。 当然,做总比不做好,吃相难看的勋贵和更难看的太监,连这种虚面子也是不要的。 “既然这样,我们兄弟也加入。” “张总爷到我们辽阳来,是我们辽阳之福。莫说救命之恩,光是他做的这些事,我们给他卖命也是该当的。这么多在辽阳当官发财的,谁正眼瞧过那些孤老和乞儿,偏他就管这事,这样的官,俺打心里敬他服他。” 杜氏兄弟一想,果然自己回辽阳以来,在街上没见着过孤儿和残疾,也没有那种无亲无故无人奉养的老人在路边发呆,看来,是全部被收养起来了。 其实这样做法,花费并不算多,毕竟中国人最讲宗族和孝道,若非是运道不好全家死了,连宗族也靠不上的,否则也不会流落在城市里无处可去,孤儿也是一样,只有京城那种大城市才多,一般的小地方,死了全家还有全族,总不能一族全死光,所以这一类人并不多,倒是残疾人多一些,不过数量也有限,卫生医疗都不好,能活下来的残废也是很逆天的…… 银子花的不多,却能叫人归心,这便是好处所在。 “养济院和慈幼局各拨一千两银,盐菜银子在里头,买布做衣服做鞋也在里,粮食是辽阳镇直接拨给,所以城中所有该着收养的全部都在里头了。”李达脸上也转为正经,沉声道:“摊着这样的总兵,是咱们的福份,好好效力,指望他在这里多住几年吧……这***世道,再来个新总兵,换一个新都司,指挥再换一拨,怕又是和以前一样黑,所以趁着机会,博一下才好。” 这夯货心里,倒是藏着好大一份野心。 …… …… 惟功和大丫算是表明心迹,回到总兵衙门,大丫便立刻跑回后宅去了。 虽说这丫头跑的快,不过惟功知道,自己倦极回衙的时候,会有人熬夜在灯下等着,还会用煲热着鸡汤一类的汤水,惟功不象当世的人一样喜欢饮参汤一类来药补,但喜欢饮些汤水,大丫知道了,每日都会熬一些滋补的汤给惟功,待他睡了,这丫头才会去睡,惟功出行这一阵子,多少天没饮成汤,想到这些,心头自是一阵温暖。 “大丫闺名叫啥?”惟功看着一路跟过来的李佑,笑着问他。 这算是自己半个老丈人了,大丫肯定不能当正妻,什么平妻的也不可能,平妻是商人在外娶的良家妇女,只是给一个“妻”的称谓,不论是宗法还是国法都不承认,一直到清季乾隆之后才渐为世俗接受,不过也仍然属于很罕见的情形,象惟功的正妻是伯爵之女,他娶一个军户女儿当平妻,自是十分荒唐之事,大明宗法极严,生了皇帝的太后死后也不能入正殿享受祭祀,只能将牌位放在别殿,无人可以逾制,所以大丫只能是妾侍,而且惟功并不打算在成亲前就纳妾,但该知道的,总要知道。 “大名叫李淑,小字丽贞。”李佑不知道怎地,和惟功说话总是有些胆怯,哪怕时间久了熟悉了,也是一样。 “这名字怕不是你取的罢?” “是小人当初花了五分银子,请巷口替人代笔的刘铁口写的……” “好名字,取的蛮好。” 这名字确实雅而不俗,贫家小户一般都是花儿草儿绢儿的,倒难得有这样的佳名。 看着李佑畏畏缩缩的模样,惟功笑道:“大丫这会子还是大丫,月例涨一倍吧,不过总得我成亲之后,再纳大丫。” 这话说的平平常常,李佑也唯唯诺诺的应了,惟功见他模样不是十分喜乐,想着自己进屋前的话,当下点一点头,对李佑道:“你也莫要担忧,我心里拿大丫并不当寻常妾侍,她跟我也不会受委屈,你放心吧。” 能有这样的话,实属难得,当时的风气,婢女不可送人,妾侍却可以当礼物随手转赠,所以地位极为低下,有惟功这种保证,最少大丫不会有这种遭遇,因为可以写下文约,有约的与无约的妾自然不同,便是大妇也不能随意处置了,惟功的表示,便是有这样的承诺了。 李佑这才十分欢喜,感觉女儿攀上一门好亲,待惟功走开后,便是一脸喜色的跑去找浑家报喜去了。 到得晚间掌灯时分,惟功在西花厅设宴,款待参谋局的人,陶希忠领队,众参谋都是十分兴奋,这是难得的荣誉。 测绘工作,也是不停的进行着,最近参谋局开始再一次招收人员,购买战马,只是碍于资金并不充裕,所以进展并不是很大。 而协助军训局编制训练计划,将辽阳镇历次战事的经过详细编成战例,平时加以研讨,和各级武官商量加以改进,提出建议并协助实施。 按参谋部在欧洲发展的轨迹来说,它的前身军需部已经出现了,在瑞典这个小强国家里已经有长矛和火枪的成熟方阵,西班牙方更全面,厚重,古斯塔夫的方阵和火炮配合,加上军需部提供了超级高效的后勤保障,所以成为北欧之雄,连败强国,成就霸业。在军需局之后,才是参谋部的雏形出现,到拿破仑时代,才有人提出成立一个专门研究战争的部门,再到普鲁士人手中,才算将这战争决策部门的最高成就给真正发掘出来。 在德国人手中,参谋部第一职能是测绘,在当时,三角测绘还没有推广,人们绘图是用的两点测绘,是以两地之间的直接距离来绘图,加上山川海拔和河流的宽广,这样就算详细的地图了。 当然,就算这种水平的地图也比明清时代的中国要高明的多了。 第二职能是研究战史,第三职能是协调军需,在满足这些职能之后,参谋部的军官才算合格,可以根据军事情报来制定做战计划了。 可以说,普鲁士在军事上的强大,在一战前后的赫赫威名,就仰赖于两个体系,第一是参谋军官制度,第二是少年军校,以少年军校出身又成为参谋军官的一员,就是德国敢于挑衅当时的老牌帝国的底气所在。 惟功现在正着手建立的,也是这两个体系,确实是有些超前,比如三角测绘,其实在几十年后就由欧洲佬搞出来了,是几何学的初级应用范畴,但现在只有参谋处中不多的精英才搞的定,所以辽阳附近的绘图工作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预计想把辽中到辽南,宽甸,开原一带的地图测绘完毕,甚至出边墙之外,测绘女真和蒙古范围的地形图例,然后制成军用地图,沙盘,根据情报推演战例,拟定战役过程,这将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希忠,我希望参谋局不仅仅是针对女真,北虏,在未来数月之后,在军情人员的配合下,还要去测绘朝鲜地图,等朝鲜完成之后,再沿长城,由蓟镇到宣大,固原,甘肃,一路测绘过去。” 陶希忠是精明而谨慎的性子,和李守拙有些象,但比李守拙更为进取一些,当下点了点头,与惟功碰杯,答说道:“请大人放心,参谋局绝不会固步自封,也不以眼下的规模和成就为满足。” 参谋局未来将会是,也应该是辽阳军镇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这是惟功对他们的期许,也是早就言明的事情。 惟功又转向其余的参谋军官,看着一张张英气的脸庞,还有透露着智慧之光的眼神,举杯道:“诸君,来日将多有辛苦,然而为了我大明的强盛,华夏的长治久安,彻底歼灭丑虏,壮大我辽阳镇,诸君的辛苦一定不会白费,未来,我亦会有所报!” 众人轰然应诺,起身举杯,共饮下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志气昂扬。 待回到自己房中,果见一碗解酒的牛骨汤已经摆在桌上。 大丫等着睡眼迷离,见惟功过来,这才赶紧起来。 今日她穿着青绿色的马面裙,整个人看起来娇俏可人,脸上虽不施粉黛,却是犹如人间胜景,妙手天成,根本就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男子疲惫之时,能有这样的女子洗手熬着羹汤等候,心中自是十分舒服,惟功也不说话,坐下用汤勺喝汤,轻碰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大丫瞧他的模样,也是抿嘴微笑起来。 第四百四十四章 行动 宋钱度和李文昭没有住总兵衙门,此前就是一直住在辽阳的在城驿中,这种官驿和京师及南京的会同馆一样的性质,只是规格略有不同,每个城市,都有一个这样的在城市之中的驿馆,以方便招待往返的客人。 叫这两人觉得不便的就是城中居然没有会馆,会馆在后人想象来说就是同乡聚会的地方,其实远远不止如此,同乡之间的声气互通,婚丧嫁娶,会馆都会负责提调招呼,同乡中进士,在京会馆一定会大摆宴席,凡籍贯相同者,皆可与会,一起庆贺。 至于会馆是商人收集情报之所,互通有无之处,乃至临时放置物品,居住,饮食,都是按本乡的习惯而来,这叫当时吃不惯外间食物的人来说极为重要了。 辽阳无江南一带的会馆,吃食较关内自是十分粗鄙,两个大商人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正事没办好之前还顾不及这些事情,正事办妥当了,自然而然的就想着口腹之欲起来。 “怎么样?城中总该有些象样的酒楼。”李文昭笑道:“好歹出去见识一下,找个不错的,将来往辽阳的时间可有的是了。” 被这么一说,宋钱度也是起了兴,点头答应道:“老兄所说极是,我们赶紧出去,这两天好歹多试几家。” 他们已经打算在辽阳各买一处商铺,用来做家族在这里的据点,除了此处,就是要在金州卫也设一个办事点,他们自然不是要抢顺字行的生意,只是图安置方便,来往不必事事仰赖他人。 海贸之事,已经势不可免,而一年两年之后,可能就会是数百万的规模。 这话说给晋商或陕商听,恐怕要将他们的大牙笑掉,毕竟大明禁海二百年,到现在北方除了少量的走私商船之外就几乎全是渔船,只能造小船,不准造大船,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大船图样被兵部尚书刘大夏一火焚之,儒林士大夫们还交口称赞,以为是正义之举,现在这时候也就是刚处于隆万开海的早期,江南和闽浙沿海才开始出现大型商船,大量的丝织物和瓷器茶叶出口,换回一船船的银子回来,著名的马尼拉大帆船形成的往吕宋的黄金海道是刚刚出现,离成熟期还早的很呢。 晋商伸手极广,军粮和钱庄是他们在北方立足的根本,在南方,他们是将手伸到了扬州,很多扬州大盐商不是淮扬本地人,而是徽商或是晋商。 只要是赚大钱的生意,晋商便无处不伸手,但他们的根基还是在北,在隆万大开海之时,南方的商人,特别是江南闽浙赶了上来,特别是江南一带,出现了不少用工数百人乃至千人的大商家,这种势头发展下去,晋商在中国的领先地位就完了。 他们倒是没有在海上追赶,而是独辟蹊径,卖军粮和情报给当时崛起的建奴,在清朝鼎定天下后,八大皇商出炉,晋商由此又独领风骚三百年。 最少在现在来说,宋钱度和李文昭踌躇满志,他们已经知道大海的好处,在南方,海洋贸易已经成为风尚,不少江南世家,一家凑一万银子,十家十万,合成股本,造一艘六百料到八百料的商船,贩卖货物出海,十万银子便凑股十船。 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无钱独自购买,而是海上航行风险极大,沉船率在三成左右,多投几船,总能将本得利,一人独揽,固然利大,风险也就增加十倍上去了。 李家和宋家早就投了十几二十股在海上,惟功所说的大造海船,开通南北方的航线,将物流由陆地改为海上,想到精致而廉价的南货将行销于北,北方的土产行销于南,不要说到日本和吕宋了,光是这南北物流一开通,国内的商机就是无限,就是好几百万两甚至更多更大的市场! “宋老爷,李老爷。”两人正要出去,驿馆的驿丞跑了来,给两人拱手见礼,两人也赶紧还礼不迭。 他们一路过来都是雇的私船,住的骡马大店,无法入住驿馆,张居正改革驿传之后,一年省百万以上的银子,除了驿站的直接开销,地方的供应也俭省了很多,这就是惠及民生之处,两个商人不要说没有勘合,就算有火牌勘合也不敢入住,风口浪尖上被逮了丢脸不说,也耽搁事情。 到了辽阳这里算是总兵府的贵客,在惟功眼里办的也是公务,有资格入住,这便住了进来。只是也没住进正院,只是在套院住着,就这样也是低调的很,不过官驿比起普通的客店要强的多了,最少这驿丞正经的七品官儿,上来和两个商人问好,这就是极有面子的事了。 “不敢,不敢。”两人一边还礼,一边笑道:“钱大人有什么事吩咐?” “事情只是小事,但不经两位同意,却不能办。”钱驿丞笑道:“有几位朋友,颇想和两位结识,但怕自己前来太冒昧,所以请了下官来当这个鲁仲连……还望两位老爷给这个薄面,不要叫我下不来台。” “言重,言重。”宋钱度答话之前,先向李文昭使了个眼色,李文昭会意,眼中也是显露出笑意来,却听宋钱度答说道:“既然有贵客前来,我二人自无不见的道理,钱大人实在是言重了。” “那好。”钱驿丞极为欣然,“那我就请他们进来,几位自己唔谈,如果要用饭用酒,叫人招呼一声就成。” “好,多谢,有劳。” 钱驿丞虽是好意,不过两人都不打算承情……驿馆的饭实在不堪下咽,都是些大肉菜,看来辽阳毕竟和内地府城不一样,要是德州淮安等地的菜也是这样的水平,早就被南来北往的官员将驿馆烧了一百回了。 “看来大人托付我们的事,多半可成了。” “如果没有人来,我反而奇怪。” 在会客之前,两人短暂的对了句话,然后便是肃容待客。 很快的,脚步声响起,稍顷过后,三个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三人都是头戴东坡巾,穿着绸制的直缀,脚下一双布鞋,看着十分低调,不象是什么特别有身份的人。 只是腰间带上悬挂的佩玉,手中的扳指,还有玉簪等物,这些小饰物一看就是非比寻常,十分名贵,将三人的身份暴露出来……非富即贵。 “在下唐志大……” “在下艾可中……” “在下李昭祥……” 三人分别长揖,李、宋二人当然也赶紧还礼,互相报名之后,相视而笑,李文昭笑道:“三位都是有名的大东主,专于皮货、干果、人参,听说李东主对南货也颇有兴趣,今日枉驾光临,不知道有何以赐教?” 三人对这两个南方来的商人知道自己根底也并不奇怪,普通商人上别的地方还知道拜门子,了解信息,何况这是两个巨商大族的代表人物? 两人都是长的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一看就知不是凡俗人物,年纪也是在二十多到三十之间,正是经验开始充足,而年岁也正在壮年的最好时间,而李文昭精明外露,宋钱度身上还有一些儒雅气息,一举手一投足都显示出良好的风度,三人打量之下,不觉有些惭愧,怪不得说江南人物齐楚,相比人家,自己就象是十足的暴发户了。 好在谈的是商业的事,三个辽商之中,黄志大是最为积极的一个,此行也是他力促而成。 自张惟功在辽阳行霹雳手段铲平异已,然后开始在城中和城外分别兴造军营和屯堡,顺字行的分店也开设起来,规模大到叫普通的商人想亦不敢去想,种种布置,无不显出出强悍的底蕴和超卓的手腕,加上军事实力为后盾,朝中也有深厚的根基,三人明白,这条大粗腿是一定要抱上,对未来的发展大为有益。 在辽西出手对付顺字行时,三人沉寂下来,毕竟这是一场地头蛇和强龙之间的战争,贸然介入,两个庞大的势力随便一出手自己等人便成飞灰,还是远远避开为好。 时到今日,顺字行几家店的受损对这边似乎毫不介怀,而惟功的辽南和宽甸之行,更是透出将有志于海上的动向,听闻此事,唐志大等人就是十分激动,果然张惟功这强龙不是常人,辽西路断,便从海上再杀出一条路来,而海路如果畅通的话,所带来的收益又比陆路要强大的多……辽南一带他们也不是没去路,沿海地方如果管的不死,有一些走私贸易的地方总会比别处要富裕的多,海洋贸易的好处,他们远比真正的内陆商人要了解的多。 心动之后便是要行动,他们想求见惟功当然是很难,除非有切实的理由,否则的话惟功可没空和三个商人空谈,正好两个南商前来,不用多想也是谈海贸之事,三个商人毕竟也是白手起家到身家数十万,这一点商业嗅觉当然还是有的,于是不由分说,主动杀上门来,看看能不能在未来的海贸之中,分得一杯羹汤。 “原来是此事。”待唐志大委婉说完,宋钱度一副早在算中的模样,缓缓道:“老实说,辽商若是没有三位前来,倒要叫人看的小了,有三位前来,很多细则之事,可以从容商谈一下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细则 在惟功和两个南商的商讨之下,辽商也是未来商业版图中重要的一环。 南北相通,不仅是南,亦要有北。 北方商人,尤其以辽商为主,对女真人和北虏都有沟通的渠道,不论是皮货人参等物,甚至是钱庄里头,都有北虏和东虏的贵人参与其中的影子。 李成梁和蒙古人的来往范围可不仅限于刀枪,也有钱庄,李家在广宁的钱庄里头,蒙古的一些贵人肯定通过第三方投入股本,李家钱庄甚至放钱给北虏用,只要过一层手,不要弄的太明显就行了。 这个年头,钱庄生意和银号,当铺、还有盐、茶一样,都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惟功需要辽商,需要他们的进货渠道,放人在宽甸收只能收那些女真贵人一次性的大宗贸易,平时小规模的收取,不知道收到猴年马月去。 光是京城和北方一年可以容纳几十万件皮货的市场,这么一想,对宽甸马市的规模就不能够满足了。 平时女真人肯定有大量屯积的货物出手,而且不止于马市,偷漏税银是必然之事,纵然大明的税银几乎无关痛痒,但人性就是如此,能省则省,绝不会有人嫌银子多。 除了购货渠道之外,更要紧的是叫辽商加入物流系统,金融系统之中。 当然了,金融的整合是惟功下一步的打算,目前只是要将辽商引入体系之中,具体的打算,他连宋钱度和李文昭也不可能全盘托出。 “大人已经着人在金州中左所修港口,码头。复州也有几处港口,比如娘娘宫,但**头,大船无法靠边,还得靠小船中转,十分不便,所以干脆就在中左所一并修筑,中左所南城北城,可屯不少物资,有城防,可防海盗,十分相宜的好地方。” “在宽甸,大人已经派定人驻守,收取货物。以后那边的出货,大半将会为顺字行所收。” “同时已经开始采伐大木,修船要用大量的木料,先伐,放到中左所一带,建造船厂。” “再下一步,是修官道,辽南往辽中,金复两州,往凤凰城,往宽甸,都要修。” “北货南下,第一中转是天津,再就是登州,先由大运河南下,一两年,直接由中左所南下,直入长江入海口,甚至直到福建泉州。” “大人会在南京等地开设分店,我两家鼎力相助,当然,也会邀南方一些有实力的商家加入其中,大家一起发财。” “南北相通,其实顺字行走的不是货物利润,而是后续的物流,一家店再大,没办法将全部生意都吃下来,但顺字行的马车赚的是全北方的物流钱,顺字行的海船,也要赚全中国的海上物流钱,从此之后,南北沟通,不再是痴人说梦,而风帆于海上,直通吕宋,日本,也就是未来几事而已。” “好,好家伙……” 唐志大的口水已经流下来了,而艾可中和李昭祥两人都好不到哪儿去,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和模样。 两个青年南商暗笑,但想到自己在惟功面前的表现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顿时也就是不好意思嘲笑这几个辽商了。 其实这些事也没有什么稀奇,但胜在详细和条理分明,层层入扣,包括修筑码头,港口,造船,船厂,官道,全部是环环相扣,没有什么疏漏之处,在商人的视角来看,正常的官府和正常的官员是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缜密思维和办事能力的。 如果说唐志大等人在此之前还有什么疑惑的话,听完宋钱度两人的话之后,一切疑虑都被打消了。 “我等愿意加入。” “我愿倾全部财力,加入这个计划。” 在惟功嘴里,这一次就是化大海为中国内院的计划,与班定远定西域是一样的感觉,从商业开头,而最终必然走到制霸南太平洋的地步,所以本计划就叫班超计划,能将商业活动的开端拟定这样霸气十足的名字,最少在噱头方面,惟功确实颇有天赋。 几个商人也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参与朝廷对南海的百年大计之中,虽不至于涕泪交加,但亦是十分激动,甚至有几分少年情怀的感觉。 “加入自是欢迎。”宋钱度笑容可掬地道:“大人这里有详细的流程,包括施工进度,如何监督,财务上有人汇报,然后第一时间出货,发货,物流上有什么照顾等等……” “要投钱吧?” “对喽。” 谈起纯粹的商务合作,唐志大等人的嗅觉就要灵敏的多。确实是,现在谈的是未来的合作程度,但前提是现在肯定得投钱。不然的话,不要说全天下的商人有的是,有资格的商人也有的是,就是辽商来说,难道辽阳城就他三人够资格? 先到固然先得,但先到者,也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可以。 “我等愿意入股……” “对,就不知道多少银子算一股?全股算多少?” 在这种问题上,三个辽商就务实的多,如果没有详细的章程,怎么入股,怎么分配,怎么算息,这样的股子是不能算入的。 其实这年头大明的官员不能直接经商,特别是不能直接办当铺钱庄一类的生意,但官员和商人勾结是无处不在的,按股分红也很简单明了,但一定要将股本股息一切算好,否则官字两张口,到时候说理都没处说去就惨了。 “大人预备拿顺字行出来叫人入股,五万两一股,怎么入,怎么定契,怎么分红,这里都有详细的规定……” “好,我等拿回去看看,研究过后,再来回复两位。” 惟功确实是有大魄力的,最少在眼前这五个商人心里就是如此的结论。 顺字行现在年入在一百四五十万,未来还会更多,惟功如果不拿出股子出来,凭他自己一个人也一样能吃的下这一门大生意,可是为了未来更大的发展,他决定叫人入股其中,这样一来,这些商人又能守着自己的生意,又能在顺字行的大发展之中,获得一分红利,这样顺字行的发展也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现在拿钱,将来出力,这样才能获得分红。 可以说,这是一个有大胸襟大气魄的上位者才会有的决断,事实来说,也是因此叫宋、李二人立刻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这样一位主事者,从哪一方面来看,此事都是必成,而参与其中者,都一定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五万一股……” 唐志大初闻这个价码时,神情为之一滞,另外两人也是如此。 这个股子,确实是很贵很贵。 但他们也几乎很快就想通了,三人虽未当场表态,不过在宋、李二人看来,几乎是与立刻答应没有太大的区别。 “本地酒菜,怕多不能入尊口。”唐志大收好了细则,妥当的收在怀中之后,才又向着宋钱度和李文昭笑道:“城西城隍庙附近有一家庆丰楼,滋味颇为不坏,特别是鱼鲜一道,较为出色,能将河鱼弄出一桌出色的菜式来,更为难得,两位都自南来,想必好此道,今日我等做东,尽一次地主之谊,请两位务必赏光。” 这是嗑睡遇枕头,两个江南人哪有不爱吃鱼的,当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 …… 一群商人谈事的时候,惟功在近卫们的簇拥下,从武靖门出了城。 城门附近已经拆平了不少民居和旧营房,新的规划正在施行之中,到处都是施工的人员,大工是辽阳镇的人为主,小工是本地人为主,在城门之外的一些空地上,立起了高大的煤窑,底下烧炭,上头就是砖胚在里头。 这种东西,技术含量不高,但赵士桢带出来的人还是做了一些改良,在通风聚能上远比一般的砖窑要好的多,出产量也大的多了。 最近要营造的地方很多,砖窑已经开始形成规模,成为大片的砖厂。 除了砖还有瓦,附近还有人不停的砍着木头,辽东地方最不缺乏的资源就是木头了,在城市四周虽然没有成片的森林,但用来做房梁的梁木资源还是足够,只需稍微走远一些就可以了。 惟功出来,是出来迎接赵士桢,其实也不止是赵士桢一人,随赵士桢一起前来辽东的还有大量的工匠,其实以铁匠为最,皮匠等各色工匠都齐了,这些人是惟功的心肝宝贝,一半以上是工部的匠人世家出身,因为世代为匠,颇有一些普通民间工匠没有的绝活在身上,就说制造火铳吧,普通的工匠很难在短期内熟手,别的不说,就是那铳管用铳床来钻,一个老手熟手也要好几天才钻透,而稍有不慎就会钻歪,前功尽弃,所以熟手匠人,十分难得,也是惟功很看重的一群十分要紧的人物。 他们自京城来,坐的是顺字行的载人马车,二百多人坐了十来辆车,加上顺字行沿途派出的护卫,倒也是平平安安到了辽阳城外。 过宁远地界的时候,倒是叫人有些担心,祖家已经站在对面,顺字行已经无法开展业务,宁远店只剩下一个门面,不少真正的商业上的人才已经调走,留下的除了看门面的之外,就是负有特殊使命的。 车队过宁远等地的时候,这些人也是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来保护。 所幸,连同赵士桢在内,所有人都平安抵达。 第四百四十六章 螺杆 “这里就是大伙儿的新家。” 能叫惟功出迎,并且亲自将人带到营地所在地方的,大约也就只有这么一群匠人了。 当然,更要紧的是匠人的大头领赵士桢……尽管朝中的官员和纯粹的儒生都看不惯赵士桢,不论赵士桢的书画绘画水平有多高,都是“杂技”,不论赵士桢在制器等各方面有多强的天赋,这都是“不纯”,赵士桢前几年也是官迷,惟功还想法子将他弄成了中书舍人,后来他可能自己也是明白了,自己这一生既然有天赋在制造器具之上,干脆就物尽其用得了。 这一次,赵士桢请假一年,估摸着几年之内是不打算销假回京了。 大明的官就是这样,潇洒的很,法定假日一年就十来天,不过你不打算进步的话,随便你请假,半年一年随意,不过你人走了你的坑自然也就没了,等销假回来,老老实实等安排,没有逆天的后台粗腿撑腰的话可就难了。 好在老赵的官职真的不值一提,就算他十年后回京,惟功也有把握叫他官复原职,当然提升就不要想了,人家天天上班的升职,你辞职请假也想升? 惟功带着众人前往的地方在无敌门内,东宁卫仓边上。 将作所需的地方极大,包括各种原材料的囤积,使用,锻造等等,原材料包括一切所需的物品,从粘土到石灰,铁器,木炭,皮具,还有各式模具,包括铳床等等,都是在内。 用地多,声响也大,不论安排在自在州或是南城都不恰合,东宁卫是惟功直领,包括卫仓等地方在内,土地都全部任他安排,在他的命令之下,卫中的军官将土地让出,军户们也可以领取相应的银两迁出,只是现在还没有太多的银子,工地是安排在东宁卫仓附近,这里原本就是库房集中的区域,荒地多,人口少,迁出去工程量小……就算如此,也迁出去三百多家,有一半愿加入屯堡,成为屯户,还有一多半愿意替辽阳镇打杂,包括做长夫,烧窑,种菜等等,按日领工钱。 只有一小半人表达了愿意从军的倾向,这些人一般是年富力强,性格彪悍,象是李达那样的性子,对这些优质兵源,辽阳镇当然十分欢迎,只可惜人数太少了。 军需局在这里付出了很多精力和心血,周思进和他的副手们几乎日夜吃住在这里,后来在张用诚的统筹下,出现了近乎专门搞建设的部门,由张思根负责,周思进等人的担子小了很多,惟功也希望周思进等人能在全局上统筹一切,特别是军事用途的物品,而不是成天扑在工地上,这和同时代古斯塔夫的军需总监的职能相差太远了……新部门,更新的部门,一切需要都是在建设中衍生了出来。 “惟功你可真是有大能耐啊……” 赵士桢是为数不多的叫惟功名字的人,当然他早就抱怨过,以惟功现在的身份,不仅要有字了,连号也该有了才对,结果惟功就是不取,连张元功也提起过此事,但惟功对这事没有太大兴趣,结果也就是这样,赵士桢还是大大咧咧的叫着惟功的名字。 在他眼前,四个练钢炉已经竖立好了,一切规制都是按赵士桢与遵化铁厂出来的几个老师傅慢慢摸索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建起来的。 其实这种类似后世土法练钢的小高炉在这个时代是足够用了,无非是用更好的焦煤,通风保持能耗上要更用一些心思,这才能到一定的熔点,然后将普通的生铁转化为精铁和上等的钢便是。 高炉之外,便是一排溜的各式机床,这年头哪怕就是西方也没有纯粹的机器制成品,所有的器械都是用这些机床打制而成,由澳门耶苏会提供的图纸是花重金买来的,在图纸和赵士桢的天才之下,不少当时欧洲的车床和镗床出现在了辽阳城中,另外中国本土的铳床也足够使用,总之在各人眼前,这里呈现着标准的机械之美,一股阳钢之极的感觉,扑面而来。 能在短短时间,改造出宽阔高大的车间,建成高炉,还有生活区,器材区等等,分门别类,应有尽有。 特别是火器那边,铜料储存充足,足有好几万斤之多,不要说这些铜的价值,就是购买和运输之难,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起。 “工利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惟功笑说道:“我这也是有所图,则必有所出啊。” “也就你才会说话这么直白……”赵士桢拖长声音,悠然道:“你给我这些东西,若不给你造出好的火炮来,那我便是笨蛋一个,蠢猪一只了。” 惟功失笑道:“常吉兄你倒也不必给自己太多压力,随意折腾才好。” 其实铸炮术来说,此时中西方相差不多,中国曾经落后较多,后来与葡萄牙人的交战中俘获了佛郎机炮,再下来又获得了其船上的舰载火炮,不过中国由此吃了大亏,得到的火炮其实是商船舰炮,移动性能当然很差,过于笨重,只追求大口径和威力,中国的铸炮也是由此走了弯路,一直到崇祯时才开始铸小口径的火炮,所谓的捷胜飞空灭虏安边炮,就是铜体铁芯,炮体承受力大,闭合好,弹道远而威力大,可以说是已经超过了同时代的西方。 不过这一进程被打断了,明季的火器水平,从落后到急赶用时很短,比如正德年间,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到了满刺加和吕宋,同时侵入中国南方沿海,当时的中国边防极强,打退敌船,获得的火炮制造工艺和设计却远在中国本土炮之上,明朝并没有说这些是奇技淫巧,而是秉着拿来主义的精神,大加铸造仿制,到了嘉靖末年,据统计数据,光是辽东一镇就有佛郎机一千四百四十三铳之多。 辽阳一城,就有这种小型火炮百余门,整个边墙一千四百多,并不稀奇。 到红夷大炮传入,从仿制到犹有胜出,用时也并不久。 所以惟功对赵士桢极有信心,对中国的铸炮匠人们,拥有更大更强的信心。 “对了,倒是折腾出你所说的那玩意了……好家伙,费钱可真多。” 赵士桢居然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印花蓝布包,里头的物事也是包的严严实实的,他递给惟功时,也是加着小心。 惟功一到手,便知道是什么了,身子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花了好几千银子,用时半年以上,几个老手什么也不干,就是不停的制,现在这一套是母型,等再出几套就不值钱了。” “光以铁来算,根本不值几两银子,但以花费的时间来说,人力,浪费的工料,那可真是太贵了。” 以赵士桢之能,隐约是感觉到惟功手中的东西似乎是有独特的用处,但他亦不是完全的明白,只有惟功在用贪婪的眼神打量着手中的东西……一套四件的螺杆,用油抹了,发散着一种迷人的机械之美。 “常吉啊,你知道有这东西,可以制造多少套出来,然后以畜力,水力,带动机床?甚至是纺机,织机?” 一整套的计划,未来的图案,一下子就在惟功脑海中爆发了一样……虽然他很想制出蒸汽机,但毫无疑问现在中国没有这种水平,尽管可以勉强叫工匠打制出差不多的东西,但这种机器没有理论基础是不行的,但就现在这样惟功也十分知足了,可以说,未来革命性的最早期的工业发展……没有蒸汽机谈不上革命,但在他手中,工业大发展的前途就在眼前。 “呵呵,还有一样礼物,也一并给你瞧瞧……” 赵士桢今天真是来献宝了,他在京里,一年不知道要糟蹋惟功多少银子,就他本人来说,现在一屋子的宋人山水字画是哪儿来的?惟功对他,真的算是推诚以待,要什么给什么了。 一只两尺多长,连铳管铳身在内也不超过三尺的短火铳,被赵士桢弯腰从行囊中取了出来,他笑道:“子药都在里头,压实上好了,你直接打火就成……小心别对着人。” 这火铳是与顺字行其余的出品一样,远远不是工部的兵仗局能比,辽阳这里的佛郎机铳全部是兵仗局所出,子铳身上都刻的有字,有排号,标准重量,发射流程,全部都有,但质量真的是十分一般,作工极其粗糙,佛郎机还算是有效的火器,很多什么灭虏炮,虎蹲炮,盏口炮,大将军,二将军,保养稍微疏忽一些,炮就彻底报废了,至于明军的很多车载火器,比如神机箭这样的火器,简直就是拿出来搞笑,威力全无,连吓唬敌人的战马都办不到。 “自生火铳?”一拿到手,其实没到手,光是那击锤和火门,还有扳机的模样,惟功也认出来这是燧发枪了,没有火绳,也没有火绳夹,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燧发枪一模一样。 “嗯,就是你说的自生火铳。”赵士桢笑容中有骄傲,也有深深的疲惫,他饱含自豪的道:“幸不辱命啊。” 第四百四十七章 药方 “常吉,你这家伙!” 在此之前,一直都是说燧发枪没有制出来,惟功虽然遗憾,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其实燧发枪的研究已经接近一年,如果按惟功自己的标准,找一群铁匠来试也试出来了。 毕竟是知道原理,只要有原理,他的那些匠人没有制不出来的东西! 但赵士桢的要求高,标准也高,要求的不仅仅是能击发的燧发枪,还要精简零部件,并且要求打火的成功率,还要保证杀伤范围,诸多要求之下,很难定型,所以至今为止,大大小小的样铳打出来不少,却是没有一款成型的。 现在他能拿出来的,肯定是经过多次试放,进行了稳定性试验,最终一切合格的正式产成品了。 惟功在赵士桢的肩膀上,重重一捶,赵士桢被打的退了好几步,龇牙咧嘴道:“你这一拳头,最少得拿一幅唐伯虎的春gong来换。” “随你,随你。” 惟功的全部心思已经都放在这火铳上了。 铳管长,铳身与枪管契合的极好,找不到粗糙的地方,击锤的钳口上有一颗火石,传火孔边上有一个击砧,惟功心中激动,知道这是典型的最早期的前膛燧发枪,撞击式引火,击锤打击火石,火星落入火门之中,引燃引火药,然后就可以扣动扳机击发,发射药负责提供动力射出弹丸,整个流程虽然也并不完全简单,从搠仗疏通枪管,装填药包,压实,装填弹丸,然后平举击发,每次也需要好多个分解动作才能打响。 但无论如何,比起火绳枪多达十几个的分解射击动作来说,燧发枪无疑是简化了一倍以上,击发的速度当然也就在火绳枪几倍以上了。 除了这明显的好处,还有不必再担心风雨,早期的火绳枪兵不仅要面对敌人,还要面对强风,风一大,火门药池里的引火药被吹走,只能干瞪眼,大雨则更使火绳枪无法打响。 燧发枪淘汰火绳枪也有相当长的时间,从早期的转轮式到撞击式,走了好几十年的路程,在一段时间里,欧洲诸国甚至有不少国家禁止使用轮式燧发枪,因为炸膛的危险远在火绳枪之上。 而且早期的打火成功率较火绳枪低的多,被称为无用的玩意。 到几十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六年,欧洲出现了撞击式燧发枪,到目前为止,已经几乎将火绳枪淘汰干净了。 在这方面,大明又落后人家几十年,现在终于是赶上来了。 “常吉兄,螺杆和这自生火铳,两大功劳,我会牢记在心,并且有所回报。” 惟功的脸庞,前所未有的严肃。 和赵士桢的交情归交情,对方做出了这样大的贡献,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抹杀。 其实赵士桢真正发光要到十几年后,在仕途没有前途,在士林又被排斥之后,将全部精力用在了火器的研发上。 在这老哥手里,迅雷铳,合机铳,鲁密铳,一样接一样,都是十分犀利的发明。 特别是鲁密铳,用当时人的话说,天下诸铳,以鲁密最毒。 射程远,穿透力强,杀伤力大,精准度高,虽然是仿制的土耳其的贡物,但赵士桢在这一项发明上的成就,足够叫他青史留名。 而自生火铳其实在明朝工部的匠人手中也诞生了,只是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应用,在天启和崇祯之后,因为火器质量差次不齐,训练又差,保养也差,火药也差,前方将领不知道这是全方位全体系的落后,反而归吝于火器无用,他们除了要守城的大炮之外,别的火器都根本不想要,明朝的火器发展渐渐走到尽头,就算有自生火铳这样的利器也是无济于事了。 在惟功手中,当然大为不同。 他的野心是在十年之内,彻底解决草原边患,要将朵颜三卫打残,插汉部打废,喀尔喀蒙古,也一并收拾掉。 如果以纯粹的冷兵器来做这样的事,最少要十年之后才能考虑动手,而以热兵器加入其中,以武器代差来搞那些野蛮人,十年差不多就能收功了。 “你要做的是大事,”赵士桢也很严肃:“所以力所能及之下,我一定竭尽全力来帮你。底下估计是要铸炮为主,另外改善加强火铳……给你的是马上用铳,铳管和铳身都不长,方便携带,就算这样,也是比弓箭和短弩要强的多,杀伤在六十步到八十步之间,骑弓得五十步内,比起重箭步弓,还是要差些,不过相差也不远了。” 步弓得看人,一般的明军射手,有效杀伤也就是六十到八十步,和这火铳相差不多,女真射手,六十步是起步,八十到百步的大有人在。 当然,这样的精锐射手并不算多,而北虏以骑兵为主,用弓以骑弓为主,有效杀伤在五十步以内,遇到披甲的,纵然不是重甲,也得三十步以内才有杀伤。所以北虏与明军的主力交战,少有光彩的胜迹,其实论武备和个人能力,蒙古人已经被这个时代抛了下去。现在还能与明朝保持旗鼓相当的互攻姿态,主要还是明朝的武备也严重的落后了。 惟功兴致颇高,笑道:“我来试试。” 这里原本就是预备打造火器的地方,地方空旷的很,当下叫人竖起靶子,这也是现成的,就摆在六十步的地方。 他两手举起火铳,铳身上有瞄准用的望山,在北京时,试制的火铳惟功经常试射,用火铳虽不及他的射术,不过一通而百通,用起来也并不算困难。 “砰!” 击锤打击火门,一颗肉眼可见的火星落入火门之中,然后白烟冒起,这是引火药被引燃了,接着惟功扣动扳机,引火药将发射药点燃,他感觉到手中的火铳剧烈的后撞,护木狠狠撞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这个时代的火器,就是这么狂暴凶猛。 三钱重的弹丸飞向靶子的速度几乎就是眨眼之间,在刺鼻的硫磺味道里,对面的靶子应声而倒,等人将靶子抬回之后,可以看到木靶正中被打出了小孩拳头大的破洞。 “力量真强。”惟功道:“似乎比在京师试射时的火力要强的多。” “当时是试射,现在已经定型,火药当然也定型了。” 赵士桢白他一眼,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小瓶,这是特别烧制的引药瓶,更大一些的瓶子是发射药瓶,每个士兵都会在临阵时有一根武装带斜挂在身上,一边挂引药瓶,一边挂射药瓶,腰间则是牛皮制成的弹丸盒,接战时,取一瓶放引药,一瓶放射药,再从腰间取弹丸,而搠条则挂在腰间,取用也是十分的方便。 这些东西,相比较火铳的设计和定型就简单的多了,事实上这一点来说大明比欧洲并不差。 在赵士桢送过来的发射药瓶中,惟功看到的火药是黑色的,并且呈颗粒状。 “这,这不是粒化的黑火药?” 惟功大为震惊,此前打响的火铳用的是黄火药,而且全部是面粉状的,这样的火药射击动能当然远远不能和颗粒化的黑火药相比。 只是他虽然知道黑火药是更佳的选择,但自己无能为力,不知道制造流程,所以索性提也不向赵士桢提,难道眼前这厮就真的这么逆天? 怪不得眼前这火铳铳管长只有二尺左右,射击的距离跟此前铳管三尺不到的合机铳差不多了,原因就是在发射火药的性能改变。 “怎么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赵士桢一脸的不以为然,耻笑惟功道:“你不能连这个也没看过吧?” “倒是真没见过,叫你贱笑了……” “呸!”惟功这个梗赵士桢当然知道,呸了一声,又道:“纪效新书里有啊,你当年不是快翻烂了的书!” “等会,我好好想想……” 惟功当年翻的是俞大猷的剑经和练兵实录,戚继光的主要是两本,也是纪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这两本,但他翻阅的主要目标是在练兵和车营阵式的配合,大鸳鸯阵,小三才阵,两仪阵,这些阵法的运用等等。 如果当初不是师从戚继光,他也不会轻易练成强兵,然后顺利的在文武百官面前击败了南城大豪朱国器。 这么一想,似乎在纪效新书里有过提起火药的事,可他当时志不在火器上,甚至有雄心壮志,就以纯粹的冷兵器来对付蛮夷丑类,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汉唐雄风。 可惜后来才渐渐明白,战争的形式已经有了变化,西风东渐,连日本都在大规模的使用火器了,难道中华上国,还要抱残守缺? 怀着这种心理,惟功自己也在慢慢的转变着…… “想起来没有?”赵士桢毫不留情的讥笑着:“我来提醒你吧。硝一两黄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通共硝四十两,黄五两六钱,柳炭七两二钱,用水二钟,舂得绝细为妙。秘法:先将硝黄炭各研为末,照数兑合一处,用水二碗下在木桕,木杵舂之。不用石鬣者,恐有火也。每一桕,舂可万杵。若舂干,加水一碗又舂,以细为度。舂之半干,取日晒,打碎成豆粒大块,此药之妙,只多舂数万杵也。” 当年记忆中迷迷糊糊的东西,在赵士桢的朗读之下,渐渐清晰起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 议题 “好了,大家坐好。”惟功虚按双手,在他的对面,几十号人正襟危坐,开始等候他的讲话开始。 在西花厅,一次绝密级别的会议正在召开。 转眼已经是七月,天气仍然在暑热之中,但早晚的凉意越发的明显了,第一屯堡已经兴造完成,二百户八百丁的屯户已经住进堡中,并且开始秋种前的准备工作。 猪场,鸡场,牛羊群,已经养了猪和鸡,牛羊也在放牧之中。 鱼塘已经在开挖,一两八的工钱很多,但每日最少工作八小时,也是叫堡民们明白,所有的银子都不是白来的。 不过也没有人后悔,以前他们也是干的牛马活,但所得有限,在屯堡当然也疲惫,设计的工作标准一直在微调,既不叫人疲惫的支撑不下来,也不可能叫人觉得轻松。 到了真正的农闲季节,除了照顾牧畜之外,就得开始办识字班,学习知识,并且在军训处的主持下,开始冬季的军训了。 军需部门牵头,然后是各个已经有雏形的新部门通力合作,大量工匠前来,在北城的东宁卫仓附近,一个占地五百多亩的大型将作基地已经成型,并且有不少地方开始投入运行了。 第二堡第三堡开始兴建,新的军营开始出现,招兵工作已经完成了两个营的目标,开始进行初步的体能训练。 往辽南的官道上,来回奔驰着参谋军官的身影,他们在测绘,同时帮手评定道路等级,将最需要整修的官道记录下来,预备作为第一批整修的官道目标。 宽甸那边派驻了常驻点,开始收货,大量的木材被砍伐下来,九月之前,会有第一批大木放到河中,往辽南运送。 大批的辽中和辽南一带的木匠被集中起来,在金州和中左所的中间,也就是南关一侧,选定了一个适合的地方做为造船基地,造船厂还要继续往前一些。 诸务并举,制造工地上每日都是热火朝天,大量的物资每天都在被消耗着。 惟功今日的会议是一场财务和政务为主的会议,另外梳理军务部门,确定营务,可以说,这是对未来辽阳镇大发展的一个整体的规划上的部门权力重组。 张用诚先对顺字行的事做一个总体交待:“顺字行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切割,以后顺字行的商务活动将以自身力量为主,同时与辽阳镇的军政部门合作,但彼此财务独立,顺字行的财务只向大人负责,至于大人提用多少银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场的人传来一阵嗡嗡声。 除了少数人之外,比如孙承宗,宋尧愈等人,当然,还有没来参加会议跑去用马枪打猎的张简修这个公子哥儿之外,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顺字行出身,对他们来说,与顺字行的切割也是对过去岁月的切割,大家不能不感觉一阵异样的情绪袭上心头。 而且更叫大家感受至深的是利益上的纠葛。 以前张用诚和陶希忠周思进等人都是一店的掌柜,顺字行的掌柜除了有月薪之外还有分红,现在一个大掌柜一年的收入已经在两千两左右,这个数字对普通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辽中的土地够买好几百亩了,这只是一年的薪资和分红而已。 就是当时实力晋商的大掌柜来说,一年薪俸加花红最多千两左右,没有能超过这个数字的。扬州盐商的大管家,管着几十个地窝子,大小杂务在身,一切与官府的打点也要操心,一年也就千把银子,干上十年二十年,攒个几万身家,这已经算是极为成功了。 资本是冷酷的,你不干有人干,天下才志之士极多,象惟功这样,掌握一方几个分店的大掌柜有这样的收入,绝对是十分罕有之事。 相较而言,军中的俸禄就不够高了。 碍于别的军镇和朝廷的规矩,惟功在京时只是拿顺字行的东西和物资做隐形的福利,绝没有拿自己的银子来发俸禄,毕竟舍人营的待遇原本就够高了,只要朝廷拨给银子,他多半是用在俸饷上,不过就算这样,普通官兵只有一两八,骑兵二两四,队官五两,局把总十二两,千总十六两……所以说象周晋材等人,如果干大掌柜,现在年收入是两千,在营中做千总,年俸加上各种福利不过二百多两,正好是大柜的十分之一。 虽说朝廷有官爵,有世袭的武职,名义上还会有每人六十亩到三百亩的土地,还有免役的丁口,但这些加起来,似乎也是不能和实际的损失相比了。 张用诚感觉这事也是个麻烦,在这一次会议上,拿顺字行与军队做切割的事情当成开场似乎不大妥当,但惟功坚持要这么做,他只能照办。 同时很多人也知道,现在顺字行已经开始与辽商合作,唐志大等人已经正式签订契约,每人出资在十万以上,唐志大一人就是出了二十万两之多。 最近顺字行的银子花的水落河干,光是军需就用了近十万,招兵,盖屯堡,修军营,迁旧的住户,养济院,慈幼局,没有一处不花银子,加上在宽甸要大量购买货物,宋钱度和李文昭两人加上这些辽商已经最少有五十万的银子放在这里,若不是有这种力度的支持,现在很多工程都得因为缺银子而停下来。 这么多兴造,干的是以前辽阳都司一百年也没有做过的大动作,耗费之多,用钱之费,也就可想而知了。 还得幸亏惟功有这么一支精干的部下,财赋商务民政军务样样都来得,不然的话,就算有银子也做不出这么多事情来。 张用诚介绍完毕,退向一边,接下来便是任磊和张思根等人的报告,这阵子所用银两多少,开销多少,每一笔大的开支都是用帐目可寻,在他们的帐本之上,众人才能直观的感受到,最近辽阳和整个辽南等地,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根本,又是在这两人的帐目之上,没有这样的银钱支持,人力支持,所有的工程都不可能如期进行。 再下来就是周晋材等人的报告,两营新军近六千人招募完毕,需要军营入住,要有相关的训练器材和场地,当然又是要钱。 光是作训服,连老部队需要更换的已经磨损坏了的,最少要一万套以上。 这个数字,够辽阳城所有的裁缝铺子一起忙上最少三个月。 何况还不止,周思进又跳出来,表示军常服的设计和定装已经快接近完成,士兵和士官,军官都知道可能要换装,军心颇为期盼。 在长期驻守外地,近期又没仗打,没有军功可立的沉闷局面下,换装和一些训导部门搞的文艺活动,都有益于军队保持士气。 同时又有主官表示,长期驻守将成必然之势的话,是不是考虑军官和普通士兵的婚姻问题……这个话引发一阵笑声,不过笑完之后,就是长长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惟功不禁止人狎妓**,生理需要没有什么可罪恶的,彼愿卖,你又有银可买,这是合理合法合情的交易,只要人有性需要,这个行当就免不了。 况且军队是至阳所聚的场所,在军法之下,人人将自己的**压抑着,时间久了,小心压成变态。 军妓在大明营伍中是存在的,这种场所叫女营,用的是犯官的家属和犯罪的女性,很多官家小姐因为被抄家发到教坊司,运气不好的就发到边军的女营里,那就惨不堪言了。 惟功绝不会允许军中有这种场所在,但不禁止将官士兵去风月场所解决问题,只是要注意疾病预防和检查,这由军医来解决,另一层就是只能放假时去,擅自离队去搞这种事的,军法官肯定会高兴自己有立功的机会了。 不过在京城时这不是问题,到了辽阳就是大问题了,辽阳固然也有几家妓院,规模却是太小,而且有两家够档次的还不接待普通士兵,这一下麻烦就大了。 现在这个问题倒是军中最渴盼解决的大麻烦,其实别的军镇没有这些事儿,就算客兵长期驻守也不可能解决这种事,不少人当兵时家里已经有老婆娃了,象舍人营辽阳镇这种情况,也算是一种特例。 惟功忍不住想笑,但也知这事儿还真不是件玩笑,想了一下,便对各人道:“这得从长计议,不是急事,不过原则是不分官兵,在此事上是完全平等。或者按立功多少来办,可以由军中替他买房,以后弄个军人家属区……娶媳妇还得自己想法子。” 周晋材顿时叫起来:“大人,俺是多大就跟的你,俺又是孤儿,这事儿能托谁去。” “就是啊,大人你不能不管。” “俺家三代单传,可不能到俺这断了香火。” “咱也不要美人,就要老老实实跟咱过日子的就成。” “废话,谁不要过日子的?” 一群人顿时都是起哄,孙承宗是在家娶了妻的,只是摇头微笑,也是感受到辽阳镇军中上下一心的这种团结的氛围。 确实,这些家伙都是十来岁就跟惟功,从打猎到开店,再到从军,一路走下来,都是孤儿,这事儿还真赖上惟功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分营 商议军政大事,居然议出这么一档子事来,惟功也是哭笑不得。 喝住了周晋材和佟士禄等人,惟功也只能表示以后会设法,会将此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这才镇住了那些混小子们。 其实他自己婚事虽定了,却最少还得两三年才能迎娶,在身边虽然有丫鬟,但一直也顾不上去吃,每天忙的吃饭都是公务,哪有空胡天胡地?再说大丫也不是那种轻浮的人,时机都得凑巧了才成…… 一时心猿意马,差点刹不住,定了定神之后,惟功才又正色道:“好了,下面宣布新整合的各部门并各部主管。” 此事是他一手主理,连张用诚只也没参与多少,只有宋尧愈一直参随左右,提供建议。 现在看他掏出名单来,不少人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开始专注起来。 可以说,未来几年内辽阳镇的军政班底就是这样,整个体制的框架建立起来,地盘划定,以后想再猛然出头就很难了。 “顺字行已经划出去,算是我私人的范畴,”惟功先说自己的内务,对众人道:“顺字行以后的事情,由侍从室总务局负责。侍从室的原本构架不变,还是总务、护卫、参随,但要加一个督查,由处改为局,每局具体的下属部门随时可做微调。总务唐瑞年,护卫罗二虎,参随不设主管,宋老夫子算是领头的,但平时的具体事物,总处多管一些。督查么,先立部门,人员慢慢充实吧。” 众人对这个督查局都特别有兴趣,但惟功没有细说,各人只能暗自猜测。 “通事局改为中军部,专管军务,下辖军令司、军法司、军需司、军训司、军情司、参谋司等各司。” “军令司,是我军中之大脑,上令之下达,下情之上通等诸务总掌之,同时负责军令颁布,协调各司,记录兵籍档案,军令归档等各务,下辖部门为军令局,人事局,兵务局,总务局,档案局等各局,同时也有自己的直属护卫处,主官,张用诚。” 这个职位,名至实归,没有任何人会质疑什么,就算有人质疑,也是质疑为什么不是张用诚掌握军政大权,而是将民政划了出去,毕竟张用诚在现行辽阳镇体系下对军务插手并不算多,以前真正的精力是用在民政财务上头。 张用诚本人倒是十分欣喜,他这些年一直算是顺字行的总掌柜,到辽阳也是民政事务缠身,现在各部门职掌分明,他这个总当家人要轻松不少,而且很明显,未来还是以军事为主,惟功用他执掌中军部,仍然是对他的最大的倚重和信任。 其实别的军镇也有中军这个职务,专职替将领办一些琐杂事件,一般是加游击衔,用的是亲信心腹之人,但没有体系,只是完全看个人折腾,也没有监督,现在辽阳镇这样将之制度化,完全是首创。 在此之前,惟功一直在摸爬滚打,学学俞大猷,学一学戚继光,很少有自己的东西,一直在大明的体制之内折腾……别看他的识字班办的规模大,其实明军之中也不是没有这玩意,戚继光就在每个局都放着校书和识字……到现在,惟功终于可以吐气扬眉,自豪的说,我也给大明军队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而且,更加的先进,高效。 踩在巨人肩膀的感觉,也能非常愉快! “军需司,负责整个辽阳镇军的军需供应,从预算,统筹供给,到分布各部,从军械制造,再到军服设计,再到军饷和福利物资的拟定和发放……嗯,说不定还要给你们盖住宅,选媳妇,是为辽阳镇十分重要的部门……” 下头一阵哄笑声,周思进的脸也憋红了,看样子是惟功要将矛盾下交,叫周思进去挡子弹去了。 “……嗯,军需司下辖预算局,统计局,军械局,军资处,营房处,军人福利处等各部门,主官周思进。” 周思进站了起来,向所有人行了一个军礼,在场所有人赶紧乱哄哄的起来还礼。 相比较一直给大家老大哥感觉的张用诚,周思进性格要内敛的多,大家感觉他不好亲近,而军需司光是从听这些下管部门就知道了,其余各司用钱是要军需那边做出预算,然后才会有钱拿,其余的营房福利,也在军需手里,大家总要穿衣吃饭,还要讨老婆生孩子,这么一想,周思进简直就是大爷,所以各人的态度,比对张用诚还要恭谨的多。 “军法司,顾名思义是干什么的……下辖各级军法官,监狱局,军事法庭和军事财务审计局等。” 钱文海站起来行个军礼,朗声道:“这差事是一定要得罪人的,还望大家以后能支持。” 众人对他颇有几分忌惮,当然现在辽阳镇还是年轻向上的团体,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几乎没有人主动干犯军法,平时军法官处理的多半是逾时不归,翻墙出营的这一类的小事,最高的处罚也就是打军棍和关禁闭,现在大家听说已经有了监狱和法庭,在惟功的洗礼下他们早知道这是干吗的,当下也是各自凛然,对钱文海的态度要谨慎的多。 “军训局,下辖训练局,民武局,动员局,退养局,文教局等各局,主官周晋材。” 训练局这一块是原本的训练大纲下的分配到各局的军训官,执掌范围仍然不变,文教这一块则是将原本各部轮流办的识字班归于军训局管理,各屯堡的农兵归民武局管,他们的识字扫盲班也属军事范畴,一样归军训局的文教局来管。 未来的军事学校也提上日程,但军校与各司平行,估计是惟功亲自任山长,同时任一些副手兼职,任命教授讲课,军校训练,也是军训司负责。 “参谋司下辖战役局,负责战事推演,作战局,负责战事计划拟定,还有测绘局、战情局等等,主官陶希忠。” “军情司有行动局,情报局,直属特科总队,相当一个千总部,主官王国峰。” 众人此时才注意到一直隐在暗处的王国峰,神色都是一凛。 王国峰原本是当年团体中的小兄弟,性格除了细致之外还很开朗,但现在自从执掌了军情局之后,似乎自觉的与各人划清了界限和距离。 不过今日王国峰眉宇间似乎有些轻松,脸上还带着笑容,起身后向众人行军礼时动作也是潇洒漂亮,叫人感觉似乎换了个人。 讲到此处,惟功顿了一顿,笑道:“中军部所属各司局、处,就是这样了,以后可以再增加和酌减,不过目前应该够用了。” 众人不出声,只是起劲的看他的表情。 蛋糕刚切一小块,除了中军部这些所属部门有了着落,底下还有不少人屁股坐在热锅上一样,急的不可开交,只是脸上还要装出一副镇定的表情,也实在为难。 惟功打量了一下场中部下们的表情,暗自一笑,轻咳一声,接着道:“下头宣布各营的主官人选。” 现在的辽阳镇正式编制就是两千八百人一营,每营两个千总部,每千总部两个司,每司四个局,每局一百二十五人。 在未来可能会调整到一局一百五十人,不过在目前惟功尚无此打算。 每个营会有一个局的骑兵,主要职责是为轻骑兵的范围,比如哨探,塘报,架梁等,惟功希望经过长期的训练之后,能训练出合格的骠骑兵和游骑兵,各步兵千总部下的骑兵在未来也会增加,在战事之中,可以做为正式骑兵的辅助。 在未来还会出现龙骑兵和猎骑兵,现在宽甸和抚顺关都有辽阳镇的人在不停的买马,在辽镇如果不建立一支强悍的骑兵惟功是不会罢休的。 以现在的兵力而言,老兵可以编成两个不满编的步兵营,另外还有工兵千总部,辎重兵总队等部,不过都不能满编,还有一个骑兵总队,也不能满编。 在半年后,惟功希望能编成一个骑兵营,不过目前还只能忍耐。 新兵正好编两个营,训练前一个月是完全的步兵体能训练,一个月后,新的训练大纲会出来,方阵训练会和鸳鸯阵训练一样提上日程,每个新兵会根据体能等各种数据,被分配为方阵长枪兵,火铳兵,鸳鸯战兵等,当然,还有骑兵,战马会源源不断的买进来,优先分配给骑兵总队,哪怕是各级营官和各司的负责官员都只能先骑杂马,想换战马,有得等。 “步兵第一营主官郭守约。” 众人鼓起掌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老郭也是辽阳镇军官群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已经小四十了,黑脸虬髯,一副标准军人的身形和脸庞,在京营里也是难得的负责任的军官。原本并不识字,在认识到惟功带兵的能耐之后,自觉服从和跟随,现在已经看完了几本兵书,每期识字班成绩都是优等,这样的本事加上原本的人脉和地位,独掌一营是必然之事。 第四百五十章 分别 “步兵第二营主官王柱……呃,王辅国。” “好!” “王营官多多照顾啊。” 相比为人很方正的郭守约,王辅国的特点就是擅于驭下,他的部下,对他的归属感很强烈,特别拥戴,一听到任命,预计会在第二营与王辅国共事的将领们就开始起哄。 “大人在此,你们消停些。” 王辅国脸上还是惯有的那笑容,众人更加开心起来。 第一第二两营其实可以取更响亮的营号,当时明军的营头都有这种习惯,守城的杂兵营都叫城守营,巡抚的直属营叫中军标营,总兵的是正兵营,当然也可以取自己喜欢的营号,比如选锋营,刚锋营,陷阵营等等。 不过惟功觉得还是方便区分和记忆比较好,数字是最省事的,比甲乙丙丁都简单的多,未来辽阳镇可能有几十个营,到时候就知道数字有多方便了,现在的每个营一旦确定下来,军人的胸前铭牌上就会刻上某人的所属营头是第几,一看就可看的清清楚楚。 而且有言在先,立下大功,创立不世功勋的营头,可以加前缀,这就属于营官们最想起劲的地方了,头盔加白羽,孔雀尾羽,营头名字加上漂亮好听的前缀,这是殊荣,值得为之努力。 “新军为第三和第四两营,主官分别是王乐亭,陶安然。” 相比神射的王乐亭,陶安然的存在感就弱了很多,但他也是一个老资格的顺字行出身的军官,为人严肃,甚至有些古板,但在军事知识的学习和运用上,十分出色。 对这两个新营官的任命,只有少数人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起来。 “骑兵总队由赵雷统领,马光远先当他的副手,将来再建一个骑兵建制时,马光远再去当主官好了。” 赵雷和马光远之争也是顺字行和外来将领的暗斗战场,马光远在镇夷堡诛斩速把亥一役表现的十分出色,而赵雷成功的救回了前辽阳副总兵曹簠,千里奔袭,打了一个很漂亮的捣心战事出来,比起李成梁父子的表现还要优异许多,直接使质疑辽阳镇战力的人闭上了嘴巴,立功也是不小。 争斗的重心还是顺字行和外系将领,特别是赵雷不属于顺字行不说,连京卫出身也不是,是来自边军的夜不收出身,他的派系支持实在是有限的很,相形之下,马光远获得的支持就强大的多了。 惟功这样的任命,当然是出于平衡的考虑,好在嗡嗡声虽然响了一下,很快也就平息了下去,就是马光远本人,也是神色怡然,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 不要说惟功已经点明了下次他大有机会,就算没有,马光远也不敢说什么,惟功在这支军队里有绝对权威! “驻守金州中左所防守军港千总部,张猪儿为千总。”惟功说出最后一个军事主官的任命,紧接着便道:“下面就说民政各司了……民政设屯务司,下设水利、渔农、人力、屯务各局,孙恺阳老兄负责。” 孙承宗是半路跟随,而且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跑到辽东来,众人不知道这其实是孙承宗锤炼自己的计划,历史上他就是在家耕读多年,并且在京教书,跑到山西大同一带考察边防,在边境呆了很久,辽阳镇的众人不了解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个长相刚毅威猛的青年专程跑来给大人和辽阳镇效力,所以孙承宗的任命获得了最响亮的掌声。 惟功也是满脸微笑,等着掌声结束。 他没有刻意去收罗历史名人,但孙承宗这个家伙不愧是明末最闪亮人群中的一个,不等自己刻意挖掘,自己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风采,加上时机十分凑巧,这家伙已经算是融进这个团体之中,就算没全融也就只剩下颗脑袋了……惟功打算在未来几年多给孙大胡子加担子,彻底把他拽下来。 再下来是第二个历史名人赵士桢,虽然老赵不一定呆多久,不过惟功还是把将作司交给赵士桢来管理,同时给他安排了两个精明强干的助手。 高明的科学家不一定是好的管理者,这一点惟功还是分的清楚的。 “工商司,由工业局和招商局,商业管理局组成,主官孙可大。” “税务司,由征税局和稽查大队组成,主官李乘云。” “财务司,负责预算,审计,拨款,结算,主官是任磊。” “建设司,负责一切军政所需要的建设,主官张思根。” “教育司,负责从小学到中学的基础教育,职校建设规划,主官徐元雅。” “另外设廉政监察司,负责监察一切公费开销和民政系统所有人的操守,是否收受贿赂,肥私损公,怠政误事等,主官张一敬。” 这个人选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张一敬是有名的军情局的干吏,这一下居然成为一个民政司实权部门的主官,地位等同于军事部门的一司,算是实职参将的差遣身份,算是一个特别大的转变和超迁。 虽然意外,各人也是知道其中必有原因,而军情局的内部是外人不便窥视,亦绝不能窥视的神秘所在,所以议论声刚起没几句,接着就戛然而止了。 “好了,各自散去。”惟功站起身来,环顾左右,沉声道:“未来之路,就在诸君脚下,跟随我,我们将做出在大明前所未有的事业,切莫顾盼,切莫迟疑,走的慢了我会拉你一把,转身了就再难回头,诸君共勉!” 惟功说罢离开,接着张用诚也离去,大佬级人物先后离开,中层军官和民事官员也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逐次离开。 “恭喜,恭喜。” 张猪儿一出门,就被麻登云和郭宇这两夯货给围住了。 三人的交情越来越深,特别是上次的事件引发了辽阳巨变,算是不大不小的立了一番功劳,张猪儿从司副把总直接超迁到千总,超过了很多顺字行出身的老人,不得不说是上头有酬功的意思在里头。 当然了,他的沉稳大气,军事素质过硬,文化课合格,早就被圈定为种子军官,重点培养的对象,这种待遇,文化课很差劲的郭黑子就没有,麻登云算是两边都很普通,但也胜在扎实,所以也是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往上升。 “你们先不忙恭喜我。”张猪儿道:“郭黑子,听说你要调走?” “嗯哪。”郭宇点头道:“上头点名叫我去侍从室护卫处,明日就得打包报道去。” “好啊。”张猪儿点头道:“能到大人身边去,朝夕相处……你这厮也该受点调教,学点儿规矩了。” “嘁,狼行千里吃肉,咱就算到护卫处也肯定还是吃香的喝辣的。” 张猪儿面无表情的一点头,道:“嗯,我等着听你被打军棍关禁闭的好消息。” 侍从室在很多人眼里是很神秘的地方,别的不说,规矩肯定是最严格的,郭宇这性子,只怕要大倒其霉,也不知道护卫处是出于什么考虑,将这种刺儿头挑到护卫处去。 “肯定是看中了哥哥的身手。”郭宇亮起胳膊上的疙瘩肉,毫无惭愧之意的大吹牛皮。 “得了,我们分别在即。”麻登云难得正经的看着两人,沉声道:“大人的大事业是刚开始,我们哥仨的前程也分别再开始,分别在即,可能一晃半年一年的才能见面,彼此珍重吧。” 麻登云是被调到特科总队去了,这也是叫郭宇郁闷的地方,在他看来,自己才够资格加入特科总队的行动组……辽阳事变之后,军情局行动组已经被人所知,虽然还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之中,但好歹有一些端倪显现出来,各人知道这是一个专门厮杀的部门,对郭宇这样的暴力狂来说极具吸引力。 “特科总队要和以前不一样了。”张猪儿级别高,知道不少内幕消息,对两人道:“特科总队不是军情行动组,两个部门不是一回事,特科总队主要是负责战区前线的侦查,哨探,前哨战等,当然重点是军情侦查,这一层还要和参谋局的测绘人员配合,如果是特科精锐,还会渗透,捉舌头,简单绘图,总之,麻子你这一次去特科总队是一个很大的机遇……你们知道么,特科总队的头儿是谁?” “谁?”两人异口同声的问,特别是郭宇,眼睛里已经开始冒光。 “郭增耀。” “唉!” “哈哈哈……” 郭宇和麻登云两人的反应真的是截然不同,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则是放声狂笑。 郭增耀虽然没有马光远和马世龙这样耀眼,但身为前夜不收局的老大级人物,现在是特科的领导者,可想而知,这个部门在此人的领导下,一定会在短期之内,绽放光芒。 “黑子你也不要气沮,在大人身边是难得的机遇,而且我也觉得将你这种人调去,不大象是老老实实的当护卫那么简单……” 张猪儿最后还拿郭宇开涮了一句,郭宇被他气的笑起来,不过三人都知道此去确实可能很久才见面,张猪儿要从辽中到辽南,并且是到半岛前端的金州中左所,要选定驻地,布划防区,巡逻防御,一切从头开始,这个千总不易当,所以张猪儿要第一时间紧急赶赴金州卫,开始投入先期的工作了。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均觉意气昂扬,各自举拳在胸,行了一个标准漂亮的军礼,在这一刻,终是感觉对方的关切之意,虽然三人不免有较劲之意,在这一刻,却是有浓浓的袍泽情意。 第四百五十一章 甩脱 转眼到了辽东八月初。 七月底的时候,连下了好几场雨,大暑过后,来一场雨便是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秋意,几场雨过后,不仅是早晚凉,就算是正午的太阳也少了不少热度,正中午的时候,也很少看到打赤膊躲树荫底下乘凉的人了。 这几个月来,女真消停,北虏也很安静,自从速把亥死后,炒花吓的不敢来,估计泰宁部选出新的酋长,重整旗鼓也需要一段时间,短期内泰宁部不会再来了。 没有泰宁部,黄台吉一个人孤掌难鸣,唯一要小心提防的就是插汉部的图门汗,但夏秋之时蒙古草原上草植茂盛,牧畜肥壮,在这个时候放牧还来不及,集结壮丁组建大军来进攻大明……找死也不挑这个时候,要小心的是秋冬之交那会子,或是冬季接连下雪,草原上遭遇雪灾时,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一切都很安静,广宁城中的蒙古鞑子也多了起来,打仗时这些鞑子最多到义州,和平时期,他们就会赶到广宁马市,参与贸易,在这个时候,也是边关替大明的皇店囤积皮货的时候,同时也是边将自己开展贸易的大好时机,大家都一门心思求财,空气之中的兵戈之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果然也不是没有道理。 沿着广宁北门地方,商铺林立,来往的客商很多,不过不论是蒙古人还是汉商,在经过一个门脸阔大,门前干干净净,看起来就是很气派的商铺门前时,却都是下意识的绕道走。 原因很简单,这家门的招牌幌子上清清楚楚的写着“顺字行”这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哪怕是北虏,也知道顺字行的物流业务开办的十分红火,讲规矩,费用低,时效有保障,不论是保管货物,代送,甚至是代购,都是有正经的手续,不象以前的脚行,完全乱搞,叫人不能放心,自己带车队运送货物,成本最少多上去三成,有了顺字行,一切就与以前完全的不同。 每当在广袤的沿边墙地方看到顺字行的车队时,都是叫人有一种极为安心畅意的感觉。顺字行不仅运货,顺带连安全也保障了,很多小商人都会选择在沿边地方随顺字行走,最少除了大股的北虏入侵外,跟着车队走就不怕小股的杆子土匪了。 这等于是包办了以前脚行和打行,加上镖行等各方面的业务,加上存取货物的方便,安心,整个北中国被顺字行抢光了物流生意,自然就不足为怪了。 可惜西到山西大同,北到山海关,这些地方顺字行就是进不去。 在怀来,保安州,延庆州等地,顺字行与当地的晋商势力还在做坚苦的斗争,两边不停的打群架,顺字行虽然是赢多输少,但也严重影响了顺字行的业务,而在广宁和宁远这边,干脆就是驻军不停的骚扰,检查,甚至有假扮马匪抢掠的可能,加上明里暗里的警告,宁远到广宁这整个广大的地域顺字行已经被掐断了业务链,与关内和辽阳的生意渠道被整个斩断了。 门前车水马龙,门内却一片冷清,这种情形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这几个月除非极少数稀里糊涂的小商人来上门之外,顺字行几乎是一单生意也接不着。在这里的大掌柜已经被调到辽阳,表面上只留着普通的掌柜和一群伙计撑撑场面了。 如果能撩开顺字行门面柜台往里那道门的门帘,一切就都与外头显示出来的大为不同了。 “李头儿,这是朱尚骏,侍从室督查局督查员,武职为把总,指挥同知。” “见过李千总。” 李青自从跟随赵雷从草原深处折返回来后,立下这般大功,朝赏是已经升到都指挥同知,世职也是指挥佥事,这个世职是戚继光祖上打了二十年仗才到手的,李青不到两年就成功了。 越是如此,越是不大放在心上,和很多顺字行出身,同时又是惟功身边人的心腹亲信们一样,他们更在乎的是在内部的升转超迁,还有自己能掌握多大力量,做出多少事情来。 朱尚骏一身大伙计的装扮,青衣小帽,圆衫盘领,脸也不及以前那般白皙,想来是想了办法弄黑了一些,一嘴白牙也故意沾黑了一点儿,这个年头,能有一口白牙的都是非富即贵,很容易暴露出来。 看着他的容貌打扮,李青还算满意,点了点头。 在朱尚骏边上,是黑铁塔般的大黑个儿郭宇,护卫处旗队长,千总。 这一次他带着两个助手一起跟随朱尚骏前来广宁,是派遣的护卫任务,同时,也有锻炼护卫处人手的用意在里头。 他们几人,在面对李青这个前护卫人员,现广宁特科千总负责人时,无论如何都将自己身上的傲气收敛了起来,就算是向来大大咧咧的郭宇,也是乖巧的如小猫一般。 李青与赵雷突袭千里,救回被俘人员,斩首数百,这样的赫赫武功,还有此前在义州前方潜伏多次的经历,这一切都是能将众人镇的服服帖帖! 他看向众人,眼中冰冷似铁:“这一次你们来没有要执行的任务,你们的任务就是观查,所以都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说,不要动手,不要做任何事情。” 郭宇忍不住道:“那我们就只剩下看?” “不是你们。”李青道:“是朱尚骏可以看,你们只是他的护卫,你们只看好他就行。” 督查局是侍从室下的部门,和军队系统的军法司不同,也和廉洁司没有关系,督查局负责监察一切,是惟功两只眼睛的外延,督查人员都是从各部门精心挑选出来的,朱尚骏就是其中之一。 上次的辽阳事件,惟功就发觉这厮虽然武艺不高,但头脑机灵,见事明白,学识也很不错,这样的人适合在两种岗位,一种就是特务,另外一种就是教官或参谋。 朱尚骏的性格不大适合当教官或参谋,只能加入督查局,算是半个特务。 对督查局,很多人也在懵懂之中,只知道是大人身边的人,看到眼前这朱尚骏,算是揭开面纱中的一角了。 “请李千总放心。”朱尚骏微笑着道:“此来之前大人有过吩咐,一切听前方人员的指挥,不得擅作主张。” “嗯,白天先跟我做日常的活计,然后今晚三更就有一次行动,到时候你们跟着吧。” 所谓“日常”倒也并不稀奇,李青带头,只叫朱尚骏和郭宇两人跟着,三人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型队列,从顺字行出去,郭宇肩膀上扛着一根扁担,三人先往菜场方向而去。 在他们出门之后,有两个穿着对襟短褂的汉子从门前树荫下站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跟在三人身后。 郭宇下意识要回头看,李青好象脑后长了眼睛一样,厉声道:“不准看,不准动。” 他的声音虽低,但十分凶狠,隐藏杀气,朱尚骏以前也见过李青的,不成想他这样凶悍,心里打了个突,好在郭宇也听话,三人继续不紧不慢的前行着。 在游走的时候,李青轻声道:“以前我们在城中活动,虽然颇多不便,但无人盯梢,自从密云事后,可能李成梁有所查觉,现在每日都有他府中家丁化装便服,轮班在我们店外等候,我们外出他们就跟着,不过也没有什么,他们没受过任何训练,我们能很轻松甩掉他们……你们要做的就是一直跟着我。” 他们很快就到了菜场,李青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买了两大筐的菜,然后叫郭宇抬着,虽然是粗重活,但郭宇以前从来没做过样的事,虽然不敢左右顾盼,但眼神之中却满是兴奋的色彩。 等三人买了菜已经日上三竿了,等转悠到一个丁字大街的街尾时,有一个扁食摊子正开盖卖刚出锅的扁食,惹来大批的食客,李青三人刚坐下,立刻有三个穿着伙计服饰的汉子挤了过来,李青使了个眼色,那三人迅速占了他们原有的位子,连菜筐子都一并接收了过去,等李青等人钻过巷尾时,有一个小院打开了院门,三人进入院中厢房,现成的三套衣服摆在那里,等他们换好衣服出来时,李青和朱尚骏又是俨然闲逛的富家公子的打扮。 “好神奇……”郭宇忍不住嘀咕着,心里又有一些不爽,朱尚骏和李青都是公子,只有他打扮成长随,换了一身衣服之后,还是个下等人的差事。不过李青眼风扫了他一下,这厮立刻就不出声了。 在城中转了一会儿,经过刚刚的巷口时,他们看到李府那两个家丁还在盯着已经换人的伙计三人组,这才又继续向前,等到了一处繁富的街口时,李青带头,三人又钻进一间药房。 隔着抓药的小窗子,三人默坐,半响过后,郭宇已经扭来扭去的时候,窗子对面传来一阵响声。 第四百五十二章 诡秘 听到有节奏的响声之后,李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毫无犹豫之意的放在药柜与前台联接的中间。 在这个小柜中间,既可以互相东西,如果不凑脸去看的话,又是什么也看不到。 那个小布包看起来是汗湿透过,同时又沾染着一些黑褐色的印迹,看起来十分的肮脏,也亏李青一直将它藏在怀里。 布包放上一放,迅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布包消失之后,李青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出来之后,看到大太阳在头顶,朱尚骏和郭宇都有恍然隔世之感。 接下来就简单了,他们再次换了衣服,然后扛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筐菜,回到了广宁店中。 “呼……” 朱尚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李青勉强笑道:“这活计就是有点诡秘……李千总,你是沙场上快杀厮杀的人,在这里不嫌气闷?” “气闷?平淡?”李青眼神变的十分锐利,“知道我拿的那布包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 “那是打抚顺送过来的,其间被人追上一次,送货的人三个,伤了一个,死了一个,剩下一个把东西送了过来。这东西,是李平胡得之而后快的玩意,现在叫我们弄了来,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李青目视两人,沉声道:“搞军事情报,这个战线现在是我们先发,得了先手,不过敌人不是蠢材,他们也会跟上,会总结,会慢慢有得力的人手参与其中,任何自大的想法都不要有,我们要把最出色的人才放在军情部门,甚至有意培养后备人才,你们以为你们来广宁是干吗来了?” “是,我们懂了。” “嗯。”李青的声音变的柔和了一些,吩咐道:“休息吧,晚上二更有行动。” …… …… 广宁城到了晚上后特别安静,地处前线,宵禁政策执行较为严格,哪怕是现在相对的和平时期也是如此。 城中的各大酒楼,妓院,到了天黑之后也关了门,要是在同一时间的江南一带,特别是南京这样的大城市之中,仍然是灯红酒绿,热闹繁富之时不比后世相差什么。十里秦淮的风光,应是这个时代全世界最为繁华热闹的所在。 能大张灯火宴客,并且有丝竹班子伺候的所在,在城中寥寥无已。 李如松在广宁时,经常彻底在城中漫游,和一群恶少年在半夜击剑为乐,后来喜欢斗鸡,斗狗,也是彻底不眠,从晚至天明都是如此。 这段时间李如松离开了,城中安静许多,这一夜李府突然传来丝竹之声时,倒是有不少人一征,好久不曾听到,真是十分的不适应。 这晚却是李成梁宴客,今日是他的小生日,只叫了自己的亲信心腹来乐一乐,事先打过招呼不收礼,不过那些家伙还是不敢空手来,要么金佛,要么玉佩,好歹都带一样东西来,放下之后才敢入席,这样待他到花厅前的时候,门口的桌上已经堆了一桌珠光宝器,金光闪闪的东西。 “大帅!” 屋里的人见他来了,乱纷纷站起来,马刺敲击的声响特别清脆,响成一片。 够格在里间喝酒的,最少也得是个游击的身份,都是辽镇的核心人物,看到他们,李成梁心中就是有一种骄傲和自豪的感觉。 这些人,全部是他的心腹,是他带出身的居多,就算将门出身,也是依附他才有所发展,到现在辽镇上下几乎全部是他的势力,原本的将门只能苟延残喘,最多如祖家那样,保有宁远的一亩三分地,但在整个辽镇范围内,祖家也得听他们李家的,这一次针对顺字行,祖家就很听话,李成梁已经打算将祖承训再调入广宁,给他编一些骑兵,成为自己正经的标下副总兵,将来调任出去,可以有力量专任一方。 此时众人问好,李成梁只向杨元和张世爵这样的实权副总兵点点头,城中还有杨绍勋这样的挂总兵衔的将领,李成梁的小生日杨绍勋当然不会来,不过也派了杨家的几个代表来,李成梁一并向他们点头致意。 最后他只向陶成喾一点头,吩咐道:“你出来一下。” “是,大帅。” 陶成喾随李成梁到了小书房,进屋便是跪下叩头:“大帅,这一次亏得大帅替我周全着,不然的话末将就必然逮问京师问罪。” “别人要动你的手,我自要护着。”李成梁坐着,陶成喾跪着他也不理,只淡然道:“你现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 “末将想通了,估摸着是辽阳那边动的手。” “嗯,这样想你还不够蠢。” 密云突然出事,陶家被杀的血流成河,然后私通蒙古,走私贸易的种种铁证被翻了出来,朝中立起轩然大波,李成梁也十分狼狈,但无论如何,就是顶住了压力,力保陶成喾无事,只被申斥,剥了加衔和世职了事,现在陶成喾留在广宁,表面上是待罪,其实李成梁自有事情交待给他办,算是戴罪立功。 “这阵子也没有问你,广宁这边他们的人可还老实?” 前一阵抚顺的事传回广宁,李成梁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表面上相安无事罢休,但双方都明白,彼此站上了擂台,一定要打出个胜负来才罢休,为此李成梁又加强开原抚顺一带的力量,下定决心要将辽阳镇给压住。 他在明年或后年有一系列的计划,通过多场军事行动,奠定自己在辽镇的绝对权威,同时打击女真的异已力量,扶持自己信的过的部族,竖立代理人,在那段时间他会将主要精力用在开原,他自己会驻节沈阳,反正他是辽镇总兵,只要不长期离开广宁,驻在哪里都可以。事实上在辽阳也有总兵府邸,就在北城自在州,修的富丽堂皇,规模很高,可李成梁是万万不愿与张惟功共居一城的。 “广宁这边每日都会出入不少人,每日都会过来生面孔,自从密云事后,末将就一直带着人盯着,每日都盯梢不停,还有李平胡在抚顺追杀过他们的人,杀得一个,伤了一个,但这些人逃窜的极快,没有捉住活口。” “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在这上头你们要多用些心思。” “是,末将正要禀报大帅。”陶成喾狞笑一声,接着道:“最近末将叫广宁城一些官绅拼命找顺字行的麻烦,犹其以一家姓唐的为甚,表面理由是姓唐的想挤走他们夺店面地皮,最近已经闹到不可开交,按他们的手法,必然会想办法斩草除根,以刺杀解决,末将已经安排大批人手包围这人的家宅,只要他们敢来,必然一网打尽,如果能逮到活口,问出口供,牵出背后的主使,大帅到时候就能做文章了。” 辽阳和广宁的暗战已经是十分激烈,连李成梁也暗自心惊,在这方面,他毫无经验,也不知道怎么着手,只感觉陶成喾倒是真用心了,估计是家人被害,老底被掀,连家财也被全部掠走带来的伤痕太重了,现在陶副将已经什么也不管了,一心就想揪出那些来自辽阳的细作,如果能逮到密云一案的凶手,陶成喾表示在家里准备了大锅,要将那些人全部用油慢慢炸成麻花。 …… …… “好了,准备吧。” 听到城南钟鼓楼“当”一声钟响之后,二更将至,李青和挑选出来的行动人员全换了黑衣,每人身上都带着各式武器,当然是以近身搏斗为主,以匕首等短兵器最多,另外还有人带着钢爪飞索,毒药,毒火箭,短弩,还有一个家伙身上背着几十种开锁的钥匙,乍一看的话,象是一个准备半夜出动去偷盗的犯罪集团。 “现在开始任务简报。”李青宣布任务开始之前,已经开始了最后一次任务简报,事情就是如陶成喾所说的那样,某个唐姓官绅最近不停的打顺字行这块地的主意,不停的打上门来,麻烦很大,为了一了百了,今晚的行动是叫姓唐的再也不能出声。 类似的凶杀案子在大明的大城市中每晚都发生着,李青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问题。 广宁店这边的首脑也同意这个方案,并且已经向辽阳方向汇报过此事。 “有什么问题没有?”最后关头,李青习惯性的问了一声。 这是一个好的领导者的素质,在行动之前可以叫部下畅所欲言。而在行动之中,杜绝一切杂音。 “我有疑问。”朱尚骏神色平静,眼神却也是无比坚定。 “有问题就直说。” “这姓唐的以前是什么背景,性格如何,与人冲突的次数多不多,事前你们做过调查没有?” “他的族兄是一个户部主事,本人是生员,以前与人冲突似乎不多,这一点我们没有做过详细的调查。” “在他与我们争斗之前,有没有做过和解的努力,对方的表现如何,是否反常?” “……这个我们没做过。” “为什么不做?”朱尚骏冷然道:“我知道有些事情是凭暴力来解决,行动组原本就是干这个的,但如果每件事都遵守一个规则,我们会很快被人抓到漏洞,一旦失误……情报工作不能有失误,一旦失误就是全盘皆失。” 第四百五十三章 宋宅 虽然一个情报新手对自己指手划脚,不过李青并没有着脑,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各地的军情局已经分成几条线了,不象以前都依附在顺字行门店掩护之下,这样很容易被人一网打尽。 情报已经和行动分开,各自单线,而且这单线之中还有单线,一个人很难掌控全局,有很多“死点”根本就是只接受军情局总部的命令,对地方的联络都以不暴露为主,比如今天在药店那个点的情报员,至始至终,最多他能看到李青,李青等人却是看不到对方的。 “你说的有道理。”李青沉吟了一会儿,坦诚道:“不过有只苍蝇在边上始终会很烦。” “我只是建议慎重,先确定刺杀是否有风险,然后再看。”朱尚骏也坦率道:“其实刺杀是很省事的办法,但我会建议把这种办法列为最后解决方法。” “我们行动时会考虑你的建议。”李青一笑,看看在发呆咬指甲的郭宇,虚踢一脚,笑骂道:“你这混蛋,把我们护卫处的脸都丢光了。”这个时候,他才有一点儿当年在惟功身边当护卫头领的感觉出来。 “我听着呢。”郭宇吐出一小块指甲来,无所谓一笑,答说道:“估计大人把我们派出来是多学多看,我只学和看就行,朱把总已经是督查,我们是不同的。” 想不到这厮居然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李青和朱尚骏都是诧异的扭过头,又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郭宇好一会儿,直道郭宇怒道:“行了,我只是懒得想太多,编出来的话你们莫要相信。” 众人低笑一阵,这才按既定的路线图出门,既然有了朱尚骏的提醒,李青等人并没有直接扑到唐宅下手,而是潜行到唐宅外围。 “当,当当,当……” 一阵嘹亮明显的响声刺破宁静的夜空,在唐府院墙一侧,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动声。 “有贼,拿贼!” “好家伙,真来了!” 就在响声起来的时候,在唐府四周猛然出现了大量的人影,有一半打着刚点起来的松油火把,虽然都是穿着便装,但很明显的,这些人都是纯粹的军人,从他们手中的制式腰刀,制式弓箭,还有紧急之下的队列队形,不仅能瞧出来是军人,而且是训练有素,身手十分了得的军人。 “晦气,大家快退回去,是一只猫儿窜上了墙,尾巴上不知怎地拖了半个夜壶,这才惊动了大伙。” 众人均是大叫晦气,不知那猫怎么将夜壶残片穿在尾巴上乱窜的,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呵欠转回埋伏的所在地方。 火把也是渐次熄灭,这些人总有四五十人,埋伏的地点几乎是将唐府的易于翻入的地点都看住了,如果刚刚不是猫而真的是人被发现了,此时已经被堵的严严实实了。 夜色之中,一小队黑夜人疾速返回,晦暗的月色之下,李青轻轻对着朱尚骏道:“多谢你提醒。” “就算没有我,亦会有贵属下会提出疑问的。”刚刚开会的时候,朱尚骏已经注意到有人欲言又止,可能就是想对此事提出疑问,当然不一定有他说的那么详细备至,不过总的来说,他对今晚的结果,感到十分的满意。 …… …… 就在广宁城中龙争虎斗的时候,一艘乌篷船在江南河中轻轻摇晃着,虽是逆流而上,因为河水是十分轻柔和缓,所以并不困难,借助船帆和木浆,船家很轻松的操控着船身,不停的向前航行着。 在八月时,江南的天气仍然是十分炎热的,早晚的暑热仍然十分叫人难受,只是在这碧绿的河水之上航行的时候,带着河水湿气的微风不停的吹拂在身上,叫人感觉一阵阵舒爽。 宋家是松江府华亭县的望族,在这里除了少数的官绅世家之外,就算宋家这样的大商人世家根基最为雄厚了。 在宋府所在的华亭县北的城关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下人在等候,载着宋钱度的航船一停,便有不少下人拥了过来,先赶紧将宋钱度的行李给搬运下船。 “大少爷,这是什么东西……好沉!” “那是辽东来的土物,我带回给太爷们的。” 宋家现在当家的老爷子就是宋钱度的祖父,不过这么一个传承几百年的大家族,自有一套运作的规矩,当家人也不能独断专行,与宋钱度祖父同一班辈又一直在家族做事的长辈们很是不少,这一次宋钱度带的各种土仪自是有这些老爷子们的一份。 码头距离宋钱也是不远,很快的,便是抵达一处白墙黑瓦,郁郁葱葱的大宅之外。 宋家的主宅不是在县城之中,县城太拥挤了,普通的县城有一两户大户人家是很正常,修大宅,盖园子,地方尽够。可华亭的世家大族,不管是官绅世家还是豪商世家都很多,大家如果挤在县城修园子盖房舍,方圆才几里的县城全给他们也不够使……宋家的宅邸修在县城与北关之间,占地三十余亩,宅院之中郁郁葱葱,有一股生气蓬勃而生,进门之后,那些假山怪石,长满青苔,树木都有几人环抱,房檐石阶,也是一看就知道颇有年头,住在这样的地方,才能鄣显家族的底蕴,只有暴发户才会住那种新墙小树的新宅,叫人好生瞧他们不起。 “叩见太爷。” “叩见二太爷,三太爷,四太爷……” 一群皓首老者端坐在堂上,正中的是宋钱度的祖父,然后是其余的堂祖父们,这些老者神色各异,有的平淡,有的欣慰,有的从容,也有一些面带冷笑,对宋钱度的辽东此行,显然是十分的不以为然。 “好了,起来说话。” “是,太爷。” 起身之后,宋钱度还不忘向两边站立的父亲,堂伯父,叔父们目视行礼,祖父们在此,他只能这样打打招呼就完事了。 “钱度,此番辽东之行,到底怎样,说说看吧。” “是……” 宋钱度已经代表宋家在外行商多年,口才不消说得,在众多人的目视环绕之下,仍然从容不迫,将与惟功见面的经过,商谈的细节,包括怎么加入股本,分红,怎么提供南货给顺字行,怎么帮对方在松江苏州南京建立分行等等,一应细节俱全,而且层次分明,说的头头是道。 在宋钱度的描述下,整个事情就渐渐清晰起来。 待他说完之后,整个大堂寂寂无声,有不少中年商人模样的男子神色十分激动,数次有人想说话,喉咙痒痒的要死,但上头太祖公们没有讲话之前,下头的人是不能随意乱说的,只能强忍着。 “嗯,钱度这一次倒不算是瞎跑……”一个太祖公先说话,他是刚刚面露冷笑的,在宋钱度往辽东的时候,他便极力反对,认为远在松江的宋家最多有生意到京师,而且规模不大,得要的市场在江南和往闽浙,连福建和江西都很难到……这是当时的正常状态,除了晋商之外,很少有商人能把自己的货物行销数省之外,沿途的物流有多困难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的,就算几百年后,货物的物流费用仍然是转嫁在百姓头上的,何况在明朝这种时候,就算是物廉价美的货物,在一路被牙行税卡盘剥过后,面临道路的艰苦难行,到地头还有地痞无赖的勒索,除非是逆天的晋商,不然的话,只能做转手生意,江南的商人将自己的货给江西商人,江西商人购买回去自己销售,想吃遍天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惟功是北京官场里的超级存在,对宋家在北方的发展来说,还是太冒险和跃进了一些。 所以这位叔祖公的反对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错误,就算是此时,老人家也没有认错的打算,肯定了宋钱度几句之后,便是一脸不屑的道:“那位英少国公,打仗很行,行商看来也不是完全的外行,和钱度谈的股本和分红的事情也算内行,但他那个以后不走运河,专走海道的想法,实在太叫人不可置信。海上波浪有多大,行程多险恶,现在我们江南商人合买的大船,一出海就回不来的,三艘里总有一艘,你摊上了就算倒霉,所以各家都不独立办船,而是合买,按张惟功的说法,以后大船他一个人包圆了,不要说这份力量难得,其实造船的银子还不是我们先投?这倒是真能取巧……这也罢了,重要的还是船行海上不保险,他的船沉了倒是小事情,我们的货物全沉了,那怎么处?” 以惟功与宋家和李家商谈的合作条件来说,宋李两家能入股顺字行,将顺字行无限做大,辽商也是如此,而辽商自己的土物生意,南商们原本的生意都能保留,这是很大的胸襟,也是对顺字行发展的极大自信,就是无论投入多少股本,肯定要比现在的形式赚的多出无数倍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也正因如此,辽商也好,南商也罢,都被惟功的计划所吸引,最少感觉这个计划之下,有赚无赔。 第四百五十四章 荐人 现在被这个叔祖一说,宋钱度脸上也有尴尬之色,毕竟他是没有办法保证船行海上而不沉,这话谁也没有办法去说。 而如果经运河航行往北,再从天津过海到辽东,虽然比陆上的线路要简省不少,但从南到北的运河航线,一路上税卡众多,费用极高,而且受制于枯水季节和漕运季,一量遇到大规模的漕船,则商船必须退避,不论货物有多紧急。 不能走海路,所谓的大规模的南北交融,货物流动,都是空话。 这个叔祖一说,在场的宋家商业精英们都沉默了。 虽然很多人都是一副心痒难耐的模样,但面对现实的难题,在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之前他们是不会说话的。 在场的可以说都是商业精英,对惟功提出来的合作计划一眼就看出来是一次极大的商机,一旦抓住,宋家可以成为真正的望族,在江南,宋家这样水准的世家到处都是,和惟功合作,是一次真正壮大自己的最佳契机。 可惜,海路风险确实太大……很多人在咬牙切齿,脸上阴晴不定,眼前这事,给他们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压抑而紧张的气氛之下,宋钱度的祖父缓缓道:“七弟,你所说的未尝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忘了一件事。” “大哥请说。” 两位老者,虽然语气和缓,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十分明显了。 “我家是什么出身?” “大哥在说笑么……我家已经是七世经商……” 七叔祖说到最后,话突然打了一个顿,大约是想到一件事,自己后悔不迭,只是现在想下台却是有些难了,他的一张老脸,顿时就变的十分的难看。 “大家看来拜祭祖宗时,都漫不经心啊。” 宋钱度的祖父抓着老七一个痛脚,心里十分舒服,趁机又敲打了在场众人一句,然后才吩咐道:“随我到祠堂来。” 祠堂不是整个宗族的大祠堂,是在家里祭祀祖先神牌的小祠堂,众人移步,没有多会功夫便到了。 打开门,告罪上香,再看正中牌位,除了姓名之外,边上小字赫然写着:大元平江海运万户府副万户。 “至元十九年,大元朝廷敕造海船六十艘,试行航道,至元二十年,在平江府成立海运万户府,除了达鲁花赤是蒙古人之外,两个万户,三个副万户,全部是我们江南人。我宋家创业之祖,便是副万户之一。” “原来如此。”在场众人,平时倒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官职,主要是宋家行商已经七世之久,除了少数子弟能够读书应试成为官员之外,多半的身份都是商人,主要是大明的商人世家虽然也有大量土地,肯定也有宗学,但在科举的底蕴上不能和真正的读书世家相比的,因为这种潜意识,倒是把祖宗创立基业的本钱都给忘记了。 元朝划定民族为四等,南人是最末一等,而元朝一年的田赋一千二百零一万石,其中腹里地区,也就是北京和河北等地是二百二十七万石,剩下的大头江浙行省就占了四百七十九万石,占了一半左右,是以漕粮北运,对元朝不仅是维持统治,而且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初始时也是河运,不过元时运河没有大规模的疏浚工程,运力十分有限,为了解决难题,海运被提上日程,到至元二十年时,成熟的海运路线已经被确定下来了。 即:从刘家港入海到崇明岛三沙进入深海,北去经成山角折向西北行,经刘家岛,沙门岛过山东半岛的莱州湾,最后抵达直沽港口,然后经短暂的内河河道,直入京城城下。 当时的北京,与后世完全不同,城门口就有运河河道和码头,十分繁富,每日都有大量的漕船和普通船只到达,与宋之开封相差仿佛。 到大明底定天下,重开运河,废海漕为河漕,主要原因不是海道的不保险,事实上这条海道没有风浪,漕船的损失不比运河大什么,而且一路通畅,不存在枯水季,也不需要大量的纤夫和卫所军来提供人力帮助……明朝对运河大动脉也是下了血本的,沿途布置了几十个卫所数十万人,这些人到明末时已经彻底成为纤夫和漕船船夫,清朝接手,卫所就直接转成大大小小的漕船帮派了。 当时的河运和海运之争,无非就是这些人的生计问题,从明到清,一直有所争议,而事实上是铁路大修,河运彻底废除之后,虽然如淮安这样的城市萧条了,几十万船工纤夫和他们的家属也并未因此而无法生存,所谓的担忧,只是僵化体制下的怠政的借口和理由罢了。 对宋家来说,朝廷的海漕和河漕之争对他们是无所谓的事情,但祖宗这个官职的存在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再拿来家谱中的一些记述,前事就十分明显和确定了。 “这么说来,”有个叔祖十分兴奋的道:“海运之事可行?” “自然可行,”宋钱度的祖父很笃定的道:“我看没有什么不能谈的,那个叫唐志大的辽商已经出了二十万,我们宋家岂能连一个爆发户也不如?我的意思是我们家出五十万,你们看怎么样?” 宋家虽然是累世经商,但手头可随时拿出来的银子也就是五六十万左右,这么一投,等于是近期内所有的可移动的资本都投在这件事里了,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反对,包括老者和中年人在内,全部都是在不停的点头,连开始打击宋钱度的七叔祖,也是默然点头,他虽然想和大房别苗头,但不是傻子,有这么壮大家族的机会不抓住,那也枉为商业世家的人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老太公威风凛凛的道:“各房将窖藏的银子都挖出来,外头铺子里的银子先往一堆拢,半个月后阿大辛苦一下,亲自去一次辽阳,把银子送过去!” 阿大便是宋钱度的父亲了,以前宋家是第三代出面,现在涉及到几十万两银子的投资和未来的大发展,老太公已经望七十了,自然不能亲自前去,少不得叫宋钱度的父亲亲自跑一趟了。 一个脸白胖胖的中年人赶紧踱出来,打躬道:“父亲放心,此事交给儿子去一手办理,一定妥当。” 大房这般得意,其余各房眼里都是嫉妒出火来,不少老人的眼光都在宋钱度身上打量着,心里十分羡慕,长房有这样的佳孙,还得兴旺好几十年。 …… …… 各房众人散去后,宋钱度被祖父叫到他的住处,爷孙两人对饮说话。 在儿孙几十人的大家族中,这样祖父和孙儿共饮的情景是很少见的,宋钱度也是有些紧张,好在祖父问及张惟功和辽阳的情形,他的肚里也是憋了一肚皮的话,自然是一五一十的娓娓道出。 “这么说来,”宋钱度祖父慢慢喝着一杯上好的五加皮,沉吟着道:“这英少国公,其志非小啊。” “孙儿也是这般看。” “你看,他是不是要……谋反?” “这怎么会。”宋钱度想了想,很坚决的道:“本朝勋贵谋反尚无前例,已经位至人臣之极,何来此想?英国公府受恩深重,在勋贵中是排名靠前的,我看少国公只是一心要做一些事情,祖父可能误会了。” 说着,将惟功在京城时的情形说了。 听他这般说话,老人家才释然,点头道:“如果他有诡谋异志,在京时不会得罪那么多人,这么说来,他在京将武臣和勋贵得罪的不浅,文官又忌惮他,只能在地方上施展抱负了……这么说来,他是一个能做事,也想做事的人。” “孙儿也是觉得,少国公是一个心胸大于才干,自律而又踏实的人。” “钱度你以前一直是眼高于顶,现在看来,真是被人折服了。” “嗯,现在不怕您说,孙儿也是想为辽阳做些事情呢……比如这一次回来,少国公托付我几件事,一件便是替他寻访人才,经济之道的,天文地理的,医术高明的也要,还有,能知农事的,最要紧。” “做事情首要得人,他能叫你们这些人这么归心,将来辽阳的成就怕是会大过广宁不少,本朝看来还有几十年兴旺。” 老人是从弘治尾巴这样的“中兴”岁月出生又成长的,正德的荒唐不必多说,嘉靖爷在位四十多年前半截是国穷民也穷,一片凋敝,海瑞骂说的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倒也不是胡说。虽然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会穷困,但天下大势不好,一个家族也不会超脱于大势之外,那些年宋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待后来倭寇横行,在江南和浙江一带倭寇祸乱特别厉害,这里是宋家的根基所在,情势就更紧张了。 一直到戚继光和俞大猷这些名将横空出世,将倭寇扫灭干净,再到隆庆开海,万历之后张居正持国,大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所以,国有良臣,良将,对这些老人来说是感觉很开心的事情,他们不会如目光短浅之辈那样,觉得天下之事与我无关,事实上,天下大事,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有这种认识,老人觉得有必要帮一下,凝神细思一会,便对宋钱度道:“你到法华汇去一趟,那里有一个小伙子,常与人说要以天下为已任,他老子说他有痴气,常训他,我看他倒是一个人才,你去一次,看看怎样罢。” 第四百五十五章 崩沙 在中国一副中兴气象的同时,远在东海彼岸的岛国之上,已经绵延了超过百年的战国时代,似乎也真是有了终结的气象。 与几十年前的日本相比,那种某大将仓皇来报有五十名强敌来袭的情形不多见了,各家大名已经将各小势力或是铲除,或是收服,只剩下寥寥无已的几大势力,每一家都是拥有数万人左右的兵力。 比如十几年前“上洛”的织田信长,在其第一次入京都时,他的盟友德川家出兵助阵,加上织田家和其余几个小盟友,一共凑了两万农兵,就这样还击败了六角家和三好家,拥立了新的将军,上洛成功。 等到了现在,织田家光是常备兵而不是农兵就超过当年的数字了,在击败了武田家的骑兵之后,织田信长派出柴田胜家,羽柴秀吉等重臣经略各地,他自己改稻叶山城为歧阜城,仿周文山在歧山的例子,除了中国的毛利家和本愿寺之外,整个日本已经几乎没有几家能和他掰腕子的势力了。 在这个时候,谁都相信,织田氏一统日本,拥立公家,自己成为新的幕府已经最多是三五年内的事,日本的战乱,终于可以平定下来了。 “参见右大臣阁下!” 在高大的日式阁楼之内,第三层的宽阔房间之中,被称为大魔王的佛敌织田信长歪躺在地上,身上只有一张席子,两个年轻的武士跪坐在他身体的左右两侧,目不转睛的看向趴伏在十步之外觐见大名。 相对于其余的人,眼前这人身材实在太矮小了,大约只有不到一米五的身高,身体又瘦,躬伏在地上,头发也是不多了,看起来就象是一只掉了毛的猴子。 虽然心里这般想,但这些少年武士受过严格的训练,绝不会在脸上显露出任何的表情。 况且,眼前这人也是不能够轻视的,已经拥有百万石高的领地,麾下大票能征善战的武将,能在一个商人家里长大,以一个普通的町人成长为织田家现在最具实力的大名,本身也说明了眼前这人的实力。 “猴子啊,好久不见你了。” 被织田信长称为“猴子”的这位大名,便是后来名气不下于信长,开创了日本战国时代终结的局面,成为关白,后为太阁,赫赫有名的一代豪强,丰臣秀吉。当然,现在这个人还叫羽柴秀吉。 以前,因为是町人的身份,秀吉在织田家寻得的第一个差事就是足履,也就是专门负责替织田信长拔封的下人,从这个职位,再到足轻,侍大将,部将,奉行,城主,大名,一路走来,秀吉自是付出比常人更多十倍的艰辛……不用多说,日本这样阶级分明的国度,一个下层人走到最上层,付出的东西,绝对比其余国家要多的多。 信长以前是叫秀吉“猿”,后来叫猴子的人多了,便也随众人一起叫,秀吉习惯了,倒也丝毫不觉得有惭愧之意。 “此次前来,是有一些军务,另外有一件要紧的事,想与主上商议。” “先说军务。” “是!” 秀吉毫不怀疑,以信长的暴燥性子,自己敢有质疑或是犹豫,会遭遇什么样的疾风暴雨,事实上,他见的多了。 当下侃侃而言,最近他在中国的军事行动十分顺利,打的毛利家节节败退,同时还威胁到信长的老对手上杉谦信,这些成绩,足可叫信长高兴。 “哈哈,打的好,猴子,我要和你喝两杯,庆祝一下!” 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信长和当年“尾张的大傻瓜”时没有任何不同,做事率性而为,没有应该或不应该的想法,他当即击掌,令人取来好酒,他与秀吉对坐共饮。 这个时候,主君与臣下的气氛就变的亲切的多了,秀吉感觉机会良好,趁机将自己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又是想攻打唐国?”信长歪着脖子,看着秀吉,狂笑道:“你这猴子胆气还真是剑豪的水准啊。” “打下唐国,主公可为唐国皇帝。” 信长沉默下来,天并不热,但他的额角也有一点汗珠显现出来。对这个狂人来说,当唐国皇帝,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诱惑,同时,他也有一种十分可怕的感觉。 这番对话,对这两人并不是突如其来,而是秀吉一种整体大战略的体现,事实上在天正五年之前,也就是信长第一次上洛成功之后,秀吉就曾经在征战之余,考虑到结束日本战国之后的事情了。 在他看来,日本不过是一小国,无法真正凸显自己和主公的威能,最好的道路,就是征服唐国,以朝鲜为跳板,再攻入明朝,最后,统一三国。 用秀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混元一宇,“显佳名于三国”。 这无疑是疯狂的想法,但对当事人来说,这种想法并不是毫无来由,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事实上日本对明朝的了解一直没有停止过,从嘉靖年间到万历,这几十年来,倭寇就是日本的第一手情报来源,然后汇集在长崎的中国人也或多或少给日本人提供着最新的情报。 在秀吉的想法来说,明国虽大,却毫无力量,写给信长的信中,秀吉曾经大吹牛皮,形容“我军攻明,如大水崩沙,利刃劈竹,无坚不摧!” 当年倭寇在大明沿海的胜迹,毫无疑问就是秀吉底气的由来。 大明嘉靖年间,倭寇横行中国沿海,深入内地,曾经攻占多个州府,在戚继光等名将兴起之前,明军虽然调集大军,却屡战屡败,战绩十分难看,甚至几十个倭寇一至,可以吓跑一城的军民,纵使当初的倭寇多半是沿海的中国海盗,真倭并不算多,但整个对明朝武力很轻视的看法,却是在日本流传开来。 在秀吉的认知之中,明朝就是这样的形象,大而无当,大而软弱,只要信长在三五年内统一日本,集结二十万百战精锐,灭明绝无问题! 事实上后世的中国人总是嘲笑秀吉太过狂妄,其实这厮只是挑错了时间而已。他动手是万历十九年到二十年,那时候虽然万历已经怠政,不见朝臣,但张居正打下的底子太丰厚了,库藏丰厚,继续足够,明朝不仅打了壬辰倭乱一役,还打了宁夏一役,再加上杨应龙一役,三大征打完,用银超过千万,如果不是张居正十年之功,明朝哪有这个能力打三大征? 到万历四十年之后,努儿哈赤开始作乱,凭借六万男丁的小部落,四万核心两万披甲,轻松夺得辽东全境,到皇太极手中,轻松将蒙古收服,朝鲜收服,数次入关,战火一直烧到南直隶边缘,然后中国内乱,清军入关,庞大的帝国被一个两万披甲的小部落给征服了。 看到这么一段历史,以一国之力,二十万精锐倭军,征明之业,果真是不可能实现的迷梦吗? “这件事已经很久未提,近来又是你和部下吹牛皮了吧?”信长擦了擦汗,他虽狂妄,还是感觉眼前的秀吉过于疯狂。 这个町人,这个猴子,因为出身的过于卑贱而被人嘲笑,现在一心想以更大的功绩来证明自己,这种心理,信长十分明白,越是贵族出身的人,身上可能有很多毛病,但这种急于证明自己的毛病,只有出身卑贱的人才会有。 能力越大,就越疯狂,秀吉就是最明显的例证。 “最近和部将们喝酒。”秀吉很坦然的道:“加藤清正说,如果将来能征服大明,他想当宁波城守就满足了。” “还有个家伙,就说最少给他二十个县当封地,一个县最少有十万石,他也就成二百万石高的大名啦。” “哈哈,你的部将们还真敢想啊。” 日本是小国穷国,但稻米较为高产,其余的物资十分缺乏,或者说,日本的发展较为畸形,到目前为止,连金银铜都不能自己采炼,比如铜钱,日本市面上流行的铜钱全部为明朝铸造,甚至有不少宋钱,毕竟明朝的铸钱并不算多,宋人的铜钱就很多了。因为贵金属不足,所以日本的贵族都以“石”来计算领地,象信长半部下半联盟的德川家康,他的领地就有二百万石的年收入,是一个实力很强劲的大名。 不过坐拥二百万石的德川家又严重缺乏金银,在信长第一次上洛时,就是赠送了两口袋黄金给德川家,最终是德川家康提供农兵的一大动力。 当时日本的农民,一颗梅子,一点大酱,加上一点米饭,就是丰盛的一餐,论起被盘剥之惨,倒是远在中国的农民之上。 以中国之大,一年田赋不过两千六百万石,以日本之小,所有大名加起来恐怕也是和中国相差不多,固然是中国还有正赋之外的各种补充,日本基本上只是田赋为主,但日本贵族挤压农民的本事,可见一斑。 若是果真将二十个江南的县当成封地给日本大名,恐怕二百万石很轻松就挤出来了。 各种狂言,秀吉边饮边谈,过不多时,将信长也是说的大为心动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野心 “若有一天我真能君临唐国,就住在北京,将猴子你封在南京,替我坐镇大明的南方,将信臣留在日本,把朝鲜封给胜家!” 柴田胜家和秀吉都是信长麾下的重臣,秀吉一心要盖过胜家,现在听信长这般说,立时喜不自胜。 两人将要醉倒之前,信长吩咐道:“猴子你现在不要随意向人吐露此事,总得我们将本愿寺和毛利家都征伐下来,混一日本之后,我为征夷大将军之时,再说此事。” 信长现在已经是日本第一人,几次上洛,幕府将军都是由他一手拥立,他是日本两大贵族集团平、源二姓中的后人,是正经的世袭贵族,也是“公家”的身份,所以不少人劝信长自为天皇,但信长就不愿为之,因为日本的天皇向来是无能者居之,有能者为幕府将军,总揽大政,所以信长的野心,就是在几年之后成为执掌大政的征夷大将军,实权在手,倒无所谓虚名。 如果能征服明国,那就不妨自立为皇帝了,唐人的皇帝向来是执掌实权,统驭万分,以当时日本贵族对中国的了解,这一点是人尽皆知的。 “最近岛津家给我推荐了几个不错的唐人,一个已经是足轻大将,一个也是足轻组头,我见过了,全是难得的人才,那个足轻组头叫李守拙,谨慎能干,我再用他几年,再派他回唐国去,真正收集一些有用的情报……用的那些海盗,白白害死我们的人,全无用处啊。” “唐人的驻军,有多少道,府,县,最少查实清楚,军队用什么武器,擅长什么,有什么名将,大臣,最好是做些有用的功夫。” “是,是!” 秀吉连连答应,心里其实不怎么以为然,他打算用唐人武士再去搜罗情报,也是听从信长的意思,他和信长两人的特点就在这里显现出来,秀吉是根据现有的情况,感觉能做了,便去做,信长则是表面疏狂,其实内心十分缜密小心,这一点,倒是和盟友德川家康很象,而信长的器宇胆气,又比德川要强的多。 著名的信长包围网时期,织田和德川联军败于武田军,信长旁若无事,皆因他深信继续下去,必能破围,而德川则吓了一裤子的屎,是真的吓出屎来了…… “猴子你这家伙这样是不行的啊……” 信长终于醉倒了,酣然入梦,在梦中,似乎已经真的攻入大明,征服天下了。 而秀吉的迷梦,似乎更加宏伟的多……不仅要混一中日朝三国,他还打算打下印度,所有已经知道的伟大国度,他都想去征服! …… …… 八月下旬的时候,张猪儿带着自己一个千总部的部下,已经在中左所和木城驿的中间,靠近西官山的地方,建起了一座营地。 凌晨之时,他趴在还散发着新建筑特有的石灰和泥浆味道的公厅内,借着油灯的灯火,书写着报告。 现在有司各司其职,象中左所营地这样的大兴作是由建筑司来执行工程运作,用的物资,材料,银两,由建筑司向财务司报备,同时廉政司会派人员来监察,民政事务,军人不必多管。但底下领了多少帐篷,领多少器械,使用多少军需物资,尽管有军需司的人在千总部负责统计审核,但主官还是得亲自报备才行。 “迄今为止,本部所领战马马匹一百五十匹,辎重杂马一百三十匹,大车二十七辆,盐菜银子三千一百五十两,公使银一千二百两,所建房舍军营四百一十间,校场一个,火铳一百二十杆,子药三千斤,弹丸一千斤……” 写到这,感觉到夜风的凉爽,张猪儿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将信纸用火漆封好,预备第二天交给军需的人,一起上交。 每个千总部所领的银两,物资,包括军铲和帐篷,铁锅,罐子,小刀、叉、水壶在内,全部要有明细的帐目表,并且隔一段时间统计损耗。很多细节上的工作,军需官就做好了,不过需要主官确认下来,张猪儿这一次报备的是大件,主要是战马和火铳。 他的千总部当然不可能补齐,现在各营其实只是把架子铺起来,各千总部也是如此,不过中左所千总部是独立在外,需要单独镇守一方,特别是镇守军港,张猪儿临行时被召见过一次,与惟功面谈过后,才知道自己责任有多重。 镇守军港,肃清地方,同时还要挤压原本的中左所,配合有司的工作,可以说,他要做的是千总军官的事,又远远不止一个千总军官。 正因如此,中左所千总部两个司各配了两个满员的局,一个老兵局带一个新兵局,同时还有一个骑兵局,虽不是夜不收局,但也是十分精锐,有一些老兵参加过镇夷堡之战,也有一些是赵雷奔袭救出曹簠时的部属。 虽然只有不到七百人的部下,这也是张猪儿带过的最强的力量了,在此之前,他就是一个司副把总,这一次大扩军,是很多军官的机会,张猪儿是幸运的,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在手中,一下子就跃成了千总,很多以前的上司,已经成了他的部下。 只经过一个半月的建设,四百多间营房和环绕一里半路的胸墙堡垒,配合十来个箭楼哨塔,整个千总部的营地,防备十分森严,营地里有取水的深井,排水沟,垃圾填埋和厕所,一应俱全,背倚西官方,在他们的正前方,就是中左所的北城,再往前就是南城,往东南方向就是土城子。 三个城加起来,方圆也不到十里,张猪儿站起身来,借着官厅高大宽敞的窗子往北去看,但见三个城池如同蹲在地上的三个怪兽,黑漆漆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只有城楼子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初秋的微风里来回的摇晃着。 很快就要天亮了,借着灯火烛光和晨曦的微光,张猪儿最后写道:“中左所千户黄敬特别费二百两,以上。” 特别费是从公使费用里出,一旦用光就要请军需司补,公使钱由主将自由支配,但要写明用途,以备查察。 一般的地方官也有公使钱,但那等于是特别津贴,只要用不完就是官员自己的,大明官员似乎还真没有把这钱用掉的,反正当官不修衙,不事兴作,又能得好评,还能把银子落袋,皆大欢喜,最好不过。 辽阳镇的公费就是公费,张猪儿用来买纸张笔墨的钱就是从这里头来,但叫他贪污几钱银子,他不敢,亦不值当。 好歹一个月十六两了,还有米,粮,布,何必干这种营生行当。 象辽东都司原本的这些武官,那个黄敬是世袭千户,田亩也有过千亩,役使军户替他种地,一年所得不过几百两,开销又大,还要贿赂上官,穷的要死,二百两特别费他打算亲自送去,看看黄敬的表情也好。 天亮之后,军号响起,所有的士兵起身跑圈,十二圈跑完了,每人身上都是大汗淋漓。 在这里立营已经有半个月,新兵从入营直接就拉练到这里,然后每天上午三小时体能训练,下午一小时体能,两小时技战术,晚上临睡前一小时识字班和讲评点名,然后熄灯休息,时间虽不久,那些新兵也脱了身上的平民习气,一举一动都象个军人的模样了。 正因如此,张猪儿决定今天开始第一次行动。 军号声中,七百零五人被集结起来。 “全体,披甲!” “是,全体,披甲!” 张猪儿沉声下令,两个司把总,四个局把总,还有他们的副手,立刻接二连三的下起令来。 他的千总部已经发下火铳,军训局还配给了最好的一群教官,都是精通火铳发射与战法的好手,同时周晋材可能也在月底或下月初赶来,甚至有传言,总兵官大人也会前来中左所,一则视查军港建设,迎接第一批放排前来的大木,二则就是观察中左所千总部的训练情形。 因此,在队伍之中,不仅是有张猪儿的部下们,还有相当多的教官,他们在脱列观察,有时候会提醒部队主官。 “此时不妨松散,但行军和战时一定要更加密集。” “要叫弟兄们适应下来,每个方阵内彼此留多少距离,给火铳手多大的施展空间,各方阵之间的通道留多少距离。” “入你娘的,长枪手在两侧是要保护铳手,你们离铳手有些远了!” 这些军训教官都是从舍人营时代就开始参与军训,到目前为止,各局训导官已经全部脱离指挥序列,成为专职的教官,等军队成为老兵,训练合格之后,他们会再去训练新兵,而一旦有新战法,他们可能也会出现在老兵队伍之中。 在他们眼里,只有受训者,没有老兵新兵之分,所以队伍中不论新老,只要出现错误,便是挨骂无疑。 张猪儿的老上司李宝,也在其中,他现在是千总部训导官,与张猪儿平级,平时脾气很好的一个人,在此时却是涨红了脸,青筋毕露,不停的大声喝骂着。 第四百五十七章 纵队 李宝不停的喝斥着,战兵队列之中,却也是有人低声说话,大大咧咧的,不大将李宝等训导官看在眼里。 “你瞧他们的蠢样。”说话的是李达,穿着是一身短罩甲,也就是半身甲,身上是披甲军服,他是火铳手,所以只穿半身甲配铁盔,身边不远处的杜义和杜廉哥俩就惨了,两人是长枪手,穿着一层锁甲,还得再披一身铁鳞甲。 此时的大明国力尚强,不象几十年后,除了少数精锐之外,连甲也凑不起来,铁盔也是绣的,和建奴打了几十年,人家越打越强,身上全是精铁甲胃和精铁武器,明军越打越象叫花子。这些甲胃,一半是京师兵部配给,短罩甲却是将作司的兵仗局打造而成。 短短时间,几百具铁甲就打成发下给部队,圆铁片打的坚实圆润,穿铁片的皆用牛筋,用工十分精细,用心,虽然是短罩甲,穿在人身上,仍然是有十分坚固的防护作用。 制式短甲重十五斤,用铁十一斤,防护能力极佳。 锁子甲和铁鳞甲超过三十斤,用铁也在二十斤以上,防护能力更为强大。 穿甲之后,加上身上的装备和手中的武器,每兵负重在五十斤以上。 这样已经是十分精简了,若是按以前的边军标准,全部都由士兵来负重,每兵负担是八十八斤,这样的负重在身上,能走路就不错了,更不必谈披坚执锐,争胜沙场。 重量的减轻,原因来自辎重队,每千总部都会有一个辎重大队,再配上工兵队,将以前长夫和辅兵的事战兵化了,大大减轻了第一线部队的负担。 听着李达的话,杜义和杜廉只是苦笑,李达这厮嘴太臭了,三十来岁的人,几乎无一刻消停的时候,在家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当了兵还是这样。 三人年纪都不小了,但杜家兄弟和李达都练过武,杜氏兄弟还远到女真人的地盘去搞走私买卖,刀头舔血的日子当然不能将功夫抛下,李达又是臭嘴一张,平时经常与人争执,打斗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体格都很魁梧,加上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纪,经验丰富,三人都担任了新兵职务,都是新兵队官。 “他们把俺们铳手弄这么密,无非就是说齐发威力大,又说要三段击,这三段击俺们当年又不是没学过,俺家还有本册子,就是沐公爷当年在云南打象兵用的三段击法,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李达的嘴真是肆无忌惮,他的旗队长听到了也只能苦笑,局把总过来,瞪眼看着李达,到底是老兵出身,将李达这新兵好歹镇住了。 “好了,呈纵队队列!” 因为要出营,横排队列很快又改成了纵排队列,当然又使李达一通抨击,好在这一次张猪儿等千总部上司离的很近,李达到底有些忌惮,说了两句便闭嘴了。 张猪儿本人是经过严格的两年以上的鸳鸯阵法战兵训练,在镗手、枪手、刀盾手等位置上全部干过,熟悉每一个站位,在下令整队应旗的时候,看到各旗队旗,局百总旗,司把总旗,各旗翻飞,犹如一只只大蝴蝶时,他却是要极力适应新的编队和还在摸索中的新打法。 每三名枪手配两个火铳手,按这样的比例,他要将七百人的部下编四百五十名长枪手配二百名火铳手,同时有五十个火铳手充当分遣队。 他不知道,这是赫赫有名的荷兰方阵编组法,同时惟功鉴于中国这边面对的冷兵器敌人更为强悍,所以增加了一百名长枪手来护卫火枪兵。 在中国来说,对手蒙古人的骑兵数字比欧洲要多的多,也精锐的多。 同时期来说,欧洲也没有象样的骑兵,一直到菲特烈大帝时代,德国的骑兵还只是骑在马上的移动步兵,很多普鲁士骑兵连马也骑不好,转弯动作稍大就会象一袋土豆般的摔下来……红胡子用了两年练成了真正的骑兵战法,就是惟功现在用的,第一列胸甲骑兵,惟功改成了枪骑兵和重甲,第二列是龙骑兵,第三列是骠骑兵,惟功还没有龙骑兵这个兵种,是因为此前没有燧发枪,现在已经有了,龙骑兵的成立只是日程问题了。 在张猪儿的新千总部下,长枪手和火枪手混编,长枪手在中间,火枪手在两翼,因为紧急成立,赵士桢从京师带来的燧发枪数量远远不够,而且分遣队也没有惟功所需要的套筒刺刀的燧发枪,整个数量还不足五十支,紧急赶制也来不及,所以营里的燧发枪手使用的还是以前辽阳镇留下来的少量鸟铳,从作工来说,这些从蓟镇过来的鸟铳用铁很多,重量十足,枪管也长,射击也远,缺点就是不易操作,瞄准困难导致杀伤精度下降,总体来说,这鸟铳远不及合机铳,当然更不如新式燧发枪了。 整个队伍横阵时是排成五列纵深,按荷兰方阵来说,其实是十列纵深为标准,但惟功觉得东亚战场还没出现能破阵的重骑兵,蒙古骑兵冲阵决心不足,五列纵深应该足够了。 这样一来,整个千总部可以排成一个极大的横阵,也可以调整为两个横阵,一切视战场情形而言。 现在整队是改为三列纵队,各人只需要扛着长枪或火铳跟着各自的认旗前行,最前头的是千总认旗,然后各司的司旗,大小形制十分明显,再蠢的兵也不会跟错了。 哨声之中,原本的列阵横队变成了纵队,虽然有不少新兵在犯错,但在训导官和各自主官的喝斥下,也是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得不说,新兵的兵源比起当初舍人营时还是差了一些,舍人营全部是京卫的勋卫子弟,最少也有总旗的身份,虽然不少贫家小户,但识字的不少,人年轻又在京师长大,虽然不免有些浮滑之气,但总体来说都很机灵,学东西也快,新招的兵是以辽阳城中和四周的卫所兵为多,肯参军的多半都是希图日子过的更好的军户,当然其中不乏李达这样好勇斗狠之徒,军中俸禄虽高,但却要拿命来搏,到屯堡去一年到头要忙活,但胜在安稳。新兵的平均年纪在二十五左右,年纪也比当初的舍人营高出很多,所幸的就是招募的全部是卫所军户,而且不要有过前科和二流子地痞城中抄手无赖之类的都不要,总体来说还算好管教。 老兵们中表现优秀的这一次都被提在新兵局里担任各级军官,最差也是一个伍长,算是军士,他们不停的帮助新兵,教他们怎么转换队列,最快的展开,最快的收拢,同时怎么听鼓号,看认旗,在一个半月的训练期下来,最少在队列这一块已经差不多都能合格了。 队伍很快集结好了,千总旗后是排的老长老长的三列纵队,各色旗帜在天空中飘扬,边军不象禁军或内镇明军,南方明军尚红,不论军旗还是战袄都是鲜红色,边军尚青,长罩甲是青绿色边饰,短罩甲穿青袄或青色折上巾,而辽阳镇仍然尚红,红旗招展,身后是七百余名穿着大红军服和外甲铁甲的军士,犹如一条喷火的长龙,蜿蜒转折,散发银光。 大队的将士很快出现在田野上,在他们的左手边就是蔚蓝的大海,千总部营地离海边不到五百步,睡觉时都能感觉到海风和涨潮落潮时大海的低啸声,在海边,无数的工人正在紧张的施工,建造着庞大的军港和造船厂,整个建筑群落绵延有五六里长,另人一看就心潮澎湃,感觉到人力与自然伟力的结合。 行军途中,轻快的鼓点声响了起来,每个士兵,不论是老兵还是新兵,步伐都渐渐欢快起来。 …… …… 过了辰时,中左千户所的千户黄敬才赶到自己的官厅,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官厅处理了几件公务之后,他这一天又无事可做了。 事实上这些年来千户所一直就是这样,公务有限,有时候黄敬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去一趟公厅,反正也无事可办,就是每年收税的时候要下一些功夫,另外他自己的地要军户们好生去耕作,那时候他也会用些心思,再有就是去宽甸搞搞贸易,中左所这里好歹认识一些海商……其实就是北方很少见的海盗,黄敬会从宽甸掏腾一些人参貂皮来,交易给海盗去贸易,一年好歹也能多赚二三百银子,值当跑一趟了。 一个千户,说是五品,底下按制是一千一百二十名士兵,也就是一千一百二十户,分为十个百户所,实际上黄敬麾下的兵丁只有在城中的一百多人,其中有十几个是他的家丁,剩下的就是城守百户,其余的各百户要么住中左所北城,要么在城外散居,他根本就不会管……也管不了那么多。 如果不是天高皇帝远,千户根本屁也不算,也就是辽东都司这样的地方,实土临民,千户还算个官,要是在内地,连个屁也不算。 第四百五十八章 巧遇 黄千户颇有一点占海为王的感觉,上头的海盖参将是大婆婆,金州卫指挥是小婆婆,这些婆婆三五个月才来一回,只要打点一下,酒宴摆丰盛些就屁事没有了,然后就是他说了算,平时这里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就算是前一阵辽阳总兵张惟功来了,也是看一圈就走了,说是要建港,黄敬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大明的事情,从说一说到真正想做,再到真正能做,再到真正做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黄敬觉得三五年后有动静就算不错了,谁知道没过三五年,也没过三五个月,三五天后就有辽阳镇的人来勘探地止,半个月后选址结束,第一批人手就过来了,然后就是伐木,烧窑,各种材料源源不断而来,再下来招工,此前的事还不算什么,这一条就叫黄敬大为不满……这帮辽阳来的太不懂规矩了,随意哄抬物价,以前中左所也不是没有过工程,比如修复南城北城,盖千户官邸,修上帝庙,城隍庙,千户儒学等公益工程,照例是地方集资,上头也会拨一部份下来,黄敬拿了大头,给各百户吃小头,军户们肯定是白干,每天两干一稀的杂粮吃着就算不错,结工的时候好歹不拘赏个几钱银子,那些穷军户总不敢闹腾,谁敢闹,就是一通鞭子过去,自然就老实了。 可辽阳来的人真真是钱多烧的慌了,在这里招了千多个小工在工地上,连金州卫那边也招了一千多人,加起来近三千人的小工队伍,每天密密麻麻的人群扛着各式锹铲靶和木匠用的所有的工具,浩浩荡荡的入场开工,而每日的工钱,是按日结算,每天供饭之余,还给四钱银子,一日一结! 这般算法,一个月能赚十来两,这岂不是逆了天了! 在黄敬记忆中,这么大的工程只有当年的宽甸六堡能比,当年调及的民夫比这还要多些,但动用的官兵有好几千人,巡抚在内的各级文武官员过百人在工场镇守,这才使工期如期完成,在工期之时,巡抚还用王命旗牌斩过几个捣乱的工头,以震慑群小,使这些家伙不敢延误工期。 在眼前,只有一些穿着青衣盘领的吏员在做提调,一问之下,是什么“军需司”的成员,再问,就是“将作司”或是“建筑司”,总之就是不是黄敬记忆中的机构,不问可知,这是辽阳镇弄出来的花样。 没有一个官员,他连交涉都找不着人,在黄敬看来,这活计虽重,一天要干足五个时辰,早晨天刚亮就起工,晚上天将黑才收工,响午在工地上吃,听说这是要赶工,用了这么多人,这般赶法,却是用撒钱这法子提调士气,效果也是十分明显,附近军户不仅是正兵全来了,余丁也来了个七七八八,只要是壮实汉子,自忖顶的住一天五个时辰的苦活,断没有不来赚这个银子的道理。象中左所这种地方,地处半岛的最前端,身边全是茫茫大海,连个象样的货栈商行都没有,就算平时的货郎挑子,买的起的人也是不多,不要说男子几年做不起一身象样的衣服,便是妇人也是如此,大姑娘十来岁穿着露裆破衣服是常有的事,最便宜的松江布也得二两一匹,一般人家一年也攒不下这笔钱。 黄敬打算将这工程吃下来,不能由辽阳镇的人胡搞,他打算试着将参将杨绍先也拉下水,至于金州卫指挥,最多在事后塞些好处便是。可是他在工地转了好一阵子,无人接洽,也无人理他,外头的那个千总部的千总待他虽是客气,却不是管工程的人,说起来那千总却是指挥佥事的世职,一般的千总是千户的多,当然指挥佥事或同知也有,不过并不算多,一般到游击将军才加某卫指挥佥事,最多加个都指挥佥事,那个张千总倒还和气,不怎摆架子。 在黄敬看来,这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在此驻军,自然要给自己这个地头蛇几分薄面。 不过面子再大,大不过银子,既然他们用工已经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损失……这一次秋收黄敬家的地军户们虽然还是来收了,也来耕作,但马马虎虎,用鞭子抽了几个人也刹不住这风潮,黄敬知道是有一日四钱银子吸引这些人,不象以前反正也没活路,现在军户们的心思已经活络,黄敬感觉自己除非真下决心斩几个家伙的首级,不然的话凭鞭子已经管不住人了。 不过要说斩首的话,他也颇多顾忌,毕竟是承平之时,无端端的杀人,都司衙门问罪下来,也是不好交代,还有分巡道,巡按,层层婆婆在上,这等事要做也不是容易做得的。 “来人,来人!” 这日他下定决心,既然辽阳那边不叫自己好过,无论来头有多大也要斗上一斗,否则自己一家老小只得嗑西北风去了。 “大人有何吩咐?” “摆队子,去港口查查有没有军流逃犯。” “是,大人稍等!” 黄敬打算去港口拆台的事早就和几个心腹透露过,港口那边全是些小工,还有小吏,只有少数看守物资的军人,看着倒是有些渗人,神情冷冷的,阴森森的,不过人数很少,只有一个小队的样子,驻守千总部人倒是不少,不过很少出营,每日在营里跑来跑去,知道的人都说那千总是个傻子,对人又和气的要命,外边都传那千总是个软蛋,纵是不软也不怕他,总不能真打起来,若是两边翻脸,这边还有海盖参将当后台。 不一会城中响起号角,大号海螺城中到处都是,呜呜响声之中,黄敬的家丁和能拉出去的兵丁都聚集齐了,两个黄敬的心腹百户整队,将队列排成两行,千户旗和百户认旗也展了开来,各兵手中一杆长枪,家丁手中是腰刀,也提前磨的快快的,各人都知道要去打秋风,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留在城中当兵的,每日有一斗粮可领,隔几个月能领一点银子,能占住这个位子的都是奸滑刁恶之徒,他们是不会到工地去赚钱的,哪怕是一个月能赚十两也不干,吃不得那个辛苦,不过对敲竹杠他们却是热情饱满,不一会功夫,队伍就摆好了。 黄敬和两个百户,还有自己的几个心腹家丁都骑着马,北城的城门已经打开了,众兵鱼贯而出,扛大旗的走在最前头,黄敬一眼过去,虽然不少人军袄都破旧了,但粗粗一看,居然也有一点兵强马壮的感觉。 走不到半里路,前头的人便呆住了,黄敬骑马在最后,其实他很想坐轿子出来,不过今日要显示他的虎威,只能骑马,但他久不骑这牲口,不多久就觉得大腿根不舒服,只能放慢马速,居然掉到了队伍最后,感觉到队伍停了,黄敬心中不悦,骂道:“真是刁滑之流,这才走几步就要歇?好歹得到了前头工地上再停不迟啊。” “回千户大人。”在前头开路的是一个冠带总旗,穿着七品武服,也未曾骑马,一路小跑过来,在黄敬面前扑腾一下归西,面无人色的道:“大,大人,前头是张千总带人来了,说是巧了,正好要到城中拜会大人你。” “哟,他怎么想起出军营了。” 黄敬心中纳闷,与北城遥遥相峙的军营向来很少有人出来,只有采买必须物资的时候才会出来,黄敬远远瞅过几次,在北城城楼子上观察过,就是不停的跑圈,列队,再跑圈,列队,后来他得出结论,这千总是个喜欢折腾人的傻蛋,性子又软,不必理他。 谁知自己今日刚刚有动静,对面这千总就是来了,倒叫他有点异样的感觉。 不过他很快想起这个总旗的模样,不觉马鞭一指,骂道:“他来便是了,你慌个什么……” 半截话被他自己吞了下去,黄敬的嘴里,象是塞了一个特大号的鸭蛋,叫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眼前是一条红色的巨龙,散发着银芒,军旗飘扬,鼓号响亮,甲胃鲜亮而人员齐楚,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一种蓬勃之极的活力。 这种军伍森严气象,黄敬等人,以前在任何一支军队身上都没有瞧过。 在对方就要接近的最后关头,黄敬咽了一口唾沫,旁边的人都能听到好大的声响:“这,这他娘的就是一个千总部?我还以为是千军万马。” …… …… “哈哈,张猪儿这信写的很妙……” 惟功躺在藤椅里,看着各方的公禀,现在拿在他手中的就是张猪儿关于和黄敬这一次接触的前后结过。 七百名披甲辽阳兵将百人左右的卫所兵隐隐包围,当时就感觉到对方阵列中的紧张气氛,在后来张猪儿上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局的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有千骑万马之感,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如闷雷般的在人耳朵中不停的炸响着,令不少人感觉眩晕,等张猪儿到黄敬身前时,一股明显的恶臭在这百人的卫所兵中弥漫开来……不少人吓的窜了稀,大小齐下,黄白毕现,那股子味道就不必多提了。 现在这个描述中左千户所千户黄敬和他部下窘状的公文已经传遍辽阳有司,不少人拿这事来说笑,事实上这阵子诸如此类的笑话还真是不少。 出身辽阳镇,特别是顺字行出身的人,做事干练,有章法,而地方的卫所将领,办事能力连文官都远远不如,更不必提和辽阳镇有司及诸营相比了,相形之下,哪怕是辽阳镇这个团体中公认的无能之辈,到地方上也肯定是一个杰出的精英人士。 这只能归功于惟功潜移默化的训练办法,身处整个大环境之中的时候还不怎样觉得,一旦与其余环境中人接触,便会立刻感受到明显的不同。 第四百五十九章 劝说 “告诉军令司。”惟功对张用诚道:“可以继续将力量向辽南倾斜了。” “大人是说再调兵马过去?” “嗯,独立千总部的名义不必用了,可以将第二营调到海州,第三营到盖州。第四营到复州……金州暂且不需要了。” “这般大动作要不要向上报备?” “当然不必。”惟功道:“我是总兵,境内标营调动自然是我说了算。” “嗯。”张用诚答应一声,由衷道:“若是有什么强敌侵犯海盖四州便好了。” “可惜女真人不要说到海盖,以后纵是宽甸也不易去得了。” 惟功留着第一营并不是要留在辽阳,辽阳虽然不久前被围过,惟功只准备将骑兵总队和特科总队留着对付蒙古人就足够了,骑兵会是下一步充实的最主要的对象,大量的战马源源不断的买了过来,以后的新兵只要是合格的肯定留在骑兵队伍里,而且募兵对骑兵人员是不停止的,只要是年龄和经历适合,又会骑马,随时都可以加入镇军之内。 月饷二两四,这个数字对很多人来说还是有十分的吸引力,惟功希望藉此吸引更多的人才加入其中。 第一营老兵多,战斗力保持的相当强,惟功打算将第一营调到宽甸,借口当然是防备女真。 其实防的是谁,辽阳镇上下都有数,包括宽甸和广宁一方,估计都是清楚的很。 这三千精锐过去,李成梁有所动作的时候,自然也就得小心。 现在辽阳镇的态度就是辽南四卫立压,宽甸一方则拉拢为主,压制为辅,对开原铁岭沈阳诸卫,老实说,现在只能防御为主,连买马都是小心翼翼的,在价格上吃了不小的亏,如果不是宽甸并不在李成梁实际掌握之下,估计辽阳想买马就不容易了。 辽东的情形,在外人看来并无不妥,其实身处其中的人早就明白,除非不能大打出手以外,广宁和辽阳已经事实上分成两个中心,分庭抗礼,彼此恶意满满。 李成梁是不容后辈冒起,同时对惟功这只强龙是必务要赶尽杀绝方可……这里头涉及到李家的布局:当辽东王,这是李成梁的底线,李如松能不能掌蓟镇,宣大,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李成梁并无不轨之心,但虽不能裂土,却想分藩,辽东便是李家的禁脔,绝不容他人再来染指。 李家有后,李如松其子如龙,如柏,如梅,皆不在常人之下,所以李成梁有这个底气,有子如此,加上数千家丁,无数心腹,辽镇大半势力在他掌握之中,所以惟功与辽阳镇前来,纵使有朝廷分权之意,亦是万万容不得。 而对惟功来说,辽镇就是一颗毒瘤,现在看似能捍卫边疆,但这种形制之下,二十年后,则毫无能力,又尾大不掉,历史便是在那里,根本无需多说,他要改变大明,与辽镇的争斗则是势不可免。 两边已经摆明车马,好似象棋下定了落子,只等突发事件一起,可能就是一番你死我活的龙争虎斗。 “到底是打的钱粮和人才,”惟功看看略有忧色的张用诚,微笑道:“我们两年后再看吧。” …… …… “在下宋钱度,这位想必是徐兄?” 被称为“徐兄”的青年实在太年轻了,说是十八,看起来才十五六,身量颇高,但实在太瘦,下巴尖,上颧骨略高,脸色亦不大好看,下唇上有细密的绒毛,与胡子还相差甚远。 这副形象,说是乡间的童子也差不多,说是什么乡隐大才,亦实在是太过份了一些。 在宋钱度抱拳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家祖公是在拿自己耍乐玩笑了。 “不敢当,”徐光启虽然貌不惊人,谈吐却很从容,最少,很明显有读书人的风范了,他拱手还礼,从容道:“学生正是徐光启,请老兄后院里谈。” 徐家住在法华会,距离当时的华亭县城十分遥远,总得有小二十里路,一路虽是坦途,但两边全是水塘农田,这个时候稻田里全是水,穿过大道小道,到徐家的路十分难行,宋钱度还好是骑马过来,若是坐轿,不免要狼狈了。 院落亦不大,四四方方十来间正房和厢房,看的出来多年未曾修葺过,好在打扫的十分干净,没有一般农家院落的那种肮脏的感觉。 穿过一道粉墙月门,便是后院,倒是另成一番天地。 后院临河,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水清幽彻底,隐见游鱼,徐家这段,似乎是自己种了藕,荷花开的正艳,徐光启在河边建了一座水轩,一边临水,一边在岸上,开着窗子,任风吹过,光是看这模样,已经是雅士一位了。 当时的读书士子,做出种种手段来吸引人评论,暴得大名的很多,江浙一带的文人,于此道特别擅长,宋钱度见的也是多了,眼见徐光启如此,心中暗笑,对这少年能被人所知,隐隐倒是有些答案。 但进屋之后,就知道自己有些浅薄了。 徐光启这屋中几乎是堆满了书籍,满满当当,几乎要没有下脚的地方,书搁的也是到处都是,杂乱不堪。 宋钱度进来的时候,徐光启正在收拾,模样颇有几分狼狈。 “老兄不必这么急着收捡……”宋钱度拦住了徐光启,因为他眼前一亮。 这少年收拾的,全部是有关农学的书籍,虽然宋钱度并不是纯粹的文人,但宋家已经早就发达,宗学也是请的正经的儒学宗师来教授,学中子弟不少中举中进士的,他立志于商,但并不代表他腹中空空。 随便用眼一瞄,立刻便知道这少年在农学一事上已经用了极大心思,可以说,费心费力良多了,而且不止是纯粹的农学书籍,还有天文学,水利学,几本最著名的水利书籍,也是摆在十分显眼的地方。 很显然,徐光启的研究已经入门了,因为农学是不能抛开天文和水利来单独研究的,光是从徐光启的书籍阅读情况来看,这个少年的杂学水平,实在是已经很高。 宋钱度此时当然不知道,徐光启后来成为进士,大学士,礼部尚书,文名满天下,但当时的儒生评价他,总是说他“不纯”,就是因为徐光启的杂学水平,实在是太高太高了一些。 “叫老兄见笑了。”徐光启索性放下,微笑道:“原该摆几本应时的书籍才对。” “秋闱得意,确实似乎该趁热打铁?” 中秀才只是一块敲门砖,或是一个不大牢靠的饭碗,特别是江南地方,太多才俊之士,秀才最多只能就馆,或是成为领禄米的生员,生活也就比普通人略强一些,好歹免四个力役和有免役的土地,只要善于经营,总不会太差。 但若是久试不能中举,那就完了,生活会比较困顿,毕竟读书的投入可真不小。 徐光启家的家境并不富裕,光是买书这一块来说,后人就很难想象明朝的读书人在书籍和字纸上要投入多少资产,一令好纸就得好几两银子,普通农家一年就赚这个钱,读书人练字总不能一直用沙盘,好了,光是这纸就得叫中产之家买破产。 徐光启显然不愿太勉强,摇头道:“学生以为,南直隶的解试太难,想连捷固然是好,但凡事不预则废,所以学生打算离乡一段时间,找些机遇。” 历史上徐光启不知道是接受了谁的推荐,远离江南,跑到广西和广东一带开馆授徒,估计是因为江南本地竟争太激烈,而江南的秀才跑到两广,身份当然就不同了,馆金可以格外从优。教书多年以后,估计是攒了不少银子在手里,徐光启才回到家乡,还是继续一边开馆授徒,一边应试。 他的举人试果然不顺,二十不到中秀才,三十六岁才中举人,江南乡试之难,可见一斑。 “子先,”宋钱度很亲热的称呼徐光启的字,微笑道:“往两广,不若往北方去试试。” “北方?” “是,辽阳。”宋钱度道:“辽阳总兵官张惟功,少年勋贵,思慕人才,我想,你去两广就馆,一年馆金最多数十两,若到辽阳被录为参随,则一年最少百金之数是有的。” 侍从室的参随按把总例,月领十二两,一年可不就是一百多两,参随当然也分等,若是高等,那银子就更多了。 徐光启一听,果然大为意动。他现在最大的需求就是银子,若不然也不会想着到极南烟瘴地面去谋生了,若果真一百多两的年金,当然还是去辽阳的好。 “只是……”他微微沉吟道:“学生才疏学浅,又复过于年轻,入总兵幕府,恐怕未必能够留用。” “哈哈,子先多虑了。” 当时的江南文人确实有屡试不中的入武将的幕府,不过南方总兵势微兵寡,已经非嘉靖年间是战时和战场,徐渭那样的大才入的也是总督的幕府,总兵的幕府肯入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徐光启的顾虑显非在此,而是担忧自己过于年轻,不能取信于人。 宋钱度笑罢,方又道:“你去去便知,至于来回的路费,自然在我身上。” “如此,学生就走上这一遭。”徐光启心里的担忧都被宋钱度解决,站起身来,长揖一揖,道:“先生真是盛情可感。” “我这情非为子先一人啊。”宋钱度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但凡精于杂学,天文星相医理农学算学精通者,我都会这般待他,倒是那种只知四书五经,不知唐宗宋祖的书虫,恕我就无情了。” 一时间,两人俱是大笑起来。 第四百六十章 叔侄 转眼之间,便是冬末岁尾。 已进腊月,京师连下了三场大雪,积雪覆盖了整个城市,街巷之间,俱是银白一片,抬首望天,亦是不见杂色。 张元芳自左府出来,忙完了一上午的公事,感觉有些头晕脑涨,被清洌的北风一吹,顿时感觉头脑一阵清醒。 他见轿班上来,便对自己长随吩咐道:“叫轿班回去,我骑马回府。” “是,七爷。”长随答应着,一溜烟跑下去,一边吩咐轿班折还,一边将张元芳的马给牵过来。 两个长随,一个时刻跟着,一边拿拿衣包,做些打杂的事,张元芳的架子算是左府里掌事都督中最小的了,几乎就是一个普通的指挥的感觉。 因要骑马,他将冠带袍服都换了,只穿着一身茧绸大袄,头上戴着天青色的暖帽,帽顶倒是不比寻常,有一颗拇指大小,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上等东珠。 光是这一颗珠,他在都督府中就受了好多次骚扰,不少同僚开玩笑的拿好东西来换,张元芳自是不肯换的……这是他的惟功专门从辽东派专人送来,以张元芳对惟功这个曾经的过继儿子的了解,如果不是对自己有份真实的情感,惟功是绝对不会花费这样的人力和物力,专程从辽东送这样一颗珍珠来。 当然,也不止是给他一人,张惟功给他七婶送的更多,辽东的赤金成色不坏,送了百两过来,给七婶打头面用,还有珍珠人参,上好的白狐皮,貂皮等物,一式两份,一份是七婶的,一份是李府二小姐的。 虽说未婚夫送东西有那么一点不合礼法,但惟功是以给大舅子的名义送到的襄城伯府,相信李成功这小子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想到这儿,张元芳嘴角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无论如何,哪怕是短短时间内惟功算是他的儿子,但在内心深处,惟功永远都是他的好儿子。 当初那个小院,清晨天色微明便起来练力气,劈刀,练弓法,借弓力练臂力,再练眼力,等一般人起床的时候,那个小子已经练了一个时辰,刀法箭法力气俱练过了,然后就是出府领着一群穷小子打猎,张罗变卖皮货,每日看着这个小子忙活,张元芳心里就是觉得十分的舒服。 有出息的孩子,绝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自哀自怜,他们只会在暗处舔伤口,在明处,会比任何人都坚强。 只是这样的孩子,心结也是难开,虽然这一次惟功在年前送了大批的年货来,但给张元功的,就是随例的一份报平安和请安的信,这自然叫张元功有些伤感,不过,他自己也能解嘲,惟功愿给他这一份请安的信,说明心中到底还是有他这个父亲,不然的话,就是情何以堪了。 “你们看,”张元芳走了一阵,进入大时雍坊的地界,他指指路边,苦笑道:“惟功这孩子在京里费了多少心力,拓宽道路,清除垃圾,粪堆,还重修了排水沟渠,这才多会功夫,又是跟以前一样了。” 确实,惟功所做的一切,当时已经尽可能的做到最好。在大明盛世时,哪怕是成化那样不负责任的君皇,经常也有清扫清理京城街道和沟渠的旨意,锦衣卫做的不好,还会被严责,现在号称中兴,但惟功的清理大工虽然告捷成功,但根本没有有司跟进,没有维持常态,几个月过去,一切又恢复以前的模样,沟渠堵塞,垃圾粪便遍地,虽然天寒地冻的,没有多少恶臭袭来,但可想而知,来春之时,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疫病横行。 “七老爷,这就是人走茶凉,没办法的事……就象二老爷那边,不又是和以前一样了?” 说话的长随语含不愤,甚至是不屑,身为一个家生子儿,这样非议英国公府的老爷们,论理就算张元芳随和,也不该这么随意出口,但这长随话说出来,张元芳也只是默然,并不喝斥或是阻止。 一切又变了。 小五儿一走,开始各房还算和睦,但随着张惟贤在锦衣卫真正执掌大权,将刘守有都挤的靠边站了,京师十七个千户所,除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找不着人的锦衣卫,现在十之七八都投效到张惟贤门下。 算来二十来岁年纪,却是咳嗽一声,底下一两万人随时听命,光是从纯粹的力量来说,已经超过张惟功在京师的盛时了。 锦衣卫南北镇抚也奉命交给张惟贤管制,这么一来,虽说张惟贤不能和当年的陆炳相比,声势却也绝不在东厂之下,不象隆庆年间和万历早年,东厂将锦衣卫吃的死死的,压的不能动弹。 张惟贤权势越来越大,张元德父子几人又恢复了那种趾高气扬的模样,府里下人见识短的,不免又有些依附过去,当然主要是以在张元功底下不得意的人为主,这么一弄,府里又有些乌烟瘴气的感觉出来。 纵然张元德等人没有再夺嫡的打算,瞧着也是叫人生厌。 张元芳心中讨厌此事,索性又和以前一样,一家人封闭在梨香院里,自吃自用,除了偶然有祭祀等大事才往正院大堂去,否则平时绝迹不去,眼不见倒也心不烦。 “七老爷,似乎又有人缀着咱们。” “哦,宵小之辈,随他们去吧。” 自打入秋过后,张元芳就感觉自己在路途中经常有人跟随,一旦回首查找,总能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了起来。 他倒并不怎放在心上,他是都督,掌左府事的都督,不比寻常的闲散武官,加上是英国公府嫡脉,不会有哪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刺杀自己。 在大明,政争再凶,最终闹到刺杀政敌的局面也是不多。 他就是有些奇怪,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在做这样的事情,想来想去,终是不得要领,只能随他们去。 最大的可能,便是辽东李成梁的人,李如松在京任过巡捕营总兵官,布置几个人跟着自己当没有什么困难,张元芳也知道惟功在辽阳与广宁争斗的十分凶险,自己这里,少叫惟功操心一些就少一些,反正纵是他们敢做什么勾当,自己也不是泥捏的。 一路过小时雍坊,到安富坊,过观音桥,英国公府便在眼前。 若是往常,张元芳直入左侧小门,从夹巷小道直入梨香院中,今日他却是走角门,绕道仪门进入正堂大路……眼看到过年,张元功召集族中众人商议过年之事,无非就是年货的分配,祭祀典礼等杂事,但不参加又不好,张元芳已经足够疏懒,一年到尾,总不能不和族中父老们照面。 待他走近正堂时,正好遇着张惟贤出来。 与只跟着两个长随的张元芳不同,张惟贤头戴梁冠,穿着蟒服,一身装扮贵气十足,身边却是十来个穿着麒麟服和飞鱼服的锦衣卫中人,穿麒麟的,最少是指挥佥事一级的武官,穿飞鱼的,亦不是寻常校尉,锦衣卫极盛时有好几万人,怎么可能人人穿着飞鱼,一般的校尉,也就是穿着天青或元青色贴里,着白靴,挎绣春刀而已。 看到他这般模样,张元芳不禁皱眉,这张惟贤,得志之后,太骄狂了一些。 “见过七叔。” 张惟贤脸上倒还亲热,远远一躬身,给张元芳见礼。 “嗯,老大你这是要出去?” “是,七叔。卫里有些事情要去料理一下。” “好,好,你去罢。” 张元芳点点头,神色冷淡,道不同,没有什么可说的。 “七叔,有一句话,我得说。”张惟贤突又回头,一脸郑重的道:“请七叔告诉小五,他和李家不管怎么斗,皇上是肯定站在他那一边。” 说罢,张惟贤又点一点头,这才带着从人离开。 张元芳心中微震,知道张惟贤必有所指。他对朝局也不是一团雾水,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李成梁已经是辽东王,不比戚继光,兵饷皆在朝廷掌握之中,除了心腹浙兵将领之外,戚继光身边全是北方将领和北军,北军势大过南军,戚继光对蓟镇的掌握十分有限,加上没有自己的财源,所以虽然麾下雄师十万,朝廷却并不忌惮。 李成梁不同,兵饷财源俱在自己手中,劲旅皆是家丁,朝廷早就大为忌惮了。 现在张惟功与李成梁相斗,朝廷当然不好明着支持,但张惟贤的话很明显了,万历在这件事上肯定是希望张惟功与李成梁斗下去的。 而惟功是否是李成梁的对手,是不是会斗输,那自然不是皇帝考虑的范畴之内了。 到目前为止,万历对惟功的直接支持,便是将营饷由三万六改为四万,再两营新兵的饷银和盐菜银等开支,万历也在催促兵部尽管核准下发,除此之外,皇帝对辽东的局面并无掌控的能力。 张元芳轻轻摇头,喃喃道:“君臣,君臣,怪不得小五说过,皇帝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之物,我劝他做陆炳第二,他说时势不同,无从学起,我当时不以他为然,现在看来,到底他还是对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打行 张惟贤从府中出来,坐着四人抬的暖轿,一路赶往锦衣卫衙门。 在这后世被改为刑部的大堂衙门之中,南北镇抚正是南北相望,被大颗大颗的树木遮蔽在树阴之中,如果是盛夏时来此,犹不免有阴寒之感,在这种冬日前来,更是叫人有不胜阴森的感觉。 北镇抚司就是一座规模宏大的监狱,墙壁坚实,内里阴森,两边的号房十分狭小,散发着恶臭,哪怕就是在万历年间文官势大之时,锦衣卫的监狱里头仍然不可避免的有大量人犯被关押着,只是普通的百姓居多,官员稀少,在锦衣卫眼里,没有真正根脚的,哪怕身家巨万,也就是一只只肥羊,随时可以挥刀宰杀,而对富商这一类的人,文官们也不会如乌眼鸡一样盯着锦衣卫不放,是以历朝历代的锦衣卫,不知道在富商身上捞了多少外快,这是他们致富的最佳法门。 “老迟,你们都指挥来了,来者不善啊。” 两边是恶臭和哀嚎声,求饶声,东厂理刑百户魏仲平说话时,却是夷然自若,根本不将眼前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东厂,做事更没有规矩,一旦谁被他们盯上了,除非运道好,或是有大根脚,不然的话,也是惨不堪言,眼前的这些事,见多了,也习惯了! 东厂的酷刑,不在锦衣卫之下,犯事的人,最好是进刑部,再次是锦衣卫,东厂是没有权力关押人犯的,所以被东厂盯上,绝对是死的惨不堪言。 现在的锦衣卫,直接被称为“都指挥”的,便只有张惟贤一人,声势之大,权力之熏灼,不做第二人想。 迟子凌听了,却是无所谓一笑,答道:“他是急着来调档罢了,无妨,给他便是。” 在数月之前,张惟贤声势虽大,收服的人虽多,但并未收服南北镇抚……锦衣卫的传统,各指挥分别向皇帝负责,南北镇抚和理刑千户,百户,亦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掌印指挥负责提调,但其手中权力多大,还是要看各指挥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位置越高,指挥使们的权力就越大。 现在张惟贤正式奉命执掌南北镇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北镇抚使调档……这里有记录的犯官档案,侦辑百官的档案,对张惟贤来说,用处之大难以想象。 另外还有锦衣卫的校尉潜伏于各王府,勋贵,百官家中的暗探的记录,还有在全国各布政使司派出的情报人员档案,亦在其中。 最少在万历年间,锦衣卫还没有僵化,不象如崇祯年间,锦衣卫毫无用处,皇帝对外的信息掌握为零,被文臣武将欺哄瞒骗。 “无所谓?”魏仲平冷笑一声,拂袖道:“那么我来便是多事,告辞了。” “好罢,你这家伙。”迟子凌苦笑一声,抱起一个檀木箱子,递给迟子凌,道:“这东西烫手,一般人不敢接,而我亦不敢乱给。于今这种情形,只能给你……” “先得向我透个底,这到底是什么?” “锦衣卫在倭国的校尉,另外,还有英少国公安排的人,其密报也备了档,存一份在我这里。” “咦?”魏仲平奇道:“你们锦衣卫的校尉安排到日本国也罢了,为什么这里头还有英少国公的事?” “当年通州驿之事,你还有印象吗?” “你是说,巡抚王梦鲤遇倭人袭击被少国公救下之事?” “对喽!”迟子凌道:“派了一个总旗到日本去查,后来又从福建派了几人,加上少国公的人,一共有五人在长崎港立足,还在那里与几个流落在倭人那里的汉人接上了头,虽未明说,但对方亦肯效力了。这几年,好歹是融在日本人里头,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上次通州的倭人中,有真倭,也有林凤的部下,这事情,就是倭人中有势力者与林凤这个中国海盗勾结,前来我大明查看地方虚实,原本是要入京来看禁军实力如何的。” “好大胆子。” 魏仲平闻言大怒,上次通州驿之事,十分诡异,京师上下为之议论很久,内阁都曾下令要严查彻查,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一直没有消息,各人心里也就淡忘了,但他真没想到,此事居然是日本国内的势力和中国海盗勾结做出来的,一时间,怒不可遏。 “好了,”迟子凌知道张惟贤就要过来,急匆匆道:“这里头有我和英少国公的无数心血,刚刚有了头绪,绝不能半途而废,你拿去,或是自己留着办,或是交给英少国公,这一条线由少国公来接手,随你决断便是。” 魏仲平此时才觉得这个担子很重,重到他有些搬不动的感觉。 这一拿,等于介入到两大势力的争斗之中,东厂的理刑百户虽然是实权百户,又有东厂的势力在后,但和张惟贤这样的强者相斗,相差太远了。 是以,魏仲平不能不犹豫。 迟子凌当然也是冒了大风险的……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将这些全部交上去,反正他当初是公务,奉命行事,底下怎么做,听张惟贤的就是。 但张惟贤与惟功这兄弟相争又进入了新的局面,张惟贤的势力越来越大,张惟功却有些被边缘化的感觉。 迟子凌和魏仲平的乐观估计,也是要多少年后,张惟功入京准备接英国公的爵位,和皇帝修复关系,执掌京营,那时候,在京里的势力才能与张惟贤相差仿佛,现在来看,惟功当年在京里留下来的一切,怕是要被抹的差不多了。 “好吧,我从另外一边走。” 多年特务生涯,使得魏仲平还是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将小木盒子给抱走,迟子凌也是松了口气,至此之后,这条线算是断了,与他无关,亦是与锦衣卫无关了。 片刻之后,张惟贤一脸轻松的步入北镇抚,迟子凌等人跪迎,而放在张惟贤眼前的,除了倭国之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 …… …… 转眼间,进入了万历十年的正月。 从腊月起,江北和江南一带,淫雨不停,后世的江淮地区,华东地区,其实都是遭遇了数十年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灾。 江南一带还好,雨水降下的频率不算太密,受灾还不是太严重,而江北地方,特别是准、扬一带,受灾尤其严重。 宋钱度和李文昭出了正月便预备出发,过了初五便乘船北上,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在淮安和扬州各自考察,为顺字行的分店做预先的准备。 这也是他们的责任之一,身为南京和松江的大土著商家,虽然不是准扬土著,但在两地都有相当的关系,江南的出产,原本两淮地区和扬州也是倾销的最佳地区,是以宋李两家都在两地有很深的经营,做别的不行,安排顺字行进入淮扬两地,这倒是不在话下。 两人坐在船上,进入扬州地界之后,仍然是大雨不停,从长江渡江而过时便是感受到天地之威,旬月不停的大雨使冬季的长江江水也是暴涨,整条大江一眼看不到边,如同船行在海上一船,从镇江到扬州的瓜洲渡,再沿运河一路到淮安的清江浦,好几天功夫,雨不曾停过,两人坐的船大,但亦只能坐在舱中闲谈。 “南京分店一事,可还顺当?” “顺当,已经将店面开起来,顺字行的人都来了。”李文昭浅笑一声,笑道:“寒家这一次也是出了血本,雇了三家打行,几家脚行来闹事,就是一个字,打。” “打了几天?” “整打了十一天。我们这边死了九个,对方也死了不少,天天有人出殡,也真晦气。” 江南一带,不论是南京还是苏州,或是松江,这几个府因为商业发达,讼师极多,官绅力量强,官府办事,根本不能随心所欲,大家都有钱有势,别处地方能用官府强做的事,在江南就肯定行不得。 纵算是南京城的国公府邸,也有吃憋的时候……崇祯年间,定国公府的少国公就被一群秀才在闹市给堵住,面对东林复社的秀才们,国公也只能掩面而逃。 风俗如此,打行就应运而生。 两家斗的厉害,官面上无法,就用打行之人来打,用财力和人命来决个胜负高低。 打行之人,都是江南一带的无赖少年,好勇斗狠,比起京城的喇虎来只强不弱。世人总以为江南人文弱,是因为江南文风昌盛,但明中期的流氓无赖,估计江南一带,当属第一。 “唉,我家也用了打行,松江,苏州,一共打死三十来人。” “一人不过百来两银子,合算的很。” “是,亦知这些人无非就是这样的下场,不过,人命总归是至贵,日后还盼少如今日这般行事才好。” “放心。”李文昭道:“顺字行的名声在外,一听说顺字行要来,南京各家脚行全急眼了,总得打上一阵,彻底打服了,才会自己去重谋生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合该他们能赚钱,百姓和商家倒霉?” 第四百六十二章 暴雨 这年头的脚行,没有一家是合格的,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主要便是因为出游在外,行船的船夫,车夫,敲诈勒索,不规矩的多,而牙行更是无恶不作,脚行更是没有一家规矩的,从这句俗话来看,顺字行挤跨这些不规矩的行当,亦是理所当然。 “等基业立起来,顺字行自有自己一群人,恐怕亦不需要打行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替他们先立起声势,在官绅和百姓心里竖一下形象,至于将来么,顺字行在北方很多分店亦是打出来的,在蓟镇和宣府一带,那可真是生死搏杀呢。” 沿长城一带,运送军粮或物资,总会有遇到马匪和杆子的危险,打行也好,脚行也罢,再好勇斗狠,也不能和这些终日刀头舔血的匪徒们相比,顺字行能在北方立住脚,在南方,当然也绝无问题。 这个话题说完,宋钱度就又大发感慨道:“这一场雨,算是江北这边倒霉,不论官绅,士民,百姓,均是遭灾多矣。” “我这里有份邸抄,大抵能看的出来。” 李文昭在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邸报其实不是人人能看的,不过以李家在江南和南京的实力,一份邸抄当然不算什么。 “扬州、淮安三分司所属利丰三十分场,风雨暴作,海水暴涨,淹死男女两千六百七十余人……” 宋钱度脸色苍白,手也抖起来,沿海地带,就是有这般的不利之处,他担忧的还不止如此,中左所也是靠海地方,北方听说也有不少雨水,如果那里也是如扬州和淮安一般……他不敢想下去了。 “消盐课二十四万八千八百余引……”李文昭拿过邸抄,继续道:“巡盐御史任养心奏请将两淮库贮经纪抚帖纳稻等银一万零二百一十二两,准令照数动支,分别赈给。至于淹消的盐课,则请行令各总灶陆续完补,听候商人关支。户部亦以为言……” 李文昭将邸抄放下,笑道:“这是数日前的,昨日最新的还没拿到,不过皇帝必然诏可,对两淮扬州遭遇困境的百姓,不无小补。” 宋钱度已经从刚刚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他敏锐的抓住一个要点,说道:“今年有三十余场被掩,损失这么大,各总灶陆续完补,也得时日,到今秋时,盐价会大涨而特涨的。” “嗯,我亦想过。”李文昭道:“然则,你我各家于盐务上向来不能掺与其中,我们也没有窝本,私盐,亦不是我们两家能插手的……” 说到这,他突然若有所悟,沉声道:“你是说,英少国公那边?” “正是,我们不够的实力,辽阳那边就很够了……” “我真是糊涂。”李文昭兴奋道:“淮扬之盐,每年要供过亿斤给南直和两湖,这是官盐的额子,私盐来说,也最少有数百万石,今年淮盐产量大跌,如果能及时补上,抢占一部份的份额,一年百万金可得,这对少国公来说虽然不是十分要紧,但亦不无少补啊。” “这是自然。”宋文昭笑道:“你我联名修书一封,如何?” “好,立刻就动笔。” 他们俩人到淮扬原本就是为顺字行的开基而来,这边又发现一个生财之道,并且是顺字行和辽阳的势力正式进入江南的契机所在,相信这一封书信过去,辽阳方面就会十分的开心,而对这两年青年商人来说,这也是奠定自己在辽阳方面的形象和凸显他们的重要性……虽然是宋钱度更敏锐些,不过李文昭的扎实和用功,也是不可或缺。 “最近在江南也颇寻得了几个得力的人才,各店都十分顺利,”宋钱度抬眼看了一下窗外,颇为沉郁的道:“惟一担心的,便是此次大雨,中左所那边,是否受到波及。” “少国公吉人自有天相,我想我们可以放心。” “但愿如此!” …… …… 江淮一带的淫雨不绝,北中国亦不能幸免于外,宋钱度的担心,并不是纯然的胡思乱想。 最少在中左所一带沿海地方,气候温润,每年降雨原本就不少,而今年犹其的多,这并不曾给港口施工带来多大的困难……进入深冬之后,辽东地方滴水成冰,下雨也更多的是落雪,港口施工早就停了,而且有相当多的防寒设施。 沿着数里长的港口码头四周,建起了大片大片的房舍,全部是正屋三间,边厢两间带院墙的精致的小院落,这是入秋之后开始建筑的,沿着官道两侧做的规划,占用的农田并不多,地方亦不大,但有完整的辅助系统,比如排水暗沟,垃圾填埋所等等,加上整齐的铺垫青砖的道路。 这件事,引起方圆百里之内的轰动,有不少人从金州赶过来,别的事情不做,专门只是来看这些房舍。 要知道,在此之前,从中左所到金州都穷困不堪,不少军户连茅草为顶泥土为墙的房子都住不起,只能住在半房半地洞的地窝子里,挖地为坑,上面搭着木板和茅草,这样便是房舍了,到冬天时一下雪,冻死的真在少数,纵是不冻死,那个滋味也不必提了。 新房不仅是院落,正屋厢房都有火坑,设计精巧合理,用木不必太多便可取暖,对辽东沿海地区来说,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所在。 正月中的时候,惟功便是从辽阳一路赶过来。 “大人,”雨下个不停,但事却不能耽搁,雨水倒也是将原本厚厚的积雪给冲薄了,或是冲的无影无踪,张猪儿没有打伞,和惟功一样都是穿着鹿皮制成的油衣,他指着前方烟雨朦胧中的地方,那里是成片成片的院落,张猪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笑道:“光是这院落房舍,足吸引了一千多人当场就定了约,等有人入住后,三千多小工全部定约,一家走的也没有。他们的各总旗,百户急的跳脚,不过也是没法,后来有不少小旗和总旗干脆也来当小工了,只有百户以上,才态度死硬,和我们过不去。” “这么说,这里的军屯条件也成熟了?” 一个建筑司的人上前答道:“是的,中左所第一堡的地址选定了,大约再过几天就能开工,不过暂且天还冷,每日要等冻土化开再动工,工期会延长……” 孙承宗道:“工期延长一些也好,总得等军港和船厂的工资降一些下来再说。” 他说了之后,众人都笑起来。 前几个月为了赶工,每日给好几钱银子,一个月落下十来两,这样的高工资在以后显然是不现实的,现在已经降了不少,每日做四个时辰工,两钱银子,以后应该会落到三两每个月左右,这个数字也是不低了,不过屯堡的工资也会相应增长,做的好的屯民赚的钱比这个还多,而且船厂和军港的活毕竟比农活还是重的多。 张猪儿又道:“也亏大人的分期付款的法子,这院子按成本也得六十两,前一阵做活的人最多也就攒了三四十两,还差的远,还好,首付三成,剩下的按五年还清,这样一算,大家都承受的下来,这才在年前全部欢欢喜喜住了进去。” 惟功闻言,只是呵呵一笑。 五年还清,其实负担颇重,这些工人得将一半的收入用来还贷,这样就使得这几年功夫,就算高薪政策之下,这些工人也攒不下什么钱,没有攒下太多的银子,他们买地的心思就小的多,这对辽阳的军堡政策就没有太多的冲击,否则的话,自己的工人与辽阳镇抢着买地,哄抬物价,怎么想也怎么别扭啊。 再者说,也是将工人与军港码头和造船厂牢牢联接在了一起,从此大家就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而先期搬入安居工程的工人,有不少是穷困到极点的军户,迁居之后,与原本的百户和千户的联络就无形中被切断了,金州卫等各卫对自己治下的军户管制也就变的困难了。 对辽东这样的实土卫所来说,等于是切断了军户制度的根,其作用之大,此时能明白的人还并不多,数年之后,大家便会全部了然。 “黄敬等人,最近老实吧?” 张猪儿笑道:“还算老实,他的军户余丁不说,正兵有九成为我们所用,各百户已经失去控制,我们所用的工人,管制甚严,为了领取工钱,对原本的上官命令已经不加理会。有几次那些百户想来抓人,我这边就会操列队,看到我军兵威,他们就老老实实的缩回去了。”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惟功也是微笑。 年前时候,派到盖州的第三营派了一个千总部到金州,这是辽阳镇军中第一个满编的千总部,一千三百余人加一个局的骑兵,全身束甲,银光闪耀的列阵于金州卫城下,搞的金州城中一片死寂,后来该千总被批了一通,动静搞的太大,弄的海盖参将移文辽阳镇质问,当然这背后是不服气的杨家,杨家的杨绍勋,远宗杨元都是总兵,副总兵,实力强劲,一时倒也不好做的太过份了,所以惟功移文将金州千总部训了一通,而接到训令的该千总部千总佟士禄兼第三营的副营官,是个一点就暴的爆竹脾气,当下又将部下拉出军营,全身束甲在金州卫城四周来了个越野五公里训练,等辽阳镇军会操结束回营的时候,金州城中鸦雀无声,后来杨绍先也没有继续发文给辽阳镇质问,此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船厂 杨绍先自己的日子早就难过了,他是海盖参将,节制四卫,其实麾下并无多少兵马可用,实力很弱。 现在在海州有一个营,虽未满编,也超过两千人了,已经超过杨绍先的力量好几倍,然后是盖州和耀州两地有一个营,也是两千人,加上在复州的一个千总部,金州一个千总部,中左所一个千金部,六千战兵和一千多辅兵,两个局的骑兵,所有力量相加起来是杨绍先的海盖参将的十倍以上,而且辽阳兵全部是甲胃齐备,训练精良,士气高昂。 一个局的新兵中全部是老兵军官和士官,再有一个局的老兵,以老带新,训练时几乎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所以新兵成长的也很快,三个月队列训练期过后,最少从表面上来看,辽阳镇兵彪悍劲厉,队列齐整的叫人感觉可怕,只要稍微知兵的人一看辽阳兵的模样,便知是十分难打的劲旅,有这么多强兵压境,杨绍先走到哪里想必都是气息不畅,金州的事,纵是他想管亦管不了了。 “总之!”张猪儿带着总结意味,最终道:“若无我们兴建的这些院落,这一场冬雨,不知道要冻死俺死多少人,我前几天去看过,一些没来做工的人还在地窝子或是草房里,这雨十来天没停过,房子塌掉的不计其数,淹掉的也不计其数,我们临时腾出一部份营房和民宅,收容这些倒霉蛋,总不能叫他们白白冻死。不过,料想他们以后也不可能再死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了。” 中左所这里近海多山,土地资源并不充裕,最多的就是在南城北城土城子这三城四周,一千一百二十正丁构成的千户所加上余丁家人超过万人,现在开垦出来的土地根本就不够种,没有来船厂和港口做工的多半就是家里还有几亩地的,又顾忌着上官刁难,宁愿放弃丰厚的收入,躲在家里受穷。 这一场大风雨,对已经住进好房子的人来说是幸运之事,对那些后搬迁来的也是幸运之事,毕竟除了百户千户这些武官能住在城中,能有好房子住,他们这些军户都住在茅屋草舍之内,今次这次风雨,算是叫他们平安度过。 自此之后,如何取舍,想必他们有自己的决断了。 这个时代,民众固然能读书明礼的少,甚至读书人中只知读死书的人多,但越因如此,只要事实摆在眼前,就胜过千言万语,不似后世,人心成为世间最难把握之物。 “好了,我们去船厂,此来最重要之事,是在那里。”惟功扬扬马鞭,指指烟水朦胧处的诺大的船厂,白色的雨水在前,蓝色的咆哮的海水在后,灰褐色的船厂建筑横亘在中间,犹如一只亘古以来便存在于其中的巨兽。 众人随他的马鞭看过去,脸上的神色都是变幻莫测,其中建筑司的人最为骄傲,在他们的主导之下,这座建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被建了出来,而很多通晓船厂的江南籍贯和福建籍的技术人员,脸上更是骄傲与震惊等各种色彩来回的交换着……在江南也有大型船厂,建造商船也是要搭建船台,慢慢将龙骨与木板,钉索等物件交he,最终建成大小不一的船只,而除了传说中当年修筑宝船的所在,估计整个江南所有的造船厂加在一起,亦不如眼前这船厂的规模十分之一大。 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们对图纸上的船厂有不敢相信之感,只觉得本镇大帅做事,太过求大,有些好高骛远之感,他们不信,这么大的船厂,数月能建成厂基,而无数的大木,居然在数月之后,已经进入到船厂之内,被妥善的储存了起来。 现在只要等雨停之后,木工到位,先大量授徒,然后先开始木作工程,然后就是索具与铁具的制造,只要三个月后,首批的千料大船,便可以造成下海。 惟功急,太着急了。 虽然这样急造出海的船只质量没有问题,但大木暴晒的时间不够,将来船底会慢慢变形,这样的船只最多能用两到三年。 但他急着开展顺字行的南北贸易活动,山海关到宁远和辽阳的路被卡住了,一时半会的还没太大的问题,关内的顺字行能自行其事,店掌柜和大伙计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忠诚可靠,但时间久了,人心最为善变,若是关内的顺字行如断线风筝一样飞走,等于断他一臂,虽然有辽阳可发展,但没有充足的财力,他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得偿所愿? 好在现在木料充足,将来也会源源不断的供应过来,后买的木料,挑出最好的放着暴晒,等木料中的湿气被彻底晒干后最少两年,然后再用来造船就十分妥当了。 …… …… 黄敬此时正躲在中左所北城之中,倚在城楼栏杆上,用呆滞的眼神看着雨中巡行的惟功一行人。 惟功此行只有三十多护卫随行,更多的是建筑司将作司屯田司等各司随行,参随处也有几个参随跟着,宋老夫子年纪大了,这般的冬雨天气当然不会跟出来。 至于孙承宗和张思根等人,年轻体壮,中左所这里的港口和造船厂都是十分要紧,还有十分要紧的就是在中左所附近要开辟的几个屯堡。 土地早就买了下来,不是买的真正的田骨,而是田皮。 明时的土地分为田骨和田皮两种,田骨就是土地的所有人,地契的持有者,他们手中的地就是田骨,然后租种他们土地的人,再拿租种权出来出售,这就是田皮。 有时候田皮可以转手好多次,最后种地的人根本不知道原主是谁,时间久了,扯皮的事就很多,除非是强势的世家,不然拿不回自己地或是只有田骨,却拿不到租金的地主,大有人在。 屯田司在中左所已经购买了万亩以上的田皮和少量的田骨,一个千户所一户按洪武三十五年规矩是给田一分,计五十亩,中左所这里的全部土地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断开垦也就是十万亩左右,屯田司会继续购买,现在除了黄敬等武官之外,军户的地大量可买,还有几家官绅的地也可以购买田皮,这里官绅力量很弱,也是能开展军屯的重要原因。 有司各司其职,此行南行,只要有重要职司的才会跟随,否则就各行其事,每隔一段时间,军事向中军部汇报,民政向侍从室总务处汇报,最终汇总到惟功的案头。 在黄敬眼中,大量的穿着盘领吏服的吏员,还有少数的戴乌纱的官员跟随在穿着油衣的惟功身边左右,他的心中一阵阵的冲动,恨不得带着自己所剩不多的部下,现在立刻冲出去,将那可恶的少国公斩成碎块。 但他知道,自己连发梦也发不成,虽然惟功眼前的护卫不多,但在不远处船厂右侧就是军营,七百多辽阳镇军人就是黄敬的恶梦,他那十来个家丁根本连人家的零头都及不上,原本还能控制百来兵丁,现在走散的人越来越多,只剩下几十个流气太重人家根本不收的无赖还留在北城里头。 中左所的南城就是一座大仓库,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南城的居民也不太多,有一些外来的民户,海商,行商,还有几家官绅和依附他们的族人,再就是百户以上的武官也都住在城里,城中一共只有十来家商行,布行米行杂货铺一类,有一些物资,需得行商隔一阵时间送来,物资商品数量和种类都十分有限,总之,这是一个很贫瘠的小城和很穷困的千户所。 现在黄敬就算临时起意想多养些兵也是养不起来,虽然镇兵千总隔两个月就送二百银子过来,黄敬也不好一人独吞,还要分给下面的人,还要养家丁,现在他家的地已经没有人来种了,杀人他不敢,辽阳驻军肯定也不会允许,用鞭子打根本打不服,那些军户这几个月在港口和船厂做工,吃的好,住的好,身上的疙瘩肉都暴起来了,心气也高了,有几次城里的无赖兵丁出去找麻烦,结果他们瘦弱的小身板没做过什么苦力,原本欺负人是因为军户不敢反抗,而且军户普通营养不良,也无甚力气,现在好了,这些找碴的无赖被军户们联手打了个满地找牙,不仅军户们出手又狠又重,而且打赢了之后,那些建筑司的吏员们居然开赏,动手的就有赏,表现优异的记录在案,给予重赏……黄敬简直想不明白,这样管小工,鼓励这些军户打架,吃的又好,岂不是给自己找事?他觉得快要疯了。 “千户大人,要不然还是去找杨参将?” “屁!” 黄敬回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啪啪两耳光过后才骂道:“上次就是你***李三说什么杨参将有办法,辽阳也不能不卖杨家面子,老子送了上百两的礼,指着杨参将到金州和中左所给我们撑腰,结果怎样,杨参将自己都被打了脸,还叫人来痛骂了老子一顿,弄的老子里外不是人,你***现在还敢乱出主意。” 第四百六十四章 海盗 被打的李三是个城中无赖,人面倒是极广的,他眼底深处藏着怨毒,却是不敢显露出半点,平时就是指着跟黄敬混饭吃,黄敬倒了他也就没了饭碗,虽然城外的船厂和港口还在大量招募工人,月饷丰厚,但李三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去吃那种苦力饭的。 他想了想,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新主意,当下又跑到黄敬身边,低语片刻。 “这主意还有点意思……” 黄敬这一次没打人,他的眼一直盯着在田埂和道路间纵马奔驰的惟功一行人,那雨中的百多骑不停的奔跑着,颇有气势,但每一次马蹄翻飞时,似乎就是在敲打在他的心上。 短短几个月,一切都改变了,他家从千户所的世袭千户,一方的土皇帝,现在已经变成了谁也不鸟的破落户,黄敬不敢想象,再过几个月,几年,他黄某人和黄家,会落到什么地步去? “干了,李三你***,这事就交给你去做。” “请千户大人放心,就算事情败露,小的也一肩膀扛了,不会给大人招祸。” “嗯,你小子要是知事,你一家子的事都是老子的事。” 两人都是虚情假义的互相做着承诺,李三的主意便是与城中的几个海商联络,看看能不能将在北方海域活动的大大小小的海盗勾引到中左所来。 当时中国的北方海盗已经渐成规模,虽然没有南方曾一本和林凤,后来的李香和郑芝龙那样的巨盗,但大股小股的加在一起,力量已经颇为不小。 一直到建奴兴起时,海盗还在沿海地方给建奴找了不小的麻烦,后来因为东江军和海盗双重的麻烦,建奴开始严格禁海,沿边数十里地全部肃清,对不迁的汉民实施屠杀,代善在海州和盖州等地执行了几次大规模的屠杀,一直到几十年后这里的人气都没有恢复。 而明军加强了北方水师,由黄龙等将领先后统管,加上觉华岛和皮岛军事力量的存在,北方的海盗群渐渐被打散或收编招安,此后就不复存在了,没有发展成郑家那样的拥兵十万,战船千艘,可以与殖民者在海上争斗战争的超大海盗集团。 中左所这里和复州沿海经常有海盗光顾,他们有时劫掠,更多的时候是来贸易。 其实明朝的海盗,更多的时候干的是海商的活计,半商半盗,很难分清楚。 李三的想法,就是借助海盗,突然来几千人突袭,打掉军港,烧掉船厂,这样辽阳镇遭遇重创,可能会从中左所这样的危险地方撤走。 这样一来,黄敬就能从容恢复以前的态势,重新做这一方的土皇帝。 至于过程中死伤多少,被海盗将中左所的元气打伤多少,这当然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小的去办事了。”李三眼神深沉,他也想借助此事,慢慢成为有影响力的人物,不再是一个走狗形象,连大号也没有。 “去吧。”黄敬眼中满是疯狂之意,他当然知道辽东现在分成两大势力,辽阳这边还处于弱势之中,如果海盗在他的地头干成了事,就算是对李成梁的投名状,要是侥幸再杀了张惟功,自己的大富贵就到手了,就算事败,也能逃到广宁,托庇在李成梁势力之下,好歹也不会丢了性命。 “既然你们不给老子活路,那老子就要你们的命。”淅淅沥沥的雨水顺城楼屋檐不断流下,雨水之中,黄敬咬牙切齿的叫着。 …… …… 正月到二月的时候,草原上仍然是积雪皑皑,放眼看去,一片纯白,天地之间,几无杂色。 纵使奔上最快的好马,一连不停的奔驰上多少天,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之中都会是一样的景色,没有树木,没有城郭,没有高山,没有大河,只有偶然一见的小型湖泊,散发着象牙一样的光辉,蒙古人不敢用这水洗浴,这是神水,他们只在蜿蜒流淌的小河里饮马,喝水,对这些海子敬若神明。 在这样的天地之中,人和野兽样,遭遇着最严酷的考验。 去年秋天,因为速把亥的被杀,蒙古各部都没有敢去打草谷,除了一路打到耀州地界的黑石炭和他的部落,其余的各部,都是度过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冬天。 秋季没有蓄积足够的粮食,茶,盐,到了冬天大雪遍布草原的时候,各部的部民都是十分的难捱,这也是草原上最困难的时期,除了贵族头人之外,没有人能够例外。 在这个时候,天刚晴好了几天,草原上就召开了一次大会。 头人们在正中,哨骑放出去好几十里远,周围是那些挺胸凸肚的护卫,也有一些身份相当的部落中的贵人跟随着,大家彼此大声说笑着,嘴里不停的呵出白气来。 看到这些人马,沿途的牧民要么赶紧躲进自己的毡包,不敢露面,将自己的牧畜也赶到不碍事的地方,要不然就是赶紧趴在地上,用额头贴在雪地上,没有人敢抬头,更不要说四处乱看了。 “啊,长生天护佑,我的好叔父黑石炭到了。” 身为主人的图门汗矮矮胖胖的,身为大汗,罗圈腿也似乎比普通的蒙古人要厉害的多。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插汗部,也就是后来清朝所封的察哈尔部是蒙古嫡脉的从部,一说是蒙古万户之后,一说是奚人之后,总之不是蒙古嫡脉。 他们的衣着全部是黄色皮袄,都留着长长的鬓发,其形如猬毛,被明朝人称为黄皮袄鞑子,与女真鞑子和正经的北虏大有不同。 以蒙古别支的身份,在鞑靼部落强盛的时候,插汉部被驱离了故土,离开了以前放牧的草场,流离于大明辽东边墙之外到女真人部落边缘的地带,与女真唇齿相依,是辽东边墙之外最大的强敌。 黑石炭是图门汗的叔父,整个草原,除了俺答汗是公认的蒙古嫡脉,连明朝都承认的大汗之外,图门汗这个汗位,还有女真人当年的王杲,阿台,这些全部是自称的大汗。 明朝嘉靖之后,北虏和东虏接连有人称汗,现在阿台还缩在建州部的一隅之地,但仍然悍然称汗,这说明大明对这些蛮夷的威慑力在不断的下降,若是明朝强盛的洪武和永乐,仁宣时期,给这些鞑子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随意称汗,就是明朝的大军朝夕可至,京营数十万兵,随时能将他们的牧场和聚集地摧毁,正宗的控弦几十万人的鞑靼和瓦刺部落也要对大明的怒火有所忌惮,更不必提他们这些杂种小部落了。 现在这个时候,这群杂鱼已经翻身,插汉部的实力渐渐恢复,整个部族已经拥有八帐大部落,控弦超过二十万人,到几十年后,图门汗的重孙林丹汗当家时,插汉部已经有控弦四十万,林丹汗给努儿哈赤写信时就是洋洋自得,信的开头劈头便是草原控弦四十万英主致信水滨三万人之主……把努儿哈赤气的活跳,不过林丹汗的本事显然不如他的浮夸,四十万控弦的英主被建奴的两万披甲打的节节败退,最后插汉部被迫西迁,将实力不如他们的俺答汗的后人赶跑,他们回到了原本的草原故地,回到了蒙古的中心地区,在他们走后,原本的沿辽东边墙地方被建奴所掌握,宣大地区则被那些小部落,比如科尔沁,束不的、敖汉、扎鲁特、土默特、奈曼这样的小部落掌握,崇祯又断了这些小部落的赏赐,最终这些小部落全被投靠了皇太极,成为崇祯二年建奴入侵明朝的急先锋。 整个插汉部的历史,也是和中国史息息相关,甚至严重影响到明朝乃至整个华夏的兴亡! 图门拥抱了黑石炭后,又与从弟瑷兔,拱兔拥抱行礼。 在他身后,则是他的弟弟委正,大委正,儿子伯言台周,从子黄台吉等人。 这些人也拥上来,与黑石炭等人拥抱见礼。 他们每个人都是圆脸,脸上有厚厚的油脂,身上是熏人的骚臭味道,因为礼敬海子,蒙古人是不洗澡的,所以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从出生到老死,渐渐变的浓郁之极,当时明人称这些蒙古人为骚鞑子,十分的瞧他们不起,这些人犯边时,明国的女人宁愿投井上吊而死,也惟恐被他们掠去,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普通的牧人在这个时候都是十分瘦弱,甚至身体衰弱,因为没有足够的茶砖,缺乏维生素,光是吃奶酪或是羊肉根本不能满足身体营养所需,牧人们渐渐衰弱下来。 这些头人,大汗,王子,台吉们却是脸膛红亮,精力十足,他们住在几十个人合抱的大型蒙古包里,分隔内外,醇酒美人样样不缺,外头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他们的毡包内却是温暖如春,草原上再缺取暖的木柴也不会缺他们的,况且他们可以想办法弄来上好的无烟煤,还有上等的好酒,冻着谁也不会冻着他们。 跟随他们的护兵披甲也是一样,身子长的壮壮的,脸膛发亮,这些兵披着皮甲或对襟铁叶甲,手中拿着铁矛,背上人人一柄弓箭,眼神锐利,眼角拉的很长,看起来斜斜的,如果发觉有什么不对,这些人的眼里会立刻爆发凶狠的光芒,直到警报解除之后,才会回复正常。 第四百六十五章 图门 随着各部的头人台吉们越来越多,护兵随员们也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在广幕的草原上清除积雪,搭建临时的帐篷,在草原上的聚会十分不容易,最远的部落要骑马走十几天来参加聚会,所以先来的都搭了帐篷等候着。 这里是大汗的居所,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还有一条山脉在不远处,遮住了呼啸而来的北风,向阳的坡地这一面气温较高,别处还是白雪茫茫,这里却已经有不少地方化开了积雪,正好用来搭建帐篷,部落里的小贵人们,才刚刚蹒跚学步,就在空地上搭了箭靶,用小弓开始练习射箭,中靶的欢呼,奶声奶气倒也可爱,不中靶的便是传来沮丧叹息声。 在他们四周是服侍的女奴,有一多半倒是汉人女子的模样,她们多是中年女子,长相端庄,气质不俗,如果是普通的农妇就被赏下去了,如果年轻貌美,又被留着侍寝,这些女子出身大户,正好给这些小台吉们增长见闻,提升气质,只是这些小孩子哪里懂这些,那些射箭不中的脾气不好,不免对自己的女奴又踢又打,大加斥骂。 “那位是丹巴图尔台吉?”新赶来的是泰宁部的新酋长把兔儿,把兔儿生的如一堵墙一般壮实,脸也大的惊人,只有眼睛是斜长的,加上高颧骨,两腮赤红,是一副标准的蒙古青壮年的长相。 和图门汗抱见之后,正好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戴着尖顶饰东珠的暖帽,在使劲踢打一个女奴,把兔儿大笑道:“虎里虎气,是不是丹巴图尔台吉?” “没错,就是那个小家伙。” “哈哈,不愧是大汗的嫡重孙!” “过奖了,如果长生天庇佑,愿他成为东部草原之主。” 丹巴图尔是图门汗的嫡重孙,生的虎头虎脑,被娇惯坏了,看着就是有一股“虎气”加贵气,所以图门汗对他特别宠受,把兔儿算是把图门汗的心理摸准了,一来就使宾主尽欢。 “炒花呢,他没有来?” 两人把臂交谈,接着就是泰宁部的贵族们上来见礼,图门只看到花大、伯言等人,没看到炒花,不觉奇怪。 “他?”把兔儿满脸不屑,怒道:“我这个叔叔就是草原上的兔子,被一通狼嚎就吓的瘫软在地上,我的父亲被明军给袭杀了,叔父却再也不是个男儿汉,我只愿想他们已经一起离开人世,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之中了。” 炒花被吓破了胆,从此不敢与明军作对的风声图门也是听到了,他对此大为不满。 不过他也能谅解,与明朝争斗的几十年,从鞑靼的阿鲁台到瓦刺的也先太师,再到小王子,再到俺答汗,还有他图门,不管是小部落还是大部落,最多是与明军的战争中有小王子台吉被俘或被杀,从来没有一部酋长被袭杀的记录,速把亥被杀,对明军和明廷来说是十分提气消气的一件事情,对这些蒙古贵人来说,打草谷就不再是纯粹的游戏了,所以图门对炒花的恐惧,感同深受。 他道:“你的叔叔的恐惧其实我也能理解,但男子汉不能被恐惧击倒,而是要击败恐惧的来源,这样才能成就自身,否则就真的是成了草原上的鼠辈了。” 把兔儿大感高兴,握拳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大汗说到我心底里去了。” “此次盛会,就是要解决此事,我们进大帐里谈吧。” 毡帐之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图门汗除了是插汗部的大汗之外,对很多小部落也有约束之力,这里有土默特部的头人,科尔沁部落的,奈曼部,敖汉部,每个部都有自己的代表前来这里参与会议。 甚至,还有俺答汗所在的鞑靼嫡脉的贵人前来,见到把兔儿,那个头人一欠身,十分恭谨的道:“我们的台吉着我向把兔儿台吉问好,并且愿意向台吉提供他部落里的每一个披甲好汉,每一张硬弓。” “好,多谢你们台吉!” 说话的是黄台吉的人,这个俺答汗的嫡长子从来害怕寂寞,虽然他们的部落和插汉部有夺地之恨,两部一直有摩擦,但黄台吉和这边的关系并不僵硬,相反,他和自己的父亲的关系反而不算好,他觉得老老实实的和明朝贸易实在太傻了,还是去抢比较爽快,不过他也在觊觎父亲的妻子三娘子,俺答已经老迈不堪,活不了几年了,三娘子还是少妇,丰韵犹存,黄台吉一心要等父亲死了,将三娘子带回自己的毡包。 这个家伙,心机百变,不过他的兄弟昆都也是一样,都是奸狡过人,昆都也派了人来,表示对泰宁部速把亥被杀的哀悼,看来在这一点上,这些蒙古贵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同时也是表示对泰宁部的支持,只是在场的人都明白,指望黄台吉和昆都对别人的事真心出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我代表朵颜部……” “好了!”图门打断那个朵颜代表的话,对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朵颜部实力很强,但在不断的衰落之中,他们的部落首领是董狐狸,在戚继光初镇蓟镇的时候,董狐狸不知道厉害,和其弟董秃子一起进犯,结果董秃子被俘,董狐狸率一家几百口跪泣求情,最终戚继光将俘虏放回,后来朵颜部再不敢犯,近十年时间了,蓟镇那边没有打过一仗。 对这件事,别的蒙古部落都十分不满,对朵颜部当然就不假颜色了。 几十年后,插汉部西迁到宣大北线,朵颜衰落,蓟镇到宣大沿线的蒙古小部落也无力抵御强势的后金,这也是一个叫人扼腕的变化。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内在强势,如果明军还是如戚继光在蓟镇时那样精锐勇猛,就算后金兵破口而入又如何?无非是送首级罢了。 “好了,人差不多到齐了。”图门汗是召集人,在场的大小部落头人和贵族超过百人,就算是他的大帐之大,也仍然是济济一堂,十分热闹了。 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后,图门便是提起速把亥被杀一事,杀气腾腾的道:“这事虽然是泰宁部的速把亥兄弟遇害,但死的是我们蒙古的汉子,每一个蒙古人都不该置身事外,我们应该将此事视为自己的事,视作自己的耻辱,视为自己部落的血仇!” 众人闻言俱是振臂大吼,把兔儿也是长声嘶吼,眼泪长流。 “黑石炭叔父,你有话要说?” 刚刚群情激愤之时,图门汗注意到黑石炭虽然也跟着叫了几句,但神色间颇有犹豫之色,他知道这个叔父向来心思缜密,做事有章法条理,上次速把亥虽然被杀,但黑石炭部在辽阳也是占了大便宜,斩了千总陈鹏以下数百明军将士,是难得的一次大捷。另外俘了曹簠这个钦差驻扎辽阳副总兵,是蒙古对明的一次大捷,可惜曹簠被救回,不免叫人有十二分的遗憾,否则现在大家在此畅饮,叫曹簠青衣小帽在帐内伺候上酒,那该是多快意的一件事情。 “是,我有话要说。” 黑石炭环顾左右,沉声道:“大家都是与李成梁仇深似海,各部集合,打算隔一两年就出动大股兵马,连番进击,使辽镇疲弊不堪,越打越弱,是不是?” 插汉部和其余蒙古各部联合,所为的就是这个战略,众人自然点头称是。 事实上历史记录如此,自万历十三年以后,插汉与泰宁各部连续进攻,或开原铁岭到沈阳一线,或是辽阳一线到海州盖州一线,来回隔千里以上的调动辽镇官兵,这仗一直打到万历十九年,从万历十七年把总朱永寿战死开始,然后是李成梁的几百家丁尽没,接着到万历十八年又输,再到十九年,李成梁派副将李宁偷袭插汉板升部,杀老弱二百八十余人,但在回师途中遇到蒙古人的埋伏,捣巢战术失败,明军战死数千人,当时的蓟辽总督和李成梁一起欺瞒中枢,还报成大捷,事败之后,李成梁因之而下野。 他赖以成名的捣巢战术就是在蒙古重兵压境时,以精骑突袭敌人身后,这套打法是他的成名战法,但对人才的需求特别厉害,但辽东战场的精锐骑兵是越打越少,特别是以一敌十,弓箭骑术俱佳的家丁也是越打越少,到万历二十年前后,对蒙古的战法已经很难成功,这一次失败,绝非偶然。 万历二十年,李如松率辽东铁骑与日军相战碧蹄馆,冒失突进,虽然取得不俗的战果,但李府家丁损失惨重,李如松痛哭良久,再也无力前进,而日军收缩待敌,一直到最后,始终是保持完整的建制,就算秀吉身死,日军退出半岛,也没有哪一支日本军团被全歼的记录。 以当时中国之大,国力之强,对一个小小岛国打出这样的战绩,虽是打胜了,实难说是令人如何的满意。 而李如松在碧蹄馆一役后接杨绍勋的位子为辽东总兵,正式接过李家的家主之位,可惜未满半年,在一次对插汉部的捣巢战术中再次被埋伏,李如松战死,跟随他的精锐骑兵折损大半。 自此之后,李家声威一落千仗,等李成梁以七旬高龄再任辽东总兵时,辽东的局面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他连保持宽甸边墙的勇气都没有了,撤毁边墙和人民,悍然杀伤不愿离开家乡的宽甸汉人,而女真拓地数百里,距离努儿哈赤正式称汗也没几年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田埂 整个辽东局面的崩坏,李家的家丁制,骑兵战法是主因,李成梁的个人私心是次因,而插汉与泰宁等各部的联合,轮流入侵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 未来几十年内,影响到数百年的历史,就要在眼前发生了。 俗话一句来说,历史的车轮滚滚转动了…… “你们知道,我俘虏过大明的副总兵曹簠,那是正经的钦差总兵,虽是副,但比不少挂名总兵和标下副总兵都尊贵的多。我把他带在河套深处,叫几百个披甲看押,总以为万无一失,却叫人救了去。” 黑石炭环顾众人,十分郑重的道:“救曹簠的人,是新任辽阳总兵张惟功的部下。” “是他?” “速把亥岂不也是他带着部下杀的?” “这厮真是可恶之至,要不然我们先打他?” “对,”把兔儿一心要报父仇,立刻大叫道:“先去打辽阳!” “打辽阳就称了李成梁的心意了。”黑石炭冷然道:“我有探子在辽阳,广宁,也有在沈阳的,多方打探消息,得到不少内幕。现在辽镇已经分成两个派系,一个是李成梁派,他的人马多,兵多将广,根基深厚,一个是张惟功,他似乎是一条强龙,虽然面对着的是李成梁这样的强人,亦是能与他争斗,这人似乎有用不光的钱财,在辽阳大事兴作,修军屯,修城,修路,修军营,招兵,十分兴旺。” “越是这样越要打他。” “对,要打他。”黑石炭道:“但现在去打,他太弱小,我们打跨了他,李成梁就笑了。我们与李成梁争斗多年,死在他手中的族人不知凡已,这一两年,他要去对付女真人,我们应该先击开原,铁岭,沈阳,在这里重创他的实力,那个姓张的会趁虚而入,他的实力大了,两边会斗的更狠,这样不论我们打哪边,另外一边只会高兴,就算害怕明朝的朝廷责罚而出兵,也肯定只会敷衍了事,整个局面我们就主动了。” 黑石炭的意思,众人一下子便了解了。 先放着惟功不动,专打李成梁的地盘,待张惟功接手后,与李成梁分庭抗礼,蒙古人可以在两大势力中间,左右出击,这样看似培养出来一个新的势力,但实际上是辽镇的实力被一分为二了,怎么算都是蒙古人占便宜。 在此之前,李成梁是以全辽之力养骑兵,战法是蒙古兵来,则依仗边墙,城堡,城池来固守,出精骑直捣敌人身后,这个打法十分有效,反正多半的百姓和军户躲避在城中和堡垒里,少数倒霉的只要不上报,谁能知道?而对北虏的斩首反而是实打实的,上一次插汉部大举入侵海盖四州,兵锋已经抵达复州边境,可想而知南下多远,又有多少汉民被掠或是被杀,但朝廷知道的却是李成梁率精锐出击敌身后,斩首四百余级,又是一次大胜。 百姓的苦难,自然就无人上报,也不会有人当真。 所以对蒙古人来说,辽镇的实力一分为二,削弱李成梁,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战略思维。 图门先表示赞同,其余的众人也是一样,连急着报父仇的把兔儿也是没有话说。 只有朵颜部的代表迟疑着道:“那个张惟功师从的是蓟镇的戚继光,听我们在蓟镇的内线说,戚继光对他十分满意,认为这是一个能超越自己的人才……” “戚继光的车营把你们吓成这样?”图门闻言大怒,知道朵颜部是害怕辽东再出一个戚继光,将地盘经营的滴水不漏,所以才有此语。 众多蒙古贵人也是开始指责,认为朵颜部将蒙古人的脸都丢光了。 戚继光手中也不过就是不到两万人的南兵,摆成的阵势又有多强,再说蒙古骑兵可以用不停的扯动战术来调动敌人,何必一定蠢到往人家的阵式上撞? 至于蓟镇的骑兵实力,连宣大也远远不如,因为宣大镇中有不少投效的蒙古人,人数很多,所以有一支精锐的骑兵力量,蓟镇的北军根本不足一提,人数虽多,能战的数量很少。 朵颜部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只能将头埋下,他心里也是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说扫兴的话,至于他们部落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估计以后也很难翻身,在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是开始埋怨起董狐狸了。 “好了!”图门出了口恶气,举起酒碗,豪迈道:“这两年内,大家先练兵,积攒力量,李成梁要打女真人,叫他去打,我们在后冷眼看着,等时机一到,我们便大举出兵,轮流攻击,一定要打的辽镇不敢用我们儿郎的首级去给明国皇帝邀功为止!” “干杯!” 众人如狼群一般的嚎叫起来。 …… …… “恺阳,我想这里还需要打一眼深井……” “子先,按我们的计算,每三十亩一眼井是必须的,至于是否在这里,还要再看看。” “嗯,最好用尺来计量一下,做到精确才好。” “对,对喽。” 两个有正经功名的人蹲在田埂,两手全是黑泥,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田土,但神情却是怡然自得,根本不以为意。 徐光启,万历十年年初来投效,入参随室后就自请协助屯田司工作,两个月后成为正经的屯田司的人,并且地位扶摇直上,和他同期入参随室的,到现在还刚刚摸清状况的不在少数,他已经迅速进入状态,并且担任实职,而且和孙承宗这个上司以表字相称,成为十分亲热的好朋友了。 时交三月,天气开始和暖,草木复苏,在这个时候,全辽阳镇到处都是一派热闹之极的景像,几乎是每一处都在兴工建造,屯务司当然也不会例外,这一日是水利处和渔农两处联合办公,给屯堡第四堡的大片农田规划水利和渔业所需水源。 辽阳四周虽然是平原,而且土地肥沃,但缺点是水流不够多,不够密集。对徐光启这种抬脚就见河的江南人来说,这里放眼看去,可能数里,十里不见一条河流,这对辽东人来说不奇怪,对走上半里路能过三四条河的江南人来说,就感觉很不同了。 河流不够多,引水渠工程就不可或缺。 在两个专家和一群技术人员商量事情的时候,杜忠和一群壮劳力手中拿着各种工具,老老实实的在一边等着。 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就跑到屯务处人员的近处,蹲在田埂上听他们在议论什么,嘴巴都张的老大,象一只只大花蛤蟆。 杜忠戴着折上巾,穿着短袄,裤腿往上捋起来不少,好在三月的天不算太冷,他只是偶而用手搓一下两腿便可以了。 田埂的一头还摆着热水,各人做完活计,用热水敷一下脚,有人想用酒,却被否决了,冷天做活计,喝了酒体内热能流失更快,酒劲过去就更冷了。 以往三月的时候,正是农闲时节,没有人会上田,也没甚人走亲戚,整个官道和田地里都是寂寂无人,大家都在家里,或是在各个大庙那里听戏看曲,凑热闹,城外是断然无甚人经过的。 这会子却是不同,杜忠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一群群的人影,这一片屯堡田地有好几千亩,预计要挖好几条引水沟,将几里外的水引过来,实在引不过来的,每三十亩左右要打一眼井,用那个孙大人的话来说,还好辽中这里虽然河流不多,但并不缺水,深井好打的很,若是换了宣大那里,这些年年年干旱,河水断流不在少数,打井也难,需得打几十米深的井水才能引上水来。 众人听的时候,只是咋舌,杜忠心里也暗暗惊奇,不过他的心里总有一些烦忧,叫他没有办法全身心投在这些事里头。 在左手侧是一大片的养殖区,鸡,都是成群的养,以前没有人见过,那鸡舍里密密麻麻养的鸡叫人看了嘴都合不拢……就没有人这样养鸡的,各家养鸡,最多一群,两三只公鸡,十来只母鸡,最多养个百来只,放在村头村尾,叫它自己找草吃,找虫,当然也要人喂些粗粮,这鸡便是自己能慢慢长大,母鸡产蛋,公鸡能吃,只要稍微勤快些的人就好歹会养一群鸡在家里,缓急之时,可以救命。 但这样一养是好几万只的鸡场,在杜忠头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是情不自禁的张大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那天一起观看的人,俱是如此。 那些芦花鸡,一个个意态闲适,在鸡场中聚群踱步,大花公鸡意态骄傲,在母鸡群中来回奔走着,每个鸡舍前有一排排的木槽,有放着清水的,也有放着食物的,这些鸡食水充足,生长的很快。 现在辽阳镇已经有六个营,就算全部没有满编,加上各独立千总部,骑兵总队,特科总队,人数已经有一万五千人之多,加上各司吏员过千人,各屯堡中人也要自用,所以鸡场还在不断的扩大着,每一次杜忠来,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总是如第一次见到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第四百六十七章 堡内 除了鸡场之外,还有猪场,牛栏,只有羊群是放养的,一群群百只左右,在屯堡周围的荒地里来回的放着,还有马群,辽阳镇不只是买马,也开始自己放马养马,只是规模还很小。 牛,羊,马,都吃苜蓿,这种草生长周期短,产量高,还能肥力,每个屯堡都种植了不少,辽阳镇还鼓励没有入屯堡的军户们种植,所以苜蓿的产量节节攀升。喂养牧畜是足够用了。 每个屯堡,可以养鸡数万只,猪过千头,牛过百头,羊数百,马过百,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屯堡已经由二百户增长到四百户,只是平均每户丁由四口的限制改为有丁三口就可,加上可劳作的妇人,每屯堡中人可以负担起这些劳作,也并不感觉太过沉重。 只是这样的方式,与以前种地半年忙半年闲的节奏不同,如果不是按月拿银子分粮食,相信很多人难以坚持下去。 第一堡和第四堡选址相近,在这一大片区域有大量无主的土地,这是林家和被消灭的各家的土地,新上任的指挥使和都司官员根本不敢染指此处,每堡相接,在水源利用和人力协调上就更容易了,只有在这片的十五万亩土地全部利用完毕,最少要修成十五个以上的屯堡,屯务司才会开始在辽阳往甜水井站的一侧开始大量修筑屯堡,一直到往沈阳的官道为止。 在他们的身后,就是刚刚修筑成功的第四堡,绵延三里长的堡墙是一丈高的青石为基,然后夯土为墙,再浆青砖为墙面,修城碟,高三丈,有箭孔,火铳口,放置虎蹲炮和盏口炮,神机箭等各种从辽阳城墙上取下来的火器,当然还有佛郎机炮。 辽阳光是佛郎机炮就有一千多门,惟功不打算留下一门,全部分配给辽阳四周乃至辽南地方绵延开去的各屯堡,用为屯堡的守备力量。 他当然考虑过北虏入侵,屯堡到冬季已经开始训练农兵,加上城防设施,对北虏这种毫无攻城能力的蛮夷来说,这样已经足够。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 接近午时,从辽阳城中出来的劳力脸上都露出疲惫之色,杜忠这样带队的人都是累的不行了。 自从辽阳城中被辽阳镇所掌握之后,原本的百户千户已经彻底崩坏了,估计连各指挥自己都弄不清下属的百户在哪里,城外是军户们几乎全部要加入屯堡体系,只有民户加入的少,而城中的情形更为混乱,几乎已经找不到一个聚集在一起的百户了。 杜忠的百户就是如此,现在是三成在屯堡,三成在城中散居,为辽阳镇效力,还有三成参了军,搬到了军属聚集区居住。 辽阳镇的军队福利太好了,虽然月俸是一两八,与屯堡相同,还不如船厂的木工,但胜在福利体系齐全,几乎什么都是免费发放,这么一算,当兵还是很合算。 而且军中考核合格的话,可以升级,现在已经推出一等兵到三等兵,再到军士,军士长的等级,升一级,军饷便上去一些,家属的福利待遇就跟着上去,这是辽阳镇研究最近各屯堡和工厂的平均收入后,对军队的又一次刺激。 这样一来,愿意当兵的人便多了起来,说实在的,杜忠都动了心。 只是他老杜家现在只剩下一个杜礼,年少不知事,杜忠实在不能放心,所以他干脆以百户的身份到建筑司效力,因为有官身,成了一个杂工队的头目,领着一队五十人的壮丁,哪里需要,便到哪里施工,去年腊月,还到金州出了一次差,帮助修筑金州千总部军营,修好回家时已经快过年了。 今日的活计是做完了,因为是高强度的劳作,虽然只是一上午,每个人都疲惫欲死,在屯务司的小吏手中领了对牌的一面,回城的时候,可以到建筑司领取这一日的报酬,下午可以在家休息,如果感觉体能恢复的话,也可以参加别的杂工队,继续赚钱。 杜忠排在队列最前,感觉体能一点点的恢复着。他体格原本比一般的军户要壮实的多,毕竟是一个六品百户,日子不象普通军户那般难过,如果他善于逢迎,甚至还可以每日酒肉不断,只是要拼命压榨属下的军户而已,他没有那么做,所以家境十分普通。 在整个辽东都司几百个百户里,象他这样的百户也是为数不少,甚至在城外的百户中,有一些穿着六品官袍的人弄到吃不饱饭,亦非没有可能。 到了屯堡门前,有一个小吏在负责登记统算,看到杜忠过来,便是笑着道:“杜大人,你是六品啊,也成天这么下苦力,投军多好,过了基本训练和识字课程就是军士或队官,月饷六两呢,其余的福利就不必说了。” 杜忠呵呵一笑,摆了摆手,不愿多说。 人家也知道他有想法和自己的苦衷,也不多劝,算了一算,取了两个对牌放到杜忠手心里。 杜忠负责管理五十人队,自己还有一份直接的劳力,所以自然是拿了双份。 “多谢。” 杜忠拱了拱手,四周的人见他一个百户这样沉稳内敛,低调下苦,不觉发出了一阵赞叹声。 不过杜忠是有苦自己知,他想过要投军,两个弟弟都投了军,但杜礼这阵子每日都不安份,在儒学里和一群生员大骂辽阳镇,每日回家后也是唾沫横飞,提起张惟功便是一阵痛骂,对辽阳镇的所有一切措施,除了慈幼和养济他无话可说,但也冷笑着攻击是“沽名钓誉”之外,对其余的各项举措,便是纯然的痛骂了。 “设军屯原是祖制,不算什么,但是以商人开中,民屯是以罪犯投充,他这样搞法,以利生事,散乱军伍,根本就是胡来,是乱我辽东根基。” 毕竟是军户子弟,哪怕是痛骂时,杜礼倒也是条理分明,从防御大道说起,倒也头头是道。 “压迫海盖,大军压境,说是协防,实则逼迫,有违我朝大小相制之祖制,如果辽东官员稍有人心,早该弹劾他了。” 大小相制确实是一般人不敢触犯的禁忌,强如李成梁也要在辽镇留下一些异已势力,比如祖家和杨家等,而惟功的举措,毫无疑问是吃下辽南,这和曹簠在辽阳的行为简直是天翻地覆,杜礼的指责,当然也似有其道理。 再谈起扶植栋鄂部是擅作非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没有一次在边墙的巡边行为,也对北虏没有真正的打击,只沉迷于内斗,辽阳之变,杀戮太重等等。 再有顺字行进入辽阳等地,与民争利…… 总之,杜忠每次见到杜礼,杜礼便有一番说词出来。杜忠知道,其实这是辽阳的一种风向,生员秀才和官绅是掌握舆论的人,辽东这里,官绅和生员们的势力还不算大,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大的风潮出现,而随着军堡推行开来,辽阳镇势必要和本土势力还要有冲突,杜忠忧心的地方就在这里。 他们小门小户,这种事其实掺合不起,但杜礼因为大丫的事失去理智,怎么劝也拉不回头,这个小弟太犟了。 从门口领了对牌,杜忠继续往里去。 堡门就很宽敞,街道更宽,都是青砖路,十分整洁,道路两边是各种建筑,杜忠知道,主要是公厅和各种公用的场所,比如图书馆,忠烈祠,小学堂等。 这个时候开始忙碌了,屯堡正中有营房和校场,不过现在空空的,军械所也上了锁。 上次杜忠来时,堡中的农兵在训练,使用的长枪都是精铁打造,十分锐利,不比正经的营兵差,还在操练佛郎机和各种小炮,还有几支火铳不停的打响。 农兵训练,每天空枪练习二百次,打响五十次,实弹打靶十发。 杜忠也通军伍之事,感觉这个训练强度简直是叫人吃惊。 至于拉弓衔,举石锁,练鸳鸯阵,穿戴重甲行军,简直都是正经的战兵练法。 “这也叫农兵?”犹记得当时看到一队农兵穿着重甲持枪互击时,他当时忍不住脱口而出。农兵都是这样的练法,战兵如何? 吃惊之余,当然是更感安心。 现在辽阳附近的战备简直是以前难以想象的,在几个月前,大家还在担心北虏进击,几个月后,已经很少有人做这样的担忧了。 屯堡中也有饭馆和商行,由外来人自主经营,辽阳税务司的人会来征税。 因为屯堡内居民众多,收入很高,在这里开商行和饭馆的生意很好,很多堡民已经放弃自己做早饭吃,而是选择到饭馆里开始新一天。 各式的早点和茶汤充足,在这里痛快大啖一场,一天的活力都吃出来了。 杜忠等人当然也是到这里吃饭,他们的午饭是免费供给的,饭馆和建筑司结帐,他们只要进去领取自己的一份就可以了。 在饭馆门前,他被一个熟人拉住了。 “麻三儿,是你小子!” 杜忠被人拉住,一回头,便是感觉十分的开心,眼前这个中年汉子脸色黝黑,仍然能看出一脸的麻子破相,看着不是好面相,但眼神十分忠厚朴实,这是大槐树那个百户居所出来的老住户,还有一个小旗身份,自城中居所拆了之后,麻三儿一家就搬了出去,现在居然在第四堡遇上了,杜忠自是高兴异常。 第四百六十八章 孤寂 “百户,早就看到你了。”麻三呵呵笑着,一脸忠厚,拉着杜忠,不由分说的道:“在这地界还能叫你在外吃,家去吧。” “好,很久不见麻叔和婶子了。” 麻三年纪不大,二十来岁,还有一个弟弟,其父也在壮年,一家子三个丁,正好符合新的标准。 从堡中大道走开,穿过城隍庙边上的巷子,往前一路走,全部是白墙青瓦青砖所砌成的小院,干干净净,每家院门前还种植着花木,三月早春,有不少花木结了骨朵,令人看着就是觉得赏心悦目。 “麻三……得,还是叫你大号吧,你叫张国泰,你哥叫国能,弟弟国熊,是不是?” “百户你好记性。”麻三呵呵笑道:“不过叫我麻三就行,我的大号,怕是我爹都快忘了。” “哈哈。”杜忠不觉大笑,一股故人相见的亲切感觉,油然而生。 所有的街道都是编着数字,横平竖直,规划的十分齐整,但每个巷子口都有数字编号,一看就知道是哪儿,另外几个巷子交界的地方,立着些雕像,看着稀奇,还有小广场,有一些小木马和沙塘一类的地方,不少光屁股小娃子响午了也不回家吃饭,在小广场上玩的十分欢实。 见到这样的场景,连杜忠都不觉感慨道:“这屯堡生活,看来真是惬意。” “百户,俺们住在第七巷,十五户人家,有三户是本百户下的,听说你来了,大家准定都高兴。” “哦?准你们住一起?” “呵呵,没谁说不准,不过俺们住一起想是凑巧了。” 在屯堡分配住处的时候,肯定是按原本的百户打乱了分配,这一点杜忠也是知道的,原本的百户千户打散打乱了,才方便建立新的秩序,这一点无可厚非,就算是换他主持,想来也是如此。 这么一想,这三家能住一起,确实是难得的幸事,不过也想必是入堡的人太多,不可能打乱到每个百户没一家相邻而居的,也没必要做到这样的程度。 杜忠的出现,果然是给这三家带来不小的惊喜。三家的当家男子都跑了出来,要设宴款待杜忠,争夺之时,彼此争的脸红脖子粗。 最后还是麻三家赢了,毕竟杜忠是麻三带来的,不过三家约定,以后杜忠再过来,就三家轮流请客。 杜忠也确实还要过来,今天一上午刚刚打了两眼井,最少还有十眼井要挖,另外还有牛栏和猪场的工程,还要挖水塘当鱼池,这里还得来十来天才差不多结束工程,这还是人力充足,要不然光是这些活,普通的军户组成的村落想都不要想。 不要说费用,就是所耗的人力调度的物资,光是每人手里精致管用的各色精铁所制的工具,你有银子也不一定买的着。 这些工具,全部是将作司的出品,精铁制成,精巧管用,杜忠打听过了,暂且不对外出售,除非是大规模的工程活动告一段落,那个时候工具用不完了,可以开始对民间出售,现在,就算是有钱也买不着。 “没有事前预备,百户将就吧。” 麻三家也是标准的小院,三间厢房,两间厨房和杂物间,三间正堂,加上一间门店,还有一个小后院,加起来半亩地大,院子中间还有种的桃树和杏树,已经开了花,春意盎然。 正堂摆了饭桌和菜肴,十分丰盛,酒是烧酒,飘着酒香,菜是大盆子的猪肉,半肥半瘦,虽然只有一道,但烧的满满一盆,香气四溢。 还有半只鸡,春韭炒的鸡蛋,豆腐,全是大盆子装着,摆的满满一桌都是。 “好家伙,”杜忠对着一脸骄傲的这一家人,由衷道:“以前过年也吃不上这一桌菜吧,现在还说简慢?” 众人皆是笑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杜忠心里高兴,酒到杯干,他下午原本打算再做一次活,现在看来,不如好好喝一顿。 但这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麻三父子三人都没有喝太多,浅尝便止,杜忠知道他们三人下午还要上工,屯堡不比他们打散工的,每日上工下工都有规矩,见这父子三人要走,他便也站起身来,人家喝的不多,但分别陪他,他这个客人倒是酒意上涌了。 “百户若是有酒了,不妨睡下,晚间回来俺们没事了,好好再喝一回。” “不了,我明早也要点卯的。”杜忠谢绝,与父子三人一起出门。 到了这三人做活的地方,早就有一个带头的队官在那等着,他知道麻三家来了客人,虽然略迟了一些,倒也不曾说什么,只是见三人到了,便在路边一个箱子上取了一个本子出来,写上各人姓名,然后整个小队的堡民都上去分别画押。 “这叫循环本。”麻三见杜忠有些迷糊,便笑着解释道:“我们每日上工沿着开始到做工的地方,一路都有这种本箱,队头写上详细时辰和人手,每人画押,一路写下来,收工为止。每隔三日取核对一次,这样省了不少事情。” 现在的屯堡不存在一家一户的私产,所有的事情都是公事。大家做事领饷,连自己家一只鸡也没有养,不是不允,是堡中居住区地方有限,想养鸡,除非养在院里,十分不便,也脏,不符合卫生条例规定的标准要被罚钱,不如省些事,反正大家现在饷钱足够,想吃肉便自己买就是。 大农庄政策总体来说当然是有益,也是惟功所追求的新的生产形式,但如何杜绝人的惰性,建立严密的核查制度就十分必要了。 奖励制度是十分必要的,农作物出产的产量增加,则种地的人必然增加收入,养的牛增长了体重,也会被奖励,养的鸡不生瘟疫,死亡率低,也有奖励。 种种奖励制度之下,无时无刻不激励着人多做事,做的多,奖的多,自己赚的多。 而奖励制度之外,就是要有稽查和惩罚制度,惩罚制度也很详细,比如误工误事有什么惩罚,鸡场的鸡,渔场的鱼大量死亡,惩罚会十分严重,农兵训练不达标,惩罚条例也十分清楚,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加上这种循环本之类的制度,可以最大程度的杜绝堡民的私欲和惰性,另外也是节省了相当的管理成本。 辽阳有司这么多部门,人手严重不足,特别是算学和统计等学科人才十分短缺,顺字行已经在江南立脚,每天都在招募那些醉心杂学的江南士子,但人才还是不够,而北方肯学习杂学的又太少,惟功又不愿江南士子太多……这里头涉及到管理的难题,所以只能用各种办法,尽量减少管理成本,节省人力的使用。 “这东西也亏人能想的出来。”杜忠惊叹。 “早上的两个秀才相公,其中那个年纪小的,还有一个江南的举人,快五十了吧,还是个居士,是他两人想出来的主意。” 杜忠这才想起来,早晨和孙承宗蹲在一起的徐光启,看着如十五六岁的少年,心思居然这么细腻缜密,想的出这么多厉害花样和门道。 “唉,辽阳这里,渐渐藏龙卧虑了啊。” 身为辽阳土著,杜忠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发出这样的感慨来。在这一刻,他真心觉得,自己那个四弟,讲的话,实在是没有一点道理! …… …… 夜暮已经降临,宫门下锁的声音在诺大的紫禁城此起彼伏,宫门被推在一处的声响十分巨大,每当这个时候,外臣退出,没有任何男子能留在内朝,只有值班的大臣可以宿在内阁和东西朝房,但那是外朝,与内廷隔着好多道宫门,一旦下锁,连禁军也不能留在内廷之内,只能由太监保卫皇帝的安全。 万历已经登基满十年,十年前他九岁的时候,父皇突然崩逝,高拱与张居正等人主持新皇登基,当时的万历懵懵懂懂,几乎什么也不懂,坐上那个位子之后也是战战兢兢,在深宫中听冯保说高拱的狂态,吓的他魂不附体。 到如今,他已经不复当年,而是一个十分成熟,心机深沉,手腕强硬的帝王了。 三月了,天气渐渐和暖,万历叫人在平台上搬来御座,他坐在御座之上,批阅奏折。 他不喜欢见大臣,明朝的皇帝,从高皇帝到太宗,再到仁宗,宣宗,代宗和英宗,都很勤政,不见大臣,不愿朝会,只在深宫中平衡各方,掌握权力,这种做法是从宪宗开始,因为宪宗口吃,见大臣说话太过吃力,所以宪宗皇帝只愿在深宫之中,其实连奏折也不大愿批,多由司礼代批,皇帝不过御览便是。 后来到了万历的祖父世宗,又因好道不见大臣,终日道装躲在深宫,数十年如一日。 到他父皇穆宗皇帝,又是好色如命。 万历自己本人亦是不愿见大臣,现在虽朝会,但能免则免。原因亦很简单,他有跛足之症,年纪越大,越来越肥胖,行走就越发的困难,这使他羞于上外朝,不愿与大臣见面。 好在他少而聪慧,举一反三,张居正亲自调教,申时行和许国等大才辅佐,帝王心术和手腕已经日渐纯熟,处理政务不在话下。 此时在在平台之下,他看着西面万道霞光,看着蚁群一般的太监们在不停的关闭城门,一种孤寂之感,却是突然袭上心头。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东厂 这是少年时到如今都不曾挥去的孤寂感和惶恐害怕感觉,无论如何,他曾经是一个少年,睡在数丈高的大殿之中,烛火摇曳份外凄清,在最害怕的时候,看到窗外一道按刀侍立的身影之后,才会心安! “唉,看看他如何了。” 万历心头涌起的,自然是惟功。 少年朋友,现在却天各一方,万历不是不能留惟功在京,但身为帝王,情是最无必要之物,放惟功出外,在万历看来才是现在最必要也最正确的选择。 “立军屯,练新兵,修屯堡,造火器……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做就做的这般大动静。” 万历手中,是锦衣卫呈上来的密奏。 辽阳镇这阵子的动作,除了一些极隐秘的内幕不曾被查清之外,基本上,所有的动静都被锦衣卫的校尉们记录下来,呈送上来。 当然,是否“如实”,实在难说。 比如儒学学子对惟功的攻击,官绅们开始的不满,王政和等文官们的不合作与暗地的使绊子,这些东西,万历却是看不到。 他看到的,便是辽阳一境已经被惟功经营的如独立王国,生杀予夺一切都由惟功一手决断,无人敢抗。而且,民间归心,惟功将大量财富用来兴建屯堡,破坏原本的卫所体系,不断的充实镇军实力,却无一兵一卒北上,始终未曾与北虏冲突,在辽阳数月,没有一级斩首。 这些东西,汇总在一起,看的万历大为皱眉,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极为不满的感觉。 再看到额亦都,何和礼成为护卫成员,他们是正经的夷种女真,何和礼还是栋鄂部的嫡长孙,王兀堂虽然上了谢罪的奏折,但栋鄂部没有受到惩罚,这也使得朝中不少人不满,万历对惟功这种做法,亦是大不以为然。 “要不要敲打一下他?”万历沉吟着,再又从脑海中想想辽东都司的舆图,终是摇了摇头。 再看下去,却是顺字行在蓟镇与士民冲突,打死数人的消息。 万历看的一阵心烦,在这个锦衣卫的密报边上是地方官的奏报,显然是确实有其事。他手指一下奏折,对一边的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做了一个手式,对方明白,接了过去,将奏折留中了。 到这个时候,他刚刚心中对惟功的一点脉脉温情,终告消失,想到惟功这般多行不法,纵是废立的大功亦抵销的差不多了。 想了一想,叫人拿来纸笔,写自写了一封信,虽未严斥,但语气也是十分冷淡,令惟功约束顺字行,不得再欺凌压迫地方百姓,谋取暴利。 至于顺字行在广宁和宁远的遭遇,自不会有人上报给万历知道。 将这些事处理完毕之后,有个太监过来,躬身奏道:“皇爷,太后娘娘和潞王殿下均在慈圣宫中等候。” “潞王又未离宫?” “是,说是商量事情,耽搁了……” “好吧,朕知道了。” 万历心中一阵无奈,他的这个好弟弟就是一块狗皮膏药。虽然谋嫡不成,兄弟两人生了严重的嫌隙,但这事毕竟是冯保主持的,现在冯保已经在孝陵种菜挑粪,如果不是看张居正的面子,冯保早赐死了。 只要太后还在世,万历就不能拿自己的好弟弟怎样,就算太后不在了,也不能怎样。 皇帝不是戏文上唱的那样,行事可随意,潞王是他亲弟,同母同袍,只要不是扯旗造反,无论如何还是要保全的。 此时说是谈话忘了出去,无非是商量着今年大婚之事,潞王要在今年大婚,出外,所需费用极多,叫万历难以招架,但潞王一旦之国,永生不得回京,想到再也不必见这个弟弟,万历又觉得花费一些银子,亦是值当的。 “好罢,摆驾慈圣宫。”暮色之中,皇帝如此这般冷峻的吩咐着,随着太监们的一声声呼喝,舆驾向着乾清宫左侧的慈圣宫方向,逶迤而去。 …… …… 起更时分,一个戴三山帽,穿曳撒,脚上着白皮靴子的身影悄悄来到英国公府,从右角门入,一路急行,到绿天小隐之时,被几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拦下,盘查过后,一个锦衣卫指挥模样的高官亲自带路,将这个太监引入房中。 “戴公公好。” 张惟贤在家里穿着十分闲适,穿着道袍,脚上踩着云履,一副恬淡从容的模样。 他手一让,请对方坐下。 “多谢都指挥大人。” 戴良是东厂的人,那些番子和小太监看到他就战战兢兢,十分惶恐,但在张惟贤面前,他却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放肆。 “今晚皇爷在乾清宫平台看奏折,当然还有锦衣卫和东厂的密报,厂公叫咱家来一趟英国公府,知会都指挥大人,就说前日吩咐的事,今天已经全部给办妥当了。” “好,甚好!” 锦衣卫给皇宫的奏报,如果没有东厂的配合是绝计不行的。比如说顺字行欺压良善,殴死平民的奏报,东厂一查,发现根本没有其事,那锦衣卫的责任自然就不小,张惟贤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还好,张诚很配合,上次虽然打死了张诚的远房侄儿,却也是叫张诚看出张惟贤在万历心里的份量,还有张惟贤飞速暴涨的实力,两人居然借着这件事的契机,暗中勾结了起来。 历来锦衣卫和东厂,要么斗的厉害,要么就是合作如一,很少有相安无事,各行其事的时候,张惟贤和张诚,现在就是合作的蜜月期。 “请回报厂公,西城那几家大商家,身家都在数十万,厂公可以先动手,再移交给锦衣卫,我会帮厂公将事情抹平。” 张惟贤不会直接送礼或是与张诚见面,他们都是特务头目,一旦叫万历知道两边的关系十分良好,事情就会不妙。 最好的办法就是张惟贤现在说的,东厂去逮捕几家富商,敲骨吸髓将财富弄到手,然后将人送到锦衣卫的北镇抚司,接下来,张惟贤便会将这些富商的罪名落实,再叫他们悄没声的死在北所里头。 这样,等于是极为隐秘的送了张诚一个大礼,两边这样的合作已经不是头一回,合作十分愉快。 至于人到东厂,不要说骑木驴,涮洗这样的酷刑,就每早三十棍,中午三十棍,晚上三十棍,伤口打烂了结疤,未及长好,又打,再结疤,再打,这样的刑罚,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就算受得了这伤口长蛆的酷刑,还有一百五十斤的重枷在等着。 戴良呵呵笑起来,笑容之中,无限阴森。 这种事中,张诚拿大头,戴良这样的大档头也是有不少的好处可得,他自是十分开心。 “都指挥这两天还要不要给那位继续上眼药了?” “不必了,过犹不及,若是皇上那里常有这样的情服,皇上心中会生疑……”张惟贤心里其实十分瞧不起太监这种阴微卑贱的小人,看着戴良的模样,他就很想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但现在是他发展势力的关键时期,对张诚戴良这样的实权太监他得罪不起,就算他将来权势滔天如陆炳一样,也得在宫中有合作的权阉,否则境况就会很危险。 “呵呵,对,指挥使毕竟是金台轮值,对皇爷的心思摸的很准。”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大笑起来。 万历也确实是悲哀,自诩圣君,直追其祖,但其实才情天赋,远不如嘉靖,而手腕心机,亦远远不如。以嘉靖之能,尚且被严氏父子和徐阶,陆炳等人玩弄于股掌之下,更何况他远远不及。 …… …… 戴良走后,张元德和惟平惟思兄弟一起从屏风之后踱了出来。 “老大你何不从其所请?”张元德略有不满的对张惟贤道:“皇上其实对老五那些事信了个九成,不趁势追击,趁热打铁,将来老五再立了什么大功,或是这府里那位身体不行了,叫他回来袭爵,一旦成了国公,那些事还算个事?当断不断,心慈手软,这可是行事的大忌啊。” “唉……” 对自己这个爹,张惟贤颇有无奈之感。 再看看畏畏缩缩的张惟思,一脸木讷的张惟平,还有流连于花街柳巷,仗着国公府的名头和自己的威势欺压良善无恶不作的张惟德,张惟贤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但父亲大人不是轻易打发的了的,他只得说实话道:“大人,皇上那边其实好办的很……小五功太高,练兵太厉害,理财也太厉害,这样的话,除非投掷闲散,皇上才能想起他的好处,他只要在辽东任上一天,皇上就会忌惮他,这是无解之事。至于现在为什么不穷追猛打,实在是因为无法继续打下去。” “怎么?” “放他在辽东,这是一颗棋子,搅动辽东大局,这事情元辅也是一直在主持,几位阁老,乐见其成。我们现在这样弄法,皇上最多罢他的辽阳总兵,着他回京,这样一来,元辅大计受挫,自会迁怒于我们,而皇上也会不悦,几位阁老,也大不高兴……” “啊,啊!”张元德这才醒悟过来,惊道:“这可万万不成,这不是将人得罪光了么。” “是。父亲大人能体会就好。” 张惟贤想了想,又道:“于今之计,就是离间他和皇上的朋友之谊,只保有君臣的关系。几年之后,皇上对他越来越淡,那时候再谈剥他的职,罢他的兵权,收他的店。” 他的语气,十分阴沉可怖,可想而知,张惟贤对惟功有多么的切齿痛恨! 第四百七十章 兵变 “说的好!”张元德手掌啪一声合在一起,神色十分高兴:“老大,他抢了你的国公位子,咱们也要弄的他灰头土脸不可。” “是,大人的话正对儿子的心意。”张惟贤含笑答应着,父子几人又闲聊了好一阵,将张元功和张元芳加在一起一并痛骂了一阵,张元德才心满意足的带着两个小儿子离去。 这几人走后,张惟贤才是如释重负。 他当然没有完全的说实话,他的谋划很深,动员了极大的力量,投入了全力,当然绝对不止是阻止张惟功在外建功立业,他要抢夺回自己的一切。 废立时果断与惟功合作,并不是有兄弟情义或是同为英国公一脉的觉悟,而是张惟贤觉得惟功和万历会赢,仅此而已。 如果他判定万历会输,他会毫不犹豫的投潞王! 他已经不是万历二年时那个白衣飘飘的儒雅少年,八年时光过去了,改变了一切,也夺走了他不少东西,他的骄傲,祖父的疼爱,同辈人的仰慕,未来国公的身份……这一切不是张惟功的,自始至终,是他张惟贤的,也只能是他的! …… …… 凌晨时分,天色微明,张居正已经在内阁之中办事了。 虽然现在万历总是有诸多借口,很少有正常举行常朝的时候,每日由礼部带班,将应该陛见的官员带到宫门处,叩头便可以离开,皇帝从不接见,也极少在平台或左顺门召见大臣,文华殿已经封闭不用,经筳也很少进行,万历总是借口身体不爽,十次常朝,最多也就是举行一次两次便算完成了任务。 张居正当然很不满,他视皇帝为弟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懒惰,实在太不成话。 但历次请见,皇帝居然也是不见,这,就是叫他无可奈何了。 现在已经是万历十年,不是万历二年,四年,那时候他还有无上的权威,万历对他畏惧之余,还有仰慕,他从皇帝的眼神之中,可以看的出来。 一切,俱往矣了。 “张先生……” 天明之后,张居正已经处理了很长时间的公文,他最近越来越枯瘦,象一截年轮满满的树干,又黑又瘦。 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急燥,稍不小心,就会严重的激怒他。 一个乾清宫的御前牌子,在宫中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太监了,在张居正面前,却是战战兢兢,看到张居正眼眉一扫,便是情不自禁的跪了下去。 “什么事?”张居正低喝道:“快说。” “是,是……”御前牌子语无伦次的道:“皇爷着奴婢前来,想请问张先生,最近府藏库银和宝石等物,是否充实?” “怎么?” “潞王即将大婚之国……” “哼,潞王大婚,早就拨给应用银两和器物,礼部承办,并无怠慢,皇上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么?” 皇帝哪里会不足,只是太后李娘娘和潞王不足。 潞王原本有“贤名”其实就是夺嫡营造出来的假象,现在夺嫡不成,彻底没戏,他这一生就要在潞藩封地度过,一生不准出城,不准出王府,稍有异动,地方官就会弹劾,说是亲王,其实就是一头被关在猪圈里的肥猪。 明朝的亲王,说起来是礼绝百僚,异常尊贵,宗室也是如此,不农,不工,不商,不士,四民之列,不在其中,哪怕是远宗疏宗,长到十几二十岁礼部才想起来给某个倒霉的镇国中尉赐名,但就是不准农耕读书,也不准经商,亲王也是一样,管制十分严格,虽然亲王拥有大量财富,但没有权力,连出城去给先王扫墓都要当地地方官员的允许,除了抢夺民财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这也是明朝亲藩遭到百姓痛恨的原因,他们不事生产,无正事可为,每日只惦记与民争利,一地王府超过百年,聚集的怨气直冲宵汉,可以说,明太祖的亲藩制度,是中国数千年来最为失败的一种。 潞王的心思,张居正当然懂,万历的苦衷,他也知道,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身为君王,毫无决断,事实上,还是自己贪婪! “府库有银,亦用不得在这种地方,速去!” “是,是,奴婢知道了!” 张居正几乎毫无商量,挥手顿足,将这个御前牌子斥走。 对方趴在地上,不断叩头,几乎要叩破额角,张居正的威严在内廷早就深入人心,无人敢于触犯。 “元辅,何事大发脾气?” 吏部右侍郎李幼孜闻迅赶来,小心询问着原因。 张居正一边咳嗽,脸气的潮红一片,两眼红的可怕,他的气血上冲之疾,越来越明显了。 待他将原委告之以后,李幼孜心中不以为然,他觉得张居正强势用的不对地方,皇家小有所求的时候,似乎也不必过于严峻,不然的话,将来可能会很难堪。 李幼孜以张居正的谋主自居,事实上,宋尧愈等人去后,张居正身边能真正出主意的人,也就只他一个了。 “元辅,还是要小心身体才是……” “唉,最近出了几件事,闹到我心绪颇为不佳。” 两人正说话时,申时行和许国两人一并而至。 两人都穿着常服,也就是乌纱补服,足踩朝靴,申时行儒雅大方,许国性格温润,但颇有主见,入阁之后,已经独立办了好些事情,张居正对这个东阁大学士也是十分满意,感觉其才还在申时行之上,只是申时行根基已经稳固,缓急动不得,内阁的况态现在也是稳固之中,张居正身体不佳,一时也懒怠去动弹了。 张四维几乎隔几天就会请病假,一方面是真的身体不好,一方面也是不想到内阁受气。 他这个次辅,是最难堪的位置了。 “适才听说元辅发脾气,我等匆忙赶来,不知道是什么事?” 许国的脾气,有时候不象是一个城府深沉如山陵的大学士,十分直率。 张居正反而欣赏他这一点,点了点头,将适才之事又说一遍。 许国与申时行都是不语,他们俩人也是万历的老师出身,而且耳提面命,师徒之间感情十分亲厚。 这是明朝储君政策的妙处,择良师教导太子和幼君,待太子继位,幼君成长,便是现成的执政班底。 有这层关系,申时行和许国两人,对此事自是不便多说什么,以外廷的角度来说,内廷需索无度,国家不可能无限制的供应,如果一味屈从于内廷,内阁大学士在外朝的权威就荡然无存。 而如果和内廷一味对抗,以往的情份也是荡然无存,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内阁大学士也不能安于其位,一样无法久留。 所以这是两难之事,不表态为最佳的态度。 两人也是有些庆幸,还好,张居正在! 能叫内廷太后娘娘受气无言的,除了这位江陵相国,还能是谁? “我们不谈这些事。”张居正面色严肃,指指眼前的几份奏折,沉声道:“三月初二日杭州兵变,巡抚都御史吴善言议减杭州东、西大营兵士饷银,将原月饷九钱折半,每兵四钱五。三月初二,营兵马文英等人求见巡按张文熙诉冤,张文熙加以抚慰,营兵退回。当日,吴善言放言不愿领新饷者,革退回家种田,兵士由此大哗,冲入巡抚衙门,将其痛殴,张文熙劝说暴兵回营,又上疏弹劾吴善言……你们怎么看?” 浙江巡抚被殴一事,也是最近朝野议论的焦点。 自大明立国以来,从王骥在英宗年间以钦差御史身份斩都指挥开始,从来只有巡抚杀骄兵悍将,到嘉靖之后,总兵见巡抚必行跪礼,除了李成梁等少数人之外,天下总兵,皆是如此。 张居正为了戚继光不想跪梁梦龙一事,再三修书,劝戚继光收敛脾气,讨好士人,戚继光以镇边大帅,太子太保的身份,一样要对文官下跪,当然,梁梦龙已经是总督,与普通的巡抚巡按不同。 内镇总兵,见巡抚如见主子,自己唯唯诺诺,如同奴仆,而巡抚喝斥打骂,也是根本不将总兵副将级的将领当一回事,至于普通小兵,更是如灰尘草芥。 杭城的东西两大营,都是镇守江南的营兵,募集而来,每月饷银九钱,比起九边差上一钱,但也是极高的俸禄,比起普通的农民来还是强上不少。 一下子打个对折,虽然吴善言初衷是为了节省开支,但这样作事,实在是太鲁莽了。 申时行眼中寒芒出现,上前道:“元辅,乱兵为祸,绝不可姑息,本朝以文驭武,乃不移祖制,如果对此辈姑息,大祸不远矣!” 许国不出声,吴善言之前的巡抚做事精明强干,浙省不论是点算兵力,开源节流,不论是驿传,徭役,优免,丈田,都有不俗的表现。到了吴善言手中,一切乱七八糟,想裁兵费,就是此人自作主张。 这些地方官员,只承上意,吴善言的背后,当然有人,而且,是想搅乱张居正核实地方兵力,重整财政,然后整军强兵的整体打算,杭城兵变,只是一个引子而已。 第四百七十一章 阁中 “汝默何必这么激动?”在一边旁听不语的李幼孜微笑道:“张文熙弹劾吴善言的话也是有理,擅作非为,处事不当,激起兵变,虽被殴,实乃自招。” “元树说话未免太过失当。”申时行冷然道:“不论何因,朝廷大员被殴只问大势,不能纠弹细节……” “无细节,哪来的大势?” “以文驭武亦是细事。乱兵往巡按处去时,巡按就该将乱兵拿下,交给巡抚处断,若如此,何能生乱?” 申时行一心要护住吴善言,又紧接着道:“近来挑选巡按颇多不合格者,辽东巡按梅国桢入辽已过半年,屡上弹章,却只针对辽镇诸将,辽阳之事,不涉一词,这样的巡按,自当撤回才是。” “汝默这话不对了。” 梅国桢的任用是许国的介入,同时辽阳也是他的武力盟友,张惟功是他对未来的京师勋贵和京营的布局的重要棋子,不容有失。 而且许国在边事和兵事上比申时行要了解的多,当下便反驳道:“梅国桢屡上弹章,有凭有据,李平胡在抚顺关擅杀夷人,勒索女真诸申之事,证据充足,李平胡本人都很难反驳,现下被李成梁调回,免其职,责其将来待罪立功,怎么能说巡按弹劾无功?辽镇将帅不合并未影响辽事边事,张惟功前月上奏,他沿长安各堡巡边,增巩维修堡台,核实士兵名额,诸多细务,如实上报,辽阳军屯等事,亦是为充实地方之力,并不算白费功夫,汝默,你成见太深了一些。” 申时行为之一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个话题,他们其实已经争执过很多次,根本就没有结果。 梅国桢当巡按当然是有偏向性的,众人皆知,不过他弹劾陶成喾,李平胡等李成梁麾下诸将,有凭有据,证据翔实充份,叫人也是奇怪,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巡按是怎么了解到兵营和边关的诸多内情? 但有此成绩,梅国桢将来转分巡道,升按司,再为巡抚,都不是十分困难的事,特别是身后还有许国这样的背景靠山,申时行也不愿得罪许国,虽然心中恶梅国桢与张惟功合作,却也只能缄口不言了。 “吴善言免官,加恩准他冠带闲住,给他一个面子。”张居正不愿在这样的小事上浪费太多的精力,吴善言乱他大局,该死! 但申时行的面子不宜不给,冠带闲住,算是将来还有起复的机会。 “元辅……”申时行虽然色变,却是果然没有力争。 “如此甚好。”许国表示满意。 “就这样办吧。”张居正运笔如飞,很快将“贴黄”写满,然后将这奏疏放在一边,继续看下一本。 重要的大事,全摆在他的面前,许国和申时行只能处置自己分管的一块,而遇到不能决的重要之事,还要张居正来决断。 更重要的,便是张居正手握票拟大权。 票拟,就是内阁将处理意见写在黄纸上,贴在奏折之上,送入大内之中。 天下大事,兵粮钱谷涉及甚广,有一些专业极强的事情,不是积年浸淫其中的人,看都是看不明白,皇帝如果不是太过逆天如明太祖者,就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忙,所谓贴黄,便是将处理意见写好,皇帝看了没有异议,御笔或是司礼监代为批复,便是批红。 票拟之权,代表的是内阁之权,张居正从头到尾,一直抓在自己的手中。 他最为人非议的,还是绕过六部和内阁,直接用私人关系来处理朝政大事。 大明的内阁其实依附在翰林院下,内阁大学士才五品官,要想从制度上来约束六部,除非大学士兼六部尚书,才有法理依据。但兼职非实职,所以大学士要想有所展布,必然要用私人手段来进行。 用的多了,便成了把持,专权,其实这是一个难解的结。 申时行看到张居正用笔如飞,眼神深处自有极度的不满,不过他善于隐忍,还是将自己的情绪给藏的很好。 他知道这封奏疏入内,很快就批复,吏部王国光老尚书是张居正的私人,自然不会违抗张居正的意旨,迅速施行,五六天后,吴善言就会从巡抚变成冠带闲住的一个普通的官绅了。 “把持之深,令人发指!” 回到自己的朝房之中,申时行终是忍不住低低的说出口来。 “若是我为元辅,当以华亭当年的还威福于主上一语时时自省,绝不专断,擅权,张江陵今日之事,当引以为戒!” 在申时行自省之时,一个中书舍人亲自进来,将身后一人引了进来。 “拜见阁老。” 来人落落大方,拱手施礼,一派坦然。 “人来。”申时行令道:“将院门关上,就说我要休息,任何人不得擅入。” …… …… “元辅,申某人越来越强势了。”待申时行和许国离开之后,李幼孜眼神闪烁,低声道:“他今日就敢当面顶撞元辅,来日岂能依元辅的制度行事?” 他又道:“听说他与张四维来往甚近,此人,其心难测啊。” 张居正摇头道:“申某还算是能做事的人,公心大过私欲,至于他和张四维,他亦向我解释过,晋商与顺字行的争斗,他想了解一些内情。” “他一直和张惟功过不去,不知为何?” “忌惮。”张居正淡淡道:“武将之中,勋贵之中,你见过第二个如惟功般的人物吗?” “倒是没有。” “所以他忌惮,惟功这样的人物,申汝默知道自己制他不住,而又担心惟功将来会如江彬一般搅乱朝堂……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有底气。” “原来如此。”李幼孜面露冷笑,鄙夷道:“堂堂阁老,居然只有如此的胆色,叫人好生瞧他不起。” 他又道:“不过,元辅恕我直言,张惟功确实是非常人能制之的人物。看他在辽阳所为,所图甚大。” “他是想学卫青,霍去病的人。”张居正对惟功还是很了解的,知道惟功自少年时候起便是一心想封狼居胥的人,辽阳所为一切,都是为了稳固后方,提供更强的兵力。 张居正觉得,无非还是那一套,实兵,实饷,充实府库。 只是这小子,很多事情独辟蹊径,看起来有些过于离经叛道。 但总体来说,张居正觉得他了解惟功,否则的话,也不会将简修也放到辽阳去。 他知道,辽阳有自己的儿子,本身就是表明了一种态度,辽阳之变,惟功顺利过关,张居正虽然没有出手,但有这种表态就很足够了。 有时候,不动手比动手的效果反而要好的多。 张惟功可能也是深明此点,张居正记得当时自己苦笑起来,若不是看在惟功也是一心为国的份上,还真放不过他。 “想做卫青,霍去病,纵是身后无汉武,亦当有萧何,公为今世之萧何,此子,除公之外,无人能制之。”李幼孜深知张居正为人,立刻说出很合张居正心思的一番话出来。 张居正瞥他一眼,知道李幼孜也是一心谋求入阁。 如果自己力推,倒是颇有可能,但李幼孜是谋主类的人,不适合成为一派的党首,张党中人,多半不喜欢他。 相较而言,在南京的几个人倒是颇有人看好,但王国光等元老级的张党有言在先,张居正在,他们则安心做事效力,张居正不在,则他们也就无心于朝堂。 想到这些,张居正也是颇觉烦闷,当下一阵气血上逆,顿时就觉得头晕起来,两鼻之间,也是鼻血长流。 “来人……” 李幼孜有些慌乱,张居正这阵子身体不算好,他也是知道,但张居正前几年还是在信中说自己“体气素健”,这才隔几年,也未及花甲之年,难道身体就不行了? 他总以为,张居正最少还能当五年首辅,自己可以入阁,慢慢挤掉张四维等人,接张居正的班,所以说话的语气,向来是好为大言,如果张居正身体不行,那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十分危险了。 “无妨。” 张居正自己仰脸向后,将手捏住鼻端,止住流血,平心静气一阵之后,才感觉眩晕感稍去,他止住众人,极为疲惫的道:“这阵子这是常有的事,血气上涌,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李幼孜如释重负,张居正是他和张党的大靠山,哪怕是废立时张居正态度暧昧,冯保也倒台,但有李太后的强力支持,只要张居正不自请致仕,他在一天,便可执大明最高权柄一日。 “元辅你要珍重,今日不妨早回,不要太辛苦了。” 看着张居正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折,李幼孜苦苦相劝。 第四百七十二章 雅集 “唉,元树你还是不懂啊。” 张居正轻轻拂袖,叫李幼孜退下,他自己勉强坐直,又开始处理政务。 大明在他的掌握之下,一切井井有条,政通人和,府库充盈,哪怕是得罪皇帝再深,皇家也要用他,哪怕是武清侯李伟,他也不放在眼里,太后的条子,他经常驳回。 所为何来?是因为他有自己**,势力强大? 当然不是,皇家有兵,有锦衣卫,东厂,大臣再强势也无非是一道诏旨就拿了,党羽再多,又能如何? 所为的当然还是他是一个合格的掌舵人,太后担忧离开了他,大明不知道会驶向何方。所以皇帝再不喜欢他,亦要留他,执政越久,则越难扳他下来。 有这种明悟,张居正又怎么会倦勤?他一倦勤,那些政敌会飞快的如秃鹫般的飞过来,吃光他身上的每一根筋,每一块肉,喝光他每一滴血。 自从致仕失败之后,他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了,只要不祸及子孙,一切都由他来担当好了。 “但愿皇帝能体谅到我的苦心,将来能善待我的后人。”摊开一本奏折之后,张居正一脸漠然的想着,他对万历,信心并不是很足。 …… …… 前来拜访申时行的,是锦衣卫使张惟贤。 他没有落座,哪怕是实权指挥,在阁老面前也是没有坐位的。内阁之中,大学士体制最为尊贵,锦衣卫使再强,也就是与词林官对站的仪卫官,岂能与大学士分庭抗礼! “昨日之事,吾已经知道了。” 申时行给人精明强干的感觉,说话的语速也是很快,他夸赞了张惟贤几句,不过也是警告道:“有元辅在,事情做到这样也就行了,真正的机会,在以后。” “下官明白。”张惟贤道:“元辅在,我们做的再多,也是白搭……元辅心在朝局,特别是条鞭法等诸法,所以边疆不能乱,令张惟功去辽阳,其实是阁老当初的主张,但在元辅眼中是歪打正着,既然张惟功在辽阳立下根脚,且有大用,元辅就不会叫人动他……下官尽数明白的,请阁老放心。” “嗯,很好。” 对这么一个十分精明的青年,申时行也是十分的满意。对方的机灵懂事,当然省了他不少的心思。 “你的事,不是没有机会……也是一样,要等。” 这个时候,申时行当然要给张惟贤一个暗示,一点甜头,一点对未来的期待。 “下官省得。”张惟贤严肃的道:“总之一切听阁老的指示,下官绝不会妄动。下官虽为勋贵,其实就是武臣,读了几本闲书,哪里懂什么真正的道理?只有听从阁老的指示办事,才不会行差踏错。” 听到这样的话,申时行对张惟贤简直满意到骨子里去。 他连连点头,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在这个时候,张惟贤适时递上一纸报告,亲手递给了申时行。 “连续几天都便血?” 申时行眼中露出骇人的光芒,张居正一直有病,而且夺情和请致仕不允之后,性情更有变化,府中美人更多,更加纵欲,这都是事实。但张居正原本的身体极好,府中也有医者,相府之中,什么样的养生之物没有?申时行真是没有想到,张居正居然有明显的病状了。 “便血似乎不是什么大碍之病?”想了半天,申时行终是平静下来,以指叩桌,沉声道:“无非是上火,或是痔疮。” “元辅一直不觉得自己有痔,向来就是当上火来治,现在估计也疑是痔疮了。” “终不是什么大病。” 这年头得痔疮的士大夫远超过普通人,原因也很简单,少年和青年时要挑灯苦读,当然是坐着为多,到中举中进士后养尊处优,不要说运动锻炼了,连走路都是坐在轿子里,四体不勤至极致,办公自然也是坐着多,当时又喜欢用硬木,紫檀花梨木为最佳,长久坐下来,屁股不出毛病才怪。 “呵呵,也是下官的人小题大作了一些。” 申时行眼中波光闪烁,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道:“锦衣卫中之事,莫与我言,你自作主张便可。” 听到这话,张惟贤身形也是一震,不过他也是什么都没有说,抱拳一揖,告辞退出。 …… …… “今年麦子又是大熟,可恨,可恨。” 江南一带,并不只是种植稻米,很多地方只种棉花,有一些地方,则是一季稻米一季麦子,五六月交,种稻米,收了稻米之后,接着种麦,然后隔年收麦。 有些则种占城稻,从春到秋,一年两熟,收成也不低。 在常州府城外不远的地方,道路两侧全部是生长成熟的麦子,大半还是绿意盎然,小半麦子已经开始变色,由深绿色变成浅黄色。 一旦变成深黄色,则麦子就成熟,可以收割了。 这里的土地肥沃,几乎每块田都可以算成是水田,河网纵横,河肥充足,在道路两侧的土地之中,麦子长的十分茂盛,麦杆壮实,密集,麦穗饱满,一望可知,这将是一个极高的收成的大丰年。 “唉,一亩最少三石,甚至三石半的收成,可惜,可惜啊。” “我家的地,也在此数。” 常州城外,一群坐着软轿出游的官绅,多半戴着方巾或是东坡巾,,穿着道袍,在这样的春初的天气里,风很大,吹的各人的方巾和道袍在风中摇曳飘摆,大袖飘飘,望之若神仙中人。他们多半是面色白皙,丰神如玉,眼眉疏郎,个头也较常人为大,而两手皮肤都是保养的极佳,虽然有好几个年过半年的士绅,但因为保养得当,脸上竟是没有丝毫皱纹。 这一伙人,够资格列身其中的,最少也是发达三世以上的世家才够格,若是那些刚刚发了一两世的暴发户,真的还不够资格列身其中。 常州,此时的江南大府,后来的江阴无锡等地此时都属常州治下,人文地灵,是当时江南诸府中经济比苏州稍弱,比松江强,而人文还要超过两府的强悍地方,在这大府之中,世家不胜枚举,科举超过两百年的大世家比比皆是,在朝中为官的数不胜数,没有这样的底蕴,妄称世家,在常州这样的地方是行不通的。 “申老弟远道而来,我等似乎不必说这些恼人的事情,大家还是登船赏景吧。” 春日出游,已经成为苏州和常州一带士绅中交际的一部份了。这种雅游,最容易分成圈子,适合彼此间的深谈。 最有名的当然是苏州的虎丘大会,现在已经初显端倪,当三四月时,绿柳成荫,天气和暖之时,文人雅士们聚集在一起,齐上虎丘,游乐之余,指摘朝政和地方官员,若是地方官果真有不堪之事,则一起上下活动,上至朝堂,下到地方舆论,总之要搞的你罢官回乡为止。 到天启和崇祯年间,虎丘会动辄数千人,上万人,当然其中不乏看热闹的百姓,而真正的官绅士子肯定也过千人了。 试想在一个识字率只有百分之五,秀才生员都是天之娇子的时代,这么多生员聚集在一起,那是何等浩大的声势。 那就是民间舆论,涉及到当世和后世名声,哪怕是再强势的地方官也只能俯首称臣,到张溥等人组成复社时,已经能影响南京和北京的朝堂,江南士子的实力之强,底蕴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今日雅集,自是不如虎丘会那般规模浩大,但也算顶尖的小型雅集之一了。 召集人便是高静成,嘉靖年间进士,曾任过几任知县,早就告老还乡当士绅,现在已经年过花甲,是常州科名最早的老人之一。他身侧的青年是他的孙儿高攀龙,常州有名的早慧读书人之一,和顾宪成有过交集,不过顾宪成科名很顺,已经在京为官,高攀龙打算参加明年解试,一搏举人,不过感觉机会并不算大,他的文章感觉还欠锤炼,差一些火候。 其余诸人,都是常州和无锡一带的名流士绅,唯一底蕴差一些的便是顾学,顾宪成的父亲,家道曾经中落,后以经商恢复家业,顾家以二十年之功成为常州名流,但与真正的世家还差不少,只是顾宪成少年得志,颇有文名,而且和**星高攀龙交情颇深,另外还结实了李三才邹元标等朝中名流,已经算是小小**,有这层关系,高静成身为名流宿老,这才请了顾学一起出游,好在顾学为人十分谨慎低调,并不因为自己受邀而得意,这使他渐渐融入名流圈中。 大家在上船的时候,都是有切齿痛恨之感。 高家在城外原本有六千多亩水田是完全免税的,丁口,田土,一文钱都不必交,佃户还因为他的荫庇而多交一份租子,衙役吏员们也不敢随意骚扰他家的人,加上田中的桑树所出的桑和丝,每年的收入着实不少,在万金之上。 现在,看着大熟的土地,高静成心里却是实在痛苦……他家的免役丁口已经被取消了好几百人,只有剩下三十丁免役,而土地也只剩下几十亩免税,其余的佃户和土地一样要交税,他们的驿草,力役,差役,还有田税,折成条鞭法的银两,每亩地该交多少便是多少,是以各人看到田亩大熟之时,由于一种奇特的心理,不仅不喜,反而颇有遗憾和痛恨之感。 人性便是这样,不想自己能得到多少,总是会想失去多少,哪怕是饱学文人,亦是如此。 第四百七十三章 污水 上船之后,没有外人,各家说话便更随意了。 左右不过是痛骂张居正,现在江南的士绅,几乎无有不痛恨张居正的,纵是有一些极少的有识之士,知道土地兼并是革命的来由,历朝兼并的厉害了,则多半要引发朝代更迭,而乱世之中,人不如狗,能平安度过的家族百中无一,所以国家多有财赋收入来养兵养士,其实是好事,国家疲弊,于国于民都非好事,可惜,能这么想的就是百中无一,而敢于这么说的,更是万中无一了。 得罪别的集团还好说,江南的士绅集团,委实不是好得罪的。 几支秃笔,几本笔记,刊印天下,可能数百年后,你一样的名声丑恶,百世不得翻身。 话本,评书,笔记,诗词,叫你百口莫辩。 这种情形,一直到明末清初时才得以改变,清朝统治者比起明朝统治者更狡猾,更残暴,一边扶植自己人,养几条能叫的狗,一边挥舞屠刀,杀尽不服,则天下人服。 在清初时,江南士绅被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最少有七千到一万的士绅因为江南抗税一案被杀,整个士绅阶层几被一扫而空,再借明史案等大案兴起文字狱,你不是掌握舆论?朝廷一边收你的书,改你的诗词,一边砍你的脑袋,重压之下,清朝中前期就改变了江南的士风和民风,什么读书人的脊梁,统统将你打折了再说,自此之后,圣君与奴才的关系定了型,几百年后,还有人吹捧“康乾盛世”,而就算是乾隆盛时,人均还比不过万历,所谓盛世,不过是满洲小集团和他们的奴才趴在汉人的身上吸血,数百年后,居然还有人信之无疑。 现在的江南士绅自然还保留着相当的骨气,只是这种骨气不是用在忧国忧民上,而是用在计较自己的利益上,任何人敢触犯他们的利益,自然便是生死仇敌。 “我等说到底还是势不如人。” 顾学平时并不多嘴,此时听众人骂的热闹,终是忍不住道:“小儿前一阵来信,抱怨京里珠薪米桂,实在难居,我叫他去求申阁老,好歹将我家的田土挂一些在申家,结果阁老连见都不愿见小儿。” “这件事我家亦想做,但申家和王家等各家都不愿帮手。” “人家是阁老,大宗伯,我等算什么?攀附不上,罢了,罢了!” 江南士绅,彼此声气相连,互相总有一些关系可攀,现在江南籍的官员来说,申时行官做的最大,然后便是礼部尚书王锡爵,也是大宗伯了,而且几年之内必定可以入阁。 可惜申时行不愿收地,破坏自己的名声,同时影响自己在张居正心里的形象,所以哪怕是再亲近的人或再大的面子,申家都不肯收地,到现在,申家在松江和苏州两府加起来还没超过一万亩地,对一个阁老来说,这地太少了。 王锡爵也是大世家出身,此老姜桂之性,性子十分耿直,不好财货,但世家惯性是难免的,王家也收一些地,只是数量较申家更少,好在各人知道他的脾气,骂声反而是比申时行要少的多。 “还是当年徐阁老家,那是仗义的很。” “是的,当年我家一角地八百多亩,就挂在他家名下,说一声就允了。” “唉,徐阁老是替我们江南不少人吃了挂落,现在两个儿子尚在充军。” “也还好了。自夏阁老始,阁老被杀,抄家的不在少数,高大胡子,差点也掉了脑袋,后来隔了几年,冯保还要杀他,张江陵也要杀他,幸得不少有心人力保,才留下性命,老实说吧,徐家弄的太张扬,又碰上海刚锋那样的刺头,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可以说一声侥幸!” 这人算是熟知当朝和前朝史事秩事的,自严嵩斗夏言,砍了首辅脑袋开始,徐阶斗跨了严嵩,杀了小阁老严世藩,徐阶本人又被高拱斗翻,黯然回乡,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赶走,差点丢命。 本朝的政争,嘉靖以前是文臣互斗,不伤和气,以致仕为止,大家拱手而别,算是君子之争。 自严嵩开了斗杀夏言的先河,大明的官场斗争,也是越来越残酷,而党争的迹象,也是越来越明显了。 凡我同党,则必为同道,而非我同党,则必为奸邪。 他们所说的徐阁老便是徐阶,当年徐家在松江苏州常州等地有超过二十万亩土地,这里头徐家真正自有的其实只是少数,多半倒是各地的士绅,通过各种关系,挂在徐家的门下。 徐阶从嘉靖年间到隆庆年,权势熏灼时不比现在的张居正差,众人将地挂在他家名下,无非就是省力役,省田赋,也省麻烦。 当时的地方官,还有那些地头蛇,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徐家去啰嗦! 只是后来张居正决心清丈,连恩师的面子也不给了,而又不好直接出面,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将直名满天下的海瑞调到江南任巡抚。 这一下,徐阶惨了。 家产被抄了个干净,两个儿子因为劣迹太明显被充军,一生未受挫折,在严嵩权势最盛时也隐隐能分庭抗礼,后来最终斗跨严阁老的徐阶,晚年算是跌了一个大跟头。 好在张居正还念在师生之情,没有将事做的太过份,后来迅速将不懂事的海瑞调走,闲置,徐家的事安稳下来,徐阶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 而每年张居正都会致信给徐阶,师生两人的私谊在表面上没有受损,但真正的实际情形如何,在这里的每个江南士绅,心里都是明白的很。 “我听人说,”顾学突然一脸兴奋,向众人低语道:“听说张江陵夜御十女方能满足,那个镇蓟的武将也不要脸,给他送美姬,送海狗肾!” “呵呵。”高静成笑道:“前日接王凤洲一信,言及元辅私事,也是十分有趣。” 王凤洲便是王世贞,太仓人,亦是江南大世家中人,他是明朝中后期赫赫有名的“后七子”之一,文章和诗文都叫人没有话可说,所以是现在江南文坛领袖人物,一听说他张居正,各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 除了熊熊燃烧的八卦心理外,就是因为王世贞和张居正有严重的积怨,具体细节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了,反正王世贞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张居正毫无疑问是邪恶的。 “王凤洲说江陵相国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则脾胃不能受之……” “原来江陵果然食春yao。” “啧啧,听说江陵府中有美人数十,个个堪称国色,比皇宫大内还要厉害的多。” “艳福无边,纵身体受些损亦值得了。” 明初因为太祖太宗两朝的高压,民间十分“质朴”,不论是请客,宴席,穿着,日常用具,都以朴实无华为主,纵是有钱,亦很少用丝制品等值钱物,门户也不是有钱就能乱盖的。到中期之后,思想放开,心学流行,民间有一种解放大潮,文人就是急先锋,著名的金瓶梅等著作,就是在嘉靖和万历年间出现的。 众士绅说着张居正的这些龌龊事,也不论真假,表面上是鄙夷奚落,眼神深处,却是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这些事,切勿外传。”高静成抬手道:“有辱元辅名声,有碍官场观瞻,众位切记。” “这个是自然。” “我等省得。” 高静成不说,有人还想不起来,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会意,当下一边点头,一边脸上都显露出会意的笑容。 这些话不仅要说,而且要大说特说……管你张居正是不是为了国政累跨的,管你是不是为了国计民生在扩田检地改条鞭法,管你是不是为了节省财赋宽免徭役和重整驿传……反正你就是纵欲无度! 顾学的笑容,也是与众人一样,甚至多了几分恶毒。顾宪成给他的信中,经常抱怨和叫苦,而顾宪成身边的人,不论是**星还是邹元标,或是李三才,对张居正都有强烈的反感。 罔顾国家旧制,随手安插私人,政由私门,与民争利,考成法是最大恶法,这些观点,都是由顾宪成在信中不停的吐露过来。 这些信到江南,自然就成了顾学等人的炮弹,源源不断的打出去,江南一带,对张居正的各种举措原就十分不满,彼此算是一拍即合,整个舆论,自是对张居正十分不利。 三月吴善言被殴一事的处理,也令江南舆论大哗。 堂堂文官巡抚都御史被殴于小兵,不论吴某人做事多荒唐,但居然因此免职,朝廷这样举措失当,张居正这个首辅,又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这个奸相,”别人已经转了话题,开始说些词诗戏曲之事,顾学插不上嘴,只得在船上自顾自的想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被皇上赶回江陵,要不然早点死了也好!” 第四百七十四章 伏子 “小可赵裕,叩见老阁老。” “老阁老”便是徐阶,已经望八十的人,在当时是难得的高寿,他身量颇高,人也瘦,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只是须眉全白,看起来已经是垂垂老矣将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了。 “罢了,请起来。” 赵裕有生员的身份,又曾经在南京的国子监厮混过一段时间,这个身份,见知县拱拱手叫声老公祖就完事,不必下跪,但在徐阶面前,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跪下,连叫他起来答话,也是一种恩典。 “你是两年前到过我府,是么?” “是!” 赵裕对徐阶的记忆力颇感吃惊,老老实实的就应了一声。 “不对。”徐阶道:“老夫记得你是五六年前就到过我府,且在我这里住下,替我徐家一门看门诊断,你医术高明,是以老夫留下你来,你在此三年多之后,才到南京国子监想弄一个出身,现在来我这里,想来是撞木钟,想弄一封八行,到吏部捐一个贡生,再想办法挑出来做官,是不是?” “是,是,小的心思,难逃老阁老洞见。” 赵裕满头大汗,尽管天气并不炎热,他却是汗出如浆,一会儿功夫,就把前领衣口的衣服都湿透了。 “罢了,你且下去,住下来再说。” “是,小可告退。” 待赵裕走后,徐阶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来。 “告诉你的上官,这个赵裕,暂且不能用。”徐阶也起身,手中柱着仗,却是巍巍然如泰山般的感觉。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影也是感觉到庞大的压力,心中暗自对这老不死的前元辅敬佩不已。 “阁老是说他胆子太小?” “对喽。”徐阶道:“在我这里历练一下再说吧。” 他顿了一顿,又道:“人,是你们找,怎么做,也是你们的事。老夫也就是调教一个出色的医者出来,余者,皆非老夫能管之事,亦不愿去管。” 那人心里冷笑,知道徐阶想撇干净,不过这事情现在只是一个想法,徐阶真的只需要在外围配合,将人当成自己医官便是,别的事情,真的不必徐阶与闻。 堂堂前元辅,门生故旧满天下的老人了,这件事情,当然不会真的深入其中,一旦败露,一生的功名成就付诸流水,徐阶当然会有所取舍,有所保留。 “阁老放心。”那人轻轻一躬,轻笑道:“一切都在我们家大人的掌握之中,阁老只需等消息便是了。” “嗯。”徐阶眼中寒芒一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的踱了出去。 …… …… “好了,摇摇火把,告诉那些狗娘养的,咱老子们来了。” 一座八百料的海船之下,有几艘小型铜炮放在船首,大约是大佛郎机和二将军炮一类的小炮,口径并不算大。 海浪的浪花溅在船头,撞的四分五裂。 一脸横肉,满脸狞笑说话下令的是一股四百多人的海盗的首领韩立诚,在他对面,是坐着小船赶过来的李国强,他的部下也有四百来人,这两股大寇就是今次海盗来袭的主力了。 另外十多股,多的两三艘船,一百来人,少的也就一艘船,三四十人。 这些海盗,多半就是在莱州半岛到天津,觉华岛,中左所,皮岛,在这片海域海动。 官兵水师强劲时,他们就是海商,贩运一些短途货物,赚取利润,老老实实的贸易,靠岸时也不敢惹事生非。 被官府记录名字的就呆在船上,不上岸边便是。 现在北方明军边军还算强劲,水师却已经彻底崩坏了。嘉靖年间要备倭,登州水师营实力不弱,海盗只能分散成小股,多半时候不敢闹的太过份。 这些年来,已经越聚越多,渐成气候! 海盗袭击沿边地方也不是头一回了,向来如此。趁夜杀入,一直抢到第二天过午,在官兵反应过来之前再上岸,等少量的官兵赶到时,他们早就已经回到大海之中了。 只有很意外的情况下才会与官兵正面接触并打起来,但真的打起来,海盗也是根本不怕官兵……事实上除了辽东这边还有一些武官有家丁外,在登莱半岛再到长江沿边,根本没有一点军事力量能威胁到他们。登州的城守营和水师营早就败坏不堪,只能充充样子,守守登州城的水关,真叫他们出击,这般家伙非炸营不可。 正经的募兵营都是这样,那些卫所的指挥使说是三品大官,对登莱本地和青州一带的山匪和响马杆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山东和登莱的卫所官员几乎都没有家丁,只有少量的看宅护院,百来人的土匪就能叫他们无计可施,卫所兵勉强集结起来,根本就不能打仗,如果不是班操兵制度还在,恐怕这些家伙连集结部下都办不到了。 越往南边,卫所越崩坏,营兵也越不能战,这是海盗的经验。 在中左所这里,以往要顾忌黄敬和海盖参将的家丁,所以海盗不敢过于深入,这一次虽是与黄敬勾结,却听说有七百官兵,这个数字很多,不过韩立诚已经询问过多次,知道带兵的就是一个千总,没有游击或参将,千总的家丁不会很多,就算是在辽东这样的地方,最多有二三十个家丁就很了不起了,至于营兵,韩立诚也好,李国强也罢,都不曾将营兵看在眼里。 他们这样谨慎小心,完全是出于李三的劝说。 “两位大爷,还是小心些好。”李三看到两个海盗一副骄狂模样,忍不住又是劝道:“这股营兵还算精兵,有铁甲……” “得了。”李国强本人就是辽东营兵出身,逃亡后到海上与十来个旧伙计一起为盗,慢慢到十来艘船几百个部下的规模,他们的老巢在一处海岛上,实力越来越壮大。 他一脸傲然之色,喝斥李三道:“营兵?营兵老子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铁甲再强,兵器再利,也没有精气神,一有不顺就崩盘,老子可是正经的营兵出身,这辽镇各营我少说也经历过十来个营盘,当兵吃粮十来年,还要你个狗才多说?” 李三被骂的哑口无言,他很想用词汇把那千总部营兵的凶悍之处给描绘出来,但他词穷了。而且细细一想,那营兵除了每日练的时候口号叫的山响之外,似乎也没见什么厉害之处。 黄敬带李三去过盖州等地,见过杨绍先的家丁是什么模样,马上左右开弓,几百斤的石锁举着玩儿,十几张桌子堆起来,攀爬过去形若无事,一个个都是眼神冷漠,神色彪悍,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好汉,相比较之下,中左所这个千总部的营兵似乎真的不怎样,也就站队还好,刀切豆腐一般的光滑整齐。 “好了,别废话了!”韩立诚满身杀气,烦燥道:“俺们杀上去赶路那股营兵,你们给银子,以后俺们来中左所,你们支应钱粮,这可是说定了的!” …… …… “大人,军情局的人来了。” “好,请进来。” 天气温润,张猪儿的公厅门窗都大开着,若是再过一阵子天气热起来,便得关上,否则蚊子能将人吃了。 他的公务已经渐渐上了轨道,很多公文文书不等天黑就办好了,营房已经兴建完毕,从军营到公厅到军械仓库,军需物资仓库,修理场所,室内练兵场,室外靶场,可称一应俱全。 辽阳镇的规矩还是和当年的舍人营一样,做大做全,供给军人的物资都以最全最好为佳。 七百余名千总部的官兵经过了几个的集训,精神面貌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新军将士,混杂在老兵阵里,几乎已经没有太大区别。 其实所谓老兵也不大准确,当初舍人营全部是以京卫的武官子弟入营,天生就有祖上余荫,最少也是副百户,总旗,但这样的身份在辽镇根本没有人在意,相反,不升到军士长,队官,根本没有人在意,在别人眼里,你的世职就算是百户,没有军职,就是一个兵。 这样的人也是少数,张猪儿已经在考核很多人,除了实在不成器的几个之外,在新的两个司的新兵抵达之前,会把他们全部提为军士和队官一级的武官。 以老带新,可以共同进步。 “见过千户大人。” “好,请坐下说话。” 军情局的人自成系统,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内部的官职和军职,只知道也是以辽阳的军职来做为上下的标准,除此之外,更多的内情外人无从得之,也不敢随意打听。 在张猪儿面前的这位,就是一副标准的渔民模样的青年,脸色黑红,两手骨节粗大,手皮泡的有些发白,脚也是赤脚,好象不习惯穿鞋的样子。 如果不是这人拿着军情局的凭证,张猪儿真不大敢相信,这人居然是军情局的一份子,而不是真正的渔民。 前一阵,他接到郭宇的一封信,里头含糊提到了他和朱尚骏一起执行了一次秘密任务,具体的东西郭宇当然没说,只是的信中说道:“十分刺激”,光是这四个字,比起长篇大论来,张猪儿的吸引之处却是无与伦比,只是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性格沉稳大气,不毛躁,这样的个性干军情工作只能在家里分析归纳总结,不能去行动组,这样的话,还不如干千总,最少,他感觉自己在带兵上还是有天赋的,能独镇一方,也是说明上头对他的信任。 第四百七十五章 学宫 “上次的通报,张千总还记得吧?” “是的,说是中左所黄敬可能与几家海商有协商,要勾引海盗来攻打我们,烧掉军港和造船厂。” 张猪儿眼中寒光突现,他感觉无比愤怒。 黄敬这厮,光是将军户当成猪狗也罢了,各地卫所都一样。但现在军户们刚刚过几天好日子,他就用心这般狠毒,而且要烧掉辽阳镇在这边的心血,更是可恶。 光是船厂,连同大型仓库,占地几近方圆十里,未来要造一千料以上的大船,船厂的规模当然不能小。 “这个黄敬,该死!”张猪儿咬牙切齿,恨恨的道。 “这件事军情局已经提上日程了,”军情局那人呵呵一笑,阴沉之色倒是去了不少,他道:“黄敬只是小患,大患就是海盗。已经查清楚,大股两股,小股十七,加起来一共有两千一百来人。” “好,我知道了。” 军情局那人在海上潜伏多天,与多股自己发展的暗线联络,都是些常年在海上打鱼和潜水摸海参的渔民,他们和海盗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就得到确切的消息了,现在连来犯的规模都查了出来,不过,他看张猪儿的模样,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不觉有些惊奇。 “呵呵,你们军情局的工作做的很好。”张猪儿站起身来,道:“不过,也敬请看我们战兵营的表现如何吧。” …… …… “这是给杨绍勋和杨勋先兄弟二人的节敬,放好了,可以择期动身。” 送给官员礼物,不是走的公帐,是走的惟功的私帐,所以由总务这边负责,唐瑞年跑来跑去,不停的叮嘱着叫各人小心。 这些礼物,都是些上等的南货,还是宋钱度的父亲上次过来时带来的南货中的精品,一般南方的富贵人家才普遍应用,北方人就算有钱也不一定买的着。 给杨氏兄弟的礼物,还是很用了一些心思的。 天有些热,唐瑞年来回跑着,宝蓝色的五福绸衫上,显露出汗水的痕迹出来。 惟功隔着花厅的窗子看到了,笑道:“唐胖子你一会交代了事情,去北大营校场跑二十圈,跑完了再回来办事。” “是,大人。” 惟功虽是说笑的语气,不过唐瑞年可不敢违抗,这种事情上,这位大人是不会真的和他说笑,二十圈就是二十里路,一点儿不能少跑。 现在城中的军营已经竣工,分为南北两大营,南大营要小一些,分为东西两个部份,还有军需分部在南城上帝庙那边,光是菜地就两千多亩,还有猪场鸡场等,是直接为有司和军营提供蔬菜和肉食的地方。 北大营毗邻自在州和将作司军需司之间,直临无敌门,住家原本就不多,搬迁过后,光是校场的圈就是一里一圈,还有几个小校场和靶场,校阅台等。 南北两大营可住营兵五万人,这个规模和明初南京北京驻军二三十万,武官过万人还是没得比,但在当世,可以说除了京城之外,连南京也比不上了。 南京军士已经逃亡到只有几万人,这是前一阵惟功刚看到的邸抄,看到之后,也是一阵唏嘘和感慨。 如果不是废立风波和万历态度的转变,还有冯保的异谋,京师诸勋贵们的反抗,恐怕此时他已经在提督整顿京营了。 现在回头想想,没有成功掌握这个权力也是好事,否则,就是成天坐在火山口上。这件大事,自己现在实力还是远远不够,差太远了。 他偶然也会想起万历,想到那个害怕打雷和黑夜的小胖子,想到自己提刀在乾清宫东暖阁外宿卫的日日夜夜……但这也只是偶一闪念,他知道万历,万历也知道他,少年时的那些情谊,两人都是挂在嘴上说,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谁也不会当真。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一心要做大事的人,小小私谊,真的不算什么的。 “你又为难唐大哥!” 大丫在一边替唐瑞年打抱不平,不过说了两句也就抿嘴一笑走开了。这个女孩子很知事,军政大事从不插嘴,也不打听,只有内宅的事,还有唐瑞年这半个“自己人”在她眼前被训斥的时候,她才会出来缓和一下气氛,所以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孩子。 惟功也是一笑,坐了回去,继续提笔写字。 这是一份晓谕,辽阳城的大折大建已经快抵达尾声,用钱极多,但几乎没用府库的银子,朝廷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银两,哪怕是他的政敌,包括王政和这样的死敌,在这件事情上也挑不到他太多的把柄。 只能以劳民伤财,徒劳无功毫无必要等说法来攻击他,惟功决定从整体上写一份晓谕,日后再有城建方面的问题,可以一了百了。 “辽阳是辽东的心脏,亦是我大明的东北重镇,我们不仅要重视它的军事作用,亦要杜绝不卫生,不美观的住宅影响到它的地位。洁净,美观的住宅不仅有益于卫生,杜绝疫病的流传,亦能使人心情愉悦……美观,不该是贵人官绅们的权力,而应该走进每一堵墙,走到每一户百姓的家里……” 这一份晓谕,颇有一点象拿破仑三世在决心改变巴黎,成立美化巴黎委员会时写的文字。 巴黎在拿破仑三世之前也是泥土路为主,垃圾遍地,人们在街道上随意大小便,人的粪便和动物的粪便混杂,肮脏不堪。一直到拿破仑三世时,这个情况才得以改变,不仅改善了卫生,还普遍重修了建筑,增筑了外墙工程,后来的旅游名城巴黎,全球小资们心里的圣地,其实在这个法国皇帝手里才慢慢呈现出来。 惟功熟知这一段过往,也知道卫生和秩序对人们有多重要。 文化只是文明的一种,守秩序,重卫生,懂谦让,这些生活中的细节,也是支撑起文明的一部份。 如果中国人有辉煌的典籍和悠久的传承,街道上却是粪便遍地,那也称不上是什么文明古国。 好在这会子是大明,人们还没有贫瘠到跳到水里捞死猪吃的地步,也没有枯瘦干黄,面无精神,成为一群鸦片鬼,现在仍然是大袖飘飘,人们讲究仪表和风度的时代,在南方,也有相当的城市,保持着精致和整洁。 可以预料,在惟功的主持之下,辽阳与海盖等诸城,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新的城市的雄伟建筑,还有精洁的街道,完美的卫生循环系统,必将成为整个北中国的标杆。 在京城时,他已经小试牛刀,不过颇有局限性,只是将卫生系统稍做改善,在辽阳,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此,这绝不是浪费钱财于不急之务,而是使这悠久之古城,重新焕发生机!” …… …… “这什么东西,狗屁不通。” “哈哈,真是笑死人了,武夫笔下,果真就这般笑话。” 在城南靠近城角的地方是一块小小的黄金区域,地方幽静,最里头是上帝庙,西侧就是孔庙和儒学学宫。 此时在学宫门前,一群穿着谰衫的秀才生员们,正摇头晃脑的阅读着惟功苦心写出来的晓谕文告。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惟功苦心解说的实质内容,纵然注意了,也并不理解。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时候还不如普通的百姓,最少百姓能知道疫病和恶臭的沟渠带来的坏处,而这些生员,多半不问外事,或是家境丰裕住在条件较好的南城中心区域,对他们来说,惟功所说的一切,仍然是“不急之务。” 一个中年秀才应该是领袖人物,每次学考都能位在前茅,此时指着文告,正色道:“张总兵官说这些事不是不急之务,这就是他不读书的坏处,众位,什么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自然是礼敬我孔圣大道,虚心向学,乐化教善,这才是最要紧,最急迫的事情!” 杜礼昂首挺胸,阳光之下,似乎是智珠在握,一切天下智慧,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 “对喽!”先头那个秀才点头道:“我辽阳是军镇,但越是这样,越是要礼敬孔庙,宏扬大道,崇敬先儒,倡导讲学之事,这才是管军为政一方的最紧急的事务。可总兵官做了这么多事情,修那么多房舍,可曾想过要修孔庙,修学宫?其不学无术,见识之小,实在是令人摇头嗟叹啊。” “他见识小,不关我等之事。”杜礼朗声道:“不过,要扰民劳民,趁机聚敛民间财赋,我等身为生员,绝不可坐视此事不管!” “对喽,杜朋友说的极是。” “此是我等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其实北城的所谓改建已经完成,”一个生员不大自信的道:“在下听舍下家中人提起来时,说是修造的十分宏伟瑰丽,也十分便民,南城沿原本的几个卫所大库四周,全部重修了道路和军营,在下倒是路过几次,修筑的确实是漂亮齐整,没准……” “王朋友!”杜礼厉声道:“施小惠于鄙俗之人,就是要于士大夫和商民身上大捞好处,这一点还看不明白吗?修到你家的路,拆你的房舍,勒索你家的钱财,或是说要在你家门上挖通沟渠,想想是不是晦气?前一阵听李朋友说起他家在城外的庄园,四周的田骨和田皮已经被买光了,他的庄子也说要拓宽官道,叫他家自拆一部份,这真是飞来横祸!” 他说的李朋友,就是最早说话的那个中年秀才,听到杜礼说他家的事,他的脸色阴沉,不停的点头。 第四百七十六章 披甲 城中的种种变化,涉及到金钱走向,市场商品和人力价格的变化,田骨田皮,庄园兴建,辽阳镇的种种举措,几乎是对城中的卫所武官和缙绅们带来极大的影响,武官们在辽阳之变后已经认清现实,而缙绅们的不安和反感与日俱增,可以说是刚刚开始。 眼前这些生员们的反应,只不过是文官和缙绅的这种情绪的外放而已。 不过,他们抓住惟功对儒学和孔庙的漠视来说话,倒也是捉住了真正的破绽,所以说起来振振有词,十分有理的样子。 历来地方官员上任,拜上帝庙,敬城隍,做这些事情只是可做可不做,但拜祭孔庙,修筑学宫,却是历来地方官必为之事! 衙门可以不修,路也能不修,但如果某官任内孔庙和学宫出现什么漏子,他就等着清议暴起,乱蜂蛰头的下场吧。 惟功虽是武职官员,但亦是镇守一方的大员,对孔庙和学宫持完全的忽视态度,这确实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漏洞。 “我等当去分巡道上书,上公揭,极力言说反对兴造之事。无端扰民,浪费资财,实在是不可取,应该立停!” 杜礼趁机鼓动,他是最近最活跃的人,此时振臂一呼,倒是真有一点领袖的风范出来。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是啊,这样等于和镇台撕破脸皮,我等虽是生员,行事亦不可如此鲁莽割裂。” “对的,大家先订个酒楼,号召个雅集,边喝酒边谈最好。” 若是以往提起喝酒会钞,杜礼肯定是往后缩的,他家家境是生员里最平常的一个,自己孤儿一个,还好现在依靠杜氏家族的力量,他自己买了院落宅邸,钱也花的差不多了,所以手头甚紧。 不过今日他却是步上前来,带头道:“雅集也好,就在庆丰楼好了,定五桌,我们同去。” “好,同去,同去!” 一个学宫肯定不止五桌秀才,不过有的老秀才根本很少过来,中青年的秀才也不理他们,有的秀才一心致学,根本不参与这些活动,所以大致算算,五桌也就差不多了。 也是在辽东,若是在江南,谁敢说请一城的秀才吃饭,大约就是得了失心疯了。 杜礼在前,众人在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往着庆丰楼的方向而去。 …… …… 五更过后,海盗们就用小船上岸了。 浩浩荡荡,如蚁群一般,十足的壮观。 清晨时比半夜还冷一些,到底还只是春季,黄敬趴在城头往下看时,人就止不住的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看着眼前的情形激动的。 这样大股的海盗群,最少在万历早期是很难得一见的。北方群盗,最多也就几百人行动一下,也不敢侵犯州府,把动静闹的太大了。 南方海盗,嘉靖年间就有几万人的规模,大股的倭寇,真倭只有十分之一,十分之九就是沿边的汉人海盗。 到万历中后期,出现好几股大规模的海盗,广州的刘香就是最强的一股,部众有好几万人。 在黄敬眼前的这一股虽然有两千来人,在南方就只能算是小股海盗了。 就算如此,声势也很惊人了。 大量的小船载着那些一脸狞恶的汉子,多半是手中拿着各式长刀和腰刀,也有少量的弓箭,火器极少,除了少数的南方民间流过来的鸟铳外,真正的制式火铳这些海盗是弄不着的。 每艘小船有十几人,两千人一起登岸,用了近两百艘小船,密密麻麻,象是大群的蚂蚁在集结行动。 在北城城关之上,黄敬哈哈大意,心中着实得意。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想法,如果能将这些海盗收服,真正长居在中左所,被自己所用的话,就算是海盖参将杨绍先,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当然,当务之急,是要将横亘在他眼前的大片的港口区,船厂,兵营,甚至还有那些民居,全部烧光! 就算是民居,他也看着十分的不顺眼,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刺目伤心。 甚至,是从金州卫绵延到中左所的大道,他都想拆除填平! 这条官道,联接金州和中左所,近百里长,全部是先压好路基,夯实土,再垫细沙石,这都是按古法修筑的上好官道,和大明的那种只垫土的道路完全不是一回事,官道两边还有排水沟渠,还种了树木,每次一看到这样的道路,黄敬就感觉是一柄利剑,插在自己的心口。 眼前的一切,在慢慢毁灭他权力的根基,把整个中左所甚至是金州卫都连根拔起了。 从卫指挥到各千户所,各堡,各寨,所有的武官都多半和黄敬差不多的感觉,只是他们心里清楚并明白,有驻海盖等州的各营,在金州和中左所的两个千总部在,他们有所异动的话,会遭遇毫不留情的镇压! 现在好了,眼前的一切会毁灭在海盗手中……身为中左所的世袭千户,黄敬对海盗的德性太清楚了。这就是一群野兽,畜生都不如的家伙,沿海地方,他们都欠着累累血债,杀人抢劫,无恶不作,妇人孺子,一样残杀,绑票撕票也是常做的事情,多少良善积德人家,毁在这帮家伙的手中。 只要叫他们上了岸,肯定是先杀人立威,到处砍杀,然后确定无人抵抗之后,再强x妇人,用威胁儿童性命的方法,逼迫人们拿出保命的银子和粮食来。 真的拿不出来的人家,为了立威,他们一样将孩童和女人斩杀。 今次上岸,他们只需要打跨那股营兵,一切就尽在掌握了。 黄敬的脸上,浮现出阴毒之极的笑容,他叫人拿了椅子,舒舒服服的坐在城头上,他要亲眼看看那些外来者和背叛他的军户们的下场,他早就有言在先,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今天南城和北城的城门,一律不准打开! …… …… 急促的鼓点声中,中左所千总部的所有战兵们开始束甲。 辎重兵们帮忙将所有的铁甲从库中取出,平时的保养和维护也是他们的职责,在战时,他们要负责将战甲取到每一列战兵的身边。 鸳鸯旗队的战兵们则互相帮助束甲,杀手队穿两层甲,一层锁甲和一层带护心镜的铁鳞甲,他们彼此帮助,将腰带紧紧杀在腰间,固定好铁甲,戴好铁盔,系好头盔下的系带,然后是顿项,卫足,护臂,每兵穿戴完毕之后,身上的负重是五十斤,再加上手中的兵器,重量已经很重,而有的杀手队员还精通弓箭,他们在身上会带着一轻一重的两个箭袋,抛射用轻箭,近距离用重箭,不过海盗没有披甲,今天的弓箭手全部携带了轻箭。 每个战兵穿戴完毕后,不可避免的都有些气喘,手中的兵器和这几十斤重的东西穿在身上,实在是不小的负担。哪怕是已经吃了几个月的高热量食物,加上高强度的训练,仍然是不小的负担。 战场预计就在兵营外,到船厂之间,相隔不到一里,所以可以在军营中束甲,否则的话,就该提前出发,在战场上等海盗上岸时再披甲也不迟。 方阵长枪手队则是一层铁甲,铁盔,顿项,护足,样样不缺,整体重量是一层铁甲加上这些护具,再有十斤重的铁枪,身上的急救包和水壶等用具,一共不到五十斤,相比较鸳鸯旗队的战兵,他们要轻松许多。 只是方阵长枪手多半是新军,士官和军官才是老兵,他们的神色,倒是比鸳鸯旗队的战兵要紧张不少。 火铳手队束无袖铁甲或去了袖子的锁甲,不戴头盔,只带圆笠帽用来遮阳,身上是一条宽大的斜背着的武装带,带子上是十来个小瓶,内里放置份量正好的火药,在他们的腰间则挂着一左一右两个方型的牛皮包,里头是磨好的大小适中的弹丸。 在他们的屁股上头,挂着长长的搠仗,这东西在当时的东西方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所有的士兵披甲完毕后,各排的旗队长吹动口哨,将整个战线带为三列纵队,军营门已经大开,哨马和架梁马等轻骑早就奔驰出去,在预定的迎击海盗的战场四周来回的奔驰,一个局的骑兵在轻骑身后,他们也穿着了铁甲,身下的战马在不安的嘶鸣着,已经长久未经历战阵,这些战马也需要慢慢适应。 按张猪儿的命令,骑兵局分成五十多人的两股,分列在预定战场的两翼,在步兵没有完成纵队转换布阵之前,骑兵还可以起到保护的作用,敌人就算有伏兵一类的东西存在,也得先打跨两翼的骑兵之后才能威胁到步兵。 虽然才七百来人,整个队伍,却是呈现出惊人的整齐与肃杀之气。 “好了,出击!” 张猪儿也是披了两层甲,他的坐骑相对于普通的骑兵要高大一些,足可负担他的体重和甲胃的重量,司把总以上的武官,甲都是锁甲配山文,加上顿项护足,还有精致的凤翅盔,与普通的骑兵和步兵都有明显的不同,防护能力很好。但在这一刻,张猪儿还是有十分紧张的感觉,他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个人的生死荣辱并不是他害怕的原因,他害怕的是打不好的话,有损辽阳镇和惟功的声威,带着这种惶恐的情绪,他的初战开始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塘报 “入他娘……老子明明不怕的,这唾沫就这么金贵,老子还是喝水。” 李达站在火铳手队靠近旗队长的位置,整个战兵队伍排成了长长的三列纵队,在步出兵营的时候,大家还十分轻松,待出阵之后,抵达战场,各司各局各旗队小队按塘马们指示的地段开始变纵队为横队之后,看着大海上茫茫多的小船,还有那些小船上刀光在闪烁时,李达这样的悍徒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不准说话,不准交谈,不准后顾!” 李达虽然喝了几口水,嗓子里仍然干的冒烟,手也在抖,听到李宝等人熟悉的喝斥声时,才感觉心神微定,不过嗓子仍然很难受。 他本性难移,斜视了李宝等人一眼,看到这些打过好几次仗的训导官都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原本的讥讽话语又缩了回去,无论如何,战场上的表现才是最根本的! “若有炮便好了。” “听说北城划了一大块地在铸炮,不过为什么不将佛郎机带些过来。” 杜义和杜廉兄弟二人都是方阵长枪手,穿一层铁甲,虽然不比鸳鸯战兵那样荷重甲,但身上一层坚固的鱼鳞铁甲仍然给他们不小的安全感。 但提起辽阳城中的佛郎机铳,这兄弟两人仍然有强烈的遗憾感。如果这个海滩上有这么几门火炮,也许放上几炮,海盗们就会知难而退了。 现在整个战场都确定下来了,长三里的战场掩护住了船厂和居民区及兵营,两翼是骑兵和哨骑,中间靠海边的地方也有二十多名轻骑,他们在海边来回游走着,已经有一些取了弓箭在手,预备在海盗靠近的时候,射箭骚扰他们。 海盗中有弓箭的也是站在船头,取在手中,准备还击。 这是一次大明万历年间的抢滩登陆战,攻守双方都没有重型火器,所以守军没有打算半道而击,于其在海边乱糟糟的与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海盗乱战,不如在海滩后列阵等候,等海盗全部上岸,再阵而后战。 因为要会战,所以留给海盗的地方也足够了,长三里,纵深也有二里多,摆下两千多人毫无困难,列阵也够了。 三个步兵局和一个战兵旗队,一共四百余人,按平时十人纵深的方阵队列摆成了三个方阵,每个方阵中间留下一条通道,方便侧后的杀手旗队来回。 火铳手有一个局,分布在两侧,中间是长枪兵,两个局。 两个枪兵配一个火铳手,另外加上重甲步兵的保护,这是荷兰方阵的变种。 张猪儿观察战场的地方是在战场最中间的位置,他的身边有一小队的骑兵,由塘马们组成,他们在早期负责按上官指示划定战场,在这个时候,则负责战场传令。 塘马们都是一群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他们身手了得,身上只有一层对襟镶嵌铁叶的棉甲,或是一层锁甲,在来回奔驰的时候,轻便的甲胃不会影响骑速,迎敌时,也方便左右开弓。 在塘马内环,则是高级训导官和千总部参谋,战场的选定,区域,方阵变化,迎敌策略,都由千总部参谋处协同拟定,在这个时候,这些参谋们满脸的兴奋表情,相比较那些新兵,参谋都有实战经验,最不济也是化装成顺字行的伙计,在蓟镇和宣大一带和马匪打过仗,所以在战场上他们并不紧张,而是只顾着观看自己的参谋成果。 最少,眼前的一切符合教例。方阵厚实,长枪手稍微凸前,火铳手按平时训练那样,密集队列,铳口微微向上,被斜举着,每个战兵束甲齐整,只要一声令下,便可上前迎敌。 在这种时候,只能听到人沉重的呼吸声,战马们在不安的蹬踏着脚下的土地,将大片大片的泥土抛在半空,所有人都能听到大海的啸声,当然,还有海盗们越来越近的呼啸声与叫骂声响…… “改变队列纵深。”张猪儿看了一会,下令道:“由十列纵深改为五列纵深。” 旁边一个参谋质疑道:“根据大人写的教例,五例纵深是一个长枪手配两到三个火铳手,而且火铳要配装刺刀,同时分遣队较为精锐方可。” “我是战场指挥,自然是我负责。”张猪儿斜斜看了那参谋一眼,还是断然下令道:“改变阵列,传令!” “是,改变阵列纵深,变十人一列为五人一列!” 长达几个月的高强度训练在这一刻呈现出不俗的效果来。这种阵前变阵,几乎是冷兵器时代任何一支军队都很难能完成的动作,在尖利的哨声和军旗的提调下,整个阵列迅速的改变着。 原本是十人纵深,正面就不够宽大,现在改成五人纵深之后,一个局的正面就扩大了好几倍,三个方阵连接在一起,遮蔽的正面立刻比刚刚超出数倍,由原本的三个正面小而纵深长的阵列,变成了长长的横阵。 每个方阵的火枪手正好是左右相联,长枪手们则列阵在中间。 “应旗!” 新的阵列排好之后,海盗们已经乱哄哄的开始上岸整队,大声的吆喝声,喝骂声已经很清楚了,不停的向这边传过来。 应旗令下,各旗队,各局,各司开始举动旗帜,一面面红色的军旗拖着金黄色的尾穗在早晨的太阳之下熠熠生辉,旗帜翻飞之时,如同一只只飞翔的彩蝶。 海盗人数占有优势,肯定是要来主动进攻,所以明军的队列已经稳固之后,张猪儿不打算继续向前进击了。 这处战场很好,因为是海滩地形,所以逐渐升高,而且左手边就是绵延不断的大山,海盗很难迂回侧击,他们要么爬山,要么就得先在辽阳镇军的队列之前绕道进击船厂,然后再包抄……这当然也没有可能,或是从右翼绕过中左所北城,不过黄敬还是做了表面文章的,城头上站了一些士兵,不停的打锣,也有步弓和佛郎机在城上,如果一矢不发,一炮不打,张猪儿在战后可以将黄敬就地斩首,所以海盗绕道城下包抄的可能也不大。 这一战,就是正面对正面,对防守一方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利好的局面了。 “大人,应旗完毕。” 等所有的司旗向千总旗回应之后,中军官向张猪儿禀报应旗已经结束。 “下令全军坐下,将养体力,骑兵下马,塘马和架梁哨骑继续在阵前策应,骚扰敌阵。” “是,千总大人!” 军令再次被执行下去,所有束甲的步兵开始柱着自己的兵器坐了下来,两翼的骑兵也下马了,他们的阵列拖后,这一战张猪儿不打算用骑兵当决胜手,只是用来追击。 仗还没有开打,他已经在考虑怎么最大化扩大战果了。 …… …… 就在海盗抵达海岸线,预备隔几个时辰就出击的时候,消息也层层上报,开始往辽阳镇那边进发。 虽然海盗不能和北虏或东虏的进犯相比,但也是一股超过千人的匪盗,这样的大事不仅会上报辽阳镇,也会上报给广宁镇和北京兵部,一直到最高层为止。 两批次的塘马在辽阔的辽南大地奔驰着,经过南关,先抵金州。 一批当然是黄敬所派,他是中左所守备千户,守土有责,不论是否与海盗勾结,他都必须第一时间向上禀报。 另外一批则是张猪儿派出的塘马,黄敬所派的到海盖参将处为止,辽阳镇的塘马则到辽阳为止,至于继续向广宁和京师报告,自然是由辽阳镇来安排。 抵达金州的时候,黄敬的塘马省事了。 海盖参将杨绍先正好巡查到金州,塘马一抵达,便是第一时间报了军情给杨绍先知道。 同时另一匹塘马则进入金州城外不远,紧邻着两个屯堡的金州千总部军营。 “好家伙,来者不善。” 杨绍先一见之下,就大为头疼,整个眉宇都紧紧皱了起来。他此番出行,纯粹是到金州给当地的武官撑腰来了,辽南虽然不是什么富裕地界,但也是杨家经营过的地盘,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当然不想一下子交出去。 事实上海盖参将等于一言诸侯,如果不是惟功这样强势,杨绍先的日子过的十分舒服。 现在辽南这里被压的喘不过气来,而宽甸那边却是人人有财发,这些天来宽甸来的人个个都是笑眯眯的,他们已经砍了一个秋天和冬天的木头,春天又在继续,哪怕是大雪封山的时候也在森林里继续砍伐,只是把木头囤积起来,现在雪化了,正是大批往外运的时候。 惟功的十万两头款早就付清了,宽甸上上下下的将领都过了一个肥年,他们的本色折色一年六堡加起来才不到三万,比起辽阳十万本色四万折色还要增加的额子差了十倍不止,马市又不能弄的太过份,可说是毫无生财之道,以前辽南的人到六堡都是富翁,现在六堡的人到辽南这边来,个个趾高气扬,都是富的流油。 这么两相对比,不平之心就更盛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奔射 因为不平之心很重,杨绍先虽然得了惟功的冰敬,礼物价值颇为不菲,但也就是维持现在表面上相安的局面,更多的妥协和合作,杨绍先没有这个打算。 倒是杨绍勋一心想顶李成梁,有惟功出头斗老李对他是很利好的事,曾经写了好几封信给杨绍先,叫他礼敬辽阳,大不了将辽南这几州让出来,反正这又不是杨家真正的地盘。 杨家和曹簠一样,都是出身三万卫,真正的底蕴和根基在开原和铁岭一带,沈阳也有一些势力,在辽南差远了。 此次出行,是杨绍先出门散心,他和杨绍勋心思不同,不过又不能直说,只能出来散散心,再者,他的驻地有两千八百人的辽阳兵,每日操练时声势骇人,相形之下,他太过寒酸。而且辽阳兵富裕,现在军营之外有整整一条街,都是辽南的本地商人开的买卖,本地的居民,鸡鸭肉蛋,都是优先供给辽阳兵,种种行为,象一柄利剑插在杨绍先的心头,令他起居难安。 “我才带着五十名随员,家丁三十余人,其余家丁都留在盖州和海州一带……” 听闻军报,杨绍先倒是第一时间放弃了门户之见,对着在场的指挥各人道:“料想你们的卫所也是无兵,是吧?” 卫指挥先是低头,接着惭愧道:“本卫仓促之间,怕是只能集结千余人,而且多为久不操练之兵……” “好了,我知道了。”杨绍先无奈道:“各卫都是这般,你这里当然不能例外。” 其实各人心里有数,随着辽阳屯堡兴起,还有辽南这里海贸和商业大为发达之后,各卫能用之兵肯定会更加稀少,对各百户下的军户控制,亦是将彻底成为一种形式,甚至,杨绍先听人说,在辽阳城中,连原本的形式也不存在了,各百户千户根本找不到自己原本的部属,也谈不上约束,估计现在朝廷派御史到辽阳来清军的话,什么卫所逃亡,十不存一的话也不必说了,因为连“存一”也办不到了。 “只能去辽阳镇的金州千总部……” 杨绍先神色无奈,却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他的家丁,多半分散在海盖一带,直管的援兵营按制不能随意外出,总兵的正兵营和副将的奇兵营,参将的援兵营,都有固定的防区,不能随意外派,只有游击的游兵营,可以在镇区管辖范围内任意游动。当然,如果有惟功那样的权势,天下倒也是随意去得,只是杨绍先肯定没有罢了。 就在他做出决断的时候,金州千总局里的鼓声响了起来,接着可以看到大队大队的人在营盘中集结,战马嘶鸣,军号响个不停,各司局显然在寻找自己的队列来列队,而整个响声,持续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杨绍先沉默了一小会儿,语气消沉的道:“走吧,人家集结的可真是快。” 金州千总部千总是佟士禄,辽阳军中有名的暴性子和天生神力,辽阳武官之中,除了惟功之外,便是以此人力气为最大,在整个辽东,也是颇有名气了。 毕竟这个时代武将还是以力气为尊的,有名的杜松就是大力疯子,南军将领中的骆尚志,能舞八十八斤的铁戟,刘铤,四川总兵刘显之子,两臂有千斤之力。 惟功的部下额亦都,现在也能使六石强弓,且能边攀越高墙屏障边射,神射和力气综合起来为军中第二。 王乐亭,善射号称辽阳第一,广宁那边很不服气,不少武将叫嚣要和王乐亭比试。毕竟在这个时代,武将就是靠骑射力气吃饭,水平的高低,也很容易就能比试的出来。 杨绍先等人到兵营门前时,金州千总部已经在千总旗下排成了六人一排纵队,这个千总部已经满编,一千三百多人齐涮涮的站在千总旗下,整个纵队严密肃杀,毫无疑问也是一支精锐之师。 杨绍先为之变色,他的随员中有几个幕僚,其实就是不得志的老夫子,用来代写书信和奏折,杨绍先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这等事只能委托幕宾。 在这个时候,他的幕僚颇想说几句“虎贲之师”一类的赞扬的话,但看看自己家东主的脸色,几个老夫子捻捻下巴上的胡须,只得闭口不语。 “步队在前,辎重大车在中间和后队,骑兵局随我先行上路。” 佟士禄声若雷鸣,大声下令。 平时,他身上是三重甲,最里一层皮甲,中间一层锁甲,外罩铁甲,手用的兵器是一柄铁斧,十分沉重,他的马匹是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特别买的,虽然不是价值千金的神驹,亦是难得的上品,骠肥体重,身量很大,非如此,不能承受他八十多斤重甲加上沉重兵器的重量。 就算如此,马队出击时,佟士禄的具甲和装备都是放在另外一匹马上,只有预备冲刺厮杀的时候才会束甲换马。 今日,佟士禄却只是穿着一身皮甲,他身边的哨骑和骑兵局的骑兵,全部都是轻甲,看起来都是精神抖擞,十分干练。 待中军官通报了杨绍先等人前来,佟士禄直接策马上前,大声道:“杨将军来的正好,我们一同上路,赶去中左所瞧热闹去。” 他神态轻松,声音朗朗,一副轻松模样。 便是督促步兵列队的军官们也是大声道:“日你娘的不要怕,怕个鸟毛,等我们赶到,仗早他娘的打完了,叫你们去是看战场,现场学习,你们他娘的以为能捞着仗打?日你们亲娘的,要是我们到了还有仗打,老子在校场里光屁股爬十圈。” 众兵都是轰然大笑,杨绍先听着这群军官说话倒也是十分投脾气的感觉……他总是觉得辽阳镇的军官太文气,不象辽镇的军官,十有九个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辽阳的军官,一个个文质彬彬的,不象军人,象是进士文人,最不济也是武举人,武进士的感觉。 一两个武进士不稀奇,一个群体全部是武进士,这就是稀奇了。 王乐亭是夯货一个,假迷糊,真精细,佟士禄就是真正的粗人,是那种凭战场感觉和武力打仗领兵的将领,杨绍先在这里,依稀感觉到了辽镇营伍的风格。 不过转念一想,眼前这些家伙似乎也太过骄狂,当下忍不住向佟士禄道:“佟将军是否知道具体敌情?” 佟士禄是副营官,千总,却也是辽阳镇的标下参将,与王乐亭在朝廷官职上倒是一样的,所以杨绍先也是以将军相称。 “知道。”佟士禄勒住跨下急的暴跳的战马,这畜生似乎也知道要打仗了,急的上窜下跳,他颇为不耐烦的道:“有两千多海盗,我辽阳镇在那里有七百营兵,这一仗估计张猪儿已经要开打了,杨将军,我们再去的晚,连个屁也捞不着闻了。” 这话说的粗俗,杨绍先也是苦笑摇头,不过心里也大起好奇之心,看看左右,问道:“你们怎样?” 几个卫指挥和同知,佥事,下余一大群千户镇抚等各官面面相觑,为了凑趣,众人不得不道:“我等并无主张,一切听将军吩咐。” 有一些老兵油子,感觉眼前这些辽阳兵太过狂妄,惟恐这一次跑去是送死,海盗虽然没有什么惊人战绩,但凶暴残忍比蒙古人只强不差,若是真打急了那些家伙,管你是将军还是小兵,总之都落个没下场。 但眼前这样的情形,要说不敢去是断然不敢出口,只能暗中念起道尊佛号,希图满天神佛保佑,这伙海盗只是来打打草谷,做个样子,不是真要上岸血拼杀人。 …… …… “中军吹孛罗号,全军起立!” 虽然说才四月,但快中午的时候,太阳还是很热烈,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无挡的照在人的头顶,晒的人头晕。 四周是海浪扑过来时带来的海风腥气弥漫着,还有泥土草皮的芬香,有不少兵已经百无聊奈的在地上拔着嫩草放在嘴里嚼,嚼的一嘴的绿唾沫,看起来十分怪异。 海盗们是辰时就开始上岸的,已经快一个半时辰了,用西人的钟点来说就是快十一点了,这两千海盗在岸边的整队还没有完成。 哨骑们已经骚扰了一次又一次,在海盗大阵的前方死了一地的尸体,那些迎上来对射的家伙,射术勉强还算过关,但没有配合,根本射不中移动的目标,而辽阳镇能担任哨骑的毫无疑问都是些骑**强的家伙,一边高速移动,一边搭起箭矢在虎口,嗡然一声,竹胎震动,箭矢在空中因为高速转动拧成麻花状,等一波几十支箭矢射过去,毫无防护能力的海盗群中,总是要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哀嚎声…… 如果不是射手不多,光是这一**的学自蒙古人的拉瓦战术,就能生生将这两千多人给射跨。 后来海盗急眼,调了几十支火铳上来,可惜也是一样毫无准头,砰砰砰砰打的十分热闹,没有齐射,准头全无,哨骑没有一个被射中落马的。 倒是开始的弓箭对射,哨骑中有几个倒霉蛋被射中了,但他们身上有甲,箭矢并不致命,只是到后阵由军医开始处理,钳掉箭头,清创,清毒,包扎。 只要箭头没有射进骨中,不引发败血症,弓箭不会致命,而包扎过后,几个小伙子又精神抖擞的重新上马,继续去挑逗海盗去了。 如果不是战马疲惫,很叫人怀疑,这几十个哨骑能创造出多大的战果出来。 事实上,骑兵局在两翼急的全身冒汗,多次请战,可惜都被张猪儿给否决了……骑兵局的训练大纲是按密集冲锋来训练的,张猪儿按住他们,只是要在另一角度试验骑兵局的训练成果罢了。 不知道海盗们知道的话,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想法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大笑 杨绍先和佟士禄等人赶到的时候,正好见到哨骑们在来回的骚扰。 纵骑如飞,飞射如蝗。 虽然没有大规模步射时那种风吹密林的沙沙声响,但崩崩之声不绝于耳,每一箭射过去,必有一名海盗倒地。 杨绍先动容道:“贵镇哨骑,堪称精锐。” 这样的水平,其实与他家丁差不多,但哨骑并不是家丁,这一点就足可叫人惊奇。 而两翼骑兵,现在还蹲在地上,只是以手牵马,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连武器都是斜插在马身一侧。 只能说,从悠闲的意态来看,这也是一支极精锐的骑兵力量。 步队亦是如此,整齐划一,弥漫着一股精锐之师的杀气。 再看对面的群盗,没有明显的对比的话,倒也瞧不出什么来。杨绍先看了一会儿,估计自己带队上岸没准比这群海盗还要弱一些。 整个海滩地方其实够大,也足够宽敞了,但海盗的组织明显层次不分明,兵将不分,上船之后,茫然无措的较多,没有塘马一类的组织指定集结地和带队,也没有明确的军旗和指挥,混乱当然不可避免。 看了半个时辰后,杨绍先想和佟士禄交流一下心得,扭头一看,佟士禄已经斜躺在一张椅子上打起了嗑睡。 这种小椅子比明军将领的马扎方便的多,有靠背,能收能放,在战场上用起来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和滋味。 杨绍先用羡慕的眼神看了一眼,同时在马背上尽量扭了扭,骑这么久的马,腰背已经酸痛不堪了。 “砰,砰砰!” 就在众人百无聊奈的时候,海盗终于整队完毕了。 一个长近三里的大横阵摆了出来,中间有几十个弓手和几十个铳手,有不少拿着长枪和大刀的夹在一起,两翼以刀牌为主,虽然海盗摆个阵都是乱糟糟的,不过倒是有不少人手中拿着精铁大刀和圆盾,也有一些方盾。 在大阵之后,则是一个短小的横阵,人人手中持刀,应该是保卫核心大佬的亲兵队伍和督战队。 海盗亦无大旗,也没有擂鼓,而且阵中声音十分嘈杂……估计他们真没遇到这样的情形,明军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结阵待命,不是逃窜,也不是亢奋的上来就打,而是冷冰冰的等候。 这种冷酷之感,使海盗们心里涌起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正因如此,海盗头目们开始下令在阵中点放小炮,并没有实弹,只是放空炮而已。 此时孛罗号吹响,明军骑兵上马,步军起身,整个阵列,犹如一条长蛇翻身,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时近午时,阳光炽烈,光线洒在辽阳镇军长长的横阵之上,引起一阵流光溢彩。 大红的军旗,红色的武官绣衫,红色的士兵罩袍,银色的兵器反光,亮闪闪的铁甲反射出来的光芒…… 海盗们越发犹豫了,他们这样阵而后战的打法几乎是没有过,最多是和仓促赶到的卫所兵打过,彼此水平相当,从来没见过这样水准的阵列! “虎!” 此时整个明军队列,从步兵最左侧的横阵到最右侧,两翼骑兵,七百多人一起低声喝出声来。 整个喝声化成滚滚春雷,在所有人的头顶轰隆隆的滚过。 城墙上旁观的黄敬等人被吓了一跳,此时黄敬心里已经七上八下,感觉十分不安。海盗们与辽阳兵的训练和组织,还有装备明显都差了一大截,现在他只能从人数上寻找安慰了。 “第一排跪射,第二排与第三排稍微错开,第二排射毕,第三排射!” 在海盗进入三百步之内时,哨骑远远退回中军待命,现在两军之间,距离在不断的拉近着。 海盗们不停的挥舞兵器,放小炮壮胆,嘴里则是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这些家伙多半是来自北方沿海,粗鲁不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时间久了,其胆气倒也不小,并没有被吓到不敢与明军交战的地步。 甚至有一些**上身,在身上涂上血液,行走之时,故意走的奇形怪状来壮胆的,这些人经行过哪里,哪里的海盗就怪叫起哄,士气也是为之一振。 而辽阳镇这边,却是由火铳教官,开始协调整个火铳手的动作。 火器队和杀手队一样,排成五列,前三排打响过后,可以从左右两侧预留的通道向后迂回,后两排打完,前三排的第三排又成为第一,继续往前打响。 这是定铳,如果要追击敌人,则是另有他法,继续向前,则为进铳。 训练时,如何打,怎生打法已经练过很多次,但真正临敌,大规模的使用火铳,不要说眼前这些教官和铳手,便是整个辽阳镇,这也是头一回。 在火铳手们准备的时候,不仅是张猪儿等人,便是佟士禄亦是重新上马,奔驰到火铳队之后,就近观察。 火铳战法和战术是惟功一意引进来,其实戚继光虽然重视鸟铳,但并没有发展出独立的鸟铳战法,俞大猷亦是,虽然有三叠阵法,但那是冷兵器杀手队不停的一队叠一队的进击,并不是三段击向前。 整个明军,对火器的应用走了弯路,哪怕是戚、俞这样的惊才艳艳的大将名将,亦是没有真正利用好火铳和火炮。 相形之下,不要说和同时期的欧洲比,便是和日本比,火器的利用也是落后很多了。 “第一行齐射,然后向后转,通过两人之间的间隙后退,加入后一行队列中去,同时开始给火铳装填弹药!第二行也跟着做,然后第三行,这样第一行回到自己原本位置时,弹药已经装填完毕,可以再次射击!教范训练已经多次,莫要慌乱,就是照这样的打法来!” 整个横阵,长枪手们互相的距离非常近,几乎可以胳膊挨着胳膊,而火枪手们中间会留可以通过一人的间隙,方便进铳和退铳。 在长枪手和火铳手组成的横阵中间,会留下给鸳鸯战兵进退的通道,方便杀手队员上来抵御强敌,或是越阵追杀溃敌。 训练时,这已经是强调千百次的事情了,但在最后临阵之时,训导官们还是不住的强调着。 “待他们靠近再打,不到五十步内,不准打第一发!”李宝在横阵之后纵骑来回,大声呼喊着。 其实赵士桢做出来的合机铳,有效杀伤在七十步以上,但铳管太长,新的燧发枪减少了铳管的长度,有效杀伤在六十步,在这个距离,可以撕裂锁甲,在五十步,杀伤力当然更强,放到这个距离来打,是考虑到第一发的范围杀伤,给海盗一次群杀震慑! “扳开击锤!” 当海盗大阵进入百步之时,所有的第一线的火铳军官开始下令,如果是火绳枪,要点燃火绳,将火绳缠绕在手上,动作十分繁琐,而燧发枪只需预先上好子药,现在扳开击锤等待击发就可以了。 这也是惟功不愿以火绳枪列装,而一心等燧发枪的原因,哪怕付出拖延时间的代价,亦是要等。 这个时代的欧洲已经大规模列装燧发枪了,他们发明燧发枪已经好几十年,再过几十年,各国的方阵大规模配发刺刀和燧发枪,百年之后,长矛手从方阵队列中取消,全部改为燧发枪刺刀方阵了。 惟功此时的改革,将落后欧洲的部份,一点一滴抢了回来。 火铳手阵列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击锤纷纷被扳开。 李达等人,刚刚坐在地上休息,众人开始还很紧张,看到两千多人全部是凶恶的敌人,将要爆发生死大战,这种感觉可不是听评书那种置身事外,恨不得死人越来越多的心理……一想到死的人可能是自己,相信有很多人的表现还不如李达等人! 到看到海盗整队的混乱,种种可笑可晒之处时,李达等人,俱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便是军官,也不禁止他们出声嘲笑,军官有不少是打过仗的,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全军提起士气的时候,不但不阻止,反而纵容。 当看到那些画着牛鬼蛇神的海盗装模作样的时候,李达忍不住放声大笑,在他的带动之下,整个一翼的火铳手们,俱是大笑起来。 “这帮家伙,真是可鄙。”听到孛罗号,李达站起身来,最后整理自己和战友的轻甲,查看自己手中的火铳,感觉到铳把的精细和温润,扳机和击锤都是千锤万打,散发着钢铁构件那种叫人安心的光芒,引药,射药,子丸,全部塞实在铳管之中,击锤扳开,只要击发,四钱重的弹丸就会飞射而出,夺取人的性命。 拿着自己的火铳,李达感觉到一种掌握他人性命才有的自豪,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握天地大力的感觉笼罩在他的心田,在这一瞬间,他终于完成了从平民到战士的真正转变。 练兵十年,不如打上一仗,只有面临过生死之间的压力和考验,才是真正的军人。 “来吧,老子今天一定要开荤。”李达咽了一口唾沫,刚刚他喝了半壶水,嘴里仍然干的要死,在看清楚海盗的丑态之后,他的状态提前恢复了,口中有唾,这是戚继光给老兵精锐定的标准,不过在辽阳镇中,这只是新兵达标的最低及格线而已。 完成转变的李达变的无比凶悍,眼中闪烁着凶芒,在他身边,不乏这样恢复过来的狠人。而军官们,则是镇定自若,他们已经经历过这种事了,此时自然不会如新兵那样,变的极度亢奋。 第四百八十章 疯了 “贼娘,这一仗不好打。” 韩立诚有些发儊,对面的明军,太过于镇定,以至于叫人感觉害怕。 “也就是练的有站相罢了……”李国强其实也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也是海盗发展的必然阶段,他们慢慢壮大,就希图在岸上有自己的真正立脚点和势力地盘。 在建奴兴起时,北方群盗也强势,海盗们给后金政权都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这一次的阵仗,不过是兴起之时的必经阶段。 当然,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奋起之路,很快就要被终结了。 “嗯,骑兵少,也就百来人,就是弓箭很烦,没有火炮,就有一百多火铳,咱们的弓手和铳手也差不多,等咱们包过去……” “好了,等着瞧吧。” 两个大盗,此时心中其实忐忑不安,但也唯有这般安慰自己。 …… …… “好家伙,海盗中也是有能人啊。”身为海盖参将,这里是绝对的主场,但杨绍先却成了彻底的旁观者。这种感觉有些怪异,好在他很快调节过来,而且看到战场的情形变幻时,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出来。 海盗进击到百步之内的时候,战场的气氛变的紧张起来。一边是银光闪烁的辽阳横阵,一边则是千奇百怪,连身上衣着也是五颜六色的海盗群。 到百步之内时,能看清这些人的嘴脸时,杨绍先身边的人都是变的紧张起来。他们倒抽一口凉气,感觉手脚有些颤抖。 能在海上为盗,祸害四方者,绝不是良善之辈。 这些人,多半都是孔武有力的形象,加上一脸胡须,恶形恶状,身上自有一股狞恶杀气,非普通人能比。 其实在山东,杆子土匪层出不穷,屡剿不灭,闻香教等教匪也是时不时的闹事,本地官兵根本打不过,还得往边军借兵助剿,一直到明末崇祯年间,山东各府都有横行一方的大盗,一直到清兵入侵,才慢慢将山东群盗彻底消灭掉。 海上群盗,悍勇不下响马,而呼啸如风,来去自如,更有一股陆上土匪没有的悍厉精干。 所以杨绍先身边的武官和幕友,乍见其整队不利,也有轻视之心,但待其逼近时,因为绝对的人数优势,海盗们的阵列比中左所千总部要长出不少来,甚至隐隐将两翼骑兵都包在里头的感觉。 而两翼的海盗似乎也是放的刀牌精兵,看来海盗的策略就是中间对峙,两边包夹,对于有人数优势,但装备劣势的群盗来说,这是一个十分不错的策略。 杨绍先的话,就是因此而发,如果海盗顶住中路,两翼包抄成功,辽阳就大败了。 “看吧,”金州指挥恨恨道:“这些家伙骄狂的要命,眼高于顶,叫他们吃些亏也是好事。” 杨绍先看了这个没脑子的家伙一眼,眼神十分凌厉,直到将对方看的低下头去为止。 有些事能做,也能想,但绝对不能说出口来。 辽阳军情局的名声已经渐渐显露出来,杨绍先也略知一二,他可不想落什么把柄到人家的手里。 “唉,都不要说话,看着就是。” 话到嘴边,想到自己内心深处也是和金州卫指挥一样,恨不得辽阳兵打一个败仗,或是叫他们知道厉害,晓得天下并非无人,只有他们一家厉害,所以杨绍先话到嘴边,却是改了一番说词,变的温和多了。 众人一时无话,而对面的海盗大阵,亦是进入百步之内了! …… …… “军号手吹号,火铳手射击,弓手射击!” 看到海盗们步入五十步标识,张猪儿在马上断然挥臂下令。随着他的军令,中军的军号手开始吹鸣喇叭,悠长的喇叭声响起之后,三个横阵所有的第一排火铳手放平手中的火铳,借着火铳铳身上的望山选定自己的目标,在得到旗队长等一线军官的命令之后,所有的第一列火铳击发了。 整个一百二十人的火铳手分成五列,第一列二十余支火铳在第一时间一起开火,铳管尾部和铳口一起冒起了白烟和喷薄而出猛烈的火光,铅子在巨大的推动力下从铳管中飞射而出,发出尖利的啸声。 几乎是瞬间,对面的海盗阵列被打翻了三十多人,巨大的疼痛之下,他们不停的翻滚嚎叫,比起刚刚被弓箭射中时的情形,更加惨烈了十倍不止。 有的海盗被打中头部,被巨大的动能打成烂西瓜一般的形状,有的被打穿了肚肠,花花绿绿的流了满地都是,但一时又不得死,在地上呻吟,凡是看到这样情形的海盗,无不吓的魂飞魄散。 第一列打完,很快往后走,同时第二列开始上前开火。 仍然是一样的响声,铅子如密集的雨点降落在对面的海盗阵列之中,将一具具原本充满活力的躯体撕裂,在他们身上创造出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 第三排的枪管也斜伸向前,铳手们扣动板机,在巨大的撞击力下身躯后退,但都完成了击发任务。 “贼娘的,喷了老子的脸……” 李达打完第一铳,开始后退,但走到第二排途中时,第三排开火时的引药烟雾使他看不清楚,而第三列在开火的时候,喷起的白烟和火星溅到了李达等第一列将士的脸上。 火铳队都是这样的情形,一时间,队列有些混乱。 相形之下,战兵队伍中的弓手也有几十人,他们在不停的抛射,转眼之间也射出去几百支箭,射翻了数十个海盗,战果也是不差。 连续的火铳射击加上弓箭杀伤的压力,使得这些海盗的脚步变的犹疑起来,前阵正中的海盗铳手开始还击,弓手也搭箭还射,但他们的火铳很烂,毫无准头,倒是弓手不坏,抛射过来,射中了十来个人,不过伤势都是不重,没有一个人因为海盗的箭矢而离开战线。 当第四和第五列火铳手上前的时候,后阵的火铳手第一列已经取下搠仗,咬破药包,装上引药,捣实,等第四列击发完毕,第五列上前的时候,第一列已经重装完毕了。 经过几个月每天上千次的装填训练,火铳手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完成,几乎没有丝毫误差。 五轮打过,海盗阵列中打翻了六七十人,加上弓手所命中的,在正中横阵里躺下了百来个海盗,有的默默无声,死在地上,被后来者留在身后,有的在地上翻滚哀嚎,使别人让开通道,影响了整个阵列的前行。 到这个时候,整个海盗已经没有什么阵列可言了,东一股西一群的,有的走的靠前,已经超过五十步的距离,将标识线远远抛在身后,有的则是很慢,还在百来步的距离慢慢晃悠。 都是打算死道友不死贫道,所以拖后的越来越多,真正勇往直前来挨枪子的不多。 “后退者斩,迟疑者斩!” 关键时刻,后面的大盗派了亲卫上来,大声吆喝,用刀把拼命抽打那些缩头想后退的家伙。不过整个队伍中这样的人很多,一时半会的,没有办法将人全拼撵上来。 这便是群乌合之众,不过仗着人多,还是慢慢逼了上来。 “不能这般轮放下去,威力不够,吓不住人!” 李达在第二轮打响的时候被呛的满脸都是灰,下巴的胡子都被火星点燃烧掉了一些,看到敌人越来越近,他不禁放声大叫起来。 与他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而直接被考验的人,当然是最高指挥官张猪儿。 这个时候,佟士禄等人都不能插嘴,哪怕是佟士禄是副营官,但在战场上,最高责任人就是张猪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要看张猪儿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改五列为三列。”在海盗们殴打胆小鬼,继续逼迫大阵前行的时候,眼看整个海盗阵列变的歪歪斜斜,但更多的人被逼迫着走近五十步标识线的时候,张猪儿果断再变阵。 “所有火铳手分为三排,拉开斜线距离,三排齐射,不要分开轮射!” “是,三排齐射,不轮射!” 命令传下来的时候,李达浑身一震,当着旗队长和局百总等军官的面,大叫道:“千总官还是千总官,入他娘的这样打就对了,人家摆的也是横阵,这么多人乌央央的上来,咱们就拉开一起打,火力压制,最大杀伤!” 众人先还不大明白张猪儿最新命令的用意,被这厮这么一嚷,都是瞬间明白过来。 孛罗声接连响起,军旗招展,在敌人逼近之时,辽阳军居然又变阵了。 在大阵身后的杨绍先之前还看的津津有味,感觉辽阳军的远程杀伤十分犀利,但海盗逼迫也是避不可免了,他期待看一场精采的肉搏战。 当看到辽阳兵再次变阵时,他不禁大声道:“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哪有这般变阵道理。” “这样打法太冒险了。” 众人亦是纷纷议论起来,在前方的佟士禄听到,一边看着变阵,一边冷冷道:“这便是我们辽阳镇的打法,有我们的军官和士兵,有平日的训练,千锤百炼,才能这般迎敌。” 众人被他堵的不好再说,心里却是一个个发疯,均想:这般发疯,一会被一群海盗打的落花流水时,却看你们怎说。 海盗虽然强悍凶暴,却是没有一骑骑兵,众人都有战马,均是抱着一会阵战不利,便纵马夺路而逃的心思,是以虽然心里不怎么看好这一场仗,心里倒也不再怎么慌乱害怕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齐射 孛罗号声之中,辽阳镇兵在大队海盗面前,又开始了变阵。 所有的长矛手凸前,掩护变阵中的火枪手,三个方阵的火枪手开始由五列改为三列,正面更加宽阔,密密麻麻的火铳口对准群盗,象是一道道小树从。 “第一列,蹲下!” “第二列,拉开,多半个身位距离!” “第三列,一同举铳!” 辽阳的军官团体已经有了相当的经验,在今天这一场,最少中左所千总部这里的所有军官,又在战阵上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在他们的命令之下,略嫌混乱的火器队变出的横阵开始变的有秩序起来,如果在高空向下看,火红的军服与银白色的盔甲,加上乌黑的火铳形成了一字横阵,阵势中升起一股蓬勃之气,赤红的军旗夹杂在横阵之中,在海风之中烈烈招展。 这样的阵列,哪怕是在敌人数十步开外时才变阵成功,亦有其不可动摇之势! 在大阵之后,杨绍先等人俱是哑口无言,而佟士禄面有傲色。 这确实就是辽阳镇的兵,才有这样的训练而成的底蕴与深厚的功底,使得主将能临机变化,如果是一般的明军,哪怕是广宁镇军的精锐各营,在这样的情形下,将领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变阵的胆量。 海盗的后阵鼓声也激烈起来,虽然刚刚损失颇重,但海盗的人数还远远多出辽阳镇兵,可能是看到要接近明军阵列,海盗头目们开始下令激烈擂鼓,同时有不少中层头目跑向前阵,督战和激励士气。 “扳击锤!” “放!” 随着各级军官的命令,最后各旗队长挥舞军旗,所有的火铳手一起扣动了扳机。 无数烟雾升起,砰砰之声如爆豆一般此起彼伏响个不停,铳口的火光激射而出,然后就是在巨大推力下的弹丸呼啸而出,飞向目标。 在五十步之内,激射的铅子几乎毫不困难的撕裂人体,将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撕扯而开,鲜血飞溅,人骨头被打折的声响,各种钝响,惨叫,绝望的呼声,呻吟,哭泣声,各种声响,在火铳声响起来之后,立刻便是在海盗的阵列之中激响起来。 无数人倒下,身上溅出鲜血,甚至是肉沫,碎骨,在这么近的距离被铅子打重,如被重锤猛击,胸骨塌陷也不在话下,中枪之后,口鼻鲜血狂喷,身上碎骨碎肉横飞,更是常见的景像。 如此杀戮模样,远比弓箭要惨烈十倍,百倍! 火器时代,这才是人类战争的新篇章! 第一轮是一二三列全部齐射,一百多发打过去,最少有七八十人倒了下去,海盗的阵列,顿时被打薄了一层。 而打完之后,所有火铳手开始取出搠仗,开始清膛,重新放置射药,弹丸。 每个人的动作都是熟极而流,几个月的训练下来,所有的铳手对这些动作是太熟悉了。 在欧洲,之所以火器能顺利取代弓箭手,渐成主流,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训练很短时间之后,一个农夫就可以上阵杀人,而一个合格的弓手,最少要几年的时间才能训练出来,两相对比,自然还是训练火枪手最为便宜。 也正因如此,训练水平和军纪决定一切,此时的西方也是走在火器摸索使用的路上,到十八和十九世纪,连方阵和排列枪毙战法才真正大成,英法等国成为个中高手,连方阵,龙骑兵,配合炮兵运用,将近代军队的战法推到最高峰。 此时,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就算是一个开始,也是将一群乌合之众震慑的无法前行了。 虽然只有不到四十步的距离了,但看到对面的明军在重新装填时,每个海盗的脚步都软了下来。 这是一群可以随意屠戮他人的暴徒,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以为杀人凶徒就必然悍不畏死,绝对是一种错觉。 “退吧,官兵火器太厉害了。” “咱当海盗是抽冷子趁虚抢人,哪有这么明刀明枪和官兵干的。” “这一趟亏本,亏老本了。” 海盗之中,不仅有人叫着要退,还有人趁机将怒火引到首领身上。 如果不是首领们决断失误,怎么会吃这么大的亏? “打败这股官兵,整个金州复州随我们趟。” “你们这些蠢货,给老子上。” “后退的,乱刀砍死!” 韩立诚和李国强等人,亦知此时是关键,带着自己的亲随,在后阵来回的鼓劲,吆喝。 在他们的督战之下,海盗们战战兢兢,又往前行。 到三十步距离时,明军装填完毕,又将火铳放了下来。 再次施放,几乎每枪都中目标,除了少数放空和打在同一个目标之上外,几乎每枪都中一敌,这一轮,打趴下超过百人! 至此,加上弓箭所伤,海盗已经被伤超过三百,如果不是看到明军人数确实不多,纵然后阵有头目督战,海盗大阵亦要崩溃了。 也是因为,群盗身后是大海,纵然小船还在,但在官兵追杀之下,能成功上船逃离的毕竟是少数,有此心思,才使得承受了这么大的伤亡之后,仍然能继续前行。 放完这轮,所有火铳手在原地开始退后,长矛手继续向前。 “虎!” 最后时刻,在与群盗相隔不到十步时,所有的长矛手猛然高叫,爆发出昂扬战意。 四百矛手结成长长的矛阵,此时敌人临近,长矛放平,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借助腰力,将所有的长矛全部向前挺立,所有的长矛相连在一起,犹如一处处长矛森林,散发着森冷的光芒。 在这样的阵列面前,海盗们几乎没有办法攻击。 最前头的海盗开始脚步畏缩起来,他们中间有一些拿大刀和长枪的被推向前面,但他们没有阵列,不成规模,东一处西一从的,感觉根本无法同明军对抗。 此时在明军阵后响起鼓点,整个长矛方阵开始向前移动,每个方阵右翼是局百总在掌握整个局方阵,军旗亦在右翼,左翼则是副百总,他们可以前后走动,掌握每一个旗队,同时给队列最边上的旗队上直接下令。 在每个方阵中间,是司把总和副把总们,满编的话,每司应有三个方阵局,但现在一共才三个方阵局,司把总们就将自己放在了局百总不远的位置上。 “各兵记住操典,长矛方阵与敌接战时,火铳手放下火铳,持匕首潜入敌阵砍腿扎脚,分遣队重新集结,退往两翼施放火铳,准备保护两翼空当……” 千总部训导官李宝刚刚被熏的满脸乌黑,仍然是在岗位上坚守着。 如果是正常的战事,训导官兼有军官职位的可以临阵指挥,否则就在阵后等待结果,今日一战,事实上是火器与方阵,加上鸳鸯战阵的结合,这对辽阳镇来说是一次全新的战例,其重大意义不在镇夷堡伏击速把亥一战之下,所以训导官们必须亲临一线,得到最新最全的资料报上去,方便总训导司总结经验,成就最新的操典出来。 在操典的编写和战例的搜集上,辽阳镇甚至不局限于本镇,在蓟镇,宣大,都派了训导和参谋官员,当然也是因为与这两镇的友好关系,他们被派到一线部队,收集最新的战例,用来编写辽阳镇的训练操典,同时,参谋司会协同训导司,一同编写教材,用来教导军官和军士长们。 在刚刚齐射的时候,火器分遣队被编入方阵之中齐射,此时又被重新编组出来,派往两翼。 能成为分遣队员,都是装填极快,射击极准的好手,同时也要有坚强的神经,能在两侧都是友军的情况下,抓住空隙,向敌射击。 在未来,分遣队将会装备刺刀,执行更多的战术任务,在此时,他们听到命令,便携带着自己的火铳,从队列中重新集结起来。 而更多的火铳手则放下手中的火铳,摸出匕首,预备在长矛方阵接战时,上前协助。 三个局方阵被拉开更长了,辽阳镇不怕阵列单薄,他们有完备的铠甲,更好的武器和训练,他们有信心,轻松将正面之敌摧跨。 此时两边的距离已经不到十步,互相都可以看清楚对方的脸庞,能听到双方沉重的呼吸声响。海盗们的阵列已经被拉的斜长,整个队伍散乱不堪,而辽阳镇的三个长矛方阵也是拉开老长,方阵纵深显的很单薄,但辽阳镇上下,不论是张猪儿还是普通的军士长们,看到海盗的表现和模样,都认为这个纵深足够用了。 “刺!” 在与海盗进入五步之内,有的悍勇海盗开始往方阵前扑,他们脚步在不大的地方游移着,试图找出辽阳方阵的空隙之处,在两边神经最紧张的时候,一个冒失海盗往前一扑,试图用手中的短刀砍中一个最侧边的方阵矛手,在前扑的时候,他发出骇人的叫喊,两眼也冒起十足的凶光。 在刚刚不远的距离中,他的亲哥哥被一颗弹丸打中了脑袋,整个脑袋被打成了烂西瓜,这个海盗持着替兄长报仇的心思,所以显的格外悍勇,当然,也是格外的冒失。 第四百八十二章 微损 冒失海盗的叫喊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在同一瞬间,所有两边人们都开始疯狂的叫喊起来,只是明军在最冲动的时刻也保持着队列的完整,而海盗们则是完全的乱扑乱砍了。 一片混乱之中,杜义和杜廉紧紧站在一处,他们两人中间只有半个身位的距离,只要不互相影响到胳膊,矛手们就尽量紧密相连。 在听到一声熟悉的喝令之后,两个人一起下意识的往前一步站好在攻击位置,然后就如每天数百次的训练动作一样,左腿踏前,身体稍微向前倾,左右手同时前探,长矛如闪电一般的疾刺而出…… 两人的两手同时都感觉到被阻挡的感觉,两手一滞,在战场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忍不住往对面仔细端详了一眼。 两人的长矛都刺中了目标,一个大胡子海盗被杜义刺中了胸膛,在长矛的矛尖抽离出来之后,鲜血狂喷,那个海盗嘴里也涌出鲜血,两眼恨恨的看着杜义,嘴里不停的嘟囔着,杜义看的满头冒汗,感觉全身都在发麻。 他们兄弟在女真地界可称是刀头舔血,杀人越货的事情也是做过,但都是暗夜拼杀,有时候动了刀子连对方的相貌都看不清楚,象这种青天白日,堂而皇之的刺杀别人的事情,还真的是头一回经历。 杜廉刺中的是一个瘦弱海盗的脖子,对方个头太矮小,被强壮的海盗挤的太靠近,手中一柄破烂的短刀毫无用处,在挥舞的时候被长矛透过稀疏的刀影,直接刺中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矛尖透过血肉之躯,带出一抹血珠和碎肉,那个瘦小海盗没有愤恨,眼中却是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总之杜廉心里的感触就远不及杜义了。 此时整个方阵都如这兄弟二人一样,不断的向前,突刺,杀敌,再突前,突刺,杀敌。 整个方阵犹如一台冰冷而高效的机器,不停的收割着生命。 被冷兵器杀死和刺中所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很多时候是一击毙命的弹丸,被刺中的海盗们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着,挣扎着,嚎叫着,他们的战线虽然两翼在试图包过来,但是与辽阳方阵所接触的地方,第一时间便是被直接打穿了。 整个战线,很快从平面被打成锯齿状,再就是半月状,海盗们的正面很快就塌陷了下去,根本不再成为一个完整的战线了。 李达没有加入分遣队,他的射击水平是够了,但是执行命令的坚决性不够,而且第一线的火铳手们也需要他这样大大咧咧,关键时刻能充当主心骨的队官,所以在分遣队们带着火铳离开时,他只能和所有的部下一样,放下火铳,抽出绑腿中插着的匕首,预备在长矛的掩护下,钻到敌阵里去刺杀敌人。 可事情的发展似乎和操典完全不同,操典中应该是两边的持长兵器的士兵高度紧张的对峙,这时候火铳手自底部钻入,刺扎敌腿,伤敌要害,协助长矛手获得胜利。 但眼前的一切却是截然相反,没有骑兵冲击,也没有步阵对战,只有海盗们的节节败退,和几乎不成阵列的混乱情形。 短短一交手之后,海盗们已经被打跨了。 “弟兄们捡起火铳,到方阵中间的空隙处装填射击。” 李达几乎没有等候上头的军令,自发的就更改了做战状态。在他的命令和影响下,几十个火铳手开始集结,装填,站在方阵的空隙之间,也就是两支长矛可以够的着的距离,几个火铳手错开距离,瞄准,射击。 与此同时,两翼的分遣队们也开始了射击。 按捺不住寂寞的鸳鸯战兵们也从后阵前冲,开始大砍大杀。他们组成了一个个小三才阵,在这样的混战之中,杀伤的效率可远远超过了方阵长矛,很快,在这些战兵面前被杀的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再凶悍的海盗,亦无一合的还手之力。 “好吧,骑兵在两翼出击,兜过去,做出包抄他们的姿态。” 两翼的海盗还没有来的及包抄,一百多辽阳骑兵出击了。 他们身披重甲,身姿傲然,银甲闪烁光辉,手中的兵器则是以少量骑兵和大量的马刀为主,他们形成密集队列,过百骑一起出击,马蹄声震动大地,犹如山崩海啸。 在他们兜骑过去,做出包抄海盗两翼的姿态之后,原本就意志不坚,只在苦苦支撑的海盗们就彻底跨了。 “败了,败了。” “亏大了,俺再也不来了。” “老天上帝保佑,能走脱性命,俺日日烧香祭祀!” 海盗们一边逃,一边将手中的兵器抛却,嘴里还说着各种奇谈怪论。在他们身后,李达等火铳手已经不讲什么退铳,进铳,所有的火铳手成为分散的兵线,以轻装的优势,轻快的跑在前头,不停的射击,装填,再射击,将一颗颗弹丸射击出去,打中倒霉鬼的后背。 后阵的群盗头目开始还想叫部下坚持,等看到盔明甲亮,呼啸而来的骑兵兜过来的时候,他们的信心也是跨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转身,几里长和宽的战场上一片混乱,衣着各色的海盗们跑的东一群西一股,任凭先行追到的骑兵们来回的冲杀,不停的用马光挥砍着,每次刀光闪烁,则必然收取一条人命在手。 哭喊声渐渐盖过了一切声响,辽阳镇的骑兵在海边来回冲刺着,方阵长矛手荡平着一切徒劳无功的抵抗,鸳鸯战兵们这一战没有突出的表现,只能把怨气化成源源不断的体能,不停的斩杀着敌人。 渐渐的跪下请降的海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最终在岸边几乎无人能逃走,几百艘小船只开走了不到十分之一,更多的空船在海边晃荡着,并没有迎回原本的主人回到船上。 在看到大股同伙跪下请降之后,海上飘泊的大船纷纷起锚,十分艰难的开走了。 留在船上的多半是老弱水手,几乎所有的精壮都上岸了,此时他们就算勉强开走,其实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 要么不久后彻底成为老实的海商船只,要么就只能弃船上岸,做为海盗团伙,在这一刻,他们已经算是彻底覆灭了。 一千四百多人的海盗投降了,他们被分成十四个百人队,全部被两手反绑,在辽阳镇兵的喝令之下,跪在地上,等候处置。 骄阳之下,他们汗出如雨,刚刚的战事他们根本没有激斗,甚至很多人稀里糊涂的上前,又稀里糊涂的被大众卷着一起跑,现在又稀里糊涂的一起投降,自始自终,海盗根本没有把人多的优势发挥出来。 “好,好强……” 杨绍先等人先是有站在云端看热闹的感觉,看到辽阳镇几次变化,感觉到其中的混乱之处,所以颇有幸灾乐祸之感。 而看到矛阵接敌,一往无敌之势展现出来时,他们已经被深深震惊。 再看到鸳鸯战兵和分遣队配合默契,火铳手没有躲在阵后,而是自发出来,凶狠追击歼敌时,所有的金州赶过来的客人们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这是他们死了也办不到的事,杨绍先思前想后,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无论是哪一处细节,包括接战的把握,临敌的变阵,铠甲,兵器,这些杨绍先感觉还不算相差太远,哪怕是华丽的全铁甲阵列,也并没有给他多少的震撼。 这年头的大明,可能内地军镇已经穷困的厉害,铠甲和战马不多,但九边的几个强镇,蓟、辽、宣、大这几个镇,全部都是国防的重点,不缺好马和铁甲! 毕竟,明朝还站在中期的尾巴上,库藏还算充盈,特别是有张居正这个妖孽一般的大当家的存在,所以大明还有很强的底气,杨绍先并没有吃惊于辽阳镇过于华丽的装备,只归结于张惟功的公爵身份和皇帝近臣所带来的好处,这些装备,在他心里被归于京营禁军的好处,而没有想到,这些全部是辽阳镇自己的出产。 叫他吃惊的,是士兵和军官的素质。 勇猛,这个素质辽镇骑兵精锐也不缺乏,但指挥层次分明,做战果断,出击坚决,调度灵活,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时,就是一支叫人心里生出无力之感的强军了。 这样的强军,在杨绍先心里不仅无法追赶,亦是无法模仿的! 这样的强军,最少在杨绍先的认知里,相等人数之下,辽镇无敌! 纵使是李家的家丁也来七百多人,与眼前的这支辽阳镇兵阵而后战,杨绍先也是深刻怀疑,李家的家丁是否有机会能战胜眼前这支骄悍勇武之师。 七百人败两千多人,这个战例并没有多华丽,但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这个战果有多么的可怕。 因为这个战例,是辽阳镇金州中左所千总部几乎无损打下来的! 在战阵之后,接受医官紧急治疗的千总部官兵不超过五十人,而且多半是轻伤,只有十余人受伤较重,被优先救治包扎。 阵后,只有五具尸首,已经被初步清洗干净创口,放在战场之后,静静的仰面躺着。 世间一切,已经与他们无关,而他们,亦是赢得了一切荣誉! 第四百八十三章 判断 “贵部官兵,真是本将前所未有的强悍。”杨绍先被震撼之后,先向佟士禄表达敬意。 “并不稀奇。”佟士禄很冷淡的道:“我辽阳镇各部,俱有这般的水平。” 对这个黑矮个儿,杨绍先已经摸清楚对方的一些脾气,当下呵呵一笑,不相信佟士禄的话,也不介意对方的态度。 佟士禄见他如此,也知道杨绍先并不相信,当下冷冷一笑,也不多说。 等未来更多的实例教训这些自高自大的辽镇将领之后,他们才会明白,大明二百万军兵之中,谁才真够资格被称为虎贲之士。 谁才真有资格领取俸禄,接受农人百姓的血汗供养。 平时惟功对他们的教育,早就深入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哪怕佟士禄这样的粗胚,其实也是有这样的想法。天下人以血汗将养皇室和官员,当然还有军队,皇帝应敬天法祖,勤俭爱民,否则便是失德,官员则奉公守法,任期之内,兴**民,劝农桑,兴水利,司法公平,这样才算合格。 军人,当然是保家卫国,以性命报答百姓的血汗供养。 所有人,只要不合格者,不论是皇帝,阁老,府县的大老爷,还是辽镇蓟镇的将领官兵,都应替换。 当然,最后的想法,惟功从来不宣诸于口,也禁止讨论,但有了开头,最后所有人心里有这样的结论,也并不奇怪。 最少,在佟士禄心里,便是有这般的想法了。 在他心里,忠于皇帝这个概念远不及忠于本身所在的团体,不如忠于惟功。不论是公心,还是私意,皆是如此。 种种思想境界的不同,使得他不屑于向杨绍先解释,以他的脾气,更不屑于敷衍这些旧式的大明军官们。 他们贪污的军饷极多,养出的家丁极少,个别人战力强而多半军伍战力极差,这样的军镇体系,断然无法负担起抗击外敌的重任。 虽然现在辽镇看起来还是如日中天,但惟功已经从种种迹象来看,断定辽镇的强盛期不会超过十年,说不定三五年内,就会显现端倪。 到时候,自然是辽阳镇顶上去,护住辽东千里边墙的安全。 这种说法当然使辽阳镇上下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也自然而然的培养出了佟士禄等人身上的骄人傲气。 不过这厮就算是不曾有这些想法,恐怕也会是这般德性,纵然当年是京师胡同里的要饭花子小乞儿,这厮也是被打的最多的一个,翻白眼儿瞪人,当年的小佟士禄可是最拿手的绝活。 好在过不多时,将俘虏看管完毕的张猪儿在参谋和亲卫的簇拥下赶了过来,虽然他只是一个千总,但杨绍先竟是情不自禁的向前迎了上去。 “杨将军。” 张猪儿行了一个军礼,动作很利落,这种刚劲十足的男儿之间的礼节也叫杨绍先等人感觉很别扭,他们更习惯的是跪礼,拱手,或是打千,而不是这种有平等感觉的军礼。 好在张猪儿脸上的表情叫杨绍先感觉不错,虽然也略嫌平淡,但好歹有了明显的笑意,这样笑脸迎人的感觉,在佟士禄等金州千总部军官的脸上可是真看不到。 “张千总这仗打的真是太棒了,赢的真漂亮。”杨绍先笑谓自己左右,大声道:“来此之前,只当大局不妙,中左所和南关一带有糜烂之忧,现在看来,有此虎贲之师在此坐镇,又有张千总这样的虎将指挥,虽然是客军,却打的极好,从此中左所无忧了。” “杨将军过奖了。”张猪儿微笑道:“镇守中左所是职下等职责所在,守土有责,不算客军啊。” 杨绍先略显尴尬,他想以主将身份落实对方是客军之事,岂料这个张猪儿看着很后生,说话却是滴水不漏,不叫他抓着话柄。 他只得换了话题,问道:“火器用的很好,先是轮射,后来改的齐射之法,似乎是我曾经在某本兵书里见过?” “是,先前是轮射之法,京师神机营用过。后来是三列齐射,这种打法是当年沐王爷在云南打象兵时用过,讲究火力覆盖凶猛,一击制敌。因为海盗冲击力不足,我方可以拉开正面,追求最大的火力射杀伤效果,所以我改为三列齐射,不追求轮射的不间断火力。” “哦,哦,怪不得,原来是沐王爷用过的。” 大明的人提起沐王爷,当然只是一个,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的义子首代黔国公沐英,以义子身份出镇云南,黔国公之封到现在不曾断绝,是开国诸多公侯中实际权势最大的一家,在大明的中前叶,云贵两省就指望黔国公府的府兵震慑,现在虽然有巡抚标营和各兵备道,但府兵仍然是重要的军事存在,沐家也有征南将军印兼云南总兵官,比起京师里大票无所事事的公侯,沐家的声名要响亮的多。 这种火枪齐射之法,来自于沐英当年火器军队用的火门枪,三列错开,一起发射,用的是一二三列齐射法,这一次辽阳镇兵因为要追求声势和同一时间的最大杀伤效果,改以这种战法,而不是墨守成规,果然收效极佳。 “可惜尚没有千总部和各司局配属炮,否则的话,今日之战,要赢的更加轻松。” 张猪儿情不自禁的又说了一句,不过看到杨绍先的模样,料想对方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步炮协同做战,时朝的火器,要么是单独成军,比如京师的神机营,要么就是守城所用,比如辽阳城头放的密密麻麻的佛郎机铳,步炮协同,除了戚继光的防守性质的车营外,大明的将帅还真的不曾涉及到。 就算是在辽阳镇,虽然主帅惟功和参谋司已经演习过多次,具体使用的战例还真是没有过。这一次,也是可惜了,其实再过一阵子,估计火炮就能配给到位了。 “贵部的军医,也好。”杨绍先由衷赞了一句,不过又是接着道:“就是耗费恐怕不小。” 救治伤员的军医普遍用最好的绸缎和白棉布来擦洗和包扎伤口,同时用各种办法来消毒,比如蜂蜜,还有正骨板,酒精,伤药,一看就知道全部是精心制造出来的成品,杨绍先看到军医们毫无吝惜之意的用在每一个普通的小兵身上,就算是他也觉得一阵阵的心疼。 “我们大人早就说过,老兵是比白银更珍贵的财富,银子可以很快赚到手,上过战场的老兵可不是说有就有的。” “哦,高见,高明之至。” 虽然杨绍先嘴上说赞,不过看表情来说,真的是和他身边的武官及幕客们一样,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其余军镇可没有辽阳镇这么有钱,可以使劲的糟蹋。 现在他们可以从容的观察细节,那些小兵手里的匕首,还有火器,腰刀,包括战马,配具,无不是精心打制出来的精品,那些腰刀全部是戚刀形式,用的是上等好钢,那些匕首和枪头,全部是精铁打成,看起来寒光闪闪。铁甲,明盔,还有顿项,护具,都是一看便知道是难得的好东西。 光是一柄匕首,估计打造出来得一两银子一柄,光是这一柄匕首,就是辽镇普通官兵的月饷之上,而这东西消耗的极快,腰刀也是一样,可能打上一仗就全消耗掉了。 这不是打仗,是往水里仍银子。 也许是感受到辽阳镇雄厚的财力,还有四周辽阳镇军官对自己不以为然的态度,杨绍先终于不再纠缠这些细节,而是关注到这场战事本身上来了。 眼前是乱哄哄的,到处是编成的俘虏百人队,不少垂死重伤的海盗还躺在原地,大声的呻吟着,或是苦苦哀求给自己一个痛快。 辽阳镇的军医还在救治自己的伤员,哪怕是轻伤员,对那些海盗,则是兴趣不大。 佟士禄听到惨嚎声,皱眉道:“不少被火铳打中的救回来也是残疾,凭白留其在世间徒耗米粮,索性不如给一个痛快了。” 张猪儿点头,道:“轻伤的救,重伤的补刀吧。” 他猛一挥臂,各司武官开始挑选适当的补刀队员,主要是从火铳队员里选,增长他们的胆识,至于杀手队和长矛方阵,刚刚的接战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不需要再去干补刀的脏活了。 不过如果有新兵的话更好,这种补刀的事情对新兵来说是最好的锻炼手段,比什么办法都有用的多。 很快五十人的补刀队凑齐,战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哪怕是自愿求一个痛快的人,在白刃相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涕泪交流,然后再苦苦哀求。 但补刀的士兵不为所动,仍然在军官的命令下,不停的挥动手中的匕首,割断动脉,以最快的手法,结束这些垂死者的生命。 “呕……” 一个杨绍先的幕僚忍不住呕吐出来,在他的感染下,其余所有的幕客都神色难看。 杨绍先等武官倒是不为所动,在辽镇这样的边镇,他们多半打过仗,上过战场,割首级的事情当然也见过甚至做过,不过他们的内心深处也颇感震惊……辽镇的割首级等行为都是杂乱无章,各行其事,混乱不堪,而辽阳镇哪怕是做这样的事情都是颇有条理,有章有法,不论杨绍先的脸色如何,在这一刻,很多来自金州卫的武官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一支军队,还有金城卫城对面不到二里处的金州千总部,都不是自己能招惹的存在! 第四百八十四章 交财 “俘虏先看管在营外,叫他们吃一些苦头,然后押到辽阳……军屯也有一些是专门为这些家伙准备的地方呢。” 张猪儿一说,辽阳镇的武官们都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现在军屯大兴,人力肯定还是十分缺乏的,军屯的屯堡肯定会为这些海盗和未来的蒙古俘虏提供合适的工作岗位。 佟士禄也罕有的露出愉快的神色来,他摇了摇头,笑道:“来此之前听说过了,将作司那边和建筑司都缺人缺的厉害,你这一千多人押过去,两个司的老大要打破头了。” “也给财务司省了不少的开销,他们的主官任老大是知情识趣的,怕是免不得要请中左所千总部的人多吃几顿酒才还得了这人情。” 众人正说笑间,一群杀手队的人押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海盗过来,一见张猪儿等人,认得是高等武官,特别是杨绍先穿着武官袍服,戴着方翅乌纱,绣狮子补,在京武官已经基本上都敢穿一品袍服了,嘉靖年间管的虽严,十几年过来了,再严也松了,外镇就还保留着质朴之风,该几品就几品,不象京卫武官,五品千户照样敢穿一品二品的补服。 这几个海盗头目应该也是识货的,一见杨绍先,立刻跪下,重重叩头,哀声道:“小人等受了黄敬蛊惑,不合来犯,天兵威严将我等一举荡平,今愿服王化,从此为大明谨守海疆……” 说话的是韩立诚,这厮倒不愧是个大头领,说话颇有章法条理,他知道自己活命的机会不是什么投降一类的话,断然无用,倒不如说“谨守海疆”这样的话,是暗示自己等人还有可用之处,比如用来招安别股海盗,或是将他们招安使用,转为水师。 这样的处理结果在大明不是没有前例的,韩立诚有不少前辈就是这样上岸洗白,从大盗为大官,虽然这一次战败被俘,不过招安的机会仍然存在。 “怎么办?”张猪儿不理会面色尴尬的杨绍先,转头问佟士禄道:“要不要送到军法司去处置?” “明正典刑也好。”佟士禄不耐烦道:“不过他们犯的是中左所的海疆,不如就在这里将头目挑出来全砍了,悬首岸边,这样也是一种警示,想来军法司和大人都不会说什么。我们身为地方守土军官,这一点权限好歹是有的。” “嗯,就是这样办吧。” 张猪儿深以为然的模样,也不问杨绍先,直接便下令道:“来人,将群盗头目全部辨识出来,然后斩首。” “是!” 千总部就有军法官,当下出来答应着,同时开始挑选助手,预备执行斩首死刑。 看到这些军官带着人做准备工作,预计自己应该够格斩首的海盗们便是呆了。 这些辽阳镇的军官实在太过穷凶极恶了一些,问也不问,亦是不审,居然就是要这样直接斩首了。 杨绍先面色十分难看,这几个海盗先是奔的他来,此时才知道他不能做主,又膝行到张猪儿和佟士禄面前去叩头请降,弄的他十分难堪,这会子心里倒是恨不得张猪儿赶紧将这些混帐给砍了算了。 他心中也是凛然,不时的瞟向中左所的北城城头,在那里,依稀能看到黄敬的千户旗。 有海盗的供词,就算是朝廷也不能说辽阳镇擒拿黄敬不对,毕竟内斗是一回事,勾结海盗犯边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行径,朝廷是不会隐忍的。 杨绍先看到金州卫指挥和同知等武官脸上有兔死狐悲的表情,也是与他一样,时不时的看向北城那边,大家份属同僚,前些年平时可能也不免会明争暗斗,此时被强龙压境,自然有些同仇敌忾的感觉了。 他不停的向这些人发出警告的信息,无论如何,黄敬是死定了,为了此人与辽阳镇翻脸绝不值得。 “小人……” 顷刻之间,军法官们已经准备好了,将一个海盗头目确认下来之后,拖过来便按在地上。那个头目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刚刚有一个开头,执行人便一刀砍过去,一蓬血雨喷薄而出,人头落地,那人首级滚落在地,沾了一脸的沙子,到死也是两眼圆睁,似乎不相信自己居然就此毙命了。 韩立诚等人至此才知道人家是玩真的,不是恐吓自己,他们刀头舔血的生涯已经是不少年了,也见过狠人,刚刚请降求招安,心里还有试探态度的想法,此时魂飞魄散,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便是请眼前这些杀神能饶却性命。 “将军,将军,我等在海上小岛有老巢,藏有各种珍玩珠宝,古董器物,还有粮食,只要将军有船,小人就能带大军上岛搬取,最少值二十万。” “小人的岛也有十来万物资。” “小人有二十万!” “小人有三万两……” “小人有一万余两……” 除了韩、李两个大盗有金银十几二十万外,其余的几十人百来人一伙的小盗也就是能有几万银子的物资和现银,不过这样也算不错,林林总总加起来,小一百万的收获总是有的。 杨绍先等人面面相觑,委实是想不到,打海盗居然打出这样的收获出来。 其实以前俘获海盗头目也不是没有过,但从来未有眼前之事,倒也真是奇怪。其实是他们没有想明白,以前海盗纵有折损,但多半能逃走大半,实力不损,偶然有一两头目被俘,大部却是逃走了,纵使头目有心献上东西乞降求活,想想自己老巢里的部下,也是只能作罢。而官兵也绝对不敢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去搬取……不想要命了?陆上海盗不算什么,在海上没有强劲的水师,就算是敢去也就是送菜去了。 现在这十来股海盗十之七八都被彻底消灭,侥幸逃走的也断然没有力量搞什么伏击了,所以这些物资只要提供出收藏的地点,倒真的是辽阳镇的囊中之物了。 “任磊这厮,怕是嘴要笑歪了。” “大人想来也是十分高兴,最近用钱如流水,我私下算算都是心惊肉跳。” 两个粗胚武夫居然相视微笑起来,这种笑容令得群盗心惊,就是杨绍先也看不下去了……张惟功这带的都是什么兵,底下的武官也是这么财迷心窍的模样,虽然辽镇也是捞钱不要命的多,好歹也不能这样,吃相太难看了。 “小人还有一些富贵门道,愿意上陈给将军大人们知晓。” 刚刚是韩立诚先献产,李国强为了自己项上脑袋保险一些,又小心翼翼的提出新的点子和建议。 “哦,你会写字不会?”张猪儿随意问着。 “小人不会。”李国强的脸顿时皱成苦瓜。 “不妨。”张猪儿摆了摆手,颇为大度的道:“现在跪着说,我叫人记,送到上头给该看的人去看便是。” 李国强这才知道,眼前这两位还不是真正当家的人,可他纵横北方多年,见过多少骄兵悍将,能掌握眼前这样军队的最少也得是游击以上的高职武官了,现在看来,这辽阳镇真是实力强劲到深不可测,此时此刻,他算是把黄敬恨到骨子里头了。 “来人。”此时张猪儿也是惦记起黄敬了,传令道:“骑兵局速赴北城城头之下,抓捕黄敬及相关人等,城中所有官员,佐吏,仓大使,还有在城海商也脱不得关系,一律捕拿,军法官带队!” “是,下官即刻去办。” 刚刚的斩首大业还没有进行就被打断了,军法官正一肚皮的闷气,听到新的命令之后,立刻精神抖擞,打了一个敬礼,便叫塘马沿途奔驰,挥旗鸣号,召集骑兵聚集。 杨绍先的脸色变的十分之难看,但他很知机,没有上前劝说。 骑兵局一百余骑,还有千总部的哨骑架梁马汇合在一起,铁骑如龙,轰隆隆奔向北城城关之下。 刚刚骑兵摧锋之时,城关上的人都看的十分清楚,此时眼见骑兵袭来,所有人都为之变色。 黄敬情知不妙,当下面色如土,他想逃,却感觉天地之大,没有自己的藏身之所,而想抵抗,眼看兵甲锋利的骑兵黑云压城一般的赶来,却也根本生不起抵抗之感。 在城门处,骑兵局的百总已经喝令开门,城门守兵根本不敢抵抗,也不请示黄敬,立刻便是打开了城门。 待城门一开,黄敬心知大事休矣,再看身边左右时,众人皆是躲的远远的,根本无人再敢留在他的身边。 那李三早就躲的不知道去向,刚刚一看海盗战败,这厮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罢了。”黄敬喃喃自语一句,一直踱向城堞方向,接着便是纵身一跃。 待骑兵百总带队进入城池之后,城头传来一阵惊呼,他回头去看,却是见到一道身影,自三丈高的城头,直坠而下,砰然一声,落在城基之处。 “好了,不理此人,继续执行任务。” 军法官不为所动,手指城中各处,下令继续追拿相关人等。这一次,是天赐良机,借此机会大清洗一番,就算是朝廷再提拔一个辽阳体系之外的千户守备,但中左所仍然是彻底落入辽阳镇的掌握之中,朝廷最多派一个空壳守备过来,如此机会,只要是辽阳镇的人便会抓住,绝不会浪费在自己手中。 第四百八十五章 艰苦 中左所大捷的消息很快传遍全辽东,再沿着驿道,一直传到京师。 最近并无大事发生,最大的事情便是杭州兵变一事,也已经被处理清楚,巡抚吴某已经去职,新巡抚亦是上任。 南方生苗闹腾数年,终于消停了下来,南方明军一役斩首一万六七千级,几乎将好几个土司世家的壮丁斩杀的干干净净,经此一役之后,最少在十年之内,估计是没有什么土司敢作乱了。 当然,这也是乐观的看法,不乐观的看法便是生苗混乱无组织,出头闹事的也没有真正的云贵川一带强悍的土司世家,就算这样,也是调集了四川和福建两广的明军,大军云集,耗资巨万,费尽全力才将这一场乱事给平定下去,这样一来,虽然战果听着骇人,事实也是敉平了叛乱,但在某些自诩甚高的野心家眼里,明军的表现和大明的庞大身躯实在是并不相配,这一次的南方生苗叛乱,可能是未来更大规模叛乱的先兆。 不幸的事,后一种悲观的看法,才是历史发展的事实。 在天下无事的环境中,一阵斩首近七百,俘虏一千四百余人的战事,确实也值得为人称道几句了。 北方海盗渐成气候,原本也是大佬们烦心的事情之一,这场战事后,想必北方海盗的规模和发展速度要相对减缓很多。 至于随之而起的辽阳镇请设水师营的奏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被批准了。 其实原本登州就有水师营,但朝廷向来做事就是这样,一营不成,便再立一营,而不是想法解决旧有的积弊,历史上亦是如此,登州水营和辽东水营是北方两大水师系统,后来登州水营彻底完蛋,辽东水营还象模象样的折腾了好几十年,最终随着东江镇的覆亡而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至于黄敬勾结群盗,事败自杀之事,朝廷也是认可下来。 此事不是辽阳镇主动寻挑衅,从种种细节和杨绍先的奏报中都能看的出来,新的千户守备官会很快挑选出来,朝廷不会允许辽阳镇干涉地方武官的任免,除非是标营和直属地盘,这仍然是规矩,至于辽阳镇到底控制了地方多少,那就不是朝廷所能操心的事情了。 最少在表面上,辽东不管是辽镇还是辽阳,仍然是一副和衷共济,彼此太平无事的模样便是可以了。 “水师营的创立,当与骑兵总队和步兵各营,各千总部都有不同。应该是以舰队编制为主,岸上只是辅助,侧重点应在这里。重要的是舰长,水手,操炮的炮手,海盗之中,良善之辈很少,不过,应该可以挑一些可留用的。” 西花厅里,日影西斜,很多做工的人已经收工回家,不过惟功的公事可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在他面前,单纯的讨论事务已经不再是召集各部门主官一起来讨论……太浪费时间和各人的精力了。 现在辽阳镇各务方兴未艾,到处都是忙的热火朝天,将大家召集来只为了开会,实在是太过浪费。 惟功现在议事,与某部门相关,某部门则派人来,重大事务主官才亲自前来。 今日议事,则是与财赋有关,按理来说,除了参随室成员和财务司人之外,税务司应该有人,其余各部门就不必参加了。 不过除了财务和税务都来了主官之外,连建设司的张思根也跑了来,三个司全部是保到参将和游击衔的主官都一本正经的坐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脸热切,模样倒是叫人见了可发一晒。 倒是徐光启这样的新晋参随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有什么便说什么,他是江南人,知道不少海船海商之事,加上天资聪颖,说出来的建言,也很值得深思。 其实徐光启已经担任屯田司正式官员,只是没有接受举荐。他有秀才的身份,在江南,武职官不值得光宗耀祖,哪怕做到总兵官,回乡之后,也不会有真正的士绅往来,只能和三流的乡绅交结,与商人等社会层次较低下的人群打交道,告老的总兵副将在江南也有一些,地位实在不堪。 倒是做了一任文官,哪怕就是一个七品知县,就是清流一份子,可以优游士林,指点朝堂和地方政务,不会被人所笑,要是一个武职官员,根本就不会被人接纳。 现在辽阳镇的文职其实在江南士绅眼中也是武职,什么经历,仓大使,都是难听的佐杂文职,只有实在没有办法的下流人士才会担任这样的职务,真正的江南世家不会担任这种职务的。 徐光启来此月旬时间,叫他放弃乡试和未来成为进士的可能,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所以惟功仍然将他留在参随室中,一则是叫这个未来的历史重量名臣以全局眼光帮他的手,多提建言,二来参随名义仍然是幕僚,任大镇总兵的幕僚,无损徐光启未来的清名,反而是一种美谈,比如徐谓之于胡宗宪。 “炮手,弹药管库,陆战军官,这些都是大人说的十分要紧的职位,一个海盗亦不能用。另外,多招沿海之人充任水手,海盗最好就是当大副,水手长,教官,等一两年后,我辽阳镇水师营成型,怕就不要紧了。” 说话的是另外一人,与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一脸青涩的徐光启相比,后说话的袁黄就成熟很多,两人年纪也相差颇大,袁黄已经四十多,鬓角颇多华发了。 两人都是江南人,都是天资十分聪颖,到参随室不久就几乎将北地的参随全部压的不能动弹,有时候惟功也是不免心生感慨……历史名人他没有刻意收罗,比如徐渭,现在没有音信,但他也没有去刻意寻访,来则安之,不来也无所谓。但只要在他这里的名人,比如孙大胡子,还有眼前这两位,就象是锥子一样,放在袋中也会将袋口给扎破,其锋芒根本无法掩饰。 袁黄已经是举人,参加过一次进士试,但因为放言无忌得罪了考官被黜,后来数次未中,在三人选取一人的进士试中,是一个标准的倒霉蛋。 身为举人,其实是统治阶层的一份子,袁黄如果不是家境不裕,多年考试将家底折腾的精光,恐怕也不会应募前来辽阳了。 不过到此之后,发觉辽阳之事与大明另处截然不同,那种蓬勃而起的生机和活力叫袁黄陶醉其中,他这样的人,就是喜欢做事的人,能掌握大权,施展抱负,能不能成为进士官员,倒还真的是小事了。 循环本这样的机巧之事,便是袁黄和徐光启两人,寥寥数语便定了下来。 这样的大才,能在参随室中帮惟功出谋划策,不再是宋老夫子一个人顶半边天的情形,惟功也颇感庆幸。 听了袁黄的话,他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赞道:“了凡居士说的甚是,中军部就以这个原则传令给军法司处置吧。” 惟功又看了看猴急中的张思根,笑道:“将作司和建筑司当然都需要人,不过现在建筑司所用人手更多,甄别完毕后的群盗,就交给你吧。记得,虽然是罚他们服苦役,但相对恶行来设定年限,要给人希望,否则的话,光是凭鞭子和威吓是不能长久的。” “是,大人放心。”张思根心中十分高兴,简直是心花怒放。 最近这一段时间,建筑司是最忙碌的一群,到处都在修路,而且标准还不低,最近的重点工程是甜水堡站过连山关,再到宽甸这一条道路,原本就只是一条山道,狭隘难行,所以此次的拓宽加固工程需要大量的人手,预计用工超过两万人,每个人工时最少是每天五个时辰,最少要三个月时间,这样耗大的工程量对人的体能是极大的考验,哪怕就是有高薪和好的食物,仍然会不断有人病倒和体力不支,这个时候,有过千的壮劳力补充到这个大工程里头,实在是叫他睡梦中也能笑醒的好事。 至于从辽阳到海州,盖州,再到复州和金州的官道已经修理过半,船厂和码头几乎完工,已经不是那么叫他担心了。 再下一步就是沿海的一些防御修复工程,宽甸到金州和复州的道路工程,仍然是十分艰苦,未来的岁月对建筑司来说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的大工程,每天张思根只能盼着能安稳睡一觉,而不是被猛然叫醒。 上个月突发暴雨,连山关南侧一段山体被山洪催跨,死了三人,张思根便是半夜赶去,熬了两天,将此事解决。 事后红眼十来天都没恢复过来,就是因为太忙,每日睡眠都是远远不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辽阳镇的每一个人,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都是如此。 用张用诚勉励众人的话来说,现在辽阳镇的情形就象是在拉纤,逆水行舟,当然格外艰苦,但如果渡过这一段,水助风势,顺流而下,自然就是一日千里。 大家在十年之后,可能拥有的功名富贵,估计这一生一世都享用不尽。 其实关于各人未来到底能站到什么样的位置上,辽阳镇中的人想象也并不多。都是乞儿或是破落京卫军户子弟出身,能到今日的位子已经心满意足,底下的就无非是娶妻,生子,再跟着惟功大人继续一路前行! 第四百八十六章 瑰宝 张思根和任磊等人刚刚离开,周晋材又是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 “大人,中左所一战,可以注意的地方极多。所以军训司打算抽调干员,前往中左所现场听取汇报,以加快速度编成新的操典。” 辽阳的操典编成十分严谨,而且每遇可以改进的地方就立刻改进,绝不拖延。 在平时的拖延就可能造成在战场上将士们多流血,这是惟功经常拿出来教导众人的话,所以他看着周晋材,极欣慰的道:“可以,只要不影响武学院的正常教学就好。” 辽阳城中原本就在南城有一座武书院,就在定辽后卫指挥衙门的西侧,南边就是右卫仓和城隍庙,地方很轩敞,高台巍峨,院落宽阔,前后又有树林掩绕,虽不是闹市,地点却是极佳,在这里辽阳镇修筑了一座小型军营,就在武书院和城隍庙之间,驻有两个千总部,距离分守道等衙门重地很近,也可以守备肃清门这座西门。 武书院原本就是当年武学兴起时盖起来的,别的军镇不一定有,辽东这种实土都司是肯定有的,但说来也怪,当年武学最受重视时,有一些武进士和武举人也被提拔使用,但出身辽东的极少,更不要说被重用了。人皆是讲求利益的生物,既然武进士和武举辽东都比不过直隶山东,那愿意参与此事的自然就不多,时间一久,可不就荒芜下来。 辽阳镇入主辽东,惟功的第一批大事之中,便是有将武书院修复,改为武学院这么一件。 往上奏报,也很便宜,夹杂在一堆杂务之中,算是向朝廷打个招呼,辽阳镇不忍见武学荒废,改为武学院,招募愿意有志于学的军卫子弟充实其中,授给武学,将来择其才俊授职……很冠冕堂皇的说法,纵是兵部那些喜欢给地方军镇鸡蛋里挑骨头的文官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到今年一月初,万物更兴之时,头一批三百学子便已经在武学院里学习了。 要入武学院,条件极为严苛。 要有识字班初等的标准,光是这一条,就涮下不少辽东各卫的子弟下来。 辽阳镇中,倒是有不少人合格了,但要么已经是军官,要么就是勉强合格,只愿意为职业军士,充任下级武官,不愿再继续深造的。要么,年纪就太大了,已经不适合再做进一步的学习了。 学制为三年,自武学毕业的可以直接授给局百总,而且必定会升迁很快。 这是一种明确的承诺,在招收的晓谕之上赫然有惟功的总兵大印! 若非如此,自辽阳到沈阳,到三万卫,再到宽甸六堡,辽中六卫,辽南四卫,数十万军户子弟,奋勇报名,不论是参军还是当屯堡的堡民,还是当船工水手,哪里有直接读书读成军官来的更爽? 只要识字的,年纪在十五岁以下的便可报名。 其实就算不识字的,只要能通过一些智商测试,身家又很清白的少年童子,也一样有资格入学。 不过学制就由三年改为九年,童子入学,需要在武学院中呆久九年,然后才有资格外放为军官。 其实就是少年军校直升正式军校,中间还有一段时间由少年军官生到部队去实习,不仅是陆军中的步兵营和骑兵营,也会招收相当多的海军少年军官。 其实对水师营而言,少年就开始学习并实习的军官,才会是未来最优秀的舰长。只有在五六岁就有志于海上生涯的,历经所有的岗位,最终才会成就一番事业。 未来几十年内,大明想在海上与列强争雄,这种改革就必须现在开始着手进行了。 “已经确定留驻人员,并且以后会选出一批常驻武学院的教官,请大人放心。” 周晋材得到允许,也就不再耽搁,风风火火的又离去。 过不多时,又是唐瑞年过来,他也是请派人到中左所去,用意就是去接收海盗的资财,赶紧派船搬运回来。 “大人,这事是急事,绝不可耽搁。”唐瑞年最近瘦了一些,惟功每日“折磨”他,将这个胖子成功逼瘦了不少,精神也好了很多。 “又缺钱了?” “可不是。”唐瑞年道:“任磊这厮在大人这里不肯明说,只能由我来讲。财务司现在存银不到十万,粮食到还有不少,大约六十万石,其中三成是喂马的豆料,有苜蓿补充,虽然马匹现在很多,两三个月内还是不愁的。军中和屯堡也不缺吃食,肉食还不够,仍然是要在辽中辽南一带民间购买,预计到年内,可以解决肉食自给并且出售,但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太缺银子!” “差多少?” “差远了!” 唐瑞年擦擦汗,继续道:“现在又有两营新兵,加上武学院和医学、算学等各学院,还有船厂,屯堡,每月固定开支是十五万两。” 这个数字一听很骇人,但其实不算多。光是军人就有六个营和若干独立千总部,虽然两个新兵营还只是架子,但此前不满编的各营和各千总部都逐渐满编,两个月后,两个新兵营也满编,加上军情特科和骑兵总队,军人就超过两万人,学校拿津贴的学员有四五千人之多,教员也好几百,薪水待遇都不低。再加上中军部和民政各司,侍从室,每个月固定的薪饷开销和日常公费支出就是这个数了。 “还得修路,建筑司是吞金大户,每个月没有五万两下不来。大人,一个屯堡从买田皮到修筑,最少两万银子,现在全辽中和辽南已经有二十一个屯堡,大人在年内打算修成五十个屯堡,耗费最少在百万以上,加上给屯民的工资,将作司耗费的硫磺,火药,铜、钢、精铁、木料、皮料,预计在今年秋季时到达一个高峰峰值,每个月开销,最少在四十万左右。” 此前唐胖子说话时,袁黄和徐光启只是在一边旁听,认真思索,此时听到这样的数字,哪怕是袁黄这样的中年饱学才智之士,一时也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四十万……”惟功沉默下来,默算了一会儿,笑道:“到入秋时,怕是一个月也能有此数,纵没有也勉强够了。” “是,大人。”唐瑞年笑笑,他对惟功的能力也是盲目崇拜,既然大人说会有,那么到时就一定会有。 不过,当务之急,他要海盗的那一笔意外之财。 “财务司现在没银子,总务也只有不到二十万,实在太可怕,手中无银,心里无底,这是大人常说的话,所以请大人赶紧派人,起出银子和物资,不无小补。” 海盗聚敛之财在百万左右,够现在三个月的开销了,再过几个月,顺字行的生意翻上几倍,估计也就能如惟功所说的,到时候就算数十万一个月的开销,应该也是够了。 “要是多有几股海盗来打就好。” “你当回回有这样的便宜事?”惟功哑然失笑,这一次是真运气,有黄敬和海商当内应,海盗们自恃太高,这才和官兵阵而后战,若是海盗真正的德性就是在海上骚扰,陆上抽冷子,根本不和官兵正面对抗,不知道这一次得了什么失心疯,居然和辽阳镇正面硬刚,实在是有够愚蠢。 “我学生自问聪明,读书几近四十年。”唐瑞年走后,袁黄由衷道:“自问颇学了一些杂学,但如大人这般,相差真是太远了。” “了凡居士拿我说笑了。”惟功闻言大乐,不觉两眼满含笑意。 不得不说,当世时的浙江中人,颇出了几个妖孽人物。 徐渭徐文长是一个,眼前这个袁黄也是一个,而且是成就不在徐渭之下的双壁式的人物。 其在佛学、农学、水利、医学、音乐、几何、数学、教育、军事,历法等学术上,无不是洞悉原委,撰有成编,任何一门学问,在普通人是穷极一生难有真正成就,但袁黄已经在不少学科上有明确的成就非凡的著述了。 他的《历法新书》有一百五十多种算法,算天文轨迹,岁差总数计算,纬度等,算法十分深奥,不在当时任何欧洲算学家之下。 他还是江南善学运动的创始人之一,功过格的倡导者之一,又熟知兵事,通农田水利和边疆兵学,在后世,了凡居士被海外华人成立的各种组织广为研究,在国内,则因为其在兵部职方司主事的职位上参与的壬辰倭乱的战事而被人所知,但其真正的价值,所知道的人反而是不多,让人遗憾。 这是一块瑰宝,在蓟镇任职时,时蓟镇主客军二十万,一年年例银和屯田**银开销一百五十万,袁黄献十策,革兴积弊,颇有成效,为时人所称许。 到辽阳镇,也是定循环册等诸多手法,改革长城堡等诸堡制度,节省人力物力颇多,一下子就成了参随之中的佼佼者了。 也亏他此时不曾中进士,历史上是万历十四年才迈过龙门,成为正式的官员,惟功在此时搜罗到此人,不得不说是极佳的运道笼罩在身上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栋鄂 “大人,坏事了。” 唐瑞年匆忙去而复还,额上汗迹显然,脸上也有一些惊惶之色。 惟功斥他道:“遇事要有静气,切莫慌乱……有什么事慢慢说,何必做这般模样。” “是,大人说的是。”唐瑞年定一定神,回说道:“简修公子说是闲极无聊,和额亦都,何和礼等人一起,随一个特科中队和骑兵中队,一起往宽甸那边去了。” “混蛋,谁擅自带他去的?” 惟功闻言,立刻站起,脸上也是一脸的恼色。 他刚刚的话犹在耳,徐光启忍不住想笑,但知道事情不小,当然是忍住了。袁黄则面无表情,他学究天人,这样的时候,当然该知道如何自处。 惟功问了几句,才知道特科和骑兵中队联合行动,一起练兵是赵雷和巴沙儿,王国峰等人一起商量后的结果,计划早就定好了,派出人员也是定下来,带队的是郭增耀郭疯子,主要的目标就是支援栋鄂部。 栋鄂部已经由王兀堂正式上明廷上了奏折请罪,一般来说,他这样的有实力的边酋,只要真心请罪,大明朝廷就不会穷追到底,而是以安抚为主。 奏折一上,兵部便与内阁一起答允了王兀堂的谢罪,万历八年攻击宽甸六堡的过往,就算就此揭过了。 而王兀堂则召集女真各城主大会,宣称从今往后,栋鄂部听从辽阳镇张惟功总兵官的调遣,不论是打蒙古人还是女真人,栋鄂部都只听辽阳镇的。 四月初时,惟功从大都督府替王兀堂请了一道建州卫都督的敕书,虽然和努儿哈赤家的那种世袭指挥掌银印的正式官职不同,但好歹也是有敕书的女真首领了,只要有敕书,便有资格到京城去朝贡,来回都有赏赐,光是经济上就对部落有不少的帮助了,更何况有敕书之后,边境将领也不好擅自压迫,栋鄂部内部也不会有更多的强势者觊觎王兀堂家族的地位。 正因为惟功的种种举措,使得栋鄂部高调宣布归顺。 这种态度,也是激怒了不少保守的女真部落。 沿着苏子河河畔生息繁衍的都是建州左右卫部落,不论是大型的部落,还是小型的城寨都各有其主,但表面上女真人还都是统一对敌,王兀堂的表态,实在是叫很多人无法容忍。 至于叶赫部,哈达部,乌拉部,这些女真部落居住更远,部落实力虽强,却懒得理会建州部这边的事情,真正对王兀堂和栋鄂部屡有不利的举动,甚至是勾引蒙古人来打栋鄂部的,反而是建州部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和城寨的头人们。 面对挑衅,王兀堂和栋鄂部做出了一些反击的动作,但各部落之间的联络千丝万缕,栋鄂部有些事不好做的太过份了,在这种时候,辽阳镇的支持就十分重要了。 在这种情形下,辽阳镇出动一部份精锐兵力,由宽甸堡进入女真地界,进行一些军事上的行动,军事为辅,重要的是给栋鄂部政治上的支持。 栋鄂部在苏子河畔是大部,也是建州卫的实力部落,与之实力相当的是海西女真的哈达部,万名男丁以上的大部落还有叶赫部,乌拉部,千名男丁的实力部落也有很多,比如完颜部,索伦部,萨哈连部。 还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有的部落只有几百男丁,甚至只有一个寨子便自成一部。 整个苏子河畔,都是当年建州左右卫的迁徙过来的几百户几千丁口的后人,他们如珍珠一般散落着,在几条大江河的荫庇护佑之下,渐渐的繁衍生息着。 这些部落,没有共主,只有称汗者才会赢得小部落的忠顺之心,汇集他们的力量。 嘉靖年间屡次破口而入的王杲,便是其中一个,其子阿台,至今还在称汗,只是实力已经远不如其父当年。 这种情况之下,栋鄂部接受辽阳镇的庇护,不论是军事和政治上辽阳镇一定要拿出一些叫这些大大小小部落服气的东西来,否则的话,实力虽然强劲的栋鄂部也会陷入一种困境之中,王兀堂的政治地位和实际的力量,不仅不会增长,反而会被削弱。 还有一点,就是惟功虽然扶持栋鄂部,但用的办法就是以名义为主,他不希望栋鄂部真正去削平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头,抢掠别部的地盘和壮丁,这样真正壮大起来的女真部落,不是他所需要的。 自己出手,好处多多。 不过这种好处是建立在掌控之内的,象是张简修这样不听招呼,擅自前往女真地界的行为,那就足够叫他头疼了。 “叫王国峰和赵雷分别再加派人手,前去接应吧。” 算算时间,张简修他们最少走了大半天了,轻骑追赶倒是赶的上,但惟功知道除非是自己去,否则的话张简修一发脾气,谁也没有办法。 相国公子加上辽阳镇标下副将,这是张简修的新职务,他在京师就已经是皇帝亲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了,加到这样的武职,张居正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无非就是叫这个儿子在辽阳玩的开心而已。 “这厮,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啊。”惟功下达命令之后,还是不大放心,只得叹息摇头,亲自跑出去布置一番。 因为张简修胡闹,特科和骑兵总队的一些计划肯定要调整了,现在两个总队都已经满编,全部骑兵编制,甚至在执行任务时还可以一人双骑,每个总队等于一个千总部,满编为一千三百余人,下有甲乙两大队,每大队七百余人,下辖直属中队和四个中队,每中队一百二十五人到一百五十人之间。 这样的编制法,与当时欧洲的每骑兵中队一百五十人左右相差不多,也与局、司、千总部的编制大同小异。 最后商定,每总队再各出一旗队人员,派一个老成的把总带队,前往栋鄂部地界,接应张简修等人。 在惟功出门之后,徐光启和袁黄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他们一个在屯田司,一个在教育司挂职,袁黄太妖孽了,几乎无所不通,这样的人放在哪个具体部门都是浪费才学,所以惟功请他到教育司挂职,协助主官主持教育工作。 在他们的努力下,教育司已经由空壳子到成为一个有活力的部门,并且武学院和算学院已经收齐了学生,开始正常授课。 还有工学院,商学院,医学院,综合学院仍然在定制教学计划和教材,并且招收生员之中。 在这过程之中,袁黄等人,当然出力颇多,也使得这位了凡居士,广受尊敬,不仅是辽阳镇的人,而且是定辽六卫等辽阳一带的所有居民,提起他来,都是大为称赞。 “居士辛苦,但有一些水利上的事情,还想请教居士一二。”徐光启对这位年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前辈也是十分尊重,袁黄前来辽阳是李文昭派到浙江的人招揽前来的,待遇当然极为优裕,年俸在千两之上。 当然,袁黄前来,待遇只是小事,他乐善好施,其夫人受他的影响也是如此,两人有名的事情就是将家中的丝绸换成棉絮,全部拿出来布施,这样的人,当然不贪婪钱财。 他的俸禄,估计也是用来布施的多,此来辽东,多半是为了一展抱负,做些实务而已。 万历五年的会试挫折,并没有使袁黄消沉下去,他的言行举止,足以叫徐光启等小辈敬服有加。 “子先客气了,有话便请直说。” 袁黄很忙,不过还是耐心与徐光启商量了一阵屯田司的事情,在水利工程上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很多小的细节方面,就是在这样的商讨之中迸发智慧的火花,如果再加上一个孙大胡子,这个讨论小组就真的太华丽了。 最新的两个屯堡是沿着复州河买下的田皮,当然也有相当的无主之地……所谓的无主,其实是惟功从各卫所军官中强勒出来的田地,他有各卫的监察之权,虽然因大小相制不能直接干预各卫和海盖参将治下的事务,但弹劾监督权还是有的,考核之下,如果按制弹劾,这些强占军户田地的家伙没有一个能落得了好,退出占田是最起码的,留下他们的祖田和真正积攒出来的土地,再用市价商量买卖田皮,这样屯堡的土地就有了。 建立堡垒区域,生活区,工作区,公众活动区,放牧区,养殖区,包括水塘等。 再沿着土地,建立引水区,现在屯堡比较讲究引水,特别是沿着工业区提出新要求,是水流要湍急,要有一定的动能。 虽然还不知道上头的打算,但屯田司水利处只能按上面的要求来办。 徐光启的难题就在这里,好在有袁黄一起商量,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谈,没有多久就已经有了初步的草案。 “下午如果算学院那边不是很忙的话,我就过去一趟,亲眼看看,较纸上谈兵要真切的多。” 临出门时,袁黄微笑着说道。 第四百八十八章 笑口 “大师,”徐光启想了想,终忍不住道:“以大师的学问,今年不去春闱实在太可惜了。礼部贡院,不是某些人能一手遮天的所在,大师之才学,纵不能一甲,二甲绝无问题,为国为民,亦为大师自己,不去应试,似乎太过可惜。” 徐光启虽然醉心辽阳镇的一切事务,但心底深处还是要去参加数年后的南直隶的秋闱,也就是乡试,然后再去京师应贡院礼闱试,最终成为大明文官集团中的一份子。 而眼前袁黄,似乎真的沉浸其中,而且对惟功佩服到极至的模样,以袁黄等人的经历和学识,如果不是真心佩服,是不会做谄媚之行径的。 “我对大人佩服之至,已经息了入朝之念,只愿在辽东多做一些事情。” “是因为屯堡和慈幼等局之事,满足了大师善行之念吗?” “是,也不是。” 袁黄沉思着道:“屯堡大兴,解军卫贫困之苦,杜卫所武官贪婪之举,确实是大善行,也是我留下来的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叫我感兴趣到辽阳来,并且全心全意留下来,是因为大人。” “大师学究天人,不想真的对大人这般钦佩。” 徐光启有些纳闷,他当然对惟功很有好感,也很佩服。以嫡国公的身份,立下这么多功劳,行事这般有章法条理,决断力和执行的能力都十分强悍,而且人才众多,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事。 他知道,惟功这样的人物,将来的成就不会在戚继光这样的名帅之下,可能是开国时李文忠一般的人物了。 但身为一个学问高深的儒生,叫他五体投地的佩服一个武人,总是有些不服气的感觉,所以他对袁黄的态度,感觉十分奇怪。 “大人常说一句话,叫做体系。”袁黄缓缓道:“旁人不大了解,或不在意,但我一直在想这个体系的事……大人现在,就在以辽阳为核心,宽甸,辽南四卫为外延,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体系。” “哦?” “眼前一切事务,看似有前例可循,比如武书院改的武学院,但医学,算学,整个学堂招收几千学生,这有过吗?” “军队的训练,养成,军官的培养,参谋体系,军情司,亦是一种体系。” “地方屯堡,顺字行,互相配合,光是一个屯堡,便是有大学问在了。” 袁黄显然是沉思过多次,所以侃侃道来,在徐光启脑海之中,将整个辽阳体系都描绘了出来。 以军队为核心,财税为支撑,学堂为展布基础,这样的体系,重视效率和执行的同时,也重视未来整体规划,重视工业和商业,也不轻忽人文,武力重要,文事亦没有放过。 整个机构的组成,构划,就是吸引袁黄这样人才的原因所在,要不然的话,哪怕是一年万金,也很难招致到这样的大才名士。 “现在的辽阳镇,犹如一株小树,欣欣向荣,萌发生机绿意,但成长尚需时间,能亲眼看着它成长,甚至也帮助掘土施肥浇水,这其中的乐趣,非常人能想象啊。” “原来如此,大师不愧是学究天人般的人物,这么一说,叫在下心里也是明白了很多东西。” “呵呵,你还年轻,而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辽阳镇需要你,不过你亦可以走自己的道路,将来再合作,亦是一种做法。” 徐光启已经被袁黄触动,也有放弃科举,留在辽阳专心发展的打算,不过袁黄反而不建议他如此做,仍然按原定计划,在此效力几年,积累经验和能力,当然,也会有充裕的财力,五六年后,再去乡试,会试,可能一路连捷,顺利成为官员。 “怪不得在京师时,梅国桢等清流愿与大人合作,我在此之前心中念念不解,现在终于彻底明白了。” “孙恺阳可能十年之内都不会重拾举业了,他是有大毅力的人,未来的成就,亦是不可限量啊。” “大人这里,真是汇集了南北精英才智之士,就说宋钱度和李文昭来说,亦是商场中难得的精英人才,现在亦在辽阳替大人奔走效力了。” “哈哈,这便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啊。” …… …… 辽阳南城靠近肃清门城门,也就是武学院的南方,分守道衙门北方不远处,临近丁字大街街首的地方,顺字行的辽阳店就开设在此了。 城中原本的几家规模不大的脚行早就被挤的没影了,不论是正经的做生意的竟争手法,还是不正经的竟争手段,那几家倒霉的脚行都差的太远了,连争一争的念头都不曾有,直接就灰飞烟灭,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辽阳到宽甸,海盖复金四卫,顺字行的承运业务已经开通货运,只等各地官道修复完毕,就可开设客运。 还有邮包书信代寄业务,这一套已经很成熟了,各卫之间的军粮运送,当然也由顺字行承接。 这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也使辽阳为核心的辽中和辽南彼此之间的信息畅通,人员来往,货物转运等等联络,在未来两三个月之后,就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随着辽阳镇提高了辽中和辽南的普遍的收入水平,商业只会越来越发达,虽然顺字行失去了辽西和辽东两地,但在辽中和辽南,一年光是物流这一块,获得几十万以上的纯利,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青狐皮一万九千张,玄狐皮一万三千张,白狐皮一千四百张,貂皮一万七千张……” “鹿皮七万九千张,羊皮十五万八千张……其余各色杂皮三万一千张。” “人参百年以上三千斤,五十年到百年之间九千斤,十年到五十年三万五千斤……” “松子十五万斤……” “各色杂果二十一万斤……” 顺字行的前台不停有人报出数字,这是今日盘库之后,预备用大车送走,一路穿过海州盖州复州,直抵中左所参与海运的货物。 这些货,七成是从宽甸马市收来的,不仅是建州部女真,也有海西、东海、黑龙江等各部女真送来的,光是上好珍珠就有好几万颗。 这其实都是女真特产,茂密的东北从林之中,不论是松子还是人参,对女真人来说都是差不多的感觉。 他们所需要的农具,种子,耕牛,就需要用这些兽皮和人参松子来换取。 半年多的时间,从宽甸马市换来这么多的货物,再加上唐志大等辽阳皮货商在抚顺关和广宁与蒙古人的贸易所得,就是全部在这里了。 顺字行的辽阳店占地很广,修在肃清门这里的小型军营都没有这家门店的规模大,店面就有二十几间屋子,库房则是有四百多间之多,全部青砖漫顶,不开侧窗,只有高墙南北相对的小窗子透风,防火防水,盖的十分坚实。 唐志大与艾可中等人,都是簇拥在顺字行的辽阳大掌柜黄广裕身边,他们的皮货数量之大,原本是要很久的时间才能周转出货干净,而且有不少都是利润微薄,此时顺字行全部以平均的市价吃下来,这叫他们已经大赚一笔。 而因为事前的投资,他们有一些股子在顺字行,南北贸易,今日将正式开始,其中利润之大,他们虽然股本很少,但仍可获得难以想象的丰裕回报。 按唐志大预先的设想,顺字行在辽中和辽南的业务,可以有一年十几二十万的收益,他能分七八千两,南北贸易,一年最少百万以上,他能收四五万两。 一共投二十万,数年之后,就可完全回本,还不论皮货出脱的速度加快数倍所带来的庞大利润和好处。 这一阵子,每个早期参股的辽商都是笑口大开,吃饭都比以前香了很多,种种预期的收益就在眼前,付出将有回报,每个商人,此时都是最开心的时候。 可惜就是顺字行现在已经立稳脚根,先期投入全部顺利运行,扬州苏州南京各店开业,除了李家和宋家各买十股之外,辽商一共买了不到二十股,自此之后,再想买一股,便得拿出二十万两出来,就算有一些闻风而心动的大商人,听到这个股价之后也是只能打退堂鼓。 而唐志大等人以为惟功是已经吸纳足够多的资金,所以不再需要人入股,因此故意抬高股价……不过后来他们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所有货物,加起来是六十万斤左右。”黄广裕在唐志大等人眼里是年轻的不成话,不过二十五六左右的年纪,连媳妇也是刚讨了不到半年,还没有孩子出身,简单的说是个嘴上无毛,脸上一直微微带笑的普通青年。 开始他们还有点轻视他,打了几次交道之后,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见事明快,判断准确,精力吓人的充沛……这些在后来似乎都是顺字行早期大掌柜的标配了,在蓟镇等地,也早就广为人知,不过辽商和江南一带的商人,还需要时间慢慢消化和接受。 “此次第一批南下船只为两艘,六十万斤货物,分别装在两艘大船之上,今天晚上,我会到大人府上亲自汇报,并请大人赐下佳名。” 听到黄广裕的话,唐志大半是凑趣,半是真的吃惊,连忙道:“六十万斤货,两艘船便能装下,这得是多大的商船?” “俱是两千料以上的大船。” 头一批的商船,除了这两艘外,多是千料左右,满载排水三百吨左右,可载人二百到三百人左右。 而两千料大船是以全辽的旧储大木制成,满载排水在七百吨上下,六十万斤的货物,这样的大船一艘就能装满了。用两艘,当然是分担海上风险,毕竟虽然是几百吨的三桅大船,仍然有很强的可能沉没于海浪之中。 千料商船在郑和船队中已经算中等,在现在的大明南方海洋贸易是远洋的主力大船,并不多见,可称十分宝贵。 第四百八十九章 南北 千料船在南方已经很少有了,明初曾经有过“封舟”,这种船专门是到琉球等属国出使用的,是六千料的大船,用五桅,形制是楼船,在当时来说,是真正的巨舰,放眼全球,恐怕在当时也绝不会有排水在两千吨的超级大船。 不过这种船因为太过笨重,操控不易,第一次到琉球时因为无风而不能航行,还是琉球王派了几十艘小船划浆牵引,这才将这大船引入港口之内。 后来又出现宝船,比封舟稍小,操控更易,成为郑和以观星定位之术出海远行的主力船只。 到明末时,因为长期禁海,加上南方从宋朝就开始伐木造船,客观上也因为这一点而缺乏大木,导致现在虽然开海,却缺乏大木造船,南方海域是以福船为主,一般都只有四百料甚至二百料,很难远航。 千料大船,在十年前也有人提议大力修造,用来改河漕为海漕做准备,按当时的计算,只要七百艘千料大船,就可以很保险的将大量物资由南方运送往北方京师了。 可惜张居正在海漕一事上纯粹为了政争而反对高拱,推翻了自己也同意的决策,这导致北方虽然还有不少大木,造船业却是连南方都远无法不如。 辽阳镇做事,向来出人意料之外,不过黄广裕的话,还是引发一阵啧啧赞叹。 “预计在半个月以内抵达江南,我们在扬州和南京等地的分店会开始销售这些物资,预计商品会销售到两湖和闽浙,这些北货,对他们来说是十分稀罕之物,各位东主,大家静等着好消息便是。” “听说还有意开拓往倭国的航线?” “嗯,正是。” 黄广裕解释道:“皮货在日本更为缺乏,几乎是难得一件。他们连皮甲都制不起,只有贵人大名才有资格使用皮货,至于茶叶,瓷器等物,闽浙一带的商人一直往日本运,反而不稀奇了。” “这么说来,利润更高?” “比诸在北方,日本的皮货要高出五倍去,比江南也要高三倍。” “好,太好了。” 唐志大等人,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惊喜目光。往日本的航线在福建很容易,沿着固定的洋流往返,一两个月的功夫就是一趟,利润不低,中国的丝绸和瓷器在日本是奢侈品,日本又不缺白银,虽然大银山还没有发现,但大名和民间的储银量已经不小,葡萄牙人也是看出这一点,也是已经在日本经营好几十年了。日本仍然是封建领主制度,战国虽要结束,各家分治的局面仍然保留,所以连统一的铜钱都没有,大明的铜钱运到日本也一样是利润很大的好货色。 总之大家都明白到倭国是好门路,可惜以前这事是闽浙商人的专利,北方商人够不着,现在辽阳镇把这个短板补上,不用多说,唐志大等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商机无限。 “我们投银子给辽阳镇,真真是最英明的决定了。唐兄,今晚庆丰楼我请。” 唐志大的二十万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几个合股的,当商人的就算是自己能一个人出这笔银子,也是绝不会将风险独自承担,而是分散开来。 不过现在唐志大肯定会后悔,当初没有自己一个人咬牙全掏了。 “好,庆丰便庆丰,不过肯定是我请,入股的银子我掏的最多,将来分红也是我最多,自然是我请了,哈哈哈哈。” 唐志大爆出一阵狂笑,想到这些皮货和人参往江南去会卖出何等高价,他的心里就是喜不自胜。 收获的皮子和人参耗资近百万两,积压也有一阵子了,一直是唐志大等人心中的一块大石,现在想到所获将丰,他自然是笑口大开。 …… …… “大人,货物已经起运,船只已经备好,计每船有船长,大副,水手长,副水手及水手等三十一人,另外就是随船火枪一个加强旗队四十人,加上顺字行相关人员,一共是每船一百人左右。” “头一次南行,以保险为最佳。”船运在辽阳镇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很新鲜的体验和经历,没有内行,船运也没有归在辽阳镇的某个部门之下,从船厂到商船都是顺字行的投资行为,包括地皮港口的使用权等等。 这样可以杜绝很多的麻烦,比如会有御史就辽阳镇擅开海运之事弹劾,但如果是私人行为的话,就不会有人出头了。 说话的是沈庭仰,也是一位来自南方的人才,从青年时期就对海运十分有兴趣,三十左右就著有海运篇五卷,曾经自己造轻帆小船,意图北上远航,可惜半途被阻于洋流,这样的人才,在当时比徐光启这样的潜在的水利和农学专家还少有,毕竟研究农学和水利还算是士大夫中的常有之事,是杂学的一种,象海运这种事,连杂学都算不上了。所以沈庭仰在家族中被视为异类,日子过的十分压抑,当李文昭或是宋钱度听闻此人怪名去招揽时,几乎就是一拍即合,到了辽阳之后去中左所看实地,立刻就是恋奸情热,现在已经是顺字行专门负责海运部门的首脑之一了。 惟功也看重此人,虽然他的海运知识未必有多高明,但毕竟是系统外的浸淫过,加上实际操作,几年之后肯定能成为独步天下的专家,所以给他开了一等参随高薪,加上顺字行的薪水,腰包绝对丰厚,除了袁黄这样的佛门居士外,对金银不感兴趣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沈兄说的是。”惟功先听众人说,此时才静静开口道:“一千料船,用木料数百根,钉子数百斤达数万颗之多,加上数千条白索,几百匹布,还有桐油几千斤,石灰万斤,所用物资就是这么多了,加上工钱和时间,载有一船数十万斤的货物,百条人命,岂可不慎。” 两千料的船要是满载的话,肯定不止现在这么一点货物,不过惟功不打算满载了。虽然海船越大,风险越小,沉没的可能越低,最容易出事的就是那种只有几十吨的小船,而且从北中国海到长江出海口,跑熟了的话,出事率几乎很小,除非倒霉遇到台风,那就属于天命,谁也没办法了。 当时的欧洲佬就牛的多了,从本土出发,跨过大西洋,再过印度洋太平洋,每次出海最少都得两三个月,或是半年时间才能到底目的地。 象是从欧洲到亚洲航线,半年是最起码的,也是出事最多的航线,三艘出来,最少沉一艘,可能沉两艘,风险极大。 最近的是从英国跨过大西洋到美国的航线,那也得两个月时间才能抵达。 现在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荷兰人这些先驱者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南美,大半个东南亚,触角已经伸到日本和中国,而惟功为了不叫人攻讦和抓到把柄来说事,仍然有举步维艰,步步艰辛之感。 “将来我们造出六千料的大船,大人就可以放心了。” “六千料,要注意桅杆和风帆的配置,否则大而无当,只是虚好看,我们不要虚好看。” 沈庭仰原本是安慰惟功,不料惟功对海船之事也并不是纯粹外行,他碰了个软钉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后人总是说中国在明初就有大船,当时的欧洲只是百吨小船,但欧洲人在帆索的使用上确实远远超过中国,结果是人家不停的远航,中国却是主动停止,到万历年间时,差距就更大了。惟功不希望搞那些大而无当象宝船一样的大船了,就是以三千料为上限,二十年后,海军有了真正的雏形之后,再谈升级。 就算这样,他的舰队也必将是现阶段大明最拉风的大舰了。 “请大人赐名。” 黄广裕看出惟功其实心情不坏,适时出来凑趣。 “一艘为了纪念当年下西洋之事,就叫郑和号吧。”惟功也不能免俗,无论如何,郑和是中国航海史上的骄傲,是一个标志性的人物,第一艘大舰,当然是以他的名字为佳。 这两艘两千料的大船,可以说是银子堆出来的,石灰,帆索,木料,全部重金购得,请的造船师傅来自江南和天津一带,汇集了大量的人手,最好的工加最短的时间,这才能扬帆启航。 这一次只要顺利往返,获利应该在二百万以上,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回笼现银,估计时间也不会太长,等第二次第三次航行的时候,估计就会回来不少银子。 这边的人参和貂皮除了少数几个月外是源源不断,一年最少有七个月不停供货,而且量极大,等下一批一千料的大船可以下海的时候,北方的其余特产亦可以大批量的往南方运输。 光是皮货,一个月可以送数十万张,行销整个南方,这个市场离饱和还远的很。 回程则是带粮食,以稻米为主,还有棉花布匹,纸张,墨,各种南货,应有尽有。 倾销则是往山东,天津和中左所三个点,分别往山东河南,直隶,蓟镇宣大倾销,辽阳为核心的辽中和辽南更不在话下。 至于另外一艘,惟功沉吟了一下,终于道:“另外一艘叫五月号,现在是大明万历十年的五月,希望未来不远的日子里,这艘船能带着我们的士兵和百姓,开辟属于我们的新土地。” 第四百九十章 堡内 中左所的海边,早就变了另外一副模样。 原本的破败,荒凉早就不知踪影,连港口两侧的荒山上都修筑的观测点,也预留了大炮的炮台。 虽然在未来几十年内这里未必会受到攻击,但还是预备在数年之后,慢慢增加铸炮的经验,可以将这个港口修筑成万船难犯的真正堡垒。 沿着金州卫城往南关,再往中左所南城北城的官道已经重新大修过,道路变的坚实,平滑,而且两侧有挖出的排水沟,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官道的使用年限。 这年头其实没有什么载重过重的车辆,道路保养得当可以使用很久,前提是有完善的养护和排水,不然的话一旦积水再过车,时间一久,修的再好也完了。 再加上两侧种植的树苗已经萌发了绿意,这使得人行走在这大道上时,心情就是格外的愉快起来。 朝廷对这里的控制已经降到了最低,中左所南北城为中心的地方已经发展到超过数万人的人口,有三个屯堡一路到金州,田亩数字都过万亩,是辽阳屯堡系列中的大型屯堡,原本的卫所军官和官绅几乎没有保留下田皮,只有少量人还有田骨,新的屯堡和船厂系统几乎将原本的卫所建制完全架空,整个体系都被破坏无余,不要说新来的千户了,就算是黄敬还在,也就只能老老实实的蹲在茶馆里喝茶养老,根本就管不了什么事了。 …… …… “甲区第三十一巷丙户丁户两家外有垃圾,各罚银一钱。” “甲区第三十一巷丙户拖欠水费和清理费五分,加罚五分,亦是一钱。” 一群戴着笠帽,穿着青衣盘领的吏员模样的人在中左所第十七堡庞大的生活区里行走着,一边走,一边用铁皮卷的大喇叭高喊着。 要么是叫人清理外间放置的杂物,要么是督促打扫垃圾,或是上交各种杂费。 这三十一巷的几户人家,庭院门外将一些杂物垃圾丢的满地皆是,看起来十分肮脏,被这伙人巡查到了,立刻就是停了下来,用硬笔开了罚票,写明罚银一钱,丙户拖欠水费清理费,再加罚五分,合起来便是两钱银子。 这两钱银子自然不是小数目,众人在外喊了几句后,一个高个黑脸汉子先是冲了出来,怒道:“老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们若要便拿去。” 他的浑家也是跑了出来,全身腱子肉,看起来黑铁塔一样,手里拿着扫把便是一阵挥舞,嘴里还骂道:“老娘住这里花了天杀的那么多银子,还要每个月给你娘的水费垃圾费,老娘自己不会倒在外头,偏你们天天上门来喊,今日将你们打杀了也罢。” 这娘们嘴里不饶人,下手亦狠,不多一会功夫,将五六个征收员打的鸡飞狗走,脸上身上都扫出不少血痕来。 这些人被打的狼狈不堪,后来只得连连吹响口中竹哨,尖利的哨声在居住区响起来,引出不少妇人老人和小孩出来观看,众人见这丙家两口子打屯务局的人,顿时都围上来劝解,也有一些轮休的汉子,上前就想拦住打人的两口子,怎料这家人向来泼皮无赖惯了,众人越劝便越是威风上来,仍然上前厮打不止,众人也知道他家人恶,不敢真的阻拦。 “让开,让开。” 不一会功夫便围了几百人之多,还有一些嫌看不清楚的,攀上自己家房顶来看,有眼尖的听到声响,再去看时,便大声向人群叫道:“赶紧让开,镇兵火铳兵赶过来了。” 屯务局是屯田司下的机构,屯堡的各种杂务,包括费用征收和人员管理都由各堡屯务分局来处理,农兵则是由军训司管理,屯堡日常治安维护由屯堡护卫处管理,今日吹响竹哨之后,却是跑来一队穿着军常服的镇兵,每人手中一柄火铳,铳头处还有明晃晃的刺刀,这样整个铳身比普通的长枪还要长一些,看起来极具威慑感,一看到镇兵赶来了,看热闹的人赶紧散开,在人群中间让出一条道路来。 这一队镇兵是来协助农兵训练的,十七堡离船厂工业区很近,镇兵会帮助这两个地方的居民居住区的农兵进行训练,今日是赶巧了。 带队的是一个队官,识字的人可以从胸前的铭牌上看到第四营中左所千总部的字样,然后便是第一司第二局第二旗队第二小队的字样,还有队官职务,姓名等等。 明朝武官其实都有这种号牌式的标识,方便识别,从冠带总旗到指挥使都有,后世也有一些存世的锦衣卫和各卫铜牌流传下来,但将这种牌号改为在胸前,每个士兵都有标识,这就是辽阳镇开阶的新制度了。 各兵穿的是军常服,这是每人两套作训服外又刚刚下发的新制服,深红色的军服上衣,两排铜扣亮闪闪的,极具装饰作用,两根宽阔的牛皮武装带交叉在胸前,悬挂着十几个小瓶,中间是牛皮的子弹盒,穿在腰带上,屁股后头是搠仗,水壶,饭盒等用具,下摆是青蓝色的军裤,黑色的高筒军靴都是擦的雪亮,光是这一身崭新的军服就叫不少人红了眼,在这里居住的,百分之百都是前军户出身,他们的鸳鸯战袄倒也是上头统一制作发下来的,不过作工粗糙,形制难看,什么铁网裙沉重无比,又很难看,还很妨碍人的行动,而眼前的辽阳镇兵们的打扮十分轻快,也很合体,而且也符命明军尚红尚青的传统,头顶的圆帽是从传统的笠帽稍作改革而来,整体来看,又精神又威武,每次镇兵一进堡内,就会吸引不少人的眼光,不仅是妇人女子和小孩爱看,老人和壮年男子们也很喜欢这一身装束。 带队的队官便是李达,听到众人的叫喊,他忍不住翻白眼道:“真是没见识,老子现在是分遣队的队官,不是普通的火铳兵。” 虽是这么说,也没耽搁他的行动,一路到出事的丙户家门外,那家两口子还兀自在追赶着堡中的吏员,李达等人见状,立刻上前隔离开来。 那夫妻俩见了镇兵也是不惧,这几个月时间过来,辽阳镇营兵的军纪之好早就深入人心,不欺负百姓,平买平卖,亦不准调戏妇人,不擅取一丝一物,这些都是有明确规定,并且晓谕给众人知道,如果有兵敢违犯军法,营内的军法官定然不饶,谁家受了什么委屈,到军法官处一告即准,不仅违法者会被严惩,受委屈的告状人还会得到补偿……这些都不是传言,有明确的前例在。 有例在前,这夫妻两人自然不怕镇兵,虽然看着长长的火铳和闪着寒光的刺刀有些畏惧,但凶悍积习难改,虽被隔住,那男子和妇人仍然对着堡吏们大骂不止。 李达大为皱眉,不过并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这两人,而是向堡吏调查事情经过。 问明之后,又向四周的旁观者询问,有几个胆大的表示可以在调查簿上画押证明,以证实吏员们的清白无辜。 “好,老子也在别的堡弹压过这样的人家,不少人畏畏缩缩的,画个押写个证词都怕的要死,没卵子的鸟样看着就生气,这堡子不错,生的胆子还留在腔子里。” 李达将手续办完,“夸奖”了画押作证的几个人,人家哭笑不得时,他狞笑一声,已经转身过来。 “拿下!” 他没有多说,直接暴喝一声。 “官兵打人了,官兵打人了……俺要去军法官那里告你们。” 那男子还想反抗,一下子三四个火铳手用铳柄砸了过去,顿时打晕,那妇人想上来抓人的脸,也是被一脚踢翻在地。 看到这样的情形,四周围观的人都是大声叫起好来。 这一家人就是无赖,大恶没有,小恶不断,看他们被打,众人心中无不畅快。 “恶意拖欠费用,殴打堡吏,抗拒执法镇兵……” 李达等人将这夫妻控制好,堡中的司法官员已经赶了过来,这些人是介乎民法和军法官之间,都是由军法司培训出来的,但成体系的民法还没有完成,只能摸索着,以成例法渐渐取代大明律和军法。 司法官问明事由,当场判决道:“强制执行其所欠被罚银钱,增罚一倍用为堡中公益使费,夫妻二人各打十军棍,撵出堡外居住,三年之内,不得在与本镇相关的任何产业内工作,十年之内不得到任何屯堡居住,记录在案,立刻执行。” “好,这判的好。”李达柱着自己的火铳在一边听着,听到最后,不觉眉开眼笑,感觉十分高兴和开心。 “这般无赖,就该这么惩戒!” 这夫妻两人在这堡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得到这样的严罚,四周也无人求情,反而是高兴者居多。 “好了,动手。” 李达这一队人并不能擅自执法,不过有司法官员的命令之后就不同了。 五尺来长的军棍是随身携带的,当下就把这夫妻两人按在地上,用力打起来。 一棍下去,两人都惨嚎起来,在地上想翻滚,可惜被人死死按住,根本就不能动弹。接下来第二棍,第三棍,十棍打完,这两人屁股上血迹斑斑,被打的不轻。 “立刻收拾细软,会退给你们头期买房的银子,扣下房租和相应费用,到屯务局去领剩余的钱便是。” “你们等着瞧,我们要去辽阳告你们。” 这夫妻二人并无悔改之意,眼神十分怨毒,不停的看着李达和司法官等人。在他们看来,自己是被欺侮了,自然要抗争到底。 第四百九十一章 猎骑 中午时分,李达等人在堡里的小饭馆吃饭,他们没有敢要酒,下午还有新的任务,一个小队的分遣队加一个小队的方阵战兵一起出动,加一个小队的骑兵,一起到海边执行警戒任务。 就算没有任务,也有正常的训练科目,没有人敢在中午喝酒。 若是晚上算算无事了,也不大可能半夜拉练,每人倒是能够喝上一角酒,不过也不敢喝多。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李达经过几个月的扫盲班之后,勉强也能出口成句了,“这夫妻俩便是明证。” “听说他家原本就是住在北城,男的是市井无赖,女的给富贵人家帮佣,眼皮子高,不是咱这里房子好,怕是他们还不会搬来。” “入他娘,人人都交的使费,他们已经拖了几个月,若不是今日闹开来,一时还拿这等无赖没有办法。” “那也是以前司法官没有配到位,以后各堡都有司法官,镇兵和农兵协助,谁敢乍翅,便直接灭了他。” “堡内还好办,听说最近因为争地界,和那些民户有过好几次争执,怕是不得善了。” “金州有几十个秀才,天天蛊惑人心,要我说,全绑了沉海算了。” “这帮***书生,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 众人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开骂,饭馆里有几个老人也在用餐,听着话,有些胆战心惊的道:“列位军爷,你们当兵吃粮,不好随便造口孽的……读书相公,都是天下文曲星下来的,岂能随意辱骂?” “老人家说笑话了。”李达已经连干了三大碗饭,这家炒的菜甚对口胃,加上忙了一上午,饭量比起当年在辽阳城里的时候涨了好几倍上来,这一边又装第四碗,一边冷笑道:“一群酸腐不堪的无用东西,文不能著书立说,为政不能造福一方,为将不能安邦定国,只背几本四书五经,寻章摘句,这就算本事?那俺一铳能中八十步外的靶子,这就不是本事?” “话不是这样说,毕竟识字读书,学圣人言,晓得世间道理……” “老人家,读书识字不是光秀才能,俺们当兵也能。” “呵呵,军爷说笑话了。” 辽阳镇的形象确实很好,若是换了别的地方,一群军爷在这里喝呼大叫,旁人还不避的远远开去,在这中左所地界,这些老者应是民户中人,看起来生活过的还不错,各屯堡自成体系,不仅吸引了军户投入其中,附近的民户也会到堡里的商铺买东西,就便在小馆里叫几道菜,上一壶茶,打三四角酒,几人喝了再慢慢带着买着的东西回去。 这些老者也有上过私塾的,颇有一些见识,知道开蒙容易,读书进去却是太难。当时的中国识字率太低,连日本也远远不如,主要就是教授的方式方法太简单粗暴,上手便是硬背,不解释不说明,名读也没有,先花几年时间将大段经义背的张嘴就来,然后才讲对对子,句读,讲经义的深奥之处,再起笔破题,开始学做文章。 这样的经历,能坚持下来的就少了,再能破题八股,完成文章,还能入宗师的法眼,判入合格,成为秀才,那就更加是千难万难。 金州卫五千六百正丁,最少现在有十万余丁,加上也在卫里投考的民户等,最少有十几二十万的男子,结果秀才拢共才几十人,可想而知,迈过秀才这一道门槛有多么困难。 老人们的怀疑,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李达性子粗豪,不愿浪费时间在口舌上,当下叫道:“店家,拿笔来!” 秀才生员文会时要笔留诗题壁,这在当时是很常有的事,唐宋时就很流行了,宋时酒楼业发达,甚至有专门的地方用来留诗,至明时,这种风俗仍然很流行。 不过一个大兵叫拿笔墨,实在是很稀罕,店家歪了歪嘴,也不敢怠慢,赶紧拿了笔墨过来,亲自濡好了,递在李达跟前。 李达学了几个月,也就是刚刚扫盲班毕业的水平,不过他有一个长处,写起字来进步神速,几个月下来,居然写的一手好大字。 当然水平不能和真正的高手比,用来蒙人倒也够了。 当下濡足了墨,在雪白的墙壁上找了一块地方,大开大阖的写了起来。 几个老人中也有识字的,就站在李达身后看起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好诗,好气魄。” “字亦好。” “我等老拙,走眼了。” 这几个老者,倒是不耍赖,虽然惊奇,但亦承认是自己走眼,大大方方的认了错。 既然老者们如此大度,李达也就不为已甚,哈哈一笑,丢笔回桌,继续坐下来大吃起来。他的这首诗当然是军中扫盲时教导的,而且不止一首,戚继光的几首精品也在其中,李达坐下吃饭时,他的队中部下们手痒起来,一个个站起来,在一边题字,有戚继光的,当然也有唐人边塞诗,都是豪气十足,这样写出来,很快满了一壁。 只是这些人的字比李达要差一些,但军人手书,虽然质朴无华,但居然也有银勾铁画,字字苍劲有力之感,叫人一看之下,另有一番感悟在心头。 “原来真的是人人能诗能文。” “辽阳镇兵真是了得。” “我等今日是真的开眼了,原来传言当真属实。” 辽阳镇对军人扫盲是优先在任何群体之上的,任何人入营之后,体能考核和文化知识考核是并重的,甚至有时候是文化知识优先于体能。毕竟在这个年代,能活到成年的贫苦家庭出来的军户子弟都有强健的体魄,否则早就不在人世了,招体能合格的士兵容易,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军士和军官团体却要难的多,所以朱尚骏等武力一般的军官因为文化知识强悍,反而是比武力值高的更容易得到升迁。 对军官是这样要求,对普通的士兵也是一样,因为辽阳镇不仅是要打仗,还承担着改革整个辽东,未来改变大明的任务,每个士兵在将来都是种子,比如现在的屯堡中,司法官员有不少就是伤残的士兵来担任,未来的屯堡堡长,司法官,民政官,税务官等相当重要的职务,肯定都是以安排退伍军人为主。 这些人,有严格的纪律养成,是讲究效率和执行的团体中的一份子,相比整个大明的风气来说,军人在此之前一直格格不入。农耕文明和小农经济对军官团体的执行力和效率都不需要,这导致中国的军官团体的地位一路下滑,而到了明清之际时,降到一个不能再低的位置。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发展也陷于一种停滞状态,整个国力上来说,不要说和盛唐时比,连残宋都有不如。 惟功要做的,便是以军官团体为核心,屯堡和各种工厂为辅助,各种专门学校出来的学生团体成熟之后与军队彼此配合,新的制系之下将由新型的人才来引导,所以学校要大兴,军队这个团体的水平也是必须要提高起来。 不过在这几个老者亲眼见到之前,他们真的很难相信,一群士兵挥洒自若,虽然不能和秀才的专精经义相比,但最少不是那种大字不识一个的纯粹的粗人了。 …… …… 李达等人在堡内用饱了饭,休息了一刻钟,才继续持着火铳上路。 他们的火铳制式和局火铳队手中的一样,只是套管上套着刺刀。 这刺刀是上等好钢打制出来的,一把便要好几两银子,十分昂贵,而且套上枪管需要认真打磨,接榫要十分准确,这才套的牢固,所以打造起来十分困难。 现在编制是两个长矛方阵局配一个火铳局,还有半个战兵局和半个分遣队,司总部掌握五十人左右的架梁和塘马骑兵,传令兵,参谋和训导等官,除了分遣队下发套有刺刀的火铳外,前一阵下发新武器的就是所有的骑兵。 在李达等人抵达时,一队轻骑兵也从远处纵骑赶了过来。 他们也穿着军常服,只是裤子颜色为白色,用来区分与步兵的不同之处。 军法官则是全身纯黑,也是与普通的步兵和骑兵大为不同。 炮兵则是全身纯红,叫人感暴到一种暴烈之气。工兵,辎重兵,也是分别有不同之处。 每骑兵都下发短铳,比正常的步兵铳短了三尺,用特制的火铳套斜套在马腹一边,取用和行走都十分方便,另外一侧就是放着短弓或长枪马戟等兵器,马腹后再有骨朵或是投枪,李达看过这些骑兵的装束,心下也是对他们二两四的月饷服气的多了。 用的兵器越多,训练也就越艰苦,光是那投枪在五十步十投必须八中的最低标准,李达就知道非一日之功,没有几个月的辛苦训练是无法完成的。 每千总部的骑兵局都是穿着厚甲训练,武器也单纯的多,并没有下发火器,这种骑兵被叫做铁甲骑兵,是正经的重骑兵,用来合战,冲锋陷阵,训练是以骑战队列和骑马砍杀为主,马上射箭和火铳等科目重甲骑兵就练的很少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闲谈 千总部和各司下马的塘马,架梁,哨骑,分为两种,塘马和架梁多练火铳和投掷兵器,特别是架梁马,多用轻捷善射之辈,以队练习马上投射和火铳齐射,下马步射等各科目,而哨骑则选彪悍敢死之辈,要求是孔武有力,不练火器,专练马上搏杀,弓射,马战,步战,都要求达到相当高的水平方可。 架梁马将统一为猎骑兵,甚至会出现以各营下属的整局的猎骑兵,他们精通火器,可骑可步,与未来的骑马步战的龙骑兵区别,是一种精锐的火器轻骑兵。 哨骑则为骠骑兵,在侦察骑战中,他们会发挥很大的作用,而且是在重甲冲锋后,骠骑兵将会帮他们稳住阵线,追杀混乱中的敌骑。 在李达等人眼前的是一队猎骑兵,戴铁盔,饰红羽,身上则是赤红色的军服,铜纽扣擦的雪亮,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傲气。 李达注意到的是他们的右腿马镫边上的枪套,在马镫前方到侧后,是一个斜套在马身上的皮套,铳头在前,铳尾在后,整支火铳装在其中,皮套外则是悬挂着一个个小瓶,这是引药,弹丸则在骑兵的身上。 一旦遇敌,从取出火铳击发到重新装填都十分方便。 李达瞄了一眼,轻声道:“上头还真是偏心,这马铳做工比俺们手里的强的多了。” 马铳就是猎骑兵用短铳的定称,确实在作工上更加用心,甚至枪托还有烤漆,看起来闪亮亮的,用的木料也更讲究一些。 “李达你这厮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在一边就是旗队长,统一指挥这一小分遣队和一队方阵长矛兵,骑兵自有队官,不归这旗队长管。 吃得一骂,李达才老实下来,指挥自己这一小队人开始站班。 其实这港口区原本就有不少军人,整整一个局的火枪兵携带全部具装,正盘膝坐在码头边上,整装待发,除了没有帐篷之外,行军毯和各类物资全部携带完全。 李达看了一眼,和方阵小队队头的杜义说道:“听说今日就是新船出港压舱的日子,不少大人物过来观看,这些火枪兵分两个旗队,分驻两船,这一出去,没有一两个月怕是回不来啊。” “以后他们就驻船了,训练科目都改了。” “这么说他们打海盗的机会就多了……好吧,实际上听说是饷银涨了,每在海上一天补一钱银子,一个月多拿三两,比俺这个队官拿的都多的多了。” 李达毫无同情心的笑起来,杜义也只得摇头笑笑,不好再说什么。 当时的内陆居民对大海是充分敬畏的,哪怕是海边的也是一样,祭祀妈祖等传说中的神仙无非是求一个心安,但出海之后能不能平安回来,这真的不是妈祖能控制的,象李达和杜义这样的,深山高岭尽管去得,叫他们上船到海上漂泊却是免了。 而且海上也就只有海盗,当时的人对外敌警惕心不高,西方列强也不似二百多年后那么强横残暴,海上也就是当当海商还算有前途,李达同情那两个旗队的火铳手,怕是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精神,一个个盘膝坐着,无精打采的模样。 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敲锣打鼓,有人点燃了一万响的长鞭炮,噼里啪啦的放了起来,一下子码头边上热闹非常,附近堡里的居民和工厂居民区的老老少少,主要是妇人孩童和老人全部都跑了出来,也有闲着的汉子,抱着膀子慢慢踱过来。 现在虽然不是农忙时节,闲汉却少的多,很少有游手好闲真正无事的,不曾上工的应该是轮休,不论是船厂还是军港或是将作区的人都有轮休假期,屯堡也是,挨着轮休,这些汉子便会到集体浴场去洗澡更衣,上头虽然没有强迫要求,不过对个人卫生如同大的环境卫生一样,向来抓的较紧,长期不洗澡身有异味,发髻不整的要扣分,扣的多了就扣钱,所以再懒的人也会隔几天便洗澡换衣。 李达等人当然是每日都洗,军人在这方面更加注意,内卫也是考核评分的重要标准之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无人习惯,时间久了,一日不洗反而十分难受,一群闲汉路过时,李达闻到他们身上的皂角味道,不觉咧嘴道:“入他娘,以前也就是逢年过节洗洗,只有秀才相公有钱财东才经常洗澡,要么就是小娘子大姑娘,不然谁没事洗澡,怪不方便,只要不象骚鞑子那样浑身骚味就成了,现在倒好,一个个大老爷们也洗的香喷喷的,哈哈。” 众人闻言俱是微笑,连旗队长也是轻轻咧了咧嘴。 “其实这样也好,一个个看着干净有精神,”有一个分遣队员笑道:“俺前一阵有七天假期,回海州走了一趟,那边咱们屯堡只有两三个,不象这里集中,百姓还都是邋里邋遢的模样,没有个精气神,衣服也破烂,和这边一对比,感觉就是天上地下。” 李达冷哼一声道:“这边活虽累,但每日能吃饱饭,一天有一顿精粮吃,隔几天不是鱼便是肉,能吃一次荤腥,你在家里吃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人吃了肉再做活计,脸上身上有了肉,当然看着精神好,家里妇人小子也是,有粮吃有肉食就是不一样。再有新衣穿,洗个澡,就跟那些富贵人是一样的,你想以前你看到一个财东觉得不凡,现在咱们这里是成千上万个财东聚集在一起,你看着当然和别处完全不同。” 李达虽未说什么大道理,但这一番话倒是真的十分有理,能打动众人。辽东这地方不比内地,穷困是普遍现象,军户都能逃亡到女真地界,可想而知有多贫苦了,底层太苦,导致上层有钱人也不多,所谓的财东也就是小康生活,能吃到精粮,一年做几年新衣服,隔一阵吃顿肉,这样就算有钱人了,可现在中左所这里几乎家家都过这样的日子,等于是成千上万的有钱人聚集在一起,加上卫生条例管制十分严格,精神又好,别处地方看着当然不能与这里相比。 “听说我们辽阳城也大变样了。”李达难得有些唏嘘的道:“到处都修了楼堂馆舍,也修路挖沟,种花种树,漂亮的不得了。” “不知道啥起有假。”杜义和杜廉也有些想家,这一出来又是几个月,家里浑家和娃儿们也不知道啥样了。 “估计快了。”李达道:“这阵子分批准假,不过都是先从士兵开始,我们是队官,杜廉也是军士长,所以没能第一批回去。” “俺已经攒下不少银子,想着从这里带海货回去。” 李达道:“熏鱼干是好东西,海参干也带一些,大为滋补,给你们家三叔补补身子。” 提起杜老爷子,三个出自一个百户的家伙一起沉默了一下,都是想到自己的家人qi小,一出门就是这么久,自然是十分想念了。 但这种情绪很快就好转了,大家都想到营房私人箱子里藏着的银子,每人均是不少。他们的月饷是普通士兵一两八,伍长军士长级别二两四,队官算武官了,每月三两,加上各种补贴,平均月饷四两左右,再有训练达标和表现卓越的奖励,每个人都攒了小二十两银子,对杜家兄弟来说不比在女真地界多,但在女真地界随时有生命危险,有朝不保夕的感觉,精神压力极大,而在这里,毕竟是替朝廷效力,而且打的是海盗这样为祸地方的混帐,因为军纪好,薪饷高,军户和民户都尊敬,地位也比当年的辽镇镇兵要高的多,精神状态就要好的多了。 杜义道:“顺字行在中左所北城开了一家铺子,听说这一次两艘大船送北货到南方,然后就是两船南货回来,估计我们能等到那时候,带他十两八两的南货回去,那可就太美了。” 这一次旗队长都掺合进来了,他们反正还没有正式执行军务,还在等候和警备之中,所以聊天不算什么,只要不擅离岗位就行了,将要有大批南货前来的消息人人都知道了,顺字行在这里早就开了门店,什么都有,只是多半是北方货物,不过顺字行的货物挑选的性价比很高,有一些人信不过,总想货比三家,但和那些货郎行商手中的东西一比,顺字行不论是茶叶还是布匹等货物都是十分精细,而且价格也不高,众人都不明白物流的妙处,不过货物好坏和价格还是可以分的清楚的,这门店还空着好大地方,就是预备南货过来贩卖,还有金州卫城店,盖州店,海州店,一路到辽阳,宽甸尚且无店,因为尚无驻军,不过听说宽甸的驻军将领已经十分着急,几次催请辽阳顺字行店开分店过去了,那边只有收货点,收皮货人参和大木,当地驻军早就十分的不耐烦了。 因为当初定的是辽南压,宽甸收买为主,现在那边的将领都被腐蚀的差不多了,只等驻军到位,分店一开,物流人流开始流通,自然就水到渠成,将宽甸纳入体系之内。 第四百九十三章 海边 这等大文章李达等人是不可能知道并明白的,不过这不影响他们的兴致,很多人在讨论一两个月内南货抵达的可能性有多大……不能怪这些人没见识,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成为这个国家最有见识和执行力的一批人之一了,当时的物流之难,后人是难以想象的,试想数百年后有大量的货运卡车,高速公路,物流仍然是货物贩运的最大成本之一,更何况在此时道路条件不佳,只有畜力和利用水力的明朝物流有多么困难?后人吃到各地的菜肴不困难,用某地的物产也不困难,在明朝时,却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就象是在辽东收购价为九两银子一斤的人参,到了江南,就是翻上去十倍价格也不止,如果是百年老参,黄金也不一定买的到。 惟功的商业帝国一开始就建立在物流上,可以说是抓到了最好的切入点,真真是最妙的一招棋了。 众人正说的入港,号炮连响,这一次却是用的将作司刚送来不久的四门小炮。 重约七百斤不到的样子,用两个高大的车轮推拉,炮身可以上下调整,全部用青铜铸成,炮管上有望山,方便调距瞄准,炮身后是挂钩,可以悬挂在马车尾部拖拉行进。 这是将作司费时半年多铸出来的第一批铜炮,听说是总兵官大人和赵士桢等人日以继夜的研究,铸炮在大明本来是比造枪要简单多的事情,因为铸炮的泥模法已经很成熟了,不象铳管要熟手匠人不停的钻管,稍不小心钻歪了就前功尽弃,而铸炮就简单一些,虽然失败率还是很高,炮模要提前几个月大量制造,然后晒到一点水气也没有,才能使用,这一次的铸炮法和以前完全不同,连炮组操典都是一边打一边试,慢慢摸索,这炮一来,便是中左所千总部的宝贝,最近试射已经明显快的多,基本上火铳打一发这炮可打两发,等再过一阵子,估计火炮打三发到四发,火铳最多一发到两发,速度要比火铳快一倍还多。 用的炮子是三斤重,药四斤,推实之后杀伤范围在五百步内,还有铅子霰弹,要进入二百步内为最佳杀伤范围。 此时这炮打响,当然没有装弹,只是空响,是礼炮的一种放法,当然也是镇总部的规定,比起鞭炮来,肃穆庄严很多。 随着号炮声响起,一群军官和文官相携而来,而海面之上,终于显现出两艘大船的身影。 船是已经几天前下水,但停泊在船厂一侧,被山体挡住了,此时慢慢升帆航行过来,两千料的大船用三桅,帆就有大小几十面之多,巨舰之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肃静,持枪两两一组于岸边巡视!” 旗队长止住还在谈话的众人,每个人将火铳以两手斜握,并开始移动脚步,往岸边警戒。 这样的巨舰,确实冲击着人的心灵,在士兵们开始行动的时候,没有人出声,众人都是出神的看着海上的巨舰。 “好家伙,真大。” 最后时刻,李达还是忍不住轻轻出声,在他身边的旗队长瞪眼看了他一下,不过自己也是忍不住又向海上看过去。 确实,太大了! 当时欧洲的远洋船只不过长二十来米到三十米之间,吃水一百多吨,眼前这船吃水三百多吨,长度也是近五十米,宽六米,不要说李达等人,便是中左所这边常年在海边见过不少商船和渔船的也是前所未见,从未见过船的也罢了,犹其那些经常看到小船的海边居民,看到这样的大船,整个人都是呆征住了,有一些闲汉下巴掉了下来,口水直滴,却是丝毫不觉。 “王老请。” “张将军请。” 在张猪儿前面的是一个年在花甲的老者,身形瘦削,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但精神颇佳,特别是两艘大船开过来之后,这位老者精神一振,更是大步前行,丝毫看不出老态。 这老者也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宁绸制的道袍,两足丝履,头戴唐巾,看起来就是家居闲适的乡绅模样,张猪儿也只是以老相称,并没有称某老大人。 但其实此人却是在刑部左侍郎的位子上致仕,是一个正经的大人物。 能在大明位至京卿都不是凡俗之辈,一共只二十余人,加上科道不过四十余人,每廷议的固定参加者,大明国策有资格参与讨论和制定,并且执行,而刑部侍郎也算不上不下,虽不比礼部和吏部,亦强过工部和户部,以此老的年纪和精神态度,其实完全可以在京任职,从其眼神深处的郁郁之气来看,实在是因为仕途的不得意而被迫致仕,当官到京卿的大人物中,最近这些年这样的人倒真是不少。 此人就是王宗沐,是高拱在职时的头马之一,大明隆庆朝的海运执行人,是一个实干家和海运专家,可惜在党争之中倒了下来,张居正上台之后就停了海运,王宗沐被摞在干滩上,好几年才喘回气来,后来就是巡视宣大等处,到处跑劳禄命,也没有实职,更无可能入阁,索性就干脆辞官了事。 这还算是他运气好,高拱当年的党羽也是颇多大员,落得好下场的还真的不多。想想张居正曾经和冯保联手想致高大胡子于死地,两人当年好歹都是裕邸出身的故友,这般心狠,果然政治人物无私交真情,一点不假。 王宗沐此番前来一则是静极思动,他一生事业是成也海运,败也海运,文官之中,有专业技能的寥寥无已,有志于在海上开辟漕运路线的更是不多,所以他曲高和寡,乡居也是不欢。现在听说辽阳这里预备大兴海运,虽然托名是在商行名下,不过谁都明白这是少英国公的大手笔,有此见识,再加上故友相求一起前来,故而就在三月春暖之后动身,沿运河一路北上,再起旱过来,每日行三四十里就停,遇到名山大川还停下来休息几日再走,堪堪到四月中才到辽阳,见过惟功后在辽阳住了几日,终是忍不住要看船,早早便一起过来。 在他身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青衫文士,方巾直缀,也是十分瘦削,隐在王宗沐的五六个从人和长随身旁,毫不出色。 只是眼神转动时,眼中灵光智慧闪烁,叫人一看就知道此人非凡品。 此人便是徐渭。 自从北京返回浙江,乡居一段时间后,盯着他的人返回,徐渭自愧食言,一心要去辽东效力,正好老友王宗沐也从临海要赴辽东,徐渭跟随同行,又掩人耳目,又可与老友一起游山玩水,悠游自在。 只是旧名却不能用了,他是大才子,一念之下,便将徐渭改为徐泾,这一来不仅瞒了李如松的人,便是辽阳镇亦无人知道。 他动了考察一番的念头,王宗沐见了惟功等人,徐渭却是未曾见,连孙承宗亦是不曾接触,一路从辽阳到辽南四卫,再到中左所,这么看了下来。 到了此时,看到大船时,王宗沐和徐渭的感觉都是一样,两个人相视一眼,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身为浙人,岂能不知道海运的重要之处,岂能不知道现在方兴未艾的海上贸易有多么丰厚的利润和极其广阔的发展空间? 如果不是明末的战乱和异族入侵,以当时中国沿海有识之士和海商的能力,中国走出大海,占领整个东亚和东南亚的海面,绝不是痴人说梦。 郑芝龙以一个海盗的身份,屡败当时的海上霸主荷兰,虽然荷兰未尽全力,但有这样的成绩,能在荷兰人手中抢回台湾,数次海战击败荷兰舰队,郑氏父子和中国水师的实力,仍然不容轻视。 现在郑氏还未曾出头,南方海域还在大明水师的严密控制之中,主要是嘉靖年间海盗倭寇为患之后,明廷加强了南方水师的力量,这使得南方群盗还不曾重新形成规模,到等万历中期之后,水师**无用了,南方海盗又渐渐恢复元气,形成万人以上的规模。 现在北方又出现这么一股海上力量,对于两个浙人中的翘楚人物来说,当然深明其中的要紧之处! “好,好,好。” 王宗沐眼角隐隐有泪光,眼前的两千料大舰给他的冲击和震撼是无与伦比,他的见解和认识,远远超过普通的士大夫,更不要说眼前的人群,两艘大船在海上,其意义远远超过这一次南北货物的物流流通。 “当年敬老你说一千料大船七百艘足矣,以南自北,漕粮可至,南货可至,张叔大以一已之私,借口数船沉没便罢海运之事,殊为可恨啊。” 徐渭对张居正好感不多,他这样疏懒狂放,好言无忌的名士在万历三年被狠狠镇压过一回,张居正为了改革大计不出现杂音,在万历三年时奏请捣毁禁止天下讲学书院,逮捕妄议朝政的名士,著名的王阳明心学一脉的大儒何心隐,就是死于这一风潮之中。 如此一来,徐渭这样的性子怎么对张居正欢喜的起来,只是他不以行废人,张居正再可恶,他也不会学王士贞,造谣说人家使用春yao壮阳,夜御十女,好象他趴在张居正的床底下一样。 只是眼前现成的靶子,徐渭不向张居正开上两炮,那也就不是他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左右 “王老,徐先生,请上船试航,如何?” 张猪儿也是凑趣,今日是试航加压舱,十日之后,大宗货物来到之后装货就可以启航,到时候这两位也不一定在中左所了,今日算然是请他们上船感受一下,也是不枉此行。 王宗沐和徐渭都是十分高兴,立刻答应下来。 张猪儿也是十分兴奋,上头已经有话交代下来,王老头儿是未来辽阳镇官方漕运改海运的关键,徐泾这厮估计就是徐渭,自然也要重视,能将这两人哄在中左所高高兴兴的,他就算立了一功了。 十余日后,总兵大人和大票文武大员一起到中左所看五月和郑和两船启航,那时候自然由别人接手,就不关他的事了。 两个加强旗队听到了命令,旗队长吹响竹哨,先在岸边等候。 一会儿他们要先上船,查完全船确定安全之后,才会放别人上船,另外这些天离岸之前,两艘船的警戒工作也是靠他们了。 在上船的火铳手们集结的同时,马队开始沿岸边警备,李达等人也是早就散开警戒,任何人不准靠近这两艘大船。 这是辽阳镇的心尖子,绝对不容有失。 “辽阳镇好精悍的兵马。”王宗沐是做过巡抚带过兵的,虽然是文官,眼前这些兵是精锐还是看的出来的。 徐渭点头道:“论起来,辽镇的家丁和辽阳的精骑相比也高不到哪去,军纪还远远有不如。而营兵而论,辽阳镇立一营则有一营精锐,等于是一营家丁,现在李成梁还仿佛势在辽阳之上,三五年后,根本就望尘莫及。” “不曾想少国公真是练兵高手。”王宗沐颇为遗憾的道:“当年老夫乡居,听闻十来岁的少年勋贵要提督京营,重新编练京营兵马,当时老夫笑谓诸人,什么叫纨绔子弟误国,这便是了。我等已经有一少年皇上,难道京营再加一个少年勋贵来胡闹?现在看来,真是先入为主,思之令人惭愧。” “我当年岂不也是如此?”徐渭悻悻然道:“若不是小视他为一不经事之少年,岂能与他打那个赌,又岂有今日之行?” 王宗沐呵呵一笑,道:“那赌不过是你老弟的托词,其实丈夫处于世,想的无非还是安邦定国,安定天下,富国强兵,从辽阳一路到辽南,当年少年志气,竟仿佛又重新回到眼前了。不要说你,老夫都有留在辽阳的心思了。” 其实不论是王宗沐,或是孙承宗,又或是徐渭,又或是徐光启,袁黄等人,能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而且多半是有实干家的名称,这都并不是白来的。清流之名,挨次廷仗,上书被斥责,流放,很容易就获得了,专家和实干家的名号可不是容易到手的。所以这一些人,都是惊才艳艳,有着强烈的报国之心,这些名人一入辽阳,就被这里的气氛所吸引,袁黄等人铁心留下,王宗沐这样的大佬也有留下的意思,可想而知,辽阳镇创造出来的一切,在这死水一潭的大明天下,给这些优秀的以天下为已任的士大夫多大的吸引力。 “好了。”眼见两艘大船被十来艘小舢板牵引到码头上停靠好,因为近了,两千料的大船又引起围观百姓的一阵惊呼,王宗沐和徐渭相视而笑,又让张猪儿,三人一起,两老一少,一起往着码头停泊处走去。 …… …… 在栋鄂部西北方向是绵延不绝的青龙山山脉,沿着这条山脉一直前行,便是出了栋鄂部等建州左卫在苏子河下游的地盘,开始进入建州右卫的地界。 因为当年的夺印之争,建州部不仅分裂为左右两卫,而且还有一个较小的中卫曾经出现,不过到现在万历年间,主要纷争和混乱,就是来自左右两卫。 “图伦城十五人,嘉班城三十人,鹅尔浑城二十人……” “兆佳城十八人,贝欢寨二十人。” “阿尔泰山城二十人,洞城二十人……” 何和礼冷笑着道:“左右两卫,沿苏子河两岸诸部城寨可真来了不少啊。” 最近栋鄂部频繁遇敌,说明王兀堂几十年的威望在急剧的下降之中,栋鄂部本部虽有万余人,但掌握的庞大的小部落的丁口人力才是王兀堂与王台并称女真双雄的重要原因,如今小部落不仅不听命令,而且多有为敌的,这说明在女真内部已经有过暗中的会议和决议,对王兀堂和他的栋鄂部,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排挤和斗争,除非栋鄂部改弦更张,仍然恢复与明朝为敌的状态。 “我想不到尼堪外兰也敢派十五人来。”额亦都人缩在草从中,矮壮的身躯如一只趴伏着的猛虎,整个身体都蕴藏着无限的力量,被惟功带在身边这么久的时间,他饱食无事,每日打猎和采松子的劳役被解除了,除了练箭便是打熬力气,力量暴涨,整个辽阳镇军之中虽然好汉云集,但能在射术和力量上都压过此人的,怕也只有惟功一人了。 此番行动,主要是打击最近针对栋鄂部的袭击,在前几日,由宽甸运送一批物资返回栋鄂,然后王兀堂宣布将这一批物资奖励给前一阵保持与栋鄂友好或中立的小部落,派出二百骑兵护送。 当时的女真各部,力量都很孱弱,王兀堂的这二百骑多半有棉甲或皮甲,还有几具铁甲,虽然只二百人,但力量并不弱小,要知道栋鄂部虽有万人,号称大部,但最少有一半妇人,再去掉老人和小孩等力弱不能战斗者,壮丁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人,而部落还要分区防守,还有日常的很多工作,能一次抽调数百甲骑,大部之称,名不虚传。 但这一支运粮队,在青龙山脉的边缘遇袭了。 额亦都与何和礼二人随意一数,最少有三十个城寨和几个大部都出了兵,因为人数不多,所以都是披甲骑马前来,汇总在一起有五百人之多。 栋鄂部二百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强敌并不慌乱,将粮车全部横在道路上,自己则退往山脉一侧,背倚大山,迎战强敌。 在他们身后,狭窄的道路上荒草横生,青山龙脉绵延数百里,这一段十分奇峻,横岭侧峰无数,将人的视线遮挡住了。 有一条大河在他们的左侧潺潺流淌着,这就是哺育了建州部大半地方长达三百里的苏子河,满名苏克素护毕拉,意思就是鱼鹰河,建州是正经的渔猎民族,大山之中有无数的猎物,苏子河等河流之中又有大量的鱼类,地广人稀,他们可以在此繁衍生息,壮大自己的部落。 明初时,沿着抚顺关绵延千里的边墙之外,建州部等女真部落的丁口不足万人,现在光是一个乌拉部就有三万人以上,哈达部和栋鄂部也都是万人以上,现在各部又由纯粹的鱼猎开始往农耕发展,人口增长更快,这也带来了对大明关内肥沃土地的觊觎之心。 整个辽东到后来的吉林黑龙江一带,有几个大型的平原,毫无疑问,从沈阳到辽阳再到山海关,辽中和辽西的沃野千里的平原沃土,是已经萌生野心,向往农耕的女真各部眼里的大肥肉,从猛哥到王杲,阿台,无不是试图做出这种试探进攻的先驱者,正因如此,各部表面上对大明恭顺,但一旦栋鄂部这样的大部对大明输诚,则反弹也是十分的强烈。 “这背后捣鬼的怕是阿台孛堇。”额亦都咬着嘴唇,神情也是变的十分复杂。 身为女真人,虽然他被觉昌安转送给惟功,一切利益要以现在的主子为重,而栋鄂部也是建州左卫的大部,王兀堂也是领袖人物,右卫的人来挑衅,当然是以支持左卫为主,可毕竟阿台父子是右卫领袖,一直扛着抗击大明的大旗,在普通女真人的心中,这样的孛堇也是好汉子,值得钦佩。 “阿台自己找死,我等不能随他。” 何和礼神色变的有些诡秘,在他两人身边不远,几个特科的人也是在拿笔记录着。 这些汉人的特务已经在栋鄂部控制的女真地界活动超过半年,女真语和满语都说的溜熟,对苏子河畔各部的人员也认的七七八八,他们认得各部的人,这些特科的人也是全部能认得。在何和礼和额亦都说话的时候,这些特科的成员已经把所有的来犯部落和城寨人员记录了下来。 这种能力叫何和礼等人胆寒,不是几个细作的问题,而是整个辽阳镇军情司在宽甸以外区域的渗透和组织,对女真各部的侦察和记录,其背后显示出来的组织能力和充裕的财力及人力,还有决心,这都是叫何和礼和王兀堂等族中有识之士感觉胆寒害怕的地方。 以前的明将,李成梁就是翘楚人物,王杲就是死在李成梁手中,但就算是李成梁,也没有给女真各部以辽阳镇这样庞大的,无与伦比的压力。 现在栋鄂部和下属各小部落都有特科的人,还有情报收集点,转送点,顺字行的收货点和发运中心,有特科的武装人员保卫护送,庞大的势力不断渗透进来,令王兀堂等人感觉到了真实的压力,所以现在哪怕是激起不少女真部落的反对,王兀堂祖孙等人已经是被绑住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观测 “何和礼,你看那一伙十来人,似乎不象女真各部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青年,脸上也是一直带着笑容,但何和礼看到此人,却是十分紧张,有点在林中突然遇到毒蛇,人蛇相峙时的紧张感觉。 这种感觉,普通的特科中人是无法给他的,何和礼知道眼前这个长相俊秀,神情中带着一点高贵的青年是大明的都督一级的武官世家出身的子弟,在辽阳镇也是中级武官,现在是在侍从室督查局任职,特科总队的人对此人都是十分忌惮,何和礼也是觉察到了,因此他对对方的态度也就更加恭谨。 这人当然就是朱尚骏,他在广宁呆了两个月,熟知了不少军情局特工人员潜伏和做事的详细流程,同时对广宁潜伏组织也进行了一番梳理。 在几次突发事件之后,他对特务活动的天赋得到了王国峰在内的很多人的赞赏,于是从广宁出来之后,他又被派往栋鄂部这边。 这一次他除了督查特务站等情报点的设立之外,就是观察特科和骑兵在女真地界的做战,找出问题,直接对上反应。 辽阳镇现在也是一个十分庞大复杂的体系,督查局的设立,到现在很多人还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用意,朱尚骏本人则十分明白。 督查局就是惟功最亲信的心腹,观察一切,直接上报,甚至是对军情系统特别的监察和督管。 朱尚骏开始时还以为是惟功失去了对王国峰的信任,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简单。 顺字行出身的大佬现在忠诚上都没有问题,但惟功要的不是单纯的忠诚,而是制度之下的忠诚,无关于信不信任,而是对任何人的不信任。 明白这个精神之后,朱尚骏做事就放开很多,这段日子在栋鄂部这里特科人员算是领教了他的厉害,何和礼看在眼中,还以为督查局远在特科之上,对朱尚骏也是变的十分敬畏。 女真人对密探和间谍细作的重视倒是一直远在汉人之上,每次使团入京的路途就是大举搜集情报的过程,万历末期努儿哈赤反明之后,对抚顺和辽阳,沈阳等险关大城的攻击,无一例外是细作起了极强的作用,从天命汗到天聪年间,后金对明朝的情报收集一直十分重视,而同时期的锦衣卫和东厂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没有锦衣卫对后金细作的精采对决,毫无疑问也是明末战争史中叫人十分遗憾的一面。 正因重视,所以在汉人口中微不足道的探子,细作,在女真人心里却是豪杰好汉才能做得,对朱尚骏等人的态度,还有特科人员的崇敬,由来亦非无因。 “不必如此,正事要紧。”朱尚骏赶紧叫何和礼重新趴下,观察敌情。 “是北虏。” 在明军队伍里厮混久了,何和礼与额亦都等人对蒙古人的称呼也改变了,但语气之中,仍然有三分敬意。 女真人此时对蒙古人还是敬畏的情绪多些,成吉思汗时代的光辉在这些夷种心里仍然是神话般的存在,加上此时北虏势大,女真人要在大明的庇护下生存,而蒙古人多半时间一直和明朝对着干。 “黑石炭的部下。”额亦都补充道:“我们曾经到其部落贸易,我见过当中那几个人。” 黑石炭部是插汉部的分支,此时的插汉部是当之无愧的沿辽东边墙的第一大部,是蒙古之王,虽然不是鞑靼顺义王俺答汗那样的蒙古正宗,但论起声势来已经超过俺答汗了。插汉部因其强势,将其余的各部落压的死死的,在沿抚顺关外的边墙之外,各女真部落对插汉部也是十分恭顺,额亦都曾经去过黑石炭的部落草场所在地,说是贸易,怕是还有半朝贡的意思在里头。 朱尚骏笑笑,也不说破,那几十个蒙古人都穿着皮袍子,里头鼓鼓的,怕是穿着镶铁叶的皮棉甲,手里拿着铁矛,背后骑弓,虽做了一些伪装,但一看就知道是正宗的北虏骑兵。 “好了。”朱尚骏回转过身,对一个一脸不耐烦的青年军官笑道:“郭总队,你们和骑兵中队的人都可以行动了。” “甚好,俺去了。”郭增耀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向朱尚骏随意行了个军礼,便是大步离开。论军职,他在朱尚骏之上,资历也在其上,所以态度上就是这般随意。 他虽然在特科总队,也经受了一些情报收集的训练,但在他的主持下,特科总队更注重行动……或者说,更希望能行动,而不是侧重情报工作。 在郭增耀身后,几个参谋人员也是一脸的疲惫,参谋司的人一直跟着特科行动,测绘,记录情报,人员,与特科本身的人员任务互相有侧重,然后各自汇总,交流。 此时特科要执行做战任务,郭增耀将参谋们留下,自己带着特科人员往山脚下疾行赶去。 特科人员在此行是派出一个中队,山头上的记录人员和随行参谋司人员不在内,等郭增耀下来时,这个中队的人手已经集结完毕了。 “老马,咱哥俩又要配合了。” “嗯,行动会顺利的。” 郭增耀原本是挑衅马世龙一句,想和对方笑骂两句,毕竟当年骑兵第一局第二局是争的你死我活,后来郭增耀一直留在夜不收局里面,在骑兵发展上似在马世龙之上,不过到了义州镇夷堡一战,马世龙等将士成功的证明了自己,又是将郭增耀甩了下来。 这兄弟两人一直在骑兵内发展,现在郭增耀是特科总队队官,马世龙只是骑兵总队的甲队的队官,不过考虑到特科人数不多,而骑兵总队未来肯定要大举扩充,所以两人的前途仍然是发展的差不多。 但性格来说,马世龙是越发沉稳了。 “好罢,我的人手集结完毕了。”郭增耀顾盼左右,脸上满是骄傲和自信的笑容,他微笑道:“骑兵中队在前,我等在后,出击吧。” “虎!” 在场所有骑兵,一起怒吼起来。 山头上的人听到吼声,何和礼和额亦都都向山脚一侧望过去。 他们正好能看到骑兵中队和特科中队的人分别列阵,用极快的速度调整好间距和阵形,几乎是眨眼之间,两个中队近三百人已经调整完毕,并且可以往不远处的战场进发了。 “特科和骑兵中队,哪一边厉害?” “骑兵俱是具甲铁骑,马身上还挂着铁甲,当然是骑兵中队更厉害一些。” 额亦都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生性好武嗜杀,原本的后金五大臣中他是武力值最高的一个,何和礼更全面,意志也更为坚定,几次出击哈达部和乌拉部等大战时,何和礼都是坚持要打到最后一刻的那个人,更象一个统帅。 不过现在这后金双壁都困守在山头,惟功对他们的任用就是这般,用是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控制着用。 “特科成员听说有不少是夜不收的成员,现在改为猎骑兵,我看过他们的装备,一个猎骑兵,从马匹到甲胃,兵器,没有五十两是下不来的。” “五十两?”额亦都眼睛之中冒起绿光,这么随便一算,下头那些骑兵就得花小两万的银子才装备的起来。 “嗯。”何和礼神态平和的点头,微笑道:“自从我知道总兵大人花多少钱在装备骑兵之后,我的心思就为之一变。” 他又向额亦都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我劝你还是消停些吧。” 额亦都确实有在辽阳混一段时间,等旧主竖起大旗便回去投奔的心思。这个时候的努儿哈赤和他的部落因为有传承和印信,仍然有相当强的号召力,只是看觉昌安和塔世克,再加努儿哈赤,舒儿哈齐这祖孙三代什么时候能痛下决心。 他们本部的力量是不够强,但如果号召起来,恐怕声势不会在王杲,阿台之下。 但何和礼此时有明确的警告,额亦都初闻心惊,再细细一想,也是黯然点头。最少,他目前真的看不出来,建州左卫有什么机会? “听说李成梁也要动了,最近辽阳镇风头太劲,他应该会打古勒寨的主意。” “古勒寨……” 两个女真人陷入沉思之中,古勒寨是建筑在苏子河畔,坐落在青龙山等山脉的包围之中,有城寨和房舍五百多间,防备森严,比王杲当年还要难攻的多,阿台和建州右卫的反叛者就居住在这城中,往古勒寨的道路蜿蜒曲折,坐落在群山和河流之中,明军很少出边墙深入这么远的地方,如果李成梁打下古勒寨的话,对女真群体的士气都会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可能十几二十年内,没有人再敢称汗侵犯边墙了。 “好了,他们动了。” 两人沉寂了一会儿,又看到山脚下的情形,栋鄂部的两百多兵正在与包围他们的女真各部的人马对射,两边都是射术精强,群射之时,仿佛是夏天的暴风吹过林梢,嗡然一声,数百支箭矢带着沙沙的响声穿梭来去,不停的有战士发出闷哼声响,在这样的距离双方对射,没有任何机巧可言,就是纯粹的以射术来压服对方。而包围的一方射术不落下风,人数又多,对射一段时间后,栋鄂部便越来越吃亏,如果不是粮车阻挡了一部份箭矢,也使对方的骑兵不能迅速展开包抄的话,只怕这二百骑兵已经被包围消灭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应对 此刻又有栋鄂部中有几个贵人赶了来,此时诱敌任务,他们是表面上的押粮官,战事一起,辽阳镇便叫他们退后观战,这几人心中并不服气,他们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纪,身经百战,女真人不仅是可能与明朝开战,彼此内斗也是不停,深入密林时遇到叶赫部或索伦部的女真部落,彼此厮杀起来比对明军还要狠辣的多,而且朝鲜在咸镜道的驻军也经常与女真各部开战,咸镜道算是朝鲜八道中唯一还保有战斗力的一道,和女真人打也不怎吃亏,所以部落中的这些有身份的贵人,十个有九个都曾经领兵打过仗。 “辽阳镇兵整队倒是快。” “快有甚用?他们又不是家丁,听说就是普通营兵。” “普通营兵亦有铁甲,这辽阳镇倒真会弄钱。” “这几个月,总兵官在宽甸收的人参就好几万斤了,怎地没钱?若是俺们也能进关去卖,何苦交给他们。” “这倒是了,听哈达部进贡过的人说过,明国真是太富了,遍地金银,那京师人口就有百万,是俺女真几十部落全族加起来还多。” “关内那地,能掐出油来。” “凭的好地方,能战勇士倒并不算多。”一个贵人意味深长的道。 众人都是默然,虽然王兀堂倒向大明是明智之举,最近几个月来栋鄂部日子十分好过,普通的诸申都过的比以前富足的多了,但辽阳镇的富裕仍然是叫栋鄂部的这些贵人们心惊之余,又贪念大炽。 而最叫他们胆子越来越大的,便是张惟功没有多少家丁。 开初是以为从京里来的,不曾来的及招募,现在才知道这位总兵是要练一营兵成一营,不象别的军镇,大帅以下,各级将领都分别掌握精锐家丁来做战。 得知之后,这些女真贵人都是十分不以为然。大明这种兵为将有,将领以营兵用度养家丁的做法已经超过百年,事实证明就是这样,人皆有私心私欲,如果不是改姓家丁,很难保证忠诚,亦没有上进的动力,普通营兵,能有蒙古普通牧民一样的战斗力就算不错了,更不必提与精锐敢死的女真勇士相比。 “他们要进攻了,我们等着吧。” “唉,我们孛堇毕竟是老了,竟然相信明国普通的营兵也能致胜。” “这二百来人,不知道我们能撤回多少?” 一群贵人,冷言冷语,竟似没瞧见何和礼一番。 额亦都原本还在愤怒,不过一看何和礼的脸色,顿时就明白了。 王兀堂那里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一张椅子,便会因那张椅子产生纷争。若一直保持不变,别人也无甚机会,一旦变革,出现异变,别人就会抓住机会来攻击了。 何和礼这个嫡孙能不能接位,看来现在也是和辽阳镇在栋鄂部和整个女真地界的表现息息相关了。 …… …… 就这么一点时间,栋鄂部领队的头领已经苦不堪言。来袭的都是各城寨派来的精锐,最近栋鄂部与十几个小部落城寨颇多争执和摩擦,但没有想到,这一次听闻有大批物资送出,居然引来这么多袭击者。 他一边抵敌,一边哀叹,看来是栋鄂部失去不少人心。 对方来袭的多半是精兵,多有披甲,当时女真各部,披甲多少不一,铁甲少,棉甲和皮甲多,一个小城寨中可能只有十几二十领甲,今日一战,看起来是几百人规模的对战,但对很多部落来说,已经是精锐尽出了。 有甲胃在身,两边对射时都是十分出力,每人都举着长大步弓,不停的射向对方。女真人自能走路便开始学射,这些三十左右的汉子最少射了二十多年的弓箭,一件事件做这么久,再蠢也射的准了,这边车辆上不停的笃笃落下箭矢,人和马也不停的中箭,有那马匹稍微靠前的,早就被射的箭垛也似。 今日女真人也不似百年之前,明朝大军一至就土崩瓦解,底气就在于和明朝边境贸易这么多年,虽然大明禁铁甲等军器入境,但生铁贸易是免不了的,纵使卖的是铁锅,一样能融了铸成兵器,众女真人用的弓和弦都算平常,只是取其长大,绞弦绷紧,这样可得数石硬弓,而箭矢却不是容易造出来的,从粘上尾羽到箭头都是很不容易造出,而箭头的原材料在百年之前十分难得,现在却是常见了。 箭分破甲重箭和轻箭两重,现在两边对射,对面边射边举盾前行,制造压力,两边山脉还有几十人持刀盾翻过来,若再僵持两刻时间,这些栋鄂部的精兵就被人包了饺子。 这将领心中甚是焦急,今日之事原本是约定的栋鄂部引敌,辽阳镇兵击敌,但现在看来,这些敌对部落决心甚大,不是预料的那样出三四百人做个样子便罢,竟是真的要杀人抢掠物资,这么一来,身后只有二百多不到三百的明军骑兵,又不是家丁,这一仗能打成甚样,却是丝毫不知。 但约定的三声火铳声响了起来,这头目无奈,只得吩咐人举着方盾,将挡住路的车辆全推开,露出道路来。 因为临近山脉,女真人亦没有什么财力修路,这道路是常年累月踩出来的,并不甚宽,只有一辆半大车可通行的范围,旁边便是灌木或是树从,要么干脆就是山脚,一条道直通往前,做为战场来说,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要一方败了,恐怕连逃命都很难,两边都是峭壁,沿着下方绕道还行,想攀爬逃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好了,我族中男儿退后,向两翼。” 头目听到马蹄踩踏在深草中的闷响,知道辽阳骑兵已经上来,这里草木繁盛,此时又是夏天,草都长的很长,就算是道路正中都有到人小腿处的草从,只是不如两边茂密,骑兵上来,踩在这草上,声响也变的很钝,不及在硬土地上那般响亮。 先上来的是铁甲骑兵,马的脸上,颈,腹,后屁股上都挂着马甲,用来抵挡轻箭的袭击,这些马甲,重三四十斤,先期装备的便是骑兵总队,各营和千总部的骑兵局还不及装备。 有这么一身马甲,战马也全是精心挑出来,不然无以负重,只是在辽东当然只有蒙古马可买,这蒙古马除了少数能卖到千金的神驹之外,多半都是身量矮小,擅于走长途而不擅长冲刺,论起来不仅不能和阿拉伯马等大马相比,就算是和河套马比起来也多有不如。这些马虽是精心挑出来的,身高普通也就是一米六左右,体重倒还算不错,看着四腿坚实,蹄掌厚重,腰臀亦是肌肉鼓起。 马身之上,便是甲士。 精铁打制的兜鍪,镶嵌严整的铁鳞甲,身内尚有一层锁甲和一层皮甲,负甲便是在五十斤重以上,每个骑士,都是目露寒光,威风凛凛。 见此情形,众栋鄂部中的头人们也是有些惊诧,辽阳镇的普通营伍骑兵便是这般装备,如果是家丁,又当如何? 震惊的眼神之中,眼看着明军是以六人一列,轰隆隆自眼前疾驰而过,再过原本车辆阻住的路口时,距离来袭之敌已经不满五十步了。 对手原本就是以人多压制,用步弓和盾牌不停前压,从百步不到到四十步,打的栋鄂部射手灰头土脸,此时辽阳镇骑兵一至,两边几乎立刻可以正面相对。 对面也看出骑兵要冲刺,顿时便停住进逼,一阵吆喝声响起,过百持盾牌的女真人持盾牌结成阵列,还有几十支长矛协助,再后面又是二百多弓手,一声令下,改抛射为平射握弓,显然是要平射破甲。 从这番应对来看,当时女真各部的战争水平已经不低,变阵迅速,应对快捷,而崩崩响声中,平射的重箭已经射过来,当当连声,射在第一列骑兵的甲胃之上,发出难听的激擦之声,也有箭矢破甲而入,前排第一列当中坠下一名骑兵来,发出一声闷响。 “全队,冲刺!” 骑兵自后阵而来,不超二百步,到百步时速度已经提了起来,到六十步时,传来一声悠长的喝令声响,战马四蹄翻飞,已经由小跳跑法变成最大速度的冲刺。 眼前就是盾牌阵和弓手平射,还有长矛拒敌,这些骑兵以六人一列,居然就这么冲撞过去,那种一往无前的姿态之下,是目无余子的战意和决心,看到这样的情形,所有在场的女真人等,俱是发起呆来。 “破!” 骑兵冲刺,四十步距离不过顷刻之间便至! 马世龙便是在骑兵正中,手中长枪平端刺向前方,口中犹自大呼出声。 他身边的将士,亦是如此,每人都将手中兵器戳刺出去。 一枪及身,最前头的一个女真壮汉几乎如折纸一般,整个人都被拍成了两截! 再一枪及身,又是一人被挑的横飞出去。 这两人即便死,连一声惨呼或呻吟声都没有发出来。 而战马继续向前,跃过盾牌和无视长矛,马世龙等人借助长枪冲力,刺人的同时又撒了手,此时战马跃过第一道防线,他们已经抽刀在手,开始用右手横刀在前,看准一人,便是以长刀向其颈项处抹了过去。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军医 一百三十人分成二十列,每列首尾相接,而不宽的道路上六人并骑,几乎是膝盖碰膝盖的密集队列,第一列马世龙等人破敌而过,第二列已经紧接而上,先是长枪选中一个目标,触碰到敌人之后,便是松手,任凭敌人被马力带来的冲撞力一击毙命或是重伤,然后纵马继续前向,亦是抽刀在手,寻找敌人挥斩! 一列接一列,整个骑兵中队的铁甲骑兵,便是这般滚滚而入,犹如天神一般,枪刺,刀砍,挥斩不绝! 一时间,到处都是惨叫声,哀嚎声,围攻的女真人虽然人多势众,但辽阳镇骑兵犹如一柄尖刀,直插入内,犹如滚汤泼雪一般,将这些女真人打的节节败退,他们都是各城寨挑过来的,虽然多数是精锐,但平常并没有在一起练习合战,一旦优势变成劣势,各部合力的弊端但立刻显现出来,局面不利,没有一个人能充当各部的主心骨,整顿再战迎敌,反而多是各行其事,有人想打,有人强悍上前,更多的人却是无所适从,有人退后而射,却失了准头,甚至射中自己的同伴,也说不得。 在此时自是一片混乱,女真人正面被突破,偏生后阵也是一般的狭窄道路,想整队亦没有办法,两边也没有多少躲闪的空间,不过在生死之间,还是有不少人攀着山石,或是躲往灌木从中,哪怕灌木有刺,山石滑留难爬,也是顾不得了。 但明军的后阵也赶上来了! 重甲骑兵破敌之后,特科一个中队的骑兵也是在郭增耀的率领下冲了上来。 特科骑兵原本多是夜不收局的成员,轻捷彪悍犹过重甲骑兵,此时眼看同僚接连破敌,种种豪迈之状令人热血贲张,他们看的激动,也是自后阵疾驰而上,虽然是后发,却是与重甲骑兵相差不多时间便赶了上来。 他们皆是猎骑兵的装备,特科的性质较为特殊,不仅要求骑术高强,也要求精于格斗,射术,追踪,潜伏,测绘和记录也要求精通,同时要求精于火器,所以就是强化版的猎骑兵,每一个人都十分宝贵,如果叫他们充当轻捷彪悍的骠骑兵,在技战术上更为合格,但死伤率肯定会增加,所以特科只能为猎骑兵。 此时他们也展现出了不仅是合格,而且超出要求很多的技战术素养。 赶至战场之后没有急着深处,而是每人手持一枪,自动散开,从容瞄准,哪怕是有女真射手发觉,射箭过来,亦是不摇不动,根本形若无事。他们都没有穿铁甲,每人只是一身轻便的锁甲在身,而且去了铁袖,也没有戴铁盔,所以瞄准和射击都十分方便,枪声很快响起,打响一队之后,后一队策马向前,也是沉稳射击,在马上瞄射射击,居高临下,打的又狠又准,打响之后,后队又上,前队则留在原地装填。 装填的动作,他们每日不知道要做多少次,几乎就是熟极而流,没有半点滞碍生涩之处。 重甲铁骑仍然在不停破阵,打的女真人没有还手之力,而后阵枪声不停响起,每一枪响,就如一柄重锤打在女真人的心头,打的他们灰心丧气。 等猎骑兵冲到中圈时,有一百多女真人沿两侧山道往上攀爬,竟是宁愿与峭壁斗争,也是不愿与明军对战了。 攀爬时,猎骑兵们不停的用枪而击,每一枪响,必有人坠落下来,也有因为枪响失神而滑落掉下来的,要么摔死,要么也是重伤,其状真是惨不堪言。 留在路边两侧顽抗的,则是必死无疑。 打到一半多时,眼见女真人无抗手之力,郭增耀将一半手下留着打那些逃走的,一半人则手则精铁武器,沿途追斩那些路边抵抗者,这些人多半悍勇无比,但在明军的合击之下,几无还手之力,三五柄长枪一起戳过来,再强悍的勇士也抵抗不了第二轮。 铁甲骑兵也是打到最后,此时从容厮杀回来,不停的挥斩敌人,同时也投出投枪,骨朵等冷兵器,每一柄短兵器投出,则必然击杀一人。 两队骑兵,都如天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在他们的清扫之下,战场之上没有幸存者,哪怕有一些胆小怕死的,也是一击而杀,根本没有余暇去管他是真降还是假降。 两番荡涤过后,战场上没有一个站立着的女真人,纵是没有死,亦是重伤垂危,鲜血染红了战士的甲胃,战袍,马匹的马甲上马鞍上到处都是鲜血和碎肉,整个来回不到一里路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弥漫着的血腥味道,女真人的马匹都跑散了一段,远远的又停了下来,主人已经死去,它们却是懵懂无知,垂着缰绳,不紧不慢的在路边吃着草。 原本应该有控马的人,不过肯定是看到杀戮太惨而逃走了。 “来人,去收拢这些家伙的马队。”马世龙这一回杀的十分过瘾,长久的训练和战斗他都没有自主的时候,从几年前他加入舍人营到如今,数年之后,他终于成长为独掌一军的主将,而这一场厮杀也是证明了他的能力,无论如何,眼前满地的尸体,便是明证! 郭增耀和他的人没有顾得上打扫战场这些事,他们还在举着火枪,骑着马,不紧不慢的攻击着那些沿山而逃的女真人,不论对方在山腰,或是灌木深处,甚至爬在树上,总是有几支火铳精确的瞄住敌人,然后砰砰连声,山腰和灌木深处的人影便是摔落下来,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甚至在这种逼迫之下,自己摔跌下来的也不在少数。 而原本打算迂回的那几十名射手已经攀过去很远,此时进退失据,后退必死,前行也有二百栋鄂精兵在前头张弓等着,竟是前后都是死的局面。 如此险局,那些壮年女真汉子还能撑的住,有几个大约是少年或青年模样的,竟是在山腰处大哭起来。 他们也是被明军杀怕了,只得继续前行,两手将自己的步弓高高举起,等重新上了大路,匍匐在栋鄂部众人面前,趴着请降,凶悍之气,尽扫无余。 此时骑兵中队和特科中队已经战斗完毕,有几十人跳下马去,开始拿自己的马刀斩首。 郭增耀和马世龙汇集在一起,两人都是神采飞扬,意态豪雄。 郭增耀大声吩咐道:“斩首的小心,相准了那柔弱处斩,莫用这刀硬砍,入你们娘的,这一把刀够买两亩地的,刚刚打仗时损毁了不算什么,这砍首级要损毁了,老子扣你们的军饷来包赔。” 众人诺诺连声,却果然小心的多,将那些女真人脖子按住了,找着颈骨相连的空隙处来斩,果然顺手的多,也就不必害怕崩毁刀刃。 马世龙却是带着几个随军的军医,还有一小队骑兵,卸了重甲,协助医官救治自己这边的伤者。 骑兵的伤者都是前几列破阵时被两侧的女真人用长兵器所伤,而且多半在两侧腰间或是腿部,腰间受伤的便是伤势颇重,有三人流血不止,人躺在地上,四周的泥土和野草都被血浸透了,中队级军医官过来看看,摇了摇头,这三人是不治了。 马世龙神色黯然,加上刚刚各队列里中箭落马的五人,途中直接被刺中要害死去的七人,还有这三人,这一战死了十五人。 另外还有十几人,并排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着,卸了甲的骑兵们替这些伤兵在除去甲胃,擦拭伤处的脏物,并且拿水壶里的清水沾这些人的嘴唇,替他们解渴。 军医们则不停的清创,清毒,上药,包扎。 每个人的手式都十分精锐,快捷,没有丝毫犹豫。 每中队配一名同级军医官,三名助手,在平时,每日军医官都带着助理军医训练包扎外伤,每个军医都按受很高强度的外伤处理训练,正骨训练在其次,内伤和感染是更进一步的处理,需要总队级军医在驻地医院进行处理了。 光是这样,已经实属不易。 整个大明军队名义上有近二百万人,边军正式的编制有近百万人,在编的正式军医,待遇优厚,能在战场上第一时间处理外伤,清创,止血,包扎的,居然只有辽阳镇一家,舍此之外,再无第二个军镇有这般的组织了。 蓟辽等镇,战士被创,只能以同袍自行处理,很多军人根本没有常识,很轻微的外伤就容易引发严重的感染,因为箭伤而得败血症死去的勇士不知道有多少,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 相比较而言,花费钱财用在军医上,保全上过战场的将士,这不是浪费资财,恰恰是最大的节省。 在军医们熟练的手法下,伤兵们很快都得到了救治,有不少都昏睡了过去。他们确实很安心,在辽阳镇,伤者可以救治,死了也一定会被带回遗体,这是惟功在大校场上,多次以自己的名誉向全体将士的保证。 将士们的遗族也会得到妥善的照顾,如果伤残的话,也会一直由辽阳镇养下去。 这些事,都是军令司负责到底,每个士兵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有此条规,加上待遇,训练,自然是兵马雄壮,敢死敢战!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三人 这一战骑兵中队战死十五人,伤十七人,而斩首完毕之后,女真首级四百一十一级,参与围攻的五百多人中,成功逃走的只有几十人,还有数十人被栋鄂部中人俘虏了。 待明军将士把首级挂在战马身上,将俘获的一百多匹战马也一并牵引着返回的时候,栋鄂部的头人和将士们竟是吓的都跪了下来。 这就是一群凶神! “起来,俺们和你们是盟友,这般模样做甚。” 郭增耀大大咧咧的,心里却是清楚的很。拿栋鄂部当深入女真的基地,支撑,不论是实际上的还是舆论道义上的,栋鄂部这个钉子都不能有什么意外,若真起了冲突麻烦,他非得被上头狠削一通不可。 众人听着他的话,这才战战兢兢的站立起来。 此时朱尚骏等人也下来,何和礼与额亦都俱是面色发白,一脸震惊。 何和礼也是射术精强的青年杰出之辈,额亦都更是自忖勇力,不将天下英雄看在眼中。在他二人心里,虽然明朝大国,女真各部难惟抗衡,但每个人心中都曾藏着一句话,这也是女真人屡次与大明对着干的根源和底气所在。 这就是所谓的“女真满万不可敌”! 这满万,当然不是纯粹的丁口满万,也不是单纯的一万人,而只是一种宣言,如果女真能有一万人以上的披甲战士,而不是现在这样散乱为各部,最大的哈达和乌拉等部也就是一两万的丁口,全部拉出来打仗也不超过三万人,而披甲死战之士,每部最多几千人而已。 从猛哥,李满柱,再到王杲,女真这二百年,屡破边墙而入,最远也曾经深入到海盖等州,对明军的战斗力,女真人自有评判。 特别是,蒙古人与明朝争斗二百年,虽然损失惨重,但所得也颇多,很多女真人满足于明朝的赏赐和互市带来的好处,但也有很多女真人幻想着学习蒙古,忙时自己耕作,打猎,闲时则破关而入,抢掠明朝。反正蒙古也经常抢掠,而大明仍然与之互市,并不曾完全隔绝贸易。 有这样想法的女真人并不在少数,额亦都与何和礼都是女真人中的青年英杰,有此想法,也并不足怪。 但在眼前血淋淋的战场之上,两个以前自诩甚高的女真人感觉自己的膝盖发软,竟是忍不住想跪下去。 他们也见惯杀戮的人,但眼前的杀戮之惨,杀戮之狠,完全出乎他们任何的想象之外。 “俘虏怎办?” 郭增耀,朱尚骏,马世龙,这三人聚集在一起,虽然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但隐隐然都有大将之风。 郭增耀有猛将之风,马世龙指挥若定,朱尚骏似翩翩佳公子,眼神之中,精芒难掩。 看着这三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在场的女真贵人眼中都露出惶惑之色。 辽镇和大明辽东都司的文武官员,女真头人们见过不少,每次栋鄂部去互市都有数百人跟随,边境之上的副将,参将,还有分守道,分巡道等大官,亦是见过。 但有眼前这三个青年的模样,却是锐气外显,而带有老练精明,如此人才,实属罕见。 何和礼也有自惭形秽之感,他这个栋鄂部的骄傲,比起眼前三人来,似乎远远有不如。 其实他在后金五大臣中属于文武双全的,但哪能和朱尚骏等人接受了惟功好几年的调教相比?不论文武,兵法,算学,各种学问和实际处理事务的能力,朱尚骏三人都是难能可贵的佼佼者了。 “这三人,”何和礼向几个头人轻声道:“在辽阳镇不过中层,在其之上,亦是一群青年,然而更加优秀的多。” “这……” “不可能!” “辽东贵官,我见得许多,如何突然这么多优秀才俊?” 能说这样话的头人,已经算是极有见识了,但仍然很难相信眼前的事实。相比较强悍之极的铁甲骑兵和更加叫人震惊的猎骑兵,眼前这些才俊之士,更令这些头人们心惊。 以大明的人力物力,只要有这些才俊之士统领,出现强兵是必然之事。而辽阳镇如果真的有这么多人才,栋鄂部这一次的选择真是对了! “不信,去辽阳镇看看就知道了。”何和礼抓住机会,打击这些心怀不轨之徒:“总兵大人是我等的玛法,不必提。其下,中军部张守诚,诸多营官,各司长官,都是跟随大人成长起来的青年才俊,杰出之士,论起才、德、智、貌,都在这三人之上啊。” 何和礼一番话,说的这些族人哑口无言,几乎很难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但看额亦都的样子,一直在点头赞同,显然何和礼不是在信口胡说,而这么一来,辽阳镇的底蕴就太强大了,远远不如一个兵强马壮可以形容。 “眼前之兵,亦是俺平生所见最强,抚顺关和开原,铁岭一带将领的家丁,也是远远不如!” 额亦都的评价,更是打碎了这些族人最后的心防。 想起刚刚明军凶横残暴的杀戮,各人都又是胆战心惊起来。 “给栋鄂部。” “嗯,赞同。” 那边三人已经商量结束,在战场上杀戮再凶,各族各部都没有什么话可说,而战后杀人,殊为不智。 明代辽镇最差的就是军纪上的名声,杀良冒功在李成梁早期就已经很明显了,在李如松入朝之后,辽东兵的名声比起南兵来差了十万八千里,朝鲜百姓一听说是辽兵来了,便立刻走散逃避,比起倭兵来相差仿佛。 眼前这几十个被俘之人,若是辽镇将领在此,肯定二话不说全数杀了,这首级便是军功,朝廷最重北虏首级,但东虏首级也并不差,比起生苗和海寇都强的多,几十颗首级,可能上千两银子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了。 但朱尚骏和郭增耀三人略作商量,便是决定将这几十人交给栋鄂部处理。 明军凶暴,而栋鄂部能护住投降的族人,这个名声传出去,对王兀堂保持自己的左卫领袖的地位,十分重要。 “那几个是北虏,挑出来。” 俘虏有五六十人,虽然女真人向来以武勇自诩,此时这些人却被吓破了胆。 明军摧锋直入,目中无人,铁甲厚实,难以伤害,猎骑兵火枪声势骇人,杀伤力也大的惊人,被这两股骑兵击败,不仅是战败那么简单,而且是直接击跨了这些女真人的自信心。 放这几十人回去,也有这方便的考量。将几十个破胆之辈放归,宣扬出来的种种名声,当然可以帮助辽阳镇扩大在女真族群中的影响力,比一刀杀却,作用要大的多。 “饶命,饶……” 俘虏中有七八个北虏,他们是插汉部放在女真各部这里的人,此次各部出战,他们也奉命前来助阵。 刚刚射箭时,这些北虏的表现也就平常,论起射术,女真人普遍比他们强的多。 蒙古人强在骑术上,比起渔猎民族来,他们是真正的马背上的民族。可惜,这里不是游牧骑兵发挥的地方。 有人求饶,也有北虏强项的多,冷然道:“若是开阔地界,我们骑马与你们对战,未必就是你们能赢。” “废话。” 郭增耀等人嗤之以鼻,没有人理他。有个伍长老兵大步上前,一脚踢在那人腰眼上,那人情不自禁挺腰时,顺势一抹,一颗头颅落地。 砍完之后,那老兵才冷笑道:“速把亥的人头都被切下来了,难不得也在这样的地形?那可是正经的开阔地,俺们以少击多,一样把你们北虏杀猪杀狗一般的宰了!” 这话一说,这伍长四周的老兵都是轰然大笑,其中颇有一些队官和旗队长级别的骑兵军官都曾经参与过镇夷堡一役,当下都是志得意满,不停的大笑起来。 在场的女真人,无不心惊,眼看着明军将北虏全部斩讫,人头与刚刚的那几百颗挂在一起,鲜血淋漓,面目可憎。 “待一段时间过后,我等必将追随大人,彻底肃清北虏!” “追随大人,肃清北虏!” “我辽阳镇,万胜!” 封狼居胥,替大明百姓肃清那些虎狼一般的外敌,这是惟功经常教育众军将的话,所以早就深入人心,人人都以此事为平生最大的志愿。 北虏,东虏,西域诸胡,套虏,慢慢的一路扫将过去,将天下恢复汉唐之时的极盛景像,甚至犹有过之,使边墙内外的大明百姓,不复为诸胡所苦。 这些话,在京师时还只是一种理想灌输,等到了辽镇,亲眼看到各地百姓为北虏所苦,所残害的景像时,自然而然的便是深入众人内心了。 此时众人一起抽刀呼啸,身上铁甲犹有血渍,身后残尸遍地,道路上到处都是鲜血,灌木和山体之上,到处都是被火铳打出来的残迹,而于此时,众多明军是这般模样,在场的女真众人,几乎吓的魂飞魄散,魂不附体。 有人喃喃道:“今天才知道上国的兵威,居然是如此的可怖,可怕!” 第四百九十九章 民意 五月中时,惟功同时接到了宽甸关军情局的人送来的第一手战报。 一阵斩首四百多级,几乎全为女真,还有些北虏的首级,虽然不是斩首千级和有大小台吉贵族的大胜,但上报兵部,仍然是足以轰动朝廷的不小的捷报了。 纵不够格告庙,亦够颁赐下不俗的赏格。 能叫兵部松一口气的是报功时还有栋鄂部的份,不是辽阳镇独自取得的胜利,这样酬功时可以减轻不小的压力。 否则辽阳镇的这一伙军将,多半年未满三十,倒有不少能做到二三品的高位武官的职位上去了。 辽镇李成梁的家丁副将就有十余人,参将数十人,游击数十人,但这是李成梁费二十年之功才获得的荣誉和成就。辽阳镇才多久功夫?这要是镇守二十年,岂不是人人都是都督,副将了? 就算如此,朱尚骏等三人,最少能至辽阳镇标下游击都指挥,正三品武官之位,唾手可得。 从七品小舍人到三品都指挥,最少四品世职,数年时间,朱尚骏等人便至如此,消息传回京师,纵使是都督满街走的京师之中,怕也值得其父母亲族欢喜不禁,畅饮开怀。 接到军报的同时,着令郭增耀等人速将张简修送回。 这一次张大公子气闷坏了,因为惟功派了人去追他,栋鄂部中人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全族吓的魂飞魄散,不仅不叫这大公子亲自上阵,连测绘侦察都不敢叫张简修上前,总之是王兀堂亲自劝阻,将张简修留在了城寨之中,派了二百甲士,轮流护卫。 天朝的大官,栋鄂部等女真部族倒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但天朝的阁老首辅,这在他们心里也是天上星宿般的人物,仅次于皇帝和亲王了,这样的大人物,实权还在亲王之上,他们也是晓得的,万一其子在栋鄂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交代? 有这见识,张简修哪怕暴跳如雷,也是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杀光人家看守的甲士,越寨而出。 待郭增耀等人大胜,张简修更是暴怒,不过他也知道前头的将领是没有法子。他名义上是副将,都指挥,其实谁都知道,张居正是叫他到辽阳来历练,未来回京,位至都督是很容易的事情。相府之子,也是千金之子,岂能犯险? 惟功是自己愿意,而且国公的实际权势不能和元辅相比,若是张简修到辽镇,李成梁也只能一样办理,不敢有丝毫怠慢和为难。 待惟功派去的后续人员赶到栋鄂部城寨,好歹将张简修劝服,现在正在返回辽阳的路上了。 这件事算是解决,惟功放心不少,辽南有好几件事情,待他亲自去处理,只能带着罗二虎等随员,还有参随人员,一共五十多人,飞驰越过海盖等州,赶往中左所地方。 待到了中左所,先见张猪儿和中左所击海盗一役有功人员,大为褒奖。 众将士得到他的肯定,无不激动万分。 这支虎贲之师,任何新军召募入营,先在辽阳城中训练两个月,惟功每日必至校场,与诸新军将士一起训练,还经常与新军一同餐饮。 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加上各级武官都是跟随几年的心腹,所以辽阳虽然扩军这么许多,但惟功的威望始终深入,不论新军老卒,各级军官,心中最为崇敬之人,当然就是当之无愧的总兵官大人一人而已。 再下来,惟功亲自到临近的屯堡,拜会居住在屯堡之中的王宗沐和徐渭二人。 张猪儿等人为前导,惟功的侍从室护卫居中。 屯堡之中早就得到消息,虽然适逢大雨,自屯堡堡长以下,屯田、教育、建筑、财务、税务各司派驻堡中官员,还有训导官率领所有农兵,除了老弱妇孺之外,堡中四百户八百丁全部出动,加上驻堡中的两个旗队的协助军训和治安的镇兵,近千余人,浩浩荡荡,排列于堡门内外,一见惟功等人踪迹,自堡长以下,全部跪在大道左右两边。 所幸虽然雨水淋漓而落,道左两旁却是青石沙砾铺成,没有泥浆,众人拜伏之时,也没有弄脏衣袍。 在烟水朦胧之中,堡中的大图书馆,学堂,官舍,军营,到处可以看到孩童和妇孺躲在檐下的身影。 这些妇孺老人也有三四千人之多,有不少妇人和老人一样身体健硕,自从加入屯堡之后,粮食有保障,工时也不是太累人,虽然劳作不停,不能和当年半年忙半年闲时的情形相比,但从年头到年尾都有饱饭可食,一个月最少吃三四次肉菜,这是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再没良心再蠢的人,也宁愿在屯堡之中每日劳作,隔五日休沐一日,每逢清明、端午、中秋和春节之时,屯堡就会放假,也不会真的叫人全年劳作,一刻不息。 有这样的地方安居,每家都有一进院落,干净整洁,房舍高大轩敞,一家一室居住,足足宽裕。 将来再有生息繁衍,也可以加入新立的屯堡之中。 整个中左所,除了少数民户被士绅生员控制着,没有加入屯堡,其余所有军户已经没有百户和千户的存在了,大家全部和屯堡的体系之中,思考起未来几十年的事情时,众**谈,无不是屯堡如何,我们辽阳镇如何。 所有人都对惟功敬服有加,甚至是崇敬到了骨子里去。 不仅是谈起来时,恨不得惟功不到京城去当国公,如李成梁那样,镇守辽阳二十年,然后再有几个可以传递家业的嫡子,也如李家一样,这样辽阳镇和屯堡就可以一直存在下去,自己这一世,子子孙孙,最少三四代人,可以过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日子。 这样的情绪之下,惟功的长生牌位遍及所有的屯堡,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每日清晨,都会有妇人焚香祷告,祈祷惟功长生富贵,当然,也祈祷这位总兵大人能够庇佑这些祷告人的家族。 总兵,国公,在这些百姓眼里就是如神般的人物,可以用来祷告了! 这并不是夸张,事实上每个屯堡,船厂,港口居住区,大抵都是这样的情形。每家每户,都是诚心正意的感激。 试想一年以前,这些人还食不果腹,生下幼童来可能自己淹死或抛弃,因为无法养活,一至冬季,没有一天能吃饱,每日冻的瑟瑟发抖,每年冬季,大批大批的军户冻饿而死。 这并不是夸张,以当时的生产力和辽镇只有卫所没有州县的情形,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当时各镇,西北军镇最为穷困,但地方上还是民户居多,压迫不重,要等三饷和天灾一起降临,西北大地的人们才无法坚持下去,大批逃亡或成为流寇。除了西北,便是辽东最为穷困,坐拥数千里沃土,因为军卫制度压榨的太厉害,导致地方十分穷困,毫无力量可言。同时期的江南,闽浙,湖广,一直到明末北方四处烽烟时,南方仍然是风平浪静,虽然百姓并不十分富裕,但江南的百姓,富裕过北方十倍,这倒也并不是夸张的话语。 穷困至此,有人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今昔相比,不亚于两世为人,是以自内心发出的崇敬之情,毫无作伪之处,纯粹是出自真情实感。 今日,虽然雨水淋漓,夏日之雨虽不甚凉,亦不是好出门的天气,但堡中的人几乎一拥而出,连襁褓幼童也被妇人抱在怀里,撑着雨伞,来观看对他们有大恩德的人。 “孩儿你看,正中那位高大的大人就是俺们家的恩人。” “你姐姐重病,若不是屯务局借了银子,还有军医来治,怕也已经和我们不是一个世上的人了。” “孩儿你要记着,自你长大至今,这一年娘才能隔日就叫你吃一顿馒头,现在你衣食无忧,脸上长了肉,有了红光,还能去读书识字,这个恩德,你这一生一世也不能忘了。” “快跪下叩头罢,俺们全家去冬差点饿死,那滋味我儿你还记得不?若不是眼前这总爷,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过。” “龙行虎步,这就是天上星宿的模样。” “果然是和话本里说的那些公爷一副模样,你看那额角,看那人中,看那身姿。” “嗯,说的是,说的是。” 除了妇人的感激话语之外,更多的便是乡老们的杂谈,谈惟功的相貌,身姿和举止,这些人听惯了评书,也没甚有学问的话,连龙凤之姿这样的话也随口说出来了。 也就是在这屯堡之中了,若是在京师重地,叫东厂打事件的番子听到了,无事也生非,说这样的话,可就更难脱身了。 百姓的态度,惟功亲眼见了,那些零星的话语,也偶有飘入耳内的。 而壮丁在前,妇孺在后,不论是老者还是幼童,都是对自己毕恭毕敬,一脸崇敬的模样,惟功突然觉得,此前的一切辛苦,均是值得,哪怕再苦一些,亦是值得了。 此生,已经为大丈夫矣。 他抬起手来,叫众人起身,而脸上神情似痴似醉,在这一刻,他沉醉于其中,也享受于其中了。 第五百章 牛酒 “苏屯长,今日我来,每户给鸡一只,十户杀羊或猪一头,每五户赐酒一坛,大家同乐吧。” 到了屯堡公厅,外头的人还不愿散去,好在雨小的多了,细细密密的,就是站在雨里也无甚大碍。 数千百姓就在屯堡中心的广场上,不停的往公厅看过来。也有一些人,想突破防线,到近前来说几句感激的话,当面叩头,不过总是不能如意。也就只得远远跪下,叩头之余,大声说着自己心里感谢的话语。 在屯堡刚兴时,不少人心有疑虑,此时此刻,众人心中也就惟有感激之情。 屯长姓苏,是顺字行出身,年纪在二十五左右,以顺字行出身来说,这年纪算是偏大一些。 可能因为在商行内和军营都不适合,他选择了到诸司历练,然后出外为屯长,此时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很得意。 听闻惟功有话吩咐,屯长赶紧低头,等候指示。待惟功说完之后,屯长便笑着答应下来,只道:“大人放心,早前知道大人要来,堡中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以前,在京学习时,知道汉代经常在特定的日子,每里召集酒宴,不论贫富,大家席地而坐,喝酒饮宴,今日堡中,也要恢复汉时的规矩,请大人到时候也参加宴会,与堡民同乐。” 惟功听闻此言,不觉哈哈大笑,当然立刻是答应下来。 堡中百姓对他的尊敬,甚至只知有他而不知其它,连皇帝,大明等符号都抛在脑后,这在当时是常有之事。有宗族者,只知其族而不知朝廷,或是宗法大过国法,这在江南闽浙一带,尤其严重。 族中有斗殴奸事,族长可以判决死刑执行,州县听闻,也不会出面干涉。中国没有贵族领地,但一个个宗族,就是一个个小型的自治领地。 辽东这里,幸得是军户制度,各军户都自全国各自而来,虽然二百年来繁衍开来,但与宗族势力形成还差的远。 这对惟功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此时百姓没有国家民族的意识,当然不妥,但对他个人的努力和未来的目标来说,又是可以叫他事半功倍了。 是以他决定大宴百姓,给原本就喜庆的气氛,再添一把柴火。 屯长欢天喜欢的出去,在外头宣布惟功的命令。 一下子,欢呼声似乎是能把屋顶都给揭开! 在屋中的人,都满面春风,面露喜色。 自家的主公是受万人唾骂还是受万人尊敬,底下的人感受也会有所不同,除了少数人不知善恶之外,更多的人总希望自己追随的是好人,是一个可信赖和尊重的主公。 惟功在辽阳镇的行止,显然是叫人无比尊重,跟随他前来的不论是参随还是护卫,都是感同身受,感觉于有荣焉。 “大人,两位老先生过来了。” “好,请进来……不,我去公厅门前迎接。” 两个人一个是致仕京卿大员,一个是海内名士鬼才,在堡中也是安排的上等馆舍居住,有专人伺候起居,不敢怠慢。 惟功此行过来,看着两船远航是一个重要原因,还有重要的原因,便是留下王宗沐和徐渭,前者可以替他奏请重开海运,将辽阳镇的漕粮改为海运,这样扩大辽阳镇的水师营,以辽阳镇的名义造海船,名正言顺,不复再为人制诟病。 后者则是鬼才,钱粮兵谷山川水利地形无有不精,纵然惟功是以体系发展,但有一个人才加入,总好过损失一个。 当下也不等这两人进来,自己大步而行,竟是迈过了报信的人,大踏步的赶到门前。 他这样的姿态,也使座中各人无法再安座,只得全部起身,一起到门前迎接。 徐渭与王宗沐两人,正好都是各自一袭天青色道袍,不饰图案,一顶儒巾,每人手中一伞,在雨中漫步而来。 一边走,一边指点堡中情形。 公厅是在堡的正南正中方向,与当时各地的官府衙门建制相同,都是一条东西大街,形成十字或丁字的形态,然后官衙位于正中,两端设鼓楼,用来提醒报时,再建申明亭,旌善亭,用来罚过赏功。 建城隍庙,土地庙,安抚收拢百姓之心。 再有儒学,孔庙,一个城市的格局便形成了。 屯堡之中,除了孔庙之外,儒学也改成了学堂,因材施教,不仅是儒术,而是代之以初等和中等课程,毕业之后,可以再进入专门的学校学习。如果有志儒学,那么不是辽阳镇所需要的学问,只得自己在家自学,或是自己去儒学之中寻求明师了。 这样的做法,也是一直被辽阳等地的儒门中人诟病,整个大明天下,到处都是以儒学教导生民百姓,以知耻,以明礼,在辽阳这里,却是因所需而教学,纵使从那什么大学堂里毕业出来,也是与大字不识一个一般,因读书而不明礼,不知所学为何,便是与禽兽无异。 这样激进的说法和态度,当然不会影响到真正的大家,王宗沐和徐渭一路过来,对堡内的学堂犹为关注。 虽然住了有一阵子,每次路过学堂,看到数百孩童分别按学识的高深在内学习时,两人都是忍不住激动。 这其实就是儒学所向往和倡导之事,而事实上想办到却是太难了,屯堡之中,有如此的规模,已经难能可贵。 特别是万历三年,朝廷尽毁天下书院,这样的情形下,辽阳镇还能大举办学,不仅是初等中等,还有各种大学,武学。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这两人留下来了。 学堂,图书馆,大戏院,大澡堂……两个老者,手撑一顶雨伞,就这么从这些梦幻般的场景之中,在烟雨朦胧之中,慢慢穿行过来。 看到穿着官服,站在公厅石阶上等候自己的惟功,两人都是眼前一热。 王宗沐还算掌的住,他的身份,纵国公迎一迎也说的过去,文官侍郎是除了尚书和阁老之外的最重要的职位,惟功以少国公总兵官的身份,迎接于他,并没有太过逾的地方。 倒是徐渭,一介平民,虽然名满天下,也曾经使李如松这样的贵公子拜之为师,但李府上下,其实以清客视之,并不如何尊重。 如果真的拿徐渭当国士,大才,又怎么会任由徐渭萧然一身返回浙江,不闻不问,任由徐渭最后贫病而死? 倒是惟功现在的身份犹在李如松之上,却是有这般折节下交的表示,徐渭的心中,一股暖流便是涌了上来。 “见过总镇大人。”王宗沐身份贵重,抢上一步,呵呵笑道:“上次在辽阳不曾长谈,这一次当请少国公仔细为老朽释疑,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非就是诚心正意,想叫百姓过些好日子罢了。” 致仕的名侍郎如此亲热推崇,惟功却是神色淡然,并不为之所动。他的功业已成,不会因为王宗沐这样的夸赞就为之色动了。 但这样平淡的回答,却是颇见真意,不仅王宗沐一呆,便是徐渭也为之色动。 半响过后,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了一笑,躬身道:“怪不得这屯堡虽然只是普通军屯,但却巍峨大气,有庄严气象,仅从道路规划,建筑格局,就可见主政者的心胸如何,今听闻总镇大人这一句话,更印证了我等猜想了。” 眼前屯堡,建筑多半仿唐,底基高,台阶阔,飞檐拱斗,气象万千,比起明朝的建筑格局,确实胜出不少。 而叫这两人格外推崇的当然不是建筑风格,建筑再好,亦抵不过惟功刚刚的这一句话。 “两位过奖了。”惟功先谢了王宗沐,又向徐渭深深看了一眼,笑道:“青藤先生这一次枉驾光临,可是不会再走了吧?” “自然。”徐渭神色淡然,眼中却是有决然之意:“我与李家,宾主之情已经断绝,与少国公正好还有当日之约,当然留下效力。” “先生纵留,也要按规矩在参随室中考察的。”惟功开玩笑道:“不过列为一等参随,俸禄从优,这一点还是办的到的。” 徐渭自嘲道:“不过就是腐儒一个,能得总兵大人这般厚待,已经实属难得了。” 惟功道:“先生其实大才,适才所说不过是玩笑,武学院副山长一职,虚位以待很久了。” 徐渭眼中波光闪烁,武学院他亦在辽阳城中看过,知道是十分要紧的所在,里面的几百学员,全部是优中选优,可以说,千里挑一挑出来的优秀学子,人才难得,这些人已经全部通过了初级课程,数年之后,便是大将之选。 他一生学识,虽然杂收并举,什么都学,但最为自负的还是兵学,这一身学问,不仅仅是在书本中得来,更是在胡宗宪军中效力,与戚继光等人相交,在辽东李成梁府中数年考察所得来的,不论步、车、骑、炮,都有很深厚的研究,虽未上阵领军,但因材施教,亦不负胸中所学。 惟功上手就将这样的重要职位相托付,由此可见,对自己有多么信任和倚重了。 徐渭没有说话,长揖一礼,竟是以下属之礼参见了。 第五百零一章 盐业 对王宗沐,当然不能当下属。 堂堂的前任侍郎,当成下属亦太过份,好在惟功借重的是老头子的威望,三言两句,大致点出,王宗沐首肯答应,这一下宾主尽欢,可以坐下从容吃茶闲谈,等着饮酒开席了。 举座皆欢之时,张猪儿却是密陈道:“大人,上次擒获的海盗首领,说是有所献议……” “哦,这便去见一见。” 上次抓着韩立诚和李国强两人,还有几个部众数百人的大盗,被张猪儿审出藏金地点,起出了大量财富。 这些家伙,抢掠生涯最少十年以上,虽然挥霍无度,但也真的积累了不少财富。 总数大约有九十多万,十来股海盗,为数算不少了。 只是物资较少,好在最近朝廷连续送了十来万石粮食和豆料来,辽阳镇储粮有数十万之多,半年之内都不必担心麾下兵马和屯堡中人挨饿,这一季麦收时间又很近了,预计有二十来个屯堡是大丰收,平均每堡有土地万亩,因为人手增加,土地也逐渐增加了,所以根本不愁粮食的事情。 海盗的金银,正合其用,张猪儿因为此事,虽然在朝廷方便受赏不厚,毕竟杀的海盗在朝中看来不算什么,但在辽阳镇内部,却是受到了上上下下广泛的称赞。 连惟功此时也忍不住拍了张猪儿好几下,赞道:“提起这事,我便想好好夸你一次……你做的好,十分之好。” “这是末将份内之事。” 这一阵子,张用诚,唐瑞年,任磊,几个事关财赋的大巨头走马灯一样的在辽南跑来跑去,将几十万巨款都提走了,当然是对张猪儿都赞誉有加,他倒也是习惯了。不过,惟功亲自的夸赞,还是叫张猪儿涨红了脸,感觉十分的荣光。 两个海盗被关在堡中的拘押所里,堡中有人犯禁违法,亦是被判关押于此,如果是重罪,则会被判服苦役,上次被俘的大部份的海盗,现在便是全在服苦役之中。 “叩见总兵大人。” “小,小人李国强叩见总兵大人。” 两个大盗被关押有一阵时日了,饮食倒没有克扣虐待,牢房也干净通风,比起大明别处的监狱不知道强过多少,但两人心忧自己的性命,一直惴惴不安,等惟功进来时,两人正坐在地上发呆,看到穿着一品公服的武官进来,张猪儿毕恭毕敬的跟在后头,两个海盗过了电一般的跳着站起来,然后又赶紧跪下去,报名叩头,将牢房地面叩的碰碰直响。 “嗯,起来说话。” 惟功并没有呵斥这两人,海盗么,十来年干下来,什么没见过,呵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如果没有可用之处,直接下令斩了便是,上次被俘人员中,甄别出来一百多个杀人作恶过多的海盗,直接便是其这些人斩了,现在首级还挂在道路两边示众,给那些活下来的海盗做个榜样,不老老实实的修路,下场便是杀头。 这两人如果只是希图活命而胡说八道,自然也饶不过他们。 “大人容禀……” 韩立诚口舌要便利的多,当下便是由他来说。 两个大盗都是文登人,文登,威海,荣成,这几个地方全部靠海,而山东半岛民风彪悍,青州多山贼,兖州多响马,登州莱州便是多海盗。 他们除了抢掠民财,在海上啸聚生事之外,最大的来钱渠道,便是私盐。 山东近海,煮盐是沿海军卫的生计来源之一,在莱州和登州等地,有好多个大型盐场,而整个登莱和山东有十七个盐课分司,所以虽然山东登莱近海,百姓却苦于盐价腾贵,济南,东昌一带的人又以食井盐为主,不喜山东本地产盐,兖州则用淮盐,登莱之私盐,倒是经过这些海盗,送往北方沿海贩卖。 “这个财路算是很稳的,小人等在文登威海等处有合作的伙计,每年有三四十万斤盐可得,一斤盐好歹能赚一钱盐子,老实说,我等积累的银子,抢掠来的是小头,大头倒全部是贩私盐赚来的。” 看着伏低坐小,一脸晦气色的海盗头目,惟功差点就笑出来。 原来还真的是抢掠是副业,海商贩盐才是主业呢。 不过这几个厮一年能弄几十万斤盐,也算是很有本事了。要知道,大明对沿海的灶户管束是很严格的,平时的产量有多少,多少天收盐一次,都有明确的规定,当然,灶户肯定会有自己的办法,沿海的卫所军户也会自己煮盐,在万历年间,有一些地方也发明出了晒盐法,使盐的产量和质量直线上升……但总体来说,盐仍然是一种紧俏的商品。 换个比方来说,在明朝万历年间生产私盐和贩盐,和二十一世纪种植鸦片和贩卖海洛因是一个感觉是没错的…… 拿万历十年的市价来说,一幢辽阳城郊的别墅,有一座三层小楼,几个亭阁,二十来间房子,占地五六亩地,绿树成荫,没准还有一个小池塘什么的,市价无非一二百两而已。 而粮价,一石不过四钱五钱,精面不过一石一两多些。 而一斤盐,就是一钱银。 十斤盐,便要一两银! 当时官府从灶户手中收盐,是四百斤盐给粮一石,也就是说,一两银子买了三石多盐,转手出去,便是一石盐卖十来两,暴涨了十来倍之多。 盐价如此之高,便是因为食盐贩卖不易,从申请盐引到指点地方贩卖,再到检验所检验,手续凡多,卖完之后再验看交还盐引,普通盐商贩卖着实不易,而权贵们能拿盐引当草纸,随手可得,随意倒卖,盐价混乱,管理不善,也是盐价腾贵的原因。 而盐价虽贵,明朝却不象唐宋那样,彻底的实施食盐专卖制度,将盐利尽归于朝廷。南宋年间,虽然大半国土丧失,朝廷收入超过一亿贯,而明朝在万历十年号称府库充盈,岁入不过四百万,其中每年太常库入银中,有一百多万是来自盐引收入。 这个收入,实在是太菲薄了。 如果明的官僚机构不是那么庞大而无能,将盐利控制在手,一年数百万,上千万的收入是很轻松的事情,大明此时超过两亿的人口,每年不论自产自吃的部份,光是流通出售的盐就是在七亿斤以上,其中的利润之大,可想而知了。 惟功听完这两个海盗所说,便知道自己此前确实是疏忽了。 辽东的产盐地,可巧正在他的控制之下,海州,盖州,复州,都有大型盐场,二十五卫,每卫都设盐场百户,定制为每年额盐三百七十七万斤,这个数字不仅能够二十五卫自用,也可以用来赏赐女真,是约束和制衡女真的重要手段。 当时的宁远,金州卫,复州,辽阳,都是煮盐的重要地方,努儿哈赤起兵后,顺利占领沈阳辽阳等地,不仅是得到了辽中平原,也得到了辽南的盐场和铁场,后金的盐铁之利,才足以自给。 “你二人的献议不错。”惟功点头,道:“不过你们在文登一带的暗线我就不必用了,倒是沿海的销售点,你们提供出来,便可活命。” 惟功说不要他们的煮盐灶户时,这两个大盗都是面无人色,浑身战抖起来。 他们不明白,一年几十万斤的固定来源,这位贵人为什么不要。 要说道德,他们见过贵人,京师的权贵,太监,每年固定的经济收入就是来自于上头赐下来的盐引,得了盐引,到北方几大盐场去抢盐,每到那时,就会引起盐价波动,不要说几十万斤盐,便是几万斤盐,公侯勋贵和大太监彼此争斗也是常有的事,不料眼前这位,几十万斤盐,却是丝毫不放在眼中。 倒是说北方销路之事,这两人感觉惟功还有用他们之处,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盐铁之利,向来是中国最大之利,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惟功出来之后,也是不停的埋怨着自己。 可能是事情太多,也可能辽东都司在盐铁之事上已经形成了固定的传统和做法,所以没有人在这件事上烦扰过惟功,是以他将这事忘的干干净净了。 三百七十七万斤盐,全部是煮出来的。 也就是伐木为薪,煮海水出盐,这样的盐质量很差,颗粒大,杂质多,口感很差。 淮盐是另一种办法所出,不过质量也并不高。 当时的井盐才是最好的盐,也就是俗称的青盐,细密青白,价格昂贵,只有中产以上的人家才舍得购买。 而如果是以晒盐法来出盐,辽东这里的几大盐场,临海水很近,不论是风力还是水源,都是上佳之地,所产之盐,很容易就上涨十倍以上,甚至二十倍,三十倍。 一年几千万斤,上亿斤的盐出产出来,所愁的只是销路。 北方地区,蓟镇,直隶,辽东本地,这些地方就能吃下很多产量,还有山东内陆地区也是。如果再能从长江口进入南方,行销南直隶和湖广,怕是要有上亿斤以上的产量才行了。 当时的贵人,贩卖私盐很多,在南方一带大赚其利,以惟功的背景身份,倒是真的能做这样的事,无非就是拿些钱出来,打点沿途的地方官府和盐课分司便是。 第五百零二章 急报 前一阵,宋钱度和李文昭全别有信来,都是说今年大雨不停,一直到二月淮扬一带还在闹水灾,所以淮扬盐场会大量减产,最少一两年内没有办法恢复元气。 如果是在对方高产之时出来抢占市场,引发的淮扬盐商的反弹就会很强烈,但在这一两年内抢占市场,盐商因为自己产量不足,不会有太激烈的反应,而各地方的官府也不会太过刁难,毕竟辽盐会解决地方食盐不足的难题,是十分两便的事情。 饶是惟功向来掌的住,性子沉稳,此时也面露一抹笑容。 盐利在这个年头真是和卖毒品差不多,弄好了的话,每年数百万固定的收入可得,这样丰厚的回报,自然值得笑上一笑。 而且,随之想起来的,就是铁。 辽东当然也是产铁,铁岭之名,名不虚传。 铁岭之外,辽南复州有大型铁矿,矿床浅,易开采,每卫也都有炒铁百户,专门负责将铁矿石练成生铁。 辽东二十五卫,每年额定的贡铁是三十七万斤,当然产量远远不止此数。 李成梁贩卖到蒙古的物资之中,生铁肯定是最重要的一种。 每年与女真人的贸易之中,生铁也是很重要的战略资源。 大明每年征收的铁课是近两千万斤,辽东的贡铁实在微不足道,但并不代表辽东没有优质铁矿和大量的练铁矿工。 如果大量增加铁矿产量,不仅自用的兵器等军需物资用钱有了保障,不必再大规模购买闽铁,而且还可以行销南北,是响当当的硬通货。 贡铁两千万斤是洪武年到永乐年间的事,然后就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大明的生铁出产已经不足国初的十分之一,铁课也征收无力,遵化铁厂已经倒闭,南北各省的用铁都是缺乏,如果将铁产量提上去,所获利润,怕是要大过于盐。 至于铁场……惟功一瞬间心急如焚,恨不得飞身赶赴复州的铁场和金州盐池。 …… …… “大人,有紧急的事。” 目睹两艘大船下水,满载货物往南方驶去之后,惟功又与王宗沐畅谈竟日,谈及未来数月之后,设立辽阳镇的水师营,奏请改漕为海之事,到时候,可以推请王宗沐出头,附奏上疏。 至于任用王宗沐官职,那是自然没有办法。 致仕的侍郎不是惟功能用的上的,朝廷要启用,最少也得用为辽东巡抚才妥当,但这个职务,现在也不是惟功能够左右的,是以只能继续请老王头冠带闲住,只是改为在中左所“闲住”了。 “所虑者,就是张叔大继续秉着前见,加以压制。再有虑者,便是朝中诸公于海运不了解,视海运如畏途。” 惟功临行前,王宗沐感受到惟功身上的蓬勃生气,却不得不稍稍泼了一下冷水。 他很欣赏惟功,虽为勋贵,没有一丝纨绔气,虽然为武臣,却有极大的经略文章,所做的一切,比诸文臣还要高明百倍。 能投身海运的人,绝不会是抱残守缺的那种僵直呆板的脑子,事实上,能在朝中做到实务大臣,而不是一直在清流队中厮混的大臣,也必然是头脑灵活之辈。 但一想到党争和人们对海运的态度,王宗沐觉得自己不妨提前给惟功泼一些冷水,以免这个青年人希望越高,失望越大。 “老先生放心,”惟功一边叫报信人等着,一边笑道:“辽阳镇已经请兵部派御史前来核实兵册,最少两万四定额,一年实饷折色十万,本色连同马匹豆料也得四十万石,奏请改海运,也是减轻朝廷负担,朝中有说怪话的,不妨和皇上算算这一笔帐,想来就会允准的。” 万历有些小气,贪财,这个秉性已经传到地方,王宗沐听了也是微微一笑,心中对惟功的算计感到十分的钦佩。 当下两人别过,徐渭等人和参随护卫们一起,预备起行。 此时惟功才转向刚刚策马赶来的塘马,他看清来人之后,也是一皱眉。 普通的塘马,虽没有进入辽东都司管辖之下的驿传系统之内,但穿着军服,训练,装备,自有一套体系。 眼前这塘马,惟功一看便知,除了是军镇的塘马之外,还是军情局的人。 一般只有紧急情报才会这样处理,惟功一看便知,想来是辽阳那里,有着紧急的情报。 “什么事,快说罢。” “是,大人。”那个塘马咽了口唾沫,赶紧又道:“京师有消息到辽阳,国峰大人一看了就派小人沿驿道赶来,沿途换马不换人,昨日中午得到的消息……” “快说重点。” “是……京师消息,元辅张老大人病危!” 惟功心一沉,盯着那塘马的眼,问道:“有没有具体的话?” “有!说是便血不止,人昏过去几次,现在已经卧床不起。我们在张府的人,还有医官都分析了,元辅这样的症状,已经很难撑下去,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多,最多六月上旬,一定撒手归西。” “元辅有痔疮已经好几年,此病虽然有便血等症,但并不致命,怎么突然变的这般?” “这个,京师急报没有说,小人不知。” “好,我知道了。” 惟功心乱如麻,一种不知道什么滋味的感觉袭上心头。 这一天,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他纵不是历史专家,张居正死于万历十年六月前后这个时间他还是知道的,至于死因,一直扑朔迷离。 有人说是痔疮,也有王世贞那种说是张居正喜欢用亢阳春yao,夜夜无女不欢,旦夕伐之,望花甲又有病在身,操劳国事的人,哪里能经的起这样的折腾,时间久了,自然不支而死。 一直到后世几百年,张居正具体的死因也没有搞明白,一直算是一个迷题。 此时仍是弄不明白,惟功心中,却是一阵阵的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 张居正好比一颗参天大树,他在时,惟功还不觉得如何,现在感觉大明要失去这个人时,他才感觉到这个人的重要之处。 可以说,明朝在嘉靖到万历之间,已经有病入膏肓之势,是高拱和张居正两人,一前一后,挽救危亡,扶大厦之将倾。 高拱为政的六年多时间,大明已经开始扭转了颓势,张居正秉政这近十一年时间,大明俨然在中兴。 库藏两千万以上的白银,数千万的粮食,其余的各种物资无数。 边军强盛,南北俱有名将。 驿传,法度,俱有改善。 丈田之事,更是人君才能为之,但张居正也是做成了大半。 后来雍正皇帝所谓的摊丁入亩,无非就是在条鞭法之上的改良而已,成就远不及张居正以人臣之身完成的壮举。 再有核实兵额,优免赋税,免除徭役,改力役为佥募等诸多良法。 张居正,无愧救时良相,千古一相的美名。 不足之处当然也有,而且不少,心胸不广,打击政敌过狠,过于讲究享乐,除了条鞭法之外,没有什么制度上的革新,但求全责备,并无意义,自北宋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张居正已经算是不变法的变法,将财政接近破产的明朝重新又带回国富民强的路上,殊为不易! “用诚,复州铁矿我先不过去了。”在马上,惟功匆匆吩咐张用诚等人道:“你们先去,在矿脉深厚广博处,择一合适地址开挖一条河流,要束河高渠,形成激流,沿矿脉四周冲涮而下。我知道那里有一条复州河的支流,你们考察一下,择址动工,不必等我亲自去看了。” “是,属下明白。”张用诚知道惟功可能要回京一趟,当下肃容答道:“辽阳镇的一切,由属下和侍从室各参随并各司,各营,协力来做,每日派塘马追赶大人,每日汇总汇报。” “你执掌中军部,不是重大事情,各司之间的协调,调配,由你来决定就可。” “若事急,属下会从权,若无重大急务,当然还是大人决断。” 惟功点点头,知道张用诚谨慎小心,不愿揽权,只是他已经将中军部和侍从室,各司、营等框架立了起来,中军部现在是张用诚管,自然便是可以做主,将来换一个管中军部,一样可以用军令司等各司来管束各部门。 侍从室又可制约中军部,根本不必太过担忧。 他没有多说,只是向自己这个最信的过的心腹微微一笑。可能现在张用诚还不能把握其中的关节之处,慢慢做着,会想通的。 …… …… 待他风驰电卷的赶到辽阳之后,正好张简修返回了辽阳。 听闻父亲病重消息,张简修失魂落魄,简直不敢相信。 “前五天才接到父亲来信,说是身体尚好,只是需要调理,他已经请师相派得力的医生自江南赴京,用药中正平和,感觉身体渐适,怎么会突然一下子……” 张简修神色慌张,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张府诸子,从敬修,懋修,嗣修,到简修,张居正都是爱之甚切,前三子,都是进士,懋修还是状元,都为翰林,慈父之心,连回避和科场规矩都顾不上了。 正因如此,张简修爱武,便为锦衣卫都指挥,便可至辽东,张居正的爱子之心,在政治人物中也是少有的。 为大吏者,为了避嫌,自己儿子的功业就顾不上了,在张居正之前的内阁阁老们,一旦在位时,其子少有科举者,就是为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张家诸子,张居正扶的有些过了,也宠的过了,此时张简修的模样,就是明证了。 第五百零三章 真空 惟功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张简修豪爽大度,忠君爱国,其实本性极佳,只是有些被宠坏了而已。待张居正这颗参天大树倒下,张简修会成长起来。 他对其中一个信息很感兴趣,问道:“是元辅信中提起请徐阁老派医生的吗?” “应该是。”张简修垂头丧气的道:“父亲大人与师相是常通信的。而且所通信息,经常抄录给我们看。” 他想了想,叫人取来一个小匣子,取出一封信来,道:“便是这一封了。” 惟功一看,信的封皮上写的有“答上师相徐存斋三十四”的字样,他知道张居正做事谨慎,每天发出的信件最少数十封,甚至过百,因为各地的督、抚、道,御史,都是张居正以私信的方式指导工作,并不是以公文形式来进行,这当然是和大明体制有关,内阁说是宰相,但没有管辖六部和地方督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诸司的权力,票拟也只是贴黄写上意见,准或不准,要看内阁阁老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以及与司礼监的关系。 张居正的权力来源根基不稳,所以他只能不停的编织私人权力网,邹元标等人攻讦张居正的擅权营私结党,便是因此原因而来。 私信,便是编制网络的重要手段。 每日信件那么多,张居正当然不可能全部自己书写,相府的书启师爷好几个,便是专门做这样的差事。 不过惟功手中的信件却明显是张居正亲手所书,看来写给一手提拔自己的师相的信件,张居正还是不好叫幕宾代笔。 这信并无太特殊之处,就是张居正问候徐阶起居,内中有一段话,倒是证实了张简修的话,“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日来渐次平复,今秋定为乞骸计矣”。 “这应该是十数日前写的信。” “嗯,正是。” “当时病况颇重了,元辅说,‘几于不起’,后来渐渐平复,不知怎地,又是再次复发。” 想来想去,到底医学上的事,惟功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推断出来,只得道:“我等在此胡乱猜疑,亦是无用,惟今之计,当然是急赴京师,当面问候元辅。” 张简修垂泪道:“我方寸已经大乱,自然由你来决定。” “好,那我们便回京。” “你是方面总兵,不得圣旨,似乎不能擅自回去。” “只得化装潜行了。” 张简修疑惑道:“我父亲如果病重,你回去亦是无法,何必这般冒险?” “元辅对我有高恩大德,不论此番病况如何,我都心难自安,理当回去探视。” “你常说我行事任性,这一回你也任性了。” “丈夫处事,总不能事事畏首畏尾……”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几年前在京时谈论事情时的默契于心的感觉。 张简修也知道,惟功回去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探望自己父亲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必多说了。 …… …… 张居正病重的消息,几乎是超级重磅的炸弹,将知道消息的人,炸的七荤八素,很多人难以镇静,哪怕是三四朝的老臣,也是无法彻底无动于衷。 最为触动的,当然还是皇室。 这几日来,皇宫之中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气氛,平常时候,任何事情都是有条不紊,按步就班的进行着,这几日宫中当然一如往常,但总会有三五成群的小太监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等有品级名位的太监路过时,又是一哄而散。 大太监们其实也是议论,不过只限于私室,三五人在暗处,秘密商讨着。 这一次张居正病危给宫中的震动,其实还在冯保之上。 冯保只是揽权,但并不是实际处理政务,因为彼此交好的关系,司礼对内阁并不驳回,等冯保被逐之后,这些年来大明真正的掌舵者当然是张居正,毫无疑问的就是张居正。 不论是皇太后,皇帝,或是内阁其余人等,皆是仰张居正鼻息而行事,无论他者。这个庞大的帝国,在张居正失去宫中最大的盟友之后似乎更被他操控于心,一切行动,皆是按张居正的想法和意旨而行。 哪怕是在内廷,人们也知道张阁老的重要之处,每隔三五日,皇太后赐蒸鹅,皇帝赐大红表里,赐玉带,赐好酒,哪怕是内廷之中,皇帝和太后提起张居正来,必口称先生而不名。 整个帝国,似乎只要有张居正在,便是风调雨顺,一切平安。 太监们对权力的感觉是十分直观的,而此时张居正病重的消息一传进来,便是引发这样的轩然大波,他们惶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是由谁来填补这么大的政治权力的空白,而外朝的变化,又会引发内廷的何种变化,这亦是叫人不得而知了。 …… …… 慈宁宫中,皇太后李氏便是一脸的苦恼。 太监们的猜疑和迷惑之处,对她这位女至尊也是一样的。现在胡氏皇太后已经万事不理,并称两宫太后,其实不论内外,她才是真正的第一人,大明这个家并不好当,所以她认准了张居正之后,便是任用不疑,不论冯保在或不在,太后俱是将张居正当成真正可用的人。 所以上次张居正半真半假的致仕请求被太后坚决驳回,在她看来,只要张居正在一日,自己便省一日的心,大明便是富足强大一日,不论外患内忧,都无可虑。 “真是万没想到!”李太后用疑惑不解的口吻道:“张先生才不到六十吧?我记得以前严嵩八十多还侍奉在世宗皇帝左右,徐先生为穆宗皇帝首辅时也七十多了,高拱乡居多年,也七十多了吧?我大明辅臣,都是高寿,何以到张先生这里就支撑不住了?” “儿臣亦有些想不通。”万历侍立在一旁,也是一脸的郁卒,说道。 万历最近这段时间日子过的很逍遥,外廷事务,张居正等人拿来烦他的不多,他只要抽一些重要的来看,不重要的,直接叫司礼按贴黄去批红便是。 当年宪宗皇帝在时,便是这般情形,皇帝优游内廷,看杂戏,画画,写书法,司礼和内阁将政务处理的极好,不必烦扰圣忧。 万历最近就是常在西苑游乐,或是万岁山观小内使们骑马射箭,他好武,这是当年和惟功相处时留下来的旧习,并没有彻底改掉。 皇帝的身体,在这样的日子里也将养的不坏,没有国事烦心,没有御史科道呱噪,内廷使费,虽然张居正屡次干扰,不能畅快使用,但亦足够使费,比起嘉靖年间修皇宫没钱,那是天上地下了。 可惜,这般的舒服日子,似乎是要过完了。 “似乎该有一些表示?”李太后道:“毕竟张先生是在任上劳累至此。” “是,儿臣已经派了太医,既然母后这么说,叫人去一些庙、观替张先生祈福,或者可以感动上天,再替我大明赐张先生十年之寿。” 这话说的太后十分爱听,眉开眼笑道:“吾儿这话说的对了,张先生对我大明十分要紧,佛祖会保佑的。” 万历听着大为皱眉,不过好在李太后没有糊涂,接着便又问道:“若是张先生果真不测,吾儿打算如何?” 万历对此事也有过考量,深夜之时,绕殿徘徊,思量着张居正身后之事。 巨大的权力真空,必定要有人来填补,当然,最大的受益人肯定是万历自己,张居正说是内阁大学士,但是明朝不多的有宰相权柄的大学士之一,而不仅是宰相,又掌握着一部份皇帝的权力。 毕竟,做一事,成一事,进一言,成一策,凡有贴黄意见,无不批红执行,这其实是和皇帝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一部份权力,万历是非收回不可的,而相权那一部分,比如协调六部九卿,秉衡政务,贴黄进呈,这自然还是要分割出去。 他想了想,答说道:“张先生非寻常元辅可比,一旦故去,则必然天下震恐。所以,儿臣想,一动不如一静,次辅张四维乃张先生信用多年的人,就着他递补为首辅,然后申先生,许先生,各进一位,等过一段时间,再补一两人进阁办事,人选是有声望和能力,善加选择,那时候,人心便安定了。” 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万历这样的处断其实是没错的。 一个强力的政治人物故去,必然会引发种种猜测,不安,震怖。这个时候,萧规曹随,以张居正自己任用的次辅替代为首辅,内阁不作变动,暗示政局稳定……小皇帝不愧是张居正一手调教出来的,对人心的把握还是十分准确的。 “好,好,好!” 李太后不愧是嘉靖的儿媳妇,当年在裕王府邸时如履薄冰,别看现在吃斋念佛,任事不理,心里明镜也似,只是吃亏在文化不高,又是商人的女儿,所以底蕴不足,其实论起聪明灵慧,倒也不差了。 听着儿子的打算,只赞了三个好,然后便是垂下眼帘,不再说话了。 这般模样,倒不是怠慢儿子,只是两个表示,一则是表示对万历的处置十分放心,没有什么可说的,二则就是她打算打座念佛了。 第五百零四章 母子 只是在万历躬身退出的时候,李太后突然道:“吾儿,张先生去后,叫外廷交进银两,怕是容易一些了吧?” “是,”万历也觉得有些轻松,神色愉快的道:“张先生万般皆好,就是太勒掯了一些。外库两千万银子存着,内廷要用十几二十万的,就只护着不肯给。” “他毕竟小门小户出来的,操持国事也不容易,”李太后叹了口气,眉宇间也满是轻松之色,只挥手道:“吾儿去吧,想那张四维,申、许二先生都不是张先生那般强项的人,以后我们的用度,倒真的方便多了。” 母子二人相视一笑,在这一刻,倒是真有的知已一般的感觉了。 回到乾清宫之后,万历呆征了一会儿,脑海中也想起来万历元年自己刚即位的那几年时的情形,当时一脸刚直,一副美髯的张居正开始给他讲课,那种威严之态,给不到十岁的万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得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万历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哪怕是张居正有时教导他是声色俱厉,十分严厉,如同普通的师长对幼童一般,万历也没有什么反感,相反,越是这样,他越视张居正为父。 可以说,在万历五年以前,皇帝在张居正身上找到了父亲一般的感觉。 可惜这种感觉,随着万历的渐渐成长,而他又感觉到张居正并不是他平时强调和教导的那样清正严明,也是有着种种不足的一面,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一面时,而张居正对他的管束越发严格,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之后,万历心中的神像轰然倒塌,张居正不仅不是父亲,相反,已经渐成仇敌了。 一切俱无须再提,当年的严师,现在的政敌终于是要离开人世,万历心中有一些感慨,有一些唏嘘,但并不妨碍他的脸上浮现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张居正在一日,他便不能直接掌握大政,而青年的皇帝,已经是二十岁的年纪,却被人庇护,在人的羽翼之下,这是无论如何也心有不甘的事。 “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先生务必放心……” 万历的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下笔如飞,却并不是骈四骊六的虚文,而是写着真情实感,句句白话,令人一看就看知道,他与张居正的感情有多深厚。 “来人。”写完之后,他叫来一个御前牌子,吩咐道:“立刻送往张先生府上,并且说朕已经派人到寺观去替张先生祈福,文武百官亦须替张先生祈福!” …… …… 夕阳西下,北京的东城门渐渐快到了要关闭的时间,通州往京城的大道上,商旅要么加急赶路,要么已经在路边寻着一些骡马大店,预备住下,明日一早再进城。 虽然尚未天黑,城外的村庄人家已经炊烟四起,不少庄民就在靠近大道的场院上槐树下吃饭,看到有人还在最后时刻赶路冲刺,就不禁端着碗议论起来。 在东便门的城门附近,有一群人在紧张的等候着,他们没有锦衣华服,穿着平常,也是三三两两的散开,没有刻意在一处,所以并没有引起人的过多注意。 而且人群应该分为好几拔,并不是一起前来,只是他们等候的人太过重要,哪怕只有半刻钟时间便关城门了,这些人仍然在城门附近继续等候着。 “来了!” 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人,穿着盘领青衣,戴着软巾,下摆被盘了起来,衣襟扣在腰间,看起来精明干练,是一个大商号伙计的模样。 他似乎是第一时间听到了马蹄声响,原本是蹲在地上,和几个伙计模样的人说笑着,不注意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几人是在城门处等人。 东便门一带再往里便是崇文门,这里地方繁富,人烟稠密,哪怕是现在黄昏时刻,人流仍然十分密集,所以可以很从容的掩藏行踪。 一小队京营兵正说笑着往城门处去,高大的城门足有好几丈高,每次不论是打开或是半闭,都要大费周章,在他们关闭城门之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了起来。 “***混蛋东西,”一个小军官骂骂咧咧的道:“谁他娘的这会子来跑来,城外住一夜得了,外头又不是没店住。” 话音未落,便是有马鞭向他抽过来。 “啪!” 一声脆响之后,那个军官脸上顿时就是一条明显的鞭痕。 那个小军官疼的满地乱滚,守门的把总武官赶了来,大怒道:“还没有王法了是不是?来人,将这伤人的擒下来,先狠揍一顿再说。” “谁敢?” 打人的是张简修,他穿着轻便的绸衫,腰系银带,饰着宝石,腰间的饰玉也是最上等的,加上脚上的丝履,裹缠着金丝银线的马鞭,一看之下,便知道是一个十分有身份的贵公子。 一看到是这么一位主儿,把总咽了口唾沫,知道撞上铁板,来的定是贵人,因为银带饰物,纵是有银人亦不敢用,只得有品级的勋贵子弟,才敢系用。 “这是元辅府里的四公子。” “是张家四少爷。” “怪不得这么急赶,听说元辅这几日身子是不大好……” “嗯,已经有圣旨了,明日文武百官一起到道观佛寺替元辅祈福。” “嘿,越是这么着,这病的越是不轻啊……” “噤声,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 城门附近的商家土著,颇有一些眼睛很尖的,当然,京师土著,能识别达官贵人,这本身就是一种生存的本能,在这个大城之中,是有一些权贵,大官,是普通人甚至是锦衣卫,京营士兵,甚至是小太监们都无法抗拒的存在,认得他们,躲避他们,不要在他们的车轮下被无辜的轧死,这就是一种不可轻视的生存本能而已。 一听说是相府的公子,这个把总官顿时就是慌了,不论如何,张居正这十年来权势大过皇帝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普通人眼中,张元辅的权威其实是远远大过皇帝,更不必提普通的公侯之辈了。 “下官实在不知道是四公子的大驾,实在是该死,该死。” “罢了。” 张简修眼中没有什么太多的怒意,从辽阳一路急赶,连祖承训在宁远迎接他的酒宴都没有参加,甚至没有进城,由官道直接出来,在蓟镇范围,戚继光也派人致意,张简修也没有会晤戚继光的打算,仍然是急行赶路,他自然不会将守城门的小小把总看在眼里,眼光及处,果然看到张居正身边的长随带着几个家人,匆忙赶了过来。 “四爷,”长随打了个躬,急声道:“赶紧跟我们回府吧。” “父亲大人现在如何了?” “老爷今日感觉好了一些,但仍然神思不清的时候多。” “怎地突然如此了?” “几个医生都说是常年累月处断公务,不得休息,太辛苦,另外,饮食上不曾太小心,痔疮影响脾胃,身体太虚,这一次发作,就有些撑不住了。” “唉,唉!” 张简修在马上连接叹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手式,张家的人赶紧牵着他的马匹离开。 这里距离草场胡同很近,十几条胡同住了不知多少户人家,这么简短一对话,就有很多人围过来听着,人很密集,张家的人也担忧出事,又不想过多说府里的事,几句话之后,便是立刻与张简修离开了。 剩下的人群都是面色沉重,人们不知道说什么,但又不想立刻散去,就算是那些普通的京营士兵们,也不是每常的那种嬉皮笑脸,漫不在乎的模样,脸上也有了罕见的凝重之色。 整个城门附近的气氛,立刻变的压抑起来。 张居正秉政十年,就是事实上的皇帝,外间外省的人可能还好些,京城中人,对这等事最为关注,当初穆宗崩逝,主少国疑之时,人心难免没有波动,高拱和张居正先后秉政,使大明继续往富强的路上前行,在场的人,不乏嘉靖年间生活过的,万历这十年来的生活水平,比起在嘉靖年间,真的不知道强了多少。 事实也就是如此,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这些年间,国家富足平安,百姓自然是对当政者十分拥戴和信任。 在人群中,也有一些眉眼精明的人,他们自己不说什么,只是不停的观察别人,凝听别人在说什么,众人都在议论什么。 这些人,除了少数人之外,多半有着强烈的气息,一靠近人群,人群便自发的散开了,人们的脸上,也有掩不住的厌恶之色。 这些多半是东厂的打事件的番子,当然也肯定会有锦衣卫的校尉。 张居正病重,这是第一等的大事,东厂和锦衣卫当然是会随时关注全城军民的议论,然后向上汇报。 不过,天子到底能不能如实掌握舆情,得看天子对东厂或锦衣卫的掌握程度了。 不论原因为何,京城居民对锦衣卫和东厂的厌恶和害怕的情绪是无可逆转,见到他们,便是如见瘟疫,下意识的便开始躲避。 只有少数掩藏的特别好的番子和校尉,才能在人群之中,得到最真实的想法和言词。 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一个身影原本是跟在张简修的随员身后,在城门处最混乱的时刻,穿着青衣盘领,将下摆撩上来的青年率人迎了上去,将那人围在当中,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五百零五章 孺慕 “东主,是先去见七老爷,还是去元辅府中,或是先行休息,再做打算?” 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两边全是酒楼商铺的招牌幌子,没有可疑人跟上来,也没有什么碍眼的人物,领头的青年松了口气,终于是放下心来,只是眼神仍然十分锐利,不停的打量着四周的情形。 “我七叔人在哪儿?” “在崇文门内靠天街东安门的一个安全屋里。” “好,就是你一个人陪我去。” “这……” “安全守则要记住,不可例外。” “是。” 惟功这一次回京城,其实是一次擅离职守的行为,镇边大将,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没有朝廷兵部的允准,擅离职守,真的追究下来,可是足以罢职甚至投至诏狱的大罪。 他没有多带从人,连罗二虎也没有带,只是沿途行进,张简修身边的佣仆除了一两人之外,多半换了侍从室护卫处的人,另外军情司沿途安排人手护卫,张一诚和张一慕等人亲自出面安排,张一敬那一组的人,更是化装潜行,一直到通州驿后,那几个红中白板发财才自行离去。 进城之后,是早就已经潜伏进来的李青亲自前来迎接,带的都是广宁行动组中的精英来护卫。广宁组是面对辽镇的第一线,现在辽镇也有陶成喾和李平胡专门负责对付辽阳的渗透,人手充足,虽然组织和经验远不及辽阳军情司,但两边短刀相接,也是真打出火花来,在广宁锻炼过的行动组的成员,经验十分丰富,担任保卫任务,正合其宜。 不过,惟功却不要多人保护,李青无奈之下,只得做了一个手式,身边不远不近跟着的七八个人,立刻分别或快或慢,不为人所注意的走散开去。 “京里我熟。”惟功看着有些不安的李青,笑道:“越是大张其事,出事的机会就越大。再者,京里的安全房只有我七叔一人能知道,这一次带了你来,旧房便不能用了,就算如此,除了你之外,不准任何人再知道地点。” “是,大人请放心。” 军情司中,知道安全房设置的肯定还有王国峰,不过眼前总兵大人做这样的表示,李青已经足够感动。 京里一共有多少躲藏点和安全房,李青这样层级的也不知道,只知道顺字行的高层和一些暗处的人,还有张元芳这样的亲人,都有出事时的躲避地点,这种地方是“死点”,一旦启用过一次,下次就不会再用,惟功只带李青一人来,只是不想叫别人知道张元芳安全房的特点,以免被人推断出新的安全房的地址。 “七叔。” “嗯,小五你回来了。” 推开一座宅院的门,外面是吃晚饭邻居,院里还有两棵枣树,房顶有只肥猫在眯盹儿,张元芳一身家常衣服,看着象是普通的百姓,只是面色如玉,三缕长须自然而然的垂下,翩翩然若美男子,有一种常人难及的风姿威仪。 世家子弟,又掌左府佥书多年,一品都督,自然修成了这般气质出来。 万历二年他三十来岁时,收了惟功为继子,一晃近九年时间过去了,惟功回归大宗,又出镇于外,但两人见面时,竟是有一种格外亲近的感觉。 甚至惟功可以毫不讳言的说,不论是那个小山村里的继父,或是张元芳这个族叔,宗父,给他的感觉都比亲生父亲张元功要亲近的多。 当然,张元功亦是实心对他,但惟功不知道这是出于血脉,还是出于彼此之间的情感。 他大步上前,在张元芳膝前跪了下去。 惟功讨厌跪礼,中华自古只有祭祀祖先和在亲人尊长前才跪拜,这无甚说得,上古时,天子君臣坐而论道,汉之三公与天子同席,到大唐时,除非重要场合,否则大臣见天子,不过长揖便算见礼,根本不跪。 到大明,已经是三公九卿般的人物,见了幼年天子也得跪拜,所谓天子集权,皇权日重,光是在礼节上,已经对天下之士没有什么尊重了。 但跪拜自己的七叔,他却是诚心正意,没有丝毫委屈。 天大的才智之士,对自己的尊亲长上,又有什么可矜持的? 张元芳的手抚摸在他的头顶,一阵温润亲和的感觉,就是这么传递到惟功身上。 “小五,你着实不易,起来!” 惟功这才站起身来,心中自有一种孺慕亲热的感觉,能得到张元芳这样的夸赞,可比在辽阳时那些上门拍马屁的一万句还叫他开心。 “无非就是秉着本心,做了些事。” “好小子,和七叔也说这般大人话了。” “呵呵,实在是说惯了,脱口就出来了呢……” 惟功以前,不论在顺字行怎么一言九鼎,在舍人营怎么管束各司局的将士,但回到府邸之中时,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模样。 也不能怪他,少年就进宫成为天子近侍,十来岁就创立了顺字行,当时他年纪小的根本没办法出头办契税牙行的契约,还是张用诚出头去办的,想起当年创业的事,真是筚路蓝缕,十分不易。 从小山村到英国公府,还有七叔七婶这样疼爱他的亲人,百事支持,又遇着吴惟贤那样的好师傅,进入武学的殿堂,又教出顺字行的大批好手,成为现在自己基业中的根基所在,回想起来,一切如在梦幻之中。 他虽然年不至二十,但到现在这些年来的经历,恐怕比很多人一生还要曲折,复杂和精彩的多了。 只是不论如何,惟功已经俨然有大臣和名将之风采,当年那种当了大官和大东主,回到家里还是少年童子的模样,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装不起来,而且论两世为人的话,现在的他可是已经三十多岁,再装小孩儿,自己也恶心的受不得了。 但在张元芳的眼里,这孩子却是真的变了。 俨俨然有大将之风,那种气息,只有内阁九卿一样的名臣,身上才能有之。 而英武之气,又非那些儒臣可比,朝中的公侯各执掌京营,勋贵子弟,或为京营参将,或为游击,二十左右年纪的不在少数,但身上纨绔气息有,象惟功这样有文武兼修之感,气质过人,令人一看而忘俗的,却是真没有一个了。 若勉强提起来,成国公府的那位少公爷,也有些成熟气质,英国公府的张惟贤,丰神俊郎,曾经低调和狼狈过一段时间,最近两年,因为立功之后执掌大权,为皇帝亲信,渐渐有了很大的威仪,有时候张元芳见了,也感觉十分忌惮。 这两人,还有一个襄成伯李成功,算是青年勋贵中的佼佼者,不过,张元芳自问不是偏袒惟功,众人之中,还是属惟开车要胜出的。 他极欣慰,上下左右,又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用责备的语气道:“此行你太孟浪了。” “是,”惟功苦笑道:“所以先见七叔,替我想个法子,见皇上一见。” “什么?” 张元芳吓了一跳,惊道:“怎么你不是偷偷见一见元辅就走,是回京来见皇上?” “见皇上,尤重要过见元辅。”惟功黯然道:“元辅对我确实有大恩,也有一些事要拜托元辅,但有一些事,非得见皇上不可。但要等朝廷同意再上路,那一切就晚了,所以,星夜就道,便衣笠帽,虽然冒险,想来还是值得。” “好,我替你安排。” 张元芳就是有这么一宗好处,既然惟功说了,便是立刻答应下来。 不过,他接着又道:“这样的事,你父亲也办的到,你回来不寻他,又不找他,小心他又得吃醋。” “算了。”惟功笑道:“这一次有一盒上等东珠,一会请七叔带给他,总替我告个罪就是。” 说起来惟功也是张元功的骄傲,只要张元功今晚知道惟功回来,不曾隐瞒于他,又有这么一盒圆润光滑,颗颗硕大的东珠当礼物,想来张元功也不会太计较了。 “你可要小心。”张元芳开玩笑道:“你那父亲成天就惦记着将你叫回京来,老念叨你,建功立业没个头,也不安心在京里呆着,你这年纪,成亲足够了,就算李家那丫头不大,好歹将人迎娶过来,他好叫你纳妾,哪怕没嫡孙,有个孙子抱就成了。” “这事我可不急。”惟功坦然道:“习武之人,又是一方总镇,麾下数万人跟我吃饭,儿女私情,生儿育女,这在我来说真是不急之务。” “好吧,一切由你。”张元芳笑笑,只道:“我和你七婶当然也是巴望你早点生下孙儿来,可是说好的,要直接过继一个给我们当孙儿。再有,你也说几万人跟着你,将来没准你也能和沐公爷一样,世镇一方,没有儿子,你就亏了。” 第五百零六章 兴狂 这种如黔国公世镇云南的说法,其实是惟功的一些在朝的盟友曾经私下说起的话,张元芳想必也是听了一些,辽东这边属于经常打仗的战区,比宣大和蓟镇的战事还多出十倍来,朝廷原本也有将辽东给李家世镇的打算,不过如果有个国公世镇,倒是比一件不准世袭的伯爵要强的多了。 可能,真会成功。 惟功笑而不语,将这话揭开去,待天黑之后,张元芳从容离开,李青才又出现。 “我七叔向来有锦衣卫的人吊死鬼一样的跟着,为了万全,我们还是离开为妙。” 惟功想了想,吩咐道:“再去另外的安全房,这里会有人解决掉。明日一早,你到英国公府跟着我七叔,拿到东西之后,再来寻我。” 两人离开之后,这小院突然起火,烧的甚是厉害,噼里啪啦的火光直窜几丈高,一直待将小院烧的干净,火势才停。 所幸此时没有什么风,院子离别的邻居又有些距离,倒是没有连累到别家,只烧了这院子了事。 这一场火起之后,附近的人议论了好几天,只是不大清楚院子主人的背景,几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惟功与李青两人启用了别的住处,李青清晨出门,不到午时便折返,将一个油纸包交给了他。 “铜牌,官照文凭,袍服,倒是齐了。就在午后引见,七老爷说叫大人你不要耽搁了。” 这是一个山西都司的千户的一整套的告身和官袍,千户以上袭职,需得要到都督府和兵部来办理袭职的手续,然后会被礼部带领引见,毕竟是五品官员,朝廷七品文官,七品武职官员,就任之前会到京来办理相关的手续,然后引见给皇帝,算是能被皇帝知道。 当然了,天下两千多州县,几千个千户所,皇帝能记住这些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想“简在帝心”简直就是撞大运,有的时候,这些文武官员就被引到宫门口嗑个头,就算引见完毕,可以辞宫门而上任去了。 要是在万历中期之后,准定就是这样,现在还好是万历十年,皇帝没有和文官集团闹翻,也没有懒到彻底不见朝臣的地步,还算是一个发奋的时候,所以多半能见得着。 李青的脸上有忧色,张元芳其实也十分担心。 这半年来,锦衣卫在张惟贤的把握之下,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是一次黑材料报上去,前一阵子,皇帝因为顺字行在大同附近的一次斗殴,伤人太多,以中旨形式切责了惟功一通,虽然没有经过外廷,不必担心什么,但在大明,要紧的不是你立过多少功劳,而是在皇帝心中的情份和重量。 惟功自请出外,情份自然就淡了,又有小人不停的作祟,情份不仅淡了,恐怕还会有恶感。 今日之事,形同胡闹,但在惟功圣眷重时,根本不算个事,君臣二人相得时,更加胡闹的事情也一起做过,根本不算什么。 “放心吧。”惟功拍拍李青的肩膀,笑道:“小人辈是有,还不止一两个,不过此次我应该无事,可以全身而退。” “是,大人。”李青垂手站在门前,神态恭谨而眼神锐利之至:“属下在宫门外等候,如果有变,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嗯。” 惟功点点头,换上五品官服,带好告身和铜牌,就这么洒然而去。 他自己知道,说的轻松,但现在的局面是十分险恶,如果不作这么一拼,虽然对他本人的富贵不会有太多的影响,但对未来的局面,却是有极大的干碍。 所以不论如何,一定要有这一次的回京之举,而且,必须这般行险! …… …… 元辅张居正病重之后,如果这个时代有记者访谈或是民意调查,估计问及受访者谁最高兴,谁最开心,估计不约而同的都会将指向次辅张四维。 哪怕是张居正的老同年,向来的不同政见者,私仇甚高的王世贞,在这件事情上的高兴程度,也是远不及张四维了。 这几年来,张四维过的太闷气,太苦闷,简直是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了。 当年晋党中的翘楚人物,赫赫有名的青年俊彦,然后中年得志,位居高位,有马自强,王崇古这样的大佬级的后援,有晋党的人脉和财力为后盾,还有吏部尚书杨溥这样的老狐狸支持,张四维的宦途极为被看好,被视为严嵩和徐阶之后执国柄的备选人物之一。 后来徐阶力推张居正,张四维步步被卡,后来张居正先入阁,又故作大度,推举张四维入阁,却兑掉了杨溥,晋党的一面大旗被砍翻了去,然后张四维就这么在阁中呆着,渐至次辅。 只是,他被张居正深深忌惮,表面友好,甚至两家来往不绝,婚丧嫁娶,常有往还,节庆之时,更是互相致贺,不知道实情的,只说张四维是张居正的党羽之一,惟有晋党骨干和一些知道内情的,才知道张四维内心极苦,其实是被张居正压的死死的,不能动弹。 这已经足够悲剧,政治上的不如意还伴随着商业的困顿,张四维这几年几乎不怎么到阁办事,就是因为两相交集,他确实有些心力交瘁之感,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了。 这几年因为顺字行的发展,晋党扶持的几个产业大受打击,特别是往蓟镇一带的粮道不通,已经不复为晋商所有。 要知道,朝中晋觉和晋商原为一体,而几十年后赫赫有名的晋商八大家中,倒是有七家都是以贩粮而成就家业,往晋北,陕西,蓟镇一带的粮食贩运,不论军粮还是民粮,都是晋商一手把持,还有给蒙古人的大量粮食药材及茶叶等物资,更叫晋商大赚特赚。 现在叫顺字行将这些生意抢了去,晋商伤了根基,偏顺字行的后台是张惟功,不论权势地位还是简在帝心的重要性,都不比张四维这个晋党领袖差,这么一来,晋商只能节节败退,他们在山西等地只能收买马匪杆子,到处与顺字行的护卫队拼杀争斗,但每次都毫无疑问的大败亏输,死伤极为惨重,晋商再有钱,也是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了。 在京里,顺字行垄断了脚行,粮食生意抢过来一半的市场,晋商开始的联合政策已经接近破产,更多的粮商愿与顺字行合作了。 不仅是普通的物流,京城的马车运输已经十分成熟,每日都给顺字行带来极大的收益,而其余的商业集团想在这个时候来抢生意已经不现实了。 最叫张四维头疼的,便是已经又传出风声,顺字行已经造船南下,大批的南货不经由运河,不必过重重关卡,也不必担心水流的枯竭问题,杜绝关卡和纤夫使用等诸多成本,沿海路直上,预计南货价格要比现在的京中普遍价格低三成左右,就这样还是有大利可图。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晋商的零售生意,又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每天晚上张四维都很难安然入睡,思想起张居正和张惟功,这一老一小在政治和商业上给他的压力都叫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晚消息确定,最要紧的是宫中传递出来的信息……叫文武百官替张居正祈福,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是宫中确定了张居正已经病危,很难痊愈了! 如果能痊愈,岂能给人臣这么大的荣誉?这可是皇帝,太后才有的待遇! “哈哈哈,张叔大,你也有今日!” “来人,上酒,快上酒!” 张四维的脸上,有两陀病态的潮红,他的表现,很难与他世家公子哥和内阁次辅的身份对应起来,不过想想十年来压抑的心情,太监一样的小意奉承,委屈求全,这种日子,就象是卵蛋被人掐住了,丝毫动弹不得,今日得知仇人将不久于世,那种畅快,那种酣畅淋漓的高兴,非张四维本人,旁人是无法感受得到的。 “恭喜父亲,贺喜父亲了。”张甲征一袭青袍,神态也是十分潇洒,一边替张四维上酒,一边一迭声的恭喜道:“首辅之位,眼看就是父亲大人的了。” “圣心未定,一切尚在未定之天,你恭喜个什么劲。”这一杯酒,张四维没有饮。 在儿子面前,好歹是要形象的。 “大人是必然之选,没有绕过次辅再立新辅的规矩,阖朝之中,也没有哪一位资历在父亲大人之上。” “王国光等辈,资历是够的。” “父亲说差了。”一样是大明官员的张甲征微笑道:“彼辈都没有入阁,岂能一步跨到父亲头上去?国朝没有这样的规矩,纵是天子想这般行事,群臣也不会依从的。” 纯粹说资历,现任的吏部尚书王国光资历足够,边境上还有吴兑这样的大才在,资历也不比张四维差。 但按大明的规矩,先为翰林,再入詹事府熬资历,再为寺卿侍郎,然后有入阁资格。入阁前后的时间就决定在阁中的序列,早一天,便是前辈,哪怕你科名再高,能力再强,也只能呆在某人身后,慢慢的熬,从来没有入阁后的位列于前辈之上,除非是前辈辞职,获罪,致仕,然后后来者可以从容递补。 第五百零七章 折射 张居正和高拱当年的上位,就是十分刻意的行为。 一两年的时间,两个入阁的新晋阁老前面的绊脚石纷纷被拿开,这其中最大的出力者当然是隆庆天子,然后便是当时的首辅徐阶,他要扶自己的弟子张居正上位,但高拱却是天子的第一心腹,始终横在张居正之前。 最终是隆庆崩逝之时,张居正联合冯保,用高大胡子的坏脾气,说出了藐视皇权的不敬之语,最终高拱黯然回乡,次辅张居正成功上位。 世事无常,风水轮转,张四维快意的饮着杯中美酒,心知这一次终于轮着自己了。 “父亲,有一件事,请务必留意。” 张甲征放下酒杯,恶狠狠的说着,俊美的脸上,呈现出狰狞之色。 “什么事?” “张惟功和顺字行!” “我知道,此事,断不会忘!” 父子两人,眼中一起迸出杀机。只要张四维能成功上位,一个刚刚登顶的阁老,法理上是处于最无敌的状态,不论是皇帝,太后,司礼,还是阁中成员,六部寺卿等相关人员,在这一段时间都不会挑衅首辅的权威,再不知好歹的清流科道,这个时候也不会出面弹劾,虽然大明的大佬们不收弹章反而是奇怪的事情,但在刚上位的这一段时间,众人都默契的支持首辅,先稳定大局,然后观言行动作,有不合意的,才会慢慢显现出来,再下来,大家才会出手相斗。 张四维的打算就是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奏请叫张惟功回京任京营副将。 借口当然是随便就能找出来,以他刚上位的首辅身份,料想没有扎实的理由,旁人也不好出头反对。 至于皇帝,张四维也想不到反对的理由。 要说张惟功也真是本事大,才多会功夫,辽阳已经搞的欣欣向荣,募兵,立屯堡,兴武学院,两次大仗打下来,斩首俘虏海盗两千多人,斩首女真东虏首级四百余级,招抚了王兀堂和栋鄂部,这一下宽甸以东不复为患,再无外忧。 有这些实际的成绩在,辽阳已经安稳下来,此时说调回,好歹能说出来,要是刚调去辽东那会儿,倒是不好措词了。 “此人回来,慢慢削其权柄,使其为无根之木,再想办法禁绝他的顺字行!”张甲征这几年不知道在顺字行身上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赔累,早就是恨之入骨,此时慢腾腾的说出自己的建议,也是杀气腾腾。 “此事我自有主张。”张四维看看张甲征,问道:“叫你与张惟贤打好交道,照办了没有?” “回父亲大人,儿子照办了。”张甲征答说道:“正因如此,儿子知道锦衣卫经常奏报顺字行不法情事,待过一阵子,父亲授意顺天府等衙门去查封,这就师出有名了。” “好,甚好。” 张四维对这一系列的打算十分满意,事实上现在他和张惟贤隐隐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然后还有抚宁侯朱岗等人,算是外围,这个圈子都是在张居正手下郁郁不得志,而且又与张惟功有仇怨的人,大家声气相连,互相扶助,这一次张居正一死,自是要抓住机会,将张惟功这个刺儿头想办法扳倒,调回京里,慢慢炮制。 到这里他想起张惟贤来,那个翩翩然若佳公子的人,不知为什么,张四维心里一紧,有一种隐隐的危险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失一笑,心道:“总不能英国公府的人,个个都是张惟功!” …… …… 午时之前,今日要被引见的官员在端午到午门之间的东朝房前集合了。 五六个知县,都是大挑举人挑出来的,任职的地方也是云南,贵州,广西这样的偏远省份的偏远县,他们也是多半混一任知县资历就打算回家干乡绅去,神色之间,倒是随意的很,在东朝房前,不停的端详着有五凤朝阳一说的午门,红墙黄瓦,气象万千,当这么一回官,能到这宫禁走上一遭,将来乡居,和家乡人说话时,也是有了吹牛的底气和本钱。 还有几个府、道,都是进士同进士的底子,模样就矜持了很多,看着四周的宫墙朝房,神色也是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是故意显示出这样的神情来,殿试,授官,他们已经来过此次好几回了,不象是举人,不通过礼部贡院的会试,成为会元,就没有资格参加殿试,这皇宫大内,当然也是头一回能进来。 不过这些文官还是站在一起,彼此也交谈,虽然举人经吏部大挑出来做官,只是“一榜”,资历上比起两榜进士要差的多,但举人为官也是正途,仍然是读书人中的一份子,而在他们对面,却是一群穿着武官袍服的家伙,比较起来说,在这些进士和举人眼里,这些武官就是一群人形生物,和自己完全不该站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都满是嫌恶之色,如果是在外,眼前这些三品到五品的武官,统统都要给这些道、府级别的官员叩见请安,不然直接可以下令拖下去打板子,一直打到服气为止,江南一带,三品武官给七品知县下跪的事也不是没有,如果不是在午门之前,这些粗鲁无文的家伙,哪有资格与这些天子娇子并列! 有一个林姓官员是云南澜沧兵备道,由曲靖知府任职上升任,年不满四十,算是年富力强,如果幸运的话,可能在数年之后,升任云南巡抚,亦未可知。 所以他的神色,格外骄矜,待看到一个二十不到的五品武官站在自己身边时,不禁拂袖喝道:“汝是何人,往后站!” 惟功一征,想了一想,自己确实是站的靠前了一些,当下郝颜一笑,便是往后退了一退。 林兵备见他识趣,这才点了点头,提点他道:“看汝模样,应是办理袭职来了,好生晓作,不要叫你祖宗血汗拼来的世职丢在你手里头。适才汝那模样,换了吾在任上时,已经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板子了。” 惟功闻言,先是一征,接着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大人提点。” 岂料这一声大人又是叫错了,在大明,叫“大人”是以下称下,比如某巡抚叫林道员为某大人,这是对的。如果是某道台叫某巡抚为某大人,那就是找抽了。 就象是后世的人叫领导为小王,小张,是大大的不敬行为。 惟功这般不晓事,林道台也懒怠理他,拂了拂袖,自顾往前站了一步,也就不再说话了。 小小五品武官,在他们高品文官面前,就如苍蝇一般,根本就是毫无地位可言。 其余各文官,也都是往惟功冷眼看过来,个个冷哼。 颇有人沉声议论,道是这小武官缺乏教训,若是某官任上遇着,定将他屁股打的开花云云。 惟功听着,也只是微笑,倒是其余的武官知道他惹怒了这群大爷,忙不迭的躲闪开去……哪怕是三品都指挥,在这些文官大爷面前,也是在脸上露出十分畏惧的表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礼部的官员赶了过来,是一个六品主事,三十余岁年纪,倒也是显的颇为干练。他上前与那些文官寒暄了几句,这才板着脸道:“算诸位运气,今日皇上在皇极门召见,请各位大人牢记所教礼节,不得越礼而为,万事小心,君前失仪,弹劾下来,前程就到头了。” “是,多谢老兄提点。” 那个林道台拱手而谢,主事脸上也露出笑容来,对方可能为巡抚大员,自己将来没准外放,自然还是客气些好。 倒是武官们躬身而谢,礼部主事昂然而过,连点头的功夫也是没有。 惟功看的心中只有长叹,什么叫文视武为奴仆,哪怕是在午门之前,国家品级如此分明的提前下,这些文官根本不将武官高品看在眼中,三品武官,在六品主事面前打躬,六品文官视若无睹,这般的轻视摧折,似乎保卫国家的军事力量,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样的行径不止是文武官员间,也展现在民间,谚语好男不当兵,由宋至明,武装力量是一直在曲线下降,眼前的情形,不过是整体大环境的小小折射罢了。 …… …… 众人在礼部主事的带领之下,还有锦衣卫官在四周戒备,待到了皇极门前空旷的广场上,礼部的人指示各人按品阶和文武分班次站好,又站了一刻功夫后,众人听到拍巴掌的声响,那礼部主事也有一些紧张,低声喝道:“各人注意了,皇上大驾马上就到。”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众人看到众多的旗,扇,伞等仪仗,还有金瓜,骨朵,红缨长枪,散手仗等仪仗物品,执仗的都是旗手卫,个头高大,身形壮硕,一看就感觉威仪不凡。 再下来是锦衣卫官,绣春刀,飞鱼服,按刀在左右护卫,再便是太监,抬着肩舆,缓缓而来。 众官感觉呼吸急促,待肩舆放下,中间穿黄袍和戴翼善冠者显露出身形时,有人已经汗出如浆了。 所有一切,当然都是为了凸显出天子的神圣和威严之处。 第五百零八章 乱象 中国的皇帝,不象蛮夷小邦,要以神性来加持,比如欧洲君主,以教皇加冕来肯定,日本的天皇,干脆就号为世上之神,中国的天子,最多就是天人感应,皇帝所为,上感天心,如此而已。 只有这威仪,浩大庄严的宫殿,华美而摄人心魂的仪卫,种种细节,彰显着天子不可有丝毫怀疑和冒犯的法理上的最大最高的权威。 “拜!” “兴!” “拜!” “兴!” 一拜一兴,众人下跪,叩首,再起身,下跪,叩首。引见是要以大礼参拜的,非寻常的接见,若是寻常召见,一叩即起便可。 待众人三拜后起身,万历照例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无非是叫众官实心任事,造福地方,不可虐民,贪婪,生事,否则必受严罚。 寥寥数语之后,皇帝便预备离开了。 这就是引见的全过程,在皇帝讲话的期间,官员们是站着聆听,在此期间,可以看视天颜,只是胆大的官员也不过凝视一两眼,就赶紧再低头,胆小的干脆只敢瞟上一两眼,然后就不敢再看了。 万历这两日情绪是说不出的快活,今日引见,一听礼部奏上,便当场表示要亲临。 今日他又赐了人参和药材到张居正府中,据回奏的太监说,元辅的情形仍然十分不好,可能就在这几日就会不支。 听到这样的消息,万历简直是心花怒放,二十岁的青年,正是自信满满,想要大展拳脚之时,可能十数年后,他会感觉到自己此时的幼稚和无知,但在此时,谁又能点的醒他? 事实上到万历后期,张居正之事万历就隐隐后悔了,在当时还无人敢提,到天启和崇祯年间,也就渐渐给张居正恢复名誉,家族中人又得到照顾和传承,概因后来者知道,张居正秉政的十年,有多么的不容易,积累下来的财富,又是多么的难得和可贵。 不过现在二十岁的万历能懂得什么? 大权在握,唯我独尊,一想到张居正死后自己可以真正掌握权柄,万历就是喜不自胜,若是此时有人提醒皇帝他的能力不及张居正,怕是万历激怒之下,能抄斩他的九族。 “好了,众官退下。” 引见结束,一个太监出来吆喝,礼部官员诚惶诚恐的站出来,预备带各官退出宫门。 不料这太监眼睛一凸,竟是见了鬼一样。 旁边的太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也是一般的表现显现出来。 后来连万历也感觉不对,人群之中,似乎一直有一道目光很执着的看向自己,一般的臣子,可断然没有这般大胆。 再感觉到太监们的不对,万历终于顺着众人的眼光也是看了过去。 这一看,正好看到惟功笑呵呵的站在人群之中,正看向自己。 万历一征,接着心头浮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呵呵笑了出来。 听到皇帝的笑声,太监们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立刻阻住带人出去的礼部官员,将惟功从人群之中带了出来。 “怎么一个五品武职,又被带出去单独召见!” 林道台迷糊了,情不自禁就质疑出声。 其余的文武官员,也是与他一般相同的看法,众人都是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 那个礼部主事,也是呆征住了,他带领引见好几十回了,也是真的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 “张大人请。” 御前牌子魏朝毕恭毕敬的引着惟功回头,听到众人的话,魏公公傲然回头,狂喷道:“你们这些酸丁夯货,你们知道个屁,那是……” 他突然想到,惟功这样易服私自入宫,当然是为了掩藏此事,说了出去,传到外朝,可能会坏了惟功的事。 当下住了嘴,只挥手道:“说了你们也不懂,那个谁,还不赶紧带他们出去!” 万历此时情绪回转过来,想到惟功很多可恶之处,脸上神色转为冷淡,瞟了惟功一眼,吩咐左右道:“带他去文华殿见。” 说着,舆驾起来,众人簇拥着皇帝在前,惟功等人在后,一起往文华殿方向而去。 皇帝先入殿后,片刻过后,便有一个小内使来召惟功入内。 这里是天子便殿,亦是平常见大臣的地方,好在今日午朝已经过了,除非皇帝主动召见,不然就算阁臣也不能再到此处来了。 惟功进去的同时,向魏朝使了一个眼色。 魏朝会意,自己出来,并没有跟进殿去。 此时殿中只有万历与几个拿铜拂尘的乾清宫太监,在金台之后,还有两个太监执扇而立,惟功知道,那扇中藏有利刃,一旦有人图谋不轨,这些拿铜拂尘和扇子的太监便是最后的防线。 没有锦衣卫校尉和大汉军将在两边,就带太监接见,这已经算是皇帝格外信任了。 惟功进来,没有说话,直接便跪了下来。 “臣叩见皇上,臣有罪,请皇上恕罪。” 万历被他气笑了,在金台上一跺脚,喝道:“你这厮好生无赖,朕就非得恕你的罪不行?” 一般大臣,哪有上来就请恕罪的,都是自请重重治罪,惟功算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他此时才抬起头,嬉笑道:“臣是自幼跟皇上厮混,是皇上看着长大的,有什么罪过,皇上想必也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这可难说。”万历脸色一冷,沉声道:“你的顺字行,这一年来闹的可太不成话!” “臣在京时,皇上可曾听过顺字行有什么不法情事?”惟功呵呵一笑,坦然道:“小人辈怎么行事,从古至今,大约都差不多,皇上明见万里,不必臣多说就会明白。” 万历一下子涨红了脸,惟功或是一桩桩的仔细辩解,皇帝倒未必能一下子被打动,毕竟锦衣卫和东厂经常一起报上具体的东西来,很多细节都对的上,所以万历多半是信厂卫这一边,勋贵多有不法情事,惟功犯些过错也不奇怪。 但这么一说,从根底上将厂卫的细节给全盘否定了,而万历是很聪明的人,这么一点,一下子就通透了。 底下的奴才和鹰犬居然敢欺瞒于他,这是皇帝不能忍的,当下两手紧握,脸色已经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 …… 魏朝在外,斜握一柄拂尘,几个他收的徒弟小使,就簇拥在他身边。 在外没有两刻钟的时间,一个小内使从内殿出来,急赶脚的就往文华门这边过来。 “回去。” 魏朝没有多说,眼瞅了这个小内使一眼,低声一喝。 他已经是御前牌子中位子靠前的一位,仅次于乾清宫掌事太监,已经有风声,可能放魏朝到御马监当少监,是一个眼看要红起来的强力太监。 加上年轻,更使人无法轻视。 被魏朝这么一喝,那个小太监吓的浑身一抖,赶紧便又退了回去。 “给我看紧了。”魏朝满意一笑,对着其余人等吩咐道:“宫门下钥匙之前,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我飞出去!” …… …… 魏朝在外抖威风的功夫,张惟贤已经从申时行处出来。 申阁老心也热了,又叫张惟贤“仔细盯着”,又说叫他“镇之以静”,京师地面,不准出任何不轨情事。 再又叫他遇到大事,多多请示张四维张阁老,总之谈了半天,申阁老颇有一些语无伦次的感觉。 还是张惟贤自己点清楚,这几日会盯着张四维和张居正的宅邸,看看何人出入,这些大佬有什么异常的举措,这话出口之后,他看到申时行明显的松了口气。 不过申时行自是不会承认,严辞训了他一通,严令张惟贤不准擅自揣摩,最后倒是又吩咐他再派人到王锡爵那里,也“盯着点”。 “哼,这些当阁老的……” 张惟贤已经忘了自己当年一心想当一个国公,做一个有学问的贵人时是什么心理状态了,他和小成国公,还有几个少年勋贵,爱读书,喜欢交结京城的名士,估计要是在一百多年前,他们会是当时李东阳的座上客,很多什么“前七子”和“后七子”们,多半就是他们这样的勋贵和富商捧起来的。 当时的他,对王士贞这个大名士佩服到骨子里,现在么……王世贞前一阵写了一封信给他,这位资格和张居正一样老的大牌名士对他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指挥使极尽阿谀能事,多有奉承,甚至这信张惟贤看了都感觉有些脸红,但这位六十来岁的老人就是十分自然的写了出来,并请张惟贤对王家在京城的几个当铺多加关照。 以王世贞这样的当世名士,文坛领袖人物给自己这么一封信,形同投效,张惟贤的自尊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便是权势,他心里这般想。 “大都督,现在去哪儿?” 张惟贤已经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兼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他更喜欢人叫他“大都督”,这叫他想起被生封太保的陆炳。 锦衣卫在陆炳手中,人数最多十六七万,权倾一时,连严氏父子也要拉拢陆炳,当时的锦衣卫上下,便是称陆炳为“大都督。” 谁知道在他手中,锦衣卫是不是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回宫去,”张惟贤已经有半天没见着皇帝,也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午时前后引见一帮外臣他是知道的,除此之外,皇帝的行踪他不大清楚,对一个权臣来说,就是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上上下下的十分不舒服。 第五百零九章 辞别 “见过大少爷。” 就在此时,一个府中常跑外头,跟着府中老爷少年出门的长随迎了上来,远远打了个躬。 “你来做什么?”张惟贤一皱眉,问道。 “回大少爷,今日是七老爷做寿,说是四十整寿,所以请大少爷务必回府,七老爷说,传了小戏班子,请了一些各府的老爷少爷来赴宴,所以大少爷最好早些回。” 张惟贤最近身份看涨,所以虽然没有嫡国公的位子,奉迎巴结他的人反而多了起来。听这么一说,知道是家里叫他回去陪客。 古时的家族,没有分府另居的就是一家人,不象后世,堂兄弟可能见面不一定认得,这会子族中的尊长和亲生父亲都没太多区别,七叔张元芳虽然是惟功一面的人,但有这个吩咐,张惟贤倒是真的不好直接回绝。 他只得站定了,脸上神色有些犹豫,这阵子京里随时会出大变故,虽然他的人掌握九门,各家公卿大臣亦有人盯着,几个大太监,阁老家里,更是有风吹草动便会知会到他,一切尽在掌握,在他的统合之下,锦衣卫变的比以前高效的多了……只是,不在宫中紧盯着皇帝,不随时知道这个大帝国京城的任何一点变动,他就感觉自己不能完全放心。 “都是谁啊?” “除了抚宁侯家,怕是多半各家都下了帖子。” “七叔这一次这么热闹?这是他第一次做寿吧。” 张元芳以前还真没做过生日,虽然当时的风俗,成年之后,每年都会做个生意,一旦是整生日,就算不是什么大寿,也尽可以找个理由,各家一起热闹一番,京里的几百家勋贵,一年四季,总是在这样的应酬之中就要度过大半年的时间,各家送什么礼,是什么身份,需得派什么人去吊贺往还,各勋贵家里都有一套规矩应对,万万不能错的。所谓三代才能养成一个贵族,光是这种互相往还来往的规矩,就真的得下苦功夫好好学一阵才能掌握。 “是头一回,七老爷说以前没到年纪,不想费这个事。” “呵呵,怕不光是这个意思吧。” 张惟贤冷笑一声,七叔是老国公张溶从弟所出,已经不算是嫡脉,到他这一辈当国公的话,象张元芳这样的支派就得分出去另过了,要不然的话,从二百多年前到今天,一个宗族好歹几百个小家庭了,都住在观音桥府里,这府再扩大十倍也不够住的。 在他看来,张元芳以前不做寿是知道分寸,晓得高低,知道自己不是嫡派子孙,索性不出来多这个事,现今敢出来,当然还是仗着的张惟功的势……谁不知道小五和七叔关系比亲爹还要亲近几分?等将来惟功袭了爵,张元芳在府里的地位只有更高,断不会降低几分下去。 “成国公府有人应么?” “有,说是大少爷来。还有阳武侯家大哥儿,准阴侯家的大少爷,都说会来。” 一个都督做寿,也就是仗着英国公府的势,还有惟功的关系,这些大府的嫡派子孙居然都答应过来捧场,张惟贤摇头,冷笑一声,却只得道:“既然这样,那便回去吧。” 他人在内阁附近,距离文华殿几乎是咫尺之遥,只要一声令下,一刻钟功夫就可以到文华殿那边去,但张惟贤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众人的簇拥下,他离开了。 …… …… 惟功的奏对已经足足一个多时辰,他的奏报令万历变的兴致勃勃,十分感兴趣。 辽阳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还有近海的半岛地形的辽南,宽甸,女真人,大片的看不到边的树林,秋天时层林尽染,论起宽甸的风光,其实还远在京城的西山和南郊之上……这倒不是惟功吹牛,事实上就是如此,宽甸那里的风光确实十分出色,后世还出了好几个国家级的游览地点,大片的山谷遍布密林,风光秀丽,小溪和河流从谷中流淌出来,大片的圆石和清澈的溪流河水掩映成趣,鱼儿在一眼可以见底的水中游着,每当看到这样的风景时,奔波在途中的惟功也会跳下马来,脱下靴子,在河水中浸着,顺便拿着钓竿钓鱼,有了收获,可以当场剖开,然后叉上树枝上,烤成金黄,看着山涧的风景,吃着烤鱼,不小心天变黑了,就在山涧里宿营,听着风吹过树林顶部的沙沙响声,闻着草泥土地的特殊味道,人也睡的昏沉沉的,感觉无与伦比。 到了冬天,则是漫天飞雪,经常将女真人的地穴般的居处给掩盖的看不到踪迹,偶然经过的时候,感觉雪没过了马的小腿部份,很难前行,树也被隐埋了一半,放眼看去,毫无兽踪人迹,在这样的地方,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便有好些人从积雪堆里钻了出来……事实上在这样的天气里,藏在雪洞里和住在积雪之下倒是真的能够保暖的多。 汉人们则有坑和厚实的房舍,当然穷困的军户不免冻饿之苦,惟功知道皇帝不大喜欢听这些,于是继续挑猎奇的一面来说,只是间或插着一些军户贫苦的笑话来说,比如十来岁的大姑娘没有裤子,在陌生人进屋时,赶紧钻到被子里去,不过急切之间,露出两条白嫩嫩的大腿出来……万历对这个细节十分注意,问了好多次,最后啧啧赞叹,很难相信,在他的治下,居然有人穷困至此。 “皇上,西北卫所和辽东卫所一样,都差不多,辽东比西北要强,如果上头的人压迫不大厉害,总有饭吃,论起土地肥沃,地广人稀物产丰足,辽东比起西北要强的多了。” “现在他们总好多了?” “正是,臣现在兴军屯,严明军纪,督查诸卫军官,退还多占土地,不得役使,所以军户的日子,过的比以前好的多了。” “这般事,朕信你能做的好……” 万历总算想起惟功清理京城时展现出来的才干,组织能力,还有一直以来的仁德爱民一心报国的形象。 至于整顿京营,封狠居胥,还有自己变了心思的一些细微之处,皇帝或是记得,或是强迫自己忽略了去。 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青年,万历隐隐竟是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位,又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勋贵青年,又是一个才干德性都远远超过普通臣子的能臣,两个形象,开始时是独立的,甚至还有惟功少年时的种种可恶之处,但现在终于是统一在了一起,两个形象,合而为一,再也分不开了。 “你长大了。”皇帝居然有些伤感的说着。 “臣不会一直是个纨绔少年……”惟功也是损了自己一记,紧接着道:“臣愿为皇上谨守疆土,痛击北虏,镇住东虏,保辽东一方太平,再使军户富足,都司强而有力,则辽东地方,百年之内无事矣。” “大明天下,最要紧之处也就是辽东了,你有这一番心思,不枉我们君臣相知一场。” 万历内心终有一些感动,承诺道:“军粮漕运改海运,兴军屯,练新军,诸多事体,朕都替你一体担之,你最要紧的,便是做到所说一切。” “是……”惟功跪下一碰头,又朗声道:“李成梁父子多有不法,臣在辽阳,也会看紧他们。” 万历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李成梁毕竟有大功于国,只是现在实力远强过辽阳,家丁太多,财力自主,所以不免遭些忌惮,只是公然支持惟功,万历也不会这么去做。 “你此番回来,当不止是因为有人攻讦你,”万历有些酸溜溜的道:“还是跑回来见元辅的吧?” “是。”惟功尽可能坦然的道:“臣觉得元辅对臣亦是有恩,人不可以忘恩,就象臣一日也不敢忘皇上对臣的大恩一样。此番元辅应该拖不过去了,臣来见一见,聊尽一些情义。” 万历不想他这么坦诚,细细一思,又觉得此人毕竟年轻后生,心思没有那么曲折婉转,而且,重情重义,果然比薄情寡义的人要叫人喜欢一些。 他心中的心结去了七八成,有一些东西,却是难消。 这些难消的块垒,其中又有极重要的一环,皇帝不愿提,但他觉得,惟功应该自己知道,并且做出表示。 “此次臣来,给皇上带了一些东珠,赤金,人参,上等狐皮,貂皮等物……” 惟功一边说着,一边将礼单呈了上去。 这情形,是和臣子之间的私相授受,送礼请托一般的感觉,只是一个是大臣,一个是皇帝而已。 万历接了过来,略略一扫,知道价值在十万以上,心中一喜,最大的一个心病果然去掉了不少。 当下对惟功更加和颜悦色,只吩咐道:“辽阳要紧,你这般擅离职守,叫御史们知道了多有不便,悄悄见过元辅,赶紧回辽阳去。” “是,臣遵旨。”惟功赶紧答应下来,叩首哽咽:“臣此一去,怕是又要有好一阵不能目睹天颜,还请皇上多加珍重,不可过于操劳国事。” 万历难得脸一红,在此之前,他哪里操劳过国事了?凡事张居正等人做好了,他不过依样画诺,批红了事。 更多的时间,只是用来游玩享乐罢了。 第五百一十章 等候 “朕知道了,三年之内,你也就差不多能回来了。等成了婚,再到都督府历练一下,提督京营的位子,朕是一直给你留着的。” 万历这话,倒是真情实感。 惟功毕竟还是他最信的过的武臣,勋臣。京营交给别人,还真不如给惟功来的更放心。 但他不放心的是惟功的性子,还有练兵的手段太厉害,笼络人的手段也太厉害。 而且,要给惟功执掌京营的话,有一件事,在万历看来是必须先解决的。 只是,现在还不必提,由惟功自己想明白了再说。 “是,臣告退。” 此行的目的,算是差不多圆满的完成了一半。看万历对自己的神色,毕竟比开始时要和悦许多,可能是自己的表现的原故,也可能是那一张礼单,谁知道? 惟功终于退了出来,五月的天气,殿中虽然清凉,他还是汗透重衣。 此行最冒险的阶段,无非就是眼前这事,好在,顺利过关了。 至于和万历下一步的关系,他自己也明白,眼前的良好气氛不过是昙花一现,将来迟早还是会回复到他回京之前的状态。 他要做的,和万历需要的不是一回事,君臣之间,只会越来越有分歧,冲突会越来越大。 他不是朱希忠,也不想做朱希忠! “少国公,奴婢给您请安。” 魏朝在殿门前迎了过来,远远的给惟功行礼。 “当不得,当不得。”惟功赶紧把魏朝搀扶起来。这些太监,最爱面子,心思阴微多变,一个细节处理不好,盟友立变仇敌。 魏朝是他在对方地方不高时就开始扶持,现在终于算是能在宫中帮他一下手。 “少国公放心,刚刚有几拨人想离开,都叫咱家给拦住了。” 魏朝格格一笑,也是将奴婢一词换成了咱家,与惟功隐隐能平起平坐的感觉叫他心里十分舒爽。 “生受公公了,回头必有所报。”惟功没有掏银子出来,只是做了一个手式,表示自己心中感念甚深。 魏朝道:“咱们之间,还要讲这个吗?” 他又道:“最近你家府里的大少爷,实在是风光无俩。老实说,皇上也确实是爱他,连驸马都尉都不及张惟贤受宠,金台跟前,几乎天天都要叫他站着。大朝仪时,刘守有都被撵下去了,只叫张惟贤和科臣对班站着,现在举朝之中,都知道他最为得宠,一时半会的,总还不碍,再过一两年,怕就真势大难制了。” 惟功在京时,声势确实不在张惟贤之下,但在魏朝等太监看来,实际的权势已经比不上这个张惟贤了。 锦衣卫几万人在手中,简在帝心,日日在宫中出入,比起惟功当初一心在舍人营上是另外一条路子,而这一条路子,毫无疑问更加“正统”的多,最少,在京中,勋贵,大臣们拍起张惟贤的马屁来,奉迎他的人,投效的人,可比当初惟功要多的多。 当然,两人的年纪和人脉圈子也有差别,张惟贤自小是被当嫡国公来栽培,大大小小的勋贵圈子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这就比惟功当初的起点要高的多。 “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议论,张惟贤十几年后,声势不在当年陆炳之下。连东厂张诚公公,都颇有忌惮之心。” “无妨,无妨。” 惟功仍然是神色淡然,并不放在心上,他拍了拍魏朝的胳膊,和声道:“我的根基,其实还在他之上,只是现在显现不出来。公公但请放心,将来断不会叫公公落下没下场。” 魏朝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宫中的太监也是要寻找可靠的在外朝的盟友,互相扶持,慢慢才能走的更远,更高。从太宗朝到如今,哪一朝的公公都是这么做的。不仅要有内廷的职位,还要有外朝的支持,缺一不可。 听得惟功的话,魏朝眼神闪烁,似乎相信了,又似乎很难相信。 惟功也不多做解释,拱手一礼,便是潇洒离去。 “今日之事,明早之前不准任何人泄露出去。” 魏朝赶紧派人送惟功打西华门出去,此时已经距离宫门上锁的时间很接近了,不过以魏朝的权势,最多也就能守秘到明日,到了明天,他想继续弹压的话,各个势力的反弹也会叫他承受不住。 “少国公啊,咱家也就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看着惟功离去的背影,魏朝喃喃低语着。 文华殿中的万历,似乎也是被惟功对张居正的情感所感动了。他坐在金台之上,眉宇间一片阴沉,两手搭在宽大的御座扶手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摆驾慈圣宫,”良久之后,万历才朗声吩咐,“朕要去见太后,快!” …… …… 惟功从宫禁之中出来时,暮色已经降临,这一次是李青带着一个行动组的人跟着他,要前往张居正的府邸,其府中外围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一次孤身一人前往就太冒险了。 从一个临时的居住点出来之后,惟功又换了装束。 这一次却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李青等人装扮成伴当,一行人到了张府宅邸之外时,张简修也是按着约定的时间迎了出来。 “怎么样,元辅还不大好么?” 惟功见张简修两眼通红,心也是猛然一沉。 “是不大好。”张简修道:“已经又数次便血,这倒不要紧,要紧的就是脾胃太弱,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现在看来,撑不了几天了。” “已经交六月。”两人一边往里行,惟功一边道:“盛夏之时,阳气颇盛,可能对元辅这样的病情,有所帮助。” “但愿如此,承你吉言。” 张居正现在的情形,哪怕是张简修也不能随随便便带人进来。惟功要来的消息,他也不能事前透露,以防走漏消息,对张居正和惟功都不大好。 现在惟功是从皇宫中出来,已经奏报了皇帝知道,这就不要紧了。 在张简修进去内室向张居正请示的时候,惟功坐在张家的小客厅中,默默等候着。 小客厅中除了几个长随仆役模样的人之外,就是他一个人了。 往常在这种时候,厅中坐满了人,从一品大吏到三四品的中层官员,要么绯袍玉带,要么大小科花的公服,展脚幞头在烛影之下晃动着。人们的脸部表情都是十分快活,说话的声音宏亮有力,叫人感觉特别舒服,甚至有一些七梁梁冠的大人物,也是毕恭毕敬的坐在这里,以侯伯之尊,等着元辅的召见。 客人在一个小客厅是坐不下的,张府这样的花厅,就有五六个之多。 公侯伯分成一堆,武臣大将分成一堆,文官中也分为京官和外官,六部官和科道清流,也是要区别开来。 平均每一天,在相府等着接见的,多则近百人,少也有数十人之多。 这个庞大的帝国,在京官员就有一万多人,在外的官员有四五万人,这还只是文官,武职官员,估计在十万人左右。 够资格来张居府的相府等候召见的当然不是全部,不过有的外省州县官员,在引见皇帝之后,到相府请元辅面授机宜的,也是大有人在。 而有一些冲要府道,还有一些在开展条鞭法或是清丈度田的地方有需要提点的州县,张居正也确实是要予以接见,当面叮嘱一些重要的事宜。 所以相府之中,熙熙攘攘,几成闹市。 有一些龌龊官儿,明明没有事情要请示,亦不够资格与张居正往来,但就是每日来相府报道,若是有一天和张居正打个照面,得到一言半语,第二日便是逢人就吹嘘,今日元辅对本官青眼相加,特别揽入小书房,谈了很久,留饭之后又再送出云云。 这般的官儿,每日在厅中也能见着好多,总之不论是不是见着,刮风下雨亦来报道,趋炎附势之态,令人不耻,但官场俗态,在所难免。 仅从此点来看,惟功当初每次过来拜见,几乎一来就见,很少等候,面见叮嘱,循循善诱,张居正虽不是他的老师,却仍然能叫惟功在内心以师而视之,原因就在于此。 “请吧。” 这一次的等候,算是惟功在张府等待时间最久的一回了。 足足两刻功夫过后,张简修才折返回来,做了一个延请的手式。在两人行走的时候,他苦笑着道:“家父刚刚又便血一次,所以耽搁了。” “是,我明白。” 惟功只有付诸沉默,一代政治大家,被梁启超称为有明一代,政治家惟有张居正一人的绝顶人物,在接见自己这个小辈之前,突然便血,自然要清洗洁净,再来接见,只是这种狼狈和绝望,设身替张居正想想,也是足够绝望。 而他,也是有足够的伤感。 张居正这一次也没有在往常办事的书房中接见他,那个在书案后俯案疾书,面色严峻,只有微笑时眼神中才有一点暖意的强势人物,此时已经坐不得了,在一间密不通风的静室之中,张居正斜躺在一张檀木制制的拔步床上,额上搭着一块毛巾,正静静的看向大步行来的张惟功。 在这一刻,曾经事实上统治这个帝国的绝顶人物,眼神之中,竟只有深深的嫉妒神采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遗折 “拜见元辅。” 惟功抢前一步,跪下向张居正请安。 看到张居正的神情和相貌,还有被褥底下的身形,惟功心里明白,这位元辅大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虽不能说是弥留,但亦命不久矣。 他的眼窝底下,有一道深深的印痕,眉宇之中,是徘徊着不祥的死气……惟功已经久历战场,见多生死,在张居正的脸上,他看出来不祥之兆是十分明显,这位元辅大人,命在顷刻,最多不过十日八日。 “起来,惟功起来。” 张居正看了惟功半日,最终眼中的嫉妒之色,转为不甘。 他苦笑道:“从你身上,看到的蓬勃活力,真是令人嫉妒,不过,老夫想想也曾经有过你这样的年纪,倒也就释然了。” 惟功答道:“小辈也有如元辅这般的一天,天地大道就是如此,凡人终究无法超脱,不外如是。” 在场的张简修等人,闻言脸上都是变色,张居正脸上神色也是数次变幻,不过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呵呵一笑,对惟功说道:“你还是不改少年积习!” “晚辈做人,最要紧的还是一个诚字。” “这也很难得了。” 张居正兴致被挑动似的,兴致勃勃的道:“也不止诚,还有仁,当然,也有武,智。” “您对晚辈太过奖了。” “不,这不算过奖……”张居正看着惟功,惟功也坦然看着他,良久之后,张居正方又道:“我倒是认为,大明未来几十年的气运,最要紧的是在皇上身上,然后就是在你身上。” “元辅……” “大明的财赋,我好歹梳理出一些成就来……”张居正的脸上,露出十足的骄傲色彩。这是他为首辅这十年来最大的成就,从一穷二白,库中如洗,连百官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尴尬境地,到现在库藏充盈,如果按目前的消耗来看,三十年都用不远他现在聚集在太常库和太仓之中的财富,连内库也是十分充足,按现在的每年的开支,可能数十年内,不必担忧再回到那种财政濒临破产的窘迫境地了。 “……数十年内,可无饥馑矣……” 张居正的话,惟功一点也不赞同,身为后来者,他可是知道万历三大征的消耗有多大。光是一个壬辰倭乱,消耗的白银就有八百万两,其余的军需物资应该倍之,光是这一次战事,就将辽东地方的财力人力消耗一空,将大明中枢最后的一点财力消耗一空。 如果不是日本人将大明拖到如此疲弊的地步,当老奴兴起时,以万历在这等事的天资,也不会在萨尔浒一役之后,完全没有大举兴师的打算……没钱,没力气,明军只能添油,从来没有真正聚集过九边大军,行雷霆一击,看似一个庞大的拥有百万以上常备兵力的大帝国,但每次与后金做战,从萨尔浒到松锦大战,集结的兵力从来没有超过二十万人,如果钱粮充足的话,在蒙古不具威胁,内地流寇尚未致命之时,又何至如此? 所以后人才说,明于其说是亡于流寇,亡于建奴,倒不如说是亡于无能而庞大的官僚集团,亡于选拔人才的制度,最终还是灭亡于财政制度失败下的财政破产。 但对眼前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无论如何,张居正在他所处的时代,在他的经历,经验,学识所能提供的一切条件之下,已经尽可能的做到了最好。 眼前这位老人不是一个普通的政客,而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政治家! “财赋之事,我能为之。而边疆之上,攻伐不臣,就是需要靠你了。”张居正感慨之后,又是转向惟功道:“戚继光老矣,而且,在我身后,他未必能再镇守蓟门。” “是……”惟功艰难道:“戚帅估计很难再留镇了。” 这是很明显的,宣大,蓟镇,辽东,这三镇有两千里以上的镇守区域,特别是蓟镇的范围与京师实在太近,三屯营等地就是京师的门户,蓟镇又是营伍兵力最强的地方,戚继光虽然不能练兵十万,退而求之的五万人也没有成功,但后来还是调了一万多近两万人的浙兵北上,又练成一部份北方营兵,以戚继光的练兵能力,蓟镇的营兵实力,绝对是此时的最强。 朝廷能允许惟功招募两万人的营兵,也是因为辽镇的营兵力量很弱,更多的是靠家丁组成的骑兵来做战,朝中是不乏明白人的,辽阳的力量强,对辽镇和蓟镇都是一种牵制,只是他们不大明白,惟功的练兵和整合能力,并且吸纳普通营兵为自己体系力量的能力,是远远超过戚继光和李成梁等大明名将,而远在其之上的。 这是截然不同的体系所带来的不同的结果,不仅普通的文官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张居正这样层次的大政治家,也是不可能真正明白。 但张居正有常人难及的胸襟抱负,也有常人难及的眼光。 他死死看着惟功,虽然生命垂危,竟也是在眼中迸发出摄人的神采:“小子你既然明白,就不必老夫多费口舌。大明很难再有第二个戚继光,镇守蓟门十年,苦练兵马,恢复边墙,以磅礴浩大之力,震慑北虏俺答部和朵颜部,蓟镇之外千里,十年来没有北虏敢于犯边,他没有斩首之功,不然凭他的功劳,早就该封侯!” 戚继光的苦心孤诣和李成梁绝然不同,这当然也是张居正的调教之功。 这十年来,张居正和戚继光不知道通了多少信,连礼节上的小事情都是张居正淳淳教导,劝说,戚继光当然也是对张居正十分忠诚,从国家层面的大义来说,戚继光无负张居正所托。 至于两人之间的小节有亏,倒是不必多说了。 没有了戚继光,大明蓟镇的边防肯定会一退千里,很难保有现在这样叫人完全放心的态式。 那么,底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言自明。 “京营之事,在此之前老夫没有给你鼎力支持,一则是此事行之太难,你还没有这个手腕和威望。人家随便一出招,你就要出尽全力,你当时到底还太小,思虑不深。现在你在辽阳,诸事都妥当,不过,你要在辽阳呆下去,最少十年之内,不要返京。等立功如李成梁之后,根基深厚,再返回京城,那时候,主持京营之事,就容易的多。” 张居正神色渐为严肃,这样的话题,他显然也是深思熟虑,所以一下子说了出来。 只是到底是病体,两腮之间,显现出病态的潮红。 张敬修是长子,这一次也是随侍在旁。他是翰林身份,还没有到别的衙门历练,总觉得父亲在这里说着兵事,实在不值得耗费如许大的精力,所以赶紧趁机上前,劝道:“父亲,您太累了,和少国公见面的日子有的是,还是……” “滚开,下去!” 张居正勃然大怒,戟指向张敬修,怒道:“再敢插嘴,就拿家法!” 张敬修已经是翰林官,而且好几个子女,比惟功大了一轮还多,这也是他不服气的地方,这个英少国公,如果不是纨绔世家的底子,又何德何能,占着如此高位,还使父亲这般改颜相向? 当然,他自己其实就是靠的父荫才能成为进士,成为翰林,这一层张敬修又是有选择的遗忘掉了。 但父亲这般辞色俱厉的模样,张敬修也不多见。 张居正爱子之情,远远超过普通的政客,是以很少这般严词训斥。张敬修无奈之下,只得退下,不过退下时,还是用不服气的眼光扫了惟功一眼。 “当年老成国公以与我合作之事,换取成国公府无事,虽然是交易,但我也守信了,无愧于他。” 张居正重新对惟功道:“他临终之前,坦言京营之事,只有你有机会,够资格重整。老实说,当时我不大相信,毕竟当时惟功你太小了。现在看来,老成国公毕竟是本朝难得之人,眼光实在独到,此事,是我失策了。” 张居正对惟功的支持,显然也来自于逝世成国公朱希忠的感情因素,但这种支持有限度,后来更是收回,两人的关系一度还颇为冷淡,谈起过往,张居正不能没有遗憾。 “这几天,如果皇上能来视疾,则必然我会大力举荐于你……” “元辅,以我之见,最后当面不谈,以奏折的形式较为妥当呢。” 事关自己未来数年之内的布局,惟功此时也是当仁不让,立刻就劝住了张居正。 万历是肯定会来视疾的,普通的老臣不会在任上到此高位,也不会在重病时不请致仕,只有张居正这样地位,这样有大功于国的人才会在重病时仍然在位,并且有这么大的动静。不论万历的真情实感如何,亲来探看,慰问,这都是人君必为之事,否则,就成笑话了。 张居正的打算是在万历前来时,当面举荐惟功担当重任,以他临去之时的这种期盼,万历是必然要允诺下来,天子一诺,总不好说改就改,这就算是张居正临去之时,替惟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太保 至于张居正自己身后事,他看来是顾不上了,原本历史上他和冯保联手找了一个替代者,然而那人还没有进京,已经引发众多弹劾,这说明当时冯保和张居正已经失去了对朝局的彻底掌控。 现在冯保已经离去,张居正只是以实干见邀,并不是在皇帝和太后心里有多重要,身后之事,完全是谈不上。 在多份信件里,张居正都在万历十年时谈到秋天必定要再请致仕,他实在已经是心力交瘁,很难支持下去,同时也是感觉时局变幻,人臣立功再多亦无用,总要在皇帝心中份量够重,地位才够安稳。 张居正已经算是要激流通退了,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挺到真正退下来的那天。 惟功也是怀疑,就算他真心要退,估计万历母子也不会放他走吧…… “奏折……” 这个时候,大臣上遗折还没有形成风气,清季时,大臣在位而殁,都会有相应的遗折,对任上之事,包括政务钱粮,人手接替,还有身后家族之事,都在遗折里提及,便于人主按亡者的心意来做安排。 皇帝崩逝,遗诏是必然会有,当然,是不是死者真正的心意,那就难说的很。 比如万历有一次以为自己将不起,遗诏里就召回矿使税监,后来病突然好了,就赶紧叫人将这遗诏收回,等他真死时,果然又是一样的故事,一下子发了二百万的内库银到辽东,当然,这肯定不是万历的真实意思,不过人死之后,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倒是惟功此时给张居正出的主意,令得张居正眼前一亮。 “好,甚好。”张居正差点想站起来,勉强一挺腰,眼前一晕,只得又躺了下去。 他喃喃道:“李元树替我谋划半生,到底临了也没有想到这一出。甚好,我一生心血,就在那几件事上,遗折里不妨认真替皇上再曲划十年,果真如我这般再行十年,大明的财赋算是真有了起色,再过数十年,亦不乏国用。以我一身,能使大明五十年内无饥馑之忧,足矣,足矣。” 说着,张居正便是自眼中流下泪来。 他一生至此,其实富贵已极,儿子要么翰林,要么都督一品,儿孙满堂,老母尚在,可谓没有什么遗憾之处了。 现在门生故吏遍天下,以张居正之才,虽想到万历可能对他有所不满,会对他的主政方略有所兴革,但真没有想到,会演变成清算他的姿态。 是以惟功此时的提议,对张居正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提醒,不论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事业中途停止。 “元辅静摄安心,总有大安的一天。” 事情已经至此,惟功也无甚话可说,眼看张居正已经垂下眼睑,一副倦极了的模样,虽然他很想和张居正再诉说一下自己内心的情感,说一下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当然,还有敬佩之心,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 对张居正这样的人物来说,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在这个时刻也没有多少时间说儿女私情,更何况是惟功呢。 他只能站起身来,最后再说这么一句没有多少营养的劝慰之语,张居正只轻轻动了动手指,意思是听到了。 此时的张居正,应该是全部心思用在遗折上了,已经无心再多说什么。 至此,惟功此行京师的全部目的,算是完成。 但不知如何,他的内心,充满激荡和遗憾! 如果张居正再活十年? 如果自己能够提前掌握权力,与张居正一文一武的展布开来? 可惜,历史没有假设,这位强势人物,命在须臾。 他转身退出,张敬修因为不满,也自恃身份,并没有送出来,只有张懋修和张嗣修,简修,这兄弟三人,一起送了出来。 毕竟惟功以英国公嫡子的身份前来探视,自辽阳远赴千里前来,这个礼数还是要有的。 “吾家这几位,少有权谋机变之士。” 在惟功几人到门前的时候,张居正突然开口了。 他眼**芒,一点不象垂危之人,盯着惟功道:“将来若寒门有变,还望少国公帮扶一二,最少,使他们不失为富家翁。” “元辅放心,一切如君所托。” “好,好。” 张居正说了几个好字,就是再也不说话了。 见他无话,惟功这才继续出去,因为听到张居正刚刚的话,张懋修和张嗣修,张简修兄弟三人一起拱手,向他道:“一切拜托少国公。” 兄弟三人,也就是张简修深知惟功大能,所以说话时真心诚意。 而懋修和嗣修却是敷衍的多了,他们全部是进士,这个身份在大明就是一切的来源和保障,虽然大明不象前宋那样不杀士大夫,不管犯多大罪过亦是免死,最多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就算前宋最重的责罚,但大明对一般的文官最多亦是免官而已,为乡绅家居,一样可以干涉政务,或是到处打打秋风,日子断不会有穷困之忧,所以照顾之语,实在叫这两个相府公子,难以接受。 对方,毕竟是勋臣和武臣,与文官是两个世界的人物。 “惟功……”张简修在相府的二门前,悄声道:“等将来,我是说,家父的大事过后,我还是去辽阳。这一次,望你不要将我当公子哥来待,而是真正当一个你的部下……” “如果是这样,你可能要接受新军到将领的一系列训练……”惟功看着张简修,极为诚恳的道:“你到辽阳,任赞画,顺字行我会给你股份,将来辽阳所有的战功有你一份,银子你也够用,想打老虎,去宽甸,打熊,打獐子狍子,都随你,还有我和你说的,到海上钓鱼,十分享受,攀高山,下大海,任你逍遥……”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二十来年,还没过够?”张简修脸上露出苦笑来:“我只愿以后不是靠父荫生活,总要有自己的功劳,不然再深的情份,总有吃光的一天。” “好罢。”惟功深深看他一眼,见此人确实是出于真心,终于点头应诺道:“年前预备再成立近卫第一营,由功勋军官和老兵组成的精锐营,你不必到那些纯粹的新兵营去了,就到这个近卫营去参加入营训练,能熬过来,便可真正做事。” “好,我不会给你丢脸。” “不!”惟功道:“是不给令尊丢脸。” 就在张府侧门大开,预备送惟功出门的时候,门前突然传来异样的响动。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奔走着,还叫嚷着什么,门前如同捅了马蜂窝一样,顿时就乱成一团。 张懋修发公子脾气,指着一个伴当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打量老爷身子不好就能作反了不成?” 那伴当还不及去,已经有一群门政上的跑了过来,个个都是气喘吁吁的样子,有个门政眼尖,看到张氏三兄弟,顿时就是大喊道:“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大喜,大喜啊。” “放什么屁。”张懋修怒道:“这会子有什么事能说是大喜?” 确实,天地之间,也就是张居正的身子为最大,只要他好,张家天天都是大喜,万一不起,人人前途有忧,所以不论如何,这个门上的似乎都是有些不妥。 不过底下此人的一句话,却是将张氏兄弟三人惊呆了,只有惟功早就有所感觉,所以没有显的太过吃惊。 那人吃了一训,却是赶紧叫道:“确实是大喜……门上来了小内使,说是宫中的旨意马上就到,赐封咱们老爷为太师!” “什么?” “太师?” “你这狗才没听错吧?” “没有,小人怎么敢听错,也怕内使弄错了,再三问清楚了,是封拜我们老爷为太师。” 这一下,张氏兄弟三人都相信了,而门前声响越来越大,后来,干脆就有执事下令放起鞭炮来。 自张居正垂危之后,上门的官员几乎很少,表面上的理由就是说不打扰元辅养病,其实根本不是。 众人深知张家就是张居正一人支撑着,所以张居正一去,张府根本无所依凭,就算张氏兄弟有所出息,最快也得十几年后了,现在烧这灶,太早。 所谓夫人死了人满街,老爷死了无人抬,就是这个道理。 趋炎附势,人心大致都是差不离。 但明白归明白,能接受的毕竟还是少数。从门前车马排了里许长的第一高门,到现在门前冷落车马稀,固然知道这是人情之常,还是不免叫人心中十分压抑,难受。 府中的人,也是憋了一口气在心胸里头,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发泄出来。 这一下,生封太师,这是大明二百多年以下来的又一个超级异数了! 自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制度,大明的一品高官就只剩下不负具体责任的三公,也就是太师,太傅,太保这三个职位。 而这三公职位,根本就很难想象能到手。现成的例子离此不远,严嵩当年,当首辅二十年,极尽嘉靖之宠信,天下大政,几乎一以委之,但嘉靖也就封了他一个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而已,徐阶,高拱,俱是到了从一品而终,没有能巴结上三公中的任何一职。 有明一朝近三百年,能生而封三公的只有五人而已! 第五百一十三章 气息 到张居正时,生封三公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英国公的开基国公张辅,宣宗朝张辅已经是数朝老臣,勋臣领袖,征伐安南立有灭国之功,这样的大功劳,还有辅佐太宗明成祖的功劳情份,加上七十高龄,诸多原因之下,得拜太师。 这是第一位,再一位就是嘉靖朝的陆炳,以嘉靖奶哥哥和锦衣卫大都督的身份,掌锦衣卫二十年,权势无俩,得拜太保,同时兼少傅,是明朝三百年历史中唯一的一个身兼三公和三孤两职的大能。 第三位,便是张居正,现在还在世,皇帝突破了以前只有追赠的成例,生封太师! 这顶帽子,多少文官在死后都巴结不上,做到尚书高职的,也未必能追赠太子少师,更不要说太子太师,少师,太保,太傅,然后太师! 可想而知,这是何等大的荣耀,这是毫无疑问的人臣之极! 张居正身后,魏忠贤封了一个本家为太师,默默无名,根本就是僭越,还有一个牛逼逆天的人物,崇祯年间生封为太保兼太傅,已经身为三公中的两职,后来南明时又追封太师,成为一个人获得三公全部职位的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的顶级大牛人。 这个人,目前默默的在辽阳挖地……这就是孙承宗。 “恭喜贵府了。”惟功却没有眼前张府中人那么欢喜。这个荣誉,其实早就该给张居正,现在不过是皇帝有千金市骨之感,一个将死之人封什么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只能说是皇帝在短期之内,希望朝局稳定,不希望出现大的变乱。从这一点来说,万历倒也是做的不错。 比起汉时丞相必然封侯的待遇来,宋的宰相礼在亲王之上,明清的大学士和军机大臣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多谢,多谢。” 张懋修等人赶紧拱手致谢,无心再送惟功了。 这样天大的荣誉,自然要赶紧禀报给张居正知道。所有人心里隐隐有期盼,或许在这样大好消息的刺激之下,张居正能够突然好转呢…… …… …… 张元芳的寿宴在傍晚时开宴,传了两班小戏子,分别在两处戏台开唱,还有一班杂耍,专供太太小姐和那些小哥儿们看了解闷,席面了开了二十来桌,来了将近三百人,整个英国公府都是忙的团团转。 他虽然不是疏宗,到底也不是正经的主人,能摆这样的排场,也是这几年和张元功的关系极好,人人又知道他与惟功的关系,是以不仅来捧场的人多,家下人也竭尽全力,并没有人敢抱怨什么。 纵是有,也肯定是私下里嘀咕,绝不敢有什么明面上的表现。 到正厅开席的时候,张元功也到了场,还有几家与张元芳交好的侯伯也亲自过来,再就是各家的嫡长子,比如朱鼎臣,陈良弼,顾承光这些各公侯府里的嫡长子或长孙。 “哟,惟贤来了。” “惟贤哥,有日子没见,小弟新得了几坛子好酒,惟贤哥你什么时候和小弟一起消缴了它吧。” “就是,咱们是有日子没一起喝酒耍子了。” “惟贤哥现在又要金台轮值,又要掌锦衣卫,管南北镇抚,听说最近梳理锦衣卫内部,贬百户十几人,总旗以下校尉过百人,仗责数十人,打的锦衣卫大堂鬼哭狼嚎,现在那些校尉,瞧着惟贤哥就是敬畏非常,惟贤哥,好手段啊。” 众多各府的这些少爷哥儿,现在还在父荫之下混日子,而张惟贤机缘巧合之下,居然已经掌握了实权。 最近的锦衣卫中,张惟贤不停的在整合,每隔一段时间,就革退和关押那些不服气的锦衣卫老人,提拔重用投效自己的人,他掌握锦衣卫不到一年,因为行事雷厉风行,精明干练,已经远远超过前任指挥,在他的积威之下,锦衣卫令行禁止,已经渐渐被张惟贤真正掌控住了。 眼前这些公侯世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张惟贤已经失去嫡位,他们又怎么会对张惟贤这般亲热? 便是朱鼎臣这样清高自诩的国公世子,对张惟贤也是颇假辞色,着实说了几句客套话。 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万历二年时的少年模样,近九年时间过来,各人已经都成家立业,李成功还成了襄城伯,回首过往,倒也是有不胜唏嘘之感。 “大家客气了。”张惟贤嘴角带着一抹微笑,柔声道:“盛情可感,有了空,我当然要和各位好好喝上一天,凡尘俗事,不去理它。不过,今日我们不必谈这些,这是我七叔的大喜日子,大伙儿还是先敬我七叔吧。” 他这边喧宾夺主,已经有不少人看着了,但并没有人表达出什么不满来,一个实权锦衣卫都督的身份不可以轻侮。 张元功微微皱眉,张元德满脸自得之色,把玩手中酒杯,昂然看着四周诸人。 张元芳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脸上还是带着温和的笑容。 今日能将此子拖在这里,便已经是完成了任务,只是他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惟功的皇宫之行和相府之行,是不是一切顺利? 这样一来,他的脸上有些神思不属,在有心人的眼里,似乎是张元芳也被张惟贤的权势所震慑住了,众人心惊之下,跑过去奉承张惟贤的人便是更多起来。 李成功原本和张惟贤也是少小时交好的好友,但自从他和惟功交好之后,与张惟贤就冷淡下来,现在又成了惟功的大舅哥,妹子都许给了惟功,关系更是不一般了。 见到眼前的情形,李成功替惟功感到气闷,但他无计可施,只得缩在角落,大口大口的饮酒,似乎是想把自己灌醉一样。 张惟贤一直不停的和人应酬,心里却总是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今天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他却一直觉得有事发生,这种感觉令他十分难受……一直到酒宴近半时,他正在与朱鼎臣等人低声说话,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寂静。 从厅门前开始,整个喧腾热闹的大花厅似乎是突然被冻结了一样。 一切声响,从门前处到花厅正中,再到张惟贤等人呆着的地方,一股气息,慢慢席卷而来,人人都为这股气息所震慑住了,有一种君临天下,无人能挡的肺然气息,令得张惟贤油然心惊。 “皇上来了?” 在这一刻,他居然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必然想错了,皇帝不会来参加张元芳的寿宴,而且,皇帝他天天见,也没有这种凌人的气息。 抛却身份的话,皇帝就是勋贵子弟中最显贵的一个,身形略胖,武力低下,气息一般,只有聪明灵慧的头脑还算不错,不过,也就是比常人聪明一些,算不得真正的大聪明人。 所以身后的这气息绝不是皇帝,也不可能是任何的公侯,张惟贤的记忆之中,没有谁能营造出这样的气氛和叫他感觉十分压抑的气息来。 只有一个人可以…… 张惟贤缓缓转身,看着厅门前那熟悉的身影,感觉自己浑身都战栗起来! “小五?” “大哥。” 虽然厅中无数人,但张惟贤第一时间叫出了声,而惟功的第一句回答,也是对着张惟贤而发出。 “呵呵,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张惟贤嗓子干的厉害,手也微微颤抖着……他没有想过,自己看到惟功时,居然会紧张成这般模样。 “小弟是奉密旨回京述职,已经见过皇上了,明日一早,就返回辽阳。” “这么快?”张惟贤干笑道:“难得回来一次,最少多呆一阵子才是。” “职责在身,不容儿女私情。” 惟功这一次简单答了他一句,也就不再看张惟贤了。 这个人,确实是一个心腹之患,但也就是如此了,还不值得他投入太多的注意力去关注他,张惟贤,他还不配。 从张居正的府邸出来,惟功便直奔英国公府。张元芳做寿当然是假的,只是将张惟贤等相关人等的注意力吸引到英国公府,使他在文华殿时不受打扰,同时也能顺利见到张居正。 这两件事做完,也就不必再多担心什么,既然七叔说是做寿,不来拜见,倒也说不过去了。 等他在英国公府门前一出现时,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是先震惊,然后就显露出深深的敬畏之态! 惟功在辽阳的这么长时间里,权威大涨,已经隐然有了真正上位者的权威。 在京城时,他只执掌舍人营,是一个营将的格局,在辽阳,却是军政工商一把抓,麾下数万人,还有广袤的土地,过百万军户归他管辖,一言一行,关乎万人的生死富贵,多少人因他一念之间而完全改变了生活轨迹。 这样的经历,对人的整个精神气息都会有极大的转变,等他再出现在这英国公府之时,不要说普通的都督武将和勋贵子弟,便是张元功这样的正经的英国公,还有那几家侯伯,在气息上,都是被他死死压制住了。 从一个山村小子,到绝顶武学高手,再到执掌广阔疆域,掌握百万人生死荣枯的高位者,惟功的转变,是这些世袭贵族没有办法比拟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掌握 “七叔!” 惟功大步到张元芳身前,虽然两人已经见过面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惊喜的感觉,他跪下去,叩首道:“恭喜七叔,正好叫我给赶上了。一会儿敬您三杯,替您上寿。” “嗯,起来说话吧。” 张元芳的眼神之中,有探询之意,惟功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妥当,到这时,张元芳才放下心来,重重握了一下惟功的双手。 叔侄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惟功又转向张元功,深吸口气,再次施礼道:“见过父亲大人。” 以前,他没有改口,但当时的他还能说自己是孩子,哪怕执掌舍人营时也能这样耍耍无赖,玩玩个性。 现在,他却是一方总镇大将,未来国公,再不晓事,就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了。 张元功大感安慰,眼前的惟功,简单来说,就是雄姿英发,有一股佼佼的英雄气,论长相气质,将这厅中所有的青年勋贵,都压的死死的。 就算是张惟贤,也是瞠目结舌,只能被惟功的气息所震住。 “你……”张元功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这个儿子,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说句笑话,他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国公的爵位,但看惟功在辽阳所为,怕是也能自己挣一顶侯伯的帽子出来,这样太过出色的儿子,也真是叫当父亲的头疼啊。 “儿子敬父亲的酒。” 惟功拿起酒杯,满满斟了,再向张元芳道:“也敬七叔,远镇在外,不能在父亲和七叔面前尽孝了。” “多斩一些北虏首级也便是了。” 比起还要摆着父亲谱的张元功,张元芳就洒脱多了,笑着答话,也很诙谐。 在场宾客都笑将起来,气氛也活跃的多了。 此时张惟贤想向外走,他的内心充满懊恼。锦衣卫已经被他梳理过多次,各城门,客栈,各公侯伯和大臣府邸外都放了人,皇宫也是他的人,怎么就没有看住惟功,使得他随意出入。 他虽不知惟功已经见过皇帝,却是一猜便猜出来。 张元德则比张惟贤要愤怒的多,他的脸色能阴沉的滴下水来,嘴唇轻轻上下,似乎是在骂人一样。 这样的表现,当然很差劲,原本还趋奉在张元德身边的人,情不自禁的让开了一些。 “他回来,肯定因为元辅病重……”张惟贤在紧张的思索着,一边想一边往外走,他想查明原因,然后有所布置……“一定要反击,要想办法,现在怎么办,宫门进不去了,见不到皇上,就算皇上和小五他有什么约定,现在也无从得知,所以根本反对不了……” 张惟贤走了出去,惟功看着他的背影,无所谓的一笑。 所有的布置已经做好,这个锦衣卫使在今晚是折腾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惟功,你真够不仗义的。”待惟功和两个长辈喝完了酒退下来,李成梁才窜过来,低声喝道:“兄弟一场,回来了居然也不同我说。” “现在不是见面了?” 惟功笑着道:“我就知道你必然在此,否则,我就去贵府拜见了。” 他说话落落大方,有一种独特的上位气息,李成功点了点头,由衷道:“惟功,你是真的长大了……” “这支钗,是我叫人精心打制的,用的最好的一颗东珠。一会你回去,交给小妹吧。” 惟功与李成功一样,都是称李成瑛为小妹,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拿出一根金钗来。制工精良当然不必提了,难得的是一颗东珠,温润圆润,珠子硕大无比,其中仿佛还有烟霞之气,是难得的上品,珍品,皇宫大内,也未必找到几颗相等的珠子。 “你在辽阳,看来没有白去。” 李成功极为开心,要紧的不是这珠子,而是惟功心意不变。 他已经听说,惟功在辽阳喜欢上了一个丫鬟,象惟功这种醉心于武学,同时又负有千万人之望的人物,女色上头肯定有所节制,要成大人物,必然有所取舍。 但一旦动情,也非同小可! 原本是有一些担忧,惟功的表现,还是让李成功感觉满意。 他和惟功碰了一杯,低声道:“两年之内,你把小妹迎娶到辽阳吧,我已经和族中长辈说妥了,两年后她也堪堪有十六了,成婚生子都行了。” “好吧。”惟功心中一动,想到那个熟悉的俏丽身影,他答应了下来。 “来,请用酒。”看到惟功,张元功感觉十分开心,举起酒杯,频频劝酒,一时间,厅中的气氛又是热闹起来。 …… …… 张惟贤出门之后,立刻召来锦衣卫值守宫禁的千户,百般询问之下,却根本没查清惟功是怎么进的宫门。 这一天的宫门记录,根本没有惟功出入的经过! “好手段……罢了,不必查了。” 张惟贤倒也颇有机断,想了一想,便是打马直奔张四维的府中。 惫夜求见,自然是有大事,张四维虽身体不爽,还是在内书房见了他。 张惟贤劈头便说明来意,张四维一听,便是大为激怒。 “元辅已经不能问事,圣意想必有所转移。”张惟贤趁热打铁,劝道:“无论如何,阁老明早见宫请见,将此人留在京中,断了他和辽阳联系,他这一年多在辽阳投入重金,人力,物力财力都往辽阳浪掷,留下来,他就成了无根之木了。” “嗯……” 张四维沉吟着,眼前这后生,向来和申时行走的近,现在这局面,稍微行差踏错就是给别人创造机会。安知申时行不是和这后生一起设了个局,给自己下套? 张惟贤心中焦急万分,申时行的力量是万历的信任,还有在朝中经营出来的一些文官班底,但真正论实力,还是张四维的晋党要强一些。 只是张四维身体不好,他不看好这一点,才投效申时行。 现在这会子却是没有办法说清楚这一点,眼看着大好良机要丧失,张惟贤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阁老……张惟功回来,必定是求皇上留他在辽阳,不擅作变动。再见元辅,也是说着此事。他的地位,一靠皇上,二来是元辅不曾反对他,还栽培过他。等元辅一去,蓟镇和宣府一定会换人,辽镇不会变,还是李成梁,但辽阳是不是会有变局,难说的很了。他只能抓住现在的机会,赶紧确定下来,这样阁老为首辅之后,一时半会也不好动他。他深知得罪阁老太深,根本没有转圆余地……” 张惟贤也算是说中惟功大半的心思。 张居正在,一切以大局为重,不容人以私怨坏他的大局,所以对惟功虽然不及当初那样栽培,但亦不容人针对。 张居正一去,内阁中申时行对惟功提防万分,多次打压。而张四维更是与惟功是生死仇敌,一旦为首辅,必定出手对付。 惟功只能在辽阳不回京,以战功见赏,同时调动舆论,不使内阁这两个大佬,随意出手对付他。 “好罢,老夫便……” “父亲大人,元辅那边传来消息……”张四维刚下决心,张甲征就仓惶跑了进来,一头是汗也顾不得擦抹,只一迭声道:“父亲,一会赶紧要动笔,写贺表,给元辅写贺信,送贺仪……刚刚家下人来报,张府鞭炮连放,响了小半个时辰,听说是旨意天黑前出的宫,封了元辅为太师。” “太师!” 张四维面色瞬间变的惨白,他这一生,十分自负,少年成名被称为神童,长而慧,娶妻,做官,样样顺当,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上又是晋党领袖,如果不是天资太高,换了寻常人早知足了。 现在眼看首辅之位在望,他不高兴也是假的,但这么一道旨意,顿时将他那一点自得之意,击的粉碎! 太师,在此之前,只有英国公张辅一人,还有李善长等寥寥的人被追赠! 张居正居然是太师了! “天子在旨意中已经称太师张先生,加上昨日之旨,说是要看顾先生子孙的话,大家都觉得元辅纵去,张府也是恩宠不绝,所以这阵子都有人往张府去,我看我们虽不必去,预备一下总是应该的。” “嗯,你说的很是。”张四维赞了儿子一句,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张维贤,冷然道:“都督大人,请吧。” “阁老,尚有机会……” “再说吧。” 万历这样的表现,使张四维深感忌惮,此时去冒着触怒张居正的危险,大为不智。他已经缩头缩了十年,倒也不必在意再缩上一阵子。 张惟贤跺脚一叹,也知劝不动了,只得告辞退出。 等他出了张四维的府邸时,人家府中已经在打点给张居正的贺礼了,想到小五是从张居正那里出来,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才回到英国公府时,张惟贤恨不得将自己的牙齿给咬碎。 这会子负责监视宫门和张居正府邸的两个千户闻讯也赶了来,巴巴上前,张惟贤正有一肚皮的邪火没处发,上前便是一人一个脆的,啪啪连声之后,自己的手都是抽的疼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轻视 “都督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两个千户,赶紧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这两人勉强算是张惟贤的人,打从小旗一路升上来,张惟贤恨恨的看着他们,怎么小五用人,用一个成一个,自己用人,就是这般的窝囊无用? “赶紧回去,给我盯紧了,再有疏漏什么的,也不要来见我了,自己去北镇抚司……去吧,赶紧给我滚蛋!” 这么发作一通,张惟贤终是好受了很多。此次惟功突然回来,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自己事前没有听到风声,事后毫无办法,叫张惟贤感觉到一阵虚弱。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整顿校尉,锦衣卫有一套盯人跟踪的办法,还有套问打听消息事件的流程,如果梳理好了,将来就断然不会再出现今天这样的尴尬局面了。 “都督大人,那府里听说五少爷回来,派人来请。” 黑暗之中,有个长随迎了上来,轻声慢语的禀报。 “好,我过去一趟。” 虽然这一次没有什么机会了,不过,暗处的盟友也是不能放弃,张惟贤抛开沮丧的情绪,打叠起精神,又策马赶往新的目标。 …… …… 天明之时,张居正封拜太师的消息,在京城官场引发了爆炸式的反应。 其实不仅仅是官场,便是京城民间,也是被这个消息所惊动了。 到宫门开放之后,得到确切的消息,然后就是内阁副署,将旨意正式确定下来,再下来百官便是为天子贺,亦为太师张先生贺。 再下来就是文武官员到各大寺观继续为太师张先生祈福,连内阁也不能幸免,大学士轮班儿,东城西城的几个大寺观随便去,总之不能不去。 这个关口要是哪个大学士说声不去,这一下便是捅下马蜂窝,别人能不去,大学士们是一定要去的。 在京城的喧嚣声中,惟功告别了七叔和李成功等人,几乎就是萧然一骑,又从京城而出。 他来去的消息,除了百姓和中下级的官员不知情外,上层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内阁和六部中的大佬们都知道他曾经出入宫禁,又曾经拜会过张居正,至于究竟的情形如何,没有人能知道。 但所有人都明白,不知不觉间,张惟功已经成长为影响到朝局变幻的重臣,特别是张居正身后的九边布局,惟功已经成为极为重要的一颗棋子了。 “张惟功来了又走,你们锦衣卫居然没有一点儿消息?” 在宫门处,申时行从法源寺祈福回来,犹自一脸的阴沉,看着静静侍立在眼前的张惟贤,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阁老,他微服简行,一入京师就悄悄进了宫,怎么进来的也查清楚了,是张元芳弄了一套五品千户的告身,借引见的机会进了宫,皇上一召见,然后又见元辅,不到一天时间。” 张惟贤苦笑着道:“就算想防,也真为难了一些。” “仍然是你不够小心。” “是,下官辩无可辩,只能说,没有下一次了。” “唔。”申时行点点头,不再多说。 他已经和张四维碰过面,都是对张惟功擅自入京一事大为不满,虽然可能皇帝已经被惟功说动,或是秘奏了什么,两人仍然决定写个密疏,弹劾一下惟功。 待进了内阁,申时行在前,张惟贤隐隐跟在后头,一起到张四维的公房之中。 身为次辅,张四维其实很少到阁,今天是一个例外。 待两人进房之后,却见张四维面容灰败,十分难看。 “汝默来了?”看到申时行,张四维打了个招呼,接着便是将手前一封奏折递了过来。 “江陵恐不久人世,不过,还是给我们套了一个枷锁啊。” 张四维递过来的,正是张居正的遗折。 说是遗折,当然不可能现在就上,这只是一封底稿,提前送到内阁,是张居正向这些同僚提前打一个关照。 申时行接来一看,便是冷笑起来。 丈田,条鞭法,驿传,刑狱,这些果然说在最前。张居正言语淳淳,劝皇帝坚持诸多改革之法,当然,也讽谕群臣不要放弃既往的成就。 折中当然也提起了这些年来的成就,库藏之厚,驿传和减免的徭役一年节省的数百万两银子,还有清革南方诸省营伍,裁减不合格的军士,核定兵士,将佐,马匹,额兵足饷。 种种成就,历历在目。 另外,就是劝皇帝节省宫中用度,无非还是亲贤臣,远小人那些话。 只是隐隐也对朝中大臣有叮嘱之语,皇帝尚且年轻,若有诸多不合祖宗成法之事,他劝诸大臣一定要顶住压力,劝说皇帝不可擅兴擅为。 光是看到这里,申时行就已经十分愤怒,将离世的大臣因为自己的地位,用这种遗折的手法确定身后的施政,张居正可以说是开了有明一代的先河了。 “元辅能确定有用吗?” 申时行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 “有用无用当然再说,”张四维颓然道:“不过有此一折,如果将来我等做的不好,不及他今日,那么,自然就落人口实,会叫人有话可说。” 所顾虑的,无非就是这些。 申时行默然无语,再看下去,却是提到九边防御。张居正极言戚继光不可撤换,有戚某在,蓟镇安静无事,不需更改什么,宣府,大同,辽镇,防御一体,亦选将得人,宜静不宜动,若有大臣擅改镇将,则一旦出事有警,将提议擅改防区者负全部责任。 “江陵这一段,护戚继光是假,保张惟功是真。”申时行回头看了神色难看之极的张惟贤一眼,眼神之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确实,戚继光是保不住的,皇上不会允他再留蓟镇,十万大军掌握在一人之手十年,又和李成梁不一样……李成梁是跋扈,但力量分散了,戚继光除了北兵掌握不全之外,南兵和相当的北兵但依他的军令而行,此人留在蓟镇,朝野不安。” “动了戚,别的军镇一时倒不好再动。元辅,也真是好算计了。” “张惟功这样一来,羽翼将成,将来必然成另一个蓟镇或辽镇的混合体,更难动他。” 说到此,两个阁老都是面露苦笑,人家还真是阳谋,纵然知晓,难道他们能说服皇帝,留下戚继光,调回张惟功? 这样的做法,说他们没有私意,也成了有私,而朝野之上,不论是皇帝或是百官,不可能有人支持他们。 “此子,将来必除。” “不可使之领军。” 无论如何,两人都是先后表明态度,至于事成或不成,两个执掌大明机枢,位至人臣之极的大人物,其实都已经是一脸的无奈之色了。 张惟贤只觉自己心往下沉,一直下沉。 他是打算巴结阁臣,巩固权势,同时在文官那边不那么坏名声,所以一直奉承申阁老,对其余的阁老也客气的很。 锦衣卫其实是皇帝的走狗,听皇帝的就得罪文臣,最近,万历已经几次警告他,想要好名声就不能在这个位子上。 两边讨好,只能两边都不讨好。 但张惟贤为了针对惟功,只能继续讨好申时行,指望利用阁臣之力,将自己那个好弟弟的兵权和财源斩断。 现在看来,这些大佬,没有一个顶用的,张四维的晋商党羽被惟功打的节节败退,自己在家病的不轻,也是毫无办法。 申时行对惟功忌惮到骨子里,一心要除去这个武臣,却是处处失措,根本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 许国根本是惟功的盟友,说是惟功拜他的门,其实是许阁老给自己脸上贴金。 张居正一去,阁中没有强势人物,巴结这些文官,又有何用? 想起昨晚的计谋,环环相扣,虽然冒险了一些,倒还真的是有些儿用处! “两位阁老慢慢计较,下官告退了。” 张惟贤面露讥讽的笑容,拱手一礼,便是大步退出。 “这人居然如此无礼!” 申时行气红了脸,想发作,却是感觉自己根本奈何不了对方。 “彼辈都是这样,粗鄙不文,这张惟贤平时还装出名士模样,到了关键之时,便是显露出本性来了。” 张四维冷冷一笑,接着道:“姑且忍耐一时罢了。” “然则,计将安出?” “刚刚那人在,我不好说。”张四维此时露出胸有成竹的模样,其实昨夜知道风声,他就召了羊可立和李植等人商议,他的这几个门客,论起多智阴毒来,那倒是个顶个的强悍。 “于今之计,就是扶持李家,李成梁在辽镇看着张惟功,李如松,到蓟镇为总兵官。” “这样,太过冒险!” 申时行反对道:“李如松此子,比起张惟功还要跋扈的多,李家的实力也远强过张惟功,再扶他们,谁能制之。蓟辽一体,断不可父子同任。” “宣府总兵如何?” “过几年之后,倒还可以……”申时行一咬牙,道:“也罢了,扶李如松,声势上要把张惟功压下来,叫他多立战功便是。” “战功,不过在我等方寸之间罢了。”张四维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百一十六章 河流 惟功回到辽阳之后,张居正又拖了几天,终于在六月初的时候,完成了他对这个庞大帝国的使命,撒手离开人世。 与他逝世的同时,张居正的遗折也是以邸抄的形式,流传在大江南北。 在北方,当然是赞赏的多,西北和北方山东的自耕农们,还有下层的小吏,童生,不曾得志的秀才,在张居正的主持下,感觉到了国家的富强,还有边境的平安,加上免除的马政,徭役,驿传骚扰,说不感激自是假的。 而到了南方,两湖是他的桑梓之地,自然是对张居正有较高的好感,而且两湖以产粮为主,小规模的土地拥有者较多,张居正的丈田政策和条鞭法在这个时间还没有衍生出更多的杂役和杂税来,极大的方便了农民,虽然有谷贱伤农,商人利用两税时屯积抬高压低粮价,抬高钱价和银价来获取利润,压榨农民的弊端,但总体来说,两湖,两广,福建,云贵,除了一些还没有实行条鞭法,或是没有清丈田亩的地方外,张居正的名声都是极为正面的。 这些底层的名声也是几十年后张居正平反的根源所在,这么庞大的帝国,十年之间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纵使万历对张居正做了彻底的清算,张四维等人将张家几乎赶尽杀绝,江南一带的士绅读书人又对张居正极尽诋毁之事,毕竟公道自在人心! 惟功听到消息时已经是中午,先是俞大猷,再是张居正,戚继光必将帅位不保,他已经融入在这个国家之中,而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优秀的人才离开,心中自是难过非常。 他离开正举行的会议,回到自己的书房之中,静静的坐着。 眼前是自万历二年以后到京,近九年时光以来的点点滴滴。 不知不觉间,一座座大山般的人物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现在又终于离他而去了。 他有一种难言的孤寂感,当然,更多的是责任与压力。 以前有张居正在时,这个国家不论怎样,惟功都知道在往上走,而张居正一去,接下来就是“万历十五年”,帝国拼命的往下滑,旧有的东西又重新浮现出来,张居正过往十年的努力被证明是徒劳无功…… 还有万历三大征和建州部的兴起,后金的建立,流寇,天灾,鼠疫,最终王朝灭亡…… 以惟功的年纪,已经没有背倚强人的安全感了,从今日起,他将自己担负起一切。 虽然家族中还有尊长,但论能力来说,能叫他有投效和放心感觉的,至始至终,不过张居正一个人而已。 …… …… “是大丫?我心里很难过,元辅去了……” 少女的清香在他身后袭来,接着便是一只温润纤细的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之上。 惟功眯着眼,感受着少女的特有体香,还有手掌之中传递来的温暖感觉……这种感觉叫他感觉特别的放松。 大丫没有说什么,这些国家的大事她根本不懂,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位总兵大人,难得的露出了与他年龄相当的惶恐和慌乱感,虽然只是一点点儿,但还是叫敏锐的女孩儿家感觉到了。 所以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站在他的身边,将她的支持,一点一滴的传输过去。 惟功不停的抚摩着这只小手,感觉到柔软与细腻,转回头看,却见大丫已经面红过耳,吹弹可破,如羊脂美玉般的脸上,是一片动人的嫣红。 惟功终将这具诱惑力极强的身躯揽入怀中,感受到温软与诱人的香气,大丫的眼已经闭上,身子也是在微微颤抖着…… 他吻了下去,感受到女孩子嘴唇的清香与柔软…… 两人就是这样长长的抱在一起,惟功心中的一点柔弱和空虚,终是被眼前这个美丽动人,温婉到极点的女孩子给重新填满了。 …… …… 翌日清晨,早会过后惟功就出发赶往铁场和盐场了。 盐和铁是未来几年之内辽阳镇崛起的重要根基。特别是铁矿,从铁矿石中分离中生铁石,然后熔出生铁,再去除杂质,出精铁! 现在的大明九边,普通的铁质兵器和甲胃多,包括辽阳镇自己在内,在未来十年内,惟功会使自己麾下的将士全换上精铁的铁盔和甲胃,使用精铁和钢制的刀和枪。 他只带着几十人,匆忙又上路了。 在穿城而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辽阳城建的热度在不停的增加之中。 钱粮充足,人力充足,辽阳的城建已经初现规模和雏形了。 在离开的时候,他在期待着…… …… …… “大人,这条河流是引复州河的支流而来。现在已经开了个口,整个工期完工还需要最少三个月时间。” 在复州铁矿,建筑司的张思根和工商司的孙可大一起向惟功禀报。 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复州矿,建筑司连修路也委给几个副手了,铁矿之事,成为最重要的重点了。 这些部下,都在二十来岁年纪,处于人的黄金期,头脑不僵化,灵活,举一反三。 通过惟功一些话就知道复州铁矿有多么要紧,所以这些人都带着最精明强干的部下,抽调最多的人力和物力,短短时间就已经开挖河流,当然只是先弄了一个工程草案和开了个河口,具体的引水工程是从一道大河上游截取一条支流,从上而下,冲涮近十里路程后,又引向原本的河流,成一个椭圆形的地势。 在这椭圆形地貌的中间,便是复州矿的主要工程着力点,有好几个开采的露天矿井,还有熔炼点,成群的高炉。 将作司也会将一部份熔炼工程直接搬到这里,在辽阳城中,只留下精炼加工就可以了。 随着以后辽阳镇的发展,城中如果承担全部铸造熔炼工作的话,恐怕北城那一部份地方就不够用了。现在这样的决断,更有发展空间。 不仅是兵器,还有工兵用具,辎重用具,大车,各种农具等等,用铁这一块,辽东原本那几十万斤的铁课极本不够看的,实际的铁产量也并不高,除了自用之外,还要对蒙古和女真出口,压力不是一般般的大。 到了万历后期,大明的民间已经十分缺铁,军队也缺乏精铁兵器和铁甲,火铳和火炮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主要原因就是采铁业的滞后和倒退。 “简单来说,就是矿石的含铁量高低不同,但含铁越高的铁矿石则越重,这里和下流设几个冲涮点,最好弄一些输送带,用畜力拉动,不停的将铁矿石送来冲涮。” “大人说的真是玄乎……” 矿上已经有一大群矿工,全部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十分胆怯的围在惟功等人身边,敢接话的当然有些身份,一般每卫都有炒铁百户和煮盐百户,其实不光是炒铁和煮盐,还负责成立集市,交流贸易,收取贸易税等职责,所以比起一般的百户来要有油水的多。 接话的便是这里的千户,炒铁煮盐百户都是他的部下,虽是五品官,但养的白白胖胖的,是杨家放在这个重要地方的心腹,有这一层身份,才敢接惟功的话,当然,也是无心之失。话一出口,这个千户就知道自己有错,赶紧又笑道:“不过总镇大人说的,一定是真的,回头下官就叫人赶紧试一试。” 这是官矿工,这和南方的那些私矿工不同。在此时的大明,官矿已经接近完全的废驰,连遵化铁厂都已经停厂了,更多的用铁是私矿主自行开采出售,官府只点算你有多少炉子,然后征收铁课便是。 私矿工都是无家无业,又孔武有力的悍勇之徒来充当,他们比农民见识高,秉性直率而粗野,千百人在一起,一旦出事,就是很难制服。 大明中叶时,几次著名的起义就是江西一带的矿工举行,明廷调集大兵,费尽全力,才勉强将叛乱镇压下去。 好在大明还算开放,仍然不禁私矿,这一点仍然远远强过我大清。 复州矿这里的矿工就谈不上孔武彪悍了,常年辛苦的采矿生涯使得这些矿工个个都身体孱弱,只是因为要他们卖力,这里的伙食比一般军户要好一些,但也就是叫这些人能出把子力气而已,还是用自己的生命力在消耗,这个时代的大明,平均寿命也不知道有没有过四十,太多的穷苦人就是在这样艰苦的工作和恶劣的环境之中,早早把自己的寿命给耗尽了…… 整个矿用工在五六千人,加上其余几个小矿,构成了辽东一年几十万斤铁课的基础。 “既然你有怀疑,那么本官当场叫人试验。” 惟功对这个五品千户没有任何好感,他属下的矿工一个个都耗成人干了,他倒是养的白白胖胖,手指上戴满了金子和玉石的戒指,腰间挂着好几块玉牌,简直鄙俗的可恶。 “成,下官叫人准备矿石。” “嗯。”惟功扫了对方一眼,冷然道:“若是本镇说的对,可见你这个千户官毫无用处,赶紧就收拾包裹滚蛋。” “啊?”这个千户没有想到,一时间呆征住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盐场 没有人理这个千户,此时的矿场管理手段毫无疑问是野蛮和落后的,就是靠酷刑来约束矿工,大约在场所有的矿工都被这个千户凌辱和殴打过,一听到惟功的话,立刻就有不少矿工跑到矿井附近,搬运了几十块铁矿石来。 这些矿石就是初采出来的,还带着不少泥土在上,都是沉重非常。 按原本的办法,这些矿石从初采到熔炼,还有很长的一条道路要走。 等矿工们搬来大块的矿石,放在激流中后,不停的再翻动,激流将矿石上的泥土先冲涮掉了,然后就任由激流冲涮这些铁矿石。 不同的矿石含铁量也是有高低之分,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一些铁矿石已经被冲出很远,而有一些,仍然与在开始的放置点差不多。 这些矿石在含有泥土等杂质的时候,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等这么冲涮过后,果然是距离原本地点越近的,含铁也是明显最多。 “大人真是神了。” 张思根最近是一直在建筑司工作,每天都接触大量的土木和建筑工程,种种民间的小技巧也接触的很多,但象这样简单的事,居然就真的是没有人想到? “其实俺们招抚那边挖金子,然后筛选出赤金来,也是用大人这样的办法。” 一个将作司的工匠是从山东那边招募过来的,此时接话道:“不过就真没有人想过,要将这样的办法用来筛选铁矿石。” 招远那边是现在大明金矿储量最多,开采也最容易的地方,但矿脉把持在地方大族手中,这些家族全部是士绅世家,影响极大,势力极强,连青州和济南,兖州的王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就算是皇帝想开矿也是会被他们顶回去,明朝有一次动员几千人,费资财几万两,耗时良久,结果采金五十两。 这就是文官和士绅一起勾结的结果,说是害怕皇帝与民争利,大兴矿业,疲弊地方,实际上是因为好处都已经叫他们分完了而已。 “招远矿……”惟功若有所思,他记得当时的登州水城是重要的渡海补给点,从长江口北上,莱州湾是必然停靠点,然后从中左所到对岸实在太近了,如果辽阳镇发展壮大的话,将势力向山东半岛延伸,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招远矿则是登州境内招远县内的,现在薄有微名,产量似乎并不高,但其实是开采办法不得力,又要偷偷摸摸的采,隐瞒下了相当的产量,其实这个矿是超级富矿,一直到清季之后,仍然是中国产金的大户,开采的量应该是第一。 在这一刻,他将此事牢牢记了下来。 “好了,你可心服?” 眼看就出了结果,刚刚那个多嘴的千户恨不得狂抽自己一通。为什么在上官说话时,自己敢出声质疑? 有这么一个扎实的理由,加上惟功确实是有监督诸卫之权,自己身为管理铁矿的千户,连激流冲涮铁矿石可以分清含铁高铁都不懂,一奏上去,非倒霉不可。 既然如此,不如光棍些儿,当下下蹲打了个千,勉强笑道:“下官既不懂事,又开罪上官,实在罪不可赦。” “也没有这么严重,你还是回原本的卫里当官去。” “是,下官告退。” 那千户含羞带愧的走了,至于回卫当官,还是找杨绍先哭诉,惟功也不必理会。 最近辽南控制的越发得力,每个卫城内外,都有一营的镇兵驻守,和普通的辽东镇营不同,都是没有一个空额,马匹多,战力强,训练精,装备更是精良,有这么一营兵在外,每个卫城最多是几十个家丁配一些卫所兵,根本不必谈什么对抗,辽南大政,早就归惟功掌握,杨绍先这个钦差管理海盖参将,无非就剩下驻节之地和一个面子了。 “每块矿石,都要精炼。”惟功不理旁人,只对工商司负责管理铁矿的官员们道:“矿石中的杂质很多,有砷、硫、磷等有害之物,现在的办法就是用石灰石去除,这已经很先进了,只是要做到位,不可敷衍了事。先寻找含铁量高的优质矿石,然后要对煤炭炼焦,一则可以提高热量,二来去除煤炭中的有害杂质,不使其混入铁中。再下来,是造更加耐火的耐火砖,提高窑中温度,还有窑口通风设计,亦是为了高温,温度越高,铁水纯度越高,不论是精铁还是钢材,都容易铸造出来。匠人之间,要鼓励交流技艺,交流的技艺越是有用,奖励就要越大。就象今日流水冲涮之事,如果是一个匠人提出来的,最少要奖一万两银子……” 惟功长篇大论,建筑与工商,将作等司的人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听着。 不少在场的工匠都露出骇然之色,显露出难以相信的神情。 朝廷的大官当然也有到矿场来视查的,无非是看看矿山,询问一下出产,再问有没有不法矿工闹事,若是有的话,必受重罚。 再下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真正的矿场生产之事,朝廷不论文武大员都没有那个本事玩的转,根本不会问及。 倒是眼前这位贵人,看着才二十不到,原以为就是一个京里来的纨绔子弟,不料却是有真材实学,不仅通晓采矿之事,还比那些干了几十年的老手都要强的多。 “最好是考级,贡献良法技艺越多的级别越高,然后就是做活的水平高低,级别越高,俸禄就越高。日常的待遇,矿工要比船厂港口高一些,这是最苦的活,没有好身子骨就熬不住,听到了没有?” 惟功目视眼前诸多官吏,这些骨干多半出自顺字行,不一定是第一批跟他的,但肯定是在顺字行经历过培训,做事高效,讲究办法,都是难得的人才。 张思根和任磊等诸司负责人,原本在顺字行是大掌柜的,一过来,就保举为各卫的经历,正六品职司,虽然是卫所中的佐杂官,比起县丞同知等州县佐杂要差的多,但毕竟是正经的朝廷官爵,此时众人凛然听训,待惟功说完之后,便是一起躬身,齐声应道:“是,请大人放心便是了。” 张思根指着不远处一处密林,笑道:“这里就是预备的焦炭厂,正好这一块林子十分茂密,又没有人住在这里,地上枯枝都是极多,伐木做屋,空地做焦炭厂,木材也足够用。煤,辽东虽不及晋北多,但亦足够使用了。” 以辽东的存煤,用来在这种规模的矿场上炼铁炼钢,简直就是有取之不尽的感觉。事实上京城一带已经用煤取暖,皇宫大内一年要贡煤五百多万斤,辽东也有一些人用煤取暖,但并不算多,毕竟煤要花钱来买,而木材只要自己费点力气就能收集和砍伐。 现在的辽东才几百万人口,这么大的地域有无数的密林,根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 …… “这是引水池,这是积淀池,这里就是结晶池了。” 比较铁矿来说,盐场的建设就容易的多了。 复州和金州的煮盐场原本就是近海地方,容易引水烧煮,才可能形成盐场。比起晒盐来,煮盐需要大量的木头,锅灶,然后还要大量的人力,比起天然的卤水来,海水煮成盐所费的功夫真是难以想象的庞大工作量。 当时几家大的盐场,最大的就是淮扬一带,然后就北方的长芦盐场,还有川盐,青海的井盐和湖盐等等。 辽东的盐不能外销,只能自用和赏赐女真,一年不到六百万斤的产量,已经是临海各卫都有大量灶户的情形下的最大产量了。 当年定鼎辽东,太祖以军户中最大一部份种地,也有相当部份的炒铁军和煮盐军,时间久了,煮盐军户就成为世代相袭的灶户,十分困苦。 惟功自铁矿出来,便是马不停蹄的赶向金州盐场。 这是一处方圆十余里的地方,规模宏制极大,将金州卫和复州卫的所有灶户都调了过来,举家搬迁。 整个盐场外围,已经成为一个超级大的工地,到处都是兴建房舍的建筑工人们。 这里到处都是盐碱地,近海滩涂,用来种地是肯定不合适的,倒是往里有不少的浅沼泽区域,用不完的军户可以成为屯堡工人,用来放牧,或是加入建筑司,将作司。 不愁没有工作,自然也就不愁没有饭吃。 比如那些调来的灶户有几千户之多,现在盐场刚刚开始建设,只有少量的盐池开始结晶,更多的还在建设之中,灶户们就是已经成为临时的建设者,要等盐池全部投入运营之后,他们才成为盐场的工人。 “大人,俺叫张老实,俺全家都给你老叩头了。” “大人,俺全家都祝你公侯万代。” “大人长命百岁啊。” “……俺……俺就叩头了。” 盐场的灶户,原本就是最苦的一群,比最下层的种地军户还要苦几分。常年在海边吹风受冻,苦不堪言,每日熬盐,更是比种地还苦十倍,完不成任务,不是杖责就是鞭打,挨饿是肯定的事情,这样的处境,生存都很困难,平均寿命低,婴儿存活率低,就是一群生活在地狱中的人们。 第五百一十八章 感激 惟功就是他们的救星。 “大家起来,我来看看大家,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过的好的多。” 在往盐池的路上,惟功也是经过大量的棚户区。 这些棚户都是给建筑工人和未来的盐场工人具住的,一棚接着一棚的紧邻在一起,挖地为基,棚舍一半在地下,虽然出入要弯腰,不过这种屋子倒是保暖性能颇佳。 每个棚中都发有桌椅,也有碗筷等物,被褥也是新的,惟功手摸一摸,里头的棉花塞的实实的,布质也还不错,虽然是最便宜的松江布,估计也比这些灶户家原本用的麻布要强的多了去了。 倒是没有锅灶,因为这些棚户都太小了,只能容纳食宿,想开火地方太小,也容易引发火灾。 现在的方法是每一百户人编在一起,共用一个食堂,每日三餐是到食堂领取,可以在食堂吃,也能领回来一家老小一起享用。 现在正是饭点,这也是惟功过来,惊动这么多人的原因。 要是做活的时候,大家就没有什么时间来拜见了,惟功经过的时候,看到这么多大人物陪同,惟功又是年轻的不象话,身上还是一品袍服,这些灶户再没见识,也是知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了。 所有人都在自己棚户前跪下,还有老人,妇人,儿童。 不少小孩子被大人训斥着跪下,却是忍不住抬头,眼神之中,也是坦露无疑的好奇之色。 他们肯定不大明白,这个大哥哥模样的人物,不象以前戏文里看到的大官的样子,怎么大家见到之后,却是如此的敬服。 “嗯,吃的也不坏。” 惟功一家家的棚户去看,今日午餐是吃的猪肉,用的大锅炖菜,香气扑鼻,看起来红通通,油汪汪的,一看就食指大开。 主食则是黄色的小米制成的馒头,也就是黍这种中国先秦时就开始种植的作物。 当时的北方,主食就是这种作物,虽然有些粗糙,但比起高粱来还是强多了,高粱只有荒年时人才会食用,不然就是酿酒或是喂养牧畜。 现在还没有到收麦子的时候,惟功预计,两年之后,全辽阳镇覆盖的范围,只要在他的羽翼之下,所有人都将享受到麦收后的欢愉。 “这都是托总爷的福。” 一个老者拭泪,灶户比军户更苦,这个老人其实也就五十来岁,但齿牙动摇,腰也弯了下来,整个人如后世八旬老人般的衰老。 这样的老人,却是恨不得五体投地来感谢眼前的少年郎君。 一切都是拜惟功所赐,今日得见,自然是感激异常。 “老人家不必多礼,将来会更好。” 惟功心中感念至深,从一排排的棚户走过去,安抚众人。 吃,穿,用,都会更好,数月之后,就会住进标准的小院之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老人可有所养,孩童可以快乐成长起来。 他的眼角也有一些湿润,眼前的这些人,就是这个民族的脊梁,自己能天底下家家户户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这一世便不虚度了。 这个念头,其实是很狂妄,估计万历都不敢这么想,历朝历代,有大心愿的强者能人都很多,但真没有几个能得偿所愿。 惟功但愿自己能办到! “这里就是结晶池,这是最早的一个,这已经结晶,大人可以拿起来看。” 盐池的管理者面露骄傲之色,虽然晒盐法是惟功带来的,而且山东沿海已经有一些地方通晓此法,但用在辽东,这绝对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不需要柴火,也不要日夜熬煮,只要将海水引到这些池中,不停的挥发,搅动,慢慢的由太阳,风力来将海水变成晶盐。 惟功用手掌捧起一捧,感觉到盐的细滑,如细沙一般,从他的指缝隙处不停的洒落下去。 同行的人,不少都面露惊喜之色,甚至难以自持。 在后世,盐是最平常的货物了,在清季之前,任何一个王朝,盐都是最硬通的商品,有好多王朝,盐铁是专卖,百姓不准经营,任何人不能擅自出售,明朝的盐法虽不如前代严密,也是控制的十分严格,贩卖私盐的抓着了一样面临斩刑。 而百姓的食盐,多是煮出来的粗盐,颗粒很大,价格又十分昂贵。 只有真正的有钱人,中产之上,才能食用从西部运出来的井盐,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青盐。细密,洁白,可以用来食用,也可以用来洁齿,在当时,细密的白盐是很难得的上等货色,有时候有钱也不一定能买的着。 “这盐不比青盐差。” 孙可大与张思根彼此对视一眼,都抓起了一把盐来仔细观看。 “贩卖出去,可获重利!” “大人,这应该交给顺字行来专营。” “顺字行就算了。”惟功摇头笑道:“官盐还好说,我们现在打算卖私盐,用顺字行的名义是给人口实攻击。这盐我会交给一个联合商号来做,辽商,淮商,两湖,山东的临清商人,济宁商人,各家有份,和顺字行的生意没有交流,专门暗中卖私盐。” “大人的办法妙。”张思根想了想,极为赞同。 孙大可补充道:“开始时可以先创牌子,将这些盐再晒的细密一些,先高价卖,再一直不停的降价,给人心理冲击。” “现在一斤盐均价已经到了一钱银子,十斤一两银子,这一片盐池,一个月就能日产万斤,整个盐场运作起来,一年千万斤可得。大人,这财源太大了。” “整个两淮和两湖,南直隶,浙东,还有山东,河南,这些地方吃下来就成了,盐场最终达到一亿斤的规模就可以了。” 惟功说的这些区域,加起来最少有三亿斤的食盐盘子,以辽东盐的质量产量和价格,吃下三分之一,惟功已经算是客气。 至于盐商反扑,论势力,论实力,哪一条怕他们?来打,放马过来便是。 “迟早全部控制。”张思根杀气腾腾的说着,众人闻言,俱是大笑起来。 惟功看着脚下的盐池,看着广阔无边的大海,也是很舒适的长吁了口气。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真的很好,如果上苍厚待他和大明,能让人尽情的发挥和发展下去,不止是辽阳镇一地,整个辽东,蓟镇,宣大,保定,山东,整个大明都会脱胎换骨,西北之地,也能过上可比现在江南地方的好日子,而江南等富裕的地方,也会因富而强,变的更加的强大。 整个大明,都是蒸蒸日上。 可惜……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凌厉之色,知道自己不能想当然了。 …… …… 六月中旬的时候,惟功从宽甸返回辽阳。 在宽甸,傅廷勋已经几次提起要自请致仕,并且请辽阳镇派出新的宽甸参将来……由他这个主官自请离职,朝廷不会怀疑有什么异谋,而惟功守备宽甸有责,由他推荐新的宽甸参将,亦是份属应当。 新参将是惟功举荐的话,那么宽甸就顺利成章的成为惟功真正掌握的地盘,这样也不算有违大小相制的祖制,只要惟功平时不干预宽甸参将的日常管理则可。 当然,这个规定,只能是具文罢了。 象几十年后毛文龙开镇东江,不论左协右协,还是毛文龙任用的海盖参将和宽甸参将,哪一个不是他的干儿子……规矩是规矩,在大明,规矩立下来也就是叫人来破罢了。 不过,惟功婉拒了傅廷勋的好意……老爷子越是想离开,则越不必叫他离开了。 倒是底下的五个游击,惟功到宽甸弹劾了两个,同时将材料交给在广宁的梅国桢,该管总兵和巡按一起参,走人是必然之事。 这几个家伙,太过贪婪,买树已经赚一份,仍然苛待军户,盘剥如吸血鬼一般,仍然勒索女真,制造不和,是以惟功将他们弹劾。 同时还有十来个备御,守备,千户,也是一并弹劾。 经过这一次动作之后,相信留下来的手会短很多,态度也会老实很多。 在宽甸,惟功是这样的大动作,辽南四卫除了一个倒霉鬼黄敬之外,反而是一个也没有动。这其中自有妙处,辽南是大军压境,屯堡林立,四卫等同架空,这样的情形之下,反而不必弹劾。 宽甸是以拉为主,反而要将一些不合作的赶走,剩下来的,自然就听话了。 等宽甸也军堡林立时,是不是换上自己人当参将,又要紧吗? 傅廷勋倒是不妨留着,当一个标杆人物,这才是正上佳的选择。 “看这两边的麦地,已经收完了?” 惟功离开辽阳时,官道两边的麦地才刚有一些显露出一点浅浅的青黄之色,但待他回来时,到辽阳附近时,已经看不到还有不曾收取的麦地,全部割的干干净净,连麦草都没有留在田地里头,全部被收割起来了。 “是收完了。”孙承宗满脸虬须根根翘起,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之色,他骑着一匹青色大马,迎上前来,第一个抢声回答。 第五百一十九章 亩产 “平均亩产多少?” 屯田司总司其职,屯堡的日常管理是屯田司在负责,但最为重要的,肯定是水利工程和肥料工程之后的田亩收成。 没有明显变化的话,屯田司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搞屯堡,将各行其事的私田改为公田,人人领饷银,替公家种地,这本身要有超强的管理和丰厚的回报才成,这小的回报是给屯堡的堡民,而大的回报,则是惟功需要沉甸甸的成绩……真正的,拿的出手的成绩! “好,收成太好了。” 孙承宗笑的合不拢嘴,他其实是很会来事的人,万历年点了翰林之后教导天启读书,少年皇子心里就当孙大胡子是亲爹一样敬重,后来当了皇帝,魏忠贤和客氏得宠,阉党统一了楚党浙党等非东林的地域党派,集火对准东林,将一个个东林大佬扫的干干净净,最终也是没敢为难孙大胡子,在魏忠贤权势最大的时候,已经成为九千岁,生祠立的全国都是的那两年,孙承宗也是无人为难,后来还是自己在辽东感觉没趣了,自请辞职,也是安心回家,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这么一个政治人物,办事是第一等的,也是很会来事,此时先是接了句话,接着便是笑着对张用诚道:“用诚兄,底下你来说。” 张用诚的脸上却是涨的通红,这几个月下来,他可是哪儿都没去,就安心在辽阳坐镇,每日就在总兵衙门调度,各司各处各营,到处都是他得协调,和侍从室,顺字行,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由他担着,但张用诚心里最着紧的,还是屯堡和粮食的收成。 不论顺字行赚多少银子,开拓多少财源,张用诚心里都明白,粮食才是根本。 银子再多,买不到粮食又如何? 身为惟功心腹中的心腹,惟功早就隐隐透露过,不排除数年之后和朝廷翻脸的可能性……就算不翻脸,也要防朝廷掐脖子过来,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现在朝廷一年供给几十万石的粮食和豆料,养兵是够了,还有那么多的工人和越来越多的屯堡,整个辽中和辽南加宽甸的体系都要换,如果收成还不如以前,这屯堡改革再漂亮,终究是沙上堆塔,海水一冲,什么都是空的。 “大人,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张用诚激动了半天,最终还是强咽了口唾沫,才能开口说话。 惟功没有笑,只是静静的看着张用诚。 张用诚跟他很早,和别的少年不同,张用诚还牢记着当初的饥寒交迫时的情形,记得家乡的模样,记得欠收和饥馑是什么滋味和感觉。所以,他绝不会笑他。 随行的人们也是一样,大家都肃然无声,等着张用诚继续说。 “第一堡,二、三第四堡,第五,第七,第十九,第二十,二十一,二十七,二十九,三十五……一共十五堡,平均亩产是五石……” “五石?” 张思根从马上一晃,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其余的随员脸上神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很多人第一时间将嘴巴张大了,下巴掉了下来,一个个就象是雨天的蛤蟆,模样十分滑稽。 不过,此时根本没有人注意自己或别人的表情,所有人都被这个数字给震住了。 “第六,第八、九、十、十一到十六等诸堡,一共二十七堡,平均亩产是四石。” “还有辽南的几个堡,平均亩产三石,考虑到是最后成立,人员融入和管理需要一段时间,同时引水,积肥也需要时间,所以并没有对各堡人员进行处罚。只做了训戒,今秋的苜蓿收成,小米,高梁等杂粮,如果还达不到最低平均数,就会对屯长等系列相关人员进行处罚,同时调查管理体系和堡民构成。” 张用诚好歹是把话说完了,说完之后,自己也是喘了一口大气。 “另外,大人传令成立公安司,将抽调一部份镇兵和农兵,联合成立公安部队,并且将一些卫所中负责刑案的老手分散各处成立分局一事,中军部已经完成初步的架构和人员抽调,只是司的主官需要大人亲自决定。” 近期的大事还有很多,不过粮食收成和成立公安司最要紧。 辽南和辽中的屯堡分别出现了很多治安案件,有堡民抵触管理的,特别是对卫生条例的反弹为最多,吃了饭感恩,放下碗骂娘倒无所谓,但只要有违反条例,抵触管理的实际行为,那是肯定要被镇压,轻责打了赶走,重责为奴工,如那些被惩戒的海盗一样,白做工服苦役,一直到期满为止。 真正的内部刑事案件也有好几起,屯堡中当然是肯定奔好日子过多,而且在当初挑选的时候,有犯罪史前科的,或是青皮混混无赖,市井流氓肯定不要,但就算再本份的堡民,有时候生闲气打架也在所难免,出人命的事情也有好几起,遇到这种案子,有时候当场逮到还好办,遇着案情负责的,堡中的一群文吏和武夫就没有办法了。 可想而知,这类事情应该不会很多,但也杜绝不了。 以后各堡经济发达了,应该还会在各堡区之外出现很多繁华的市镇,民户不可能全部纳入屯堡体系之中,屯堡发达了,市集镇子也会发展,公安司不仅管理屯堡,在未来也可能介入到市集民镇之中,专业性将会十分重要。 “总数算过没有?” 在脑海里过了一下数字之后,惟功是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人。 亩产五石,也就是六百斤麦子,这个数字在大明这里看来是天文数字,听到这个数字的人如同耳边炸响落雷,轰的他们七荤八素,实在是难以相信。 对惟功而言,不过是辛苦之后确实得到回报而已! 不要说亩产五石,在后世以东北几个平原黑土地红土地的地力,加上化肥和农药,水利灌溉到位,正常年景平均十石以上还是很正常的,十五石,甚至二十石的收入,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有这种数字打底,眼前的五石虽然叫他高兴,不过也不至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江南湖广,水稻亩产五石六石也是有的,无非是在于人伺弄土地,自然条件不优厚就创造条件,而不是靠天吃饭。 象西北那里,本身水源太少,官府又不组织百姓恢复水利网络,任由百姓自生自灭,小规模的自耕农没有组织,就只能把种子往地里一撒,近水的还能想想办法,离水源远的就只能求老天多下几场雨……这样的种地法,又没有肥料,风调雨顺不过一亩一石左右的收成,稍微干旱就要饥荒,明末西北农民席卷天下,主要原因就是小冰期几十年的干旱,使西北农民实在活不下去了。 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和官府的责任! “总数还没汇齐呢,但就手头掌握的数字是有一百零九万石,应该还有二十万到三十万石之间的数字没算上来。” 惟功长舒口气,眉宇也是一展。 赚银子他不担心,最担心的还是这个粮食。 明末时大明的经济是走了一个弯道,过于重视贸易经济,江南几乎将粮田毁尽,全部种植桑树和棉花,于是民间极富,但粮食不足,特别是整个北方,包括山东和河南在内,九边之地,处处灾荒,粮食问题不解决,惟功的基业就不能说打稳了根基! 以现在掌握的土地和人力,一季就有百万石的粮食,这是任何一个军镇都没有的力量。 等屯堡达到上百,土地超过百万亩时,可能一季收入就是好几百万石,不论养兵,还是供给堡民,工人,矿徒盐工,都是足够了。 “现在屯堡数如何?” 张用诚想了想,答道:“现在一共是五十三个屯堡,土地是四十九万亩,先在辽阳四周的几个屯堡土地都慢慢增长上来,每屯堡其实就是两个百户,现在算算,咱们已经直接控制一百多个百户了,整个辽南四卫,也就二百来个百户而已。” 辽南四卫,定辽六卫,还有宽甸六堡,加起来的实际丁口肯定远不止每卫五千六百户那么少,应该是十倍以上。 “用诚,还有恺阳,你们都是任重道远。”惟功笑道:“屯堡数字,最少应过五百,诸君,还要继续努力。” “大人说的这五百之数,应该是包括沈阳卫和三万卫在内吧?” 孙承宗先是一惊,接着便是反问。 “哈哈,不谈这个,暂且先不谈。” 辽东全境在万历十年曾经由巡抚周永泰报过清理屯田数字,增加了八千九百多顷土地,用户部回复的话说,虽不及国初,亦比万历早年增加了十分之一,而专向朝廷上报的科地和米地就是两万余顷,二百多万亩,此外各卫还有自己的营田,屯田,马价田,养廉田等。 全辽土地,惟功拿不到确切的数字,对后世的史学家来说,要把卫所和卫所代管的民籍土地全部梳理清楚也是很为难的事情,不过以惟功自己屯田司的力量初步来算,光是辽中和辽南,还有沈阳卫三万卫等诸卫的土地平均每卫就有近万顷的土地,当然更多的是集中在辽中平原,所以想扩大屯堡范围,往沈阳和三万卫的地盘渗透就是必然之事。 要想这样做,就得枪炮先行。 所以惟功大笑揭过,现在提此事,为时尚早。 第五百二十章 私事 “看看你,尘土满面,脸也黑多了……” 回到府中,不免又被大丫好一通埋怨。 但惟功没有丝毫恼色,宽了外袍,由丫鬟们拿去浆洗,再由大丫亲自放了一桶热水,大热的天,仍然是泡了一下澡,这才感觉疲劳尽去。 接近半个月的时间,跑屯堡,还看了几处军营的训练会操,再下铁矿,盐池,去宽甸,接见了栋鄂部的几个首领头人,好生抚慰一通……顺道还接见了朱尚骏等人,对他们上次痛击女真各部的战果表示嘉奖,并且告诉这些立了功的家伙,朝廷的赏赐肯定不会怎么优厚,但未来很短的时间之内,辽阳镇内部会对他们有所表示……而且不仅是他们,恐怕会出台整个对辽阳镇军人的福利与奖赏待遇的新规定。 如此种种,饶是惟功是铁打般的身子也有顶不住的感觉了。 忙碌起来时,连练武的空也没有! 在松木制的大澡桶里舒服的伸展了一下腰,惟功很惬意的道:“一会儿得了空,真得好好打一阵拳!” 他喜欢打拳,舒展身子,全身的经络都通了的感觉,任何事情,都没有打一通拳,出一身汗来的舒服,畅快。 可惜,为上位者,不仅是没空去声色犬马的追欢买笑,就连打拳出汗这等事情,也得真有了空才成。 大丫捧着一身新衣服,忍不住就是抿嘴微笑。 她的脸颊上,还是有一抹嫣红。虽然和惟功已经是定了名份,关系也极亲密了,女孩儿仍然只是害着羞。 现在她和惟功只是没有正式办酒,不过如夫人的身份,也不过就是摆几桌,大白天的一顶轿子抬进门就算完事。想晚上摆着花烛同拜天地,那是没有什么可能了。 女孩子并不在意这些个东西,能在惟功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在总兵府邸时间越久,两人的感情就是越来越深厚,惟功对眼前这个性格温婉可爱的少女也是十分的喜爱,此时斜眼看她,正好大丫也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大丫面色红的似要滴血,忍不住扭过头去,又不甘示弱的狠狠哼了一声。 对惟功来说,这样的情形简直是享受,当下哈哈大笑,从桶中爬了出来,待大丫感觉手上一轻,惟功却是已经穿戴的差不多了。 “你只管羞什么……”惟功板着脸,故意调笑道:“将来还得给我生一堆娃儿,光是羞能生出娃儿来不成……” “你!” 大丫羞的更加利害了,恨恨一跺脚,一扭蛮腰,便是跑了出去。 在她身后,惟功畅怀大笑,他可是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 …… 洗了澡,惟功便又是埋身在公文堆里。 他出差在外时,公文也不会少一点儿,只是张用诚等人可以先行决断的就先做主,但事后补全手续的工作也只能惟功自己来做。 他一一签了字,画行,然后收回记档。 这是以往的公文,另外各司新的请示,还是源源不断的送了进来。 事涉建筑、将作、农事、兵事等等,光是一个多时辰就有大小事情几十件送过来。这还都是事涉一批过万两钱粮,或是与朝廷兵部,都督府,或是中枢内阁打交道的大事情。要么最少也是对应辽东巡抚或是分守分巡道等诸事。 “中军部请示,分巡道计向在巡抚报兵如下:辽阳实在卫所官兵五万零三百三十八名,马一千九百二十三匹,辽阳镇设总兵官、副将、参将、游击官兵三万两千七百零六名,马一千七百四十匹。岁支俸禀衣甲本色米豆十八万七千九百四十石,折色银三十三万九千零八十两有奇。” 辽阳镇初到时,折色不过四万,后来改为十万,现在报名三万两千,折色一下子就到了三十三万九千两。 “估计皇上会心疼,毕竟上个月还在裁减额兵,还裁减了几十个官员。” 上个月减各地的分守分巡道,还有什么参政,佥事、兵备副使、督粮右参政、屯田水利副使等等。 全部是无用冗官,革掉也是要省银子,辽阳镇原本是副总兵差遣,额兵不到万人,报上去的马匹才七十四匹,岁饷不过几万,现在算是一下子涨了十倍有余。 “元辅刚去,遗折威力尚在,这一次估计能批下来。”惟功面露苦笑,心知没有下一次了。 练兵就要花钱,将领掌握的军队越多就越危险,这是一种朴实的认识,这导致戚继光练兵事业虎头蛇尾,惟功是抓住了难得的机会,上一次辽阳惨败,朝野震动,然后他趁虚而入,增兵加饷是应该的事,但维持在两万到三万人的规模在朝廷看来就足够了。 这还是因为几次大捷带来的便宜,使不少人无法说话反对,否则的话,就现在这样的规模也是逾越了底线了。 “《万历会计录》在辽阳的颁行和使用……”这是教育司请示,是否将万历会计录的编成过程和会计录当成财会学校的教材的一种,惟功想了想,画行同意。 “有诏命卫所屯田不准混入有司垦荒数目之内……最近辽阳的本地官绅一直拿屯田之事来攻讦辽阳镇和各卫,意思就是卫所侵占民田,有这一道诏命,虽然针对的是徐州卫等地情形,亦足可拿来敷衍本地的文官和儒学并士绅们了。” 连续批阅,从财会到诏命和总兵府的晓谕,事涉多种领域,惟功虽然是总理全局者,仍然有不少事情要仔细思量,特别是事关具体的政务举措,稍有不慎,可能会有严重的反弹,每一项举措下去,以现在辽阳镇的局面,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就算这样,包括王政和等人在内的文官,地方上的士绅,儒学中的生员,还是有不少人在盯着他,朝中有阁老级别的政敌,对他虎视眈眈,所以每一举措出来,必须使上下无话可说,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有多大。 若是一般的总兵,只管防秋防北虏,隔一段时间有斩首,便足可证明自己的能力,而文官只要城池不失,便是守土有功,而在任内只要不出兵变,民乱,便是行政清简,考评上上是走不脱的,如惟功这样,大事兴革,事做的越多,则出错的可能便越大,受到政敌攻讦的漏洞便是越多。 几乎是往下一坐,小两个时辰便过去了,看看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酷暑难捱的感觉,一下子便是荡然无存。 便是那蚊子亦是比关内少的多,惟功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笑着对花窗外等着的大丫笑道:“今儿晚上吃什么?” “四盘小炒和冷盘,配小米粥,馒头,要酒不要?” “酒罢了,自己喝什么酒。” “叫唐大哥来陪?要不,用诚哥?” 惟功平常吃饭,也是很难得自己吃,召见下属,常常留饭,也是一种笼络手法,大丫在他身边久了,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每常会问怎么安排。 “叫用诚来吧,”惟功思忖一下,笑道:“有不少事要问他。” “吃饭莫谈公事,这话是谁说的?”大丫瞅他一眼,接着突然又一笑,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一样,只不过又是话到嘴边,偏又咽回去的感觉。 她这样,惟功当然要盘根问底,只笑着道:“你别弄鬼,到底是什么事情?” “用诚哥最近,出来进去的,老是偷瞄福儿妹子……” “啊?” 惟功的嘴,张的能吞下个鸭蛋,看到他的模样,大丫笑的打跌,实在是很难瞧见,这位总兵官大人,居然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用诚十来岁就跟我,一晃快九年了。” 惟功点点头,终于把惊诧之色给收了回去。以张用诚等人的年纪,是到了娶亲的时候,上一次军议的时候大家说起来,当时还有点开玩笑的感觉,不过现在看来,是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就算京卫子弟还盘算着将来要回京师去,或是已经订了亲的除外,还有相当一部份的军官需要解决个人问题了。 更广大的是中下层的军官,有顺字行出身,也有京卫子弟,当初都是舍人营出身的少年,现在一晃也是到了娶亲的年纪,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妥了。 说是军营是阳气十足的阳钢地界,但这过刚了,怕是要折啊…… 惟功忍住笑,对大丫道:“怎么他不同我说?” “福儿毕竟是服侍你的,谁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好说?” “你来气我不是?” 惟功一板脸,大丫反是有些慌了,咬着嘴唇过来想陪不是,却被惟功一把抓着两手,感受到柔荑的软滑和细腻。 “你就知道欺负我。”大丫想推又不敢,有点儿眩然欲泣的感觉。 不过这当口儿,这个懂事的女孩还是正经说道:“刚刚不是说笑,用诚哥应该是有这个顾虑没错的……” “嗯,召他来,正好说这事。” 惟功也是感觉好笑,和张用诚向来说公务,这一回却是正儿八经的要说私事,而且是对方的私身大事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将领 “大人。” 张用诚换了便装,没过多久就赶了过来。 他就住在总兵府邸里头,没有住兵营,也没有自己买房子。 自从辽阳镇安定下来之后,在北城和南城分别开辟了两块军官居住区域,统一规划建设,每家都有大小相当的院落,有卫兵值勤和统一内务管理,不论是副将参将,待遇相差不多,只有游击以下的中高层军官和低层军官的待遇相差大一些。 这样做法易于管理,也易于监察,防微杜渐的作用更大一些。 虽然惟功有军情司,督查局,廉政司,不过他还是希望自己的老伙计们能够从一而终,不要掉队,能够跟随自己一路走到底。 良好的制度之下,再查出来的蠹虫,那清除起来也就不手软了。 张用诚身为标下副将,执掌中军部,也在北城有一套住宅,三进院落,四十间房,还有一个有假山池塘的小花园,副将级的武官拥有的待遇,张用诚最有资格享用。 但他的住宅现在还只是图纸,包括他在内,不少顺字行出身的副将都还没有住进去。 周晋材和陶希忠几个都住在军营里,平时四处跑,周晋材要总结训导经验,陶希忠带着一群年轻参谋,每日跋山涉水的测绘,推演战役,研判军情局送过来的蒙古诸部的情报……每个人都忙碌不堪,享受的事,暂且也还真顾不上。 另外一层,便是因为用钱的地方太多,大家都体恤上面的为难之处,先委屈自己。 张用诚就是带头的一个,到现在还住在总兵府邸,只住了半个小院,另外一半归钱文海,两人住一个院子,怕是每日就只有早晚能见一面,平时都是各人忙各人的。 “坐下吧。” 惟功笑的很温和,指指眼前一个盘子,笑道:“炸蝉蛹,很下稀饭。” “这东西当初在京师时,我记得大人就很爱吃。” 要说起来,大明这会子吃这种东西的人还真不多,主要是这玩意虽不稀奇,比后世好逮的多,可这东西要拿不少油来炸它,炸的通透了再洒了盐,这才好吃,盐和油,在这会子全是金贵玩意,哪家穷人能拿出来伺候这玩意?有那油和盐够正经做一盘大菜了,总不能来个难得上门的亲戚,端一盘蝉蛹上来?那成什么话! 惟功自然不在乎这个,以他贵人身份要什么没有,不过也就爱这些小菜,这玩意儿,才能吃出后世的感觉来…… 可惜没有麻辣小龙虾啊…… “大人,中军部最近……” 张用诚吃了几口,就打算说公事。 “打住。”惟功端着饭碗,用筷如风,一边吃一边道:“今日不说公事。” “啊?”张用诚楞征了一下,接着一笑,应道:“随大人的安排便是。” “说起来,”惟功看他一眼,笑道:“你的年纪,若是换了别的人家,有现今的地位,怕是儿子已经能满地爬了。” “不,大人说错了……”张用诚很认真很诚恳的道:“我在老家的话,现在儿子已经能打酱油了。” “哈哈……”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这般的轻松情形,使得在一边的大丫也抿嘴微笑,她在内宅,只有张用诚和唐瑞年几个是最常往来的,周晋材每次来去匆匆,钱文海向来黑着个脸,任磊几个大丫看了就害怕,都精明的吓人,还有王国峰,向来躲在阴影暗处,宋老夫子和孙承宗那一伙,个个都是天上文曲星一样的人物…… 只有张用诚和唐瑞年几个,有点儿自家的大哥的感觉,小丫头片子,心里也有亲疏远近呢。 “好罢。”一时笑毕,惟功正色道:“现在年纪过二十的已经颇为不少了,大家现在都是二品三品,最低也是六品武职以上的官儿当着,不曾当官的也在顺字行负着天大的责任,再这么光棍下去可不成话……用诚,你开个头儿吧,当年就是我第一你第二,咱们这个团体,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人,我的亲事,最少还得等两年,况且我现在身边也有丽贞呢……” 丽贞就是大丫的小名,听着惟功这么一说,刚刚还笑意盈盈在一边听着的大丫赶紧避了开去,看到她这模样,两个男子都是微笑起来。 “大人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张用诚微笑道:“这也算是军人福利的一种,宜早不宜迟,既然我该带这个头,就由我来好了。” “这可不是任务,不必勉强。”惟功想了想,索性就是单刀直入:“听说你对福儿有些动心,是不是?” “这……是。”张用诚有些艰难,但还是坦然而答。 “她的身份,可只是一个丫鬟。” “大人,”张用诚提高了一些语气,深沉的道:“难道我的身份,比福儿高贵什么?若不是遇到大人你,现在想娶这样的媳妇也是不可能的事。” 当初挑丫鬟时,也是挑的清白人家,而且俊俏伶俐的才能入选,如果张用诚不是有认识惟功的一番际遇,现在要么是青皮混混,要么最多是商铺的伙计,或是卖苦力的,想娶福儿这样的媳妇,还真的是似乎不可能的事情。 “好,既然这样,那么便定下来。”惟功感觉欣然,张用诚虽有一些不好意思,眉宇间也极是高兴。 事实上福儿这样的服侍惟功的丫鬟,虽不是通房丫鬟那种近于侍妾,也不是外人随意能觊觎的,惟功这么爽利的将福儿给他,纵是在情理之中,亦足以惊喜。 …… …… 事情没隔几日,张用诚要娶亲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辽阳,因为惟功指示要从快,而张用诚还没有住处,索性就是叫钱文海搬走,将总兵府邸西翼那个小院暂时腾了出来,有七八间屋子,算上下人什么的也够住了,张用诚从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儿到现在正二品的高官已经感觉知足,而对福儿这样的夫人也是感觉十分满意……虽不是世家大族的小姐,相貌品性也感觉配的过,特别是朝夕相处,早就情愫暗生。 这一对青年男女,都是齐楚人物,加上张用诚在这个集体中的地位,消息传扬开来之后,往辽阳的塘马立刻增加了十倍。 驻宽甸的特科总队人员,骑兵总队,第一营,还有驻辽阳和沈阳中间的两队人员,中左所千总部的军官,金州千总部,驻海州的第二营,盖州的第三营,复州的第四营,每个营都沸腾了。 在青龙山一带测绘的参谋人员中颇有几个顺字行出身的,也是派了塘马回来,强烈要求参加婚礼……这直接被陶希忠给按了回去,这帮小子还反了,正经的公事都不要做了! 就算这样,批下来的也是真的不少,等六月二十婚期将近的时候,辽阳城中骑马的军官明显是要多出十几二十倍来。 到处都是骑马赶回来的各级武官,有人穿补服,有人穿军常服,也有人就是一身作训服,只将身份牌带着,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四品的指挥佥事大人! “大人们里面请勒……” “来来,几位大人,请上二楼雅间。” 奉和门外,一群武官从马匹上翻身下来,将马交给门前的小伙计之后,吩咐喂料和涮洗,然后就是大步向酒楼内行去。 奉和门是南门,从海盖复金四卫来的,宽甸来的,要么是安定门官道进城,要么就是奉和门,两条官道都已经重修过,拓宽了一倍有余,重新夯实垫平,最上层是垫了细沙和石子,修成的是标准的沙石路,这种路肯定没有水泥和沥青路平整,但胜在坚实,稍嫌颠簸,然而不怕雨水冲涮,这年头也没有重型卡车,只要日常稍加维护,二十年内都是坚实如初,不象大明普通的官道,高一脚低一脚的,最上层全是浮土,一天三十里地走下来,人整个成了泥猴儿一般。 在这官道上近城门的地方有不少酒楼,官道两侧都是种了树木,杨柳依依,盛夏时节,在这些树下还有不少茶棚和瓜摊,年景好,收成高,四周的军户都扬眉吐气,花个几文喝一壶茶,或是开个西瓜也不是为难的事了,以往只有民户才舍得,现在这茶棚瓜摊四周黑压压坐了一圈圈的人,有光着脊梁纳凉挥扇的,也有穿着小褂歇息的,有民户有军户,军户多是轮流休息,趁着休息日到辽阳买东西,或是带着家人坐马车来闲逛游玩,所以城门附近,不仅小摊小贩多了十倍不止,连酒楼都新建了好几家。 看到五六个穿作训服的武官过来,这家酒楼从上到下都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辽阳镇也是怪了,官儿越大,穿衣服就越简慢,要是换了原本的曹总爷麾下,一个千总就趾高气扬,出来最少带十个八个随员,这些武官也是忒是奇怪,不仅穿着不讲究,一般来说连个随员也没有。 事实上辽阳镇就是这样,除了惟功有护卫局之外,别的护卫都是由各司的护卫处或各营组成的护卫队来执行保护任务。 战场上,这些护卫同时也是塘马和哨骑,轻捷彪悍,时而听从命令出击传令,时而保护在将领身边,警戒,如果情形不利,可以护卫将领逃走。 当然,对骄傲的辽阳镇的将领和士兵来说,后者是不可容忍的情况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军民 在平时,将领在营中的起居由雇佣的夫子照顾,还是惟功的理论,军营中一些不足以鼓励军人荣誉感和集体意识的工作,比如挑粪种菜,厨房工作等等,能雇佣便雇佣,文职工作也尽量不由军人完成。 军人,哪怕就是参谋人员,亦是可以抽刀上阵杀敌,这才是合格的军人。 辎重兵和工程兵,炮兵,虽然都不是一线作战人员,但杀敌的训练,包括火器使用,体能队列训练都是和步兵骑兵一样的。 在平时,将领由雇佣人员照顾起居,自己的居住区域雇多少仆役也大可随意,平时因私外出,那么就只能自己出行,军队不提供勤务人员和随员。 这也使将领时刻自省,自己在军队之外,也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到上下马有人扶鞍,有人时刻照顾生活上的一切细节,这样倒也养成了很多好习惯……比如眼前这几位,入座之后,桌上有一些没打扫干净的残迹,酒楼的伙计十分紧张,这些将领倒是自己用抹布擦干净,又自己归置了椅子,将桌子抬到临窗的地方,打开窗户,让微风吹拂进来,感受一点清凉。 “这里可真热闹,瞧那一堆堆的人。” “都是咱顺字行的马车送过来的……一里路一个大子儿,一家子人花几十个铜钱就能出村到辽阳城来见识一下花花世界是什么样的,这钱花的值当。” “嗯,刚刚瞧着好几辆,要说也不便宜,一家子来回得一二百铜钱才够路费了。” “若是以前,打死他们也不舍得。现在一个月一个人在屯堡拿一两八,一两银子换九百多铜钱,最多换一千,一家子最少有两人是屯工,那些妇人还能做些针线活计多赚几个,小孩子上学省了饭钱,每月还发零钱,这么算下来一个月你们算算是多少,花几百铜钱,够路费还够在城里吃顿响午饭,买点花布玩艺儿什么的,哄老婆孩子开心,你们说值不值?” 说话是张猪儿和李宝等人,王乐亭也插几句嘴,他们都是从辽南赶往辽阳来参加婚礼的,王乐亭精明仔细,和李宝等人都是顺字行出身,张猪儿是因为感激张用诚几次提拔重用的恩德,也打了报告,居然批复下来,这应该是上头调剂他……上次中左所大捷很涨了全镇的士气,另外还打出千把多苦役工徒来,还有一百来万的现银,很救了一下急,所以张猪儿现在在镇里不仅是个名人,而且人缘之好,恐怕不少顺字行出身的老人都没法比。 最少,在任磊和张思根等负责建设和财务各司的各人眼里,张猪儿肯定是十足可爱,这样的军官,可是越多越好! “这么一算,倒也是真的值当。” “一个月好几千铜钱,好家伙,咱们当年敢想吗?” “不敢想。”王乐亭是向张猪儿说,张猪儿虽然不是顺字行的贫苦少年出身,但也是京卫中的破落户,家里穷的底儿掉,父亲虽然有官职在身,居然是在德胜门扛活卖力气的,京卫七十二卫,这样的破落军官可是有的是,极为常见,所以他很坦然的摇头,表示自己亦不敢想有这样的日子可过。 “这车,这路,咱可真是开眼了。” “嘿,现在你们军户可是真翻了身了。” “一个个吃的白胖胖,要不是咱们老相识,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大人呢。” “哈哈……” 辽阳附近的民户也是不少,辽东这里,没有什么“军民千户所”,大明的军户组成卫所,卫所之下又可以包含民户,比如甘肃等卫,原本的一千多民户就加入到卫所之中,这样的千户所就称为军民千户所,意思就是军民各半,卫所管理民籍一般是按州县的规矩办,或是尊重民户宗族的意思,百年之下,倒也相安无事。 辽东因为是全部实土卫所,所以民户虽多,也没有用这等名义,原本民户日子要比军户好过的多,军法管不上,武官不能随意欺凌,民户中有不少官绅撑腰,官绅也不象世袭武官对军户那么下狠手,所以民户的日子要比军户强那么一些。 但整个辽东是这么个情形,强也是强不到哪去,现在军户们只要加入屯堡,立刻就是翻了身的感觉,衣料光鲜,全家都穿着新衣服坐着马车来赶辽阳的,不在少数,四周的民户,穿着仍然是破旧衣裳,仍然不怎舍得用钱,眼看这些以前的穷鬼却翻到自己头上去了,这酸味自然而然的就溢了出来,种种冷言冷语,不绝于耳。 “俺说,你们要是嫉妒,干脆也入屯堡。死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不放手,又嫉妒俺们,再你娘的说这些怪话,当俺们拳头是吃素的不成?” “动起手来,俺们就狠狠揍你们一顿。” “别动……再动就揍你。” 军户们这么一说,那些民户都是跳起来。以前军户和民户相争也不是没有过……争水源打架是常有的事,没事了因为小孩子拌嘴也能打起来,民户人数只有军户的十分之一,但民户一般都有士绅和宗族撑腰,军户在各级武官眼里就是奴才,哪有为奴才出头的道理?所以打了也是白打的多,除非出了人命,闹的太不成话,上面才会出头弹压。 现在这些以前打了不敢还手,纵是还手也不是对手的家伙居然敢还嘴,而且十分强硬,聚集在一起的民户顿时就跳了起来,脾气暴的就是一捋袖口,骂道:“来,不动手的就是小娘养的!” 这一下哪有不打起来的? 先是茶棚底下一伙子,然后四周的瓜棚摊子上的几伙人,各依民户军户,一下子分成两伙,军户人数在这里反而要少些,毕竟辽阳城内外是民户的聚集区域,一声吆喝,民户上来一百多男子,军户只有四五十人,正好对半。 不过,军户并不慌乱,先是高声叫喊,有农兵队官的站在最前,旗队长站在两侧,农兵们自成站成排,手中抄着临时拿出来的家伙,或是扁担,或是木棍,要么就是抄着刚刚坐着的条凳,不到五十人站成几排,队列整整齐齐,倒是很象个模样。 “打!” 那个临时旗队长一声令下,众军户齐拥上前,一起出手,民户开头还有十来个胆大的上前来挡,这哪里是对手,顿时被打翻在地,剩下的一见不妙,自然作鸟兽散,走的慢的,不免要挨上几下,却疼的紧,哭爹喊娘的,立刻被打散了。 众军户哈哈大笑,却也不追,继续纳凉,躲在后头的老婆和娃子走上来,一家又重新聚集在一起,说说笑笑,拿民户刚刚的表现来说笑。 “好家伙,李宝,你们军训司真了不起。几个月时间,这农兵已经练的有模有样。” 看了这么一场斗殴,在酒楼上的武官们反而有开了眼界的感觉。当时的大明,民间斗殴是常见的事,最常见的是宗族之间的械斗,在福建两广一带,一场几百上千人,一次死伤几十人的械斗几乎一年要打几百场,官府也管不住,索性懒得去管。有些械斗是争地,争水源,或是争山场,有的已经是两姓打了几百年,连参加械斗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去打……就知道祖宗打下来,就得一直打! 戚继光当年在义乌挑兵,就是被那些东阳矿工械斗的场面给惊着了,那是何等壮观,成千上万人持械而斗,勇往直前,那股子劲头比起官兵打北虏和倭寇还要强悍的多,由此戚继光就在义乌招兵,成就了戚家军的无敌美名。 这辽东地界,军民互斗是最常见的事,一般都是军户吃亏,民户占便宜。这一次,却是正好反了过来,民户被打的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固然是民户都不是一个村庄的,有点儿一团散沙的感觉,但人数比军户还多一倍,被打的没还手之力,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呵呵,这算什么,小场面。” 李宝也很自得,极为高兴的道:“咱们大人说了,什么火铳,火炮,弓射,这些都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是体能和刺杀训练!没体能,想干什么都差着劲道,没刺杀训练,哪有血勇之气?” 王乐亭道:“农兵也搞刺杀训练?” “嗯,屯堡全部下发了护具,每日都有刺杀训练。从队列刺杀到两人对刺,到三人混战,小队混战,再到大队混战……全都有。” “这大队混战哪有章法?纯粹是斗殴,你们军训司怎么想的?” “就是要斗殴!”李宝冷然道:“训练时再认真,还是训练,隔一阵子来这么一场乱斗,大家戴上护具认真打,出死力打,把身体里那一点悍勇之气慢慢打上来,绵羊也能慢慢打成老虎。要是光练不打,老虎也练成绵羊。” 张猪儿道:“说是这么说,我们中左所千总部因为刺杀训练的这种混斗,这个月已经伤了十几个,有三个重伤。” 这种刺杀训练,讲究一股子精气神,人人都要出尽全力,虽然是木枪还有护具,但受伤是难免的事,不仅是中左所,全镇上下已经编成的八个营加甲乙两个骑兵总队,还有特科总队等全部开展刺杀训练,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有人重伤或轻伤。 第五百二十三章 纷至 “你们军训司哪个混蛋想的这主意……虽然看着有用,但太狠了一些……” “慎言!” 半天没说话的佟士禄终于开了口,也是抱怨这事。刺杀训练对锻炼人的狠劲和胆魄无疑是最有用的,再老实木讷的新兵,打上几次这样的群架,经历过几次两人对刺的训练之后,无疑也能激发出血脉里的胆气血勇,慢慢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士兵。 明清之际,军队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激发血勇之气的训练,而就算是二三百年之后,刺杀训练,仍然是列强的最基本的训练科目,什么五公里跑,武装越野,队列训练,射击训练,内务等等,都得让位于刺杀训练之下。 “住嘴!”李宝先厉喝一声,吓了佟士禄和张猪儿等人一跳,接着才小声道:“你找死是不是?这是大人的主张,开始军训司并不赞同,是大人一力坚持的,现在我们汇总来看,这训练成果确实是好。” “但伤了不少人……” “伤人?”李宝冷冷道:“训练受伤好过战场上死掉,打赢了也好过打输了……打输了又丢人还丢命,哪个好?” “嗯,我晓得了。”佟士禄闷闷的答了一声,就不吱声了。 “佟冬瓜你这是咋了?”王乐亭和佟士禄现在是搭伙计,一个营官一个副营官,不过佟士禄在金州领一个单独的千总部,两人见面机会并不算太多,此时王乐亭拿佟士禄的外号来打趣,也是看出佟士禄有些闷闷不乐,故意搞活气氛。 “倒是有些心事……” 佟士禄力大无穷,跟着周晋材最亲厚,和王乐亭几个擅武者的关系很好,和张用诚陶希忠一系交情一般,与钱文海王国峰等人便是交情淡漠。 当时跟着惟功出来的,前前后后加入顺字行的有几百人,这几个是最初那几十人中的,不过团体再小,也会分出更小的小团体来,如果不是一致对外,自然就会生出种种嫌隙出来。 张猪儿一听这话,站起身来,笑道:“这酒楼看着大,做事忒也差劲,到现在不说上热菜热炒,也不上冷盘果子和酒来,俺去催催。” 说着便是赶紧下楼,只留下几个顺字行出身的武官,仍然坐在桌边不动。 “好了,猪儿走了,你说吧。” “嗯,我说便说。” 佟士禄闷声道:“用诚结了亲,俺替他也高兴。不过,俺也二十好几了,也想娶亲啊。” “想娶便张罗娶就是了,这也值当苦着脸?” “银子呢?”佟士禄瞪眼道:“俺是分了套房,但结亲不能只有套房吧,六礼媒聘,不要银子?俺也想娶正经人家的好女子,没银子,谁跟咱?” “你的俸禄一年好歹也有千八百的,干啥了?” “一年好千八百在顺字行的时候,现在说什么切开来,俺一个月二十四两,听着是不少,但俺是军官,光是一个月请兄弟们打牙祭就得花一半去了,再买买马鞍,马鞭,换个好马靴,几个月攒的银子也不够使……俺前一阵看好一张好弓,要价五百,俺连还价都没敢,灰溜溜便走了。” “你这厮真是存不住钱,怎么就这么穷了?” “当初只当这辈子不得再穷,用银子是狠了一些。” 佟士禄当初要是会攒银子,现在可能几千银子在手,也是一个小财主了。但这厮花钱确实大手大脚,相中什么就买,宝刀名马都是大宗的开销,加上女色上头也难免,京城和辽阳都有妓院,biao子那里可是玩的全是银子,虽然习武的人不可能天天流连在那样的场所,但只要去上一回,没有一两锭大银就出不来。 现在看来,佟副营官可能是嫖biao子的银子也拿不出来了。 “俺就是心里不舒服,当兵吃粮,为大人打北虏,打女真,报效朝廷国家,也报大人的大恩,一条命拿出来,都没啥。但现在这事不公,顺字行的大掌柜,一年已经几千两了,将来还要再涨,俺们拿命来拼,才几个钱?再有,那些辽商,观风望色狗一样的人物,就拿了银子出来,现在将本求利,已经大赚特赚了。那个什么唐志大,叫人拿了几千银子在中左所西官山那里买了大块的地,引水修池塘,盖了十来幢楼堂亭阁,一二百间屋子,说是别业,没事到海边督看货物出入时居住,你看看,人比人是不是气死人?” 王乐亭勉强道:“我们在辽阳也有府邸,都是三进院落,比谁差了?” “这是大人的恩德,没说的。但咱们现在银子太少,也没说的。老实和你们说,现在一直说有新福利,军心才稳着,不然不少人都想去当屯堡的屯民,要么就去当矿工,船工也成,不然就在建筑司将作司干活,一个月好几两银子。我们呢?虽说吃住全包,但训练苦,又有拿命拼的时候,一个月就一两八,二两四!” “当了军士长就好几两了,成了队官十两,当了把总十二两,一年几身衣服,吃住全包,还可能有马,拿屯民来比,这个话差了。” “唉,反正这牢骚不是我一个人的,不是和你们,我也不说……” 说了这么一大通,佟士禄话也说的差不离了,好歹将心里的积郁之色散出去不少,这会又听到楼梯响动,他便住了嘴,果见张猪儿先上来,底下几个伙计,端菜的端菜,拿酒的拿酒,一溜烟的跟了上来。 王乐亭心里有股闷气,胸膛都是上下起伏着。他和佟士禄都是跟着周晋材混的,大家交情好的穿一条裤子,不过佟士禄刚刚的话他听着十分不顺耳,自己这一条命都是大人给的,漫说现在军人待遇这么高,就算是普通营兵那样又如何?忘了冰天雪地里钻粪堆的感觉了? 只是这话他不想说,太伤佟士禄的面子,而且细思起来,对方的话不止是替自己一个人说,而且是军中一股风潮和势力的代表,虽然这些人将怨气撒在顺字行,中军部,还有辽商等商人的身上,没有人敢说惟功一个不字,但如果长久下去,很难说这一股怨气会怎么发展。 细思恐极,而且也怒极。 “这顿饭我请了。”王乐亭重重一捶桌子,桌上的碟儿盏儿杯儿都是震的跳起来,李宝皱眉不语,佟士禄神色有些难看,但听王乐亭怒道:“些许酒钱,值当争来争去的,小家子气!” …… …… 几乎是和几个武官同时,李达和杜义兄弟两人一起从一辆辽南过来的大车上跳了下来。 有原始减震和厚厚棉垫子的大车虽不及后世舒适,但也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最佳的代步工具,比起老百姓的两脚,或是独轮小车,要么就是那种颠死人的骡车,顺字行的大车阔大而舒服,四马拉着速度又快,未来还会推出八马拉的大车,一天之内就能从辽南赶回辽阳,到那时候,真的千里变通途,整个辽南和辽中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物流,永远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很多人不知道这一点,但实际上历朝的统治者在开国立基之初,最重视的就是驿站的设立和官道的修理养护。 大明立基之初,驿站以南京为核心,一路北上,再一路到辽东,再一路到奴儿干都司,肃州卫,远到云南贵州,官道和驿站,急递铺,构成了这个帝国的大血管和动脉。 只是王朝过了中期,一切都会开始衰颓,和人体一样,大帝国的血管动脉也是最开始出问题的地方。 在李达等人的记忆之中,道路十分难行,雨天是一脚深一脚浅,泥浆有半膝深,出门十分困难,干燥的天气里,就是浮尘满天,车辆行人经过时,颠簸难行,种种滋味,十分难受。 而此时此刻,不经意间,仿佛就是在车辆上闲聊了一阵子似的,居然就是这么到了! “切两斤牛肉,两斤饼。” 李达买了两块大卷饼,每块里卷了一斤牛肉,和杜义两人一人一块,大嚼起来。 车上也提供吃食,不过价格比路边自己买的要贵,所以这两人一路上一口也不曾买了来吃,有几个后生耐不得饥饿,花了高出三成的价格买了肉馒头来吃,叫李达两人好生的瞧他们不起。 这两人来的稍晚,但军户们还在聚集着聊天,一脸兴奋之色,所以他们也很快听了一耳朵军户和民户打架的事。 “打的好,这些***民户,当人家佃户还当上瘾了!” “就是一群奴才,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 李达和杜义全是军户出身,理所当然的就站在军户这一边。在辽阳城居住时,城里的民户和商户都有欺负军户的,群架也打过几场,这种事情,当然是以族群划分来决定自己的立场,李达和杜义的话,可是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 “两位军爷,要不要继续坐车?” 城门口也有顺字行的马车,辽阳城怎么说也是辽东都司第一大城,连北城在内方广二十里了,纯粹步行,从奉和门这里到北城,少说得走一个半时辰。 “不必。” 李达背着两个大包裹,却是一口回绝过去:“俺都到家门口了,再花这钱可说不过去!” 杜义一把扯住他,笑骂道:“这勒掯样,赶紧上车吧!” 第五百二十四章 推销 城内的马车全部是双人马车,不象城外的长途车是四马,而且车身要短的多,宽窄也较城外的窄一些。 比起辽阳城原本遍布在城门口的短途小毛驴,这马车当然是高大上了。 车顶上有框架,各人的行李全部沿着小梯爬着放上去,坐车的要么是商人,要么就是镇兵,军户们到这辽阳来就是闲逛的,他们是断然不会再坐车了。 李达和杜义坐上车去,也是一样的格局,几排座椅,背后有支撑,屁股底下是厚厚的垫子,车子动起来时,感觉到车厢和脚底在颤抖,接着眼前一黑,就是进了城门洞去。 两人都饿坏了,也管不上别的事情,只顾着开始大吃大嚼,两人嘴巴不停,将裹的厚厚的牛肉卷饼放在嘴里大嚼,一边吃,一边还拿着粗若儿臂的大葱就着,整个车里,都是叽里咯嚓的咬葱的声音。 “这两位军爷吃的真爽快。” “瞧着就有股痛快劲儿……两位军爷,我这里有些上好货色,就放在城中宁裕客栈存着,都是自京师贩来的好货色,等闲难得一见……” “我的货就存在顺字行的南门店,离的近,两位去看看?” 几个商人看着先是觉着好笑,接着就是开始奉承起来。 他们有的从广宁过来,有的是宁远过来,都是打从关内贩了货物到辽阳这边来卖,这几天出脱了一小半货出去,销量不佳,又听说镇兵有钱,没准眼前这两个还是军官,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先夸了几句,接着便是卖力的推销起来。 “得,得,打住。” 李达和杜义倒还真是军官,都是队官,底下十来人,俸禄也比普通营兵要高出很多。 但两人丝毫没有买货的意思,李达更不客气,直接便是要求这几个商人住口。 “军爷何必如此自苦?”一个宁远商人不死心,苦苦劝道:“咱们的货就在车顶上,都是上等的好货,不论是布,还是茶叶,还是油,都是上好货色。” “实话实说吧,”李达笑了笑,对这商人道:“我们都买了南货回来,攒的银子用的光光,身上只有不到二两的路费和一两千哄孩子玩的铜子儿,你们也要?” “南货?” 商人眼中露出震惊之色,他们都是蓟镇和广宁,宁远一带的商人,当时的南货已经以精致闻名,而且货物种类繁多,分门别类,光是茶就有数十种,油数十种,布匹松江一府就分成好几十种,这些常见的大宗货物就比北方强的多了,另外各种金银器皿,比如银烛台五供,北方制品就远不如南方,绢,描金的小物件,都是南京为最佳,刺绣物件,摆件,南方出品远盖北方,还有砚,墨,纸,这些后世不怎么流通的物品,在当时可是响当当的硬通货。 还有书籍、各色香料、胡椒、苏木等,至于金银、珍珠、犀牛角、象牙、象脑、玳瑁、沉香、檀香、丁香、绫布、西洋布、细棋子花布、各色打布、杂布、黄蜡、密蜡这一些奢侈品,更是南方才有。 当时的海洋贸易,南洋西洋各国的特色货物源源不断的进入中国,再由南至北,价格自然是翻了好几番上去。 两个普通的军士,如果是在蓟镇或广宁一带,说是买了几大包裹的南货,恐怕这几个商人要把嘴都笑歪,在辽阳这里,他们却是知道军人比外镇要富裕的多,眼前这两个气宇不凡,没准说的是真的。 但从辽南来,带南货到辽阳这样的大城,这几个商人却实在想不明白。 “你们去辽南看看便知,这个月顺字行往南边的大船已经回来两艘,又有四艘过去了,然后每月都有十几二十艘船只来往,过了年,一个月最少一百来艘船只往还,这南货还不涮涮的下来!” 李达面露得色,刚说的这群商人面无人色,车身一震,却是停了下来。 “好了,俺们到了。” 李家和杜家都没有住屯堡,两家都是在城中寻了住处,杜家因为杜礼的关系,住在城南地界,寻了一个靠近儒学的小院,杜家家底原本不差,加上拆迁补偿的银子,买这院子并不吃力。辽阳的房屋价格,较京城和江南一带原本就低廉的多。 李家是五六家本家也在城南一起买屋,李佑和李达这两个堂兄弟家就买在一起,两家当时缺银子,没买的起独院,就是一家一半,一幢十来间房的院落,买了下来对半劈开,隔了院墙留了门,白天开门走动,晚上关了门自成格局,倒也省心省事。 到了城南地界,两人叫停了马车,自车顶将自己的东西搬了下来。 过程之中那几个商人都下了车,看着这两人搬东西下来,有商人还上前摸摸包裹,李达和杜义倒也不恼,只是哈哈一笑。 等两人将货物全卸下来,那几个商人中才有人叹道:“我们算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想必货物是从海上过来的,自然是先到辽南。” “这里头的关节之处小弟倒懂一些……从关门到宁远,广宁一带,都掐了顺字行的商路,如果不开辟海上道路,辽阳这里就和关内失了联络了。这样一来,宁远伯等人算是做了无用之功,人家自海上来,他们能有什么办法了?” “怪不得人家早说了英少国公是勋贵中脑子最好使,也是最会做生意的主……果不其然啊。” “难得的是公平买卖,不以势欺人。诸位,我看我们去辽南看看怎么样?若是一年几百艘船的南货过来,以后我等要调整一下经营的策略才跟的上这变化了。” “言之有理,好在到辽南也是方便的很,我们交点车费,到城门上车走人就是。” 这几个商人,原本就是自城外而来,一心想到城中发卖货物。怎料遇到杜义和李达这一对主,卖货不成,反而要往辽南跑一趟了。 不过对他们来说,辽南之行是必然之事……辽阳镇从修港口,造船,建设造船厂,这已经是一个整体配套的大工程,花费的钱在天文数字。 顺字行在京师和天津一带,还有登州一带,甚至江南,苦寻有造船经验的高手匠人,在宽甸一直不停的砍伐大木,在辽阳往宽甸和往辽南两条主官道上消耗了大量的银粮,从万历十年的元春到现在六月,半年时间加派了过万民工,每日不停的修理,终于道路主体基本上完工,这个效率,让大明官员一只手再给他们加两年时间,也是未必做的下来。 这已经是两个体系之下的工作效率的比拼了,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在这几个商人眼里,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神迹,他们立刻决定前往辽南,这就是必然之事,南货大举前来,不提前做准备的商人,在未来几个月后,绝对会遭遇灭顶之灾。 …… …… “这……这还是辽阳?” “俺日他先人……俺日他先人……俺日他先人!” 李达的高亢的日先人的感慨简直声动九重,惊动了四周不少的过客和居民。一看到是两个风尘仆仆的军人模样的人,四周围过来的人脸上露出了会意的微笑,然后就是各人忙各人的,没有人再来关注了。 李达和杜义下来的这是个车站的下客点,长达百步象有钱人家花园里的走廊一样,修的高大齐楚,可以遮风躲雨,人和货下来后,附近还有小型的单马货车,可以帮人短人送行李货物……如果是家人来接,当然也就无此必要了。 原本城中的牵着毛驴和走骡拉客送货的驴帮已经不见踪影了,老成的可以留下来加入顺字行之中,那些刁顽的自是被淘汰了去,至于坚决反抗的,现在可能在某个地方继续服着苦役。 辽阳和辽南地界相当于后世辽宁省的近半个省了,地广人稀,可修的工程可是有的是,够这些苦役人员修到服刑期结束为止了。 这车站已经够叫人惊奇,而展现在李达等人眼中的世界,几乎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的。 这个时代的人们,在信息的接受上是不能和后世相比的,不要说影视作品能叫后世人不出家门知道天底下一切的新鲜事,就是图画,书籍的充实程度,几百年前的明代也是不能比拟的。李达等人,除了在过年时的年画上看过所谓的虚无飘渺的“仙宫”算是脑海之中最美的图案,除此之外,就是想象一下,最多也就是辽阳城中几户大将门世家的宅邸就是最好看的模板了。可这种大宅邸,一般人自是进不去,纵进去了也就是在外围看看,内里的花园精舍一类的建筑,外人肯定无缘得见,最多是在这样人家打杂当小厮丫鬟的,能进内宅,并且将所见所闻,绘声绘色的叙述出来。 而此时呈现在李达和杜义眼前的一切,却是将图画之中的仙境给搬了下来的感觉! 这样一来,给他们的冲击和震撼,也就可想而知! 第五百二十五章 邮信 高大的三四层高,甚至五层高的建筑在两人眼前比比皆是。 道路两边原本那些低矮破旧的平房已经被拆除干净了,那些原本就是二百年前修起来的卫所军人的住所,破烂不堪,早就该重修。 现在辽阳镇在原本的地界修筑了几个大军营,紧密而精致,军营并没有修围墙,只是沿着军营的地界修了笆篱,栽植了不少鲜花,李达和杜义两人隔着远远的看,哪里还象个军营? 他们两人还不知道,以前每次镇军训练时,都会围着一大群人,开初男男女女都有,后来时间久了,就全是妇人和老人带着孩子,站在笆篱外透着缝隙,看里头训练的情形。 这自然也是故意设计的,军人的辛苦在这个时代无疑也是排前列的。九边的边军,标配负重是八十八斤,每种技艺都要纯熟,平时流汗,战时可能丧命和流血。 正是因为九边的军人,边墙之内的百姓才能安生立命。然而军人做的还不够,女真人和蒙古人轮流入侵,他们抢掠和屠杀边民,甚至深入到海州复州这样的极南的军镇,蒙古人一直打到过京师城脚之下,河套故地,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收回! 真正坐享其成的是保定以南的南方,除了浙兵被调在北方充实防御之外,大帝国的力量没有完全用上,北方人的鲜血和付出,南方并无感觉,一直到江山更迭,异族入侵时,南方的纸醉金迷和太平岁月才被无情的打破,南人才知道其中的残酷之处。 在目前而言,就算北方的普通人也并不完全明白和理解军人的崇高之处,当然,这个时代的军队将领贪婪残忍,兵丁也经常违背军纪,特别是辽东镇兵,军纪之坏,当是各镇第一。 如此一来,最少在辽阳城中,修补形象,提升军民之间彼此的认同感,也就成了辽阳镇中军部着力进行的一件要紧之事了。 最关键的,辽阳镇希望麾下将士绝不是完全为了俸禄饷银而训练,打仗。也不仅仅是为了报效惟功一人……当然,宣传和暗示来讲,全镇只效忠惟功一人是最重要的训导内容,但军人的荣誉,也绝不会是为了一个人而去打仗。 军人荣誉感,保家卫国所带来的至高荣誉,也是全镇上下所汲汲而求之事,惟功也相信自己会与全镇将士同心同德,并不因为这一类的军人荣誉的教育,失去这些军人对自己的效忠之心。 相反,他相信越是这样教育,全镇官兵,反而会越发的效忠于他! 所以在杜义和李达眼前,大街上有高大的各式建筑,临街一边,山墙又高,又有种种装饰,比如鲜花,树木,种种细节,构成了极为漂亮的图景。 在另外一边不远处,是辽阳镇的城南兵营,大队的新军将士,正在进行艰苦的体能训练。 道路已经由充斥着粪便和尿液味道的泥地变成了大块的方砖铺成的砖石路,两边原有的明沟排水变成了加了盖的暗沟排水,所有的道路两边都种植着树木,此时正值盛夏,树木可能是春天种下的,现在已经全部是郁郁葱葱,虽然枝叶还并不繁茂,看起来亦是颇有可观之处了。 破旧低矮的房舍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放眼看去,普通的小院门前也是干干净净,外墙粉涮一新,并且加种了花草树木。 那些高大建筑,有一些是顺字行的商会建筑,有几幢是辽阳镇的有司衙门,并没有修成四四方方的模样,而是设计的各有奇巧之处,给辽阳城这城南地界,增添了不少光彩。 还有几幢是辽商所修,他们也是和顺字行一样,建成商会,或是大型商铺,用来会议,接待,或是招徕生意。 城南最大的建筑,则是重修的上帝庙,这是最得城中人心的举措,整个庙宇,修筑高大了十倍有余,香火极旺,还有其余几座道观,也是重新修葺了一下,增添了不少香火上来。 最叫杜义和李达惊奇的,便是街角处的一座青牛雕像。 底基就有两人高左右,加上几人高的生铁铸成的牛身,光是这一座雕像,就足叫人惊奇。 设计也好,看起来栩栩如生。 在雕像四周,是草坪和花园,还有曲折的道路,两边全植上树木。 “你们俩看呆了吧?” 两人看的发呆,已经足足站了一刻钟功夫还多。 光是放眼看去的地方,以前要么是破旧的居民区,要么就是卫所旧营房,中间夹杂着茅厕和菜地等杀风景的东西,现在看过去,全部是这样漂亮的景致,全部设计的这般漂亮,而且错落有致,并不显的拥挤。 两人站着的这站台也有一米高的台基,方便马车上下客和搬下货物来,极目看去,朦朦胧胧的景致真的如图画中的那些仙人地界一样,看呆了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若是形若无事,那才是怪了。 “是看呆了。”杜义听到声音,脸上立刻露出喜色,笑着道:“是忠哥,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收了你的信?杜礼那小子没人影,况且他也是秀才,虽然他小,能指着他肩挑手提?”杜义这一次回家,也是难得有了假期,李达也正好有假,两人就结伴而回。杜廉却不是队官,所以假期还得再等等。 两人回家之前,正好南货船只早就到了,顺字行在中左所有一间占地好几亩地,铺位过百间的大型综合商铺,也这商铺之大,也是肯定突破了两人的所有认知。 所以哪怕两人再战战兢兢,生怕花钱花冒了,在这顺字行的商铺里头,还是转悠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每人都买了两三个大包裹的东西,加起来就足有三四百斤的重量,两人虽然是壮汉,可也没法扛着这几百斤的东西走回家,到了城里再雇佣夫子实在不成话,所以在先回家之前,就是一封书信寄了回去。 这也是变化之一,以前人寄信,就算贵为宰辅也没有那么方便,需要有熟人知交回乡的时候,请帮带书信,如果是急件要件,比如张居正的信件,当然是由驿站带传,不过那是大人物的特权,普通的阁臣都不要想,更不必提中下层的官员和百姓了。 而辽阳的变化就是顺字行邮车的出现,从辽阳为中心,除了辽西地界不能去之外,连沈阳中卫和开原铁岭抚顺关都能到,甚至信件还能送到栋鄂部等女真人的地界,再往东一直到鸭绿江边,往南当然是辽南四卫,宽甸,凤凰城,全部包括在内。 每日都有大量的邮车奔驰在路上,帮着送信,还可以代写,反正是顺手的事儿,价钱也不高,每封信送到了就是几十个铜子儿,还可以带东西,按重量收钱,今日杜义和李达这哥俩的几百斤东西,如果是从辽南送到辽阳,还真是不便宜,不比人在车上,补半份的行李钱就成了。 这是因为代送东西,上下全是顺字行的人手,自己坐车带行李,只要车辆承受的住,反正上下是你自己的事,伙计最多给你搭把手,这价钱自然就便宜的多了。 “嘿,还真是方便……”杜义笑道:“发那信的时候,就觉得不靠谱,想想又是顺字行的产业,还是花了钱叫人送,不料就真的送到了。” “你们在辽南怕是不知道。”杜忠笑道:“咱们辽阳已经每一家一户都编了门牌号,这信送来是按门牌号送到各家,断然不会错的。” “好家伙,真是……”杜义想了半天,竟是想不到什么形容词来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李达神色活见的补了这么一句,三人都是大笑起来。 都是健壮的壮年男子,又曾习武和参加艰苦的军训,三人分别拿这些包裹就很轻松了,这么从大道上一路行前,看着中间的雕像和花园,杜忠笑道:“这是咱们忠孝前坊的坊市花园,咱们辽阳重新分坊,按忠孝、节义、仁爱等地名来分,城中一共十坊,再分前后,其实就是二十坊,地方都不大,每坊十里,每里一百一十户,十户为里长,每户都按坊名,里名,户名,这样弄好,断没有错的。” “这不就是关内民户的里甲吗?”杜义神色凝重,缓缓道:“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家当着里长没有?” “老太爷就是第一里的里长啊,怎么了?” “这可坏了事。”杜义脸色一变,焦急道:“能辞不能,能辞赶紧辞了……里正这可是徭役,分当年和和见年,一旦轮到,破产是小事,破家也是常有。要征收税粮,征不齐你就包赔,那是城外的厢里,咱这坊里,要办运上贡物料,支应官府应用,比如皂隶,禁子,门子,库子,斗级,全部出自里甲,学校生员的进项,乡官的年例礼物,地方上乡饮牛酒费用,送生员赶考的路费,为进士之家和节妇建的牌坊,馈送过往官员的贽敬,支应驿夫的铺陈酒食,刑场上杀人的木桩石灰,全部由各里轮流备办。就算咱辽阳的总爷清廉,下头的都司也都规矩了,光是正份供应,各里就断然承受不来。所以当里长的,就得自己包赔,一年里正当下来,不破家是不可能的事情!象关里人家,一旦轮着,以一科十,中饱私囊,这是最常有的事。里正老实的自己破家,不老实的就勾结上头,减贫增富,使里甲之中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老实说,这样的差事,不是我们杜家能勾当起来的,还是劝三叔赶紧辞差,我看辽阳都司和我们辽阳镇上下还算清廉,不成的话,我和李达求求我们上官!” 第五百二十六章 瘟疫 “好家伙,你这长篇大论,有长进啊。” 杜忠并不着急,却是一脸的诧异。杜义和杜廉哥俩经常跑到边墙外生发,赚银子的能力还是有的,胆大心细,武艺也过人,要不然这样优异的人才,入选镇兵就很难,更不要说直接当了队官。 不过,以往杜义兄弟也就是这么大的出息,毕竟没正经读过书,没游历过关内,当时的人,要么读万卷书,要么行万里路,这样才能在经验和阅历上超过旁人,坐在家中,能知道天下之事的,断然没有。 不同的时代就有不同的资讯水平,名士之所以是名士,便是能读万卷书,还能行万里路,人才,是着实难得的。 杜义有些焦虑,不过杜忠是本家族这一代的老大,又是有百户的传袭,不好怠慢了,只得又道:“这些东西,是我们在军中学习的教材政治经济学说中看到的。” “这门课不坏,不是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本朝里甲的毛病,说的十分透彻。” 李达插话道:“还有牙行,脚行,皇庄,王店,官店,盐法,茶法,开中法……州县、仓场、光禄、宗藩、库监、职官、俸禄、漕运,再到卫所俸粮,屯田诸法、钞关、杂课,哼哼,我可也学的不坏。” “好家伙,你们俩……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李达说的这些,不要说百姓或武官,纵是秀才生员,或是进士官老爷也未必能真正闹的明白,因为涉及的东西实在太多,进士及第的多半是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问他经义举一反三,一谈实力,茫然无知。所以本朝为部曹官员的新科进士,不免要观政一年,学习政务。而外放州县的,只有委于幕客,不然上任之后,茫然无知,根本不知如何开展政务,连对上奏报,公务呈启,帐务盘查清算,也是一无所知。 这样的地方官,自然受制于胥吏和乡老宗族,而这种地方官员无能的趋势,其实自宋朝就开始了。 司马光等儒臣,好为大言,而一旦授给实职差遣就会抱怨,因为儒臣做杂务政事,不是国家养士之道。 所以他们就是国家给最优厚的待遇,再给他们干涉政务的权力,然后还由着他们党同伐异,鄙视一切非儒出身的文武官员,最后他们还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因为做什么,便是坏事什么。 “嘿嘿,上头说了,我们完成初级士官教学,秀才举人的见识也抵不过我们,完成中等军官教程,是进士也比不上,也就是宋老夫子,了凡居士,徐老夫子,这样的真正的文曲星,俺们还比不过。” “要是没和你们谈过,怕是你敢这样说,我就说你李达牛皮吹炸了,现在这么一番话谈下来,我也承认。” “大哥,不谈这个,这里正……” “里正之事,关内已经不少地方将里甲徭役摊在地里了,改徭役为佥募,里甲十年应役之法已经废驰,你们不知道?” “说是这么说过,而且教材上说这是张江陵相国秉持国政最大的善德之一,还有免优免,山西六百万人,正经的优免核实过后,还有两百多万不纳丁役,想想当初有多少滥行的优免?只是我想,本朝做事,向来人亡政息,现在江陵相国已经故去了……” “怕什么。”杜忠道:“张阁老不在了,还有我们总爷在么。总爷说了,五年之内他不会离开辽阳,五年之后,就算他离开了,也会举荐人接任,不会改他的规矩。十年二十年内,辽阳城的里甲只负责派送邮件,配合什么调查,帮助宣布晓谕……也就是这些杂务,徭役杂税,与里甲无关。这事儿,是重编坊市时上头交代下来,正式晓谕,所以尽可放心。” 城中用里甲,乡村也要重编里甲,然后还有屯堡,这样就算把辽阳镇掌握地方的人丁数字,地方情形,彻底掌握了。 再用晓谕的形式,隔三岔五的发布下来,宣布辽阳镇的种种举措……现实很复杂,也很简单,不论军户民户,只相信给自己好处的人,数年之后,相信整个辽阳地方的民力,大半就会为辽阳镇所用了。 至于各道,都司和各卫底下的军民厅等行政单位,见鬼去吧。 这其中的微言大义,眼前这三人的层次肯定不能明白。 杜忠最近当了建筑司的工程大队的队长,底下大工匠一百人,普通匠人和苦役人员九百人,整管了一千人。他为人踏实肯干,务实又精明,所以私下算算,倒比当初管一个百户时多管了九百人,私下说起来熟人亲戚们都是拿这事来取笑。 说起来是个工匠头子,没有百户官好听,其实管的人也多,事情也多,权力也大,而且工钱开发的是当初干百户时的百倍以上……当百户就他娘的没银子! 一年三十六石粮,还经常克扣霉烂,有什么用?会混的百户还能有办法克扣下头军户,或是想办法兼并军户的田亩,好歹自己算是个小地主,不会混的或不忍心的,心里有股子正气的,就只能和杜忠一样以前受穷。 现在一个月二十四两银子,还有一些津贴奖金,比如工程完成的早,便会有奖励发下来。当然也有罚钱的时候,工程慢了,质量不合格了,罚钱也是没商量。 大明官府那一套,什么盐菜银子,公使钱,这些好处也是没有的,敢贪一文大钱,叫廉政司查到了,就是一个死字,断然不能做的事情。 “辽阳,变了!” 兄弟三人,这么一路谈谈说说,几乎每一句话,就涉及到现在生活的变化,而且,全部是往好的变化。 从大道下巷子深处,也是干净整洁,每个巷子十家就有一个公厕,一进独院的,想有单独的茅房是难了些,但公厕也修的很整洁,设计的流水管道,不停的引地下水上来冲涮,粪水引到大的池子里,干涸了之后有城外的农民架着封闭式的粪车来拉走肥田,倒是一点也不浪费。 每两三个巷子就是有一个大澡堂子,用的是一水的青砖漫地,设计极佳,早晨起就烧热水,天黑前后关闭,现在辽阳城已经鲜有不爱泡澡子的了,汉人原本也就是一个爱干净的民族,以前春秋上古时,放假休息不叫放假,就叫休沐,那是什么意思?就是休息沐浴,绝不能脏兮兮的,不成体统。 另外还有环卫体系,兼管生活垃圾,道路保洁,还有树木养护等等,归新成立的民政司统筹管理。 这东西,当时中国的官员没有一个重视的,可能有些人也对惟功在辽阳等地展开的这些体系感到厌烦和大惊小怪,但看看这些明末的记录就知道惟功的作为有多么重要了。 天启三年,明军在平定奢寅时有大疫,“分布各将据险固守,相机擒剿,迟速殊难豫定。” 崇祯六年,山西出现瘟疫。崇祯“七年八年,兴县盗贼杀伤人民,岁馑日甚。天行瘟疫,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百姓惊逃,城为之空。” 崇祯八年,总兵龙世威统兵防守潼关、朱阳关等隘口,“露宿凡十旬,皆患疫疠不能军,闯贼大至,遂溃。” 崇祯十年以后,山西全境瘟疫大流行“瘟疫盛作,死者过半”,疫情传到河南地区,“瘟疫大作,死者十九,灭绝者无数”。榆林府“大瘟,……米脂城中死者枕藉夏又大疫。” 崇祯十三年,夏又大疫。顺德府(今邢台)、河间府(今河间)和大名府(今大名)有大疫,人死**。 崇祯十六年二月,北京大疫,病名叫“疙瘩病”,“大疫,人鬼错杂。薄暮人屏不行。贸易者多得纸钱,置水投之,有声则钱,无声则纸。甚至白日成阵,墙上及屋脊行走,揶揄居人。每夜则痛哭咆哮,闻有声而逐有影”。稔,七月郡城瘟疫大作” 崇祯十六年八月,天津爆发肺鼠疫:“上天降灾,瘟疫流行,自八月至今(九月十五日),传染至盛。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数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 以上种种,再加上崇祯十七年京城的鼠疫,直接使原本就薄弱的京城防御变的彻底崩坏,毫无抵抗能力可言。 当然,明亡肯定不止是瘟疫鼠疫这么简单,但仅是天启和崇祯年间,瘟疫爆发就是这么多,这么猛烈,可见当时的公众防疫和卫生体系是多么的差劲了。 惟功的所为,不过是亡羊补牢,虽然关外地方因为苦寒,伤寒多而时疫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瘟疫的爆发,一种体系的建立,由来也非一日,自辽阳而全辽,再向全国推广,这是十分要紧的大事,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图好看的无益扰民之举! “到了!” 杜忠指着一个巷子口,笑道:“忠孝前坊这一片,就这条巷子前头有槐树,咱们整个百户,现在分散在各屯堡里头,还有干建筑的,干将作了,当兵吃饷去了,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分散在这附近两个里居住……走吧,咱们回家去。”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丰富 巷子不是很宽,不过也足以容纳两辆车错位而行,杜家是在巷子口,李家几家是住在里头,李达拎着自己的包裹,两大两小,全部用杜家拿出来的扁担担了,晃晃悠悠,一路挑着就往自己家门首去。 自打搬家到如今,一晃半年多了,他还是头一回回来,看到自己家的门首,还有门牌号上写着的自己的名字和一家子的姓名性别等资料,顿时就是眼前一热。 “哟,李达回来了?” “杜家那两个回来没?” “杜义和你回了,杜廉没回?” “咳,达子,要我说你吃什么兵粮,领什么饷,留着在辽阳吧,咱们现在辽阳到处都有活做,给辽阳镇的建筑司将作司做活,一天少说一钱银子,当个工头,或是大匠,一个月几十两都能到手。以前一年赚不到的钱,现在一个月就能到手了……何必背井离乡的,半年才回来这么一回。” 李达一脸鄙夷,眼斜着看那人:“入你娘的王达奎,你放什么屁,老子一个月开四两的饷,常服两季四身,作训服五身,高腰军靴两双,半高腰作训靴两双,武装带四条,每季发夏布棉布各两匹,还发鞋票,凭票领鞋八双,饮食都不要钱……赚这银子,还不知足?” 被他骂的人也不恼,细细听了,笑道:“是不错,但在辽阳当个大工也能赚的着……李达你莫恼,最近俺常在军营里出入,经常听了满耳朵,你们辽阳镇自己当兵的人都有不少不满之处,你和我强项什么。” “好了,莫扯骚,老子半年不得回,不是回来听你胡说八道的。” 李达这么一挥手,身上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威严气息,那说话的人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常出没军营,卖弄他听到的消息而已,此时看李达的模样,心里一征,打了一个突,倒也不敢再说下去,勉强笑了笑,赶紧就拱手离开了。 这么一打岔,李达心里的欢喜之情也是打了一个折扣,他没想到,人心就是这样不知足,镇兵们待遇真的不差了,新兵步军都有一两八,还有各种隐形和明面上的福利,比起辽镇的骑兵家丁也不差,只是不如那些改姓的家丁可以抢掠民财,领差事贪污,慢慢积攒自己的人脉土地,往上升腾成为军官,这一条路,李达曾经看的很明白,无非是要能打仗的同时,还得能拍马奉迎,伏低坐小,然后转脸再欺负比自己更加弱小的。 他以前不肯当兵,空有胆气和一身力气,原因就在于此。 自从加入辽阳镇之后,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他知道了什么是集体荣誉感,什么是军人的荣誉,福利待遇的提高也就是军人地位的提高,光是他现在身上这一身军人常服,挺括合身,充满着暴力美学的种种细节,穿在男子身上,一种难以言表的阳刚之气就弥漫开来……就算长相很普通的镇兵和军官,穿这么一身,身材又很适中,一下子就变的好看起来。 每次镇兵出动,不论是训练还是怎么样,围观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可真是不老少,这一身军服,可真的是给镇兵长了不少脸。 “就为了几钱几两的银子,这些混帐,把怪话都说到营外去了!” 李达感觉无比痛心,这个他深爱的集体之中,看来也真是有不少拿集体荣誉不当回事的人。 “当家的回来了?” 生着闷气的李达,一伸手推开自己家的院门。 几从月季开的正艳,院子当中是一个花台,种的满满当当的,月季花,牧丹花,芍药,兰花……一阵阵的花香味道一下子就扑过来。 院子里不是泥地,而是用的青砖,铺的一平如镜,如水似滑的,看着就是顺眼。 自己娘子正在院门处的绳子上晾衣服,一见李达,便是一脸的惊喜。 院里劈柴的是老大,已经是半大小子,过两年就能成亲了,不过这么大年纪,仍然在小学堂里学习,好在有些底子,年纪大学的也快,估计下半年就能升到中学学习。中学两年学下来,寻个事做,就能成亲了。 不过这是李达的想法,上次家里老娘们托人带信,就是说老大念了中学之后,还想再念下去,学算学,偏天文这一块。 李达听说之后,倒也并不反对,辽阳镇需要大量的算学人才,能懂得天文学的就可能加入到参谋司里头,发展的空间很大,将来很可能成为中层以上的武官。 不过在抵家之前,又听说大儿子对医学有了新的兴起,李达感觉有点晕乎……医者在民间还算受人尊敬,在朝廷里是当倡优黄冠一样的待遇,太医院也是根本无用的摆设,京师的谚语中太医院的茶汤就是最无用之物。 如果不是辽阳镇对军医的尊敬,还有李达上过一次战场,知道军医有多重要,估计这一进门,已经开始拿起棍子,给大儿子狠狠一通教训了。 学医不仅是社会地位高低的问题,还有成名很难,不到中年之后,难得病人信任,赚钱当然就更难,所以一般学医的都是世家,没听说过半途出家还学的很好,并且十分成功的前例在。李达这一次回来,就是打算好好和大儿子谈谈,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心思。 二丫头和三小子都十岁以下,李达毕竟才三十多,这个年纪三个儿女是正常的年纪,此时看到半年没见的严父推门进来,饶是几个儿女以前很怕李达,此时都忍不住欢呼着迎了上来。 …… …… “这两匹布是正经的松江机布,四两一匹,以前在辽阳也见过,最少十两一匹,你们看看,比起二两一匹的夏布,是不是强过很多?” “这一篓油是荆油,也是难得的好货色。” “这是芝麻,这是瓜子,这是湖南来的腊肉……这是绍兴茶,味道极好。” “这是杭州的纸,送给小四儿用,这几本书说也是好的,还有这墨,看看这色泽,也是难得的好东西。” “这是酱货,二十几样小菜,我买了二十斤,大家先尝尝鲜,等秋天时买个几百斤,今年就不必光吃泡菜一样了。” 在杜老太爷的宅院里头,杜忠一家子,杜义和杜廉两家子都是围在一起,大人围在桌边,小孩子有的被抱在怀里,有的在桌子四周乱钻,吱吱哇哇的乱叫着,看到杜义从包裹里拿一样东西出来,这些小娃子便是好一通乱叫。 杜老太爷看到酱货种类十分丰富,有一半多自己不识的时候,不由得也是捻须微笑,一迭声道:“太丰富,太丰富了。” “三叔,只管放开享用。”杜义一脸无所谓的道:“这一包酱菜二十斤重才一两银子,我和杜廉的俸禄只管买,你们只管吃。” “哪能光叫老二你和老三赔累?”杜忠也在一边拍胸脯道:“我的银子可比你们哥俩赚的多,下次买个五百斤三家分,这银子我出。” 杜忠老婆在一边听的心疼,不过一想当家的一个月赚几十两,五百斤酱菜够三家吃一冬天也就丈夫大半个月就赚来了,这么一想,两眼顿时柔情似水,向丈夫脸上瞟过去。 杜义听的十分高兴,脸上放出光来,当下和杜忠说定,过两个月之后,就从辽南直接发酱菜到这边,运输费用他和杜廉哥儿俩出,酱菜钱老大包了。 哥俩商量的时候,杜三太爷在一边只是微笑,但眼角明显是湿润了。 杜家现在说是分了家,各自有门户,但平时这几个堂兄弟都没拿自己这个太爷当外人,兄弟几个也是亲兄弟一样,身为家族长辈,不由得老怀大慰。 杜廉是他老人家的亲儿子,这一次不得回来,不过听杜义说起中左所那边的情形,知道杜廉已经当了伍长,也不曾受苦,老人家自然是放下心来。 “自从少国公这个总爷到辽阳,都司衙门就简直归他管了,各卫也听话,实话说,各卫也管不得什么事了。分守道分巡道也只得管管民户的事,地方兴修农田水利,一律不得与闻。现在,我等能过这样的好日子,我们为少国公先饮这第一杯酒,为总爷上寿。” 等杜忠将最后的蜜饯等物拿了出来,又悄悄递给浑家一个小包,里头几样金银饰物,都是南货上品,打造的十分精巧,几个女人悄悄拿下去看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杜忠给浑家的是自己买的,杜廉也有给自己媳妇带的,大嫂虽然没有,不过倒也不缺银子,和杜忠悄悄说了,叫杜忠回头取几十两银子给杜义收着,下回在中左所也照样挑一些好的,着人邮寄过来。 一家人就此坐在桌前,踏踏实实的喝起酒来。 酒也是南货,小坛子装的十斤装的花雕,各人都倒了一大杯,老太爷提议替总爷共饮一杯时,众人无不赞同,一起碰起杯来。 酒是琥珀色的,碰杯之时,散发着黄灿灿的光芒,而各人的脸颊之上,未饮便先显现鲜红之色,再配上满桌的菜肴,另人由衷感慨,今日之会,一年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第五百二十八章 咸宁 “在奉和门、安定门、肃清门、无敌门四门之内,一进门基本上一照面,就是看到我们的店铺,正面以高楼为门面,然后方广在五亩到十亩之间。城中反正有大仓库,门店面积倒不必过大了。” 黄广裕在向惟功汇报着,张用诚,还有唐瑞年和任磊在一边打横相陪。 他们这几个都是顺字行在商业上的后起之秀,在张用诚等人进入军政体系之后接的班。不过现在任磊和张思根也到了中军部下各司效力,黄广裕等人算是第三拨了。 现在在蓟镇和关门一带,还有保定各府坐镇的还是几个优秀的大掌柜,顺字行大量优秀的人才进入军镇体系之中,也将面临着断档的危机。 这个商业帝国之所以发展的这么逆天的快捷,已经成为巨无霸般的存在,主要原因是经营理念的先进和人才的优秀,两翼齐飞,才能翱翔于天。 前几天就有几个大柜派人前来述职时提起过此事,但唐瑞年将人带到辽阳的工商学校的地址一看,众人也就放了心。 原本要单独成立的算学院和商学院合并在一起,还有工学院,成立为工商学校。 另外还有综合大学堂,武学院,医学院。 目前就是有四家大学,城中还有五家中学,三十几家小学,几乎覆盖全城。 人才难得,这是连辽阳镇普通的队官都有的认识,所以这些学校再投入重金,连顺字行的人在内,都是全心全力支持,这也使得教育司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做出来的成绩却是十分的叫人满意。 黄广裕现在所提的,是在辽阳兴建顺字行几家门店的事,再有沈阳与开原铁岭等城,辽南四卫城,牛庄驿和凤凰城,渐次兴修,辽中与辽南全境,可往进行商业网点的覆盖。 以大型门店和小型邮车配套,不少地方,可以用马车覆盖村庄。 有一些村落,基本上是货郎的天下,以顺字行马车送货的形式,可望将全部人口覆盖。 近三百万人口,十几个卫城,一年的获利,肯定在百万以上。 顺字行和辽阳镇给这些地方大量的工作机会,大量的银钱放在民间,再以商业流通的形式,将银钱回收,使得财富流通起来,获得更多的物资与财富。 整个辽阳镇惟功能控制的地方以内,商业和农业,军事与政治,已经呈现出全面发展的趋势出来了。 “这些事情你们看着只要需要,但放手去做。” 惟功的心情看起来也是很好,张居正逝世给他带来的冲击已经过去了,辽阳镇的顺字行仍然在有条不紊的发展着,其实可以说是飞快发展着。但是在张用诚和唐瑞年,任磊,张思根,还有周晋材,陶希忠,周思进等军政人才的主理之下,还有徐渭,宋尧愈,孙承宗和徐光启,还有袁黄等超级牛人的辅佐,整个辽阳的发展可以说是飞速来形容。 可以说,明末人才,在这个时候,辽阳为最盛,这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说法。 “盐场和铁矿,估计要在九月初才完工。” 张用诚看黄广裕笑着合上本子,便继续接口道:“铁矿设窑四十余处,每处百余工徒,再有焦厂,木厂,运输,杂务等人员,整个矿场用工八千人左右,未来最多要用万人。以复州矿的规模来说,这样就算差不多了。” “一年能出产多少?” “按目前试产的进度和产量来推算的话,一年总有精铁过千万斤吧。” “这也不错,但还是不多。” 众皆默然,以大明一年所需钢铁的铁课就两千万斤,民间用铁在两亿万斤以上。 当时中国的总人口肯定是在一亿五千万以上,甚至有学者认为达到三亿,具体的数字并没有官方统计,缺乏权威,就算这个时代的人也很难知全貌,不过以近两亿的数字来推算,这么多人口所需要的铁具也是天文数字,从一柄镰刀到家中的各式锅具灶具,再到铁犁,鞍具,都是需要铁来制成,再到国家层面的铠甲,头盔,兵器等等,每年用铁肯定都是在两亿斤以上了。 铁是一直要消耗的,再俭省的人也无法禁止铁锈的产生,所以更新换代,势所必然,而以中国现在的铁产量,远远不能满足更新换代所需,不仅是军器,民间所需也是远远无法满足。 就是这样,此时明朝的铁产量肯定还超过全欧洲的年产量,从经济角度来说,大明仍然领先着世界。 众人静默了一会儿,张用诚才沉声道:“其实我辽中最多的矿藏分布,并不是在复州,而是在辽阳和沈阳中卫之间,咸宁堡附近,全辽铁课,在这里征收也是较多。但这里情况复杂,李家,金家,杨家,祖家……辽镇各家都在这里有小型的私矿,各家利益较重,不控制全辽,无以谈控制这些铁矿。所以大人,我们只能忍。” 辽阳到沈阳中间,如果是在地图上,就是往右手边画一条直线,在咸宁堡附近,这里是全辽最多最广的铁矿分布区域,这里也就是后世的本溪地区,由本溪到鞍山,铁矿储量占全国的四分之一! 李成梁家族走私到蒙古的铁制品,全部就是这里的小型私矿所出,这也是给李家的千万身家添砖加瓦的地方,如果惟功要动这里,就是要和辽镇大大小小的将门势力开战了。 “用诚的话很对。”惟功点点头,嘉许道:“我有些急功近利了。” 众人赶紧站起来,任磊笑道:“其实大人无非是想发展的更快一些,咱们都能体会得。” “财会上头怎样?” “随着第一批大船南下,已经运回来不少进项,财务上不那么吃紧了。另外,屯堡和各地的税收也在征收了,预计到九月可以全部收完。只是现在税收还不能有太大指望,到年底能收二三十万就差不离了,这已经比原本的辽东都司强的太多。至于顺字行的收入,到年底能突破三百万,所以好日子就快到了。” 税收也是未来辽阳镇的一大重要收入来源,惟功没有什么几年不纳粮的话,不入屯堡的军户一样要交子粒粮,按老规矩六石一分田的上交,没有减免优惠,自己选的,就自己承担。当然,也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种合理的税收收入。 辽阳城最繁华,城中也照收门摊费等税收,房子的产业税,工商税收,也是全部不放过。 顺字行本身也要交税,而且纳税额度并不低,只是顺字行的很多产业直接替辽阳效力,可以获得不少减免税费的优待。 当然,这些减免掉的,还是被惟功大笔一挥,直接填给了辽阳财务司去了。 到目前来说,惟功算是拿出几百万的私产来发展基业,这一点人人心里明白,他的巨大威望可不是凭白来的。 听到顺利行光在辽阳镇境内就有几百万的收入,再加上南北流通后其余地方收入猛增,一年之内,到五百万的收益可期。 这个数字太惊人了,在座的人,都是互相猛使眼色。 大明现在一年的岁入白银,纯粹的户部收益,还真不如辽阳镇和顺字行的收入! 惟功没太注意,只顺着自己思道继续道:“工商税率三十税一太低,我们也不采取牙行制度,按营业额和利润来征收工商营业税,这是较为合理的办法。另外在重要关卡增设税关,防止偷漏税,这些都要交代给税务司知道,用诚你记得就行。” “是……”张用诚欠了欠身,笑道:“税务司办事很得力,请大人放心吧。” 屯堡的土地和农产品,包括畜牧业和渔业全部是辽阳镇公中的产业,这当然是没有税收的,也没有农业税,一个月平均二两左右的百姓收入也没有征所得税的可能,但屯堡内外已经工商大兴,屯堡的堡民收入水平越高,相应的产业也越来越多,商业也越来越发达。 征税是势所必然,只是现在全辽阳镇境内工商业发展还是一颗幼苗,所以税率虽然比大明的白痴商税高的多,但减免优惠的政策也不少,这样的话,未来几年之后,慢慢减少优惠政策,将商税提上来,受到的抵触可能就没有那么大。 崇祯年间,因为国用艰难,皇帝开始征收北京城官房居住者的房租费用,结果就是由崇祯被骂为“重征”,原本的利益格局一旦确定下来,想改变就难了,哪怕贵为帝王,也是一样。 “好了,你们去办事去。”惟功吩咐一句,又向张用诚笑道:“用诚你就快是新郎倌了,这两天赶紧把事交代了,我给你放半个月婚假。” “这太奢了。”张用诚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赶紧答道:“诸司事多,我怎敢半个月不管事?大人若是体恤我,就放五天假好了。” “好,随你,但有一宗,别把新娘子惹急了就成。” 第五百二十九章 密议 惟功捏捏眉心,天气很热,眉宇间有一股温润之感,虽然屋子很凉快,门窗大开,还架着天棚,一棚的绿叶垂落下来,葡萄也是一缕一缕的挂下来,但毕竟白天还是很热,议事久了,汗透重衣,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公务就要有公务的样子,他总不能穿着小褂子见这些部属。 待张用诚等人离开,唐瑞年赶紧招呼几个丫鬟进来,端着凉水,毛巾,冰镇的西瓜等物进来。 “老唐,你这是要把我惯坏了。” “大人身负重责,这一点享受算什么?”唐瑞年先是打了一句哈哈,接着却是难得的正色道:“大人,从万历三年我跟你到现在七年多了,这一路过来,实在是感慨良多。” “老唐你转了性了……”惟功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替他拿衣服的大丫,一边是递毛巾的福儿,他先笑着对福儿道:“你怎么还来我这里做这些事?还有几天就是正经的朝廷的夫人了,皇帝都没有叫人家夫人递毛巾把的道理。” “大人若不叫服侍,我也不嫁张用诚了。”福儿眼圈一红,道:“没有几天伺候大人的日子了,就叫我做些事吧。” “好吧,随你。” 底下这些丫鬟,因为大丫已经许了惟功,纵是对惟功有些不该有的想法,亦是打消了去。不过福儿等人,想必倒不是完全的儿女私情。挑她们进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过也是穷苦人家,要不然也不能叫女儿来当人家的丫鬟。现在在这府里,吃住均好,穿亦好,惟功对她们又从来不摆架子,虽然相处时间只有几个月,但这些小姑娘对惟功倒是都有深厚的感情,这一下福儿的表现,就是有些舍不得而已,倒不是她不喜欢张用诚。 惟功点点头,女儿家的心思他就不去管了,当下转向唐瑞年,笑着道:“你感慨个什么劲?” “我们当年的事不提了,连福儿她们都知道。只是略算一算,从万历八年到现在,大人往舍人营和辽阳镇里填进去的银子少说三百万了。刚刚任磊说顺字行到年底还能提三百万来,我就感慨……这银子可是大人你的啊。京里勋贵,我也见多了,只见石头里熬油赚钱的,小百姓蚊子腿上割肉的伯爵我见过,大人这样的拼了命赔钱的,还真是头一份。” “哈哈,你老唐就想这个?” “嗯,我有些不明白,大人图啥啊,这天下到底是姓朱的,大人虽然是与国同休的勋戚,也没道理卖力到这种地步?” “嗯,你能这么想,还是有进步的。” 惟功点点头,他换了一身衣服,用冷水擦了身子,拿起一块冰镇西瓜啃了两口,全身都舒爽了。 一群丫鬟也没走,楞楞的看着惟功和唐瑞年,在她们眼里,一个月奋斗的无非是二两月例,这是丫鬟的最高成就,而眼前这位嘴上还没有长胡子的青年勋贵,已经赔累了好几百万的银子来搞辽阳镇,很多人已经在脑海之中盘算这几百万两,是不是能堆的比房子还高,或是比一座小山还高? “人生在世,不光是银子的事,还有理想,志愿。我的理想和志愿是什么?” “天下清平,肃清外虏,封狼居胥?” “嗯,对了。” 惟功点点头,笑道:“大明天下,非得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下不可。能使天下按我的心意变个模样,比我赚个金山也叫我高兴。当然,银子我将来肯定会有,顺字行怎么说都是我的产业,现在拿些出来,无非是启动之资罢了。” “大人的格局,实非属下能揣度一二……” “得了,甭再拍马屁,赶紧滚出去,叫王国峰进来。” “是,属下告退。” 唐瑞年挨了一骂,反而全身舒爽的出来,他出来之后,示意王国峰进去,然后回到自己总务处的公厅之中。 里头已经等了好几个人,颇有几个权重的大人物在。 “大人是怎么说的?” “大人说,大明天下,要掉个个儿。” “哦?真的?” “嗯,大人还说,天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镇平外夷,这就是他的夙愿,比赚银子叫他感觉愉快的多。” “呵呵,这就对了。” “果然大人有大志向。” “我等是大人从泥途中……他娘的,其实是从粪堆里拔拉出来的,大人想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大人暂且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想着先替他做起来。” “嗯,就这么办,我等隔五日聚会一次,反正我们聚会小饮,别人不会看出来什么。” “小心王国峰便是。” “国峰人不差,只是做的事就这般差事。” “他还罢了,督查局才要小心。” “我说你们怕个鸟毛,我们是替大人做事,纵查到了,大人还能砍了你们脑袋不成?” “这厮虽直,说的也不差,就这样办吧。” 众人一直小声计较着,最后达成约定,每隔数日,就由某一个出面牵头,聚会商量事情。在平时,就会设立一些目标,然后大家一起去做,最终的目的,当然就是帮着惟功,达成他的心愿。 “大家同饮这一杯!” 唐瑞年是个诙谐幽默的人,不过此时脸色也是一片铁青,他的房中,照例有酒,总务杂事很多,有时候要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枯坐无聊,有些人也不便到外招待,这里就是备了好酒,小饮怡情,十分方便。 此时他倒满了杯子,各人都是将杯子端起来,每个人的神色,都是一片郑重之色。 这些人,要么是营主官,要么是司主管,出去都是响当当的威震一方的角色,不过有一个特点,就是全部是惟功心腹中的心腹,此时满聚一室,不论派别远近亲疏,却都是举起杯来,互相对视一眼,接着便是一饮而尽。 一切,已经是尽在不言中。 …… …… 王国峰进来的时候,大丫等人都退了出去。 在特务这一块干的久了,王国峰身上的阴沉之气也就越来越多。 这也是难怪他,手下全部是犯罪份子,精于骗术的都能编成一个旗队,还有溜门撬锁的,拐子,骗子,拍花子的,察颜观色的喇虎,会炮制蒙汗药的医学界的另类高手,还有山东过来的响马,海上的从良巨寇……他的部下,编出来一个千总部,多半都是这样的货色,是人渣中的人渣。 带队的军官,倒有不少是出于舍人营和辽阳镇的,现在也不停的在往军情司补人,特科总队, 现在倒是大部份是正经的职业军人了。 更多的原军情司人员则越发隐秘,他们更多的是战斗在广宁和宁远这样的地方,更有一些,深入女真地界去了。 “大人。” 王国峰进来,简单的行了个礼,紧接着便道:“大人,有一个人,新近从京师来到辽阳,刚到辽阳城就主动和我们接了头,我想大人应该要见他。” 这么一说,惟功当然极感兴趣,问道:“来的是谁?” “原本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迟子凌。” “是他?不要叫他来,在哪里,我去见他。”惟功点点头,笑道:“看来是我那个好大哥不给人家活路了。也好,到我这里,正好用的上他。” 惟功头脑反应之快,也是叫王国峰十分敬服的,当下转过身去,吩咐跟来的随员,预备和侍从室的护卫们一起陪惟功出门。 迟子凌的前来,其实也颇有戏剧色彩。 虽然惟功和迟子凌是旧识,而且颇有交情,不过军情司经过慎重的审核之后,王国峰才决定上报。 …… …… 迟子凌出京时,几乎就是萧然一身。 他的家属,被他送到保定,在一个世交家中暂居。特务系统的内部是没有多少温情的,迟子凌这个镇抚,按制可以直接向皇帝负责。 事实上,有权的镇抚官,声势甚至不在弱势的锦衣卫指挥之下。 不过,现在一切都是被张惟贤给笼罩住了。京里的锦衣卫系统已经被此人梳理一清,刘守有在位时,大家各司其职,锦衣卫并不出彩。但张惟贤掌握大权之后,事必躬亲,开革仗责毫不手软,一边借着整肃排除异已,一边也真做了不少实事出来。现在锦衣卫的声势已经重振,虽然和嘉靖年间是没得比,也非万历早年的孱弱情形了。 只是张惟贤原本做事还有一个底线,待六月初张居正辞世之后,朝中局面为之一变,出现了严重的政治真空,继位的首辅不出意外成了张四维,申时行往前递补了一位,成为次辅,许国也是上前一位。 内阁现在三位阁老,许国还颇有些胆识,有点敢担责任的胆魄,张四维隐忍久了,上台之后,竟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纵是想放手施政,奈何腹中毫无成算,根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展布。 这和张居正刚执政时就宣布未来的方略是丈田,清退豪强隐田,改革驿传的气魄相比较起来,实在是差的太远。 惟一不同的,便是张四维和申时行多次接见官员,主张为政尚宽。 这个风声传出,大江南北,不少官官,齐齐叹了口气。 万历元年到十年,这十年间,官员们实在是太辛苦了。 更有风声传出,估计考成之法,不久之后可以废除了。如果此法废除,地方官员考绩时的压力就又是小的多了。 第五百三十章 报效 张惟贤就是在这种时候,突然发力,将锦衣卫内部残余的势力,几乎一扫而空。 而且,趁机办了几个大案,虽然看起来无懈可击,但其实几乎全部是冤案。 并且,在锦衣卫内挑选力士,校尉,大汉将军,编成内操军,先是三百人,每日在锦衣卫衙门附近操练,后来上奏给万历知道,改为在万岁山下操练。 后又编入小太监,加旗手卫力士,内操人数,已经涨为三千人。 每日旗帜招展,三千内操兵全着锁甲,银光闪烁,击鼓而过时,灿然若银蛇。 在这样的声威之下,什么弹劾都不在话下,手段自然也更加狠毒起来。 迟子凌知道张惟贤打算对自己下手,是魏仲平给了他确切的情报。东厂的消息来源相当可靠,在迟子凌送出家人后不到两日,家中便已经被大举包围。 他一个落职的镇抚,默默无名,张惟贤犹自不放过,迟子凌躲在暗处,如老鼠般潜伏出京,好歹挣出条性命出来。 如此一来,京师是呆不下去,事实上,铁骑四出,持驾帖搜捕于他,若非迟子凌是锦衣卫出身,躲藏的本事极佳,恐怕早就被逮住了。 这么一路困顿,坚难困苦之处自是不必提了,哪怕到了宁远,犹然有一队校尉在城中搜捕于他,待到得辽阳境内,穿过第一股辽阳镇军镇守的军堡之后,迟子凌才彻底放下心来。 到城中之后,他身上几乎一文钱也不曾剩下,原本打算直接到总兵衙门,但自己的身份并不普通,迟子凌担心惟功的态度,亦担心消息暴露后,张惟贤会更加疯狂,找到自己藏在保定的家人。 是以左右为难之时,正好看到顺字行在肃清门一带的门店,这是最早的一个店,只针对附近的两个坊,规模并不大,但迟子凌知道运作的规矩,上门之后,直接便找到一个掌柜,三言两语,便是与军情司接上了头。 …… …… 惟功不到一刻功夫就出了门,王国峰带着一队人跟随,侍从室的人在内围。 五十余人全部穿作训服,分成三队,都没有骑马,从总兵衙门的侧门分股出来。 现在惟功在辽阳城的威望实在太高,一旦出门,很可能造成围观。 这种情形,也就是他这样的总兵才会出现,以前的历任辽阳总兵,绝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就算普通的州县文官,出门大轿,仪仗,百姓远远都跪了,哪里会有什么上前围观之事? 上一次他骑马出来,结果沿途近十里路跪了近万人之多,全部是自发从家中出来。有屯民的家属,有工人和家属,也有军属,每个人的生活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半年之前,惟功的声望还只是普通的好官,传奇的将军,未来的国公一类的和百姓无关的角色,但在半年之后,他已经是深深的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所以一旦他出现,出现比那一日更狂热的场景也不是不可能……最少,又时隔一个多月,辽阳和辽阳镇改变的地方百姓的生活几乎是一天比一天好,而且随着军屯的盛行,还有公安司的设立,地方上的青皮无赖凡有闹事的,一律被关押苦役,连带着治安都是好了十倍不止,所以惟功出现的风险,绝不会是刺杀,而是被狂热的百姓给堵着不能动弹,发生挤踏的危险可是比刺杀大的多了。 总兵府邸内驻兵就有两个局,附近还有军营,出现几十个穿着半高腰军靴,杀着小牛皮武装带的军人也并不奇怪。 这么久的时间过来,辽阳城中的居民对镇兵的这种军服已经从惊奇到习惯,等军常服出现之后,又是十分的羡慕了。每个小伙子看到军常服的时候眼里几乎都能喷出火来,实在的,这一身军服贴身挺括,鄣显着男人的阳刚之美,再平常的容貌,在这一身军服的衬托之下也是变的英气勃勃。 在这阵子镇里放开军官结婚的禁令之后,几乎每日都有提亲的媒婆出现在军营和住户之间,城中的适龄的女孩子,对嫁一个英姿勃发的辽阳镇军官,绝对没有什么抵触的心理就是了。 原本镇军军官的待遇就比卫所武官强,薪饷也高,这阵子因为张用诚结婚带起的风潮之下,估计最少说成了好几百对亲事,未来的几个月内,估计每天都有好几十起结婚的队伍经过,到年前,最少一半以上的军官可以解决婚姻大事了。 普通的士兵,成亲的应该还是不会太多,在服役期结婚的困难还是太大,还好本地人参军的也本来就说成了亲事的多,这种事不如京卫过来的急切,只要解决了京卫子弟的问题,婚姻一事,也就基本上解决了。 对惟功来说也是好消息,虽然跟他过来的无疑都有扎根辽东的觉悟,但这些二十左右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只有真正成了亲,有了妻子和自己的宅院之后,这才算真正的在这方热土之上扎下根来了。 迟子凌正蹲在顺字行的仓库前的石阶下,一片树荫正好斜挡在他的身上,加上门洞里穿堂进来的凉风,吹的他一身破烂衣袍啪啪直响,倒也惬意。 这里头有不少搬货的伙计,批发的中小商人也是不停的路过,各人看到他的模样,无不诧异,不知道为什么顺字行的店里有这么一个人。 有几个伙计,一直用警惕的眼神盯着门内外,这里虽然是辽阳,仍然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混进来,这阵子已经查着不少,只是还没有收网,所以虽然是在辽阳城中,仍然需要十足的警惕方可。 “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干果行、灯烛房……” 等的百无聊赖的时候,迟子凌也是在打量着内院的情形。 从正门进来,就是两边对座的厢房一样的房间,但还是十分的轩敞高大,每房都有石阶上下,墙基高大,墙面厚实,可以防潮防寒,当然,也宜防火。 如果是仓房,就不开大窗子,只留小窗通风采光,对面的这些大厢房,各有其名,南北货房里北货当然是皮货干货人参一类,南货则纸张茶叶书籍金银饰物布匹南米样样都有,从川流不息的人群来看,生意当然是好的离谱。 “迟老哥,好久不见。” 就在迟子凌暗中感慨的当口,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迟子凌有些发呆的抬起头来,一看是惟功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他打了个激灵,立刻便是站了起来。 “见过少国公……” 他有些迟钝的要跪下,惟功将手一伸,笑道:“不必和我来这个礼,我不喜欢。老迟,你这样子,可真是够落魄的啊。” “一言难尽,总之,在京城不仅是官职难保,也是没有活路了。” “若不是这样,你这个有世职的锦衣卫镇抚也不能跑到我这里来。”惟功笑的很是开心,拉着迟子凌的手道:“这一次过来,就在我这里做事吧。” “下官前来,有两件事想要报效。” “哦?”惟功饶有兴趣的看他,笑道:“不知道是哪两件事?” “第一,下官带了一本册子来,有锦衣卫在朝鲜和倭国的细作名录,包括大人派到倭国的那个小兄弟,惟一的记录,也是带了过来。” 李守拙当初和锦衣卫的人一起赴日本,在很多人看来是惟功的一着闲棋,并不重要。只有惟功自己明白,大明在万历年间有两个凶恶的大敌,一个当然是后金,另外一个,便是日本。 他前来辽阳,很多举措,人都以为是对付北虏的积累,只有他自己明白,真正的对手就是这两个,而且,日本为先。 丰臣秀吉没有得逞,不代表日本没有威胁,中国正是在日本入侵朝鲜时出尽全力,前后调集诸省大军,当时两大总兵,李如松和麻贵先后为提督,明军伤亡十分惨重,特别是李家的家丁和辽东镇诸将的家丁损失惨重,使李如松直接退出朝鲜战场,可想而知,战场上的损失对李如松的打击有多大。 而耗费的物资和金银,估算在两千万以上,壬辰倭乱之后,大明最后的一点家底就打完了,正因损失这般严重,才使女真能够崛起。 这两个敌人,对华夏来说,都是穷凶极恶,也是惟功急欲除之而后快的。 对朝鲜和日本的情报工作,当然也是十分要紧,迟子凌这一次带来的东西,对惟功来说,确实弥足珍贵。 但惟功没有显现出什么特异之色,看着迟子凌,微笑道:“这已经是厚礼了,还有第二件?” “第二件大礼,是下官想替大人铲除城中的锦衣卫校尉和东厂番子。这些人当然应在掌握之中,不过下官出身锦衣卫,对他们的行事风格和规矩较为了解,如果下官参与其中,应该不会有漏网之鱼。” “甚好!” 惟功这一下才真正放心,如果迟子凌不是当初的迟子凌,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不快 他看看王国峰,微一点头,这一次对迟子凌算是真正接纲了。 “老兄请随我的人去休息,等一会我这里事完了,再当面请教。” 王国峰很客气,不过迟子凌知道这个少国公的小兄弟是辽阳镇鹰犬总管样的人物,不可怠慢,当下抱了一拳,笑着客气两句。 惟功也是扫视了这个门店一眼,看到一切井井有条,不禁点了点头。 黄广裕等人,当兵未必有多大出息,经商确实是有其天赋在。 每店分若干房,货物清清楚楚,每日凭票出入,日结和月结,年终结算一丝不苟,没有错漏帐目,十分清楚。 整个顺字行,都是在欣欣向荣的发展着,日进斗金已经无法形容了。 他最后向迟子凌点点头,便是大步出去,王国峰赶紧跟在后头,军情司的人自然上前,安排迟子凌去情报点休息,更换衣服。 待惟功回到总兵衙门之后,王国峰已经将近期的情报工作汇报完毕,看到督查室的宋黑子过来,他向宋黑子微笑致意,便是告退离开。 “佟士禄……” 惟功听着宋黑子的汇报,脸上已经毫无表情。 督查局已经进入了很多最优秀的人才,在几个主管的布置之下,主要督查的范围便是军队系统。 军情司现在已经主要是对外了,对内,行政体系主要是廉政司在看着,反贪污的同时,顺道也是监察文官文吏们的忠诚度够不够。而对武官体系的督查,主要就是靠督查局的人员在进行着。 普通的士兵,军法司就管到了,小兵是敌人暗探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就算是也没有太大的威胁……督查局的主要方向,就是各级军官。 成立已经超过半年,最近督查局已经开始颇有成效的工作,佟士禄和张猪儿王乐亭等人的谈话经过,就是丝毫没有删减的写成了报告,此时放在惟功的案头。 当然也不仅仅是佟士禄,事实上佟士禄代表的只是军队的一个风向,这半年来,各地蓬勃发展,最得利的当然是商界人士,辽商和南商,唐家李家宋家等,个个赚的盆满钵满,然后中小商人也连带着大获其利。 民间也是一样,屯民和各地的工人薪俸充足,相形之下,军人的待遇确实没有其它这几个阶层高了,种种怨气,当然是由此而生。 至于另外的受损阶层,便是民户和官绅生员们,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最近连续有十几起民户和军户互相斗殴的记录,肯定在背后有人怂恿,但民户的怨气也真的不小。 “惟功,这事情你可别生气。”宋黑子看到惟功面沉如水,呐呐的道:“人都求富贵,佟士禄虽然说怪话,但根底对你还是忠诚,要是抓了他罚他,恐怕这人心……” “我知道,自有区处。” 宋黑子算是特许可以在两人单独相处时叫惟功名字的一位,很难得,惟功不取其才,但取其忠和其情,此时露齿一笑,叫宋黑子放心。 “是,那大人,俺退下了。” 惟功没理他,站起身来,心中在沉思着。 军队待遇,他心里明白的很,他就是故意压一下,看军队是什么反应。现在看来,绝大多数人都还安心,但也有相当一批不安份了。佟士禄还是好的,毕竟是心腹,老人,所以只说几句怪话,底下暗流涌动,颇有一些不安份的人想要闹事了。 对军队,他心里清楚的很,不嗜血不武勇的,打不了仗。而拥有武勇和战场经验,有杀气的军队,稍有不慎,又镇服不住! 这件事,无论如何,已经到了要加以解决的时候了。 …… …… 佟士禄等人,此时正聚集在周晋材的住处,院中摆了三桌,四十来人挤在院子里吃酒,满满当当的坐满了军官,最低也是局百总级别的军官,而且多半是顺字行出身的老人。 张猪儿算是少数的外来派系的军官之一,但因为他的人缘太好,不少军官和有司的人都对他具有好感,这一次公宴,也就作好作歹的将他请了来。 外系将领中,地位最高的倒不是他,而是一营主官的王辅国,此人老成踏实,不多言不多语,诚恳朴实,深得军心,所以虽不是顺字行出身,这一次仍然请了来。 “光远,你他娘的还没混成营官,不过好歹这一次新成立的总队你当了主管,来,咱贺你一杯。” 佟士禄就是个大炮筒子,话话口没遮拦,马光远苦笑摇头,只得与这厮碰了一杯之后,满满饮了。 骑兵总队这个模式估计暂且不会更改,非得等再编两个总队之后,马光远才有可能当上骑兵营官,说起来是比这些老弟兄落后了,但骑兵的重要之处又远在步兵之上……当然这是骑兵们自己的想法,如果当众说出来,怕是多年老弟兄都得翻脸。 “佟矮子你就这么废话!” 周晋材两眼一瞪,喝斥道:“赶紧滚回来,老实灌你的黄汤。” “得得,俺只喝酒,俺不说话。” 也就周晋材能这么直接的训斥佟士禄的炮仗性子,换了别人,佟士禄是绝不服气的。 周晋材叹口气,却也不好再深说下去。这一次佟士禄回来,多次人前人后的说怪话,谈军官待遇太低,嚷着要给大人上书,说是好处不能叫商人得了去,不能叫军人收入还不如屯工什么的,说实在的周晋材也不觉得这话是完全的没有道理,但佟士禄这个样子,却是叫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但这异样是什么,周晋材却想不通,说不出道理来,所以尽管佟士禄一直对他很服气,在这件事上,周晋材却是一直没有和佟士禄深谈。 “晋材,一会还是劝劝士禄。” 在一边坐着饮酒,一直话不多的陶希忠突然对周晋材道:“矮子一会还得借酒闹事……他身后有一拨人,一直挑唆,这阵子怪话没少说,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我倒也知道,军中有不少人嫌待遇太低。”周晋材道:“实话实说,确实相比较而言,军中待遇不算高了。不过,全大明九边,哪个镇的待遇比咱们高?这样还心不服,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有这心怕是对的。”陶希忠叹口气,道:“我们老弟兄,到有司主管和各营营官的地步上的,多半都存着拿性命来报效的心思。没有大人,我们敢想有今天?但还是有一些人,包括顺字行和京卫的,跟来辽阳,要的就是富贵荣华。现在,凭大人的威望,最多是佟矮子这样的说说怪话,长此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去找大人要提高待遇,这话我也说不出口来。” “思进今天没来,最近也躲着不见人,就是愁这事。” “他不是愁给人发媳妇?”周晋材的黑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来:“上次成立军需司时,大人可是明说了,要媳妇的找周思进。用诚这一次大婚,各人的心都痒痒了,现在人都说周思进躲起来了,要是露面,急着说媳妇的人能把他给撕了。” “这还不是托词,笑话。”陶希忠也是乐,不过还是笑道:“思进最忧心的还是军人待遇这一股风潮,说来说去,从统算预算发饷,这都是军需司的手尾,有人直指思进执掌军需不给军人提高待遇,说来说去,敢直接说大人的不多,但挑思进和军需司毛病的还是不少。” “谁敢说大人一句,我就生撕了他。” 周晋材眼眉一挑,怒骂了一句,这一刻,倒是有些当年在惟功不在时,带着众人一起操脸的黑脸少年的模样。 “我们算是在中枢,虽是军人,也理政,只是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着手……” 陶希忠执掌参谋司,心思缜密是没有话说的,原本就是第一等的精细人,要不然这差事也到不了他的手,这会子咬牙皱眉,只是从参谋角度想人事问题,这个难题的结,他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见他模样,周晋材没好气的道:“得了,要是这么容易想出办法来,我早就……” 一语未了,他一楞征,这院子虽建的精巧细致,正堂和偏厢都高大,偏厢比普通人家的正房还要高大宽敞一些,但到底就是一进院子,有人一进门,便是一眼看的清清楚楚。 进来的是钱文海,穿着的是军法官的常服,黑色的圆笠帽,结缨,下身是黑色的上装和蓝色的长袖,武装带和高腰军靴配着,看起来便是杀气腾腾。 周晋材脸上一沉,有些受到冒犯的感觉。 钱文海原本也是他带出来的,现在当了军法司的主官,无形之中就和所有人都生份了很多,毕竟这职司就是得罪人的,军人犯法都是军法司查察,时间久了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事,周晋材等人的部下都被查过,任是谁说情钱文海也不理,时间久了,原有的情份也就淡了。 这也罢了,今日的聚会多半是顺字行的人聚会,大家平时镇守在各地,难得会面,借张用诚的机会都回到辽阳,婚宴那天肯定更多更热闹,今日却是几个相好的圈子的小型酒宴,其实比婚宴更放松,所以大家欢呼酣饮,十分开心,钱文海事前不受邀也罢了,这会子吃酒正是快活的时候,他却领着部下推门直入,一字排开,隐隐有将各人包围的模样出来,看到这样的情形,周晋材心中不快,自是油然而生。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军棍 周晋材刚要发火,却又在一群军法官的身后发现了罗二虎的身影。 “二虎,你也来了?” 周晋材大步上前招呼,罗二虎却是神色凝重,只微微摇了摇头。 “大人?” 等看到惟功出现的时候,周晋材是真的傻眼了。 惟功是不参加这些活动的,并不是他不愿与部下同乐,而是这种场合出现他的话,这些乐不可支的家伙反而会变的拘束,不如他不参加,大家省事。 一听到周晋材的话,在场的人全是傻了眼,轰然一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见过大人。” 周晋材醒悟过来之后,赶紧挺直身形,打了一个敬礼,同时怒吼起来。 在他的带动之下,众人才是如梦如醒,也是全部挺立身躯,敬起礼来。 “好了,大家随意。” 惟功大步前行,眼前这一伙人,一个个的几乎都是他调教出来的,最没出息的也是个司把总,最后在舍人营时,他已经没有什么空带人之后,顺字行源源不断的输入进来的人才,现在也是个局百总或副百总了。 要不然,也是相应职衔的训导官或参谋官,每个人都穿着漂亮的军常服,就算是在这酒宴之上,军容风纪也还不错,有酒上头的几个,也是勉强自己站直了身体,只是上身还是忍不住轻微摇晃着。 看到惟功打量自己,每个军官都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腰背挺直,两手自然下垂,两腿并拢笔直,如同一颗颗青松,自然挺直。 “张猪儿你提的那些火铳改进操典的提议很好,确实不同战场,不同情形,操典亦不可默守成规。” “是,多谢大人夸赞。”张猪儿在中左所战后很久,才向军训司和中军部分别呈文,提出改进操典的建议。 包括错位射击,三轮击和三段击的区分等等,另外他对火枪分遣队的作用十分赞赏,不过对所谓的扎脚战术并不赞同,在长矛手和对面相峙的时候,如果是密集队列互相相持,火铳手持短刃匍匐到对方阵下突袭,这应当有效,但预计辽阳镇不论是对海盗,或是女真人,或是北虏,应该很难有这样阵而后战,两军相持的时候,于其操典训练有这个内容,倒还不如训练火铳手怎么在长矛阵列上前的情形下,变换阵位,继续轮射协助,这样还来的更加有用一些。 这些建言,几乎是把惟功以前的操典精神全给推翻了,张猪儿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将操典上报。 惟功倒并不以为忤,部下们就是这样有主动改进的精神才是好事,如果人人墨守成规,这个团体想必也就是出大问题了。 他拍拍张猪儿的肩膀,笑道:“原本的操典纸上谈兵,想象的多,你们这样前敌指挥提上来的经验,才是至关宝贵。” “下官不敢独当其功,”张猪儿朗声道:“火铳改进一事,本部的火铳队伍中多有进言的,队官李达,提议最多。” “该奖就奖。”惟功笑道:“你之前不报,是怕吃挂落,帮着部下先扛着。我这里说嘉奖了,你就把部下报上来,有你这个上司,算他们运气好啊。” 张猪儿老大不好意思,脸亦是红了,讷讷而语,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惟功接下来又是各人说笑,周晋材等着陪着,他们了解眼前这位大人,知道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惟功的模样,就象是有怒火在胸,他们只能提高警惕,不知道谁会撞雷了。 “大人,俺也在啊,怎么没看到俺?” 佟士禄眼见惟功从自己跟前过去,却是没有和自己说话,倒是和其余人说的十分热闹,他是个直脾气,当下便是忍不住叫出来。 “好,你这厮还敢叫我,看在这一声喊的份上,少打你二十军棍,打二十就算了。” “啥?”佟士禄嘴张的老大,能吞下个鸭蛋。 “你这厮心怀怨望,散布不满情事,乱我军心,有没有?” “大人,俺,俺……” 佟士禄眨巴着眼,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是直,但并不傻,能在顺字行出身的伙计中混出头来,还当了副营官,傻是必然不傻的,之所以敢出头,主要还是想撺掇着大伙儿一起闹待遇,说是造反不服惟功的管制,那是他自己做梦也没想过。 正因为没想过,思维是有盲区,惟功这么一说,他才赫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逾规越线很多了。 “若换别的军镇,打死你也是有的。”惟功站在原地,皱眉对佟士禄道:“细行不谨,你当什么营官和千总?你回辽阳,到军法司挂职当副司长,学一阵军法是怎么回事,文海好好调教你一下,能不能回去,等看了你的表现再说。” 一边说着,已经将一根军棍接下来,竟是惟功决定亲自动手。 这可是一件稀罕事,在场的人,那种凝重气氛一下子就消失了。原本听了惟功的话,吓的魂飞魄散的军官也是回过了颜色。 佟士禄先是脸涨的通红,隐隐露出愤怒之色,但看到惟功拿着军棍过来时,他才醒悟过来,刚刚说的打军棍不是叫军法官来执行,竟是惟功亲自动手。 “原是大人来打俺军棍,好吧,俺这人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八道,是该打。”佟士禄倒也自觉,两臂一屈,立刻便趴在地上。 当初在京师冷铺时,各人挨惟功的打几乎是每日都有,在座的几乎没有一个幸免的。一群叫花子小乞儿,上手训练肯定是各种状态齐出,惟功不打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今日似乎又是往日情形在现,不少人竟是在脸上露出微笑来。 惟功也不多说,操起军棍,噼里啪啦的便是一通好打。 只是以前动手打的是臀部,今是却是打的佟士腿的背部,惟功下手并没有留情,这种军棍说是军棍,其实是比鞭粗一些的藤条,打前几下还没什么,五六下之后,就能打出印痕,十几下后,就打出一道道绽开的血口子。 二十军棍打完,已经皮开肉绽,血沫横飞。 在场的人,谁也没将眼前这事看在眼里,都是神色不变,佟士禄爬起来之后,脸上也是一脸的无所谓的神情,只是行动之时,伤处牵动,免不得龇牙咧嘴。 “一会找军医官上药,莫耽搁了,酒不要再吃了。” 惟功放下军棍,不动声色的道:“这一次军中浮议很多,还有人打着投敌的主张,对这样的人,自然要严惩,该杀便杀,不必手软,此事文海你一手操办。佟士禄上药之后,先记档,再到军法司报道,莫以为我在说笑。再有,军人待遇问题,我心中早有决断,你们这些家伙,莫要学佟士禄,有想法来和我直说,在下头胡说八道,乱扰军心,成何体统?” 周晋材知道这是在说他,身为重要主官,没有早早禀报这些事情,当下上前一步,沉声道:“大人,属下惭愧……” “各人的帐,自己心里要清楚。” 惟功扫了各人一眼,又道:“趁此机会,军中要整顿一次,各司,各营主官将散漫的,牢骚不满的,种种歪风邪气,好好杀一下。” 在场主官这才明白,军棍责打佟士禄只是一个开始,只是传递一个信号。 堂堂副营官千总都被总镇亲自拿军棍仗打了,底下应该如何? 这个信息,强烈有效,诸司和各营,当然应该如何自处。 当下轰然一声,应诺下来,惟功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钱文海一时却未走,军法司已经紧急拟了条文,如何自查,纠正各种风气,写成临时条例,交给在场的这些高级武官的手中。 “这一次大人是要铁心整顿军中风气了。”陶希忠拿过军法司条例,粗粗一扫,也觉心惊。 他注意到卷首处是惟功亲自写的开头,痛斥种种骄奢风气,军官的不法情事,包括佟士禄在内,都被狠批一通。 当然,惟功也不全然是在唱高调,狠批不良歪风,表示要痛加整顿的同时,也承诺将会大幅度的提高军人待遇……一打一拉,先一通军棍,再塞甜枣,陶希忠心道大人这一手玩的越发纯熟了。 当然,这个也就是一闪念而过的念头,他自己都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大人永远是大人,永远是东主,这一点已经成为不少辽阳镇军官内心深处的烙痕,团体养成是早就成功的事,惟功现在大张旗鼓,与其说针对军官团,倒不如说是针对整个辽阳镇这个团体。 军队,不能闲,不能惯,当然,也不能太苛刻,这支军队毕竟是大明这个时代的军队,不是革命军,虽然恩义早结,但也需要重视官兵的需要,只是在提高待遇前,将急剧扩大的军队内部做一次严厉的整肃,鄣显惟功本人的权威,这也是必须和必要的。 “大人的晓谕,我们参谋司一定认真学习,杜绝种种散漫行为。” “我们军训司也是一样。” 两个司主管先表态,然后是王乐亭和王辅国等在场营官也是表态,钱文海十分满意,看了看佟士禄,居然难得一笑:“佟冬瓜,明天准点来报道。” 哄笑声中,佟士禄居然自己也是大为得意:“挨一顿打,大人还是疼我们,提高军官待遇,大家银子也多了,我老佟这一顿打,挨的值。” 周晋材在他头上就是重重一拍,骂道:“你这顿打,挨的轻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书籍 李达是在傍晚时分,在坊门前看最新下来的辽阳镇晓谕时,才知道今天发生的大事。 天黑之前,他还看到一队队的军法官带着人赶往各个军营,又接着是掌着火把,将那些被抓的倒霉蛋带回军法处。 “好家伙,还有不少塘马和军法官出门了。” 进了家门,李达就是一阵庆幸:“看那晓谕,要痛加整顿营纪,特别是军官,管的更是严格好多倍。还好我轮休回家,要不然不得被折腾死。就我在中左所的模样,铁定倒霉啊。” 李达其实违纪并不多,但说怪话,顶撞上官,大大咧咧,我行我素,小小的违纪少不了。 晓谕之上,对这些行为也是要严加管理,最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违纪的成本会大幅度的增中上去。 “我说当家的你就省点心吧。”李达的浑家是最知道男人脾气的,当下嗔怪着道:“就不为俺们,想想总爷对咱辽阳百姓的恩德,你也得听他的。” “当然听了,就是我这人样样守规矩,这浑身就痒痒啊。” 李达挠挠头皮,感觉自己将来颇为黯淡,当然,他还不知道,今日张猪儿被表扬时,已经将他的大名报给惟功知道,并且记录在案了。 做为火铳条例修改的主要贡献者之一,李达自然会引起高层的注意,只是他此时并不知道而已。 “得了,吃饭。” 李达浑家甚是能干,一小会儿的功夫,便是将喷香的饭菜端了上来。 雪白粗长的大葱,当时辽东特有的大酱,还有李达带回来的各式小菜也摆了出来,中间是用烧的小鸡,还有炖的稀烂的猪蹄,红通通,油汪汪的,叫人一看就是食指大动,喷鼻的饭菜香味还加上酒的香味,那味道就甭提了。 李达盘腿一坐,先舒服的喝上一口酒,咕嘟一声下肚,再挟一口菜,咽了将酒一起送下肚去,顿时就是一脸的神情气爽。 他这两天,小日子过的不要太舒服,每日就是喝酒吃菜,每顿都是好几个荤菜,浑家只说男人回来一次,要好生补一补身子,其实对李达来说,荤菜到是不打紧,在部队里吃的不比在家里差,不过看三个娃在坑上狼吞虎咽的吃相,李达倒觉得比自己吃更开心些,也就由得浑家每日整治了。 “慢着点,别噎着……”李达用筷子在最小的男孩头上一敲,笑骂道:“你这小子饿死鬼托生的,这么大一块肉还有骨头生往肚里咽。” “呃,爹别打,这肉香……唏,真香……” “日你娘的这馋相!” 李达这一次有些火了,冲着浑家道:“你们平时在家吃的甚,看把小子馋的这样。” “吃啥不比以前强?以前吃的啥,现在哪天不吃白面馒头?” “这倒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以前杂粮菜饼子也是这吃相,现在有鱼有肉还是这吃相。” 听着这话,一家人在坑上笑的前仰后合,其实以李达的意思,还是在院里树荫下吃最好,不过婆娘胆小,怕肉菜太多,味道引的左邻右舍的跑来看,引人红眼就不好了。 这可不是笑话,几百年后中国农村还很贫苦的时候,庄子上有哪一家不要说动了荤腥,就是挖一块猪油烧菜,那香气都能弥漫整个村庄,全村的人都能跑来观看。后世的人多半营养过剩,不会理解在这个时代,食物给人的感觉是何等的重要。 好在在屋子里也有屋子里的好处,不怕人来打扰,院门也关了,一家子说说笑笑,不必担心什么。 “老大,你来说说看,你们学校现在教的都是些啥,你要学医,这医生都是世学家传,那什么望闻问切四门功夫,没有二三十年学不好,等你学成了,你老子我怕是早就入土了罢?等我在地底下看到你四五十岁了,没准连个喜脉也诊不出,闹笑话,混不着吃食,老子我怕是死也不闭眼了。你来说说,你有什么样的把握,就敢说要去学医这个话?” 李达对儿子学医并不反对,但如果儿子说不出个章程,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的话,他倒也是不介意狠狠揍这小子一通,叫这小子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安心学个算学啥的,将来也是有用之才。 “有书,有现在学的,还有医学院要学的,都拿给你看看?爹,就怕你看不懂。” “拿来,你老子我就不信你的邪。”李达笑骂道:“你才学多久,半年多吧?你老子我也在学初等课程,过了初等最高就能做到旗队长和副百总了,老子做到副百总就知足,中等课程太难,咱不费这劲了。” 他在这里继续吃喝,大儿子倒也果然跑去拿了厚厚的一摞书本来。 李达放下筷子,伸手拿起来看,第一本就是叫他呆滞住了。 《论各种三角形》,这字是认得,翻开来看,却是一头雾水。 只得放下,再拿起来看,这本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达笑道:“这是《算术集成》,俺们也学过算术。” “爹你学的就是粗浅的加和减,估计你连乘法口决也背不下来,是不是?” “混帐东西,我再看……嗯,这本是《天体运行论》……好吧,也没闹懂。” “还有《代数学》、《论无限性,宇宙,和世界》《试论天体运行的假设》《磁铁》《平行四边形原理》《对数》《酒桶的立体几何学》《光的反射和折射定律》……” “好,好好好。”李达感觉身上一阵燥热,将这些书本一推,老老实实的道:“你老子承认不如你,一本也看不懂。” “爹,当炮兵的才辛苦,城里的武学院有炮兵分院,他们学的算术和弹道学一点不比我们的差,学不成的只能当弹药手,清膛手,永远当不成炮长。这打仗,也得精通学问。” “不就是定位么,俺们那里有炮兵,俺懂。” 李达好歹扳回一点面子,又道:“你学这些不是挺好?这是真本事,不是那些虚头八脑的,老子现在听到人背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他娘的生气。” “学医也是真本事。”李达儿子脾气甚倔,不在其老子之下,当下又搬来几本书,却果然是学医的医书。 “嗯,我看看……《比较解剖学》、《人体机构》、《心血运动律》……” 李达这一次又是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儿子搬来的这是什么。既然如此,他也知道医学院不是问的纯粹的中医,看来也是和天文算术一样,都是学的泰西来的学问。 在大明的时代,没有经历西方的侵略和压迫,人们并不盲目仇视泰西人和那些洋和尚,象清季光绪年间,山西一省尽杀洋人,不论老幼一律杀绝的事情,在明朝绝不可能发生。 人们更愿学习,也更包容,当然,也有足够的自信迎击侵略而来的豺狼。现在澳门虽然已经设了总督府,但同时也接受大明的督管,每年还要上交两万银子的地租,虽然是葡萄牙人贿赂地方官的行径,但和割让土地和被迫“租借”,那是两码子的事情。 既然在科学理论上泰西有过人之处,那么从他们手中学习便是。从嘉靖年间学铸西夷的火炮,到万历年间西方的理论著作开始流入,到天启崇祯年间,大明政府从葡萄牙人手中购买大量的欧洲机床用来铸炮造枪,而且雇佣葡萄牙人为火器教官,负责督导大明军中的火器部队掌握操炮和使用火铳的技巧。 在明军中甚至还有三百多葡萄牙雇佣军……不论如何,明代的中国人还有包容之气,有自信,敢于承认不足和勇于学习。 象徐光启这样的儒臣,是堂堂礼部尚书,大学士,居然因为和西夷教士讨论学问而被吸引入教,还取了教名叫保罗,这样的事,要是在“我大清”是什么结果,不问可知。 眼前的这些书籍,全部是惟功请人从澳门带回,并且做了翻译,在刻版上也是精中选精,重新印涮了过万册之多,除了学校和军中要用这些教材之外,就是要把这些书籍流通全国,使得有识之士,最少是士大夫阶层,可以掀开眼前的迷雾和面纱,认识到中国在科学理论上的不足和落后,现在以中国的哲学传承是没可能建立一个完成的学术体系和传承了,那么拿现在西方的成就来为我所用,自然也无所不可。 其实就医学来说,现在的西医虽然已经摆脱了放血治疗一切的愚昧,但比较中医也强不到哪儿去,甚至就骨科和儿科来说,比中国还有不少落后的地方,医学院里,现在算是中西并重,一起发展,叫十来岁的少年开始学医,可以兼收并蓄,既把西方的心血理论和解剖成就利用上,可以迅速增进中国医生的发展,同时也能吸收中医中的有用部份,去除糟粕。 现在的军医官,毕竟是从民间聘请的多,外科和骨科拿手,真正的医学上的大进步,包括理论和实践,都还需要长久的时间。 至于眼前这些书籍,当然是李达的大儿子拿来哄他爹的多,不过有之前那些书籍在前,李达也不能详细考察,所以算是上了儿子一个小当。 “不管那么多,总之你好好去学,将来能做一个得力的有用的军医,也算不枉一生。” 第五百三十四章 肃清 李家父子一边翻看书籍,一边吃饭,李达几杯下肚,再看着身边小儿环绕,心里自是说不出的快活惬意! 以前哪里敢想有这样的日子,有这般的屋子来住? 院里全部是青砖砌成的地面,墙基也全部是砖体,看着就干净,而且十分坚固,不必再担心哪里走了火,一烧便是整条街。 院里有排水的水眼,还有自家用的压井,用起来十分方便,不象以前,几百户人家用一眼深井,洗个衣服,都是几十上百人轮流担水,井口处就和菜场差不多的感觉。 屋子里也是青砖漫地,打扫的十分精洁,窗子是刚刚裱糊过的,雪白成片,头顶沿房梁也是裱糊起来,用的桑牛皮纸,看着就是满眼的舒服。 坐在坑上,下头是红木的贡桌,黄杨木的整套桌椅,有客来了,也不必一定要上坑,可以在下头坐着,从容叙谈。 厢屋里头,也是有新床,被褥,这种东西,在富裕人家是寻常的东西,在以前的军户人家,哪里敢去想? 以前一家子几口人全挤住在三间破屋里,冬天到处漏风,室内冰冷之极,一家子缩在坑上不敢下来,需得李达不停的劈柴烧火,要不然就得冻死,被褥也是十来年不曾换得被面,里头的棉花都是已经成了破棉絮,根本不得保暖。 李达虽然没喝几杯,却是感觉自己要醉了。 不过,急促的敲门声响,使得他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谁,怎么这般敲门法……” 浑家也不在意,原本就在门口借着烛火光亮纳鞋底,这一下直接起身,三两步便到了院门处,将门一开,却是有几个兵士打着火把,神情严肃的站在门口。 “呀,俺家男人可是本份老实,绝不会干犯军法的……” 门前的军官也不说什么,只是问道:“大嫂,这里是不是辽阳镇中左所千总部火枪分遣队队官李达的家?” 女人吓了一跳,今天傍晚到天黑,亲眼看到有不少军官叫军法司的人给逮了,男人还拿这事开玩笑,现在要是叫人抓了去,岂不是现眼报? 李达心里也是一惊,感觉心突突跳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胆大如斗,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性子也一向粗鲁,在以前,就一直有操刀和人拼过的想法,不料想现在几个人刚一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还没有说话,自己便被吓了一跳,看来以前的那种鲁莽和不畏死,只不过是一种假象,算是身处底层的无奈之举了。 这么细致的想法他当然不会有,当时只是心里惶恐,脸上倒还撑的住,从坑上下来,大步踱到门口,昂首挺胸的道:“我就是李达,犯了什么事?” 那军官用欣赏的目光盯了李达一小会儿,点了点头道:“还算是个有胆色的!你换上军服,穿束整齐……你枪带回来没有?” “回大人,带了。”李达看出来眼前这位最少是个千总或游击,胸口并没有铭牌,这就说明,要么是军情司的,要么就是其它保密单位的。 在辽阳镇,只有保密单位不公示铭牌,不过他们有自己的腰牌证件,如果需要出示的话,可以出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当时的枪支管理也是很严格,每个士兵和军官的枪支都要登记在册,如果保养不当,枪支出现不该有的损耗时,直接保管人和该管军官就会受到惩罚。 除此之外,枪支并不禁人拥有,甚至部队淘汰下来的枪支会鼓励屯堡的农兵加以购买。 能加入屯堡的,都有初级的政审,性格和经历大致都有保障,能经历农兵训练打响火枪的,又是精中选精,服从性和性格都十分可靠,就算百人之中出一个害群之马,也完全不能和武装农兵带来的好处相比。 象李达这样的低层武官,自己的火枪只能自己保养,所以假期时也可以随身携带。 “带了就好,我们等你五分钟。” 最近将作司已经出产了很多小型座钟,所以辽阳以西式说法来计时的人也越来越多,连李达也知道五分钟是什么意思,其实在大明南方,特别是苏州一带,已经大量生产座钟,而且据当时的传教士记载,明人所制的钟表,比起他们自己的来已经不差什么,甚至在细节上犹有胜出了。 这种计时法当然比一个更次,一刻,一柱香云云更为直观,所以他听到命令之后赶紧跳着回转过身,到自己房中先穿好军服,再到厢房取出火枪,带好弹药,将弹药盒装在腰间的武装带上,再把引药瓶和射药瓶挂在带上,一个全副武装的火枪手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很好,用时四分钟多些,还不到五分钟。” 军官身上有一条链子,一头联着圆圆的小钟一样的东西,李达看到指针和中左所的座钟是一模一样,只是他不敢去问。 “大嫂,没事,我们不是军法司的人,只是有紧争公务,所以征召所有在城中的休假军官和士兵。” “哦,哦……”李达浑家先是放下心来,接着便又是用担心的眼神看向自家男人。 “进屋去,没事。”李达听着这么一说,浑身的勇气似乎一下子全部回到了身上,他低低喝斥一声,将老婆撵到院里,然后反手关上院门,整个人就融入到火把的光亮之下,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集体之中。 “这一次是有任务,也是一次训练。军训司有一揽子的计划,包括种种动员条例,这一次算是辽阳紧急动员条例的一次试演,大家打起精神来,不要明日给总镇大人的报告上,写的太过难看了。” “是!” 所有被紧急征召的军人们都昂首挺胸,一起怒吼起来。 …… …… 迟子凌在这日的傍晚时分和王国峰重新又接上了头,这比原本的时间要晚了一些。不过当他知道今日辽阳镇的大动作之后,又是立刻理解起来,在他估计,既然有这么一个大动作,肃清城中锦衣卫和东厂番子的事情,估计就得往后推一推了。 军心不稳,可能生出变乱,甚至是营啸,兵变,这可不是耍的。 今年杭州兵兵,宁夏兵变,杭州兵变甚至是把巡抚给打了,闹的灰头土脸,朝廷都感觉十分狼狈,虽然迟子凌相信惟功对部下的掌握远超杭州巡抚,但亦是不相信,辽阳镇还能腾出手来,进行肃清全城的大事。 但在天黑之前,王国峰派人传信来,今晚就动手。 辽阳城中遍及密探,不仅有东厂和锦衣卫,肯定也有大明其余势力派来的细作,广宁李家,绝不会没有人来。 这个时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成行脚商人,然后就是在城中有亲戚的可以来投亲,借此打探消息,要么就是打短工,甚至装成流民和乞丐。 后两者在辽阳城很难,流民和乞丐问题在辽阳早就被解决掉了,一有外地乞丐进来,第一件事便是甄别,果真是老弱不堪者,很简单,收容起来,若是壮年流民和乞丐,家小收养,自己做工赚钱。 想在辽阳等地当一个快乐流动的叫花子,实在已经是毫无可能之事。 当兵,当屯民,也有严格的甄别过程,非本地卫所忠实可靠的,根本不收。 所以,外地细作,不论是北虏,女真,广宁,朝廷,浮在哪里,怎么打听消息,其实是很容易查出来的。 情报工作,无非就是将这些甄别核查工作做的更细,平时就不停的调查,甄别,记录,就等此时收网了。 迟子凌在灯下,将军情司提供的这些甄别手段和记录工作过程一一阅览之后,额角显然见汗。不论如何,身为一个资深特务,他知道自己投效辽阳这一方,是做对了。 起更之前,王国峰和一群部下,匆忙赶至。 看着迟子凌,王国峰道:“军情司本身的特科和行动组动员了三百人,在辽阳休假军官和士兵紧急动员了七百人,合计一千人整,由无敌门往安定门,一路兜过去,记录在案的人员,一个也不放过。” 迟子凌想了想,终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不白天悄悄抓人?这样夜里大张旗鼓,惊动太大了。” “以前我们也悄悄抓人,但抓一批来一批。大人的意思,来一次大的,杀鸡骇猴,辽阳毕竟在大发展,一直有这么一些苍蝇蚊子飞进来太烦人了。重惩一次,搞大动作,这样敢于进来冒险的傻鸟就少很多。” 王国峰微微一笑,又道:“倒是有几个真正的藏的深的,还是要借重老兄的手段,将他挖出来才是。” 全城大索的动静,果然是已经开始使整个辽阳沸腾了。 从无敌门开始,大队士兵的牛皮军靴踩在地上,不停的发出沉闷的响声,四周的居民被惊醒了,看到火光之下的全副武装的辽阳镇兵打着手式叫众人回去后,居民便又是返回去了,只是无论如何,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 北城附近,颇有一些归降招安的女真人,他们早期的还是在成化年间就到辽阳居住下来,朝廷隔一阵就会有赏赐,使得他们在城中安居下来。 原本有秩序的生活早就被打破,他们也融入到了辽阳的变化之中,只是无论如何,看到大队的士兵斜持火枪,刺刀闪烁寒光之时,这些上身粗壮,下身有些罗圈的异族默不出声的就退了下去,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算是归化,只是以前隔三岔五的还要闹一回事,现在以后,还是安心卖苦力讨生活吧。 第五百三十五章 文武 王政和被惊醒了。 他已经过了五十,这个年头岁数的士大夫,最讲究的就是养生。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身子骨大。 在平均寿命最多四十的大明,士绅阶层平均寿命肯定在六十以上,活到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比比皆是。 劳心不劳力,又讲养生,饮食平衡,作息起居十分讲究,看医进药没有困难,除非是遇到当时中医难以医治的急症,或是天生的基因不好,不然活到七老八十,并不困难。 王政和这个分守道,做的十分憋屈,辽阳城中他说话已经不算,只有儒学一群官员还算听他的,但指挥这么一群大头兵,实在也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城外的民户和官绅,倒是一天到晚的找他申诉,什么水源被抢了,田骨田皮不清,又有什么军户和民兵械斗的事情,王政和也是一律不理……这样的事,说的再多也伤不到辽阳镇的皮毛,自己也不耐烦管这样的事,仍然一律推到各卫去管,反正实土卫所,各卫都有刑房经历,由着他们去捣浆糊便是。 不管事,就没进项,原本辽阳镇的驻守是总兵的事,各地的兴修建筑,比如修宽甸六堡,这样的大工程是巡抚亲自来督管,底下各堡的修筑,道路,驿传,都司衙门虽管,但还是分守道总其责,地方政务公事,还是文官掌总。 现在却是乾坤倒转,辽阳镇几乎做足了巡抚和州县加驻军的所有活,军屯一兴,干脆将所有的民政事务都给包办了……偏还说不出什么话来,军屯你不叫军镇来管?这道理怎么也是个不通。 至于地方上兴修,比如海港船只,人家是挂在顺字行的名下,盐场铁矿,是整顿各卫下的炒铁和煮盐百户,冠冕堂皇,虽然整个掉了个儿,但偏叫你说不出什么话来,一切都在大明既有的体系之下的动作,偏偏王政和看在眼里,一切都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仅就整个辽阳来说,已经变的叫他快认不出来,可偏生他这个城中的最高等级的四品文官,连说一句话的余地也是没有。 心情大恶之下,索性就诸事不理,每日衙中转转,然后便是回后宅,写信,看花,养鸟,看鱼,倒也悠闲。 只是心中一口恶气难消,每日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着张惟功在辽阳倒台。 他的后台当然还是申时行,只是现在申阁老刚刚上位,面临着大政更张的重大举措,而上头还压着一个张四维,一成首辅和次辅,矛盾自生,张四维的最大利益格局便是晋商之利,而以惟功的人脉和权势,张四维想堂而皇之的压住辽阳和顺字行,也是需要布局谋划,所以虽然张居正已经离世,朝野中反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上头没有安排,王政和就只能隐忍,但这晚外头阵阵轰响,将好梦之中的他惊醒起来,叫这位道台大人终于有忍无可忍之感了。 “说是要抓捕东虏和北虏潜伏在城中的奸细。” “哼,倒是冠冕堂皇。” 王政和披衣而起,从后宅一路走到二堂,过仪门,吩咐人将大堂正门开了,几十个家人长随伴当簇拥着他,倒也是威风凛凛。 待大门开了,外头火光大盛,他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将对面的一大群建筑围的水泄不通,在士兵之后,一长串绳子上牵着大队的被捕人员,有小商人打扮的,也有伙计模样的,普通百姓穿着的,其中倒真有一堆蒙古人……这些蒙古人是借着贸易的名义长久住在辽阳城中,或是归化了的鞑官,以前各卫所里都有一些,辽阳这还算少,要是沈阳广宁,那边的鞑官才叫一个多,沈阳等卫城里,少说是几百上千的蒙古鞑官,都是正经的编束成伍,大明对这些归顺的鞑官也是信之无疑,这种恢宏气度固然是鄣显了天朝的自信,可也是有无穷的隐患。 远的是英宗年间的曹吉祥叔侄之乱,冲阵上前,杀到宫门前谋反的就是蒙古鞑官。 再往后去,努儿哈赤夺沈阳,辽阳,打开城门在城中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便是这些蒙古鞑官。 一看到果真抓了不少鞑子,王政和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冷冷扫视了眼前的诸多军士一眼。 在场的将士却是丝毫不理,仍然肃立如山。 王政和尴尬之极,他的伴当长随也是怒形于色,可对面的辽阳镇将士仍然不为所动。 “那边是谁?”在这寂静如死的当口,一个骑马的长相如黑铁塔般的青年军官怒驰而至,手中马鞭一指,怒道:“这里抓细作,你们出来做什么?” “你这黑厮寻死么?”一个长随上前怒道:“这是我们老爷,分守道王大人!” “哦?”那个青年军官征了一下,接着扬脸道:“王大人我知道,若是平时也罢了,此时抓细作,一会小心打响火铳,子弹飞来飞去的,王大人官再大,也不能防着子弹吧?” 这么一说,众人心里当真十分忌惮,要是所说是真,一会真的打响了,刀枪无眼,伤着了被打死了,那才真是自己找来的冤枉。 只是这黑大个说话十分讨厌,毫无恭谨之意,简直是指着王政和的鼻子在教训。 王政和当分守道多年,此前做过一任知府,两任知县,一路上来,何尝见过这样跋扈的军官。漫说这样一个普通的武官,便是总兵副将一级的,看到他这个正经二甲进士底子的文官,哪一个不是卑躬屈膝的请安问好?不说远的,就曹簠在的时候,同样是钦差驻守辽阳总兵,曹总兵对自己那个恭谨的劲头,张惟功能比吗? 两个总兵,无非一个就是右都督兼辽阳总兵,一个却是全部勋阶衔都齐了,还有一个少国公的勋位在那里。张惟功在仪制上堂而皇之的凌驾于诸多文官之上,也就是倚仗于此。 现在好了,将骄骄一窝,眼前这个也不知道是什么位份的武官,居然也是有隐隐和自己分庭抗礼的感觉了。 王政和没有发火,在他看来也是不值当的事情,只是盯着那个青年武官,冷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官职?” “哦,末将是辽阳镇标下千总指挥佥事郭宇,见过王大人。” 郭宇在马上行了个军礼,连马也没有下。 王政和气的脸都白了,终忍不住道:“谁教你的这怪里怪气的礼节,请安打千不会?” “回王大人,我们总镇大人说过,打千屈膝,还有个军人样子没有,象个男子汉不象?标下当时就在队伍之中,寻思这哈腰下跪,一手按地,确实是个奴婢样,咱当兵吃粮,保家卫国,是堂堂男儿汉,不能用这等礼节,我们大人还说,用这样礼节拜哪个大人,屈了自己,也屈了人家,两榜进士出身的大人们,不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郭宇看起来是个黑大个儿,说起话来却是诙谐有趣的紧,但王政和听在耳中,却每一句都是顶撞和恶毒的嘲讽,他几乎要背过气去,怒吼道:“国朝体制,品阶相差二品者,位高者立,位卑者拜!” “对啊,我和大人没差两品以上啊。”郭宇颇为疑惑的道:“下官是指挥佥事,从四品,大人是分守道,正四品,我们之间,不差品,只差一阶而已。” “混帐……”王政和指着郭宇道:“本官是文官四品,你是武官!” “回大人话,朝廷的典章制度,也是本镇扫盲学习的课程之一。下官当时背过,太祖皇帝定制时只提过品阶,连伯爵和驸马怎么避让都规定好了,可没提文武分开来算啊。” “武职官品级不如文官,这是祖制。” “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太祖高皇帝的话不算祖制?” “你……” 王政和脸已经成了猪肝色,对面执行军务的士兵们虽然不敢擅动,脸上都带了笑容。 武人在大明社会地位之低下,除了少数混到高层的将领外,普通的中下层武官和士兵在文官眼里就是猪狗不如的地位,加上边军中不少发配的刑徒犯人,这形象就更加别提了。 可现在辽阳镇的形象和地位,在惟功费尽心力的拉拔之下,已经有了明显的提高,军户那里自然不必提,民户们对镇兵的印象也是极佳,郭宇怎么可能在王政和这里伏低做小,将自己视为奴仆一般的去叩拜对方? 哪怕对方真的是绯袍大官,以前自己敬畏有加的大人物,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成! “好,本官迟早有一天与你们总镇大人分说此事。” 王政和醒悟过来,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奈何不得人家,再吵下去,脸都要丢尽,当下愤愤一指,转头就进了衙门,他的长随伴当们当然也是赶紧跟了进去。 这些人,有门政上的,有伺候上房的,也有跟班,递茶递毛巾把的小兔子,大人物身边,少不得这些人。他们跟在王政和身边,也是头一回见到老爷被一个小武官顶的这般不客气,却又一点儿办法没有。 真老虎顿时就成了纸老虎,所有的长随仆役都在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最后关闭衙门大门的时候,都是变的轻手轻脚,仿佛外头的士兵,随时都会打过来一样! 第五百三十六章 加饷 看着郭宇和王政和拌嘴,居然大占上风,迟子凌向一边的王国峰笑道:“果然是少国公带出来好兵……这黑炭头我听着口音,是我们京师出来的吧?” 当时的北京话和清季到现代的口音颇有不同,不过也是有了明显的京腔,郭宇是正经的京卫子弟,不象王国峰等人,多半是京师附近流落进去的,口音上明显不同。 “对,”王国峰笑道:“那是大人督查室的人,今次来就是负责这样的事情……” 大队的士兵已经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据说潜伏在眼前这宅院里的是锦衣卫的一个副百户,也是世家出身,是个潜伏躲藏的老手,不过已经调集大批人手将方圆数里都围住了,倒不担心人跑了,所以各人才都是这么淡定从容。 “大人连京卫子弟都能调教好,真是天人也。” 两人正在寒暄,负责带队搜查的军情司官员却是垂头丧气的跑了出来。 “大人,没有找到。” “院子和屋子里头全是空的,没有人。” “我们查看了被褥和锅灶,没有动用过的迹象。看来这里不是真正的藏身点。” 王国峰面沉如水,今日大张旗鼓,捕人不少,不过真正的情报特务人员人数有限,整个对辽阳的情报网其实是靠这些头目来维持,一网拉上来全是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没打着,这个脸可就是丢大发了。 “你们是不是每日跟着,一直看到有人进出这里,要抓的人留在屋中没出来?” “是的。”迟子凌问话,这个军情司的人看看王国峰,见王国峰点了点头,他才朗声答道:“我们每日盯着,都有不同的人来找住这院里的人,每晚都有灯火,起更前后吹灯睡觉。天明就起,所以我们认定了就住在这里,四周布了暗哨盯着。今日不曾见他走掉,却不知怎地没找着人。” “不妨事。”迟子凌笑道:“这是小花招……每日他确实在屋中,点着灯火,真正睡觉肯定是在后头或两边的房子里,那里做出是空屋的假像,这样抄不着人,很容易放过别的地方,抄捡不会太细……你们仔细查查周边的房舍,屋檐上也不要放过,一定能找着人。” “迟子凌你个***,欺师灭祖!” 迟子凌话音一落,果然是从另外一个宅院的屋檐上立起一个人影,全身黑漆漆的,似乎是穿了什么夜行衣的模样,指着迟子凌,便是破口大骂。 “打他下来。”王国峰冷然令道:“不必考虑活口。” 砰砰几声枪响,那厮却是在厢房上躲来躲去,子弹嗖嗖飞过,却并不曾伤着他。此人应该是练过武,身形极为利落,在房檐上奔跑如飞,眼看着跃过几幢房子,就要跳远。 “砰!” 王国峰等人身边不远,有人打响了手中的火铳。枪声砰然一声后震,火光自枪口处冒出,三钱重的子弹飞掠而过,众人拿眼一看,却见屋顶上人影晃了一晃,扑通一声,便是自房上栽倒了下来。 这一摔当然不轻,有人跑过去一看,远远叫道:“人已经死透了,打中心口,头也摔折了。” “哈哈,众人打的准头都怎么练的,关键时刻还得看咱的。” 原本众人想来夸这开枪的,听他这么一说,人人腻味,顿时都不过来了。 杜义也被紧急征召了,这会子斜着嘴,抵抵一脸得意的李达,轻声道:“你他娘的悠着点,这么多大人在这里。” “那咋了,咱打的好还不兴吹两句?” 李达就是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估计这一辈子也是改不好了,杜义撇了撇嘴,也不理他了。 倒是郭宇眼前一亮,策马赶了过来,这一次却是跳下马来说笑,用马鞭抵着李达胸口,笑道:“打的不坏,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千总部的?” “标下是中左所千总部火器分遣队队官李达。” “哦……李达……我好象听说过,对了,这一次火器训练改大纲,听说就是你出了不少力。军训局那边,我有几个熟人这几天老提你。” “嘿嘿,咱是出了一点力。” 李达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龇牙咧嘴的笑起来。 郭宇呵呵一笑,笑道:“你们上官是我好兄弟,我得和他说道说道,本事这么大的不能再当小小的队官了,最少得是旗队长。” 他随口一句,接着便是向王国峰道:“王大人,这里事毕,我回去向大人禀报了。” 今晚之事,最重要的就是这里,此地事完,基本上就能收工了。 已经折腾了半夜,也是该收队了。 “收队。” 王国峰对今晚的结果十分满意,也对迟子凌十分满意,更对紧急动员的参战士兵的表现十分满意。他拍拍迟子凌的肩膀,笑道:“你老哥有什么具体任用,就得看大人的意思了,不过……”王国峰笑笑,接着道:“辽阳镇欢迎你!” …… …… 转瞬之间,辽阳镇就接连发生两件大事,叫人有目不暇给之感。 镇军大整肃,抓了好些个违法乱纪的军官,连堂堂三品武官佟士禄都被打了军官,责罚不可谓不重。 从镇总部到各司,各营,各千总部,全部都是开始轰轰烈烈的整顿工作。 倒也真抓到一些小团伙,最叫上下恼怒的是一个定辽中卫出身的军户团体,经过严格训练后全部成为合格的骑兵,而每月二两四的饷银和福利已经满足不了这些家伙,居然有五六人臭味相投,受不得严格的军训和不满饷银微薄,居然动了到广宁投效辽镇的打算,在这些家伙看来,辽阳和辽镇既然有严重的冲突,他们本身又是技艺出众,到了辽镇,肯定会获重用……李成梁家丁的丰裕生活,早就使得他们不安于位,蠢蠢欲动了。 出现这样的事,看似突然,其实也是必然,辽阳镇有一大群恩义早结的军官团体,有集体归属感和荣誉感,但不能笼罩到每个人的头上。 银子,有人用来安顿家小,有人喜欢狂嫖滥赌,虽然辽阳镇挑选镇兵人选的时候已经尽可能的挑品行过关的,仍然不可避免的泥沙俱下,有一些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的人混入其中。 “此事现在不暴发,将来也会出来。犯事人员,一律判斩便是。” 西花厅中,惟功神色倒不怎么严峻……在座的人神情倒是十分惶恐,特别是那些一线的军头们,他们也预料不到,一向自豪的军人荣誉和忠诚度上会出现这样的纰漏,很多军头都有这样的认识:不认跟随大人的人有多少,这个团体是壮大到何等的地步,始终还是军队最忠于大人,也是大人手中最为可靠的力量。 现在这最可靠的力量却是出了最大的纰漏,众人心里自然十分不安。 “相关的人员,各级武官,记过的记过,罚俸的罚俸,关禁闭的关禁闭,按军法来做,大家都安心。” “是,大人。” 所有军官都站了起来,惟功如此大度,平淡,也是叫他们心中的羞愧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至于军人的待遇问题……”惟功沉吟着道:“也是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大人,”王辅国站起来,一脸沉痛的道:“我们管束不力,哪里还敢提什么待遇。” “是啊。”郭守约也道:“对咱们不加责罚就算了,还要提升奖励,末将愧不敢当。” “各人的帐,各人清楚。”惟功笑道:“罚是罚,该有的也是得有,赏罚要分明。” 他目视张用诚,笑道:“用诚,你来吧。” 这样的场所,张用诚向来是可以代替惟功发言,他站起身来,微笑着道:“大人的意思,整个薪饷的改法,分为高级军官和中下级军官,还有士官,普通士兵这四块。” “先说普通士兵,入营参加新军训练,完成技战术训练和初等军中文化课程之后,每月薪饷步兵二两四,骑兵三两,炮兵四两,工程兵和辎重兵等同步兵。军中雇佣长夫力役充为辅助的另说。” 众军官都面露喜色,步兵提到二两四,涨了六钱银子,一年多了七两多,加上军队的福利很好,抚恤和战伤补贴都是地方上没法比的,光是伙食这一块,无论如何比民间强的多,加上收入增加,略有浮动的军心,能够迅速平服下去了。 也有人在惦记军官改革这一块,心中仍然在期待着。不论如何,他们高级武官中也有不少和佟士禄差不多想法的……商人大赚特赚,辽阳镇又不讲世袭土地,连原本的卫所武官的土地都被或软或硬的弄了回来,指望大人给大家每人弄几千亩地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知道在这方面绝无可能,现在也惟有期待薪饷上的改革了。 也是惟功的威望实在太高,也佟士禄这种傻大胆敢说几句怪话,也并不敢把矛头对着惟功。其实任何一个团体,在大明这个特定的时代,想叫军官竭诚效力到死,土地始终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的坎。 分了地,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寄托,子孙后代,也交代的过去。不分地,虽然薪饷很高,但买地购屋还是差点意思,李成梁捞到的大量的钱财,多半还是给部下分了土地,他的麾下将领,阡陌连边,广宁到沈阳各地,都被瓜分一空。 辽镇的几个大将门世家,特别是祖家,土地估计过万亩之多,大量的军户替祖家这样的大世家白种着地,这才是大明军人理想中的最顶级的归宿了。 惟功不愿意,也绝不可能向部下许诺未来是这个样子! 第五百三十七章 四海 惟功到辽东来,是要打倒将门集团,将这些趴在大明躯体上吸血的丑类给剪除,而不是要自己在亲手嫡造一个将门集团。 分地,对将领和士兵都是莫大的诱惑,但他绝不会这么做。 “军士,就是伍长到旗队长之间的老兵,不仅要通过种种训练,而且成绩要在前列,并且入伍时间在两年以上之后,并且承诺二十年内不退伍,可以拿到军士津贴。步兵,每个军士可以拿到月饷十二两,骑兵二十四两,炮兵四十两,工程辎重军士与步兵同。” 在场的所有人,发出一阵由衷的惊叹声。 以前一个司把总,月饷不过十来两银子,加上发的米和布匹等物,也就二三百两一年。佟士禄这样的千总副营官级别的武官,一年还不到一千,现在一个炮兵士官,不连福利一年就有近五百两银子了,这个变化,可以称的上是飞跃了。 一念及此,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团火热。 既然连士官都涨到这样的地步,底下的军官涨幅,自然更加优厚。 “中高层军官,是以局百总到千总武官之间,步兵军官每月六十两,骑兵每个月一百二十两,炮兵二百四十两,工程辎重兵同步兵。” 在场军官,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当时白银虽然涌入,却还没有多到通货膨胀的地步,一头牛在帐面上还能记成一两几钱,这个价格看似荒唐,其实是和大明中期的银价差不多。 现在虽然牛价大涨,一头壮牛也就五六两银子,和一匹杂马的价格差不多。一亩地,不是江南那种上好的水田,京畿附近几府,也就五六两银子一亩,辽东这里的旱田,三两是均价。 一个月的饷俸够买十亩地,这个收入,已经足以叫任何人满足。 “高等武官,当然就是千总以上到营官,同时也是中军部下各司的主管副主管,各部门主事以上的官吏的待遇,自然也是要大有增加。” 张用诚的话到这里故意停了停,他露出难得的一点幽默之色,看了看众人,哪怕是向来板着脸的钱文海也是忍不住将眼光看向张用诚。 佟士禄这一次也来参加会议了,他的背伤还没有好,燥眉搭眼的坐在角落里。身为一个副营官,朝廷加衔到都指挥级别了,虽说是被惟功亲自下手加以责罚,到底还是闹了一个没脸,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人前凑了。 只是这一下停顿他终是忍不住,当下怪叫道:“用诚哥,这个时候你停下来可是太不象话了,这要是洞房好晚也这样停,那可叫咱嫂子着急了。” “噗……” 惟功先忍不住笑出来,底下先还板着的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用诚只是想卖个关子,谁料叫佟士禄这般嚷叫出来,他自然闹了一个大红脸,赶紧接着道:“大人的意思,高等军官的饷俸是和中等一样,不过,大人会从顺字行拨出一定的股份,和盐池铁矿,加上海船舰队,组一个四海商行,这个商行,算是官股官营,其收入的相当部份,有一部份回馈辽阳镇和各级的官吏,工人,而也有相当的部份,当成分红股分给营官和副营官,司管副司管级别的高等官员。另外,刚刚所提的所有饷俸开支,也会从这一部份出。大人用顺字行贴补军队,迟早会有人说怪话,既然加了海港商船,盐池铁矿,这一部份是官营,拿出来贴补给辽阳镇和相关人等,就没有人再够资格说什么了!” 这是一颗重磅炸弹,将在场的人,一下子炸的毛发倒竖。 顺字行已经是一块金字招牌,光是一个物流和军粮包运,在京师附近到蓟镇一年就有过百万的收入,在辽东虽然受阻于李家和祖家,但辽阳为核,又展开了南北货物流的新业务,这又是黄金水道的开通,一年最少还有好几百万的出息可得。 但顺字行是顺字行,可以名正言顺的分红给商行的大掌柜和伙计们,拿出银子给辽阳镇及军官发饷,到底是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事情。 现在还能说是百废俱兴,惟功为了自己功业的发展,不得不贴补下头一二。 时间久了,自然会有人说话。 虽然这个新成立的四海商行,仍然会有相当的顺字行的股份在里头运行,毕竟挂一个官办的牌子,将盐池铁矿等官营业务加入其中,这真是神来之笔了。 这个办法,张用诚等人和孙承宗,袁黄,宋尧愈俱都参加会议,参随室和中军部定了基调,加入财务司和顺字行的人一起会议,定下细则。 就算没有佟士禄闹事,估计也能很快进行了。 “那能有多少?”佟士禄小腿肚子都在转筋,他感觉自己太幸运了,这一次被抓了个典型,只是被削了兵权,好歹还算保持了待遇不变,要是把他降了级,那可是亏大了。 “铁矿和盐池现在还在建设阶段,只有投入没收入,其余的产业也多半如此。只有大人的顺字行股本你们能分到钱,不过这也不少了,佟士禄你是副司官级,一年能分三四千两吧。” “哈哈哈,这就不少了……连不连军饷在内?” “不连。”张用诚含笑而答,显然他的心情也是大好。 张用诚这样的中军部主管级别,比各司和各营官还高半级,一年最少六千两以上,将来盐池铁矿收入大增之后,他一年预计能分好几万两银子。 北京的一个伯爵,拥有几十万亩庄田,巧取豪夺,一年也就五六万两到十万两之间的收入,而据惟功所说,将来商行的船队前往日本,吕宋,满刺加等地,回报是以十倍,百倍剧增。 一年数十万,亦不是梦想。 皇帝内库收入,一年也就是这个数了。江南等地最大的豪商,一年也就这个数了。 有这样的前景,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而大家被绑在这个四海商行上头,公私兼顾,不论是顺字行的产业出息,还是辽东商船和盐铁之利,都是这些营将的切身之利。 沉一艘船,可能他们少分两千银子,盐铁被查禁,可能他们少分一半收入。 到时候,谁不是嗷嗷叫着去砍那些为难四海商行的各种势力? 这其实也是惟功在诸多权衡之后,最终决断的最佳选择。 四海商行,其实就是辽阳镇的东印度公司。 在这个时代,似乎就是在万历十年前后,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一世投资黄金加入股份,成立了英属东印度公司,未来几十年内,英属东印度公司和荷属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展开了龙争虎斗,配合英荷两国在欧洲的厮杀,最终英国击败荷兰,成为最新的海上霸主,并且将霸权一直维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 惟功深知海权的重要,东印度公司既然有用而有效,他当然要有样学样,现在中国的航海业和战舰已经落后西方,但相距并不远,在几十年后,郑家的舰队凭着纵火船还能击败荷兰战舰,现在迎头赶上,为时未晚。 当然,这些深层次的东西,张用诚和孙承宗在内的诸多当世英豪都不可能知道,也不会理解,惟功只有自己决断,并且摸索前行了。 “大人,你就是俺的再生爹娘。” 佟士禄知道这么详细的计划不可能是临时决断的,一定是早就有预案,不是自己闹腾能闹出来的。 他心里又愧又悔,感觉一股酸热之气涌了上来,怎地也禁不住,眼眶里头,全是满满当当的泪水,扑腾一声跪下,整个人膝前向前,抱住惟功的腿,嚎啕大哭道:“只是俺不成话,实在不是个人,俺年纪比你大,却实在是你养大的,大人,俺太不成器,你再打俺二十,不,再打四十……” “我呸!” 惟功笑着踢翻这厮,笑骂道:“你这厮好生可恶,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腿都是,好恶心样。什么你是我养大的,我有你这么个包赌恶嫖的儿,早就一刀翻砍了帐算了。” 众人都是哄笑,辽阳镇这个团体算是年轻的,而且受过斯巴达式的艰苦训练,所以在赌和嫖这两件事上,很多军官可能管不住自己的激素,难免湿鞋,不过又嫖又赌的倒是少有,佟士禄其实就是嫖瘾大些,赌是偶然为之,如果真的是烂赌鬼,在这个团体里会被排挤和最终淘汰掉的。 一个人能稍微的自制力也欠奉,又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了。”惟功起身,在座所有人都站起来,牛皮军靴碰在一起的声响碰碰直响。 “军队饷俸改革计划,暂且就是这样。满意不满意的,将来再说罢。现在的第一件大事,你们说是哪一件?” “用诚哥的婚事!” “当然是给用诚哥闹洞房。” “三天无大小,用诚哥对不起了啊。” 众人都轰笑起来,张用诚的婚事算是辽阳镇顺字行出身的第一件大喜事,而且张用诚的资格摆在这里,惟功以下的第一人,所以大家格外出心卖力,也是格外的高兴。 第五百三十八章 婚事 张用诚的婚事,定在七月初一。 当然是农历,这个天气,暑气不减,但毕竟早晚要凉快的多,特别是辽东地界,早晚已经大有秋意,有见识的人家,早就开始大量囤积木材,为过冬做准备了。 辽东的冬天是说来就来,可能八月份江南还闷热难当的时候,辽东的第一场雪就能忽如其来的降临。 雪一来,冬天就宣布到来了,层林尽染,满山红叶的秋景,在辽东也是转瞬即逝的。 六月底的时候,能来的宾客大致都到齐了,军中能来的给了假也是全部到齐,然后就是商界中人,唐志大等辽商当然全到,连分巡和分守道衙门也有中下层的官吏前来递名刺致意……张用诚是惟功的头马,惟功是少国公,在众人眼里迟早要回京的,数年之后,可能是张用诚接任总兵,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一次的婚事,虽然不是惟功成亲,竟也是轰轰烈烈,闹的十分热闹。 到成亲的头一天,正好宋钱度和李文昭等南商乘坐新至的商船到中左所,又从中左所坐车赶到了辽阳。 两个商人获得惟功的接见自不必提,张用诚这样准新郎倌也是参与会见。 在江南和淮扬,顺字行的店面开展的十分成功,在那里,同样也是分为南北货行,但没有蜜饯干果房等南货特产,而是将北货分门别类售卖。 “人参是卖的最好的。”宋钱度气度越发的沉稳了,坐在惟功对面,仍然气度从容,只是两眼之中,仍然有一丝掩藏极好的激动之色,他缓缓道:“几乎已经出脱一空。那边说,有一百万斤也是好卖的很。不仅是江南,还有闽浙,两湖,谁不要买?咱们这里一斤参是九两收来,在闽浙两广,一株好参上百两也不易得,比黄金还贵的多。还有鹿茸等物,两广哪来这东西?也是卖的极贵,有多少能销多少。” 李文昭笑道:“要紧的就是北方有而南方没有,或是南方有而北方没有,商船往返,赚的就是这个钱。” “文昭这话说的近于大道了。”惟功手中一柄洒金折扇,摇的虎虎生风,模样也是不怎么潇洒,只是他向来这样,反而叫下头的人容易放松,自然也没有人笑他没有王孙公子的特有气派,他一边摇扇,一边笑道:“互通有无,方便民生,我等还能获利。这可比那起子放高利贷弄钱庄的高明多了!” “嗯,大人说的是。”李文昭被夸了一句,心中十分高兴,笑道:“不过还是要赶紧收参,这才是‘有’,否则,咱们也成了‘无’。”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惟功笑毕,向张用诚点点头,张用诚会意,着人抬了一个布袋进来。 “什么金贵东西,用布来装?” “看来是百年山参,此物到江南,一株可值千金。” 这两个青年南商算是卖人参卖上瘾了,确实,他们在此之前没做过这般好做的生意,挑三捡四,拼命压价,才是买卖常态,但人参貂皮等物,在江南却是哄抢,有不少中产之家都巴望着能买株参防身救命,没买到的,当然引为十分遗憾之事。可想而知,下拨人参到江南一带,仍然会引发抢购风潮。 这东西,在辽东其实和松子是一个感觉,茂密的密林之中到处都是,人口少而林子大,几乎就是采之不竭用之不尽,一年多的不敢说,十万斤成熟人参肯定没有问题。 不过为了限制女真人的财政收入,同时也不使人参在南方卖的过贱,一年七八万斤也就差不多了。 以南方中国过亿人口,几百万户中产以上的富裕家庭的购买力,一年这点人参过去,仍然是严重的供不应求。 如果打通往倭国,吕宋的航线,再卖个几万斤,一年获得几百万是很轻松的事情。 再加上松子干果等大量贩卖,皮货,名贵药材,一年千万以上是唾手可得。 眼前这布袋中,两个青年南商总以为是这些北方特产,所以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袋子很沉重,一打开来,两人就惊呆了。 李文昭上前,伸手一摸,再一闻,笑道:“这是上等的青海井盐啊大人,我们除了北货,再弄些井盐来卖?这倒也是个生财的门道。今年年头淮扬一带诸府大灾,确实是好生发。” 他的话不怎么认真,要填充淮盐留下来的空白市场,应该是大量的真正的食盐,而不是眼前这些又细又白的井盐。 在明清乃至民国时候,全国大半地方的百姓吃的盐都是管制的,而且九成以上是海盐,后来技术和物流发展了,食盐还在管制,只是吃的盐以井盐和湖盐为主了。 这会子的海盐处理的都不好,颗粒大,颜色灰,只有井盐也就是俗称的青盐才细白干净,不仅能食用,还能清洁牙齿,是中产之家才能用的起的好货色。 盐是百姓离不得的东西,但指着用昂贵的青盐来抢占市场,李文昭肯定不以为然。 宋钱度却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确定之后,便向着惟功笑道:“还是请大人开释吧,不然我们如在雾水之中啊。” “嗯,这是我们复州盐池出产的海盐,成本么,大约这一袋有几文钱的工本钱。所以卖的价格,当然是和普通的淮盐一样。” “什么?” 李文昭一惊之下,顾不得失礼,扑上前去,将盐又捧出来看。 细白如沙,闻着咸腥,又尝了一下,确实是上等好盐的感觉。 “此物居然是海盐?” “这是用盐池晒盐法出来的盐,颗粒细白,不差井盐太多。”张用诚笑道:“晒盐法周期四五十天,出盐也好,且多,但有一条,要靠天吃饭,持续阴天,冬天,就没有办法出产了。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大张旗鼓,争取在落雪之前,多备一些,到下次海船出发时,这东西可以用来压舱了!” 船舶出海,压舱物不可避免,以免受到大风侵袭的时候难以抵抗,辽阳的船都是千料以上,压舱最少几万斤以上,张用诚所说压舱,当然不止一次运这么点,只是一种供之不绝的开玩笑的说法。 “大人真神人也。” 宋钱度的神情终于激动起来,盐利在大明肯定还是排第一的,人参这东西吃不起可以不吃。今年藏一支,不用的话,明年就不需再买,所以要控制着卖,真的如卖萝卜一样卖人参,就算货足,价格也就降下去了。 盐却不同,任你贫贱富贵,盐是不能不吃的,再穷的人,家里也得藏一罐子盐,否则就活不下去。 如果有这样的好盐,价格比淮盐相当,抢下来的市场价额,肯定在千万斤以上。 这又是一注天大的财源,只是他平静一下之后,忍不住道:“听说复州还有铁矿,自用之余,也打算出售?” “嗯,复州矿预计明年夏天能达到千万斤的规模,自己肯定用不完,当然要出口。不过,不能在辽东卖,在这里免不得还被北虏和东虏想办法搞去,只往南卖。” “这盐铁之利,大人的想法是怎么样?” 这里问到关键的点,宋钱度和李文昭两人,神情都是紧张起来。 …… …… 张用诚成亲用的地方是在军需司提供的军官住所里头。院子是加急修缮好的,裱糊的窗纸还有点湿,家俱都是刚刚搬进来,这样瞧着倒也好看,全部崭新,有点儿新房的意思。 只是院里没大树,只有两株桃树,刚移植过来,叶子掉的精光,看起来光秃秃的,不成个景,也没有天棚,当然就没有种植葡萄这种大家都爱的院落风景和食用兼备的植物,整体看来,有点儿暴发户的感觉。 好在院落是三进,二十多间房,马房门房厕所浴室厨房一应俱全,后院还有一堆假山,铺了草皮种了不少树,修了三间屋的精舍,张用诚有了空可以在这里读书看竹子……估计是肯定没空的。 成亲之日,院子里挤了满满当当一院的人,所有请假回来和常驻辽阳的军官都赶来了,顺字行驻辽阳的掌柜们,各司中顺字行出身或是和张用诚关系不错的人,参随室的全体人员也几乎都到了……张用诚和参随室打交道很多,不象普通的司官和营官,很难和参随室的人员拉上关系。 傍晚时分,新郎倌还在总兵府邸没回来……福儿算是半个总兵府的人,干脆就拿总兵府邸当娘家了,婚礼原本就要天黑之后才开始,所谓“昏礼”是也,一院子的宾客闲的发慌,到处乱窜,连惟功临时辟出来办公的屋子都有人闯了几回,见是惟功在里头见人,忙不迭的告个罪就躲开去了,后来护卫处罗二虎亲自到屋外站班,总算是将乱的一窝蜂的人群都给挡在外头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过江 惟功看着坐在对面的周晋材,问道:“这一次军训司的动员计划做的很好,底下还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是……已经有成算了。”周晋材笑道:“有具体的文书报告,我先简单的说说……军队,要有随时做战的准备,不仅是一线驻防部队,同时应该还有警备轮值部队,机动部队,动员体系来说,可以分为紧急,特别急紧,高度紧急等几等。出现海盗、东虏、北虏,视其人数,我方可以展开动员。这其实不止是军训司的范围,应该是军令司与军训司一起结合来搞,不仅是军队,也要有堡垒驻军,骑兵,特科,农兵等。在这里,还要再涉及到后勤计划,情报配合、参谋计划,总动员需要各部门的通力配合,初级动员可能是千总部级别可以按颁布的动员计划来做小规模的准备,中等级别和最高级别动员,如果没有预案,可能一出现大敌时,要么情报不明,要么整个体系无法配套……我大明各九边重镇,这样的问题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根本缺乏精细管理的能力。” “大赞!” 惟功站起身来,按住周晋材的肩膀,赞道:“晋材你最近不声不响,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心里还奇怪你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现在在哪儿都不哼不哈的,你居然在弄这种东西。实话说吧,你已经在我之上了!” 这确实是建立在宏观体系的一种国家层级的军队动员和准备战争的思路,周晋材确实是走的很远了!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周晋材十分高兴,没有几个人会被惟功这样夸赞,他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当下只沉声道:“希忠和思进,我们经常在一起合计。” “嗯,你们都不错……还有什么?” “再有便是日常训练,这里我们军训司考虑的多一些了。现在体能训练过多,射击训练急需加强,特别是需要针对不同战场,不同敌人,比如密集骑兵的冲击反应,松散骑兵,小规模遭遇战,骑兵对骑兵等等,普通士兵的射击、警戒、行军、兵种配合、筑城、挖城、侦察、搜索,针对不同战场,光是射击训练计划我们就准备了很多,都开始建立完备的训练大纲和计划。另外骑兵、步兵、炮兵的协同训练大纲,也在拟定之中。此外,周训练、月训练,季度训练进度也要制成报表,以此考核主管和军训官,除了兵种配合,战场上的方阵配合,各司之间的配合,各千总部的配合协同,亦在准备之中。” 说完这一大段,周晋材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个总体的军训司下半年的和来年的庞大计划,需要军令司军需司参谋司各司的配合,当然军训司是主导,总算是汇报完了。 这是总体的一揽子计划,而且是经过了辽阳抓细作的紧急小规模动员的考验,有了实例之后,才可以上报给惟功,要不然的话,他也不必在这个时候跑来搅和了。 “晋材要记一大功,思进,希忠,都要记一大功。” 惟功感觉十分的感慨。 这个小团体,是他一手建立的,但现在这些家伙,看了自己给他们的一些不怎么成体系的东西,自己摸索,结合实际,已经做的这么超前了。 这些东西,几乎就是近代兵学所能涵盖的内容了。 军事训练,参谋制度,国家动员体系,无非就是这么一些东西。 可想而知,有这么一套体系的辽阳镇,会给未来张牙舞爪扑过来的敌人什么样的严厉教训,会叫敌人,怎样碰的灰头土脸! 此时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显然是张用诚迎娶新娘回来了,惟功展颜一笑,道:“我们去迎用诚,今日就不再说公事了!” …… …… 大堂和花厅的酒宴都进行的正在酣畅处,惟功和宋老夫子,加上一脸无所谓的徐渭,孙大胡子,袁和尚,再加上两个青年南商,辽商中有一个唐志大,这么多人,只有袁黄和徐渭和宋老夫子是举人身份,孙承宗和徐光启是秀才,倒是一个正经官员也没有。 张用诚好歹是正经的国朝二品武臣,辽阳的文武不和其实已经是很严重了,这一次婚事上就完全能看的出来。 好在众人也不在乎,一群智商高的吓死人的参随低声说着什么,在这么一群人中,鬼才徐渭都变的不那么惊人,好在徐渭也不在乎,他最近扑在武学院里,对其余的几个学院兴趣也大的惊人,惟功从澳门请来了几个传教士,在天文学和几何上都算有些造诣……这年头耶苏会派出来传教的,一定要预先学习一些传教技巧,比如制造一些奇技淫巧的物件,或是携带一些早期的工业制成品,要么就是学习一定的科学知识。 这些东西,是分地区来选择的。 到南美传教或殖民,带一些工业制成品就够了。 一颗珠子换一车金子也不是吹嘘出来的神话,南美和南亚东南亚诸国,在欧洲来看,就是一群没开化的野人和猴子。 在中国就不行了,钟表在当时已经算是欧洲拿的出手的好东西了,但现在苏州匠人做的比欧洲人还好。 在南美放一枪能惊跑一千人,在中国佛郎机炮造的早就比葡萄牙人还要多的多。 中国还有科举制度,欧洲后来的公务员制度也就是在中国取的经。 大一统的王朝,疆域不比整个欧洲少,行之有效的文官体系,超级庞大的军队,宽袍大袖,望之如神仙中人的士大夫,勤劳踏实的农民阶层……在当时的传教士笔下,中国大抵就是这样的形象。 一直到清朝中叶之前,欧洲人对中国一则感觉神秘,二来就是一直以文明国度来视之。 甚至在西班牙国王打算征服中国的报告上,也是肯定中国是文明国家,需要以对其余国家不同的态度而待之,移民,融合,虽然狂妄但还不乏尊重。 所以在中国传教,别的都不要紧,文化知识的储备反而是第一位的。 惟功请来的那些耶苏会的教士,不敢说全部是大牛,但天文学和几何学等当时西方已经超过中国的储备来看,肯定是能叫徐渭等人感觉十分敬服。 反正就算是孙承宗,每日公余闲暇,最爱做的就是和泰西教士聊学问。 徐光启更是乐在其中,几乎有任何一点空余时间都是这样做。 估计这人信天主教和取教名要提前了,不过对此惟功也没有什么抵触,宗教这东西,中国人对此向来宽容,随意好了,只要不试图以宗教干预中国政治,一切就都在允准之内。 除了传教士,也和澳门方面敲定了订单,从欧洲订了不少各式的机床。 在二十多年前,欧洲就出现了螺杆车床,这一次当然也是在订货范围内,车床,铣床,一共订了二百余台,要两到三艘船送来,预计得到明春才能抵达。 这些车床到来,制火枪,刺刀,造火炮,铠甲,速度都会大大加快。 大牛们说的话,不影响商人们的计较。 天文地理几何,这些商人没有兴趣,除非能投入实用,拿来生财,否则就由这些天上的文曲星君们去头疼罢。 倒是盐铁之利,几个商人一边嘀咕,一边两眼放光。 “此番回家之后,我宋家各房,估计再无人说话了。”宋钱度十分感慨,顺字行在江南立稳脚根,派了几百个能干又能打的伙计当然是很重要……顺字行的伙计都是在辽阳军训过,和普通的士兵一样训练,然后再到蓟镇等地“历练”,杆子土匪马贼都经历过,再选其中的精英派到江南,江南打行的无赖少年虽然也狠手恶毒,但这些人和正经的马匪怎么好比,先前宋家和李家不过是选打行对打行,后来顺字行自己出手,一天打折了不少知道多少人的肋巴骨,总算是把威名打了出来,宋家和李家等大商家只负责买通当地的官吏,打架的事顺字行自己来干,现在几个月下来,算是强龙过江成功,宋钱度的那一房已经扬眉吐气,如果回去之后再加上盐铁之利的消息,估计整个家族都没有人能和宋钱度对抗了。 “我等最成功之事,就是和辽阳镇并少国公合作。” “少国公最叫人心服之事,就是从来不把好处自己全吞下,不象有一些大佬倌,恨不得一文钱都带回家去,叫人好生瞧不起。” “眼下辽阳处处稳着,我等也是放心,只有一宗,似乎有文武不和的迹象。” “这也是没有办法,老实说,我等辽商一直在拜诸道大老爷的门,不是要攀关系,只是望他们不要找麻烦,不过看来,希望渺茫啊。” “渺茫也无所谓。”李文昭冷冷一笑,看看惟功,又悄声道:“少国公连李成梁也不放在眼里,照样斗的过,一群腐儒,能掀起什么样的大浪花出来不成?” 第五百四十章 图伦 惟功不说公事的话,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打破了。 原本他陶然自饮,也没有人来劝他酒,自己反而自得其乐。今日主角是张用诚,一堆佟士禄那样的混球在灌张用诚,而以他的地位身份,平时就这些人敢来同他喝酒,那些有心来巴结的身份又不够。 这个时候他有点想起张简修了,若是他在,酒宴上倒不寂寞了,也就是张简修和他说话没有顾忌,而且敢拉着他的衣领来灌他。 官当的大了,朋友就少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还有一个李成功,京师几年,一直忙着这事那事,真正交下来的朋友,也就是这两人了。 万历曾经算半个朋友,不过现在肯定剩不下什么交情了。 在他看着张用诚的狼狈模样发笑的时候,王国峰悄悄走了过来。 “大人,李成梁有动作了。” “哦?”惟功一征,停杯问道:“是对北虏还是建州?” “对建州。动员极大,李宁,李平胡,查大受等等副将参将级别的动了十几人,游击二十余员,兵马总有一万多,加上辅兵夫子,两万人以上是有的,我们搞到了他们的后勤官的准备计划,大约是每天要准备四百多石粮,六百多石豆料,人两万左右,马三万左右,这个数字是差不多的。” “这个动员级别,应该是差不多想彻底拔掉古勒寨了。” “军情司上下也是这个判断。”王国峰道:“大人有没有什么指示,我们放在青龙山一带的人手够多了。” “没有指示。”惟功微笑道:“古勒寨是一个毒瘤,或许别人因为私事而坏公务,我不希望这样做,我们什么也不做,坐看李帅搅动建州部风云。” …… …… 到万历十年这会儿,李成梁已经从军二十年了。 多年的戎马生涯,风霜雪雨,枪林箭雨,有时候几天不得脱下战甲,或是成天不能下马,几日不能正常饮食,这都是常有的事。 捣插汉部的后方固然是李成梁成名的战法,但代价也不可谓不沉重,胃病是早落下来了,也有风湿,不过他到底是十分健壮的底子,现在五十多的人了,腰板仍然挺直如初,两眼看人之时,仍然如刀锋一般的锐利。 自广宁开始动员,宁远有两千兵加入,到沈阳又有三千兵马加入,再到抚顺关,人马终于集结完毕。 一万三千人全部是骑兵,加上七千的辅兵,两万余人在关隘处走着,青山绿意蒙蒙,铁蹄铮铮,从远观去,人马由低再到高,再由高到底,在山道之间,红旗漫卷,实在是一副很好看的油画。 而每人都穿着各式的甲胃,有明甲,铁黑色的暗甲,银光闪闪的银甲,还有镶嵌铁叶的铁甲,兵器也是十分精良,保养极好,泛着亮闪闪的寒光。 身处在这样的军队之中,很容易的就会叫统兵的大帅产生强烈的自信之感。 “如此雄师,若何?” 李成梁的话如石投塘,立刻引发四周幕客的反应。 “此去荡平古勒寨,如反掌耳。” “纵平北虏,亦非难事。” “国朝精兵,舍大帅与眼前雄帅,还能有何人?” 众人在吹捧的同时,李成梁也在盘算着自己这些兵马与各镇的高低,想到最后,脸色变的阴沉下来。 其实宣大兵不比辽镇兵差,而蓟镇兵马此时实力还在辽镇之上。李成梁的优势在骑兵多,眼前这一万多兵马全部是骑兵,而且多半是一人双马,每人控着自己的马匹在山间行走,如履平地,这种骑兵功夫,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出来。 除了眼前这一万多人,整个辽镇还能动员出这样水平的军队,三万人左右的骑兵队伍,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全部的家丁,这就是辽镇的全部实力。 拿出去,也确实是妥妥的能排进前三名了。 力压宣大,延绥,固原,甘肃,这是毫无疑问,能不能压过蓟镇,李成梁心里没有什么把握。他的优势不止是全部是骑兵,而且还全部是家丁,这一点戚继光也没有办法比,也是朝廷忌惮辽镇之处所在。 在万历朝,有文官建议封李成梁为公,世镇辽东,其实就是干脆把辽东当成李家的封地,而以当时实际的情形而论,李家也实际掌控了辽东了。 现在情形当然和历史上完全不同了。 辽阳镇不仅在辽阳和辽南扎下根来,辽南四卫实际已经落入辽阳掌握之中,另外沈阳和开原铁岭也受到渗透,辽阳的势力渐渐潜入进来,最少陶成喾多次密报,沈阳一带的商民,已经正常只跑辽阳,别处去都不去了。 商民受影响还是小事,军屯兴起之后,已经有不少说是军户,实际上是佃农的军户开始拖家携口往辽阳跑。 对自己的军户,各层将领看的紧,除了偶有成功的外,多半被阻止了,但这种风潮一起,暴力只能维持一时……清季一入关之后,八旗的包衣阿哈倒先跑了大半,辛辛苦苦打进关内,结果八旗将士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在关里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当奴才,哪怕是逃奴法出,也没有办法禁止奴隶的逃亡。 现在的将领再狠,他能狠的过杀人如麻的八旗?李成梁虽然不知八旗事,但也知道凭强压成不得事,这就是他脸上变色的原因。 辽阳镇的兵马实力肯定不错,不过李成梁不觉得自己的兵差。 但能练兵,搞钱的本事又是这么大,这就叫李成梁心里压力变的很大了。 他能在辽镇二十年,李家成为独一无二的世家,甚至在万历十九年前后他退职,换了几任总兵,最终还只能叫他儿子李如松来做,后来李如松死了,朝廷又捏着鼻子,明知道他老了不合适了,还只能叫他来做。 为什么,因为李成梁能搞钱,真正能撑起辽镇这种兵为将有的家丁体系来,换了别人做就掌不住盘子。 后来李家完蛋,又换了祖家,换汤不换药,辽镇还是那么一回事,只是格局越来越小,家丁越来越少,实力当然越来越弱。 辽阳镇给李成梁的压力越来越重,原因就在于此,老实说听到惟功那些花样,连他都很动了心思,只是他势力在广宁为核心,辽阳势力原本就弱,后来被铲除的干干净净,现在除非他自己回辽阳去,不然谁也压不过张惟功,而朝廷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真这么做了,和造反就没有太大区别了。 眼下只能看着人家一天一天的坐大,实力越来越强,李成梁心中的焦燥不安,可想而知。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对策,先铲了古勒寨,将抚顺关到沈阳一线稳下来,然后再计较下一步的打算。 整个辽镇,在李成梁的统帅下,反应笨拙,是一个庞然大物,但动作缓慢而迟钝,一切仍然是按步就班,除了成立陶成喾为主的类似辽阳军情司的细作部门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父帅,叫场他们来了。” 前军参将李如梅策马赶来,一队家丁簇拥在他的身边,每个人都轻捷彪悍的模样,在李成梁身前不远处勒马,马匹咴咴叫着,纵蹄翻,但马身却是横亘了过来,没有冲撞李成梁的仪驾。 也就是李如梅敢在父帅面前这般做,他的家丁,才敢有样学样。 “叫他们过来,不,先见尼堪外兰。” “是,父帅!” 李如梅没有想李成梁为什么要见尼堪外兰,这等事他向来听命令,不管究竟。李如柏等兄弟差不多也是这个德性,只有李如松在此的话,会明白李成梁在想什么。 诸子虽多,得力的只有一个,李成梁也是轻叹口气。 过不多时,尼堪外兰骑着马赶来,离着有几十步远就跳了下来,他的十几个随员离的更远就停住了。 天热,这个女真城主戴着一顶凉帽,下马时就取了下来,露出剃的趣青的头皮,脑勺后头是一尾细细的小辫,轻轻垂在脑后,风一吹,便是四处飘舞。 这就是金钱鼠尾,要能穿过铜钱的方孔才算合式,否则就不对。 对剃头,女真人是很在意的,除非亲人离世,百日不剃,否则每隔一阵时间就刮一次头。 在十步左右,尼堪外兰连站也不敢站了,膝前过来,到李成梁的马头前停下,叩头请安道:“奴婢尼堪外兰,叩见玛法。” “起来罢。” 李成梁扫了尼堪外兰一眼,吩咐道:“这一次打古勒寨,动员人马很多,不过多半是分散到四处,抄剿一些不听话的城寨,这些已经是你交了名录上来,我心里有数的很。然而古勒寨也是非打下来不可,硬打不成,我以大军压境,你去骗开城门,就说去助战,城门一开,你给信号,我们大军杀进去,底下就没有你的事了。” “是,玛法放心,奴婢一定尽全力。” “不,你没有懂我的意思。” 李成梁看到尼堪外兰一脸的怯懦,心里不觉开始鄙夷起来。 第五百四十一章 制衡 这个图伦城主非常的胆小,上一次在李成梁的授意之下,图伦城和几十个城主一起出兵去抢掠栋鄂部的粮食,结果吃了一场惨败,各城损失都不小,首级还被送到京师请赏,女真各部这些年的挫折以这一次为大,这一战不仅是损失大,还叫各部和各城主感觉到了辽阳明军的战斗力十分强悍犀利,不比辽镇差,甚至感觉比辽镇强,因此尼堪外兰等城主不再愿和辽阳镇作对,但他们又担忧得罪李成梁。这两个大势力随便一个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小族小势力,想生存下去,有的时候就是这般的困难,选边站队,稍错一点,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李成梁为了给尼堪外兰鼓劲,对他道:“这一次又不是叫你们打栋鄂和辽阳镇,只是打古勒寨,所以你不必害怕。阿台已经是死老虎一只,不是王杲当年能比了。破了古勒寨,你可以向各部宣扬,我立你为各部之主,就如当年的王杲一样。只是我会请朝廷封你为都督,不象王杲是自称。” 尼堪外兰欢喜的连嘴都合不拢了,跪在地上,却明显有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的图伦城实力不差,最少比觉昌安父子的佛阿拉城要大的多,觉昌安一次只能带三十人去贸易,图伦城有好几百人,但区别在于觉昌安父子有敕书,并且觉昌安和塔克世都勇力过人,有胆有识,在各部中受到尊敬,这一点比他强的多,但如果是李成梁公开扶持自己的话,那么情形就大有不同,女真光是在苏子河两岸就有几十个部落城寨,还有黑龙江,鸭绿江,大大小小几百个,分散凌乱,现在公认的就是大明还是最强的帝国,就算是有人想有所作为,无非就是当女真大汗,满洲人之主,别的心思还真没有想过,有大明的支持,这个愿望还真不一定做不到。 尼堪外兰连连叩头,感激的话喷薄而出,李成梁也懒怠听,抬抬手,做了一个手式,尼堪外兰看到,连续又叩了多少个头,这才膝行退后,然后转身下去了。 接下来就是叫场,也就是觉昌安父子前来。 觉昌安还是那副模样,年纪虽大,望之如中年人,筋骨矫健,眉目聪明,以当时的条件来说,这个女真头人过的还算不错。 塔克世也是一个聪明人的样子,两手粗大,人生的十分高大,努儿哈赤的大个头应该就是从他身上来的。此人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物,可惜他们父子两人的光彩都被王杲给盖住了。总的来说,这两人的一生,是纯粹的悲剧。 在觉昌安接近中年,塔克世正在青年之时,父子俩人都有志恢复建州左卫的实力,统合诸部,打击强势的栋鄂,恢复他们世系在建州部的统治地位。 等麾下壮丁超过万人时,就是真正的女真诸部之主。 但这个愿望被王杲给打断了,磨灭了,彻底成了笑谈。觉昌安的耕作积蓄实力,慢慢发展的策略被王杲的急进所击败,王杲自称都督,以强势手段统合诸部,纵横捭阖,很多小部落城寨被他所控,后来觉昌安父子也不得不加入王杲部中,在其如疾风暴雨的扩张过程中,没有能够幸免。 在王杲部进攻明朝时,他们不得不跟随,而又暗中向明军示好,出卖消息,所以在王杲覆灭之后,他们没有受到牵连。 今次明军攻打古勒寨,他们的心情十分怪异。 王杲在世时与觉昌安父子连姻,塔克世娶了王杲的女儿,觉昌安又嫁女给王杲的儿子现任的古勒寨主阿台,他们双方都是姻亲加盟友的关系,因而明军此次进攻,他们俩人不得不来配合,却又恨不得明军立刻退兵,或是攻击失败。 怀着这种异样的心思,两人在李成梁的马前跪了下去。 “听说你们最近与辽阳贸易甚欢?” 李成梁劈头就是问罪的架式,觉昌安听的心里一颤,赶紧辩解道:“部落中人都恨不得多获些利,小人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请玛法恕罪。” “算了,以后到抚顺关来,我会关照人优先收购你们部落的货物,有多少收多少。赏赐也会加倍给你们。” 其实辽阳不仅是贸易规模大和固定,而且在宽甸还有南货销售点,有多种新奇实用又便宜的货物出售,比如各式酱菜,后世人听说酱菜是大宗好货可能会笑歪嘴巴,但在大明这会子,酱菜实在是难得的好东西。 后人难以理解,在大明的辽东冬天,比后世还要寒冷的多,而御寒办法无非就是躲在家里不出门,穷人连坑也难下,这种情形下,补充营养对御寒也是十分重要的,不仅要有肉食,蔬菜也会带来人体所必须的维生素。 象蒙古人,茶叶为什么是他们最重要的贸易目标,甚至有时候为了茶叶发动战争?主要就是蒙古草原到了冬季一看就是白雪皑皑,不要说蔬菜了,草也没得一根,人不从菜里补充维生素,光凭马奶和肉食是肯定不行的,茶叶就可以提供肉和奶没有的维生素,中和肉食带来的酸性体症,所以茶砖是每个牧民的必须品,每个毡包都需要的好东西。 对女真人来说,冬季比草原要好过一些,但也就是每家一坛子酸菜和泡菜,大规模的,不间隔供应的各式酱菜,在北方人来说,是一种无上的福祉。 这话觉昌安不可能和李成梁说,他只能在脸上做出感激的神色。 “此次打古勒寨,你们到城中去当一下说客,如果能兵不血刃的解决此事,本帅会考虑饶阿台的性命。” 这个消息倒是真正的好消息,觉昌安大喜,叩伏下去,连连称谢,并且保证到了古勒寨中,一定劝服阿台投降。 古勒寨里已经不足两千壮丁,和王杲盛时能动员过万人入侵边墙,深入辽南的实力远远不能相比了,现在阿台无非就是依仗古勒寨之险硬扛,反正他不出来,明军就没有办法,李成梁劳师远征,总不能在女真境内久驻,再说北虏也不会就这么看着,所以这才是阿台强硬的背景所在,但这样对抗毫无前途,觉昌安倒是真有劝说阿台投降的心思。 “我看李成梁似乎有隐藏之意,”离开明军大队之后,塔克世心里不安,对觉昌安道:“阿玛,我感觉事情不对。” “我们二人已经是没有前途的人了。”觉昌安喟然一叹,沉声道:“栋鄂部的何和礼已经在辽阳了,将来迟早被扶上位,栋鄂部继续强大,哪里还有我们的机会?这一次做成了,李成梁对我们好歹会扶持一些,能看到将来的希望,否则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被吞并,雄心壮志都成空,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我们父子死于此役,李成梁的补偿会更丰厚,最终得益的还是我们的后人,又还有什么可说呢。” 父亲居然是这样的认识,塔克世先是愕然,接着便是默然点头。 无论如何,几十年前,部落还有几百上千的男丁,现在连一百男丁也凑不起了,只有祖先留下来的余荫可资利用,没有声望,整个部落毫无希望可言,对男子汉来说,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窘迫惨况。 “况且阿台多半会投降。”觉昌安也不想死,刚刚只是说的丧气话,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温情,笑着道:“野猪皮说阿台不会硬顶的,他的判断,多半不会有错。” …… …… “父帅,这次怎么不叫野猪皮来?” 和李如松一样,李如梅对努儿哈赤也很喜欢,不象李如柏更喜欢舒儿哈齐这个弟弟。 这兄弟俩,都是一起在李府讨过生活,当过家丁,干过仆人的差事,伺候过李家公子几个好几年,算是博了一个不错的好印象。 “这一次凶险。”李成梁心中自有打算,他笑道:“古勒寨易守难攻,不是那么好打,早早叫他来又混不到军功,等事情完了,他爷爷和父亲已经立了功,再叫他来加以嘉奖就是了。” “不对,父帅你骗我。” 李如梅的脾气颇多狡黠之处,不象李如柏等人只有一个暴躁,当下就对李成梁道:“父帅怕是对觉昌安父子有不利之心吧?” “你小子怎么看出来的?” “既然已经叫尼堪外兰诈开城门,又何必叫这爷俩去招降?摆明了就是要坑死他们啊。” “你看出来,我便同你说,不过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李成梁面露满意的笑容,这儿子好歹不是那么不可造就,“觉昌安和塔克世在王杲军中厮混时间较久,抚顺关一带的将士对他们十分不满,认为这两人屡犯边关,不可不惩。” “这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当然不止如此。”李成梁接着道:“觉昌安父子在女真诸部中,因为暗中向我大明提供情报,形象也是实在不佳。既然我们要扶持野猪皮兄弟,他们的长辈反而留不得了,留下他们,就谈不上扶持。” 第五百四十二章 步伐 “原来如此,”李如梅醒悟过来,笑道:“可惜野猪皮这小子,怕是要失祖父和父亲了。” “大丈夫处世,不当害怕扑跌,反而会在扑跌中爬起来。野猪皮我知道是可造之材,不过他父亲死后他若是大哭大闹,吵闹不休,就顺势也杀了他,再看他弟弟如何,要都不堪造就,就再选人。我们现在也要在女真各部中扶可靠的人来掌握女真,野猪皮兄弟是我看着长大,自然是靠的住,不过这并不代表可以完全的放纵他们,你懂了没有?” “儿子懂了。不过,这些话应该大哥也向父帅提过吧?” “多半倒是你大哥的意思。” 李成梁其实没有考虑太多制衡努儿哈赤的事,但李如松不同,李如松虽同意扶持努儿哈赤,但同时也提出不能坐视其坐大,需要加以一定的制约,这一点来说,李成梁就远不及其子了。 无论如何,历史的轨迹在某些事情上仍然滚滚如车轮一般的发展着,明军大举进袭,在夏秋之交这个时候用兵十分恰当,大股的精锐骑兵从关隘边墙而出,涌入女真各部的地界。 火光四起,诸部都不堪其苦,辽镇骑兵,战斗力彪悍绝伦,军纪也是坏的无以复加,一时之间,诸部皆苦不堪言。 七月中旬,辽镇主力终于将古勒寨合围。 此寨建在青龙山脉中间,城中有流水经过,整个城寨就在半山之中,需要攀爬才能到城门处,城池建的高耸入云,坚实异常。 而城池并不大,所以几乎每个城堞都有人驻守,自箭孔往下射箭。 “大帅,强攻太难,死伤实难承受。” 李平胡和李宁两人策马往前,在卫士持盾的保护下观察城头情形,最终回来禀报,此城实难强攻。 “女真人射术不是盖的。”李平胡和李宁禀报过后,又龇牙咧嘴的将自己铠甲上的一支箭矢给拔了下来。 就是离城百步左右,箭如飞蝗的飞了下来,射的众人抬不起头来。 阿台在这些年经营古勒寨,别的事情不做,就是一直在囤积粮草和弓箭。据说城中的储备,箭矢和粮食用上几年也用不完。 明军怎么可能在这里围城几年? 时间久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女真部落生乱? “用尼堪外兰和觉昌安父子吧。” 李成梁斜卧在自己的大帐之中,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软软的兽皮铺成了床榻,他老了,已经很难如十年前那样精力充沛,这一次的拔寨之战,已经在严重的耗费他的体能,他已经很难真正带兵上战场,披坚执锐,勇猛精进了。 看到他的模样,李宁等人有些难过,李平胡却是若有所思。 …… …… 傍晚时分,觉昌安父子先进入寨中,城门打开缝隙,由得这父子二人带着几个随员进入城寨之中。 天黑之前,尼勘外兰又来叫城,明军一队选锋每人手持长短兵器,隔着远远的准备,尼勘外兰和他的几十个心腹部下,亲自前去叫门。 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城门缓缓打开,尼堪外兰怪叫一声,部下开始夺取城门,砍杀守城门的阿台部士兵。 明军紧拥而上,长兵短刃乱刀齐砍,很快将城门处的守兵砍成肉酱。 战火往城寨中心漫延开去,当时女真人筑城寨,一般分为内中外三层,古勒寨中房舍众多,明军攻入之后,在寨门处与敌人砍杀,抢占稳固地盘,火光很快燃烧起来,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 接着大队明军披铁甲冲入,长刀大戟,立刻杀的女真人所向披靡。 “传我的令!” 听闻大军攻入寨中,李成梁振衣而起,脸上倦色一扫而空。看着寨中升腾而起的火光,断然令道:“寨中男丁,一个不留,全部给我杀干净。” “是,大帅!” 一个中军游击暴诺一声,便要带人亲自上去。 “对了,将尼堪外兰的人给我带出来。” “是,请大帅放心。”中军犹豫了一下,见大帅没有指示带出觉昌安父子,他心中顿时明白过来,立刻便是带着人赶上前去。 是夜,大火燃烧不停,到第二日午时仍然是有火舌不停的冲向天空,方圆数里的城寨被一焚而空,所有的男子被杀光,牛马被牵出,每个士兵的腰间都是鼓鼓囊囊的,他们在战后会将好处按比例上交给带队的军官,军官再逐级上交,最终大家都会有不错的收获。 在寨外的空地上,扔了满地的女真人的首级,渐渐堆成了小山。 “大帅,这是阿台的首级。” 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年男子的首级被丢了出来,李成梁看一眼,并不在意,李成柏上前,一脚踩在首级上面,笑道:“就这厮父子祸乱辽东三十年,早就该死了。” …… …… 努儿哈赤听到古勒寨之役开始之后,心中不知怎地变的焦急起来,他父亲塔克世和祖父觉昌安都被带走了,虽然明军是叫他们劝降,但努儿哈赤心实难安,他带着舒儿哈齐还有十几个部下,顾不得继续采挖人参和射猎,交代部族中人谨守城寨,便是日夜兼程的赶了过来。 待他赶到战场附近时,远远看到升腾而起的黑烟,他心跳猛然激烈起来。 “大帅,野猪皮赶来了,在帐外求见。” 正午时分,明军已经扫清战场,女真男子的首级大半被砍下来,有少数人攀城逃走,也有一些尸体无法处置,其中当然包括两具倒霉鬼的尸首。 “哦,他来了。”李成梁杀了人父祖,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点了点头,吩咐道:“如梅,你下去,将错杀之事告诉野猪皮。” “是,父帅。” 接了这倒霉差事,李如梅也不敢推辞,大步而出。 待他赶到外间时,努儿哈赤已经在熟人的提点下,知道父祖遇害了。 他目光呆滞,看到李如梅只点了点头,倒是舒儿哈齐和李如梅向来关系最好,上前来行了一个抱见礼。 “野猪皮,小野猪……”李如梅是纨绔公子,贪财好色,种种毛病不少,当然此时的李家子弟都英武善战,自有一股赳赳不凡的气息。然而,今日之事,毕竟还是李家杀了这两货的父亲和祖父,有一些话,实难措词。 心里的担忧已经成了事实,努儿哈赤反而镇定了下来。 几年之前,他陪李如松掷色子的时候,大公子就隐隐约约的表示过,将来他执掌李家,一定扶持努儿哈赤上位。最不济,也是和王杲差不多的格局,几十个部落在麾下,建州部可以捏成一个整体。 建州部,海西女真部,野人女真部,李家打算整顿的是建州部,多半是沿抚顺关开原铁岭,然后到宽甸堡这一线,沿苏子河两岸居住着,到鸭绿江口为止。 栋鄂部也会被整合,这是觉昌安在几十年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李如松表示会替努儿哈赤办成此事。 等他的部落控弦万人之时,就能替李家解决抚顺关外的女真各部时时犯边的难题,同时压迫北方的大大小小的蒙古部落,成为李家在关外的羽翼。 当时李如松的话便是他信的及努儿哈赤,辽镇未来必在他掌握之中,努儿哈赤成为他的忠实部属,与李家一样,李家世镇辽东,努儿哈赤的部落可以世镇女真,永为盟好。 这样的话,当时看来是笑话,因为李如松当时不过二十余岁,官职不过参将,而现在他已经是宣府总兵,从趋势来看,未来接掌辽镇几乎是必然之势了。 只有一个变数,就是辽阳镇。 但对努儿哈赤来说,辽阳镇这个变数反而是压力。 他和觉昌安,塔克世,祖孙三代一直在打栋鄂部的主意,栋鄂部虽然强大,成为与王台的哈达部并列的大部,但其实栋鄂部内部较为松散,不象别的部落的酋长是由拥有敕书的首领世代相袭,栋鄂部还有点原始部落的遗风,首领是推举出来,而王兀堂这个首领是没有敕书的,这就是软肋所在了。 要不然一个百余人丁的小部落想吞近万人口的大部,岂不是痴人说梦。 历史上努儿哈赤也确实成功了,在他以十三遗甲起兵之后,打跨了尼堪外兰,连灭数城,还有几个城寨拥护他,实力达到千丁左右,他就开始兼并栋鄂部,给栋鄂部不小的压力,最终何和礼选择向他输诚投降,将栋鄂部并入其麾下。 这就是没有敕书的缺陷,何和礼加入之后,努儿哈赤不仅拥有一个难得的人才,并且实力一下子暴涨,开始可以与那些大部争锋,加快了兼并女真各部的步伐。 现在栋鄂部不仅有了敕书,何和礼还在辽阳镇为质子,有这样的经历,将来掌栋鄂部后,怎么可能向努儿哈赤投降并为他效力? 没有李家的支持,一切就都完了。 在他发呆的当口,李如梅领着兄弟二人和族人众人,赶到了安放觉昌安父子尸首的地方。 “阿玛,玛法……”努儿哈赤腿一软,扑在祖父和父亲的尸首旁边,看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兄弟二人哭天抢地,开始痛哭起来。 第五百四十三章 提前 “野猪皮哭完之后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尼堪外兰行动鲁莽,害死了他的父祖,他要面求父帅,杀尼堪外兰替他的父亲和祖父报仇。” “嘿,这个小子是可造之才。” 李成梁眼中终于露出满意之色,轻轻拍了拍座椅的扶手,笑道:“既然这样,就召野猪皮过来见我吧。” “小野猪要不要叫来?” “不要叫了。” 既然努儿哈赤这么上道,李成梁就不打算见舒儿哈齐了。这兄弟两人都在李府做过家丁,一样的精明强干,只是舒儿哈齐似乎少了一点其兄长的坚韧,强悍犹有过之,李成梁可以在这兄弟二人中择一而扶,既然老大听话,当然是扶努儿哈赤最为合意。 一进大帐,努儿哈赤就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李成梁亲自去扶起努儿哈赤,抚慰道:“你父祖之事,十分遗憾,这是一次意外。” “玛法,这是尼堪外兰贪功,我父祖已经去劝降,他还叫开城门,带大军入城,请玛法允我去找尼堪外兰报仇。” “此事一时还急不得。”李成梁道:“他刚立大功,我叫你杀了他,我大明威望何在,将士们会有不满,你将来何以自处?” 努儿哈赤默然,李成梁轻抚他肩,劝道:“你且回去,致哀举丧,我会派将官去你们部落替我送上奠仪,然后我会派人赐你指挥使银印,赐你敕书三十道,由你自用。” “多谢玛法!” 这样的支持力度,不可谓不重了。 有敕书,努儿哈赤凭这东西就能拉拢不少城寨的头人,三十道敕书,就是三十个城寨的力量,一点儿也不夸张。 这个时代,原本整个东亚都是大明的地盘,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不是女真小部可以窥视的,女真人所求的最大目标就是能够学插汉蒙古那样称汗,更进一步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有。 而求得敕书,得到明廷的承认,就可以正式朝贡。 朝贡是比贸易还爽的事情,带几十上百的从人,广带货物,进贡明廷,沿途可以做生意,到京师后会被皇帝接见,然后赐给重赏。 一来一回,整个部落都会沾光,这才是大明敕书在女真诸部最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无利不起早,大明再强,敕书如果没有实际的好处,女真各部也不会这么重视大明的封号和敕书。 银印,则是大明对努儿哈赤部落正统地位的承认,比起那些自封的都督指挥,先天上就有法统地位。 有这两样支持,只要努儿哈赤不是彻底的废柴,数年之后,拥众过万,当不是难事。 再上一步,就得看他的天资和努力了。 “北虏是我心腹大患。”李成梁回到座位上,淡淡道:“野猪皮你谨守本部,约束女真,不使女真为患于我,便是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份了。” “敢不从命。” 话中带有威压,以努儿哈赤现在的二十来岁的年纪,岂能承受? 当下深伏于地,浑身颤抖着应命下来。 …… …… “啊哈,李成梁果然先对女真人动手了。” 草原之上,盛夏及初秋时是最好过,也最好看的季节。 无数的毡包似一朵朵洁白的云朵,盛开在绿意盈盈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到处都是放牧着的牛群和羊群,每个畜生都是吃的肚皮鼓鼓的,膘肥体壮,皮毛上都泛着饱食后才有的油光。 在这个时候,马群也是健壮的,每匹马的身上都挂满了膘,在整个夏天,牧民们不停的将马群赶往水草丰厚的地方,不停的给马喂着吃食,补充着养份,再瘦弱的战马,在这一夏的将养之后也又重新变的肥壮起来。 如果夏天还不能将马的膘补起来,到秋冬之后,食物再次匮乏,马匹多半会抵抗不住寒冬而死。 所以在夏天,喂养不好战马,随意骑马都是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的大罪。哪怕是部落酋长,在夏天时也宁愿选择骑那些无用的杂马,把上好的战马放出来养膘。 得到辽镇兵马出动的消息后,泰宁部的酋长把兔儿召开了一次紧急盟会,附近的大小部落酋长,无不与会。 “是我们出兵的好时机到了。”把兔儿环顾左右,狞声道:“李成梁劳师远征,将士兵马肯定疲惫,我的族人自女真部中得到的确切消息,绝不会有错。” “我的部落族人,一定相助。” “我们也会出兵。” “好,计较一下人马,我们一起出兵。” 原本历史上李成梁要到万历十一年攻打阿台部,而这两年,蒙古各部被震慑于速把亥被李成梁部下李平胡所杀,并没有敢轻易犯边,一直到十三年开始,蒙古各部左右出击,几乎隔年就入侵一次,而且都是规模庞大,拖的李家的家丁疲于奔命。 在本时空,李成梁因为辽阳镇的崛起而提前攻打了阿台部,蒙古诸部,也因为速把亥被毙命于辽阳镇,所以对辽镇并没有太多的敬畏,两边的进攻时间,几乎都是有所提前。 “诸部兵马,相加正好十万。纵不能灭亡李成梁和所部兵马,也会大有所获。” 秋季动兵,原本就是蒙古故例,此次有泰宁部和福余部,科尔沁部,奈曼部,还有黑石炭部,各部相加,正好十万。 此轮打过,预计就是插汉部主力前来,最少也可以动员十万。 连续出击,必然会获得丰硕的战果。 想到这里,所有的蒙古贵人们都是嗷嗷叫着,没过一会,就决意在今秋九月中旬,各部大军会齐之后,从开原和铁岭方向,进击沈阳,目标就是到沈阳为止,不越过沈阳地界。 他们说是有十万人,其实就是十万牧民,而且还颇有虚头。 各部相加,总有五六十个孛堇,也就是贝勒台吉,每人最多是千多披甲,最少才一二百披甲,甚至就几十披甲,大大小小的贵人身边的这些披甲兵,才是各部真正的战力。 十万人,最多五六千披甲,人数并不多,不过普通的健壮牧民也可以骑马射箭,当成补充战力,披甲兵集结在汗帐之下,披坚执锐,用来打硬仗。这些披甲都是职业兵,骑射俱绝,胆气过人,可以与李氏家丁一较雄长,只是兵器不如,铠甲也不如明军,所以蒙古披甲需要以人多优势,才能敌的过明军精骑。 以前,明军精骑人数相差不多,每次蒙古入侵,看似十万二十万,其实披甲最多万余,而辽镇精骑会齐也有这个数字,相较之下,战术运用得当,明军自然胜多负少。 “李成梁……张惟功,都等着吧!” 会齐了千军万马之后,把兔儿等大酋策马阅众,均是意气风发。 …… …… “皇上,北虏又进逼辽东,逼近沈阳一线了。” “哦?李成梁在何处?” “李成梁歼灭阿台丑类之后,回师广宁,听到沈阳警讯,已经又率兵赶赴沈阳,巡抚周永泰镇守广宁,以备炒花,暧兔,贵英等部。” 转眼间,时交八月。 京师在这个时候,西山的红叶开遍了,中午时太阳照下来也不是炎热的感觉,而是暖烘烘的叫人感觉十分舒适。 满城的桂花都开了不少,行走在大街上,时不时的就能闻到桂花的香味,连那些街上泥土里浸染的尿液粪便的臭味都掩盖了许多。 时隔一年多了,惟功当初在京里当清理大工提督的遗泽,几乎已经一扫而空,轰轰烈烈的清理工程在人们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那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好生能干”的印象,别的东西,再也不剩下一丁半点。 万历已经正常御门听政,眼看就要到万历十一年,自张居正逝世已经也过去两个多月,在这一段时间里,大政因为固有的惯性还在继续前行着,各地仍然不停的报田亩清理数字,报减免的徭役银两数字,报各省卫所军和营伍兵的数字及饷俸,万历朝编的会计本册也在不停的下发,今年算是大明不怎么顺利的一年,打年头准扬水灾开始,然后是杭州兵变,接下来就是宁夏兵变,然后是张居正死,然后是杭州又发生民变,新巡抚率东西大营兵平乱,当场斩首百余人,后来斩五十余人,万历对巡抚的果决十分赞赏,而对民变之中蕴藏的东西,视若未见。 再下来便是山西大饥,平凉,固原等城的城外挖大坑五十余处,掩埋死去的饥民,时交酷暑,大坑处处皆满,满坑臭烂,令人不忍目睹。 再接着苏州水灾,太仓,上海,崇明,嘉定,吴江诸县狂风大起,暴雨如注,河涨海溢,大风拔树木,毁田亩,受灾达百万亩以上,漂没民居十万余间,淹死两万余人。 这样的大灾之后自然还有大疫,万历算是真正“亲政”了,而目睹的一切,均是叫他有焦头烂额之感。 正因如此,万历心心念念要清算张居正和其政治遗产的打算,不得不搁置了好几个月之久。 而原本张四维也为充当清算的急先锋,到目前为止,张四维上的几个条陈奏折,居然都与张居正无关,反而是和顺字行有莫大的关系。 “着李成梁提调麾下将士御敌,传谕……传谕蓟镇戚继光小心戒备着,莫使北虏得了空隙来占便宜,钦此。” 万历的话,立刻被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疾笔如飞,写成谕旨,然后送到内阁,附署之后,便可飞马传递到前方。 “呵呵,首辅有趣的紧,”万历看着另外的奏折,不觉笑出声来,“又是叫他麾下御史弹劾顺字行,请将统销军粮之权分散各镇,毋使商家掌握军国重事……看着有理,其实……” 万历已经非吴下阿蒙,对这奏折里的乌七八糟的事儿心里明镜也似,当下微微一笑,将这份奏折给留中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留中 “万岁又留中了?” 最近一个月,张四维指使的晋党御史接连弹劾京畿地面和宣大蓟镇的顺字行,多行不法,与商民争利,打死打伤多人,并且包运军粮,长此以往,将使军国重事委于商家十分危险云云,这样的奏折,连续上了七八份之多,火力不可谓不猛,几乎是猛烈开花,这样的密集程度的奏折,在张居正死后立刻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张四维这个首辅上任,不改大政,不问民生,反而集火向一个商家,背后是一个镇将和未来的国公,这样的行为,立刻引发了各方的注意。 而其中的吊诡之处,就在于许国和申时行的分别反应。 申党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动作,既没有支持,亦没有做反对的动作。 而许党则出动了好几个御史,极言顺字行对北方诸军镇供给军粮的重要之处,对九边的稳定十分要紧,而如果依张党所为,禁顺字行包运,则九边一旦欠缺军粮,后果当然不堪设想。 这是一种委婉的反击,还没有上升到党争的高度,许党的还击是温婉曲折的,并没有出尽全力的迹象。 很显然,许国虽然打算栽培惟功当成自己放在勋贵圈和军镇中的外助,但并没有替惟功火中取栗的打算,亦不值得这么做。 可想而知,在未来相当的岁月中,惟功还会受到张四维**的攻讦,除非顺字行对晋商做相当大的退让,否则的话,晋党继续开火则是必然之事,无可避免。 …… …… “张凤磐当年好大名声,被人称为无双国士,几不在江陵之下。现在看来,无非就是商人之后,行事毫无章法,只为一已之私,叫人十分的看不起。” 申时行行事谨慎,并且在士林中形象极佳,平时立身于朝堂之后上,颇有几分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 他的升迁之路,也几乎是和张居正当年一样。 先点翰林,然后侍读,侍讲,成为东宫讲官,只不过张居正当初教的是裕王,申时行直接教导的就是皇帝。 两者前后都与皇帝建立了不浅的私人友谊,然后就是开坊,升翰林侍读,再转迁侍郎,一路顺风顺水,由侍郎直接再入阁,建立根基,申时行十余年时间由侍郎成为次辅,升迁不可谓不速,一生除了少年时由申姓改为徐姓,仰人鼻息之外,自秀才举人进士,一路顺风顺水,到现在成为一国次辅,除了江南之外,就是一直在京师为官,这样的经历,当然是叫人十分羡慕。 他的府邸,也是京师大佬中较为难进的一个。 申、徐两家都有大量田亩,在京师西边花了几千的银子替申时行买了大宅,平时供给,也是家族操心,所以申时行除了大家全领的节敬银子之外,纤毫不取,十年养望,也养成第一等的清廉之名。 江南在京为大官的,他和王锡爵都是一时人望,只是后者脾气更加火辣耿直一些。 此时与申阁老在内书房内对坐,还能听到申阁老用刻薄语气非议张四维的,自然就是已经与申时行成为事实上盟友的张惟贤。 听着申时行没有形象的贬损,张惟贤呵呵一笑,洒然道:“首辅是被那伙子晋商裹挟着,没有办法的事。其实他麾下那几个大将,弹章用来做这样的事,太浪费了。” “你是说用他们对付江陵吧?” “嗯,先痛打冯保,给张诚等中贵出当年的恶气,这样中外一体,事情就更好办。然后,再打江陵这死虎,将皇上以前心里的恶气引出来,接下来,铲除王国光,潘季驯,梁梦龙等辈,就容易的多了。” 张惟贤以青年勋贵的身份,又是锦衣卫这样的亲臣武臣,原本根本没有机会在阁老面前这样说话……张居正时代,刘守有这个锦衣卫指挥只能当侍班武臣,也就是朝会站站班,打听一下市井之事聊以塞责,现在张惟贤就不同了,金台轮值之余,各部堂寺卿对此人都有几分忌惮,他的内操兵已经扩大到三千人之多,皇帝几乎每日都要看操,而锦衣卫大肆招兵买马,横行京师,几乎将东厂压的看不到人影,京城之中,经常查出逆案,然后证据充实,抄家杀头流放不在话下,海量的财富也向此人手中倾斜。 在申时行的纵容下,几乎没有文官能弹劾得动此人,而万历对张惟贤办内操和查办逆案的能力也赞赏有加,同时因为张惟贤的勋臣……在大明,勋臣几乎就是贴上了可以放心的标签,哪怕在李闯大兵临城之时,崇祯最信任的还是勋臣和亲臣,朝臣就算想给张惟贤贴上当年江彬谋逆不法的标签也是无法,在这两年,张惟贤的势力几乎就是这样日夜膨胀着,特别是这几个月,张居正死后,再无人能制衡于他了。 眼前的申时行当然也不行,听到张惟贤自信满满的话,显然是对几个御史暗中都有联络了,申时行只能默然点头,道:“蓟镇戚元敬,原本这几个月就能动他,现在看来,等年后再说吧。” “是,辽东有警,此是大势,无可动摇。” “你的意思也是说,凤磐现在发动人弹劾令弟,皇上不为所动,亦是因此?” “正是。”提起张惟功这个天生的克星,张惟贤也是一脸牙疼的模样,不过他矢志要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惟功就是他绕不过去的大山。 现在惟功得罪首辅张四维和晋党至深,又被申时行忌惮,这是天大的机会。如果过几年张四维致仕,申时行固然可为首辅,但许国上位,再上来其余几个阁老,比如王锡爵,此老对张惟功就十分欣赏,那大事就不妙了。 这等机会,转瞬即逝,他断然道:“要对付惟功,只有动摇他在皇上心里忠直的形象,叫他做一件事,扎扎实实的刺痛得罪皇上,这样我等进言,才能有效。然后才谈的上剪除顺字行,最少,是加以限制。没有财力,吾家这个五弟就是无根之木,方便摆布了。” 申时行几乎要拍起巴掌来,但多年的养气功夫使得他镇定下来,定定神,便是问张惟贤道:“依你之见,具体当如何?” “阁老想想何事是皇上最在意的?” 申时行一脸痛苦,还是说道:“你是说财货之物?” “对喽。” 张惟贤轻笑道:“皇上对财货之物几乎是爱到骨子里,最爱的还是金银。阁老但请放心,迟则三四个月,快则一两个月,皇上必定下旨叫户部进金花银,必取光禄寺银。到时候,阁老可以叫张凤磐阁老将这东西密疏送上去……” 说着,张惟贤就是将一张纸递给申时行。 阁老层面的交流,张惟贤不好亲自参与,所以他虽然有情报,却是只能叫申时行代转。 “这是什么?”申时行下意识的问一句,接着便是一手接过来。 上头写的却是从宣府到三屯营,再到遵化,山海关,南到天津,保定,高阳诸府的顺字行的分店和车马运输情形。 分军粮运输,民间物流,还有人力,邮传等等。 从顺字行的马车数量,到每日开出数量,每车运载的军粮以民间物资,再到人的流通所收取的费用,顺字行门店的客流量。 经过这样的分析,果然可以得到结论,北方十余府内,顺字行二十几个分店,生意做的极大,一年出息,当在百万以上。 “好家伙,皇上一年的金花银不过百万,还得拿几十万来赏人,养京卫武官,张惟功一个未曾袭爵的镇帅,光一个商行一年就在百万之上,亏皇上还在前一阵允了辽阳镇的额饷,一知道此事,皇上必定恼火啊。” 人心就是这样,惟功一年拿不少银子贴补军队,还得偷偷摸摸的搞小动作,一听说他是这么个大财东,申时行的第一反应居然就是惟功请饷调粮的事情,两者居然混为一谈。 不仅是他,想必万历肯定也是这样的想法。 前一阵刚刚重新额定辽阳军饷,一年饷银三十六万有奇,粮食加豆料八十万石,当然这八十万石包括三万卫和定辽左右卫等军卫。 辽南四卫和宽甸的军饷不必辽阳镇操心,全部是卫所兵,按以前的老规矩,一军给十二石军粮则可。 子粒粮则照常上交,还有屯粮,盐铁收入,也正常上交到辽阳都司。 只是这些年来,辽阳都司向来没有什么储蓄,朝廷肯定也不会知道惟功重整盐铁之利,这件事上,张惟贤都不大清楚,铁矿和盐池外三十里就军事管制了,外人根本进不得,进来了也轻易出不去,所以他能在北方将顺字行的底摸清楚,辽南等地的情形,却是茫然无知。 不过也不是彻底的无知,张惟贤道:“顺字行听说还在金州卫中左所开海,有商船贸易,以我家这五弟之能,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可想而知其利必然不小……” “好了,此事吾清楚了。” 申时行已经大致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无非就是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对张惟功一剑封喉的机会。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杀了 完全破坏掉万历对惟功的最后一点私人情感,断其财源或一部份财源,最好能将国公之位夺回,此人就成寻常一镇帅,几年之后,随意拿捏都可。 他倒没有致惟功于死地的想法,只是当日夺嫡之时,数千舍人营官兵那种无往直前,勇不可挡,又只听惟功一人命令的模样,实在太令申时行震撼和警惕了。 身为朱明王朝的内阁次辅,人称的宰相,申时行自觉有责任将隐患消除于形迹未显之时,不要闹到真出了叛乱,那自己这个辅臣就当的太不称职了。 正因如此,他才容忍自己眼不起的张惟贤一路向上,比起锐意进取,不贪财好色,只知练兵进取的张惟功来,张惟贤不过是一个寻常纨绔,这就是张惟贤给申时行的感觉,既然是纨绔,让他坐大一时又何妨? “你的那些部下,约束一些,不要闹的太不成话!” 申时行端起茶来,在张惟贤躬身告退的时候,申时行突然发话,张惟贤一征,不过也是赶紧答应下来,看到他的恭谨模样,申时行微微一笑,心中大觉满意。 这个人,自己总还掌控的住! …… …… 张惟贤自申府出来之后,直接驾临设在大时雍坊的一个千户所的治所。 说是千户所,其实在悉习经营之下,找了一个深广阔大的大院,加以改建,扩大,房舍数百间,还有临时的关押点,一些被栽赃为谋逆的富商,底层官吏,细民百姓,日夜在此受审,离的近些的住家,几乎天天能听到响动,时间久了,不少人选择搬家,就算路过此地的人,也是谨慎小心,赶紧赶路离开,在这条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敢驻足很久,时间久了,便是空荡荡的,除了按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挺胸凸肚的来回行走外,就真的少有扎眼的人物了。 在这里,张惟贤找到了真正当家做主的感觉,他就是这一方天的最高至尊,人人仰他的鼻息,听他的话一言而决,可以一呼百诺。 在天街东侧的京师锦衣卫衙门里,地方十分窄小,因为原本锦衣卫总部设在天津,天津才是锦衣卫在太宗年间恐怖政治的大本营,是纪纲悉心经营过的总部,京师这里,南北镇抚加起来地方也不大,总部衙门十分狭小,而且在天街之上,四周是五军都督府等诸多衙门,来往的全部是一二品的高官,张惟贤的身份虽然不必遇到大员就引避,但有时候遇到王国光之类的牌子硬又清正刚直的大臣时,也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做事也得夹着尾巴,在大时雍坊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拜见都督大人!” 听闻张惟贤过来,奉命被召来的大票指挥,南北镇抚,千户,百余人鱼贯而出,一起在大门处跪伏下去,向张惟贤拜舞行礼。 在这个时候,张惟贤向来保有的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傲然挺立,冷眼看着左右,一种生杀予夺尽在手中的威权之感,猛然散发了出去。 跪在地下的人似乎都有所感应,有人战战兢兢,也有人无所谓,当然还有不少人心中不服,脸上也带出冷笑。 锦衣卫这样的地方,想完全的收服人心,哪里有那么容易! 就在寂寂无声之时,一辆马车行驶了过来,车声辚辚传来,众人都忍不住去看。 在这条街上,能安然无事,每日行走多次的车辆,除了挂顺字行旗的四轮马车外,哪里还能有别的车辆? 尽管有数百名锦衣卫校尉,飞鱼服,麒麟服,绣春刀,白皮靴,这些叫人闻风丧胆的装束和人群在此,所有的百姓远远看到了都选择了绕道而行,甚至有几个骑着毛驴的小京官和伴当经过时,看到这样的情形,也是赶紧选择了绕道。 除非是部堂大吏,或是公侯勋贵,否则的话,根本没有人敢经过此地。 那些不幸没有能力搬家还住在这里的,在锦衣卫这样集合的时候,只能选择关门闭户,将小孩子都藏在家里,否则的话,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横祸飞上头来,特别是薄有家资的,每当张惟贤至,锦衣卫大队人马出现时,就只能在家求神拜佛,巴不得这些杀星赶紧离开此地,除此之外,这些普通人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在这种时候,一辆马车出现,云淡风轻,赶车的伙计端坐在前头,不张扬,但也不畏惧,很沉稳的目视前方,手中的马鞭轻轻扬起,再放下,车辆稳步前行着。 这是一辆客车,模样也是十分漂亮,漆成纯黑色的车身,靠车轮的地方是漆成红色,车轮与车身之间是拉丝法制出来的减震弹簧,车身下有踏板,方便上下。 因为有传动和转向轴,所以马车用四马拉动之后,这车身里可以坐十几个人。 此时车窗关闭,所有客人应该都躲了起来,只有赶车的伙计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 看到这样的情形,在场的锦衣卫们都感觉到似乎被冒犯了。 其实顺字行的大车每日都经过数次,但今日正好凑巧碰上各人参拜张惟贤,这使得大家心里都感觉尴尬。 “指挥使大人,这马车好生无礼,要不要将其扣下,看看伙计和乘客中有没有匪类?” 一个指挥察颜观色,反应最快,在他建议之后,其余的人后悔不迭,也是赶紧跟上。 张惟贤也是盯着那车看,车上的伙计终于也是有了一点紧张,但两手指节虽然握的发白,却没有丝毫退后的打算。甚至,在张惟贤盯着他看的时候,这个伙计与他坦然对视。 “真不知道小五怎么调教的人……” 在蓟北等地调查顺字行时,锦衣卫的人手又是折损了不少,甚至亲眼看到顺字行是怎么与那些各种势力做殊死搏斗的。 这个时代的商业,发展成顺字行这样的规模,没有血雨腥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哪怕有戚继光等人的照应,仍然需要自己的拼斗,自己不强,谁也帮不上忙。 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后,张惟贤转身淡淡的道:“这是我家小五的生意,你们要怂恿我英国公府一脉内斗啊。” 这话说的太假惺惺了,谁不知道你们哥俩是嘴咬嘴,一嘴毛? 但心里是这样想,众官却无不捏着鼻子赶紧谢罪,口称孟浪不迭。 “今日本官来……”到大堂坐下后,张惟贤从容的道:“要选派重新前往辽阳潜伏的人手。本官虽然与辽阳总镇谊属兄弟,然而朝廷设厂卫监视群臣,本官不能因私而废公,辽阳的情报网络必须重新建立起来。设调一千户,数名百户,校尉数十,分批潜入,身份在事前要选好,彼此互相不联络,一点出事,不能一下子被人拉出一串来。” 他看着麾下众人,见各人都是面色如土,便指了一个千户,令道:“陈瑛千户,此次由你带队吧。” 陈瑛便是刚刚行礼时脸上不服者的其中一员,此时一听,便是跳了起来,大声道:“大人,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怎么?” “辽阳派一批人被抓一批,全部死于非命,大人若看下官不顺眼,下官愿不应卯不当值,在家谨守本份便是。” “你敢抗命?” “大人说下官抗命就抗命吧,抗命也好过丢命。了不起上奏皇上,看皇上怎么处置。” 陈瑛也是将心一横,索性就当众与张惟贤硬顶起来。 他这样的千户,是从太宗皇帝时就加入锦衣卫,已经二百来年一直世袭罔替,在锦衣卫内部是树大根深,虽然是千户,随时能被加为指挥,甚至掌印亦非不可能。如果不听张惟贤的,可能被弹劾下狱,下场凄惨,但如果听了命令,则必死无疑,没有生还的可能。 从上次辽阳军情司收网,到目前锦衣卫已经派去四五批人,前后过百,一个逃回来的也没有,成功送回情报的也没有。 就是完全的盲点,惟一的支撑点还在牛庄西边,算是辽阳和广宁方面的缓冲地带,沈阳和开原等地也有,但就是没有办法深入到辽中和辽南,连宽甸也立不住脚。 奉命而死,不如当众抗命,搞不好几年后风水轮流转,自家还有机会。 “哦,陈瑛你是打量我拿你没有办法?” 张惟贤步到陈瑛面前,对方虽然十分紧张,但仍然咬着腮帮子不语。 这些锦衣卫世袭的武官,其实就是滚刀肉的性子,不是那么好降服的。张惟贤的强势已经使不少人在心里反弹,只是大家没事不会强出头,今日既然事情找上头上,陈瑛当然也不会就这么退缩了事。 “杀了!” 张惟贤突然下令,在他身后,一个侍卫猛然拔出佩刀来,上前一步,往陈瑛后背就是一刺。刀是上等好钢打成,锋锐无比,切豆腐一样切入陈瑛的后背心,直插过去,再拔出来时,血猛涌而出,陈瑛勉强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之色,他没想到,自己是世袭千户,张惟贤居然说杀就杀了。 张惟贤心里却是满意的紧。他身边的这些近卫已经过百人,多半是江洋大盗或是杀人狂徒,收罗在身边,结以恩义,命都是他救下来的,再安顿他们的家人,掌握在手,平时酒肉供养,就是要这些亡命之徒,完全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 今日看来,用这些人果然是比用纯正的锦衣卫要痛快的多。 看着陈瑛的尸身和面无人色的锦衣卫们,张惟贤笑容十分愉快,他要做的大事,从眼前来看,离成功是越来越近了呢。 第五百四十六章 青唐 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已经袭来,惟功却并不知情。 阁老和锦衣卫使层级的密谋,虽然军情司很得力,想查探到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再牛的密探也不能潜入申阁老家的内书房去,虽然申时行家军情司肯定放了人,但在这样的江南百年世家里,真正能在后宅做事的全部是家生子,他们才能略知一些隐秘,但就算家生子也不会完全知道内情,所以整件事情虽然在张惟贤手中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惟功这里,却是委实并不知情。 这不能怪军情司,也不能怪辽阳没有情报意识,而只能说,情报工作是需要时间来积淀,不到一定的时间积累,无法获得飞跃。 这一个认识,是到数年之后,辽阳情报系统的人们才能完全的体悟和理解。 …… …… “这里就是将作司的核心地界了。那边是火铳局,我们今日看火炮局和甲胃局。” 整个将作司的精华区域就是设在辽阳北城,连原本住在北城的女真人也被大半分流了。或是充实栋鄂,或是到南城安置,或是到城外屯堡之中,原本的过千户数千人的女真降民被分流之后,将作司和建筑司在北城大兴建筑,除了大片的军营准备容纳已经在军令司筹备之中的近卫第一营和第二营之外,将作司的地盘又扩大了不少。 整个北城,放眼看去,几十个高炉吞吐黑烟,用耐火砖之后,将作司出产的兵仗甲胃已经极尽精良,主要就是精铁更进一步去除杂质,打造腰刀和枪头,刺刀已经用上等好钢,在别的军镇是不敢想象的事……一柄钢刀价格在六两和八两之间,一个军镇配几万把腰刀就破产了,而且腰刀是损耗品,最多支撑一两次战事,平时保养也很费心务,不是辽阳镇这样富的流油的强力军镇,根本不可能负担的起。 刺刀亦是,把玩在吴惟贤手中的三棱刺刀,就是上等好钢制成,尖头锐利之极,三道血槽扭曲着向下,让人感觉十分狰狞可怕。 “张帅,贵镇的实力,实在是叫人感觉心惊胆寒啊。” “我们两镇应该唇齿相依,我们越强,你们应该越高兴,心惊什么?” 周晋材的直言没有叫说话的骆尚志难堪,相反,几个南军将领彼此施以脸色,然后就是露出会意的笑容出来。 这一次不仅是吴惟贤过来,还有已经任副将的吴惟忠,参将骆尚志,游击王必迪等南兵浙将。 没有用任何名义,只是各自请了假,戚继光批了,然后就是各人汇合,装成游商模样,从三屯营一路到辽阳,各人都是武将,每个各带几个亲兵,餐风露宿,骑马攒行,不到五天功夫就赶到了。 虽然风尘仆仆,不过在接风宴后,各将都是选择立刻在城中参观,没有先看军营,而是如惟功建议的那样,先看将作司各局。 这些蓟镇将领都是有防区的镇将,不能久出,至于大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辽阳,原因实在是太简单了。 戚继光已经不安于位了。 张居正是戚继光的最大奥援,从隆庆末年调戚继光为练兵总理,但因为北军诸将不服,戚继光的练兵又得不到真正大量的物资和人力支持,形同具文,在这样的情形下,张居正又将戚继光实授为总兵官,同时又为总理,位置之高,远超普通的总兵。 在历任蓟辽总督的支持之下,戚继光花费大量财力物务,重整北方防线,造大量空心敌台,立车营,打造火器,练步兵,调两万南兵到蓟,种种举措,没有朝中大佬的支持都是绝无可能之事。 到现在蓟镇已经重整千里防线,马军步兵车营和空心敌台四位一体,当面的朵颜部虽然是当初蒙古三卫中实力最强的一部,论实力是在年年闹腾的泰宁部之上的,可是董狐狸被戚继光打怕了,十年之间,没有一次犯边的事情发生,蓟镇的几次戒严,全部是因为插汉部和黄台吉及泰宁部等各部联合的犯边,规模太大,蓟镇不得不戒严支援辽镇,也就如此而已。 戚继光一生功业,南平倭寇,北御鞑虏,绝对是对的起张居正的提拔知遇之恩,也对的起大明朝廷的俸禄,只是张居正一死,连戚继光自己和部下在内,都知道他必定要去职了。 朝中无人,任何人都不敢拍着胸脯说我能管住戚继光,这样一来,十万大军操于一人之手长达十年以上,而且离京师最近快马一天可至,这个风险,朝廷是担不住的。 整个内阁所有的大学士,兵部的尚书侍郎们,绝不会有一个人出头替戚继光说话。 戚继光可能会被调的远远的,事实上风声已经传出来,年前年后就走,估计是到福建当总兵,或是广东总兵。 一去数千里,这一调可真是远。 这当然不是朝廷待功臣之道,但谁不知道皇帝迟早要清算张居正的政治遗产,现在没动手只是时机没到,戚继光还能继续做总兵官,实在已经算是运气。 只是他一调走,南兵将领和其部下们就尴尬了。这些年来,南兵已经调回不少,但加起来还有万人左右,其中精锐战兵还有四千人左右,要是戚继光一走,南兵自请调回,形迹太明显,不仅会连累戚继光,也未必会如意,朝廷深知南兵有用,留着这万把人也掀不起大浪来,不如充实北方防线。 但南兵诸将没有主心骨,将来在北方是肯定要受人欺凌,回归不得,留下来又受罪,原本历史时空中南兵将领就是这样的夹包受气包,现在当然与原本的历史不同,出现惟功这样的异军突起的人物,一下子填补了戚继光身后的空白。 如果要硬扯的话,简直能说万历二年时惟功和吴惟贤学武时就在布局了……当然这是完全的胡扯,当时的惟功只求能学武替母报仇,哪里敢想过现在富可敌国,麾下雄兵数万,千里地盘,尽在掌握之中? 既然南兵将领来了,自然第一件要务就是展现实现,也就是露出肌肉,叫这些急着找大粗腿的家伙们看看辽阳的实力。 将作司之行,当然就是顺利成章的出现了。 钢刀和刺刀虽然精良,但这些毕竟是将领级人物,又是在蓟镇领兵,朝廷对蓟镇倾注了无数财力,虽然这些东西难得,亦不是没有见过。最少,眼前这些将领的亲兵和家丁,肯定都是刀牌手,蓟镇军的戚刀就是闽钢制成,论工艺和材质是不在眼前这些佩刀之下的,所以在这里,大家只是走马观花,主要还是看铁水倾注而下时的壮观情形,这倒是叫吴惟贤等人啧啧赞叹不已的。 “下一步是甲胃局,不知道列位听说过青唐冷锻瘊子甲没有?” “青唐甲是军国利器,千金难求。”吴惟忠与惟功的关系最近,眼前周晋材等陪同的辽阳军官他也认识不少,当初在京师时,虽然只教惟功一人,不过周晋材等人也受过他的调教,算是有半师之谊,所以他说话较为随意,听着惟功的话,摊手道:“见过是见过,但实在购置不起。整个蓟镇,也就是寥寥几个有钱的将领有。” 有钱的将领肯定是北军将领,相比自律的南军浙将,北军将领陋习难改,吃拿卡要,还有卫所世袭职务和屯田,加上吃空额,他们才能置办的起青唐甲,象吴惟忠等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山文甲,也就是一个个奔驰车标样的铁片紧密相联,中间有护心境,再加上护肩,兜鍪,顿项,护足,这样的一身具甲也可以防弓箭和劈砍,对捅刺防御力也比鳞片甲和锁甲要强一些,也算是顶级的好甲了。 “好,常吉今日就带诸位将军开开眼界吧。” “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士桢在将作司里可真是如鱼得水了,每日除了这些事情几乎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将作司也是完全交给了他,主要精力当然放在军器上,此外对辎重工兵用具,包括饭盒,水壶,赵士桢都有很多改良和奇思妙想,马车的转向轴都换了三代了,赵士桢仍然在试制之中。 另外在他的主持下,屯堡各处有条件的兴修了不少兰州大水车,有效的改善上引水工程的不足之处,再加上每屯好几个的风车,只是耶苏会教士画出大致的图案,将作司就很轻松的制了出来,这也叫几个傲气十足的耶苏会的教士收敛了狂态,老老实实的在辽阳效起力来。 赵士桢微微一笑,道:“诸位知道,青唐甲其实并非出自青唐,只是此甲是党项人的特产,在唐宋易代时,藩镇林立,各镇都是以兵甲强盛为要,党项这甲能成就大名,其防御力可称的上是第一了。” 众人一边走,一边谈,很快就到达了甲胃局所在地方。 在这里,青唐甲的制成经过也是极大的隐秘,沿途经过了好多个关卡,检查十分严密,哪怕是惟功和赵士桢亲自带队,仍然是一丝不苟的完成了检查工作之后,这才放行。 第五百四十七章 细柳 “赵大人的将作司堪称是细柳营了。”游击王必迪是个直性子,率直道:“目前来说,倒是看不出来这般保密有何必要。” “将军看了就知。” 打造青唐甲用的是五百斤重的锻锤,这么重的锤子,可想而知体积有多庞大,而人力是不可能拉动的,既使是有杠杆和轴承相连,仍然是以畜力带动。 几十头腱牛,不停的转动着,螺杆带动着杠杆,将击锤拉高,然后按固定的节奏,一下接一下的不停的击打着锻锤下的甲片。 青唐甲的名贵之处,就在这里。 想打成真正坚实的硬甲,锻锤的重量当然越重越好,所有的青唐甲不经过加热,全程都是人力硬捶,不仅需要不间断的锻打,在铁的材质要求上也高,镶接的工艺标准要求也很高,事实上任何卫所或军镇,包括工部和大内的兵仗局都没有这么多大匠和人力来制这种甲,耗时长,人工重,标准高,使得这甲只能少数将领才能装备,价格还在山文之上,就这样也是一甲难求。 在这里,辽阳镇虽然有财力用大量畜力,但相关人力也不会少,所以赵士桢向蓟镇诸将解释道:“此甲锻打过程极长,所以将作司在城外有水源可利用的地方设立了不少水力锻打点,这样才能保障此甲源源不断的制成。” “不知道贵镇一个月能出多少副甲?” “此甲委实难打的很,”赵士桢思索一下,回答道:“本镇每司都有两个长矛方阵局,一个火器局,一个火器分遣队,一个鸳鸯阵杀手分遣队,目前来说,每个月能装备一个杀手队,偶然产量增加,就装备重甲骑兵队。不过,数量实在不多。” 在场的人都被惊呆了,已经有杂役搬来几具青唐甲,全部是冷锻而成,硬实坚固,散发着冷硬的光芒,众人搬起来一过手,就知道此甲重达三十斤,加上牛筋等物重量也不到三十五斤,比起动辄五十斤以上的铁甲来说,用铁更多,加上全部冷锻而成,防护力之强悍,自不必言。 这样的甲,一领最少千两白银起步,因为所用工时,工具,匠人,原料,材艺,无不是最精,所以价格自是昂贵。 以辽阳镇的做法来看,成本肯定也是在数百两以上,毕竟光是用铁就很多了。 这种宝甲,一个月就能装一个分遣队,蓟镇将领知道辽阳的营制一直在变化,比起戚继光的营、司、局、旗、队、伍的编制是形制已经大有不同,不光是有战兵长矛方阵局,各司还有工程辎重部队,估计也有一个局的人数,加上司直属的骑兵哨骑,包括塘马和架梁,哨骑在内,最少一个旗队,还有司属炮队,一个司已经膨胀到七百人,一个千总部已经有一千五百人,这样的大编制下,保留鸳鸯战兵分遣队满足了吴惟忠等南军将领的自尊心……鸳鸯阵杀手队是南兵的杀手锏,惟功算是南军的半个传承人,结果辽阳镇已经采用了方阵与火铳战法为主,如今听说最好的甲全部优先具装给杀手队,确实是叫这些将领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欣慰。 “吴师,试一下如何?” “求之不得,正想试试呢。” 眼前的冷锻甲看起来作工十分精良,还在吴惟忠等人曾见过的甲胃之上,但究竟如何,还得需要实验。 一个护卫穿上青唐甲,吴惟忠持自己的上等戚刀,猛然一挥,最后将及身时,改为擦掠而过。 他对这甲还不敢出尽全力,惟恐无端伤人。 刀刃在甲身胸口处擦掠而过,发出难听的刺啦刺啦的声响,但这戚刀不仅不曾划穿铁甲,就连一道印痕也没有留下来。 原本的甲身上只留了一条浅浅的看起来不显眼的印痕,而吴惟忠的刀锋之处已经有明显的磨损了。 “某来试试。” 此番前来的南军将领都是一时之选,骆尚志号称骆千斤,两手能使八十八斤的铁锏,马上飞舞,无人能挡。 这种千斤之力的勇将,在冷兵器时代两军对峙时,往往能披坚执锐,勇武杀敌,武器重,出手快,反应灵敏,数十敌军围上来,能手起而落,连接杀伤,一个勇将,带一些敢死亲兵,往往就能在两军阵前打出突破口来,进而获得整场战事的胜利。 戚家军虽然是讲究战阵的军队,但对勇者也是极度需要的,在戚家军对倭寇的战事记录中,不乏这一类勇将的特别风采。 骆尚志就是其中一员,对这些勇将来说,最好的礼物就是在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身上有一袭防护能力上佳的铁甲,所以骆尚志的劈砍就比吴惟忠用力的多,不再是磨擦的刺拉声,而是刀锋劈斩在甲胃上的锵然一声。 大力之下,那个身高体壮的护卫被劈的连连后退,整个人脸色也难看无比,大力之下,这个护卫被斩的身上十分疼痛,头也发晕,差点回不过劲来。 就算如此,他身上的青唐甲仍然显示出优良的特质,劈砍过来,只有小小的磨损,而骆尚志手中的戚刀却是已经折断,完全无法再用了。 “好甲,好甲!” 骆尚志丢掉手中戚刀,向那个护卫抱歉的一抱拳,然后又冲着惟功道:“张帅这甲,真正是难得的宝物!” “今日带各位前来观看,当然是每人致送一领。”惟功开玩笑道:“可惜现在本镇生产力还不够,待以后再送几十领给诸位,这样最少亲兵队可以每人一具了。” 这个时代,这种甲胃对军中男儿的吸引力不下于几百年后价值上千万的豪车,听着惟功的话,吴惟忠吴惟贤兄弟在内,所有南军将领一起屈膝下去,谢道:“我等多谢张帅赐甲。” 哪怕是吴惟贤有半师之谊,此时也是要拜谢,他们当然十分想要这甲,只是价值太过昂贵,自己都不好张口,惟功却大大方方的主动赠送,这个情份,实在是很难得了。 而在各人的想象之中,战场之上,每司五十名穿青唐甲的杀手队伏伺其中,相机而上,箭矢不能伤,钢刀相加亦不能伤,只有长枪大戟和重斧等物,才能对青唐甲有所威胁,整条战场如果有数百过千的青唐甲杀手冲锋陷阵,这是何等大的威力! “再下来,看锁甲。” 锁甲也是极为难制,好锁甲环环相连,刀劈难伤,也能防箭矢,只是对重箭防御稍差,戳刺也难防,一领锁甲在身,绝对是在防护力上上去不少,在大明,只有京师的皇城禁军,装备锁甲最多,各镇之中,锁甲就较少了。 数百年后,存世的铁甲数量极少,但大明禁军的镀银锁甲却有留存于世的,做工精美漂亮,确实是难得精品。 在工部制锁甲,是要以人力拉丝机拉出铁丝来,然后以铁丝拉制圆环,然后再来制甲,工艺也较为复杂,比起镶叶甲和棉甲皮甲来,费时费工,费料亦多,价值当然也很昂贵。 原本的拉丝机是纯粹的人力,是用木凳,钻孔铁模,以及钳子配合来拉丝,需要工匠将打磨成锥形的铁条穿入平置在木凳上的铁模钻孔,然后用钳子拉住尖的一头,使劲拉拔,随之一根较细的铁打被强拉出钻孔,然后再换一个更细的钻孔来拉这根较细的铁条,一直到拉出来的铁丝合用为止。 这种人力拉丝机受限于人力的穷尽和受力点高低不平的局限,还有经验,不是光蛮力就可以的,还有模具水平的高低,生产出来的铁丝质量高低不同,产量当然就严重受限。 但辽阳的拉丝机已经基本上采用水力,这使得除极少数情况外,大多数时间内力量是均匀的,另外就是在拉丝机出口处加装滑轮,铁丝以滑轮卷动,保持拉丝出来之后的力道平衡,一个简单的设置就使得拉丝变的简单,也使锁甲的生产只剩下环环相套的手艺,这手艺并不复杂,比锻打青唐甲和铁叶甲都要轻松的多。 “锁甲也很厚重,在二十斤以上了吧?” “是的,二十五斤左右。” “不知道这个甲贵镇能月出多少?” “此甲打造相对容易的多,只是我们将精力投在甲胃上并不多,主要精力用在大炮和火铳上……锁甲每月可出四百多领,全部用来具装轻骑兵和火铳手,两三年内,估计就能全部具装完毕了。” 辽阳镇的新式锁甲加重了一些,而且一直包到脖颈,防护能力很强,火铳手的锁甲去除肩部,方便抵肩击发,加强防护的同时,也使火铳手们不影响战术动作。 听到这个数字之后,在场的蓟镇南军将领们彼此做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几年之后,估计连辽阳镇的马夫都能每人一甲了。 这是何等惊人的财力啊……光是用铁,就能把别的军镇给拖跨了。 底下火炮的参观反而没有这么震撼了,因为甲胃和兵器这些将领还算懂,火炮对他们来说就是放烟花的大型工具,这个年头的大明将领还真没有多少能掌握火炮这个战争之神的,既然不够了解,震撼反而就少了许多。 第五百四十八章 乞投 众将只是对辽阳镇将原本笨拙憨厚的中式炮车改的更加简易,加长炮架,放置螺杆,可以调教炮位,加装望山,规尺稍感兴趣,不过也并不能理解其中的重要意义。 “这是四磅炮,”因为在铸炮后期有耶苏会的传教士大量参与其中,将作司也决定将火炮以泰西的方式归类。当然,现在海军还不曾成型,中左所的造船厂现在造的全部是双桅单层横帆的帆船,还有笨拙的福船,真正的两层和三层的盖伦船还不是辽阳能建造的,这种西式战船每艘船可以装三四十门到九十门大炮,是当之无愧的军国重器,没有长时间的积累,哪怕有现成的图纸也不一定能打造出来,倒是铸炮,先前赵士桢已经积累不少经验,大明也不缺乏能铸炮的匠人技师,加上耶苏会的配合,改良炮架,确定分类,定装药,如此种种做下来,辽阳的火炮已经远非别的军镇可比,但惟功并不算太满意。 光是对付蒙古和日本人的话,这炮足够了。事实上李如松在壬辰倭乱时使用的就是纯粹的本土火器,大将军炮和二将军炮,加上种种小炮,就是这种武备一样叫倭人十分难受。对付蒙古人的轻骑,移动力高的小炮才是最重要的。 而想着将来对付横行海上的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现有的铸炮水平怎么能够满足呢? 目前来说,只以铸四磅炮和六磅炮为主,有少量的九磅炮,十二磅炮以上的火炮尚且还没有铸造经验。 从西方铸炮的分别来说,什么大蛇铳,半蛇铳,这些都是数千斤的重炮,可以射几十磅重的重磅炮弹,海上争雄,讲究的就是船坚炮利,辽阳镇在铸炮之事上,确实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不过有赵士桢这种能工巧匠,在很多细节上头,已经开始远远超过西方。 “大人所提的铁胎和两层铁胎冷却法,我们试了铁胎模具,确实比泥模光滑,沙眼气泡要少的多,关键就是不必再等泥模干透,大大节省了铸炮的时间。火药的合成我们也试验过多次,果然自海岛上提取的硝石配上买自倭国的硫磺,使射药的射程超过三成,威力增了极大。” 在一群南军将领随意参观火炮的时候,赵士桢身边的几个大匠,也是开始向惟功汇报起来。 铁胎法是比泥模法要先进的多的铸法,还是鸦片战争之后,清季的一个大能创造出来,虽然也有种种缺点,但无疑是一种技艺上的革命性的发展。 “那边是试炮的靶场。” 众人参观的时候,靶场方向传来轰隆隆的炮声,几门六磅炮正在不停的发射着,隔着老远去看,炮组成员就象一群蚂蚁,炮长指挥,炮手操炮,擦膛手和装弹手动作也是极为娴熟,在众人的眼光之下,炮组在发射一轮之后,几息之间,就开始第二轮的发射了。 第一轮并没有中靶,在炮长们重新测算之后,第二轮中的试射四个炮组有三个炮组射中了。 接着就是第三轮,这一次就是全部射击。 连续打了七轮之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计算,炮长和在场的炮队军官开始一起记录射击诸元,记成规尺,方便接收新铸火炮的部队用最快时间接收好火炮。 “贵镇火炮,堪称军国重器。”骆尚志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忍不住由衷说道。 其余南军诸将,亦是和他有差不多的观感。 原本对火炮没有太多直观认识,只见识过佛郎机大铳的南军诸将,这一下彻底见识到了这六磅炮的威力。 威力惊人的火炮射击的动静使得这些久经战场的勇将都胆战心惊,而实心炮弹在对面的土垒上打出几十米高的烟尘,将木靶击的粉碎,更是说明了火炮的威力有多大。 他们测算一下距离,发觉最少有四百步以上,这更是颠覆了他们火炮射击距离的固有印象。 “特别是可以连续发射这么多发,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明军的火炮还不能承受这么多次的连续击发,铁炮可能会炸膛,铜炮会因为过度灼热而导致炮管变形,所以哪有这样连续击发的道理? 当然,这些将领还发觉一个事实,就是眼前这炮组的击发动作简直是浑然天成,没有丝毫可挑剔的,相形之下,蓟镇的炮手笨拙的比猪还要笨上三分,这样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令得虽然有投效之心,却还是戚继光忠实部下的他们不禁黯然神伤。 只不过他们也不大清楚,眼前这些炮组成员每日试炮,一天不知道要打多少发,耳朵因此出毛病的都不少,因此而练出一身好本事,并不足奇。 看罢火炮,火铳的生产看起来更简单,有冲床,镗床,火铳管壁长而厚实,内壁光滑,吴惟贤试射了一发,由衷道:“此铳光是看起来就有一种美感,似乎是古董器玩一样的感觉,叫人爱不释手。” “吴师喜欢,当然是要送的,此物虽然也打造困难,但月出过千支还是不成问题,此次每位将军送五十支,缓急之时,可以当得大用。” 众将对有些东西不大了解,比如这自生铳是怎么打制出来的,但这不妨碍他们知道这火铳是军国重器,五十支的话可以放给自己的亲兵卫队使用,出其不意的话,可以收到奇效。 戚继光的部下原本就以善使鸟铳闻名,得到这比戚部鸟铳精良十倍的新式自生火铳,各人的脸上,有比得到青唐甲更欢欣的神情。 几具甲最多使各人在战场上的安全得到保障,这些火铳运用得当的话,可能真有大用。 几个将领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由吴惟贤带头,众人一起跪下,均朗声道:“张帅,我等愿在戚帅南调之后,调入辽阳听用。” 惟功哈哈大笑,伸手扶起这几人,笑道:“就知道几位前来,必有此意。” 吴惟贤道:“我等执掌的南兵在蓟镇实在不受欢迎,与北将相处也不十分融洽,忌我等者实多。只是我们大帅在蓟镇经营多年,自保其实尚且不成问题,只是怕日后国朝有大兴军的时候,我等必定是第一批被派出去的,而且背后无人撑腰,必定受人凌迫,于其到那时候孤苦无依,不如早做打算。是以,乞求大人收留。” 如果不是与惟功的关系极为亲近,吴惟贤是不会将这些心底里的话和盘托出的,这毕竟就没有主动了,但在观看了甲胃局和兵仗局,火器局之后,吴惟贤就明白了自己这一群人其实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无非就是训练精良的几千南兵,不过以练兵而言,张惟功是公认的戚继光第二,一路行来,他们也见了不少辽阳镇兵,精悍之气十分明显,以身体素质而论,已经明显超过南兵的平均值,以军纪和技战术而言,训练强度也远在南兵之上。 戚继光可没有那么多财富补贴到军中,他的部队不论是训练强度还是科目内容都没有办法和辽阳镇兵相比,戚继光只能在旧有的框架里打转转,而惟功已经跳出旧的束缚,不在五行之中了。 这样一比,差距明显,虽然这几个南军将领不愿承认此点,但亦不得不承认。 原本他们该回去后,仔细的计较商量,最终才能决断,在此时此刻,当着辽阳陪同诸将的面就坦然说出想法,只能说明这几个南军将领被震撼太深,已经失了镇定了。 “吴师请起,诸位将军请起。”惟功说笑道:“若要投本镇,先得明白一点,咱们这里可不讲跪拜之礼。” 在南军将领跪拜的时候,周晋材等陪同将领闪避在一边,此时一个护卫走上前来,对着惟功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示范过后,这个护卫退向一边,脸上犹有掩不住的傲气。 “诸位,这就是军人,每个军人都该如此,骄傲难掩,自信难遮。我素知戚帅能练兵,诸位所掌之兵都是我大明第一等的精锐,然而,恕我直言,就是少这自信骄傲之气。将来诸位将军到我辽阳,诸位的部曲都是难得之兵,然而所缺者兵者之气,所以需要重新加以梳理,本镇也不象别的军镇,兵为将有,蓟镇虽然家丁制度不及辽镇,北方诸将亦是蓄养家丁,南方诸将就是各位都是有固定的部曲……在本镇,绝无此事。营制固定,而诸将随时可以流转升迁,诸位部下,来我辽阳之后,就是我辽阳之兵,而非各位的私兵,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不妨来投,这几年内,北虏肯定会接连攻打辽镇,辽阳也会有直面受敌之时,奏调各位前来不是难事,为难的就是我所说的这些,诸位且莫先回答,思虑清楚了再说吧。” 几千精锐在内的南军无疑是一笔大财富,戚继光走后,无人替他们遮风挡雨,寻找出路和退路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历史上这些南军一直被迫留在蓟镇,后来参与几次大型战事,结果出苦力的是他们,立功受赏的就是别人,果然也是不出吴惟贤适才所说的范围,但惟功不会一下子就接受他们,也正如他所说,不接受改编,仍然维持旧制的话,还不如不要! 第五百四十九章 援沈 听着惟功的话,南军诸将也是面面相觑,半响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在此之前,他们预料过很多种情况,但不曾想过,上来就是惟功会宣布他们不能继续掌握自己的部曲,投效之后,官职当然是保留,也可以继续带兵,但跟随自己多年的部曲被剥离的话,似乎再多的补偿也不能挽回这个损失。 惟功说的隐晦,其实也是在说他们的士兵还不合格,这也叫有的将领隐约有些不服。 “诸位的亲军,可以留一到两个旗队,不过也要接受相关的军纪约束和训练。成或不成,随诸君自绝,本镇提前说明,以防将来坏了交情。” 惟功一挽吴惟贤的臂膀,笑道:“公事说完,今日午间设宴款待诸位,大家痛饮一番!” …… …… “以张帅之意,此番北虏大举进攻,兵锋听说已经及至沈阳,我们一路过来,辽阳等地亦开始戒严,不知道此番北虏进犯,是不是及沈阳为止,还是会如上一次那样,直扑辽阳等地?” 此次泰宁部等各部进攻,号称十万部众,预计健壮丁口有三万人左右,随行牧人也有好几万,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人,加上五六千人的精锐披甲,确实是一股强悍的力量,最少可以与辽镇大半的主力硬捍。 因为局面紧张,李成梁也驻守在开原城中,麾下精锐与蒙古铁骑时不时的展开遭遇战,只是此次李成梁因为劳师远征,刚刚打下古勒寨不久,将士疲惫,没有办法如以前那样,用一部份兵马驻守城堡和各卫城,然后集结精锐家丁,突袭敌后,调动敌人的同时获得斩首,等北虏抢的差不多了,背后又被骚扰,自然而然就退兵。 这一次却不曾如此,骑兵和家兵都十分疲惫,只能大半驻守各城和堡垒区域,间或出城与敌骑交战,限制蒙古人的行军路线和使其不能随心所欲的抢掠,但因为李部骑兵做不到与敌正面交战,所以骑战只是骚扰性质,连几个南军将领在从关门而入时都知道,这一次沈阳等地,所受的损失当真不小。 酒宴设在西花厅,身为武人,酒过三巡之后,说的最多的还是当前的战事。 由于李成梁没有向朝廷请援,所以辽阳镇也不必动员,蓟镇也只是在观望之中。 “但苦的是卫所军户和附籍的民户百姓。” 吴惟贤脾气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忠直朴实,手握酒杯,直言道:“我蓟镇以步骑车营协同,配合敌台,凡有警,大帅百般调度,各营彼此配合,兵力充裕,所以敌骑无隙可入,说是董狐狸和朵颜部是被我们所慑服才不来犯边,其实是因为此虏在我蓟镇根本没有机会抢掠成功,抢不成还得折损人手,这帐太不划算,他们这才消停下来。若是朵颜部和泰宁部换个位置,只怕这十来年间,一样隔两年就犯边,损失几百首级能抢几千汉民男女回去,还有大量物资,这生意当然做的过。” “此番李帅退守不出,没有和敌野战的打算,只怕辽民更困苦矣。” “算了,我等亦无能为力,何必说此闷气之事,不如饮酒。” 众将突然醒悟这是在惟功的地盘,不是在蓟镇,可以随便放言无忌,尴尬之下,连连碰了几杯,欲将话题转过。 “我们大人已经派了多股精骑,出没于沈阳与辽阳边境。”大嘴巴的佟士禄已经不是带兵官,当个军法副使每日不过伴食画诺,此番求情得了一个新差事,忍不住就卖弄道:“本将奉命带队,遇到奔逃的百姓,当然会想办法施救。我们辽阳可不是辽镇,李成梁那***只顾自己发财升官,哪里问过百姓的死活,俺们当兵,可不是他那样当法!” 蓟镇众将可不曾想到辽阳这里居然是这么评称李成梁,和自己在蓟镇时私下谈论时一样,一下子就有拉近了彼此间距离的感觉,顿时也是放开,一席酒宴完毕,无形之中的拘谨感觉就少了很多。 宴毕后吴惟贤骆尚志等人被安排去休息,他们明早就折返蓟镇,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将领,几个人一起消失的时间绝不能太长,否则戚继光都遮掩不了。 此事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他们对惟功的价值就是得到一批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将领,另外就是几千年纪在三十左右的老兵,戚继光的部下中甚至有不少四五十岁年纪的老兵,在蓟镇只能渐渐沦为辅兵一样的人物,在辽阳,这样的老兵其实是财富,他们丰富的经验和质朴的性格都是无价之宝,可以充当体能训导官和技战术训导官,三十岁左右的可以充当军士,这才是惟功最重视的地方。 所以不打散重编的话,惟功宁愿不要。 酒宴过后,佟士禄被叫到惟功的内书房。 在这里,饶是大大咧咧的佟士禄也变的拘谨起来,看着惟功,佟士禄一脸不安,不知道今日会不会挨训。 他最近说是军法司的副手,每日钱文海其实也不叫他办事,这厮的性格是领兵的将领,其实最不耐烦做文案工作,但惟功放他到军法司当然不是叫他去享清福的,钱文海每日都将大量的军法司的法条和判例交给他,每日还要上交窗课本子,佟士禄原本打死不交,后来听说是惟功要亲自批复阅看,这才捏着鼻子每日交稿,每天三千字的更新使这个武夫差点死在书案上,每天都熬夜熬成熊猫眼,第二天走路都打晃,现在他才知道舞弄毛笔不比舞弄几十斤重的大刀重斧来的更轻松一些,码字也是技术活,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 此番有机会出山也是因为他认罪态度较好,加上新的俸禄标准出来后,军中怨气一扫而空,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再把佟士禄晾着也就没有意义了。 前一阵被惩罚的军官中有六人被斩,士兵也有数十人被斩,还有近三百人被罚苦役,数百人被革除军籍,勒令退伍,在三万多人的镇军当中,这个比例很高,可以收手了。 此次整军,使军法司的威严提高无数倍,军纪为之一肃,特别是新军得到了相当大的教训,犯法的毕竟还是新军将士多,阴谋拉走或干犯军纪严重而被斩的也是新军占了绝大多数,此次之后,相信军法的执行可以变的几乎没有弹性,对以后入伍新军的管束和教育作用也是相当大的。 “佟士禄你瞧你那模样……”惟功看着佟士禄老鼠见猫般的模样就是好笑,挥挥手道:“坐下说话吧,今日不会训斥你的。” “是!”佟士禄打了一个立正,大声道:“不过属下还是站着说吧,大人有何吩咐,属下无不遵照执行,绝不打回扣。” “如此甚好。”惟功道:“今日你在酒宴上的话说的甚好,为将者就要这样,百姓的收入拿出来供养兵将,结果临阵时为将者拿他们出来挡灾,是何道理?现在开原铁岭一带已经被扰甚为严重,北虏兵锋直过沈阳,此次组织精悍骑兵前往沈阳一带,就是沿途救援逃难的军户和百姓,能救多少救多少,行动要果决,不计伤亡,不要害怕死伤,打出我军的威风和杀气来,同时使辽镇上下感觉到我镇的实力,这就是你要做的……明白了吗?” 如果换了一个将领,惟功倒未必会吩咐的这样直白和详细,不过眼前是佟士禄这厮,他也只得这般说了。 “是,属下彻底明白了。”佟士禄嘶吼着,眼中充满了野性的光芒,这个任务,太他娘的对他的胃口了。 …… …… “三个火枪分遣队组成龙骑兵局,由局百总李达率领。” 在辽阳城无敌门附近,官道是往沈阳方向的,除了近辽阳到长安和长安等堡的道路修葺铺满了沙石的新官道之外,辽阳往沈阳的官道就没有修过,仍然是坑坑洼洼的旧日模样。 不修也是因为要给沈阳方向一种安心的感觉,辽阳的势力已经严重影响到沈阳,不论是商业还是农业都是如此,每天都有不少军户选择逃亡到辽阳参加屯堡或是从军做工,要是把道路一直修到沈阳城下,恐怕辽镇上下在沈阳等处的势力就要选择与辽阳直接开战了。 但现在情形不同,辽镇没有请朝廷诏令各镇援手,辽阳不好大规模的动员,但小规模的骑兵哨探是各镇可以自行决断的,在佟士禄的眼前,一支十分精悍的骑兵队伍,已经聚集在往沈阳的官道之前了。 “龙骑兵……”佟士禄扫了那些龙骑兵们一眼,分遣队的火枪是斜插在马腹一侧的,用特制的枪袋来装,这设计还是耶苏会传教士的功劳,在当时的欧洲,也出现了枪骑兵,这样的装束已经十分普遍。 枪在马身一侧,马腹处是行军毯子和水壶干粮袋和饭盒等杂物,另一侧则是火药瓶和弹丸盒等具装,刺刀和佩刀则挂在腰间的武装带上。 每个龙骑兵都是从火枪手中精中选精挑出来的,军容整齐,仪态出众,从眼神和右手肩膀处等明显的特征来看,都是精于射击的好手。 但佟士禄对他们的骑姿不是很满意,这些所谓的龙骑兵,不过就是经过了最简单的骑马课程,看他们的模样,想要马上骑战,怕是难了。 第五百五十章 烽火 除了龙骑兵三个旗队外,还有骑兵总队的甲队队官马世龙率领的一百三十人的重甲骑兵! 每人都套一层锁甲和青唐甲,这个具装,几乎是马上无敌。 锁甲二十五斤,青唐甲三十斤,加上兜鍪和护膝等配件,光是具甲就已经达到七十斤之多,再加上长达五米的巨型长枪和佩刀,每个重甲骑士,在负重方面已经超过百斤,加上自身的体重,一匹战马是肯定负担不了的,每个重骑兵都是一骑双马。 他们的骑术比起龙骑兵们来说强过太多了,控骑前后挪动,做一些高难度的骑术动作都几乎没有任何困难。 其实重骑兵队伍已经几次申请,一个重骑兵要照顾自己的两匹马,加上这么多装备,精力实难兼顾。 最好的做法就是每个重骑兵配一个辅兵,多加一匹马,形成两人三马的格局。 在平时,马匹和装备都由辅兵照顾,做战时,帮忙穿甲,因为不仅是骑士有重甲,还有马甲,临阵之时由辅兵来做这些事,正兵就可以节省体力,准备做战。 此次重骑兵出征,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配合,两人三马,辅兵负责照料马匹和装备。 龙骑兵,重骑兵之外,便是膘骑兵和猎骑兵。 膘骑兵也是一个加强局一百五十人,由一个老资格的骑兵军官率领,是夜不收出身,由赵雷带过来的老部下,辗转升到第一营直属骑兵局把总官,骑兵军官,局百总为把总,相应来说比同建制的步兵军官高一阶。 猎骑兵也是一个加强局,是由驻盖州和海州的两个营中抽调组成,原本不是一个建制,但从彼此的配合来看,这些猎骑兵不愧是精中选精的好手,不论是彼此的配合和个人的骑术而言,都叫佟士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加上辅兵和佟士禄的一个小队的骑兵卫队,整个队伍是七百二十人。 骑兵总队的王乐亭和参谋司陶希忠一起前来送行,虽然出动的人数并不算多,但此次是显耀辽阳兵威,也是辽阳骑兵再次与大股蒙古精骑对战,当然是只能胜,不能败。 “得了,两位放心。虽然我们已经屡次击败北虏,不过我会记得大人的话,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请放心好了。” 临行之际,佟士禄的话终是叫这两个送别的人放下心来,众人行军礼道别之后,长长的马队排成若干个以局为单位的纵队,各按不同的时间出发,彼此间的行军间距由旗帜和塘马来回奔驰决定,既可以同时就道,也避免了在道路上拥挤的可能。 这样的调兵和行军能力,也是正常的辽阳镇的训练科目,在别的军镇,近千人的兵马调度可能就耗费超过一两个时辰,在辽阳镇这里,不到一刻钟功夫,整个骑队就已经走的只剩下不远处的升起的尘烟了。 在队伍的最前面,由膘骑兵们组成的架梁马走的更远,他们和哨骑彼此配合,整整一个局的膘骑兵彼此配合着,分成塘马哨骑和架梁三个职能,在他们的帮助下,整个队伍走的又快又稳,在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就能越过本方的堡垒屏障区,出现在敌骑可能出现的范围之内。 …… …… 辽阳的动作沈阳是无法知道的,虽然两城相间还不到二百里,而以两城之间面对北方边墙的堡垒区来看,沈阳中卫和辽阳的定辽中卫相隔的距离,不过三四十里的距离。 但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一点距离,可能决定的就是生与死。 北虏入境,百姓和军户大股流亡,多半能成功避入城中,躲过生死大劫,也避免被北虏掠到草原为奴,一旦被俘,就算保住性命,其实也多半是生不如死。 沿着抚顺关为主要关隘的边墙,沈阳到开原和铁岭连接成片,边墙一路在北方边境蜿蜒曲折,沿沈阳西北方向一路向下,到辽阳附近再折向北方,再向广宁,沿着东北方向向下,又是往宽甸和鸭绿江的方向而去。 整个辽东边墙,蜿蜒一千三百余里,在沈阳为核心的地界也有数百里之遥。 从七月北虏动员到七月中破口而入,如今这几百里长的边墙几乎处处都是窟窿,到处都是漏洞,大量的蒙古牧人跟随甲骑身后,壮丁策马引弓,跟着甲骑行动,追剿着少数敢出战的明军骑兵,更多的牧人替大军放牧军马和牧群,提供后勤支持,同时负责看管抢掠而来的汉人奴隶和数之不尽的财富。 不仅是汉人的金银,包括丝绸,布匹在内,几乎所有人东西蒙古人都要。 连墙上的钉子都被起了出来,和铁锅铁铲等物混在一起,能用的就继续用,不能用的也可以融了造箭头枪头等兵器。 被褥,衣料,农具,牧畜,放眼所见,无有不可拿者。 这一次辽东明军采取的退缩战法使得参战的蒙古人都抢的盆满钵满,只要他们兵锋所及的地方,除非是汉人跑到城中和堡垒里躲了起来,或是将牛羊家俱一并带上,只要留在卫城和所城堡垒之外的,则无一幸免。 整个沈阳和开原铁岭一带,如同飞蝗过境,除了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没得抢之外,怕是已经只能用刮地三尺来形容了。 城头之上,经常可以看到蒙古骑兵带着牧人在卫所村落里来回奔驰,赶着漏网被捕的汉人和牧群,背负着所有能拿动的东西,慢慢的从城下离开,往北而去。 一见到这样的情形,则军民人等无不心中沉痛,这些天来,每日在各卫城城头痛哭的军民百姓,真的不知凡已。 “父帅,起风了,还是回去吧。” 沈阳的东门城楼之上,李成梁在观望敌情,时交八月,辽东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城楼上毫无遮蔽,强劲的风力吹在人身上,体弱者已经难免要哆嗦了。 李如梅上前劝说,李成梁微一摆手,就是止住了还要说话的儿子。 李成梁已经近花甲之年,再健壮的身体也要注意保养了,他带着自己的直属家丁两千余骑,还有李如柏,李如梅,李如梧等诸子,每子各领骑兵一千或五百,加上高澈,查大受,孙守廉和李平胡等副将参将的兵马,城中骑兵有六千余骑,实力并不弱,还有李宁和杨元等诸将分守抚顺关等处,施朝卿赵文命等游击分别充实沿边墙各城堡,辽镇骑兵有过万人分列各地,如果李成梁决心出战,其实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李成梁只能选择隐忍。 前两个月一直在女真地界征战,将士疲惫不堪,精力耗尽,而战马也变的十分瘦弱,如果勉强出战,不知道会倒毙多少。 这些将士多半是家丁和各将的直属各营,是用银子训练出来的精锐,死一个少一个,战马也是,得来不易,勉强出战,代价太大了。 在看到眼前一队蒙古披甲和穿着皮袄的牧民在城下拦马墙附近呼啸而过,焚毁了一个村落时,李成梁的嘴唇不过抿了一抿,整张脸上的刚毅神情丝毫未变。 “父帅,要不要儿子带本部兵马冲杀一阵,这些骚鞑子,咱们今次退让一阵,反教他们得了乖卖了巧,张狂的不成模样。” 李如柏脾气十分暴燥,按剑走上前来,大声请战。 “算了,不要凭白折损了我们的儿郎。”李成梁淡淡道:“些须财务,几家军户民户,随他们去吧。” 警讯一起,李成梁便将沈阳等地有限的官绅迁入城中,有功名的也在城中,只要这些掌握舆论和一定力量的人群留在沈阳等各城之中,其余的事就不必担忧太多! …… …… “见过梅大人。” “见过巡按大人。” 在沈阳与辽阳中间的武靖营堡是一座方圆不到一里的小型城堡,驻守兵马一百余人,和长定长胜西平镇夷等堡相比,武靖堡和咸宁堡,奉集堡等各堡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战事,就在它身后不远处的沈阳已经遇警,在辽阳镇大股骑兵经过此堡的时候,堡中的兵士还懒洋洋的不大起劲,堡外晒着大量的酸菜,泡菜缸子摆的到处都是,军服号衣晒在堡门上下,看起来破烂流丢,实在不成体统。 这里归沈阳中卫管辖,不过按大小相制的原则,沈阳中卫既管不了清河堡和抚顺千户所,也同样不怎么管武靖堡,真正管束军纪弹劾将领的是分巡道这样的文臣,总兵和副将参将只管自己的营伍中事,卫所和军堡不是他们的管辖范围。 惟功在辽阳诸事兴革,对辽阳各卫管辖下的驿站和各军堡都予以极大的加强,不过对沈阳中卫这边,他就是鞭长莫及了。 梅国桢轻骑简从,只带了十几个从人,从两个月前他出广宁,巡视宁远各地,然后打算巡视辽阳和辽南等地。 身为巡按,已经被人贴上了张党的标签,不过事情也不能做的太过份了,连上弹章,却不曾到辽阳和辽南等地巡视,也是容易落人口实。 不过在梅国桢到达浑河岸边的时候,北虏入寇的警讯传来,他接到惟功的建议,同时自己也是胆大包天的人物,立刻就是决定转道。 不去辽南,也不去辽阳,以巡按御史的身份,立刻前往沈阳中卫! 第五百五十一章 诱敌 “请位请免礼。” 梅国桢沿途赶路,加上出来的时间久了,当时的旅行可不能与后世相比,干净的床铺和洁净的饮食都很难获得,有时候赶不上驿站巡按大人也只能在路途之中露宿,时间一久,再强壮的身体也有点顶不住,在抵达武靖堡城之后,梅国桢有点感染风寒,在与辽阳诸将说话的时候,也有明显的鼻音显露出来。 不过他的精神很好,特别是看到佟士禄时,梅国桢笑道:“佟士禄你人是最没规矩的,当初看你时就象是一个屠户,也就剩一把子力气可卖,不成想你也有成为统兵大将的一天。” 这话当然是当着众军官的面的说笑,梅国桢是惟功张党文官中能文能武,而且特别年轻的一位,若不然也不会想尽办法将此人调为辽东巡按,七品文职位卑而权重,连续弹劾陶成喾和李平胡,李宁等人,证据十足,词气斐然,加上文章中对兵事的熟谙程度也不低,所以尽管被人攻讦是惟功的私党,但朝中御史谁没有站队?主子叫嚷就汪汪叫的御史才是主流……徐阶斗严嵩是这样,高拱斗徐阶也是这样,现在张四维攻惟功,也是御史杀在最前头,明朝的党争迹象不仅开始而且已经是十分明显了,都察院的御史们也是狗咬狗一嘴毛,梅国桢虽然站队明显,但奏议好歹是言之有据,而且明显精通军务,有这些优点,站队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了,许国和真正的张党中人当然也会替梅国桢鼓与呼,这两年下来,梅国桢已经俨然是一位名御史,在历史上他是在万历十九年时宁夏之乱才崭露头角,成为诸路大军的监军御史,现在算是惟功拔苗助长,提前好多年将梅国桢放了出来,好在人的秉性和能力倒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梅国桢的表现,倒不愧惟功的苦心提拔。 如果不是当年黄道瞻被刺,估计在惟功的扶持下,现在可能功业也不会在梅国桢之下,甚至会犹有过之。 惟功的文官班底,渐次成型,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精中选精,未来的道路,自然是十足精采。 被调笑一句,佟士禄倒也不恼,只大大咧咧的道:“按院大人莫拿末将说笑了,前途颇多风险,还请按院一定要听从末将的安排,如果不成,末将断然不敢带按院大人上路。” “得了,一切听佟将军的安排便是。” 说到正事,梅国桢也没有说笑的意思,神情严肃的道:“本官前往沈阳中卫,自然是要亲眼看到地方情形,北虏的主力现在还在静远堡,十方寺堡,清远堡一带,目前并未破一堡,只是沿关墙而入,风险自然是有,不过,不入虎穴,安得虎子?” “怪不得咱们大人很少和文官往来,却对按院你青眼有加。”佟士禄赞一句,紧接着便是安排人手,保护颇有人单势孤之感的梅国桢一行。 在辽阳军准备的时候,靖武堡的守备和其麾下官兵也是呆征征的看着眼前一幕。 眼前的兵马,何等雄强威武,原本看着不到千人的队伍就要深入到沈阳一带,这里的守备兵马颇想说几句风凉话,但在看到辽阳的重骑兵军容之后,一切冷言风语就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天知道这些重骑兵辽阳还有多少,就眼前这些,不知道要死多少北虏才啃的下来! …… …… 靖武堡守兵替北虏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事实。 从靖武堡继续前行,没有经过虎皮驿这个重要的驿站,而是自另外的小道绕行,等距离沈阳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时,辽阳兵与蒙古人遭遇了。 最先发觉蒙古人踪迹的是燃烧着的村庄,自沈阳中卫附近的各千户所全面收缩,地方上因为粮食收光了,干脆就全面弃守,所以任得虏骑在四郊奔驰,不论是否抢到物资和人丁,蒙古人都会放火焚烧四周的村落和小型的堡寨。 绕过沈阳的披甲蒙古有一千五百余人,分属于奈曼部和巴林、科尔沁等三部,还有泰宁部的三个台吉,领军的是泰宁部的卜言兔,是黑石炭的长子,也是一个领军经验十分丰富的首领级人物。 除了一千五百披甲外,还有四千多近五千的牧人,他们大部份引弓策马,充当随役辅军,也负责抢掠和烧杀。 在长长的马队之后,是大量被捕获的百姓,不论男女,都用长长的绳索捆着,任凭这些汉人百姓哀声四起,苦苦泣求,蒙古人仍然大声用蒙语说笑着,赤红而圆圆的脸膛上,全部是高兴之极的色彩。 这一次,贵人和头人们抓了一个好空档,预计拿获的汉人全部加起来有过万人,这对二三百万人的沈阳中卫为核心的辽东地区倒不算是致命的损失,但对蒙古人来说,这一次的人丁收入是前所未有。 以前打草谷,一次打到几百男丁就算不错了,这一次的收获,可以用丰硕来形容。 卜言兔根据部落会议的决意,率领这一股兵马深入到沈阳城西南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果然因为越往境内,汉人的警惕心理就越低,越往边墙处,占的便宜反是越小。 这一次他们在沈阳城西南搜刮一圈,掠得过千男妇,加上大量的物资,全部用马装好,大量的马匹上装满了鼓鼓囊囊的战利品,每一次牧人和披甲们一起回望,都会感觉十分的开心。 在行军途中,卜言兔知道把儿兔亲自带着两千披甲和大量的牧民就在沈阳附近活动,还有黑石炭亲自领着大量披甲主力在侧,其余的小部落才是在开原和安乐州三万卫活动的蒙古疑兵……沈阳的李成梁如果出击的话,黑石炭等人不介意给已经疲惫不堪的李成梁部重重一击,也许能再次重演辽阳之战的故事……如果能生擒李成梁的话,那辽东明军二十年来的所有光辉,所有对蒙古人的震慑和威压,一夜之间就会荡然无存。 与主力相距不到二十里,这使得卜言兔的心里十分笃定安然,在他的眼前,无数的牧民呼喝啸叫着,方圆十几二十里内几乎都在哨骑的掌控之下,四周的官道和田埂上,河堤夹渠上,甚至是田野之中,到处都可以看到牧民们手持弓箭,纵马奔驰的身影,这些穿着黄皮袄子的牧民多半持骑弓,每人都有一支骑矛或是长刀,少数人有铁盔,多半人的装束就是这样,不过装束上的劣势可以用骑术弥补,看到一队队轻骑不停的在行军途中表演着藏身马腹或是跳下马再上马的杂戏,卜言兔等贵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 …… “北虏抢饱了,这一下会战可得。” 梅国桢等人被安排在后面相对安全的地方,佟士禄和自己的亲卫及马世龙李达等人策马赶上一处夹堤的高处,观看数里外的北虏大队。 这里又接近往沈阳的官道了,沿途的几个村庄全被焚毁,黑烟不停的冒起,在夹堤和农田之间,还有稀疏的树林里,时不时的能见到北虏哨骑来回的奔驰戒备。 这也是他们太过嚣张,不然往这边最少十里开外就应该布满哨骑,不使明军有窥探本方主力大队的机会。 “中间全是被掠人丁,这些***骚鞑子,佟将军,下令叫俺们杀过去吧。”李达看到一个妇人因为抱着孩子,大约还是小脚,在行走途中突然摔倒了,然后几个穿黄皮袄子的北虏策马过来,用皮鞭不停的抽打,还有人拔刀,看样子是想把那孩子给斩了。 后来一群汉民过来,将那对母子护在中间,算是侥幸救了孩子的性命。 成年人丁,不分男女都能放牧,女人能暖脚,生孩子,所以蒙古人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只有孩童,家人舍不得他们,而蒙古人又不会白白养着,眼前这一幕还没有发展到最悲剧的地步,但可想而知,在方广千里的被入侵的地域之中,不知道相同的一幕发生过多少次,而幸运如眼前这一对母子的又有几个? 李达差点咬碎满嘴牙齿,佟士禄看他一眼,摇头道:“龙骑兵不是这个时候出动,请稍候,等待命令。” 李达对佟士禄不是十分服气,他一直在张猪儿麾下,张猪儿的指挥风格是谋定后动,层次分明,李达虽然怪话多,心里倒是服气的。这个佟士禄,听说的名声就是闹饷,指挥到目前为止也看不出什么层次来,李达忍不住横了一眼,嘴里还想抗议,不过想想最近在整顿军纪,自己亦不必往枪口上撞,这才勉强退了下来。 佟士禄也不理他,又研判了一会儿,才对骠骑兵局的指挥道:“叫架梁和哨骑都出动,沿两翼接敌,各兵都做出解救百姓的模样,敌骑若退便不追赶,只将逃散百姓护着,由他们自行逃走。” “若敌大队集阵如何?” “不得退后,没有指示之前要与敌狗斗,不得擅自后退。” “是,属下明白。” 膘骑兵们也明白了这一次战事的艰苦之处,但这些家伙不仅没有沮丧和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 第五百五十二章 重骑 待膘骑兵局分成若干小队,散开阵列开始追敌之后,佟士禄才向马世龙等人解释道:“敌人披甲不过千五,余者皆牧人,若我大军披重甲集阵突然出现,惊惶之下可能敌酋会选择放弃掠夺的人丁和财物而逃走,但如果我军是小股小股分批出现的话,北虏首领自然是要观察一下,看看这一仗能不能打……那些北虏都抢掠了不少东西,也不想轻易放弃。这样慢慢接敌,一口一口咬上去,才能撕下一大块肉来。” “佟将军的骑战之道,确实不凡。”马世龙微笑点头,表示认可。 确实,打仗不是后世表现的那样,两边将领一挥旗,千军万马就潮水一样的涌上去。 历来的战事,除了少数必须打,两边都有会战意愿的大战之外,多数的战事要么是伏击战,要么是追击,要么就是遭遇。如眼前明军这样一心想打,北虏却不一定配合,这就得为将者使一点小巧功夫,使北虏上勾了。 “俺们这一次的指挥,似乎不赖。” 回到龙骑兵队列,李达也是大大咧咧的宣示着,不象此前那样的满嘴乱喷。 他的这些部下,全部是在辽阳才熟识起来的新伙计,好在伙计虽新,这些出身分遣队的家伙都是精中选精,原本分遣队就是在火器队中选取的好手充实其中,龙骑兵又是从分遣队里再挑出来,精中选精再选精,不论是配合意识,技战术水准,都是叫李达这个局百总毫无可挑剔的地方。 他自己在一个月前还只是个队官,半年多前只是一个普通军户,现在能指挥一百多人,而且全部是精强的战士,这已经叫李达十分满足。 …… …… “主子,似乎是明军哨骑。” 一个穿黄皮袄子,头上戴了一顶铁盔的牧民第一个发觉了阵列后出现的明军。 一杆红旗出现在农田之后,沿着田埂和另外一侧的官道,一百多明军哨骑开始在各自的队旗指挥下出现在蒙古人的视线之中,旗帜之下,是骠骑兵们彪悍而骁勇的身影。 “觉罗巴音,塔克图,你们俩赶紧率哨骑迂回过去,往两翼哨探,看看是否有大股明军跟随在后。” 卜言兔十四岁就随长辈入关寇边,现在已经与明军打了好几十年仗,一看到明军哨骑,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看看是不是有明军大队人马紧随在后。 紧随着他派出两个台吉,各领一百五十人的披甲,前往后阵策应押后的甲骑,预计后阵甲骑可达到四百余人,加上千余分散的持弓牧民,对付这一百多明军哨骑或是后续的骑兵,短时间内应该没有问题。 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开始在尖哨声和牛角声中聚集起来,一杆杆大旗指向明军出现的地方,甲骑兵的圆脸上露出凶悍和兴奋的神情……这一次进入明国境内,到现在没有象样的打上一仗,这些凶残的家伙也是引为悍事呢。 四百二十人不到的骑兵在数字上可能不叫人兴奋,但这么多骑兵配合挟弓带箭的牧民呼啸着聚集在一起时,声势仍然是十足骇人,他们在旗帜的指挥下漫过农田和树林,向明军这边逼近过来。 在两军相隔的地方,只有不到一人深和不到一米宽的一些农田夹渠,这几年干旱,沈阳中卫这边的引水工程早就荒废不堪,这些小沟渠里已经十分干旱,长满了荒草,大股的骑兵可以一跃而过,根本不会为之阻碍。 两军的前哨很快就交起手来,这里虽然有一些林木,但主要是以农田地形为主,小麦早就收割过,地也翻过,种了一些杂粮还没有出苗,马蹄翻飞之时,黑土被带出来不少,正是一处适合小股骑兵厮杀的绝佳地形。 蒙古人的哨骑全部以甲兵构成,勇武凶悍,平均年纪在三十五左右,最少都有犯边二十年的历史,血债累累之余,也打造了铁石心肠和勇悍的性格,稳定的心理素质使得他们加倍的发挥着自己的射术和骑术,四百多甲骑摆成了半月形的阵形,一上来北虏就摆出了以多吃少的阵式,同时大股的穿黄皮袄子的牧民也在甲骑四周散步开来,他们手持骑弓,希图在甲骑获得优势的时候一拥而上,如果能剥下一领铁甲,获得的赏赐就十分丰厚了,如果抢到兵器,铁盔,那么可以不必上交,留着自用,在最近明军不曾与之交战的刺激下,这些牧民的胆子变的大起来,他们不停的发出怪叫声,企图扰乱明军的心神。 两军很快就接近了,明军骠骑全部是镶铁叶棉甲和一层锁甲,说是轻骑,负重其实也不算低,每个骠骑都是接受过两年以上的夜不收的训练,不论是骑术还是射术,马上格斗,马下格斗,潜伏,隐藏,追踪,所有的哨骑和架梁马的科目都必须合格才能成为骠骑兵的一员,现在每个司都有骠骑兵编制,他们负责的就是架梁和哨骑部份,也有一部份塘马责任,在平时,还会抽调出人手任护卫,每一个骠骑都是军中的骄傲,可能在具甲上他们不如司属重骑兵中队,但在战斗技巧和意志力上,骠骑兵们却是十分的自负。 两边先是以弓箭接触,骠骑们的射术也是十分惊人,在第一接触时间点上,骠骑们先是甩出自己携带的投掷武器。 骨朵,飞斧,投枪,阔刀,一个个投掷武器被甩手掷出,对面便是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蒙古人掷物的本领也不低,但如此华丽的武器配给,他们却是没有这么样的金钱支撑。 面对攻击,这些蒙古骑兵只能用手中的骑弓还击,他们的骑弓是传统弓,做的越长大,弓弦绷的越紧,暴发的力度才会越强,握弓法和抛射法也是传统的蒙古射法,在辽阳骠骑的威胁和打击之下,蒙古骑射手们暴发出顽强的战斗力,精强的骑术也使他们参在两手持弓的同时微调着战马的走向,不停的避让投掷过来的兵器,并且用骑弓还击。 很快,明军骠骑们的身上就插满了弓箭,骠骑们很明智的边战边退,始终保持着对北虏的压力,同时不使自己进入五十步以内的距离。 只要在五十步左右,北虏的弓箭虽然不停的射中明军的骑士,但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弓箭没有能力破甲而入,最多刺到皮肉一层就停止了动能,极少数的弓箭才能透骨而入,伤到内脏或是刺断骨头,只有这样的重伤才会使骑士失去战斗力,或是可能丧失生命,但蒙古人的弓箭力道实在太弱,很少有这样的战果出现。 倒是牧民们助战颇有章法,看到明军甲胃难破,这些牧民就开始集中射击明军骑兵的坐骑,在这样的攻击下,好几个明军骑兵的坐骑被射死或射伤,骑兵落马之后,被赶上来的牧民围攻,很快就被砍死。 在两边试探攻击的同时,沿着里许外官道疾驰的蒙古骑兵也突入到明军斜后,这一股骑兵一直向前疾驰,他们发现大股明军就会报告,但在两边哨骑激战良久之后,侦察的蒙古骑兵并没有发觉大股明军出现的迹象,在明军哨骑之后,只有相隔不远的几百个骑兵跟上来,这个发现,叫侦察的蒙古哨骑们安心了不少。 此时重骑兵中队已经整队完毕了,马世龙是骑兵大队的队官,指挥一个中队根本就驾轻就熟,毫无吃力之感。 很快的,重骑兵们在辅兵们的帮助下将甲胃穿戴齐全,马甲也悬挂完毕。 身上负重超过一百斤的战马脾气变的暴燥起来,四蹄不停的在地上踩踏着,鼻孔里也是一直喷着粗气。 战马也有灵,知道打完仗就可以休息,它们也巴不得战事赶紧开始。 重骑兵的战马全部是精中选精的大马,就算如此,蒙古马对这样的负重也是实在有些吃力了。 “听说大人在澳门咨询当地夷商,要买什么阿刺伯的大马,听说高者可以比人还高出一头,重达一千斤以上十分寻常,普遍都在一千五百斤的重量,有这样的大马,负担我们这样的重量就很轻松了。” 一个骑兵队官在整理自己的兜鍪,束紧下巴上的系带,他的辅兵在帮他勒紧胸腹之间的护腹,同时整理顿项,虽然大战在即,这个重骑兵队官神色却是十分的轻松,似乎要参加一起野餐一般的从容。 在辽阳,他们也是最耀眼的一群存在,重骑兵负重要重,冲刺要凶猛,所以体能储备必须比普通的士兵更加强悍,所以每个重骑兵都是身形高大,体格健硕,加上骑兵的军常服在细节上比步兵的更加华丽一些,每当这些家伙成群结队出现在辽阳城的时候,总是会引起哄动。 常久下来,每个重骑兵心中都有普通步兵士兵难有的骄傲和自豪感,他们的军人仪度还加上一点刻意的高傲姿态,哪怕是现在可能生死之间,仍然不会叫这些高傲的公鸡般的军人低下头颅。 哪怕是死,亦要死的如同一个骑士。 “重骑兵,预备!” 最后时刻,马世龙策马到各队之前,军旗飘扬,每个旗队的旗队长亲自担当旗手,他们手握旗枪,枪尖斜指向前,在前方,哨骑在损失十几人后也获得了丰硕的战果,他们将退向两翼,重骑兵将面对敌骑四百余人,他们将一战破敌! 第五百五十三章 龙骑 “前进,龙骑兵!” 在重骑兵们以三角旗枪调整着步伐,开始上前迎敌时,李达在阵后不到二百步的地方,也下令吹响前进号,龙骑兵们也出动了。 重骑兵与敌不到三百步,龙骑兵与重骑兵相隔不到二百步,这样紧密的阵列,突如其来的冲锋,考较的骑兵功力当真不小。 不过菲特烈大帝能将一群骑马都能摔下来的农民调教成欧洲第一的骑兵,训练方法结合中西优点,并且兵员素质远超普鲁士人的辽阳镇,调教出这样精良的骑兵来,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前行的钢号声是四短一长,号声也是在督促旗队长们不停的调校着彼此的距离,而身为部队长,马世龙也是在观察着自己部队的行进速度。 在这么短的距离已经开始着小跳冲锋,马速开始提上来,每个骑兵虽然还是一脸的傲气,手掌的中间也是情不自禁的冒出汗来。 光是他们手中的骑枪就很沉重了,虽然和欧洲骑士对战高峰时长达七米甚至更长的骑枪没法比,但欧洲的骑士骑枪是中空的,每次戳刺从枪尾中段开始自己断裂,枪头巨大的动能可以把敌人如纸牌一样挑飞,而中间断裂后,动能又不会伤害到持枪者,这样的骑枪戳刺当然是威力无比巨大。 但这种骑枪制造工艺十分复杂,比起中国隋唐时的马槊不遑多让,现在以辽阳镇的财力和技术力量投放到骑枪制造上还是太奢侈了,要知道那可是欧洲贵族骑士的标准配备! 现在的骑枪也是尽可能的用最上等的枪身,枪头虽轻而锐利,柔韧性极强,可以最大可能的利用冲刺动能,同时还不必伤害到自己。 在明军哨骑退向两边的时候,打的兴起的蒙古人仍然不停的用箭雨追击着,看到明军有一百多生力重骑兵又冲上来,这些蒙古人似乎不知道镇夷堡之战的具体情形,他们没有后退,只是在阵列中间分出相当多的甲骑和牧人,拉开在两翼飞掠而来。 “又是拉瓦战法。” 马世龙是参加过镇夷堡之战的,对蒙古骑兵得自这种成吉思汗时代的骑兵战术简直是不屑一顾。 可能成吉思汗时代用这种战术灭国无数,但真正说话的还是重骑兵,蒙古人给后人不少错觉,好象就是骑射得的天下,其实真正灭国无数的还是他们的重骑兵和马上摧锋破阵的武勇和意志,在几百年后,蒙古重骑兵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轻甲和穿皮袄子的牧民,这种骑射得国的传说,怕是将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自己都骗过了。 在越过百步距离之后,不少在两翼骚扰的牧民和少量甲骑射来轻箭,嗡嗡的飞掠声和崩崩的弓弦响声不绝于耳,蒙古人的射术是没有话说,尽管相隔不近,他们又是软骑弓,还是尽量利用抛射和风力,将轻箭不停的射过来。 马世龙对偶然飞掠而过来的轻箭视若不见,在他身边全部是高耸的马头,战马不停的喷着响鼻,骑兵已经将速度提到最快,在这冲击的时刻,重骑兵们几乎保持着原本的阵线不曾变动过,在他们眼前蒙古人的嘴脸已经清晰可见了。 与完整的明军阵列相比,北虏的阵列在镇夷堡一股之后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一样的稀疏阵式,一样的以长枪大刀为主的长兵器在中间,那是北虏的甲骑,另外就是长斧,短斧,狼牙棒和刀棍等武器。 北虏的骑阵也在冲刺,看来这个领头的北虏首领没有见识过明军的重骑,他们最多惊奇于明军阵列的齐整和甲胃的鲜明闪亮,更多的东西就谈不上了解了。 马世龙热血上涌,眼前的情形比在与栋鄂部地界和特科在山道上摧锋折锐更叫他有骑兵军官的感觉,现在速度已经是三速,这时候就算是想引避也是自寻死路,所有的骑兵都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吼声,这使得对面的北虏们的面容为之一惊。 到此时他们才感觉到对面明军的不凡,感受到磅礴如海的压力,但此时已经迟了,正面的四百多北虏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来,一百三十余人的骑兵中队狠狠的如巨锤一样砸在了北虏骑兵的阵中。 第一波的骑枪最先与对面接触,密集阵形之下,北虏骑兵们眼前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除了密集的骑枪之外再无他物,在这种做战方式之下,个人的武勇已经毫无意义,没有闪避空间,没有腾挪余地,也没有骑术发挥的可能,只有碰撞,硬碰硬的碰撞,男儿之间的生死之决就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决定了。 任凭你是驰骋草原的英雄豪杰,任凭你骑术无双,刀枪棍棒样样精通,在此时,面对如林一般的骑枪之时,心中也唯有升起一种无能为力之感。 连同两翼奔跑的牧民,战场上过千骑在来回的奔驰着,农田的泥土被踩踏的不成模样,草泥不停的被翻腾上来,马匹踏出的震动连几里之外都感觉得到! 明军的红缨在不停的跳动着,骑枪不停的伸向前方,在挑飞眼前之敌后,继续前行,后队则使用马刀,不停的砍向敌人。 这是一幕极漂亮的油画,整个风景就在一幕大的画框之中展开,一从从葱绿的树木点缀在蓝天黑土之间,田埂和道路,河流和水渠如同画笔在幕布画出的纵隔,黑色的农田之上是穿着大红军服和黄色皮袄为主的明军与北虏殊死搏斗厮杀的画面,鲜血不停的在搏斗的人群中如鲜花一般绽放着,整个画面,就是有这种暴力与邪恶并存的极致美感! 在重骑兵之后,李达等人先是目瞪口呆的观看着重骑兵们破阵的情形,等看到重骑兵如巨灵神般的将敌阵切豆腐般的切开,大队的蒙古骑兵不敢再与重骑当面,而是选择绕道过来,李达一激灵,大声令道:“截击敌人,持枪步战!” 龙骑兵们在刚刚前进时就已经下马了,他们的马匹由少量人照顾,每八匹或十匹马聚集成一堆,一个人拉着全部缰绳就可以将燥动的马群约束的服服帖帖。 龙骑兵全部是分遣队员出身,原本干的活就是在阵列最前寻找战机,在最关键的时候要担负的起出击迫敌的重任,在这种重骑兵已经占优的局面下,龙骑兵们心中更是笃定,在李达等军官的喝令下,很快就列队完毕,并且大步向前。 一百五十人没有分成惯用的三列,而是随机调整为宽大的正面,只以两列队形,互相错开一肩的距离,稳步前行。 在第五十步时,龙骑兵遇到了第一股敌人。 两翼的牧民和少量披甲算是北虏的游骑,他们的拉瓦战法屁用不顶,而中间已经被打的崩盘,这些游骑见到步兵过来,自是从两翼凑上来占便宜。 “第一列瞄准……放!” 看到几十个游骑接近过来,李达第一时间下达军令。 砰砰的火枪施放声立刻响起来,蒙古人也看到这两列明军是拿着火铳,不过他们没看到火绳点燃夹在火门上,只看到明晃晃的极具威胁感的刺刀,所以误以为这是明军步兵上来肉搏,岂料这火铳说打响就打响,枪声响起之后,因为距离极近,又是瞄准后再放,直接就有二十多人被打落下马。 “第二列,放!” 在第一列重装子弹的时候,第二列也开始施放火枪,又是有十几个牧民被打落下马。 有一个甲骑看到火枪瞄准过来,下意识的举起圆盾来,正好枪子打中他的盾牌,却是将盾牌打的粉碎,子药继续前行,打爆了带着铁盔的脑袋,颅骨碎片和血肉脑浆在喷洒在半空中,构成了一副极具血腥残忍的画面。 牧民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声,他们开始犹豫起来,而在中间战场,辽阳镇的重甲骑士们已经打跨了对面之敌,不过与镇夷堡一战不同的就是他们没有冲刺到对面,而是带停了战马,继续在战场中间来回的追击已经被打乱了阵形的北虏甲骑。 枪刺,刀砍,偶然投以投枪或骨朵,鲜血如鲜花一样不停的绽放,几乎没有人是这些身披重甲的魔鬼之敌。 有一些甲骑开始往龙骑兵这边奔驰,希望能在这边打开局面或是逃走,但他们遇上了狼狈奔逃的牧民,同时龙骑兵们继续打响手中的火铳,砰砰的火铳声使战马变的燥动不安起来,更加带乱了甲骑们的阵列,战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和希望了。 现在北虏骑兵们惟一的机会就是从战场两侧逃走,但他们发觉,那些弓马精良的明军骠骑又迎了上来,他们发射短弩,投出飞斧和骨朵,稳定而高效的收割着人命。 而不论是回身对重骑兵,还是突破眼前的刺刀横阵,对这些甲骑或牧民来说都是两难的选择了…… 卜言兔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如恶梦般的场景。 他的四百多甲骑已经如冰雪般消融,大半在这短短的时间就战死了,在放眼可及的农田之中,到处都是野兔子一样逃窜的牧民们。 第五百五十四章 小队 这些牧民在这个时候倒是展示了极为强悍的骑术,在夹渠小道上,冒着黑烟的村落废墟之中,密林灌木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些戴着皮帽子或铁盔,穿着黄皮袄子的牧人们的身影。 他们在甲骑占优的时候肯定会出来助战,抢人抢财物,在这种甲骑被歼灭的劣势下,却是逃的比什么都快。 几个小台吉和小部落的头人也是被裹挟着逃走了,卜言兔隔着一里多路观察着战场情形,心里只觉得无比难过。 他此时麾下还有近千人,按理来说还是有一战之力,可是看到明军的表现之后,这种“一战之力”的自信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的时候,什么人数和装备等战斗力的分析就是那么的不靠谱……眼前的明军,就是叫他感觉无比的强悍,根本就不是自己这点人能惹的起的。 信心这东西,真的是建立极难,而破灭起来,却是极快极快啊…… 就在卜言兔犹豫的时候,他派出去沿官道哨探的哨骑却是用比刚刚快出几倍的速度狂奔而来,在他们身后,看起来只有不到二百人的明军骑兵疾速如风的正追赶过来。 因为距离不太远,这些骑兵的模样也可以看的很清楚,头上是镶嵌红色尾羽的铁盔,身上是无肩的锁甲,中间也有护心镜和宽阔的牛皮腰带,似乎还挂着弹药盒和瓷瓶等物,手中则是一杆略短的火枪,没有刺刀,因为装备并不重,所以这些骑兵驱马追赶逃奔的甲骑并不显的吃力。 “打不过你们的重甲兵和那装着短刀的火枪兵,难不成我这么多兵马加在一起,连你们也敌不过?” 卜言兔战争经验丰富,眼前虽然在极大的劣势之中,不过他觉得眼前就是一个大好良机,在这种心理之下,他沉着脸接连下令,所有剩下的甲骑被集中到一起,九百余骑在官道中间和两侧摆开,一起向着明军冲杀过去。 “入他娘的,北虏倒机灵,不去碰重骑兵,也不撞刺刀,偏往咱们这里冲。” “佟头儿你不是说过,打仗什么虚头八脑的不要讲,那些是大帅和参谋们头疼的事,我们前敌的人打这样的仗,就是左中右三翼摆开,我们强的一翼吃他们弱的一翼……看来这北虏骚鞑子准是听到头儿你的这一番话,有样学样,可不是他们强的来吃咱们这弱的了。” “呸,你小子还敢废话,还不敢紧把炮推上来。” 这样紧张的关口,佟士禄倒是一点不紧张,他的部下也是一样,众人嘻嘻哈哈的丝毫瞧不出紧张的样子,佟士禄这样的将领也不摆架子,连塘马都敢和他说笑话。 不过军令就是军令,命令一下,塘马立刻往后通传,在大道之后,两门四磅炮每门都被四匹杂马拉着,加上一辆大车和跑步前行的炮组成员,正在往这里急速赶来。 “四磅炮重四百七十斤,加上四百多斤的炮架,还有这车,四匹马拉,速度果然飞快。” 看到身边飞奔而来的炮组,佟士禄不觉由衷赞叹。 大战一起,他便带领自己的卫士和猎骑兵局沿官道展开,追击北虏撒过来的哨骑,这些甲骑既有哨探的任务,关键时还能兜过来包围明军,自然是要优先解决。 而且后阵还有一个巡按和两个炮组,这可是惟功大人的政治盟友和心尖子,万一有失,这一仗斩首再多也是白费,自己这军法司的副司官怕是要当到死了。 猎骑兵们很轻松的就击跨了蒙古哨骑,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北虏甲骑在辽阳镇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此次见仗,老兵其实并不多,有一半左右的骑兵都是新军将士,只是士官和军官是参战过的老人,比如马世龙和旗队长级别的就是从栋鄂部那边调过来的,李达是从中左所调过来的,以优秀军官带老兵士官和新军将士,这样的战事才能使新军将士们真正的成长起来。 在猎骑兵们准备迎敌的时候,重骑兵已经将最后的抵抗给粉碎了。 人和马都在激烈的喘着粗气,刚刚这样剧烈的交锋,对重骑兵们的力量和他们跨下的战马都是不小的考验,很多人额头的汗水透过紧系的兜鍪不停的流淌下来,汗水如同小溪一样,把泥污满面的脸上冲出一条条明显的印痕出来,战马身上也是汗若雨滴般的落下来,很快在原地流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渍形成的湿地来。 不过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马世龙看到右翼的北虏已经向猎骑兵扑过去,他只得重整队伍,希望在猎骑兵们承受重大损失之前,能够赶到右翼战场。 “弟兄们,还要鼓把劲。”在调动的时候,马世龙鼓励众人道:“猎骑兵兄弟都是轻装,我们不去,他们损失就大了。” “唉,这帮家伙就躲在我们身后就好了,那个佟将军听说也是能打仗的,没事惹这麻烦做甚。” “就该将那巡按刚刚直接带到我们阵后,由分遣队护着。” “现在好了,弄的我们手忙脚乱,自乱阵脚。北虏哪里是我们的敌手,现在赶过去,弄的人马俱疲,反是比直接对敌难打了。” “北虏也不蠢,刚刚猎骑兵不分开,人家也会考虑将主力压过来。”马世龙听到风言风语,低声道:“废话少说,赶紧动作吧。” 一百三十余骑几乎没有损失,随行军医已经赶了上来,救治伤者,轻伤的没有出列,继续跟随大队行动,只有五个骑兵倒在地上,永远的离去了。 “马二是摔死的,可怜家里娃才三个月大。” “董五也是,自己一个人冲太远,老子想救他,看到他马也被人刺翻了,直接就是被踏死的,真冤枉。” 看到几个死者被赶上来的辅兵搬运出来,众骑兵不免议论,与死者交好的,当然是惋惜着,感叹着,但紧急的战斗任务还没有结束,重骑兵们集结起来,又向着一里多外的右翼战场赶过去。 “分遣队以小队形式散开,分开做战。” 李达在阵后也是下达军令,龙骑兵们打跨了少数甲骑和大量的牧民,每个人都打了十发以上,毙死最少在二百以上,满地的尸体滚伏在地,不少人被打的肢离骨碎……冷兵器间的厮杀是另外一种形式,长枪可能在人身上戳出碗口大的血洞,大刀斩过去,可能头颅掉落下来,脖颈都整个被砍断,断手,断腿,腰腹之间被剖开,种种死状,都是血肉翻滚,如同在屠宰场中一般。 而中了火铳的死法,似乎要更加恐怖的多。 头颅被打烂,胸腹被打烂,有一个牧人,右腰处中了一弹,四钱重的弹丸将他的整个右腰打烂了,整个人似乎腰肋之间少了一块,空了一块,被人挖出来一样,看上去叫人觉得残忍之极。 在这样的战场上,有一半的新兵呼吸急促,不敢去细看自己创造出来的一切。 确实也有一些新兵吐了,那是极度紧张之下胃囊收缩之后的反应,李达一边下令,一边看着有几人吐,便骂骂咧咧的道:“***吐什么吐,现在仗还没打完,要吐打完了再说,所有人给老子往右翼移动,一边追敌一边移动,动作要快!” 往官道那边除了农田还有一些茅草屋,中间横亘着一道土堤,龙骑兵们得越过土堤才能到达官道。 在堤岸上下,有不少散奔而逃的牧民艰难的控着马,在这些夹堤上下和树林之中穿梭着,龙骑兵们开始追击,在这些地形中,骑马不一定比小跑的步兵更快,很快有不少北虏被追上了。 “入你娘,刚刚欺负我们汉人不是开心么?” 一个龙骑兵将刺刀戳入一个倒地的北虏的胸膛,根本不理会对方的苦苦哀求……反正是蒙语,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虽然对方看起来是一个二十不到的青年牧民,下巴上和嘴辰上的胡须又软又短,眼睛里是绝望和希翼交杂的光芒,但这个龙骑兵没有丝毫犹豫,刺刀在对方的心口处直捅进去,然后还搅动了几下,这个青年牧民喉咙涌动了几下,两眼很快就失去了神采,等刺刀拔出来时,人也立刻死去了。 “辅兵跟着,除了留下看马的,全过来沿着这些沟渠来抓马。” 战马向来是最优等的战略资源,李达一边带队支应右翼,一边也是吆喝着辅兵赶紧跟过来,不少无主的马已经停了下来,就在堤边啃着草,这要是不赶紧抓住叫马再跑了,罪过可就真是太大了。 呈小队行进的龙骑兵展现了良好的战斗素养和日常训练的成果,每个小队又自动以两人或三人形成了战斗小组,那些北虏甲骑中不乏善战勇武的,看到小规模过来的龙骑兵时,自忖可一战的便挥舞长矛大刀上前迎击,而龙骑兵的刺刀配合战术总是能叫这些甲骑郁闷的吐血,左右斜刺,中间格挡,几乎就是一合到两合之间,再骁勇的北虏也只能在腰间和胸腹被捅穿间选择一个。 或是遇到真正的厉害人物,反正枪里还装着子药,相机便是一枪。 当然一声,可能在草原纵横无敌,摔角格斗骑马射箭无不精绝的勇士,就这么一枪了帐。 龙骑兵们一边推进,一边就是这样剿杀敢于抵抗的人,不过以他们的速度,要赶到相隔一里半的右翼战场,实在是需要不短的时间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骨头 一百五十余名猎骑兵已经全部在官道上散开。 北虏骑兵与他们相隔已经不到百步,狰狞面目清晰可见。 这一次小规模的骑兵战是左路轻松击溃敌人四百二十多披甲和一千多牧民,而绕道控制官道的猎骑兵,却要面对敌人九百余骑的攻击。 还好是牧民们无法在这种血腥的战斗中保持冷静,现在已经大半逃散,否则右翼的压力就会倍增。 敌人的指挥也是十分精准老练,他们看到在官道右侧有一条泛着银白光彩的小河,骑兵无法向右迂回,因而大量的北虏骑兵向左,整个阵形被拖成了一个很奇怪的模样,看来是左翼的严重损失使卜言兔等人十分燥怒,他们的打算应该是在重骑兵赶来之前,硬吃这一百多人,然后以蒙古轻骑的速度和骑术再速度退却。 当然如果能没有大损失吃掉这一百多明国骑兵,这九百多人对一百多重骑兵,未始没有一战之力…… 轰隆隆的马蹄声使得大地都颤抖起来,近千骑兵近距离出现在对面时,给人的心理震撼简直是无与伦比,似乎有千万只马蹄迎面而来,就要踩踏上自己的胸膛! “稳住,稳住!” “一会有炮组帮忙,不要怕!” “齐射打放,瞄准了打,莫要放空!” “你慌乱了多半要死,不要惦记跑,蒙古人骑马比你跑的快,我们一跨,他们正好从我们的防线绕道走人,重骑兵一定会从官道那边截他们!” “不要把他们当兵,鞑子就是一群他娘的马贼,官兵讨贼,你慌什么劲!” 猎骑兵们分成两列,每人的火铳都从铳袋中取了出来,斜举在手中。 新军们不免紧张,嘴巴发干,身体也有些微微的颤抖,在这个时候,由老兵组成的军官就显的十分重要,特别是每个旗队的旗队长,在这个时候,充当了定海神针般的作用。 他们不停的抚慰着心情慌乱的新军将士,虽然猎骑兵是精锐哨骑改编而成的,新军也是精中选精,要在入伍前就精于马术,然后再经过长时间的冷兵器的训练,包括弩弓训练都要精通,抛掷短兵器,甚至马上追踪,施放狼烟警讯等事情也是训练过,火铳训练,是在进入猎骑兵编制后加强进行的,现在每个猎骑兵在五十步到一百步之间,几乎都可以枪枪中靶。 不过这是在训练时的成就,估计在实战之中,能发挥出训练的一半水平,就诚属不易之事了。 两门四磅炮的炮组成员,也是有些手忙脚乱。 这一次辽阳镇主动出击,前往沈阳中卫一带寻找战机,这个炮组是直接从将作司拉出来的好手……炮组第一次亮相,务必要使全军上下眼前一亮,决策者也算是有良苦用心了。 明军其实是善用火炮的,最少在蓟镇,车营上满载着各式的火炮,什么盏口炮,虎蹲炮,大将军,二将军,神机箭,当然,最为著名也最好用的还是大小佛郎机铳。 大明工部在每门佛郎机铳上都有标号,在目前来说,佛郎机铳的制造供给仍然在稳定的进行着,质量也过的去,以威力来说,震慑蒙古不在话下。 只是这铳装填比较麻烦,先装子铳的子药,再装母铳,然后再击发……以惟功这个决策者来看,既然在现在的欧洲已经被淘汰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继续用下去? 盏口炮威力太小,就是口径加大的大型抬铳,虎蹲炮倒还不错,两个人抬起来运转如飞,所不方便的就是每次需要重新将炮爪安装妥当,耽搁时间,不过在近距离的杀伤上,不比佛郎机差,而运用起来,比佛郎机铳要强的多。 总体来说,虎蹲炮辽阳镇可以考虑装备到局一级,做为司属和千总部火力输出的补充。 而在眼前,两门四磅炮终于准备完毕,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前方。 “炮组,还等个他娘的什么劲,开火啊!” 佟士禄要负责全局,刚刚策马到官道另一侧观察,他看到龙骑兵三五成群,沿途将散乱的北虏一一刺死,快速向这边战场赶过来。 同时还有人在收拢跑散的战马,连那些牧人骑的杂马也不曾放过,他满意的一笑,骂道:“***李达,怪不得队官直升局百总,果然还真是有一套。” 再看斜后,重骑兵们已经竖起骑枪,如同一座移动着的钢铁森林,向着北虏的斜后插过来。 两股援兵,预计都得在一刻钟以后抵达,而眼前战事,明显就是北虏来讨个便宜,只要猎骑兵们表现出于对方的预料之外,估计这一股北虏就只能夺路而逃了。 在这个时候,他一回头,便是看到炮组成员已经擦洗清膛装填完毕,炮手持着火把,正呆征征的看向前方。 “点火!” 在佟士禄的命令之下,火把凑近火炮的火门,引信瞬间被点燃,所有的炮组成员下意识的就捂住了耳朵。 炮口微抬,装填的也是霰弹,一阵白烟冒起后,炮口处猛然喷出火光,一声咆哮之后,数十枚一两重的铅弹喷射而出,正好打在对面的北虏阵列之中! 此时相隔已经不到二百步,但仍然在弓箭和火枪的射程之外,北虏骑兵中不乏用长枪大刀的,看到猎骑兵们持枪备战,头人们大呼小叫,叫这些甲骑撞入明军阵中,用近战之法,将这些火铳骑兵击败,但突然的两声炮响使骑阵之中的叫嚣声响突然寂静下来,近距离的火炮轰击威力大到叫人难以想象,炮响过后,好象风吹过麦苗一样,最近前的十几个骑兵直接被打弯了腰,血雾腾起,人和马不停的惨叫着,翻滚着,除了数十名北虏骑兵被打落下马外,还有相当的战马中弹,密集的骑阵之中,一下子就被打出两道明显的缺口出来。 “炮组继续,猎骑兵们,随我冲锋!” 佟士禄十分兴奋,先骂了一句,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说猎骑兵中队携带炮组所向无敌是什么意思了……只要地形允许,猎骑兵们组成两列,三列,四列阵列于前,炮组于后,两相配合,几乎没有任何兵种组合是这种火力输出的对手! 嘹亮的军号声响了起来,一百五十名猎骑兵和佟士禄的卫队一起策马向前,整齐的队列和轻快的骑步显的这一次迎战似乎就是一次郊外的游行,每个猎骑兵都有漂亮的军帽,红色猎装军服上衣,高筒全腰牛皮军靴,军人的荣誉感在平时已经积聚了满满的能量,在此时,小伙子们只盼着杀敌立功,无愧自己的称号和形象,而战争上是否会丧命,这种念头也就是一闪亮而过而已。 “猎骑兵,开火!” 在相隔五十步左右,佟士禄下达第二道军令。 所有的猎骑兵在第一时间一起放下手中的骑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各自的目标,在几息功夫的瞄准之后,所有的猎骑兵依次开火了。 爆豆一样的枪响声开始在整个队阵依次响起,枪口吞吐的火光也是此起彼伏。 如果从一边以观看的角度来看,红色的军旗和青黄色为主的战马之上,穿着红色军服的士兵的枪口喷出小小的红色火光,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极具美感,而身处枪口所指向一方的北虏骑兵们,则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在这时,第二次火炮齐射开火。 两门火炮经过微调,比第一轮打的更准,这一次打出更宽更广的缺口来,无数的北虏人马在炮火的摧残下直接被打翻在地,半空中腾起更多的血雾,近二百颗弹丸以狂暴之至的姿态扫入人群和马群,每颗弹丸都有强大的冲击速度,加上火铳弹丸发出的尖啸,使得被打击的北虏骑阵,犹如置身在地狱之中,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被打懵了,有人尖叫着,指着同伴被打成西瓜样头颅,勒住自己的马,不想再前行一步。 有人则默不出声,两眼不敢去看那些被打中的人,拔马闪到两次开火都不曾打中的安全地带。头人们则面色发白,他们都有自己的护卫,这使得他们在战场上也不那么容易殒命,但如果是火炮扫射过来,再多的护卫也是白给,在这一刻,退兵的**压倒了一切,此时他们已经明白过来,眼前这一百多轻装骑兵,绝不是一块肥肉,而是一块硬骨头,可以梗死人的硬骨头! 卜言兔眼看着猎骑兵们齐射一轮,和第二组火炮一起,直接将骑兵的前三层都打残了,无数人的马惊了,无数甲骑无视命令,开始往官道左侧逃走,原本就不高的士气直接已经被打崩了。 他心中好悔,如果知道这些轻装骑兵是如此的崩牙,刚刚直接逃走,损失就要小的多了。 这些甲骑,说是部落的兵,但其实全部是他的私人部属,蒙古各部就是这样,每个强势者都是按自己手中掌握的兵马来展示力量,这一次之后,他在部落之中拥有多少的发言权,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壮烈 猎骑兵们发射过后,抽出尖锐的骑剑,以右臂平举,长长的队列之中,似乎凭白长出了尖利的牙齿一般,这种骑剑有厚实的护手,剑身窄而尖锐,和戚刀改厚的骑刀完全不同,锐利轻捷,也是配合猎骑兵的战争特性来使用,在训练时,这种骑兵可以戳刺,也可以挥斩,要求每个骑兵,能够在高速行进的马上,戳刺中木桩或劈斩得中,能够伤敌,自己不坠落马下,不脱手,便是基本合格。 现在在高速的战马之上,眼看着对面的虏骑人仰马翻,每个猎骑兵心中都是涌起一种狂热之极的情绪,他们更快的催动战马,终于冲入敌阵! 两边的阵列,原本是蒙古人气势汹汹,受到一轮枪击,两轮炮击,北虏这边最少有过百人被打落下马,还有近百人受伤,无数马匹倒伏在地,人在地上翻滚,这当然严重影响了蒙古人的阵列。 相形之下,猎骑兵冲入的时候,阵列仍然保持几乎完好,在冲入的同时,每个人都是将自己手中的骑剑相准了目标,恶狠狠的递了过去。 只有少数蒙古甲骑在试图还击,但在整齐的骑阵面前,个人的武勇毫无意义,锋锐的骑剑如切豆腐一样,将试图反抗或是躲闪的北虏捅了个对穿,几乎很少有一合之敌。 身为主将,佟士禄在这种局面彻底得到控制,战争的胜利果实已经在手的时候,终于是忍不住冲了上去。 他却不是手持骑剑,身为本镇武力最强的武将之一,佟士禄使用的是一根沉重的狼牙棒,只有这种纯精铁打成的沉重兵器,才能使他的力气发挥出来。 左手盾,右手棒,他盯准的是一个身形如巨灵神一般,赤红色的圆脸上肌肉能鼓出来感觉的一个北虏壮汉,对方手中是一柄尖利锐锋的厚背顺刀,手中也一样有一面盾牌,在佟士禄如毒蛇一般眼神盯上此人之后,这个北虏壮汉也是盯住了他。 几乎是一样的霸道和果决,两个人瞬间就撞在了一起! “轰!” 两面盾牌同一时间被举起,两人的兵器,也是同一时间斩向了对方! 马身错开,骑术精湛的两人都是最大角度的调整了战马的姿态,佟士禄是进攻的一方,马身斜斜向前,他的人利用腰力,左手盾牌向前,右手的狼牙棒恶狠狠的砸在对方的盾牌上。 硬木所制的盾牌蒙着多重牛皮,这种盾牌可以轻松的挡住弓箭和刀砍,但在沉重的狼牙棒打击下,一棒下去,立刻粉碎! 同一时间,对方的厚背大刀也砍穿了佟士禄的盾牌,在佟士禄一棒打中对方左手的同时,自己的左手也被刀锋所伤。 “***!” 佟士禄大怒,没有去看伤处,伤处湿漉漉的,却不怎么痛,料想没有伤到骨头。 他一棒接一棒的打过去,沉重的狼牙棒被他挥舞的如同草木一般轻巧,对方失了盾牌,左支右拙,根本无法阻挡攻击,佟士禄先是砸中对方的肩膀,将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砸歪了半边,接着顺势再砸上,一棒砸中对方的脑袋,在中棒的时候,这个蒙古壮汉发出牛一样的吼叫声,整个头部被砸的稀烂,鲜血透过头骨向半空激射,接着便是颓然倒地,立刻就死挺了。 “好痛快!” 在佟士禄的四周,到处都是拿着骑剑戳刺劈砍的人群,蒙古的甲骑中不乏骑术高明,格斗技巧过人的精锐,但在猎骑兵们完好的阵列和锋锐的骑剑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整个北虏阵列,如同被一柄巨锤击打的生铁,不停的弯下去,再弯下去。 终于,在一个旗队的猎骑兵不停的射击下,炮组又向北虏密集处再次开火,在砰砰的炮火响起来之后,北虏大队崩溃了。 卜言兔就被裹挟着逃走了,他们的逃跑方向是东侧的农田,虽然有龙骑兵们迎面而来,但相比较那些穿着根本砍不透的重甲的重骑兵,龙骑兵那一列似乎是最容易突破的。 残余的人群三五十人或是十几人一群,根本谈不上什么队列了,整个阵列滚汤泼雪般的消融了,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如田野中窜逃的野兔一般四处逃窜着。 龙骑兵在接近战场之后也是再次整队,这一次却是整个局排成了四列阵形,待看到大股的骑兵想在自己面前冲刺逃走时,李达冷笑一声,大喊道:“前两列蹲下拒马,后两列瞄准射击!” 七十二人组成的前两列的第一列立刻蹲下,将枪尖斜指半空,后排则平举,密集的刺刀阵使得蒙古人的战马在第一时间选择退缩或绕道……没有哪一种逆天的战马会在刺刀从林竖起来的时候可以冲阵而入,方阵的刺刀在骑兵面前就是无敌的存在,这种超前的玩意立刻收到奇效,大队的北虏士兵被战马带的乱跑,完全失去了做战能力,任由后两排的龙骑兵从容瞄准,一个个被打落下马。 卜言兔在大队的护卫簇拥下,失魂落魄的从龙骑兵扼守的地方绕道跑了过去,虽然龙骑兵强悍而凶狠,枪阵在前几乎无敌,但毕竟才一百五十来人,五百多骑兵虽然不断被打死,还是有不少绕道跑了。 卜言兔就是其中一员,在一个龙骑兵举枪向他瞄准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的就把脖子一缩,整个人趴在马上。 身上一个大部族的高位头人,这种反应叫他在事后感觉很丢脸,但在当时,却是理所应当的反应。 在成功逃走之后,看到身边被战马和人群来来回回踩踏的十分泥泞的土地,不少蒙古甲骑放声大哭,流下屈辱的泪水。 “王师讨贼之威,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如此的……壮烈!”梅国桢先夸了一句,接着又向佟士禄正色道:“将军指挥亦是足矣称能,今日之事,予将奏明当今,以鄣将军之威能矣。” 梅国桢在战事结束后骑马上了战场,他的绿呢四人抬的轿子远远跟在后头。巡按的护卫,家人,长随,还有轿班,一个个都是傻楞楞的在战场上观看着四周的情形,在看到镇兵老兵督促着新兵用匕首刺刀割首级时,这些人倒是有一多半都看吐了。 这种血腥的场面,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梅国桢自幼喜欢骑射,其实骑射原本就是春秋上古汉人的六艺之一,骑可以为当时的驾车之术,任何一个成年的士自己不会驾车当然是不可能的,驾车就是驭马,而射术也是成年男子必须掌握的技能。先秦之时,不仅中国时不时的与戎狄交战,自己各国也是战争不停,自然环境肯定也十分恶劣,野兽伏于草莽之中,没有纯粹的所谓儒生儒臣,没有不能搏杀的读书人。 梅国侦算是算是一个异类,自小学骑能射,被人称为文武双全,其实这个评价在士大夫之中不算是好评,算是一种讥评,梅国桢有时候潜意识里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武事在士大夫眼中就是一群莽夫挥刀砍来确去,只要足兵足饷,辅以大义,这打仗有什么难的啊……当然梅国桢没有这么浅薄,但也绝对不会真心从内心深处尊重普通的士兵和中下层的军官。可能惟功这种勋臣出身又做出实绩的高级武官可以与他坐而论道,让他党附,但就内心而言,一个饱读诗书,在明朝这样尊重读书人鄙视武人的大环境下,想叫梅国桢真心觉得武人的成就很难获得,恐怕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事实摆在眼前,虽然不致于呕吐,胸腹之间也一直在翻腾,观看了战事整个过程的梅国桢终于从内心深处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了,想起昔日的同年好友和在京中的同僚,梅国桢心中生起一种无力之感。 怪不得初唐和盛唐的边塞诗是那么多的精品,当时的边塞充斥着到边境效力的文人,不身临其境,好诗岂易得哉? 就现在大明的那群酸腐文人,干戈之事,能知几分?而大言炎炎,讨论兵事时都是口若悬河,梅国桢严重怀疑,大明那一万多京官拉到这里,能直起腰来的又有几人? “大人过奖了!”听到梅国桢的夸赞,佟士禄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但也就是如此了,面对巡按,佟士禄并没有什么过份的奴颜卑膝的神情,而是神色淡然自若,十分镇定。 能叫一个真正的进士和巡按这样夸赞,在普通的明军将领就是实在难得之极的荣耀,也是往上派的一种保障。 不要说佟士禄这个千总级的前副营官,大明的巡按在省内巡行时,总兵,副将,亦是要亦步亦趋的跟随侍卫。 也就是辽镇和蓟镇这一类特别的九边重镇,武将还保有一点自尊,换了地方军镇,听说巡按来了,总兵跪在路边跪接,高举手本报名请见,巡按坐在轿子里瞟一眼,说两句客套话,就算十分给总兵官面子了。 至于和千总说话,加以夸赞……这千总祖上显了十分灵,祖坟出了什么妖异之事,居然会有这等奇遇? 第五百五十七章 秀才 “龙骑兵负责安抚百姓,派一小队人将他们送到辽阳安顿,本军要继续前行,没空留下来保护他们。” 佟士禄没有和梅国桢聊太久,战场上还有不少事情要扫尾,需要他来统筹安排。 救下来的百姓有三四千人,七成多是沈阳中卫附近的军户,三成不到是民户,其中还有一些生员秀才和几家官绅家族,在被救下来之后,这些官绅和生员又恢复了傲气,他们一起要求官兵将他们送到沈阳城中。 “汝等保境安民乃份内之事,如何就送不得?” “沈阳亦是你辽阳镇张总兵的辖区,今日辽镇在此镇守,你们就姗姗来迟,难道还自以为有功吗?” “我等可以上书通政司,你们不要替你们大人招惹事非。” 很快的,这些生员就闹起来,官绅们当然也是巴不得到沈阳去。 虽然辽阳是后方,但在这些人的记忆之中去年辽阳总兵都被人擒了,辽阳外诸堡被破,辽阳被围,差点被北虏攻下来。沈阳四周虽然有敌骑,看似危险,但李成梁这个镇辽二十年的大帅就在城中,只要能进沈阳,就可以垫高枕头放心睡觉了。 两相权衡,当然还是进沈阳最保险,一听说眼前的辽阳镇军不负担,这些生员和官绅立刻就是炸了营。 龙骑兵们负责安抚民众,普通的军户,甚至是千户以下的卫所军官的家族都是老老实实的听安排……军户逃亡由来已非一日,辽阳屯堡在这些军户眼里已经是传说中的天堂般的所在,在平时他们还都想办法跑到辽阳去,现在有这么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摆在眼前,又哪里需要人说,自然而然的就在龙骑兵的指示下,摆开队列,往辽阳方向去了。 “莫慌莫乱,我们辽阳已经准备了安置住处,医药免费救治你们的伤者病者,还有粥棚,两稀一干尽管你们造,到那边一切都不用操心。” 李达骑着一匹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的杂马,从南到北来回的跑,不停的宣慰辽阳镇总兵府的晓谕,叫这些迁过去的军户安心。 这是一次在全辽争夺军心民心的大秀,李成梁可能在某些人眼中是定海神针,确实这人这些年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惟功和镇总部认为也是时候适当的揭一些李成梁和李家的画皮下来了……李家和家丁式的封建将领眼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田庄和军户农奴,然后是军功,城池不失,不出乱子,这是底线,百姓被残害,在辽镇这样军镇压住了文官的地方,除非是大量的百姓被掠走残害,否则的话,谁能在意? 这几十年来,零零星星被掠走的百姓肯定不在少数,但几乎没有人上报,也无人关心这些人的死活。 被掠走的只是冰冷的数字而已,甚至有的时候连数字也算不上,几个村庄的百姓被掠走了,边境上的小事,不论是地方官镇和巡抚文官,或是朝中的史官都是不感兴趣,地方没有兴趣上报,中枢也没有理由记录,这些活生生的人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实在是连蚊虫都算不上的…… 听到士绅生员们的吵闹后,民户们也有些犹豫。 辽阳的改制使得辽阳当地的民户被远远抛在军户之后,尽管如此,民户肯定还是不愿加入军户其中。 军户制度,实在是太过凄惨,一旦成为军户的一员,自己终生不得而出也就算了,子子孙孙,全为军户,哪怕正军死了,余丁也要跟上,一家子死绝了,这个名额要从宗族里补上,反正名册上有多少人,就得维持多少人。 别的地方,还有勾军清军一说,逃光了就勾了,辽东这里,除非逃到登莱或天津沿海,否则逃无可逃,你一家子逃了,还有宗族留着,总不能一家子全逃了? 不是没有活路的军户,谁愿走逃往女真地界生活这条路? 哪怕中了举,中了进士,身份仍然是军户,只有做到大学士这一级别,才能奏请将家族改为民户,军户,匠户,乐户,灶户,真是一个比一个悲催。 此时若不是北虏尸体在侧,刚刚众人还被押解之中,这些民户对投往辽阳,仍然是不大可能之事。 就算辽阳军屯办的再好,民户仍然在观望之中,更何况这些生活在沈阳附近的民户。 “各位,”李达终于有空来理这些官绅和生员,看着他们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阵的恶心,当下只冷然道:“我军奉命来击贼,各位想回沈阳请自便,想留此亦自便,吵闹也自便,但只不要乱我战阵队列,一切随意,有乱者,依军法从事。” “难不成你们还敢如何?” 一个青年秀才盛气道:“我等是秀才,秀才你懂么?” “我懂。”李达淡淡道:“刚刚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北虏,不知道他们懂不懂?” “你混蛋!”那秀才指着李达跳脚大骂起来。 “老子自打落草便只有老子骂人的份,还未有别人骂过老子,饶是上头千户大人也客客气气一声李达,未曾见张口就骂的。”李达勃然大怒,一边说,一边伸手便是一马鞭打过去。 啪的一声,却是正好抽中那秀才相公的脸,在对方脸上打出深深一道印痕来。 “你好胆,你敢,某要到你们总兵衙门告你个兵痞,非叫你插箭游营不可。” “俺们辽阳镇没有插箭游营,了不起关老子禁闭。”李达既然已经动了手,索性便又是一鞭子抽过去。 这一次却是打在对方肩膀上,抽的那秀才猛一哆嗦。 “你……” 李达伸手又一鞭。 “好胆……” 再一鞭。 “你……” 抬手又一鞭,这几鞭下去,对方已经被打出五六条血条子来,身上被抽中的地方皮肤暴起来,看起来十分可怖。 秀才被打这一鞭感觉十分冤枉,忍不住泣道:“我是想说你莫打了……” “呸,这也是读书相公。你要真硬气老子还高看你一眼,这个尿性你还敢挑头闹事,真是读书读他娘的傻了。” 李达一脸嫌恶,四周旁观的民户都觉得有些难堪。只有一群生员,年老的只是摇头叹息,中年和青年则都是一脸愤色,有几个脸色特别阴沉难看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却是明显在思索什么对策,或是估计在想着报复的办法。 这几鞭子,抽的虽然是同一个人,伤的却是全体秀才的脸面,众秀才神色难看也是自然之事。 只是这么一来,官绅和生员们是不闹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开始低声商量起来。 他们的家奴也有不少,青衣小帽聚集在一起,一个个脸上都是嫌恶之色,看着辽阳镇兵,都是没有好脸色显露出来。 刚刚这些家伙都是垂头丧气,十分沮丧,谁都知道被掠上草原的后果是什么,但就算如此,有一些忠仆还是不停的替主人做事,扛东西,抱小主子,替主子扯扯衣服什么的,他们只管做,蒙古人也不管,此时获救了,这些家生子奴才,更是拼了命的护卫起主子来。只是看到镇兵凶恶,他们倒也不敢上来怎样,李达的恶形恶状将他们震慑住了,只是不论怎样,眉眼间十分难看,偷偷吐口唾沫什么的也是敢的…… 民户们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跟着军户继续前行,谁知道前头有没有大队北虏了?不小心丧了命或是被掠到草原就更惨了,反正到了辽阳先想办法安顿下来,入不入屯堡,还不是自己决定的事? 民户们一动,官绅和生员们也是掌不住了,商量到最终,还是跟着大队继续前行。 几千人排成了长长的队列,夕阳西下,每个人都是又渴又饿,脸上遍布尘灰。但无人敢在这里耽搁,也就是现在还只是初秋,若是再过一个月,光是在野外生生就能有被冻死的危险。 在辽阳兵的后头,大股的人群看到了精锐的重甲骑兵脱下了身上的沉重铠甲,每具甲里都布满汗水,如同小溪一样被倾倒了出来,每个士兵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不光是汗水,亦有沾染上的鲜血。 看到这些人,突然有一个军户扑上前去,在重骑兵的马腿前不远,重重叩了一个头。 有人带头,自然是不少人有样学样,很多人默不出声,叩了头再起来行走,也有不少痛哭出声的,不一会儿,整个队伍就被哭声所淹没了。 此次北虏入侵,抓着的时间点太好,几乎打了辽镇一个措手不及,因为被北虏深入,又没有反制,使得北虏能从容抢掠财物,杀戮抢掠百姓,这一次的人群中,有不少人的家小亲人在这一次的战事中被杀害,侮辱,强x,想到亲人,自然痛彻心扉,难以自制。 “北虏这些该死的丑类,吾迟早随我家大人,灭了他们!” 第五百五十八章 暮气 着人送走官绅生员民户并大量军户之后,佟士禄等人休整了一个时辰,将士们卸甲休整,马匹喂水喂料……刚刚的激战虽然时间不长,但重骑兵的战马都累的不行,身上都象泼了水一样,汗流的极多,这样的情形马的心脏跳动的很快,如果再坚持骑行,马会一匹匹的倒毙,损失就太重了。 猎骑兵们损失不大,刚刚他们的表现也是叫众人瞩目。 列队,发射子弹,打乱敌阵,配合火炮,然后白刃冲击,整个流程下来,打的对面的人数优势的北虏狼狈不堪,根本不是对手,现在新的军令下来,佟士禄命他们继续前行,进行哨探和架梁工作,这些猎骑兵脸上都带着骄傲的神采,慢慢的策马向前而去。 李达和龙骑兵们在打扫了战场之后也疲惫了,他们坐在重骑兵们的对面,拉成长长的散兵线,每个人都斜握着自己的步枪,把穿着军靴的两腿拉的长长的,尽可能的舒缓身体。 不远处,几个新兵小队的成员将收拢好的战马牵引回来,同时辅兵们将俘虏过来的北虏战马也拉了过来。 没有活的北虏俘虏,在这种被北虏深入境内,眼看百姓遭遇侮辱,强x,打骂,残杀的时刻,俘虏是不可能留下来的,不如化成一颗颗首级,又是军功,银两,还可以震慑这些残暴的敌人。 “刚刚老子看到梅巡按叫人点算过了,六百一十七级,”李达坐在田埂边上,两脚的后足跟在地上踏出长长的印痕,他整个人半躺着,一脸的舒服惬意,从一个破落军户到指挥一百多人的局百总军官,这已经是超迁,这一次又立了这么大的军功,李达心里如何能不高兴。嘴里含着一叶草茎,李达乐呵呵的道:“老子怎么算这军功都够用了。” 辽阳镇的升迁除了因为才能受到重视和赏识外,最硬的标准当然就是军功。 斩首是很重要的军功,当然以辽阳镇的精确高效的体系,不必以斩首这种僵化的硬性标准来做为唯一的军功标准,但首级计功毕竟是二百多年的传统,在军人心里仍然是最硬通的标准,李达做为这一次大战的指挥者之一,最少可以算几次大功,升到司把总级,应该是足够了。 “头儿你莫高兴的太早。” 李达的指挥风格是战场上就得听老子的,不准废话,平时就大大咧咧,和麾下的弟兄们能够打成一片,说话并不怎讲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人泼他冷水道:“这一次你动手抽了那读书相公的鞭子,他们准定到总兵衙门告状,就算上头不怎将生员放在眼里,到底大面上得过的去,你想计功升级,难了。” “入你娘的马苏,偏你乌鸦嘴。” 李达心里也是一阵烦恶,升官受赏他当然是想的,老婆孩子全指着他,怎地能不想?辽阳镇新的军饷体系已经出来了,军心大振,每个人都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他现在月饷已经涨到六十两一个月,听到消息之后,李达跑到杜家和几个旧日邻居家里,好生吹嘘了一阵,杜家的几个娘子媳妇脸上都是讪讪的,这些娘们没见识,见城里赚钱多,正在鼓动自家男人想法退伍回来,不冒风险,每日也是有酒有肉,象杜忠那样,才叫人放心。 待新的薪俸标准一出来,各家都是疯了一样,李达这种破落军户,现在也是拿六十两一个月的俸禄,一个月十亩好地,以前指挥使都没有这样的实力,这十年兵当下来,就算是指挥使也比不过了。 要是能做到千总以上,参与商行分红…… 这个梦,李达在某个夜里做过,自己家的院子里堆满了金银,怎么用都用不光,后来他笑醒了,将这梦告诉浑家,妻子当时眼中也是神采奕奕,陷入沉思之中。 只是在他临行时,妻子才淳淳劝告,叫他无论如何保重自己,再想着立军功,也需有命来领,对家人来说,到底还是活着最重要。 被马苏这么一说,李达的梦似乎做醒了一样。 打人的事他不后悔,不过一个小军官抽了生员的鞭子,搁在辽镇,估计落不得好,要是动静闹大了,漫说升官,怕是脑袋也未必保的住。 著名的导致明朝失去翻盘机会的吴桥兵变,无非就是孔有德的部下沿途得不到供给,饿着肚皮赶路,后来几个小军官带人偷了当地士绅家里的一只鸡吃了,聊以充饥,结果士绅家里要重罚这些犯法的军官和士兵,激起兵变,最终明廷花费巨资,聘请葡萄牙火器教官和佣兵,打造出来的西式火器部队全部成为叛兵,而且将登莱地区打的稀烂,辽东等地数省出动大兵,历时一年,耗费巨资,才将兵变平定下去。 而孔有德等东江镇诸将,带残兵精锐,投入满清怀抱,成为带路的大汉奸。 明末这种鄙视军人的风俗,绝不是零星偶例,而是一种严重的社会现象。 这也是唐末藩镇互相攻伐,武人为祸太厉害之后中国人的反思,宋人开始严格压制武人,几百年之后,这种风气已经渐渐深入人心,纵使是李达这样有个性的军人,在打完人后,被部下这么一提醒,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入他娘的,还真能砍了老子的六斤半去?” 李达最终还是摆脱了这种无谓的担忧,他信任上头,最信任的当然还是惟功这个总兵官。他对众人道:“俺们的总爷,不是那种砍自己部下脑袋,讨好那些酸丁的上司。” “这话说的是,要不是总爷,咱辽阳的军镇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总爷若是肯放低些,分守分巡的各道衙门怎能红眼鸡一样,天天盯着咱们不放。” 镇守辽阳总兵与各道衙门不和,与巡抚和辽镇也不和,这在辽阳已经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对这事,大家和朴实的大明百姓一样,选边站队……既然在辽阳端碗吃饭,漫说总爷是那样的可尊敬的人,是一个能叫大家供养牌位的大人,就算是普通平常,只要端他的碗吃饭,总也得站在他一边才是,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站在惟功这样的大人身后,叫人觉得安心坦然便是。 “全体龙骑兵,整队出发!” 此时塘马过来,休息时间已经到了,连收拢战马回来的士兵们也休息了好一会儿,战马也重新喂好了水和精料,恢复了精神体力。 每个人将自己的火枪重新放在枪袋之内,刺刀悬挂好,李达左手持缰,右手按腰,策马在队伍最前,重骑兵们没有穿甲,和辅兵们已经穿行在官道之上,龙骑兵们殿后,猎骑兵在最前,从李达等人的位置遥望过去,就象是一条条火红的赤蛇,在官道上蜿蜒曲折,迅速前行着。 “走了!” 最后时刻,李达挥了挥手,全体龙骑兵按旗队拉开距离和间隔,成为行军队列,然后在均定的步速之下,向着沈阳方向穿行过去。 …… …… 援沈支队打了半个月,深入到沈阳等地腹地,与北虏前前后后打了三次大仗,十几次小规模接触战,斩首一共九百七十余级,规模也从开始的精干小支队变成了半个骑兵总队都出动,同时组建中的龙骑兵也又出动了三个局,加上两个局的猎骑兵,骑兵由马光远带队,仍然接受佟士禄的协调指挥,仗打的坚决干脆,十分漂亮。 在感觉北虏往沈阳方向继续调拨重兵后,佟士禄也是下令部下全部集结,预备退回辽阳。 此次北虏的甲骑就有六千骑以上,而辽阳镇只出动了不到两千人的兵力,虽然十分精干强悍,佟士禄甚至有信心与北虏正面决战,但加上大量的牧民,北虏可以一战出动两三万人之多,这个人数差还是有点大,为了保险起见,要么倚城而战,要么退走。 在考虑到和辽镇的关系以及辽镇在这一次的表现之后,怎么决定,当然是显而易见之事了。 “我等出兵援助,救得大量百姓军民,今北虏大聚,只得暂且退兵了。贵镇不敢出城,也就不必相送了。” 在沈阳北城门的翁城和城楼之下,佟士禄故意派了几十个大嗓门的塘马和架梁,策马跑到城门和城墙附近,不停的大声叫喊着。 这喊声不仅是城头上的辽镇士兵能听到,想必城中的不少军民也能听到。 只要有人听到,城中顿时就会传遍,辽镇不敢出城,辽阳镇却是在沈阳附近穿插做战,屡破北虏之事,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传遍全城了。 这对李成梁和辽镇的打击,不可谓不重! “父帅,这些厮们如此嚣张,叫我出城去会他一会。” 李如梅闻言大怒,请求出城。 “晚了。”李成梁面色阴沉,指着大队辽阳骑兵道:“人家已经开始离开,他们要走,必定是北虏甲骑大至,我们现在出城,替他们填包子馅?” 在场的辽镇诸将,无不皱眉,他们都是久经战阵了,李成梁的话,当然十分明白。 只是无论如何,大家都感觉到这位赫赫威名的大帅身上有一点明显的暮气……若是换了十年前的李成梁,先下去搞定这帮捣乱的辽阳过来的后辈,再痛击北虏,又能如何? 现在的李帅,暮气沉沉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毒蛇 “这辽阳镇,将是我们的劲敌。” 把兔儿和板升,黑石炭、瑷兔、拱兔等人,每个贵人都是面色阴沉,神色十分难看。 此次入侵,原本是大好局面,甲骑和牧人们都几乎没有任何损失。辽镇官兵被一个个分割开来,开始时是李成梁不敢出击,后来因为被分割开来,就算是李成梁有心出击,战略势态也太劣势了。 明军已经做出从广宁等地继续调兵的姿态,黑石炭等人再不退兵,辽阳和宽甸等地也要出兵,而此次掠民近万人,牛羊过万头,还有大量的民间物资,蒙古人连一颗钉子也不会放过,收获当然是不小,种种农具,家具,日常用具,全部被打包送回草原之上,包括每一斤茶叶,每一匹布,每一颗铁钉,铁锅,再穷的汉人,在这些器具上也是比蒙古人要富裕的多。 原本是皆大欢喜,大家可以从容返回草原,排排座,分果果。 结果辽阳镇突如其来,连续几次大战,将分开的各部打的灰头土脸,加起来损失近千,纯粹的甲骑损失也有五百以上。 蒙古人的甲骑都是精中选精,年纪在三十左右,做战经验十分丰富的才能披甲。这和后来的女真人也是一样,虽然各牛录都抽丁,但不是人人能成为步甲或马甲,更不是人人能成为摆牙喇或葛布什贤。 每损失一个甲骑,就象是在这些头人们的心上割了一刀,无比的疼痛。 待他们集结大兵从各处赶来沈阳,却是整整迟了一个半时辰之多。 辽阳兵已经退走很远,追之不及了。 勉强轻骑赶上,就又是给人家送首级,人家高兴还来不及。 会战可不是那么容易和简单,眼前的战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虽然是心腹大患,但我们不打跨李成梁和他的辽镇,仍然对辽阳无可奈何。” 黑石炭面色十分难看,和把兔儿都面色阴沉,这一次黑石炭部损失也很惨重,他和把兔儿都对辽阳镇恨之入骨了。 “叫人去绕城一圈,派些勇士去骂城,然后我们再徐徐而退。” 蒙古人中,不乏精通汉语的,于是一边有数千牧人和甲骑绕着沈阳城飞驰,不停的越过拦马墙,沿着没有箭楼守备的地方到城下,然后向城上射箭,大声骂城。 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城中和城上当然听的分明。 辽镇上下为之哗然,李成梁面色难看之极,但此时蒙古人集中了近六千甲骑骑兵和两万多牧人,列阵完好,沈阳城中兵力不足,无法出城反击。 这个羞辱,对李成梁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父帅,请赐我们将令,着我们去追击北虏吧。” 李如梅,如悟,如柏兄弟几人,一起跪在李成梁脚下,红头涨脸,请求出击。 此时若再无反应,恐怕辽镇上下,会对李成梁的大帅威严,有严重的质疑。 此消彼涨,辽阳镇张惟功勋贵之后,少年新晋,如果不是担心数年之后朝廷会召回此人回京提督京营的话,恐怕辽镇上下,会有不少人放弃日薄西山的李成梁,转投张惟功了。 李成梁就是李家的顶梁柱,如果他的声威受损,这些李家儿郎都不会好受,特别是现在安排在紧要之处,李如松正在宣府当总兵,积累声望人脉,再过数年,李成梁致仕之后,李如松顺利接任,李家就安如泰山。 在这种关键时刻,绝不能允许出现意外。 “放心吧。”李成梁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深刻,看着几个儿子,他的眼神也是变的深邃无比。 他缓慢而沉稳的道:“辽阳那边,上头几个大人物有安排,我李家在这段时间要置身事外,防止卷入其中。你们,切记不要在这一段时间生事,就算我们有什么挫折,也是要静观其变!” “是,父帅!” 李如梅等人听出父亲话语中的警告和郑重之意,他们感觉到此事与远在宣府的李如松有关,几人身形一震,均是低下头去。 …… …… 辽镇受挫,北虏大获其胜,这消息在朝廷引发的震动不下于当年俺答攻到北京城下。 毕竟在所有人的心里,李成梁在辽东就在,北虏就拿辽东边墙没有办法,哪怕将李家看成事实的藩镇,如沐家那样世镇云贵,亦是值得。 而此番北虏入侵,辽镇受迫,虽然后来李成梁调集大军,撵着北虏的屁股一路追到边墙之外三百多里,斩了二百多首级,到底扳回一些面子来,但失去的毫无疑问是比得到的多。 最重要的,便是有了对比! 以前的辽阳镇虽然有钦差驻守总兵,但主要是守土为主,节制沈阳中卫和宽甸六堡加辽南,只是形式,没有如惟功这样将辽阳镇范围之内的力量整合起来,因此只能被动防御。 在过去的一年,辽阳镇主要是以军屯为主,只打了一次海盗和女真人,斩首并不算多,而且在斩杀速把亥这样耀眼的战功在前,惟功又以个人武勇闻名,变化只是悄然发生,并不为朝中的重臣们重视。 这一次,惟功并没有带兵出击,辽阳镇和梅国桢分别上奏,都是奏明辽阳镇出动的是两千多精锐骑兵,分别由两个副营官带队,以边打边走,间隙出击的办法,击破多股北虏甲骑精锐,斩首九百余级! 这个战功,万历又得跑一次太庙! 不仅要去,还要郑重其事! 此次不仅有斩首,辽阳镇前前后后还救助了十几万流离失所的军户和民户,还有数千人是直接从北虏的俘虏群中救回来的。 明朝的皇帝,最少还将自己治下所有的百姓视为自己的赤子,就如崇祯年间,流民已经成为大患,崇祯还左一次右一次的招抚,用词都是说百姓为吾之赤子,造反亦是情非得已,有一线之明,自然是留其性命,赦其罪过。 当然,招抚或剿杀也是策略,只是说明了大明皇帝的一种态度,大明畿内百姓,皆明皇赤子也。 斩首是大功,救人亦是大功,李成梁在辽镇二十年,这样的功劳也没立上几回。 主要是,北虏这一次能够深入境内,又没有面临强力机动兵力的反击,这在辽镇也是很少见的事情。 由此可知,辽镇的兵力,确实是在持续的下降之中了。 而辽阳镇的表现,只能以耀眼来形容,此消彼涨,朝廷在最初的震动之余,又有欣慰之感。老将凋零,新锐兴起,说明流水不腐,大明的国力仍然十分强劲! 在京师种种的风潮之中,一匹塘马,悄然从德胜门离京,奔向数百里外的宣府镇。 …… …… “大公子,就是这一封奏折了。” 塘马自京师出来,两天就赶到宣府,在总兵府邸之外,有人将他的马匹接了去,塘马继续前行,等到了李如松的签押房中时,一边跪下,一边将沾满了汗水的,打了火签的密封信件,毕恭毕敬的呈送了上去。 李如松还是那种纨绔公子的模样,大刺刺坐在交椅之中,四周是一群恶少年模样的军中勋贵,屋子正中,摆着马吊,色子等博戏用具……李如松好赌是远近皆知的,在辽东时,经常一乘能坐十几人的大轿上开赌,无非就是色子之类,和一群将门恶少,呼啸而过。 若不是李如松立功累累,怕也就是一个寻常的勋贵了。 而如今的他,年过三十,精力充沛,立功无算,父子双总兵,一门显贵,象极了汉时的霍去病。 他接过信,看看塘马,点头道:“出去罢,帐房上领二两银子。” “是,谢大公子。” 这塘马其实是一个保到千户武职的军官,李府家丁出身,所以称呼都没有改变,此时叩一个头,赶紧退了出去。 “哼,奴辈!” 李如松看了一会,便是面若寒霜。 信中除了将辽阳镇的奏报和梅国桢的奏疏一并抄录了过来,还将朝中一些中下层文官的动向和议论也一并抄录了来。 当然,这些都是因为与辽阳镇的军情局开展斗争之后,李府也开始重视情报的收集而放在京中的细作所搜集了。 别的也罢了,梅国桢的弹劾辽阳镇和李成梁的奏疏,令得李如松十分恼怒。 奏疏言之有物,将辽镇顿兵不出,畏怯惧战的情形,写的十分清楚。最要紧的,就是梅国桢深入敌境,与辽阳镇的骑兵深入沈阳附近数百里之多,如果不是这样一个骑射俱佳的文官巡按,怕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历来巡按奏事,有闻风而奏,也有具闻,梅国桢的弹劾,是自己亲眼所见,历历在目,将军镇惧战,百姓流离失所,北虏残暴等诸多情形,写的详细备至,李如松的愤怒,便是由来自此。 他已经知道,以这么一封奏疏上去,有人蠢蠢欲动,李家最近要灰头土脸是必然的了。 而另外一封信函,更是极密,看完之后,李如松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之中。 “置身事外!” 这一刻他并没有被对方的诱惑所动心,那个人太危险,行事的风格叫李如松感觉正面遇上了一条毒蛇,与这样的人合作还不如在雪地里抱一只狼过夜,实在是叫人感觉太危险了。 他没有叫别人复信,而是自己拿来纸张,开始一字一板的写起回信来。 第五百六十章 改政 “大帅,抚台那边催过几次了。” “哦,知道了。” 李如松写复信的时候,几个家丁已经跑过来催了几次。 今日是巡抚许守谦阅操的日子,巡抚是本地的最高军政长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每隔一段时间,巡抚官会在宣府城中举行一次大阅视查本镇的武备情形,上到李如松这个总兵,下到普通的千总把总,上上下下都是要打点起精神来,配合校阅。 若换了寻常总兵,早就忙不迭的换了铠甲在身,配上弓箭,佩剑,全副武装的去提点校阅事宜了。 但李如松却不屑如此,加上心中有事,所以耽搁了下来。 等他写完复信,再被众将门子弟和家丁们簇拥着赶到城中的大校场时,巡抚许守谦已经早就到了,高高的写着“三军司命”的大旗竖在校场门外,到了这里,抚台便成了军门,成为宣府最高的军事主管。 “见过军门。” 李如松穿着大红的麒麟服,腰间悬玉带,挂着腰牌等物,如果不是骑马过来,不象一个总兵官,反似一个当朝一品的文官。 只是看模样年轻的不象话,他虽然已经过了三十,看起来还和二十来岁的青年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眉宇之间,有明显的纨绔之气。 到了许守谦坐着的校台之上,李如松抱拳一礼,微微打了个躬,便算是见礼完毕。 没有负甲前趋,更没有佩剑下拜,报名递手本这一套,李如松就是李如松,一脸不伺候的表情,施礼过后,也不等许守谦说话,便是一屁股坐在了许守谦身旁。 “下去!” 在李如松坐下之后,许守谦左手侧坐着的一个穿三品文官补服的官员突然厉声喝斥,对着李如松道:“抚台军门面前,岂有你带兵官的坐处?今日校阅,难道你不下去持旗指挥,反而在这里大刺刺与抚台大人并坐,毫无道理,赶紧下去,否则本官具折参奏上去,你李如松必将灰头土脸!” 说话的这位是宣府左参政王学书,正三品的大员。 比起从三品或四品的各道道员,参政名为大参,也就是布政使司布政使的副手,在国初时候是一省的行政负责人之一,位高而权重,在此时布政使还有一些实权,参政已经等于是闲职人员,只是在地方升迁转序之内流转,真正的实权现在已经在巡抚和各道手中。 但无论如何,参政总是高级文官,随时能转为巡抚或入朝为京卿,王学书敢当面气定神闲的指斥李如松,底气便在于此。 “你,你要做什么?” 但事情的发展,却是出于王学书的意料之外。 李如松没有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慢慢卷起自己的袍服的袖子。 他可是从童子时期就习武,打熬的一身好力气,两只拳头如斗般大,手力一发,青筋暴起,两臂的肌肉明显凸起,看起来十分的骇人。 王学书等人一惊,许守谦刚刚抚须不语,此时忍不住皱眉道:“李总兵官,难道你还要打人不成?” “打的就是这厮。”李如松傲然道:“不过是个三品参政,却当面指斥于我,若不好好揍他一顿,人人皆以为我李某是可欺之辈了。” 说罢便是要上前揍王学书,王学书吓了一跳,李如松的拳头看起来可不是耍的,要是在这里被揍了,疼痛不说,这脸面也丢的干净,只能辞官了事。 当下赶紧让开,许守谦面前的一群抚标将领也是赶紧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说李如松不要动手。 “真是荒唐,胡闹!” 许守谦眼看不是事,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跺了跺脚,也不看**,拂袖便是下了校阅台。 “得,我们也走。”李如松放下袖袍,一脸无所谓的对自己的伴当们笑道:“回去打马吊,晚上烤只黄羊喝酒。” “大哥,”从广宁赶到宣府随着李如松的李如樟道:“这一回怕是种祸不浅。这帮子文官,一定会想办法弹劾。” “不怕的。”李如松呵呵一笑,神情轻快的道:“我这是故意的,京里要出乱子,水太深了,咱先犯个小错,了不起罚个俸啥的,咱李家到底还是辽东屏障,皇上心里有数,不会怎么着的。” “可现在有辽阳镇了……” “不怕。”李如松眼里也出现了阴狠之色,他轻轻屈了屈手指,微笑道:“这根刺,迟早会被拔出来的。” …… …… “皇儿,汝弟大婚在即,准备如何了?” 慈圣宫中,李太后放下手中的盖碗,微笑着看向万历。 这“老太太”,基本上已经万事不理,但宫中的事情还算是一把抓,平时除了礼佛,最关切的就是万历的子嗣问题,当然,现在这段时间,宫里上上下下的议论热点和这位太后的关注点,就是潞王的大婚典礼。 “前日已经下令户部,取黄金三千八百六十九两,青红宝石八万七千块,各色珍珠八万五千颗,珊瑚珍珠两万四千八百余颗,今日管内库的人来同儿臣说过,黄金并珍珠各项,已经入了内库,随时能够拨用。” “唔,还有他的开销用度呢?” 前年万历为了拉拢母亲和安抚弟弟,给潞王定了仪卫和在京的开销俸禄,但潞王眼看就要之国了,大婚之后,必定离京,万历心里也是明白,母亲要在这最后时刻,替弟弟争取更多的东西。 他想想心里也是畅快,自从他登基为帝,这个素有贤名的弟弟就是他的芒刺,令得他寝食难安,特别是废立风波时,潞王有强烈的夺嫡意愿,只是冯保被废,张居正被阻,张惟功在宫门前的那一亮相,使得群臣哑然,太后也没有办法,此事就此作罢。 万历的皇帝之位算是保了下来,但对弟弟的那一点点最后的亲情也是彻底消失,变的无影无踪。 兄弟二人在宫中也时常见面,在母后面前,两人也是兄友弟恭,但出了慈圣宫,潞王绝不会去乾清宫,万历也从来没有私下召见过这个弟弟。 天家无私,万历已经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万历还是很大方的,这个一直给他制造麻烦的弟弟就要离京,然后在他的王国被当成一个囚犯来看押起来,当地的官员,王府长史们肯定知道皇帝的心思,潞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规范,说是亲王,其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囚徒。 李太后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爱子就要离去,然后这一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说是生离,其实也是死别。 在英宗时,亲藩还能自请朝觐,在先皇和母妃死时还能请至京吊丧,在英宗皇帝之后,为了杜绝麻烦,在文官们的建议下,后世的皇帝取消了朝觐和吊丧制度,亲王自之国之后,一生不准离开封地,连出城给先王扫墓也要经当地的官员允许才可以,甚至有一些亲王同住在一个城中,彼此也不准往来,只能在王府之中活动。 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酒色自娱,没有厚重的财产支撑享乐,恐怕过的还不如一个升斗小民。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李太后才要替潞王多要一些东西,足以支撑他儿子幸福快乐活下去的东西。 “岁支禄米一万石,钞一万贯,旗尉六百人,军一千人,以充侍卫……” 万历小心翼翼的说着,见李太后一脸的不愉,当下便是一笑,又道:“母后放心,儿臣断不会委屈弟弟的……每年赐一万引盐引并茶引,再着地方官搜捡土地两万顷给他,这样吾弟能自己开王店,还有这么多的土地可以收租,说起来比我的皇庄还要多,怕是饿不着他了吧?” 万历边说边笑,李太后终于点一点头,微笑道:“这样是足够使了,不过你弟弟刚到藩国,要兴修王府,身边人要赏赐,一点银子不带,岂不窘迫?” “母后说的是,是儿臣想的不周全。”万历赔笑道:“这就行文户部,为潞王大婚事,再取银二十万两,取入内库之后,随意取用便是。” “两月之前,已经着户部进二十万两,”李太后疑惑道:“再次交进,是否合适,那帮子官员,不要顶的你下不来台。” “母后放心。”万历自信满满的道:“申先生不比先前的元辅,他的性子,断不会叫吾下不来台的。” 申时行的性格,连李太后也是知道,是一个好好先生,十分柔懦的模样,因而她也放下心来,对着万历很舒服的叹一口气,抚着胸口道:“昔日张先生在日时,虽然万事放心,国事也蒸蒸日上,但是吾母子度日十分艰难,你外公亦是常常抱怨,今日他不在了,虽然有些担忧,但国事倒也并不曾有所扰乱。而我母子用度,倒是宽松的多了。” 万历的外公便是武清伯李伟,已经七十三岁的人了,身子亦不大好,但还是十分贪财。 每次入宫,就要大箱小箱的抬回去不少东西,太后也是时常叫内使送到外家,万历对此十分头疼。 此时他也不想说扫兴的话,而且母亲的话叫他心中升起一阵自豪感,张居正已经死了几个月,国事并没有明显的倒退和混乱,一切如常。 他想了想,便向母亲暗示道:“张先生在时,也并非行事样样都对,近来张四维和申先生常常进言,要改一些前制,宗旨就是以宽为政,休养生息,恢复国家的元气。”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大政 “自江陵柄国,以刑名一切痛绳海内,其治若束湿,人心嚣然。既没,其亲信用事之人尚据要地,以权铛为表里,相与墨守其成法,阁中议多龃龉不行,海内厌苦操切久矣。若以示意四方中丞直指,稍以宽大从事,而吾辈无深求刻责,宜可少安人心。” 张四维的内书房中,只有他与申时行二人。 他的两个儿子,泰征,甲征,亲自担任守护的重责,在书房之外站班,连最亲信的长随伴当也被撵的远远的,不敢靠近。 连泰征和甲征二人,也只能站的远远的,不准旁听。 书房中灯火通明,两个现在大明的顶尖人物,俱是青衣角带,打扮从容,而在灯影烛火之下,商议的却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事。 张四维朗读的,是申时行给自己在山东的一位亲信写的密信。 这样的密信,他写了数十封之多,除了启头和结尾有不同之外,内容是几乎是一样的。 无非就是说明,张居正的大政,已经到了改变的时候。并且,是内阁已经达成了一致,是他,和张四维,还有许国三人,在最近的内阁三人众中,已经是完全一致! 在这个阁权隐隐与皇权并重的时代,这已经算是成案,定宪,任你是亲王,国公,也没有办法推翻的定案! 张居正的为政之策要改,而且隐隐透露,会清除张党在朝中的势力! 政策之改,是要改张居正的“刑名一切痛绳海内”,无非就是说的张居正在清丈田亩一事上的苛责,另外,就是用考成法约束地方,使地方官征收赋税必须达到九成以上,否则,轻则痛责,重则降调,在考成法等诸多法度的约束下,这十年来,地方官员和京官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落入法度约束之中。 而因为考成法对赋税征收额度的要求,大量的地方士绅以前用的办法,俱不得用。比如隐田,隐户,优免,飞洒,诡寄等等,这些手段,无非就是官不求真,一旦求真,则无所遁形。 为了达到征收额度,连官绅和生员这样的特权阶层都不得幸免,自然就是天下苦苛政久矣,人心嚣然。 现在么,申时行开宗明义,就是要“以宽为政”了。 这个宽,当然不是对小民百姓,是对官绅阶层。这一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驿传的严厉管束,还有对力役佥募的规范使用,这些有损官府和特权阶层的举措,当然是不必再进行下去。 其余的禁毁学校,钳制人言,倒是也不妨取消,反正以申时行江南的背景,舆论势力越大,对他们江南籍贯的官员利益就越大。 总之,每一条,都是取消了张居正十余年来改革的成果,将这些改革的措施,视为无用之物,苦民残民之物。 最大的宗旨,便是以宽为政,与国休息,大家和光同尘,一起安享太平富贵之福。 这么一封信,申时行要发出几十封,不到十天,就会传遍半个中国,不到一个月,就会举国皆知。 在正式攻击张党之前,先有一个大的宗旨方针,这几个月,申时行和张四维一直在此事上密切商量,到了今日,终于是正式出台了。 这正如申时行早年暗中同人说过的一样:“苦寒之后,必有阳春。”在他看来,现在就是阳春天抵达的时候了。 “汝默兄,写的真好。” 看了良久,还边看边读,张四维终于将这一份重要的政治文件给读完了。他用手指轻轻拂打着信纸,发出悠长而满足的长叹声,看着申时行,张四维长叹道:“将来,我死之后,神道碑上,就以汝默所写的这信当成碑文吧。” 张四维近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常常说将不久于人世。申时行看他的脸色,也是神色十分枯槁,一举一动,都如风中之烛,随时有熄灭的感觉。 虽然如此,申时行也不能答应,只微笑着道:“仆的神道碑,也要请元辅来写呢。” “也好。”张四维无所谓的道:“仆与汝默,请立今日之约,谁见故去,则后去者替先行者写神道碑,如何?”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如此最好。” 两人相视而笑,过了一阵之后,申时行才对张四维又道:“既然可以着手更改大政,元辅以为可以先从哪里具体着手?” “先打这个人,虽然是死老虎了,但亦要先除而后快!” “愚意与公相同!” 申时行眼中露出冷意,悠然道:“当日江陵柄国时,此人亦为祸不浅,今虽黜退,只是消除其势,并没有追其责,其党羽亦在钻营活动,为防死虎翻身,不得不穷追猛打。” “有理,既然如此,就由此人身上发动吧。” 两人虽然没有明言,但毫无疑问,都是明白对方说的是谁,说妥此事,申时行便起身告辞,绝不多留。 他今日前来,乃是青衣小帽,秘密至此,近来锦衣卫活动猖獗,经常可以看到街面上到处都是打事件的旗校,明里很多,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如他们这样的阁老级别的人物,盯着的自然是更多。 张四维送行之时,也特别笑道:“近来旗校多事,不过听说张惟贤对汝默还算尊敬,想来是无事的。” 申时行微笑道:“仆只是经常约束于他,旗校为天子耳目,我等想尽行罢去恐无可能,不过稍加约束,似乎是可以办到的事情。” “嗯,但愿大政风潮平息之后,对旗校复起之势,能够稍做压制。” “呵呵,此事容易。” 两人都心照不宣,张四维和申时行是打算在将来做一点政治交易,把锦衣卫的迅猛发展势头给压服下去。 锦衣卫势力现在是申时行的势力外延,申阁老当然不可能承认这是自己罩着的小弟,对他的形象实在没有什么正面的帮助。大学士的势力来自于对内阁的掌控,票拟权,对司礼监的关系,还有对皇帝的影响力。 在如此种种权力之下,再谈对六部九卿的影响和控制,还有对地方督抚的关系。 把这些全理顺了,再能影响到都察院,不使大政受到台谏过多的影响和干涉,就是一个成功的阁老了。 从夏言到严嵩,再到徐阶和高拱,无不是这样的路数。 张居正是做的最成功的一个,申时行却打算把事情做的更隐秘一些。毕竟,不经正式公文流转,将权力以信函和私交的形式确定下来,也是张居正遭遇弹劾和敌视的重要原因之一。他申某人亲眼看到的教训,绝不可再犯。 正因如此,申时行才有和张四维做交易的可能,阁老的权力体系里头,锦衣卫绝对是最不重要的一环。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关口,张惟贤再靠过来,申时行也不可能接受。 …… …… “父亲,和申阁老谈妥了?” “是啊,什么时候对付张惟功啊?” 张泰征和张甲征眼见申时行离开,立刻便是围了过来。 在此之前,张系晋党的各道御史集中火力攻张惟功,但收效甚微,朝廷只是不疼不痒的表示要调查,然后就没有了下文,连人员都没有派出。 这样一来,暗中受了大票晋商请托的张氏兄弟,自然急的热锅上蚂蚁一般。 “两个混帐东西。” 张四维突然光火,指着两个儿子怒骂道:“一个两个都快抱孙子的人了,一点儿脑子也没有。为父能和申汝默关在屋里谈怎么对付一个镇帅?还为的是你们那点子龌龊乌糟事情?晋商中人有不少急功近利的,不去想学人家的长处,却只想把人打死,老人们也是这样做生意和为人的?你们俩,不管收了多少好处,告诉他们,这事情是一盘棋,没有我的允准之前,谁也不准再动弹了。” “是,父亲。” 两个儿子已经迈入中年,不过在暴怒的张四维面前,说话的份也没有,只得唯唯诺诺的一迭声答应着。 待张四维返回书房之时,三个久候的心腹已经等候多时了。 “元辅,申阁老写的这个,倒是将你和他二人都囊括进去,这人也算有心。” 江东之还是一贯的那副狂生模样,轻轻抖着申时行刚刚拿出来的信件,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嬉笑着说道。 “不知道元辅与申阁老计较定了没有?” 相比江东之,羊可立就深沉的多,而李植是最为热衷的一个。 他们三人已经说定了,以李植的文才和笔法,最适合打响头一炮,这也是李植十分急切的原因所在。 真的说妥了,他就要立刻回去准备弹章,只是不知道这第一炮,到底打向哪一方。 “徐爵,扫一扫游七。” 虽然身为元辅,多年的养气功夫使张四维不擅长说太直白的话,但今夜他有些疲乏了。和张惟功的纠弹,多年的隐忍使他当了十年的受气包和小媳妇,近来的猛攻毫无效应,最终还是要与申时行合作,借助锦衣卫和一些特殊的手段,才能把战火攻到辽阳一方。 这毫无疑问是使他有严重的挫败感,加上身体的不适,张四维颓然倒在书房的榻上,对李植的疑问,只能是以这样直白的方式进行答复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各自 “又要提二十万两?” 回到自己府邸之时已经起更,申时行万没有想到,户部居然还有司官在等着自己。 而比被打搅休息时间的不愉快更加不快的便是看到了皇帝新的手诏。 这一年,算算已经取了三十七万之多,加上这二十万,户部那个来报信的司官苦着脸道:“这一下户部准定亏空了,数字是五十七万之多。堂官有堂谕下来,这事户部没有办法当家做主,派了三人,分别向三位阁老禀报,具体该怎么办,还请阁老们示下。” 其实在阁权不鄣的年代,户部完全能自主决定,但经过几任强势的首辅调教之后,六部对阁权已经充份买帐……当然,遇到强势的六部堂官,顶的内阁没办法的时候也是有的。 这一次户部大张旗鼓的向内阁请示,倒不是真的有多恭顺……正常的部务尽管去做,要是内阁连正常部务也干涉,那就是越权过甚,会引起强烈的反弹。之所以这般请示,当然还是因为这件事叫户部上下十分头疼。 皇帝又是用潞王大婚的借口,已经颁赐盐引和土地,王庄官店,潞王的日子不会难过,加上从户部取走的几千两黄金和几万颗宝石,十几万颗珍珠,皇太后必然还会从自己的体己中拿出来补贴给潞王,这位亲王的日子,绝不会难过。 现在取用,无非是拿潞王当借口,二十万中,最多三成四成是潞王的,剩下的,就是皇帝自己自用了。 户部已经亏空了,如果一味迎合上意,说取便取,上下都觉得无法交代,正好,借着咨问诸阁老的借口,表面上是尊重阁权,其实,也就是将矛盾上交罢了。 申时行也没有办法不头疼。 两年多前,张居正先是断然拒绝,然后用揭帖的方式,痛陈国家财货取之不易,皇帝应该俭省用度,不要擅自取用外朝银两,万历被批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与张居正真正失和,也是自此事而起。 如果自己步张居正的后尘,拒绝皇帝取用,申时行第一没有把握能顶住,现在皇帝已经年过二十,正在慢慢调理群臣,很快就会有一大拔的重臣被罢弃不用,自己如果在这关键时刻忤逆皇帝,后果殊难逆料。 二来,便是不符合他现在施政的纲领,既然要改束湿为宽大,连群臣都要好过的多,怎么还能将过去的枷锁,尽数套在皇帝的脖子之上? 这也不符合他的为臣之道。 “汝先回去,回复你们堂官,如何料理,容吾慢慢思忖了再说。” “是。”对方毕恭毕敬的答着了,见申时行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 …… 所谓慢慢思忖,是申时行打算见过了张惟贤再说。 “阁老,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 张惟贤神色笃定,但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一点疯狂。 他等候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虽然算准了万历的性格和李太后的秉性,这种事在近期一定会发生,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激动万分。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成?” 张惟贤有异常也叫申时行有些察觉,攻张惟功,他很赞同,但前提是要维持着辽东的稳定,自张居正重病到死去这半年多来,边境上辽镇吃了败仗,杭州,甘肃等地,屡次出现兵变,这不得不使这些从内心深处鄙视武夫的申时行等人,对九边重镇,持着一份格外慎重的心思。而且,最关键的就是对张居正余党的攻势就要开始,戚继光肯定要被调走,这个紧要关头,攻一下张惟功,使之失去在万历心里的地位倒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如果出现更大的乱子,也不是申时行所乐见的。 “我那五弟,欺凌我们父子多年,他要倒霉,我是有些高兴。” 张惟贤神色坦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务要慎重,不要大起风波。”申时行警告道:“所谋越大者,愈要小心行事,你心中所思,吾素知之,将来,会设法达成你之所愿。” “是,下官一定按阁老的吩咐办事,绝不会行差踏错。” …… …… 接下来的二十几天内,朝局果然为之一变。 先是李植出手,接着是羊可立与江东之。 三大监察御史一起出手,弹劾的却是一个白丁身份的人,对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十分奇怪,而对局中人来说,弹劾徐爵却是一招妙棋。 谁不知道,冯保常年在宫内,外出不易,招揽生意,与百官交接,全部是当时挂在锦衣卫的徐爵的首尾? 先打徐爵的同时,果然也是有御史陆续出手,将游七也隐隐扫在里头。 措词当然还是含含糊糊的不曾明说,只是说有权势品官之家的豪奴与徐爵互相勾结,做下不少不法情事,请法司彻查。 到了十月,万历终于表态,下手诏道:徐爵这厮,充军在逃,乃敢冒充显秩,窃入禁地,罪犯深重。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着实打问来说! 谕旨一下,缇骑出动,将躲在法源寺里养的白白胖胖的徐爵拿住,送到镇抚司中审问。 锦衣卫就在天街之上,徐爵被拿时正好百官散值,看到徐爵被缇骑押送经过时,不少官员神色是十分的难看。 这位徐爵,当年出入宫禁,哪怕是宫里已经上了锁,照样可以吆喝开宫门,而且不用记档,这样的权势,不要说普通的官员,就算阁老级别,也瞠乎其后,不能与之相比。 当日谁不曾巴结过他,现在看到此人,自然是有些格外的难堪。 好在徐爵倒也光棍,默不作声,一径被押入锦衣卫镇抚司中,沿途虽然遇着熟人无数,却是始终不出一声,不发一语。 游七被关进来时,情形却是不同。 他是被扫到的,罪名并不重,不过游七在相府多年,所见的**实在太多了,一进来,便知道自己进来容易,出去却是难了。 游七的策略,却是与徐爵完全不同,张惟贤安排人审问这两人,徐爵始终是不发一语,偶然出声,俱是认罪。游七却是胡乱攀咬,几天之下,包知张四维和申时行等人在内,全部被他咬了进来。 “老徐,你这样自己扛着,可是死定了。” 黄昏时分是徐爵和游七最轻松的时候,两人的牢房是南北对向,虽然阴森潮湿,不见天日,但当傍晚的时候,天窗上会斜斜射入一点光线,两人都是面带贪婪之色,斜靠在滑腻湿软的墙壁之上,享受这么一点儿可怜的光线。 都曾经是影响京师风云,搅动大局的人物,现在这么一点儿光线,对他们来说却也是难得的奢侈之物了。 听着游七的话,徐爵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道:“我们俩办法不一样,效果却是一样的。我顶住了,自有大佬倌赏识,老游,我们是死定了的,只不过是斩首或凌迟,要的就是上头知道我们苦楚和用心,保全家人。我可不想我的妻儿老小,到辽东的冰天雪地里去充军屯和营妓。” 游七一滞,他乱咬的效果就是上头有人不知道真假,会出力保他,不过反面效果就是家人容易被人报复。 而他本人的性命,就在于两可之间,可能搏出一条命来,也可能搏到凌迟。 徐爵的做法,便是抱着自己死便死,不连累家人,对徐家的家人来说,倒是极保险的。 “算了,各有各的路数,我不劝你,你亦不要劝我。” 两人一时沉寂下来,牢房之中,只传来隐隐的拷打和讯问之声,这必是刚抓进来的,先痛打一顿再说。 天黑之后,有校尉进来,将牢房外悬着的油灯点燃。 众囚都有些意外,每天的惯例是黄昏之后除了新人打二十杖外,别人照例不审,俟第二日天明之后再说,怎的今天难道有谁要被夜审? 这一来,人人紧张,锦衣卫的刑罚比起刑部来是花样百出,在锦衣卫过堂之后,到刑部虽然还可能被刑责,但不少人都有逃出生天之感,可想而知,锦衣卫的刑讯有多么的令人恐怖。 很快,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少校尉如临大宾,各掌火把,分列在牢房两侧。 接着是南北镇抚司的镇抚官们,一群千户,指挥,包括游七和徐爵很熟悉的瞿汝敬在内,也是过来站班。 还有新上任的郑承宠,虽然是从四品的指挥佥事,不过京中人都知道此人简在帝心了,其女郑氏受宠于万历,在京中官场已经是人尽皆知。 一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众人才在寂静中听到靴声囊囊,所有人屏住呼吸,过不多时,一个穿蟒服的高大身影,自众人眼前出现。 随着这人过来,所有的锦衣卫校尉并官员们都依次跪下,没有人敢出声,所有的犯人都吓了个半死,连惯有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 “徐爵,我们大人来看看你,你要小心仔细着了。” 北镇抚司镇抚也算是大人物了,此时赶到徐爵跟前,小心叮嘱,整张脸上,全是紧张流下来的油汗。 这样的威势,徐爵这种出入宫禁,曾经酒醉后砸皇宫大门,照样大摇大摆而入的性子,也是禁不住一阵紧张。 待看到身影到自己跟前,徐爵脑中一片空白,赶紧跪下,伏低了头,不敢出声。 “老徐不必如此。”对面的大人物坐在搬来的椅子上,脚上朱履正对着徐爵的脑门,温言抚慰,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架子。 徐爵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果然是看到张惟贤那笑眯眯的脸庞。 他在心中,猛然叹息一声! 数年之前,他曾经到英国会府,只有张元功这样国公层面的还够资格与他说笑,老英国公张溶在时,他曾经代表冯保到英国公府,张惟贤等子弟唯唯诺诺跟在其后,自己可曾正眼看过他们? 现在,自己却是顶着一头稻草,伏在别人的脚前! 第五百六十三章 配合 “见过都指挥大人。” 徐爵心里虽然感慨,礼节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当日是当日,现在是现在,象他这种滑不留手,专门负责冯保与百官交结,和游七负责冯保与张居正勾通的江湖人物,怎么可能认不清现实。 “老徐你倒是光棍……”张惟贤脸上笑吟吟的,突然问道:“受刑了吧?” “受了。”徐爵身上遍体是伤,坦然道:“每日早和傍晚之前,各受二十杖。” “提问时打不打?” “多谢都指挥关爱,倒不曾打过。” “就算这样,身上皮肤也是好了烂,烂了好,十分苦楚。” 锦衣卫的酷刑很多,涮洗和骑木驴最为出名,不过,那都是用在普通的百姓和商人身上,为的是逼迫财产,朝官和徐爵这样的重点人物,一般不会施用这样的酷刑,是怕掌握不好,万一刑毙了不好交代。 倒是每日杖责是免不了的,一次二十大板,身上的皮肤肯定打烂了,等傍晚还没有长好,再打二十,第二日早晨伤口有愈合的迹象时,再打二十。 几天下来,徐爵身上的皮肤已经深度溃烂,臭不可闻,长久下去,纵不死于刀下,也要死在败血症上头了。 好在他的刑期估计不会太远,所以锦衣卫上下,也并不紧张。 “我们也算是熟人,按理我该照顾你。”张惟贤道:“不过,锦衣卫上上下下耳目众多,要照顾你,我要有切实的理由。” 这话简直是在侮辱众人的智商,张惟贤手段惊人,现在大家已经公认不在当年的陆炳大都督之下,锦衣卫上下已经被他清洗过好多次,除了几个身份特殊的指挥之外,谁不是仰他的鼻息?就算是瞿汝敬这样的老人,这会儿也不是老老实实的来替他站班? 不过张惟贤这么说,徐爵只能顺着话意道:“还请都指挥大人提点。” “你闭口不语,别人也就算了,冯保当日诸多情事皆仰赖于你而成,不发一语,说不过去。” 徐爵顿首无语,张惟贤又道:“我久在帝侧,冯保必无性命之忧。皇上要动的,不是冯保,你可知道?” 这话说出,徐爵好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顿首道:“小人无状,愿自陈宗主爷当年种种不法情事,以求恕罪。” 张惟贤道:“为了叫冯大伴安心,你可写封信,将我的话转述给他。” “是!”徐爵感激道:“小人代宗主爷多谢都指挥大人了。” 张惟贤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他纵不来,徐爵也顶不住,要攻冯保,一定也有办法。他来,不过是要徐爵亲笔写成的东西,用此攻破冯保的心防,这厮肯定留不在京里了,叫他替自己办最后一件事罢。 张惟贤走后,徐爵再看游七时,对方已经神思不属,脸上一片惨白。 锦衣卫的意思很明显了,动冯保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帝最为憎恶的不是冯保,而是张居正! 这个答案之下,徐爵可能死,但祸不及家人,游七是必死无疑,而且肯定祸及家人。 因而,游七有眼前的表现,自然也并不奇怪。 思想起来,徐爵又是一阵黯然。他和游七,其实就是后世的政治掮客,当时京师,这样的人并不少,从最低层的帮闲清客,到老爷大人们身边的幕客,到游七徐爵这种层面的大掮客,其实都差不离。 京师之中,还有专门负责招待对外使团,学习外语,与礼部等朝中各部交通的外交掮客,诸如暹罗、真腊、琉球等海国藩贡诸国,都是这些外交掮客们的业务范畴,礼部诸官,读书读傻了的多,这些真正与外藩打交道的事,还真少不得这些投资者。 某种层面上来说,徐爵和游七是大明的两大成功掮客,当然,现在也是两个最失败的家伙了。 …… …… 数日之后,李植打响了第二炮,上奏弹劾冯保十二可杀之罪。 奏疏杀气腾腾,而且也确实言之有据。 什么窃弄威福,僭夺皇权;贪婪奢侈,受贿而成巨富。 因为得了徐爵的配合,奏折算是言之有据,不少事实俱在,细节充实,比起所谓的风闻奏事,杀伤力要大的多。 最后,点睛之笔,指斥冯保密迩辅座,掌握中枢。 辅座是谁?怎么掌握的中枢? 这一条,不言自明,是针对着张居正去的。 可以说,这十二可杀中最要紧的三条,最为打动万历的,便是最后一条。 冯保当日,掌握禁中,张居正掌握外朝,对万历动辄就是祖宗规矩,祖宗家法,要么就是成宪,成法,总之他们做事就是言之有据,于国有利,万历就是行差踏错,不守规矩,会搞坏国家。 对一个血气方刚,急欲掌握权力的帝王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可恨? 纵使张居正对万历没有多次的得罪之举,只要他掌握大权,君臣之间的冲突就不可避免。中国一直被称为封建帝国,其实自秦汉之后,封建不复存在,集权却是始终如一,到大明,已经不存在君权和相权的分野,一切都在君权之下,这样的情形下,要么大臣尸位素餐,不思作为,要么就是皇帝性格懦弱,或是懒惰,否则的话,矛盾必然而起,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有李植的重炮轰击,京师人心更加震动,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 …… …… 起更时分,大明穆宗皇帝的昭陵之内突然有快马驰入,进入陵墓正门之后,骑马者并没有下马,而是到了享殿之前才跳下马来。 几个睡眼惺松的小太监 冯保原本是司礼监的掌印,兼提督东厂,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可以说是将外朝内阁的阁权,兵部的兵权,还有锦衣卫的特务权,三位一体,合而为一,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后来废立之事失败了,他先是被剥夺了实权,然后司礼监的掌印也是没有保住,现在被发配出来,看守穆宗皇帝的皇陵。 守陵的日子,枯燥无味,放眼看去,除了荒山就是绿野,陵墓附近,连人家村落都没有,只有守陵的陵军在四周自发组成了一些小型的居住点,陵中有一些太监存在,每日在享殿之中擦洗贡器,在陵墓四周巡逻,指点陵军守备,这样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没有丝毫变化,每日见到的面孔是一成不变,每日的生活是一成不变,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自然而然的就没有了精气神,守陵太监,极少有寿高的,冯保清楚,自己怕是活不长了。 “宗主爷,宗主爷?”有个轻微的声音在冯保耳边轻轻叫唤着,冯保睡的原本就是不沉,一下子就是惊醒过来……太监的觉没有睡的沉的,打少年一进宫就是伺候上头的大太监,慢慢的伺候各宫的主子,进内书堂学习,也是披星戴月,好不容易熬成了奉御,少监,再到太监,就算是到了太监这一层,仍然是要伺候差事,经常轮值乾清宫,整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情。 时间久了,自然就练成了现在这样的本事……只要稍有动静,就会立刻惊醒,而且,神采奕奕,一点儿看不出神思不属,困倦难当的神情。 “什么事情?” 冯保赫然一惊,额头已经流下汗来。 他虽然在守陵,不过仍然有一些消息渠道来源,李植弹劾他之后,风声颇恶,陵中亲近冯保的一些太监一直是指望他能东山再起,虽然希望渺茫。但奏疏一上,除了一些不知世情险恶的从宫中跟出来的小太监之外,其余众人都对冯保避之不迭,一见冯保,如见毒蛇。 “从城里过来人了。”小太监一边扶冯保,一边答说道:“说是有急事要见宗主爷。” 起更时分过来,说明是天黑关城门前出的京城,然后往昭陵这边赶过来,说有事,当然是第一等的急事。 “好,咱家立刻就过去。”冯保格格一笑,晒道:“咱家只道皇上念着旧情,还有先皇的面子,不会叫咱家上吊或是仰药,现在看来,还真保不齐了……” 冯保虽然被派出来守陵,但品秩未降,仍然有当日赐给他的大红蟒服,配上玉带,三山帽,手中一柄铜拂尘,依旧是标准的宫中权阉打扮。 待他出来到外堂时,一大队缇骑高举火把,已经等候在外了。 “见过印公。” 来人是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四品职掌,当然不是带俸闲住那种,而是负有实职,冯保在位时,此人就是常在宫中轮值,当然是熟识的面孔。 “罢了,”冯保拂尘一抡,笑道:“咱家是什么样的人,还当得起大人你的大礼么。” “印公这话说差了。”那个指挥笑道:“印公曾是伺候先皇和皇上的人,怎么着也要保有一份尊贵,这是我家都督大人在下官临行之前,特意交代的。” “哦?”冯保没想到张惟贤居然有如此表示,心中一顿,嘴上便道:“张都督有心了,只是咱家刑余之人,待罪之身,怕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回报了。” “不不。”那个指挥笑道:“印公只消做一件事,咱们都督大人一定保印公可以安度晚年,不敢说富贵,也绝不会象严分宜那样落魄。” 严分宜就是严嵩,执政二十年,下场就是以近九旬之身而冻饿而死。严嵩身体太好,八十多岁被剥职还乡,家产被抄,地方官还要迎合徐阶,对他百般刁难,结果他就是不死,最后还是因为贫病交加,加上病饿,这才死去。 一想到严嵩的下场,冯保心里更是一颤,不死当然最好,不过要是如严嵩那样的下场,也比死强不到哪去。这样一想,心中最后的防御立去,当下便道:“一切听从你家大人吩咐,咱家一定竭力配合便是。” 第五百六十四章 改变 听到冯保这样的表示,那指挥呵呵一声,笑道:“印公放心,我们大人请印公做的事情,正好是对付印公心里最痛恨之人。” “张惟功?” “对喽,就是他!” 说起来,冯保最痛恨的当然是张惟功,顺带着也恨万历。不过恨张惟功可以坦然说出,恨皇帝或是李太后,冯保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留下他性命的惟一理由便是孺慕敬爱忠君之情,没有这个,何以显家奴与外臣之不同?所以太监不管怎样,首先一定要显示出比外臣更忠君的一面,而皇帝之所以肯用太监,也是因为家奴比外臣靠的住,感情上也亲近的多。 自成化以后,皇帝多有不见外臣的,但对身边的阉人,成化也好,正德也罢,都信用有加,就算是裁抑太监的嘉靖,手中也颇有几个缓急可用的权阉,否则的话,当皇帝的,怕是觉也睡不安稳。 既然说是张惟功,冯保的态度自然又是一变。 没有此人,当日废立多半就成了,潞王年纪还小,冯保最少还有十几年的好日子可过,张居正死了,他可以再扶一个权威更低,更加听话的,估计他的地位,会在当年的王振之上! 可惜,一切都毁在那个小子手中,冯保经常沉思,当日自己就怎么没有看出来,张惟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祸害? “无论怎么出手,但凭吩咐。”冯保咬着牙齿,阴侧侧的道:“哪怕是要咱家的命,只要能看到那厮倒霉,咱家也是乐意的!” …… …… “吾待此疏久矣!” 文华殿中,万历拂着李植的奏折,好象看到什么宝贝一样,目光久久不愿离去。 数十年后,著名的明代史学家谈迁在他的名著中是这样记述的:“初,张居正卒,上恶冯保,左右知之,以告御史江东之,李植。未敢即攻保,先论徐爵,果下狱论死,乃攻保。上曰:吾待此疏久矣。” 万历可谓真情留露,这几天来,他故意压了一压,要看看四方动静。冯保虽然是死老虎,朝中仍然有不少冯保余党,当然,更多的是张居正的余党。 如果闹起来,正好可以借机行事,提前将张居正也一起扫进去,可惜张党现在没有主心骨,已经是一盘散沙,看着还把持中外,其实已经是死老虎一只了。 这件事也使万历和内阁看出来张党虚弱的本质,原本预计要拖一阵子的清扫大计,估计可以提前进行了。 “怎么办他……” 内廷李太后已经有话,冯保随万历处置,太后本人没有意见。 最近武清伯李伟身子不大好,眼看拖不下去,太后忧心此事,日日吃斋念佛请佛祖保佑她父亲能够平安过关,除了潞王大婚之国的事情之外,真的是任事不理了。 所以现在冯保的生死,只在万历的一念之间。 “皇上,内阁那边的申阁老有揭帖送过来。” 司礼监的温太急匆匆赶了过来,进殿之后,因为最近不常与皇帝见面,温太跪下叩了个头,这才起身,接着又用目光向张惟贤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是将揭帖毕恭毕敬的呈送到了万历身前的几案之上。 皇帝在文华殿有见人的地方,当然在偏殿也有办事的地方,见人说事,要么文华殿午朝,要么左顺门,要么在平台,这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地方,万历也无心去改变,他自己办事,要么是文华殿,要么就在乾清宫中,近来在文华殿日少,在乾清宫的日子多,甚至有不少次,万历就是在乾清宫正殿后的配殿中办事,大殿寝殿一到冬季寒冷难挡,虽然皇帝住的时候生着无数暖炉和重新裱糊取暖,到底不如住乾清宫后的配殿群,器玩多,方便舒适,不象乾清宫里头,抬头高老,感觉上就阴森寒冷的多。 在西苑,皇帝也着人开始收拾,有时候在西苑一住就是几天。 三个月来,一共见阁臣五次,举行小规模午朝两次,平台和左顺门照例引见地方官员七次,比起前两年来,已经减少了七成之多。 申时行虽然是受万历信任,但和张居正在时没有办法比,每常也不会召对,有什么事,要么票拟时表达,要么就用奏疏揭帖,和普通臣下,并无区别。 所不同者,就是万历好歹会尊重一下自己的授业讲师和现任次辅,有申时行的揭帖,当然是优先观看。 “臣申时行冒死奏闻:今,天下多处遇灾,朝廷用度不足,户部已报亏空数十万两之多,宫中用度,宜行俭省,所提调户部银二十万两,尚乞皇上收回成命……” 君臣之间,申时行仍然是如同当面说话那样的风格,谨慎保守,十分恭谨。 但再恭谨,结果却是一样的:申时行拒绝了万历提银的要求,并且请万历用度上俭省一些儿,不要这么浪费用钱了。 万历匆忙看罢,已经是涨红了脸,将揭帖一推,咬着牙道:“好嘛,连申先生也和吾打擂台来了!” “今年虽然有受灾的地方,但岁入仍然与每常相同。太仓库中,最少积银在千万以上,皇上就一个亲弟弟,取二十万尚且生出这样龃龉,实在是不识大体。” 温太代表的是内监一方,虽然申时行和司礼两边合作愉快,不象张居正在后期时因为太后和皇帝的倚重,票拟时根本不考虑司礼的态度,大权独揽,张四维和申时行就识作很多,许多大政方针,彼此商量,合作还算愉快。 但愉快归愉快,能给内阁下绊子,使阴招,司礼的太监们也绝不会客气。 果然,万历用很欣赏的眼神扫了温太一眼,赞道:“到底先生们还是外臣,不能与汝等相比,不理解吾的苦心。” “皇上不妨下诏痛责,然后令户部速进银来?”温太建言道:“上次诏取珍珠宝石的时候,户部的人也是叫苦不迭。” “户部尚书也该换人了!” 万历眼中厉芒一闪,现在的六部尚书,除了曾省吾曾经是张党外围,后来加入许国**之外,剩下的全部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还有四品以上的京堂之上,张党人数当真不少,如果户部这一次敢硬顶,倒不妨从户部开始清洗。 “申先生应该还有密奏吧?” 张惟贤适时过来,扫了温太一眼。 以他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除开陆炳的时期,遇到大太监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但现在张惟贤步步升高,权势日渐巩固,皇帝越来越信他,越是这样,敢在万历面前说张惟贤坏话的便是越少,捧他的人就越多,皇帝则就越来越信任。 这等事,说起来简直是小儿科,十分低劣的手法,但人君能堪破这种群小包围,或进谗言,或捧某人的做法的,当真是寥寥无已。 温太被这么一扫,心生警惕,知道是张惟贤在警告自己。 看来外朝在这一件事上,与锦衣卫等势力达成一致,自己想趁机给申时行上眼药,扩大司礼监影响的打算是落空了。 “是有密奏,适才光顾说事,竟是有些疏忽了。” 内阁办事,正常的流程是光明正大的,不论是奏折还是票拟,大学士的政治态度都是光明正大,特别是高拱和张居正,一个是性格刚硬强直,不屑玩秘密政治,另一个则是手揽大权,皇帝幼小,加上有冯保支持,更不必如此。 在这一段日子,万历亲政,又很少面见阁臣,密奏说事这个成化年间很流行的办法,又重新被阁臣们给捡了起来。 万历拆开申时行的密奏,开始阅览起来。 很快的,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显露出沉思之色。 二十岁的皇帝,脸色圆润,身体发福,因为没有接见外臣的打算,皇帝穿着的是燕居的服饰,元青色,也就是纯黑色的曳撒,镶嵌着大东珠的暖帽,腰间一根红色的饰玉腰带,加上脚上朱履,穿着十分寻常,闲适。 如果不是眼神中的凌厉之色,那种掌握天下,大权在握的气息毕竟掩藏不住的话,万历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少年。 “张惟贤,”万历问道:“顺字行在蓟镇,保定,宣府诸镇,是否真有那么多分行,一年之利,真有那么大?” “臣不敢妄言。”张惟贤道:“臣与张惟功向来有不和传言,锦衣卫与顺字行还有几次争执冲突,所以获得情报有限,皇上询问,臣惭愧,不能尽释皇上之疑。” 此时的张惟贤,就如同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垂首低头,一副丧气模样。 锦衣卫在和顺字行的斗法之中,多次失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万历知道,当下呵呵笑道:“汝等在京,少于操练,自然不是边镇厮杀汉子的对手。” 这话说出来之后,也触动了他自己,万历的脸色变的阴沉起来。 不仅是辽阳,还有辽镇,蓟镇,将领都多有桀骜不驯,藐视朝廷威权的,在这一瞬间,他对张惟功和张惟贤的观感,自然又是有了一些改变。 第五百六十五章 操纵 “臣一定勤练内操,并请皇上多派太监监军,”张惟贤忙道:“请皇上放心,臣一定练成一支强兵,断不至于再次有大内安危,操于外臣之手的事发生。” 他算是真正窥探到了万历的心思! 废立风波没有发生的话,万历也会信任太监和内操兵,历史上万历就曾在张居正死后不久大练内操,但在不少文官的反对和谏言之下,后来内操还是废弃了。 但有了废立风波,数千强兵被惟功引领站立于皇城之外,威胁大内,虽然支持的是万历,但对一个皇帝来说,这种力量的展示,仍然是不可容忍的。 惟功出镇于外,带着大量的京营舍人和幼官营的部下一起出镇,最要紧的原因就在于这些幼官全听从于他,朝廷不能监视动摇,申时行的忌惮和提防,绝对也是抓住了万历这种担忧的心理。 惟功一人可以宿卫于乾清宫之外,但他带雄兵数千就是万万不可。 地方上,将领可拥有数百到数千的家丁,朝廷可以允许,但在京师之中,勋贵品官之家,亦绝不允许蓄养家丁,那就是图谋不轨! 京城勋贵,层层相制,一起控制京营,太监控制禁军和御马监,彼此对抗制衡,这才是祖宗设下的平衡之道。 现在京营崩坏,万历除了太监之外,又是谁也信不过,锦衣卫算是半个家奴,加上张惟贤说的派驻大量太监进入其中,这内操兵算是能靠的住,也是万历十分关注的大事之一。 “申先生的密奏之中,极言在京商行官店之富。各家勋贵,多有进益,他们与国同休,共享富贵,如果国用不足,当然是朝廷设法,而宫中用度不足,各家勋贵,富商,应该有所报效,就是说,叫他们捐输。” 万历喃喃而语,申时行的奏议,非常有理,确实打动了他。 此时的大明还算是有中兴气象,官中府中,财用其实是充足的。但万历母子的贪婪也是十分明显的,伸手要钱,几乎无有尽时。 这样的话,府库不免告急,而皇帝经常伸手拿公中的钱,似乎也不大象话。 万历的脸皮,还没有几年和几十年后那么厚实,税监和矿监出去捞钱的法子也没有想出来。申时行的富户勋贵捐输之法,没事一伸手就是几十万,隔一阵要一次,大家轮流出银,京中勋贵和富户好几百家,如果能轻易得手,开个好头,成为常例,以后弄银子就比现在的办法要轻松的多了。 其实捐输之法,清季常见,每当财用不足,清季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王公大臣捐输,各家认捐报效,见效快,也不滋扰地方。另一个便是捐班,朝廷卖官,形成制度。 汉之灵帝卖官被骂,清季卖官却是正常的生意,一直到清末时,江南督抚升班坐堂时,底下官员,十有七八都是捐班,捐官之余还得加捐差事,谁给银子多,委谁差事,这样一来,当然就谈不上吏治,其实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加赋罢了。 “其实这和皇上用膳的制度相差不多……”张惟贤假装思忖一番,答说道:“现在皇上的膳食,由宫中各掌事大太监轮流伺候,我看各位公公轮流孝敬,争奇斗巧,用的是他们自己的体己银子,宫中开销省了不少不说,皇上用膳也是舒心,各位公公也尽了对皇上的忠爱之心,为什么内监能这样做,外臣勋贵就做不得?每常大家说的嘴响,说是公公们刑余之人,心思阴微多变,不可相信,皇上也正好拿这事来试试,看看外臣们到底是怎么样?” 这一番话,极捧内廷诸人,在场的阉人们,脸上都露出满意的色彩。就算是刚刚被张惟贤扫了一眼的温太,也是微微颔首点头,对这一番话极为满意。 “也好,确实是好奏议。” 万历因为申时行顶他的不快消失的无影无踪,申时行向来柔懦恭谨,对他以奉迎为主,偶有小小不顺,也是因为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这一次的建议勋贵富户捐输的奏议。 名义也好,潞王大婚,国用不足,各家勋贵富户仰沐皇恩,与国同休,难道就坐视皇家这般困难? 人选也是选好了,申时行推荐张惟功。 此时的大明已经与百年前不同,百年之前,掌握土地和粮食的才是真正的世家富户,做生意的商人,家资过十万就很难得,而且极易被宰肥羊,只有品官勋贵世家,仗着土地积累,可以攒出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家私。 现在却是各家各户都多少涉足在各种生意里头,不要脸的放印子钱,喜欢长远的搞丝厂,敢冒险搏重利的便是海船出海,皇家则垄断北方的毛皮生意等重利,宝和店等六个皇店获利极丰,而在崇文门外的各种官店,也是给皇家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 潞王等亲王,虽然之国,但只要与皇室关系密切,一样能在崇文门附近开设官店,只是这些官店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做生意,巧取豪夺,势所难免。 万历在此时想了起来,潞王几次进言,崇文门的各家官店生意大不如以前,在以前,不管用什么手段,来往客商进京人员,免不得要被各家官店盘剥,一年入几千两过万两收入不在话下。 现在有了顺字行设在那里的分店,通存通兑,很多商人将巨资存入顺字行,身上只带一些零散铜钱,除非是学锦衣卫将人逮去拷打,否则绝无可能挤出银子来。 开店毕竟是开店,锦衣卫能做的事,官店如何行得,否则朗朗乾坤岂不成了强盗世界。 潞王等人,自然大述其苦,顺字行对他们的收益,也是已经有了严重的影响。 加上晋商们此前的合力,也是给万历极深的印象,在他心中,惟功的顺字行无非是仗着自己的信任和惟功的权势,与其余的官店一样,半卖半抢。 既然银子是这样来的,叫惟功捐输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了。 “张惟功是吾亲信之大臣,既然家资丰裕,捐输亦属份内之事。不过,到底他有没有银子,这要查清楚了再说。” 万历不愿意闹笑话,也不想第一炮就哑火,而且对张惟贤别的事也罢了,对惟功的态度上,他是不信任的。 申时行也是如此,万历知道,张四维和其晋党对顺字行深恶痛绝,难免会有不实之语,张惟贤对惟功是兄弟相争,申时行对惟功以打压为主,这些人的话,绝不可尽信。 他又转向对冯保的奏议上来,看着李植的弹劾奏章,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皇上,不如听听冯保自己如何自辩?”张惟贤上前道:“冯保伺候先皇与皇上,可容他自上一疏,替自己做一次辩解。” “他有什么可说的?”万历冷道:“光是阴谋废立,就足以将他凌迟!” 话是这样说,但想起自己孩童之时,冯保时刻伺候在侧,自己不论读书,写字,游玩,冯保总是一脸关切的在一旁伺候,这样的情份,也真的不能说完全的不在乎。 万历长叹口气,意兴阑珊的道:“不必叫他上奏,着他回宫一次吧,反正不论怎么判他,冯保这一生也是最后一次入宫了。” “是!”张惟贤躬身道:“臣这就着手去办。” …… …… “这些就是棉田了。”满脸大胡子的孙承宗一脸的尘土之色,指着眼前黝黑的地块,向身后的惟功介绍着。 他身上的衣服也落满了灰尘,在他身边,徐光启等人也是差不多的感觉,原本来自江南的俊秀少年相公,此时已经是俨然老农……徐光启现在除了看看应试用的八股之外,主要就是看农田水利方面的书籍,别的杂学,暂且已经放下了。 现在辽阳的发展,实在太快,徐光启原本准备捞几个月银子,年前就辞了差回南,反正薪俸优厚,可以回家从容准备乡试。 但他现在已经是水利局的主管,等同千总,月俸和花红每个月过百两之多,如此厚遇,加上能施展拳脚,一展胸中所学,这使得徐光启已经放弃了年前辞差回南的打算,一心一意的留了下来。 不仅如此,因为赐了他一座三进的四十几间屋子的宅邸,徐光启还有搬取家人到辽阳的打算。宅邸是向阳大宅,门前大街,屋后小河均是齐备,宅院之中树木森森,屋中全部重新装修过,窗子和天棚裱糊,家俱全新,地上铺的是上好方砖或地板,干净整洁,全部是中军部统一修筑,各局和处主管以上,按职务级别大小分别赐给。 象孙承宗这样一司的主管,宅邸比徐光启的大了一倍,不仅房间有近百十间,还有配置花园,亭台水榭一应俱全,看的徐光启等人,无不眼中出火。 纵使考中进士,如果不考虑名流青史,成为阁臣的话,回乡之后成为乡绅的进士有这样的一座宅邸,大约也不负平生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棉花 正因为有这些超出常人想象的福利,这些来自江南各地的当时最优秀的精英人才,才会安心留在辽阳,继续效力下去。 辽阳城南有七个连在一处的屯堡,多半是当日辽阳之变时原本都司衙门和六卫军官的土地。按朝廷规矩,他们只能有世田数百亩左右,每年再有六十石左右的子粒粮赐下,但百年之间的巧取豪夺,辽阳一带的大量土地都为这些将门所有,辽阳之变一生,惟功用霹雳手段铲除了辽阳的土著世家的势力,除了官绅不得擅动之外,算是将本土将门的利益给又夺了下来。 现在的都司衙门已经成为总兵衙门的附庸,张三畏等都司官员兢兢业业,按惟功的吩咐办事,这一次重新厘定军官俸禄发放,当然总兵府不能给都司官员发饷,可不妨碍千户以上的卫所军官,可以从四海商行发放一些股份给他们分润。 这样一来,原本藏在心底的怨气彻底消除,合作者无不应幸,自己当日不曾糊涂与张惟功对上,现在算是云开雾散,有这些股份分红,一年多则如张三畏过千两,少也有几十上百两可分,比起以前霸占土地的收益说不定还要超过,辽阳地方的一大隐患,算是被消弥下去了。 最近辽阳的屯田重点,一是河流水利之用。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形制各异的水利,还有沟渠水网纵横,在完成了大量的官道修筑的工程之后,建筑司将主要精力用在了农田水利上,明年还有几万亩的水塘要挖,无数沟渠要引。其实辽中和辽南一带,水网也很密集,辽河,三岔河加上几条大江的支流,虽不如江南水网密集到可以用船只到处通航,但也不似直隶山东和西北那样,可能数十里内,只有一两条河穿流而过。 水利到位,对农业和畜牧业,养殖业都有极大的作用。 而且在惟功的坚持之下,水力的利用在辽阳也是登峰造极了。 大量的钻床是以水力带动,击锤冷缎青唐甲,还有枪膛冲钻,炮身打磨和炮膛磨光等等,水力螺杆机床的应用,更是节省了大量的人力。 当然,还不止如此。 水车的运用也是登峰造极,最少在屯堡可及之处,除了引水沟渠之外,最多的就是各式大大小小的水车日夜取水。 水力磨坊令得很多人大开眼界,而每屯必有的风车,已经成为屯堡孩童瞧热闹和嬉闹玩耍的所在了。 阡陌纵横,水网密布,水车风车齐备,加上肥沃的土地和精良的军队,整个辽阳不到两年时间,已经被惟功经营的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种植棉花,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但在惟功这里,已经提上日程了。 “秋季打垄最好,”惟功指着眼前的土地,笑道:“这里是三万亩,七个屯堡负责,再加上另外三处,一共十万亩地,很不错了。” 这算是对屯田司的夸赞,孙承宗微笑道:“若论他事,吾辈还敢居功,棉花一事,到目前为止全部是大人的主张,吾等不敢居功。” “恺阳你的意思是,虽然现在看起来棉田已经象个模样,暖坑也齐备了,但究竟如何,是否能产出,还要到明年夏天时再看,是不是?” “对了,属下就是这个意思。” “反正我会给你们记上一功,大家到时候走着瞧好了。” 孙承宗笑道:“我们当然是乐见其成。” 他又道:“不过对子先,大人还是要奖励的。” “中军部决定奖励子先一千两,子先就笑纳了吧。” 徐光启倒是老大的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忸捏着答应了下来。见他如此,惟功笑道:“子先,你的那本书,对辽阳水利有通盘指导的作用,这一点奖励原本就是你的应得之物,干吗要不好意思?” “其实属下只是综合起来各家之长,最要紧的还是和泰西诸师经常谈话,有不少东西,确实是得自他们的指点。” 徐光启倒也不是完全的谦虚,他的《泰西水法》一书囊括了泰西水利和辽阳水利建设的实际经验,有插图配画,详细备至,这书已经被列为综合大学的教材,另外刊印颁行辽阳镇辖境各处,以为水法建筑的操典,在无事不操典的辽阳镇中,能独立成就这样的功劳,被颁以重赏,这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此书毕竟是与泰西传教士讨论出来,又有辽阳实绩做为验证,所以算是博采众家之长,徐光启最要紧的是搜索采集,本人贡献确实不算太大。 但这毕竟是一本专著,惟功还是对他大加勉励,孙承宗等人有身兼参随的,无不对徐光启大为羡慕。 “土层深厚,肥力中等以上,全部为向阳坡地。”参随之中,不乏有经验者,此时有人插话道:“这些地,能整治成这样的模样,屯田处着实不易。” 袁黄接着也道:“难得的是全部作垄,棉花要土地细密,要保持水份,十万亩地整治完毕,这样的人工和细致精微,实在难得啊。” 这都是从江南来的参随,当时的中国,只有松江和山东济宁等少数地方种植棉花,其余地方要么不能种,要么产量很低,得不偿失。 所以松江布贩卖全天下,你可以自己裁衣,但却无法凭空变出棉花来,一直到百年之后,棉花种植渐渐为人摸到门路,大半地方可以自己种植自己纺织,也使英国诸国与中国贸易时无法用纺织品打开中国市场,后来蒸汽机带动梭机,工业生产下洋布价廉物美,使中国的小农经济下的自产自织模式被彻底摧毁,先是英国布,再是日本布,一直到一战时期,欧洲资本对中国放松,才出现了荣家这样的大纺织商,中国的本土民族纺织工业,才开始艰难起步。 可以说,在全球贸易的早期,布匹贸易是最要紧的一环,也是英国等诸国对全世界掠夺财富的最重要手段。 正因如此,棉花惟功是一定要想办法种植的,此时人不种,主要原因就是不知道怎么种植,他的麾下有孙承宗徐光启袁黄大票人才,自己亦懂得一些,还怕种植不成棉田? “棉花最要紧的就是喜温畏寒,今秋成垄积肥,明春四月之后,以温室育苗,出苗之后,再移到垄间,这样可以帮助棉苗成长,然后精选种子,去掉瘪、无光、大毛籽等劣种,留下良种,然后要好好晒种,棉籽壳厚,透水极差,播种之前要好好晾晒,最少三日,然后再播种,我辽阳这里土地肥沃,可以稀种,不一定要厚种,然后就是植入深度不要超过一掌,但亦不能低于半掌,移苗之后,定期追肥,注意垄间补水,然后七月之后,就能打枝,最后,收获脱绒!” 惟功一口气说下来,在场的屯田司诸人都是默默听着,心中不无感佩。 更有专职记录的,将惟功所说,全部详细记录下来。 袁黄对宋尧愈轻声道:“我们这位大人,算是真正早熟早慧又有大福报者了。” 宋尧愈亦是点头,微笑道:“按大人所说,每亩四五百斤棉籽的出产,十万亩地,很可以做一番事出来,等高产之后,全辽阳控制地方,百万亩以上的棉花可以种植,不仅我辽东一地数百万百姓不缺棉布,纵是供给京师等九边地方,亦是足够了。” 用棉花控制北方经济,这是一篇大文章,也是惟功与宋尧愈密室计画的重要一环,宋尧愈现在不大了解袁黄的心意,更知道这人是七窍玲珑心,所以泛泛而谈,不敢说的太深。 袁黄淡淡一笑,换了个话题,笑道:“近来参随室和军令司,还有参谋司,还有军训司,诸司合作,推出勋章制度?” “此亦是大事,”宋尧愈笑道:“分为战事勋章三等,战役勋章三等,另外还有杰出服务,优越表现,卓越贡献三等,这一次沈阳战事,获利立功不小,估计会有人得颁赐勋章了。” “嗯,大人这一件事,做的极好。不过,究竟有多大作用,还要再看。” “嗯……老兄有话直说吧。” “近来,城中风声颇恶,”袁黄坦率道:“就是那个李达鞭打生员一事,现在引起轩然大波,城中的官绅和儒学训导十分不满,几次到都司衙门交涉,张都司自然推开,听说他们又到分巡各道衙门去了,究竟如何,现在不得而知。” “一群无用之辈,由他们闹去吧。” 宋尧愈是曾经在相府呆过的,不要说生员和儒学训导,还有那些背后的官绅,就算巡抚一级的官员,在他面前也曾经躬身哈腰,十分客气。 到目前来说,宋尧愈仍然有这种高高在上,俯瞰地方官吏的感觉,这主要还是因其经历,从举人到张居正的谋士之一,一下子从草根到庙堂最高处,张居正在隆庆到万历这近二十年的时间全部是在高位,宋尧愈跟随惟功之后也是诸事顺遂,眼界高一些,倒也平常。 袁黄摇了摇头,他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只是自己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身为参随,他对军情司和侍从室的督查部门都了解一些,还有廉政司和公安司等,但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情报来源如何,一无所知。 可能对他是很模糊的情况,宋尧愈这样的人物已经早就知道,并且有所应对了。一念及此,袁黄就默然退下,不复多语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信件 惟功的感觉也是很好。 在四周屯堡又视查了一个半时辰后,天黑之前,他才在众人的簇拥下,返回到辽阳城中。 沿着各城门形成的丁字大街,每隔五十步左右,便是悬挂着两盏巨大的灯笼,每条大街和巷口都有,光是这灯笼所费就在万金以上。 整个大明,甚至当时的整个世界,能给公众区域提供这样的照明设施的,怕也就只有辽阳一家。 每当夜色降临之时,会有不少人登上城墙的开放区域,或是登上城中刚兴修出来的高楼,眺望整个辽阳城的夜景……方圆二十余里的大城市四处都是灯火灿然,到处都有高楼拔地而起,灯火闪烁,在高处眺望时,偶有风吹过来,千盏万盏灯火齐齐摇动,让人如同在天宫中看着星辰一般,心旷神怡,愉悦之至。 城中到处遍及着军营和校场,然后是大片的军官和官吏的住宅区,再就是普通百姓的聚集区。 每个区都有公安司的人在巡查,治安已经好到不能再好,当惟功等人经过时,一队巡兵正好过来,看到惟功等人,便持着长矛和火枪,在路边立正致敬。 每个人都用最诚挚的目光看着惟功,眼神之中,除了崇拜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色彩。 还有公园区,也是灯火璀璨,十分热闹,光是卖货的货郎就有几十人,卖小吃的小食摊子也多,捏泥人,卖把戏,唱戏玩杂耍的,此起彼落,十分热闹。 看到惟功等人经过时,最少有数千百姓暂停了活动,站在路边,男子叉手长揖,妇人唱福,待惟功经过之后,众人才回复正常。 每当这个时候,孙承宗和袁黄,徐光启等人,都是脸上飞金,感觉有一种特别的荣耀涌上心头。 这种事情,只有在书上看过,现实之中,谁见过哪个贵人官员有这样的待遇,在百姓心中,有这样的威信声望? 能身处在这样的队伍之中,享受那些纯净的羡慕的眼光,今生今世,夫复何求? 可以说,士大夫毕生最大的荣耀,无过于此,对袁黄这样的佛门居士来说,这种众人景仰,能致百姓富足安康的日子,也是叫他无比兴奋,若非这样,这些本时代最为优秀的人才,又岂能为了纯粹的银子收入而留下呢。 …… …… 到了总兵府邸,惟功大步进入内堂。 大丫早就等候在内了,看到惟功进来,就是抿嘴微笑,将手中拿着的家常衣服,递了上去。 然后伺候洗脸,更衣,十分纯熟。 别的丫鬟根本插不上手,虽然大丫已经是如夫人的身份,但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她自己亲自做,绝不假手他人。 在大丫俯身替自己换靴子的时候,惟功伸手在她脸蛋上拧了一下,感觉到一股细腻柔滑。 “用诚哥他们在外等着呢……” 大丫一阵羞涩,两人的年纪,其实在后世还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感情都是十分炽热,单纯。是以大丫跟随惟功之后,两人的情感越来越深厚,很多时候,惟功出门办事,超过一定时日的话,对两人都是一种考验。 “京里来信了,给你寄了她亲手做的鞋子和袜子……” 大丫低声说着,仿佛和自己一点不相关,但提起京里的那位,自然而然的便是有一点儿不自在的情形出现在两人之间。 惟功苦笑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书上说的齐人之福,妻妾间亲若姐妹,怕是只有宅男的幻想吧。京里那位还没有十四呢,醋味也是不小,写信来时,动不动就点大丫一句,惟功复信,当然是曲为解释,多说好话。 大丫这边,固然不敢有对抗的想法,不过,争宠之意,也是十分明显了。 “老子将来,绝不多纳妻妾,头疼啊……” 某个万人景仰的大人物,在匆忙接了信之后,就赶紧跑了出去。 看到他的模样,大丫只有抿嘴微笑,俏声道:“小心台阶,别把总兵大人给摔倒了。” 惟功耸耸肩,也只有在家时他这样放松,可以这样随意做一些不符合自己身份的动作。 到了西花厅,张用诚和任磊张思根王国峰等人全部外间等着,中军部的这些各司,每日都会有大量的事务前来汇报,军训和军需还有参谋等司,隔一两日也会来汇报事情。 所以惟功十分忙碌,几乎难有空闲。 “诸位稍待,我要将信看完再说。” 惟功的神情较往常有些凝重,信是一套两封,李成瑛的是小女儿发娇嗔,多是一些女儿心思的记录,惟功看了看,记住一些细节,预备回复时使用就放到了一边。 再一封,却是李成功这个襄城伯写来的。 先提了几笔张简修的近况,他们兄弟几个,已经扶灵出了京城,将张居正的棺椁送往江陵老家安葬。 然后当然是结庐守墓,张懋修,张嗣修,张允修,这兄弟几人全部是文臣,与张简修一道在家守孝,张居正当年夺情是因为自己是首辅,就算那样也惹出天大麻烦,张氏兄弟官最大的是张简修,武臣二品,其余诸兄弟都是六品七品的职位,这样当然没有夺情的可能,所以张家兄弟几人,最少要在江陵呆二十七个月,预计得到万历十三年前后,才能返回京城。 张简修是武臣,倒是可以夺情,武臣夺情不会有什么风波,但据李成功说,张简修现在心情大恶,几乎没有什么出来做事的动力,连写信的兴趣也没有,李成功之所以得到消息,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惟功看到此时,心中也是一阵黯然神伤。 想起豪爽大气的张简修与自己这一路下来的交往,曾经活力充沛,对新鲜事务极感兴趣的张简修竟然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可想而知,打击有多么沉重。 李成功信件的另外着重点,就是提醒惟功,最近京中勋贵圈里颇有一些传言,说是英国公府的嫡位不应变易,当年的老英国公张溶并没有认同惟功,而是只认准张惟贤是自己的嫡长孙。 以大宗小宗来说,惟功算是大宗张元功之子,而张惟贤又是嫡长孙,也一样可以算是大宗。 惟功说是张元功之子,毕竟是外来的,来路不明,朝廷以他继承英国公嫡位,恐怕当年先太师英国公张辅,在地底九泉之下,不会认同这样的安排。 这种传言,不仅有,而且很多。 据李成功听到的消息,是张元德和抚宁侯朱岗为主,多次在小规模的酒席之上,散布这样的言论。 李成功信中当然有一些担心,张元功身体虽不是很差,但亦不是十分康健,李成功担心,万一某日张元功突然离世,张元德父子已经开始造声势,而内阁之中,有两位阁老对惟功十分不对付,事起突然的话,会不会真有变数,殊难逆料。 当然,李成功也安慰惟功,只要帝心不变,张元德父子的努力,最终也只能成为笑谈。 “朱岗……” 惟功放下信,吐了吐心中郁气。 对张元德和张惟贤父子,惟功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英国公府的嫡位,在他们看来就是他们的,自己这个山村出来的野小子,突然抢了他们的东西,他们痛恨也是理所当然,想抢回也没有什么。 倒是朱岗这样的勋贵,残暴不仁,横行不法,只因为几件小事自己没有遂他的愿,互相还有官店等利益之争,朱岗就是这样不依不饶,仗着抚宁侯与皇室之间的特殊关系,屡次与惟功作对。 甚至南城之变时,朱岗也可能参与进去,如果不是身份特殊的勋贵,朱岗早就被下狱论死了! 结果这厮消停了不到一年,又是四处活动,多为不法,朝廷也不能制他,甚至抚宁侯府多次打马车的主意,有一次在京师南郊,顺字行的大车遇伏,被人抢去一辆,估计就是朱岗着人下的手。 还好,四轮马车的传动转向打造十分复杂精密,还有减震轴和弹簧也十分精密,就算抚宁侯府能仿造也不足顺字行大车性能的一半,加上包销军粮和物流等业务也不光是车辆的问题,是整个经营手法与体系的差别,朱岗试着撬顺字行的顾客,但谁敢和恶名在外的抚宁侯府做生意,试过几次之后不成功,就只能放弃了。 其余的各家勋贵,包括亲王官店在内,多半都是这样的问题。店大欺客,横行不法,没有规矩,而且手法落后,不象顺字行想方设法的提高做生意的手法,而其余的势力却多半做不到这一点。 但这些勋贵没有想过这一点,他们只是怨恨,顺字行吃光了物流和粮食生意的利润,现在又把手伸到南北货流通之上,当然,他们还不知道盐铁之利,光是这样,已经足够使他们眼红嫉妒,并且想方设法的破坏了。 在惟功看信时,其余众人都静静等候,待他将信放下,众人便赶紧汇报自己手头的工作。 最要紧的就是张用诚的汇报,四海商行不是私营商行,直接归中军部管理,现在头一批一百五十万斤盐早就在山东一带直接就卖光了,第二批已经装运,第三批盐有百万石近两千万斤,加上第四批,在年前,一共会卖出四千万斤左右。 这个产量已经不低,利润回报,更是惊人。 第五百六十八章 发酵 “全部盐货积储就是四千万斤多些,还要留一些慢慢发卖,现在快交十一月,我们的盐场已经很难继续出盐,要等明春了。” 冬季湿冷,海边还多雨,所以晒盐法到冬季就用不得了,要有三个月左右的减产和停产期。 这当然是叫辽阳镇上下十分心疼,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在除了辽阳之外,其余各地的盐产量也同样上不来,淮扬要三五年才能恢复元气,山东的海盐质量很差,产量也不高,原本打算走私到南直隶和两湖的食盐,到山东就被瓜分一空了。 “预计全部资金回笼很快,年前最少能回来三百万两。”张用诚脸上高兴的放光,对着惟功道:“铁利还暂且见不着,不过,光是食盐和海货南销这两样,今年能赚到八百万以上,加上顺字行和其余各项,今年岁入在一千一百万之间是有的。” 惟功满意的一点头,笑道:“今天孙大胡子和我说,屯堡要过百了,今秋收获干草苜蓿在百万束以上,粮食近三百万石,明年夏收,麦子就有四百万石以上,加上这些银子,我想我们辽阳镇很能做一些事了。” 众人都是偷笑,什么叫能做一些事?这个岁入,除了粮食是朝廷的六分之一外,岁入银两已经比朝廷少不了太多了,朝廷可是要负担十余万武官和大量亲藩勋贵加近六万文官和八十万九边将士的军饷,还得去除皇室开销,现在经过张居正的梳爬岁入大有增加,可想而知在嘉靖年间入不敷出是什么样的境况,怪不得当年经常有大明皇帝不要脸耍无赖,将百官俸禄折成香料或布匹发放,然后再折一部份擦屁股嫌硬的宝钞……皇帝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啊。 辽阳一镇,岁入过千万,说出去谁信? 任磊笑道:“若是军中的诸位在这里,嘴都要笑歪了吧。各司局都要配四磅炮,沈阳一战,已经证明了随军炮火的重要性,他们发了疯的打报告,我这里也有咨文,都是询问明年财政情况如何……大家都是拼了命伸手要钱啊。” “所以我们的用度还不宽裕。”惟功笑道:“进来多,出去的也多,不能自满自矜……别的不说,一艘六千料大船,索具帆具加火炮,用的银子可是海量啊。” 任磊不解道:“按说我们的船也够多够大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惟功开了一句玩笑,众人皆笑,任磊也不以为意,跟着众人大笑起来。 惟功其实不是开玩笑。 现在造的大船,不过是一千料两千料的福船式样的中式帆船,船身低矮笨重,用的还是硬帆,就是用细竹篾片和草叶子编织,船越大,用帆越大,帆也越重,转运很困难。看图样上的大明宝船,船只越大,用的船帆就越多越重,对于固定海域的货运来说,中国式的硬帆因为吃风固定,还有“八面帆”这样的设置,使得船速稳定,船帆的桅杆短而硬,使航程固定,风险较小。 对于海上长途行动,西式的两截三截式的高桅杆软帆就更加高速,缺点便是软帆在不吃风的时候效能低下,而且为了吃风将软帆做的越来越大,桅杆也越来越高,不得不分成几截,还要用大量绳索固定,对水手的操控和风能的利用要求比硬帆要高的多。 最为不同之处,就是西式帆船已经经过百年以上的高速发展,从克拉克船到西班牙大帆船,再到现在英国人制成的夹板盖伦船,战舰在远航时高速行进,船身设计越来越合理,可以承载大量的火炮,而中式福船只能装少量火炮,哪怕几十年后也是如此,因为笨拙的船身和吃水不能承受火炮发射时的后座力,所以不是不想装,而是不能装。 可以说,在远洋和海战上,中国已经越来越落后,这个距离只能拿银子来填。 对战舰来说,是当时西欧各国的军国重器,各国一直在造巨炮大舰,在几十年后,英国人就造出了海上君王号,吃水两千吨,装重炮一百零四门,光是这一艘军舰,造价就在四万英磅以上,折成白银就是数十万两之多。 这是在英国本土制造的价格,其中铸炮和造船的工钱就接近一半,现在惟功已经在千方百计搜罗一切人才,任何一个西方的造船技师到辽阳镇来,提供的福利和薪资肯定是原本水平的十倍甚至百倍以上,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不难招募到大量的合格的技师工人,但这一切需要时间,成本当然也是倍增。 惟功估计,自己能提前三十年造出海上君王这样的一级战列舰,只是估计这一艘船,耗费就得在百万以上。 而想夺取南洋,制霸海上,没有千万以上的投入根本是不可能的。 “既然钱够了,往澳门过去的人手就多派一些,另外,资金也多拨一些吧。”惟功笑着对任磊道:“既然你笑的欢实,就多掏些银子好了。” “是,再拨五万过去便是。” 任磊脸色发苦,银子现在多半没回笼,整个辽阳镇到处都是大工地,屯堡的数字在明春要达到二百以上,买田皮,买田骨,建堡,购买各种物资,银子如流水般的左手进右手出,他这个管财的,确实压力山大。 不过在澳门设立的办事点也是十分高效有用,现在辽阳已经有过百个夷人,大半是葡萄牙人,也有一些西班牙人和荷兰人,还有几个英国人,当时东亚最多的四国人都有代表在这里了,其中有一小半是耶苏会派来的教士,一大半就是澳门办事处招募来的各国的好汉了。 有各种匠人,流浪者,前军官或海盗……总之各色人等都有,居然还有几个葡萄牙妓女也跑了过来,据说唐志大等辽商颇为受用,已经有身家殷实的辽商想自己派人到澳门,采买十个八个漂亮又干净的夷人女孩子来享用。 至于黑奴澳门也有一些,惟功没有叫人采买。 这些家伙,除了传教士外,有一半左右倒是文盲,不过还是物尽其用了。 有人当火器教官,有人帮着造水车,风车,有人在将作处,也有学过西式财会的加入了财政司或税务司之中,还有一些确实算是有学问的加入了各大学校,算是中国最早一批外教。 遗憾的就是没有正式的医生,倒是有几个假装自己会医术的,不过还是拿著名的放血疗法来忽悠,相对来说现在的辽阳镇是大明医疗水平最高的地方,忽悠**没几天就破灭了。 真正一无所长的,就在辽阳耍耍把式,或是卖卖力气,反正比他们在澳门穷困潦倒要好的多了。 这个时代,中国还不算是冒险家的乐园,到南洋各国他们还能算殖民者,在中国,澳门还在大明的有效管制之下,台湾还没有发展城堡和殖民地,前来中国的欧洲冒险家中,一样有不少最后穷困而死,一无所得走掉的就更多了。 可以说辽阳镇虽然远在数千里外,不过对走了半个世界跑到中国来的欧洲冒险家又算什么?中军部派到澳门的人不停的挥舞手中的银锭,就可以不停的招募人来辽阳,在这个时代,欧洲已经经历文艺复兴,人才方面,最少在造船铸炮制造枪械上还是比中国强出不少,用银子来弥补代差,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属下等告退。” 多嘴多出了几万银子,任磊自然忙不迭告辞,其余各司主管将自己的事情汇报完毕,也是纷纷退出。 待到他们走掉,西花厅里已经点亮灯火,惟功看看王国峰,问道:“是不是最近城中的变化很明显?” “是的。”王国峰答道:“城中的生员,缙绅,儒学训导,串连的越发密集和明显了。最要紧的焦点就是李达鞭打秀才,他们说这是侮辱斯文,绝不能这么算了。” “哦?”惟功冷笑道:“他们想怎样?” “斩李达以谢其罪,以申军法。” “分巡和分守诸道是怎么说的?” “暂且还没有表态。” “看来是想事态激化,也可能是没有接到指示。”惟功想了想,道:“暂且不必去管它,这种刺头,涉及到未来我们统合民户,由得他发酵出来也好。” “是,大人。” “最近,京城动向如何?” 不知怎地,惟功对京城方向的动向也感觉有些不安,可能因为李成功的信,也可能因为别的,他总是感觉京师可能会有十分要紧的事情发生。 最近,辽阳镇发展的太快太顺,李成梁和朝中政敌都没有太多的办法,难道他们就是这样软弱可欺,任由自己继续壮大下去? 李成梁用二十多年时间才有这样的势力,惟功这样发展,最多五年以上就可掌握半个辽东,并且拥有比辽镇强大十倍的力量,难道敌人就这样坐视不理? 他心中隐隐有不安,王国峰也是皱眉道:“京师最近没有查出大的动向,大事只有潞王之国和内阁打算改弦更张这两件事,王国光等在内的重臣已经不安其位,京师表面平静,其实十分骚然。但这些事,与我们没有太多的直接关系,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更多了。” “这已经诚属不易。”惟功叹道:“等十年之后再看吧。” 第五百六十九章 老奴 冯保回到禁城的时候正是清晨。 旭日初升,阳光照映在红色的宫墙和白色的汉白玉栏杆之上,映射在金黄色的殿瓦之上,看着刻着各色神兽的瓦当在殿檐下摇曳生姿,发出叮当的脆响,冯保的整个人,都是有痴醉之感。 自少小入宫,在这禁城和万岁山、西宛和南宫这几处地方来回的奔走。 从无名白小火者到奉御,再到少监,到总揽司礼诸司,再到现在待罪之身,这一生兜兜转转,好象是一场大戏,自己唱的热闹,演的入神,想来别人看的也是精采。 看着宫中来来往往的青年太监在飞速的奔走着,各司其职,奔走忙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头上苍苍如雪,身上衣着也是十分寻常普通的老太监了。 这样的老太监和宫女,年老之后,都是有各自的归宿,不少青年太监看到冯保时,只当这是一个要送到安乐堂去等死的老人,眼神一扫,就各自离开。 每个人在盛壮之时,看到老人都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自己在未来不久之后,也是会有这么一天。 或者潜意识里有,但只是拒绝去深思罢了。 冯保看着这些,突然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 押解他的太监和锦衣卫们都是不解,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老的阉人。 “这厮怕是疯了。”有个锦衣卫官嘀咕道:“这样的人,能送到皇上身边么。” “这可是你们堂上官的意思。”一个青年太监尖着嗓子道:“这老东西身上臭味熏死人了,也不知道多熏些香。” 冯保被关押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多日,然后才定下日子来送进宫里,虽然勉强洗浴了一把,也换了衣服,但身上恶臭仍然十分明显。 被这些人这么说着,冯保也并不生气,眼神之中,仍然是充满宽容的色彩。 他已经完了,但他的一生也着实精采过,身为一条阉狗,曾经与人共掌天下,这样的经历,此生足矣了。 只有一个人他是放不下的,与那人的仇怨,真的只有至死方休! …… …… “老奴见过皇爷。” 在乾清宫东暖阁,冯保一进殿,便是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跪下,叩头如捣蒜,什么三跪九叩的规矩也是根本顾不得了。 “罢了,大伴起来吧。” 万历斜倚在榻上看书,意态闲适,不远处一只博山炉内燃起香料,殿阁之中,有一股清香外放,令人闻到之后,精神一振。 几个中年太监,都是御前牌子,站在四周伺候,每人都是拿着一柄铜拂尘,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冯保。 锦衣卫官不能进入乾清殿以内,这里属内廷了,外臣哪怕是锦衣卫或旗手卫这样的皇帝亲军,亦不能擅入。 几个都人也站在廊柱四周准备伺候,皇帝随时会叫小食,换茶,更衣,洗漱,这些都人都要随时伺候。 大殿之外,最少有三百左右的太监和都人时刻待命,不远处,还有杂戏班子等候着,还有专攻书画和绘画的太监,捧着前朝和本朝的名家字画,站在殿阶之下,随时准备将这些书画进呈上来。 还有各式古董器玩,一个个放在红色的托盘之中,都是皇帝命令取来的,准备有时间拿在手中把玩。 任何一个器玩,可能是价值千金,万金。 任何一朝,只要是在承平时节,古董器玩都会价值大增,在乱世时,就不如布匹粮食最为值钱,现在是万历十年末,在很多人眼中此时还是大明盛世,就是万历本人,也喜欢这些太监手中捧着的器物。 不仅是古董,也是有很多宫中内造的上等的珠宝和器物,金光宝气,望之十分璀璨,令人心动不已。 有这些东西,万历现在经常托病,十天半月的不见大臣,连阁臣也是不见,与半年多前截然两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然,也是与他越来越胖,跛足越来越重有关。 “奴婢谢过皇爷。” 冯保叩头谢过,这才毕恭毕敬的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在万历面前,十分恭谨老实,已经看不出来曾经的权阉模样了。 “此番听说大伴还有话要同吾说,”万历放下手中书籍,看看冯保,淡淡的道:“有什么话,大伴就直说吧。” 冯保知道自己的生死关头就在于此了,眼前的青年皇帝虽然接见自己,但眼中一片漠然,也是十分冰冷,没有丝毫情感,如果自己的奏对并没有答成一定的效果,则虽然被皇帝接见也是白搭,底下可能是斩首,赐死,或是凌迟,均有可能。 最是无情之辈,便属帝王。 当下赶紧道:“老奴在此之前的举措,并无对皇爷有不轨之心,若有此意,天人共怒,老奴必成齑粉!” 万历冷冷一笑,没有理他,冯保的行径都做出来了,此时就这么红口白牙的一说,他如何会相信? “老奴也是迫不得已,”冯保又顿首道:“张惟功练强兵,藏甲胃,蓄财力,养死士,他的顺字行,生意遍及南北,年入百万以上,其店伙计数千人,均以兵法部勒,虽然他号称是养孤儿,也曾上报过皇爷,但皇爷可曾想过,他竟然能到如此规模?” 在京师,勋贵养孤儿也不是随便可以的,太祖高皇帝就养了很多孤儿当义子,做监军,徐达,蓝玉,常遇春,还有胡大海等诸将,都有太祖诸义子监视。当今黔国公一脉的始祖沐英,就是太祖皇帝的义子,名为狗儿,沐舍,惟功托名自己是孤儿,也曾收了不少孤儿训练,此事当然禀报给皇帝知道,万历倒也不曾太在意,现在冯保这么一说,他赫然一惊,额角已经是见汗了。 “你这狗奴!” 万历回过神来,怒道:“张惟功坏你大计,叫你没有祸害吾成功,现在你还敢出头攻他,你好大的胆子,你的身后又是谁?当吾年轻可欺么?” 天子一怒,殿中诸人都是吓的魂飞魄散,原本只有冯保跪下,现在忽啦啦一声,顿时就跪了一地,只有几个护卫太监不敢跪下,但也是脸色发白。 “老奴纵是不死,也必定是要继续守陵,世间之事,已经与老奴无关了。”冯保也是有些慌乱,但仍然是尽可能的坦然答道:“今日奏陈之事,俱是藏在心底深处的苦衷,敢不教皇爷知道?请皇爷派人去顺字行崇文门店查看,是否有伙计工匠过千人,是否可以打造兵器甚至火铳?” “张惟功试造火铳,不经工部,这是吾允了他的!”万历确实有些心慌意乱了,皇帝是天底下最无情最自私的人类,他对惟功的信任原本是充实的,但冯保这样的身份这样告发,加上锦衣卫在此之前的水磨功夫,由不得他心中不疑了。 “皇爷对他还是太信任了。”冯保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来,叩头奏道:“此是张惟功的顺字行在蓟镇宣府各路各府州的分店数字,还有规模,伙计人数,年入出息,此时老奴提督东厂之时,查察到的细节,如果不是因为此事,老奴狗急跳墙,受逼于他,也不会做出种种糊涂之举。” 冯保这算是将所有的过失,轻轻巧巧推到了惟功身上,而他自己的野心和手段,无形之中也是被淡化了下来。 万历微微点头,一个御前牌子神色紧张的将这密奏接了过来。 “好,你们都好……” 万历看了一会,就是觉得头晕目眩,有一种震惊之感。 这奏报,是晋党和锦衣卫,加上申党诸党联手,一多半是事实,一小半还有夸张之处。万历已经亲政,又是张居正调教过的,一看就知道其中最少有一半是真实的。 他是真没有想到,惟功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经营起了这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在当时的中国,还远远没有私产属于自己的概念,特别是大明皇室,更是一点儿这种意识也没有。在英国,大宪章已经诞生,那并不是国王高风亮节,是因为贵族的实力足可抗衡国王,大家为了把局面维持下去,各让一步,所谓的大宪章,便是如此。 而中国是在集权之路上越走越远,至大明开国,连丞相这种分薄君权的制度都取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人亦都是王臣,当然也包括其所有的财产在内。 太祖皇帝对沈万三就是如此,成祖太宗皇帝时,成祖亲自有口谕,叫宫中太监到街上搬取商人财货,若有敢不进献者,拿去杀了便是。 万历的见识,当然不会比他的祖宗们强过什么,只是二百年下文官政治渐渐成熟,大家各有一亩三分地,对皇帝的约束渐渐比国初要严密的多,就算如此,万历一看到惟功资产之丰,货殖之多,仍然是心头起火,感觉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情绪,升上心头。 “他居然真的这么欺瞒于我!” 万历心头,燃起熊熊烈火。 第五百七十章 进献 以前惟功在京师时,确实常有进献,这两年出京,也并没有断了给万历上贡。但与冯保所献上的资料中所写的资财来比,真的是九牛一毛也没有。 其实勋贵和太监,找皇帝伸手要赏赐的时候多,主动贡献几乎是没有,但那些勋贵是全部家当可能有个几十万,过百万,而且是整个家族拥有的财富,太监则是以全部精神在宫中伺候,索取盐引茶引也算是皇帝对其功劳的酬劳。 而惟功以一人之力,创立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而且是在不到十年之内。 根据张惟贤等人的确定,顺字行的规模已经有超过二百万到三百万两之间,他们为了耸动万历之心,将数字夸张到五六百万。 年入在百万以上,这个倒是和此前的顺字行经营规模和利润相差不多。 对万历来说,他真正的岁入就是百万金花银,还要拿出来做不少事情,惟功却是自己一个人就岁入这么多,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十分荒唐,既不公平,也不合理的事情。 而惟功坐拥这么庞大的财富,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皇帝,对万历来说,在这一刻,当年按刀宿卫在乾清宫外的小小身影,牵马与他在宫中和万岁山练习骑射马术的张惟功的形象,在这一刻,终于粉碎了。 …… …… “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考付托,效劳日久。姑从宽着降为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还赏银一千两,衣服二箱。伊弟侄冯佑等,都着革了职,发原籍为民。” 当内使读完手中诏旨,冯保长长出了口气,感觉浑身都是瘫软下来。 “恭喜大伴了。” 就在宫门处,张惟贤带着人照应,不少文官看到冯保在午门前跪接旨意,远远看着,指指点点的议论。 皇帝处置一个家奴,旨意都没有经过内阁,也无须副署,但冯保的地位曾经是那么高,掌握的权力又是那么大,在处置他的谕旨出来之后,还是引起不少人的围观。 “往南京的路上,还请都指挥大人多费心了。” 自正德年间开始,大明的朝官被贬或被革职回家的路程不是那么安全了,颇有一些当权的为了一了百了,也干出派刺客从**上消灭政敌的事情,虽然成功率不高,但冯保显然不希望成功的例子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也不会拜托东厂,东厂之内他原本的部下肯定被清洗的差不多了,求张诚这个后辈还不如求张惟贤。 “此次印公也算帮了我不小的忙,往南京的事,自是包在我身上。”张惟贤微笑道:“只是印公要谨言慎行,万事都是祸从口出,千万要小心。” “咱家省得。”冯保面无表情,拱了拱手,就此告辞了。 他算是完成了最后一击,至于是不是奏效,那就不是他能干涉的事了。而以后他回到南京,走完残生,这波澜壮阔的万历亲政的新朝局,他也是没有能力干涉了。 …… …… “李如松罚俸两月,着加为中府佥书。” “张元芳着革去左府佥书诸事,回家闲住。” 两道谕旨,在午后先后抵达了五军都督府之中。接旨之后,张元芳潇洒交卸了手中的差事和印信,告别安慰他的同僚,骑上坐骑,在两个长随的陪同下,就这么离开了效力有年的左军都督府。 “朝廷算是小人当道了。” “整个左府就咱们老爷还能做些事,虽说都督府事情不多,但咱老爷的能耐和品性是各人看在眼里的啊。” “那李如松听说连个文官参政都打了,被巡按御史弹劾,结果罚俸之后,立刻又加中府佥书,这他娘的哪说理去?” “说到底皇上不喜欢咱英国公府也罢了,怎么不念咱家五哥儿的情谊?” “这里头有事。” 张元芳脸上悠然自得的表情终于凝固了,转回头去,静静的看着两个长随。 两人被他看的不敢再说,低下头去。 “回府之后,就说我得罪了府里的人,总怪我做事太方正没有变通,别扯到小五身上去。” “是,老爷。” 两个长随异口同声的答应着,他们是府里的家生子,又服侍了张元芳好几年,不论是张元芳或是张惟功败落下来,对他们都没有丝毫的好处。 吓住两个长随并没有给张元芳的心里带来丝毫安慰,京里的政治生态圈就是这样,两个长随都能见微知著,英国公府和相好的勋贵世家们听到自己被贬官的消息之后会怎么样? 但别人怎样想是别人的事,现在张元芳已经看明白了,惟功是将辽阳当成真正的基业在经营,而不是如别人想象的那样,惟功只是涮声望,为了未来几年后回京做准备……事实绝非如此。 “不知道小五怎么看这样的事?他和皇上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张元芳对高层政治实在理解不深,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想想惟功在辽阳,本府张元功又已经立稳根脚,自己这小小佥书不做也罢,想到这里,倒也又恢复了轻松自如的状态。 不得不说,张元芳的性格太过于恬淡从容,他此时此刻完全想象不到,一场惊天巨变,已经近在眼前了。 …… …… “朕思国家用度用常,不宜屡索于太仓……”诺大的总兵衙门的庭院之中,一个锦衣卫旗校站在正中,展开中旨开读,其余十来个旗校分展两列,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跪伏接旨的张惟功。 在十一月上旬的时候,辽阳下了一场大雪,连续几天天上都是断银扯絮,不停的飘落着雪花,数日之后,整个城中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惟有一片银白。 公园,高楼,广场,兵营,各衙门,寺庙,几乎全被积雪所覆盖,惟功没有如一般的贵人那样披上大毛衣服,仍然是一件灰色的棉质军训服在身上,除非是重要的场合,巡行,见客,他才会换上大红的麒麟武服。 这几日,他每日带人在辽阳等各城巡查,海州,盖州也亲自跑了一趟。 张用诚等人劝他,辽阳城中官绅和生员并做一处,已经到各衙门几次,并且上书给辽东巡抚,连梅国桢这个明显是张党的人也收到了状书。 当然就是因为李达鞭打生员一事,然后还有几十件大大小小的军民之间的冲突汇在一起,声势已经是造起来了,每日都能看到不少生员打了鸡血般的来回窜连,辽阳的情形看起来自是有些不稳。 惟功却并不在意,这日绝早起身,从城北原女真人的聚居之所,到巡看了两个军营,再看城南的商家和居民区,一路看下来,因见无有流民流落于途,也没有百姓家里粥食三餐不继,更没有哪一家缺乏保暖物品,这才放下心来。 张三畏等一群都司衙门的高级武官也是随行,其实辽东都司才是地方军务民政一把抓,总兵府应该只管军务,但现在的辽阳谁愿说这样的话,大家现在跟总兵府和四海商行算是绑在一起了,大小事情做一下表面文章又如何,难道还能累着了?待大半天转下来,看到惟功面露满意之色,张三畏的脸上也显露出敬佩的表情,他对惟功道:“下官是世居辽阳,今年四十余岁,还是头一年在辽阳看到如此衣食和薪柴充足的情形,大家安享太平之福,饱暖之余,应当思想起是大人的恩德。” “过奖了。”惟功笑道:“不过如果能叫百姓继续这样富足下去,也是我的愿望。” “我等愿跟随大人。” 众人都一起说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又有多少人是口不应心。 此时的惟功自是开心,待他回到总兵府邸时,看到传中旨的旗校时,脸上笑容便是一扫而空。 万历又是来要钱,而且还不止是要钱。 “着我们进献二十万两。” 张用诚很沉稳,没有慌乱的表情,但张三畏等都司衙门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后,顿时就是面面相觑,有不少人眼神之中,显露出不安的色彩来。 “这是为什么?”惟功无奈道:“谕旨中说清楚没有?” “就是说内廷用度艰难,又不好老往外廷拿钱,皇上今年已经在户部下中旨取了数十万两之多,估计是叫户部顶了,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一个勋贵品官富商轮流捐输的主意,这谕旨第一个就往咱们这里来,不用说,晋商走不了,估计大人您的大哥也脱不得干系。” 事起突然,事情没发生之前,大家是谁也没有想到,但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略微一想,脉落就很清楚了。 王国峰上前请罪道:“军情司事前没有察觉此事,请大人重重责罚。” “这些事,肯定是最上头的那几个大人物搞出来的,计较于密室,军情司要是知道才是件奇怪的事情,怪不得你们。” 惟功摆摆手,将急着请罪的王国峰安抚下去。 众人都是在皱眉不已,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觉,袭上心头。 第五百七十一章 原形 “张大人,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请吩咐,下官们好照办。” 在辽阳镇众人思忖之时,那个带队的锦衣卫千户走上前来,打了个千,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道:“总之下官临行时曾经被皇上召见,皇上说内廷因潞王大婚之事急待用钱,叫小人速速赶路开读,不准耽搁……” “嗯,你等着便是。” 惟功没空和这小人之流纠缠,沉着脸往西花厅而去。 在他身后,众多的辽阳镇的高层也尾随而去,任磊和张思根等人听到消息,也是急速赶了过来。 “好大驾子……” 锦衣卫在京城已经是可止小儿夜哭,威风不下嘉靖年间盛时,出京办事,也是叫地方官员闻风辟易,无不奉承有加,谁敢怠慢? 不料在辽阳这里,却是根本无人将他们当一回事,这千户在内,所有旗校都是愤恨难当。 愤恨难平之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作训服的黑大个经过,这千户顿时发作道:“你过来。” 黑大个儿闻声诧异,不过还是过来,指着自己鼻子道:“你叫我?” “有点规矩没有!”千户怒道:“你们辽阳镇上下是不是均反了,老子是锦衣卫千户,就没有人安排歇息的地方和上糕点茶水?” “你是说叫我给你们上茶水糕点,伺候你们休息?” “不是你是谁?”千户斜眼看了黑大个一眼,极为蔑视的道:“瞧你这样最多也就是个大头兵,穿这一身黑乎乎的衣服,不成个模样体统。实话和你说吧,算你倒霉,咱们要找个由头闹事,就拿你作伐子了。” 锦衣卫到地方,向来是要勒索银两的,每次派人出京,内部都是互相竟争,甚至彼此出价,价高者才能有出京的机会,这和太监是一样的,京师的太监,要么能做到各监司的大佬或实权人物,要么最好的出路就是出京。 到某军镇当监军太监,或是提督太和山太监,南京守备太监等等,出镇一方,位高权重,比如以前辽镇大本堂中,监辽太监和巡抚,总兵三位一体,遇事商议决定,千里边境,太监强势的话,对军务政务也可一言而决。 在南京,镇守太监和兵部尚书,操江总督三位一体,更是威权赫赫。 这些太监,自然是能捞的盆满钵满,所以每次派人出京,都是一番龙争虎斗。 锦衣卫现在权势也是滔天,每次派人出京,亦是要有一番内斗。 这个千户出来,足足花了两千银子,对他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张惟功他惹不起,但给辽阳镇下头的人找麻烦,制造事端,挑起争斗,然后上头为了息事宁人,当然就要给他们银子了结争执。 在别的地方,他们当然不必这么下作,但在强势的辽阳镇的地盘上,只好委屈自己了。 “呵呵,原来是说我官小,拿我当出气筒子。”黑大个呵呵一笑,从腰间摸出一块脏兮兮的牌子,笑道:“定辽前卫指挥同知,这是几品?” 一群旗校傻了眼,真是没有想到,一个高品武官,居然是如此打扮。 这下,算是一炮打哑了火,可无论如何闹不起来了。 “算我们瞎了眼,得罪了。”千户看了几眼,确定这黑大个确实是个高品武官,恨恨的吐口唾沫,也不行礼,转身就躲开了。 …… …… 且不提郭宇在外头消遣那群旗校,西花厅内,也是济济一堂。 惟功看看众人,道:“畅所欲言吧。” 张用诚先道:“以前我们也曾经数次进献,不过那是悄悄的不言声的送上去,大家暗中都做这样的事,倒也没什么。此番上来要二十万,银子多了不少,而且很明显,这是要引为常例,今年二十万,明年可能三十,年年需索,没有尽时。” “这也还是小事。” 宋尧愈冷笑道:“皇上这是要各家轮流捐输,要咱们大人精诚勇进,带好这个头。实话说吧,皇上对大人算是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了,若但凡有一点儿,也不会这么个做法。大人这一回带这个头,以后真是众矢之的了。” 以前惟功因为整顿京营等各,在京中和晋党勋贵各有矛盾,但矛盾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调和的地方,就算是京营之争,也远没有到生死相搏撕破脸皮的地步。 但如此此时惟功带了这个进献的头,对勋贵,太监,文官,可算是彻底得罪到底,这个头是万万带不得的。 可以说,万历如果稍有体恤惟功的心思,这个事情也绝不会考虑叫惟功来带头。 就算是从好的方面来考虑,帝王心术之下,也是叫惟功真正成为孤臣,哪怕是李成臣这样的少小兄弟和姻亲都可能会与惟功反目! 李成功不仅要代表自己,而且还得代表整个襄城伯府的利益! 崇祯年间,因为军需困难,崇祯听从大学士薛国观的建议,叫各家勋臣捐输军费,以缓国用不足的窘境。 在崇祯看来,国家不仅是他的和老朱家的,也是这些勋贵亲臣的,大树一倒,这些家伙上哪里遮阴去? 但他的想法,却不代表这些勋贵亲臣的想法。 人家的想法是管你大明死活,反正紧握家财才是最重要的,崇祯下旨叫当时的武清侯李国瑞捐助军资十万两,李国瑞回话只能捐一万,崇祯大怒,加到二十万,李国瑞一边花了近十万银子来疏通关节,一边在大街上发卖货物,扬言为了捐输当卖家产,当众给皇帝难堪,一边只愿加到三万两。 崇祯自是怒不可遏,下令着锦衣卫旗校将李国瑞抓了起来,逼迫其交银,但李国瑞就是死硬,在牢房里一直到死,亦是没有交出一文钱的银子来。 李国瑞固然是蠢蛋,但有一点他亦是十分明白的……这银子一交,武清侯府就成众矢之的,勋贵亲臣们会视他为仇敌,单独和皇上抗衡,只是自己一个人倒霉,别家好歹会看顾他家的后人,要是得罪了所有人,自己一时免祸,但祸根深种,实在不是好的选择。 惟功有这样的“回忆”,固是知道这捐输银不能交,而西花厅诸人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坚决,这银子,确实是交不得。 “怎么摊了这么个皇上?”周晋材一脸的嫌恶,居然就这么说了出来。 在场的人也是不以为怪,连宋尧愈这样的老夫子也都是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孙承宗等参随没有参加这样的会议,否则的话,就会深为骇怪了。 佟士禄道:“嘉靖爷也不是好货,俺家就是败在他手里,要不是他,俺怎么会流落到京师去讨饭?” “隆庆爷不错,可惜寿数太短。” “人家不是说隆庆爷好色的很,一天要玩好几个嫔妃,生生是把自己玩死了。” “嗯,这个俺也知道,京师人都传说隆庆爷的外号就是小蜜蜂,成天在内廷飞来飞去的采花。不过,当年高大胡子秉政,倒是说了,万岁这样很好,没事就在内廷多生几个皇子,就算是有功于国了。” “他倒真是敢说,怪道万历初年被江陵相国和冯保联手赶走。” “风云变幻,现在看起来,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当今皇上肯定不如隆庆爷当年,几个阁老,张、申、许,加一起也不如江陵相国。” “他们连个屁也不如,听说没有,大政要更改了,什么以宽为政,改束湿为宽大,谁他娘的束湿了,还不是当官的和那些士绅生员!” “瞧吧,最近辽阳城生员们起劲闹事,三不五时就到各衙门递呈子上揭帖,这和朝中的变化自然脱不了干系。” “若是有益国计民生,纵是得罪人再多,亦不是不可商量。”惟功待众人说了一会,自己便断然道:“可皇上要银子是为了自己享用,从年中到现在年末,多取数十万取回内廷,借口潞王大婚,珍珠宝石取了近三十万颗,价值又是银价数十万两,内廷供奉每常是有规矩的,皇帝每月光是吃饭的银子就两千余两,供给猪羊每年数万头,薪炭数百万斤,绢、布数十万匹,丝棉、锦、纸、皮毛,各项物资无数,内库十库,每年不知靡费多少,皇上这样贪得无厌,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这一次还不止是要我们进献银两,亦有采选民女三百人充实宫禁的任务一起下来了。” 在场众人,都是面露嫌恶之色。 辽阳镇这个团体还很年轻,朝气蓬勃之余,又是习武强身的武将,所以在女色之上,除了少数人外,多半能够克制,万历在数月之前已经下令取过一次民女,在民间惹出不少事非来,这一次又要在辽阳等地选取,如果阿旨顺从的话,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事非来,使多少人破家! 张用诚一脸无奈,道:“选秀女当然是宫里的老公们负责,下个月就到,这事情还有得头疼。” 宋尧愈一脸不解:“皇上也是江陵当年费尽心血调教出来,幼而聪慧,举一反三,经筳之上,已经深明大道,怎么突然成如此模样?” 惟功则十分冷峻的道:“这不过是原形毕露罢了。” 万历贪财,好色,毫无节制的懒惰。后世有不少人希图替他翻案解释,但以惟功看来,万历确实很聪明,但缺点亦是十分明显,最为要命的,就是寡恩。 对他,对张居正,都是如此! 第五百七十二章 教士 宋尧愈道:“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办?” 一语出来,室中诸人都有不胜头疼之感。 皇帝是这般无赖,已经是无可转移的事实,要说国家有难,或旱或水,或是兵灾,国用不足,则要求大家进献,还有话可说。 现在国家承平日久,张居正打下的底子极好,中枢和内库最少攒千万以上的白银,或许还不止! 这样的情形,皇帝将手伸到臣子这里,要求进献,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我只有拒绝,推托之词,请宋老夫子和几个人好好研究,无论如何,将我们的苦心解释清楚。”惟功缓缓道:“一则是军用还未充足,要练兵,御虏,军屯,足粮足饷,才能将这些事办下来。虽有私财,亦未敢挥霍浪费,绝无可能一下子拿出几十万这么多来。二则,是请皇上节制用度,虽然天下为一人之天下,然而未必要以天下奉一人,老夫子,这话改的委婉一些,但要将意思表达的到。” “是!”宋尧愈有一些名士派头残留在身上,向来和惟功不怎么讲礼节的,此时却是站起身来,肃容答是。 “军情司要小心,最近事务繁多,总有些不对头。” “是,本司已经进入戒备状态,只是现在情报来源不多,还没有办法推断更多。” “嗯,继续努力。” 惟功心中隐隐有不安感。 拿顺字行做文章,敌人不是第一次了,特别是张惟贤的锦衣卫和张四维的晋党,顺字行一直是他们的火力进攻的主要目标。 谁都知道,顺字行是惟功的钱袋子,将惟功的钱装子倒空,他也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权势会大打折扣。 现在京城和各地隐隐形成的张党,辽阳是核心地区,所有建设无钱当然不行,而其余各地,扶植一些官员,收买当地势力,打击异已,顺字行的经营也不是那么白壁无暇,总有一些违规的地方存在。 一旦将顺字行打翻,惟功就成了无根之木了。 但这一次绝不是单纯的打击顺字行,种种迹象看来,敌人所谋甚多。 现在只是没有办法确定,打击究竟是从哪一方而来,究竟是向哪一点?辽阳,京师?顺字行?或是辽阳镇? 一切都有扑朔迷离之感了! …… …… 荷西.马洛卡在辽阳城的街道上行走着,他是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青年男子,满头金发,碧蓝的眼睛,加上一脸微笑,虽然高大如狗熊,四周还是吸引了不少孩子跟随他说笑打闹。不管城里已经有多少夷人,象荷西这样的特征十分明显的泰西人,仍然会引发一场小型的围观。 他穿着一袭灰色的长袍,腰间用丝绦束带,脚上穿着麻鞋,胸前是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对他这样出生在荷兰,家境富裕,而矢志替天主传递福音的耶苏会教士,基本上就全部是这样的打扮。 他今年二十三岁,从十一岁就到神学院学习,十五岁之后就开始到海外学习传教,十九岁时曾经到某个大学去进修天文学和几何学……这是传教士的必修课,同时也学习修理钟表,铸炮,制枪,总之将当时欧洲独步于天下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这才重新踏上旅程。 在马六甲和真腊等地,荷西传教一年,收获不大,当地人仍然是以穆斯林和佛教徒为主,后来饱受心灵伤害的荷西到吕宋等地转了一圈,自信心才恢复了不少。 对他这样的助理修士来说,最好的经历要么是在罗马感受主的荣光,要么就是到南美,到比如巴拉圭这样的耶苏会创立的神国去游历一番,这样对他的自信心会有极大的帮助。 到万历九年时,荷西沿着祖辈留下的痕迹,乘船来到澳门。 这里是耶苏会传教士抵达中国的优先停靠点之一,要么广州港,要么澳门。 与荷西一起抵达中国的还有一个著名的传教士利马窦,也是一个助理修士,以耶苏会传播教义和知识的精神,两个青年在广州分手,利马窦决心走上层路线,他的学识很广博渊深,荷西很佩服他,利马窦本人也是十分自信,他打算在几年之内打响自己的名头,然后到京城服务这个帝国的上层,以上层路线打开局面。 “荷西,这是一个文明国度,相比其余的蛮荒国度,在中国我们更容易获得事业上的成功。” 一想到利马窦当初的话,荷西眼里就是热泪盈眶,到澳门闲住了很久,荷西一无所成,如果不是因为辽阳这里需要大量的教学人才,恐怕自己还在澳门闲住着呢。 此时荷西在武学院教授几何,帮助炮兵学院研究弹道学,每月薪俸五十两,这个收入当然不低,比大多数的中方教员要高的多,毕竟学院以学识为衡量薪资的最高标准,这个时代的耶苏会的成员几乎都受过最严格的科学训练,在那些蛮夷国家,荷西的特长还无所发挥,他很高兴在中国这里自己的知识受到尊重,并且最大程度的发挥出来了。 他的俸禄,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之外,几乎全部被他用来购买教学器材,用来和学生及学生家长的交往,对荷西的这种行为,军政当局并没有禁止,在上个月,一个教育司的官员约见了荷西,明确指出,除了在学校之内荷西只准教学,不准传教之外,校园之外和业余时间,他的行为不被约束。 “大明有宗教自由,不强迫任何人信仰任何宗教,当然也不会禁止任何人传教,前提是,不准与大明的现任律法有冲突。” 每当想起这一次谈话时,荷西心里就是一阵激动:赛里斯人不愧是文明国度的创建者! 可惜的是,这样伟大的文明国度,却并没有沐浴在主的荣光之下,这叫笃信者荷西感觉十分遗憾,当然,他对自己的传教工作也就更加的起劲了。 …… …… “亲爱的杜先生,这是我带给贵府的礼物。” 荷西踏上的是杜忠的家门,他很喜欢这些中式小院的样子,宽阔够用的庭院,干净整洁,鲜茶和树木在庭院各处栽种着,给人眼睛以美好的观感和享受。 杜忠的儿子已经十三岁,现在就是在武学院学习初级军官课程,以及五年之后,可以直接到军中担任队官级别的军职。 对军校出来的青年军官的前程,辽阳镇上上下下都十分看好。 竟争当然也是十分激烈,除了教育司的调查工作之外,杜家还要有五位编在保甲身家清白的家族当保人联保,然后再通过考核,不论是头脑,身体素质,还是知识储备,都要有一定的基础之后,军校才会考虑录入。 杜忠的儿子能在百中取一的录取率下被录入,毫无疑问是一个不错的人才,在学校里荷西也很喜欢这个少年,经常到杜家走动,一来二去的就是熟识了。 只是有一点叫荷西十分沮丧,到目前为止,他发展的信徒只有三家不到二十人,都是在学院做各种杂活的杂役家庭,而且荷西很怀疑那几家平民是贪图自己每次上门的好处才信教的,只是他将这种怀疑深深藏在心底,不愿宣诸于口……如果说出来的话,自己在辽阳的传教工作就太失败了啊! “荷西教士你又拎东西来,何必这么客气?” 杜忠今日在家,这日是朔日,天气也不大好,早晨开始就是天气阴沉,辰时末刻还下过一阵小雪,这样的天气辽东的土地都被冻的**的,什么工程也做不起来,到了午间,天气没有放晴的迹象,城外的土地开化程度也十分有限,杜忠将手下安排去做一些零散的室内活计,比如城中那个忠烈祠堂的室内修缮和装潢工作现在可以加急进行了。 大祠堂现在已经成为城市中心,整个祠堂全部用大块的条石为基,足有一百多级的石阶为底,然后又是芜殿式的高大建筑,大殿之中,可以同时容纳过千人,是九楹五进的超大殿堂,祠堂殿前是极大的广场,足可容纳数千人之多,站在高处,沿着大殿底座是大块的草坪和树木加上山石点缀的市民广场,足可容纳十万人以上。 用惟功的话来说,每个城市都需要一个中心,除了优裕的生活之外,精神上的满足亦是必须。事实上中国最大的市民阶层形成于北宋,开封城就有大相国寺和皇宫外围等各种中心,北宋的市民生活极为丰富和优裕,皇室也没有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感觉,金明池龙舟竟赛可以充许数十万开封城民旁观,上元佳节灯会时,官家会在宫城城头与民同乐,一起观灯看景。 惟功当然没有建一个皇城和金明池的打算,不过建一个市民中心,与辽阳大大小小的小区和生活服务区配套起来,这倒是十分简单的事情。 大祠堂,表彰和纪念烈士,以鼓励后来者,这样的建筑成为市民中心的标志性建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配上大广场,大阅台,超级牛气的市民广场就初见雏形。 当然,辽阳这里在不久前不仅是小农经济,还是类似农奴的军户为主的居住区,想一下子跨越成为拥有大量市民和学院,加上职业军队和强大海国的工商城市或国家的雏形,目前来看,还为时尚早。 现在的辽阳,只是拥有蓬勃的活力,在未来一切都有可能的发展良机,当然,也拥有放眼整个大明都位于前列的富裕财力,不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是如此。 “理所应当,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荷西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客套,在中国几年,他的汉话已经说的十分流利,几乎没有一点儿口音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破脸 “老师。” 杜兄家的老大过来给荷西行礼,身边还有几个少年,荷西认得有一个是姓李的,似乎是医学院里头的学生。 医学院里不仅是有泰西的传教士和译本医学著作,也有阿拉伯的译作,更有几个从阿拉伯过来的医生做老师。 和后世穆斯林的固步自封不同,明季的阿拉伯还算是半个文明国家,特别是医学上的成就在此时应该是在西医之上,西医的解剖学才刚开始进步和发展,阿拉伯人已经玩这个很久了,在人体结构和脏器构成和医药学上,阿拉伯人还保有着一点领先地位。 不过,这个宗族和其代表的国家还没有经历文艺复兴,整个宗族和国家都日趋保守,如果不是处于东西方的中间地界,恐怕会堕落的更快。 荷西对这些家伙没有好感,不过他很喜欢眼前的这些赛里斯少年。一个个聪明灵秀,长相斯文,又极有礼貌,每次和这些少年交流时,他都有一种十分愉悦的感觉。 “给大家每人送一令纸,我知道你们的新年就要到了,我们也快放假,不过我不会留在城中,所以年礼就提前送了罢。” “教士你不留在城里过年要去哪里?”杜忠和浑家一边将教士提来的大包礼物接下来放好,一边诧异的回问。 辽阳现在的情形是这么好,大家都摩拳擦掌的要过一个好年……想起以前过年时是真能愁死个人,想方设法,就是要筹一点钱,割一两斤猪肉,配一点白菜,加上白面,一年到头吃这么一次,就算是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有了交代。 现在么,牛肉猪肉鸡肉还是羊,随便吃,杜忠家屋檐下就吊着两只全羊,冻的梆梆硬,肉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可以一直慢慢割着吃到过年,还有后院养的鸡,厨房里吊着的熏肉,大缸子的各式酱菜都摆放好了,足可过一个十分丰裕的新年。 一听说这高个泰西教士不在辽阳过年,杜家的上上下下,都有难以想象之感。 “我们耶苏会不仅有神操和四愿之外,每个月都有三到七天的小避静,每年有一次四十天的大避静,不论是总会长还是身居什么职位的,都是必须要遵守。” 杜忠知道教士的四愿就是绝财,绝权,绝色,然后效忠他们的什么教皇,这个大避静小避静倒是没听说过。 “就是每年找一定的日子和时间,自己独居修行,不见外人。”荷西笑道:“我打算在新年期间,徒步到金州中左所去,四十天时间,差不离够打一个来回。” “就自己在路上走?” “按主的福音书要求,应该是学主在旷野中行走,不过我担心以辽东的天气,旷野中我会蒙主宠召,所以还是沿官道走,方便休息和补给。” “就算这样也是太辛苦了。” 杜忠感慨道:“你们洋教士,倒是比俺们的和尚道士虔诚啊。” 荷西还没有说话,有人在一旁道:“大哥!” “怎了,老四你有话要说?” “是。”杜礼一直阴着脸坐在一边,他对大哥家里的一切都看不惯,但他是上门来游说大哥和二哥几个的,所以必须按着性子呆在这里,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哥,怎么就这么信这个教士?这些方外的人有什么实诚话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引,成么?” “你这是什么话?”饶是杜忠谦和守礼的性子,脸上也是有些挂不住的感觉。当下气的脸红脖子粗,怒道:“教士虽说是方外人,但也是老大的先生,上家里来还带了礼来,你这么说话,还有一点礼行没有?” 杜礼只是冷笑,他可是禀膳生员,大明统治阶层的外围份子,虽不是官员,可也不是普通的百姓和军户能比的,就算是杜忠这样的百户,在他面前也根本不算什么。 他今日上门来是有事提点一下这几个堂兄,毕竟自己幼而失亲,不是宗族的这些人也很难中秀才,但如果大哥他们执迷不悟的话,他也懒怠多管了。 “舍弟读书人,实在是……” “呵呵,我明白,我明白。”荷西一脸笑容,只是多少有些尴尬,他起身就要告辞,杜忠也起身预备送他,此时大门前又是来了一个熟人,却是李达提着几只血淋淋的猎物,大步走了过来。 “哟,是荷西老弟。”李达也见过荷西几次,信教的话题从来不肯谈,不过老是喜欢和荷西扯泰西的风土人情,算是半个熟人了。 当下将手中一只硕大的黄色野兔子往荷西怀里一塞,李达笑道:“今儿出去打猎,咱这火枪可比以前的弓箭和套索强一万倍,也就去了两时辰不到,打了两只獐子,两只傻狍子,还有十来只兔子,野鸡,估计也就够吃半拉月的,家里的半大小子吃肉就是凶,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 “好,多谢。”荷西接了兔子,赶紧就是告辞。 李达见他神色匆忙的模样,有些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将怀里抱着的大大小小的野物径自抱到厨房放下,待他出来,听到杜礼的话时,却是气炸了肺。 “大哥你听我劝,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李达的事。”杜礼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已经不想在这里久待了,大哥家里的一切都叫他感觉不舒服,侄儿和那些同学们学的东西,家里的摆设,说的话题,来往的客人,没有一样不叫他浑身难受的,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道:“甭看李达现在天天舒舒服服的没事,现在城里生员缙绅们闹腾来闹腾去,几次生事,岂不都是因为此人?他殴打的不是百姓,是生员,有不少大老爷说了,不要说打人了,便是这些兵痞抢各家的一只鸡,也非得插箭游营,弄辽阳镇一个大大的难看不可。现在有这样扎实的理由,岂能善罢干休?实话同你说吧,一会子我就要到学宫去,众位同年好朋友聚集,再一次到分巡道衙门去递呈子,总要在年前就有一个说法才是。挨打的那位也递了状子给巡抚衙门,听说巡抚颇有意亲临辽阳,大哥,你们现在过的是不错,但那是张惟功拿私财贴补,这是邀买人心,图谋不轨啊!” “混帐小王八蛋……” 李达听的大怒,他的脾气原本就是暴燥,当兵之后每日训练当值才能把身上的能量发泄出来,所以精锐军队绝不能闲,他已经是一个龙骑兵军官,如果是正常情形下,他现在应该带着部队训练,拉练,每日将身上的精力吼光,用光,而现在因为有事情未决,上头叫他暂且休假,这一休就已经是一个多月了,还不知道继续休到何时,现在他每日就是在家吃肉喝酒,自觉练一下火枪和保养枪械,除此之外就是出城打猎,每日闲的发慌,这一身脾气真不知道怎么发出来。 此时一听到杜礼的话,李达大步冲上前去,将杜礼的衣襟领口一拉,右手握拳,怒道:“老子今日再狠狠揍你一顿,正好凑个整。” “李达,你这浑人住手,这是杜礼。” “杜礼算个鸟……”李达下意识答一声,接着才省悟过来,脸上怒气渐渐消失,看着一脸惊惶的杜礼,李达吐了口唾沫,道:“以前都将秀才相公说的天上人一样,最不济也是圣人的门徒,现在看来,真是狗屁!” 说罢,也不和杜家人多说,气冲冲大步离去。 “这厮果真是该死,这死军汉,真真该被拉到西市去斩首。” 杜礼刚刚吓的差点尿出来,李达沙锅大的拳头在他脸前晃悠,差点就砸在自己脸上了。堂堂秀才相公,斯文场中的人物,每日接触的不是秀才就是训导老师,要么就是各衙门的大人,哪里想过,会被这么一个粗人军汉拉着脖子,差点就被痛殴一场? 这会子杜礼倒是忘了,自己也是出身军户,就算是当了秀才相公,以后中了进士当了官,后代仍然是军户身份没得改,只是成为官绅之后,在各卫各都司也是地位崇高,不会被当成普通的军户人家看待罢了。 “你自己亦是军汉的后人。”杜忠脸若寒霜,感觉已经认不得这个堂弟了,种种行径口吻,实在是和自己和杜家的亲朋都格格不入,他冷然道:“既然你是贵人,不认祖宗,我们这里实在是空不得下你,还请早行吧。” “哼,大哥,我是好言相劝,听或不听,在你们自己了。”杜礼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抱了一拳,转身便走。 在杜礼离开之后,杜老太爷才从厢房里出来。 杜忠对他道:“三叔这下你看到了吧?小四已经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彼此不同心,你老虽然想家族和睦,我看还是算了!” “随你们吧。”杜老太爷无奈道:“世事我已经看不明白。以前都说训导老爷们为人方正,有大学问,生员们也是有学问的,可他们现在就是和咱们总爷过不去。若没有总爷,我等又哪有现在的日子可过?” “不论是谁和总爷过不去,我杜某就一定站在总爷这一边。”杜忠凛然道:“全辽阳的军户,肯定也都是这样想的。” “多事之秋。”杜老太爷人老成精,知道事情可没这么简单,不过现在已经快到万历十一年,张惟功在辽阳经营近两年,根深蒂固,连杜忠这样厚道稳重的性子都能说出不论是谁,都要跟着惟功走到底的话头,整个辽阳民心,可想而知。 第五百七十四章 看望 李达到家之后,兀自气咻咻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浑家赶紧递了热茶汤来,用的是枸杞和姜熬成的汤水,怯寒去湿,这大冷的天,喝了自是十分舒服。 这些都是自中左所上岸的货物,辽阳人不知道枸杞是西北过来,也是统称为南货。 李达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汤水下肚,这才感觉好受了些,一五一十,将自己受气的经过,告诉妻子。 他总料妻子定与自己一起痛骂杜礼,不料浑家瞧瞧他的脸色,怯生生的道:“当家的,要不然,咱们备些厚礼,送给杜家那老四?他打小我看着长大的,读书是好,不过人的性子很喜欢财货,这两年听说帮人做了不少包揽诉词代打官司的事情,就是为了捞钱。他现在在学官和几个大老爷跟前是有面子的,难得有这熟人,何如恼了他?” “你这是什么话?”李达满肚皮的不痛快,说道:“人家抽我的左脸,倒将右脸送过去?上次那洋和尚荷西说这话,我嘴都要笑歪,咱们还真要做这样的事?” “当家的,常听人说,忍一步海阔天空……”李达浑家原本不擅言词,妇道人家,哪里懂说什么场面话?不过最近她常常上街,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李达现在已经成为城中双方角力的棋子,生员和官绅和分守、分巡各道衙门都在拿李达作伐子,借着此事与总兵衙门打擂台,两边公文来往,一边要提人审问,一部护着不放,笔墨官司已经打到辽东巡抚和蓟辽总督那里,再往上,就是京师兵部和朝廷中枢了。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影响了李达妻子的心情,这些天中夜经常不能安睡,总是从睡梦中惊醒……有无数次,她梦到自家男人被一队如狼似虎的兵士捉了就走,五花大绑,送到菜市口去斩首,四周还有不少秀才相公在拍手称快……她是真没有想到,自家男人,怎么就落到如此的田地? 要知道,李达被生员仇视,这给他的妻子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庞大压力。生员可不是后世表现的那样是穷酸秀才,或许也有屡试不中,不擅经营的穷秀才,年过中年,教个私塾混碗饭吃,但多半的生员只要稍加经营,日子总不会难过,而且在识字率只有百分之五,童生成为秀才又只有百分之五的残酷考试制度下,成为秀才相公,在很多乡民眼里已经不是普通人,在乡间,百姓有了冲突,请来的断事人,一般肯定会有一个秀才相公,相公说出来的是书上的道理,大家听了才会心服口服。乡绅家里的红白喜事,少不得要请几个相公迎送宾客,要是厅厢里真的全部是白丁,花钱再多,也挣不得什么脸面。 朝廷有什么文告法度,当然也是相公们解释的最为权威,而秀才相公屡试不中的,也就成为乡绅阶层的一份子,来往的全部是官绅世族,什么法度律令,基本上也就把持在他们手中,他们的解释和判断,是某一乡一村一甲一里全部百姓对律令和当今世道的全部依凭。 这也就是明末之时,江南时有反抗税吏催科的市民和乡民大暴动,只要一个乡绅一句话,出动几百上千的佃户和百姓是很稀松的事情,到了清兵到江南后,剃发,催科,不得江南士绅人心,这才引发江浙一带此起彼伏的反抗,黄宗羲顾炎武顾杲东林四公子,都是振臂一呼,应者景从,黄宗羲一介文士,一声号召,便可率领数千百姓和自家佃户自成一军。 辽阳城中,秀才比江南更为稀少,所以地位更为崇高,这也是杜礼今日和李达发脾气,将荷西逐出的底气所在。 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件事,杜忠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杜礼赶出门去,有一个相公在宗族之中,杜忠虽是官身,不需优免照顾,杜义和杜廉等兄弟,杜礼却是可以将他们荫庇下来,不需再服徭差力役,家族的田亩,也有几十亩可以彻底免税。 杜礼的底气,便在于此,而他的失误,也在于此。 现在别的地方徭役也有改为应募,这是张居正留下的善政之一,以前都是按里甲轮值抽发,什么门子禁子更夫牢子驿夫轿夫等等,全部是抽征力役,现在官府改为佥募,就是拿钱来雇,有明一代,对百姓来说,这是第一等的善政。 只是执行起来肯定有拖延的,有不愿执行的,现在京里阁老们要“以宽为政”,估计地方更加不肯多花冤枉钱,这些力役,估计还是会以徭役形式存在下去。 在辽阳,佥募却是执行的十分彻底……原本屯堡之中就全部是募工,各地的建筑工程也是全部募工,包括军营里的夫子,亦是募集而来。 到处都是募工,加上军户制度被屯堡破坏,各指挥现在已经无法找到自己麾下的百户,里甲原本也不行于辽阳,各衙门想继续抽用徭役也找不到人……总不能到大街上去拉壮丁,去抢人? 大老爷们也得俯下身段,要么能省则省,少用些仪从元随,要么就得从公使钱里多拿一些出来募人,这一来,怨气当然充足,而杜礼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没有给家族实际的帮助和利益,而又盛气凌人,杜忠将杜礼赶出门去,也就势所必然了。 “算了,你别管了。”李达感受到了妻子的凄惶和害怕,他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他只是一个小军官,而且跟随总爷的时间不够长,在军中除了杜义杜廉兄弟外也没处下几个真正有交情的兄弟,虽说大家全部是袍泽,可袍泽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上次出兵,自己这狗怂脾气硬,也没说和佟士禄马光远等真正的军中大人物攀上点交情,没有交情,谁会真心替你说话?就现在自己替辽阳镇惹出来的麻烦,佟士禄会不会如在沈阳近郊那样护着自己,谁能说清楚?就算是辽阳镇拿自己去把这些烂污的糟心事给抹了,恐怕上上下下的兄弟也不会多说什么吧…… 或许会有人心寒,可谁会为了一个素未平生的人出头扛事? “老子会想办法!”临到最了,李达也只能用这样虚无缥缈的话来安慰妻子,也是安慰自己。 “李达在家吗?” 外头突然传来有人进院门的声响,先是问了一声,然后就听到门户吱呀一声被推开,李达一轱辘从坑上跳下来,刚刚说了半天的糟心事,这一下,心还真是有点慌乱! 不过他就是硬项脾气,脸色变了一变,很快又转为一脸的倔强! 哪怕就是有人来拿他,李达也不打算摧眉折腰,俯低做小! 他原本就有强直的脾气,现在经历了军人训练和沈阳转战,更有一种凛然傲气,想让他嗑头求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俺是李达,你们是什么人?” 李达在家也是全身常服,收拾的十分贴身,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利利索索的军人模样。他大步到门前,看到院子里有几个军官模样的走过来,心里一突,就是将脸扬的更高了。 “***李达,你他娘的眼长在屁股上,老子来了都不认得了?” 这么一声骂,声音倒是熟悉的很,李达定睛一看,却是在辽阳一战时彼此配合过的马世龙。 他不过是龙骑兵分遣队的局百总军官,马世龙却是骑兵千总级军官,两人的地位相差是天差地远,而且马世龙领的是重骑兵,穿着两层和三层甲,外层是青唐甲,战马也是高头大马,马身上还挂着马铠的重骑兵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哪里将别的军人看在眼里?所以两人虽然配合着转战千里,交情倒也只是泛泛,只是做为兵种的带队人,经常要彼此联络,配合战事罢了…… “是马将军,属下失迎了!” 李达立刻打了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这一套下来,他心里倒舒服很多,这么多天闷在家里,见不到军人袍泽,行不得这一套礼节,真是把他给憋闷坏了。 沈阳战后,马世龙终于再进一步,成为骑兵总队乙队的副总队官,也就是副营官,营官就是马光远,两马并一槽,倒是有不少人说是好彩头,未来乙队的成就,肯定不在赵雷的甲队之下。 当了副营官,也就保到了辽阳镇标下游击将军,都指挥同知,卫指挥,三品武职。 不过一般本镇是称实职,比如上下级互相敬军礼,李达应该称马世龙为马营官,或马副总队,称将军的不是没有,但确实是很少。 “李百总,不必客气。” 涉及到军礼,刚刚还有些笑骂姿态的马世龙也变了模样,正儿八经的回了个军礼,然后介绍自己身边的人道:“这黑大个特科总队的郭总队,这位是侍从室的副总督查朱尚骏,等同副千总了,介绍完毕,你们算认识了。” 李达没想到今日来家里的全部是大人物,他机械的行了两次军礼,好在这一次被马世龙提醒了,没有再犯称呼错误的毛病。 看着李达,郭增耀道:“我今日来,就是来看看你。” 第五百七十五章 力挺 郭增耀在京师舍人营里时就是一个耀眼的明星,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极有人缘,他这种人,天生的带头大哥的气息很重,和稳重踏实,行事靠谱的马世龙正好是两个极端,在新兵期间,两人迅速成为两个核心的带头人,郭是烈火,马是深潭,彼此的发展道路不同,不过现在的际遇也相差不多,都属于舍人营非顺字行出身的中坚人物之一了。 “多谢郭总队。” “听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汉子。”郭增耀看出李达有些神思不属,不觉语气加强了三分:“你是我们辽阳镇军的人,我来没有别的话,就是想说,有我们在一天,就保你一天。任是谁想动你,先来动我,想拿你插箭游营,先**,想斩你泄恨,先斩我。” “郭总队……” 李达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他不是这样的懦弱之辈,但这阵子一个人承担的压力实在是太重太重,有些叫他不堪重负了。 一个人成为一个统治阶层,而且是掌握话语权和民间舆论走向的阶层的仇敌,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不光是一条性命的事,李达已经在担心,自己就算是死了,将来怕也是辽阳一带要流传很久的恶人,几百年后,人家提起他来,还要骂几声孬种,歪货,非礼斯文! 这样的后果,他承担不了,自己还有儿子,宗族还要延续,如果担着一个坏名声留给子孙,自己这一条命还真是赔不起! 这么多如山的压力,才使得这钢铁一样的汉子,此时在郭增耀这样的青年军官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来。 “嗯,”郭增耀不愿看到李达这副模样,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些话,说完了。” “多谢郭总队。”李达镇定下来,微笑道:“俺自己犯的事,俺自己会扛,只是有一宗,俺一定要说明白了。” “啥?” “再回到当日之时,遇着那狗怂的混蛋,不管他是秀才相公还是举人老爷,俺一样会拿鞭子抽他个***。” “说的好!” 郭增耀这一下才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李达的肩膀,笑道:“刚刚看你那样,还以为是个孬货,这一下,不枉咱跑来这一趟!” 马世龙也道:“咱们是一个战场上厮杀过北虏,一起对敌,你敢将你的后背交给我,我亦敢将我的后背给你,这就是生死兄弟,这就是袍泽情谊,所以我的话也是和老郭一样,我们俩也是代表不少本镇的军官,你放心好了。” 他又看看一直笑而不语的朱尚骏,沉声道:“这位朱督查是侍从室的,你想必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总而言之,本镇上下军官都清楚,连大人也清楚,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 朱尚骏也上前来,微笑着道:“李达是好兄弟,原本我今日来,其实说实了吧……这是大人亲口吩咐下来的,说是叫我过来看看,甭叫李达想不开顶不住了闹出什么笑话来,本镇的人,叫一群头巾客逼的无可奈何,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李达这才明白,郭和马这两位是代表辽阳镇的军官团前来,算是表达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和表示支持,而朱尚骏这位总兵官身边的近侍武官,则是挟上意而来,是张惟功授意这位近侍武官前来看看自己的情况,防止他在在眼前的大风潮之中挺不过去…… 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直冲眼睛,但李达这一次将自己的酸热感觉给按住了,他用尽全力,行了一个漂亮标准的军礼,对着朱尚骏道:“请上复大人,李达一切如常,静候大人的军令!” …… …… 夕阳西下的时候,来自辽阳的传骑塘马抵达了京师的城门之下。在风尘仆仆的塘马眼前,半轮红日在巍峨的城门楼子和蜿蜒不绝,一眼看不到头的城墙另一边慢慢降下,散发着冬日傍晚时十分菲薄的热力,殷殷晚霞将巨蛇一般的城墙映成一片赤红,在城楼之上,一小队一小队的京营士兵扛着长枪或纹眉刀,在赤红的军旗之下,慢慢的在城墙之上游弋巡逻着。 在这个塘马看来,这些兵的军姿实在不成体统,走路的模样也是松松跨跨,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实在叫人难起敬畏之心。 倒是沿着这二百年以上的城墙,一面面赤旗在晚霞之中犹如剪影般的清晰,沿着城门看过去,砖墙城坦,高大城楼,翁城,羊马墙,所有的防御体系都是那么的巍峨,如山一般耸立,而沿着城池和官道展开的是如蚊虫般行进的大股行人,有人出城,行色匆匆,有人入城,亦是急脚闷头赶路,而城外处处村庄的幢幢土房瓦屋之上,烟囱之中冒出股股青烟,倒是有一股轻松悠闲的感觉涌上心头,叫远出的游子,有一种深入骨子里的疲惫之感袭了上来。 但这种感觉只在塘马身上存留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就将看风景的闲适和疲惫给甩在了身后,挥鞭打马,很快就融入到入城的人流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各军镇往京师的塘马很多,这个辽阳塘马几乎没有被任何人注意,从城门进入之后,一直由东往西,从京城的坊市一个接一个的穿过,待他赶到安富坊观音桥一侧的英国公府门前时,天色已经一片漆黑了。 “劳驾,”在英国公府的侧门前,这个塘马对门政道:“进去禀报一声,就说我们总兵官大人叫人送了一些土产给贵府七老爷,还有几封信,一些话,叫我当面回一下。” “嗯,等着。” 门政没有多说,只是深深看了这个塘马一眼,见对方穿着的是七品武官的服饰,料想是一个冠带总旗,当下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里去。 没过一刻钟功夫,又有一个执事模样的过来,打量了塘马几眼,询问清楚之后,便道:“七老爷最近心绪不佳,避不见客,要不是你是我们五少爷派来的,也没有办法带你进去。” “怎么了?”塘马道:“七老爷有什么不顺心的?” “唉,反正你要带话回去……实话和你说吧,我们七老爷遭小人嫉恨,不知道叫人在皇上跟前嚼了什么舌头,叫皇上把左府佥书的差事给免了。” “竟是此事。” 塘马吃了一惊,脸上的神色变的郑重起来。 塘马就是朱尚骏,他是京城人,地面熟,在军情司行动组和特科,加上督查室都历练了一圈,这一次除了送奏疏之外,也负有和英国公府上下沟通的责任,这种事,要么是几个老夫子中挑一个,要么就是朱尚骏这种文武双全,长袖善舞的全才来担任了。 不过,他没有想到,京师风云已经有变幻,别人不明白这件事其中的含义,朱尚骏可是十分清楚。如果万历但凡有一分顾忌到惟功,张元芳这个左府佥书的差事就丢不掉。 这件事,政治意味太明显了! 他问道:“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久了?” “总有十来天了!” “府上没有什么反应?没给七老爷想想办法?” “他?”执事摇头道:“我们七老爷是什么性子,你跟在五少爷跟前还不知道吗?” “是,七老爷天性恬淡从容,不喜权势金钱。” “对喽。” 这么一对一答间,执事将朱尚骏引到了梨香院,在院门前报了个名之后,便又有一个小厮过来,将朱尚骏引了进去。 这个小院,在舍人营也是十分有名,惟功除了住在营中,就是居于此处,现在营官级别的高级武官,当年或多或少都来过这里。 舍人营出身的上下都是明白,虽然张元功才是惟功的亲生父亲,是正经的父子,但惟功心底里头,始终亲近的还是张元芳。 固然有叔侄婶一家子相处的十分融洽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张元芳的性格秉性,更教惟功高看一眼,更容易得到惟功的尊重。 相形之下,张元功虽然也不是张元德那样的过分贪图享乐,可世家勋贵子弟特有的毛病也是不少,声色犬马,权贵意气,身上或多或少也是有些。而且,张元功心心念念就是一个爵位,在一个国公看来,当然是悠悠万事,以爵位传承为第一,对惟功的事业,也没有张元芳那么肯定和支持。 “见过七老爷。” 朱尚骏对张元芳不以对方被免职而少了一分恭谨,甚至犹有过之。 “免礼,不,用你们的军礼吧。” 看到朱尚骏有叩头的打算,张元芳赶紧伸手将朱尚骏托住,微笑道:“你们的军礼就很好看,我很喜欢。” “是,那末将就行一个军礼!” 朱尚骏面容白皙,生的十分俊朗,站了立定,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之后,不仅张元芳颔首称赞,就是闻讯赶来的七婶,也是不停的夸赞。 朱尚骏耐着性子,将张惟功一些问候的话当面向张元芳夫妻说了,再将带来的一些土物,亲手奉上。 “又叫小五多费心了。”七婶擦擦眼,感叹道:“这孩子,就是一个忠厚的底子。” 她看看朱尚骏,虽然这个青年人仍在微笑着,仍能感觉到眉眼中有重重隐忧,她道:“我妇道人家,不多嘴碍事了,你们有什么正经事,只管说,我叫人准备酒菜。” 第五百七十六章 蹊跷 待七婶退出之后,朱尚骏立刻道:“七叔,你这一次去职,应该是有人存心设计对付我们总兵官大人。” “我亦是这么想过。”张元芳道:“然则我丢一个左府佥书,根本是毫不介怀,又何能伤到小五分毫?” “不然。”朱尚骏摇头道:“将七叔你落职,不过是表明皇上的一个态度。说明皇上对我们大人已经极为不满。这样一来,有心人看在眼里,不敢出手也就敢出手了。” “原来如此。”张元芳颇有一些瞠目结舌的感觉,他倒是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去看问题。 朱尚骏心中焦急,他此行有上奏折的专责,但惟功亦特别交代,要到英国公府看看。 这“看看”文章很多,现在看来,英国公府果然出现了不小的变化。 “我应该再去拜府上的国公大老爷。”朱尚骏起身道:“这也是我们大人临行交代过的。” “对。”张元芳欣然道:“应该去看看,他们爷们之间,自己不能走动,也该叫你们代为走动一下,这样心里也算有彼此。” 这样要紧关头,张元芳能扯到这里,朱尚骏心里暗自摇头。不过他没有多说,只道:“最好七老爷替我带个路,不然的话,侯门深似海,况且是公府?下官还有别的公事,最好能省些时间。” “嗯,也好,我们这就往大本堂那边去。” 张元芳也不必换衣服,他落职之后,每日就在家看书写字,连兵书都不看了,彻底将过往那些还介怀的东西给抛下去了。 他已经看的很清楚,当今圣上,绝不是什么明主,从种种迹象来看,怕又是另一个嘉靖。 想想也是叫人感慨,隆庆这六年和万历元年到十年这十六年的好日子,真是恍如隔世! “正要派人请七老爷……” 到了张元功的居处之外,正好一个执事带着人打着灯笼过来,迎面两边撞上,对方立刻便是高声道:“大老爷今日身子欠佳,吃了饭后只说肚子疼,心口也疼,现在已经躺在床上,瞧着情形不是很好呢。” “什么?” 张元功吃了一惊,接着便厉声道:“找我干什么,找了御医没有?” “已经派人去请王太医了。” “先叫家里的那几个来伺候着,待王太医来了再开方子。” “是,小的立刻去办。” 英国公府住着的当然不可能只是张元功和张元德两家子,还有近支的两个叔父和几个堂兄弟也住在府中,到下一代时,比如惟功袭爵之后,他们就会分府另住。 真正当家的当然是张元功,然后便是素得张元功和惟功父子信任的张元芳,象张元德,虽然血脉上更亲近一些,可平素里张元功对自己这个亲弟弟一家十分的提防,他一出事,身边的执事管家先就想到请张元芳来主持,想必也是因张元功平素的吩咐。 待众人逶迤而入,进得张元功所住的正堂之内,屋子里人人都有惊慌之色,朱尚骏一见,便知道张元功这一次的病,不仅来的重,而且是十分蹊跷! “大哥,怎么一下子就如此了?” 张元芳看到张元功时,也是被吓了一跳。 张元功面色灰败而腊黄,脸肿的十分厉害,两眼也是散淡无光,看到张元芳时,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作表示了。 “大哥,这是惟功派来的朱千总……” 朱尚骏面色严峻,张元芳的被免职,还有张元功的病况,这都是突如其来的情况,令得他心中感觉十分异样,甚至是严重的压抑,但他有差任和重要的任务,当下上前一步,先行个礼,接着便道:“大老爷,我们总兵派标下前来,要紧的就是有一桩事,需要看看府里的情形,征得大老爷的同意……” 朱尚骏知道事情紧急,因此飞快将万历选秀女和下令惟功带头捐输的事情说出来,在他述说的时候,英国公府的几个医生也过来了,看了张元功的脸色都吓了一跳,但朱尚骏在说事,这些医生便只得等着。 张元功眼中光芒大射,这一段时间,辽阳的情形也会通报给他,使得他在朝中有所配合。惟功的辽阳镇发展之速,外界干扰少,李成梁压迫不力,张元功在朝中的作用其实也是很不小的。 烂船都有三分钉,何况英国公府是国朝几大国公府邸之一,与成国公府势力相当,在成祖皇帝到英宗,宪宗这几朝,英国公府可谓是国朝第一大府,后来是成国公府后来居上,在嘉靖一朝,成国公府算是一家独大,张溶又在顺义王一事上犯了错,更使英国公府声势大挫。 但一个国公府的传承岂是简单?光是京营之中,现在算是三家分晋,成国公府,英国公府,还有抚宁侯府,这三家势力就是最强,然后就是十几个侯伯分掌京营各营和皇城禁卫,中山王徐达的后人虽然是一府两国公,但历任国公才具都很一般,本代定国公徐文壁年轻有为,在京营渐渐占了一席之地,但也就执掌右军都督府,实力相比英国公府,仍然差了老大一截。 可以说,万历当初以惟功来做整顿京营的人选,一则是信任,二则是惟功的能力,三来,便是英国公府的深厚底蕴。 这等事,戚继光这样的外镇出身的将领是不好作的,英国公这样的大府如果能搞定其余几家,倒还有几分成事的机会。 这两年,张元功与英国公一脉之下的五军都督府中的大小势力对辽阳镇鼎力支持,另外与兵部之间也是经常搞些公关活动,国公的身份毕竟不是普通武臣或勋臣可比的,文官们好歹也要卖些面子给英国公府,此次惟功的一系列决定,自然也是要张元功代表英国公府支持才是。 “呃……呃,呃……” 张元功勉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但他身体几乎没有丝毫劲力了,虽然拼命挣扎,但却怎么也坐不起来。 几个在房中伺候的小厮见状,赶紧上前,将被子枕头垫在张元功身后,张元功勉强坐好,喘口粗气,张嘴道:“这事……要小心,我……” 朱尚骏紧紧盯着张元功,惟恐漏听了一字。 此事确实不是小事,最好以英国公府出面,婉言拒绝,并且发动势力,做声势上的支援。而且,捐输一事,最好造成这样的局面,各家勋贵,富商,都有下一步轮到自己的顾虑,这样的话,纵然皇帝心里不满,但各方势力不会落井下石,这样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时候,不赶紧给老爷诊脉用药,还敢叫他费神吗?老七,你也太不成话了!” 正当房中一阵寂静之时,突然传来妇人尖利的嗓门声。 听到这妇人说话,张元功眼神一黯,停住了嘴边的话,将头一扭,转而向内。 “见过大嫂了。”张元芳起身一揖,答道:“惟功那边有要紧的事情,叫这朱千总专程自辽阳前来回说,一时急了,不敢耽搁给大哥瞧病。” “他一个总兵官,有什么事能叫你大哥操心,不是一向硬气的很,等闲也不愿到上房来,瞧着我这个母亲也是跟没瞧着一样,各房都有年礼节敬,就我这里没有,这会子他父亲病的这样了,还叫差官拿公事来烦,这算什么儿子?” 惟功的这位嫡母,南京忻城伯的世家出身,向来骄纵惯了的脾气,这几年因为惟功冒起,对她又不算尊敬……想到自己的母亲是因为这个大小姐而流落在外,惟功自忖还没有这样的雅量来与这个嫡母交好,自然是远离为上。 不过,倒也谈不上特别的不敬,只是选取礼物,向来是算在张元功头上,没有单独给这嫡母一份,日积月累,一个有意疏离,一个怨气渐生,已经是势同水火了。 张元功自己都与这妻子形同陌路,当然也没有功夫来调理家里这份关系。况且惟功的事业蒸蒸日上,也不必仰赖家里这一点出息过活,自己这大妇对儿子见谅欢喜于否,倒是不怎么要紧的了。 此时这样的关头,赵夫人摆出大妇的身份来,张元芳无语,朱尚骏原本自然没有说话的余地,此时事态紧急,只得勉强道:“夫人,下官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情……” “太医诊治之前,不要叫老爷见任何人了。” 赵夫人没有理朱尚骏,转头吩咐屋里的其余执事和管家婆子们。 “是,夫人。” 平素上房这两位是各过各的,彼此不相往来,但此时张元功既然病了,当然还是夫人当家做主,别人是没有什么说可说的,各执事和管家婆子们纷纷应了下来。 “你,赶紧出去。” 此时赵夫人才转头看朱尚骏,一脸轻蔑的道:“你家那大人在我跟前也不能挺腰子说话,更不要说你,我家三等奴才的官职倒也要比你高些,还不赶紧离了这里,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家的上房里头!” 朱尚骏默然无语,知道事情的发展已经是急转而下,张元功不仅帮不到自己,无法出谋划策,也不能发动势力做什么事情,恐怕自身也是难保了。 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里耽搁时间,而是找到京城里的军情司的情报点,将京师这里的变故赶紧送回辽阳。 到此时此刻,朱尚骏凭自己敏锐的感觉已经深刻的察觉出来,京师这里,不仅仅是张元芳被免,还有张元功的突然病重,加上万历的强迫捐输,到辽阳选取秀女等诸事,一张密布的大网,已经放在了惟功的头上。 目前为止,伤害还只是张元功的病情,但底下是什么后手,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这就真的说不准了。 只能说,风雨欲来,或许,这就是张惟功自习武和创办顺字行,成为京营舍人营的将领,出镇一方这些经历之下,最大的一场考验已经到来了。 能不能挺住,会不会倒在这一场风潮之下,现在是谁也不敢说的事情。 “下官是京卫燕山卫世家,世代的都督武职,也是朝廷的名器,夫人的娘家,我记得是永平卫都指挥出身,当时吾家先祖,也是燕山卫都指挥,只是尊家封伯,我家世袭都督罢了。” 朱尚骏微微一笑,告辞道:“是以夫人倒不必太盛气凌人,朝廷的名爵,不是那么好侮辱的。” 第五百七十七章 起火 目前为止,伤害还只是张元功的病情,但底下是什么后手,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这就真的说不准了。 只能说,风雨欲来,或许,这就是张惟功自习武和创办顺字行,成为京营舍人营的将领,出镇一方这些经历之下,最大的一场考验已经到来了。 能不能挺住,会不会倒在这一场风潮之下,现在是谁也不敢说的事情。 “下官是京卫燕山卫世家,世代的都督武职,也是朝廷的名器,夫人的娘家,我记得是永平卫都指挥出身,当时吾家先祖,也是燕山卫都指挥,只是尊家封伯,我家世袭都督罢了。” 朱尚骏微微一笑,告辞道:“是以夫人倒不必太盛气凌人,朝廷的名爵,不是那么好侮辱的。” 赵夫人气的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但朱尚骏扣住了朝廷名爵的大帽子,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一群家下人面面相觑,除了赵夫人的几个亲信长随之外,这里更多的是张元功的心腹,看到朱尚骏顶住了这位盛气凌人的夫人,众人不仅没有反感,反而心里一阵痛快,自然也不会替这位夫人出头。 “下官告辞了,看大老爷的样子,最好检视一下最近的吃食,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 朱尚骏冷然提醒,赵夫人身形一震,虽很快震定下来,朱尚骏仍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妥。 只是这样的话,没有办法再说下去,只得得张元芳使了个眼色,便是先行退了出来。 “七老爷,”出门之后,朱尚骏劈头就道:“大老爷的病况不对,依下官看,象是中毒的样子。” “我瞧着也不妥。”张元芳颇为软弱的道:“但太医到来之前,这话没有办法直说。” “嗯,七老爷关键时刻要顶住,太医未必会如实说出实情。”朱尚骏咬咬牙齿,沉声道:“贵府怕是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人……要不然我急调一些人手来,紧急时刻,七老爷可以拿来当倚仗!” “不行。”张元芳摇头道:“你真是胡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京师,是英国公府,不是辽阳!” “好吧,那我先告辞,明早上了折子之后,再来打探消息。” “折子还上吗?”张元芳道:“没有大老爷配合,单独抗上,对惟功太危险了。” “我知道。”朱尚骏笑道:“不过七老爷不了解我们大人啊。不论如何,皇上以贪图享乐,肆意搜刮,还有选秀女等事,我们大人是一定顶回来的。以前在京时,可能还会委屈自己,现在,绝不会。” “我想你的意思就是说,小五无论如何,在这几年也不会离开辽阳回京了。” “嗯。”朱尚骏道:“虏情甚重,除非辽镇能整合辽阳,否则大人就算是抗上违命,皇上为了大局也不能随意处置大人。不过,大人恐怕也很难回来了。” 张元芳眼中露出伤感之色,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挥手道:“既然你了解他的意思,那么就去做吧。这里,我想大老爷会转危为安的。” “但愿如此!” 朱尚骏没有再说下去,转身告辞,在两个长随的带领下,在七拐八弯的大府之中穿梭行走着。虽未起更,府中却是一片安静了,除了守下夜的长随和仆妇外,四处的房间里都漆黑一片,仆人丫鬟小子们都累了一天,能早早歇着当然不会不睡,只有那些守下夜的屋子里点着灯,如果是往常,想来会有不少赌钱的声响,今夜因为张元功的病情,上下提着小心,惟恐出了什么漏子,所以各处都是寂寂无声,没有什么异样的响动。 在朱尚骏抵达角门的时候,几盏灯笼迎面过来,一个穿着天青色湖绸直缀的中年男子提着箱子过来,看到朱尚骏时,这人一征,不过在公府执事们的指引下,又是继续前行了。 朱尚骏知道这人就是太医,他仔细看了对方的背影一会,虽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心里头的不安却是更加明显了。 …… …… 从英国公府出来后不久,京师御街两边和皇城中的鸡人一起敲响了鼓,大街小巷之中,也是传来一阵梆子响声……起更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虽然朱尚骏还没有走出安富坊,这里到处都是朱门大院,全部是富贵人家,俗语说南贫北贱东富西贵,但不论是东西南北,在起更之后,纵然有一些人家在举办宴会,隐隐传来笑闹和丝竹之声,但灯火都被墙壁格挡住了,走在街道上,看不到一点微光,不论是哪里,除了那几条著名的胡同,比如教坊司胡同,演乐胡同,勾栏胡同,除了这几条胡同之外,大抵都是如此。 听说南京就大为不同了,十里秦淮,哪怕起更之后,到处都是香船画舫,只要想游玩,尽管提着灯笼沿河两岸随意行走,大声笑闹,无人来管你。等看到哪艘船上的小娘子漂亮又兼有灵秀之气,随意停了,开发酒钱,叫船娘打来好酒,对月饮酒,最后揽美入睡,这样的生活,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名士游离难去,秦淮之名,南京金粉之地的形象,已经是传扬四海,人尽皆知了。 京城之中,却是一片肃杀,朱尚骏在一片片的高墙之下提着一盏灯笼,骑马行走着,沿途有更夫和巡夜的看到他,因见是穿着军官服饰,做差官的打扮,所以倒没有人上来查看和为难他,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这个俊秀的青年军官几眼……这个人既然是差官,不到兵部提塘官那里,却在坊市之中策马游荡,忒是怪异。 朱尚骏没有理会旁人的眼光,而是按着事前在军情司得到的指示,出安富坊,再过小时雍坊,最后在大明雍坊的一个道观之前停了下来。 京城的寺庙道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名的当然是大寺大观,比如城外的白云观,城中的法源寺,都是有数百年以上传承的老寺观,一到了庙会时期,人潮汹涌,香火极盛。 普通的寺观,有的可能还过的去,有的就因为香火缺乏而陷入窘境了。 眼前这座道观,明显就是后者。 门前冷落,雨阶堕坏,门首残破,除了道观特有的一些建筑外,看起来就象是一座京城里常见的下等人杂居的小四合院的样子。 朱尚骏心里不禁有些怀疑,不过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没有怀疑,所以他还是站在门前,按着特有的节奏开始敲击起道观的大门来。 等他拍完门之后,一个三十左右的道士打开了道观的门,做了一个请进入的手式。 “你应该知道这里是最紧急的情报死点,一旦你动用了,我们会做任何事完成你的指示,然后这里就被废弃,现在请把指示给我,然后立刻离开。” “嗯,我明白。” 朱尚骏用尽可能简捷的语气,将今日英国公府中发生的一切告诉对方。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道士没有一点表情,甚至连情绪也没有发生任何的波动。有一刻时间内,他甚至怀疑这个道士有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我明白了,现在我们立刻离开。” “你何时将情报送出?” 道士冷然道:“这个不需要你过问,也不该你过问。” “好吧,我现在往御街去递奏折,我只能告诉你,今日之事对大人特别要紧。” 道士没有说话,只是又做了一个手式,朱尚骏无奈之下,只得选择离开。 在门外,他骑上了自己的战马,扯动缰绳,开始往着西长安门方向而去,在他离开不到几息的时间之后,身后的道观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火光,烈火冲天而起,将不大的道观完全笼罩在内,在朱尚骏发觉的时候,四周已经有不少居民赶去救火,锣鼓声响彻云霄,无数人奔往起火的地方救火,但各人发觉根本无从游救,道观的火势惊人,似乎是垂暮之人一下子爆发出强悍的生命力,几乎就是在一瞬之间,整个道观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释放了出来,所有人都绝望了,锣鼓声开始向四周蔓延,人群迅速拆光了道观四周的建筑,并且用水泼湿四周,将火势做了一个有效的隔离。 大明的京城不象宋人的开封,砖石结构的建筑为主,不象宋的开封,一起火可能一烧几万间,甚至烧到中枢衙署,建筑格局加上有效的防火,使得火灾不象宋时那样触目惊心,在看到火势被有效隔离之后,所有人松了口气,除了喜欢看热闹的闲汉之外,多半的人群散去了,各自在明日还有营生要做,赶紧回家睡赏才是正经。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的道士哪去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之中,颇有几个汉子一直在四周用搜寻的眼光打量着众人,而没有将注意力关注到救火本身这件事上,后来在火势渐小之后,这几个戴着小帽的汉子又冒险进入还冒着烟的火场,开始在火场之中,翻翻捡捡。 有个里甲模样的似乎想去阻止这样的明目张胆的盗窃行为,谁知道上去之后,没有说上几句话,这个里正就面色惨白的跑了出来。 京城之中,叫人惹不起的人物实在太多,有限的人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他们抱着原本就不想管闲事的心思,迅速的离去了。 火熄灭之后,整个事件都冷了下来,除了断壁残垣之外,似乎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第五百七十八章 传讯 “小的们十分该死!” 刚刚在火场中的那几个汉子,在两个多时辰后,也就是五更时分,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没有敢回家,一直跪在锦衣卫在小时雍坊的千户所门前,在起更到五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跪在廊檐下等着发落,五更时,每个人脸上都冻的青紫一片,身上挂满了寒霜,尽管穿着棉袄袍子,每个人都是瑟瑟发抖,因为跪下的时间太久,尽管不停的挪动身体,还用手掌支撑,每个人都是歪歪斜斜的不成个样子,如果不是一种信念支撑着他们,怕是每个人都是要歪在地上昏睡过去。 看到张惟贤的身影时,这些人又是松了口气,感觉终于熬到这个时刻了,事情可以做一个了结,又是感觉害怕,惟恐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在两种情绪交织的强烈刺激下,这些几乎耗尽体力的锦衣卫校尉们一下子就跪直了身子,两眼也瞬间变的炯炯有神,甚至连请罪的声音,也是变的大而洪亮。 “谁带队的?说说详细经过。” 张惟贤是在睡醒之后就得到消息,然后迅速赶到,其实按这些校尉的想法,应该连夜通知到才是,但英国公府戒备森严,府里也出了大事,府里的执事不知道得了谁的吩咐,将正门和几个角门全部封闭了,这样张惟贤的人也得不到通知,等五更前后张府刚开了门,立刻就有人将消息通知给张惟贤,最终在这个时候张惟贤便是赶了过来。 带队的校尉不敢怠慢,当然也不敢有所隐瞒,张惟贤的手段已经征服了锦衣卫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人会不在他的权势和手腕面前战栗,在他述说的时候,张惟贤意态闲适,根本没有丝毫变化,一直到这个校尉说完,他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此时听闻消息赶来的锦衣卫官员颇有一些了,大家都是偷偷打量着张惟贤的脸色,有一些胆小的已经和那些待罪的校尉一样,全身战栗,感觉无比害怕。 自上次张惟贤当着众人的面杀了某千户之后,锦衣卫中已经明白,在张惟贤绝对的权势面前,大家的性命都没有什么保障,万一被这个人盯上,落个什么下场都是极有可能。 “……就是这样了,小人们盯到那道观,前后不到一刻功夫,那姓朱的差官刚离开不到一柱香,我们一边分人手继续盯他,一边就想进道观拿人,谁知道突然起火,一下子乱起来,四周的邻居赶来救火,我们不好下手,亦进不去,待火熄灭之后,进去翻捡,除了一些道士用的器物之外,真是什么也搜捡不出,我等办差不力,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求都督大人念我等向来效忠大人,没有异心,给我等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你们的罪,原该立刻处死,家人男子流放,女的送到教坊司,叫千人睡,万人骑才是。” 恶毒的话才张惟贤口中说出来,居然也是有点云淡风轻,不沾染烟火气的感觉。 听到这样的话,一群犯了事的校尉全身都颤抖起来。 “不过,跪了一夜,也知道不推诿责任,比起以前是强多了,也算是经过我手调教过的,有模有样了。” 张惟贤轻笑,看看左右四周,朗声道:“有过要罚,不过这过是因为人家设计的好,头一回撞见,提防不了也没啥,下一次再有相同的情形,犯事的不要再跪了,直接自己抹了脖子就好,这一次,每人领四十军棍,接着继续办差,再办事不力,我们再说。” 听到这样的话,众校尉如蒙大赦,赶紧叩头致谢,忙不迭的都一溜烟的跑到北镇抚司去领军棍,尽管要被打的几天下不来床,那滋味极不好受,但各人还都是带着一脸的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被沿途早起的人见了,还真以为这些家伙遇着了什么好事,如果知道这是一群赶着去受军棍的人,怕是人人要深以骇怪了。 “赶紧派人出城。”张惟贤赶走这群犯事的家伙,这才冷下脸来,对着留下来的亲信吩咐道:“去找精干的人,立刻出城去三屯营,叫杨四畏立刻在蓟镇沿途布卡子,将一切往辽镇的塘马给我截住,不论是谁,是李家的祖家的还是辽阳的,全给我截住。” “是,下官立刻去办。” 张惟贤在锦衣卫的权威已经是毋庸置疑,一个千户接了令,毫不犹豫的就往外走,很快就有几个塘马准备好了,拿着令箭腰牌和文书,飞驰往三屯营而去。 “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了。” 虽然塘马已经离开,庞大的蓟镇会因为自己的命令而动作起来,戚继光已经被解职,从蓟镇调往广州任总兵官的命令已经从兵部下发,杨四畏已经成为新任的蓟镇总兵,这样一来,蓟镇从亲张惟功的军镇变成了中立一方,或是说,是谁的权势更大,蓟镇上下自然就听谁的命令。 杨四畏月前曾经入京陛见,亲眼看过张惟贤在皇帝面前的模样,锦衣卫堂上官,金台轮值官,还有锦衣卫现在的声势和实力,种种迹象都会震住这个老兵油子……张惟贤也不敢寄望蓟镇能出多大的力,只盼杨四畏能真的四处设卡,纵然没有办法抓住辽阳的细作,最少能阻碍辽阳细作从京师折辽阳的时间。 只要蓟镇真的动起来,各关卡扣住所有的经过人等,这个目标,就一定能够完成。 …… …… 中午时分,三屯营迎来了自京师赶过来的几匹塘马。 为了消息准确无误的送到,张惟贤吩咐的那个千户也是大手笔,第一匹塘马刚到,紧接着就是第二第三,为了送一个口信,三个塘马中有两个是七品佩铜印的锦衣卫冠带总旗,一个是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在太宗永乐年间,一个锦衣卫百户出京就会引发轩然大波,甚至使地方上惶恐不安,一直到成化年间,锦衣卫也是凶名赫赫。 后来太监势力兴起,东厂压住了锦衣卫,到陆炳时期又有反弹,不过总体来说,校尉在民间的形象,远没有东厂番子来的可怕。 这两年情形又有明显的变化,京师之中,锦衣卫的人数又重新膨胀起来,而且这两年中,不少小官,包括文官在内都很吃了锦衣卫的亏,而好几个各道的监察御史弹劾锦衣卫,奏折却是如泥牛入海,一点动静也没有。 皇帝现在欣赏的武臣之中,很明显的,曾经的第一是张惟功,但现在风头已经被张惟贤给盖了下去,下一个就是李如松,这个将门之子跨过种种难关,成为宣府镇的总兵官,弹劾李如松的人也颇有几个,皇帝象征性的对李如松进行罚俸的处罚,但转眼间就将李如松提拔为中府佥书,这种根本就不要脸也不管文官怎么说的态度,很明显的已经在万历那里运用自如,并且如果按正常的历史走向走下去的话,万历会运用的更加纯熟老练,更加自如。 现在的锦衣卫又重新在人们的心中竖起了赫赫威名,京师和附近地方,文武官员和官绅富户,不少人家遭遇过锦衣卫的压迫,有很多人家遭遇毒手,哪怕是三屯营这样的军镇重地,到处都是副总兵和参将,游击一类的将领来往的地方,人们看到锦衣卫时,仍然会面色凝重,能避则避,不想与这些人沾包。 但杨四畏的中军游击却躲不得,人来了,他当然要负责接待,这三个塘马都是从早晨京里出发,一个接一个的奉命前来,等赶到的时候,马匹不曾换过,口吐白沫,人也是累的不行,几乎要匍倒在地上。 中军赶紧吩咐人将马拉走,换几匹好马过来,再又亲自问明了来意,然后再每人送了一锭大银,对方的差事算是办好了,三个校尉脸上都显露出满意的神情,但他们没有一个敢耽搁的,立刻就要回去报信。 “三位不妨歇息一下,本镇可以派出塘马,代为报信。” “这可不能够。”锦衣卫百户答道:“将军的好意我等心领了,不过要是我们敢叫人代为复信,恐怕我们都督大人的怒火之下,我等要立成齑粉,所以我们还是挣命赶路,早完差事早完事就放心了。” “好,那我等怠慢了,下次几位再来我们蓟镇,一定请几位好好玩玩。” “好说,好说。” 中军游击肯定是仪表过人,风度翩翩,能言会道的俊美男子,几个锦衣卫拿了银子,又被人这般亲热尊重,虽平常是走路遇人就踢三脚的跋扈阴毒人物,此时也都是眉开眼笑的走了。 待校尉们离开之后,杨四畏才自后堂转了出来。 “大帅,”虽然杨四畏还没有正式接印,不过他的中军已经开始用大帅来称呼他了,看到杨四畏出来,这中军忙道:“想必大帅都听着了,我们该怎么办?若按锦衣卫的要求来做,恐怕动静不小,要是叫巡按御史多个事报上去,或是总督大人查察下来,我们怕是有麻烦啊。” “麻烦是肯定会有。” 现任的蓟辽总督也是张居正线上的,多半不安于位,要被替换,杨四畏倒不怎么在乎这人,倒是动静闹的太大,巡按御史质问过来,就很难解释了。 一镇总兵,当然有提调兵马的权力,但一定要有过的去的说法才成,比如北虏寇边,峰火有警,要是什么理由也没有……事情难办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送行 “难办也要办。” 杨四畏没为难多久,立刻就下了决心。 “是,标下立刻吩咐人传令。” “嗯,要办就办的漂亮,不要在各地检查设卡了,就直接叫山海关封关两天。” “啊?” 中军嘴巴张的老大,一时半会的都合不拢。 诺大的辽东,数百万军民居于此,每日不论是商队,军队的塘马,还有探亲的百姓,还有游历的生员,过往的官员,绅士,运送军需物资的军队,往辽东办公差的中枢官员和差吏,山海关都是必经之地,一旦封关,闹出来的动静可是比在各地沿途设卡还要大的多。 “可怎么解释呢?” “找个游击出来顶一下,就说有消息几大股北虏要合力寇边,沿蓟镇和辽镇一起过来,封关是为了多加小心,前几年传言有四十万北虏进犯时,不也是封关了么。” “是,就按大帅的话办便是。” 杨四畏是北军的将门世家出身,和张臣,董一元等人全部是世袭的将领,每人都有大量的家丁和私兵部曲,虽不如辽镇那样实力雄厚,但也非普通的将领可比。 只要下定决心,找一个游击出来顶一下罪也是小事,只要朝廷不砍人脑袋,有杨四畏在,顶罪的人就不必害怕什么,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都是小事情。 只是杨四畏也要承担一些责任,无非就是所得比起所失,哪一样更合算的考量罢了。 很显然,杨四畏觉得,紧跟着张惟贤较为合算。 “走吧,我们的老帅要离开蓟镇,得送他一送,哈哈哈哈。” 杨四畏猛然暴发一阵张狂且得意的笑声,与他新上任的蓟镇总兵官的形象实在不符。不过,一想到总算将压在头上十几年的戚继光给送走,杨四畏有这样的表情,也并不算奇怪了。 …… …… 戚继光就是定在这个时候走。 叫他调任广东的行文过来已经十来天了,打包行李,小半带到广州任上,大半送到登州卫老家。 在他准备的期间,镇定蓟镇各地的南军将领,还有相当部份佩服戚继光,排除了南北成见的北军将领,纷纷自驻地赶来,来送这个老帅的最后一程。 大家心里都明白,朝廷没有直接免官,而是将戚继光调任广州,也是给这老帅一个面子,同时是怕激出事端来,广州也是南方的重要军镇,两广和云贵诸省,仰赖广州总兵和其控制的水师很多,虽然没有蓟门这么重要,但这样重要的军镇也不会长久的放在戚继光这个板上钉钉的张居正的党羽手中,恐怕朝中由上到下都不能放心,所以此次送行,戚继光多半没有机会再回任,不象别的总兵官,调任几回后,还有可能回到原任。 虽然戚继光身体还好,体格颇佳,但神色之间的郁郁之色已经十分明显,心理重压之下,很多将领都在担心,不知道是不是有再见之期。 辕门之前,戚继光的行李已经就道,只有他的老中军和十来个已经过了中年的老亲兵随他一起上路,广州之任距离蓟镇这里数千里之远,而且南方炎热不利北人,戚继光是海边长大,感觉还好一些,那些北方军镇出身的亲随伴当,他是一个也没有带,这十来人还是当年在义乌招兵时就在身边的,此次南下,有一半人到浙江就回乡安居,剩下的五六个老人没有家小,也不愿回宗族,以后估计就一直跟着戚继光,哪怕他回乡闲住也是跟随到底了。 看着吴惟忠和吴惟贤兄弟,还有王必迪,骆尚志等南军将领,还有张臣,杜松等北军将领,戚继光终于在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向着众人笑道:“你们也不必替我太难过,自嘉靖二十三年,我到京师办了袭职手续,正式成为登州卫指挥佥事,未满二十就成了四品官,普通人家,要么地里寻食,要么苦苦从下往上熬,哪有这般轻松。到嘉靖二十五年,我自京师京营任上回登州,专管屯田,嘉靖三十二年,我受已经身故的江陵相国的推荐,升为都指挥佥事,专管登州营务,登州、即墨、文登和二十个卫所受我指挥调遣,专门备倭。” “到嘉靖三十四年,调我为浙江都司佥事,任职参将,开始带兵御倭。” “嘉靖三十七年,我到义乌招募矿工为兵,一生功业,可谓自此而始。你们在场的,怕是有不少是在那个时候跟随我的吧?” “嘉靖四十年,倭袭台州,我奉起杀敌,亲手杀掉倭寇首领,大败来敌,此役过后,我连升三级,当时得意之至,回浙江后,在营中连开了三天宴席!” “嘉靖四十一年,故胡军门叫我率军攻打倭寇盘踞的横屿,此役一战斩首二千四百级,为国朝御倭以来第一大胜!” 随着戚继光的话语,在场的诸将,无不心动神摇,而当年跟随戚继光的吴氏兄弟等南军将领,无不是眉宇飞扬,神色十分得意。 这是戚继光和南军将领们一生功业的起点,嘉靖朝时,西有套虏,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可以说是处处烽火,而中朝空虚,奸臣当道,国储严重不足,官员俸禄都经常发不出来,可以说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如果不是戚继光,俞大猷,谭纶和胡宗宪等文武官员的杰出能力,明朝是不是终于嘉靖末年,实在也是难讲的很。 嘉靖年间,论形势还不真不比万历末年强什么,但嘉靖运气好的就是没有自然灾害,当然就没有大规模的农民造反,而万历之后到天启,崇祯运气最坏的就是西北等地持续不断的自然灾害,既损害了边军的实力,又使得农民接连不断的造反,当然,万历严重毁坏了明朝的国力,也是最要紧的原因之一。 回想当年功业,戚继光不能不激动,而他身边的人,哪怕再不服气他的,此时也只有老老实实的听着,连赶过来送行的新任总兵杨四畏,纵是满心的不情愿,亦只能与众将一起,眼看着这一生功业彪炳的大将在临行之际,回望自己一生的辉煌! “嘉靖四十二年打平海卫,前后斩首五千级,此役过后,再打仙游,打曾一本等巨寇,再下来到隆庆元年,朝议调我和俞帅一起北上练兵,后来又定为一人北上,先为神机营副将,再任练兵总理,谭总督新募北军三万,南兵三千,统交给我训练,为了事权专一,再加我为蓟镇总兵,朝廷信任,可见一斑。所幸修敌台,练车营,十年之间,总算无负朝廷所托。” 讲到这一段,戚继光声音就低沉下去。 他到蓟镇任上时,为右都督,太子少保,十几年下来,蓟镇平安无事,他不过就成了左都督和少保,功业上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而朝廷对他,实在是亏欠了。 戚继光的郁郁之气,就在于此。 不论他是靠谁上来的,他始终还是有赫赫战功,对倭寇,他先后斩首积累过万级,对北虏,镇边十年,无人敢犯,百姓和边墙因他的镇守而得平安,在他之前,北虏经常寇边,在他镇守蓟镇之后,千里边墙,年年平安。 就是因为没有斩首,朝廷就视他的功劳为无物,对戚继光来说,早年心事,无非就是金光闪闪的“封侯”二字,今日不要说调任广州,就算叫他回籍也没有什么,可惜不曾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之中获得比祖宗更强的功业,这是戚继光最为遗憾的地方。 “戚帅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首级,可惜了。” 说话的是杨四畏,此时说这样的话,当然不是安慰,而是给戚继光添堵。 南军诸将闻言,无不怒目以视。 戚继光却是呵呵一笑,上前几步,执住杨四畏的手,笑道:“杨帅,此后我离开,想必蓟镇因杨帅会变的更强,斩首年年皆有,我是老了,锐气不足,你肯定会比我强。” 纵使杨四畏脸皮很厚,老上司这么说话和这样的态度,他也是脸皮一红,赶紧道:“戚帅过奖了,我一定萧规曹随,蓟镇一定平安无事,请戚帅放心。” “我的旧规矩,只管去破,何必在意?”戚继光明知道这些日子杨四畏已经开始鲸吞军饷,克扣营兵待遇,招募武艺精良的家丁充实自己的实力,上行下效,已经有不少北军将领也一样办理,因为这种做法,边墙上的敌台和长城沿线的守备力量已经开始削弱,因为营兵待遇很差,可想而知,实力也会逐渐下降,数年之后,边防就会彻底败坏,蓟镇也将陷入辽镇的怪圈,年年有斩首,而敌人连年犯边,千里边境,几十个将领每人一两千或几百人的家丁太分散了,应敌力量十分不足,轻兵进取看将领的骑战水平和家丁数量,而想御敌于边墙之外,震慑敌人根本没有进犯的胆量,这样的措施是肯定不行的了。 然而他也知道,此时自己说的话丝毫无用,杨四畏肯定不会理他,既然如此,又何如多嘴? 他只是很诚挚的对杨四畏道:“我走之后,望杨帅看顾南军诸将,不要因南北之分而过于苛待,如此,吾愿足矣。” 第五百八十章 海上 “请戚帅放心,有我在一日,断不叫诸位兄弟吃亏,大家分守各地,我断不会随意找各位兄弟的麻烦。” 杨四畏也知道,戚继光走后,南军肯定抱成一团,自己上有总督巡抚,还有巡按,监军道,也不会为所欲为,戚继光一走,北军成大,南军成小,按祖宗大小相制的祖制,自己想随意吃下南军,朝廷也绝不会允许,倒不如卖个便宜,说些漂亮话便是。 “好,生受大家,戚某拜谢。” 戚继光站在原地,向各人团团一揖。 在场所有人都是连忙还礼,不少人眼中涌出泪花来。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我一生功业刚刚已经尽述,此生足矣,真的足矣。” 说是“足矣”,但戚继光眼中不能没有遗憾之色。 重整京营,练强兵十万甚至二十万,恢复国朝以中御外的格局,彻底改变现在的九边局势,这样的宏图壮志还是他在二十左右为京营军官时就发下的宏愿,现在看来,当年自己太狂妄了一些。 隐隐的,他心中一动,突然转身向某一个方向。 在东北方向,他看过去。 当然看不到什么,三屯营这里的东边,重山叠嶂,边墙蜿蜒,似一条长龙般的在戚继光的眼前展现着,燕山和边墙成为大明的坚实屏障,在这一条巨龙之外,潜伏着曾经经华夏带来无尽苦难,几乎将黄河以北和四川盆地汉人杀光的游牧民族,仍然野性难驯,潜伏于莽莽草野之中,戚继光几乎在这一刻兴奋起来,如果真的能给他练雄兵十万,而不是缩水再缩水,最终徒劳无功,只是叫他镇守一方,说不定他的一生功业,要比现在辉煌十倍,百倍。 十万雄师,加十万后备,他可以轻松的荡平草原上的一切反抗力量,封狼居胥,卫、霍的功业,未必不能再见于今日! 可惜,俱往矣…… “但愿那个小子,能比我强……不,他一定比我强。” 几乎是萧然一骑,戚继光在众人的目光之中,黯然南下,与他一并下野的人实在太多,中朝大佬被清洗的过程,几乎就是从戚继光,王国光,梁梦龙等人开始,从此时此刻,到万历十一年为止,一年之间,朝中几乎为之一空,多少张居正辛苦多年搜累到朝中的极尖人才,包知最好的治水专家出身的刑部尚书潘季驯在内的技术官员也是一样被清洗,明季的亡国之危,实实在在的已经自万历十年末到十一年的开端时起,正式拉开了序幕! …… …… 就在张惟贤的部下传骑赶往三屯营的同时,天津的海边简陋的木制港口之中,一艘三百料的小型海船在船中升起了主桅帆,借助风力,不大的船身在港口之中左右逢源,让开其余的船只,开始扬帆远行。 看管港口的官员只是象征性的盘查了一下就放行了,这船只上装运的是一些毛皮和来自张家口的口蘑,此时已经是隆冬,口磨经过一季的收获和口磨商人的购买,到秋季开始在各地发售,这艘船上装运了大量的口磨,这东西也是冬季补充维生素的上好佳品,晒干之后以水发,不论是为主菜还是辅菜,都有一种独特的香气,营养也是十分充足,向来是北方和西北各地中产以上的家庭在冬令时节的最爱。 这一艘船只里倒装了过万斤的口磨,另外就是几万张毛皮,按价格来算应该在十万两以上,如果从陆路运输的话,光是各地的关卡税关就不知道要剥多少层皮下去,人力运输或是漕运的成本也会成倍增加,但天津港口的人知道这些船是往中左所去,那边已经发展成一个大港,具体情形他还不知道,但每日都有从天津到中左所的船只就说明了一切,这些船自海上直接南下,听说还有不少送皮子到倭国的,一船船的土物送到倭人那里,最少能换半船的银子回来,或是直接贩卖铜钱去,利润也是极高……也真是叫人闹不明白,这倭国听说就是一个小国,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在悠长的号子声中,船帆吃足了风力,张满了,船只离港之后,渐渐航行到深水区域,海水的颜色明显产生了变化,船只在洋流之中,借助风力,开始向着固定的目标航行而去。 在这个时候,从不大的舱里才钻出来一个人,玄色五福长袍,头上一顶暖帽,腰间一根银带,十足行商模样,但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神,就能发觉一些特别的神采……这人便是自道观中紧急撤离的军情司情报人员,那里是一处死点,他知道情况紧急,更知道朱尚骏可能被盯梢,虽说朱尚骏是督查人员,也在情报司历练过,但现在军情司和大明的锦衣卫及东厂斗的厉害,双方的水平也是在不停的上升之中,包括和辽镇情报人员的暗斗,也是越来越激烈,可以说,稍有不慎,就会全盘皆输,而情报人员的失败,很多时候就是意味着死亡。在朱尚骏到来之后,这个死点就肯定弃而不用,而他也会立刻离开京城,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只呆在辽阳,在获得新的身份和掩护之后,才会重新返回情报的一线战场。 “放心吧,”船老大看到了扮成商人的商士,大声笑道:“从天津直放中左所那边,现在顺风顺水的,一天半功夫准定能到。” “能快则快,只要船不翻就以速度为最优,有什么损失,我会补给你。” “诺,诺。” 船老大知道这商人不简单,从京城匆忙赶来,顺字行驻天津的分店人员立刻紧急安排船只,然后不管船没有装满,立刻就升帆出港,他估摸着这位肯定是辽阳镇的人,具体做什么的当然不知道,这船老大也不去想。 官面上的事,当然是他们这些跑海的管不着的,不过不管怎么着,辽阳镇和顺字行现在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而且辽阳镇的总爷确实是万家生佛般的声誉,中左所和金州等地已经变了个模样,这船老大尽管不是辽东人,但这些年辽东逃出来的逃亡军户也见的多了,这两年自从是张惟功到辽阳之后,军户逃亡的事已经绝迹,而天津到山东登莱一带,倒是有无数人穷苦军户开始往辽东逃亡。 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 辽东都司是天下都司中对军户管制最严,地方最为穷困,比起西北的都司都强不到哪去的穷苦地方,以前,只有辽东军户往外跑,甚至往女真,朝鲜地方跑的记录,内地北方军镇,向来只有往南逃亡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居然还有人往辽东跑。 但这事,就是真真切切的发生着。 这艘船上,除了货物和假扮商人的军情司人员外,就有两家军户。 都是老少皆有的人家,父母二人带着三四个儿女,一家子没有拖累,又知道辽阳镇的屯堡正需要这样的人手,一合计之下,卖房子卖家产,每人就带着一个小包,藏着可能卖净家当的几两银子和几千铜钱,加上一些舍不得卖的东西,比如祖宗神牌,精巧的供器,或是当娘的当年出嫁时打的银钗一类……就是怀着种种希望,带着种种幻想,这两家人偷偷摸上船,和那些偷渡逃亡的军户一样,往着辽阳的方向而去。 “希望一天半准定能到吧。” 军情司的情报人员受过严格的体能训练,那两户军户在进入深海之后,被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船身弄的十分难受,一家子你吐过我吐,轮流趴在船窗子上向大海吐个不停,最后只能趴在窗子上不停的吐酸水,那个难受劲就不提了。 军情人员受过训练,虽然在开始时也感觉到头晕和恶心,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他开始盘算着,从京师正常走陆路到山海关是不到六百里,正常需要两天的的时间赶到,从山海关再到辽阳,也是最少还需要两天以上的时间,而泛海而过,一天半的时间到中左所,传骑沿途换马不换人,按中左所到辽阳新修官道和三十里一驿站的完整驿传的速度,一天时间就足够将情报带回辽阳了。 就是说,在敌人开始有所动作的同时,自己应该已经可以赶回辽阳,而下一步本镇会如何应对这惊风骇浪般的变故,怎么判断敌人的下一步行动,那就是上层的事情,自己这样中层的情报人员是无法参与共中了。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决断而感到骄傲! …… …… “张惟功欺吾至此,真是该死,该死!” 几十年后,万历的孙子崇祯皇帝向皇亲武清侯李国瑞借助军饷十万,结果李国瑞表示只出一万,崇祯便是如他的祖父此时的情形一样,红头涨脸,如同一只被触怒的狮子一般,在乾清宫的金砖地面之上,来回的踱步走动着。 几案上的上好的成化年的斗彩茶盅被万历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而朱尚骏亲自为差官,送到兵部提塘官手中,再送通政司,再送到万历手中之后,得到的结果,便是眼前的情形。 万历读完奏折之后,不出意外的暴怒起来。 第五百八十一章 好做 惟功在奏折上明言没有办法捐输,他指出顺字行的物流生意主要是人和物的流通,看起来做的热闹,其实利润不高。 利润最高的当然是包运各军镇的军粮,但惟功同时也指出,顺字行并没有借助官府朝廷之力来垄断,其余的商家,一样能做这样的生意。 如果皇帝觉得顺字行生意做的非法逾规,惟功表示可以不再包运军粮,可以放由各商家和军镇及各地官府来解决。 按原本大明那种荒唐的做法,比如浙江的卫所要送军粮到南京,不是由上头户部或兵部统筹安排,而是该卫所自行其事,往南京各地的官道上,你来我往,大家各自承担,整个大明,就是有这样几万个微小的毛细血管供养着,浪费和效率低下,可想而知。 北方军镇,道理上也是一样,每个卫所承担着送军粮,草束,牛筋,铁箭头,腰刀,铠甲等各式各样的任务,军粮的运送,以前多半是晋商来承担,效率低下,费用很多,所谓晋商八大家,有一半多是靠粮食转运囤积生意发的大财。 这个时代,盐,茶,粮,铁,能与这几样生意媲美的就是高利贷钱庄生意了。 这些年来,因为顺字行的组织能力极为高端,解决了效率低下的问题,加上收购粮食有自己的门路和办法,这半年来有大量海船北上,更是进一步的降低了北方粮价。 惟功曾经就辽阳镇的军粮改漕为海上过奏折,内阁也是批复同意了,因为很明显的,辽阳镇的军粮供给也是由江南运送过来的,额定人数之后,一年军粮在六十万石以上,还要有相当的杂粮豆料供给军马,如果由陆路过去,耗费之大,动用之力漕船之多,实难想象。 如果辽阳镇需要这样的供给,恐怕朝廷不会同意后来的额定人数,毕竟已经有辽镇为主,辽阳只是辅助,哪怕是辽阳已经打了好几个漂亮仗出来,但在某些人嘴里,辽阳仍然只能充当辅助。 一个辅助军镇,需要朝廷加大输血,对明朝那种糟糕的动员能力和财力来说实在是灾难。 好在改漕为海之后,海船都是由顺字行来出,费用相比漕运低到简直能忽略不计,对内阁来说,海运可行,已经算是有了一个明显的例证。 北方的各军镇,也是一样。 顺字行的效率极高,分配层次明确,军粮大量收购的价格低廉,运用快捷而方便,因为顺字行的介入,北方各军镇已经减少了很多麻烦……但现在惟功明确表示可以放弃,这当然是一年好几十万的利润,可惟功宁愿放弃这个收入,也不愿上缴给皇帝! 惟功委婉的表示,便是宁愿顺字行放弃这种半官方的微妙支持,以纯粹的民间势力,做民营生意。 这样的话,锦衣卫和东厂攻讦的顺字行店大欺客,横行不法的诸多攻击之词,就如无根之木,很难立的住脚了。 而对皇帝,惟功表示可以从自己的体己积蓄中挤出三万两来,做为潞王大婚的贽敬,舍此之外,因为顺字行的收入要养活大量伙计,所剩下的已经不多,而辽阳面临北虏威胁,惟功称要练出一批精强的家丁,一般大明的家丁有一部份有营兵的身份,将领补贴福利,朝廷承认将领对这些家丁的家主身份,到战时,朝廷再出资给家丁补贴,开发俸禄薪饷,象李宁,李平胡,都是这一类的家丁。 再一类,就是没有营兵身份,纯粹是将领自己募集来的,以将领的私财养育做战。 第三种是武艺高强之辈,与将领有种种关系,到了出征时,将领将这些家丁召集起来,发给安家银子和俸禄,打完了仗就解散。 惟功表示要养一两千骑兵家丁,包括购买军马,打造兵器,铠甲,平时的开销等等。这一些银子一般的将领是以养营兵的银子中得来的,后世崇祯年间时,崇祯命吴襄出兵,吴襄表示无兵可用,三万人的兵饷只拿来养了家丁,家丁才能战,人数又太少,所以干脆不要出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历年间镇将们当然不会那么嚣张,但为了国家备边,将领养育家丁也是现行的体制之内允许的行为,惟功说出来是理所当然,这一下,万历毫无责备他的理由,人家替国守边,也是为君皇尽忠,你敢说不要守备了,将钱拿出来叫朕享用? 若真的这样一说,肯定天下哗然,自己这个皇帝脸上无光不说,文官一窝蜂冲上来,也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 所以,惟功是毫不客气的反将了一军! “皇上息怒,”张惟贤淡淡的劝道:“我家这弟弟,向来桀骜不驯,这不过是本性暴怒罢了。” “他以为吾离他就没办法了?”万历冷笑道:“未必少了他,辽阳镇就没有人能当的起这个总兵的责任来。” “臣听说辽阳城中现在也不是那么太平。” “你是说生员闹事请愿的事?”辽阳的事,锦衣卫上报过,另外文官体系也从正规的程序上奏过,生员被殴,城中局面不稳,一日三请愿,闹的沸反盈天,万历原本是要将这事压下去,现在看来,惟功这样不识抬举,坏了他的捐输大事,或者干脆就势免了这厮的总兵官,看他还来什么借口来硬顶? 此时此刻,万历的心中只被一种愤恨的情绪所左右,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了。 张惟贤对他的心理曲线,几乎了如指掌。 他知道已经到了火候,但他不能做添油加醋的事了,眼前这位,虽说弱点明显,但也确实是天生聪慧,而且身为皇帝,天性多疑,自己做的过了,就容易叫皇帝联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上去。 “臣就听说辽抚周永泰打算去辽阳查看此事,余者一无所知。” “哦,巡抚去一下也好,就看周永泰怎生处理此事吧。” 万历泄了会火,看看张惟贤,点头道:“有一件事,吾做的后悔了。” 张惟贤心中一动,知道万历说的是夺他的嫡位给惟功一事,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时此刻,饶是他现在城府有若山川之险,也是忍不住动容起来。 “听说英国公病了,怎样了?” “怕是不大好。”张惟贤忍住心中的激动,沉声答道:“太医说是怕吃了不洁净的食物,伤了肝气,所以竟有些回天乏术的感觉。” “怎会如此?” “厨子太不小心,采买的人,也是一样。现在厨子拿下了,采买畏罪已经上吊死了。” “公侯世家,发生这样的事,确实是太不小心,你要好好扫清一下你英国公府,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请皇上放心。” “嗯。”万历点点头,竟是伸手拍了拍张惟贤,笑道:“好做……下去吧。” …… …… 辽东巡抚周永泰已经准备出行了。 说来也是好笑,自从辽阳上次被黑石炭部北虏所围困,然后张惟功率舍人营紧急入援,接下来舍人营和张惟功入主辽阳,行事风风火火,独立自专,周永泰在广宁受制于李成梁,原本就象受气小媳妇一样,天天看人眼色行事,而辽阳独立性更强,主要是惟功手握财源,而且光明正大,不象李家除了盘剥军户兼并土地外,就是放印子钱,高利贷,而且钱财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从蒙古人那里弄过来的,此外就是和北虏有毛皮生意,粮食生意,干果,口磨,人参,反正什么生意来钱做什么。 这算是李家不好示人的一面,所以李成梁多多少少要给文官们一点面子,不好将事情做的太过份。另外就是上上下下分润好处,军饷是李家独一份,此外高利贷和走私生意,李家就要拿相当的一部份出来,大家分润,周永泰这个巡抚,还有蓟辽总督,大家都是人人有份。 原本的巡按当然也有,不过梅国桢上任以来一直和李家过不去,屡屡弹劾李家诸将,这好处他当然也是拿不着了。 此番周永泰前往辽阳,原本就是大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在京里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没有理会,不论太监还是权臣,或是阁老锦衣卫,反正京里的事情他不负责,亦不过问。 一切都从官面上出发,只是到辽阳调查生员被殴一事,余者不问。 当然,私底下的安排和准备,周永泰相信京里那位阁老大人,想必亦是准备良久了。 在他动身的时候,梅国桢也是早就出发了,此次巡抚来意不善,梅国桢是很明显的张惟功**,最少是力挺惟功的许国**的成员,自然是早早出发,赶赴辽阳。 两边肯定要斗法,如果周永泰行事不合规矩,梅国桢当场就能以巡按的身份顶住,并且立刻拜折弹劾。 所以,此次巡抚前往辽阳,最少在法理上,不会叫人挑出瑕疵来。 至于护卫巡抚是由游击陶成喾带三百人的马队负责,看似有些多,但借口提防北虏潜越生事,亦足可交代的过去。 第五百八十二章 港口 陶成喾此时就是鞍前马后,不停的提调着兵马,将架梁马和哨骑撒出去几十里远。 也难怪这人紧张,在与辽阳的斗争中,陶成喾屡战屡败,情报工作毫无建竖,自己的防御网被人打成筛子,而广宁派到辽阳的探子,能生存超过十天就算是异数,能平安回来就可以酬神谢佛,这样的成绩,李成梁当然十分的不满,而梅国桢也是隔三岔五的就弹劾陶成喾一回,现在陶成喾在辽镇已经成为笑谈,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梅巡按就逮着陶成喾不放,将一个副总兵一路弹劾下来,已经降职成为游击,连卫所军职都从都指挥佥事降到了卫指挥同知,再降下去,怕是要当千户了。 陶成喾这几年诸事不顺,老家被抄,浮财全失,亲人被害,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复仇,他原本极为健壮的身子,习武已经趋大成境界,这几年心气不好,无心武学,这东西就是扔一天就有样子,何况一扔逾年,现在他身体瘦弱,脸色枯黄,不要说不象一个武学大成的勇将,就连一个普通身体的壮年男子也不如了。 这一次他奉命带马队护卫巡抚,前往辽阳夺权,有一些阴私勾当是李成梁在临行前亲自嘱咐过的,辽阳城中,自会有人同他联络,将一些城中官员和士绅搜集的辽阳镇胡作非为的情报送给巡抚,然后巡抚借由此事发难,可以将惟功暂且停职。 然后辽镇介入,将辽阳势力,一口吞下。 这两年不到的时间,辽阳已经被张惟功经营的十分富裕,军户都富的流油,民间财富海量增加,还有顺字行和四海商行,盐铁之利,毛皮人参南北货相通的巨利,还有将作司的那些大量的工坊高炉,新开的十万亩棉田,都在计算之中。 有这样的大利,辽镇上下方会齐心协力,陶成喾和他的三百家丁,不过是一个预先撒出去的棋子罢了。 “我可警告你,”陶成喾清楚的记得,李成梁很郑重的对他道:“这一次是你最后的机会,再办不好差,你干脆辞差,我知道你手里还有几个钱,看你身子也不好了,回家养老去算了。” 这算是最严重的警告,甚至陶成喾知道,如果是自己能力不足,或是警惕不高而坏事,恐怕连性命也未必保的住。 老帅真的翻起脸来,那可确实是翻脸无情,陶成喾思想起来,就是浑身吓的发抖。 这一次,他也是出尽老本,这十来年跟随他的老弟兄,几乎被他全部带上了,这些家伙要开拔的银子,格外的赏份,全部是由他个人开发,公中的银子,豆料,他一点也不克扣,只想这些家伙拿出天良来,好好效一回力,由得他过去眼前这一关,就算不能官复原职,好歹再升个参将,给他个军堡当守备,继续在与北虏的走私生意里头分一杯羹,这样还能慢慢恢复元气。 至于到底是谁一直在搞他,陶成喾已经没有心思,也没有力量去想,去反击,去报复了。 “大人,辽阳外围在望了。” 过了几个方圆在半里或里许的小型城堡,远远再看到一些民户和军户夹杂的村落,炊烟在望,从林掩映在残雪与落日之间,放眼看去,沿途过来的十来个村子,无不萧条冷落,除了寥寥无已的炊烟之外,几乎绝迹无人家的样子。 “怎么万历九年春北虏进犯,到现在已经是眼看万历十一年,两年时间,难道还没有恢复元气?王政和该死,张惟功该死,梅国桢亦该死!” 周永泰身边,除了几个亲信的幕客和近侍之外,便是过来请示的陶成喾,所以周永泰说话很随意,甚至是随意的过份了。 指摘同僚,直呼其名,周永泰话语之中,杀机明显。 一个幕客提醒道:“王分巡大人应是受制于人,算是无心为恶。” “哼,各人都有各人的帐,到时候再说。” 周永泰原本跟张居正跟的很紧,但也一直烧张四维的冷灶,在他看来,首辅再强势也有下野的一天,次辅张四维虽然低调,但首辅一去,放眼看大明官场,能取代张四维的人,也是没有。 不论声望,资历,还是实际掌握的权力基础,张四维都远达江南人低表的申时行之上,周永泰的决断并没有错。 王政和是申时行的人,周永泰并没有替申时行考虑的打算……他在辽东够久了,要么调入朝中,要么就过几年致仕回家,没有必要再依附一个阁老了。 趁这个机会,若能将辽阳官场一扫而空,这当然是名动天下的最好良机,何乐而不为呢。 周永泰心中只是有些奇怪,怎地辽阳传言如何富裕,除了在辽阳边境上的城堡看到的辽阳镇兵的甲仗确实精锐,士兵个个精神饱满,体格健壮,军服亦漂亮外,现在眼看就要进入辽阳城中,各地的村落却是荒芜不堪,这却是何道理? “大人,是屯堡。” 在周永泰幕僚们七嘴八舌不得要领的时候,陶成喾突然道:“现在辽阳大兴军屯,几乎将所有的军户涵盖在内,现在民户也开始加入屯堡了,所以这些原本的村落看起来十分荒废……都是些十分固执的人,才没有选择加入屯堡之中。” 周永泰冷哼一声,斜眼看着陶成喾,冷然道:“这么说,不加入他们那个军屯,就是老古板和傻子喽?” “末将一介武夫,哪懂得什么经济之道,随口乱说,请军门莫要怪罪。” 陶成喾吓了一跳,赶紧请罪。 要是他还副总兵,掌握大几百的家丁和过千的营兵,镇守一方时,对周永泰他也不会这么恭谨,现在他已经是落魄之至,没有资格和巡抚军门叫板了。 “陶将军能自识其短,也还罢了。”周永泰抚须微笑,说道:“这军屯向来是犯罪之人充入其中,驭其苦役而已,这是什么好去处不成?现在给人一些甜头好处,无非是将来叫百姓更加难过,本官抚辽久矣,难道还不知道吗?” 陶成喾心里十分不以为然,他知道辽阳军屯很多细节,知道军屯有极其优厚的福利待遇,丰饶的土地和大量蓄养的牧畜,粮食充足,肉食充足,屯堡的人不是分田,如以前军户那样耕作之后上交子粒粮,而是每月开发薪饷,大家一起耕作,耕牛和农具都是用最好的,不论是合力耕作,或是养鱼,放羊,牧牛,养猪,养鸡,都是通力协作,加上有良好的制度约束,勤劳者奖,懒惰者罚,最近这几个月,因为军屯发展太快,甄别工作难免有瑕疵,导致有不少混混二流子也进了军屯,但这些家伙除了少数改过的,多半还是想混日子,想着出工不出力,结果要么被逐出军堡,要么干脆就逮捕起来,流放到各工地去当苦工。 既然好好干活你不想干,那么就直接干苦役去吧,用皮鞭说话比什么说教都管用。 这些情形,广宁那边虽然情报工作做的一般,倒也是知道不少,毕竟军屯已经超过二百个,占有的辽中和辽南土地也超过三百万亩,整个辽中和辽南土地总数不过五百万亩,有七成左右已经被辽阳军屯所控制。 剩下的这部份就是掌握在官绅和民户手中,因为人力不足,除了自耕农和士绅生员阶层不愿加入军屯系统外,连不少民户佃农也选择到军堡中居住了。 新的屯堡就是一个个的聚居点,大的有住了过千户,一万多人,在辽阳镇的努力下,除了传统的卫城和各千户所,各守备军堡之外,在辽中和辽南开始大量出现一个个小型的城镇,军堡城镇化,已经势不可免。 医生,学堂,商业区域,治安,卫生条件,比如公厕和大浴场,种种便利之处,比普通的城市还要方便的多,出行交通有顺字行的车马,信件有邮传,各家连门牌号都不再排斥,有这东西,并不是要编里甲来抽丁征徭役,而是方便送信,送货,屯堡越来越吸引人,连民户也加入其中,其因就在于此。 “祸国殃民,武夫当国,莫不如此。” 眼望四周荒村,一股沛然正气,油然袭上周永泰的心头。 至于屯堡究竟如何,他哪里有兴趣去查看? 就算是惟功真有什么经济之才,那也不关他的事。虽然辽阳军备森严,惟功这个总兵官已经很明显的尽了自己的职责……那又如何,周永泰漠然的想着,反正张惟功在京里已经失势,张四维党羽中有人密信给他,张元功危在旦夕,张元芳被免职,张惟功上奏拒绝带头捐输,严重得罪了皇帝,他的失势是必然了,现在只要自己抓住机会,将他的辽阳总兵也给拿下来,就是大大结好了晋党,青云直上,势所必然。 至于张惟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总兵,谁管他? “抓紧赶路吧!” 周永泰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充满了权威,在他的命令之下,三百多骑兵和一百多抚标亲兵,加上几十个幕客,长随,伴当,所有人散开来,将坐在宽大的绿呢大轿之中的周永泰簇拥着,一起往辽阳城的方向急速赶去。 第五百八十三章 快马 在周永泰等人还在广宁的时候,将时间稍许推回一些,中左所的海港码头上,从京师返回的情报司人员已经从船上靠岸。 他当初离去时是从这个港口驶往登州,自登州上岸后又在山东游历,然后才沿陆路北上,最终在那个道观中落脚。 相隔年许,这个海港已经又变了一个模样。 港口之中,有数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在内,装满了货物和人员的小船来来往往,不停的卸货或是装货,海船的船员们也是抓紧任何时间,赶紧上岸做停泊期的休整。 老式的福船有七成左右,还有长桅软帆的夷船占了三成,不少高鼻深目的泰西人在船头船尾上上下下,用叫人听不懂的夷语不停的叫喊着。 “红毛夷,英夷,荷兰夷,葡萄牙人,果然还是这几家呢。” 情报人员受过最基本的训练,在起伏不定的小船上,犹自能认出这些船只属于哪一方的势力。和普通的大明官员不一样,他们能清楚的认出这些船只,并且能判断出船只是属于商船,还是战斗商船,或是纯粹的战舰。 停泊在港口中的,显然全部是战斗商船。 前后都有炮位,大明的水师舰船也是一样,但两侧的舷船上明显有安装了炮位的迹象,只是多少问题。 有一艘大型商船,大约是接近四千料的规模,在普遍的八百到一千料的福船之中,显的鹤立鸡群,从这艘武装商船的规模和炮位来推断,最少有三十门左右的火炮,这个配给,在茫茫大海上几乎很少能遇到对手。 可想而知,这船在能做生意的时候就做生意,能抢劫的时候,也绝不会客气。 军情司人员在最后时刻,看到那艘英国商船的尾舷上有暗色的阴影,他面色阴沉的点了点头:这应该是一次跳帮做战留下的痕迹。 在这个时代,商船和海盗船的界限很难分明,甚至有一些海盗是持证上岗的军人,在英国,正是国力方张,海上势力兴起的时候,英国虽然是岛国,但认识到自己的岛国特征,并且加以发扬光大还是在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手中,开始正视自己的岛国特性,大力造舰,并在现在的伊丽莎白一世手中,英国的舰队和商船实力,开始超过传统的海洋帝国西班牙和海上马车夫荷兰,并且最终与荷兰展开了几十年的混战,英国的战舰对荷兰战舰,大量的武装商船不停的抢劫荷兰人的船队,最终使荷兰人耗尽国力,从第一流的海上强国的位置上掉落下来,英国的海上霸权,最终确立下来。 眼前的这艘商船,就是这个时代特性的鲜明代表。 在军情司人员用阴贽的眼神扫瞄这艘商船的时候,商船上一个英国男子也正打量着他。 两人的视线突然交融了一下,军情司的人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眼神转了开去。 对方却是用碧蓝色的眼眸死死盯了他一阵子,突然,这个身形壮硕如牛,有着一个显著的大鼻子的红发男子弯腰鞠躬,然后向这个军情司人员微微一笑。 “哼。” 军情司人员没有理他,他注意到这个夷人异乎寻常的高大,身上有两条斜叉下来的宽牛皮带,上面挂着大小不一的瓶子,军情司的人知道这是火药的发射药和引药瓶子,腰带中间的宽阔皮盒就是装了铅丸的弹药盒,这个高大夷人身上带着两支不常见的燧发短火铳,在当时来说,虽然燧发枪在欧洲已经发明并流传开来,但这种短火铳并不是人人有资格拥有的。 再加上一柄细长的有护手腕的宝剑,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壮硕如牛的家伙和人动手打起来的话,将会是十分难缠的一个对手。 想到这里,军情司的人不动声手的捏了捏自己的两手,两手指节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船上的那位也看到了他的动作和响动,这个夷人倒也不惧不恼,呵呵一笑,居然是向着军情司的人笑道:“看来这位老兄是一个高手,上船来,我们打一架。” 他出言就是挑衅,果然是和他看起来的形象一样,好勇斗狠。 “不了,”面对挑衅,军情司的人不动声色的道:“下次再说。” “真有趣……”夷人倒也是没有嘲笑对方是胆小鬼,只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道:“我叫托马斯,琼斯,琼斯是我的姓,托马斯是我的名,我们交个朋友?” “等和你打过一架,看看你的实力,再说交朋友的事。”军情司的人终于抽动了一下嘴巴,看起来是笑了一下,不过这笑容实在是叫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好吧,那你的名字?” “沈阿福。” “听着这名字没有诚意啊。” “名字就是代号,你记得我叫沈阿福就行了。” “说的也是,那好,再会了。” 这厮的汉话应该是在南方学会的,有严重的闽音和粤音交杂的感觉,现在可能是在中左所这里临时抱佛脚又加以学习,所以又加了一些北音,不过,好在是能叫人听的懂他在说什么。 “对了,”就在小船要驶远的时候,沈阿福回头又道:“这船叫什么,看起来蛮大的。” “哦呵呵,你终于问这个了,我以为你和普通人不一样,对我的船无动于衷呢。”托马斯呵呵大笑,神情十分得意的道:“这是‘安乐的城堡’号,这可是一艘吃水三百吨以上的大船。”“看起来这船不那么‘安乐’啊?” 托马斯的神色变的有些狡黠,他道:“我可不是海盗,亲爱的朋友,就算我们做过一些不合适的事情,比如打击该死的西班牙人,但我们拥有私掠证,拥有它,我们怎么做都是国家授权,和那些纯粹的海盗可是两回事。” 海上的事,沈阿福并不懂得太多,不过各家夷人国家都颁给私掠证,然后打劫就成为合法行为,就不是海盗了,对这种行径,当然只有鄙视而已。 事实上私掠在二十年前就开始盛行,这艘安乐的城堡号就是先驱者之一,可以说,这艘船的前后主人们手上染满了西班牙人的鲜血,现在这艘船又开到了远东,估计也没少干坏事,当然,在没有私掠和战事的前提下,贩卖货物,来回捣腾生意,一样可以大赚特赚。 在海上,就是搏命,就算没有遇到风暴,台风,暗礁,没有遇到更强的海盗和异**队,仍然有可能死在霍乱和败血症上,在这个年头出来捞海上这一碗饭的几乎就是在出发时就当自己是个死人,死便死了,不死就要捞取巨量的财富,最终回乡享福。 这样一来,每个海员都无比贪婪,在利益的驱动下,辽阳镇这里刚刚出现了一个不错的商业较为发达的港口,这些家伙就象苍蝇一样,嗡嗡飞着赶了过来。 在惟功的刻意培养之下,镇内最少军情司的人可明白这私掠证和私掠制度是怎么回事……不就是穷疯了么? 伊丽莎白一世继位时,英国财政已经被玛丽女王搞破产了,欠债二十万英磅,对当时的英国来说是一笔巨额财富,相当一百多万两白银,对大明这样庞大的帝国来说不算什么,对当时的英国来说却是如山巨债。为了还债,女王不得不削减开支,减低官员俸禄甚至停发,但光是节源毫无益处,做为英国崛起的最关键的君王,伊丽莎白祭起了私掠船这一招。 大量的有志于海上的英国人被颁发了私掠证,驾驶着不同名称的船只,在茫茫大海上,干起了私掠的勾当。 当时的西班牙已经是超级帝国,在南美超过百年的经营使西班牙获得了海量的财富,对西班牙国王来说,黄金和白银挥霍光了,到南美的地里再收割一茬就是,来的实在太过容易。 不过当英国私掠船兴起之后,西班牙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大量的西班牙商船被抢劫,海员被虐待残杀,在国家的名义上,英国佬可是什么残暴的事儿都干过,光是著名的德雷克一个人就在三年内完成了环球航行,当然他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在不停的抢掠西班牙在全球的资源,当他返回英国港口时,每一个投资人都获得了四千七百倍的回报!光是英女王一人,就获得十六万三千英磅的投资回报,相当于当时英国一年的国用开销,私掠之重要性,对英国国力的发展起到了什么作用,由此可见分明。 在抢了二十年后,英女王不仅还了巨债,还将前任们留下来的舰队扩大了几倍,英国海军不再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舰队了,它已经可以与西班牙人掰腕子了。 在沈阿福的脑海中,一切都是如此清晰,闻着腥咸的海水,他若有所悟,或许自己未来的前途,就在这一片茫茫大海之上了。 上岸之后,沈阿福找到了军情司设在港口的情报点,将情报交给驻守人员。 他眼看着驻守人员牵出快马,两人两骑,几乎同时出门,一起往辽阳方向赶去。 中左所经南关,金州卫,复州,一路的官道已经全部修筑完毕,宽阔笔直,道路坚实,最上层铺以沙砾,快马轻骑,一天之内,准定可以到辽阳。 两人两骑,也是最重视的传递方法,每隔三十里一换马,几乎可以一直保持最快马速,配给双人,也是担心出意外。 看到这样的情形,沈阿福感觉腰处一松,竟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五百八十四章 筹备 “大人,这就是杜礼,这位是李青,那是王实,都是我辽阳儒学之中的佼佼者。” 在军情司快马传递消息,周永泰自广宁赶赴辽阳的途中时,辽阳城中,亦是发生着绝大的变化。 王政和在昨日天黑之前,接到京师送过来的快信。 当然是申时行的密谕,配合周永泰,争取在城中闹大,不仅是生员,还要有普遍的民户和城中的官绅,商户配合。 全城骚动,就如那个倒霉的杭州巡抚一样,张惟功非去职不可。 辽阳这里是军镇体系,杭州民乱和兵变,巡抚下台,辽阳若发生一样的事情,当然是总兵官当其责。 而且申时行点明了张惟功已经失宠,万历对他十分不满,纵没有坚决撤换的心思,但如果有人暗中行事,造出声势来,皇帝允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这么一封信,王政和就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场了。 在衙门内堂之中,几个一直带头闹事的秀才被王政和暗中召了过来,那个叫王实的,便是被李达抽了一鞭子的倒霉蛋。 在初抵辽阳时,王实只是自认倒霉,变乱之时,得保首领已经是幸运之事了,遑论其它。 而城中生员,原本就对辽阳镇持强烈的抵触心理,诸多变法之处,叫他们百般看不惯,而屯堡也越来越影响到文官体系和官绅生员们的利益,得知王实被鞭打之事后,立刻就营造出同仇敌忾的气氛来,城中这两个月,屡有生员集体请愿之事,各家官绅也将自己的家生子奴才,庄客,佃农时不时的派出来,以助声势。只是在此之前,辽阳镇根本不加理会,都司衙门也是十分冷淡,这边不停出拳,却象是打在棉花上头,叫人郁闷的想吐血。 “此番本官亲自出面,汝等可以对外宣示,将我的支持之意,公诸于众。另外,不妨告诉大家,巡抚军门已经从广宁动身,这里只要闹将起来,军门大人是不会叫大家吃亏的!” 众人闻言都是大喜,以往闹不成事,主要还是不敢真正的破脸,几个公安司的人就能把他们看的死死的,不能打不能闹,呼几句口号,能伤的谁来? 这一次既然王政和公开表示支持,巡抚正在赶来,大家彼此对视,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跃跃欲试之意。 “城中李、杜、王、司马等各家官绅都已经与本官谈过了,他们也会出尽全力。” 辽阳屯堡发展的太迅速了,而且福利待遇实在是太好,这让很多原本自恃身份,甚至和军户打群架的民户开始纷纷加入屯堡……没有人和银子有仇,有饱暖,吃的好,住的舒服,屯田司处事公正,有不平还能到廉政司反映上告,公安司治理的屯堡没有游手无赖,更没有作奸犯科的,因为打乱了住,宗族对人的控制降低到最低程度,当时的农民依附宗族,并不是真的对族群有什么亲近和效忠……当然可能是有这样的人,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不依附族群,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一个小家庭随时可能陷入灭顶之灾,一个族群不仅能在灾害中生存下来,面对灭国之危,一样能有生存之道。 千年之后,在沿海的福建和广东等地,还有不少整村的移民是北宋甚至东晋时自中原移民南下,整个村庄或镇子都是一个宗族移民而成,如果是一个小家庭或个人,根本就是很难办到的事情。 而如果出现一个更高效,更廉洁,更公平的上层建筑,而不是象大明朝廷那样实际上是与宗族和乡绅共治的局面,那么普通人也不一定要一直依附在族权之下,毕竟宗族之中完全不是族规中要求的那样,扶老恤幼,真正的好处,肯定是落在有权势的族人和族长一系手中。 屯堡体系,可以说冲击的不仅是军卫政权和官绅生员,更大的程度是把族权给冲击的体无完肤,摇摇欲坠! “各家官绅乡老,提起辽阳镇,都是恨极了!” “此番若下定决心,总还有力量与之一搏,若半年,一年之后,恐怕难矣。” “是啊,不读书之辈无非是逐利,一年之后,恐怕吾辈鼓与呼时,已经无人追随了。” 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将秀才看在眼中,以往在乡间时,走在路上,人人叉手问好,那些乡民,他们都懒怠理会,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和那些种田的,杀猪的,叉粪的,挑柴卖力气的唱诺问好? 只有还算有几分身份的,最少有几十亩田,家里有长工的田主,或是出过秀才相公的耕读世家,这些秀才相公们才高抬一眼,好歹还个礼,若是那乡老里正,大族的族长,少不得平辈论交,十分亲热,若是遇着举人或出过举人进士的乡绅,官绅,就是这些相公们主动上门,遇到婚丧嫁娶的大事,少不得要送贺礼挽联上门,替人家迎客,待客,清谈,帮闲,若是举业无望的,每日就是做这样的事,少不得一年混几十上百两的银子来用。 说穷酸秀才,那是读书读傻了的,但凡懂一些世路人心,知道结交些有用的人物,哪里能穷到这些秀才相公? 现在的情形,却是越来越坏下去,原本依宗族居住的村落越来越稀疏冷清,宗族松散,官绅和乡绅都有一日不如一日的感觉,他们这些在乡间混日子的秀才,日子当然是更加难过。 那些搬到屯堡里住的,一开始遇着了还是恭恭敬敬的同他们叉手问好,几个月下来,有时候遇着了还是笑着说话,但那种自信的态度,平等的目光,叫这些自视极高,傲气十足的秀才们恨极了。 “动手吧,吾辈不能坐视辽阳就这样无了纲纪。” “吾辈不出来卫道,谁来卫道?” 心里想的是银子和利益,口头上自然是满口的仁义道德,这一套把戏,人人都很清楚。 “最好朝廷能将张惟功抓捕回去,痛加教训,甚至明正典刑!” 只有杜礼,红头涨脸的怒吼着。 “这厮脑子没事吧?” 两个相熟的秀才窃窃私语,一个询问,另一个答道:“这朋友叫杜礼,听说是有喜欢的女子叫张惟功给收了房。” “强抢民女,怪不得!这样的话,倒真该死。” “哪里啊……”那个知道内情的秀才嘴角含笑,说道:“人家根本就没看中他,那李家一门老小都在总兵府,族中兄弟也在辽阳镇当了军官,听说那李氏女子生的漂亮不说,性子也十分温婉,所以张惟功总待她不坏,立了文书迎了进门,不是那种强占和拿钱买的妾。” “竟是如此,张惟功年未及弱冠,看来还不脱少年习气呢。” “是啊,在辽阳快两年,到现在收这么一个,算是洁身自好了。” “世家大族,听说自有一套规矩啊。” 两人感觉话题扯远了,相视一笑,便即住口。 这边王政和算是动员完毕,城中的官绅,城外四周的乡绅,乡老,族长,加上城中的生员,预计可以动员好几千人,这一次,直接到总兵衙门去请愿。 算算后日十二月初五日巡抚能赶到广宁,就定了后日一早,大家一起往总兵衙门汇合。 在明末,大规模的民众暴动几年就总有一次,万历四十年以后,一年就有好几次兵变和民变。特别是著名的苏州民变,几万市民暴动,后来斩了五义士给朝廷做交代,复社领袖张溥作了著名的五人碑记,在数百年后还在学校的教材之上。 其实所谓的几万人蜂拥而起就是瞎扯了,没有当地的官绅和儒生阶层的支持和放纵,所谓普通的民众能振臂一呼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我等告辞。” “本官就在此等着诸位的好消息了。” “请大人放心,我等哪怕是舍生取义,亦要将此事做成,还我辽阳一个朗朗乾坤。” 王政和这一次特别客气,不仅送出内堂,还一直送到二堂门外,仪门之前乃止。 各人感动,无不大表决心,表示一定要竭尽全力。 王政和越发感动,与众人约定,赶走惟功之后,恢复辽阳旧有格局是不可能了,毕竟辽东都司在辽中和辽南的土地有九成都被辽阳镇兼并或购买了田皮,除了孙家等少数有兵马的将门世家,还有傅廷勋等宽甸将领保有一些土地外,原本的各卫指挥到千户百户,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们占有的土地和役使的卫所军人已经不复存在,整个辽东都司在这两地的统治可以说是冰解瓦解,如果能赶走张惟功,辽阳镇肯定会变成势弱的普通军镇,到时候,这一大块蛋糕由谁来分? 再给那些卫所军官? 给固然是要给一部份,毕竟今次的事情,有一些卫所军官也是乐见其成。 惟功给不少军官分润好处,四海商行会拨一部份款子出来分给他们,也有相当的军官是把自己世袭下来的土地直接租给屯堡,获得的好处也颇为可观,但毕竟有相当部份人心中十分不满,他们祖宗的土地和庄园被兼并了,佃农一样的军户根本不理会他们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的,所以这一次行动肯定有一部份卫所军官支持,但他们已经被张惟功杀破了胆,辽阳镇初到之时,和几个卫所指挥还有都司的人互斗,大砍大杀,当时的皇帝支持惟功,内阁不偏不倚,此事居然就这样作罢,现在虽说惟功有失宠的迹象,但圣意到底如何,谁能知道?有这种顾虑,来自辽东都司和定辽六卫的支持就有限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警告 初四的傍晚,辽阳城中的情形就不对了。 到处都是晃着脑袋,穿着厚厚绸面棉袄,身后跟着书僮或长随的秀才生员们。 他们多半聚集在城南的儒学学宫一带,从开始的几十人,最终达到了三四百人之多的恐怖数字。 这个数字,大约已经是辽中和辽南大半的秀才人数了,但在关闭城门之前,数字仍然在不停的增加了。 还有不少生员,来自百里之外的沈阳,他们倒是坐着顺字行的马车前来,只不过一下马,一边打量着辽阳城中瑰丽之至的城市景像,一边脸上就露出尴尬的神情。 他们是来助拳的,人都说张惟功一介武夫,横行霸道,在他们的想象之中,这辽阳还不知道是何模样。 当时的秀才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除了经商或是走亲戚外,可能终生也不离乡土半步,走个几十里路,去趟县城或府城,在普通人来说一生也就足了。 秀才可以不需路引,仗剑走万里路,这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特许之事,而且秀才闭门造车的话,就算是中了举人,名次也不会高,未来中进士的可能也不大。 开阔眼界,增长见闻,积累自己的见识,有进取心的秀才都会这样选择自己的路道。 孙承宗到京师当私塾老师,到边关效力,都是有这种用意在内。 沈阳附近的这些生员肯定没有孙大胡子的魄力和能力,但他们肯定也游历过辽阳,辽沈两城都是大城,辽阳还在沈阳之上,他们怎么可能没来过。 这一进城,一路上坐着人家顺字行的马车,方便舒服,又很快捷,这已经很意外了。 到辽阳近郊,他们见到的情形也和周永泰看到的不同。 往辽西方向,因为安全方面的考虑,并没有兴修太多屯堡,往沈阳和辽南方向,几乎已经全部被屯堡所覆盖了。在这些生员眼前,阡陌成片,到处都是开垦的十分好的良田,田间虽有残雪,仍然看的出来麦苗出的又好又厚,土垄培的很好,也能看出积肥了,辽东的土地原本就是沃土,这样精耕细作,产量想不高都不可能。 惟一制约产量的就是水源问题,从万历年间到崇祯末年,这几十年时间内天气越来越冷,而且越来越干燥,天启天年和崇祯初年时间干燥的天气到达顶峰,崇祯十七年时,天气记录那一年是最冷的一年。 诸生员多半有田产,他们经常会为几亩水田和人打官司,闹的不可开交,甚至谋夺人产,闹出人命也不奇怪。 而放眼看去的辽阳军屯,几乎每数十亩就有一眼井或是一个大型水车,或是环绕着引流而至的沟渠,清水沽沽而流,不停的润泽着四周的黑色土地。 这,就叫人不仅是惊奇,而且是嫉妒的发狂了。 “怪不得听说今年辽镇麦子每亩好几石,看这样子,今年不止啊。” 从车上刚下来时,颇有一些生员没从城外的风景中回过神来,脑海里盘算的还是这事。 别人不停的看着城中风景,口不应心的答道:“今秋的高粱,小米,那才叫吓人。” “我看他们明年的小麦收成,一亩最少五六石。” “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平均五石到六石,想再高,也是没影的事。” “老兄说起来说的好象很轻松一样,我家的地,水田一亩不过四石……弟曾经去过山西,那里的地,平均半石,丰年一石半,差太远了。” “我们辽东的地,能掐出油来,能一样么?” “这个倒是了……” 话说到此,这个懵懵懂懂的家伙终于注意到了城中的景像,一下子便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似乎是看到了难以相信的东西。 城中到处是粉壁高楼,他们是在城门内不远,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商人,百姓,军人,挤的密密麻麻的,沈阳城的人流怕是不到这里的十分之一。 到处都是高挑飞檐的楼房,然后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的招牌幌子……顺字行和四海商行的发达极大的带动了辽阳的商业环境,整个东西鼓楼相对的府前丁字大街四处延伸着,每个城门到辽阳的中间地带,到处都是建起了三四层高楼的大商行,不仅是本地辽商,也有关内的北方商人,当然还有李家宋家等江南过来的大商家,甚至连晋商都跑了过来,在城门附近,有硕大的一幢建筑,飞檐拱斗,极尽气派,这是几家晋商联手在辽阳开设的钱庄和银号,辽阳这里不准放高利贷,否则的话,闻讯赶来的晋商怕是更多。 货物也是太充足了,惯常见的北方商品当然是应有尽有,西北的特产亦是随处可见,南方的精品南货也是极多,除了顺字行的大商行外,大大小小的南货商行也渐渐开了起来,最叫人吃惊的就是外贸的货色很多,倭国的倭刀和折扇,朝鲜的高丽参和纸张,还有真腊国的珠宝,吕宋国的各式货物,还有西夷的小坐钟,大摆钟,望远镜,各色珍玩,应有尽有。 这些生员在沈阳也是见过世面的,此时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不停的看向四周,到处都是高楼,街道整洁的叫人不敢相信,人群密集,每个人的脸上都显的满意而富足,这种精神状态,就是他们前所未见! “这,这,这……” 一个还有良知的秀才,此时哪里还能说出什么攻讦的言辞出来?他们是因为义愤前来,但读书人毕竟还是有不少有良知的,此时叫他们说辽阳镇的坏话,也还真是说不出来。 城外的屯堡,城中的将作司林立的高炉,城中各处街道,还有各种公众设施,一样样渐渐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光是客栈,就在这城门附近就好几十家,已经有不少揽客的伙计跑了过来,众人之中,不乏几年前到过辽阳的,此时看过去,哪里还有当年的一角影子在? “这是竭泽而鱼,以富济贫,不停的从官绅大户手中卡来的好处,这才营造出这样虚假之态。’ 就在外地的生员们犹豫的时候,杜礼等人,已经走在人群中不停的宣讲着。 在他们的口中,辽阳镇的财富都是掠夺来的,大宗的被贪污中饱,只拿出小宗财货,建造眼前模样,用来邀买人心。 真正的百姓,生员,官绅,却是穷困不堪,卫所世袭武官之家,多半破家。 诸如骄横跋扈的事,辽阳镇其实根本没有的事,这些本地生员也编造了不少出来。 “真他娘的信口雌黄啊。” “这般的亏心话,也亏这些王八蛋说的出来。” “反正就是为了自己的小九九,真是什么人都哄,什么人都骗。” “本地的人不会上他们的当,也就哄哄这些外乡来的鬼。” “麻烦哟,麻烦,这些可都是秀才。” “秀才怎地,当初咱也当他们是文曲星君一样,现在也看明白了,就是一伙龌龊东西,再说,咱现在也识字了,一年半时间,初级课程完全通过,论写的大字,咱有天赋,不少人说了,比秀才相公写的都好。” “我还会画画呢,可比那些老夫子画的好多了。” “我会下围棋,吹箫,那些酸文人会的东西,我可全会。” “嘿嘿,不知不觉的,咱们居然也有这般厉害了?” 因为最近生员经常闹事,而且外地生员来声援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城中公安司的人手不足,经常会调营兵出来协助,来当这样的差,也就是武装戒备,防止事态失控,这些天下来除了偶发的斗殴事件外也没有出什么事,这些酸秀才,除了嘴上胡说八道,难道还能卷起袖子来打架不成? 营兵们以旗队形式散开,远远冷眼旁观着这边的动静,在他们眼中,这些酸秀才已经毫无叫他们可尊敬的地方了。辽阳镇对新兵的训练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体能和技战术,还有初级文化课程训练,毕业资格就是识字在一千以上,事实上很多人一旦到这个阶层,往下会自己认识越来越多的字,看的书也越来越多。文字的神秘面纱一被揭去,那些秀才们的之乎者也也就完全不再使人俯首贴耳的敬服了。 至于业务爱好,学油画,山水画,乐器,这些都镇里鼓励的东西,不仅是自己鼓捣着玩,镇里经常还有文化大比武一类的活动,优胜者会获得奖励,有很多机会获得提升,在这种制度之下,就算是普通的士兵也或多或少的掌握了一些额外的技能,他们看向这些秀才的时候,不仅不再仰视对方,甚至是鄙夷和轻视了。 秀才们的笑话,比如不知道唐宗宋祖的呆鸟,还有不知苏东坡为何人的腐儒,这一类的小段子在军营中特别流行,大明以文驭武二百多年,武人们的怨气可是积累的不少,拿秀才取笑就成了军营中特有的乐子。 众人说话的时候,杜廉匆忙过来,他现在是副百总,半年前通过了初级课程,他的二兄杜义已经是百总,不过兄弟两人都落后于李达,但当初这三人报名参军时,李达就展现出了不俗的军事素养,比起习武的杜氏兄弟还强几分,所以也并没有招致兄弟二人的嫉妒。 杜廉匆忙赶来是因为他去了李达家一趟,他警告李达,这两天城中有明显的异样,李达最好不要出门! 第五百八十六章 阶层 从李达家出来后,杜廉又赶紧回到自己的队伍之中。 他以副百总的身份直领一个旗队,负责城门附近的警备,虽然向上司告了假,但如果出了什么纰漏,仍然不是他能担的起来。 说起来他也是很辛苦,上次是杜义和李达两人轮休,然后杜义回归,李达却被留了下来参与到龙骑兵的训练和组织中去,再下来李达成为龙骑兵百总,援沈一战打的十分出色,已经俨然是辽东新军的传奇人物了。 相形之下,杜廉兄弟就稳当的多,不显山不露水的,虽无诺大名声,兄弟两人也都是升了上来。 这主要还是托了扩军的福,近卫第一营和第二营已经搭了架子,这是未来的野战决战主力营,两个营主要以老兵军官和士官组成,都是精中选精,新成立的龙骑兵千总部也在这两个营的建制之内,预计李达可能会出任这个龙骑兵千总,另外猎骑兵,骠骑兵,都会有大编制,这两个营加上营属和司属炮队,各骑兵千总部,人数将会大为膨胀,到目前来说,任何人都不清楚这两个营最终会建成什么样。 普通的营头也逐渐满编,上一次报兵额定兵员数字是由巡抚最终上报,额定辽阳兵员三万两千多人了,现在估计已经接近四万,明年可能再增加两万,达到六万之数。 这么多的新兵入营,对军官的需求实在太大,每营军官缺口都好几百,幸亏有老兵和军士长们顶着,日常训练总还没有问题,但参谋司和军训司缺口之大,已经影响到部队运作,只能大规模提拔辽东新兵,杜家兄弟武艺高强,识字课程也通过了,提到百总一级,根本没有费什么事。 到百总一级算中层军官的起步,月俸六十两,每个月沉甸甸的银子发下来后杜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花。 若是以前肯定买地了,但现在辽中和辽南的土地几乎被屯堡买光了,除了一些河滩地和边角料,所有的土地几乎都在屯堡的范围之内,屯堡大兴的同时,也使有心买地的人只能放弃,财富没有办法回到积攒、买地、再积累,买地的循环中去,这样的循环只能使大量金银在土地环节流转,而且随着财富积累,买地肯定有个终结的过程,然后就是大量的金银被收集起来,如晋商和江南富商一样,深埋于地底。 明末时隆万大开海,世界上最少三分之一的白银涌入中国,带起高通货膨胀高物价的同时,中国的银本位制度并没有发展成金银币形式,民间一样缺乏铜钱和金银,大量的财富没有进入流通领域,而是被深埋于地底,囤积了起来。 这简直是荒唐而可笑,在辽阳镇的地界之内,惟功不打算叫这种事发生。 四海商行放开了股本,随时容纳投资,按投入存入的比例高低,按年分利,不敢说有多高的出息,但算一算帐,肯定比拿来买地强。 现在还谈不上鼓励消费,人们穷怕了,除了世代经商的商人和军官世家舍得拿分的银子买庄园别墅之外,更多的人拿了军饷俸禄和分红,肯定是选择留下生活费之外,就全部再投成红利。 杜廉的钱也是如此,他这一次回辽阳,就顺道把三百两银子存入四海商行,留下自己的详细资料,领了牛皮制的凭据,拿着凭据,哪怕是几十年后,只要商行在,他的儿孙一样能领分红,用商行的人的话说,这也是铁杆庄稼! 事事顺心,最不顺心的就是这一趟差事。 倒不是杜廉想回中左所千总部,那里当然很好,但海盗敉平之后,中左所千户所的日常就是训练海上作战,整个千户所在未来会全部列装火枪,当然,是装了刺刀的火枪。 骑兵编制除了保留一些哨骑和塘马外,也是不再拥有重甲骑兵了。 杜家兄弟还是想在步营发展,中左所独立千总部已经不再适合他们。 杜廉的野望,就是能留在近卫第一营。 “百总,看到你家老四没有?” “嗯,看到了。” 杜廉不仅看到了,还听到了杜礼不少混帐话,这叫他脸色难看,感觉特别的难堪。 杜礼自破门而出之后,已经绝迹杜家,连杜义和杜廉先后调任回来都没有露面。这一大家子已经是分崩离析,但杜廉最难受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兄弟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我家四弟,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杜廉缓缓摇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两天,情形不对。”杜廉的副百总叹道:“怕是要出事哟。” “风雨欲来!” 杜廉没有多说,答了一句后就抿上了嘴,远远看着上窜下跳的杜礼。半响过后,才又道:“但盼大人赶紧出手解决这些麻烦,便是雨后天青。” “上头的事,我们怎会明白?但做好本份,听从军令便是。”副百总嘿嘿一笑,答说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听令行事就没有错。” …… …… 天黑之前,杜礼等人集结了近千生员,这是半个辽东大半生员的数字了。辽东都司毕竟不比江南,江南光是浙江一个省就有过万生员,辽东这里,加起来也不会到三千人。 能集结这么多人,也是因为种种原因,当然,利益是最要紧的。 这些生员,或多或少带几个伴当随从,加起来就有数千人了,等城门关闭之前,突然又涌进来不少人,有不少粗手大脚,神色拘谨的,还有一些油头滑脑,眼神飘乎的人混杂其中,不停的吆喝提调。 这一下,人员近万,好在辽阳城可落脚的地方太多,现在商业大兴,每日都有大量的半个北方的商人到辽阳来,以前,北方商人的活动中心肯定是京城,其次是张家口等边贸城市,再下来是西北商人聚集在太原等城市,往辽东的行商,基本是蓟镇商人,而且极少到辽阳,多半是往宁远和广宁去了。 辽阳在辽东都司初立时是中心城市,但随着广宁战略地位的提升,大本堂这样的地方都设在广宁了,军镇中心必然会有大量钱财,商人逐利,还怎么可能往辽阳来? 现在当然不同。 大量的商人不停涌入,连甘肃一带都有商人前来,辽阳这里有他们以前根本弄不到的南货,而且他们贩货到京师,再下天津,渡海到中左所,一路到辽阳,交通便给,沿途还能看货,光是风景,也颇值得一观了。 商业发达,带来的就是地方产业的兴盛,客栈也是比以前多出几十倍来,用来安顿这些跑来闹事的生员们,倒是正好。 那些粗手大脚的泥腿子样的人,还有其中的刁滑之辈就在城门附近的几个小型广场上安顿下来,到了天黑之后,辽阳城中到处都有点明照亮的灯火,这些从外而来的家伙个个都顾不得休息,一个个张嘴结舌的在四周转悠,看着风景时,那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时不时的出现在脸上。 哪怕是看了很久,有人发下杂粮饼子和清水时,这些人仍然是边吃边看,辽阳现在的城市情形,和他们年画上的仙宫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比那些年画更贴近人,甚至更超出想象罢了。 一个成年累月在几个村子间晃悠,见到的无非是几间茅檐草舍,最多看过几间青瓦房,逢年过节逛个小庙就算是旅行的村民,一下子到这样的城市,见到的这样的情形,无法保持镇定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些家伙来咱辽阳干甚?” “还不是要闹事?” “嗯,入他娘,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咱这地界瞎搅什么。” “看样子这一次要闹大,也不知道总兵府有什么应对没有?” “不管怎样,只要总爷一声招呼,咱就上去打。” “对,我也是。” “咱辽阳城就跟着总爷走,皇上来也不顶事。” “哈哈,说的是,我也是这样的心。” 一群辽阳本城的居民时不时的路过,他们可能是将作司的工人,也可能是建筑司的人,或是各司的文职人员,杂役,也可能在城南给军营种菜,或是在城北各军营打杂,帮厨,做杂活。 总之这驻在城中的过万的军人和各司人员给辽阳城带来的蓬勃的活力,几乎但凡有一点能力和心思,辽阳城中的人就能过上不错的好生活,甚至不需要直接给辽阳镇服务,在辽阳镇的带动下,商业大兴,城市发达,随便做个什么小买卖生意也能养活妻儿,天天细粮吃不起,两三天吃一回是没有一点儿问题,隔十天八天的,就能买只鸡或两尾鱼打打牙祭,这是以前逢年过节才有的事情,现在也不是怎么当回事了。 治安也好,公众服务也好,医疗卫生,治安环境,样样均是比两年前变了模样,这样的变化,但凡有一些人心的都是看在眼里,感受在心,这样的总爷,怎么会叫人不拥戴? 除了王政和为首的文官和官绅,还有杜礼这样的生员阶层,在这一次大变革中没有捞着什么好处,反而动摇了他们原本的势力,使他们被削弱了,这样才引发剧烈的反弹,而普通的辽阳城民,自然就是和眼前这一群一样,对着这些外来闹事的,冷眼冷语,十分的反感和不友好。 第五百八十七章 猛虎 对辽阳百姓的态度,队伍中的刁滑之徒眼光闪烁,三五成群的在商讨着明天的事情,而那些粗手大脚的农人们则是十分困惑。 他们是受了生员们的蛊惑,当然,还有财东,族人,这些人都是他们平素看在眼里的人上人,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 但到了辽阳,感受的却是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自然心思就活泛了。 “说是军户就是牛马,俺们这一路过来,似乎不一样啊。” “人家那屯堡,天天有戏看,还聚在一起打牌下棋,乐的不成了。” “四乡八里的杂耍班子,以前是在咱们民户附近跑,现在,全在屯堡里头了。” “关家听说也去屯堡了,俺们以前笑人家,现在看看,连人一角也不如了。” 众农人都是叹息,眼角之中闪烁着种种不同的光芒,他们的憨厚和朴实是因为信息的不足,不是所谓的天性纯良,此时看到的和生员们灌输给他们的截然不同,又联想到加入屯堡的民户信息,两相对比,这些人的心思自是为之一变。 “管他呢,这一次来俺家田主给十斤白面,值当了。” “只要不要俺的命,挨一顿打换这几斤面也值了。” “俺也一样,端人碗受人管,拿人东西就得办事,有啥法子?” “算了,吃饱了睡觉。” 低沉的议论声中,这些外来者吃饱了杂粮饼子,最后贪婪的看一眼辽阳城景,然后便是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几个公安司的人的经过这里,看到大片的人睡在地上,也只能摇头苦笑。 按平素的管制条例,绝不会允许这些人睡在空地上,还随地便溺,但这些家伙摆明了是闹事来了,总不能激化矛盾? “算了,容他们一下,不给上头添麻烦。” “只盼这些瘟生早些走!” “什么狗屁秀才,识字读书相公,书他娘的都读在狗肚子里。” 几个公安司人员的低骂声中,起更的鼓声渐渐响起,公共灯火也是被更夫们逐次熄灭,整个城市,渐渐沉浸到黑暗中去了。 …… …… “大人,最新的军情送到了。大人,醒醒,大人?” 惟功起的早,所以睡的也相对要早一些。每天清晨天色微明,启明星还在天际之时他就起来了。 照例打拳,强身,练习器械,很多少年时学武的习惯,他没有抛下一样。 有时候,一拉弓就是半个时辰,全身汗流不止,见到的人都为之感慨。 孙承宗有一次提早来回事,见到惟功习武时的模样,不觉叹道:“我总以为大人是天授之姿,现在看来,是我太浅薄了。” 这样的评价,也是辽阳镇内普遍的看法。 大人是很聪明,很多东西真是聪明天授才能想的到,但大人是永远比任何人更努力的那个。 说来很怪,惟功惟一不怎么想碰的就是火器。 可能是男儿都想过仗剑走天涯,没想过拿把枪走天涯吧。 一点点的审美怪癖并不影响惟功将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良的火器配给他的部下们。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兵法最高成就,而惟功的想法就是自己这边不死人,对方死光光,这就是他的武道的最高成就了。 在他的卧房之外,有一小队士兵持着上了刺刀的燧发枪来回的巡逻着。 在总兵府邸的高处有好几处箭楼,也是有士兵轮流值夜。 能在起更之后,叩响他房门的,真的是寥寥无已。 惟功醒来,那份由朱尚骏和沈阿福等人通力合作才得来的重要情报,终于递到了他的手中。 匆匆看毕,惟功神色也是十分严峻和凝重。 送情报的是郭宇,黑大个也是神色凝重,背着两手,毕恭毕敬的站在雨檐之下。 督查局会审核每个情报,郭宇已经知道这情报中张元功已经危在旦夕,甚至可能现在已经是离开人世了。 他们也知道惟功少年时遭遇惨变,养父和生母遇害,现在又有生父垂危,郭宇心中,亦是替眼前这位大人感觉难受。 “他算是受了我的拖累……” 惟功表面平静,心中怒火已经沸腾,就算是长江黄河,在这样的怒火面前,亦要被燃成灰烬! 张元功坦白说没有什么抱负,对国事也没有真正的见解,就算是纨绔,也是落在别人后头。英国公府自张辅等人之后,几乎没有出名的人物,不象成国公府在嘉靖年出了个朱希忠,而抚宁侯府在崇祯年间出了个朱纯臣,有名的纨绔,为大明的覆亡添了一把柴。 张元功只是一个纨绔也不算特别厉害,能力也不出众,也没有野心,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叫自己的亲生儿子袭爵,除此之外,再无他事。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惟功,恐怕是人畜无害,是会平平安安渡过一生的。 “大人,是我们保护不力,罪该万死!” 王国峰闻讯赶了过来,在他身后,是神态复杂的张用诚和周晋材等人。 关键时刻,还是这些最早就跟随的弟兄们来的最早,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有替惟功难过的神色。 张用诚更是难过,当初刚成立顺字行,到牙行写契书后开业,不少麻烦是凭打架打回去,有一些官面上的麻烦,还得英国公府出面帮手,当时国公府内斗也很严重,不过张元功还是接见过张用诚几回,对顺字行的一些小麻烦,也伸手帮过几回。虽然是国公,对张用诚这个乞儿出身的儿子的心腹,张元功也是很看重,曾经当面赏过几样东西,好生勉励过张用诚几句,毕竟张元功也是知道,张用诚是惟功的第一心腹和得力的人。 俱往矣了…… “这一次怕是要人头滚滚才行了……” “大人,他们动手,我们就还击。军情司和顺字行加上镇里的好手往京城里调,不管是谁干的,锦衣卫还是东厂,或是什么勋贵大府,还是晋党,咱们统统宰了他们。” “算了。”惟功一字一顿的道:“这一次是一环套一环,被人家算计了。好在,情报来的及时,我们还可以应对。” 众人默然,在场的都是跟着惟功多年的好手,不论是身手还是头脑都是顶尖的。 京里的动作是疏离万历和惟功的关系,打击英国公府势力,然后辽阳城怂恿官绅宗族生员闹事,底下还有什么动作,还用多想? “辽东巡抚应该在路上了。”惟功坐在椅中,缓缓道:“这一次,就展示一下我们的肌肉,叫有一些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 陶希忠也匆忙赶来,此时答道:“是,参谋司立刻定计划,三日之内,调集重兵,迎接我们的周巡抚!” “军情司务必要查清我父亲受害的详细经过,一切经手人,除了张惟贤外,任何与此事有关的,全部给我杀死。” 在此之前,惟功并没有称张元功为父亲,但在此时,却无人注意到他称呼的改变。 无论如何,始终是血浓于水。 在这一刻,惟功确实是后悔于自己的大意,心中燃烧着的,就是熊熊的报复烈火。 “是,大人,我亲赴京师主持此事。” 王国峰不敢再有所怠慢,出了这样的事情,军情司是最大责任方,虽然情报传递及时,但也只不过是止损。 只要有惟功的一句话,掀起腥风血雨也是无所谓的事。 可想而知,他这一去,必将人头滚滚! “用诚,你去组织一切力量,对城中的异动,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来办吧。” “是,大人。” 张用诚感到一丝欣慰,惟功虽然愤怒,并且出手,但并没有丧失理智。 辽阳城中的这些家伙,生死又何尝不是在惟功的一念之间,恐怕鼓动这些人的谋主们,也是一样。 有一些人,自以为掌握力量,在真正的强力面前,很快就会暴露出自己的虚弱与无助。 所有人领了任务之后又匆忙离去,整个辽阳镇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猛虎,在惟功的命令之下,开始露出锋锐的牙齿与利爪! …… …… “这就是辽阳?” 周永泰终于抵达辽阳境内外围城堡,看着重修过的宏伟城池,看着城堞上密密麻麻的炮位,看着往来的人群和城中隐现的建筑群落,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才事隔不到两年,他这个巡抚已经快不认识自己曾经来过的地方了。 这些军堡已经是辽阳城的畿内,与周永泰在外围看到的那些破败地方远远不同。 眼神之中,也能看到几个大型的屯堡坐落在官道的两侧。 这里的屯堡全是最早期修筑的,而且距离辽阳和外围城堡很近,可能会遭遇北虏的侵袭,所以城堡修筑以军堡形式为主,不象辽南等腹里地方,屯堡的外围主要是方便治安,只是加高的围墙而已。 这里的屯堡,高大,坚实,黑色的建筑群落如同一只只趴伏着的猛虎,对周永泰一行人,冷眼旁观。 此时正是深冬,道旁积累着残雪,田地之中,却是翻垄过了,黑土之中,是成片青绿的麦苗。林中虽然残雪皑皑,仍然有羊群和牛群被放牧着。 田地之中,也有在忙活的农人模样的屯民。 所有人,在看向周永泰一行人时,眼神中都有一种罕见的灵智之光,也有警惕和防备的神采,在他们的手中和身边,居然都有各色各样的武器,这种情形,哪怕是在实土卫所,大半人口是军人的辽东大地上,也是前所未见。 种种富裕,厚重,还有似有似无的威胁之感,令得周永泰在内的几百人,感觉到置身于洪荒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顿时袭上心头。 第五百八十八章 笃定 “军门,似有大队人马过来的迹象。” 在众人沉浸于屯堡的气势,还被大量的武器和诸如风车,大水车等新奇事务所惊奇,而陶成喾的心里格外紧张,他带着人马远远向前,架梁马和哨骑不停的派出去,就算是他在广宁担任捣巢战术的主将时,亦是没有如今日这般紧张! 在众人惊奇的同时,哨骑们纷纷折返回来,而在他们身后不远,是散乱开来的数百骑兵,赤色的军服如同一个个火红的小点一样,在苍茫的黑土地上不停的跳荡着,远远的将这边的哨骑赶了回来,而在地平线上,隐约可以看到辽阳城的羊马墙的地方,似乎有大队人马,不停的从城中开了过来。 “怕什么!” 周永泰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是面露傲然之色,他从官轿上下来,叫人牵来一匹驯服的良马,然后将手一伸,一个伴当将望远镜递给了他。 这东西,在苏州已经很常见,葡萄牙人在澳门已经好几十年,荷兰人已经到过澎湖和广州地面,中西之间的贸易借由澳门和广州,当然还有日本和吕宋中转,已经是十分发达,长江口虽然不是贸易口岸城市,但每年有大量的海船出去之后,当然不可能是空船回来,大量的泰西货物,甚至包括书籍和种子也是不停的被运回来。 玉米,番薯,辣椒,这些后世常见的作物,都是在万历年间被从国外运回,并且开始试种了。 只可惜时间太短,如果再早几十年,可能就算小冰期的干燥也不会对大明影响太深。 还有烟草,座钟,望远镜等,亦是涌入。 望远镜因为有折射原理,开始显的十分神秘,卖价极高,现在辽阳将作司的巧匠不仅能仿造座钟,还能根据惟功的和辽阳传教士的提示开始仿制望远镜,不仅是自用,也对外大量销售出去,周永泰手中这一个,便是自辽阳商行卖出又流到广宁,落后巡抚大人之手的。 对外销售,价值当然不低,此一个便足抵百金,一般的人,还真是用不起它。 在周永泰的视线之内,果然是如陶成喾等人报告的那样,除了大量的哨骑和塘马之外,更有烟尘激起,从范围和规模来判断,最少有万人以上。 辽东这里,几乎年年都有战事,或大或小,身为巡抚,周永泰也经常要身临前敌,他常驻广宁,北虏数万人到十万人规模的围城都见多了,此时估算一下,辽阳过来万把人,他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当下冷笑一声,道:“本官倒真的不相信,张惟功敢造反?凭他辽阳镇报的这两三万人,能打下这大明天下?他不敢造反,便是来十万人,本官亦是夷然自若!” “军门大人,需防出现杭州那般情形。” 一个幕僚不大放心,赶过来提醒周永泰。 今年年初时候,杭州裁撤营兵,削减营兵待遇,结果闹起兵变,巡抚被乱兵围住,大抽嘴巴,后来因此而被免职,不仅丢官,亦复丢人。 提到此事,周永泰凝神想了一会儿,终是笑道:“那人驭下过于苛刻,缓急之时,无一人相帮。下岂有不畏上者?无非是日常待人太苛,而无一人护卫,则众心胆壮。本官虽然不敢说何故的如何好,最少标下护兵对本官应该尚有几分忠枕之心。” 这话说的很是,幕僚默然退下,不仅是有标下护卫亲兵,还有三百辽镇铁骑,并且有整个辽镇为后盾,如果这样就被吓走,朝廷名器受污,周永泰不仅没脸再干这个巡抚,回乡之后,也会终生为笑柄。 只要张惟功不敢造反,巡抚肯定会安然返回,大明还没有巡抚被镇兵杀害的记录,恐怕今日也不会有。 心中笃定起来之后,所有人索性好整以暇的观查起辽阳镇兵来。 这一看,心中感觉又是为之一变。 “辽阳镇兵,真强!” 一个幕僚还是亲兵头领,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没有怪他,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一样的想法。 辽镇的亲兵家丁已经是雄冠诸镇,当时的辽镇虽然在走下坡,但实力仍然未可轻侮。论整体实力,当时的九边重镇蓟镇有马四万匹,额兵十二万,宣府有马两万余匹,额兵七万余人,辽镇兵员数和马匹俱在蓟镇之下,但骑兵精强,冠于诸镇之上,要等二十年后,李如松死,李成梁老迈无能,辽镇每况愈下,最终失辽东,辽南,以辽西一地坐享数百万岁饷,孙承宗建山海关铁骑营,花费巨资,论装备则为诸镇之冠,而论实际战绩,则还不如宣大骑兵。 此时的辽镇因为每年与北虏交战,装备虽平常,骑战水平却是冠绝诸镇之上。 而在辽镇诸兵将的眼中,对面跳荡而来的哨骑三五成群,骑术十分高明,最少,在骑术和哨骑侦察,架梁对战之上,眼前这些哨骑,应该不在辽镇之下。 而待哨骑再近一些,可以看到是两种模样,一种手中持有火铳,腰间佩着尖头带护手的腰刀,在距离辽镇这边不足二百步时,这些持火铳的取了铳在手,呼啸而来,往两翼自动扯开,颇有包围之势。 另外一些,则是穿着明甲的传统骑兵,马身上挂着投枪,骨朵,两边插着阔刀,短剑,身后背着硬弓,手中持马槊,铁矛等长兵器,轻捷彪悍之态,绝不在任何一个辽镇精兵之下。 “这就是他们的猎骑兵和骠骑兵了?”陶成喾喃喃而语,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现在也在搞情报工作,闻言答道:“应该就是了,猎骑兵以远程射击为主,多轮火枪轮射过后再冲刺,用那种尖头骑刀冲锋,十分锐利。看他们的骑术,合击冲锋之术应该已经掌握了。骠骑兵多以原本的塘马和哨骑和夜不收为主,招募懂骑术的军户子弟充实其中,不停的到边境和女真人及北虏轮战,半年到一年就练成强劲之兵,虽然人数还不多,但亦有过千之数,诚为我辽镇哨骑的劲敌啊。” “都说英少国公擅长练兵,果不其然。” “主要还是银子来堆。”陶成喾冷笑道:“换了老子有这么多银子,也能练出精锐骑兵来。” 这话说的也差不多,辽阳的骑兵军官百总级别一年收入就过千两了,陶成喾现在是游击将军发,如果不是有走私生意和克扣军饷再加上赏给他的土地,一年收入是人家的一成都不到,就算是加上这些见不得人的收入,一年也就几千银子,比起辽阳的高级军官又是差的天差地远。 但他的部下也有明白人,辽阳的军队当然是银子堆的,光是看那些上好战马和具甲,装备就能看的出来,每个骑兵又是彪悍绝伦,那武艺和个头也得是靠银子吃出来,光练是不成的。但人家的军纪森严,军需供给畅通,上下军务政令通达,参谋规划明确,这些东西,辽镇怎么学? 得其形而无其神,说是用银子能堆出这样的精锐之师来,哪怕是辽镇中人,亦有颇觉不以为然的。 看到猎骑兵们不到自己的军门旗下迎候行礼,反而分开两边道左,周永泰十分不悦。 他的标下游击看到军门大人的脸色,立刻挥臂道:“儿郎们随我来,将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远远撵开。” 标下骑兵是周永泰在辽多年收罗而来的,其中不乏杆子强盗出身的家伙,在辽镇千里边境上与北虏交界地方就是不少杆子的活动地带,既抢汉了,也抢北虏,十分彪悍的无法无天之徒,此时军门一怒,这些家伙便是嗷嗷叫着,挥舞手中的兵器,直抢右翼方向,向那些猎骑兵们冲过去。 看到一百多骑兵向自己这一边冲过来,为首的猎骑兵军官一声令下,亦是集结了百多人。 所有的猎骑兵分成三列横阵,第一列在相隔百步左右,举枪向天,在所有人都听到的一声命令之后,一起开火。 砰砰之声突然响起,空旷的原野和官道之上,顿时惊动了所有人。 周永泰面色发白,陶成喾神色变的十分紧张,他高举右手,几乎就要立刻下令自己的部下反击。 所有的辽镇骑兵也是纷纷抽刀准备,他们毕竟身经百战,一阵慌乱之后,立刻摆出了冲击的阵形,如果真打起来,先冲后退就是。 此时第二轮枪声响了起来,辽镇骑兵们也开始紧张,他们手中的三眼铳也是举起,点燃了火绳,如果情形不对,就会凑上火门,用三眼铳还击。 “算了,别用这个!” 辽镇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经验十分丰富,眼尖的人看到了猎骑兵们的第二轮是打在空地上,距离粗粗一算,足有八十步以上。 从弹丸打在地上激起的烟尘来看,威力仍然是不小,可以说,足矣穿透各人身上的棉甲或棉铁甲! 各人手中的三眼铳,虽说是三根铳管相连,点燃之后可以三击连发,说起来威力是不小,而且打完弹丸,还能抡砸出去,算是多了一击。 但三眼铳的威力实在太小,也就十几二十步内打着要害的话能够有效杀伤,十步之内,对方又未穿甲,倒是能三发齐射打死,否则的话,稍微远一些,打三眼铳无非就是扰乱敌阵,惊扰敌骑战马,然后冲入敌阵近战,而辽阳猎骑兵的火枪,第一轮向天打,众人只觉声势骇人,别无其它,第二轮打在地上,立刻叫所有人知道厉害,面对这样精良的火器,自己这边再拿三眼铳上去,倒是真的凑上去献丑一样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压力 辽镇的人还只是迟疑,巡抚标营兵马却已经陷入窘境了。 再往前,人家猎骑兵第三列已经策马上前,火铳的铳口黑洞洞的就对着自己,再往上,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对着人打了? 而第一列已经装弹完毕,重新回到队列之后,第二列正在装弹,也很快就能重新击发。 这样三轮齐射,相隔百步,等冲到近前,要有多少人被打下马来? “好怪,好怪。”标营游击不敢继续向前,满头大汗,只是一迭声道:“他们这火铳,打的又快又远,真是怪死了。居然连火绳也没有,这可怎好,这可怎好?” “叫他回来吧,丢人现眼。” 周永泰自己也在震惊之中,对标下游击的孱弱其实也不怎么愤怒。 眼前的这伙拿火铳的骑兵,已经颠覆了他以往的所有认知。身为辽镇这样的纯军镇的巡抚,四处巡行,修军堡,查边防,看操阅兵,这几乎就是他所有的事情,民政上头,边镇巡抚是管的最少的,这也是他近两年没有到辽阳的原因所在。辽阳有张惟功这样的准国公总兵大将镇守,而且毕竟是北虏较少攻击的坚城,哪怕曹簠全军覆灭也没有被攻下来,可想而知其安稳程度,而周永泰也没闲着,在广宁和沈阳开原铁岭和几个重要关城四周巡行,大大小小的激战也看了无数场……身为辽东巡抚如果没有这个担当,那就不如不要做这个位子了。 但就算是他是一个知兵的巡抚,眼前这些精锐骑兵和其做战方式,仍然是周永泰前所未见。 看到猎骑兵们的表现,四周的骠骑兵们也是不甘寂寞,他们挥舞手中的兵器,以最快捷和危险的方式从辽镇兵马眼前飞掠而过,一边奔驰,一边不停的发出挑衅的叫喊声。 辽东汉子,毕竟彪悍,身上野性十足,看到这样的挑衅,不少辽镇骑兵脸上露出愤怒之色,哪怕明知打不过,亦是有上去打一打的想法。 几十年后,他们的后辈就远远不如了,几千精骑能被几十个女真哨骑追的到处跑,几万骑兵,见仗就溃逃,伏尸数十里,宁愿跑到海里淹死也不敢还手,那样的孬种,真难想象是眼前这些彪悍骑兵的后人。 看到辽镇骑兵的表现,骠骑兵们适当的表示了一些敬意,离的稍远一些。 不过也可以说是到他们后退的时候了,在骠骑兵们身后不远,整整一个千总部的龙骑兵们赶来了。 鲜红的军服,整齐的队伍,仍然是人手一火铳,不同的就是火铳比猎骑兵们拿着的火铳要长的多,而且在火铳的铳口前装备了长长的尖刀,龙骑兵千总部是加强千总部,有自己独立的火炮局,只是这一次没有跟随出来,就算这样,一千三百余人自官道和两边的田野中疾驰而来时,那种整齐的队列和如林枪刺,仍然足以震慑任何不服。 所有辽镇的将士和巡抚标营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抽刀的手放了下去,弓箭也被重新放回箭袋。 勇气是每个人都有的,但在这样的绝对劣势之下还要打,那就是找死的行为,哪怕是最粗直的军汉,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死法。 龙骑兵们在相隔数百步时开始变换队列,他们熟练的操控马匹,不停的分列前行,很快就分成左右两翼,等到了猎骑兵们身后之后,龙骑兵们在军号声中下马,几乎是在几息功夫之后,就手持火铳,摆成了整齐的队列。 枪刺如林,闪烁寒光,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已经没有哪一个辽镇中人敢出来充好汉了。 然而还不止如此,在龙骑兵之后,又是轻捷的骠骑兵们在奔驰,接着,大地震动起来,整个地平线都似乎在跳动,而在众人眼前的,先是银白色的反光,光线之强,似乎将整个地平线都遮盖住了,接着便是如林的红色赤帜,然后旗帜之下,便是浑身闪烁着银光的骑士,骑士的重甲和马铠连成一片,几乎就是一座移动着的堡垒,整整三个局数百重骑出来,就是营造出这样的恐怖场景,看到这样的场景之后,在场的辽镇和抚标官兵几乎都喘不过气来,越是沙场老将,心灵的震撼就是越大。 陶成喾感觉喉咙一阵阵发紧,胸腹之间感觉十分恶心,多年的战场生涯使得他心里明白,对方不动手可能只是因为巡抚的名位,但如果效仿杭州兵变一事,将巡抚擒下来狠狠打几个嘴巴,周永泰丢掉的只是官职和脸面,自己这些护卫中死多少人就难说的很了。 现在辽阳有这么雄厚的实力,这一次展示出来的力量上奏上去,朝廷必会十分忌惮,大明朝廷就是这样,李成梁非法的事情干的多了,但辽镇需要李家,朝廷就百般优容,哪怕是杀良冒功的事情败露过好几回,仍然无伤痛痒。 辽阳镇有现在的力量,成为第二个李家只是时间问题,但陶成喾的问题就是自己会不会成为辽阳镇往上攀登的踏脚石。 重骑兵之后,就是大队大队的束甲步兵。 长矛如林,枪刺如林,连火铳手们都是穿着无袖锁甲,头顶铁盔,这样华丽的装备令得辽镇上下骇然变色,如在梦中。 他们虽然是陶成喾和巡抚的标兵和亲兵,家丁,但仍然以棉铁甲为主,只有不到两成的人穿的是铁鳞甲,只有将领以上才能加穿锁甲或穿着山文甲,而对面的辽阳步兵已经全部是铁甲,远远看去,甲胃厚实,阵列森严,数千人持矛而来,队列丝毫不乱,赤帜之下,是一排排整齐而沉默的铁人,这样的列队压迫过来,犹如一座铁山一般,叫人根本就喘不过气来。 待步兵营赶至辽镇兵马之前,军哨声不断响起,军旗招展,营旗到各千总部旗,司旗,百总旗,旗总旗,小队旗,犹如一只只赤色的蝴蝶,在军阵上空上下翻飞着。 在军旗的指挥下,数千营兵开始列成一个个方块般的阵列,厚重如山,坚实如墙。 在这样的军阵之前,所有的骑兵都感受到磅礴的压力……眼前的阵列,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骑兵能够撼动的! 步阵分开之后,终于在官道上又有大股骑士赶来,这一次有副将旗,参将旗,明显还有都司衙门的人在队列之中也是一并赶了来。 周永泰等人,终于恢复一点点的信心和勇气。 只要后来的这些兵将稍有一点不驯的模样,相信抚标和辽镇官兵,拨马而逃的,绝不会在少数。 在眼前的这支军队面前,想保有什么自尊和勇气,未免就太可笑一些。 “军门大人,末将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张三畏,迎接来迟,尚乞军门大人恕罪。” 巡抚驾临,恭谨一些的话最少要远迎出十里以外,甚至迎出二三十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算自己不出迎,引导官员与巡抚的前站官早点接洽,商量接待事宜,哪里如辽阳这样,官员们来的晚了不说,连前站官也不曾接待过。 看到一身红袍的张三畏,周永泰只是冷哼一声,根本未将对方看在眼里。 谁都知道,辽东都司已经是个空壳子,原本还能管管卫所户籍和驿站急递,现在干脆就成了伴食衙门,也就偶然需要对朝廷用都司衙门这个名义的时候,才会用到那颗都司大印。 张三畏本人倒是坦然。 他在辽东都司是没有权力了,但他和右卫指挥王廷林等人或是在军令司,或是在建筑司,要么就是在军训司里挂识,张惟功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身份而不信任他们,相反,惟功的恢弘气度令所有人心折,张三畏在军令司这种要害部门一样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相形之下,一个原本就没有多大权力的都司之职,又算什么? “末将辽阳镇标下副将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张用诚,拜见军门大人。” “末将辽阳镇标下副将陶希忠,拜见军门大人。” 一个个辽阳镇的将领上来行礼,但叫周永泰格外不悦的便是不曾见到张惟功。 哪怕是嫡国公,总兵官,平虏将军,在自己到来的时候不曾来迎接,仍然是大大的失礼。 虽然当着辽阳大军,周永泰气势已夺,再也没有当场拿下惟功的心思,他也只能在小事上挑理了,当下冷笑一声,问道:“怎么不见张总兵官,难道有北虏入侵,他在布置迎敌么?” 若真是如此,不来迎接也就有了说的过去的借口了,不过周永泰是明显的讥讽,在场的人,只要不是瞎子就看的出来。 这个三品文官胆色还说的过去,张用诚微微一笑,答道:“今日我辽阳镇召开功勋将士的表彰授勋大会,全镇官兵除了出城迎接大人的,多半在城中参与此会,这是事前就拟定好的会期,与大人前来巡查的日期冲突,事前花费不少,辽南到辽中各营都派人来参加,实在不好取消,要请军门大人恕罪了。” 第五百九十章 对立 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那般平和,坦诚,如同汩汩流过的清泉,叫人从心底里就感觉十分舒适,周永泰一征,这个青年副将是这般模样,自己倒象是一个小人了,当下冷哼一声,指指四周虎贲雄师,又讥讽道:“怪不得今日兵马如此之盛,却原来是本官来巧了。” “正是。”张用诚微笑道:“若是往常,想叫军门校阅也没有这么多人,都分驻各地操练来着,这两日急调各营返回辽阳,听说军门来了,摆出这个阵仗来,当然是叫军门瞧瞧我们辽阳镇的兵还能看得否?” “呵呵。” 周永泰无师自通,居然学会后世美女的呵呵**,实在是尴尬之至,无词可说。 “这位大约是陶副将?” 来迎接的诸多巨头之中,黑脸的周晋材策马上前,到陶成喾身前。 几十个陶成喾的家丁神色十分紧张,想上来阻挡,但周晋材单人独马策骑上来,自己等人若是上前阻挡,实在是丢不起这人,陶成喾也是十分紧张,想了再想,才迎上前来,在马上叉手道:“这位是?” “某是辽阳镇标下副将,主掌镇兵训练。” “原来阁下是军训司的周将军,末将见过了。” 陶成喾原本也是副总兵,现在却成了落难凤凰不如鸡,周晋材单手控缰,陶成喾却只得下马躬身行礼,周晋材在马上坦然受礼,只是挥了挥手,就当还礼。 不过陶成喾也暗中还以,直接说出周晋材的身份姓名,以示辽东那边,并非对辽阳一无所知。 周晋材并不在意,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陶成喾,当然还有陶成喾身边的那些人。 跟随在陶成喾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家丁,周晋材自这些人的眼神之中,亦是看到野兽般的凶狠之意。 “十年之怨,快到洗雪的时候了。” 不为人所知的,周晋材这么轻声说了一句。 惟功的怨仇,便是他们这些心腹老伙计的最大心事。从开初时的不大可能有抱复成功的机会……那会子他们在京师苦苦挣扎,张惟贤才是国公继承人,陶成喾青云直上,从游击一路到标下副将,复仇根本遥遥无期。 当时的最大梦想便是在惟功的调教下,大家学武有成,组成一个刺杀小队,刺杀这个该死一百次的混帐东西。 现在,在军情司的努力下,陶家几乎被连根铲平,陶成喾被梅国桢逮着一次又一次的把柄,弹劾的灰头土脸,官职也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他主持辽东的军情之事,恐怕已经被李成梁丢到垃圾堆里头去了。 此时此刻,也快到收拾此人的时候了。 “周将军说什么?” 陶成喾没有听清,赶紧询问。 “我说我们辽阳镇备了不少酒菜,也快到时候了,大家请吧。” 周晋材份外爽郎的一笑,陶成喾不觉也是一笑,他身边的家丁亲卫也是忍不住一笑,大家都是笑呵呵的,适才的紧张情形,似乎都是一扫而空了。 只是在他们想簇拥到周永泰身边时,却被辽阳镇的龙骑兵们挡住了。 “不好意思,上头有吩咐,本千总部负责军门在城中的安全,出城过了辽阳城地界我们不管,在这里,安全由我们来负责。” 当着一千以上的火铳和长长的刺刀,陶成喾等人想争也是争不下来,各人只得委委屈屈的跟着在大队之后,向辽阳城进发。 “这一次,但愿平安无事吧。” 还没有进城就被人隔离开来,无事还好,稍有不妥,陶成喾就知道自己必成替罪羊,可现在的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势弱于人,只能隐忍。 而他眺望远方,心中亦是不禁去想,到底这辽阳城中,是有事,还是无事呢? …… …… 辽阳自是有事。 初五日一早,聚集在各城城门的人员便聚集起来,辰时过后,几个训导大儒在前带头,近千生员秀才和一部份士绅在内,全部聚集在一起,向着总兵衙门出发。 他们在府前街聚集了,先递了呈子给各道衙门及都司衙门,照例没有人回答,王政和也躲了起来,为防给人口实并没有出头。 出了西鼓楼,折向北,这时候人就多了,这么多生员士绅,加上王铎、李珍、王渊等辽阳著名的大儒带头,还有官绅人家的长工和有影响力的宗族派出来的人手,呼啦啦聚集了上万人之多。 人多了,胆气便大,到了总兵府邸前,什么样的怪话都有,而且,越说越难听了。 残民以逞,对百姓鱼肉盘剥,好大喜功,一无建竖,这算是客气话。 奸逆,图谋不轨,脑有反骨,这些都是乡民爱说的。 至于什么残暴不仁,杀人越货,这一类的话也不是没有。 一路走过去,沿途的镇兵和公安司的人都冷眼旁观,并没有怎样,这些人的胆子便大了起来。 “瞧吧,色厉内荏!” “还真是,以前咱们不敢找总兵的麻烦,看来是错了。” “我等都是有朝廷功名的人,他能拿我们怎样,又敢怎样?” “是,以前是想的差了……”有个辽阳秀才挠头道:“杜礼年兄一直激进,我等还说他太急燥了,现在看来,以前就该听他的。” 这么一说,各人才突然想起来,今日之事,居然没有看到杜礼的身影。 “杜年兄实在是叫人瞧不起啊,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就躲起来了。” “叫着凶,其实就是个软蛋啊。” “算了,他不来也罢,我等青史留名,叫他一个人上背榜吧。” “哈哈,也是,杜年兄自忖才高,总是盛气凌人,过几天遇着他,非好好和他说道说道,看看他怎么说。” “罢了,正事要紧。” 众秀才也懒得多说杜礼,反正事已至此,无谓多说。 一点小小波折,并没有影响到大队人马的行进,但队伍到半途之中,已经行进不得。 城中儒学训导王铎等人,今日并没有身着官员袍服,而是穿着一袭青袍,表示是和众士子共进退的意思。 在此之前,他们也就是在背后怂恿和鼓动,今日因为要一搏高下,所以他们也是赤膊上阵了。 其实对这些大儒名士,惟功倒也并没有要与他们对立的想法,甚至有几次试图拉拢……毕竟这些儒学官员与王政和那样的实权文官不同,彼此间没有政争,矛盾不是太深。 但几次过后,惟功才明白,彼此间的最大矛盾,就是在于自己所行的一切是在掘儒学的根,而不是其它。 大明的治道其实是儒法并用,法家的威权集权那一套加一张儒学的皮,中枢是这样,地方则是以儒为主,道德化的管理方式是官府与乡绅宗族达成共治,用良好淳朴愿望和儒学教条来约条人的行为和教化人心,这样的方式和惟功的军政府式的效率和精细化管理根本就是两条道路,就象是姓社还是姓资,虽然惟功没有可能在理论上掘儒家的根,但辽中和辽南叫他这样继续折腾下去,儒学被抛弃是很正常的事情……果实的土壤都消失了,又哪来的果实生长呢? 这种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在王铎和李珍等本城大儒心中,这就是除魔卫道,是汉贼不两立,他们和王政和等人比起来就是纯儒,惟功和王政和们妥协的可能都远远大过这些大儒和他们的信徒们。 王铎走在队伍之前,在他身边是另外几个同僚,都是六品或七品的官员,平素上街得坐轿子或骑马,不然就是有失官体,今日他们全换了衣袍,一袭青衫,倒也是潇洒出尘的模样。 在他们身边,则是一群群的生员们,都是这些大儒们的得意弟子。 众人神情肃穆,在他们身后,是一些官绅和他们得力的家仆,还有雇佣下的游手无赖。 在卫所里,所有的无赖要么改邪归正,要么就得流亡,要么被抓到矿山和船厂盐场当苦工去了。 想在屯堡治理的范围内发现这些青皮无赖也是很困难的事,但今日这些躲起来的家伙全跑了出来,鱼虾俱现,一时妖气冲天。 队伍一停,王铎一皱眉,问道:“前头堵住了?” “是,总兵府那边封了路,说是总兵也不在府里,今日召开大会,在大忠烈祠那边广场上。” 一个生员打听了确切消息,跑了回来。 “在那里也好,”李珍冷笑道:“地方大,正好可以展现我等同仇敌忾的气势。” 他们这里有万把人,也幸亏现在辽阳的街道拓宽过了,要不然还真的没办法这么挤来挤去的来回走。 既然在大广场那里,众人便在街口折了个弯,转道东南。 大祠堂广场就在城中心,距离总兵府不到二里地,很快便到,各人安步当车,充满自信,无赖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但他们很快就发觉情形不对。 距离广场还有里许路,镇兵人数就明显增加了。 红衣常服拿长矛的,红衣黑帽拿火铳的,灰衣常服的炮兵和骑兵,还有黑色军常服的军法司镇抚兵,密密麻麻,挤的满街都是。 看到几个训导领着生员和大队人马过来,镇兵们自动让开道路,由着这些人过去。 每个人眼神都是冰冷,紧握着手中武器,却是沉默不语。 但这种沉默的压力如山峦一般,很快那些嘻笑着的青皮们就不敢出声,大气亦是不敢喘一声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军伍 人群在两边是士兵的街道中行进着,一边的沉默压的另外一边更加的沉默,整个城市,似乎都是寂寂无声,犹如一座死城。 “哼,摆出这样的阵仗想吓唬人?” 王铎是辽东名儒,此时突然爆发,怒声道:“纵刀斧加身,亦要为生民请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都给我挺起腰板,打起精神来!” 这么大声怒吼,嗓子都快喊破,但效果也是很明显,四周的人,明显精神一振,对两边的如狼似虎的镇兵们,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听到生员们的叫喊,镇兵们的脸上都露出冷笑和不屑的神色。 他们不仅是学习识字,当然更重要的是明礼,辽阳镇与官绅秀才之间的矛盾,早就在晚间上课时由上头剖析的十分清楚和明白,这些人叫的再好听,除了寥寥无已被蒙骗的傻子之外,哪一个不是为了利益而来的? 这样的秀才相公,儒学宗师,想叫人佩服,也是佩服不起来呢。 不仅是镇兵,便是普通的辽阳城民也没有受到蛊惑,这些天这样的场景看多了,无非就是人多些,地位高一些的多些,说的话还是那样,毫无新鲜感可言。 大祠堂广场是折除了不少民居和一些大型建筑修建起来的,容纳五六万人也并不吃力,如果将四周衙门和府前街的空地也算上的话,可容纳的人就更多了。 此时此刻,这里已经成为红色的海洋。 超过一万人的辽阳镇兵列阵于此! 一个个局排成了一个个整齐的如刀切一般的方阵,大小不一的军旗在大大小小的方阵上空飘扬着,刺刀雪亮,长矛挺直,火铳威势逼人,整个方阵,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威压之感和强烈的杀伐之气! 这些方阵中,七成是新兵,三成是参加过各种战斗的老兵。 对北虏的几次战斗锻炼了不少中下层军官和军士长级别的老兵,对女真人长期的清剿战事锻炼了更多的基层官兵,对海盗和零星土匪杆子的清剿锻炼了猎骑兵和龙骑兵等特殊兵种,炮兵也加入到辽阳镇的序列中来了。 算上出城“迎接”巡抚军门的力量,还有在这里的士兵们,辽阳镇这一次动员了超过一万五千人,而且是在三天之内! 除开城中原本的不到七千人的兵力,剩下的人是从盖州和海州紧急调来,急行军下,相隔百里的路程,也就是一天赶到! 这个实力,放眼整个大明,也就是辽阳一镇可以办的到。 眼前军旗招展,方阵如海,那些原本还感觉自己有十分力量的人们顿时就哑了火。 除了几个大儒之外,再没有人敢发出任何的声响。 惟功站在高台之上,几乎是斜视着那些备受人们尊重的读书人。 在他的眼神之中,这些人,就是一群猪狗。 甚至连猪狗也不如,猪能吃,狗能看家,这些人能做什么? 可以说,中国能有独特的文明,儒学兴盛是很重要的原因,但自唐宋之后,中国的衰弱,也是与儒学进入了太多的杂质有很大的关系。 自宋时起,司马光总是非议朝臣,但一旦给其实职,就说朝廷以实务任之儒臣,不是尊敬儒臣之道。 话由得他们说,不停的攻讦做事的人,瞧不起武夫,自己才是最光荣正确的一群,而叫他们做一点实事,反而就是不尊重他们。 这样的人好歹还算是纯儒了,自宋之后,越发不堪! 朱熹这样的人也成为一代宗师,理学成了统治学说,眼前这一群,就是理学门徒,真真是大笑话。 不多的心学门徒中能做实事的也不多,妄谈心性,把知行合一的教诲抛开,甚至没有理学约束,心学在明末清初时发展到只顾享乐,不顾责任的地步。 明清之季,除了寥寥无已的几个人之外,整个儒学群体都出了大毛病,这也致使明末华夏沉沦,清季就更不必提了。 把国运推到一个学说上似乎没有道理,但如果在中国是儒学这种独尊的统治学说的话,不归咎儒学,又能如何? 有相当的地位,就得承担相当的责任! 面对攻讦,广场上的军人们没有说话,所有人都目光沉毅,目线所及,无非就是看着那高高搭起的校阅台。虽然现在台上空无一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过一会之后,将会是谁站在那校阅台上。 广场之上,旌旗飘扬。 一万多人的方阵,横看是一条线,竖看还是一条线,一般大小的局方阵组成了司方阵,再是千总部,再是营,从任何角度看过去,所有人都象是一块豆腐被切了开来,平滑,整齐,没有丝毫的瑕疵。 所有人都高高昂着头,眼神直视前方,每个局面前站着本局的百总,副百总,军法官,军需官,训导官,五个军官一字排开,军靴都是擦的雪亮,能照出人影,每个人的宽牛皮武装带都是杀的紧紧的,把腰身紧紧的束住,使胸膛抬的更加高了那么一些。 整个方阵上空,那种凝重而肃杀的气息,令得在场的数万辽阳民众和近万来闹事的人群,都是屏住了呼吸,无人敢在这种时候,做仗马之鸣。 所有人就是这样的站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后,众人待看到张用诚等人策马护卫着周永泰和一群幕僚也赶到广场边缘之时,整个方阵,仍然是挺立如一块岩石。 周永泰被围在军人之中,看到如海般的旌旗方阵,如从林般密集的长矛和枪刺,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后悔。 他怎知道,辽阳这里,已经掌握了如此庞大的力量? 李成梁因为他掌握的一万多精锐骑兵,要么是直属家丁,要么是家丁出身的将领掌握的实力,因为这一两万人的精兵,他牢牢控制着辽东镇这庞大的军镇,朝廷封其伯爵,甚至给他的儿子们总兵,副将,参将,游击等军职,李家在辽东盘根错节,几乎是一个事实上的藩镇,而李如松的资历,将来必然接掌军镇,等于一个半独立的军事王国。 可就在辽镇的鼻子底下,在众人不怎么在意的时候,张惟功已经悄然在辽阳练出了这样一支军队,而且很明显,不是朝廷按大小相制分营束伍的普通镇兵,而是张惟功自己一手带出来,将领全部是他自己心腹的半独立的类似家丁的私兵! 这支军队,营伍之齐整,气氛之肃杀,军纪之森严,装备之强,已经是周永泰生平所未见,在这样一支强劲的军队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就跟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的苍白可笑,刚刚过来的时候,陶成喾等人已经面色惨白的被拦了下来,辽镇的几百人在这样的庞大军阵面前就如同一群蝼蚁一样,陶成喾等人没有敢坚持,亦是没有什么坚持下来的立场。 而周永泰的随员们,向来吊儿郎当,凌迫普通军将和百姓也是习惯了,巡抚再无权,最少在名义上是这一块土地的最高军政长官,一些小事,李成梁亦要给周永泰面子。 向来对普通镇兵高高在上的这些巡抚随员和标营军将们,远远的就被挡了下来。 辽阳镇兵们普通的眼神,凌厉冷肃,很叫这些随员相信,如果不听招呼,面临的必将是毫不留情的严厉打击。 在周永泰视线之内,军伍整肃杀气盈天,而辽阳城民看向自己等人的眼光,也绝谈不上有一丝一毫的友好。 人群之中,他看到一群文官,为首的当然是王政和等按察布政各道官员,往常代表至高权威的文官袍服,在今日军伍的海洋之中却是那般无力,以往的凌人盛气和骄傲亦复不见,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脸的苍白与难以置信。 “一群蠢物。” 周永泰深悔自己此行,在此之前的种种计较已经成了笑话,有这样的几万雄兵,朝廷就算动了一个惟功,辽中和辽南仍然是辽阳镇和顺字行的,哪一个将领能把这个军镇吃下来?就算派了新的总兵前来,仍然是惟功掌握此地,给朝廷随便找几次麻烦,仍然是得将张惟功派来掌握局面,这样的绝对力量在辽阳四周,王政和等人居然毫无发觉,在给上头的禀帖之中,仍然是以分析当初舍人营的四千人,而眼前初略看看,光是骑兵就已经不止此数,而且精锐亦不在当初舍人营之下。 这些蠢材,不仅毫无用处,且把自己陷入一个尴尬之极的境地之中! 只有一群死硬的生员和几个儒学官员,仍然如斗鸡一样,高高昂头,四处查找着张惟功的身影。 王铎和李珍等人已经下定决心,当着数万军民的面,自己要质问张惟功,哪怕是被当场拿下受侮或是被殴,甚至丧命,亦要维护正道人心! 就在此时,人群骚动起来。 嗡嗡的声响从低到高,最后如滚滚春雷,不停的在人群上方炸响着。 开始时声响恐怕还在几里之外,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最终形成海潮一般的巨响。广场上的人们开始还翘首以盼,待后来不管有没有看到什么,各人都是拼了命的叫喊起来。 “总爷,总爷。” “总爷公侯万代!” 这样的声响,汇成庞大的声浪,吹的周永泰和王政和,王铎等人,简直要站立不住! 第五百九十二章 台下 “哼,愚夫愚妇!” 王铎对眼前的声势不屑一顾,辽阳是享受到了一些实惠,但张惟功离经叛道,根本走的是邪路,这些百姓,只顾自己的利益,自然拥护,何足为怪! 正道人心,不是那么容易维护的! 在他的影响下,生员们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艰难的保持着高昂的状态,在他们身后,那些宗族派来的农民,官绅家里的长工夫子,那些躲在民户区的青皮无赖,一个个已经面无人色了。他们进来的道路,无形之中已经被军人们给堵住了,再想折返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现在只能盼着不要闹的太僵,自己能平平安安的退出,就算是烧了高香。 倒是一些纯粹的民户农人,这几天看到城外屯堡和城内的这些情形,心思已经十分活泛,只怕他们回去之后,他们的宗族或是田主想留下他们,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一旦失去大量的佃农,再强势的官绅也只能选择将土地卖给辽阳镇,这个过程,看来将会一直持续下去了。 在巨大的声响之中,惟功穿着灰色的军训服策马而来! 胸前两个兜一左一右,灰色的棉布军训服裁剪的十分合身,胸口处一排黑色的纽扣一直往下,到胸腹之下停止,在腰部是一条宽大的武装带,上腿部宽松肥大,下脚收束,然后就是一直到膝盖之下的擦的黑亮的牛皮军靴。 这一身军服戎装,没有佩着宝石的宝剑,没有大红大科花披风,没有带护心铜镜的青唐甲或山文甲,当时大将们喜欢的装束是一样也没有,但就是这样一身装束,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魅力! 哪怕是几十年后,当时参加这一次大会的人们仍然记得惟功策马进入时英姿勃发的模样! 未及弱冠的年纪,在后世还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在此时,却已经创下这般基业,很多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惟功的年纪,他的功业已经使哪怕朝廷重臣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一点。在大明这个上层死气沉沉,中层贪污享乐,下层毫无知觉的帝国之中,出现惟功这样的人,不得不说是完全贴合了他穿越者的身份,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数! 外围的人群自动分开了道路,人们用崇敬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在此时此刻叫人无限崇敬的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在人群中,不乏大姑娘小媳妇,此时真是恨不得飞奔上去,哪怕是叫这位青年总爷看上一眼,付出怎样的代价亦是值了。 大丫和李佑爷儿俩,加上娘和弟弟,一家四口子也在人潮中挤着,她已经开了脸正式在房中伺候,算是正经的英国公府的侍妾了,原本也没指望太多,现在的身份已经叫她十分的满足。而惟功符合这个时代女孩子的一切幻想……当然,原本大丫是想嫁个读书郎君,当时的话本小说还是评书里头,读书秀才才是一切故事的想当然的主角,但自从遇着惟功之后,小姑娘脑海中自然而然的就是被他填满了。 此时此刻,大丫秀美的脸上充满了骄傲和自豪的神色,那个骑着白马前来的少年郎是她的夫君,哪怕是……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侍妾,但在此时,她心心念念,眼神之中,也就只有一个惟功而已。 更多的人,杜忠,杜老太爷,愧花巷百户所的人们,更多的千户所,各卫的人们,建筑司,公安司,军令司,屯堡的屯民,所有数十里内在一天前接到通知赶来看热闹的人们,心潮之中,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在澎湃和激荡着,所有人都知道,在今日此时,举行这样的一次大会,这是一次值得铭记终生的重大时刻,能参加这样的大事件,令得所有人都感觉到十分骄傲与自豪。 军队之中,也是与百姓一样的心思。 各司主管和各营的营将们站在第一排,然后是副营官们,千总和副千总们,司把总,副把总,各局百总,副百总,军官们站立如松,但眼神不象士兵们那样紧张,哪怕是故意的,这些中高级军官也要在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 他们之中,不乏从万历二年后就跟着惟功厮混的老人,回想以前,是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 惟功心中,更是激动不已! 他有不屈的心志和坚定的信念,还有一个与时人完全不同的灵魂。 张元功根本无法打动他,就算是大富贵,惟功也要自己来取。 两个融合的灵魂和经历,使得他哪怕现在回到数百年后,也必将成就一番大事业。 整个人如同被炉火粹练了一遍,不凡的经历加上坚毅的性格和头脑,终于使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舍人营到辽阳镇,力量已经从量变到质变,只是身处其中的人,一叶障目,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不仅是敌人,甚至包括自己人,还有一些准盟友,都是一样。 辽阳镇主要不显山不露水,不象辽镇那样,动辄动员过万骑兵,最少是数千精骑越过边墙打击插汉部落的后方,这样给人一种感觉,毕竟还是辽镇家大业大,毕竟李成梁是边将中的名将,老将,毕竟惟功还需要时间来发展。 而很多人已经不知道,现在辽阳镇已经有八个营,加上各种辅助兵种和机构,辽阳镇已经是拥兵超过三万人的大军镇,而且这不仅仅是帐面上的……对朝廷来说,三万人的军镇是很普通的水平,南方各省,浙省额兵五万,勋阳这样的只是应对湖广和河南交界流民的大明中期才设立的军镇也有步骑近三万人,真正的九边重镇,不论宣大山西还是蓟镇辽镇,额兵都在十万以上,而可战之兵,除了蓟镇因为戚继光擅长练兵,营兵可堪一用的较多之外,各镇能用之兵,无非还是各将的家丁和直领各营,更多的普通营头只是守城,巡哨,承担地方防御,野战出击,指望不上。 这是一种已经有百年的传统,朝野上下,心知肚明。 每当大战兵力不足,朝廷也只能从全国各地调兵,出兵十万规模,可能调兵是一直到江南闽浙和两广四川,而不是调动帐面上的某一两个军镇的兵力。 长达千里的边墙和营兵乏力已经不是什么秘闻,遇上难弹的强敌,朝廷征发的也是各将领的家丁而不是征发更多的营兵,普通的营兵除了浪费粮饷之外也只能守守饷道,披坚执锐,只能靠将领的家丁和直属的精锐营头而已。 辽阳镇已经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有力量,一直没有展示,直到这一次京师的事情和连环的阴谋彻底激怒了惟功。 皇帝怎样,阁老又怎样? 在辽阳的力量面前,所有野心家都要考虑一下继续与惟功争斗下去的后果。 哪怕是李成梁,亦复如是! 惟功单手拎住缰绳,一边前行,一边挥动左手。 人群分开一条笔直的大道,不需要怎样的动作,全部是自发的行为,连最普通的百姓都似乎加成了军人属性,变的十分有组织起来。 这当然得益于堡民的军事话训练,这一次活动参加的堡民最少经过一年以上的准军事训练,最少在队列和组织性上,肯定要超过大明的所有官兵,连同精锐的家丁在内。 论起这个,辽阳镇绝对是独步大明,也就是西欧列国能与之比肩较量了。 宽甸副总兵傅廷勋站在校阅台下右侧,他的身边是佟养正和佟养性等随员将领,再有定辽左右中前后诸卫指挥,海盖参将杨绍先,金州卫指挥孙守义等等。 每个将领,都是屏住呼吸,看到惟功策马过来时,也是情不自禁,与辽阳镇诸将一样,大家都是站的笔直,连花甲之年的傅廷勋,亦是毫不例外。 “参见总兵官。” 待惟功甩缰下马时,傅廷勋带头,与杨绍先等人一起,抱拳半跪下去。 “军礼即可,诸位将军请起!” 惟功大步向前,一把托住傅廷勋,对方虽然挣扎了一下,但感受到惟功手中的磅礴大力,傅廷勋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大家随意,今日之事,某当上台主持,待大会之后,当与诸位将军共饮同醉。” “多谢总兵!” 佟家哥俩十分兴奋,满脸放光,他们一直在宽甸为将,从父亲一辈当了大明武官,在辽东镇内也经营几十年了,哥俩为了上位,在与女真部落的头人们打交道时就自称是女真人,在大明,则是毫无疑问的汉人。 自惟功与宽甸大做买卖之后,佟家哥俩也是大发其财,现在惟功在他们嘴里已经是干爹一样的人物,如果这一次能和惟功同桌共饮,回去之后当然又有牛皮可以大吹特吹。 杨绍先和孙守义等人虽然想尽力维持自己的体面,但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仍然暴露了他们的心理曲线。 事隔一年多之后,辽阳镇的三万大军尽数驻屯于金州海州各州要害地带,屯堡密布,实力强悍,孙守义这样的指挥使或是杨绍先这个海盖参将,除了自己直属的一些部下之外,已经丧失了对地方的任何影响力和实权,说实话,他们留下来,只是家族需要他们留下,否则的话,早就有辞去职位,离开辽南的打算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异样 今日在校阅台下看到眼前的场景,对傅廷勋和佟家兄弟,对杨绍先或是孙守义,各人的观感各自不同,反应在脸上的,便是越发的恭谨。 果然展示力量是有好处的…… 惟功深吸口气,大步登上校阅将台。 一步一步,他走的十分稳当,也是十分坚定。 将台一侧,插着他的丈六总兵大旗,被北风吹的噼里啪啦直响,在将台正中,是一座银交椅,上披一张色彩斑斓的虎皮。 这也是当时将军们校阅三军时惯常的做法,但惟功只是瞟了一眼这张椅子,就是大步走到将台边缘。 三丈多高的将台之上,也就只站了他一人而已。 放眼看去,红色为主,还有蓝色,灰色,黑色,各色的色彩与飘摇的赤旗形成了极为丰富的色彩体验,而随着他的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欢呼的人群和肃穆而立的士兵。 在此时此刻,惟功心荡神摇,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 而台下的人看他,亦是如看天空云端的神祗一样! 如果说惟功策马前来,只有威风凛凛,大步前行,挥手致意,又是一个令人亲近的总爷,此时台上的他,就是一个令人屏心静气,五体投地的神灵。 只因在场这一切的一切,皆是仰赖他一人而已。 在这种气氛之下,连周永泰都忘了自己在被羞辱着……这样的校阅台上,按理来说只应该由巡抚上去,总兵只能按剑背着弓箭,在下或一旁伺候,他才应该是不折不扣的主角。 但在今日此时,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巡抚又如何?哪怕是总督又如何?就连周永泰自己都绝了在此时上台的念想,这样的气氛之下,借着这种理由生事,周永泰可没有那么蠢,就算勉强上台,眼前这十万军民,哪一个不当自己是小丑? 惟功看了一会,心中的思潮起伏不定,最终他镇定下来,看看台下的将士们,朗声道:“全体将士,稍息!” “轰!” 几乎象是好几门火炮一起炸响一样,场中一万多将士一起做了一个分开两腿的动作,每个人的动作都不重,但一万多人一起做一个动作,声势之惊人,自是不必多言。 在场的百姓们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不少经历过军训的屯民们也是自觉两手握在腰后,两腿斜斜分开,站成了休息姿式。 这是长久训练之后带来的自然反应,非有意为之,但就是如此,达成的效果也是十分惊人,可想而知,那些各个势力的大人物和军头们看到辽阳连普通的屯民都是这样训练有素,自发形成队列,对他们的震撼和触动会有多大。 “自本镇由舍人营离开京师,急赴辽东,广宁一战,斩虏酋速把亥,再战辽阳,逐走来犯的北虏,由是再征女真各部,诛伐不服,至今斩首连北虏带东虏在内,已经过两千级。我辽阳镇上下将士,无愧于身上的军服与手中的军旗,当然更无愧于所领的朝廷粮饷。” 校台由下至下,飘荡着惟功的声音,所有人都凝神静听,十余万人,竟是连咳喘之声也没有。 对很多人来说,这将是一生抹不去的回忆,从来没有哪一个朝廷大员,高高在上的一镇总兵,用这样平和与诚挚的语调,向着普通的将士和百姓们说话。 “军人领取粮饷,养妻活儿,自己苦练武艺,抵挡外寇。无有朝廷官吏,政令不得通达,无有读书明礼的人,世间人不知道理教化,而无军人,则谁持干戈以卫官吏,儒士,百姓?是以身为武人,不仅不应自卑,还应自豪!耕作无非流汗,读书无非费神,而我等却是以命相搏,平时流汗,战时流血,无有我辈,则天下无有安宁,长城之外,恶狼成群,若非吾等军人,北虏和东虏,岂能叫你安心在家耕作,读书,行商?所谓文能安邦,武以定国,正是此理。是以看不起军人的话,是最无见识最下作的话,本镇官兵将佐并治下各业吏员生民,从此之后,均需崇敬军人!”惟功没有叫老夫子们写一篇骈四骊六的文章……那很容易,宋尧愈是老名士,袁黄和孙承宗一个是浙东名士,一个曾为帝师,这学问岂是了得? 但他没有,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将平时想过的话,略加组织,就这么平直的说了出来。 他的话很平和,语气也并不激昂,就象是邻居之间的谈心,但越是这样,就越是打动人心。 方阵之中,已经有不少军人目泛泪花! 大明的军人,实在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气,吃了太多的亏! 吴桥兵变,无非就是饿急的了军人偷吃了士绅家里的鸡,饿肚子的原因就是文官把持粮饷,不准军队自理,理由是军人会贪污和图谋不轨! 而他们却是贪污的更欢实,对军人克扣的更凶了。 大明花几百万银子养出来的军队,就因为一只鸡被逼到了对手一边,这样荒唐荒谬的事情都有,可想而知,平时军队受到的打压和凌辱,受到的歧视和白眼有多么严重。 惟功虽然语气平和,却是说出来平时绝没有人敢说的大实话,而就算下层将士们有这样隐约的想法,甚至有人说过,却又有谁能够聚集十几万军民,当众宣示? 这么大的动静,还有城中诸多高级文官吏员,还有巡抚在场,此事必定会传遍天下。 天下文官,敌视惟功的必然很多,而武将们,则大半会将他引为知已。 有利有弊,惟功没有算计那么多,他的实力,已经可以叫他凭本心来做事了。 王铎等人早就看的两眼冒火,待听到惟功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时,隐隐是将这些武夫提到与朝官和儒士一列的位置上去,王铎第一个忍不住,在台下高声道:“胡说八道,有辱斯文!” “胡说八道!” “简直是丧心病狂。” 一众儒官和不少生员气的浑身都在颤抖。在后世人看来是浅显而明确的道理,在当时来说,却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对人心的冲击,特别是儒学一脉的冲击实在是太强烈了。 根深蒂固的观念使得人们下意识的就鄙视武夫,并且拔高儒学一脉,惟功的话再有道理,奈何偏见在前,也是歪理。 “呵呵,斯文就是随意打断他人说话么?” 惟功朗声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是使下头发出一阵哄笑,确实,王铎等人一副急眼鸡的模样,说别人有辱斯文,说服力是差了一些。 这养气功夫,惟功倒是显的比大儒们还强几分了。 当然,也是一方强势,一方弱势的原因,惟功自然不会给对方平等对话的机会,今日造这么大的“势”,难道是真的学呆头鸟书生,真格与人辩论不成? 王铎一滞,倒不好继续再叫嚷下去了,否则,儒学宗师的脸面何在? “我辈军人出生入死,所想的一则是获得军饷和赏赐,养活自己和妻儿,使自己和妻儿老小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再则,便是能以自己的力量,保护需要我们保护的人。这一阵子,城中风潮不断,主要的原因,便是我们辽阳镇的龙骑兵百总李达鞭打某个生员,此事总兵衙门一直压着不办,诸生老爷以为本镇偏帮自己人,今日有这样的大会,不妨将这件事公开拿出来,看看应该是怎么办为好。” 这个校阅台经过特殊的处理,有着回声系统辅助,惟功声音也大,大半的人都能听到他说什么,就算没有听清楚的,在别人的解释之下也能清楚惟功要做什么。 整个广场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响,人们没有想到,惟功是用这种方式解决城中最近的风波。 周永泰皱眉,王政和也是皱眉,只有王铎等人和大群的生员,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怒。 就算是辽阳镇此时做出有利生员的判决,这件事这样的处理办法,本身就是打了这些儒生的脸面。 原本应该是他们的说帖送上,然后总兵衙门迅速处置,接着给他们回复,这才算最合理的做法,如果总兵胆小一些,应该还要备几桌酒,派几个养的名士清客好生赔个不是,这件事才算揭过去。 现在这样,算什么? 好歹这是在辽东,若是江南,早就又闹起来了。 复社的一群公子哥儿,号称名士,在南京就敢打阉党余孽,写揭帖,闹的满城风雨,干预政务,还传为美谈。 几个复社名流,敢截国公的轿子,一个总兵又算什么? 冒襄之流,很轻松的就能在史可法的幕府当幕客,那些总兵副总兵之流见到他这样的名士幕僚就得躬身问好,虽然冒襄连功名还没有。 辽东生员,还好傲气不如江南足,否则现在已经一拍两散了。 徐光启,孙承宗等人,也在场中,他们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们是办实事的人,而且在军镇中效力,但他们也没有忘了自己的出身,当然也以自己的功名为自傲。 自韩琦说过,东华门唱名的状元才是好汉子之后,最优秀的男儿,就是要取功名,在大明,能在皇极殿中参加会试,出来骑马游天街的,才是第一等的人上人。 而惟功的话语之中,能马上骑射,保家卫国的,也是第一等的好汉子,孙、徐等人知道可能惟功说的对,但他们的心情,亦是难免异样。 第五百九十四章 勋章 只有人群之中,一角青袍的徐渭,和另外一个中年文士相视一笑,轻声道:“看吧,我说此子不凡!” “诚然,吾今日始开眼矣。” 后说话这个叫李贽,也是当时名士,最近几年一直寄居在某个大员家中,盖了个小佛堂,每日念佛,闲了讲学,在士林之中,影响力极大。 前几年,因为张居正严禁民间办书院讲学,甚至杀了何心隐这样的心学的游学大儒,李贽的学说,离经叛道的地方很多,甚至对传统的儒学理论极具颠覆,他是心学泰州学派的当世代表人物,批判重农抑商,扬商贾功绩,讲求功利价值,可以说是儒学那一套仁义为核的理论的完全颠覆者。 他反对以孔子的事非观为绝对的事非观,亦反宋儒,多有揭披揭露,因此得罪人极多,因为自知危险,所以这两年躲在麻城,极少外出,此次应徐渭之游偶然出游,则看到惟功今日此举,对李贽这种已经厌恶绝对皇权和宋儒理学学说,讲求变革的海内名儒来说,简直就是一次赏心悦目的表演。 “不知道这小友是什么安排,”李贽满心欢喜,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捋须道:“且再看下去才是。” “当然,”徐渭瞪眼道:“这难得的热闹,我岂能放过?” 徐渭在武学院十分得意,他原本对武人就很尊敬,自身的经历也说明了这一点,最近这一段时间,城中变乱频繁,学院人心不定,徐渭却知道这一点小事难不倒惟功。 他所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有些犹豫,不过,不影响他在这里继续看好戏。 辽阳这里,光是眼前这两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塾师般的文士这里,轨迹已经与原本完全不同了。 惟功说完了,自己却是往后退了一退。 上来的是钱文海,认得他的人不少,就算不认得的,看到他身上的纯黑色军服和板着的阎王脸,立刻也是知道这位是什么角色了。 “生员闹事,所谓无端鞭打一案,经军法司详细调密的调查,事情经过如下……” 在钱文海的口中,渐渐将事实的真相揭露出来。 其实也是很简单,某生员被救,然后口出不逊,阻挠辽阳镇龙骑兵的行动,当时的带队军官李达抽了生员的鞭子,行为虽然暴力,但过程和原因都无可指摘。 在钱文海叙述过后,当时的旁观者,包括民户和军人证人,还有几个秀才证人一一上来,将当时的事件还原。 不得不承认,军法司办事太缜密细致了,他们甚至还把当时的情形经过画了下来,并且顺带把那次战事的战役经过图也画了出来,距离沈阳多远,遇敌的可能性有多大,某生员的要求有多不合理,李达负有指挥重任,教训扰乱者的行为是否合理,都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大半的闹事生员都低下头去,今日势不如人,连理亦不如人了。 唾骂声开始响了起来,在以前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在中国,对知识的崇敬远在其余的种族之上,很难想象,生员这个标准的儒学的代表阶层,会在某个地方,遭遇这样强烈的集体形象危机。 后人可能难以想象,惟功为什么在这样的事情上费这么大的心力,在当时,却是争夺舆论权,拼杀的是道德高地,如果真的被生员不停的用道德皮鞭抽打,辽阳镇就很难保持全体的向心力,思维和舆论的混乱难以避免,所以不管代出怎样的代价,哪怕今日的大会只是纯粹为了解决鞭打生员这一件事,亦是值得。 况且谁都知道,打生员只是导火索,真正的戏肉是上层和本城的文官彼此勾结夺权,这才是戏肉。 可惜在辽阳镇兵的方阵气势碾压之下,戏肉早早没了,而引子却被拿出来发挥,最终打的所有生员哑口无言。 “李达!” “标下在!” 钱文海和军法司的人事情办完,对惟功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转身退下。身后是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之中,惟功大步向前,对着下头一声大喊。 李达怒吼一声答应,此时的他,全身热血沸腾,哪怕是立时就叫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就去死! “出列,上台!” “是!” 李达大步出列,无数人的目光投向了他,有杜家兄弟,有槐花树巷百户中的旧日邻居,有他的家人,当然也有恨极了他的人,不同的人对着李达投着不同的眼神,而李达却是不管不顾,此时的他,眼中只有惟功一人。 大步登台,行军礼,昂首挺胸而立,此时的李达,就是一个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军人。 “此次风波由你一人而起,本镇对你的惩罚就是:任命龙骑兵百总李达为龙骑兵独立千总部副千总,此令!” “标下接令。” 台下轰然一声,所有镇兵都鼓起掌来。 辽阳军户出身的镇兵,鼓掌的声响就更加热烈了一些。 入伍不到两年,从小兵到副千总,李达算是辽阳军户中的佼佼者,而他的经历,也会被传扬一时,连不少顺字行出身的老兵也是投来羡慕的眼光:这小子,太幸运了。 “俺啥时候也能找个撞上来的生员打几鞭子?” 人群中,黑大个郭宇喃喃自语,一旁的人听到了,笑道:“今日之后,谁还敢来自找难堪?” 站在这样的队伍之中,自然而然的便是有这样的自信,所有人听到了,脸上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浮现出自信和骄傲的笑容。 放眼天下,辽阳镇的方阵之前,谁是对手? “除了升官,就是要表鄣你援救沈阳,救回千百条性命的功勋。”惟功转过身,指着巍峨高耸的忠烈祠,大声道:“忠烈祠堂,是要放置战死将士的牌位,为国牺牲,英灵不灭,永受香火,千百年后,后人也要记得先辈拿性命保护他们的功勋。逝去的,我们用祠堂来纪念,活着的,不仅要官职,金钱,还要有荣耀。什么是荣耀,不光是富贵和银两,还有人人都认得你,都知道你的武勇,知道你是一等一的好汉子,走在路上,别人会和儿子说,看哪,那是一个好汉,我知道道,亦不如他,因为世间之人,能如他那般武勇敢死的,实在不多。你们说,要是有这样的情形,你光彩不光彩?” “光彩!” “若是这般,死也值了!” “傻子,死就进祠堂了,这比死值的多。” “这东西这般荣耀,怕是难得啊。” “别吵,看样子李达这厮要得这彩头啊。” 军伍之中,不乏头脑聪明的,这年头农人百姓愚昧的不少,主要是信息不对称,营养不良,缺乏训练,一年四季,十年如一日耕作,再聪明的脑子也蠢了。而军伍之中,效率第一,纪律第一,信息第一,几年辽阳兵当下来,蠢人都变的机灵的多。 惟功的话说也不久,不少人就猛然醒悟,为什么李达在台上总爷说这样的话,怕是李达这厮要撞大彩头。 “李达于援沈战事中立下大功,光是升职不足耀其功,所以本镇的第一枚勋章,就颁给李达了。” 这一下,整个场面沸腾了! 惟功的话,太具有鼓动力了。勋章这玩意,又是前所未有,虽然有不少人听过惟功有这样的打算,在初级课程之中,就隐隐提过这种玩意,但大家没有注意,今日听到了,哪一个不是热血沸腾,甚至有不少人全身战栗,待看到惟功从侍从官的红托盘中取出亮闪闪的金质勋章时,整个场面,差点失控了。 李达一家,已经是泣不成声。 原本想着能平安无事就是大幸,谁知道从百总跨过司副把总,把总,直接便是副千总,一年俸银就有好几千两,两年前,一家人还穷的要饭,穿着补丁衣服,冬天不敢出门,那种苦楚,至今还忘不掉。 这一下子,升官不说,还有这般大的荣耀,一时间,李家一家子都是嚎啕大哭,虽然是高兴的事,但这哭声,居然一下子止不住。 大丫也是眼睛发红,看了台上的惟功一眼,眼中无限柔情,人却奔向李达一家,将李妻扶住,低声劝慰,现在她的身份非同小可,李妻不好在大丫面前失了分寸,倒是慢慢止住了哭声。 只是这一下子,在场的所有军民,特别是辽阳城的军民,情绪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勋章分为三等,第一等的卓越,第二等杰出,第三等优秀,李达这一次获得的是第二等的杰出勋章。”惟功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将勋章戴在李达的胸前,接着道:“佩戴上这枚勋章,荣耀你和你的家族,这枚勋章在身上,等同营官资历,恭喜你,李副千总!” 惟功将勋章戴好,退后一步,接着便是在李达胸前重重一锤! 一时间,脾气硬,嘴巴臭的辽东汉子,终于象个婴儿一般哭出声来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李贽 勋章制度当然是随着军镇的制度化,近代化而必然出现的东西。 大明的军人荣誉感,绝对需要这个东西来拔高,催化,使之变质。惟功看过戚继光的很多文稿,特别是他拿来鼓励麾下义乌新兵的那一段话。 戚少保无疑是个诚恳的人,他的部下也是一群很朴实的农民和矿工组成的质朴的新兵。戚继光的话,有理有节,所以打动人心,加上训练和戚继光的天才指挥,戚家军百战百胜,终于威名赫赫。 但戚家军只是如戚继光所说,激发天良,吃饷打仗,训练是为了在战场上保命,不然就太蠢了。 或许这样的军队是封建时代军队的最高典范之一,但毫无疑问,戚继光的成就只局限于此,相比较而言,在他之前之后的同时代的欧洲,有古斯塔夫二世这样的更杰出的军事指挥家和更为精锐的军队,东西方这千年之间,中国自唐宋或是武力或是文明一直在领先,到目前来说,经济总量仍然领先,而很多东西,毫无疑问已经开始落后了。 军事成就,亦是严重落后。 惟功要扭转,就一定要做的比戚继光更好,更强,更为先进。 迅速提升军人荣誉,先秦的授勋授爵给田也是华夏古典军国主义的最佳办法,但惟功现在走的路,显然更好,更为先进。 一枚勋章挂在李达的身上,听着惟功对勋章的讲解,李达这样的钢铁般的汉子都是忍不住浑身颤抖,热泪长流。 可想而知,这种荣誉对长久缺乏这种东西的大明军人和军户来说,是何等重要! 甚至在场的很多军人,肯定愿意用性命和财富来换取李达此时的荣誉,有这样想法的人不仅会有,而且一定会有不少。 哪怕是普通的士兵,获得三等勋章就等同千总资历,不仅仅是资历,而是武职会保到指挥佥事这四品职司,世职也有千户,一整套的待遇下来,一枚勋章不仅仅是荣誉,还有很多实质性的东西,可想而知,这东西会有多难得,又会使得人多么狂热的想去得到那么一枚。 对勋章的制造也是极尽工本,全部是纯金打制,巧匠制造,光是本身的价值就已经十分昂贵,导致惟功对李达开起玩笑,叫他穷困时可莫拿去当了卖酒。 至于获得的难度,则是每一次大规模的战事根据军事主管和士兵的表现,战绩,然后来确定下发的勋章数字,接着再评定最终能获得勋章的军官和士兵。 这一次援沈战事打的很漂亮,斩首多,救助的百姓也多,使得辽阳镇在沈阳为核心的辽东地区也打开了局面,在未来的时间对沈阳等地的渗透和掌握会变的更容易……虽然如此,勋章下发也并不多,佟士禄这个带队军官就没有份,军官中只有马世龙有一枚三级优秀勋章,二级被李达得了,还有几个表现突出的士兵获得优秀勋章,当然,他们的勋章会在内部军镇会议时颁发,这一次的军民大会,就李达一人有这种荣誉了。 这当然是有政治考量,算是千金市骨,李达一人,可以邀买辽中和辽南数十万军户的人心,倒是值了。 舍人营出身的人,难免会给本地军人强龙过江的印象,过于强势虽然使人心归附,但肯定有潜在的问题,李达这一枚二级勋章能解决不小的麻烦,倒是真的值得了。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也就惟功和寥寥几人知道,而面对感激涕零的李达时,惟功的心中,变是抛却其余的念头,竟也是单纯的羡慕起李达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天,谁能给我一枚勋章?” 惟功的话是真心,他也是一个武人,这样的荣誉,也是他所渴求的。 李达不知道如何答,半响才道:“大人总会有一日,凯旋回京。” “呵呵,但愿如此。” 朝堂污浊,岂是眼前这单纯的军人能理解的,惟功也并没有多说,只是由得李达敬了一个军礼,转身下台。 至此,今日大会,算是可以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到了这时,惟功才转向周永泰所在的方向,用探询的声音问道:“军门大人,是否上来校阅三军?” 周永泰此时还能说什么,只得客客气气的答道:“不必了,今日本官大开眼界,今日之事,必当具本奏闻当今。” “此事在日前本将已经奏上了,军门大人当然请随意。” “甚好,本官还要在城中巡查一番,总兵官有什么公务,亦请自便。” “是,军门大人请慢走。” 到了此时,周永泰四周的辽阳镇军人才散了开来,让开了一条道路。 周永泰四周的随员和抚标亲兵战战兢兢的过来,围住巡抚军门,慢慢的退了出去。 自来巡抚出门,恐怕憋屈如周永泰的,也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了。 至此当然散会,但王铎等人能轻松返回的却并不多。 有官身的,自是安然散去,然而在生员和外来人员的四周道路上,军法司和公安司加上军情司的人带着镇兵已经守候多时。 普通的乡绅,宗族的族老,小地主,刁滑长工和出言不逊之辈,加上那些青皮无赖,一个个被点名叫了出来。 被叫出来的当然面无人色,可当着刺刀长矛,反抗的念头也变的十分可笑,只能老老实实的束手就擒。 也有少数笨蛋,大嚷大叫,谁知立刻就是被枪托给重重砸在脸上和身上的要害之处。 一个生员刚刚开始辱骂动手的士兵,立时就被一枪托打在胃囊部门,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煮熟了的虾米,脸上和身上,都红的可怕。 “上头有令,事实已经清楚,再有胡说八道,辱骂辽阳镇将帅士兵者,一律拿捕。” 有了法理,下头这些经手办事的人当然不会客气,相同的情形在长长的队列之中时有发生,聪明的生员和士绅都知道今日大会以后,张惟功和辽阳镇在辽中辽南等地的权威无可触犯,连巡抚军门都毫无办法,最少在当面时是毫无办法,事后的奏折打架是朝堂层面的事情了,他们在这里如果继续强硬,眼前亏是吃定了的……现在的辽阳一带,谁还会为生员们出头?以前辛辛苦苦造出来的一点舆论,现在已经是毫无用处,只剩下一点余烬而已! 王铎等人,气的浑身发抖,他们不停的想护住自己的门生,可惜毫无用处,已经打出了性子的辽阳镇兵如狼似虎,不停的将小鸡一样的生员从队列中拖了出来。 不少生员都是登记在册的,此前活动最凶的,骂的最凶今日又出现在会场的,一个个下场都是不好。 “大宗师。”有一个镇军军官认得王铎等人,笑着道:“我们拿捕的这些家伙,才是真正有辱斯文,核实之后,怕是要劳动大人的大驾,将他们全部开革功名。” 王铎等人,闻言色变! 对一个读书人最严重的处罚无非就是开革功名,有秀才功名在身,见到知县也能分庭抗礼,上了堂也就长揖一声,叫声“老公祖”就算见了礼,没有功名在身,上了堂就跪下,一样要打板子,还有优免田租和力役的好处,这一切可就是全没了。 悠悠万事,哪怕是生死大事,亦未必比开革功名更严重了。 “断难办到!” 王铎抗声道:“言者无罪,贵镇如此处置生员,简直胡闹。至于总兵官所说的话,粗鄙不文,简直荒唐可笑,不值一驳!” “总兵官所说,率直返真,充满真意,哪里有可笑之处?若说荒唐,占尽了利,遇事袖手无用的读书蠹虫,才是荒唐。” “你是谁?”王铎厉声道:“胆敢这般有辱圣教门徒,观你模样打扮,也是读书人,如此不知自爱么?” 以王铎的身份经历,不要说辽阳,便是整个辽东的读书人能够资格不被他训斥的也是不多,是以他放颜厉声,毫不客气的训斥接话的老儒生,料想对方是被蛊惑的脑子的秋风钝秀才,训斥一通,赶走也就罢了。 谁知对方噗嗤一笑,下巴几缕胡须一抖一抖,煞是可笑。 但在王铎眼中,却是十分可恶。 当下忍不住吩咐自己的随员,令道:“拿下来,查清姓名,本官要开革他的功名。” “对不住了。”那个老儒生微笑道:“大宗师容禀,在下好歹也是二甲进士,曾任一府明堂,这功名,恐怕阁下开革不了。” 一府宗师,能管束的当然就是本府生员,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儒生,看起来就象是哪个村里的老塾师样的人物,居然曾经是二甲进士,一府知府? 王铎面色一变,拱手道:“敢问高姓大名?” “不敢,在下贱名何敢辱尊听……姓李名贽,流落天下,所好者一杯酒一本书,偶然三五知已,讲述学问,探询书中真意,此生便是乐哉逍遥。” “原来是卓吾先生!” 这一回不仅是王铎色变,其余的儒学官员,都是脸色大变。 生员之中,不乏知道李贽名头的,也都是交头结耳,连一边逮人拿人的热闹景像,也是顾不得看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非圣 可以说,论儒学中的名气和在人内心的地位,辽阳的这些名士,比如名动全浙的袁黄袁了凡,曾经名动天下的大名士徐渭徐文长青藤先生,或是湖广老名士宋尧愈,加在一起,在真正的儒学生员心中,都是比不上一个李贽名头来的更大更响亮,更叫人重视。 原因很简单,上述各人虽然名气大,袁黄也颇有著述,但全部都只是举人或秀才的身份,在读书人心中,没有进士及第的人谈学问,当名士,始终是有一些叫人无法服气的地方。 真正大聪明人,讲谈学问,首先自己得成为进士。 没有这个招牌,就真的无法使人心服口服。 什么前七子,后七子,当世真正的儒学领袖王世贞等人,都是有这么一块招牌。八股固然是敲门砖,但确实也是要真正打磨出一批人才出来,能做成八股的人,不论是诗、词、歌、赋,或是写曲子,戏文,样样都能,因为在考八股的时候,这些基本功已经融在了骨子里头,基本功之扎实,那是没有话说的。 当然,把真正聪明人的才智全用在这样的东西上头,本身确实是严重的浪费,所以只要拿敲门砖把门打开后,就没有哪一个还抱着八股不放的,李贽这样的海内名士,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李贽还不仅仅是自己游学,他寄寓各处,都是名儒大臣的家族之中,每当讲学,从者甚多,现在他在麻城讲学,学员最多有数千人之多,这还是在张居正禁止讲学的高压之下,如果这些年不是禁止讲学,恐怕李贽的名头还要大上许多。 而且他是心学泰州学派的嫡传,心学在大明虽然远远不是统治学说,但也是理学之外的第二学说,影响十分广泛,最重要的就是心学传人有不少高居庙堂……纯粹的江湖学派是不会有吸引力的,只有在庙堂之上有一定势力的学说,才会广为流传,并且成为正经的学派,慢慢流传下来。 心学能在大明崛起,并且流传到清季,甚至在八国联军之时,还有理学传人和心学传人之间的斗法,说来可笑,但也是不移的事实。 李贽现在就是心学的一面旗帜,在何心隐死后,李贽一面纪念这位良师挚友,一边自己开始潜心冶学,不仅讲学时门徒甚多,他的几本著述,流传也是甚广。 这样的一位人物,不仅仅是普通的名士,而是一派学说的代表,是一面旗帜,是正经的学问宗师,哪怕徐渭名气再大,在这上头也是不能比拟的。 “既然是卓吾先生,学生告辞。” 李贽虽然是大宗师,王铎等人,却都是理学一脉。 大家学识不同,自然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王铎等人勉强一揖,便是告辞离去。 “此人来了,辽阳自此多事矣!” 走出不多远,王铎喟然长叹,这一次风潮,居然引来了李贽这样的人物前来辽阳,这是何等异数,但以他的学说名望等级想要对抗李贽亦是不可能之事……刚刚已经有不少生员向李贽问好致意,泰州学派也是统治学说之一,李贽本人的人脉其实也不坏,如果李贽有意在辽阳讲学的话,恐怕比麻城讲学还要轰动的多。 李贽在内地讲学的区域,一个县自大明开国可能有过百的举人,几十个进士,文风昌盛,对他这种大名士的抵抗力也相对强一些,象辽东这样的地方,二百多年就没有象样的儒学宗师出现,一个卫连民户好几万户十几万户,等同内地大府强州,但开国至今可能就几个进士,几十个举人,北方文气原本就弱,在太祖高皇帝时因为南北榜之事还开过杀戒,就算太祖扶持,北方毕竟经济已经远不及南,文教之事与经济息息相关,非人力可以挽回,就如盛唐和北宋时,经济中心在北,自然文教也在北。 李贽一来,辽阳儒学的分裂也是势所必然,王铎的哀叹,自是由此而发。 “只能寄望于庙堂之上了。”李珍也是十分沮丧,刚刚他看到周永泰和王政和等人含恨离开,说明地方文官势力已经无法压制惟功,只能寄望上层,当然他们也没有明白过来,地方的行动其实来自上层的授意,地方无力,上层也是没有办法的。 一场大型集会,就是这样和平的过去,除了被逮捕的几百个倒霉鬼之外,进城闹事的普通民户和佃农们被放走了,在他们离开之后,相信会在短时间内,做一个十分明确的选择。 整个辽阳,就是在被惟功用这样展示肌肉的办法稳定了下来,一场绝大的风波,最少在辽阳这个层面上,已经被惟功破解,而庙堂之上,失利似乎暂且无可避免,而惟功心里也明白,真正的角力较量,应该是刚刚开始。 …… …… “卓吾先生,能够大驾光临,这是辽阳之幸,也是我们整个辽东之幸。” 李贽不喜荤腥,酒倒是饮的,在西花厅惟功摆了一桌,拿出自己最华丽的阵营来招待这位海内闻名的大儒。 宋老夫子,袁黄,孙大胡子,徐光启,加上一个徐渭,这个阵容可以说是超级豪华! 在正经的辽阳的历史上,虽然徐渭曾经在广宁担任李家的塾师,教育李如松李如梅等李家子弟,但也就是他一人,而且几年之后,就告离任。 整个辽东,可以说是文化上的荒漠。 此时此刻,也算得上是群贤毕至了。 大明的总兵武将,在国初时与文人交往是十分犯忌的事,太祖的侄儿功高盖世,到底因为与文士交往被鞭责,最终见罪。 现在总兵们倒是以与文士交往为荣,但幕府之中,能招致眼前这样豪华阵容的,放眼大明,亦是别无分号。 “总兵官客气了。”李贽来者不拒,很快喝的满脸通红,他的脾气就是这样,投脾气了就很好相处,若是叫他不喜欢的,便是一个字也懒得多说。 这种名士狷狂之态,其实是他后来取死之由,但在辽阳这里,显然是宾主之间,相处的十分愉快。 待酒过三巡,李贽放下酒杯,微笑道:“总兵官设宴相请,这般客气,总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话,也可以直说了。” 惟功笑道:“先生说话倒也率直。” 李贽道:“正因为总兵官今日说的话十分率直,符合童心,不是那种虚头八脑的假话废话,是以吾在此恭候高明,如果一味客气下去,那只能告辞了。” 他的“童心说”就是请人返璞归真,说话率直,符合童真,惟功能得到他的欣赏,其因也正在于此。 “好,我就直说了吧。”惟功知道眼前这位老者的脾气,当下很认真的道:“我的意思,是请先生在辽阳居住,开门授徒,传播学说。” “哦?”李贽道:“那么于我有什么好处?” “辽阳这里,大兴学校,不少优秀的少年需要有真正的学问家来教导。先生著作颇多,讲学颇多,曾经有人责先生离经叛道,先生说,一生所著,并无一书无益于圣教,既然如此,辽阳有我坐镇,则先生可以在大学堂对数千,上万的学子授课,于先生难道还没有好处?” 李贽一生子女众多,但除了长女长大成人之外,其余子女全部夭折,曾经剃头,但并不是为僧,因为他一生最恨僧道之流,更恨道学先生,所以剃头只是绝俗念,现在孑然一生,用财帛富贵来劝说他是自取其辱,而以光大他的学说来劝说,才是惟一留住这个当世大儒的唯一可能。 在惟功劝说之后,李贽默然不语,两手下意识的敲击桌面,一时厅中寂寂,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决断。 半响过后,李贽方道:“吾之学说,确实有不少非圣之处,但这不要紧,要紧的,乃是吾从孟子,实为民本之说。” 李贽的哲学思想,用后世概括来说,是有朴实的唯物主义和绝对的唯心主义,他的文学观是童心说为主,历史观则是不以孔子是非为非,将那些孔门之徒言必先圣说成是“丑妇之贱态”,对孔子也是评价为“孔夫子不为一庸人乎?”,同时反对历史保守主义主张“与世推移”的历史发展观。“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行,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也,而可遽以定本行商法哉?”提出“于世推移,其道必尔”的主张。认为春秋替三代,战国代春秋都是一种正常的历史发展现象。 至于民本思想,比孟子更进一步,孟子是民为贵,君为轻,而李贽则是“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君主是为百姓服务,比起孟子来,确实更为先进了。 此外就是尊重妇女,提倡个性自由,反道学,惟功当然看过李贽的书,对其中的进步之处,十分赞赏。 此时李贽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显,他最为当权者所恶的不是对孔子的态度,而是他学说中对皇权和大小官员权力不受制约,压制性灵的激烈思想,这才是最为致命的地方。 他的死于非命虽然还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但在此时,李贽已经算是一个高危人物,收留他,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第五百九十七章 殉道 “先生大约也知道了我已经拒绝了皇上捐输的旨意,可以说在我这里风险可比在耿家大多了,但先生在耿家也好,在麻城也罢,总有人找麻烦,教学亦不痛快,在辽阳,最少可以安定下来,除非有一天我被下旨免职,辽阳镇上下星散……实话实说,这种可能性不大了,只要没有这种事发生,在这里,先生不被宵小之徒骚扰,讲学授道,可以最为舒服。甚至我连先生居所都备好了,每日派人用水洗居室一遍,被褥衣物,也是每日一换,甚至三换都可以的。” 李贽是一个严重的洁癖症患者,在当时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症,只觉得他为人太过麻烦,倒是惟功深知他的苦恼,这么一说,果然诱惑力大增。 “先生的女儿一家,也可搬来住,饮食起居诸样,一定很舒服。” 李贽一生,对家人最为抱愧,因为他的追求和学说,实在是到处漂泊,处处遭遇白眼,一生苦楚,无处述说。 这也是有思想的哲人经常遇到的事,惟功算是帮着李贽解决一切后顾之忧了。 “恨不早几年遇到小友。”李贽连称呼也变了,慨然道:“既然如此,不谈义,只言利,吾亦非留此不可了。” 他素来主张重商主义,这在儒门之中十分罕见,承认个人私欲,是谓“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 如果一个人和李贽谈理想,奉献,无私,恐怕他要掩耳而逃,而谈交换交系,商业利益,则李贽毫无抵触,反而十分高兴。 …… …… “大人,留下李卓吾,确实有重重隐患啊。” 徐渭和李贽先行告辞,李贽兴致勃勃,徐渭带他去参观大学堂去了。 那里占地三千余亩,校园内还有湖泊和锻炼用的体育场,有藏书十万册的超级藏书楼,这些当然是砸了重金砸出来的,对教育,惟功向来不曾吝啬过。 有这样的大学堂用来传道授业,对李贽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可想而知,在他剩下的生命之中,将会教导出多少学业优良的学子。 当时的名流之中,无论如何,对李贽的学问是毫无可挑剔的,用时人的话来说就是李贽无书不读,无书不看,没有这样扎实的学问,也很难成为儒学宗师,并且非议孔孟。 学识不够的非议,那是笑谈,不会有人重视的。 孙承宗在辽阳日久,越来越融入这个团体之中,很多事情,也算是能参与秘勿了。 旁人退走后,他和宋尧愈留了下来,而孙承宗的担忧,亦是十分明显。 “恺阳你担心他的学问不够?” “当然不是……自龙溪先生去后,当世学问第一,应是卓吾先生了。” 龙溪先生是王畿,师事王阳明,一生学问渊深之至,是王门七派中浙中派的创始人,李贽对他也十分推崇,其余各派或是理学中人,不论如何,对王畿的学问还是敬服的。 孙承宗忧心的不是这个,他很坦诚的道:“学生担心的就是卓吾先生放言无忌,有大人的支持,可能会更进一步。现在他的学说已经有不少耸人听闻的学说,非议先圣,不过是叫人觉得妄语,而藐视皇威,可能会引发不测之祸。” “那么恺阳你觉得,上天设立君王,是为了叫君王为所欲为,穷奢极欲,还是以君王治生民,使百姓安居乐业?” “自然是后者。” “那么当今算前者还后者?” “这,以目前来看还看不大出来,当今到底还太年青。” 宋尧愈对孙承宗大摇其头,冷笑道:“恺阳你何必学这种为尊者讳的虚伪做法?今上这两年屡次从户部取银,张江陵一去,更是连选两次秀女,凡民间十五岁以下人家,要么急急嫁女,要么搬迁躲藏,要么就是破家贿赂选秀女的太监,每选秀女,民间不知多少惨剧发生。自江陵去后,任用太监监军,办内操,种种举措来看,今上怕是连嘉靖也不如,虽然这爷孙俩一样聪慧,但那都是小聪明,我看大明国事,未来十年就看的出来了,怕是要江河日下。” “老夫子怕是有些危言耸听啊。” “不,种种迹象来看,这是一定的,”宋尧愈抛出一本小册子,对孙承宗道:“恺阳你回家好好看看,这两年的兵变和民变,还有灾异,已经明显是越演越烈,长此下去,君上享乐无度,任用唯亲,朝纲败坏是必然之事,今日的大明,能不能容今上折腾几十年,殊难逆料。是以,辽阳镇不仅要发展,不仅要针对北虏和东虏,亦要有内聚之力,以应变将来非常之局。” 孙承宗没想到今日谈的这么透彻,这么深入,他有些吃惊,甚至有些茫然,只是下意识的接过了小册子。 打开一看,却是情报人员汇总上来的京师情报。 除了一些阁部大臣的公开动向外,包括私宅见人,说话,大半也都是记录在上。 最多的还是万历的记录,桩桩件件,包括在宫中游玩的次数,玩的什么,持续到多久,然后再看朝会记录和万历索取户部白银的记录,一切都是清清楚楚。 “这东西,要收好。” 宋尧愈看看一脸震惊之色的孙承宗,吩咐道:“遗失的话,恺阳你罪过非小。” “是,学生会一万分的小心。” “隔一阵子会更新一次,到时候交上旧的,换新的看。” “嗯,学生明白。” 在宋尧愈吩咐孙承宗的时候,惟功没有搭话,孙承宗很沉稳,冷静,没有抵触,甚至也没有过多的迟疑和小心,这个孙大胡子,见事果然明白,而且也很有决断。 最要紧的,就是一本小册子还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只能说惟功和辽阳镇高层对京师局面十分注意,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小册子只是另类的邸抄而已。 “这两句话,恺阳你的身份拿给卓吾先生最合适了,劳烦你跑一趟吧。” “是……敢问是哪两句?” 孙承宗好奇心起来,将惟功写的字帖拿在手中,一看之下,浑身一震。 “以一人治天下,或是以天下奉一人?残民以逞,以国为家,宁有是理乎?” “大人?” 孙承宗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两句话是惟功所写。 “这是向来在我脑海中的两句话,天下有大能耐的人,脑子里想的最高的功业无非就是帝王之业……我们不必隐晦这一点,提三尺剑,荡平天下,或是项羽说的大丈夫当如是,无非就是帝王的权力没有节制,享乐也没有节制,我们不说大明,还有秦汉唐宋元明,历朝历代,不知道流淌了多少鲜血,所为的就是那张椅子,李卓吾是大宗师,又已经摸着这个问题的门槛,现在我要他做的,就是更进一步的去想,去发挥,去说出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来,华夏这千年来,这一条路是不是走错了,如果错了,该怎么改。” “是,学生明白了。” 至此,孙承宗才明白过来,惟功所谋者有多大。 他神情肃穆,向惟功行了一礼,这才恭恭敬敬的离开房间,至于他与李贽的交流,相信也会变的十分顺利。 “看来,武力还得再加一步。” 孙承宗走后,惟功的神情就更轻松了一些,他微笑着道:“十数年之内,李卓吾就会弄出叫朝野震惊的东西,没有我们强悍的武力护着,他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求仁得仁,岂不快哉?”宋尧愈很新潮的耸耸肩膀,道:“可能到时候,卓吾先生自愿殉道呢。” “千万别。”惟功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道:“老夫子千万不要这么做,成事的办法有很多,唯有这样算计和牺牲自己人是我最不取的。” “好吧,既然这样,就算了。” 按宋尧愈的想法,李贽在辽阳更进一步,指出皇帝和皇权是千百年之下的最大恶果和怪物,在法理上,可以扰乱人心,使惟功与他,更方便布局前行。 而到了李贽被查之时,毅然殉道,那可就真的成了一个传奇人物……效果不要太好! 不过惟功拒绝,他也只能答应,惟功的这种不胡乱牺牲人的做法倒也使宋尧愈十分欣慰,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跟着一个冷血的主上。 “大不了到时候再说。”宋尧愈先安慰自己一句,接下来才又对惟功道:“这两日没有新消息从天津跨海传过来,估计令尊已经大好了。” “好不了了,无非是拖日子。” 对方的阴谋是一环接一环,张惟贤肯定是深深参与在其中的一个,京师之中,旧故颇多,但这种浓郁的阴谋味道很明显有张惟贤出手的感觉,此人一出手,不是针对惟功或顺字行的权力和利益,更多的是为了英国公府的嫡位,最少在这一方面,在短时间内,估计张惟贤是成功了。 惟功还是有嫡国公的身份,但随时有可能被剥夺,而张元功一死,张惟贤就很可能被赐与嫡国公的身份,张元德会成为新一代的国公。 整个计划,缜密恶毒,环环相扣,此时的惟功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只是他憎恨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宋尧愈起身,告辞,最终深深看了惟功一眼,沉声道:“大人若有什么想做的,一定要去做,不必考虑太多,否则的话,数十年后,可能会因为此事而十分后悔的。” 第五百九十八章 府内 已经进入万历十年的腊月,再有十天不到,就会是农历新年的到来。 这一年英国公府来说,实在没有什么过年的心绪。 别人家里,特别是那些大府,早早就开始预备过年的一切了,吃食,衣物,那些小玩意儿,最要紧的就是准备元宵的花灯,每年过年时,大小胡同都是花灯不绝,英国公府这样的大府一定得有拿的出手的灯山,摆在街面上,叫过往人群不停的停步观看,称赞,这才够味道,才有堂堂世袭国公大府的感觉。 但今年是绝计不成了,张元功躺在病床上已经是捱日子了,嫡国公又远在辽阳,而且年前皇帝特别下了一道谕旨,说是年节时要防北虏入侵,着辽阳总兵官驻守信地不得擅离……这是摆明了给张惟功难看……皇帝算是露出自己小心眼的一面,种种迹象也是表明,惟功已经失去宠信,这使得英国公府上下更是心中不安。 “二老爷,您小心,地滑。” 三天前下过一场大雪,断银扯絮的下了一天一夜,英国公府虽然有几百仆役不停洒扫,到底地上还有一些残雪积留,到了晚上,雪冻成冰,当然滑溜无比,不小心,就得摔跤。 张元德看看说话的人,却是老大的心腹管家,亲自提着一盏琉璃灯给自己照亮,这人也算是知趣,掌着府里管事最高的权力,财权用人权都在手里这人手里,这么一投靠过来,在张元德眼里,这府里算是又重回正轨了。 在他身后,张惟德惟思惟平哥几个都跟着,一个个穿着大毛衣服,裹的严严实实的犹自喊冷,张元德走一步踢两步,那种趾高气扬的感觉就甭提了。 四周的仆役,不论丫鬟小子仆妇管事都是战战兢兢的,谁都知道张元德是什么脾气德性,惹了这位小爷,日子就真难过了。 “杨达那混帐行子呢?”张元德看到大管事,立刻就是横眉立目的道:“这王八蛋,原本跟着我们,一看大房那边起来了,立时就是溜须子拍马屁,什么玩意!” 其实杨达投效大房,不光是一个大房二房实力消涨的原因,实在是……二房这几位爷,自己个用镜子里外里照照,哪一条望着象大户人家的公子?惟德一身贱骨,轻浮残暴,惟思胆小怯懦,偏又贪婪,惟平一切平平,贪酒好色,关键是对下人没有一个大方的,一个赛一个的小气,小气也算了,还又暴虐,杨达在内的不少人,就是不想伺候这几位爷们,这才选择脱离二房而去。 现在看来,当初捏着鼻子留下来的算是赚着了,实在没有想到,以张元功的身体,惟功的见宠和手中的实力,居然又有被二房翻过来的这一天! 张元德听着儿子的话,也是淡淡的道:“杨达犹在耶?” 一股子上位者的气息,油然而生,老管事浑身一震,忙答道:“杨达已经免去执事,撵到下头庄子上去了,听说安排他养马,人也住在马棚里头,每天一身马屎,肮脏的很。若是二老爷要见他,就传他回府来。” “哈哈哈,脏的好,养马很好。” “当初背叛咱爷们的,全打发到庄子上去掏粪养马去。” “对,熏死他们这些混帐东西。” 张元德还没说什么,他那几个儿子就都是大乐,他们都是纨绔公子,养马睡马棚在他们看来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了,张元德原本是打算把杨达等人擒回来,好生打一顿板子,然后再开发出去,这样给后来者鉴,不过被几个儿子这么一搅和,想想杨达等人确实也受到严惩,于是含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老管事的做法。 父子几人,继续往大本堂去。 张元功还在病中,听到嘈杂人身,几个守夜的执事和大丫鬟赶紧过来,刚要喝止,看到是张元德父子几人,众人头一缩,又是赶紧退了回来。 “大哥怎么样了?” “回二老爷,时好时不好的,太医说就是这一两天了。” “哦。”张元德心里一阵畅快,但又不好表现的太明显,拧着眉头,到底吩咐道:“大哥要吃什么,要用什么,都给他备办,不要屈着他。” “是,小人等听二老爷的吩咐。” 虽然这府里还是张元功是国公,但张元德此时已经毫无疑问是拿自己当主子了,这样颐指气使的,下头的人哪里敢和他争论抗辩,只得全答应下来。 此时赵夫人过来,丈夫真要死了,她脸上却毫无悲哀之色,信步而行,身边跟着几十个执事仆役和仆妇丫鬟,看到张元德也在,赵夫人一楞,向着赵元德点点头,道:“老二你也来了。” “是,来看看大哥。” “好,那便一同进去。” 叔嫂二人各怀鬼胎,倒是一起推了门进去。 几个大侄儿也是跟了进来,看到病榻上的张元功面色腊黄,气息微弱之时,几人竟都是一起微笑起来。 若是几年前,好歹他们会装成难过的样子,那时候大房二房还没有破脸成仇,大家好歹面子上还得过的去,现在么,哪怕他们笑出声来,又有谁会出来说什么? 赵夫人的脸上也是一片寒霜,她的这个丈夫已经危在旦夕,生命的火苗随时会熄灭,不过她的脸上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夫妻之间早就没有丝毫情义,哪怕此次张元功的突然暴病,她在其中也扮演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 现在于其说是看探病,不如是来看看事情有没有什么不利的变化。 很显然,事情在往着他们希望的目标在前行着,没有什么改变会发生了。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夫人好歹有一点当日结发情,叹一口气,喃喃自语一声,才转身掉头而去。 “这妇人,真歹毒。” 张元德知道这一次的一揽子计划是自己家老大做出来的,不过赵夫人却是鼎力赞同,所要求的就是张元功死后留下大房的私房钱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双方合作十分愉快,不过此时他看到赵夫人时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待赵夫人走后,张元德才又瞄了张元功几眼,最终放下心来,才带着儿子们转身离开。 “我那嫂子那边,日常用度开销的帐目,得空拿来给我看看。” “是,二老爷放心,明早就送过去。” “还有将她身边的执事给我叫来,我有话吩咐。” “是,明早一并带过来。” 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张元德感觉十分舒爽,就象夏天喝了一杯冰水,全身毛孔都是舒服万分,当下点了点头,咳嗽一声,突然才想起来问道:“老大怎么不见人影?” “他,一天到晚哪里还当这里是家,早起不见人,晚上也不见人,晨昏定省的功夫可是真的省了……” 张惟德原本对惟功是嫉妒万分,十分仇视,现在惟功远在辽阳,在他这种世袭国公府的纨绔公子看来,等于是被发配了一样。倒是张惟贤,金台轮值,又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面子里子全有,在京城和北直隶四处搜刮,锦衣卫实力飞速壮大,各人又都是捞的盆满钵满,张元德满指望自己大哥能帮扶一下自己,谁知道张惟贤根本不搭理他,想到锦衣卫去,不成,想分润点好处,不成。也就是平时他出去玩乐时,人听说他是张惟贤的弟弟,那种客气尊重和害怕惶恐,能叫张惟德享受一点儿好处,除此之外,就是一点光沾不到了。 现在他已经将嫉恨的靶子对准了自己亲大哥,一提起来,就是拼命诋毁。 “你哥哥要操心多少大事,现在这府里这样的情形,没有你大哥的努力能成?” 张元德其实对大儿子的漫不经心和散漫也是不怎么满意,在他看来,再忙也得到自己跟前请安问好,汇报一下外头的情形,这样才象是个父子的模样。现在倒是好了,张惟贤天天不见人影,没有紧急大事,父子俩平时连面也见不着,实在不成体统。 不过自己再不满,也不能不挺老大,这老二天天放炮,他也着实烦了。 看到父亲不搭理自己,张元德嘀咕几声,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阵子是关键时刻,张惟贤要稳着各家勋贵,在宫里提防着对头生事,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这几天是要稳着皇帝,不使皇上变心,万一急召惟功回京袭爵,那可是什么都完了。 “今天府外情形如何?” “早起又有两具尸体,已经着人拖走,送到化人场去了。” “嘿,这些混帐,还真是悍不畏死!” “锦衣卫已经前后死了好几十,大少爷也头疼,咱府外的防御只能先放松一步了。” “好,我知道了,叫值夜的人加一倍人手,我上房外多派护卫守值,就这样吧。” 张元功暴病,明面上没有丝毫破绽,但惟功的全面报复已经展开。 这阵子,张元德父子几乎不敢出门,张惟贤每次出入,最少要带上百护卫,抚宁侯朱岗亦是吓的不敢出门半步,英国公府,抚宁侯府等相关的大府之外,开始时每日最少都有十余具尸体,几天下来,表面上尸体数字减少了,但激烈程度却有所增加,跟随张惟贤最紧的一个千户和两个百户的全家被杀,尸伏满屋,十余个校尉,或是上吊,或是投河,要么醉酒冻死在路上的残雪之中,每日当街上看到穿着锦衣卫校尉飞鱼服的尸体在路上时,京师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明白过来,锦衣卫是遇着了厉害的对头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夜话 起更前后,天空又落下小雪来。 临近年节时,京师几乎是隔几日就下一场雪,或大或小而已。 这会子落雪,说明来年干旱已经不可避免,说来也怪了,自打万历年以后,天越来越冷,冬季雪越来越多,而春夏之时,则天越来越干旱,沿着九边长城一线南北数百里,甘肃卫,陕西,固原,延绥,再到山西镇,大同,宣府,蓟镇,西边已经连续好几年干旱,辽镇也开始有旱情出现,河南和北直隶也是如此,整个北方都是差不多的感觉,大家嘴里不说,对当今天子的圣德,似乎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瑕疵。 这也是中国集权君权的弊端一面,好处全给皇帝拿走了,这天人感应,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包括地震干旱水灾,全可以归结到天子圣德不修。 英国公府之中,除了原本的护卫之外,又格外调了一百多锦衣卫的好手过来,高高的院墙上时不时的有人提着灯笼在巡看着什么,几个制高点,夜里也是有人值哨,就算如此,每日仍然是有激烈的搏杀发生,每日都有人死于非命。 一小队巡哨人员从西角门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在小雪之中,算是举步维艰。 如果不是张惟贤的高压,恐怕他们没有一个愿意走出来的。 这几天,时不时的有伏击发生,现在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锁甲,手中拿着大盾,就算这样,仍然是极度的危险。 “咔哒……” 一声脆响突然响起,声音并不大,但所有的锦衣卫听到之后,立刻便是往地上一伏。 地上有冰,有积雪,有浅浅的一层冰水,当然还有泥土,所有人扑在上头,立刻是溅起大片的水花泥污,但没有人迟疑,几天的争斗使这些锦衣卫已经明白了,稍微的迟疑带来的可能是失掉自己的性命的严重结果。 几支箭矢从这些人头顶掠过,有一支短箭射中了一个锦衣卫的肩膀,深插入肉,这个校尉疼痛的在地上打滚,啊啊惨叫着。 还有人的乌纱帽被射飞了,发髻混乱,人在原地茫然趴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有几个蒙面黑衣的夜行人从巷口处冲过来,手中横刀闪烁寒光,校尉们赶紧起身迎敌,但对方的刀锐利非常,身手又十分敏捷,刚刚一个照面,已经有好几人中了刀。 有个校尉腰间被砍中了,露出巨大的创口,几乎可以放进一只胳膊,肉绽开着,鲜血沽沽流淌着,露出雪白的肋骨出来。 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少校尉吓昏了头,这一队巡兵有十几人,对方才五六个人,但锦衣卫开始转身逃走。 同时英国公府内开始响起脚步声,但没有敲响锣鼓,英国公府的仆人下意识的想击锣,却是被锦衣卫们给阻止了。 不少锦衣卫从梦中醒来,开始闷声往遇袭的地方飞奔而来,墙头巡逻的人和高处的哨位也是往警讯传来的地方赶过来。 小雪的雪花不停在半空中飘落下来,灯光渐渐明亮,雪花在人的视线中肆意飞舞着,而小巷之中,人的鲜血也在不停的飞舞着,很快,便是有好几个锦衣卫校尉伏尸于地。 对双方来说,这样的暗斗就是这样残酷而凶险,锦衣卫四处遇袭,一到白天校尉们也疯狂报复,与顺字行有关的一切产业都受到严厉的盘查,除了没有公然封店外,对顺字行的各种产业和相关人员进行围追堵截,或是拿人,或是抄家,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里头,一天到晚不知道关进去多少,而辽阳这边也不废话,锦衣卫落单的不知道被弄死了多少,家人与相关的产业,也是被暗中破坏捣乱,两边的战事,已经有愈演愈烈之势了。 这样的事,反而是没有上报。 如果锦衣卫愿意,菜场每天的菜价都是正常上报给皇帝知道,如果锦衣卫不愿意,东厂又不出来捣鬼的话,哪怕京城一天死一百个校尉,只要事不闹大,有所遮掩,那么就是无人得知,好象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象眼前的双方格斗一样,刀刀见肉,鲜血狂飙,却都是闷声不响,透着一股阴狠之至的感觉! 没有人注意到,东角门偷偷打开一侧,一个高大身影穿着仆役的青衣,从缝隙里头,一闪而入。 打开门的,便是刚刚对张元德毕恭毕敬的老管事。 “福叔,多谢你了。” “五少爷说的什么话?”老管事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这样的冬夜,他这样的老人家原本应该躺在床上享福才是,可现在不得不得不冒着雪花出现在这里,不过老人家甘之如饴的样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疲惫,看着惟功,老管事苦笑着道:“这府里要是叫二老爷一家弄下去,迟早这二百年的基业也保不住。老头子一家自太宗年间从祥符到京师,已经传下七八代人,一直在这府里,不能眼睁睁看着二老爷瞎搞……五少爷,要我说,赶紧回来吧,皇上开过金口下过旨意叫你传袭国公之位,好好活动一下,给皇上陪个不是,进些银子到大内,好歹先把国公袭下来再说……” 老人家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的,只顾不停的说,不提防有几个锦衣卫路过,往这边扫了一眼。 “是,明儿一早就带人扫,您老放心,断不会有什么残雪留下来滑着人。” “哦……好好,你知道就好。” 几句对答,象是冒雪出来看积雪情形,锦衣卫们也识得这府里的大管家,也不在意,折身走了。 和王府一样,公府里其实也有职事官,只是那朝廷派的根本不管事,大小事情都是府里家生子世代服侍下来的管家执事们来照应,有这老管家带着,惟功一路畅行无阻,很顺利的就来到了大本堂外。 天太冷,雪又飘着,张元德虽说叫人照应,可上房这里已经是上下离心,惟功推门进去时,一个小丫头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歪在椅子上困的不行,已经睡沉了过去,炭火盆子半燃着,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热力,张元功歪在床头,惟功悄悄进去时,居然发觉自己父亲双目炯炯,正看向自己。 惟功吃了一惊,猛一激灵,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父亲大人。” 此时此刻,惟功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上前两步,再跪下,膝行两步,最终跪在张元功的床头下面。 “好孩子,起来说话。” 惟功依言起身,坐在床边,张元功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拿住惟功的手。 论心境,惟功心中太复杂了。 眼前这位,几乎与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因为他的没担当,惟功这一世的生母早早殒命丧身,惟功心中,几乎对张元功有不少的愤恨。 虽然时间久了,怨恨渐渐淡下去,到底父子俩的感情也淡漠了。 但此时被张元功执住了手,惟功心中竟也有一种安宁亲近的感觉,父子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由得张元功将惟功的手紧紧握住,相对无言。 “我一直在等你,”半响过后,张元功方笑着对惟功道:“你七叔这几日夜夜守值,我说他太累了,叫他回去歇着,其实我是不愿老七在这儿……毕竟我看你对他更为亲近,我这当爹的,心里委屈啊。” “父亲……” “罢了,不必解释。”张元功轻轻拍着惟功的手,微笑道:“为父确实有叫你怨恨的地方,今晚你来了,我们父子之间就不必再多说什么,来,我来和你说说和你娘当年的事……” 这种话题,原本是父子两人之间的忌讳,不过在今天晚上,当然什么也不必避忌,在张元功的回忆之中,原本惟功娘亲就是一个最值得他珍视的好女子,种种回忆之中,充满着愉快和甜蜜,也使惟功对父母两人之间的过往,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你娘临去之前,一定十分怨恨我……”天快亮了,张元功精力耗尽,渐渐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他原本就是强提精神说话,至此,已经快无能为力。躺在床上,他的脸色更是腊黄的可怕,看着惟功,他喃喃道:“我就要下去寻你的母亲,有什么不是,都是我的错,我要向她陪罪,我要和她在一起……” “母亲临去时,并无一语怨恨父亲……” 惟功终于流下泪来,这些年来,自母亲去后,除了那次祭祀养父和母亲的坟墓时大哭一场外,就是今夜之情形,能叫他流下泪来。 “吾儿莫哭,有子如此,吾心中之欣慰难以言表,世上一切,没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人之一生,真正放不下的就是情感,今晚一见,我心中十分喜乐,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你那个二叔,猪狗一般的人,你那长兄,也是一个枭镜,将来若能除之,不必因为我的原故加以留手,赵氏夫人,也不必忌讳什么,该怎样就怎样。我听人说,这几日府外每日拼斗,死伤不少,暂且收手吧。你若能一下子铲除他们,就继续做下去,若不能,这几日也给他们教训和警惕,可以收手了。” 这一刻,张元功虽然**衰颓,精神却是无比集中,两眼之中,精光灿然,显示出难得的政治家般的睿智神采。 惟功也不觉心折。 怪不得张元功看起来是庸人一个,在朝中势力却渐渐在定国公府等大府之上,隐隐还盖过了成国公府,对远在辽阳的惟功支持的力度也是很大。 以前,惟功只以为是父亲仰赖英国公府的势力,现在看来,张元功并不是他表现的那么简单! 第六百章 雪中 “吾儿的事业,已经到了一个转折期。别人说你拒绝皇上太蠢,放弃包销军粮必然会很难维持顺字行的一大摊子,其实吾儿怕是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法子。外有鲁莽灭裂之举,再有退缩自保之势,加上许国等人相帮,数年之后,恐怕辽阳一带,尽为吾儿掌握,而手中实力,更上层楼。今上,刻忌寡恩,这几年最要紧的事就是清算张江陵,江陵一生为国,纵然有小过不掩其功,朝堂必定十分混乱,天灾频乃,天子与大臣昏聩糊涂,大臣只是奉迎希恩,天子只是享乐挥霍,吾恐怕大明将再复嘉靖年间外患内忧不止的局面,那时候吾儿的机会便到了,在此之前,凡事能忍则忍,以积蓄力量为主,是不是?” 惟功初听心惊,再听几乎要跳起来。 终不能小视古人矣! 自己经营的一切,外人恐怕还看不出来什么,张元功总掌英国公府全局,因为惟功需要他的支持,所以他对辽阳的发展也是十分清楚,不声不响之间,居然对惟功所图事大的内情了解到这种地步了。 事已至此,惟功当然对他无所隐瞒,点头道:“十年之内,当是经营和渗透为主,按我们的算法,十年之后,大明会由小规模的兵变和民乱,变成大规模的叛乱和边患,到时候,就是武人用武之时到了。辽阳镇和英国公府,将来会趁时而起,谋取比现在更大的局面和权力。” “吾儿志在那一张椅子吗?” “是,也不是。” “怎么说?” “若是皇上做的好,则儿子肯定只愿为忠臣良将。若是皇上做的不好,儿子希望皇帝也不能毫无办法约束他。总得有人有力量,大到可以约束帝王。” 张元功悚然一惊,说道:“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怕是比谋反还难吧。” “儿子也不一定要这样做,趁时而起,顺时而行,如果权力大到可以取而代之,儿子可以设计一套约束自己的法子,倒不一定要屈意顺从他人。” “吾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张元功终于颓然倒在床上,眼中再无一丝神采,而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欣慰。 他最后又拍了拍惟功的手,轻声道:“你去吧,多少大事等着你,能这么冒险回来一次,已经足够。” “是,父亲。” 因为万历的严旨,惟功不得擅离职守,所以他这一次根本不能如上次那样,潜行回京,再暴露行藏。 这一次,如果他暴露出来,万历一定会顺势解除他的所有职务,叫他在家待罪。不仅是总兵,国公亦暂时捞不着。 若是将来恭顺听话,不停的讨好,没准十年八年后能袭爵,可这样,惟功就废了。 余今之计,只能偷偷潜入,再尽快离开,所以张元功身前,他是不能留下来等对方离开之后,再替父发丧,只能在此时就道别。 惟功没有再做小儿女之态,只是趴在地上,向父亲重重叩了三个头,然后转身离开。 在走到门前时,他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父亲大人,谋害母亲的那个陶副将,我知道你也在设法,数日之后,我会亲手取下他的人头,告祭母亲。” 张元功没有出声,而眼角之处,却是有两行明显的泪水流下。 …… …… 惟功潜行出府,连七叔七婶也没有去看。 天气阴冷潮湿,天气雨雪不断,他的心中却是如同有一团烈火在燃烧一般。 他折向刚刚激斗发生的地方。 “大人,你……” 六个蒙面人宰了三个锦衣卫,重伤五人,对方已经有大队赶来,蒙面人开始撤离,领头的人劈面看到惟功,顿时呆了。 “将面罩给我,你们走。” “是……” 众人没有敢违拗惟功的面令,有一人脱下面罩,交给惟功。 另有一人将自己手中的长刀递了过去,这是一柄戚刀,厚背,刃长,刀身上直下弯,锋锐异常。 惟功接刀,看也不看,便是大步向前。 几十个锦衣卫已经赶了过来,绣春刀,却不是着飞鱼服,而是穿的铁鳞甲或是锁甲,头戴凤翅盔,每人都是持盾带刀,其中还有不少拿着长兵器的,长矛,长戟,纹眉长刀,宣花大斧。 出警图中的锦衣卫,大约就是如此模样。 “头儿,要不要回去?” 几个军情司行动组的人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们当然全都认得自己的总兵官,也是无比敬爱自己的总兵官,此时叫他们立刻离开是最安全的,但所有人都自发停了下来。 “不,叫大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想战,便战,想走,世间无人留的住他。” “啊,我想留下来看看。” “废话,想死不是你这么想法的,把你的武艺练出大人一半的水准再想着留下的事吧。” 带队的队长粗暴的打断了部下们的幻想,其实最想留下来的肯定是他自己,可惜军令如山,他只能选择退走。 在离开的时候,所有人情不自禁的一回头,这一幕将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大雪如银,数十盏灯笼将长街照的雪亮,一个高大而厚实的背影手提长刀,缓步向前。 一股惊天杀气,猛然迸射向天! “张惟贤,出来受死!” 凌烈的寒风刮在惟功的脸上,全身也是冰冷,雪花飘舞着,四周锦衣卫慢慢围过来,如同一只只移动着的鬼影,惟功却只觉全身都在燃烧,此时此刻,他只想堂堂正正杀入英国府中,将张惟贤父子的人头,一一斩下! “张惟贤,出来!” 几个锦衣卫迎了过来,惟功将刀一荡,喝道:“不相干的,让开,否则,这就是下场。” 刀光闪过,几乎是人看不清楚的动作,也是人看不清楚的速度,刀速奇快,角度奇绝,在对面的人似乎就看到惟功起了个刀式,接着便是看到一个穿锁甲的锦衣卫直接被腰斩,大块大块的内脏自腰间飞了出来,鲜血狂涌,在地上溅出老大的一滩。 “闪开!” 再劈,又是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啪!” 一刀劈下,连人头亦是劈开,从中间裂成两半,劈开脖子,直到胸前为止。 看到这样的场面,几个锦衣卫连手中的兵器也丢掉了,有一个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不停的啊啊大叫着。 在英国公府高处和墙上巡逻的人也是吓呆了,他们傻呆呆的站在原地,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杀神,这是一个杀神。” 有人惊恐,转身逃走,而此时更多的锦衣卫赶了过来。 有五人穿着铁甲,手中有长戟,铁枪,还有腰刀,盾牌,加上厚实的甲胃,在巷子中排成一排,五人都是精心挑出来的彪形大汉,杀气腾腾,迎了过来。 “滚!” 惟功又是一刀,闪亮的刀身已经被鲜血包裹上了惊人的艳红色,刀锋掠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叫人牙酸的声响,响声之中,五人先后被斩,三人被斩首,首级高高飞起,两人被腰斩,上半截身掉在地上,人还兀自在不停的叫喊着。 继续向前,继续挥刀,所有的锦衣卫都为之丧胆,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眼前这个高大的蒙面人不是人力所能敌,根本就是一个魔神。 几乎就是一刻不到的功夫,血染长街,超过二十人的穿铁甲的锦衣卫被杀,这些都是精心挑出来的护卫好手,到了此时,里头的人终于忍耐不住,有人拼命击鼓有人敲响了铜锣,整个英国公府,陷入一种绝望的恐慌之中! 人影绰绰,几乎整个英国公府都被惊动了,而惟功不为所动,继续向前,挥刀,向前,再挥刀,再向前。 人不停的被杀,最终所有的锦衣卫退向府中,将大门关闭,轰然一声之后,再将门杠放下,所有人才有功夫喘了口气! 近百人出来,被杀二十余人,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还手之力,惟功的刀,大力,狂暴,霸气十足,任何角度,任何力道,几乎超过人的想象之外,而更叫人绝望的就是无比的快捷,几乎是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刀身已经临头,然后就是一刀毙命! “上墙,用弩,用弓,还有从工部令来的鸟铳,不能放他进府,不然的话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领头的是一个锦衣卫千户,世袭世家子出身,是英国公府外围之一,所以张惟贤将他收在身边为护卫头领,十分信任,此时这个千户知道事情到了最紧急的关头,若是叫这杀神冲了进来,怕是英国公府里别想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开始有人攀上院墙,张弓搭箭,向着惟功射过来。 箭矢开始多起来,惟功不停的手刀将箭矢拍飞……这些箭又软又慢,哪里会被他看在眼里? 他只是在犹豫,是不是要继续杀进去。 开始时的激愤随着杀戮已经退去,满地的伏尸已经极好的消磨了他的怒火,此时箭如雨落,再想杀进去也难,惟功随手拆挡着箭雨,最终决意离开。 看到他转身离去,墙头高处,竟是齐齐传来一阵阵长叹声。 不少人在这雨雪天气里竟是身上激出汗来,生死交关之际,果真是有异乎寻常的反应。 而过百带甲之人被一人逼在院中,看到对方离去,竟是齐齐长声叹息,惟功这一次长街夜战,数十年后,仍然是为人所传颂的传奇。 锣鼓声中,也是有不少人赶来相助,看到伏尸遍地的情形,还有谁敢上来,只看到一个高大身影,在雪中落寞离去。 第六百零一章 惊惧 惟功决意连夜离城,在黑暗中借着雪景反光急脚攒行,半个多时辰后,便已经赶到东直门下。 京师城墙绵延悠长,京营军纪荡然,除了军备城门和箭楼翁城要害地方之外,大段的地方都是无人值守,只要有适当工具,翻城而出是很容易的事。 军情司在某处城墙有翻越点,惟功赶到时,屋中一灯如豆,门前站着一人,却是朱尚骏掌着灯在等待。 “你在京师的差事还没完?” 看到他,惟功微微一笑。 对这个身上有贵族子弟和商人气息的部下,惟功其实十分满意。人才只要物尽其用,总会发挥作用,这一次朱尚骏上折子之后,一直在京师帮着顺字行稳定局面,顺字行在锦衣卫的高压之下还没有跨下来,主要原因就是此人在这里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这事叫周晋材和佟士禄郭宇李达这样的军汉来做,就绝没有这样的效果。 “明早应该有结果,属下就可以离京了。” “嗯,多多辛苦吧。” “属下辛苦没有什么。”朱尚骏道:“只怕以后整个北方,顺字行的局面会很困难。” “不会。”惟功一边换衣服,一边笑道:“军粮这一块利润虽不小,但没有这一块,我们也就损失几个物流钱,九边地方州府百姓,仰赖我们的物流已经是离不开了,不管是朝廷官府还是晋商,要掐断这个线,就得准备应付此起彼伏的民变,晋商自己的生意也会受影响,物流是整个商品流通最重要的一环,我们的物流水准已经影响整个北方物价,这么多年下来,想把我们清出去,他们就要面临大崩盘的结局,晋商中的头面人物没这么蠢……等他们发觉给张四维父子施压多年,结果他们反而离不开我们时,我倒想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想必是十分丰富精采。” 朱尚骏十分聪明,特别是在这种事情上,惟功的话对他是一点就透,这一阵子,他其实也是以这种思维方式在做努力,只是没有想的这么通透。 却听惟功又道:“况且现在商船已经成为规模,大量南货北上,想摆脱我们的门店,就算我们物流这一块全交出去,靠南北货交流也能站住脚,最终物流还得还给我们,除了我们,他们谁也玩不转。” 朱尚骏佩服的五体投地,笑道:“大人真是神了,这些事,恐怕做了一辈子的生意的老手,也想不明白。” “没有什么,兵法和商道其实共通,凡事多想几步便是。”惟功呵呵一笑,更厉害的东西他还没有说出来,等祭出最后绝招时,恐怕就是晋商集团衰败的开始。 现在的物流和粮食业的渗透,还有南货生意,这些只是给晋商放放血,不算什么,真正的大招一出,对方才挺不住。 他换好衣服,城外有集结点,罗二虎等近卫在外等候,然后连夜骑马到天津,再连夜出海,估计两天之后就到中左所,一路走到城墙脚下,惟功回首,看看雪夜中的京师。 一幢幢的房舍和街道连成一片,黑漆漆的,如同一只只怪兽,趴伏在地上。 无数生民,在这里繁衍生息。 “大人……” 朱尚骏也是京城土著,正经的京卫子弟,他知道此时惟功在想什么。 “没什么。”惟功呵呵一声,笑道:“我们迟早会回来。” “等大人再临京城,恐怕将会是天下人望。” 朱尚骏不是在奉迎,而是说出了辽阳镇上下普遍的心声,在他的话语声中,惟功借着索具轻快的向上,只用了一小会功夫,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夜空之中。 …… …… “一定是张惟功干的。” 张元德临睡前召了两个通房大丫鬟来,都是最近他花六百两一个托人在扬州买来的,十四五岁年纪,稚气犹存而风韵已开,两个丫头在床上把他榨的干干净净,等到锣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张元德全身都颤抖,差点爬不起来。 等到了府门前,父子几人没敢出去,爬到高墙上望下一看,顿时惊的差点栽倒下来。 张惟贤掌的住一些,他起更后才回府,睡着不久就发生此事,不象别的睡意朦胧的模样,看看长街中的惨况,他倒是赞同父亲的判断,点头道:“身形高大,一人斩我锦衣卫甲士近三十人,除了小五没有别人有这个本事。” “你还不赶紧派人抓他去?” 张惟德大叫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他要是躲起来,我们还出门不出,十几二十人根本护不住我们,出门遇着他就是死路一条,你惹的祸事,你得赶紧把这事给了了!” 对付张元功这是大家的共同意见,张惟德当然也是同意的,大房的财富才是他们觊觎和支持的理由,不过此时却是全推在张惟贤身上了。 张惟贤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他的眼如冰霜,比漫天飘下的雪花还要冷上几分,张惟德一征,只得闭上了嘴。他还没有胆量真的和张惟贤决裂。 “小五肯定已经走了。”张惟贤十分冷静,判断道:“他身上的责任很重,没有必要在这里孤掷一注,如果他要拼的话,肯定多带人手,今晚和我们拼命算了……他不是这种人,他要的是削夺我们的权势和财富,最终再斩下我们的人头。” 所有人都被他说的不寒而栗,张元德终于怒道:“老大你平常见不着人也就算了,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成话。” 张惟贤呵呵一笑,笑声实在难听,他的脸色也是难看的很,虽然眼前的情形是预料中事,但亲眼看到时的感觉肯定是和想象不同。 象张惟功那样的绝世高手,哪怕权势全消,也不是好对付的,可能以后英国公府上下都很难在床上安然入睡了。 惟功今晚的举动很明显就是有这样的做用……等着我来复仇,在此之前,不要想舒舒服服的享受胜利成果。 “我要去睡觉,今晚无事了。”张惟贤拍打掉自己肩膀上的雪花,大声道:“明早还要进宫有要紧事,汝等小心戒备就是。” 他的部下锦衣卫甲士大声应诺,各人做忠勤奋勇状,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的很,今晚是不可能有人敢出院门去巡逻了。 “老大就这样走了?” 看到张惟贤潇洒离去,张惟平这样平时不说话的也有点难以置信的感觉。 “戚,老大也害怕。”张惟德冷笑道:“不过老大心里清楚,暂且彼此都没有办法,他想保住自己,就只能一直往上爬,掌握更大的权力!” 他平时说话总是荒唐可笑,不过这一句,众人都是默然以应,很明显,他说对了。 …… …… 张惟贤绝早起身,不过并没有往大内去,而是去的西苑。 皇帝已经几个月没有朝会过,也没有召见过大臣,只有申时行等少数阁臣每隔十余天或二十来天还能见到皇帝一次,但也是寥寥数语之后,召对就会结束。 对万历来说,到乾清门的左右角门或是左顺门,或是平台,或皇极殿的大朝会,或是文华殿听政,这些都是十分痛苦之事,他的肥胖身躯和不良于行的跛足都使他不愿到外朝,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经懒得执行那些刻板无趣的仪式,他已经登基十来年了,做的太腻味了。 大明的皇权还毕竟不是清季那种万种权力集于皇帝一身的格局,清季军机领班一人不敢召对,一人不敢承旨,哪怕是皇帝决定好的旨意亦是要全班共领,大家一起承担责任和分散权力,否则就害怕被人攻讦是揽权擅权,皇帝也是跟猎狗一样,时刻看着自己的权力不放,事无世细都要亲理,大明的皇帝哪怕聪明又强势如嘉靖也离不开内阁,万历酷似乃祖,在朝仪上十分不乐意,不过有内阁和司礼平衡权力处理国政,皇帝身上的担子并不算重,万历只要抓住军权和特务,同时不停调理好内阁和太监,大明江山就会在稳固的惯性之中,一直不停的向前行进。 在张惟贤进来的时候,皇帝正在平台前跑马,这是万历难得的健身消闲活动,肥胖的身体在高大的马身上也显的渺小起来,在马背上,皇帝整个人都显的十分轻快和轻松,在早晨辰时前后,习惯早起的皇帝用过早膳之后跑上这么一圈,整个人都愉快的多。 司礼监的温太拿着厚厚的一叠奏折和几封密折,正在一一念给皇帝听。 万历一边慢慢走马,一边听着奏报,时不时的点头或摇头,有一些奏折,皇帝没有做指示,温太很小心的将奏折放在一边,这就是“留中”了。 不赞同,也不反对,也没有任何表示,万历朝特色的“留中”处置办法已经开始了其萌芽,并且有越来越发展壮大之势。 万历几乎讨厌一切耗费头脑的日常公务,他的精力除了对日常身边的杂耍戏文玩乐诸事之外,就是真正的军国大事还能引发他一点点兴趣,除此之外,真有兴趣的就是财赋之事。 皇帝几乎天生的对白银和黄金没有任何免疫力,这已经是宫廷内外,人所尽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第六百零二章 内操 “臣叩见皇上。” 张惟贤是每日都在驾前,虽然皇帝已经和文华殿的金台几乎绝缘,但锦衣卫堂上官和金台轮值官这两重身份仍然可以叫张惟贤每日见驾,这一点对他来说,甚至对锦衣卫来说都十分重要。 在目前这个阶段,包括锦衣卫和张惟贤在内,一切权力的来源根基都来自于眼前这个肥胖青年的信任,没有这种信任,锦衣卫的势力和张惟贤手中的一切,立刻就是冰消瓦解。 所以张惟贤每日最重要的大事不是坐堂理事,不是辑私拿奸,而是到皇帝驾前,哪怕是晃悠一圈,只要在皇帝心里有了这么一点印象,这一天才算完成了日常。 有时候,张惟贤心里偶然想起来,居然也是羡慕起惟功来,这位五弟的事业已经是自己一手一脚拳打脚踢立下了根基,皇帝宠信于否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短短几年,辽阳已经发展到和辽镇分庭抗礼的地步,朝廷要想边境安稳,已经不能随意处置惟功和辽阳镇了……这一次抵抗上意,没有捐输银两进来,万历气的摔了多少个杯子,最后也就是不准惟功回京这么一点报复,另外就是放任张惟贤在京中为难顺字行,在北边各军镇,包运军粮的业务也被剥离,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象样的惩罚了。 当然,这种念头,在现在的张惟贤也就是想想罢了。 “你来了?”万历看看张惟贤,再看一眼温太,温太会意,忙笑道:“奴婢这里快完事了……王国光自请致仕了,还有几份人事上的折子,这等事奴婢不敢擅自批红,请皇帝垂示。” 各部、寺、卿,还有地方上的公务奏折,写清事由,请求批示日常公事是一种奏折,诸如工部和户部一起修黄河,任命总督人选,拨银和工料数字,调集地方力役,这一类繁难的超部门合作的公务,又是另外一种。 突发的天灾,某地突然洪水,某地蝗灾,请求朝廷赈济,这又是一种。 某地有兵变,边关有警讯,这又是一种。 日常的请僧道度碟等物,祭祀太庙,祭祀社稷坛,祭祀太祖高皇帝陵和长陵等先皇陵墓,这又是另外一种。 内阁做的事就是将这些日常公务,军务调度,大工修理,灾害赈济,祭祀先祖等各方面的奏折分门别类的奏折做出处理,钱粮兵谷的调配使用原本就是帝国最复杂的工作,另外就是人才的运用,奖励或惩罚,对普通官员,内阁可以做出处理意见,在奏折上写上贴黄,交司礼批红,最终成为旨意颁发。 对王国光这样的老人,却不能这么做了,人事大权,恩出自上,高官的致仕,弹劾,任免,应当是皇帝才掌握的权力,侍郎以下,内阁和吏部还可以自行处断,若是侍郎以上,当然只能由皇帝决定。 这当然埋下了万历中期之后的严重隐患,在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王国光是三朝元老,历任高官,手握重权,也是现在的吏部天官,在大明,六部堂官强势者尽可以对抗内阁,但近年来,内阁强势已经成为定局,惟一在权力上勉强能与内阁稍加抗衡的便是吏部,毕竟是掌握着五品以下官员任免权,还有六年一次京察的实权部门,吏部天官,权位上等于半个阁老,甚至是比一些弱势阁老还要强一些。 王国光在位时,有时候连张居正亦不大买帐,为人有操守,十分清廉,是一个很有威望的老臣。 “允其致仕。” 万历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便答允了下来。 “御史李植,江东之等人弹劾刑部尚书潘季驯……” “着潘季驯免官回家,冠带闲住罢。” “是,奴婢知道了。” 温太跪辞,张惟贤在一边肃立,心里却也是深感震惊。 王国光三朝元老,一请致仕立允,潘季驯是声名显赫的治水专家,在黄河大工上立有殊功,说免也是免了。 加上户部尚书梁梦龙,礼部尚书徐学谟,吏部侍郎王篆,蓟镇总兵戚继光,陕西总督高文,南京佥都御驾吕藿,湖广总督陈瑞,中央带地方,阁部总督高官在这一段时间内被免数十人,全部是张居正提拔任用的干练之才,说免就是免了。 戚继光镇边十年,就这么灰溜溜的去任广州总兵,形同发配,但整个政治气氛之下,谁又能替这个功劳显赫的边将喊冤? 仅仅几十年后,就有不少名流替万历十年前后这些官员的被免而感觉万分遗憾,可以说,万历开启了党争模式和不分才干实绩,只论党派的斗争模式,明朝的党争,与其说是自东林开始,倒不如说是万历这个皇帝亲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自万历中期之后,只问浙党楚党川党,后来只问阉党东林,真是由来也自。 除了免去这些官员,万历还大量起用了高拱余党和得罪过张居正的官员,甚至下旨曰:朕一时误听奸言,以致降罚失中,本内有名建言得罪者,俱起用! 到此时,瞎子都是明白,对张居正的总清算,已经迫在眉睫。 “张惟贤,这马是晋王供的,你看怎样?” 晋王在张居正手中吃过亏,近来与皇室来往密切,张惟贤看出万历十分高兴,奉承道:“马是好,皇上的骑术更好。” “哈哈,这是马屁,不过吾还是爱听的。” 万历的骑术好歹是惟功悉心辅助过的,算是中等偏上,也是他惟一可以进行的体育活动,张惟贤的奉承话,果真是叫万历十分的开心。 皇帝翻身下马,魏朝等御前牌子赶紧上前伺候,递毛巾擦手,递上大毛制的披风御寒,等万历到平台阁内时,又是好一通忙乱,点燃加上香料的熏笼,四个大熏笼逐次点好,过不多时,殿中就是温暖如春。 在此期间,万历随手翻阅着进给他上用的物品清单,看这些东西,他倒是兴致勃勃。 “张惟贤,最近内操缺东西不缺?” “臣的说帖,就是想说此事。” 半响过后,万历才想起问张惟贤,他已经放下小册子,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最近没有“交进”,惟功也没有进献,万历又感觉银子进来的少了,心情一时大坏。 “哦?” “内操现在缺人手,亦缺饷,还缺马,人手亦缺。士气不壮,所以臣想奏请皇上拨给物资银两,另外,最好皇上能亲临内操,提振士气。” “这个……” 万历脸上有一丝不耐烦,内操确实是他十分看重之事,不过拨银拨物,实在是叫他有些心疼。 “臣的意思,内操虽然是由皇上一手掌握,由臣赞襄,但内操兵马所用亦是国事,所以不能由内库承担,此项银两,不妨叫太仆寺‘交进’。” “这妥当么?” “皇上,这是正经的军务用银,再妥当不过了。” 万历这一年已经向户部伸过两次手,光禄寺一次,这一次就是把手伸到太仆寺了。 他看看单子,张惟贤开了一张说明,未来半年费用最少要三四万,不过开的单子上是十万,多余的部份,倒是有一行小字:余者请皇上取用。 一看到这行小字,万历顿时眉开眼笑,夸道:“张惟贤你近来办差越来越合朕意,果真是进益了。” “臣惶恐。”张惟贤笑道:“只要皇上高兴,臣做什么都值得了。” “哼,”万历突然冷笑道:“一样的兄弟,为什么相差这么多。” “臣弟自幼失去慈亲,性子有些偏激别扭是有的。” “你倒是替他开解。”万历冷然道:“周永泰,王政和都有奏疏上来,说是辽阳镇多行不法,激得生员请愿,不过,好歹是没有闹出大乱子来。朕叫人到辽阳传旨,着张惟功凡事多加小心,不得再激起民变,否则,纵使他练兵有成,朕亦容不得他了。” 张惟贤知道辽阳之事哪有这么简单,申时行因此事,大失阁臣气度,在内阁之中被许国嘲笑了几句,差点当场翻脸。 下头的巡抚和各道无非是无可奈何,接受现实而已,如果是将实情上报,朝廷的脸面哪里放,岂不是要逼着朝廷处置人?有实力的强藩朝廷不能处置,处置几个文官岂在话下?后人总以为明朝失控在崇祯年间,其实自嘉靖万历早就开始,没有京营,没有好的营兵制度,封建家丁制为主的各大军镇,失控是必然之事。一旦真实上报,倒霉的肯定还是文官而已。 “不说这些事了。”万历笑道:“朕这就写谕旨,你拿着谕旨办事去。” “是,臣一会便去。” 万历略一思索,便是在纸上写道:着太仆寺拨给上好骟马三千匹,兵器甲仗三千具,箭三千把,矢九万支,拨银十万两与锦衣卫堂上官张惟贤,钦此!” “臣还要请皇上再派太监为内操军官,挑选精壮宦者充实内操。” “俱依你!” 这内操规模已经超过三千人,是万历放心睡觉的保障,张惟贤不说他也要派太监当军官和内操兵,不能由锦衣卫一手掌握,哪怕锦衣卫是他的亲兵,但在皇帝眼里,只有太监才是真正靠的住的,张惟贤这般懂事,倒省了万历自己开口,所以皇帝心情更佳,看张惟贤也就更加顺眼起来。 第六百零三章 联手 自西苑出来时已经过午,万历没有赐膳,张惟贤也只能饥肠辘辘的出来。 但他还不能去吃饭,还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等着他。 定国公府在北城,是勋侯伯世家中不多的住在北城中的一个,因为是太宗皇帝的姻亲加上中山王的余荫,徐家是一门两国公,富贵之极,这公府比起英国公等诸国公府还要大的多,占地当在百亩以上,整一条街除了寥寥几户人家外,几乎就是定国公府一家。 在张惟贤到来的时候,天空晴好,地上积雪甚多,住在国公府对面的几百户人家每家都出了人手,一起到国公府内和大门附近洒扫积雪,抛盐,化雪,再清扫泥水,也就是国公世侯之家,才有这样的气派。 这几百户人家,多半是国公府的奴仆仆役聚集的地方,也有一些民户,按着当年惟功在京师时定下来的清理大工的程序,其实这些事该是里甲来组织,并且给一定的工钱,有整个一整套的办法……可惜,这些东西被抛的光光,对这些公侯伯勋贵来说,大街上干不干净,有无积雪,何劳他们操心?至于自己家里有仆役打扫,外头征调这些百姓协助,只要自己家门前打扫干净,也就是了。 什么疫病,伤寒,传不到这些大府里去,惟功当日在京师的一切努力,早就已经看不到一丝踪迹了。 张惟贤当然不会注意这些,在大群校尉的簇拥下,他来到定国公府东门前。 府中已经有几个有身份的人站在大门前接他,都是定国公府的外围高层,最少都有都督的职衔在身上,张惟贤虽然位高权重,大门前这个阵仗倒也够了。 叫他注意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定国公府院墙上也隐约有甲士巡守,另外在东西两个侧门后居然有临时搭建起来的箭楼,圆木所筑,相接而上,箭楼上坐着几个拿火铳和硬弩的甲兵,正用警惕的眼神,看向这边。 “听说抚宁侯府家里,更为夸张,足足调了五百多京营兵精锐住在他府里,还借了一百多支火铳,日夜巡守。” “这应该不算过逾吧……昨夜贵府之中,听说闹的动静可不小啊。” 几个姓徐的都督或是同知都督,一边请张惟贤向里走,一边随口寒暄,看到客人的眼神,有人先解释了一句,接下来,却是有人套张惟贤的话了。 张惟贤倒是想到朱岗。 这个勋贵算是色厉内荏的代表人物,喊打喊杀的是他,遇事最胆小的也是他。抚宁侯府现在的光景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敌人未至,自乱阵脚,也亏抚宁侯府在京营里势力庞大,说调兵就调兵,看光景如果朱岗知道了英国公府外发生的事情,只怕巡逻守备的卫兵会多出十倍以上。 “没有什么大事。”张惟贤满面春风,笑道:“底下的这些纷争,我们高坐云端看热闹就是了,何必这么介怀?” 他的话很巧妙,也无形中捧了众人一把,将定国公府众人的焦虑情绪,减缓了很多。 对付顺字行和张惟功这是上层的决定,但众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殃及池鱼。 如果在这种争斗中被误伤,那可是太冤枉不过。 虽说崇文门到左家庄一带官店极多,大家都有股子投在里头,分红再多,到底也不及性命来的更重要一些。 “见过定国公。” 徐文壁在仪门后站着,国公迎到这里已经是十分给面子了,毕竟爵位相差太远,但如果是嘉靖年间陆炳前来,就算陆炳没有封爵,相信徐文壁也一定是在大门外相迎。 张惟贤眼中波光一闪,急急就上前给徐文壁行礼。 没有出迎徐文壁也是强撑着,这会子哪里还能受张惟贤的礼,上前一步,搀扶住了,笑问道:“打西苑来?” “是,到皇上跟前奏报了一些小事,想起公爷的吩咐,就过来了。” “甚好,我们进去谈……也不止是我一人想见你,还有好几个好朋友都在。” “是,公爷先请。” 公府宅邸非比寻常,进了仪门一直往里,总走了一刻钟功夫,才到了聚会谈话的一个小楼之下。 楼房建的精致小巧,外有庭院山石,各式花草虽然败了,梅花开的正艳,进了屋,一式的金丝楠木家俱,古色古香,看着就很有年头了……大明自成化之后,讲究的是用檀木和花梨木打制家俱,在此之前,金丝楠则十分流行,现在这种楠木已经较为少见,大木被用的光光,除了皇室还有一些,也就是国公府这样的地方能见的着了。 张惟贤还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以前,他的身份地位还不够。 “请上楼谈,较为隐秘一些。” 这是二层小楼,从楼梯上去,徐文壁待张惟贤上了楼,竟是亲手将楼梯边上的暗门盖上,这样一来,楼上的人说话,楼下再无被任何人偷听的可能。 “咦,是永康侯爷。” “呵呵,惟贤好久不见。” 屋中不止是永康侯,还有阳武侯,临淮侯等诸多侯伯,当然,都是与定国公府平时来往就十分密切的侯伯,也是在京营之中,根基十分深厚的勋贵世家。 这些人家,英国公府当然与之来往十分密切,京营十二营,各大国公和二十几家侯伯瓜分干净,那些外戚和永乐之后封的侯伯,都是插不进手来,太祖高皇帝时剩下来的几家勋贵都在南京,更是鞭长莫及。 大家利益相联,彼此当然互相照应着,张惟贤在这里是小辈,他交好的当年只有一个李成功已经袭爵,其余的都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当公子哥儿,这会子眼前都是他的长辈,又全部是勋贵侯伯,饶是他位高权重,外朝除了阁老尚书级的官员之外,人人忌惮,此时也是不得不一一请安问好,最少脸上是十分恭谨有礼。 好在众人也不是过于拿大,张惟贤行礼时,众多长辈侯伯也都欠一欠身,还个半礼给他。 众人也不曾穿梁冠常服,什么蟒袍,麒麟服,更是不曾见着。 人人一袭青袍,腰系角带,头戴瓦楞帽或暖帽,都是一副悠闲从容的模样。 不过,张惟贤心里明白,今日之事,是众人一起出来给自己施加压力,或是说,一起出现,想他卖一个面子。 这么一个勋贵集团,表面上来看是没有什么真正的权炳,只有在京营和五军都督府有影响力,但张惟贤心里清楚,公侯伯声气相连,与宫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官之中,也不乏代理人,不论是谁当国,总都不能为难了他们,二百多年下来,财富,权力,早就登峰造极,这些人在眼前与自己商量事情,就连是他,亦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压力。 “今日之事……”徐文壁坐下后,沉吟了一下,指着一个人道:“就由甲征来说吧。” 此时张惟贤才看到,张四维的长子张甲征也赫然在座,他急忙拱了拱手,笑道:“原来老兄也在,少礼了。” “客气。”张甲征脸上露出苦笑,答道:“今日之事,数月前如果有人和我说,我要以此事求托都督,那么我肯定会笑掉大牙,可毕竟再不来请托都督,恐怕我们也实在难以为继了……我便直说了吧,请都督将锦衣卫的人撤回,并且不要再为难顺字行的业务了,亦不要随便抓他们的人,彼此留一丝底线,好么?” 张惟贤闻言,也是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感觉。 张甲征明显不是在说笑,在场的这么多侯伯,包括一个国公,肯定也不会是在和他开玩笑。 一时间,他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实难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文壁一脸阴沉的道:“并不是我们心疼那小子,我们当然恨不得他死,他的顺字行能被吃下来才好。可是,办不到哇。他的根基在辽阳,惟贤,你知道顺字行在中左所有多少海船?最少在百艘以上!大量南货北上,还有辽盐往山东和南直湖广浙江,现在淮盐大量减产,辽盐正好补上,山东虽然是产盐地,但盐的质量和产量都差,辽阳还有大量铁器出来,现在晋商就是靠铁器在发财……细节不必多说,还有如果顺字行物流全跨下来,整个北方,包括晋商和陕商在内,大家都要倒霉,张家口的生意最少跌下来一半!京师一地,我们就挺不住。要么,能全盘吃下来,瓜分掉,要么,就得暂且收手,以待来日。” 张惟贤知道,什么“以待来日”完全是没有影的事,现在都拿顺字行没有办法,将来人家实力越来越强,难道就有办法了? 他的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恐惧之感。 惟功的武力已经叫他有无能为力之感,以后的岁月,必须小心再小心,或是攀上更高的权位,使对方不能随意下手。 而现在看来,惟功的财力和人脉,亦是更加惊人! 张惟贤才不相信,眼前的这些人是纯粹为了生意,必然有一些是暗中与惟功有所勾结的勋贵,他们为了利益或是什么东西,与惟功结成事实上的联盟,几乎是不经意之间,可能已经出海远航的惟功,又是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獠牙! 这是一枚苦果,可现在的张惟贤只能吞下去。 原本是打算穷追猛打,一直将顺字行在京师的势力铲除为止,现在这局面,这是无法办到的事情了。 第六百零四章 改政 “既然国公和诸位叔伯,还有甲征都是一样的意思,那我当然只能从命。” “甚好,真痛快。” 临淮侯和永康侯等人大为高兴,他们原本是最仇视惟功的,因为惟功要清理京营,京营是他们的根基,万一被清,损失是无法估量的惨重。可现在惟功不仅不会清理京营,他的顺字行生意还带动了京师不少买卖,大家都与顺字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样一来,形势当然倒转了。 “大家小饮几杯,为今日之事高兴一下。”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到底是堂兄弟,有什么事,尽可商量一下。” 众人说着的是“片汤话”,简直口不对应,张惟贤心里郁郁不欢,起身告辞,各人也不便留他,由徐文壁一路送出去。 “他还一脸不乐意的样子,为着他锦衣卫和顺字行斗,我这阵子最少损失上千的银子。” “可不是?闹的兵慌马乱,人家张惟功在京时,虽说有不自量力的地方,别的事做起来可是有模有样。” “他这几年,用锦衣卫也算捞的够了,总不能耽误我们发财。” “前几天一家依附我家的商人也被锦衣卫拿了,这事我都没计较!” 大家对锦衣卫的不满也是十分明显,包括张甲征在内,内阁和文官势力对锦衣卫都十分警惕,勋贵也对锦衣卫没有好感,太监们因为东厂和御马监被锦衣卫和内操压制,心里的感觉也不必多说。 “我看哪,当初我们说英国公府的张惟功将来要倒霉,现在看来,张惟功将来不知道怎么样,这张惟贤将来的下场,未必怎样呢。” “人家可是想当陆炳大都督第二来着。” “陆炳虽然权高势重,但知道收敛形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又和老成国公交好,勋贵圈子里吃的开,而且是嘉靖爷的奶哥哥,这关系和人脉,张惟贤比的了?” “算了,不说这些,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朋,看他楼塌了,都是人家的事,我们还是饮酒高乐吧!” 众人这才止住话头,而徐文壁也将张惟贤送到二门,宾主双方,客客气气的道别。 “大人,回府么?” 从清早出门到如今,天已经薄暮,而张惟贤到现在水米都未沾牙,可他却摇了摇头,答道:“去西苑,看内操兵。” “都督大人何必这么认真,教下头人……” 说话的部下话没有说完,张惟贤只是扫了他一眼,对方就感觉被毒蛇盯住了一下,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跟随我身边的,将来我会给他富贵,畏难怕苦的,不想多做事的,不妨现在就走,我亦不会强留,如果留下来,还是做人浮滑,做事推诿,那么我会叫他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张惟贤环顾左右,身边所有的随员都是面色苍白,不过并没有人躲避他的眼光,当然更不会有人出来说要离开。 他咬着牙,满意一笑,最终扬起马鞭,在自己坐骑的屁股上,狠狠一抽。 那马吃痛,人立起来,接着便是纵蹄狂奔,所有的锦衣卫赶紧跟上,百余骑如出巨大的声响,震动着布满积雪的土地,在他们身后,数百名不停清扫积雪的百姓脸色迷茫的抬起头来,漠不关心的就又低下头去,这些事,终究和他们这些蝼蚁般的人们毫无关系,他们最要紧的,就是在下一场雪落下来之前,赶紧把这些该死的混杂着泥浆的雪水给清扫完毕,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面对妻儿,能够舒舒服服的躺下来,喝上一口热水,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 …… “小心些,他娘的叫你们小心些儿没听到?要是把这座钟给摔了,小心你们的皮!” “这些米放在这儿,这是碧粳米,这是灿米,都给我放好了。” “二爷,这些人参放哪儿?” “二爷,这银子放在哪里?” 寒冬腊月,也就是响午时分还有一些热量,在张惟贤等人密议的同时,在东城的一个三进的院落之中,顾宪成披着大毛衣服,叫人搬了一张圈椅在雨檐之上,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就算四周还有不少残雪未消,到底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他手中还拿着精致的铜手炉,江南名家所制,放几块炭火在里头,一两个时辰之内都是暖烘烘的,手里不冷,脚穿的是厚实的兔皮所制的靴子,里头是厚实实的兔毛,加上身上盖着的貂皮,别人冷的直哆嗦,顾宪成却是一脸的好整以暇,看着家下人不停的搬运年货,脸上也是一副慵懒而满足的表情。 “白银五千两整,腊家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各色杂鱼两千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海参五十斤,蛏干一百斤,海虾一百斤,大对虾五十斤,海虾二百斤,榛、松、桃、杏干各一百斤,上用银霜炭一千斤,中等两千斤,柴炭一万斤,御田碧粳米二十石,碧糯五十石,白糯、粉糯各色杂糯各五十石,各色干菜各二百斤……上复二爷,老爷说今年收成实在不好,今年年初,淮安和扬州一带先下雨,十几日不曾晴过一天,连盐场都淹了个干干净净,接着便是雨到咱们江南,无锡一个月就没晴过五天,实是涝的不成,各房都是日子难过,俭省度日,不过大家公议,二爷在京开销用度大,到底还是送了五千银子过来,再有就是各项物件也是二爷这里最为优厚,象大爷那里,还不到二爷的一半。三爷还没有成家,就更加不必提了。” 顾宪成的大哥顾性成早就成亲,已经有儿有女,三弟顾允成年纪也差不多了,不过还没有说成亲,还是在顾宪成的父亲名下,年底时分的东西当然就有限的很了。 “差不多也够了。” 顾宪成少年得志,十几岁便中举人,还是全省第一的解元,当然是傲气十足。从万历八年在京为官,先观政,后为户部主事,比起直接的翰林是差了些,也是他的心中隐痛,不过在分在各部,总比分在太仆光禄或是分发地方为知县或同知要强的多。 户部主事,将来可以到礼部或是吏部,要么清贵,要么权重,纵不能入阁,慢慢熬资历,部堂总是能到手的。 或是几年之后,谋为御史,则为清流,一样能名动天下,再为都御史,转堂官,一样是当朝大吏。 对自己的前途,顾宪成并不担心,要么得名,要么得实利,现在他身边有**星等一大群知交好友,都是二十到三十多的青年官员,都是二甲甚至一甲进士,任职显要或清贵,平时相交往来,彼此照应,隐隐已经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在未来,必将成为庞大的势力。 有这么一个集团照拂,顾宪成心中十分笃定,冬末闲暇,今日索性早早从衙门中跑了出来,可巧南方家中送年货过来,看着下人们不停的搬运东西,心中自有一种偎贴舒服的感觉。 “老爷说,”听着顾宪成的话,送物品的执事躬身陪笑道:“前两年,实在委屈了二爷,叫二爷别往心里去。” “父亲说的什么话来。” 听到转述父亲的话,顾宪成便站起来听,听完之后,摇头笑道:“父子至亲,我还不知道么?他老人家是当家人,不好过于偏帮于我。现在好了,一天乌云都散了!” “是啊!”管家也很起劲的道:“自从那张居正一死,咱们就放了一开的鞭炮,然后新的张阁老和申阁老改了以宽为政,没几天县官就到咱家里来,说是以前有考成法,没有办法,以后自然是不会如此前那般做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顾宪成冷哼一声,心里对以前的无锡知县十分不满,自己只是一个主事,这知县被考成法逼着,江南官绅太多,没法照顾,但真正朝中的大人物,做到四品京堂以上的大佬家里,一样还是要被照顾,顾家等中等以下官员的家族就对不起了,该怎样便怎样。 心里不满,嘴上却道:“那县父母也是没有办法,想必父亲将他应酬的很好吧?” “是啊,老爷也是说这样的话,朝廷往下压,老父母也是无计可施。” “他怎么说?” “今年优免力役,我顾家一族小三百人,全免了。佥募徭役的杂税,当然也不能摊在我们家头上,兴河工力役,驿站,仓夫,轿夫,门子,这些所有的力役,全免了。田亩么,不好全免,但最少也能免一半下去,算算这一年最少一两万银子省下来,那天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都高兴的了不得,请县父母吃席,请了高御史赵主事家的老封翁来做陪客,又请了几个举人和秀才相公相陪,大家吃到月上中天,这才尽了兴,后来老爷封了五百两银子送过去,县尊也笑纳了。” 第六百零五章 六科 顾宪成知道力役这一宗其实张居正已经免了,所有力役,包括刚刚这管家说的轿子门子仓夫驿卒一类,以前是佥发力役,里甲轮流承担,现在一律改为雇募,就是说官府拿银子出来雇佣人力来承担原本的力役。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制度上的大进步,以前兴作大工,直接佥发农民,一佥就是几千几万人,地方官如果省事些,好歹能省一些民力,地方官如果多事,那当地的百姓就要大倒其霉。 修理工程越多,佥发的力役就越多,所以大明官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兴作越少,官员就越清廉,操守就越信的过。 当然如果能用少的力役和银子,兴作起真正管用的工程,这样的官员就会被称誉为干练之才,是能员干吏,不过终究这样的人才太少,大家还是照省事的办法来做,就是什么都不做。 但真正什么都不做也是不可能的,各衙门总要用人,牢子禁子门子轿夫仓夫驿卒,这些差事可是不能没有人来做,另外偶然修修路,造个桥,动作不大,众人称誉,离任时一顶万民伞就到手了。 张居正改的雇役,结果就维持了没有几年,雇役已经接近破产,有些地方还在坚持,更多的地方已经放弃,特别是万历在今年已经将张系人马免的干干净净,地方上好几个总督巡抚因为是张居正的人,推行张居正的政策而被免职,接下来该怎么做,大家心里都很明白。 募役要用银子,是用条鞭法将杂税包括在内后增加的收入,然后拨给地方再用来做预算。 现在这一笔银子照收不误,甚至巧立名目,加征税赋,而力役还是照征,就是说,条鞭法没叫农民轻松几年已经面目全非,原本是减免农民负担,现在却是加重了农民的负担。 “老爷还说,”顾府管家又道:“明年夏税之前,想办法筹几万银子收粮,等过了夏秋天时开始卖,到冬天卖光。” “这样能赚么?” “能赚。现在都改条鞭法,原本不少交粮的地方都转了交银,老百姓手里哪有银子?一辈子怕也没赚到一个官锭的银子,交税可是要银子的,没银子就得先卖粮,千家万户一起卖,这粮价是不是就下来了?两钱三钱一石的收,秋后四钱五钱一石的卖,老爷说去掉费用,最少还能赚六七成,这买卖,快赶上放印子钱了。” 顾宪成笑骂道:“莫要胡说八道,这是正经买卖,放印子钱那是好瞎说的,遇到厉害的县尊可是能查抄的,你这破嘴回去敢瞎说,我写信给父亲赶了你出去,我顾家清白家风,耕读传家,岂能叫你这样瞎说八道。” 顾家以前似乎经过商,顾父还做过大买卖,哪里是“耕读传家”?不过这话这管家可不敢瞎说,知道自己这话犯了忌讳,士大夫家除了极度不要脸皮的,不然的话放印子钱可不是什么好门道,就算是要放也得偷偷摸摸的不能叫人知道,所以赶紧半跪下来,请罪道:“小的猪油蒙了心,随口瞎咧咧,哪里敢当真说什么,请二爷恕罪。” 说罢左右开弓,就要打自己嘴巴子,顾宪成却一眼瞧见自己家门口一顶两人抬的小轿落了下来,他认得是**星的轿子,因轻轻一顿足,喝道:“赶紧滚开了,将东西全部归置到库房里头……对了,碧粳米和各色糯米各搬一石,上用霜炭搬两篓出来,还有鱼和海鲜,酌情搬几筐子,银子取一百两,今日晚间时叫人送到赵老爷府上。” 顾宪成说时,这个管家便是老老实实的听着,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其实只是专门来送年货银两,但对这位脾气十分骄矜的二爷的话也是不敢有一点违拗,一边答应,一边就用心记着,万一出错,那可就倒霉之至了。 顾宪成大步出迎,到了自家门前,**星也是跨出轿子来。 他万历二年就是进士,先在地方为推官,因为学问扎实,著书写诗,学问声名渐显,朝中有大佬赏识,将他调回朝中。 除了应酬赏识自己的大佬外,**星就是一直在搜罗志同道合的同伴。 本质上来说,**星和邹元标,当然还有顾宪成这三人都是愿意对吏治和礼教做出自己的表率,同时约束他人,改良吏治,希望大明能长治久安,国势蒸蒸日上。 但他们都不赞同张居正的很多做法。 比如揽权,擅专,将公权放入私门等等,还有对禁止书院等学术和言路上的举措,也是极力反对。 对张居正的私生活,还有与戚继光等武将的交往,这些青年官员更没有丝毫的赞同。 在他们成长的时候,倭寇已经敉平,对他们来说,文武之防,远大于栽培一个可用的信的过的武将,他们总是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戚继光和俞大猷这样不贪钱,又能诗能文,能著兵书的儒将。 象杨四畏这样的无耻贪婪之流,或是张臣杜松那样不识字,只靠家丁打仗的武将,才是**星等人能欣赏的武将。 另外便是他们觉得考成法太苛刻,不合朝廷善养士大夫,尊重儒臣的道理,天下治道,并不是这样,而是朝有正人,纲纪肃然,不必过于求治,包括顾宪成和**星在内,他们欣赏的治道,实在就是大明孝宗年间的光景了。 **星比起顾宪成大了一截,胡子也留了好长一截,看起来稳重的多。 他已经从户部主事调到吏部当主事,预计下一步努力的方向就是文选司郎中或是考功司郎中,一赏一罚,是天下至贵之职,号称天下第一五品,当然,前提是吏部天官得换上赏识他的大佬,**星并不急,他还是盛年,而且赏识他的大佬颇多,底下中下层的青年官员不少奉他为首。 东林党已经隐现雏形,所谓的“三君”现在正都是春风得意之时。 “梦白兄,大冷天有什么事,写张小简叫下人送来就是,何必自己跑这么一趟?” 顾宪成笑嘻嘻的迎上去,兜头一揖,**星还了一揖,彼此算是见过了礼。 “尔瞻的事,你听到风声没有?” “没有呀……今天家里有年货送过来,我出来的早,没有听说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星瞟了顾家院落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攒眉道:“今天有朝旨,尔瞻加吏科给事中了。” “好家伙,这一下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当为他贺!” 邹元标和顾宪成一样都是万历八年的进士,不过一个是分在户部观政,一个是刑部观政,后来分别为户部和刑部主事,论起来,六部是威武富贵贫贱,武当然是兵部,富是户部,贵是吏部,贫是礼部,贱是工部,也是最不叫人重视的一部,操的是工匠贱业,干点修修补补的活计,威当然便是刑部,执刑法,不威不行。 各部尚书,吏和礼二部都可称第一,两部的尚书和侍郎都有资格入阁,然后就是兵部和刑部,再下来是户部和工部。 邹元标原本分部不坏,可惜当年与顾宪成二人被发觉赤条条喝花酒,一时传为笑谈,后为顾宪成回江南几个月避风头,**星等人也偃旗息鼓,没有过问朝廷大政,邹元标性子却倔,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到底是对张居正不肯丁忧不满,连上三疏反对,好在吃了点亏,又被点了一下,用词没有那么激切,看起来也算委婉……就算这样,刑部主事的官也丢了,被安排在河间府当推官,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不曾到京师来。 现在风潮大起,张居正**被大肆清算,以前被清算过的当然弹冠相庆,大家纷纷从外头被调回京师,重新安排职位,邹元标因祸得福,原本主事到御史或是给事中最少三年到六年时间,甚至终生也没这机会,他却一下子授了吏科给事中,东林三君原本是他最倒霉,现在是他最风光了。 给事中这制度在大明是很重要的职务,很多人以为就是一个七品的微末小员,其实不然。 七品官在地方是知县最要紧……一县父母,兵谷钱粮治安水利名教,所有一切都归知县这个亲民官管,好县官使一境平安,坏官就容易搞的鸡飞狗跳,在京师,七品官最牛的就是御史和给事中,而给事中地位犹在御史之上! 御史只管纠弹,给事中最要紧的权力就是封驳。 就是说,经过皇帝和内阁加司礼监的合法程序的旨意,只要给事中觉得不合理,就可以把旨意给驳回去。 这个权力,太重要了。 大明这二百多年,不乏楞头青给事中干出鲁莽灭裂的事情来,为了不妨碍大政推行,所以一般的朝廷大政会商时,给事中不仅可以与闻,而且是可以提出意见,在大政方针上,各科的给事中可以就自己的业务范围之内提出意见和建议,肯定是比一般人要好使的多,哪怕是各部尚书,侍郎,亦要给给事中一个面子,论位卑权重,本朝官员,给事中当属第一。 “我们看尔瞻去,现在就走!”顾宪成十分高兴,比自己升了官还兴奋几分,当下就吩咐人打轿子来,他要和**星一起,到邹府去拜会邹元标。 第六百零六章 扑空 两人说好,顾家下人赶紧预备随家主出门,和**星一样,一顶两人抬小轿,不同的就是**星只有一个拿衣包照顾上下轿的长随兼管家,顾宪成却是有小厮长随管家,三四个人一起跟着,论起威风来,**星比他就差远了。 出门的时候,顾宪成对**星提起贽敬一事,笑道:“书帕一事原本是极雅的,现在流于俗物,我知道梦白兄你极反感此事,不过,你我的交情,原本不该计较,是以小弟虽然冒昧,还请梦白兄不要介怀。” **星苦笑摇头,答道:“我这刚刚上疏啊……” 他和顾宪成虽然现在的职位不是清流,不过两人都是京师青年官员中的名流,要想出头挑尖,学问扎实是第一位的,在大明当官可不象后世,只要大佬看顾,司机也一样能提成官员,在此时的大明,已经杜绝了成化年间的“斜封官”一类的弊端,也没有清季那样捐纳为官的事情,只要是官员,最不济也得是举人,而且肯定没有机会留京为官,最多“大挑”出去当知县,而且是偏远少穷地区的知县,正牌进士哪怕是三甲也不愿去的地方,那里才是举人和监贡生们的乐园。 在京里为官,全部是苦读十几二十年的饱读之士,想叫这些进士们佩服,八股制艺精深只是一块敲门砖,要想成为名流,得拿出点扎实的东西来。 好在**星确实是下过苦功,人也聪明,能成为东林三君之一,学问渊深不待多说,圣学扎实之余,杂学亦叫人佩服,这就是真本事了。 光成为士林名流是不够的,还得被朝廷的中枢大佬们赏识,有人会经常拜门,比如张居正当国时,门房里经常一窝一窝的官员候着,不一定要见着,只要天天投名帖,被张居正经常扫上一眼,就算是“简在相心”,算是在首辅心里有了这么一个人。 光首辅家还不行,当朝大佬的几个阁老,该管尚书部堂,都得跑到,有什么差事,公事不一定上心,私事一定要竭力帮忙,这样钻营下来,慢慢自然而然的就熬上去了。 也有的,什么不做,份内公事办的漂亮,加上有些名望,慢慢也能升上去。 如果没名气,也不钻营,公事又办的一般,那么好了,到临老致仕时,可能还是一个五品,最多上头不过意,赏一个四品京堂,回家养老去吧。 上面的路子,**星全不愿走,他要做就要走一条不同常人的路,而且是前头先贤们乐做的事……上疏言事。 上疏言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 要切中实际,不能泛泛而言,就算是泛泛而言,也要文采动人,如果再言之有据,成为朝中大佬注意,中下层议论的名奏议,那么未来升官,自然不待多言。 前一阵**星就上了一疏,说起“书帕”一事。 原本地方官到京师来,在国朝风气尚且质朴之时,地方官赠给该管京官一书一帕,或是遍赠友人,这是雅致之事,万历之后,这十来年风气犹坏,书帕已经改为金银珠宝,馈赠十分丰厚,而名义仍然冠以“书帕”。 这当然是可值一弹的事,而且说的是全部京官,不存在真正得罪某一派的隐忧,**星慨然上疏,其中不乏精警之句,如:人人皆为吏部,财能贾爵,处处都是傍门,面皮世界,书帕长安。 明人以“长安”称自己的京师,与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一样,是一种美称,因为这些是古人称呼,说出来自然是有一股雅意。 **星的奏疏一上,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成效……这是意料中事,但名声扶摇而上,人人都赞叹奏疏中的精警之句,至于不收“书帕”……那还是别开玩笑了。 “咳,凡事都有例外,梦白兄你若拘泥,就伤了我们的情谊了。” “也罢。”**星日子极为清苦,不象顾宪成有家族照顾,当下叉手一揖,笑道:“我们之间算是有通财之谊,为兄谢了。” 顾宪成叹道:“你我之间一点贽敬算不得什么,士风大坏,奸邪盈朝,这才是我辈正人应该戮力而为之事啊。” **星深以为然,不觉又站着聊了一阵,谈了谈彼此最近笼络的青年官员谁堪一用,说了半响之后,方才分别上轿,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往着正阳门附近的邹府而去。 到邹府之后,天已经昏黄,两人下轿时,**星笑道:“我们今晚扰尔瞻一顿,在他这里用晚饭算了。” “得,他这里我真不敢领教。”顾宪成道:“上回在这里吃晚饭,一碟咸萝卜丝就是菜,一人端一碗白饭,尔瞻又是食不语,这一顿饭吃下来,我意是神思不属,回家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的话说的俏皮,也有一点刻薄,**星微笑不语,却不肯接他的话了。 两人兴致颇高,不料,却是扑了个空。 邹元标没有在家,只有那个一直伺候的老家人守在家里,果然是在切萝卜丝准备给邹大老爷佐饭,简陋的雨檐下已经腌了几大缸子泡菜,京师虽然有现成的南货行,冬天有不少种类的腌菜和鱼干一类可以购买,也有各色肉食,不过这些都与邹元标无关,邹元标的清廉倒是有名,而且纯出自然,绝不矫情。 顾宪成刚刚在门前的怨气也是有理由的,前几年,他日子虽紧,也是巴巴的省下一注银子,包括一些南方土物,想着以他与邹元标之间的交情,派人送了过去……谁知道,邹元标竟然坚决不收,叫顾家的下人将东西又带了回去,并且,事后对顾宪成直言不讳,坚拒馈赠,这件事,虽不至于叫两人绝交,但彼此的交往又淡了几分,真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了。 这也是邹元标为吏科给事中之事顾宪成不知道的原因之一,他对邹元标,确实有几分灰心的感觉。 今日过来,也算是重修旧好,这一扑空,自然心情大恶。 **星问道:“倒是去哪儿了?” 老仆倒是知道,很爽快的答道:“去广宁门真空寺了,说是接什么姓石的返任官员,不仅我们老爷去了,还有不少老爷一起去了。” “石星?” **星眼中光芒一闪,已经知道邹元标去接谁了。 石星在几年之前因为和张居正政见不和而离京,他与张居正意见最深的地方就是在于石星不赞同考成法,原因倒不是护着士绅大族,而是石星知道,考成法下,催科严肃,世家大族还有办法曲避,而一些真正的贫苦百姓,因为这样的催逼而破产,甚至破家。 另外便是对张居正一些擅权之事和威福自用的不满,对当时很有操守的官员来说,张居正断事于私宅,而且享用起居上过于讲究,败坏士风,实不可忍。 从这个角度来说,张居正也确实有值得叫人诟病的地方,比如相府的豪华和个人的享乐,包括南下之时的三十二人抬大轿和戚继光的鸟铳卫队,都是很容易触犯人君忌讳的地方。 至于擅权,大约是当时普遍的不满的根源之一,石星也并不算特别。 对此人,**星曾经有多少次想引为同道,但彼此却总是格格不入。 石星喜欢谈实务,对**星的整顿吏治,重整人心,改浮华风气为国初的质朴之风的想法不尽赞同,他目光敏锐,擅于发现一些具体的问题和麻烦,加以解决,在京时,历任好多种实职,都以干练闻名……这种风格,果然不是**星等人的同道,就算有心结交,味道不投,也是没有办法。 而这一次石星回京,明显是要大用了。 石星在京时,不仅有名望,而且职位也是在中层了,临行之际,官已经做到南太仆卿,正好的四品京堂,位居京卿之一。 逆了张居正回乡家居,无损石星的名望,事实上,得益于这年余来海漕的方便,还有顺字行的车马邮传已经通行于南方,石星常有议论发出,遍给京中友人信件,对国事颇多真知灼见,拾遗补缺,对张居正的新政已经不再是完全攻击为主,而是提出种种细微需改良之处,虽然表面看起来还是攻击,实际上已经截然不同。 这些细微之处,**星注意到了,不过朝中上下肯定是没有发觉这些细微的变化,石星仍然是中层官员中反张的一面旗帜,这十来年过去,当年高拱留下来的高层和中层大半已经离世或是老朽,比如王宗沭,朝廷原本有意重用,自己却是上了一疏,直言老迈不堪,已经无意仕途,只愿留在中左所,主持辽阳镇的海漕一事……这事在很多朝官眼里就是老的得了失心疯,不过人各有志,朝廷也不会勉强。 只是这样一来,石星回朝后被重用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星消息十分灵通,石星已经内定为工部尚书,并且还会加宫保荣衔,这一下,就从京卿转为重臣,成为国家最顶级的重臣中的一员了。 他深吸口气,没有说什么,顾宪成微微冷笑,轻声道:“想不到尔瞻也学会这一套了。” 第六百零七章 之国 “这一套?” “临来送往,盥栉未毕,客已至门,彼此往来,锺相随属,然后以昏倦之余,料理公事,日日如此……这是梦白兄你的名疏里的警句嘛。” **星摇头一笑,答道:“千里返京,迎一迎没有什么,不算是我疏里说的那种。” 当时京官风气之坏,已经不止是书帕交往一个变味的礼节问题,每日只知道迎合上司,彼此礼节往来,高谈阔论,不理公务,所以朝廷之事,已经积重难返,张居正在日,尚且如此,这大半年张居正病重逝世,各衙门的公务都十分荒疏,连**星都看不下去,上了一疏,专谈此事。 奈何没有法度约束,上疏只是白废,此时顾宪成拿出来指责邹元标,确实是有些诛心之论,是发泄怒气了。 “哪几个老爷去的,你记得吗?”**星对迎石星的客人名单,倒是十分在意。 “有御史刘老爷,御史郭老爷,给事中张老爷,刑部郎中吕老爷,御史卢老爷等人,还有几个,我不认得,不敢瞎说。” “哦哦,知道了,上复你家老爷说我们来过了,无甚要紧大事,只是给他贺喜,等他有空了,我们再来。” “是,两位老爷请慢走。” 老仆是乡下人,在京里久了,也是一嘴带南京方言味道的官话,当时的北京还是一座方言岛,有朱家皇室从安徽和南京带来的方言味道,要到百年之后,满洲人将东北方言带进来,京师的官话才最终成为后世的模样。 “梦白兄,刚刚说的这几位,兄可知道究竟是谁?” 京里御史甚多,最近最出风头的御史是山东道试御史羊可立和李植,江东之这三人。身为张四维的门生心腹,他们连上弹章,连续弹倒了冯保和王国光,戚继光,还有梁梦龙等多位大佬,很明显的,这三人还会有继续下一步的动作,举朝之中,也是将眼光看向这三人。 谁都知道,这三位涉及到绝大政争,里头的水深的很,所以一举一动,格外引人关注。 张居正这十年来,当然不可能才援引最近被处理的十几个大臣,他的门生故旧就不止百人,历任中朝和封疆的当然很多,在中下层,在六部当郎中,员外,主事,在都察院当御史,在国子监,在地方府县任职的当然也很多,这些人,要么是因为关系而进入张居正**之中,要么就是因为对张居正的事业持赞同态度,慢慢引为同党。 现在朝中大政变幻不定,这些官员自然也是在观望,同时还有不少敌对势力,正在等着递补上来,所以李植三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被视为大政变化的开端,天下目光,尽在三人的身上。 前几日,皇帝有旨:御史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尽忠言事,摘发大奸有功,俱着于京堂不次升用。吏部知道。 这一道旨意,抵这三人十年经历,从七品御史,一下子就到四品京堂,一日之间,连升六级。 而这一道旨意,也是明显表明了皇帝的态度,就是对张居正和其余党,一定会穷追猛打,绝不会轻轻放过! 李植更每常对人言道:“至尊喜我,呼我为儿,每观没入之宝便喜我在侧。” 虽然无耻,亦是引人注意,更有不少无耻之徒大加羡慕。 御史在最近绝对是风头人物,不过顾宪成平时和邹元标往来不多,邹元标往来的御史,顾宪成光是听一个姓,是绝对没有办法猜出人物来的。 好在**星与邹元标平时往来较多,没有怎么为难,便是说道:“刘士忠,郭维贤,张维新,吕绅,卢洪春……” “等等。”顾宪成突然道:“这些人,我感觉其中有脉落可循!” “对喽。” **星做了一个赞赏的表情,对顾宪成道:“你长进了,居然能听出来这其中的要紧之处。” “梦白兄莫打哑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和当年被刺身故的黄道瞻,还有在外的沈榜,张梦鲤,还有跑到辽阳的赵士桢等人,俱是张党。” “张党?” 顾宪成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张居正**,但被唤成“张党”又不是张居正,而且绝不会是张四维,他是一时想不明白,这张党到底是哪**? 现在阁中大学士是张四维,申时行,许国,还有一个王家屏和王锡爵呼声很高,转眼入阁。另外,沈一贯,赵志皋等人也是未来的后起之秀,只是这些人现在想独立**,实力根本不够,申时行的基础都太弱了,只是江南籍官员支持他,隐隐算是江南一脉的党首,但这种党太松散了,不如晋商团结和财力充足,连晋党也是远远不如张居正经营出来的势力,更遑论其余各党。 现在又出来一个“张党”,一时间顾宪成陷入迷茫之中,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呵,”**星冷笑一声,提醒顾宪成道:“勋贵之中,想一想。” “我知道了。”顾宪成不是笨伯,立刻拍腿道:“张惟功。” “对喽!” “他一个武臣,怎么罗致到这么多清流成其**?” “这其中当然有原故。” 惟功招致人,并不是一定要有相当的身份,总是看品性,人格,然后慢慢找机会,施恩于人。 就算是你无欲无求,你总有家人老小,是人,就有弱点,有可以下手的地方。 当时他又是清理京营呼声很高的少年勋贵,一心做事,名声很好,加上多方设法,在一些新科观政进士和七品官员之中,罗致到了一些可以够资格托以心腹的人。 现在几年时间过去,张党渐成雏形,其中颇有一些清流御史和六部之中的郎中和员外郎级别的官员,不怎么显山露水,但实力也不可轻侮。 “好家伙,这人可真有手腕。” 顾宪成也是咋舌,毕竟国朝在永乐年间是勋贵势大,比如文臣和勋贵相争,永乐年间,必定是勋贵无事,文臣被贬,或是直接杀了了事。 仁宣年间,勋贵无事,文官被贬。 成化之后,便是文官和勋贵皆无事了。 此消彼长,文官渐渐势大,勋贵被压,五军都督府被压,武臣如奴,其实就是勋贵地位变化的一个明显例证。 现在的勋贵,势力只在五军都督府和京师三大营内,或是朝议国政大事时,参与朝会,也有少量勋贵,有资格参加廷议,算是有发言权,除此之外,毫无权力可言。 惟功以未袭爵的勋贵为总兵,已经是破例,仁宣到嘉靖年间,还有勋贵为总兵出征的例子,未袭爵的却是前所未有,不仅如此,还栽培出了自己的一套班底,就更加骇人听闻,令人惊讶。 “哼,石星也是张党的人,你不知道吧?” “这不可能吧?” “哼,石星在乡,张惟功隔一阵子就会写信过去,彼此商讨国政大事,另外就是送一些家常用度的东西,不贵重,但石家很穷,石星过于清廉,礼物不重,恰到好处,当然叫人感激至深。” “这叫用心也深。” “还有张梦鲤,当年被救一命,感激至深,在保定巡抚一职上已经多年,再过几年,可能升任总督。沈榜,京县出身,几年已经位至兵备,也是巡抚之位可期。” **星冷然道:“其心也深,其网也密,不知不觉间,人家已经是势力遍及朝野了。” “鄙乡有不少名流,精通杂学的,前两年也被罗致不少到辽阳去了。” “哼,走着瞧吧,这人怕是比江彬更危险。” 顾宪成觉得**星对张惟功的成见太深,此人勋贵之后,敢于任事,也从来不讨好朝臣,否则的话,所谓的张党肯定比现在壮大的多,毕竟勋贵中能做事的少,敢于任事的更加不多,有充沛财力的,更是寥寥无已。 这人的事业,最多是和现在被拿出来当靶子打的朱希忠差不多吧,顾宪成只能这样想。 暮色之中,两乘小轿渐次离开,京师已经有了深刻的变局,顾宪成和**星只觉得意犹未尽,心中有无尽想法,感觉也是有无数机遇,他们要回去秉烛夜谈,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题,只能在密室之中,好生聊上一聊。 …… …… 万历十年的年尾匆匆而过,十一年的新春与过往一样,了无新意。 唯一不同的是几件大事发生。 第一,是皇长子的降生。 与历史万历随意一幸不同,皇长子是王皇后所出,是大明难得的皇后嫡子! 大明皇帝,嫡子继位的有那么几位,不过实在不多,皇长子又是嫡长子,这是难得的大喜之事,举朝之中,全部忘掉了政争,又是新春正旦,公务不多之时,大家便是猛上贺表,为皇帝贺,当然也是为大明贺。 皇宫之中,当然也是热闹非常,帝后伉俪情深,最近虽然有郑氏渐渐受宠,皇后仍然颇受皇帝尊敬,六宫之主诞下皇长子,这一件喜事,确实够宫中很是热闹一阵子了。 第二件事,便是潞王正式之国。 皇长子降生,潞王候补监国的责任已经卸了下来,又已经大婚,当然只能黯然之国。 这位亲王,费尽心机,伪装甚深,临行之时,猛要金银和盐引茶引等物,还在崇文门左家庄等地开了好几家官店,用来替他敛财,加上在封国的四千顷地,后半生也就是指着搜刮财货过日子打发时间了。 第六百零八章 阅操 皇长子降生,潞王之国,两件都是皇家大事,连武清伯李伟在年尾去世的事情也被淡化了不少,除了皇太后哀伤一阵子,并且将武清伯由伯爵改为侯爵世袭之外,也就再无别的动静了。 不过新年伊始,国运却是不顺。 十一年初,缅甸蟒应礼率众犯腾冲、永昌、大理、蒙化等地,杀掠军民无数,继而又攻陷顺宁,指挥使吴继登,千户祈维垣战死,局面大坏,云南方向束手无策,一夕数惊,六百里加急的告急文书,不停的送往京师。 二月时,皇帝从云南巡抚刘世曾之请,命南京从营中军刘铤为腾越游击将军,武靖参将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各统兵五千人出战,并檄调土司兵合战。 二月底,蟒应礼战败,其部被斩首六百四十余人,余部退走。 一事刚毕,一事又至,三月初,陕西大水,淹死者达五千余众,兴安州全城被淹,连官府衙门在内,几乎没有完好的房舍。 再有,南京从营点将出征时,兵部上奏,南京原额兵员为十二万六千五百一十一人,今见在三万四千二百余人,减员超过四分之三,宜令南京兵部按册清查补足,皇帝允其请。 整个万历十一年的开局,总体上来说,不是兵员不足,便是叛乱入侵,或是大水,给人一种兵慌马乱的感觉。 国运不佳,很多人是这样的想法。 而皇帝大事更张的,便是连接派出内使担任各地监军。 另外,取数千骟马,数千甲仗,前后超过二十万两白银,练三千人的内操。 这内操原本不能成事,毕竟皇帝手中缺乏武官,如果全部是用太监,不要说不会有实际的战斗力,连摆摆样子,参加一下校阅都很难办到。 现在因为张惟贤的介入,内操中混入了大量锦衣卫的武官,整个内操,当然办的有模有样。 几个御史,包括御史卢洪春,郭惟贤,还有魏允贞在内全部上奏折劝谏皇帝,内操之事,徒劳无功,虚耗国帑,且武夫弄兵于内,很难说会有什么不轨之心,变在肘腋的话,过于凶险。 这些话,当然被皇帝自动过滤了。 普通的外臣很难想象,亦很难相信,苦读圣人经传,以报国忠君为已念的他们,在皇帝心中,真的没有一群去势的家奴可信。 这是士大夫们很不愿相信的事,不少名臣,包括东汉的党锢之祸,就是这么来的。 历朝历代的君子们就是搞不清楚,为什么皇帝信那些粗鄙无文,去势后心理残缺的阉人,却不相信他们? 在帝王心中,不论你是君子或是小人,首先健全的人就有自己的家族,有亲朋好友,有这些的人就无法没有私欲,而太监去势之后,杜绝六亲,长在宫禁,除了忠于皇帝之外,别无任何选择。 他们就是藤蔓,只能依附于皇权的大树之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判断并不错,象东汉末的尽诛宦官,就是因为帝权衰落,唐之藩镇强大到盖过皇权之后,太监们也是被诛杀干净,五代十国时的南方刘汉干脆将所有朝官一律阉割,这样大家全是太监,大哥不说二哥。 阉割朝臣的做法当然不是常态,到大明时算是三权分立,勋贵掌军权,文官掌政权,太监居中制衡,现在勋臣完蛋,只剩下太监抗衡文臣势力,是皇帝信的过的家奴不说,还是权力轮子中的一极,这样的话,稍有智识的皇帝都不会自废武功。 司礼监和东厂,算是内廷权力的最重要两极,派出去的镇守太监,算是内廷权力的外延,但外派太监的普遍问题就是胡乱干涉军政,自身能力又十分有限,这样招致了比在京城干预内阁和部务,监视百官更强烈的反弹,这几十年来,很多镇守太监被召回,比如辽东镇守太监早就被召回几十年了,大本堂里议论军政只剩下巡抚和总兵,镇守太监的角色不复存在。 现在皇帝又重新派出太监,大练内操,实在是叫朝官无语啊。 关键不是皇帝信用太监什么的,是皇帝愚蠢的破坏平衡,打破现有体制……不过文官们又不能直说,只能做隐晦的反对,只能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实在也是太辛苦了。 万历没有理会这些事,他的心情很好。 虽然各地灾异频繁,年初还有大规模的要出动南京禁军的中等规模的战乱,但这并不影响皇帝的心情。 事实上潞王之国,皇长子降生,这两件事都是叫皇帝心情十分愉快的大好事,这足以压制住任何叫他心情不快的灾异和战乱。 况且比起嘉靖年间的情形来,现在的情形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哩。 这日天气晴好,三月的天已经颇有暖意,最少风吹在人身上是暖洋洋的,不是那种酷烈的吹入人骨子里的寒风。 出得宫禁,抬头看看万岁山时,山上的柳树已经普遍抽出绿芽,绿意朦胧,看着赏心悦目。 今日内操,就是在万岁山下的广场举行,在万岁山上,有几座修好的大殿,趴在台城上可以对整个紫禁城和参加校阅的内操官兵都是一览无余,是一个观操的好地方。 万历一路攀爬上山,没有叫人抬上去,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体育运动,不高的缓坡他爬了小半个时辰才上去,沿途还看看那些歪脖子柳树……宫禁之中为了防盗是不种树的,黄瓦红墙的宫殿虽然巍峨气派,住在里头久了人是要抑郁的,大明的皇帝又不象清季的兔帝一样可以没事就去北方避暑打猎,去南方巡幸,万历只能在大内和南宫加一个万岁山和西苑,这四个地方来回的转悠,好在万岁山和西苑风景都很不错,可以消解一下烦闷的心情。 等满脖子大汗的皇帝攀上高坡,底下已经擂起鼓来。 几十面牛皮大鼓被拼命敲响着,数百面军旗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三千余内操官兵全部穿着锦衣和银制锁甲,加上饰带和身边的旗帜,真是灿若云霞,所有人都象是脚踩在云端里的黄巾力士,看起来就象是天兵天将,当万历看到这样的情形时,不觉心怀大畅,笑逐颜开。 这三千内操,有七成是由太监担当,底层的小军官和中层军官由锦衣卫派员充实其中,上层指挥又是太监来当,这样彼此制衡,皇帝才会感觉十分的放心。 锦衣卫的军官也是世家相袭,最少都有二百年的清白家底可查才会被充实在内操之中,有这些家伙的调教,内操果然看起来很象个样子了。 鼓声之中,三千多内操兵开始展现几个超难的阵式。 什么鸳鸯八门金锁阵是最难的,三千多人,分成一个超大阵列,再分几十个小阵列,然后彼此影响,转动,调派,就看那些手持长槊铁矛红缨长枪和刀盾的内操兵,在一面面小旗的调动下不停的转动着,圆的,方的,长的,花团锦簇,几乎叫万历看花了眼。 这种阵形,确实是很费功夫,而且在万历这种毫不知兵的上位者眼中,能做出这么多稀奇花样的军队自然是十分了不起! “放赏,每校尉并内使操兵各赏银五两。” “皇上放赏喽,各人跪下谢赏!” 万岁山上传来悠扬的传旨声,底下三千多内操兵听了都是喜不自胜,包括锦衣卫校尉在内,所有人都跪下谢赏。 这样的赏格是明的,上头也不好扣下太多,打个二八扣就足顶了,到手仍然不少,太监说来也怪,越是没卵子,贪婪程度还越高,有银子来,各人感觉身上的锁子甲都没有以前那么沉重了。 “皇上,”张惟贤微笑躬身,对万历道:“赏格一下,三军振奋,练兵不可无饷银,果不其然。” “嗯,朕已经下旨,着户部再进银十万,断不会短了内操的。” 这几个月,万历分别从户部和太仆寺光禄寺弄了四五十万银子,只给了张惟贤不到十万,这一次再要的这十万,万历打算一次给五万过来,免得内操这块心头肉出什么纰漏。 东厂提督太监张诚在一边笑道:“皇爷,听说辽镇再次有警,这一次是插汉部派了小股游骑在广宁四周窥视,估计一两个月后,会有大股虏骑寇边,现在辽镇已经戒严,随时迎战。要奴婢说,要是辽镇兵马有咱们内操兵这样雄壮,北虏早就完了。” 万历听的心花怒放,他从未看过真正的边兵是何模样,当然也无从体悟真正的边境战争的残酷,他只觉得张诚的话非常入耳中听,只是万历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张诚不要再说下去。 李成梁镇辽仍然是不易的人选,尽管在张居正在时,李成梁一样要巴结张居正,不过和戚继光那样的死党不同,李家又有大量家丁,所以贬低辽镇的话,能不说还是不说的好。 “皇爷,”一个司礼监的奉御匆忙赶至,手中捧着的当然是大捧的奏折,他对万历跪了一跪,说道:“今日奏折事关要紧者在此,请皇爷御览。” 第六百零九章 并骑 “捡重要的说一下。” “是,皇爷……直隶巡按御史王国检奏劾故首辅大学士张居正之子张敬修,张敬修万历八年时,曾送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夜明珠九颗,名琴七张,珍珠帘九挂予冯保,以贿赂冯保授意考官,予其兄弟一并中进士,并在一甲与二甲前列。” “御史杨四知说张居正家有银火盆三百个,诸公子每年打碎玉碗玉盆数百个,价值都在数十万金以上。” “又云,当日居正返乡归丧,沿途每五里凿一井,十里盖一庐,用以队伍饮水居住,豪奢浪费,莫以为甚。” “御史丁此吕奏说居正在日,曾有不臣之心……” 司礼监的人奏说的时候,万历只是静静听着,待这内使最后奏说完了,万历才微微一笑,摊手笑道:“这真奇了,怎么一股脑的全是这事?” 张惟贤道:“巨奸大恶,一朝暴露,并不奇怪。” “所说极是。”万历面色转冷,脑海中想起自万历六年之后的种种情形。 对自己多次加以喝斥,不准练字,日日视朝无有一词夸赞,动辄对自己喝斥如对小童,然后就是废立风波,张居正态度看似不偏不倚,其实还是在潞王那边多些……如此种种,虽然说是此人有功于国,但在万历心中,哪怕是将国家仓储再增加十倍,亦不抵当日张居正对自己喝斥教训之仇! “传旨,剥去故大学士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太子少师各职,追夺所有前赐物件并圣旨,其子张简修锦衣卫指挥亦追回,钦此!” “奴婢这便去传职!” 这个旨意一出,必定会有朝野之间的巨大震动,但在这里没有一个外臣,只有张惟贤这个锦衣卫使,余者全部是内监,皇帝的话一说出来便是旨意,众内监只有凛遵,绝不会劝谏,于是那个司礼监的内使就这么带着这样的旨意,匆忙而出。 “你们说,张居正是不是真有饶有家财?” 万历的眼光看向张诚。 张诚是在两年前就开始侦刺张居正和冯保的人,算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此时赶紧躬身道:“冯保家资在百万以上,张居正秉国十余年,相府之中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人持宝物白金干谒求官,张居正又不是什么清廉自诩的人,岂能少了家财?” “哼,当日亏他那副嘴脸!” 万历心中一阵愤然,自己从小被教导要节俭,要为天下人省着用度开销,当时他都是信以为真,因为不论是张居正还是申时行,或是许国,都是这样正气凛然的教导着他。 现在看来,除了张居正不干不净,叫他失望和愤怒之外,申时许在江南的家财难道少了?许国难道又一清如水? 这些士大夫,说一套,做一套! 万历心中,是一种十分疲惫和厌恶之感,他已经很久不见朝臣,自此之后,愈发不想见了! “看看罢,”万历意兴阑珊的道:“再有人弹劾说话,虽然张居正曾任帝师,教导过朕,但朕亦回护不得,该怎样,便怎样,张诚,到时候可能叫你主持去查抄。” “奴婢绝不敢怠慢,一定用心去做。” “张惟贤,你职守要紧,锦衣卫里派个能干的指挥使同去。” “是,臣举荐指挥使曹应魁,此人精明干练,操守亦信的过。” “那便这样吧。” 万历指指下头的内操,命道:“着人开始演练骑射,其中的佼佼者,武官并内操兵,一律叫上来叫朕问话。” “是!” 四周的人,一律躬身,大声的答应着。 …… …… 内操到午后结束,万历召见了十来个锦衣卫的武官和数十个内操中骑射俱佳的青年太监,亲自褒奖,每人赐银若干,皇帝兴致尽后,摆驾返回乾清宫,内操才得以散去,大家各自回营去歇息,这一天,实在折腾的够呛。 “公公,今日得蒙搪塞了差事,实在多谢了。” “呵呵,都督客气了,咱家和你还说这些生份话做什么?” “哈哈,是极,是极。” 张惟贤和张诚一起行走,他们从万岁山的另外一侧下山,绕过紫禁城,可以从西安门出宫门,张诚也有外宅在西城的坊市之中,平时他这样身份的大太监,也不需要在乾清宫轮值,除非是有特殊的事情,否则就是住在自己的宅子里头。 他们两人骑马并肩说话,四周随员过百人将两人护在当中,沿途的小太监和驻守禁军见了,要么赶上来行礼,要么远远躲开。 现在的宫禁之中,论权力,他们两人还在温太和张鲸等大太监之上,加在一起,算是有当年冯保一半的权势了,这已经很了不起,足够叫他们在宫里横着走了。 今日之事,当然是他们俩人配合。 张诚对张居正家的财富有兴趣,颇想走上一趟江陵,最不济也要主持此事,张惟贤投其所好,曹应魁这个锦衣卫指挥是张诚的外甥,这么一举荐,张诚当然很见情,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的,气氛更加友好了。 而张诚帮着张惟贤的,就是遮掩锦衣卫身份的事……锦衣卫里,论侦辑和当特务打探消息,家传的好手还有几个,论练兵骑射,可是真一个挑不出来。 现在的这些锦衣卫,说是锦衣卫,其实都是张惟贤打京营里挑出来的英国公府一脉的正经的京卫武官,也是精中选精,挑出一些还能骑马射箭的,要不然,这内操的差事早就黄了,不要说文官攻讦,就算文官不说话,下头一片乱糟糟的,也没几个能骑射的,皇帝看一脑子糟心,哪里还有兴趣再搞下去? 张诚这个忙,当然是帮大了。 “最近,你家那个五弟十分消停啊。” “呵呵,不消停能如何?我那大伯离世之后,皇上借口边境有警讯,连回来出丧都不准,他要当总兵,好的很,可惜总兵位高权重不假,责任亦重。这一下,三五年内他连京师的边都别想沾,算是打击惨重了。” “贵府的嫡位,我看还是二老爷接着的好。” “岂敢,我父子多次挫跌,已经不敢如此是想。” “最近勋贵之中,颇多议论,机会适当的时候,咱家也会向皇爷进言的。” “美意可感,只能说多谢盛情。” 张诚是好意,张惟贤也不好再打回票,只得应下声来。 两人至此无话,一路前行,前头是校尉和东厂番子喝道,吃吃声中,行人无不避散开去,有几个坐轿子的文官,远远见了,也是赶紧停轿或是绕道而行。 在路过时,张惟贤和张诚瞟了轿子一眼,发觉是一个礼部侍郎和一个太常卿,见是他二人并骑而来,这两人赶紧走出轿子,侍郎站着叉手,太常卿则躬身请安问好,张惟贤向侍郎还了一礼,对太常卿只是点头致意,错马功夫,他们已经离开,这两个文官还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张诚则是高高昂头,他们内监在外时,除了一些必须买帐的大人物之外,以张诚的身份,原本就不会对任何人还礼。 英国公府距离皇城稍近,张惟贤先到,四周已经清道,他与张诚相揖而别,隐隐然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着这一幕。 住在安富坊的,全部是贵戚品官之家,在百姓眼里只是瞧瞧热闹,对很多人来说,会修正对英国公府这位大少爷的看法和想法。 锦衣卫使和东厂提督这样公然出行,其中的政治含义实在是太深重了。 等到了自己家门口时,大门洞开,几十人沿着甬道站在二门和仪门到大门两侧,不论是执事小厮还是丫鬟婆子,从外到里,洋洋洒洒跪下一地。 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每一次张惟贤出入都是这么大的阵仗,在下马之后,张惟贤回想起今日之事,突然一笑。 他的心中,充满了自得之感,看看梨香院的方向,悠然想道:“小五一世聪明,可惜就是太好强,京营整顿不成就要当总兵,若是他在京师,恐怕今日的局面也不易得!” 现在他的权势已经慢慢开始攀升,已经有不少侯伯级别的勋贵,京营的副将参将,文官中一些观风望色的开始攀附于他,整个权势网络都在构筑之中,万历十一年的张惟贤已经和九年多前的他完全是两个人,世事变幻沧桑,恐怕当日的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不到十年的时间,自己会变成眼前的这般模样。 现在的张惟贤对惟功自请出京的事想来感觉十分庆幸,当然,现在就算惟功能回来,张惟贤也有十分的信心能与惟功较量一番,甚至轻松碾压了。 “咎由自取,祸福自招,小五,不知道你未来接到嫡国公之位被剥夺时,将是什么样的表情?嗯,我还真是期待啊。” 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张惟贤大步而行,向着他期许的未来行去。 第六百一十章 雄心 广宁门外真空寺的欢迎阵仗不算大。 所谓的“张党”还只是一个雏形,官做的最大的就是奉召回来当工部尚书的石星了。其次,还是若即若离的张梦鲤。 许国这样的大佬,对惟功只是一种提携和看重的心理,私下里怕是以恩主自居,想叫许国说是张党成员,那是绝无可能,甚至要惹出笑话或是祸事出来的。 曾省吾,改换门庭成功,兵部尚书得以留任,以此人的权位来说,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张党。 所以今日真空寺的聚会,在有心人眼里张惟功**已经渐次成型,成为朝野渐渐有影响力的党派,但在整个朝廷来说,这样的一个小党派实在是看不过眼……晋党有首辅还不是那么回事? 邹元标在这一小群官员之中,算是异类。 他今日前来当然和党派无关,事实上他对石星是纯粹的因为政务探讨而熟悉,虽然对石星的某些理念并不赞同,却并不妨碍邹元标与这位前辈成为知交好友。 “读老前辈前次来信,感触良多。” 虽然不少人在侧,邹元标的脾气便是有话直说,石星已经是红袍玉带,官拜二品,也并不影响到邹元标的态度……他看着石星,坦然道:“老前辈所说的今古之制大有不同,尚未闻具体议论,实在心痒难熬,还请老前辈释疑啊。” 邹元标是万历八年进士,石星的科名最少比他早三四科,叫声老前辈也是理所当然。他的态度又是恭谨的很,原本卢洪春等人暗中觉得此人过于不识相,打扰了他们,此时倒是一起摇头微笑起来:和一个书呆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石星沉吟一会儿,郑重答道:“汉制最重地方之权,兵、财、律,都有可取之道,乃至唐时,犹有古之遗风,至宋,则权归中央,地方渐渐沦为附庸,到今日,地方官卑,凡高官显爵,必加中枢朝官以镇地方,比如总督加本兵衔,巡抚加都御史衔,再如各道,亦是由上而下,监督地方,任职地方,上头层层叠叠,束手束脚,身为知府,想修条路,就得跟十几个衙门打交道,盘查往复,纵是热心也凉了。再如,地方有盗,地方很难自理,总得上报,公文往返,小盗还好,大盗就出大事了。总之,现在的大明地方官员,既受制于上,亦受制于下,身在中间,想做事的,不免憋气,除非和光同尘,吃喝玩乐,吟风弄月,讨好地方有力士绅大族,细事交给胥吏去做,这样任你风灾雨雪,好官我自为之,该拿的贽敬,公使钱,馈赠,一文不落,这样的官当下来,当然最为轻松不过了。” “真是发人深省!” 不仅邹元标是一脸震惊,纵是在场的诸多青年御史,给事中,各部的官员,都是有十分敬服的表示。 卢洪春性子最为耿直,大声道:“一别经年,石公的学识,吾辈望尘莫及。” 众人点头称是的时候,石星却老脸微红,摆手道:“这其中有不少是和英少国公通信得来的感悟,甚至有不少是少国公的原话。” “原来如此。” “少国公亦曾经与我隐约提起过,不过,没有石公谈的透彻。” “到底是吾辈学识远不及东泉公。” 在场的人,多半与惟功有过书信往来,彼此肯定也谈过天下之事。与惟功关系莫切,甚至有张党之嫌的,无一不是青年俊才,最少也是石星这样性格耿直又不曾拘泥而至食古不化者,这样才够资格进入惟功的视野之中,并且加以扶助。 每日晚间,西花厅中,惟功一般是口述,几个字写的好,笔下来的快的参随帮着润色,与石星等人的书信,多半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当然,在这样写信的过程中,参随们也得到了锻炼,境界亦是有所提升。 政治人物中的大人物,多少关系网就是凭书信编织出来,惟功在这方面,堪称勤力。 而且,他的信不是泛泛而谈,军事,政治,经济,文教,地理,数学,几乎无所不包,这几年,每日跟着徐渭孙承宗徐光启袁黄厮混,惟功的学问,已经不是泛泛。 若非如此,眼前这些青年官员,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凭着小恩小惠,岂能长久笼络在惟功袖中? 邹元标这才省悟过来,眼前这些官员都是与英少国公交情颇深的人物,自己这么跑来,确实是有些冒昧了。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胆小懦弱的性子,此时心头只有学问之事,顾不得别的,想了再想,又向石星道:“按少国公与东泉公的说法,地方当权重,然而,地方权重,地方官枉法,贪墨,浪费,残民,当如何处之?” “地方官治政,监察官监察,而不是地方官伏低做小,监察官反而亲民。” “哦……恐怕这其中还是有很多可谈之处?” “对,对!” 石星对邹元标也很欣赏,知道此人虽然有迂腐不堪的一面,但也并不是一根筋的书呆子,并且,私心不算太重,不象有一些清流,说是为生民请命,其实只是私心作祟罢了。 先应两声,石星又道:“等得闲了,我们慢慢再细谈,尔瞻,你可以随时来我居处,我们可以秉烛夜谈。” “是,老前辈既然这般说,学生一定经常拜访。” 至此石星无话,他已经加尚书,少保,身份比起这边的六七品最多五品的中下层官员超过太多,一顶四人抬的绿呢轿子早就等着,如果是一般的尚书大员,身边肯定要跟着十几仪从方才够味道,这京城官员不准用仪仗,但并没有规定多少家人长随伴当,可石星身边只有两个老仆和一个中年管家,三个人一并站在轿子边上,这就算是仪从了。 这一次返京,石星并没有先取家小来,只带着这几个仆人跟着,在京里的住宅已经由惟功代为找了一个三进的小院,地方格局都不大,也没有摆上奢华家俱,当然,暗中是用别人的名义,否则就太容易被人诟病。 石星对这个安排很满意,现在朝廷因为百官富裕,很少在这等事上用心,在成化之前,尚书一级的大臣一般是由皇帝赐给宅邸居住,致仕离京后宅邸收回,另作他用。 这种淳朴风俗早就不再,位至尚书,阁老的,有几个是买不起宅院的? 他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将来离任之后,仍然要将宅邸奉还,他在家中时,蒙惟功赠送一注三千两的银子,几年时间,惟功没再送什么东西来,只有零零散散加起来不到百两的辽东土物,石星坦然受之,也托人带了几十两的土物还赠过去,除此之外,就凭当年的积累,买了百十亩田,凭着自己为官的优免,力役田赋都很浅,叫人佃着种了,一家老小不愁吃穿,在石星看来,也尽够了。 上轿之时,石星也是踌躇满志,环顾左右,心中暗道:“此番,要一展心胸中的抱负,好生为国家做一些事情才是!” 看到石星的模样,吕绅拉住卢洪春的袖口,笑道:“东泉公的模样,你看到没有?” 吕绅和卢洪春是最早被惟功笼络住的人,吕绅已经要升员外郎,卢洪春可能放到某地当按察佥事,兼分巡道,这是御史升迁的固定道路,再升便是从四品参议,然后便可以想着左右参政,或按察使,或布政使,最终到巡抚了。 他们的升迁,不快不慢,十分稳当,但也没有人为难,这当然是有惟功这样的强力后援在身后帮助,不论是给当道大佬的贽敬,给该管衙门的打点,或是在吏部文选司中的关节,都是由人打点的现成,他们只在家等着升官就是。 这一套,也是惟功养士的心得,这些是“士”,士就要有士的样子,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凭白低了几个档次下去,不值当。 他要收的人,都是拿的出手,缓急可用的人才,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下贱货色。 要是真凭钱来买,就是如晋党那样,栽培人从秀才举人时就开始,不过那是水磨功夫,没几十年功夫下不来,惟功是等不得了。 现在这样的做法就已经不错,最少,“张党”对清流和有志于革新的中下层官员来说,诱惑力并不小,惟功的形象也远远超过普通的勋贵武臣,最叫上下称许的反而不是他的那些战功和武力值爆表的形象,而是在京师主持清理大工的政务经过。 只要在京为官超过三年的,无不怀念惟功提督清理大工时的京城情形。 乞丐流民大为减少,而且不是硬性的撵走,只是妥善安顿,地面干净,治安极佳,整个城市精神面貌和卫生治安都叫人十分满意,这两年下来,又恢复旧况。 没有比较,就没有怀念,在这种风潮之下,惟功这个少国公在主持具体政务工程上的能力,当然也就无人质疑,他的形象,当然就是扶摇直上了。 这其中,可能也是有辽阳军情司的功效,卢洪春等人,自然就是不知道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心愿 “少国公真是算无遗策。” 卢洪春生性耿直,有什么说什么,当即便道:“以皇上现在这性子,还好少国公设法请许阁老将东泉公转到工部,再用海漕之议绊着他,不使东泉公分心,不然的话,怕是三个月后就得去职了。” 现在万历几乎隔几天就下手诏给户部要银子。 有某御史的说法便是:生育皇子有索,谒陵有索,挑选寿宫有索,衍生皇女有索,宫中赏赐有索,赏赐随驾护卫人员有索,太后和皇帝生辰有索,皇弟之国就藩有索,皇妹出嫁有索,预建陵寝有索,而且,是大索而特索。 皇帝刚二十出头,已经派出人员挑选寿宫地址所在,并且开始囤积大木寿材,大工所费当然是天文数字,帝王的山陵没有几百万两是办不下来的,现在一次要几十万当然还只是一个开始,只是用银子的一个名目而已,但任何户部官员,在陵寝大工这件事上不仅不能反对,甚至拨给银两时还不能迟疑,否则的话,一个“大不敬”很轻松便是扣在脑袋上头,以石星的性格当户部尚书绝不是好选择,恐怕就算不抗旨也是得违心做事,心情肯定压抑的很,也不会长久干下去。 根据张党中在户部的郎中孙丕扬的计算,去年根据会计录,内廷超支是五十四万两,今年估计一百万也打不住,很可能要超支二百万两以上。 户部尚书的难当,可想而知! “不过少国公将海漕一事抛出来,东泉公怕也要乱蜂蛰头啊。” “那是国政大事,不是得罪皇上,少国公还是看的很清楚的。” “这些事他看的清楚又如何?”吕绅其实是很圆融而不圆滑的性格,做事也有章法,所以惟功对他比别人器重的多,当然他也得到不少内幕消息,当下摊手道:“现在国公之位都可能保不住哩。” “哼。”卢洪春冷哼道:“那位掌锦衣卫,飞扬跋扈,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你看吧,将来此人的下场,不会比纪纲高明什么。” “嗯,就是不知道我们那位少国公,这几年究竟能不能返京了。” “我看少国公安心发展经营辽阳,亦是对的。” “但国之大政,终在中枢。不回中枢,无以影响全局,吾辈跟随少国公,就是他所曲划的大政变革,难道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么?” “唉,你这话对了,不回中枢,终究无以影响全局啊。” “我辈之中,也缺乏一个张江陵般的人物,否则我倒是能理解少国公的布局。他掌地方军镇,军权日盛,财力充裕,再有当日张江陵般的人扶持,十几年后,国家大政渐次掌握还是有一些把握的,现在么,我亦不知道少国公是什么想法。” “从这近十年来的曲线来看,少国公行事从来有自己的理由,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 谈话至此算是结束,刘士忠和郭维贤等人已经在前方催促了,他们的轿子或是车马都停在寺外,石星已经启行,他们也要早早赶上去才是。 …… …… 视线转回辽阳的话,可以发觉,整个城市变的更加宏伟和精致了。 城中的各项大工已经全部完成,道路全部铺设一新,多处大建筑,包括大祠堂和大本堂在内全部修筑完成……辽阳的大本堂和广宁的不同,这个大本堂是惟功以追绍上古之风提议修筑的,自上次生员风波之后,虽然辽阳镇大占上风,将一干生员和官绅势力打的落花流水……当时是没有动武,只是展现肌肉,把跑出来出头的巡抚给吓的不敢出头,然后辽镇势力亦不敢随便介入……文的武的后盾都消失了,底下的事还不好办? 当场就抓了几十个生员和士绅,后来又按名册抓人,前前后后一共抓了三百多人,甄别清楚后,该关的关,该去工地干苦役的便送去干苦役,不少官绅地主被铲除了影响力和仅存的实力,一些大宗族被打的粉碎,这件事过后,辽阳为核心,四周以牛庄驿和沈阳为界,在辽阳掌握的地盘之内,除了宽甸还有一些旧卫所和官绅的残余势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异已势力留存了。 这么一来,事情的进展就顺利极了。 按鱼鳞图册整个辽中和辽南的土地有过千万亩之多,在此之前只有不到一半被归于屯堡体系之中,自上次的事件之后,大量民户也加入屯堡,原本的地主再三降租也很难招到佃户……佃户们也不傻,现在是降租了,但那是被屯堡逼迫才被迫降下来,几年之后可能还涨上来,于其如此,还不如到屯堡去吃一口安生饭呢。 辽阳镇展现出来的实力是明摆着的,有这样的实力,朝廷都无可奈何,只要张惟功愿意,二十年总兵也当的下来……这年头,真有二十年太平日子富足日子可过就成了,还想那么远干什么?屯堡的数字呈爆炸式的增加,年后二月过后,官绅们眼看田地要荒芜,草长的比麦苗要高了,只能一个个投降。 所有的庄园全部归在辽阳镇的屯田司之下了,就算一时没有建堡重新归划,地也是可以先由屯田司来统一打理,辽中和辽南超过四十万人的丁口被纳入屯堡之下,这几乎就是整个辽中和辽南丁口的全部人数了。 整个辽东都司,辽西辽中辽东辽南,四路加起来丁口应在一百五十万左右,整个人口应是六百万到七百万之间,以当时辽东都司的地盘来说仍然是地广人稀,惟功和辽阳镇掌握了近四成的丁口,而且掌握的程度远非辽镇可比,双方力量的对比,已经从辽镇绝对强势到双雄对峙,而对惟功和局中人来说,其实辽阳的实力,已经远在辽镇之上,只是这话不必说出去,而且不是辽阳镇的高层中人,也绝不会相信就是了。 …… …… “大人,可以出发了。” 惟功穿着灰色的作训服,身边是罗二虎等人跟随,这一次没有任何参随一同随行,总务处的唐胖子和参随室的人问起行程都是碰了一鼻子的灰,没有人知道,这一次惟功出行,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随行人员也很少,只有张用诚和军训司的周晋材和军情司的王国峰一起随行。 这随员名单更叫人猜不出惟功此次出行的目的,如果考察军情司,那么军训司不必随行,看各地训练,军情司又跟着,总之,大家都是一头雾水。 督察局里是宋黑子跟着,其余的督查们各有职司,最近宋黑子跟着多些,也不奇怪。 “好了,大家不必远送。我离开这一段时间,各营营务自理,备案到军令司,由张司正先行处理就是。” 张三畏算是镇里又一股崛起势力的代表人物,他与定辽六卫不少投效的军官已经效力经年,经过忠诚和能力的考验过后迅速冒起,现在执掌军令司,这可是中军部下各司之首,很多大小事情,包括营务政务在内都可以插一手,此次惟功出行,张用诚随行,张三畏身上的责任当然更重了。 见他有些诚惶诚恐的模样,惟功呵呵一笑,抚慰道:“不会有什么要紧大事,真有处断不了的就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 “大人若是能将行迹告诉我等,有什么要紧事随时传骑飞驰禀报便是。” 孙承宗有些不满,不过他的性格不会做直率的表示,只会委婉的劝谏。 “恺阳,这一次是满足我的多年宿愿,近十年来,心中悠悠大事,莫此为甚……我说到这里,你总能理解了吧?” 话至如此,跑出来送行的人们自是不便再加以劝说,各人默默退后,看着惟功一行人,渐渐消息在巷口的另外一端。 惟功快马加鞭,几乎是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情感。 真正了解他的人,此时都会看出来他情绪的波动。 张用诚等人,就是了解他的,但大家没有劝惟功,所有人都有些激动和难以自恃。 出无敌门的时候,周思进,陶希忠,陶安然,佟士禄等人也是各自一身作训服,每个人都难掩脸上的兴奋和激动神情。 “辛苦大家了。” 出城门五六里后,是市集和屯堡之间的断档,官道修的平整结实,两边种植的白杨树已经抽芽,远眺过去,笔直的官道上有一层朦胧的浅绿。 放眼四野,麦苗都长的老高,田垄很深,黑土肥厚,一看就知道,仍然是丰年光景。 辽东这里已经干旱两年,但这个问题对辽阳这里并不算是难题,四处可见的大水车不停的将河水引到田中,大量的深井更足可保障每一块田的用水,只要付出点体力就行了。这个年头不存在地下水深降的问题,哪怕再干旱几十年也一样,没有工业化用水,这点农业用水真的只是毛毛雨。 等众人汇齐,惟功才把眼光从四周收回来,他隐约看到几块棉田,眼看就要到棉花种植的季节,不过一切要等他回来之后再主持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飞驰 官道上还有不少过往的行商和行人,多半都认得惟功,有人远远就躬身行礼,有的是近了才一边大声问安,一边叉手躬身,有一些人跪下行礼,应该是远方来的行商,他们一跪下去,便被不少人给拉了起来。 “俺们总爷不喜欢人跪下,不管是官人还是咱这样的平头百姓,就叉手作揖就行了,对,就是这样。” “总爷也喜欢人家行军礼,不过你得受过三个月的军训,嗯,俺们辽阳的汉子全受过,你这外乡客就叉手作揖吧。” 总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辽阳当地的人,也总是不厌其烦的好为人师,教这些外乡来的汉子怎么学会辽阳的礼仪。 不过众人都明白,惟功等人在这里停留想必有重要公务,所以并没有人敢停下来围观,而是一边行礼,一边便大步离开。 等了一会儿,半个局的猎骑兵们赶了过来。 轻松的小跳步伐,手中精良的短火铳加马刀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脸上都是骄傲和自豪和矜持混杂的神采,更是典型的猎骑兵们的脸部表情……早就有人总结过了,重甲骑兵们是目中无人,而龙骑兵们是单纯的骄傲,骠骑兵们很多时候是狂暴的代言者,只有猎骑兵是这种混杂型的情绪表现,当然是很可能与他们的职业有相当大的关系。 不过今日这些猎骑兵们没有穿他们标配的火红色的军常服,而是每人一身百姓的服饰,这叫这些骑兵们份外的不自在,虽然骑在马上,但每个人都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感觉。 区别正统军人最重要的地方不是精良的武器,而是军纪,队列,服饰,惟功很高兴看到自己的部下已经将这些烙在灵魂深处,眼前的表现,便是如此。 惟功策马上前,温言道:“这一次是我个人的私事,等到了适当的地方我们也会换下衣服,麻烦大家了。” 带队的局百总有一些高兴和自豪,也有一些局促,在马上行了个军礼,大声答道:“大人,这是我们的荣耀!” “好,走吧。” 惟功不愿多说,也是不敢多说,惟恐再说下去会暴露自己情绪的激动之处。事实上,他勒着缰绳的两手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多少天过来了,这件事已经几乎是他心灵深处最重要的事,一想到自己要去做的事,他几乎是**和灵魂都一起在颤抖,在战栗! 此行,就是要去取陶成喾的人头! 惟功深吸口气,感觉有些清洌,有些叫人振奋和提神,北风仍然带有寒意,三月的辽东只是萌发春意,但还远没有到春天的时候,事实上冰雪仍然覆盖着不少的地方,草地仍然枯黄,说不定明天就会突然降温,一场大雪从天而降,突如其来,蛮横霸道。 在这样的土地上,惟功心中的一些东西早就按捺不住,今日之行,实在是已经等的太久太久! “大人,陶成喾上次办砸了差事,周永泰回去后没少给李成梁抱怨,他已经是一错再错,李成梁保着他是因为他当过家丁,可李府家丁多了,哪能这样一直保下去?他搞情报,也是被我们压的抬不起头,广宁城现在我们想怎样就怎样,李家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一来,李成梁甚恶此人,已经将他罢黜,陶成喾害怕留在广宁迟早被我们刺杀,因此决定带几十个老部下到蓟镇老家去养老,此人在辽东二十多年,虽然上一次我们抄了他家一回,此时家资最少还有一二十万,回家当个富家翁养老享福,倒还是不坏的选择。” 众人一边骑,王国峰一边介绍情况。 这等子事,其实已经不必王国峰这个军情司的主管来做了,但眼前这件事,却是王国峰无论如何也不能假手他人的。 众人都没有出声,只是不停的策马赶路,陶成喾出广宁的路线早就被勘察清楚,此人倒现在也没摸清自己一直倒霉的源头,只道是主持军情得罪了辽阳镇,此时自己职务卸下,一心避走,料想对方倒没穷追猛打的理由,所以做事不是怎样隐秘……当然,就算是他要做的隐秘也没有这个本事,无论如何,这一次是准备充分,众人自从当日跟随惟功时起,知道这件事的,无不是心情激荡,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广宁城外。 连同半个局的猎骑兵,此次一共出动不到八十人,陶成喾的旧部跟他离开的也就不到百人,出动这样的强悍力量,当然不是害怕打不过,而是害怕有人逃脱。 这一次的军令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斩尽杀绝! 马蹄声中,很快便过了牛庄驿,然后沿着河套地区一路向北,一路上军堡无数,可以看到,不少骑兵在军堡四周巡逻,堡中军旗飘扬,时不时的传来号角和鼓声,气氛十分紧张。 自上一次入侵之后,很明显,今年北虏必定会有一次大规模的入侵,整个辽镇的气氛都十分紧张,从广宁到沈阳,特别是广宁和开原铁岭等城,几乎是一夕数惊,无数哨骑塘马,日夜不停的奔驰在辽阔的辽东大地上,天气越是和暖,则战争就越是迫在眉睫。 惟功一行,远远绕道过这些军堡,偶然被一些哨骑看到了,还不及禀报上去,这几十骑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所有人都换了寻常布衣,只是带着各色武器,看起来象是一股中等规模的马匪,辽东大地地广人稀,马匪是很常见的东西,在当时条件下根本不可能完全灭绝清剿,道路和信息条件根本无法做到如后世那样绵密成网,就算是在山东,在济宁府一带仍然有大大小小不少的杆子响马,更不要说辽阔的辽东大地了。 见这一股人是做马匪的打扮,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匪之中虽然也有北虏和女真人混杂其中,更多的是汉人,而且对攻州掠县没有兴趣,最多抢掠村落浮财,也不敢胡乱杀人,所以不必太放在心上,由得他们去了。 这一般风驰电掣的赶路,偶见行人商旅也是不管,倒是这些行商看到大队马匪呼啸而过,自己居然能幸免于难,不免感觉庆幸万分,回家之后,嗑头烧香许愿不迭,也是不必多提。 如此急赶,几日之后就已经赶到广宁城外西南角的一处山谷之中。 这里是往锦州宁远和山海关的必经之路之一,军情司早就探听清楚,陶成喾必经此路。 “大家在此休息打尖,不过不能用热食,不能引火烧烤,实在是很遗憾啊。” 惟功和大家一样,将马匹安顿好之后,在山谷深处席地而坐,身下也就铺了一张行军毯子,四周寂寂无声,山壁上有几株小树,顽强的自山石之中探出头来,身底下小草刚刚冒出一缕细芽,整个山谷之中,一张浅绿色的毯子渐次铺陈开来,惟功看看四周,笑道:“风景不坏,我们吃点冷食,在此静候吧。” “大人正好能尝尝我们军需司制出来的罐头。” 周思进跑过来献宝,军需司在大建设中算是最不起眼的一司,开始将作各部门算是军需的下属部门,后来单独成立将作司,军需司失了这一块业务,顿时变的不起眼起来。 不过周思进不愧是惟功一手调教出来的,不曾有半点气沮,相反,尽可能的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多做一些事情。 军人的住宅分配,各种福利待遇的落实,伤亡军人的安顿,抚恤,还有军常服,作训服,皮靴,生牛皮革带等等军需物资的制造和下发,总之军需部门算是各司之中招怨最少的一个部门,不多事,总是如春风化雨一般,静悄悄的润泽于心。 这也是各部门主管的性格,渐渐影响到整个部门,就象中军部和军令部在张用诚的直接管制下,静默无声,效率极高,军训部爆烈如火,参谋司冷静从容,军法司方正无私,在这一点来说,惟功用人,毫无疑问是成功的。 罐头拿了来,就是用铁罐子装上特殊处理过的食物,大家的冷食各式各样,罐头也是花样百出,有肉食,有加了卤汁的鱼干,豆腐干,都是一些容易保存的食品。 “以后每次出征,可能会深入北境数千里之远,有这些东西,可以保障将士们的营养,算是我们军需司在十一年的最大成就。” “十一年才开头,这就最大成就了?”惟功对周思进笑道:“我倒是期待你们能做的更好。” “我们努力。” 周思进的回答和他的性格一样,平淡无奇,不过蕴藏着极大的力量。 “大人,”周晋材插话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够真正出兵,狠狠的将北虏打服?先收拾朵颜三部,再收拾插汉,再一路向北扫过去,一直到恢复奴儿干都司全部故地为止!到那时,大人一定要允我带一营兵,甚至给我带个骑兵千总部就成了,那些鞑子连女真人都不如,就是野性未驯的野人,我怀疑一个千总部就能荡平整个北境,到时候,若我能一直勒马于奴儿干都司旧地尽头,岂不快哉?那时,才是人生最快意之时,亦是丈夫功业于顶点之峰啊。” 第六百一十三章 收货 奴儿干都司的疆域和版图实在是太大了,除了到吉林和黑龙江区域是中国后来掌握的国土之外,大半地方是后来的俄罗斯的疆域范围之中,广袤的地域之中生活着大大小小的原始部落,往北越远,野蛮的程度越高,沿着黑龙江和几条大江河居住的部落还比较开化,拥有简单的原始文明,也掌握了火和固定建筑,更多的部落生活的地方是在密林和草泽之中,有一些部落甚至还保持着生食的习惯,追逐鹿群,生食鹿肉,纯粹的渔猎生存,不象女真人,虽然在大明眼中女真各部落都是野蛮人,其实建州和海西女真已经定居下来,并且已经是半农耕半渔猎民族,已经是十分开化了。 在更北方,所谓的野人女真,鄂伦春,索伦,这些部落,才是真正的野蛮人。 惟功的愿望,是沿着太祖年间设下的驿站军堡递铺,一路北上,一直到恢复原本的故地。 往西北,则要收拾掉俺答汗的势力,一直到贝加尔湖成为内湖为止。 这样的大好疆域之中,拥有的资源是难以想象的丰厚,森林,水,还有石油,当然最重要的是土地。 如果不是中国几次文明的倒退和国力的衰弱,这一大片土地原本就该是中国的。 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不知道使中国耗光了多少国力,死伤了多少人命,流出了多少血汗,这土地就该是中国的。 “等出征奴儿干都司时,我会为诸君壮行的。” 惟功没有直接答应周晋材的请求,只是轻轻答了这么一句。 得到这样的回答,周晋材似乎也满意了,他启开自己眼前的牛肉罐头,开始大口大口的食用起来。 在众人吃东西的时候,王国峰在远处爬上了山坡,他在使用望远镜,开始不停的眺望着远方。这一次的任务,非比寻常,绝不可以出任何的意外。 …… …… 在广宁的西门附近,一家不起眼的骡马大店迎来了一小队风尘仆仆的客人。 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是布满了灰尘和草叶等杂物,衣服都已经染的看不清楚原色是什么颜色了,一行五六人,身上的大小包裹倒是不少,开骡马店和店里的人都是老江湖了,一眼看过去就瞧的出来,马背上全部是各色毛皮,狐狸的,黄羊的,獐子的,还有鹿皮也有,加在一起,总有小一千张。 “老客发财。”店里的大伙计是有眼色的,一下子就迎了上去,赶紧招呼,吩咐人打热水来,拿毛巾来,然后上热茶,给这些辛苦之极的客人洗涮一下身上的泥土,洗净灰尘,减轻一些长途跋涉的疲劳。 为首的客商头领居然是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青年,看样子就是二十五六岁,不过从眼中的精芒和举止从容的动作来看,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走惯了草原的老手,店里的人当然不敢怠慢,给马喂豆料,拿涮子涮洗,同时吩咐人准备酒菜。 骡马大店原本就是做这样的营生,吃饭喂马投宿一条龙服务,和旅舍酒楼区分开来,这些伙计都是做惯了的熟手,不一会功夫,就将那些马服侍的舒舒服服,一杯杯香茶也端了过来,那几个远道来的客人每人呷了一口,脸上露出舒服惬意的神色出来。 “老客辛苦了,这一趟怕是走了不短日子吧?” “嗯,走了两个月,沿西边走,没敢走太远。” “那些牧人还好,遇着不讲理的贵人,怕是也危险。” “莫法子,总得讨口饭吃。” “是是,老客说的是。” 大伙计用眼馋的眼光又看了几眼这些皮货,光是一匹马上背着的过百张鹿皮,以前是几钱银子就一张,最多一两左右,现在已经涨到二两一张,还经常有价无货。鹿皮在北方卖的寻常,不过听说在倭国卖的极好,整船的鹿皮送过去,一张不剩下全部在最短时间出脱,所以现在这是紧俏货,捆扎在马背上,就象是背着一驼驼的银子。 这大伙计常在广宁城外,见的皮货贩子多了,这些贩子好的时候贩卖皮货,不好了就抽刀当马匪也不是不行,所以再眼馋,也不敢有什么非份的心思出来。 最近这几年,因为辽阳那边收的皮货大为增加,皮货出售途径不再是只往京师一条路,各地皮货的价格都有上涨……说起来京城皮货一年好几十万张,大的女真部落一次就交易几万张,但整个中国当时可是有最少一亿以上的人口,辽东这里人口不足千万,不代表中国真实的人口水平,到了山东,河南,全是人口密集区域,南方的江南一地,人烟稠密,地方富裕,文教昌盛,自经济中心由唐宋之际开始南移之后,中国的中心已经在南方,北京这种靠漕运撑起来的百万人口大都市,消费能力主要是靠官吏太监和军官阶层,论起真正的消费能力来,江南的苏州常州松江三府怕是就能抵的过直隶山西加起来还要多的多,加上浙江和两湖,皮毛生意一直不停的行销南方和西南,除了广州福建不大需要这东西外,别的省份,几乎已经都在省城和重要府城开设了顺字行的分店。 当然,现在的分店多半规模不大,不能和南直隶的相比。 没有地头蛇当靠山,很多分店只是挂个牌子,雇佣几个当地商人和几十个伙计接货发货,一旦风声不对,撤摊走人是很方便的事情。 这样一来,皮货价格一直不停的在上涨,一直到涨到一个合理的空间之前是不会停止长涨的势头。 在强大的物流之下,以前只有少数人和中产以上家庭才能享受的豪奢物品,渐渐走入中产和中产偏下的家庭,一年收入十几两银子的,花二两银子买一件兔皮袄子也是能咬咬牙的事,一年收入在数十两以上的,花五两十两买件貂皮衣服,亦是成为一种时尚的风气。 现在的皮货市场,距离饱合还有天差地远的距离,毕竟中产之家在大明最少有数百万家,一年的毛皮,可远远没有数百万张这么多。 李青不露声色的和大伙计闲聊着,一边喝着茶,感受着暖融融的暖意。 辽东四月初的天气还真谈不上暖和,但是和草原上比又如何? 一冬天在草原上活动,不是辛苦,是在玩命! 餐风露宿都是小事,有时候骑马在山脊梁上,一眼看过去看不到边,全部是冰雪覆盖的大地,漫说草原,找到一颗有绿意的植物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他们装扮成皮货贩子,一直深入北境,其中经历过多少次生死博杀当然不必说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不停的追亡逐北,餐风饮雪,有时候十几天见不着人一个和动物,放眼看去四野寂寂,只有一片洁白或枯黄,有时候几天遇不着一个海子,虽然有干粮,但就是没有水喝,没办法就只能喝坐骑的尿,那股子感觉就别提了。 现在越过义州卫,回到广宁这里,虽然论繁华程度现在的广宁不及辽阳十分之一,但放眼看去,四周人烟稠密,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口中还有茶叶清香,恍惚间,竟是有重回人世之感。 “老客,要用什么菜?” “不要荤的,有什么素菜,一道不拉全上来。” “是勒,您稍等片刻,马上就上菜。” “酒也要,打十几角来,喝完算钱。” “是是,我们有上好的烧酒,一齐送上来。” 在草原几个月,除了偶尔煮块茶砖解腻味,平时吃的就是水煮羊肉或是吃的马nai子和奶酪等物,这么久时间,楞是没吃过青菜,只有上个月时才开始发现有野菲菜和口磨等物,捡了起来用汤锅煮了解馋,此时谁还要叫荤菜吃?就是要点上素菜,好好解解身上的油腻才是正办。 一道道菜很快送上来,李青等人也甩开腮帮子猛吃,各人筷落如雨,不停的挟菜,吃光了好几碟菜蔬之后,这才放慢速度,边饮边吃,不再象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了。 他们这样子当然很扎眼,不过在场的人笑笑就罢了,没有人真的当一回事去惊叹奇怪……往北边去的皮货商十有九个都是这样,长久在长城沿线和鞑子打交道,风险大,也辛苦,回来之后多半就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并不奇怪。 李青倒了一大杯酒,夹着一段藕块,下口之后,再喝一口酒,感觉眼泪都要涌上来。 此行他收获极大,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摸了个底儿掉。 北虏和女真人不大一样,打仗的时候凶悍无比,被他们掠过去的汉民也就是奴隶,对这些跑过来的汉商却又是十分真诚客气,提防之心很小,除了不遇上甲骑和那些贵族之外,在普通的牧民中间来回穿梭倒没有那么多惊险,几个月下来,李青掌握的情报已经是极多,配合这两年来军情司其余的情报渠道,大明北边众多的北虏部落情形已经几乎被查的清清楚楚,剩下来的无非就是什么时候动手,不过这种层面的战略决定非李青所能打听的,对他来说,剩下的事就是继续将情报工作细化,或是转移战场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路见 “李大哥,好久不见了。” 李青沉思的时候,一个高大身影横跨过来,大刺刺坐在李青对面。 在这张桌子的东西两侧还坐着两个人,此时下意识的就去抽刀。 “不必。” 李青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微微摇头……对面是一个黑大个儿,脸黑的几乎要看不清楚五官是什么模样,神采气质是大大咧咧,对什么事都漫不在意的模样,身上是一袭破袄子,没一件值钱的物什,腰间一柄破刀,也没有刀鞘,就这么插在腰间……这样打扮的,多半是青皮无赖,要么就是大户人家的护院,而且是混的不好的那种,但凡混的好一些,也不会穿这么一身出来晃悠。 “郭黑子,你们督查室的人怎么满世界乱晃?” 李青压低声音,悄悄质问,郭宇咧嘴一笑,也轻声答道:“广宁这里有要紧差事,军情司信的过的人手都派来了,人不够,从我们督查室抽人,原说派老朱过来,他在京城受了点苦,人生了一场小病,现在休养,可不就是我被派过来了。” 督查室日益壮大,人人都知道这是侍从室的小军情司,负责监察和侦探的方向不是对外,而是对内,不论是哪个司或哪一个营,都是在监察范围之内。 对这个神秘部门大家的态度当然是敬而远之,就象对军法司和廉政司一样,大家都有点见到蛇的感觉,特别是督查局的人,全部选取的精明强干,人物出众的干练人才加入其中,日益壮大,对这个部门,实在是有些叫人忌惮了。 李青的感觉倒是还好,他是惟功身边的亲卫出身,并不在意所谓的亲疏远近,他知道以惟功的性格,要想往上,只有拿功绩来见赏,别的全是假的,不要以为离的近便可心为所欲为,岂不知大人对自己的身边人,约束反而是更严。 有这一层见识,李青当然不大介意郭宇的身份,况且上一次广宁城中,朱尚骏和郭宇与李青三人配合的十分愉快,大家算是有了不小的交情,隔了这么久相见,彼此间感觉十分亲近,没有丝毫的忌惮。 “什么大事,要不要我们配合?”李青十分警觉,立刻便问。 他四周的手下都是精中选精的行动组的人,个个精于技击和远射,不论弓箭还是火铳都很精通,人数不多,真动起手来,怕是能搅的广宁城中大乱。 “和李家没关系。” 郭宇又是一笑,悄声答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盯着,看着人离开,地方不变的话,我把身上带着的信鸽放出去,就算完成任务。” “军鸽已经投入使用了?” “这一次我的任务就是有试用军鸽这一块啊。” “甚好,那我们等着吧。” 李青没有再问下去,他的职业操守约束着自己,只是看向郭宇身上的一个小小背囊时,眼神中才透出隐约可见的兴奋感。 如何最快速的传信,在辽阳镇一直是一个上下研究的课题。 随着官道修葺一新,塘马速度已经是极快,三十里一个驿站也是运作了几百年,是经过早年大能研究过的最佳距离,人马不停奔驰,如果是最高等级的急件可以换人加换马,几百里路,风驰电卷一般跑下来,从中左所到辽阳好几百里路,一天时间准到。 但就算这样,有时候还是嫌慢。 况且如果出征打仗的话,比如从宽甸往青龙山一脉山峦起伏,宽甸一带到处都是山谷,虽然有道路通行,想畅行无阻还是太难了些。 往北,河流众多,象吉林在此时还是蛮荒之地,是女真人在江口打鱼的地方。 这些地方一旦兴军,军鸽的作用远远大过战马,只要一施一放,数百里乃至千里之远的前方消息,仍然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送回来,因此辽阳镇上下,都十分重视军鸽的饲养培育,现在看来,是到了要收官的时候了。 就此无话,众人还是吃吃喝喝,郭宇虽是不饿,为了掩饰,也叫了一角酒和一碟蚕豆,慢慢就着下酒。 这么呆了小半个时辰,城门处突然一阵喧闹,竟似有堵住了的迹象。 后来从翁城中跑出来一小队兵,帮着守城门的一起吆喝,赶开过往人群,将城门和外头的官道都让了出来。 接着就看到几辆马车出来,大箱上头摞着小箱子,沉甸甸的,将车轮都压的快要变形。 广宁这里原本有顺字行和行里的车马,人员往来变的十分便利,货物也是发运及时,一般官员调任,离任,行李比较百姓多出很多,又有安全方面的考虑,当然是首选顺字行来托运。顺字行还有保单,预先说定价值,万一被劫了或是丢失,照保单赔付,有这个经营政策,托运的人真是每天都得排队才成。 在江南,也是这般做法,那边商业发达,货物多且昂贵,这种保单政策,实在是大得江南商人和士绅官员们的欢心。 当然,投了保的,运费最少得加三五成上去,不过,能托运的人,肯定其货物价值远远大过这一点保费,当然还是乐意之至,对顺字行来说,利润大有增加,无非是填几张保单的事……以顺字行之人脉和伙计们的武备,真正丢失货物的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也算是稀罕事了。 马车先出,接着就是护卫的马队,都是彪悍之极的汉子,多半穿着便服,但衣服下头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底下还穿着甲。 庶民不得藏有铁甲,在大明这是死规矩,不知道多少大人物倒在这个规定上头,赫赫有名的大太监刘谨就是其中一个,人说刘太监贪污,成化爷根本不在乎,付诸一笑。天下是自己个的,家奴从中捞上几个,算什么大事?不过,等上报刘太监家里抄出来铠甲兵器时,皇帝脸色就变了,说了句:刁奴该死。 刘谨因此吃了一剐,京城之中,藏有甲胃,管你无心也是有心,管你是太监还是勋贵,都是死定了。 这主要是英宗年间曹吉祥父子为祸,率鞑官骑兵攻击宫门,火烧宫城大门,差一点就攻入大内,一旦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打那之后,京城勋贵品官之家,不准养壮丁,藏有兵器甲胃更是犯大忌的事情了。 不过,眼前这些骑士显然不大在意,只要不在京中,藏有铁甲也没有太大的妨碍。 在出城的时候,他们左顾右盼,不停的打量四周的情形,看到李青几人时,加意扫了几眼,没看出异常之后,才又继续前行。 郭宇几乎是背对着这群人,待这近百人的队伍和五六辆马车走空之后,他才在背上用手拍了拍,一只信鸽钻了出来,扑腾着翅膀飞向半空,很快便消失在天际。 “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青眼中难掩激动神采,他强压着嗓门,低声道:“这是陶成喾,我想大人就在前方不远处吧。” “非你我所能知。”郭宇收了嬉笑神色,正色道:“没有命令,绝不能去。” “我知道了。” 李青看着不远处渐渐平息的烟尘,几乎是勉强自己镇定了下来。他看向远方,突然将酒碗一举,先撒了一半在地上,再自己一饮而尽,低声道:“愿大人大仇得报!” “愿大人大仇得报!”郭宇眼角泛起泪光,这个粗直汉子,虽然跟随惟功没有李青那么久,但已经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将惟功视为一生可追随的人,惟功的仇,他当然感同身受。当下有样学样,也是将酒碗洒了一半,再一饮而尽。 两人放下碗,想着陶成喾不久之后将死于惟功刀下,不觉满心畅快,竟是一起大笑起来。 …… …… “来了。” 接了信鸽,王国峰亲看了情报,神色不变,但手微有颤抖。 “嗯,不慌,”惟功看看众人,笑道:“他走不脱了。” “辛苦布局,隐忍数年,更是心心念念近十年,属下是替大人高兴。” “是,大家准备吧。” 一声令下,众人无不听从,小小山坳,大军隐藏是办不到的,但不到百人藏起行迹来,太轻松不过了。 …… 陶成喾策马骑在马车前头。 他一脸的晦气色,从收拾行李时就是这样,一直到出城了,还是这样的晦气脸。 跟着他的弟兄们也没有好脸色,大家跟着陶成喾最少也近十年,现在落了个没下场。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别人的家丁和亲兵,就算将主死了,也会传给下一任,不会给别人,而别的将领也绝不会要……太晦气。 不论是背主还是主人死了,这样的晦气星二五仔都是要不得的,要了,自己也会大有干碍。 所以,给人当亲兵和家丁的,主人倒霉,他们也必定倒霉到底,这也是家丁亲兵拼命护着主将的原因,哪怕是在战场上丢命,护得将主逃走了,自己家小遗族好歹还有个照顾,要是将主死了,那么他们只能当孤魂野鬼,一家老小穷苦不堪,因为当家丁的人,除了当兵打仗,任事不会,原主一死,无人肯收录,真正是惨过战死沙场。 这也是家丁忠勇,将领格外信任包容的原因所在。 大家齿唇相依,我死了,你亦倒霉,真正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现在这一串蚂蚱和陶成喾一起倒霉,就算有一些加到百户千总,或是试百户,总旗官,小旗官的有武官身份的,这会子也得老老实实的和陶成喾一起走,这是真正的晦气,大家情绪不高,理所当然。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不解 陶成喾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打万历八年之后,这几年来他真是诸事不顺,打仗好活轮不着,办事事事不顺,所有的小辫子自以为做的隐秘,其实不停的被人拿在手里当把柄。 那个梅国桢,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了,每个月都有弹章弹劾他,一个巡按御史这么咬着,就算是陶成喾是白壁无暇的正人君子都顶不住,更不要说他确实是一身的毛病。 这样屡次弹劾下来,加上陶成喾办砸了好几件事,最终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广宁也呆不得,只能回原籍了。 众人这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在广宁,有不少人还在广宁买了地和宅子,现在说不得也只能变卖,陶成喾更是一脑门的官司,他的老宅被人抄过,父母家人死于非命,现在想想人生真是无趣,前途真是一片灰暗,一点儿亮光也见不着了。 “老子天天烧香拜神,为什么就这么倒霉?” 在走进山坳的那一刻,陶成喾还是这样想着。 “不对,有埋伏!” 陶成喾的部下,不乏打老了仗的好手。 这边辽阳军人刚有动静,立时就有人发觉。 也不需要等命令,立刻便取了弓下来,引弓,搭箭,瞄准,射出。 一气呵成,几乎是眨眼功夫,“崩崩”之声连续响起,陶成喾的部下,最少一下子射出十几支箭来。 这样的反应速度和精准的射术实在不凡,如果是一般的敌手,这一通箭雨压制,足可争取足够的时间,纵不能冲出,亦可从容退走。 可惜今日陶成喾和他的老部下们遇着的是惟功和猎骑兵! 猎骑兵们早就分成好几股,每人手持火铳早就引而待发,待敌人全部进入山谷之后,站起瞄准,虽然陶成喾和他的部下们反应迅捷,猎骑兵们的动作却也不慢。 随着弓弦声响起的同时,砰砰的火铳击发声,亦是紧随而起。 一个是临机反应,一个是早就有所准备,两者差异就显示出来了。 陶部弓箭,几乎全部落空,只有几支落在人身上,相隔较远,仓促间亦难瞄准要害,几乎没有妨碍。 可火铳打过去就是大大不同,火光喷射之中,铅丸激射向前,高速旋转,第一轮齐射,顿时就打翻了十几个。 “点子硬啊。”一个家丁策马到陶成喾身边,大叫道:“不是寻常马匪,大人,咱们撤吧。” 陶成喾如何不知道这不是寻常马匪?对面的猎骑兵虽着普通衣饰,但站位讲究,分段射击,井然有序,而且,火铳打的极准,寻常马匪,未必一群中能有一支鸟铳,哪里能寻的出这么多支来? “张惟功!”他只有阴沉着脸,咬牙切齿迸出这个名字来。 只是他委实想不通透,自己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个煞星,怎么就事事同自己过不去? “回撤,大车别管了!” 大车上有他的几个刚纳的姨太太,指望多娶姬妾,多多怀上几个,给陶家留下香火,还有他这二十年来戎马生涯的赏赐官俸和变卖土地所得,当然,更多的就是抢掠来的民财,和北虏私下走私生意的暴利所得,这些财货,装了好几车,此时心如刀绞,亦是顾不得了。 可是就这么一点功夫,想回撤亦是不可能了。 惟功等人,从山坳深处赶到入口,惟功一袭布袍,站在谷口处,冷眼看着狂冲而至的陶成喾等人。 他手中持当日吴惟贤赠给的金雕弓,引弓而射,几乎箭无虚发,他的弓精心调校过,大力而准,使用的箭矢也是破甲锥,每引弓而射,必中一人,中者必中胸前要害,透胸而过,立仆倒地,纵不立死,亦拖延不了几息功夫。 如此神射,顿时断了陶成喾和部下冲口而出的念想! 张用诚和周晋材,周思进,陶希忠,佟士禄,每个人都是手中持弓,众人分列在惟功两翼,引弓而射,亦是势大力沉,几乎箭无虚发。 罗二虎等人却是没有射箭,每人都是一柄腰刀,此时抽刀出来,等候时机。 何和礼和额亦都几人也都选在护卫之中,此时看到惟功引弓而射的模样,两人感觉十分敬畏的同时也是十分振奋,这一次的差事,不宜太多普通的镇兵参加,他们因为女真身份反而能加入其中,也有被信用的兴奋之感。 “杀,一个不留!” “杀!” 此次亲卫跟随不多,只有十来个人,不过此时陶部剩下也不多,猎骑兵已经打了好几轮,一边打,一边从山坳四周压迫过来,打的陶部望风而窜,不少人连弓箭也丢了,完全没有老行伍的样子。 另外就是惟功等人神射,连续射了几轮,最少也获得了和猎骑兵差不多的战果,陶部虽然还剩下四五十人,不过已经都在抱头鼠窜,完全没有列阵而战的样子了。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刀光闪烁,罗二虎和额亦都等人都是如出柙猛虎一般,几乎没有一合之敌。 每次劈刀,众人都是怒目大吼,出尽全力。 刀法准,稳,狠,快捷若雷电。 陶部虽然也全部是家丁亲兵,久于战阵,但辽镇实力在马上骑战,这种近身博斗,又是被打蒙了的前提之下,只有被砍的份了。 刀光闪烁之下,血光不停迸溅,哀声四起,刀砍在铠甲上的划刺声,剁到骨头的钝响,人的痛苦叫喊和垂死的呻吟,种种声响,不一而足,但时间也并不很久,一刻钟功夫,百多人的陶部被杀的只剩下不到十人,被围在一个小圈子里,数十猎骑兵和罗二虎等人或是端着枪,或是拿着马刀,将人赶在一处,惟功等人,收了弓箭,亦是赶了过来。 陶成喾头发散乱,眼神十分狂热,如同一头被人赶到陷阱之中的野猪,野性犹存,却实在是明显的困兽犹斗了。 “张惟功,我他娘的怎么着你了?”陶成喾看到惟功,不觉破口大骂:“李平胡这厮和我一起主持针对你们,他比我阴狠的多,怎么你不对付他,专门对我?” 李平胡这人,阴狠狡诈,胆大包天,很多针对辽阳镇的军情行动,只要是他主持,一定会杀伤多少人命。 越是这样,虽然成效不大,却给了李成梁“勇于任事”的感觉,陶成喾一着失,步步失,虽然努力挣扎,也遇事争先,怎奈有时李平胡还能偶然得手,他却是步步蹉跌,几乎就没有机会翻盘。 这会子已经被免职,成为萧然离去的平民百姓,文官免职,除非是剥夺功名,就如宋人追夺出身以来文字,那样才是正经的百姓,否则的话,在乡闲居,清闲之余,更兼富贵,地方行政,随时可出手干涉,在家乡居,一样有势力,甚至做事比在朝为官时还要方便。 武职官回乡,情形就是大为不同,没有人会理会一个乡居武官,哪怕是做到副总兵也一样,强如戚继光者,回乡之后,访客寥寥,现任武官不理,乡居文官不爱,寂寞孤独,使戚帅乡居没有两年,就郁郁而终。 这就是大明武将的悲哀,亦是无可奈何之处。 陶成喾总料想自己已经落到如此地步,已经倒霉到无以复加,惟功这样的大人物总不该赶尽杀绝才是。一个是实授驻防总兵,未来国公,佩印将军,一个是落职标下副将,拔了毛的鸡而已,两者天差地远,当初陶成喾只是为李成梁办事,有什么梁子,总归落在李成梁头上才是。 “今日前来,是为了万历二年春的事。” “万历二年?” 陶成喾眼神中露出迷茫之色,他想了半天,亦是不得要领,惟功面露冷笑,心知当日小村里被屠的那些人,在陶成喾这样的辽镇老兵痞眼中根本不算什么……这些年来,辽镇有据可查的杀良冒功就有好几次,有时候连中枢都十分震动,可惜辽镇等于半独立王国,在别的军镇总兵免不了要落职的大事,在辽镇这里却是根本无法过问。 “万历二年,边境有警,辽镇总兵李成梁率部驰援蓟镇,你当时还是一个游击,在一个离长城不远的小山村,听说有北虏游骑过来袭击,你率自己的亲兵和家丁赶赴村落,最终只看到一具北虏的尸首,后来你为了多报功劳,屠尽全村,最终得了不到三十具可用的首级,因为剃了头发,编成辫发,勉强可用,其余的不可用的妇孺老人,你叫人挖了一个大坑,悉数填埋了。” 随着惟功的话语,不仅陶成喾面无人色,在他身边的十来个家丁也是浑身战抖起来。 惟功说话之前,他们还抱着自己可能脱身的想法,到了此时,他们已经知道这是寻仇,万历二年的事,他们跟随陶成喾久了,当然也是参与其事,今日之事,绝无善了可能。 人的求生之念十分强大,在这种时候,这些人还在左右顾盼,希望能找到一条逃生之路,可惜,看来看去,越看之下,就越是绝望。 “我说你身份高贵,是国公后裔,怎么就咬着我不放,看来你是当日那小村中什么人的孽种?奇怪,怎么叫你攀上国公家了?” 陶成喾自忖必死,言语反是嚣张无礼起来。 “我知道你武艺过人,给你一次机会。”惟功没有急着杀人,反而是猫儿戏鼠一样,脚尖一点,一柄铁矛飞到陶成喾胸前,对方下意识的手一伸,长矛已经在手。 “你打败我,甚至杀了我,都能脱身,我的命令,无人敢抗,来,动手吧。” 第六百一十六章 复仇 听着惟功的话,陶成喾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惟功的射术他亲眼见了,武功也是名传一时。 当年在京师时,惟功就被人称为京师第一高手,陶成喾当时就拿此事取笑过。京营全是废物,居然叫一个娃娃得成大名。 他已经当兵吃饷二十多年,虽然不是三十多岁最当打的年纪,此时精力亦未衰疲。 两手握住铁矛,陶成喾两腿自然分开,左腿前,右腿后,两臂微张成圆,双目射出电芒,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人便已经沉浸下去,四周所有他物,视若无睹。 “这家伙是个好手。” 周晋材是惟功部下武学天赋最好的一个,当年在惟功不在时就负责带着众人练武,此时更是辽阳镇总训练官,数万人的体能和格斗技击都由他来负责,眼光当然精准的很。 张用诚道:“大人不会有失吧?” “自然不会。”周晋材笃定道:“大人的武艺已经大成,圆融贯通,无迹可寻,姓陶的,死定了。” 说话间,两人仍然相峙不动。 陶成喾汗如雨下,不停的在原地转圈,转动之时,穿着长靴的脚深踩入地,每转一圈,他的体能就消耗一层。 惟功却是很轻松的站着,他手中是一柄戚刀,厚背狭长,刀锋锋锐,可刺可斩,是戚继光仿倭刀制出来的精品,其实辽阳的刀已经是质量在戚刀之上,不论是用炭还是焦煤,去杂质的程度都比戚刀强,质量上,比戚刀抓的更严。现在辽阳的刀已经被称为“辽刀”,质量和名声,远在戚刀之上,只是每年对外出售数量极少,为了今日之事不被暴露,惟功等人出行时,就用的戚刀,没有用本镇的制式佩刀。 他的站姿,轻松写意,肩膀微微崩紧,两眼也是紧盯着陶成喾不放,只是与不停消耗体力的陶成喾不同,惟功的体能蓄积保存的很好,并没有无谓的浪费。 这种气机之间的较量,外人不明所以,如果离的远了,感觉象是在看猴戏一样。 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不停的流汗,转圈,手中铁矛不敢递出去。 一个二十不到的青年却是渊渟岳峙,潇洒自若,手中长刀斜举在胸前,气机外放,竟是使得对手格外紧张。 “杀!” 陶成喾等不下去了,再转下去,不等他动手就得脱力脱水而死。 他暴喝一声,两眼圆睁,眼角迸裂开来,几乎是与暴喝同时,两行血水都流了下来。两腿同时发力,两足几乎深深插入土中,接着又随着他的动作而暴起! 两臂由圆而直,几乎所有人都听到骨头的咔哒一声震响! 同时作出这样的动作和身体反应,可想而知,这一刺是多么迅速,多么大力! 高级武将,虽不是武侠小说里那样飞檐走壁,身有内力,摘花飞叶便可伤人。但数十年除了战事之外就是不停的打熬自己的筋骨和力气,训练自己的招式……象辽东镇这样的纯以骑兵将领率家丁做战模式的军镇,将领的武力值至关重要,没有相当的武力,便没有办法率部征战厮杀在前,军功自然也没有办法到手,所以平时的训练关系自己的性命和军功,每一个将领都是一样,除了父辈余荫之外,能位至高位的,绝对都不是等闲之辈。 陶成喾这一刺,带起劲风,掠动之时,犹如飞燕剪影,不论是力道,速度,都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惟功没有躲闪退让,亦没有揉身向前……这是以刀破枪的惯常做法。 他只是同时发力,整个人亦是爆发,深吸口气,整个人似乎又变的长大了一些。 挥刀,击矛! “当!” 惟功后发却是先至,最少在旁人眼中,明明这一矛如电光火石,挟天地之威席卷向前,而惟功却是轻描淡写式的一刀,却是正中矛头! 锵然一声,长矛被荡向一边,陶成喾两手酸软,又是当啷一声,铁矛落地。 惟功没有等待,弓步上前,一刀臂下! 陶成喾心胆俱裂,下意识举起两臂来挡。 明知挡不住,但刀光过来,恐怕所有人的选择都是一样。 这一次,是刀砍入骨的钝响! 两臂齐断,鲜血喷洒,陶成喾倒在地上,目光呆滞,脸色灰败,两臂被斩断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 “一招就败了……老子一招就败了,行伍二十年,杀人数百,强敌无算,就这样一招就败了……” 陶成喾对自己的所有自信,尽扫无余。 在李家效力这二十年里,他早早跟着李成梁,是最早的一批家丁之一,打女真人,出击草原千里捣巢,屡败北虏,斩首之中虽然不少杀良冒功的,但真正杀败的强敌也有数百之多,具体的数字,他都不记得了。 若非如此,他亦当不得标下副将的位子,无法成为一堡乃至一卫的守备将领。 若非如此,他又岂能有自信与惟功交手? 可惜,一开始他便败了。 在惟功那里,他没有发觉破绽不说,还被惟功强烈的气机影响到了心神,先凭白消耗了大量精神和气力,然后仓促出手,看似骇人,其实就是强弩之末,惟功一招,便将他致残重伤。 陶成喾没有惨嚎,杀人数百,行伍二十年,虽然明知必死,而且已经重伤,犹自很强悍的恶狠狠的盯视着惟功,想叫他出声求饶或是惨叫,似乎亦不大可能。 “架起来。” 木柱早就准备好了,陶希忠和佟士禄亲自动手,将一根粗大的木柱立了起来。 同时周晋材和周思进两人又将陶成喾架起来,放在木柱上,张用诚拿来半臂长的铁钉,周晋材动手,砰砰连声,砸进陶成喾的残臂和大腿及肩膀之上。 七八颗铁钉砸进去,整个人居然被固然在木柱之上了。 陶成喾痛的几欲晕过去,张用诚却是将一颗百年老山参塞到他口中,人参已经切开,充足的药力使得陶成喾立刻精神一振。 四周的十来个陶成喾的家丁看的面色惨然,这明摆着是要叫陶成喾多受几个时辰的活罪,有那心思动的快的,将手中刀一横,用力一勒,顿时血如泉涌,大动脉一破,就是在几百年后也救不回,更不要说这个时候。 更多的人则选择拼命,向前冲了上来。 结果当然是不用多说,罗二虎额亦都等人不是吃素的,还有猎骑兵打下手,刀光剑影闪了一下,这十来人便是伏尸于地了。 “能不能,给个痛快?” 陶成喾一脸的苦涩,已经做不出太多的表情。 不远处马车上有他们的家眷,猎骑兵们赶了过去,远远开枪,将大车上的人逐个打死,将车上的金银细软搬了下来。 有几个军情司的人开始带人打扫战场,将铅丸都捡了起来,打在车上的也不放过。 这里所有的痕迹,等会连尸体一起,一焚了之,不留任何破绽。 看到这样的情形,陶成喾还是很“淡定”,实在是他已经做不出更多的表情。 “你那日将我村落里从小长大的伙计一枪挑起时,我就想着今日已经多时了。”惟功没有说什么,长刀一掠,陶成喾的两只脚又是斩了下来。 陶成喾吐了口血,又是道:“看在李帅的份上……” 惟功面无表情,又是一刀。 “你是勋贵,是总兵,不能不顾朝廷法度……” 这一次惟功呵呵一笑,反手一刀,将巴掌大的一块肉片又削了下来。 他在这里大削活人,四周的人各干各的差事,额亦都与何和礼几个反是没事,只能站在一边和张用诚等人一起欣赏。 “都说俺们女真人野蛮不开化,野性难驯,我看我们总爷大人实在也是……” “少废话。”何和礼瞪了额亦都一眼,轻声骂道:“这是在复仇。” “呃,我只是想说,”额亦都道:“我对我们大人佩服到骨子里了。” “我亦是一样。” 两个女真青年一起点了点头,倒是有点默契于心的感觉。 如果说他们在加入之初还有什么别的异样心思的话,此时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在惟功这样的手段之下,还有亲身感受到辽阳镇的实力之后,再有什么小心思,那是纯粹和自己的性命加族人的性命过不去,而各人以前还一直以为惟功虽然样样都好,就是性子有点仁柔,比如生员闹事的事情,搁女真头人就杀的人头滚滚就是……谁都会说话,人头是不会说话的,人头只会顺着砍下它的人的意思说话,栋鄂部和一些沿宽甸到鸭绿江的女真部族在这两年里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辽阳镇的力量,特科总队和骠骑兵猎骑兵龙骑兵轮流在宽甸六堡外的地方练兵,杀的女真人人头滚滚,不停的报上去已经有过千级之多,现在除了几个大部落外,敢和辽阳镇挺腰子说话的部落头人已经是一个也找不着了,栋鄂部的建州女真领袖部落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但实力没有丝毫增强。 什么事情都是被辽阳镇包办了,包括与各部的接洽等等,栋鄂部并没有增加人力和实质的地盘,对女真部落,使用加控制,这才是惟功要做的。 最少,在宽甸对面的这些部落来说,这是一个不会更改的政策。 两个女真人窃窃私语的时候,惟功手起刀落,陶成喾又不停的说了若干个理由,毫无用处,一块又一块的肉被削了下来,饶是他坚强无比,此时也痛的惨嚎起来。 惨叫声加上强烈的血腥味道萦绕在惟功眼前和鼻间,他变的更加专注,这是复仇的味道和感觉,他要慢慢享受。 第六百一十七章 壮志 “等一下……”陶成喾又被割了一刀,终于又想起一个理由,艰难道:“我,我曾经深入不毛,斩杀北虏,纵有不少杀良,真正的北虏也杀了不少,也救回不少汉人百姓,我于国有功……饶我,给我一个痛快……” 这个理由,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惟功会接受,说完之后,又是将眼闭了起来。 “好。”惟功竟是收了刀,脸上终于露出动容之色。 想了一想,答道:“你的话是事实,念你于国有功,给你一个痛快。” 陶成喾睁开眼,紧紧盯着惟功,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道:“多谢。若再活一次,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辽镇之中,你不是独一个,再活一次到辽镇,你还是一样的活法。” 惟功相信是什么样的土壤结什么果子,辽镇那种体系将领就得不停的要追逐军功和扩大自己的家丁队伍,掠夺民财,包括李成梁自己也是一样。 这样的体系之下,出陶成喾一点不奇怪,不出才是奇怪。 事实上现在的九边辽镇就是军纪最坏的一个,也是最松散的一个。比起艰苦又守军纪还能打仗的秦军,辽镇兵马差远了。 几十年后,辽镇成为硕果仅存的大军镇,军纪之差,仍然是天下第一。 体制问题,改不好的。 他横刀过去,刀光掠过,将陶成喾的喉咙处割开。 鲜血喷洒出来,溅了不少在他的脸上,惟功也并没有躲开。 在他身边,宋黑子早就痛哭出声,身子也软了下去,整个人都趴伏在了地上。 惟功没有哭,看着陶成喾和众多的尸体,半响过后,才点了点头,吩咐道:“赶紧善后……有没有弟兄受伤?” 这样的仗,无论如何不该死人,所以惟功问有没有伤者。 “六个人被箭射中,三人受刀伤,已经清创上药包扎好了,不妨事的。” 也就是辽阳镇这样的医疗体系敢说金创伤“不妨事”,别的军镇,伤兵能活下来完全靠自己的运气,所谓“撞大运”,撞下来就活,撞不下来,就死。 一行人离开山谷,军情司的人主持善后,马匹在狭窄的道路上渐次铺排开来,犹如一只蜿蜒向前的长蛇。 张用诚等人,簇拥在惟功身边,见惟功一直不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王国峰试探着道:“属下祝大人大仇得报,有朝一日,再斩了张惟贤,替先国公报仇。” “先国公不止是张惟贤一个人的事,”惟功在马上起伏着,思潮也似乎起伏不定,他思索着道:“先国公遭遇暗害,主要还是针对我,思来想去,是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不够震慑群小的原故。” “大人,”张用诚道:“上次生员一事,我们展示力量,效果极佳。自此之后,是不是改弦更张,经常显示力量,以使蓟镇,宣府,大同各镇,对顺字行有区别对待,京师之中,也会感觉到我们的力量。” “最好是北征蒙古,建不世功业。” “一次斩首千级,我相信不难办到,老陶,你们参谋司怎么看?” “现在以我们的力量,纯粹追求斩首已经是很容易的事情了……我想大人志不在此吧。” “是不在此。”惟功道:“两个层面,第一,先叫辽镇顶上,耗**们的力量,叫朝野明白,辽镇根本外强中干。” “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人叫魏允贞去做了。” 王国峰道:“魏某不是张四维的人?” 张用诚笑道:“这厮其实谁的人也不算,算孔方兄的人。” 京中大有一些官员被收买,这件事不归军情司来管,是中军部和参随室协力进行,所以张用诚这么一说,众人才明白过来。 周晋材黑着脸啐一口,骂道:“以前只当这些老爷们是天上人,现在看来,真真是龌龊不堪,好叫人瞧不起。” “也有好官。” “对,”惟功笑道:“不可一概而论。魏允贞的奏折稿底我看了,有一句话说的很好:何以于北虏斩首之众而生齿日减?这话,我没有教他,他自己想出来的,算是了不起。这一句话一传开来,辽镇冒功讳过之事,会被朝廷看出来,我们的目标就成了一半。第二层,是完全打服北虏,把他们打趴下,打服,打的从此看到我们就害怕,提起来就胆寒,承认他们不如我们……你们要知道,鞑子也有自己的那一套,他也有自己的自尊,什么成吉思汗,征服天下,这是他们的根,我们虽然灭了北元,但那只是他们四大汗国之一,而且,灭的还不彻底。太祖和太宗年间,还有宣宗年间,大将军冯胜,蓝玉,先后征伐残元势力,一次最多俘虏十几万人,但那是残元势力,北虏分成若干部落,鞑靼和瓦刺先后兴起,现在受抚的顺义王,便是鞑靼之后,插汗,不过是当年北虏势大时的牧奴出身罢了。朵颜三卫现在势大,亦是北虏盛时辽东的小部,我太宗皇帝五次北征,几乎没有追着北虏的主力,我大明王师深入,他便远走高飞,若无主力,小股边军又不是他大股的对手。二百年以下,北虏越打反是越强,多次入我境内,今日受抚的顺义王,曾经两次攻到京城城下,这样的受抚,其心思最多是觉得与大明互市得利比抢掠方便,加上年老不欲多事,其子黄台吉,昆都,多与插汉各部联络,阳为招抚,阴为图谋不轨。我们此时出击,最多斩首多一些,却不能根除此患。非得我掌握全辽,甚至更大的力量时,出尽全力,一举铲除北虏所有部落,将草原纳入囊中,彻底解决我汉家千年之下,一直遭遇的草原之害!” 这样的雄心壮志,令得身边的人们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似乎是在史书之中,金戈铁马的过往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身处于那一段段书墨写成的历史之中。 仿佛是感觉到了众人的想法,惟功微笑道:“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几十年后,整个大明和华夏的历史,绝对是我们来书写,诸君,努力吧。” “是,大人!” 所有人都振起一股昂扬之气,昂首挺胸,大声回答着。 …… …… 一转眼,已经是万历十一年秋。 这半年多来,朝廷南边有大征伐,到夏中才平服下去,所费白银在百万以上,粮食布匹等军需物资也在百万以上,耗费不少,但收效不多,毕竟叛乱者没有得到惩罚,几乎毫发无损的退回缅甸,朝廷亦不为已甚,草草收兵了事了。 这样的结果,实际上是纵容了一些野心家的野心滋长,但朝廷亦毫无办法……缅甸原本就是大明云南布政使司的治下,不过在太宗之后,国力日减削弱,后来明军征调大军攻安南,更是深陷泥沼之中,缅甸,当时叫八百宣慰司趁机自立,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云南疆域,其实是远远小于故元,不过,论起实际的控制来说,又远远强于蒙元了。 最少,因为黔国公沐府的存在,云贵两地,这二百年来的向心力还是足够,朝廷在西南边境也有过几次征伐,多发生在英宗和宪宗年前后,自那之后,太平无事,这一次缅甸入侵,算是一个警钟,奈何警醒的人并不多。 各地水患的遗患还没有尽消,尤其以准扬一带为甚。 万历十年的大水实在太过惨痛,淮扬带苏松一带,直接死于水患的便有数万人之多,而苏松受灾又较轻一些,加上地方富裕,赈灾得力,算是已经恢复元气。 淮扬地方,虽然盐商富,官府富,民间却较苏松差的远了,到万历十一年,盐窝产量还没有到受水前一半,民间仍然饿殍满地,不少饥民没有办法,举家到苏松一带寻工做活,背井离乡,不免要遭人白眼了。 “娘,好动身了,我去了。” “好的,路上要小心。” 江阴县属常州府治下,与无锡等县一样,都是十分富裕繁华的所在。 顾廷义住的镇子与无锡紧紧相连,往江阴县城反比无锡县城要远一些,眼看是交秋税的时间到了,他清早起身,将六百多斤四石多新收的谷子装了车,预备推到无锡县城去贩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家六亩多地,每亩该收的正赋原该十分有限,加起来才应该几十斤重,以前实物纳粮时也就是一斗粮交上去就完事了。 他家的地是祖传下来的,原本有十来亩多,祖上交赋,最多交一斗半,交完了事,最多是衙差收粮的时候,伸脚踢那么一下,把斛上的尖顶踢下来,洒下来的当然归这些衙差所有,大家均分,不足之处,由交租人自己补上。 如果上控,要打板子,要问话,搞不好要坐监狱,倾家荡产不在话下,所以没有民和官斗的道理,哪怕是“不入流”的小衙差帮闲。 百年之下,规矩也变了,现在改交粮为交银,说是把力役徭差都折了银,顾家剩下这六亩地也是十分不容易,祖上有变故的,有疾病的,无非是卖地,十几亩地,剩下正好一半。改折之后,日渐困难,好在只要没有大的灾害,比如水涝,家里也没有人得重病的话,日子能顶的过去。 第六百一十八章 底层 顾廷义家的田赋力役,改了之后每亩就得两钱银子,加起来要税一两二钱的赋税,原说是这包括一切,皇恩浩荡,一条鞭法之后,大家一次过,交了之后再无其它的说法。 可今年春上,县父母下了堂谕,说是要修沿江土堤,每亩摊派二分,这又上去一钱多赋税。 到夏天,说是要修学官,又加上两分。 再又是加派徭役银子,县里的门子轿子各样力役不足,这一次出银一分。 再又有修县里城墙,这一次出银三分。 县里几个驿站用度不足,草束不够,出银两分。 县里大仓颓坏,要修,出银两分。 这一晃到了交秋税的时候,历次加派,每亩附加的杂税,已经快与正税齐平。 这还算是幸运,一亩两季收粮折银总有三两,加起来该有小二十两的收入,如果手头真有这笔银子,交税也不算困难,可明显不止此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除了这些,这年前还有不少要银子的地方,村里私学每家要出钱,附近的几个庙、观要添香油钱……这钱不敢省,否则招了和尚道士的怨,出口说你几句,还要做人不要,真的得罪了真武大帝,菩萨,佛祖,到时怎处? 一年到头,收成最少还得留下最少三成来吃,这肯定不够,一家五六口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总得挑些野菜,弄些鱼,虾,蟹来补充营养,好在这江南地方,水产物产丰富,总比西北,辽东那些地方要强的多。 这些开销,多半要现银,乡间地方,哪有那么多银子?铜钱也不够!乡里流通的,最好使的肯定还是铜钱,一斤猪肉算你几分银子,这几分银子怎么剪?再好的夹剪也不好将这银子剪的这般碎了,所以还是铜钱最便宜,铜钱越来越少,钱价也越来越贵,平时能用的铜钱也是不多,银子就是更少。 说来也是奇怪,自隆庆年间开海后,江南地方因此而得益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家发了大财,就算是普通人家,每日织些布,养些蚕来吐丝,也是赚的多出不少。 可银子就是越用越少,物价倒是一日贵过一日,普通人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好过多少,就是那些大海商,银子整船整船的赚来,他们才是真正得益之人。 当然,更得益的是那些坐地拿好处的官员,海商也好,开丝厂的丝商也罢,所有商人都需讨好的就是官员,当然包括在乡的士绅,官员得到好处,白银或是藏起来,或是买地,最终的财富流向便是如此。 后人总说此时是大明的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其实根本不是,在这样的模式之下,只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而富者的财富又不会拿出来扩大再生产,因为掌握最终财富的是皇帝,宗室,勋贵,太监,官绅,这些阶层,恰恰又是最藐视商人阶层,他们怎么可能成为大商人的真正代言人,商人又怎么能不依附这些势力,为自己发声? 没有真正的商会,商会没有武装,就绝谈不上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 顾廷义这样的普通黔首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大道理,对他来说,他是顾家这个小家庭顶门立户的男子,他今年二十五岁,妻子二十二岁,两人有个儿子小宝已经五岁,还有一个弟弟顾廷秀今年十七,妹妹廷云十三,弟弟已经到娶妻的年纪,家里却无甚银两,只有十几石谷子和一些首饰之类,好在没有欠债,家里屋子也修的好,再过一两年,咬咬牙借十几两银子的债,将弟弟的媳妇讨回来,也就对的起已故的父亲和在堂的老母了。 此番去无锡卖粮,就是兄弟两人同行,廷秀喜欢舞刀弄枪,曾经差点入了打行,算是乡里恶少年之一,常州苏州南京一带,这种无赖少年极多,重诺轻死,颇有汉吏中轻侠少年的感觉,当然,更多的是拿钱办事,只要有钱,卖命也不是不可以,死法不一,或杀人,或自杀,银子多了,要多少条命就有多少。 顾廷秀差点也成了这样的人,好在悬崖勒马,没有继续和那些坊间恶少厮混下去,现在也在家老老实实的种田,只是不是很能吃辛苦,偶有怨言,就算这样,顾廷义也感觉放心的多了……要是弟弟真成那样的无赖少年,他将来怎么对祖宗交代! 兄弟二人推着独轮小车往河边走,江南河水支流甚多,条条相通,只要推上几里路到一个小码头,将粮食搬运上船,直接就可以从水路到无锡城角下,再推车进城,比一路从旱路过去要省力的多了。 “廷义,廷秀,上城啊?” 兄弟二人轮流换推,四百多斤的重量不算重,但亦不轻,乡间小道,中间低两边高,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推小车还真是技术活和力气活。 正在行走之时,前方不远处有人骑着毛驴经过,看到兄弟二人,用力勒住那驴子,一边手拉缰绳,一边打起招呼。 “是廷恩哥,你也上城?” “是啊,上城。”叫顾廷恩的是同族族兄,也是本乡的甲首,三十来岁年纪,身形胖大,脸也圆圆的,留着几缕短须,两眼之中毫无神采,还有一个过早的酒糟鼻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酒鬼。 顾廷义兄弟都是短褐打扮,顾廷恩骑在毛驴身上,戴一顶**一统帽,身上宝蓝直缀,手中的马鞭还镶嵌银丝,一看就是贵人打扮了。 “好嘛,”顾廷恩看着廷义兄弟,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道:“读书相公也做这样的粗活,我这族兄真看着心疼啊。” 这是明显的嘲讽之语,顾廷秀听着大怒,差点暴跳起来。 当年在无锡族学之中,顾廷义少而聪慧,读书一目十行而过目不忘,远超普通的学子,而顾廷恩入学早了好多年,比起顾廷义差的老远,经常被拎出来当反而教材。 这当然是求学时期的小事情,可顾廷恩记在心里,顾廷义因为家贫失学之后,只要遇着了,便会拿出来嘲讽,好在,只是口角上占些便宜,倒也没有大的干碍。 “廷恩哥上城是去做什么?你现在当了总甲,每日倒忙起来了。” “上城还不是去当差?二少爷请了两个月假,从京里到无锡来了,听说要大会常州和苏州南京的名士,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都忙起来了……过来的名士都是有举业的人,最少也得是秀才相公的身份,举人,进士,都很不少,还有乡居的大老官也来了很多,这般忙法,我能不去帮衬?” “那是,廷恩哥你有眼力,手脚快,嘴下也来得,用来待客怕是好的。” 顾廷恩脸上尴尬之色一闪,他们顾家在无锡是大族,开枝散叶,宗族各处都有,现在大宗有事,他们这些有些身份的当然巴结着去帮忙,不过以他的身份连个童生都不是,斯文一脉巴结不上,还想去待客?客人都是戴方巾或是穿道袍的有功名的名士,他这样的算什么牌名上的,也敢上前? 这一阵子,就在厨房当提调,每日指挥几十人做菜饭,忙的身上全是油烟,前两日忙里偷闲回来歇息喘口气,又得巴巴跑去,十分辛苦。 不过这也是他自己自愿的,他能当这个总甲,还当的很顺,岂不就是有顾家这块金字招牌?大爷和三爷在家没有功名,二爷却是在京城当京官,说起来比州县父母还要神气几分,又是个有名的名士,来往的全是有身份的人,这样的家族不去巴结,难道真的和眼前这顾廷义兄弟一样,推着小车去城里卖谷子? 那真真是笑话了! 上头随便一句话他就能当总甲,自己家二十来亩地一文钱的赋税也不必纳,什么力役劳作还能提调到他家头上?不仅他家,还有他兄弟家,岳父家,大大小小七八户人家,都是他顾总甲庇护着,赋税减半,力役全免。 要是他能到县城当马快壮三班的衙役头目,当个真正的“经制衙役”,恐怕赋税全免,一年捞个几百两都不在话下。 这还是他们这些当差的好处,要是“吏”,也就县衙门里六房的正经的经制吏员,这些吏都是世袭,奉承和欺哄上面,威压下头,家家都富的流油。 再往上,才是官员和士绅。 这是一层层的金字塔,和顾总甲差不多的还有秀才相公们,只要能曲意奉承,眼头灵活一些,日子都过的不差。 最下层的便是顾廷义兄弟这样的纯粹的平头百姓,什么关系亦是没有,真正的冤大头! 顾廷恩想着这些事时,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当然最终还是扬眉吐气,得意洋洋。 其实前年还不是这样光景,自从张四维和申时行上台之后,号称要为国家“养元气”结果便是故态重生! 前日已经有人痛陈利害到:今天下财赋,东南居其半。杭、湖、嘉、兴、苏、松、常、镇又居东南之六分。而弊在科派无别,隐漏多端……武进总书金某,欺隐六百余亩,洒派各户,已则隐食其糈,而令一县穷民代之……总书一介小吏,尚且如此,况论其它! 第六百一十九章 选址 “对了,中秋时总要赛一回龙舟,廷义,廷秀,你家要么出一个人,要么就得拿银子出来,我虽照顾自己族兄弟,也不好做的过了,人家最少一家五分银子,你们拿两分银子就是了,要么就十来个大钱拿出来,也好代些小菜饭,修补船只器物,这些银子总是要的!” 赛龙舟也是民间喜好的活动,和元宵舞弄龙灯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 这上头花钱,亦无甚可说,而且顾廷恩确实照顾了,当下顾廷义只得答应下来。 不一会功夫便到了河边,顾廷义兄弟将车弄上船,船资十五文,兄弟二人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不过也不妨事,坐船的除了少数人,多半都是去卖粮,大家都是回程时再将钱补上便可以了。 只有顾廷恩炫耀也似的抛出一串钱出来,扔在船上,啪啪连声,显见有二十几个。 “多余的拿去喝茶。” “这怎好?只有多谢总甲了。” “些许小事罢了。” 自此无话,一艘渡船,连雨蓬都没有,平常时能坐十几二十人,现在因为好几人都推着车,只坐了七八个人,倒装了半船的粮车,好在顺风顺水,两个时辰不到,近午时分,赶到无锡城角水关之下。 众人推了粮车上来,顾总甲自顾挥鞭打着毛驴去了,顾廷义和廷秀兄弟也推着车上来,一路往城里去。 这阵子城中外人确实不少,而且颇多骑马或坐着小轿的有功名的老爷,他们多半还有三五个长随伴当,或是书僮模样的小厮跟着,身上背着笔墨纸砚和食盒,一看就知道是风雅之士。 顾廷义推的额角见汗,到城中丁字大街前时,停下车来擦汗。 看着过往的秀才相公生员老爷们,他的脸上露出黯然之色。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起来。 “阿哥,也不一定。”顾廷义看出兄长的情绪不佳,当年顾廷义学问不差,如果读下去童生可以轻松到手,如果中了秀才,一家的景况就会大大的不同。 可惜顾家没有那种家底敢搏下去,宗学也就不要学费,纸张要的,笔墨钱要的,还要带饭,供养个青年男子不事生产,只消耗不产出,普通家庭不到万一是不敢做这样的拼搏之举。 “怎么不一定?” “松江宋家的子弟,谁不羡慕?还有南京的李家子弟,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 “经商是贱役啊。” “得了吧。”顾廷秀撇嘴道:“常州府,苏州府,哪一个大老官没有买海船和丝厂的股子,大哥你的话我就赞同。” 顾廷义一时无语,他这样的读过书的百姓,天生对读书相公和举人进士出身的老爷们有敬慕之心,可现实和书本上的完全不一样,大家嘴里说的是道德,心里想的是生意,举目江南,真正保持传统的耕读传家习俗的读书世家,真的是百中无一。 确实也是诱惑难当,几十年前,世家还多半只是经营土地和读书举业,几十年下来,随便卖些货合股出海,一船丝出去,半船银子回来,纵十家八家合伙,十年八年的就能攒出几千亩地的身家出来,这样的大诱惑,谁受的了? 各种泰西来的奢侈品,南洋来的种种奢华奇巧之物,倭人的宝刀,珍宝,哪一样不是价值不菲?奇巧的小花园,整套的花梨和紫檀木家具,哪一样不是价值万金?没有银子,何谈奢华二字? “宋家与李家,怕也比不得我们顾家啊。” “戚,人家也有举业成就做官的子弟,只是不象我们这位二爷,广交江南名士,拿家族的银子散漫使去的做法罢了。” “你这话说的倒也是了,不过,一个大家族,到底还是要有进士底子,不然的话,招人上眼之后,就难保富贵了。” 对长兄的话,顾廷秀也表示赞同,事实上江南的商人世家肯定也有族学,而且肯定会投以重金,一个大家族,没有几个当官的或是当官的姻亲,家财还真不容易保住……知县随便借个什么官司,就能叫你家资几十万的世家破家,所以如宋家和李家那样的大商人世家,族中子弟中举的颇多,进士好歹也得有几个撑门面的。 只是这样家族出身的官员,很难中到高位,也很难获得较大的名声,仕途一般都是寻常,一般都是在三甲进士,任职是地方上州县迁转,甚至三任知县,九年不得考转升迁的那种,最多到知州或府同,便可以告老还乡了。 “算了,我们是什么身份,哪里有资格管这样的事?”说了半天,顾廷义回过力气来,笑道:“咱们赶紧卖了粮回去是正经,家里好大的窟窿等着填。” 算算帐光是赋税就好几两银子,还有各项杂派也不少,推出来的这五石多粮,按正常的市价是五钱一石,算算能卖三两左右,好歹先把紧急的窟窿填了再说。 只是这粮一卖,家里过冬的粮肯定不足,只能想办法再赚一些,秋天时多用野菜什么的顶上,过冬时和春荒才熬的过去。 “好,走了!” 顾廷秀心里自有打算,不过现在对自己大哥说还是为时尚早,所以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大大咧咧的推起粮车,与乃兄一起往粮行所在的丁字南街赶过去。 顾家的二爷,当然指的顾宪成。 他请假两个月回来探亲,他是闲不住的人,也不是久能在任的苦干和实干家,张居正那样离家十九年不回一次的事,对顾宪成来说实在是碍难办到。 这一次回家,顾宪成大洒名帖,南京和苏松常一带的有名的官绅名士,实在是被他请了不少,这无锡城中,来来往往几乎全部是有功名的名士和随员,堪称江南盛事。 事实上也就是顾宪成有这样的能量,一般的世家子弟就算是中了进士,最多是与本城的名流和少数的外城知交同年往来,想如顾宪成这样一呼百应,几乎没有可能。 顾宪成的解元和京官身份都不算什么……他现在只是六品,而且还不是翰林,也不是在御史里行,京官之中,最重科、道、詹、翰,最贵翰林,开府詹事,升侍讲侍读,再主持科考,再转京卿,侍郎,再入内阁,这是终南捷径,起步就比人家快的多。 中在二甲以上,十几年入阁的官员极多,在地方的三甲进士,说不定刚刚三任知县考满,转为府同知,而他的一甲二甲同年,此时已经是尚书或是阁老了。 顾宪成只是六部中的主事,升官绝不会很快,他的被重视的原因,便是在他的交游。 **星,邹元标,加上李三才等在中枢的实力官员,又都在盛壮青年,彼此隐隐有结党之势,又多以江南籍贯为主,顾宪成本人确实也是超级牛的饱学名士,这一回乡,一号召,自然是从者云集,连常州知府也惊动了,特意从府城赶来,也参加了几次诗会宴会,这样的雅事如果地方官没参加或被拒之门外,这“文教”两字功劳,可是自己个放弃的,怨不得别人了。 “大哥,地方是最要紧的,我们还只是有这个打算,距离真正做起来,最少还有好些年的光景呢。所以,不要着急,从容选址,将风水布局……” “说起来叫人头疼哉?”顾家老大听着乃弟的啰嗦,不禁叫起头疼来。 顾家兄弟几个,在风景绝佳的太湖边上,顾宪成与高攀龙,安希范等人一并游览,同时,也是有一个重要的目标。 “大兄,实在难寻么?” “难!你这么多要求,不能离城远,亦不能太近,还要风景好,要风水佳,那么依山傍水最好,现在哪里容易找到这么大的地方?你要知道,我们无锡现在有钱人多的是,城外靠山有湖的地方,多半叫人圈了地,要么已经修了园,要么正在修,或是放在那里预备着。我们要用,就得花重金去买……我弄不明白,你现在官当的好好的,怎地弄起讲学之事来?难道你要辞官或是请假家居一段时间?” 大明官员,说苦极苦,一年到头,法定假期十几天,真要勤劳奉公,当官十几年也回不得家。 说闲也极闲,政治风向不和,政敌强大,或是体弱多病,或是不欲辛苦,说请假便能请假,半年一年随意,甚至在家闲居几年养望,只要自己得手的同党上台了,一样可以扶摇直上。当年的严嵩就是一个例子,诸如此类的人,多的是。 如果顾宪成真的有意讲学,请个病假在家泡个几年根本不会有人管他,声名起来了,有同党在朝中一举荐,召还回京,仍然可以升官。 这也算是一个升官的办法,只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关系的,这一招是玩不得的。 要讲学,当然要有讲学的所在地方,今日一大群人出来,包括高攀龙和安希范这样已经跟着顾宪成学习和交流的青年名士在内,就是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来讲学。这,也是顾宪成这一回返乡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六百二十章 压价 “我倒有个主张,”顾允成是顾家三兄弟最小的一个,论学问却直追顾宪成,相差不多。此时他道:“龟山书院,也就是以前东林书院怎么样?以前二泉先生倡仪修复,但当时国力不强,富者不多,所以无人附从,此事罢议。今有我等倡仪,无锡富户亦多,倡明文教,大家力所乐从的事情,我想,应该可以修复。” “妙,大妙!” 顾宪成两眼一亮,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大哥选的几处地方不看了,我们回府,明早去看东林书院,如何?” 众人当然没有异议,东林书院还是北宋时赫赫有名的理学大师“二程”兄弟在无锡讲学时修筑出来的,地方大,风景好,风水当然也没有问题,而且最妙的就是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都是正经的理学门徒,与现在流行的王氏心学是死对头,他们的治学主张就是尊经重道,高扬气节,“复兴”正学,并且要“卫时救道”,可以说,今日人数虽不多,却是代表一个很重要的学术流派,并且,也是一个极有势力和实力的流派。 虽然顾宪成等人还并没有家居讲学的打算,但私下会议时,彼此都认为这是迟早的事情。 在朝,要上疏规劝天子,暗中经营势力,帮扶正人,黜退小人,所以未来都要往吏部经营,这是必然之势。 在野,就要宏扬理学,光大正道,这也是顾宪成等人的夙愿。 说定了此事,众人心情颇佳,离顾宅不远,索性不坐车也不上轿子,安步当车,走回去。 天气很好,秋天时江南虽不及北京那样有香山胜景,但亦有不少可观之处,特别是无锡一带士大夫的林园颇多,在城外走着,时不时能看到一个景致格局颇佳的林园,以顾宪成等人的身份,足可入内观看,不过众人无心于此,走马观花,一看而罢。 “今年秋闱在即,不知道今科比上一科如何了。” “万历八年有我们叔时兄,还有邹尔瞻,当然是一时名榜,这一科怕不能比。” 顾宪成摇头笑道:“我们这一科有张懋修,张敬修兄弟,一个在一榜第一,一个位在二甲,足为本榜之羞。余者除尔瞻兄之外,皆泛泛之辈,不是弟瞧不起这些同年,实在是庸庸碌碌的多啊!” 万历八年这一榜确实是如他所说,出色的不多,众人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时沉寂下来。 转眼之间,到得城中丁字南街。 这里距离顾府不远,粮行众多,顾家也有粮行在此,众人原欲绕行,不过顾宪成当头先走,旁人也只得跟上去。 走不多远,便听到吵闹声,众人听了几句,似乎是在争粮价的事,各个饱学之士都是摇头,顾宪成笑道:“寒家说起来是诗书世家,也争这些绳头小利,叫大家取笑了。” “不读书就是这般,所以才说要教化。” “嗯,吾辈先将公议写成帖子,分赠城中各大佬,再鼓动那起子富户,这等文教之士,这些措大最容易出钱。” “呵呵,他们也要假扮斯文一脉么?” “附庸风雅嘛。” “哈哈哈,说的是。” 众名士没有在意,继续前行,这边的小小吵闹在他们看来无足挂齿,百姓挂心的什么粮价,争那几文小钱,实在有辱清听,他们要负责的是未来朝廷风气走向,正道人心,教化万民,眼前这点子事情,实在是难以叫他们停下自己的脚步了。 “你们这样做事也是太黑了。”说话的是顾廷秀,他环顾左右,昂然道:“月前还是一石四钱二收粮,现在秋税下来,你们收粮就掉到三钱一石,过冬时准涨到五钱一石,这心也太黑了。都是本家,岂能这样做事?” “若不是看你兄弟是本家,早就叫人打断你们的腿了。”顾家粮行前站了一排大汉,个个都半披着衣服,光着前胸,看起来都是恶形恶状的。 收粮放粮都不是毫无风险的,荒年时,看到米的饥民跟暴民只有一线之隔,去年淮扬大水时,不少人从江北过来逃荒,看到米店粮行,饿的饥肠辘辘的饥民眼还有不绿的?这个时候,一则是要兵丁和城中的大户震住场子,要凶一些,二来是赶紧放赈。 再就是此时突然压低粮价,跑来卖粮食的农民肯定不依,要大吵大闹,甚至是大打出手,震不住,天天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场。 这会子顾廷义兄弟一吵,四周围了不少卖粮的农民,这些大汉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不是看在本家份上,早就动手了。 “二弟,算了。” 顾廷义咬着牙将兄弟拉回来,他心里明白,真打起来,别看围观的农民很多,各人也气的很,但没有什么主心骨……自己兄弟孤身来的,要是有十几二十个本村一起过来的,一声吆喝,还能一起打群架,别的村上的又不同姓,只会看着自己兄弟挨打,绝不会有人帮手。 看到这兄弟俩人退让,顾家粮行前的汉子们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们吃的这碗饭就是要震慑这些卖粮的农民,要是震不住,自己的饭碗也就砸了! “怎么办?” 顾家兄弟两人茫然对视,卖粮的话,连窟窿也补不齐,还得再卖四五石谷子,才能把现在的窟窿补上。 可这样一来,家里的存粮几乎扫荡一空,只剩下寥寥的存粮,吃到过年都很为难,需要辅以大量的野菜杂粮,勉强能撑到新春,可春荒难熬,到夏初之前,没有野菜,也没有任何收成,家中无粮,这一段时间,十分难顶啊。 “再多走走吧。” 顾家子弟卖粮,肯定都是优先选择顾氏家族自己的粮行,既然家族粮行这般不顾自己族人的死活,那么当然货比三家,多走走是要紧的。 虽然要多出力气,不过,做庄稼农活的人,还怕出膀子力气吗? “去吧,多走几家。”站在粮店门前的几个大汉脸上都露出奸笑来。他们没有阻止,如果对方闹事,动手都可以,如果人家不卖,当然没有强买的道理,那就说不过去,近似黑店,名声太坏了,上头不会允许的,就是官府,也不能坐视不管。 顾家兄弟推着粮车离开,自然是一路打听,可是不论问到何处,一直到惠山寺一带的小店都打听了,仍然是公价,全部是三钱一石。 “顺字行也收粮,去看看吧。” 顺字行在城北有一家较大的分店,上下两层楼的门脸,加上里头过百间的仓房,算是城中十分有名的一家大商行了。 但顾廷义不愿到顺字行去,因为顺字行在无锡等地立足时,护卫队和本城附近的无赖少年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群架,死伤很多,据顾廷秀所说,无锡城中就死了好几十人。 后来是本城士绅与官府出面,顺字行与宋家李家等大商家联合起来谈判,最终确定了顺字行在本城可以立足,但顺字行在经营上,也要与本城商家和其背后的士绅商量,不能为所欲为。 因为大家心里很明白,顺字行有极为强悍的物流,它的北货当然是本城士绅和商家没有办法与之争锋的,在价格和质量还有种类上,江南商家是完败的。在类似脚行的业务上,顺字行也不完全依赖自己的马车,虽然在北方是以马车取胜,在南方,却采用了短途马车,中途用江船,长途依赖自己海船的策略,一样取得完胜。 就算是南货,顺字行也是一样有自己独到的一面,这一点来说,江南的商家亦不能不服气,他们的经营方法是以质量和奇巧加上厚重的资本各方面取胜,不象晋商,完全是依赖人脉和资本,在经营之道上,江南商人并不怎么佩服晋商,对顺字行,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对顾廷义来说,这种强悍的大商行本身叫他有些反感和警惕,而开始时资本进入的血腥更叫他极为不适。 当时的人乡土观念极重,本城的人再有不是,叫外来者打的灰头土脸,死伤极多,仍然是一件极为没有面子的事,所以这两年多功夫下来,顺字行在本城已经拥有众多的客源,顾廷义却是头一回上门。 “一石三钱五。” “能不能再格外高些?” “实在是没有办法,真的抱歉。本城士绅和商家公议是三钱,本商行拒绝这个底价,谷贱伤农,在这种时候过于压低价格,实在是盘剥太甚,所以我们格外要多加五分,并且凭卖粮凭证,可以免费乘坐我们的江船和马车返回居住地,除此之外,我们也爱莫能助了。” 顺字行的门脸极大,分为好多个区域,在江南也一样有南货区,此外有皮毛区,药草区,干货区等等,顾廷义进来时,看到有口磨销售,这东西在江南是很难得的珍品,口磨肉质细嫩,有奇香奇鲜,从张家口入境一般难得到江南,只有江南的大士绅之家才能享用,因为托福顺字行强悍的物流,江南的中产之家也慢慢能享用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伙计 此外还有松子,各式干果,各类蘑菇,木耳,这一类的干货,辽东广袤的森林中要多少有多少,对南方人来说,亦是难得的珍品。 几百年后的人们,可能很难想象,在当时南北流通有多么困难……哪怕顾氏兄弟一脑门的官司,在进门到顺字行的粮行区域时,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多眼。 “那边是四海商行,是我们顺字行的兄弟商行,只卖铁器。” 顾廷秀道:“怕是也卖盐吧?” “呵呵,这位小兄弟不好这么随意说话哟。” 看到顾氏兄弟打量着不远处的摆满了铁器的一个大门店,那个粮行大伙计便解释起来。四海商行和顺字行是独立核算,不过门店都是在一起的,这样既减少了门店建造和租用的成本,也减少了打地盘的成本。 虽然大明的铁器缺额令人咋舌,现在一年生铁产量只有永乐年间的一半都不到,而人口应是永乐年间的两倍以上,可想而知,生铁的缺口有多大。 不论是兵器甲胃还是民间的各式铁器,都处于一个严重的缺乏状态,而大明的矿业管理又是一团混乱,论起精细化管理和魄力连只有半壁江山的南宋都不如,不论是铜矿还是铁矿,开采量都远不及故宋,整个明朝二百多年的铸钱,还不及北宋高峰期几年的铸钱多……宋人一年铸钱几亿,明朝一次最多拿二十万来铸几千万钱,而且隔几年甚至十几年才铸一次,这怎么比? 铁器的生产也是一样,士大夫和皇家最害怕的就是矿工啸聚生事,对这种事不是想办法进行有效管理和控制,而是干脆不开矿了事。 这种思维,类似男人可能会强x便割了***一样,虽然奇葩,但省事。 省事是省了,产量亦是省了。 有明一代,铜矿不足,好歹有白银流入,稍稍弥补不足,铁器不足却是没法了,只能大家将就。 云贵西南一带,犹有不少百姓使用石犁犁地,就属“将就”之法了。 除了农具,生活中亦少不得铁器,再俭省,一把菜刀一把剪刀,再加一个铁锅,这是不能再少了,没有这个,就只得茹毛饮血,过原始人的生活了。 所以这年头的铁器门店,和后世的电器门店差不多的感觉,一样的“高大上”,顾家兄弟看的十分投入,眼热,亦不足为怪了。 四海商行,当然不止卖铁器。 盐铁两利最重要,四海商行成立时就是以盐铁之利注入,别的生意,不论干货还是皮货,还是物流流通,那是顺字行的利益,惟功以少量顺字行的股本加上四海商行,用来贴补军饷不足,赏奖中高级军官,使之不再汲汲于土地……这其实走的是东印度公司的路子,女王和大贵族投入股本,大量的有志之士出海,或是贸易,或是掠夺,当然几乎发大财的全部是掠夺,几年下来,环球数圈,抢的几万十几万磅的资产,除了回馈给投资者之外,剩下的当然入了自己的腰包。 由小规模零散的私掠,到成立公司,将贸易和掠夺公司化,公司的股东财富越来越多,实力也就越来越大。 荷兰,英国,都是在亚洲成立东印度公司,大肆掠夺,公司的实力当然也越来越强劲。 惟功现在的辽阳武装集团,走这种公司化的路子,绝对比封建化的分赐土地,使辽阳也出现一个类似辽镇的将门集团的结果要好一万倍。 前者进取而开放,后者封闭而保守,两者都有利弊,而毫无疑问,集团公司化在短期之内,利远大于弊。 由于辽盐的高产稳定,而且质量极优,包装都很规范,每包重量差距不到一斤,一包一百二十斤,内有十小包,分装清楚明白,容易发卖,这一年多来,淮盐还没有恢复元气,辽盐趁机抢占了大量地盘和市场。 到山东,河南,湖广,南直隶,浙江,五六个省的市场被拿下一半左右,到底销售多少对顾廷义这样的普通局人来说当然是个迷,以普通人的眼界来说,就是单纯的知道这个四海商行这两年在各地卖了不少盐而已。 顾廷秀道:“不,我的意思是,贵商行和四海行都是赚大钱的行当,不知道还要不要伙计?” “你要当伙计?”那个大伙计仔细看看顾廷秀,笑道:“看你这样子,曾经是练过武,经常打架的样子吧?” “是,曾经少年无行过。”顾廷秀倒是没有隐瞒的想法,老老实实的承认,苦笑道:“你的眼光挺毒的。” “没有什么,做过坊间恶少的,身上的气息掩盖不住。况且,我也曾经是护卫队的成员,和你们江南各地的恶少不知道打过多少次架,当然认得了。”这个粮行的大伙计笑道:“你干脆到护卫队得了,现在也没甚架可打,跟船护船队,要是跟海船还能到天津,京师,中左所,辽阳,各地见见世面去……” 顾廷秀都要被说动了,看看大哥脸色不好,忙摆手道:“护卫队暂且去不了,家里离不开,我想当伙计。” “还没成亲吧?成了亲才能放你出远门。”粮行大伙计会意一笑,“不过当伙计要培训,最少要识三五百字才够资格参加培训,初级课程就得识字一千,还要会算术,要会珠算和心算才合格。” 顾廷秀微笑道:“我念过七八年书,识多少也不知道,不过千家诗三字经都读完了的,还有,学过算术,学的苏州码子。” “太好了。”大伙计笑道:“人才难得,我们能用你,不过还是要培训,我们用的是阿刺伯数字和泰西算法,你得学会了才能当伙计,学习期间供伙食吃住,当上伙计了月饷一两,年底视表现发花红,当然,也供饭,发衣服。” 顺字行的伙计都有制式相同的衣服,设计的很好,料子也很不错,穿在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要多精神有多精神,顾廷秀早就眼红了,这一次卖粮不顺,他知道大哥心里愁苦,必定不会再阻自己当商行伙计……以前几次他要出来当伙计,顾廷义总是拦着不允,顾家好歹是耕读传家的大世族,还有顾宪成这样的家族中出的名士,转为商人,实在感觉有辱门风……但现在现实摆在眼前,顺字行的粮食虽然加了五分上去,仍然要加卖一车才能填补家里的窟窿,如果兄弟俩不出来一个多赚几个,温饱之家很可能转为赤贫,明年谁知道是什么光景?春荒撑不过去就得借钱,现在的钱是容易借的?窟窿越补越大,很可能要闹到变卖祖产的地步……要么卖房,要么卖地,总之想到这样的前景,顾廷义就是心里发寒,对小二没有事先征得他同意就要应募当伙计的事,也只能默许了。 “大哥,先和你一起卖粮,等我开了工钱就攒起来,年上买几石谷子回家过年。” “好吧,你自己要万事小心。”顾廷义眼中一酸,流下几滴泪来:“小二,哥哥无能,叫你受委屈了。” “哥,我真不委屈,男儿汉还是要多走多见,过一两年,我还想真的如这位大哥说的,到处走走看看呢。” “你就是心野啊。” 顾廷义拿自己这个弟弟也没有法子,当下只得按顺字行的价格把粮卖了。 虽然价格高不了多少,但这里卖粮的人还是很多……城里的粮价,就属顺字行最高了。 也亏得顺字行的本钱足够,大锭的银子和夹碎了的银块,还有整筐子装好的铜钱,码的如小山一样,这边卖了粮,那边交割银钱,然后领一面对牌,可以坐上马车到码头坐船回家,四周来卖粮的多半是坐航船上来的,顺字行的船较一般的船还要大一些,和他们的马车一样,舒服和快捷加上安全,都是一个个金字闪闪的招牌。 卖粮的人太多了,好在顺字行的伙计也很得力,个个顶用。不过对顾廷义来说,知道顺字行是怎么招人之后也就不奇怪了。 这年头不识字的人也不出门,见识有限,资讯接触太少,比后世最木讷的农民还要呆板几分,顺字行的伙计全部是识字加上会算术的,见识当然也很广博,做事快捷精准也是应该的。 顾廷义很快卖光了自己的粮食,拢共不到二两的银子,连田赋杂税各种摊派都不够,还有几笔欠债要还,少不得要再跑一趟了。 他没有要整银,交税除了条鞭法的正赋外,几种杂税摊派都要分头交,如果拿整银,到时候夹碎了自己还得损失银渣,没准还得被找补回来几块黑霉的烂银,所以他要的全是一钱一钱的碎银,看着不象样子也没有办法,另外他要了百来个铜钱,用钱给付杂税摊派,上头那些吸血鬼们怕是更高兴一些。 “二弟,我走了。” “是,大哥你路上小心,我已经领了衣服,一会还要什么入门宣誓,嘿,真好玩。” 顾廷秀果然换了一身灰色的新衣服,是顺字行的标准服饰,上衣略长,裤型很好,凸显人的身形,上衣对襟,每人头顶一顶圆笠帽,冬天夏天都是它,看着倒也整齐漂亮。 兄弟两人挥手而别,看着没心没肺的弟弟,顾廷义只能苦笑摇头,此时此刻,他只能希望自己和弟弟的决断都没有错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说粮 换了衣服,一时无事,顾廷秀眼光很活泛,就在门口处帮着搬运粮食。 买来的粮,要统一换成顺字行的包装,有一部份储存起来,更多的换了结实的统一包装之后,由运货的马车送到码头,预备发运往北。 顾廷秀在门前帮了一会忙,见里头事更多,便是跑到里头来帮手,倒没有畏惧出力的感觉。 拍板招他进来的大伙计眼见如此,伸手在顾廷秀肩膀上一拍,笑道:“肯出力,肯干,底子也好,我看明年这时候你就是一房主管了。” “总得大哥们提点提携。” “那是一定的,我们这里气氛很好,最不喜欢内哄,你要是当了主管一路往上,我也有奖励,所以我不会对你藏着掖着……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我。” 这个规矩可以说是前所未闻,当时的业内最害怕的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除了给自己儿子授业之外,任何行当都会对徒弟留一手,包括服务经营的手法在内,也是一样。 顺字行的这种规矩,可以避免内耗,发掘人才,也算是制度之下的一种改良革新了。 “暂时还没啥要问的……对了,咱们一直不停这样收粮,本地怕是卖的少吧?” “你小子机灵……当然不是卖给本地,南直隶和湖广浙江都不缺粮,九边才缺粮。这几年年年干旱,北边粮价一直在涨,咱们就是一直不停的往北边卖。皇上把咱顺字行包销军粮这一块给停了又怎样?整个九边哪一镇不从咱手中买粮食?哪一家粮商有咱的物流水平?咱们一船就是几万斤十几万斤的运过去,将来还有一次能运几十万斤粮的大船,哪一家敢和咱们比这个?” 大伙计说起皇上不准包运军粮的事,四周不少资历深厚的伙计都是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万历敲诈不成,放赖使坏的事,人人都知道,当时还严重影响了顺字行的士气,谁都知道,包运军粮是物流这一块的大头,少了这个大业务,这一下子还真怕挺不过来。 后来还好,晋党居然收手,其余各派也不再继续为难下去,锦衣卫也不是那种虎视眈眈的模样了,虽然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文章,但顺字行内部,也就惟有庆幸二字可言了。 这年头的万历虽然还没有广泛派出税监和矿监,但贪财的名声早就传出来了,顺字行内部,对这位皇上还真的缺乏好感……任何人被影响到生计和未来,回家愁对妻儿老小的时候,哪怕是对皇帝,也会生出那么一点两点的不敬的心思的。 大明的那些藩王,被农民军杀害的时候,岂不就是举世同庆?皇帝做的好了,人人拥戴,否则,加成的那一点什么天子气和真龙的玄幻色彩,还真顶不了多大用场。 顾廷秀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使得他有点胆怯,没敢继续再询问下去。 “你呆久了就知道了,我们的物流,就是以前的脚行,连通南北,生意之大,江南最大的商人也不能和我们顺字行比,对我们的伙计,待遇福利没的说,效力五年以上,还有格外的各种奖励,当然,得你的表现和年资相当。小子,好好干吧。” …… …… “中旨出来了,”一个锦衣卫校尉匆忙赶到张惟贤身前,躬身行了一礼,将手中一张抄稿递上,禀道:“大人,这是抄稿。” “我看看……张居正侵盗王府金宝,伊父占葬王坟,掘陷人墓,罪犯深重,如何通不究拟?令司礼太监张诚,侍郎邱樘,左给事中杨廷相,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前去,会同抚、按官,查抄本内王府仓基房屋并湖池洲田及一应财产,都抄没入官,变卖解京。原占坟地,归湘府军校管守,积久税课,追完并纳,还将王氏奏内金银宝玩等物,务根查明白,一并追解。如有露透容藏重,重治!” “呵呵。”张惟贤微微一笑,对身边的几个心腹道:“上次是谁说王氏上奏来着?当时我是怎么说的?” “大人当时说:皇上贪财,王氏说王府大量金银珠宝落在张府,查抄就是肯定了。” 早在万历十年,张居正的太师和上柱国等荣衔就被剥夺的干干净净了,到万历十一年,李植等人再多次上弹章,又把张居正的谥号“文忠”给剥夺了,这对大臣来说,算是第一等的责罚,在世的是打成白丁,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去世的,追夺谥号是除了挖棺焚尸最重的惩罚,况且皇上也说了,原本就该鞭尸,念及多年不乏苦劳,又是皇考用过的人,稍存体面。 由此可见皇帝是多恨自己这位老师! 当然,恨归恨,抄家这事,还是从贪念里头来的。 故废辽王妃王氏,当年张居正在世时,她连个屁也不敢放,辽王是张居正清丈之前,为了震慑天下勋贵干翻的,也是这位亲王自己倒霉,当年张居正的祖父在辽王府当亲军,就是被辽王生生折腾死的,这仇已经结下来,张居正秉政后,辽王不说循规蹈矩,老老实实的当缩头乌龟,反而有好几件事被捉着了把柄,张居正的性格是不做就算了,做就做彻底,就象高大胡子,回家之后,张居正和冯保也想要他的命一样,辽王出头,就直接废了这二百多年的封藩! 这样的霸气,怪不得人说张居正说是首辅,其实是代君父行君权,等于是事实上的“立皇帝”。 这事儿,在张居正在世时没有人说什么,毕竟大明宗藩是人人讨厌,不论文武或是百姓,打一个藩王,绝对是人人拍手称快,绝不会有人说什么。 就算是现在,也不会有人说复废辽王封藩,大家都装傻,谁提谁就是公敌,封藩在哪儿,提议的人算是得罪几十万人和当地出身的所有官员士绅,这名声就臭大街了。 不过废王妃以苦主身份跑出来,哭哭啼啼,说是当年有不少金银珠宝被张居正给黑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居正的政敌,倒是乐见此事呢。 最少对张惟贤来说,也是一件好玩的八卦,他喜欢在蛛丝马迹中判断事情背后的文章,借此来锻炼自己的政治嗅觉……万历十一年,张惟贤加太子少保,左军都督府都督,左府佥书,锦衣卫都指挥使,柱国,光禄大夫,种种荣衔一加,堪称人臣巅峰,锦衣卫恢复十六个千户所,每千户所吸收大量京城和天津保定的游民无赖,喇虎流氓,人数已经到近三万人,这些人全部由兵部发饷不说,张惟贤还从京营弄了不少军械下发,叫英国公府的京营武将负责操练,他自己每日隔营看操,“大都督”的勤勉已经众所周知,和内操一样,锦衣卫的操法经过一两年的努力,居然也很象个样子,而且因为大量无赖被加入锦衣卫之中,锦衣卫欺男霸女强掠敲诈民财的业务越来越熟练,做的越来越好,地方上的鸡鸣狗盗的事儿反而少了不少……穿着亲军服饰,或是混成校尉,力士,穿着官服,总不好意思去翻墙偷盗?所以张惟贤的名声在商户和中产之家坏到不能再坏,对文官和地方官员来说,锦衣卫反而不是那么可恶。 部下这么一说,张惟贤呵呵一笑,舒服的在太师椅中一伸懒腰,笑道:“就是这么说,我大致知道是谁在做这样的事,呵呵,不关我的事,而且,那位主儿怕是也自身难保了呢。” …… …… 张惟贤所说的自身难保,主持对张居正发起最后总清算的,便是现任首辅张四维。 天刚立秋后不久,京城在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时间,香山的枫叶红了,远远看去,层林尽染,整个山峦似乎被包括在一层红色的云霞之中,加上若干个佛寺修在半山,远远看去,真似仙境里一般。 但这样的胜景,张四维是没有办法再去欣赏了。 他已经病入膏肓,华陀再世亦无法救他的性命,所幸就是出生世家,又位列首辅,人参等大补的药对他这种虚症做不到根治,但用来吊命拖日子倒是好的,太医每次到张府,都是摇头,唯有把大补的方子开了一张接一张,张府上下也就知道,老爷就是拖日子罢了。 但张四维的心情极好! 从公来说,他和申时行配合还算愉快,两位辅臣与万历皇帝的关系也是很好,其实两个人都是性子阴柔懦弱,张四维有时候还会顶一顶皇帝,申时行压根就是只知道奉承上意,凡事讨好,根本谈不上“节操”二字,当年的状元,不过尔尔。 不过这样也好,皇帝虽不常见辅臣,信任还是有的,隔一段时间,或赐表里丝绸,或赐茶叶,或赐瓷器器具,或是赐给御膳,自万历十年到十一年这大半年,两位辅臣每隔一个月也能面圣一次,算是当朝大吏中常常面圣的了。 圣眷好,国事也顺,改束湿为宽大之后,张四维听到的就只是赞颂之词,不论大吏还是微末小员,提起当朝辅臣,上下都是交口称颂,极力赞扬。 私事来说,两个儿子都有了孙子,儿孙绕膝,另外家中资产越积越多,已经俨然是官商一体的望族,而且两子都有进士身份,文官只要有这个护身符,将来家道就不会中落,江南的世族,从宋时就开始科举传家,到元时衰落一时,本朝又是二百多年不衰,张四维感觉自己已经尽到了人子和人父的责任,此生无愧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谨慎 于公于私,他已经十足满意,剩下的,反而是自己私人情绪上的一些东西了。 他最汲汲于抱复的,便是张居正。 十几年的压制,自己装低伏小,有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妾侍,时时要看张居正这个大妇的脸色过日子,这种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的生活,才造成了他现在虚弱的身体。 此仇,不共戴天。 在他的努力之下,张居正就要抄家,只可惜,没有戮尸,这算是美中不足,就算这样,他亦是满足了。 “师相,这里还有一封信,看封启是张敬修写来的,底下还有张懋修和张允修的落款,这兄弟几人,看来是向您求情来了。” “哦?我看看。” 复仇的滋味果然十分美妙,张四维面色枯黄,虽然刚刚是入秋不久,他已经躺在太师椅中,四周生着五六个银火盆,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毯子,就算这样仍然一副身上冰冷的模样。 在他四周,李植和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分别侍立,和张四维不同,三人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李植最近经常出入宫禁,连皇帝校阅内操时也经常伴随左右,他和羊可立等三人已经全部按京堂候补任用,已经将一袭蓝袍换了绯袍,经常将禁中语拿出来炫耀,绯袍玉带,口含天宪,人生得意之时,已经无可复加。 “三个蠢材……” 张四维接信时,看到李植等人一脸的兴奋,不觉心中鄙夷。 这三个门生,全部有野心,也有不差的能力,这样的人一般会慢慢爬上来,因为既有本事,也舍得脸皮,当然不怕升不起来。 但三人的问题就是,前前后后的功劳和精力全用在打张居正上,皇帝现在用的称手,将来心思稍有一变,这三人的下场不问可知。 说来说去,就是三个干脏活的夜壶,这样的臣子,不论皇帝或大臣,在事件平息后,总会除之而后快的。 就算三人现在机灵,看到自己病重,已经暗中与申时行眉来眼去,但倒霉也是必然之事,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来发动了。 他也不出声,这三个门生对张四维身后的布局毫无益处,由得他们去便是。 倒是接了信来,展开一看,饶是张四维病重,亦是看的眉开眼笑。 他忍不住笑道:“江陵一世英雄,我在他面前大气亦不敢喘,他身故之后,他的儿子倒是向我求情乞活,种种哀怜之词,看的老夫心怀大畅。江陵地下有知,怕是要满地打滚了。” 这信李植等人已经看过,确实是哀哀乞怜,张敬修等张氏子弟可能不知道张四维的心思,一听说朝中风声不对,立刻写信来乞哀怜,看看这信,再想想张四维十几年在张居正面前伏低做小的憋屈,眼前这开怀大笑,便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你们来替我复信,嗯,就说老夫一定出尽全力,助他张家过关。当然,圣意难测,老夫亦不能打包票,写委婉一些,给他们一点指望。” “是,师相放心,学生们一定尽力。” 李植等人亦是含笑答应下来,老师快死了,但虎病威犹在,这一点小事,哄他开心,真是惠而不费,小事一桩耳。 …… …… “江陵一世英雄,想不到竟有此报。” 张四维手中的信,辽阳这边,竟也是有了一封。 信是自江陵寄往京师,往京师的同时,在天津拐了一个小弯,有人从天津出海,到中左所,再到辽阳,张四维复信还没有寄出去,辽阳这边也是有了相同的信函。 “可惜四哥就是不肯给我信。” 惟功的模样,越发沉稳,其实他还有蓄须的打算,只是他是络腮胡子的长发,真要蓄起来,加上高大的身躯,自称燕人翼德怕也有几分相似,还是罢了。他还不到二十,硬要装老也没有必要。 再说,以他现在的威望,有必要吗? “简修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十分粗豪,但论起性格来,怕是太要强了。” “恐怕他也没想到,以江陵在时的势力,有人会真的拿张家怎么样。” “门生故吏原本有几百人,不乏部堂总督巡抚高官,中下层官员更多了,就算江陵不在,亦不足祸及家人,恐怕张府上下,都是这样想的。”宋尧愈十分冷峻的道:“敬修和懋修兄弟虽然是进士也当了官,但于政治之途的险恶,实在是体悟不深啊。” “老夫子,我该出手干涉么?” “不必了。”宋尧愈道:“叫简修吃点苦头也好,叫他知道真正的世态炎凉,以后再到辽阳,可以当一个大将来用。他的脑子聪明,读书多,武艺也强,会成为一个不错的人才。” “好吧,那就这样。” “大人,我们下一步会怎么样?” 虽然和惟功朝夕相处,甚至曲划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差事,但宋尧愈在此时还是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 这十几年,朝中一直有一个强力的掌舵人,不管底下是财赋之事出了乱子,还是水灾,旱涝,或是苗乱,或是北虏生事,大家心里其实是一直有一个主心骨,张居正就象是一根定海神针,将每个人的心神都稳的牢牢的。 不管出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大局不会乱,所以心里十分笃定。 可现在,一切不同了。 “浦州和吴县两人,江陵当年看错了,完全是两个只知道媚上的庸材。光媚上也罢了,他们还不欺下!当阁臣,就是要欺下,江陵当年说过,就是要手持长鞭,不停的鞭策下头的官员做事,这样大明才会一直向前。可现在吴县柔懦,浦州奸狡,两人弄什么以宽为政,大好局面,非败在两人手中不可。” 宋尧愈说起这个,就是一脑门子官司,红头涨脸,十分气愤。 他跟随张居正十几年,样样事看在眼里,知道大政改革十分不易。好不容易大明将末世光景扳了回来,俨然有中兴气象,最主要的就是政治决断和执行力得到了改革,财政状况比嘉靖年间有了根本性的转变,现在么,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了。 所谓:省督责,缓征徭,举遗逸,恤灾眚,以养国家元气。 张居正的丈田,停了,考成法,停了,原本免除改为募役的徭役反而又大征特征,张四维和申时行还很不要脸的说缓征徭,其实他们缓的是世家大族,是江南的士族和山西的大世家。驿站又开始成为巨大的开支和消耗,官风吏治进一步败坏下去。才短短不到两年,天下之事又有不可为之势。 当然,秉政者的感觉还十分良好,最少张、申二人,感觉自己匡时救弊,比张居正高明一百倍啊一百倍。 “我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必做。”惟功道:“内实外虚,凡事不出头,看时局变幻。” “不知道要看到几时?” “也许快,也许慢,”惟功笑道:“如果真的静候,可能会很久,如果出把子力气,也可能会很快。” “大人是说,养寇?” “辽镇是个烂疮啊,我们早点把这玩意给挤了吧。” “亦得三五年光景啊。” “这已经算快了。” “自蓄其力,养士,积财,练兵,大人,这是正路,只是养士稍有不足耳。” “确实,有诸位相助,辽阳才有这样兴旺景像。” “亦要看清大势,此是大人天授之才!” 惟功并没有自得,宋尧愈夸他的地方并不是他最擅长的。是,他懂大势,但这大势是后世的知识积累而来,并不足自傲,而历史的进程会不会因为他的干涉而发生变化,亦很难得而知。所以,事事仍需谨慎才是。 多少枭雄豪杰,企图趁时而起,练兵,掌地方政治,善待士人,这些套路,谁不会,谁不懂?但手段有高低上下,时势亦有看不分明的时候。 有人以为王朝末世已至,赶紧起兵,结果旋锺被灭,有人则待时而起,风云际会,一下子就扶摇直上。 看着一尺深浅广阔的小溪,一跃可过,但很可能是万丈深渊,篡夺之事,岂可不慎! 现在辽阳的兵、财、势,都有可观之处,潜力之深,一般的军镇拍马也赶不上。论人才,上层辛苦搜罗来的也颇足可观了,但自下而上的士绅精英阶层替辽阳效力的,还真不多。 惟功的体系,并不求儒生和官绅依附,甚至很多时候,儒生和官绅阶层是屯堡体系的大敌,这一层,宋尧愈还没看清楚。 不过,惟功不愿给老夫子扫兴,当下笑道:“我们多走一走,遭些白眼也没事,总之做一个善待士人的样子也好。那几个训导,我也不为难他们便是。” 宋尧愈十分高兴,抚须笑道:“如此,千金市骨,人才可期矣!” 第六百二十四章 摇头 万历十二年的春闱在即,天下举子,尽汇于京城。 不论东西南北,只要有举人身份够格考试,又觉得自己有可能考中的,无不是早早往京城赶过来。 甚至有的举人,家资丰厚的就一直住在京师,一科不中,继续下一科,总要把进士及第这个桂冠给摘下来为止。 这个身份,是大明第一等的身份,皇帝,亲藩,勋贵,这是另外层面的人物,在真正的大明的众生之中,第一等的人就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中的第一等便是进士,进士中的第一等,便是状元。 戏文里从来就有穷秀才中了进士或是状元,然后为八府巡按,快意恩仇,迎娶美娇娘的段子,你见哪一个戏文是说某个穷丘八沙场立功当了总兵,回家迎娶美娇娘的? 勋贵,太监,总兵,那是戏文里弄出来给状元踩的! 整个天下,可能在辽阳一隅之地,武人的地位开始复苏,文人至高无上的地位开始下降,但在别的地方,这种变化几乎不为人所知,特别是在秋闱大典举行的时候,行走在京城中的举人们,几乎个个都是天之骄子,那种虚骄之气十分明显,只要是举人经过,几乎所有人都能看的出来那种趾高气扬的气息。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样浅薄。 本科其实是恩科。 万历十一年考过一次,当年皇长子降长,下半年又有几个妃子诞生皇女,年尾时,郑贵妃生下皇次子。 皇室连接有皇子皇女诞生,于国运来说是大好事,去年礼部上奏,皇帝立准,今春再举行一次恩科。 由是,去年举子中不少未中的干脆就没回家……等三年确实是太长了些,但一年不到的时间,在京里游历一番,再潜心请教高手,研磨文字,京里高人也多,比在家乡居机会总是要大一起,等到了年后,又有不少举子自全国各地赶来,京师之中,立刻就热闹起来。 礼部贡院是由天街一直往东数里,出了皇城不远便是,会试在即,贡院四周住满了各省举子,四周的客栈早就住满了人,百姓的平房也几乎都租住出去,后来者无奈之下,只能选住较远的客栈,或是住本省的会馆,图清净的话,可以选择住到寺庙中去。 杜礼与李甲,胡省三,夏之臣四人,便是一起住在崇文门外的一家大客栈里,四周全部是官店,来来往往除了入京的客商官员各色人等之外,更多的就是横眉立目,眉宇间尽是戾气的官店和王店的伙计们了。 这里的环境,良善之辈倒是被赶了个精光,官店的名声之外,外省的人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强买强卖都是小事,抢掠民财,殴打抢劫,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一般的人大白天的过来都是胆战心惊,生怕被盯上,更不必说住下来了。 只有应试的举子才敢住这样的地方,一看到这几人过来,立刻便是有不少人过来打主意的,看看是举人老爷,才又渐次散去,等到黄昏之时,终于安顿下来,没有什么人过来窥伺左右了。 放眼看去,四周人并不多,但多半是做举子打扮,杜礼等人腹中饥饿,身体也疲累,懒怠动弹,明知道店中伙食一般,也叫了几个菜,叫伙计打几角酒来,准备饮酒清谈,聊以解乏。 这时候再喜欢苦读的人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读书了,再有几天就入棚考试,再苦读,真的成临阵磨枪了。 还不如广交朋友,多增长见识,将来做官时,这些都是同年。纵然自己没有考上,多结识几个进士官员将来好说话,这也是好的。 甚至是放浪形骸,每饮必招数十人,再写条子叫教坊胡同的妓女来陪酒,亦是常态。 苦读多年,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群共同同经历的朋友一起吃喝嫖赌,诚为人生至乐之事。 这段时间,就叫“吃梦”。 大家全部白吃,一起挂帐,然后落弟者黯然还乡,当然不必还帐,中式者中不乏富且贵者,再加上了中了进士,喜气洋洋,结一些花酒的帐目,当然亦不在话下。 四人落座后,年纪最小的李甲吐了吐舌头,摇头道:“好家伙,这一趟店住的真是胆战心惊啊。” “可不是?京里地方这么乱,居然也没有人管?” “怎么管?”夏之臣身边一个举子冷笑道:“没看到最新的官店是潞王殿下的?谁敢管?” “唉,真是……”相比三个同伴,年纪并不大的杜礼就显的木讷的多。 他从辽阳来,去年生员闹事的最后时刻,杜礼被杜忠和杜老太爷等人关了起来,不准他外出,这个举措当时叫杜礼恨的牙齿痒痒,恨不得写条子叫人将家族中人给抓起来……他向来是最积极的一个,最关键的时候他不在,以后学中的朋友们会如何看他? 但后来的发展,却出乎杜礼的预料之外。 大量生员被抓,不少被革除功名,还有一些直接消失在人世间,自此不见踪影,官绅之中,不乏破产复破家的,到这时,大家才知道总兵官的手段不是说笑的,街上叫嚷几句也会破家丢命,这种事情,还有谁愿意去干? 指望朝廷绝无可能,辽镇和巡抚亦靠不住,王政和等官员自身难保,王铎等训导官被软禁在家,年后才解除软禁,但事件已经平息,生员们不再上门,就算王铎仍然有心为难,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件事,杜礼算是很幸运的逃了过去,他此前的表现虽然出众,但没有具体的事由来抓他,后来由一个辽阳镇的军官上门来,当面加以训诫警告。 杜礼当然十分不满,但当时也只能涨红了脸,一声不吭。 事已至此,再顽抗就不是勇敢,是愚蠢,杜礼能二十不到就中秀才,当然不是一个蠢蛋。 此事揭过,杜礼当然就是在家安心读书,外事不敢与闻。 心思一变,倒瞧出辽阳诸多的好处来了。 治安好了,城中流氓无赖已经绝迹,晚上出门,亦无宵禁一说,到处都灯明透亮,灯光,以前是富贵人家的禁脔,只有杜礼这样的读书人,晚上一盏油灯,看的眼中流泪,百姓人家,早早就熄灯睡觉,在此时,满城透亮,这种光景,叫人看在眼里,心里若是没有所感,那就是木头石块做的心肝了! 市场物价平稳,百货齐备,这些好处都不必提了,地方已经越来越富,每家每户都断不了荤腥,这在以前,是绝对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的事情。 辽阳一地就是如此模样,整个辽中,辽南,又会如何? 这些地方,将会蕴藏多大的力量? 杜礼不敢多想,亦不愿多想。 但在去年秋闱时,也就是乡试时,他还是参加考试,并且中了举,成为军户举人的一员。 有明一代,军户考试其实不差,军民对比,军户当然极少,但明朝二百多年的一千多个翰林庶吉士中,有六百多人是民户,军户有三百多人,还有三四十人是匠户和盐户。 军户之善考,可想而知! 中举之后,原本要到万历十四年才有春闱,不料十二年加了这么一场,杜礼与城中的几位举人同年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多考一次的机会,四人从辽阳坐车,一路到中左所,再乘大海船到天津,仍然是顺字行的马车到京城……等到了京城之后,杜礼就是私下里,也不愿再说张惟功的坏话了。 那一点点青春期小小幻想带来的积怨,能抵过眼前这所有一切?杜礼倒真是没有蠢到家。 再者,见到京城里那般模样,再想想辽阳的清平世界,顿时只能叫人摇头叹气了。 于是,四个辽东来的举子一起摇头,整齐划一,倒象是一群提线木偶。 这般模样,神情激愤的举子反是笑了起来,不觉问道:“呵呵,几位是辽东过来?不知道是哪一卫?” 杜礼答道:“在下杜礼,是定辽左卫。” 胡省三和李甲,夏之臣三人,要么是定辽中卫,要么是左卫前卫后卫,反正也都是差不离,都是军户出身。 “呵呵,少礼,在下雒于仁,陕西泾阳人。” 通名报信后,雒于仁笑道:“听说驻扎辽阳总兵张惟功,善待士人,尊崇圣教,凡秀才举人,都有额外的补贴,是不是?想来,诸位都是广有田土,是富家翁了。” 四个辽阳举人,闻言惟有又是大摇其头,甚至夏之臣和胡省三都是苦笑起来。 胡省三还好,原本是穷苦人家出身,若不然,也不会取一个和南宋史学家重名的名字……这是大错,走上宦途之后要被人笑话,但父母所赐,他也不愿更改,只能继续用下去。 夏之臣的父亲当过一任知县,家资颇丰,地亩很多,优免的丁口也多,夏家俨然是一大族,依族而居,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镇子。 胡省三中举之后,投充的佣仆一下子就有过百人,荫免的丁口也有过百人之多,土地一下子就有好几千亩,大宅也有了,仆人也有了,田亩也有了,就如“范进中举”一样的情形是一模一样的。 可这一切,都在惟功坐镇辽阳之后,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第六百二十五章 隶籍 夏家的庄园,镇子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镇子原本就不是要道,只是依族而居,后来大半散去,多半被屯堡重新规划了新住地。 旧屋原本多半是草房和少数瓦屋,多半拆除了,只有小部份人留了下来,但亦是给辽阳镇做工,房舍也改成了流行的四合院,内里的配置,也是和屯堡里的一样。 外在环境,亦是受辽阳镇的影响,以清洁干净为主,方便和安全为次,没有人天生就喜欢肮脏,特别是在有法律约束的前提之下。 这些年,辽阳控制的地方就已经几乎没有大规模疫病流传的记录,相比较而言,辽西,辽东两路,仍然时不时的爆发伤寒瘟疫,一加比较,人人都知道总爷说的原是事实,当然是赶紧依从,绝不敢违犯。 然后夏家的佃户,多半脱佃,到屯堡或是别的地方给辽阳镇做工,赚的银子,大约是当佃户的十倍为基数,这样一来,还有哪一家能留的住佃户? 佃户走光,生员荫庇民户的特权在辽阳没有得到恢复,夏之臣家和胡省三家对普通民户和族人的影响,亦几乎归零……按规定,他们还能荫庇八人免除力役,但以张居正的新规定,徭役原本就改为佥募,官府拿钱来雇人,荫庇免除的力役在辽阳原本就免了,这样的荫庇,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惟一的特权,便是田亩有一定的免税,这一点来说辽阳镇也没有故意为难,只是零散的民户和生员们的土地都零散了,这些年天时不好,他们的人力又远远不足,眼看屯堡的地一亩收五六石,甚至七八石的麦子,而自己的地一直在减产,因为没有水利工程,肥料亦不足,加上天时不好,他们的地虽然是好地,收成却只有一两石,比起屯堡的地来,简直天差地远。 他们还并不知道,这还不是最坏的年头,到最坏的年头,就是天启到崇祯年间时,辽东全境农作物大量减产,持续的大雪和干旱使得农作物几乎绝收,全辽境内饥民不知道饿死多少,后金控制的沈阳地区一石粮卖到十两二十两,还仍然有价无市,光是那几年就不知道饿死多少人。 现在的天气只是在持续的灾害之中,未来的趋势是愈演愈烈,单干的民户和抱着自己田地不放的官绅生员阶层的未来绝对是一片黑暗,在几年之后,灾荒的范围会进一步扩大,并且程度越来越严重,导致万历这样的守财奴都不得不加以表示的地步,到那时候,个人的力量在天地的伟力面前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只是现在还有很多人没有认识到未来局面的残酷而已。 眼前这两位,算是早早认识到了。 几家的土地,哪怕是免赋的,留下来的也是不多,最多是保有田骨,田皮是肯定出让了。 辽阳镇的胃口越来越大,人力和土地被统筹使用了起来,效率明显在增高,想保有自己土地的,也会渐渐放弃成见,最终选择与辽阳合作。 “好家伙,这样说,各位算是脚无立锥之地?” “倒不能这么说。”杜礼原本是攻讦辽阳镇的骁将,此时倒是禁不住反驳道:“我等出让田皮,仍然有田租收入,算算帐的话,其实比我们自己租种还合算的多。另外,确实如兄所言,生员秀才在内,所有向学的人,在辽阳各地,都有不同的补贴,这倒也是事实。” “可是自己这地,究竟还是握在手中来的放心啊,看着地被别人拿去,难道不心疼?” 雒于仁其实倒不是守财奴样的人,为人尚直使气,豪爽大方,只是其父做过吏科都给事中,家中当然也有几百亩薄田,在陕西那样地方,也就保有小康生活罢了。地虽不多,却是他能继续读书一直到中举的基础,每当走在自己家的土地上,看着佃农们对自己百般恭谨,雒于仁心中不能没有感觉。 他很难想象,自己的土地全被人用各种手段收走,那感觉必定很难受。 李甲叹道:“每到收获季节,屯堡的地都是有沉甸甸的麦穗挂在麦杆之上,象我等受过穷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竟也是安稳下来了。” “况且论利并没有受损啊。”“贵地的地,怕是都被卫所当道军官和辽阳镇武官收去了吧?” “倒是没有。”杜礼提起这个最为在行,苦笑道:“这个我们查过,他们武官都入了一个商行的股,给他们分股息,但土地是没有分给他们,要有地,也得自己买去。可辽阳附近的地要么是屯堡的,要么孤零零的,人手不足,水利不修,这样的地买来做什么?” 这一下雒于仁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嘿”了一声。 “有空了,倒还真想去辽阳瞧瞧。” “我等虽然未必都敬服我们辽阳总兵,但如果雒兄要去辽阳的话,我们只能说应该去,足矣增长见闻。” “这话我亦是听人说过。”听到李甲的话之后,雒于仁笑道:“今日谈的起兴,天还不算太晚,我看这里的酒菜真是吃不得,小弟做东,我们出去找家酒楼,叫桌酒菜细谈如何?” 雒家也是世家了,虽不豪富,也算小康,雒于仁平时很俭省,今日与这四个辽东来的举子相谈甚欢,四个人并不是那种普通的读八股读迷糊了,见面只谈举业,只说“承题”和“破题”等举业之事的呆鸟,倒不妨出去,边饮边谈。 李甲呵呵一笑,道:“我们是四人在此,怎好叫雒兄做东?当然是小弟来请。” 雒于仁还要争,其余三人都道:“李兄虽然少贫,但现在其兄在镇军已经做到千总,一年数千金的入帐,李兄一年也有几百金可得,这是一个大财东,我们不要和他客气了。” 一年数百两白银的收入,雒家虽有几百亩地,一年也就三四百两的收入,还得刨去各种开销支出,所剩下的不过数十两而已,李甲还很年轻,又没有什么拖累,一年几百两的纯收入,倒确实是一个大财东了。 “辽阳一个千总一年数千金可得?”雒于仁倒是发现众人话语中的特殊之处,当下只觉十分惊异。 “就是适才说的入股股息,千总数千金算什么,辽阳镇一个普通的炮兵伍长,一月四十两,夏天发西瓜细布凉鞋,冬天发厚布棉花炭火,一年五百两以上总是有的。” “我的天,”雒于仁惊道:“这得多少银子!” 李甲很自豪的道:“本镇财力,恐怕是甲于天下了。” “人都说英少国公长袖善舞,是天下第一善于理财赚钱的人,今日听闻,果不其然。” 此时邻桌一个青年举子也忍不住接了话,并且往这一桌走过来。 此人长身玉立,面容白皙,两眼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眉目疏阔,两腮和下马上几缕胡须,虽不长,却也有十分飘逸之感。 当时的士大夫,均以飘逸出尘为荣,宽袍大袖犹有不足,家居时每常喜欢穿着道袍,眼前这位穿着的是一袭青袍,但飘逸之态,却是多年修习的道人一般。 “在下方从哲,”走过来的青年指一指身后另外一个中等身材,板着脸十分拘谨的青年,笑道:“那位是叶向高叶兄。” “方兄,叶兄。” 都是赶考的举子,大家相见如故,当下约定还是李甲做东,一起往外走。 边走边行,方从哲风度极佳,也很健谈,对辽东众人笑道:“在下是隶籍锦衣卫,叶兄是福宁卫,说起来大家都是军户,今日倒是巧了。” 军户每年考进士的人数不定,多时有三成,少时只有一成两成,今日这店中一共才七人,倒有六个军户出身的举人,倒是真的难得一见的奇景。 众人闻言都笑,雒于仁也笑道:“偏偏在下是一个外人了,还望诸兄莫要排挤啊。” 这个陕西佬脾气倒是有趣,十分耿直,也很健谈,众人都很喜欢,一边说笑,一边商量定了,往一座大酒楼的方向步行而去。 杜礼对叶向高和方从哲都很好奇,这两人,叶向高沉稳大度,方从哲满脸灵秀之气,一看就知道是一等的聪明人,而且,谈话时也是能感受到两人都是言语不俗,博闻强记,这样的人才,在辽阳一地是见不着的,特别是两人其实都是官宦之后,叶向高的祖父辈就是官员,军户其实只是一种身份,不象杜礼等人,真是从最下层挣扎上来的。他不觉有些好奇,问道:“二兄是寄居在京,多考一科,还是今科刚至?” “其实我们该去年正科来考,不过,都因为一些小事耽搁了,又想着今春还有恩科,索性就是年后赶了过来。” 方从哲虽然是隶籍锦衣卫,但是和锦衣卫真是两码子事。锦衣卫中办事的人,可能就是喇虎帮闲,穿着校尉服也没有锦衣卫的卫籍,真正有卫籍的,几百年下来了,干什么的都有,倒不一定在锦衣卫中效力。 锦衣卫从成立开初到现在,极盛时十六万人,少时也有万八千人,哪能都是校尉力士?多半是如方家这样,各自营生,做什么的都有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翰林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去,走了一刻功夫,却见前头一大群人挤在一起,吵吵嚷嚷,十分热闹的模样。 “走,看看去。”雒于仁最喜欢热闹,若不是举人身份,反象个任侠使气的轻侠。 众人和他相识才半个多时辰,但已经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此人要去瞧,众人无可不可,当然也是跟着。 说起来这七人还真没有什么不敢去看的,会试在即,这七人再衰也得有一半会考中成为官员,新科进士光环加持,百邪不侵,还真没有什么事叫他们害怕来着。 相隔不远,几步就到。 再近一些,便能听到吵闹的声响。 原来是一群湖广过来的客商被官店的人拿了,硬要住店,所带货物,不准自己贩卖,只准放在官店代卖,另外,亦不准住入私店,只能住这个官店,住宿费用,超过私店十倍以上。 这些客商如何肯依?他们辛苦贩卖货物,是将江陵一带的土物沿着新野南阳再到开封,然后过黄河,再经开封到临清,德州,沿运河北上这一条道路。 这样走法,一半多是陆路,就算有河也是小河,不象从南京浙江出发,一路可以从水路北上,十分从容,他们这般吃苦,人人头发里全是尘土,散开来,怕是能抖出一两斤的灰出来。衣服也看不清楚原色是什么模样了,脸上的皱纹之中,怕是都能抖出几两灰来。 他们的货物,多半是各色土产一类,大包小包的放在地上,摞在一起,恐怕也能值过千两银子。 这么多货物,官店直接扣去,说是代卖,谁知道能拿到多少货款,不要说利,本钱能不能拿回来,根本就是撞大运的事。 “他们不该图省六里地。” 方从哲祖籍是浙东,但永乐年间先祖任锦衣卫指挥使,举家搬到京城,已经是正经的京师土著,现在家落中落,前些年回原籍依祖产过活,没有住在京里,但京师情形,十分清楚。当下只叹气道:“绕道多走六里地,从宣武门进城,怕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叶向高道:“外地客商,若是初至京城,谁知这些厉害?这几天这样的事,我算是看够了。” 他们也是实在找不着别的住处,也不想住的太远。崇文门这里距离礼部贡院走路也就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贡院开龙门那天,半夜就得过去排号,住的太远了,一路全是人,赶路就得耽搁很久,万一排到什么“屎号”那可就真完了。 但住在崇文门这里,这种事又是天天看的见,也真是闷气非常。 “你们这是要作死啊。” 一个喇虎头目提着一根哨棒,满脸杀气的走过来。 众多青皮混混原本是围着这群商人,这会子赶紧也是散开。 “你们他娘的是给老子上眼药来了?这他娘的是谁的官店你们懂么?这是潞王殿下的,当今天子万岁爷的亲弟弟!” 这喇虎头目先横眉立目的叫骂了几句,接着便是重重一棒,打在一个客商的腿弯处。那客商闷哼一声,顿时被打弯了下去,这喇虎反手一棒,又是砸在这客商腰上,接着打发了性,头上,脸上,胸口,胳膊,一连七八棒打下去,这客商先还惨叫,接着就只能哼哼,眼见再打下去,就得活活打死。 “饶了他吧,我们住店。” “货就给店里贩卖,多少不拘给我们返点本钱就成。” “返本?”打人的喇虎原本就铁心要讹这些湖广商人,要是近道的商人,比如直隶商人,或是山西商人,好歹给点面子,山东商人可能勾结响马……山东响马这些年越闹越厉害,大股三四千人,小股也几百人,不乏道上赫赫有名的好汉,大行商多半也和响马勾结,所以京师喇虎,格外给山东行商几分面子。 象湖广来的这些土包子,怎么看都是能随意揉捏的,不坑他们坑谁? 官店的嚣张,由来也非一日,时人这般记录:此一店也,号召百千虎狼,窟穴其中,而择人而食,致使市货壅,行旅散,游手无赖,相聚为奸,而闾苍心非,轻语变乱…… 落入官店手中,便是落在虎狼窝里,此时那喇虎头目相一相客商额顶,手臂紧握,预备这一棒打在天灵盖上,直接开销打事。 打死了,送左家庄化人场一烧了事。 谁还敢报官不成! “住手!”就在此时,有人喝止。 “谁他娘的多事?”喇虎大怒,拿眼去看,不相干的赶紧让开。 这一看,却有些楞征了。 说话的是一个青年官员,穿着七品文官的补服,手牵着一匹老马,身边一个老仆,捧着衣包,一脸的惶恐。 这应是一个才从家里出来,预备上衙门办公事的官员样子,就是时间有些不对,按理来说应该是早晨这样出门,带着衣服,散值回家时换平民衣服,方便自在一些。 方从哲很内行的道:“这应该是个翰林。” 叶向高点头:“嗯,朝廷有制,新科进士授翰林,由光禄寺供给食料三餐,这位是到衙门吃饭,顺道查阅典章书籍……应该是个勤勉的人。” 翰林初授,朝廷优礼这些读书人中的人尖子,供给上十分丰厚,一日三餐,都可以到衙门去吃,然后有差事的,一般也是文事……或编书,或帮着修史,总之,打酱油的不妨吃了饭抹嘴回家,穿一身公服的,肯定是要加加夜班,说他勤勉,也不为过。 方从哲继续道:“而且是湖广籍的翰林。” “何也?”叶向高道:“就因为救的是湖广的行商?” “这倒不是。”方从哲道:“听他说话口音似乎是江夏一带。” “我却不信,一声住手就听的出来,我们打赌吧。” “成啊。”方从哲无所谓的道:“这个酒是李兄做东,如果弟输了,写条子叫几个诗妓来佐酒,叶兄你输了,一样办理就是。” 李甲眼中光芒一闪,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头一笑,并没有说出口来。 杜礼几个,则是一直看着那边的情形,对这边没有太注意。 方、叶二人,明显不愿多占李甲的便宜,既然李甲坚持请酒,那么,他们不论是谁,小赌一个东道,就算将李甲的人情给还了。 其实两人虽然是世家子弟,但从衣着打扮来看,并不是很宽裕,由此可见,两人年纪都不大,可是心思缜密之极,没有一点儿可乘之机。 那边已经更加热闹了。 一看到是个官员,官店中的各人有些忌惮,为首的喇虎神色还是大刺刺的,手上的动作也是停了。当下只是皱眉对那官员道:“这位大人,好生去当你的差办你的公事,我们这里是买卖,是王店,你别掺合。” 青年官员怒道:“就算是天子的皇店,亦没有当街这么打人,更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嘿,你是哪个牌名上的?报官职名讳来听听,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拦着这事。” “本官翰林编修郭正域,有没有这个资格?” “翰林……” 一听说是翰林,喇虎等人,也是深深忌惮,狠狠看了郭正域一眼后,喇虎头子恶形恶状的道:“好不容易考中的进士,我劝你,以后这样的事少管为妙。否则,招惹上你惹不起的人,怕是这十几年辛苦要白费。” 郭正域年纪不大,应该是这一科刚考中的进士,所以这喇虎的威胁,十分有力。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郭正域冷笑道:“若是我不敢管你们这样的事,还真不如回家。堂堂大明,朝中怎么尽出奸邪之辈,你们这些开官店的,还有锦衣卫,朋比为奸,做尽恶事,我辈之中,稍有良心的,岂能就这么容你们祸害下去。” “说的好。” “这位是好官。” “咳,好官是好,可惜就是少啊。咱这里,哪天不过几十个官,看看有哪个说是读圣贤书,出来管这闲事的?” “这倒是,那边的几个官店,有不少就是朝中的大官和勋贵合伙开的,这事儿,没法说。” “这个大人年轻气盛,怕是要给自己招事啊。” 话犹未落,官店的人虽然气的要死,也只能退避。当众和一个翰林动起手来,朝廷绝不会允许,真出什么大乱子,得砍人脑袋。所以又气又恨,仍然是避让开去,不敢再说什么。 但事情还没完。 突如其来的,几个壮实汉子站了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腊黄,三角眼中闪着阴森的光芒,看着郭正域,冷然道:“这位大人,说王店就说王店,扯我们锦衣卫做什么?” 一听说是锦衣卫,在场的人,顿时胆寒,情不自禁的便是后退。 连喇虎之流,也面露惊惧,一起后退。 京城之中,锦衣卫势力已经越来越大,渐有凌驾于东厂和地方实力之上,校尉人数这两年没有增加太多,但潜在实力却是越来越强,张惟贤的官职也越来越高,京城之中,算是神鬼辟易。 第六百二十七章 承诺 现在不止是普通的富商百姓害怕锦衣卫,中下层的官员,亦是畏之如虎了。 “锦衣卫说不得?”郭正域却是胆大包天的人,对锦衣卫早就看不惯了,当下冷笑道:“本官位列翰林,足可上书言事,对你们锦衣卫,早就要上疏弹劾!” “好。”那个锦衣卫名徐三虎,是个千户,也是张惟贤身边较为得力的人,当下冷笑一声,呆着脸道:“这位大人对我们锦衣卫有成见,也好,跟我们回北镇抚司,好好看看锦衣卫是怎么做事的。” “但去无妨。”郭正域道:“看你们能将我怎么着。” 徐三虎冷笑几声,也不多说,是不能怎么着,过两天朝中大佬知道了,和张惟贤一声招呼,肯定放人,而且声明是一场误会,大佬们不会介意,不过,这姓郭的也不会有好下场,身上明伤不会多,暗伤肯定不少,没准,过几年就要了他的命。 做这行当,锦衣卫里好手太多了。 “你们谁敢?” 眼看锦衣卫要把人带走,这会子雒于仁再也忍不住,站了出来,喝止道:“住手,谁敢带他走,亦将我一起带走。” 锦衣卫们听到都笑起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疯子,居然还真有鸡给黄鼠狼拜年自己找死的。 徐三虎却是脸色微变,他看了出来,这是几个应试的举子。 在他犹豫的时候,一个校尉上前笑道:“你他娘的是谁?敢来阻我们锦衣卫办事?” “啪!” 雒于仁上前,伸手就一巴掌,打完之后,理直气壮的道:“我是来应试的举子,怎么样,不仅阻你,还打你!” “好家伙,你这是找死……”徐三虎大怒,刚要下令一并拿人,方从哲眼中波光一闪,却也是站了过来,静静的道:“这里就有七八个举人,你这里一拿人,我们立刻高呼起来,四周最少还有百来个,闹大了,我们到礼部衙门请愿,不行到宫门去叩阙,你给你们大人想想,愿意惹这么大的事不愿?” 叶向高道:“张大人我曾经在某大人府中见过一面,倒是平易近人,你们这样替他惹事,他知道么?” 两人一个是**裸的威胁,一个是隐隐点出自己身份不弱,在某个大佬府中见过张惟贤,一个激进,一个委婉,效果倒都是极佳。 被方从哲和叶向高这么一弄,徐三虎天大胆子也不敢动手了,冷笑几声,点了点头,道:“你们很好!”又特意吩咐身边的校尉道:“将这几人姓名记下来。” 校尉中有人答应着,几个剩下的锦衣卫簇拥着徐三虎走了。 “我们自己报名吧,不劳这位校尉久候。” 雒于仁提议,方从哲皱一皱眉,也是答应下来,叶向高一脸无所谓,李甲也不大在意,杜礼和夏之臣胡省三几个有些犹豫,但读书人的面子在这里,他们三人万万不敢拒绝,也是走了过来,将自己姓名报了出来。 “哼,走着瞧。” 校尉将各人姓名记了,冷笑几声,大步走了。 四周的人都面露忧惧之色,锦衣卫这几年的威风不下嘉靖时,甚至阴毒犹有过之,京师中人知道厉害,无不替这几个举人担忧。 “不妨事。”叶向高笑道:“我们继续去饮酒高乐。” 方从哲也道:“诸兄莫担心,有什么事,我和叶进卿担上就是。” “岂能叫两兄独美于前?”李甲笑道:“小弟当然也算一个。” “好。”叶向高赞道:“景元,中涵,还有诸兄,我们赶紧去喝上两杯。” 他虽是福宁卫军户,但出生已经在无锡,一口南音,人也斯文,气质老成稳重,倒瞧不出来,也有这样豪气。 杜礼等人,虽有小小担忧,但也不肯折了面子。 况且,他们都是从辽阳出来的人,不知不觉间,竟是不怎么将凶名满天下的锦衣卫放在眼里的感觉。 各人心里都想:中了进士叫我好好当官就当,不成就外放,要是不中,回辽阳去,锦衣卫还敢到辽阳不成? 锦衣卫和军情司的暗战,激烈程度越来越高,连辽阳的小孩子也知道要提防操京片子的外地人,锦衣卫倒是想招京师之外的人,可一则用了不放心,二来京城外不是锦衣卫家传的人,情报工作没有一点儿绝活,诸如打听消息的巧妙窍门,传消息的关节技巧,隐藏身份的必须技能和常识,还有翻墙迷狗,撬锁用迷香的种种全挂子本事不是一两天学会的,军情司当然也不可能只以京片子来抓人,这几年来,锦衣卫在辽阳不知道折了多少人,反正就是渗透不进来。 杜礼等人,有回辽阳就平安无事的想法,亦就不足为怪了。 “诸位,京师之中其实虎狼成群。”郭正域对这群举人也是十分欣赏,他自己其实就是去年的进士,考在二甲,名次靠前,所以选为翰林编修,当官还不到一年,身上官气不重。 看着众多进士,郭正域坦然道:“我是预备鱼死网破的,而且,他们是我的同乡,不好不理。管这事,好的结局可能是回乡闲居,不好的话可能被关到北镇抚司,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现在的这个局面,不要说普通的进士,就连我这样的翰林,亦不敢说一定平安无事。适才的事,他们是怕闹的太大,乱了恩科的大局,否则的话,很难善了啊。” “多谢前辈提点。”郭正域的坦诚令方从哲和叶向高几人感觉十分敬佩,郭正域的身上,有一种坦率诚实的特质,令人不知不觉的就信任他,想倚重他。 他们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刚入官场的翰林,是万历朝有名的“万历三正臣”之一。 现任礼部大宗伯和东阁大学士的沈鲤是一位,郭正域又是一位,现任户部员外郎的吕绅又是一位。 当然,现在除了沈鲤,其余两人都还声名不显呢。 “好,我要去上值,就不与几位一起高乐了。” 大家通过姓名籍贯,彼此算是在心里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如果有意深交的话,可以上门拜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郭正域走后,果然是方从哲赢得了东道,叶向高倒也不说什么,众人兴致颇佳,一起搭伴前行,到了酒楼,李甲叫了一桌值十两银子的上上等席面,海陆八珍各色干果上等好酒齐备,叶向高又掏了银子叫人请几个乐妓来鼓乐伺候,唱小曲说鼓书,十分热闹,也并没有流于下乘,等起更之后,各人才兴尽而返。 自此之后,这一群人算是成了一个小团体,彼此互相往来不绝,离会试还有几天,有李甲这个大金主在,各人也不怎么看书,每天就是不停的体验京城各大酒楼和教坊司乐妓的水平,除了这些事,就是去道观寺庙烧香拜佛,逛琉璃厂,看看古董器玩,看到有好砚台等书房用具,价格不贵的便买上一个,倒也是悠闲自在。 “李景元,杜茂中,方中涵……你们今晚有事没有?” 傍晚时分天欲雪,各人今晚没了玩兴,一起在住处泡茶闲谈,长谈到天黑,兴头尽了,一时无聊,各人预备散去,要热水泡脚,早早上床睡觉。 这当口,叶向高颇为兴头的赶了过来,对众人笑道:“我有一个好友今晚要带我去大宗伯府上去拜会,我说还有几个好友一并去,他亦同意,诸君,同去如何?” “大宗伯?”杜礼奇道:“大宗伯放了恩科主考啊,我们去见,不要避嫌么?” “当然不是沈大宗伯,是说王大宗伯。” “哦,是我想左了。” 朝廷授官,分实授和虚衔几种,王锡爵和沈鲤都是礼部尚书,而且一个是文渊阁大学士一个是东阁大学士,前后入阁,位于人臣之极。 王锡爵名声向来是士林中最佳的一群,张居正丁忧风波时,王锡爵带头求情,后来与张居正理念不合,回家闲住,隔了这几年,此老回到中枢,一下子就是阁臣,他资历虽深,年纪还不大,似乎还不到花甲,以后最少还有十几二十年的阁老好做,所以在朝廷之中王锡爵也是一个大热门,仅在申时行这个江南籍的次辅之下。 “王阁老向来崖岸高峻,不肯轻易接见小辈,今日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杜礼和方从哲等人都是十分兴奋,王锡爵这样的阁老前辈召见,这是难得的大机遇。 当下立刻换衣,各人原本出门都是步行,也没有走远的机会,今日要到西城,距离较远,叶向高雇好了一辆顺字行的双马马车,车子很漂亮,拉开门,两排长凳对列,上面铺的软垫,叶向高对着李甲等人笑道:“这是你们辽阳镇总兵留下来的好处,价格不贵,又方便之至。” “原本京城道路也是总兵官的手笔,这几天在京师常听人说起,可惜几年一过,一切恢复原样了。” “我们辽阳的路和马车,各位若有机会,当去看看。” “还有辽阳和金州卫城各地的高楼和公园,大祠堂,大广场,足值一观。” “嗯,”叶向高和方从哲感觉到这几个辽阳人的强烈的自豪感,当即两人都是一点头,答道:“既然如此,会试发榜之后,或多或少有假期,我们会请一个月假,去辽阳走一趟。” “当然还是小弟作东。”李甲十分机灵,立刻接话。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百二十八章 浙党 王锡爵在家换了道袍,穿着软鞋,客人们来的时候他已经早就用了晚饭,很简单的二米粥,配几碟萝卜丝和腌白菜一类的小菜,吃完之后,拿起书稿看了几页,听闻客人来了,放下书本,到二门滴水檐下迎客。 **星,顾宪成两人在前,叶向高,方从哲等人在后,众人都穿着便服,远远看到王锡爵的身影,**星和顾宪成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走上前去,按小臣见阁部大员的规矩,在阶下跪了下去。 他俩一跪下,叶向高等人当然也是赶紧跪下。 众人刚叩了一个头,王锡爵便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大家都叩了头了,“不必多礼”是说不必叩三个头,算是省了两个。 杜礼心里不免腹诽,总兵官也是一品,还有将军印,上柱国,光禄大夫,全部是一等一的勋衔,还是未来的超品国公,就算是一品文臣见国公按制也该叩拜,可总兵官从来不叫人叩拜,不管是营官还是吏员,或是儒生,杜礼亲眼看到惟功曾经在屯堡门前和一群扫地掏粪的说话,还笑眯眯的,虽然不显的特别亲切,但亦不曾有明显的排斥和嫌弃。 这很难得,也是当时触动杜礼,叫他老实消停下来的原因之一。 眼前这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官不过正二品,毕竟只是尚书,还没有加保、傅,所以到不了一品当朝,只是这威风气派,却是比辽阳的总兵官大人要强的多了。 几个举子和两个青年官员一并起身,王锡爵没有一下子就叫人进来,站在檐下,目光扫视着。 **星和顾宪成不必说,青年俊彦,自己也是很熟识的后辈……都是江南一脉,平素往来就很多,特别是出身苏、松、常一带的官员,声气相连,平时往来就很多,现在,在一些有心人的推动下,已经隐然结党,对这件事,王锡爵既不赞同,亦不反对。 同乡之谊,抹杀不得,而结党之事,亦非王锡爵所乐见,当然,最好就是“清楚不了糊涂了”,自己假装不知就是。 倒是提拔奖掖后辈,是当道大佬理所当然之事,无所谓结党,是以有今晚之会。 除了赵、顾二人,最出色的,当然是方从哲和叶向高。 一个敦厚大气,虽然年纪不大,但望之犹如山峦,王锡爵是识人的,一看叶向高,便知道这个后生将来必定是一派领袖人物,暗中便赞了一声。 再看方从哲,轻灵飘逸,眼中的灵秀之气简直掩盖不住,看到这样的一个后生在自己眼前,王锡爵都是感觉到一种压力……眼前这位,未来的功业成就只要伸手,就能到手。 再看杜礼等人,不免就逊色的多。 辽东这几位,胡省三和夏之臣都较为平庸,杜礼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气质,虽经打磨,隐约可见,王锡爵眼光很毒,知道这是一个容易抗上,但做事也很顶真的性格。 倒是李甲,他有些看不透。 瞧着,象是一个普通举子,但气质之中,总有一点若有若无叫人看不透的东西,似乎是一种很复杂的精神状态…… 王锡爵看了一会,一伸手,笑道:“请进,大家不必拘礼,老夫这里不敢说别的,香茶是有的,也有一些珍本孤本,难得一见,大家一起喝茶聊天,看看书,这是一件乐事,请吧。” 王家的书房很大,原就是世家,现在又做到阁老,内里的陈设虽不奢华,情调却是没的说。 众人进屋,果然是人人奉茶,然后书房里的仆役取出一些宋版的宋人笔记来,大家小心翻阅,小心品读,顺道再说些文章掌故……这一下子更看出高下来了。 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乎无书不读,随便一翻,谈论起来,条条有据,辽东的几个,在这方面几乎没法比,方从哲和叶向高都是世家子,家中藏书多,而且教育得法,不是光读死书,而辽东这几位,能考上秀才就是全家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哪有闲空叫他看闲书?又哪有多少宋人笔记叫他去读?几本孔孟的书加朱子批注搞不好都是借来和抄来的,想要更多的,根本就毫无可能。 “叔时,叶进卿是肯定不会说什么的,我们去攻方中涵。” **星和顾宪成今晚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原本就是为了考察叶、方二人而来。叶是军户,但出身是在无锡,顾宪成正经的同乡,方是锦衣卫,可也是正经的浙东后裔,这两人,**星和顾宪成都看中了。 “中涵,此科必中,底下有什么打算?”**星一脸温和的笑容,对着方从哲微笑道:“如果在一甲或二甲前列,当然是翰林,如果三十名以后,倒不一定,考试之道,学识当然第一,不过有时亦有运气一说,吏部之中,我还能说的上话,未知你中意哪一部?” 新科进士,除了翰林之外,或六部主事,或光禄太仆大理各寺,或是通政司行人,授职之前,多半“观政”,也就是学习政务,分发各部是吏部之权,**星居然随方从哲随意挑,也算是真心曲意结纳了。 “如果要选宅邸,”顾宪成笑道:“我有几个信的过的房屋经纪,断不叫他们哄了你去。最好是住西城……小时雍坊我就知道几个院子还不错,所费亦不多,如果中涵你手头紧,不妨从我这里先支一些用着便是。” 他们俩人,倒是真的热诚,虽然是许诺选官,买房,但语气是关怀备至,前辈提携后辈的感觉,而不是**裸的权钱交易。 事实上如果方从哲已经中了进士,感觉不免变了味道,现在么,倒是恰到好处。 “这,两位的情意,从哲十分心感。”方从哲的脸上充满了感动,十分诚挚的道:“不过,会试之前,说这些真的为时尚早啊。” “凡事不预则废啊。”顾宪成开玩笑道:“难道中涵你以为自己考不上?这真是笑话了。我看你不仅必中,而且多半能在一甲。” 会试之前,不迷信的人也要讨个好口彩,一甲就是状元榜眼探花这前三名,读书人巴望到这任何一名都是足慰平生的事,方从哲当然也不例外,当下眉开眼笑,很是谢了一谢。 “那,究竟怎么说啊?” **星办事,讲究稳准快,看准了就下手,看不准绝不乱动,但一下手,一定要快刀斩乱麻,一刀下去,立时成功。 绝不给人犹豫,反复,左思右想前后支拙思考的时间和空闲。 应下来,底下的事就好办了。 现在他们还没有东林党的名号,势力也还没有二十年后来的大,但东林党的发端与发展,绝对是与**星在早期的经营,密切相关。 “这个,”方从哲沉吟片刻,终下了决心,答道:“在下已经答应沈龙江学士,会试之后,就住在他府上,静候消息。” “龙江先生?” “是。” “原来如此。”**星眼中精芒一闪,和顾宪成对视一眼,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各自散开,却是与叶向高说话去了。 方从哲微微苦笑,自知这一下已经得罪了眼前这两位青年官员中的实力派,可他也没有办法……出身浙江,沈龙江,也就是现在的翰林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教习庶吉士的沈一贯,也同样是浙江人,而且,隐隐是浙系官员的领袖人物,有沈一贯照应,方从哲当然是敬谨遵从,沈一贯虽然官位还不高,但隐隐是浙党和清流双重领袖人物,资历也够,几年后到侍郎一级,十年后到阁臣一级,不是难事,比起**星和顾宪成来,沈一贯对方从哲的帮助又要大的多了。 此中关系,算起来很庸俗无趣,但一旦涉足官场,又是非算不可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叶向高还保持着不错的情绪,杜礼李甲和方从哲等人,情绪都并不算高。 杜礼几人,虽然得到很客气的招待,但明显没有受到重视,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顾宪成倒是套了几句李甲的底,没发觉什么,也就作罢了。 方从哲拒绝了**星的邀约,自知还没有踏上仕途,已经隐隐站在党争的边缘,他不仅师从沈一贯,还和赵志皋等浙党大佬平常有往来,各大佬对自己一脉的弟子也是多方照拂……孙承宗还是一个不到二十的秀才时就住在京师直隶籍的兵备道家里,后来人家当了巡抚,他又去当幕僚,关山万里,共参军机,这样才积累了人脉和阅历。 当道大佬,要提携的肯定是自己的门生弟子,然后就是同乡同党,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是大明这二百来年,以前阁权不重,党争痕迹不显,到不了最高层次,现在经过嘉靖和万历早年的变革,文官权力更上层楼,而党派兼迹越发明显,已经是明显的多事之秋了。 “今日有扰了。” 众人到住处,彼此告别,方从哲等人,自然感谢叶向高的好意。 “咳,我的一番苦心,今晚看来是落了空……”叶向高也很挠头,东林党看似不拘南北,只要同道人才,但还是以同乡为主,特别是南直隶的人才,优先招录。李甲等人,也是中等资才,但因为是辽阳过来的,**星和顾宪成竟然看不上,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了。 至于方从哲,那是真正遗憾,不过,既然**星都劝不来,自己也就不必多说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关城 李甲回屋之后,拿起几份“大卷子”,用毛笔沾足了墨水,边看边摹,一则,加深印象,明人已经流行将时人的八股墨卷刊印成册,有志于此的不仅要看书,这种前人成功的墨卷,更是要用心揣摩才是。二来,可以借此练字,要想中进士,文章要通,而字亦要好,特别是殿试时,要想往一甲和二甲努力,则“馆阁体”的字就必须练好不可。 料想其余各人回屋,光景应是差不多。 李甲今日,实在无心于此,敷衍了半个时辰后,打开房门,再过半刻钟功夫,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这是这几日交游的举人名单,才高者,清高者,鄙俗者,庸材,都已经分列清楚,将这些拿回去,呈给你的上峰吧。” 李甲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当然是本科的举人的资料,包括姓名,籍贯,年龄,当然还能力偏好,比如杂学程度,是星相还是农学等等,还有志趣,性格,是不是贪财……他负责的就是这些,下一步的功夫,就不是他来做了。 辽阳在朝中有大批的清流官员,其中不乏善于交际的好手,有钱加上有名望,手腕也好,新科进士中值得拉拢的,就可以由这些在朝的官员来进行了。 李甲如果中式的话,可能也是这一类官员中的一份子,毕竟他也是很擅长交际的一个人。 “好,多谢了。” 李甲不是本司的人,所以来拿东西的情报人员照例谢了一声。李甲点了点头,面色和悦的道:“为大人做事,是余的心愿,不必言谢。” “凡为本镇效力的人,都当的起我们的谢意。” 对方坚持还是行了一个礼,接着便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 “白银一百两,请收下。” “这倒真的不必了。”李甲踌躇着道:“花费没有这么多,二来,为总兵官效力也是我个人的心愿。” 他这阵子,几乎天天请客,京中宴席十分昂贵,不过,也没有花费这么多的道理。 “我知道李兄家资颇富,但本镇的规矩不可破。” “好罢,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如果有下一步的指示,我会再设法知会你。” 对方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又闪了出去,李甲步到门前,外头一团漆黑……这和充满光亮的辽阳绝然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头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在这一刻,仿佛自己置身于历史的洪流之中,自身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种伟力包夹其中,他知道了,自己不论遇到什么,都可以镇定自若,甚至心中笃定的原因何在了。 …… …… 万历十二年八月,对张居正的处罚终于尘埃落定。 整个大政风潮,也宣告结束。 张居正的诸多改革措施,只剩下一个条鞭法还在实行,这也是因为为政者喜欢真金白银,对条鞭法改实物税为银钱税的做法,上下没有被损坏利益的……被损害利益的是真正的小民,没有哪一个士大夫为他们说话,当然这个政策也就没有继续研讨下去的必要。 最倒霉的,当然是张府。 张诚等人亲自到江陵去抄家,因为传闻中张府有巨额的财富,本朝抄家,从王振到刘谨,再到严嵩,无不抄到大量的财富,皇帝因为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对张府的财富,也格外抱着觊觎的心思。 可惜,这种心理实在落了空。 张府之中,当然也不是一贫如洗,而抄出来的所有财富,连现银带田产器物在内,一共值十余万两银子。 这个财富,在一年收入十几两的小民来说,还是巨额,但在天子和朝廷看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十几年阁老,有这样的家底,坦白说,不算贪婪,当然,按皇明太祖的标准,仍然足够剥皮实草。 真正倒霉的是张家。 张诚等将至时,荆州守令已经下令将张家封门,内不得出,外不得入。待张诚等人来到,下令开门检视时,张府内已经饿死十几人,有的骨骸甚至被狗啃食,其状之惨,可想而知。 俟抄家之后,财产对不上,张诚等人只好对张府上下用刑,除了张居正的老母之外,整个张府,不分主仆男女,一律受刑,凄惨之声,数里可闻。 张敬修这个长子受刑不过,愤而自缢而死,在他死后,刑求结束,整个张府的财产,抄没入官。 八月底,圣旨下来:张居正污蔑亲藩,侵夺王府坟地,钳制言官,蔽塞郑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开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居易,嗣修,书、易,都永戍烟瘴,都察院其榜居正罪状于省直。 圣旨下,尘埃落定,一场公案,就此了结。 大政的变更则是早就完成,令皇帝和辅臣们得意的是,收入仍然源源不断的增加,朝廷用度仍然充足,虽然民变兵变一年有好几起,灾异也有增多的迹象,但总体来说,万历十二年比万历十年,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张居正不过如此。”在当时来说,很多人心里都是这样的想法。 要等十几二十年后,有这样想法的人,才开始后悔,到三四十年后,张居正就得以平反,当然,对万历十二年的人来说,种种迹象还只是发端,张居正的重要性和失去后的不可弥补,仍然还不为人所知。 …… …… “才九月,看这天气,简直要下雪。” “冻的手脚冰冷,咱们这一碗饭,还真不容易吃的下去。” “有什么法子?没有这一个月一两的饷和那几斗老米发下来,一家老小吃西北风去?” “听说辽阳镇……” “嘘!别他娘的提辽阳镇,前几天杜家小三儿不合说了几句,叫咱副总爷听了,好一通哨棒打下去,鬼哭神嚎,那惨样你忘了?” “杜小三是被人卖了,咱们哥俩谁卖谁?” “这说的是了……入他娘的,听说辽镇的大头兵,步兵一个月就二两四,骑兵三两,炮兵四两,要是当了伍长和小队官,一年几百两。” “我听了先是不信,后来有个本家当了辽阳镇的队官,管十一个人,又是什么黄子炮兵,一年五百两的出息,上回来家,大锭的五十两的官锭带回来好几个!” “辽阳怎么这么富?要说咱们也是当兵吃粮,一年苦哈哈的,温饱也难,不是倒卖些军械,还得冒着杀头的风险,连一家老小也养不活,见了上头将爷大人士绅们还得叩头请安,听说辽阳镇独重军人,不仅饷厚,还有什么勋章,叩礼也免了……” 两个在关城门下巡逻的辽镇兵丁,大冷的天,扛着长枪,身上穿着的是镶嵌着硬牛皮和薄铁片的“铁甲”,上身和下身连成一体,没有单独的护肩和护胫,也没有护心镜,这样的铁甲,也就比皮甲强了一筹,心理上的作用更大一些。 另外一层,就是下摆裙摆开叉,有点儿象箭袍,利于上下马。 不过这两人是普通的步卒,是山海关关门守营的兵,不是亲军也不是家丁,自然是苦哈哈的最底层了。 再底层的人,心里也有憧憬和希望,提起辽阳镇来,都是说的两眼放光。 辽阳的军人待遇,薪饷,整个福利体系,俨然已经是神话。 这种事,其实不需要刻意宣传,有那么几个实际的例证,就足以说明一切。 现在的辽镇官兵,提起辽阳来,羡慕的程度不必多提,只是言多必失,山海关到宁远这一带,祖承训这个副总兵当家,自己麾下的兵马天天念叨别的军镇好,军心大为不稳,两个办法,一是提高自己的部下待遇,加以抚慰,二就是严刑峻法,缠压军心。 祖家倒是想按第一条来办,奈何他们把家里金漆马桶当了也弄不出那么多钱来,所以,就只有第二个办法,严加弹压! 这两个兵,说话也是鬼鬼祟祟的,可见弹压的效果是怎样了。 “咱们当兵三四年,都二十来岁当年,在辽镇了不起混到骑营,当家丁咱们不愿,亲兵挑不中咱们,了不起当个骑兵队官,一年十几二十两的出息到顶了。到辽阳,混到什么炮兵队官,一年就是几百两……” “停了,先住嘴,关门来人,不能耽搁了公务。” 山海关其实不止是一个关门,还有东罗城等附属的城池和军营,进出来往军民,也不一定怎么严查,但碍眼的人,那是一定要查的。 这会子的山海关只是一个城关,不具有太特殊的意义,等到辽东故地全失,山海关就成为天下第一关,比起居庸关的重要性还强了十倍,等到了清季,一道关门将汉人往东北的路给堵死了,加上柳条边,整个东北,二百来年就生是没有半点发展。 碍眼的人,就是一队差官加上一个人犯。 人犯二十来岁,个头高大,大冷的天,蓬头垢面,衣衫单薄,身子被冻的瑟瑟发抖,身上也有不少伤痕,整张脸上,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走起路来,也是一摇三晃,瞧着就是十分辛苦的模样。 一看就知道:“嘿,犯官家的子弟,发配过来的军囚。” 第六百三十章 杀了 过了关城,一路前行,张简修感觉自己的脚越来越沉重,几乎要走不下去。 他是从江陵一路过来,原本和张懋修张允修弟兄几个,还有几个侄儿,一家应该被发到云南。按皇帝所说的,是发往“烟瘴地面”,这地方,要么贵州,要么云南。 大明的犯官要么云贵,要么是发往甘肃,辽东,这几十年来因为辽东战事远远多过别处,所以发配上路的,十之七八都往辽东去了。 当然,不是犯了重罪又不够格判斩的,一般都是打几十板子了事,地方官极少判流刑。原因也简单,一判流刑,就得派差役将犯人军流上路,这一流刑最少几千里,还得派好几个差官,一路来回开销不小,人也辛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省则省。 张家的事情当然不能按平常的规矩办理,圣旨一下,地方官就催促起行,一家子凄凄惨惨的收拾了仅余的行李包裹南行,张简修往南不到二百里,又有部文下来,说是此人当过武官,发往辽东效力。 这一下,不仅发配,还和家人决别,当日一家大小抱哭成一团,想起过世的父亲和在京时的光景,再想起自杀的大哥,那股子凄惶劲,也就不必多提了。 北上也是十分辛苦,押解差役自己也形同流放,十分辛苦,对张简修多般辱骂和虐待,这一路行来,张简修心中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惟功没有忘记他! 从南下改成北上,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过了关门,再下宁远,继续前行,两个选择,沿着河道坐船,到牛庄驿,往辽阳或沈阳,要么就是从锦州沿大凌河北上,往广宁和义州卫去。 张简修原本的道路,应该是往广宁去。 这几年,别处安静,惟有广宁,几乎年年有警,隔年就有一场大战。 自万历十年黑石炭部和泰宁部入侵沈阳卫之后,万历十一年插汉亲率二十万大军,当然,其中九成是普通的牧人来犯广宁,一场仗打的天昏地暗,辽镇向上报斩首四百余级,显然只是打成了消耗战,没有真正的歼灭敌人。 不过好在广宁是一场野战,辽镇在沈阳一役的面子找补了不少回来。如果回回如沈阳那样缩在城里不出来,那脸面早就丢光了。 万历十二年春夏之交,这一次又是黄台吉为首,加上喀喇沁喀尔喀的十几个小部落,还有泰宁部,又是十几万人,其中一两万披甲,辽镇又集结大兵,在义州卫一带与敌骑交战,报斩首六十余人。 每次辽镇都是有捷报,但斩首则越来越少。 每年一战,东西不定,对辽镇的考验很大,压力倍增,谪戍辽东的健壮军囚,要么开原铁岭,要么广宁,这两年,多半是往广宁去了。 “死贼囚,老子们为了你,脚都走烂掉。” 一个差役看到张简修有犹豫之意,上手就是一棒,砰然一声,打在背上。 “这家伙还以为自己还是宰相的儿子呢。”另一个差役讥笑道:“到了广宁,编到营伍里,拿去服苦役,上阵也是要当选锋,你们看他能活几年。” “壮是壮,两三年撑的下来。” “不一定,越是壮的,越难熬下来。” 这几个差役,开始时对张简修还客气,一路到辽东,发觉这个宰相的儿子毫无人挂念,也没有什么张居正的门生故旧来致意,一路上的地方官毫无照应的意思,到了此时,他们还留什么情面?公门中人,良善的不是没有,但真是凤毛麟角,现在已经是非打即骂了。 正当众人落力奚落张简修的时候,一队骑士,风驰电卷般的冲了过来。 人并不多,不过数十骑,但威势真的骇人,地动山摇,速度极快,因而给人一种极大的威压之感。 战马上的骑士,明盔亮甲的多,光线之下,银光闪烁,一看就知道是精锐非常的骑兵。 这样的情形,辽镇中人还算偶然可见,这些江陵来的差官,一生也没有见过几回。 当下腿都骇的软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张简修心知有异,两眼放出希翼的光彩出来。 “是不是江陵来的?” 一个黑脸大汉,跨下一匹神骏之极的骏马,快马疾驰,接近些的时候,众人竟是看到这黑脸汉子戴着的是大帽,身上穿的却是丝织的麒麟服,华彩灿然,腰间一柄宝刀,刀柄上镶嵌着极大的绿宝石,一看这一身行头,就知道是第一等的贵人。 “是,是。” 差官们吓的半死,也只得答应着,那汉子不理他们,兜马转了一圈,看到了张简修,顿时就是眼前一亮。 “简修哥!”黑脸汉子先叫一声,接着就是盘腿下马,动作漂亮迅捷。 下地之后,就是大步到张简修跟前,两膀一抱,彼此对视,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晋材,你现在真变了个人了。” “人都这样说?”周晋材呵呵一笑,答说道:“我去年成的亲,现在儿子已经会满地爬了。” “可惜没喝到你的喜酒!”张简修有不胜遗憾之感。顺字行的老人们,他和周晋材佟士禄王乐亭几个交谊颇为深厚,大家都是直性子,也好武,年纪相差也不多,所以相处的十分融洽。 说话的功夫,后头数十骑赶到,却是佟士禄等人,见面之后,当然欢喜不禁。 “这些差官,拿下了。” 周晋材扫视一眼,看到张简修的模样和差官的模样,心里有数,立刻下令。 跟来的骑兵暴诺一声,两三人扑一个,扑小鸡一样,把一群差官全部拿了下来。 “你们是哪里的兵?”差官头儿是一个正经的经制差役,倒是颇有几分脾气,这会镇定下来,厉声道:“我们有本省巡抚和知府开的大令,押解此人到辽东,不曾交接,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他的话,十分有底气,也并不怎么将这一群军人看在眼里。 虽然穿麒麟服的看起来是个高级武官,后来的也是绣狮子补服或绣熊罴补服,但在湖广地方,文官地位远在军人之上,这差役在衙门里见过勋阳总兵拿着手本对自己家知府大人嗑头,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叫府衙的人看的十分清楚。那总兵的所求,不过是江陵府每年多支应几千石谷子。 为了几千石谷子,当时人人都是撇嘴。 眼前这伙军将,看着骇人,不过,还能比总兵更大不成? 这么想着,底气就足了。 “你们这一路上,虐待他没有?” “没有。”差役头儿抗声道:“人犯有时故意拖延,给他几棒,叫他快些走是真的,故意虐待,那当然是没有的事。” 这么一小会功夫,四周聚集了不少辽镇的官兵。 看到周晋材一伙,众人认得是辽阳来的,当下都是十分好奇,打量着这一伙辽阳军人,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何不同。 “放人吧。”差役头儿紧接着又道:“流放是圣旨,是抚、按、还有知府大人的令谕,你们要造反不成?” “呵呵,还真牛气。” 周晋材笑对左右道:“你看他们,打的敬修哥遍体是伤,还这么牛皮哄哄的对我们说话,你们说,该怎办?” “全杀了。”周晋材没有等人回答,立时下令。 “是,杀了。” 一声令下,众人响应,立时都答应着。 “杀我们?”差役们都冷笑起来,这些人,真要造反不成? “嘿,不知死的货。” 佟士禄上前,抽出马刀,刀身向前一送,直刺入一个差役的胸膛,如刀切豆腐,一刀刺过,顿时了帐。 那差役蹬腿的时候,另外几人,都是抽刀,或劈砍,或直刺,五六个差役,眨眼功夫,全被刺死砍死。 鲜血淋漓,伏尸满地,有人一时还未死,伏在地上抽搐,在哭泣,呻吟。 动手的人也不理他们,都受的致命伤,只是一直未死也好,叫他们受些活罪,众人只是拿布抹净长刀上的鲜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辽镇众人,均是看的呆征住了,张简修也呆住了,他也想过到辽阳地头,对这些猪狗不如的差役进行报复,不过预想之中,只是狠狠打对方一顿,倒没想到,周晋材云淡风轻一句话,就是将人杀了。 “这是大人的意思。”看到张简修发呆,周晋材一笑,低声语道:“尸体带走,死无对证,未必祖承训为这几个死鬼和大人打擂台?这么做,也是大人故意为之,叫有些人不要做的太过份了,对懋修哥和允修他们,也有好处。” 张简修没想到惟功用心如此之深,当下鼻子一酸,问道:“他人呢?” “随后就到,我们都在关门这等他。” “似乎还有要紧的事?” 张简修知道辽阳镇的运行体系,大家平时都忙的要死,比普通军镇事务繁杂十倍,眼前周晋材等人都是身负重任的人,现在做的是打前站的差事,为自己一个人,就算张居正在世也没有必要,更何况现在。 “我们的总兵夫人已经在路上了。”周晋材微笑道:本镇上下,除非公务实在脱不开身的,中高层武官,这几天会悉数到此了。” “原来如此。”张简修亦是面露微笑,他与惟功和李成功兄弟也是相识十余年了,此时亦是情不自禁,替他们高兴起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失悔 惟功果然隔了不久便到。 张用诚,孙承宗,徐光启,当然还有宋尧愈等参随,一并赶来。 徐渭脾气怪,李贽地位高,袁了凡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不好相强。所以来的多半是年轻的参随。 军官团亦是十分年轻,周晋材等人,最大的二十五六,普遍都在二十来岁,还好有不少留了大胡子,配上麒麟服大红狮子补服,看起来真是英武非常。 “简修哥。”惟功一到,飞身下马,执住张简修的手,微笑道:“嫂子和侄儿侄女我已经派人去接,你放心吧。” 张简修本人发配,家小当然也跟来,不过妇孺到底受了照顾,可以宽限时日,所以还远远的被抛在后头。 “有心了。”张简修眼眶红着道:“只能说大恩不言谢。” “不必多说。”惟功拍着他手,道:“以后就在我这里做事吧,正好可以一展所才。” “是,”张简修道:“请拿我当普通将佐来看,我愿到武学院先学习,再出来带兵。” 他对辽阳体系十分熟悉,倒是真省了不少事。 惟功大感欣慰,张简修经过这一番挫折,果然是进益了。 当年好友,李成功已经成了姻亲,又是伯爵,在京城管理皇城禁军,自己无从影响这个大舅哥,李家也是世传家族,将来有变局的时候,能挺身支持就算不错。 倒是张简修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就算做了属下,当年友情,亦不会忘。 “惟功……”张简修很艰难的道:“皇上为什么对我家这么绝情?身为君王,为什么这么寡恩?这么……” 他肩头耸动,有忍不住要哭泣的感觉。 “皇上确实是翻脸无情,刻忌寡恩……老实说,做到这样彻底,我深觉震惊。” 张居正说到底是为了大明效力几十年的人,而且,一个文臣没有掌握兵权,何谈反意?在京为首辅,人家污蔑戚继光等边将是张居正的武班底,但实际上蓟镇的兵权戚继光从来没有真正掌握,麾下大将,特别是北方将领,绝不可能跟着戚继光替张居正冒险。 宣、大、延、固、辽各镇,张居正的势力,十分有限,只有蓟镇算是半个家底,这样的实力说称兵造反,太搞笑了吧? 在朝中,始终也有政敌,并未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一个夺情,闹出轩然大波,可见张居正的权力基础有多么脆弱和可笑。 说到底,内阁大学士有不少兼尚书的,但多半是虚职,六部和各寺卿并不是直接的部下,所以就得编织私人的权力网。 而这样的做法,又被很多卫道之士认为是僭越,是擅权……他们倒不考虑,不僭越不擅权,这个内阁首辅,到底有什么做头? 真的在文华殿说几篇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天下就是“治世”了? 可笑之至。 万历对张居正的清算,就是自万历六年以后,年龄渐长,逆反心理出现之后,师徒之间出现裂痕,随着万历对权力的渴求,这种裂痕就越来越大,到废立风波后,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算如此,万历此时主持的清算,亦是做的太过份了。 凡是张居正的人,不分贤愚,一律清退,凡是张居正当年打下去的,一律请回朝中来做官。 这样不论事非,不管能力高低,只问是否被张居正贬斥过就起用的作法,已经只能用“愚蠢”来形容了。 至于抄家,逼死张家满门十余人,全部流放。 这样的做法,对一个十几年首辅,效力三十多年无大过的大臣来说,只能说是“丧心病狂”来形容了。 “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在辽阳流传很广,我告诉你听……”惟功看着泣不成声的张简修,沉声道:“老母幽囚,弱子投环,为国任事,结局尔尔!” “我好恨……”张简修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积郁终是宣泄出来,代之而起的,是对万历和张诚等人的愤恨。 “张诚暂且拿他没法子,丘榫亦是大员,不过,江陵知府等相关人等,一年之内,我替你要他们的命。” 惟功话中杀机显露,现在的他,渊渟岳峙,气息已经足以服人,张简修对他的话,自是深信不疑。 “多谢!” 说是大恩不言谢,到底还是这一句话说了出来。 惟功展颜一笑,道:“谢什么,陪我去接亲是真的!” 众人渐渐露出欢喜之色,这一次是整个辽阳镇的大喜事,惟功与李成瑛的亲事已经定下不少年,原本李家的意思是等张惟功回京城之后再迎娶,可现在皇帝明摆着要把张惟功“晾”在辽东,也不提袭爵之事,只要办袭爵,就没有把个国公放在辽东当总兵官的道理,李如松出来当总兵,他爹不过是个不能世袭的伯爵,和公爵仍然是天差地远的存在,体制尊荣,朝廷的脸面也十分要紧。 惟功的什么太子太保,平虏将军,钦差驻扎辽阳总兵官,上柱国,荣禄大夫,这些东西,在勋贵眼里,一钱不值,勋位,才是最好的东西。 但现在的局面,惟功袭爵几无可能,李成功能把妹子送来,主要现在礼教已经深入人心,毁婚的事就算想做也会被人骂到臭头,李家的长辈也没办法说这个话,况且李成功本人和惟功也是交情莫逆,自然还是心向惟功了。 “真是不容易啊,”张简修由衷感慨,又对惟功道:“令尊的事,真是……” “放心,将来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便是。晋商和张四维家,抚宁侯,张惟贤父子,一个也跑不掉。” 惟功这种狠辣的态度以前并不常见,张简修也有点吃惊,不过,他当然是很赞同。 “到时候,算上我一个。”他的眼中,杀机迸现。 …… …… 辽阳镇大队人马到关门附近,连上奏也没有,跋扈之态,显然若见。 周晋材等人带着不到一个局的骑兵打前站,惟功前来,却是一个千总部的汇编骑兵队伍。 龙骑兵,骠骑兵,猎骑兵,甚至还有一个局的重甲骑兵! 全身玄色重甲,战马亦披玄色马铠,移动之时,犹如一座黑色的杀神,神色冷峻的骑士和高大的战马融为一体,压迫向前,使人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在关城之下,骑兵们束甲,手中持着长长的骑枪,骠骑兵们是各色的长兵器,猎骑兵们是火铳,龙骑兵们则是高举着上着刺刀的长枪! 一千多人,是整整齐齐的按局排成方阵,骑阵密集而整齐划一,偷偷站在关城中偷窥的祖仁和祖承训父子,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你看,”祖仁阴着脸,缓缓道:“当年你说张惟功是个人物,非等闲勋贵,今日我算真正明白了。” 这算是向儿子认错,这几年,祖家跟着李家断了顺字行的商路,自己少赚了不少钱不说,还使得祖家和辽阳镇之前建立的交谊也断掉了,后来军情司与宁远方面还有几次暗战,祖家或多或少吃了些亏,后来不再紧跟李家,这两年才算消停了。 但他们自己也清楚,辽阳镇在大凌河到宁远再到山海关这一线不可能放弃,渗透的十分厉害,不论是军官还是士绅,还是大商人,想必有不少都与辽阳镇交情不浅的人物在,就算以祖家在宁远的二百年经营,亦是不敢小觑其中的底蕴。 这两年来,辽阳镇大事改革,开始前两年还只是积累内力,这两年,已经向周边辐射自己的影响了。 军人待遇,军户收入和待遇,商人的地位和收入的变化,整个辽中和辽南的面貌变化等等,甚至就宽甸等地,亦是与辽阳相同,虽然海盖参将和宽甸参将还没有换人,但这两地已经形同辽阳直管,没有多少区别了。 沈阳等地,亦是受到严重影响,只是没有屯堡兴修过去,也没有顺字行的分店,变化只是在人心和商业交通和学术上……沈阳等地的举子,多半到辽阳的大学堂来学习,增长见闻。大学堂已经有李贽等名流大儒坐镇,对整个辽东生员阶层的吸引力已经展现出来,现在远到宁远,广宁,都有不少生员跑到辽阳游学,李贽一开讲,最少几百上千人一起听讲,蔚为壮观。 武学院,算学院,医学院,商学院,这些学院虽然没有大学堂那么引人注意,生员招收亦不困难,军户子弟能真正读成秀才举人的毕竟是少,特别是辽东这样的地方,各个学院待遇都很优厚,出来的或是当兵,或是行医,或是进入商行效力,都是不错的前程,这些专门的技术学院,每次招生都是十分顺利,亦就不足为怪了。 整个辽阳,犹如一个火炉,辐射着整个辽东,祖家父子此时的表情和感受到的压力,心里的失悔感觉,就是拜这样的辐射所赐。短短几年功夫,辽阳能有这样的压力过来,这也是祖仁在此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 “时至今日,”祖承训很艰难的道:“只怕我们想要再过去,人家亦是不要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洞房 祖承训的话,只是自己的揣测,但他无论如何,没办法拉下脸去,再和惟功接洽,祖仁心里明白,亦不去相强。 父子二人,只能用复杂的心理,看着辽阳镇和惟功,耀武扬威于自己的眼前。 好在,等候的时间并不长。 惟功一行,提前了半天过来,半天之后,由关城另外一侧,也是来了一支过百人的队伍。 襄城伯李府也是大族,此番送亲,约好了就在山海关交接,李府少量人继续送亲,李成功等人,则就在山海关折回了。 “嘿,惟功!” 李成功也穿着蟒服,他是掌禁军的侯伯之一,效力几年,并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和党派,和惟功虽然有姻亲和交情莫逆,但只限于交情,具体的来往也是没有,地位超然,底蕴也足,好歹也是惟功“调教”过的,办事很得力,万历虽然懒,也有不少毛病显露出来,对自己的安全却是十分上心的,李成功加太子太保,赐蟒服,该有的笼络,皇帝也没有忘了。 看到惟功,李成功脸上露出笑来,惟功也是开心,跳下马去,两人臂膀一握,一起笑将起来。 “一晃,好些年不见了。” “是啊。”惟功看着李成功,笑道:“你可有点儿发福。” 何止是“有点儿”,李成功养尊处优,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脸上已经明显见了肉了。好在,筋骨还结实,没有把功夫彻底丢下。 “你怎么好象又长高了一些……”李成功话未说完,看到一边的张简修,半天功夫,张简修换了衣服,洗沐了一下,但身上和脸上的狼狈之状,还是十分明显的。 李成功看着难受,点点头,道:“简修哥你受苦了,不过,到惟功这里,不会再有人给你委屈,我亦放心了。” “算了,今日是高兴的时候,我们不说这些个。” 张简修性子本身是极豁达的,此时心结被化解了不少,上前一步,和李成功叙起旧来。 一晃好些年不见,三人在京时经常聚会,此时一聊起来,颇有停不住的感觉。 此时队伍中的轿帘微动,一阵疾风掠过,李成瑛一张脸露出半张来。 说是“眉目如画”并不为过,甚至,“国色天香”亦相差仿佛。 贵族之家,不象皇家选妃,还讲德、才,然后才是色。而勋贵之家选妾,当然是以美艳为第一,加上养尊处优,二百多年的贵族融合了不知道多少优秀的基因,论起长相来,当然比普通的百姓要强的多。 惟功一眼就扫到了,看到轿中的美人,亦有心旌神摇之感。 “惟功好福气。”张简修开玩笑道:“当年成瑛是个小丫头片子,可没想到今日已经是这样的大美人了。” “京城之中,应该还算排的上号。”李成功也颇为自得,笑道:“惟功,你可要对她好些!” “这还用说?”饶是惟功已经见过大风大浪,此时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总之,不会叫她受委屈的。” “她倒也省事了。”李成功感慨道:“和你到外头,不比在英国公府,少了很多规矩!” 话虽如此,李成功不能没有遗憾之意。 在勋贵们眼中,就和唐时在长安的官员一样,除了“长安”之外,别的地方,都是一片蛮荒。 “好了,我可是好不容易请的假出来,都没敢说是来送亲。” 李成功眼中露出不舍之意,不仅是舍不得妹子,也有些舍不得这两个至交好友。 不过,他真的不能久留了。 在李成功等人折返时,辽阳镇的军号吹响了。 奋进,激昂,而意味悠长。 方阵列好,大队的骑兵缓缓前行,如同一道钢铁洪流,将李成功等人,不由分说的裹挟在内,席卷向前。 “好兵,好兵,好兵!” 李成功也算是带兵的人,此是不能不连声夸赞! 不论是骑兵的队列水平,人马合一的骑术,昂扬的精神,还有精良的武器和厚实不失精致的盔甲,无一例外的给李成功深刻的印象。 惟功微微一笑,道:“替我寄语京中的一些‘故旧’,迟早有一天,欠我的,连本带利的都拿回来。” “我想,会有不少人发恶梦。”李成功心情十分愉悦,辽阳镇兵额定三万多,如果都是眼前这样的精锐似乎不可能,但有几千这样的精锐骑兵,辽镇的地位也是必然,有这样的实力,怪不得惟功心中笃定。 “好了,就此别过了。” 送了李成功一行,大队人马簇拥着李府留下的送亲队伍,继续前行。 惟功策马到轿子边上,仿佛有所感应似的,轿窗边上的帘子半欣,葱玉般的手指隐约可见,而李成瑛的俏脸看着他,笑靥如花,明媚而动人之至。 他好象有千言万语要述说,她亦好象如此,但此时此刻,两人只相视一笑,便已经足够了。 …… …… 大婚的酒席开在总兵府内外,这座府邸原本就是极大,规格宏大,经过这几年的屡次整修,外面办公区域越发宏大,除了正门和大堂不能违制外,其余的廊房杂院,倒是与普通衙门的正堂规模都差不多,在总兵衙门办事的各司人员超过千人,惟功的辽阳镇采用的是精细化的效率管理,而不是大明模式的模糊化管理方式,就是官员和宗族士绅共治方式。 惟功的方式,需要大量的人才,人才再多也不够用。 再坚持一两年后,大量的毕业生加入各司,估计人才缺口会被堵上一些。 今日此时,整个外堂和内宅之间到处都是摆的酒席,总兵官大喜的日子,自然是与天同庆,全镇上下,都是笑逐颜开。 甚至辽阳城中,自发的举行酒席的人家也并不少,最少在辽阳镇混的十分得意,对“上头”十分感激的人群之中,今天放鞭和吃酒的,实在并不在少数。 到晚间,到处红烛高照,代替了平时照亮用的大灯笼,凭白又多增了几分喜气。 惟功挨桌敬酒,从外到内,由疏到亲,等他到内宅时,就算一桌只喝一杯,也有点儿脚步踉跄了。 “我等一起敬大人一杯吧。”张用诚站起身来,提议道。 孙承宗附合,笑道:“大喜日子,别叫大人喝醉了,共饮一杯,为大人贺。” 佟士禄和王乐亭几个,颇有想把惟功灌醉的想法……这一生怕是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过既然张用诚发了话,孙承宗这大胡子现在威望也不低,众多心怀鬼胎的家伙只好一同站起来,一起饮了一杯。 惟功来到后院,进得新房,四周都是裱糊一新,整个房间的布局,现在都按他的喜好重新布置过了……地上铺设一新,房中摆放的古董以古剑和书籍为主,平时他看书,燕息,和人偶作游戏,都是在这里或是后花园的精舍之中。 春来秋往,这里总算是迎来了真正的女主人。 大丫带着一群仆妇丫鬟在屋里,看到他进来,便是抿嘴一笑,和惟功点了点头,率众人离开房间。 这当口,惟功也不能和大丫说什么,只是眼光交流。 其中韵味,唯有当事者自知。 张惟功替李成瑛掀开盖头,两人的脸在绛烛下都是红扑扑的,接着就是按惯例的喝交杯酒,再下来便是惟功替新人除却大红喜服,此时新娘子身上已经软了,扶着上床,惟功自己亦除去了大衣服,躺在他的新娘边上。 两人四目交对,李成瑛突然噗嗤一笑。 “娖娘!”惟功又好气,又好笑,叫着李成瑛的乳名,笑道:“这个时候,你笑什么。” “就是好笑嘛……” “你成心气我不是?” “不,我是高兴。”李成瑛敛了笑容,烛光映在脸上,竟是叫惟功觉得眼前的玉人,美的惊心动魄! 她静静的道:“这一盼,实在盼了好久。惟功哥,你不知道,我七岁不到,就想着非你不嫁了。” 翻了下身,手支住下巴,李成瑛微笑道:“你呢,是不是?” 明知道杀风景,惟功还是很心虚的道:“嗯,这我可不能说是啊,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你可恶……”一句话后,如画一般的脸庞,嫣红而小巧的嘴巴,突然凑了过来……惟功迎合上去的时候,脑海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念头:嗯,不愧是弓箭骑术都很精通的娖娘啊…… …… …… 天不亮,整个总兵府后宅就忙碌了起来。 下人们忙,倒不是新人夫妇有晨婚定省的义务,在大家族,肯定有不少长辈尊亲在,公婆在的话,新妇其实有不少责任和义务,比如第一顿早餐,按当时的规矩,就得新妇亲自下厨房,就算是世家大族,也得走这么一个过场,倒不一定叫新娘子自己动手。 惟功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七叔七婶也没有办法接来……他倒是想,但刚一试探,万历就断然拒绝。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惟功不准回京,不能袭爵,心中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事,巡抚等官员密奏上来,辽阳实力之强,超出京中很多人的预料之上,现在朝廷和万历心里都明白,惟功当然没有造反的意思,但防微杜渐,亦成为不可避免之事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和睦 几年前,朝廷还有扶植辽阳来扼制辽镇的用意,现在,时势已经倒转了。 甚至李如松能在宣府总兵的位子上坐的十分安稳,其中是不是也有辽阳发挥的作用,亦属未知。 总之,七叔七婶是朝廷感觉惟一能牵制惟功的筹码,朝廷绝不可能放这两位到辽东来……就算惟功不反,独立王国和藩镇的迹象也太明显了! 下人们起身,整个府里很快被各种声音填满,活力慢慢呈现,而洞房之中,一对新人也醒转过来。 “我得起来了。” 李成瑛受了惊吓一样,赶紧将自己的衣物抱在怀中,再勒令惟功转过头去,喝令他不准看。 “昨天晚上不见你这么矜持。” “少废话。”李成瑛恶狠狠的道:“昨晚是我喝醉了。” 噗嗤……这一回是惟功笑了,而且接着是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个新娘子身上,他找到了久违的乐趣。 大丫很好,有另外一种叫惟功舒服的感觉,可眼前的这个娖娘,也真是叫他感觉陌生之中,带有无比熟悉的感觉呢。 待女主人起来,由着自己从京里带出来的贴身丫鬟服侍着换了衣服出门之后,外头几十个丫鬟仆妇带小厮,插秧似的齐齐行下礼去。 男子鞠躬,女子蹲福,倒是没有人嗑头。 惟功不喜欢这一套,这是谁都知道的。 “妹妹,你别给我行礼了。” 李成瑛眼尖,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大丫。款款上前,拉着大丫的手,仔细看了一看,说道:“这以前,辛苦你了。打今日起,我们一起照顾他,可好?” 大丫微笑道:“一切都听夫人的。” “我初来乍到,当然还要你提点。要不然,怕有不妥。” “他起居简单,夫人和他青梅竹马,断然不会有什么。” 两个女子,一个眉目如画,一个明眸皓齿,都是艳光四射,说笑之时,院中寂寂无声,惟有两人清脆的话语之声,充满了整个院子。 惟功松了口气,眼前的情形,似乎还有点儿争风的感觉,不过,总比见面就乌眼鸡似的斗起来好的多……妻妾之间,相处如亲姐妹,这似乎是不敢想象的事情,能这样和气致祥,已经是阿迷陀佛! 现在想的,便是这两年似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剩下的,似乎就是和这两个青春可人美艳之极的女孩子,多生几个娃儿? 想到这儿,连惟功的表情,亦是变的有些异样了。 正好,仿佛心灵感应似的,两个女孩子正好扭头看这边,一看到惟功的表情,两人没来由的脸一红,一起啐了一声,这一下之后,竟是相视一笑,刚刚有些僵硬的气氛,一下子便是和缓了下来。 “谢天谢地。”惟功两手合什,也不知道向谁祝祷着! …… …… 一晃眼,便是四五年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转眼间,已经是万历十七年。 这几年,辽阳是一直在修练内力,地方富了再富,修了再修,连往宽甸这样大山绵延的地方都是修了好几条足容车马经行的大道,往中左所,复州,金州,各地的道路修的平滑坚实,光是这些道路,所费肯定是在百万以上,只是究竟花费了多少,任是谁也不知道。 中左所的船队,更是规模惊人! 现在不仅辽阳的军粮是海漕,连辽镇,蓟镇这两镇的军粮大半也是海运了。 石星任职工部,别的事情不管不顾,就是这一件事,特别上心。 以他太子少保和尚书之尊,只要不将漕运彻底废除,一部份粮食由河改海,抵触和反对的势力都不算太大。 一年超过百万石的粮食改为海运,官府也并没有自造多少船只,而是和顺字行签了包运合同,由顺字行代运。 这是一个全新的模式,朝中开始反对之声颇众,经过几年很顺当的海运之后,特别是顺字行的船大而坚实,不象王宗沐主持海运时面对小小风浪都有沉船死人的不良记录,朝野间的争执,无形中也是平息了下去。 顺字行的各项生意,进展的如火如荼,哪怕是广宁和宁远地区,亦是有不少人暗中从辽阳进货,官府不能禁止。 沈阳等地,则辐射更加厉害,除了没有大规模的兴修屯堡外,辽沈之间的道路,亦是由辽阳兴修,沈阳到抚顺和开、铁一带的生员,几乎全部在辽阳进修学习,富户以搬住辽阳为荣,受迫害的佃农军户,亦是将往辽阳为第一选择。 四海商行的生意,也是十分兴旺,盐、铁两样,都是必须品,而且是易消耗需不断补充的物品。铁犁已经算是坚实,用上几年,也需更换了,家中的锅灶等物,时间都用不长。这年头的铁和后世的铁是两回事,就算是辽铁也不可能用制兵器的精力来制民间用铁,铁的纯度不高,易锈易折易破,几年功夫,都得重新再来买过。 所以盐铁生意,一本万利,这几年功夫,到底赚了多少,很多人都对此十分关切,但知道具体数字的,当然只有辽阳镇的高层。 倒是中高层的军官,这些年因为四海商行的盐铁之利的股息分红,日子都过的十分惬意舒服,每家都起了大宅子,在城外买了花园,除了不能大肆购地当地主之外,高层军官的日子,已经不在普通的勋贵之下了。 辽阳镇的变化,十分鲜明显然,而从整个国家来说,这几年当然亦是有事发生,不过,基本上都是往下坡走了。 万历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到十五年,十六,几乎年年都有兵变。 最厉害的是十三年的四川兵变,建武所的士兵月粮被总兵沈思学裁减,建武所的士兵原本就彪悍难制,骤然被减月粮,士兵不服鼓噪生事,围攻总兵衙门,将沈思学殴伤,四川巡抚亦弹压不住,后来万历派兵镇压,斩杀数十为首闹事的士兵,将总兵官除名为民,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十一年是广西兵变,十二年勋阳兵变,十三年四川兵变,十四年甘肃兵变,十六年刘汝国起义,数万人随之而起,纵横数府,调集大兵才弹压下去。民变演化为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范围亦是极广,都是后来载入史册的大事。 兵变,加上民变,农民起义的苗头亦是呈现出来。 另外,人事变更基本完成,现在内阁首辅张四维病死,晋党失了领袖人物,气焰大减,同时也影响到了顺字行在宣大山西一带的布局,使之更加顺利。 申时行递补为首辅,但他的作用,也就是调和内外,对万历阴为柔顺,以承旨为主,只是不象“万岁阁老”万安那么明显而已。 李植和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后意欲阴附王锡爵,并且以万岁山陵选址不当有石为由,攻讦申时行。 但王锡爵关键时反戈一击,与申时行、许国三位阁老通力合作,将李植等人,悉数赶出了朝堂,分别贬到地方为官。 李植一去,引发吴中行,赵用诚等人一并求去,用惯乌纱帽的办法,替李植鸣冤。 此事,其实开启了万历一朝党争的滥觞。 灾异,兵变,民变不止,特别是天灾严重,万历十三年时,皇帝最宠爱的贵妃郑氏,象征性的拿出了五千两白银赈济灾区。万历因此而下旨,极言贵妃之贤。 而当年一年,万历一次就不顾兵部反对,支取太仆寺等各项用银三十万两,连申时行都上疏请求万历减免,皇帝仍然不听,照取不误。 万历十年超支五十四万两。 万历十一年超支一百七十六万两。 到万历十五年,户部岁入本折钱粮总一千四百六十一万有奇,其折色入内库者六百余万,入太仓者三百六十八万有奇。 国家正赋,三分之二被搬运到内廷,万历的贪婪毫无节制,毫无节操可言,就算这样,后世因为对文官集团,特别是东林和浙党的反感,故意为万历翻案的人,亦大有所在。 至于金银珠宝,异品珍物,陶瓷,香料,鱼胶,采买大木兴修山陵,大量的财富珍品,万历几乎无所不爱,需索无度,大量苛求之余,还务求质量精美,湖广布政使因为“楚贡粗恶”的罪名,被皇帝直接手诏罢官,罢为黔首。 整个王朝,在这个不合格的驭手带领下,已经往悬崖义无反顾的驰去了! …… …… “此船命名为……辽阳号。” 惟功已经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为官却已经超过十年了。 身为镇帅,亦是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的气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但喜好简单,不事奢华的本性,仍然没有丝毫变化。 其实,有了一妻一妾后,惟功身边伺候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但对古董器玩,上品的陶瓷,织物,比如南京的云锦之类的昂贵金钱刺锈却是敬而远之,并没有追求的意思。 勋贵所好的家戏班子,一养几十个姬妾,好声色犬马之事,这些事,在他身上,也没有出现过。 李成梁功成名就后,十年时间,置地数十万亩,李家个个打扮堪比公侯,李府堪比王府,相形之下,惟功过的连李成梁麾下的参将亦不如,他的品格,自然为人所敬重。 有些东西,或许是浑然天授,或许亦是惟功自己压制心中的**,这自然不为外人所知,别人看到的,却是他如山峦一般的稳重,高大,令人觉得高山仰止,不觉就心生敬佩! 第六百三十四章 开始 大量的人才涌入辽阳镇中,蓄积的力量已经十分饱满,最少,眼前的港口之中,惟功放眼看去,两千料的海船已经是很普通了,四千料,六千料,才是未来发展的主流! 中国的福船,除了对日贸易外,很难得越过后来的“九段线”划分的范围以外了。 南海的沉船,反而是宋人的为多,从航海的冒险精神,再到航海的实际能力,到隆万之际的大明反而是降低了。 往吕宋往返贸易的,是所谓的“马尼拉大帆船”,这里头可没有福船什么事了。 这是耻辱,当然要迎头赶上。 这些年,辽阳投在海上船只和军舰上的钱,如果财务司暴露出来,恐怕要把万历都惊跌几个跟头……花费已经在六百万两以上,已经超过大明王朝岁入多矣。甚至,这么多年太仓和内库积累的白银,也不比这个数字多什么! 眼前的六千料大船,排水在两千吨以上,当然,还是老式的福船样式。 这主要是漕运所需用船,求大求稳,以近海海洋洋流的方式往返南北,最多到两广和日本,福船的样式和风帆模式,反而更加实用。 而惟功命令的这艘军舰,却是典型的“盖伦”船。 三截高桅杆软帆,前三角帆易于吃风和操控,船身是夹板式的,分为两层,两侧舷窗打开,正好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如果按百年之后的英国六级战舰标准,这艘船排水才一千二百吨,比起战列舰两三千吨的排水差的远了,论炮位,一级战列舰是要具装九十多门到一百多门的火炮,这艘战舰的炮位是五十六位,人员来说,一级战列舰人员近千人,这艘船有船员三百五十人,所以按严格的划分之后,这艘战舰只是一艘四级战舰,是属于几十年后殖民地分舰队旗舰的水平。 比起普通的私掠船和武装商船,这艘船是不折不扣的战船,比起真正的超豪华的战列舰来说,这船又太普通了。 仅就英国著名海盗在去年的日记中所记,他在短短一个月不到时间里,摧毁的西班牙战船分别是一艘一千五百吨位的,一千二百吨的,一千吨的,其余八百吨,六百吨,四百吨到二百吨不等,加起来是三十一艘过万吨。 这个数字在中国人来说不可想象,在辽阳发展海上力量之前,大约可能是全中国沿海船只的吨位总和,但对欧洲的海洋霸权国家来说,只是冰山一角。由此可见,当时的中国已经落后多少。 万历元年到十五年间,西班牙人从南美各地运回本土一万多公斤黄金,二十五万公斤白银,这还不算被英国人打劫去的,一个相比中国一省大的小国,储藏的黄金白银数量已经远超中国,至于他们的舰队,更是此时的大明拍马也赶不上。 一百多艘吨位大小不一的战舰,加上三万多水手和战斗人员,加上三千多门火炮,这个实力,西班牙国王打算用三万人征服中国,中国他未必征服的了,不过征服中国沿海,在辽阳镇发展之前,应该是问题不大。 还好,英国人在万历十六年时已经和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决战过了,英国人出动近万人,采用长重炮远射的方式以舷侧横列炮击,西班牙人还是纵列炮击,用的是加农炮,两边的战术来说,明显英国人高出一筹,英国水手的操船能力,也在西班牙人之上。西班牙人还想着以撞击登船的方式来进行海战,但英国佬已经开始玩横队射击和远程火力压制……虽然这年头的火炮精度和射程仍然不足,但还是以更先进一步的战法把西班牙人给全歼了。 去年发生的事,辗转传到中国,对这样的事,朝廷中枢毫无反应,从皇帝到朝中所有的大佬,几乎无人知道此事,更不会有人体会到这其中的意义。 海上霸权的重要性,在这个农耕文明为主流的庞大帝国内,几乎是没有市场的。 哪怕是辽阳,亦是有不少人难以理解,将巨资投在舰队上是为什么? 漕运用船已经足够,一艘六千料的大船一次最少运数千石几十万斤粮,百来艘大船组成的船队,能轻松的将几十成船工和漕运卫所的四百万石的漕运任务给接过去,中国沿海已经没有成规模的海盗,广州的刘香老,颜思齐,还有后来赫赫有名,靠着装着前后炮位的福船和纵火船,用跳帮战术击败荷兰人的郑芝龙都还没有出现,海域太平无事,大明还有强大的地方控制能力,大群的海盗在倭寇之后没有出现的可能了,广州和福建维持着相当数量的水师,吨位不大,数量却是很多,总有几百艘之多。 这样的前提下,大力发展水师,当然令人不解。 惟功此时没有和人解释的心思,辽阳镇内他有绝对的权威,这就足够了。 “辽阳号”这个称呼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无心,总之它是惟功内心深处的一个隐秘的角落中偶然迸发出来的灵光一现。 “这只是一个开始。” 当然只是一个开始。 辽阳舰是正经的四级战舰,现在的西方也没有一级舰,赫赫有名的海上君王号要到崇祯十年才造出来,花费四万磅巨资造出来的巨舰有近两千吨,炮位一百零四,长三十九米,宽十五米,水手八百多人,最大的火炮可发射六十磅的炮弹,堪称前所未有的巨舰重炮。 所谓船坚炮利,就是那个时候正式开始的吧。 现在欧洲最多的是二级舰和三级舰,数量也不多,大洋上漂泊四海到处征战的是以四五六级为多,辽阳这里,已经先后造出十七艘五级和六级舰,现在这艘四级舰的出现象征着辽阳造船业已经到达一个新的高峰,用后世的话来说:可以下饺子了。 “这船,这船……” 须发皓然的王宗沐定定的看着海边,眼前的中左所船厂和港口倾注了这个老人的无数心血,漕运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王宗沐和石星在朝野的配合也是密不可分。 “敬老,”惟功对王宗沐也是很尊敬,这个老人用他的实际干劲使惟功觉得当初费心力请他过来是值得的,看着一脸复杂神色的王宗沐,惟功笑道:“这船如何?” “有此一船,海内无敌矣。”王宗沐看着惟功,神色复杂的道:“少国公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大船呢?” 王宗沐不是笨蛋,朝中的人看到这样的船不会想太多,他一下子就看出关键所在……这样的船造出几艘,想封锁朝廷的北方海面当然是很轻松的事,真正能叫朝廷寸板不能下海……当然,除非造几百艘,想封锁很大的海面以风帆战舰的机动力也蛮困难的。 但关键不在于此,关键在于战舰可以开到海口,沿江而上,轰击天津,威胁京城! 可以从长江入海口进入长江航道,轻松封锁长江,南北漕运,货物和人员交流,立刻宣告停止! “敬老有所不知。”惟功道:“此船未来的世界,将会是倭国,吕宋,满刺加,现在这些地方已经被泰西所占或影响,要想贸易做大,就非得掌握航道,控制这一大片海域不可。” “少国公已经够富啦。”王宗沐一年的养老银子是六千两,他把大半的钱寄回家里,留小半自己用,这会子说起来也是理不直,气不壮。 “呵呵,现在高层军官和文吏是分润了不少,但是中下层武官和普通的百姓,仍然不算极富。以我的想法,要家家户户都能沾光,这才是真正的治世。” “大同么?”王宗沐微笑摇头,显然是不以为然。 他又道:“李贽在辽阳讲的,什么不以天下奉一人,山川河流,天下财富,当为天下人共有之,所谓新大同也……少国公,这要真的小心。” “敬老……”惟功叫着王宗沐的别号,微笑着道:“李贽所言,抛却一切利害,你老不赞同么?” “叫我不赞同的,就是抛却一切厉害啊……” 王宗沐眼中有明显的期翼和惶恐之色,越是老于宦途的人,越是知道,惟功他们眼前的道路,会有多么凶险。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惟功的话不多,态度却是十分坚定。 他又指了指辽阳号,微笑道:“最少海上功业,可以真的开始了。” “但愿吧。但愿老夫能看到那一天。”王宗沐知道惟功向来有攻掠南洋的计划,不过他没相到,现在就可以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开始。 “对了。”在惟功离去的时候,王宗沐叫他,“这船多少银子造出来的?” “这个数。” 惟功竖了一下巴掌,露出三根手指。 “嘿!” 显然不是三万两,而是三十万两,王宗沐嘿了一声,感觉到一阵悸动。这种档次的船和更高档次的,最少还得造成一两个分舰队才行,老头子似乎看到一座银山在海上飘浮着,一路驶向远方。 不过,他知道辽阳号和两艘五级战舰加上十几艘运输船的方向是哪里……是澎湖。 上个月,顺字行已经在澎湖修筑基地,大明在澎湖有少量驻军,是俞大猷当福建总兵官时派驻于此,有房间二百多间,驻军数百人不等,现在海夷倭寇被消灭,澎湖本岛人口不多,而且有不少原住名,唐人的诗中是称为“黑皮少年”,汉民渔民与之杂处,养蚌采珠,打鱼晒盐,人口不多,一共才数千人,加上就百来人规模的驻军,顺字行在澎湖说是建造往倭国的补给点,其实的用心,简直就是昭然若揭。 第六百三十五章 欲望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斩首要多,出击要猛,动手要狠……你们都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不要叫我这老头子失望!” 万历二年时,当时还是个山村少年的惟功曾经在酒楼上和杨达一起看过戚继光和李成梁的会面。 一晃十五年多的时光匆忙而过,李成梁已经垂垂老矣。 其实他的身体并不差,腰背仍然挺直,不象当时一般过了六十年纪的老人很快就会弯腰驼背,他今年六十三岁,历史上李成梁活到了九十岁,嘉靖五年的生人,一直做总兵作到万历三十六年,这是漫长的岁月,辽镇一镇几乎被他一人掌握了半个世纪,在这个时候,李成梁仍然站立的如一杆标枪,两手仍然有力,两眼有神,耳聪目明,长年的戎马生涯使得他的身体被锻炼的十分健康,强壮,他仍然能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挽三石强弓,策马奔驰百里,一整天不下马,仍然是腰背挺直。 衰老的,是他的精神,一种莫名的病毒侵蚀了李成梁的精神,戎马三十年,他已经疲惫了,他其实不愿打仗,也不愿征战厮杀,他只想做一个富家翁,安安稳稳的在家里享受财富带给他的享受而已。 这样的精气神,已经是衰颓到了极点,尽管李成梁的变化不大,但在众人眼里,确实已经是个老翁了。 “是,请大帅放心。” 李宁单膝跪下,手中持着一个描金大令。 普通的做战任务,不需要搞的这么隆重,今次却是对北虏的一次郑重其事的反击。 从万历九年速把亥死,到十年围沈战事,十一年到十七年,除了中间消停过一年之外,插汉部,喀尔喀,喀喇沁,朵颜三卫,黑石炭部,科尔沁部,敖曼部……图门汗,黄台吉,昆都,把儿兔,黑石炭,大小委正,卜言台周,以儿邓,暖兔,拱兔,小歹言,卜言兔……这么多部落首领,大大小小的北虏部落,一个接一个的轮流到辽镇的地界来涮经验。 辽镇,已经疲惫不堪了! 原本的时空中,辽镇要到万历十九年才获得决定性的失败,但在本时空中出现了辽阳镇这个对辽镇一点不帮手,相反辽镇还要牵扯大量精力来防备压制的对象,虽然两镇不可能直接交火,但小的摩擦这几年其实也没有断过,彼此的哨骑经常三不五时打上一架,死人也不是稀奇的事,原本是辽镇占优,彪悍的富有实战经验的骑士把辽阳压的死死的,不过这种情形只持续了不到一年,接着就是辽阳爆兵,大量的猎骑兵堪称最强劲的骑兵杀手,在拥有远近程火力的猎骑兵面前,辽镇的哨骑精锐就象是个笑话,一队猎骑兵能轻松撵走两三倍的哨骑,想对辽阳兵有什么胜迹,除非是在几倍于对方兵力的前提条件下……这已经绝不可能了,辽阳这些年一直在增兵,兵部的册子上还是当年的三万额兵,其实李成梁知道这绝不可能,但具体的数字他又查不出来,贸然上奏的话,没有真凭实据,朝廷根本不会加以理会。 两镇之间,彼此相仇的情形朝野俱知,辽镇想往辽阳身上泼脏水,也得拿出干货来才行,可干货么,凭辽阳的军情司的水准,有可能拿到手吗? 辽阳的骑兵已经把辽镇吃的死死的,偏辽镇还要维持老大的格局,李成梁也就只能硬挺着,除非有二十万人以上的入侵规模,朝廷会下旨叫辽阳准备,但每次该死的北虏打击的目标就是辽镇的地盘,从不深入,既然不关辽阳的事,辽阳也不会贸然出兵……这已经是一个死结,哪怕心志坚强如李成梁者,想到这样的事时也很有想哭的感觉。 对北虏的贸易还在暗中进行着,不过据李成梁有限的情报来源叫他知道,自己一年赚的这几十万,在惟功手里连零花钱也算不上…… 有时候李成梁也很奇怪,这个少年大约是上天特别派来折磨他的罢?如果辽镇身侧没有辽阳这个怪物,他的生活会是怎样?想来一定比现在要愉快的多…… 种种原因使得李成梁在万历十七年夏初的时候,决定放手一搏。 李宁带的只有三千人,但全部是家丁亲兵,全部披有铁甲,手中兵器也多半是精铁所制,每个将士都有十年以上的征战经验,李宁这个主将又是有大将之才,比起彪悍轻捷的李平胡和李兴等人,比起现在已经贪婪无度,不想做战的孙守廉等人,用李宁这个人选还是叫李成梁放心的。 其实如果李如松在,这个任务多半是李如松去干最合适。 李如松年纪已经过了三十五,正是经验和体力处于最顶峰的最佳结合点,他做战勇猛,敢打敢拼,又善于审时度势,对战场的感觉很好,缺点当然也有,而且很致命,不过做父亲的,眼里肯定是只有儿子的优点。 可惜李如松不在,他还在宣府当总兵,一晃多年,李如松的宣府总兵做的有声有色,宣府对应的蒙古诸部经常被他搞上那么一搞,被李如松带着家丁打的灰头土脸,不象辽镇这里,已经处处失火。 李成梁已经在考虑,李宁这一仗打过之后,局面消停一些,自己可以奏请离职,然后请李家在朝中的人帮着活动,将李如松调任过来。 当然他也知道,没有特殊情况的话,父子相继很难,只能看辽东以后的局面发展,如果别人镇不住的话,李如松回来继任,把握还是很大的。 现在么,最关键的就是打好这一仗了。 “奋勇当先,小心为次。” 李宁出发前,李成梁最后的嘱咐就是这个,这一次出动的全部是精锐,蒙古人不动员三五万甲骑都不够看的。 这一战的目标是出镇夷堡,一路前驱,直捣东土默特部的板升地。 板升原是被掠汉人和自愿出长城的汉人与蒙古人的聚集点,地点是丰州滩,因为汉蒙杂居,汉人喜欢建筑木屋居住,所以这一块地方又称报申,拜牲,白尖等,用蒙古语解释过来就是房子,木屋,堡子的意思,在这里居住的原本是逃亡和被掠汉人为主,嘉靖年间,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率部众抵丰州滩居住,将板升规模扩大,万历三年赐名为归化城。 俺答汗受封顺义王后,他以大青山为核心的统治区域,西部直抵甘肃青海地界的部众多半消停,也是处于弱势,在辽东,他的几个儿子统驭的部族渐渐和本部离心,这几年,东部土默特也建立了自己的板升,与兀良哈三卫,也就是朵颜三卫,还有插汉部,也就是察哈尔部蒙古合作,大大小小十几个蒙古部落不停的攻击辽东边墙,这一次李宁要攻击的,就是东土默特的板升地。 如果是十年前,可能是李成梁亲自领兵,直捣插汉腹地,最不济是嫩江流域,去狂抽科沁尔和扎鲁特,翁牛特等各部,不过这些部落距边境都有千里之远,最近也七八百里,而距离最近的泰宁部又兵强马壮,只有东土默特,距离不到五百里,实力也并不强,可以拿来当祭旗的对手。 这一仗,最好斩首数百,大振一下辽镇的声威……慑服北虏是不敢想了,倒是打这么一下,叫李成梁自己功成身退,这才是最大的目标。 “老头子是一心求去了。” 会议散后,李平胡和李兴等人一并出去,李平胡嘿嘿一乐,语气也毫无恭谨之意。 “总望大公子回来接任呗。”李兴道:“我等办自己的差,有宁哥去打生打死,你就莫说怪话了吧。” “嗯,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们等着宁哥打胜回来的好消息便是。” 李平胡不再说了,心中的**却如野草一般疯长……李如松回来接掌辽东,老子也是副将了,难道这辽东,就非得是他一家的不成? 他又自失一笑,眼中散发着别样的光彩:打胜仗?李宁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他家山有灵! 李平胡回到自己府邸之后,已经有一个躲在暗处的客人进了府门。 这些年,他接陶成喾的职位,将对抗军情司的力量抓在手里,所以府中来往扎眼的人物,并不奇怪。 “李将军,”来人拱拱手,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道:“急召前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要紧是当然要紧了。”李平胡狞笑一声,答道:“上回和你们说的事,已经发动了。” 来人神色一动,霍然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我要赶紧把消息送过去。” “他们准备的怎样了?” “这,我可不是太清楚。” “我说,满习礼,你这样太不仗义了吧?我们可是一个部落的。” “说是这么说……” 来人没有把话说完,李平胡号称是泰宁部的人,其实是一个杂胡,根本不是正经的蒙古人,草原太大,虽然大大小小的部落被统合过,但还是有不少杂胡部落如野草般的生长着,经久不变。 但李平胡这么说,这个叫满习礼的北虏细作也不好峻拒,想了想,答道:“已经准备了近两个月,出动甲骑三万多人,各部都有,我想,派出去的人,能活着回来的不多。” “哈哈哈,这就好,这就好。” 李平胡笑的极为疯狂,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可是正当盛壮之年,比李宁还小一些,要是李宁死了,李成梁声望大损,就算他一时不能上位,混水摸鱼,也比现在机会要大的多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各部 “我想,我们可以议一议对北虏的战事了。” 从中左所回来后,惟功与心腹的幕僚和相关的主管将领们,会聚一堂,商讨的便是对北虏的战事。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感觉到一股昂扬之气。 这些年,大家都过的辛苦,开始的时候,是穷且辛苦,现在对很多人来说,钱不是问题了,上层都富裕起来,但时间和精力对他们来说,又是很金贵的东西了。 有钱,也没有什么时间去享福,用惟功的话说,北虏未灭,你们都成家了,一个个不燥的慌,还想着享受? 一通话说下来,个个老老实实的去做事,再犯浑抱怨,就得想想当年的佟士禄了。 军法之下,未必新犯事的人能如佟士禄当初那么幸运呢。 惟功驭下,已经是掌握了十足的上乘经验。 除了制度之外,有一些具体的东西,也是很值得摸索并实用的,最少,“兵不得闲”这一条是古人所训,惟功也是施行的很好,不仅是兵,麾下这些真正的高层,亦不曾闲过。 闲了,就要享受,就会起各种各样的心思,安心多做事,这样对彼此都好。 这一条,惟功不会明说,但下头的人,应该自己也是有些明悟出来。 统领第一营的郭守约当先发言,笑道:“各营怕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惟功点点头,止住要表态的各人,在他的熏陶之下,所有人都视北虏和东虏为第一大敌,战前动员可以对中下层,但上层就没有必要了。 “李家已经没力再打下去了。所剩下的精华,不过三千不到的精锐家丁了,加上麾下将领的直领,也不会超过六千人。相比极盛时的近两万人,缩水了近四分之三。这七八年来,北虏的成绩可真不小了啊。” 兵凶战危,尽管辽镇没有真正的失土,但兵力的折损是必然之事,连年血战,死伤的肯定是敢死争先之士,越是勇猛,死的越早。 家丁的损失不是拿金钱可以衡量的,每个家丁都是长时间训练和殊死搏杀后活下来的精锐,从家丁损失的情形来看,李家已经失血到十分虚弱,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了。 历史上的李家也确实如此,到万历二十年前后,已经屡败于北虏,后来壬辰倭乱,第一阶段辽东镇的悍将带家丁出征,李如松亦是带精锐家丁充为中军,很顺利的打下了平壤,但后来碧蹄馆一役中伏,李家精锐家丁折损近半,包括李有升这样的大牌家丁都战死了,损失之大,可想而知。 后来李如松就再不愿打下去,朝鲜的指挥官,只得换人。 二十九年李如松战死后李成梁复为辽东总兵,再也不搞什么捣巢战术和北虏打了,而打为抚,平平安安过了七六年,只是那时候东虏势力已经是李成梁压不住了,老李心虚,尽撤宽甸六堡军民,以安抚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努儿哈赤。 当年的马夫和烧烤小弟逼的老李方寸大乱不说,后来举旗之后,还把李如柏也逼死,这是后话,可以不谈,但李家的虚弱,绝对是在这个时间点,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 陶希忠手执长鞭,开始指点众人眼前的沙盘,侃侃而言:“根据军情司的线报,北虏势力最强势的,无疑是插汉部,方广数千里,直属和部勒的部民四十万人,直属八部,如奈曼,敖汉,皆是直属部落,诸如科尔沁,扎鲁特,杜尔伯特,郭尔罗斯诸部,皆臣属于插汉部。至于土默特,巴林等部,大小不一,比如巴林,在古北口外,出京师九百六十里,东西二百五十一里,南北二百三十里,东科尔沁,西克什克腾,南翁牛特,北乌珠穆沁,这是一个小部落,臣服于喀尔喀,诺颜为额布格岱洪巴图鲁,披甲不过四百八十人,牧民一万余人。而土默特就是一个大部,只是近年来已经分裂为东西两翼,就算如此,也不可轻侮。至于泰宁,朵颜,福余这三个兀良哈蒙古,这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大家都很了解,他们的披甲人数是两万四千余人……事实上我们怀疑,他们的披甲兵质量究竟如何?我们参谋司的人推演时,都说原土默特部的披甲最精锐,其次是插汉部所下各部,再次是泰宁部,再次是朵颜部,最次是福余部,至于巴林,奈曼等部,应该就是酱油油吧。” “打酱油”这话,也算是被惟功推广开来,这年头的酱油,还真是打的。 “所有的部落多属漠南蒙古。”陶希忠自己也笑笑,不过继续将长鞭指向北方:“北方的北虏诸部都是大部,占据地域十分广大,有元末就自立的车臣汗硕磊,土谢图汗衮布,扎萨克汗素巴弟三人先后称汗,他们位在济农、诺颜之上,部落广大,实力当然也不弱,每部披甲都在万人以上,但实力仍不如插汉部,所以他们皆向插汉部进贡,春夏之时,会到插汉部参加围猎,会议,会在征战时贡献自己的披甲,只是人数多少不定。这几年,因为辽镇疲惫不堪,蓟镇在戚帅之后,杨三畏就是一个废物,所以他们看出机会渐多,参与劫掠的披甲人数也就越来越多了。” 蒙古各部,确实就是这样,大明强势,他们就依附臣服大明,愿和大明互市。比如巴林部,在后金兴起时与插汉部合力攻打后金,与明朝合作,后来眼看明朝真的不行了,于是从征打锦州,打大凌河,打入关内,打李自成,披甲越派越多,直到为清朝的建立出尽全力,自己出捞足了好处为止。 皇太极第一次入关时,蒙古二十几个部落出兵才两千多披甲,加上牧人也就几千人,后来从征的蒙古人就越来越多,最终编成蒙古八旗,并且开始变的穷凶极恶起来。 陶希忠的长鞭直指向北,最后有力的落了下来:“再往北,就是布里亚特部,出了这个范围,就是非故元地界,要往西去,便是大人所说的那个俄罗斯国了。” 至此介绍完毕,东边的福余部身后是大片的阴影,那里是索伦鄂伦春等沿着松花江黑龙江居住的海西和野人女真,一直到库页岛为止。再往东南是长白山女真和鸭绿江女真,最当中的依苏子河两岸的是建州部,往大青山和宽甸方向是栋鄂部,往东北方向则是建州右卫古勒寨,这一大片地方,生活着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总有几十个之多,城寨之中,生活着十几万女真人,在大明有效管制的时期,不论是王杲还是阿台,或是哈达部的王台,栋鄂部的王兀堂,还有叶赫部的两个著名首领,或是被杀,或是被击败,栋鄂部和哈达部人口最多,才勉强达到万人以上的规模,其余的部落,少的才一两千人而已,有的城主,能直接指挥的男丁可能也就是一百人甚至更少,能脱产担任护卫和披甲战士的人数,那就更加的少了。 最近的几年时间,努儿哈赤却是渐渐显山露水,开始露出狰狞面目。 他先打败了或是吓走了尼堪外兰,连夺数城,人丁数字从出兵时的几十人到数百人,然后他开始不停的攻击四周的小部落,从万历十一年誓师起兵的十三甲,到现在六年时间过去了,努儿哈赤也是已经拥众过万,成为抚顺关边墙外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了。 发展之速,令人咋舌。 这其中辽镇的支持,根本就是明目张胆。 对尼堪外兰等人的求助,明军丝毫不理,对努儿哈赤的越界行为,明军亦不加干涉。甚至互市之时,有意增加铁器的输入,除了不敢给铠甲兵器外,大约什么都能换的到。 有这样的支持,还有李成梁在万历十一年颁给的敕书,努儿哈赤发展起来,确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这个蛮夷头领,确实也是一个颇有胆略和武勇,也有敏锐战场感觉的人。 辽阳这几年总的态式是隐忍,一切推到辽镇身上,坐视对方被放干鲜血,所以对努儿哈赤的发展,除了依托栋鄂部不停的打击越界的建州部之外,更大的动作就没有了。 众人的眼光在阴影处掠过,并没有停留太久。 相比控弦数十万的北虏,部落男丁加起来不超过十万人的东虏毕竟太弱了。 “综上所述,近期我们准备打击的漠南北虏控弦有六十万人,当然,这是指所有能在马上射箭的北虏男子……从十来岁到五六十都可以,真正的披甲人,不超过六万人,插汉八部和朵颜三卫加土默特右翼,全部在此,不过如此。根据军情司的情报,近期北虏会集结两三万人的披甲,对出塞的辽镇骑兵进行一次毁灭性的伏击,我们的计划,就是在此事之后,举行一次大规模的会战级别的战役,沿开原、铁岭到广宁、义州卫、镇夷堡等诸多路线出击,分阶段投入兵力,在边墙外建立补给兵站,沿途深入打击,预计用时是半年时间,由发动战役日时算起。” 一直凝神细听的郭守约和第二营营官王辅国一起对了个眼色,惊叹道:“好家伙,真是大手笔。” 第六百三十七章 小组 在陶希忠说话的时候,在场的营官和各司的主管们几乎要忍不住交头结耳陶希忠笑笑,继续说道:“第一波攻势预计动员近卫第一营的龙骑兵千总部,近卫第二营的猎骑兵和骠骑兵独立千总部,两营共出三个千总部,主官分别是李达,王有信,郭宇。此外,动员第一营、第二、第三营和第四、五营共五个营的全部兵力,特科总队出动一个独立千总部,骑兵第一、第二营全部出动,加上炮兵第一第二千总部,辎重工兵千总部,预计一共出动七个独立千总部,共一万一千人,五个步兵营,两个骑兵营七个营,四万三千人,出动总兵力五万四千人,另外,除了各营的辎重工兵部队和独立辎重工兵千总部外,预计还要雇佣十万人左右的夫子,沿边墙到河套北部地区,建立大量的兵部和中心堡,将边墙往北方向推进最少百里左右的范围,同时,建立每三十里驿站和十里一个的急递,确保军情军报系统畅通无阻,保证第二波交替攻击和守备部队的进攻和驻扎。” 事实上除了少数最高层之外,普通的营官级别的军官都不大清楚辽阳镇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地步,一次出动七个营和七个独立千总部,一下子就是五万四千人的野战部队,固然这里头有几千辎重兵和战斗工兵和炮兵,但基本上全部是实打实的野战攻坚的部队,而这还只是第一波的攻势,再往下,第一集团攻势减缓休整的时候,第二集团交替攻击,第一集团转为守备,两大集团交替攻击,可以确保攻势不间断,打的北虏没有办法缓过气来,同时,可以把抢下来的地盘稳固下来,这样的做法,比以前大明王师的打法,不知道高明多少倍。 明军的战术,还是以防守反击为主,平时边境上以长城为依托防线,被骚扰的受不了后,集结大军打反击。 成祖时期,一次出动三十到五十万人的京营,沿途的补给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物资,动员多少人力,当时上升期的国力都承受不住,民间十分困苦,而战果实在有限的很。 很简单,光是出边墙邀击,人家知道你最多几个月就走,难道这么蠢和你的优势步兵集团打对攻?数次北征,最大的成效就是使被征伐的蒙古部落变的衰弱,但削弱一个,另外一个又起来了,根本治标不治本。 成祖之后,特别是土木之后,防守反击都打不起来,被北虏夺了河套,**汉部的图门汗视为“俺答,奴子也,亦能为王?”的俺答汗,两次攻到北京城下,朝廷亦无办法,戚继光的最大成效,也就是稳固防守,使京师防御平安无事。 辽阳镇的战法,却是要打出边墙,并且接连做战,不仅放眼现在的九边无人能比,就是二百多年前的大明成祖皇帝,亦是瞠乎其后了。 第二集团估计是近卫第一第二营的剩余部队,还有第八、九、十这三个营,加上若干骠骑兵猎骑兵龙骑兵千总部等部队,人数估计在三万人左右。 辽阳每个营现在都是超编,每个营都是六千人左右,这样外人只知道有十个营和若干千总部,如果按明军一般一营两千七百人的人数来看,这个数字和辽阳镇额兵三万多的印象相差不多,正好对上。 不知不觉间,辽阳镇已经拥有雄师十万,光是满编的骑兵营就有两个营,加上各独立千总部,骑兵总数当在两万以上,而且,全部是精锐中的精锐。 光是骑兵,已经比极盛的辽镇还强的多,辽镇虽然额兵九万多人,精锐骑兵极盛时也就是两万左右,剩下的多半是守城的杂兵和步兵营,以辽镇的训练水平和强度来说,根本当不得大用,也就只能缩在城池里守守城,当不得大用。 勉强拖出去野战,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而辽阳的十万大军,除开骑兵之外,每个步兵营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独立的重骑兵大队,炮兵大队,龙骑兵,猎骑兵,每个步兵营都由这些兵种构成,加上方阵步兵,简直可以横扫一切! 秋冬之交的时候,全镇在参谋司和各司的配合下,编练大规模的步炮骑协同的演习计划,往往都是达到几个营过万人的规模,每个季度每个月,各营都有不同规模的拉练和演习。 经过八年的经营和艰苦训练,辽阳镇已经有两批武学院毕业的学员,最早一批已经在镇中服役数年,大量的优秀生员成为参谋人员,他们越发改变了辽阳镇的精神面貌和整体动员及做战水平,现在,检验全镇的时机终于要到来了。 陶希忠坐下,惟功又站起身来,环顾左右,眼中放出光芒来:“做战计划现在还在拟定之中,但事前的通风,动员,筹备,各营已经开始准备了。” “是,大人!” 所有人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大声的答应下来。 惟功站在雨檐底下,看着部下们纷纷离去,张用诚几个走的较晚,他特别嘱咐道:“用诚,大兵一动,兵费耗繁,各项物资调配,你们中军部也要辛苦,你和恺阳兄几个,务必要坚持下去,等这一次战事完了,我想大家可以好好歇一歇,各人家里,总会多几件蟒服,诰命什么的。” 这就是说,此役过后,大家肯定升官。 这几年,辽阳不声不响的发展内力,钱赚的极多,可以说是盆满钵满,高级主管和军官,分润也是不少,大家都俨然是富家翁了,往下去,就是打仗,做更多的生意,使中下层和普通的军户百姓们,沾更多的光。 这是一个大宗旨,不仅辽阳要富,这一次做战之后,可能会拿下更多的地盘,物资和金钱,当然会往新的领地倾斜。 对辽阳的高层们来说,这七八年来不曾升官,大家举步不前,惟功的国公袭爵已经六年,尚且没有明确消息,麾下将士们,更是几乎没有人升官。 “太好了。”佟士禄在远处听到了,振臂欢呼道:“俺要升个副将。” 他这个都指挥同知和标下参将的职务也干了五六年了,营官也当上了,这一次稍立微功,自然就能升个副将,只是别人看他的神色颇有古怪……这厮真是傻鸟一只,难道辽阳镇内谁还真的看重朝廷名爵? “傻货一个。”周晋材劈头骂道:“叫你当了总兵,一年能分给你几个钱?你去年分红五六千两,总兵有吗?” “呃,多说多错,俺不说话就是了。” “滚蛋。” 四周一阵欢笑,佟士禄已经当了爹的人,周晋材还是抬手就打,张嘴就骂,大家的交情已经十几年了,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细节。 惟功也是笑起来,他有几件财赋上的事情想要和张用诚几个细谈,不过,今日显然不是时候了。 他只能简短的吩咐道:“用诚你拟一个名单,要用兵打仗,军务紧急,各方协调都需要效率,成立一个军事指挥小组,挑需要的人员加入其中,以后凡与战事有关的,由军事组成员负总责,各部门都要配合,各营亦听从指挥。” 张用诚很沉稳的点点头,一边的孙承宗等人都露出深思的神色,这个所谓的“军事指挥小组”肯定不那么简单,只是众人对这个前所未有的东西没有什么既定的印象,想想不得要领,不过大家都知道,在这个当口,能加入其中,肯定还是大有好处的。 待所有人出门,宋尧愈才慢慢踱过来,微笑道:“大人以小组形式收权,总揽一切,这真是妙招。” 惟功笑道:“其实不光是为了收权,提调指挥一切,也确实得有这样一个部门才可以。” “是,”宋尧愈应了一声,又道:“大人,这个做战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始?” 这几年,宋尧愈为了辽阳真是殚精竭虑,贡献一切,才五十来岁的人,已经颇具老态。这阵子,惟功逼着这个老名士陪自己锻炼,果然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这才出来视事。 “等吧。”惟功微微一笑,答道:“辽镇自乱马脚不提,京里有些人巴不得凡事牵扯我一道,叫他们先得意一把也好。” “大人是要引而不发?”宋尧愈略一思忖,便道:“我们先发,或是发的早了,都不好,不如后发制人。” “老夫子算是得其中三味矣。” 惟功哈哈大笑起来。 …… …… 从前堂出来,惟功深深伸了一个懒腰。 他的身体发出阵阵脆响,似乎全身的骨节都在这个时间响动了起来。 前堂后宅,相隔不远,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后宅居住区所在了。 现在的后宅,比起当年只有几个丫鬟仆妇的情形,大有不同。 “虎头,铜锤,二丫,都给爹爹抱抱。” 刚一进后宅不远,院子正中的假山堆上跑下三个小娃,最大的虎头虎脑,已经快五岁,小的男孩也有三岁,惟一的女孩子粉嘟嘟的,两岁上下,胸前一个银锁,梳着双丫髻,远远的就伸开手来,叫着要惟功抱。 惟功呵呵笑着,先将女娃儿抱了起来,狠狠亲了好几口。 “爹,爹,抱我。” “抱我。” 两个男孩子也叫起来,惟功放下女儿,将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抱起来,也是左亲亲右亲亲,和女儿一般模样。 虎头是李成瑛所出,很幸运,也叫辽镇上下松了口气。 大妇所出嫡子,又是长子,辽镇将来上下效忠的对象人选,算是很顺当的出现了。 铜锤和二丫都是大丫所出,虽是庶子庶女,好在李成瑛并不为难,而且,惟功很明显的没有嫡庶之分。 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丫鬟出身,怎么可能将那种愚蠢的偏见,留存在自己身上! 第六百三十八章 捣巢 就在惟功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李宁终于整兵完毕,率队离开广宁。 前锋部队有不少已经分别在镇夷堡和义州卫等候。 镇夷堡是广宁抵御北虏的第一防线,以烽火台,军堡,台站,加上边墙关隘,最后是所城,卫城的形式,大明在辽东建立了一个很完备的防御体系,最前线的,肯定是那些建立在要害地方,或凭水,或依山而建的军堡了。 各个军堡,有大有小,大的方广三四里,等于内地一个小型的县城,小的方圆里许,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事要塞。 镇夷堡就是修筑在山坡之上,内有水源,方圆三里左右的大型军堡。 从地势来看,居高临下,距离边墙很近,还有几个烽火台和火路墩在镇夷堡的管制之下,以堡为核心,四周也有一个小型的以低至高的防御体系。 整个辽东,所有的军堡和著名的关隘,比如抚顺关,连山关,顾名思义,都是在面对外夷和山口险隘之处。 边墙之外,要么是自然环境恶劣,山脉连片,要么就是茫茫草原,要么就是夷种聚集,大明无法建立有效统治。 后人有人做过统计,沿着甘肃到山海关,数千里的长城,从秦汉到明,长城都是建在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上,长城之内,适合农耕,长城之外,适合游牧。 在辽东这里,其实不完全是。 最少沿着河套地区到奴儿干都司故土,也就是几条著名的江口处,比如现在的吉林乌拉,女真人的打鱼地,就是后世的吉林,后世的黑龙江省也是著名的粮仓,土地肥沃,地广人稀,物产十分丰富,现在被无数的大大小小的部落占据,对这些部落,明朝称为野人女真,其实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女真后裔,没有文字是肯定的,连语言也不尽相通。 事实上一直到清军入关之前,从努儿哈赤到皇太极时代,连续派出大军到密林之中俘虏林中野人,将鄂温克,鄂伦春,索伦等各部壮丁捉回,划归八旗之中,这些异族,开化程度连建州女真都不如,语言混杂,穿着大马哈鱼皮,被建州女真称为鱼皮鞑子,他们未必会说女真话,倒是多半能说蒙古语言,连一些海西女真和建州的部落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满语,女真语也不是共通语,蒙古语才是。 这样的环境,当然是十分蛮荒落后,明初时大军虽然连续向前,建立了广袤的奴儿干都司,但同时也在汉人聚集区的最外围建立了边墙,将蛮荒隔离在外。 从根本上来说,汉人还是一个农耕文明,耗费国力去扩张不是汉族文明的爱好,当眼界之内适合耕作的土地大半到手后,如果继续掠夺会感觉得不偿失的话,就会立刻停止。 自先秦到两汉的扩张是向上曲线,然后就是千年时间的守成,成祖时期试图恢复越南有故地,不过遭遇持续的抵抗导致赋税劳役过于沉重后,越南就被彻底放弃了。 同样,朝鲜也是。 迟在咫尺的倭国也是。 缅甸也是。 所谓十五不征之国,就是这样而来。 惟功和辽阳镇的计划是在边墙外建立基业,这种雄心勃勃的计划对辽镇来说毫无意义,他们连一次超过千里和万人以上规模的远征都没有办法做到,比如叫他们出师两万,远征在漠北向插汉部纳贡的车臣汗部,这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事情。 此次出征,辽镇几乎出尽全力,共出师六千五百余人,全部是骑兵,大半是精锐,其中李府直管的家丁就有过千人,每人都是双马,甚至三匹马,每人带着十天左右的给养,武器方面,除了一套直接使用的武器外,还多半带着第二甚至第三套兵器,弓箭的箭矢多多益善,三眼铳也是带着不少,还有一些大铳,神机箭装在马背身上,无论如何,眼前这一支骑兵算是武装到了牙齿了。 从镇夷堡一直往西北,每日行五十里,李宁是个有经验的指挥官,他要袭捣的是四百多里外的一个板升部落,其中有不少汉民,大半是被掠走的,也有一些是主动出边墙逃亡北虏的汉民,有不堪压迫的军户,有罪犯,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白莲教徒,山东和直隶一带颇多这一类的野心家,主动出塞,和北虏合作,希图改天换地,自己捞一杯羹喝。 “遇着北虏,当然杀无赦,遇着汉民,问着清楚是被掠的还是私逃的,私逃的,也给我全杀了。” 李宁有大将之风,遇事沉稳冷静,而当断之时,也不会优柔寡断。 “放心吧,此番我们精锐全出,一定多斩首级回来。” “怕是也能得不少金银细软。” “按惯例办就是。” 底下则是一片欢声笑语,辽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下决心,主动出击,这一战如果打胜了,不仅升官,亦能发财。 对此李宁也没有太多意见,他的心思只用在打仗上,打胜仗上,看着身前左右的将佐,他右手用力一劈,笑骂道:“兔崽子们,发财的事往后挪挪,遇着北虏给我狠杀,不打胜仗,发个屁财。” “打胜,那是一定的!”不知道是谁回了这么一句。 李宁回转过头,身后一条铁流根本看不到尽头,从镇夷堡出来不远就是茫茫草原,一条支流沿着毯子一样的草地蜿蜒向前,前方的地平线上,也是看不到尽头,天高水阔,一览无余,在这样的天地之中,数千骑兵也显的渺小了,所以他不象别的将士那样,心中只有杀人夺财的**,更多的,是对这一片天地的敬畏。 一个普通的北虏部落,动辄就是南北三四百里,东西七八百里,这样的地方,足够内地放下十几二十个州县了,几千人在这样的地方争战,就象一把胡椒面撒在大汤锅里,根本显不出来。 不过,好歹所领多半是精锐,精气神亦足,换句话说就是士气昂扬,一念及此,李宁便是将心中隐隐担忧,又复抹去了。 如此行军数日,人马的精神都到最高处,这种捣巢战法,对体力精神的调整,亦很重要,李宁是家丁出身,左右将领也多半多次参加这种战事,经验均是丰富。 沿途所见牧民,要么抓为向导,要么尽数杀了,以防走漏消息。 当然,消息走漏是不可避免的,有一些牧民十分机警,远远看到大军或是哨骑兵,连毡包和羊群也不要了,远远飞逃,当然是跑去报信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大军前行速度亦快,预计板升那边听到消息时,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亦少的很了。 何况给他们一些集结甲骑牧民的时间也好,正好可以一鼓歼之。 捣巢战法,就是直捣敌人腹心,如果捣不到人,捣空了,也就徒劳无功了。 只是这一次,运道十分不好。 扑到板升时,空空荡荡,除了一些砖石房子和大量的木屋毡包之外,几乎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羊群牛群还有一些散乱放牧的,不少屋中还有明显的家俱细软在,有一些贵重物品,几乎就是直接散乱放在地上,显然是仓促之中散落在地的,连捡起来的功夫也没有。 没有斩首,自然是十分遗憾的事,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辛苦这么一趟,弄不到几百斩首,实在是冤枉的很。 不过,抄掠之下,居然有不少浮财被抄了出来,这一下,人心中的不足似乎也得到了不小的弥补。 欢声笑语,立刻响亮起来。 细细抄掠一番,再又撒出哨骑,四周几十里地查探过,除了少数零星的游骑之外,根本没有大队北虏的踪迹。 这一下,只好回师。 众人都是欢腾,不战而获大量财宝,升官不得,发财亦足安慰,只是李宁心中的不安之感,却是越发强烈了。 自此回师,人心当然懈怠了,不象来时如绷紧的弓弦,预备着要大战一场,回程之中,队列几乎保持不住,除了李宁本人的直领和家丁之外,几乎约束不住队伍的松散。 待眼看还有不到二百里路程就回到镇夷堡时,变故终于发生。 天际线上是数不清楚的大纛出现,每纛就代表一个济农或是诺颜,数不清的甲骑在纛下来回的奔驰着,轰隆隆的响声犹如雷鸣一般,由远及近,由甲骑组成的阵列,犹如大海的潮水一样,汹涌扑至。 足有超过三万人的部队,突然袭击,将明军的归途阻断,想要回家,就得冲过去! 回师或是绕道,都是死路,草原的辽阔叫内地人无法想象,回师之路已经是挑最近的和最好走的,一旦绕道,必然断粮,甚至迷途,不论是断粮断水还是迷路,都是死路一条,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一旦落单,几个骑术精湛的牧民就能追着溃败的骑兵几天几夜,直到把人杀死为止。 想要活命,就得冲过去! 然而,面对五六倍以上人数的强敌,冲的过去么? 可想而知,在三万多甲骑身后,最少还有相当数字或更多数字的牧民,这一场仗,不必多想,已经知道结果如何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讳败 “什么?败了?” 突袭板升失败的消息,在激战过后不到两天,战报的消息就传到了李成梁的耳中。 来报信的是李宁的一个家丁,全身被创十余处,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身上的铁甲亦是破损的厉害,胸前胸后都有伤口,整个人摇摇欲坠,脸白如纸。 “捣巢失败,未曾遇敌,上下心就懈了,回程时遇到敌人甲骑强敌,两边对冲,我们第一阵没冲过去,后来又冲了三次,勉强打开一个口子,大家拼命突围,马匹都丢的差不多了,后来破了甲骑防线,但又有不少牧民等着捡便宜,我们一路冲出来,到镇夷堡时,人已经不满千了。” 李成梁很沉稳的听着,而无论如何强做镇定,颤抖的两手还是叛卖了他。 自嘉靖年间他为都督佥事的身份接掌总兵到现在,辽镇从来未有这样的大败和惨败! 哪怕是最吃紧的嘉靖年间,一阵折上几百人是常有的事,一年损失几千兵马也很正常,但一阵折损兵马四五千人,这样的惨败,自开国到现在,还真没有过! 最要紧的,是折损的人马最少有六七成是各将领的家丁和李成梁直属的家丁,这一下,辽镇等于被砍下一条胳膊还饶上一条腿,从此以后,就算是半个正常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残疾了。 这个结局,无论如何叫他接受不了。 李成梁咬牙道:“李宁人呢?” “将爷受了重伤,现在义州卫治伤。” “叫他……算了,算了!” 现在将怒火发在李宁一人身上也毫无意义,李成梁心中隐隐也觉得奇怪,北虏所为,不象是一场突发战役的紧急调度……紧急调兵没有那么周全,不可能把辽镇精锐骑兵包了饺子,打出这么好看的战果来。 这件事,反而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辽镇之中,定然是有人将战事情报卖给了北虏,这才招致如此惨败。 他的神思这会子清明起来,知道不能怪李宁,而当务之急是要做什么,李成梁一时是想不明白了。 “大帅,现在当务之急,”一个幕僚提醒他,“当务之急,是要和蹇总督商议。” “对……”李成梁颓然倒在椅中,一时间老态尽显,他颓然道:“如柏,你叫人把我去年买的泰西大座钟装好,立刻送到总督府上,请他务必将此事遮一下,容我后报。” 李如柏吃了一惊,这座钟底座和钟舌钟罩全部是赤金制成,镶嵌各色珠宝,名贵非常,是特别派人从苏州买回来的,李成梁视若珍宝,不料为了此事,居然要送人了。 “还得再带几千两银子去,总督府的幕客,佐吏,书办,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到。” “是,儿子立刻就去。” 李如柏生时李家已经发达,贵介公子脾气,倒不是太把钱财器物看在眼里,只是心中略有些难过,当下答应一声,赶紧离开。 李成梁以手加额,长叹道:“但愿我李家,能平安过得这一关吧。” …… …… 李家的急报和李如柏一起在三天后抵达了密云。 饶是李如柏急如星火,赶到密云也费了不短的时间,打点礼物,车马又不象驿马塘马那样可以放开速度急行,一路急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赶到密云。 当晚便是递帖子请见,蹇达倒也不怠慢,他这个蓟辽总督是嘉靖年间因为俺答屡次入侵后设立的,下管顺天、保定、辽东三大巡抚,还有昌平、保定、蓟镇、辽东四镇,地域广大,可称当时的天下总督第一,一直到崇祯朝出现什么五省总理,七省总理一类的更重要的剿贼总督之后,才把蓟辽总督压下去,不过那时候因为东虏势力,蓟辽总督仍然是抗敌第一线,只是经常被破口而入,要么当场死节,要么事后砍头,算是天下第一倒霉差事。 现在的蓟辽总督还没有后来的倒霉光景,算是疆臣第一,蹇达的资历也够高,李如柏求见之后,自是毕恭毕敬,蹇达收了厚礼,当场便答应下来。 李如柏还不敢回去,他动身时李成梁往朝廷的急报也送上去了,当然不能说惨败,死伤众多也不能提,只是上奏捣巢失败,互有杀伤,辽镇亦小有折损……这样的讳过饰功的奏折,李府养的幕僚写的很多,很轻松就能写好。 这边奏折应是与李如柏前后到,只不过一个到密云,一个到京师。 呆了三天之后,蹇达的奏折也写好了,直送入京。 辽镇吃了小败仗的消息,渐渐在京师流传开来。 …… …… “克生,机会来了。” “是啊,”梅应桢向吕绅点点头,笑道:“这一次真是良机呢。” 吕绅已经就任户部右侍郎,一两年内要么转到吏部,要么转到礼部为左侍郎,数年之内,尚书可期。 他的能力很强,又素有正人君子的名声,形象好,能力佳,加上背后有惟功的财力和人脉支持,上去并不难,上不去才是奇怪的事。 梅应桢万历九年到辽东任巡按御史,然后转一任山东按察副使,几年之后,转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从七品山东道监察御史到巡按,再到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用时八年,升官算是不快不慢,十分稳妥。 其实梅应桢能升更快些,最少能到右副都御史,可惜在辽东与李家拼的太凶,得罪太深,调离之后,李成梁动用在朝中的力量,拼命压制。 自张居正离职之后,李成梁在朝中最大的恩主就是申时行,对许国和王锡爵也十分应酬,许国和王锡爵尽管对张惟功十分欣赏,许国甚至算是惟功的“内主”,但朝中大佬,绝不会嫌边将援手太多,只会嫌太少,李成梁肯靠过来,当然要收,所以梅应桢还是被压了一下了。 不过,好在也是将蓝袍换了绯袍,而且,柏台森森,御史的身份在大明属于清流,流品份外高贵一些,比起吕绅的户部右侍郎来,丝毫不差。 两人是张党核心人员,又是三品四品的大员了,所以在京的张党成员,无不以两人为依靠,最为倚重。 沈榜吃亏在科名不顺,虽然干才之名人尽皆知,不过在地方这么多年,好歹已经也换了绯袍,为右佥都御史,山东巡抚。 张梦鲤还是保定巡抚,已经干了六年,算是老资格了。 近期,张梦鲤很想换一换位子,但张党之中位子最高的石星偏又于功名之道最淡漠,实权有限,吕绅和梅应桢暂时还没有这个能量,张梦鲤只能忍。 刘士忠,调任分守辽海东宁道,也就是此前王政和的位子,这几年辽阳发展十分顺畅,当然是和地方官员已经换了自己人息息相关。 张维新,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 分守辽海东宁道是带管辽阳沈阳抚顺宽甸兵备,兼管屯田,马政。金复海盖兵备,则是照旧管理马政之余,夏秋驻盖州,冬春驻海州,整饬四卫,并东昌,东胜等诸堡守备。 有这两个分守和兵备道完全是自己人,比当年梅应桢当巡按还要舒服的多。 只是辽东巡抚尚且没有换上自己人,这和李成梁是辽镇总兵有关。 李甲与胡省三,杜礼等人,为官六年,李甲考选了御史,杜礼等人,分在各部为主事,或是通政司行人,也在慢慢成长之中。 “折损兵马四五千人,战马损失近万匹,以前,损失的都是边境的军户,地方的卫所官代为遮掩,就算明知道辽东户口一直在减少,却没有什么明证,李成梁所谓国朝二百来年武功斩首第一人,是拿无数辽民的血泪换的,这人,我烦透了!” 梅应桢缓缓说来,语气中有不胜沉痛之感。 吕绅知道他在辽阳的几年,虽然和惟功过从甚密,得到了很多帮助,仕途上也没有太大的遗憾,但对李家广蓄私兵,阴结诸将,将辽镇搞成独立王国不说,战绩之上,颇多讳败为胜的记录,而边境军民的累累血泪,朝中根本没有人在意,大家就知道李成梁有一万五千多首级的斩首,拿他当神人一般看待,就连万历皇帝也是,似乎离开李家辽镇就会天崩地坼,事实证明,辽镇早就是纸老虎,李成梁也早就是庸将一个了。 “这一次,我们拿他们好好攻一攻才是。” “我会知会郭、李诸人,先后上弹章,先风闻,然后声势吵起来,我再出头上奏。” 梅应侦在御史这个行当十来年了,经验十分丰富,此番有真凭实据,攻击李成梁和蹇达,一定能够成功。 李成梁去,辽阳可以顺势而起,整个辽东的局面,就会大有不同。 想到这里,两人都面露兴奋之色。 “朝廷如果有良心,授大人国公之位,予以辽镇总兵之职,总理辽东全局,这样,辽东安,大明亦安。” “但愿吧。” 吕绅没有梅应侦这么乐观,淡淡答了一声,只道:“蹇某人倒台之后,倒是真能替张梦鲤想想办法了。” 第六百四十章 廷议 辽东惨败的消息是以传言的形式被时人所知,消息传来之后,立刻震惊朝野。 李成梁镇辽二十年,虽然偶有小败,但多半是不停的胜利胜利再胜利。 光是辽镇一镇的捷报,万历一朝这十几年来,告庙祝捷就有十次之多。 李成梁有一万五千级的斩首,这个成绩,用很多当时的文官的话来说,就是国朝二百年武功之最。 当时武将封爵,难于登天,戚继光自讨倭斩首亦数千级,俞大猷亦立下天大战功,不要说是洪武和永乐年间了,就是成化年间,怕也是有封爵了。 可这两人,就是没有封爵,当时四大名将,马芳,俞大猷,戚继光,三人均无封爵,只有一个李成梁,斩首过多,立功太大,无可奈何之下,朝中的文官们才给了李成梁一个伯爵,甚至有人提议,既然辽镇缺不得李家,不如仿云南黔国公沐家的故例,叫李家世镇辽东得了。 虽然朝廷不可能公开准许这样的事,但前前后后的迹象来看,如果李家实力还在,李如松不早死的话,李家世镇辽东,就已经俨然成了立局。 这样的一个超级威猛的总兵,居然打了这么大的一个败仗,损失了近五千的精锐骑兵和近万战马,被敌人包了饺子,可以说,这也算是大明九边这百余年来,难以想象的大败仗! 北虏的战斗力,毕竟是太弱,根本不曾对装备精良的九边将士形成太大的压力,明军纵有小挫,甚至丢土失地,但如这样被人将几千精锐全数歼灭的例子,毕竟还是头一回,消息一传到京,几个御史当先上了弹章,朝野之间,竟是为之失声。 接着当然是要查清事实,朝廷赶紧派了干员去辽东调查,同时兵部移文咨问蹇达和辽镇,问询传言和几个御史的风闻奏事,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为何隐瞒不报? 兵部的专使刚过密云,还没有抵达山海关时,梅国桢终于上奏了。 他的奏折,十分详尽。 战事的经过,损失的人马,包括十几个千总级别和游击衔武官的死亡,包括参战将士的来源和调拨时间,包括事前的筹备和行军路线,遇伏地点等等,详细备至。 奏折写的沉痛之至,李成梁的老迈颟顸,骄狂轻敌,李宁等人的庸懦无能,将士们的浴血奋战等等,写的层次分明,十分感人。 甚至军旗抛掷于地,战马伏尸于野的惨况,也是写了出来,梅国桢的奏事,向来就这样的风格,文采斐然,加上事实详尽。 如果有人质疑他的消息来源,就得自己想办法再去调查,而往往事实证明,梅国桢的奏疏向来是基于事实,从未捏造过,这也是他攻倒失踪前辽镇副将陶成喾的重要原因,明朝御史奏事,不仅能风闻外朝,甚至内朝之事,一样风闻。 梅国桢的风格,却并非如此,他以文采和事实并重见长,这一封奏疏一上,力量太大了。 消息传来,未及两日之后,蹇达先谢罪了。 先认了失察之罪,再认驭下无能之罪,两罪相加,蹇达无颜再居总督之位是肯定的了,而朝中议论纷纷,就是要拿李成梁怎么办? …… …… 七月六日,天子从内廷下谕旨出来,着令内阁与六部九卿举行廷议,商讨辽东一事。 特谕侍班官驸马侯拱辰与锦衣卫都指挥张惟贤参与廷议。 以这两人身份是不够格参加的,就算廷议范围扩大到勋臣也参加的地步,比如这一类辽东的军事危机,国公和管京营的侯伯可以参加,但这两人参加这一类的廷议仍然是资格不够,这一次能够参与廷议,当然是这两位的地位水涨船高的明证。 侯拱辰是驸马都尉,执掌宗人府事宜,清贵闲差,张惟贤却是一个有实权的人,在这两人进来时,连徐文壁这样的国公都有一种压力感。 申时行是首辅,自然由他先表明态度:“成梁误国,丧师,虽有镇辽大功于前,然而无论如何也不适宜继续做总兵官了。辽镇总兵,应当换人。” 对这个处罚,众人都无异议。 “新总兵人选,如何?” 许国道:“我意是辽阳总兵张惟功,练兵有方,守土亦有功劳,这些年辽阳等地大兴军屯,粮食年年丰收,九边到处缺粮,这个就是大功劳一件。如果叫他调任辽东总兵官,全辽情形都会大有变化,抵御外虏,自然也不在话下。” “许阁老此言下官并不赞同,”户部尚书王璘道:“辽阳镇年年丰收,倒未见少收一粒军粮,相反却在直隶等地抛售粮食,扰乱市场,实在可恶。仅此点,下官就不赞同他升任。” 徐文壁点头道:“张惟功虽练过兵,也立过功劳,但那只是小打小闹,真正数万乃至十万人,千里之地的大规模的战事,他怕是还太年轻啊。” “就是,”别人说话还有点持公而论的意思,抚宁侯朱岗就充满恶意了,当下满带蔑视的道:“英国公府一脉也不是没有人了,这张惟功暴虐残酷,多行不法,叫他执掌辽东全境,实在叫人不能放心。” 其实这话用来评价他自己倒是很合适,众人无不面色怪异,但亦不好说什么。 王璘的话,代表很多在地方上有利益的文官,不仅是江南,还有九边各地,文官多半都有家族,声气相连,屯粮贩卖,是一个来钱最大最快的地方,张惟功的辽阳大兴军屯,不仅满足自用,还能大量贩卖,不仅如此,顺字行强悍的物流也无视南北差异,九边缺粮,大量官绅富商都想分一杯羹,结果大半的利润都被顺字行拿走或是抵消,很多家族有粮食生意,或是和大粮商有关联的官员,都对惟功和辽阳一系极为不满。 王璘就是和北方的晋党有密切联系,粮价被顺字行控制,晋商是受创最深的一家,当然意见也是最大。 “不仅如此,”朱岗又道:“辽阳存在,乃是为了配合辽镇用兵,这几年他们两镇总是内耗,牵扯辽镇力量,才有此败。所以不仅要撤换李成梁,张惟功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撤换他,要么得给他惩戒,否则各镇都这样自行其事,朝廷还有威权吗?” 徐文壁一皱眉,点头道:“此是公正之论,抚宁侯说的极是。” 申时行点头道:“确是此理,辽镇之败,辽阳不能置身事外。当小惩大戒,稍稍叫辽阳方面,多做一些事也好。” 首辅定了调子,沈鲤和王家屏等人对辽事不大了解,沉默不言,惟有石星道:“诸公,辽镇疲惫,北虏势强,听说辽阳兵马犀利,如果惩罚张惟功,军心受挫,恐不是国家之福。” 朱岗十分鄙夷道:“他除了练些样子兵出来,这么多年,哪里打过什么大仗,硬仗?” 这又是近于公论,虽然惟功在万历九年斩过速把亥,不过朝廷该给的封赏大致也给了,然后就是一直拿东虏人头涮军功,很少有北虏的首级,特别是这几年,辽阳在积攒内力,镇中一直在爆兵,爆武器,积攒畜牧和战马,积攒军粮等各类军需物资,养育栽培各类人才,于战事上确实放松了不少,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人们都知道张惟功做生意很了得,顺字行和其下的四海商行生意一直到闽浙和两广,江南一带也有深厚的根基,但辽镇的强大,却始终没有被人放在心上,特别是朝中的重臣,他们俯瞰全局,辽阳这样的小军镇,根本不会使他们倾注太多的注意力。 朱岗看向张惟贤,大声道:“锦衣卫都指挥在此,可以发一公论,看看辽阳是否有超过辽镇的实力?” 这种场合,张惟贤还算内敛,虽然人人对他的实力侧目,他却并不张狂。 在此时,他当然不会不附合朱岗,尽管从锦衣卫的情报来源来看,辽阳已经是一个很可怕的存在。 光是情报上的实力,恐怕九边和京营加起来再添上锦衣卫,也不可能是辽阳的对手。 他微笑着道:“辽阳额兵才三万,辽镇九万多,恐怕不好相比啊。” “着啊!”朱岗一拍腿,大声道:“就是这个理。” 申时行道:“好了,如何惩戒辽阳,由兵部议好了呈上就是,要紧的是,议论辽镇接掌总兵吧。” 众多重臣对辽阳充满恶意,此次战事明明与辽阳无关,但惟功不仅不得接任辽东总兵一职,还会被朝中处罚,连许国也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自己稍作提议,立刻引发激烈的反对,朝中的重臣在此,除了寥寥几人外,几乎没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是**中人,对惟功看法也是各异,一念及此,他也不愿力争了。 石星想争,可他是一个众人眼中的技术型官僚,虽然他很敏锐,也有能力,但性格中有优柔寡断的一面,看到许国没有力争,石星也只能隐忍下来。 此时看出惟功**在朝中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对他充满恶意的势力太强,这也是当年想整顿京营的后遗症之一,可想而知,做这件事有多么困难。 勋贵高层和锦衣卫,加上阁老,几乎是无敌的存在,在这样的实力面前,惟功在朝堂的一点支持瞬间被压在霁粉。 第六百四十一章 送别 可能王家屏王锡爵等人对惟功没有好恶,但东林党肯定不大喜欢惟功,尽管这个党还在萌芽状态。 浙党也是,对惟功好感不多,浙党的领袖沈一贯和赵志皋都有海贸生意,浙党对矿业特别在意,这几年辽铁大肆冲击南直隶和浙江的市场,无形中使浙党对辽阳抱有恶意。 楚党态度不明,彼此还没有什么真正的冲突,或者说,隐隐有好感,这几年淮盐不足,辽盐冲入湖广市场,湖广本地不产盐,辽盐质优价低,桑梓之中,颇有好感,这应该会影响到朝中楚党对惟功的印象。 惟功的“张党”现在真的只是一株幼苗,和朝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党派比起来,实在是差距太远,亦太大了。 “皇上,朝议免去蹇达总督一职,新的总督一职,由吏部提出人选,然后廷议会推。再免去李成梁辽镇总兵一职,由杨绍先或董一元替代,两者之中,由皇上任选一人便可。” 张惟贤没有说对惟功的处置,那不是廷议的议题之一。 也就是说,对惟功的处置,兵部直接决定后上奏给内阁,内阁贴黄,再由司礼批红就行了。 这也是一种**裸的藐视,是对惟功的彻底轻视。 你连廷议的资格亦是不够,对你的处置,兵部直接就能做主。 万历虽不出内廷,连申时行这个首辅也是几个月才见一次面,普通的臣子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影,曾经有一个大学士,上任三年,才见两次,有一次还是国本之争时万历临时召见大臣见着的,另外一次才是召内阁大学士见面,此时的万历已经与二十年后没有区别了,他很懒得动弹,也懒得见人,更懒得去祭祀天地,他活动的地方,连西苑都少去,只在禁城和万岁山两处地方打转转。 后人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几十年生活在紫禁城中数十年不曾出过门,除了内侍太监和后妃外,也几乎不见任何外人。 有人说万历是吸食鸦片,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万历本人是说自己不良于行,身上有病,后来打开他的陵墓,确实也发觉他腿上有伤。 但万历是君主,他其实不需要自己走路,如果有心,明朝的皇帝尽管出巡困难,但到昌平祭陵也算是一种消闲,到南苑祭祀和举行校阅,也是一种放松,还有西苑,南宫,都可以使宫禁生活的无聊增添几分色彩。 可万历都没有,他的四十多年的皇帝生涯几乎都是在紫禁城中度过的,这里只有高大的红色宫墙和明黄色的大殿,明清的宫殿设计其实十分不合理,宫殿虽然宏大,可利用的空间却小,除开外廷的大殿和内廷的主殿之外,生活区的宫殿,比如东西六宫的宫殿群,主殿过于高大不利保暖,配殿又是过于低矮,显的黑暗潮湿,参观过故宫的人,很容易就会这样想:这便是宫廷的生活和享受? 万历的懒惰和不欲外出,应该是心理和生理多方面的,生理上不良于行,心理上,则是厌烦了和文官的争吵争斗。 他没有伯祖父正德那样我行我素的潇洒,也没有祖父嘉靖皇帝的阴冷狠辣,看似聪明,能够垂拱而治,实则受治文官,君臣内耗算是明季党争最高端的一种,最终斗的国力江河日下。 到目前为止,郑贵妃虽然有受宠的迹象,也生了皇三子,由贵妃进为皇贵妃,万历对她十分宠爱,但目前来说,还不曾有什么叫外廷议论的地方,朝野相争的焦点就是万历对太监的信任和重用。 不仅是为人非议的内操军,还有万历任用的几个重要监军太监,同时内廷费用无节制的攀增,太监人数的大为增加,万历本人在享乐上的开销太大。 诸如种种,当然也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万历十年前后,皇帝谒陵次数多了,就有几个言官跳出来,直言万历是出游享乐,不是祭祖,把万历气的无可奈何,几欲吐血。 还有对内廷多有不实的猜测和无理攻击。 两边都有错,万历有把柄,文官也有不少上纲上线的地方。 总之就是皇帝越来越不想见大臣,对那些繁文缛节,已经有了极强烈的抵触心理。 惟一的例外,就是御前的亲从官。 比如驸马侯拱辰,还有继位的武清侯这样的亲臣,当然,张惟贤也是几乎每日都能见着皇帝,这个待遇几乎是和太监差不多了。 “就杨绍先吧,先叫他做着。” 万历不是吩咐张惟贤,是对身边的司礼太监说话,那太监赶紧答应着,将这事牢牢记了下来。 辽东总兵在万历心里另有人选,不过,要叫别人先做着也不妨。 这职守,上到天子,下到朝臣,心里有数的很,没有强大的实力,纵是坐上去,亦是坐不稳当。 李家的势力从山海关到广宁再到沈阳等处,几乎涵盖所有卫城和军堡,没有李家的支持,谁也做不稳当。 事实上这几年后,辽东六易总兵,几乎叫人记不得姓名。 万历又道:“张惟功是怎么说?” 这一次张惟贤知道是问自己,躬身答道:“具体是兵部奏议,不过看他们的意思,怕是要夺其上柱国,荣禄大夫,太子太保,将军印和总兵给他留着。” 万历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眼睛已经瞟向别处。 张惟贤知道召对已经结束了,也不说话,原地嗑了个头,然后便倒退着身子,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没有多余的话语,礼节也不繁琐,叫皇帝感觉舒服之余,也牢牢控制了朝政。 对张惟贤,万历这几年越来越倚重和信任了,此人已经年近而立,在皇帝心中,已经是可资信用的大臣了。 出宫门的时候,一个校尉在午门外候着,张惟贤见他,吩咐道:“给各家报信,就说事已定局。” “是,都督大人。” 校尉答应下来,赶紧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跑到预定的各家去传信,他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迟疑,锦衣卫上下,对张惟贤的命令已经都是到了令行禁止的地步,这个大都督,手段狠辣,实权太大,处置起来几乎动辄要人性命,这般的高压之下,当然是人人战战兢兢,对他的命令,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尽管朝堂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并且影响到两个军镇,一个是辽东,一个是辽阳,但在京师人的眼里却根本瞧不到什么东西,市面仍然安然如常,没有丝毫的变化,朝廷百官下值之后,也只有很少一部份人拿着今日的事当成谈资。 京师的七月十分炎热,灰黑色的城墙和密集的民居上方都似乎有一层热气在浮动着,城中绿树很少,因为为了防盗,也是懒惰和财力不足,只有很少地方栽种了树木,更多的绿荫是在贵族和大臣和少量富商的府邸之中才看的到,这些贵人们在绿意成荫的地方歇息纳凉,家里冰窖里藏着冬天从海子里挖出来的藏冰,用来制成酸梅汤等各色冰饮,要么干脆就住在水榭之中,凭窗临水,感受着一般人完全无法享用的一丝丝清凉。 在东便门附近,正午时刻,有一小队穿着便服,骑着毛驴和矮马的人群,慢慢走到城门附近。 离近些看,便能看出这些人都磊磊不凡,不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非凡品。 “少泾,思仁,我们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吕绅擦擦头上的汗水,脸色仍然平静的向两个好友拱手致意,依依惜别。 万历十六年和十七年,卢洪春和雒于仁分别上疏,一个是《遣官代祭奏疏》,直言不讳,指出万历懒惰怠政的事实,因而触怒万历,雒于仁是上《酒色财气疏》直指万历在内廷耽于酒色,因此才荒疏怠政。 两人都是毫不客气,一个是浙江人,一个是陕西人,因此先后上疏,却并没有结党的嫌疑。 万历对此十分震怒,对卢洪春更为愤怒,当即手诏道:卢江春这厮,肆言沽名,诬上惑众,好生悖逆狂妄,着锦衣卫挚在午门前,打六十仗,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 诏旨一下,张惟贤当然奉命,立刻拿卢洪春在午门前打了六十仗。 廷仗已经多年未用,这一打当然震惊朝野,也说明万历的怠政,已经算是病入膏肓,根本没有可能医治更改。 这六十仗打完,卢洪春身上的腐皮刮下来好多层,整个人等于半废,虽有革职为民的诏旨,好在没有将他发遣,否则又得去半条命。 接着就是雒于仁上酒色财气疏,万历气极,还好申时行怕再打一个,自己这个首辅脸上不好看,好歹劝了下来,将雒于仁亦革职为民,两人算是难兄难弟,今日约齐,一起上路。 当然不是返回家乡,两人的家小,已经坐着马车先赴辽阳,他们也是打算到辽阳去,身为张党一份子,卢洪春已经脱离浙党,雒于仁也从来不是晋党之人,两人在历史上都是回家闲住,郁郁而终,这一次惟功没有对他们施以任何影响,结果以两人的脾气,果然还是先后上疏,只是结果却大有不同,辽阳的大学堂中,定了他们两人教授的位子,薪给优厚,加上有事可做,未来变数很多,郁郁而终是不大可能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偶遇 “二兄珍重。” 吕绅和梅应桢先后拱手,众人脸上都显露出惜别的神情,这两人还不走海路,他们先后请过假,坐海船到辽阳去过,这一次打算从密云到三屯营,再到古北口,喜峰口,再往迁安,遵化,再到山海关,一路上看尽关城险隘,游历一番,也算增长自己的见闻。 多年前只能苦读,在朝后时间不多,此次去教书讲习,待遇优厚,家小也送过去了,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倒真的不妨认真游历一番,算是一种难得的积累。 天气很热,众人都没有多留的心思,吕绅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今日朝会发生的事情,他对此心急如焚,但又不愿和卢洪春等人言说……毕竟对他们来说,既帮不上忙,亦出不了什么有用的主意,他们的用处,不在这上头。 这样的事,他都是和梅应桢,加上刘士忠,沈榜等人暗中书信往来,彼此计较,形成决议之后,再写信给辽阳,表述出来。 辽阳那边,有孙承宗,徐光启,袁黄,宋尧愈,在学校还有徐渭,李贽,可称是人才济济了,所以在朝为官的张党成员,提供建言的时候都是格外慎重,不愿叫人笑话了去。 这一次的事变,出于非常,吕绅也是急着回府和梅应桢商量,当下说了几句之后,众人便欲告辞。 顺字行在东便门这里也有一个马车行,费用事前已经缴纳,只要上车,顷刻可行。 就在这时,众人看到一辆马车自不远处行来,车身形状典雅,用料和做工都很考究,加上十来个骑马跟随的苍头和长随管家,一看就知道,定是富贵人家出行。 各人稍让一让,正好一阵风吹过来,两张脸庞清晰可见。 “**星和顾宪成?” “原来是这两人。” “听说顾宪成在城外买了一个庄园,经常去避暑小住,可能是从那里回城吧。” 众人低语声中,**星和顾宪成也看到城门口的几人,**星微一点头,算是致意过了,顾宪成则是对各人不理不睬,昂着头瞟了众人一眼,很快便坐在车里过去了。 李甲消息最灵通,笑吟吟道:“顾某人到处说,我们这些人绝非同道,赵某人也说,将来必有行动,要将我们这样依附于武臣的人,一扫而净。” 杜礼是吏部主事,冷哼一声道:“顾宪成不过一个草包,他算个屁。” 意思就是**星可不是草包,**星已经上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虽然只是五品官,但他与吏部尚书孙壠交情莫逆,实为**,现在已经有风声出来,数年之内,**星会和孙壠一起主持下一次的京察,京察之时,必定会有大规模的官场震动,涮掉一大批不合格的官员,以整顿吏治。 扶正人,去奸邪,这是**星在“剖露良心疏”里的话,也是他的政治纲领。 “谁是正,谁是邪?同党为正,他党为邪,不外如是。”梅应桢对**星十分鄙夷,当下便是冷嘲一声,话语中,毫不客气。 “多事之秋啊。”吕绅在盛夏酷暑之时,犹然感受到一阵寒意,一叶落而知秋,今天的事,加上**星等人的态度,可想而知,未来辽阳的路会有多难走。 “一群小人罢了。”梅应桢和惟功交往最多,交情深厚,此时咬着牙道:“将来我们也是必有所报!” “出什么事了?” 看到吕绅和梅应桢情绪都是不佳,两人要远行的人,顿生警惕。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小人之辈随时都有。”吕绅闲闲的道:“两位还是赶紧上车吧,行程颇远,宜早行。” “好,彼此珍重,愿早再会。” 众人拱手,依依惜别,在卢洪春和雒于仁先后上车之后,吕绅才怀着沉重的心情,和梅应桢,李甲,杜礼,张维新等人一起回转。 他期盼着,能和梅应桢,再加一个李甲,三人在今天晚上,先商量出一个切实的办法,挽回在朝中的颓势。 至于辽阳方面,吕绅亦不知道确切的消息,只知道,朝旨一下,肯定会有轩然大波。 …… …… 事实不出吕绅所料,传旨的通政司行人和旗校到辽阳开读时,确实激怒了辽阳上下不少人。 开始时,这个行人大约是东林党的外围,对辽阳抱着很深的成见,传旨的时候,一丝不苟,头也抬的很高,感觉盛气凌人。 在进城时,他们也看到了辽阳城的情形,说实话很叫这一行人吃惊。 高大的城墙修补的十分平滑齐整,比京师还要强过几分,在城外就感受到辽阳十分繁华,商业十分发达,而建筑也是十分的齐整漂亮,特别是道路和街市上是难以想象的干净整齐,人的面貌也很少见到,哪怕是黔首百姓的打扮,看到他们这些官员和旗校,也没有惊惶失措,露出害怕的表情,每个人都是坦然自若,行止大方。 穿着的布也是上好的松江布,甚至有一些布,感觉比松江布纺的还要好,还要细密,甚至相当一份部的人穿着的是鲁山绸,这种绸缎在九边不少军镇已经是昂贵的稀缺品,因为它细密坚实,缝纫好之后可以制成绵甲,虽然防不住枪尖戳刺,但对箭矢有一定的防护能力,也是可以防御一部份刀砍的伤害。 这样的上等绸缎,居然看到不止一个人穿在身上,就算在京城也很难得,而哪怕是扛活做苦力的,那股子精气神和红润的脸庞,在京城也是瞧不着的。 进城后,道路坚实平滑,两侧没有明沟,是用的暗沟排水,城市里种满了树木花草,三四层甚至五层六层的建筑到处都是。 大祠堂和市民广场更叫他们惊奇,而旗校之中有人注意到,辽阳的新建筑规模宏大,整齐划一,而且多半采用石料和砖,很少用木,更不必提草房。 哪怕是京师之中,号称最贵最富的东西两城,草房也还是不少的,至于南城,低矮简陋的民居和肮脏的道路到处都是,污水横流,百姓脸色枯瘦难看,在辽阳转上这么一圈,感觉这才配得上是大明都城! 当然,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底,甚至潜意识里将它压下去。 此行是来打压辽阳,给辽阳一个大大的难看,多余的想法,自是不便将它存在心底里。 至于锦衣卫的旗校们,他们是难得有这个机会进入辽阳,甚至是很难越过牛庄驿进入辽阳地界,所以他们左顾右盼,不停的观看着。 回京之后,足可叫他们做几个月的谈资来吹嘘了。 传旨就是在总兵府邸的大堂前的院落里,大堂明显是违制了,十开间的高大房屋,简直要比上亲郡王的银安殿高大,但形制是和传统的宫殿有不同,而且也没有用大木柱,中国式建筑,梁和柱最为讲究,北京的宫殿一律用金丝楠木,帝陵的享殿亦要用金丝楠木制成,不过现在大木越来越少了,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但无论如何,辽阳这里的正堂和抱厦都用石柱,建的四四方方,呆头呆脑,看起来确实是有些怪异了。 “鄙俗!” 行人司的行人只能在心里这样评判着,脸部上的鄙夷表情,也就越发的明显了。 “贵镇总兵,为何还不出来接旨?”在堂前伫立良久,除了一张张明显有敌意的脸庞之外,没有见到一个武官模样的人,行人司的行人越发恼怒,干脆亢声发问,出言不讳。 “稍待。” 一个吏员模样的经过,将手一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式。 这一次圣旨的内容,大家早就知道,这些传旨人进门时,趾高气扬,同时勒索贿赂,早就将旨意内容透露出来。 此时辽阳上下,恨不得将这些家伙打出门去,谁还会给他们好脸色? 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锦衣卫旗校们就得开始动手打人砸东西,将事闹大,然后勒索镇将,大大的弄一笔好处。 在这里,看到手持火铳和明晃晃刺刀的镇兵,再骄横的锦衣卫亦不敢随便放肆。 而一个吏员,随意对官员指手划脚,行人司的行人是二甲进士,正七品的官员,在这里不仅无人奉上贽敬红包,还这般冷遇,特别是那种浑若无事,根本不尊重官员的态度,更是令得他出奇的愤怒。 好在,并没有教他等太久。 过不多时,大堂里头传来庞杂的人声,这个行人和旗校们才吃了一惊,知道这大堂之中,原来聚集了不少人在里头。 等看到大门洞开,一个个穿着辽阳特有的军服出来的武官时,这些京师来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是在里头会议。 只是军议大过圣旨,这对行人司来说,倒也是第一次听说。 军官们慢慢立定脚步,所有人都瞟向这边。 眼神有的酷烈,有的冷酷,有的平静,更多的是漠然。 几个锦衣旗校,额角汗水淋漓,感觉到无比庞大的压力袭上心头,差点儿就立脚不住,右手想搭在刀鞘上,却又犹豫着不敢放上去。 这一伙军官,杀气太明显,也太骇人了一些。 第六百四十三章 传旨 “足下来传旨?” 一个二十来岁,下巴上留着短须的高大青年,眼神瞟了行人一眼,两手背在身后,两腿自然而立,态度随意的道:“我就是张惟功,足下可以宣旨了。” “请总兵官跪下接旨。” 在惟功对这个行人说话时,对方紧张的差点将手中的圣旨摔落在地上,后来请惟功下跪接旨时,他也有点胆战心惊,惟恐对方拒绝。 直到惟功叫人摆了香案,自己跪接时,这个行人才喘了一口大气,感觉自己刚刚的担忧有些可笑。 不过这种放松的感觉只在传旨前的一瞬间,传旨之后,感觉到四周军官如狼似虎的眼神和暴虐的怒气时,这个行人又是十分紧张,简直要站立不住。 “哦,朝廷因为辽镇吃了败仗,反而削了我的名爵赏赐,这真是奇事一桩。” 惟功笑谓左右,众人却无人应和,两眼之中,怒意十分明显。 辽阳的战争准备已经有不短时间,各营已经调配到战斗出发位置,后勤工作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 在这个当口,朝廷如果有旨意调动辽阳镇兵,这自然是无话可说的事,岂料因辽镇之败,却是将惟功也饶在里头当了添头,李成梁是免职了,惟功却也是和免职差不多……一个镇将不得朝廷信任,这是明显的信号,各地军头可以想法取而代之。朝廷会在很短时间内,选一个合适的人选,走马上任了。 惟功不得袭爵,英国公的爵位空虚至今,这已经是很不公平的对待,而现在又将惟功除了总兵和将军印外的所有一切剥夺干净……这样的惟功已经与一个普通的总兵没有什么区别了,其余的几个九边军镇的总兵也都佩带将军印,而且论起将军印的等级,惟功的这个平虏将军次序还是比较靠后的,就比一大票杂号将军要强一些而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惟功接了圣旨,随手交给一个中军部的人拿去归档,那种随意的象是塞抹布的态度,令得传旨的行人又是大为光火,不过惟功的话倒也没有什么,行人脸色一霁,打算说几句劝慰的话。 不料惟功话锋一转,又接着道:“知耻而后勇,本镇打算大举出师,分为三路,出兵打击北虏,详细的计划,当在数日之后,上呈兵部和内阁知道。” 他不管目瞪口呆的行人,回顾诸将,朗声道:“咱们的一切自军功上而得,失去的一切,当然也要从军功上找补回来,是不是?” “是!”诸将一起怒吼道:“愿为大人效死!” …… …… 七月中旬的时候,京城燥热的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紫禁城中除了高堂大殿有凉风习习吹拂而来,减缓了一些暑气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暴露在太阳底下,走在那些晒的滚烫的石板地面上,穿的软底布鞋的人烫的脚心发烫,全身都是大汗淋漓。 按宫里的习俗,到一定的节气换一定的衣服,夏天宫女都是软衣纱罗,太监们的补服也是换了轻便的,饶是如此,亦是有叫人热的受不了的感觉。 比天气更热的,是几个阁臣和兵部尚书等大臣们的心理。 简直是备受煎熬。 一听说辽阳大举出兵,兵分三路出边墙邀战的消息,整个京城官场和大内都沸腾了。 边将出兵其实不必事事上奏,但只存在于小规模的边境战事,比如精骑突袭,或是嘉靖之前九边各镇的防秋烧边战事。 沿边境二百里地,驱赶北虏牧民,和少数甲骑做战,大军掩护,烧毁二百里地内所有的牧草,这样使得大股前来的北虏骑兵在数日内失去补给,在边境再做战时就显的后继乏力,如果没有一定的决心,就很难进行大规模的持续骚扰。 虽然进取心严重不足,但防秋烧边战法还是十分有效的。 可惜随着九边实力的持续下降,这样的战术也贯彻不下去了,现在的九边就是躺倒挨锤的做法,北虏不至,边军不出,除非有北虏入侵,这样边将会带着自己的亲兵家丁和正兵营,进行有限规模的抵抗做战。 蓟镇这两年屡次换了总兵官,最近的总兵官张臣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率两千精骑,打出一些漂亮的破袭战,从李成梁到张臣董一元麻贵松杜等边将的名声,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现在李成梁被免,辽镇空虚,上下悬心的当口,辽阳镇象是疯了一样,主动出击,战线还从开原一路拉到广宁,雄心勃勃,简直就是给现在混乱的局势又加了一把柴火,使熊熊烈火烧的更旺了。 因为局势十分严重,整个辽东都有失控的危险,虽然懒惰,但还是有几分帝王智慧,在御极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对兵事还是十分重视的万历也破天荒的动了起来。谕旨迭出,召见内阁,勋臣,兵部,掌京营的侯伯等,科道詹翰等词林侍班官就没有被召集,这等兵务大事,这些清流还真是插不上什么话。 当然,兵科给事中等相关人等还是被召到文华殿了。 申时行为首辅已经五年,这还是第六次见皇帝,前面有三次还是在郊祭时远远瞟上一眼,时间这么久,他简单快忘了皇帝是什么模样了。 不到三十岁的皇帝已经严重发福,体形当在二百斤左右的模样,不高的个头,十分白净的脸膛,眼睛不大,瓜子脸,下巴的胡须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形成美髯。 虽然年纪不大,皇帝已经御极十七年,在大明,除了少数几位皇帝之外,能在帝位上超过二十年的屈指可数,皇帝的体形,时时称病的身体状况都令人感觉忧心。 万历脸上的神情十分烦燥,他不愿见大臣,但这样的事情又非见不可。对有些事情,他含含糊糊,不怎么放在眼里和心上。 比如什么灾异,水旱洪涝等等,这些事,他不是没看过史书,隔几年就会有记录,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还有那些言官,动辄上疏,一个个都是带着凛然正气,但万历已经看透了,本朝不论楚党齐党浙党还是东林党,各党的这些正人君子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实则心里都是自己的利益。每看奏张,还得从万言的废话之中寻找有用的东西,他怎么会天天看这些?怎么可能天天见这些装模作样的臣子们? 最要紧的就是兵事,分为两块,边镇要保持安定,要有得力的将领,京营要牢牢掌握在太监和勋贵手中,不使下头有人能作乱,威胁到宫禁。 只要把握这两条,那就是天下无事,平安大吉。 与会的群臣,分列在金台之下,张惟贤和侯拱辰仍然与会,分别站在金台两边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侯拱辰在这等事上从不表态,虽然大家知道他和惟功交情不坏,但他从不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讲话,擅长的宗人府事宜么,又是和惟功毫无关联,所以这位驸马就成了锯嘴的葫芦,基本上是没听他说过什么。 人群之中还有李成功,自李家和惟功正式结亲后,襄城伯的日子不算太好过,无形之中,多受了不少的排挤。好在李家底蕴深厚,总有一些亲朋好友声气相连,好歹没有叫人逼回家啃老米饭去。 这样的场合,李成功当然想替惟功说话,但他也知道惟功这一次擅自兴兵,使朝廷大为心惊,自己就算说话怕也于事无补,他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可想而知,李成功心里有着绝大的压力。 朱岗就是用嘲讽的表情,不停的瞟李成功一眼。李家出嫁李成瑛前后,朱岗曾经多次示意,暗示惟功不可能袭爵,李家不妨毁约,结果李成功没有听他的,此时他用得意的眼神时不时的看李成功一眼,意思便是惟功这一次惹了大祸,不仅不能袭爵,恐怕还会因操切之举,不仅失去爵位,还要获罪。 徐文壁和新近袭爵的成国公朱鼎臣都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还有阳武侯,淮阴侯,泰宁侯,镇远侯,加上抚宁侯,公侯们除了朱岗等对惟功充满恶意的之外,多半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以前,遇到大的战事,京营会在侯伯的率领下出征,现在谁都明白京营当不得什么用处了,这些公侯要么提督京营,要么是执掌某营,家族势力在京营中根深蒂固,只要不出征,十几万京营守备京师问题倒还不大,俺答两次冲到京师城下,不也是徒劳无功? 所以眼前这事,尽管由皇帝和朝臣们头疼去吧,俺们就守好京师和京营这一亩三分地,别的事情,俺们是不管的。 金殿中的情形,算得上的是勾心斗角,万历十分的不耐烦,看向申时行,对自己这个老师,他还是很信任的,申时行虽然有自己的小九九,但还是干好了内阁首辅的这个差事,对内阴柔承奉,对外有一定的统驭力,朝政在申时行的驾驭之下,不说如张居正那时的蒸蒸日上,但也没有明显的溜檐儿。 当下皇帝向首辅问:“内阁有何奏议?” “当务之急,首先是召还大军。” “朕恐怕迟了。”万历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万历对惟功还是了解的,要么不做,要么肯定出尽全力,奏报到京师已经过去好几天,而奏报中说明军队前锋已经有所动作,说不定现在前锋队伍已经和北虏交手了,一旦缠斗上了,想撤离战场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 第六历四十四章 袭爵 申时行道:“那么就得下令其余各镇警备,同时从蓟镇调兵,充实辽镇。” 万历问:“若蓟镇空虚又如何?” 许国上前奏道:“蓟镇边墙重修过,又有不少空心敌台,备有大小火铳,张臣等人还算得力,抽调一两万人充实辽东,臣想应该可行。” 万历点头,允道:“既然如此,可行。” 王锡爵奏道:“调兵当以北兵为主,骑兵轻捷,瞬息可至。” 申时行又奏:“宣府,大同,亦可以抽调少量兵马,渐次行至蓟镇地方,若有变,可以随地应战。” 万历首肯:“亦是良法。” 廷议中人,除了少数之外,多半都是身居高位,对边地情形也有几分了解。 众人议论纷纷,之后决定,调宣府副将麻贵领骑兵两千人,东路等各路分别抽调三个参将,各领一千人,大同再出五千,然后蓟镇由副将骆尚志,参将杜松等员将领领军出征,率部万人左右。 兵马直接往广宁和沈阳等地去,稳固防线,不准擅自出击。 万历看向兵部尚书,尚书赶紧上前跪下,阁臣可以站立答话,但除了阁臣之外,御前奏对,就得上前跪下说话。 万历声调严厉的道:“今日议定之事,着兵部立刻照准执行,不得有误。” 兵部尚书叩首道:“臣等定当钦遵无误。” 万历对此人的才具不大满意,但朝中政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到各个党派,不是有迫不得已的情况发生的话,一时半会儿他还不打算动这个大臣。 他的眼瞟向所有人,在万历的目光之下,包括申时行和徐文壁朱鼎臣在内,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张惟功擅自妄为,诸卿,当如何处置。” 石星闻言,上前跪下奏道:“凡是用兵,胜败都在两可之间。今听闻辽阳镇是以三万五千镇兵为正兵,两万多乡兵团练为辅兵,还有十万民夫运送军需物资,出师规模浩大,张惟功又武勇过人,王师所至,可能所向披靡。” 朱岗闻言,忍不住冷笑出声。 一个御史上前道:“抚宁侯御前失仪,当治罪。” 万历道:“照例便是,抚宁侯,你有什么话说?” 朱岗上前躬身道:“张惟功未曾经历大战,最多在京指挥过舍人营,斩速把亥一战是辽镇追击在后,虏酋亡命被其伏击,取巧而已。今数万大军,轻易出塞,远征千里,擅作非为,这样的将领,如何能打胜仗?臣意虽不愿王师落败,然而此役必败无疑。” 兴军打仗,当然还是要好口彩,一般的奏议和民间的议论都不会在胜负未分前说明军会失败,而朱岗今日此语,除了少数人不以为然外,连万历也是不觉点头。 可能在万历心里,惟功曾经是一个不一样的臣子。 但他已经近九年时间没有见过惟功,少年时代的一点交往和曾经的情份功劳,早就被风吹雨打,不知道哪儿去了。 坦白说,皇帝连惟功的长相,都已经快忘了。 可能曾经惟功是一个合格的玩伴,一个特殊的人才,一个叫皇帝嫉妒和印象深刻的不普通的勋贵子弟和臣子。 现在么,万历真的忘了。 比仇恨还要可怕的就是淡忘,皇帝这样的地位,想牢牢记住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每日有大量的人事,无数的事件,大大小小事件引发的奏报,风波,斗争,万历以自己一个人和少量的几个司礼监的太监来掌控这一切,在外朝协助他的就是几个阁臣,阁臣也是心思各异,彼此有派系斗争和私欲,相形之下,太监确实也贪污,有私欲,但最少在派系上没有明确的分野,不象文官,党派的争斗才是第一位的。 一个人面对这么庞大的帝国和复杂到极处的官僚集团,长达万里的边境防线和亿万人民,还有自己无比复杂的后官……想记住人太难,忘掉一个人却实在太容易了。 万历命朱岗起去,同时无比疲惫的道:“张惟功,着革去总兵官一职,夺其将军印信,俟其回师之后,着锦衣卫旗校捉捕回京,由廷议定罪。” 朱岗闻言大喜,不过他刚刚起身,不好再奏,却是将眼光看向徐文壁。 徐文壁微微一笑,虽然明白朱岗的意思,但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这等替别人火中取栗,将惟功得罪到死处的事情,他可是不会干的。 虽然他也事事针对惟功,但那是公事上的争执引发的后遗症,英国公的这个爵位可是张惟贤父子和惟功间的私事,徐文壁不会干这种蠢事,介入到这种一只里头。 泰宁侯,阳武侯,镇远侯,朱岗一个个看过去,却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在众人眼里,朱岗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张惟功获罪极深,纵论功免死,亦不足为总兵官,更不足为英国公。”关键时刻,朱鼎臣上前,躬身奏道:“英国公爵位已经空悬数年,朝廷应将爵位授给府中嫡脉,不再由张惟功承袭。” 朱岗精神一振,赶紧回身,奏道:“臣附议。” 万历一皱眉,看向申时行,问道:“先生意下如何?” 申时行奏道:“臣并无异议。” 许国和石星想上前,万历却断然道:“不必再奏,张惟功回朝后得一指挥世职便算幸运,其爵着张元德先行承袭,令钦遣官立刻到英国公府传旨!” 召对已毕,诸臣一起叩头,然后绕过端敬殿,出文华门,又静静站了一会,见没有小太监再来传旨,这才相继散去。 这次廷议的风声,很快就在朝中传开去。 对石星所谓胜负难定的话,朝中和坊间都引为笑谈。 向来朝廷对北虏就是以突袭为主,大规模的打对攻,这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成祖皇帝老师远征,北虏要么远走高飞,要么避而不战,六次北征,耗费多少钱粮,打出什么结果来了?草原还是那个草原,无非是谁倒霉挨了刀子,再换一家继续上位,仍然是到大明的边境骚扰,打草谷,二百多年过去了,还多了一个土木堡之变的惨败,除此之外,大明王师还打出什么漂亮仗来? 戚继光和俞大猷倒是有希望做出更多的事来,特别是戚继光,如果真的朝廷投入重资,叫这人练成十几万强兵,然后交由他统带,可能会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局面,当然也可能是成祖年间情形的重演……北虏打不过,但也不和你打,用游击战术使大明的后勤顶不住财政破产的压力,十万精锐在草原纵横无敌,不过,也就是“无敌”而已。 惟功的兵再强,他难道还真的能在草原上立足不成? 那就真的是笑谈了。 这样的议论才是主流,也有少数对辽阳的潜力十分了解的人,但他们倒多半是普通人或是商人,这些人的话,向来不会被尊重和接受的。 在召对的当天,内阁有旨意传出,由一个亲臣和一个礼部侍郎亲自到英国公府传旨,将国公的爵位,交给了张元德袭承。 传旨的时候,张元德父子几人,包括张惟贤在内,一起叩首,泣不成声。 这个爵位,对他们来说是失而复得,甚至现在张惟贤的权势已经不在普通的侯爵之下,但他仍然是心中无比酸楚。 从一个众人瞩目的国公嫡长孙,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地位,突然一下子什么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一切都被别人所剥夺,那种滋味,外人实难想象。 对此,他们父子几人从未放弃,一直在争斗,终于,到了今日张惟功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为了几个什么太子太保之类的虚衔被剥夺,奋而出兵,引起轩然大波,最终失去了这一顶公爵的帽子。 “就算他打胜仗回来,这一顶公爵的梁冠,也不属于他了。” 张元德开怀大笑,下令摆宴畅饮,英国公府交游甚广,各家勋戚亲臣都与这府相厚,此前几年一直没有正牌国公,很多与之相关的活动都停止了,这一日,张元德承袭之后,在很多人眼里,终于是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这几年张元德父子一直在府中经营恢复自己的势力范围,惟功远在辽阳,旧有的势力格局被打破,也无人阻止张元德父子几人,至今天为止,英国公府所有的庄田和财物都被张元德父子所掌握,所差的,就是一顶公爵的帽子,现在,也终于如愿到手了。 相比较大本堂和绿天小隐那一带的热闹不堪,张元芳所居的梨香院,不仅冷清,甚至显的十分破败了。 “走了,此地虽好,却已经不是吾家了。” 这几年,张元芳夫妻在英国公府里住的十分不如意,开始只是供给减少,后来仆役大换血,忠于张元功的几乎被放逐的干干净净,不剩下几个在府中,张元芳原本在这府里就没有什么根基,也没有几个人趋奉于他,后来干脆遭尽白眼,他也只是咬牙支撑了下来。 之所以支撑着,就是想惟功突然有一天回来,不至于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在这里,七岁的惟功也住了近十年光景,算是轻松愉快,有不少回忆的地方。 但现在是住不下去了,张元德有了国公的帽子,做事更加没有顾忌,张元芳再委屈自己,亦不能留在此地吃人家的白眼了。 他是一心想去辽阳了,可惜,现在还看不到能有离开京师的可能! 第六百四十五章 出击 张元芳夫妻就有几个小包裹,梨香院的家俱摆设都算是原本府里的,他们动也不曾动。 京师大时雍坊原本就有一个小院,来兴儿已经带着一个小厮去打扫了,再雇两个老妈子,一个丫鬟,也就安下身来了。 只是要给惟功去一封信,提前说明,免得回来找不着地方。 近七年光景过去,张元芳已经四十来岁,这两年过的越发不如意,额角的鬓角已经有明显的白发痕迹。 看到他夫妻二人过来,府中的人都是用各色的眼光打量着,多半人面无表情,小半的人幸灾乐祸,还有一些人,要过来再踩乎他们几脚,以讨上头欢心。 “七爷,带的东西还是得查看一下。” 说话的是梁清忠,张元德夫人的外甥,当了二管家,平时就欺男霸女,没个规矩,弄的府里乌烟瘴气。 这会子看张元芳过来,他便是皮笑肉不笑拦了过来,要查张元芳二人随身带的包裹。 “啪!” 张元芳没有说话,抡手一嘴巴子,便是抽在了这厮的脸上,使的劲大,顿时就肿了。 “七爷,你凭什么打我?”梁清忠面色狰狞,攘臂挥拳,颇有还手的打算。 “按大明律,以奴殴主,斩首弃市。”张元芳面色沉静的看着他,还有几个打算上来的健仆,静静的道:“你们谁要找死,我可不会拦着你们。” 这么一说,众人自然不敢再上。 “七叔你何必同几个小人较真?” 张惟贤正好回府,见这里闹这么大动静,自是踱了过来,先没出声,这会子才笑道:“何必呢,仔细伤着自己的手。” “再有人辱我,可能就会污着我的宝剑了。” 张惟贤自掌重权以来,倒还真没有人这么和他硬挺着说话,就算是徐文壁那样的公爵,现在也越发客气了。 倒没想到,自己家里这七叔,一个退职的都督,居然有这么硬挺的风骨。 他呵呵一笑,伸手道:“七叔请吧,知道你在这里住不惯了,侄儿也不强留。只是出去之后,日后想再回来怕是难了。” “倒也未必。”张元芳也是呵呵一笑,答说道:“看惟功什么时候回京罢了。” “哦,小五啊?”张惟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这个平素人畜无害的七叔顶真,说实在的,他恨的是张惟功,对张元芳倒不是怎么怨恨。 但心里就是有一股子邪火,当下便转身对身边两个锦衣卫官道:“马维,曹应魁,说说你们过几天要干什么差事?” “回大人的话。”马维和曹应魁都是指挥使,正三品武职官,在张惟贤面前,却是老实的跟孙子一样。当下两人还打了个千,动作漂亮的很,一边打千一边答说道:“大人给我们俩的差事,是带一队人马,赶赴辽阳,按皇上诏旨所说,捕拿张惟功回京。” “对喽!” 张惟贤微微一笑,对着张元芳道:“小五可不就是快回京了么?” 张元芳闻言心中怒极,怒目看了张惟贤一眼,不想再与此人争执下去,当下与七婶转身离去。看着张元芳夫妻步履沉重的离去,张惟贤才又回头对那两个指挥使道:“这一趟差事,不要掉以轻心,辽阳兵悍,张惟功对他们恩德很重,要小心出事。” 曹应魁是万历十二年查抄张居正府邸的经手人,在地方上很捞了一笔,对这样的差事兴致颇深,当下搓了搓手,笑嘻嘻答道:“他再凶,还敢真的抗旨不成?只要他不敢造反,最多弄点兵变什么的,我们这一次预备带二三百人去,有什么民变兵变,直接弹压了就是。” 这话说的倒也差不多了,这些年虽然年年兵变,最多也就是动手殴打上官,弄到巡抚被掌击,总兵跳墙而逃,但从来不曾当场出什么人命,朝廷大的格局还没有出岔子,底下的人就算被欺压的再狠,除了极少人外,倒还真的没有敢称兵造反的。 张惟贤点点头,勉励这两人道:“好生办差,等你们回来将张惟功送到北所里去,我保你们换一身补服。” “多谢大人!” 两人闻言大喜,深深打下千去。 …… …… 对朝中的反应,惟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眼下的这一仗才是最要紧的!布置多年,积蓄了这么强大的实力……现在辽阳镇已经有十二个步兵营,两个骑兵营,还有在建的四个营,十几个独立千总部,光是正式的战兵人数已经超过十万人,还有大量的屯堡兵,治安兵,最少也在十万以上。 在主力出征之后,屯堡兵和治安兵会配合留守部队,组成留守兵团,将辽阳在内的各地,防守的固若金汤。 整个出征兵团,主力会慢慢增加到十万人以上,第一波攻势就要完全把北虏各部主力打跨,在入冬之前,战线要稳固在辽东边墙千里地域之外。 至于攻击的主要地点,也是惟功亲自担任主将的一路:开原西陆路。 由开原出发,西行经庆云站到绕阳河上游,后世阜新县境内塔营子,这一条驿站路线是国初洪武年间就定下来的,一共是开原到庆云,再到熊山站,洪州站,再到懿州,一共六站,在辽东边墙外广袤数千里的庞大地方,六站如果是在内地可能不到二百里,可在辽东,光是开原到庆云站这第一站就有八十多里路,接近百里的路程。 越往东北,在当时就是越地广人稀,所谓的野人女真是对很多未开化部落的统称,国初时,筚路蓝缕,一路开辟,征服了三百八十多个卫所,几乎每个卫所都设立统治,并且有驿站相连,每个驿站地点,基本上是辽、金到故元的府州县地点,经过数百年的岁月,已经残败不堪,洪武年间那几十年里重新修复使用,再次焕发生机。 可惜到永乐年间,驿站只剩下各部贡道的作用,到宣德之后,当初的三百八十多个卫所已经很少有部落继续入贡,他们与大明的联络,也是基本上中断了。 惟功这一次的攻击,广宁到当年的大宁都司,十个驿站,四百八十多里地,现在是泰宁等部的放牧地,这是左路攻击重点。 右路他亲自为主将,打出六站地,攻击重点是实力不强的福余部,也是出击近五百里地,一直到懿州为止。 中路是“开原北陆路”,这也是一条重要的驿站,接近终点站的地方有一个站叫龙安站,它有一个更显赫的名字叫“黄龙府”。 这一次肯定打不到黄龙府了,路途太远,而且这一条驿站现在是海西部女真为主,只有接近开原站的地方有部份蒙古人居住,打击的目标是这些北虏,现在惟功还不想把刀伸向女真人。 由开原出发,过贾道站,汉州站,归仁站,到韩州为止。 韩州已经是后世吉林地界,也是要出边墙四百里左右。 三路齐出,左路兵马最盛,右路则是人数最多。 原因很简单,惟功这一次出击,不仅要打击福余部,而且还要打击科尔沁部,这些年科尔沁渐渐强盛,福余部已经沦为附庸,这一次要打,当然是一打两。 另外,威慑右路的海西和建州女真各部,建立边墙外的补给站,出兵当然要多,声势要十分浩大。 黎明时候,开原城外十里左右的山谷之中,出征大军渐次醒来。处处炊烟缭绕,鸡鸣狗吠之声相闻。 军中不带鸡狗一类,发出这些声响的是跟随大军行动的民夫队伍。 在鸡鸣狗吠声中,还能听到号角声声和战马嘶鸣。 在山坳中稍微平坦的地方,都能听到将士们跑步和操练的声响。前锋部队是由几个独立千总部和第九营的营总部构成,他们早就开拔,在一个多月前就在沈阳附近待命,等军令一下,立刻源源不断的开进沈阳中卫,再继续往前,少量哨骑连镇南关,镇北关,青阳关和抚顺关等关隘都在哨探之内,大军源源不断的进入沈阳中卫腹地,越过浑河。 在搭建浮桥,各部队有条不紊的过河之时,沈阳中卫和抚顺关驻将曾经派人来哨探,看到铁甲耀眼,将士川流不息,牵马过河,数万大军,一天之内全部渡过河流之后,所有的当地驻军都为之失声,沈阳城甚至关闭大半的城门,只留下一个城门供人出入! 搭浮桥或是以舟过河,如果换了沈阳和抚顺关等地驻军,同样的数字,最少要过七天到十天时间! 甚至换了内地军伍前来,可能要过半个月,一个月! 军队的战斗力是以部伍约束为主的行动力来体现的,组织力越高,训练越精,则约束越严,行伍越发整肃,能令行禁止,有条不紊,反之,则会越来越混乱。 辽阳军以自己优秀的表现,在一开始就粉碎了可能出现的抵抗。 辽镇在沈阳等诸关一共有三万余人,但现在骑兵和家丁数量十分有限,不过三千人左右,精锐家丁,因为上次出击板升一战,损失十分惨重。 以这样的实力,想对辽阳进行阻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三路 惟功在清晨时起身。 四周还有白白的迷雾,这种雾水叫人感觉精神一振,它在人的四周缠绕着,每往前一步,似乎劈开了阻碍,但继续前行时,发觉四周仍然是一片雾意朦胧的润湿,人的头发,脸上,身上,很快就铺满了透明的露珠。 在罗二虎等人的陪伴下,惟功用牙膏涮了牙,牙涮是用上等的动物软毛制成,不比后世的工业制成品稍差,牙膏则是用中药混合而成,有一种淡淡的草药味道,洁齿之后,他用清水洗了面,整个人已经精神抖擞。 眼前将起的大战,对惟功也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主持过这么大的战事,朝中上下人等按经验对他的判断,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错误。 赵括在长平之前以知兵著名,辩论军事时无敌,但一旦成为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他经验不足的方面就体现了出来。 整个军事行动千丝万缕,小到一个运粮队的起运点和中途休整及最终的运输地点,大到一个营的战略攻击方向和具体的战术展开……千头万绪,身为统帅,就是蜘蛛网里的那个蜘蛛,整个网上稍有动静,就要立刻做出相应的处置。 对一头老蜘蛛来说这不困难,对一只幼年蜘蛛来说,可能会有很多迟延,误判,甚至会因为误判而丧失自己的生命。 对惟功来说,恰恰没有这种误判的机会。 参谋司已经很成熟,大量的军校毕业的小伙子精通测绘和情报分析,同时对辽东乃至海西一带的地形都十分熟悉,特科人员每年都会潜出边墙,测绘地图。 惟功手头,就有一张十分详细的地图。 从辽阳为中心的地方,到沈阳,再到边墙各关隘,包括浑河,沈阳还有鸭绿江,图门江,松花江,嫩江,这些河流,山川之中,是标注好了的蒙古各部及女真各部的地图。 就拿眼前来说,在惟功的右手边是叶赫部和哈达部,往右上,是辉发部和辉发城,辉发城建在辉发河边,是浑河的支流。 再往右中和右下,是哲陈部,完颜部,讷股部,朱舍里部,然后再往下是鸭绿江各部,都是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城寨组成。 再下,就是惟功在宽甸堡垒区外的盟友栋鄂部和其附属了。 再往右上,就是窝集部,虎尔哈部,瓦尔喀部等野人女真部落,他们占据了后世吉林和黑龙江的广大地域,分属于中国和后世的俄罗斯,大部落只是一个统称,在这些地方,生活着过百个部落,野蛮程度很高,很难说清楚具体是哪一个小部落。 在左手上端,则是这一次开原所出击要打击的福余部和科尔沁部蒙古。 中路军已经向开原北陆路出发,他们的战斗可能已经打响了。 有参谋司人员和军情司军令司等部门人员的帮助,惟功自身的责任并不算大,最少在这个早晨,他还是感觉十分的轻松。 今早的早点是一笼细面馒头,配一碗小米粥,加上盐拌萝卜丝和酱牛肉等几个小菜,热气腾腾,散发着食物的清香。 四周的所有营地,包括民夫的伙食都和惟功这里差不多,辽阳强悍的物资储备和运送能力,在这个时刻尽显无余。 军需司统领所有民夫,辎重部门也会配合,为了这一次战事,动用了二百万石以上的存粮,几十万斤的熏肉,鸡、鱼干和大量的腌鸭蛋,鸡蛋等肉食禽蛋。 硫磺和火药则是有数万桶,储备的待用长矛腰刀等兵器好几万柄,铠甲数千领,备用的战马一万五千多匹。 药草和布匹,蜂蜜,药酒,包扎用的清洗消毒过的白布等等。 甚至还有几千口棺材,这种准备不会叫人愉快,但也预备了。 当然,还有足够的勋章和白银,这是为了立功的勇士准备的,这些东西大张旗鼓的准备着,令所有人都感觉欢欣鼓舞。 天色大亮之后,惟功站在山坡的高处,向远方眺望,目光及处,可以看到方圆十里内外的所有村落都住满了军人和民夫。在开原城外这十来里的地方,山峦和平原交迭,也并不一定全部是蛮夷的居所,辽河在这里有好几条支流,大地肥沃,山峦中长满了密林,各色特产充足,鱼和动物的产量十分丰富,光是靠渔猎就能使部族继续前行,况且还可以在平原地带进行简陋的农耕。 在往北方去的地方也有相当的平原,福余部和科尔沁都有简陋的农耕文明了,在春天时,蒙古骑兵会在土地上不停的纵马驰骋,踩烂土地,将动物的尸体抛在种植了作物的地面上,然后到秋季时,好歹会有一些收成,当然,他们完全不懂得精耕细作,只能靠天吃饭,然而万历年间的天时并不好。 这些村落中,也有相当的汉民,是开原附近流落出去的,还有一些是从辽中辽西腹地逃出来的,在边墙之外,大明的法律约束不到他们,军户们也不再受各级武官的欺凌,虽然一样要对头人们缴纳不菲的收入,但相比较内镇而言,汉民们居然能在这里生存下来,并且繁衍生息。 明初时,整个辽东不过十多万汉人,几乎没有原住民,多半就是军户带着少量民户和征伐残元势力的军队进入其中,但二百多年下来,辽东汉民已经有六百多万人,这是井喷式的发展,这一块土地实在太肥沃,物产亦太丰富了。 一座座小山头和村落之中,是密密麻麻的帐篷,在残留的晓雾之中,树木和村落和农田交次出现,与灰白色的帐篷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有层次感的油画。 一支运输队伍赶着轻俩的双马和单马马车,在坚固而轻便的车身上,运载着大量的军需物资,各色食品,武器,医药,在骠骑兵们的护卫下,马车车身的减震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马的嘶鸣和车身的响动声中,车队渐渐走远了。 很快,晓雾散去,一缕缕红霞升了起来,山峦叠嶂,一面面红旗开始显露出来,红旗与朝霞相映,很难分的清楚,哪是红旗,哪是朝霞。 一个头盔上镶白羽的塘马骑马飞驰而来,在惟功面前停住,并没有下马,只是在马上打了一个敬礼,换在别的军镇,这个塘马得被斩首,最少也是插箭游营打几十军棍的罪过,在这里却是无人关注,所有人目光投了过去,那个塘马看着惟功,大声道:“大人,按预先的规定,总部和侍从室护卫司将在辰时初刻出发,现在已经到时候了,陶总指挥询问大人是否立刻动身?” 兵分三路,最强的是左路,由郭守约为左路总指挥,左路各营和千总部均听从郭守约指挥,郭守约是老牌营官了,在京师时舍人营就已经是步队千总,一路跟过来,虽未展露长才,但练兵,统筹,管带,一丝不苟,战术课程也是完全自觉通过,也经常到武学院参加高级参谋课程,这样的一个指挥,威望和资历都够了。 中路指挥是王辅国,资历也很老,更加稳重,只是太稳重了,所以配了郭宇等冲劲十足的青年将领在他的麾下。 右路,也就是惟功所在这一路,指挥是陶安然,处事缜密,很有大将之风。 总部跟着右路行动,军情参谋各司也在右路,不过三路之间联络信道畅通,塘马奔驰不停,特别是每数十里设立一个军鸽站,可以飞跃崇山峻岭,使通信更加快捷。 不过惟功不打算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的指挥,左中两路的指挥官都有足够的经验,身边也配备了大量的参谋人员,军情畅通,敌情没有战争迷雾,一切都几乎就是摆在明面上的,这种仗太好打了,如果自己还事事干涉,又怎么能锻炼出好的将领出来呢? 不过后来中路的表现还是出乎惟功的预料之外,这且是后话了。 总指挥的名义其实在大明正规的官场序列里叫“提督”,也就是战场经略,只是这个头衔一般只授给文职官员,某巡抚或某个总督,授给提督军务衔,然后总领战场上的所有兵马。大明的武职官太容易到顶,一个总兵就是武职的最高荣誉,九边重镇的总兵还算是位高权重,普通军镇的总兵有时候就只领自己的一营,两三千人加几百家丁就是全部力量,平时还好,战场上可能调动几万乃至十几万的大军,总兵可能有好几位甚至更多,没有一个提督兵马总镇全部,战场上可能会陷入各自行事的泥沼之中,由文官出任战略层面的最高指挥,胜了就是运筹之功,是头功,败了就是武夫们不肯效力,没有贯彻文官的命令,总之风险是武将的,收益却是文官拿了大头。 惟功这里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事实上辽阳还有分守道,海盖四州有兵备道,这些道员都是高等文官,只对巡抚负责,这样的战事认真来说是要巡抚来总其责,某道负责一路大军的指挥,某个文官负责粮道等整个后勤,在惟功这里,一切旧有体系都不复存在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青年 “告诉陶总指挥,我已经和总部前进了。” “是!” 塘马又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接着把马一带,消失在山道的尾端。 惟功和所有人已经准备好了,大家一起出发。 身为最高指挥,他的丈六红旗显的最为耀眼,当红旗出现在山道叉路的高处时,距离很近的地方,军人和夫子们都是一起高声欢呼起来。 这样的呼声,在山坳里形成了一阵阵的回声,引起了大规模的震荡。 在橙红色和玫瑰色交替的朝霞之中,一轮红日开始在山峦一侧露出了半个弧形边儿,号角声声,传递着一道道信息,红旗招展,与声音相应和,所有人都知道,新的一天开始,真正的进军,也要开始了。 在行军途中,惟功不停的与陶希忠和周晋材等人商议军情,同时宋尧愈和一些知兵的参随们也相与随军,这些人与参谋部的人一起商议军情,做出决断,一道道命令出来,由军令司写成正式的军令,然后张用诚亲自用中军部印,或是交给陶安然用右路指挥印,不停的颁发下去。 右路是由第三营和第八、九三个步兵营和侍从室,还有一个独立的炮兵千总部,另外一个重骑兵千总部,两个龙骑兵,一个骠骑兵和一个猎骑兵千总部组成,另外还有一个辎重工兵千总部,战兵和炮兵辎重兵人数三万一千人,加上三万五千人的民夫沿途展开,整个大军如果铺排开来,将会形成一条汹涌向前的洪流。 每个营和各千总兵之间都有一定的行军序列,真正的战斗行军绝不会是大家排成纵队在路上走,各营之间要有一定的间隔,每司,每局之间也一样,每个序列中间会有给塘马活动的空间和距离,同时也要考虑到道路情形,预留给辎重部队经过通行的时间,工兵们是活动在最前头的一群,有一些山道隘口太狭窄了,工兵们早在十天前就开始作业,拓宽道口,铺平道路,有一些小的河流用桥梁,过宽的河流就用浮桥,总之往福余部地方的道路,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拓展着。 猎骑兵和骠骑兵们则早就在前方了,他们的行军速度极快,不停的打击着零散的北虏甲骑,驱赶牧人,遇到跑不掉的倒霉鬼就抓起来,审问清楚后,有一些屡次入侵的老油条就开刀斩了,首级送回来预备一起用来向朝廷请功,普通的牧民就捉回来,盐厂和铁厂还有矿山都南非要苦力人手,根据他们的“罪行”判个三五年不等的苦役,服完了苦役之后再说。 估计等三五年后,他们原本的部落地方早就被拿下来,这些牧民要么转职成农民,要么做工,想继续放牧和打草谷,估计这一辈子是没有这个命了。 从开原边墙出去,不论是西路往图门江还是右路的往福余部,中北部的往黄龙府,其实在后世都是吉林省和黑龙江省的地盘,只有海西极北和野人女真的地盘在后世是茂密的森林,也就是大小兴安岭,所谓的林中百姓,几十年后的建奴捉了不少,不过明军肯定还是要依金元之时的州县形成补给站,慢慢建立统治,捉林中射猎的鞑子和河边江边的鱼皮鞑子这种事,还得慢慢来。 大多数地方,也就是后来的松嫩平原,是东北三大平原之一,肥沃之极的黑土地被用来游牧,射猎,打鱼,最多用来做最原始的农耕,这实在是太浪费了。 和蓟州大同等边镇不同,那里出了边墙就是草原,辽东这里,只是要费心经营,论起地方富裕丰饶,远在内地之上。 到近傍晚的时候,大军已经出了开原城外的山脉,接近一天时间走了四十来里地,这个速度对于明军一天十里到二十里的行军速度已经是十分高速,对辽阳镇来说,这个行军速度主要是因为地形困难,并且工兵要在前方做不少工作,哨骑和骑兵队伍在前方展开,屏卫后方,同时开始做进一步的打算。真正的行军速度,骑兵一天最少六十里,步兵也可以达到五十里以上。这个速度是长期的野外行军拉练考验过的,每次长途拉练最少三百里起,每个营和千总部都经历过,在体能和战术警备上都没有任何问题。 而惟功和陶安然仍然继续前行,在他们之前,还有工兵和骑兵,还有相当多的警备部队,所以指挥所前移并没有任何问题。 陶安然的总指挥部在惟功等人前方四五里的地方,沿途是好几个步兵营的步兵预设营地,先头部队已经赶到了,旗帜密集,在风中招展,简陋的道路上插满了标识牌,替所有行军的营伍指明着方向,隔几个路口,还会再加一个木牌,上头是简单的地形图。 以辽阳士兵的水准,看的懂路牌和地图是最起码的,就算是那些协助军队的民夫,其中也多半在军堡中经历了初等水准的教育,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庆云堡在开原城西四十里,堡驿完备,但驻守兵马很少,我们打算在那里派一个司和相应火器,进堡驻守,同时在堡东每隔十里开始修筑军屯屯堡,预计在年前完工,并且开始迁移堡民进入,明春就能种地。庆云站原本是辽代的祺州,金代的庆云县,元的庆云驿,本朝则为庆云站。自宣德之后,庆云站废弃,原有的少量汉民是依站而居,后来也散乱了,大人,这里就是庆云站了。” 所谓的庆云站就是一个方圆好几里的土围子,依稀可见当年是修筑了方圆五里左右的城墙,在辽、金盛时,辽河流域到黄龙府都算是他们的内镇,人烟稠密,人口众多,虽不及汉地繁华,但也算是有所发展,到了元代,东北诸王战乱和元末的征战,导致这些地方都衰败了下来,到后来大明弃辽东边墙外的土地,废除奴儿干都司之后,这里更是荒芜不堪,成为几个女真部落和蒙古人互相接触贸易的地方。 在惟功眼前,土围之中有几十间还算完好的房舍,大约是二百多年前修筑的驿站了,在明朝国势很强的时候,这些驿站都有三十名驿夫和五十匹驿马,负担着整个奴儿干都司到辽东都司,大宁都司的驿道,无数传骑塘马在这里经过,也有不少汉民沿着驿站开始在这些地方定居下来,可现在已经完全见不到当年的踪影,只剩下几十间倾颓的瓦房,似乎还在见证着历史的兴衰。 “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了。”惟功看看天色,太阳还很炽热的感觉,沿途过来,一个牧民也没见着,在这样紧要的地方,也就看到了一堆马粪蛋子和马蹄踩踏的痕迹,从开原西路过边墙,八十里地的地方,除非是边军精骑出击突袭,平时已经很少有汉人能够站在这里了。 说来也是好笑,有林立的军堡和几个险要关隘,比如镇南镇北青阳新安诸关,在边墙和这些关口的地方还有四五条辽河及松花江的支流,山多水多,关隘险要,还有大大小小的峰火台火路墩和军堡台站,然后就是开原卫和铁岭卫,这么强悍的力量只是用来龟缩守备,而且最悲剧的就是还没有守住…… 真正越过关隘,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发觉也不过如此。 没有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敌人张牙舞爪的扑过来,相反,敌人还下意识的逃了开去。 就算那些离的很近的女真部落,比如很强的可以出兵数千人的叶赫部,还有哈达部,乌拉部,这些部落已经陆陆续续的派了人过来示好。 完颜部没有人来,不过可以谅解。 另一个时空的后金大汗,大清太祖,这个时候正在率着部民和完颜部开战,同为建州部的部落,完颜部还是正经的金代残余的女真部族,努儿哈赤杀起这些同族来可是毫无手软的感觉,完颜部人数不多,地盘不小,杀掉完颜部的壮丁,吞并土地和妇孺,建州部的实力无疑又会跃上一个台阶。 吞并完颜部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城寨之后,努儿哈赤终于够资格与其余的女真大部落掰一下手腕了。 只是此时的他实力还很孱弱,原本历史上他此时已经吃下了栋鄂部,何和礼成为优秀的统帅和内政官,额亦都被赐给巴图鲁勇号,在科尔沁部落与叶赫哈达各部联军三万来打建州时,额亦都率百骑催锋折锐,所向披靡。 这个时空么,栋鄂部还保持着相当的自主和独立,王兀堂还没有死,何和礼和额亦都也不在他麾下,相反,此时这两位正在庆云站附近督促侍从室的人寻找合适的宿营地,他们要替惟功寻一个合适的地方,既通风舒服,又安全易于护卫。 罗二虎已经可能放下去当一个副营官,他在惟功身边已经够久,资历完全够了,新的护卫司会调一个文职幕僚参随来主管,两个女真人忠心经受过考验,资历也够了,负责直接统驭护卫倒也是足够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人力 “庆云站这里还是要建一个堡城,与庆云堡互为犄角之势。” “两堡之间有五六十里,还有两条河流,恐怕在中间地方还要修一个大型军堡。” “这里与开原城西之间也要增修一个,与边墙相隔在三十里左右为宜。” “地址参谋司早就选好了,三十里一个军堡,十里一个屯堡。驿站和急递,正好依军堡和屯堡而居,这样大军到哪里,军旗一立,土地就归我辽阳所有了。” “开原和铁岭再到沈阳,抚顺关,这几个地方,一定要牢牢掌握啊。” “这是政治层面的事,由我们兵主爷来考虑,我们只管做参谋工作就是。” 一群年轻的参谋看着庆云站残留的城池,不停的议论着。 他们都穿着作训服,不同的就是胸前多出两个兜口来,参谋人员要带的零碎太多了,兜也设计的多两个,还大的多,他们的胸前牛皮带上都插着单筒望远镜,这也是参谋司人员的标配,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牛皮或猪皮制的皮包,里头装的东西就更多了。 对关外的测绘,环境观察,基站选定等工作,都是这些参谋司人员,利用身上的装备和特科的保护,慢慢的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他们多是从武学院毕业的,年纪都在二十来岁,英气勃勃,虽然辽镇军官团普遍年轻,但到万历十一年时还是有不少年近三十或过了三十,比如郭守约就已经快四十了,相对于别的军镇,辽阳年轻的不成话,但未来辽阳的希望,还是在这些二十出头的参谋人员和年轻的军官身上,甚至,是还在武学院里学习着的学员们的身上。 “这些家伙……” 陶希忠大为摇头,他也三十二了,万历三年他跟着惟功习武,当时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十几年的功夫过来,他从一个乞儿到小伙计,再到舍人营的幼官,再到正经的武将,再到参谋司的司长,一路过来,虽未栉风淋雨,也是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心血。 现在陶希忠已经有三子一女,眉宇间极尽成熟,在摇头的同时,看向那些小伙子的眼神,却是毫无责备之意。 周晋材身边也站着不少年纪在二十左右的青年,也是武学院毕业出来,和参谋司不同的就是他们的军姿特别漂亮好看,人也显的更加的精神,一举手一投足,就感觉有一股劲力自然而然的显现出来,甚至是要有爆发出来的感觉。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军中的搏击高手,而且也不光是格斗这一块,从军容军姿到仪表,都是无可挑剔,只是这些家伙看着参谋司的人时,眼神中倒不全然是友善。 “这帮家伙,就知道纸上谈兵。” “哼,动动嘴唇对他们来说就是打仗了。” “兵危战凶,他们懂个屁。” “嗯,没有咱们练的兵出来,他们也就是赵括罢了。” 一群训练司的人也是窃窃私语,好在他们知道底线,当着这些上官的面,没有把声音放大。 若是在平常时,这一类的争吵肯定会导致互相狂损,甚至飙脏话,不过没有到私下约斗的层面。 现在私斗已经被严格禁止,非训练和执行军法时,军官也不能随意殴打士兵。 这一类的规定如果在十年前,恐怕连最高层的军官也不会赞同,但现在上上下下执行的还算到位,主要就是宣传理念已经跟上来了。 凡我镇中袍泽,均为兄弟,战场之上,信任如手足。 不论是步兵长矛阵还是火枪方阵,或是鸳鸯阵分遣队和火枪分遣队,又或是重骑兵,突击时,惟一可信任的就是自己身边左右前后的伙伴。 训练时,要敢于将自己的侧翼交给伙伴们来保护。 战场上,更要如此。 这样一来,整个军镇只要穿了这一身军服,平时可以有小矛盾,但绝不能影响军中团结的大局,军官训练士兵,也是为了其做战技能和技巧,而不是虐待和宣泄自己的怒气。 军法司的镇抚军官,时刻都盯着,还有督查局的人也不会善茬,何必给自己找不能快? 真有什么看不顺眼的,训练场上解决去罢。 这也使训练司的人很明显成为镇中脾气最差的一群,对参谋司的人,训练司的人是怎么看也不顺眼……两司之间的矛盾只能用军法司来调和了,就是说两边在爆发边缘的时候,看到军法司军官过来时,很容易就可以把矛盾转移到军法司身上,无论如何,连军情司都会有人喜欢,但想叫人喜欢军法司的人,实在还是太难了些。 “惟一顾虑的,还是人力。” 宋尧愈也罕见的穿着一身蓝靛布的箭袍,头上是一顶范阳笠,身上还佩了一柄外表十分朴实的长剑,这剑是好钢口,正经的将作司兵仗局的出品,对外售价得十几两银子一把,每年最少出口上万柄,南洋诸国,倭国,大明南方,市场很大,对外销售的数量节节攀高,当然也不仅限于宝剑,上好腰刀,铠甲,有的是。只是外对售出的,都是额外在刀鞘剑鞘上加饰物,比如宝石,金银护腕等等,铠甲也是,打造的十分精致华美,这么一来,价值增加,价格自然而然的也是上去了。 “老夫子怕人力不足?” “嗯,正有此虑。” 宋尧愈屈指道:“辽南和辽中的土地已经大致用上了,除了少量田主和生员还有民户在种自己的地之外,大半的军户和民户已经在咱们的屯堡之中了,闲散的人口,公安司统计过,还不到十万人,这边再大兴军屯,恐怕就算沈阳中卫和铁岭卫,开原卫有不少无地的,也很难说人力充裕啊。” 当时辽东都司具体的田亩数字是两千多万近三千万亩,这是万历初年全国重新清丈土地时丈量过的,数字相当准确,在当时的张居正手下,想糊弄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人口数字还是当年的老数,现在还真摸不大清楚。 好在辽阳公安司这几年也不是吃白饭的,最少在辽阳控制之下,人口数是早就摸清了。 全部人口是一百九十三万人,包括辽阳和辽南四卫和宽甸六堡在内,全部人口就是这么多。 定辽六卫和辽南四卫一共就是十个卫,国初时就是连家丁不到十万人,二百年发展了近十倍,可也不算少了。 这数字还包括相当的民户和绅晋,生员在内,壮丁数是一百零五万人,就是按惟功的标准,十六到五十五岁年纪的男丁。 另外还有三十万左右的妇人,也在屯堡中做零碎活计和杂活,盐场和铁厂中,包括将作司和工商司下的坊织局,也有不少妇人在做活。 一百五十万人,种植的土地是五百七十万亩,已经超过辽南和辽中土地的总和,有相当的田亩,是在这两年中陆续开荒烧出来的。 预计再过三年,田亩数字会超过六百万,在当时的水利和技术条件下,大约是饱和了。 除去自己消耗,每年入库的粮食有三百万石,这主要还是军镇军队消耗多,养的大型肉食动物多,消耗大,如果按明军其余各镇和九边的平均生活水平,这个数字最少还得增加一倍以上。 人力和地力的运用差不多要饱和了,但还远远不够惟功所需,在他的预计中粮食最少每年节余千万石以上,除了自用能大量出售,另外大型肉食动物不仅能满足自需,还能大量出口,每年也要在百万头以上,年收鱼千万斤,只有自己麾下达到这样的力量之后,才能走的更远,掌控更强的力量。 棉花种植面积在得到松嫩平原之后会再上几个台阶,现在种植面种才几十万亩,已经极尽辽阳附近的地力,如果得到松嫩平原,种植面积到达满足一年纺织百万匹布以上,这才是惟功所需要的数字。 现在已经出现了水力梭机和纺机,这东西原理十分简单,和赵士桢及将作司的高级工匠一说,几个月时间就出现原型机,然后寻找水流合适的地方进行水力测试,再安装,水力梭机和织机工厂就出现了。 现在的惟一问题就是缺乏足够的棉花,尽管出产的棉布已经完全能满足自用,并且开始小额出口。 人力和土地,已经使辽阳发展到一个瓶颈了,这也是这次出兵的重要原因。 人心思战,不仅是要军功,也是要发展。 吞下沈阳,乃至奴儿干都司故地,使辽阳发展更上好几个台阶,这才是人心渴求之事。 惟功不可能染指辽西,只要这个朝廷还在正常运转,他就不打算这么做。 军屯和各司,在辽阳甚至沈阳可行,如果推广到辽西,把山海关和宁远,乃至广宁直接归属于自己的统治之下,那就是和朝廷宣战了。 不得全辽之力,不入沈阳,不得全国之力,则不入辽西。 这是惟功的宗旨,从整个辽阳的发展来看,还是十分正确的。 现在看来,获得土地不是难事,难的就是足够的汉民了。 “老夫子,你也糊涂了。”惟功微笑道:“只要有足够好的地,还怕寻不到人来种?这几年,灾害频繁,水涝旱灾轮着来,连咱皇上那种一两银子掰开用的性子都捐了五千两,还诏告天下,你想,流离失所的灾民,还少么?” 第六百四十九章 猎骑 “大人你竟是有这样的打算……也难怪。” 宋尧愈目光灼灼,感觉自己还是思维太局限了,也太拘泥于既往的经验。 现在辽阳船队大船就过百艘,运力充足,几轮下来十几二十万人就过海到辽南了,道路畅通,马车众多,以辽阳的动员统筹能力,将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人运过来,又有何难? 大规模移民,怕的就是运力不足,安顿乏力,缺乏种子,房屋,农具,只要有这些,以国人的吃苦耐劳,还怕种不出粮食来? 况且是以屯堡形式,拿工钱做事,更为安心,这几年,沿海地方,年年都有不少人自己偷偷坐船跑过来,已经有好几万人,如果大规模的到受灾地方招人,恐怕来者更众,现在虽然没到崇祯年间那种到处是火药桶的情形,但也好不到哪去了。 “这是妙招。”宋尧愈伸出五指,在自己的胡须间揸了一把,笑眯眯的总结。 “行了老夫子,莫再夸我,不早了,宜早安歇。”惟功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思维方式只要开放和发散,这一些事只是小事情,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黄昏时分,前锋传来消息,他们在不到十里的地方安营,另外撒出警备部队,也就是少量哨骑,在四周巡逻查看,以防敌人夜袭。 在庆云站这边,则是修筑了象样的防御工事,人手足,专业工兵也多,他们知道怎么挖陷马坑,怎么放拒木,怎么放鹿角,怎么立箭楼,在重要地方,人们拉起铁丝网,除了铁尖难以愈越之外,铁网上放上铃铛,动静稍大,就会一起响动,瞬间发觉敌情。 铁丝网可以用一种专业的拉丝机器,不停的拉出来,以前是纯粹的人力,现在则是畜力和水力和风力一起运用,铁丝的产量也节节攀升,这一次野外行军,所有营伍的重要核心区域,都会有这种带尖刺的铁网。 夜色降临,绵延数十里的营地先后散发出种种饭菜的香气,离开补给点越远,炊事车上的香气就越发迷人,人的体能消耗越多,对饭菜的渴求也就越发增长。 其余的明军可没有这种福气,享用到辽阳这样荤素搭配,主食随意的饭食。他们的饭是用干蒸法晾出来的野菜和杂粮混合的饭团,这种饭团还是仅供长时间断炊时紧急补给才用,更多的时候他们会饿上一两顿,当天宿营没有饭吃,第二天吃了早饭开拔就意味着继续饿上一天,所以拔营就意味着挨饿,士气低落,一天走十里二十里,也就可以理解了。 惟功用完自己的晚饭后,开始骑马巡营。 庆云站这里人并不多,只有他自己的总部和相随的护卫部队,辎重部队及工兵部队,还有几个骑兵千总部,白天他们在前方警戒,黄昏前后,返回在庆云站这个预先设立的营地驻营。 天已经黑了,营中不避灯火,惟功过来时,可以看到不少将士在洗涮战马,有一些才卸下马身上的马鞍和笼头,铜活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也照出不少年轻的脸庞,更显的精气神十足。 在他们身边,是十支一放的骑枪,这种骑枪是万历十五年定型,包括步枪在内,十五年制式最为成功,枪身内的簧片打磨标准,零配件减到最少,构成也十分稳定,击发成功率在九成五以上,因为火药质量很好,开通了对日本贸易航线之后,很容易得到优质硫磺,当时大明的军镇,也有不少从日本购买硫磺的,这原本就是正常的贸易,只是辽镇的硫磺购买的特别多而已。 骑枪靠在一起,还有一些轻便的去掉了长袖的铁甲也被放置在一起,看的出来,甲胃经常擦洗上油,十分干净,保养状态良好。 头盔放在铠甲一边,这些铁盔都是可以放下面具,遮挡住大半张脸,对付射术精良的游牧民族的骑射手,怎么样的防护也不为过。 这些骑兵,很明显是一支精良的猎骑兵队伍,他们可能在前方来回奔驰了一天,但傍晚时分,哪怕食品就放在身侧,还是先将自己的装备分门别类的放好,随时可以取用,然后又洗涮照顾战马,喂苜蓿和豆料干草,每匹战马都需要这样的精心照料,否则的话几天功夫就会因为来回的奔驰而掉膘,如果长时间掉膘又补不回来的话,就会生病,直到死亡。 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照料战马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事,这已经融入他们的生存信条之中,优良的战马远比普通的族人重要,这是他们能在恶劣环境生存下来后得到的真知灼见,现在辽东的汉民终于也有了一点真正的精锐骑兵的模样出来了。 猎骑兵营地建立在一个缓坡上,开原卫不论是西路中路北路,其实都近长白山脉,属于山地和丘陵地形混杂的地区,要从北陆路一直往福余和科尔沁部落等北虏的地盘方向去,那里才属于后世的大平原地带,地方广袤,土地肥沃。在这里,需要一直向前,直到金代的肇州一带,也就是后世吉林省的肇东,然后才慢慢到达平原地区。 因为地势高低起伏不定,就算是猎骑兵也没有办法扎营在平地上,高坡上的警戒卫兵远远就看到惟功一行过来,开始发出信号,等惟功过来时,营门处已经有几个军官模样的站着等候,看到惟功过来,马靴一碰,砰砰声中,这些军官都腰板挺直,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惟功先还了一礼,然后笑笑摆手:“大伙儿继续动作,不要管我。” “是,大人。” 大家知道惟功不尚虚文,况且刚刚返回不久,也确实有不少事情要忙。军令官和军需官,训导官,参谋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司,至于部队的直接部队长,刚刚就没有过来。 惟功看看没有离开的军官,从眼前猎骑兵的规模来看,这是一个司把总,而且从胸前的铭牌和肩膀上的熊罴图案来看,都是一个武品武官。 军官不必以补服来区别,战场上穿着一身官袍也太滑稽,惟功也不愿纯粹的采用西式军衔制度,毕竟不太接地气。 将图案放在肩膀,再以金银铜区别部队长和辅官,胸前的铭牌上有更详细的信息,这已经足够了。 “麻登云……”惟功看一眼铭牌,笑道:“我记得你是京营的吧,旗手卫下?” “是,大人!” 麻登云没想到惟功居然记得自己,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脸上的几粒麻子,似乎也在放光。 这一晃眼已经是万历十七年夏末,张猪儿已经当了第八营的营官,还是这一次右路的副总指挥,郭宇也是独立千总部的千总了,自己还只是一个司把总,虽然麻登云承认自己能力比这两个好兄弟差的多,但心里始终还是有往上爬的**……现在他只能拿自己的薪俸,每年也有两千银子可拿,但相比副营官以上一年大几千两的收入,实在感觉还是太低了。 而且军中现在还有风声,大人要开拓海外,有更多的财富在海外等着,到时候每个高级军官一年的收入可能是数万两乃至更多,等年老回家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家资数十万或百万的巨富了。 麻登云觉得自己真有这个机会的话,就一定得抓住,一想到自己拥有数十万身家,在京城东城靠近十王府的地方花十万八万买一个巨宅居住,钟鸣鼎食,天街就在眼前,公侯世家,不过如此吧? 他倒是没想过到安富坊或小时雍坊去住……没敢。 “今天怎么样,”惟功看看麻登云,“似乎没有什么交战的模样出来。” “是,大人。”麻登云精神抖擞的道:“只见过两小股牧人,还有一些东虏鞑子,一问是哈达部的,我们就挥手叫他们离开。” “是在林子里摘松子的么?” “是的,大人。” 这个时候,女真人还在准备贸易赚钱的松子等干果,夏初就入林子,夏末才出来,秋季贩卖,准备过冬的粮食,辽东的冬天漫长而冷酷,没有充足的准备,冻饿死了丝毫不奇怪。 这些年辽东干货销量稳定上升,大量粮食进入这些部落之中,也给这些女真人极大的希望,眼看就要打大仗了,仍然有不少女真人留在林子里没有出来。 “哈达部和叶赫部,都不要为难,要是建州部的,看到了给我痛宰,撵的远远的。” “是,是!” 叶赫和哈达两部,算是和大明走的最近的两部,恭谨程度还在栋鄂部之上,一直到努儿哈赤攻入开原铁岭,打下沈阳之后,将部落城寨从赫图阿拉搬到浑河西岸的萨尔浒附近之后,又出动大军,彻底打跨哈达和叶赫两部,算是真正稳住了后方。 南哈达,北叶赫,算是大明在边墙外的两个屏障,可惜没利用好。 对努儿哈赤蓬勃向上的劲头和发展实力的扑腾,惟功此前还只是冷眼看着,现在仍然不打算限制,他自有打算。 不过,叫这厮来窥探军情,那也是绝无可能允许的事。 第六百五十章 毡包 从猎骑兵部出来,惟功又看了几个营地。 他和将士们谈话,问前方的情形,问大家的心理是否紧张,也问他们的顾忌,忧虑。 在惟功面前,这些将士很容易袒露心扉,将自己的一切都说出来。 偶尔,惟功也会说几个笑话,并不粗俗,但也能叫将士们哈哈大笑起来。 起更前,惟功折返回自己的驻地,回首看去,大大小小的营地除了警戒灯火外,帐篷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灰白色的帐篷在月色下象一个个灰白色的蘑菇,只是这些蘑菇数量太多,几乎与天上的星辰一样,叫人看花了眼。 从庆云站到开原西路的出发点,这样的帐篷之路还真的很长。 “还真是乏味啊。”入睡前,当侍卫们最后清查四周,惟功洗漱完了后,安然入睡,入侵的第一天就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了,惟功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向四周的近卫笑着抱怨。 近卫们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大人的玩笑罢了。 真正的战争,就是这样。 哪有军队一出塞,立刻打的血流成河,火光四溅的?明军出击有一定的突然性,而且估计不论是哪一个北虏部落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打法。 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前,明军都是用突袭的办法来打,骑兵寻找合适的切入点,然后狂飙猛进,一直到汗帐附近,与北虏甲骑狠狠打上一架,不论胜负,明军多半能带一些斩首回去,当然明军扑空的机率也很大,白跑的次数也很多,至于惨败也有几回,这样的战争形式才是双方都熟悉的。 这一次辽阳镇大举出击,却是步骑夹杂,大量步兵也一起出征,还有大量民夫跟随,沿途的步兵护住了物资补给线,骑兵只充当前锋和警备,这样的战法,根本就叫这些蒙古人摸不着头脑。 最开始的反应,肯定是迅速后撤,然后窥探虚实。 “但愿明天会有趣些。”惟功很快进入梦乡,只有在最后一刻,才又嘀咕了这么一句。 …… …… 事实上蒙古各部也不完全是明军出边墙后才知道的消息,在明军最终集结在开原铁岭附近,并且向青龙关镇南关等关隘行军时,大量的步营和骑营出动,并且同时有大量军伍向广宁出发,这样程度的调动最多是在筹备时保密,等大军一进行时,保密工作也就很难继续下去了。 北虏各部虽然和大明一直打来打去,但也有俺答这样的顺义王在,各部也时不时的向大明输诚朝贡,比如依附于插汉部的车臣部,一直到清兴明亡的最后时刻,还向大明效忠,直到被皇太极打击恐吓之后,才不得不归附了清朝。 包括巴林部,也是一样的情形。 有朝贡,自然也就有不少蒙古人在边墙之内,他们或是交换贡物,或是干脆来做买卖的,也有一些破产的牧民,穷极思变,不愿在草原上捱苦,跑到边墙之内来寻找工作机会,这样的牧民,要么当马匪,要么就成了大明官兵的一份子。 对这些家伙,倒也有一个统一的名称:鞑官。 自明初就有大量的蒙古鞑官,到明末这会子,鞑官数量也是很多,包括后来的满桂这样的宣府总兵就是鞑官中的一员,为大明效力直到战死,这并不是一个特例,而是当时鞑官众多的一个显著例证。 当然,开锦州外城投降,开沈阳城门投降的也是这些鞑官,尽管鞑官中有不少效忠大明到死的,墙头草,奸细,细作,倒也当真不少。 看到辽阳明军的动静,自然也有沈阳和沿途军堡中的北虏细作,通过各种渠道,赶紧将明军出塞的消息,飞驰快马,送到边墙之外去。 “明军是兵分三路,广宁往大宁都司故道,打的是泰宁部的主意,两路是一路开原北陆路,一路是开原西陆路,这就是打我们的主意了。” 几乎是在惟功宿营的同时,虽然夜色低垂,一个硕大的毡包之内,仍然有一群神态威严的部落头人们,召开着一场紧急会议。 六天前接到情报,这些头人们就分别就道,赶紧集结。 这也有赖于这几年几乎年年和辽镇打仗,各部之间一直在配合作战,彼此都是已经熟透了的,包括驻地和紧急会议的地点等等。 说来也怪,也就是嘉靖中期到万历中前期这段时间,从俺答父子到插汗一家人,再到泰宁部的速把亥和炒花兄弟,还有把儿兔诸兄弟,这一拨人一直和明军打的稀里哗啦,彼此都耗了不少力气,结果北虏没打下明朝一寸土地,到万历中期之后,建奴兴起之后,这些北虏领袖一个个要么老死要么病死,要么就老了没了雄心,最后剩下个末代成吉思汗林丹汗,根本就是一个废物。 种种迹象来看,建州部简直就是开了一个超大的金手指,种种的历史轨迹无不是替这个小部落开道,不然的话,一个全部丁口才六万不到的落后部族,怎么可能掩有华夏! “福余部的几个诺颜赶不到了,不过他们有急使过来,当然是请我们派出援兵。” “翁果岱兄弟,你怎么看?” 毡包之中,有科尔沁部落的好多个头人代表,最引人注意的当然是嫩江科尔沁的翁果岱父子叔侄。 科尔沁这几年也是在飞速发展,原本东西八百多里,南北三百多里的地盘已经不大够用,他们在不停的抢占福余部的地盘,两部之间经常爆发小规模的战争,而插汉部的汗帐对这样的事当然不会多管,科尔沁等部是依附部落,依附部落实力越强,本部当然也就越强大。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依附部落实力会怎样膨胀,怎么控制其离心力,这一点对北虏的领袖们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们只有保持着九白之贡就可以了,就是八匹白马,一匹白驼,同时定期到汗帐朝拜,参加部落会议,这种松散的联盟在平时有准备的时候还能发挥作用,面对明军突然入侵时,就显的十分脆弱了。 “当然要迎击。”翁果岱没有犹豫,身为一个有野心的部落诺颜,不少人在看着他,这时候任何犹豫的行为都会被视为软弱。 “好,迎击!” 大委正,小委正一起拍起手来,表示赞同。 卜儿台,黄毛太,卜言台周,都是一起点头。 黑石炭身为大汗的从叔,在历次行动中都占主导作用,此时他看到翁果岱的威信很高,科尔沁部的另外两个诺颜莽古斯和明安也大刺刺的盘腿坐在翁果岱的左右手,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他的心里,更是一阵不悦。 不过此时不是与这些人计较的时候,黑石炭在心中计较片刻,决定道:“大汗有使者来,明军的左路往大宁故地,那里由泰宁部的把儿兔和暖兔,拱兔,还有昆都和董狐狸,长昂,我们不必去管左路。敌之中路右路,正是我们的对手。大汗将自领十万骑兵由本部前来,迎敌中路兵,我们则集结十万骑,包掠敌人右路,他三路来,我们便三路去,吃掉这些明军,辽东更没有人敢挡我们的兵锋!” 这几年对明军的战斗已经开始呈现对蒙古有利的趋势,边墙太长,而辽东明军的精锐骑兵越打越少,机动能力越来越低,战斗力当然也是直线下降。万历初年明军还是以攻代守,到万历十七年时基本上就是以守为主,只有小规模的反击,板升一战之后,连小规模的反击也很难办到了。 事实上李如松死后,李成梁不得不与蒙古诸部讲和,正好大批的有野心的酋长也开始死亡,蒙古也不想再打下去,双方获得了二十年的和平。 而到了努儿哈赤兴起时,辽镇额兵才六万人,能出动野战的不过两万人,还是甲胃不全,器械不精,相比万历十七年时,又是下降了很长的一段曲线了。 “召集甲骑和部民,集结大军,所有的牛群和羊群往腹里地方躲避。” 翁果岱更有条理一些,瞟了黑石炭一眼,问道:“右路军当以济农为主,听从号令。” 黑石炭是当今大汗的叔父,不过并没有正式赐封他为济农,翁果岱算是给了黑石炭一个面子,当下黑石炭道:“就依翁果岱兄弟的话,有什么要紧军务,我们一起商议决定!” 会议之后,众诺颜都是骑马离去,看着翁果岱等人的背景,大小委正一起向黑石炭道:“科尔沁的这些人,越来越嚣张跋扈了。” “等着吧,”黑石炭道:“先把明军打跨,然后找机会再收拾他们。” “用汉人的话来说,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大汗也早就想找机会,给科尔沁人一个深深的教训了。” “哈哈,说的好。”黑石炭在击败曹簠之后,威望大涨,手中的实力也越来越强,他的心性当然也变的十分骄狂,当下哈哈大笑,眼前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带着甲骑和本部牧人,将深入已方境内的明军打的大败,明军狼狈奔逃,弃尸千里,甲胃和旗帜扔了满地,甲仗堆积如山的情形。 到最后,黑石炭揪着自己的山羊长须,微笑道:“听说明朝土木堡那里,到现在还能收罗到头盔和火铳等物件,还有不少死尸成白骨,丢在地上没有人管。这一次张惟功那厮这么莽撞,我看,怕是明国又要有一个类似土木堡一样的地方哩。” 第六百五十一章 前哨 右路军在庆云堡站没有停留太久,主力继续向前,一边搜索一边前行,同时开始屏障方圆数十里地域的左右侧翼。 右路的左翼,当然是和中路的右翼相连,两边时不时的有哨骑碰面,互相交换敌情情报。 半空中飞鸽来回的飞翔,更是将详细的军情,不停的由三部转向在右路的前敌总部。 同时也有不少后方的公务,不停的由塘马和军鸽送过来,惟功在前方,亦得处置后方政务。 当然,更忙碌的是随行的张用诚,更多的政务其实是摞在他的肩膀上了,非重要公文非得惟功亲自批复的,肯定都是落在张用诚的身上。 在右路主力进入敌境后第四天,也就是到达开原西陆路熊山站时,前锋哨骑传来警讯,大约有几百人的蒙古甲骑在前方骚扰,因为敌人人数太多,压的哨骑没有办法继续前向做分散式的哨探,这时候,需要大股的前锋骑兵出手了。 这也是双方接触战的开始,可以想见,在东西纵横近两千里的宽大战场上,这样的情形肯定多有发生了。 “我也去,陶安然继续在总指挥部指挥,不必前来。” 一听说有敌情,惟功顿时就坐不住了,他翻身上马,跨下的战马似乎也感觉到一丝战斗的气氛,开始不安的喷着响鼻,两只前蹄在不停的将地上的草皮和泥土翻上来。 这几天,全部是在赶路,军心士气当然还保持的很好,不过也隐隐有一丝焦燥感。 现在的开原边墙外可不是后世那种人烟稠密,商旅繁华的景像,在明初时,辽东不过才十万左右的汉人,到明末辽东一地已经和内地相差不多,但出了边墙,几乎就是北虏和东虏等野蛮部族的天下,这时候的松嫩平原还是蒙古人放牧的地方,只有极少数地方才有简陋的原始农业在进行着,所以大块的土地都是以草原和树林加灌木从河流的原始形态存在着,只有辽金元三朝的驿站,州县,还有残留的文明痕迹,不过在二百多年的蛮荒状态下,残余的文明痕迹已经很不明显了。 熊山站也是如此,只有一百几十间木屋是完好的,可能是女真人和蒙古人在这里定居时修筑的,在辽东的东虏是定居城寨形式生活,蒙古人或多或少也受了影响,土默特部的大型板升地就是半固定的定居点,福余部受到女真人的影响更大,沿途过来,小的定居点是几间木屋,大的就是几十上百间,这种房屋就是削木为屋,不少房子连树皮还留在外头,夏秋时住在木屋里,冬天时转移牧场,那时这些木屋被半盖在积雪之中,到夏初时,转移的牧人才会返回此地。 在木屋为中心的熊山站的西北方向,明显看到有淡淡的烟尘,这是骑兵奔驰时溅起来的,有经验的战士不仅可以看出这是北虏骑兵,还能判断出大约的人数是多少。 “七百余骑,用来遮蔽我军的哨骑有些多了。看来他们也是想来一场前哨战啊。” 判断敌情的时候,麻登云身上的一点猥琐气息就荡然无存了,脸上只有一种因为经验丰富和屡战屡胜所带出来的十分自信的神采……麻登云也是经历过若干次战场锻炼的人了,特别是在配合栋鄂部清剿小规模的女真部落时经常和北虏骑兵遭遇,几百人级别的战争现在已经真的不怎么放在他眼中了。 “本司全体分四列横长阵列,出击!” 在哨骑们开始撤回时,猎骑兵早就集结完毕了,因为敌人前锋规模只是三百多骑的规模,如果派出大股骑兵恐怕就成了吓阻战,敌人也不会傻到和优势骑兵一头撞上,只有派出相应规模的骑兵出战,敌人为了摸底,也会在合适的战场上和明军打上一场,所以陶安然直接在他的指挥部派出塘马,点名叫麻登云司出战。 一司的猎骑兵杀伤力已经十分惊人,六百多骑兵正好是一个司的编制,和步兵一样,两司骑兵为一个千总部,以前称总队,现在仍然为千总部,四个千总部为一个营,这也是与以往不一样,明军一个营是两千七百人,这是戚继光当年的编成,用来打小股的最多万把人规模,战斗力也并不高的倭寇是足够了,几个营的明军就能撵着一两万人的倭寇到处跑,可在辽东这里,对付的是规模达数十万人的游牧民族,敌人是大股大股的骑兵,小编制的营已经不再适合新的情况,六千人至六千五百人规模的营才是合适的,再大规模的话,以当前的道路和通信条件又不适合了,一个营官指挥自己六千人的部下已经是极限了,而且千总部可以一个两个一起行动,由副营官指挥,这样的话人数就和明军其它军镇的营人数差不多了。 可能戚继光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蓟镇明军的编制和组织程度更差,道路和通信也远远不能和辽阳比,他仍然只能使用和倭寇交战时的营编制,并且始终没有使用上自己的车营和火器给蒙古人真正的打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六百多人的骑兵队伍分为两个中队,每个中队之下才又分为两个局,在惟功赶到的时候,各旗队长已经站在队伍的一侧,手中的旗枪斜指向前,整个队伍已经进入临战前的准备了。 “大人,请务必不要到队伍之中。” 在自己的指挥层面上,麻登云还是有所坚持。 “笑话,”惟功不悦道:“在镇夷堡一战,我可是披坚执锐冲锋在前,谁能伤的到我?” “大人的武勇属下们全都知道。”麻登云咽了口唾沫,还是坚持道:“猎骑兵的作战形式和以往的重骑兵完全不同,大人带人在队伍之中,帮不到手,反而会使我们自己混乱。” 惟功几乎真的愤怒了,这几年他一直在辽阳坐镇,到处跑来跑去,做的事情就是开荒种地和赚钱,现在地已经种的无处可种,钱已经赚到盆满钵满,想做的几乎都能做成,现在他就是需要一场真正的战争,发挥他勇力和少年时代所有努力的战争。 看到惟功的脸色,麻登云几乎要从马上掉下去,无论如何,他感觉自己的前途已经毁了。 “算了,我在后面掠阵观战!” 惟功恶狠狠的抛下一句,他的近卫司全部是合格的骠骑兵,具甲轻便坚实,队官和伍长一级都全部是山文甲,在别的军镇最少百户千总才能穿上这种好甲,手中的兵器拿到外镇去卖最少也是最上等的货色,每个卫士都是精挑细选,优中选优的武艺高强,骑射双绝的好汉,象额亦都这等汉子,在努儿哈赤手里也是巴图鲁,在卫士之中也并不是一枝独秀,颇有一些汉人卫士武力不在他之下,可想而知,这支武装有多强悍。 今天惟功是一心想过把瘾的,现在这个愿望算落空了。 他渐渐落在后头,只听到猎骑兵们轰隆隆的马蹄声越跑越远,最后他不得不骑马选择了一个高坡之上,然后拿起卫士递上来的单筒望远镜,这时候猎骑兵们已经与敌人相隔不到一里路程了。 隔的远远的还能看到一些稀疏散落的哨骑被敌人的哨骑追赶着,双方不停的在马上射箭,北虏是用抛射,这些马背上的射手确实有精良的射术,尽管明军是飞速奔驰,这些射手还是判定马的奔跑路线和速度,再计算风力,然后每一支箭的落点都绝不会超过一丈的范围,纵使不中,也是差之毫厘,给人十分惊险的感觉。 有时候箭矢会射中马匹,那马吃痛,前腿一失摔在地上,骑士就被抛了出去,顿时摔的生死不知。 如果没有援兵,这些骑士会被北虏追上来砍死,好在猎骑兵们赶上来了。 哨骑们也在不停的转身回射,马上拧腰回射也是一个十分高端的射艺,没有多年的马上生涯使得人马合一,很容易就能把自己从马背上拧掉下来,虽然隔的很远,惟功似乎也能听到崩崩的弓弦声响,他看到一支支箭矢如飞蝗一般,在空中有明显的快速掠过的痕迹。 他握紧了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了,自从一路到统兵大帅的位子,又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之后,惟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是战士对战场的迷恋,是对血拼厮杀的渴望,当他看到一个哨骑回射一箭,终于将一个北虏射中前胸,看着对方如破麻袋一样摔落下地时,惟功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咱们大人,真是一个天生勇士。” 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未来“巴图鲁”勇号的额亦都,一边也是情不自禁的欢呼着,一边向何和礼低声嘀咕。 何和礼的神色有些阴沉,最近栋鄂那边有信过来,王兀堂的身体不大好了,他的父亲身体也不好,可能几年之内,栋鄂部就需要一个台吉,如果是他,他不知道将来的局面会是怎样?惟功这样雄才大略的人,能保持女真各部现有的格局和地位?他不相信。 至于怎么做才能叫眼前这位满意,他可一点儿想不出来。 哨骑们很快就摆脱了彼此,蒙古人也发觉了明军大队骑兵的出现,他们开始发出呼喝,一边叫,一边后退。 第六百五十二章 重箭 大约一刻钟功夫过后,大队的蒙古骑兵不出意外的出现在地平线上。 如密林一般的铁矛矛尖最为耀眼和明显,还有形态特别的大纛,各色的军旗掩饰在队伍之中,北虏的骑兵以黑色和灰色为主,再近一些可以看的到,他们多半穿着厚厚的棉皮甲,甲衣用棉,胸前和要害地方加了厚厚的牛皮,同时在全甲身上镶嵌铁叶,这样的棉甲可以护卫全身,虽然不能和纯粹的铁甲比,但也有一定的防护能力,最少在防护弓箭上效果并不差。 还有一条,这种棉甲在防御明军的火器上,比纯粹的铁甲还好一些,在北虏与明军二百余年的征战岁月之中,特别是成祖年间神机营大放异彩的时候,蒙古人发觉用丝棉制成的甲比起纯铁甲更容易吸收火药喷溅和弹丸射入的伤害,丝棉会把火药残渣尽可能的挡住,并且容易清洗出来,如果换了铁甲,可能就是火药弹丸加残渣和碎铁片一起进入人体,想不死也难啊。 他们的头上是有黑色缨饰的铁胄,身上的布面甲在胸前用一根丝带束着,这是束甲绊,一般的骑兵在腰间有一根蒙古式腰带,将领和头人则还有一根笏头带,颜色各异,用来鄣显自己的身份。 他们的脚上,一般都穿着鹅顶靴,如果是将领,内衬就不是普通的棉袍,而是华丽的用丝绸制成的质孙服,束甲绊也不是蓝色或黑色,而是红色或黄色,棉甲外也会绣上华丽的图案,再加上腿裙和皮靴,就是标准的北虏将领和头人的打扮了。 这一身打扮,在女真人那里也很流行,不少女真部落的台吉拿成堆的干货或是东珠和蒙古人换这一身布甲,这种装扮,自残元到明,再到清,算是中国历史上活跃时间最久的甲胄形制了。 在七百多人的北虏队伍中,九成是穿着黑灰色和蓝色布甲,束一根黑色束甲绊的普通甲骑,有一成多就是穿着各色华丽布面甲的大大小小的头人们。 隔着几里路,就能听到号角吹个不停,北虏们也是不停的叫喊着。 在他们离的近一些,发觉对面的明军不是传说中的密集冲阵的重甲骑兵时,也不是那些彪悍不在自己之下的骠骑兵时,北虏的士气明显又上来不少。 猎骑兵这几年多半是在女真地界征战,宽甸和栋鄂部到建州部一带就是长白山脉的一部份,在那里重甲骑兵和骠骑能发挥的地方太少了,猎骑兵因为是轻骑反而被运用的最多,这样一来,北虏这边听说他们的威名反而是少的多了。 “稳住,稳住!”麻登云不停的打着自己的战马,在阵列两边跑来跑去,大声的吼叫着,在他的呼喝声中,四列骑阵的明军阵线拉的更开一些,射击位也更佳。 对面的七百多鞑骑又开始分成两翼包抄的阵形,跑着跑着就成了一个半圆形,这样拉开之后,无形中又显的比明军人数多出不少来。很显然,对面的北虏甲骑首领判断了两边的人数相差不多,而眼前的地势平坦,明军最少在三五里内没有援兵赶到,这一场战算是两边的接触战,全部是甲骑的情况下,这一仗应该可以打。 如果他们能想起速把亥等人的遭遇,想起在栋鄂部往建州路上的那一次遭遇战,另外再想想这几年辽阳兵在女真部落中打出来的赫赫威名,可能就会谨慎很多,但这几年辽阳镇一直没有和他们怎么打过,这些蒙古人的印象中辽阳就一直欺负女真鞑子,不敢和他们过手,也就是重甲骑兵确实还有些用处,别的辽阳兵,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几年辽镇骑兵越打越弱,也是令得这些北虏头人变的十分骄狂,哪怕是实力最为孱弱的福余部也是如此。 两边迅速接近了。 如果在两边骑士的角度互相看过去,除了头顶的蔚蓝天空和间杂着绿色和黑色的地平线及起伏不定的山丘之外,眼中就惟有对方策马冲锋的身影。 蒙古人的阵列拉的较开,他们摆出了包围的架式,但很明显,一会在接近五六十步骑弓有杀伤力的范围后,两侧拉向中间,来回穿梭抛射的伎俩是一定会用的。这是几百年来蒙古人对任何敌人都会用的招数,只是这些成吉思汗的后人们并没有学会在战场上灵活运用,或是改进这个战术,他们啃吃老本已经有几百年了,只是因为游牧骑兵对农耕民族的步兵先天就有强大的优势,这一招鲜已经吃了几百年,而且这些蒙古人还以为自己能继续吃下去。 明军的阵列就是四四方方,六百来人拉成了四条长长的笔直的阵线,每隔三十多人就会有一个旗队长,用自己的旗矛长枪来稳住协调阵线,每个人的骑枪都取了下来,枪膛里已经上好了子弹和火药,每支火枪都保养的很好,从枪管的亮泽到护木的养护,每一支枪不管用了多久都亮泽如新,每个骑兵都与身后的伙伴有一个身位的差距,四条阵线虽然笔直,但从远处看,每一条阵线都有一定的距离,这是留下瞄准位后的结果。 在北虏提速的时候,明军这边仍然是缓步前行,如果是重骑兵的话,也一定早就提速了。 骑兵冲击的声势实在骇人,在北虏骑兵进入一里之内以后,几乎叫人听不清楚说话的声响,耳边只有轰隆隆的马蹄声,似乎大地和山陵都在颤抖,跳动。 这还只是不到一千骑的骑兵,如果是几千骑,过万骑,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景像。 “好看,真好看。” 很妥善的藏住了自己和部下的身形之后,惟功所做的就是拿着单筒望远镜,不停的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形。 大股的骑兵冲锋过来的场面,令得他血脉贲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感。 “希望这一仗打完之后,北虏不要被吓破了胆,否则大规模的会战就很难了。” 战争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样,一方进,一方迎,然后大家大打一场。 很多战争,对某一方来说是深谋远虑,准备很久,对另外一方则是突如其来的打击。两边的统帅怎么落子,怎么根据一切数据,比如敌人的武备,民心,人力,疆域里的地形地利等等,甚至统帅的心理,然后来推断敌人可能的会战地点,然后安排自己的部队展开,集结,最后形成决战兵团,以自己的优势不停的削弱和打击敌人,最终获得战略目标。 当然,很多仗的双方指挥官都不合格,从头到尾就是瞎打一气,这也并不少见。 惟功的战略目标就是歼灭福余部的有生力量,用骑兵不停的削减敌人的机动能力和迂回空间,最终打一场决定性的歼灭战。 眼前这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只是开始呢。 很快,两边的阵线拉到了百步之内。 蒙古人优良的骑术开始体现出来,两翼的骑兵开始不停的往中间奔驰着,大队的骑兵操控着战马在地面上踩踏出大片的烟尘,这是夏季,地面足够干燥。 在这个距离,所有的北虏已经取下骑弓,搭上铁箭。 对面的明军不为所动,阵线仍然缓慢前移,几乎没有任何的波动和变化。 面对这样沉静的敌人,北虏的指挥官也显的有些信心不足,迟迟没有将整个队列全部押上。 两翼跑出一些零散的游骑,他们似乎在哨探明军是不是有援兵,不过显然没有发觉什么。也可能是在观察明军的后阵有没有火炮,沈阳一战的余波就是蒙古领袖们知道了明军有一种可怕的小型火炮,威力远远大过现在所有已知的大炮,而他们没有发觉有大炮存在的迹象,这无疑添加了不少的信心。 “用重箭,抛射!” 终于到了百步以内,因为被明军的气势所慑,头人们已经无法等到五六十步更近的距离再执行拉瓦战术了,在他们的命令之下,骑弓上都搭上了箭头硕大的重箭,骑手们开始瞄准,虽然头人有些慌乱,但这些骑术手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他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拉圆弓弦,然后手指一松,标准的蒙古式射法之下,先是弓弦一崩,然后就是箭矢嗡的一声,飞向半空。 “全体,瞄准……” 在麻登云的命令下,所有的猎骑兵也举起了骑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对方。 这样的情形对在场的北虏来说还是第一次,以前明军也在战场上用过三眼铳等火器,但绝不是这样的用法。 在明军瞄准的时候,北虏的重箭也被抛射过来。 叮叮当当的声响接连响起来了,猎骑兵们身上的甲胄也多是铁甲,以锁甲为主,还有少量制造精良的鳞甲,不论是锁甲还是鳞甲,都去除了长袖,以免影响射手持枪射击,箭矢抛射过来时掉落在人的甲衣上头,铁箭尖在铁甲叶上擦出长长的火花,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响。 如果箭矢落在人的躯体上,就是轻微的“笃笃”声,还间杂着人的闷哼声与低低的呻吟。 在北虏的箭雨袭击下,有不少士兵落下战马,滚在烟尘之中,他们如果不被战马踏中可能会留下一条命来,更可能的就是因为被踩踏或失血过多而死,在队列后半里的地方,军医官带着医护兵在紧张的等候,只有战场脱离这一块地方之后,他们才能上前施救。 第六百五十三章 凌厉 “前两列,瞄准……开火!” 麻登云挥动自己的旗枪,重重的挥向前方。 与他一起动作的还有所有的军官,两个副司长中队长,各局百总,副百总,旗队长,所有的旗枪在同时向下,在半空掠出漂亮的弧线。 所有人一起扣动了扳机,先是一阵阵咔哒的卡簧被扣响的声响,然后是火药被引燃,砰然之后,枪口火光溅起,弹丸被激射而出,恶狠狠的扑向对面的目标。 几乎是和枪响同时,对面一下子栽倒了几十人下马。 凶猛的推力带来极高的射速,圆圆的弹丸几乎是用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飞速而至,用不容分说的霸气凶残的撕开蒙古人的布面甲,毫无怜悯的再继续撕扯开对手的肌肉,切入内脏或是打断骨头,然后在身体内不停的旋转,带来更大的痛苦。 以往的经验在此时完全不管用了,辽阳镇的骑枪看着比蓟镇兵的鸟铳要短,也没有辽镇的三眼铳和神机箭那么眩目夺人,但威力却是前两者根本没有办法比的。 和辽阳的火枪相比,别的军镇的火器就是小孩子的玩具,过年时放的炮仗,听听响也就算了。 成片的骑兵被打落下马,脑袋被打碎,身体被打出大大的血洞出来,碎骨和碎肉加上内脏在同一时间铺了满地,落马之后,中枪的人还在不停的惨嚎,大声的咒骂,呻吟。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这些骑兵的所谓骑射与他们过往的一切荣誉和骄傲,都被击跨了。 “前两列装弹,后两列,瞄准,射击……放!” 麻登云继续怒吼着,他的部队和小股的北虏骑兵打过,和野蛮凶悍射术还在北虏之上的女真人打过,对这些蛮族他已经建立了根本不败的信心,他如此,他的部下们也是如此。 枪声响起,又是数十人落地,这一下根本没有骑兵敢于继续停留抛射,北虏也是人,他们开始慌乱,后撤。 但猎骑兵们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控马追击,枪声不停的响起,再响起,再响起。 清脆的枪声一直响个不停,也不停的有人落马,猎骑兵们的追击冷酷而高效,四排骑兵轮射根本很少有停止的时候,尽管对面的北虏缺乏战斗意志,在枪声一响起后不久就选择后撤而不是与猎骑兵们对冲,但在猎骑兵的追击下,他们一下子也没有办法摆脱,战场上逃亡同样需要组织和运气,并不是将马一控就能迅速脱脑,北虏的骑术不错,战马很好,可猎骑兵们同样是如此,相同的马速和刚刚不到百步的距离哪里是能随意甩脱的,在惟功的角度来看,就看到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两股骑兵在不停的接触,追赶,枪声一响再响,不停的有人掉落下马来,在明军的犀利攻击下,这些可以在马上翻滚,下马再上马,可以用任何角度射出箭矢的蒙古人连回射的胆量也没有,这些穿着各色布甲,头戴铁盔,不是普通牧人的战士已经被杀破了胆,连回身抢回自己受了伤的战友的胆量也没有了。 “好了,不必多看了。” 惟功放下单筒眼镜,淡淡的道:“叫陶安然吩咐第三营和第八营的步兵抢攻吧,只留少数人保护我们的兵站就可以了,北虏么,我们真的高看他们了。” “是!”一个卫士答应着,语调之中充满着兴奋的感觉。 刚刚的一战看的参随们心动神摇,包括宋尧愈在内的这些参随,对战争的感觉还是在唐人的出塞诗中体悟的,只有亲眼看到这样犀利的骑战之后,他们才知道真正的战争是怎么回事。 “这不算什么,小场面。”惟功笑呵呵的翻身上马,笑着说道。 “大人,这还是小场面?”一个年轻参随涨红了脸道:“最少能斩首四百级,要是十年前就够皇上去太庙一次了。” “我们不是辽镇。”惟功意味深长的道:“几百颗首级就告庙,我没那么闲,也不想我们华夏的皇帝那么闲。” 他又看向自己的左手方向,中路和右路都不会有艰苦的战斗,往下去看来就是步骑合力,一边抢地盘一边打的北虏如丧家狗一样不停的逃走。反正现在东北大地和后世内蒙的地盘包括大兴安岭以北的地方全是一片蛮荒,暂时他还不能全抢下来,这些家伙要是识趣的话,就一直往北逃吧。 …… …… 相比于在开原和铁岭等处出边墙的中路和右路军,左路军确实要尴尬的多。 从牛庄到大凌河,一路以车马和舟师共同辅助行军,携带着大量军需物资和补给的队伍十分庞大队伍并不是在辽阳控制和影响的区域行军……沈阳地区当然还是辽镇控制,但辽阳总兵按权力划分来说是包含了开原铁岭等地,惟功以前不愿用这种权力,但不代表他没有控制这些地方的名义。 这一次十万大军分两个波次出击,两个主力集团来回的交替,预计在沈阳开原地区形成强大的压制兵力,同时惟功就会运用手中的权力,将沈阳一带的文武官员来一次大起底。 在他已经实际控制的情形下,朝廷不会为难,底下的这些文官武将更不会抵抗……在别人已经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还选择抵抗的话,那是十足的愚蠢。 沈阳一带的情形是这样,可毕竟辽阳和沈阳再重要,也只是整个辽东都司的半壁江山。 辽河蜿蜒而过,由南至北,将辽西和辽中辽东隔开,还有大凌河,小凌河,条条河流都是辽西的天然屏障,大凌河堡等城堡一路向北,经过西平堡等城堡,一路是锦州,终点是广宁,然后再往西是前屯,觉华岛,宁远,山海关。 辽东的土地是以辽西开发程度最高,人烟也是辽西最为稠密,一半多的人口居住在上面所说的地方,将门世家,也是以这些地方扎根最深。 赫赫有名的李家,还有祖家,杨家,金家,孙家,这些将门世家世代为将,最不济也能出副将,参将,游击,身上有卫指挥以上的世职,一出生就是几千上万军户的主子,从军之后,军功当然是最优等的记录上报,二十来岁当上参将副将的,丝毫不足奇怪。 在普通人爬一辈子也不一定爬上去的地方,在别人要拿性命去搏的位置,这些将门世家很轻松的就得拿的到手。 比如祖承训就是其中一个,二十来岁,才在李成梁身边效力几年,已经做到副将,都督佥事,这样的位子,一般人一生也爬不到。 辽西这一块地方,惟功是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后实力可以夺取全国的地步,绝不会踏足辽西,这里是一块泥泞的沼泽地,只会把他陷进去,最终消耗他的雄心壮志和实力。 现在已经差不多是时候,但仍然不是将辽阳势力延伸到辽西的时候,现在进去的只是纯粹的战争机器,当辽阳军队进入辽西地盘后,无数的辽镇军人窥视着,打探着,心思各异,反应不一,对很多人来说,这一支突然出现,突如其来的强军,意味着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沿大凌河再继续北上,沿途的军堡和军台,寨子,卫所村落就很多了,人烟稠密,到处都是原本驿站官道的分岔路,在辽阳往辽南等地,官道只是驿道,人口并没有发展到出现很多繁华城镇,然后在驿道上分开其余大型官道的地步。 不过在这几年的经营之后,辽南已经变的十分繁华,中左所的港口每天都有商旅上岸,不仅往辽阳,也往宽甸和凤凰城等辽南的其余地方,道路越修越好,并且加修多条通道,整个辽南已经融为一体,开始变的十分繁华富裕。 如果惟功的大规模移民计划开始进行的话,毫无疑问,辽南的潜力会成倍增加。 左路军以郭守约为指挥,参谋司的几个得力的高层人员跟随左右组成行军参谋局,另外就是把最强悍的精兵强将配给了左路:第一营全部,第二营全部,第四营全部,加上骑兵第一营全部,还有独立的龙骑兵加强千总部,骠骑兵千总部,猎骑兵千总部,独立炮兵千部炮……最强的营伍和最大的火力输出能力,足可以使郭守约打一场极为漂亮的大战。 光是战兵就有近三万人,在第一波攻击集团五万四战兵的序列中,左路军毫无疑问是最强悍的。 重甲骑兵有大半个营,四千余骑,这些骑兵全部是一个战兵配一个马夫,配两匹战马和一匹杂马,他们的辎重没有叫辎重营搬运,而是放在自己的杂马身上,包括将士的铠甲和马匹的马铠,重达百斤! 另外一匹战马除了背人,也带一些零碎物件,马夫其实不是经常骑马,而是要不停的照料战马。 豆料和苜蓿等食料是由辎重营的大车拉着,到一点地点就由骑兵营统一领取下发,分别由将士和马夫来喂料。 每匹战马都是一大笔财富,也关系将士自己的性命,这个观点是每天都灌输到每个将士心里。好在明军这时候也没有堕落到只给马喂草的地步,明末时各军镇崩坏的不成模样,明明要打仗了,还把战马的豆料拿去卖钱,把战马饿的皮包骨瘦,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第六百五十四章 行军 车流占了行军大道的主要地段,辎重营这一次一拆几块,不过最强的力量肯定还是投在左路了,整整八百四十多辆大车,这是超豪华的配置,这种车不是戚继光的车营,听着好听有好几百两车,其实是把那种最简单的单马拉的大车也算上了,辽阳的车不仅全部是双马和四马拉的大车,还有转向轴和减震装备,只有轮胎没有橡胶无法解决,否则可以拉的更重,走更难走的道路。 这样已经是很叫人侧目了,八百多辆大型车辆一起行军,这在辽镇是前所未有的新奇经历,根本就是很难想象的奇景,一般的车营有十分之一就算不错,况且辽镇也没有什么车营。 看到这些车队滚滚而过时,哪怕是骄狂的辽镇家丁也屏住呼吸,勒马控缰,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情形。 再看到两人三马的重骑兵队伍经过时,这些家丁哨骑就赶紧避的远远的,不敢距离太近。 尽管没有束甲,重骑兵们的战马却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全部是高头大马,所值不菲,大明数千里的边境有不少个马市,惟功手头的银子又是足够,这么多年下来,在辽南还有几个自己的放牧场,辽阳也不曾将好马阉割,自己放的军马照料的更好,体格普遍更加高大。 尽管蒙古马普遍的矮小,但眼前这几千骑兵足够说是高头大马这四个字。 每个骑士都是满脸的骄傲,杀气外溢,他们体格健壮,肩膀宽的要命,眼神扫视时也十分锐利,每个人都是这样,当几千人集中在一起时,迸发出来的气势就是十分惊人了。 步兵营行军时肩膀后背着枪,或是肩扛长矛,每个人都穿着漂亮而牢固的军靴,身上的军常服漂亮结实,方便实用,每个人都有一般军伍根本看不到的精气神,明军的一般营伍,长枪兵和普通步兵就是消耗品,除了蓟镇之外,八大军镇全部是如此,长枪兵被视为一群杂兵,无论怎样的表现也不足为怪,从明朝中叶开始之后各军镇就是靠骑兵家丁打仗,步兵只是用来撑场面用,最多是守守军台墩堡和城池,野地浪战,只能靠骑兵。 这和大明一直与游牧骑兵做战有关,步兵又不能深入草原,后勤供给就要命了,明朝的财政能力,供给一支几万人的军队在本土做战都很吃力,说深入草原千里去追击北虏做战,明成祖时都差点把国家给拖跨,后世子孙还是不要想这样的事了。 杂兵就得有杂兵的自觉,被克扣粮食是正常的事,一两银子月饷经常发不足额,发下来的也是又黑又霉的杂银,成色份量都不足,月粮亦是,军服按制三年一做,十年也不一定做得上一身,虐待殴打在军营里是常有的事,吃不饱穿不暖还被虐待,这样的军队是什么货色就可想而知了,明末与女真和流贼做战,官兵经常不战自溃,十万人连敌人影子也没见着就炸营逃跑,中国历朝军队这么烂糟的表现真是前所未有,连宋军也没有这样无能,看惯了这种军队,再看到昂然前行的辽阳镇兵,辽镇中人的惊愕冲击可想而知。 在这样一支前所未见的军队面前,所有一切过往的印象时时刻刻都在被涮新着。 马光远在人群之中,忧心忡忡的看着四周的情形,他的部下在长着绿草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走着,四周有稀稀拉拉的村落掩映的绿树和灌木之中,正当夏末,农田里有杂粮豆料快熟了,所以也有不少农人在地里做农活,看到大军经行,这些有军人身份的农民十分敬畏的低下头去,对眼前这支军队十分尊重,而马光远本人却有长篇大论的感慨:“万历九年,也就是八年多前我们奉调入辽东,当时我追随大人前往广宁,当时见辽镇这边十分穷困,军户难以为生,多数面黄肌瘦,目光黯淡无神,耕牛不足,农具不精,土地产量很差,地方十分穷困,而军官们则鲜衣怒马,意态骄狂,军户住摇摇欲坠的茅舍,偏狭阴窄,军官和家丁们住华屋广厦,吃则山珍海味,穿则绫罗绸缎,两者之间,有若隔着一条鸿沟。大人当时说,未见有这样的情形而军户保有战力,对国家和朝廷有效忠之心的。一旦有事,则士无羞耻,民无战心,我大明疆域看似广大,其实就是一间大破屋子,只要人家摸着关节之处,轻轻一脚,就会轰然倒塌!” 这位骑兵第二营的营官确实是成长了,这么一番话,还真不是普通的军官能够思索,并且能归纳总结的出来的。 在马光远身边的骑兵军官们都露出沉思的神色,他们中不乏当年与惟功一起赶赴广宁,后来又参加了镇夷堡一战的人,今日情形和当日情形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一定要找出变化,就是今日在四周隐约可见的辽镇骑兵,其中不乏将领的家丁和亲兵,他们脸上的骄狂之气已经少了很多,代之而起的就是惶恐和严重的不自信。 当然,也是因为辽阳的兵威实在太重,几乎叫这些以前眼高于顶的人,在辽阳镇兵身上找不到一丁点可资自信的地方了。 “我辽阳幸亏遇着兵主爷。” 和普通的辽阳人喜欢称惟功为“总爷”一样,将士之中,辽阳籍的人喜欢称惟功为“兵主爷”,这也是一种很亲呢的称呼,惟功并不强迫人这么叫他,也不强迫人不要这么叫,一切顺其自然。 就算是当初舍人营和顺字行的人喜欢叫他“大人”一样,都只是一种称呼而已。 现在一个辽阳籍的骑兵军官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一时间大家都点起头来。 此时众人看到有背插红旗的塘马奔驰前来,便都是住了嘴,看看塘马要说什么。 “前指有命,加快行军速度,今晚至西平堡一带宿营。” 一骑骑塘马在队伍之中来回奔驰着,将郭守约和左路指挥部的军令,带到骑兵营和沿途各处。 …… …… “前头是怎么回事,都他娘的快到申牌末刻了,再过一阵儿天都要黑了,怎地队伍就是走不动?” 李达今年已经过了四十,他的大儿子李从哲从医学院毕业已经成了一名正式的军医,不过并没有分在他的营伍,而是在炮兵营里效力。李达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谁都知道炮兵是和辎重兵一样安全的兵种,战斗工兵还得在城墙脚下挖炸洞,死伤难免,如果炮兵遇到伤亡的话,可能全镇也没有几个活人了。 从军不到七年,李达从一个普通的新兵到了副营官兼龙骑兵独立千总部千总,这一切主要有赖于沈阳一战他的优秀表现,加上那一颗沉甸甸的勋章,这枚勋章的勋表就在他的胸前铭牌一侧,全镇十来万人,有这个标识的人寥寥无已。 这枚勋章使得他受到本千总部龙骑兵们的推崇和爱戴,尽管他的大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容易得罪人。 这一次做战,两个龙骑兵千总部归李达指挥,担子当然更沉重了,不过李达并没有感觉顶不住,相反,他跃跃欲试。 距离西平堡西北预计的宿营点还有十来里地,队伍却在这里停滞住了,龙骑兵中左路军中序列靠前的兵种,在他们前方的只有少量的骠骑兵充当哨骑,李达不仅要带好自己的队伍,还要屏障后面的主力和清理障碍道路,当然,后面的任务以工兵为主,龙骑兵们只是在辅助。 到西平堡后,离广宁就只有一天左右的距离,不过辽阳镇兵不打算进入广宁,他们会在西平堡沿途做好自己的兵部,留下相应的兵力保护,以防被断绝后路……盟友比敌人更危险,这个观念辽阳镇的人并不算太陌生。 左路军并不打算依靠辽镇,不进入辽镇的任何城池,最多是依军堡和军寨军台建立补给兵站,在第一批的主力进入草原之后,第二波部队会沿途跟上,保护兵站和后续的辎重补给队伍。 道路受阻,这种情形必须得到遏止。 走到前头三里多地,李达看到是一队运酒的骡车在路中行走,车子上露出浓烈的酒香,一队龙骑兵军官和士兵正在和赶车人交涉,不过对方的主事显然不大把这些军人看在眼里,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李达看了就来气。 “你们是什么人,大军行军时不准堵塞道路,他们没有和你们说?” “我家主人是……” “滚你妈的,老子是告诉你,不是和你打商量,我管你家主人是谁,就是玉皇大帝这时候来了老子也不会鸟他。” 李达十分粗暴的一挥手,他的护卫立刻上前,各人忍着笑,将几辆堵路的骡车推翻在路边,将骡子解开,用刺刀在屁股上轻轻一刺,那些牲口跑的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道路快快恢复正常,李达斜眼看了那个气的红头涨脸的主事一眼,话也没说一句,翻身上马,打着自己跨下的战马又飞速向前去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好强 “辽阳兵真是好强,好强。” 隔了两天,刚刚继任为辽镇总兵的杨绍勋在弟弟钦差广宁前屯游击将军杨绍祖的陪同下,在百多个家丁和一群部下及幕僚的簇拥下,赶往西平堡一带,观测顺着道路前往义州卫方向的辽阳镇兵。 在数日之前,杨绍勋接到了惟功的移文,说明因为板升一败朝廷震怒,辽阳决意出兵报复。这在以前其实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当初辽镇和辽阳经常有这样的合作,曹簠是李成梁旧将,和孙守廉杨绍勋一样,只是有的保持独立性较强一些,有的独立性较差一些,象是祖家,虽然和李成梁合作,但一直保持自己的基本盘,杨家也是,前屯卫就是杨家的祖传地盘,前屯游击向来是杨家的禁脔,李成梁最强势的时候杨家也有一定的独立性,杨绍先跑到辽南当海盖参将,杨绍勋是辽镇副总兵,杨绍祖是游击,还有其余的七七八八的亲族故旧,论起实力来只在李家和祖家之下。 现在因为板升之败,杨绍勋得以上位,他很想坐稳这个位子,李成梁在辽镇总兵位子上得到了伯爵爵位,得到了数百万两左右的家财,九个儿子全部是将军,李氏家族从铁岭卫一个不起眼的世袭小军官家族被李成梁一个人带到如此的高度,杨绍勋不敢想自己做的比李成梁更多,但总希望杨家能在他带领的时间之内,成为和李家鼎足相当的大家族。 不过这些雄心壮志在汹涌而来的辽阳兵带来的冲击之下,一眨眼间就变的粉碎,甚至,有些可笑。 “他们哪来这么多的大车?”杨绍祖也咬着自己的指甲,露出如在梦中的表情。 “他们的总兵向来会弄钱,有钱呗。” 李如梅的话里充满酸意,他现在也是副总兵,但接掌辽镇总兵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资历和战功都毫无说服力,不过一想起大哥现在混的风生水起,在宣府成为一镇总兵,也是佩印将军,而且听说皇上特别喜欢李如松,这不能不叫李如梅感觉自己的命运太坎坷了。 当然,他二十来岁时就当了参将,不到三十就当了副将,这个事他可不会想太多。 “以现在的补给,他们倒是真能独立冲到大宁都司故地了。” 大宁都司故地离广宁四百多里地,当年设立时一共是十个站,还有从蓟镇往大宁的驿站故道,是十五个站四百九十多里。 以现在眼看到的庞大车队,最少有数百辆大车如庞然大物一般迅速经过,车身大而载重多,但并不笨拙,中式大车,拖挂笨重车身笨拙,没有转向轴只能硬转,这样就限制了运力,就算是在北方,虽然骡车和马车很多,在顺字行出现之前,载人是以单独的毛驴和骡子为主,贵人们坐轿子或是骑马,载物的马车骡车虽多,但并不解决多少问题,往辽东的道路上,永远有粮车艰难前行,供给九边的粮食等军需物资,需要在沿途消耗很多之后才会补充到需要的地方去。 “据我的人说,”李如桢是李成梁次子,不过不如李如梅和李如柏得父亲的宠爱,他的性格也稳重的多,当下接话道:“这是他们的头一批,八百多辆车,运送两万多石粮,还有什么肉罐头,鱼干和蔬菜等吃食,另外还有不少兵器,甲仗,火器,火药,林林总总数十种之多。他们沿途建补给站,然后从辽阳不停的还有几百辆车往前补充,后面的车一路跟大军前行,消耗掉的就再由沿途兵部补充上来,这样,不会有断粮之忧,前方可以一直接到补给,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太奢侈了!” 李如桢实在是好几下也没有将话说出来,到底还是李如梅将话说了出来。 大军做战,以前各卫所确实是自己负责自己的军需物品,比如弓箭和甲仗,还有粮食,每个卫所都有自己的征粮区,当地百姓将粮食不远千里送到某卫所,然后某卫所奉命千里出击去做战,自己备好行粮出征……这样的做法实在太蠢了一些,而且卫所完蛋后也不适用于朝廷募兵为主的军镇,所以现在九边的军粮军需都由朝廷统一供给,象辽阳这样完全负担自己的出兵费用,一切补给都由自己来,朝廷的文职系统原本就是专门为做这种事存在的,结果这一次也被完全抛在辽阳的体系之外了。 以文驭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官掌握军镇的补给权,结果这一点在辽阳镇身上也不复存在了。 想明白这一点的武将无不神色怪异,有些事不说穿还好,一说穿了,那种如山的压力就会搞的人很难受了。 辽镇现在一年的军饷几十万,粮食也很多,各类军需也是优先供给的,不过叫辽镇上下拍胸脯说也搞这么一次大进军,然后自己解决所有兵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恐怕再狂妄的辽镇将领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人群之中有一群文官也跟出来,此时脸色更是难看的要命。这一次辽阳的行动好歹对巡抚和辽镇总兵有移文公函,算是打过关照,但他们这些底下具体办事的人就直接被抛弃了,这一件事彻底和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一心想要发难,但缺乏机会,不过在场的文官不知道,已经有一件小事,正在发酵的过程之中。 …… …… “抚台大人,学生家人就是受辱于那个叫李达的千总,听说就是数年前殴打沈阳生员的凶徒,张总兵不仅不曾惩罚他,还将此人提到千总的位子上,而且世职也已经是五品千户,这简直不成体统。” 广宁城中的府前街正中是巡抚衙门,规制并不算大,巡抚毕竟不算是地方官序列里头的,而是都察院的外派监察官,只是巡抚的时间久了,其实就是地方军政一把手,不过言不顺名不正,也不好大修衙门,更没有直接的编制内的下属,只有自己聘请的幕僚,当然,幕僚可以保奏品级,只是和正经的地方官员是不同的。 衙门正中竖着一个高大的旗杆,这是巡抚的军门旗,仪门之内是一些仪仗,象征着巡抚的威严和权力。 匆忙赶来说话的是分巡辽海东宁道黄嘉善,带管广宁锦义等处兵备,春夏驻锦州,秋冬驻义州,东至广宁,镇武,并西兴、西平、西宁、平洋等堡,西至锦州杏山驿,所管广宁九卫,城堡驿所五十三处,兼管屯田马政。 这个分巡道算是辽东巡抚任下几个道员中最重要的一个,毕竟现在广宁一线是战略重心,比起后来成为前线的宁前道和分守辽海东宁道和开原兵备来说,这个正三品的分巡道算是辽东的重要一份子。 前任周巡抚已经在两年前离任,现在的巡抚郝杰资历不深,到任一年多来巡行各处,听说与张惟功**中人颇有一些往来,黄嘉善在辽东多年,算是正经的地头蛇,又与李家相交极为深厚,所以与郝杰关系十分紧张。 只是今日这事,黄分巡却必须来找郝巡抚出头了。 “此事学生亦是十分为难啊。”郝杰道:“毕竟是贵府家人与镇军的私事,学生出面,算是化私为公了,况且学生听说当时没有发生冲突,并无殴打情事,如果这样学生也出头的话,可能会给双方都不好的印象。” “既然这样,抚台大人是不愿干涉此事了?” 面对黄嘉善咄咄逼人的话语,郝杰颇感不悦,当下拂袖道:“此事由黄大人自行处置,学生概不过问。” “那下官要去讨个明白说法,要严惩那个姓李的千总。” “悉听尊便。” “下官告辞。”黄嘉善竟不等郝杰端起茶碗,抢先一步就站了起来。 黄嘉善走后,郝杰身后的屏风处闪出两个人来,正是雒于仁和卢洪春两人。 看着脸色不佳的郝杰,雒于仁笑道:“老前辈,你和这黄大人好象气味不对,彼此不相投啊。” 卢洪春也道:“听说辽东这里抚、按不相投,怎么分巡道也是这般嘴脸。” “哦,”郝杰摇摇头,答说道:“两位有所不知,我与胡巡按之间没有什么,他只是脾气太刚烈,其实倒是一个好人好官,至于这胡分巡,我和他是搅不到一处去的。” “听说这人是和李成梁交厚,那就难怪了。” “其中详细,我来替二兄分说。” 郝杰也是世家之后,其父任过一任御史,本人科名甚早,嘉靖三十五年就已经是进士,授职通政司行人,现在已经到巡抚,也算是一方封疆重臣了。 与李成梁之间,很明显是郝杰在上一任巡按之后是一个认真做事的人,象李成梁虽然早年立功无数,现在暮气深重,已经没有什么胆略和北虏激战,他上任之后,发觉辽东的情形极不乐观,虏骑来就避战,待敌人抢饱了离开时,辽东军才出击衔尾,杀一些老弱报功,这样的情形,举朝不知,申时行和许国对李成梁十分照顾庇护,但郝杰则十分不齿。 第六百五十六章 官斗 郝杰与李成梁的矛盾爆发就是板升之役。 这一仗打完,郝杰当然如实上奏,不过蹇达没有用他的草稿,而是隐瞒下来,直接用总督和巡抚名义一起上奏。 结果郝杰被坑了这么一道,胡克俭身为巡按也知道辽东情形,怒而上奏弹劾李宁充师先逃,奏词中涉及李成梁和蹇达,当然郝杰也被扫了进去。这件事当时在朝中已经引发轩然大波,奏张每天都有,但最有力的肯定是胡克俭这个辽东巡按的奏折,无论如何,辽东巡按是当事者之一,他的奏折当然最为有力,也成为李成梁下野的最重磅的武器。 不过在当时看来,兵部把这一封弹劾给“淹”了,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胡克俭大怒,将蹇达等人讳过冒功之事,一古脑又上奏一次,这一次又将李成梁和李宁,郝杰等人一并扫了进去。 还有义州守将孙守廉讳过冒功,不敢出战,只击老弱,任凭义州卫被抢掠之事,也一并上奏。 孙守廉也是辽西将门世家,早就走通了申时行和许国的门路,结果两个阁老一起护着他,屁事没有。 胡克俭因此上门和郝杰大闹一场,他说我弹劾孙守廉,结果申时行和许国护着,弹劾李宁,申时行和许国又护着,这申阁老恶张惟功,许阁老倒是兼收并蓄,人人都算是他的门下,出了事就都护着,如此徇私违背公理,毁坏边防,实在是叫人无可容忍。 说到这,郝杰苦笑着道:“这老哥和我大闹一场,又狠狠弹劾我一道,还好后来李成梁出了事,我算是被摘了出来,不然的话,这个巡抚当不到两年就得挂冠而去了。” 雒于仁和卢洪春对视一眼,两人齐声道:“老前辈这么一说,原来还有这么多不为人所知的内幕啊。” “正是呢。”郝杰安然道:“这一次辽阳大举兴军出塞邀战,恕我直言,效果未必见佳。得功不大,未必见赏,稍有小过,必受严罚。” “我们明白了。” 卢洪春和雒于仁站起身来,两人齐齐拱手告辞,郝杰也不留他们,这两人一路坐着马车游历过来,在这里也有两天了,也没有什么可看之处,不必再留他们在广宁久住了。 当下宾主送别,郝杰是科场老前辈,又是巡抚之尊,只送到雨檐就停了步,卢洪春和雒于仁两人毕恭毕敬的辞了出来,有一辆轻型马车正在外头等着他。 “等等。”雒于仁突然道:“我怎么觉得郝老前辈话里有话?” “对啊。”卢洪春挠头道:“我也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怎么想也不大明白。” “那我们就仔细想想。”雒于仁颇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感觉。 这两人都是直心肠又大胆大如斗的人物,但算不上是官场高手,要不然也不会现在双双没有了官身。 但他们以前不行,不代表愚笨,能在八股时文中搏杀出来的,一要天赋,二要头脑,三要毅力,缺一不可,这一类人中是当时中国人的人尖子,没有几个真正的庸材。 当下细细一想,卢洪春先道:“恐怕有好几个意思,一则,是提醒我们,许阁老已经早就靠不住了,看起来一直在提携帮着少国公,其实已经早就别有心思。” “这也难怪,他是阁老,扶植少国公只是想有一个强藩帮衬,拿军功来替他涮声望,这几年辽阳一直没有打大仗,最大一次斩首还是万历十年的事,许阁老入阁快八年了,上头首辅一直是申阁老没换过,现在又有王阁老沈阁老,还有王家屏沈一贯虎视眈眈,他也着急啊。” 阁老首辅一定要两头通吃,一头是能吃住六部,在中枢掌握相当的权力,内阁说是宰相,但有唐宋宰相的一定权力而有很多限制,其实更象是后世的政治人物的大秘,与皇帝是有私人的交谊的同时又要能替外廷代言,彼此沟通,这其间的度很难把握,就象是在钢丝绳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两头不讨好。另外一头就是要掌握一定的军镇,涮军功是小事,不要捅篓子才是大事,无事就是好事! 许国已经算是有耐心的了,不过惟功明显知道许阁老与自己的交情是怎么回事,显然也没有怎么样的效忠之心。 对这一点两个书生没有细谈,他们接着想起更下面的意思。 “就是说许阁老不会怎么支持,这一次出兵的事,搞不好会激怒皇上和朝廷。” “我看是这个意思。”雒于仁大为皱眉,颇为担忧的道:“若不是这样,抚台何必同我们说这么多隐秘之事,他闲的慌?” 一个政治人物,首先是不能太大嘴巴,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就绝不能宣诸于口。 郝杰将自己和胡克俭的事和盘托出,只能说明他知道朝中风向颇为不佳,这就只能说明一点:巡抚大人是在点明一场**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席卷而来。 惟功面对政治上的暗算和考验已经不止一回,这六七年的时光当然不可能一直是风平浪静,总会有一些暗算,但这一次却是十足的凶险,郝杰的警告便是源自于此。 “唉,真复杂。” “是啊,可算想明白了,脑仁生疼。” “怎么办?听说少国公是在右路,我们赶去之后黄花菜都凉了吧。” “辽阳总会有留守人员,我们赶紧奔赴辽阳,然后叫他们想办法通知就是了。” “嗯,也只能如此了。说起来,我倒不是特别紧张啊。” “我也是啊。” 卢洪春和雒于仁彼此对视一眼,均是笑出声来。 “少国公怕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吧。” “嗯,都认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人我们还不知道么?” “好吧,虽然如此,还是早些把消息送过去比较好,虽然我怀疑辽阳早就知道了。” “巡抚和巡按的私下谈话,恐怕未必啊。” “我们不妨赌个小东道,如果辽阳早就知道,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摆一桌酒怎么样?” “好吧,那就这样说定了。” 辽阳城中,颇多这两人的知交好友,刘士忠和张维新都是张党成员,在京师时长相往来,想到能重新相聚,倒也开心。 “我们到辽阳还是别做官了,跟着卓吾先生讲学吧。” 临行之时,雒于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不过态度倒不象是说笑。 “我亦有此意。”卢洪春摸着脑门,一脸头疼的道:“官场之事,委实不是我们所擅长的啊。” …… …… 两个书生官员离开之后,郝杰明显也松了口气。 他的脸上有明显的深刻的皱纹,到辽东上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特别是在辽东武备废驰,李成梁暮气深沉之后。 如果是在浙江干巡抚,或是凤阳巡抚,只要应付民政就可以了,对一个长期在地方为官的官员来说,民政事务是信手拈来的小事,几乎不需要费什么精力。 公务闲暇,还能迎来送往,扩大自己的人脉圈子,还能和当地的名士吟风弄月,也许数百年后,什么笔记雅集的纪录上头就有自己一笔。到辽东当巡抚,也就比到云贵强些,责任大,受的关注也高,不做实绩出来,地位就很尴尬。 前几任巡抚,不乏依附李家来获得军功的例子,甚至蓟辽总督蹇达也是这样干的,郝杰从一上任就不打算依附李家,他已经看的出来,李成梁快完了,暮气深深,辽镇的骑兵体系也快完了。 原本他没有什么办法,两年多巡抚乏善可陈,只是在他的领导之下,辽东出全力支持入朝鲜的军团同倭人打了一仗,后来就调任南京工部任尚书,正式养老了。 今日情形,与原本不同。 辽阳异军突起,使得原本偏向广宁的布局越来越偏向辽阳,原本的历史上是北虏在万历中期后渐渐乏力,努儿哈赤开始成为威胁,后来的几任辽东总兵,有的驻节辽阳,比如李如桢和李如柏,有的驻节在镇武堡,有的驻节在沈阳,随着辽东情形的变化,总兵驻地也一直在变化。 现在看来,辽东的中心将直接由广宁倾斜向辽阳,现在郝杰已经有了移节到辽阳的打算了。 不过他也知道,在辽阳体系下,自己这个巡抚搞不好会成为高级食客,这也是他留在广宁没有动窝的重要原因。 无论如何,和当年王政和一样,郝杰也不会坐视自己的权柄被削弱,被地方上所无视。 这以后,在辽东的巡抚和各道官员究竟怎么和武夫们相处,郝杰觉得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不必太着急。 “东翁,”一个幕僚走过来,对着郝杰轻声道:“雒、卢两位先生已经坐车出城了。” “这两家伙也不知道懂不懂得我的意思。” “看两位先生在衙门前私语很久,应该是晓得东翁话里的用意了。” 巡抚的幕僚都是最信的过的人才能充当,重金礼聘,就算是州县官见着巡抚也要跪接递手本,幕僚和东主却是敌体,彼此平等,这个幕僚也是郝杰的心腹之一,当然知道今天的事情经过和郝杰的具体安排。 “还有,黄大人气冲冲的出城去了。看样子,果真是寻辽阳镇兵的麻烦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郝杰对黄嘉善就没有什么耐心了,当下冷笑一声道:“人家大军到辽镇这边,一切不烦地方,但也担心我们这边有人搅和捣乱,正要拿人作伐子立威,这厮不知死活,正好撞在人家的枪口上,我们乐得看笑话。” 幕僚是一个传统的读书人,私下里对武夫跋扈凌辱文官并不以为然,不过这事既然涉及到辽阳和辽东的大局,还有文官小集团中的斗争,那么自然不必多事,他很知机的闭上了嘴。 第六百五十七章 参谋 李达没想到找麻烦的人很快就来了。 黄嘉善摆了自己分巡道的全部仪仗,还有几十个亲兵和家仆,看起来声势也是颇为浩大,这么多人,当然是将官道立刻堵的严严实实,根本过不去人。 辽阳的前锋已经通过,不过大队被这么一堵,很快就会影响到相当长的路段,事情会很麻烦。 李达没有敢自专,他也不是几年前的楞头青了,立刻派塘马向郭守约禀报。 一刻钟功夫过后,塘马飞驰赶来,脸色十分古怪。 李达怒道:“***有话赶紧说,你找死么。” “郭大人说,未必一个分巡道能怎样,他敢挡路,你敢掀他家下人的骡车,你不敢掀他的轿子,可见你李达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郭守约牌子大,资历老,镇里论资历没有谁能在他之上,也就是他能这样用这么直接粗鲁的方式对一个副营官说话,哪怕这并不符合他一惯的说话风格。 “你们楞着做甚?” 对面的黄嘉善还坐在轿子里,他的随员在狐假虎威的吆喝叫辽阳镇军让道,这是一个为了一只鸡能叫总兵官给乡绅下跪求饶的时代,一个分巡道的份量其实是足够了,除了宣府李如松这样的异类,可以直接挥拳揍三品高官,但李如松也没有掀官员的轿子。 李达一声令下,他的护卫便直冲而上,如狼似虎的镇兵冲了上去,立刻将黄嘉善前方的亲兵和家仆给打散,一片鬼哭狼嚎声中,镇兵扑到了轿子跟前。 黄嘉善见势不妙,赶紧下轿,他刚刚钻出轿杠,这四人抬的大轿已经被掀翻在一边,落到水沟里去了。 四周看热闹的有不少辽镇兵和普通的军户和民户百姓,看到这样的情形,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在这种官本位的封建帝国,这样的事他们就算做梦也梦不到的。 “黄大人,得罪了,”李达骑着自己的战马,脸上的神情倒是十分坦然,看着一脸狼狈的黄嘉善道:“这是紧急军情,实在是抱歉,如果大人要弹劾上奏的话,只管对着我来好了。” 对此黄嘉善已经无语了,和一个千总叫劲已经有失自己的身份,而轿子被掀翻更使得他成为笑料,就算他上奏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从此之后,他被人提起来时就只是一个笑话而已了。 …… …… 穿过广宁外围的几十个军台堡寨之后就是越过了边墙地带,现在又是夏秋之交的时候,草原上还是一片一眼看过去毫无异色的碧绿,大小凌河的支流在这里蜿蜒流过,形成一条条或深或浅的河流。 工兵们在前方辛苦的劳作,在河流上搭出一道道的浮桥供人经过,草原上没有大木头,搭桥的工具都是由马车送过来的现成的集成物,只要完成几道手续之后,这些并不宽阔的河流就变成了坦途。 往泰宁部核心的路并不是完全的草原地貌,多年的商旅经行过来,渐渐形成了一条浅浅的道路,路上也一样有草覆盖,只是草的颜色比起别处地方要浅的多,一看就知道是一条通往草原深处的道路。 在这种地方行军,似乎每个人的心情都放松起来,军伍之中,一个个行军方阵之中时不时的爆发出阵阵军歌声来。 嘹亮的军歌声中,明军队中赤旗招展,整个队伍中夹杂着不少民夫,每隔十里,就有民夫停下来,他们用少量的短尖桩插在地上,开始建立一个方圆大小不等的补给军台,然后就有或多或少的军人留下来,保护军台之中的物资。 这样的补给站犹如一颗颗珍珠,随着大军经行的地方,一路蜿蜒向前,在硕大的如绿色幕布般的草原上,撒落下来。 …… …… 行军五天之时,大军主力已经深入二百六十余里,部队体能或多或少出现下降的趋势。 四周的游牧骑兵哨骑已经呈明显增多的态势,每日清晨到傍晚,都有大大小小人数不一的北虏游骑在明军的军阵四周哨探侦察,到第四天时,到达百人规模的前哨交战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几十人和几人规模的互相交手更多了。 大军前行的路上,有一具具北虏哨骑的尸体,和右路军遇到的福余部对手一样,他们也穿着各色步甲,尸体落在地上,首级已经被割了下来,破损布甲没有人剥,辽阳这边真心看不上这种分内衬棉面铁叶的镶铁叶布甲,剥回来也没有人穿用,至于对外贸易也是砸辽阳的牌子,倒是完好无缺的还是被剥了下来,留给屯堡农兵用来训练也蛮好的,算是废物利用。 在行军途中,看到路边零散的无头尸体,还有不远处抛掉的军旗,跑散的马匹,辽阳军中新军并不算多,毕竟已经有八年的时间来扩充队伍,最新入伍的也有一年多了,经历了地狱般的训练才能在这个军阵之中和大军一起行动,但训练毕竟是训练,能真正亲眼看到无头的战死者和训练毕竟是两码子事,在这些激烈的前哨战中,相当的军人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 两边还不曾主力交战,但已经象两头豪猪,彼此都竖起了尖利,开始互相扎伤对方。 在激烈的前哨战中,明军肯定也会有相当的损失,北虏的小股骑兵都是甲骑中的精锐,精心挑出来的骑射俱佳的好手,辽阳这边虽然有兵甲之盛,火枪犀利,但战场上武器并没有形成绝对的代差,伤亡就不可避免。 在第三天开始,就已经有棺木陆续往回送了,随着战斗的激烈程度增加,死伤的人数也在与日俱增。 “快了,把儿兔一路缩,又一边派哨骑和我们接触,看来大战将起了。”大帐之中,郭守约在一群参谋人员的包围中,召集了一场军事会议。 李达大大咧咧的道:“管他什么阴谋花招,我们只管一路北上,先将大宁卫旧地拿回来再说。” 这其实也是一种思路,战争的阴谋还是建立在实力之上,在一支训练有素将士精良的军队面前,诸如断粮道,偷袭,夜袭,绝水,包围,抄掠,种种阴谋都肯定用不上,这几天泰宁部出动了大规模的哨骑,从调度的密集程度来看未必不想过搞一场突袭战,可是很明显,辽阳军这边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 “战场一定是把儿兔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地方。”马光远目光一闪,手指在大帐中沙盘的一处地方,断然道:“一定就在这里了。” 这是大宁都司故地往北百里左右的地方,从地图和沙盘上来看,处于翁牛特部南边和大宁卫故地中间的地方,从沙盘上来看地势是东高而西低,东边是一片山脉,应该是大兴安岭段段和燕山北段山脉的余脉会积处,两条河流,一条从北往南,由高向低,一条是从东北往西南,正好也是配合山脉,整个地利,象是一个开了口子的口袋。 “这是西拉木伦河和老哈河,这里地利山地占四成多,丘陵占两成多,高平原占两成多,平原占两成多。” 说话的是一个参谋司的参谋,可能参加过对这一段地区的测绘工作,介绍起来,十分熟悉老练。 这叫帐中的真正军事主官们对军情司和参谋司的人员又有了新的认识,哪怕再固执的如郭守约这样的老军人,此时身边也是有一堆参谋人员,这些聪明的家伙脑子里有全部的北虏地区和东虏地方的地形图,能熟练的说出每个部落头人的姓名和特点,掌握北虏大小部落大致和牧民人数和甲骑数字,并且能对这些大小部落内斗战争的胜负了如指掌。 他们协助将领拟定做战计划,发布命令,完善细节,同时掌握情报,测绘地形,整个辽阳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建立在当前信息传递速度之下的参谋制度,目前看来,这个制度是异乎寻常的成功。 另一个参谋指着沙盘中的平原地区:“那里地方十分广大,但预定战场肯定就在我们刚进入平原地区不远的地方,山地和高平原都不利于骑兵展开,在这里决战,北虏没有左右翼和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展开骑兵冲击我们的主力,战争,必然在此暴发。” 他所指的地方就是后世的赤峰地区,面积近十万平方公里,但在方广千多里的平原地区,也就是刚过大宁卫故地北方不到百里的地方的一个小点,注定将会是一场决战地。 “干吧!”李达猛击自己双掌,大声道:“就在这里和他们做过一场。***北虏,狠狠的宰他们!” “插汉部呢?” 马光远仍然保持冷静,虽然两眼并不平静,他顾虑的不是一个泰宁部,单纯的一个泰宁部的实力根本不够看,虽然前些年泰宁部风头最盛,但那是因为速巴亥的原因,真正的实力排名上是插汉为第一,然后是顺义王俺答,也就是土默特,再下来是朵颜部,也就是后来的喀喇沁,再下来才是泰宁,当然这是漠南蒙古,没有算漠北三部和卫拉特。 第六百五十八章 布延 一个参谋答道:“我们的计算就是因为插汉部肯定会介入,而且他们进入战场必定是在大宁卫的左上部,也就是西北方向。” “估计他们的出兵人数多少?” “甲骑和牧民相加在五万左右。”另一个参谋解释道:“上一次伏击李宁的骑兵,插汉部也曾出动不少甲兵,还没有休息调整过来,这一次他们的出动人数不会太多。而且我们打的是泰宁,北虏各部真正出尽全力替别人打仗的可能并不大,而且他们还会去支援黑石炭和科尔沁各部,我们的中路军吸引敌人兵力的因素也要考虑在内。” “这么说来,”马光远道:“敌人总兵力在十五万人左右,当然这其中大半是普通的牧民。” “牧民和甲骑正常最少是十比一,这一次可能高些,真正的甲骑有两万人左右,加上一些勇武善战的牧民,我们把北虏诸部的战士定在三万人也就差不多了,其余的也就是一群兔子,打顺风仗上来捡便宜还行,指望这些牧民冲锋陷阵,也就是数字好看罢了。” 北虏一个小部落可能就几万人,甲骑几百上千,大部落号称控弦四十万人,真正的甲骑两三万人,而且越往明朝后期,精锐越少,能征善战之辈越少。 皇太极打插汉部林丹汗时,出动的精兵其实也就是一万多人,林丹汗也号称控弦四十万,连打一仗的勇气也没有,象兔子一样一路狂奔,连呼和浩特这样的大本营也丢了,自己的妃子也不要了,整个插汉部落星落零散,被皇太极一路将人丁捡了回去,现在的插汉部和蒙古各部要比几十年后相对强悍的多,但也就是相对强悍而已,北虏入边总是号称十几二十万人,确实也就是一窝一窝数字较多的兔子罢了。 “好吧。”郭守约终于站了起来,目视眼前诸将,沉声道:“那我们就继续北上,打兔子去。” “哈哈,对,打兔子去。”众将轰然应诺,一起大笑起来。 …… …… “各部甲骑都出发了吧?” “回禀大汗,都已经出发了。” “各部都出甲骑多少?” 扎萨克图汗,也就是插汗部的当世大汗图门已经老迈不堪,十年之前,他还声若洪钟,腰背挺直,上下马如年青的牧人小伙子一样的矫健。 在他三十多年的大汗生涯中除了牢牢控制察哈尔本部之外,还有弘吉刺,巴林,扎鲁特,巴岳特,乌齐叶特这五部受直接的控制,还有漠北三部向汗帐定期朝贡,各部的首领大汗,济农,诺颜,台吉,定期来面见这位大汗,商讨部落大事,而各部的鄂托克根据这位大汗颁发的扎萨克图法来治理,号称井井有条。 这位大汗,还在任内征服了达干儿族和额里克特人,使插汗部,也就是察哈尔本部的疆土大为增加,影响力也达到黑龙江流域的广大地方。 在图门嘴里,风云一时曾经两度打到北京城下的俺答汗,也不过就是一个奴子,以他掌握的实力来说,倒也够资格说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图们已经真正的老迈了。 坐在硕大的可容百人出入的大型汗帐之中,图们摇摇欲坠,根本坐不稳身形,他脸上的皮肤全都跨了下来,两眼也是浑浊无神,下巴上的口水不停的滴落下来,如果不是眼中偶现的灵光,根本叫人看不出来这还是一个有神智的蒙古大汗了。 明明刚刚已经说过的事情,大汗居然转头就忘了,回事的人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仍然毕恭毕敬的道:“回大汗,五部各出一个鄂托克助战。” “哼,肯定不会是全部的甲骑吧。” “大汗明见,都是甲骑和牧民混编,不过各部的人说这些牧人也久历战阵,等于是战士了,也会给他们戴上铁盔,装备好武器。” “布延怎么说?” “呃,我没有听说。” “骗鬼的胡说八道他也无所谓,要打仗还不出全力,只会小算盘算来算去,不象蒙古好男儿,算了,就这样吧。” 图门眼中精芒一闪,腰也猛然一挺,露出骇人的神采,把回事的人吓了一个半死,不过很快大汗就恢复了刚刚的颓样,整个人又缩了回去。 看看大汗无语,回事人蹑手蹑脚的出来,外间有一个四十来岁穿着华贵的男子站着等候,身边是过百个伴当护卫,都是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各部族中的贵人才有的装扮。 这人便是布延,也是图门的长子,后来的薛禅汗。 “大汗怎么说?” “大汗说一切都很妥当,然后就无别话了。” 回事人也是图门的心腹,但现在老主子行将就木,一切当然还是以布延为主,图门最后那些难听的话,当然不必说出来了。 这一次按图门的想法,既然明军敢深入,各部就要出尽全力,汇集所有的能征善战的敢死之士,最少聚集三四万甲骑带十几万牧民,二十万人由本部和麾下五部出,然后檄令其余各部出兵,聚集数十万大军,将前来侵犯草原的明军打个落花流水。 这百十年来,从伟大的达延汗开始,草原各部一直压着大明打,嘉靖时占了河套,鞑靼各部西一直到青海甘肃和藏区,东到辽东黑龙江流域,明军一直在防守,李成梁也就是干点偷袭和追尾的脏活累活,还真没听说过哪一镇明军敢于深入草原千里之境! 辽阳镇如此嚣张,若是此时的插汉部有图门当年的掌控力,眼下调集的兵力,最少还得在翻几番上去。 达延却太懦弱,在他的短短几年任期内,插汉部前几代大汗的辛苦经营全然白费,各部互相攻伐,陷入内乱消耗。 听了图门汗没有别的表示,达延也松了口气,由不由衷道:“明军欺人太甚,传谕下去,各部加紧行军,由黑石炭叔父为主帅,统一指挥。” “黑石炭还要对付明军的中路军,能够分开身吗?” “你在质疑我吗?”达延十分暴燥的反驳道。 那人当然不敢,四周的汗廷高层都选择了缄默,图门只是在拖日子而已,在这时候得罪未来的大汗绝不是明智之举。 三路之战,右路就是福余部自己在顶,中路则是黑石炭和嫩江科尔沁和阿鲁科尔沁等诸部合力出战,明军的左路则是插汉本部和巴林弘吉刺等附属五部,当然还有泰宁部。 明军的左路最为精锐,人数最多,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路。 黑石炭很难两头兼顾,但达延自己不愿出阵,也就只能这么匆忙决定了。 …… …… 很快时间进入了九月。 明军是八月动员,八月末期各部开始进入敌境,与此同时,朝堂知道了辽阳镇的动向,开始作出反应。 整个庞大的帝国也因为辽阳的这一次出击,变的格外警觉和紧张起来。 从甘肃到延绥固原,再到榆林镇,山西镇,大同镇,宣府镇,蓟镇,绵延数千里的边境上,无数军人开始戒严,将领开始集结自己信的过的部队,文官巡抚们也格外紧张,三五天就校阅军队一次。 这个帝国,貌似强大,其实已经变的十分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已经有点不堪承受。 辽镇的重要性,在这里就被看的很明显了。 辽镇安,蓟镇安,辽镇不安,边墙被破,广宁和诸堡不复存在,几十万虏骑能轻松得全辽之地,再从古北口喜峰口山海关乃至河套地区,万里地方都到处是烽火,这种情形绝不是夸张。 在宣府和大同还有蓟镇,保定,这几个军镇都在集结兵马,按照兵部的策划,调一些兵马充实这些威胁不大的军镇,调一到两万精锐由这几个重镇赶赴辽东。 大明的边军调度是一个大工程,从动员到确定路线,筹备粮饷,都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兵部在目前来说,还只是行文阶段,当然,因为辽事的紧急,很多人,包括万历皇帝在内都认为惟功必输无疑,辽阳镇可能实力丧尽,辽镇会因此受到极大的影响,所以督促甚严,各镇都接连收到严令,各镇下的各协各路,都开始了兵马的集结。 兵部的命令不仅有集结时间,也有抵达既定目标的最终劫止日期,逾期不至者,肯定会受到相当严厉的惩罚。 在宣府镇硕大的总兵府中,李如松正和自己的亲信心腹们在花厅中打马吊。这个游戏在江南流行了一阵子,终于也传到北方来,几十张方牌码成长城模样,变化莫测,心理和运气都需要极强才能百战百姓,一接触到这个,李如松就沉迷了进去,再也管不得别的事了,在宣府,除了操练自己的家丁和正兵营主力之外,李如松剩下的时间就是打马吊了。 不过今日有重要的事情打断他享乐的过程,一个长的十分英俊的中军游击轻轻走进花厅,低声向李如松禀报道:“兵主爷,我们宣府预计出骑兵四千,派东路参将马林为主将,兵部的滚单已经到东路,马参将派人来请兵主爷示下,是不是立刻准备动身?” 第六百五十九章 对射 李如松盯着自己眼前的牌,几乎是目不转睛,嘴里答道:“呵呵,你告诉马林,他想来回瞎跑捞不着一个首级,还把马跑瘦了,人跑疲了,上下一团不高兴,他就赶紧去,要想省些力气,就在宣府拖时间,等他迫不得已上路的时候,辽东的战事差不多也就打完了。” 在场的人都深感震惊,辽阳的大动作和老帅的落马他们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这阵子小心翼翼的不敢提这个话题,后来张惟功的出现令得他们松了口气,老帅固然有板升之败,弄的灰头土脸,损失惨重,但老帅已经打了三十年胜仗,斩首一万多级,替朝廷立了十次告庙大功,拜封伯爵,国朝武功除了开国的将帅之外就属老帅最强,板升之败也是李宁无能,没有发觉中伏后来又弃师先逃,这张惟功哪里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大张旗鼓的深入草原,这根本就是找死。 这几天这些人没少在李如松面前冷嘲热讽,对辽阳镇出兵之举大肆嘲笑,他们倒不曾想过,李如松居然是这样的态度和想法。 “怎么?”李如松斜眼看了看这一群人,冷笑道:“张惟功是和我李家不对付,我和他之间还有不少不愉快的故事,但世间最愚蠢的事就是瞧不起你的敌人,这几年你们光看到我李家在广宁不出来,也不想想是为什么?张惟功已经不是吴下阿蒙,除非他刚到辽阳时我李家扯旗造反,把他给灭了,不然的话,他坐大成功是必然的事。这个人,练兵,打仗,聚积财力,样样都是好手,他身边的人,从宋尧愈到孙承宗,还有赵士桢,徐光启,还有徐渭,李贽,袁黄,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的名士,朝中和辽东还有好多官员为他所用,我们李家是有几个阁老看顾,但张惟功经营的势力也早就不容小觑了,他麾下的张用诚一帮子文的,还有周晋材郭守约一帮子武的,哪一个不是放在任何地方都出挑的人才?这样的人能这么蠢带着人去送死?你们哪,遇事他娘的动动脑子。” 众人被他骂的一头汗水,那中军游击吐吐舌头,赶紧跑出去送信去了,李如松却是手一伸又开始搓动马吊,哈哈一笑道:“继续继续,我们这里他娘的又没有事,管他娘的别人的事做什么!” …… …… 郭守约和马光远王乐亭李达等人站在大光顶子山一处山脉的高处,远远眺望。 已经进入九月,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年中最好的时期,天高地远,天空蓝的叫人心醉,从眼前一直到天际线远方都是碧绿的草地和一从从的灌木,邻近大兴安岭和燕山山脉的地段上开始出现从林,到山顶为止,就被一层层的树木所淹没。 这个时代,人活动的踪迹极少,拿他们立足的这一段山峦来说,一路上来,根本没有人上山的踪影,相反,时不时的能发现野兽踪迹,在沿着山脉建立营地之后,还有不少将士在落单时遇到熊瞎子和老虎的报道,这两天里,估计各营都找了地方打了不少野味。 行军军粮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补给了,但这样还不够,人追求美味的道路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的。 在他们的眼前,浮现在望远镜里的是对面不到十里地方的北虏营地。 大队大队的骑兵在数不清的蒙古包四周奔驰着,光是放牧的羊群和牛群就多的如天上的繁星,正面宽达十里以上的地方几乎全部是这种景像,不管望远镜转向哪里,始终都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马群,骑兵,大纛,毡包,牧人和牛群羊群,牧畜们在低头吃着被风掠过吹拂着的牧草。 如果没有森林一样的铁矛矛尖,没有那么多的刀光闪烁,眼前这情形和一次大规模的那达幕大会也差不多了。 当然,普通的那达幕肯定没有这么热闹,没有这么多的人出现在草原上这么大的一丁点的距离里。 “北虏是按鄂托克来排毡包和甲骑,还有服侍他们人手的。” 郭守约放下手中的单筒镜,微笑道:“随便看看就是好几十个鄂托克了,这一次真是大手笔啊。” “打赢这一仗,我们就都是名将了。”李达大大咧咧的道,他倒是没有想过要恭维郭守约是名将。 “真正的名将只是我们大人,”郭守约摇头,失笑道:“李达你是不是自视太高了。” “俺们大人是掌总的,我们才是将嘛。” “嗯,从这个角度来说,倒也是没错。” 大光顶子山是全军进入大宁卫后突入口袋阵形时抢下来的一个山脉,在大军的西翼,东翼前方是一条河流,虽然并不深也不宽,但也保护了大军的东翼,这样辽阳军在进入平原地带的时候底气深厚了很多,在他们排兵布阵的时候,果然发现了大股出现的北虏,当这些蒙古骑兵发觉明军并没有大摇大摆的深入平原一直北上,而是抢占了一个相对有利的地形之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扑上来,他们在对面十里之外扎营,那里更为辽阔,适合大量的骑兵和牧民加上他们的牧群展开。 这几天来,双方的哨骑每日都在争斗,厮杀,两边都想屏避对方的侦察和哨探,都想尽可能的把对方的阵线打乱,骚扰对方的营地,以使得决战之前就能抢到相对的战略优势。 就在李达等人眼角之下,一场哨骑之间的战事正在激烈的展开。 大队的骠骑兵和猎骑兵配合,在左翼与大队的北虏哨骑厮杀着。 枪声不停的响起,箭矢破空声隔着几里地都能听的十分清楚,人的喊叫,马的嘶鸣,刀砍在铠甲上的刺啦声响……足有三四千人的骑兵战成一团,战场有三四里方广,在毫无障碍的平原地区,这种骑兵对骑兵的战斗毫无花巧可言,就是不停的拿命换命! 枪声响的越发密集,几乎一个千总部的猎骑兵排成长长的两行斜线阵,前列开火,后列准备,后队开火,前列装完子药继续,两列几乎不停的打响,长长的斜线阵上空飘起浓郁的白色烟雾,隔着好几里路,在郭守约等人的鼻尖处也能闻到浓烈的硫磺味道。 北虏是不停的射箭,射手们几乎是不加思索也不怎么瞄准,下意识的就是一箭接一箭的射过来。 他们的射术是几乎最少有十年以上甚至二十以上的经验,马背民族,从能走路就上马,能拉动弓弦就开始在马上射猎,从狐狸到黄羊兔子,无物不射,射猎对他们来说就象是吃饭喝水一样,是一种生活的常态,这样的状态下,当世之人除了一样以渔猎为生的东虏之外,几乎无人能和这些北虏比较射术,虽然是急促的用轻箭的速射,他们的准头仍然十分惊人,如果离战阵近些,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脆响,那是箭矢不停的落在明军甲胄上的响声。 有不少辽阳军将士被射中要害,中了面部,咽喉等处,落下马来,有一些身上披着十几箭,却因为被铁甲挡住,因而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所以仍然能披着一身箭矢继续奋战。 顶在前头战线上的是骠骑兵,他们一般以一个局为一个战团,在战场上不停的抛出骨朵和投枪,每次奋力一击,则必然带走一个敌人的性命,单薄的棉布镶铁叶的护甲根本挡不住骨朵和投枪的一击,就算有一些人喜欢用的飞剑,只要掠到人体,中者也无不是重伤。 骠骑兵们都是一群胆大包天的家伙,骑技精良,武艺高超,投掷过后,他们挥动手中的兵器,突入敌阵,搅的敌阵一阵波动后,看看没有击溃的把握,就又突出来,这样每次突击,都能使北虏阵线一阵松动,整条战线之上,就看到明军时不时的成团突入突出,将北虏的阵列,渐渐打的如筛子一般。 而弓箭与火枪的对射很快也飞出了胜负,不停射箭的北虏很快被打的惨不忍睹,在百步开外的对射,火枪还能偶然见功,弓箭就彻底无用,五六十步的距离上,火枪打的弓箭手们溃不成军,北虏的射手几乎是成片的被扫下来,而明军这边,箭矢不中要害就根本形若无事。 况且火枪能够一直激射,并不会使射手感觉疲惫,弓箭手一连速射十几斤之后,胳膊就酸的抬不起来,除了少数大力者能一直保持射速外,多半的射手就要休息一阵。 就这么一点空闲,猎骑兵就能扫下更多的人来。 北虏的阵线很快就被打崩了,无数甲骑转身逃走,诺大的平原地区,黑灰两色的北虏骑兵如兔子和黄羊群一样,跑的一群一群的,穿着红色军服的明军在赤帜指引之下拼命追击着,投掷,射箭,更多的火枪击发,因为是追击不需要提防敌袭,猎骑兵们在马背上坐的很稳,很有闲暇的瞄准着,枪声一响,多半就能打下一个将后背露给自己的北虏,然后就是一声欢呼,接着再清膛,装好引药和射药,塞入子弹,搠实,一切动作都是熟极而流,不象是在马上,而是在平地上一样,一枪接一枪,命中就又是一声欢呼,当然,沮丧的低骂声也不可避免……就算是平地打靶也会有不中的时候,这里毕竟是真实的战场啊! 第六百六十章 明日 当看到北虏对面又涌出大量甲骑,在摇动的纛旗下开始接应溃兵之后,明军的前敌指挥也开始用旗语指挥,放缓速度,但明军没有后撤的打算,在两边主力的中间,明军开始分散,搜索灌木和近山的林地,将一些果然埋伏在其中的北虏骑兵驱赶走,北虏又狼狈不堪的丢下不少尸体,开始全线后撤。 明军开始跳下战马,养息马力,同时开始割首级。 民夫组成的辅兵队伍也十分庞大,他们多半受过军事训练,还有不少人识字,相当多的民夫能使用火器和组成长矛方阵,最少几个最基本的方阵变化,这些民夫都能掌握。 他们没有进入一线部队有很多原因,辽阳军放慢了扩军的速度是最主要的,这些民夫中有不少是青壮年,只要辽阳军征召新军,他们将会是第一批被征召入伍的人。 那些中年和脸上布满青涩的少年则是很难在短期内成为正式的军人,他们更多的将会是后备。 这些民夫其实就是辅兵,甚至相当多的民夫手中还有辽阳军废弃不用处理出来的前些年的火枪,相对于现在的十五年式火枪来说,这些旧枪太过陈旧了,但这些火枪的质量都很好,最少放眼大明全国,就算极盛时的蓟镇鸟铳手,手中的鸟铳在威力上也不能和这些淘汰品相比。 这些辅兵经过严格的火枪手训练,三个月时间就能把他们从农民训练成火枪兵,何况还远远不止三年。 他们到战场上的速度很快,很有条理,不是一窝蜂似的涌上来,分成相应的队伍。 医护队跟着军医官和医疗兵,手中拿着绷带和药箱,他们是最前一批,任何事情都没有比救护重伤的镇兵更加重要,这里头说不定就有哪一个是辅兵们的兄弟,他们救护的心情十分急迫,不在正式的军医和医疗兵之下。 然后就是担架队,他们将轻伤者先担下去,留担架在处理中的重伤员身边,随时准备抬人下去做进一步的治疗。 然后就是抬下伤亡阵兵的人手,有收罗跑散战马的人手,他们自己骑着马,手中拿着套马杆,虽然骑术和套马的技术不能和北虏比,不过在这个时候也足够了。 还有人将战兵割下来的首级汇总起来,用箩筐担回后阵,更多的人开始剥下北虏完好的马甲,皮靴也不会放过,北虏别的东西都很差劲,好皮子却是不缺的,自己脚上穿的靴子更是好货色,辽东过了九月就会下雪,到四月可能还会下雪,一双好靴子和一件好皮毛衣服都是至关重要,缺一不可。 整个战场,就象是一个稻田,充满着忙忙碌碌的喜悦感觉。 “北虏怕是要气坏了。” 郭守约满足的放下了手中的单筒镜,身为主帅,看到眼前的场景实在是一种享受。 至于满地的鲜血,流出来的肠子和内脏,没有了头颅的光着脖劲的尸体,这种东西只是稍许的杀风景,对一个统帅来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在众人转身下马的时候,郭守约淡淡的说了一句:“准备决战吧。” 哪怕是马光远也身体一僵,只有李达哈哈一笑,大声道:“甚好,俺要将那什么把儿兔的脑袋给割下来,制成夜壶,亲手送给大人。” “这夜壶还是你自己用吧,大人应该没有这种嗜好。” “谁说的,俺们大人最喜欢了。” 远在右路的惟功当然没有办法制止李达的妄想,于是在这厮的口沫横飞之中,不仅是把儿兔,其余的一些北虏的知名酋长的首级也被预定了下来。 …… …… 远在郭守约等人对面十来里的地方正中处,也就是把儿兔大帐所在的地方,泰宁部是一个以翁牛特部为主的大小部落的集合体,时间久了,泰宁就几乎就所有部落的统称,这个部落主要活动地方是原本元朝的泰宁路,泰宁部也因此而得名,大明得天下后东北的蒙古诸部归降,最强的就是朵颜泰宁福余三卫,在明成祖夺天下的过程中,控制朵颜三卫的辽王选择支持成祖,大批精锐的三卫骑兵随明成祖南下,也立下不少功劳。 不过后来明朝国势开始走下坡,这些劳动古人的心思也就活泛起来,从小打小闹到公然反叛,归降的日子也就几十年而已。 后来大宁都司旧地被朵颜和泰宁瓜分,二百年时光匆匆而过,他们真没有想到,明军也有杀回来的一天。 不过一个军镇而已。 在明军刚驻营不久的夜里,把儿兔与兄弟伯言台周一起决断,派轻骑夜袭明军阵地,以往的经验,明军因为营养不良,有不少夜盲症患者,因此很畏惧夜袭,北虏很少有这方面的问题,夜袭就算不成功,也多少有一些战果。 但一场仗打下来,几乎折损了全部偷袭的哨骑精锐,然后这几天的前哨战没有一场胜利,前锋被明军打的节节败退,几乎是每天都在流血。 “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血都要流干了!”看着明军在割战场上的首级,卜言台周十分暴躁的怒吼着。 卜言台周也是一个老手,早在速把亥时代他就经常跟着一起去明国境内打草谷,他的大帐中还有几十个明国女子,里头不乏上等货色。 这几年辽镇乏力,虽然蒙古人不曾攻掠州府,可入边后集镇村落里抢到的人丁和财货都不少,卜言台周不仅有不少女人,还有大量的绫罗绸缎这样的汉人的好东西。 他习惯了胜利,几乎难以接受眼前的情形,其余的几个头人,拱兔和暖兔几个,也是面色阴沉,不停的揪着自己的胡子。 在战场的另外一侧是巴林五部和插汉部过来的六万骑兵,中间和右翼是泰宁部的十三万人,整整近二十万人的庞大队伍,其中有近四万人的甲骑,这样的力量,足够进行一次破口战事了! 结果却是占尽兵力优势的一方被另外一方按着打,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在场的头人们都是低声怒吼起来,眼前的羞辱实在叫他们有无可承受之感。 中间的战场上最少有一千以上的尸首,以往和明军的战争倒不是没有这样的死伤,但明军一次斩首很难获得这样的数字,主要原因是蒙古人多半会把尸首抢走,而不是丢下来叫明军去割首级。 这一次战争不过才打了一个开始,死伤就已经这样严重,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不可承受之痛。 “决战吧!” “不要和炒花那个窝囊废学,就算死也要有蒙古人的尊严。” “成吉思汗的英灵在上,长生天在上,决战!” 所有人怒吼起来,眼前的明军最多三万不到的战兵,加上同等数字的辅兵也就是六万人,而蒙古人甲骑就有近四万,还有精心挑出来的几万勇士,决战用的突击军团就有十万人的规模,在这样方圆几十里的平原地带,这个力量叫这些蒙古人感觉自己是无敌的,只要突破明军的阵列,底下还有十万牧人都是骑射高手,可能他们的胆气和纪律要差一些,但只要形成突破,这些牧人激发出狂野的一面,就会是很不错的战士! 比起只会舞弄锄头的汉人百姓,每个蒙古男子就该是天生的勇士,这是上天赐给草原民族的最大财富。 把儿兔回想起父亲自嘉靖年间屡次破口的辉煌,回想起速巴亥曾经纠集三十万大军使蓟镇和辽镇都戒严的往事,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喘着粗气,拔出佩刀,怒吼着道:“战,明日就与明军决战!” …… …… 夜空星光之下,绵延十里的军营中渐渐有灯火亮起。 先是伙夫们聚集的野战厨房附近有灯火亮起,然后有人的低语声,接着就是拉动风箱做饭的声音。 今天应该就是决战日,两边都没有如评书那样互相送出战书,但通过几天的纠缠接触,前哨战打了好几场,明军的斩首已经超过千级,如果光是为了涮战功的话,现在的明军几乎已经可以撤退了。 但决战在即! 两边都不会放对方走,战场中间的缓冲地带全部是平原地区,明军占了大光顶子山一部份,左翼有一条河流掩护,虽然在平原下方,已经尽可能的保护好了自己。 但这样的地形下想在近二十万蒙古人的注视下后撤,就算以辽阳兵之强,也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明军的哨骑已经对北虏哨骑形成了完全压制,前锋骑兵已经可以随意突袭对方的营地,北虏的营地只是插了一些木桩放了一些拒马一类的东西,完全只是摆设,现在只要明军愿意,以五六千骑兵打一次象样的突袭也是完全可以办到的。 这样的情形下,除非把儿兔等人能放弃大量的牧群和普通的牧人,包括相当多的甲骑在内,他们才能安然逃走,否则的话,明军也是有超过一万人的精锐骑兵,一直追砍,能成功逃出性命的,谁知道会是哪一个? 惟有一战! 第六百六十一章 早饭 在启明星还很亮的时候,早饭已经做好了。 大战在即,厨房和伙夫们也拿出了全套的本事,尽管只是早饭,但已经足够丰富,内容也足够精采。 不少新鲜的刚打来的肉被烧了出来,黄羊獐子狍子甚至是黑熊和老虎,加上野鸡和兔子,这么多的人和在一起,各营以下的千总部大厨房都分了一些,然后用超大的行军锅子给炖了出来。 各种新鲜的肉类和山里找出来的菌子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浓郁而奇特的香味。 顺着清早的晨风,这味道甚至刮到北虏那一边去,很多蒙古人奇怪的耸动自己的鼻子,奇怪这一股莫名的香气是从哪里来的。 很多将士没有睡到自然醒,三万人不到和二十万人打对攻,哪怕是对一些积年打仗的老兵都是如山的压力,没有人怀疑辽阳镇是不是能打胜,胜利必然属于自己这一方,但也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活到战后……哪怕是队官一级也很难说会不会折损在战阵之中。 在压力之下,想坦然入睡也是一种本事,每个人几乎都是浅睡眠,当香味足够浓郁的时候,所有人都陆陆续续醒来了。 穿好军服,涮牙洗脸,行军时该做的内卫工作全部做完,每个人开始拿着自己的饭盒出来。 在军人们走出帐篷的同时,有一些训导官站在门前,一一核对他们的遗书有没有写好。 这种事很晦气,别的军镇不会这么做,而且一般的大明军人也谈不上身后事的安排……家人和宗族会管,如果这两者都没有,那就只好认了。 在辽阳不同,军镇会对遗族做一些安排,军人的遗愿就显的很重要,而且一个当兵几年的辽阳军人,多多少少会有不少财产,另外每个战死的士兵和军官会获得别的军镇难以想象的巨额抚恤,每个军人都最少是百两起步,这在外镇是难以想象的……别的军镇,抚恤银子其实在招兵时就给了,每个兵五两,这是全国统一的公价,这笔银子被称为安家银,其实就是预支的抚恤金,每个营兵死后还真没听说过有拿到更多抚恤的记录。 如果是亲兵或家丁死了,才是将领放血的时候,要抚恤他们的家人,但最多也就是付出几十两银子的代价就足够了,安抚死者家属,重要的是使生者安心,将领打仗和自身的安全都是靠家丁,所以对家丁不会小气和克扣,普通的营兵就别想了。 但辽阳这里不同,每一个人都有几乎相等的抚恤金,在这一点上,就算是营官也差不多一样,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 在很多营兵心里,这是惟功这个兵主爷对大家一视同仁,平时职位有高低,薪饷当然也不同,但在兵主爷心里,每一个战死的士兵或将领都有一样的价值。 一想到这一点,感觉就大有不同。 每个将士在交出自己遗书的时候并不感觉晦气,相反,他们的脸上都有极为放松的感觉。 每个人都盛到了一大碗肉汤,上面洒着葱花,香气扑鼻,再拿上一摞蒸饼,所有人都开始大嚼起来。 李从哲生的白净斯文,如果穿一身长衫的话说是秀才毫无破绽,一个人眼神中的灵秀之气是骗不了人的。他已经从医学院毕业半年多了,医学院的学制是所有学院中时间最长的,但学医时补贴多,到第三年可以当助手,不论是军医还是辽阳各地的医院都很缺人手,以前的中医就是在家里坐馆,名医可以等病人上门来看,开方子叫病人自己抓药,医生收诊金,游医和江湖郎中就得走街串巷,这几年辽中和辽南到处都开了正经的医院,水平倒不一定比某些专精的家传名医强,但胜在全面,当时中医的几个主流医科全有,每一科都有若干医生,这一下就比普通的医馆强的多了。 在医学院从第三年时起李从哲就开始当助手,第四年开始可以主治一些普通的病症,第五年主攻外科后毕业,然后干了一阵普通的医生,李从哲耐不住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终于跑到军中当了一名军医。 论起待遇来,军医肯定强过民医,但风险也成倍增加,有的战场军医随行也会有生命危险,好在李达自己就是一个军官,不会阻止儿子,但李从哲分配在炮兵之后,全家都松了口气。 在他面前,是一张削了树皮和一截树芯的圆木,然后坐着的也是砍下来的圆木段子,全营近六万人全部都是坐在这些桌凳上吃饭,李从哲端碗过来时,忍不住眺望了一下,到处都是火红的亮光,漫天遍野,毫无尽头,近处就是一群群端着碗吃饭的健壮军人,身处在这样的环境和人群之中,那种即将面对生死决战的紧张无形中也减低了很多。 周围没有人说话,平常辽镇军规严格,但吃饭时除了不准起身打闹外,说笑当然是不可能禁止的,饭桌上官兵也比平常时要平等的多,就算再刚严的人也不好在塞着一嘴肉的时候板着个脸,无形之中,彼此的距离就拉近了。 每个队官在替自己的部下打饭后,再上桌吃饭,往上类推,每个军官都有这样的义务,开始时令军官和新兵都不舒服,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听惯了饭桌上的笑话和各人的吵闹,今日各人的安静也叫李从哲有些异样的感觉,不过他很快坐下来,享用自己的早饭。 在这一桌上并不完全是炮兵和军医医疗兵们,也有一些穿着三十斤重的铁甲,佩着锋锐戚刀的战士,炮组需要护卫,一个四磅炮炮组有六个人,九磅炮八人,十二磅炮十二人,一个炮兵中队有十二门火炮,每个中队配一个队的护兵,四个炮兵中队为一个司,两个司为一个千总部,两个千总部和直属部队加在一起成为一个独立炮兵营。 目前来说,并没有编太多的炮兵营,更多的炮兵是以千总部形式出战。 这一次跟随左路军行动的是一个炮兵营,近二百门火炮和相应的炮手辅兵在内有三千多人,护兵也有近两个局,在大战开始的时候,炮兵和炮营夫子们将预先把火炮推到设定好的炮位上……这几天,上头一直在调整各千总和各司之间的位置,按左中右位置和攻击位将各部的扎营地不停的调整,这也是惟功的心传,来自同时代欧洲军事天才古斯塔夫的心得,古斯塔夫总是预先把攻击位调整好,这样可以最快速度把攻击部队投入使用,可以抢得先机,在敌人没有完全释放状态之前,他的军队已经可以破阵获取胜利了。 辽阳军现在也习惯如此,多少次的夜间紧急集合和调动就是为了在战场上使用,镇以下各营经常搞战备训练,按不停的战备等级不停的训练这种战备能力,现在也终于到接受考验的时候了。 在李从哲身边是姜一鸣和山娃子,前者是一个装填手,赤红脸膛,浓眉大眼,身长体壮,推着四磅炮可以如飞般跑,他的数学底子不行,也就勉强能看懂刻度表,想在第一次着弹点落地后算清距离调整标尺实在是太困难,所以干不了炮手,只能当一个装填手,薪资就是和辎重工兵一样的等级,没有办法和炮手炮长们相比了。 虽然如此,姜一鸣干的还是兢兢业业,乐在其中,现在的薪俸,进入镇军前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以前他是辽阳城里扛活的,一天能落下五六十个铜子,正好够一家的开销,想落下一点攒起来以备不需,就得从他的嘴里往外抠索,在炮营虽然也辛苦,还是不能和扛活时比,那时不仅苦,也毫无尊严。现在一年能落好几十两银子,活的还有滋有味,所以在上交了遗书之后,姜一鸣大口吃肉喝汤,大口的吃蒸饼子,没有丝毫紧张。 山娃子是来自宽甸大山里头,瘦条脸,人也显的精瘦,入营时走路都晃荡,一点不象个小伙子,当时的验兵官看中了他精湛的武艺和过人的胆识,还有眼中狼一样的狠厉目光后才把这个从大山里跑出来的小个子留了下来,在军营几年后,山娃子身上长满了结实的筋肉,但表面看起来还是那样的精瘦。 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这个瘦瘦的山娃子体里蕴藏着怎样的力量。 山娃子是一个副队官,按高等士官津贴拿饷银,每月十二两,他的银子几乎到手就花光,姜一鸣几次劝他买一个宅子,娶个老婆,山娃子只是笑笑不说话,转头就又到妓院花个精光。 辽阳镇不禁士兵到花街柳巷,休假期间除了不准赌博之外干什么都可以,日常的训练很辛苦,士兵吃的又好,体能远超常人,再禁yu的话,可能练出一群人形野兽来,惟功不打算走这样的道路,赌博是绝对禁止的,军中只有按习俗在新年时准许不伤大雅的玩几天,之后一整年都禁赌。 第六百六十二章 左右 在长桌上还有护卫队官张自梁,两个医护兵,两个普通的战兵,炮长李文武,炮手,还有其它的装弹手和清膛手。 这些人李从哲都十分熟悉,每个人都神情自若,在不停的吸溜着残存的肉汤,把手中最后的饼子吃完。 等每个人起身的时候,借着微微的晨光,他们看到前锋,也就是大队的步兵已经排成了一个个线形长阵,开始往前方开拔了。 军旗招展,因为天气昏暗几乎看不大清楚每个人的脸庞,但几乎可以肯定,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和这边差不多。 从容,自信,带着稍许的紧张。 不远处传来一阵长号声,这是炮兵号手的命令,所有人站起身来,辅兵们早就将火炮的炮驾搭在炮车上,炮车前方又套了马,四磅炮是单马,这炮是青铜铸成,用的方法是铁模成型,所以炮身十分光滑,几乎没有一点毛刺,不论是炮身还是炮镗内都是一样的光滑,炮身流线型十分漂亮,在晨曦之下闪烁着诱人的金属光芒,炮车就是加固过防御的马车,按规定有几个火枪手在内,开有射击孔,同时车身内有一个基数的炮弹和火药桶。 士兵们已经按小队集结完毕,炮兵中队是大型阵列,护卫队是小队,炮兵们只是等候开拔就可以了,他们要节省体力,一会儿有的他们忙的,护卫队员中的战兵已经束甲完毕,手按腰刀或是持着长枪,火枪手们在张自梁的检视下按条例检查每个士兵的具装,从甲胄到长枪,腰刀,都看了一次,再看火枪,每个火枪手都将自己的火枪横在胸前,队官检查扳机,击锤,火石夹,再看定装的弹药是否装备好,一切合格之后,张自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下令小队散开,战兵坐车,火枪手步行,到战场后,战兵下车,火枪手到车上戒备,遇敌袭时以战车相联,火枪手依靠战车为阵地,进行抵抗,战兵则护卫战车之间的空隙。 这样的打法,就算是人数劣势,北虏也不可能一下子冲击到炮兵阵地上来。 李文武那边似乎颇不平静,一个清膛手可能忘带了什么,被炮长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通红着脸,小跑着回营地去了。 李从哲低声一笑,吐了吐舌头道:“李炮长脾气不顺啊?” 这个时候一般人不敢说话,也就是他这样受尊敬的军医官还了出声。 姜一鸣看看李文武那边,低声道:“李炮长今早接到家信,他那大舅哥又赌输了。” “好家伙,输了多少?” “怕是不少,估计得有上百两吧。” “怪不得他火气大,也够他攒几个月了。” 身为炮长,李文武一个月有四十两银子,不过这钱不是好拿的,一门炮需要照顾和关心的地方太多了,日常训练和火炮的维护保养,炮弹子药也是十分要紧,所有的责任都在炮长身上,万一有什么不妥,那肯定是军法行事,这几年来已经有好多位出了事的炮长被降了职,最严重的两个还被剥了军服,在现在的辽阳镇境内,一个被迫退伍的军人的处境会有多困难和尴尬难堪,简直是不用多想的事情,李文武少年时读过书,后来又当了商行伙计,学过苏州码子,现在学阿刺伯数字和西式算法都很算利,学习弹道学比一般人掌握的快,顺理成章的当了炮长,这是一个优秀的炮长,不过家里的事情可真是叫他不省心了。 “这样的舅子,趁早上报送到盐场去。” “以前是舍不得,这一次怕是要真送去了。” 部队开始流动,号声在催促,每个部队的出发序列和指定的行军路线都是固定的,并且有事前要求好的到达时间,炮营的指挥是王国器,军情老大王国峰的族人,原本大家以为他会在军情系统发展,不料他先是干了几年步营,逐步升到司把总后考取炮兵,当时同僚取笑他是贪图炮兵的银子,不料王国器在炮兵指挥的位子上如鱼得水,一路干到千总,现在已经是以副营官的身份指挥眼前这所有的炮营成员了。 这一下李从哲也不说话了,他有自己的一辆车要照顾,上头有不少消毒用的提纯过的高度酒和蜂蜜,还有清洗的十分干净的绷带,清创用的器械,止血药和多种药材,在战场上,这一辆车可能关系很多将士的性命,做为一个合格的军医官,李从哲虽然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职责。 两个医护兵也一起上了车,他们整理药箱,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一辆辆炮车和医用车开始行进起来,走了一阵子之后,李从哲从车里伸出脑袋来。 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感袭上他的心头,这种感觉,使得他全身过电一样,顿时就是一麻。 两个医护兵也伸出脑袋来,两人都是同时张大了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李从哲没有笑他们,想来他自己也是一样。 他们所处的地势较高,炮营的选位肯定是如此,此时放眼看去,整条近十里的战线上到处都是耸动的人头,到处都是飘扬的红旗……李从哲开始还有数一数旗帜数量的打算,后来不得不放弃了,实在是太多太多,光是几里内的地段之内旗帜就有过千面之多,而四周的炮车和各式车辆也是一眼看不到边,根本数不清有多少。 一门门的火炮在喷薄而出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青铜铸成的炮身显示出独特的金属光辉,这些年来辽阳的贸易体系中铜的购买一直是大头,一直到辽中发现了一个易采掘的铜矿,以辽阳镇矿务司的高效和财力物力,立刻组织开挖提炼,这样才缓解了青铜不足的窘境。 到目前为止,本镇有多少门火炮这是最高层的秘密,只知道每个营有自己的直属中队,每个司还有直属炮队,加上这一次单弭派出的炮兵营,光是左路的火炮已经接近八百门之多,刚刚李从哲等人看到的景像,就是这八百门火炮集结在一起使用的震撼效果。 在这个时代,火炮是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神,明朝每个军镇都会有自己的火炮,工部每年都在大量的铸炮再下发,各镇除了特许授权的之外,没有权力自己铸炮,以防出现失控的情形,而就算是火炮最多的蓟镇,他们的火炮也根本不能和眼前这样磅礴大气到豪奢的情形相比。 明军的大将军二将军包括佛郎机在内都是轻型火炮,最重也就是二三百斤,铸造工艺和设计最好的是仿自葡萄牙人的佛郎机炮,但那还是欧洲百年之前流行的火炮了,至于明军本身铸的最多的盏口炮和虎蹲炮才是百斤不到的货色,威力和真正的火炮相比就象是小孩子的玩具。 炮队很快抵达了预定位置,按照与北虏之间的距离和会战的地点,炮兵阵地就在大光顶子上余脉向前四五里的地方,这是一个方圆一里半左右的地方,也是大军中阵偏右的位置,在这里预计最前方的是两个龙骑兵千总部,然后是第四营的营方阵,再然后就是炮兵阵地和后方营地了。 从上头的布置来看,右翼应该是偏防守的阵势,毕竟龙骑兵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骑马的火枪兵,不要说不能和重甲骑兵比,就是和骠骑兵来比也少了几分精锐的气势,不少龙骑兵骑的马还是杂马,并不是正经的战马,而就算是猎骑兵也没有骑杂马的,这支部队,更象是一支用来追击和干杂活脏活的部队。 第四营的精锐程度也不如第一和第二营,三个营在这一次大战中都憋足了劲,打算为自己谋取一个真正的称号。 就象是近卫第一营和第二营一样。 说起来龙骑兵的前面还有“近卫”这两个字,这也叫很多人十分眼红。 中阵是郭守约的中军,另外就是第一营全部和第二营的一个千总部,还有一个骠骑兵和猎骑兵千总部。左路则是第二营的一半加上全部的骑兵营,加一个骠骑兵千总部。 很明显,破阵的打算和希望都是在左路。 任何一次战争,其实就是以自己的强力一击,打跨敌人,以战场的地形来做这样的布置,郭守约也无愧于惟功的信任。 右路守,中路配合左路,左路全部是大平原地形,战力超强的骑兵猛然一击,打跨敌人的右翼,兜头包抄,彻底击溃敌人! 天气大亮,太阳已经不是鲜红色的圆球,而是通体透亮,不可逼视,号鼓声此起彼伏,一道道红色的激流从营地里蜂拥而出,旗帜招展,甲胄耀眼,刀矛若林,虽然出战的只有三万人的战兵和两万多辅兵,但声势之盛,犹如千军万马。 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一列列的军阵渐次形成,大军在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很快就达到预定的地点,在参谋军官的指挥下,塘马们来回的奔驰,帮着各营的军官们调整速度和队列,带领他们到达指定的地点。 第六百六十三章 银光 足足四个千总五千多骠骑兵和猎骑兵分别在左中右三面出击,来回奔驰,蹄声如雷鸣,不停的滚滚而过。 每个步兵营的将士们分别是线形长阵,每个重步兵都是穿戴三十斤的重甲,头顶铁盔,脖间顿项,胸前有明晃晃的护心镜和革带,腿上是护胫,比起普通大明边军的铁鳞甲来,辽阳的铁甲虽然也是三十斤重,防护能力却已经不在百户军官才有资格穿戴的山文甲之下了。 每个方阵都有大量的长矛手在中间,他们一段接一段,走动起来时,犹如一条扭动的银蛇。 每个方阵的两翼是火枪手部队,他们的甲是锁甲,只有二十斤不到,只有铁盔,没有顿项,也没有甲裤和护胫,每个人都在腿上缠着行缠,显的十分利落。 每个火枪手的屁股上都挂着刺刀,这种东西是纯钢打制,量产起来十分困难,好在时间在辽阳这边,现在每个方阵的火枪手都能够佩装刺刀了。 这使得他们不需要再带匕首或腰刀,战斗能力直线上升。 海量的士兵在鼓声声中稳步向前,阵线不乱,大明的武力曾经被世界落在后头,在惟功的努力之下,仅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已经是又在世界的巅峰。 在郭守约等人的眼前,就是这样一副令人心动的情景。 “可惜大人不在这里。”几乎是同一时间,郭守约和马光远等人一起说了出来。 但话一出口,大家又笑出声来。 在或不在,有关系吗? 左路,中路,右路,十万大军将分批展开,舞台何其广阔,惟功怎么可能一定要出现在每一个战场之上呢? 重要的是,每一个战场都由他创造出来,一切都是他一手缔造出来,每个人都明白和知道这一点,这就已经足够了。 “右路是陶安然啊,以老陶的性子,大人很难捞到上场的机会啊。” “大人应该还是会设法打上一两场的,不然他的箭技实在是浪费了啊。” “总会有机会吧。” 大战在即,这些将领们却都是在毫无节操的揣度起惟功是不是能够捞着动手的机会,话语中充满着幸灾乐祸的情绪,这些惟功一手带出来的家伙,果然是对他太了解了。 “好了,大家都回指挥位置上去吧。兵凶战危,等打胜之后,我们给大人写捷报时,再来说这些笑话吧。”郭守约刚刚没有说什么,只是感受着这个团体对惟功的忠诚和敬爱,他眺望远方,对面也是已经黑沉沉的一片了,整个地平线好象都被黑色给填满了,自己这边固然是声势惊人,对面又何尝不是惊涛骇浪? 可以说,这支站在世界之巅的军队,面对的也是曾经在世界巅峰,现在也是在那个马背民族最后荣耀尾声位置上的强悍武装。 六万人对二十万,三万对四万多,从战兵数字上来说明军好象不吃亏,可对面是随便一个牧人都能骑马射箭的游牧民族。 “万胜!”马光远道。 “万胜!”所有人跟着一起叫喊出声来。 …… …… 李达回到自己指挥位置上后不久,整个龙骑兵阵列就开始一直向前行了。 第四营的营方阵就在他身后,数不清的大小一不的红旗在身后飘扬,军号和鼓点一直响个不停,督促着将士不停的向前移动。 每个局方阵慢慢开始聚拢,会集,在行军到战场中间时,局方阵集结成司方阵,然后最终成为一个千总部方阵。 每个千总部方阵有一千人以上,正面为五十人一列,纵深长达二十排,全部为长矛手,四个角上则放着三百多名火枪手,每个千总部方阵与另一个千总部方阵几乎相接,只留下塘马通过的缝隙,每个边角上的火枪手与另外一个方阵的火枪手几乎可以一起行动。 以往的军阵训练时,在战阵之前会留一到两个局的鸳鸯阵战兵,但今天对付的北虏几乎全部是骑兵,而且不会下马步战,这样布置阵前游兵的意义就不是很大了,每个局的鸳鸯战兵都被放在了方阵之间的缝隙之前,他们保护塘马和方阵,以免被敌骑插入。 嘹亮的军号声中,军阵开始不停的向前。 由于日常坚持的超高强度的训练,每个营和每个千总部,每个司,每个局,每个旗,每个小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旗队长们不停的找自己的局认旗,局百总们则认准自己的司认旗,司找千总部,千总部则紧盯营旗,方阵不停的向前,一直到战场中央位置时,在鼓号和认旗的指引之下,辽阳镇的阵形几乎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一杆杆望车在军阵之中,上面是全部的指挥官,大光顶子山距离战场太远,郭守约不可能缩在山上指挥,辽阳镇的武将不可能连普通的大明军镇将领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时代,大明的将领虽然粗鄙不文,地位低下,有的私欲过重,有的贪婪,但还没有普遍的出现贪生怕死的情形,象李宁那样弃部曲先逃的将领还只是少数,多半的将领还能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而因为家丁做战的特点就是精锐尽在将领本身和家丁身上,所以将领不仅不会逃跑,相反,在做战时总是披坚执锐,冲锋在前的多,这也是明军兵制封建化之后的战争特别,军镇大而无当,精锐很少,只能依靠将领和家丁的武勇及忠诚,要激发这些,将领本身当然不能是窝囊废和胆小鬼,在清兴明亡那几十年里,光是辽东总兵这样的佩印总镇总兵就战死了好几位,其余的低等总兵战死好几十,到崇祯十四年时,就只剩下一些胆小鬼和马屁精一类的废物了。 在此时,大明的军人还有起码的荣誉感,在辽阳镇将领的身上更加的明显。 每一杆望车都尽可能的推到前方,除了前锋的骑兵哨马和第一列军阵之外,就是各级营官和千总官们的望车了。 平原地带,要想居高临下掌握战场的大半情形来做出判断和调整,站的越高,决断力当然就越强。 可以看到,明军三翼一路向前,左路稍微厚实一些,最令所有人激动的,就是左翼那耀眼的银光。 不论是骠骑兵还是猎骑兵,或是重甲步兵,或是火枪兵,鸳鸯战兵,没有哪一支兵种能和那一支军队相比。 在它行动时,山峰在跳动,大地在颤抖。 天地无光,日月失色。 那是怎样的奇景,世间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出那情形的一半激动人心之处……重甲骑兵,辽阳镇最为伟大和强悍的力量,终于成营建制的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一个个重骑兵就算是单独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也会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况且现在是六千多重甲骑兵们聚集在一起!整个重骑兵阵列的上方,空气仿佛都扭曲了,隔的远一些,仿佛能看到一层层的银光在方阵上方的天空闪烁着。 这是何等壮观的情形! 马光远就在队伍的最前列,身为营官,他的年纪,武力,经验,都已经在巅峰,指挥这六千多袍泽兄弟,他感觉可以把天也捅一个窟窿出来。 他的身上穿着的不是将领惯用的山文甲,而是浑然如一体的板甲。 是的,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板甲,在辽阳已经正式列装到重骑兵们的身上去了。板甲重不到三十斤,防护能力却远在山文之上,就连现在重步兵们大量列装的青唐甲在纯粹的胸前防御上也是不如重骑兵们的厚重板甲。 加上还有装了面甲的头盔,顿项,护胫,铁手套,每个重甲骑兵负重也就是五十斤,比起最重时的近八十斤减轻了很多,但防护能力反而是攀升上来,而每个重骑兵手中的骑矛经过多次试验之后也是定型,每支骑矛长达五米,中杆为空,后尾为铁,虽然极长而不重,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掌握好平衡。 很难想象,有什么军队能在平原地带,面对这样的六千多骑兵的长矛冲击能挡下来。 就算是极多的优势骑兵,也是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马光远深呼口气,看着远方大队大队的黑色骑兵的身影,他高高举起自己的骑矛,做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式。 瞬间,听起还还算愉悦轻快的鼓点声响了起来。在鼓点声中,重骑兵们如山峦一般开始向前方移动,在他们的两翼是勇悍轻捷的骠骑兵和猎骑兵们,他们负责保护重骑兵的两翼和拖后,在重骑兵们破阵之后,他们会是杀戮的机器,所有斩杀残敌的脏活累活就是他们的了,当然,这些小伙子们也是甘之如饴,并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每个辽阳骑兵的梦想就是成为重骑兵的一员,哪怕是光荣感极强的骠骑兵们。 认旗指向前方,大地开始更加剧烈的颤抖,中央方阵,左面重骑兵,右边的龙骑兵,所有的队伍都开始向前方移动,一个接一个的线形方阵仿佛连接到了远方的天际,而对面的骑兵也开始呼啸而来,一面面纛旗之下是几千上万上规模的游牧骑兵,他们如同黑色的地狱之火,席卷而来。 第六百六十四章 初次 把儿兔也曾经与明军多次交战,多少次随速巴亥突袭到边墙之内,看过辽镇强兵的风采,当然也领略过大明内地的风光景致。 他更看多了汉民的无助,男子懦弱,女人更懦弱,面对蒙古人的铁骑,这些明国的汉人只知道哭喊,求饶,或许有零星的抵抗,但根本不成规模,瞬间就被粉碎。 在他的父汗被辽阳军杀死之前,他还真没觉得对明国的侵犯有什么风险……达延汗和明国斗了几十年,当年的太师也先还俘虏了明国的皇帝,俺答汗这个奴子和明国打了几十年,不知道手中有多少明国百姓的鲜血,结果怎样,还不是受封为顺义王,明朝还不是和俺答互通马市,用大量的财富来安抚俺答和他的部落。 这个所谓的庞大帝国根本不被蒙古高层贵族放在心上,可能有那么一段时间它曾经压的蒙古人喘不过气来,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对面火红的大阵把儿兔也看的很清楚了,从他的视界看过去,地平线上只能看的见一片耀眼的鲜红,一个个方阵象是一座座山峦,高大巍峨,整齐肃杀,散发着冰冷酷烈的强烈杀气,有那么一点时间,把儿兔也感觉到一阵压力,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已经身经百战,眨眼之间就看出明军的打算,看到重骑兵折射出来的银光时,包括把儿兔在内的蒙古贵人们都一阵吃惊,也明显看出明军的打算,把儿兔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右翼,那里是插汉部本部和巴林等五部的兵马,加起来六万人,甲骑有一万来人,不论总体兵力还是甲兵人数,都远远超过了对面的左翼明国骑兵。 但他心里还不大放心,辽阳精锐骑兵也曾经打出很叫人吃惊的战损比,这几天的前哨战令得蒙古人这边流尽了鲜血,辽阳虽然没有出动重骑,但骠骑和猎骑都叫蒙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重骑兵明显更加强悍,把儿兔决定加强右路,至于明军的中路和右路,骑兵很少,步阵为主,他感觉有些好笑,明国将领居然把这么多步兵拉到草原上来和近二十万蒙古骑兵打对攻,只能说这些明国人疯了。 只要自己的右翼能打败左路的明国重骑兵,战场大局就底定了。 “右路由卜言台周去,中路我自为之,左路拱兔和暖兔去。” 把儿兔言简意赅,迅速发布命令。 众人应诺称是,纷纷出动,一杆杆大纛跟随着自己的主人,慢慢消失在阵前各处。 骑兵们开始在牛角号声中调拨,一队队的甲骑跟随自己的鄂托克,再跟着自己大诺颜,一队队渐渐分开。 天地之间,都仿佛被戴着铁盔的甲骑和穿着袄子的牧人们给占满了。 放眼看去,到处是骑士和战马,一条条马腿形成了密集的森林,几乎看不到地面是什么颜色了,战马跑动时,人声几乎听不到,哪怕是近在身边的话语,亦是真不大清楚。 二十万人聚集在这样的战场上,当然就会有这样的庞大声势。 辰时末刻时,太阳渐渐显现威力,在马背上的人额角开始流下汗水,后背发热,牧人们都穿着厚袄子,仿佛这东西能挡住敌人的刀枪和弓箭一样,他们没有甲,草原上缺乏所有一切的物资,实在是太过贫瘠,虽然年年抢掠明国,但甲胄这东西是明朝的军国重器,不是抢就能抢的到了,而抢到的铁还要制成各式器物,打造兵器和箭头,能拿出来做布面镶铁叶甲的都很少了,所以甲骑的人数一直上不去,此时的漠南漠北等诸部蒙古总人口男丁数肯定在百万左右了,如果有充分的甲骑,战斗力当然会爆炸式的发展,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整的帝国,二百年激斗下来,固然蒙古人屡占便宜,可惜没有在长城之内占稳脚根的可能,抢不下地盘就意味着实力的局限,也是此时他们多半穿着皮袄做战的原因。 尽管如此,所有的骑士脸上都尽显骄狂之色,这里是他们的主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这样的地方骑兵对步兵,实在没有害怕的理由和道理。 鼓声阵阵,两个千总部近三千龙骑兵在明军的右翼处于最突前的位置,李达就在位置正中,他的千总旗就在他的身边,掌旗的是一个光头壮汉,三十来岁年纪,年纪不大却天生秃顶,只留下后脑勺半拉头发,一怒之下干脆剃了光头,倒也爽利。 此时这个光头壮汉怒目圆睁,将大旗举的老高,风烈烈吹过,将红色的绘着龙骑兵图案的千总旗吹的烈烈作响。 “好了,就在此下马,叫辅兵赶紧把马拉到两翼去。” 随着李达的命令,辅兵们开始一人拉着七八匹马退后,所有的龙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整队。 他们面前不到二里地就是大队的十来个鄂托克的蒙古骑兵,多半是甲骑,在这里蒙古人应该是打着快速突破搞定明国步兵的打算,所以来势汹汹。 龙骑兵们则是快马赶上,他们的任务就是扼敌兵锋,迅速赶到战场有利的地形上展开,掩护后阵的步兵大阵,等击溃敌人,再把马拉回来,骑马继续追击做战。 “龙骑兵天生就是干脏话的,进这个队伍就得有这种觉悟。”这是李达在每一个新兵入伍时都会说的话,并且信之不疑。 在龙骑兵们熟悉的展开阵列,摆出空心方阵的同时,李达情不自禁的往身后一瞥。 在身后一块明显的凸起的高地上,那里是大军的炮阵所在,这里距离战场的中心最近,大半的火炮都摆在这里。 龙骑兵们抢占前方,当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掩护炮兵的炮位。 对面的北虏发现了明军的动作,随着旗号和号角声的命令,突前的北虏骑兵改变了小跑的姿态,开始纵骑狂奔起来。 千骑万马,一起向着龙骑兵的阵地冲过来,这一次蒙古人看来不打算用拉瓦战术了,而是打算直接用骑兵和长矛破阵。 领头的是拱兔,这是泰宁部的一个大诺颜,历次入侵明国边境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和朵颜部,插汉部,他也多次合作,官修明史和当时士人的笔记中,他的名字也是出现频率很高的存在。 跟随他第一时间冲在最前头的是九千多甲骑和两万多健壮有战斗经验的牧民,三万多匹马十几万匹马蹄一起狂奔,犹如一股黑色的旋风刮过绿色的平原,带来的只有杀掠和死亡,大地在震动,如果走在这大股骑兵的前列,在这样的威势面前,人就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要说驾驭它,战胜它,就连自保的念头也很难用。 拱兔心中满是残忍的杀意,蒙古人那边地形比明军高的多,刚刚在出发前他已经看的很清楚了,明军在右路只有三千人不到的骑兵突前部队,在接近中阵的地方有稍高的地势,上头似乎在布置火炮,另外就是有六千人左右的纯粹的步兵,这样不到万人的明军自己用的是近万甲骑和两万健壮敢战的牧人,三倍于敌,以骑兵对步兵,就算辽阳的骑兵精良,难道在这样的平原地区,步兵还能抵抗住骑兵的冲击不成?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万骑冲锋,每个人的左右都是汹涌的马头,放眼看去,就都是一样的穿着布甲的身影,每个人手中都是长而锋锐的骑矛,在马匹跳动之时,每个人头上的辫发也都是在跳动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明显的狰狞气息,怪叫声震耳欲聋,他们娴熟的控制马匹,尽力的保持好队列,虽然是冲阵,但近万甲骑和牧人们分成了很好的层次,尽可能的展开,并且是两翼尽可能的突前一些,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阵势。 两翼齐飞,中间突破,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以最快速度,打掉明军孱弱的以步兵为主的右翼,然后往中阵席卷而去,最终在左路会战,将明军的重骑兵全数消息。 这一战,注定在这里要成为明军的埋骨场! 李从哲等人已经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他和自己的助手医护兵开始紧张的准备,打开药箱,将止血药和清创用的酒精和蜂蜜备好,消毒过的简单手术器械放置整齐,布置简单的野战急救点,相同的情形在整个战场上肯定在同时发生着,军医官和医护兵都受过长期严格的训练,并且在平时承担训练受伤和平民的救治任务,也会有一些人被派到与女真人及北虏接壤的地方去,那里总有小规模的零星战斗,使这些医生得到真正的战场锻炼。 但那毕竟太少了,机会十分难得,李从哲就没有机会过去。 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在搬动药箱布置器械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他有一些手抖,感觉嘴干,心跳加速,等他布置完毕后,看到不远处另外一个炮兵中队的医官也在做相同的事情,他感觉终于好了很多。 他们知道,在身后三里之外有好几个大型的野战医院,那里有更多的医生和医护兵们在准备着,器械更多,已经可以做截肢手术,清创手术也可以做到尽可能的挽救战士的生命。可以断腿断手,但最终能活下来,这也是辽阳镇很多老兵底气的由来。 如果真的当场死了,也就是自己命不好吧! 第六百六十五章 炮击 李文武站在自己的炮队面前,看着十二门四磅炮的幽深炮口和亮泽的炮身,坚固的炮架已经被沙包固定住,一会开炮的时候,炮身肯定会因为后座力而震动,后退。 有的炮队是六磅炮,也有九磅炮,最大的就是十二磅炮。 其实野战来说,四磅炮和六磅炮就足够了,再大口径的适合攻击城墙堡垒,这一次战事,携带的十二磅炮只有有限的两个炮队,九磅炮也就是两三个炮队,七成的火炮是四磅炮,两成多六磅炮,放眼整个炮兵阵地时,长长短短的巨大炮身根本看不到边,看到这样的场景,李文武等人心里浮现出来的就是一种浓浓的自豪之情。 “北虏上来了,各人准备!” 炮队特有的长号在长长的阵地上渐次吹响,各队之间还有应旗,上头旗语一下,下头旗语回应,犹如一只只飞舞的蝴蝶。 姜一鸣已经脱了衣服,夏末的天气其实在早晨的东北并不炎热,蒙古人还穿着厚厚的皮袄子在身上,炮兵身上也就是单薄的军常服,不过有经验的装填手都知道,这衣服是肯定要脱掉的。 在李文武的吆喝下,炮组成员们都动作起来,清膛,最后确定铳规标尺,打开弹药箱和准备好药包,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对面的骑兵已经基本进入射击距离,而且正在提速。 当拱兔下令提速冲击,蒙古人都从身后摸出弓箭和准备投枪的同时,炮营营官王国器做了一个手式,他身边的副官开始下令,旗语和鼓号一起下达。 李文武一边观察,额角流下汹涌的汗水,一般下达命令。 先塞入药包,姜一鸣赶紧将炮弹塞入炮口,然后捣实,接着就赶紧退到一边,李文武亲自拿着引火用的火把站在炮位边上,他在等候最后的命令。 终于是一声悠长的军号,听到响声后,李文武再不犹豫,手一伸,点燃了引信。 在引信烧完之后,炮膛里的药包猛然炸响,炮组成员们早就堵住了自己的耳朵,等火炮在猛然的震动之后退位,炮口处喷出强烈的火舌,一颗炮弹砰然一声冲膛而出,飞向不远处的战场之上。 炮组成员顾不上看落点,那是炮长的事情,他们赶紧扑上去,清膛,涮洗,然后继续刚刚的动作。 一切熟极而流,几乎是眨眼之间,第二颗炮弹又引而待发了。 李文武没有直接开火,而是下了几个命令,将火炮的炮位和炮口的高度都做了调整,接着他点燃引线,第二颗炮弹又在巨大的声势之中被发射了出去。 如果还在大光顶子山上的高处就能发现,整个炮兵阵地在不停的抖动着,一根根炮管不停的喷射出火舌,炮弹掠空而过,发出尖啸巨响,每一枚炮弹,都是死亡的信使。 这样的力量,在这个时代,就是无敌,就是代表一切。 当火炮喷发的时候,拱兔的潜意识里终于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威胁。 但此时已经太近,哪怕想做任何的调整都是办不到的事情了。 蒙古骑士们已经取出弓箭和投枪,骨朵,阔刀,飞剑,一切可以用来帮助破阵的东西。明军敢用步阵来迎敌,说明对自己的阵列还是很有信心的,尽管对自己一方获胜没有疑问,但这些久经战阵的甲骑和牧人们同样也不敢大意,步骑两边接战的第一阵,绝对是非常重要。 如果能破开敌人阵脚,如刀一般切割进去,步兵就是待宰的羔羊,只要挥动屠刀就可以收割了。如果破阵不顺利,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可能会陷入焦灼,尽管骑兵仍然可以高速移动,射箭,不停的调度步兵的方阵方位,寻找空隙,但毫无疑问获胜的成本会大大激增。 可能对主子们来说只要获胜就行了,对这些普通的鄂托克的成员来说,尽可能的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到五百步以内的距离时,马速已经提到最快,每个人都十分紧张,明军的阵列已经清晰可见,这时仿佛天空有什么东西掠了过来,在与明军还有里许路程的时候,第一批炮弹飞了过来。 近二百门火炮其实分布极广,当然不可能全部打击在右路的骑兵头上,但拱兔等人,还是感觉眼前一黑,几十枚炮弹横冲直撞,蛮横霸道的砸进了蒙古人密集的骑队之中! 惨叫声几乎与炮弹到来的尖啸一起响了起来,一颗炮弹就在拱兔眼前不到十步的地方掠过,直接砸飞了马背上的骑士,将对方砸成一团肉乎乎的不明物体,接着又打飞了第二个和一匹战马,一直到第五人时,这炮弹砸中了骑士的脑袋,将铁盔带脑袋一起砸成一团肉糊,这才掉落到地上。 每一颗炮弹,只要落在阵中而不是直接落在空地上,几乎都能造成这样的杀伤。 炮弹的巨大威力使得蒙古人的队列中出现了好几十条长长的直线空隙,好象被梳子梳过一样,巨大的动能就象是有一把梳子在蒙古人的骑阵上空梳过一样,炮弹直接在阵列之中打出一道道缺口来。 很快就是第二轮炮弹射过来,这一次所有的炮位经过调校,射起来更加的准确了,一颗颗炮弹带着尖利的啸音不停的落在骑阵之中,每一颗炮弹都能带来巨大的死伤,这种实心弹以动能惯性恶狠狠的砸在骑阵之中,四磅和六磅重的炮弹几乎要把骑阵打穿,更有少量的九磅炮和十二磅炮发出更加巨大的声响,每一响之后都是有巨烈的尖啸声响疾速而至,每一颗炮弹过来,就最少是十几人非死即伤。 这样的火炮威力也是蒙古人头一次经历,明军打的又狠又准,威力又大,以往明军用的大将军炮和盏口炮,佛郎机等火炮要么打散弹,要么炮弹很小,而且火药推力不足,很难在远距离形成有效杀伤,况且明军的火炮是以守备为主,除了蓟镇的少量车营有装备,给过朵颜部一些教训之外,眼前这些蒙古骑兵已经根本不知道火炮的威力到底是什么了。 何况这是辽阳镇的炮火! 凶猛的炮击使得近十里长的骑兵阵线出现大片的波折和闪动,不少骑兵茫然停住脚步,被眼前的血腥一幕给惊呆了,甚至有人下马祈祷,请长生天护佑,更多的人只是下意识的继续前冲,但队列已经更加的混乱起来。 拱兔在烟雾和刺鼻的顺风刮过来的硫磺气味中继续策马前行,在刚刚的第四还是第五轮炮击之中,他身边的近卫部队被好几十枚炮弹集火了一次,那种感觉叫人实在难以形象,炮弹的威力之大,有几颗撞到不远处的灌木从口,将那些碗口粗一人多高的杂木打的枝叶乱飞,一颗炮弹就能将十几颗小树打的枝干残断,更不必提血肉之躯,几十颗炮弹落在马群之中,无论人马都接受了残酷的考验,死伤十分惨重,在炮火打击之下,队列残敌,拱兔身边的亲卫都跑散了不少,更不必提普通的甲骑和牧民。 拱兔亲眼看到不少牧民调转马头回去,他穿过浓郁的白雾抵达与明军龙骑兵枪阵不到二百步的距离时,身后的甲骑和牧民已经显的单薄了很多。 看到明军步阵,蒙古骑兵感觉终于找到了可以欺负和凌虐的对象,刚刚的炮击使得他们心胆欲裂,等冲到近前时才发觉炮弹不停的向后延伸,此时这些人才明白过来,如果自己刚刚不是在战场上乱跑而是一意前冲的话,恐怕伤亡要小很多。 刚刚究竟在炮火中死了多少人,现在拱兔已经无人去查,在他的命令之下,所有的甲骑发出一声怪叫,每个人都开始向前疾冲起来。 到达百步左右时,已经有人抛射重箭,拱兔看到明军阵列中有不少人中箭了,并且开始有人倒下。 他心中感觉安慰,明军毕竟也是肉身,只要他们能被弓箭所伤,这一场的胜利仍然如熟透的果实,就在眼前不远处。 他的心中没有什么警惕,明军的火炮在身后,眼前就是一些火枪手,只要他自己保持在百步开外指挥,那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军号声响起,接着可以看到明军的方阵一阵晃动,火枪齐晃晃的被放平了,刺刀的寒光令拱兔情不自禁的眯住了眼……明军究竟要做什么? 这是这个蒙古诺颜在世间的最后一个念头,在统一的军令之下,明军三个千人规模的方阵一起开火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平推 三千龙骑兵和虎蹲炮佛郎机的齐射不仅射杀了蒙古左路的主帅拱兔,这个在明史和明人笔记中出镜率极高的蒙古酋长命丧火枪之下,尸体被打成了蜂窝状,一直到割首级时,明军发现了他的金丝大帽和华丽的腰带,另外还有很多精美的小饰物,这样的模样多半都是蒙古贵人,后来叫俘虏来指认,终于确定击毙了拱兔。 在当时来说,李达没有功夫确认自己击毙了多少,当他看到炮火和齐射已经将蒙古人的队列打薄了好几层,不少人已经开始调转马头逃走时,李达哈哈大笑,下令道:“成三排队列,交替射击,追击!” “副营官,”他的军法官提醒道:“给我们的任务是掩护炮兵阵地,配合第四营方阵突击,现在第四营还没有赶上来……” “我是主官,我有战场临机决断权!”李达死死盯着前方,嘴里道:“北虏已经打乱了,这个机会不把握住,等他们重新整队再杀回来,打仗没有这么打的!” 军法官也是从普通的步兵军官转职到军法司的,此时也确定李达所说是事实,他也死死看了看前方,终于后退一步,默许了李达的行为。 “快点,鼓点催促!”李达十分不耐烦,甚至没有注意到军法官在做什么,此时在他的心里,没有什么事情比战局更加重要。 在急促的鼓声声中,明军龙骑兵从三个大型空心方阵变成了三条长长的横队,每隔三十余人是一个旗队官,百余人是一个局百总,看似极长的横队其实是由一个个旗队和局组成,在他们身后不到半里地,是赶上来的第四营,第四营的营官是王乐亭,原本第二营营官是王辅国,现在换了佟士禄,第一营是郭守约直领,第四营原本是陶安然,现在换了王乐亭,陶安然带第三营在全军右路,在王乐亭来说,自己原本是第三营主官,这一次不仅没有被授与一路指挥,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此时看到李达打的十分顺利,第四营加快了脚步,六千多官兵用急行军的速度,飞速向前。 “呵呵,王营官急了。” 李达在指挥部队上前的同时,骑着一匹不知道哪里跑来的蒙古杂马,回头一看,不禁也是呵呵一笑:“第四营上来也好,我们可以专心破敌,剩下的事交给第四营好了。” 如果王乐亭知道李达的话,准定气个半死,不过龙骑兵在前头打的实在太顺了。 三行长横队几乎快和中阵相连,前阵开火第二队预备,第三队装弹,然后第二队开火第三队预备,第一队转为第三队装弹,平时的训练中的威力尽显无余,一队队蒙古马队被打的秋风扫落叶一般,不要说破阵杀敌,就连稍微挡一下龙骑兵的脚步也是办不到的事。 大炮还在不停的轰鸣着,以蒙古人有限的经验,实在想不到明军的炮火为什么可以这样一直不停的轰击,以往明军用的火器多半粗劣不堪,打几响就得停一下,否则就有炸膛的危险,这时候的工部固然不象崇祯年间那样不成话,但也实在没有什么上佳的表现,火器质量参差不齐,用起来颇有风险,这也是老早就有的事情了。 辽阳镇的火炮之犀利,用工之考究,质量之好,这些蒙古人哪里能知道? 他们能知道的就是火炮不停的在天空炸响,炮弹不停的在自己的骑队当中犁出一条条血道来,被炮弹打中的人,死相实在太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断手断腿是小事,断头断半截身子都很平常,但被火炮打中的,那实在才叫“死相可怖”,只要稍看一眼,哪怕是再勇猛的蒙古汉子,也是身子冷了半截,根本再提不起拼搏的兴头来。 龙骑兵的枪阵又几乎是无解,打了一气,如风卷残云一般,将被打乱了的骑队打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队队的马队根本不敢撞上明晃晃的刺刀枪阵,或是退回,或是绕道,死尸铺满了一路,战马也跑的到处都是,旗帜也丢的满地,根本组不起有效的抵抗。 蒙古人此时已经没有了当初兴起时的重骑兵,后人都以为蒙古是以骑射安天下,连他们自己也渐渐这样认为,对明朝的战事中,他们的轻骑兵战法能有效对付明军将领的家丁战法,使明军疲于奔命,除了少数斩首之外,没有办法真正的打败蒙古,北虏胜则全胜,明军的步兵组织性差,一旦失去后勤和有效指挥,就是待宰杀的羔羊,土木之变时也先不过五六万精锐甲骑,明军最少有三十万正规军,但骑战失败后,步兵毫无用处,被节节分割包围,等着的就是屠杀。 轻骑既然有效,加之失去传承,此时的北虏就是大队的轻骑兵,他们的蒙古马身材矮小,缺乏冲刺力和承载的能力,所谓的重骑兵也不能和欧洲的板甲骑兵相比,何况现在就是穿一层棉甲的轻骑?连欧洲的板甲骑兵也对付不了三层枪阵,更不必提这些还在吃老本的北虏了! …… …… 右路先把蒙古左翼打穿,这是开战之初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站在推杆车上,郭守约也是笑骂了一句,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李达的打法那么犀利凶猛,对战场稍纵即逝的机会绝不放过,看到北虏混乱,立刻变长横队平推,在轮射战法之下,小股的勇猛骑兵毫无机会,被打的非死即伤,死伤极为惨重,其余的甲骑和牧民抱头鼠窜,根本没有抵抗之意,第四营则在龙骑兵横队后以轻捷的战兵对付那些东一群西一堆乱跑的北虏,杀伤也是十分快捷有效,大阵则是长矛兵和火枪手一路跟着平推,收拾掉残余敌人,眼看就要打过战场过半的距离。 右路一路平推,一会对面之敌彻底失去建制后,小部份步兵和龙骑兵继续追击,大部主力可以兜转过来,与中路配合,夹击敌人。 对面之敌应该也是感觉到了危机,大队大队的甲骑拼命向前涌来,炮弹也是阻止不住,后面督阵的贵人们可能在杀人立威,蒙古人打发了凶性,终于一路拼上前来。 第一营的军官们都经受了最良好的训练,排出的方阵坚固整齐,在平时的大合练时,第一营向来就是一个标杆,这一次出征,第一营更是憋足了一口气,要打一个漂亮仗出来,给近卫第一和第二营瞧瞧……这两个营虽然是挑的老军官为基干,但士兵多半是新军,不象老第一营,其中有不少是舍人营和顺字行出身的将士。 看到敌骑逼近,军官们开始喝令起来,哨子声和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火枪军官们大声喝令麾下举枪准备,严令不准擅自开火,哪怕是平时训练再严格的军队,在做战时也很可能会出现自行其事的毛病,战场压力之下,人的思维会产生异变,出现一些不该有的变故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就是最考验军官的时候了。 好在第一营确实无愧自己的赫赫威名,战场重压之下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军官们的指令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士兵们也尽可能的保持了镇定。 在进入百步之内以后,北虏开始射箭和投枪。 这也是老把戏,但敌骑众多,箭如飞蝗,箭如密雨而下,前阵步兵,开始出现死伤。 鼓号齐下,阵前的游兵,也就是鸳鸯战兵开始结阵向前,他们全身重甲,手持盾牌和腰刀为主,逼抢上前,迫使北虏将射击的主要目标转向他们。 很快双方开始进入五十步的范围,明军号声连响,各阵左右两翼的火枪手接连开火,将大片大片的北虏骑兵扫落下马。 战兵浑身插满羽箭,但只要能继续做战的,便是在军官们的带领下继续前行。 火枪兵开火之后,长矛兵开始大喝一声,齐步向前,接替前阵的游兵,掩护火枪手们装填和调整队列。 在五十步时,北虏阵中传来号角声,大量的骨朵和投枪随着箭雨一起丢掷过来,给前阵的矛手和游兵带来重大的死伤。 双方一起发出骇人的叫喊,蒙军开始突前,挥舞长矛,企图破阵,明军则持矛而上,一起迎战。 两边战线开始相连,兵器相交的清脆响声接连不停,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还加杂着兵器刺在步甲上的噗嗤闷响,刀砍在铁甲上的划啦啦的响声,兵器在铁甲上擦过时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再加上人的呐喊声,马的嘶鸣,伤员的呻吟和垂死者的嚎叫,种种声响夹杂在一起,令勇胆者激情澎湃,令胆小者畏惧怯懦! 步兵对骑兵的血腥近战,就此展开。双方在第一时间就大面积的接触,中阵是第一营和第二营的一部份,也是辽阳镇的步兵精锐中的精锐,训练有素,技艺高超,而胆气过人,蒙古甲骑也是把儿兔汗帐精兵,其中有不少都是跟着这父子俩十几年间多次入侵大明的老手,他们自有一番胆气和敢战的决心,两边一交手,便是死伤惨重!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向前 但中路的相持也只是很短的时间,矛阵与敌人的骑兵骑矛相较,明军步兵的丈四骑矛反而更显优势,骑兵看起来威风凛凛,但那只针对意志不坚定和训练不充足的大明步兵,在辽阳步兵面前,骑兵反而显的散乱不堪,毫无章法,阵线也根本谈不上,在一个个明军方阵面前,骑兵到处乱跑,不停的被火枪杀伤,虽然弓箭和火枪互相有交换,但交换比越来越不堪,随着长矛手的一直突前,骑兵一块块的被分割出来,虽然人数对明军有明显的优势,但蒙古人的反击却是越来越无力了。 “差不多了,叫预备的两个千总部全力压力,派塘马叫右路立刻兜过来包中路,叫李达的龙骑兵不要追歼残敌,这事不要他去办,叫猎骑兵千总部率先发动全力反击!” 郭守约站在望车之上,敏锐的发觉了战机已经来临,虽然左路针对蒙军的右路才刚刚接触,不过重甲骑兵对轻骑兵打成什么样还要去等?现在不包抄,仍然是全面接触平面交战的状态,很容易打成击溃战,战果会大大缩水,现在他要的是一场全胜,右路和左路两翼齐飞,左右包抄,中路粘着敌人打,这才是大胜这道! 一匹匹塘马被派了出去,各部接到军令,纷纷吹响军号,动静之大,不仅交战状态的蒙古人发觉了不对,连后阵的北虏头人们也是察觉到明军的动作,他们开始焦燥起来。 把儿兔没有望远镜,也没有望车,对战场的把握远远不及郭守约敏锐,在他的视线以及之处,只发觉自己的左路不稳,他还不知道拱兔已经在第一轮的龙骑兵齐射中就被打死,明军的火器之犀利难挡,军阵之成熟,将士之老练,他也并不全然了解,他只是感觉到眼前这一支明军十分的难打,步兵阵列比明军传统的阵列完全不同,一个个方阵在他眼前就如一座座山峦,稳固向前推进,前方的骑兵被打的十分散乱,自己的左路混乱程度更高,这就是他感觉到的全部。 他还没有看到明军左路铁甲骑兵的动作,不过看到那一片银光闪烁,把儿兔和身边的贵人们都知道,事情不妙,明军左路几乎无人能挡,惟一的机会就是打败明军中路和右路,集中全部力量,耗死那些可怕的铁骑。 “你,你,还有你。”把儿兔一连点了十个部落鄂托克的首领,十人分别是巴林部和翁牛特部,除了巴林部外,另外九人全部是翁牛特部精锐中的精锐,甲骑经验丰富,骑术射术都是一时之选,控骑的水准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以往和明军的征战中,遇到辽镇的精锐骑兵时,这些蒙古精锐总能打出不太难看的交换比,掩护大队行军或是撤退,在做战时,并不轻易派他们出去。 他们,就是泰宁部酋长的“怯薛军”! 巴林部的这个鄂托克则是盟友放在这里的象征,是插汉五部中最精锐的一支千户甲骑,巴林也是一个颇有实力的部落,关键时刻,把儿兔一派十个千户,万骑精锐,要当杀手锏用出去了。 “击破明军那些骑马拿长枪的右路骑军,消灭他们,再和拱兔一起收拢兵马,彻底消灭他们的右路兵。” 把儿兔虽然不是杰出的军事领袖和天才,不过倒也并不是彻底的笨蛋,左路不可与明军争锋,那就先耗,中军现在焦灼,还不是太着急,明军右路也就是自己的左路已经不稳,是加强的时候了,加强左路,消灭明军右路,这是获胜的机会所在。 …… …… 中路交战激烈,右路都没有太注意,龙骑兵打的太凶,突前太猛,第四营也是一样,动作很猛,不停的收割散乱蒙古骑兵的性命。 蒙军有一万多甲骑和大量的牧民,此时跑的东一群西一团,已经没有有效的抵抗,就在李达等人杀的性起的时候,援兵到了。 一万多蒙古精锐赶到战场之上,立刻发觉情形比预料的要险恶的多,在他们面前只有很单薄的三层明军枪阵,不是刀牌手也不是铁甲步兵,这些火枪手们手中拿的是长长的火枪,枪头处有短短的一截白刃,看起来毫无威胁。 领头的首领颇有战场经验,立刻决定先不收拢败兵和寻找拱兔,而是要把这几千明军火枪兵击跨,获得战场主动之后,再做其它的事。 一声号音之后,一万多蒙古骑兵自发分成整齐的队列,甲骑兵手中拿着破阵的铁矛和长刀,包括狼牙棒和长铁斧这样的长重兵器,在号角声中,开始疾驰冲向龙骑兵长阵。 相隔不过半里地,在蒙古人眼里这一点距离只是眨眼就能到,在途中有一些散乱的骑兵纷纷让道,还有一些人在向冲阵的骑兵拼命挥手,在叫喊着,在这样的战场上,当然不可能听的清楚他们在叫些什么。 在过了一半距离时,这些甲骑的首领们发觉明军丝毫没有阵脚不稳的迹象,这比预料中的情形完全不同,也和记忆中明国步兵的表现截然相反。 “他们为什么不逃,阵脚也不散乱?”在逼近二百步时,每个骑兵都平端着自己手中的骑弓,或是拿着投掷武器,准备第一时间投掷,但在所有人的心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想着。 距离越来越近,明军阵地中传来号音,可以看到第一排的明军将士蹲了下来,平端着手中的火枪,第二排和第三排有一些错位,第三排的火枪越过第二排明军将士的肩膀,伸向前方。 三千支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甲骑们冲过来的方向,在这一刻,所有的蒙古人才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可惜,他们领悟的已经有些晚了。 “全列开火,佛郎机,虎蹲炮,不要顾忌炸膛烂炮,都他娘的老子打!” 站在队列的最前端,平举着一支火枪的李达威风凛凛,在敌骑进入百步之后,他打响了第一枪。 仿佛得到了天启,也仿佛是有一只巨手瞬间打开了开关,三千支火枪一起开火,如果从阵列的最左方向最右方看过去,几乎很难用语言来描绘这种奇景……所有的枪口一起喷发出火舌,所有的铅丸在同一时刻喷薄而出,长长的阵列同时发动,加上几十门小炮的火力,顿时就是将对面的骑阵给生生打薄了好几层! 惨叫声,马的嘶鸣声,立刻响成一片! 李达咧嘴一笑,十分开心,死伤的蒙古骑兵的尸体和马的尸体混杂在一起,立刻形成了半人高的几道矮墙,将后面更多的骑兵挡的严严实实,后阵有不少人还没有发现事情不对,仍然在控骑前行,但更多的人选择了逃避。 当然也有一些悍不畏死的选择射箭还击,他们在百步之内用骑弓射破甲重箭,箭头沉重,弓力不足的缺陷在这个距离也得到了弥补,不停的有人中箭,有一些前列的龙骑兵胸前被射的象刺猬一样,但只要不曾被射中要害的,就仍然在坚持着。 也有不少人被射中喉咙,射中腿部,胳膊,或是被重箭透甲而入,射入内腹,伤及脏腑,这些伤员,有人闷不吭声,就这样被拖拉下去,也有人忍不住低低呻吟,伤势过重的,就直接昏迷了过去。 在龙骑兵的阵后和两翼,不停的有担架兵跑来跑去,他们将伤员放在担架上就是一通小跑,有医护兵和军医官就在阵地最前列,他们替流血不止的伤员做优先处理,先想办法止血,等到阵后就会设法再消毒,重新包扎,再送到后头的野战医院做最终的处理。 看到这些医护兵的表现,哪怕是最悍勇的战士也深感敬佩,李达也是一样,他想到了自己身为军医官的儿子,不知道李从哲这小子是在阵前做事还是在阵后?不过,李达没有闲暇多想,在他的命令下,炮兵仍在不停开火,他看看四周,在马上站直了身子,捏住拳头,大声怒吼道:“龙骑兵,白刃突击!” “是……”一个传令兵浑身一震,象过电一样,接着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传将令,龙骑兵,白刃突击!” “白刃突击!” “传令,白刃突击!” 塘马在长长的阵列四周来回的奔驰,军官们下令,旗手们挥动旗语,鼓号开始变的激烈起来,在这种时候,李达没有选择继续装填,或是等候第四营上来配合,而是直接下令白刃突击,这道命令,也使所有人都为之激动起来。 三道长长的队列开始动了。 从东往西,几乎就是一条直线,没有歪斜的地方,一直到队尾几乎都是整齐划一,长枪高举,刺刀斜斜向前,一道道锋锐之极的刺刀森林,就此形成。 薄薄的三层龙骑兵横阵继续向前,不断的有人倒下,北虏也不是完全的没有抵抗,破甲重箭,轻箭,投掷过来的骨朵,投枪,不断的落在龙骑兵们的头上。 有人中箭倒下,有人被投枪刺穿胸膛,但所有人都是继续向前,在鼓号声中,只有一眼看过去整齐划一的队列,只有一直向前的决心,在这样的阵列面前,一切抵抗都显的苍白无力,不论敌人是谁,也惟有被横扫而已! 第六百六十八章 恐慌 “王乐亭怕是要郁闷死喽。” 在中间的战场上,望车上的佟士禄摇头一笑,对王乐亭的遭遇颇感同情。 堂堂一个营官,麾下六千多虎贲之士,一心憋着要立一个大功,结果到目前为止就是一路跟在龙骑兵后头捡战果,北虏的阵列一再被龙骑兵们粉碎,整个右路简直就是李达一个人的专场表演秀,王乐亭这个营官所做的就是追歼残敌,这个郁闷当然不小。 “老子可不能这样!” 佟士禄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之色,站在望车上,他也是强忍着自己突入敌阵的冲动……单论起勇武来,佟士禄在全军肯定能排前几名,给他一身好甲,以一当百肯定没有问题,但他现在是一营的营官,很多时候,就没有办法按自己的心意来做事了。 “命令猎骑兵千总部自战场右侧切入,一直往里突。” “命令前方第一千总部粘住敌人,给后阵预备兵突入,告诉该部官兵,不计死伤,不准犹豫,迟疑,粘住北虏,迟滞他们,不准给北虏调整队形的时间……去吧!” “是,大人!” 所有的塘马立刻拔马离开,在郭守约的调配指挥下,辽阳军的中路态式早就有利了,从右侧到左侧战场,右重于左已经很明显了,只要粘住敌人,一路切入,将大股北虏切进包围圈是很容易的事,要紧的就是第一线的指挥员不能顾忌死伤,要一直狠狠的咬住北虏打,哪怕是打的对方狗急跳墙了,也要如此。 在塘马们的传达之后,第二营第一千总部千总林国栋狠狠挥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长刀,他身边的亲兵将一个水壶递过来,林国栋大口大口的饮水,清水顺着下巴上的胡须一路流下来,将他胸前的铁甲打湿。 在他面前,长矛手们穿着铁甲正坐在地上休息,在战场上他们已经呆了近一个时辰,体力消耗十分巨大,每个人都大口喘气,不停的喝水,有一些辅兵跑来跑去,给在战场上丢了水壶的将士递水,担架队忙着把伤者抬下去,火枪手们刚刚装填了一轮,正在前方追击驱赶敌人,在左侧几百步外,有两千多北虏甲骑混成一团,正在勉强整队,在他们左侧后方已经把大股大股过万的北虏甩在身后,第一营的袍泽正在与他们打成一团,战场上血肉横飞,马队来回奔驰,战场已经有利明军,但仍然在苦斗。 在林国栋的身后,两个千总部的新锐军队正在赶来,猎骑兵千总部已经出动,在林国栋的东北方向与一群甲骑战成一团。 整个战场的指挥毫无问题,郭守约大局无碍,佟士禄精确犀利。 林国栋勉强自己站直了,挥着手中的长刀大声道:“所有人给老子上,保持队列,大步前进,谁挡路,就捏爆***卵蛋!” 所有人大笑起来,甲兵们起身,挺直腰板,两手紧握铁矛,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也有强烈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北虏的残暴人人皆知,身处辽东都司的人们不必多说,对北虏的恶名早就清清楚楚,甚至不少人祖上与北虏有过血债,还有一些人在上一次黑石炭的入侵中失去了亲人,打起北虏来根本不需要林国栋这样的一线指挥官多说什么,只要下命令就好了。 阵线上的士兵又动作起来,向左,再向左,将更多的北虏圈入包围圈。 林国栋一刀斩向一个掉落下马的北虏甲骑,对方铁盔已经掉了,露出一个硕大的脑袋和满头的辫发,两眼凶光直冒,身上的不是普通的布面甲而是铁鳞甲,这应该是一个凶悍的小头目,一般的北虏贵人也喜欢穿绣着精致图案的布甲,又显身份,还并不那么沉重,这个北虏身材异常高大,铁鳞甲穿在身上形若无事,肯定是在战场上的缴获品。 看到林国栋的刀光闪烁,那个北虏怒吼一声,左手盾牌一挡,右手重铁刀也挥砍过来。 林国栋也是赶紧将盾牌一迎,两人都是齐齐一震,林国栋感觉虎口发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虎口流下血来,持刀的右手也是被震的不轻。 那个北虏眼中露出轻蔑的色彩,这样层次的砍击对他来说肯定只是小菜一碟,当下又猛然挥刀,林国栋赶紧举盾,勉强挡住,对方又是一刀,他感觉自己的盾牌重重一震,有一种要裂开来的感觉。 对方的攻击如狂风暴雨,这个北虏肯定是一个难得的勇士,气力犹如江河之水绵延不绝,接连又是几刀砍过来,林国栋已经感觉自己支撑不住了。 “王得财你个***在哪!” 缩在盾牌下,林国栋怒吼起来。 “砰!” 听到猛然的一声近在耳前的枪击后,林国栋感觉自己的头上和脸上洒满了热乎乎的带着腥气的鲜血,他小心翼翼的把头钻出盾牌保护区域,这才看到那个穷凶极恶的北虏脑袋上中了一枪,半个脑袋都被打烂了。 “你个***干么开枪这么晚?” “千总俺以为你能打的过他,上回俺开手铳帮你,你训了俺一顿说是战场上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林国栋脸一红,顾不得骂这个实心眼的农家子弟出身的护兵,在他眼前,到处都是败退的北虏,象自己这边这样狼狈的情形绝无仅有,在丈四长枪面前北虏的一切抵抗都被粉碎,火枪兵打了一阵退回装弹,长矛手突前掩护,将大量的北虏吸引在自己矛下,火枪手装填完毕上前三段击,分别开火,头顶炮弹还在乱飞,炮兵刚刚休息了一会,叫打了十来发的火炮冷却一下炮膛,此时炮膛冷却,炮兵再次发威,北虏的阵列更加混乱起来。 整个战场上到处都是烽烟,但郭守约等人可以明确的看到,自己的右路已经打穿了北虏的左路,龙骑兵已经开始向战场中间兜转,把大量的北虏骑兵兜了进去。 中间的第二营一路突前,已经接近北虏主阵地的近前,一会儿和龙骑兵会合之后,一切向左斜切,这一切割下来,北虏估计能疼死。 现在的关键就是自己的左路,也就是北虏的右路,重甲骑兵破阵是不是快捷,往中间兜转的速度如何,就是这一场战事收获大小的关键之处了。 …… …… 蒙古的右路受到的炮击并不严重,在这里炮位分布的不多,毕竟已经有重甲骑兵和一个骠骑兵千总部和少量步兵的配合,堪称豪华,炮火覆盖的并不猛烈,虽然这里的蒙古人一样吃惊于明国火器的突然转变,被犀利的炮火打的一样狼狈不堪,但好歹覆盖密度不大,这里的北虏仍然有相当的精气神和士气。 在中间打响颇久之后,在中间战场上,两边才遭遇上。 一看到对面的闪烁银光和阵容之后,这些蒙古人已经有了逃走的念头,尽管在人数上他们几乎是明军骑兵的十倍有余。 这是怎样的一片灿然光彩! 明军骑兵自己是头戴有面具的亮银头盔,身上是一片银光闪烁的全身板甲,连同护臂在内的铁手套与胸甲连成一片,腰间有腿裙和护胫,全身上下这样的重甲包裹着骑士们,在他们的跨下战马也是精中选精,在蒙古马中属于较为高大的马种,事实上骑士容易培训出来,战甲更容易获得,倒是这些战马,实在算是费了十年之功才攒了下来,如果不是战马受限,恐怕重甲骑士的甲胄还能加厚,还能获得更重的装甲效果。 不过辽阳军暂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对付几乎全轻甲的北虏骑兵和东虏野人,眼前的重甲已经足够华丽了。 每一个看到明军重甲骑兵阵容的部落头人都吃惊的张大了嘴巴,脸上显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特别是插汉部的头人们,他们对把儿兔将他们放在明军的左路方向感觉十分的愤怒,尽管把儿兔其实是把卜言台调和大量的泰宁部的精锐也放在了这里,可是一看到明军阵容之后,所有人都在心里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此时的战场已经快要被割裂,把儿兔自己在中军已经无能为力,蒙古左路已经被打跨,在这里的北虏头人们还不知道战场上的完全情形,南北超过十里东西也有五六里的战场对很多人来说根本没有办法一窥战场的全部情形,最少在明军左路这里,所有的北虏头人感觉自己被叛卖了。 “这要怎么打?”一个插汉五部的小头人满脸的震惊和恐慌,指着明军缓缓行来的骑阵,已经只差说出撤离这两个字了。 卜言台周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已经在战场上十几年了,几乎没遇到过这样根本不敢去打的情形,对面的明军就是给人这样一种威压,如果不是把儿兔把重责托付给他,他自己也几乎就想不战而逃了。 现在卜言台周有好几个选择,一是上前迎敌,调拔所有兵马与明军死拼,二是想办法与明军缠斗,等待其它战场的消息,第三便是不管不顾,直接逃走了事。 十几年的战场生涯过来,卜言台周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难以决断,他的两手死死勒着自己的马缰绳,几乎有调马而走的冲动。 第六百六十九章 碾压 “全体注意,初速!” 在马光远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不得不说,北虏的战场挑的还是蛮好的,西高东低,明军处于口袋阵的位置,如果不是明军的轻骑兵们很得力,估计现在战场后头没准有几万蒙古人在扎口袋,把明军主力弄进这样的地形里,以高冲低,一鼓聚歼,真是好算盘。 马光远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身为这一营骑兵的营官,他有足够的资格藐视眼前的任何敌人,哪怕这些敌人声势浩大,看起来比自己这边多出十倍以上。 所有的骑兵以中队为单位形成一个个中队方阵,每个重甲骑兵与另外一个重甲骑兵紧密相连,每一支骑矛与另外一支骑矛的间隔不会超过一米,在初速的速度上,几乎每个骑兵都能做到与自己身边的两个袍泽相隔半步不到,甚至彼此能碰到彼此的膝盖。 这是几年之来的骑术训练的结果,一次又一次的训练,队列,再练的还是队列,除了队列之外,没有任何一种训练能凌驾在它之上。 冲刺战术,格斗技巧,身体素质的训练,聆听军号和辨认军旗的本领,如此种种,几乎每一项技能都烙铁般烙在身体之内,特别是对队形的掌握,涉及到自己的骑术和对身边袍泽的配合,对旗队长以上的军官们来说,就是彼此间的联络,地形的影响,风力等等不一而足。 重甲骑兵,辽阳镇不折不扣的第一精锐,最骄傲的核心力量。 这话当然不是其它的部门所说,而是赵雷和巴沙儿加上马光远等人闭门会议时所说,当然,有心或无意的,这话也被宣扬出来。 有一些步兵或是别的军伍不服气,重甲骑兵们则充满傲气的一扬下巴,对他们来说,连口头上与别人争辩的兴趣也是没有,自己这一边就是不折不扣的精锐,不服,战场上看表现好了。 现在就到了表现的时刻。 如雷般的马蹄声渐次响起,大队大队的黑色马群在重甲骑兵四周奔驰纵横,骠骑兵们在千总王有信的指挥下缩了回来,他们的任务是掩护主战场,在这种时候,硬拼向前的角色当然还是给重甲骑兵们去做吧。 “加油啊,兄弟们。” “多宰几个***,不过也给我们留几个。” “看你们的了。” 尽管平时各兵种之间总有一些争斗,在此时骠骑兵们回转过来的时候,却是一个个向着重甲骑兵们鼓励起来。 重甲骑兵们仍然保持着他们一贯的特色,高昂起头,面容冷肃,只有眼神之中,隐隐向这些可爱的兄弟们表达着一点笑意和谢意。 “交给我们吧!” 一个身材粗壮如四方形的重甲骑兵的旗队长暴吼了一声,接着就听到一阵军鼓的鼓点,这是马光远下令加速的信号。 整个骑阵开始加速了! 大地在颤抖,在震颤,在这一刻,连太阳也为之黯然失色! 骑阵整肃,骑枪的枪尖闪烁着,银色的光点在这些骑枪上跳来跳去,甲胄的光亮就更明显了,这么多的光芒汇聚在一起,整个骑阵犹如一个浩大的光团,在这一刻,几乎连阳光都变的黯淡了下去。 大队的蒙古甲骑向中间冲来,两翼被拉的老开,明军的左翼战场几乎是完全的平原地带,哪怕是这么多人在这里激战,如果在高处看来,仍然象是一群群的蚂蚁在苦斗。 蒙古骑兵拉开了,两翼的骠骑兵们已经退后,中间的甲骑预备和明军冲阵搏斗,两翼的骑兵则手持骑弓,摆出骚扰射箭的架式。 但对全副重甲的明军来说,这些蒙古人的动作更象是在骚扰,甚至就象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们的弓箭倒是很准,但是距离稍远,而且又用的是轻箭,对明军的重甲来说根本毫无威胁,一惯的射马战术也无用了,在远距离上,蒙古人原本能用射马战术来威胁到骑士的性命,但重甲骑兵的战马要害处也披着马铠,轻箭对战马毫无用处,只有少量的战马和骑兵遭遇厄运,被轻箭正好射中了要害,就此离开战场,或是受伤,或是殒命。 在与敌进入二百步内以后,对面的骑阵清晰可见,大股大股的骑兵聚集在一起使蒙古人似乎也有整齐划一之感,大量的纛旗杂处在队列之中,显示出杂乱的部落提调和指挥,所有的甲骑和牧民都舞动着手中的兵器,面容扭曲,嘴里发出种种骇人的怪叫声,在两军接战之前,这是用来提升自己士气和吓阻敌人。 当然,对辽阳重骑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这样的表现无异于是一群可笑的小丑。 在这个距离上,蒙古人似乎都能感觉到对面明军的冷漠,似乎能看到明军眼神中冷厉的光芒,那种睥睨一切,冷峻傲然的态度,哪怕是敌对一方,似乎也能感应到。 但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做别的事情,这么大的优势兵力,两翼似乎都能把连同骠骑兵还不到八千人的明军骑兵包围起来,哪怕是他们身后还有少量的步阵在挺进,拥有这样的力量仅仅因为对方的胃胄坚实华丽就退走,对头人们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在战阵第一列的甲骑哪怕死伤再重,卜言台周和他的支持者们也不会皱一下眉毛,要紧的就是胜利,如果能将这一股重甲骑兵全歼,头人们算计的就是怎么分配战利器了。 第一阵他们就配置了过万甲骑和三万多牧民,几乎是明军骑兵的七倍还多,哪怕是甲骑人数也在明军两倍以上。 以对辽镇骑兵的经验,这个人数是最精锐的家丁也不能捍动的,何况后阵还有两条阵线,每条阵线都有甲骑配牧民,人数都有近两万,这么多的人数,箭真的就如雨落下一样,卜言台周们不相信,明军能打穿一阵,再打穿一阵,还能再打穿一阵? 挡住他们,耗光马力人力,包围过来,全歼他们! 既然明军投出杀手锏,那么就要把这杀手锏给打断,砸碎! 看到北虏近在眼前,处于骑阵最中央第三排的马光远全身热血沸腾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似乎还是在当初镇夷堡的时候,那一次的战事是惟功亲自带队,只是没有亲自领兵摧锋,但在马光远等人的记忆之中,那一次的战事,当是心中最永恒的回忆。 “三速。” 他没有刻意提高自己的声音,在他身边的传令兵们却是兴奋的大吼起来。 “三速,三速!” 所有人怒吼起来,所有的旗队长将自己手中的旗枪向上用力挥舞,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的骑兵开始将马速提到最高! “杀!” 蒙古人的第一列抵抗几乎是瞬间被粉碎! 明军的阵列浑如一体,厚重如山,坚实如铁,在这样的骑阵面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分毫,任何的个人的武勇和抵抗就是最为苍白可笑的笑话,哪怕是草原上所谓的万人敌,在这样的军阵面前也根本无从发挥,明军靠的太近,骑枪紧密相连,每人的动作也是几乎完全一致,每一次戳刺之后,就是成排的蒙古人被挑落下马,死在草泽之中,整个对战,除了尸体和马匹会挡住明军将士的道路,扰乱他们的骑阵之外,重甲骑兵几乎就没有遇到象样的对象。 第一列持续的破阵向前,第二列,第三列补枪,继续扩大破阵的范围,每个方阵之间距离也很小,彼此互相配合,有需要的话每个中队方阵又能继续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更为厚实的阵势。 一切的抵抗都被瞬间粉碎,一切的阵势都变的十分苍白可笑,毫无用处。 明军迅速凿穿了蒙古人的第一个阵列,将宽阔的阵列打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无数幸存的甲骑惊呼着逃窜,他们丢掉手中的兵器,在马身上不停的夹着马腹,根本不顾惜马匹是不是会受伤,他们要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逃离这些魔鬼所能控制和掌握的距离。 第二阵,告破! 第三阵,告破!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纵深达三四里的几条战线,全部被重甲骑兵凿穿! 没有一合之敌,没有哪一部蒙古甲骑能够抵抗明军重甲骑兵的进攻,几乎就是一照面之间,整个阵线就被碾压,粉碎。 在重甲骑兵狂飙猛进的态势之下,蒙古人如在暴雨中的浮萍,东倒西歪,再也恢复不了原有的阵列,三条长长的战线被撕扯开来,变成了一团混乱。 在重甲骑兵之后,明军步军稳固推进,将散乱的蒙古骑兵往中间赶过去,骠骑兵们早就从外侧斜插,配合重甲骑兵,一次又一次的把试图集结的北虏骑兵再一次打乱。 至此,整个左翼战场与龙骑兵逞威的右翼一样,蒙古人的抵抗被彻底粉碎,与右翼不同的就是龙骑兵推进速度远不如重甲骑兵,在重甲骑兵面前没有丝毫象样的抵抗,在马光远的指挥下,重甲骑兵们已经开始向蒙古后阵和中央挺进,在他们的马蹄之下,胜利就在眼前! 第六百七十章 私念 在把儿兔的眼前,终于看出来左右两翼和自己眼前都在溃败的现实。 整场战事才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不到午时就已经明显看出胜负来,这对把儿兔和很多蒙古贵族头人来说,这是完全的不可接受的现实,在此之前他们对明军也打过败仗,蓟镇,辽镇,宣府,大同,这些军镇中不乏明军的精锐,也不乏精锐的骑兵,但哪一支明军骑兵能如眼前这一支铁甲骑兵一样,完全不给还手之力?就是碾压,毫无道理,十分粗暴的碾压!蒙古的甲骑在这支明军铁甲骑兵面前就象是一群群的鸡仔,螳臂当车,令人发晒,可笑! 想到这里,几乎所有的头人眼珠子都红了。 骑兵,向来是蒙古人的骄傲,近三百年来他们不停的生活在祖宗的辉煌之中,以几万骑兵统驭整个中原地区,以两万骑兵打下万里疆域,十几万装备精良的东欧各国的联军被屠杀的干干净净,什么阿拉伯的哈里发被逮住,活活灌金子而死,几十万人的城池一屠就是多少个,在蒙古人的铁蹄和屠刀之下,硬生生建起了四大汗国和吞并了中国,屠杀和掠夺,这是蒙古人的发迹史,以这些后人的觉悟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祖宗就是一群屠掠的强盗,对文明的进程除了倒退之外毫无贡献,相反,他们觉得祖宗成吉思汗是最伟大的人,自己身为后裔,先天的就对各族拥有绝对的优势,这些是这些部落在明初受尽明军打击却坚持下来,没有几年又与大明对着干的源头,自成吉思汗之后,这些部落已经拥有强烈的自信,不象在此之前可以任由中原王朝分化收买,最终愿意臣服的野蛮部族了。 今日,这些心理上的优势和过往的荣光,在表现优异的明军将士面前,已经被击的粉碎! 他们祖上的荣光就是无敌的骑兵,好,重甲骑兵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叫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无敌的铁骑! 他们一直以为明军的火器只是摆设,虚好看的,今日的炮阵使他们魂飞魄散,多少牧民在这样的炮击之下,干脆不管一切,掉马转身就跑,多少甲骑,骑射俱佳,勇气过人,却被一颗炮弹过来,活生生砸成一团肉泥。 他们以为以骑兵对步兵是稳操胜券,明军步兵一直以来也就是以消耗品出现在世人面前,但今日明军步阵的表现,却叫这些贵族头人们渐渐明白,他们最大的倚仗也消失了。 如果九边各镇的明军步兵都有这样的表现,以一两万步兵就能扛住十万甲骑的攻击,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 刚刚中阵明军步兵的表现也是给他们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一些以司为单位的方阵被数千甲骑围攻,箭如雨下,每人身上都插的如刺猬一般,但步兵身披重甲,脚步沉稳,步伐丝毫不乱,军阵如墙而进,粉碎一切抵抗,虽然看起来小小的军阵被狂暴的甲骑所围攻,但这些军阵就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看起来很危险,但在惊涛骇浪之中,却是从容自信,是船只在驾驭海浪,征服大海,而不是被大海所征服! 火枪手犀利的攻击,更令他们冷汗连连。 每一轮齐射,就是如狂风暴雨掠过草原,所有人为之低头,开始时蒙古骑兵还不知道厉害,待被几轮火枪打过之后才晓得这东西比火炮还犀利,毕竟每个方阵里四角都是火枪手,近万人的步兵方阵里有好几千的火枪手,各司就有随身携带的小型火器,虎蹲炮和佛郎机在威力上远不及四磅炮,但在近身搏战几十步范围内打散弹,配合火枪一起打放,这效果真的是叫蒙古人欲仙欲死。 蒙古人最终发现,眼前的辽阳明军,任何一部自己这一方都不是对手,不论是从兵器的质量和甲胄的精良,还是士兵的训练,士气,将领的指挥,认旗鼓号的熟练程度,辽阳军都已经是完胜,哪怕没有铁甲骑兵和炮兵,光是眼前这些火枪配重甲步兵的配给就能把自己这一方给打爆了,只是有这两样,明军的战果就更加的辉煌,而自己这一边,撤退的也就更加不容易而已。 这些诺颜,或是自称的贝勒,小台吉们一念及此,早就魂飞魄散,好在他们身边多半有亲兵保护,此时知道事不可为,当然就是在亲卫们的簇拥护卫下,拔马先逃。 贵族头人们先走,底下更是大乱,把儿兔原本还想收拢兵马,再看看左侧明军甲骑已经杀过来,右侧明军龙骑兵来势汹汹,身后已经乱成一团,牧民们连羊群牛群也顾不得了,只顾打马飞逃,这时候他们的骑术倒是发挥了十足十出来,各个都是运骑如飞,甚至站在马背上斜趴在马身一边,各种姿式不一而足,想来是害怕明军的火炮追击和火枪,是以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表现。 蒙古这样近二十万人规模的大战,准备的粮食豆料当然也并不少,蒙古马固然能吃苦,平时光吃干草也能维持,但如果战马的话,仍然需要喂养豆料,否则没有马膘,无法承担做战的任务,至于牧人则是吃羊奶或马nai子制成的奶酪,一块奶酪便可以叫牧人活上几天了,再随时饮些牛乳,更是可以生龙活虎,隔一阵宰上一只羊,每人分得半斤羊肉,精力便是十足充沛。 当年拔都远征到波兰,路程何止万里,但蒙古人要么在敌境内抢掠吃食,要么就是这样补给,沿途一边打仗一边放牧,随军的牧群就是他们的补给粮站,这样的方式,军队当然来去如风,行动力比起一路要建立粮站补给的军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此时惨败,牧群当然被放弃,少数的精粮豆料也当然放弃,留下粮库和牧群下来,那些数以万计的毡包当然也全完了,这些东西在内地当然不起眼,可是在泰宁部这样的部落来说,却是这几十年积聚的财富,光是毡包,全部是皮毛所制,挡风御寒是非它不可的,这回去之后,牧群丢光,无处容身,这些事情当然是要头人们来操心的,否则的话,牧民们转投别部,自己部落又丢东西又丢人,实力可算是一落千丈。 一念及此,把儿兔几乎要落下泪来。 在此时此刻,他脑海中竟是有这样的念头:怕是黑石炭和科尔沁也捞不着什么便宜,至于福余部更加不必多想,这样的话,大家都吃了大亏,倒也不碍了。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居然巴望着各部在明军手下吃亏,未免有些太过无耻,顿时也就不愿多想了。 其实他一转念的念头倒是对的,当时的蒙古,漠北三部都是称汗,看起来威风凛凛,占的地方也大,牧民人数也足够多,但因为久住漠北没有大敌,部民们都很骄狂懈怠,不象漠南蒙古,二百年来各部一直与明军交手,所以漠北三部反而是要依附插汉部,向图门汗称臣纳贡,每年有九白之贡,大汗们还要到插汉的汉帐来聆听图门汗的教诲,按他的命令来管理鄂托克,象科尔沁,福余这样的部落,一直没有多大胆量和明军单独做战,实力很弱,泰宁这边和插汉部合作还败的这般惨,福余和科尔沁为主的战场上,结果如何,当然也不必多想。 把儿兔等人逃窜,重甲骑兵在彻底打跨了北虏成建制骑兵的抵抗后,就此收手。 他们甲胄沉重,马匹虽然换了一次,也不可能再进行追击的事情了。骑士们下马,不卸甲,但拿下沉重的铁盔,开始饮水,饮马,每个人脸上都是自豪的笑容。 这一战,龙骑兵们虽然大出风头,但真正一锤定音,将北虏的抵抗意志彻底打跨的,还是他们重甲骑兵。 对这些重甲骑兵的臭屁,龙骑兵们也不太买帐。 他们几乎就以三千人独立打跨了北虏的左翼,击毙了拱兔这样的大头人,一力横扫一路,然后兜头包向中路,立的功劳岂是少了?对面是过万北虏甲骑时,龙骑兵们也没有畏惧分毫,此时就算与重甲骑兵们争夺功劳,倒也是丝毫不惧。 相形之下,左右两路的步兵们就感觉逊色很多,好在有中阵的第二营替他们争回不少脸面,第二营在郭守约和佟士禄的指挥下发挥了步兵的最大作用,牢牢粘住了敌人,步兵追着骑兵打,一路突进,北虏也是毫无抵抗的能力,说起来最少在中国这一边,这算是不小的奇迹,以往故宋之时,虽然有七十斤重步人甲这样的利器,步兵训练也不差,但将领水准不行,国家没有决心,北宋和南宋的步兵都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多半就是以守城战为主,象辽阳军这样以步兵在大草原上追着蒙古骑兵打的战绩,恐怕真的是前无来者了,至于是不是后无古人,那得再说。 众军多半休息,辅兵们在战场上追逐跑散的战马,收捡丢在地上的铠甲武器,同时收拢蒙古人的牧群,看管接收粮库,骠骑兵和猎骑兵大部在追击敌人,少数份在绵延十几里的战场上巡视,遇到小股零星残敌就顺手剿了,也有一些投降的牧人被押了出来,几十人绑成一串,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 第六百七十一章 伤兵 “这些牧人个个膀大肩宽,圆头大脑的,”打了大胜仗,郭守约心情极佳,在望车上眺望着一片凌乱的战场,意气纷发的道:“建设司和将作司的人怕是要高兴死了,我可给他们抓了这么多的免费劳工啊。” 辽阳的大建设时期已经渐渐过去,但建设工作还是免不了要持续进行的,各卫城的建筑工程一直没有停过,道路虽然修过了,但有很多支路仍然在不停的修筑着,更要紧的就是水利工程和盐场铁矿的建设和开挖,盐铁两样已经是四海商行获得大利的最大来源,也是高层军官们获利之源,现在辽阳军官们都视四海商行为自己的产业,不论股份多少,每年都是有分红才是真的,上头中军部还有风声出来,大人有意将整个产业扩大,推恩到所有的中下层军官甚至军士一层,这样一来,辽阳镇将会成为天下最富,不光是军官们富裕,连普通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都将富甲于天下。 整个辽阳的实力,甚至会凌驾于全国之上,当然,这一层来说,领悟的人就不多了。 郭守约就是领悟者之一,这些牧人送到盐池矿场,等于是将大笔的财富又节省了下来,惟功的理念就是共富,辽阳用工招募人手,包括最底层的小工待遇都不差,盐池的小工一天都有几钱银子的工钱,一个月就有三两左右,这工钱就算在南京都够一家几口人过象样的生活了,所以说就是现在的辽阳已经富甲天下,只还没有到以一镇之力抗衡全国的地步而已。抓几万牧人到各地,好歹省下不少开销,现在辽阳到处用工,不光是省钱的问题,是事实上人力已经大为紧张,郭守约等人还不知道上层已经决心把屯堡扩大到开原铁岭等边墙之外,只抚顺关外是苏子河与扈伦四部的地盘,暂时倒还不必去动,只要等大规模的募民前来,就会充实辽南和辽中,并且越过边墙,开始向女真和蒙古的地界进军,松嫩平原,在后世也是有名的大粮仓,在惟功的规划中,后世的吉林和黑龙江两地不必等几百年后了,在他手中,十年之内,就要完全开发出来。 就现在来说,辽阳镇究竟有整样的潜力,这一场大规模的出塞战役到底是出尽全力还是行有余力,在物资和人力上是不是还有很大的潜力可挖,怕是没有人能知道究竟,一切的迷团的迷底,都在惟功一人心里,哪怕是郭守约这样的高层,也只能略知皮毛而已。 不过仅就眼下的皮毛来说,已经足够叫郭守约高兴了。 当年跟随少国公出京师时,对郭守约这样的世代京卫世家出身的武官也是一场不小的赌搏,当时赌的是惟功的实力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现在看来,所谓皇帝心中的地位就是狗屁不是,究竟还是自己的实力最要紧。 朝廷打压如何,辽镇逼迫又如何?八年时间过来,辽阳镇已经从二级军镇成长为一个令人恐怖的怪物,能独立支撑十万大军出塞的做战任务,放眼天下,还有哪一镇会有这样的实力?郭守约自己已经保到武职从一,距离一品也只差一步,至于实际的好处是一年几千两的收入,是在京师时的几十倍,穿着军服他是辽阳的高级武官,回到家里,一样是锦衣华食,比起勋贵也不差了。 况且四海商行还要开展海上贸易,拓展海外殖民,用惟功私下里吹风的话来说,各人都有到海外为王的机会。 “为王……” 这两个字不知道有多么恐怖的力量。 在中国这样的封建大帝国,一层层的金字塔几乎是固化的,读书中举是惟一改变阶层的机会,但那只限于文官和士绅阶层,其余的士农工商,出身几乎代表一切。 “王”,这个字眼,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几乎是这个时代中国人不能承受之重。 自刘邦时起就是异姓不王,唐宋时有封郡王,多半是不得已而为之,至大明,最高的勋贵不过公爵,亲郡王都是宗室,无寸功于国,却礼绝百僚,位在百官勋贵亲臣之上,惟功给大家的一点希望,点燃的就是雄雄烈火。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封建,那最少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且先钓足大家胃口再说。 不过至此惟功和辽阳上下的野心也是昭然若揭,大家都很默契的不提大明中枢,很显然,辽阳镇的实力已经到了可以睥睨中枢的时候了。 可怜那些阁老部堂们还自我感觉良好,这一次出兵,郭守约判定朝中肯定大起风波,不过等这边斩首数字和其它两路斩首一报,相信很多人的脸色都会十足的精采。 想到这里,郭守约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来,不过他没有当众说什么,他身边的营参谋官和一群年轻的参谋都脸带笑容,后勤官也一脸笑意,看着北虏那边的牧群最少是成千上万,没准抓着十几万头羊,这一次的战事行动除了一线的将士之外,对后勤方面的压力是最大的,辎重工兵营要负责开桥修路的同时还要负责辎重粮草的运输,各营的后勤军需官负责统一协调,第一波攻势五万四千战兵和大量辅兵民夫超过十万人,每天供给的蔬菜就有一万多斤,肉一万多斤,鱼五六千斤,每天消耗的粮食是六万斤,还不连马匹的豆料。 这个庞大的数字能叫大明的户部官员吓的睡不着觉,自永乐和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就没有承担过这种规模的战争后勤任务,就算是有几万人以上的兴师也是各地官府分别负担解决,最多是临阵钦差总督来做协调工作,士兵偶然挨饿断粮是常有的事,吃杂粮锼饭才是大明的好士兵,象辽阳这样一天消耗过万斤肉,而且有部门统筹拨给肉食蔬菜,甚至还供给糖的军队,实在是闻所未闻啊。 这样的军队,在大明的标准体系里,就是后世万恶的某超级大国的少爷兵的感觉了。 以势和以物压人的感觉很好,最少郭守约这个一路主将的感觉就是超好,看到后勤官的脸都要笑烂了,郭守约也是大手一挥,令道:“今晚给全军将士加餐吧,每个小队发一头羊,大家可劲吃,吃撑了为止。” 一个小队十二人,一头羊四十斤重去掉下水骨头什么的一人还得有一斤来重,这个消息肯定会叫所有人欢呼雀跃,辽阳的待遇再好,也不能天天顿顿吃上一斤多羊肉,要不然后勤军需官非疯了不可。 营军令官上前请示道:“指挥大人,我们下一步行动如何?” “营参谋官给各营指定宿营地点,第一和第二营成为攻击第一序列……骑兵营和龙骑兵营吃了不少肉,也该给步兵营喝点汤了。” 对最高指挥官偏袒步兵营的事情骑兵营马光远肯定有官司要和郭守约打,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扩大战果,估计骠骑兵一路得追出几百里路去,这对辽阳军的轻骑兵种来说也是小事一桩,几天几夜不下马也很寻常,这一次大胜之余,插汉部的援军丧胆,泰宁部大失元气,这里的战场就是后世的赤峰,已经越过了大宁都司旧地百余里,继续往前,还得五六百里可能抵达泰宁部的核心地带,也就是翁牛特部的牧场和汗帐所在地方。 看郭守约的意思,应该不会止步于大宁都司故地这个既定的战役目标,而是会选择继续深入。 营参谋官会意,并且内心也是同意,眼前插汉部的兵马被打的精光,泰宁部的精锐甲骑所剩无已,而自己这边几乎无损,这样的交换比下不敢锐意进取,仍然按既定目标来打,战场指挥官的临机决断也就太废柴了些。 在营参谋官等人去商量具体的行军和驻营点的时候,郭守约在随员的陪同之下,赶往三里之外的后方野战医院。 几十个大型的绿色帐篷就是野战医院了,每个帐篷都可容纳数十人,比起最高指挥官的大帐还要大上很多,但没有人会因为这个而争什么,郭守约赶到这里的时候,帐篷内外已经放满了轻重伤员。 很多人是身上中箭,甲胄不是万能的,就算穿着重甲的重骑兵和步兵们也会被弓箭伤到要害,在刚刚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天上的羽箭几乎能遮蔽天空,蒙古人擅长骑射毕竟也不是吹牛,箭雨不仅密集而且落点多半准确,只是大多数受阻于明军的铁甲,没有取得更大更多的战果,但在这里的伤员身上仍然可以看到弓箭的威力,这东西并不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仍然足以致命。 “不必起来,大家不要动弹。” 看到总指挥前来,有一些轻伤员情不自禁的要站起来,郭守约赶紧按住一个要动弹的伤兵,这是一个脖子上中了一支轻箭的轻伤员,也是一个无比幸运的家伙,这一支箭没有射中动脉,而且刺入不深,一个一脸疲惫的年轻军医官正在用器械剪断箭杆,然后取出箭头,在这个军医娴熟的动作之下,伤口被剪开一些,铁箭头迅速被取了出来,然后就是清洗创口,包扎,缝针,动作熟极而流,简直象是一种表演艺术。 第六百七十二章 出击 郭守约没有打扰这个青年军医,而是静静看着对方的动作,伤员们也尽量配合,很少有人呼痛,大家都咬牙硬挺着。 这样的场景,在整个野战医院到处都在发生着,而且不停的有新伤员送进来。 重伤员有的是被刺中内脏要害,有的被蒙古人用重武器砸中和刺中,身上血肉模糊,甚至肢体残缺。 有人被砍中了肩膀,露出大片的断裂白骨,鲜血不停的在白骨上渗出来滴落下来,擦洗了再上止血药,仍然可以看到绷带上的大片血迹。 有的被砍断了胳膊,有的被划破了小腹,有的被刺中胸膛,胸口有很明显的戳刺痕迹,因为刺的太深,伤口太大,血几乎止不住,尽管辽阳视士兵的生命为第一,在医药等诸多手段上竭尽全力,但人力有穷尽,就算几百年后也不敢打包票的事情,现在何敢能够?象这样的重伤员,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还有一些,被北虏少量的火器所伤,北虏也有火器,只是数量不多,有一些是蓟镇用的鸟枪,也有一些是辽镇所用的各式火器,在刚刚龙骑兵进击的时候,有一队北虏轻骑居然打放神机箭,就是以轻车推着一窝蜂般的火箭,以火药串连引燃,千百支箭矢被火药推力射出,因为引药装填多少不一,推力不好测算,这东西打出来就真的是玩具,嗡嗡声响,飞的地方是千奇百怪,除了惊吓到马匹外,倒也没有什么用处。 鸟铳和三眼铳等火器颇伤了一些人,这些被火器所伤的伤员就要更加用心的救治,在消毒清创上需得更加用心,否则一旦引发感染,几乎就是必死,而且死的十分痛苦,倒不如现在给个痛快算了。 在医院西侧一角放置着过百具尸首,有一些杂工正在给这些士兵清洗身体,洁面,洁手脚身躯,换上干净的军常服,这些军常服其实也类似礼服,在用料和饰物上更加用心,每个阵亡的士兵或军官都有这样的待遇,先登记姓名,然后清洗,换上新的军服,在这方面,辽阳镇绝对不会有丝毫吝惜物资的想法。 等郭守约这些主官忙碌完事了,就会在第一时间召集所有重要军官,为这些阵亡士兵举行一系列的追悼仪式。 他们的姓名会被记下,他们的遗族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抚恤金第一时间会下发出去,家属会在门前挂上军烈属的标识,从此之后会大大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在招兵用工升职入学各方面都会有一定范围内的政策倾斜。 在军前的简单葬礼进行过后,这些阵亡的将士就会入殓装棺,一路被送回辽阳。 在辽阳,庞大的城市群落可能在规模上还不如京师和南京开封苏州这些当时的第一流的大都市,辽阳的城池方广只有京师的几分之一,比扬州差不多,但在城池的建筑上,辽阳已经开始把这时代所有的城市都甩在身后。 西方要到一百多年以后才注重城市建筑和卫生道路等诸多方面的结合,在中国则是除了宫廷建筑和官府庙宇之外就谈不上什么建筑风格及卫生条件了,道路和排水,绿化更是一团糟糕。辽阳已经走在时代前头,就算是辽阳城外现在越来越多的定居点来说,在规划上都远远超过了很多著名的大都市。 这并不是辽阳人的自夸,每一个前来辽阳的人都有这样的观感。 甚至很多人就因为这些软环境的优势和胜出,选择了举家搬迁到辽阳和辽阳镇管辖的境内来居住。 对很多人来说,治安,环境,卫生,这些大明的高层们不注重的东西,其实对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在辽阳城市最中心的地方,最显赫的位置就是忠烈祠堂所在的地方,高大的祠堂有十二个石柱,每柱都可容几人合抱,殿堂高耸入云,宽敞庄严,堂前高台下是硕大的广场,足可容数十万人的聚集,四周也是环境优美的公园,还有一些西式水法喷泉,夏天的时候,是纳凉休息小孩子玩耍的好去处。 这算是别出心裁,在这个时代的大明,算是独一份了。 另外什么大戏园,各种公共设施层出不穷,倒也不必多提,只是阵亡将士的棺木抵达辽阳后会先放置一段时间,然后等全部阵亡将士到齐后,会有一次大规模的公祭,然后才会送到军人墓地统一安葬,当然,家属要独自领棺安葬也是可以。 这所有的一切,每个军人都看在眼里,辽阳镇不仅是将每个活着的士兵照顾的无微不至,就算死去的士兵也是一样的重视,开始有这一套规定时未必是每个军官都赞同,但在经历一段时间之后,大家才若有所悟,知道自己又被惟功大人扔的太远,需得紧追慢赶,才能赶上大人的脚步。 郭守约此时也是颇有感慨,他身为主官,军前葬礼就是他的责任,做这样的事当然不是什么享受,但也是非做不可。 可想而知,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在害怕之余,也肯定希望家属得到抚恤,自己的尸体会被妥善对待,自己身后的荣光,足可照耀家族百年。 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谁不愿意为辽阳镇和惟功大人力战而死呢? “你做的很不错。” 郭守约走到那个十分忙碌的军医官面前,轻轻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已经四十出头,这个军医官应该才二十左右,是不折不扣的子侄辈了。 “谢大人夸赞,这是身为军医官的职责。” 郭守约面露微笑,没有再说什么,整个野战医院除了少数军医之外,多半都是这些二十来岁的军医。 医学院大规模有毕业生出现是前年的事,经历两三年的磨练经历,这些青年军医已经能很好的完成自己的职责了。 他没有继续在野战医院耽搁下去,在返回自己驻地的同时一边下令:“叫各营和千总部的中军赶紧统计伤亡数字,军令司各部门最快速度统计好斩首数字和所获的北虏牧群和缴获的各种物资的数目,然后汇总来报给我看。” 几匹塘马赶紧接令,然后分驰各处,前往传令去了。 …… …… 在战事刚起后不久,山娃子就被几个来自辽南的担架队员抬到了李从哲身边的战地医疗点。 和大规模的后方野战医院不同,这里只能做简单的清创和包扎,不过山娃子伤的很重,如果只做简单处理的话,未必能挺到后方,可能在半路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从哲你只管动手吧,俺死了就是俺命数不好……”山娃子脸色比平时要苍白的多,刚刚有一队千多人的甲骑乱兵窜到炮兵阵前不远的地方,为了远远赶走威胁,炮兵主官王国器下令所有护卫队集结出击,虽然明军装备精良,但以步击骑,以少击多,又没有太多近战火器可用,这一次出击还是有不少人受了伤,甚至有一些战死的。 但王国器的做法并没有错,出击的将士也不会抱怨主官叫他们送死,身为军人当然应该明白职责所在,炮营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会有怨言。 包括性命交关的山娃子在内。 “俺爹俺娘,还有俺妹子,妹夫,都死在犯边的东虏手里……就是那个董鄂部王兀堂,那年什么狗屁参将要勒索人家,那王兀堂一怒反了,打俺们宽甸六堡,总兵官,副将,参将,都缩在堡子里不敢出来,被人家围着打,俺们一家没及时躲进堡里,东虏杀过来时俺们往大山里钻,那些东虏都是钻惯了山的,脚步比俺都轻捷,俺一边射箭一边带着爹娘躲,楞是被围住了,当时爹娘一迭声叫俺走,妹子妹夫已经被人射死了,俺爹脚受过伤,走不快,当时虎着脸叫俺走,说是不能叫俺家绝了后……俺想是这个理,当时爬坡走了,没有过百步就看到爹娘被东虏生生砍死……” 山娃子平时不声不响,除了吃花酒嫖biao子外也不怎赌钱,跟人也很少置气,只是真的有人激怒他时,这个精瘦身材的汉子眼中暴出的杀气和凶光也会令人胆寒,少有不脊背发寒的。很多人都知道山娃子阴狠,就是李从哲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哈的家伙,心里居然藏着这么一篇故事。 他听山娃子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止,山娃子是被北虏一刀扫中了腹部,还好伤口割的虽深,却没有破开肚子,要是肠子什么的流出来,以现在的条件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李从哲先用大量的消毒酒精和蜂蜜清洗创口,在他清创时,伤口处不停的涌出鲜血,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精钢打成的钳子交给助手,教导对方用钳子把出血最多的地方捏住,使血流的速度减缓,与此同时,他开始用止血药洒在出血的地方,然后把纱布填充进去。 在忙碌的同时,李从哲还看着山娃子的脸色,看到对方脸腮有一些腊黄,同时精神有萎靡的迹象,李从哲赶紧道:“山娃子莫睡,你家的事,我会向上头禀报,迟早给你一个公道。” “从哲你莫骗俺了。”山娃子苦笑一声:“董鄂部男丁过万,除了海西女真四部外就是沿苏子河最强的一部,现在那建州部也强了,灭了好多部落和城寨,也有一两万丁口,辽镇是扶哈达和乌拉叶赫几部,哈达和叶赫就是南关和北关,有这两部建州就近不得开原和抚顺关,往南就有董鄂部顶着,他就靠近不得宽甸,有宽甸在,凤凰城和镇江等地就安稳的很,连关山都算内隘……你说,大人能动董鄂部吗?” 第六百七十三章 缝合 山娃子在步兵护卫队当副队官前,听说在特科干过一阵,护送参谋军官来回在宽甸和大青山一带转悠,不过李从哲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普通的小队官脑子里头居然藏着这一篇绝大的文章。 他心中也是一阵烦闷,董鄂部是辽阳镇放在东虏境内的一颗重要棋子,正因如此,惟功已经上奏将王兀堂当年反乱攻击宽甸六堡的事给赦免了,当年引发边患的某参将家族在宽甸都被连根拔起了。 现在的宽甸其实已经纳入辽阳体系内了,宽甸几乎到处都是山地,在后世风光极佳,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旅游地点,但在当时除了有限的土地外几乎没有产出,宽甸的重要性就是一个个依山而建的军堡和沿军堡定居的百姓,另外这里有对女真和朝鲜的马市,依靠这些,这几万户的百姓也可以生活的不坏。 自辽阳镇进入后,宽甸的采木业和铁矿开采进入日程,另外所有的男丁都被辽阳所征用,原本的卫所系统荡然无存,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卫所体系森严的地方,在朝廷大佬的眼里可有可无,如果不是扼守要害,根本毫无用处,李成梁在第二次执掌宽甸时建州部已经势力极为庞大,为了避免冲突和扶植努儿哈赤,李成梁将宽甸六堡废弃,迁数万军民回归原本的边墙之内,为了强制搬迁杀伤无辜百姓,可以说是李成梁镇辽历史上最为荒诞和无能的事情,在此时宽甸已经变的更加重要,辽阳整整一个营和若干千总部的骑兵驻在宽甸,特科总队也在宽甸为主的地方活动,原本的军将系统除了仰鼻息做事外已经没有别的能力折腾了,原本的营兵多半退役,加入屯堡体系之中,六堡防御其实已经被辽阳接收下来,这几年功夫,不声不响间宽甸已经在掌握之中,从这些事来看,董鄂部对宽甸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山娃子在跟着特科和参谋人员行动时应该没少打听,自己也没少思索,最少李从哲对他的话竟是无法反驳,哪怕他是一个学校毕业的高材生。 “你他娘的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要紧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给你爹娘报仇!”李从哲态度变的粗暴起来,他开始给山娃子做缝合,出血太多,不能待送到后方野战医院再缝合了。 “俺知道这个道理,俺感觉俺死不了……”山娃子居然笑了一笑,任凭李从哲在自己身上折腾,在他身边不少人看的脸色发白,连两个经验不足的医护兵都有些神情紧张,山娃子自己却是能笑出来,这一刻倒也叫人佩服这厮的神经足够强韧。 “你死不了就买个大猪头送到俺家去。” 李从哲在山娃子身上折腾着,两手已经全是鲜血。 “你爹一年得赚过千两银子,你还找俺要猪头,这真是蚊子腿上割肉,从哲你这心太黑了啊。” 这会子李文武和张自梁,还有姜一鸣都赶了过来,姜一鸣身上的肉都在颤抖着,额头的汗水淋漓而下根本就止不住,刚刚炮组把一个基数的炮弹打的精光,后来他又到九磅炮炮组去帮忙,把九磅炮的弹药基数也打光了,战场上这样的装填动作看似没有什么了不起,一颗炮弹就算九磅炮也只八斤多重,但这样的动作之下是几乎掏空了姜一鸣所有的体能储备,这个壮实的如牛一般的汉子现在走路腿都在打抖,现在所有人才理解了,为什么十二磅炮的炮组成员要那么多了。 看到山娃子的模样,各人都是脸色凝重,好在李从哲运针如飞,伤口的流血也减缓了,山娃子的脸色虽然腊黄,不过还是一刻钟之前的模样,没有变的更坏……要死的人的脸色十分明显,眼神也会变的不同,在场的人在刚刚一瞬间都亲眼看到几次,实在不想再看到了。 在李从哲身边有几个被射中胳膊或大腿的伤兵,此时都是老老实实的等着,看着李从哲的动作。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有人抬头去看,是猎骑兵们高举着军旗,正在策马追赶逃亡的北虏,蓝天白云之下,地平线是一片绿色,似乎有黑灰色的北虏在亡命奔逃,绵延广阔看不到边的战场上到处都是丢弃的甲仗和伏地的死尸,火红色军服的猎骑兵们英姿飒爽,在众人的眼力所及之处,似乎将天地之间都染成一片血红。 这样的场景,令得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战友重伤的沮丧和隐隐的惶恐感顿时一扫而空。 在最近的地方,炮兵们三三两两的或是站立,或是伸开腿坐着,大炮的炮口似乎还是灼热的,甚至还在冒着白色的烟雾。 炮兵军官们都是倚在弹药车上或是坐在炮架上,神态有些轻松,甚至是散漫。 他们有资格这样做,连王国器这样的最高指挥都是半躺在一辆弹药车的车顶,用望远镜看着前方。 今天的大战,炮兵队伍算是交出了一张最完美的答卷。 虽然龙骑兵很抢眼,步兵们打的很精采,骑兵更是给了北虏重重一击,但炮兵有资格和理由骄傲,他们的士兵和军官也有资格挺直胸膛,面对一切其它兵种的质疑! 在辽阳,并不是没有人在质疑炮兵的高薪和战兵身份,在很多传统的步兵军官看来,骑兵拿的多也就算了,毕竟骑兵要自己训练步战的同时还得兼顾马上搏斗,同时还要训练骑术,还得照顾战马,相比较而言骑兵的做战任务也比步兵沉重的多,炮兵么,就是擦擦大炮,搬搬弹药,做点粗重活计,打起来的时候,炮兵却是躲在阵后,只管打响火炮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这样拿的薪饷居然和骑兵一样,而且甚至更高,这实在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但今天炮兵用自己的优异表现将一切明里暗里的质疑打的粉碎,炮营的密集炮击几乎将北虏所有集结调度的想法都打的粉碎,在北虏刚刚冲阵的时候,炮弹如雨而落,打的敌人军阵大乱,从那之后,炮组不停调整,不断的将弹雨落在敌阵之中,打的十分精采,今日炮营作战的成效,可谓有目共睹,炮营上下,当然有扬眉吐气,不复为人之下之感。 “好了,总算是缝合好了。” 良久之后,李从哲终于抬起头来,两眼中竟是隐隐有血丝,可见这么一会功夫,耗了多大的眼力和精神下去。 当时的辽阳医疗体系已经在转换,特别是外科之上,颇有领先当世之感。此时的西医固然在解剖学和人体构造上大有进步,但还颇有一些放血疗法的市场留传,至于医药验方,中医的理论固然是不成体系,但庞大的人口基数之下还是颇有一些有用的验方留传下来,辽阳博采众家之长,将一些家传医学秘不外传的东西挖了出来,去掉那些玄而不实的所谓药引和不实无用的糟粕,结合西医和战场上动手的胆略,最少在外科和骨科上头,已经是扎扎实实的领先于世界。 李从哲就是青年军医中的佼佼者,学的好,功底扎实,又敢于动手,年纪不大但经验丰富,这种小腹伤处的缝合,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弄的下来。 “好,太好了!” 张自梁和李文武脸上都是烟熏火燎的颜色,不过此时都是咧嘴大笑,倒是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白牙出来。 本炮队除了山娃子外,只有两人中刀,三人中箭,都是护卫队员,全部是不值一提的轻伤,山娃子看样子也能保住性命,这就象是打马吊胡出大满贯,实在是再爽快也没有的一件事情了。 众多护卫战兵都是笑起来,山娃子这厮平时眼神阴狠,对人颇不和善,但胜在出手大方,也不会凭白无故的向人显示敌意,人缘其实没他自己想的那么坏。 “你们这些家伙……老子若不死,到飘香楼请你们吃花酒。” “好,山娃子你可不能说话不算。” “俺提前饿两天,吃你的饭着实不易。” 众人都是起哄,花酒不一定要吃,此时吸引山娃子注意力,吊住性命倒是真的。 等将他送到后方野战医院,自有一些提神培元的东西来帮助伤兵恢复,此时就只能靠精神力和意志了。 李从哲没有顾得上和众人一起陪山娃子说笑,他知道再过一小会儿就有担架送山娃子到后方,几天之后只要不出现严重的并发症,这小子的性命就算是他一手救了出来。但此时,仍然还有相当大的风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这种感觉对一个军医来说并不算好,所以李从哲闷头做事,将剩下的几个伤兵也一并处理了。 等他再直起腰来时早就已经过了午时,炮兵和护卫的战兵已经按小队围成一圈,后方的炊事兵送了蒸菜饼上来,各人拿着饼就着清水,大口大口的吃的十分香甜。 山娃子已经被抬下去了,只留下一摊显眼刺目的血迹,李从哲看着远方的战场,情形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是满地的甲仗和尸体,只是收捡的辅兵人数增加了,看着象一群群的蚂蚁在奔忙,他突然瘫坐在地上,感觉全身一软,顿时泪流满面。 第六百七十四章 休整 “好了,全队下马,先喂马水,料,解鞍,然后自己吃行粮,喝水!” 经过大半天的苦战和追击,在黄昏之前,李达终于下令休整了。 他的腰背仍然十分挺直,嗓门也依然哄亮,追击了足有四十里地出来后,普通的龙骑兵们都疲惫的要死,恨不得立刻躺在地上不动,但李达还是精力充沛的样子,带着一群军情和参谋司的随军人员,跃马到了一个高丘,四处打量观察地形。 再往前三四百里就是翁牛特部传统的放牧地,也是泰宁部的核心所在,很多人看到李达的动作都是若有所思,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意思,不过看李达的模样,估计是要继续打下去。 李达其实也是疲惫的欲仙欲死,但强烈的进取心和报效的愿望驱使他做了一个主官应尽的责任,观察地形,判断是否有威胁,确定宿营地,派出警戒轮值,派出哨骑往前方四周侦视……一切做完之后,他才坐在护兵拿出来的小马扎上,脱下沉重的军靴,叫两脚和酸痛的双腿放松一下。 尽管他是副营官,吃的也是最普通的行粮,好在辽阳镇的行粮足够丰富了,李达吃的是鱼干配蒸透了的米饭,他吃饭十分快捷,几乎是不到半刻功夫就把一斤米饭和配菜的鱼干吃完,再解开水壶,咕噜咕噜几大口喝了半壶,这才长出口气,大声道:“痛快。” 接着便是检视营地,龙骑兵们虽然疲惫欲死,还是按军令先照顾好自己的战马,然后才开始吃饭,李达好歹是主官,战马自然有人帮他照顾,此时穿上军靴在四处巡视,视力以及之处,到处都可见几十匹一群的战马在低头吃草,马儿已经卸了鞍,饮了水,附近没有水源,涮洗只能免了,不过看马儿们的样子,倒也舒服。 对骑兵们来说,战马就是第二生命,甚至有时候比自己还要重要的多,照顾好战马,就等于多了一条性命,李达第一看的就是马,看到每一匹马都被妥善照顾之后,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周骑兵们以小队围成一圈吃饭,战场纪律没有平时在军营里严格,大家说笑的声响不免有些大,看到李达过来,就赶紧又小声下去。 “你们只管说笑,”李达见状一挥手道:“打了一天仗,也打了一天的胜仗,你们当然有这个资格。” 说笑声又大起来,一个胆大的调皮军官向李达道:“千总官,这一次打了这么大胜仗,你老怕是要扶正了。” “是啊,我们要喝酒。” “还要喝花酒才是。” 众人有人带头,都是哄笑起来。 李达呵呵一笑,背着手道:“老子刚刚算了算,我们破第一阵和卷了北虏中阵,破阵头功不在重甲骑兵营之下,就算按以前的规矩算斩首,我们龙骑兵最少得弄四五千级斩首,也是一场泼天大功了。扶正么,老子说了不算,总兵官大人自有考量,他就是叫老子当个马夫,老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佟士禄要官要钱的事引发了一场风波,此后辽阳镇在军法执行上向来十分严格,心怀怨望倒不一定有事,但肯定会被打入另册,口出怨言就是实打实的触犯军法了,而且李达确实身受重恩,恩情和法度这两点拿捏好了,底下自然效命,就是李达自己,身边得力的军官多少都受过他的恩惠,这一层倒是为上位者都应该有的觉悟和手腕。 辽阳现在计功已经不算斩首了,而是更复杂的迭进累加的体系,先锋,破阵,登城,包括后勤无碍,军情准确等等,要是光从斩首计功,难道参谋人员和后勤人员也去斩首?没有斩首就得干一辈子低层?所以计功早就有所变化,由中军部的军令司统一计算,时间久了,各营将领大约也明白是怎么计算的,李达自己一算,也知道升迁就在眼前了。 至于首级计功,实在是大明没有能力在战场和平时做精细化的管理,哪怕是军队也不成,对辽阳来说,倒是毫无问题。 “这一次斩首真多啊,估计得有过万。” “不止呢,光是我们就有几千收获,还有第四营,中阵第一营第二营打的也不差,粘住了敌人,最后甲骑一突和我们一包,过万肯定是不止的。” “我朝对北虏历次大战,肯定是我们斩首为最了。” “我看当年中山王和太宗皇帝也不如我们了。” “这等武勋,李成梁算什么?” “辽镇,哼,也就只能捣巢,趁敌空虚,要么就是跟在人家尾巴后头打虾兵蟹将的主意,哪象我们,以少击多,在北虏的地盘上有这么多斩获。” “太宗皇帝一次领几十万兵,北虏早就跑了,是以斩首不及我们,永乐年间,我大明倒还算是强啊。” “强什么,奴儿干都司就是在永乐年间丢的,也就保留各部的贡道,就这也经常彼此争杀,甚至杀我大明边军官员,我等身后的大宁都司故地,亦是在太宗皇帝手里丢的,失大宁都司故地各卫各所,我蓟镇辽镇边墙之外再无屏障,朵颜三卫亦是在太宗皇帝手中叛的,此后边患,多缘自于此……这是本朝历史课上说的十分明白的事情。” 众人谈起历史掌故来均是头头是道,甚至不算辽阳等地的秀才生员的话,内地的那些所谓的饱学之士在国史上头,真的未必比这些辽阳镇的将士们强了。 完成初级课程是每个士兵和低级军官军士们的义务,要学习的不止是汉字,还有历史和兵学,简单的算术和几何,还有战场包扎紧急救护等课程,可以说,从综合学识来说,辽阳镇一个完成初等学历的士兵,应该强过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毕竟秀才只专精于本朝划定范围的八股经书范围之内,他们可以把朱子集注倒背如流,但未必知道本朝历史掌故,至于生物数学地理等常识来说,秀才们更要瞠乎其后了。 李达四处巡视,到处都是这种欢快的议论声,罐头的种类也很多,红烧猪肉,狗肉,驴肉,鱼干等等,只是今日是吃不到蔬菜了,这会子还是秋季,辽阳产出的蔬菜种类很多,每日都由辎重车送到前方来,源源不断,是以在前方只要炊车所及之处,菜也能吃得,配上现蒸的馒头,偶尔吃一次大米饭,都是战场上难得的享受,听着议论,看着将士们吃的香甜,李达心中自也是满意。 士气可用,他一边点头,一边这般默默想着。 “千总,这一次恐怕你的世职也要加了。”看到李达回来,一个军令司的吏员向他微笑着说道。 回到他的宿营之处,亲兵们散开警备,一个辅兵帮李达脱靴子,烧开水泡脚,身为副营官可以由一个生活辅兵来帮着做这些杂务,这也是司把总以上军官才有的特权,司把总以下就得自己动手,护兵们是上头派来协助营军令官传达军令,充当塘马和护卫李达的安全,至于生活琐事,要么护兵自愿,要么就是只能辅兵来做,护兵们也是战兵,用惟功的一贯理念就是要保有他们战士的尊严。 至于军令司和军需司也会有文职吏员随军,毕竟不是所有的军人都适合做这些琐碎芜杂的事情,只是这些家伙毕竟是文职出身,和纯粹的武人气味就有些不对了。 各司的中高层倒全部是军职,这一点叫各营的主官们心情放松很多。 眼前这个吏员倒不是完全的谄媚小人,只是顺口的话,李达却听的十分不顺耳。 他冷冷道:“俺出力打北虏是两条,一则是北虏该死,欠俺们汉人的血债打从宋朝到故元再到如今,几百年来了他们抢了俺们多少东西,祸害了多少女人,杀了多少男人,这些王八蛋死再多俺也不心疼。二来就是俺巴结的是咱们的兵主爷总兵官,希图的是辽阳镇的军职,朝廷的世职爵位什么的,倒还真的没有放在俺心里。” “是,是!”那个吏员知道犯了忌讳,大声道:“俺也是和千总你一样,也希图的是在咱辽阳镇的升迁。” “嗯,这样想最好不过。”李达粗重的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这一次出兵,他们这些中高层的军官有不少消息渠道来源,朝廷为着辽镇兵败之事迁怒到辽阳头上,明明李宁打的败仗与辽阳不相关,朝廷却趁机把惟功的职爵又贬了一通。 这么多年过来了,惟功镇辽已经八年多,当年不到弱冠的总兵官和平虏将军左都督,太子太保,光环耀眼之至,还是未来的英国公,到地方来,就算总督巡抚亦无可奈何,足见皇帝倚重之深。 这么多年过去,辽阳好歹也上交过过千首级,小仗打了好几十场,换了别的军镇,总兵官肯定加官进爵,并且隔数年一朝,到中枢见见大佬,平台召对,皇帝嘉许,结果惟功到好,身上的光环一层层被剥离了去,只剩下将军印和总兵官在身上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福地 现在借着辽镇兵败,索性将耽搁了多年的公爵世职也给了死对头张惟贤父子,辽阳上下知道消息的,哪一个不是切齿痛恨? 不论如何,在大明亲郡王只封宗室,勋贵最重的就是公爵,侯伯可以参与国事,商讨大政,管带京营,比如有一些外藩首领来到京师,皇帝着礼部赐宴,派定某个侯爵或伯爵陪同,这就算侯伯的最要紧差事了。 公爵则大为不同,在国政的影响力上比侯伯大的多,也更加的尊贵,其实比封藩在地方上的亲王与皇室的关系更加的密切,也是皇室信之不疑的最终力量。 崇祯在李自成已经过居庸关的最终反应,就是派保国公率兵出征,这已经是他的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失掉一个公爵,这个打击在辽阳镇将士们看来实在太过沉重,也是总兵大人带领大家前进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就这一点来说,李达在内的众多将士称兵造反杀到京师的心思都有了,辽阳一直也是有意消除朝廷在军镇的影响力,辽阳的种种计功授勋和升迁体系也几乎和朝廷脱离了,这个当口,李达又怎么可能在意这一战后朝廷的封赏? 与他相同心思的不仅是中高层军官,而是普通的士兵都差不多了。 从刚刚将士们的议论中就能听的出来,对皇室,哪怕包括向来被称颂为英明神武的永乐太宗皇帝,将士们的尊重也实在是有限的很了,更不必提当今万历皇帝了。 军中向来也是八卦流传盛行的地方,也是在惟功的刻意纵容下,万历无形中被抹黑了很多,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其实不少是猜测之词,但现在也是在辽阳广为流传了。其实此时的万历虽然怠政了,但还没有到后来六部为之一空的地步,虽然贪财,也还没有大肆派出矿监和税监,但在有意的宣传下,皇帝的形象可是真的不好,肥胖,不良于行,贪财好色,任性使气,这已经在辽阳是既定的印象了,在这样的风潮下,将士们对朝廷的官爵体系就更加的不感兴趣了。 而且朝廷的名爵最要紧的是能转化为利益,就象李家和祖家那样,世代为将,兼并土地,奴役军户,但这一套在辽阳是行不通的,既然如此,又有何用呢? 惟功的屯堡和商行入股的办法,算是将朝廷根基给掘了。 此时暮色深深掩上来,把四周都掩盖住了。 四周青山掩映,满目苍翠,亦有几分苍黄,那是秋初草叶开始枯黄的迹象。 夕阳成为一个硕大的火球,已经有半截落入在地平线下。 吃饱了的马匹安静的站着不动,马儿没有累到坐和躺下,说明今日的马力还算保持的不错。将士们都烫了脚,不论如何困难,收拢一些枯枝和杂草,寻找勉强够用的水源来烫脚,这是辽阳镇在每年固定都会有好几次的野外大拉练时得到的经验。 不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做这样的事总不会吃亏的,烫了脚之后,士兵们钻入搭好的牛皮帐篷,哨骑和经验深入敌境的特科人员都是有单人帐篷或是双人帐篷,小而实用,龙骑兵们用的都是大型帐篷,搭起来要几人协力,不过可以睡整整一个队的人员。 用枯草放在帐篷里头铺在身底,把行军毯子盖在身上,就是一个温暖舒服的睡觉的地方了。草原上入夜后风也很大,睡在这样的帐篷里头,自是一夜无梦的好睡。 李达烫了脚后还不得歇息,得巡营,几个副千总和司把总也分别在巡营,哨骑放的远远的,营地的防御仍然做的一丝不苟,这才是辽阳镇的强军风范。 远方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响,可能是哨骑在前方哨探过后前来禀报消息,对李达这样的指挥官来说,虽然不必如普通将士那样做很多杂务,但他的职责也意味着要牺牲很多东西,李达刚刚躺下不久,马蹄声却是越来越近,等听到一声勒马的声响后,李达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军帐中站起身来。 “副营官。”来的不是哨骑,而是一个从总部赶过来的塘马,龙骑兵与总部相隔二十里地左右,事前已经派塘马禀报过,不过没有想到,总部的塘马才刚刚赶来。 “什么事,请说吧。” 双方互相敬和回了个军礼,塘马这才道:“左路总指挥郭将军令,龙骑兵就地驻扎。” “就这?” “是,就这。” “娘的……”李达顿时恼了,对几个闻讯赶来的助手和参谋们道:“上头叫第一营和第二营出击,叫我们就地驻扎,这算什么。” “千总你别炸毛。”营参谋对李达的风格早熟悉不过,当下展开地图,看了一会儿皱眉道:“我们现在的位置离插汉五部的牧场太近,这一次大战泰宁部大出血,插汉本部和附属各部可未必,郭指挥应该是怕我们过于深入,弄的插汉部主力赶过来,那可不好办。” 李达闻言也看地图,果然在地图是一个个圆形和椭圆的标识,包括托鲁科尔沁,嫩江科尔沁,还有达干尔人的地图,额里特克人,巴林等插汉附属五部,翁牛特部,再往东南是朵颜和土默特各部。 在李达所处的地方,其实就是几十年后现在图门汗重孙林丹汗所建的瓦察尔图察汗城所在的地方,这个汗城又被称为“白城”,在林丹汗极盛时,察哈尔部号称控弦四十万,在赤峰地方建立的这个汉城是内外喀尔喀和土默特,兀良哈三卫和插汉五部等诸多蒙古朝觐大汗商量蒙古各族事务的地方,在这里,林丹汗勉强又恢复了他祖父图门汗在世时的地位,使他的祖父布延汗失去的权力又巩固了一些,但林丹汗志大才疏,欺凌小部落,搞的上下离心,加上后金兴起,插汉与麾下小部落与后金的战事是每战必败,后来插汉只能让出包括现有地区的所有牧场,前往东方抢占土默特诸部的地盘,这就是著名的插汉回迁的大事,引发一系列的动荡,最终使明朝蓟镇以外再无屏障,这与插汉部的西迁有莫大关系。 现在龙骑兵正在后世的“白城”附近,与插汉部的牧场几乎重叠,距离现在的汗城板升地也并不算远,郭守约的顾虑,自有他的道理。 “派人打听一下第一营第二营在哪儿。”李达主意来的很快,立刻便道:“俺不能不听军令,不过俺记得还有一条,出现突发意外情况与上级军令互相抵触时,前方千总以上指挥官可以应以突发军情为主要判断理由,两个步兵营突的太远,万一北虏来包,我们得随时相机行事来应变。” 营参谋官张大了嘴,没想到向来是一个粗人形象的李达居然有这样的急智,虽然事后免不了要被军法司问询,不过只要有相当靠谱的解释,军法司也不可能过份为难一个刚打了大胜仗的前方军事主官……钱文海是方正,执法也十分严格,但并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行事手法。 “还不快去安排?” 看到参谋官楞住了神,李达将眼一瞪,立时又要发火。 “是,我这就去办。” 给李达当参谋官其实就是大管家,琐碎事情李达都推给几个助手军官了,自己这个主官就负责军事,别的一概不管,时间久了大家也适应下来,好在军功是实打实的,跟着李达能立军功,还有什么可说的? “哼,***插汉算个鸟,敢来打老子主意,老子非叫他崩了牙。” 撵走参谋官,李达重新睡回到自己的褥子上,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没过多久,便是响起雷鸣般的鼾声。 …… …… 明军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蒙古一方,却是愁云惨雾了。 白日一战其实是一直持续到半夜,龙骑兵追击到傍晚就停止了,两个骠骑兵千总部和一个猎骑兵千总部却是追亡逐北,哪怕夜色降临也是打着火把借着星光追逐,沿着战场渐渐出现几条小河,这些都是塔尔河的支流,骠骑兵们已经追击到翁牛特部的腹地了。 到翌日中午,追击才停止,沿途每隔一段路都能看到死人或死马,马匹可能是被射死,更大的可能是被累死的,再疼惜马匹的人在昨夜也会拼命夹动马腹,一直到马匹无法承受,跑到虚脱累死为止。 一队骠骑兵经过,马蹄得得,他们放慢了马速,叫自己的战马歇息。 队官模样的军官眺望着四周的地形,到处都是松叶林和山地,苍莽成片,地上则是绿草和灌木从,进入塔尔河流域之后,其实就是进入松嫩平原,再入嫩江科尔沁地,再往右下行,便是后世哈尔滨,长春,吉林等城市所在的松花江下游地,这些地方,土地加起来超过亿亩,粮食产出极高,草场极多,森林覆盖率极高,宜耕作,宜放牧,宜渔猎,特别是松花江下游的黑土地区域,论土地肥沃是全辽东第一,当然也是全中国的第一,只要运用得法,不论种什么,日照充足,水力资源充足,地力肥沃之至,想不高产出难。 “这是一块福地啊。”在部下们跳下来,将几个倒毙的北虏首级割下来的时候,骠骑兵队长由衷的感慨着。 第六百七十六章 十万 确实是一块福地。 郭守约也是有相同的感慨。他们也并不知道,几百年后这里成为一座发达的城市,在此时,从大宁卫故地到赤峰,再往塔尔河,这一路过去,除了少量的牧民之外,几乎就是空荡荡的。林地是空的,河边没有人在渔猎,肥沃的土地上长满了野草,如同一条漫无边际的绿色毯子,空有强劲的地力,却只是生出了半人高的野草和数不清的灌木群。 不少人手中捏着地上的泥土,用力一捏,感觉柔软,用鼻子闻一闻,感觉是泥土充满劲力的特有味道。 “可惜了,可惜了,这样的好地,给东虏占着都比北虏强。”佟士禄在昨日激战中表现也很不错,最少比王乐亭强的多,现在他把自己的部队交给王乐亭带,用来提防左翼不远处的插汉各部,如果真的有不开眼的过来找麻烦,王乐亭肯定会把自己的一腔闷气全部撒出去的。 “你这话大人可不会爱听,”郭守约看一眼佟士禄,正色道:“这样的好地,当然得给我华夏子民来耕作。” “就算是放牧俺们也不比北虏差。” “听说他们种地就是撒种前后用马群来回跑,这帮蠢货。” “东虏好歹知道捕鱼,种地也学的七七八八了,北虏真是太差劲了。” 明季万历年间,蒙古人确实在各方面都落后了,连女真人除了少数在大小兴安岭林地里生活的野人女真部落外,海西四部和建州各部都已经半渔猎半耕作,往大明朝贡时最喜欢的回贡就是耕牛,拿人参和貂皮东珠来换的最多的,也就是大明的耕牛和铁器。 吉林乌拉就是女真人的捕鱼地,还有一些地名都与捕鱼有关,当时的女真城寨最多的已经有几千户一起居住,按职业划分地段而居,论组织能力和生产力来说,女真人其实在蒙古人之上了。 众人随口议论着,完全是征服者的心态在观察着这一片土地。 郭守约和大家讨论了一气,并没有多说,他心里明白,这一片土地虽好,暂且还不属于辽阳镇,这一次出征的目标是打击住在嫩江和福余河之间的福余部,顺道修理一下势力渐渐庞大起来的嫩江科尔沁诸部,中路和左路目标都有限,真正扩地的目标还是针对福余部为主的右路。 吃下福余部的地盘,辽阳镇也就等于扩地千里,足够安插几十万上百万的新移民,建立几百个屯堡。 至于泰宁部这边,还是再等等吧。 “往上报战报吧。” 郭守约长出口气,神态是轻松中带着自豪。仗是昨天打完了,骠骑兵们还在追击,前锋已经追出三百多里地去,有塘马回报过来,沿途追斩甚多,送回来的首级有三千多近四千级,可想而知成果有多大。 当前的蒙古各部已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和信心,到处逃亡奔散,估计传统的汗帐所在地都不敢回去,只能选择携带牧民和牛羊群远逃,如果郭守约手头轻骑兵数量足够的话,战果应该会更加辉煌的多。 “可惜了。”正如刚刚佟士禄可惜眼前的肥沃土地一样,郭守约也轻声吐出“可惜了”这三个字,不过含义就是大不相同了。 “初步计算,斩首在两万七千左右。” 一个数字,惊的在场的人都住了嘴,虽然全部是辽阳镇的中高级军官,而且对斩首数字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把在场的人都差点惊了个跟头。 “算上骠骑兵们的收获没有?” “还没有,还有一些零散的首级没有列入,估计全加起来是三万一到三万三之间。” “好,这差不离,先照两万七上报吧。”郭守约笑道:“我们辽阳的规矩就是宁愿先少说,不能先吹牛皮,万一数字不够,王辅国和陶安然那几位跟前,我不好交代,得被他们笑死。” 辽阳的风气确实如此,吹牛可以,不过脸皮要够厚,不然小心被嘲讽的死去活来。 佟士禄搓了搓手,笑道:“首级之外,尚有俘虏吧?” “俘虏差不多是七万人,全部是健壮的甲骑和牧人。”营军令官笑道:“已经叫军需后勤上头安排把俘虏慢慢往后方押解了,估计过境辽镇的时候,会引起骚动。” 马光远道:“首级他们好歹这二三十年也斩了两万差不离,不过这俘虏么,向来只有鞑子来打我们的草谷,抢我们的人,我们俘虏他们七万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正是此理!” 郭守约笑的欢然,其余的将领们,无不是脸上露出欢欣之至的笑容出来。 确实,斩首的数字已经足够惊人,而俘虏数字,就更加露脸了。 这一次所获大胜,确实是明初之后没有的奇迹了。 能与之相比的就是徐达,傅友德,冯胜,蓝玉,这几个国初大将,还有大明成祖皇帝在为燕王时也打出一些漂亮的战事来。 最著名的是捕鱼儿海一役,蓝玉当时还是侯爵,率兵先至大宁,也就是当前辽阳军已经收复了的地界,再往辽庆州,听闻元帝御营在捕鱼儿海,于是率兵挺进,自出边墙,深入数千里之远,接近敌营时穴地而食,不引烟火,最终在风沙之中迫近元帝御营,斩元太尉,元帝与太子仓皇逃走,后死于途中,次子并公主宗亲数百人,官员数千人,御营将士牧民七万余人,牧群十五万头,印玺图章战车兵器无数。 明军的损失是微不足道,史书里甚至没有记录。 这一次,辽阳军的损失按明初的标准当然也是微不足道,死亡不到千人,按明初的标准来说,当然也是几可忽略不计,而俘虏也有七万余人,加上斩首数字,已经超过了明初打的最漂亮的捕鱼儿海一役了。 当然,那一役是粉碎了残元势力,自此蒙古草原的黄金家族帝系和统治中断,草原恢复诸部相攻的局面之中,朱元璋把蓝玉比为李靖,并不为过。 “甲仗物资如何?” 郭守约自忖这一战后,自己在史书留名将成必然了,问起甲仗物资收获的时候,倒是显的云淡风轻,并不怎么激动。 自国初之后,连太宗皇帝也没有这样漂亮的斩获,辽阳能有这样大的战果,主要就是成功的以步兵粘住了敌人中阵,龙骑兵和重甲骑兵两翼齐飞,兜住了一半以上的敌骑,使向来来去如风,有利则战,不利便逃的北虏才会吃这么大的亏。 以少击多,又打的坚决,调度的十分灵活果断,战场上的各个营和千总部的指挥们也是打的十分果决,才会出现这样十分惊人的战果。 “甲都是布棉甲为主,内衬到外甲四层,以布棉衬里,外镶铁甲叶,这甲并不算好,我们得了要么发卖外镇变钱,要么只给屯堡的长枪手穿用,好在数字挺多,约有三四万领尚且完好或是稍作修补就能和的。” “也不少了。”尽管心里告诫自己要镇静,郭守约还是忍不住咧嘴微笑。他在京营时,铁鳞甲和锁甲都是军官穿的,士兵也很少能穿布棉甲,京营兵穿戴的也就是普通的鸳鸯战袄和手持生锈铁枪的,大有人在。 几万领棉甲,一甲最少值十几二十两,收获不算小了。 军令官又道:“马匹有两万多匹战马,杂马四万多匹,牛三万头,羊没怎么算清,七八万头总有的,还有几万石粮食和豆料,毡包几万顶,兵器几万柄,头盔一两万顶,还有一些火器,俱不经用,连屯堡都不会用,我叫人汇在一起,预备拿回去要么发卖,要么融铁用了。” “上报吧。”郭守约道:“枪支怎么处理,由上头决定,我们只管先保管好,把数目报上去就是。” “是,这就上报。” 在场所有人都微笑起来。 …… …… 惟功所在的右路,又是另外一番景像。 福余部的哨骑在被猎骑兵一通狂扫之后,相隔不到两天,一场大规模的骑战展开。右路军说是有第三和八、九三个步兵营,两个龙骑兵千总部,一个重甲骑兵和猎骑兵千总部,还有特科总队的两个骑兵中队跟随,另外还有侍从室的一个司的骑兵护卫,兵马是三万一千人,但总体来说是分两次动员,前方已经到韩州时,还有大量的部队未及开原,甚至有不少部队会在前方打完之后回调时才离开开原等地。 原因当然也是很简单,开原和沈阳中卫铁岭卫等地错踪复杂,辽阳的势力很强,但辽镇还保有相当的影响,另外本地还有士绅和鞑官势力,女真势力等等,所以在大军出边墙的情况下,后路要有相当的实力也是势所难免之事了。 有近一半战兵没上来,前锋兵力并不强的情况下,与福余部一万多骑兵,五六万牧人的合战打开了。 与左路重骑兵与龙骑兵两翼齐飞的情形不同,陶安然打的要坚苦的多。 骑兵数量不多,辽阳军只能采取骑阵与步阵混合,迭次而进的打法。整个战场,正面拉的极宽,几乎没有两翼。 蒙古人则倚仗骑兵之利和人数众多,上来就是摆出两翼包夹,中间满月的欺人阵形来。 但打出来的结果,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第六百七十七章 土地 这一仗惟功没有做丝毫的干涉。 陶安然是他任命的前敌指挥,辽阳军向来军法森严,同时也强调第一线指挥员的权威和应变之权。 就算他是辽阳的创立者和拥有者,惟功也不会随意侵夺一个一线指挥员的指挥权。 况且,从战术角度来说,陶安然的指挥令人感觉赏心悦目,看过去简直就是一件身心愉快的事情。 在高高的望车上,惟功先是静静的用望境镜看,后来,干脆叫人送上去一些花生鸭蛋一类的佐酒物,另外叫人上了一坛子上等好酒,边饮边吃,居然把战场当成了一个大大的舞台。 陶安然,就是如一个合格的导演,把所有人都调度起来了。 或者说,北虏就象是牵线木偶,被陶安然的动作调来调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明军的阵列,步骑相杂,游兵众多,鸳鸯战兵和火枪分遣队配合,远远将拉瓦射击的蒙古游兵打的不能近前。 偶然重骑出击,把试图上来冲阵的北虏杀的魂飞魄散,根本不是对手。 龙骑兵偶然在军阵之前与猎骑兵配合,一通猛击,如狂风吹落枯叶,不知道打落多少骄狂的北虏。 对面的人数明明占优,几乎要把明军包围,但从早晨打到中午时,北虏就忍不住开始四散奔逃。 此时明军的骑兵开始大肆出击,步兵也在后猛追,早晨到中午的阵战就是磨盘,把十万北虏磨的血肉模糊,血都快流的干干净净,到他们溃逃的时候,陶安然下令的追击又是十分果决坚定,一冲之下,北虏残余的一点组织性荡然无存。 这一战是在熊山站北西北三十里处打响,接下来就是扫荡残余,追歼逃亡的北虏,福余部主力被打残,原本这个部落就很衰落了,在历史上是被后金和其余的蒙古部落吞并,就象是泰宁部被喀尔喀某个部落蚕食吞并一样,在辽阳军的重击之下,福余部一战之后丧胆,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象样的战事了,多半是千人和几百人规模的骑兵追击战,那些散乱的牧民造成的麻烦都远比福余部的正式骑兵来的更大一些。 这并不奇怪,努儿哈赤在兼并海西四部的过程之中受到科尔沁等蒙古诸落的干扰,插汉曾经下令科尔沁等部出兵一万去攻打女真,结果那些小台吉去五个被俘了四个,一万多各部骑兵被建州女真打的落花流水,表现连明军都不如。 福余部此时已经走上末路,能调集大军和右路的辽阳主力打上这么一场还算是余勇可嘉,应该是这些年各部对辽镇的战事颇为顺利,使得各部颇有几分虚火罢了。 …… …… “大人,这里原本就是三万卫辖地,属我们辽东都司,后改属奴儿干都司,属塔鲁木卫和司吉河卫分属,后来正统年间确立边墙,此地在辽东边墙之外,我大明将此地弃守,今此地方圆数百里东部为女真哈达部,西部属叶赫部。看,前方侍立迎候的就是两部的贝勒台吉们了。” 自惟功亲在右路出击至今已经十余日,福余部在开原的千里牧场已经被打的千疮百孔,从开原北陆路出发的中路兵锋已经传来捷报,在开原北八十里处原辽金安州附近的细河南岸,中路军与十五万人的科尔沁诸部及黑石炭各部展开激战,一天之内两次重创敌军,斩首过万级,俘虏数万人,牛羊群也有十几万头,可谓大获全胜。 俘虏北虏台吉有名有姓的有六人,台吉之下的俘虏就更多了,不过台吉之下等同普通俘虏,也不必细分辩了。 右路这里,福余部一路北窜,追之不及,况且此部受了重创,估计不要说前来复仇夺还牧场故地,就连自保也很难了。 边墙之外,虽然是这些北虏的乐园,同时也是他们的坟场。这几百年下来,兴起的部落不知道有多少,而覆亡的,亦是极多,那些小部落,在史书中默默无名,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被记录一笔的资格也没有,现在的福余部,就是这样的小部落了。 右路这里,斩首六千余,俘虏五千余人,惟功下令将俘虏沿途押回,同时开始分兵四处驻守。 对右路军来说,战事基本结束,剩下的就是消化胜利果实。 这一次,从开原东路出发,沿往朝鲜故道,驱逐了福余部北虏,已经与边墙外的海西女真诸部接壤。 “这里的土地极佳,很好,我们这一次出来,十分值得。” 惟功打量着四周,在福余部二百多年的放牧之下,开原边墙东的这方圆千里之地被保持了很好的原生态,到处都是绿草茵茵,大片大片的平原上全部是肥沃的土地,好几条大型河流经过此地,浑河,清河,二道河,沙河,在这里,虽然渐渐有干旱和寒冬之忧,但河流带来的流水充足,都是大河,很难枯竭,同时地下水肯定也十分充足,以辽阳镇的屯堡水利工程来说,几乎在未来几十年内不必担心水资源不够的问题,境内是三分两水五分田,虽然还不是大规模的平原地区,但山地的面积比起开原铁岭一带又要少的多了,长白山脉还在东部和东南部,再继续往东,经过十几个驿站后就可以到达朝鲜边境和长白山及鸭绿江女真各部,这里和开原北陆路,开原东路陆等各站驿站一样,在明初时属于辽东都司或奴儿干都司,在正式废弃奴儿干都司的经营之后,这些地方被放弃,因为辽东边墙多半倚山而立,地势险要,汉民居住在辽中和辽西辽南平原地方,沿着河套区域和开原抚顺等地势险要的地方建立边墙和关隘,至于边墙外的土地,一则大明当时可谓穷兵黩武,北征沙漠每次数十万人,耗费财力物力人力惊人,兴修北京为京师,又是一项天大的工程,同时在南京修大报恩寺,耗费人力也是十万以上,物力自然不必提,修武当山真武观,又是十万人以上级别的大工程,同时还建造过万艘的船队,有六千料级别的宝船,船队一出海就是几万人,后勤供给的压力和造船的费用当然不必提了,又远征安南,也是数十万人级别的大征伐,安南的抵抗又一直不停,耗费比征伐北虏还要大的多,以朱元璋轻薄徭役省下来的人力物力,经过靖难之役已经损耗了不少,南军动辄几十万人级别的溃败,军器兵力的损耗就不提了,接下来就是上述这些兴造和征伐,数十年积累的财富,可谓一扫而空。 郑和的宝船又是赔本的买卖,后人有臆测是郑和在外抢掠了不少金银珠宝,完全的胡说八道,明初永乐年间,有记录的赐与外邦的金银物资过百万,到宣德年间不得不战略大收缩,北伐只一次,安南放弃,宝船放弃,与民休息,奴儿干都司那近三百个都司卫所不得不放弃,边墙之外,只保留贡道允诸夷卫入贡,后来放弃大宁都司后朵颜三卫反叛,女真诸部也是时常叛乱,诸部入贡也多半是希图回赐好处,那么大的土地,包括松嫩平原这样的好地方在内,全部都放弃了。 看着眼前情形,惟功由衷感慨:“天予不取,必被其祸啊。” 眼前的土地实在太好了,那些沿着松花江黑龙江流域居住的居民又是十分的落后,后金兴起后,这些部落全部被后金兼并,成为他们的死兵和炮灰,为满清征服大明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如果是在大明手中,这些土地和那些容易征服的部落又岂为轻易为女真所用。 “走,”他道:“我们去会会这些贝勒台吉去。” 前来迎接的全部是海西女真四部的高层,在努儿哈赤兴起的过程中,他们一直企图扼制建州部的发展,就在这两年,一场由叶赫和哈达部挑头,与科尔沁合作的大战就会爆发,史称古勒山之战。 但现在历史出现了严重的拐点,明军出边墙抢占了大量地盘,隔绝了科尔沁与这边的联络,古勒山之战应当不会发生了,这些运输队长们也就没有机会给建州部送人丁和甲仗去了。 在万历十一年开始,到万历中期,李成梁的策略就是扶植建州部,打压海西四部,将哈达部的两个贝勒杀死,焚其寨,杀其丁,无形中替努儿哈赤扫清了障碍,这一次辽阳军出塞,策略却是与辽镇完全不同,打击福余部之余,右路明军对扈伦四部十分友善,除了驱赶他们的哨骑外,对那些夹杂在福余部之间的四部女真并没有采取过硬的手段,多半是劝离,只有少数不听话的才被教训,诸部贝勒台吉前来拜会,应该也是与明军的这种友善态度有关。 要知道,哈达部在八年前可是被杀了两个贝勒! 待惟功近前之后,近卫司的数百骑兵早就等候在前方,他们策马先行,蹄声震动大地,身上的青唐甲的护心镜散发银色的光芒,手中的长枪与马刀火枪齐出,杀气腾腾,足现强悍之极的武力。 第六百七十八章 求地 看到这样的场面,那些女真头人都是脸上变色,甚至有不少各部的护卫赶紧取了弓箭下来。 “哼,”跟随惟功的周晋材和陶希忠等于,俱是大为不悦,周晋材冷哼道:“这几年辽镇不给力,北虏瞧不起他们也罢了,你看这些东虏,胆子也这么大了。” 女真表面恭顺,哈达和叶赫号称开原南北关,但从这些小动作来看,这些女真人倒真的未必如表面上的那样老实。 周晋材又道:“就算栋鄂部,也未必和我们一条心。” 陶希忠看一眼不远处的何和礼与额亦都,周晋材会意,冷笑道:“何和礼这小子我就信不过,额亦都倒真是一个好手,给他一百精锐骠骑,他能在一万人阵中穿入穿出,发挥的作用比一千骑兵还利害。这小子,要么为我所用,要么……” 他做了一个明显的杀戮手式,陶希忠也是微微点头,张用诚别转过头,没有做什么表示。 额亦都确实非常凶悍,在辽阳镇内部的骑兵对战中,额亦都和近卫司经常当演习一方出现,近卫司中他的地位已经很高,骑兵战法有意用女真来磨练骑兵新军,额亦都的骑兵战法出于天赋加成,彪悍绝伦,战场上总是能找到最不该有的空隙,女真骑战之法,多半出于此人:“故交锋之始,每以骑队轻突敌阵,一冲才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众十万,亦不能支。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冲,再不能入,则后队次之。” 比起蒙古人僵化呆板的拉瓦战法,额亦都和努儿哈赤的骑战法更为强悍,骑兵分为多队,冲击敌阵薄弱之处,动其阵脚,不动,则横队而过,对骑士的骑术和胆略还有将领驭队的要求都十分高超,次队再冲,不动则后队再冲,来回驰骋纵横,总是要叫你阵脚动摇为止。 后金兴起之初,额亦都费扬古等大将经常这般,特别是额亦都以百骑冲入万人之多的蒙古与叶赫等部合阵,乱敌阵脚,以十石强弓取敌性命,在他的冲击下,罕有不乱之阵,然后以精锐击其侧,卷其阵伍,无有不败者。 对蒙古和叶赫都有这样的战绩,更不必提三万多人在校场校阅时,居然是赤手空拳,头顶无盔,身上无甲,手中无兵器,屡战屡败,屡败屡逃,以应募骗军饷的辽镇兵马了。 对额亦都等女真人的战力,辽阳倒也有清楚的认知,周晋材的面露凶光,便是对额亦都的最大肯定了。 罗二虎等人看到女真人的小动作,冷哼一声,罗二虎做了一个动作,四百多骑兵有一半斜举长枪,一半将枪口对准那些女真头人,看到他们的动作,众女真人更是吓了一大跳。 “好了,”麾下的这些粗直军汉给了女真人们一个最直接的教训,除了这四百多近卫司的精悍骑兵,在不远处还有一个龙骑兵司,一个猎骑兵司,过千骑兵在此,女真人加起来也没有一千,一声令就直接剿了他们,强者倒不妨讲一讲风度,惟功微笑着一摆手,将罗二虎等人挥下去,自己下了马,笑吟吟道:“诸位贝勒台吉,大家好哇。” 其实以大明以往总兵官的习惯,都称这些头人为都督,一般的头人都会有敕书在手,或是都督,或是都督同知,佥事,最不济也是卫指挥,称一声都督就算是高抬他们了。 只有寥寥无已的几个大头人,比如已经逝世的哈达部的都督王台,在生前被赐封为龙虎将军,这是为了表彰王台向来的忠于大明所特赐的荣耀,金帽大带,足现大明仪制的光彩,这是一般的部落头人得不到的殊荣。 至于他们内部,当然是头人为贝勒或台吉,也是金人的孛堇,是对头人的尊称,大明的总兵官这么称呼他们,倒也是罕见的事了。 “吾等见过总兵官玛法。” 哈达部的贝勒先行,大步到惟功身前,矮下身去。 罗二虎见状要喝斥,惟功轻轻摆了摆手。 这个贝勒却是先半跪下去,然后抱着惟功的腰,轻轻晃了几下。 此人过后,其余的部落贝勒和小台吉们,还有那些城主寨主一类的头人,均是有敕书在身上的,一个个都上前来,对惟功行了这样的抱见礼。 这是女真族对尊长的最高礼节,也是这些贝勒对惟功表达最尊崇的敬意。 至于称玛法,也是惯例了。 “大家请起,”惟功道:“远来辛苦,不必多礼了。” 众人随他一起到搭起来的天棚下坐下,这些女真头人多半会汉语,纵不会说也带了自己部落的翻译过来,七嘴八舌,不外乎是赞颂大明王师的兵威和惟功个人的武勇,均是一些奉迎的话,惟功听了,当然也不以为意。 这么多人过来,当然不会是专门拍自己的马屁。 特别是哈达部和叶赫部,这两部在与外界交往时,比如蒙古和朝鲜,都自称哈达国主和叶赫国主,后来的努儿哈赤也是,称自己为国主,写给朝鲜的书信上,便是如此自称。他们是蛮夷部落,大明不较真,朝鲜也懒得理会,不过后来公然立国称汗,那就是两码子事了。 这么多人,个个都非凡俗之辈,巴巴象一群小狗一样跑来就为了奉迎自己,惟功倒没有那么自大。 这一次右路军的人数如果是战兵二十万,那倒是有可能。 “大家有事不妨直说。”惟功听了一阵,淡淡的道。 众女真头人面面相觑,半响过后,还是哈达部的头人打头阵道:“我等前来,实因建州部这两年逼迫太甚,屡次与我等部落为难,他兵强马壮,敕书又多,不少小城寨被建州部拉过去了,我等受迫不过,想请玛法相助。” “哦?”惟功道:“是叫我出兵建州么?努儿哈赤向来对大明称的上是臣服和恭谨,这八年间已经到京师朝贡三次了,你们有这么勤快么?” 努儿哈赤在称汗和颁布所谓七大恨之前,一直是女真诸部中往大明京师跑的最勤快的一个,三十年前,去了京师八次之多,每隔几年就是一次。 在当时的交通条件来说,往返一次都要最少两个月以上的时间,努儿哈赤能做到这一点,也是他内残外忍,对女真是兼并为主,打不过时就交好,打的过就吞并,对大明,则是说奴颜婢膝也不为过,每次入贡,官修明史中都是称其十分恭谨,大明对其也不坏,李成梁父子几代总兵对他都是扶持,大明中枢也给足面子,从明史中看,此人入京师朝觐时,多是派侯爵赐宴与陪,十足有面子了。 后来万历中期时,此人请赐龙虎将军,大明也允了他。 “我等知道努儿哈赤与大明关往甚好,然而此人狼子野心,大明和玛法不能不察。” 惟功点点头,笑道:“你们说的有理,然而这等事论迹不论心,光是口说是无用的。” “我等不盼望玛法现在就处置他,只请多加留意。” “这是自然。” 话说到这,一个话题就算说完,但这些头人脸上都露出期期艾艾的表情,当然是有未尽之言。 “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惟功眼见如此,索性就叫这些家伙放下心防,将真实的来意说出来。 “是!” 几个大部的贝勒彼此对视一眼,终于下了决心道:“福余部冒犯天威,整个部族就已经被撵的不知去向,该部地方东西七百余里,南北五百余里,现已经成为无主地方,我等部落生齿日繁,居处十分狭隘,想请玛法赐给这些土地,供我们滋养人丁,我各部向来是大明恭谨臣子,贡赋不绝,若我等部落强大,建州就算心怀不轨,仍可制之,请玛法恩准。” 这一番话,应当是花了不少银子请汉人中的没出息的秀才做出来的,这些部落贝勒头人就算能讲汉话,无非也就是些大白话,哪能里说出这样一篇文章出来? 当时的女真在大明人眼里就是低等夷族,也就比真正的野兽高一层次,属于人形野兽的范围,普通百姓都瞧不起他们,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到女真地界讨生活,只有最没出息见钱眼开的秀才,才会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 不过这些家伙倒是知道汉人读书人的贵重,努儿哈赤在此时已经罗致了一个汉人秀才在佛阿拉城寨子里替他效力,出谋划策,制定法度,书写文告,在屠全辽不足五斗米之家时,仍然赦免范文臣这样的识文秀才,此时这些哈达部的贝勒知道找个秀才做这样的文章,倒也并不算是奇怪的事了。 “我明白了。”惟功若有所思,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几个头人都是大喜,那些小部落也十分高兴。 北虏现在对女真来说还是瘦死骆驼比马大,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其实在慢慢超过蒙古,而是潜意识对蒙古有一丝敬畏,这时候的蒙古也确实比三十年后强悍的多,福余部在这里时,海西女真是不敢打他们主意的,现在被明军赶走,机会到是真的来了。 只要眼前这个年轻的总兵官答应下来,以他们了解的惟功的实力,这件事就算是定局了。 最要紧的,就是这些地在边墙之外,还真没听说过,大明对边墙之外的土地有长期占领的先例! 第六百七十九章 改土 “玛法是答应了?” 一个头人满怀期翼的问,眼神之中目光也是十分狂热。福余部占地很大,又与女真接壤甚至杂处,如果能把这一大片土地吃下来,女真各部的实力就会大为增长。 “绝不可能!” 惟功一句话,便是将这些头人们的心情送入谷底。 他站起身来,这些头人也赶紧忙不迭的站了起来。 乌拉部的满太自恃本部实力强劲,忍不住带有一点质问的语气道:“玛法为什么不答应我们,是怀疑我们效忠大明的诚意么?” 刚刚在大股明军骑兵过来时,满太的贝勒卫队也是最早有动作的,抽刀持弓,桀骜不驯,此时也是他先开口说话,显示出与其它贝勒不同的胆气。 此人也是野心勃勃之流,乌拉部和建州部一样,都是从极北地方不断南迁过来的部落,从黑龙江流域到松花江上游,再继续南迁,这个部落的第一任贝勒还是在大明洪武年间就任,然后部落不停南下,最终在乌拉河东岸建乌拉城,这城也是女真各部中最大的,方圆十五里是外城,内城二里,居住贝勒和部族中的上层人物。这样的城池在内地是稍大一点的府城规模,在女真当然就了不得,也说明了乌拉部的实力。 惟功瞟了满太一眼,在他平静的目光之下,满太竟是感觉到了一股深刻的寒意,这个一脸横肉,年过中年,见惯风浪的部族首领竟是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见满太退让,惟功看向众人,沉声道:“我大明幅员万里,生民亿兆,原本不欲与诸夷争利,划定边墙,将奴儿干都司故地与你们这些北下的部族休养生息,二百年下,你们都是从小部落慢慢发展壮大,如建州部,南下之初,不过千多户,丁不满两千,现在已经是数万人的大部族了。” 他的声调渐转严厉:“然而你们发展之后,就多桀骜不驯,甚至攻杀我大明边疆守备,掠夺我大明的百姓和其财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论是乌拉部还是向来恭谨的哈达和叶赫,你们都有攻掠我大明的记录,建州部更是出了王杲,十几年间不知道给我大明百姓造了多少血债,你们,号称恭谨,其实就是一群养不熟的狼,对你们,要给肉吃,但绝不能无休止的满足,自我而起,大明对你们的态度,便是如此!” 惟功伸手,喝道:“拿我的弓来。” 在一边的额亦都赶紧把自己身上背的强弓送了过来,额亦都在女真人中也算是名人,能步行如飞,跨越奔驰的牛群,边跳边射,箭矢无有不中,这样的巴图鲁当然是各部贝勒十分关注的对象,众人早就知道额亦都跟随了惟功当近卫,但看到女真的头名勇士给汉人总兵当护卫时,这些贝勒仍然感觉心中怪异。 额亦都也看了这一些人一眼,他的眼神淡漠,一点儿表示也没有,在辽阳已经这么多年,额亦都早就明白辽阳镇和惟功的可怕之处。 惟功手中的弓,便是十石强弓。 光是弓身就十分巨大,弓弦也十分粗实,弓身质朴无华,但雕工细节十分考究,一看就知道是偏于实用的上等好弓。 他引弓在手,对面的女真贝勒头人们都是又惊且怒,大明总兵对他们丝毫不稍假辞色,这打碎了他们之前的所有幻想……在此之前,因为明军对他们的态度总体十分友好,比辽镇有很大不同,这些头人都觉得惟功比李成梁好打交道,而且因为年轻,肯定好大喜功,这一次出兵塞外就能看出这个总兵的性格,既然不能受委屈,不妨各人聚集一处,前去拜见,然后礼节上格外低下,哄得这总兵高兴了,赐下福余部的土地,各部分了,大家都有好处。 不料想惟功却是断然拒绝,所有的头人都感觉脸上无关,十分恼恨。 但在辽阳大兵当前的时候,众人也不好发作,再看惟功手持十石强弓的模样,更是心生警惕。这个总兵,似乎比李成梁当年还要厉害,而且更加年轻,恐怕以后各部要多事了。 惟功也不理会旁人,张弓引箭,十石强弓的弓体发出轻微的响声,弓弦渐渐被崩紧,惟功慢慢的拉,直到将弓弦彻底拉开。 他这种慢拉法,边拉边瞄准,自是比快拉快射要准的多,但这样的拉法也是对臂力腰力的要求更高,没有余力的话,根本没有办法这样开弓。 一边的额亦都也是脸上变色,这弓他也拉的开,但要吐气开声,拧腰和脚弓发力,否则哪有这般轻松?更何况是这般慢慢张开,以他的力气,这样做也是十分困难,未必能够成功,惟功却是安闲自在,行有余力。 弓弦张开,惟功松开手指,箭矢在“崩”的一声巨响中飞射而出,众人目光随着它去,却见箭矢已经射在一株榆树的正中,箭尖深深扎入树干之中,箭的尾羽和箭杆还在巨烈的颤动着。 “日后,再有人敢请大明治下寸土,就如此树!” 惟功将弓箭递与额亦都,森然而语。 在他对面,所有的贝勒城主们惶然无语,深深的躬下身去。 …… …… “大人,今日的行止,恐怕是想为日后的改弦更张预先做准备吧?” “是的,老夫子十分了然么。” “这奴儿干都司改土归流一事,老夫毕竟从头到尾的参与,若是不了然,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 惟功与宋尧愈彼此相视一眼,均是哈哈大笑起来。 送别了那些怏怏不乐的头人贝勒们,惟功按计划行程赶往福余部原本的汗帐所在,建设司预备在那里设立一个大型的防御和政治军事中心城池,预备做将来继续扩张的基点,在这里,可以建成一个影响到海西和更北的野人女真各部族的中心,慢慢从现在只有表面的影响力到能干涉各部的具体事务,然后裁决断事,最终将散漫的部落城寨统合起来,改为郡县! 这是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也几乎是惟功痛下决心后的结果。 宋尧愈和张用诚,包括孙承宗和袁黄在内,这些真正的本时代的精英人物在开始之时都不赞同这项计划,但后来被惟功的描述所吸引,每个人都加入进来,并且信心和干劲都十足。颇有几个举人身份的参随,连进士也不去考了,就在辽阳效力,没有理想的吸引,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毫无疑问,把几百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纳入真正的管制之下,这是一项伟业,如果能做成,就算惟功止步余此,以后的史书上也是大书特书,将成为千古传奇的人物。就算是大明洪武年间,国初兵力顶峰时期对现在的边墙之外也只是给名义上的卫所名称,奴儿干都司的三百卫所就是将原本的部族换了卫所的名字,论起实际管制来说,不少奴儿干都司的卫所在唐时都是羁縻州,比如俄罗斯的伯力,在唐时是勃利州,辽时是五国部一部的驻地,金为胡里改路,元为水达达路,论实际管制,大明将此地改为喜申卫,实际控制,就远不如辽金各朝了。 从伯力再往北,包括大小兴安岭全境,库页岛地方,这些土地后来都成为俄罗斯的国土,加上东北全境,面积在二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其中有一半地方是大山密林和自然环境十分恶劣的北极地带,然而这些地方又有丰裕的资源,海洋,林业,矿业,后世俄罗斯光是凭卖资源就卖成高收入国家,包括唐,辽、金、元、明各朝控制或名义上管制过的国土,带着大量的物产资源,最终归于他人,这是惟功不能接受的结果。 这件事,不论如何,他要将之做成,甚至比他将万历推下帝位还要来的更加诱惑的多。 做成这件事,名垂青古,推万历下御座,不过是个人野心的满足,中国几千年历史,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什么稀奇? 他要做的,才是真正的千古伟业。 “抓紧走吧,各人都还在等着呢。”笑声之中,惟功快马加鞭,他的事业,确实如日中天。 宋尧愈等人,亦是紧紧跟上,宋尧愈已经快六十,但鞍前马后一路跟随,居然也这么支撑了下来,此时脸被风吹日晒变的黝黑,但精神十分健旺,丝毫看不出老态来。 徐光启等几个青年参随,还有参谋司和军令司,张用诚,周晋材,还有那些年轻英武的近卫们,也是精神奕奕,打马跟随在后。 额亦都在近卫司里与何和礼相隔不远,两个女真人彼此做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有的骑士策马扬鞭,大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就如同这个庞大帝国令人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这一群朝气蓬勃的群体面前,亦是被远远扔到众人的身后去了。 第六百八十章 粮道 在回程的路上,哈达部的贝勒孟格布禄派了自己的贝勒护卫去请满太过来叙话。 他没有请别人,叶赫部的情形十分混乱,自清佳奴和杨吉奴两个贝勒被李成梁杀掉之后,本部争权夺力,到现在也没有真实的核心人物,辉发部又远势力又弱,不值一提,他自己虽然是和父亲王台其余的诸子争位,弄的部族衰落,但现在勉强占稳了脚步,乌位部则是满太父子为主,还有布占泰几个兄弟辅助,看起来还算是稳定。 但现在扈伦四部最大的问题和麻烦就是没有真正的主心骨! 王台死后,这个惟一受封龙虎将军的大贝勒原本是四部的真正核心,不需要出动多少兵马,王台就能解决很多麻烦和难题,在王杲为祸多年之时,王台和王兀堂也始终未曾追随,各部之中,哈达部的恭顺程度仅次于在成化三年明朝对女真各部大征伐时没有被列入名单的栋鄂部之下,在王台手中,四部不少事能合力进行,王杲最强势时,也拿海西四部没有办法,就是因为部族有一个真正的主心骨在。 现在,这根顶梁柱不在了,孟格布禄自己当家作主,畅意之余,私下里也有惶恐不安的感觉。父亲在时,一切有他遮风挡雨,现在父亲不在了,自己部落的事他都不能尽数做主,更不要提与四部合作涉及到女真各部合力行动的大事了。 这一次前来福余部的地盘拜见惟功,就是诸部合议之后的结果,但此行异常不顺,也使孟格布禄十分沮丧,他只是勉强在脸上没有摆出沮丧的表情来,努力维持一个贝勒的尊严,但无论如何,他身边的卫队成员还是能发觉贝勒脸上浓重的阴云。 “孟格布禄贝勒召我前来,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在归程的路上满太接到了邀请,他和儿子还有自己的贝勒卫队一起折返回来,布占泰等人则先行返回。 和孟格布禄一样,满太的脸上表情也是十分的难看,这么被当众拒绝,他乌拉部大部的地位根本没有被张惟功重视,而当着对方几千精锐骑兵,还有那一箭神射之威,使得他这个贝勒毫无反应,只能默认现实,这毫无疑问是对他权威的一次削弱,也令得他十分愤然,但和明军翻脸,他一时也没有这种胆量……辽阳军毫无疑问比辽镇更难对付,能三路出击,右路一路就把福余部全部打残,撵走,这实力岂是了得? 怀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思,满太折返回来,但并不代表他对此事抱有什么希望。 “我们今天被辽阳总兵这么羞辱,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能怎样?”满太阴沉沉的道:“你们哈达部敢称兵造反?” 孟格布禄一滞,哈达在成化三年的大征伐后几乎没有敢与大明作对过,素称恭谨,叫他造反当然是万万不敢的。 “我们自己出手当然不行,不过,福余部的残部和科尔沁的诸位贝勒可没有什么不敢的。” “他们?”满太疑道:“福余部现在和辽阳仇深似海,当然是敢的,科尔沁应该在和辽阳的中路军打仗,他们有办法过来再和辽阳右路军打么?” “正面交战当然不成。”孟格布禄狞笑一声,沉声道:“辽阳军强,这是向来的传言,现在看来,确实是强军,我看中路的科尔沁未必讨的了好,一定吃亏。但越是这样,肯定就对辽阳军恨之入骨,我看辽阳右路骑兵不多,现在占了这么大的地方,满太贝勒,你想想他们最吃紧的地方在哪里?” 满太眼中精芒一闪,两手重重一握,低声道:“你是说,粮道?” “对了,就是粮道!” 孟格布禄一脸笃定,把握十足的道:“辽阳军中右两路多以开原为出发点,多有步兵,用大量民夫辅兵沿途运粮,我知道他们有大马车,但开原到关隘一带多山地,过了山地到平原地方又太远,沿途地广人稀,他们的粮得不断的运上来,得用多少人力和车马,粮道一长,补给一断就是大麻烦,没有粮道,辽阳军再强又怎样?我们不给粮,福余部跑的差不多,他们俘获一些牛羊,够吃多久的?十来万人人吃马嚼的,只要几千骑兵来回断他几回粮道,抢不掉就烧,断了粮道,他就得撤兵!” 满太也是一脸兴奋,刚刚眼中的阴云一扫而空! “干了。”满太道:“我们不直接出兵,让出通道,再暗中提供点帮助便是。” 孟格布禄微笑着点头,又道:“其实我也不懂张惟功怎么想的,大明向来对边墙外是以羁縻为主,这些土地虽好,他难道还真的能一口吃下来不成?” “他年轻么,”满太讥讽道:“年轻人就是野心大,开疆扩土,多大的本事和荣耀。” “李成梁都办不到的事,他?” “他的兵确实精锐,”满太又道:“不过我们的部落中的巴图鲁,也未必比他辽阳的骑兵差什么了。” 孟格布禄对李成梁是仇恨中带有几分尊敬,这是当时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的共识,毕竟李成梁镇守辽东已经三十年,斩首已经能垒成京观,对这样的大明总兵,这些夷人领袖是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的。 毕竟大明总兵的强悍,才能衬托出他们的不俗呢。 这些部落其实十分野蛮,落后,但已经比蒙古人有明显的不同,首领多半会学习汉话,建城而居,组织结构向大明学习,就连现在的战略考量,也是向大明学习着了。 倒是这些贝勒的护卫们,穿着简陋的箭袍,背着沉重的步弓或轻便的骑弓,箭矢也分破甲重箭和轻箭两种,腰间则是悬挂着顺刀,或是手中拿着长铁矛铁锤等长重兵器,他们身体壮实,两腿罗圈,两眼炯炯有神,臂膀粗实有力,这都是女真人中的佼佼者,武勇过人,被挑选成贝勒护卫,在两个贝勒说话的时候,他们远远散开,做出一个警戒的圈子,在当时女真部落普遍不大,人力不足的前提下,这些贝勒护卫已经有了精锐的架子了。 满太和孟格布禄不曾亲眼看到大战,福余部又是朵颜三卫中最弱的一卫,辽阳军击败福余,他们并不觉得奇怪。 惟一叫他们惊奇的是辽阳展现出来的动员能力,数百里山地和丘陵交替的地形,中间还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河流,这种地形向来是阻碍明军出击的关节所在,李成梁数次出击,都是从抚顺关沿苏子河一带展行动,那里的建州各部已经发展二百多年,山地虽多,但也有小块的平原和现成的道路,就算如此明军也行动艰难,辽阳军却能以一镇之力出击数百里之远,这确实是难得的能力了。 两个贝勒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他们也没有直面大明的胆略,多年的恭谨使他们潜意识里并没有与大明直接作对的野心,他们更愿意打击的是努儿哈赤这个雄心勃勃的青年首领贝勒,如果他们真有野心的话,就会直接面对福余,而不是跑来希图大明总兵赏给他们土地。 在离别时,两人会意的彼此一挥马鞭,脸上都露出笑容。 等那些被打红了眼的北虏四处出击,断了明军粮道,大明辽阳军不得不退出这些土地的时候,就是他们再会面的时机到了。 这块地,正好离哈达和乌拉部都很近,至于叶赫,当然也会分一些给他们,有这些土地,再收拢那些被打的乱跑的蒙古人,两部的实力,就会大大的增加了! …… …… 在开原往东一百多里的地方,出了边墙已经很远,在山林地和平原相交之处,野草疯长,灌木众多,在这里,与边墙虽然相隔不远,却是如同异域一般。 一个局的猎骑兵经过了这里,每人将手中的火枪平端在自己的马鞍之前,眼神锐利,借着黄昏的暮色,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被蒙古人占据了二百多年以后,这里已经是一片荒芜,有时候,能在平原地带看到一些倾颓的村子,房舍歪倒,只能看到一些残迹。 这里应该是大明国初时的汉民聚集区,国初时辽东多半是以卫所形式定点居住,所居之处都是冲要地方,这里可能驻过一个百户,毕竟是离开原等关隘很近,距离坊州也并不算远,开原东路往海西和朝鲜图门江一路,坊州是第一站,距离开原有三百里之远。 后来正统年间大明在辽东全面收缩时,这里应该是最早一批被放弃的地方了。 看着荒草从生,房屋倾颓的模样,众人也都是感慨从生。 “从开原东到坊州,三百一十五地里,每十五里设一个台铺,三十里建一个台城,四周开始设屯堡。” 在猎骑兵中间是几个重要人物,总务唐瑞年,建筑司张思根,财务司任磊,将作司的赵士桢。 这几个,全部是大佬人物,各司的主管和惟功身边的大管家,一小队猎骑兵除了保护他们,还得保护这些大人物的随员,每个猎骑兵都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至于他们的局百总,几乎不停的用望远镜四处去看,惟恐错过了一点儿的蛛丝马迹。 第六百八十一章 各司 “我们将作司是无所谓,要紧的是选定一些适于设立的点,水力要好,风力也要考虑到,另外要先修路,我们要用大量的煤炭。” 赵士桢见各人看他,便是将自己的意见慢慢说出,虽然他态度很随和,但在场的众人毫无疑问对他的意见不会轻忽。 不管是屯堡还是台站驿铺,这些体系都需要将作司来支撑,不论是民用的纺织工厂,水力梭机和织机,或是军事用途的火器局所制成的各地都需要的火器,甲仗局的兵甲,在边墙外的这方圆千里之地,不可能一直需要辽阳输出,将作司也会在这些地方设立适合的地点来制造,相比较屯堡和水利工程来说,将作司肯定是第一优先考虑被满足的部门。 赵士桢没有穿他的七品官服,那一身官服原本是他最骄傲的东西,身为世家子弟,就算以杂学打动皇帝成为中书舍人,但毕竟是宫廷近侍官员,经常和皇帝见面研讨书法,这是很多翰林都没有的荣耀,大明皇帝中书法成就最高的是宣德皇帝,书画双绝的是成化皇帝,大明武宗的字正气磅礴,当今万历皇帝的书法成就原本也该不小,因为万历在书法上极有天赋,是一个一点就透的天才,但因为少年时被张居正教训,因为北宋那位瘦金体皇帝的前车之鉴,士大夫对皇帝们不务正业拥有足够多的警惕心理,万历不要说书法成就还不高,就算是比宋徽宗写的更好,估计也不会引来任何的赞誉。 但皇帝对书法的热爱毕竟还是无法消弥,象赵士桢这样的宫廷供奉专陪皇帝写字和鉴赏书法作品的人,还真是不少。 过去的日子在赵士桢身上已经见不到多少痕迹了,他戴着软脚幞头的唐巾,中间饰一块绿水般荡漾的碧玉,身上一袭蓝袍,腰系银带,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文士,但一举手一投足间,威仪尽显,那种自信从容,掌握着无上权威的感觉,令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仅是他,在赵士桢身边的任磊和唐瑞年,张思根等人,或自信从容,或豁达大度,或精明外露,没有一个是凡俗人物。 “建筑司最优先考虑的是驿站体系的建立,”张思根说话很明快,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事先就打好了腹稿,所以往往脱口而出,在他麾下做事的人也习惯了这种快而明断的风格,建筑司的公事从不拖沓,尽管辽阳各司的效率都很高,建筑司毫无疑问是最快的一个部门,看着皱眉的赵士桢,张思根很快又接着道:“除了驿传系统,军台建立也十分重要,道路也要紧,当然,将作司的选址建设,肯定也是最优先级的。” 张思根说话十分巧妙,其实就是说驿传军台道路之后,就是将作司了。 对这个结果,赵士桢也不奇怪,屯田司公安司财务司教育司军训司,各司哪一个不要建筑司和财务司配合来开展工作,将作司能排在这么前列,足见重要性了。 “天文数字啊。”唐瑞年感慨一句,对任磊道:“能顶的住么?” 财务司有多少钱,税务司一年收多少钱,这些哪怕是唐瑞年这样身份的都弄不大明白,没有办法知道最详细的数字,顺字行和四海商行一年赚多少,更是一个一般人弄不懂的迷题。众人所知道的就是每年的分红都是一年比一年多,中高级武官的收入已经不在一个知府之下,就是各司的这些主官,哪怕现在退休了,也能安闲富贵的过一生了。每人都已经有了几万两银子的身家,在大明,够买几千亩地的庄园和城中好几进的房子,几十个仆人伺候着,这样的生活以各人现有的财富已经是足够了。 任磊闻言一笑,并没有出声,但笑容中蕴藏的意思实在是太明显了。 财务司不仅有钱,而且,很明显的是行有余务。 唐瑞年笑道:“孙大胡子在家负责统筹,钱粮措手,他的担子要轻的多。” “怕也不会太轻松。”张思根笑道:“我都能想的出来孙大胡子那一脸严肃的表情。” “听说他家小前一阵刚取来,这下怕是没有办法陪家人了。” “勤劳王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喽。” “以他的个性,除非大人放他的大假,否则就算平时也没有什么闲暇的。” “孙家的几个娃都快能上中学了,听说都是好苗子啊。” “嗯,我倒是见过,老实说,孙大胡子治政是好手,齐家也是好手啊。” 孙承宗没有跟到这边来,袁黄和徐渭等人也没有来,徐渭是在武学院没有办法脱身,袁黄负责民政,手头的事很繁琐,光是和屯田司一起弄的移民的前期招募和安置就够袁黄喝一壶了,徐光启现在负责屯田司,光是底下一个水利局就够他忙了,更何况现在又有新移民任务,屯田司得和民政部门配合,新修的屯堡和土地都是新移民的安生立命之所,徐光启每天都忙到焦头烂额。 这些人,全部都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中的精英,徐光启是崇祯年间的大学士,孙承宗是帝师大学士,袁黄更是大宗师,徐渭是这个时代的鬼才,还有湖广老名士宋尧愈,惟功自己作养出来的张用诚等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个人要么发挥出自己全部的潜力,要么就还在持续的进步之中,孙承宗的孙大胡子之名已经传遍辽阳,在原本的时空中他此时应该在家里读书耕作,青年时游历边关千里,见识广多,后来中举,进士,翰林庶吉士,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成为天启帝师。 后世满清为了丑化大明列帝,把天启丑化成一个打木匠不识字的荒唐皇帝,天启如果不识字的话,孙承宗是干什么的? 此次孙承宗是奉命留守,他倒没有具体的管理范围,随着辽阳开发的深度增加,事务越发繁多,大明的治理办法是朝廷和士绅宗族共治,辽阳无形中改变了这种粗放型的管理办法,将一切军政财政教育都抓在手中,相较大明的管理体系肯定先进的多,但在通信和道路条件,还有施政人员的素质效率上的要求和标准就要高出很多来,惟功是把体系建立起来,比如后世的管理体系和文书档案制度,包括袁黄贡献的循环簿在内,都是这种体系的一部份,就算如此,也需要投入极大的精力来做管理,中军部张用诚一个人已经顾不过来,唐瑞年和孙承宗都兼了中军副职,唐瑞年偏向顺字行和四海行及财税方面的事务,孙承宗则负责日常行政,偏向管理屯田民政公安各司,张用诚则是偏军事将作建筑,每人都是各司其职,目前来说,仍然称的上是井井有条。 把未来的帝师和辽西秩序的整顿大师和练兵屯田大师放在后方管行政,这堪称本时代最豪华的配给,各人提起来的时候虽是用的取笑口吻,但实际上对孙承宗的能力,包括赵士桢这个除了将作不怎么管闲事的人也都是十分认可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按大明士大夫的自我修养和成就来说,孙承宗确实已经做到最棒。 “我倒担心一件事。”唐瑞年不动声色的道:“听军情的人含含糊糊的提起来过,朝廷不会这么善罢干休,怕是会找我们的麻烦。大军出征期间我们都不在家,万一朝廷有什么荒唐举措,也不知道他顶的住,顶不住?” “放心吧。” 听了半天没有说话的赵士桢道:“孙恺阳外柔内刚,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挺不住。” 他们一群人在踏看地形,查看隐约可见的当年古道,还有蒙古人和女真人往来交易贸易的浅浅的马道,就是要在这样的基础上,辽阳开始兴修这些塞外的工程,一切几乎就是从无到有,但每个人都是充满信心,并没有感觉为难的地方,最多是细节上的商议,在大方向上,几乎每个人都充满信心。 在这些大人物忙碌的时候,一百多猎骑兵分成十几个小队,在四周来回巡逻着。 保护这些本镇上层的精英人物,这个局的每个猎骑兵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很重,不亚于侍从室的近卫司。 在寂寂无声的原野和山峦交迭的丘陵地带,人踪马迹都太容易隐藏了,在有一小段时间里,猎骑兵们感觉有人踪显现,但局百总打开望远镜仔细观察时,视力可及之处又全部是起伏的丘陵和茂密的森林和灌木从,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了。 “应该无事。”他对自己轻声道:“这里是预备修军台屯堡的地方,不是主粮道,北虏就算是打主意,应该也不是在这里!” 就在此时,一个猎骑兵小队似乎在一个山丘背后发现了什么,为首的队官拔出身上的烟罐盖子,一股浓烟在几里外飘扬上半空,形成一道明显的烟迹。 不惊动敌人又能迅速知会到自己的战友,这种办法,毫无疑问是最好的。 看到这样的提示,这个局百总立刻下令,身边的掌旗兵迅速展动旗帜,每一个小队的猎骑兵都往着烟迹发生的地方,疾驰而去。 第六百八十二章 桃源 “各位大人,那边有一些情况,似乎大人们应该过去看看。” 各司的主管其实有不少是白身的,比如唐瑞年,连军职也没有保举,唐胖子自己也毫无兴趣,惟功身边的人如果对他的心思还不了解的话,也坐不到总务主管的位子上去。 任磊只有一个千户世职,张思根也是一个千户,但他们手中的职权,比辽阳镇下很多保到都督佥事的高等武将还要大的多。 猎骑兵百总的态度也是十分恭谨,很明显,在他的心里也是视辽阳的职务为高,而不是朝廷的官爵。 刚刚猎骑兵们的动作这边也是看到了,唐瑞年等人都带着贴身近卫,看到猎骑兵包过去时,近卫们也集结起来,上刺刀,装填弹药,看到猎骑兵百总策马返回时,他们才松了口气。 但听到这个局百总的话,一个护卫队官很不客气的道:“李百总,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诸位大人都是身负重责的人,不可有半点以身涉险的行为。” “这……”局百总挠头道:“不好说,但只能说没有危险。” “好,我们去看看。” 唐瑞年隐然是个带头的,他这么一说,旁人无可不可,赵士桢有点懒洋洋的,但也是跟了过来。 这里确实是一个良好的修筑台堡的地方,大明的堡垒有大有小,小的里许方圆,大的二三里方圆,一般选址都是尽可能的修在险要地方,比如险山堡和宽甸六堡,全部都是如此。 另外就是冲要地方,比如镇武堡,西平堡,沿河套边墙地区的诸堡都是,现在各人身处的地方就是在开原东路外勉强可称道路的上方,以高凌低,将堡垒修筑在山陵地带,可以有效控制官道,并且在自身防护上也有额外的加成。 倒是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也会有突发的情况,怀着十分的好奇,唐瑞年和任磊赵士桢等人,在护卫们的簇拥下,随着局百总疾驰过去。 相隔不远,三里多地,纵马疾驰转瞬即至,从刚刚的军堡地点绕道这边,有一个突起的山峦挡住道路,各人只能下马步行。 细心的人可以在深过膝盖的草从和一个多高的灌木之中看到一条只容一人经行的羊肠小道,从这小道可以爬上山丘。 护卫们拔出腰刀,开始在两边斫斩,用来破开更宽的道路出来。 唐瑞年等人倒也能爬的上来,唐胖子虽然看着还是富态,但体能很好,其余各司主管虽然是文吏,但辽阳经常对文吏也组织锻炼考评,平时也有体能标准要求,各主管自己得以身作则,连赵士桢这种死硬份子都被惟功亲自从被窝里拖出来过,体能也练的不错,其余的人体能就更加看的过去了。 爬到山顶时,回首一看,几里外的残败驿道象一条蜿蜒的长蛇,清晰可见,不远处方方正正可修军堡的地方象一块棋盘,众人这才惊觉,原来这山坡并不算矮。 但还没有完。 局百总道:“刚刚我们的人察觉到几缕炊烟,跑到这里马不能上,就攀缘而上,最后发觉在这山坡再攀上那边的悬崖,上面居然住着十几户人家。” “什么?” 赵士桢吃了一惊,仰脸去看,其余众人也赶紧仰脸。 那悬崖是另外一处山峦的顶峰,险而高峻,比这里要高出一倍还多,看着就十分陡峭,而且一路上去树木灌木众多,根本叫人想象不到,这样的荒山之顶,居然还住着不少居民! “好家伙!”唐瑞年惊吧道:“他们是怎么住上去的?” “暂时还不知道。”局百总道:“这是一件稀罕事,所以我一边派人上去叫住在上头的人下来几个说话,一边就亲自去请各位大人了。” “你做的好。”唐瑞年瞟了一眼局百总,夸赞着。 这一次他们一起出来当然不止看地形这么简单! 辽东的边墙之内的情形,大到两个路城,各卫城,所城,各军堡,驿站,寨,都可以为众人所了解了,而边墙之外,这些年军情司做了极大的努力来完善对外情报,但多半限于地理和敌方情报,象眼前的这种事情,军情司就肯定没有涉及到了。 “等一会吧。”赵士桢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来,这时候叫他走他也不走了。 过了一小会儿,众人看到眼前出现一副奇景。 几个身手颇佳的猎骑兵小心翼翼的从山顶上慢慢沿着可攀爬的地方下来,在另外一侧更加险峻的地方,几个山民却是如猿猴一样,十分滑溜的迅速滑了下来。 看到他们下的很快,猎骑兵们赶紧迎上去,这些人不明身份,还是要小心戒备。 等这几个山民下到峰底的时候,众人便一起迎了过去。 看到这几人模样的时候,猎骑兵和护卫们都是松了口气,很明显的,这就是最普通的山民。 但也有不普通的地方。 他们下山的速度快的惊人,身上的筋肉比普通的大明百姓要强健的多,两眼有神而犀利,两手虎口和手指上有厚厚的茧子,应该是经常用柴刀和射箭,只是身上的布衣破烂不堪,明显的是缝缝补补多少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来了。 “小的见过老爷们,老爷们万福。”看到唐瑞年等人过来,几个山民中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赶紧跪了下来,其余各人也跪下,众人战战兢兢叩头,请安。 这样的场景在辽阳已经不大多见了,经过这么多年的熏陶,辽阳的军户和百姓见到这些大人物也不稀罕,最多叉一下手,该怎样还是怎样,这些大官老爷们也不会叫人捉了这些平头百姓们去打板子,大明那种牢不可破的官本位所带来的一切,在辽阳就没有那么明显了。就算是惟功本人,底下的最低等的新兵蛋子见了他也就是打个敬礼就完事了,所谓上行下效,上有好,下必从,不管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最少在表面上,辽阳的等级制度没有那么严格了。 “诸位赶紧起来。” 唐瑞年亲手扶起这个为首的,其余几个也被猎骑兵们扶起来了。 在扶起为首山民的时候,唐瑞年感觉对方全身都在发抖,再看其余几个,都是脸色惨白的样子,甚至有一个壮实的后生小伙子,刚刚下山的时候,下山崖如履平地,显示出良好的身手,但在此时,却是吓的浑身发抖。 唐瑞年和颜悦色的道:“你们都是哪里的人,为什么会住在这山崖顶上?这里住的好么,有水没有?” “我们……” 几个山民面面相觑,眼神中心虚的色彩越发明显了。 唐瑞年是什么人,精明的石头里挤出油来的家伙,当下微微一笑,向着众人道:“你们莫怕,不论你们是逃亡军户还是江洋大盗,我又不是捕拿你们的人,只管实话实说,放心好了。” 有这么一句承诺,几个山民脸上的颜色就好看的多了,就算这样,为首的也是嗫嚅半天,才把话说明白。 果然是一群逃亡军户,全部是来自宁远,在各级军头的残酷盘剥下,这些军户过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凄惨生活,终于在有一次发生了小规模的抵抗事件,如果在内地州府,最多打一顿板子就完事了,但在辽东这样的军事管制体系下,犯这样的事几乎就是死定了,这群军户的长辈无奈逃亡,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三十年?”赵士桢惊道:“你们在这山崖顶上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是。”看起来五十余岁的山民答道:“小的当时七岁,现在已经三十七了,正好是三十年时间过付出了。” “啊?” 这一次是所有人都惊异了,这山民看起来有五十多快六十,结果才三十七岁,怪不得筋骨看起来还算强健,不过头发花白,齿牙动摇,说话时一嘴牙齿参次不齐,这并不奇怪,当时的人一年到头全部是吃粗粮和野菜,牙齿磨损比后世要严重的多,但这个山民满嘴牙齿几乎快掉光了,情形看起来就象六十左右的人,现在看来,应该是长期缺盐造成的恶果了。 “这样的日子过的太辛苦了!” 赵士桢由衷感慨,他是官宦子弟,又几乎游学和成长在京城,除了叫花子乞丐流民之外,没见过世间百态,在辽阳,也是一心扑在将作大事上,虽然知道辽阳人在惟功治理下过的很不错,但以他的人生经历,真的没有想到人可以这样的生活着。 “老爷说惨,小人们倒不觉得。” 这一点时间的相处,这些山民已经知道这些大人物脾气很好,也不是来抓逃亡军户的官员,胆子也略大了起来,一个山民斗胆驳了赵士桢一句,见他并没有发火,便又接着道:“我等住在这山上,山顶有三百多亩地垦了出来,我们一共才十来户人家,尽够吃了,这里山林里猎物也充足,一年也不曾断了荤腥,这样日子,我们老一辈说哪里敢想能过的上!” “是啊,自种自吃,没有官府管我们,没有将爷们叫我们做这做那,自己打猎自己吃,好不逍遥自在。” “我等过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有福,各位老爷就不必替我等操心了。” 众山民可能害怕自己和家人被带走,开始一个劲的吹嘘起住在山顶上的好处来。 第六百八十三章 天时 “住的很好?那你牙齿怎么掉光的?盐不够吃吧?这附近没有我大明卖盐的地方,百里之内都没有,北虏和东虏自己都不够盐吃,你们住这里,哪来的盐?没有盐就只能想办法,多半看傻狍子獐子在哪里舔石头,你们想办法也去舔舔,这样吃法,够用才有鬼。” “得一块盐,怕比黄金还金贵,是不是?” “打的皮子,挖的参,只能看到小股的东虏想办法变卖,人家讹你们也不敢反抗是不是?” “没有水喝,洗澡什么的更不必想了,是不是?” “衣服没法补了吧,东虏和北虏自己衣服都不够,到了冬天你们也穿皮袄子,这夏天就只能穿以前的旧衣服。” “人在崖顶病了怎办?上开原请医生去?” 任磊和张思根开始不怎么出声,但两人一张嘴,就是犀利无比,而且直指要害实质,根本不给这些山民回避的角度。 确实,盐,水,卫生医疗,这些东西属于公共范畴,住在这“桃源”般的山顶上,可以躲避世俗的压迫和伤害,但世俗所能提供的最基本的东西,却也是享受不到了。 看着这一群呆若木鸡却仍然心有不堪的山民,赵士桢叹道:“看他们,宁愿病死在这,宁愿吃不上盐喝不上水,也不愿回到我大明境内生活,当年还真不知道被怎生压迫了。” 众皆默然。 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所谓“生于辽不如走于胡”,就是辽东大明军户最为强烈的呐喊。在很多女真部落就有这样的汉民,甚至有秀才也在胡人的部落之中。 这大明确实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象眼前这样的一群山民绝不是少数,在关外的很多山丘林地里头,不知道还生活着多少。 时间久了,渐渐他们可能形成村寨,也可能成为新的部落,也可能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一种真正的责任感,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哪怕是猎骑兵们,脸上也是有动容的表情,他们曾经也是穷苦的军户,虽然这些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在惟功刚到辽阳时才是半大娃娃,但已经颇为感悟到生活的艰辛了,现在辽阳镇治下全境虽然还有一些人未曾摆脱穷困的命运,但最少可以吃饱是没有问题了,而层层军官的盘剥,虐待,凌辱和压迫,这在辽阳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念及此,这些猎骑兵们心中不能不出现强烈的自豪感和团体认同感,正是因为有他们,有惟功这个总兵官,辽阳才成为现在的辽阳。 对赵士桢等人来说,则是强烈的责任感。 “今晚再踏看几个地方吧。”赵士桢道:“越早将这些地方建起屯堡和军堡出来,则越早可以安置更多的人。” 任磊道:“我想在河南陕西各处,宁愿逃亡胡地而不愿留守待死的人也不少。这是我大明朝廷之耻,也是我等读书明礼人的耻辱。应当将这样的事画成图册,广为宣传,这件事,很该叫教育司的人过来一下。” “赞同,应该把教育司的人叫过来。” “说的再多,亦不如实例能说服打动人心。” 几个大人物寥寥数语,就将眼前的事给定了下来,事实上,他们不知道以中国之大,地方之广袤,不仅是辽东,纵是在湖广四川这样的地方,为了躲避徭役,战乱等压迫,躲在深山之中,甚至是悬崖之上的住户也是很多,后世经济发达,很多人奇怪为什么会有人住在条件十分恶劣的深山之中,其实以当时的人来说,这样道路不通,环境恶劣,但却没有朝廷和官府压迫的地方,却无异于天堂。 所谓的桃花源记,便是这种情绪的深刻表达。 当然这样的情形其实也难以为继,住在崖顶的这些人不仅仅是水和盐还有医药的问题,不和外人沟通,平时肯定没少被北虏和东虏欺负,另外无法婚配,居民会慢慢减少,最终彻底消失。 在这个时代住在这样的深山之中,没有一定的族群数量,普通人是肯定生存不下去的。 “我们就要在四五里外修筑军堡,你们壮丁来应募吧,每日供给三餐,不会打人,另外每月发饷三两。” 唐瑞年向这几年山民一说,这些人脸上露出惊喜交集的神情。 看他们似信非信,唐胖子笑笑,也不多说,看到赵士桢想说话,唐瑞年还摇头阻止。 待他们全部离开后开始下山,赵士桢忍不住向唐瑞年道:“这些人在这里哪里过的下去,我们辽阳再不济也能叫他们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你怎不叫我劝他们下山?” 唐瑞年静静的道:“他们在这里躲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不为难他们,他们已经感觉庆幸,要是我们力劝他们下山,这些山民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心思,会吓坏他们,弄出什么事就不好了。等教育司的人来过了,我们下头也该破土动工,他们眼看的见,时间久了接触上了,自然而然就下山来了。我想,整个福余部到到东虏地界,流离失所的逃亡军户应该不少,我们迟早会使他们都回归到大明的怀抱之中的。” “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赵士桢听了一半就知道是自己想左了,但他还是很客气的对唐瑞年道:“不是回大明的怀抱,是回到咱们总兵官的怀抱。” 唐瑞年一征,虽然赵士桢已经是辽阳最核心的部门的主管,但向来有一点客卿的感觉,并不算真正辽阳镇和惟功的死忠,毕竟两人交集到现今都有利益交换,也有一点朋友交谊,并不象唐瑞年这些人是惟功从泥途里拉拔出来的死忠。 今日赵士桢能说这样的话,他对大明的失望还有对惟功的期盼,由此可见一斑。 “对,如果全辽都归大人统管,当再无这一类的事情发生。” “全辽?”任磊道:“以我们辽阳的做事办法,全天下才好。” “饭一口一口的吃吧。”张思根语速极快的道:“先再吃下沈阳中卫和铁岭卫,三万卫故地全在手,下余的事以后再说。” “嗯,说的是。” 众人不再说话,安心出了山谷,重新骑上战马,继续前往下一步设计的民用屯堡点去查看,内容很多,要看距离道路多远,水利情形如何,距离军堡台站地点远近是否合适等等。 天色渐渐暗下来,随行的猎骑兵们引燃了火把照亮,今夜月明星稀,天上有月光照亮,加上火把的亮光,赶路倒也不怎么为难。 众人放眼看去,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在辽东内陆,虽然入夜后点灯的人家不多,但毕竟偶见灯火,如果在卫城等城池之中,隔上几里就能看到一些明亮的灯光,总会有一些大户人家,竟夜欢宴,或是张灯结彩,庆祝节庆。 自辽阳为惟功掌握后,这么多年下来,一个最普通的军堡或所城村寨都有大片的灯火,晚上隔着远远的看,简直是灿若云霞十分漂亮,辽阳这座城池的所有地方入夜都有铺舍的值夜人负责点亮灯火,天明吹熄,走在辽阳的夜晚之中,几乎无有灯火不照亮的地方,在辽阳这样的地方生活惯了,到了这样天地广阔无限,却是漆黑一团,毫无生机人烟的所在,令人油然而生一种异样之感。 在众人的沉默中,惟有赵士桢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泰?” …… …… 转眼之间,已经是时近九月。 辽东的天气,特别是往北,到九月时已经和关内是两个世界,特别是江南,九月时最多微有凉意,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在辽东大地上,到了九月时却已经是初冬的感觉,特别是最近这几天,每日都是黑云低垂,眼见得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辽东大战已经快一个月,大军出塞也超过半个月了,战报纷至沓来,不仅最高指挥部不停收到战报消息,就是普通的官兵也大抵知道这一次超大规模的战役到底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左路军在郭守约的指挥下,马光远,佟士禄,王乐亭,包括李达这样的一线指挥官全部表现出现,一战斩首近两万级,俘虏数万,牛羊马牧群十几万头,从大宁都司故地到义州卫,再到广宁,锦州,大凌河,牛庄驿,这一路过来,不知道是何等光景,当真是轰动全辽! 左路军的辉煌已经俨然是神话,中路军打的却也不差,另外一个骑兵营在赵雷和巴沙儿的指挥下如犀利的切刀,沿着开原北陆路一直不停的向北方打,一战击败黑炭石部和科尔沁的联军,俘虏了好几个小台吉和好几万甲骑牧民,牛羊也十几万头,中路军继续狂飙猛进,不象左路就在大宁都司故地停了下来,中路军是一直向前,过贾道站,汉州站,占归仁,最终打到了辽金时代的韩州旧城,兵锋才逐渐放缓,这样中路军占领的区域已经很大了,从开原北出发,汉州已经是后世的梨树县,韩州则是近四平,整个地域已经近两万平方公里,全部是大块大块的平原地带,原本是泰宁部福余部和科尔沁各部杂处的牧场,也有少量的海西女真,此地已经属于松嫩平原区,土地十分肥沃,后世是有名的粮仓所在,距离长春等地也就只有二三百里路程,大明曾设立塔木卫,亦东河卫,木古河卫,从长春到吉林只有少量的蒙古部落和开化很低的小部落,往西南,是吉林乌拉,再往东北,就是曾经的辽隆安府,金黄龙府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往返 塔木卫和亦东河卫这些地方,全部属平原地方,多江河,多森林,多平原土地,少居民,现在已经有一半地方落在中路军的掌控之中! 相比于这么大片土地而言,中路军的过万斩首和俘虏反而显的不那么重要了!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在继续向前,还有更大更广阔的土地在等候着辽阳将士们,收复的这几卫故地对整个奴儿干都司来说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而已! 真正是大好天地,大有作为,此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 …… …… 相比于前方的辉煌成就,身处后方的人们似乎要沉寂的多。 第二和第三批动员的战兵将士已经红了眼,各级指挥官一级找一级,最高级的几乎每日都有书信派人送往前方,企图到前方参战的信在惟功案头已经摞成了一堆又一堆的小山。 这样的气氛下,辽阳军还亏好没有写血书的传统,不然的话,血书请战这种俗套的戏码一定非得演疯了。 相比较气氛渐渐有点疯的野战部队,辽阳各司统筹下的后勤人员就冷静的多,各司在开原边墙之外的工程已经渐渐上马动工,最要紧的是道路和驿传,道路就按原本的各条驿站来修,当然,当年大明的驿站是因陋就简,不少就是辽金元各朝传下来的旧城旧城改为站铺,有的站相隔百里,以辽阳镇的精密治理的传统来说,这样远的驿站体系简直就是笑话。 在赵士桢和张思根等人的踏看之后,已经确定了两条重新划定的驿传系统,一个是开原西陆路,也就是大军右路,一个是开原北陆路,也就是大军中路,至于大军左路,也就是大宁都司故道的十个驿站,暂时没有动作,事实上,左路打下来的地方是肯定要放弃的。 第一是大宁都司故地的后方是义州卫和广宁,辽西地方暂时惟功不打算染指,还是那句老话,不得全辽之力,不入沈阳,不得全国之力,不入辽西。 二来,则是插汉部还有相当强的力量,他们背后有土默特蒙古,漠北三部,科尔沁,巴林五部,加起来还能凑出十几二十万的骑兵和好几万甲骑出来,虽然光是左路军可能就能击败他们,但打仗不仅是正面交战,蒙古人也不是那种光会鸡蛋碰石头的傻子,上一次会战之后,下面的局面应该就是对付骚拢和游击战的时间了,在边墙之内,蒙古骑兵受制于边墙和到处都有的军堡台寨火路墩,骚扰的空间十分有限,在敌境内,到处都是几百里不见人踪的茫茫草原,除了高山河流和森林外,到处都是适合骑兵做战的大平原,来去如风,辽阳镇的骑兵数量还是不足,做不到有效全部遏制敌骑。 既然如此,不如将吞下去的再吐出来,等实力足够时,再一举重新吃下。 目前中路和右路的收益,已经是足够大了。 朱尚骏就在右路之中,他仍然是督察室的一员,不过同时兼公安司的副司长,也就是等同于副营官的地位了。 他曾经的上司们已经有不少被他甩在身后了,郭宇几个好友,只有张猪儿是正营官,位在他之上,其余的好友,地位最高的郭黑子也只是一个千总,而且也从督察室调了出去。 现在的督察室,涉及到几乎所有部门,但不仅主管,每个督察都可以单独对惟功负责,当然也是看资深和新人,资深督察都几乎有不同的兼职,专职某一方面,也等于是惟功身边的耳目,随时可以将各司的情报呈送上去,相比参随来说,督查多是选取本镇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使用上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朱尚骏深明自己身上的责任,自大军出发后几日,他就沿补给道路,沿途细心查看,不论是后勤供给的速度,损耗,沿途的军心民气,还有道路保养,出塞之后,又是看风土人情,四周台堡设定点的位置,包括几个大人物发现的悬崖山民这样的事,他也没有放过,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和教育司的人亲自爬上山顶,亲自与山民交谈了一回,也向惟功写了一封详细的报告。 向来他的呈文都是有密级的,惟功只画一个花押,这一次的报告送上去,却是批了几个字:已阅,甚好,足见用心。 得此嘉评,朱尚骏劲头更足,从坊州西北又折还回去,从这里距离开原足有四百里,他五日之内,竟是跑了一个来回。 “这里是西北路第十七台,前方五里就是第十八铺,这是中军部按每十里一台来设的名称,方便了然。另外每十五里一铺,三十里一驿,这是驿传系统,军事体系是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三十里一堡,沿驿站道路建筑,等一两年后,才会沿两翼修筑的道路展开,慢慢蔓延开来。” 朱尚骏虽然是公安司的,身边的人其实都是精通各司业务的人才,身为督察,他要经常巡查各司的工作,所以不可能只带精通公安业务的随员。 在他身边,也有十来个部属,其中有一个精通建筑司和军令司的业务,也知道最新的动向,指着眼前的苍茫大地,似乎是一副清晰的画卷,在这画卷之上的每一个着墨点,都是如属家珍。 可以说,这样的人才在别的军镇肯定是十分难得的,辽镇和蓟镇是朝廷布防的重中之重,明史上关于蓟辽要紧的记录到处都是,但镇边大帅自戚继光李成梁之后一任不如一任,底下的将领更是鲁莽的一勇之夫,普通的将士胸无点墨的占了九成以上,一支纯粹由文盲构成的军队,也就只能打打小规模的骑兵战役了。 但这样的人才在辽阳比比皆是,军中初等课程完成之后水平就不在此人之下,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学校存在! 可以说,人才储备,辽阳已经走在整个时代的前列,本时代的欧洲识字率也并不算高,日本由于传统识字率一直远在大明之上,但和辽阳相比也是差的远了。 而且各国的识字也就是单纯的识字而已,辽阳的各级课程可是覆盖了很多学科,只要学成,对人的综合素质提高效果极佳,见效极快。 “很好……我们到第十八铺去宿营打尖吧。”朱尚骏神色疲惫,眉宇间充满了倦色,他的随员们也差不多,五天时间来回近八百里路程可不是玩的,还好沿途有充足的补给点。 “督察大人。”一个正经的公安司随员道:“回来这一路,我一直感觉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北虏要有什么动作似的。” “我也感觉到了。哨骑们发觉北虏零星哨骑的次数有增加,人数也有增加,而且频率很高,并且集中在第九铺到二十铺这一段中间的地域之中。” “这里还是坊州南地界,右侧是女真哈达和叶赫部的核心区域,左侧与我大军中路相隔不算远,北虏活动空间不算大啊。” “总之要小心一些。”朱尚骏打断了众人的议论,捏着眉心道:“不过有军令司和参谋司的人操心这些事,我们做好我们的本职就行了。” “是,大人。” 众人轰声答应下来,参谋司的人对异动肯定不会无动于衷,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好了,大家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行了。 五里路程几乎转瞬即至,在第十八铺正好有一支千人左右的运输队伍停驻,还有一支三百人左右的施工队正在建设急递铺工程。 大明的正规驿站都设立在重要的道路要点上,大型驿站有好几十间屋子,按规定有不同的驿夫,比如牛庄驿,有三十名驿夫和七品驿丞负责管理,有一定数字的屯粮,按规定还养了三十匹马,每日经过牛庄驿的驿使可以在这里休息,换马,在原本的奴儿干都司极北地方,驿站就规定是养五十条拉爬犁的狗。 驿站如果按严格规定的话是只管军运和官用,没有官府的公事在身是不准擅用的,这样维持大明境内近两千个驿站,投入耗费和其实质用处是完全合适的,但在大明完全做不到这一点,国初时朱元撞能处死擅用驿站的驸马都尉,而在此时,就算是高官的家奴也敢拿兵部的堪合擅用驿传,这样驿站供给无度,耗费太大,地方官府不得不搜刮民力来贴补驿站,驿站一年耗费数百万,成为明朝原本不宽裕财政的严重负担。 辽阳的驿传体系肯定没有这回事,驿传就是驿传,绝不会有人公器私用,辽阳上下都很富裕,没有人会找这种不自在。 而民间长途出行有顺字行的民用车马,运力足够,并且随着经济发展,在官道两边肯定有足够多的骡马大店,这是完全可以由民间调节的事情,官府根本无须插手。 中国人向来勤劳,只要制定一些必要的管制规则,有序发展,就可以迸发出极大的力量。 这几年辽阳的发展,就是印证了惟功的这种想法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默祷 在众人眼前,急递铺已经展现了雏形,这几百人全部是建筑司的老手,每五十人一队,分别带有各种工程,从泥瓦大工到小工,从大师傅到小木匠,每个人都有合手的一套工具,活计做的十分熟练,配合也默契,他们的工钱也不低,甚至是在普通的辽阳镇将士之上,毕竟他们吃的不仅是力气饭,还有一手的好手艺。 从辽阳到开原北,包括沈阳中卫到铁岭卫地界,这些工程队在建筑司的统一提调下,如同一群群的工蚁,到处都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沿着沈阳中路到塞外的坊州,几乎是奇迹一样,如雨后春笋一样,这些急递铺的驿站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荒凉凄清的古道上,给这些已经看不清路的踪影,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古道,又重新恢复了青春。 辽阳的急递铺也有大明大型驿站的规模,而且注重防御,在塞外,几年之内可能也很难彻底杜绝蒙古人或是女真人的骚扰,凡事不预则废,急递铺有五十间房,分成好几个大型院落,分别有各种用途,在最外围是三丈高的厚实围墙,四角都有箭楼和炮台,大门厚实,关键时可以堵死,这样的一个急递铺驻上一队战兵和受过训练的民兵,足可抵御数百北虏骑兵的进袭。 朱尚骏在施工队伍中见着一个熟人,他向对方打了一个招呼,已经是大工头,负责十八铺整个工程的杜忠也是微笑着回了个礼。 他们是在李达家里见过面,而杜忠的弟弟杜礼现在也是朝廷官员,并且被收拾了一通之后已经是辽阳的死忠,算是惟功在朝堂里的布子之一,有这么一层关系,杜忠总算也是扬眉吐气了。 杜家,李家,辽阳的千千万万户的家庭的命运,或多或少都是在发生着变化。 负责眼前车队的是一个不知名的军令司的中层官员,另外还有军需司的人和随队保卫的一个旗队的战兵,隶属于第八营。 眼前这个车队十分庞大,也十分重要,车队有一百五十辆大车,随行的有工匠和军需司押运人员,运送有两万多石粮食,一万多件各式武器,一千五百桶火药,药子七万斤,炮弹若干,朱尚骏随意看了一下,知道前方的损耗不算太严重。 象这样规模的战事,如果打的十分激烈的话,兵器甲仗的损耗是十分严重的,上等戚刀,如果斫砍到敌人的骨头或是盾牌甲衣之下,很可能会崩出几个残口出来,一场仗打下来损耗几千柄好刀也很正常,战场上瞬息万变,为了伤敌,可能将自己手中最好的兵器投掷而出,打完仗后,总会有不少损坏或遗失的,目前补给上去的这一批器械,以骑枪和腰刀为主,火器损耗极少,甲胃几乎没有补给,这说明近战时敌人给辽阳军一方的伤害十分有限,损耗掉的武器,多半就换成了那一颗颗北虏的首级了。 这笔帐,怎么算都是合适的。 银子不过是银子,人头代表的意义就多了去了。 “大人,您有什么命令?” 军令司的中层官吏策马迎了过来,他认得朱尚骏,知道这是本镇的一个未来之星,身为督察,与惟功有密切的私人关系,所以他的神色间有一点紧张。 “贵职做事很妥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朱尚骏神色温和,并没有盛气凌人。 那个押送旗队的旗队长只是远远的向这边投过来一瞥,并没有过来,战兵和各司是两个系统,他没有必要过来和朱尚骏见礼汇报。 在黄昏之前,车队已经停止了前行,一百五十余辆车形成了一个半圆,与急递铺已经完工的一面墙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防御体系。 如果没有急递铺,他们就会把车辆排成一个圆形防御圈,这是很熟悉的技能了。 随队有一千五百余人,全部是壮实的男子,其中有三百余人是在编民兵,他们每人都带着一杆火铳,型号并不统一,全部是不能上刺刀的老式火铳,是十五年型之前的出品,这些火铳是以低廉的价格由民政部门买下来,再配发给民兵使用。 屯堡中经过军事训练,又不是在编民兵的,则是要自己花钱买这些清退的火枪,民政部门定了一个适中的价格,既不亏本,也不怎么赚取利润。 把火器推向民间是使辽阳全体成为一个大型的军事实体,可以说这个计划已经很成功,民间枪支最少已经有五万,甚至军政两边商定了,在满足军用的前提下,可以把最新型的军用枪支也对本镇屯民出售,前提是必须自愿加入民兵组织之内按受管束。 再过十年,辽阳应该是全民皆兵,只要惟功一声令下,就是百万火枪齐出。 当然,这种可怕的前景只有少数人才明白,对更多的人来说,买火枪只是因为训练后对火枪产生了感情,另外辽东地方人稀,野物多的打不胜打,有火枪在手,谁还愿意去用猎弓和绊索这一类的东西? 眼前的三百多民兵不同于辅兵民夫,平时并不拿饷,他们只是在训练季接受补贴,在编民兵还有一定的福利待遇,在很多事情上得到照顾,所以整个辽阳镇内还是不少人趋之若鹜愿意加入,虽然民兵要求并不低,有年龄和体能的种种标准和要求,所以数量还不是很多。 眼前的这些民兵很熟连自己手头的工作,他们把大车上的往里一面的挡板取下来,两车之间的空隙就用这些挡板互相联接,顺字行和军需司的大车是共通的,两车之间有铁制的搭扣,两边一扣上零件,两车便牢牢联接在一起了。 一百五十多辆车很快就连在一起,将所有的护卫人员都保护在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要塞。 在营地外五十步左右,一队人在用锤子砸下木桩,每砸出两个木桩之后,就用铁丝网缠在木桩上,这些丝网专门是为了防御敌人冲击而制的,每行上都缠长长的尖刺,缠好之后,不要说大股敌人冲击,便是零星的北虏想要潜越,也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何必如此费事?” 工匠们在天黑前停了活计,到营地这边自己的宿营地来休息,有一个青年小伙子一边大口用水壶喝水,一边笑道:“北虏已经丧胆,咱们还何必这么费事。” 他们在这车队过来之前是要与别的大股的匠人队伍汇合,或是就近寻找军队的宿营地安置,总之不能随意休息,这样奔波肯定会有一些不耐烦,要紧的是,他们进入敌境也有超过十日了,但目前为止连一个北虏的影子也没有瞧着,这么一来,当然是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心理。 朱尚骏听到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瞟了这个小伙子一眼。 杜忠在一旁听到了,重重一拍那小子的肩膀,笑骂道:“偏你小子话多,一会有北虏扑过来,你小子甭尿裤。” “杜头儿你太小瞧人了。”小伙子颇感不悦,反驳道:“俺也是经过农兵训练的,虽不是民兵,也跑过操,练过阵列,打响过火枪,怎地就会尿裤呢。要是北虏来了,俺一定叫他们瞧瞧俺辽阳农兵的厉害……” “不必说‘要是’了。”朱尚骏在一边道:“北虏已经来了。” 那小伙子一听先吓了一跳,接着看看四周,暮色苍茫,根本没见着大队骑兵的身影,他脸皮薄,顿时有些愤怒。 只是朱尚骏明显是个官,身边十来个随员,辽阳这里虽说官民关系极好,毕竟百姓还是不敢与官员争执的多,当下只得嘟囔着道:“这位大人拿俺这小老百姓耍乐,好开心么。” 众人在一边也是吓了一跳,现在均是忍不住笑起来。 朱尚骏摇摇头,在营地之间找了一辆没有被联在一起的马车,几下便爬了上去。 他的卫兵奇道:“大人,真的有北虏要来?” “当然。”朱尚骏安然道:“我怎会拿这样的事来说笑。” “可没有动静啊……” “这几日的异样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你们看到没,护卫车队的旗队长一直在戒备状态,他们的哨骑可是老兵,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踪迹……等着瞧吧,一会有大热闹看。” “大人……” 卫兵欲言又止,倒是文职随员没有什么忌讳,当下一个随员赶紧道:“既然有这般事,大人何不接过指挥,听说大人曾经多次出生入死,以少击多,与北虏和东虏都交过手。” 其实众人的想法是既然有仗要打,要么朱尚骏指挥,各人还放心一些,要么就是赶紧离开,他们是文职官员,并不是军人,不存在战场逃亡的军法约束。 朱尚骏瞟他们一眼,当然知道这些部下的心思,他们是纯粹的文吏,临阵胆怯也没有什么,他淡淡一笑,答道:“旗队长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军官,他已经在做准备了,我对队伍不熟,况且现在我也是文职,战场临机指挥权授予是针对武职官员,我想我们等着看旗队长破敌吧,别的事不必多管了。” 他如此笃定模样,倒是给部下增加了不少的信心,只是众人仍然难免惴惴不安,所有人都用眼睛盯着暮色之下的大地,远方的地平线是碧绿夹杂着浅黄色,秋冬之交的季节,眼看就要到肃杀的冬季,大地便是这般模样,地平线上的天空则是布满阴云,似有一场大雪,随时可以落下。 众人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惟有向天默祷,但愿朱尚骏的判断是错的,只是有人看到旗队长铁青的脸色时,却又知道,自己这一番默祝,倒是多半要落空的。 第六百八十六章 镇静 “台吉,距离明国人的车队只有不到五里路程,刚刚我们的哨骑遇着了明国的尖哨,两边对射了一轮,我们被打下三人,对方有两个尖哨中了箭,现下已经逃回去了。” 不失兔是福余部的一个小台吉,因为一向武勇过人,所以这一次福余部和科尔沁部落的联军交的这一部份交给他统带,人数有三千余人,全部由过去的甲骑组成,在与明军中路和右路军的交战中,这些甲骑侥幸逃得性命,叫他们在和明军主力去打是万万不成了,但女真人的计划便是由蒙古各部分别组成精干的突袭队伍,在方广数千里的战场上,明军有好几条重要的粮道供应着前方的大军,蒙古人不需要与明军主力交手,只要不停的奔袭他们的粮道,便可以不战而胜。 一万多甲骑已经是各部能凑出来的全部,分成好几股,分别由悍勇的台吉统带,不失兔在临行前,特别被交代嘱咐,女真人未必安什么好心,日后部落还要靠着这些甲骑才能安身立命,能成功赶走明军固然是好,若是不成,亦要以保全部曲为第一。 “我们死了三人,人家只是两人中箭?”听到刚刚那哨骑禀报,不失兔顿时便是大怒。 以明军甲胄之精,中得几箭,只要不是当场中要害而死,逃脱之后多半无事,自己这边却被人家用火枪当场打死三人,这明显是大亏特亏的买卖,蒙古哨骑与明军尖哨已经不知道斗了多久,彼此都有一套对付对方的法子,比如西北明国就擅用弓箭射蒙古骑兵后心窝,每中必仆,当场便死,连声响也没有,这样一个个的点名,待发觉时,人已经死了不少。 在辽东,两军自有一套彼此制衡的法子,打来打去,虽然明军器械甲胄占优,却也从来不曾这样窝囊,每次与辽阳明军交手,能当场成功杀死对方,简直已经成了一种嗜望! “算了,明军车队哨探明白没有?” 看到哨骑们脸上的怯懦表情,不失兔深吸口气,知道这些家伙已经被明军打破了胆,叫他们和相当数字的明军尖哨去打,并且能打出好看的交换比,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明军车队有不到两千人,穿着战甲的护兵绝对不足百人,骑兵就是刚刚那半队的尖哨,其余全部是百姓。” “看清楚了没有,会不会明军假扮?” “这,远远看了,不大真切,但似乎有老有少,看模样不象是假扮的。” “甚好。”不失兔子狞笑一声,看看左右,沉声道:“明军主力我们打不过,打他们的粮道车队,你们总不至于怕了吧?一群百姓和百人不到的军人,我们这里可是三千多甲骑!” “杀死这些明国狗!” “宰光他们,抢走他们的粮!” “报仇,报仇!” 这些蒙古人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血性,挥动手中的长短兵器,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 他们一直以成吉思汗的子孙而自诩,一直以为自己是狼,汉人是被他们放养的羊群,现在羊居然杀到了狼的地盘,他们不愿意接受眼前的现实,但又不敢向明军决一死战,而现在眼前的明军百姓组成的后勤补给车队,令得他们想起以往的好时光,所有人的战意瞬间被点燃! 不失兔脸上露出笑容,令道:“很好,围三缺一,留一个缺口叫他们逃。” 这也是老办法了,大股骑兵冲击,明军或百姓很少有不慌乱的,留个缺口,下意识的便要逃,但在茫茫原野上,用腿脚能跑的过骑马的蒙古人?结果如何,不想也知。 三个鄂托克各自带队,不失兔带领中军,三千余骑如一股黑色的旋风,迅速冲向已经哨探明白的明军车队。 在夜暮降临之前,大股骑兵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了。 “终于来了。”一直板着脸的护卫旗队长脸上竟是露出罕见的轻松表情。敌人在暗处才是最可怕的,既然狼露出了獠牙,现在就是敲掉獠牙的时候到了。这几天他几乎不能安然入睡,种种蛛丝马迹表明一场突袭近在眼前,而为了吸引北虏骑兵过来,参谋司的安排是后方不增加随车军队,而是在沿粮道的线上撒出不少机动兵团,一旦有警,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包过来,全歼敌人。 这样的安排当然是极好的,不过最大的压力压在了前线护卫军人的肩膀上头。 前来救援的游骑兵们最少得半个时辰后才能赶过来,在此之前,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明军的旗队长胸前有一块黑色的铁片,挂在表明他在某场战事中获得了勋章,这是很难得的荣誉,也是在他的部下在看到大股北虏骑兵来袭时仍能镇静的根源所在。 跟着这样的旗队长,纵使敌骑是百倍以上,又有何妨? “放烟火,吹哨,命令民兵中队集结听我指挥,我动用战场临机指挥权,所有武装人员,听我的指挥。” 在下令的时候,旗队长瞟了朱尚骏那边一眼,看到这个大人物上了车在远眺,却没有干涉自己指挥的意思,他也不觉松了口气。 虽然如此,朱尚骏的卫队也要听他的指挥,在任何地方只要有突发的敌情,视军职差遣和军阶来决定谁是战场指挥,由于这个旗队长是现在惟一的最高军事指挥人员,所以战场临机指挥权毫无疑问的归他所有。 在旗队长的命令之下,所有人动作起来。 三百多个民兵被集结起来,一个民兵中队是三个局组成,与辽阳军的四四制编成不同,民兵因为没有冷兵器作战单位,全部是用火枪装备起来,三段击成为最标准的战法,所以就成了三三制为主的编制单位,三个小队一个旗队,三个旗队一个局,三个局为一个中队,三个中队组成一个大队,三个大队就是一个营了。 这种三三制编法,十分适合眼前的民兵的现状,平时民兵训练严格程度远在接受普通训练的农兵之上,在尖利的哨声响起来时,三百多个民兵已经分别在大车两边就位了。 民兵中队长是一个矮壮的汉子,一般民兵都在屯堡选取,中队长级的军官则多半是现役军人担任,这个中队长在任职之前是一个战兵副队官,此时精神抖擞的跑过来,脸上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他向旗队长打了个敬礼,朗声道:“报告旗队长,民兵中队已经分别就列完毕。” “一会打响听指挥,约束你的部下不要擅自击发。” “是!”中队长道:“这是平时训练的科目,请放心。” “嗯,回指挥岗位吧。” 军人之间彼此没有太多的虚文客套,民兵中队长又敬了个礼,转身回到自己的指挥岗上去了。 整个民兵营全部是在车阵的空隙处就列,每个空隙几乎都有一个伍的民兵把守,在每个队的民兵身后是一两个战兵镇守,这些战兵将稳定民兵军心,同时负责帮助民兵军官进行作战指挥。 在全军准备的时候,军需司的民夫和建筑司的工人们并没有慌乱,他们多半也带着武器,有不少带着火枪,大半有一柄腰刀或是一杆朴刀一类的兵器,杜忠本人就有一支火枪,不仅是火枪,还是一柄民间少见的骑兵用的短柄火枪,这种枪装填子药稍微少一些,射矩短一些,但精度不差,而且易于携带,看到北虏骑兵出现之后,杜忠就从自己的行李包裹里抽出这支火枪,这是李达从龙骑兵淘汰的骑枪中选的一柄好枪送了给他,枪管打造精良,护木润泽,每个构件都是精工打制,比起辽阳镇早起的产品高出太多,虽然辽阳出产就是质量的代表,比起“工部造”不知道高明多少,但早期辽阳工匠毕竟是刚起步,还有不少容易出瑕疵的地方出现,到十五年后,随着工匠水平的增长和经验的增加,废品率大为减少,瑕疵也很少出现了。 取出火枪后,杜忠开始不紧不慢的装填,他身上还有浓烈的汗水味道,尽管天很冷了,辛苦一天还是汗透重衣,歇下来后,所有的建筑司工人会想办法烧热水洗浴在换上干衣,辽阳的饷优厚,活也辛苦,福利待遇也是没说的,今日却是不成了,有枪的工人都开始装填子弹,没枪的也是拔刀,没有人愿意白白死在北虏的刀下,这些北虏是来偷袭粮道的,不是以前来抢掠财富和人丁,今日要么死战到底,要么被人屠戮,于其白死,不如战死,民夫工人战死的话和军人一样有抚恤,若是死于耻辱,则家人几乎什么也得不到,这些东西是在出塞后就讲的清清楚楚的,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做。 一边的军需司的人们也是一样的动作,几乎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特别的编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也知道该听从谁的指挥,所有人都会在民兵身后组成最后的抵抗圈,其实大家都知道,如果车阵被攻破,几乎很难幸免,越是如此,这些受过训练的人就越是沉着冷静,如果他们没有受过辽阳的一系列的军事训练,很难想象,在此时这些人能保持镇静。 第六百八十七章 铁网 “北虏近了,听我命令,进入百步之后火炮先发,八十步开始火枪开始轮射,进入三十步之内后自由射击,装填完毕后就可以击发,不必等候命令,听明白了吗?” 北虏已经进入一里之内,骑兵开始提速,马蹄声如雷鸣一般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在加速的同时,北虏阵中吹响号角,开始发出阵阵如狼嚎一般的叫喊。 这些蒙古骑兵,在明军正规军面前一度撞的头破血流,现在看到大队的明国百姓,没有几个军人,果然又是狼性大发了。 旗队长站在圈内正中的高处,除了一侧观战的朱尚骏外,就属他最显眼了。 他的手中拿着红色的三角旗帜,这是今晚的令旗,所有人的行动都要根据旗队长的动作旗语来决定,任何人超出命令范围之外都会受到军法的严惩。 尽管此时没有军法官在场,但所有人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在观察敌人的行动时,旗队长开始颁布命令,火枪已经层层举起,旗队战兵全部是穿着重甲的鸳鸯战兵,他们三三两两散开,甲胄已经披在身上,每个人手持长枪或是腰刀盾牌,比起民兵来,他们的神色要镇定的多。 在发布命令的时候,旗队长看了几眼马车上的炮位,每十辆车有一辆具装着小型火炮,全部是佛郎机炮,这些炮原本是在辽阳的城头,辽阳方广二十多里的城墙上原本配备着一千多门工部造佛郎机,这种火炮自近百年前就阴差阳错进入中国,被中国人发觉了它的价值所在,大明工部开始大量仿制,在对北虏和倭寇的各种战事中,这种来自泰西的火炮还是发挥了不少的作用,相比现在已经出现的红夷大炮,佛郎机前身是十五世纪的鹰炮,因为能够连续装填击发,又被称为速射炮,这种铁质的后装滑膛加农炮在大明发现它时还算是当世最先进的火炮,到现在来说已经是严重落伍了,相比辽阳铸成的青铜炮来说,佛郎机铁质炮身容易过热,而且分成炮管,炮身,子炮三个部份,每次击发前要先装子炮,然后装入炮身,在点燃子炮来击发,因为分的部份太多,当时的工艺达不到完美契合,所以炮身缝隙较大,气密性差则击发距离太近,超过一定距离的杀伤就有限了,装填过程也较为繁琐,就算是以两个子炮来回装填也是一样,相比较而言,明军有时候更喜欢用威力更小一些的虎蹲炮,虽然有两个前爪要安装,比起佛郎机来还是要好用的多。 这一次辽阳军大举出征,随行车队的安全肯定也是早就纳入考量的,车队随行带着十来门佛郎机炮,都是二三百进左右,杀伤范围在二百步以内,威力比四磅炮还不如,但也算聊胜于无。 此时几十个炮手已经全部就位,火折点燃,炮手们都有一些紧张,他们其实就是军需司的人,能做各种工作,车手,搬运工,工匠,但在这个时候,他们就是炮手。 在军训司的努力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敌骑很快进入范围,轰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大地都似乎在震动着,而车阵之内,却是一片沉静。 似乎也感觉到了明国车队内蕴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为首的北虏指挥在进入五百步内时明显犹豫了,马队分成若干队,分别在车阵的四周外侧来回的奔驰着,似乎想发现一些什么诡异的东西。毕竟以北虏的经验来说,一旦大股骑兵冲击,明军普通的步兵几乎扛不住这样的压力,只能躲在军堡之中,以险固守,而百姓则是四散奔逃,很难象眼前这样,秩序丝毫不乱,根本看不出有四散奔逃的迹象。 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来回奔驰的骑队又被召回,蒙古人分成三阵,除了留下一面不曾派兵之外,每一边都有千骑以上,他们挥动手中的铁枪长矛,开始呼喝着向车阵这边冲击过来。 “围三缺一,毫无新意啊。” 在敌骑进入二百步以内时,用望境镜几乎可以看到敌人的脸庞,秋冬时节,这些鞑子全部穿上了厚厚的黄皮袄子,在朱尚骏的视角之内,每一张丑恶的脸庞都似乎清晰可见。 只是看到这样的情形时,朱尚骏最后的一点紧张也消失了,无论如何,他感觉辽阳体系之下自己这边不会失败,哪怕是对方人数占优,而这边是以平民为主。 “体系的胜利。”在看到军需司的“炮手”们用火折子点燃佛郎机炮时,朱尚骏放下望远镜,喃喃自语着。 当北虏大队进入二百步范围的时候,借着几块不起眼的石头,旗队长确定了敌人的距离。 他挥动手中的旗帜,尖利的哨声一下子猛然响起,然后便是所有的佛郎机在第一时间打响了。 这些“工部造”被全部从辽阳的城头取了下来,那些大型佛郎机,够格“要塞炮”资格了,就被放在沿边的军堡城头之上,中小型的,要么随车队行动,要么就是被民兵营拿去训练去了,民兵营火枪足够,火炮数量却是不足。 虽然眼前的都是小型佛郎机,但在二百步之内,杀伤力还是足够了。 十六门佛郎机同一时间喷发出火舌,加上三百多支火枪一起打响,数千枚弹丸同时激射而出,猛然扫射在疾驰过来的马队之上。 这样的情形几乎就是大明正规军与北虏战事的重演,北虏被整整削平了好几队人马,无数人坠落下马,惨叫着倒在地上,马在嘶鸣,人在哀嚎,地上的黑土被翻溅起来,略显枯黄的草被激踏而起,与鲜红色的血液混在一起,一种触目惊心的色彩被调和出来。 或许不相信民兵有这样的战力,北虏展现出比对大明正规军更强的意志,也许觉得近战的话这里的百姓没有明国正规军的战斗力,尽管被第一轮齐射就打的死伤惨重,这些骑兵仍然是继续向前冲过来。 敌距五十步时,第二轮火炮和火枪再次齐射! 北虏绝望的脸庞与战马的哀鸣是那么震动人的心灵,每个民兵营将士和军需司的随车炮手们都感觉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看到人身上千奇百怪的着弹点,似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子弹打中,头颅,额顶,眼,嘴巴,脖子,胸腹,腿部,几千枚子弹在五十步的距离杀伤实在太犀利了,辽阳镇的火枪即使是几年前淘汰下来的在做工质量上也远超大明工部所出,五十步的距离之下,只要被击中者就绝无幸理,不要说北虏那薄薄的布甲,就算是手中拿着盾牌,头顶戴着铁盔,也是被击跨,击的粉碎! 不失兔感觉自己眼前只有一片血红,无数忠勇的将士就死在自己的眼前,他看到一匹大白马,那是自己所钟意过的坐骑,骑在马上的甲骑是一个罕见的勇士,在部落的那达幕大会上摔跤获得头名,不失兔将这匹马赐了给他,现在这个能力大无比,可敌百人的勇士头颅被打烂了,连头顶的铁盔一起被打扁了,神骏的白色战马背负着已经死掉的主人在战场上四处奔跑,刚刚的火炮和火枪打响的声音惊坏了马匹,这匹马从未听到这样的巨响,如果主人未死还能安抚它,但现在一切都完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不失兔知道自己攻不破这看起来薄薄的车阵了,三面合围冲击已经明显失败,前阵已经有不少人四散奔逃,或是干脆回转,冲乱自己的后阵,明军两轮打击最少打死超过三百个蒙古人,整个军队的士气在这两轮齐射下已经被打跨了。 “冲不过啊,台吉,冲不过来啊。”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好象没有脖子,整个大脑袋被架在四方身子上的勇将在前方拼命大叫着,在他身边聚集了几十个勇士,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战刀,拼命催促战马向前,他们想突破明军的火网,冲到近前,用自己的武勇血洗明国车队,杀光眼前的所有明国人,这些人身体里的暴虐因子已经被彻底点燃,眼前的血腥份外刺激了他们,他们只想冲过去,突破车阵,用长刀和鲜血洗清所有的耻辱。 可是几条薄薄的铁丝拦住了他们,冲的最近的人连人带马被绊倒了,有人整个人趴在铁网上,被尖利刺的全血是窟窿,死的惨不堪言,其余的人见状想斩开铁丝,可是刀砍上去,火星四溅,却是根本斩不断这些小指粗的铁网,到这时,他们才发觉,这些绊马索并不是传统的那些玩意,而是根本用精铁制成,普通的刀不知道要砍多少下才能把这些铁丝砍断。 更多的人涌上来,所有人用兵器七手八脚的砍着,可惜收效甚微。 络腮胡子绝望了,他也是有名的勇士,他的箭能在百步外准确的射中黄羊,就是刚刚在冲阵时他也是不停的抛射,希望能用自己的箭多杀伤几个对面的明国人,但他知道这样的抛射收效很小,敌人躲在车阵后,有大车和挡板遮挡了大半个身子,抛过去的轻箭根本很难杀伤,最大的希望就是冲到敌阵里,他坚信那些明国人只会躲在后面放枪,一群连铠甲也没有的百姓,只要冲过去,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第六百八十八章 雪夜 可惜,他们就是冲不过去,络腮胡子大吼着,眼角都裂开了,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在他身边是无数的好兄弟被持续不断的火枪打中了,有人被打伤,更多的人被击中打死了,他怒吼着,两手伸向铁网,尖利的铁尖刺穿了他的手掌,他丝毫不觉得痛,两只靴子踩到铁网的空隙上,他想攀爬过去,但靴底也被刺穿了,这时候他感觉到剧烈的疼痛,整个人被钉在了铁网上,进退不得,他拼命的怒叫着,四周的人也想来帮他,但明军的火枪和火炮打的更密集和欢快了,在这个距离,明军进入自由射击,枪声几乎没有中断过,虽然实际杀伤力不如排枪齐射来的大,滑膛枪的精度实在不能保证,可是距离实在太近,只要打响就几乎会有人中弹,在五十步内,巨大的动能经常能把人的脑袋打烂,或是如巨锤砸中人体,把人整个胸膛都打出明显的凹痕出来,或是打碎胳膊,打烂人脸,这些北虏中的勇士如果是刀枪对决,纵然首级被斩也不会过于害怕,但弹丸如雨飞来,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而身边的伙伴如同黄羊和獐子一样的被人猎杀,勇士的价值与一头黄羊相同,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挫伤锐气,在坚持了很短一段时间后,整个战场就一边倒了。 “出击!” 明军旗队长经验丰富,一眼看出来北虏已经崩溃,他颁布旗语命令,麾下的战兵们下令打开车阵,领着民兵们举枪出击。 到车阵外,民兵们自觉站成了三行队列,前队施发二队准备三队准备,轮射向前,在夜空之下,如同一只不停喷火向前的异兽,不停向前,不停的喷发,不停的收割人命。 整个蒙古骑阵跨了下来。 战马在战场上跑的四处都是,骑兵们到处奔逃,连自己死去战友的尸体和伤兵都顾不上,没有任何队列和阵形可言,到处都是乱哄哄瞎跑的骑兵,只有不失兔等少量的贵族才有保持着建制的护卫队伍,在最后时刻,不失兔回头看一眼身后,正好明军的一列火枪兵打响,火光刺眼,一个个暗红的光点象是恶魔的眼睛,令得他心慌意乱,感觉份外刺眼。 在激烈起伏的马背上,这个蒙古台吉流下了屈辱的泪水,在他身后是野兔子一般乱跑的部下,那可全部是仅剩的精锐甲骑,这一仗打成这样,不仅对明军毫无抵抗之力,就算是那些来趁虚而入的女真各部,他们也没有办法抵抗了。 他不仅如野兔黄羊般的逃走,而且连敌人的面也没见着,不少人根本不曾挥出一刀就死掉了,队伍根本没有与敌人交手就崩溃掉,不失兔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应该怎么向上头解释? “台吉,巴音图还被挂在铁网上……” 巴音图就是那个络腮胡大汉,是一个鄂托克的指挥,在部落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把这样一个高等的蒙古人和勇士放弃丢在阵后,不失兔心如刀绞,他恶狠狠的瞪了那个多嘴的部下一眼,对方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不失兔使劲摇摇头,把这件可恶的事从脑海中抛离出去,在奔驰出好几里路之后,众人身下的战马都大汗淋漓,累的够呛,所有人放慢马速,今晚的月色不错,不停的有败兵融入到群体中来,大家都是惊魂未定,但车队里的明国人没有马队,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想到不会有追兵前来,这些所谓的勇士才渐渐安下心来,尽管是大雪将至的夜晚,每个人都是汗透重衣,实在是太紧张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这些败逃者的中间发酵着,有人哭泣起来,很快,更多的人痛哭失声。如果说和明军主力的做战失败他们还能接受,今晚来偷袭明军的粮道,明摆着应该是必胜的战事却打成了这般模样,哪怕是他们的马刀能斩到明军的大车这些人都不会痛哭,可是他们连车身都没摸着,更不必说将刀枪挥砍戳刺向那些原本孱弱无能,就是一群羔羊的明国百姓了。 现在的结果是反过来了,他们反而成了一群羔羊,持刀举枪,跨骑战马,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在一群明国百姓面前成了一堆任由宰割的羔羊,死伤惨重,被打的信心崩溃,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和部落的未来是怎样,只知道冬季快要到来,他们部落的牛羊群已经失去了七七八八,毡包,铁器,盐,茶,一无所有,到了冬天,四野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丝毫生机,除了一些驯鹿之外打不着任何猎物,最困难的季节就要到来,没有任何吃食,平时牧民们还能靠奶酪和定期宰杀羊羔度过冬天,如果实在饥荒难忍的话,那就到汉人地界打草谷,掠夺粮食和布匹,用来帮着部民度过漫漫长冬。 寒冬凛洌。 不曾在草原极北地方度过冬天的人实在难以想象自然环境有多恶劣,辽东地界和奴儿干都司地界一样,越往北就越困难,没有储存足够的吃食和取暖物的话,实在难以捱过长冬。 可想而知,今年福余部残余的几万牧民,孩子们将成串的死去,老人们也会成堆的死去,只有最壮实的牧人和少数的女人能捱过来,草原战争从来就是这样残酷,有马的话很难尽数杀死敌人,但只要夺掉敌人的毡包和牧群,这个部族也会衰弱下去,只要经历几次惨败,部落就会消失。 千百年之下,在茫茫原野之上,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哭声渐渐响亮起来,人们在宣泄,他们是壮丁,多半能捱过去,但他们的妻儿就很难说了,今日偷袭明军粮道,原本想的是能带回大量的军需物资,谁知道又把最后的本钱也折进去了。 不失兔的脸色也是十分的难看,他这样的头人当然不必担心自己和家人饿死,部落迁走了,他的大帐还在,附近的部民也多半保有财产,他还有粮食和干果,大量的熏肉,还有黄金可以用来买吃的,但他的部民如果因饥寒而死的话,最终光杆司令的他和部落的头人们又能如何?最终他们只能依附别人,到别的部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活。 想到这样灰暗的前景,不失兔烦燥的恨不得和那些家伙一样,一起痛器一场才好。 这个时候,下雪了。 乌云已经累积了一天,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始落雪了。 硕大的雪花随着轻风飘落下来,不停的落在人的头顶和肩膀上,拂落下去,很快就又落了一层,雪下的又大又密,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把地面染了浅浅的一层白色,见到这样的情形,这些蒙古人便是哭的更凶了。 这样的情形,几乎能叫铁石心肠的人落泪,不过如果是叫大明的边境百姓们看到了,只怕是哈哈大笑者居多,倒不是华夏的子民天生没有良知和同情心,实在是看到一群强盗落泪时,那种感觉如夏天饮冰,冬天偎依在暖炉旁边,叫人感觉实在是太过于愉快了。 这些人,哭泣自己的遭遇,哀嚎于同伴的死亡,伤感于自己妻儿老小未来的遭遇,但在他们手中,却是欠下了汉人的累累血债,他们的哭,对汉人来说,就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糟了!” 就在不失兔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更坏的事情发生了。 隐隐的马蹄声出现了,如果不是蒙古人的话,很难发现较远距离的马蹄声响,但对这些从小生活生长于马群之中的人感受不到战马奔腾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少人都感觉到了,先是脸露出茫然色彩,接着便是神色大变,所有人都是面如死灰。 整个蒙古部落都北迁了,科尔沁被打的找不着北,那些大诺颜小台吉都远远避开了,不敢在撄明军的兵锋一步,福余部拼命退缩,甚至是往西北方向缩过去,那里到兀良哈河曾经是朵颜三卫的故地,现在已经被科尔沁和其余的大小部落占据了,他们从北地南迁,是利用大明放弃奴儿干都司的良机,一步步南下侵吞,才把靠近大明辽东和蓟镇边墙的地域给抢了下来,现在返回故地的话也是艰难重重,不仅要面临明军的追击,还得和那些占了他们故地的部落开片,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栗,而现在他们已经在明国腹地,哪里还有可能是自己一方的大股骑兵出现? 毫无疑问,即将出现的是明国骑兵! 在这个雪夜之中,大雪纷飞之时,所有人的心里,都是疲惫欲死。 他们感觉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大雪纷飞,道路很快就会不宜于长途奔行,他们是偷袭过来的,线路很小,明军骑兵过来,肯定会在各地都布置兵力堵漏,这一路顶风冒雪过去,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而刚刚的奔逃已经耗空了他们战马的力气,此时已经是人困马乏,敌骑袭来,竟是有不少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下马,坐下,解刀。” 不失兔两行眼泪夺眶而下,沾满了整张脸。 如果有力战突围的丝毫可能,他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但在此时,为了这些蒙古汉子的性命,他却是不得不下令部下们做这样的举动。 听到不失兔的命令,只有少数人犹豫,多数人却是如释重负。 先是几个人下马,接着就是成百上千的人下马,各人将战马的缰绳握在手中,盘膝坐着,脸上竟是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辽阳军虽然凶狠酷厉,但那是在战场之上,战场之下,倒没有听说过辽阳军杀害俘虏,别的军镇会杀俘是因为要拿首级去请功,而辽阳不杀俘虏是因为他们的首级军功已经足够用了,倒是俘虏,用来修路,挖矿,晒盐,伐木,造船,挖地,全部是一把好手,不要钱的好工人,一念及此,这些蒙古人脸上的苦涩神采就愈发浓重了。 率领骠骑前来的是巴沙尔,这个土默特蒙古的鞑官已经效力多年,惟功还在掌舍人营时他就和赵雷等人被雇佣到了京师,然后在到辽阳,虽然辽阳上下对他都没有排挤,这些年巴沙尔也交到了不少汉人朋友,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辽阳是没有机会坐到营官的位子上去了。 没有别的原因,除非整个蒙古都归于大明治下,否则的话,自己现在能掌骠骑千总部已经是到极限了。 他只有用更多的忠诚来表明自己是这个团体的一部份,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但当在这个雪夜之中,看到成百上千的蒙古汉子盘膝坐在地上,两眼茫然无神,如同一群待宰羔羊的时候,巴沙尔心中一动,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当营官是为什么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报复 尽管心中若有所动,巴沙尔脸上却是没有丝毫表情。 他身后的骠骑兵们脸上都是失望的表情,小伙子们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几个不知死活的北虏来开刀,可惜的是,在雪夜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有人奔逃的迹象,也看不出来有谁不知死活,希图反抗。 “解开刀,两手向前,整个人趴在地上!” “趴下!” “入你们娘的狗鞑子,真听不懂还是假装的?” 既然敌人已经投降,那倒也不需要太客气,骠骑兵们先是围拢了过来,然后派出身手敏捷的人下马,一边捆绑俘虏,一边牵走这些北虏的战马。 等到战马牵走,武器拿走之后,这些俘虏也就不需要捆着了,现在,还是捆着更放心一些。 都是当兵的人,而且面对的是敌人,辽阳军虽然不必要杀俘,但这些小伙子对这些北虏当然也不会太客气,言词之间都是侮辱性十足,而且手中动作很重,脚上也时不时的踢上几脚。长久的互相攻杀就是彼此间欠下不少血债,在辽阳兴起之前,也就是辽镇斩杀的北虏为最多,但这二百多年下来,辽东沿边的百姓又被北虏杀掉的掠走多少?这笔帐是算不清的,或许后世是民族团结融合,但在此时,与这些辽阳的小伙子们讲这些民族政策,说什么蒙汉一家,怕是迎过来的,就是劈头一刀! 狗鞑子,狗汉奸,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 这些北虏,也就只能乖乖的忍受!战败之人,能保留下性命就算不错了,别的事情,还是忍一忍的好。 很快,将士们清理到了中间地带,牵走的战马都几十匹一群的看守着,辽阳什么都不缺,战马是惟一的缺口,俘虏了大量的上等好马,这无疑是一个很不错的利好消息,将来辽阳也会有自己的养马地,听说还要想办法弄到更好的马种,现在的养马场就是在军需部门之下管理,不仅是种马不骟,普通的战马也多半不骟了,骟马绝对是一种恶习,使得马的种群越来越弱,但积重难返,寻找好的战马仍然是辽阳镇军需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在清理完了外围,最终到达中间地带的时候,看到几十个北虏团团围坐,虽然弃械,仍然做出一副保卫头人的神色,众多骠骑兵冲上前去,上来便是好一通拳打脚踢。 待清到不失兔身边时,这个台吉身边只有寥寥无已的几个近卫,不失兔的神色也是十分难看,这一次,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看来受辱要十分深重了。 此时巴沙尔策马过来,冷眼打量着这个台吉,他虽是蒙古人出身,但和不失兔不是一个部族,谈不上有交情,况且他原本是牧奴,这位可是高高在上的台吉,交情这两字就更加谈不上了。 只是他也不愿蒙古人的贵族这般受辱,当下冷冷瞟了这个台吉一眼,令道:“这是一条大鱼,可能要献俘京师,莫伤了他,也莫打他,派辆车,将他送到辽阳去,出一小队人专门看管。” “是,千总,俺立刻交代人去办。” 他的营军令官答应下来,立刻安排了一小队人和一辆轻便的两轮马车过来,待不失兔被押上车,送往辽阳之后,巴沙尔也是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刚刚那种异样的情绪终于渐渐消失,他的心情也变的好了起来。 大雪之中,一千多骠骑押解着两千多俘虏,冲风冒雪而去。 这样的情形在这一段时间内颇为发生了几次,但结果是大同小异,辽阳的后方粮道都是与十八铺这里相差不多,行军时远远派哨骑侦察戒备,同时白天沿途有猎骑兵和骠骑兵巡逻护卫,晚上扎营沿着铺站驿道住下,外围设铁网,内有车阵,有民兵和随车小型火炮,蒙古人一点儿机会也没找着,几乎是每次都碰的头破血流,除了又送上几千俘虏和大量首级之外,几乎是毫无任何战果可言。 右路和中路的推进,屯堡驿道的设立,就是这样在与北虏骚扰与反骚扰的战事之中,一边拉锯,一边慢慢稳固了下来。 与此同时,后方中心的辽阳,也是热闹了起来。 马维和曹应魁在辽阳军正式全部出塞之后,战报未明之前便已经出京了。 在很多人看来,战报是很明显的事情,辽阳要么惨败,要么小败,绝没有获胜的可能,就算讳过为功,最多交上几百首级,根本没有可能挽回舆论和天心所向。 天子震怒! 万历的怒火到现在也没有消弥下去的迹象,辽镇的惨败在这几十年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大明王师虽然已经远不及当年,但五六千精锐骑兵被包饺子的事,还真是前所未有,在南方,四五万明军就压着十几二十万的生苗蛮子打,蓟镇的张臣也做的不坏,朵颜的长昂虽不及戚继光在蓟门时老实,时有犯边,但在张臣的强力打压下,长昂并没有占着什么便宜。辽镇这一下,算是把大明的脸都丢光了,以万历对李成梁家族的倚重,不是有这样的惨败,李成梁还真的未必能够黯然下野。 而辽阳的擅自出兵,却是将皇帝的怒火成功拉到了自己身上,原本惟功已经在皇帝心里淡了下去,毫无存在感了,这一次却是勾起了万历很多不愉快的回忆,断然剥夺惟功的公爵世袭只是一个开始,对万历这样的君主来说,功劳只是过去,能叫他不愉快的现在才是最要紧的,他要重重惩罚惟功,将自己心底不愉快彻底宣泄出去,这才是皇帝心里想要的。 张惟贤就是举朝之中真正能了解皇帝心思的近臣之一。 什么朝堂反应,民间舆论,那都是狗屁,皇上厌憎了,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朝堂和民间的风声对张惟功不利,这也是张惟贤乐于看到的,甚至,他的锦衣卫校尉和东厂的番子们,也在其中好好的出了一把子力气。 锦衣卫和东厂最大的任务就是查政治野心家,查政治谣言,自己造谣起来当然也是行家里手,什么惟功和北虏有勾结,故意出塞消耗大明国力和自己部曲的谣言也是造了出来,有几次,还故意放风说北虏有可能犯边,进逼京师,弄的京师之中,人心惶惶。 这样一来,张惟功和辽阳镇的形象在京师当然是低到谷底,原本惟功在京师百姓心里形象颇佳,有几次平乱和削平南城喇虎的功绩,不仅是百姓,下层的官吏对他也是十分敬服,朝臣之中,这些年辽阳很下了一番功夫“张党”已经初见雏形,这一段时间风声不利,张党成员虽然努力挽回,可辽阳和惟功的形象还是不可遏止的下滑了。 在这种诸事顺手的前提下,张惟贤终于把曹应魁和马维放了出去。 他要报复,要彻底的报复。 到现在为止,张惟贤还是忘不掉自己父子失掉国公爵位时候的窘迫情形。 和少年惟功不同,当年的张惟贤除了这一顶国公帽子外,别无所长,父子几人平时的用度享用,也是倚靠英国公府这一颗大树,除此之外,别无所出。当时被剥夺爵位的时候,张惟贤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下来,看到惟功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两口才能泄恨,现在有机会打死老虎,张惟贤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抓回惟功和他的那票心腹,关入北镇抚司,痛加拷打折磨,每当幻想起这样的事时,画面太美,张惟贤几乎泪流满面。 “这一次交给你们带二百人,历来锦衣卫出京拿人,最多十几二十人,这算是十倍以上的人力,要是差事在办不好,你们俩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锦衣卫大堂后园,后世刑部白云亭所在的地方,张惟贤悠然而坐,眼前是积累的小山般高的宗卷,不仅是涉及到锦衣卫,还有京营和内操等诸多公务,张惟贤现在是锦衣卫都督,兼左府佥书,提督内操事总兵官,这么多职责在身,还兼任京营副将,英国公府在京营的传统势力范围,张元德已经交给张惟贤来打理了。 京营,内操,锦衣卫,张惟贤手中的权力也是越来越大,他已经从一个被看好的少国公到落魄纨绔,再到锦衣卫指挥,慢慢积累权力人脉,到如今,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重臣了。 “是,请都督放心。”马维是个人精,闻言赶紧半跪下去,大声道:“若是折了锦衣卫的面子,下官一定提头来见。” “总教都督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曹应魁要木讷很多,办事能力也不算强,但胜在背景深厚,不仅有张诚的照拂,皇帝对曹应魁印象也不会,上次抄张居正的家,口谕里头专门点了曹应魁的名,叫他去江陵抄家。对这人,张惟贤也是给几分面子的。 衙门之外,已经有二百缇骑集合了,鲜衣怒马,不少穿着飞鱼服的官职在身的锦衣卫睥睨四方,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在这四周行走的都不是凡俗之流,但看到锦衣卫时,还是情不自禁的加快脚步,不敢在此耽搁。 待两个指挥使出来,众锦衣卫簇拥着两人上马,马维看一眼曹应魁,见对方微微点头,便是意气风发的大笑道:“走,到辽阳,抄家拿人!” 众人轰然应诺,二百余骑一起翻身上马,动作倒也整齐划一,十分漂亮规整。 张惟贤提举内操和京营,对锦衣卫的核心力量也用军法来训练部勒,他威望高,权力大,手段亦狠,居然把锦衣卫也练的成了个模样了。 马蹄声渐次响起,锦衣卫们出内街,转崇文门,出东便门,往着辽东方向,疾驰而去。 第六百九十章 倒个 锦衣卫们抵达辽阳的日期,正好也是下雪的第二天。 这日适逢辽阳庙会,城中尽管修筑了很多大型公园和小型的花园,但城中的大祠堂是要紧日子才去的地方,四周的花园虽然漂亮,适合小伙子大姑娘去逛,也适合带孩子去玩耍,但真有什么节应日子,人们还是习惯和喜欢往高上帝庙那边去跑,只是人群比较以前已经分流了很多,城北的大学堂和武学院也是十分漂亮的所在,不少人也愿意往那边去,城中间的丁字大街原本衙门林立,戒备森严,不属于百姓可以随便去的地方,现在也与以前不同,百姓可以随意往来,丁字大街的南边属于城中的商业区,原本就是商行很多和酒店较多的地方,现在更是整条街都遍布商行店铺,在原本的规模上扩大了好多倍上去,顺字行最大的分店也开设在城中了,在这种初冬时节,到各商行备办过冬的用品已经成为辽阳家庭的习惯,其实酱菜等货物是一直不断的,熏肉酱肉一类的肉食品也是没有断过,但人们还是习惯早早储备一些过冬的物资,这些当家的奶奶婶子媳妇们已经过了近十年的好日子,但以前的苦日子人人都还记在心里,当年这些妇人们一年四季不得展眉,每日都愁着那么一点粮食怎么配杂粮野菜,怎么能叫家里的青壮和小孩子们多吃一些,她们自己则是能省一口是一口,管你长的多好看的美人胚子,这样的日子过下来一个个都是黄皮刮瘦,哪里还有心思弄什么胭脂水粉?辽东这里的日子,毕竟比起内地和南方来还是太苦了。 现在日子好过了,她们还是紧着过,毕竟手中有余粮,家里厨房顶上挂着肉,柜里藏着面,檐下码着成捆的菜,一眼看过去心才不慌,才能心思笃定着去逛那些商行铺子,一边看,一边算计着手里的余钱,看看给家里哪一个先做衣服,或是干脆把布一次扯了,这样买的量多了,可以和布行的掌柜好好打一打擂台,看看可以把价格多谈下来一些,就是做衣服,也可以早一点从从容容的开始,毕竟离过年虽远,可做衣服是一项大工程,早点开始,足可以茶余饭后,多打发一点儿时间! 住城北的,如果不是往丁字南大街逛商行店铺,而是一径往高上帝庙去的,不免就得多走几步了。 高上帝庙那里邻近辽阳平夷门,属于辽阳的西南门,从平夷门出去的官道直通连山关,直南就是凤凰城,往东南就是宽甸六堡和朝鲜方向,现在辽南已经成了辽阳的后花园,几年时间,宽甸守将傅廷勋和辽南参将孙守义都没有更换,但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权力也就只限于自己保留的少量直属兵马,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已经被辽阳拿在手中,包括年近七旬的傅老爷子在内,所有人其实都明白,他们一个宽甸副总兵,一个海盖参将,无非就是留着的两块牌子,就看是什么时候摘下来了。 现在不少人在活动宽甸副总兵或是参将的职务,最有机会的应该是佟养正这个参将,麾下有几百骑兵,佟家在宽甸一带也经营很久,而且这家子应该是女真出身,最少是和女真有相当的关系,在辽阳与栋鄂部之间应该需要这么一个缓冲……正因如此,现在佟家兄弟在京师和辽镇,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辽阳活动的都很厉害,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副总兵名义,对谁真正当家也是十分清楚和明白,只是有这么一个名义之后,收钱也好,自己的收益和将来的被收买的本钱,都是大大增加,这一笔帐,这佟氏一家算的还是很清楚明白的。 辽南成为真正的大后方,城外内外已经快成为一个整体,一道城墙虽然隔开内外,但内外几乎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除了官道修城青石板路,两边照例留有暗沟和植树之外,城内城外的居民区和一些公共建筑都是一样的规模格局,辽阳城原本只有十几二十万的人口,惟功进入辽阳这么多年之后,依城而居的人数最少增加了一倍还有余,多半都是商业流通人口,不仅是辽东的商人,还有北直隶,南直隶,西北商人,徽商等等,甚至还有两广和福建的商人也跑到辽阳来了,商人们嗅觉十分灵敏,最早来的是江南商人,宋家和李家为主,后来大批商人闻风而至,寻找商机,辽阳也没有叫他们失望,现在的辽阳十分富裕,民间购买能力甚至远在江南之上,十多万军队和吏员是购买力的上层,然后就是本地的富裕阶层和普通民众,在辽阳,一个最普通的屯堡居正,家庭年收入也有好几十两,这在大明别的地方是难以想象的,光是赚辽阳本地的银子已经够吸引太多商人了,更何况最吸引人的就是南北货物贸易这一块了。 大量北方特产出口,大量南方特产在中左所进行周转贸易,除了辽阳和辽东全境吃下不少货之外,北直隶,蓟北,山西,大同,北方沿边地方,顺字行带过来的南货大行其道,顺字行不可能吃下全部,还有大量的中小商人,就是在这里寻找到商机,赚的盆满钵满。 四海商行的铁器和盐,还有大量出产的水力丝织布匹后来居上,也成为这些各地商人追捧的重要产品。 辽阳的情形,只能用蒸蒸日上来形容。 一个城市,内外都是修筑的精洁漂亮,居民都是身家百两千两的富裕阶层,这在大明,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梦幻般的事情,在辽阳,这已经是不可更易的事实。 李达的浑家在城北和杜忠家的大婶,还有街坊几个婶子一起上了一辆轻便的载客马车,车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等她们几个上来之后,马车夫关上了车门,一声呼哨之后,车身一震,马车自城北出发,向着城南的上帝庙方向而去。 一上车,杜家大婶便埋怨道:“李嫂子,我说就到武书院转转算了,要不就到丁字南大街,不成就到肃清门外看看,那里南商多,好东西也多,非得去上帝庙,瞧吧,今天一定人挤人,还不知道闹的怎么厉害。” 辽阳城池虽然广阔,但人口也是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城市规划的很好的话,居民们的活动已经大大受到影响了。 “杜婶子,俺就是想到上帝庙求个签。” 被杜家婶子一埋怨,李达的浑家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解释道:“俺家那口子和老大都在前方,俺心里每日七上八下的,不去庙里求个签上个香,这心里就是不作主啊。” 这几个妇人平素往来惯了的,李达浑家这么一说,众妇人都省悟过来,一时七嘴八舌,无非是叫李达浑家放宽心,不必太过担心。 “俺倒没有太担心俺家那口子,好歹他也是副营官了,就是俺家那小子,非得当军医……” 李达浑家虽是抱怨,但眉眼还是有掩不住的骄傲色彩,她家大小子当然就是李从哲,二十不到已经是正式的军医官,在辽阳原本就是军人体系之下治理,虽然民间尊崇读书人,风气还不象江南,对武夫是彻底的鄙视,加上辽阳镇的经营之功,在辽阳一个军人绝对会受到应有的尊敬,军医又是军中较为特殊的阶层,不仅是百姓的尊重,普通的军人对军医也是绝对毕恭毕敬,在战场上,一个好军医随时能救人性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就是平时,军医也会经常巡回四乡替百姓治病,得到双重尊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俺家那口子也到边墙外去了。”杜家大婶安抚了李家的几句,自己倒也有些担忧起来,杜忠他们是建筑司的工人,杜忠虽是大工头,但论安全恐怕还不如李达这样的高级武官。 李达浑家只好反过来再安慰杜家婶子:“大婶你放心好了,杜大哥是在后方做事,前方打的再紧,后面也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不管怎样也好,俺家那口子去打北虏的战场上帮忙是该当的……不过烧香倒也不碍什么,俺也去罢。” “俺也去,替咱兵主爷和下头的这些将士们祝祷一下。” “对喽,多烧香多嗑头总没错。” “火神爷也要拜倒,打仗杀伐是主火,咱们可不能惹恼火神爷,捋他的红胡子。” 一群妇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倒是真比唱大戏还热闹几分,只苦了几个坐车的男子,一个个面露苦笑,却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留在后方不得上前方去,原本心里就不大得劲了,又不是工人,也不是民兵,更不是军人,也不是军医官,哪有什么资格再说三道四的? 现在辽阳的风气就是这样,哪怕你到前方去当个马夫,也能昂首挺胸的走路,若不然,管你举人还是秀才,人们一样说你于国无功,最要紧的就是对辽阳无功,对兵主爷无用,这样的人,管你有学问还是有钱财,想叫大众尊敬你,服从你,听你的教,那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了。 所有华夏土地上已经遵循几百年的规定,在辽阳,算是倒了一个个儿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旗校 从宽阔笔直的道路上坐车赶路,这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辽阳也方广二十多里了,原本的历史时空中到几十年后破败不堪,城池倾颓,毫无城防,努儿哈赤攻克这里没有废吹灰之力,打下之后,改城中衙门为自己居所,未已之后,就把后金的国都从辽阳这个大城搬到了沈阳。 用老奴自己的话说是沈阳征伐蒙古,两三日便至,其实重要的还是辽阳已经残败不堪,已经不大适合当根基来经营了。 现在的辽阳当然截然不同,众妇人抵达南城上帝庙的外围时马车已经不能前行了,四周倒处都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欢腾的人群,庙会原本就是这个时代最为叫人欢乐的节日之一,除了春节元宵之外,庙会是阖家聚集,一起娱乐游玩的好机会,以前辽阳庙会时就很热闹,现在更是比以前繁华了十倍以上,各处商家也很凑趣,离大庙几里远就在各处街道上摆了临时的摊点,售卖各种精巧货物,如果有识货的又初来辽阳的,很可能因为这些摊子上的货物而惊的翻一个跟头……实在是太叫人惊奇了。 光是松江布一种就有十几种层次不一的布料,虽然辽阳也有大量的布匹生产出来,但论精巧和布的花样,短期内还是松江布更胜一筹,纸也是长江南北各地造纸盛地的出产也有,这还不算稀奇,倭刀,高丽扇,苏门达腊来的香料,犀牛角,象牙制品,真腊国的各色特产,几乎是要在泉州或广州,要么就是苏州才能瞧的着的各式的进口货色,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摆在辽阳的地摊上头! 有一些摊位,专门卖泰西货,精巧的望远镜,镶嵌宝石和赤金的大座钟,精致的小马刀,造型各异十分清楚的镜子,各式呢料,这年头欧洲佬拿出来的最好的货色,也是这么摆在地上,任人品鉴购买。 至于那些西班牙人拿到南美唬土著的玻璃珠子,这年头的欧洲商人当然不会拿到中国来卖,那是十足的献丑,论文明,富裕,开化,大明别的地方也并不差,更不必提更为繁荣富裕的辽阳了。 妇人们在隔着三里来地的距离下了马车,这一路只能步行过去,不过女人的天性就是爱逛街,这一路走一路看过去,倒也是乐在其中。 等到了大庙所在,卖吃食的摊子多起来,各式精致的小吃,北方南方的都有,从快刀削的羊头脸肉到羊杂碎汤,牛肉大包子,板刀面,再到鸭血汤,苏式细面,细巧苏式点心,小馄饨摊子,各个摊子上都是热气腾腾的,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倒也热闹非常。 到处都是带着家人孩子出来游玩的人们,不过人群中男子较少,多半是老人和妇孺居多,男子都各有差事,在辽阳兴起罕见的大征伐的时候,各司之下的不论文武工商都份外忙碌,就算这种大庙会的热闹时期,有时间来悠闲逛庙会的辽阳男子,毕竟还是不多。 一群妇人在人群中一路走向大庙门前正中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硕大的香炉,有几个老道在香炉边上照应着,与佛家规矩没有太多区别,无非就是交钱,请香,嗑头上香,再请个签就完事了。 以前辽阳城里虽然信上帝庙的多,但满城也没有几户有钱人家,就算是有心来拜神也没有多少钱拿出来,现在人其实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敬香舍得掏钱的人却是成十倍以上的增加,看香炉里已经烧满了的香灰就看的出来,几个老道一个个乐的嘴都合不拢的样子,看着人群,个个都是满面春风,一副乐悠悠的模样。 待李达浑家几个妇人过来,老道们赶紧上前殷勤伺候,问清楚了敬香理由之后,少不得要赞上几句,然后忙不迭的安排给这几个妇人敬香。 就在这几个妇人跪下来,诚心默祷的时候,城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起初没有人在意,只是声响越来越大,然后突然又低落下去,就象是大海潮涨,然后又突然落潮,一切显得那么诡异和压抑,几个妇人突然感觉一阵心慌意乱,敬完香后,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赶紧往城门处去看。 大约有四五十个骑马的官校,正在从平夷门里进来。 那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神态,令得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很明显,这不是辽阳的兵! 这些人,全部骑在青色或黑色的大马之上,马匹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高大神骏,但并不算上好的战马,只是架子大,看着虚好看而已。 他们的衣服,多半是青灰色的曳撒,头上戴着灰黑色的暖帽,辽东这边刚下过第一场雪,确实比以前寒冷的多,但这样的天气在辽阳人看来还很暖和,就算小孩子也还没有戴帽,这一群人,看起来确实夸张的多。 少半的人,戴着的却是乌纱帽了,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绣着漂亮的图案,腰间挎刀,足踩官靴,看起来就要威风的多。 这些普通的百姓当然认不出来,这是锦衣卫的标准服饰,飞鱼服配绣春刀! 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带队的锦衣卫官眼中的贪婪目光越发明显了。 从过了牛庄驿到现在,眼里看到的全部是繁华胜景,到处都是商家,随地可以看到商行,客栈,骡马大店,到处都是一副繁华之至的景像! 每一个人,几乎都是穿着富贵,在辽阳人看起来普通的穿着打扮,在锦衣卫这些行家眼里,就是一个个活动的人形银库。 京师人烟过百万,哪里有曾见眼前这样的奇景?哪里有这么多穿着暖和,衣饰整洁,看起来家境最少是温饱无忧的居民?这样的人,在京师也可以称富户了,在这里,似乎是最寻常的景像,根本不足为奇。 这些锦衣卫是从牛庄驿一过来的,辽阳最富裕的地方就是以辽阳城为中心的这些地方,论海贸发达,中左所也很不差,从一个千户所已经发展到了五万人以上的城市了,但比起人口已经有五六十万的辽阳来比还是差的远了,从辽阳城外的几条官道四周依官道而居的密集居民区和商业区就能看的出来,这里究竟是多么富裕繁华。 至于眼前,在锦衣卫眼中的这些货物,哪一样不是精致而贵重的上等货?就算在京师,也得到几个固定的地方,比如正阳门外东西大街,比如崇文门大街,在那里的上等店铺才能看的着,在辽阳这里,却是随处可见,上好的货色,就很随意的摆放在摊位上,不论是摊主还是经过的行人,丝毫都没有什么特异的神色。 “这一趟,我们算是抄着了。” 一个年轻的锦衣卫校尉低声笑语,别的校尉虽不出声,还是挂着一脸矜持的淡笑,但无论如何,众人眼中的笑意也是十分明显,确实,这一趟差事是抄家拿人,是好差事,但也有些风险,抄拿的毕竟是总兵官和一群将领,这几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地方发生兵变,所以这一趟差事,有油水,也有风险,在锦衣卫内部有不少人害怕不愿意来,但眼前的一切摆在眼前,所有选择来辽阳的锦衣卫都感觉自己赚大了。 “回去之后这么一说,王麻子几个怕是要后悔的一头撞死。” “不知道能捞着多少?” “这等地方,教那张惟功弄的这般好,可见上下还是齐心的,我等做事要小心,钱虽好,若是烫手就不美了。” “凭他怎样,他敢造反?” “就是,我等可是天子亲军!凭他兵变怎地,也只是敢对付地方官吏,还真没听说谁敢对抗朝廷缇骑的!” 锦衣卫中,也有几个老成的,眼神也是一样贪婪,不过还知道有风险存在,更多的却已经是利欲熏心,一心只想了勒索地方捞钱了。 这么富裕的地方,不好好捞上几个,赚个盆满钵满的回去,岂不更加的叫人笑话? 锦衣卫做事,什么时候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若是害怕,还真不如在家陪老婆奶孩子得了,何必辛辛苦苦跑出来这么一遭? “让开,没长眼,敢挡着老子们的路?” 锦衣卫们维持了一段好心情后,暴虐残忍的本性又显露出来。 这里是平夷门,他们原本应该是从武靖门过来,除此以外也可以走肃清门,甚至是沈阳方向的无敌门,但就是不该打平夷门或是广顺门过来。 辽阳各门,各有通往不同地点的官道,比如永智门就通往几个辽中附近的城堡,那里已经发现了大量的铁矿,也就是后世鞍山所在的地方,铁矿有不少露天的矿床,矿脉浅,易开采,建筑司已经修筑了大量的大道和增道,并且将作司矿务局放了过万匹挽马和骡子,毛驴在那里,人力和畜力交替使用,矿石大量开采出来,再由重要官道送往各方熔炼。 象锦衣卫这样南辕北辙的入城法,完全令得人想象不到。 第六百九十二章 冲突 事实上,锦衣卫不仅从平夷门进来,也是从无敌门,肃清门,永智门,武靖门,几乎辽阳所有的城门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到了大批官校一起入城。 这是马维和曹应魁两人合计之后商议出来的办法。 这一趟差事当然不好办,不过两人也不是完全的草包,他们知道办这样的差事,针对的不是一般的犯事官员,所以必须要先声夺人,把声势造起来。 先把辽阳上下打一个下马威,把锦衣卫的威势给建立起来,这样一来,底下的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合计之后,就定下这分批入城的计谋。 辽阳诸门,几乎每个门都分了一批人手,眼前这平夷门的一批锦衣卫,就是这么过来的。 “闪开!” 平夷门这里正好有庙会,人山人海,锦衣卫们眼看城门在望,却被一堆堆的人挤着,行进十分缓慢,他们又存心要立威,当下就有人挥起马鞭,“啪”的一声,重重的抽在一个中年商人的后背。 这一鞭打的当真是重,鞭花起势高,落的重,一鞭下去,那商人后背被打的炸开,衣服破损了,后背先看不出来什么,后来一下子鼓起老大的血包,红紫一片,看起来十分的骇人。 那商人吃痛,赶紧让在道路,两眼当然就看着了这一群京里来的旗校们。 “看什么看?” 挥鞭打人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卫旗校,没有穿飞鱼服,这种标配衣服并不是每个锦衣卫都有资格穿着的,要老资格的旗校,或是小旗,或是总旗以上,才会穿着飞鱼服。 就是这样一个小旗校,脸上却满是嚣张暴戾的神情,他重重鞭打了一个只是略微挡路的平民,却不以为自己有什么过错,相反,他感觉洋洋自得,看到那个商人痛楚和吃惊,夹杂着愤怒的眼神的时候,这个旗校更是感觉十分舒服,好象做了什么有出息和特别光彩的事情一样。 初到辽阳,还是小爷我胆子大,出手便伤了一个,你们这些老东西,是不是也该有点儿惭愧了不是? 可能抱着这样的想法,看到那个商人眼神中居然还有愤怒之色时,这个小旗校又是挥手一鞭! 这一鞭因为有些仓促,并不重,但还是很灵活准确的抽在了那商人的肩膀上,又是一声炸响,这一鞭下去,效果仍然是十分明显,那商人的肩膀上,又被抽出明显的伤痕。 “我是正经商人!” 两鞭下去,那个商人痛的眼泪直流,却仍然十分愤怒,挥着拳头怒道:“并不是犯人,也不是北虏奴工,你们凭什么这样打人。” “商人?” 小旗校吃惊于对方的态度,若是在京师,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自己不要说已经抽了两鞭,就是眼风一扫,整条街的人都会吓的半死,若是看到旗校动手打人,一息功夫过后,整条街面都会看不到半个人影,家家户户都会关门闭户,紧锁大门,把小孩子嘴巴捂住,连一点儿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正是因为锦衣卫有这样的风光实力,有这样叫人害怕的要死的力量,这个小旗校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喇虎,并没有几个人害怕自己,后来感觉锦衣卫更加叫人害怕和威风之后,想方设法,加入到锦衣卫之中,在这个组织里面,他感觉才是鱼归大海,一切都叫他感觉如鱼得水,再舒服不过也没有了。 他喜欢看到人痛苦,喜欢将刑罚加诸于人,喜欢看到人痛哭求饶,也喜欢看人痛苦不堪,看人虚弱,最终死亡,腐烂!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中和下属各所,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在京师和北直隶各处,锦衣卫经常出入办事,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连普通的官员也对锦衣卫忌惮几分,没有必要的话,地方官员一般不会接针对锦衣卫的官司案子,很多人,死了就是死了,如暗夜之中的一株小草,被碾压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人过问,除了几个苦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控告,没有任何人关心,世间就好象根本没有那个人出现过一样。 在针对几次控告的苦主出手之后,现在连苦主也不敢闹了,人死了,或消失了,就这么无人过问,消失的十分彻底。 一个普通的商人,不是官,也不是士绅,更不是秀才生员,居然有这样的胆气,在被抽打了两鞭子之后,还敢回身质问! 青年旗校面露冷笑,眼神中已经显露明显的杀气,他的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心里在盘算着,是不是给这个商人安一个冲撞旗校意图不轨的罪名,当街给宰了算了。 “不要轻举妄动。” 一只手按在这个青年旗校的右手上,把他的蠢蠢欲动给按了回去。 “怎地?”这个青年旗校鼓起眼,不服气的看了看按他手的校尉。 “你看看四周,你自己要找死是你自己的事情,莫要拖累了我们。” 被提醒之后,这个旗校往四周一看,脸色瞬间变的惨白。 不仅是那个商人面露愤色,四周已经有数百人脸上一样露出愤怒的表情,不少男子围拢过来,其中不乏身上带着刀和剑的壮丁。 旗校们心里奇怪,这辽阳地方的人民风这么彪悍?没有人害怕锦衣卫也罢了,怎好好好的出来,身上还要带着刀剑做甚?京师之中,可是没有什么人佩带刀剑的,那些秀才相公允许带剑出行,但他们带出来的就多半是折扇,还真没见哪个老爷出门不坐轿子的,更没见哪个老爷在腰间佩剑的,就算有这么一个稀奇人物,也多半是假扮英武,连个“起手式”都不会的假把式。 也就是跑江胡卖解的人会带刀剑棍棒,用来表演武术,同时卖大力丸一类的膏药,这些人,旗校们连眼角都不瞟他们一眼,最下等的江湖客,谁拿眼皮夹他们? 辽阳这里却是明显的不同,几乎十个男子里有就五六个带刀剑的,这会子每人都把手按在刀把剑柄之上,稍有不妥,眼前这几十个旗校怕是不够这上千人每人一刀就成一堆烂泥了。就算事后朝廷追责,地方官逮上几十个问斩偿命,但自己这一条命是怕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吧? 一念及此,这个青年旗校额角汗水淋漓,那种目空一切的狂态也终于是收敛了很多。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辽阳毕竟不同于京师! “诸位莫要恼,这个小兄弟初来乍到,只看人挡了我们的道就动手,确有不妥的地方,我在这里给大家陪个不是了。” 说话的是带队的千户,姓田,年过四十,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样子,但知道他底线的人都明白,这个心思缜密不假,但慈眉善目只是标准的假象,论心思歹毒狠辣,这人在锦衣卫里可排前几个,把富商逮回来,绑着胖的熬油,把富户家里的小孩子绑了,钳下指甲送回去要钱,这些歹毒的事情,可多半都是这人想出来的。 这会子他装出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好言好语,算是把辽阳人的怒火给压了下去,但并没有算完,这个田千户心思一转,又道:“况且我等是奉了皇差前来辽阳,并不是擅自前来辽阳地方骚扰……” “你们来做什么?” 这些旗校,就是赫赫有名,凶名在外的锦衣卫,辽阳人当然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好感。 这些年,教育司的人可没少颁行“连环画”,就是雕版刻印,找名家画成图案,字很少,但图画的很好,各种锦衣卫自建立以来的暴行,有不少写成精彩的故事,前头是家族和睦幸福,后来不小心招惹了锦衣卫或东厂番子,弄的家败人亡,这一类的故事,写着简单,画出来之后印涮刊行,在辽阳不知道印了多少,人们在看故事之余,对锦衣卫的印象也就是早就固定了,就是凶顽暴戾毫无人性。 对这样的人来到辽阳,谁能抱有一丝好感?不仅是眼前这些人,就是守备城门的公安司的一队巡兵,早就看到这边起了事端,但他们不想过来,旗校们明显势弱,被辽阳人包在当中,难道他们过来解救这些锦衣卫?那岂不成了笑话了。 “我等奉圣命……嗯,奉圣命前来辽阳公干,你们不必多管了。” 田千户越是吞吞吐吐的,辽阳人心里就越是怀疑。 好在这里和苏松一带不同,万历中晚期,皇帝的税监和矿监与地方官绅有严重的冲突,加上这些人确实鱼肉一方,无恶不作,所以有几次被官绅势力暗中摆了一道,好几万人规模的民变之中,这些人也着实被打死了不少。 但在辽阳,毕竟是与江南不同,尽管有严重的情绪对立和怀疑,但在几个屯堡堡长和民兵中的高层的喝令下,众多暴走状态下的辽阳人恢复了平静,不少人用怀疑和敌视的眼神看着这些锦衣卫,但也就是看看,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好家伙……”田千户擦了一下额角上的汗水,他在各地办过不少次皇差了,这样的情形,还真的是第一次遇着! 在进城时,公安司的巡兵过来查看锦衣卫的驾贴,这是锦衣卫出来办差的官照,就和后世的逮捕证搜查证差不多的感觉,不过这些锦衣卫哪里有驾贴?这东西是两个指挥使上官随身带着的,他们哪里能掏的出来? 第六百九十三章 报复 “不好意思,”巡兵头目相当于镇兵的队官,这个巡兵头目摆出公事公办的脸孔,摆手道:“没有驾帖证明,我们不能放你们这些带武器的外地来人进入城中,除非你们找人具保,并且把武器交给我们看守保管。” 公安司的巡兵多半是本地青年,要求是身家青白,本人没有作奸犯科寻衅滋事的历史,秉性也要良好,不然是没有资格被公安司录用的,录用之后,有少量的镇兵老兵带着训练,采用的训练方法是少量人学火器,多数人用鸳鸯战兵练法来练,毕竟他们执行的是城市治安任务为多,对付少量的小偷窃贼和作奸犯科的,总不能上手就用火器?战兵练法讲究小范围配合,倒是很适合公安司的职业需求。 眼前这些巡兵就是经历了合格的战兵训练,又加上公安司特需的侦辑查看讯问追索等专业训练,辽阳的城防也是由公安司和民兵来负责了,战兵除了驻屯在军营训练外,还有驻守外围城堡之外,包括辽阳在内的所有城池都是交公安司接管了。 这在别的城市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是内地城市也会有城守营官兵来负责城防,在辽阳,却只是由公安司来做这样的事了。 当然,对百姓来说,公安司的意义还不大了然,他们经常会把公安司的人称为“公安兵”,在他们心里,这些一样经受严格军事训练和近军事化管制的部门,几乎是和镇兵差不多一样的感觉了。 被这些精锐的守备城门的士兵拒绝,锦衣卫们想发作,却仍然是不敢。 眼前这些士兵的精锐程度是明显远在他们之上的,别看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但眼前这些巡兵却是脸色漠然,丝毫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身上披着铁甲,手中持着锐利的各色兵器,站立时稳如松,眼神瞟过来时疾射如电,每一个人看过去都是一副明显的精锐战兵模样,这些锦衣卫自己不能打,但感觉还是十分敏锐的,这些巡兵,他们不敢惹。 但难道就此绕道? 不要说自己感觉难堪,就是马维和曹应魁这两人面前也说不过去,就算眼前的关过了,回到京师之后,听说自己这般丢脸之后,张惟贤这个掌卫都督是不是能饶过自己? 想到张惟贤的手段,田千户等人打了个寒战,他们有些害怕了。 各人又是将手放在刀上,如果真的被迫绕道,那么说不得真要动手了。 “你们好大胆子,真的不把天子亲军放在眼里?”田千户脸上露出狞色,话语也变的阴森可怖起来。 “天子亲军也要守法度,没有驾贴不能拿人,这是高皇帝时就有的规矩,凭你再能,你能漫过高皇帝去?” 巡兵头目却是学过“大明律”甚至还看过“大诰”的,明太祖时的种种规矩,包括后来的改易更迭,不曾系统学习过的人是没有资格在公安司当军官的,当然这规定外人不知道,看到一个巡兵小头目居然满嘴大明律和大诰,田千户等人瞬间陷入石化状态,这些向来无往不利的锦衣卫都有抓狂的感觉,怎么出了京师,原本应该如出柙猛虎,耀武扬威的他们,到了辽阳,动武他们不成,用律令他们还是不成?文和武,都是大败亏输,输的清洁溜溜? “你们在这儿耽搁什么?两位指挥已经进城到总兵衙门,你们还不赶紧过来!” 就在田千户等人受阻的时候,一小队锦衣卫策马赶了过来,虽然赶路,他们还是做出了小心翼翼的神态模样,并没有一点儿嚣张跋扈的感觉,身为同僚,田千户等人对这种感觉感受的十分明显,离的老远,就是感受到了。 很明显,这些家伙,也是吃过亏了。 “我们进不去……”虽然说出来丢脸,不过如果不说出来的话,那就不止是丢脸了。 “这个我们知道。” 来人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样不起眼的物事来,这东西就是“驾帖”了,锦衣卫自太祖年间之后没有独立执法权,拿人捕人要么凭诏旨,要么就是刑部开的这玩意。就算是皇帝养的走狗,就算是天子亲军,法律程序总还是要走的。 有了这玩意,巡兵们不好再拦着,当下让开通路放行。 从城门进来,锦衣卫们的气焰已经无复初始时那么嚣张,一路上只是老老实实的前行,不敢再多生事了。 从平夷门进来,折向西南,再往北,正好就是丁字南大街的方向。 锦衣卫已经先路过总兵衙门,不过并没有进入,而是直接来到分守辽海东宁道衙门这边来,其用意用心也是昭然若揭。 明显的,他们来办的“皇差”就是针对总兵衙门,也就是针对张惟功而来的,正因如此,他们不入总兵衙门,不和张惟功接触,若是来办分守道,自然就是先找巡按或是分巡道,又或是地方总兵官了。 等田千户一行赶到东宁道衙门外头时,每个人已经都是神色俨然,甚至有一点敬畏了。 在城外和城门附近,他们看到的只是繁华富裕。 越往里走,就越是感受到辽阳的磅礴之力。 一丁一点的细节,足见其大。 一砖一瓦,足见其强。 一队队的巡兵,足令人警惕,一幢幢高大的房舍,一个个小型的花园,一座座漂亮坚固的公立建筑,一群群充满自信,随身携带武器的人群。 在这样的城市,由不得你不收敛狂妄,不得不心生敬畏! 在很多锦衣卫的心里,情不自禁的就拿京城出来比较。论大,论建筑宏伟,京师面积是辽阳五倍多大,论宏伟,虽然辽阳的大祠堂也是罕见的宏伟建筑,但京师不仅有禁城,还有西苑,南宛,南宫,社稷坛,还有各大寺庙,每一个建筑群都是动员十万以上的人工修筑而成,光是一个紫禁城就是动员超过二十万人,历时近二十年修成的,这样的建筑,任何人在其面前都生出浩荡如海的敬畏心理,皇权的至高无上,光是在这一座建筑上就能体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辽阳给人们心理上的冲击,却并不在那一座紫禁城之下,甚至,还是在其之上。 辽阳的细节,也是与紫禁城给人的感觉一样,震撼无比,叫人觉得如同面对大海,浩瀚无比,生出磅礴大气之感,而辽阳在细节上更胜一筹,令人有无法仿制,根本无处下手的感觉。 这么一座伟大的城市,居然不声不响,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前提下悄然出现了,细想其中的可怕之处,这些锦衣卫只要机灵一点儿的,哪一个不是汗透重衣? 就是这辽海东宁道衙门前,人烟一般稠密,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少斜睨锦衣卫,丝毫不将校尉们看在眼里的人,仍然不在少数。 这般情形,只能使锦衣卫们加倍的小心,遇强则弱,遇弱方强,这才是这些锦衣卫们的不二生存法则。 大堂之中,穿着绯袍的刘士和与两个穿麒麟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使对坐,侃侃道:“两位指挥有何打算,均请自行其事,本官无不乐见其成,朝廷谕令,料想本城官兵无有不遵之理。至于叫本官配合,本官不大明白,该如何配合起?本官衙内并无马快两班衙差,亦无直管兵丁,调兵遣将,还要通过辽阳镇来进行,叫本官行文令张惟功派兵抓他自己和麾下将领,两位,这笑话不算太好笑。” 东宁道刘士和根本没有和马维和曹应魁长谈的打算,直接便是一席话回绝了事。 这一次锦衣卫先过来找他,一则是他是本城文官之首,按道理来说,朝廷设东宁道是对沈阳和辽阳等地负有全负,辽东地界除了巡抚能干涉之外,这些地方的民政军政包括战备练兵马政在内,都应该由刘士和一手统管,当年王政和干涉辽阳事务,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权力。二则,就是看高压之下,刘士和这样的文官会不会选择改换门庭,真正配合锦衣卫做事。 现在看来,这只是不该有的妄想了。 “刘大人既然这么说,我等告辞,只是替大人惋惜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曹应魁似乎读过几本书,居然出口成章,最后劝道:“刘大人似乎还是要多想想,我二人在城中专等大人的回音。” 刘士和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这两个锦衣卫自以为胜券在握,对他语出威胁,不过他也不必多说什么,一切等尘埃落定再说好了。 只是细想起来,也是叫人有些心寒,辽阳出击,再怎么说也是为了挽回大明的脸面和替死难的辽镇将士复仇,往大了说,还是为这二百年来被北虏一直骚扰残害的九边地方的百姓复仇,万历皇帝身为天下人的君父,只因为还没有发生的失败就认定了惟功有大罪在身,这真是上头说你好,便是好,说你不好,便是一心报国为民,亦是不好了。 这些年来,惟功无进献,无私下里的讨好皇帝的行为,也没有试图回京挽回天心,当年的一点儿圣眷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看来,是迟来的报复,虽然已经拖了这么些年,但毕竟还是来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贪婪 刘士和态度强硬的出乎两个锦衣卫使的预料之外,如果刘士和配合的话,最少从朝廷法度上来说,在短期之内,他们会控制辽阳和沈阳全境的兵权,就算是辽阳大兵在外,仍然有相当多的留守兵力,还有沈阳等地的原辽镇驻军,人数虽然不多,也不是精锐,但可以放心使用,所需要的就是走一下东宁道的手续罢了。 但这手续却是走不成,另外几个辽阳道员更不可能冒着风险与锦衣卫合作,他们又奈何不得这些中层以上的文官了,就算在京师,锦衣卫凶焰滔天,针对的也是文官体系之外的势力,文官之中也是最下层的那种才会害怕锦衣卫,否则的话,以文官整体势力之大,锦衣卫根本不够看的,就算是他们的老大张惟贤,也不是依附在几个阁老之下? 出门之后,马维和曹应魁两人都是一脸的郁闷。 得不到文官配合,底下的事就只能干等着了。 见不着正主儿,到辽阳才知道,大军出塞之后还没有战报回来,听说是打胜了,但胜果如何,这边还不很清楚。 而从辽阳这边的官道上看,后续官兵,辅兵,民夫,车队,源源不断继续向北开去,车队里粮食,肉食,鱼,棉衣,刀枪火器,什么都有,吃惊于辽阳的财力和物力储备之余,也是叫这两个锦衣卫使心里隐隐有所觉:这一仗,不仅没打完,而且,越打越凶了。 若是仗真的打完了,打胜了,又继续调这么多东西往前方做什么? “难道他要长驻塞外?”曹应魁冷笑道:“这张惟功在京师时我见过他,也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说他打赢了我也能信,若说他真要把塞外的土地吃下来,那就真真是笑话儿了。太宗皇帝都办不到的事情,他一个驻守总兵官能做到?” “打胜可能还是打胜了,不过,肯定是惨胜,而且现在他被大股北虏粘住了,想要脱身,我看很难。” “嘿嘿,是他自己找的,可怨不得别人了。” “就是,北虏那么凶,自己守好疆土城池,北虏不来犯他就算是烧高香了,不哼不哈的闷声在辽阳呆着,咱们也没机会来找他麻烦,皇上也不会恼到剥了他的公爵帽子,现在好了,一切都风吹雨打去。” “这说明,天命还是在咱们都督大人身上。” “你可别瞎说。”曹应魁骇然而笑,指着不学无术的马维,摇头道:“这话岂是能够乱说一气的?” “一时失语,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马维倒不怎么放在心上,看着身边繁华之至的大街,眼睛已经快喷出火来。 不仅是他,每个人都有差不多的表现。 想到刚刚经过丁字南大街时那么多的店铺商行,随便一宵,装修和内容都是十分叫人眼红,那些店,就算放在京城的正阳门东西大街也算是顶尖的大店铺了,可是京城里能动的店铺商行都几乎被他们动过了,锦衣卫现在核心力量也有五六千多人,外围用的着的人手有两万多人,比起陆炳时代的十几万人当然有差距,不过陆炳的十来万人不少是外围的地痞无赖,游手喇虎,只是挂一个锦衣卫的名,张惟贤手中的锦衣卫才是真正以军法部勒,核心是每日点卯训练,外围也是每隔一定日子召集起来,或是训话,或是训练,也是一样得力的部属。人多了,朝廷给的粮饷肯定不够,锦衣卫当然得四处去找钱,不仅是军饷,锦衣卫的这一群狼,好处给少了,一不小心就会反咬一口,张惟贤找的钱,不在少数,多半是用在核心锦衣卫的身上,外围随便给点就成,但给一定的权力,叫这些家伙耀武扬威,自己再找补一些,象地面上收保护费,绑架勒索的事,张惟贤这种层次的人是不好去做的,交给外围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去做,又能解决军饷不足的麻烦,也能助长锦衣卫的凶名,算是一举两得。 这么多年过来,不仅京师能动的商行店铺和殷实之家已经被扫了一遍,四周的城市,包括保定等府城在内,锦衣卫也没少过去祸害。 遇着强硬的地方官,锦衣卫就收敛一些,遇着软蛋怂包,当然不必客气,非得好好祸害一通才放过手。 象辽阳这样富到流油的城市,此前他们从未见过,而这样富裕的城市又是从来没有梳爬过的处女地,每一个商家都不知道能榨出多少好处来,还有那些辽阳的将领们,在这样富裕地方当官,听说明面上的收入就是一年几千两,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入帐,这么多年过来,哪一个身家不是几万十几万的? 这么多肥羊不宰,实在是对不起天地父母啊。 曹应魁和马维彼此对视着,互相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再看四周,二百多个锦衣卫眼神之中也就只能看到贪婪。 “这事儿,怎么着手?” “千里当官只为财,干,肯定是没话可说,但怎么个干法,就得有讲究了。” “姓刘的不肯就范,光凭我们自己做,还是风险太大,小心出事。”马维是个不学无术的,不过头脑倒是很清楚,想了一想,便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跑跑看,没准就有机会。” 看到曹应魁还有些懵懵懂懂,马维轻蔑一笑,小声道:“去沈阳看看!” “对,我怎么没想到。” 现在辽阳大兵齐出,左路最强,沿着广宁义州和大宁都司故道出塞,辽镇虽没有出兵配合,不过也没有办法给左路军捣乱。 中路和右路,全部是打沈阳过开原卫出的边墙,沈阳北边有好几道重要的关隘,沈阳中卫则是这一块地方的防守核心,从抚顺关到开原卫铁岭卫,一路过来,抚顺面对女真,沈阳居中调度,都是十分要紧的所在。 李成梁在位时,经常驾临抚顺或是沈阳坐镇,有时候对女真的战事和布置,就是在沈阳做出相应的安排之后进行的。 有时候,李成梁也会到宽甸六堡主持战事,对王兀堂一战,就是李成梁从广宁飞赴宽甸主持。 现在辽镇实力严重受损,李成梁几乎就缩在广宁一线不出来了,沈阳一路在辽阳多年的影响和渗透之下,连屯堡都开始在沈阳卫城四周修筑了,土地也被买下来不少,军官们千方百计打听,怎么能卖掉地,再四海商行里占一点股子,这些年的天时不好,军户们又被挖走不少,佃农难雇,大批的自由佃农早就从沈阳一带跑到辽阳了,沈阳等于是在持续失血,这种情形下,坚持抱着土地不放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有一些军官,辽镇色彩太浓重了,知道将来必定被清算,与其到时候呆着难看,不如早点谋求出路较好,这几年来,辽镇军官走的越来越多,辽阳这边的渗透却是越来越强,待刘士和任辽海东宁道之后,对沈阳等地的中下层军官有了直接任免权,两年之内,除了沈阳中卫铁岭卫世袭指挥没法动,营伍军官中游击以上没法动之外,大量的地方军官被置换,辽镇的人换上了辽阳的人,屯堡和各种辅助设施越来越多,道路也由建筑司重新修过,这一次辽阳到沈阳,沈阳到开原的官道,就是前年开始,由辽阳建筑司统一重新修葺过了。 地方上的水利,桥梁,包括几家大型的水力纺织厂,适合种植棉田的地方,都是被辽阳给利用上了。 只是沈阳城中,还有相当的辽镇势力存在着,现在驻节沈阳的副总兵姚大节,分别在广宁和宽甸任上呆过,宽甸被辽阳不声不响的吃下来之后,姚大节又调任沈阳,现在沈阳又被辽阳势力包围着了,想来姚大节心里一定十分郁闷,这倒是一个可以倚重的人物。 “杨绍先没有担当,现在又急着想坐稳辽镇的位子,对我们是一定不会有什么帮手,倒是姚大节本人,未必没有什么想法,走一趟沈阳,似乎应该不会亏。” “至不济,”马维阴笑一声,道:“也可以借一借姚大节的名义,震一震辽阳城的人。” 这倒也是一个法子,锦衣卫一路过来,已经看清楚辽阳十分空虚,留守的战兵肯定不到一千人,沈阳那边最少还有两三万驻军,精锐骑兵也该有几千人,利用得当的话,在辽阳主力回来之前,确实可以做不少的事情了。 “在张惟功回来之前,我们一定要控制好辽阳的大局,至不济叫辽阳城的人认清现实,不给我们添乱。” 谈起正事,马维也是有点儿忧心忡忡,到了辽阳之后才感觉到张惟功在辽阳的威望实在太大,这一趟的差事,可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办呢。 不过不管怎样,叫他们放弃是没有可能的事,对上是皇命在身,张惟贤盯着,对自己来说,辽阳的财富也足动人心,足以叫他们拿任何东西来冒险,包括自己的性命在内。 这种贪婪是在这些锦衣卫骨子里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一份贪婪,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组织之中了。 “走,往沈阳。”曹应魁招呼田千户在内的所有人,大声令道:“不要怕辛苦,先苦后甜!” 第六百九十五尴尬 锦衣卫们惦记姚大节的时候,这个总兵官却已经陷入难以言喻的尴尬之中。 沈阳城是沈阳中卫的卫城,也是当年辽东四路的路城,相比辽阳,沈阳城要小一些,但也是这个时代雄浑伟大的城市之一,相比较内城府城州城,沈阳并不逊色太多,而这个城市毕竟还是一座军事要塞,城外遍布长达数十里的拦马墙,箭楼,临城脚下,还有长长的护城河,城门内还有翁城,如果守兵有必守之志的话,这样的城池,是很难纯粹用武力攻下来的。 努儿哈赤攻下这座城池,主要原因就是守将骄悍,擅自出击,另外就是蒙古鞑兵做内应,否则的话,就算是把当时后金那几万战兵全堆死,也未必能以武力攻下这座城池。 现在的沈阳城中,已经显露出明显的破败感来。 其实城池还是差不多的感觉,一样的砖瓦和草房混搭的低矮民居,街道是由几条大十字和丁字街构成,各衙门在府前丁字街上,均是座北朝南,街上有申明亭,拦马桩,下马石,还有对应的钟鼓楼,除了这些官属的建筑群之外,就是商人的商行建筑的颇有几分气派,再就是城中的各处寺庙,道观,尼姑庵,还有都城隍高,高上帝庙,武书院,文庙学宫等等。 这些地方,构成了一个城市的主体,然后分别还有军营驻地等特殊区域,富贵人家的大的宅邸自有一方天地构成,就象京城的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一样,沈阳也是由富人和贵人聚集区,平民聚集区,贫民聚集区等多个区域组成。 如果爬上沈阳的城头,再上巍峨的箭楼往下俯瞰,整个城市都是在一种灰色和黑色的包围之中,城墙是灰黑色的,民居是灰黑色的,只有城中少数的高门大户内外有一些朱红色和鲜绿色,算是灰色基调为主的城市中不多的调色,除此之外,居民们的脸上是腊黄色居多,一个个病仄仄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精气神,就是商人也无精打采的,勉强敷衍着自己手头的生意,沈阳这边购买力很低,货物品类也少,有限的一些也是从辽阳那边拿过来的,可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物品外,沈阳稍微有点儿钱财的也是选择到辽阳去消费,两城相隔不过一百来里地,快马加鞭,大半天功夫也就到了,况且还有顺字行的来往马车,往返距离又近,价格也不贵,本城的商业,当然就被挤的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了。 在这样的城池里头,姚大节本人的心里似乎也是灰沉沉的,丝毫提不起精神来了。 平时他都是躲在自己的府邸里头,能不管事便不管事,除非是抚顺关等各关隘有警讯传来,否则姚大节就是任事不理。 在辽阳的包围之下,他知道自己要么屈从,要么就得再调一个地方,在这种心理之下,姚大节的退缩和保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自己不出头找事,事情却突如其来的找到自己头上,这就叫姚大节无可奈何,甚至感觉万分尴尬了。 城外,突然杀声震天,整个沈阳城都震动了。 姚大节麾下说是有近三万人,但多半是沈阳中卫的卫所兵为主,这些人也就是占个名额,表面上充当辽镇近九万额兵中的一份子,但他们多半拿不到什么饷,具装也差,甚至有不少兵连兵器也没有,努儿哈赤攻下沈阳等地后,辽东明军集结兵马,三万多残兵,有近一半两手空空。 现在的沈阳驻军,两手空空的当然很少,但拿着锈枪头的长枪,一斩就断的腰刀,身上穿着十年没换过的鸳鸯战甲的士兵,却也比比皆是。 真正的精锐还是辽镇的直属骑兵,这些骑兵才是真正的做战力量,具装有布甲和铁甲,都有马匹,饷银也有一两八一个月,加上发的粮食米豆,一年也有十几二十两的收入。 但这些骑兵和辽阳兵一比就差的太远了,沈阳的骑兵,私下逃亡跑到辽阳投军的真不在少数,哪怕是各级将领的家丁骑兵,也有不少跑到辽阳去了。 辽阳骑兵,最底层的普通骑兵,月银也是好几两,一年算下来有四五十两的收入,稍微当个小军官,一年可能就大几十两或是过百两了。 辽镇骑兵,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在辽镇因为不善逢迎或是没有背景后台,升不上去,如果没有辽阳,他们也就这样继续呆下去,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呆在原地不动就是太蠢了。 现在姚大节身边也就三四千骑兵,还是二流三流的为主,只有他自己的几百家丁和亲兵算是较为精锐,真正的精锐都在广宁一带,但被李宁一下子带出去损失了五六千人,全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这一下辽镇实力几乎去了三分之一还多,损失不可谓不大。 正因如此,李成梁去职后,杨绍先固然资历不够,胆略也不够,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辽阳在身边大举出兵而没有任何反应,说白了,什么都是假的,真正的硬实力才是实打实的东西,没有实力,就算李成梁还在,又能如何? 原本姚大节打算和辽阳相安无事,但突如其来的响声之后,又有亲兵打马来报,说是辽阳军在沈阳城外不远的地方,开展军事演习。 这种时候,辽阳军不到前方支援,却是好整以暇的在沈阳搞什么军演,其用心和用意,也就十分的明显了。 “走吧,到城头看看去。”听到报告之后,姚大节有气无力的道。 辽阳军的军演是在城外不远处,那里有一个大型的军营,驻扎着辽阳军的第八营和一些骑兵,往开原方向的车队源源不断的从这个营地边上过去,不要说辽镇兵马了,再不开眼的女真人或是马匪杆子,都从来没有敢打过这些车队的主意。 有强悍的兵力做为后盾,这就是辽阳敢于向外开战的底气。 这一次军演,就是第八营的营官张猪儿自主决定的。 虽然他还不知道锦衣卫已经抵达辽阳了,但对锦衣卫前来的消息是几天前就得到了。马维和曹应魁集结了几百人出发到辽阳,是按皇帝问罪的旨意前来的,虽然辽阳还没有打出一个结果来,但问罪的锦衣卫倒是先派了出来,这当然是对辽阳的一种蔑视,也是十分不公平的。 如果是在八年前,张猪儿还是一个千总的时候,他未必有什么胆量敢做什么,不要说他,就算是当时的郭守约,王辅国,大家都未必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支持惟功。 现在,当然是大大不同了。 辽阳的财力,兵力,各人对本镇的忠诚度,对惟功个人的忠诚,整个团队的向心力,所有一切,都已经到达一个朝廷无法想象的高度。 特别是在这种大军齐出征讨北虏的要紧关头,朝廷不仅不帮忙反而来扯后腿,这正好与辽阳向来的宣传相契合。 可以说,张猪儿这个营官如果真的选择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发展的话,他这个营官也是当到头了。 就算麾下将士畏惧于军法,不敢擅自行动,他这个毫无权威,在将士们眼里不够忠诚,毫无担当的主管,根本也没有办法继续指挥下去了。 在知道锦衣卫已经进入关内时,张猪儿一拳打在桌子上:“必须有所表示!” 对军队来说,还有什么比展示肌肉更直接,更有效果的表示? 一道道军令迅速下发,张猪儿连请示的功夫都省了,只是向军训司和参谋司做了一个备案,呈文上去就完事了。 这种规模的演习,原本就是部队主管职权范围以内,根本不需要事前上报。 几天之内,在辽镇毫无察觉的准备之下,六千多第八营官兵和附近几个骑兵千总部的官兵,从沈阳到开原范围内的九千余人全部被动员起来了。 在驻沈阳城外军营对面,几天时间搭起了一座城池的模型,以辽阳参谋司参谋们的功力,搭建一座城池实在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当姚大节攀上城楼,观摩演习情形时,第一眼就发觉模拟城池似乎有些眼熟。 城楼,护城河,羊马墙,鹿角等障碍物,还有城外屏障用的箭楼,铺在是太熟眼了一些。 城下已经是杀气腾腾,第八营的官兵们全副武装,手持各式武器,骑兵在方圆十余里地方来回的奔驰,马蹄声时不时的轰隆隆的响起来,令人感觉惊心动魄,步兵们穿着重甲,赤色的旗帜时不时的晃动应旗,大队大队的人马被来回调往各处。 姚大节看了半天,腮帮子边上的肌肉一跳一鼓,脸色也变的铁青一片。 这一次军事演习就是张猪儿等人打算展示肌肉,显示辽阳的力量和决心,所以丝毫没有顾忌到沈阳城里人们的想法和尊严,当然,其实要损伤的就是城中辽镇将士的尊严。 辽阳军荷枪实弹,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在城下做着各种战术动作,一队队的士兵在红旗和鼓号的指引下,不停的在战场上变幻着队形,看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姚大节脸色就从愤怒转为颓然,眼前这些辽阳兵,真的不是他所领的军队能够撼动的! 第六百九十六章 碰壁 “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来攻城好了。”姚大节的一个亲兵看的愤怒,气鼓鼓的道。 城头上,不乏一起观看的辽镇将士,那些普通的营兵都是一脸的漠然,甚至隐隐有一种期盼。这几年,沈阳中卫,铁岭卫,开原卫,这些地方不乏人跑到辽阳谋生活,原本饥寒交迫,惟恐饿死,病死的生活状态,一到辽阳之后,立刻就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年下来,原本干枯瘦弱的身形变的饱满而有活力,脸上有光,面色红润,衣着光鲜起来,连说话的笑声都是变的爽郎大声起来,众人都是不傻,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的话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每年都有大量的人从辽东地界跑到辽中和辽南去,先开始是一年几千户,去年一年恐怕跑了过万户,各级将领和军户武官也不敢管,管亦管不住,辽阳骑兵时不时的在境内活动,特科的威力更是叫人心惊胆寒,谁愿冒着身家性命之忧,出来管这种不该管的闲事? 这些营兵,生活也很困苦,巴不得早点到辽阳那边去,但是碍着他们营伍兵的身份却不是那么好走的,现在他们巴不得辽阳把沈阳吃下来,至于外头的杀声震天的演习声响……那就爱谁谁了。 那个亲兵的话没有得到众人的赞同,他有些气愤难当,又想继续再说几句,但看到姚大节的眼神有些呆滞,他心中一动,赶紧也向城下看过去。 一座城池刚刚被辽阳兵外围着,现在突然显露出身形。 刚刚只是看着眼熟,现在打眼一看,明显的就是沈阳城的模样。 在这模型城市的四周就是已经布置好了的辽阳兵马了,有冲车,云梯车,好几种叫不出名字的攻城车辆,一共总有近百辆之多,在城池正南方向,也就是姚大节等人呆着的地方,三十多尊火炮被摆在炮兵阵地上,这时候众人看到辽阳兵正中将旗下令旗闪动,炮兵阵地先是应旗,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鼓点声响起来了。 “轰隆隆……” 火炮声猛然响起,众人很清楚的看到,仿造的沈阳城南城大面积中弹,火炮的炮弹将仿的很象样子的城池眨眼间打跨了,几乎就是一轮炮击,整个城池就只剩下一堆余烬。 姚大节等人,面若死灰。 这当然是打给他们看的,意思是很简单,不要以为躲在城里就安全了,要是真的翻了脸,辽阳攻城,几乎就是和演示的一样,大炮轰击,虽然仿的城池只是用泥版砌出来的,沈阳城外墙包着砖,底基是大块的条石,但在火炮面前,估计包着的那一层砖也就多吸引一轮炮击而已。 “从现在起,不准任何人与辽阳那边起冲突,”姚大节向着左右,森然令道:“若有人违令,不等辽阳找上门来,我这边就斩了他的人头,送到城外去给人家。” “是!” 众人都吓的胆战心惊,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将爷,难道我们从此之后,就这么躲在城里了?” 姚大节回府邸的路上,一个亲信部下轻声向他问道:“这样下去,似乎也不是个事啊。” “我已经准备请求回广宁了,这边谁爱来谁来。” 姚大节虽然郁闷,但还是语气轻松的道:“人家势强,在这里硬顶就太蠢了,让一步何妨呢?” “可……” 亲信嗫嚅了一下,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从宽甸让到沈阳,再从沈阳让到广宁,如果辽阳势强,逼到广宁,那时候又让到哪里? “如果他们真有到广宁城下的一天,也就不存在让或不让的麻烦了!” 姚大节似乎听到了这个部下的心声,瞟了对方一眼,轻声说道。 听到这样的话,对方身形一震,但很快也是明白过来。 如果辽阳真的吞并全辽的话,辽镇,辽阳镇,对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能,未来会更好呢。 …… …… 两个锦衣卫使,不辞劳苦,一天之后,便赶到了沈阳。 除了沿途的几个屯堡与辽阳境内看到的一样繁华之外,沈阳各处,比起辽阳来就差的远了。 锦衣卫们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沈阳城内外的情形,在官道南侧的军营也落入他们眼中,演习已经结束,他们看到的就是一座充满威严和戒备森严的军营,也看到影影绰绰的辽阳镇的军人在活动,别的东西,就看不出来什么了。 “有什么了不起,”一个锦衣卫百户撇嘴道:“辽镇才是老大,只要说动姚大节,压辽阳一头完全不是问题。” 田千户忧心忡忡的道:“总要在辽阳主力回来之前就把事情办妥,张贴布告,造出舆论,封查府库印信,捉拿相关人等,没有辽镇配合,我们做这样的事就有些风险了。” “老田你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就什么也不要,我们硬做,看谁敢造反不成。” 一群锦衣卫官校开始嘲笑起田千户,众意难犯,田千户只能忍下来,还得在脸上摆出笑容来。 曹应魁和马维对老田自毁士气的话也不大喜欢,由着众人踩乎了一气之后,马维才摆了摆手,笑道:“现在甭说那么多,见了姚大节这老狐狸之后再说别的。” 众人轰然应诺,数十人拔马进城,守城的兵倒也认得这些人就是凶名满天下的锦衣卫,根本不敢阻拦或是盘查,由着他们一路打马进城,这样的情形,和辽阳截然不同,这些锦衣卫的自尊心,瞬间爆棚。 得到姚大节居所,守门的见是锦衣卫,倒也不敢怠慢,立刻便进去通传。 等候的时间很短,片刻之后,守门的就一路小跑了回来。 曹应魁看到了,笑骂道:“姚大节这老狗才架子还挺大,我还以为他会小跑着过来迎我们。” 姚大节是副总兵,正二品武职,但这两个锦衣卫虽说只是四品武职,却是天子亲军的指挥使,位不高而权重,象姚大节这样的寻常副总兵,还真的不放在他们俩人眼里。 “诸位请回。” 谁知道守门的回来,劈头便道:“你们的帖子交还,我家老爷说了,不愿意见你们。” “什么?”马维略显阴柔的脸上立刻布满杀气,他真的没有想到,姚大节不仅不愿见他们,连回话都是这样不客气。 “两位大人听清楚了吧?”姚府家人也不多话,直接便两手一拉,和另外一人,将大门给关了起来。 一直到大门关闭,马维和曹应魁都是呆滞状态,两人真是没有想到,到沈阳来,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告诉姚大节,我们是奉圣命出京的皇差,他想找死么?” “我家老爷说了,驾帖上写的是到辽阳公干,与沈阳不相关,如果两位大人不满意,可以上疏弹劾他,老爷在家恭候处置便是。” 姚府的人,连出门的兴趣也没有了,在门中答的滴水不漏。 曹应魁铁青着脸道:“我们走吧。” “底下该如何计较?”这一回是撞上铁板了,马维眼中满是阴毒之色,他是把姚大节给彻底恨上了。 “当然回辽阳。”曹应魁道:“就算没有辽镇支持,我们还是口含天宪的天子亲军,前来办的是皇差,难道辽阳的人敢公然抗命?张惟功回来之前,我们先掌握他的府邸,封查他所有的印信,盘查府库,等他回来,一索子绑了直接回京,旁的话不必多说!” “我看盘查府库才是最要紧的,是不?” 马维被曹应魁说的信心复振,不觉也说笑起来。 曹应魁哈哈大笑起来。 上回去查抄张居正家,满以为能发个大财,不知道走了多少门路,最后皇帝亲点他前去查抄张府家财,结果诺大一个宰相府邸,居然浮财才十来万不到的样子,那么多大人物,简直都不够分,曹应魁到手不过几千,算算当初打点的花费,居然是赔钱的买卖。 这一回,可万万不能再失手了! 众锦衣卫听得两个指挥商议,精神也是大振,不论如何,这一次就算是老虎身上,他们也非得割一块肉下来不可。 当下计较定了,一群人趁兴而来,倒也不算败兴而归,一路赶回,天黑之后在路边官道上寻了一个骡马大店住宿,这辽沈官道是重修过的,真的是往返如风。 翌日清晨,他们就抵达辽阳城门,若是别的地方,城门不开,只管叫开来便是,在辽阳城下,看到公安司巡兵们冷冰冰的面孔之后,这些锦衣卫倒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在城门等着,待城门一开,便是迫不及待的冲到城中,一路赶往总兵衙门所在地方。 到了总兵衙门之外,一个锦衣卫百户手持驾帖,趾高气扬的道:“奉圣命,前来辽阳拿问张惟功,查看其财产,赶紧开门,我等要入内盘查!” 听到这样的话,总兵官邸大门洞开,几队穿着铠甲的战兵鱼贯而出,这样的阵仗摆出来,就算是锦衣卫们也汇齐了,也有二百余人,可还是禁不住腿肚子转筋。 “天使驾临,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个穿着七品文官服饰,一脸大胡子的大个子文官迎了上来,慢吞吞的道:“要看什么地方,本官无不依从,诸位请随意好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避让 “虎头,铜锤,二丫,不要耽搁了,该走了。” 前头锦衣卫过来,后头后院里几辆车也是套好了,大丫和李成瑛分别吆喝着自己的小子丫头们上车,前往张用诚的府中暂住,暂避一时。 后宅该带走的私人物品都早就叫人打了包,就是一些笨重的家俱留着不动。 李成瑛还是一脸不高兴,咬着贝齿,恶狠狠的看向四周,恨不得冲到前院去,把那些锦衣卫拎过来痛打一顿。 这个时候,才能看出来她小时候的一点儿踪影,大丫见了,只有抿嘴微笑。 两个女人,都是二十来岁年纪,虽已经不是稚龄少女,但仍是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一个天资国色,一个亦不遑稍让,这几年来,惟功虽然身居高位,家资千万,却从来没有再娶一个的心思,老实说,他对现在后宅还算安宁的局面已经感觉十分庆幸,可是真没有什么想法再给自己添麻烦了。 谁知道添一个进来,能不能融洽相处?现在这一妻一妾已经是超级美人胚子了,能不能找到比这两更强的还是两说,找来了,自己还得头疼,还是免了罢。 “锦衣卫什么了不起的,我当年在京师时,可没少揍他们!”临行之时,看着自己家的后院,女人护短的天性大爆发,李成瑛是真的恼了。 这话倒也是真的,像襄城伯府虽然只是伯爵,但一直在皇城禁军的圈子里掌握权力,皇家仪卫向来是由襄城伯府执掌,最少也是执掌的侯伯中的一员,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皇城禁军诸卫少不得都和李家有一点关系,锦衣卫再凶也是对百姓和商人这个阶层凶,最多再惹一下中低层的文武官员,对侯伯勋贵来说,他们也不过只是皇家亲军中的一卫而已,强势的锦衣卫掌舵人侯伯们还要给几分面子,底下的这些办事的,管你是什么指挥,千户,侯伯阶层的肯定是看不上眼的。 李成瑛还是小丫头片子时,家里往来的不是公侯就是驸马,都督都不大够资格登堂入户,更不必提锦衣卫的两个小小的指挥了。 “行啦,”大丫没有李成瑛的盛气,抿嘴劝道:“这是他的安排,我们只管照做就是了。” “哎,就是不甘心,这些家俱要是叫他们的手碰过了,我可是不要了。” “这倒也是。”大丫一皱眉,对一个中年仆妇吩咐道:“一会你随时盯着,若是有人碰了哪一样你记下来,回头全换了。” “是,两位奶奶放心便是。”仆妇头儿也是忍不住想笑,这**奶和二奶奶,说是当了娘的人,可还是留着不少的女孩子习性,这么多笨重的硬木家俱被人碰了就换,看来这总兵后院要有一阵子乱腾了。 后院众人离开时,前院锦衣卫已经涌了进来。 这几天,这些锦衣卫可称四处碰壁,在辽阳,到处都不买他们的帐,四处看别人的脸色,特别是他们住的在城驿,说是官差人数超标,驿站无法完全接纳,叫他们自己出去住店。 住店也罢了,辽阳的旅店很多,也很豪华,但住店就得老老实实的给钱,这些锦衣卫,到哪儿都是伸手要好处的主,没事遇着人还要踢三脚的狠角色,居然得老老实实的给客栈老板掏钱,不然的话,这些老板就扬言要报公安司来处理。 想到公安司的那些巡兵的脸色,锦衣卫们都软了,只能老老实实的自掏腰包。 这一类的事情,数不胜数,他们跑到沈阳,又是毫无成效,碰了一鼻子的灰,现在这会子终于站在总兵衙门的大堂之前,四顾张望,虽然辽阳的人都是神色不善,到底还是十分配合,这些锦衣卫终于心情大好,感觉自己前两天的顾虑实在是毫无必要。 “你们看,”曹应魁喜道:“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咱们不是就站在这儿了?” 马维也是高兴,看着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官员,问道:“贵官名讳上下?” “下官姓孙,定辽中卫经历司经历。” 这人当然是孙承宗,现在的中军部副职,在辽阳算是最高权力序列中的人物了。 但这些东西没必要和锦衣卫们说,孙承宗的表面上的官职是以秀才身份被举荐,吏部手续也顺利通过,加了一个卫经历司经历的官职在身上。 文职在军镇和卫所系统里都是升迁机会不大,孙承宗愿意在卫所挂职,等于是铁了心绑了辽阳的战车上了,决心不可谓不大。 象徐光启,袁黄等人,这两年也陆续在辽阳下的卫所中任职了,或是六品,或是七品。 其实以他们的学问,科场上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十成里有七成以上可以考中举人或进士,他们还年轻,不象宋尧愈年纪已经大了,中进士的意义也不大,五十以上中进士,一般都是在国子监或是南京各部任闲职,或是放在边远州府任佐杂官员,任正印或清流官职的机会都不是很大,所以孙、徐、袁等人,算是为辽阳的大业,本人做了不小的牺牲。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哪怕中个不当官的进士,也比在辽阳做到六品官员强,在孙徐等人的老家,士林已经有很不利这几人的风评,好在辽阳财力充足,这些年不停的在各地招募参随和文职官员,或是名士到学校里来任职,因为肯花钱,前来的名士还是很多的,无形之中,辽阳也算是一个文化重镇,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孙承宗等人的名声恐怕会更加的不堪了。 在曹应魁和马维等人眼前,孙承宗落落大方,神态不卑不亢,完全不象一个普通的七品杂职官员。 他们倒是完全不可能知道,这可是一个未来的帝师,辅臣! 简单看了一下总兵大堂和签押房,公事房等地,还看了几颗印信,包括惟功的平虏将军印在内,一切无有异常,马维便道:“我们要查看全部地方。” 孙承宗淡淡一笑,答道:“悉听尊便。” 锦衣卫开始进入二堂,后院,四处如狼似虎般的查看。 辽阳的人也不阻止,只是很冷漠的跟在四周。 锦衣卫还发觉后宅有一些人,看他们翻动东西时,就拿笔记录一些什么,他们心中奇怪,不过知道辽阳的人不好随便去惹,当下只继续翻动,不去管他们。 内宅外堂看过一次,当然不可能查出什么碍眼之物,也没有想象中的后宅金银满柜,古董摆放的到处都是的情形,查过一次后,众锦衣卫无不气沮。 马维和曹应魁彼此对视一眼,均知对方心思。 “你们镇的仓库在哪儿?”马维对孙承宗道:“我们要查库。” “贵官是钦使,我们当然配合。”孙承宗淡然道:“不过,有言在先,仓库里都是要紧物事,其中现银尤其很多,进入查库可能耗时良久,而出库时,我们也要再盘一次,以免数字出错,对不上帐,彼此都很麻烦。” 锦衣卫出来查库,从来只有地方配合,多少错漏,也没有人敢出声,不过孙承宗这么说,马维和曹应魁已经不大放在心上了,他们耳朵和脑海里只有“现银犹其很多”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仿佛是金光闪闪,一直在他们的脑海中盘旋,别的事情,他们是一概不管,也根本想不起来了。 “好,既然各位坚持……”孙承宗不再多说,吩咐道:“来人,带这些爷们倒财务司的库藏去查库。” “你这经历倒也晓事,”马维一心要去发财,别的事情管不上了,一边等人带路,一边对孙承宗口不应心的道:“本官和同事都念你的好,有了好处,忘不了你。” “下官是做份内的事而已。” 孙承宗这里不知道有多少要紧的事要处理,中左所那边已经派船出海,有不少辽阳的人已经远赴山西陕西河南各省活动,这两年各省都有大灾异,灾民很多,朝廷赈灾的措施丝毫不得力,比如最要紧的一次大灾,受灾人超过二十万,直接死亡就有好几万人,万历的表示就是从后宫掏了五千两银子,用郑贵妃的名义捐了出来。 几十万上百万人受灾,一国之君以女人的名义捐五千两,这种表示,真不知道叫人说什么是好。 上行下效,张居正在时,官僚集团还收敛一些,还能做一些事,现在官风吏风极为败坏,地方上把户部有限的拨款侵吞分肥大部分,只有极小的一部份能到灾民手中,这几个省,地方上流离失所的灾民,为数当真不少。 前几年,已经有数万人规模的农民起义,这几年,万人以下的起义也当真不少,只是规模不大,时间很短,当朝为政者,根本没有在意。 要到三十年后,灾荒越演越烈,最终成燎原之势时,这些官员和皇帝才急了眼,不过就算那时候,大明的赈灾仍然是一团糟糕,根本毫无用处。 可以说,明亡不止是建奴,建奴只是一小部份原因,也不是天灾或农民起义,而是亡在它自身的痼疾之上。 救灾存亡,前不及唐宋,后不及清,这是明朝最大的短板了。 不过现在这短板却被辽阳利用起来,中军部和相关的各部门在惟功的指令下早就拟定了一揽子的计划,从招募人员到陆路通行道路,打通关节,沿途站给,顺道购买种子耕牛等必须物品,对外是以辽阳军屯的名义,分散进行,在当时消息传播渠道并不快捷的前提下,单独一地出现招募人员并不怎么显眼,最少要等三五个月甚至更久时间之后,朝廷才会发觉辽阳的大动作,到时候肯定会加以阻止,不过,到时候,最少有过百万人过海到辽阳,朝廷就算阻止也晚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库房 这一件事,是辽阳近期的最大的事情了,另外各部门的日常事务也是孙承宗在处理,平时有张用诚和宋尧愈等人一并处理,分门别类,倒也不算太累,这一阵子,可是把孙承宗累的够呛。 还好往前方的后勤工作仍然是军需司和张用诚直管,孙承宗只需要在后方配合就行了,否则的话,他可真是有顶不住的感觉。 “大人,真的叫他们去盘查我们的银库?” 一个中军部的吏员,满脸愤然的看着孙承宗,在他看来,孙大人太软弱了。 这么多兵马在,锦衣卫又怎样,辽阳镇何必怕他们? “就是,现在查库,将来真要抓我们大人怎么办?” “敢抓我们大人?”一个吏员冷笑道:“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我也是,没有大人,我一家早就饿死了,用我这一条命来还,也是值当。” “我已经和家里人都打过招呼了,我这条命肯定是要还给大人的,谁要抓大人,我一定一命换一命。” 一时间,在场的人群情激愤,那些看守总兵衙门的卫兵都是眼神阴冷,刚刚锦衣卫甚至突入到后院,虽然夫人们已经离开,但对卫兵们来说,仍然是不折不扣的耻辱。 “你们吵什么,”孙承宗这才醒悟过来,对着众人拂袖道:“还不赶紧散去做事!” 众人都是怏怏离开,孙承宗见状,想了一下,对众人又道:“你们慌什么,这些锦衣卫在大人和我们眼里不过是爬虫一般的东西,之所以先让他们一步,只是大人要引而不发,后发制人,这一点都想不明白,在这里乱个什么劲。” 具体的细节孙承宗没有多说,但“引而不发”和“后发制人”这两个成语,众人的水平倒是肯定听的懂,当下均是眉宇一展,这几天来的闷气,好歹是散去了一些。 待众人散开时,徐光启正好赶了过来,听说这里发生的事,对准孙承宗笑道:“恺阳你这一招可是够狠的,银库一开一进,进去容易,想出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孙承宗微笑道:“阴谋诡计只是小道,不过,我听说这些锦衣卫已经想拿盐引出去摊派了,或是拿宝钞到市面上明抢,与其叫他们搅和了辽阳,不如先想办法把他们拘束起来。” 徐光启听了,微一摇头,笑道:“这真是君子可欺之以方,恺阳兄,这件事你再仔细想想。” “这是何意?” “以兄之大才,一定想的出来,弟还有要紧的事,先告辞了。” 徐光启不肯明说,拱了拱手,先行离去。 他在屯田司做的风生水起,而且又十分年轻,前年取了家人来辽阳,又在辽阳成了亲,已经是扎下根来,官职也是保举的卫所经历七品杂职,不过徐光启很多时候都是穿着平民服饰,秀才的装饰都很少穿着了,甚至有时候穿着的是辽阳的军服,只是不加军衔勋略,显示与真正的军人不同的地方,身为屯田司的主管,他也是民兵组织的一员,穿着军服,倒也是说的过去。 今日徐光启穿着的是一件玉色夹棉长衫,下过雪的初冬天气,穿的利利落落的,人也显的年轻干练,说完了话,拔腿就走,根本不给孙承宗继续问下去的时间。 “这个家伙!” 孙承宗和徐光启搭过伙计,知道这徐老弟有江南人的脾气,聪明是聪明,总还多带着点小精明的气息在身上,说话也不肯直说,不过既然徐光启这么说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在,这不碍事,自己多想一想总能想出来。 他的办事地方离这大堂附近不过一箭之地,是总兵大堂左侧的一处二十几间高大的厢房,说是厢房,和总兵大堂几乎要持平了,盖的十分有气派,内部的装饰也很好,用的器具,地上铺设的木板,都显的十分干净整洁,而且,十分大气,在孙承宗即将步入自己的公事房的一瞬那,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个徐子先,狡猾!” 徐光启确实狡猾,他的话里已经有强烈的提醒意味,但不肯明说,叫孙承宗自己想明白了,这样反而更容易想的通透,免得直接开口,孙承宗如果没有想的通透的话,直接拒绝了,反而就不好再劝了。 “来人。” 想明白徐光启的意思后,孙承宗也不会坚持已见。他有这么一条好处,自己的脸面固然重要,但公事更重要。 一个中军部的吏员闻声而至,躬身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将这手扎带到财务司的银库,拿给库大使看。” “是,属下立刻去办。” 中军部的吏部都是精心挑出来的干练人才,拿了孙承宗匆忙写出来的手扎,牵了匹扣在堂外的杂马,翻身上马,打马而去,不一会功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孙承宗这才松了口气,刚刚的这件事,自己确实是做的太君子了一些,不是徐光启提醒,险些把一件大好事给办砸了。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又坐在自己的桌前,看着眼前如山一般的公文文书,吁了口气,提起笔来,开始一宗一宗的批复起来。 …… …… 中军部堂吏赶到的很及时。 银库眼看已经要打开,锦衣卫二百来人,摩拳擦掌,正等着一涌而入。 守库的辽阳兵看着十分精锐,这是正经的中军部直管的部队,专门负责银库安全,眼前的银库,都是盖的极高的全砖石的房子,每幢都有三四丈高,全部不开窗,一水到顶的青砖搭建,看起来就是十分的坚固厚实,非寻常建筑可比。 这地方,原本就是定辽左右卫的库房建筑群所在,中军部拆了原本的破败建筑,不过地方是留了下来,全部改成了辽阳镇的仓库区所在。 各种由将作司等各司交过来的要紧物资,比如粮食,棉花,布匹,药材,还有各种囤积的货物,光是人参,就装满了好几个库房。 皮货,更是有好几十个库房的储藏。 辽阳往南方和日本等国出货,不是一直不停的倾销,市场容纳是有一定的限度,一直不停的倾销只是一时的痛快,会容易把市场弄饱和,降低人的购买**,得不偿失。保持一定的货物缺口,同时给别的中小商人一条活路,不把别人挤的倾家荡产,严重损坏辽阳镇的形象……钱重要,形象也要,惟功布置任务的时候,下头财务司和工商司的人可是一片鬼哭狼嚎。 这种由辽阳建立中转仓库,根据市场适当调节出货率的做法,也就是被惟功给逼出来的。原理简单,可是在此之前,谁想过把等值黄金的人参象囤萝卜一样囤起来?除了辽阳镇,怕是全天下也没有人有这样的大手笔了吧? 这个时候,正好也是辽阳的屯货期,到年前有一次大规模的出货,再到春夏时又是屯货期,这是根据大市场的接纳程度来做的决定,在锦衣卫们的面前,打开的一道道库房门里头,全部是堆积的满满当当的货物,说是看银库,但一看到有好几千间大库房在眼前,马维和曹应魁怎么可能放弃不看?这边倒也配合,一道道门打开,呈现在锦衣卫们眼前的,就是如山一般的财富。 “我不是在做梦吧?”曹应魁情不自禁的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确实很疼。但眼前这一库房的貂皮最少几万张,而且全部是上等货色,到了京师就是好几两一张皮子,这一库最少三五万张,光是这一库就有小十万两的银子了。 其它的库里,狐狸皮,鹿皮,各种皮子最少都是好几万张一库,不大值钱的杂皮,一库堆的满满当当的,最少十万张起。 眼前打开的几十个库房,全部是皮货库,随意算算,价值就是在二百万两以上。 “大内的皮货库也没有这么多。” “这一次真是开眼了。” “什么开眼?是发财了!” 锦衣卫们都是红了眼,他们平时最喜欢吹嘘的就是见识过大内的库藏的丰富,吹起来天花乱坠胡编乱造的情形多了去了,但饶是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有想象过眼前的情形。 这些高大的库房有好几千间,其中蕴藏着多少的财富? 皇宫的库藏固然丰富,可比起眼前的情形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若是能在这些库房里,好好捞上一笔…… 每个锦衣卫的心思,在这一刻,全部都是活泛起来。 就在打开库房的时候,中军部的堂吏赶到,找到负责的库大使,将孙承宗的手扎递了上去。 “哦,请回复请大人,我这里一切照吩咐办就是。” 库大使收了手扎,写了一封回复,两边分别都要归档,手续上是不能有错疏之处的。 待那堂吏离开,库大使便是吩咐道:“来呀,把库房全关上,孙大人吩咐了,叫锦衣卫盘查之前,我们先清一下库,核对数字,免得出错。” 当着马维和曹应魁的面,这个库大使一声令下,藏着无数财富的库房门,又是一扇扇的关闭起来。 随着大门的撞击声,这些锦衣卫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祸害 “刚刚你看到没有?”回去的路上,马维对曹应魁道:“一库的白银,我已经看到了,全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官锭。” “这该是户部官锭,藏着那么多,辽阳一年那么多的军饷,看来没动用过啊。” “我已经扫听过了,辽阳自己也在铸银,他们的炉房铸的是十两一锭,说是用着方便。” 五十两一锭除了利于流通外,平时还真很少用的到,买房,一幢临街一进房也就四十两就典的下来,农村里带院子带门房东西厢正房的院子也就三四十两买的下来,都用不掉一锭官锭。 也就是最有钱的有钱人,十几进带花园的房子能卖个五六百到千把两银,这种大宗的交易,算是用的上这些大官锭了。 “他们用不上,我们能用啊。”曹应魁简直是痛心疾首。 “都要进去了,偏又出妖蛾子,不过,也能看的出来,他们是黔驴技穷,只能这么拖。” “看他们能拖几天。” “这一趟辽阳是来对了……过两天入了库,借口有违禁物品,出条子封库,然后还不是随我们搬取。” 想到这美妙情形,两个指挥都是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曹应魁又道:“手里带着不少盐引和宝钞,拿出来用吧。” “对,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马维惭愧道:“这心里还是搁不住事啊。” “蚊子肉也是肉,最大头的给我们都督大人,我们也能吃上肉,下头这些人得喝汤不是?宝钞和盐引的好处,就给他们先分了吧。” 马维听着有些肉疼,但想想大宗收入在后头,带着的几万盐引和宝钞就不算什么了。当下也是大度一挥手,笑道:“由他们折腾去吧。” 曹应魁转回身,向着那些雀跃的锦衣卫们道:“听到没有?猴儿崽子们?” “听到了,谢两位指挥!” 众人都是高兴之至,连田千户这样老成的,也是欢喜不胜。 这盐引和宝钞是锦衣卫和太监们每次出京都要带的,盐引这东西其实在大明中期之前是和茶引一样的硬通货,拿到手等同白银一样,自己就算不凭引取盐,也能把盐引转手倒卖。可惜历朝皇帝频繁拿盐引赏人,反正不是自己的产业,由着太监家奴们去糟蹋,大宗盐引说赏人就赏人,不仅是太监,勋贵,武官,反正皇帝高兴就拿盐引就赏,这么一来,盐引当然就越来越不值钱,渐渐等同废纸。 而且时间久了,盐商们也开始自觉抵制这些拿盐引的外行,没有内行人指点和帮助,外行凭着盐引连一斤盐也取不到,盐引正式和宝钞一样,被大明皇帝自己给玩废了。 “每十家抽一家,放下盐引和宝钞就走,限期给银,不给就拿人。”马维看向众人,阴森森道:“这些不要我教你们吧?” “请大人放心!”众锦衣卫气势如虎的道:“绝不会给指挥大人丢脸!” …… …… 锦衣卫在辽阳不到三天时间就搞的鸡飞狗走。 孙承宗原本是要把他们困在库房里,由着这些家伙做梦发财,省得地方被扰乱了。被徐光启这么一提醒,才知道自己做的有些左了。 叫这些家伙到市面上搅和一下,只要不出人命,叫辽阳人知道锦衣卫是怎么回事,岂不是好? 而且,就算出几条人命,相比较辽阳和惟功的大业来说,又算得什么? 这一种阴谋算计,真不是孙承宗这样君子可欺之以方的性格脾气能想的出来的,不过既然有人提醒,孙承宗也不会客气就是了。 这些事情,中军部有正式的呈文,辽阳各司也有相关的人等,用不同的渠道,经由沈阳和开原官道,送出塞外,再经由沿途的驿传,一路送到惟功手中。 “咳……咳,孙大胡子也学坏了。”在一辆往南的大型马车上,惟功拿着辽阳送过来的报告,连续咳了不少声,脸上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惟功坐的车是拿四轮载客的大型客用马车改装的,装了一个小行军床还有一张桌子,桌子对面是一排椅子,可以任由惟功坐着见人,办事,或是躺下休息。 指挥这么一场大型的战役,惟功虽然没有捞着身临前敌的机会,但他的精气神还是损耗极多。很多人把惟功看成是神一样的人物,这些年来从不犯错,一步一步把一群叫花子小乞丐带到了如今的地位,把顺字行这么一个当时走了点后门才开起来的小商行一步一步带到大明第一,甚至已经天下独步的地步,把舍人营置换成了辽阳镇这样的庞然大物,可以说,在众人心里,哪怕是徐渭,袁黄这样的超级牛人,惟功都是天地灵秀集于一身的人物,论武无敌,论头脑也是无敌。 惟功却是有苦自己知,在几年前,他还能借着自己先知先觉的优势从容不迫的指引大家前行,现在么,辽阳镇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四海商行又后来居上,论起实际的影响力和实力已经不在顺字行之下,特别是辽阳的海军建设已经费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已经可以造千吨以上吨位的当世巨舰,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惟功知道的东西只剩下一些大势还没有改变,其余的东西已经变的一塌糊涂……别的不敢说,原本的时空有辽阳镇这样的庞然大物吗? 历史已经有了重大的改变,惟功却是要带着大家继续前行,压力当然大,而且还是非常的巨大。 战役打到现在,除了左路军的撤退还要小心行事之外,别的地方已经开始第二阶段了,以扩大战果,巩固地盘,消灭小股残余敌人这样的做战目标为主,同时,威慑女真和沈阳等地的辽镇力量,这也是第二阶段的一部份,等右路的第三营回到沈阳中卫附近时,第八营开拔前往福余部故地,接替第三营防区,同时几个骑兵千总部陆续开拔往前方,接替那些已经很疲惫骠骑兵和猎骑兵们。 更多的民夫,工人,辅兵,民兵开始沿官道向前,最多的就是建筑司的工人,就在惟功晃晃悠悠的马车身后,几百个建筑司的人开始修筑这一段的驿传道路。 原本的羊肠小道,中间低洼,两边高起,杂草从生,甚至有树木挡住道路,有一些地方,河流小溪横过,把道路淹没。 建筑司道路桥梁部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去除障碍,搭建桥梁,把辽阳储备好的物资源源不断的带进来,然后就是大股大股的修路人员,第一拨最少就三万人起,沿着百里官道展开,器械是现成的,各种都有,扩宽道路,挖平,垫土,沙石,最后夯实夯平。 再于道边挖排水沟,植树,每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三十里一堡,十五里一铺,三十里一驿这样一路修过来。 等几条并行交叉的官道全部修完,沿途的驿站和军堡成片出现,大明辽阳镇对福余部故地千里之境的掌控,就算是牢不可破了。 中路军也是开始这样的过程,只是还没有右路这么快,在惟功眼前,大股大股的工人已经开始劳作了。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劳累加上感冒使得惟功精力体能都下降的很厉害,要不然,他也不会坐上这辆中军部特别替他准备的马车了。 在他对面坐着宋尧愈和张用诚,这一老一小两个绝对是惟功的左膀右臂,就在这里,他们手翻笔写,不停的把中军部和参随室的命令发布下去,文书一出,就是成百上千人开始动作,整个辽阳,就是一个庞大的集团,不停的以惟功的意志在转动着。 听到惟功的话,两个心腹也是呵呵笑起来。 宋尧愈道:“叫辽阳商民见识一下也好。” 张用诚道:“辽阳在大人呵护之下已经茁壮成长,但亦要经历一些风雨才是。” 惟功轻轻点头,看向窗外。 初冬时节,偶降小雨,细雨在玻璃车窗外不停的洒向大地,把葱绿和枯黄夹杂的大地洗的一尘不染,连那些落叶满地,绿叶所剩无已的大树和小草,似乎也是在雨中重新勃发了生机。 但这只是一种错觉,这场雨不久后可能就会夹着雪花下来,将温度继续不停的拉低,再过一阵子,就会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在小冰期时期,就是冬天雪落不停,而春夏时干旱无比,冬天的酷寒一再拉低,到崇祯末年抵达一个几百年内的高峰。 在那时,饥民满地,饿殍满地,眼前的这一块大地,比起关内亦不遑多让。 一队工人正在修筑一个大型屯堡,屯堡的外墙已经初见雏形,方广五六里路,居民过万人,一个屯堡四周可以种植十万亩左右的土地,这一块地方,可以修成几十个屯堡,将百万亩良田,纳入辽阳的屯田体系之中。 开原中路那边,也是一样,那里的土地在后世有两亿多亩,就算以现在的条件也能顺利开发过亿亩,最少需要数百万人口,才能利用松嫩平原的一半左右的黑土。 在路边,已经有人冒雨在建立移民沿途的补给点,有吃食,热水,休息恢复体能的地方,在终点,有农具,耕牛,足够的更多的吃食和定居点。 一切,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叫京城那边动作起来吧。”惟功有点懒懒的道:“这一盘棋我们已经下过中盘,现在可以到收官的时候了。” 第七百章 福星 从边墙之外到边墙之内,再到辽南,大海,天津,接到惟功命令之后,一个送信的骑士冲风冒雨,抵达中左所时,一场预料之中的大雪从天际洒落下来,过了南关和金州之后,抵达旅顺口的港口时,天地之间已经是一片雪白。 送信的骑士是侍从司的一个副百总级的武官,年轻干练,整个人如岩石一般强悍,当然这也是辽阳军人普通的状态,并不足以称奇。 翻落马下,在港口递了公文证明,等候调拔船只的当口,这个骑士在港口信步走着。 这个港口已经正式启用八年多时间,从开始时的简陋到如今的庞大规模,一切都好象是一个迷梦。 这个骑士之所以对港口这么感兴趣,是因为他是中左所的世袭军户。 以前黄敬这个千户在时,他和家人在中左所的北城外住窝棚,春夏秋三季种地,挖野菜,尽可能屯粮,冬天时每天全家挤在火盆边上,就算生着火也冻的瑟瑟发抖,不得已推门出来时,放眼看去一片银白,那种肃杀是一种绝望,每个人都生着冻疮,每个人都冻饿交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头载倒在地上,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那时候看着大海和雪景,只会叫人生起一种绝望之感,再也不会有别的情绪。 此时此刻,眼前却是一团火热,连旅顺那几百年不变的旧城都改了模样。 南城和北城边上的山上都建了军堡,放了大炮,城下是绵延不绝的船厂区和港口区,还有贸易区,生活区,军事区。 整个旅顺,从一个千户所变成了现在连外来者和本地居民已经有五六万人的规模,而且每天都在不停增加,几年过后,应该就有过十万人居民的规模了。 这是不折不扣的奇迹。 眼前的港口中,樯橹成片,到处都是大明福船的“八面帆”和泰西洋鬼子的三截式两截桅杆软帆船,粗略一眼扫了一下,港口的十几个泊口最少停靠着三百多艘大大小小的帆船,还有几十只小船正在如穿花蝴蝶一样在大船中间来回穿梭……送食物,运送人员,小量货物,淡水补给等等,大型的帆船停靠在岸边,大量的人员如蚂蚁般来来回回的搬运货物。 供给辽阳镇下和沈阳中卫在内的辽东地域近三百万人的货物,贸易给北直隶,山西,河南,山东等各处的南货,也是在中左所有部份中转,在这里转运一道手续,由顺字行再发送到天津。 登州港口也有不小的规模了,但和中左所这里还是没有办法比。 这个中左所的人在以前这种季节,最多看到一些不怕死也不怕冷的渔民继续出海,最多也就十几二十艘小船来往,也有一些天津和登州过来的商船,但又小又破,辽南这边的购买力很弱,不能和辽西辽中等地相比,所以货流限十分有限,怕是连现在的百分之一也没有。 一切都变换了模样,别的不说,就顺字行放在中左所这里的南货中心,高大的店堂令人觉得是最顶级的大衙门才有的模样,但走进去才知道,是一座占地极大的大型商行,任何一种南货,包括云贵的特产,在这里都能看的着,别的商家,也有在这里沾光的,也是一样建立了商行,结果慢慢就形成了一个大型的商业贸易中心,占地数百亩,房舍六七千间之多,几年时间,已经超过了湖广的沙市,成为整个大明最有名的商业集散中心。 沙市那可是几个省交界的地方,又临近长江有货运之便,几百年时间发展起来的商业中心,中左所这里也就是寥寥几年就有这般模样,哪怕这个骑士是中左所的土著,又是侍从司的人,见识不谓不广,但每次看到眼前的情形时,都有心驰神摇之感! “好了,你可以领票上船了。” 港口的官员对急差信使向来不敢怠慢,这个侍从司的急使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刚刚叫了一碗糯米汤圆来吃,不曾吃得一口,这边的船票已经送来了。 “好,这便走。” 信使虽然饥肠辘辘,但丝毫没有耽搁下去的意思,伸手接了票,随即便往码头上走。他的马已经交给码头驿站,过了海,在那边凭自己的公文再领一匹便是。 朦胧细雨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寒意,到了海边踏上船身的时候,这股寒意就更是明显。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仍然有不少船只往返,刚上船的信使看到有一艘大福船摇摇摆摆的驶了过来,吃水极深,而船舷两边,竟然全部是耸动的人头。 “这些都是河南过来的,信阳那边遭灾重,一声募屯民佃农,头半年包吃住,以后按月发银子,这些人立刻抛家别业全跑了来。” “也是可怜人了,看他们的模样,都瘦的不成人形了。” 几个水手又象是和信使说话,也象是自己议论,在他们的议论声中,信使看到那艘大福船上确实都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群,有一个妇人,自己瘦的骷髅一样,怀里带吊着一个瘦皮猴子一样的小娃,大约是奶水不足,小娃拼命的哭着,四周的人全部一脸漠然,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了。 “真可怜……这大约就是快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一个二十不到的青年后生,可能是刚上船,也在辽阳各地的学校里读过书,见到这样的情形,眼窝都有些发红。 “可怜?几年前我们辽东又比人家强什么。” “谢天谢地最终还是谢我们兵主爷。” “听说朝廷要派人来拿我们兵主爷?” “谁敢来?辽阳十万大军吃素的?你们这些天人心惶惶的,老子就从来没有担忧过,兵主爷虽然仁德,可并不是岳飞那样的愚忠,皇帝不仁,就反他娘的。” “说的对!” “要是真逼反了咱兵主爷,这大明天下也该完。” 一群水手,可能经常跑到海外去,对大明的皇权尊重,也就只剩下一丁点的面子了。在海上,在大明疆域之外就是一个以强者为尊的世界,什么仁义道德,天地君师,说这些能叫海盗不来冲角抢掠杀人?能叫那些泰西人把爪哇国和马六甲吕宋都吐出来?那些千年古国,打唐宋时中国人就知道的国名,一个个消失的无影无踪,什么皇帝国王,煊赫王族,现在去哪儿了?常出海的人谁不知道,现在除了一个倭国,整个南洋已经都被泰西人给占了,那些金发碧眼的***混帐东西,抢起土地和财富来都是一把子好手,辽阳这边如果不是这些年来一直在造船,大家都出海长了见识,谁能知道,现在的天下已经是这般模样? 那大明皇帝,英明也罢了,若真跑来动咱们辽阳人的兵主爷,那无非就是跟着兵主爷杀到北京去,这些闻惯腥咸海风,吃多了苦,也赚足了钱的辽阳水手,一个个气息彪悍,真的要造反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福星号。” “我来看看……哟,真的是福星号。” “这船厉害,若是能到这船上去,俺头一个就去。” “看人家的前三角帆,吃风吃的多厉害,这船俺们就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追不上。” 信使身处的这船一般就是来往天津和中左所,也会跑中左所往登州这一条线,因为都是几天海程的近程往返,这船只是尽可能的造的大和稳固,在台风季节不出海,平时往来当后世轮渡一样好使,一次能载人大几百,还能再装运几百石的货物,这阵子从登州到天津都不停的有移民和采买的物资过来,这船每隔三天就往返一次,十分辛苦,也是很枯燥无聊。这几个水手,之前都跑过外洋,心都跑野了,看到一艘大吨位的纵帆快船时两眼中冒出的热切光芒,就如同小孩子见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要多激动便有多激动。 眼前的福星号确实是一艘好船。 去年刚刚下水,排水五百五十吨,装载火炮四十五门,水手和陆战队员三百多人,是一艘双层甲板纵帆船,船身流水线型设计的极好,帆一吃风,船身就是往前一纵一纵的,一点儿也不显的笨拙。 相同吨位的福船,在安全性和机动性上,都是远远落后了。 这船去年一下水就大出风头,几次打的荷兰人的双船编队的小型舰队落败而逃,还在南方与几股海盗交手,从中左所到登州,再从登州到澎湖,从澎湖到日本,日本再到吕宋,吕宋再到马六甲,一年多时间,整个南洋地界转了一圈,打了十几仗,辽阳这边的报纸上专门做了一个专题,用地图标示了福星号一年多的行动轨迹和战斗的次数,击沉七艘,俘虏五艘,俘虏和杀死的海盗过千人,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这个年代的海战虽然冲角登船肉搏已经少见了,一般都是纵队侧击开火,用火力覆盖敌方舰队的方法来战斗,前几年的英国对无敌舰队的海战就是已经与以往的海战模式完全不同,搭载了大量精锐步兵的无敌舰队根本不能用其所长,直接被打的惨败,但无论如何,海战炮击的精度不行,而多层甲板设计也不在乎吃上几颗炮弹,除非被炮弹击中弹药库,否则就被打的千疮百孔一样能脱离战场跑掉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福星号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已经说明实力是超级强悍了。 第七百零一章 笑谈 不仅是打仗,福星号的远洋贸易也做的牛气哄哄,一年多下来转口多次,本银十来万,一年后回来时正好翻了十倍,除了分给船长大副水手和随船陆战队员的部份,上交财政司还有过百万两,这事儿也被拿出来当了典型,由此一船,也能看出辽阳现在有多富裕了。 这样的传奇战船,当然是每个水手心里的圣殿,眼前这些福船上的水手们一脸的崇拜和憧憬,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那个侍从司的骑士信使也知道福星号,每艘战船下水之初,除了过千吨位的大型战舰直接命名,千吨以下的都只按数字排列,只有少数船只有资格重新再命名,眼前这艘急速向南方行驶的帆船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向哪儿?” “不管向哪儿,先到澎湖补给食物的淡水是真的。” “过了澎湖还能到倭国补给一次,再往吕宋和别的地方就没补给了。” “远洋也是苦啊,吃的太差。” “得了吧,我们沿途补给点多,吃的还成,还有罐头什么的,淡水也够,那些泰西过来的,听说打出发地到我们这得在海上走半年,补给也是时有时断,吃的东西都是臭的,也没蔬菜吃,出海一次往返一年,三艘船得沉一艘,一千个人里有三成死在水里,三成得病死或是被人宰了,只有三成能活着回去,比起这些家伙来,咱们真算好的了。” “所以说这些家伙真是亡命啊,听说澎湖那边荷兰的泰西佬经常去,看样子这几年可能会打一仗。” “打便打,这些泰西佬都是一个狗熊脾气,吃硬不吃软。你对他越客气,他越是蹬鼻子上脸的,你一硬,他反而软了,同你笑呵呵的,要打就狠狠打他们一顿,以后就好了。” “要说泰西佬的女人长的是真好啊……又高,又白,头发还漂亮,眼也跟海水湖水似的,又他娘的热情似火……” “就是身上毛忒多……” “你们这些家伙上次去他娘的澳门找鬼婆子去了?为啥不带上我?入你们老子娘的,打架就叫老子,这等好事就不叫?” “得得,还有机会……” 一群水手越说越下道,几个从辽阳海事学院毕业出来的小伙子脸涨的通红,不敢接这些老水手的话,一个个装作忙碌的样子,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信使看到这些淳朴的小伙子们也是微微一笑,这些小家伙,真的还是太嫩啊。 …… …… “好了,辽阳那边有信过来,叫我们发动了。” 风尘仆仆的辽阳信使直接进了梅国桢的府邸,见信之后,梅国桢就手写了几封手书,叫家人分别送到吕绅和李甲、杜礼、张维新等人的府上。 吕绅接了条子,上头只有四个字:“牌兴如何?” 当下摇头一笑,为了掩人耳目,也是叫张党的痕迹不那么严重,借着京城也兴起打马吊风潮的掩护,吕绅和梅国桢还有张维新胡三省几个没事就凑在一起打牌,石星为人有点古板,这等事没有叫过他,但张党外围或不是张党的人,也是梅府牌桌的座上客,这么一来,痕迹确实是少了很多,不过各人也当真成了牌搭子。 京城为官是最轻松不过的,比起地方官要轻松的很多,吕绅这个户部左侍郎手中实权也不大,每日上堂办完公事还不到中午,万历朝也没有什么廷议大朝会,皇上几年都不朝一次,内阁大佬们都三五年见不着皇帝几回,他们这些朝官每日上班下班,就差打卡了,中午在堂上共食,吃了午饭溜达一下没事就能走了,当然,是堂官先走,底下那些郎中员外主事总得再混一会儿才能离开。 梅国桢是个御史,连打卡的程序都省了,所以这为官十分轻松,这几人好歹算是精英,没事上个奏折,提点切实的意见,涮涮声望,普通的官员就是上班喝喝茶,过了午时就什么事也没有,整个大明,中枢朝堂就是在这种懒散无事的风气之中过了一年又一年,好在张居正打的底子还在,库藏充盈,各种物资足够,粮食随时都有过千万石的储备,太仓里还有几百万的存粮,过千万的白银还进了皇帝的内库,总体来看,大明还算是蒸蒸日上,太平无事。 皇帝每日在宫中不见人,流连于戏台,杂耍,饮酒宴乐,外臣们当然也有样学样,象吕绅几个闲来清茶一杯,打打马吊还算是好的,别的大臣,追逐享乐,酒色无度,官风简直大坏,也是吕绅等人十分痛心的一件事。 接了条子,吕绅叫人拿了几吊铜钱,再叫家人套了车,自己换了一身便服,潇潇洒洒的就这么出了门。 他也算是国家重臣了,倒是没有丝毫的架子,待吕绅到了梅府,因为是熟客,当然登堂入室,直接进门。 吕绅和梅国桢都住的西城的小时雍坊,离的近,转眼就到,到了梅府的小客厅,梅国桢正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吕绅失笑道:“怎么,打个马吊,还要这么蓄势养神不成?” “我先不说,”梅国桢摆摆手,道:“等李甲他们来了再说。” “也成,我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新摆设。” 梅国桢为官算是很清廉,不过世家子弟,倒也从来没有缺钱使。辽阳那边,从来也没有拿钱过来,吕绅和梅国桢等人,算是因为信念和辽阳走在了一起,和他们提钱反而不好,只是辽阳打过招呼,可以在四海商行给他们算股息,等将来不当官了再来细说。 有这么一层隐隐的允诺,取又不伤廉,梅国桢用度上自然宽松,他的书房和小客厅里经常摆放着新得的古董器物,都是打琉璃厂或是鬼市淘来的,商周青铜,唐三彩宋汝窑元青花,林林总总,每次吕绅过来,总能发觉一两个精品新出现在搁架上。 “这个博山炉当真不坏。” 吕绅将一个博山炉取下来,啧啧赞叹。 “喜欢就拿去玩儿,不到二十两的东西,只是看它品相不坏,所以拿来摆摆。” “那,我拿去玩一阵子再说。” 吕绅是个东汉和三国迷,对当时的器物也很上心,把玩着博山炉,突然一笑,向梅国桢道:“那个大人写信来和我们提起过的建州奴酋,自号什么饶敏贝勒叫努儿哈赤的又来京师朝贡了。” “听说了,叫陈良弼这个侯爵代皇上赐宴,算是极有面子了。” “还不是李如松喜欢这人,皇上又喜欢李如松,李如松密奏给皇上,说这奴儿哈赤忠诚耿直,可为辽镇助力,所以皇上格外青眼相加。” “嗯,这次他来,朝贡之余,也派人采买物资,有一件趣事,倒也好玩。” “什么?” “这人派了不少人到书市去,鬼鬼祟祟,人都说这女真奴酋不知道要做什么异样坏事,谁知道,他派人买了二百部三国演义,叫老板包了起来,预备带回建州部落里去。” 吕绅笑的涨红了脸:“这不是笑话么,打仗靠三国演义来教?” “倒不是那么好笑。”梅国桢缓缓摇头,沉声道:“这人的自号贝勒,给其子取名,都是用的蒙古文字,虽然和我大明来往不绝,又与我大明相邻,这几百年一直受我大明照顾,但这几百年来,也是和我大明积累了无数仇恨。这个奴儿哈赤心里,心向蒙古,只怕也一心想学蒙古,与我大明彻底为仇,甚至,称汗建国,自为国主。大人曾经说过,女真强部,其内均是自称国主的。” “那,他也成不了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事,只看有没有决心和毅力,方法倒是其次的。”梅国桢潜意识里一直对奴儿哈赤和建州部有很强的警惕心理,他在辽东时巡视过抚顺关外女真诸部,建州部人丁不少,只是分裂成若干城寨,女真人已经农耕多年,又不失渔猎传统,在组织架构上超过蒙古,射术上不次甚至超过蒙古,只有骑术稍逊。 风俗,语言近蒙古而与大明毫不相通,奴儿哈赤若小部落被统合成大部,就会成为大明劲敌。 “这等事,我想我们总兵大人会有盘算,他么,要么不动,要么就雷霆一击,彻底打跨,一个小部蛮夷之首,能翻出什么大浪花来?” “这厮来的也蹊跷,约摸就是大人出境后不久,他就经抚顺关入我大明境内,十日不到就赶到京城了。” “算了,这个且不谈,今日相召到底所为何事?” 吕绅正要再逼问,却见李甲和胡三省,杜礼等人联袂而至,吕绅一时闭了嘴,脸上露出笑容来。 李甲进门,劈头便道:“刚刚自方中涵处出来,又遇着叶进卿处来,寒暄几句,不合来晚了。” 方从哲和叶向高两人都是翰林庶吉士,起点比李甲几个高的多,不过并没有忘了同年之谊,彼此间经常走动不断,所以李甲等人在方从哲处遇着叶向高,多聊几句,倒也并不奇怪。 叶向高现在已经是东林大将,江南人有这样的选择也不奇怪,方从哲则是浙党的后起之秀,浙党的几位大佬对他也很器重。 这两人都是进士考名次极佳,身为翰林庶吉士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不过李甲等人也并不算差,特别是李甲,善于交结大佬中贵,已经是那一科中风头颇盛的后起之秀了。 第七百零二章 重回 “听说是要打牌?”杜礼笑道:“先声明,这次我可不再客气。” 李甲和杜礼算是青年京官中的异类,他们入仕途已经有五六年,从观政进士任官也好几年了,都是主事一级的官员,一年俸禄连允许的冰炭敬不过几十两,这点收入,一般的京官买不起房,只能租住,也没有办法取来家小同住,京师物价腾贵,几十两勉强就够自己用和养个老仆,书僮之类,再多便养不起了,这两人却是因为有辽阳背景,杜礼有杜家当后援,李甲有李达这个唯一的堂兄,有自己一份家业,每到年尾,最少都有几百上千两银子到他们手里,用度不愁,平时为人行事当然都是大方随意的多。 张党之中,他们和吕绅,梅国桢几个,隐然就是核心人物,并不是侥幸。 “牌不急打,有封信,先叫你们传阅一下。” 梅国桢这才将惟功的亲笔信取出来,给吕绅和李甲等人传阅。 “哈哈,好,甚好。” 吕绅第一个看完,他半倚在椅中,满脸欢心畅意的神情,向着众人笑道:“这些日子,朝中那些人看我们就象看一群疯子,我们每一次说辽阳能打赢,那些人就是笑个不停,说我们是疯迷了说这样的话……自太宗皇帝后,土木一败,已经二百余年没有王师大举出塞,远征蒙古的事情了,历次做战,都在长城与敌交手,这样还是屡战屡败,战绩实在难堪。他们当然不信,老实说,连我亦不是很敢有这样的自信,毕竟这是何等伟业!今大人亲笔书信来,大胜已经获得,我等很可以做一些事情了。” 李甲眼光波光闪烁,将信递给杜礼后沉声道:“今日叶进卿还问起此事,说是辽阳究竟如何了。他和方中涵虽然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但心中肯定极有疑虑。既然事已经定局,一会儿我就再去一次方府,和这两人面谈一下。” 辽阳现在在朝中最大的敌人就是晋党,张四维虽死,残余的实力可还在朝中,晋党虽然没有象样的头面人物了,但并不代表已经没有实力。 而且近来晋党和楚党有合流迹象,辽阳的发展对湖广极为不利,辽盐不停进入两湖,对当地的商业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顺字行也开始进入两湖,更是与两湖商人龙争虎斗。 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商业竟争也影响到了当地官场,当然更进一步影响京师的楚党布局,现在楚党隐隐与晋党勾结,而东林党虽然**星和顾宪成对惟功是一脑门的官司,以东林党的清流劲头根本不可能选择惟功这样特立独行的武臣,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武臣太过危险,但江南士绅和大商家已经选择与顺字行一起合作做生意,顺字行的海船又多而且安全性能高,大量出货,江南的丝制品棉布瓷器大量经由顺字行出海贸易,所获利润之丰常人难以想象,辽阳虽然也种植棉花大量出布,但目前还没有威胁到松江布的生存地位,两边的合作基础十分牢固,江南地方原本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开始大量凑钱买船造船,一艘船从造船到集货,最少十万两,以当时江南士绅的财力,最少要集十股八股才能成行,海行利润虽丰,风险也是颇大,船一番,那就是连造船的钱带货钱,血本无归。 钱谦益这个还没有出现的东林名人就是一个儒学宗师兼大地主,同时也是大海商,钱家也是在这个前后开始投资于大海之上,与人合股造船,出海贸易。 顺字行在江南遍地开花,不仅仅是海运,江河船运,各县之间的陆运,江南商人士绅仰赖大力极多,虽然盐利被辽阳取走,铁利也使马鞍山一带的江南铁商大受影响,总体来说,却是有牢固的合作基础,别的不说,光是每年的北货南下,就不知道多少商家得利,这些商家背后多半有与之交好的豪绅士族,总体来说,世事就是这样奇妙,晋党和楚党对惟功仇视如昔,而东林党和浙党却是渐成盟友之势,连江南官员现在在朝的最大官员当今首辅申阁老,亦是无之奈何,这一次对辽阳的出手,申时行并没有推动,只是万历乾纲独断,张惟贤推波助澜,事情一出,东林和浙党都大感头疼,辽阳若是这时候换了总兵,顺字行能不能保住,四海商行会出现什么变故,辽阳与江南是否还有合作下去的基础,这一些变故,实在是令这些江南人在京城的代表感觉惴惴不安。 而李甲等人的保证便是:辽阳必胜。 这一种保证,方从哲等人当然不能完全相信,李甲现在也是长长吐出口浊气,对这些朋友,算是有一个完美的交代。 既然是相召前来以打牌为掩护,众人也不好立刻就走,一边商讨着互相奔走出手的细节,一边打牌,稀里哗啦的声音不停响动着,也是掩护众人压不住的欢声笑语。 四圈打完,梅府家仆上了一些点心,不过是馄饨,汤圆,面条一类的细点,众人勉强吃了一回,便是一个个赶紧告辞。 大家都有急迫的心思,这一仗打赢了打赢了,而且,据惟功信里所书是一场大胜,但是不是能顺利挽回局面,还得继续看下去。 皇帝的诏旨来说,免除惟功的公爵已经是板上钉钉,很难挽回,大家要做的就是把声势造起来,总不能打了胜仗的总兵,还得去职? 这一个舆论压力,就算贵为天子也顶不住,大明的天子也并不是真正能为所欲为,天子,有时候也行不得快意事的。 众人纷纷散去,李甲和众人辞别,坐了自己家仆赶的轻便马车,一路赶往南城。 方从哲虽然也是世家子,但寄寓京师多年,早就在正阳门外安了家,虽说南贫北贱,但在京官员,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西城或东城安家的。 天已经黑透,今晚无星无月,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路边每隔几十家才能有一点微光,算是黑漆漆世界里的一点光亮。 每当这个时候,李甲便是怀念起辽阳城来。 他带着两个仆人出行,一个负责赶车,别的事不管,一个就负责打杂,拿衣包,此时就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头照亮,马车上也悬着两盏灯笼,算是勉强在这无边黑暗里开辟出一条光亮的道路来。 “老爷,方府到了。” “好,我下车来。” 到了地方,车身一震,感觉不到多大的颤动就停了下来。 车厢并不大,但做工十分细致,座椅也做的很好,人倚在上头,感觉十分舒服,车厢里也有灯,可以点亮在途中看看书,还有一个小小的暗阁,藏着酒和小点心,长途行走,可以用来解闷,解乏。 这样的车,当然是辽阳出品,一车就价值数百两,而且,有价无市,将作司有意控制产量,当然,也是不可能把过多的力量投入到制作马车上,李甲这辆车,在京里就算是侯伯之家也不多,普通官员和富商更不大可能容易买到,李甲经常拿马车批文来套交情,也算是提前把几百年后的一些做法给带到大明朝来了。 方从哲身为浙党后起精英和李甲好友,这种单人马车倒也早就有一辆,李甲下车时,又看到好几辆马车停在门前,他微微一征,知道方府有不少客人,而且来的多半都是有能量的大人物了。 李甲是方府常客,也不必等通传,自己抬脚便往里去,到了滴水檐下,便看到方从哲和叶向高一起迎了出来。 “何去也匆匆,来亦匆匆?” 李甲有些激动,神色看的出来,方从哲为人很诙谐,上来便是拿他刚刚匆忙离开又急急返回的模样打趣。 “进卿你还没走,这也好,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看到叶向高,李甲先笑着向方从哲做了一个稍安勿燥的手式,接着便是向叶向高笑道:“辽阳有新消息,正好可以告诉进卿兄。” “张总兵战败的消息确实了?” 叶向高还没有说话,里头已经有人接了话。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官员在里间踱了出来,身上是四品文官的绯色服饰,在京里,官职到了四品就是一个重要关口了,最不济也是一个衙门里的重要一员,除了给事中这种逆天的存在外,一般的六七品官员升到五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论是四品,这个资历,到地方也可以为大府知府,或是直接为巡抚了。 “是顾叔时啊,没想到老兄也在。”看到顾宪成,李甲也是眉头大皱,他实在不愿见到此人。 前一阵,众人在城门送别卢洪春两人时就巧遇顾宪成几人,彼此间借着相隔一段距离,实在是连见礼的兴趣都没有,不料今日在方从哲这个浙党中人的府中却遇着东林党的人,实在是好生不巧。 顾宪成是赫赫有名的东林三君之一,这个党派从万历初年开始萌芽,到如今十几年功夫下来,顾宪成已经有资格被人称为“先生”了,再过十年八年的,估计就能取个号,被人称为“某某公”,再下来,就是郡望相称了。 第七百零三章 死硬 从新科进士到四品,顾宪成用时也十几年了,仕途并不算太顺,中间有过挫折,但现在他的官职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号称天下第一郎中,与**星这个考功司郎中同为四品,也是当今吏部孙尚书的左膀右臂,东林的权势越来越大,声势越来越惊人,隐隐已经有后来居上之势,一则是江南籍官员以前是以籍贯来结党,比如松江党或是苏州党,或是南直隶一带自成**,发展到万历年间,江南籍的官员需要一个更团结更能展示力量的党派,东林党就应运而生,并不是东林的这些创始人有多牛气,只是阶层的力量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的必然产物罢了。 现在东林党与辽阳算是合作关系,这对惟功本人也想象不对,在辽阳内部,对东林和浙党都有相应的警惕心理,特别是对东林,浙党中勉强还有一些能做事的,东林党就几乎是完全由一群嘴炮构成,对东林的提防属于辽阳高层的机密,李甲还不能与闻,但与东林这一拨人,除了叶向高之外,几乎是完全的气味不相投……**星总是假正经,顾宪成似乎是对辽阳有成见,总是话不投机,邹元标书呆子气息太重,这三人除外,更多的东林党人几乎全部只是一群嘴上挂着仁义,背地里只知道谋求利益的混蛋,不过相比顾宪成几个,李甲宁愿和混蛋打交道,那更加容易的多。 “嗯,这一次是巧了。老兄前来,是要说辽阳之事么?”顾宪成皱眉道:“这一回张总兵还是大错特错了,擅自出兵,弄到大败亏输,我早就和大家说了,辽阳之事,我等不必多说什么,张总兵回朝之后,先过了眼前这关,慢慢再想别的办法,辽阳,最好挑一个老成稳重的去接手,这样无损于国,亦有益于江南与辽阳的来往,这样是最为妥当的做法了。” 辽阳那边一出兵,顾宪成就属于叫的最厉害的一个,东奔西走,劝东林和浙党不必出手相助,而是要叫惟功回来认罪,辽阳那里,挑一个能照顾辽阳势力和江南生意的人去镇定,不行就挑一个惟功的手下,比如郭守约或王辅国这样老成持重的,于公于私,都是交代的过去了。 李甲眼眉一挑,笑道:“好教顾大人失望了,总兵官自辽阳有信来,说是已经大胜。” “大胜?”顾宪成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怫然道:“总兵官当举朝都是傻子么?他那几万兵马,能堪辽镇精锐?辽镇六千精骑刚刚失陷于敌阵之中,全军覆灭,辽阳镇不仅兵马不及辽镇,而且是三路出击塞外,手笔是大,不过,以学生之见,也是要失败的极惨才是。现在不过是擅自出兵,如果有讳败为胜,或是竟有杀良冒功,假做胜仗之事,恐怕总兵官虽然是公爵之子,亦不好善后了啊。” 张元功死后,英国公爵位虚位多年,惟功不曾设法回朝袭爵已经被顾宪成等人视为不智,而久在地方,也被他们视为贪恋实权和地方财赋,总之惟功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急功近利,行事毫无章法的人,这样的一个总兵,居然对在辽镇李成梁大败之后又复对北虏大胜,这根本就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最多是在边境斩了几百个北虏老弱的首级,或是甚至杀害边民,一并送到朝中,讳称为大胜,这样的事,一般的总兵也没少做。 若是平时,这样做也罢了,只要没有被察觉到辽阳损失折将的情况过于严重,可是眼下,在朝堂震惊,皇帝震怒的情形下,做这样的事,只能叫人觉得张惟功实在是太不明智。 李甲面色涨的通红,他当然坚决相信惟功的话,辽阳人都知道,总兵官从不虚言,更加不可能作杀良冒功的事情,但他所知道的一切在这个刚愎自用的顾宪成面前都只是笑谈,顾宪成摆出一副打死不信的神情出来,纵使李甲说的天花乱坠也是一个不信,这就叫人无可奈何了。 当下李甲也只能对方从哲和叶向高道:“辽阳获胜并且是大胜的消息,确切无疑,我等公议,当上疏为总兵官辩冤求情,朝廷当复其职,再对辽阳论功行赏,当然,行赏只是下一步,辩诬才是真的,两位或朝中清流要不要跟进,悉听尊便。” 叶向高一脸为难,按交情,他们又是可以上书言事的翰林,上一封奏疏帮着以壮声势是一件小事,反正辽阳那边也不会用他们当急先锋。 只是顾宪成这个东林领袖在这里,话又说的极满,叶向高怎好当面答应下来? 李甲也知道叶向高为难,拱了拱手,笑道:“一切随意就是,弟告辞了。” 方从哲道:“我去送送李年兄。” 顾宪成只是冷笑,方从哲和叶向高都是他的后辈,平常都是这些后辈到他那里去走动,今日难得他出来一次,倒是撞上了李甲这样的辽阳出身的小人,好一通教训,叫他痛快出了口气……不知怎地,他就是看惟功不顺眼,巴不得他倒霉才好,施以援手?做梦去吧! 到了大门前,方从哲对李甲满怀歉意的道:“顾叔时就是这样的脾气,李年兄莫要在意才是。” “对他我当然不在意,我们和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李甲冷笑一声,道:“我就奇怪,他这态度到底是他个人,还是代表整个东林一脉,这得说清楚了。” “这,恕我也不能回答。” “嗯,请代我向叶进卿致意,东林到底是怎么想的,麻烦他给我一个准话。” 李甲算是长袖善舞,商人气质很重的一个人,坦白说,不少同年都没有把李甲当成什么正牌子的读书人,总觉得他身上商人气息太重了一些。 但在此时,方从哲才从李甲身上看到真颜色,在这一刻,方从哲有些恍惚,感觉两大集团之间,或战或和,从合作到决裂,可能就决于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李甲一语之间。 “好,我会将原话传到,有了结果,或是进卿亲自回复你,或是我写一封信叫人递过去,今天晚上,准定有回话。” “好,一切有劳中涵兄。”李甲平平淡淡的,拱了拱手,转身就上了马车。 越是这样,方从哲越是感觉到这其中的力量和决心,他默然呆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折了回去。 “他算什么?” 顾宪成在后辈面前,好歹顾及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很漠然的说了一句,想了一下,便道:“说是东林的意思好了。” 叶向高颇感不安的道:“这似乎还可以从长计较?” 顾宪成知道邹元标肯定不支持自己,**星只怕也会劝自己多想想再说,别的人,比如李三才,叶向高等人,多半也是站在与辽阳合作的立场上头。 现在江南籍贯的官员,连申时行都与辽阳或多或少有一些利益上的牵扯,申阁老也不象前几年那样,对张惟功一副赶尽杀绝,恨不得一棒打死的态度了。 顾宪成做眼下的决定,有多轻率,可想而知。 但他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当下轻轻一跺足,怒道:“进卿不必多说,我东林现在在朝在地方总有过千人,平时都是以报国济民自诩,总不能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切均以利为主吧,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顾宪成的几个后辈,高攀龙等人向来高调唱的很欢,在无锡地方,顾宪成早就被高攀龙等人捧成大宗师一样的儒学大家,顾宪成本人确实是学问很扎实,开宗立派差了点,但著书讲学,水准确实远在一般人之上,毕竟是二十不到就成为一方小名士,学问还是有的。 这么多年下来,东林党在江南一带在野的秀才举人一类的读书人和名士就有好几千人,在朝和地方为官的也有大几百甚至过千了,核心成员也有好几十个,势力虽不及万历中期到天启年间那么牛逼,但也是各党派中实力超强的一个,天启到崇祯年间,东林党是可以左右中枢朝局,控制南直隶局面的超强势力,一直到清军南下,黄宗羲等东林名人抵抗失利之后还可以著书写史,贬低他人,颂扬自己一脉,余毒到几百年后犹存,而清廷要在江南收取重税,东林党也是抵抗的最欢实的一群,一直到清廷痛下杀手,铲除几万个东林党人和江南士绅,这才算是把这一群死硬的家伙给制服了。 这么一群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的家伙,真的是又臭又硬,顾宪成算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做出什么不明智的决定出来,一点儿也不奇怪。 待顾宪成走后,方从哲对着叶向高道:“进卿,这样的决定,我怕你们最终会后悔。” 叶向高虽对顾宪成的决断不以为然,但他只是觉得太仓促了一些,不必着急站队,此时听着方从哲的话,不觉立定脚步,问道:“难道中涵你也觉得辽阳真打了大胜仗?” “是,张惟功从不做妄语,更不会杀良冒功,斩首几百的战报送过来是自取其辱,难道这一层他也想不到吗?” “这么说,真的有一场大胜?” “然!”方从哲道:“李甲确实有这样的自信。” “我始终还是怀疑。”叶向高喃喃道:“难道这样的奇迹,真的会发生?” 第七百零四章 随意 惟功的书信送到京城不久,朝廷中枢便是一场风波平地而起。 先是外围的一些御史风闻奏事,将辽阳打胜的消息放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张党核心出手,梅国桢,张维新等都察院的御史先后出手,接着便是李甲和杜礼这样的六部中任职的官职上奏,然后是吕绅这样的重量级大佬出手,最终连石星也是上疏表示皇帝处置辽阳有些仓促,不妨看看捷报传来,再重新有所决断。 用石星的话来说,便是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败了朝廷追责大家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辽阳真的大胜传捷,而锦衣卫却在辽阳等着拿人,这未免大伤前方将士之心,实在不是妥当的做法。 石星在朝中向来是以兢兢业业做事的老好人著称,只有张党核心知道他其实心向辽阳,别的人,知道内情的还真是不多。毕竟,石星平时不问外事,只和邹元标这样的清流大臣来往甚密,自身操守亦佳,这一件事,石星的奏章传出来之后,哪怕是对辽阳心怀成见的人,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没有道理。 …… …… “张鲸,你这厮当真该死,弄到外朝乌烟瘴气,甚至诽谤朕躬!” 万历坐在宫中的戏台上,胖胖的身子整个陷在椅子之中,白皙的圆脸气的通红,一个头戴三山帽,手持铜拂尘的太监被他骂的跪在地下,不敢抬头,听得皇帝痛骂,只是不停的嗑头请罪,将地上的大方金砖,嗑的咚咚直响。 宫中的地面铺设的金砖都是苏州府制造,这二百多年向来是这样的传统,金砖又硬又滑,看着堂皇气派,也易于清洁,不至于叫皇帝身处污秽杂乱之中,这样的方砖,皇帝也知道是颇为坚硬的,见张鲸嗑头嗑的咚咚直响,万历一时便心软下来。 他倒是不知道,张鲸跪下来的地方,金砖底下被挖空了,轻轻一碰,便是咚咚直响。 “起来罢,你这狗才!” 万历恨恨的又骂一句,这才叫涕泪交加的张鲸起身。 这是他的亲信心腹太监,骂归骂,万历倒还真没有处置张鲸的打算。 打从万历十一年,张鲸先掌御马监,替皇帝掌握兵权,后来进司礼监接了张诚的班,成为提督东厂太监,张诚则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式成为大明王朝的第一权监。 这些亲信太监,是万历被冯保和张居正联手压迫时期跟随他的心腹,外朝那些臣子哪里能懂得这些太监在万历心里的地位? 在皇帝心里,张诚几个不仅是亲信,心腹,靠的住的帮手,甚至是家人,朋友,惟一可以直言不讳倾述心事的伙伴。 “奴婢谢过皇爷。” 张鲸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这一次惹的麻烦其实真的不小,去年他被弹劾,他的党羽鸿胪序班刑尚智和锦衣卫都督刘守有被御史弹劾贪脏枉法,一堆御史,不论党派,一起跳出来弹劾这两人,刑尚智吃相难看,刘守有从锦衣卫被挤出来,只有一个都督的名义在身上,投了张鲸与刑尚智一起捞钱,这两人属于两个倒霉蛋,贪污之外还有几条确切的罪名,御史蜂拥而上,张鲸一时回护不得,刑尚智被判了斩,刘守有也回家啃老米饭去了,这样处置张鲸看来已经够委屈了,谁知道文官方面居然不肯放过他,御史马象乾弹劾张鲸,万历在十分不耐烦和愤怒之下,下令将马象乾逮捕关押,后来是王锡爵和申时行先后出手,马象乾平安无事,不过张鲸也勉强过关。 但文官毕竟不肯放过他,真真是前仆后继,吏部给事中李沂在日前悍然上疏,直言张鲸罪恶在冯保之上,冯保去职,张鲸平安无事,还在皇帝身边伺候,这是何道理?坊间传言,张鲸是给皇帝献金才保住地位,李沂置问万历,这情况是否属实? 这奏疏,在乾隆年间,不仅御史本人死定了,家人也多半陪斩,女人孩子也得军流,在万历年间,李沂惹怒万历的下场是被打了六十仗,革职为民。 打人的命令虽然下达,但万历余怒未消,把张鲸叫了过来,好一通臭骂。 太监虽然是亲信,但也不能总是给自己找麻烦不是?万历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和他祖父嘉靖一样,和老祖宗文艺青年成化皇帝也是一样,喜静,不喜麻烦,不欲多事。 不过骂归骂,自己人还是要疼的,这边骂张鲸,在午门负责监刑的是张诚,张诚张鲸二人交情十分莫逆,由张诚去监刑,那个李沂讨不了好。 万历恨恨的想:那厮胡乱说话,打死了才好。 李沂如果说的是假的,万历反而不生气了,酒色才气疏都看过了,和御史朝臣也斗了这么多年,万历还有什么事能叫他生气来着?最叫万历生气的就是这事儿是真的……真的再真也没有了,张鲸一出事,便向万历进献了一千两黄金,都是云南过来的十足赤金,另外张鲸表示,可以包皇帝一年的伙食开销。 皇帝一个月是用一千多两伙食费,这笔钱够买几百头肥猪几万只鸡,但只管皇帝一个人,开销之大,用度之浪费可想而知,就算是万历本人,有时候看看帐本子也是实在心疼。万历是一个实在人,外祖父的商人基因在他身上很牢固,张鲸表示包伙食,他就知道自己省了一万多银子一年,而且,太监包伙食,在饮食上会格外用心,吃的反而比御膳房做的温火膳要好,一边包御膳伙食开销,省了不少钱,一边还能叫皇帝吃的更好,万历是打心底里高兴和欢喜。 漫说张鲸犯的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张鲸真犯了什么大事儿,只要不触犯到皇帝心里的底线,那就是平安大吉,文官御史的弹章再多,也根本不可能伤到张鲸的皮毛。 “奴婢谢过皇爷……” 张鲸一副委屈之至的模样,虽然皇帝不在乎他擅作威福,贪污纳贿,甚至和锦衣卫勾结搜刮民财,但表面上,这些罪名他是坚决不能承认的。得给自己,还有皇帝一个台阶下,要是直接认了,那可该有多蠢? “你以后做事,总得小心些才是!”万历顿足道:“你看张惟贤,多咱时候给吾惹过麻烦?” 张鲸撇嘴,心里十分不以为然,张惟贤做事阴狠毒辣,关键是他的身份可以分化文官,英国公府毕竟是勋贵,不是太监,文官们对太监也有依附的,更多的却是一拥而上同仇敌忾,对张惟贤这样的公爵,可能么? 英国公府,一样在文官之中有影响,加上张惟贤行事滴水不漏,锦衣卫捞起钱来心黑手毒,但居然一直没有惹过大的麻烦,偶有一两个不开眼的御史弹劾上奏,也是丝毫引不起大的风波出来。 张惟贤这么厉害,张鲸这个东厂提督被压的死死的,张诚时代,好歹仗着自己的权势和资历能叫张惟贤尊敬几分,分润一些好处给东厂,这两年张鲸掌东厂,锦衣卫丝毫不给面子,要是稍微给张鲸等人一点活路,他又何必和刘守有刑尚智这些废物混在一起? 不过这话也没法说,张惟贤能量越来越大,在外朝有申时行是座主,在内张诚和张惟贤彼此是合作的关系,张鲸省事,知道张惟贤做的再好,只要不上头上脸的来欺负自己,他也就没有理由和这锦衣卫的掌印都督撕破脸皮。 谁能保证日后就没有个求人的时候? “皇爷,奴婢监刑完了。” 过不多时,张诚赶了过来。万历看着一班小戏,正是入神的时候,当下便道:“既然打完了,就不必管他,申先生和吾打过招呼,这人放归乡里叫他当个百姓也就是了。” “是,皇爷圣明仁德,”张诚躬身道:“可惜就是有一些不识好歹的,实在叫人不省心。” “吾只当他们是一群疯狗,叫的太厉害了就敲他一棍子,别的,也就管不得那么许多。” “是……”张诚一边答应着,一边也是将手中的一摞奏折递了过去。 万历虽不愿意,但也知道张诚等人递过来的都是军国大事……等闲的官员升降黜退,或是各地的日常行政事务,哪怕是修河,水旱灾异,只要动静不大,万历都是懒怠去管了,虽然现在他的怠政还不能和万历中期以后相比,但也是已经够厉害了,只有相当重要的大事,张诚等司礼监的人才不敢与内阁擅自做出决断,而是要万历亲自做主。 “又是说辽阳事的?” 万历随便一翻,脸色慢慢阴沉下去,张诚是将李甲等人的奏疏放在最上,石星的奏疏放在最下,万历翻到中间时便已经不想看了。 “一桩小事,惹出这般风波,实在无聊的很。”万历将奏疏一掷,石星那份也不看了,随意道:“一律留中罢,张惟功曾经有侍奉过吾的情意,你向外透一点风,就说他回京来吾也不会怎为难他,叫他在左府当个都督,他的顺字行很赚钱,当个富家翁,最多吾叫他金台轮值,没事常在宫中走动当侍班官,也对的起他当年的诸多功劳了。” 第七百零五章 询问 石星奏疏在朝虽引起广泛的赞同,但最终却如石沉大海,没溅起丝毫的动静出来。到这时,朝中与辽阳为敌的总是感觉心怀舒畅,张四维虽然早就墓木拱矣,但晋党的残余在朝中还当真不少,初冬时节,京里难免感觉有几分萧条,晋党中人和晋商联起手来,借着冬至的名头,在京里若干地方摆了好几天的花灯,总花了有几千银子,但在晋商心里,这银子花的太值了。现在山西等地顺字行的势力也是很不小了,晋商们被压迫的喘不过气来,他们现在在京城和北直隶,包括河南山东的生意已经快做不下去,不论是粮食还是布匹,盐,药材,以前晋商包圆了的生意现在已经是被顺字行抢了个七七八八,剩不下几个了,在北方,他们已经在蓟镇不停的打通关节,怎奈晋商能送钱,顺字行也能送,晋商力量是分散的,顺字行可是隶属一家的庞然大物,不仅是蓟镇的关节买不通,连山西镇和固原,延绥这几个镇都快保不住了。 可以说,这世间晋商是最恨惟功的一群人了,在现在大局将要底定的情形下,花上几千银子买自己一个痛快,哪怕是精明的山西佬们,也是舍得花这笔钱的。 吕绅,梅国桢,李甲等人仍然是在继续努力着,只是他们的努力,渐渐快成为笑谈。 晚来天欲雪,乌云压城,众人齐聚在梅国桢的住处,每个人都是神色阴沉着。 皇上毫无诚意,毫不避讳的敌意和对惟功的打压是明显的了,在这样的氛围下,原本和辽阳有一些交往,或是与李甲等人有一些交情的人都选择了在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毕竟交情再深,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去拼。 朝中的情形,渐渐转为绝望,算算时间,锦衣卫已经应该到辽阳了。 一去数百缇骑,辽阳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那些畜生混帐,到辽阳是怎么个情形。” 李甲和杜礼还有胡三省都是辽阳人,离家数年,除了中间请过一次假结伴回家之外,这三四年光景又不得返回,大明的官员,说舒服也舒服,在朝为官其实没有什么公务可言,说不舒服也是十分不舒服,真正的公假一年只有十来天,想做什么都是时间不够,除非是请长假,但对热心向上的青年官员来说,请长假虽然一请就准,但朝中没有得力的奥援和说的过去的理由,一请长期之后,论资排序都会有麻烦,甚至会被吏部推选到地方为官,离朝容易,想回来就难了,所以就只能在朝里苦苦熬着,张居正十九年不能回家一次,在大明官员有心向上的官员中,绝非个例。 对吕绅等人来说,心忧的是整个辽阳集团未来的前途和辽阳革新是否能延续下去,对李甲等人来说,还要格外忧心锦衣卫在辽阳的破坏程度……锦衣卫是怎样的一群人,在京为官的他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要紧的就是赶紧有最新的军报。”吕绅的眉头拧成一团,饶是他已经身居高位,但今次之险恶,已经叫他有无从措手之感。 “现在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梅国桢面沉如水,道:“大人有可能真被逮拿至京,到时候,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一则不能叫大人久系诏狱,二则不能叫锦衣卫们虐待,三则,要替大人找一个更合适的位子,最少,不能是空头都督,得加掌某府事,或是佥书。大人在京有一些权力,辽阳地方,可能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不起反复的替手人物,大人不在辽阳,诸多改革,才能继续下去。” 梅国桢和吕绅都已经是四品高官,哪怕是往下混资历,最少也是部堂致仕,如果只是为了升官发财,他们倒不必攀附于惟功,也不必和辽阳合作的这么紧密。事实上,在惟功兴业之初,只能以纯粹的理想来打动一些真正有高尚品格的官员,比如吕绅和梅国桢等人,那些见钱眼开的一类官员,在这一次的事情上,只能打边鼓当外围,真叫他们冲锋陷阵,那是绝无可能。 真正的打不散的,逆境下仍然抱团忠于辽阳的,反而是这些不图名利,只看到了辽阳革新有利于生民百姓的一群人了。 “绝不至此。” 到了此时,反而是辽阳出身的几个态度特别的笃定。李甲和杜礼等人对视一眼,才又向吕绅道:“哪怕天地崩裂,我们也不会相信锦衣卫能在辽阳将总兵官拿捕。” “最多是叫锦衣卫祸害一下地方,绝不会有拿捕之事。” “真有悍然拿捕之事,我们就等着大变发生吧。” 辽阳这几人的态度使得吕绅等人也坚定起来,吕绅油然道:“今早我到内阁办事,王阁老还询问起此事,我也是打了包票,辽阳必定大胜,王阁老似信非信,今晚之后,若他再问,当然还是坚持此前的说法不变!” …… …… 内阁也确实要有所动作了。 万历能留中,但内阁对举朝关注的热点事件是不能装作视若无睹的。内阁近在宫廷,协助皇帝处理政务,是机要秘书之臣,说大了是宰相,往小了说也是皇帝的信臣,有严嵩,高拱,张居正前后打理过的内阁,固然申时行一意要还威福于主上,但多年的积威下来,内阁还是获得了嘉靖之前历朝阁臣很难有的权威。 到万历晚期,阁臣仍然权重,天启年间亦是如此,到崇祯年间,十七年换五十多任辅臣时,内阁的权威也就荡然无存了。 鉴于辽阳事件的沸沸扬扬,内阁决定就在文渊阁召见几个上疏的官员,同时召询兵部尚书王一鄂入阁询问辽阳之事。 王一鄂是徐阶的门生,历任地方要职,曾任兵部左侍郎总理京营戎政,这已经是要职,后来蹇达被弹劾去职,辽镇李成梁去职,地方不安,王一鄂为蓟辽总督,任期虽不长,却稳住了九边大局,因而还朝为兵部右侍郎,未已便为兵部尚书,同时加太子少保,也是国家的部堂重臣了。 此人久在地方,又素知兵,内阁召他前来,当然是表示尊重兵部权威的意思。 万历已经久未升朝,内阁和各部反正照常办事,等辰时过了,各人本衙门的公务差不多完事了,便是相约一起往内阁去。 理论上,天子是每日早朝之后就驾临文华殿,登金台视事,召见大臣,咨询国务,当然也在文华殿召开经筳,听取翰林学士们讲授圣人之道,听取微言大义。 但事实上万历在张居正死后,文华殿几乎弃之不用,几年间也难得用上一回,文渊阁与文华殿相隔极近,是当年皇帝们为了随时咨议阁臣而特意启用,现在皇帝虽是不在,内阁阁臣们却是照常在内阁办事,文渊阁地方其实十分狭小,夏天炎热而冬季酷寒,纵使是首辅,亦不得不在这种很糟糕的环境中见人办事,处理国家大政,每个大学士都在中堂东西对坐,待吕绅等人赶到之后,几个阁老无非颔首致意……侍郎和右佥都御史都是高官了,但在内阁之中,真的什么都不算。 待王一鄂赶到之后,向诸阁老致意,申时行以下,这才都还了半礼。 阁老之尊,当然不及前宋宰相,但亦是足够尊贵了。 众人当然也有座位,到齐之后,诸阁老放下手中公事,开始正式的问事。 内阁说事,当然是十分郑重,申时行为首辅,由他先向吕绅等问道:“诸群上疏,坚称辽阳大捷,但还没有正式的辽阳奏报,何以知之,又何以肯定呢?” 这个问题是必然会有,吕绅等人早就商议好了,李甲起身答道:“下官与辽阳总兵官常有书信往还,此捷报先是风闻,前日接到辽阳总兵官与塞外手书,乃确定有大捷之事。” 申时行心中一沉,越是对手,便越是了解越深。 他在前几年一向打压辽阳,对惟功印象十分恶劣,近年来,辽阳与江南合作越来越多,说惟功好话的江南籍官员士绅也多起来,申时行不好恶了众意,于是早几年就开始收手,不复与辽阳为敌。 但此前的功夫不是白下的,他知道,惟功绝不是虚言矫饰,讳败为胜的性格,说是大捷,是必然就是大捷。 吕绅等人,不须再问,几个阁老,只不过问了几句细节上的事,便抛开不再多问了。 这几人的消息得自辽阳,虽不是正式军报,也可等同视之。 现在的为难之处就在于,内阁要不要介入,申时行等人,要不要提前劝说万历皇帝,重视辽阳之事? 内阁的阁老,无不是皇帝信任的人,同时又得在外朝保持相当的影响和权势,这其中的调和出自于内心,稍有错失,便会是两头不讨好的局面。 如果提醒皇帝,可能会逆了帝意,而不提醒,最终辽事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时,出来背书的就是文渊阁中堂的这些大佬们了。 这种结果,非任何一个阁老所乐见,召王一鄂来,便是为了撇清责任! 第七百零六章 居停 王一鄂也是有些犹豫,他的经验和判断来说,很难叫他相信辽阳有什么真正的大捷战报送回来,在他看来,现在的局面无非就是各党角力。 他原本是徐党中人,徐阶在朝,他一步步往上稳升,徐阶去职,他和张居正并无真正交情,相反,张居正暗中出手,唆使海瑞在江南巡抚任上出手对付徐阶,徐阁老一世英名,险些毁在海瑞手里,就算各方努力,最终还是使徐府两个公子被判军流,徐家的田土大半上交,这才了结了海瑞清查徐家土地的一段公案。 有这么一段心结,张居正秉政的十年,王一鄂不得寸进,张居正死后,朝中开始清算张居正的余党,他才有机会,一步一步重新爬上来。 现在到了这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的位置来之可是十分不易,王一鄂十分清楚,自己根基不稳,万万不能行差踏错了。 既然是党争,自然就投效最大的党便是了。 辽阳虽然有些实力,但现在的局面是晋党和楚党联手,东林也有相当的势力对辽阳并不看好,王一鄂昨晚接到顾宪成的手扎,顾宪成向他保证,就算辽阳打了一个象样点的胜仗,举朝之中,也激不起太大的动静来。 大家协力,把这事给“淹”了。 就象皇帝留中一样,辽阳就算打赢了,举朝缄默,除了张党那几个上疏外,别无动静,皇帝自然也就不以为意。 就算多年之后,有人替张惟功不值,报屈,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一个总兵,在朝中能量无非就是这些,能有多大的势力? 一念及此,王一鄂便从容道:“辽阳三路出击,皆远出塞外,以愚意能自保便算奇迹,更遑论能大胜报捷。” 申时行默默点头,转向中堂上的其余各位阁老,沉声道:“诸公还有什么要问的?” 许国嘴唇张了张,没有说出口来。 王家屏皱眉不语,他为人刚正强直,为御前侍讲学士时,端庄刚正,被万历尊称为“端人”,但他人虽没有私心,在辽阳一事上也觉得皇帝处置有些轻率,可惜他对军事几乎一无所知,此时就算想发言也无从说起了。 王锡爵,沈鲤两位也不长于军事,辽阳一事上也没有立场,更加不会说什么。 “好,暂且先搁一段,等辽阳有了具体的塘报过来再说。” 申时行的话,算是暂且一个结论,吕坤等人起身与王一鄂一起告辞。 “诸公且拭目以待吧。”梅国桢性格强韧,很沉着的道:“数日之内,必有大捷奏报至京!” 王一鄂微微摇头,没有说什么,诸多阁老,许国苦笑一下,其余各人,又低下头继续执笔办公,分阅奏章,辽阳的事,在阁老们看来,能有这样的一场会议,已经是超出了。 …… …… 站在午门前的广场上,努儿哈赤如同一个初到京师看到大明紫禁城的乡巴佬夷人首领一样,呆呆征征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似乎是被惊呆了,脚步都有难以挪动的感觉。 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些路过的大明官员成熟的微微一笑,不老成的,不免笑出声来,就算是再木讷的官员,看到这些夷酋在大明宫禁前的这种表现时,也是难免会有种种难以仰制的自豪感。 自从辽阳军出塞之后,努儿哈赤几乎就食难下咽,睡难安寝,待明军打了几次前哨战,把福余部的哨骑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扫的干干净净的时候,努儿哈赤就在佛阿拉呆不住了。 这座他自己兴修的城池方广数里,外城用木栅,各城门间住着皮匠,木匠,铁匠,各种匠人不停的打造铠甲,精铁兵器,各种辅助用具,不停的替他装备着自己的精锐部下。 这座城池在两条河流的旁边,顺流而下是苏子河各部城寨,往西就是抚顺关,地势险要,控制山峦河流和大道,整个城池居住着两千多户近万人口,在十几年前,他父亲塔克世和祖父觉昌安身边只有几十个可用的人手,在努儿哈赤起兵之初去攻打尼堪外兰时,有两个部落派来援兵,但连他本部兵马在内,有甲十三领,兵马刚刚过百。 那是何等孱弱的力量啊……大明那会子只要从抚顺关派几百骑兵进来,他就只能亡命逃走,或是老老实实就缚,不论被关,被斩,他的部落都是毫无办法可言。 那时候,他哪里有资格自称什么贝勒? 现在一切看似不同了,他用蒙古语给自己取了漂亮的贝勒名号,用蒙古语给自己几个儿子取了名字,他用这种办法来暗暗反抗着大明,在辽阳军出塞之后,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难逃辽阳那位总兵官的洞鉴,他害怕了,他在佛阿拉这座自己经营出来的女真雄城之中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在连续失眠两日之后,努儿哈赤匆忙准备了一些贡物,然后入抚顺关,取道辽西,急驰京城,在他身后,一切都被抛了下来,他害怕辽阳军灭了福余部后,要求自己与哈达等部首领一起拜见惟功,在自己出现之后,那个张总兵官一声令下,将自己如李成梁斩乌拉部的那两个贝勒一样,砍下人头,扶立他的兄弟继位,他的一切抱负都如自己被砍下的头颅一样,归于尘土,一切都渐消云散,不复存在。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日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留在辽东,他不知道谁能救他的性命,他只有拼命奔逃,一路往西,前来大明京师寻求庇护,他知道,辽阳总兵再厉害,京城之中,也能保全他的性命,这一次,不等尘埃落定,他是绝不会返回辽东。 “怎么样,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仍然足以叫都督大开眼界吧?” 努儿哈赤发呆的时候,泰宁侯陈良弼也是一脸的得意,等努儿哈赤看的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出声说笑。 这位侯爵继位不久,但一脸酒色过度的模样,走上几百步,就气喘吁吁,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 一群女真人看到他时,眼神底处是掩饰不住的藐视,他们瞧不起这样的明国贵族,哪怕是什么侯爵。 “侯爷说的是,”努儿哈赤的汉话说的根本听不出什么口音,与这些贵族间的对答,更是驾轻就熟。他向陈良弼微笑着道:“野人这一次来京,仍然是与以前一样的感觉,震伏于天威之下,诚惶诚恐,此生只愿为大明藩篱,绝不敢有什么异志。” 这样的话,陈良弼爱听,万历当然也爱听。 这一次在武英殿赐宴后,按例陈良弼要复奏,这些是小事,但小事也有小事的规矩,有努儿哈赤的这些话,陈良弼的差事,算是完成的极漂亮。 他笑嘻嘻点头,向努儿哈赤道:“听说都督想在京师多居停一些时间,这是小事,只要不超过期限太多,都督只管住下来便是。” 这些部落酋长前来朝贡是有固定的时间,在会同馆里居住下来,每日靡费其实不小,但这点小事,陈良弼堂堂侯爵倒不至于做不下来主,当下就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努儿哈赤是打算住到辽阳有消息,尘埃落定之后再走,有陈良弼这样的表示,他当然十分高兴,当下躬身致谢。 陈良弼哈哈大笑,一点小事,换得这个没眼界的奴酋这般感谢,想来也真是好笑的很。 他和一些侯伯,平时无事,虽然有协理京营的差事,但其实京营里一年也难得去一回,倒是这样的赐宴差事,总会有一些收获,也能叫人心情愉快。 果然努儿哈赤是个晓事的,当下便是表示,有一些辽东土物,不外是貂皮东珠人参一类,今晚得空,叫人送到泰宁侯府。 这等东西,侯府里当然有的是,不过财帛谁也不会嫌多,而且这些酋长送过来的不少是好货色,拿钱也未必买的到,陈良弼眉开眼笑,倒也不客气,直接便答应了下来。 眼见如此,几个女真随人,眼中的鄙视之意,越发明显了。 眼前的殿堂虽然雄伟,确实令人震慑,但从辽东一路到大明京师,地方贫病之态明显,城防不修之势十分显然,文官贪婪,武将鄙俗,而且更加的贪婪,离开辽阳控制地界,哪怕是辽镇,兵丁也不复当年之勇,将领高乐饮宴,在城中居住的讲究享乐,追欢买笑,或是兼并土地,修筑庄园,营兵有如乞丐,纵是精兵,也无非就是一群骄狂的亲兵和家丁,根本也不被这些女真人看在眼里。 眼前的大明京师越是富裕,皇宫越是宏传,这些女真人的野心和贪欲便就是越足。 在他们将要出禁城的时候,正好路遇吕坤和梅国桢,王一鄂等人。 这些穿着绯袍的官员都是有权的贵官,王一鄂当年就曾经总理京营戎政,陈良弼的父亲说起来当年还是王一鄂的部下,虽说侯爵尊贵,也要看情形,陈良弼还是晓得一点儿轻重的,看到是王一鄂过来,便是立定脚步,叉手为礼。 第七百零七章 扩散 “侯爷,这学生怎么敢当。” “大司马当然当得……刚刚是在内阁么?” 禁城之中,任是谁都是步行,哪怕是赏朝马的老臣,在这等地方也是要步行的,出了午门,方能坐上肩舆待步,既然安步当车,没有话题也是尴尬,陈良弼看看方向,知道王一鄂等人是打内阁里出来,便是拿这个当起了话题。 “是,确实是打内阁刚出来……”王一鄂将适才的事简单说了一句,见吕坤等人越行越远,便是向陈良弼道:“现在来看,辽阳就算有象样的胜利,举朝也会合力将这事给淹下去,只要皇上心意不变,辽阳之事就算是成定局了。” “哈哈,甚好,惟功这小子做人做事都不地道,叫他回来受几年苦也好。”陈良弼和张惟贤自**好,和惟功曾经有一段时间想建立交情,不过他明显和惟功不是一路人,努力几次之后都是终告失败,没有成功的建立起交情。现在听说惟功要倒霉,陈良弼当然大觉开心。 另外,他的念头一转,心里顿时就是惦记起顺字行的买卖来了。 以前,勋贵太监武臣都没有办法打顺字行的主意,因为惟功的生父是国公,过继的父亲张元芳也是左府佥书,出身是英国公府,除了朱岗这样骄狂惯了的主,倒还没有几个人不开眼到一定要谋夺英国公府的产业。 顺字行虽是惟功一手创办的,但要说是英国公府下的,倒也说的过去。 如果惟功真的被拿捕逮问,回到京师了不起能当个都督终老,或者十几二十年后,国思良将,万历又将以前的小过节忘掉,只记得惟功的功劳,他或许还能放到地方当个总兵,除此之外,也就是如此了。 现在的英国公是张元德,未来是张惟贤,惟功其实已经与英国公府没有任何关系了。 王一鄂倒是没有陈良弼心里这么多的龌龊心思,苦笑一声,答道:“学生可是有得头疼,回去之后,就要考虑权衡辽阳镇总兵官的新人选。” “瞎,随便给个副总兵得了,辽阳以前就是副总兵,北有沈阳,东有宽甸,辽阳其实是腹里地方,就是沿河套的军堡要辽阳就近指挥,弄个副总兵镇守就够了。” “泰宁侯倒还真内行。” “呵呵,我也是在英国公府,听锦衣卫都督说话时,随便听了两句,哪里是我自己的学问?我呀,就知道喝酒看戏!” “哈哈,这也是有福之人,换了学生这样的劳碌命,倒是想这么清闲,可惜没得这个机会。” 一路说笑出来,王一鄂也就是开始时和努儿哈赤打了个招呼,对这样万把人规模的部落酋长,以王一鄂这样的身份,打个招呼也就算给面子了,努儿哈赤历次入京,皇帝招待的规格都不弱,主要就是辽镇李成梁父子高看这个酋长一眼,否则的话,他何德何能,多次在宫中给这么一个小部落的酋长赐宴? 西南地方,那些世袭的土司在故宋,前元时就是部落首领,领印信管理地方一切军政事务,西南大部落经常是整个州县都归管辖之下,私兵数万,部民几十万,只是西南的这些少民在战斗力上远不及女真和蒙古罢了。 待王一鄂离开,陈良弼也是向努儿哈赤告辞,这些女真人在京的行止会有专门的官员来负责,陈良弼已经无事了。 待这些明国贵族高官离开之后,努儿哈赤才向自己的随员们轻声道:“若他们所说是真,那可真是老天保佑!” …… …… 梅国桢在内阁虽然说的十分笃定,但自从内阁出来之后,两日时间过去,辽阳方面仍然寂寂无消息。 他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每日要写三四封信给李甲,或是干脆亲自跑到李甲那边询问,甚至隐隐要求李甲主动与辽阳军情司放在京城的人联络……辽阳军情司在京城肯定有情报点,这是毋庸置疑的,李甲被缠的没有办法,果真用了一些手段联络,但军情司的人也对辽阳情况一无所知……每一次回复,从各种渠道来看,辽阳是当真打了胜仗,但梅国桢等人已经心急如焚。 梅国桢整夜难以安寝,每有动静,便是叫人攀高张望,他的府邸虽然离皇城很近,但哪里能看的到什么?无非就是寝食难安,做一些举动,聊作安慰罢了。 数日之后,吕坤和梅国桢几乎要绝望,纵使一向最坚定的李甲,也渐渐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 “来了,来了!” 这日午后,各人从衙门出来,料想又是空等一天的时候,杜礼打马狂奔而至,他穿着六品官服,却是挥鞭击马,如同健卒,一路人人见了都是骇怪,而到了梅府门前,竟不下马,一直打马直冲到二门乃止,等梅国桢等人赶到滴水檐下的时候,杜礼方才跳下马来。 这个时候,谁来计较他的行止有没有礼貌?梅国桢厉声道:“杜茂中,你这样弄什么鬼?” 杜礼已经喘的说不出话来,他用两手撑在膝盖上,不停的大口喘气,在他身后,夏之臣和胡三省两个也是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 梅国桢和吕坤急的没可奈何,杜礼半响才回过气来,大声道:“军报到了。” “什么?”李甲激动的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向来对辽阳充满信心,最为笃定,但肩膀上担子太重,这些天来,就是他四处联络,朝中的风潮,多半也因他而起,如果辽阳军报迟迟不至,所有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那种磅礴如山的压力,令得他每天都似乎是干涸池塘里的鱼儿,每时每刻都有窒息而亡的危险。 “怎么说?” “我听说是难以想象的大捷,辽阳塘马一至,兵部提塘官就展了军报来看,当时听说就是大惊失色,大叫出声,然后一路往兵部大堂上走,一路都是兵部司官的惊叫声!” “天!”吕绅以手加额,声音颤抖着道:“这是何等大捷呢,竟能叫人失态至此?” 梅国桢跺脚道:“今日散值我们走早了些,不然就能直接知道此事了。” “怎么样?”李甲双目炯炯,目视众人道:“我们现在就去兵部打听,如何?” “不可能。”杜礼摇头道:“事情一出,兵部没过多久就封门了,后来王大司马坐了轿子,赶往内阁去了。” 内阁中枢要地,不比普通衙门能早早溜了,除了一些实在没有节操的阁老外,多半阁老都是要等黄昏前宫门关闭前后才出阁回家,这么庞大的帝国,一天的大小事情,除了六部惯例的公务之外,突发事件也是很多,大事总有几件,小事若干,甚至一天要批复的公文能过千件,几个阁老分别批复贴黄,也是忙忙碌碌,当年张居正几乎一个人玩转整个内阁,这份精力和能耐也是叫人佩服了。 现在王一鄂往内阁去,别人想找他询问究竟也很难了,找别的兵部司官,这老混帐又把兵部封了门,外不得入,内不得出,这就真没有办法可想了。 吕坤问道:“塘马呢?” “也在兵部里头。” “这就对了!”吕坤两手一合,双目也是瞬间变的炯炯有神,他极兴奋的向众人道:“动静越大,就是辽阳战报越轰动,否则,纵使辽阳真的大胜,也不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现在,要的就是消息赶紧扩散,李景元,杜茂中,我等赶紧四散活动,将今日兵部异动扩散出去,到明日,举朝议论,看内阁和兵部怎么解释!” 这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吕坤能成为侍郎高官,并且是在京张党的核心领袖,当然不是侥幸而来的。 “好,就是这样办。” “分头行事吧。” 吕坤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加上当时兵部的动静确实很大,在天街各衙门都有人知道,到了晚间,整个京城官场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到了晚间,不乏有住在东城和西城等密集区域的官员来回走动,打听兵部消息的情形出现。 李甲等人,又故意夸大其辞,把兵部的反应,格外渲染了几分上去。 辽阳的事,其实除了张党和兵部,内阁之外,对别的衙门关系其实不大,但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消息不灵通,没有小圈子和消息共享,那你这个官当的就太失败了,还有什么可恋栈的,趁早回家啃老米饭去吧,当个士绅也很快乐的。 这种心理之下,小道消息传扬的十分猛烈,到第二天各衙门上值时间到了的时候,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都传了出来,不论是部堂高官还是郎中员外,或是主事和底下的小吏,议论纷纷的,毫无疑问全部都是昨天辽阳的军报和兵部的异常。 在这个初冬的季节,京城到处都是灰黑色的,西山的红叶落光了,出城也没有好景致,京城里原本就没有什么树木,现在走几个街口也就只能看到几颗掉光了叶子的枯树,这般无聊的景致之下是活泼的八卦之心,李甲等人的活动助长了这些好奇心使之疯长,每个人都在互相探问:到底辽阳的军报是什么内容啊? 第七百零八章 女人 相比无关官员的混乱,兵部尚书王一鄂感觉自己毫无疑问是最倒霉的一个。 昨日接到军报,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数字,但辽阳塘马是一个游击衔的卫指挥同知,也属于高级武官,派这样的塘马前来,显然不可能是送一份错误的塘报,而且,这个塘马说明,后头还有源源不断的具体战报分批由塘马送过来,并且,俘虏的好几个北虏的台吉,还有千多个鄂托克以上资历的北虏中的高官贵族,由辽阳派出三千骑兵押送至山海关,只要朝廷允许,就会献俘阙下。 一般来说,献俘都得是大胜,辽镇打了这么多年,但也没有献俘的事,本朝这十几年来也没有献俘之事,只有前朝,在数次大征伐斩首过万,俘虏十几二十万生苗的大战事中,会将不少有身份的俘虏送到京城献俘,并且会在俘虏之中,挑选一些年纪小长相也不坏的伶俐少年,阉割了之后,做为宫中宦官的补充。 这是本朝的传统,有一些著名的大太监,来历出身就是献俘的夷人少年。 不够资格的战报当然根本不可能有献俘的打算,王一鄂丝毫不觉得辽阳的举动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事实上,这样的战报如果不举行献俘大典的话,就算是万历皇帝也没有办法对天下人解释,甚至也没有办法对祖宗解释的……斩首三万一千级,全部是北虏精壮,首级已经由辽东巡抚和巡按一起按临辽阳点验过,这也是战报为什么姗姗来迟的原因,辽东方面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抚、按在震惊之余,也是一起赶赴辽阳,点算首级,辽阳的塘报里特别指明,巡抚和巡按都是亲自带人点验检查过,确切是真实壮夷无疑。 这个申时,肯定能叫举朝汹涌的质疑为之失声。 现在的辽东抚、按都是以刚直之名闻名,而且李成梁也是因为两人的弹劾而落职,有这两个地方镇守文臣的证明,足以说明辽阳的军报是确切无疑,毫无掺水的真实军报! 斩首三万一千级! 王一鄂在展开军报阅读的第一瞬间就原谅了提塘官被捏住脖子公鸡一般的叫声,他自己也是大声惊呼出声,当时几乎要晕厥过去。 哪怕是大明王师对生苗这样孱弱无能,没有甲胃,没有军法部勒,没有合格兵器的纯粹的落后野蛮的山民的战争,也从来没有一役斩首三万多级的记录,而辽阳对抗的可是真正的北虏,北虏之中的精锐! 战报上写的清清楚楚,辽阳三路出击,全部完成了预先的战略目标。 左路一直打到大宁都司故地以北,完全收复了大宁都司故地四百多里地方圆的广大地域,自大明永乐年放弃大宁都司之后,这是王师第一次重新踏临故土。 并且还不止如此,左路军是在大宁都司北部与北虏的泰宁部和插汉部主力决战,打完了之后,兵锋一直到翁牛特部腹地,使泰宁部元气大伤,后来才慢慢收缩,防备插汉部的进袭。 中路,则是完全以开原北陆路的方向进击,达到韩州为止,也是收复数百里方圆的土地,辽金故地的州县,大明的几个奴儿干都司的卫所故地,亦被收回。 右路,则是开原东陆路方向,也是收复了大半福余部故地,福余部几乎被打跨,剩下的残余不到两万人丁,有台吉直接在骚扰明军后路不成以后直接投降,这说明了福余部已经跨了,不论是意志还是决心都是跨了下来。 三路出击,每一路都有大胜,不论是泰宁部,插汉部,还是嫩江科尔沁,巴林,奈曼,弘吉刺,或是福余部,几十万人的北虏各部被打的鸡飞狗走,溃不成军,牧民大量被杀,被俘,辽阳军报上更叫人震惊的除了斩首之外,就是俘虏了七万多人的北虏,北虏的具体人丁数,大明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插汉和朵颜三卫等大小部落加起来,男丁最多也就四十万人左右,连同孩子,女人,也不会超过百万人。 加上漠北三部,土默特,卫拉特蒙古等等,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当世的蒙古人也不会超过二百万人。 这其实已经很多了,包含的地域包括辽东和奴儿干都司地方,漠北,漠南,河套,甘肃,宁夏,后世的新疆地方等等,幅员万里,是故元和几个蒙古汗国一多半地方的蒙古人计算在内,才有这样的人丁数字。 与大明素无关系,没有互相攻伐过的极西地方的蒙古人,中亚地方的蒙古人,可能也还有百万之数,但有一些已经土著化,与大明面对的这些蒙古部落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成吉思汗兴起时,真正的蒙古人不过几十万人,军队不过十几万人,到这个时代,草原别的部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律为“蒙古”,就象柔然强盛时,地图上标注的只有柔然,突厥强盛便只有突厥,但如蒙古这样,将所有部族渐渐同化为真正的整体部族还是没有前例的,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对辽阳来说,一阵斩首和俘虏蒙古壮年男丁十万人,这等于是把一向与大明为敌的蒙古诸部的一只胳膊斩了下来,他们最少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力量,甚至更多。 可以说,除了少数的部落之外,多半的与辽阳直接交界的蒙古诸部是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继续与大明为敌,或是想着要复仇了。 另外,就是俘获的大量物资,甲仗过万,毡包过万,皮子无数,各种物资无数,牛羊群近二十万头,这可能是福余诸部一半以上的物资储备。 连王一鄂都是清楚明白,今年冬天,对这些打了败仗的蒙古部族可能不止是“难过”这么简单,而是意味着女人和孩子,当然首当其冲的是老人大量的如枯叶从树枝上掉落那样,这些妇孺老人,将会大量的死去。 辽阳这一封战报,蕴含的东西实在太多,可以说,这战报上如果一切属实的话,属于国朝自洪武年间过后对蒙古的第一大胜,战绩与蓝玉的捕鱼儿海一役差不多,但距离却是二百多年,连被誉为太宗成祖皇帝的永乐年间,数次大征伐斩下的首级也没有这一次多,更不必提俘虏的这些么多的北虏牧民和大量的牧群了。 太宗皇帝泉下有知,宁当惭愧乎? 当然,这种念头,在王一鄂的脑海中是稍纵即逝,他可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开玩笑,这样的事,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 而且,他被另外的事所困扰着,甚至在自己本兵任内有这样的罕见大捷的喜悦都被冲淡了很多。 “该死的顾叔时,书生空谈误国,果不其然,他自己还无所谓,却把老夫害惨了。” 徐阶一脉出身,江南籍官员,王一鄂毫无疑问的偏向东林,在顾宪成打了包票之后,在内阁王一鄂也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辽阳的对面,以自己丰富的政务军务经验和本兵的职位向内阁保证,辽阳绝不可能有什么象样的胜利。 事隔数日之后,辽阳的军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到现在还能记起内阁诸公那阴郁的面孔,申时行一反常态的高声质问,王家屏穷追猛打,许国和王锡爵,沈鲤,也是一副不满的表情。 特别是许国,可能是对辽阳惭愧,还是自愧于这一阵子对自己决策失误的愧悔,许国对王一鄂几乎是不讲任何情面的追击,声声质问,几乎弄的王一鄂下不来台。 当时就是汗透重衣,这样初冬时的凛洌天气,虽然内阁中已经生着火盆取暖,但对王一鄂来说,仍然是十分不愉快的经历。 由此一次,他算是对顾宪成等人失望透顶,甚至隐隐有憎恨之意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公诸于众,熄灭谣言,使内外相安。 而现在王一鄂还不能公诸于众,甚至用将兵部封衙,提塘官和塘马一律滞留在兵部大堂的原因就是,内阁要抢先一步,先向皇帝禀报和解释! 在内阁解释清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确切的详情! …… …… 万历今日的计划是到西苑钓鱼,对他来说,喜静不喜动已经成为了他的生活常态,外朝的纷争和那些险恶人心叫他厌烦,宫中的繁文缛节也并不能使他愉快,不见大臣,只看要紧军国大事,抛却这些烦恼,将国政委给自己信任的大臣,万历皇帝从十一年起开始真正亲裁大政之后不久,一直到万历晚年,三十多年的时间,就是这样过来的。 陪同他的是他的宠妃郑氏,在与皇后十年的友好时光之后,万历发觉自己对皇后的感情越来越淡薄,剩下的就只是当年情谊的延续,而郑氏的长相是俏丽可人,远在皇后之上,但打动万历的不是这些,宫中绝不缺乏美人,而缺乏的是如郑氏这样能解读万历心意,事事做到人先,几乎是万历一动,郑氏就能做出相应反应的女人。 几乎是在万历微微一咳的时候,郑氏已经将自己亲手泡制的上等大红袍奉上,茶香缭绕于万历的鼻间,茶温也正是不冷不热之间,一切都是他最喜欢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万历悠然想道:“这才是吾的女人,不是皇后,也不是什么贵妃!” 第七百零九章 君恩 他想起自己和郑氏偷偷到宫中的大高皇殿去默默祈祷的情形……万历十四年时,郑氏替他生下二皇子,这个孩子比皇长子更得他的宠爱,长的白白胖胖,两眼象月牙一样弯弯长长的,看着他时,眼神里的那种孺慕叫万历的心都醉了,因为疼爱,郑氏求他一起去祈祷请上帝给皇儿健康福寿时,万历便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以他的帝王身份,其实只宜于祭祀天地,祖先,而不该替孩子祈福寿的,但万历还是去做了,并且心甘情愿。 万历喜欢郑氏,当然也就连带着喜欢这个儿子,因为常抱常见,孩子对他也是十分亲近,现在三岁多了,胖墩墩的学着学习宫廷礼节,见面会奶声奶气的叫父皇,并且学着嗑头,万历总是微笑着看着儿子做这些,并且在最后总会抱一抱这个小子。 至于他的皇长子,生的其实也不坏……宫中虽然不可能挑艳绝天下的女子当皇后,但也总不至于挑一个丑女人来母仪天下,但万历很少见这个儿子,见面时也是摆出一副父亲的嘴脸来,小孩子已经知道害怕他,在每次见面时都是毕恭毕敬的行礼,眼神中也充满着畏惧和怯懦,越是这样,万历对他就越是厌恶,时间久了,彼此的父子情份几乎所剩无已了。 今日预备到西苑去,郑氏专门叫人准备了一些精致的上佳食材,似乎是用的张鲸的供奉,全部都是难得的珍馐,郑氏也是立志不浅,这几年厨艺越来越精进,对万历来说,除了太监供奉时的小灶饭菜外,郑氏的菜竟是比御膳房的好高明的多,他看着郑氏亲手将那些食材放在精致的木盒之中,着都人们拎到西苑去,情绪也是莫名的高兴起来。 郑氏见万历开心,便是用求恳的语气道:“皇上,将皇儿也带上吧,叫他也走动走动,成天在后宫住着,御花园还是太小!” 御花园只有几堆大的假山石,一个高高的亭子,然后便是东西对望的各种花树,加起来不到二亩地大,而且现在已经是冬季,花都败了,更是一个十分无聊的地方,皇二子当然是住在郑氏的宫里,每日只在一个大殿里跑来跑去,确实乏味无聊的很。 皇子们都还没有到读书的年纪,万历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情形,心中一软,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郑氏欢喜不禁,赶紧吩咐自己身边的随侍都人跑回去将二皇子抱来,并且叫人给二皇子备大毛衣服,虽然才是初冬,但西苑地方空旷,而且皇帝是在海子边钓鱼,那么保暖就更加重要了。 在郑氏准备的时候,万历斜坐在椅中,手中举着一杯酒,轻轻啜饮着,意态十分安闲,舒服。 在宫中这样的琐事里,时光过的很快,有时候万历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富贵闲人,这样的日子最适合自己,只要抓住军权,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十年也无妨呢。 这时候,他看到张诚急步而来,万历的脸色变的阴沉下去。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脚步匆忙而来,毫无疑问,外朝出了要紧的大事。 他怀着极为不高兴的阴郁心情,猜测着又是哪里出了灾害。 最近蒙古没有可能大股入侵,在冬季,哪怕是北虏也很难在这种时候大举出征,光是草原上绵延不断的大雪就能叫这些骑兵麻烦重重了,在春季之前,不必太担心是塞外军情。 除了北虏入侵,就是可能出现的大灾异了。 这几年不停的灾害叫万历十分头疼,从江淮大雨水淹扬州苏州,再到山西,陕西,河南,不是旱就是涝,动辄就是死过万人,十几二十万人流离失所。他又舍不得银子赈济,又害怕文官说他懒惰不理朝政,德行不修引发天变……天人感应论是儒家配合皇帝统治天下的基础,哪怕就是万历自己,似信非信,但他绝不敢说自己不信这一套理论,如果是那样,那么他统治天下的基础都会动摇,所以不管文官的话说的多么难听,他也只能忍下去。 “又是何处遭灾么?” 张诚走近前来,躬身请安时,万历十分无奈的发问。 “不是……”张诚面色是十分不安,还有相当的惶恐感觉,他实在不愿说,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内阁诸先生都有密揭送来。” “说什么事?” “听说是……听说是辽阳捷报送来了。” 万历瞟了张诚一眼,他其实是很聪明的帝王,底下人搞的小动作,多半还是能看在眼里的,当然也是他关注的要紧事情,一些等闲小事,欺就欺了,浑水才养鱼,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这些太监,不叫他们勾结外头,着实捞上几个,凭什么就对他忠心耿耿呢?家奴虽然孑然一身,没有后代,轻易不至于为了后人谋朝篡位,干那危险的造反行当,但捞钱肯定也是难免的,天子的身边人,第一是忠诚,第二是能力,第三才谈的上操守。 在辽阳的事上,张诚做的小动作万历岂能不知?只是故意装装糊涂,迎合一下下头罢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内阁被捅了马蜂窝一样一窝蜂写密疏过来,而张诚居然又老老实实的把这些密疏全送过来? “皇爷,这一次大捷,恐怕非同一般,奴婢已经听说外头闹翻天了。” “哦?”万历仍是淡然的样子,嘴里道:“张惟功是个有本事的,他真能反了天不成?” 头一份密疏就是申时行的,阁老与皇帝勾通,除了正经奏章外,更多的还是用密疏,申时行的语气十分亲切,近似白话,除了谈到辽阳不可思议的大捷外,对内阁没有做好事前工作,了解透彻辽阳的情形,导致皇帝可能的被动,申阁老表示道歉。 万历的呼吸,一下子变的粗重起来。 他的眼睛盯在那些数字上,几乎很难移开。 眼前的数字,对他这个皇帝来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今年已经是万历十七年,转眼就是万历十八年,大明皇帝多短寿,太祖和太宗过后,仁宗皇帝当政才一年,宣宗十年,英宗皇帝冲龄继位,也就前后当了十四年皇帝,宪宗皇帝少年继位,二十三年,孝宗皇帝十八年,崩逝时三十六岁,武宗十六年,世宗皇帝,也就是他的祖父在位最久,四十多年帝王生涯,但世宗继位不过十五岁,所以仍然不算高年,他的父亲穆宗皇帝,在位不过六年,也是壮年逝世,万历本人,自己已经在位十八年,虽然还不到三十,但身体素来不好,肥胖气喘,不良于行,能在位多久,真的很难说了。 万历在这个时候,绝想不到自己能在位近五十年,成为明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在这个时候,他考虑的是自己可能不会在位太久,而一生功业,似乎难以言说? 万历十一年以前,一切功绩肯定是记在张居正身上,到张居正死他真正秉持大政,目前来说,可谓毫无建竖。 这一场大胜捷报,正是万历汲汲渴求而求之不得的一场不折不扣的奇迹! 有这么一场大胜,万历将成为大明历史上除太祖太宗两位创业帝王之外最为成功的皇帝,哪怕是历史名声极好的孝宗皇帝,在这方面也是远远不如他,被俘的英宗皇帝,被文官抨击为胡闹的亲自领兵到边塞做战的武宗皇帝,被北虏打到京城脚下的世宗和自己的父亲,历数大明列帝,谁能相比? 这一刻,万历几乎要笑出声来。 “好了,吾这里有要紧大事,你和皇儿先回宫去吧。”看到郑氏抱着皇子前来,万历罕见的用帝王威严阻止了宠妃和皇儿,他看到小孩子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和害怕,感觉有一点后悔和柔情,但对眼前大事的关注还是使他坚定的挥了挥手,叫郑氏立刻离开了。 “张诚,你这狗奴。” 万历突然对张诚骂道:“吾听说在此之前,不少大臣上疏替张惟功辩冤,为什么吾一封也没有看到?” “奴婢该死!”张诚扑通一声跪下,嗑头请罪道:“奴婢以为是不打紧的事,所以擅自作主,将这些奏疏压了下去。” “你好大胆子,胆敢隔绝中外!” 万历狞笑一声,环顾左右,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张诚不敢再自辩,一把鼻涕一把泪,只顾嗑头求饶,真正是声泪俱下。 “滚,你这模样叫吾恶心,原说叫你兼管东厂,还是先叫张鲸那不成器的管着罢,司礼监暂且还不能换人,但你名头前要加暂管,待吾发现得力人手,就把你换下来,叫你去守陵!” 万历在后宫还是很少发火的,毕竟太监朝夕相处,不大好时时刻刻摆皇帝的架子,特别是对自己的亲信太监,有时候语笑欢然,俨然如家人相处一般轻松自在。 这一番发作,不仅张诚嗑头如捣蒜,四周过百伺候的亲随太监,包括魏朝等御前牌子在内,一个个都是吓的面无人色,有几个胆小的甚至浑身战抖,甚至是下身一热,吓的尿了裤子。 万历发作了一通,这才吩咐人立刻召内阁几个先生到文华殿,他要面见说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总是领受便是,但求皇爷不要气坏了身子……”万历抬脚便走,张诚却是伏着身子,哭的泣不成声,嘴里却还是在谢恩。 七百一十章 封赏 皇帝要见阁臣,而且是全班阁臣,这也是这几年罕见的事,传话的太监屁滚尿流,立刻便去通传,万历本人也是要去换了正式的朝服,收拾一下仪容才能去文华殿,这也是他不愿见大臣的原因……实在太麻烦了。 待皇帝离开后,在场的太监们才渐渐镇定下来,刚刚的一番发作,实在是把他们吓惨了。 “宗主爷……” 魏朝走到张诚身边,将瘫软的张诚扶了起来,然后又轻声道:“宗主爷这事,算是替皇爷把过失扛下来?” “就你多嘴。”张诚瞟了魏朝一眼,也轻声道:“不过你还算机灵,知道我的用意。” “嘿嘿,这样皇爷看着虽然发火,但雷声大,雨点小,小的想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一点,但和宗主爷相比,小的还是差远了。” “你也不差。”张诚淡淡的道:“你也是内书堂出身,现在伺候差事也有火候了,我提醒你一句,好生看着小爷,你以后能不能到我这个位置,就看你在小爷心里的地位了。” “是,小的明白,宗主爷大恩,小的一生没齿难忘。” 魏朝确实是机灵鬼,张诚一点他就明白了,所谓小爷就是皇长子,其实还没有封太子前不能这般称呼,但按惯例来说,皇长子封太子是必然之势,所以太监们私下叫一两声,倒也不是多大的罪过。 看到魏朝感激涕零的模样,张诚心里冷冷一笑,手上却是加了把劲,同时沉声道:“走,皇爷没叫咱跟着,但咱还是要在文华殿外候着才是。” …… …… 接到太监的通传之后,中堂里的几个阁老也没有敢怠慢,立刻收拾一番,从文渊阁赶到文华殿去。 一阁一殿,相隔不到十分钟的路,几个阁老走到之后,便在殿阶下等候着。 又过一刻钟功夫之后,里头传来通传声,这时候太监们已经拿着各色仪卫用具在殿阶和殿中一路站班,金台四周的铜鹤点燃了熏香,太监们衣服上也有各色味道的熏香,可谓香气袭人,不过味道太过浓烈,熏的几个阁老十分难受,但亦只能强忍着。 张惟贤和侯拱辰等金台轮值官也是赶了过来,他们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站在金台下方左右两侧,在金台上和离金台最近的地方,是一群拿着铜拂尘的壮年太监,皇宫之中,皇帝最信任的当然还是太监。 待听到皇帝驾临的响动之后,诸阁老跪下行礼,万历坐定后,吩咐申时行等人起身,接着万历道:“请诸位先生坐。” 群臣当然还得再谢恩,然后方才依次落座。 “辽阳军报,诸先生想来已经知道。”万历起了个头,又将刚刚处罚张诚的事淡淡说了,最后才道:“朕为身边内监所误,处罚失当,然今辽阳大胜,朝廷当如何处之?” “有过则罚,有功便赏,皇上在此之前并不知道辽阳大捷,逮问失机误事总兵,并无失当之处。” 申时行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揣摩皇帝的意思,并且替万历排解难堪,解决麻烦,这也是他后来去职时万历依依不舍的最大原因,哪怕是申时行去职很久,万历在几个继任首辅的事情上,仍然是多次询问申时行的意见,并且最大可能的按申时行的建议来确定继任的首辅和阁臣人选。 申时行风度翩翩,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声音充满磁性,给人十分稳重和自信的感觉,他的话,不仅替皇帝背书,也是替阁臣同僚解决了难堪,一时间不仅是皇帝点头,便是在座的阁臣们,亦是全部微微颔首。 待申时行说完,次辅王家屏道:“当务之急,当派得力大臣赶赴辽东,了解战事经过细节,处置善后事宜,献俘阙下诸事,也要赶紧在朝中和地方一并预备。” 打了这么大的胜仗,王家屏所说的也是正办,万历精神一振,问道:“该派谁去?” 许国道:“保定巡抚张梦鲤宣抚地方有年,功劳卓著,资历深厚,宜为新任蓟辽总督,可以由保定就近上任,了解辽东战事,宣抚安定地方,主持沿途献俘所需安排事宜。” 这个人选,虽然是临时提出,却是不可更易的最佳人选。 在场的人,包括万历在内都知道,张梦鲤在多年前刚上任顺天巡抚一职时被倭人袭击,被张惟功救了一命,自此之后,一个文职巡抚和当时的舍人营营官有了交集,随着惟功地位慢慢提升,财力也变的宽裕,对张梦鲤也有相当大的帮助,现在张梦鲤虽然只是保定巡抚,但在大明的巡抚序列中,保定巡抚的位子比顺天巡抚和其余的内镇巡抚要重要的多,当下最重要的几个巡抚中,保定巡抚肯定是其中之一。 蓟辽总督下的各巡抚中,辽东巡抚最为重要,其次便是保定巡抚了。而且,因为距离京师很近,保定巡抚更有一些得天独厚的优势,在结交朝中大臣和涮名望这种事上,比别的巡抚要方便的多。 “照准,内阁一会拟稿给司礼批红便是。” 万历允了这一桩人事,心中已经开始郁郁不乐,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沉吟了一下,万历又道:“张惟功立下这般大功,着锦衣卫返回。” “是,臣一会便去办。” 这一次,是张惟贤躬身答应,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所有知道英国公府恩怨情仇的人,都会对张惟贤此时的情绪有所了解。 可想而知,这人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或是惊涛骇浪。 万历又道:“辽阳总兵封赏,该如何?” 这个话题有些沉甸甸的,但又是如山峦一般浩大,根本绕不过去。 这般的不世之功,蓝玉当年可是封了公爵的,可要是现在朝廷封一个公爵根本是不可能事情,这会子大家就知道万历的苦涩了,如果不是一时冲动把英国公爵位给了张元德,这会子就省了很多事情,直接一道诏旨,着张惟功袭爵便抵销了很大的封赏了,哪里要如现在这样,头疼万分! “辽阳新得诸多地方,战事据塘报来看还在胶着。”申时行适时道:“臣意是辽阳总兵暂且不可易人,张惟功可暂不回朝。” 王家屏很直率的道:“封赏,无非是爵、衔、勋阶、职位,另外便是表里,金银,军器,骏马,丝绸,银牌,这些都是朝廷惯例赏赐有功边将的事物,要紧的是,该如何安排?” 殿中一时寂寂。 “爵,一时竟不知如何。”王锡爵向来敢言,不顾他人脸色,侃侃道:“衔,宜可为少保,太子太保,品阶,复其特进荣禄大夫,左柱国,职,仍然辽阳总兵官,将军号,可将平虏将军上升数等,臣意:可为平虏副将军。” 大明的将军号,最高一等是大将军,平虏大将军,征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 下等便是副将军,左副将军,右副将军,征虏副将军,平虏副将军等。 再下一等是征虏左副副将军,征虏右副副将军。 再一等是前、左、中、右各将军,征虏前将军,征南左将军,征南右将军等。 再下一等,则是征虏将军,平虏将军,镇朔将军,平贼将军等。 再下一等,骠骑将军,神机将军,游击将军等。 惟功以前的将军号是平虏将军,属于第五等,而王锡爵的建议,就是把惟功直接升为第二等的平虏副将军。 这样一来,辽镇的征虏前将军,宣府的镇朔将军,云南的征南将军等八镇总兵官,都等同于是惟功的下属,虽然这是行伍将军号,但只要朝廷有大征伐,兴军出师,只要惟功在,别的武将就一定是他的属下,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对朝廷来说,这是很大手笔了,象征意义极为强烈,甚至比封给惟功一个伯爵还要重要的多。 “可!” 万历面无表情,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似乎是在想起多年前惟功在宫中宿卫时的情形。 一转眼间,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惟功已经是重臣大将,并且做出普通将军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伟业出来了。 申时行又起身道:“辽阳左路军孤军出塞,后勤补给都在辽镇,臣意,着辽镇出兵,稳固大宁都司旧地。” 万历眼中波光一闪,柔声道:“申先生见的是,朕意亦然。” 大宁都司旧地是插汉和泰宁两部瓜分,现在插汉部受挫,泰宁部虽然没象福余部那样几乎被打跨,但也是元气大伤,朵颜部和土默特都没有太大的野心,此时辽镇出击,瓜分掉一些辽阳的功劳,同时把大片失土控制在手,以后辽镇的实力可以增强,控制地方也变大,对更加强势的辽阳,是一个很有效的牵制。 王家屏嘴唇动了动,最终是没有出声。 一场大捷在前,但皇帝和首辅却先惦记着抢胜利果实,牵制刚刚立功的军镇,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细细一想,辽阳的庞大力量也确实令人心惊,辽镇在此之前一直是“大”,辽阳才是“小”,朝中一直以辽阳牵制辽镇,现在看来,大小位置正好是相反的,那么,扶持一下辽镇,牵制一下辽阳,这种“大小相制”的办法就是大明祖制,皇帝和首辅的做法,哪里又有错了?如果自己出声反对,未明过于不智,而且,辽阳将来真出什么乱子,那祸患可就真是不小。 第七百一十一章 封侯 这样的顾虑,使王家屏,王锡爵,这两样性格刚直的阁老都没有反对,更不必提与辽阳关系十分亲近的许国许阁老了。 “张惟功,封侯。” 确定了很多事之后,万历终于下了决心,展颜笑道:“斩首三万,俘虏七万,牛羊二十万头,其余物资无算,甲仗如山,首级足可垒城京观,这样的功绩,封侯亦说的过去了。” 众阁老默然,自嘉靖之后,文臣对武臣封爵几乎是采取绝不允许的态度,戚继光和俞大猷的功劳足够封侯,却始终未封,李芳等边将,在英宗和宪宗诸朝都够封爵了,在嘉靖末期到万历,却是都最终未能封侯,惟一特殊是李成梁,也是因为辽镇的特殊地位和李成梁超出普通边将的家丁实力,朝廷不得不拿出爵位来安抚这个强悍的边将,但那绝非出于乐意和鼓励武将的荣誉。 后人很难理解,当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自废武功,但事实上信息的不对称和出于安全的考量,过于强悍的武将并不为文官集团喜欢,甚至也不会为皇帝喜欢。 边境可以吃点亏,只要有稳固的防御和厚实的城墙就好了,过于能干精明的武将和令行禁止的军队才是真正的恶梦。 这也是戚继光建议重整京营失败,练兵十万失败,五万失败,三万也失败的由来。 在南方战场,面临倭寇祸乱南方半壁的危险时,允许戚继光练一些劲兵做战是可以的,但在京师,九边,这是绝对不可以答应的事,宁愿边防吃亏,也不要出现一个可以威胁政权的武装集团,这个信念,看似文官们的独断,其实是皇室与文官的共同认知。 但在此时,压是压不住了,这样的殊勋再压下去,对整个军队和民间舆论都不好交代,好在已经先做出扶持辽镇的决定,而万历心里还有一个足以抗衡惟功的人选,他打算过一两年后,把李如松从宣府调到辽镇,接任辽镇总兵。 李如松,亦虎将也! 有李如松坐镇辽镇,还有李家和其嫡系的一两万精锐家丁,稳住现有的局面还是很容易的,有此一念,给惟功封侯,也就成为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殿中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是情不自禁的瞟一眼张惟贤,脸上都露出苦笑来。 英国公府的这一笔帐,真的不知道怎么算法! …… …… 朝中的风风雨雨,张元芳几乎一无所知,他不懂,亦不去打听,更不会关注。 因为这种态度,辽阳的前前后后的事情,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张惟贤派人去拿捕惟功,张元芳夫妻当然知道,但他们的心中,并不曾有太多的担心。 辽阳的情形,惟功曾经向这两位尊敬的长辈提起过,雄师数万,士民归心,这样的情形下,辽阳方面肯定不会束手被擒,张元芳已经打定主意,不论惟功做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是从内心支持,就算因为惟功而牵连于他,也是可以坦然接受。 他们夫妻已经年过四旬,渐渐迈入老境,张元芳自己感觉已经很难有什么事情叫自己再度激动起来。 除了回忆和怀念与惟功之间的亲情,已经再无其他。 夫妻两人回到原本的那个小院居住,两进院子,十来间房,有一个小丫头,一个婆子,还有来兴儿这个小厮,一共五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张元芳手头还有几千银子,城外还有一个庄园,一年收入也过千两,过日子是不愁了,只是街坊邻居多半都是英国公府一脉,原本这里就是祖居地所在,这房子也是祖宅,四周住的邻居也多半都是英国公一脉,英国公府这二百余年下来,开枝散叶,原本的大宗变成小宗,小宗变疏宗,出五服,岁月悠久,一个公爵家族每一代总会有相当的子嗣诞生,每一脉再开枝散叶,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每一代家族当然不可能都住在英国公府里,只有近支有这种资格,比如这一世的张元功和张元德兄弟,还有他们的直系儿孙,待到张元德儿孙掌英国公府的时候,张元功这一系传到惟功孙辈的时候,肯定早就搬出府去另寻住处了。 袭爵就可以使自己的一脉留下来,别人的子孙就成为支脉,又有哪一个勋贵能如大明皇室那样,不分嫡庶皇子一律封王,皇子之子一律封郡王?就算是皇室,现在亲郡王太多也成为大明财政沉重的负担,有一些疏宗,将军,中尉一级的宗室,渐渐连温饱也维持不了,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了。 张元芳还不算疏宗,勉强也能在英国公府内居住,可是他恶了张元德父子而被赶了出来,刚搬回祖居,四周的宗亲都是一副嘲笑戏弄的神情,不少宗亲拿他的事来说笑嘲讽,张元芳也不过就是笑笑,不把这些人的态度放在眼里。 “哟,老七,听说你那好侄儿大总兵打了胜仗?” “等他回来,你又发达了。” 几个宗亲,都是张元芳叫大伯三叔的人物,年纪倒不一定比他大多少,仗着长幼有别,一见张元芳,便是肆无忌惮的说笑起来。 张元芳也只淡淡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 现在是辰时,他预备到菜场买些今日的菜食,虽说有小厮可以使唤,做一做这些家常的事,可以排解他心中的无聊和烦闷……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聊之生? 他已经不看兵书,不看邸抄,不看塘报,对大明的一切已经不在关注……有这样的皇帝和这样的朝廷,关注这些,队季给自己添堵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惟功的事,是他心底深处真正还能惹动他情怀的事情,但既然自己帮不上忙,他也绝不会做什么事情来干扰惟功,现在的他对惟功最大的帮助,就是什么也不做。 有这种觉悟的张元芳,又怎么会对这些宗亲的嘲笑真正放在心上,并且为之动容呢? 越是看到张元芳这种恬淡的表情,那些不得志的宗亲的嘲讽声就更大了,他们都是一些闲人,谈不上富贵,但也并不穷困,他们都有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甚至在京营挂着参将的头衔,每月领取饷银,过着温饱线以上的生活,以前,张元芳这样的人根本是他们近身不得的存在,他们看着张元芳只能远远的眺望,哪里有资格近前?别的不说,张元芳曾经的宗子惟功,就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存在。 现在么,张惟功都要自身难保了,嘲讽一下张元芳这落难的凤凰,给自己寻寻开心,又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正要再组织一轮火力进攻时,一阵异响在皇城方向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 “奇怪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上午好端端的放起爆竹来?” “还有不少人叫唤,出了什么大事?” “待我想想……”一个在都督府做过事的英国公府的远宗挠了挠头,猜测道:“莫非是皇上册立皇太子?” “我看多半是,要不然好好的怎会有这般大动静?” 说话间,皇城的动静越来越大,这里属于西城地界,英国公府的这些疏宗当年搬出府住的并不算远,因而离皇城的距离也是很近,声响越来越大,随着距离推进,燃放爆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当时人依坊而居,要么自己家收的有爆竹,要么街角坊市中的小店便有出售,入冬之后,玩爆竹烟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所以各处都是备货充足,这一会儿功夫,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起放炮,整个京城,都似乎在烟火之中,看向天空,虽然是晴天白日,但一缕缕的烟花和爆竹燃烧炸向天空,居然也有明显的火光痕迹,甚至在阳光的折射之下,也有一点儿绚丽的色彩呈现出来,这样的奇景奇事,真是难得一见,刚刚猜测是皇帝册立太子的几人已经知道自己必然猜错了……册封皇太子当然是皇家和天下人的喜事,对皇帝来说是有了继承人,对天下人来说是有了固定的天子继承序列,本朝不会出现什么变乱,战事,也是一桩喜事,但这种事绝不会引发这样的欢呼和这么大的动静,似乎随着皇城的响动,整个京城也都在一片骚动之中了。 这样的动静,连张元芳也停住了脚步,被勾起了好奇心,有不少人往皇城方向赶过去,他们要打听出了什么事,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快,快,回家拿炮仗。” 过不多时,人群跑了回来,在他们身边也有不少小孩子跟着,兴奋跳跃,吵吵嚷嚷,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着兴奋之色。 刚刚嘲讽张元芳最厉害的一个,拉住一个熟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大捷,大捷,辽阳镇兵出三路征伐北虏,斩首三万,俘虏听说也有十来万,马上就要献俘阙下,朝廷都炸锅了,说是这二百多年来对北虏第一大捷!” “是啊,那些文官都要疯了,一个个手舞足蹈的。” “谁不高兴?我家世袭七代,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北虏手里,太宗爷手里,我家就死了三个,嘉靖爷手里,我太爷就是死在城门口,当时我还小,家里人哭的那是一个凄惨。” 说话的人,难耐兴奋,到底挣脱了开去,跑去家放炮庆贺去了。 这种自发的兴奋,确实发自内心,京城之中,普通百姓,行商,世袭武官之家,与北虏有血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第七百一十二章 压迫 听到那人的话,刚刚还在嘲讽张元芳的众人一时俱是呆征住了。 谁也不曾想到,一句玩话,居然当真? 真的是张惟功领着辽阳兵马,打了这么一个大捷胜仗出来? 刚刚叫的最凶的一个都督佥事对着张元芳呐呐道:“老七,刚刚三叔是和你说个笑话,可切莫放在心上。” “是啊,都是自家人,一脉嫡传同一个祖宗,莫要当真才是。” “惟功那小子立那么大功,就算不能回来袭爵,朝廷也亏不了他,老七你不如上奏朝廷,既然朝廷不准惟功袭爵,不如还算在你这宗名下,反正当初过继时,入过宗谱,还请过酒,现在再回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喜事。” 张元芳静静听着,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有他最亲近的人才看的出来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和别人一样,他对辽阳的消息几乎一无所知。 并不是惟功已经忘了他,事实上惟功几乎每个月都有信来,铜锤虎头几个小孩子的模样长相,什么时候会说话了,会调皮了,能爬高上低了……这些事,惟功都会写信来告诉他,也会和张元芳说些空泛的军政大策方针,但具体的军政安排的细节,辽阳兵马的训练,构成,组成,运作,还有辽阳地方的财力,物力,这些事关具体的东西,惟功从来不提,张元芳也是从来不问。 不知道,才最安全。 这是叔侄俩人的默契,正是因为有这种默契,导致张元芳对辽阳情形所知不多,最少,不比朝中的有些人多,此时这样的大捷消息传来时,他的脑海中也是如爆炸一般,惟有斩首三万,俘虏近十万这样的数字来回的翻腾着,令得他一时半会间,都无法做出什么动作,更没有办法组织起自己的语言出来。 眼前的这一伙宗亲,还有一群人也是赶了过来,脸上都是带着谄媚的笑……张惟功立下这样的不世之功,保有权柄和更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准将来还是能回京师,获得比张惟贤更大的权柄,趁着现在是冷灶,赶紧烧上一烧才是正经。 “元芳,老七,我是你二叔,替我写封信给惟功,说我家那老二在京闲着没事,能不能到辽阳谋个差?好歹叫他立些功劳,将来也好有个出路不是?” “是啊,我家好几个小子,在京里平时惹事生非的,叫惟功这个弟弟管教他们一下,可成?” “老七,这事儿,你可不能往外推?听说辽阳不少官拜一品二品的都是京卫出身,甚至是那些乞丐叫花子叫惟功给带了出来,凭什么带着外人升官发财,自家人不管不顾的?这不成,你给我好好说说惟功,都是英国公府一脉,可不能忘了祖宗。” 这些人,这会子倒真的是好算计。 他们都是世袭的京卫中人,没有要紧的原因是不会到外镇去的,纵观大明九边历任总兵和协台一级的武将,各卫的都有,但就是缺乏京卫人的身影,只有寥寥无已的几个京卫出身的凭借自身的努力成为一方大将。 在惟功立基之初,这些京卫出身的家伙当然不可能跟随,当初舍人营里也不是没有英国公府一脉的人,在出京时,他们全部退出了舍人营,事实上,在一开始的训练之初,大半的京卫子弟就多数退了出去。 只有贫寒人家的子弟,比如郭宇,张猪儿这样的才坚持了下来。 朱尚骏这样的世袭都督世家的子弟坚持下来的算是异类,正常的京卫子弟,都是中途之前就倒了下来。 现在看到辽阳大兴,大把的军功等着捞,这些家伙心思就活泛起来。只要到辽阳挂个名,那些不够格袭爵的子弟就能图一个出身,也不要怎么着,弄一个指挥以上的世职在身上,京里各世家走动时面子就好看的多,在他们看来,这么一点小事,惟功和张元芳,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张元芳已经镇静了下来,他看看左右,一张张脸庞上满是热切期盼的眼神,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嘴,排开众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就扬长而去。 什么也不说,但蕴藏的含义也足够了,在场的人,很简单的就在张元芳的脸上看到只有简单直接的,甚至是粗暴的蔑视! 张元芳没有回顾,也没有仔细去听身后低低的谩骂声,现在的他,只沉浸在一种骄傲与自豪情绪之中,他知道,最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自己的心情都会很好,无关权势,无关地位,这些东西,他不仅毫不在意,甚至是厌恶,只有惟功创造出来的这种气势磅礴的伟业,无愧于叔侄两人当年在小院里的谈古论今和讨论兵法的过往时光,他感觉到这样的伟业中有自己的一份心力,这,就已经足够了。 对有些人来说,这真的足够了! …… …… 朝廷的一道道诏旨,很快经由内阁明发出去。 张梦鲤为蓟辽总督,核实首级和提调献俘阙下大典的沿途事宜,务使一切顺利,在京,由礼部和兵部,加五军都督府配合,务必把多年已经没有举行过的大典进行的顺顺利利,替大明朝廷增光添彩。 老实说,现在的大明虽然遇着一个不见朝臣,政务也不上心的皇帝,但张居正打下的底子充足的很,现在也没有万历三大征的财政黑洞,三大政第一征用银三四百万,第二征用银七八百万,第三征用银也是数百万,加起来用银近两千万,这还只是纯粹的白银支出,各省提供的各种物资不在内,各大军区耗费的军用物资不在内,死亡的将士和受伤的将士不在内,这三大征固然是万历朝和大明最后的荣耀,因为毕竟都打赢了,但也是把大明活生生的拖跨了。 最少,在万历晚期的时候,朝廷是不会有什么心力,也不会有财力物力来搞什么大典了,毕竟就算打的最光采的援朝之役,只是把鬼子压了回去,并没有太多的俘虏和斩首,明军自己的损失只能用惨重来形容……蔚山一役,明军战死受伤超过两万人,远远超过日军,明军获得的只是战略胜利,战术上可谓一败涂地,辽东明军被削弱的奄奄一息几乎倒毙,哪里还有什么精气神搞献俘这一套? 现在这个时候,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了。 辽阳方面,确定左路军后撤,与辽镇做交接,同时,左路军挑三千精锐,全部由铁甲骑兵和各骑兵军种构成,由郭守约带队,押送象征性的几千北虏俘虏,一路沿广宁到宁远,再到山海关,入京师,参与献俘大典。 京师方面,已经由兵部拨出一部份明甲和装饰物,用来给这三千骑兵装备装饰……辽阳算是小小的发了一笔,这些甲胄都是精工打造,甚至是银甲或是镀银,不仅防护能力强,仪容上也是威风凛凛,每领甲最少值上百两或大几十两银子,如果不是献俘大典,京师是不会这么大方的,这些甲向来是天子校阅时由亲军穿着,后世赫赫有名的出警出卫图里就是画的万历年间的大阅情形,那些甲和兵器,便是如图画上那般,已经由京师起运,沿途交接给辽阳骑兵。 张梦鲤则亲赴永平,就近指挥,沿途的官道加以修葺整修,地方官绅一律出面迎接,官府安排扎牌坊和安排食宿,务必要这些北虏俘虏,感受到天朝的庞大力量和远超蛮夷的文明。 一切都如烈火烹油一般,只求热闹,倒不是太在意花钱。 户部也是难得大方,毕竟万历朝府库充盈,这一次的事,是洗雪了自嘉靖到万历的被土默特部压着打的耻辱,朱元璋早年的担忧在嘉靖朝成为了现实,被北虏重新突破长城沿边防御前线,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土木之变后虽然也有这样的事,但那是突发事件,嘉靖到隆庆确实明军沿边的实力确实已经在北虏之下,这种耻辱是烙在每个人的心头,纵使是向来藐视武夫的文官们也并非全然不在意,这一次有这样的大捷,每个人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花费虽多,在众人眼里也是值得的。 …… …… 因为大明朝堂已经被献俘大典一事牵扯了大量精力,京师之中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官员们多半在谈论此事,公侯伯们也是一样的兴奋,当然也包括五军都督府内的武夫们。在这个时间,他们短暂的被利用了起来,大明上上下下似乎都记起了这些向来被轻视的家伙,整个五军都督府也是在领府事的侯伯们的带领下,忙碌了起来。 “斩首三万,俘虏七万。”看着五军都督府的忙碌景像,萧萧细雨之中,努儿哈赤没有避雨的打算,而是呆征征的喃喃自语着。 努儿哈赤也得到了消息,他在大明京师呆了这么久,就是要躲避在塞外与惟功的见面。哈达和乌拉各部的贝勒肯定要到明军大帐去参拜惟功,不知道为什么,向来胆略过人,无所畏惧的建州部首领居然十分胆怯,此时消息传来,大战应该结束,努儿哈赤在心底里松了口气,这几天开始做临行前的准备,到五军都督府这边来便是因为此事。 但无论如何,听到斩首数字和俘虏人数的时候,不仅是他,包括建州部的所有随员,一时都为之失声,无论如何,这个斩首和俘虏数字太沉重了,压的建州部的人,全部喘不过气来! 第七百一十三章 苦役 “好了,手续齐备,你们可以离开了。”一个右府佥书都督将公文检视过后,又做了一些自己的份内事,然后在滴水檐下交还给努儿哈赤,脸上也是一脸的骄横和自豪,这两天,这些五军都督府的人明显脾气见涨,对努儿哈赤这样的蛮夷部落首领也不是如前一阵那样的客气了。 努儿哈赤也不以为意,叉手一礼,令人将所有的文书收好,就是准备离开。 他的心底深处还在被辽东传来的消息所震惊着,一切都显的浑浑噩噩,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随员们也是心情沉重……尽管在努儿哈赤的努力之下,建州部在这些年兼并了大大小小过百个城寨部落,人丁超过万人,每日每夜不停的打造铠甲兵器,积蓄力量,但他们不会狂妄到自己有力量对蒙古诸部三路出击,并且可以击败蒙古,更不必提有斩首三万俘虏七万这样的辉煌战果。 事实上,在两年之后,科尔沁部和叶赫等部纠集大兵进袭建州时,努儿哈赤的力量还是不如对手,只是建州部的训练更出色,努儿哈赤的用兵远超对手,古勒山战事他才获得了胜利,这一场战事之后,建州部的实力更加膨胀,慢慢吞并各部,科尔沁这才为之臣服,但到打跨察哈尔蒙古,收服土默特和内喀尔喀和外喀尔喀诸部,建州部还有四十年的漫长道路要走。也就是说,现在的建州部实力与辽阳展露出来的实力,整整差了半个世纪。 这种距离,足以令意志再坚强的人也为之沮丧,差距太大了,叫人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贝勒,我想我们还有机会。” 在努儿哈赤木偶般离开的时候,随员群中的费英东拉住了他。 “怎么了?”努儿哈赤展露出与平时毫无交集的软弱,眼神中也满是迷茫的光采,如果他一直是以这样的风采来统领部落,建州部早就分崩离析了。 “贝勒你看。”费英东指了指身后,在那里,一群穿着一品和二品武服的高级武官正聚集在滴水檐下,而对面是一个穿着蓝袍的六品文官,文武两班对列,彼此正在交谈着什么。 努儿哈赤看了半天,但他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根本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 费英东在部落里向来以大局感强,心思清明著称,当然他也是一个勇士,心志也是异常的坚定,在此时所有人垂头丧气的时候,只有他保持了冷静,并且发现了一些问题。 “贝勒,你没看到文官品秩低而气态骄狂,并且盛气凌人,武职官员虽然品阶远在文官之上,却是垂头受训,唯唯诺诺。”费英东很冷静的提点道:“五军都督府是大明最高的武职衙门,却是这般景像,贝勒难道没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不仅有,而且太多了! 努儿哈赤眼前一亮,整个人似乎都恢复了精神。 事实也是费英东所说的,眼前的情形足够精采。站在五军都督府门前的是一个礼部主事,也就是一个六品文官,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是来指点献俘礼仪事宜,对着一群高品武官,却是颐指气使,而武官们也是频频点头,似乎被一个六品文官盛气凌人的教训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嘿嘿,大明并没有改变什么。”努儿哈赤一瞬间恢复了自信,看起来辽阳的武略功勋只是辽阳而已,而不是代表整个大明,大明仍然是和他了解的一样,以文制武,腐朽不堪,就如和女真邻近的朝鲜一样,文武两班文恬武嬉,除了咸境道有边军有一点战斗力外,深入过朝鲜的女真人无不惊奇于这个国家上层的**和下层令人无法想象的贫穷,还有官府的迟钝无力。事实上,任何一个大部落的女真人都有信心灭掉这个所谓的以小中华自诩的国家,没有大明护着,女真人早就征服朝鲜了。 “什么是文明,什么是蛮夷?”努儿哈赤微笑道:“费英东,你说呢?” “最少眼前不是。” 费英东颇具幽默感的回答令努儿哈赤大笑起来,众多随员也是一并笑起来。 笑声吸引了在滴水檐下谈事的礼部主事和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他们奇怪这一群留着小辫子的蛮夷为什么在五军都督府这样庄严的地方发出这种骇人的怪笑,被惹恼了的礼部主事眼神变的严厉起来,他说了一句什么,有一个都督赶紧跑了出来,对着努儿哈赤一群人挥手示意,叫他们赶紧离开。 “算了,我们走吧。”费英东又笑道:“不然这群大老爷被文官下令打板子,那可就是我们连累他们了。” 辽东边将,不乏有被巡抚和各位道台斥责甚至用杖责打的先例,在以前,这彰显大明地方守备文官的尊严,在此时,却是感觉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女真人们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刚刚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因为一个荒唐的画面而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少他们已经明白,最多面临的就是一个辽阳,而不是整个大明。 …… …… 和京师一样,辽东边墙之外的塞外,也是雨落纷飞。 冬季的辽东几乎没有别的色彩,放眼看,无非就是灰色黑色两种色调。江河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树木是灰色的,而土地则是不折不扣的黝黑。 惟功生了一场小病,病体初愈,在众将和随员们的坚持下,仍然乘座着自己的那辆很舒服的改装马车,在侍从司和参随员们的簇拥下,他已经从右路转到中路,中间沿着福余部的贡道和与科尔沁各部来往的道路前行,虽然道路有不少是崎岖难行的山路,但多半是平原地带,待快到旧韩州地界时,已经是很明显的大平原地区了。 到韩州后,他随着中路军的兵站继续前行,在他身后,是到处热火朝天的建设情形,现在还不是真正的严冬,建筑司在加紧一切工程,等大雪一场接一场的落下来之后,整个天地之间到处都是一片洁白,很可能积雪会有一人多深,最少也是半人深,底下就是冻土层,这样的气候和自然环境下想大规模的施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在恶劣天气到来之时,可以改为小规模施工和室内装修工作。 道路修筑是现在的重中之重,沿开原北陆路和开原东陆路已经最少有十万以上的建筑司的工人和临时召集的民工,加上俘虏在施工,在建筑司丰富的工作经验和足够的器械供给下,各项工程进展飞速,饶是如此,道路也只修到韩州一半距离,要想修到韩州,也就是后世开原到吉林梨树县附近,最少得明年夏初的时候了。 从韩州北上再过数百里,是吉林农安,也就是金黄龙府,邻近科尔沁诸部,往前直行三百余里是后世吉林长春,从长春往东平行,就是后世吉林市,整个地方,全部都是广硕无比的平原黑土地带,也就是松嫩大平原,后世的东北粮仓。 对这些地方,惟功当然是重视无比,只是现在中路军的前行已经停滞了下来,巩固打下来的方圆千里的地盘比锐意进取更为重要的多,当听到中军路控制了亦东河卫和塔木卫过半地方消息之后,惟功便执意从右路赶赴中路,哪怕是当时他还在病中。 此时的他,便是沿着辽金故道,还有大明曾经用过的驿道,沿着满目苍凉,一路继续北上。 大自然已经在早晚时间充份展示了它的威严,早晨和晚上已经寒气逼人,中午时分又开始下起了雨,凄风苦雨并没有影响到白天工程的进程,从韩州故地往塔木卫和亦东河卫的简便道路几乎是昼夜不停的施工,建筑司接到严令,在大雪积压和覆盖道路之前,一定要把往木古河卫的故道扩宽修整完毕……这关系到中路军真正掌握这一大片土地,相比左路和右路,很显然,辽阳的高层最重视的就是眼前这一大片土地! “好地方啊。”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宋尧愈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由衷的感慨着。 宋尧愈和张用诚仍然与惟功同坐一车,相比较在半个月前福余部旧地时的情形似乎一样,不同的就是惟功已经痊愈,此时也是精神奕奕的与这两人一同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不变的灰黑色,天地之间一片烟雨朦朦,地面湿润了,雨点不停的打在地上,也打在道路两边人群身上,所有的建筑工人在紧张的施工着,与前一阵情形不同的就是这其中夹杂着大量的穿着黄皮袄子戴着暖帽,留着辫发的人群……这是被俘的北虏俘虏,经过一段时间的甄别之后,北虏之中纯粹的牧民被挑了出来,同时开始训练和调教,因为缺乏人手,第一批北虏俘虏五千人被押解到了这里,他们开始与建筑司的工人一起施工,不同的就是他们的施工时间比普通的工人长一个时辰,同时还没有工钱,如果闹事,轻则鞭打惩戒,重则斩首示众,没有第三个选择。 第七百一十四章 宣谕 这就是苦役劳工,当然很辛苦,但对这些北虏来说也没有另外的选择可选,而且虽然辛苦,比起他们餐风卧雪的牧民生涯来说其实也没苦到哪儿去,草原上的生活可不是后人想象的那种浪漫,春夏时还好,草原上也有野菜,也能简单的耕作,多半时间他们只能吃干奶酪酥油饭,肉也不是经常能吃,得吃死羊,病羊,牧群有限,不能单纯的满足口腹之欲,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到了冬季,上顿不接下顿才是生活的常态,而因为长期缺乏蔬菜水果,如果没有茶来中和身体就会异常的难过,冬季时,每次出毡包都是对意志的考验,天寒地冻,除了一个毡包之外,可能方圆十几二十里内没有人烟,一片洁白和枯寂。 对头人贵族们来说,肉食无忧,可以不停的烤火,吃肉,饮酒,喝茶,看姑娘们在大毡包里歌舞,对普通的牧人来说,能不饿死和冻死就已经是长生天赐福了。 现在给辽阳当苦工赎罪,虽然工作辛苦,监管也严,但好歹一日三餐还是有保障的,睡的地方也是发下来的油布帐篷,还有暖和的羊毛睡袋,这些牧人,除了一些家人离散的还在担忧之外,几乎是全部适应了这边的生活,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在工作时开始唱歌,这些家伙,毕竟还是吃着羊奶吃着羊肉长大的,纯粹以体格来说不比汉人强什么,但身体的劲力却比汉人要强的多,只是向来没有什么耐性和工作的热情,但在钢刀和皮鞭之下,这两样东西他们瞬间便有了,纯粹的苦力工作,他们倒真的是一把好手呢。 一路攒行,惟功也只是吃着军用干粮,只是晚上能睡在马车上,在凄风苦雨之中,一直到十月初的时候,路上又经过一场小雪,预计献俘人员已经在往京师半途的时候,他才抵达了木古河卫地方。 沿着一条广阔的大河,两岸是丰绕的平原和大片大片的森林,这里的开发程度很低,设立三卫的时候,亦东河卫偏西北,塔木卫在东北,木古河卫便是后世长春市的范围。 在明初设立三卫时,木古河卫是蒙古人和各族杂处,到现在二百余年下来,情形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我们搜捡了一下,沿河两岸的北虏早就跑光了。”王辅国骑着马在车窗边上,亲自对惟功解说道:“现有沿河两岸百里范围内,有索伦族的部落三个,人丁五千余人,还有赫哲族一部份,达斡儿,鄂伦春,加起来有三四千人,我们还遇着一些女真猎队,从林中刚出来,带着不少干果和猎物毛皮和腌肉,俱是野人女真,话亦说不大清楚,不过倒也知道我们是大明王师,十分惶恐,见他们还算老实,便是放他们走了。” “原本居住在此的北虏有多少?” “总也有万把人左右,沿河两岸放牧。” “当初立卫时差不多不到万人,现在北虏人口增长也是不多呵。” 这样复杂的问题,王辅国这样纯粹的将领当然回答不出,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好在惟功也不是问他,因见一个参随骑马过来,众人一时不说话,待这个参随近前,拱手禀报道:“沿河六部的首领,一起来参拜总兵官了。” “召来。”惟功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须臾过后,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到他们的模样,连向来对惟功安全十分着紧的近卫司的人也放松了下来。 这些所谓的“头人”多半穿着鱼皮改制的衣服,形制十分丑陋,用来遮挡寒气倒也够用了,模样形制,那是没有办法讲究,身上很少有佩带腰刀的,多半只是带着弓箭,也有一些小刀匕首插在腰间,甚至有一些鞑子,腰间明显插着的是用兽骨制成的骨刀。 王辅国看到惟功下车,自己也赶紧下马,一边松泛着身体,一边笑道:“我们查过了,沿河这些部族多半都是这样,甚至还有一些部落连火也不大用,鄂伦春人狩猎之后,直接是吃生肉来着。住么,春夏秋三季还好,冬季时他们就艰难了。” 惟功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露出轻视的神情。 事实上,就是这些野蛮人不停的补充着建州部的八旗,从努儿哈赤到皇太极都对这些部族和野人女真十分重视,不停的派兵到极北林中抓捕他们,或是利诱他们,这些人多半充当八旗军队中的死兵,冲锋陷阵,悍不畏死,为满清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 现在么,这一条未来可能威胁到大明的纽带,自然要在惟功手中被切断了。 “吾等野人草民,叩见大明总兵官……” 这些部落首领和随员当然不会说汉话,事实上他们连女真话也不大会说,这些部落多半有自己的小语种语言,不过词汇量极少,如果与部落外的人沟通,就需要他们用蒙古语言了。 事实上这些部落首领用的就是蒙古语,所以辽阳军中的通事官能轻松翻译。 这些头人,全部是战战兢兢的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世居于此,和所有在大小兴安岭中居住的同族不同,这里有大河,有平原,也有林地,有着丰富的出产,凭着他们落后之至的文明一样能够保障族人的生存,当然他们面临着蒙古人的欺凌和压迫,获得的收成要上缴很多给蒙古头人,普通的蒙古人也能随意欺凌他们的部民,但论说起来,仍然是比居住在林中的同族要生活的好的多。 光是捕鱼,就够他们生生不息的生存下去了。 现在眼前却是一群比蒙古人凶悍的多的大明人又来了,在故老相传之中,明国是比蒙古更强大的国家,曾经他们也踏入过这里,在这里设立官厅,管理民众,还修筑了道路和驿站,但那不过是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过往的一切只是一种传说,他们眼中每日看到的就是骄狂的蒙古贵族和呼啸而过的蒙古骑兵,终于在这一日,骄狂的蒙古人跑的无影无踪,原本统治沿河数百里方圆的蒙古人跑了个干干净净,一个也不曾剩下,而眼前的大明军队,就是赶跑蒙古人的强悍存在,对蒙古人他们已经是被奴役的一方,而眼前这一群比蒙古人更强大的存在,又会对他们做什么? 或是,给他们带来什么? 一切只能是猜测和接受,这些异族,单个来说可能凶悍和野蛮无比,但整体来说,对抗强者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强项,如果这些异族真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在长达千年的岁月之中,或多或少也做出一些事情来了。 “告诉他们,”惟功的笑容很温和,但语气也是不容质疑:“大明会恢复在这里的统治,会在这里久留下去,北虏不可能再回来了。” 随着翻译的话,跪在地上的各族首领都是又往下趴伏的更低了一些,有一些人,连头颅都趴在了地上。 一个胆大的头人虽不敢抬头,还是用蒙古语问了一句。 通事翻道:“大人,他说是不是恢复木古河卫?他家还有祖传下来的百户印信。” “告诉他,不设卫,过去的印信也无用了。”惟功呵呵一笑,相信与眼前这个所谓的世袭百户一样想法的头人肯定不少。 大明以前说是建立都司,但在辽东边墙之外就是用的羁縻之法,设卫设所,印信就直接颁给有地位的头人,说是卫所,其实还是一个个的部落,只是名义上有了大明武职而已。 国初大明强盛,北元残余被消灭时,朵颜三卫,各部蒙古,多半都领了大明的都督和指挥印信,结果如何? 你强时,他便是你的臣子部属,你衰弱了,就是一群恶狼。 这样的设卫法,根本无用,设它做什么? 况且以他的职位权力,军事上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可被指责的,但擅自立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后会在木古河卫故地等处地方设民事厅和军事厅,分管城、堡、屯堡、驿、铺、台、墩,本总兵官视夷种如汉,汉夷一体,不论汉民犯法或夷人犯法,一体处置,绝不宽贷汉人,亦不会因夷种而稍假颜色,坏我法者,必重处!” 清季的木古河卫没有任何变化,在清初到中期,统治力量很强的时候设柳条边,不准汉民到东北,结果后来中期之后才放开,后来中期之后才在木古河卫旧地设长春厅管辖军政民法事务,惟功设民政厅归民政司之下,处理种种民政事务,屯堡有屯田司管理,建筑有建筑司,将作有将作司,在此基础上没有必要设立大一级的民政机构,军事厅毫无疑问属中军部管理,也是应对塞外需要加强台站城堡的特殊情况而设立,和野战部队是两回事了。 听到惟功的宣谕,所有头人,均是叩首行礼,凛遵无违。 可能在此之后会因为民政厅或军事厅的管理而触犯到这些头人的核心利益,会有冲突,甚至引起反叛。 但惟功绝不会退让,辽阳镇也绝不会退让。 民族共存绝不是某一族的谦让退让可以获得的,一法之下,各族真正平等,不能因为汉人势大而偏向汉人,也不能因为夷种而故意打压,当然,因为夷人弱小而故意扶持,那更是傻到愚不可及的行为。 惟功打算把民法和军法翻成各族文字,然后在各显要地方刻上石碑:凡遵循的,则视之如吾赤子,凡违背的,则必受吾怒火严惩! 第七百一十五章 领土 傍晚时分,所有人开始在河边扎营。 这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几乎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 这个时代还没有大规模的农业用水,更提不上工业用水,也没有拦在河上大大小小的水电工程,生活用水那一点损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条河边的人口密度相比后世来说,实在是可以说是几乎为零。 惟功站在河边,静静的看着浩浩荡荡的河水不停的流向远方。 河中明显有游鱼的影子,人口密度小,捕鱼手法落后,不论是林中的野兽还是河中的游鱼都是后世看不到的景像。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密密的森林,尽管这里并不属于后世的大森林地区……但这种说法原本就是笑话,在这个时代,辽东塞外,哪里没有成片的林地? 因为快天黑了,到处都传来隐约的野兽叫声,不仅是有普通的野兽,还隐约可以听到虎啸声响。 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蹲下来,抓了一把土在手中。 这是标准的黑土,各种物质蕴藏的十分丰富,手搓动的时候,似乎可以捏出油来。 “老夫子,就在这里建城如何?” 不用回头,惟功仿佛也能知道宋尧愈就在自己的身后。 “这里是扼控龙安到韩州,再沿河而下到福余部故地,两大片土地,方广三千里,应该在这里建一个大城,下可与东辽一带相联,上可拓展更多的土地,以为支撑,向西,就可以持续不断的打击科尔沁北虏诸部……” 宋尧愈老而弥辣,跟随惟功日久,已经丢掉了大半旧日名士脾性,说话直接果决,老辣明快,算是参随之中,最可倚重信任的一个了。 说到这,宋尧愈笑道:“这地方这般重要,现在的问题就是,大人要建多大才合适?” “城要坚实,满足各司所需和移民居住,商旅往来,方广二十里也就差不多了。” 其实以惟功的看法,奴儿干都司故地要紧的就是打跨蒙古人,只要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和进取心,彻底打跨北虏也只是时间问题,蒙古人的麻烦一去,凭整个奴儿干都司地区那些大大小小部族的战斗力是根本无须建任何城池,但现在这个观念还太先进,哪怕对那些部族中人来说,在这里大明有没有建筑大城,就是占领决心和物质储备的体现,反正以二百多年前的大明来说,在这里建筑城池仍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用诚?” 宋尧愈满脸笑容,转向看张用诚。 张用诚微笑道:“这一点人力物资,应当没有问题。” 修筑一座方广二十里的城池,还是孤悬在边墙之外,这对大明任何一个军镇甚至朝廷都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和物资消耗,对辽阳来说,只是张用诚的一个微笑罢了。 “用工三万人,每日消耗粮六百到七百石,肉和鱼蔬菜类每日几十石就够了,毕竟有不少俘虏可用,这样每日开销加转运费不过两千银子不到,工时三个月也就几万银子,石料工具损耗也就是十来万就够了,打宽点算三十万,两艘海船大半年也就赚到了。”说到这,张用诚摊了下手,微笑道:“我们现在在百吨以上的海船有三百多艘,一年贸易纯收入超过两千万,当然这并不包括盐铁贸易,只是单纯的粮食,布匹,各色货物等。” 哪怕是宋尧愈这种层次的人,对这样的数字也是听一次呆征一次,在这老夫子前半生的认知中,十万银子就是巨款,哪怕是张居正那样地位的人使用起来也很慎重,毕竟在万历前期,朝廷是财政赤字,任何一笔款项的使用都要慎之再慎,张居正采用条鞭法,改本色为折色,就是要增加朝廷的白银收入,在万历早期,张居正孜孜于粮食的储备,有粮心才不安,万历中期之后,才开始进行国库的白银增收。 同时,裁撤地方军伍,减少支出,额定驿传开销,不惜得罪满朝官员来整治驿传,同时开罪大量江南士绅来加大征税力度,甚至在考成法下,全国的官员都不惜逼死治下的百姓来完成征税任务,就是这样的做法,在他死时,朝廷储银也还不到千万! 宋尧愈用唏嘘的口气道:“江陵地下若有知,宁当惭愧乎?” 惟功摆手道:“老夫子错了,这不好相比。江陵是在框架之内做事,比起我白手起家,并且有很多便利来说,他做的够好了。” 他的种种贸易手段,确实是有后来者全知全觉的优势,比如日本的缺乏铜钱,倭人一直没有自己的铸币业,使用的铜钱都是自大明流传过去,光是这一项一年的贸易就获利在百万之上,再加上丝绸和瓷器茶叶和皮货贸易,一年光是在倭国的收入就超过三百万。 当然,这其中也是抢了不少江南和福建海商的生意,特别是福建沿海的海商,受损者颇多,估计就算本时空有郑芝龙这样的海上豪强也发展不起来了。 海船也开始往南洋,往东南亚沿海活动,光是一个倭国肯定没有太大的发展空间,而且很明显,离壬辰倭乱越来越近,两国之间的关系紧张到战争状态之后,面临的就不是贸易,而是经济战了。 对这一点,惟功认识的很清楚,现有的局面之下,倭国的收入只能算是一筐子鸡蛋中的一颗,只是稍大的一颗而已。 …… …… “大人,这是河里抓出来的大白鱼,肥美无比,我叫人烤了几串,又用蒸锅蒸了几条,鲜的很。” 回到营地时,帐篷已经搭好,虽然在规划中这里将会是一片宏伟的城池,可现在来说,只是河边灌木林里搭出来的几百个帐篷而已。 这里驻扎着一个骠骑兵千总部,另外还有王辅国等人的随身卫队,加上侍卫司和惟功等人,说起来也是有好几千人,但在广袤的天地之下,这一点人实在就太不起眼了。 夜暮降临,营地中弥漫着喷香的食物味道。在这种地方光吃行军军粮就太傻了,天黑之前,每个小队都派人打猎和捕鱼,天黑之后,篝火点燃,站在高处眺望开去,似乎是繁星点点,与天上的星光,相映成趣。 这样的地方,人的胃口都会变好很多,况且河中的鱼也确实无比鲜美,没有工业化的好处就是食物都保持着原本的新鲜,没有任何污染,不论是烤鱼还是蒸鱼都是一样,一口下去,油脂流淌下来,顿时就是满嘴的清香。 惟功连吃好几条,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必要保持自己的身份,他在军中的威望可不是靠端架子端出来的。 看到他吃的香甜,王辅国等人自然十分高兴,也是陪着大嚼起来。 宋尧愈年纪大了,不耐久行,但出塞以来,东奔西走,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路程,原本是没有什么胃口,此时也被引的食指大动,当下一边吃,一边笑道:“当年我自湖广到京师时,惊异于大明疆土的广博无比,再到辽东,更觉天地之大,超出人的想象之外,而现在出塞,又是奔波数千里之远了,若我等将此疆土当真纳入华夏之内,那是何等叫人赞叹的伟业!” “老夫子,目光不要太短浅了!”王辅国一边往嘴里塞吃食,一边笑道:“看过奴儿干都司地图没有?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只是开原和铁岭以北短短一截的地方,再往北,最少还有十倍以上的土地在等着我们,按军情司所说,沿着几条大江一路向北,除了极北是极寒之地外,全部到处都有平原,山地,森林,而居住的只有这些未开化的连北虏和东虏都不如的鞑子。这是上天赐给我大明的瑰宝,洪武年间,祖宗们一直到极北的吉里河卫,跨海到兀烈河卫,光是苦夷岛一岛就有我大半个辽东都司大了。待我们辽阳重新收回吉里河卫,苦夷岛,筑城派兵,设立屯堡,那才是真正的伟业。” “说的好,可惜军中按例不能喝酒,否则当和你王辅国好好喝上一杯。” 宋尧愈也知道现在军中有完整的培训课程,将领们每个月都要听课,不过他也很难想象,象王辅国这样以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现在能看地图,并且与自己侃侃而谈,说起苦夷岛和极北之地的局面,居然是如数家珍。 事实上不仅是王辅国这样的高级将领,现在辽阳镇中层以上的军官和各司的成员都对惟功的心思十分了解。 这位总兵不止是想打击北虏,而是要将北虏从北方边境赶走,占领这些土地,最终收回奴儿干都司全部土地。 从大明简陋的万国舆图上看不出什么来,但辽阳自绘的地图上可是能看的很清楚,十分庞大的辽东都司在地图上只是小小的一隅之地,从开原铁岭往北就是更加广阔的天地。 事实上现在的辽东都司只有后世东北地区的三分之一左右,东北地区是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而从东北地区再往北是清季失去的外东北地区,包括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东,江东六十四屯地区和库页岛,面积在百万以上。 现在的辽阳,只收复了东北全境辽宁省外半个吉林省都不到的地方,还有半个多吉林和全部的黑龙江地区没有收回,还有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内蒙邻近东北的区域,然后就是过百万平方公里的外东北地区了。 加起来,超过二百万平方公里,等于现在大明全部领土的三分之一还多。 “我们确实要收回这些土地,另外还要把外喀尔喀诸部打跨收服,将北海重新纳入大明版图之下。” 篝火之前,惟功吃着烤鱼,淡淡的说着。 第七百一十六章 教训 这时候额亦都过来,对惟功轻声道:“骠骑兵千总想见大人。” “哦?”惟功征了征,点头笑道:“叫他来吧。” 额亦都向着不远处点了点头,守备外围的侍卫司放开了通道,一个大个子武官从外围走了进来。 待这个千总过来,王辅国哼了一声,沉声道:“怎么,郭黑子你那里没吃的,跑大人这里来做什么?” 身为一路主将,王辅国当然也有自己的好恶,眼前这个骠骑千总从能力上来说当然是没说的,但从性格来说,就实在不能叫王辅国欣赏了。 好勇斗狠,经常不听军令就擅自行事,但又在可处罚又可不处罚的界限之中,弄的他十分头疼,因而看到郭宇就头疼也就理所当然了……就算是郭宇现在已经是千总,又是曾经的督查,是惟功调教过的,也是一样。 “嘿嘿,指挥莫见了俺就骂,叫俺见了你就怕……” 郭宇也是被王辅国骂皮实了,加上原本就有些油滑的性子,这会子嬉皮笑脸的,王辅国平时骂他的话,也不知道这厮听进去多少。 “得了,有什么宝赶紧献。” 王辅国也拿这厮没有办法,别过脸去,摆出一副不理会郭宇的样子。 “指挥俺真是拿着宝过来的,你扭过脸就是不要,那可不能怪俺。” 郭宇一边说笑着,一边先对着惟功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他敢对王辅国没上没下,哪怕王辅国是超过普通营官的一路指挥,但对着惟功,他却是一脸的正经,丝毫不敢有油滑之气。 “中路决战之后,郭黑子你领着骠骑一路杀到木古河卫,你做的很好。” 惟功点了点头,夸了郭宇一句。 郭宇不知怎地,眼圈一热,竟是感动的想落泪。 他知道惟功一直在看战报,不过左中右三路前后十几万大军和十几万民夫辅兵的调度,加上各司的协调工作,惟功手头每天不知道要过多少战报,倒是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个千总部的表现,居然被总兵大人留意看到,并且记在心里了。 在郭宇这一层级的武官心中,总兵官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战事之后,辽阳的地盘会有十倍百倍以上的增加,说是总兵官,其实大明其余九镇总兵加在一起,谁又有惟功这样的功业,这般的地盘和军队,还有完全独立的财政体系和人才培养体系? 不夸张的说,全镇上下,现在除了财政司做报表时要算一下大明朝廷拨给的几十万粮食和银子是怎么收支的,别的人,对朝廷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了。 “大人,俺带了几只熊掌来,烤的甚好,原说分给指挥一只,他不理俺,大人你就全消缴了它吧。” 郭宇的失态只是一瞬间,天性里的诙谐和浑不吝的一面又发挥了出来。 “你这厮……”惟功笑骂一句,倒是把郭宇毕恭毕敬递上来的熊掌接了过来。 “好大一只黑瞎子,俺们打猎好巧它窜了出来,俺们几个轮射,好险还叫它给伤了。” 这个季节,黑熊一般都很肥硕,也是到了黑熊快冬眠的时候了,好巧被郭宇一伙搜山惊了出来,这熊掌算是意外的收获。 惟功收了一只,又把另外一只丢给一脸郁闷的王辅国,郭宇也是坐下来吃烤鱼,一时间欢声笑语不停。 待一时吃毕,惟功擦了手脸,方向郭宇笑道:“明春时,郭宇你的任务是什么?” “指挥命俺们千总部沿河往下游行动,搜剿残余北虏,屏避女真窥探。” “这差事不好。”惟功笑道:“辅国,叫他去打龙安吧。” “好吧。”王辅国笑道:“两只熊掌的贿赂,替你换个好差。” 明春进军吉林乌拉,也就是后世吉林市地界,另外一路打龙安站,也就是西北方向,主力向西,继续打击科尔沁各部,这是在出兵之前就已经由参谋司制定的一揽子计划中的一部份,郭宇是千总级武官,肯定也是早就知道了。 接到收复龙安一线的任务,饶是郭宇平时没个正形,此时也是为之动容了。 他起身,肃穆而立,正色道:“能直捣黄龙府,这是岳爷爷当年的夙愿,俺不才,纵死,亦会收回龙安!” 往龙安一线,驿道是现成的,大明立国之初也算是把这个金国的重要地方给收了回来。岳飞在明朝的地位是远在关圣之上,算是大明朝的武圣,到了清季,不好供奉揍他们祖宗的人,就把岳飞换成了关羽,使关羽后来居上,在明朝,一个武将能够直捣黄龙,确实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了。 “龙安方向不过是一些逃散的骚鞑子,郭黑子你除非打猎被熊瞎子啃了,不然想死也难。” 惟功笑说了一句,见几个随军参随都抱着大摞文书在等着,他眨了下眼,颇为无力的挥手道:“你们打仗想怎样便怎样,我却要在这里伏首公文,我才想死。” 难得他说笑话,众多在场将领随员,俱是一同大笑起来。 …… …… 文书是每天都跟随车队过来,每日汇总,每日清晨是一天事务的简报,分别是各部门这几天的工作要点和必须要请示的事务,到了晚上,就多半是一些延后的报告,一路急赶才送了过来,因此比起早晨的更加紧急,必须做立刻批复。 第一份就是辽阳送过来的报告。 锦衣卫们在辽阳已经闹腾的十分欢实,曹应魁和马维带着一群小伙伴十分愉快的玩耍,将手中的盐引不停的派向辽阳的各家商户,一千引就要一千两,少一文也不行,辽阳地方虽然富裕,但商家们也不是蠢蛋傻子,凭什么拿大捧的银子买那种擦屁股嫌硬的废纸? 甭说这盐引可能排几年也领不到盐,就算能到盐场领到盐,和日益庞大的辽阳盐场争夺生意?不论是质量还是数量还是出货渠道,普通的小盐商哪一条能和四海商行比?为什么现在淮扬和天津还有两湖都对辽阳恨之入骨,就是因为趁着淮盐势弱的那两年,辽盐大量填补空缺,现在南直隶和浙江两湖河南包括北直隶一部份地方全部开始食用辽盐,大明一年七亿斤左右的食盐市场,辽阳已经占了三成左右,一年的利润好几百万两,这就砸了不少大盐商的饭碗,倒是普通的当地小盐商,好歹能还从四海商行手中拿一些盐来再做转运批发,把盐运到四海商行不去的偏僻地方,不过随着顺字行对各地的渗透进入,这种手法估计也玩不了太长时间了。 盐引对辽商来说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东西,锦衣卫们还在不停的摊派,当然引发了若干次对抗,辽阳商人已经好几次罢市关门,锦衣卫们却是寸步不让,他们用封门抓人的办法将几家闹的最凶的辽商领袖抓了起来,拷掠鞭打,还故意使声音传散开来,结果后来摊派盐引十分顺利,携带的几万两盐引派光了,后来这些家伙干脆找了一家印局仿制了几十万出来……辽阳太富了,一般象辽阳这样的城池搜刮几万两就得出好多条人命,结果就是一顿拷打就弄了好多,马维他们收不住手了,打算捞上几十万再说。 辽阳镇大胜的消息当然已经传了过去,锦衣卫估计自己的皇差肯定会撤销,既然不抓人了,趁着这个机会多捞几个才是正经! “算了,给他们的教训也足够了,可以收网了。” 在打了大胜仗和生了一场小病之后,惟功感觉自己心境有些软弱,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孙承宗在徐光启的启发下定下叫锦衣卫祸乱辽阳的计划已经进行的颇为成功,最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朝廷的威望在辽阳等地是恢复不过来了,已经有不少外地商人都跑路了,本地人的愤怒与日俱增,惟功估计再这样下去,不需要自己引导和居中组织,自发的怒火就能把这些锦衣卫给淹没了,惟功不愿发生这种类似决裂的情形……时机还不对。 经过锦衣卫这件事后,相信辽阳镇境内的所有人,包括商人,普通百姓,将士们在内,都会对以往辽阳的宣传更加信任几分……这几年教育司在“黑”朝廷上可是没少下功夫,这一次锦衣卫的事,比起辽阳的宣传来要强过一百倍。纸面的宣传,可抵不过一次实例! 虽然惟功并没有暴露反意,但辽阳的实力与日俱增,跟随他的人也不是傻子,实力膨胀下去,迟早辽阳和惟功本人都面临一个决择,是继续持有威胁朝廷的力量而臣服朝廷,还是把朝廷一脚踢开,自己当家做主?甚至兵临城下,将整个大明纳入囊中? 第二封,便是军情司的最近简报,当惟功看到内容时,也是不禁皱眉,他提起笔来,立刻做了批复,不过批复的内容,却是与军情司请求的大相径庭。 第三封,是海事部门的汇报,上个月有七艘沉船,相对辽阳庞大的商船基数来说也算是多了,惟功注意到沉船多半是前几年为了赶紧展开贸易时赶工的出品,他叹了口气,批复下去,把死伤海船的船员的抚恤加倍,由四海商行支付,至于货物损失,会由顺字行的保险业务部门赔付。 第七百一十七章 批复 随着大船海和南北贸易的开展,货物的转运量与日俱增,海上风浪险浪,而海盗,山匪,杆子,包括朝廷官府,都可能是未知的危险,一旦袭来,人的生命在恶运面前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更不必提那些货物了。 顺字行是在万历九年提出保险业务,在江南一带推广时,一开始被所有人嗤之以鼻,根本没有人相信这样的投保业务,更加不相信顺字行会真的如约赔偿。 而且,这种新型的商业模式根本叫中国商人看不到商机和利润点在哪里,尽管在此时的欧洲,因为大航海时代的来临,保险业和银行业蒸蒸日上,已经成为影响力极大的行业,在中国,如果不是惟功和辽阳镇的出现,真的是连萌芽也没有。 在几年的努力后,顺字行的保险业务总算开始步入正轨,不外乎是持续不断的宣传……一开始李家和宋家的生意投入其中,后来有一些商家看到保险金不多,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买了保险,在这个时代,风险远大于后世,在赔付了多起货物保险之后,顺字行的保险业务开始呈爆炸式的发展态式,江南和对辽阳有意见的两湖,还有闽浙,两广,几乎大半个中国都有顺字行的保险业务,不论是顺字行自己的运货渠道还是商家自运,只要投保就可以承保,当然,顺字行对路线和货物及商家也会做考察,并且做了信用体系记录,骗保的事几乎也是难以避免,只能尽量在被骗保前就减少风险。 明知骗保也必须赔付,在当时的信息渠道十分落后的情况下,只要有拒赔就会被放大十倍流传,对此就是竖立金字招牌,不论何等原因都会赔付,哪怕是十分荒唐的也是一样。 到万历十七年时,顺字行的保险业务经历多年的风雨后已经不可撼动,不论是各地的土豪抢生意,官府刁难,或是天灾**,因为庞大的基数存在,赔付毕竟是小范围的,每年光是保险业的纯收入就在六百万两以上,而这一次要赔付的可能是十几二十万的货款,这原本就是在保险业的成本可控范围之内,根本不会对顺字行有伤筋动骨的伤害,而且,不论如何,一个月沉这么多船的事情毕竟还是很少啊。 一封接着一封,惟功虽不情愿,却仍然只能坐在马车上,不停的用笔批复着。 这些事,就算转到中军部的几个人手里,最后还是要自己来最后批复的,涉及的金银和事件都是顶级的,没有自己的批复下头根本不能自主,虽然惟功很想有闲暇时光,但他也不会矫情到把手中的权力放下来……事实上他已经放的够多了,象是“年度财政预算”这种很专业的事情,他基本上就是最后看看用途,核准一下数字,然后就批复用印了,随着辽阳的发展,这种类似的专业水平很高的事务也是越来越多,放手交给专业人士,自己只是掌握决断,就算如此,这些事也够他忙乎了。 …… …… 惟功的批复第一时间由参随室核准,然后用火签封好,接着交给中军部的塘马,小伙子们在夜色中已经准备好了,文书一到,他们便三五成群,开始往预定的目标方向出发了。 在这塞外平原,尽管北虏已经被打的找不着影了,但仍然有游骑偷袭的可能存在,在关内塘马是一个人就够了,在这里可能就是一个小队护送,这种情形,恐怕要到相当久的时间之后才会改变。 给军情司的批复是先往辽阳,和其余的文书一样,大半的批复都是批返回辽阳城中,整整一队的塘马风驰电掣般的往辽阳而去,每隔三十里,在路边会有一个很简陋的临时驿站,有驿夫照料最少三十匹起的驿马,塘马们在驿站换了马,把水囊充满清水,补充一下随身的军粮,接着便是立刻出发。 从“长春”出发,到辽阳的距离是七百余里,其中有一半不到的距离是在边墙之外,在接近边墙前后的路程里,多半是崎岖山道……这并不奇怪,当初选择边墙时就是沿河套和山区来确定汉族保留的聚集区,长春到吉林江河众多,土地肥沃,但西边是辽阔的草原和诸多的蒙古部落,北部和东部是蒙古部落和女真杂处,当时明朝的国力想把疆域扩大到这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凭险而守的辽东边墙还是一直受到种种攻击,破口而入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还在英宗年间,太师也先的瓦刺统一蒙古时,在万里之遥的大明九边挑起战火,广宁城外边墙被破,八十多个城堡村寨被破,被掠走军民一万三千多人,这只是一个开端,二百多年下来,这一道边墙不知道被攻破多少次,如果当初是把疆域扩充到长春和龙安一线,估计辽东都司早就不存在了。 现在么,有了辽阳,当然一切大为不同。 惟功决定筑城之后,因为对后世的记忆和感情,木古河卫边上筑的新城已经定名“长春”,从长春出发到辽阳,塞外部份的驿站还很简单,进入边墙之后,一路沿官道急驰,长城之内的驿站和官道都修的十分完备,官道也很坚实,塘马们的速度开始加快。 到开原时,当发现这座边城已经是由辽阳镇的第九营驻扎时,塘马们都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铁岭卫,开原卫,抚顺关,除了沈阳较为特殊之外,其余诸城,堡,都已经由辽阳镇出兵驻守,原本的守将当然还在,只是已经被剥夺了实质权力了。 这种小小程度的“冒犯”,相信辽镇和朝廷都会忍下来。 在辽阳的不世之功之下,用“加强防御,以备北虏突袭”的借口把整个东路吃下来,谁又会多嘴说些什么呢? 待到了沈阳往辽阳的官道时,开始有塘马折而向西,左路军已经批次撤退,辽镇开始往大宁都司旧地填补空白,但他们的兵力并不足,只是现在蒙古各部已经被打怕了,辽镇的行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阻碍,而左路军最早撤下来的已经开始行进在往辽阳的道路上了。 塘马在经过时,发现一个移动中的野战医院,在任何目标前都选择加速行进的他们放慢了马速,注视着被放在马车上的那些伤员们。 战事已经结束很久,在这个时候仍然在马车上的伤员,伤势肯定是十分严重,可想而知,是经历了多惨痛的伤害之后,他们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痊愈。 对这些勇士,塘马们行注目礼,一直到野战医院的伤员们全部离开后,塘马在继续加速前行。 这些伤员将会被送到辽阳养伤,在那里的镇军医院里,他们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最好的治疗。 知道这一点后,哪怕是再悍不畏死的勇士也会感觉心中更加踏实了一些。 只要不被当场斩下头颅,总会有机会被军医们从鬼门关阎王爷手里把命抢回来,有这种底气,自然就更加敢奋勇争先一些。 沿着牛庄驿官道,直到大凌河堡,再顺着大凌河北上,过西平堡和镇夷堡路,广宁城就赫然在望了。 …… …… “大人居然是如此处置?”身为军情司的副司官,李青的地位已经等同副营官,由惟功身边的近卫出身,再成为军情司的一员,然后再一路立功上升,最终成为王国峰的副手,李青这几年来,人生的经历也是当真丰富精采。 这些年,大明各处他都跑了一圈,远到两广云贵,西到甘肃卫,各地的军情司都有大小不同的分支机构了,在云贵就在昆明设了一个有几十人的大型基站,在临安大理等地都有几个人的情报收集点,通过大的基站再统合送出,等送到湖南时就经顺字行的运输渠道送出,象云贵,四川这些西南内陆地方,情报点并不多,而且经行困难,一份情报送出最少要半个月后才能到辽阳,就算这样,也是在李青的主持下设立了情报点。 广西和四川的情形和云贵差不多,广东和福建的情报人员就明显增加很多。 在辽阳,军情司和中军部合作创办了一所“镇立情报学堂”,专门培训各类军情司人员,公安司和督查人员也会在这个学校里挑毕业生,每年几百名的毕业生都是经过最严格的训练培训出来,会简单绘图,速记,密码暗语是一类人才,暗杀,下毒,翻墙过户,开锁,使用迷药,这又是一类,审讯,心理暗示,恐吓,这又是一类人才。 包括种种装备的研发也是与日俱增,在十年前,锦衣卫和东厂还算是辽阳军情司的对手,在今天,在李青等人的努力之下,锦衣卫的专业水平在辽阳军情司面前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笑话,就眼下辽阳那一伙锦衣卫,差不多就是地痞无赖混混的构成,素质连以前的锦衣卫都比不上,更不要提和现在的军情司相比了。 李青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去海外,现在他是军情司里知道对外有情报部署的人员之一,但具体怎么部署,有什么目标,派了谁去,连李青都是茫然无知,他知道,这样级别的情报有更高更深层次的目的,恐怕只有王国峰和总兵官直接掌握了。 “大人是怎么下的谕令?” 李青身边坐着他的几个副手,上报的情况是广宁这边直接送呈给惟功知道的,所以这些人对批复十分在意。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展现 “你们先看,然后集结人手吧。”李青对要做的事情已经是驾轻就熟,情绪上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就好象在说:“饭菜已经做好了请开动吧”,一样的淡定从容。 “嗯,大人果然是大人,我们还是想的太浅了。” 副手们已经看过了惟功批复,按程序做了处理之后,就开始召集人手。 天黑之后,一个精干的行动小队被召集了起来。 “这一次的任务是刺杀李平胡。” 临行前,李青交代道:“干掉他之后,将他与北虏勾结的证据留下来,先通知巡抚和巡按,然后逼迫辽镇公诸于众。这一次李宁出塞偷袭北虏板升部失败,就是李平胡预先勾结北虏出卖消息,使李宁碰上了北虏重兵……”说到这,李青微笑道:“虽然我认为留下李平胡,逼其当我们的内应是很好的主意,不过大人的意思就是这一类背叛大明,使数千骑兵陷落于北虏之手,罪大恶极,军情人员可以与任何人合作,但与这一类华夏之敌绝没有合作的可能……对李平胡这一类人,要将其放在与辽镇和朝廷的争斗之上,看起来,是我想错了。” 在场的军情人员都是老资格的老人了,一个个都是面色阴沉,有不少人脸上还有很显然的刀疤伤痕……近室暗杀格斗,危险性很大,在垂死时被刺的目标会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比起战场上要更加凶险,战场上懦夫们能有逃跑的空间,而且人容易从重,哪怕知道被追杀的风险很大,还是会有人情不自禁的选择逃走,而在被刺杀时,多半是在自己家中或是面临直接的死亡威胁,这种情形下就算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是被刺杀的武将。 行动组的老人身上多半有伤,这么多年下来和辽镇互相暗斗下来,还有山西和大同的更象是前线,不少晋商组织了杆子队伍对顺字行进行袭杀,辽阳的应对就是一边防备,一边派军情司行动人员进行反击,不论是对杆子还是晋商,两者都同样危险,前者多半是好手,后者则肯定有看家的护院,每一次反击都可能导致军情司人员的死亡。 这么多年来,军情司的好手多半是在这两处地方的真正的厮杀磨练出来的。 就算是这些家伙,视自己和敌人生命为无物的人,心底里也是有自己的坚持,辽阳多年以来的教育有不少东西已经烙在骨子里,如果惟功认同李青的做法,这些人当然也不会说什么,但现在有这样的批复下来,还是令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对异族和叛国者的不打折扣的这种爽快和粗暴直接,实在是太对这些杀手们的胃口了。 “好了,行动吧。” 和多年前的那一次行动不同,李青早就不必亲自参加这一类的刺杀行动了,他只是站在檐下,简单而有力的发布了行动命令,十余人组成的行动小队便立刻出发了。 夜色之中,人群分批出发,因为有路线指引,小组成员行进的速度也是飞快,几乎是眨眼之间,所有人都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 …… 人声鼎沸,马鸣萧萧。 辽阳军的行军军纪当然不会造出这么大的声势,事实上,哪怕是四周炒开了锅,行军中的辽阳军人也是保持着静默,并没有任何人敢于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出声,哪怕是沿途的百姓是这样的热情,甚至有人从永平一路跟到蓟州这边,道路两旁都是闻风而赶至的官绅百姓,鞭炮声一直不停炸响,不停的有百姓将鸡蛋熏肉大饼一类的吃食丢到辽阳军的军队之中,这些天来,倒是把这些辽阳骑兵接暗器的本事锻炼的极好,可称一日千里的进步。 这样的热情,当然不是朝廷的授意或是组织,大明的官方组织向来堪称悲剧,就算是有心组织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声势出来……张梦鲤是负责人,又不要省钱,但官方的态度就是沿途赶工扎出来的几十个牌坊和亭子,一路上各级地方文武官员的迎送致意,酒宴接风等等,这些事情,才是官方的组织。 而百姓如火山一样的热情只能是出于自愿。 沿古北口到喜峰口一线,太平也就这十来年间,而就算太平,零星小股的北虏突袭事件也不可断绝,漫长的一千多里的边境线上,北虏来去如风,小股的几十人规模的偷袭根本防不胜防,只要不杀伤太多,大明边将也不会出尽全力去报复,边境上小规模的抢掠,伤人,强掠女人孩子的事件,几乎从来没有断绝过。 在戚继光上任前的那些岁月里,大规模的北虏入侵更是一起接着一起,在史书上只是一小段的文字里,却是斑斑边民的血和泪。 可以说,在此时的边境汉民心中,北虏就是比野兽还要可恶十倍的凶残大敌,斩首三万的消息传来,沿边百姓士绅为之沸腾,这就丝毫不足以为怪了。 “砰!” 一颗茶鸡蛋准确的击中了马世龙头顶的铁胄,在即将掉落之时,面无表情的马世龙右手一伸,将这颗裂开了的半碎的鸡蛋接在了手中,顺手递给了身边的亲兵。 一边不远的李达咧开了嘴,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们都是高级武官了,虽然还不是营官,不过在辽阳几年一次大扩军的惯例下,未来升任营官几乎是必然之事……他们的序列也看的出来,就紧紧跟在郭守约和马光远几个指挥和营官的身后,身边是营中军部安排的亲军护卫,全部是铁甲在身,平时行军时当然是不着甲的,不过这官道两边全部是蜂拥而来闻讯看进京献俘的百姓官绅,要是只穿着普通的军服,这些赶来看王师天威的人们不免要失望了……少不得,大家辛苦一点,每日早晨起来就穿甲,一直到宿营才卸甲,辛苦是不消说了,每日卸甲时都是全身酸痛,好在都是一骑双马,每日轮流换马,料亦喂的足,不然这样每日穿着几十斤的重甲加上兵器和各种物品,加上人自身的体重过二百斤的重量在马身上,这马不到京师就累跨了。 马世龙横了李达一眼,然后又拿眼神示意一番,李达会意,脸上也换了肃穆表情。 这一番,不仅仅是要献俘,当然还要顺道鄣显辽阳军的存在,在此之前,人们心里只有九边重镇,南边的军队,当然不放在眼里,可辽阳这样的隶属辽镇和辽东都司管辖之下的二级军镇,当然也不会被人怎么放在心上。 事实上,辽镇以外,比如蓟镇分三协,宣府分东路西路,各镇之下,都有自己的半独立的自主分协,由副将或副总兵领职,平时事务自理,小规模战事自己去打,只有大战将起,汇齐到总兵麾下,一同听令做战。 在平时,总兵不大能直接干预各协事务,朝廷祖宗就是这样,“以小制大”,这是不可移的祖制。 象辽阳当年就是一个钦差驻扎副总兵官,节制宽甸海盖开原几个参将,算是开协分管一路的地位,最少在人们心里是这样。 惟功是一个强势的总兵,但这强势只在于他个人,在此之前,辽阳这么多年时间没有在大规模战事中露过脸,亦没有主动出击,扫**真或北虏,几乎就是默默无闻,除了一直搞军屯之外,似乎辽阳就没做过别的事情。 若不是给人这种印象,这一次辽镇战败之后,也就不会有万历悍然免去惟功世爵,并且下令逮惟功回京师问罪的诏旨了。 没有实力,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现在自然大为不同,斩首三万是沉甸甸的功劳,不会再有人怀疑辽阳镇的战斗力,所需要的,便是献捷的将士,再给这堆已经烧的很旺的火堆,再加一把柴。 包括营官在内,每个将士都对这种精神体悟很深,沿途过来,整支军队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失军纪风范,自塞外到广宁,锦州,再到宁远,山海关,永平府,一路过来,口碑自然而然的也就竖起来了。 自此之后,怕是人们提起边军时,首推的不再是宣、大、山西,或是蓟、辽,而“辽阳”了。 这一种成就,当然是沉甸甸的,也是使辽阳将士们保持着最好的军容风貌的动力所在。 不管怎样,不能叫总兵大人的心血白废,也不能叫十万将士袍泽的努力有一丁点儿失了成色,他们在这里,沿途一路到京师,不仅是自己的荣耀,当然也是所有的辽阳镇同袍们的荣耀,把这一层搞清楚了,自然而然的就能坚持下来。 哪怕脾性桀骜如李达,亦是深明此点,不自禁的,把自己的腰背又挺直了一些。 过了这里不远,就是通州,就是天子脚下,就是“长安”,就是京师,天下万民景仰之所在。 但在所有的辽阳将士心中,这京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天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身上肩负的是十万辽阳同袍的骄傲,还有他们总兵官张惟功的希翼,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也不是! 第七百一十九章 两军 蓟镇总兵张臣,是接的杨四畏的缺,自戚继光被撵到广州之后,万历十五年戚继光在郁郁之中逝世,杨四畏也被朝野看出是个无能之辈,连北军将领都不服他,朵颜部在戚继光在时,根本不敢有所异动,在杨四畏手中,却是接连犯边,有几次,规模都还不小。 现在西部蒙古力量不强,从宣大到固原,延绥,固原,甘肃,最多只有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大规模战事的可能不大,大同镇已经不复国初时的地位,而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蓟辽两镇,蓟镇扼守的是京师北边,地位超然,杨四畏一被看出不行,立刻便被置换,当然,这一次换上的还是出身北军的张臣。 蓟镇之中,北军将领掌握精锐骑兵,人数不多,但胜在轻捷彪悍,出兵易,小规模战事动员快,只要将领能战敢战,便可以打出一些战果出来。 这样的打法,自然是与辽镇相同,张臣久历戎行,胆气犹壮,这几年带着自己部下的精锐骑兵,数次击败长昂和董狐狸,算是把蓟镇形式给稳了下来。 只是这种稳,只是在与敌人争斗之后的稳,不如戚继光在时,以南兵北兵配合,防线配套,轻重协调,稳固如山,根本叫敌人找不到任何的进犯机会。 这一点,张臣当了几年总兵后,有胜有败,有赚有亏,对蓟镇总兵的为难之处,当然也有所领悟。 此时他奉命在蓟州道口接迎献捷辽阳军,咫尺之遥看到郭守约等人纵马如龙的前来时,心中况味,难以用言语形容。 在张臣身边是已经被提升为参将的杜松,多年之后,仍然是那种彪悍模样,看到辽阳军来,便是直言道:“仅看军容,辽阳军强,远在我军之上。” 众多北军将领闻言皆是大怒,特别是戚继光在时,曾经与惟功等舍人营将领较量过的将领,更是怒不可遏。 但杜疯子这话实难辩驳,众将皆是领兵的,眼前这几千辽阳军,行止有度,动作划一,气质彪悍,军纪军容实难挑出半点毛病来。 蓟镇骑兵,悍勇者可能有不少,但说挑几千人出来,前往京师献捷,上千里路走下来,仍然能保持这般军容,恐怕就算这些北军将领昧着良心,亦是说不出这样的话出来。 “瞎。”张臣也是暴脾气,不过难得没有发火,只摇头道:“杜疯子,这个当口你说这话做什么,给自己找难堪么。” 杜松咧嘴道:“俺有什么难堪的?” “郭守约上次跟着平虏过来时,不过是个千总,你当时是游击,现在人家怎么样?”张臣静静的道:“现在我听说郭守约几个要授总兵衔,位列都督,荣禄大夫,郭守约和王辅国,还有那个叫陶安然的,全部为左右都督,授给总兵,可能还都会加太子少保,武臣之极,不过就是如此了。” 杜松先是一滞,不过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笑呵呵道:“这有什么难堪,凭俺的本事,将来迟早当总兵,封少保!” 这厮倒真是够疯,当着现任上司的面说这样的话,不过张臣也被他气的哭笑不得,知道没有办法和这厮顶真。 而他和杜松说话时,其余的北军将领脸色虽然难看,却是没有人出声驳斥杜松,南军将领们则是一脸的无所谓,根本不打算介入。 张臣心中一沉,知道自己的预感很准,因为蓟镇这几年有胜有败,风光不显,辽镇和辽阳镇却是风风火火,这一次大捷后,肯定会有不少北军将领心中怨恨,把蓟镇不得意的原因归罪在张臣身上。 他这个总兵,怕是干不久了。 在心中喟然一叹后,张臣策马向前,远远向郭守约抱拳道:“郭将军,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哈哈,总兵官客气了,末将怎当的起啊。” 郭守约早就看到大票的蓟镇将领了,张梦鲤这个蓟辽总兵在通州迎他们,顺道带他们进京,各种仪注和安顿事宜要总督亲自来安排,蓟镇诸将则是在此地迎候,这样的规格是朝廷所规定,就算是蓟镇诸将心中不乐意也是没有办法。 “郭将军客气了。”张臣道:“贵部出塞之前,将军是营官副将,此战过后,必定与吾相当,或可加少保荣衔,那就远在某之上了。说实在的,现在某也想依附于辽阳之下,好歹也能分润一点军功啊。” 北军将领的特点倒都是出言直率,郭守约是京卫人,从心理上来说倒是不排斥这些北军将领,但在惟功一向的提点下,知道这些家伙并靠不住,张臣的话说的漂亮,谁知道他心里当真怎想的?而且这种层次的事,也不是他这个纯粹的营官指挥能够做主的,当下只是呵呵一笑,不愿多说。 张臣面色一黯,也不好再说下去,以他一镇总兵的身份,说刚刚的话算是顽笑话,但再说下去,就成了投靠,蓟镇好歹是镇守千多里路,额兵近十万,战马数万的超级强镇,一镇总兵说几句笑话还可,真的当众归诚,自己的脊梁骨怕要被人戳烂了。 当下一一介绍诸将给郭守约等人,这其中有当年一会的熟人,比如董一元,张邦奇,杜松和骆尚志,吴惟忠,吴惟贤等人。 南军将领,算是与辽阳有很深的香火情,彼此间的交谊极深,骆尚志等人,一向在暗中与辽阳有所联络,只是这几年来,辽阳不怎么显山露水,蓟镇的压力又大了,南军为了自保,只能与北军将领虚与委蛇,与辽阳的交谊慢慢变的淡了,但郭守约此前得到嘱咐,南军是未来惟功布局的重要棋子,当年戚继光初到蓟镇,他是南军派系,蓟镇是北军,因为镇不住场子,不得不把自己老部下急调了几千人过来,后来陆续调来两万多人,现在时间久了,浙军陆续调回一半多,但还有一万余人留在蓟镇,南军对惟功来说,已经是一个重要棋子了。 戚继光任广州总兵不过年余,受尽排挤,若不是战功累累,恐怕还会有更大的隐忧,回登州之后,闭门不敢会客,当然,客亦不敢见他,如此持重小心,最终才落得个善终。 原本历史上戚继光虽然过手千万两白银,也贿赂朝中大佬,但自己手头真没剩下几个,回乡之后,算是贫病而终。 卫国良将,堪比卫霍的将军有这样的遭遇,当然令人扼腕。 惟功就是当时敢于接济戚继光的惟一一位,每年都馈赠数千白银,足够戚家丰衣足食。 虽然戚继光接受惟功的接济,由始自终,却无一语致谢,也没有寸语片书寄往辽阳。 这真是“彼此心照”了。 “有空去辽阳吧吴师傅。”与骆尚志等人,为了避嫌,郭守约还不好说什么,但对吴惟贤,郭守约却是抱拳致意,十分亲热的道:“大人可想你老了。” 吴惟贤只是苦笑,自己教出来的这个学生已经是这般的高位,他的部下的官职都远在自己之上,这算是怎么说法? 其实以他的武勇和功劳,如果不是有北军系压制的话,最少也是参将或副将了,结果吴惟贤还只是个游击,相差实在太大了。 但辽阳军对吴惟贤的尊敬,确实也没有丝毫作伪的地方,不仅郭守约客气,王乐亭和马光远等人,已经一骨碌翻身下来了。 他们叉手侍立,神态十分恭谨,当年顺字行的少年们跟着惟功学武时,吴惟贤曾经亲自指点过几回,虽未拜师,也有切实的授艺之德,不论王乐亭等人现在是不是营官将领,对吴惟贤的尊敬,仍然不改当初。 “老吴,教出这般好学生来,足可告慰平生了。” 眼看情形有些尴尬,迎人的抬轿子的反而有喧宾夺主的感觉,张臣打了个哈哈,赶紧带着人离开,郭守约等人也是十分客气,下马拱手送别。 两军将领相见说话时,彼此的部下就能看出高下来。 辽阳军仍然是保持着肃穆神情,三千多人的骑兵队伍中丝毫听不到异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扭动身躯,虽然是友军相会,但辽阳军仍然是保持着十分戒备的行军阵形,只要稍加变化,就可以变成战斗队列。 而对面的蓟镇军多半是家丁和亲军组成,也有两三千人之多,但有数百人一股,也有几十人一股,大大小小,十分庞杂,连军服服饰,也是混乱不堪,军旗也是十分杂乱,将士们随意说话,逗乐说笑,甚至在小范围内跑马斗技……这其中不乏有骑战好手,故意显露身手向辽阳这边挑逗斗技,但辽阳这边根本不为所动,仍然静默如山峦,看到辽阳这边的模样,蓟镇这边渐觉无趣,也就渐渐散开,也有将领喝斥自己的部下,但管的住自己又管不住别人,过一阵子,看到别的人还在说笑跑动,被喝斥过的又跑动起来,三番几次,蓟镇将领们也就不去管束了。 “高下立判,”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行商打扮的人紧紧盯着眼前的两支军队,此时用断然的语气道:“现在若是吹号相击,半刻之后,蓟镇这边败逃,半个时辰后,被斩光杀光!” 第七百二十章 返回 “呼,辽阳在望了!” “好家伙,总算又看到辽阳城了。” “俺中了两刀没哭,这会子可真想哭。” “入他娘的,好险没回来!” 一群伤兵半躺在专门的大车上头,身上都是缠着厚厚的绷带,他们都是伤势很重的一群,断胳膊断腿的也不在少数,不过,肯发声说话的还是四肢完好的,缺了肢体的现在心理多半还没有回复过来,只是躺在车上,呆呆看天的多,只有少数乐天派,缺只胳膊算重伤员,十来天下来伤口也差不多好了,身上没有别的伤,见天半躺着找人打牌。 车上晃悠悠的,打马吊不成,军人也不准玩这东西,倒是纸牌可以玩,有几种流行的牌戏,比如“斗地主”一类的听说还是总兵官大人发明的,现在在军中十分流行,是个人都爱玩。 山娃子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却也是没有什么情绪说话,他伤的太重,饶是底子厚实,现在仍然不能起身,而且伤口每日还要换药擦洗,防止感染,每一次换药,都算是对他毅力的一次考验。 事实上对每个人都是,每天早晨,野战医院的车队都会被一阵阵牛吼声充满,过路的人听到叫声都是吓的魂飞魄散,待知道实情之后,又是对辽阳军人充满着尊敬之情。 就是因为这些将士,很多被北虏杀害过亲人的家庭才报了世仇,边墙才没有被北虏进袭之忧,辽阳军人的形象原本就十分高大,这些重伤兵更是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现在城墙在望,脸色最阴沉的人也露出了一点笑容,便是山娃子这样的人也是一样,虽然他已经没有亲人,但在辽阳也有一些好朋友好兄弟,甚至有时候他感觉是比自己的亲人还要亲,亲人是缘于血脉,而在战场上的兄弟却是比血脉亲情还要亲近几分,分离时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楚,不比失去亲人好过什么。 城门处已经聚集了不知道多少人,辽阳的外羊马墙已经被拆除干净了,这种城防工程对现在的辽阳来说是完全不需要了,宽甸,辽南,中左所,往北的边境线已经推出边墙三百多里,堡寨林立,估计再厉害的北虏也没有办法从这些防御中穿插过来,辽阳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后方,河套地区,也就是后世辽中县地方也被完全纳入辽阳镇的境内,成为堡驿防护区域的后方,这样的情形下,辽阳外围的护城河和羊马墙,箭楼等防护设施已经没有什么用处,连城头上的一千多尊来自工部的大小佛郎机炮都已经被全部移了下来,大半在北边边塞地区,小半被运到了宽甸,增强了宽甸方面的防御。 “山娃子,你小子活着回来啦!” 一双宽厚而有力的大手搭在山娃子身上,山娃子半躺在马车上,身上是垫的褥子和草垫,他正盘算着不知道啥时候能下地去找人,不料一个巨大的阴影压过来……他原本闭着眼晒太阳,这会子也不睁眼,直接便笑道:“姜一鸣,你个***不要把老子弄疼了。” “***山娃子,你嫂子在呢!” “啊?” 军中兄弟互相怎么说话都不要紧,不过听说姜一鸣的浑家在,山娃子立刻睁开了眼,瘦削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 姜一鸣原本也是贫家小户,娶的媳妇当然也是普通老百姓家出身,模样中等,身形不高不矮,脸色倒是白里透红,十分好看,头上插着一根金钗,看着十分显眼,身上穿着墨绿色的袄子,人看着十分利落。 “嫂子,嘿嘿,我这嘴……” 山娃子到姜一鸣家吃过几回饭,当然认得他媳妇,见果真是姜家媳妇,赶紧就是张嘴赔不是。 姜一鸣媳妇抿嘴笑道:“你们这些男人说话就是这样,这有什么的,山娃子兄弟我们是来接你回家住的,你进康复中心前就住俺家吧。” “这怕不成。”山娃子呐呐道:“怕打扰了你们。” “戚,你们兄弟生死过命的交情,和嫂子说这话就是和嫂子生份了,是不是?” “哪儿呀。”山娃子这一回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姜一鸣媳妇前几年还不是这般模样,见人怯怯的,不大敢说话,身子还有点佝偻,当时山娃子估计她不到三十就得有驼背,四十怕就直不起腰来了……当时农村有不少人都是这样,从一落地就营养不良,二十岁青壮期过后就开始缺钙,三四十岁就掉牙齿白头发,四十过后就弯腰驼背了。 他眯着眼,这回看到了她头上的金钗和红润白皙的脸庞。 仿佛看出他的疑问,姜一鸣嘿嘿笑道:“从大集训到拉练越野到准备做战,我有半年没见着你嫂子,这才知道,她现在出来作事,也爱打扮了,水粉胭脂可劲用,金钗也戴上了,好家伙,刚回家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死鬼你当着兄弟的面瞎说什么呢!”刚刚还一副泼辣模样,这会子,姜一鸣媳妇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出来。 “我倒是想去住。”山娃子又想了一个新托词,笑着道:“我这最少半个月还得每日换药,住家里太不方便了,还是住医院吧。” “别瞎扯了。”姜一鸣憨憨一笑,宽厚的手掌又在山娃子肩膀上一拍,笑道:“你嫂子就是在医院当护工,换个药算什么!” “啊?”这一次山娃子的嘴巴里真能塞进一个鸭蛋了。 姜一鸣以前是不允许自己浑家出门做事的,辽阳这里的风气相比较而言还是十分的保守,京师里妇人们能自己上街,买东西走亲戚都行,辽阳这里就较为少见,女人们只有男子陪同才能出门,特别是少女和青年妇女,独自上街,肯定会被人视为一件奇怪的事。 辽阳的用工荒开始时,上头开始开动宣传机器,宣传女人也能出来做事,并且并不是屯堡里那种夫妻一起种田的做事法,而是能在各个部门任职。 只要初级扫盲课程结果之后,可以在各司做文员,很多初级层次的文字工作,用男子太浪费,档案部门,就需要不少识字又心细的女人来做这些事。 火器部门,女人们可以制作打磨子弹。 学校,医院,工厂,到处都可以容纳这些女人出来工作,为了叫各家放女人出来,宣传教育部门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 在辽阳,各种用工荒已经十分明显了。这也是十分奇特的现象,在大明别的地方都是人力资源过剩,甚至是有人满为患的感觉,明朝的人口从来没有真正的有说服力的数字,主要还是田亩和赋税制度之下有不少隐瞒的丁口,最具说服力的数字是一亿五千万人,相对当时明朝疆域来说,人口密度,特别是对一些人口大省来说密度已经不算小了。 到满清中叶时,因为引入大量南美作物解决了饥荒问题,人口突破四亿,人均田亩数字严重不足,满清中叶过后百姓的平均生活水平还远不如明末时期,当然,是远不如明末时期正常的省份,陕西河南等受灾省份不在其内。 别的地方,都是人满为患,人均田亩不足,在辽阳,因为大规模的工厂和矿区盐田都需要大量的人手,青壮男子又有不少是军人或做一些附属军队的工作,还有大量的将作和建筑工作需要人手,辽阳昌盛纺织厂就用工三万多人,这在江南是不可想象的。 隆万开海之后,江南也出现了大规模的纺织和丝织**,大大小小的织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到万历末期时,用工过千人的大丝厂也出现了,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后人推断明朝可能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重要依据……很多人不知道,这些丝厂的规模最大也就是如此了,受制于传统习俗,官僚压迫,士绅排挤,同行挤压,还有诸多原因,江南这样的大明最发达的地区也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商业资本,也不可能出现商会这样的商业联盟,更加不可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和制定对抗君权和族权的商业规范,没有这些,所谓的萌芽,也就只能一直萌芽下去而已。 江南的大商家赚了钱,买地造屋,造园林别墅,建宗学培养子弟读书,转商人为地主再为官绅,这才是“萌芽”的最终发展结果。 而辽阳则完全不同了。 土地全被控制起来,再有钱的人也买不到地,买到地亦没有佃农,有钱的商人只能把钱继续投入到商业上去,股本越来越多,商业规模当然也就越来越大。 昌盛纺织厂就是五个大商家和若干小商家合本创办,顺字行只占了五股中的一股,并不是大股东,四海商行干脆就没有入股,所以这个纺织厂几乎是没有官方背景的,在别的地方,这种规模的大型纺织厂没有官方背景和强力士绅合股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在辽阳,这样的企业却是有好多家。 顺字行和四海商行毫无疑问是两个商业巨无霸,但辽商,江南商人,浙商,闽商,两广商人,无数的资本在多年前闻风而来,辽阳的政策和大环境下,商业资本越来越多,也是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以辽阳一地,光是商业税收就已经越过了张居正改革前的大明全国的财政收入! 第七百二十一章 欢笑 用工荒当然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以辽阳控制下的不到三百万的人口负担这样规模的商业活动,还得有大量的屯堡和建筑将作工程,另外商船也越来越多,军队,将作司,海事司,这些都是优先照顾的部门,然后是屯堡,粮食是重中之重,哪怕没钱,只要有粮心里也就不慌,再下来还得是学校和医院,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还有什么比不当睁眼瞎更重要?中国人一向是以识字为人上人的标准之一,在很多条件的限制下,中国的文盲率比日本还高的多,现在有识字机会的话,辽阳的百姓又岂会轻易放过? 这些部门用人已经十分紧张,再下来才是普通的工业生产和商业部门,用工荒有多严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女人们也不可避免的走上了舞台。 识字课程是开始,然后就是各种技能培训,因为女人毕竟还有照顾家庭的责任,适合女性的岗位一般都是较为轻松的辅助岗位,培训课程也很简单,只要通过识字课程,职业培训就会很快捷和轻松的通过。 姜一鸣的浑家就是这样,在艰苦的识字课程结束后,她选择了医院护理培训,现在已经顺利结束职业培训,在自己家的一家小型骨科医院上岗就业了。 “俺现在一个月能赚一两八,每天就去做半天事便好,不耽搁在家带娃儿。” 姜家媳妇也是一脸的自豪,每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妇人都是一样,哪怕是现在辽阳已经十分富裕,姜一鸣一年能赚几十两,以前不敢想象的绸缎衣服也能穿了,金钗打了好几根,家里银饰已经打了一整套几十件,柜子,五贡,拔步大床,金漆箱子,以前这些想也不敢想的家俱也是打了整套,住是改造过排水和厕所的小院,一大家子六口人住十二间房,宽敞舒服……就算是有这样的日子过着,毕竟还是想多攒一些银子。 虽然日子过的好,这些人心里也是有隐忧。 “不知道咱们兵主爷什么时候调回朝,到时候再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咱辽阳再有钱也禁不住他们搬腾,你看看锦衣卫们在城里都闹腾成什么样了?”姜一鸣的浑家一扫以前的唯唯诺诺,整个风格都叫山娃子不适应起来。 “老姜,你个***怎么同意媳妇抛头露面来着?” “还不是看连环画看的!” 和姜家媳妇说了几句后,山娃子终于同意去姜家疗养,姜一鸣媳妇亲自去雇单人马车,姜一鸣扶着山娃子从野战医院的马车上下来,并且办了出院疗养手续,开了证明。 凭着证明,可以到镇中军部军令司办相关手续,不然的话,可就算逃兵了。 城门附近,到处都是鼓号声和欢呼声,鲜花满地,鼓号喧天,辽阳城几乎半个城的人都跑出来欢迎这些重伤员,哪怕是心里再阴沉,再郁闷的伤员,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 姜一鸣和山娃子靠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今天老天也凑趣,太阳很大又暖和,晒在人身上叫人浑身都软绵绵的,感觉不想动弹。 “啥子连环画这么厉害?” “你看看就晓得了……那一套叫大明风土人物志,从塞北江南到云贵四川辽东,各地的风土人情都有。” “那和你放嫂子出门有啥关系?” “老子看了一套江南的才晓得,人家江南的男人成天泡茶碗嗑瓜子,妇人在门前三五成群用个织机纺丝,半天活做下来就赚几百钱,一天的吃食用度都够了,顿顿吃米吃面,还有肉有鱼,老子当然不能那么没出息,不过江南人能叫媳妇出门揽活做生意,老子的媳子就这么金贵,非得藏着?” “对喽,这才是嘛。” 镇军们早就接受过三观洗礼,对一些旧的完全愚昧落后的礼教习俗已经有了抵制心理,不过有些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说改就改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姜一鸣从接受观念到自己能做到,确实也是走了颇长的一段心理历程。 “你个***就知道说老子,你什么时候娶个亲生个娃?” “就老子现在这个操性,哪个女人要咱?”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山娃子的心性倒也真的有所转变。这一次他手刃好几个北虏,虽然和杀害他家的东虏不是一回事,但杀虏就是杀虏,心里的戾气也消减了不少。以前的他惟一心愿就是干翻东虏,杀光女真人,为家人报仇,打了一场大战,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后,他的心思也是活泛起来,想着要讨个媳妇,替家族传下后裔,这样父母在泉下有知,肯定也会高兴的……就算是已经通过初级识字课程,一个山民的子弟,对自己又能有多高的要求和愿望呢? 只是看看自己的腹部,山娃子还是有点气颓了。 他的伤很重,现在虽然痊愈了,身体还是受到了重创。这样的重伤,如果没有辽阳先进的医疗体系的话是必死无疑的,就算已经在慢慢恢复,将来的体能也恢复不到巅峰状态了,想继续当战兵厮杀在一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往下去的路怎么走,他已经十分迷茫,这个时候,姜一鸣劝他娶媳妇,山娃子当然就是一脸的苦笑。 “你小子……”姜一鸣微微一笑,说道:“镇里还能不管你?” “管是肯定管,估计能去屯堡当个民兵队官,要不然就进公安司?”山娃子沉吟着道:“咱一点家底没有,现在辽阳太富了,咱这样的身家,还受了这样重伤,想娶辽阳的女子,还是不做这个梦了。” “辽阳的娶不到,宽甸有不少女子跑到辽阳找婆家了,还有沈阳开原铁岭,听说还有不少移民过来,你小子不要灰心!” 姜一鸣循循善诱,不象是一个炮兵装填手,反而象是一个很八卦的媒婆。 战事结束后,主力依次后撤,左路军是撤的最快的,毕竟插汉部实力还没有大损,打跨的只是泰宁部,土默特有一些首领也不老实,很有可能和插汉部合流,局面还没有到完全无忧的地步,正好朝廷决定叫辽镇去顶,辽阳不赶紧撤下来,难道替辽镇火中取栗? 姜一鸣等人就是先行后撤,炮队虽然是重武器,反而撤的极快,沿途一溜下来,辽镇此时已经动员,有不少兵马看着辽阳炮队后撤,那种景仰和羡慕的眼神,到现在姜一鸣想着也还是十分痛快。 辽镇当然也有不少火炮,最少也有过百门,但那个“火炮”多半都是沉重而且威力很小,佛郎机这种后装滑膛加农炮在工艺上已经是辽镇拥有的最好火炮了,但佛郎机分为多种,要塞型和炮舰型等多种,明军的佛郎机一般都是小口径,威力很小,长处就是可以速射,但对北虏骑兵这样的高速移动的目标来说,佛郎机的机动性能就又差远了。 不论是蓟镇还是辽镇,只有使用小规模火炮加装在车营上的用法,对辽阳将火炮编入局一级,火炮自行编营的战法根本还没有摸到一点儿窍门。 对他们来说,对辽阳的羡慕之处就只在于那些移动方便,威力巨大的火炮,编成,使用操典,训练,战术,战略,这些东西,倒是可有可无了。 不过对姜一鸣这样普通的炮营官兵来说,只单纯的收获别人的羡慕眼光就够了,更高层次的东西也就不会考虑其中了。 “对了,小李呢?”山娃子晒着太阳,看着眼前的热闹,整张脸也变的生动起来,他笑着道:“他可救了老子一命,这就躲着等老子这个伤员上门去见他?” “原说是要过来的,不过今天在肃清门那边刚到了不少移民,医院组织去做防疫体验,他被抽调过去了,想来也不得行。说好了,晚上到我家喝酒。” “移民?”山娃子道:“这就有了,来这么快?” “咱们出兵前中军部就开始派人过海募人去了,不过这一批估计是北直隶的,河南陕西山西那边可没这么快。” “嗯,要不是有伤,俺就去看看热闹了。” “看热闹,怕是想去挑媳妇吧。” 姜一鸣一针见血的戳穿了山娃子的用心,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四周到处都是一片笑声,他们俩虽然这么放声大笑,倒也不是那么碍眼。到处都是穿着军常服的军人和家属,还有各部门前来迎接伤兵的人员,中军部军令司军需司的各部门跑来跑去,重伤员继续到医院安置,轻伤员到康复中心,刚回来的军人回营地待命,或是在军令司领休假条休假……几乎每个从前线回来的军人都获得了休息,日期不一定,最少都是十五天起。 这个政策受到了所有将士的热烈欢迎,上头做决策的可谓深得军心。 原本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松,谁也没有想到,三路出击一下子就把北虏三路打穿,收复了大量失土,前方已经是第八第九第十等第二波营头往前,第一波做战部队陆续回撤,只有骑兵部队大半留在前线,只有少数份人获得了休假。 最后说到这些的时候,姜一鸣喃喃道:“不过那些骑兵都是一群疯子,能留在前线,怕是他们更高兴吧。” 各部队在挑人时,当然也是有所选择,根据经历,家庭情况,各人意愿,尽量选择合适的人加入各兵种之中,骑兵都挑的家庭负累轻,性格彪悍的青年加入其中,听到姜一鸣的话,连山娃子也是不禁点头,骠骑兵,连他这样的人也不想加入其中呢。 “找小李去,和嫂子说,俺们过会再去你家。”突然的,一股思念战友的情绪涌上山娃子的心头,算算自己的体能,他决定立刻去肃清门,找李从哲去。 第七百二十二章 出声 山娃子和姜一鸣晒太阳的时候,李从哲也刚好出现在肃清门外。 他是军医官,一身军常服有军医特有的袖标和胸标标识,另外就是辽阳医生特有的白大褂了,这东西刚出来时,不要说患者瞧不惯,就连医生自己也不爱穿……好好的人,穿着这一身白象是出丧,真是好生不吉利。 但在上头的坚持之下,这一身衣服还是顺利的根植在辽阳镇下人们的心中,毕竟白色代表卫生,容易看出脏痕,亦于清洗……对医生来说,还有什么比卫生更加重要的东西? 不过辽阳镇看惯了的东西,对眼前的新移民来说,就有一点儿恐怖了。 这一批新移民确实是北直隶人,就是保定府下的某个县过来,去年遭遇了一点儿旱灾……所谓的一点儿就是灾情只限于保定和附近几个县,没有扩散,程度也并没有惨烈的易子而食的地步……朝廷忽略了,连那些一惯悲天悯人的士大夫也没有借着此事做文章,皇帝和朝廷视若无睹,一丁点儿的赈灾银子和物资还没有到县一级怕就是就被官府的那些龌龊官员和地方的强力士绅们分光了,下头的打手爪牙可能会分润一点儿好处,普通的百姓就是连馊水也喝不上。 清季有几个不同大明的地方就是对赈灾的重视,上到皇帝下到大臣,有不少吸取了前明灭亡经验的人深知赈灾的要紧之处,就算这样,一万银子的赈灾款最多有三成到灾民手里,但就是这三成,能保证多半的灾民活下去,不造反。 保定的小小灾害根本不足以引起重视,但对每一个保定的家庭和个体来说绝对又是灭顶之灾,眼睁睁看着父母亲为了省一口馒头活活饿死,家里的顶梁柱吃观香土撑死,妇人们ru房干瘪,小娃娃们吮不到奶水不停哭闹,最终饿成一具小小的骷髅……对上层人来说只是很小的数字,微观到每个家庭就是灭顶之灾。 在他们挣扎求活的时候,辽阳的人过来了。 没有什么免赋免税的照顾,也不分给田亩,房子也不免费,只能先“按揭”,也就是先不要钱住着,然后慢慢拿自己的劳动换钱,再慢慢还钱。 那个“屯堡”里头有现成的房子,按人口不同分配,而且也不会按原本的宗族,村落来分,多半都是打乱了来分,只有最亲近的直系家庭才会被分在一起,六口之间是门房耳房厢房正堂厕所都有的十来间房构成的小院,从图纸上来看就象是梦幻里的屋子一样,叫人想都不敢想,这房子说也是成本份,从四十两到六十两不等,想再住更大更好的屋子,就得自己赚钱以后改装,加盖,或是搬到城里去住,那就都由得自己了。 当然,前提是要把钱给还完。 不仅是房子,还提供每家必须的农具,按人丁来算,每人都有相应的镰刀,锄头,铲子,全部是精铁打铸,犁也是各家都有,耕牛是屯堡公用,有专门养牛,需用的时候就从养牛的地方领出来用便是。 家俱,床,铺盖,一应俱全,甚至连厕纸也是上头统一提供,想用好的,可以自己去买。 每个小孩可以提供免费入学,这个是惟一真正免费的东西,而且是强制性的,适龄的儿童必须入学,这是百分之百没商量,要是谁家想留着小娃在家里不去上学,那就只能被踢出屯堡,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另外就是强迫接受民兵训练,如果训练合格可以志愿加入民兵,提供训练季的吃食和津贴,当然也下发武器和民兵军服。 不想参加战兵训练的可以训练成为马车夫,工兵,辎重兵,或是参加将作司成为候补工匠,总之辽阳就是一个超级大的机器,每一个人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自己也想做的工作。 如果能通过初、中级识字课程,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大量的高薪工作在等着。 只是看了初、中级课程的介绍后,有一些移民中的童生或秀才心都凉了半截,这可不仅仅是识字,还有各种各样各方面的学识,学完之后,估计最少也得三五年时间,而且学这个还和应考中举无关,这就叫这些生员和准生员们犹豫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们虽然也遭灾贫困,不得不远离故土,但叫他们离开科举的道路,从此成为一个军医,商人,吏员,在他们心中仍然是难以接受……这不光是银子的问题,还涉及到三观涮新,愿意接受课程并毕业的,估计也就不会再想什么科举的事儿了。 新移民们不能接受的东西还很多,比如屯堡民政部门对家庭事务的介入,宗族被取消,管你什么事都是由民政部门来管理,妇人也可以抛头露面,读书写字,还能成为正式的辽阳镇吏员……这些东西,去募人的辽阳镇的人可是没说,只有踏足辽阳镇下的土地,从中左所下船那一刻开始,才慢慢显露出来。 这个时候,算上一路的旅费用度,想回去也晚了,最少得把来回船票前给还上。 当然,接受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困难,大多数东西只是叫人觉得新奇罢了。 “大伙儿听了,你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除了少数人,比如秀才相公的长袍,用开水烫了可以带上,多半人的衣服,就在这里集中收取,然后销毁,镇里会给你们发里里外外全新两套冬装换洗,开春再发春装和夏装,然后你们就分开了,有往各屯堡的马车来接你们……就是这,赶紧到澡堂洗澡,换衣服!” 一个民政司的吏员,拿着一个铁皮喇叭,正对着千多人的移民队伍叫喊着,听着他的话,不少移民眼中露出高兴的神情,不管怎样,能有两身新衣服总是好事,洗澡洗头换身新衣服,这是一般老百姓在丰年过年时才有的好事,平时是不敢想,就算是丰年,也多半是孩子们才有的好事,当家的男人也就泡个澡,把污垢搓下来,把衣服好生浆洗一遍,也就能过年了。 还有不少人,眼神迷茫,似乎没听明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多半是随大流就行,在这个时代,不少人生长生活的环境是被彻底的愚昧包围着的,他们的大脑几乎没有机会锻炼和学习,除了自己眼前的一点事务,他们没有得到过任何使用大脑的机会,他们很难得思考,也没有接受信息的渠道,久而久之,连能力都失去了。哪怕是几百年后,在闭塞的农村,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群人,虽是人类,其实有着和牛羊差不多的感觉,看起来无害,迷茫,温驯,只要有一根皮鞭,似乎就能赶着走。 但就是这些人,在饿急了时,可以杀人,吃人,无恶不作,最终推翻一个王朝。 也有一些人,心怀不甘,不情不愿,这是流民中的一些族长宗老,还有寥寥无已的几个秀才和童生们。 他们虽然遭遇旱灾,财产严重受损,不得不背井离乡,但身上仍然有着架子,不想和这些普通的族人乡民一起换衣服,当然更不愿事事都受辽阳的提调。 决定移民,他们也是听了辽阳的宣传,知道这边十分富裕,普通人到这边也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象他们这样有一些地位的人,到辽阳镇的地盘之后,也是可以过的更好。 每个屯民,上来就是一个月一两八,当然,要做事,考核,一年到头都有活做,没有农闲,但怎么算都是在辽阳来的舒心。 人群之中,一个穿着半旧不新的五福衫的中年人,刀把脸,三角眼,长期作主和威福自用使他的脸色阴沉,气质与普通的农民绝不相同,他是一个大族的族长,也有百来亩土地,在旱灾之下几乎绝收,原本他家中还有不少储蓄,但在此之前叫他全部出脱给了粮商换了现银,银子又是叫他儿子偷去赌输了个精光,连地也被偷偷卖了不少,堂堂族长,弄到衣食不周,十分困窘的地步。 正好,辽阳来招募人手,全族三百多号人多半愿意移民,他不愿留在家乡当一个没有族人的族人,索性就是一起跟了过来。 在这个族长身边是几个秀才,当然也是他们族中一起跟过来的,千多人的灾民队伍中,只有这个宗族的秀才最多,其余的六七百人分属十来个村落和宗族,一共只有两个秀才在队伍之中。 秀才并不是后世人以为的穷酸穷秀才,不是有这种特殊原因的话,就算在县学混饭吃也是饿不死,不会选择仓惶移民。 “俺们可以洗澡换衣服,不过,俺们可不分开!” 一个秀才得到族长的指示,踱出人群,傲然道:“俺们都是一个族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俺们不分开。从古至今,孔孟之后,没有听说哪一朝哪一代叫人骨肉分离的,就算是蒙元这种禽兽当国,也没听说过有这种法令,俺们不分。” “叫俺们分开,绝对没有安好心。” “先给颗甜枣,再叫俺们分开,好整治俺们。” “就是,哪有这般好事。” 尽管从中左所一路行来,看到辽阳地方之富裕,而且负责移民事务的官员还带着这些新移民去参观了几个屯堡,这些新移民对自己的角色也是十分清楚了,种地拿钱,地不是属于自己的,属于自己的就是那些要分期购买的农具,房子,家俱,然后就是攒下钱来,可以留在辽阳境内,也可以选择在未来还清欠款和攒下钱来之后,回返家乡。 第七百二十三章 伙伴 在当时故土难离的习俗下,现在的新移民们肯定是打着攒够钱就回家乡的打算,当然还要打听好灾害有没有过去,这种心思下,他们肯定还愿意抱团,哪怕是预先已经讲明一定不准全族在一个屯堡之内,在此时有人出来说话的情形之下,这些人都选择了缄默……如果能闹成功,全族一起,当然也是好事。 这些人的心思,就象疾风暴雨之中,自己一个人太过害怕,要抱团一起前行。 “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负责带领这些新移民的是一个民政司的吏员,前年从学校毕业,两年时间已经是事务官员,辽阳的文官体系现在还比较尴尬,大体只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两个等级,再下头就是没有身份的办事人员,政务员一般都兼经历司经历或仓大使,是卫所系统里的文职官,只有六品到七品,八品,九品,吏员当然就没有品级,但也可分为令吏,典吏,司吏等,各司的司官,副司官,各局长,副局长,各处以下,就是事务官,可以对应吏员了。 象眼前这位事务官,全称就是中军部民政司移民局移民安置事务官,移民安置就是他的具体执掌,如果他是移民招募事务官,就得到河南等地东奔西走去了,如果他是物资分配事务官,就是此时在各屯堡里做物资分配工作,如果是移民福利事务官,就是负责新移民们的福利发放和记录了。 这个小伙子从学堂毕业一直在辽阳工作,从事务学习官到实习官到正式事务官员,一直在辽阳体系之内,在辽阳,遵守法度,令行禁止已经成为所有人的思维定式……没有能够适应的人也在皮鞭和刑罚下适应了下来,实在适应不了的就融入不到辽阳的体系之内,是辽阳境内现在少有的边缘人群,比如偏僻地方的几户民家,一些抱着自己地不放的小地主,他们生活困窘,因为没有替辽阳做过贡献,就算不远处就有顺字行或其它商行的店铺却无法购买物品,也不能到学校受免费教育,没有资格入伍,在这样的情形下能够坚持下去的实在寥寥无已,进入体系之内的肯定都是学会了怎么遵守法度,象眼前这种情形,已经按了手印,同意分配原则的这些新移民突然反悔,这个事务官气的红头涨脸,怒喝着道:“你们已经签了字,画了押,在这里嚷嚷什么?如果不愿服众安排,现在可以原路送你们回港口,在那里付了船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态度也十分强硬,怎奈这个事务官才二十出头,连胡子也没长出几根来,在这些新移民的世界里,这种小吏就属于可欺付的那种,最老实巴交的农民,在衙门交税款时看到这样的收税吏员也会想办法讨一些巧……这便是中国人的生存智慧,明规则下有无数的潜规则,在潜规则下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多占便宜,象眼前这样的事务官,就属于可以试探着占便宜的那种。 “嘿嘿,这小伙子,当了官也不稳重,好好的发什么火嘛。” “有什么话好说么!” “法理不外人情,天地之间有大道,小子你大约不怎么读书,象你这般做事是不成的……” 几个秀才,还有几个年纪颇大的童生,有人白脸,有人红脸,将这事务官团团围住,无非就是要说动他,法理不外乎人情,睁眼闭眼,将他们放在一个堡算了。 “你们不知道,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面对这样的局面,民政事务官冷笑一声,索性不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手式。 他身边有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也是穿着类似军便服的辽阳事务官员的特色服饰,看到手式之后,这个小伙子就立刻转身离开。 现场很乱,没有人注意他离开。 “我说,我们早就把洗澡水预备好了,衣服也备好了,你们尽管在这里吵吵,一会儿水冷了,冻着的可是你们自己。” 这些新移民都是北直隶的移民,从口音方言来说,和辽阳这里相差倒并不算大,辽阳一直在推广官话,当时的北京官话和后世大有不同,有北音,也有一些皇室和北上勋贵及文武官们带上来的南音,与北直隶口音相差也不算大,这边的吵闹,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当然都看在眼里,从感情和理智两方面来说,他们当然都支持事务官这边。 一个护工大婶,大着嗓门提醒这些人,一会儿水便冷了。 这城门官道两侧都是建着大规模的公众浴池,原本的护城河正好用来取水和排水,不少出入辽阳的人都选择在这里沐浴一把……公众卫生也是教育司的教育重点,在长久的教育之后,辽阳镇境内的卫生情况早就出现了可喜的变化。 “干吗非得洗澡,俺不爱洗澡……” “后生,你这样找的着媳妇?”大婶子真是荤素不忌,一个小伙子刚说不爱洗,顿时就是大着嗓门道:“看你那一脖子黑泥,膀子上,腿上,全是泥,肯定还有不少虱子,你这样能找着媳妇才是活见鬼。” “还得小心疫病。” “伤寒时疫,都是不爱干净,蚊虫虱子,都能传染。” 辽阳这边,也是七嘴八舌,开始开辟第二战场,替被包围中的事务官减轻压力。 “你们一个穿着象报丧一样,说话也象报丧。”开初说话的那个秀才恼了,怒道:“在俺们那儿,老爷们说话哪有妇人插嘴的份!” “就是,一个个穿的跟丧门星一样。” “涂脂抹粉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辽阳这边的护工多半都是妇人,都是经过初等识字课程后又接受护理训练后才上岗,她们对自己的职业十分自豪,治病救人,以前都是大夫们才能做的事,现在她们也能帮的上手,当然是有一种浓浓的自豪感。 现在被人这么攻击,这些妇人们气急了,开始七嘴八舌的还击起来。 李从哲过来时,就是看到这样一副乌烟瘴气乱糟糟的画面。 身为在辽阳镇体系下长大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李从哲就是大为皱眉,不自禁上前道:“你们这些人,不知道信守诺言?说的话,画的押,就是铁板钉钉,哪能这样想毁诺就毁诺。” 两边的争吵中,已经积攒出不小的火气,对事务官,他们还不好怎样,对一群妇人,也不好动手,看到有这么一个文静秀气的小伙子,尽管穿着军服,但也是披着白大褂,这些移民,看到白大褂就生气,那个族长对自己身边的亲信使个眼色,顿时就有两个壮汉过来,推搡着李从哲道:“哪个圈没关好把你这货放出来了?俺们和这先生说话gan你什么事,你披个白大褂就安心上你的坟哭你的丧去,莫要在这里多事生非。” 李从哲闻言大怒,挥拳便打。 他只是军医,虽然接受过体能训练和一些格斗训练,但上来的两人却是成日打架惹事的乡下混混,看他动手,便是一左一右夹击上来,一边格挡一边还击,几拳下来,都是打在李从哲身上。 他们正打间,不防又见两个穿军服的过来,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眼珠发红,猛扑过来,先就扑倒一个,然后拳拳打在脸上鼻上,几拳打下来,那个混混鼻梁骨都被打的看不到原有的形状,显然是被砸折了。 另外一个,是个身高体壮的大汉,三拳两腿,就把那个混混打的跪地求饶了。 这两人自然就是山娃子和姜一鸣,他们临时起意来看李从哲,山娃子远远看到李从哲被人推搡,便是不顾身子飞跑过来,待近时看到两人动起手来,顿时就是大怒,飞扑过去,以他的身手对付一个混混当然是手到擒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扑倒了对方,如果是单纯想制住对方已经够了,但看到这厮敢对李从哲动手,山娃子当然不会客气,这一番痛打过去,最少打折了对方的鼻骨和打裂了下巴鄂骨,没有一两个月,别想复原。 “好了,山娃子你这厮别打了。”李从哲中了几拳,本也愤恨,看到眼前情形反觉好笑起来,拉住山娃子,笑道:“打坏他我不心疼,你小心伤口崩裂了。” “是感觉不舒服了,那就罢了。” 山娃子一脸无所谓的站起身来,环顾左右,他眼神十分阴沉,脸上的表情也很可怖,身上的杀气更是震的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有几个娃儿想哭,身边的大人赶紧把小娃子的嘴给捂上了。 那些刚刚不停的和事务官“讲理”的新移民们自觉的退让了开去,连那个族长也是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出来。 “多谢。” 那个事务官向山娃子几个微笑了一下,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式。 李从哲也是笑着点点头,不过他没有忘掉自己的职使,开始督促新移民们赶紧洗澡换衣服,同时开始检查这些人中有没有疫病的携带着。 第七百二十四章 拖延 就在他开始忙碌后不久,一队公安司的巡兵赶了过来。 “你,你,你,还有你,全部出来。” 公安司的人指着族长,秀才,还有闹事打人的两个混混,全部点了出来。 “做什么?”族人大骇,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你们围攻事务官,殴打军医,根据本镇律法,可以选择鞭刑和苦役两种处罚方式,看你们自己选了。” “鞭刑?苦役?” “嗯。”公安司的队官点头道:“鞭刑,为首者鞭二十,从者鞭十,苦役,为首者三个月,从者两个月。” 族长在内的几个犯事的新移民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们在别的地方,不管是自己的家乡还是到过的地方,从未想到,一场吵闹就会引发这样的后果,而律令分明,解释清楚,还可以自己选择服刑的方法,这叫他们的思维限入到极度混乱之中。 旧有的一切印象,在这里,瞬间被打的粉碎。 “好了,先把你们带到留置所,你们可以慢慢决断。” “等会儿。”向来高高在上的族长突然问道:“我们服刑之后,还能留辽阳么?” “哦,这当然可以,你们还没有错到必须立刻被驱逐的地步。” “甚好,那我选鞭刑。”族长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来,看看四周的族民,他想了想,说道:“以后大家便是自己照顾自己,看他们这里,应该是万事摆在明面上,法度为先,所以你们多学多听,莫要犯法,自己吃亏,就是这,大家各自好好过活吧,这是个好地方!” 李从哲和山娃子几个闻言,都是相对一笑。 辽阳当然是个好地方,这还要多说么? …… …… 肃清门前的闹剧没有影响到从开原过来的塘马,时间倒退的话,可以看到,这些塘马是从开原塞外的旧韩州惟功之处奉命前来,在山娃子要进城的时候,塘马们分开了,有人往牛庄驿去,有人则顺着无敌门进入辽阳,在山娃子和姜一鸣刚汇合不久,塘马便一直飞驰而行,一直到进入总兵衙门的下马桩前为止。 一看到是标明了特急的急件,提塘官不敢怠慢,立刻便是拿着包着信件的油纸包,急步赶往中军部所在地方。 孙承宗就在中军部中,他最近的工作重心就是在新移民身上,第一批新移民已经抵达辽阳,但辽阳并不是终点,他们将顺着官道,一路北上,经过开原出塞,赶赴第一个屯堡点所在的地方开始屯垦,现在是冬季,在漫长的冬季里这些移民并非无事可做,在屯堡中,赶工出来的只是外墙和箭楼等外围防御,内部也是把房屋和排水等大工程做完,还有很多工作等着,细化细节,梳理堡中脉落,喂养移居过来的牧畜,挖池塘,开始水利工程等等。 现在一个屯堡将会达到万人的规模,屯堡的中心论繁华比内地江南的县城也差不多,顺字行等各家商行在屯堡都有分行,除了居民区外,还有军事区,教育区,牧畜区,仓储区等各种区域,第一拨移民一共才一千多人,还分被打乱分散到十个以上的屯堡,就象是一把胡椒面撒在江河里,简直是毫无存在感,好在更多的新移民紧随其后,纷至沓来,预计在过年前的两个月里,应该有三到五万人抵达。 这也是塞外屯堡能达到的极限,大规模的人力在修路,预计在年前能容纳新移民的屯堡数字也正好差不多契合这个数字,可能还会有小部份人在临时安置点过冬,不过条件也不会比生活设施还没有完备的新屯堡差。 对新移民们盘算的挣钱还帐,然后回家等诸多问题,辽阳这边当然早就有所准备,分散而居,打乱宗族,向心力和思乡的情感就要弱上很多,也会减少很多社会问题和麻烦,有限的一些读书人没有依附他们的土壤也会变的消停下来,辽阳的学堂学院很多,这些书生也会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卖个好价……想象以前那样成为特权阶层是不可能了,在辽阳没有任何人有特权,不要说秀才,就算举人进士也不行。 等这些新移民过惯了辽阳这样富裕而轻松,在法度之下受到保护,平等和自主性很强的生活之后,很难想象,有人会因为故土难离的思乡之情,再冒着跨海的风险,回到未知前途的故乡。 如果是这样的话,中国也不会有这么大,更不会有这么多客居异乡,甚至漂泊到南洋和东南亚各国,乃至后来在全世界都见得着的中国人了。 种种繁多的事务使孙承宗几乎陷身在文书之中,不管谁进来,都能看到这个不到四十的中年人伏身于书案之上。 辽阳的胜利当然是和前线将士的浴血厮杀分不开,当然也是和孙承宗这样一个个伏首案前做繁琐工作的文职人员息息相关。 也可以说,在原本历史时空中奉命以帝师身份督师蓟辽的孙阁部长于谋划和细致的后方工作,叫他再负担指挥军务原本就并不适合,他以自己的能力稳住蓟辽防线多年,已经算是明末时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而现在,惟功把他放在了最适合的位子上了。 “大人,急件。” 提塘官急步进来,将手中的塘报交给了淹在文书堆里的孙承宗手头,并且提醒了一声。 如果不提醒,天知道孙承宗什么时候能回过神来。 其实各司之间有很多事情已经是遵循惯例在进行,按理来说是越往上事情越少,只需要决断重要的大事便可以了,但在这种非常之时,中军部的几个大佬都跟着惟功出征在外,而移民,屯田,开荒,辅助大军后勤,这么多事压在一起,孙承宗能顶住,并且处理的井井有条,首先是辽阳的体系已经到了一个十分成熟的地步,再下来便是他的个人能力和操守了。 孙承宗得到提醒之后,这才从原本的事务中抽出身来,将塘报打了开来。 “看来大人是觉得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孙承宗脸上露出一抹动人的微笑,喃喃自语道:“大人到底还是心慈。” 他的语气,仿佛十分欣慰,也有一点点的遗憾,放纵锦衣卫已经严重影响辽阳秩序,使所有阶层愤怒,但缺乏极端的事例,导致城中各方势力还没有被鼓动起来,现在结束,确实有点儿太早。 确实,辽阳的情形已经是一团混乱,锦衣卫们搞的鸡飞狗走,尽管他们心里已经明白,辽阳已经上报大捷,并且献俘队伍都已经往京师进发,所谓的逮捕拿问已经成了笑话,但在他们看来,只要张惟功本人还没有回来,辽阳城中又没有人制的住他们,尽管再捞几个,等取消拿捕的旨意到了辽阳,他们奉旨回京,拍拍屁股就走,同时带走大量的钱财,这样的话,才是最合算的做法。 在此之前,辽阳有的意纵容也给锦衣卫们一种错觉,这个地方,看似富裕和强大,其实和别的军镇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都是大明的疆域之内,遵守大明朝廷的法度,对他们这样的大明天子的亲军,就算是骚扰地方,胡作非为,地方上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非就是损失几个钱罢了,别处地方,还有强力士绅援引朝中同乡上奏,造出声势,使锦衣卫稍加忌惮,辽阳地方,似乎没有几个大士绅存在,只有军人和商人,士民百姓,三教九流,“士”,也就是官绅这一块,在辽阳的存在是失衡了。 既然如此,不趁着机会多捞几个,那就是真的太蠢了! “还是再等等看!” 在最后提笔准备下令给公安司的时候,孙承宗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重重将笔搁了下来。 他下了决心,哪怕是惟功有急件在这里,也要再拖一拖,看一看。 孙承宗真的想知道,辽阳士民,在被惟功的法度和优容熏陶了这么久之后,到底有没有一点儿不同于大明别处地方的东西! 在他搁笔之时,外间传来动静,有人踩着脚下光洁的木质地板,信步而来,脚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人却并没有放轻脚步,也没有加快,仍然是这样保持着一定的步速,缓缓而来。 敢在中军部内这么走路的,全镇上下算来没有几个,孙承宗扭头一看,果然是和自己的猜想无异,当下他便微笑道:“子先,你来的正好,有一份急件,你来看看。” “和屯田无关的我可不看。”徐光启还是那一脸叫人看了觉得亲近的滑稽笑容,嘴上一边说,脚步却是一直不停的往孙承宗这边过来。 徐光启这会子可没有几十年后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的那种雍容大度的气质,不过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人,性格也是随和中带机变,这才能在举业之外,醉心杂学,成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在农学造诣上也很深,同时精通几何,算术,物理等诸多学问,成为明末的一个学术大拿。 第七百二十五章 了凡 说话之间,徐光启已经踱了过来,他屯田司的事务也是极多,不过徐光启分门别类,分别交给自己信用的下属,挥手之间,便是处理的滴水不漏,所以各司主管要么跟随出征,在此时的塞外顶风冒雪的慢慢返回,甚至是可能在塞外过年了,而孙承宗这个现在的中军部负责人更是忙的不可开交,徐光启却是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是叫人格外羡慕。 “总兵官发过来的塘报急件?” 徐光启一眼看过去,见是玄色套边,便是一看认了出来。 不过以他司正等同营官的职位,只要不是特密级……一般这种级别是黑色套边,基本上都是和辽阳的一些最机密的事务有关,那样的密件不论级别,只有特许的相关人员可以看到,归档之后,需要最高级别的允许才能调阅,普通的塘报急件,以徐光启的身份看一下倒是没有问题,否则的话,孙承宗也不会叫他过来。 “啧啧,总兵官真是心慈。”徐光启看了急件,当下便是呵呵一笑,洒然道:“恺阳兄叫我看这个有什么意思?总兵已经有明确命令,照办就是了。” “徐子先你现在也学会糊弄人了?”孙承宗目光灼灼,看着徐光启道:“收网的好时机现在到了么?” “老实说,没有。”徐光启道:“城中鸡飞狗跳,不少人被逼的几乎破家,但还没有死人,各个阶层也还没有到怒而振衣而起的时候,现在收网,固然不少人得了教训,但真的还是远远不够。” “很好,那就不办。” “不办?”徐光启素有的从容不迫一下子吓的无影无踪,当即急道:“这可是总兵谕令,按律拖延不办必受严惩的啊。” 辽阳镇虽然没有明确的“考成法”,但相比较张居正的考成法来说,内部的考核反而是更加的严格,规范。 公文流传有一定的渠道和惯例,接到命令后必须立刻无条件执行,并且有回执,一项任务,几日完成,用时多久,都是要回执上报,根据流程惯例,回执会有相关部门考核,比如徐光启这里,某处屯堡上报某地水渠拥塞,上报日起当日必须由水利局派员出发,路程时间和解决过程都要记档,有个水利工程就是因为事务官在家里办酒,耽搁了两个时辰,结果因为此事,水利局上上下下不少人吃了挂落,连徐光启这个司官都被记了一次过,年底分红的时候少分了百多两银子。 军队有军法,各司也自有法度,军队上头有军法司,各司上头有中军部和督查室,廉政司,婆婆多,小脚媳妇被管的服服帖帖,辽阳各司的服务态度和意识很好,百姓拥戴,效率极高,可这些不是天生就有,而是这么些年慢慢儿打磨出来的! 光是被动拖延就可能惹天大麻烦,何况是主动的把交办事务搁置下来。 闹的不好,孙承宗要倒大霉的! “我知道,大人的法度一向森严,不过,这件事我主意已定,身为老家主管,这一点担当没有,要我何用?我想,大人也是要的能负责的人,而不是一堆应声虫。” “就算如此,恐怕将来处分难免。” “一点挫跌,我还承受的起。” 徐光启点点头,那种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态度收敛了很多……自从自绝举业,虽然徐家是小家族,但仍然叫徐光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在江南,举业才是很多家族梦寐以求的东西,再有钱,地再多,没有举业,家族中没有几个能“立牌坊”的大人物,就仍然算不得大世家,历史上的徐家因为徐光启而光辉发达,后世的“徐家汇”这个地名都是因此而来,可想而知,徐光启在放弃举的时候,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徐光启开始有点儿吊儿郎当,好在几年之后,徐家大小在辽阳安顿下来,感受到此处与别处的绝然不同,过上富裕安闲的生活之后,在徐光启身上的压力就减轻了很多。 在这个时代选择到辽阳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小的原因,但几乎是毫无例外的被吸引住,连袁黄那样的机谋百变的而又无欲无求,只愿为生民多做些事的人都选择了留在辽阳,最少在目前来说,倒是没有人后悔过。 “以前一直以为恺阳兄就是一个事务官的格局,无非就是做事缜密,肯任事多劳,现在看来,还是把老兄看的低了。” “我呸。”徐光启的话叫孙承宗哭笑不得,啐了一声之后,便是扭过头去,这是表明谈话中止,他要继续忙碌的意思。 徐光启一时却没有走,背着手,征征立了一会儿,脸上突然又露出那种含意丰富的笑容,他轻声嘀咕道:“听说袁了凡也回来了,眼前局面,这和尚最受不得,我倒看看,他能做什么鬼名堂出来。” “什么?”孙承宗已经又把注意投注在公文之上,他没听清楚徐光启在说什么,抬起头来,眼中一阵迷茫。 “没什么,我告辞了。”徐光启哈哈一笑,拱了拱手,飘然而去。 “呵呵。”孙承宗迷茫的看着徐光启离去,也是呵呵一笑,阳光照在他满是大胡子的脸上,脸上神情,恰似一头呆鹅。 …… …… 袁黄确实是日前已经回来,事实上,连肃清门这里的事,他在城楼上都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出头的意思,坐在城楼子里头,安闲的喝着茶。 辽阳现在其实到处都有茶楼,大大小小的花园式的开放公园也颇多,哪里都能找到喝茶的地方,相应的,不少江南或是蜀中才有的服务业也在辽阳兴起了,什么说书的,卖茶点的,小吃零食,掏耳采耳,几乎是一条龙服务,人们手中有钱,自然而然的就会追求享受,顺带着,就是把辽阳和其余各地的服务业也带了起来。 就拿澡堂子来说,以前富贵人家不可能出来洗,下澡堂的都是普通百姓,谁也没有什么闲心和余钱在里头泡,隔很久时间,身上又痒又脏了,才在那黑池子里头泡一回,一年到头,这些穷苦人也洗不上几回澡。 到如今,澡堂子里亮堂堂的,水也清,人们喜欢得闲就泡一泡,再喝一壶茶,在澡堂子里也有说评书唱小曲的,还有卖点心的,在这个时候的辽阳,人们终于有心情做一些生存之外的事情,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使人们的居住愉悦感成倍增加……对于几年前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不得温饱的人们来说,现在的这些,已经叫他们如同生活在梦里一样了。 对袁黄这样的人来说,家底原本就不差,如果他是俗一些的人,尽可以走马章台,追欢买笑,或是醉心诗文,刻版刊行,或是买卖古董,当时的富人,也自有一些消磨时光的好法子。 袁黄却向来不是如此,悯农恤贫,关爱世人,以凡俗之身,却欲行圣贤之世。 他早就成名,在浙江和江南一带,袁了凡的名声已经不在徐渭这等鬼才之下了。 能留在辽阳,吸引他留下来的,恰恰就是这些平凡人的享受,袁黄最钟爱和郑重其事当成辽阳政绩,打动他心灵的,便就是他眼前在做的事情。 换了别的城池,谁能搬走城头所有的佛郎机炮,空出地方,装修城楼,改为茶楼? 光是这一点,已经叫袁黄舒心畅意,而眼前所有的这些喝茶说笑的平民,更是叫他融入在一种奇特的气氛之中,袁黄简直爱死这种感觉,就是眼前这种安闲的,无忧无虑的各人脸上的神情,是他成为居士学佛以后,一心想在每个人脸上看到的! 就算在江南,虽然茶馆很多,地方也是很富裕,百姓多半能衣食无忧,但也有骄横的富者,高高在上的官绅,阴毒的师爷状师,狠毒的衙役差人,为富不仁的地主,把别人命不当回事,自己命也不当回事的青皮打手,输光了家产的赌徒,忧心明天吃食的主妇,面黄肌瘦的老人,小偷,乞儿,流民,各色各等,构成一副光怪流离的图案,在那里,袁黄已经感觉煎熬,而到河南,陕西,辽东,在这些穷困的北方,那就是另外一副惨景,在辽镇管辖下的一些地方,叫人感觉就是人间地狱了。 想想汉民宁愿跑到北虏和东虏地界求活,他们原本的生活是什么模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袁黄喜欢和这些市民百姓呆在一起,他现在是民政司的主管,也是等同营官,每个月俸禄和年底花红好几千两,这收入换成大明官员的话,最少也得是督、抚级的收入,而且是正俸和灰色收入一起上,才勉强差不多,当然,要是当个贪污犯的话,有钱地方的知县一年也能有几千两收入,辽阳的营官,差不多等于是不怎么贪污的大明督、抚或四品黄堂,有这样的收入,袁黄反正是知足了。 在辽阳这几年,他印了两套书,日子过的十分充实,除了少数金钱回馈家族和抚养家人之外,多半都是用在印书和周济穷人身上。 他这个习惯,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第七百二十六章 群商 因为经常做善事,袁黄和辽阳镇的富商们组了一个善堂,算是民政事务的外延和补充,官府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民间力量也是适当的补充,他这一次是从中左所风尘仆仆的回来,刚一到辽阳,就在这里请城中富商喝茶。 眼前城门处的一幕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城楼上的茶客也有不少跑了出去,趴在城碟往下看热闹。 袁黄一开始还是找了几眼,后来发觉那个青年事务官指示随员去召人手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就不再往下看下去了。 一个事务官再嫩,只要知道办事流程就好……既然有人闹事,那就是公安司的业务范围,把事情解决掉,继续再做自己业务范围内的事情,做好就行。 他又继续喝茶,一刻钟功夫过去,唐志大和艾可中,李昭祥等人的身影才出现在眼前。 袁黄定的是雅间,能坐五六个人,茶具和茶摆在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客人可以自己添茶,如果一壶茶喝完,可以叫伙计继续再上新的,小几上还有一些零食,不外是软糖和瓜子花生一类,聊作添头,喝茶无聊,可以吃点小食解闷。 内部的装修也很不错,这茶楼是一个南直隶商人的产业,刚刚袁黄进来时他已经过来招呼了一遍,又看到唐志大几个,茶馆老板又是亲自送到雅间门前,不过他很识趣,在外说了几句话后就告辞了……他知道袁黄见这些商人,当然一定是有正事要谈。 “诸位大东主,劳烦你们跑一趟,实在抱歉,请坐,请坐。” 袁黄的嗓音低沉而又有磁性,配上本人的长相,是一个风度翩翩,叫人一见心折的中年人,他的话略带南音,不过官话还是很标准,与这些本地辽商沟通起来,毫无困难。 “哪里,了凡居士太客气了。” “就算居士不请,我等也想与居士见上一面,实在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我们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吧,这阵子,城中实在是乱的不成话了。” 还是唐志大最爽快,说话也最直接,当然也是和他们与袁黄十分熟悉有关,袁黄虽然授给都司衙门的六品经历,但几乎没穿过官袍,也不怎么穿类似军便服的各司制式服装,一袭青袍,一顶软帽,简简单单,身上还有叫人见而忘俗的飘然出尘的气息,加上和唐志大等人经常打交道,彼此间十分熟识,而且也不象税务司直接管着他们,说起话来当然就很随便了。 袁黄看了说话的艾可中一眼,点头道:“艾东主说的是,确实乱的不成体统。不过,本司是民政部门,今日请各位东主来,是感谢各位东主在新移民的事情上慷慨解囊,别无它意。” “可……”艾可中红头涨脸,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平常袁黄见他们,交情是交情,也是托钵化缘,见面了总没有好事,好歹要叫这几个辽商花上几个之后才算完,所以艾可中一接到袁黄的帖子就会有花钱的准备,今日袁黄开宗明义,只为致谢,不为它事,若是心里没有官司要打,艾可中自然是高兴的,现在,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袁黄也不理他,举起自己手中的茶杯,茶杯口茶雾缭绕,茶水清洌,茶叶竖在杯中,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上品好茶,他举了举杯,笑道:“本司以茶代酒,向各位东主致谢了。今后,恐怕还会有叫辽阳商会出头露面,或是出钱的地方,当然,本司只募捐,不强迫,若用强的,那本司就成了税务了,恐怕各东主见了就不是这般情形了,总之,请各位东主饮茶。” 这一次新移民的事情,辽阳的各司当然都倾尽全力,民政司获得的拨款最多,但很多事情并不是钱够就能办好,按辽阳最上层的理念,一件事,看着不相关的阶层也能出一把力,参与其中,在辽阳的主人意识便会更强,在真正需要的时候,统合各阶层的力量,也就更容易一些。 在这样的理念下,辽阳商会当然也是民政司动员对象,象是刚刚城门处的一些衣服,协助的人员,便是商会派出来的。 所费其实不多,只是表达一种统合参与的意思,对这些,商会其实也是明白……赋税才是他们缴纳的大头,象这种抛头露面,参与到民政事务里的事,花费不多,还落一个宣传作用,傻子才不干。 袁黄以茶代酒的致谢,换了别的司官肯定是各有各的做法,有人喜酒,有人爱茶,袁黄的秉性眼前这些商人们也是十分了解,清茶一杯,也不减郑重之意,不管心里是不是一团乱麻还是一脑门的官司,三个商人也是郑重举杯,同饮下去。 就在此时,又是有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前。 唐志大露出不悦之色,他们有要紧的事情要和袁黄商量,这茶馆的掌柜难道这般不识好歹,居然还敢擅自带人过来,那真是太没有眼色了。 不过他的脸色瞬间转为和悦,原本坐着,猛然一下便是站了起来。 艾可中和李昭祥两人扭头一看,也是一起起身。 三人一起笑着拱手,唐志大笑道:“难得,难得,今早起来时听到喜鹊叫,心里还奇怪要应在什么事上,原来是两位老兄联袂而来,这可是难得之至!” “今晚小弟做东,不去酒楼,就在小弟在南郊的别院替两位老兄接风洗尘。” 艾可中笑道:“好吧,叫李兄抢了先,不过李兄的静园修的确实不错,山水形胜,都是请师傅在苏州看了几个大园子,烫了样带回来,一切照苏州规矩,两位老兄进了园走上一圈就知道了。” 众人七嘴八舌,无非是尽述欢迎之意,来的两个人,也确实是当的起。 宋钱度和李文昭两人,已经都年过三十,不复多年前那种青年锐气的模样,但无论如何,两人都算是商人中的杰出之士,辽阳的很多生意都与宋、钱两家有关,他们也在这里买了大宅,有不少族人迁居在此,不过两家生意越做越大,自己也有商船和海外贸易,在苏州南京还有不少产业,苏州的大型丝厂也是和两家有关,可以说,不到十年时间,这两家的产业最少翻了十倍上去,原本可能是家资数十万的大商家,现在已经是家资数百万的巨无霸了。 在大明正常的历史轨迹中,这样的大商家不可能出现,地方官府的压榨,官绅和同行的排挤,各地的贸易壁垒,加上买地置田的引诱,资本可能被深埋地下,而不是拿出来进行持续的投资再发展。 树大招风和树大根深,两个词,也是两种不同的发展道路。 如果没有辽阳和惟功的撑腰,宋李两家绝不敢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树大招风对普通的商人世家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大明历史上,身家达百万的商人被官府盯上,抄家灭族,身死家灭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到如今,光是在辽阳一地他们两家也有过千个伙计,涉及到几十个行业,可以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两人的气度神情也是比之青年时期还要出气几分,虽然都穿着普通的衣衫,但这两人在此一站,便是磊磊不群,显示出过人的气质来。 唐志大几人,虽然也是都身家过百万,在这两人面前,仍逊色几分。 “两位大东主好久不见。” 袁黄也起身,向着宋、李二人拱手致意。 宋钱度和李文昭先先赶紧向袁黄拱手还礼,一边答应三个辽商的邀约,五人彼此见礼过后重新坐下,彼此又重新喝了一轮茶,宋钱度和李文昭对视一眼,才由宋钱度开口道:“此番前来,是奉总兵大人相召的命令,说是有要紧大事。弟等自中左所上岸之后,沿途前来,听了不少锦衣卫在辽阳祸乱的事情……总兵大人还没有回来么?” 两人都是商人世家出身,对力量的把握已经深入到骨髓深处,换了别处地方,听说有锦衣卫为祸,两人在十年前肯定是避之大吉,根本不敢再近前,更不要说去做什么生意。 天大的事,也不如自家平安更为重要。 在京师,不少商人突然就失踪,然后锦衣卫通知人被关押,全家要卖房卖地还不够,还得借钱去赎人……锦衣卫绑人,经常搞到事主倾家荡产为止,落在他们手中,就算被赎回来,人也被虐待的不轻,重则残疾,轻则也要卧床数月才能复原,赎的慢了一天,亲人就象是在地狱里煎熬一天。 这样的危险所在,不是在辽阳,这两人是绝对不会过来的。 “我等在此聚集,也是为了此事。” 唐志大苦着脸,嘴里是答两个南商的话,脸却是转向袁黄,他呐呐道:“居士难道不知道我等现在的窘境么?锦衣卫到处勒索,绑人,打人,他们还到处寻青皮无赖当助手,本城没有,辽阳境内也没有,听说他们居然跑到沈阳召了几百个无赖过来,城中每天乌烟瘴气,混乱不堪,人心惟危,大家已经没有心思做生意,不少商家已经关门停业,就算这样,仍然被人盯上,听到人敲门,众人便是吓的胆战心惊,真要是锦衣卫上门,就是全家嚎啕了。这样的情形,在城中时不时的发生,而且不仅是商家,我辽阳的普通人家也很富裕,这阵子遭遇勒索的事也很多,现在一到傍晚,天还没黑全城就是家家关门闭户了,尽管街面上其实有公安司的巡兵,但人家不怕盗匪抢掠,怕的是那天子亲军和他们的爪牙啊!” 第七百二十七章 提点 唐志大的话,十分沉痛,看来也是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在场的商人们,包括宋钱度和李文昭在内,都是将脸沉了下来,为商者,最害怕的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众商人面色沉痛,袁黄却不为所动,仍然是神态悠然。 “居士,老和尚!”唐志大急眼了,反正袁黄和他们熟,平时偶尔也会彼此开开玩笑,他一急,连“老和尚”这样的不恭之语出说出来了。 “我想居士心中别有丘壑吧,眼前的事,对我们来说是大事,对辽阳镇来说,恐怕是一件小事情。”宋钱度心中一动,微笑着拿话试探。 这一次他和李文昭奉召前来,惟功说是有大事要商量,但又没有言明,只是请他们抛下手头的事情,尽快从江南赶到辽阳来。 他们的生意,与顺字行息息相关,顺字行能发展到浙江和两湖,当然也是和他们的鼎力支持有关。 在他们的带动下,江南的大商家也有不少陆续加入同盟,获得好处之后,同盟越发稳定,现在也仿辽阳的例子,成立了南直隶商会,宋钱度任了会长,李文昭是副会长,商会成立之后,对顺字行和四海商行的发展帮助更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各家都落了实在的好处,大贸易开展之后,只要融入其中的人都是赚的盆满钵满,有利益驱动,支持自然就落在实处。 就是两湖,也是反对者少,主要是经营盐铁这一块生意的人敌视辽阳,就如江南一带,松江织布的人对辽阳的不满与日俱增一样。 谁都知道,辽阳的棉花出产越来越多,织的布也越来越多,现在影响的是松江低端布的销量,迟早会影响到高端。 当然,南商们并不知道,惟功要的是整个亚洲的市场! 英国佬之所以打鸦片战争,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纺织品进不了中国市场,当时的清政府设置了贸易壁垒,对英国布匹进入进行了种种限制,英国佬在全球都是出超,大赚其利,不仅本土有大量纺织厂和棉田,在印度种植棉田更多,纺织厂也更多,对英国来说,贸易就是其立国和富国的基础,断绝贸易,就是毫无疑问的战争行为。 对现在的辽阳来说,垄断本国的纺织品市场,进而东北亚,东南亚,南亚,这些地方,是迟早要进入和抢占的,大航海时代已经来临,迟一步,将来就得费百倍的力气去追。 宋钱度和李文昭两人已经不是当年奉家族之命南北经营的青年商人,而是成功带领家族持续发展的当家人,惟功平时与他们沟通当然是书信,象这样要求两人前来辽阳商量事情的请求当然非比寻常,宋钱度希望从袁黄口中先打听出一些消息,最少,象眼前锦衣卫的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一进辽阳地域,他们就感觉到人心惶惶,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辽阳已经确定大胜献捷,锦衣卫一定会被撤回,现在人心会慌乱到什么地步。 众人都很难想象,如果总兵官真的被召回了,辽阳会又落到什么样的境遇里去! “和几位实说吧,”袁黄何等人,当然知道这几个商人心中的所思所想,沉吟了一下,便态度坦诚的道:“大人相召你们是何事,我并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和商业有关,与锦衣卫在辽阳近期的动作无关。” “那兵主爷对锦衣卫就这样放着不管?” 袁黄笑着反问道:“怎么管?他们是朝廷派来的,是天子亲军,你想大人派兵抓他们?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出一些苦主告官,然后由城中的观察大人下令约束锦衣卫行为,抓起那些外来的无赖,出兵震慑,这一套行起来,锦衣卫大约也就识趣走人了。” “就这样很好啊。”几个辽商闻言大喜,赶紧道:“请上头赶紧这么做吧,我们等的急了。” “但上头还没有这么做,说明上头另有考量。”袁黄闭目思索了一下,断然道:“你们得自己自救了。” “什么?”唐志大十分惊愕,嘴巴大张,象一只受了惊的蛤蟆。 “现在辽阳左路军往京师献捷,但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京师,献捷大典之后,朝廷封赏的旨意会过来,同时,锦衣卫会奉命撤回。这个过程,可能很快,十天八天,也很能很慢,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锦衣卫出来,不可能不捞好处就回去,张惟贤与我们总兵争斗多年,现在的大势他没有办法,但把这些锦衣卫留在这里,借着明面上的理由给我们总兵添点恶心,制造些麻烦,这总做的到吧?就算我们总兵一怒,把他这几百手下宰了,他又有何损失?对我们总兵官来说,也是两个选择,一就是刚刚我所说的那样,把这事给解决了,还辽阳清平世界,二就是再忍半个月,和朝廷现在不宜翻脸,刚刚大捷,朝廷一则欢喜,二来疑忌,再公然对付天子亲军,朝廷疑忌之心更重。现在看来,可能选的是第二种做法。不过,实在来说,这并不象是我们总兵素来的行事为人,恐怕这其中还有什么变化,不过,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要是张惟贤在这里,恐怕就要鼓掌叫好了。 袁黄不愧是袁黄,把他的心思和做法猜了个滴水不漏,现在局面的发展,几乎就是和袁黄猜测的一模一样。 就算是对惟功和孙承宗来说,袁黄这一番心思机变,也是足以叫人动容了。 对唐志大等人来说,袁黄的话,就是一道道晴天霹雳。 “这,这可怎么办?” “是啊,我等难道真的要远离避祸?” “唐兄,你在中左所的宅邸似乎还不错,不如我们几家躲一躲?” 三个辽商,惊慌失措,竟是当场商量起要远远躲开。 宋钱度心知不妥,温言提醒道:“三位老兄,你们是辽阳商会的头面人物,下头的人正水深火热,三位躲起来不妥吧?” 李文昭也道:“人可躲,产业怕是躲不掉,现在他们勒索多少银子?” “前几天有个千户亲自到昌盛纺织厂见我,”唐志大苦着脸道:“嘴一张便是要五万银子,那盐引明显是赶制出来的,拿真盐引来好歹还算敬业,拿五万两的假盐引就叫我们拿五万真金白银,也亏他们敢想。可我还不能直接拒绝,只能虚与委蛇,那个千户一脸不高兴,直说了,叫我们赶紧准备,逾期不给,小心倒霉!” 在锦衣卫进入辽阳之初,因为辽阳的种种异常,他们敲诈钱财还有些分寸,时间久了,看到辽阳也没有怎么反制他们,这些人便是加倍放肆起来,在此前,唐志大这样的商会首领,算是辽阳上层的人物,锦衣卫也不想招惹,现在一出手,便是五万银子。 就算唐志大等人身家百万,五万也不是小数目,况且谁也不知道,五万是结束,还只是一个开始。 “难办了。” “嗯,破局很难。” 宋钱度和李文昭面面相觑,饶是他们现在的身份地位,对这样的事,也是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出来。 初入辽阳,就遇到这样的事,这两个南商,也是苦笑起来。 “诸位慢饮,我先告辞。”众商人如同在雷暴雨中被狂风吹的摇摇摆摆的小草,凄苦无助,而袁黄却是不为所动,起身告辞。 众人心里不免有怨气,但却无法对袁黄发作,当然,也不敢。 当下起身送行,袁黄行到门前,才对着唐志大淡淡道:“凡事求人不如求已,于其在这里怨天犹人,不如想想,自己手中有没有力量,是委屈求全,还是破釜沉舟!” “是,居士说的是。” 袁黄见唐志大喃喃以应,显然并没有真正听进自己的话,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就这么洒然而去。 身为等同营官的司官,袁黄有自己的护卫,不过他几乎很少带护卫,一袭长袍,头顶软巾,肋间挟着一柄木骨雨伞,来的恬淡从容,去的潇洒自若,看着他的背景,唐志大抱着头道:“恨不得我没有这些家私,就和袁了凡一样,活的多潇洒从容。” 众商人皆是笑起来。 唐志大的话当然是只能当笑谈,家资百万,可得的享受是这世间所有一切,只要想到就没有做不到,财富,权力,人望,种种一切就象是磁铁一样,不知道吸引了世间多少人。当然也有袁黄这样视钱财如粪土的存在,但没有大智慧斩断世间一切,谁又能从容做到?况且就算袁黄,世俗的权力和财富其实也不算少了。 “闲聊无用,”李文昭的脾气倒是和以前差不多,直接犀利,他看着众人,沉声道:“刚刚了凡居士说我们自己有力量,求人不如求已,我和宋兄都是江南的外来者,我想请教诸位,居士所说的自己有力量,求人不如求已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居士的意思,是叫我们自己对付锦衣卫?”唐志大语调缓慢,说出来的答案却是叫眼前的所有人差点惊了个跟斗。 “可我们是商人啊!” “是啊,四民之中,最卑贱的商人!”李昭祥两眼睁的老大,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在场的人,都是和他一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啊,他们是一群商人,一群在大明亿万生民中除了贱民之外,最低一等的商人。 士农工商,商可是在最后! 第七百二十八章 活泛 “几位,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辽阳,我们还是最低一等的不是?在总兵官眼里,我们是不是最低等的不是?在百姓眼里,我们是最低等的不是?就算是那李贽李卓吾,也不是公开说商促进流通,以有换无,利国济民,商人不是蠹虫,也是和农一样,于国有利?” 唐志大的脸色,着实是有点儿狰狞。 确实,这阵子不仅是他,城中的商人们都倒霉透顶,被锦衣卫狗撵一样的撵的没法子了,他这个商会会长,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压力,原本还只是别人倒霉,现在锦衣卫又杀到他的头上,他心里的压力和怨气已经快到了爆棚的边缘。 如果辽阳镇现在能断然处置,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但现在镇里不管,袁黄又是这么一点,唐志大的心思就顿时活泛起来。 是啊,既然求人无用,就不如求已。 “太冒险,还是太冒险了。” 李昭祥咬着牙齿,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显然还下不定决心,而艾可中则是面色发白,连连摇头,坚决不敢同意。 倒也怪不得他,在辽阳兴起前,他就是家资十来万商人,但那时毫无地位可言,不要说总兵一级的营伍大将,就是那些指挥,佥事,千户,甚至是百户一级的低级武官都敢欺负他,敲诈他,虽然他用重金不停的收买那些朝廷官员,当年王政和在辽阳时,艾可中每年最少送几千两给他,一年上上下下打点的费用要过万两,不出这个钱,随时可能被人惦记上而家败人亡。 这才隔了几年,虽然他的家产已经增加了十倍有余,但叫他和官府作对,甚至是要和天子亲军直接对着干,他没有这个胆子。 “怕什么!”唐志大道:“有总兵官和辽阳镇在我们身后支持,闹出事来,正好托名是锦衣卫残暴凌虐地方,辽阳镇和总兵官才好说话。这局棋,我们就是最好的棋子。” 虽然惟功和孙承宗等人的用意并不是这么简单,不过如果简单化表述的话,唐志大的话倒也是摸着窍门在哪里了。 宋钱度和李文昭虽然也有不少产业在,但毕竟根基不在辽阳,所以算是事不关已,心思也清明的多,听了唐志大的话不禁点头:老唐这会长没白干,算是历练出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艾可中满头大汗,心里也知道唐志大说的有理,不过这个决心,他等闲真没法下。 “不管几位有什么决断,我二人无不支持。” 李文昭和宋钱度对视一眼,两人双双起身,郑重道:“事情这么纷乱,我们先住下,大家有心情再聚,只是有一句话,要我们出手相助,那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两位高义,”唐志大十分感动的道:“现在确实纷乱如麻,我们就不强留两位了。” “嗯,告辞了。” 宋钱度和李文昭先告辞出来,留下几个继续激烈争论的辽商,城楼上阳光很好,晒的人身上暖烘烘的,不少市民就站在城碟边上晒太阳说闲话,倒不一定都在城楼茶馆里听书喝茶吃点心。 只是他们一年多前来过一回,这城楼虽然太阳好,可风也大,辽阳城到处都有适合的地方,真肯爬城楼子登高望远的还是少,这一回可是人数增加了好几十倍。 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城里到处有锦衣卫和打沈阳各地来的抄手无赖,呆在下头危险,老缩在家里也闷的慌,不如到城楼上来晒太阳解闷。 两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心里也是一阵气闷。 原本在江南时虽然地位高,权力也重,因为贸易大兴,还有往外的海船都和辽阳有关,江南的对外贸易,十有七八都和各家官绅有关,所以宋家和钱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不少大佬都上赶着巴结这两家,希图和顺字行把关系打牢靠了,船只出海才排到好序列,利润也能更高一些,可以说,这两位在江南也算是能横趟了,就算是江南巡抚和苏州知府,按察司的观察老爷等大官对他们也是要客气几分,并不会太摆官员的架子。 但不论如何,只有到了辽阳地界,他们才会真正的舒心畅意,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安全和自在。这种安全和自在并不是建立在权势和财富之上,而是辽阳这边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绵密网络,是由明面的规则,纪律,民法,军法,由各机构和军队执行的绝不打商量的各种法度! 在这些法度之上,上到副将营官,下到普通的黔首百姓,只要遵守法度,则法度便加以庇佑,而不遵守法度,则法度必将加以严厉的惩罚,不论士农工商,俱是如此。 对很多作惯威福的大人物来说,可能这样不一定适应,他们总是习惯比百姓多占有一些特权,而对宋钱度和李文昭这样的商人来说,这样的地方,蛮好! 锦衣卫的出现,最少是在外来层面上,严重的破坏了辽阳的秩序,令得两个南来的商人都心中不悦,他们在城楼上短暂的计较之后,决定暂且离开辽阳城,前往肃清门南二十来里地的一个屯堡中的李家分号里居住,环境肯定不如住在辽阳城中的大客栈舒服,拜会见人也不大方便,不过现在辽阳的这种情形,宋钱度和李文昭也没有什么心思拜人见客,还是等等再说罢。 …… …… 城中气氛压抑,除了各司照常办事,公安司仍然执行巡逻和辑拿盗匪,维持治安的任务之外,其余的一些正常的活动,几乎都是停止了。 慈幼局每逢年前总会组织一系列的募捐活动,同时会组织那些被收养的孤儿和敬养的老人们到街头演出,这种形式很受民间的欢迎,在此之前,除了一些卖大力丸的和跳财神的那老套的街头表演外,辽阳的民间娱乐十分枯燥乏味,由慈济局开始,民政司和军队都会组织大规模的会演,隔三岔五的出来演出,算是茶馆说书小曲之外的补充,而且这种表演规模庞大,有歌有舞,比起小戏说书来,更受欢迎。 每到年前,哪怕是屯堡的活计也很少了,在这种时候,屯田司会组织民兵进行会操,有时候会到城中心来进行会操表演,甚至是在大校场举行屯堡民兵间的大比武,比军姿,正步,会操,当然还会比火枪射击,比操练大炮,这种比武每次进行时,也会吸引不少百姓观看,今年因为战事的进行,屯田司也没有进行会操比武,城中的人又少了一个极大的乐趣。 至于年前顺字行和四海商行总会大规模的进货,在上帝庙这样的庙会进行大规模的促销会,各种小吃,杂耍,各色货物任凭挑选,不论是家庭主妇还是当家男子,在这种时候总是最快乐的,一家老小,出门玩耍购物,手中有钱,生活富足,那种惬意当然就不必提了。 城中经常能看的着的金发蓝眼的色目人也变少了很多,他们就是从中左所的海路过来,有一些是来做生意的,后来吃惊于辽阳的富足,勉强出脱货物后,索性就在辽阳寻找工作,这些家伙多半倒真有一技之长,多半能在工厂找到技师的工作,也有一些自大的泰西鬼佬想到军队当军官,后来干脆定期组织这种泰西人到大校场看民兵会操,他们还不大够格去看正规的辽阳镇兵会操,不过一般看了民兵会操之后,这些家伙也就闭了嘴,老老实实的去干商行和工厂去了,这些家伙干屯堡也是一把好手,此时的欧洲农业发展也走在了明朝前头,不少有用的东西,包括《泰西水法》这样的著作推广开来之后,对辽阳的农业发展也有极大的帮助。 这些欧洲来的家来,嗅觉十分灵敏,除了在屯堡和工厂工作的影响不大之外,在商行供职的感受到庞大的压力之后开始三五成群的请假躲了起来。 …… …… “呸,入他娘的真晦气,好好的和新移民打了一架。” “这帮子***,倒俺们地界还这么横,也亏是俺们辽阳人被咱大帅调教的好,要是换了别处地方,这些***不全部干倒能算完?” 山娃子一脸的戾气,姜一鸣和李从哲一左一右的架着他,听着山娃子山田的,两人脸上都是哭笑不得的神情。 刚刚那一架打完,山娃子好悬没把伤处给崩了,他的伤患处当然长好了,但还不能剧烈运动,万一崩口,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 不过以这厮的脾气看到李从哲这个救命恩人正在挨打,想叫他认怂躲开也是不可能事情。 因为害怕他出事,姜一鸣和李从哲拼了命的劝说,这才把个暴烈脾气的山娃子给架在了一边的担架上头……这原本是给新移民准备的,不料别人没用上,倒是把自己战友给放上去了。 这里因为是半军事管制区,刚刚又出了事情,公安司的一队巡兵就停留在了这里,没有离开,眼见如此,不少卖吃食的小贩也一窝蜂般的赶了来,最近他们的日子也是十分的难过,市面萧条,人们不大愿出门,也没有什么心思在外叫吃的,这些人又得躲着锦衣卫……锦衣卫当然看不上他们的那一点小钱,不过他们从沈阳各地搜罗来的无赖混混们眼界很小,蚊子肉也是肉,绝不能放过,这些天不少小贩都吃了亏,不论是卖吃食的还是卖菜的,逮着一个就搜身,不服就说是奸细,公安司的人又不能全城都管着,就算看到了,也只能下令无赖们不准随意拿人打人,一场麻烦还是免不了。 当然,若是没有公安司,只怕小贩们宁愿不赚这钱,也是躲起来不见踪迹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请客 看到小贩子们过来,山娃子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入他娘的,打进城到现在才看到有卖吃食的小贩,这辽阳还是咱们总兵的天下吗?” 他这话说的近于大逆不道,有悖于以往人们心里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信条,不过在此时,却是获得了所有人的赞同。 姜一鸣回来的早几天,更是看的一肚皮的气,当下一边给李从哲打下手帮忙,一边应道:“市面萧条的多了,不少商家关了门,俺家胡同门的小卖店都关张了,说是被左一股右一群的无赖上门来骚扰要前,派什么盐引,没办法只好关张,就这样也被敲了好几十两银子去。咱们辽阳太有钱了,那些王八蛋畜生多是打抚顺关和沈阳过来的,特别是打抚顺关过来的最为混帐,他们在那里敲诈夷人最为拿手,经常弄的夷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现在这一手又用在俺们辽阳人身上,要我说,现在咱们忍,等总兵回来了,看这一群畜生怎么个死法。” 这阵子,辽阳是鸡飞狗跳,锦衣卫好歹人数不多,而且多半走上层路线,敲诈的是有钱的大商家和中等以上的商人,象那些无赖混混就不同了,他们更多的是骚扰地方,对付的是中小商人和普通的百姓,辽阳人最近遭遇的倒霉事儿,多半就是和这些来自抚顺沈阳的混混无赖有关。 山娃子破口痛骂,他原本就有些阴沉暴戾,此时大发脾气,更是吓的人不敢近前,姜一鸣和李从哲知道他的脾气,两人摇摇头,只顾做自己手头的事,李从哲的事情很是重要,他住的地方又是高级军官的聚居区,那里不要说无赖混混,锦衣卫们也不能随意进出,所以对锦衣卫和无赖的事没有那么痛恨,倒是新移民他检查的特别仔细,得小心有没有带鼠疫和伤寒病毒天花病毒的人,这个年头,这几样东西都是最要命的,虽然现在已经可以种豆防天花,但鼠疫和伤寒仍然无解,只要大规模流传开来,一死半城人都很正常。 崇祯年间,李自成进兵北京时期北京爆发鼠疫,有限的京营将士和义勇多半沾病,当然就算没鼠疫李自成也肯定破城,但有了鼠疫,算是实实在在的帮了李闯王一把。 清军打破济南时遭遇的就是伤寒疫情,贝勒岳托在城中染了伤寒,回师之后就病死了。 对新移民来说,最危险的不是暴乱或思乡病,而是各种疫病。 在现阶段,哪怕是以辽阳的医疗水平也没有太多的办法,提前预防是最好的,发现一个就隔绝一个,哪怕是治疗失败,也能在最小范围内杜绝疫情的传播。 在李从哲等人给移民们检查的时候,山娃子斜躺在垫高了的担架上,叫了一碗馄饨,汤里加了些芫荽,香气扑鼻,他吃的嘻嘻哈哈,刚刚的那些戾气顿时就都消解了。 “看什么看?” 吃了半碗,山娃子看到一个半大娃子,小脸乌黑布满泥污,手脚也是泥手泥脚,简直就是一个小泥猴子,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整个人瘦的不行,两眼倒是很大,也不知道是本来就大,还是因为太瘦被衬托的大……这小娃看到山娃子叫了吃食,便是从排队的队伍里过来,两眼发着绿光,一直不停的盯着他手中的碗看。 这样的情形,山娃子见的多了,刚打算替这娃叫一碗,一个同样是一脸泥的赶紧过来,看着是个大闺女,中等个头,身形也偏瘦,五官看着倒还匀称,两眼里满是惊慌。 “总爷,俺不喜欢不懂事,你老见谅,俺给你叩头。” “甭叩头!” 山娃子语气很硬,把这跑过来的姑娘吓了一跳,脸色更是变的惨白。 “俺喜欢你弟弟。”山娃子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变缓和柔和一些,看了看队伍中几个惊慌失措的人,他问道:“那是你家人吧?” “是,俺家运气好,爹娘哥嫂都没事……” “嗯,大灾之年一家平安,是好运气。” 山娃子点点头,寻思了一下,挥手把卖馄饨和饺子肉馒头的摊子都叫了过来,指了指眼前这队人,笑道:“你们所有的吃食加起来能供多少?” “一二百人总够吧。” 一个小食摊子带的食材有限,加在一起能供二百人就很不错了。 “老年人,小娃子,加起来也就这个数,你们可劲做,人上来吃你就给,最后一总找我来算帐吧。” “好勒,总爷!” 一伙小贩子都是眉开眼笑,立刻便是全力开动,卖肉馒头的动作最快,抄起自己已经蒸好的几笼,见到老人和孩子便是手中塞一个,一会儿功夫,几十个大馒头就送了出去。 这一群移民都是移民局刻意挑选的,虽然移民局的总方针是不做歧视性的挑选,但家里有人残疾的,有严重疾病的,或是老人孩子过多的,尽量还是不做第一批移民的安排了。 这并不是残忍,以现在辽阳的力量,办不到的事情勉强自己去做了,只能拖累自己,最终移民过来的人,仍然不落好。 有些事情上,该忍心还是得忍心。 这一千多人中,老人和孩子的比例并不算高,正好就是掐头去尾的数字,二百来人,不到三百。剩下的近千人,全部是青壮男子和妇人。 这些人到了塞外,很快就能适应情况,并且开始劳作。 这一次三路出击,中路和右路收复了最少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一多半是在松嫩平原地带,易开垦的土地肯定在千万亩以上,可以最少容纳百万移民。 待日后收复全部的后世东北和一部份内蒙疆域,面积最少四十万平方公里以上,土地过亿亩,那时候,移民就是有多少要多少,只要肯来,就全部接受了。 再收复奴儿干都司全境的话,估计辽阳得四处去抢人了…… 山娃子的大方引起了新移民们的全部好感,不少老人躬身致谢,也有不少小娃子被父母叫着在地上向山娃子嗑头,对这些嗑头的山娃子就不给好脸了,大声道:“移民事务官没和你们说过,俺们辽阳不兴嗑头?真要谢俺,给俺叉个手就中了,不要折俺寿!” 他刚刚打人和骂街的举动着实吓坏了不少人,现在这会子虽然还是恶形恶状的说话,不过人们知道他心善之后,虽然还有一些人紧张,但多半人已经不害怕了,听了他的话,众人都有不少笑出来,果然想起当初就有人说过,辽阳不兴跪拜礼,众人便是叫小孩子叉手躬身来谢,这一次山娃子大大咧咧的都受了。 刚刚那小娃子显然是饿坏了,这会子端了一碗馄饨等着凉着,手里拿着一个大肉馒头,一口下去一嘴流油,不一会功夫便是吃了下肚,接着也不管馄饨还烫,端起来便吃。 “移民局咋回事?”山娃子又不高兴了,骂娘道:“入他娘的,把人招了来不给人吃饱,看把娃饿成啥样了?” 小孩子只管吃,哪里理他,刚刚那个姑娘又怯生生解释道:“那个移民管已经给俺们吃食了,就是说俺们饿久了,不好一下子吃太饱和太好,怕万一吃出事来反而对不住我们……” “哦,这道理对……” 山娃子好歹也是通过初等识字课程,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想想这些新移民从老家到天津或登州,再到中左所和辽阳,一路过来也应该调理好了,当下点了点头,石头一般的脸上居然挤出点笑来:“中了,你们好好吃便是。” 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不敢找他说,一群大人看到老人和孩子吃,尽管自己馋的要命,但心里还是高兴,有一些妇人看到娃娃吃的香甜,便是忍不住拿衣角拭泪。 倒是有一些人也是感叹,这辽阳一带果然就和他们老家不同,一个寻常小兵,说一声就是请二百人吃饭,而且是价值不菲的肉馒头,这些小食摊子的贩子们也是信任无疑,说一声一会给钱,便是老老实实的不停的做将出来。 这一千多新移民的运气很好,在李从哲等医生检查过后,发现他们没有疫病携带的,挥了挥手,移民的队伍加快速度,几个大澡堂子早就准备好了,大队的人进去,里头池水都烧好了,一群新移民泡了澡,出来时新衣服也备好了,每个还有一个包裹,放着一些零碎铜钱和用具,还有另外一套衣服。 移民官在他们出来时就宣布,换了衣服,就算是辽阳的正式屯民,先发的是零用钱,将来会打他们的工钱里扣,吃食当然也是,天底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过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勤力去换取应有的报酬,然后来还清这些欠债。 在这个时候,众人谁还计较这些? 一切都如在梦中,又仿佛是虚幻,但穿在身上干净挺括的新衣服,棉花用的足足的,虽然不是特别的厚也是很保暖,男子和女人都发了暖帽,小孩子也有,泡了澡出来,所有人都是脸红扑扑的,看着身边熟悉又陌生的亲人,一个个都是在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出来。 第七百三十章 调戏 只是众人笑了之后,又是想起此前的事情,一时间伤心惨毒,一些失去亲人的便是先哭出声来,有人带了头,别人便是掌不住了,一时哭声如潮,整个移民队伍都哭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在前几年不停有移民到辽阳时经常见的着,这个年代是一个故土难离的时期,不论是福建两广远离中国到南洋谋生的渔民,或是远离故乡到辽阳来的北方移民们,哪一个心中没有伤心惨毒之事?如果能在原籍谋生,又何必远度万里重洋,去南洋或辽阳来谋生? 辽阳这边的人都是明白这一种情形,对新移民的心理也是明白,在场的人,不少喟然叹息起来。 哪怕是见多了,人心都是柔软的,仍然是避免不了的感动。 山娃子有些焦燥起来,他的心思比起这些移民来好不到哪儿去,见到这样的情形,他便想起自己的父母亲人。 现在以他的收入,足可供的起一家人好好的生活下去,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如果不是这样,哪怕是收入丰裕,一般的人又怎么舍得请二百多个老人孩子吃饭! “好了,咱们预备走吧。” 李从哲洗干净手脸,脱了白大褂,恢复成一个身材高挑,模样俊俏的青年军官模样。他和山娃子姜一鸣一样都穿着军便服,也就是军常服,以前的辽阳军人最喜欢穿作训服出门,比起大明军队那些笨拙的战袄来说,作训服又挺又合身,有兜口还方便装东西,小伙子们经过训练后体形又很棒,穿着这样的军服出门,大姑娘小媳妇都偷眼来看,心里那种自豪感就别提了。 现在经过改良了几次之后,作训服渐渐开始它真正的用途,军便服走上舞台。比起作训服,军便服用料更好,当然也就更加挺拔合身,配上军种标识和个人胸标,银制营徽,胸前的两排铜扣,大檐帽,长筒军靴,如果是军官的话还配有仪剑,这么一身走在街上,比起军训服来要威风的多,漂亮的多了。 哪怕是山娃子这样戾气十足的家伙,穿起军便服来也是很象个样子,只是他身为伤兵,穿着时要松开扣子,比起军风纪扣的严严实实的姜一鸣,屁股后头挂着仪剑的李从哲,风度仪范上就差的很多了。 “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喝酒,老子嘴里寡淡坏了。姜一鸣你家里要是没有大鱼大肉,俺可不给你脸,转身就上酒楼去。”山娃子嘟囔着,在两个伙伴的帮助下站起身来。 姜一鸣被他说的哭笑不得,只得再三再四的保证一定有酒有肉,这才把个山娃子给哄住了。 三人起身将行,山娃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锭大银来,算算差不多够了,一掷丢给卖馄饨的,笑道:“多出来就给你了。” 卖馄饨的不但今天一天的食材都卖光了,还额外能多拿不少,当下喜的嘴都合不拢了,笑着道:“多谢多谢,这一下我能早点回家躲着。” “瞅你那点出息。”山娃子不屑的道:“你们虽然是小贩,但民政部门也有登记,各里甲和乡都会组织军事训练,你好歹也练过了,真有人欺负上来,只管拿拳头招呼就是,我不相信,公安司会把你们抓起来,把无赖们给放了。” “倒是真不会,但这些杂碎都成群结队的,咱们到底人少,打起来一下子不凑手,非得吃亏,又不能聚集人去找他们麻烦……这些杂碎往锦衣卫驻地一躲,我们总不能连天子亲军也打?” “入他娘的,什么天子亲军……天子养这么一帮子人,天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普天之下,怕也就辽阳敢这么说,就算是万历中后期的各地矿变民变,估计也没有哪一个人敢当街说这样的话。 大明民间,最多给皇帝编个浑号也就完事了,嘉靖叫家净,崇祯叫重征,就算是民间小智慧的一种体现,敢直说皇帝天子不是什么好玩意的,就算是明末农民大起义时,也不多见。 就算李自成,也说崇祯“君非甚暗”,眼前这山娃子,已经算是大踏步走在整个时代前列了。 不过在场的人,没有一个露出什么惊奇诧异或是愤怒的表情,似乎山娃子说的就是一句实话,是众人想说而不方便说出口的实话而已。 “好了,说这些事真真晦气,赶紧回去多喝两杯解解闷是正经。” 三人刚要离开,姜一鸣突然冷笑道:“你们瞧,这地面真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嗯,还真是巧。”李从哲也是皱眉不已,从城门处一下子出来十几个无赖,大冷的天,不少都是袒胸露臂,露出身上的纹身刺青……这玩意原本在唐宋时很流行,人们都喜欢刺上自己心爱的东西当做装饰,在少数民族部落,刺青还有吓唬敌人,增加战士武勇的作用……华夏也是从部落走出来的,刺青算是上古遗风,并无太多含意,但自唐末宋初天下纷乱,藩镇林立,为了防止士兵逃亡,各镇武将开始给部下将士强迫刺青,此例一开后,宋朝禁军也是如此,后来给配军犯人脸上刺金印,刺青的含意就更是不堪。 此时已经是大明万历年间,刺青已经是良家子不屑为之事,眼前这一伙人,个个身上有刺青,眼神凶厉,行止也是叫人看着十分不顺眼,大摇大摆,似乎这城门附近,就是自己家中庭院,随意出入,也可以随意做任何想做的事。 这样的举止,当然叫辽阳人看的十分愤怒,但这些来自抚顺和沈阳的无赖是锦衣卫特地招募过来的,出了事,锦衣卫也是拼命护着,公安司只要不和锦衣卫公然动手,就拿这些无赖没有办法,这些日子,只能尽量替市民多提供保护,使这些家伙虽然勒索抢掠,却没有杀人越货和强x妇人的机会。 若是在别的城市,眼前这一伙人,哪怕是世间极恶之事也是照做出来,没有丝毫顾忌的。 “这他妈人渣。”姜一鸣性子是敦厚的,不过当年辽阳有这一类无赖时也被欺负过,一眼看到眼前这一伙人,顿时就勾起以前不愉快的回忆,顿时就破口骂出来。 “也就城里有这些王八蛋。”山娃子嘴角露出冷笑道:“俺们宽甸那边要出这样的人,全族蒙羞,自己想办法就处理了。”李从哲道:“也不一定族长就管,没准族长就喜欢养这样的人当打手。” “这也是,俺以偏盖全了。” 无赖们也看到这边的情形,看到有不少公安司的巡兵在,他们知道在这里讨不好了,一个个在脸上露出冷笑,就晃着身子,从这一群人身边挤过去。 新移民们倒是真的害怕这些家伙,一个个赶紧让开来,看到他们怯懦的样子,这对无赖们是很新奇的事情……在辽阳,哪怕他们是勒索成功了也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怒火,每个人的精神都是顽强不屈,很少有人主动对他们卑躬屈膝或是套交情买好,他们在辽阳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中是孤独的,简直就是一小把胡椒面,除非他们自己出现的地方看到另外一批同伴,否则的话,就象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在风浪之中什么也不是。 他们当然知道,在辽阳原本的无赖混混们的下场,在内心深处他们也有一点紧张,在抚顺和沈阳,他们都是依附在某个大人物之下的,有很多脏活,大人物们不方便出手的就是交给他们来做,在辽阳,他们这样的人却是被扫的干干净净一个不剩,这里就是他们的险地,不过为了讨生活,也只能咬牙在这里干下去。 未来怎样,这些家伙是从来不想的。 有一个混混眼前突然一亮,看到一个少女年纪不大,长的十分俊俏,脸很红润,似乎是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脸色白里透红,看起来十分诱人。 他忍不住就凑过去,嘻皮笑脸的道:“这妹子生的真俊,跟哥哥走吧,放心,哥哥会疼怜你的哈哈。” 这种调戏妇人的勾当,在抚顺等地他们做的多了,一番话说出来,对面女孩子脸色赤红,眼中含泪,拼命往人堆里躲,一群混混嘻嘻哈哈的还是接着凑过来,风言浪语,更加不堪。 领头的混混姓田,拜了锦衣卫一个田千户当干爹,算是这一群人的头目,此时他欲火中烧,刚刚还只是调戏,现在就真的想趁着混乱把人掠走,带到一个僻静地方,好生的把这小姑娘玩弄一番,过了瘾之后再放出来便是。 这一类的勾当,他们经常去做,有时候故意叫团伙里俊俏的小伙子去勾引那些少女,把人骗出来玩弄过后,再卖给有钱人当丫鬟,或是卖到妓院里去,这种地方很难盘查,人被诱出来后生死不知,苦主家里闹几天没有办法也就算了,用这一类的手段他们不知道糟蹋过多少漂亮女子,一看到移民队中的那个搂着小男孩的少女,看到对方长的十分标致惹火,这个姓田的混混就按捺不住自己了。 “***,再敢留在这里说半个字出来,老子就把你的卵蛋捏碎!” 就在此时,一阵劲风掠来,一双有力的大手掐住了混混的脖子,把他的话直接给捏了回去。这手是十分有力,捏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要把他掐的窒息,朦朦胧胧中这个混混还听到自己的伙伴被人喝斥,似乎还能听到铁甲甲叶的声响……半响过后,他被松了开口,咳了半天,拼命喘气,脑子才恢复清明。 他看到一个军便服敞开的青年男子,眼神阴狠,还狠狠盯视着自己,身边还有不少穿军服的,正指着自己的兄弟斥责,四周有一队公安司的巡兵在隔绝双方,这个混混知道讨不了好了,阴冷的眼神盯视了对方一眼,扭了扭头,带着自己的兄弟离开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商会 山娃子刚刚用力太狠,几乎把那个根本没几两肉的混混给掐死。这些家伙,也就是平时欺负良善百姓,打斗的经验是有一些,出手也很阴狠,但真正动起手来,压根不可能是山娃子这种鸳鸯战兵的对手,就算是军中普通的长矛手和火枪兵,虽然也成年累月的进行格斗和体能训练,真打起来,战兵一个打三个是没有问题的。 对付这种混混,就算山娃子身上有伤,也是稀松平常。 撵走这一群混混,兄弟三人也是笑着往姜一鸣的家里去,为了找李从哲,先打了新移民中的人,再又打跑抚顺过来的无赖,姜一鸣和李从哲都是不停的摇头,山娃子这脾气,估计是改不了了,两人一边走,一边劝他干脆转行到公安司去,估计在公安司里做事,山娃子这种强梁脾气正好可以用在该用的地方上去。 山娃子也觉得这种说法合意……按他的真正想法当然还是留在军中最好,但刚刚动这两次手,他已经感觉到全身的虚弱无力,伤口处也隐隐做痛,这样下去当战兵是不可能的事了……鸳鸯战兵的具甲现在已经很重,听说未来的标配是七十斤起的重甲,连同铁网靴和顿项,护膝,正面胸甲,铁盔,内锁甲,一身可能会重达百斤!每个战兵,最少要把体能练到穿七十斤以上的重甲能做战超过一个时辰,短暂休息后继续做战的能力,最少,不能披甲之后挥动几下兵器就软了,那样的话,还不如不穿甲。 未来的鸳鸯战兵,就如同唐时军中的跳荡选锋一样,作战在前,撤退在后,掩护火枪兵和长矛枪阵。 长矛和火枪配合的方阵未来必定是主流,鸳鸯战兵的数字会越来越少,留下来的是精锐中的精锐,山娃子虽然还很强悍,但离这个标准确实是很远了。 留下来都不容易,更何况发展?好歹山娃子也经过了初等考试,有资格担任局百总以下军官,在战兵队伍里,他想获得提升就几乎没有可能了。 三人一边谈说着,一边商讨着,眼前的这一点事毕竟是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就算山娃子自己也只是做了一件叫自己快意的事情而已,想叫这些青年人长久的对一件事保持兴趣,确实是为难了一些呢。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每一个身处辽阳的人都被时代的大潮所推动着,前行着而已。 不过,在山娃子身后,他没有注意到,一道目光始终盯视着自己,目光中充满着敬慕之情,只可惜,这道目光跟随他很久,一直到城门内很远的鼓楼处,眼看着三人转弯不见了,目光才遗憾的收了回来。 看山娃子的当然就是刚刚的那个很标致的姑娘,可惜山娃子似乎不把她放在心上,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 “弟,俺有钱了。”姑娘把眼神收回来,看着刚刚吃的小肚子滚圆的小男孩,悄声笑道:“晚上再给你吃肉馒头。” “好!”小男孩翁声翁气的答应着,他可不理别的事情,刚刚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他此时肚里正消化的肉馒头重要,也没有姐姐许诺的晚上再来一顿大馒头重要。 …… …… “真他娘的晦气,怎么遇着一群疯子镇兵。” “算了,头儿,和这些当兵的置气犯不上……我们还是去找找别人的晦气得了。” 一伙无赖从移民点赶紧回到城里,有意和山娃子几个错开了身位。 这个时候,明知道对方是狠角色还硬上,这不是混混们惯有的套路。 “小七哥,”一个无赖看着一脸晦气色的首领,请示道:“我们今日去哪里发财?” “各城门甭去了,”田小七想了想,令道:“各城门要么迎回来的伤兵,要么就是什么劳什子移民,都有不少镇兵和公安司的兵在,我们虽然不怕,不过也不必要和他们顶着牛干……我们去商会看看。” “商会啊……”一群混混都犹豫了,商会这种地方不是他们能去的,都是锦衣卫亲自在搞。 “你们这些没卵子的家伙。”田小七不满的道:“怂成这样还出来趟,回家找老娘吃奶去多好……这是我干爹交代的,入他娘的商会的人勒掯着不给银子,我们去闹一闹,叫他们知道点厉害也好。” 城中此时也有不少锦衣卫出现,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衣,捺刀而行,身边都是一群群的打手无赖跟着撑场面,他们都各有地盘职掌,每日都是按名单在派送盐引或是去上门收银子,到了午后就一起吃饭,下午接着干活,傍晚后就开始喝酒,辽阳镇并不禁娼,将士们也需要发泄,一味的严管虽然能够靠军纪管住军人,但心中的戾气肯定是随之增长……惟功不想把部下变成一支兽军的话就得给军队适当的减轻压力,赌博是绝对禁止的,娼妓这东西花费不会太多,除了少数冤大头外,多半也就花个零花钱就可以了,在军中苦训的压力,一夜光景春风几度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第二天就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子……因为这一点,虽然镇里不会提倡,但妓院在辽阳有整一条街,军营附近总会有花枝招展的妹子,这一点倒也是辽阳的特色了。 别的军镇就苦逼了,一个月一两银子不到的军饷,还得养活家小,军营附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货色,不象辽阳,档次高货色新,经常有天南海北有志拥军的女子不远千里赶过来,在这方面,辽阳是一个很好的享乐所在了。 对锦衣卫和这些无赖们来说,每天晚上的乐子都使他们十分欢愉,锦衣卫甚至已经忘了京师,京师虽然很大,但值得玩的地方也并不见多,教坊司也就那么回事,哪里有辽阳这样繁华富裕城中商行林立,“娱乐”项目又多的好地方? 因为每晚都厮混到很晚,这些锦衣卫和无赖们都是快到中午才出动,而且现在一个个还无精打采的模样,在不少人经过时,有一些锦衣卫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看着田小七一伙人,看到是自己人,也就不说什么,懒洋洋的打马经过,办自己的事去了。 一听说是上头吩咐,田小七底下这一群人倒也极为兴奋,商会就在定辽右卫边的仓库区外,地方广大,每天都是穿着华丽的商人进进出出的,一看就知道是十分高等的地方。 以往,这样的地方他们最多能够仰视几眼,根本没有资格进去,现在有机会进去,当然是要好好的生发一笔才是。 以这些家伙粗浅的见识,当然不知道商会这里就是一个办事存档的公事区,哪里会有什么财富藏在这里? …… …… 在田小七等人前往商会的同时,艾可中也是与唐志大等人结束了会晤,坐着自己的单人马车,前往商会办公。 他和唐志大几个都是轮流值班,商会有自己的规章制度,会长和副会长都差不多,只是处理一些杂务,真正的大事就是会长和理事们召开会议解决……理事会有十五人,唐志大等人全部在内,每个理事都和三个会长副会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少在现阶段,只要他们三人决定下来的事情,基本上在商会也就定局了。 这就是先发者的好处,因为唐志大几个跟随最早,所以或多或少拥有一些辽阳镇允许的特权,这也算是惟功给他们酬功了。 抵达商会时,正好近午,艾可中喝了一肚皮的茶,虽然一脑门子的官司还是饿的不成,立刻吩咐厨房开饭。 他办公的地方是一个南北夹道中的东四合院,唐志大和李昭祥分别是在另外两个套院里头,正中的大堂一般是用来举行仪式典礼的地方,虽然规制宏大气派万千,平时在里头办事却并不方便,所以每个理事都有自己的办事地方,也有会议室,普通员工的办事厅,仓房库房,档案室等地方,象现在伺候艾可中午饭的事,就是归商会总务室来办理。 待一道白鱼,一道鸭子,一道海参,一道炙猪肉配燕窝汤端上来,虽然只四菜一汤,但一个人享用足够,而且材质是上上之选,比如鸭子就是特别喂养出来,肉质鲜嫩,海参更是上品乌参,白鱼也是打河里打出来的珍馐,燕窝更是传统的昂贵补品,四个菜上来,配的是辽阳镇自己种的米,这两年有水利之便的地方也开始种植稻米,惟功本人喜米犹过于面,在他的影响之下,辽阳的高层这几年也渐渐流行吃米,这也叫不少在辽阳的南方商人们高兴……以前他们到北方来就只能吃面食,虽然只是小小不便,但有自己喜欢的食物总归是好的。 艾可中刚要开动,眼前黑影一闪,一道婀娜身影闪了进来。 他看了看,放下筷子,颇感无奈的道:“小敏,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做甚?” “爹,你好大脾气。” 来的是艾可中的女儿,十四五年龄,脸上稚气犹存,但身段已经出落的春葱一般漂亮标致,大户人家,自小不愁吃喝,比一般小百姓家的女儿当然是长的好了。 听到艾可中的话,艾敏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您老忘了,总兵夫人和如夫人都搬在南街头的外宅暂住,前天到了一些南货,有小圆银镜和银梳子,还有一些毛料,今天我和娘亲一起送过去呢。” 第七百三十二章 借口 “哦!”艾可中这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因为锦衣卫在城中胡来,开始时还到总兵府邸查看家产,两个夫人和两位公子小姐不得不暂避一时,这件事在城中高层也是引发地震,当时艾可中吓的几夜没睡好,万万没想到,总兵官也被逼成这样,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惟功真的被逮拿走了,辽阳等于少了顶梁大柱,将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等大捷消息传回,全辽阳那个沸腾劲就别提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下,就算有锦衣卫,朝廷也不会拿问总兵,辽阳的局面,当然是可以这样一直维持下去了。 当初两位夫人搬出来时,辽阳人也没有忘恩负义不去问候,现在这样的局面,估计那里更是门庭若市了。 “人多吧?” “当然多了,街头到街尾全是人,也有不少咱商会的人在那儿。” “咱商会的人?”艾可中诧道:“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艾敏又做了一个鬼脸,接着才答道:“爹没听说?这阵子城里有不少遭了天灾的每日都到那宅子外头喊冤递呈子,要么就是请师爷写的状纸,人都说总兵不在家,夫人们能做什么,这些人还是每日都去。说是,中军部靠不住,公安司和稀泥,商会,嗯,商会也靠不住,他们只能靠总兵官了。” 这阵子城中的情形确实就是标准的乱象,因为各部门得了孙承宗的命令,对锦衣卫和无赖可以说是有意放纵,这无疑影响了各司和商会等机构的信誉,无形之中,反而是使惟功的形象被拔高了。 这件事,惟功可以决定停止,而孙承宗等人不愿停止的最大原因就在于此了。 这样的事,对商会的形象能力名誉,还有艾可中本人的形象威望都是严重的打击,中小商人们最近被骚扰的不轻,而商会毫无办法,也没有什么担当,这些商人宁愿到总兵夫人居处去跪求,也不愿到商会来找艾可中等人出头,在此之前,商会几乎包揽了辽阳境内所有与商业活动相关的事,甚至入会的商人家中的生老病死等各事,商会也会出头帮忙料理,因此商会赢得了很高的荣誉,唐志大和艾可中等人也很重众人的敬仰,现在,艾可中感觉一切都完了。 这些话,也就是他这个女儿敢当面说,几个儿子已经顶门立户,但这样的话却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艾可中瞪了女儿一眼,见女儿扮鬼脸漫不在乎的模样,心头虽然有火,却也是不愿训斥女儿,只挥了挥手,颇感无力的道:“这里毕竟是我见人办事的地方,你在这里呆久了也不好,赶紧回家去吧。对了,把牛家兄弟带上。” “哦,知道啦。” 牛家兄弟是艾家的保镖,原本只负责看着府邸的安全,带着护院武师夜里巡夜,艾家在城南建了一个巨宅,占地三十来亩,从前头走到后花园得很久,要半个时辰才能把全府逛完,这样的大府当然得有护院,不然的话夜里就成了偷儿们的乐园了。 辽阳的治安虽好,鸡鸣狗盗一时也没有办法完全杜绝,而且小偷多半是从沈阳或是辽西那边过来,除非断绝两地交通,不然的话总会有漏网之鱼,普通的城中坊市有公安司巡兵,有民兵联防,小偷反而绝迹,只有艾家这样的单门独户的豪富之家,得自己多雇护院才成。 这阵子城中混乱,艾可中吩咐下去,家里人出门,护院得轮班跟着,最少得跟着两人方可。 艾敏答应一声,便自离去,艾可中批了一阵公文,却是一阵没来由的心浮气燥起来。 他猛然站起身来,推门向外,几个伺候在檐下的下人赶紧跑过来,但艾可中没有理他们,他看到牛家兄弟的牛大满身是血的跑了过来,心里那不祥的预感终于在眼前成为现实,他用右手紧紧抓住身边的门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会全身瘫软在地上。 “老爷,俺兄弟护着小姐刚到大门,一伙无赖正好过来,看到小姐貌美,先是调戏,后来就想动手,俺们和他们打起来,怎奈他们人多,俺弟被打晕了,俺和他们拼命,却被人按着不得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小姐被掠走了……” 牛大被打的不善,脸打肿了,鼻梁骨也变了形,是被打折了,走路的时候腰身虾着,可能是肋骨也被打折了好几根。 这样的情形,艾可中的心虽然似油煎一般,也不忍斥责牛大,他面无人色,知道一个时辰之内不把女儿抢回来,女儿的下场必定惨不堪言,这一生都是悔了。 虽然现在辽阳风气渐开,女人都能出门上学和工作,但贞节大事仍然是含糊不得的,以艾家的条件,在军中挑一个有发展潜力的军官当女婿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艾敏如果遭遇侵犯的话,一切就都别提了! 艾可中心急如焚,还是忍不住对着牛大吼道:“你们的短火铳呢?平常不是带着的么?” “老爷……”牛大伏在地上,疼的满头大汗,抬头认真的道:“不是老爷叫不要带了,防着一时忍不住气惹出麻烦来,还说咱商家就是这样,和气生财,切莫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这些话倒真的是艾可中说的,这阵子情形特别紧张,牛家兄弟和其它的护院,包括商会的护院其实都有装配武器,特别是火枪,这东西人见人爱,几乎人手一支。 这几年来镇军淘汰下来的火枪实在不少,牛家兄弟用的短枪其实就是早几年的马枪,枪柄缩小,枪管截短,只有现在正常火枪的三分之一长,插在衣襟里头,旁人也不怎么看的出来。 在此之前,每个护院都人手一枪,每个人身上都绑着两根牛皮带,一根是装十二个瓶子的射药,另外装引药瓶,腰间绑着盒子,里头放的是磨的很光滑的铅弹。 他们都接受过民兵训练,在辽阳,参加民兵组织是自愿的,但基础军事训练是强迫性的,不论是屯民还是商行的伙计,或是普通的商贩,菜农,力气行的,车夫,马夫,书生,管你是哪一行哪一业,军事基础训练是必须完成的科目,牛大等人,俱能打枪放铳,以前也是一直火器不离身,但艾可中因为害怕出事,把这些护院的枪都没收了,统一锁了起来。 听了牛大的话,艾可中的脸色惨白,如同一个死人一样,此时唐志大等人也在商会,闻讯赶了过来,唐志大远远就道:“老艾,小敏的事我已经叫人赶紧去通知公安司的张司正,公安司一定会出尽全力,救回小敏的。” 李昭祥也道:“莫要着急,这一群无赖恐怕是临时起意,等公安司全城大索,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怕到那时已经晚了!” 艾可中面色变的十分狰狞:“城中有过千无赖,最少几十个藏身的地方,公安司巡兵一共才多少人,能搜索多少地方,况且还有锦衣卫和其余的无赖给他们捣乱!” “老艾你说怎办?”唐志大很冷静的道:“这事儿我们责无旁贷,你说个办法,我们照办。” 在场的其余理事和普通的商人也都是颇有同仇敌忾之感,虽然是艾家的人被抓走,但这种事下一次迟早落在自己头上,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身为商会的一员,或是说身为商人的一员,只要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只肥羊,这种事或早或晚迟早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以前我们就是羊,任人宰割,现在大人给我们的伙计们训练怎么打仗,我们的伙计和护院都买了枪,我却还是把自己当羊……我错了,我犯了天大的错,还连累了自己的女儿,老唐,老李,就照此前说的吧,我们商会动员起来,正好借着我女儿的事,和锦衣卫还有那些王八蛋畜生干一场!” 商会就算要动手,也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借口。没有理由和借口,辽阳镇对上也不好交代,原本唐志大等人还在合计找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现在艾敏被抓一事,正好是一个十分过硬的动手理由。 当然他们宁愿编一个,也不愿老友的女儿受到任何伤害,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下唐志大和李昭祥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点了点头。 唐志大道:“商会的护院有三十多人,可编成一个旗队,我们各家的护院加起来还能编两个旗队,各家和商会都有马,护院算精锐,全部骑马,编成一个骑兵局。这是商会遇北虏紧急预案里早就演练过的,怎么进行动员,领取装备,马匹,集合,都有预案,现在,就按预案来吧。” “是,会长。” 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振奋,有人隐隐感觉到自己处于一个巨大变革转折事心的漩涡中心,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各商行的伙计,十五到五十五年纪的男子,全部集结起来,相信大半的人都有武器,没有武器就当辅兵,按伍、队、旗、局、司这样编组起来,半个时辰之后,我要看到所有的商会之下的伙计全副武装,在城中开始搜捕犯法无赖!” 第七百三十三章 动员 商团开始行动了。 这个消息如同雷电一般,立刻照亮了全城。 锦衣卫和混混无赖们在城中已经有半个月左右的光景,锦衣卫先来,接着就是那些混混无赖们,辽阳城被他们弄的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几乎所有人都困苦于这些人而不能置身其外。 除了孙承宗等高级文官和留守的武将所居的区域之外,还有衙门,军营,这些地方很少被骚扰,大半的人群,都被置身在这一场祸事之上,无法置身事外。 城中早就有一种压抑阴郁的气氛了,近来又有一些愤怒难平,被祸害的越久,压抑的越久,愤怒也就越加的深沉。 如果是换了十年前的辽阳人,可能也会有愤怒,但会很少,而更多的是卑劣怯懦,甚至主动卖身投靠当爪牙的人,肯定会十倍以上的增加。 逃走的人会更多,没有人会想着抵抗,抵抗只会是个体行为,不会引起剧烈的连锁反应,最终倒霉的是自己。 对这一点,辽阳的人,包括全辽东的人都清楚的明白。 万历中期,派出的矿监和税监很多,在江南和云南都有被打死的,一共有三个太监闹的最厉害,三人中云南和苏州的都被暴民打死了,只有在辽东的安然无事,在地方上这个太监为祸更厉害,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破产破家,两手不知道沾染了辽东人多少鲜血,最终他却安然无事,拍拍屁股离开之后,留下辽东一堆烂摊子下来,自己却是回京享福去了。 多少辽人的血汗就这么被抽空,而皇帝落得不少私产浮财,全辽的防御,却是付诸流水了。 后人总看到辽东事败时神宗应付迅捷,确实,在这样的大事上万历是不糊涂的,包括守财奴一般的万历先后几次给辽东拨款,更是被一些人津津乐道,成为万历不贪财和反应迅捷的有效证据。 特别是熊廷弼在辽事上的努力,使不少人看到胜利的曙光,更是对神宗的择人赞誉有加。 但这些人却从来不曾认真想想,辽事败坏到熊廷弼所说的三万辽兵手无器械,衣衫破烂粮饷不继,这样的局面,却是在谁手中造成的? 难辞其咎的就是神宗万历皇帝! 辽民相比江南云南,忍耐力反而更强,主要就是以军户都司制度之下,文风不昌,地方士绅力量有限,军户原本就受尽压迫,就算来了个更狠的也受的住,以辽东的压迫程度,在江南早就引起爆动了,在这里,很多人只是把血泪咽了下去,只要能活着,就算如牛马一般,也是继续活着便是了。 现在一切当然不同了! 城中的识字率已经超过五成,这是一个破天荒的统计数字,自中国有文字和教育以来,识字率从来没有超过一成。 在春秋战国,识字和讲学是“士”这个阶层特有的权力,秦汉至唐,又是门阀世家的特权,庶民地主就算读书识字,也只能当小官为士族服务,更不必提普通的百姓了。 一直到宋,才真正开启普通人读书上进改变命运的大门,但就算如此,因为印涮不易,纸张珍贵,不论是学还是书,这些都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起的,就算是小男孩跟着读几年书,也就是勉强不当眼睁瞎,成年之后,忙于耕作,生活辛劳,当年识得的几个字,也就全还给先生了。 同时期的日本,因为“藩”这种封建自治领的存在,还有“士”这个阶层的存在,教育反而比中国要强的多,识字率在亚洲独领风骚,甚至倭人对妇人也施行教育,这比中国这边又要先进的多了。 辽阳现在的情形又比倭国还要先进几分,日本是除了“士”之外,农民是比中国农民还辛苦的存在,辽阳却是士农工商发展的十分全面,整个阶层向心力很强,只有统治基础十分牢固的情形下,才会有统治者主动开民智,并且武装民间的举措,惟功很自豪自己做到了。 如果没有人组织或带头,辽阳人其实也快忍不住了,虽然锦衣卫和无赖们的为祸还只限于骚乱和抢掠,并没有杀人越货,强x妇女的事情发生,今天在商会强掠走艾敏算是一根强烈的导火索,整个辽阳城算是被炸开了。 “老姜,老姜,出来一下。” 姜一鸣其实还不到三十,但因为敦厚老实,性格十分稳重,所以被人叫老姜好几年,自己也是习惯了。 他带着山娃子和李从哲一起回家,兄弟三人一并喝酒,不过酒未过两巡,李从哲接到军医院通信兵带来的命令走了,山娃子肚子不舒服,勉强又喝了一轮也去休息了,姜一鸣儿子还小,陪不得老子,只得他自己喝起闷酒来。 这枯酒无聊,草草喝了几杯后,姜一鸣打算叫媳妇拿馒头来吃,就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响。 “里长来了?”姜一鸣闻声开门,看到的是本里的里长,他伸手延请,请对方进来继续吃酒。 里长一摆手,沉声道:“不了,出大事了。” 里长是一个精悍的汉子,辽阳的里长制度和大明的里甲制度完全不同,大明的里甲制度主要是建立在一个封闭的农业社会,以徭役赋税为里甲的主要功能,另外还有捕盗和乡老解决民间争端的功能,而随着社会发展,人民迁徙,里甲渐渐崩溃,成为里长开始是一个严重的负担,因为赋税收不起来,里长要么负责收起来,要么就得包赔,在城市和乡村,成为里长后破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辽阳的里甲制度是后世居委会和保甲制度的变种,主要功能是解决一里之内的小的民事争端,没有触犯法律的话就是里长负责解决,另外就是十户一牌轮流守夜,打更,巡逻,同时负责一些一里的公益事务,比如给本里添置消防器材,重阳节给老人们办酒,全里一起饮宴……这样的风俗其实秦汉时就有了,在大明南方还有一些残留,在辽阳原本没有这样的习惯,现在日子富足了,又是把这些老祖宗的好东西给重拾了回来。 一里是一百户,原本大明制度是一百一十户,十户最富的轮流当里长,既然辽阳不存在这种事情,就编一百户整头数好统计人口,另外还有“畸零人”这样的户在大明也不编入里甲的,在辽阳孤寡老人都在慈济局敬老院里住着,倒也真的不必再编入户口之中了。 因为里的作用是公益事业和防盗拿偷,另外还有给里民做军事训练的辅助工作,所以里长基本上全部是用的退伍老兵来充当,辽阳镇原本就有不少年过三十的老兵,这么多年时光下来,老兵中不少体能不足的就退伍了,也有一些是在和北虏东虏做战时受了重伤,伤养好后就不能再当战兵,只能退伍。 公安司和各司都是安置老兵的好去处,另外当里长也是一个开始,里上头是五百户一都,能成为都长也是个不错的发展前景了。 姜一鸣这个里的里长就是一个退伍的火枪兵,原本火枪兵退伍很少,毕竟体能要求不是那么高,但他在一次训练里不小心被溅射的火光灼伤了眼睛,这一下就非退伍不可了。 按当世西方人的理论,火枪齐射在一次交战中有百分之十五的理论伤害就算很高了,就算如此,火枪兵的视力要求还是要有的,否则就真的成了瞎打了。 “啥事啊?”姜一鸣憨憨的问,还有点没醒过神来。 “城里商会出事了!” 里长简单的把事情叙述了一下,姜一鸣一听说有无赖抢走一个大闺女,顿时就是怒了。 他也将今日在城门处的事说了,倒是没有想到,抢走艾可中女儿的和山娃子遭遇到的竟是一伙人。 “当家的赶紧随里长去吧,大闺女落到这样的人手里不能耽搁了,赶紧把人救出来。” 姜家媳妇原本在里屋收拾,这会子听到动静也赶紧走到院子里来,张嘴便是叫姜一鸣赶紧去参与救人。 “各里都动员了。”里长是一个传统观念较强的人,四十来岁了,很多观念难改,对姜家媳妇在两个老爷们说话时出来插话他并不以为然,不过看看姜一鸣没有表示,并且姜家媳妇说话也不算错,斜睨了一眼之后也就没说什么,只对着姜一鸣道:“枪,水囊,干粮,全备上,今天不把人救出来不算完,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带油灯或火把,灯笼。” “成,”姜一鸣已经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上街,他只是一个炮兵,不过武器行具也是有标配的,现在就在家里柜子上放着,当下立刻答说道:“俺这里什么都现成的,照明是镇里标配的灯。” “那最好,俺去别家通知,一刻钟后在巷子口集合出发。” “好!” 姜一鸣差点行军礼应答,不过身体也是自然而然的绷紧了,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里长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又向别家去了。 山娃子听到动静也出来了,看到姜一鸣拿自己的背包和火枪时,他也想去取自己的那一份。 “兄弟,安心在家踏实睡着。”姜一鸣阻止了山娃子的举动,微笑着道:“要是打一群无赖出什么意外,还办不好,我们全都一头撞死算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难忘 此时的姜一鸣换上了自己天蓝色的军服上装,头顶的帽形是明军圆笠帽的改良,圆形大檐,很契合大明军人,加上红色的军裤,黑色的长筒军靴,这一身穿戴起来,加上亮闪闪的铜扣和闪亮的炮兵徽章胸标,整个人都显的神采奕奕,与此前的模样完全不同。 “当家的,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混帐东西!” 这阵子姜家媳妇等出门做事的妇人也被骚扰的不轻,不过现在她的重点肯定不是在这上头,虽然嘴里说话恶狠狠的,两眼里头冒出来的小星星却是把这个妇人给叛卖了。 无论如何,姜一鸣这一身行头一换,那股子威武和自信的气质立刻就出来了! “出发吧,猎骑兵们,用我们的刀剑,将敌人的家园变成废墟!” 街角对面似乎有人在唱《猎骑兵之歌》,估计是一个受了轻伤回家休养的猎骑兵,在里长动员后立刻出动,整条街都响起了轻快明亮的军歌声响。 “俺去了。” 姜一鸣最后说了一声,然后迈动脚步,走出了他的小小庭院。 在外头,军服已经汇成了各色丰富的色彩,包括民兵的灰军装在内,整条巷子,似乎都被各色的军服给填满了。 “出发!” 队列最前,里长穿着他服役时的步兵军常服,手持火枪,腰悬军刀,昂首挺胸,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在里长的身后,黑色的军法司镇抚兵的军服,红色的猎骑兵和骠骑兵军服,天蓝色的炮兵军服,灰色的镇步兵军服,深蓝色的重骑兵军服,还有浅灰色的辎重工兵军服,五颜六色,汇成了一股极为鲜艳的色彩洪流,令人鼓舞,振奋,沉浸在一种极其亢奋的情绪之中。 若是平常,就算一个都也未必有这么多颜色的军服,这阵子是第一波攻击将士大量返程,轻伤兵回来被编成一个个的康复中队和大队,平常白天康复中心养伤兼做一些体能恢复训练,中午和晚上回家吃饭和休息,当然也可以在康复中心吃住,但除了没有家室的外一般肯定选择回家了。 也有象姜一鸣这样没伤的回来休假的士兵,除了重伤员外,里长在全里拍门集结人手之后,立刻就是演变成眼前这样的情形了。 甚至里长还找来一个鼓手,这个鼓手中左路军的人,在大宁卫激战时被一支轻箭射中了左胳膊,经过治疗已经恢复大半,现在在康复中心做一些体能训练来恢复,此时他又背上了鼓,左手扶着定位,右手开始敲击。 欢快的鼓点声响了起来,在鼓声的指引下,士兵们按巷子和街道可容纳的距离调整为三人一排的纵队,火枪上肩,按鼓点敲击的频率,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了街道。 很快,附近最近的一个里也集结完毕,也是几十个穿着各色军服的士兵走上了街道。 另外一里,更多的里。 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或是编成一个旗,或是一个局,然后汇集到街上,开始编成一个司,一个千总部。 旗帜开始招展,有的旗手跑回部队扛出了军旗,有更多的鼓手出现在队伍前头,鼓声欢快而渐渐激烈,所有人的目光和面部表情都变的兴奋而狂热。 不仅是正式的士兵,更多的民兵开始出现,民兵在城中就是按军事编制来训练,紧急集合也是训练的保留科目,在知道商会出手之后,民兵们开始动员,待各里出动在家的军人之后,大股大股的民兵也开始出现,银灰色的军服配铜纽扣,黑色的扁军帽,腰间的牛皮弹药盒,居然还有不少民兵在枪管前套上了刺刀…… “***,民兵都套刺刀了?” 一个穿着锁甲,没有蠢到把全身重甲披在身上的鸳鸯战兵有些绝望的叫喊,在他身边的火枪兵都是一脸得意的微笑,有一些长矛兵的脸色也是变的有些难看起来。 套筒刺刀火枪定型出现,并且大量列装,不仅是战兵的做用开始滑坡,就是长矛手的数量也是逐渐被削减了。 在欧洲,要到五十年后才大量列装燧发枪和套筒刺刀,同时欧洲流行了数百年的长矛掩护火枪手的战术方阵开始退出历史舞台。火枪装上刺刀之后,火枪兵也具有长矛重甲对抗冷兵器和骑兵的作用,而且变阵方便,反应灵活,又有经济实用的作用,到了十七世纪结束的时候,在欧洲已经看不到长矛手在军阵之中了。 在与奥斯曼帝国的一次会战中,西欧的重甲骑士在奥斯曼的禁卫军和大量的弓弩手面前被秋风扫落叶般的歼灭,骄傲的重甲骑士全部是大贵族和军事贵族,从小开始训练骑士战术和各种礼节,穿着重达百斤的全身板甲,手持重型长矛,但在弓箭和更优秀的战阵面前这种骄傲被打碎了,弓弩改变了欧洲军事发展的进程,而刺刀的出现和火炮出现在战场上又是一次极大的促进,使欧洲的战争形式又有了一次根本性的改变! 在辽阳,这种改变已经比欧洲提前了几十年了。 当然,将军队中的长矛手彻底全部改成火枪手,取消战兵,这样的事还最少得几十年后再做。惟功不愿把步子迈的太快,在现阶段的辽阳镇的敌人来说,论弓箭水准蒙古人和女真人都很高,而更关键的就是两个异族都以骑兵形式做战,保留一定基数的长矛手和战兵,对与这两个异族交战来说,更为合适。 欧洲的骑战水平要到菲特烈大帝改革之后才远超东亚,现阶段来说从规模和战术水平上,应该还是落后于亚洲。 “我的老天……谁他娘的捅了马蜂窝?” 马维和曹应魁每天都要见面,商量一些弄钱的进展。 现在他们俩关心的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事了,正差肯定取消,张惟功听说还在前方巡行,要等年前才回来,他不回来也好,免得大家尴尬,这锦衣卫手里还有拿问他的圣旨,要是张惟功回来,是“开读”呢,还是大家装着没这回事? 不管怎么样,皇帝的脸面和锦衣卫的威风,要是遇着这样的情形就算是掉在地上,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既然惟功不回来,调他们回去的朝旨和命令也没有下来,这些锦衣卫就成了没有人管的野狗,每日撒欢,就是图的自己发财,如何发财,再把财富弄回京城,这就是两个指挥使级的人每天最大的念想。 马维已经弄了十来万银子,他知道曹应魁也有七八万,倒不是曹应魁比他捞的少,而是曹应魁手脚太大,有时候早晨弄的银子,晚上就在花街开销的干干净净,自己玩不算,经常带着几十人一起吃花酒写条子叫biao子,一叫几十个,这开销当然不小。 而当时人的迷信,什么钱都能赖帐,嫖biao子的钱还是要付的,不然的话就算沾了晦气,省这两钱,不值当。 这日快到午时两人起身,到约好的酒楼见面,他们两人出行身边没有无赖跟着,身边几十人全部是校尉,黑色或蓝色的曳撒在身,绣春刀在腰,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凛凛,可称神鬼辟易。到了酒楼,食客们知道这些瘟神要来,早早避开,只有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们没法躲,战战兢兢的伺候着。 这些天,这些锦衣卫在这里已经挂了小一千两的帐,加上他们的影响下生意大减,这酒楼的本钱都赔了不少上来,但东主不敢出面,掌柜当然也不会冒死在老虎嘴上拔须,只能这么继续苦苦忍着。 待这两个指挥使坐好了,酒菜川流不息的上来,马维和曹应魁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转眼之间,就从二楼的窗子外看到叫他们俩人终身难忘的奇景。 整个辽阳城,象是一头暴怒的巨兽,终于展现出了叫锦衣卫们害怕和战栗的一面。 在不停敲响的鼓点声中,一队队的辽阳镇兵全副武装开始从大街小巷及军营中开出,一队队穿着银灰色军服的民兵出现,一队队普通的百姓也排着整齐的队列,肩膀上扛着各色长短不一的火枪出现,一个个骑兵开始还是散乱的,后来也慢慢汇集成小队形式,然后汇集成一个骑兵旗队,一个个骑兵局。 整个辽阳,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成了一个超级大兵营。 仅在曹应魁和马维眼前的这么一点地方,一个丁字大街的街头上,最少就汇集了超过一万名军人,在两人的命令下,几个锦衣卫爬到酒楼的最高处楼顶眺望,待他们下来时,脸色已经惨白的跟死人没有区别。 “就在咱们附近的地方集结了最少三四万人……” “恐怕还有更多,远的地方看不清楚,就看到一团团的人,枪头上都上着那什么刺刀,我们就看到一团团的闪光,恐怕也是集结的当兵的。” “他们还敢造反吗?”一个锦衣卫千户似乎摸不清楚状态,仍然一脸骄横的看着外头。 马维和曹应魁对亮一眼,一个飞身起来,“啪啪”就是给了那个千户两耳光,另外一人则是一腿飞踢在对方的腰眼上,把这个堂堂千户踹在了地上,身上疼痛,蜷缩的象是一个大虾米。 “你要自己找死,尽管自己找根索子上吊去,不要牵连我们。”马维看着那个千户,阴沉着脸道:“外头是这样的情形,你他娘的还敢胡说八道?” 第七百三十五章 穿人 曹应魁满头大汗,战抖着两手扶着窗子,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他们可是知道厉害的,外头可不是暴民,而是一群暴兵,这几年的兵变还少了,巡抚被抽过耳光,总兵被揍的满头包,最后跳墙逃亡,这样的事都有,他们在这辽阳城为祸不浅,现在暴兵一起,抽耳光揍一顿肯定是轻的,能不死在这里被斩成肉泥,那真的是阿迷陀佛! “到底是谁他娘的惹出事来?”曹应魁感觉自己快尿了,同时说话也是带出了哭腔。 “俺去扫听一下。” 一个校尉瞧不过上司这怂包样,另外这些天在辽阳的经历也使他的胆子变大,当即便冲下二楼,走出门去。 底下传来说话声,那个校尉似乎还是要摆着架子说话,接着便是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殴打声和惨叫声。 半响过后,才看到那校尉脸上一片青肿的爬了上来。 “两位大人……”这校尉吐了口血,强撑着道:“俺打听明白了,是田千户收的那个叫田小七的干儿子,今天奉命去商会催银子,在门前遇着副会主艾可中的女儿,见年轻貌美,一时没忍住把这女子给抢了。” “入他娘,抢个女人算什么……” 刚刚被一脚踢翻的千户正要爬起来,一听说这事心中大为不愤。 他们锦衣卫在京抢人算个蛋事,就算祸害几个平民小户的闺女也不算什么,当然,士绅官绅家是不能乱动的,那会惹出大麻烦来,象什么商会副会长的闺女,不就是一个商人家的女儿么?爷们玩过了送回去就是,商人的闺女还装什么贞结烈女不成? 他一句话堪堪要说完,马维和曹应魁又露出一脸怒色,一起上前,又是两脚踢在这个倒霉蛋的身上。 那千户“哎呦,哎呦”两声,终于趴着不敢动弹。 两个指挥怒视在一边呆若木鸡的田千户,齐声怒道:“老田,老子入你的娘亲,你那干儿惹出来的事,你赶紧给我去平了!” “是,是,职下立刻去办。” 田千户本人还算老成人,这阵子只是大家做什么他做什么,谁料这一场泼天麻烦居然是自己的手下惹出来的……他现在活剥了田小七的心都是有,当下便是屁滚尿流的下楼去了。 这一次却是没有惹出什么事来,田千户下了楼就声明自己能带人找着惹事的无赖,外头的人见这锦衣卫这般说,便是容他到了队伍前头。 “留一个司的人将这酒楼围了,听说什么指挥使就在楼上,莫走脱了他们。” “锦衣卫的驻地也围了,不使走脱一人。” “各地的锦衣卫都围,无赖全部抓起来,反抗的……” “咦,正好看到这一队无赖,全抓起来。” 楼下大约是一个军官在部署,声若洪雷,正在说抓捕城中无赖的事,正巧一队二三十人的无赖从附近的民居里出来。 他们不比锦衣卫能征调大户的宅子,就是分散居住的民居里头,把原本的居民赶走,自己随意糟蹋祸害,这些人每天折腾到很晚才睡,此时出来,一个个都是睡眼惺松,神智不清的模样。 “抓起来!” 那个军官大声厉喝,象是打雷一般。 “混蛋,抓我们做什么。” “我干爹是锦衣卫的百户……” “别动,再动我还手了。” 这些无赖大约还没有清醒,也没怎么弄清现在的状况,街角处才出来也就看现围他们的军人,不象马维等人,居高远眺,已经看清楚大势如何。 他们仗着锦衣卫撑腰,嘴里不停的漫骂,还有人动手推搡起来。 “用刺刀全穿了。” 指挥的军官看不过眼了,大声道:“未必你们还留着这些王八蛋过年?” “好勒!” 一群民兵早等的不耐烦了,军人们多半回来的不久,对这些无赖不象他们那般痛恨,听到命令后,民兵们冷笑上前,两手前挺,纵腰发力,一个个瞄着自己选好的目标,力气一发,枪身向前,这些无赖又没有甲胄在身,一刀刺过去,或是刺穿胸膛,或是挑着胸腹,或是扎穿后腰,但见白刃挺入人体,接着便是鲜血涌了出来。 那些被刺刀穿过自己身体的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似乎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言不合,也没有大打出手,居然自己就被利刃加身。 “刺小腹最好,不要刺胸膛!” 居然有教官现场教导民兵来,这些民兵虽然恨极了眼前这伙无赖,不过用刺刀捅人可不是什么好活,他们既然是民兵当然没有上战场,杀人的事还是头一回干,不是满腔义愤的话还真下不了手,不过眼睁睁看着刚刚的大活人被自己用刺刀捅了个对穿,鲜血狂涌而出,有人立刻便软了,也有人强项,圆睁两眼,两手握住枪尖,想要把枪给夺过来。 这种情形之下,没受过战场熏陶的民兵颇有一些慌乱了。 “脚踢过去,你是死人,就叫他这么和你硬夺,他胸口里还有刺刀呢!” “刺胸容易卡在骨头里,你拔刀拔不出来,旁边有人再向你攻击,你怎么办?要保命的话只能弃枪逃走,不过战场上你这么容易走脱?刺刀向小腹穿,小腹柔软又没骨头,一刀刺过去再顺势一脚,同时观察战场,你们在战场上一般是三人一小组,两人掩护一人主攻,主攻手拔刀之后,看看掩护者是不是在和人对峙僵持,然后上前两侧夹攻,搞定之后再配合……老子说这么多,听懂了没有?” 现场居然就真的成了一场教学,二十来人几乎眨眼间全被刺穿了,地上流了一地的鲜血,这样的场面使得不少民兵脸色变的惨白,当然,立刻适应的人也不在少数。 “割下人头,尸首交给公安司处理。” 带队的将官是个司把总,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几路大军杀的蒙古人人头滚滚,斩首好几万,眼前这一点事真的是小场面了,根本连多瞟一眼的理由都没有。 当即又下了令,叫人把已经吓软了的田千户拖过来,叫他在前列带队,大队人马,除了奉命把全城的锦衣卫看守起来的人手外,还有一些负责各区域联络扫荡,把所有的来自外地的混混们全部抓捕起来。 当然,遇到抵抗的话,就和这边一样当场处置了,也就不必费事再关起来了。 原本按辽阳镇的规矩是不轻易杀人,军队不杀人不成,但如果滥杀的话就容易成为一支兽军,虽然战力可能变强,但未知的变数太多,就象是宝剑,过于锋锐,可能伤害到用剑的主人。 惟功的心愿是打造一支横行天下无敌的强军,堂堂正正,王者之师,如同天上的阳光一样,普照天下,霸道中又有王道。 如果一味狠毒残忍,那便是剑走偏锋,并不算好的结果。 主要是,在不远的岛国之上就是有现成的兽军在,结果如何,那是世人皆知。而且,论兽行的话,现成有例子:再厉害的兽军,能比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更为野兽吗?杀掉男人,抢走人家的女人和孩子,灭人的国,屠人的城,这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一个杀人数千万乃至过亿人的屠夫,世间又有谁比他更加禽兽? 这样的例子,惟功宁愿自己死掉也不会去学! 不滥杀,当然也是有效的运用俘虏,不杀还关着白养活?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好事,苦役刑期,一天最少重体力劳作十小时,食物也只是保障不饿死还有力量继续干活,鞭刑和棍刑为这些人时刻准备着,斩刑也是随时可以施行,一入苦役营中,就是无尽的劳作在等着,不用劳作赎清罪行的话,压根就不可能被放出来。 当然苦役营也不是谁都能进的,罪大恶极之流,犯杀人,强x,绑票等恶行的犯人,那肯定是立杀无赦,想有苦役赎罪的机会也不可能得到。 城中这一群无赖,这些天真正的恶事做的不多,但可恶就在是于辽阳城中为恶,严重影响了城中的秩序,招来太多的仇恨,这一天下来,估计能成功活下来并到苦役营赎罪的人数,估计不会太多了。 马维和曹应魁都已经软倒在地上了,眼睁睁看着一伙还算眼熟的无赖被刺刀捅死,这种心理上的震撼比看斩刑还要厉害的多,哪怕是那个刚刚嘴硬无比的千户,看了眼前一幕之后也再也不提不能丢了天子亲军脸面的话了……脸面重要还是命重要? “就不知道他们要做到何种地步?”马维软在地上,喃喃道:“是只对付那些无赖呢,还是顺道把我们也剁巴剁巴一起收拾了?” 听到这话,在场的几十个锦衣卫恨不得肋生翅膀,好飞出这铁桶一般的辽阳城……换了别的地方总还能试着逃走,看到刚刚辽阳城集结的场面之后,没有人会相信自己能逃的出去,真能逃出去也就成了大罗金仙了,那还逃个蛋? “但看我等命数吧。”曹应魁身上最后隐藏的傲气也是收敛的无影无踪,自己是张诚太监的外甥又怎样?看楼下那些军人的凶悍模样,怕是自己一出去,不等张口说话也就叫人用刺刀捅了,想到被刺刀捅穿小腹的情形,曹应魁感觉身上冷的发抖,他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着,这一刻什么发财大计,什么对付张惟功回京师向张惟贤邀赏买好的打算,俱是付诸流水去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医院 听到集结号的时候,李从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的号声一般只出现在战场上,在遇到紧争军情的时候吹响,那时候不论是什么岗位都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只是这里是辽阳城,而且自己是在军医院里头,这个时候,是谁吹响集结号来集结人手? 他从城门出来后原本是到姜一鸣家饮酒来着,兄弟三人多日不见,而且全部是从战场上平安归来,这当然是极好的运气,哪怕李从哲年纪不大,而且也并不饮酒,也是欣然与两个兄弟推杯换盏起来。 要知道,这一次辽阳出兵,总共有大约三千左右的将士死亡,直接战死的有接近两千人,重伤致死的有几百人,另外还有各种损失,比如有野行军后患上痢疾死亡的,有迷途失踪的,应该是被那些野人部落暗害了,还有吃了毒蘑菇中毒死的,有死于猛兽之口的,水土不服生病发烧而死的……军人经过多年的训练之后,身体素质极好,适应能力极强,但仍然有过百人死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如果是拉几万未经训练的百姓到塞外来回几千里,十中存一就算不错了。 在这种时候,李从哲才明白史书上记录的隋炀帝动辄动员百万以上的军队和几百万的民夫到敌境打仗有多愚蠢和残忍,以当时的动员能力后勤能力医疗能力等诸多被辽阳拉下一百条街的距离的各种能力,几百万人规模的动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于道左途中!就算本朝太宗皇帝所谓的几十万人的大征伐,也是以沿途卫所提前囤积粮食,提供人力,损耗极大,死伤极多为代价的。 象辽阳这样,动员兵力十余万人,民夫辅兵近二十万人规模的大规模战事,非战争死伤还不到一千人的记录,这已经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李从哲回到医院里来,所做的就是总结工作,把从动员到出发,到塞外交战的经历,战场救护的过程,野战医院的经历等等,把自己的经验和工作上的不足之处全部写成文字,然后誊清后上交。 每个有类似他经历的医生都要做这件事,然后会汇总材料,大家一起讨论,在下一次大的战事之中,野战救护救治伤兵,当然会有更大的改变,很多不足之处,甚至是手忙脚乱的错误之处,会得到相当大的改善和进步。 有一些事,一时急不得,比如输血,惟功已经提出这种概念,在几十年后的欧洲会有成功将动物血输入人体并救治成功的例子,在二百多年后的欧洲,输入人血有一半的机会救回大出血的产妇,在二十世纪初,出现了静脉吻合术,在几十年后,发现了人类的血型。 这一些成就是在西医不停的发现人体体液学说的基础上一直进步的,同时代的欧洲从野蛮的放血疗法中挣脱出来,开始真正的走上了进步之路。 医学的进步毫无疑问就是人类科学的更大进步,对很多人来说科学只是物理化学或是数学,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一个救自己或妻子儿女的大夫,毫无疑问才是上天的赐福,就这一点来说,辽阳镇的形象改善和受到民间的热烈拥戴和欢迎,医学上的改革和飞速进步是毫无疑问的一大重要原因。 可想而知,在战场上要将士性命的最大杀手就是失血过多,敌人几乎全部使用冷兵器,除了当场致命的伤害,比如斩掉头颅,伤及内脏,大动脉破损等致命伤之外,将士们多半是死于失血过多和伤口感染带来的持续高烧,能解决失血问题,无疑就使死亡率再大大的下降五成下去,李从哲一心想在这一方面做出成就,他的实验室一直在不停的试验输血器械和各种手段,今天他的打算就是交了报告之后就开始试验,就在这个时候,集结号吹响了。 虽然他是医生,他的办公室边上也全部是各科的医生,听到号声之后,还是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声,不少医生直接从办公室冲到走廊上,然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在知道集结号吹响无疑之后,很多医生开始直接准备了。 李从哲也是其中的一员,象他这种学校毕业生进入医院的都受过军事训练,成为军医后军事训啦是每隔几个月都要考评一次,不合格的会受到处罚,军医院和普通的医院不同,随时可能开拔前线,野战医院可能就在敌人眼皮底下安营扎帐,准备救治伤员,不仅要做医疗上的准备,还得时刻准备在战场上求存……镇军当然战无不胜最好,但万一打败了,医院得想办法自保,不能到时候弄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原地发呆,指望敌人留一条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就这一点来说,军医们对给自己和同僚们进行军事训练是没有排斥的。 所有在动员序列里的多半是青壮年的军医,在脱下白大褂之后就是一身简练的军便服,扎上两根牛皮武装带在肩膀,与腰间的革带连成一体,挂上引药瓶和射药瓶,在腰间的革带上挂上铅弹盒,再背上火枪和套好刺刀,一个很象样子的燧发枪射手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医生们也是熟练的按伍、队、旗、局排列,整个军医院集结了一个半局的医生,军旗一展,鼓号响动,刚刚还文质彬彬的医生们瞬间便是杀气腾腾,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 有不少重伤员看到眼前一幕,眼中都露出复杂的表情,叫医生们上阵杀敌当然是战士之耻,他们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站起来,可惜很多人都被截了肢,或是身负重伤,就算想站起来也办不到了。 …… …… “入他娘怎么到处是鼓声?”田小七满头大汗,几个部下抬着被装入麻袋的艾敏,这小姑娘性子刚烈,虽然被威胁和殴打了几下,但仍然不停的在麻袋里扭动和叫喊……嘴当然是被堵住了,不然的话叫的肯定更是大声。 原本田小七是打算将人带回住处,但走到半路就听到一阵鼓号声响,然后对面的巷子里出来一队民兵……商会动员后就开始通告全城,快马疾驰,比鬼鬼祟祟躲着人走的混混们快的多了,民兵们几乎是恨极了这伙人,听到消息就立刻动员出来搜索,正好将田小七等人堵了回去。 眼看到大路上民兵和出来集结的休假镇兵越来越多,田小七等人知道事情不对,不过到了此时他们还没有想到是自己惹出来的天大麻烦,这般大的动静只是为了一个商人家的小妮子,叫这一伙人想破了脑袋亦是想不到。 他们只是在小巷和街道中躲躲藏藏,这个时候已经是全城搜捕无赖,城中的几百条街道到处都是无赖们躲藏的身影,这一伙人虽抬着人,倒也没有太过特殊,只是他们经过之时,到处都是有看到居民随后向上报告,有不少镇兵和民兵已经在随后追赶过来了。 “砰!” 一声枪响在屋顶处响起,一个汉子在上头向田小七等人叫道:“停下莫走了,再走就瞄准你们打了。” 田小七等人下意识的一缩脖子,同时看到另外几个院子的院墙上都开始有人拿着枪上来,他们知道再耽搁下去必然是被围在巷子里,再有异动便会被打成筛子,当下不敢犹豫,犹如一伙暗处逃奔的老鼠一般,疾速冲过。 看他们逃窜,房顶上的汉子正好已经重新装好了子弹引药,定了定心,便是瞄准最后一人的后背,待他扣动扳机,枪声一震火光一闪之后,这汉子还未来的及看自己打中没有,但听到枪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同时有人叫道:“隔壁老王个***打中了,对,是老王打中的!” 开枪的汉子正就是“隔壁老王”闻言之下欢喜不禁,他此时才定眼看过去,见巷子口那里趴伏着一个无赖的身体,动也不动,怕是已经被打死了,后背有鲜血不停的沽沽流出,显然就是刚刚自己那一枪打中的,看到这样的情形,四周不少人如雷般喝起来采来,更有不少男子从自己家的院墙上跳下来,开始拿着枪追赶那一伙无赖。 这些男子多半是四五十岁甚至年过花甲,当然不可能是在役的军人,也不是在编的城市民兵和屯兵,但现在辽阳尚武之风大盛,而且镇军淘汰下来的火枪极多,只要花上几两银子……搁现在也就是一个月甚至半个多月的收入就能买上一支,买火枪时还随送不少火药和弹丸,别的不说,守备自家院落,使小偷强盗不敢上门就很值当了,若是以前各人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不要说买火枪,就是院门也不带锁的,家里除了一些杂粮外连家俱也没有,只有破坑和破被褥,偷去亦卖不到钱,各家渐渐有钱后才有了防范的心思,好在辽阳的治安越来越好,现在买枪防身的不多,但用来打猎的是越来越多了。 此时的辽东大地地广人稀,就自几百年后的人口密度也能打着猎物,何况是现在。拿着一支猎枪往城外野地里走一圈就是成串的野兔和野鸡,往林子里走一圈就是打得獐子狍子等猎物,现在拿着这枪,这些火性很大的老人们身手居然还是很矫健,拿着火枪,便是真的向前追赶起来。 第七百三十七章 救回 田小七等人亲眼看到自己的伙伴被人一枪摞倒了,打在后背心,但喉咙咯咯直响,两眼凸出来,嘴里不停的喷出血来,从被打中倒伏地而亡不过眨眼间的事情,从一个大活人到成为一具尸体也就是一声枪响的事,以往这些家伙好勇斗狠,对辽阳城到处都见得着的火枪还不怎么看的上眼……麻烦的东西,从搠条通好枪管再到上射药引药装子弹好多流程要做,虽然不必夹火绳了,可以用扳机扣发打火引燃击发,但相比较长刀匕首来说还是麻烦东西,他们这些人只讲究街头斗殴,用枪的人在他们看来就是找死,一个虎扑过去一攮子戳在身上,你那火枪还有什么用? 这会子他们倒是真的知道火枪的厉害了,一个个亡命飞奔,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来,倒是慌乱之间,抬人的几个混混连把人丢下来都忘了,仍然抬着人不停的飞奔出来。 已经躲躲藏藏半天,到现在连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一群人找到一个僻静地方,两手撑着膝盖,不停的喘着大气,这些人哪里知道什么锻体之事,一个个虚的不行,喘的如风箱一样半天之后还是没有回过气来。 “这,这辽阳看来呆不得了……”一个混混先说了一句,接着又向田小七道:“七哥,看来城里暴动了,就是冲着锦衣卫去的,我们再混下去小心命摞在这儿,还是赶紧想办法出城,回抚顺关去吧。” “就是,那里夷人好欺负啊,怎么弄也没事。” “守关的将爷在我们这边,女真鞑子遇事也只能忍了。” “关城内外咱都熟,做什么都心里有数……这阵子我也捞了几十两在身上,委实不敢再在这辽阳呆下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无非就是想说辽阳已经成了险地,速速离开为宜。 田小七自己也捞了二三百两在手里,做为一个混混小头目,这是他以前好几年的收益了,而且没有浪荡花掉,这银子就随身带着,由他一个心腹的小弟背在身上,想想居处只是临时睡觉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物件留下来,说走就走,倒也没有什么困难之处。 当下咬着牙点了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咱们一会就离开。” “这小娘皮咋整?”一个混混指着袋中不停扭动的艾敏,笑道:“丢了?带她出城估计是办不到的事。” 城中虽有锦衣卫和无赖们,但公安司巡查城门,盘查过往人等还是没有放松过,这些人想带着麻袋出城也是绝办不到的事。 “拖出来。”田小七感觉自己跨下那hua儿蠢蠢欲动,想到艾敏娇俏身躯和雪白的肌肤,大户人家闺女特有的气质,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当下就狞笑一声,说道:“老子来拔个头筹,破了她的瓜,一会你们想上就上,不想上就弄死她丢在背静地方便是。” “七哥还真狠,”众混混嘻嘻哈哈的道:“***,似乎太狠了一些。” “你们懂个蛋。”田小七道:“我很怀疑城里这动静和我们有关,刚刚掠了人走不久就乱成这般模样,那个什么副会长可能不是普通商人,手眼通天,和辽阳的大人物有交情。这女子留下来,万一我们被拿了,手指一点,我们就等着丧命吧。不是她死就是我们死,你们还敢怜香惜玉?” 听得这话,众人都是吓了一跳,自然就没有给艾敏求情的心思,这等**之事他们做的多了,只是杀人灭口的事还真没有做过,所以不自禁的说了两句,待田小七将厉害说出之后,这些人视自己性命为最高,别人的性命倒是和草芥差不多,既然有危险,谁还管这小娘皮死活? 麻袋中的艾敏当然也听到了田小七的话,娇躯立刻僵硬如冰,这女孩子就算是坚强大胆,一直不停的想要反抗,此时听到自己的命运之后,那种灰心和绝望如死的感觉,没有经历的人,真的是无法想象其中况味之万一。 众无赖干这样的事已经很熟,当下便有人淫笑着上前,开始解开袋口,有人上前按腿,防止艾敏被拉出来时乱动,将人接出来再按住两手肩膀,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田小七欲火中烧,若不是艾敏这样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他就直接下手杀人再逃了,此时却是怎地也想要把这女娃子给办了,不然的话,这一生怕是要在后悔中度过,再想有这样的机会遇到这样的小美人,那也是绝无可能的事了。 就在一伙无赖淫笑着看田小七的手摸向腰带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一伙百余人的队伍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众无赖的面前。 “都不要动。” 一个年轻的声音传过来,但毫无商量的余地,几个无赖回头偷眼去看,却是见到一百多支火枪的枪口指向自己,想到刚刚的同伙死的那般模样时,众无赖如被雷击一般,不要说动弹,连呼吸都变的轻柔了很多。 艾敏感觉到有脚步接近过来,她刚刚想咬舌自尽,怎奈嘴里塞了物事,不停的叩动牙关却咬不到舌头,混乱之间,情势有所变化也并不知道,待有人将口袋拉开,一双有点冷的两手扶在她肩膀上时,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用头拼命撞击对方。 “好了,好了,我不是坏人啊。” 对方居然一副很委屈的声音,艾敏不自禁一眼睁,一张年轻的脸庞呈现在自己眼前,长相很斯文,脸很白净,两眼炯炯有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这样的人,居然是要***的无赖混混?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对方是穿着军常服的军人,这个发现立刻叫她浑身颤抖,两眼的泪水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只有在绝望中体悟过,逆境中突遇光明的人,才会理解艾敏此时的心情。 解开袋口救出眼前女孩子的就是李从哲,他们从医院集结后取到一份辽阳地图,开始和其余部门搜索辽阳偏僻的地方,刚刚搜索了一刻钟功夫,巧的很就叫他们遇着这一伙无赖了。 眼看救出女孩,找到了正主,所有军医的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情,同时叫人知会在街面搜索的镇兵来接手。 这些大夫,两手染满鲜血,不过叫他们捉人杀人,他们还是不成的。 李从哲把哭的不行的艾家小姐扶着,同时开始温言安慰,因为他的年纪和相貌气质,很快使艾敏不再哭泣,只是在扶着她经过时,看到这一伙无赖的为首头目还两手按在裤腰上不敢动弹时,艾敏从李从哲的腰间拔出仪剑,一剑便是想刺过去,只是剑身在田小七身前比划了半天却是刺不下去……这种事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一些。 “好了,艾小姐。” 一个局百总带队赶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这个军人大步向前,取下艾敏手中的短剑,微笑道:“这样的事是我们军人的职使,您还是不要做,也不要看这样的事比较好啊。” 李从哲微微点头,扶着艾敏缓步离开,他知道底下要发生什么,最后是不要叫这女孩子看,自己也不要看的好。 “全体举枪!” 随着军官的一声命令,“哗”的一声,百余支火枪全部举了起来,平端着瞄向那些站在墙角的无赖们。 “射!” “哎……” 田小七一声“哎”还没有说完,所有火枪一起开火了。 城中大索,抓的就是眼前这一伙人,如果叫他们现在就被拿住收兵,未免有些早了。再说,这一伙人就算被抓着也是一个死,不如现在赶紧毙了,也不宣布人找着了,继续全城大索,把这些乌龟王八蛋一锅端了,那时候再宣布好了。 这些心思是短短时间就决定出来的,好在跟着这个军官的有不少是他的老部下,对上司的心思再清楚也不过了,配合默契,一声令下,枪声响起,一百多支火枪喷出火舌,这么近的距离,弹丸把人的胸口都打出小碗大的弹洞出来,不少无赖的头颅都被打烂,或是胳膊打飞,大腿打折打烂,整个人都打的不成人形。 还好在场的不是军人就是军医,而且几乎全部上过战场,就算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也没有叫人动容几分。 “好了,没有找到被掠人质,继续搜索!”解决了眼前的事,回家渡假的麻登云心里十分高兴,感觉自己在张猪儿和郭黑子面前可有的吹嘘了,他打定主意,一会搜索完了回军营后就开始写信,要把今天的事,详详细细的写成两封信,分别寄给两个好友,非得好好和这两人吹上一通才行。 李从哲等人分出一队人来,叫来一辆马车,放下车幔,将这位艾家小姐送回家去。大家心里都感觉十分欣慰,这一次总算赶来的及时,没有叫那些混混们得了手,总算是不负所托。 待到艾家大门前,艾可中和唐志大等人都等在门前了,眼前这事虽然是商会先出手引发的,商团也抓住和打死了不少混混,但听说艾敏被救回来时,这些商会的大佬们还是选择到艾家来等候。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不甘 “爹!” 看到父亲,艾敏扑在艾可中怀中,肩膀耸动,不停的哭泣出声,艾可中也是老泪纵横,一家几口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小伙子你做的不错,我们必有所报。” 唐志大满脸高兴,上前拍了拍李从哲的肩膀,刚想有所承诺,在他身边的一个部下小声提醒了一句,唐志大面色一变,说道:“想不到是李营官的儿子,真是将门虎子,听说还是军医,学问也是没的说,好,真是好啊。” 李达原是龙骑兵千总部千总,隶属于近卫第一营下,自立下赫赫战功后,惟功自右路亲笔签发命令,近卫第一营自此由此人统带,不到八年时间由一个小兵到近卫营官,李达算是书写了自己的一个传奇。 这当然得益于李达天生的战场感觉和胆大心细的性格,光是心性谨慎在战场上容易错失良机,一味胆大就是一勇之夫,容易落入陷阱之中,李达的天赋可谓天成,比起郭守约等锻炼出来的将领得天独厚的多,当然也是有赖于辽阳对军人不停的训练和加强,要是如其它军镇那样,力气体能一般的当营官长枪手,眼力好的当弓手,能骑射的当骑兵,骑射和近战都不错的当亲兵,又能认干爹的当家丁,然后就是各安其位,到死也没有变化,那样的体系之下想出一个李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辽阳,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李达这样的父亲,李从哲的身份从普通的立功军医变成了可以交往的世家子弟,所以唐志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是打算叫人拿几百银子出来当谢礼,知道李从哲身份后就打消了这个意思……李达一年的花红薪俸好几千,李从哲本人也是一个十分有前途的军医,虽然在资财上还不能和唐志大这一类的大商家比,但也是足够使唤,拿银子出来,对李从哲和他的家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了。 “唐会长过奖了。”李从哲果然很高兴,到底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已,相比较银子,他显然更喜欢唐志大对自己和父亲的夸赞。 “李营官何时回来?”唐志大趁热打铁道:“借着此事,商会应当摆酒多谢李营官和李军医才是。” 李从哲摇头道:“这个,事涉军事机密,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乱说。” “那么,等营官回来了,李军医知会我等一下,可否?” 辽阳各阶层彼此间当然不可能完全的没有往来,不过军队系统和文士阶层彼此来往较少,和商人也一样,毕竟商人掌握金钱,文人掌握舆论,军队则是掌握着暴力,各阶层中没有特殊关系的话平常来往还是很少的,上头的督察室和军情司廉政司都不是吃素的,万一被查出什么有的没有的,那可是会悔也晚了。 不过借着感谢的由头,商会出头,组织一次对军队高层军官的酒会,又能联络感情,也是有过硬的理由,这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这个,只能等我爹回来了,问过他意思再说。” “李军医务必要将我等诚意带到才是。” “这个是自然。”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从哲感觉到一阵糖衣炮弹的攻击,最终只能勉强答应,等父亲回来之后,问过李达的意思再说。 倒是艾家感谢的意思更诚挚一些,当下就要拿两千黄金过来感谢,对艾家也是不小的数字了,李从哲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坚决拒绝了。 …… …… 商会里头的小小计算和风波,还有李从哲本人的决择相对辽阳来说都是小事,但城中的风波就绝对是大事了。 不少初来辽阳的人,一进城门就是发觉成千上万的拿枪的官兵和民兵,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很新奇和难以想象的经历。 一般来说,官府和镇军高层对乱兵上街肯定是要严加弹压的,要在第一时间把风潮压下去,就算是有后台的故意的兵变也很容易出乱子……军队就是一头猛兽,放出来伤人当然很爽,但如果不小心的话,伤到自己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象辽阳这样,成千上万的“乱兵”全副武装的走在街上,官府和镇兵居然不管,这也罢了,还有大量的民兵也是一样的全副武装,未免叫人感觉十分怪异,再看到那些五六十岁的男子也是荷枪实弹的走在街头巷尾时,甚至有一些彪悍妇人,也是在肩膀上扛一柄火枪,那种感觉,对初来辽阳的人来说,实在是别提了。 “乱兵的纪律怎么这么好?” “是啊,刚刚还看到一伙几十人的兵买肉馒头吃,不仅付帐,还多给了几成。” “那卖包子的收了钱就关了铺门,拿着枪也出去了。” 三个穿半新不旧简朴道袍,头戴纯阳巾的中年人坐着马车由辽南而来,从肃清门外就感觉到辽阳城中的情形不对,待进了城,一眼看过去是这般情形时,三人都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新奇感。 开初当然是害怕的,一伙伙一群群的“乱兵”荷枪实弹的打眼前过,但看到辽阳的士民百姓不仅不害怕,还给“乱兵”加油喝采时,这三个中年人才敢继续前行,若是换了别处地方,三人早就拔脚亡命奔逃了。 就算这样,三人还是分别交代跟随自己的奴仆和书僮,一有不对,转身就走,切不可有半点延误,否则的话,丢了财物是小事,怕是要丢了性命在这里了。 但越往里去,则就发觉辽阳镇兵的纪律之好,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仅买卖物品给付足额钱款,态度亦是随和,甚至和店家有说有笑。而队列之整齐,行进之间的队伍丝毫不乱,而三人发觉,这些兵并不是从兵营出来,而是自各街道巷子临时集结,然后有人站在队列前握拳为中心,或是举旗召集,不过一会儿功夫,数百人排成整整齐齐的长纵队或横队,然后交代搜索任务,接着再从队列中分成小队,各级军官分别带领,接着便是散开,在分散的时候也是丝毫不乱,根本没有一点儿混乱的迹象。 “好了,我不相信这样有纪律的军队是乱兵。”三人中有一个面容冷肃,眼神格**鸷的说道:“看来城中人所说是实,是捉捕那些犯事的无赖。” “锦衣卫听说全被看起来了。” “这番动静不小,不过好在是因商会而起,并不是自上而下的行为,辽阳对上,应该还是好交代的。” “纵然不好交代又如何?”眼神阴鸷的中年人道:“以辽阳现今的实力,席卷天下亦可得,还怕一点小小误会?再说,拿捕的是无赖,锦衣卫不是只看起来了么。” “我们往何处去?” 三人一时踟蹰起来。 原本是说好了在城中先找地方安顿下来,辽阳因为商业十分发达,由肃清门到城中心的各道衙门的府前街,先是十字大街再丁字大街,再到武学院和商会,再就是城中的兵营和中军部的库房区,三人预备在南丁字大街找一个大客栈住下,直接包一个院子,然后慢慢接触本地的士人,宣告自己等人前来辽阳的消息,看看风色,如果惟功自前方回来接见自己等人,在辽阳可以混下去最好,如果辽阳官方不待见,在这里就宣称“讲学”,随便不拘找一些人说上几课,然后速速离开为宜。 三人中目光阴鸷的便是李植,另外两人就是羊可立和江东之。 几年前,江东之还宣称天子认了自己当干儿子,对自己十分宠爱,李植和羊可立上疏攻张居正后,风头一时无俩,一日之内,万历亲自手书诏旨,将三人升为京堂,由七品御史之职一日跃升为四品京堂,从蓝袍自绯袍只用了几天,这三人的际遇,在万历朝可称是第一人了。 不过后来三人日子便难过了,三人是张四维羽翼下的晋党成员,因为攻张居正一事弄的形象不好,后来因为万历帝陵一事引发了晋党和申时行**的争斗,李植等人攻讦申党所选帝陵位置不好,陵宫渗水,这在后人看来渗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在当时却是足以人头落地的大事,山陵位置,取址应当十分慎重小心,不仅关系帝陵中要埋的皇帝本人,还关系到子孙后代的福祉,陵宫渗水,说明选址风水不佳,如果在洪武和永乐手中,主事者不仅要人头落地,相关人等,一个也跑不掉,杀掉几百人,流放几万人,才能算完,就算到嘉靖年间,主事者也可能被杀,在三人指责之后,申党请彻查此事,万历后来亲自去查看自己的帝陵陵宫,发觉并无渗水之事,一怒之下,李植等人就倒霉了。 剥职,任闲官,后来三人因为名声不佳,特别是得罪了申阁老,官场人人排挤,后来索性就一个个被免官为民,冠带闲住了。 对三个年在壮年又野心勃勃的文官来说,悠游林下是那些废柴的事,叫自己等人早早就成为一个废物,那是绝不可容忍的事。 特别是李植,辛辛苦苦才换了绯袍,还没有到阁部高职,如何能够甘心? 辽阳的异军突起,使三人有了一个新的选择,前来辽阳,以“讲学”为名寻找新的机会,无论如何,这三人的眼光来看,辽阳这样的地方和实力,未必能安心久居人下! 第七百三十九章 气象 “记得弟当时是怎么说的?” 看着一街威武雄壮,全副武装的士兵和雄纠纠气昂昂的民兵们,甚至看着那些年近花甲的男子也手持火枪来回巡逻,李植脸都快扭曲了,眼中满是狂热之色,看着羊可立和江东之,李植狞笑一声,慢慢道:“当时弟说,我等在家闲居,数年之后,就无人记得弟等是谁了,当道大佬俱与我等无旧无恩,就算攀附也攀不上,此生唯有这样落拓过下去了。等我等死后,张江陵迟早翻案,到时候我等就是小人之尤,无耻下作,列于史书上用来给江陵对比,不仅这一生无望,将来几十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来。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嗯。”江东之点头道:“汝培兄说了不起我等做严庄那样的人物,最不济还能今世痛快,当时我等还笑说张惟功和辽阳镇哪能和当了四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比,现在看来,恐怕张惟功比安禄山要强的多了。” “没错。”羊可立两眼一直不停的看着街上的情景,似乎仍然没有从极度震惊中恢复出来,但他还是接口道:“自上古之后,没听说过谁敢于授武于百姓,唐宋之时,百姓是否能带弓箭,是否能用弩,俱有争议,本朝则严禁民间用弩,用火器,严禁家中藏甲胄,违者视同造反,今日看辽阳,尚武之风,恐怕自先秦之后,辽阳当属第一了。” “嗯。”李植沉声道:“当日我说要做严庄一类人物,是看出张惟功久镇辽阳,有类唐时节度使经营一方之志,最要紧的是他和本朝的一般总兵不同,自己有诺大财力,是以不会受制于朝廷。练兵得法,财力充裕,这是当时我对他的看法。而所谓严庄之事,当时只是随意一说,毕竟严庄给安禄山当军师时,安禄山已经是四镇节度,而且麾下兵马多半是胡骑,只认主帅不认唐皇,但现在看来,张总兵竟是远在安禄山之上了。” “这话又怎么说?” “禄山以四镇随意取用财力,驱使胡人为祸,而张平虏是以自家经营财力养兵练兵,以汉人征伐漠北,立下不世赫赫之功,就算将来有什么举动,也是堂堂正正,是以两者是截然不同,相差甚远。” 三人越说越觉得兴奋,越是感觉这一次辽阳之行来对了。 只是一时不知道去哪儿好,南丁字街往北去方圆几里内就是商会和中军部总兵衙门分巡分守道衙门所在地,因为与商会邻近,所以动员出来的休假镇兵和里民民兵也是极多,密密麻麻的塞的满街走是,虽然纪律很好,不过李植几个到底是书生出身的官员,看到满街的火枪和刺刀,感慨赞叹之余,也是颇多压力。 “我等去大学堂好了。”李植想了想,下决心道:“李卓吾在那里讲学,徐渭,袁了凡等辈也常去,还有一些积年硕儒,包括辽阳原本的几个学官在内,俱在大学堂内,我等去了,也可相机行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进而入仕,退而讲学,这三人到辽阳来当然是找机会来了。辽阳镇的各司局制度他们也粗浅的了解过,按说以他们四品京堂的官职经历,在辽阳任个司官是绰绰有余,但从辽南到辽阳一路走过来,知道各司的职掌内容后,三人的信心也是不足了。辽阳各司,太过专业,光是在路边看的税务分局的征税条例和税率计算办法自己就头晕了,事涉数学,最少得有初等数学的学历才看的明白,他们三人自小背诵的是四书五经,打磨的是八股制艺,何尝学过一天的数学?连辽阳的小学生都能看明白的东西,他们却是丝毫不懂。 除了税务司,财务司,将作司,民政司,中军部下属这些各司,包括训练司,军需司,参谋司,哪一司不是专门学问,李植等人原本十分自负于自己的本事学问,到了辽阳初初了解之后,心情立刻转为十分沮丧。 连李贽和徐渭这样的前辈名家也就是在辽阳讲学,自己想一下子做司正,立刻进入辽阳体系之中,那真是白日做梦。 不过机会也是有,李植认为自己三人名声其实不在李贽等人之下,而李贽等人都是中年之后就绝步仕途,不是功名里人,别人看他们也就是儒学宗师和鬼才名家,而不会视为政治人物……这就是两者最大的差别。 “先讲学,再慢慢效力,总有机会。”李植断然道:“我等先往大学堂去!” 大学堂和辽阳其余的学校也不同,其余的学校,比如工商学院专门培养财务和税务及各商行需要的人才,还有海事学院,专门培养船长大副一类的船上指挥官,医学院,就是培养医生,另外将作学院偏重于高等工匠的培养,一般只有新移民和贫困家庭才会叫子弟直接上这种学校,毕竟上了学还以做工为目标的,感觉是不那么好便是了。武学院当然是以培养镇军的军官为目标,而且到目前为止,成绩菲然。 大学堂就是以讲儒学为主,另外兼收并蓄,包括自然科学,农学,数学,几何学,物理学,纯粹的哲学理论,当时西方大学的一些专门学科,辽阳大学堂几乎也都能找得着身影。 当然,在有意或无意的推动努力之下,辽阳大学堂目前还是以讲儒学为主,能进入大学堂学习的最少要在辽阳考中童生,有这个资格才能到学堂去听讲,要是连童生资格也没有,进大学堂也是没资格到儒学听讲的,只能去学习别的学科。 这些年来,说来也是十分好笑好顽的事情,因为有大学堂和免费的书本和减免餐费的照顾,加上讲学环境十分优裕,大学堂里最少培养了过千的秀才和过百的举人,这比起以前辽阳的军户子弟能进学的数据要增长了十倍有余,已经快赶上江南一个文教昌盛州县的水平了。要知道,在南京贡院一次乡试可能有好几千秀才参加,甚至过万秀才参加,在辽东全境,秀才人数也不足江南的十分之一,辽阳镇以一镇之力,培养的秀才是以前几十年的数字,文教昌盛的显著例证了。 甚至已经有好几十个辽阳举人考中了进士,只不过因为此前的底子毕竟打的不算太好,所以名次一般是在二甲靠后或是三甲,中了进士后一般北人都被派到南方为官,最近也是在中原地方,这些官员暂且无法成为辽阳的助力了。 当然,舆论上的助力是肯定有的,如果不是这些年辽阳在士林的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李植三人,就算穷极无聊,也会选择在家乡安闲度过后半生,而不会选择跑到辽阳做无益的冒险之举,毕竟,如果辽阳实力不够而惟功野心又压不住的话,很可能真的成为安禄山那样的人物,而更惨的就是连安禄山也不如,弄的不得善终就惨了。 现在一路看来,辽阳的实力历历在眼,三人心里都变的十分热切,搞不好,就是“从龙之功”到手了。 大明在嘉靖年间颇有亡国之象,南有倭寇,北有套寇俺答,朝廷内斗不止,奸相当权,而民间颇有民不聊生之感,最重要的是府库无钱,弄到连皇帝修宫殿都十分窘迫的地步,官员的俸禄也经常发不出来,更不必提养兵强兵了。 要不是徐阶等人在朝,胡宗宪等人在地方,又有戚继光等天授武将,明朝在嘉靖年间会弄成什么样,还真难讲。 经隆庆万历,特别是张居正十年后,库藏充盈,人心安定,虽然这些年是连年灾异,但只是皮毛的损伤,无损大局,如果不是这三人亲身在辽阳,目睹辽阳镇下各地的富足和镇兵的强大,别人说起这事来,那肯定是要嗤之以鼻被他们嘲讽一通的。现在么,当然是赶紧融入辽阳体系之中再说。 三人在城中问清了大学堂的具体方向,李植出钱买了一份拓印的辽阳城中的地图,按图索引,也不雇车,反正他们有仆役书僮提着行李,就这么安步当车,一边看热闹,一边向大学堂的方向走去。至于沿途看到更多的镇兵和民兵动员,看到更多的人持枪上街,看到不少无赖被当街击毙和拿捕,更是看到整个辽阳民气的沸腾,甚至颇有一些年纪大的老者,不曾学会用枪,但仍然是拿着朴刀甚至菜刀,自发到街口巡查,看到这三个陌生人带着仆从经过,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警惕的眼神看他们,直到发觉这三人是一脸书生气,而且明显手无缚鸡之力,绝不可能是锦衣卫和无赖之后,这才无人上来拦阻和盘查打扰。 等到了大学堂门外,李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虽然是寒冬之季,北风凛洌之时,他居然也是流汗了,其余众人,模样也是好不到哪儿去,各人的感受都是相差不多,一般的紧张惶恐。 “想不到辽阳武备,民风,居然是如此模样!” 进入学堂前之前,李植的话,引起两个同伴的强烈赞同,而看着巍峨高耸的学堂大门和沿途的几十个进士牌坊,几人中羊可立又情不自禁的道:“但想不到文风之盛,也是如此这般强盛!” 一语出来,三人面面相觑,此前的一点想法,自己有时候也当是笑谈,但在这个时候,三人眼神深处,都是看出了那么一点意思:文治武功,到了极盛,这岂不就是新朝之象? 第七百四十章 不足 “甚好,甚好。这般自发行为,居然毫无扰民和乱来的地方,嗯,除了那个叫麻登云的镇军武官杀掉正主的行为有些擅自行事外,别的事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中军部里,孙承宗等人当然早就闻讯集合在一起了。 除了他之外,袁黄,徐光启等人也是到了,其余的各司长官,包括已经从前方返回的周晋材等军中的各司官,也是一起赶到。 只有参谋司和军需司等各司任务繁众,将作司和建筑司更不可能清闲,别的司官和各官的指挥官都已经陆续返回,或是在归途之中了。 “我觉得这件事做的很好,就不必付诸军法了吧?” 麻登云明知是绑人的无赖还先擅自杀掉,并不着急平息事端,不过他也知道厉害,在一边继续搜索拿人的同时,派了一个心腹部下,将此事禀报到了中军部,另外就是商会的消息也反馈了回来,确定艾敏已经到家了。 这也叫中军部里的各个大佬都松了口气,要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艾敏被怎么着了,对军镇的整体形象和军心士气,都将会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 “军法处罚还是要的。”钱文海道:“不过只是小过,没有及时上报,前方指挥员有临机决断权,他只是超过了自己的权限,记过一次,禁闭十天,聊作薄惩吧。” 这样的处罚,对一个“简在众心”的前线指挥官来说当然是皮毛之伤,要不了多久麻登云就会被派上更重要的战场,获取得更大的军功,现在的一点记过小挫,当然不值一提。 众人心知肚明,很有默契的把这个话题揭过不提,徐光启皱眉道:“城中集结的兵马太多,得小心万一擦枪走火……乱起来当然不可能,不过得小心下头一时怒火烧心,把锦衣卫顺道也给灭了,那乐子就大了。” 孙承宗也是颔首认同,众多文官眼睛看向几个军方大佬。 钱文海仍然是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僵尸脸,淡淡答道:“本司已经派出全部在城镇抚人员,暗中约束军队和民兵,不使事态再进一步扩大了。” 孙承宗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最好。” 他又向张一诚道:“公安司负责收尾,一会派人员将被捕无赖全部看押起来,由军法司审结之后再行处罚。” “是,本司已经准备很久了。” 众人都微笑起来,这阵子最憋气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公安司的上上下下,在城中乱成这般模样对公安司的威信是严重的打击,好在收尾工作孙承宗很明智的不给镇军或民兵,不然公安司的威信真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的起来。 “我总感觉,这件事还是有些美中不足……” 徐光启轻轻摇头,就感觉心里有些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一时半会的还是想不出来。 这一次算是他的献策和孙承宗的决断,哪怕是城中大佬已经回来不少,但做出最终决断的还是孙承宗这个当家主事人,按着惟功的吩咐,城中不可能出现这样万众一心的情形,锦衣卫和麾下无赖们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向来谨慎小心,不敢多说多动的商人们居然抱团暴起,商会下的伙计们扛枪上街,成为这一次事件的导火索。 可以说,这事情发展到现在,众人心里清楚,总兵官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模样……激扬民气,使民间尚武,哪怕面对帝王威权也敢于悍然抗争……这就是惟功向来对自己境内百姓的期许。 给百姓武装,使之成为群狼,而不是一头狼牧下的一群羊,汉人的尚武之风就是在中央大集权下慢慢被阉割的,祖宗之时,以黄河流域发展,慢慢到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向北推到长城山地沿线,东亚地区最适合农耕的土地慢慢全部落入囊中,整个文明发展到巅峰!但此后慢慢走下坡,到如今汉人已经真的成为羊群,没有组织的话就对游牧和渔猎民族没有丝毫的抵抗力,明末时汉人在辽东有六百万人以上,满洲八旗不过六万丁,如果此时的汉民如秦汉之际那般尚武成风,六万丁的小部族光靠民间力量都打不过,更不要说定鼎北京,就算是魏晋三国时期,以三国随意一国,灭八旗如翻掌,就算是南北朝时期的汉民,以在北方诸胡中建堡自卫的精神和意志,女真人也不可能长驱直入,四处屠杀,如入无人之境。 民间的尚武之风重新竖立起来,比起惟功练成一支十万人的精锐之师要重要的多了,也是惟功向来孜孜以求的事情。 至于害怕民间掌握武力而不好管制,对惟功来说更是一个笑话。 法度确立,上下公平,纵民间有百万火枪又如何?可能会有几个疯子随意持枪伤人,或是更疯的试图以几支火枪组团涮惟功这个副本,但这一点点风险相对于所能获得的巨大财富,谁轻谁重,岂不是一目了然么? “确实感觉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孙承宗微笑道:“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我们再稍等片刻,如果还没有动作,那便结束吧,就算这样,已经是足够满意的成绩了。” “我居然想不出来?”徐光启皱紧眉头,一时想不到自己在哪一方面出了疏漏。 这两个绝顶聪明的读书人打哑迷,在场的其余人等干脆连想也不想,周晋材先行离开,布置最近镇军的训练科目……军队不是百姓,打了胜仗回来,适度的休假有益,一味的放羊就是绝对不行,训练司已经着手准备在几天之后开始训练,同时要求军需司配合,划给一定的训练用的资源。 “底下的人会爱死你的。”钱文海难得开句玩笑,虽然还是板着脸说的,不过仍然引得周晋材一阵哈哈大笑,他没有回头的摆了摆手,看来是打定主意,年前的训练仍然不会有丝毫放松了。 “我也告辞了。”钱文海道:“不管差多少意思,两位请务必注意,军队和民兵都不能随意再这样使用,这是一柄双刃剑,用好了伤人,用不好伤已啊。” “是,我明白。”孙承宗也是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个向来执掌军法,别的事一律不过问的朴素军人,居然见事也是这般明白。 “到底是什么不足啊?”徐光启还在屋里挠头,他一时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没想到。 “慢慢想吧。”孙承宗抚须微笑着,这个机灵鬼小兄弟,一定能想到的。 …… …… 长春城开始了修筑工程,第一拨工人已经赶到,足有三万人之多,其中也有几千俘虏,这一次俘虏近十万人,而且几乎全是青壮,解决了四处用工人手不足的难题,等年底和开春前,大半的工人会逐次返回辽阳各地过节,只有少量技术工作和管理人员估计要在塞外过年了……这也是不得不有的牺牲,将士们用性命打下来的地盘,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巩固下来,相比较之下,一点辛苦和不能和家人团聚的遗憾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惟功眼前,一座方圆二十多里,临水而修筑的城池,一点点的出现了雏形在眼前。 广硕的平原地带上,城池的底基拔地而起,中间的行政区,北部的仓库区和军营,南部的居民区和学校区,还有宗教区,娱乐区,各种辅助设施,公众卫生设施,道路,排水,内河桥梁,一座城池,从无到有,从一眼看过去只有枯草黑土的枯寂到展现出勃勃生机,似乎就是一个魔法,惟功用手一指,一座城池就凭空出现了。 这是天地之间人力展现出来的奇迹,也令所有人心醉神迷。 将作司和镇军工兵营为核心,加了几万工人的努力,这就是眼前奇迹的由来。种种精良的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巧而实用的工具,大量的车马,充足的粮食供给,这才是短短时间就有很大成效的最实际的理由。 “大人,这里将会建一个军堡,在其外围就接近吉林乌拉,墩、台、堡,先建防御体系,沿长春城再建羊马墙和箭楼,配合军堡,在长春城的南方和东南方向,才是屯堡区域,当然,每几个屯堡中心,还是会设军事设施,放一些驻军,应该以骑兵为主,方便策马救援,平时的防御,以民兵自救自守为原则。” “嗯。”听着陶希忠的介绍,惟功站在望杆车的高处,用望远镜居高临下的眺望着。 长春和吉林之所以分别为后来的省会城市,要紧的还是这两个城市的地利。 此时的长春西北部是吉林,都是松嫩平原,相隔的就是松花江和嫩江流域,顺流而下是福余部故地,西部是嫩江科尔沁部落,身后则是韩州到开原这几百里的地域,西北就是龙安站这个重要的驿道中心,也就是金黄龙府。 控制这些区域,往西压制蒙古,往北是野人女真各部和各部夷族,长春附近的夷人各部已经被收服,有不少已经脱了箭袍,穿着辽阳镇发给的工人服,在工地间努力的工作着。 以前他们吃的是杂粮和各种野物,现在是精粮细面,以前睡的是木屋和地窝子,现在是辽阳开工造的真正的居处,除了酋长一级的对这样的变化无所谓外,普通的夷人当然是十分欣喜,做起事来,都是格外的卖力。 第七百四十一章 来投 整个长春到开原地域,沿着几条划定的大道,这种堡台和屯堡一体的防御和民生工程,都是在有条不紊的展开着。 只是这阵子连续下了几场雪,虽然现在是晴天,雪亦化的差不多了,但草根深处还是有明显的雪迹。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再过一阵子可能是几天几夜不停的大雪,积雪超过人深。 这个时候,鸟兽绝迹,人亦不能在自然界中任意活动,除非有必要,最好还是呆在屋子里为妥。 城市里当然要好的多,但现在毕竟还没有修成城市。 整个塞外工程,只有韩州到开原的二百多里地域修成了几个屯堡,最少是早期工程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诸如忠烈祠堂和屯堡学校,医院等公益设施还没有修筑出来,居民点还是能保障最基本的生活所需,剩下的医疗卫生娱乐教育还得慢慢来。至于屯堡中自发的商铺商行,也得慢慢来。 市场是一只看不到的大手,这是惟功经常对下头宣称的话,当然,没有他做指挥大手的人亦是不行的。 “好了,我想我可以返程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惟功轻松的叹了口气,从望杆车上下来。 “大人要离开了?”一边的王辅国等人,脸上都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阵子王辅国等前方将领已经没有什么事了,第二波的营官已经到位,左路和右路的将士,特别是高级军官已经是撤的差不多了,但因为惟功留在路,他们又不是各司的司官可以提前返回,这帮家伙也早就憋坏了。 在前线有战事还没有什么,没有战事的话,思乡之情确实有难以承受之感。 “你们这帮家伙!”惟功笑骂着道:“装也不装一下,我走你们就这么开心?” “哪能呢。”王辅国正色道:“平时恨不得朝夕在大人身边才好……”他话锋一转,又笑着道:“不过这会子还是巴不得大人赶紧走才是。” 众人一时俱是大笑起来。 惟功笑了几声,方又正色道:“纵是你们留我也留不住了……郭守约这厮估计到京城了,献俘大典之后朝廷就会有颁给赏赐到辽阳,我这个正主不在,朝廷脸面须过不去。” “这也是,朝廷哪知道大人经营奴儿干都司故地的决心。” “他们不知道最好,不然大人建筑,立堡,朝廷要重立都司怎办,要设州立府怎说?” “我想朝中大佬不会这么没眼色吧?” “也难说的很,大佬们夹袋里人多,利欲熏心的事总是有的。” 这几年在惟功的经营之下辽阳是蒸蒸日上,想到辽阳当官的文官也多了起来,辽阳镇境内的分守和分巡道的人选已经成为热门人选,就算是佐杂文官也有不少举人在吏部活动,希望被指派到辽阳来。 谁都知道辽阳极富,就算在辽阳镇的监督下不敢捞钱,也没处捞钱,但辽阳镇给文官们的常例想必也是不少。 好在朝中有许国帮手,算是把底盘稳了下来。 近来许阁老和辽阳离心离德,已经不大能靠的住,若无此次大胜之威,估计又要有不少人活动,想来辽阳分一杯羹了。 “大人,前方有塘马急报。” 额亦都策马赶了过来,亲自将一封玄色套边的高等级塘报急件递了上来。 罗二虎已经被出去,当了第十营的副营官,在惟功身边多年,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安排,额亦都与何和礼已经跟随多年,虽是夷族,但惟功向来的章程就是不问出身,但问能力和忠诚,最少从现在看来,这两人的忠诚并无问题,能力也是上等,叫他们负责近卫司,也并无不可。 惟功展开急报,开始的表情尚算淡然,接下来,就算是以他现在的身份,经历,城府,亦是忍不住脸上变动颜色,最终,放下塘报,他微笑起来。 “大人,啥事啊?” “就是,大人不厚道,和俺们打哑迷。” 若是最高等急件,王辅国等人当然不敢打听是什么内容,不过玄色的他们也有资格看,是以忍不住打听起来。 “福余卫当世都督,持印指挥,同知指挥以下数十人,并部民三万余人,前来请降。” “啊?” 听着惟功的话,在场所有人,都是张大了嘴巴,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是什么条件?”宋尧愈熟谙史事,知道本朝自立国至今,开始是残元皇帝和皇太子并王保保等人使蒙古保持一个整体,历次反攻,希望能与大明并分开下,最少要保住北方各省和大都。 后来在徐达和常遇春等大将的反击之下,王保保最终战败,后来捕鱼儿海一战,残元势力彻底消亡,蒙古草原分裂,各部酋长自行其事,甚至相当长时间内不奉黄金家族后裔为主。 到如今,草原上更是分成多少个部落,虽然漠北三部和内喀尔喀诸部都奉当世图门汗为大汗,土默特蒙古却还有受封顺义王的俺答汗,往西还有鄂尔多斯蒙古和卫拉特蒙古,各部林立,自行其事,但不管大部落还是小部落,这些部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相当大的独立性。 哪怕是明初大明国势强盛时,也没有一个蒙古部落成建制的来投效! 俺答可以受封,在此之前也有蒙古大汗受封的,但从来没有哪个部落大汗带着部民内附,彻底归附到大明体系之内! 汉时匈奴内附,三十万人被汉皇安置在阴山之内,唐时突厥分裂东西两部,整个一部依附大唐,甘为羽翼! 自大明立国至今,却是没有一部蒙古选择归降内附。 朵颜三卫国初投降,从兀良哈河故地南下,但哪怕是那时也保持着相当的独立自主,而且没有几年就复反叛。 而此时的福余部又复自称福余卫,捡起了二百多年前大明赐给的都督和指挥印信,回复大明体系之内,并且三万部民全部来降,就是说,要融入大明之中,而不保持一点儿独立性了。 “既然如此,张用诚持节前往招抚吧。告诉他们,没有条件最好,内附之后,不要想保持对部民的管辖了,他们的部民全部为我辽阳镇下之民,或入屯堡,或入将作司,或入建筑司,为工人,农民,或是在我们屯堡里放牧,养殖牛羊,除了小家庭外,各鄂托克全部打散,没有千户,也没有万户,他们可以保留都督和指挥的身份,在我辽阳养老,富贵安闲,不必再多管闲事了。” 惟功淡淡吩咐,但一语之间,决定了福余部几十个贵族头人未来的命运,凌厉霸道,不给对方半点幻想空间。 在辽阳北城,原本就有不少安插的女真人,经过旧城改造后女真人都被打散了,分开了,有一些不适应的重新回到抚顺关或宽甸以外的女真部落之中,惟功也是由得他们自行离开,愿留下来的多半已经汉化了,叫他们穿汉人服饰,改为汉姓,这些人也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和普通的辽阳城民没有区别了。 这种政策其实就是明太祖说过的,愿走则走,愿留的就得融入华夏之中,又想在中国大地上生活,繁衍生息,又不愿遵循中国习俗,而反过来要求华夏尊重他们,保留他们的民族特色和服饰……惟功就一句:凭什么? 这些投效的北虏,可以给他们一点缓冲的时间,一两代后,全部改为汉姓汉名,可以入伍效力,士农工商随便他们,但要求照顾什么的,那也是别想了。 听到惟功对这些投降者的处理意见,在场的额亦都和何和礼都是身形一震,很显然,他们想到了日后的女真部落。 现在的女真部落表面上来看全部恭顺无比,但将来之事,谁能尽数知晓? 如果这位大人,在有生之年改变过往的所有大明国策,到时候又当如何? 两个侍卫千总,俱是面无表情,唯有眼神深处,有着只有对方才能看出来的隐忧。他们已经决心效力到底,但事关自己的部族,说不关切也是假的。 “将此事赶紧上报朝廷。”惟功笑说道:“就不给朝廷和皇上添堵了。” 他的话有些懒洋洋的感觉和味道,听着不甚恭谨,不过倒确实是为朝廷和皇帝着想。 趁着大典还没有正式举行,赶紧把这事也颁布天下,省得朝廷又得在知道消息后举行一次大典……几万人的部落全部来归内附,不管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一件大事和盛事,这边刚举行完献俘大典,再来一个大典也着实尴尬,而且可想而知,朝廷在封赏一事上还不知道怎么伤脑筋,就真的不必给朝廷和皇帝添麻烦了。 “大人,是否要接见福余部的来人?” “不必了。”惟功继续懒洋洋的道:“叫他们到辽阳来见我吧,出来这么久了,我也想老婆儿子了。” “哈哈,大人英雄盖世,说笑了。” 不仅王辅国插科打浑般的笑,就连宋尧愈和陶希忠等人也都是呵呵笑将起来。 “笑什么?”惟功这一次大胜之后,感觉心境愈发有了变化,以前的他就象是一张弓,绷的特别的紧,因为一直感觉头顶悬着一支宝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虽然他已经有强悍的实力,最坏的结果也能泛舟海上,趁着大航海时代来临的最后机会,找个无人岛屿把部下和家人都带走,台湾就是不错的选择,以他的海军和海上商道的掌握实力,朝廷奈何他不得。 但那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最后一步,不能这般行事。 现在么,悬在头顶的那柄利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牌坊 “说笑?英雄盖世?”惟功斜眼看了看眼前这群乐不可支,以为自己在说笑的家伙,直待众人又回过神色来,才正色道:“多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你们哪,真当我在说笑话呢?”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大人不是在说笑,而是确确实实有了思乡之念。 这一下,王辅国也是老老实实的道:“俺家第三个儿子出征时才生下来,粉嘟嘟的甚是可爱,就抱了几回,现在着实想的慌。” “俺是想俺娘了。” “俺实说好了……俺想媳妇了。” “哈哈,你这厮好生厚脸皮。” 宋尧愈捋须而笑,眼前这些年轻后生,一个个坦露心扉,倒确实是比强撑着要好的多。他若有所悟,眼前这位总兵大人一言一行,俱有深意,看来辽阳教育司和军训司的人又要有的头疼了。 “好了,想家是人之常情,不过,任务在身的,再想家也要把手头的事做好,不然的话,军法可不饶你,挨了军法,就更回不得家了。” 惟功厉喝一句,把那些奉命留守者给点醒,自己不管不顾,纵马一直向前,广阔的似乎无边无际的黑色大地被他抛诸于脑后,确实,他真的想家了。 …… …… 李植和江东之,羊可立三人依次走过那几十道牌坊,心中的傲气也渐渐被压下来不少。 他们也曾经是这行当里的人,知道考中进士有多不容易! 哪怕是二甲三甲,也是万中无一的机率! 一个村子比如有千余人,百余孩童,有能力叫子弟去学一些字不做眼睁瞎子的只有十几户人家,这十来个孩童在几年内陆续有补充和离开,一个村学,不会超过二十人的规模。 到十年之后,陆陆续续学习过的这些孩童渐渐长大成人,有一些开始到县城去应考。 县考由知县主持,每次考试的倒数几名或犯规的考生会被杖责,所以考童生不仅要心智上的付出,稍有不惧,屁股也会遭殃。 各村各乡各镇够资格应考的在一个县有几百人不等,能被取中秀才的当然是少数,于这少数的基础上,童生还得在更大淘汰几率上考秀才,只有考中秀才,才叫“进学”从此不在是普通人,而是一个学校中人,可以取字,穿青衫长袍,戴头巾,可以免除自己个人的赋役,可以在学校中领取补贴,当然,学习成绩得好。 再下来,是百人中才中得几人的举人试,江南这样文风昌盛的地方,一次乡试数千人参加,取中的举人只有几十个,淘汰率甚至是一百多人近两百人中取中一个举人,参加考试的全部是苦读十年以上的秀才,三年一次,几天之内蜷缩在不能伸直腿的号房中考试,吃的是冷食,天气又炎热,而取中率又低的惊人,一旦得中,仿佛鲤鱼跃龙,自然喜不待言,中了举人和此前的童生秀才不同,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和官员的待遇,就算不中进士,也没有穷困的举人,而不中者,说垂头丧气都是轻的,神志失常者,大有人在。 再下来才是进士试,到进士试时,可谓过五关斩六将,考进士已经是最轻松的事了,但仍然有十几比一的淘汰率,三千多进京的举子,能中进士者三百余人不等,淘汰者,仍然是黯然回乡的命运。 所以每个进士,除了少数天资过人,如张居正般的天生灵慧之外,多半都是辛苦万分才能够资格竖起这个牌坊来! 走在这样的牌坊之下,也是能感觉到辽阳大学堂的傲气。 确实,辽阳镇之下,各学堂其实是平等的,或者更求全责备的说,辽阳这里,对其余的专门人员培训的学堂要更加重视一些。 辽阳大学堂只是给那些一心要子弟读书中举的家庭一个希望和未来,免生事端,这些年下来,尽管不少辽阳人家已经可以允许子弟去将作学校学习,以求一个安稳的未来,但还是有相当多的人家在有了银子储备之后,还是想博一把,想叫子弟读书上进,以求封诰祖宗,哪怕就是追赠祖先七品甚至八品,九品,在百姓眼中,仍然是难以想象的荣耀。 如果在辽阳各地全部取消儒学,虽然以现在的辽阳镇压的下反对的声音和动作,但并不是解决事情的正道。 正道便是地方上压制,而在辽阳扶植一个可以读书上进的地方,上下便是有了交代。 这也是明显的惟功做事的风格,在大学堂成立之初,辽阳儒学的旧任学官儒学教授几乎无人前来上任,还是惟功花费重金从江南闽浙江西一带聘请了不少名家前来,反正就是砸银子,辽阳的不肯上任正好,以辽阳的儒学水平,本地的名家实在是叫人难以信任,外来的和尚倒是好念经,经费充足,读书应考的人多了,然后池塘一大,李贽这样的大鱼也跟着进来,学校外头那几十个进士牌坊就是十分明显的例证,有了这些,才彰显出大学堂的浩大磅礴之气,也叫那些有心质疑的人到此就闭嘴无话。 “在下李植,见过山长。” “在下江东之……” “在下羊可立……” 大学堂的山长张子谦是一个辽阳本地的老进士,任过三任知县,两任知府,后来在三品参政的位子上自请致仕,现在已经七十余岁,须发皓然,看起来就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当然,手腕也是有的,这样的老前辈在辽阳也有十几位,但多半贪鄙无行,或是自私自利,要么就是目光短浅,食古不化,当初能就惟功所请,出任大学堂山长,张子谦也是颇受到士林的非难和压力,好在时光匆匆而过,当初的质疑声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张山长也成为辽阳乃至全辽东有名的士林领袖了。 看着眼前这三位中年人,张子谦看似微笑,其实心中也是叫苦不迭。 怎么把这三人给招惹来了? 现在李植等人的名声还没有后世那么臭,毕竟张居正现在尚且还没有平反,而就当世人来说,张居正的成绩还没有后世大明一团烂污的时候被后人看的那么高,而种种毛病,比如擅权,比如太重享乐,比如在科场中舞弊不公等等,成绩看的少,毛病看的多,李植等人博击弹劾,并没有太大问题。 现在的麻烦在于,这三人其实是得罪了当朝首辅相国而被一一黜落的! 这三人是晋党一手栽培出来,而因为现在的晋党没有主心骨面临衰落期,三人现在叛党而出,所以也不容于晋党。 两湖人士因为他们弹劾张居正的关系,又使得这三人不容于湖党。 朝中各党,几乎没有人待见他们,一日之间为京堂,被贬落之后,终生没有机会返回朝堂,这样的人不多,但这三个倒霉蛋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延揽这样的三位进辽阳大学堂,固然他们的学识肯定够了,而且也是一时名士,但老山长确实下不了这样的决断……太冒险了一些。 “嗯,三位肯来我们辽阳大学堂,委实是本学堂的光彩……” “山长是不是说,但学堂庙小池浅,容不下我等?” “这,这,话当然不可以这么说……” 张子谦倒确实是在肚子里准备了一些说辞,预备给这三个人打回票,当然,为了他们脸面上好看,会请他们讲几次学,然后再准备丰厚的程仪……这一点钱学校还是有的。 不过,李植这么当面坦然说开,而且言语鄙俗,这实在是叫老山长有些预想不到,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老山长,我有一言,恕我交浅言深,要直说了。” 李植进来之前,脑海中已经有了预案,虽然未和江东之二人商量,但三人之中向来就是他智计最多,反应最快,在李植说话时,其余两人根本就不曾出声。 “请直言吧。” 张子谦无可奈何,只得首肯。 “近来锦衣卫在城中妄作非为,骚扰残害地方,而招募的打手无赖,更是恶行累累,山长想来知道吧?” “此事谁人不知?” “那么,”李植有些咄咄逼人的道:“为什么学校毫无反应?” “咦?”张子谦道:“学校要什么反应?” “山长,恐怕言不由衷吧?” 室内一时气氛尴尬,张子谦到底还是性格温润的老名士,难堪了一会儿之后,便是坦然道:“倒是有不少教授和学生有些义愤,请学校上书朝廷,而我想学校是读书的地方,这等事由朝廷和官府来料理最好,学校……” “山长,你大错特错了!” 李植劈头把山长的话打断,语气凌厉而果断的道:“学校并不是世外桃源,山长你能就任,学校能到今日地步,离得开总兵官和辽阳镇么?总兵官大力扶植,花费重资,而当他危难受疑之时,上到山长教授,下到学生无一语抗上相助,将心比心,若是山长将如何?而今日城中大乱,连商人和普通百姓都上街拿捕锦衣卫的爪牙,学校固然清静地,不能行武夫之事,而却完全一无所动,不仅自外于总兵和辽阳镇,连辽阳全城百姓也自外了,试问,这样的学校,这样的山长,教授,这样的学生,以后在辽阳全体上下心里是何形象和地位,而辽阳养这样的学堂,又有何用?” 第七百四十三章 功利 李植的话,虽然语涉功利的多,但也确实是振聋发聩,令人警醒。 室中也有其余几个教授,此时也都是颔首点头,显然是赞同李植的分析。而更有一个六十不到的教授,气质过人,相貌清癯,拈须对张子谦说道:“山长,怎样?吾就说人心多半如此,你谓如何?” 能这般随意和山长说话的,当然是学校里的大牌教授,李植看着此人,心中一动,知道这多半就是李贽李卓吾了。 张子谦感觉十分苦恼,按他的本心来说,学子当然是专心学业,朝廷大政,非士子可以妄论,更不必提有所举动了。 而眼前的局面却是怎么也避不开的,锦衣卫令人痛恨,内心来说,他也恨不得这些家伙死干净才好,无赖们更不足怜惜,全部斩了也不为过,但学校毕竟是一方净土,这也是他坚持下来的原因所在。 但这阵子也越来越难压了,学生们也不是生活在虚空之中,总有亲友遇到锦衣卫和无赖们的逼迫压榨和欺凌,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并不少,秀才更多,他们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张子谦知道,若在江南,这么多的生员早就抱团闹起来了,但生员不能干涉行政,这也是惟功在创办学校之初再三警告过的……不能闹的辽阳和江南一样,太阿倒持,地方官被士绅生员要挟,政务被把持在地方之手,朝廷之令难行,一有什么不利地方的政策,不论对错,一律反对,甚至抹黑皇帝都在所不惜。 如果辽阳真到了这般地步,惟功当时坦言,不惜叫辽阳镇以下,再不出一个秀才,亦是在所不惜。 “山长可是担心秀才生员们出面上书,有把持之嫌?”李植这厮猜起这些事来,真是天赋过人,直入人心,看着张子谦,他含笑道:“各学校自有山长和教授出面,生员列名,这样出于组织,而山长一味弹压,哪一天压不住了,生员们自行其事,这才坏事呢。再者,各学校现在都无动静,是因为大学堂地位有些超然,若山长再无动静,武学院的徐副山长难道就真的这么一直等下去?其余各学校的山长能这般等下去?老山长,当断不断,恐受其乱啊。” “好吧,我知道了。” 张子谦到底当过知府,临民亲政的亲民官都干过,眼前这事还是能够明断事非的,李植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的话确实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字字属实。 当下便是以山长身份令道:“着人写一封奏疏,以本学堂山长和全部教授和学子的名义,将辽阳城之事,上奏朝廷,同时派一些学员组成校卫队,以学校名义,上街帮助拿捕那些该死的无赖混混。” “善,大善!”在一边悠然而坐的当然就是李贽,听到张子谦的决定之后,抚掌而笑,连声称善。 以他的名气地位,还有胸中学识足够当山长了,但李贽从无此意。他的童真学说足见此人品格,讲学授徒,把自己的学说推广开来,使大明死气沉沉的学术界出现一点别的不同的东西,出现一点新鲜气息,这对李贽来说就已经是足够了,更多的东西,他别无所求。 当然,他这个名教授的工资也是不低,甚至远在山长之上,本人又是无后,李贽将一部份收入积赞起来,着人寄给家族,了了一桩夙愿心事,此后心态果然大变,那种学问渊博,但经历苦难太多,不免气质中带着深深忧郁的感觉,但在辽阳几年之后,了去了很多旧日心事,生活又无忧无虑,惟有讲求学术上的进步和给那些学子们讲学,这样的生活,对一个真正推求大道的学者来说,还有什么可挑剔抱怨的地方? 这阵子的辽阳风潮,在李贽这样经历过很多的大儒眼中倒也不算什么事,他一生经历,比这更艰难困苦的时候也是有,但相比自身,他更担心学校的未来。 李植没有前来时,他和其余的教授当然也劝过山长,断然有所行动,但他们都是讲学问的,于利害之道,拍马也追不上李植几个,果然这三人一来,一席话说的鞭辟入里,叫张子谦无语以对,学校此时的动作虽然嫌迟了一些,但只要有了动作,上下便是都可以交代的过去了。 “三位就请留下,就任教授吧。” 处置了此事,张子谦知道自己欠了李植几人诺大人情,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请三人留下来教书。 对李植几人来说,入学校当教授,开讲授课,也是涮名望的好机会,辽阳报业发达,已经有不少报纸流到北直隶和南直隶,内地也有不少,江南犹多,虽然有不少人也开版印报,但从内容和质量上比辽阳的报纸差的太远,而报纸上经常刊登教授们的讲课内容和经过,有这些宣传,纵然一时不得为官,也是一条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终南捷径了。 当下自是赶紧答应下来,张子谦沉吟片刻,又道:“三位是进士,但此前并无授课讲学的经历,亦没有太多的学术著作,只能按三级教授来聘请给仪金了。” 李植几人相视一笑,江东之上前潇洒答道:“些许仪金,我等倒是无所谓的……” “这就好!”张子谦欣然道:“想来三位也知道,一级教授如卓吾先生,年俸是四千两,二级减半,三级再减半,三位都年金一千,另外学校有院子给三位居住,还有洒扫粗使人员,若要丫鬟仆妇,请自行雇佣为是。” “啊?” 江东之张大了嘴巴,一时有惊愕不胜之感。李植与羊可立两人也是一样的反应,两人都有些呆征的迹象,相比较刚刚侃侃而言,将一桩事情分析的头头是道时的从容狡黠,李植等人,确实是大为失态了。 征了半响过后,江东之方喃喃道:“真想不到,辽阳这里教书的仪金居然是这般丰厚。” 了了一桩心事之后,张子谦也是变的轻松起来,当下语气诙谐的答道:“本镇营官和司官俸禄大致比这还要高些,立功的船长,一年也有这个数,甚至更多。还有底下的那些将作司的大匠,做一项发明出来,比如给滑膛枪减几个零件,那么就是几百上千的赏格,相形之下,教授们要是一年几十两的俸仪,那岂不是斯文扫地?” “还有那些商人,一年几万十几万的银子赚着,我等还是蛮清苦的嘛。” “就是,辽阳普通的学子,随便出来一个,家资可能就是过万了。” “辽阳富裕啊,是以我等的薪俸当然也水涨船高。” 屋子里还有一些教授,唯恐李植等新来者指责他们贪婪,赶紧忙不迭的解释起来……看起来,这等事以前还是有的。 当时的读书人颇有一些自甘清苦的风气,特别是一些理学一脉的老学究多半如此,不了解情况,一来听说教授们一年拿几千两的,恐怕吃惊之余,确实会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李植几人,在来此之前就知道辽阳富裕,但也真的没有想到,辽阳会富成这般模样,一个府一级城市学院的教授,居然有达到年俸四千两的水平! 在张居正禁毁书院之前,大明天下到处都是学校书院,当然水平有高低,规模也各自不同,最有名最大的当然是岳麓书院,但就算是岳麓书院也没有一年过百两水平的束修给教书的教授,至于各州府的“教授”,那是官职,有一定的品级,俸禄就更加可怜了,一年区区几十两而已。 这点钱,也就是勉强够生活,当然还得有额外的收入,那便是弟子们的贽敬。不过当时的风气是秀才只敬县官,比如封给知县老师四两,封给县教谕的只有一两,相差就是这么大,而且经常还有秀才不买本县学官的帐,学官也根本没有办法。 只有考中进士,点取学差为提学官,小宗师,才算是有一定的地位,但也根本与收入无关。 民间的教师,举人一级的一年有过百两的,那也是极少的富贵人家才有的手笔,乡村塾师,一年十几两银子加供吃吃住,也尽有老童生和不得志的秀才去做。 辽阳的这种待遇,可称是颠覆性的了,可谓真正的前无古人。 …… …… “大学堂上街了?”武学院中,徐渭也是苦候这消息久矣。 李贽是他的好友,大学堂的教授中有不少是意气相投之辈,这些人多半不知兵事,所以徐渭也没有把人都弄到武学院来,他自己是个鬼材,数学底子原本就很强,现在几何物理也算入了门,兵学已经超过了以往的概念,完全不是啃几本孙吴兵法,看几朝武备志就能拿的起来的东西了,但无论如何,徐渭的心里不能不惦记他们,这无关功利,完全是学者之间的互相欣赏。 李卓吾是当世大才,徐渭难得佩服的一个人,这一次若是大学堂站错了队,后果自然是十分严重,徐渭也不能不担心。 他和惟功的一点交情,还真用不到这种事上。 “好在,他们发动了,我们也开始吧。”徐渭极其欣慰,脸上的笑容也不加遮掩,好在他平时就不是那种严刚沉毅的性格,人为鬼才,脸上的狡黠笑容,学员们可是见的多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文武 听到徐渭的话,武学院总务处的人一声欢呼,顿时就是带着早就守候在操场上的学员纵队,立刻挥旗而出。 鼓号点声响了起来,学员们都是嗷嗷叫着,一起随军旗大步而出。 若不是徐渭的威望压着,这些家伙早就忍不住了。 外头已经是这样的景像,他们也算是准军人,就在这里老老实实的不动?说是学员应该专心在学习之上,但那得看是什么时候! 这种时候缩了头,以后怎么对面军中的同袍,怎么对自己的下属讲当日的辽阳之变时自己的表现? 看着这些小伙子们,徐渭也是微笑起来。 他并没有固步自封,所以赢得了这些小伙子们的尊重,看他们急切出门的模样,若非是自己素来的威望,怕是早就爆动了。 说起来,当世名士之中,也就是徐渭能成功的掌管起武学院来,换了别的所谓“名士”或是“大儒”,根本就摸不着边,进不得门。 光是一个炮兵学说,怎么步炮配合,标尺规范,战场调整射矩,平时的训练科目的整编调整……辽阳的火炮越铸越精良,已经出现了大曲度炮架牵引的炮车,炮身越来越轻,而整体越来越稳固,可容纳的火药量也增加,推射力加大,炮弹射击之后的杀伤力和距离当然也增加不少,战场火炮从标配四磅炮到六磅、九磅、十二磅都有,而且现在大量配给重炮,这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很多东西,却是在武学院里就开始试验和推进了。 学校是罕有的可以在大校场内靶山里不停试射火炮的所在,将作司的火炮部门都已经透到城东南人迹较少的地方去了,毕竟一天试炮太多次,也确实过于扰民。 除了炮兵,还有方阵步兵,鸳鸯战兵,各类骑兵,每一类属的骑兵在训练科目上就是完全的不同……徐渭在教导李氏兄弟几人的时候,感觉还是轻松写意,李家的骑兵战法虽然有自己的一套,但并没有脱离过去的范围,只是细节上和其余九边骑兵有所不同,这对学究天人的徐渭来说根本不算回事,而最让他伤心失望的就是李如松等人,有的表面恭谨,却无心向学,和自己学习只是一个面子上的事情,另外的连面子上的恭谨都办不到。 固步自封,洋洋自得,败家就在二十年内,这是当年他对李家子弟的评价。 而眼前的一切,自是与在李家时完全没有丝毫的相通之处。 学校风纪井然,纪律严明,学子们朝气蓬勃,一心向上,教授同僚少数是有志兵学的饱学之士,更多的是军中选拔出来的参谋型人才,都是聪明又肯干年轻人,最多年纪将近中年,在这些人的辅助下,这七八年来,武学院已经有两批学员毕业,有一些优秀的毕业生留校任教,进一步扩大了武学院的规模,现在在校的学子已经有一千五百人之多,比起当年的三百人左右扩大了五倍,而再过几年,规模便能达到三千人左右。 对辽阳未来的二三十万人左右的规模来说,这个军校未来的规划也是已经足够。 通信,后勤,骑兵,步兵,炮兵,诸多部门,尽在徐渭掌握之中,总兵官只是名义上的山长,每逢节庆和重大校庆,惟功会亲临本校,做一些福利发放的事情,使得自己的威望和影响保持在学员心中。 对这件事,徐渭也是心里明白的很……这是惟功这个总兵官的禁脔所在,尽管他平时负责学校,但在升赏黜罚等事上,还是以惟功为主,而且每逢大会,惟功也是必定要请到场的。 对这一点,昔日傲气十足,抗上睥下的鬼才,似乎已经是改了脾气。 “学校一出,估计中军部也要收网了。”看着眼前情形,徐渭呵呵笑将起来。 …… …… 中军部也确实要收网了。 学校出动的消息在傍晚时分传到中军部,孙承宗大感振奋,但听说是李植等人赶到辽阳的建议被张子谦接纳后的结果时,也是不禁哑然失笑。 这样的事,哪怕是他这样的人事前也想象不到的。 谁能想到,昔年在张四维手下对惟功百般刁难的李植几人,居然会在狼狈之余,跑到辽阳来了? 但这事不是他操心的范围,孙承宗要做的,便是将密布城中的大网给收起来,然后便是等惟功回来做出决断了。 “李汝培这厮还真是厚脸皮。” 徐光启坐在一边,一脸没心没肺的惫懒模样,他每日公务做完之后都是习惯到孙承宗这里来闲聊一阵,不过多半是他说话,孙承宗随口应答,中军部的事情可是比屯田司要重要的多了。 “也由得他,就怕简修不会放过他们。” “说的是,不过李植这厮敢来,肯定还是有所准备的。” “嗯。”孙承宗也是点头,心有戚戚。他不是笨蛋,也是一个顶尖的聪明人,不过孙阁部向来不大喜欢掺合到党争中去,在天启朝东林党和魏忠贤的决死战斗中,孙承宗介入的少,也并不深入,加上身份超然,最终在东林党被魏九千岁痛加清洗的时候,孙承宗只是卸职返乡,悠然闲居罢了。 现在这会子,想到辽阳多出李植这样的人,孙承宗的心里就是有些不大舒服,以他传统士大夫的德行操守,想说容纳李植这样的人融入本镇体系之中,他还真的没有这样的雅量。 但从本镇的角度来看,应该是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惟功将来的成就肯定不止眼前这一点,若是眼下都容不得异见者,将来何谈更上层楼? 李植等人,应该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这才施施然赶到辽阳来找机会,原本他们应该就是此生穷困潦倒,各方势力都加以排挤打压,毫无机会才是。 “恺阳,你别管李植他们,想想自己怎么给大人请罪吧。”徐光启懒得去管李植几个,反而担心起孙承宗来。 这次事闹的很大,固然一下子解决了城中人心归附和锦衣卫带来的麻烦,但孙承宗拒不执行惟功之令,而独断专行,惹出这般大事来,后果究竟如何,谁能知道? “大人应当不会如何的。”孙承宗呵呵一笑,坦然道:“若真有什么惩罚,只要还留在辽阳之内,难道大人还能不用我吗?” “这倒也是。” 对文官来说,职务的变迁根本影响不了太多,毕竟资历能力人脉在,不比武将,指挥一个营便是一个营,一个队便是一个队,战场决断权不是说笑的,老上司的面子也不能给。象孙承宗,如果贬去屯田司,难道徐光启还能真的拿他当下属来看? “最近的工作中心,还是在准备迎接献俘大典回来的将士和准备大人的受封大典吧。” “这是大喜事啊,不知道我等能有什么升迁途径。”徐光启眨眨眼,这一次辽阳人人有份,文官也在其中,当然朝廷不可能授给辽阳军镇的文官们真正的要职,不过估计会设法解决一些辽阳文吏的待遇问题,象张用诚那样走武职道路行文官事,并不是徐光启等人所乐意的,大家都有举人或秀才的功名,因为感遇惟功的恩遇之德和想做一番事业才留下来,当然,优厚俸禄也是重要因素,不过转文改武,舆论压力真不大容易接受,就算现在是在都司衙门任经历,是佐杂文职,但毕竟还是文官袍服在身上,如果改为武职,就算授给二品或一品的武职,心里仍然是很难接受的。 这当然不是徐光启等人歧视武职,辽阳全境以内,不仅没有歧视武职的现象,相反,武人的地位在辽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原本就是军镇,而当家人又是惟功这样的纯粹的总兵官,加上辽阳军人每战必胜,平时还有军民共建等项目,军纪又好,待遇优厚,谁还瞧不起军人? 徐光启等人忧虑的是家族中人,他们的至亲有不少都搬到辽阳来了,但一个宗族当然不可能全部离开故土,哪怕是辽阳很好,但故土难离,除非穷困难当的家族,但那样的家族,一般也是培养不出功名人士的。 如果能继续在文职系统内升迁,哪怕是佐杂官员,对徐光启这一类的官员来说也是极大的利好消息了。 当然,如果未来辽阳真的发展到对抗压制整个大明的巨无霸,辽阳体系之内的官职就会压倒大明官职,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对武职官员们来说,倒是早就无所谓了。 郭守约等营官级早就加到左右府都督,最不济也是都督同知,这一次估计连司把总都能加功到都指挥或都同一级,局百总就能到卫指挥,一个旗队长,指挥不到四十人,估计就能加卫指挥佥事的四品官职……朝廷武职,不仅在大明内部不大值钱,在辽阳,更是成了叫人根本不在意的大路货了。 “此是大人要操心的事。”孙承宗对这个问题不甚在意,高阳孙氏不比江南地方出身的人,对文官杂职没有那么大的心理优势,佐杂文职也是官职,只要立功之后,朝廷对他们这些佐杂官员一样有诰封便是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拿去 大量无赖被杀,剩下的全部被抓,锦衣卫也在当晚被全部拿下关押,然后辽阳镇飞章急奏上报,同时辽阳的各个阶层,甚至包括百姓,商人,工人,也有学子,教授,以个人和学校等各种名义,将锦衣卫胡作非为的讯息写成奏疏,飞章上奏给朝廷。 这件事,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锦衣卫搞的太过份了,这才引起全城暴动,至于城中军队出动,则很难有人相信是自发……自发的军队和民间暴动,全城犹如一个大兵营,这样的火药桶居然没炸,也没有大规模的治安事件发生……最少在刘士忠等在城中文官的奏疏上说,城中当时十分宁静,除了被抓捕的无赖有不少当场被杀外,别无他事发生。 这样的结果,当然更坐实了人们此事是由辽阳镇操弄的猜测。 对朝廷来说,发生这样的事确实是十分难堪。 万历中期之后,几万人规模的民变时有发生,云南,苏州,都是大规模的民变,不仅杀死锦衣卫,还有镇守太监被杀,但那是中期之后了,人们对万历开始极度失望,特别是税监和矿监的派出,天子不在商税正途上设法,而是派出家奴去征税,而且税收并不是收入国库,只是纳入天子的私库,这和地方豪强抢掠小民有什么区别?人们只看出矿税商税是和地方大户争利,以为此事没有那般简单,对万历甚至还有同情之意,这简直就是荒谬之极的论调,天子治国当以正道直道,最少也该是以治国为念,而万历抢的各阶层的财富却是纳入私囊,同时在抢掠过程中,富家大户破家的都不在少数,更何况普通的细民百姓? 那些矿监税监都是太监,本身毫无根基,所用的人不是京中带出去喇虎无赖,便是在地方上募集的游民混混,这样的人原本就都不是善茬,成为打手之后更是狠毒无比,是以民变固然有人在后操弄,但这些家伙引发的民怨过甚,肯定也是重要原因。 今日之事,在普天同庆的大捷献俘之时发生,也确实是叫朝廷脸面无光,但这种脸面无光倒多半是反应在皇帝身上……谁叫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皇帝自己的爪牙呢? 好在锦衣卫据上报奏疏来看,并无什么死伤,亲军们在被捕时无人展露勇武和胆气,并无任何一人反抗,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死伤。 当然,这又从另外一个角度足以证明锦衣卫是完全的废物,连被抓时的抵抗都不敢,堂堂天子亲军,任人拿捕,这还叫什么爪牙,称什么武夫? “混帐东西,你,你把朕的脸面都丢光了!” 万历劈头盖脑的痛骂着,在他面前,是张惟贤直挺挺的跪着,虽然被骂的狗血淋头,张惟贤却是一个字也不敢替自己辩解,惟有不停的请罪,请求万历的宽恕。 这一次他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原本派锦衣卫是抓小五回京,张惟贤已经在幻想着自己在京城城门看着部下押解惟功回来时的情形了,他应该装作大度,和小五闲话家常,然后变幻脸色,装成痛惜模样,接着居高临下,将手一挥,令人将小五带回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头关着,在那里头,还不是自己叫他圆就圆,让他扁就扁? 这原本是极好的打算,不料小五却是打了逆天般的胜仗出来,连皇帝也是极度欢喜,甚至短暂的放下了对小五的过往成见,一心一意要报捷献俘,祭祀太庙,告捷先祖,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这对皇帝来说是天大的好事,锦衣卫的差事当然是办不成了,就算如此,张惟贤也是把人留了下来,一心要给辽阳上下添点恶心,谁知道这帮孙子这般不成用,激起兵变民变不说,还这般软蛋怂包……要是锦衣卫死上一些人,那么理又在天子和朝廷这一边,地方上擅拿天子亲兵,不管任何理由也说不过去……苏州民变时,因为死了人,不得不斩了为首的一些人,后来张溥写成的五义士墓志铭流传一时,便是因为斩了这些人向天子和朝廷做交代……没有死人,皇帝就算满腔怒火,却又怎么发作出来? 这件事,皇帝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 “混帐,无用的废物!” 万历越想越气,一个窝心脚便是踢在张惟贤身上。 “哎哟……” 张惟贤吃痛,额头都滴下豆粒大的汗珠来,但他只是歪了歪身子,却是又挺立如初,没有敢于躲避。 看到他这模样,万历总算稍觉心软,他也就是对自己的家奴心腹这般发作,换了文臣,就算气极了他,当然也不会这样有失天子风度的亲自下场动手。 “张惟贤,没有下次了,知道么?” 回到椅中坐下,万历饮了口茶,顺了顺心气,语气谈谈的说道。 张惟贤一震,知道万历的意思就是下次再出这样的事,连亲自喝骂和踢打的机会也不会给他,那就是官样文章,贬职,斥责,或是黜退了。 “臣这样的位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做,臣明白皇上的意思,回去之后,痛加整顿,再有下一次,臣不敢请皇上饶恕,一定自己寻个没人的地方死了算了。” “你知道就好,下去吧。” 万历的声音仍然是带着恨声,他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 这阵子朝廷如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到处都是繁花似锦,勋贵和豪富人家在此时就扎了不少花灯,每日摆在鱼市口和金银胡同等大街口摆放,那些灯山大的有十几丈高,小的也有几丈高,各色新奇事物都可以扎成彩灯,有扎的天宫,也有各色神仙,还有话本人物,或是山水名胜,名刹大观等等,或是能喷火,或是能出水,各家都是花了大价钱,那些扎彩灯的也是使出了全挂子的本事出来奉承差事,京城之中,到处都是笑口大开的人群,哪怕是穷苦人家,这些天也是每夜出来瞧热闹,种种情形和过年差不多……大明和蒙古已经打了二百来年,民间说起最痛恨的事物蒙古人肯定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现在和大明百姓说什么华夏各民族都乃一家,要民族团结互助,准定得被当成疯子,纵不被抓起来,也得好生在脸上批上几十个耳刮子才行,一定条件和环境下就得做一定的事情,否则就是想当然,异想天开了。 自大胜消息传来,京师之中人人高兴,一片欢腾,待辽阳三千骑兵押解着俘虏前来之后,京师之中更是爆了棚的感觉,不少人家阖家出来,就是要在城门到天街各处找好地点,用来观看进京的辽阳兵马和北虏俘虏。 待郭守约等人进城时,欢呼之声在紫禁城里都能听的清清楚楚,万历当时也是十分高兴,他已经换了正式的冠冕,十二章龙袍在身,威严神圣之至,待欢呼声传来,辽阳兵马押解着俘虏抵达承天门,也就是后来的**下时,皇帝自内廷出发,驾临城头。 接下来的事也是叫人如痴如醉! 万历在锦衣卫大汉将军和旗手卫府军前卫带刀官的簇拥下登上城头,展开仪驾,犹如天宫里的仙帝驾临一般,自城头下看,不知道有多少万军民尽在眼底,看到皇帝仪驾前来,山呼万岁,犹如天崩地裂一般。 身为帝王,一生的荣光在此时也是抵达了极盛地步。 在此时,万历才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祖宗喜欢献捷大典,哪怕是成化皇帝这样的宅男祖宗也是有过好几次承天门献俘和太庙告捷之事,实在是皇帝的生涯,除了洪武太祖皇帝之外,谁也难把政务当成娱乐来做,种种政务,钱粮兵谷,大臣们勾心斗角,百姓们十分难伺候,种种阴微心私弄的皇帝头疼无比,能在这种事上找到乐趣的实在是超级无敌的大能了。 但献捷大典这种事情么,倒是真不妨多来几次…… 郭守约在万民百官注视之中,一直策马到承天门下,然后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报战事经过,当然是简化了的,然后向万历报告,除了斩首三万之外,尚且有若干俘虏,其中的贵族头人,尽数押解在此,请皇帝处置这些丑虏。 被俘的多是一些小台吉,有一些身上还有大明的武官世袭,多是些都督,指挥一类的印信由家族传承下来。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被俘的一天,沿途过来,很多地方是他们不曾到达过的内镇,而京师是曾经他们闲聊时一心要收复的大元故都,待进城这座雄伟大气,磅礴似海的城市之后,他们当然也是诚惶诚恐,感觉到这座大明首都的伟大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万历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到这样的场景,恨不得放声大笑。 但他得忍住心头狂喜,淡淡吩咐道:“拿去!” 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一起喊道:“拿去!” 一千多名大汉将军听到声响,也是很有默契的一起叫道:“拿去!” 再下来外围数千禁军亦是一起喊道:“拿去!” 声音是越来越大,似乎金口一开,引起天地之间的震动与反应,整个皇城和京城,从刚刚的燥动中一下子就沉静了下来。 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万历开口的“拿去”声响在不停的回荡着! 第七百四十六章 密疏 兵部的人早就准备好了,听到声响,立刻驱使俘虏们从人群中离开,这些人中将会有一些倒霉鬼被挑出来,最少超过百人以上,立刻押解去西市斩首,皇帝的“拿去”意思便是拿这些人去正法。 正法人选是辽阳镇这边挑出来的,绑绳已经上好,刑部出刽子手,伺候这种差事,刽子手也是乐意伺候,出动三十来个,一人斩三人或四人,分批处刑。 剩下的北虏中有一些小的,将会被挑出来阉割送到宫里。 还有一些,估计先行关押,然后可能转为鞑官,或是赏给功臣人家为奴了。 …… …… 在经过这样的场面之后,万历这些天的心情一直极佳,连对辽阳的赏赐也是额外大方,毕竟这件事替他挣得了天大的脸面,去太庙向祖宗告庙祝捷的时候,他特别在皇祖爷爷那里多呆了好一阵子,他的父皇当年是裕王,虽然是皇长子,但皇祖爷爷因为顾忌二皇不相见的传言,几乎很难得见自己这个儿子一面,父子之情十分淡薄,后来万历出生,嘉靖也不怎么看重,在这个皇帝心中,自己修道成就金仙大道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事情一概不怎么打紧。 在献俘之后,万历在皇祖父挂像之前特别多留了一会,心中充满自得之情,皇祖父当年在北虏那里受到的侮辱,今日皇孙算是全讨回来了,只怕皇祖父神灵有知,也会后悔自己当日的行径罢! 这样的好心情下,对辽阳的赏格也是痛痛快快的颁赐了下去,郭守约因为是左路主将,攻击任务最重,斩首也确实最多,击败的是泰宁卫主力和插汉部一部,加上献捷在京,封侯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还是尽可能的给这个武将加赏格加到了最顶……左府都督,荣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少保,另加将军号为平辽先锋将军,同时授给总兵一职,当然,是受辽阳总兵节制的第二等总兵官了。 随同来京的李达和马光远王乐亭等人也全部封赐到武职一品,只是未加将军号和保傅头衔。 毕竟保、傅是朝廷的最高荣誉,文官得熬三十年到部堂高官才有机会加封,武将就更加困难,戚继光一直到蓟镇总兵任上才加少保,立功效力多年后才加太子太保,这些武将立功再大,朝廷也不能弄到以后无可升赏的地步。 现在万历当然有些后悔,不过辽阳之事,毕竟是“民变”,而且是锦衣卫压迫激起,包括辽阳学校在内的各阶层都有上奏到通政司和内阁,万历亦知道是手下奴才不争气,但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减低,无论如何,他感觉自己天子的颜面扫地,他的尊严被冒犯了。 “堂堂天子亲军家奴,捞几个钱算什么?他们居然敢如此,竟敢如此对朕的家奴!” 乾清宫正殿之中,张惟贤已经退下,但万历的脸色仍然是十分阴沉,原本对张惟功回复的那么一丁点的好感,又是荡然无存。 “皇爷,”张诚小心翼翼的过来,手捧一些奏折,低声道:“内阁诸先生有密奏进来。” “都说的什么?” “诸先生都奏不必理会辽阳之事,诏谕将锦衣卫犯事人员拿回便是。” “申先生怎说?” “申先生说,他拟批复辽阳镇拿捕为首犯事之人,查明缘由,加以惩治,这是朝廷的底线,不能完全没有一点儿表示,但如何处罚,由辽阳镇自己决断,以示朝廷大公无私之意,如此处置是否妥当,请皇爷示下。” 内阁诸阁臣虽然不一定一年见着皇帝几回,但他们的密疏和意见皇帝总是要看重一些的,万历懒怠管理政务,对阁臣的挑选还是较为尽心力的,特别是对他信任的阁臣的意见甚至推荐的继任人选都是一样。 有一些阁臣首辅,原本是在南京闲职,只因为前任推举,万历就是一路将人升到京师,直入内阁,再直接任为首辅。 一个张居正调教出来的皇帝,这一点气魄总是有的。 而阁臣的自身地位也是在皇帝的信任之上,他们本身没有直接的职掌,除了大学士本职外,加的尚书头衔只是为了增加阁臣的品阶,使内阁更加贵重,本身并没有直接的权力,如果皇帝不信任支持,朝中各衙门又不买帐,大学士的地位就会变的十分尴尬,而申时行此时正在他权力的顶峰,江南一脉的官员在朝根基越来越雄厚,而且东林党尚未成势,这些官员多半都支持他,皇帝对他的信任也是没有话可说,所以申时行此时也是敢于任事,就眼前这事来说,提出的建言算是切中万历心思,较为妥当的一个建议了。至于锦衣卫,申时先隐隐点出锦衣卫出差是干办公务,纵有宵小辈多行不轨,仍应以晓谕劝诫为主,不必再多行处罚了。 这当然还是给皇帝留面子,事实上在文官集团心里,锦衣卫豺狼成性,近年来多年不轨,也是应该打压的对象,是以这一次辽阳之事,皇帝更恼火的地方就在于此……他的家奴被人打了,结果竟是没有几个人站在自己一边加以支持,朝官之中,根本没有什么激愤的反应。 申时行的态度,算是站在皇帝一边,也是阁臣应有的态度,大事公务上,要与文官集团协调一致,但私底下,要表露出支持皇帝的态度,要替皇帝设身处地的想办法和解决问题。这是一条钢丝绳,走好了,两边逢迎无事,走不好,便是要摔落下来。象张居正那种内压小皇帝,外压朝官也是一种走法,只是身后事就难堪了一些。 当然,申时行的建议只是表面上好看,事实上辽阳镇怎么会认真逮拿激起民变之人,又怎么会加以严惩? 朝旨一下,朝廷当然很没有面子,不过,也只能如此了,最少普通的官员和士绅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准。” 万历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只是当着张诚这样大太监的面,勉强克制自己罢了。 待张诚出来,侧耳一听,果然听到里头砰砰连声,却是皇帝在拿茶杯盖碗在出气了。 他嘴角露出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意,一路攒行,果然在乾清门外的天街处遇着踟蹰不行的张惟贤。 “老内相,”张惟贤躬身道:“皇上怎样,有没有再发脾气?” “还能不发?”张诚道:“不过你放心,这火是发在辽阳和你那五弟身上,与你应该不相关了。” 张诚顿了顿,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来,看了看张惟贤,轻声道:“申阁老的密奏之中,着实是帮了你一把啊。” 张惟贤坦然道:“事急了,下官只能去求到申阁老门下,他老人家也不愿下官吃亏在这样的事里头,所以大约出手相救了一把。” 没有申时行的密奏,张惟贤这一次虽然一定能过关,身上也得脱好几层皮,家奴首领驭下无方导致皇帝脸面无光,哪能这么轻易就过关了?申时行的密疏,算是把皇帝的怒火成功引到辽阳身上去了。 “此事过后,你可得好好把你的部下调理一下,有一不可二。” “是,是!”张惟贤对那些不争气的东西也是十分愤怒,脸上露出一丝暴戾的神情来。这一次犯事的锦衣卫,朝廷的脸面重要,他们肯定会被要回来,不过,张惟贤已经想好了,这批人,自己要叫他们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那不争气的外甥,你也尽管下手调教。” 张惟贤一躬身,笑道:“老内相说笑了,曹应魁在这事上没有犯错,下官又岂能怪罪到他身上?” 张诚满意一笑,近来张惟贤对他的态度比以前要恭谨的多,一则,他还是掌印太监,司礼监掌印等于是内廷的内阁首辅,地位十分尊崇,二则,皇帝宠信加深,张鲸因为得罪外朝,被文官咬着不放的攻,加上劣迹太多,皇上也懒怠回护了,把张鲸打发到南京种菜去了,张鲸走后,东厂提督无人,用别人万历也不大放心,张诚虽然也不是好货,但皇帝既然无人可用,就把东厂也交给了张诚。 司礼掌印是内阁首辅,东厂提督太监又比锦衣卫掌印指挥重要的多,张诚此时大权在握,张惟贤几年前还敢冒犯他,现在却是打死也不敢,不仅不敢冒犯,态度也变的恭谨十倍。 …… …… 数日之后,兵部大堂之中,一个花甲年纪的武官毕恭毕敬的跪在大堂的地下,高举手本报名,在其身后,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亦是跪着,同样亦是高举手本。 大堂左侧的坐椅中坐着一个胸绣鹭鸶补服的文官,头戴乌纱帽,腰悬银带,足踩高靴,昂然高高坐着,待这两个武官报名之后,便是点头令人把手本呈上来。 “贤父子为大明效力多年,”鹭鸶补子是正六品,这个文官便是兵部的一个主事,草草看了一眼手本之后,又见本中夹着礼单,贽敬还算优厚,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但亦并没有叫这父子二人起来,只和声道:“既然老总兵致仕,由子接任,亦是朝廷旧例,本官会上呈堂官照准便是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相袭 “多谢大人。” “下官多谢大人。” 那父子二人俱着绯红官袍,胸口俱是狮子补服,当然是武官极品了,但此时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而且还得对这个六品文官嗑头致谢。 原因自然是很简单,这两人都是粗身圆脸,脸型和身形一看就知道是蒙古人出身的武官,对他们的管制,朝廷其实就是着其做事和听从征调便可了,私底下的事情,很少过问。这也是明朝军制较为失败的地方,从卫所崩坏到建立边军军镇,法度大坏,将领封建家丁化,贪污舞弊朝廷不能制,只有打败仗才会加以处罚,只要能打胜,则万事无忌,哪怕是偶有杀良冒功之事,比如陶成喾以前多有杀良之事,甚至举朝皆知,但因为李成梁的面子和陶成喾还能打胜仗,所以朝廷根本置之不理。长此下来,军阀化已经成为必然,这是唐宋之后力绝避免之事,但在大明又复苏了。 这父子二人便是宁夏镇副总兵哱拜和其子哱承恩,哱拜已经到了六旬年纪,按制应当退休,而他的军职并不是卫所世职,于例并不能这么世袭下来,但在他们任职的地方打仗的力量就是他们掌握的家丁,所以父子相袭就正大光明的被提出来,此番他们父子前来兵部,办了相关手续后,便可以正式袭职了。 办完了事,终于能够起身,父子二人出得兵部大堂,却是有好几十人,都是仆从伴当,牵引着马匹过来迎接,这时候又是另外一番景像了。 “爹,刚刚好生闷气!” 虽然是蒙古人,但哱承恩自幼是在汉地长大,他们家原本是鞑靼的一支,在哱拜祖、父一辈时得罪了部族里的贵人,父祖被杀,哱拜逃亡大明,从小兵干起,屡次功勋,万历初年任游击将军,开始大量招纳蒙古人和汉人中的边境亡命徒,不论是杀人犯还是强盗马匪,只要擅长武艺和骑射就收入在自己门下,时间不久,哱家已经聚集过千家丁,这些家丁仰赖哱家为生,只听哱拜父子的命令,宁夏一镇饷械都不足,隆庆年间有过一次查考,官员上奏朝廷,宁夏一镇原额马步官兵七万一千六百九十三名,有马一万四千八百八区,见额今止两万一千六百六十九名,马八千八百七十一匹。 以宁夏黄河以北河套地区尽失,蒙古哱来等部驻在河套休养生息,距离极近,而“几”字形防御关系到甘肃和固原,乃至陕西和山西等地安全的地位来说,原本的额兵七万多人较为妥当,可以有效的防御蒙古鞑靼部的侵袭,但现在只剩下两万多额兵,而且大明通例,这两万额兵肯定有相当多的空额,最少也是三四成之多,然后营伍兵训练不足,器械不精,经过这一番推算,加上已经是万历十七年年底,可想而知,原本的西北最外围的重镇宁夏镇,现在已经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了。 国力衰落,兵力不振,就是展现在这些东西上的,永乐弘治年间,宁夏原额七万多兵员,肯定多半实额,而马有两万多匹,足以支撑的起年年北上打击蒙古的精锐骑兵,而当时的河套地区还在大明掌握之中,东胜卫这个立足黄河北边,压制草原的力量也在,宁夏还俨然有内镇的感觉,东胜卫一失,宁夏和甘肃、固原俱成前线,百年之间,不知道沿着贺兰山和黄河一线的长城沿线,蒙古人和大明之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血腥厮杀! 现在宁夏镇已经衰落万分,可依靠的居然是蒙古逃人哱拜和其所领的一千多家丁为主力抗衡蒙古,好在现在西部蒙古也是衰落万分,远不能和二百年前相比,不然的话,由现在的情形来看,宁夏固然肯定不保,甘肃,固原,能不能保下来,也真是难说的很。 平时在宁夏地方,哱拜名义上是受在陕西的三边总制管辖,但他远在极西边境,境内文官势力很弱,对他几乎没有辖制的能力,而武职来说,虽然他只是副总兵,但同样加到武职一品,历任总兵都是要仰赖他出力打仗,所以几乎对他言听必从,说是副总兵,其实就是总兵一样。 在地方上当土皇帝久了,在京师却要对一个六品文官,而且年纪不到三十的后生跪下行大礼,哱拜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哱承恩年不到四十,还是十分气盛的时候,心里更是憋屈万分。 “我听说现在的辽阳总兵曾经替马芳老总兵说话,叫他不要下跪行礼。”哱拜上马,慢慢策骑往东长安门的方向而去,皇城和京城地面上还残留着献俘大典的种种残迹,哱拜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一边看着四周左右情形,一边继续缓缓说道:“不过老总兵到底还是跪了,朝廷礼制如此,有何办法?” “儿子倒听说了,当时张平虏说,文贵武贱,这是文官胡闹,祖制里根本没有这一条。” “话是这么说。”哱拜苦笑道:“到底时势比人强,就算是他,不也是叫人排挤到辽阳,打了这么一场胜仗,才算翻过身来。” 远在辽阳的惟功倒是没有想到,当年替马芳出头的旧事,使得他的名头传于宁夏这样的西部边镇,看来武人被压,倒是都有同仇敌忾的感觉。 “哼,总之儿子心有不甘!” 刚刚在兵部那一幕如毒蛇一般咬着哱承恩的心,哱氏家族其实还是很忠于大明的,从哱承恩的名义就能看出来当时哱拜给他起名时的心情。哱拜从蒙古部族逃出来,大明接纳了他,又使他一路升官发财,说他一直心怀不忠,倒也绝无此事。 但哱家现在已经是俨然宁夏之主,一方土皇帝,哱承恩的野心也是与日俱增,那种自大之念,早就融在哱承恩的骨子里头,今日兵部之事,是这个心高气傲的人无法忍受的。 “党馨也是这般作派,我说他怎么这般难以相处,原来根子就在这上头。” 在宁夏镇城的巡抚党馨绝对是哱家父子的噩梦,事事压制他们,多次查察他们是否有冒饷行为……当时的武将岂能不冒饷吃空额?以普通营兵的薪饷,如何养的起一两千人的骑马家丁?家丁待遇,远超普通营兵,比普通的骑兵也高出不少,平时厚养,战时才能奋勇争先,这一点来说,厚养家丁也是不错,只是党馨抓住这一点不放,弄的哱家父子头疼无比。 现在哱承恩才有所省悟,党馨平时见自己时那种傲气十足的模样,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原来是和京师的文官们师出同门,源自于文官高于武臣的根深蒂固的信念。 提起党馨,哱拜也是愤然,他在宁夏多年,经营的势力很深,历任文官都给他面子,总兵也十分倚重,这个党馨和按察副使石继光却是屡次与哱家为难,哱拜明白这是这两人结成同盟与自己争利,他心中也是愤怒难平,不过一时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回到下处之后,哱氏父子脾气都不大好,随行人员俱是小心翼翼的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待兵部手续办完,哱拜打算去拿名帖求见几个大佬,阁老的府邸一定要去的,另外就是兵部几个堂官和五军都督府要打个转,求见是多半见不着,最多有个兵部侍郎能见一面,五军都督府的人倒是好见,不过毫无用处,只是哱家的人给予世职时,五军都督府不要出来捣鬼生事就行了。 到了晚间,下人们开出饭来,住的地方是一个大的客栈,地方很好,饭菜倒也可口,店里人还很贴心的将今日的宫门邸报给抄了一份送过来,哱拜不识字,不过平时各镇的塘报和朝廷的邸抄还是要知道的,自有人读与他听,朝廷大政方针,各镇总兵行止,各处文官脾气秉性都得稍做了解,身在官场,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以哱拜降人身份,到现在拥有这般的权势,近两千家丁,镇兵多出其门下,当然不可能是纯粹的一勇之夫。 “为辽阳民变事:臣申时行谨奏……” 当师爷读起申时行今早的奏疏时,哱拜猛然坐直了身体,神情也开始变的格外认真起来。 哱承恩对这些不大感兴趣,偷溜个空跑了出去。 “哈哈,哈哈,居然如此,竟然如此。” 哱拜大字不识一个,不过师爷在读申时行奏疏时已经尽量用白话或是加以解释,加上奏疏并不是做文章写八股,尽显要以叙述陈述的口吻来写,所以哱拜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一读完,就是知道了申时行的意思。 “东主,这有什么可笑?” 师爷想来想去也没有发觉这奏疏的内容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辽阳锦衣卫为患引发民变,锦衣卫并无死伤,朝廷因此没有重责地方的打算,当然,在师爷的理解之中,辽阳刚刚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朝廷对张惟功这个总兵官倚重正深……朝廷已经多年没有给人封爵了,这一次惟功这个总兵因功而封侯爵,也是一件令人很振奋的事情。 师爷顺着自己所想,顺口道:“这是朝廷给平虏侯面子,东主,现在朝廷因军功而封爵的门打开了,若是大公子能立下赫赫战功,怕是封侯很难,但也有可能封伯啊。” 第七百四十八章 四将 “算了,我们就不要想了。”哱拜冷笑道:“我一共一千多家丁,连受管制的镇兵加起来一万余人,你叫我父子能斩首三万?就算我有这个力量,对面的几个部落男丁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三万,我上哪儿斩去?还有俘虏十来万,献俘阙下,这般大功,朝廷不给封爵是实在说不过去,换了别人,哪有这般大的功劳可立?再者,谁不知道张惟功刚丢了一个公爵,他是英国公的苗裔,原本就是勋贵,是以封爵才这么痛快,要不然,当年王阳明立了多大功劳,朝廷不也就给一个伯爵?” 师爷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期期艾艾的退了下去。 到最后,他也没能知道哱拜刚刚为什么哈哈大笑。 哱拜也不理会,只是叫人上了一壶酒,继续悠然自得的饮着。 待起更后哱承恩回来,哱拜也不管他去哪儿,指着奏疏令他看。 哱承恩却是识字的,拿起一看,果然也是立刻喜动颜色,待放下之后,哱承恩对着哱拜笑说道:“阿爹,朝廷这不是认怂了么?” “你一眼就看出来,我很欣慰。”哱拜微笑道:“辽阳一事,换在先世宗皇帝手里,绝不会这么算了。现在么,张惟功势大,当今皇上也不是那种严刚沉毅敢做到底的性子,有气也忍了下去。” “嗯。” 哱承恩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哱家当然没有造反的想法和意思,不过,如果能凡事自主一点,少受一点节制和窝囊气,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要紧的是,宁夏镇的产业已经大半控制在哱家手中,镇下将领多半仰赖哱家为生,党巡抚和按察道不停的逼迫,弄的哱家十分尴尬,但哱拜这一辈子有大半辈子是在替大明效力,朝廷积威也是一时难去,今日看到辽阳一事前后的塘报和邸抄后,对哱拜的心理,自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改变。 “阿爹……”哱承恩脸上露出一抹狞厉之色,他欲言又止,显是有什么大犯禁忌的话想说出来。 “你不要说,先也不要做。”哱拜竖起手掌,沉吟着道:“再看看,再看看。” 哱承恩是想回宁夏镇城之后,立刻想法引发兵变,就象杭州兵变那样,用乱兵殴打侮辱巡抚和按察副使,将这两人颜面扫地,自是就做不成巡抚了。在此之前,他担心朝廷会穷治此事,现在看来,大明就算不象五代时那样天子唯兵马强壮者为之,却也不是表面上那样的纲纪鲜明了。 一想到自己父子二人在兵部大堂的表现,哱承恩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哱家在宁夏几乎一手遮天,什么样不法的事情他在青年时都做过,也养成了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大少爷脾气,和党巡抚的争执冲突,一半是党馨等人有意抢一些哱家的地盘,一半也是哱承恩的大爷脾气造成的。 “呸,等老子下次再来京师,打死也不在大堂下跪!” 大厅之中,哱承恩对着窗外狠狠啐了一口,外面的夜色深沉,抬望眼,只有夜空的星光闪烁。 …… …… 十一月初时,郭守约等献捷官兵和颁旨的通政司行人并锦衣卫旗校一起抵达辽阳。 沿途已经有不少辽阳镇的兵马,路过宁远时,宁远祖家将几乎全班出迎,祖宽和祖承训虽然都是总兵和副总兵,位高权重,还是宁远等地方的地头蛇,但郭守约等人全部是武臣一品,郭守约还是太子少保和征辽前锋将军,如果不是辽镇和辽阳都有将军号的话,郭守约已经是可以管制全辽的高级武将了,祖仁等人,也只能执下属礼迎接了。 辽阳一镇,除了郭守约外,还有王辅国和陶安然也全部加太子少保,这是三路主将的待遇,朝廷倒也没有弄错,除了太子少保外,也是全部加左柱国,荣禄大夫,另外王辅国加平辽将军,陶安然则加征虏将军,另外还有张用诚实授总兵,勋、阶也是与三路主将一样,另外加授靖虏将军。 朝廷也是知道,张用诚为中军部之首脑,其实就是辽阳的核心大将之一,所以授给与三路主将一样的待遇。 看到意气风发的郭守约等人,祖承训心中是何滋味,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沿宁前一路过来,迎接的百姓也是沿途人山人海,朝廷献捷消息经过这么长时间在民间的传扬和发酵,已经成功激发了辽镇境内军民的好奇心和自豪感,无论如何,辽镇是处于抗击北虏的第一线,现在九边重镇,宁夏固原大同山西已经很少有敌情,更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十几万人二三十万人规模的入侵全部是在东线,有少数是在蓟镇地方,九成以上是辽镇以一镇之力独自承担的,嘉靖末期到万历年间,朝廷对辽镇和李成梁的重视也不是由来无因,不过李家的赫赫战功和优裕的地位和普通的辽镇军民无关,他们承受沉重的劳役和亲人被杀的苦难,所得的却是牛马一样的劳作和猪狗一样的生活待遇,就算如此,当这些人听说辽阳镇的同袍杀死了大量的北虏,立下赫赫大功之后,仍然是怀着十分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在道左两边迎接。 他们比山海关内的百姓要穷困的多,只能几家凑着摆起一个香案,上面放一些煮鸡蛋和馒头一类的吃食,酒也是劣酒,但每看到骑马过来的辽阳镇的官兵时,便是十分热情的上前招呼,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倾囊取出,供给这些打了大胜仗的他镇官兵。 面对这样的情形,纵使铁石心肠者,亦是不能不为之动容了。 郭守约当然不是铁石心肠,就算是传旨的锦衣卫和通政司的行人钦差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下多说什么,一路行来,格外缓慢,骑兵能停则停,对这些父老的关爱之心,唯有坦然领受而已。 不知道多少人感动的涕泪交加,当日顶盔贯甲,干冒矢石,为的是辽阳的团体荣誉和自身的荣耀,也为的是优厚的军饷和严酷的军法,保家卫国的念头当然也有,辽阳都司境内,提起和北虏之间都是一笔血泪帐要算,辽阳的民族觉醒的教育也十分到位,镇内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认同感,对北虏的痛恨也是没有话说,但一切的纸面上的教育,终归不如眼前的一切来的直接明了,就算是辽阳的百姓这般欢迎他们,这些将士也不会有这样的感动,往京师去的一路,也是十分热闹的场面,将士们当时也是十分感动,但所有一切,都没有眼前这些叫花子一样的辽镇军民沿途欢迎来的更触动到灵魂深处,不少将士泪流满面,感觉身为军人,这是自己真正的最荣耀的一天! …… …… “臣,张惟功,永服辞训!” 惟功拜伏下去,原本很大很宽敞的总兵衙门大堂到二堂间的广场中间已经站的密密麻麻,全部是镇中的受封赏人员,还得是百总以上的武官和高级吏员和官员,足有近三千人站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一场已经被拖延了很久的封赐大典。 朝廷封惟功为平虏侯,算是对他失去公爵的一个补偿,这个侯爵当然是和李成梁的及身伯爵大为不同,李成梁的伯爵只是自己一世,死后不能传袭子孙,惟功的却是通侯,可以世袭下去,直到与国同休。 虽然侯不能与公相比,但侯爵亦是极为尊贵的顶级勋贵了。 征虏副将军,更是尊贵无比,只在大将军和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和镇朔大将军这四个将军之下。 四大将军已经久不授人,只有仇鸾在嘉靖年间极得世宗皇帝信任,被授给过平虏大将军,节制文官三品以上并战场所有武将,副总兵以下可以自行决断以军法行事,权威之大,巡抚兵备道这样可以节制总兵的文官,一样被仇鸾所压制,自此人之后,几十年间,再无武将可授给大将军一职了。 少保兼太子太保,亦是人臣之极,十分尊贵和荣耀。 再有其余累加的勋、阶,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的添头,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如此,惟功等于授给节钺,辽阳之内,权威更重了。 更令辽阳上下欢喜的,不仅是三路主将和张用诚被授给将军号,使辽阳镇军内有几个货真价实的将军,整个大明,在此之前不过是八大将军,九边重镇的总兵和远在云南的沐家黔国公府有将军印信,其余地方的总兵,根本就没有加将军号的可能,辽阳以一镇得授四将军,实在也是因为大胜而起的异数了。 除此之外,更令人欢喜的就是实际的权力增加。 郭守约授沈阳总兵,节制开原,王辅国授海盖总兵,管辖原海盖参将的范围,陶安然则授给宽甸总兵,宽甸的老总兵傅廷勋借着这个契机,顺利脱身,成功回辽西养老去了。 至于佟家和几个宽甸的将门则全部落空,谁也没有抢到这顶总兵帽子。 这些地方,除了沈阳到开原抚顺铁岭是辽阳刚刚掌控的外,其余地方其实早就落在辽阳的掌控之中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齐集 除了封授四将军,授给三总兵之外,其余武将的封赏也是格外厚实。 王乐亭到张猪儿、李达等营官级武将,全部加到武臣极品,所有的勋、阶,一律到顶。 辽阳的局百总一级的军官,身上的世职就已经是一卫指挥的三品官职了,一个旗队长,可能就是四品的指挥佥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样的大功,参战人员也就是这么多人,一线军官也就是这些,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几十件首功和几百颗首级,这笔帐就是这么算法,朝廷也不能拿自己的授功体系开玩笑。 大明的武职官职向来不大值钱,不过象辽镇这样总兵满地走,参将游击满营的情形,也只能是辽阳镇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文官的品阶,也是在这一次得到了解决。 辽阳镇不是简单的军镇,手也伸在行政体系,这么多年下来,朝堂之中也不全然是傻子和瞎子,有心人早就看出来了。 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辽阳镇的实力,只当是扶持辽阳抗衡辽镇的李家,在朝廷看来,兴办一些屯堡,管理一些民政之事,无非就是聚敛民间财富多养家丁,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李成梁的财富是靠大量兼并田土,吃空额军饷和买马的大宗款饷,军械款项也是收入大头,女真后金兴起时,一下子打下不少地盘,用当时的话说是“百年积聚一朝尽空”,辽镇放在各地的军械仓库被女真人一起而空,但二百年积蓄被后金全部拿空,加上努儿哈赤一直不停的打造铠甲军械,后金向来是以甲坚兵利闻名,就算这样,天命年间,后金也最多就是三丁一甲的水平,甲械仍然是长期处于不足的境地,如果真的是辽镇武库“为之一空”,那么这二百来年积聚的器械都在哪儿? 当然是各级武将,一直不停的中饱私囊去了。 杜松出征时,割牛的刀都是锈的,熊廷弼上任时,三万辽军两手空空,这些都是财富,当然是被李家和祖家杨家这样的将门世家一直把持在手中瓜分掉了。 一直到辽镇失了大半地盘,但有一年几百万的辽饷可分,这钱,仍然是在辽西的将门世家手中。 吴襄原本是个商人,只是攀附上了祖家这颗大树,一直位至总兵,养几千家丁,家资数百万。 此时的李家,论实力当然远在后来的祖家和吴家之上,以一个家族之力,养骑兵家丁达到八千人的规模,这样的财力和豪气,祖大寿和吴襄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有这样的大军头在前头,这才是近年来辽阳将手伸到民政上而朝廷不管不顾的重要原因,如果不这样允许辽阳自行设法,惟功又拿什么来对抗李家呢?只是朝廷方面,怎么也想象不到,惟功在辽阳居然做出这般成就出来,现在的情形和局面,又象是十年前的李家,朝廷虽然十分顾忌,但又有无能为力之感,只能隐忍默认,就象李家真的割据辽镇,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一样……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在惟功幕僚参随的建言之上,辽阳上奏朝廷,在收复的河套地区设苑马寺卿和相关官职若干,同样,与原本的辽东寺卿一样,兼任兵备道一职,河套地区和中路收复地域极为广大,一个苑马寺卿和兵备道肯定不够,所以在韩州到长春地界再设一员,同时在右路军收复的福余部故地亦设一员。 新打下来的地盘,朝廷先不设卫所,而设兵备管理营伍和军屯,这也算是一种办法,当然,只是掩人耳目的一种行为而已。 如此一来,多出三个机构来,不仅可以任命三个从三品的大员,还可以设相当多的从六品到九品的官职,正好能解决辽阳各司中高级到中级吏员的官阶的难题。 在辽阳各司效力的,除了本地越来越多的人才加入其中外,原本的司官到中级吏员多半是当年花重金自江南闽浙两湖一带请来的人才,虽然薪俸优裕,但长久下去仍然是白身,或是原本有秀才举人的身份却不能应考,这些人在家族中的压力也是不小,这一次,算是一次性都解决了。 除了三个兵备道,还在辽南设都转运盐使司和提举盐课司,运盐使司从三品,同知四品,副使五品,判官无定员,六品。 这个机构,简直就是替辽阳量身定作,大量的各局、处的主管,从五品到六品,正好十分便宜合适。 提举盐课司为从五品,底下有大量的六品七品和八品九品的官职,辽阳有大量的盐场也不是秘密,辽盐也行销天下,不过朝廷肯定不够资格来征税,设这么个机构,明面上就是说解决辽阳兵饷不足的难题,算是把这一笔收入的相当一部份给洗白了。 再于中左所设市舶提举司,也是从五品,下设从六品的副提举若干人,九品吏目若干人。 这个机构和提举盐课司一样,都属于实际有用的部门,在中左所每天都有二三百艘的海船出入,其中已经有相当多的来自海外和江南闽浙一带的商船,对这些船征税势所必然,此前一直是没有正式的机构,借着这一次大胜的机会,也算是一并解决了。 如此,文武两班都是各有升赏,只是除了官职外,朝廷能拿出的东西就不多了。 诸如表里丝绸,几千面银牌,几百匹骏马这一类的赏赐,在别的军镇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厚赏,在辽阳这里,也就真的很稀松平常了。 送走颁旨的行人和锦衣卫后,在场的辽阳上下,都有扬眉吐气之感。 从大院到门外,站立的三千人就是整个辽阳集团的核心精英人物,只有郭宇这样的前线第一线的指挥官不得回返,连建筑司的人员,也是多半返回来参加这一次的集会了。 中左所的船厂和负责贸易管制的人员来了。 宽甸驻军将领来了,驻六堡的税务司主管人员任大顺来了,采木厂的主管也来了。 在各地的公安司主管到处一级的也来了。 各地驻军,局百总以上将领,几乎全部都来了。 各屯堡的堡长级别的,也是来了不少代表人物。 这些人,成份已经十分混杂了。中层以上,外来者居多,占了七成以上,也有三成左右是辽阳镇下各处的本地人,包括军令司的张三畏,定辽右卫兼凤凰城公安司主管王廷林,还有任大顺,宽甸副总兵佟养正等人。 七成多的外来官员和武将,又有顺字行系统出身的老人,还有舍人营出身的京卫子弟,孙承宗等后来的投效者,徐光启这样的被重金礼聘来的才智之士等等。 至于徐渭和李贽,张子谦这样的学校系统的代表,也是都站在此处。 人才济济,可谓盛极一时。 这样的阵容,足以令任何人动容,特别是徐渭是嘉靖年间就天下人尽知的超级名士,原本他在万历年间隐居乡间,穷困潦倒,他的弟子李如松也并没有妥善的照顾他,师弟之间,情谊十分淡薄,远不象表面那样和睦,这也是徐渭根本不管李家当年聘请之情,毅然来辽阳的原因之一,如果当年真的彼此十分投契,以徐渭的个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过来的。 袁黄也是浙江名士,李贽更是天下闻名。 武将来说,四个将军中张用诚声名不显,其余的三路主将随着辽阳塘报的发行和报纸的报道,已经成为全国闻名的超级名将,声名已经远远超过当年的马芳等人,只在戚继光等当年名将之下了。 文武两班,俱是人才济济,就刚刚那个通政司的行人来说也是感悟极深,这个行人是江南人士,二甲靠后的名次,先为观政进士,然后就是为行人司为七品行人,眼前的这些人,孙承宗等人他还不认识,不怎么震动,而袁黄,徐渭,李贽,这些人已经是亮瞎眼的存在,而在这几个之下,更有相当多的原本江南一带的才智名士也在此处,而且地位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司官,甚至身上穿着只是普通衣袍,连官职也没有授给。 这些人中,很有一些脾气怪诞的人,光是凭银钱是无法吸引他们留下来,并且甘之如饴的效力于这个团体之中的。 最叫人注意的就是这些人多半是各行业的专家,有精通于算术,有人精于将作,有人则精于农学,多半是杂学中的大才,因为现在万般皆下品,唯有八股高,这些人多半只是秀才,很少有举人,正因不容于世,不能为官,所以他们多半有郁郁之气,承担着很沉重的压力担子,在辽阳这里,这些人居然都坦然站在队伍之中,并不介意身边的人是小吏或是武夫,要知道,在江南等地,文风昌盛,为胥吏或是武夫的,多半是走投无路或是家传的贱业,真正的读书人根本不可能正眼看他们,更不要说大家平等相交,谈笑欢然相处的十分愉快了。 在辽阳这里,一切既定的过往的认识已经不大合用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惟功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他的一切,可谓真的是白手起家,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开创而成! 第七百五十章 教育 “孙承宗,苑马寺卿兼兵备道。” “袁黄,苑马寺卿兼兵备道。” “宋尧愈,苑马寺卿兼兵备道。” “任磊,运盐使。” “张思根,同知运盐使。” “唐瑞年,同知运盐使。” “赵士桢,同知运盐使。” “徐光启,提举盐课司。” …… …… 一道道命令宣谕出来,这些官职,其实是已经上奏朝廷,在这里的宣示只是一种形式。在惟功宣布之后,便是将官袍取出来,直接交给当事人。 孙承宗等人,俱是百感交集。 他们或是举人,或是秀才,按原本的历史轨迹,可能有人已经中了进士,开始官场历程,也有人还在家读书,比如孙承宗,他真正开始官场历程是在万历三十二年中进士之后,徐光启虽然是万历九年就中了秀才,中进士时却也是万历三十二年,这中间的二十来年,日子绝不会好过。 袁黄,宋尧愈,这些人的命运轨迹,也是发生了极度的转变。 每个人都是绯袍在身,不论是运盐正使还是同知都是四品或四品以上,按大明典制就是穿绯袍,胸前绣云雁补子,这一身袍服穿上之后,整个院中前列顿时多出不少圆翅乌纱和绯袍玉带的高级文官。 “大人,这有点儿象那张《军门固原阅兵》图里的情形了。” 唐瑞年生性诙谐,在惟功面前也较为放的开,毕竟他算是内外都管的大管家,与惟功的关系亲密,自不待多言。 “不,”张用诚在一边,穿着特别赐给的麒麟服,微笑着道:“眼前的场面,比那图画里的情形浩大的多了。” “那也是。”唐瑞年笑道:“哪一家军门能和咱们平虏比?” 所谓军门固原阅兵也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张图,持纹眉长刀,穿对襟棉甲的士兵列于高台之下,三军司命旗在左面高台上高高飘扬,固原巡抚位于高台之上,沿台而下是侍立左右穿着官服的文官和穿甲的武将,图画细致考究,是当时某军门的得意之举被画了出来。 而眼前情形,确实比那图画威风的多了。 哪怕是辽镇总兵李成梁,也不过就是纯粹的武将,麾下哪有这么多穿着绯袍的文官? 辽阳,已经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军事经济一体的超级集团,说是藩镇,说惟功是真正的节度使,也并不算为过了。 对这一点,在场的人都是心知肚明。 “……杨英明,苑马寺丞。” 任命实在太多,当然不可能全部由惟功读,后来换了军令司的张三畏来宣读,张三畏倒也敬职,声音宏亮的将所有任命读完,当然,是全部的七品以上的任命,那些八、九品的佐杂小职,一般是给各司处级或以下的事务官充当,这种任命,就不必在这样的场合来宣读了。 象杨英明就是那日负责安顿流民的中军部民政司移民局安置流民事务官,小伙子辽阳出身,办事谨慎而有锐气,给他这样一个六品显职,当然是为了激励这一类的青年事务官的士气,当然,也是与移民局这几个月格外劳苦,立功都不小有关系。 待各司官职任命完毕,场中原本不少穿着类似军便服的工作服装的人群都换了官袍,或是绯袍,或是蓝袍,补子也是从孔雀到云雁再到鹭鸶鹌鹑都有,待全部换上之后,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是神色怪异起来。 “底下就是弹冠相庆么?” 孙承宗是三品补服,身上的红袍用的是上等细丝织成,并不贴身,大袖宽袍,加上不矮的身材和威严的国字脸和大胡子,看起来就是格外的威严。 不过,在这种时候,高高站于阶上的他却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的人,无不神色怪异,接着就是大笑起来。 “大人立功,我等受赏,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罢了,这一身官袍穿着不爽利,我下午还得去看第一百四十七堡,那边水利出了点问题,穿这么一身怎么骑马?难道我要坐轿子?再找几个轿夫?然后仪从随员跟着,鸣锣开道?那边的屯堡堡长和公安分局的人不得把我当妖人给抓起来!” “俺们建筑司成天在路上吃灰,官袍再好也常穿不得。” 众人都是议论纷纷,开始指责起身上的官袍太不便利了,等回头就脱了它去。 这样的情形,惟功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微微一笑,向唐瑞年示意一下,唐胖子会意,大声道:“散了吧。” 惟功带着一种满意的心情,转身向后宅行去。 多年的苦心没有白费,朝廷的官爵职务,果然已经在辽阳是没有那么重要了。当然,每个人受封时,穿上颜色不同的官袍和补服,戴上乌纱帽时,那种欢喜之色也是发自于真心。毕竟大明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度,而这些官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并且不仅是自身穿着,还可以福及子孙,荣及祖宗。 朝廷向来不止是官职,还会按品阶追封官员的三代祖先,使祖先在地下也享受荣光和特权,并且会封赐官员的妻子,给予诰命身份,而高官之后,可以封为锦衣卫使,荫国子监生,高门子弟,一出生就是与普通的庶民百姓不同。 这一切,可不是容易能得到,当然也就不会轻易被舍去。 好在,辽阳已经经营成功,大明官职代表的一切,终于不是那么打动人心,足以叫英雄豪杰折腰了。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一入内宅,一大一小两个夫人便是双双迎了上来,两人都是插烛一般,拜了一拜。 两儿一女,也是一副大人模样,女儿和娘亲学,两个儿子都是躬身弯腰,抱拳而揖,礼节居然是学的象模象样了。 “你们这是搞什么鬼?” 惟功在外是平虏侯,平虏副将军,太子太保,一镇总兵,掌握数百万人的生死危亡,麾下十几万将士,一道命令下去,便是无数豪杰为之奔走,不过到了内宅,看到语笑嫣然,笑的十分狡黠的两个妻子却是份外无奈……在他心里,李成瑛和大丫一样,都是他的妻子。 “给侯爷贺喜呀。” 李成瑛笑的份外狡黠,就算大丫也是笑的眉目弯弯,象两轮新月。 “贺什么喜!”惟功一下将两人的手都拉住,笑道:“我就成了公爵,也还是我,你们这般装神弄鬼的,晚上家法伺候。” 两个俏丽佳人都是脸一红,大丫不敢出声,只是霞飞双颊,李成瑛却是啐了一口,笑道:“孩子们都在,你这般轻狂,做的好榜样啊。” “只要在礼法之内,真性真情随意流露便是好的。”惟功随意道:“再者说,所谓晨昏定省的那些东西,除了约束性灵,还有什么用?” 他的内宅,确实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约束,小孩子们随意疯随意长,一般的勋贵人家在这个时候都是给小孩子们立规矩,当家主事的男主人一般绝不会抱儿子,讲究的是抱孙不抱子,是为了父辈的尊严和管教好子女。 惟功对这一套,向来不屑的很。 他的两个儿子,现在的任务便是吃好玩好,就象两株小苗,由得它疯长就是,再过几年,开始锻体,将来有好的身体素质便是,学文或是学武,由得他们了。 当然,一些基本的立身的道理,那是不打商量的,就算是他现在身家不知道几千万两白银,而儿女们吃饭仍然不准浪费,起居有时,见人则有礼貌,不准摆出富贵人家子弟的嘴脸……纨绔气息,那是惟功最讨厌的东西。 在他这样的教育之下,虽然是放羊式的管教,不过小子丫头都很叫人满意……当然,是以他的标准,襄城伯夫人,也就是李成瑛的娘亲曾经来过一次辽阳,见着两个外孙的淘气模样,老夫人只有摇头,说是勋贵人家,怎么就一点规矩没有,惟功当面诺诺称是,不过事后抛诸脑后,老夫人一走,后宅还是恢复原样,后来京里知道了,也是一点儿法子没有了。 看到父亲坐下,三个小娃儿就粘了上来,特别是女儿最得惟功疼爱,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不停的撒起娇来。 惟功则是揽着这些小家伙,感觉心中一片宁静,前几个月的辛苦操劳和战场上经历的一切,在此时都风消云散了。 “爹,我娘教我背了首诗。” “爹,我也会背。” “好。”惟功看两个儿子,笑道:“背给我听听。” 两个小家伙一起背起来,是王昌龄的一首出塞诗,两个妇人看到儿子朗朗上口,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看,那边树上是不是麻雀窝?” 惟功听完,不置可否,却是指着那边树上,果然有几只麻雀跳跳跃跃的,一看就知道是在那树上筑了窝。 “爹,我看到小麻雀了。” “是啊我也看到了,爹给我抓一只吧。” 惟功哈哈大笑,在两个小子屁股上打了两下,笑道:“爹爹我象你们这年纪已经能进山打猎,就算老虎熊瞎子不能打,傻袍子也打了不少,你们逮只麻雀还得爹出手,丢人不丢?” 两个小子一听这话,自是嗷嗷叫着爬树去了,慌的一群仆妇赶紧跟着,前往树下护持着两个小少爷。 第七百五十一章 如梦 “你这爹当的真坏!”李成瑛看到微微笑端着茶壶喝茶的惟功,气不打一处来的道:“哪有这样骗自己儿子的。” 大丫虽不出声,脸上神情可也是大为不满。 “你们呀。”惟功神色转为严肃,沉声道:“慈母多败儿!我确实是五岁就进山,来回二十里山地也跟的上趟,两个小子光背诗有什么用?诗这种东西是陶冶情操用,长大成人学一学也罢了,现在这种时候,得锻炼他们的身体,胆气!” 说罢,看着冬日下在树下跃跃欲试的两个小子,惟功又是微笑起来。 …… …… 杜忠走出总兵衙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还在做梦,而且是一个天大的美梦,美的叫自己都不大敢相信这梦居然是真的。 他被授给了苑马寺丞的官职,一身蓝袍,鹭鸶补子,乌纱帽,银腰带,一样不缺。 这么一身穿在身上之后,那种“大人”才有的独特威严的感觉,一下子就出现在他的身上,令得他自己都手足无措,感觉到一阵阵的别扭。 “怎么呢……怎么就当了六品官了呢……” 杜忠一路别扭着,还拿捏着脚步走路,生怕被人笑话,他在建筑司是道路局的大工头,负责整整五百个工人的管理,包括工人的后勤支持,工地的施工和打图样,画线标尺等诸多事务也是以他为主,杜忠早就是事务官的一员,只是对辽阳的这些官职称呼,杜忠一直不大在意,就当是一种标明上下,分明职责的称呼而已。 在他之下,还有各专门施工队的负责人,也有等同各级事务官的技术人员,这些技术人员才是杜忠真正敬服的,这些小伙子多半是学校里出来的,精通几何和算术,施工技术在他们手里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只要沿途踏看一遍,这路怎么修,怎么配套桥梁和各种房舍,这些事几乎就是手到擒来,在杜忠眼里就如同神迹一般。 他当然也是在不停的学习,也通过了初等课程,要不然虽然他资历老,也能服众,还曾经是个军户百户,但没有通过课程的话,最多当个十来人施工小队的负责人就算到顶了。 但无论如何,他这个曾经的百户,绝对想不到自己有穿上六品文官服饰的一天! 百户曾经就是六品,但杜忠家的官袍已经掉的不能再穿,辽境贫苦,就算百户也就是个村长,杜忠当年连个村长也不如,也就是勉强保有自己家境还过的去,还能和两个兄弟一起供老四杜礼读书,要是一般军户人家,子弟能够存活下来,娶妻生子就足够了,杜忠当年,也是兄弟三个拼命的供,就是指望杜家能出一个举人老爷,甚至是进士! 哪怕是辽阳这样的军镇地方,只要家族有一个进士,就是谁也不敢欺负的超级家族,子弟们就能横着走了! 哪怕是当年的历任总兵,对辽阳的官绅世家也是十分客气,那些普通的都司衙门的都指挥,指挥,佥事,看到家里有进士的官绅老爷都得客气万分,这些武官心再黑手再狠,却也不敢为难文官家族。 这就是文官掌握天下的底气! 当年的王政和虽然只是三品分守道,但总兵几乎为他所管制,其余各地的参将也是一样,定期巡视四方,所有军政事务都能管的到,各级文官,哪怕是佐杂的六七品文官,在四品和三品的武将面前,也是睥睨万方,不可一世。 文官的威风,在辽东这样的地方也是高高在上,一般人绝不敢轻侮的。 杜忠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穿着六品文官的袍服,而且,不仅仅是光秃秃的官职,诰命,封赠祖宗,这些该做的事一样也不少,样样都有。 他的散官是宣德郎,这一点朝廷倒没搞错,文官散官,由吏员升到六品的就是授宣德郎,勋官则是加到从五品的协正庶尹,并且追赠三代祖宗,授给他的妻子六品诰命。 “……既颁延世之赏,更覃流虹之恩。兹特授尔阶承德郎,锡之诰命。” 到现在,杜忠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圣旨中的话,一直的嗡嗡直响。 当庭那么多官职,当然不可能人人宣读旨意,不过官服,诰命旨意,牙牌,这些东西,倒是一样也不少,全部发赐了下来。 大明的官职,武职有些泛滥,文职却是向来谨慎,成化年间,因为成化天子用中旨滥封文职官员,引发文官集团的大反弹,朝野之间,弄出绝大风波。 成化天子一死,文官反扑,当年滥封的斜封官就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打成化之后,天子已经很难以中旨滥封官职,封几个道士工匠就会引发轩然大波,更不要提大规模的授官了。 这一次辽阳授给七品以上文职近三百人,可谓是少有的大手笔了。 好在,辽阳天高皇帝远,而且没有僧道黄冠之流,朝中文官大佬们又知道辽阳势大难制,这才有这般好事,落在杜忠等人的头上。 浑浑噩噩到了门前,正好孙承宗等人也出门来,杜忠等人,赶紧让到一边。 中军部的人,不可能不认识满嘴大胡子的孙承宗,对徐光启这样的明星级司官,也是识者众多。 “恺阳,这一身三品官袍,滋味如何?” 徐光启授的是五品的提举盐务司,这种官职虽然不是亲民官,更加不是清流,但已经是一司正职,并不是普通的佐杂官员了,就算是进士官员,要当上这五品正印官也得辛苦十年,当然,位在一甲和二甲前列,被当道大佬赏识的那些进士不在其内,普通的二甲靠后和三甲进士,十年能到这个官位,已经是努力的不错的结果。 徐光启不过是秀才出身,就算侥幸连中举人进士,再加上观政期的授官,十年时间最多也就是七品,运气爆棚考上状元可以直授六品,不过就算徐光启和宗族中人再有信心,对这种事也是不可能抱有真正的希望。 三鼎甲中的任何一位,都不是容易到手的。 现在从一介白身,一下子就是五品正印官,这个差别可谓是天差地远,这一下,远在松江的同乡,再也无话可说,留在老家的一些亲属,可以扬眉吐气了。 对孙承宗来说差别就更大了,苑马寺卿兼兵备道,再上一步就是巡抚,多少一甲二甲的进士也得十几二十年才能到这个位置,宦途之中风波险恶,兵备道已经随时可转巡抚,再进而为侍郎,尚书,算是中层官员的顶峰,再往上就是高官显宦,部堂大佬了。 这种差别,真的是“扶摇直上九万里”,换了一般的人,怕是早就跳起来,最少,也是心态会有明显的变化才是。 但在孙承宗这里,却是看不出来丝毫的变化,那脸还是严毅刚肃,那满嘴的大胡子,仍然梳理的整整齐齐的,穿着官袍,更增添了孙承宗不少的威严。 “叫人画一张影像,然后把诰封圣旨等物送回家乡,也就是了。”孙承宗淡淡的道:“我还是喜欢穿便袍,要么就是辽阳自己的服饰。” 辽阳镇除了军服有军便服和作训服外,吏员们也有作训服改良的吏装,人穿上去显的精神干练,不少青年事务官都爱穿着,政务官因为要和各阶层打交道,穿吏服的时候少,不过也有不少人爱穿,徐光启就是其中一个。 孙承宗平时就是一袭元青或天青色的长袍,春冬时穿的是厚袍子,夏秋时就是薄一点,衣饰很少改变形式,变的只是料子的厚和薄而已。 诰封旨意是以丝制,追赠祖宗,有这些东西,高阳孙氏会在本乡各大族中成为望族,有这些东西,孙承宗足可堵上族中诸人的嘴巴,要知道,栽培他一路读书上进,族人也是要付出不少资财的,象李贽那样和宗族翻脸的官员,毕竟不多。 “呵呵,恺阳兄豁达。”徐光启哈哈一笑,潇洒道:“小弟也是这般打算,只是画像有些麻烦,小弟太年轻,胡子没留长,这样画出来颇是没有威严啊。” “子先,这里可是大门口呢。” 孙承宗没有多说什么,摇了摇头,先上车走了,徐光启呵呵一笑,也是上车而去。他说是不在意,也确实不可能长久穿着自己身上的五品官服,不过从刚刚的事情来看,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心里或多或少,总是受了一些影响。 听到这两位大员的话,在场的人也是多少明悟了一些。 就象是武将们不在意是什么都督还是同知都督的朝廷爵位一样,看来文吏们的这些官职,其实也就是锦上添花,身在辽阳,做好自己的份内事是最要紧的,别的事,聊作添头吧。 看到这样的情形,杜忠也若有所悟,看来,自己的这一身官袍打扮,该当如何处置,已经有了明显的榜样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踟蹰 心里虽然有了明悟,但如何回家,却是叫杜忠一阵为难。 他原本穿着类似军训服的吏服,整个人干练精神,杜家的住宅距离总兵衙门也不算太远……这也是留在城中的老住户的便宜了,辽阳已经成了一个极其伟大的城市,但地方有限,能够住在城中的人毕竟不多,老住户能留下来的,无不深感庆幸和自豪。 当然,离开的也并不后悔,辽阳外围的屯堡论居住条件和环境,比起城市也并不差,而且马车往来十分便利,些许距离,也算不得什么。 原本杜忠是走过来的,这一下穿着官袍,再走回去倒是真不方便了。 有不少刚换了官袍的人,也是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在总兵衙门前就有大票人踟蹰起来。 “老杜,走了。” 就在杜忠踟蹰的时候,李达从门前经过,一眼便看到了他。 对他这样的营官来说,这事好办的很。营官一级已经常备护卫亲兵,也有勤备兵,毕竟再不讲上下等级,该有的还是要有的,一个营官指挥完了回营地得自己找饭辙自己烧水泡脚,这也是说不过去。 当下叫一个亲兵下马,将战马牵引到杜忠身前,这个小小难题就算解决了。 杜忠好歹是世袭军户的武官出身,这几年又走南闯北,骑马自是不在话下,只是身上官袍不怎么方便,上马时稍受影响。 “这一身穿回家看看就收起来吧,平时别穿它了。”看看穿着六品补服的杜忠,李达直接说道。 毕竟是老邻居,李达的话可谓十分直率和明显了。 杜忠点点头,会意道:“我们辽阳人又不是靠这个有今天,是总兵的带领,当然还是以他的规矩为主。” “嗯,你能有这样的见解最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李达原本还打算和杜忠好好说道说道,既然老百户心里明白,倒也省了不少事情。两人当下谈起这一次大战前后经过的事情,李达的事已经家喻户晓,杜忠问了一些细节,正惹动李达的得意之处,当下说的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杜忠也是听的神往之极,李达当年在百户里就是一个臭头脾气,十分倔强,胆子也大,不曾想到他在兵学上有常人难及的天赋,打起仗来十分灵动,平时练兵又是十分投入,所以部下都服他,这样的人已经走在名将之路的坦途上了,这一次朝廷封赏虽然只是三个主将被任命为将军,但李达已经很明显的走进了朝廷的视野之中,受封太子少保,在武将来说,也是十分罕有的殊荣,一般是久立功勋的边镇总镇总兵级的大将才有资格,李达以一个营官受这样的封赏,已经说明一切了。 “咦,那不是从哲侄儿?” 李家和杜家住的相隔还是不远,不过在自己家门前,看到李从哲鬼鬼祟祟的往门里钻,看到这样的场景,杜忠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这一次大封赏之前,本镇已经进行过一次授勋大会,李从哲因为在战场上的优秀表现,包括救护了一个几乎很难挽回性命的战士,所以被授予一枚战场优秀服务勋章,这是战场辅助人员的特别勋章,第一次上这样的战场有这样的表现,足以叫李从哲这个青年人为之自豪,并且,脚下也是一条金光大道了。 李达自打到战场之后还没见过儿子,打完了仗又是一路献捷,李从哲回辽阳后,他的情形都是写信禀报,对儿子得到勋章李达当然十分满意,不过看到儿子此时的模样表现,李达顿时火起,策马冲上前去,对着李从哲吆喝道:“你小子要做什么,到你杜叔家当贼来了?” 听到身后响动,李从哲被吓了一跳,待看到是父亲时,顿时苦着脸道:“爹,你一回来就发脾气。” “呃……” 到底父子情深,又打战场上下来,就算李达在龙骑兵与北虏主力决战时也有性命之危,李从哲就更不必提了。而眼前的儿子已经脱却稚气,脸上英气勃发,显然是经过战场锤炼的结果,李达感觉高兴和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有一些心酸。 儿子长大了! 他原本还挥着马鞭吓唬儿子,这会子也垂了下去,只虎着脸道:“不是我脾气大,你自己瞧瞧你那样子。” “爹,赶紧进来说吧,杜婶他们都知道。” “好,没有个好理由,一会非抽你两鞭子不可。” 李达无语,和杜忠一起下马,李从哲已经先溜进去了,一群跟随过来的护兵眼见无事,留了一人留守在院门口,另外的人拨马返回军营去了。 杜家的院落在城中算大了,这几年经过几次扩建和整修,进了三开间的大门之后就是不小的院子,两边厢房和正堂用游廊联在一起,檐下摆放着花盆,两侧种着秋海棠一类的花树,看起来又干净,又精致漂亮。 杜家一家子听到动静都是迎了出来,杜忠是直接从塞外回来的……他呆的地方被惟功取名为四平,福余故地在惟功心底里还有别的名字,不过就直接叫福余地了。 四平地,长春地,福余地,将来会有龙安地,吉林地……再没可能自己设卫或建立州府之前,也就只能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了。 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却不曾有空进家门,只是在进城时杜忠委托一个一起回来的部下前来家里报信,所以这会子一听到动静,全家人都迎了出来。 “当家的你可回来了。” “爹,你回来啦。” 一家人叽叽喳喳迎上来,各有称呼,看到这样的场景,杜忠的眼眶也是有点儿湿润了。 “老大回来了。”杜老太爷这已经快八十了,这个年纪在当时是了不得的高寿,一般人活到五十以上就已经感觉老的不成,因为缺乏各种维生素或是缺钙等原因,掉头发,掉牙齿,躬腰躬的厉害,不良于行,两眼难以视物,各种在后世七十以上人才会有的症状,在这年代四十以上就可能出现,甚至三十多岁的人掉光牙齿的也并不是没有,杜老太爷在这个年纪还很硬朗,虽不能说耳聪目明,但仍然颤颤巍巍的自己走出来见人,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的好叔父哟,你老小心受了寒气!” 杜忠赶紧上前将杜老太爷扶着,老太爷开始还很享受,不过,一眼看到杜忠身上的官袍补子之后,杜老太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自己老的糊涂了,不过,再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回之后,老爷子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大,你这补子,我为什么看着象鹭鸶补子?” 杜忠以前当百户时也不是没有穿过这六品官服,文武官袍服制颜色都差不多,最要紧的就是乌纱帽的形式和补服不同,杜家一家子对这个上头并没有什么研究,一时竟是忽略了。 这会子老太爷一提醒,各人拿眼一看,均是有点儿发呆。 是啊,杜忠怎么穿的是文官服饰? “老叔,”杜忠微笑道:“这一次大战之后朝廷来酬功,刚派了钦差前来宣旨,我已经是苑马寺丞了!” 辽阳的人对这个官职并不算陌生,毕竟常驻在城口和往海盖各州巡行的兵备道就是兼苑马寺卿,这个头衔并不算是完全的虚职,在京城的苑马寺中也是以辽东寺卿来称呼这边,因为兵备道不仅管军政民政,还要兼管马政,战马的储备和养育也是十分重要的,大明虽然一直不停的和蒙古贸易购买战马,因此没有两宋那样的严重缺乏战马,但毕竟战马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一旦缺马,首先辽镇这样的以骑兵做战方式为主的军镇就会撑不下去,那后果就十分严重了,所以苑马寺卿在辽阳是一个很耳熟的官职,连带着少卿和寺丞这样的官职,也是为人所知。 “老大,老大你居然成了文官……” 杜老太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过了一会儿,两眼中老泪滚滚,竟是流下泪来。 杜家兄弟只有老三杜廉是老爷子所生,另外几个都是老兄弟分别所出,原本杜忠是老大,世袭百户,日子也过的下去,但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老二杜义老三杜廉都没有官职,好在有一磅子力气和武艺,可以自己讨生气,老四杜礼聪明,一直读书上进,后来辽阳镇出现,事情大起变化,杜忠武官不干了,跑去当了工头,老三和老三现在已经是辽阳的中级武官,一个是副千总,一个是司把总,武职也是都指挥佥事和卫指挥同知,杜礼更是在京为官,已经从主事到了员外郎,再往上就是正五品郎中,成为郎中,那就成为真正有实权的大人物了。 杜家四个兄弟,就杜忠放弃了官职,一心做了一个带工的大匠,这叫老太爷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现在看到杜忠居然也因功受赏,不仅又当了官,而且是六品官职,只比中了进士的老四低了一阶,老太爷心是自然是百感交集,涕泪交加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躲避 “扶老叔进去吧。”杜忠叫自己的两个儿子扶着太爷爷进房,老年人身子太弱,就如风中之烛一般,不仅要小心风寒,情绪过于激动也是不成的。 “当家的,你得穿着这身衣服,重新做份拜帖,嗯,匣子就到城南去订做,给你做一个正经紫檀木的。” 自从杜忠干了工地上的活计之后,开始只是领着几十人的小工头,俸禄当然优厚,不过也引发了不少风言风语,特别是这两年,杜家其余几人全部当了大官,暗地里嘲讽杜忠的人就越来越多。 人就是这样,无事生非,说长道短的人总是有的,特别是妇人,那种闲着没事的三寸长舌妇实在很多,对这样的人又没办法短期内教化好……辽阳的教化已经很成功,包括排队,卫生细节,公益事务已经深入人心,想不遵守的话,公安司的人也不开玩笑,惟功是相信民众的道德靠自律是不会增长的,法律是道德最后的底线,在道德标准相对低下的时候,用法律来促进道德的进步也是一种极佳的手段。 随地吐痰要罚最少五两银子,这在现在的辽阳也是重罚,一般人家的全部月收入也就是五六两,这还是辽阳,换了内地,是一般人家一年的纯收入,吐一口痰就全没了。 其余的规规行为,也有不同标准的处罚,不仅罚,而且毫无商量,敢于假公济私的人,不管是公安司还是什么人,廉政司和侍从室的督查人员也不会放过他们。 在这样的严厉管束下,道德标准当然也节节攀高,不过,再高的道德标准也不能禁止人有势利眼和三寸长舌,这是没办法的事,物质起来了,相对来讲男子多半都识字读书有一技之长,而且也忙碌了,一般的青年妇人和女孩子也开始大规模接受教育,对中老年妇人来说,说闲话也算是一种娱乐消闲活动,只是被说的人家就格外痛苦而已。 杜忠的婆娘看来这几年没少受窝囊气,家里虽然有钱,也算有势,但当家的人不是当官的,这叫她很沮丧,在那些婆娘面前也有点直不起腰来。 这其实是妇人间勾心斗角的小事,如果惟功祭出广场舞这种大杀器可能要好一些,不过显然杜家的婆娘和广大的辽阳妇人们没有享受到总兵官的这种关照,而且以现在辽阳的风气,叫妇人们上街舞蹈,到底还是难了些。 “好罢,这等事随你,不过不要闹的太过份了,这官袍也就是这两天穿穿拜拜客,年上再穿几天,平常又不穿。” “咋地?”杜忠媳妇问道:“难道这官还是暂时的?” “官怎么能是暂时的。”杜忠哭笑不得的道:“一日授官,不犯罪革除当然就一直是官,不仅是咱,还有你也是安人了。” “我也有诰命?” “有,还追赠咱家三代,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我还在建筑司,还是给辽阳做事,还是辽阳镇下的人。这一点,你得弄清楚,和人说话时,不妨直说。” “哦,我懂了。” 虽然懵懵懂懂的,但多年的积习就是男人说的是对的,杜忠媳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一直不停的嘀咕自己也是“安人”,那种喜不自胜之态,弄的杜忠也是无法可笑,只得摇头笑笑罢了。 一品二品大员的妻子例封夫人,三品是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到九品都是孺人。 当然也不是全有,一品到五品是诰命封赐,六品以下是“锡之敕命”,不过民间一般都称诰命夫人,其实并不是所有品阶都有,文官多半有,佐杂和武官就多半没有了。 杜忠也懒怠管婆娘这些小事,左右不过就是别苗头说闲话的妇人间的事,他把目光投注向李家父子。 李达的习惯是先照顾到战马,这也是龙骑兵在内的所有拥有战马的辽阳兵的习惯了,待他把战马照顾好之后,便是询问起李从哲刚刚那般模样的原因来。 “嗯,就是这样了……” 李从哲说完之后,脸色通红,神情也变的忸怩起来。 “哈哈,竟是如此。” 杜忠在一边听的真切,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忠叔,你老这样为老不尊啊。” 李从哲有点儿恼羞成怒,不过这样的态度只能叫李达和杜忠一起大笑起来。 李达笑了一气,才对李从哲道:“臭小子你也不小了,若不是在辽阳一路这样念书又当了军医,你爹我早就举债也给你说好了媳妇,这个姓艾的小丫头要是真相中了你,这倒也是好事一桩嘛。” 杜忠沉思道:“就是她家是商人,这不碍吧?” “不碍。”李达大大咧咧的道:“镇里是不想武将和文吏一边走的太近,也不想我们没事和商人勾勾搭搭,不过,那是平时,总不能禁止互相结亲家?咱们那四海商行,以后还得往海外发展,就是往北去,也是由咱们军队护着商人发财,然后咱们这些有股子的也分红,就是全镇将士,也会在这商行里拿钱出来分,以前是咱们平虏从自己的顺字行里拿体己给咱们发钱,现在规矩已经立好了,大家伙就得帮着四海商行拿下更多的地盘……嗯,就叫市场,得叫他们买咱们的布,买咱们的丝绸,买咱的盐和铁,买咱的皮子人参,反正咱辽阳出啥就叫他们买啥,不买,哼,咱就揍他们!” “爹,”李从哲失笑道:“那咱不成了强盗了?” “啥叫强盗?”李达淡淡的道:“一个人抢别人那叫强盗,国家抢别的国家,那叫战争!” “咱华夏向来不是这样的行径啊……” 李从哲一时很难消化老子的话,神情整个有点儿不好了。 “你知道个蛋。”李达一脸轻蔑的神情,看着儿子,撇嘴道:“你小子书是咋念的?咱华夏要是向来不干这营生,祖宗怎么打下这么多这么大的地盘,怎么把东夷百越都变成咱中国人的?” …… …… 李从哲打杜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儿晕。 他是看到艾敏在自己家门前过来的时候,急切之下跑到杜家来躲避……艾敏自从获救之后,隔三岔五的就往李家来跑,原因先是致谢,后来就是打听李达啥时回家,艾家可能也觉得李从哲是良配,加上现在辽阳的风气也并不那么保守,对女儿的行为也就睁眼闭眼,反正每次来都跟着大堆的人,也不怕人家说孤男寡女的闲话。 艾敏娇俏可人,秀色可餐,家里也是极富,换了一般的人肯定很乐意了,不过李从哲感觉自己很想做一番事业,每天的生活轨迹就是从医院到家,家到医院,只偶尔和好友们聚会一场,小饮怡情一番,算是工作之余的放松,这姑娘这般找上门来,对别人是做梦不敢想的好事,对他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负担了。 原本他还想敷衍一下艾敏,不过眼看姑娘眼里渐渐柔情似水……李从哲顿时就慌乱了。其实他家世也是不在艾家之下,甚至按传统观念是远在艾家之上,而且生的也很英俊,又是年轻有为,艾敏对他一见倾情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惜遇着李从哲这样的木讷货色,估计小姑娘回家之后,有的郁闷了。 看看艾敏一行人已经离开,李从哲才放心往家而去,没走几步,便是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姜大个儿,山娃子,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俩往我这瞎跑什么!” 一看到是姜一鸣和山娃子两个,李从哲原本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一路小跑到两个战友身边,互相就是好一通捶打。 “山娃子要走了,俺请了假。”姜一鸣笑闹一阵,向李从哲道:“你今天轮班倒休?正好,咱哥仨一起到北门找个酒馆喝一顿,喝完了山娃子就开拔了!” “要走了?”李从哲吃了一惊,拉着山娃子的手道:“去哪儿?” 这会子他才看到墙角放着山娃子的背包行李,行李包,行军毯,水壶,饭盒,医药包,杂物包,短刀,小刀,戚刀,所有的东西都放置的井井有条,一会儿背在身上或是挂在牛皮武装带上,直接就是长途行军的所有装备了。 一看到这些,李从哲心里就明白了,这一次调动肯定不是短途调动,不然有一些大的东西山娃子可以放在姜一鸣或是兵站的行李柜里头,看眼前大行李包里装的鼓鼓囊囊的,肯定是山娃子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 “看看俺胸口标识吧。”山娃子一笑,指着自己的胸口标识笑着道:“俺已经调入公安司,军功和年资换算,俺现在是公安司四平分司东部局第七分局屯堡处副处长,等同局副百总,怎么样?” 也亏他,一长串的新任单位官职名称几乎是嘴一张就全说了出来,看来在此之前没少下功夫。 听到山娃子的话,再看山娃子得意的神情,李从哲和姜一鸣都露出替战友高兴的神色出来,李从哲笑着揽过山娃子的肩膀,说道:“今天你开拔不能喝醉了,俺把这酒留着,等你回来休假时,就叫你爬着出酒馆门!” “哈哈,那俺就等着了。” 山娃子十分开心,算是与两位战友,预定下了半年之约。 最快的速度,他也得半年之后才能有长时间的休假了。 第七百五十四章 退伍 山娃子原本只是一个伍长副队官,不过鸳鸯战兵都是武艺高超体能过人的军中豪杰才能加入,而且在战阵接触的时候是要冲杀在最前,所以也要格外的豪胆之辈才愿意成为一个鸳鸯战兵,现在军中这种编制越来越少,就算是普通的鸳鸯战兵也要有严格的标准和要求,并不是随意可以加入,山娃子武艺过人,胆色更是过人,在军中屡立战功,现在因为重伤,很难再背负几十斤重的铁甲跳跃如飞的战斗,同时也很难再继续高强度的体能训练,退出战兵队伍是势所必然之事了。 他有好几种选择,成为二线看守防备部队的一员,看守海港,中左所的老铁山,黄金山上炮台林立,需要炮兵的同时也要步兵守备,盐场和铁场需要军队看守镇压那些被俘的苦役奴工,各要害机要部门需要部队做警备,所以由战伤老兵和新兵部队担任这种看守守备工作也很合宜。 要么就是退伍,退伍也有多种选择。 想赚钱可以看算术水平,一般军人肯定都能过了初等课程,各方面知识储备还是有的,不过要进入各商行就得有更高的算术水平,还得学过一些经济学课程,不过只要过关了,到商行做事俸禄优厚,收入颇丰,地位也并不低。 想冒险可以到海事学校进修,然后成为陆战队的一员,退伍军人不会去干水手,船长,大副,水手长,这些高等职位要么是原本的老水手担任,要么就是海事学校的精英任职,只有少量的船只是由半路出家的当船长,只是少而又少的特例。 也可以到屯堡任职,退伍军人在屯堡的选择很多,当个教员,月俸也有十来两,养活妻儿,过相当体面的生活都够了。 各司的吏职,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辽阳的退伍军人安置,可以说是相当不错,毕竟现在能够退伍的很少,只要能留在军中的就会尽量留在军队里头,现在辽阳还面临将来的大扩军,迟早要把步、炮、骑、海诸军扩充成三十万人以上的超强军镇,这个计划不要说镇里的高层,就连普通的士兵知道的也很不在少数。 在所有人眼里,惟功是迟早要自己做一番事业的,想想现在辽阳的地盘已经远在辽镇之上,以前的辽阳都司已经从一个整体被分割开来,辽中,辽东,辽南,全部落在惟功手中,现在辽镇掌握的就是关门到宁前,沿大凌河到锦州和广宁这一带的辽西区域,而除了一半以上的辽东都司地盘外,新开发的长春四平福余地方已经不比这一半地盘小了,更何况新一年还有大规模的进攻计划,未来几年之内把嫩江科尔沁部落打跨的话,大量的土地也会落在辽阳手中,再一路东西进攻,彻底消灭泰宁,打跨插汉,赤峰一带的万里平原和草原区域也会落在手中。 外东北地区,二百万平方公里宜耕宜猎的森林和平原地区,也是志在必得。 随意算算,恐怕十年之内,辽阳掌握的地盘会在三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已经是大明关内国土的一半还多了。 这个时候的大明,往西最远不过宁夏镇,原本的哈密卫早丢了,大明除早年有染指西域的打算外,自洪武之后就没有能够收复西域,比起汉唐时对西域和草原的掌控来说,确实有较大的差距。 在西藏,虽然已经算是大明国土,但掌控力十分有限,比起清季对西藏的掌握来说,也是远远不如。 整个明朝,要说疆土比宋强的,就是辽东都司和沿收复了故辽、西夏的地盘,另外就是故南诏国也多半留在了大明疆域之内。 但就算如此,未来十年内惟功掌握的地方也是超过大明近半的国土,至于军力,财力,肯定可以与大明举国之力相当了。 现在辽阳的年收入已经是机密,只有司以上官员才知道大致的数字,民间怎么猜的都有,有说一年过亿的,也有说数千万的,也有说一两千万的,但再怎么离谱的猜测,也没有人说辽阳的年收入比大明朝听低……不过就是辽阳一地就经营成这般模样,若是地盘再大上十倍,人口多上十倍,又当如何? 这样的前景就是辽阳人对惟功忠枕不二,并且有信心跟着惟功更上层楼的背景所在了。 一个团体,朝气蓬勃,不仅仅是各种制度下的约束奖惩,更多的还是人心的归附,以制度促人心,以人心改良制度,一直不停的砥砺进步,才是团体不停向上的原因所在了。 山娃子加入的是公安司,也是退伍军人们除了经商发财,或是屯堡养老之外的最多选择了,公安司也是半军事体制,在边境地区公安司简直就等同于军事组织,在内地,平时负责治安等事也是暴力执行机构,和守备部队有很多交集,待遇也很优厚,当然,象山娃子这样的优秀战兵加入其中,直接就官升几级,成了副百总级别的司内官员,俸禄当然也水涨船高,一个月五十多两的薪俸,加上各种在塞外为官的补贴,算起来已经超过李从哲这个军医和姜一鸣这个薪俸同样很高的炮兵了。 步兵百总月俸六十两,公安司的俸禄应该也是参考的步兵,不过山娃子到塞外却是加入的公安司的骑兵队,他的骑术原本就不坏,临近女真地界的以射猎为生,家里有牛羊群和养的马群,骑马是自小就会的。 在公安司招人的时候,特长一项时,山娃子填的就是“骑射”这两个字。 有这特长,每个月有额外的津贴补助,加入骑兵队后,也有一份,从一个贫苦山民到年入七百八百两左右,抵上的过去一个卫指挥使,山娃子也应该满足。 “在此一别。”山娃子和两个伙计小酌一番之后,看到一辆大型的四轮马车过来,就是和两个伙伴行军礼告别。 这车身是漆成纯黑色,和民间灰色白色绿色等各色用车完全不同,是纯粹的公务用车,车身很大,四轮上方是减震用的弹簧,车身内也有相应的减震设施,不过就算如此,一路从开原出边墙再到四平东部,路程大约超过八百里,以现在的道路条件也得十天之后才能到了。 等四平到开原一带的路程全部重修一次后,这个时间可能会提到六天左右,这大车用七八匹马拉,日行百里,拉人有三十来个,加上各人的行李和自重,重量也好几千斤了,有这样的速度,已经是很逆天的事情了。 “再见。” “保重。” 两个伙伴也是行起军礼来,眼看着山娃子笑笑,背着行囊和拎着自己的行李包,在马车门前排队,最后上车时,又是向这两人挥了挥手。 “再见面不知道是何时了。” 相隔没有千里也差不多,彼此都有很多的事情,姜一鸣很快要奉调到中左所轮值,那边有大量的炮兵炮台和试射场,他将成为教官,为一个班的炮兵学员教授炮兵课程,一边轮值炮台,一边讲课,几乎所有的老资格炮兵都有这样的经历,不过对姜一鸣来说还是第一次而已。 辽阳坚信训练的力量,不论是文科科目还是实战科目,训练永远会使人进步。 而实战更会令人进步的更快,象姜一鸣这种实战过的炮兵,用来训练新人当然是十分合适的,相当多的军队老兵,就是这样不停的接到训练命令,去替军镇训练那些刚刚才入门,或是根本没入门的菜鸟们。 “今日替他送行,也等于送我自己呢。” “是啊,我们三人要分别了,希望明年能够再聚吧。” 李从哲是军医,他也有带新人的任务,不过在辽阳的医院里进行就可以了,想到好友依依相别,心中自是不免有些难过。 “戚,我可高兴的很。”姜一鸣却是一脸兴奋的模样,对着李从哲道:“中左所不坏,天天能开火**,带新人也好玩,那帮家伙,还不个个得奉承巴结我?一不小心,哼,我可不会心慈手软。而且,海天连碧,景色简直是没说的,看点点白帆于海上穿行,四周一片碧蓝,连天空带大海,几乎没有丝毫杂色,身边脚下是碧翠苍山,俯瞰下去是庞大的船厂和井然漂亮的生活区,大地如同一块块漂亮的画布……那景致,甭提了!” 李从哲从来没有想到过,姜一鸣这样的一个粗人憨货居然有这样的文辞水平,可想而知,中左所那里的情形给当年还是新兵炮手的姜一鸣多大的冲击和感动了。正因如此,姜一鸣接到去中左所的命令时没有丝毫抵触,而是充满了兴奋之情,就象是一个和情人分开多年的久旷男子,已经难以自主了。 想着这样的比喻,李从哲差点笑出声来,不过,他还是对姜一鸣正色道:“等我休假时,就去中左所看你吧,原本是打算去塞外看山娃子的,既然中左所更好,我就先去中左所!” 第七百五十五章 福星 福星号海船在两个月前离开了中左所港口,在它出港时引起很多的议论和猜测,做为一艘一直以来光彩无限的名星战舰,福星号的行踪当然也是十分的引人注意,引发一场小小的风波也是在所必然。 只是对船上的人们来说,到哪儿去都是无所谓,反正只要有船长在,那就一切都尽在掌握,只等着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便是了。 这么一艘五百五十吨位的大船在以前的大明是见不到的,自万历十五年之后,开始一艘接一艘的下水,辽阳船厂的技艺越来越先进纯熟,中国的造船术结合了西方的造船术后迸发出别样的光彩,最少在相当程度上,中左所船厂所造的大船中有相当多的中国元素,很多细节上的东西,也叫那些从泰西聘请过来的造船技师,大为惊叹。 这船并没有如人所猜测的那样直下澎湖,补充淡水食物再往南洋,对这种吨位的大船来说,用来在国内使用是有些浪费的,只有往倭国,南洋诸国,才能充分发挥出它的作用出来。 可能是在前两年福星号经常出远门的原故,这一次上头给的海图是前半截多半在国内,后半截也只是到倭国,这么走一圈之后,就可以返程休息。 对这样的安排,水手们其实并不算满意……出远洋当然辛苦,也很危险,就算不打仗的话,船上现在这一百多名水手也会有最少一成死在海上,病死的,失足落水的,不一而足,总有一场莫名其妙的意外在等着某个倒霉蛋,一场远洋超过半年时间,最终肯定有不少人没有办法回头,只能被抛在大海之中,从此成为孤魂野鬼。 不过危险大的同时也代表着有存厚的回报,福星号每赚一份银子,除了七成上交之外,还有三成是以分红的形式分给船长和诸多的水手,炮手。 这种分红比例和英国人不同,英国的海盗要分的更多一些,但英国海盗多半是自己集资造船,不象辽阳的船是完全的以军镇建造,私人募集资金造船出海只限商船,也不允许商船干私掠的勾当,就算中国也有海商变海盗的传统项目,但在辽阳这里是不允许的。 福星号在此前的出海中俘虏过大量的船只,当时的海船纯粹的军舰很少,只有少量海上大国有纯粹的军舰来维护海上治安,多半都是商船,而每一艘商船为了有自保的能力也会有少量的士兵在船上,更会装配火炮,用来在紧急情况时自保。 在军舰之中,又会有相当的“私掠船”,这是英国为了打败西班牙的海上霸权而特别出现的制度,战舰专门用来打劫别国的船只,坦白说就是政府允许的海盗,在英国,这些数量达到几千人的海盗又被称为“皇家海盗”,上至英女王伊丽莎白,下到贵族和普通的百姓都对这些海盗进行投资,他们造出轻便的快船,有别于西班牙式的大船楼式的旧式战舰,英式战舰多桅多甲板,降低船舷,取消前船楼,减轻后船楼,这样可以承载更多的火炮,不至于使船失去重心,在海战时,这些海盗用轻快的战舰不停的射击西班牙战船,使对方失去抵抗能力后再靠边上船抢劫,英国船只有陆战军官和炮手,当然还有船长和水手,但与西班牙不同的就是英国人又能操炮,也能爬上高高的桅杆上进行水手的工作,所以哪怕在海战时损失惨重,英国战船仍然能继续射击和追击敌人,几十年间,私掠船只使西班牙大为失血,加上无敌舰队的损失之后,西班牙人的霸权已经被打破,英国人已经有了新的海上霸主的潜力,现在挡在他们眼前的已经不是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而只有海上马车夫荷兰人了。 荷兰也是纯粹的海上国家,商会在荷兰势力很大,这个国家此时拥有几万艘商船,遍及全球各处,因为商船众多,军舰的数量也在英国人之上,论操控船只和使用火炮的能力也不在英国之下,没有击败荷兰,英国还没有建立自己的海上霸权,更谈不上控制欧洲和世界霸权了。 这一切,在十年前还和大明无关,更和辽阳无关,但在现在,福星号的敌人就是这些来自欧洲的强盗,在去年一年,福星号就和荷兰商船爆发过几次战斗,击沉多艘,在这个阶段,亚洲海面仍然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为多,更多的是后来居上的荷兰人,福星号声名大起的同时,在南洋到日本的海面上也会有相当多的敌人在盯着它,这一次军情司在澳门得到可靠的 情报,荷兰人组织了一只由三艘三百吨到五百吨的战舰组织的小型分舰队,专门在来往商途上打听福星号的消息,一出现福星号的踪迹就什么也不干,专门要打掉这艘由中国人组成的战舰,用来扼制大明战船的上升势头。 辽阳的商船,战船已经极多,并且多次出现在南洋海面上,给这些欧洲人不小的压力,相对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来说,荷兰人的敌意更深一些,对日本航线是他们在一百多年前继葡萄牙人之后就创立的,并且比重越来越大,但他们的货物比明国货物来就差远了,辽阳的生意已经大大压缩了荷兰人的利益空间,而且更重要的就是辽阳抢了澎湖,这使荷兰人在台湾和澎湖建立永久性殖民据点的打算受到了重创,商业贸易上的竟争加上殖民竟争,使得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已经将辽阳视为最大的头号敌人,打击辽阳的明星战舰,自然就成为近一段时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重中之重了。 既然收到风声,辽阳这边也不可能叫福星号去贸然冒险,这段时间以来,福星号先到天津,再到登州水城补充给养,顺道在登州和中左所之间转运了一次货物……福星号虽然是战舰,运载能力又不弱,一样可以当商船来使用,这也是当时战船和商船难分的特殊时期的体现,要到战列舰盛行的时期后,战舰和商船的区别才会明显起来。 在中左所又装运了一船货物后,福星号从登州沿海出发,到长江入海口进入长江,沿长江航道进入,一直抵达南京的水西门附近的码头停止。 五百多吨位的大船就算在大航海时代也是很少见的,大明的那种宝船虽然吨位最高达到六千料,普遍的也有一千五百料以上,几百吨位的船只在宝船舰队中很常见,但那已经是永乐年间的过往了,宣德年间,文官因为宝船过于耗费资源把图样都给烧了,当年造宝船的几个地方也早就荒废不堪,早就破败了,现在江南又重新恢复了造船业,但船只不论是吨位还是设计和质量方面都已经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而福星号这样的船只又基本上是缘于英国血统,只保留了少量的大明特色,当这样的一艘大船驶入长江航道,并且停泊在水西门码头时,引发的震撼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四周的船只,在这艘大船面前就象是小孩手中的玩偶船一样,显的那么弱小和滑稽,而福星号前后甲板的大炮黑洞洞的炮口也是提醒着所有人,这艘船可没有那么简单,当时的福船在前后甲板也有放置火炮,不过多半就是几百斤重发射霰弹的佛郎机,根本没有大口径火炮,威力是十分有限,就算是水师战舰也是如此。而福星号的前后甲板的大炮口径之大,令人简直不敢相信,一般人当然也不会明白,福星号前甲板的主炮是三十六磅的重炮,一枚炮弹就三十多斤重,在这个时代,说出来不要说普通的百姓不相信,就连那些饱读诗书,自诩无所不知的士大夫读书人也是不相信的。 只有走上福星号的甲板,亲眼看到福星号的前主炮的巍峨庞大身躯时,这些人才发觉自己在此之前确实是井底之蛙,见识实在是太短浅了。 在福星号停泊不久,南京城李家商行就来了一个经济,乘着小舢板到了江中战船停靠的地方,攀爬上船来。 这个经济三十来岁,年富力强,口才便给,上了船就是和水手炮手们嘻笑着打招呼,说闲话,一路过来,船上的人居然认识了七七八八,报给他名字便是记下,看他认真的模样,记的十分认真,倒也是叫报名字给他的人,心里感觉十分偎贴。 “小的见过沈船长。” 到了船长室,这个经济就变了脸色,神情变的郑重起来。 他向舱室中的中年船长行了个礼,然后便是安安静静的侍立着,脸上的神情与刚刚那种商人气息,完全不同了。 “嗯,你很好。”船长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神情,指了指眼前座位,随意道:“坐下说吧,我已经等你多时了。” 第七百五十六章 经济 “是,小的僭越了。” 商行经济其实很明显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落落大方的坐下之后,便是说道:“顾家的人已经到了,杨、韩、高、钱、安、刘,这些人家的人多半也是到了。南京城中,李、王、周,这几个大商家的代表也全部聚集在一起,各家正在商量出货分配的额子,这一次福星号以收生丝为主,兼有布匹,这都是他们的强项,所以竟争格外激烈一些。” “很好。” 船长又问了一些商行那边的细节,与自己之前得到的情报加以印证,知道眼前这个情报人员确实尽心尽力,恪尽职守,而且显然能力不坏,他微微点头,赞道:“你做的很不错,我会向军情司反应你的表现,弄好了的话,你可能会被调回辽阳的。” “是,多谢船长!” 军情司人员也是十分高兴,他被外派出来执行这样的卧底任务当然比留在辽阳辛苦,不过情报搜集人员就是这样,天南海北到处都有,军情司够格留守在辽阳的都是中层以上,或是负责情报汇总后的归纳分析人员,后勤人员,研究人员,当然还有教学人员。 如果他表现优异,很可能被调回辽阳担任分析或研究员,这样比远在外乡一直不得回家要好的多了。 哪怕再忠心耿耿的情报人员,也是愿意被调回辽阳的。 现在的辽阳,在每个人心里就好象是唐的长安,宋的开封,就是心中的圣地。而事实上也是如此,辽阳的绿化,光照,生活设施,娱乐场所,不论哪一样都已经把时代抛在身后,住在这样的城市之中,不仅仅是单纯的自豪感,而是实实在在的舒服和方便。这一点来说,就算是大明的京师也是远远比不上了。 “嗯,小的……”正事已经说完了,这个军情司特工却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小的听说船长在七年前是我们军情司的前辈?” “你问这个做什么?”船长盯着这个特工,眼神变的凌厉起来。 “小的,只是好奇……船长您已经是我们军情人员中的偶像,是我们羡慕和学习的目标了。” 假装经济的军情司人员感觉自己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一时有顶不住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赶紧说出了仰慕的话,看来为了这一天他在此之前已经准备好久了。 船长先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盯视着这个军情司人员,对方汗出如浆,坐在椅中如被针扎,但还是目视着船长,并没有站起来仓惶逃离,也没有赶紧承认失言和谢罪。 “罢了,你的抗压能力马马虎虎,还过的去。” 船长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点了点头,笑道:“我以前确系军情司人员,后来上头意识到海外工作的重要性,发动各司骨干上船,本人从水手干起,最终成为船长,确实也是下了一番苦功,能得到你这样的后辈仰慕,自然也是极为开心。不过,到底还是公务要紧,这样的事,不要有下一回了。” 眼前这位船长就是曾经奔波于京师和中左所辽阳的沈阿福,沈阿福是他的化名,在海上奔波多次之后,又看到中左所港口品流混杂,各国的船只都有,而军情司的情报收集在这一块又是最弱的弱项,对泰西各国的情报收集,以澳门为主,后来扩展到倭国和南洋几个国家,在那几个国家汉人也是不少,渗透进去,收集一些浅显的情报容易,但想知道更深层次的情报就有些难了。 沈福星是很敏锐的感觉到了辽阳在海上的决心,也是早期上船的骨干人员,但他没有直接任各大军舰的情报官,也不任武职,而是从水手干起,然后一路升上来,当然他的军情司经历和官职也帮了他不小的忙,在另外两艘小型战船上担任了几任船长之后,最终在这艘大型战舰上谋夺到了船长的位子。 现在辽阳的舰队已经初具规模,他是主力舰的船长,同时负责船只航行所至国家港口的情报汇总和收集,总的来说,沈福星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和地位已经十分满意了。 如果将来辽阳建立正式的分舰队的话,沈福星对任舰队司令官也是有十分充足的信心。主力舰的船长已经等同千总官,再上一步,可能就是副营官,营官,这也算是一条捷径,如果一直留在军情司里,他现在绝不可能到副司长一级,最多是局一级政务官便到顶了。 亲耳听到沈福星的承认,这个军情司潜伏人员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不过待听完之后,就是变的神色肃然,当下点头应道:“是小的失职了,小的这就告退,底下的事,都是按此前商议决定好的办法去做便是。” “嗯。” 恢复了公事格局之后,沈福星脸上神色也变的十分淡然,点了点头,挥手叫这个牙行经济离开了。 从船舷上由软梯滑下去,牙行经济又乘着一叶扁舟离开,从江中到岸边费了两刻功夫,待他上岸之后,就是有人赶紧牵了一匹马过来,这个牙行经济在南京当然是属于长袖善舞,特别是江边发货送货的小商人中,颇有一些认得他的,上马之后,便是一路打着招呼,不过这些事并没有耽搁他的行程,这人还是很快离开了码头区,进了城门,开始沿着大街,往着左金吾卫大街赶过去。 在那里,有生丝牙行的办事地点,早就有几十个商人等在那里,看到牙行经济飞驰过来,立时有人迎上来,定住了马,待这经济翻身下马,这数十人早就全迎了上来。 “怎么样?”一个国字脸的中年商人目光灼灼,上前问道:“这一船要多少货,都要什么?定妥了没有?” “定妥了。”经济很沉稳的道:“要两万担生丝,两万篓茶叶,五千匹布,茶叶不要什么明前雨前,倭奴也吃不出什么好的,但要一百篓最顶级的好茶,用来送给他们的大名家老奉行什么的,布只要最普通的夏布便可了。” “好,好,好!” 国字脸连呼三个好字,并且长长出了口大气,显然是放下了心来,在一旁的人,脸上也露出极为兴奋的神情出来。 辽阳和江南本地的海船是隔一阵就会收一次货,不过江南本地的船一般都是自己收货,很少收别人的,只有辽阳船,要么收货往海外,要么是运到北方,南北货流有海运之后,河漕已经几乎很少有人使用……有心人做过一次调查,在苏州府等江南各府按固定的时间往京师送粮时,运河上每个时辰过船超过百艘,这是粮船加上那些往京里的船只汇集在一起的数量,有去求学的士子,有过境的官员,更多的肯定是商人,往北方或是短途,或是长途,总归是贩去贩来,将本求利,所以江面和河面之上,船只肯定是络绎不绝的,只有年前年后的时间,运河上头空空荡荡的,很少有船只经过了。 但现在有人计算过,就算往年最忙碌的时节,现在一个时辰只过十来艘粮船,粮船一过,江面上就是空荡荡的,很少有船只经过,偶有过船,也极少是商船,多半是官人的,士绅的,或是士子的,要么就是短途贩卖的商船,或是往河南,山西去的,先船后陆,等过了宿迁就上岸了。 这其实对运河一带的人们生计有很大的影响,以前的准安清江浦十分热闹,河边有户部的仓库,有工部的造船厂,因为是一个超大的转运中心,每天都有几百艘船停靠,两边光是小馆馆就有过千家之多。 这船只数量大减之后,这一类的地方,立刻变的生计萧条起来,是以在这些地方,顺字行也好,辽阳商船也罢,名声都不是很好了。 当然,更多的人仰赖交通的便给,顺字行也开始创办邮传业务,以前的邮传只能是托熟人,或是带物品,或是带信,长短时间不一,有顺字行之后,一切都变的方便而快捷,就算是有人心怀不满,在舆论上也很难形成主流意见。 在南京和江南一带,顺字行的海船是固定来收货,每天都有最少超过十艘船停泊在水西门或是常州港口,苏州、松江,都有船只停靠,在自己收货的同时,顺字行的海船也代为运输,按商品的规格重量和价值来收费,江南的商品往北方去的,几乎是有八成以上被顺字行收走,不论是到天津或是中左所,或是到登州,都是十分方便,比起枯水季行程困难,沿途很多关卡不免被盘剥,雇佣纤夫又要增加费用,相比较而言,海运除非是生意做在山东的有些波折,要是往北京和北直隶,一路放到天津,真是又俭省又快捷,而沿海岸线一路北上,几乎很少有船只沉没,毕竟这沿陆基一线北上,比起往南方的茫茫大海,实在是保险的多了。 眼前这几十个商人,就是做布匹和生丝生意的江南大商,这一次的出货,宋家和李家这些大商家已经出的差不多,他们这些中等商人的机会来了,由不得众人不上心着紧,十分紧张。 第七百五十七章 顾家 这一次福星号只收生丝,茶叶,布匹,好在这原本就是江南特产,并且大量出货的物品,眼前这些商人,多半家族都有这几样生意,或是与这三样生意息息相关,所以一听说数字之后,各人都是眼中发光,感觉大捧的银子就在眼前了。 普通海船,哪有管保一定能出去就回得来的?三艘船出去,最少有一艘是回不来的,十艘船里,就肯定会有两艘回不来,大海茫茫,哪个船长敢拍胸口说自己一定回得来,那么他就一定收不到货……谁也不会信这种疯话。 但福星号不同,实在太不同了。 吨位大,四根桅杆,流线型船身,设计合理,船身坚固之至,特别的这还是一艘战船,火炮庞大重实,炮口很大,一看就知道是重炮,有重炮,有卫兵,这样的话这船不仅不怕风浪,还不怕海盗,这个年头,还有比这更保险的好船吗? 这里的商人,颇有几个知道底线的,知道福星号不止是前后主炮,两侧舷舱也是装的有火炮,正因如此,这么大的船收的货并不算太多,毕竟这些火炮已经足够沉重了。 不过相比大商家来说,眼前这些商人只是中等水平,甚至有一些资格不大够的,这一次机会对他们来讲就很难得了。 要是顺利出货再按自己开的单子带一些倭货回来,一进一出,利润可就大了去了。 这一来一回出货再进货,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船一回来,各人的身家就得涨一两倍上去,生意人,将本求利,能半年翻一倍身家,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众人眼中的急切和脸上的神采,足以说明他们对这一次贸易的重视和憧憬了。 “对了,有一件事,那边船上交代了,叫我们照办,如果不照办,这一次货就不从我们手里收,改成别家。” “什么事情?” “是啊,赶紧说!” 几个算是主心骨的商人立刻脸上变色,赶紧催问着。 “这一次,收苏州,松江,常州,南京,各地的货都可以要,但是,声明一点,无锡商人的货,一律不收。” “啊?” “这是为什么?” “我们无锡人怎么了?” 几十个商人中,有三成左右是无锡过来的,这一听顿时就是炸了毛,赶紧一迭声的催问,颇有一些性急的无锡商人面露冷笑,怀疑是这个牙行经济假传圣旨,故意给他们找麻烦,好勒索一些好处。 “那边说了,不仅这一次不收,以后,所有的辽阳海船,不论什么货色,都不收无锡商人的,包括顺字行的海船,无锡货也不收,给钱,亦是不做。” “这算什么?” “就是,我等实在不懂。” 这么大的事体,想来这个经济是不敢编造,而且根本无从编造的,这样的举措,等于是辽阳方面和无锡商人士绅决裂,这等大事,是绝不会由一个小小的牙行经济来编造出来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牙行经济自问自答道:“人家那边说了,上一次,平虏副将军出征时,你们无锡的那个名士顾叔时,推动不少人给平虏找麻烦,上窜下跳,出力真的不少。包括几个阁老,好多部堂高官,都被他弄的对平虏失去了信心,弄的辽阳,十分被动。听说,顾家也有不少田产生意,生丝,布匹,茶叶,也都有参与,平虏虽然是大度的人,但身边的人却是忍不下这口气……顾叔时已经找了这么多麻烦,还安安稳稳的在朝为官,咱们平虏的海船,还要替顾家发财?这实在不成话。” “那也是顾家的人造孽,和我们无关啊。” “对不起了。”经济笑道:“人家说没有办法分辨,谁知道无锡的丝哪几成是顾家的?总不能一捆捆的来认?只好所有的无锡货不收,这样较为方便了。” “这件事,”有个无锡商人,久历商海风波,此时倒也沉静,当下只问道:“我们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挽回?” “这个,小的不知道,实在不敢说。” 事情已经圆满办妥,看在场各商人的模样,特别是无锡商人的模样,恰似刚刚死了爹娘一般,这个经济心里也是暗笑。 对顾宪成等人,经常看辽阳报纸或是塘报的人,对此人和其余几个向来和惟功为难的朝中文官,辽阳体系内的人当然都是十分痛恨。 虽然,这些人奈何不了辽阳,但他们如苍蝇一般,嗡嗡个不停,好歹也是有几次真的差点坏了事,所以如果有办法的话,倒是真的不妨使出一些手段来,好好的教训一下这顾某人。 这一次的经济战,便是辽阳方面,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了。 国字脸商人姓李,是李家的远宗,也是一个颇有实力的商人,这一次几十个商人聚集出货,光是两万担生丝价值就不菲,以他们的身家,一人分几百担也得好几千的本钱,加上茶叶,布匹,每人凑一两万的本钱,这一船几十万的货出去,大家都能大发其财,而这个国字脸居中协调,顺利促成此事,在李家的地位以后也会水涨船高。 原本很顺利的事,虽有不停的波折,但总归在解决的范围之内,只要沉下心想一下,总会有解决之道。 但眼前的麻烦却不是他这种层面可以解决的,在踌躇之际,他看到牙行经济神情十分沉稳,又想到刚刚的“实在不敢说”的话,不免心中一动。 不过他知道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人家就有话亦不好说,当下叫来自己的跟班,低声吩咐了一句,着这跟班先去到大酒楼定一桌上等席面的酒席,然后,将牙行经济请好,大家一起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细细商谈。 …… …… 一群无锡商人返回之后,顾家便是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次出货,顾家是无锡望族,加上几种生意也确实在做,所以他们的出货所占额度反而不小,比起其余的几家无锡商人来说,还要多上一些。 只是顾学自矜身份,不愿以老封翁的身份和一群真正的商人打交道,只派了一个族人跟着,打探传报消息便是……当年他也是一个开豆腐坊的小商人,不过顾家已经发达了,这作派自然也就提升了上来。 不过再大的作派也不顶银子使,知道事情原委之后,顾太爷气的心口疼,在家里卧床不起。 只是两个儿子却不肯放过他。 顾家四子,老大和老二都没有读书上进,不是这块材料,早就打定了子承父业的主意,顾家这些年因为顾宪成早早发达,诸事顺手,不论是交税还是隐田都比别家占便宜,现在已经弄了几千亩地在手里。在寸土寸金的江南,这么多地和那些真正世代相传,打前宋前元就一直读书中举的大世家还不能比,但亦属中等以上的人家,加上一些丝绸生意,茶叶布匹也做一做,这几年搭着辽阳海贸的东风,顾家的资财一再上扬,顾学这一宗在整个无锡顾氏宗族里已经算是头一等,象前几年因为张居正改革,年景不好,老太爷削减顾宪成用度的事情,似乎已经是不大可能再发生了。 但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 顾家这一次筹备了一千多担丝,还有相当多的茶叶布匹,总指望能发一笔大财,如果真的被拒收,不仅自己此前一番准备要落空,还要面临大笔钱财耗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的窘迫境地,另外就是断了生财之道,令得顾学心里一阵迷茫。 “老三做这样的事出来,真不知道图什么!” “是啊,好好的去得罪人家做什么?张平虏远在辽阳,和他当年是有一点小小过节,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再说,他不计算人家,人家对付他做什么?咱们无锡人在京里总有好几百当官的,个个都象他这样,可着劲得人?” 顾学头疼,躺着不动,两个儿子,长子顾性成,次子顾养成都已经是当家主事人,这一次的买卖前后奔走,出力不小,但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是令得他们难以接受。 “你们莫吵了,老三毕竟是官人,咱们一家有这样的光景也是仰赖他,他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在,这一次的事,我们认倒霉好了。” 身为家长,顾学总得顾忌平衡,说了老大老二一通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三惹这样的麻烦,今年的年例就照往年减七成,他自己惹出事,总得也承担一些损失才是。” 这样处置还算合理,不过顾性成和顾养成还不大满意,只是嘟着嘴不语。 …… …… 数日之后,一个顾府老仆匆忙到内堂,正好父子三人在商量事情,老仆躬了躬身,禀道:“太爷,大爷,二爷,外头高府的人来了。” 顾学点点头,问道:“有什么事么?” 老仆一脸为难,不过主人问话亦不能不答,咬着牙道:“高家的人,来取回他们家兰哥儿的庚帖。” “什么?”顾学站起身来,一张老脸顿时变的惨白。 “高家的人说,请恕不能高攀,请发还庚帖,婚约当然不能算数了。” “这真是……”顾学气的浑身颤抖,但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顾家和高家交情极好,两家都是无锡望族,顾学的长孙女配高家的长孙,亲上加亲,高攀龙和顾宪成都在京为官,交情极好,谁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第七百五十八章 针对 事到临头,顾性成反而冷静的多,看了看气的发抖的父亲,挥挥手对老仆道:“拿庚帖给他们,和他说一声,有了空,我去看高大哥。” “你还去他家?”顾学待老仆退下后,一脸怒气的对顾性成道:“你女儿叫人退了婚,虽说还没有正式订下来,不过也差不多了,这叫我们顾家的脸往哪儿搁?” “也不能怪人家。”顾性成语气沉痛的道:“这几天,不仅是无锡,苏州,松江,都有轩然大波,人家都担心辽阳不仅对付我们顾家和无锡人,迟早会祸连到他们。” “真是笑话了。”顾学冷笑道:“我们江南人离了辽阳,就做不成生意,赚不到钱了?” “真的。”顾养成插话道:“几个府城的顺字行分店掌柜都发了话,他们上头有意叫他们往闽浙和两湖多收货,说是两湖有误会,正好借机弥补一下,我们江南这边不识好,他们以后只搞物货托运,收货减少。这是总体的报复,现在只是第一步而已。” 无锡顾家的事,其实惟功对顾宪成并不放在心上,一只小小的苍蝇而已,伤不得自己分毫。只是借着这一次师出有名的机会,试验一下经济战的威力如何,所以连接出手,至于顾家怎么脱身,也得看他们自己,如果执迷不悟,不妨将这个小小的刚成型的世家毁灭掉,那也只是顺手而为的事情罢了。 听了顾性成的话,顾学已经面无人色,这几年,已经有不少顾氏宗族里的人来吵闹,如果还只是一个开始,那以后将如何得了? “再者说,”顾性成心平气和的道:“我们这边确实是离不得人家辽阳,我们已经习惯海运,现在再走运河,不要说费用很高不说,也没有多少河船可用了。这几年,大家都走海运,漕船除了运粮没有什么用,大半的船家都改了行当,做别的营生,现在这个时候,我们顾家走回头路,仓促之间,哪有什么船可用?” 江南的船,向来在几个大的船帮手里,现在的船帮只留下运漕粮的船只,那是朝廷要用的纲粮船只,定时起运返程,船只只敢夹带少量物品,耽搁了漕粮北上,什么人也顶不住这个罪名。 “所以现在是一团糟糕。”顾性成接着道:“高家也是打听了王家和徐家的意见,人家也是这个意思,老三惹出来的麻烦,江南人要赶紧和我们顾家切割开来,然后托大佬向辽阳说话,估计是要托王荆老了。” 顾学没有想到,自己家老三惹的麻烦竟然是这么大,不仅是松江徐家,还有太仓王家都要介入了。 王家就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王荆老王锡爵的家族,这个家族发迹很早,太仓王家在宋时真宗年间就出过宰相,然后这几百年来一直昌盛不衰,到王锡爵又是极盛,王锡爵虽然素有直名,但该拿的该取的也并不客气,不是贪官,也不是海瑞那样的连猪肉也吃不起的近乎病态的清官,官员士大夫应得的好处,也是并不落下,所以太仓王家这些年来极为繁盛,他家的门厅是江南罕见的五开间两层楼高的门厅,雕栏画栋,拱斗齐全,品级森严,气宇轩昂,几百年后,这门厅犹然存在,是太仓的一处名胜古迹所在。 如果王锡爵真的是一清如水,太仓王家也就没有这般的门楼存在了。 同是江南士族,王家和徐家、钱家、申家、夏家都是领军人物,这几家已经明确表示对顾家十分不满,要与无锡顾家做一个切割,以平息辽阳的怒火,为了拯救江南市场,不惜叫王锡爵出头,由此可见,这一次的事情,到底是有多么严重。 想到最后的严重后果,顾学颓然道:“赶紧写信给老三吧,把事情经过和我们的决定告诉他。另外说与他,要是各家都针对我们,恐怕他要有下一步的举措,不管怎样,我们顾家吃不消的!” …… …… 江南的变故,远在几千里外的京城当然还不为所知。时间已经接近年底,一年到头,这个时候是最轻松的时候,不论是人们的心态还是现实上手头的事情都是一样,人们已经尽可能的不做什么耗时长久的事情,就算是逐利的商人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掉手头的货物,不再做长途远行贩卖货物的打算,只有卖吃食的,卖爆竹烟花的,扎彩灯的,卖器玩的商家,在这几天会大量囤积一些材料和货物,等过了初五之后开店,可以趁着人们手头宽泛的时机,好好的赚上一笔。 顾宪成还不知道自己今年年上的份例已经被削减了七成,他京债不少,一年到尾,过了秋天他就把一年的钱用的差不多,底下就是一直举债用钱,古董器玩,珍本书籍,文房用具,还有家里的生活开销,这些东西对普通京官来说是能省则省,对他来说,则是所求必要精品,开销自然而然的就居高不下,不过有家族在身后,顾宪成现在毕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性子倒是真不如在开辟东林书院讲学时那么沉稳。 不过花钱也有花钱的道理,公允来说,顾宪成所获的珍本善本确实不少,而学问也是水涨船高,在同辈甚至上一辈的学者之中,他算是极有水平的一个,能吸引不少人跟在他身后,顾宪成自然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年尾时各衙门都无事,过了午时,顾宪成从衙门里出来,由小厮拿了衣包过来,换了便服,一路往琉璃厂而去,转了几家书店,挑定了几本刚到的宋人笔记的善本,然后便是折返回府。 他的府邸换了在小时雍坊的一个三进的院落,在京官之中,一般到了四品京堂住这样的房子也足够体面了,毕竟有前院,中堂,后院,还有小花园,马厩,这样的院落,没有几千两买不下来,就算是无锡顾家,当年也是咬着牙买下来的。 顾宪成与**星,邹无标,还有李三才,叶向高等人已经成为政治新星,虽然品阶都还不高,但潜势力已经不小,朝中大佬中,吏部天官孙龙,内阁申时行,王锡爵,许国,这些都是江南或南直隶人,与东林党以江南人为核心组成的党派,真是相性天成,各大佬都是鼎力支持,东林一脉已经隐隐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力量,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顾家倾力对顾宪成的支持,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到得府门前,管家和几个小厮迎在门前,顾宪成随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倒是没有什么大事。”管家陪笑答道:“有几个同乡官员来拜,说了老爷不在家,留下拜帖后就走了。高老爷和袁老爷都在书房里坐着,已经有一小会了。” “哦,知道了。” 顾宪成也不在意,高攀龙在本科中了进士,位在二甲,顺利留京观政,不过他的名次并不算很高,估计想入翰林院是不可能了,最多在六部各寺卿中任职就不错了。高攀龙算是顾宪成的小兄弟,在无锡就一直跟着他讲学,近几年来不停的打磨心性学问,光论学识的话,与顾宪成倒是相差不多。 历史上的东林书院中,高攀龙和顾宪成也是讲学的主力,至于袁老爷就是袁可立,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性格灵活机变,但颇为刚愎自用,说好听点是坚强,难听点就是自以为是了。 不过这两个人都是东林党的正式成员,性格上就算有缺陷也是只当看不到,反正是我同党就是一体,非我同党就是敌人,东林党自从成立,在**星的引导下已经是一个很有向心内的团体,而内部又不象万历到天启年间分成几个派别,所以凝聚力很强,这样的团体,对刚刚进入官场的新科进士来说极有吸引力,再加上**星一直以整顿吏治,再图大明中兴为这个党派的政治纲领,不论如何,比那些以乡党籍贯和完全**裸的利益交换成立的党派要高明的多,这也是东林党能在江南吸引大量青年士子的原因所在。 当biao子有没有立牌坊,差别真的也是蛮大的。 “礼卿,存之,你们来了。” 顾宪成进入书房,看到高攀龙和袁可立彼此有些气呼呼的模样,似乎竟然是在自己这里生了意气,他又好气又好笑,和两个新科进士打过招呼后,自行安闲坐下,长随早就放了一碗温茶在他的面前,顾宪成端起来饮了一口,笑问道:“你们俩竟是斗鸡一样,怎么,到我这里吵嘴来了?” 被他这么一打趣,高攀龙和袁可立都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高攀龙讪讪道:“确实是弟有不妥之处,礼卿,我给你陪个不是。” “罢了,不过,叔时兄要是知道了,也会斥责你的。” “哦?”顾宪成好奇心起来,笑着道:“是什么事啊?” “是存之兄拿了一本书来,是辽阳书局的出品,弟看了实在接受不了,离经叛道,荒诞不经,简直一无是处,说起来辽阳为什么要印这样的妖书,听说还是他们那个大学堂的教材……弟听说李卓吾在那里,曾经还有过到那里游历的念头,现在想来,也是幸亏没有去,要不然的话,准定要在那里和人打架了。” 袁可立性格果然十分刚直,虽然和高攀龙已经和解,但此时的语气仍然十分不善。 第七百五十九章 妖书 顾宪成听着袁可立的话,心里微觉不悦,在他这里,又有他的介入,高攀龙又道歉了,袁可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般不依不饶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恶,如果不是看在同党后进的份上,自己可真是要好好训斥他一番才是。 当下冷哼一声,对着高攀龙道:“存之,你到底拿了什么妖书,把礼卿气成这般模样?” “是《天体运行论》,弟看着这本书的内容虽然奇诡,但用算学推演,过程还算缜密,不是完全的胡说八道……” “还不是胡说?”袁可立愤然道:“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一切缘于道而来,象这厮书中胡说,什么日心说,宇宙年,荒谬不堪,简直不忍细读!” 袁可立的愤慨其实情有可原,他是坚定的道家信徒,虽然年纪不大,但在道家已经浸淫多年,对道书颇有研究,袁家也是有名的道教世家,当然,这道并不是民间那种装神弄鬼,朝堂上假作天师的道,而是老庄之道,也是魏晋时很流行的哲学思潮,袁可立信道,在士大夫眼里虽然小有不妥,不过算不上离经叛道,在理学大兴之前,整个唐朝和宋朝前期,仰道谈玄的人可是并不少。 “哦?”顾宪成微微摇头,听着袁可立说的几点,确实感觉荒谬,不过他并没有太愤怒的感觉,只是向高攀龙笑道:“请把书拿来一观。” “好,便是这一本了。” 高攀龙已经深悔今日之事,他只是偶得此书,感觉还算有些趣味,拿出来打趣袁可立这个笃信的道教徒,以为顽乐罢了。他知道顾宪成的性子,较起真来,怕是比袁可立要厉害的多,但此时亦不能不给,只得将已经收到怀里的书又掏了出来。 “这书皮怎么这么硬?” 顾宪成接了书,就是大为皱眉。 他是最爱书的,但眼前这书却是叫他爱不起来,皮面很硬,也太宽了一些,总之就是怪里怪气,以前从未见过这样形制的书籍。 “这面皮好象是牛皮制的。” “荒唐!” 顾宪成又是一摇头,皱眉打开书来看。书页果然也是和以前不同,字很大,印的也很柔顺,看着就很舒服,雕版印涮的水平来说,肯定是走在时代最前列了。 最叫他不舒服的就是字是横排的,看着真是别扭万分,十分难受。 “为什么是横排字呢?” “边上的扉页上说,横排排字更易阅读,看习惯了不吃力。” 高攀龙挠了挠头,没敢继续说下去。事实上他最近看了不少辽阳书局出版的书,当然不仅仅是天体运行论这一本,还有不少的书籍都是用的这种印涮排版,老实说他开初看着也不习惯,甚至是愤愤然,好象是吃饭被人夺了筷子一般的不畅意不舒服,但看得几本之后,确实感觉横排有横排的道理,现在他看多了横排,果然是看不惯竖排,但现在的奏疏公文和来往信函又全部是竖排的,平时在家看书消遣却是看横排,头脑里来回的倒腾,真的是叫这个进士老爷十分痛苦,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他已经算是横竖都能适应了。 “不知道顾叔时能不能有这本事……” 在这种当口,高攀龙居然有闲心想这些,念头一至,自己都是吓了一跳。 “荒唐,荒唐,荒唐!” 顾宪成看了小半个时辰才放下书,脸色铁青,以拳击桌,怒骂道:“这是什么混帐行子写出来的混蛋东西,很应该把这人抓起来,好好拷打一通,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妖人!” 袁可立立刻来了精神,答道:“作者叫什么哥白尼,一看这名字就不地道,象是什么夷种的姓。” “两位仁兄……”高攀龙怯怯的道:“这人是泰西人,不是咱们中国人。” “怪不得。”顾宪成一脸轻蔑的道:“原来是泰西夷种,这样的虚妄狂言也敢说,真真是胆大包天。” 高攀龙学过一些数学和简单的几何学……这几年辽阳的学说传播也不是完全的没有用处,最少在士大夫中,有一些聪明的家伙在几何学和物理学上已经算是稍有常识,象顾宪成和高攀龙这等已经中了进士的,八股早就丢在一边,摸都不摸一下,时文不作了,当然可以看一些杂学,兼收并揽,用作自己学识的长进也并无坏处,高攀龙也知道顾宪成学过一些东西,这本书里的一些推演,计算,逻辑很是缜密,所以并不是红口白牙的胡说……当世的人,以在亿万人中能读书识字,又能在八股这样的变态文体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中童生,秀才的可能是完全靠的死记硬背加一点点作文的天赋就可以,想中举人,进士,就非得是真有一点儿聪明劲,能在完全相同的四书五经里,寻章摘句,在几个字或一字话的文章题目下,辛辛苦苦成文,要完全贴题,还得辛苦用典,字还得写的饱满光泽,构架漂亮,能在几千过万人录取几百人的举人试中合格,能在三千人取三百人的会试中扬眉吐气,这样的人,岂是笨伯? 高攀龙肯定就不笨,辽阳的所谓初等课程的那些书籍,他大约翻了半个月,估计自己能考个九十分以上……百分制就用在初等课程里头,连远在京师的士大夫中也颇有一些知道的,当然,更多的人喜欢拿初等课程来试验一下自己的才气学力,结果不少人沮丧的发觉,自己堂堂进士及第的大才子,居然还通不过辽阳的初等课程,有一些题目,简直就如天书一般晦涩难懂,连看也看不懂,更不要说去答题和答对了。 高攀龙当年就是答不上来,深以为耻,所以把书都买了回来,小下了一番功夫,完成初等课程后,他又对天文科学产生了一定的兴趣,这本天体学说的书籍被辽阳那边号称是一切科学的起点,成书是才几十年,但影响绝对超过千年……正因为有这样隆重的介绍,高攀龙才买了回来,老实说,看了之后,真有眼界大开之感。 哥白尼在这本书成书时已经垂死,只摸了一下书皮就去世了,但以惟功和几十年后欧洲科学界来看,怎么推崇这本书的成就也不为过。 这本书精妙的计算之下,包括把宇宙年精确到三百六十五天六小时九分四十秒,精确值约多三十多秒,误差只有百万分之一,他精确的计算出了月亮到地球的平均距离是地球半径的六十余倍,相差万分之一,在做了一系列的观察和推算之后,哥白尼以毫无瑕疵的严谨科学态度,得出了诸多行星,包括地球在内都围绕太阳运转的结论。 这个结论对教会的打击当然是无比的沉重,哥白尼的学说整个涮新了全欧洲科学界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影响可以说是革命性的,对教会的打击当然也是无比的沉重,也就是在日心说之后,教会的权威持续性的下降,中世纪的荣光真的是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而没有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仍然会走弯路,而牛顿又是站在他们俩的肩膀上提出了万有引力定律和运动定律,没有牛顿就没有现代物理学,对人类生活来说,可能仍然止步于蒸汽机时代,对科学的发展来说,没有这些先贤的努力,后人的发展和进步也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了。 这么一本重要的学说和著作,被称为当代天文学乃至现代科学的起点,当然并不为过,不过,在这个时候,就算是哥白尼的坚定信徒也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一点,甚至有泰西过来的稍有基础在辽阳各学校任教的学者们,在这本书的扉页上看到这样的引言时也是感觉太过了……他们哪儿知道,这引言是惟功亲自所作,以他独特的形式,象在这个时空刚过世不久的大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呢。 以高攀龙对顾宪成的了解,知道这个文坛大哥也是极顶尖的聪明人……这几年辽阳的徐光启声名鹊起,已经俨然成为江南的新起名士,但在高攀龙眼中,徐光启不过是沾了辽阳没有真正人才的光,要是他们一群在辽阳,有徐光启这种秀才什么事?江南的人才多,可不是随便挑一个出来就能算名士的。 顾宪成也是一个顶尖的聪明人,算学和几何这样的杂学在他这里也是很快就精通了,辽阳的那个什么初等课程,顾宪成也是最短时间里就通过了……要是一个青年就考中进士,然后开宗立派,在无锡开书院讲学的顶级儒学宗师搞不定这种最低等的课程,哪怕是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课程,那么中国的沿袭千年的考试制度,就真的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了! 被顾宪成的语气震住之后,高攀龙心有疑虑,却是不敢出声,两人闷闷坐了一会,袁可立起身告辞,高攀龙也是怏怏站起身来。 第七百六十章 诛心 “对了,”袁可立停住脚步,冷笑道:“近日见着杜礼,李甲,胡三省等人,模样都甚是骄狂,看到了我,都是一副冷然傲然的模样,因为辽阳大捷之事,他们这些依附于武夫的官员却是鸡犬升天,朝中大佬,转变了态度,听说李甲要转工科给事中,杜礼升员外,胡三省要放到某省做知府,虽说是下府,也是一下子成为亲民官的最高,他们这些张党的人,一个比一个得意,我们却是灰头土脸,想起来真是心有不甘。” 如果是别人说这样的话,顾宪成不免要怀疑是成心给自己添堵,叫自己难堪,但眼前说话的是铁杆心腹的小兄弟,而且一腔义愤,当然不是作伪,他想了想,冷笑道:“辽阳这样骄狂,地方上一手遮天,辖制文武官员,鲸吞其它将领的部曲,经济上随意煮盐发卖,熔炉炼铁,大兴军屯,名曰朝廷军镇,实则已经自成一藩,朝廷之上,已经有不少大佬发觉利害,只是大胜之余,为了怕人说朝廷迫害功臣,只能暂且隐忍,待时间一过,自然会找由头来对付他,今日且看他骄狂,我们再看来日,到时候,只要有人出手,我们自然也是相随而上,绝不能叫张惟功那样的骄狂凶残的武夫真的得了势!” 顾宪成的消息,远比袁可立等新科进士要灵通的多。 朝廷已经定下扶植李家对抗张惟功的决定,在他看来,李如松将门虎子,胆气过人,从宣府诸事上来看,也是一个对文官不大尊敬的骄狂纨绔,但两害相权,自然是取其轻,李如松虽狂,但一切行事其实都在体制允许的范围之内,而惟功的一切行事,看似是温良恭俭,其实是在挖朝廷和文官集团的根,挖的是宗族和士绅的根,这些年,虽然顾宪成没有亲自到辽阳去看过,但辽阳的报纸他是常看,也是经常和去过辽阳的人闲谈,看似无心之下,也是把辽阳的军政工商屯堡体系打听的清清楚楚……包括辽阳的各分司部门的职掌,各营的营制,深层次的东西肯定是了解不到的,锦衣卫都没有办法,更不必提顾宪成这样的普通文官,但仅从表面来看,顾宪成已经知道,张惟功在辽阳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掘根的生死之战! 辽阳模式推向全国,则必定是旧有的传统如辽阳镇境内的所有地方一样,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正因这种认识,哪怕是江南一带已经与辽阳和顺字行合作很深,顾家本身也在辽阳的合作贸易中大赚利润,顾宪成还是毅然走上了“辽阳黑”这样的道路,不论如何都决定一条道走到底,虽九死而不悔。 在辽阳大捷之前,他就已经以反张惟功闻名,而辽阳大捷之后,举国欢腾之时,顾宪成还是上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奏折,指责辽阳越境出击,先斩后奏,如果边将都这样行事,九边各镇都是这般胡来,朝廷体制何在?各地的督、抚,威严何在?朝廷中枢调度的权威又何在? 他当然没有提到皇帝的威权上去,一则过于犯忌,诛心之论太过严重,二来以他文官清流中的面目和名望,如果扯到皇权上去,对自己的形象也是严重的伤害,将来如果和皇帝顶牛时,一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便是不好再说出口来了。 就算如此,顾宪成的奏疏上了之后也算是小小的出了一把风头,毕竟在太庙祝捷献俘之后不久的气氛之下,能这般说话的还真是不多,当然,他招致了很多反感的声音,文官之中,对他不以为然的也是很多,甚至包括与辽阳不和的两湖官员,赞同他的也是不多。 但很多人都以为顾宪成必受严谴的时候,万历却是将他的奏疏留中不发! 这一下,朝堂上下的有心人还是隐隐猜测到了万历的心思,当然,能有这么机敏心思的人并不算多,以袁可立来说,就并没有怎么明白皇帝的用意,在他看来,顾大哥搏击的十分精采,而皇帝回护立功的武夫,竟然毫不回应,这实在是很挫伤士气的一件事。 对这个小兄弟在政治上的不大敏感,顾宪成也并没有办法,有一些事,做得说不得,他亦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给这些刚入团体不久的小兄弟详细解释自己怎么揣测皇帝心思的……自己的形象要紧,还是等这小兄弟自己慢慢领悟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最后,他只是冷冷而语,并不愿多说了。 “叔时兄说的是,小弟有点患得患失了,我辈君子,但凭直道而行,何必计较太多!” 袁可立倒是慷慨激昂的很,听到他的话,顾宪成也是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了。 当下拱手而别,袁可立做的一顶二人抬的小轿,他已经是观政进士,虽未正式授官亦是官身,按体制出行需有一定之规,今日虽然是便服前来访友,却仍然坐了轿子前来,这会子上了轿,两个轿夫抬动轿身,却是往南城去了。 袁家虽是世家,急切之时也没有可能捧出大捧的银子替袁可立买大宅子,只能在南城租房居住,比起顾宪成来就差的太远了。 “存之,你等一下!” 看到高攀龙要走,顾宪成叫住了他。 “呃,叔时兄……” “你莫解释,听我说。”顾宪成已经没有刚刚的疾颜厉色的模样,看着高攀龙,温言道:“你一心向学,打磨学问,这我都是知道的。我辈不仅要看正学,也要看看杂书,这样才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所以你看辽阳书局的书,我向来不说什么……” “嗯,兄知弟素来嗜书如命……” “听我说完……”顾宪成神色平静,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说辽阳离经叛道,并不是信口而言,张惟功在辽阳所行的一切,多半都是自立创新之举,他的举措之下,维持大明的一切支柱都不复存在,所有的机构,个人,都得围绕他一个人转,他若贤,地方受益,然而,他这一套若是换了不贤之人,或是心怀不轨的人呢?” 这些话,顾宪成以前倒是没有和高攀龙说过,乍听之下,尽管是年底的时候,寒风凛洌之时,高攀龙还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确实,辽阳的体制看似分权分散,但其实最终还是集中在惟功一人手中,如果惟功真的有什么异志,倒是真的无人可制了。 相形之下,家丁制,封建制,卫所都司和镇兵夹杂,文官总制的制度,再加上大小相制的心传秘法,这样的制度下,总兵就算是想造反也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而辽阳现任的制度,架空文官,地方屯堡直属总兵,文官对地方政务的干涉调节能力被彻底剥夺,都司原本就是闲衙门,现在根本就成了总兵的下属部门,一切都只能听令行事而已。 惟功又手握重兵,辽阳还没有监军太监……在辽阳现在的格局下,就算有太监肯定也是没用,完全起不到监督的作用。 这样的形势下,如果惟功真的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想到这儿,高攀龙真的是一阵阵的惊悸胆寒! “当然,张惟功功臣之后,目前来说,对朝廷和皇上还算忠诚,但他毫无约束,实力越来越强,则个人再忠又有何用?宋太祖黄袍披身的时候,难道真的一点不记得当年柴荣对他的恩典?安禄山被明皇那般信重,难道也是一开始就想造反?他节制四镇,麾下有大唐一半以上的精兵强将,实力远远超过了朝廷,这才是他造反的原因所在啊。” “叔时兄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高攀龙脸色苍白,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我有些不大明白,刚刚那本书,到底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唉!”顾宪成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模样,他向着高攀龙轻声道:“如果真有这日心一说,我们脚下这地不是天广地方,那么就没有什么天人感应,皇上的龙位也不是感应上天,顺天应人而得,而是力大者得,那么我们不就是唐末那样天子有力者可为之?那么,从两面来说,没有天人感应,约束不了皇帝,什么天灾地震都是自然现象,我辈还有什么可说话的余地,而另外一面来说就是天子有力者可得之,并没有什么天命气运,只要安心发展力量,力量够了就当天子,我问你,这天下,还是我大明天下吗?” 这一下,高攀龙不仅仅是额角见汗,脸色难看,而是直接面若死灰,汗透重衣! 确实,这本书如果真的风行天下,人人得见,而稍有智识的动一下脑子,想到这天文学说如果是确实为真,那么以往过去由董仲舒弄出来的天人感应这一套,气运天命等各种支撑王朝存在的天理人伦,都将不复存在。 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一本书而彻底毁灭! 这不仅仅是王朝更迭,而是彻底的法统的灭绝! “可恶,可恶!” 高攀龙楞征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拿起书来,想要用力的撕毁掉,这本书在他心里已经与一种有趣的学说无关,而是彻底的妖书,是邪魔,是天下最邪恶的东西。 如果远在罗马的教皇真的神灵有知,恐怕要将顾宪成和高攀龙引为知已了。 在相隔不久的时代,东方的统治阶层和知识份子居然和的罗马教皇遇到了相同的难题,并且做出了同一的反应,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滑稽但不可笑的事情了。 第七百六十一章 质问 高攀龙回到自己在东城的住处时,脸色十分的难看。 尽管在沿途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新年将至时特有的气氛都显现了出来,但高攀龙的心情还是很坏。 对顾宪成的推断他十分赞同,手里的这一本书,确实是一本可以摧毁华夏道统传承的妖书,正因为这本书里可能藏着真正的真理,所以威力尤其巨大,但高攀龙心情大恶不是在此,在他提出要奏请查禁这本书的时候,顾宪成的回答才是叫他心情大恶的原因所在。 “查禁内地的此书并不算困难,以我等奏请,必蒙恩准。内阁诸公,颇有一些明白人在,我们只要将书呈上,必然受到重视。但,我要请问你,在关外辽东都司的地界,就算有朝廷禁令,张惟功会真的下令查禁这书么?” “这,应该不会。” “就是喽。”顾宪成当时冷笑道:“他巴不得这书风行全国,又怎么会在辽阳下令封查?就算表面封查,怕是知道我们忌惮之后,反而会起劲往各地偷运这书,一旦封禁,反而有不少人好奇心起,要是真的流毒四海,使不少人阅看此书,那我们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那么就是不管不顾?” “对喽,暂且只能如此。”顾宪成咬牙切齿的道:“只能等机会!” 机会是什么,高攀龙隐约知道一些,顾宪成等人,一直在朝中等候时机。当道大佬,与张惟功有死仇的便是他的堂兄张惟贤,以张维贤为重点,当年的晋党现在虽与辽阳有所和解,但只要有人牵头,必定紧随而上,再有申阁老等人,亦会是有相同的反应。 东林党现在虽然有不少成员加入,在朝廷的根基却还嫌浅薄,这样的大事,只能慢慢的施加影响,游说大佬,等有机会发动时,摇旗呐喊,增加声势。 虽有这样的打算,但高攀龙实在怀疑,拥有强劲实力,已经超过当年辽镇李家的张惟功,当道大佬究竟是不是真的能拿出来什么法子将他换掉,或是稍加裁抑! 他的心情灰恶,不过进了门厅时,家仆禀报,客厢有客在等。 高攀龙家也是无锡世家,买的宅邸却远比不上顾宪成,不过也好过租住的袁可立,是自己买的两进小院,边厢堂房俱全,待客的客厅部置的也还过的去,当然更好的还是自己的小书房,但那是寻常客人进不去的地方,不是顾宪成这样的至交好友,一般待客,客厅就足够了。 “哦,是哪个老爷?” “倒不是老爷,是那个姓利的洋和尚,还带着一个。” “哦,是他们?” 利马窦在上次来拜会的时候曾经提过,自己有一个好友即将到京游历,他想带着此人遍访京中朋友,好劝这个好友留在京中和他一起传教。利马窦在京中混的还算不错,中下层官员有不少人都识得他,这人在天文几何学上有十分深厚的造诣,还精于制器,什么都来得,对中国上层的情况也较为了解,士大夫和他谈天也能接的上话,所以俨然是一个方外名流。 中国士大夫对宗教向来持较为包容的态度,极少对某个宗教持恶感,在中国,宗教多半是实用主义,神仙分门别类,有管钱的,有管疾病的,也有管旱灾水灾的,掌文教的,管雷电雨水的,管兵伐之事的,还有管航海的,甚至最小的土地神也算是村长级的神灵,管的就是最基本的头疼脑热之事了。 就算死了,还有阎罗王等着呢! 因为实用主义宗教观,所以对利马窦这一类外来的修士,士大夫们的心里也多半优容,并不歧视。 今日高攀龙心情大坏,原本不欲见客,刚想叫人去回绝利马窦,转念一想,却是连衣服也不换,直接便往客厅而去。 待他进门,果然看到利马窦和另外一个穿着灰色泰西修士服饰的青年坐在一起,正在低声交谈着。 看到高攀龙进来,利马窦赶紧起身,笑着道:“看高老爷风尘仆仆的样子,在下后悔在这个时候来打拢了。” 这人的汉话已经说的十分不坏,不仅字正膛圆,还隐隐带有京腔,高攀龙自己现在说官话还说的一般,所以光是这洋鬼子的语言能力这一块,他就足够佩服。 加上平时闲谈,利马窦总能以新奇角度,独辟蹊径,虽不能切乎大道,但也足发人深省。以一个普通的耶苏会修士,利马窦能在京城打开局面,甚至在万历三十年后在京城盖起了宏大的南堂,还发展了徐光启这样当时已经任侍郎的教徒,这样的成绩,也算是当年耶苏会在中国的第一人了。 没有优点和长处,这样的成绩,绝无可能! “利兄,叫你称我字号就可,何必这么外道呢。” “云从先生虽然客气,但在下不能失了上xiati例,没有了规矩啊。” 利马窦笑容可掬,仍然不以字称高攀龙,保有了自己身份应有的规矩。 在万历末期到天启之后,他在京师几十年,俨然当道大名士时,对那些后辈官员就不必如此客气,现在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介白身,官员客气些,自己还是要拿捏住身份才是。 当下利马窦又介绍道:“这位是荷西,也是我们耶功会的修士。” “荷西先生。” 高攀龙漫不经心的拱一拱手,这个荷西看起来更为年轻,他不怎么放在心上。 “荷西先生打辽阳来。”利马窦在荷西躬身行礼的时候,起劲介绍道:“他在辽阳的武学院里教书,已经被聘为教授!” “什么?”高攀龙悖然变色,颇有怒形于色的感觉。 利马窦感觉不对,不过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时愕然。 “两位不要误会。”高攀龙将那本妖书从袖中拿了出来,面带薄怒的道:“辽阳出这样的妖书,简直是离经叛道,混帐到极处,听说这作者也是你们泰西人,怎么会有这般的妖人出世,你们那里,必不太平!” 利马窦和荷西一看到书面封皮,利马窦也是面露怒气,荷西却是叹息起来。 “这书在我们泰西也是妖书。”利马窦断然道:“此书实被封禁,不知道云从先生打哪儿得来此书?”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书来,一看到辽阳书局的字样,便是扭头向荷西道:“荷西,你身在辽阳,怎么能容忍他们这样侮辱圣教。” 其实哥白尼曾经将自己的一些心得学说透露给当时的教皇,并没有遭遇严厉的反对,后来慢慢学说成型,却因为碍于天主教会而不能成书,最终冒险出版,拿到样书时,哥白尼只是摸了一下,便嗑然而逝了。 后来教会意识到日心说的可怕之处,在利马窦前来中国之时,日心说已经开始被罗马教会封禁,就算是后来的近代科学之父伽利略与当时的罗马教皇是挚交好友,仍然未获允许可以宣扬日心学说,伽利略在晚年甚至因为坚持自己的科学见解遭遇迫害,被押到罗马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受到严刑拷问被迫签署悔过书,并被判终身监禁。 可以说也还好是当时的罗马教廷已经不复当年威风,不然布鲁诺被火刑的下场也必然会落在伽利略身上。 伽利略被迫害时已经是明末,在此时,利马窦这种愤怒之至的表现,也就毫不出奇了。 听到利马窦的话,高攀龙心气终于平顺了些,看着荷西道:“荷西先生,辽阳那样的地方其实呆不得,不如就到京师和利先生一起传教,京中人口过百万,也是我大明才智之士汇集的地方,在这里传教成功,比你在一些混帐地方传教成功要高明百倍,是不是这个道理?” 荷西满心不以为然,他对这件事有自己的见解,不过当着利马窦和刚认识的官员的面,自己的心里话却不好说出口来,当下只得诺诺连声,答应下来。 看他口拙,高攀龙也没有什么兴趣再说下去,只是和利马窦又谈了几句自己近期研习算术的难题,看看天要黑了,高攀龙便要叫人开饭,留两位先生一起晚饭。 “不敢,已经打扰了,我等还要走访几家信众,晚饭时人都在家,方便走动。” 利马窦赶紧起身告辞,高攀龙心情不佳,也不留这两人,只道:“以后常来,下次一定留下便饭。” 说了两句后,送到滴水檐下,主宾互相告辞,看到利马窦两人出了门,高攀龙自到书房看书去了。 “荷西,前面还有两个府,一个是给事中,是他们的七品官,一个是户部的员外郎,是一个五品官。我和他们讲了救赎之道之后,他们很有兴趣,这两人都没有小妾,也有了儿子,于女色似乎不是怎么在意,我看,他们很有可能会入教了。” 暮色之中,两人在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虽然利马窦和荷西都不缺钱,但以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是不能讲究享受的,特别是在外出传教时,一定要保持艰苦朴素的本质,哪怕是现在北京雪后初霁,道路泥泞难行,他们也得艰难跋涉于泥涂之中,不能骑马或是坐车,更不必提坐轿子了。 第七百六十二章 传教 荷西还是不大能适应北京的街道。 对比辽阳,除了少数的大道还算宽敞之外,北京的道路多半是窄小的巷子,有一些街道还算宽敞,但人们在外搭了雨批,摆了摊子,放置了不少杂物,走起来还是很狭窄难行。 地面泥泞肮脏,脚下全是烂泥和说不清楚内容的垃圾,人们将这些垃圾随意抛出门口,似乎只要丢在自己家院落外头就算是干净了,至于街道上垃圾成堆,恶臭熏天,那就根本无人去管。 荷西到辽阳前一直在澳门,也到广州游历过,感觉赛里斯人不愧是当时欧洲公认的除了本土之外惟一的有异族和异教徒建立的文明国度,富饶,强大,也很文明,有文教体系的完整的施政体系,还有自成一格的文化传承。 生活习惯上,华夏之人大袖飘飘,十分的儒雅,也十分的干净。 在当时来华的传教士中,不乏这一类的记录,一个人记没有什么,若是当时的传教士都这般记录,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明末时,因为这些传教士的记录,在二百年间中国一直给西方一种感觉,就是这个国度是真正的文明国家,科举制度,在西方也有不少拥护和崇拜者,包括伏尔泰这样的哲学家在内,都是中国文明制度的追随者。 真相是乾隆时期被戳破,但在此时的荷西眼中,这个大明国都居然是这样叫人深以骇怪,虽然有巍峨的城防和华美的官衙和寺庙,虽然有那么多打扮精致华美的达官贵人,虽然城中有几十万人的驻军,但这个大明国都里有太多叫他看了不舒服的东西。 巷子里的肮脏,街道的凌乱,那些看着很危险的无赖混混,成群结队的游走,乞丐和流民集中在南城和各城街道,崇文门附近是大量的官店养着的流氓混混,利马窦已经警告过他,虽然这些人不会抢劫传教士,知道他们身上没钱,但也很可能因为某个不大清楚的原因,对他们痛加殴打。 荷西来京城没有几天,已经亲眼看到多起无赖或大户豪奴殴打乞丐或平民的事件了。 这些事,在荷西心里已经压的沉甸甸的,此时看到利马窦还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的心情就更加奇怪了。 “你怎么好象兴致不高?”利马窦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来荷西情绪不高。 “嗯。”荷西坦白承认道:“老实说,我对你现在的路线不是很赞同。” “为什么?”利马窦道:“利用我的才识在士大夫中打开局面,进而影响到太监,再影响皇室,如果有皇室中人信教,我想对我们的传教事业会大有帮助。” “对此我表示怀疑。”荷西并没有放慢脚步,既然说好了去拜访,去还是要去的,不过并不妨碍他从容说出自己的怀疑:“中国的这些士大夫骨子里都是孔孟之徒,而且极重世俗的享乐,除了极少数人可能信教之外,他们对和我们的来往多半是以与道士和尚相同,最多把我们当成那些能谈玄,绘画,书法水平过的去的黄冠之流,我们是一种点缀,调剂,如果光是这么往来,讲学问,或是大明朝廷还会请我们制器,但除此之外,对传教有什么帮助,暂且我还看不出来。至于士大夫中的少数人或是太监会信教,也是多半出于功利,在这些人中努力,就象是我们用食物和衣服叫乞丐流民信教一样,是另一种诱惑,这样的信徒,绝不会是虔诚的教徒。” “你是说他们根本瞧不起我们?”利马窦敏锐的抓住了中心,感觉有一点自尊受损。 “是的。”荷西道:“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就象是看倡优之辈一样,或是什么有趣的事物,可以把玩,欣赏,但叫他们屈从于我们,这些骨子里十分傲气和有强烈自尊的家伙是很难跪伏在圣像之下的。” “唉,你说的也是。” 利马窦并没有恼火,从他在中国多年的经历来看,荷西说的是事实。 “那传教事业该如何进行呢?” “倒真正拥有文明和富裕生活的赛里斯人群中去,到那些物质满足,精神上还有些空虚的赛里斯人中去。”荷西微笑道:“辽阳就是这样的地方,相比于其它地方穷苦的赛里斯人的绝望,那里拥有足够的财富,人们富足而自信,在那里传教,不会有偏见和敌意,当然,也不会有人绝望中把我们当救命稻草,也不会有人把我们当有趣的器物,对我们居高临下,在那里大家是平等的,只要真的信教,就是真正的信徒。” “好吧,这是你第一百多次推荐辽阳了。”利马窦笑道:“既然这样,年后我过去一趟好了。” “很好,我们一起出发。”荷西笑了起来,自入京师,他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出来。 利马窦虽然年轻,但在耶苏会的亚洲格局里占有的地位并不低,而在京城的布局来说更是第一人,在他中国超过半个世纪,在万历中期之后就是传教士中的标杆人物,荷西一心想叫他去辽阳,也是替耶苏会想做重新的一个选择,至于利马窦如果真的相中了辽阳,在巴达维亚的耶苏会将会有怎样的选择,那就不是荷西这样层次的人能决定的了。 …… …… 打发走了两个不怎么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传教士后,高攀龙也是赶紧叫人拿来火盆,自己亲自动手,把那本“妖书”给扔了进去,看到书本被一火焚之以后,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此后的日子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这一年其实大明颇为不顺,永昌兵变,广东有白莲教造反,声势都很不小,松江大水,受灾颇众,但这几年到处是兵变和反乱,水灾和旱灾一直不停,所以倒也不怎么叫人重视,大半地方太平无事,甚至还有辽阳大捷这样的百年不遇的大好事,所以整个大明给人的感觉还是处于中兴盛世之中,户部的收入虽然大半被皇帝截走,但米粮储备充足,库银也还有足够用的储藏,九边之中,这一年也还算太平,可能是因为辽阳三路齐出吸引了各地蒙古部落的注意力,使得年年犯边的他们在今年冬季来临之前没有做好南下的准备,到年前最终也没有北虏进犯的消息,这使得内阁和兵部等相关的部门人员,都是松了一口大气。 既然太平无事,那就可着劲的热闹罢。 宫中过年是有一套百年不变的规矩,包括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补子,万岁爷和皇后和皇子们的吃穿用度,都是有一定之规,不到日子,就是皇帝也行不得快意事……万历再牛,也不能比祖宗还牛吧?祖宗是八月十五吃月饼,你非得改到八月十四?就算皇帝,也不能这么胡来,是以年初岁晚之时,宫中一切的动作还是和往常一样,无非是原本的那一套,使得身处其中的人,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兴味。 宫城之外,就是不一样了。 各家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大户人家已经是在琢磨今年的彩灯该怎么扎,元宵大过年,一年到尾,过年不过是祭祀祖宗,准备福供,擦银器,备祭品,官样文章,乏味无聊,守岁时无非是听听小戏,一起喝年酒,当着长辈的面也不好过于放浪,是以拘束无味,只有元宵佳节,金吾不禁,可以很花一番功夫在上头,特别是品官贵戚之家,稍有一些资财的,出尽花样,费尽心思,就是想叫自己家的灯山能压过别人家的一头,得到看客们的交口赞颂,这种彩头,可比金榜题名小登徒,这一年到头乏味无聊,可就指着这玩意解闷了。 连顾宪成也是沉迷此道,热心程度并不在勋贵品官之家以下,他在京多年,果然也浸染了不少京城的生活习惯,加上家资丰饶,也真不在意在这上头花费几个,能叫人们聚集在自己府门前,赞几声这家主人品味不凡,格调过人,对士大夫来说,还有比这个更好玩的游戏么?碍着身份,京城流行的打马吊他不能打,也不爱听戏,更不能斗蛐蛐什么的,一年到头,可是把他憋屈坏了。 “玩什么八仙过海?”听着管家和彩灯师傅的打算,顾宪成大摇其头:“八仙这景已经烂俗无比,怎么能往这上头去想?” “什么?刘伶醉酒或是吴刚伐树?”顾宪成仍不满意,摇头道:“还是俗,而且,人物或神仙这景,配上一些配景,想叫人瞩目停步,我看是难了一些。” “还请老爷示下。”彩灯师傅知道眼前这官向来想新奇出鲜,所以自己提几个极俗的,满足一下老爷的自尊心,反正只要他想出内容,自己就能扎出来,什么内容,倒是和自己不太相关。 顾宪成攒眉思索,他家的彩灯当然不能用那些烂俗的题目,既要突出彩灯的华美和他高价请来的扎灯师傅的手艺,还得突出自己的品味格调,这等事,虽是小事,却也不能等闲视之了。 正在思索的时候,府中管家小心翼翼过来,请示道:“老爷,六必居的掌柜过来了,想必是来结帐了。” “给他就是了,我现在不得闲,替我和他说一声。” 一个掌柜,顾宪成高兴了就见见,不高兴由管家结了帐,再奉茶一杯,也不算失礼。 “嗯,这个……” 管家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可现在咱们家的年货还没有送过来,手头银子怕不凑手啊。” “这样……”顾宪成皱眉道:“那就叫他隔两天再来吧。” 第七百六十三章 便服 “还有天味成酒楼,琉璃厂的几家古董行的掌柜,几家书店的掌柜,文墨轩的掌柜,现都在门房里坐着……” “混帐,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怕我赖帐?明年还想不想我光顾他们买卖了?”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催债的,顾宪成心情立时大恶,这样的场景叫他想起多年之前张居正秉国时的窘迫情形,有一年年上他没钱结帐,不得不发卖了好多样心爱的古董器玩,好不容易才凑够了钱还帐,现在一年比一年钱多,这些不开眼的家伙居然还是这样,顾宪成顿时便是勃然大怒。 “呃,老爷,其实怪不得他们。”管家赶紧解释道:“其实这些掌柜陆陆续续都来了几回,眼瞅没几天过年,咱这里还没有结帐,所以这几日都是每天都来……” 顾宪成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早就来过几回,看到顾府一直没钱结帐,是以有些担忧,改为天天来报道。 这种官人府邸,不能随便派个伙计过来,要是普通人家,早就派几个伙计天天坐在堂房前坐催,那种情形,足够叫主家难堪,叫男主人走避开去,连家也不敢回了。 当时的生意交易和往来,除非是过路客和生客,一般来说报个地址,看中什么东西,店铺会派伙计送上门,然后记帐,三节时结帐,宾主香茶一杯,对坐谈话,小伙计和府里的管事算帐,结清之后,对揖告辞,彼此十分愉快。 这算是正常的情形,象顾家这样总是拖着不结款的,那就不是怎么愉快了。 “老爷既然有事。”彩灯师傅眼见如此,心里也是犯了踌躇,一年到头,他们这个时候是最赚钱的,而且需用现银结帐,这顾家向来是大主顾,不过要是真的没钱,也说不得赶紧换一家去,不然的话这一年只能喝西北风了。 “去吧去吧。”顾宪成心中不悦,挥手叫这人下去了。 他心中只是纳闷,为什么家里的年货还没有送来? “老爷,王阁老派了下人过来,说是叫老爷到他府里去一趟。” “哦,知道了。” 正烦闷间,倒是接到王锡爵的相请,顾宪成不敢怠慢,立时换了一身官袍,他现在还是五品官职,仍然是一袭蓝色官袍,待到了门前,家里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已经备好,两个长随站在轿边等着,待顾宪成上轿后,便是一路护持着,往不远处的阁老府邸而去。 王锡爵也住在本坊之中,相隔不过里许,而阁老府邸毕竟不同,门庭阔大,气象庄严,外间也是有不少轿子等着,王锡爵其实是李植等人举荐入阁,原本指望此老性气刚烈,秉性忠直,进内阁后与申时行对着干,对出身晋党的王家屏无形中是一个助力,李植等人,当时因为很多事与申时行不和而反目,故而有此招法,谁知道王锡爵到底是江南望族,一入阁中,顿时与同是南直隶人的许国和申时行联手一处,顿时就压的王家屏抬不起头来,阴阳巧合之下,内阁顿时江南一脉天下,而李植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仅江南一脉容他们不得,就是晋党也恨他们愚蠢,朝廷之中,算是存身不得了。 正因为现在内阁是江南一脉势大,包括六部也有不少苏松常三府的官员,彼此间十分团结和互相照应,东林党才能在万历年间发端,并且日渐壮大。 当然也是有**星的组织之功,在此之前,按乡党籍贯分党也是大明文官的积习,著名的晋党就是其中之一,还有楚党,浙党,闽党,而这些党派,在凌厉的东林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一般,根本不堪一击,**星等人真是功不可没。 到万历末期和天启年间,哪怕是浙党楚党抱起团来也不是东林的对手了,要不是东林诸君子没有一点儿容人之量,非得把所有人赶尽杀绝,不知道分化而击,最终还斗到了太监头上,使得各党文官一起投到了魏忠贤门下,成立了力压东林的阉党,这才取得了对东林斗争的胜利,后人以为阉党就是一群太监,其实阉党的大部份人,倒就是万历早年的晋党楚党和浙党的文官。 顾宪成赶到王锡爵府邸时,门上认得这位是风头渐劲的东林党的干将,几年之内,这位肯定能位进郎中,十年之内,没准就到侍郎,所以虽然现在官品不高,不能拿他当寻常官员来看,当下也不叫顾宪成在门房等着,直接便延请进府内客厅,厅中也有一些官员等着接见,但多半都是绯袍高官,顾宪成一进来,便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待看到是顾宪成时,众多高官就不奇怪,当下各人彼此抱拳行礼,微笑致意。 顾宪成现在是不算什么,他的盟兄**星可是考功司郎中,号称天下第一郎中,除了部堂高官和阁老,谁不忌惮**星几分? 还有那邹元标,已经是左副都御史,进位左都御史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其余的东林党人,也多半要么在要职,要么是有清名敢与弹劾大佬的御史,有这些盟兄弟的人,岂能拿他当寻常的五品官员来看? 在厅中诸人的奉承声中,饶是顾宪成向来用君子之道打磨自己,一时间也是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他正自得之际,厅外却又来了一个青年官员,穿的也是天青色官袍,补子却是七品补服,中等个头,圆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一进厅门,原本坐着的高官们,几乎就是同时一起站了起来。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下官担当不起。”圆脸官员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并没有受宠若惊的表情,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抱拳为礼,笑吟吟的劝众人坐下,待众人坐定之后,便是自己挑了一张椅子,安然坐下。待到此时,才与一直端坐不动的顾宪成视线相接。 来的却是顾宪成十分看不惯的李甲,此人虽是进士,但学识很差,而与人打起交道来却是十分有一套,说话办事如春风化雨,叫人觉得是十分可交,加上辽阳雄厚的背景在身后,本人出手向来又豪气大方,李府的宴会,已经成为上流阶层的一个标杆,中下层的官员,要么是东林一脉,要么就是李甲府中的座上客,要是两者皆没份,最少也得是某个大党的中坚份子,如果真的一无所恃,那么恭喜你,这一辈子就准备熬资格熬到四品休致回家养老,部堂正印,此生无缘了。 “叔时兄。”李甲微一欠身,并没有起来。既然对方刚刚不曾起身,自己当然也不必过于客气。 “景元兄。”顾宪成态度更是冷淡,甚至已经到了无礼的边缘,同为京官,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面子上还是要讲一下的,但他和李甲之间,也就仅限于对坐问个好了。 “顾老爷,我家老爷请你进书房去。” 好在尴尬时间不久,顾宪成坐了一小会儿,便是有长随过来延请,他赶紧起身,往王锡爵的书房赶过去。 到了门前,下人刚一掀门帘,顾宪成躬身问好,就听到里头吩咐道:“叫顾老爷换了便服来说话。” 顾宪成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王锡爵虽然对江南一脉颇多照顾,但此老确实秉性刚直,性格是老而弥辣,对一般人都是不假辞色,顾宪成在此之前来过多次,但都是谈一些与他相关的事情,王锡爵说话也是语不涉私的多,最多是勉励他这个后辈几句,很少有象今天这样,叫他换了便装说话。 衣包是带着现成的,顾宪成赶紧换了衣袍,头上一顶纯阳巾,一袭玉色长袍,腰间绛色绦带,顿时有翩翩佳公子的感觉。 待他进去,王锡爵却是一顶唐巾,身上一袭道袍,正端坐椅中,皱眉凝神,似乎是有什么烦忧的事情在困扰着他。 “晚晚生见过老相国。” 既然是便服相见,下官一类的称呼就不用了,顾宪成是后辈同乡,自称晚晚生,无形中多出几分亲近来。 “嗯,今日叫你来,只是说私事,老夫……老夫直说了吧,叔时,你辞官回家去吧。” “什么?” 顾宪成一阵愕然,脑中一阵嗡嗡直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王锡爵突然说这样的话出来。 “你大约还不大明白,老夫这里有一些书信,你看看再说。” 王锡爵脸上颇有一些难堪的神色,但这件事不仅是他的家族受托,还有松江的徐家和申家等大家族的请托,中等以上的官绅家族,几乎全部都有书信在他这里。这件事,托申时行的人倒是不多,申阁老性子说好听点是阴柔,说难听点是懦弱,而且最近申时行和御史之间搞的十分不愉快,首辅阁老被一群御史群起而攻,万历虽然出手替自己的老师撑腰,贬黜了好几个闹的厉害的,但申时行也是十分苦恼,毕竟他不愿落入当年严分宜和张江陵两位的下场,就算是高大胡子,因为与御史的战斗搞的太厉害而落给众人一个跋扈的下场,高拱的去职虽然和冯保张居正有关,但自身的过于强硬也是重要原因。 正因为此前的首辅们大多下场不妙,申时行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最后弄到一个没下场,是以眼前的这一桩事,申时行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江南各家的请托,最终落在王锡爵身上,倒也正合其宜。 第七百六十四章 辞官 王锡爵眼前几案上有好厚的一摞信,并非是那种寻常请托和人情往来的“八行”,而是正经说事的信函,顾宪成拿起几封来一看,就是将剩下的推开,自己颓然向后一倒。 他知道,自己去职一事,已经成必然之事了。 辽阳的攻击十分狠毒,针对无锡一城,威胁整个江南,这等经济命脉相斗的经济战法,在以往的大明政争里几乎是完全没有过的。 如果辽阳用行刺,武力威胁,政坛迫害等诸多办法,顾宪成等人丝毫不惧,来的越猛,他们就斗的越凶,东林的这些骨干份子,说他们全部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也并不确然,固然后期东林党和复社良莠不齐,有不少人混进去就是奔着权力和好处去的,但在早期前期,也确实是有一些有心改变国运,自己做一番事业的想法,加入其中的,性格颇多强硬,虽九死而不悔的硬骨头,文人的臭脾气加上青年气盛,东林党的战斗力可不是盖的,顾宪成在针对张惟功之前就有过考虑,知道双方破脸后必被攻讦,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要是在朝堂政争上还斗不过一个总兵官,那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就算加上吕绅和梅国桢并李甲等人,虽然势力并不算小,他也是夷然不惧。 但辽阳现在用的这一手,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谓打蛇打七寸,惟功虽不大了解东林党几十年政争的历程,但东林扎根江南,根基就在江南一脉的情形还是知道的。 既然正面相争可能未必讨得了好,那么就直接点掘根好了,对付江南一脉,用别的法子未必管用,明季时江南士子最不怕的就是政治层面的斗争,那些青年士子,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的强项,到南明时,东林和复社的势力足以把持政局,甚至在马士英为首辅后,不甘心的士子们居然鼓动左良玉出兵,政争到这种局面,也真是玩到最高层次了。 就算这样,这些家伙在后世名声也是十分响亮,东林清流,正人君子,这是给人的既定印象,他们的对手,不论齐党楚党浙党,一律是奸党,政争也就是正邪之争,所谓的正邪不两立。 但这些家伙,同样是出身家族,与其和他们搞政争,打口水仗,不如直接用经济手段,对付其身后的家族。 当清流,自己当硬骨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涉及到家族生意,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就算不到破家破产的地步,逐利却是人的天性,原本一年赚一万,给你弄到一年赚一千,人心却是比破产还要难过。 “辽阳这一手,算是稳、准、狠。”王锡爵看到面容灰败的顾宪成,心中也不乏怜悯,但此老论事还算公正,当下缓缓道:“说起来是叔时你攻人在先,人家这样反击也没有什么说可说。但现在江南那边,已经乱的不行,再这样僵持下去,不仅你顾家可能支撑不住,还要连累不少人家破产,因为你一个人,弄到我江南元气大伤,不要说他们来请老夫出这个头,就算是没有,老夫也要劝叔时你暂退一步了。” 顾宪成咬牙道:“这可是辽阳开出来的条件?” 王锡爵摇头道:“人家哪能这般直接开条件?叫你隐退,是江南那边的公议,他们叫老夫居中调和说话,但事前总得有拿的出来的诚意,你的隐退,不过是头一步而已。” 原来自己还不是最重的那一块砝码,只是一颗还没有交易就被放弃的弃子。 这一刻,原本一直把自己当成天子娇子的顾宪成,难得的陷入哀怨自怜的情绪之中。 “你回家之后,可以找地方讲学,养望,多年之后,可以直接复出为京堂,其实,这也是一条道路。严分宜是老夫的前辈,虽然他下场不好,但他的为官也不是一帆风顺,其人其行,颇有借鉴之处,叔时,你是聪明人,不需要老夫多说了吧?” 话已至此,王锡爵身为清流前辈,连严嵩的例子都举了出来,底下的话还如何需要多说下去?再纠缠,只会破坏自己在人心中的地位和形象! 顾宪成深吸口气,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道:“阁老叫晚晚生进来,如此淳淳叮嘱,如同对家人子侄,晚晚生如何不明白阁老的心意?既然如此,今晚回去之后,晚晚生就写辞官的奏疏,疏一上,便直接回家,绝不耽搁。” “对喽,这样最好不过。暂避一时,徐图后举,是谓聪明人,大丈夫。” 王锡爵极欣慰地,又好生勉励了顾宪成几句,将他一路送出书房,这才回转了去。 顾宪成一路向外,连官袍也不换了,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他一路为官很顺,只有张居正秉国的后期受到了一些打压,但那也是小小挫折,根本还没有到被逼辞官的地步,这一次,算是一跤跌到底,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再爬起来! 在大明为官,辞职并不是大事,很可能起复,但这种事没有发生之前,谁知道落在自己头上的是什么?以高拱首辅帝师的身份,一跌下去,终生未能等到起复,最终虽然熬到张居正死,但自己也是没隔多久就离世了,顾宪成也想早日起复,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能够起复,那就是难说的很了。 在他出门的时候,王家的人将李甲也请了出来,此时顾宪成已经知道王锡爵专门把李甲请来是做什么的,一种难言的羞愧和恼怒情绪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令得他恨不得挥拳上去,把这李甲痛殴一顿才好。 可是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是冷冷看了李甲一眼,眼神中的阴冷之色令李甲也感觉十分不舒服,但李甲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耸了耸肩,便是继续向前,将顾宪成抛在了身后。 “今日之事,来日,必将十倍还报!” 阴影之中,顾宪成咬牙切齿,发出这般誓言。 …… …… 数日之后。 “用诚,通知江南那边,动作可以放缓了。” 惟功看看手中的公文,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张用诚,微笑着道:“福星号已经起作用,江南那边慌了,顾宪成已经提出辞官,王锡爵这个阁老亲自出面说和,我们也不好做的太过份,吩咐下去,除了顾家的货仍然不收之外,其余一切如常好了。” 这样的结局当然是在预料之内,张用诚等人闻言也并不意外,当下唐瑞年抢先一步答道:“这事情是我的首尾,由我去办就好了。” “嗯,也可以。” 孙承宗在一边道:“顾宪成如果辞官的话,似乎也不必对他家太赶尽杀绝,舆论要紧?” “君子可欺之以方啊。”惟功感慨道:“恺阳你上一次的事之后,我还以为你性子变了,不过看来,你还是这样的至诚君子呢。” 孙承宗面色不变,坦然自若的道:“还是要请大人开释。” “顾宪成辞官,其实只是小小挫跌,算不得什么。王锡爵等人故意摆足姿态,就是叫我们立刻收手,如果如他所愿,不多要一点利息,多求一些让步,将来我们再打经济战,他们便是不那么害怕了。既然打,就要把顾家给打残,顾宪成向来针对我,不把他家彻底打服了,以后谁还怕我们?” 惟功笑语吟吟,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诛心之至,将王锡爵等老狐狸的打算,尽数道出。 孙承宗虽然方正,但亦不是蠢人,一听之下,就知道惟功说的有理。 他站起身来,感觉一阵不安,现在的惟功,已经与此前又有不同。 在京师时,是一个一心向上,想治理好京师治安和卫生环境,想清理好京营,报效大明的有为的勋贵少年。 虽然有势力,有手腕,但还能叫人看的清楚。 到辽阳后,一路扶摇而上,从少年而青年,再到娶妻生子,手握大权多年,叫人感觉锋芒毕露,不敢冒犯。 而此番大战过后,惟功看似随和,动作随意,却是将锋芒隐藏入圆融之中,但一旦出手,便是雷霆而击,不象以前做事,还有一点儿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的感觉。 怪不得自己现在与总兵官相对时,总有一点如临大宾的感觉,甚至有一点儿畏惧之感,想到此节,孙承宗不觉凛然。 他站起身来,躬身道:“大人这阵子繁忙,有一件事,在下官心中多日了。” 惟功笑道:“恺阳这么郑重,出什么大事了?” “上一次大人行文回来,提前结束辽阳乱局,下官为了使辽阳各界再受一些挤压,使全城各方齐心而动,故而将大人命令压了下来。虽然后来结果很好,但下官此举还是违制了。就算下官有大人命令,坐镇辽阳,协理诸司事务,但无视直接命令,抗命不遵,还是要请大人重重责罚。” “原来是此事。” 孙承宗谢罪时,宋尧愈和张用诚等人都是用关切的目光看过来,孙承宗此事,已经悬在众人心头多日,上一次颁旨时,惟功亲令孙承宗为苑马少卿兼兵备道,管理四平一带马政军政,虽然只是虚职,孙承宗并不用上任,但一下子就是到四品高职,足见惟功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只是有这么一件事,很可能成为上位与属下之间的心结,此时孙承宗主动提出来,认错的态牙十分恭敬,无形之中,众人都松了口气。 第七百六十五章 饮酒 宋尧愈看向孙承宗的眼神中,也是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这个孙大胡子,年纪不大,似乎还没有到三十岁,跟随惟功到辽阳时也就二十来岁年纪,但已经中了秀才,并且游历过大同山西,在京师任教,见闻和学识都是一等一的。 在辽阳多年,协理民政军务,现在已经是中军部的负责人之一,是惟功身边不可或缺的好帮手了。 “呵呵,恺阳你主动提起此事,这样很好。权变是权变,规矩是规矩,你虽立了功,是权变的功劳,但如果我不加以处罚,人人都临机权变,那么未必次次都能成功,而上xiati例就先破坏无余了。”惟功听着孙承宗请罪的话语,面色不变,淡淡而语,但话语直指重心,简捷有力。 孙承宗闻言,面色一变,原本心中隐隐有一点自傲和委屈的感觉,立刻就是荡然无存。 他立刻又躬身道:“请大人重重责罚。” “罚俸半年吧,铸级一年,年内我辽阳镇军有什么战功下来,别人可受封赏,你不可以,恺阳,我想过要怎么罚你,也只有现在这样,不轻不重,取乎于中,你看怎么样?” 虽然是罚孙承宗,惟功到底不愿寒了这个忠忱有余,能力亦有余的部下的心,最后宣布时,口气十分柔和。 “大人放心,对此下官坦然接受,只会嫌轻,不会嫌重的。” 孙承宗在这种时候倒还是能开句玩笑,一时间,在西花厅里的众人都是笑将起来。 “甚好,恺阳你真的很好。” 惟功心里也是满意极了,别的不说,光是这一份心胸就无愧于孙承宗在历史上的名声。而在这个时空,孙承宗跟随的是自己,未来的前途,更加的不可限量! 罚俸半年和铸级在大明那里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惩罚,七品时被免官罚俸,居乡闲居,教书养望的十年之后一下子到四品京堂的例子,比比皆是,大明的俸禄,七品官一年真正到手四十来两,这点钱,真要是会经营的文官根本不拿它放在眼里,零用都算不上,也就是海瑞那种指着它过日子,在辽阳这里,罚俸半年算是极重的惩罚了,铸级更是,纵然职位不变,但级别关系到俸禄和分红,就算孙承宗级别已经够高,不过还是会叫他颇为难受的。 因功,惟功提拔了他成为三品高官,因过,又使全镇上下知道警惕,违背上命,哪怕是获得成功,哪怕是孙大胡子这样地位的高官,也会受到相当严重的惩戒,功过两面,算是都获得了平衡。 “请宋、李两位进来。” 处理完今日手头的政务后,已经接近中午,底下就是中军部督导各部门执行的流程,惟功自然不必介入。 他手头的事很多,身处高位之后,每日要见什么人,关注什么事情,批复什么公文,都有既定的流程,全镇现在光是直接领工资的,包括屯堡的屯民在内超过二百万人,这种体例之下,每日必定是有海量的事件发生,有很多事情又是他这个最高决断者必须介入的,从早到晚,除了早晨和中军部会议之外,便是不停的要批复很多文书,这还是在张用诚孙承宗宋尧愈三人分担了大半公务的前提之下! 宋钱度和李文昭已经到辽阳不短日子了,但惟功居然一直抽不出空来见他们,好在他的打算是任磊一直在跟进的,现在已经着手进行,在等候的这一段时间里,财务司将先前的一揽子计划已经交给这两人,由两个南商和他们的幕僚团一起会商,隔了这么些日子,当然也是商量的差不多,可以进行实质性的谈话了。 这个时候,由惟功来接见一下,当面会谈,效果自然最佳。 这也是上位者的无奈之事,现在惟功见什么人,何时见,已经不在纯属是自己的好恶,而是出自于实际上的需要了。 “两位,多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你们,咱们是自己熟人,可切莫怪我啊。” 一见宋钱度和李文昭进了垂花门,惟功便是自房中出来,亲到堂房的滴水檐下迎接,脸上也是笑容可掬,看起来十分亲热。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当。” “草民拜见少保平虏副将军!” 惟功尽管客气,两个商人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远远的便是叉手下去,将身子躬到最低。他们也是知道惟功不喜人跪拜,否则的话,早就直接跪下去了。 生意是生意,交情归交情,两边之间的地位也是确实相差的越来越大。 在京师见面时,惟功只是未来嫡国公,舍人营营官,和两个商人虽然地位并不对等,但相差还不太大,现在惟功却已经是侯爵少保,平虏副将军,太子太保,属于国朝第一等的重臣,这等身份,在京师也是肯定总理京城戎政,参与廷议朝会的重磅朝臣,这等身份,两个商人,不管身家多少,也就只能仰望。 “何必这么生份?”惟功笑着抬一下手,示意两人免礼,接着便道:“我们相识于彼此都未发迹之时,现在虽然我名位更进一步,但微时相识之人要是也摆架子,那我成什么样了?” 这话说的温馨可人,两个略嫌紧张的商人都是微笑起来,他们听的出来,惟功并不是虚言,而是十分挚诚。 “这次请你们来,两件事情,一件是辽阳的政务展布,事涉财务变更,当然要与两位一起计较商量,另外一件,倒是值得恭喜两位的喜事……不过我们也不揭开,容我卖个小关子,我们边吃边谈,请,请进。” 惟功若是不说,两人不知道还有件事和自己相关,但此时一说,两人这才知道居然惟功还有事情落在自己头上,一时间两人都是费了心思猜测,但是这么一点信息,实在难以想到什么具体的事情上,也只得作罢。 西花厅里已经摆了酒席,实则也十分简单,中间桌上放着一个铜锅子,下面是极好的细炭燃烧,不停的释放热力,锅子里的汤水正在翻滚,四周是一些摆碟,上头有削好的极好的羊肉,牛肉,劈好的大骨头,辽阳的白鱼,锦州的银鱼,都是切成了薄片,冬茹,还有大棚里出来的青菜,蘑菇等时鲜,这些东西,看在两人眼里,肉也还罢了,虽然是北物,这两年因为托赖海运的发达,年前总有大批的北货到江南,这种羊肉,银鱼,大家也是尝的不少,倒是这时蔬实在是难得的很,加上热气腾腾的锅子,立刻就是把人的馋虫引上来了。 “酒是大内取出来的金茎露,内廷秘法酿造,虽未必得真的比诸世间所有的好酒要好,但亦是难得上品,两位可以先尝尝。” 李文昭至此也是放开了,那种拘束紧张感消失了很多,当下坐定后,笑着先闻闻酒气,然后便道:“酒是很不坏,香气扑鼻之后还有余香缭绕……这想必是上回辽阳大捷时,上头特别赐下来的?” “嗯,确实是。” 宋钱度也闻了一下,不过他对酒不大感兴趣,也是闻不出什么好坏来,只想起一事,因向惟功问道:“大人,听说今上好饮,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杖人,乃至多于杖死者,不知道这是流言胡说,还是确有其事?” 惟功缓缓道:“今上好饮是真的,经常饮醉也是真的,但是不是真的杖人至死,这个我亦不大清楚。” 其实万历差点被废的风波,就是因为好饮和擅用大杖打人而起。当时张居正和冯保都在,冯保将万历酒后打人之后禀报李太后,对一个皇帝来说,不能控制情绪就是一宗罪,而饮酒后的暴虐行为更是大罪,为君皇者,权力极重,可以说是几乎无人能制,如果真的是残暴不仁又滥发脾气的君王,可想而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 当年的废立,虽然是皇太后偏爱幼子,冯保阴谋策划,但万历确实叫人抓着痛脚,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后人因为万历受制于文官,对他颇多回护,但万历的好饮,好酒后杖人,在李太后张居正冯保在时就有明显的事实,若非事实,以李太后与万历亲生母子,难道坐视冯保等人冤枉自己的长子皇帝? 对惟功的不便明言,宋钱度也是清楚,能说到惟功这种地步,已经十分难得了。 万历的寡恩暴虐,在这一点小事上尽显无余,相比较他的祖宗孝宗皇帝当年,相差何止万里?当年孝宗自己不大饮酒,但颇为关心臣下,一日问一内侍:今衙门官,早起朝参,日间坐衙,其同年同期与故乡亲旧亦须燕会,哪得功夫饮酒? 内侍答道:常是夜间饮酒。 孝宗皇帝闻言便传谕道:各衙门缺人,或是夜间饮酒,骑马醉归,哪讨灯笼?今后各宜饮酒归家,逐铺皆要灯笼传送! 第七百六十六章 银行 惟功与两个商人闲谈小叙,快啖豪饮,虽然彼此身份相差千万里,此时言笑不禁,也是举座欢然。 吃毕之后,着人上醒酒酸汤,三人一个是军镇之主,另外两人也是重任在身的大商人,自然不会叫自己饮醉了,再喝了两口醒酒汤,顿时些许酒意也尽去了,待惟功叫人打上毛巾把,用热烫的毛巾把擦了脸之后,两个商人知道是商议正事的时间到了。 一时叫人撤去酒席,这西花厅的酒席也不是人人能赴得的,惟功吃饭饮酒,均在多日之前便有安排,象李文昭和宋钱度两人,原本合该在多日前就能赴宴见面,然后可以由他们沿海路回江南,这两个大商人均也是日理万机,手下伙计过千,掌柜分店好几十个,大宗小宗生意一天几十起报给他们知道,家族也大,若非惟功这里有需着他们等候的事物,倒也真不必等这么久才能吃的着这顿饭。 就算如此,这顿饭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哪怕是身上有一些书生气的宋钱度,此时到小厅里坐着吃茶时也是一脸的惬意。 无论如何,辽阳蒸蒸日上,能在惟功这里受到重视,回家之后,两人的家族地位和权柄也能更上一步。 现在他们已经大约知道了辽阳对付无锡顾家和顾宪成的前后经过,对惟功等人将大势商道运用之妙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对这一次的谈话,他们也是充满了期待。 不过惟功并没有直接和他们谈说正事,他坐了主位之后,两位商人对面而坐,彼此清茶一杯,惟功却是先漫谈闲话,问起两人在辽阳等地见闻。 越是如此,两人就知道此次见面意义十分重大,因而越发的提起精神来回答。 自锦衣卫和相随无赖被剿灭之后,两人对辽阳和附近的情形都是十分满意,对一些坊间事务,有一些不怎么习惯的便是提出意见,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赞颂的多。 这倒不是他们故意奉迎,辽阳镇下的各城,包括辽阳和辽南诸卫城和以下屯堡在内,设计规划不仅是在大明为第一,就是放眼全球,亦无任何国家和城市能够与之相比。 巴黎此时还是当街倒粪桶的大粪坑,伦敦要到一百多年后会出现引水工程和下水工程,辽阳等地,光在这一些事情上就已经把这些城市甩的远远的,更不论在惟功用心设计下的其它的配套工程了。 谈了不多时,外间传来脚步声,却是唐瑞年在前,任磊在后,另外还有几个顺字行的大掌柜也跟着进来,黄广裕是直隶方面的大掌柜,包括京师和北直隶的大量分店在内都归他统管,李彦青则负责大同山西,还有麻云腾负责蓟镇,杜子贵负责山东登莱一带,这些大掌柜都是区域大柜,一时之选,和宋钱度李文昭两人打的交道并不算多,但彼此都曾经见过面,而且日常会通信沟通,毕竟顺字行的业务与他们这些江南商人多有重叠,就算他们没有直接负责江南业务,彼此间有一些来往和交情也是十分必要的。 唐瑞年是辽阳镇负责直管四海商行的负责人,任磊是财务司的司正,待张用诚带着李子乾等负责江南业务的大柜进来之后,两个商人已经明白,这一次是最高等级的辽阳镇的与商业经济有关的会议了。 “孙可大和李乘云都在长春,今年前怕不得回来,这一次会议就不叫他们这两个过来了。” 眼见人到齐,张用诚先向两个商人点头致意,接着清声一咳,做了一句开场白,将工商和税务两司主管不在的原因,稍作解释。 各人点头之时,张用诚又接着道:“此次请宋东主和李东主前来,并我辽阳镇四海商行及顺字行各大柜一并前来,是大人的授意,本次集合会议,是要商量开办银行一事。” “银行?” 李文昭沉吟着道:“顾名思义,是和钱庄相关的一类生意?” “是的!”张用诚点头道:“这银行是大人的想法,和钱庄是大有不同,其业务,除了银钱的零整兑换和存入支取之外,还有货物存入抵押现款,田契,房舍抵押贷款这一类的业务,另外,就是本地存银,异地支取的业务亦在其中。因其和钱庄钱店大为不同,所以大人特别新命名叫银行。大致的业务是我所说的这些,更多的,两位东主和其余各人可以看我带来的银行经营细则介绍。” 在场的人都是心思缜密而又灵动万千的人,为将者,需刚柔并济,而为这些掌柜者,则心思清明灵动为第一,而缜密精当,更是为东主掌柜者的最需要的特性。当下听说有细则,虽然对这“银行”充满好奇,众人还都是埋头下去,接过张用诚亲手分发的册子,仔细的阅看了起来。 “此前我还担心所谓的抵押贷款就是放高利贷,现在看来,是我太偏颇了。” 宋钱度看的最快,其实别人看的也快,但有一些话,四海行和顺字行的人不好出口,但他身为客人,倒是方便直言不讳。 先启了个头,宋钱度又道:“不过我大明官绅之中,虽然不屑放高利贷的为多,但亦有相当的人家,以放印子钱为最大的利源,平虏的这个计划,虽然利润很高,而且惠及商人和生民,但我很担心,会引发极大程度的不满,因此,未来会有相当多的麻烦。” 惟功启口笑道:“若是几年前,有人和我提这样的计划,我也得用大棒将他打出去,现在么,倒也真是不大打紧了。” 话说的是大话,但也确实实情如此,宋钱度皱眉想了一会儿,也就是展颜释然。 确实是如此,几年之前,辽阳的声势不显,惟功并没有拿的出手的战功,辽阳镇也没有展现出与普通军镇截然不同的实力,那个时候搞这个银行,光是这放款一项,就可以引发乱蜂蛰头,使得辽阳在江南等地的布局失败,而在此时,辽阳镇如日中天,朝廷都拿他没有办法,锦衣卫也是说逮就逮了,江南一带,虽然不能用武,但经过顾宪成这一遭事,经济战法很有成效,连宋家和李家这样的经辽阳扶持的大商人家族内部也是十分忌惮和警惕……在此之前,颇有一些家族中的不知好歹的家伙对本家族依附辽阳有所不满,经顾家一事之后,想必这些家伙会消停很多。 经此一事,也使不少与辽阳关系密切的大小商家彻底明白,他们是兴也辽阳,而败也辽阳,辽阳一念能使之兴,当然也就能一念使之亡! 这所谓银行的放款,其实由宋钱度的记忆来说,似乎前宋王安石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设想,所谓的青苗钱法就是其中一种。农民是四民中最苦的一民,冬春之时到青苗初长之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新谷未至,旧粮耗尽,而彼时生活生产,均需用钱,很多人在这个时候就典当东西,典当行便是因此而生,而各大商家和在其后的官绅彼此联手,高抬利息,压低典当的价值,借此机会,重重的盘剥农民一回,在这些攒不下钱的穷苦人身上,每年都狠狠的宰割一回。 大明这时,和宋时也差不多,青黄不接的时候被宰一刀是很正常的事,而收夏税和夏粮时,又借着压低粮价再宰一刀,等冬天时再抬高粮价,叫农民高价买回他们被迫低价卖掉的粮食,又这么再割一刀。 收税胥吏的小花样手段是一刀,各种徭役摊派再一刀,田主重重的田租再一刀,老天爷再凑趣来一点水灾旱灾什么的,那就只能破产了事了。 所以自耕农抵御风险的能力最低,因为平时很难攒下钱来,就算遇着清官,徭役轻摊派少,没有被敲骨吸髓般的盘剥,但青黄不接时的典当,高高低低的粮价,仍然足以使得这些小民百姓生活困难,除了江南等农业和商业均发达的地区之外,大半地方,也就是在温饱线上上下下的挣扎罢了。 这还是明季,到了清季,百姓的生活在所谓的康乾盛世时还不如万历年间,更遑论清季其余的年头了。 惟功的银行放贷业务,便是着力解决这一问题,利息低,当然也要做抵押,惟功没有在大明做慈善家的打算,抵押过后,核算资财,放出银钱,然后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再赎回,当然,其间的费用,利息,就是银行的收益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业务,但在大明此时,从北到南到处都有放印子钱的官绅世家,比如今年去世的王世贞,其人是著名的文坛领袖,部堂高官,他的家族就是最有名的放高利贷的大家族了,放高利贷的,多半是勋贵和太监,还有文官家族,一般的商人碰这个就是死路一条,没有过硬的关系玩这个东西,绝对便是自寻死路,明季的话本之中,颇多对放利钱的讽刺小说和记录,可惜的是,越是讥讽的多,越说明这是一个严重的社会现象,现在辽阳的银行业一旦涉足其中,可想而知,会遇到多大的阻力,引发多么严重的风波。 第七百六十七章 收支 唐瑞年此时道:“这异地存兑业务,我感觉有一点象唐时的飞票,未知对否?” “嗯,老唐说的对。”惟功亲自答道:“可见不管什么新奇花样,其实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 这话说的谐趣,众人都笑将起来。 唐时天下的中心在长安,不论是淮扬特产还是蜀中的蜀锦,大宗货物,肯定会集长安,不论是去买或是卖,携带大量的现钱都是很困难的事,特别是唐时还没有把金银当成流通货币,唐初的货币单位是铜钱和绢,中唐之后出现银钱交易,不过只是小宗,更多的还是以铜钱为主。一直到宋,也是以铜币为最重要的计量单位,大宗的货品交易,都是以“贯”来计算。 一贯钱平均是千钱,价值也就一两左右的白银,铜钱做为货币单位对农民是好事,交税容易,流通方便,手中可以一直持有,不象白银,在持有使用的过程中不停的夹剪损耗,银本位有利于商人和大士绅,也方便了朝廷,毕竟明季的铜矿采量连宋时的零头亦不如,朝廷省事省钱,也省得管制大量的矿工,以明季的管理水平,怕是要真如宋人那样采矿,矿工造反,怕是真的会此起彼伏了。 唐人以铜钱为主要的交易货币,带来的问题就是运输不易。明季千两白银购买力就足够做一笔大买卖,携带上京,不过百来斤重,一辆独轮车就推的如飞而走,一头毛驴也尽够了。唐人却得千贯以上铜钱,不说重量,光是体积算算就吓死人了,如一座小钱山一般,光驴马就得好多头才运的动,费用自然也就高涨上去了。 所谓穷则思变,唐时的飞票制度,便是应运而生。 各地大商人和藩镇将货物运至京城后发卖,然后将铜钱放在各道于京师的进奏院之中,不仅是进奏院,还有各军使及大商号的分号等,取半联飞钱票,回到各道之后,凭半联票与各道的分院分号验票,然后凭票取钱。 这样,省得携带大量铜钱奔波于途,不仅省了耗费,更要紧的便是安全了。 以中唐之后四处攻伐,山贼马匪到处都是的治安情形,如果携带大量铜钱到处奔走,就象是婴儿于闹市持黄金而行,想叫人不惦记也难。 而大明立国后先以实物贸易为主,后来元气渐复,改为金银,后又发行宝钞,所以这种飞票制度,一直没有施行。 一直到明末时才有雏形出现,到了清季康乾年间,山西票号才焕发光彩,到了嘉庆,道光年间,票号开始壮大,到有“日升昌”这样的拥资千万的大票号时已经是清末,票号发展到了极致,但等外国资本顺利进入,正统银行业开办起来,股本更为雄厚,经营更为灵活,发展更为快捷,同时外国银行可以在中国发行钞票,种种特权之下,将山西票号打的节节败退,到民国之时,票号已经被银行给彻底取代了。 既然票号不如现代银行业,惟功也自然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再去搞落后的票号,他的这个银行设想当然还不及真正的现代银行的业务,不过在这个时代而言,已经极为先进了。 欧洲的银行业要更早一些,远在中世纪时,因为圣殿骑士团的出现产生了银行业的雏形,发展至今已经颇具规模,但如果辽阳银行成立发展的话,此时的欧洲亦是没得比。 “大人真是……”到了此时,诸多问题解答,宋钱度心里明白,这银行一成立,必定又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发展。 从顺字行单纯的物流业务,再到发展成大规模的南北之间的贸易,然后大兴海船,海上贸易兴起,顺字行开始大量赚取海外贸易的利润,同时,将江南的商业脉落相当的部份掌控在手中,这又是一个重要变化。 再下来就是发展棉花种植,然后就是纺织业,现在辽阳布虽然还没有行销天下,不过以顺字行和辽阳的实力,这一步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然后就是因南北贸易兴趣和运输业的发展而兴起的保险业务,光是这一宗新业务,一年利润肯定超过常人想象。 再接着是四海商行这个公办商行兴起,盐铁业成为辽阳镇收入并且凝聚人心的重要手段,四海商行的股本在手,就等于良田在手,可以传诸于子孙,这一点,已经深入辽阳上下的人心,武官们可以替四海行去打仗,因为这等于是替自己打仗,就这一点来说,真真是难得的举措,可谓妙手天成。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其实四海行的制度来源于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这一层,惟功自不会与这些人点破。 再有这个银行业,宋钱度和李文昭对视一眼,两人均是有一种无力之感。 他们的家族,都已经资财过百万,在江南也是最顶尖的巨富之家,但他们的规模和收益与眼前这位比起来,实在是相差的是太远了。 李文昭性子要跳脱一些,当下有所思便是直接笑道:“大人真是了不得,这银行一办,数年之后,年入千万怕也不在话下了。” 言下之意,不乏羡慕,也有一点儿别样情绪在里头。 当时的人,讲究盈满则亏,不好太过,所以很多事情做到一定地步,不仅不前进,反要讲个退步。 在李文昭看来,惟功的产业出息已经极盛,不要说这一生一世,便是传诸子孙,几十世也尽够荣华富贵了,国初那些勋贵人家,二百多年下来,还是富贵荣华,又何必汲汲于财富,做这样的事,顺字行固然不怕,但惹怒太多的官绅阶层,于惟功名声须有不利之处,而银行放贷收利,虽然是低息,造福万民,但在有心人播弄之下,怕也要沾上放高利贷的不好名声,对惟功一向良好的形象,也是一种点污。既然银钱足够,又何必一定去做? 以国人的心思,要么索性做坏事,要么干脆就行善事,不能获利,否则必定是两头不讨好。以李文昭与惟功和辽阳的关系,当然是希望善始善终,不希望出现不该有的波折。 惟功何等人,李文昭一说,他便明白对方的意思。 当下点了点头,对任磊道:“任磊,将去年辽阳岁入和岁出和他们说说。” “是,大人。” 任磊站起身来,对众人微笑道:“辽阳岁入,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颇具吸引的迷题,但为了害怕泄露出来,引起朝廷各方的瞩目注意,我们在此之前是将此事设为最高密级,除了大人和必要的相关人员外,一律不得与闻,一旦泄露,有司就会彻查,就算现在,也是高等密级,在这里听到的人,会被记录在案,一旦将来有泄密的情形,查出泄露源头在哪,各位一定会受到相关的惩罚,哪怕是两位不属于辽阳体系的东主,也是一样。”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都是神色凛然,连李文昭和宋钱度也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其中的得失利害。 “去岁,我们征税,包括顺字行和并将作司下各厂,各坊织厂,丝厂,各屯堡,各普通商行,外来商人,从坐税到行商厘税等,一共岁入是两千一百万两白银……”看到各人震惊的眼神,任磊得意一笑,止住有想说话的人,接着道:“我还没有说完。然后是四海商行的盐铁利润,除去给持有股本的股东分红,各种成本,四海商行上缴给镇里是六百八十万两白银。另,海事司下的海船贸易,去掉死难人员的抚恤金,来往费用,修船折旧费用,预留资金等,所有海船上交给镇财务司是四百万两白银。另外还有一些杂项收入是一百二十万两,所以去岁的总收入是三千三百万两,比起大明的全国赋税还要多出不少,盈余么,去岁盈余一千余万,但估计要拿来堵今年的窟窿,今年不仅不会有盈余,还得把历年所积多半用出去了。” 明朝一年的赋税在张居正改革之前是没有盈余的,嘉靖年间年年亏空,朝廷的军费开支和官员俸禄都要发不上来,在张居正改革之后,太仓每年能盈余四百万到三百万之间,这笔银子在后人听来确实不多,但这是财政盈余,在张居正之前是完全没有的东西,不仅是白银有盈余,通州粮库里还有确保在库的千万石以上的粮食,以白银和粮食的积储数字,足够帝国打好几场大仗和应对相当必要的紧急支出,比如大规模的灾荒和大工程开销等等。 这笔银子如果好好积存下来,倒是颇为可观,可惜的是,万历年年以各种名义支取,大半收入被取入内廷,外朝所留,其实并不为多。 第七百六十八章 大事 大明财政当然不止是三百多万的盈余,这是将田赋由实物征收改为白银的那一部份收入,以后世明史专家的计算,明朝除了这三百多万的盈余之外,每年还有两千万两的实物税,包括粮食,布匹,丝等各种形式的实物缴纳,还有一千万两的力役赋税,也就是徭役。 张居正改革后,原本要改徭役为佥募,但他身死政亡,这个善政并没有执行下去,事实上大部份地方仍然是有相当多的力役,这当然是给百姓带来不少额外的负担。因为佥募的操作性远不及强征徭役,对地方官员和胥吏来说,肯定还是征发徭役时可以上下其手,捞取不小的好处。 三千万的实物税和徭役如果能全额征发,加上白银收入部份,明朝的财政收入也并不算低,但事实上是办不到的。各地的富户官绅强力宗族彼此勾手相联,用诡寄飞洒等各种办法隐田,用荫庇优免各种办法明着不缴赋税,用各种办法,将自己身上的田赋转嫁到中下地主和自耕农身上,直接后果就是中央的财政收入逐年下降,财赋不足。 而且因为没有总的度支平衡和调度,民田的征税额度全国一致,陕西和江南也是缴一样的赋税,而且陕西各省还要负担往九边的**,负担之重,可想而知。 这种没脑子的财政状况在大明极多,不一而足,相比较而言,眼前任磊所说的辽阳的财政收入不仅是骇人,而且是骇人之至,在场的人,不乏身处局中,深知辽阳财源滚滚的,但这样总体的数字,仍然足以超出他们的想象之外,一时之间,厅内只闻沉重呼吸之声,很多人脑子里只想着三千万两这个数字,只觉得脑海中天雷滚滚,别的什么念头,真是一概想不起来了! 这个数字,就算清季因为南美作物进入,人丁大量增加,一直到乾清中期,一年赋入也就是四千万左右,而以明朝相比,因为实物和力役征发严重不足,等于是现在大明朝廷总收入的一倍还多! 以辽阳一地,做出这样的收入来,也就只能以“逆天”两字来形容了。 “怎么会花出去这么多?” 黄广裕是顺字行的大柜,他知道这几年顺字行为辽阳的发展所出的力气着实很大,可以说两千多万的赋税里头,顺字行估计最少要占一半,他身为大柜,自身的收入当然很高,比起辽阳的营官来还要高上一些,原本公中的款子与他无关,但无论如何,听到这样花钱如流水的事情,实在也是忍不住要过问一声。 “财务司有详细报表,一会儿大家可以阅看。”任磊呵呵一笑,随意答说道:“不过大致是军费用四成,将作司一司就用三成,其余各司用三成,建筑司和屯田司在这一块所用最多了。” 军费很高,这一点毋庸置疑,辽阳一营,等于大明别的军镇三个营不到,以大明九边一营来说,一年需饷费开销数万两,米豆粮食三四万石,还需铠甲兵器甲杖等开支,所费相加超过十万,十几个营,一年数十万两白银,百万粮食和杂粮的开支,总是要的。 辽阳十余万兵马,一年所费正好是普通的九边军镇十倍以上,但众人无甚可说得,不论是刀剑骑枪,还是战马鞍具,或是训练器械,还有大量的火器,从哪一点来说,多花这十倍银子已经是物超所值。 辽阳军饷开销就是普通边军的好多倍,还好中高级武官的花红是从四海行直接领,这一块已经扣了去,若是也打在军饷里头,以辽阳镇一镇的军饷,怕就是已经超过大明所有的军镇多矣。 军费多,不足出奇,黄广裕等人,就是对将作司一司就拿去这么多银子,实感纳闷。 “将作司一司用银近千万,实在是叫人有不敢置信之感。” 虽然语出质疑,不过并不激烈,毕竟上有惟功,下有军法、军情、督查室,廉政各司,这么多部门在,谁要贪污舞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就事论事,想解心中疑惑。 任磊也是一脸沉痛,摇头道:“将作司如果只是制作已经定型的产品,虽然耗费极大,也还罢了,只是每试一新枪,制一新炮,你们可不知道,赵司正要耗多少铜和各种材料。最近耗费尤其之大,新造千吨位的海船之上要装一门六十磅以上口径的大炮,我辽阳在此之前只铸成三十六磅炮,一下子翻上一倍,技艺还有所不及,所以每每失败,这般大炮,重达六千余斤,每毁一炮就得重来,虽然可以熔铸一些,但耗费之多,真是难以想象。”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再有各种农具皆将作司所出,去年各屯堡铸成铲、锹、叉、耙、犁等铁铸农具十一万具还多,就这还远远不足,我辽阳现有屯堡已经过五百,沈阳等地还需百数,丁口超过百万,全部人口近四百万,所需各种器具,相加最少得百万以上,再有长春等地新屯堡所需,今年光是这一块,用银就得过百万以上了。” 任磊只提民用器械就是这般庞大数字,而军械的数字,他只提铸炮之难,别的就没有再说。但各人心里明白,辽阳军的器械之精,冠于大明,不论是甲还是兵器,或是火器,整个大明无有能比者。 光是各海船的用炮,沿海边炮台的用炮,这几年估计肯定铸造过千门,这些炮最重的近两千斤,轻的也有六七百斤,全部是用上等青铜铸成,光是这一样,不知道历年相加,耗费了多少银钱。 至于镇军所用的火枪,历年淘汰下来就超过万支之多了,历年相加,制造超过十万以上,加上研发耗费,所费定在百万以上了。 至于建筑司耗费当然是在建造屯堡和修路上,无需说得,屯田司亦是如此。 其余各司,所用还算少的,不过各种使费也是颇为惊人了。 三千余万两的收入用的光光,历年积累,一仗也是打光了。 李文昭摇头苦笑,眼看惟功,赞道:“大人当真是盖世豪杰,这般惊天财富,自己一文不留,积攒所得,全部用来打击北虏,我朝不要说各军镇的总兵官,纵是阁老尚书,或是国公侯爵,境界格局上,亦是不如大人多矣。” 说到这,他又用极为诙谐的语气大声道:“怪道北虏望风逃窜,此辈最爱财货,却是被我们辽阳的银子给生生砸走了。”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这话当然也不是对镇军不敬,辽阳军的强悍举国知闻,无需多说,说笑两句,倒也不妨。 惟功也是微笑一下,看众人笑过了,他才正色道:“是以银子只嫌少,没有嫌多的。我和你们说,英国岛夷以一岛之力,国土面积与我辽阳所占地方相当,只人口现在较我辽阳稍多,在数十年前,其国一年收入二十余万磅,所得不够开销支出,后来女王上位,励精图治,一面节流,一边开源,对内增加国民收入,对外则大兴海贸,并且抢掠敌国财富,现下年入过百万磅,等于我大明白银六千到八千万两的年收入,以一岛夷小国能为之事,又是妇人当国,我等男儿,岂能落于其后哉?” 这还是惟功第一次与众人讲及海外之事,大家都知道军情司这些年在这些事上下了不少功夫,特别是占了澎湖之后,辽阳海船与荷兰国的红毛夷连年冲突,彼此已经做过好几场,辽阳这边虽屡次占了便宜,但大家亦知荷兰人势大,海船炮舰众多,未可轻视,所以军情司这两年开始着力收集海外情报,亦不足怪。 自此番对北虏大胜之后,辽阳人心亦是为之一变。 以前只当北虏是生死大敌,现在才感觉到,北虏完全不堪一击,虚弱无力,也不知道朝廷和这些骑劣马用短弓的家伙耗了二百余年,所为何来?如果惟功一意打击的话,现在全力一击,插汉部也只有望风远逃的份,廓清草原,深入北境,亦非难事。 现在只所以引而不发,只是因为辽阳向来讲究积蓄内力,提高自身的能力,至于惟功是否所谋甚大,甚至养寇自重,这就非大家所能猜测的事了。 “恐怕今年过后,明年军费会有所下调,而更多的用在将作和建筑、屯田三司了?” 宋钱度心思伶俐,所见剔透,一下子便是猜了出来。 惟功也不隐瞒,点头道:“这两年必是不兴军了,小打小闹罢了,军费最多占到两成,开源节流,诸般收入,全用在新得之地上。屯堡要修,最少数字在一千以上,万人一堡的中心堡和数千人一堡的普通屯堡均要修,移民这两年要在百万以上,加上要把北夷中服顺的编户齐民,纳入户口,如此,三数年后,新得之地可得二百万之民,过千屯堡,算算用度,没有两三千万的银子,办不下来这样的大事。” 第七百六十九章 银币 听着惟功的话,宋钱度叹息道:“这般大手笔,我皇明太祖高皇帝亦不能及,也就是平虏,有这般的雄心气魄了。” 这话当然是犯忌的,不过在座的哪一个不点头? 众人虽是商贾或是行商贾般事,但辽阳之下哪一个不读书看史?在太祖年间,边墙之内的都司由汉民构成,驱赶残元势力,迁大量汉民进辽东为军户,成立辽东都司,将这一块地盘,真正吃下来,这确实是太祖朱元璋的大手笔。 在此之前,这一块地方唐时是羁縻之地,后属辽金,再属蒙元,直到大明成立才真正再复掌握之中,但皇明太祖亦没有把边墙之外囊入袖中的打算,依着险峻地利,开原铁岭一带多山,再沿河套设一道边墙,延至广宁再到山海关,将边墙之外的广大地域设为羁縻卫所,实则就是放弃,到永乐之后,连羁縻卫所也不要了,只保留一些贡道,由得女真诸部继续进贡便是,而仁宣之后,连边墙之内的平安也难护持,女真各部,时时进犯,到了万历年间,蒙古各部与女真时时进犯或是反叛,自保亦难,更不说这般大手笔的进军边墙之外,并且大兴军屯,要将那广大地域,彻底纳入囊中了。 这般的大手笔,倒也当得起宋钱度的赞颂。 惟功微微一笑,止住想跟上的众人,对着任磊道:“不要藏着掖着,将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吧。” “是,大人。” 任磊神色郑重,丝毫不敢怠慢的模样,他竟是亲自从外间捧了一个小匣子进来,并且亲自用钥匙开了锁。 见到如此情形,各人当知是十分要紧的物事,便都是屏息静心,等着任磊将东西取出来。 待他取出之后,几个顺字行的掌柜齐声道:“这似乎是钱样子?” “不对,不是铜钱样子,是银钱!” “嗯,光彩灿然,这是银子制成的样钱。” 在场的人,整日与银钱打交道,对这些阿堵物再熟悉也不过了,任磊将东西一取出来,各人便都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原本铸钱就是先要下水磨功夫,打制一批“钱样子”,也就是母钱,母钱务必要精致好看,而且考究标准,按母钱的模本,接着铸造出来的铜钱就是子钱,清晰度就远不及母钱了。如果工艺不佳,用料不足,则铜钱模糊不清,且容易发黑,断裂,损毁。 明朝晚期,东林党的那些清流在南京铸钱,就是用最下等的料,最差的工艺,制出来的钱根本不能使用,此事成为一大丑闻。 当时钱庄皆有炉房,不过做的不是铸钱之事,而是将散碎银子熔炼为整银,或是将人拿来的整银兑成铜钱和碎银。 碎银易得,拿夹剪去剪便是,铜钱却是难得,特别是大明中期之后,铸钱越来越少,朝廷一次只铸几万两的钱,以这般庞大帝国的商业流通,抵得何用? 况且铜钱因为本身的价值,可以制成铜器,可以外流,铸出新钱犹其受到欢迎,便是大明国力强盛时,因为没有大量采矿,组织力也远远不足,采的矿出矿率也是极低,赫赫有名的宣德炉倒不是自己国家开出来的铜,而是来自外国的贡物,时光流转,到万历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铜被熔铸为铜器,更有大量铜钱流入海外,特别是当时的日本自身不铸钱,所用铜钱皆是自大明购得,不少海船都夹带铜钱,带到日本之后贩卖,获利居然也是不小。 但大明各地钱荒一直难平,是以刚刚众人第一眼看到任磊手中事物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此物是钱样子,辽阳镇在境内开采铜矿,出铜极多,加上可以外购铜材,如果不是铸炮消耗极大,怕是早就能铸大量铜钱了。 现在铜价昂贵,铜钱价值更远在银子之上,如果能大量铸钱,倒是确实是很大的一注财源。 不过宋钱度和李文昭却知道惟功意不在此,如果光是此事,也不值当献宝一般,巴巴的叫任磊这个财务司的主管巴巴的捧出来。 待发觉是银钱样子,众人却是有些不解。 将银子铸成铜钱般使用,剪夹不易,却不知道是何用意? “我朝一改前朝制度,”任磊知众人疑惑,当下出声道:“银钱价高,用来流通南北,交易大宗货物,倒确实是比铜钱合适。然而,银价昂贵,平民百姓一年不过能赚得几两,诸般开销又用不得整两,只能夹剪来用,这样就无形之中多受损失。而银价昂贵,平时又难得攒下来,需得用时,手中无钱,诸多不便。待缴税时,又是用银钱来交税,手中无钱者,不免低价卖粮,叫粮商大户,凭白赚得一笔,十分吃亏。富家大户,银钱多了感觉不便,除了我辽阳一直锐意进取外,别处地方多半将银子窖藏于地,实在是至愚之举。然则,兑换不便,使用不便,始终还是用银子的弊病所在,为了解决此事,大人多年之前就在想方设法,最终还是决定仿泰西那边的成例,铸当一两金币与当一两银币,当五钱、当三钱、当一钱银币,一钱以下,终究太过小额,不便铸造,可适当铸一些铜币辅助便是。” 在任磊说话时,众人已经将金银币拿在手中传递观看,待到宋钱度手中时,他先掂一下份量。当一两金银币确乎与一两相差不多,而当五钱,三钱,一钱的银制比之最大的越来越小,不过,仍然十分精致,四周有印痕,正面和反面俱有图案,想必是防着叫人拿去磨了银屑下来,如此看来,这事确实是谋划很久,这银币从设计到成型,再铸印出来,在此之前,所花的功夫能够小了? 他将手中银币又交递给旁人,向着惟功沉声叹道:“此事耗费颇多,而惠及千万人,平虏仁心,真是叫人佩服之至。我等回南之后,将大力推广使用辽阳铸币。想来平虏的意思,就是先成立银行,然后发行这些金币银币,放开兑换,这样一来,真是所为浩大,常人难及也。” 惟功闻言只是微笑,却不好说什么。 铸币当然是有极大好处,英国人在内的欧陆各国皆是铸币使用,度量统一,易于流通是最表面的好处,另外还有钱息等诸多好处,却是被他笑纳,就连宋钱度这样的当世最杰出的商人此时也不知道钱息之事,更遑论他人? 而等辽阳铸币通行天下之时,又不知道会有多少钱息落入他的囊中? 而最紧要的就是这铸成的金币,自此之后,流通更易,而黄金也能更多的留在国内了。 在当时海外贸易已经大兴,到明末清初时,后人统计最少有全世界三成左右的白银流入中国,而当时的中国却并没有富裕多少,银子多半落入少数人手中,并没有进入流通领域,更多的被窖藏,挥霍,民间获利很小,而中国的黄金因为向来与白银维持一比十的兑换,当时的欧洲却是一比十二或是十六,所以被大量兑换走了,此事干系重大,惟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维持现在的银本位货币体系也是无奈之举,更好的当然是金本位,但民间富裕度不足,贸易量也颇有不足,以辽阳一地发展到现在,多半是依靠的大明庞大的国土和国力,但英国以一岛国之力,财政收入却是辽阳数倍,更是大明的十倍以上,所依靠的就是全球贸易,大量的掠夺黄金。 在惟功新的货币体系中,金币此时虽然开铸,数量却并不多,与宫廷所造的金瓜子是差不多的感觉,与其说是货币,不如说是富家的玩物。 但当以后储金足了,辽阳更加富裕时,采用金本位的货币体系,依靠金银储备发行纸币,怕就差不多能够水到渠成了。 大明的困难之处,就在于纸币被朱元璋父子搞的臭不可闻,就算以现在辽阳的储备和信誉也不可轻易为之,只能徐徐图之了。 是以这一次银行的事,当然是为了开源赚更多的钱,但惟功的所谋甚大,着眼点已经是十年二十年以后的大格局了。 …… …… 京师往通州的东直门前,一群穿着华贵,神情骄矜的官人正在替至交好友送行,分执美酒,几案上陈列美食,还有难得见的时蔬,不过并没有人动他,众人神情都有些阴沉不悦,只是不停的执壶劝饮罢了。 见到这样的情形,倒是叫人深觉奇怪。 这个时候,商家都快歇业了,船只倒是有不少南返的,那是在京里的商人结完了帐,赶着趁最后这点时间赶回家去过年,不过,冬季水枯,只能看风力是不是给力,若是风不凑趣,在路上过年也是常有的事。 这个时候当官的选择回南,真是百年也难得一遇的奇事了。 一辆顺字行的轻便马车看到这里的情形,车手赶着单马拉的马车赶了过来,京里的情形并不算好,上到皇帝,下到各公侯府邸和锦衣卫,对顺字行的业务或是觊觎,或是满含敌意,这些年来,在京的顺字行分号已经收缩了不少,只留下马车物流和相关业务,南货铺子也是批发为主,门店开设很少,粮食收购亦是停了,反正往九边运粮的业务已经停止,山西和大同两镇的粮食上去多少,上头无所谓,顺字行现在亦是不大在乎,只是苦了边军和当地的军户,亦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第七百七十章 离去 京师之中,只留下马车物流为主,这一行当是在惟功手里开创出来,很多东西别家想学亦学不来,而京城之中,百万军民仰赖顺字行的物流已经久矣,大家都习惯了有马车乘坐,可以东城寄存,南城提取,方便快捷不说,还很安全,纵使偶然有货物受损的情形,亦有保险,不必有丝毫的担心,故而不论是哪位当朝大佬打压,或是皇帝授意,顺字行和它手中的物流业务仍然顽强的保留了下来,无有人可以取代,以京城之大,商旅之多,物流之繁,一年数十万的利润轻松可得,每念及此,自然是叫仇视张惟功和顺字行的人恨的咬牙切齿,只是没有办法,只能隐忍罢了。 但今日这马车过来,那些送行的与被送行者都是面色一变,一个头戴唐巾,身着玉色棉袍的青年男子赶紧迎上前来,挥手道:“走开,走开,不用你们顺字行的车!” 若是说“不用车”,也罢了,不用“顺字行的车”,倒是叫人听出一些异样的东西出来。 “是,老爷。” 车夫夹了夹眼,先答了一声,接着便是语气诙谐而轻松的向旁边的人道:“大约哪个官人想屁股变八瓣了,人家有这嗜好,咱怎么办?瞧着呗!” 一边的行人和闲汉闻言都是呵呵笑将起来,碍着那些人的身份,自是无人敢于放声大笑,不过鄙夷之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这边的动静多少传过来一些,送行的人十分尴尬,纵是被送行的顾宪成亦是一脸的不自在。他这一次辞官回家真真是狼狈到了极处,辽阳的经济战打的稳、准、狠,无锡商会已经炸了锅般的热闹,因着顾府一家,全城的货皆是出脱不得,眼见福星号等辽阳来船要满载离开,这一次赚不成也还罢了,怕的就是以后都是被排挤在外,那事情就大条了。 常州府下各县,无锡算是最为富裕的一个,对外时是换成一团,彼此间平时却也是常常内斗,无锡被排挤在外,既然无损其余各府县的利益,相信乐见其成的人并不少,无锡的有识之士心里明白,不赶紧找人破局,时间久了,纵是辽阳那边要收手,江南这里,愿意维持现状的人相信也是颇多。 一件事,一旦成了惯例定局,想再破局就难了! 是以王锡爵召见顾宪成后,顾宪成心里还有些犹豫迟疑,怎料家中书信不绝,几乎隔一日就有信过来,不仅年货不至,而且声明:此后也是一文钱没有,若再不回家请罪,便是从族谱中除名。 这般严重后果,顾宪成也是承担不起的。 他只能在这个时候,急上奏疏辞官,并且不待批复,直接先行上路。 这般情形,和那些犯事被流放的犯官相差仿佛,此中的狼狈和尴尬之感,自然是不必多说了。 在此之前,顾宪成只是敌视辽阳,经过此事之后,已经是极为仇视。以前他虽不喜惟功和辽阳行事,顺字行的货物和车马倒还是用的,此次却是已经提前雇好一辆骡车,还是十来年前打制而成,已经多年不用,积灰很多,打扫很久才算干净,就算如此,他亦是绝不会坐上顺字行的马车,如果是真的无车可坐,他宁愿一路走到通州! “诸位年长兄请回吧,我回南之后,会寻一善地开辟书院,著书讲学,此亦乐事一桩,是以诸年长兄无需替弟担心。” 顾宪成勉强作出潇洒模样,只是笑容苦涩之至,谁又看不出来,他的心绪实在不佳? **星心中也是十分难过,他现在是考功司郎中,这个职位他已经坐了多年,但他一直没有挪动的打算,以他的资历,现在就算转任某寺少卿亦是够了,四品京堂,唾手可得。可他一直没有谋求升官,而是一直留在吏部,所想要的便是借由吏部孙天官对他的支持,在京察之中,荡涤异已,施展抱负,提掖同道,对顾宪成这个铁杆的小弟他亦有打算,明后年京察之前,他就会请孙天官将顾宪成调到吏部任文选郎中,他主考功,顾宪成主持文选,这样一奖一罚,中等以下的官员,任凭处置,声威一立,日后发展情形便是大为不同,十年之后,可能举朝之中的权力分配对比,就会大为不同了。 隐忍布局多年,怎料变起突然,顾宪成一走,他就得重新找人替代,而夹袋之中,一时竟是想不出来最合适的人选。 顾宪成的意气之争,实在坏了大事,但此时也不是怪责的时候,**星代表众人最后敬了一杯,只道:“回乡之后,莫生事非,安心讲学教书,数年之后再说。” 有他的一语承诺,顾宪成知道自己必有起复的机会,旁人辞了官可能就一生难回中枢,有**星在,他倒不必担心太多,只要时间久了,辽阳放过眼前这事,便是起复的时机到了。 自己大好前程,却是被一个武夫和一艘商船给坏了,尽管启行在即,顾宪成心里还是有一种滑稽和不敢相信的感觉,可眼前之事,毕竟不是虚幻,他忍住心中波动起伏的情绪,将最后一杯酒饮了,却是登上了那辆事前寻好的骡车,上车之后,又向众人摆了摆手,骡车起行,顾宪成被震的东倒西歪,却是无心再和众人对视,赶紧避到车里去了。 “何必,何苦?”不远处的叶向高摇头苦笑,摊手道:“若我是叔时兄,这顺字行的马车仍然是要坐的。” “若是你怕也不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不远处方从哲仍然是那副潇洒从容的模样,眼中波光闪烁,看着顾宪成远去身影,沉声道:“眼前之事,便是未来大变局之起始啊。” “未有这般严重吧?”叶向高道:“无非是商人逐利,顾家又有生意息息相关,难道江南一脉,人人如此?此法,我看未见得对人人都有用。” “对一半的人有用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我看对七成的人有用。”方从哲微微一笑,看看四周,又轻声道:“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平虏对朝局实际的影响已经不再是辽阳一隅之地,顾叔时的事只是说明,辽阳若是愿意,足可影响到京师和江南,而所用办法,前所未有,仍然是如平虏在辽阳展布的那样,事事皆是从无至有,自行开劈出一条道路来。依弟来看,未来的局面,恐怕还有很多趣事会发生啊。” 方从哲并没有加入**星和顾宪成党中,而是投了赵志皋等人的浙党之中,几年过来,已经成为浙党中的后起之秀,不过他为人恬淡从容,与他交往的人多半都欣赏他的聪慧与从容气质,在朝中算是名声极佳,与叶向高等人,被当道大佬普遍看好,称为二十年后辅臣的人选之一。 就算有这样的赞誉和期许,方从哲的气质倒还是没有丝毫改变,比起已经养气尊体的叶向高来,更多了几分随意从容。 叶向高向来对方从哲十分敬服,虽然两人并不是**,但浙党和南直一脉很多事情是利益一致,见解相当,彼此冲突不大,两人不同党而交情莫逆,叶向高遇事多向方从哲请教,对他的话,从未怀疑。 不过今日此时,叶向高还是摇头苦笑,只道:“但愿中涵你的判断是错的,我可真不想看到有那么一天。纵然我们和李景元交情极好,可也真不想与他一样啊。” 方从哲虽未明言,不过明显的指出未来可能是辽阳影响朝局,各党依附其下的局面亦有可能发生,对一个两榜进士来说,这样的前景未免太过可怕。 对李甲这样几乎是明着依附辽阳,事事以辽阳为出发的进士,就算交情再好,叶向高亦是视为异类的。 “象李景元有什么不好?”方从哲开玩笑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很好啊。” 叶向高苦着脸道:“讥评难入耳啊。” “讥评?”方从哲放声大笑:“你看顾叔时这事,江南文脉之盛甲于天下,谁发声了?谁替他说话,谁去讥评张平虏了?舆论之事,只是看准对方奈何不了自己,以小搏大,名声自然就来了,所谓骗廷杖是也。若是真的要打死人,则自然要掂量一番,不是真的铁骨铮铮者,有谁愿弃富贵,更遑论性命?你看吧,现在讥评李景元的,待将来时势异转之时,准保又是逢迎他最凶的,人世间事,不外乎名利二字,纵是读书之辈,又有何异哉?” “原来此事对人心摧折竟至如此?”叶向高勃然变色,现在他才隐隐明白方从哲所说的话语真意。 此前朝中官员,或是直言犯上,或是批评权贵,太监亦不在话下,但这一次顾宪成之事却是众口哑然,王锡爵这样脾气刚直的大佬竟是亲自劝顾宪成退避,如此看来,方从哲所说之事应当不差,自己毕竟还是太幼稚了。 “不过你亦不必太担心。”方从哲虽劝解叶向高,自己却是紧皱眉头:“我观天下,虽然水旱灾异不停,然而多半地方尚属太平,举朝官员,怠政隋政者有之,残毒害民者尚属少见,边军偶有变乱,然大体还属忠枕,至于边患,北虏已经不足为患,而且就算张平虏再打什么大胜,亦无以改变现今大局。要紧者,还是今上励精图治,切莫再这么隋政下去了。” 说到这,他向着叶向高轻声道:“你可知诸道监察御史现还有多少人?” “多少?” “实额当一百一十人,但今上犹厌言官,一旦开缺,坚决不补,现朝中尚存监察御史只有七人耳。” “七人?”叶向高如被雷击一般,身形摇摇欲坠,差点有昏晕过去的感觉。 “嗯,地方官,诸部官,亦有三成左右的缺额了,今上如此行止,绝非国家之福。”方从哲叹息一声,却是坚决不肯再说下去了。 第七百七十一章 迎帆 一转眼,已经是万历十八年三月。 初春之时,在京城还是天气阴冷,与冬季没有太大的区别,在江南地方,却是已经春江水暖,草长莺飞,一派春季盛景了。 福星号一直停泊在南京城外,过年亦未曾离开,原本这一次出航就并不是以征战和贸易为主,而是承担了别样的任务,船上的人们当然有一些闷气,好在过年时自辽阳方面传来消息,说是福星号立了一功,着加赏船上所有人员,每人都得了一笔丰厚的奖励,如此一来,士气自是大振。 当然,便是没有这奖励,亦不会影响到船上人等的忠心,只是难免会士气低落罢了。 得了不少银钱,南京又是当时天底下最为繁盛之地,论起酒楼之多,妓院之多,秦准河上风光之盛,当世之时,不复做第二之想,不要说苏州扬州,便是京城也差的老远,当世大城,包括欧洲在内,在这上头都没远远没得比,在这样的城池之中,各人又是腰间多金,这些天来只要有假可以离船的,便是到南京城中花销,种种欢心畅意,自也不必多提。 待过了年后不久,江南各家的商行着人将收好的生丝等货物送来,福星号装运完毕,却是离了江口出海,一路南行去了。 一直到最后出海之时,福星号亦未收无锡货物,哪怕是顾宪成在年前辞官还家,亦是如此。 待年后其余商船前来时,倒是开始收无锡货物,不过还是没有收顾家的货,与顾家相关的货物,也是不收。 至此,江南各家明白了辽阳的态度和决心,各家也是深感警惕。 辽阳只要出手,居然是绝不留情,这种决绝的态度,也令得江南各大世家深感棘手,原本他们想替顾家求情的打算,至此算是落空。 这一件事,影响十分深远,可以说是开了大明政争党争的一个先手,而此事以江南的毫无抵抗和认输告终,也是惟功与辽阳彻底辖制了海上商路和货运渠道的原因,若非如此,凭江南这么雄厚的经济实力,还有在朝中的政治实力,舆论上的软实力,明末几十年,大明几乎就是看江南一脉的雄厚实力,这般轻易的缴械投降,实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三月中时,福星号抵达澎湖。 此时的澎湖算是半个化外之地,原本元时设巡检司,大明福建总兵和当地都司曾经亦设巡检于其地,但后来逐渐放弃,历史上荷兰人在万历中期第一次占据澎湖,为当时的福建总兵和都司所止,双方没有发生冲突,第二次荷兰人再占澎湖时,福建总兵俞咨皋出征往击,击败荷兰驻军,俘虏其将,荷兰人占领澎湖的打算落空,至万历中期以后,开始在台湾本岛修筑城堡,建立殖民统制,一直到郑成功感觉在大陆暂且无能为力,转而攻掠台湾经营为基地时才将荷兰人彻底撵走。 在此时,澎湖却是已经被辽阳彻底掌控了。 福星号经过澎湖补充淡水,船员们并没有下船,在江南已经耽搁很久,由长江口到澎湖用时很短,众人并无上岸的必要,是以就看着澎湖港的人员不停的忙碌着,将淡水和一桶桶的食物搬抬上来。 自辽阳出,登州可补充淡水和食物,入长江口当然也可补充,再到澎湖补充一次,辽阳的商船战舰沿海经行,补给点十分充足,倒是比起那些远道万里在海上漂泊远航的欧洲佬要从容舒服的多。 眼前的澎湖岛是由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最大的岛上建成了一个港口和开垦了万余亩的土地,岛上已经有一万多移民,由港口人员和防御军人及屯民构成。 在澎湖,预计可以建成的屯堡并不为多,因为澎湖土地贫瘠,而且经常遭遇台风袭击,只宜种植矮杆作物,在这里,种植少量作物只是用作补充,重要的还是作为转运港口和军港,另外可以发展渔业养殖,经济上的作用并不大,这也是澎湖虽然离福建海边并不远,却一直没有被纳入管制,也没有大量移民的原因。 作为港口,澎湖简直就是天然的良港,本岛已经在最合适的地方建成了好几个码头,水深十余米,可以避风,同时可以停泊过百艘帆船,就算是日后的铁甲战舰时代,这里的港口也可以停泊几千吨位到万吨的船只好几十艘,停泊吞吐能力良好,进出港也是十分方便,最少在福星号停靠的码头上放眼看去,四周还有十几艘帆船停靠着,除了广东和福建的小型福船外,大船就全部是辽阳海船,刚刚进港的时候,彼此鸣礼炮致意,趴在舷上的船员们都是有一种深深的自豪之感。 在停泊半日之后,码头上有一队骑士策马赶来,在舷下出示证件之后,船头的人放下软梯,由一个中年男子攀爬而上。 这人气度沉稳,行走时龙行虎步,虽然停泊的海船仍然随着海浪上下起伏,这个中年男子却是脚步沉稳,丝毫没有摇晃之感,纵是积年的老水手,亦是远远不及。 看到这般模样,船上的人知道此人不凡,便是赶紧将他引到船长的舱室之内。 “在下迟子凌,海事司澎湖分司副司正。” 见到沈福星,迟子凌一拱手,先是报出自己的姓名官职。 澎湖这里并没有设其余各司,一共万余人,其中有三成是驻军和工人,还有一半是海事学校分校的学员,剩下的就是屯民和渔民,管理上十分容易,毕竟这里已经被军港的战船控制,外不得入,内亦不得出,是以并没有分各司管理,只有海事分司统管一切,驻军和公安人员也归海事分司管辖。 沈福星也知道眼前这位副司正,主要是管军事情报和内部公安等事物,几年前自京师锦衣卫投效过来,先是做了别的差事,其实是闲置了几年,现在才派出来便是主持澎湖的大局,算是军情司的中坚人物了。 “不敢,在下沈福星,此前亦在军情司供职,见过迟司正。” 两人都是微微一笑,颇有知已相见的感觉。 “不知道迟司正上船来,有什么指教?” 福星号在江南耽搁很久,沈福星打算早点到倭国把货物交易,然后返回中左所,大修一次后再领任务出海,估计这一次就不会叫他们在国内紧自耽搁,又可以扬帆深海,是以他的心情十分急迫,不欲有所耽搁。 对他这种心理,迟子凌也是了然,当下也不再说闲话,直截说道:“福星号前两年在南洋与荷兰船打过几回,击伤击沉多船,他们最近要打算成立什么东印度公司,在你身上损了颜面,因而打算在你身上扳回来。近来,澎湖这里多次有荷兰战船出现,我们这里早就言明,只要不在军港动粗,遵守规定,就不限任何国家船只停泊,这是大人要把澎湖发展成一个中转贸易和补给港口的布局,哪怕是明知荷兰红夷要对你们不利,我们亦不能拒绝他们入港。许是你们在江南耽搁日久,他们久等不至,又到别的地方转悠去了。我要提醒沈船长,这几艘夷船,俱装有不少火炮,可称是船称炮利,是以要务必小心为要。” 在迟子凌说话时,沈福星注意倾听,待迟子凌说完后,他才沉稳点头,答说道:“我已经与荷兰夷交手几回,他们野心甚大,往南洋和我大明近海船只越来越多,大人说,此夷迟早是心腹大患,趁其未发时,先行狙击为要,是以哪怕他们要来找我,最好还是迎头痛击,躲闪迟疑,只会损失士气,伤自己一方的信心。请迟司正替我回递消息,我福星号迎帆而上,绝不再做躲闪之举了。” 这两年福星号已经成为辽阳军舰中的明星船只,目前也是吨位最大的一艘,辽阳中左所的船厂还在造更多和更大的战船,所以很不愿这一艘明星战船出事,而且目前辽阳掌握的装有三十门以上火炮的战舰总数是三十余艘,这已经是费十年之功才攒下来的,目前的技术条件和海员人才储备已经足够,用惟功的话来说,十年之内,可以“下饺子”一般的造船,海事司和中军部的大佬们可能念及于此,故而今年调派福星号时,左右来回的在内海调度,实在是不愿福星号遇到什么危险,损了全海事司的士气。 不过沈福星的见解却是与上头不同,日本之行是他力争而来的,这么大吨位的海船不敢出海,岂不是笑话? 声名是打出来的,不是躲出来的! 若是只躲着不敢于敌交锋,看似无事,实则就是怯了,强国水师,岂是这般容易得来?不付出一点鲜血,没有迎头直上的勇气,就凭造船能造出一支强悍的水师来? 那自然是绝无可能! 听着沈福星的话,迟子凌十分赞赏的点头,当下便道:“请放心,这里有船北上,我会安排人将情报带回。” 他原要提醒对方小心回避,不料却是这般结果,公事虽然结束,迟子凌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以我对平虏的了解,你这一番行事,必然大受他的赞赏。” 沈福星肃容道:“我等戮力进取,不畏艰险乃至性命,岂非就是要报效平虏哉?” “说的好。” 迟子凌忍不住击节赞叹起来。 第七百七十二章 长崎 福星号补充完淡水后就离港而去,在他们离去不到一天,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三艘挂着荷兰国旗的战舰也是依次入港。 他们过来的方向应该是浙江到长江口的海域,碍于和大明的关系,荷兰战舰不可能近海,应该是在近岸边的海域之中游荡,盘查过往船只,以等待福星号的到来。 这样的行止当然是不会有太大的指望,荷兰人应该也就是做足姿态,毕竟他们要撕破脸皮的话,这里港口里现成的还有几艘辽阳商船,虽是商船,也装得十来门火炮,也有炮手在船上,还有少量的陆战队员,如果真要拿商船当战舰,随时亦可开战。 不过这样的事荷兰人是不会做的,军港两边的山地上均有明显的炮台痕迹,火炮最少有过百门以上,而且一路沿码头进来,调转非在海上那样轻松,在这里动手,等若给人瓮中捉鳖,未免太傻。 他们此番返回,却是在海上遇着一艘出江口出来的小商船,并非辽阳船,打听消息之下,听说福星号已经出江口下海,于是又赶紧回返过来,不过,很明显也是迟了。 到澎湖再走,多半是去倭国,几艘荷兰船隐隐感觉到军港中的敌意,眼看福星号没有在港,他们也没有补充淡水,直接便扬帆往日本方向而去。 “会有一场龙争虎斗,不过,求仁得仁,只是希望沈船长能打赢吧。” 辽阳军舰船只数量毕竟还是不多,这一次在预先知道危机的前提下,如果能有几艘军舰组成分舰队,对敌战胜的机会当然就大的多,但那样可能会有荷兰人再聚集大舰队的结果,同时辽阳舰船也确实不大够用。 这么大的海域,北方和南方都需要有军舰巡逻,而且现阶段军舰还不能做纯粹的军事用途,还有贸易装货的用途,总得再过十来年后,“饺子”真下成了,商船数字足够了,才谈的上军舰专用。 现在的辽阳商船数字不过千余艘,而且有相当部份是当年急赶而制成的福船,泡水久了就会散架,需得慢慢淘汰,所幸的就是当年至今,熟练的船厂工人和相关辅助人员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数,可以满足大量造船所需,战舰需用的各种上好木材,辽阔的东北森林区域尽可提供,不象闽浙一带的南方,大木稀缺,造舰十分困难。 只要再过几年,恐怕南洋和日本一带的海面,就会是另外一番景像了。 而迟子凌更思一层,便是若无惟功在多年前的布局,现在荷兰红夷和诸多泰西各国的战舰商船纷至沓来,风帆遍及大明诸多海域,如果图谋不轨,就算陆路可守,海面却是毫无办法,那时的情形,又会如何? 遍观大明海域,也就是福建尚有水师建制,不过战船多笨拙少炮,火力极弱,还是在跳帮船战的范畴之内,而泰西各夷,多半已经是放弃冲角接舷战法,多装火炮,多桅多帆,船身调度方便,一旦接战,火力倾泄而下,要想与之交战,必得多船借风,才有可能战而胜之,只有辽阳这般大力发展战舰的做法,方有可能与之交锋争胜了。 眼见几艘红毛夷掌舵的战船没有进港,巡梭一圈就离开,也是驶向日本海域方向,迟子凌不敢怠慢,亲笔写成一份详细的报告,着人送到一艘要回中左所的海船之上,着意叮嘱一定要将情报安全送到,待看那船也出港之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他虽然赞同沈福星锐意进取,不畏强敌的风姿,但无论如何,荷兰夷这一次是铁心要与福星号做过一场,虽然这几艘夷船俱比福星号小了一圈,船上火炮肯定也要少的多,但毕竟是以少敌多,一旦遇上,胜负当真难料的很了。 …… …… 福星号扬帆而行,终是在三月十八日那天,抵达长崎港。 长崎港此时可以说是亚洲最热闹繁盛的港口,中左所虽然有后来居上之势,但毕竟是偏于中国北部,很多商船除非是有意在中国北方展开贸易的,选择到中左所去停靠的毕竟是不多,目前停在中左所的仍然是辽阳本土海船战舰为主,只有少量的夷船抱着种种目的曾经停靠中左所……惟功要兴修澎湖港并不是心血来潮,相比较中左所和登州而言,未来的澎湖可以负担起中转半个中国的贸易港口的重任,未来的发展前景也并不小。 如果惟功能控制广州或泉州,那么自然不必经略澎湖,泉州港如果在他手中,超过长崎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可惜的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无法染指泉州。 此时在沈福星等人的眼前,真真是樯橹成林,放眼看去,蓝天之下,到处都是点点白帆,各式各样的船体俱是能看的见,老式的欧洲帆船,前后都有方型的船楼,虽然帆的形式与中国的福船不同,仍然略嫌笨重,在吃水行驶时,水阻面大,在欧洲已经属于被淘汰的帆船,在长崎这里,仍然有相当多的存在着。 更多的就是最新型的夹板帆船,单层的,两层的,最大的有三层甲板的战舰,亦是可以在港口中看的着。 十几个码头和栈道将各色船只分开,小船牵引着大船往返,装满了货,补充足了淡水和食物的船只离开码头,开始扬帆远航,水手们趴在舷边,向着各种来船挥手致意,在这样的地方,福星号上所有的人们都跑出了舱室,融入到这种水天一色的情形之中,在这里和南洋的几个大港走上一圈,很容易叫人脱离旧日的思维方式和眼界,心胸之中,重新拓展了一块新天地出来。 港口之中,也有少量的福船出没,顺字行其实已经半垄断了对日贸易,这港口之中最少有十艘以上的顺字行的海船,不论是收货还是出货,渠道已经稳固,顺字行船只多,规模大,股本充足,而开始时的北方货色是南方的中国商人拿不到手的,时间一久,日本商人自然也有所取舍,与顺字行渐渐形成了稳固的贸易合作关系,待这两年顺字行海船渐多,几乎将国内南北贸易和对外贸易的货流都吃了下来,这会子能到日本来的福船,如果不是顺字行的船只,也就只是寥寥几艘,买卖一些两广和福建的本土货物,来回往返,利润被压的很低,赚的就只是一些辛苦钱了。 这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澎湖现在吃不下多少移民,福建多山少田,所以当地人哪怕是在大明海禁最严时亦会出海,或是捕鱼,或是下南洋移民,或是与外海的亦商亦盗的海盗们做生意,当时每次出海风险都是极大,要么死于风浪,要么被岸上巡逻的官兵拿下,当时一次被捕数十人的事亦是常有,但没有一次例外,不论被捕人数多少,其情有多可悯,均是一律斩首,至明朝中期,仍是如此。 所以说嘉靖到隆庆年间,朝廷财政极度困难,开海是无奈之举,也是给了中国人一次良机,只可惜民间借此东风富了不少人,但朝廷因为没有完善税法,改良制度,在隆万开海后却是获利最少的一方,不似前宋,对外贸易占了财政收入的大头,一年最少几百万贯的收入在手,对贸易当然是十分着紧,种种征税的办法,也是层出不穷,十分完善了。 福星号船身极大,炮也很多,这种船一般只用来做纯粹的战舰,但眼看它吃水很深,显是装运了不少货物,沿着水道入港时,也是颇为引人瞩目。 待近了岸边,自有事前早就等候多时的日本商人过来,确定查看货色之后,便是叫人来下货了。 “长崎十分繁盛,歌舞町妓极多,酒馆亦是数量足够,诸位海上奔走十分辛苦,不妨上了岸好生享乐一番,等半个月后,货物入库,我等资金备齐,给予诸君货款,各位就可以离港了。” 来接船的日本商人十分客气,个子原本就很矮小,又是不停的鞠躬行礼,整个人看起来如童子一般,只是须发白了不少,年纪怕也接近花甲,在这商人鞠躬行礼的时候,有中国人在身边充当通事,将那商人的话翻译了出来。 听着这样客气话语,沈福星也是颔首点头,答说道:“在下等省得,一会就会上岸游玩了。” 那日本商人又道:“若要采买货物,不可易离长崎,当写成单子,由我等代办便是。” 沈福星盯着他道:“在此之前亦有货船往返,我大明商人禁制不多,怎么这一次却是这般要求了?” 那个日本商人十分不安,不过态度仍然十分坚决,只道:“这是长崎奉行的命令,我等绝不敢违抗,如果客人不遵守规定,恐怕会有难以预料的麻烦,请至时务必说明,我等已经关照在前,并非没有明言。” “长崎奉行?”沈福星沉吟着道:“长崎不是在许久之前就奉献给泰西的教皇,成为彼国的教皇领地了么?” 第七百七十三章 后来 长崎因为开港特别的早,还在百多年前就成为日本对外贸易的窗口,当时葡萄牙人不停的到达日本,提高了日本的火炮,也就是鸟枪制造技术,同时也丰富了他们的火枪战法,在织田信长之后,日本的火炮发展的犹其迅速,已经成为日军做战的主力兵种,在日本养马不易,有匹马就几乎就是武士的象征,组建一支骑兵队伍更是难上加难,火炮虽然颇为费铁,但又比打制铁甲省的多了,况且日本有上好硝石硫磺,这也给它发展火器部队提借了足够的物资支持,到了日本战国末期,铁炮部队已经成为各家大名的主力部队了。 加上葡萄牙人贩运多种货物,丰富了日本的市场,对各家大名也多有进献,种种奇珍,不停的送往大名手中,是以百年之后,日本与葡萄牙人的关系已经十分亲近,而长崎开港最久,向来是葡萄牙人经营的重点,在天正八年时,长崎被赠送给天主教皇,为天主教皇在日本的领地,不过相隔未有几年,又有长崎奉行出现,看来这教皇领地的地位,怕是要不稳了。 “我国关白似乎有收回长崎的打算,已经任命多位奉行,并且增派武士驻扎,此举应是针对葡萄牙人,并非对明国唐人,但各位仍然要多加小心为是。” 日本商人语焉不详,并不敢多说,这也是日本人的通病,商人最少表面上的地位十分低下,日本政府对商人也有很多歧视性的规定,比如眼前这商人便是没有穿裤子,只能穿着露腿的短袍,裤子只有农民和武士可以穿着,商人便是不允许,虽然在这个时代,大商人一样可以播云弄雨,但那是暗地里的实力,表面之上,却是要谨慎小心,眼前这商人不敢多说,自是不足为奇。 “放眼看来,还是葡萄牙人在日本实力为最强啊。” 在沈福星身边是福星号陆战局的局百总,本船有水手和炮手近三百人,另外还有一百一十人的一个陆战局,人员配给算是极多,在这一艘吨位五百多吨的帆船上已经算是极多了。 这个局百总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万历十五年自辽阳武学院毕业,先后在辽阳的近卫营和驻宽甸部队任职,有过好几次实战经验,在被提升为局百总后到福星号上任职,最近最为遗憾之事就是没有赶上去年对北虏的庞大战事,身为一个武学院毕业的优等生,未能到对北虏的战场上拼杀一场,着实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 不过到底是年轻人,在海上眼看水天一色,景色是无法想象的瑰丽,对抗海浪,飓风,提防暗礁,潜流,还需驱赶追杀海盗,种种情形,令得这个年轻的叫杜尚勇的局百总早就喜欢上了海上生涯,他的皮肤也是变的黝黑,年轻的脸庞上也有了一些细纹,在海风和烈日的吹拂照晒下,人早就是与在辽阳读书和宽甸等地服役时完全不同了。 他的部下,由十个鸳鸯战兵和一百名火枪手组成,没有长矛手,也没有少量的弓手,全部是火器和近战搏杀的兵种组成,虽在船上,却是每日都训练不停,不论是战兵在船上的搏斗和力量训练,火枪手的火枪保养,体能,射击,装填等诸般训练都是没有停止过。 纵是在海上,时有掠夺之事,但杜尚勇向来约束自己的部下不得参与其中。 掠夺和杀戮是水手们的事情,他们属于海事司,并不是军队建制之下。 身为辽阳军人,就得一直追求军人的荣誉,哪怕是珠玉黄金在前,杜尚勇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伸手。 干犯军法者,定然严惩,开革出去,由得你去做水手,百姓,只要不犯民法,那便可以随意施为了。 这般带兵者,自然也获得了船上人等的尊重,虽然水手们该怎样还是怎样,抢的越多,则自然分的越多,而且是辽阳上层的命令,各人也没有什么惭愧之感,只是与军人分属不同的组织之下,规矩不同而已。 常在海上往来,杜尚勇等人对海上的各家船只也认的七七八八了,此时放眼看去,虽则有不少顺字行的船只和福船在,但更多的还是葡萄牙人的尖桅夹板帆船,往来的人群,也多半是卷发碧眼的葡萄牙人的模样,出来久了,现在杜尚勇等人已经大致能认得出荷兰人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分别,至于英国人属于后来者,见者寥寥,倒还真是认不出来。 “嗯,确实是如此。”沈福星点头道:“葡萄牙人实力强劲,不过,荷兰人也会后来居上。还有,你看港中还有两艘挂英国国旗的,我曾见过一个英国船长,此夷其志亦不在小。” 沈福星没有细说,其实根据去年的万历十七年军情司在长崎的统计,泰西船只到长崎港,不论是运货还是补给路过的,葡萄牙人是有七百三十余艘船只,不论是商船还是战船,总数为各国第一。 其实就是荷兰人的船只,约有七十余艘,半数以上是战船,民船较少。 这个数目当然不多,但二十年前,荷兰人只有十艘不到来此,五十年前,更是一艘也没有,当时的亚洲海域,只有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身影。 至此,西班牙人因为英国人的牵制和打击,海上实力大减,去岁统计之中,西人船只居然是一艘也没有,实属十分罕见之事了。 但估计自此之后,西班牙人很难回复旧日荣光,只能步步退缩了。 而荷兰的后来居上,也是必然之势。、 葡萄牙在欧陆毕竟属于小国,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荷兰国力在此时为最强盛之时,商船数量,属于全球第一,百吨以上的船只,最少也在过万艘之多,辽阳辛苦十年,现在合格的商船尚不及千,其中相当多是急制而成的老旧福船,相比较荷兰的海上实力,实在还差的很远。 就算是现在国力一样强盛的英国,在商船数量和军舰数量上,也是远不及荷兰。 英国人与荷兰的海上争霸靠的是更坚韧的神经和长久做战的耐力,英国人更擅长作战,也更愿意做战,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英**舰在欧洲和各大洋与荷兰战船争锋,他们的商船稍加改制就在全球到处追赶荷兰船只,几十年间,不知道使多少人命丧大海,多少船只沉没在大洋中间。 战局最少持续了三十年以上,最激烈时荷兰战舰一直杀进泰晤士河,数百年后,还有当年战场的遗迹存在于世。 最终的获胜者自然是英国人,自此之后,虽有法国等国持续挑战,英国人海上霸主的地位却是始终保持着,一直到一战前夕仍然维持,一战使英国流尽了鲜血,耗光了国力,打光了黄金储备,最终才使得美国人后来居上,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在此时的长崎,葡萄牙人虽然看似还很强盛,同时有数十艘战舰和商船停泊着,但相比荷兰船只来说,葡萄牙人的船只更显老旧笨拙,新式帆船,则多半属于荷兰。 在这个时候,沈福星打开望远镜,着意观察那些荷兰船只的情形。 一共有不到十艘的荷兰船只停泊着,这个时代的航海仍然充满风险,周期也较为漫长,在港口中停泊十天半个月就算很短了,停靠两三个月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眼前这几艘船,两边的船舷下方长满了水藻,显然是停靠时间很久造成的,另外船身吃水较深,应该是装满了货物,随时可以离开港口起航了。 看不出什么疑点来,沈福星面色冷淡的点点头,对杜尚勇道:“我们下船,上岸!” 长崎港口由著多外岛和码头组成,上岸之后,也是感觉到海边城市的活力。 熙熙攘攘的人群多半是由商人和他们的伙计组成,卖苦力的农民几十人一群的赤脚蹲着,有人一声招呼,就会立刻呼的站起一群,然后到某个大船边上开始装货或是卸货。 也有专门做小生意的,卖小吃的多半是以海产为主,煮好的咸鱼,油炸好的鱼块裹着面团,还有用紫菜和大米卷在一起的饭团,这些在辽阳极本叫人看不上眼的东西,在这里却是难得的珍馐美食。 并不是人人吃的起米饭团子,不少人以菜团子充饥,看着米饭团子直咽口水。 数不清的葡萄牙人穿着各式欧式服装,身上佩剑,到处游走着。 并不是每个葡萄牙人都有钱,也有不少穷鬼刚从船上下来,身上的钱用的精光,只够在日本人手里买条咸鱼,就着饭团子吃着。 在这时沈福星等人看到有不少葡萄牙人挤在一起,看着路边的榜文,榜文用日文和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文多种文字写成,不少人念念有词的看着,底下的落款,却是大明辽阳镇和辽东都司的大印。 沈福星看的发笑,果然是招人都已经招到长崎来了。 第七百七十四章 争胜 这些年辽阳不停的在夷人中招募人才,最顶级的人才这年头到亚洲来的肯定不多,而且多半是耶苏会士,用这些人,就得允许他们传教,虽然辽阳秉承华夏一直以来的宗教自由的宗旨,但张惟功也真的不愿意在自己的治下到处都是竖着十字架的教堂,对耶苏会士的使用当然有一定的限制,并不愿叫他们毫无节制的发展。 教士不好全面使用,就只能在澳门和广州一带不停的招人。 这个时代,流浪在中国南边几个地方的多半还是葡萄牙人,澳门尤其的多,虽然澳门尚未派驻总督,但已经成立自治组织,长住的葡人也有好几千人,每年不停的有欧洲过来的船只停靠下来,不少穷困潦倒的欧洲人在澳门和广州上岸,企图在中国找到发财的机会,这些人中多半困顿不堪,很难有机会再回欧洲,少数人才会发财,不过也多半留在亚洲,不再选择回返家乡。 这些年辽阳在澳门和广州等处招募了不少人,最有能力的传教士,各种技艺的工匠,最缺乏的还是造船和将作司需要的火器人才,造船人才有两三批是从英国重金聘请来的,在这种大航海时代,英国人也没有故土难离的传统,前后几批还是很招了一些人过来,但无论如何,人才缺口还是不小,这种情形还得再等几年,大量的辽阳本地学校培养的学生再来一次毕业生**之后,才会得到真正的缓解。 就如眼前这杜尚勇一样的青年人越来越多时,辽阳就稳如泰山,坚如磐石了。 沈福星好象没有目的一样的漫步而行,长崎很富裕繁盛,在战国时代,各家大名没有能力和心气顾得上这里,丰臣秀吉现在已经继承了织田信长的地盘并且加以扩大,打服了北条家之后,日本算是走上了正轨,这几年丰臣秀吉开始梳理内政,在前两年他的妾侍给他生下了一个亲生儿子之后,他处死了自己以前一直当接班人培养的义子,任命德川家康等人为丰臣氏的家老,在东国和西国大名中挑选合适的辅佐人才,同时颁布“刀狩令”,把农民和正经的武士彻底分开来,把以前留下来的海盗和野武士的问题解决,在梳理内政的同时,他又将手伸到长崎这里来,打算收回长崎,积累财力,有一件他蓄谋已久的大事,已经被提上日程,开始进入准备阶段了。 长崎的平户和福江两区是当时明国人居住最多的地区,后来明亡之后,不少逃亡的明国士大夫也纷纷至此,后来就旅居日本,再也没有回返故国。 沈福星等人在闲逛一会之后,开始慢慢分散开来,只有杜尚勇和几个换了便服的战兵还跟随着,众人意态闲适,进入更繁华的平户区之后,开始时不时的出入商家,观看着各色货物,沈福星的态度开始认真起来,时不时的和一些日本商家讨价还价……不管怎样,福星号可不能空着船返回,满载而来,出空之后再用钱买上一批货物,到国内再出空,这就是真正的双倍利润! 扇子,倭刀,纸张,茶具,倭人一些特有的器具在江南一带还是颇受欢迎的,特别是倭刀,买上几千把也很容易出脱,利润很高。 在一家规模很大的店铺里,沈福星坐了下来。 这家店有入了日本籍的通事官员,通事姓曲,自称祖上是日本政府对大明朝贡贸易的通事家族传人,日本对大明的贸易,为首的是居座,带着从僧,通事等人,每入贡使团数百人,携带大量货物,而明朝廷回赐物品十分丰厚,当时的日本人抢着干,抢不到的就动了别的心思,正好明朝因海禁弄出大量的海盗来,在日本中枢失去对各家大明的控制之后,大名们支持海盗,倭寇和中国海盗配合,开始不停的侵犯大海海疆,在嘉靖年间达到了一个**。 此后中日的朝贡贸易当然停止了,这个姓曲的通事也赋闲下来,开始帮着日本商人在长崎与中国商人做买卖。 “苏木每斤银七分,铜每斤银六分,硫磺每斤银六分,刀剑,每把均价银六两,这个价格,小店已经是格外克已……” 姓曲的通事嘴里说着思乡的话,与沈福星等人大套交情,暗地里却是把刀舞的虎虎生风,所要的价格,倭刀均价最多行价四两,其余的铜和硫磺等物也是要价偏高。 沈福星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价格,虽然还有很高的利润空间,不过被人当傻子耍那是万万不成的。 正当他摇头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杜尚勇好奇,已经带着人先出去,见他出去打探,沈福星便是仍坐着喝茶,开始与曲通事认真砍起价来。 “这个价实在是不能再降……” 两人半真半假的说了一气,沈福星刚入港,一时不急,曲通事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不肯早早降价,现在与对方真正要离港时的情形还远为不同,不急着早早敲定。 不过曲通事也不想把过路财神推走,还是尽可能的把价格往下降了降。 就在此时杜尚勇折返回来,脸上神情颇有几分兴奋的道:“武士,不少武士过来了。” “哦?”沈福星不露声色,微笑道:“倒也难得,出去看看罢。” 一边说,一边向曲通事道:“小儿辈没见识,教通事见笑了。” “倒也不怪他,难得一见么。”曲通事笑道:“老实说,自从长崎开港这百多年,日本战乱不止,这几年才太平,才会有大量武士奉命至此,在此之前,小人我也很少一见呢。” 外边确实是有不少武士路过,大约有二百到三百人之间,有一些拿着长刀和长矛铁枪的足轻,中间簇拥着几十个趾高气扬的武士,估计是一些足轻组头弓组头,这些武士都是穿着华美的有纹章的羽织长袍,身上饰玉,持扇,腰间佩有一把太刀或打刀,再斜插一把肋差,这样的装束就算齐全了,他们头顶的头发在中间剃光,只在后脑勺留着一撮头发,四周也留发,这样的发式看起来是十分的野蛮,也有一点可笑,但这些武士脸上的凶戾之气实在太过明显,就算杜尚勇这种见识过女真和北虏的军人,也很少看到人脸上戾气有这般深重的,而他们眼中的神采,更是凶厉之气十足,瞟向人群时,眼神的厉芒令很多日本人感觉惶恐和害怕,随着武士们脚步的临近,整个平户区的商家也好,行人客商也罢,一时俱都是安静起来。 沈福星也是暗自点头,倭国虽然是小国,现在的总人口估计在千万左右,但从彼国南北朝时起开始全国大乱,然后这百余年来是大名之间的混战从未停止过,从军情司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彼国的骑兵战法和火炮战法都颇有可观之处,而论组织,战场经验和个人武勇等全方面的权衡来说,此时的倭国应处于一个顶峰,当不在北虏之下,甚至在北虏之上。 当然真实的战场没有办法这样比较,若在漠北草原,北虏骑兵千骑席卷而来,凭倭国那些落后的火炮能不能挡住,殊成疑问,不过如果在江南水网密集之处,或是在多山地险峻地势的地方打起仗来,那么谁胜谁负,就是难说的很了。 眼前这些武士,从单个来看都展现出缕缕杀气,足见胆气,不过个人战力如何还不大清楚,只是这些武士个头都是偏矮,北虏个头高的也不多,多半是矮壮身材,罗圈腿,眼前的这些倭国武士,身形比起北虏还要普遍再矮上一圈,确实是过于矮小了一些。 沈福星知道这是倭人不喜肉食的原故,多以素食为主,少食荤腥,就算食荤腥也至多吃一些鱼肉和鸡肉,猪肉是被视为不洁之食,很少食用,牛羊缺乏,更不是菜谱中的定食,这样的饮食习惯,个头矮小自是理所当然。 一旁的杜尚勇和几个战兵眼神都露出熠熠神采,身为辽阳的军官和战兵,血勇之气已经烙在灵魂身处,杜尚勇在军校学习时遭遇的东西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无时无刻不停的体能训练足以把平民练成铁汉,技战术的训练使他从一个平民少年变成武艺精强的豪杰,而临阵杀敌的胆魄训练又是使他拥有一腔豪胆,争胜好强之心是从种种细节中得来,民众的拥戴和信任,军纪加上军人荣誉,种种相加使得一个普通的辽阳军官都有强烈的荣誉感和好胜心,在此时大明虽然没有和倭国争战厮杀,但过往的倭寇肆虐的历史在辽阳人人皆知,杜尚勇等人对眼前的倭国武士不会有好感,只会有一腔掩不住的争胜之心。 仿佛是感受到了一边饱含敌意的眼神,几个倭国武士扭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着杜尚勇等人。他们的眼神如毒蛇一般,身形也是骤然绷紧了,握着刀把的手上青筋清晰可见,只要一声暴喝,这些武士便可以暴起杀人。 刀狩令之后,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精锐正规部队,就算是足轻也算是半脱产的职业军人,更不必提这些正经的职业武士了。 不论是旗本武士还是奉行武士,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眼看毒蛇般的眼神盯上自己,杜尚勇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手亦是按在自己的刀把之上,他接受的是全面的训练,不论是指挥火器部队还是战兵格斗都在普通士兵之上,身穿大明的军服,没有理由害怕任何人! 第七百七十五章 使团 “不要动,这是明**人。” 在场的武士中不乏眼力过人的,杜尚勇穿着的是辽阳军的军服,这几年因为和日本持续不断的贸易关系,辽阳军人经常出现在的地方就是长崎,平户和福江有唐人町的地方就更多了,这群武士中自是有人将他的身份认了出来,按住几欲拔刀的人,劝解住了。 “哼,明国武士。” “迟早……” 尽管知道杜尚勇听不懂自己的话,这几个武士也是并没有多说什么,口中轻轻嘀咕几声,便是将手又放了下去。 眼见如此,杜尚勇亦是拿开了手,他身边的战兵们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脸上轻蔑和挑衅之意越发明显了,沈福星不得不过来,将他们撵到屋子里头去。 “沈船长,我看我们和倭国搞不好会打一仗。”杜尚勇一边扭头进屋,一边撇着嘴道:“这是我第二次来倭国,他们的这岛武士就是这德性,看到我们大明军人就变了狼一样,眼里的敌意是藏不住的,甭说他们是小国什么的,当年他们倭寇不是一直快打到南京城下?我看他们现在全国一统,但举国都是一些打老了仗的杂碎,野心勃勃,弄不好,会比当年倭寇为祸更甚呢。” 对日本的提防向来是辽阳军情司功课的重点,提防日本,警惕再来一次更大规模的倭寇也是军情司内部的共识,不过一个普通的局百总来了两次倭国也能认识到这一点,这倒是出乎沈福星的预料之外。 “身为军官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在人家的地头和人起无谓的争执。” 沈福星板着脸训了一句,不过杜尚勇和他很熟,知道这话其实是为自己好,当下呵呵一笑,带着自己的战兵兄弟扭头进去了。 看到这些明**人进了屋内,那些神情紧张的倭国武士也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一个武士向沈福星僵硬的一点头,接着便是指挥起部下继续前行。 不过他们就算继续行进,也是一边走一边留下人布防,两边的店铺和行人都被控制起来,这样就很明显,这只是一批前行的警备部队。 沈福星知道今日撞了彩,要遇到很难得一见的大事。 接下来又是长长的足轻和武士组成的队伍,在又过了二三百人之后,才看到一队打扮和倭人截然不同的士兵队伍,幡旗林立,底下的兵丁头戴大帽,穿着罩甲,手持长兵,人数虽止百人左右,不过却是极尽华美,看起来比日本人要耀眼华丽的多了。 “朝鲜人?” 沈福星微微皱眉,感觉有些纳闷。 这两年来朝鲜和日本的关系十分紧张,丰臣秀吉几次着僧人写国书给朝鲜,用的抬头是“日本国关白致朝鲜国王阁下”,这“阁下”两字弄的朝鲜君臣勃然大怒,如果不是国力孱弱,兵备废驰,怕是要立刻发兵攻打日本了。 在给朝鲜的国书中,丰臣秀吉直言不讳的说要借朝鲜国土,借道前往攻击大明。国书中极尽恫吓之能事,把日本的兵备和军事实力吹的十分之高,好在朝鲜向来自诩是小中华,自谓八道兵备齐全,水师只要守住对马岛海峡,把庆尚道到鸟岭之间守好了,纵是有些许倭寇上岸也不打紧,是以朝鲜对这丰臣秀吉毫不在意。 这一次朝鲜使团前来日本,实在是一直与朝鲜有贸易往来的对马藩主宗义智在朝鲜活动的结果,表面的名义当然不可能是朝日携手共同攻击大明,而是以朝鲜国王庆贺丰臣秀吉一统日本的名义,对这种事,鉴于朝鲜经常受日本战乱的连累,不少战败的武士成为海盗,在朝鲜沿海打家劫舍,闹的举朝不宁,自嘉靖之后,大明海防变严,朝鲜被祸更深,此次宗义智一边软语求请,一边隐隐威胁,如果朝鲜真的毫无表示的话,丰臣秀吉一怒之下,倭寇更是闹的厉害,非两国之福。 有这样的威胁在,朝鲜君臣无可奈何之下,这支由东人党和西人党共同筹建挑选出来的使团,便是在万历十八年三月初出发,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两位使臣被封为通信使,前往日本而来。 “通信”而非“通好”,也是能看出当时朝鲜与倭国的彼此关系来。 朝鲜自诩小中华,文教典制感觉只是在大明之下,对外夷诸国有着先天的优势感,这一次屈尊降贵到日本来已经有受辱之感,只是兵备不修,也就只能在名义上做一些小小的手脚了。 “脚步虚浮,队列不整,真是丢脸啊。”看着朝鲜仪卫簇拥着两乘轿子经过,沈福星却只能微微摇头,朝鲜意欲扬威海外,所以挑的仪卫都是个头高大,仪表不凡之辈,但他们脚步虚浮,队列松散,甚至在行走时交头结耳,四处张望,在他们刚过来时四周的日本人眼神中还有一点敬畏,毕竟朝鲜和日本彼此交手已经过千年,在唐时日本意欲染指大陆,与百济勾结攻打新罗,白江口一战被唐军和新罗联军杀的惨败,这之后日本和朝鲜之间小规模的战事不停,但朝鲜始终屹立不倒,是以普通的日本人也并没有轻视朝鲜的想法,只是眼前这些仪卫实在叫人提不起敬畏的心思来,待他们从眼前走过之后,日本人心里残余的那一点敬畏的想法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突发情况,潜伏在这里的那位,是不是能摸清楚?”看着远去的朝鲜使团,沈福星也是陷入了思索之中。 …… …… 朝鲜使团并没有在长崎耽搁多久,两位正使和副使在仪卫和日本迎接卫队的接引下继续前行,一直到大阪城乃止。 但到了大阪之后,使团被安排进外町的几个院落安置下来,接着就是无人过问,一直到黄昏时分,饥肠辘辘的使团成员开始焦燥起来,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日本关白的召见和大型宴会,到现在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令朝鲜使团感觉尴尬和不解。 但随行的日本武士组成的迎接卫队转眼间就成了看守人员,使团的任何人想要出去都不可能,颇有几个朝鲜仪卫胆大包天,想硬闯出门,接下来就是好一通痛殴,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几回后,朝鲜人就彻底明白过来,他们此时已经不是什么使团,而是日本人的阶下之囚了。 …… …… 朝鲜人的郁闷和怒火并没有人理睬,在大阪城中,他们只是毫无存在感的一群,事实上,这一伙人进了大阪城之后任务就算完成了,丰臣秀吉暂时根本没有见他们的打算,而具体什么时候见他们,那得看他现在着手进行的事情进展的情形而已。 大阪城在当时的日本来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城,日本的的“城”其实偏重于防御,城的面积很小,而底基坚实,四周的围墙都留着大量的射击孔,城中有高楼,也可以用于防御用途,有武士居住的区域,不过只限于真正的武士,足轻是没有资格住进来的,另外就是城主大名的宅邸,驻军所,粮仓,城中当然还会有水源,这些城如果铁心拒守的话,光凭外力是很难打进去,只能依靠长期围困和其它的手法。 日本人长期的战国时代练成了好几样法宝,筑城术就是其中之一。可能有的人会对此不屑一顾,但以事实来说,日本人的城防水平是经过实际的战火考验,比起西方人的棱堡来可能技术手段差一些,但实战效果应该是丝毫不差。 在朝鲜战场上,第二阶段的战事之中,日本几个兵团据守海边,守备海岸线和补给,明军调集主力大军,由麻贵等名将指挥,就是啃不下来日军的堡垒,第二阶段的明军和朝军联军人数已经在倭人之上,但仍然没有全歼过日军,也没有攻克敌人的堡垒,可以说,援朝之役是打的完全的消耗战,而不是真正击败了日军,真正击败日军只有平壤一役,李如松出奇不意,以主力骑兵配合大炮打败了小西行长一军,但在后来的碧蹄馆一役中李如松把带着的家丁打光了,锐气全失,明军与同样损失惨重的日军陷入僵局,后来才有沈惟敬等人的谈判空间。后来谈判失败,明军再度大举入朝,这一次由东李西麻的麻贵当提督,可惜打出来的战果连李如松还不如,明军是依靠大明的国力,生生把日军给耗走了。 眼前这座大阪城比起日军在朝鲜沿海紧急筑城的城墙可要险峻的多,当然也庞大和华丽的多,耗费了相当的人力,收集了相当多的财富,这里是丰臣家的骄傲和光荣所在,也是丰臣秀吉打算让子子孙孙统治日本的所在,修筑起来当然是不惜工本了。 此时在城中也是出现了相当多的武士,还有很多“老中”和“家老”级的人物,每人身后都跟着大量的伴当,每个武士都不会单身行走,身边会有低位武士和小姓仆役跟随,在丰臣秀吉未发迹之前,他就是跟着织田信长身边的小姓侍童,由此受到信长赏识,开始到军中谋求发展,如果不是有信长的赏识,凭他町人之子的身份,在等级森严的日本根本就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 就算现在,因为秀吉既不信“平”也不姓“源”,所以不能封为大将军,只能任职“关白”,雄心勃勃如丰臣秀吉者也打不破阶级的壁垒,不过在此时,他已经无暇再介意此事,在最近的这一段时间,丰臣秀吉所谋划的已经是足以改变东亚格局的惊天大事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关白 “关白到。” 一个长相清秀,年在十四五的童子一声低呼,阁中的所有重臣家老和大将们都垂下了头,将两只手按在膝盖上,老老实实的躬下身去。 最前两人是紧急奉召前来的两大家老,一个是相貌清癯的前田利家,另外一位,则是身形矮壮,圆头虬须的德川家康,这两位都是资历和实力远超其余家老的强者,自然是坐在众人之前。 落后他们两人半个身位的便是石田三成,他也是家老中的佼佼者,实力强劲,而且这几年最得秀吉信任,所以他对自己落后两个家老半身位的境况感觉不满,在小姓的高呼声中,石田三成不动声色的又往前挪动了半步。 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前田利家皱了皱眉,德川家康毫不掩饰的冷笑了一声。 不过在这种时候,家老们再高的地位亦不敢出声,众人听到一阵不加掩饰的大步前来的脚步声,知道是秀吉来了,顿时是所有人又将头又向下低了一低。 “嗯,大家辛苦了。” “见过关白大人。” 传来的是秀吉略嫌慵懒的声音,众多家老将头抬了起来,眼前是一个头发枯白的老人,身上一袭锦袍穿的皱巴巴的,毫无原本的华彩,也没有给这个老人添加一分威严气质,毕竟是长相太没有威严,气质也很难说是出众,人瘦巴巴的,脸色枯黄,一张脸皱的厉害,整个人又矮又瘦,看起来确实象是只老的不成的马猴。 当年,丰臣秀吉在织田军中被称为猴子,这个称呼似乎是信长所创,后来也有不少人这么叫丰臣秀吉,不过当这位一路从普通的组头到番头,再到大将,侍大将,部将,然后成为一国之主,后来更是成为织田信长的继任者时,这种旧日的谐称再也没有人敢于出口,现在的丰臣秀吉,只有一个称呼,便是“关白。” 在当年,织田信长信心满满“上洛”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自己身故之后,日本会落在“猴子”的手中,一切的发展,竟会是眼前这样的情形吧。 丰臣秀吉的脸色还算平静,只是眼神中显露出别样的神采,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待做出实际的动作了。 看到秀吉的脸色,已经提前得到通知的前田利家露出凝重之色,他向着秀吉问道:“做出决断了么?” “嗯,是的。” 秀吉对这位以前同时在织田家共事的好友还有三分尊重,除了前田利家外,另外能得到他这份尊重的就只有德川家康,在回答前田利家的同时,他也向德川家康道:“真是决定了,要下达命令了呢。” 前田利家皱了皱眉,伏身不语,德川家康肃容道:“一切均依关白之令。” “嗯!”丰臣秀吉正色看向众人,大声道:“已经决定,要攻伐朝鲜,向明国用兵!” “是,关白!” 在场的人,均有一种战栗和惶恐的感觉袭来,但也有更多的期待感与即将上战场的兴奋感觉。他们无一不是在日本战国激烈的战事中存活下来,并且奋斗出了更高更强的位置出来。对这一场战事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掠夺的**大过了对大明这个庞大帝国的惶恐惧怕之情,除了少数人之外,更多的人对征伐大明没有什么惧怕的心理,正如后人总结的那样,战国时代末期的日本就如一个火药桶,无数大名满怀杀伐的**却找不到对手,如果不是对朝鲜和明朝的战争消耗了这股劲头,后来的幕府想安稳坐二百年天下,岂是易事? 另外便是当年倭寇对明朝的战事十分顺利,虽然在戚继光等人兴起后,南方明军由卫所制为主改为募兵制,战斗力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明军动辄以死伤几百人获得斩首过万的战绩,但一开始明军的孱弱无能却是烙在了日本人的骨子里头……要知道到大明沿海的倭寇可都是一些在日本国内走投无路的浪人野武士,很少有真正的各大名的直属的真正精锐,就是这些人和王直等中国海商勾结一起,居然闹的明朝上下不安,纵横多省抢掠无数民财,杀伤大明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几十年间屁事没有,后来还是明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了下去,当年之事叫很多日本人对明朝的国力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十几年前,秀吉就上书给织田信长,表示统一日本后他还要带兵继续征伐明朝,将大明给全部打下来,同时灭国朝鲜,这样日本的领地就几十倍的增加,盛唐光辉,将在他们日本人手中再现。 而后来虽然战事不停,丰臣秀吉征服中国的想法却始终没有丢开过,他曾经接见过大海盗曾一本,这些海盗向他吹牛,以日本武士之精锐敢战,征服大明,犹如大水崩沙,利刃劈竹,几乎是轻而易举之事。 在见过这些海盗之后,丰臣秀吉的野心每日俱增的膨胀着,他最亲信的心腹和重臣们都早就知道他的想法和打算,只是众人真的没有想到,丰臣秀吉有把这种野心和**付诸实际的一天。 无论如何,现在大家是和这猴子绑在一起,是生是死,当然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丰臣秀吉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感觉耗掉了全身的力气,他向石田三成瞟了一眼,石田三成会意,坐真腰板,大声说道:“伐明,三条道路。第一道路,是从日本下海,大军直击明国的宁波等地,由浙江沿海上岸最近,然后直扑明国的南京等重要城池,再控制长江上游,明国的半壁江山就落入我等之后。第二条路,便是由海路直扑明国的京师,天津一带,直击敌国京师,等若一刀斩首!第三条道路,便是以对马岛攻朝鲜,先灭朝鲜,立足之后,再由朝鲜攻入明国辽东,此三条道路,经过关白大人权衡考虑之后,已经决断,选择第三条道路,由对马攻朝鲜,先等‘八道国割’,然后积蓄更大的力量,直扑明国辽东!” 所谓“八道国割”也是丰臣早就和东国及西国大名们打过招呼了,灭亡朝鲜,先将朝鲜的八道进行踏看,确定田亩数字和收成,然后按多少石高分成若干国,参战的立功大名,可以在朝鲜再领一份土地,朝鲜国土并不算小,汉江以南良田很多,北地多山,但亦有不少田土,这样的一大块地方打下来,重新分成若干小国,分给诸大名,原本百万石高领地的大名,领地可能瞬间就增加一倍,境内的民力物力尽为其有,等于自己手中的实力也增加了一倍。此时的日本虽然已经一统,但各藩仍然拥有自己的家臣和武士,有自己的内政权和武力,只是需要听从秀吉的命令而已,后来的江户幕府时代,对各藩才有更严格的限制,但就算江户幕府时期,对长州和萨摩等藩的控制也并不严格,无论如何,在有机会增加领地粮食收入和领民的时候,各藩大名绝不会客气,而这也是丰臣秀吉能引动他们的最大原因。 丰臣秀吉半倚着,看到眼前的重臣和大名们都心浮气燥的模样,他便是微微一笑。 这些家伙,眼界好生小呢。 他的梦想可绝不止如此,前几月,他叫人持节下海,到高山国出使,命其国依附于自己,否则将来必受征讨。 高山国也就是后来的菲律宾,现在是西班牙的领地,不过秀吉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麾下几十万虎狼之士,高山国如不依从,必成齑粉,是以一定会诚惶诚恐来归,绝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几十年的统帅生涯使得他有强烈的自信,同时也损坏了他的健康,迈入老境,思维方式已经有了可怕的转变,将征战时对部下的那种颐指气使用在其余的国家之上,这是秀吉身上最大的毛病,不过却是根本无人敢于提醒他。 高山国当然没有理会,西班牙人估计都未必知道丰臣秀吉是谁,日本在他们眼里也是属于葡萄牙人地盘里的未开化的小国,估计这文书直接被置之不理,丰臣秀吉自感失了面子,事隔未久,他就已经做出了征伐朝鲜的决断。 “打下朝鲜,八道国割,”待石田三成说了一气之后,丰臣秀吉微笑着道:“吾将请天皇搬到明国京师去住,吾将划十国为天皇领地,供养皇室,吾子将为大唐关白,吾自己搬到宁波,以此一城养老足矣。诸君,明国百倍于我日本,各位可能都会拥有千万石高,努力吧!” 众人闻言,均是哈哈大笑起来。 加腾清正大声道:“不若我立下大功,请关白将宁波赏赐给我!” 丰臣秀吉闻言笑道:“若虎加腾真有不世之功,将宁波赐下又何妨?” “关白可居南京,那是好地方。” “大明和朝鲜的皇室,应该迁到日本看管起来。” 秀吉一拂袖,笑道:“明国皇室曾经善待故元宗室,唐人有这样的气魄,吾等亦不能差了,到时在日本给明国皇室一国,以供养他们的祖先便是。” “关白气魄,非吾等所能及。” 众臣之中,不乏能言者,商人出声的小西行长就是一个,此时自是拼命奉迎,马屁如潮,缕缕不绝。 第七百七十七章 焦急 “既然加腾要立功,眼前就有一件重要之事,由加腾清正和寺泽广高两位去办。”丰臣秀吉道:“出征朝鲜,在近海地方要选一个最好的港口,屯兵屯粮,水师船只停泊,我已经决定兴造一个大城,不在大阪之下,修好之后,我也到新城居住,就近指挥对朝鲜的战事。此城要紧,务要在最短时间内建成,到时候好驻兵,屯粮!” “请关白放心。”加腾清正和寺泽广高赶紧俯首,大声应道:“吾等必不敢误关白大事。” “嗯。”丰臣秀吉点点头,又对诸大名道:“各藩按石高数量出兵,然后组建军团,再任命军团长,预计全国出兵三十万人以上,第一击就要超过十万人,以雷霆之力,一举击溃朝鲜。要记得,我等大敌是明国唐人,而不是朝鲜!” 到目前而言,丰臣秀吉的诸般战略布置倒也还精当,三道的选择也是最正确的。扑击宁波等地虽然可以直接明朝防御薄弱的江南等地,破坏明朝的财政基础,抵抗肯定也会很微弱,但面临茫茫大海和季风的难题,日本当时虽然是海洋民族,造船业却是亚洲倒数,水师力量极弱,就算明朝的造船已经被欧洲抛下,甩日本几条街还是很轻松的,当年倭寇为祸时,明军陆战虽然屡战屡败,海上却是经常叫倭人吃亏,哪怕狂妄如秀吉者,也不敢把十万大军放在水路,要对自然之力和明军的优势水师,很可能不能登陆就全部葬身大海了。 直扑大明京师,沿海岸边行船,风浪威胁倒是小了,但大明京师等地可想而知是戒备森严,一扑而下当然最理想,如果打不下来,日本将面临补给线漫长,不论增兵还是续粮都跟不上的尴尬境地,很可能登陆的大军前后无路,最终崩溃。 这两条路,从蒙元攻击日本的经历来看,都不可取,最为可取的还是以朝鲜为跳板,最为稳妥,而且也能先行获取巨大红利,鼓励本国的大名们出尽全力参与到战事之中。 日本最终的总动员是三十三万人左右,除去看守京师的留守部队,第一波攻击部队是九个军团十五万八千八百人,留守名护屋的是八个军十二万二千九百六十人,还有水军九千二百人,全国总动员是三十三万人。 对一个物资极度缺乏的小小岛国而言,又是经历了长期的战国时期,一下子动员了三十多万人进行一场战事,光是从动员规模来看,日本的野心也是十分明显。 如果光是想灭亡朝鲜,十万人就足够了,前后动员三十多万人,丰臣秀吉果然也是下定了决心,一心想要灭亡明国,将这昔日的大唐,变为日本国土,唐人亦就成了日本人,日本人也成为唐人,如果这件事能做成,他将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人,天皇也就不光是一个小岛国捧出来的笑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亚洲之主。 石田三成最后问道:“关白,朝鲜使团怎么办?” 丰臣秀吉道:“先修名护屋,全国进行总动员,朝鲜使团先关押着,注意不要泄密,待我们准备的差不多了,再接见使团,放他们归国便是。” 此是小事,众人都没有为这等小事分心的打算,在丰臣秀吉的曲划之下,似乎大明是一道肥美的烤全羊,所有人都已经打算磨亮自己手中的长刀,要在这一场盛宴之下,好好的切割出一大块肥肉下来。 “李守拙!”丰臣秀吉突然看向一个纠纠青年,这个青年脸容方正,浓眉大眼,生的好生气派,身形亦是长大,在一群矮小的日本人中间犹如鹤立鸡群,他原本穿着甲胄,持一杆长长的铁枪侍立在廊檐之下,听到秀吉唤他,便是放下铁枪,转身进屋,屈膝跪下。 “李守拙你是明人,今我欲伐你的母国,你是怎么想的呢?” 在场的日本重臣们都是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那个青年人,每当到秀吉处来,众人就能看到这手持铁枪的明国武士,身体腰背如青松一般的挺直,两眼如鹰一般的锐利,从来不苟言笑,只专心于自己的差事,哪怕是最正统的日本武士,看到李守拙时也是感觉一阵欣赏。 加腾清正这样的性格,私下说起来时,对李守拙这个枪兵大将也是充满欣赏之意。这个明国武士象极了正统的日本武士,只可惜他的出身来历使得这个明国人只能做到步兵大将为止了,更上一层的侍大将一级就是一道天堑,这个明国人根本攀爬不过去。 旗本武士,奉行武士,地头武士,老中,家老,笔头家老,一道道关卡都会把外人卡的死死的,日本是一个讲究资历和上下尊卑的国度,不管怎样的欣赏,也绝不能破坏规则! 李守拙是多年前就来日本,在岛津家的大将郭国安麾下效力,后来因为武力过人,而且性格方正,守礼恭谨,随岛津藩主朝拜秀吉时被看中,慢慢被提为枪大将,但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听到秀吉问李守拙的话,所有人都很有兴趣,不知道这个苍松一样的明国武士,会有怎样的回答。 李守拙略一思索,沉声答道:“如果关白下达命令,臣下为关白效力久矣,为臣之道就是遵守上命,不论攻打的目标是谁,臣下持手中铁枪,勇往直前。如果关白问我的想法,那么明国是我的母国,无论如何,攻打母国非我乐见之事。” “好,好,说的好。” 丰臣秀吉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击掌叫起好来。 在场的重臣家老们,也是微微点头。 李守拙的话,既有对故国的情谊,也有为臣之道,纵是田石三成这样心思细密,对明国人素无好感的大老,也是感觉无可挑剔。 “既然李守拙你心思清明,看守朝鲜使团的事就交给你吧。”丰臣秀吉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在场的人都知道今日议事到此为止,不可再复多言,众人小心翼翼的开始往外退出,李守拙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没有自己反对的份,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对任何任务提出质疑或反对,在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之后,他便也是退了出去。 “关白为什么要让一个明国人看朝鲜使团。”石田三成故意退出的晚了一些,在别人离开之后,他向丰臣秀吉道:“到底不是我国人,万一叫他将我们的机密泄露出来给朝鲜人,待使团回朝鲜之后,可能使朝鲜和明国都变的警惕,于我们的征伐大业不利。” “泄露给朝鲜我并不怕。”丰臣秀吉道:“就算我们不泄密,藩下就没有人心怀异志么?叫一个明国人看守使团,反而能试出很多东西来,趁这个机会,梳理一下内部也是好的。” “是,关白用心高妙,臣下多嘴了。”石田三成略一思索,心下隐隐明白了一些,当下鞠躬一礼,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 …… 沈福星等人在长崎已经呆了好一阵子,他们确定了不少新货,船上的货物已经搬抬一空,新买的货物开始陆陆续续的往船上搬运。 近来日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潜伏在长崎各地的军情司人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报,沈福星驻在平户区的一个大宅子里,并没有日本人监视,除了限制随意开离长崎外,对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限制,但因为长崎再复出现奉行统治,对本地的唐人管制开始严格,另外限制出外的政策也收紧了,所以竟是一个外松内紧的格局。 情报收集不利,对沈福星和杜尚勇都不是好消息……杜尚勇当然不是军情司人员,不过军情司会给每艘船上,包括商船上的护卫队的领队收集情报的任务,这其实是惯例,那些夷船只要到港之后,也会多方打听风土人情,探听驻军人数,将领品性,官员操守和能力,在当时的大明就有很多传教士,在他们的笔下大明也是千奇百怪,瑰丽多姿,当然也有很多夸大失实之处,如果是真正的情报人员去做这样的事,结果自然也就截然不同,对杜尚勇来说,军情司的交办任务只是一件普通的差事,可要是一点儿消息也打听不出来,空手而回,多少也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情了。 “沈船长,看来这一次我们要空手而回了。” 三四月的日本比起辽东来是完全不同,甚至和大明的江南也十分不同,樱花渐开,平户也种植了不少,花骨朵满树都是,传来一阵阵清香,海风吹拂之下,街道显的十分干净,暖风袭上身来,令人觉得十分的愉悦舒适。 在这种时候,玩玩茶道,几个人在宽大干净的廊檐下,坐在木板制成的地面上,斜斜坐着,饮茶,闲聊,说一些开心的事情,才无愧于这春光景色,可惜的是,杜尚勇嘟个嘴,满脸的不耐烦和不高兴,沈福星倒是沉稳,可心思也没有用上茶上,饶是那烹茶的和尚把茶烹的毫无瑕疵,也算是把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尚勇,你觉得我们真的一点儿情报也没弄到?” 烹茶的和尚虽然不懂汉文,但沈福星还是待这人出去之后才回话,他的脸上,露出可堪玩味的笑容出来,在他这个军情司的老手来说,眼前的情形,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分司 李守拙奉命之后,立刻带着自己的本阵部下,个个手持长枪赶至朝鲜使团居住之外,接了关防,把使团围的水泄不通,除了送菜送饭的日本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更是下了严令,唐人和朝鲜人,绝不允许接近朝鲜使团百步之内,凡有敢违令者,一律捕拿。 他的部下,都是丰臣秀吉的直属,也是最精锐的部队,由他这个枪大将直接指挥,除了军士之外,他的部下还有一些军吏,包括兵粮奉行和小荷驼奉行,还有军目付和使番,物见番头等等,除了这些军吏和军士之外,虽然人不满百,但建制齐全,以李守拙对大明军制和辽阳军制的深刻了解来说,日本因战国发展起来的兵制,其健全和调度效率当在大明王师之上,但相比于建制更齐全周到的辽阳兵制来说,日本兵制又嫌粗疏落后的多了。 不过以近百兵丁围住朝鲜的一百来人的使团倒是十分轻松,李守拙过来时,正好十来个朝鲜卫兵闹事,当下便派了一队足轻过去,一通拳打脚踢之后,那些朝鲜人顿时就是老实了。 “有再敢往外擅闯的,一律格杀!” 听到李守拙的吩咐,几个马回,也就是本部队的警卫,几个旗本武士按着自己腰间的长刀,躬身而应。 朝鲜人中不乏懂日语的,这一下,院里喧闹中停止下来,无人再敢于出来试探了。 这种试探其实就是想看看日本人的态度,黄允吉和金诚一这一对正副使不方便出头,他们出来也就失去了回旋余地,派下面的人出来闹一闹,看看日本人究竟想做什么,可惜的事,答案是很明显,他们已经被囚禁了。 李守拙在相隔不远处选了一处民家,给了一些钱,叫原本的主人搬走,两贯钱足够这家人赚好一阵子,千恩万谢之后,便是搬走了。 对他这种表现随行的军吏们也是见多了,当下都是笑上一笑,虽然不以为然,不过也没有人劝他,反正公费和俸禄都是李守拙这个枪大将的,别人也只是听命行事就是。 在日本,除了住在“城”中的武士和相关人等,普通的平民百姓和商人都住在城四周的“町”内,町人就是下等人,根本无足轻重,战国时期经常有攻城和围城战,战事一起,首当其冲的就是住在城外围的町人,死伤惨重也是无人去管,象李守拙这样把町人当人看的武士,倒也真是百中无一。 选好地方,自有杂役打扫房间,小姓侍者此后李守拙吃饭洗浴,能指挥百人左右的大将身边肯定有番役此后了,更何况李守拙是指挥的丰臣秀吉身边的精锐部队,杂役小姓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待洗浴后更衣,点了菜油油灯,刚要拿起书来阅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外,却是军中的药师许仪后前来求见。 “吃罢了饭没?”许仪后进来,李守拙温和一笑,指着桌上道:“若是没有用过,我这里倒还有一些饭,将就垫垫肚子。” 日本军中除了本阵大将和副将,军师,军奉行等高级将领和佐吏外,还有太刀持小姓,大马印持,小马印持,本阵旗持,旗差,太鼓,法螺贝,祈祷僧,药师等佐杂人员,许仪后和李守拙一样都出身岛津,许仪后也是出身明朝,被海盗掠到日本,后来因为医术不凡在岛津藩站稳脚根,得到藩主信任,后来与李守拙郭国安两人同为明人,交情当然十分的好,李守拙被调到大阪,成为枪大将之后,将许仪后也请了来任本阵药师,日子当然没有在岛津家舒服,不过以朋友情谊来解释,倒也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怀疑。 只有这两人彼此才知道是什么将他们紧密相连……自从发觉郭国安和许仪后都心向故国,在这几年里,丰臣秀吉谋图大明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许仪后等人千方百计想送情报给大明,但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李守拙和苏八发觉之后果断将这两人都拉在军情司的阵营之中……自锦衣卫被张惟贤接管,迟子凌毁了档案,苏八也无法归建,就此投了辽阳,也成为辽阳军情司的一份子。 再下来辽阳船只经常抵达日本,也有相当多的军情司人员潜伏下来,统归李守拙管理,日本的军情分司效率很高,获得了大量有用的情报,当然也是和李守拙等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许仪后苦笑道:“哪有心思吃饭?怪了,你倒真还沉的住气!” “怎么?”李守拙微笑道:“难道我该愁眉不展?那样……” 他努了努嘴,外间有几个忙忙碌碌的小姓侍童,看着都是低眉顺眼,不敢随意往这边看过来,但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是专门安排来监视的人手?苏八是太刀持小姓,正在抹试着李守拙的佩刀,一心一意的样子,但有他坐在外间,李守拙这里好歹还能放心些,就算如此,亦是要小心翼翼,不敢随便露出形迹。 “我等在这里,行的事需再小心也不过,若是败了形迹,就算知道的再多,又与事何补呢?” 苏八正好送太刀进来,听到李守拙的话,也是很赞同的点了点头。在刚到日本时,李守拙只是一个青涩少年,很多东西还是他这个锦衣卫里的老手教导的,但时势异转,现在的李守拙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情报主管了,而眼前这几人,倒也是聚集了军情司日本情报分司的最重要的人物,只是差了一个郭国安而已。 “纵然如此。”许仪后咬牙道:“明知倭人已经动员,各地的大名分别动员,年余之内,可得数十万军,依我看来,倭人战乱刚刚平定,不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有很丰富的战斗经验,其火炮制作十分精良,远在我大明鸟铳之上,更有早合之法,几息之间便可装填射击,我观倭人战事久矣,私下说说不妨,我大明王师,长江之南的只有水师还能与倭抗衡,陆战绝不是对手,长江之北,九边精骑亦要看地形方可与之对抗,若几十万倭奴突入,纵然大明得胜,亦必定是惨胜,所以最好料敌先机,提前有所准备,这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啊。” 许仪后虽然在大明活的并不得意,甚至是落拓,到了日本,因为他的医术而受到重视,日本人毕竟在战国时期,对好的医师极为需求,而且不似中国,将医者视为下流,根本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在日本,许仪后可以直接与藩主对话,也受过丰臣秀吉的接见,因为他是有名的药师,水平高超,所以丰臣秀吉这个关白都破格接见过他,在大明,知县都不可能见一个普通的医生,除非是自己或家人得了重病,不过就算是见也是视为仆役之流,登不得大雅之堂,无法成为上客。 但无论如何,日本在许仪后心里只是客居之地,大明才是母国,他见识过日本战国战场上的残酷,知道那些武士是何等的残忍,行事是如何的酷烈,这样的一群人杀到母国的国土上,倒霉的多半就是和他一样的平民百姓,烧杀抢掠之下,不知道最终活下来的能有几人? 是以这情报传递不出,许仪后心中的焦急无以言表,心实难安。 “你莫焦燥了。”李守拙按一按手,笑道:“倭人虽然火器犀利精良,我大明辽东和宣大兵马却是彪悍绝伦,也有大炮之利,倭人的火器,在我大明占不得什么便宜。” 这话说的也是,倭人的火炮,也就是火绳枪是得自葡萄牙人的技术传入,又正属日本的乱世战国时期,仿造之后投入实战,然后就不停的投入技术资金来研制提高,到现在不仅是日本国内的利器,放眼全球,如果没有辽阳火枪的话,估计也是在最顶尖的位置,仅次于在欧洲已经出现的燧发滑膛枪之下。 日本的火绳枪,机簧都是打造的十分精良,不论是盘盖,阻铁,火绳槽,枪管,底火盘,还是击锤,击锤轴,击锤簧,火绳机机座,全部是精心打造,用料考究,在改良是闭气螺栓之后,炸膛率极低,质量不仅在大明鸟冲之上,也在同时代的欧洲火枪之上,重量在十斤和十二斤之间,口径十一到十八毫米,有准星和扳机,使用的是颗粒状的黑火药,以日本的条件来说,拥有当时亚洲最好的硫磺硝石,大明一直从日本进口,辽阳当然也进口了很多,因为制作精良,火药极佳,日本的火绳枪也拥有极佳的射程,在百米之内可以杀伤,五十米内可以有效杀伤,很难抵挡,火枪装药三钱,铅弹三钱,通条三两,每个火炮手身上都有竹筒装的火药和弹丸,战场上可以紧急倒入枪膛,这就是所谓的早合之法,拥有早合之法的日军火炮手,每四十到六十秒可以一发,这个速度当然是最快的纪录,但两到三分钟一发是绝对可以保障的。 第七百七十九章 船主 这种火器部队,如果没有辽阳镇的存在,大明的火器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明军胜出的就是骑兵和真正的大炮,日军也有少量火炮,同样也是得自欧洲,但他们没有佛郎机的制造之法,造出来的全部是笨重的大炮,射程不佳,无法转运,战场上很少使用,明军大明使用中样和小样佛郎机,移动迅速,威力当然远超火绳枪,这是明军的克敌利器。 在明军有火炮准备和利于使用的战场上,比如平壤之战,日军吃亏很大,但在蔚山之战时,面对加腾清正所筑坚城,兵力优势的明军就是无法突破外围栅栏,在日军的火枪射击之下死伤惨重,最终当日军援兵抵达时,明军溃败,沿途弃尸无数,最终成惨败之局。 因为种种原因,李守拙并没有向许仪后说起辽阳镇的战力,在许仪后心里,辽阳镇只是一个极善经营商业,实力应该普通的军镇,或许张惟功眼光过人,手腕高超,但以他对明军的了解来说,忧心忡忡也是应该的,倒是许仪后是南人,对明军北方军镇不是很了解,用来宽他的心倒也是够了。 “就算如此,仍然想将消息传递出去啊。” “你以为我们一点消息送不出,前来接消息的人就感觉不到异状?”李守拙呵呵一笑,终是点破了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药师。 “对,对啊。”许仪后这才恍然,拍腿道:“我真是身在局中,实在糊涂了。” “不妨事。”李守拙摆摆手,笑道:“这一阵过去,终究还是要想办法把具体的情报送过去,但在这风口浪尖上,切记不要鲁莽,不能给人抓到把柄。” 他笑了一笑,又接着道:“辽阳军情司的人经过专业训练,不会犯错,倒是有一些急切的人,恐怕会犯错,这一次免不了要被抓着痛脚,狠狠敲上一笔了!” …… …… 沈福星又等了一阵,货物渐渐买齐,日本的土物,硫磺苏木扇子一类几乎相差不多,质量大约一致,价格也相差仿佛,所谓采买货物,侃价还价,无非是给逗留多加一些借口。 同时船只也是在保养,去藻,补充淡水食物,人员分批上岸休息……到了四月初的时候,耽搁时间够久,而且洋流合适,也是到了起帆远航的时候了。 “这一次看来真的是和军情司联络不上了。”船长舱室之中,杜尚勇一脸的郁闷,看着神色沉稳的沈福星,忍不住问道:“船长,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急?” “急什么?”沈福星训斥他道:“遇事一点不稳重,哪象个军官的样子。” “呃,我这不是着急么!” “你这小子啊……”沈福星对杜尚勇无可奈何,眼神也就象看着调皮小兄弟的大哥,无奈之下,他将藏在眼前桌子里的一本小册子取出来,递给杜尚勇,笑道:“你来看看,若是什么也瞧不出,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好,看便看。” 杜尚勇正在攻读高等课程,他这样正规的从武学院毕业的军官是中等学历,这个学历加上一定的战功积累可以使他升到中等军官,也就是千总以下,如果想成为千官以上的军官,在此之前是有一定的职务和资历,比如郭守约和王辅国,这两位营官费尽力气,也就是通过了中等课程考核。但在此之后,想升为高等武官,没有高等学历考核通过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小伙子一心想上进,海上除了训练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攻读,对自己的智力和学识杜尚勇都有十足的信心,眼前这一本小册子若是看不懂,那才奇怪。 “咦,全部是物价嘛。” 看了一气,杜尚勇还真的是不得要领了。 上头全部是记录的近期长崎一带的物价,包括大米,小麦,布匹,还有马匹和耕牛的价格,包括雇佣力役的价格,菜馆的饭菜价格,酒水的价格,甚至还有平户和福江地区的商旅人流量,武士的数量,都有记录。 记录这些,只能说是对生意买卖十分的上心,要说对军事情报有什么用,杜尚勇还真的看不出来。 “小子!”沈福星在杜尚勇脑袋上轻轻一敲,笑道:“回头下去多用点脑子,读书不是要读死书,是要在书里求知识,知识有了,还得会自己总结归纳,不然就成了书呆子,我们辽阳镇要书呆子有鸟用?” 杜尚勇一时真想不明白,不过他的性子十分豁达,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当下只笑道:“这两天我们要出港,我已经叫下头的小子们收收心,别玩坏了,要重新好好训练。船长,我得提个醒,那什么荷兰分舰队从澎湖出去准定回去,澎湖船只复杂,我们经过的消息瞒不了别人,估摸着,那些红毛夷现在就在外海等着咱呢。” “这事我知道。”沈福星很笃定的道:“我找了一个故人,约他一起做这件事,怕也是要来了。” …… …… 傍晚时分,最后运货的舢板离开,福星号已经进入随时离开的状态,天黑之前,一艘小船靠到了船舷边,几个身影借着暮色从舷梯上了船。 沈福星已经站在船舷边等候了,等几个身影攀上船站稳之后,他便沉声道:“欢迎之至,德雷克勋爵阁下!” 他没有依靠通事翻译,而是自己口出英语,这五六年来,沈福星一直跟着从澳门请的通事官学习英文,尽管海事学校里学习西班牙文的最多,其次是荷兰文,学英文的只有不到一成学子,但沈福星坚持认为,未来几十年来辽阳镇真正的海上对手就是狡猾而坚韧又兼具有豪胆的英国人,荷兰与西班牙及葡萄牙人都是一时之患,在了解英国的历史和现状之后,沈福星和辽阳镇相当的有识之士都明白,未来百年之内,辽阳舰队真正的对手肯定是这个欧洲岛国! “很好,光是这一句问候我便不虚此行了。” 弗郎西斯德雷克,英国海军少将,勋爵,还被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任命为市长,在著名的英西大海战中他和表兄海军大臣霍金斯联手,以新式快船对西班牙的“巨舰”,德雷克发明了一字纵队抢上风侧击战术,在与西班牙无敌舰队接触之初就快速切入敌舰队之中,利用两侧舷炮侧击,最终因火力强大和快船的机动性使西班牙巨舰根本无法冲撞和进行登舷战,最终战役打完,英**舰一艘未沉,西班牙人却是死伤近两千人,沉船几十艘。 此战是海战史上的最重要一次战事,自此改变了几百年来和未来几百年的海上格局,身处其中的德雷克立功之大当为第一人,而自从英女王开始私掠战术后,德雷克也是最疯狂的一个,潜入南美大陆,横穿探听西班牙人的军情,沿途抢掠骡队黄金,用“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一年内击沉西班牙商船战舰七十余艘,一年出航,返回时每投资一英磅获得四十七磅的回报,这个人,是英国私掠船,其实也就是大海盗中的第一人,可以说是一个传奇人物。 远在多年前德雷克就完成了全球航行,也抵达过中国,不过估计是在澳门一带盘恒过,并没有北上,也没有到过宁波泉州等地,在多年之后,他倒是在长崎港与一位来自中国北方的船长暗地会晤,也算是一件奇事,就算是德雷克自己亦是有想象不到的感觉。 事实上他是应托马斯琼斯的信函邀约前来,原本打算前往辽阳,实地看一下辽阳镇海军的实力,在琼斯这个也同为著名海盗的嘴里,对辽阳镇和中国人的海军实力和决心都大加吹嘘,在经过英西海战后,德雷克对亚洲的布局也很有兴趣,这个时候英国刚打算染指印度,此时印度的一些港口就在荷兰人的经营之下,英国有意把这一大块地盘都吃下来,印度的人力和资源都令英国人垂涎三尺,而这么大的地盘并没有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事实上在英国殖民之前,印度只是出现过一些大大小小的帝国,从来没有一个帝国统一过后来英国人所占据的地盘,在此时的印度更是分裂成几百个大大小小的邦国,资源丰富,力量分散,文明落后,这简直就是天然的殖民地,比起南美来也不差,与其向南美和经营了百年以上的西班牙人打生打死,不如亚洲争一争,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都是在未来十年之内先后成立,不仅是英国人看出了亚洲的重要性,荷兰这个后来居上的海上帝国,当然也是颇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印度尼西亚,印度,还有大明沿海,荷兰的战舰商船每年递增,渐渐将形成一个高峰,德雷克这种一世枭雄当然不可能等荷兰人布局完了再跑来,历史上他就在这个前后来到亚洲,但晃了一圈没有什么成果就离开,后来几十年后,荷兰船只迭年增加,最终达到一年两千多艘近三千艘前来亚洲的局面,英国人费了老鼻子力气,在全球和荷兰开战,最终将亚洲的荷兰船渐渐吸引回欧洲去,这才确保了自己在亚洲的局面,饶是如此,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这些亚洲国家始终没有成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英国也就啃下一个印度。 第七百八十章 会盟 都是船主,说话当然直接的很,沈福星看着两个船主道:“辽阳利益当与贵国一致,这是我们合作的基础,两位既然来了,也就说明了这一点,我们进舱室详谈吧。” 德雷克和琼斯面面相觑,不过还是依言进了舱,沈福星的舱室很简单,只有海国和一些仪表器物,另外就是一张桌和茶壶茶杯等物,他早就泡好一壶六安瓜片,当下提壶倒了两杯,说道:“请喝茶。” 喝茶已经在英国流行,其后百余年间形成了独特的下午茶习惯,英国人除了从中国大量进口茶叶外,后来还开始在印度大量种植红茶,是以沈福星向这两人请茶时,两个英国佬都一脸高兴。 不过茶一入口,顿时脸色变的怪异起来。 沈福星道:“茶不错罢?”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终是忍不住将茶水喷出来。 “又苦又涩啊。” “味道倒是香,入口太难受了。” 沈福星哈哈大笑,这事也是他有意为之,一点小花招,其实就是看看两人的反应。若是发怒或是冷淡,也就建立不起私人交谊,如果发窘,闹笑话,说明两人有意和自己深交,发展友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下次我们也会报复的,提前告诉你。” “嗯,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来而不往非君子。” 两个英国佬都是满手血腥,杀人不知道有多少的超级强盗,此时的话和反应也算是极为客气了,沈福星笑着点点头,答道:“我候着就是,现在我们可以说正事了。” “嗯。”德雷克点头道:“我们前来也当然不是为了喝这茶。” 沈福星道:“两位的大名,实则我们辽阳已经如雷贯耳。” 听着这话,德雷克有不信之意,毕竟英国现在在亚洲的存在很弱,辽阳为英国人所知是因为通过澳门和耶苏会在英国招募了不少造船的工匠,包括英国本土在内都知道亚洲有一个地方军阀在不停的造大船军舰,但和英国在亚洲的存在弱一样,辽阳在欧洲本土肯定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对德雷克来说,辽阳现在最多算是一步闲棋。 这还毕竟是明朝,在欧洲人眼里,大明是唯一的非欧洲以外的文明国度,有完好的中央集权政府,有历史,文化传承,有不怎么精锐却十分庞大的军队,另外国土面积也十分巨大,比起南美那种用玻璃珠子和一小队火枪兵就能横行的蛮荒大陆,亚洲这个国度足以叫欧洲国家敬畏。 西班牙人打算用三万人征服大明,后人以为这个小国狂妄的没边,岂不知在西班牙人看来这是对中国极大的尊敬了,他们征服全南美也没有用这么多人。 “辽阳将用心于海上,不复大明朝廷只管沿边和内江的旧日格局。荷兰人近来战船屡至,所以算是我们的一大威胁,贵国则与我们没有争端,所以我们用心打听了一下贵国上下的情报,对阁下当然知之甚详。” 沈福星也不浪费时间,打动别人最好就是用实际,当下拿出一本册子,从德雷克立志打击西班牙人开始,再到自己造船,下海,到南美的冒险经历,击沉和俘获的船只数量,还有大海战前后的表现,这一两年来的动向,几乎是详细备至。 这种东西,几百年后在网络随处可见,但在此时这种信息很不发达的时代,能获得这么一手资料,尽管肯定还有错误和缺失的地方,但已经算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 这么一手,自然不仅仅是表面辽阳对德雷克的了解和用心之深,更主要的就是展现了辽阳军情司的实力。 这种实力,哪怕是现在的英荷西等欧洲强国也是比不了的。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在情报收集方面,辽阳军情司肯定走在了时代前列,甩开对手最少二百年以上的时间。 就算是锦衣卫,如果大明国力精强,有意于海外,锦衣卫的格局和传承,肯定也比这些欧洲人强的多。 德雷克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倒不是因为自己的情况被掌握,他反正一生就是这么过来,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生气是感觉自己的母国并不是样样领先,最少在这情报收集方面,眼前这个赛里斯人展现出来的能力,把自己这一方不知道甩了多少条街下去。 当时欧洲人其实也注重情报收集,每个船长和相关人员都有义务了解当地的情形,传教士们更是急先锋,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和历史,地理自然环境等等,不过这都是散乱为之,需要时间来积累和发酵,如果没有辽阳镇的出现,其实天下大势仍然是被这群白皮所掌握的,不论是各国的历史还是自然地理,欧洲人有时候比落后国度的人们掌握的还要详细和深入。 “好了,”德雷克打断沈福星的朗诵,面色不愉的道:“贵部已经展现了实力,现在我们敲定合作的细节吧。” “可以。”沈福星点头道:“英**舰可到我方掌握的港口停泊,补给,享受高等级优待,同时可以上岸,我方负责安全和后勤补充,另外双方在造船技术上可以共享互补,我方虽然自己造船,但会下大定单给贵国的船厂,另外希望贵方在我方招募贵国水手和造船工人时提供方便,在亚洲范围内,贵我双方成为军事同盟,双方有义务和责任替另一方提供包括共同战斗的任何形式的帮助。” 这个盟约其实是惟功和辽阳高层早就授权下来,几乎每个重要军舰的船长都有权力与英国订约,未来二十年内英国人在亚洲的商船和战舰会增加到每年几百艘,虽远不及荷兰,也将成为亚洲海面的重要力量,相比较日薄西山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人,辽阳选择的盟友只能是英格兰,其余的欧洲强国,俄国连出海口还没有,瑞典只是陆军强,而且只是强盛一时,法国的海上事业还没有开始,德国更是不知道在哪里,奥匈帝国也根本不是海上强国,想要和巨无霸般的荷兰争雄,除了和英国结盟还能是谁? 而英国也肯定会选择辽阳,大明做为一个整体太大,反应太慢,朝廷还在酣睡和迷梦之中,辽阳却是反应迅捷,海上力量年年增强,除了辽阳之外,其余的亚洲各国要么是未开化的蛮荒小国,要么就是已经沦为殖民地,除了和辽阳合作之外,又能找到谁家? “对了,本镇对印度没有领土要求,只要求将来开放市场,另外吕宋和马六甲等地,本镇志在必得。” 琼斯道:“贵镇现在连商船不过千余艘船,其中有六成左右是老旧福船,怕是吃不下这么大的地盘吧。” 他去过辽阳,因为军情司知道这英国佬是未来结盟对象,所以并没有刻意限制他的活动,这厮倒也有几分能耐,把辽阳的家底打听的七七八八。 不过他肯定对中左所的炮台和驻防陆军印象十分深刻,否则以辽阳现有的海上实力,倒未必能叫琼斯和德雷克联袂而来。 “本镇前十年是注重陆军的建设,我想你们隐约听说我们和北方的鞑靼人打了一场大仗,我们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对这件事两个英国人也有所耳闻,丰臣秀吉有意于征明,对明国情报还是很重视的,虽然他们的情报来源是从朝鲜那个二道贩子那里获得的,但朝鲜毕竟是大明最信任的属国,其消息渠道很多是来自大明官方,朝鲜的使臣也很注意记述大明的情报,包括重大事件和官员的品性特征,这在当时是小国的自保之道,不过几百年后倒有助于中国人从朝鲜官史和笔记中研习本国历史,也算是一个副产品了。 日本这边有消息,琼斯等人当然也知道,鞑靼人在欧洲也并非无名,奴役俄罗斯百年,蒙古兵锋直抵中欧,打的圣殿骑士团等精锐欧洲骑士惨败,现在还是一个横亘欧亚的超大部落,野蛮归野蛮,在欧洲人心里还是很强悍的,从阿提拉到蒙古人,欧洲数次有被黄种人征服的危机,所以“黄祸”这词就是指的这事,辽阳镇能以一镇之力攻上草原,与蒙古人展开十万人以上的会战并且大获全胜,尽管琼斯等人不大相信会战的人数和规模,不过总体来说辽阳的陆战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当下点了点头,琼斯道:“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对贵镇未来二十年的海军发展,持相当谨慎的态度。” 英国人说话十分委婉客气,其实就是说你辽阳陆军强是强,海军们咱们不是很信任,不过以目前辽阳海军的实力,光是福星号一艘船也差不多够强了,这也就是会盟的基础,至于地盘划分,还是等你们实力强了再说。 这话语中的意思虽没有说的很明白,不过还是十分明显,沈福星微微一笑,说道:“那么便写下文本,我们两边先用印,等我回辽阳,由我们辽东都司和总兵府分别用印,如何?” 这样的盟约肯定要十分郑重,现在当然是草约,不过当事双方都没有完全的权力来订这样的条约,只能先草约完成了。 “我们会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名义……” 琼斯话未说完,德雷克便拦着道:“等等,我建议再加一条情报共享,如何?” 沈福星看向德雷克,对方目光灼灼,显然是十分坚持。沈福星呵呵一笑,说道:“全部情报不可能,不过我建议我们分享荷兰在亚洲活动的一切情报,怎么样?” 德雷克并不算满意,不过也知道只能到此为止了,辽阳不可能把全部情报资源与他们分享,毕竟就象辽阳和英国合作造船一样,在双方而言都有一个不对等的合作点,这样也足够了。 当下再无别话,三人取出羊皮卷出来,写上盟约,然后分别用印。 十分钟之后,草约完成,英国与辽阳镇算是在亚洲海域结成了军事同盟。 第七百八十一章 筹战 盟约完成,双方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德雷克笑道:“根据我们的消息,荷兰分舰队三艘船,分别是阿斯本号,雷霆号,电光号,阿斯本号三百五十吨位,四桅帆快船,双层甲板,有火炮四十余门,雷霆和电光号也差不多,吨位要少一些,三船有人员七百多人,其中炮手三百来人,一百多军官和战士,这一仗并不困难,我想我们可以全歼他们。”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未免有吹牛皮之嫌,眼前这位可是一天之内打沉了西班牙几十艘船的超级牛人,他说能搞定,沈福星估计问题确实不大。 “你们福星号五百五十吨位,和我的复仇号吨位差不多,都是双层甲板,不过你们的火炮口径略大,加上琼斯的安乐的城堡号,我们这三艘船打败荷兰人不稀奇,这种实力打输了我不如去死,要紧的就是能击沉他们!” 德雷克虽然年近半百,不过脾气秉性倒是丝毫不变,果然是第二个完成全球航行的牛人,脾气仍然火爆的很,也是十分的自信。 不过他也是说话死撑脸面,他的复仇号已经是当时英国海军最好的战舰之一,在英西海战时给他掌握,立下赫赫战功,现在也只是暂时归他掌舵,日后估计还是要归海军建制的。这船排水五百吨,四桅快船,两层甲板,长三十六米,宽九点六米,下层是十八门十八磅重炮,上层是十八门十磅炮,另外在船尾和船舷两侧有一些小口径火炮,用来做火力支援和防止敌舰进行跳帮登舷战时使用,拥有水手和炮手及军官二百七十人,福星号五百五十吨,外形与复仇号没有太大区别,底层装有二十四磅炮十八门,上层是十八磅炮十八门,也有相当数量的小型火炮和船尾炮,拥有水手炮手三百五十人,从造船技艺上来说,福星号已经胜过复仇号一筹,拥有更好的载重能力和动力,操控也更灵活,英国人足以自豪的就是水手和炮手可以通用,水手也可以参加战斗,炮手也能操船,所以复仇号上的人员比福星号要少的多。 德雷克和琼斯经验丰富,随便几句就定下计划,沈福星也不是初哥了,在亚洲海面也算一号人物,不过听得这两人的讨论,顿时感觉自己实在是差的太远。 …… …… 福星号终是离港启行,杜尚勇这几天一直在苦思那本小册子有什么用,想的他脑仁发疼,靠在船舷边看着渐渐离去的港口发呆,沈福星不理他,离港事多,何况还有一场激烈的海战要打。 荷兰船离的很近,这两天进港的船只纷纷提醒,一离港肯定开打,人家万里之远跑来盯着他,当然不会是来过家家的。 其实洋面上不止福星号一艘辽阳船,但荷兰人对那些普通商船,特别是老式福船不感兴趣,而且也不敢轻易开火击沉。 荷兰商船渐渐开入亚洲海面,如果开启全面战火的话,辽阳依靠澎湖和两广的大明水师,足以叫他们日子过的十分难过,所以此次海战荷兰预先就设了一条红线,只针对屡次与荷兰人开火的福星号,祸不及其余。 船身渐渐离港,调头,渐渐驶入深水区,风帆也渐渐鼓起来,此时杜尚勇突然一声怪叫,对着沈福星道:“船长,我想通了。” 沈福星微笑道:“说说看?” “倭人要动员了!”杜尚勇神色激动,挥着手道:“粮价,布价,药价,节节攀高,物资都流向一个地方,还有人员也在流动,说明倭人正在征兵,动员,建造大型的军港城市!” “对喽!” 沈福星脸上露出欣慰的神采,笑着道:“我看你的高级课程能通过,将来准能当上千总。” “嘿嘿,嘿嘿。” 杜尚勇去了一块心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接着才一皱眉,说道:“倭人这是要疯啊。这么一个小国,居然敢真向我大明动刀动枪!” “北虏一直和我大明打了二百来年,人口还不及倭人多呢。” “北虏骑射……” 看到沈福星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杜尚勇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咳,还是我大明国力有所不及啊。” 北虏的所谓骑射之精,可能在成吉思汗和铁木真的时代确实是如此,当时正逢亚洲各国的低潮期,成吉思汗等人在军事上的成就也确实十分高超,当时的蒙古重骑破阵,轻骑骚扰,吸收各国的军事长处,包括汉人的工匠和回回炮等利器,使得当时的蒙古铁骑冠绝天下,隔了这几百年下来,蒙古人其实已经落后于时代,只是依仗骑兵之利,勉强还能立足而已,对这样的敌人,大明力有未逮,只能说明自己的国力也确实不怎么样,若是汉唐之时,就北虏这熊样,早被撵的不知哪儿去了。 “丰臣秀吉敢于觊觎我大明,实则因倭人有百年战国之乱,拥有两大利器。”沈福星淡淡的道:“一则是武士和其手中长刀犀利,武士只以习武做战为生,每日打磨剑术箭艺,勇悍非常,其刀锐利非常,战阵之上,除非我九边中的家丁与之相战,寻常的大明军人,绝不是武士的对手。二则便是铁炮成型,他们对我辽阳不大了解,但历年侦察所得,我九边火器如何,肯定也知之甚多,对我大明南方军人,更是知之甚详,论起倭人的火炮,亦就是我大明鸟铳,威力确实远在我方之上,军情司在日本多年,确定日军火炮手众多,一般大明都设有火炮大将,多则数千,少则几百人,每日精习,射法犀利,若是真的倭人与我大明开战,最少能动员数万铁炮手,以我大明南方官兵的实力远不是其对手,就算九边精锐出动,恐怕也要很费一些力气才能打败他们啊。” “不管怎样,有我辽阳镇在,必败此丑虏。” “呵呵,这当然是。” 沈福星眉宇间掠过一些阴影,他是高级情报人员,同时还是主力舰的船长,对上层的一些动向还是很清楚的。 与北虏决胜一役之后,辽阳镇和张惟功这个总兵官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大宁都司故地被辽镇接收,近来有风声传出,李如松可能接任辽镇总兵,此人回来,加上辽镇固有的实力,朝廷扶持之意已经是十分明显了。 有朝廷扶持的辽镇实力会很快恢复,如果真的发生倭虏进入朝鲜,大明和日本爆发战事的话,朝廷出兵,究竟是以辽镇还是辽阳为主,这岂不是明显的事么? 朝中对倭人是警惕中带着轻视,毕竟对倭寇的战事后期,明军打击倭寇已经不费事了,戚继光等人动辄斩首数千,几阵就斩首数万,朝中上下对倭人已经颇有信心,只留有一些倭刀锋利,倭人凶悍的旧日印象而已。 战事一起,不叫辽镇涮战功和辽阳争功,岂能将这般好事再推到张惟功手里? 只有身在局中的人知道,日本这个小小岛国也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一着不慎,甚至会有极大的危机和危险,戚继光等人的部下,其实精锐不在九边之下,又有绝世名将指挥,这才打出很漂亮的战绩出来。若换了别部军伍,倭人是不是那么好拿捏,谁能知道? 想不明白就不必多想,上层的事也没有那么简单,宋福星拍拍船舷,朗声道:“走,升帆,加速,外海还有一道正餐等着咱呢!” …… …… 阿斯本号的桅杆高处打起了信号,雷霆和电光号也以旗号回应,表示已经看到了旗号所表达的信息。 猎物已经进入埋伏的区域,已经可以收网。 这一网算是打下一只大鱼,这几艘船最大的阿斯本号也就三百来吨,另外两艘二百来吨,在战舰来说也是很大很大了,三艘船拥有一百多门火炮,手水和炮手近千人,阿斯本号的船长范佩加看到了福星号的旗帜之后立刻下达旗语命令,准备与福星号做战。 他们在亚洲海面已经四周等候了福星号半年,这个任务漫长而无趣,虽然福星号也是一艘大船,而且是标准的四桅两层甲板的快船战舰,但无论如何这只是亚洲人搞出来的玩意,要说风帆战舰的玩法肯定还得算是欧洲才最为正宗。 身为当世商船和战舰数量最多的海上最强国,范佩加拥有强烈的自信,哪怕是福星号比他的座舰要大的多,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能够带领分舰队将这艘明国战舰击沉或是俘虏。 “最好还是俘虏,这毕竟是一艘好船。” 福星号渐渐从海平面上浮现出来,整个船体都清晰可见,高大的桅杆,漂亮的外舷,流线极佳的船身,这一切都给了范佩加很好的印象,望远镜里的这艘帆船确实是顶级的好船,这个时代的欧洲还没有把风帆战列舰发挥到顶级,海上君王号是崇祯年间造成,是第一艘三层甲板过千吨位的战列舰,舰炮也有一百零四门,最大的主炮是六十磅炮,在此之后的战列舰还要造的更大,一直到铁甲舰,蒸汽铁甲战列舰的出现。 在这个时代,五百多吨的福星号已经处于顶级,辽阳海事司是把这艘船当巡洋舰,按惟功说的四级战列舰的区分来说,福星号还不够格,但他们也并不知道,放眼天下,也没几艘船比福星号更大,火炮放的更多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抢风 “下令成一线纵队,每船相隔二百码,抢福星号的上风,成纵队炮击,如果击中其桅杆使其失去动力,就可以试图俘虏它。” 一瞬之间,范佩加就下定了决心,打算俘虏这艘好船。 他使用的是标准的抢上风侧舷击法,自十来年前英国主力舰队用这种打法击败了西班牙人的舰队之后,欧洲的海上强国已经全部吸收了这种海战的最佳战法。 抢上风,一字纵队,用侧舷炮集中火力轰击,在范佩加看来,英国人的这一套战法用在快船战舰上再合适也不过,英西海战时,就是用主力舰队成纵队一字穿插进阵,利用风速和侧舷炮击打的西班牙人狼狈不堪,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笨重的巨舰根本抢不到轻便的快船跟前,只能不停的被人炮击,范佩加知道福星号吨位更大,他也打算用这种办法,抢到上风再说。 在他们有所动作的同时,福星号那边砰然一声,竟是先开了一炮。 “这算什么?”范佩加有些愕然的想道:“隔着几千米远就开炮,有什么用?难道此前那些家伙就败在这样的菜鸟手里,这可叫人想不明白。” 想是想,帆船却是侧面张帆,找到风源,侧动船身,向着福星号的侧上方向飞驶而去。 与此同时,对面的福星号当然也看到了三艘荷兰战船,在第一时间,沈福星下令炮手开了一炮,这是和两艘英国船约好的信号。 同时他开始命令战舰也是继续向前,在对面敌舰已经抢了上风航道,并且成一字纵队追过来的时候,这一点距离肯定不够脱离战场,如果转帆逃走,只会面临被人咬着屁股打的局面,船尾虽然有船尾炮,不过寥寥几门,火力远远不够,真的被人盯着打的话,后果将会十分严重。 既然如此,不如就打上这一场。 两边的反应都是十分快捷,不到两刻钟时间,彼此都快要进入射程之内。 三艘荷兰船提前抢到了上风,全部成纵向横队,在福星号进入他们射程之后,主舰队阿斯本号旗号下令,三艘船的侧舷炮手开始装填,最终一声令下,阿斯本号先行开火,炮声轰响第一声之后,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轰隆隆的炮声几乎是从打响就没有停止,一层甲板最少也是十门以上的火炮,就算是单侧开火两层加起来也有十几门炮,加上船首炮也打响了,几乎是瞬间就有十几枚重量不一的炮弹发出巨大的啸声,向着福星号飞掠过来。 紧跟着阿斯本号,雷霆和电光号也是开火了,这两艘船要小的多,装载的火炮数量要少的多,就算如此,两船也有二十来门火炮开火了。 如果身处这战场之上,才知道海战是有多么的刺激,恐怖! 陆战时自然也有火炮,辽阳与北虏一战,动员火炮超过百门,打响之后当然也是地动山摇,天地为之失色。 但在海上,人都知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连逃走也是办不到的事情,纵使看到炮弹飞掠而来,能做的也就是咬着牙顶上去,否则的话便是必死无疑。 这般一下子几十门炮打响的威势,但看漫天白烟,炮声轰响,炮管之中喷射出长而绚丽的火花,而这般的奇景之后,便是带给人无限恐惧与死亡的庞大威能! “侧船,抢下风前行!”沈福星完全无视头上飞掠而过的炮弹,十分冷静的下达命令。 这样的场面,福星号上的人们倒是见的多了,除了一些新手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紧张和惶恐害怕的情形之外,连在两舷准备的陆战官兵们都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一颗炮弹从自己的头顶掠过,从主桅杆边上擦了过去,杜尚勇暗自叫了一声“侥幸”……这颗炮弹若是中了,那就一切休提,这船只能等着被人俘虏了,除非大家殊死抵抗,一直在船上战到沉没为止。 心里虽然嘀咕,杜尚勇还是向着自己的部下们叫道:“莫要怕,打海战就是这个样,看着吓人,落在船上的炮弹可没几个,就算真打着几下也没啥,想把这船打沉,没有百来下是不成的。就算对面的火炮打炸了膛,咱也没事。大家要紧的是稳住了,一会儿有机会就开枪出手,就算打死个把人也是咱们陆军立了功,不要叫水手们笑话咱们一点儿力也没出。” 最后的话倒是真把军人们的劲头鼓起来了,众人轰然应诺,原本有不少新上船的士兵脸色惨白,这会子也渐渐回过颜色来。 辽阳的军舰以福星号配给的战斗人员最多,因为不仅是要准备海战,平时还要负责辑查沿海,遇到不良的海商,海盗,需要检验,盘查,福星号平时的货运贸易任务其实不重,现在这个阶段它还是以警备驱逐的战舰为主,去年和荷兰船及众多海盗船的战斗,陆战队员发挥的作用当然不小。 此次海战,胜算当然很大,不过英国人就算和辽阳结盟也没有自己顶上去的道理,此次是约定好了,福星号先吸引荷兰人与之相斗,英国人远处埋伏,然后抢在荷兰人的上风袭击,这样的打法当然容易获得最大的战果,只是福星号和船上的人员也就有相当大的风险而已。 对沈福星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情,指望别人替自己火中取栗就太幼稚了,胜利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是。 “张帆,迎上去!” 第二轮炮击过来,“砰”然一声,先有一颗炮弹落在了船身上,将二层甲板砸出一个圆桌般大小的破洞。 接着第二颗,第三颗,这一轮便有七颗炮弹落在船身上,最严重的一颗是打中了船尾,将整个长方形的船尾打的毁损,船尾炮也不能用了。 好在没有打进船舱,伤亡不大,只有几个倒霉的水手中了一颗炮弹,被打的一团模糊,断手断脚,还有一人紧急闪避时掉落海中,这样的激战之时也没有办法救人,只能看这人的造化了。 沈福星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换过,只是接连下令,命令张起侧帆,虽处下风,却是不停的前行,往着荷兰船队进前逼去,连开炮还击都是省了。 现在相隔还在半里左右,炮击其实威力不足,沈福星并不打算浪费自己的弹药。 两边一边开火,一边是侧行张帆,福星号的帆鼓的很圆,速度飞快,船身虽然长大,却是如飞梭一边的飞速前行,在又中了一轮炮之后,却是与三艘荷兰船逼近到了只有二百码不到的距离。 “他要做什么?” 不仅是范佩加深觉骇怪,另外两艘层上的荷兰人亦是如此想,象这样抢下风侧帆逼前,直冲上前来简直象是在找死,以福星号过往的战绩,应该不是这样狂妄胡来才是。 “冲过间隙,不开炮。” 在这么近的距离,开炮的话几乎必中,在两边这样短的交火过程中,三艘荷兰船一直不停的前行,加上福星号从下风迎上来,现在双方的态势就是荷兰人仍然一字行船,彼此间距也大致不变,只是因为洋流的关系,从上往下漂移了不少,而福星号侧帆行驶,现在已经是斜角对着阿斯本号和雷霆号的中间,如果不是福星号也是一艘快船的话,荷兰人几乎以为福星号使用的是二十年前还在流行的战舰之间的冲角登船战术。 “难道他们想放火船?”一个荷兰船长疑惑的说道,不过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说法:“我们在上洋流向下,这时候放火船不是找死么。” 火船战术并不是东方人的独特发明,不论是古希腊时代还是现在的风帆战舰的时代东西方都有使用火船的记载,在历次的欧洲人的大海战中,火船的使用记录也是经常可见,英西大海战也有英国人使用火船的记录,后来的荷兰人与郑氏水师的战斗中,郑家在没有快船炮舰的情形下能屡败荷兰,靠的就是两**宝,一个是冲角登船,依靠郑家精悍的海盗出身的水手与敌肉搏,另一个就是顺着风力和洋流放出火船,纵火烧船,这两**宝在早期风帆战舰威力还不大时尚算十分有用的手段,等后来真正的四级战列舰出现,每艘战列舰上都有众多的火炮,而且火炮口径越来越大,威力越来越大,小小纵火船到不得近前就被打的粉碎,纵火战术当然也就失去效用,退出了历史舞台。 此时荷兰船在上风,无论如何纵火船也很难接近,纵火战术是肯定无用的。 在所有人疑惑的眼神中,福星号横冲直撞,自下风一直抢上来,直插三艘战船的中间。 这一下荷兰船队列乱了,船尾炮不能使用,两层甲板的火炮失去了效用,而自己的队形被打乱,首尾不能相顾,如果想继续打下去,就得变阵,重新调整队列。 在“抢下风”之后,福星号终于掉过头来,在相隔二百码不到的距离上,沈福星冷冷一笑,令道:“命令炮手,开火吧!” 等候很久的炮组军官和炮手们顿时动作起来,每一门火炮都在调校着炮口,对面的三艘荷兰船乱成一团,水手们正在拼命调整角度,试图重整队列。 以三敌一,当然是成一字队列最为合算,若是混战起来,没准还会开火伤着自己的友军。 但福星号无视炮火,中弹十余发,这么悍勇的一路冲杀上来,这也是荷兰人始料未及的战法。这么一来,他们队列大乱,狼狈不堪,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七百八十三章 投降 荷兰人的狼狈当然就是福星号的机会,炮手们早就憋足了气,刚刚被打了好几轮,尽管海上目标一直移动,火炮这时候的发射速度缓慢,精度也有限,几十门炮打了好几轮,几百颗炮弹落在福星号上的也就十几颗,初速不快,穿透力有限,加上是不能爆炸的实心弹,打在船上虽然打出不少破洞,使得木屑乱飞,碎木扎伤了不少水手,但毕竟还是冲了过来。这种抢下风扰敌阵形的战术要等几十年后才在欧洲成熟起来,并且成为一种很考验指挥官水准的战法,沈福星算是天生狠人,也是灵机一变,就在亚洲的海面,抢先将这种对付纵队抢上风的战法给使用了出来。 在荷兰船大乱的时候,福星号开火了。 相比荷兰战舰,福星号的火炮口径更大,精度更佳,火药的威力也更大,侧舷一边的所有火炮几乎同时开火,也显示了炮手的精良训练,无论是战舰的指挥和水手的反应都是上佳,此时炮火一开,更是显示出福星号炮手和火炮的训练精良和犀利来。 在耀眼的火光中,炮弹嗡声而出,飞掠至对面的战舰之上,当然大半也落空了,只有几颗炮弹落在了慌忙掉头的阿斯本号。 种种细节确定了福星号的超强运气,刚刚荷兰船打中福星号十几发,效果一般,福星号第一轮便打中了阿斯本号五发炮弹,四发打在船身和船舷上,效果一般,一发却是打在了阿斯本号的桅杆上,隔着几百码远,所有人都听到咔嚓一声,两人合抱的粗大桅杆从半中腰被一颗炮弹击中了,就这么在半中腰断成了两截。 大海之上,波涛涌动,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过千人一起发出了“呼”的一声。 荷兰那边是沮丧,惶恐,福星号这边却是无比的欢欣。 主桅一断,几乎丧失动力,只能坐着挨打,尽管可以用火炮还击,却没有办法调度调整船身,不似动力充足的军舰,调动起来十分的方便快捷,阿斯本号是船队主力舰,上来就断了桅杆,这可是大大的不祥之兆。 好在还有两艘军舰配合,击败或击沉福星号仍有希望,但荷兰人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所有人的心都落入谷底。 一个一直在高处打量张望的水手先发出了叫喊,接着不少荷兰军官用望远境去看,海浪起伏着,两艘大船从波涛深处起伏着出现了。 看到两艘来势汹汹的英国战船,所为何来,当然不必多想。 荷兰和英国人的全面开战还是三四十年后的事,但现在已经多有摩擦,这个时候遇到英国船,明显不会是巧合,只能说明英国这个老冤家和辽阳这个亚洲的新冤家联合了起来,这是很新的情况,一看到这个场面,阿斯本号立刻打出旗语,下令另外两艘战舰逃离战场。 三艘船吨位俱不如人,又处下风,队列混乱,主力舰受损,这个时候撤出战场才是明智之举,另外两艘荷兰战舰也打出旗语向阿思本号告别,接着两艘船一边开火,一边调整帆位,开始退出战场。 “真是失望啊……”琼斯在自己的座舰上已经观看了大半过程,等他赶到的时候,两艘荷兰船已经快消失在海平面上,除非是战争状态,或是私掠船追捕猎物,只有这两种情形会使得他们一直紧追两艘逃离的战舰,花费几天甚至十几天时间不停的追击,不停的开火,最终是使有一方沉没或是两边都打光了火药炮弹为止。 在这种风帆战舰时代,两边打光了火炮弹药也没打出结果是常有的事,象电影“怒海争锋”那样戏剧化的场面一般不会出现,只有战舰对商船,伏击加上不懈追击之下才有可能完成俘虏或击沉的任务。 所以说象德雷克这样的大海盗才能闻名全英国,成为万民景仰的对象,得到女王召见,拜封勋爵,在海上发现目标和俘虏击沉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位爷却是玩的炉火纯青,你真是不服也不行。 不过此时的德雷克脸色也不大好看,他的动作也够迅捷,位置也选的好,不过荷兰人不接招他也没有办法,又没有生死大仇,关键这是两艘战船,追上了除了缴获完好的船只还算有利,否则就是完全的亏本买卖,毫无意思,不象打劫西班牙人的商船,那才是本小利大的好买卖。荷兰人逃了,他当然不会去追,眼前这阿斯本号却是福星号自己击毁了桅杆,一会俘虏了下来自己也是没份,这一趟,真算是白跑了。 他和琼斯先后看到了沈福星的旗语,这里福星号已经搞定,无须帮忙,下次有缘再见,可以继续合作。 两个英国海盗在不同的船上齐齐苦笑一声,发泄一般的下令向阿斯本的方向开了一轮火,吓的荷兰船上一阵鸡飞狗跳,接着也是打旗语告辞,两艘船往着荷兰人逃走的方向驶去。 他们可以碰碰运气,不过多半毫无结果,和辽阳立约为盟友的事必须尽快报回给国内,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要在大约十年后成立,现在国内已经在着手进行此事,德雷克身为海军明星舰长和高层,和海军大臣又是表兄弟关系,和女王的交往也颇深,这个盟约又是十分契合英国的利益,他打算回英国之后,加快推动东印度公司赶紧成立,加大在印度的渗透和投入。 对辽阳这个新兴的大明军镇,天性敏感的德雷克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威胁,仅从沈福星这样的船长,还有船上的水手,炮兵,还有杜尚勇这样的陆军军官来看,这个集体荣誉感强,训练严格,上下秩序分明,又是十分团结向外,这样的充满朝气的新兴团体,如果这样良性发展下去,德雷克十分怀疑,等英国真的加大投入时,亚洲究竟还能剩下些什么? 幸好还有荷兰人顶在前头挡雷,还有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早年在亚洲的投入,还有那些已经经营很久的殖民地,辽阳想要把这些全吃下来,没有长久的功夫怕是不成的,英国人对这些殖民地是没有想法了,各国经营日久,英国在这些殖民地内毫无根基,有些事,不是凭借武力就能强来的,打下一个殖民地不难,想要经营好,获得回报和收益,那便是难了。 这也是葡萄牙和荷兰人能长期保有这些殖民地的原因,哪怕是十九世纪,英国国力如日中天时也没有抢他们的亚洲地盘,西班牙人失去吕宋也就是菲律宾还是美国这个小老弟后来居上,硬是从他们手中抢走了这一块仅存的亚洲地盘,西班牙人已经衰落,实在也是拿美国没有办法了。 德雷克等人没有想到的一点便是当时的南洋诸国,虽然沦为殖民地,但各国与中国的交流来往却是以千年为历史的,各国上下的认同度与欧洲列强不同,另外民间之中已经有大量华人存在,当时的吕宋和印尼等国都最少有三成左右的华人居住,自南宋到元明,这几百年来大明的华人自福建广州沿海出发,通过茫茫大海前往南洋诸国,因为这些国家的原住民在勤劳和智慧上均不及华人这个外来团体,渐渐的华人掌握了各国的经济命脉,人数虽然还是少数,但各国的重要的核心利益渐为华人集团所掌握,哪怕是经历诸多次排华风潮,几百年后这种格局也没有改变。 辽阳想经略南洋,这一点绝对是考虑的重点,待英国人明白时,怕是也已经晚了。 “打旗号叫他们投降,否则我们就击沉他们。” 英国人渐渐离开,在福星号持续不断的轰击之下,阿斯本号渐渐千疮百孔,船上一片狼籍,又被打折了后桅杆之后,船身上还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尸体,局面至此,回天乏力,沈福星冷然道:“打出旗语,给他们一次光荣投降的机会,我方保证会善待俘虏,不会虐杀。” 当时的欧洲各国虐杀俘虏也不是没有,当然比起亚洲要好的多,有这般的旗语保证之后,阿思本号打出回复旗号,表示愿意投降。 “放舢板,杜局总,你们表现的时候到了。” 福星号当然是继续威慑着对方,同时放下好几个小船,百来名士兵上好刺刀,从船上滑下小船上去。 波涛之中,看到百余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滑着小船前来,荷兰船上一片哀鸣,不过在此时,就算再悍勇善战的人亦是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的出来投降了。 待杜尚勇等人控制全船后,沈福星亦是亲自登船,当时的帆船都备有材料,他带了一船水手过去,与荷兰人一道,开始修复被损毁的战船。 待这艘荷兰船初步恢复动力之后,便可以一路驶回澎湖港,这一次俘虏了一艘很象样子的大船,福星号上的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感觉十分的骄傲和兴奋。 “尊敬的沈船长,您运气真好。” 范佩加神色颇有不服之意,看着沈福星道:“若非你们运气好,我们上来便被打断主桅,胜负还很难说。” 第七百八十四章 心绪 “运气只给有充分准备的人。” 沈福星不打算做口舌之争,已经是胜利者了,这一点大度还是要有的。 “另外要说一句,”范佩加道:“我国对亚洲海面的安全负有责任,这一次我们惜败,我敢断言,我国政府只会加大在亚洲的投入,贵国虽然也是文明大国,但据我所知海上实力并不算强,贸然进入我国的势力范围,引起误会,多次与我国战舰交手,我想,贵镇当要承担我国政府的怒火,未来几年之内,我们将会看到更加严重的后果。” “强盗逻辑。” 沈福星冷笑一声,还未说话,一边的杜尚勇便怒道:“败军之将还这么嘴强,要是叫你们打胜了还了得?既然知道这里是南洋地界,是什么亚洲,就该知道我大明向来是南洋各国朝贡之国,是天下共主。你们在这里嚣张跋扈,我们自然要替天讨伐你们,管教你们来多少,我们接着就是。” 通事将他的话翻译了,范佩加耸耸肩膀,冷笑道:“原来贵镇果然有扩张之意,请恕我直言,荷兰,西班牙,葡萄牙都是强盛的国家,海军力量随便一家都远在贵镇之上,更何况三家有联合的可能,贵镇的打算,未免过于荒唐。” 杜尚勇还想反驳,沈福星竖起手掌止住了他。看着范佩加,沈福星淡淡的道:“阁下不必再套我们的话了,我们会押解你回辽阳,贵方要赔偿战争费用之后你们才会被释放,至于贵我双方接下来怎样是双方高层的事,我们不必在此浪费唇舌了。” 范佩加还想再说什么,沈福星却是不理会他,挥了挥手,令人将这荷兰红夷押了下去。 此后数日两船一直在海上随着风浪漂泊,一直到阿斯本号修理完毕之后,两船一起张帆前行,赶往澎湖方向。 到澎湖之后,阿斯本留下修理,福星号把货物放在澎湖,交给别的辽阳商船去出脱,自己却是押解着所有人员,前往中左所港口而去。 此次是和荷兰的正规军舰交手,而且俘虏的范佩加也是他们的高层海军军官,加上一艘完整的大船,这一次福星号所得真是远远超出了预计的目标,令得全船上下,都是十分欣喜。 要知道,在福星号之前,辽阳也没有真正的大船和合格的两层甲板的战舰,就算现在也并不算多,阿斯本号也是一艘好船,价值肯定在十万两以上,有这一艘船,上头发下的奖励肯定不少,加上来回贸易所得,扣除上交和维修船只的费用,每人所得仍然不少了。 如此一路北上,经行登州海域时也没有停歇,淡水和食物还够,不必要再绕行一圈。至四月下旬时,出港很久的福星号终于抵达了中左所码头。 几艘小船先载运着海事司官员上船,初步的接洽查验过后,海事司官员笑道:“欢迎回港,今日正好有两艘新船下水,都是比辽阳和福星号要稍大一些的大船,舰炮也要多十门左右呢。” “很好,好极了。”沈福星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欢欣的神情,当下笑问道:“是不是王敬老主持下水?” “哦,倒不是。” 海事司官员脸上露出沉郁神情,摇头道:“王敬老病了,病势严重,这一次怕撑不下去了。” 王宗沐也是海事司的元老,开初时辽阳兴修海船,建造海港,就是请此老出面领头,以王宗沐河臣海漕宿老的身份,抵销了不少众口非议的事非,王宗沐本人能力也很出众,在兴修海船和漕运之事上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和施为,原本此老身体就不大好,但在辽阳医生的精心呵护下一直拖到如今,看来是真拖不下去了。 “唉,此老未见我辽阳水师大成啊,可惜了。” 说话间船已经入港,这一次新船下水,动静就远不及当初第一艘大型战舰下水时那般的轰动和热闹了。 两艘四桅双层战舰静静的停靠在码头边上,高大的桅杆已经开始升帆,几百名军人和水手在船上来来回回的奔走忙碌着,甲板和船舷都是崭新的,没有丝毫的陈旧迹象,两舷的舷窗是打开来的,露出了两边黑洞洞的炮口出来。 “仍然是二十四磅炮和十八磅炮。” 看了几眼之后,沈福星暗自点头,船首炮和船尾炮有大有小,最少的只是九磅炮和六磅炮,大的是二十四磅炮,两层甲板下的两舷火炮全别是二十四磅炮和十八磅炮。 在这个欧洲战舰普遍是十八磅炮和十磅炮的时代里,辽阳战舰在造船技术和火炮配给上已经是把欧洲佬甩在身后了。 跑到甲板上看热闹的荷兰俘虏们也有点儿发呆,眼前这两艘大型战舰在欧洲也是最顶级的好船了,就以荷兰这样商船战舰超过两万艘的超级海国强国来说,一般出海也是以商船为主,毕竟大航海时代是以殖民和贸易为主,海上战争一旦打起来就是劳民伤财,只有付出没有好处的事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做。象英国那样不要脸皮,专抢西班牙人的行为,荷兰人也不屑为之,只要掌握贸易航道,黄金自然滚滚而来,何必非得用最极端的手段?有这种认识的荷兰纯粹的战舰数量并不算多,多半是带有几门火炮的武装商船为主,荷兰人打的就是一旦遇到大规模战事就征调商船的打算,所以建造的正经战舰数量并不算多,眼前的辽阳却是一下子又有两艘新型战舰下水,虽然这些战舰一样能运货,但数量和专注程度肯定不能比商船比,连续下水战舰,只能说这个新兴势力确实有志于海上争雄了。 范佩加的脸色就变的十分难看,身为船长和分舰队指挥,他的情报来源当然丰富的多,象大明这样的国家虽然有漫长的海岸线,但究竟来说还是一个大陆国家,只有在福建和广州沿海才有一些水师,都是老旧的福船战舰,火炮少,只靠着人员水手众多来进行跳帮战和使用火船战术,以荷兰在亚洲的实力对付大明水师并不算难太难,最少只要不到大明近海做战是没有问题的。 但眼前这辽阳镇展露出来的决心和实力,令得范佩加心里渐渐明白,未来的亚洲海面上,荷兰将会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 …… …… “王敬老殁了。” 西花厅里,惟功神色也有些凝重,抖着手中的一张急报,对张用诚宋尧愈等人道:“朝廷的恤典怕不会很重,我想,我们暂时也只能在金钱上有所表示,别的东西就难了。” 王宗沐不仅是治水修堤的专家,也是造船和海运河运的专家,同时还是一个知名的儒者,这几年逝世的当年名人很多,不过最有份量的当是此老了。 宋尧愈喟然一叹,感慨道:“万历十五年海瑞离世,听说此公对我们辽阳评价极低,我们入不得他老人家的法眼,然后是戚元敬离世,万历十七年钱邦彦和腾伯伦,郜光先离世,到今年也就是万历十八年,王世贞离世,现在又是王敬老,当年嘉靖年间的故人,已经几乎都是致仕或离世喽。” 也难怪宋尧愈感慨,他自己也是年过花甲,两鬓斑斑了。 “宋老你身子骨很好,每日早晨打太极,傍晚五禽戏,不要说再活二十年不在话下,纵是夜御十女,亦不在话下啊。” 敢这样和宋尧愈说话的也就是唐瑞年了,张用诚为人方正,其余的中军部高层都是端方君子,就算徐光启也很爱说笑,可好歹也是秀才相公出声,这般的话是说不出口来的。 这段时间以来,中军部和各司的高层走马灯一样的行走在开原卫铁岭卫再到福余地和长春等各处,种种建设活动自万历十八年新年过后就开始,冰天雪地里不利大工,就先进行一些室内工作,另外就是曲划工作,将建筑工程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建筑司的人最为辛苦,每日冲风冒雪,或是在齐膝深的积雪之中来回的奔走。 三个兵备道,袁黄,宋尧愈,孙承宗,分别在各处主持,他们威望资历都够了,宋尧愈久在惟功身边,袁黄能力出众,孙承宗在上次大战时主持过中军部,三人都算是张用诚的副手,替不大能脱开身的张用诚四处奔走,临机决断,整个中军部和下属各司在过了年就转动了起来,到三月过后,天气和暖,冻土化开,开垦荒地,挖池塘,修牧场,建水利工程,造水车,造风车,各项工程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了。 宋尧愈就是从福余刚回来不久,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的模样,听到王宗沐离世的消息,心绪当然不佳。 被唐瑞年这么一打趣,饶是宋尧愈和张用诚的性子也是禁不住莞尔一笑,惟功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唐胖子你了不得,和老夫也这般打趣了。”宋尧愈没有办法,心里那种淡淡的哀愁也减少了很多。 同时代的人们渐渐离世,无非也就是叫他感觉到自己也是日渐衰老,不过眼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一群人,还有自己手中日益壮大的事业,老头子那一点自哀之情,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限制 “对了,”张用诚对惟功道:“中左所前几日下水两艘新船,听说过几日还有两艘下水,同时会有水手与军官一起上船,海事司请大人前往主持下水,给新船命名,不知道大人是否有意?” “还是罢了。”惟功笑道:“这几艘船的资料我看了,不脱福星号的范围,还是待将来能下水千吨位的三层甲板的战列舰时,我再去亲自主持下水仪式吧。命名还是算了,还是叫船长自己命名吧。” 连同沈福星在内,辽阳已经出现了一批优秀的船长,这些船长和普通的中高级军官不同,个性更强,独立性也强,给自己的船只命名几乎是这一群家伙的惯例,惟功不想自己命名之后叫某个船长为难,当然更不想自己命名的船只被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给擅自改了……这样的事确实是领导们爱做的,自己还是引以为鉴,少做些罢。 “那群荷兰人,”惟功沉吟着道:“我们暂且不会有和荷兰大打出手的打算,这几年内最多成立小规模的分舰队,等十年之后才会去争巴达维亚和马六甲,马尼拉等城,既然如此,不必做的太过份,他们来赎人就放回去得了。” “是,”张用诚答应道:“我会交代军令司和荷兰来人接洽。” “对福星号的船长和船员要奖励和宣传,叫教育司多出一些专刊报道。” “是!” 在场的人都知道惟功是心思越来越深层,有所吩咐,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为什么将来要展布海上,在海外争夺领地,现在的各人领悟并不深,就算辽阳定期有专刊介绍南洋情形,对这些地方有兴趣的人实在也并不多。 大明原本就够大了,辽阳这里还可以一直往北方和西北方向攻掠,都打下来,辽阳镇自然就成为幅员万里的大国,比原本大明的领土还要大一些,就算惟功有自立之心,这些地盘也等于当年的辽金还大,这还不够? 再者,要攻掠地盘,当然还是灭了大明最为合算,以十年之后的辽阳镇实力,镇里的高层心里十分明白,灭亡大明是很轻松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何对南洋地盘这般有兴趣? 至于更远的所谓诸多荒芜的夷岛,各人有兴趣的就更少了。 惟功也知道众人的心思,他也并不说破,未来的二百年内谁能成为全球霸主,成为真正的顶端民族和国家,要紧的就是先期迈出殖民海外,争雄海外这一条道路,他在辽阳搞大量的棉田,大兴纺织业等最原始的早期工业,就是想走全球贸易这一条路,只有贸易才能支撑起庞大的海军,才能使这个国家和民族有意于海上,只有越来越大的利益链条,才能把这个民族的能人智士锁到争雄海上这一条道路上来。 一步迟则步步迟,现在欧洲国家荷兰这样的几百年后根本提不上的小国都拥有几万商船和大量的战舰,全球的海面上都有海上马车夫的身影,中国这里不仅造船业远远落后,贸易规模也在人家之下,财富积累也被人赶上,那所谓的中国gdp一直在世界前列是因为中国庞大的国土和大量的人口基础上累计出来的财富,但这种财富是分散的,无法动用的,庞大的帝国拥有的人力财力却不如一个只有自己一个省大的小国,这就是文明的落后,没有其它的原因。 至于庞大的大明被建奴这样的几万男丁的小部落所征服,只能说明这个文明已经病的十分严重,甚至已经无力自救。 不管惟功的自尊心再强,他现在使用的手段和办法,已经有相当多来自于别的文明,这是无可抵赖的事实。 但华夏迟早会赶上来,从贫穷落到再到富强,再到成为这个蓝色星球上的最重要的民族也没有太久,惟功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历史时空里把这个重新崛起的过程缩短,使这个民族不必承受太多的苦痛和灾难……把这玩意送给别人去吧。 “诸君努力吧。”惟功神态轻松的道:“我就要和唐胖子离开,中军部的诸多事宜,由用诚决断,遇大事可飞报于我,平常事物,中军部自理便可。” “大人要去何处?”宋尧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虽然还是将军,总兵,其实身份已经不可当寻常将领来看,实乃我等祸福之源,当善自珍重,不可轻离中枢啊。” “老夫子这话已经和文臣们限制大明皇帝出宫差不多了。”事关理念,惟功倒也并不客气,当下驳道:“就算是我辽阳情报已经十分详细,但前方情形还是要亲眼看着才能了解的更加具体。文官限制大明皇帝已经到了神经病的地步,皇帝去趟南苑都凭多废话,我是在当今身边不少年的,对他的闷气倒也知之不少。皇帝从出生便在皇宫或是王府,世间百态根本不得而知,而如英宗皇帝那样,轻率被一权阉掌握,或是如武宗皇帝那样任性胡闹,都是因为自幼长于深宫,不解世情,易于相信太监心腹的原故。便是孝宗皇帝,又岂不是人掌握?只是没有被太监掌握,而是被文官们掌握而已。倒是嘉靖皇帝,出身湖广,管制不比京师严格,世情百态,比别的天子要清楚的多。于今不仅是我,就是将来我的后人,亦绝不可被拦起来,就大明这样的教育养成,国家不出毛病才怪。” 明朝的宗室制度和皇子养成,这是惟功平常挂在嘴上说,被他称为三千年来最失败的一朝,不论是唐宋还是两汉,都与大明绝然不同,以惟功的见解,又曾经在皇宫多日,说出来的话自是有相当的可信度。 “有一点却是不同。”张用诚静静的道:“我曾经见过当今去南苑,随行禁军,力士,旗手过千人,加上太监随侍,文官,还有道士,和尚,都人,随员三四千人,来回数十里路,需提前准备多日,耗费甚大,如果出巡远方,随员过万,耗费自然十分可怕,加上扰民等事难以避免,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再者,我大明文官自视甚高,虽未明言,却是巴不得皇上能深居宫中,垂拱而治的。” 宋尧愈讥笑道:“象今上这样,把经筳也免了最好?” 免除经筳算是一件大事,但因为首辅干出来的,加上监察御史现在缺额十分严重,所以此事居然没有闹出什么风波出来,也算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了。 原本皇帝已经十分懒惰,每遇日讲就派宦官罢免,但最少日讲经筳在形式上还是有的,今年二月十二日,申时请用揭帖上疏,请万历虽不赴经筳,但仍然阅读日讲内容,这样以免圣学荒疏。 万历心领视会,自然允许了此事,不过自此一来,日讲根本无需请皇帝驾临,也不必再搞恭请和派内侍罢免这一套……这样行事多了,外朝肯定啧有烦言,而将日讲呈送进内,皇帝看或不看,谁能知道?倒是日讲的形式,自此之后是真的罢了。 自唐宋以降,经筳是文臣以儒学经典教导皇帝的最高形式,贵如帝王也要在圣人经义面前当学生,认认真真的学习,对有一些皇帝而言这样的学习过程当然是十分痛苦的,特别是万历在张居正在时,经筳不可一日缺席,战战兢兢,不知道哪一天会被训斥,身为帝王,这样的经历绝对不是愉快的回忆,申时行的奏疏对万历来说,简直再合适也不过了。 “啧啧,”惟功摇头:“申阁老这风骨,这水平。” “外朝对申时行的不满也是与日俱增了。”张用诚沉声道:“我看他不安于位,首辅也快当到头了。” 本时空的历史也早就有了一点变化,万历和皇后产下一子,是谓当今的嫡长子,虽然郑贵妃一样受宠,但其子也就是皇三子想夺嫡的难度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当今还有一个皇二子,是和一个姓杨的妃子所出,不大受重视,母子在宫中都默默无闻,将来也是封个亲藩放到地方就了事了。 没有储位之争,当今皇帝还没有领会到万蜂蛰头,不过皇帝荒唐纵酒,怠政,贪财,懒于视朝,厌恶言官,这都已经叫朝野上下极为头疼,连申时行这种以奉承为主的首辅,在万历挪用太仓储银的事上都大胆抗过旨,可想而知,万历随意动用公款的事有多严重。 申时行虽未曾身陷夺储之争的风波里,但为首辅这些年,建树寥寥,张居正遗泽渐渐挥霍一空,行政不力,民间多有灾异而中枢毫无办法,兵变频频,灾异不断,皇帝久不视朝,选秀女的劲头倒是很足,眼看万历往昏君的路上越走越远,申时行却仍然是阿谀承旨,以皇帝的心思顺逆为主,外朝之中,申阁老的形象已经一坏再坏,军情司对各方动向都了如指掌,申时行的必然去位自然也就早为辽阳高层所闻知。 “朝中之事,我们了解一下就是了。经营朝中势力,也不必太过着意用力。”惟功淡淡一笑,吩咐道。 张党在这几年又颇有壮大,毕竟三年一比的会试如常进行,上一科又有几十个辽阳出身的得中进士,虽然还在观政或是名次不佳分发外地,但除了少数人之外,这些人无一不是心向辽阳的。 这并不为奇,惟功在辽阳已经经营很久,辽阳日趋繁盛富裕,参加进士试的多半是青壮年为主,自少年和青年时期就在惟功的治下生活,甚至有不少出身辽阳大学堂,对惟功的尊敬和崇拜之情很为深厚,这些人虽然应考,但与辽阳的关系却也是无法割舍的,一入朝中,自然而然的就成为张党一员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统算 五月的天气,纵使是在辽东亦是十分惬意的时节,就是早晚还有一些寒意,野外经行时,如果起的早了,路边的沟渠和野地里的荒草之上还有大颗大颗的露珠,人如果趟的多了,很快就会湿了鞋,也湿了裤脚,非得太阳起来老高之后,才会慢慢的烘干了去。 从辽阳到铁岭有近四百里路程,辽阳段的路修的很早,最少也有三四年光景了,官道两边栽种的树木都长的很高很大,在中午时分,替人遮蔽了不少阳光,行走在树木投递下来的阴影之中,叫人觉得舒心畅意,脚步也是情不自禁轻快几分。 官道两边都有排水沟,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养路工人的基站,还有顺字行的马车分店,也是每隔十里左右就会有一个,顺字行的邮传马车和运送客人的马车是隔一小会儿就能看到一辆,车马辚辚,人员不停的过往着,每个屯堡通往大路的路口处,都有一些中年和老年妇人摆着摊,卖一些瓜果桃李和小吃之类的吃食,比如茶叶蛋,包子,馒头,煎饼一类,配上猪头肉或是羊脸肉一卷,吃罢了再买一些桃梨一类的水果慢慢吃着,枯燥无味又辛苦的旅程,无形之中就消解了一半的疲乏。 民间的骡马大店却是少了,如果是德州往保定和京师的南北大道上,一路上全是那些骡马大店,用来给人歇马和住宿吃食,在辽阳往铁岭的路程却是极少见到民间的这种旅店,要么坐的顺字行的马车,沿途自有顺字行的补给分店,吃住都行,费用十分合适,安全上当然也有保障。 也有走短途的,自己有骡马图个方便省事,也是多半在顺字行的店中吃食,或是在屯堡里打打牙祭,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把骡马大店淘汰了。 在这一段路程之中,也是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三十里一堡。 这堡却不是名为军屯,实为民堡的屯堡,而是真正的军堡,驻军在三百人左右,台堡上多半有大样或中样佛郎机,也有要紧地方的军堡上还有辽阳新铸的大炮,口径从四磅到九磅不等。 有这些大炮,军堡一般都有地形之利,加上大量屯粮和拥有堡内水井,一旦有警,足可做到长期驻守。 就算那些只驻一个旗队的军台或驻一个小队的火路墩,急切之间也很难攻下。 有这些军堡、台、墩来掩护,民堡也有相当的防御设施和大量的民兵,就算突然遇到几十万北虏的突袭,想在辽阳控制的地界获得多大的战果,也是十分困难之事。 从熙熙攘攘的人流来看,还有官道两旁的商业活动情形,再看人们脸上的富足平安的表情,抵达铁岭之前,足可让人明白,此地已经被辽阳真切控制,原本的驻军文武官员,已经让度了自己的权力,而当地的百姓也溶入了屯堡体系之中,并且享受到了辽阳体系所带来的平安富足了。 “仅凭一路眼中所见的景色和风土人情,便亦是足抵得这一趟的辛苦了。”站在铁岭卫的关门处,由外向内的眺望观看,但见人群川流不息,多半是建筑司的工人和被俘虏的蒙古奴工,另外便是少量的行商过客,再有便是各司的办事人员和大量的装载着新移民的大型马车了。 惟功头戴斗笠,用来遮挡阳光和浮尘,辽阳的官道修的很好,但长时间的行走下来,每日灰头土脸也是必然之事,毕竟还是不能与后世相比。 他和唐瑞年两人,加上一个额亦都充当护卫,三人扮成一个关外来的小型的贩卖口磨的商队,这个时代,张家口外的口磨是收获的季节,正是贩卖的好时候,三人这样一路行来,倒是真的做足扮像,做成了好几笔生意,小小赚了一笔,把侍从室托人搞来的上千斤口磨卖掉了好多,唐瑞年开玩笑说,若是惟功不要他伺候撵了他出去,将来做个口蘑商人也颇不坏,最少是饿不死了。 何和礼则是带着其余的随员隔着几十里跟在后头,只有到了晚间时,派专员将每日的公文呈文飞马传送过来,这都是重要文书,中军部不方便随意自专的重要公务,每日晚间由惟功批复了,再交给传骑飞驰送回,以免耽搁辽阳的公务进行。 一路走走停停,抵达铁岭卫附近的边墙时,已经是五月中旬。 所有辽阳镇控制范围内的防御已经是由镇军接手,驻扎铁岭边墙的是第八营的一部份,惟功观其军纪良好,训练不缀,显然是营主将和各级主管都十分尽责,当下也不惊动张猪儿等主管,由得铁岭卫开得的关门,悄然而出。 “俺是一路看小娘子看的大饱眼福。”唐瑞年嘿嘿一笑,说话还是十分的随意诙谐。 “一路上倒是真的叫唐大人看了不少美人。”额亦都闷声闷气的说道:“俺数过,打辽阳到铁岭这一路,咱们遇着的带新移民的马车有三百一十七辆,每辆车都有几十人不等,其中自然也有相当多的妇人,每百多妇人中好歹会有一两人能入眼,每几十个能入眼的,总有一两个万里挑一的漂亮女子,这一路过来,唐大人倒确实是见着几个难得一个的美人,记得在第十七铺时,唐大人真的盯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看了半响,贫家小户出身的,确实难得了。” 唐瑞年目瞪口呆,指着额亦都差点儿说不出话来,他只是随意说笑,不料这厮倒是真的把他的底给掘出来了。 “额亦都看来是下了功夫,在工商学堂学了一些概率统计的算法吧。”惟功不以为意,将话题一转,化解唐瑞年的尴尬。 “是,俺每天傍晚下了值就是去学校上夜课,每晚上一个时辰,正在学中等课程。” “好好学,对你有好处,你本事大了,就对我有好处。” “是,大人。” “行了。”惟功止住要抱拳的额亦都,示意了一下。 额亦都看看左右,见行人如织,人烟稠密,当下会意过来,只是得意洋洋,看了唐瑞年一眼才作罢。 唐瑞年气哼哼的,却是也说不出话来,惟功哈哈一笑,说道:“继续走吧,额亦都无意之中,倒是把我们见到的新移民数字说了个差不多,叫我十分欣喜,唐胖子你那点尴尬就赶紧收起来吧。” 听着这话,唐瑞年赶紧笑道:“既然是有用,俺受一点窘就算不得什么了。” 确实,如果按额亦都说的,惟功走在路上这十来天最少有十万人左右的新移民由辽阳至铁岭,再从铁岭出旧边墙,前往关外的各屯堡之中安家立业。 惟功手里有第一手的情报,去年下半年开始的移民工作,到年尾时截算有五十万人左右抵达辽阳,有三十万人以上安排在辽阳到沈阳各地安置,只有十万人左右出关,毕竟当时各屯堡只有草具外观,内里完工的十分稀少,那个时候把人移过去要叫人吃苦头,甚至要冻死不少人的,这样的事,辽阳镇当然绝不会做。 这个年头,面临时疫,传染病,长途旅行的体能下降带来的诸多问题,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下降,稍微的感冒症状就可能叫人失去生命,由山西陕西到河北河南再到山东或是天津,一路这么千里长途的过来,就算是健壮男子也会感觉身体不适,可能会生病,那些老人妇人和孩子就更容易患病甚至死亡了。 辽阳移民都是坐车和坐船,但在抵达辽阳境内之前还是要受一些辛苦折磨,抵达之后就加强营养,由医官检查身体情形,体能不达标的就在原地安置休息,补充营养和体能,一直到达标之后,才允许继续上路前行。 这样的严格管制下,虽然还避免不了新移民死亡的事件,不过,那已经是个位数的事情了。 现在看来,经过长期的休息回复后,开春以后大量移民开始急赴关外,毕竟这时候把地块和水利弄好还可以赶上秋种,若是再晚的话可又要耽搁一年了。 农民总是要有活计做才安心,哪怕是现在辽阳事事安排的妥当,但这些东西有一些将来是要还的,不赶紧搬到屯堡住进新家,手里开始有活计赚钱,这些人就算好衣好食好房子住着,也是断然难安。 去年安置在沈阳等地的移民加上今年刚来的,这也造成了一路川流不息的大马车经过的情形,若非如此,哪有这般的密集程度。 唐瑞年回过了神,笑着道:“算来到了秋凉之时,最少有百万移民抵达福余长春四平等地了,这个成果,可是真心了不得。” 移民工作是中军部去年下半年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惟功亲自下达,张用诚等人布置,孙承宗和袁黄等人亲自负责的头等大事,光是专项用银就达近二百万两,这些银子有相当一部份用来打点各地的官府,毕竟人口离开可不是后世那样随意的,得有官府允许才成,还好各地是荒年,否则的话,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不仅是朝廷和官府的忌讳,也是各大宗族绝不会允许的事情。 第七百八十七章 规划 光是一个勋阳,原本是湖北河南四川几省的交界,境内山脉绵延几达千里,大别山等大山脉就在其境中,还有员几条江河,也是波涛汹涌,十分险恶的地形,在明朝中前期,因为河南等省的饥荒,朝廷坐视饥民自发往南度荒,后来这些移民就多半在勋阳府等地集结,最终形成了几十万人聚集的规模,后来灾民成为乱民,也是明中期前后的祸乱源头,大明朝廷无奈之下,最终设置勋阳巡抚,设马步军数万人,耗费极多粮饷,这才把勋阳表面给按住。 不过后来老回回,张献忠,李自成这些巨寇在起义低潮时,多半就是躲避在勋阳巡抚的治下休养生息,朝廷知山高水恶,亦是无可奈何的接受了。 辽阳虽然是实力超强的军镇,但如果不是情形特殊,想要招募这么多的过百万数目的移民,仍然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饶是如此,移民局的事务也是慎之再慎,一般是百万人口的各府最多移民数万人,一个数万人的小县,最多移民千多人就罢了,反正北方各省,饥寒交迫的贫民数字足有数千万人,移民局打算是以几年时间,移民在百万到三百万之间,这个数字应该是不会激怒朝廷和官府的,至于宗族和民间舆论,那也不必太在意。 当时的中国是北道南宗,北方是白莲教等会道门的天下,从明至清,教门发动的各种起义几乎全部是在北方,特别是清季,各种起义,包括天理教攻入紫禁城的事件,后来的义和团,都有白莲教等各教门的影子。 只有太平天国是源自南方,算是一个异数。 在南方则是宗族士绅的天下,江南的宗族士绅势力远远大过北方,教门根本没有展布的机会,江南一带文风昌盛,想要传教先得过秀才相公那一关,秀才一句话,便叫你之前的功夫白搭,是以在北方根深蒂固的教门势力,在南方却是根本行之不通,也算是明清之季的民间政治生态特色了。 除了北方移民之外,尚可以从浙江福建沿海补充几十万南方移民,这也是综合权衡考虑的结果,虽然北方移民来自多省,但最好再掺一些南方移民,这样可以使各屯堡的居民再杂一些,居民越杂,越利各司的管制,这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就算是在关墙之内的各屯堡一样,尽可能的把南四卫的居民打乱了分散了在各屯堡之中,这样管理起来,自然是比管理原本是一个整体的百户村或是一个由血亲形成的民间村落要容易的多了。 从铁岭再往长春,又是三百余里地的路程,惟功等人沿路而行,察看屯堡的外间建筑,四周的配套防御体系,外围的农田水利情形,也会入堡看看居住条件和环境。 各屯堡和辽阳那边的屯堡情形倒是一般相同,没有什么特异的变化,一路看来,很少有能让人挑出毛病的地方,在中军部的督察之下,想贪污舞弊或是偷懒都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情,辽阳的体系之下,俸禄高,地位亦高,小偷小摸的不值得,玩大的又没有机会,各屯堡花一样的银子,用一心的心力,造出来的成品自然也相差不多,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了。 及至五月下旬,又过得近十日,惟功等人,方才抵达长春一带。 因为长春筑城是去年便开始,今年一开春化土就又重新调集大量人力来筑城,到惟功等人抵达的时候,这座关外第一座由汉人建筑起来的雄城已经初现端倪了。 城池方圆二十四里,开六道城门,城高近四丈,在当时来说已经超过了普遍的三丈左右的城池高度,城墙上除了六座大型的城楼之外,还有十几座箭楼,城垛之下更是开了密密麻麻的火枪枪眼和箭孔,城外有相同长度的拦马墙和护城河,也有几十座小型的堡垒,这些堡垒保护拦马墙和护城河,庇护城门,不拔下这些钉子根本不要想进入城门和城墙下方的范围,而想拔掉这些布满射孔和佛郎机的纯粹的军事堡垒,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至于那些密布的鹿角拒马一类的辅助用具,护城河前深深的壕沟,都是为这座城池锦上添花罢了,城上还有摆放在城垛之间,固定炮位的大样佛郎机过百,中样和小样佛郎机也有数百门之多,自上回大战之后,佛郎机和虎蹲炮盏口炮经过实战后已经被野战部队淘汰,这些火炮或是在各屯堡,军堡,或是就被送到长春城这样重要的城池之上,继续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这些佛郎机都是工部历年所制,质量还算过关,以前光是辽阳一城就有数千门之多,都是编着号码,以防失落和擅用,按大明对军中火器管制之严是不能擅自使用和移动火器的,更不必说擅自制造,只有辽镇和蓟镇才被工部允许少量自造一些,不过在辽阳逆天的实力面前,这些规矩当然是形同具文,根本无人理会了。 站在这一座雄城之下,惟功也是感慨颇多,一时浮想联翩,竟是没有急着顺道入城。 如果是和北京南京这两京相比,长春城就小的多,只是稍高一些,密布的火炮和箭楼在防护上也显的更加牢固一些,舍此之外,在方圆大小上就差的远了。 另外苏州开封等名城,亦是比长春要大不少。 与长春相差不多的是扬州杭州等城,不过论起城防坚固,长春却是首屈一指。 特别是长春城要比普通城墙高上丈许,另外防御设施要多出不少,雄城高大的城墙令人感觉有十足的压迫感,任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之士,在这长春城的城门之下时,估计也会兴起不小的沮丧之感。 惟功等人一行,顺利进入城中。 毕竟是新筑之城,城防工程虽然雄浑大气,气象万千,城中的街道也是十分的开阔,但相关的辅助工程,仍然在紧张的进行之中。 栽种树木,开挖排水沟渠,建造一些重要的衙门建筑和公共卫生建筑,当然还有大型的公立花园一类利于集会的地方,亦是在修建之中。 无数的匠人和工人在城中四处忙碌着,飞檐搭斗庑殿式的衙署区修筑的十分大气,毕竟是军事机关较多,朝廷很识趣的未在此地设官,修筑的官署自是以辽阳镇自己的各司为主,与相对矮小格局较为紧凑的大明衙门格局不同,辽阳修筑的衙署多半是以盛唐建筑为模版,格局浩大,令初见者感到十分的震撼! 宽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中央广场,高耸入云的忠烈祠堂和石台,各区的公园,浴堂,这些建筑,都在有条不紊的建筑之中。 相比大明的城市建筑,辽阳在公立建筑上显然更加的用心和不计工本了。 光是几人深,足可容纳小舟划过的下水道就足以叫人惊骇,更何况排水道还以青砖贴墙,光是这一个工程,就非大明别处城市可以想象了。 其实辽阳也只是把大明修筑武当山真武观和南京大报恩寺的力气,用在公共设施和建筑上了而已。 在这样的城市里转悠几圈,看到那些精心准备的花园和大戏院,还有精致的浴堂和一个个垃圾站,精密宏大的排水系统,不惜工本的绿化工程等等,看到这些,油然而生就是一座宜居宜人的城市的感觉,能够在此生活的自然是千肯万肯,纵是路过的,也是油然而生一种羡慕之情,若能留住,自然是高兴之至。 在乡土之情难以割舍的现在,辽阳各地不论是城市或是屯堡,都是努力兴造成这般模样,也是正如惟功曾经在各司会议上所说的:叫人来了,就走不脱。 这自然是笑谈,但也确有奇效,辽阳的新移民中,不乏有一些想在外地流落一段时间,凭着辛苦攒一些钱,打听好家乡已经恢复正常的消息后,就立刻举家返回的打算。 要知道“落叶归根”,坟墓要安在祖先坟场之中这是一种很难破解的执念,很多人流落异乡不得返回,最终死在外地,但都是安在棺木之中不愿下葬,需得一直等到有机会入葬家乡为止。 新移民从开始时的抵触到自愿留下,辽阳下的功夫当然不可谓不大了。 “由此看起来,长春已经初具规模了。” 看着眼前斯景,惟功的心里也颇为欣慰,这座城池虽然不是他亲手参与兴修建筑,但如果没有他,想等到清末再设城最少还得几百年光景,清末设城不久就易为民国,老实说对清季的东北发展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清季几百年一直以东北是“龙兴之地”,设柳条边拒绝叫汉人进入,到清末才逐渐放开,不过那个时候,“外东北”已经全部落到俄罗斯人的手里去了。 在惟功手中,绝不会叫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兴修长春,下一步就是吉林,再继续往北,一个接一个的坚城修筑起来,叫汉人的脚步,一步步的走的格外坚实! 第七百八十八章 临机 惟功等人,就在长春城北门的方向,寻了一个小食摊子,几人毫无形象的坐在小凳子上,等着店家捞一碗杂烩面来吃。 他们是昨个傍晚抵达,长春城现在商业还并不发达,中高档的客栈还没有建筑,城中只有几个供工人居住的大通铺,高级工程人员和各司的官员都有公用的驿站当住所,惟功这等身份,和一群粗使汉子挤了一夜,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第二天绝早起来洗了手脸,涮了牙,在城中晃了一圈后打算出城去看长春北边的屯堡,走到这城门处时感觉腹中饥饿,三人便坐定了,叫了面来吃,惟功和唐瑞年都是一碗,独独额亦都一人便叫了三碗。 “这女真人必是海西部的,两位叫了来当保镖?嗯,别部女真信不得,海西女真尚算恭顺,用着还算放心。”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的是建筑司的服饰,似乎还是一个官员,不过也没有什么架子,撩着衣袍下摆束在腰间的革带上,自己也盘腿坐着,面前也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稀里哗啦的吃的甚是热闹。 惟功见这人年在四十以上,一脸的精干之色,心知这没准是个辽阳诸司的高层,反正他看着有些眼熟,估计是个建筑司的中层管理,当下借着等面的当口,笑着攀谈道:“看老哥这模样怕是一个官人?我等是打口外过来,在铁岭那里雇了这个女真蛮子当护卫,俺们好歹也带了几千斤上好白蘑过来,不是吹牛,虽说辽东这里地广人稀,人参,松子,蘑菇也并不缺,但要说是好,还得是咱口外白蘑!” 那汉子一边吃着面,一边笑道:“不要官人不官人的,俺就是个带队修房造路的匠人头儿,叫官人,叫折了我的寿。倒是你们,日后可常来常往,俺们辽阳镇下的地界富裕,人们吃的也讲究了,说句不怕你们笑的话,十年前我等还为三餐发愁,不知道下顿吃的是杂粮还是野菜,哪天能叫小娃子吃顿精粮细面,什么关内关外的口蘑,谁去管他?要说能吃的起上等野货的,非富即贵,不是卫指挥以上的世袭将门,哪家能吃得起这等玩意?” 这话说的深沉,虽然有浓浓的自豪感,但也有相当多的顿挫沉郁,提起当年之事是这般模样,可想而知,过去的岁月给这个汉子留下多么不好的回忆。 “是,我等自会常来常往。”惟功也变的有些深沉,看看唐瑞年,估计唐胖子也想起过去之事,脸上的腮肉都是一抖一抖的,只有额亦都一脸的无所谓,这个女真人也是族中的贵族出身,虽然女真经济远不及汉人发达,但冻饿之事在普通部民身上都是少有,象他这种有点身份的贵族家庭,论享乐和器玩珍美当然不及汉人的贵人,不过要说衣食无忧,倒还是没有问题,这汉子的话,在他这里,自然是引不起共鸣了。 “俺一时胡咧咧,倒叫客人们笑话了。” 这会子各人的面都端上来,汉子举筷让众人一起吃,店家又端了几碟小菜上来,白萝卜丝配黄色的姜丝和绿葱丝,用自己家酿的酱一混,用来拌面倒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众人一时吃的甚是热闹,这面条当然是上等精面所制,汤头亦是在大锅里常年熬着,是以吃起来又有嚼头,面汤亦是鲜美之极,一时间各人大快朵颐,间或聊上几名长春一带的风土人情,这般情形,自是叫惟功觉得十分愉快。 他闷在辽阳已经又是不短时日,在去年大战之前,更是一心专理内务,连宽甸一带一年也最多去两三回,再去一两回中左所,别的地方就去不得了。以自己的性格,这般委屈亦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辽阳发展到了这般景像,地盘扩大数倍,可供他跑的地方自然多起来,心情当然是十分愉快。 众人酣畅淋漓吃完,五月的天出了太阳就变的十分热燥,额亦都三碗面下肚,额角脸颊都是汗水淋漓,那汉子看的大笑,众人畅谈过一会之后,彼此留了姓名,这时惟功才知道眼前这个是加了六品官衔的建筑司中层,姓杜名忠,住在城北定辽右卫的槐花百户巷旧地,与李达这个营官相交莫逆,其弟杜礼则是京城文官中有名的张党,现在是户部的员外郎,也是官居五品,再上一步,就是四品京堂。 惟功自然不会将自己的真实姓名说出,当下只含笑道:“令弟我听说过,我等以前常跑京城,令弟杜员外和李景元李拾遗听说都是辽阳出身,行事大方有度,官声很好,与柏台中的梅大人和工部的吕部堂都是与辽阳关系极好的,以前尚不明所以,见了大老爷你,才知端底。” 杜忠听着,连连摆手,一迭声道:“莫要以老爷大人什么的相称,听的我燥的慌,我在辽阳就是个工匠头儿,就算给我加了太子少保,我还是个瓦匠头儿,什么老爷,大人,没得来燥死人。倒是我家那弟弟,确实也长进了,说句叫客人笑的话,当初我们平虏将爷过来的时候,我那不成器的族弟还和一帮秀才一起鼓噪闹事来着,说起来,也是不少年前的旧事了。” 他的弟弟杜礼确实曾经闹过事,侥幸没有被追责,后来一路连捷到京当了官,阴差阳错之下却又成了张党中坚,在京城中青年的官员中算是一个有官声的,常跑京城的人,听闻过杜员外的名头,也并不奇怪。 至于李景元当然是李甲,风头更盛,所谓“拾遗”就是给事中的别称,虽然官职只是正七品,实际的权力却不在京堂之下,而且几年清流干过之后,直接外放分巡道或是升佥都御史,仕途之顺,仅在翰林之下。 柏台的梅大人便是梅国桢,现在已经是左副都御史,再进一步就是国朝大佬顶级的都御史,与各部尚书齐平,论实际的影响力,还在户、工、刑等部尚书之上。 吕绅则是今年刚升了工部尚书,原工部尚书石星其实也是张党,只是石星不算嫡系,只能在重要事情上提供帮助而已,石星有顶撞张居正的过往,在万历朝这就是升官的金字招牌,吕绅接任之后,石星转任兵部,虽然还是尚书,不过兵部的重要性比起工部来不知道高了多少,所以也算是升官了。 众人又聊了几句京城官场的事,杜忠所知不多,只是以辽阳人的角度谈了一些辽阳籍官员在京中的表现,倒也算是对惟功有不小的帮助。 谈的入港之时,几个传骑纵马而来,得得马蹄声中,马上骑士放声叫道:“我部郭千总奉命收复黄龙府,此番直捣黄龙走的是辽金故道,年久失修甚是难行,我辽阳镇军的辎重营车马很难随行,今在城中内外召集有马夫子,每日给银一两,豆料由本军负责!” 每日一两银子,确实是难得的大手笔,一趟来回几十天跑下来,怕是几十两银子入帐,纵然兵凶战危,可能有性命之忧,但有这样的回报代价,亦是足够了。 长春附近,除了建筑司在内的各司官吏和工人之外,尚有不少从开原铁岭附近过来的小行商,也有不少跑来揽活的役夫,多半是汉民,也有一小半是打开原东边过来的女真人,不论是汉民还是女真,这些人多半都赶着骡马,若是空身出关,断然没有办法轻易到得长春,毕竟边墙外的条件还远不能和边墙之内相比。 城中想来还有不少这样的传骑,不一会功夫,仿佛整个长春城都喧闹了起来,不少行商和骡夫赶着自己的骡马,开始往北门方向赶过来。 惟功不禁点头暗赞,郭宇这厮在他身边也没少受调教,当时就觉得这黑大个胆大心细,尚算可教之材,不过也没有费太多的心思,毕竟侍从之中,颇多英才,能挑到他身边的,无不是一时俊杰,郭宇比起朱尚骏这样的侍从来就感觉差的远了,在对方面前,也就是一个身大力不亏的傻大个,另外就是胆气过人罢了。 不料过得这些年,郭宇这个千总当的有声有色,这一次直捣黄龙的任务还是去年当着惟功的面腆着脸要来的,从长春到黄龙府路途并不算远,但这几百里之遥的距离补给却颇有些困难,辽阳的兵马不能和北虏相比,马吃草人吃干酪或喝马奶,要么就是切点薄肉片垫在屁股底下,一天跑下来肉也磨熟了就这样吃,补给对北虏来说向来不是什么大问题,辽阳镇兵却不能这般打仗,别的不说,就算自己能吃的俭省些,战马却是必须得喂精豆料,辽阳的马养的很好,骠肥体壮,普遍比北虏的马要高一头出来,辽阳几个大马场的马养的越来越好,放在北虏那边都是顶级战马了,在辽阳这里却是很普通的战马,马匹高壮,对豆料要求和标准自然就高的多,而猎骑兵们的武器也需要时不时的补充,还有弹丸,火药,各种后勤所需的物品都需要强力补充,往黄龙府的道路车马难行,郭宇看样又打算轻兵猛进,他能想起这个召集长春等地有骡马的民夫的办法,也算是颇有急智了。 每个千总部都有自己的公使费,只要郭宇能自己填上这笔开销,他上头的营本部自然也不会来拘管他,事后上报备案便可。 第七百八十九章 火耗 眼看不少人牵着自己的骡马去应征,惟功大为意动。 因为岳飞的关系,所谓“直捣黄龙”大约是每个武人的梦想。郭宇也是厚着脸皮,强争到的这个差事,看城门口的动静,不少辽阳镇的军官和士兵脸上都露出十分羡慕的表情……这个任务,真的是人人都想的最顶级的好任务了。 所谓青史留名,不就是眼前这样的事么? 惟功十分心动,他此次出巡,打的就是融入各地体系之中,了解辽阳各司和军中的运作情形,目前已经出来这二十来天各地的情都叫他十分满意,若是能与郭宇这一千总部的猎骑兵一起直捣黄龙,相信这是一次足以平生回味的妙事了。 但他看向唐瑞年时,向来嘻嘻哈哈的唐胖子却是坚决摇头,口中道:“绝不可以。” 再看额亦都,对方亦是点头道:“俺的意思和唐胖子一样,绝对不行。” 惟功还想再争取一下,笑着道:“此行应无危险!” “不行。” “绝对不行。” 两个人仍然毫无妥协的意思,而且毫不商量,连惟功打算好的说词都是直接被堵在了肚子里头。 “这样也罢了。” 惟功意兴阑珊的道:“我们还是按预定的行程,向东南方向折返,经福余地由开原入旧边墙回辽阳。” “这条路线还是有些危险。”唐瑞年道:“不过总比去打仗好些。” 从长春往东南经福余地,这些地方与哈达部和乌拉部的势力颇有重叠的地方,两边的地盘犬牙交错,这半年来很有一些边境冲突,毕竟这是边墙之外,不象开原等地有一道边墙挡着,矛盾最多产生在两边贸易的时候,平时双方的百姓冲突的可能性较少,能够相安无事。一道旧边墙把女真各部和汉民都挡住了,也把重重的矛盾给挡住了,现在辽阳的地盘已经在旧边墙之外,产生矛盾的机率当然也大的多了。 惟功不理他,仿佛还有些闷气的模样,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取出一小块碎银,约摸有两钱重,掷在桌上,对那个下面的中年妇人道:“这大婶子,我三人和那杜官人的面钱怕是够了吧?” “不仅够,还多出太多。”那妇人手脚飞快,白白胖胖,满脸笑容,她家的面好摊子地点也好,是以这一早市已经怕是卖出百来碗面出去,赚的钱多,脾性自是好了,那一脸笑,叫人见了就觉得喜兴的很。 见了惟功给的银子,妇人想了想,从怀里围裙掏出一个小小的圆银币,找还给惟功道:“客人是外路人,若是咱们辽阳自己人给多了也罢了,外路人出外赚钱可不容易,俺不能多拿你太多,这一钱银币找给客人了。” 惟功大感意外,自来多有嫌赏钱少的,主动把多给的银子退给客人的,他也还是头一回见到。 “客倌就收着吧。”这妇人退了钱后,一旁用竹杆压面的男主人闷声道:“俺这面摊也算赚钱,俺们夫妻以前是穷怕了,每到春荒拿一家的衣服被褥去当,也就只当得一两钱银子,买点杂粮凑合到夏天,那几月饥寒交迫,那可十分难熬,现下日子虽好过了,但就不喜人糟蹋银钱,客倌还请莫怪。” 原来如此! 惟功慢慢将那小小的银币拿在手中,但见光彩照人,磨的十分明亮,因为铸的银币有边轮和图案,以防磨下银屑,所以不论是做工还是图案设计都十分精巧,这银币和后世的分币差不多大小,重量也是一钱多些,按后世的计量来算是五克一个,很精致小巧,按当时的物价来算,这一钱银子够买两三只大肥鸡,一条大肥鲤鱼,十来斤牛肉,半匹布,两把铁锹,四五把伞,象眼前这碗面条一碗不过十文钱,一钱银够买八碗,惟功给两钱银子,倒是确实多给了一倍还多。 倒是这夫妻二人,可以说是辽阳镇下很多军户的代表了。这几年,辽阳越来越富,但很多人仍然不能忘掉过去的苦日子,要知道就算数百年后,隔着三十年可能就是挨饿和极度奢侈浪费,老辈人看到小辈浪费时总是摇头叹息,小辈却总是嘲讽老辈食古不化,而辽阳这个分界线却是十年不到,这夫妻俩的一席话不仅说的惟功为之叹息,一边的人也是纷纷摇头,大约是记起了以前的岁月。 “挨饿其实也罢了。”妇人一边抹拭桌子,一边摇头道:“俺家五小子一落地就是肥肥壮壮的,可俺们养不起了,放在桶里俺亲手溺死了,若是咱们总爷早来两年,不,哪怕是早来一年,俺们有了奔头,也不会亲手把那小子给……” 她眼中泛着泪光,自己也是说不下去了。 惟功听的心头一沉,四周的人却是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在此时的中国,自己溺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或女儿大约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地就那么多,出产也是那么些,又没有什么避孕措施,生下来养不活,要么是丢弃,要么就是养大一些卖给大户当奴仆,要么就是干脆溺死,一了百了。 “这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惟功这一世见多了悲欢离合,多少唏嘘坎坷的事情自己也经历过了,但在这眼前抹桌子的中年妇人身上,仍然是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不一样的东西。 他站起身来,将那一钱银币收下,不动声色的道:“大婶子这银币好使不?” “对一般人是足够使了,上街买点啥不得一钱银子?”那妇人收了脸上神色,又复爽朗的笑容,答道:“就是咱们这些小买卖的行当,卖面的,馄饨挑子,卖肉馒头的,最多的十几二十文钱,少的几文钱,这一钱银子也算是大买卖主顾才用的出来了。“ 惟功点点头,说道:“这么说来铸银币也没有太大用,大宗的还是银锭用的舒服,小宗的几分银子,这银币又不能夹。” “话不是这么说。”妇人道:“买几只鸡,一条大鱼,给一家子扯二匹布,最少也得用这一钱银,做点买卖进点货,几枚一两的银币是最少的了,坐车超过十里路正好给一钱,走远途住店,带十几枚银币又方便又好使,以前还得找钱店用夹剪夹,人家又不给你白夹,要么就得换着使,还得争成色,三两回剪下来,碎屑归谁,还不是那些钱店得了好处去!咱百姓使,这当一两当五钱当一钱的银币已经够好使了,省了多少心思!” 有人插嘴道:“就是开钱店的倒霉了,不过他们这些年也赚的够了,咱辽阳又不准放高利贷,咱们总爷开的有银行,谁家短了钱找总爷借去,还要钱庄钱店做甚,凭白送银子给他们赚去?” “若是铜钱再多些便最好。” “这倒也是,平时给小娃买个糖人啥的,两文三文钱的事,用银币到底不便。” 一个面摊的人都是议论起来,这银币一出来就风行辽阳镇内,现在旧边墙外也早就使用开来,确实也如面摊妇人所说,这些银币用起来还是较为合适的,也省了很多心力,夹剪之下,也省了不少耗费,所谓银子的火耗,就是指的银子在夹剪之下夹碎再重新汇总熔铸的过程中的消耗,这一笔银子在关内州府也是文官们的大宗收入,火耗可以由地方官员自己确定,清廉一些的就定的低些,贪婪一些就定高些,最终倒霉的还是纳税的百姓,因为火耗是加在百姓的赋税里的,是正经的朝廷赋税,遇到贪婪的地方官,该地的百姓自然就倒霉,可能要比邻县多交好几成的火耗,这种事又不算贪污,就算是地方官的上司和按察使司,巡按御史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是当官该有的福利,份内的应得收入,这你拿人家有什么办法?就算是在苏州扬州当地方官的,免不了要加征驿站的使费,因为过往的官员太多,从五两到五十两不等总得给程仪,再由官驿提供吃食住宿和骡马车夫费用,再宴请几顿,请当地名流作陪,这些开销,当然是打在公款里头的。 火耗这一门道,一直到清雍正年间才正式改为火耗归公,雍正将一部份火耗提为公费,一部份给官员当养廉银子,饶是如此,正常的火耗水平下仍然能节余不少上缴部库,而没有利益驱动,地方官员自然不会随意加征火耗,使得民不聊生。 在大明,最少在此时肯定没有哪个帝王能在节礼,部费,公费,捐助,加派,火耗等诸多乱麻中能理出一条路来的,银本位的好处大明现在享受的不多,弊端却是多至数不胜数,惟功在辽阳先施行的银币政策,其实也算是所谋甚大了。 至于铜币不足,也是明朝财政体系失败造成的,不过对辽阳倒不是太大的难题。 果然有人笑道:“现下银币很多,用起来已经极是方便,铜币么,听说总爷已经派人多买好铜,除铸炮使用外,额外每年拨出五十万两银本铸钱,列位,咱辽阳一地加现在长春各处,拢共也就几百万人,铸的钱已经比朝廷还多,应该是足够使了。” 第七百九十章 车队 这人也在吃面,穿的是财务司的吏服,说的话自然也是十分内行,并且准确率很高了。 以辽阳银币的发行量来说,推广开来,使用银币者来越来越多,再辅以几十万两银本的铜币当最小额的辅币,这个银本位体系就十分完备了。 就算是在同时代的欧洲,也有金银币,比如英国这样的国家,铸币局就是第一流重要的部门,赫赫有名的牛顿就在几十年后任职皇家铸币局,可想而知在英国人心里这单位有多牛气和重要了。 在英国的货币体系里,铜币可以外包铸造,就象大明的君主把盐引颁赐给太监和贵族一样,英王也会把铸币权卖给自己的权臣甚至是情fu,拿到铸币权的人再卖一道,直接拿钱,然后买着的人再买铜铸币,仍然大有利益可言,辽阳的铜币当然不可能有这种恶劣的习俗,不过和欧陆各国学习,铸铜币可以铸造的十分精美,饰以图案花纹,超出一枚铜币原有的价值之上,这样一来,收罗铜钱用来铸造铜器的价值成本就会大大增加,辽阳铸币大量外流被收购铸器的风险,自然而然的也就降低了。 这个打算,也是前一阵与财务司的任磊等人一起商议得出,在西花厅的中军部例行的部务会议中通过,备案,预备执行,不料这财务司的小吏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他只知道要动用五十万两钱本,倒不知道是因为铸币不光是铸成圆孔状的铜钱,而是要和银币一样铸成十分精美的铜币,是以钱本增加很多,另外多铸便是因为钱币肯定会有大量外流,辽镇和蓟镇及登莱,山东,必定是第一批受到银币和钱币冲击的地方,他们用的越多,这边钱息获利越高,看似要投入增加成本,其实是大有利可为的好事,这一层,普通的财务司吏员肯定就不可能知道了。 一时各人吃罢,纷纷会了帐,惟功和唐瑞年几人牵着马,眼睁睁看着大量的骡马不停的往北门外而去,不一会功夫怕就汇集了过千人和马,有这些民间的夫子当后勤人员,郭宇的猎骑兵千总部的后勤补给肯定是断不了了,再打下龙安站也就是黄龙府的核心地带,肃清外围蒙古骑兵,建筑司就可以按着年前就规划好的路线,开始往龙安站一带修路。 这里的路稍走远些就能看的到,往龙安站还是有路的,两边密林和草原灌木交错,几百年处于蒙古人的统治之下,道路只可容一车经行,中间鼓两边洼下去,荒草从生,起伏不平,这样的路自然没有办法行车,两边地形也是时而灌木从生时而遍布密林,更不利通行,龙安故道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修葺过了,变成这般模样当然也并不叫人意外。 只有惟功眼神十分火热,恨不得自己也在那难行的古道之上才最好了。 “莫看了,走吧。”唐瑞年知道惟功的心思,不过也只能劝他离开,带着惟功一起到上战场,杀了他也没有这个胆。 额亦都的脸更是硬的如石头一样,没有丝毫的心软痕迹。 惟功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步三回头的随这两人一起往东南方向而行。 城中到处都是兴修建筑的声响,叮叮当当的击打声,木匠的木锯锯木的声响和木屑的清香不停的传来,工人们挖路,植树,有一些完工的建筑上有不少匠人吊的老高,正在粉涮涂绘墙壁和拱斗,一切都开始忙碌起来。 在这样的城市中行走着,惟功的心境慢慢变的平和愉快起来,确实,那种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战场厮杀很吸引他,不过这样平静的建设亦足以令得他感觉愉悦和自豪。 不论是厮杀的军人还是建设的工人,沉着工作的工人,领头的吏员和官员,一脸满足的生活在这城中的平民,脸上还有些懵懂的新移民,每个人的角色其实都很重要,而所有人,其所有的人生轨迹的变化,其实都是与他息息相关,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往东南七站地,二百二十里不到,需要骡夫马夫一百五十人和马,每日给银三钱,到地头就结帐,人的伙食和马的豆料由我们供给,有去的赶紧过来!” 往东南七站地就已经接近后世的辽源市,也就是现在的乌拉和哈达部的地盘,也是现在辽阳在边墙外最东南的地域,再往东南就是海西四部,折而向西南就是边墙地方,几个旧日重要的关卡在边墙上一路排开,这条路线,也正是惟功等人预计巡行的路线。 一个二十来岁穿着公安司服饰,看起来象是一个中心堡巡官模样的青年,站在一辆马车上,由高而下的呼喊着。 中心堡的巡官等同于镇军的旗队长,也算是个小军官了,至于俸禄,公安司要比普通的镇兵步兵强,比炮兵稍低,介于两者之间,算起来一年的俸禄也不算了。 眼前有一百多辆单马或骡子拉的马车,并不是顺字行或镇军辎重营的制式马车,而是以老式马车为主,这些车上都装满了物品,粮食和种子为主,另外还有大量的农具和一些屯堡需用的物品,各式各样的百杂货物摆满了大车,在车队一边,还有最少三四百石的粮食没有装的上去,看来这就是这公安司巡官要雇佣人手的原因所在了,这几百石粮食,倒也确实需要一百多匹人马驼运才能起行。 不过这样一来,损耗也大了,沿途过去,连人带马最少消耗掉三分之一。 在那个公安司巡官的身边是屯田司和民政司的人,众人都是一脸无奈,惟功走近些,听到一个屯田司的人苦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粮食不足,路还没有修好,总不能叫新移民饿着肚子耕地。” “还缺不少耕牛呢。” “牛群在路上了,赶牛群走路不比我们慢什么,恐怕就和我们前后脚到吧。” “此去是南七堡到十九堡,最终到十九堡为止,牛群最终也是到十九堡,到今年秋天好歹这些堡能收些粮食上来,冬季前把主道修好,各堡间相连的道路怕是要到明年秋天才能彻底完工。” “开发这些荒地岂是容易的?北虏占了这些地方,这是多好的地界,水多林多,土地肥的能掐出油来,野兽打的吃不完,鱼用手都能捉得,这样的地方,居然就是这样一直荒凉下来,这简直是笑话啊。” “还是看我们的才是!” “对……人招齐了没有?齐了就招呼他们装运,咱们早点赶路吧。” 惟功听了一气,心里大感满意。 这一路行来,虽然也见到少数官吏不能尽忠职守,甚至有一些小吏还有贪墨的行为,但绝大多数人却是能奉公职守,并且汲汲于本镇的富强,不仅把工作当自己的差事来做,而是竭尽心力,努力想叫辽阳变的更好。 这便是一个积极向上,朝气蓬勃的新生团体的感觉了。 光是高薪养廉是养不出这个团体的,法度,俸禄,还得加上“教化”,惟功和教育司的种种努力,当然是没有白费,从吏员们身上的精气神,还有辽阳治下所有的民众的面貌来看,教育司这些年的努力,自是十分成功。 “唐胖子,额亦都,我们就说沿途卖货,跟着这车队一起走,如何?” 惟功这个建议,额亦都和唐瑞年当然不会再反对了,往东南各堡一路下来还很荒凉,生女真和野兽很多,纵使何和礼等人远远跟着,到底还是不如与大队人马一起行进来的更加安全一些。 当下唐瑞年出面,和领队的公安司的人打了招呼,对这种保护行商和民众的事公安司本身就有职责,是以也没有推辞。 “好了!”闹腾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应募的骡夫们将几百石粮食装运好了,笨重的大车先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渐次响起,众人开始沿着官道向南方起行。 这官道是一路向南,去年经过简单的修整,路中间隆起的或低洼处都被用垫土层垫过,上面抛洒了一些碎沙砾和小石子,然后再压实压平,这样的道路没有办法使用太久,而且也并不很宽,两侧也没有排水和易于养护的配套工程,算是急急赶工出来的半成品。 在道路启始的地方就是东南各堡的开始,每个屯堡都沿着官道展开,它们和驿站递铺和军堡台站火路墩重叠,放眼看过去,郁郁葱葱的树从之中,台站军堡和屯堡犬牙交错,一块块农田已经被平整出来,屯民们有不少妇人和老弱在田中撒着种子,这个时候正好是种高梁和小米的季节,地块平整之后翻垄培土,撒上种子后引水润泽,再下来就是施肥除草,辽阳屯田司有一整套种植的流程,只要按流程做下来,收获是必然之事,不象以前那样的小农经济,个人和小家庭的力量太弱,要么农具不足,要么人力不够,或是没有牧畜,后人很难想象,为什么当时的人有靠天吃饭的,其实还是人力不足,无法胜天而已。 第七百九十一章 雨境 在惟功的眼中,眼前的一切已经是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就眼前的这些土地,虽然肥沃,但有不少离水源很远,这样的地,在以前如果天时不好,收获仍然十分有限,毕竟降水量不够的话作物肯定无法孕育出足够的果实,而现在沿着各堡的中心地带都开挖着深且宽的引水沟渠,在主干渠的两侧又是小规模的引水渠,这些沟渠不停的把沽沽清流送入农田之中,有一些地块地势太高或是不便引水的,就是在土地中间挖出深井,用赵士桢所制成的翻叶水车不停的踩动着将水引出再送入渠中,这样的水井就算有引水渠的地块也有,惟功深知,这些年小冰期的情形会越来越严重,对陕北和晋北,还有东北的影响都是十分严重的,记录之中,后金地盘也遭遇过严重的小冰期,粮食大量减产,虽然地广人稀粮食也是不够吃的,一石粮卖到过八两银子以上,后来还是利用从大明抢来的物资勉强撑了过去,从万历年间开始,冬季寒冷多雪,春夏干燥少雨的情形会越来越严重,现在情况虽好,不过还是应该未雨绸缪,提前打好这些深井,遇到干旱季大河也枯水的情况时,深水井便可以派上用场了。毕竟在这个时代没有工业用水,地下水位很高,打这些深水井,就算干旱几十年也够用了。 车队不停向前,眼前的景像也是不停的变换着,原本的荒芜不堪的草原灌木变成了农田,树林也有不少被放倒砍伐,这个年代的东北地方真的是地广人稀,后世的城市区域在此时仍然是茂密的林地,因为平地足够,林地被砍伐的其实还并不算多,只有在建筑司需要的时候,才会派出工人大量的砍伐。 也有一些小规模的搜索队,不停的出没在山地的林地之中。 各司的吏员在不停的照料着前行的车队,有时候看到这些钻林子的,懂行的便笑道:“海事司的人。” “为什么说是他们?难道不能是咱们的人在找上等好人参?这几年人参不停外销,价格也是涨上去了啊。” “嗯,现在一两以上的好参难得了,一两参十两黄金,可比黄金贵重的多了。” 辽阳镇不停的收人参,这东西毕竟不是萝卜,拔了一茬直接在地上种下一茬就是,这玩意要想长成长大还是需要时间的,现在大人参已经不足前几年那么充足,数量颇有不足,而市场需求量还是那么大,价格自然就上去了。 也是辽阳在囤积大量的好货,整个中国加上缅甸日本等国都需要,大量出货固然赚快钱,囤积一些好货慢慢涨着价卖也是一种细水长流的办法。 “咱们辽阳自己从不挖参,都是打女真人手里收。这是叫他们也有生发,他们出力出人,这老林子他们也熟,叫他们赚点钱,不要生事,也算是各有分工,要是咱们松子人参毛皮这一块都拢过来,他们没得钱赚,怕是只有和咱们不停打仗了。” “这倒也是,还是上头想的明白。” “那是,咱辽阳十年不到翻天覆地,上头不利害,成么?” 众人一路谈谈说说,整个车队一天只走一站到两站地,沿着初修的道路行进,倒也十分轻松。惟功等人,假作随队的行商,到了歇脚的地方就到各屯堡走动,随行带的货物,经过两三个中心堡之后就已经出脱的差不多了,惟功等人借口从开原折返,沿途看看能不能收些松子或是人参带出去,这也是关外行商的惯例,是以根本就没有人怀疑他们。 这样一路行来,众人都是和惟功这个化名张大的关外行商厮混的很熟,惟功手面大方,唐瑞年更是精明滑溜,身上商人气息很重,惟功小时也确实是在蓟镇小村里长大的,谈些关外的行商之事,唐瑞年在行,说起蓟镇的风土人情,惟功亦是侃侃而言,时间久了,人们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关外商人,每到晚上歇脚时,自发的就是围拢了一圈人在这两人身边坐着。 这般走了近十日光景,过半行程后,屯堡渐少,只有很少的中心堡已经建成,其余的小规模的屯堡尚在建设之中,道路过半之后开始恢复古道的凄荒不平,其间又连下了两天雨,整个车队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而行,众人虽然有油纸伞或是油衣,但时间久了效用不大,由晨至晚,雨水不停,身上很快被淋湿而失去热量,战抖不已,但车队从出发到抵达有固定的时间,辽阳法度森严,误期不至虽然不是秦法那样有斩首或削足的危险,但处分降级或是罚银都是免不了的,没有任何情面可讲,就算是通告批评,也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惩罚,毕竟在这个团体之中,很难找到没有荣誉感的成员存在。 惟功也是与这些人一样,披着油衣在雨中赶路,好在他不需要下来推车,不必卷着裤腿在泥泞中推车前行,有时候,他凝目展望,远方雨天一色,深山和密林在雨中显的格外的苍茫浩荡,如海一般深沉无量,自己这一队人展开的车队在这样的天地之间,犹如一群群蝼蚁一般,在天地之威中,勉强挣扎着。 但无论如何,车队始终没有停止过前行的脚步,哪怕在这样的重重天威之下。 人们在努力,当看到公安司的那个巡官和各司的吏员都卷起裤脚下来推车时,惟功展颜一笑,竟也是从马上卷起衣袍下摆,跳了下来。 唐瑞年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惟功一个眼色,将他的话又瞪了回去。 “咦,张大你也来推车来了。”众人看到惟功来推车,几个官吏的脸上都露出笑容,连那个公安司的巡官都是对他点头一笑。毕竟,惟功用的是关外行商的名义一起走动,没有拿银子亦没有吃免费的饭食,只是沾光一路走动而已。 这个公安司的巡官平时话很少,脸色也有些阴沉,中午天气热的时候他也会解开军服擦洗一番,那时候就会叫人看到他身边密密麻麻的伤痕。 由此,惟功知道这个曾经的军人也是悍勇之辈,特别是看到他胸腹之间的伤口时是触目惊心,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差点儿要命的重伤。 此因此这个军人才会退役到公安司来任职,虽然公安司的服饰也类于军装,但毕竟是以民事为主,这个公安司的巡官应该是负责召集和护送,至于分配物资,调配人员,还有种种细节就是其余各司随行人员的事了,他并不需要过问。 此时在苍茫天地之间,雨落如珠之时,这个巡官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就躲起来,而是第一时间就下来帮忙推车前行,惟功对他也是十分满意,在对方点头示意的时候,他也是微笑着还以一礼。 其实惟功的身高体形还是令得他为人瞩目,身形高大而壮硕,浑身没有丝毫的赘肉,两眼灼灼若有神,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是令人心折,无形之中,就颇为受到尊近和关注。 他的话语不多,因为害怕说多露相,是以平时交谈是以引别人说话为主,就算如此,寥寥数语也叫人感觉敬服,虽然是一个普通行商身份,他下来冒雨推车时,引得人注意亦就不足为怪。 在雨中车队显的十分漫长,官道都是几百年前的古道,除了牧人转场和女真人往来时会走这些古人留下的贡道之外,平时几乎没有人烟经行,在这个时候的东北,开原边墙之外很少有汉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数量也很少,道路只有一条蜿蜒向前如蛇曲折的痕迹,杂草从生,似乎天地之间就只有这车队存在,在这样的寂灭之中,人们感觉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渺小无助,惟有互相帮手,所有人互相依存,感觉才能与这天地相抗衡。 “这边墙外的天地,就是他娘的邪性。” 一个屯田司的小吏淬了一口,把滴入自己口中的雨水泥浆给吐了出去,同时也是忍不住嘀咕起来。 “就是一个大呗,不象在边墙里,再荒的地方走几里路总能见着个人,走十里八里的总有个庄子,这里,走几十里上百里也没有个庄子,也瞅不见个人。” “若是关里的人在这里不是要疯?那里可是几步就一人,几里就一村。” “可不,这里他娘的茫茫荒野,老子心里就真的发慌呢。” 漫漫原野,似乎就真的只剩下这一小队人在行走一样,举目四顾,根本什么都瞧不见,远方的从林和平原灌木也似乎带了一点妖异的气息,不论是前方还是左右,惟有涮涮而下的雨幕才是最真实的现实。 “各位,用点劲吧。”公安司的青年巡官刚刚没怎么言语,悄悄爬上了一辆车,众人还以为他累了要休息,只有惟功注意到他是取了地图出来研究,看地图是每个初等课程毕业的士兵都必须掌握的技术,更复杂的东西是中等和专业参谋课程中学习的,一般的看图和测算距离问题还是不大,这个巡官只看了一小会功夫就跳下了车,也不管溅了自己一身的泥水,向着众人朗声道:“前方不到五里就是最南的十七中心堡,那里已经连接了往开原的官道,比起咱来的地方还要舒服繁华的多,到了十七中心堡大家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交卸了,结了帐,堡里应该有酒楼,没准还有妓院,你们拿了银子可劲造去!” 第七百九十二章 立体 一番话说的众人轰然大笑,交卸任务,领银子,好的吃食,美酒,换一身干净衣服,可能晚上还能搂着女人睡觉,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觉得舒心畅意的事么? 所有人一下子就是感觉有了力气,有人开始呼起号子来,哪怕雨水灌入喉咙里,也是根本不管不顾。 惟功也是随着众人呵呵笑起来,旁边有人也向他笑道:“张大你也想女人了吧?” “想,当然想。”惟功点头笑道:“是男人哪有不爱女人的?不过,我家里有两只母大虫,出来打野食叫她们知道了能活剥了我,还是算了罢。” “哈哈,看不出张大这样器宇轩昂的男子汉居然是个怕老婆的,这可真想不到。” “就是么,还真想不到。” 众人纷纷拿惟功的话来调笑,惟功自己倒是笑的云淡风轻,根本不放在心上。 唐瑞年暗自偷笑,若是在总兵府邸之中,除了张简修偶然会开开玩笑,除他之外,哪怕是中军部的几位大佬,又有谁敢拿这事出来说笑谈论?要说起来,总兵官虽然雄才伟略样样都好,就是子嗣还不够多,只有两个公子和一个女公子,现下夫人和如夫人肚皮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各人都有些期盼惟功再纳几个妾,如李成梁那样生他九个十个儿子,开枝散叶,好好教养,象李如松已经是总兵,李如柏如梅几个已经是副将或参将,最不济也是锦衣卫实职指挥使一类的位不高而权重的重要角色,李家除非遇上什么横祸,否则这几十年内肯定都是长盛不衰,这个年头,子嗣众多这一条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过,想叫大人改变主意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呢,各位大佬,一想起这事来就是摇头叹息,不过各人都知道惟功意志坚定绝不会受他人影响摆布,所以也惟有盼着两位夫人再诞下几个公子了。 这件事情,眼前这群粗汉竟拿出来打趣,唐胖子摇头苦笑,自也难免。 借着这股锐气,惟功等人不停用力,将那些沉重的马车不停的推向前方,马匹可能也知道要到休息的地方了,四足用力,不停的打着喷鼻,从两个大鼻孔里喷出灰白色的热气来,在咴咴的叫声中和马鞭的脆响中,还有人的号子声和说笑声中,将马车不停的拖拽向前。 这种笨重的马车没有转向,也没有减震,动能系统比起辽阳和顺字行的新式马车来不知道差了多少,但因为车轮低车身窄,在平时因为拉货有限几乎被淘汰,在长春到福余后半截这样没有整修的前朝旧道上行走,倒也就这种旧式大车还能胜任了。 车队之中,甚至还有少量的独轮车,装运着一些豆料等重物,一车总有好几百斤,一个个壮实汉子用皮带搭在自己身上,用臂力和腰力配合两腿,不停的推着这独轮车向前,一天几十里路,居然也不曾拉下来。 当然,推这小车需得吃饱才能保持体能,历朝历代兴兵革之事,倒有多半靠这独轮小车保障军需,隋时征高句丽动员数百万民夫,便是以这小车供给百万大军,吃的不好体能消耗大,又没有良好的军医体系杜绝疫病流传,一场大征伐下来,战死的将士倒是远远不及倒毙在沿途道路沟渠的民夫数量为多。 这一路车队中的车夫倒都多半是红光满面,身体壮实,纵是在雨中推行亦没有太大困难。 “到了,十七中心堡到了。” 又不知道过了几时,就在人们感觉体能和精神都耗的差不多时,最前头有人突然用惊喜的声音叫嚷起来。 众人略停脚步,自雨水中往不远处张望,果然是在官道的右侧里许地方,看到一座三里方圆的城堡。 “到了,定是中心堡了。” “可不容易,把俺累惨了。” “这一路行来,颇是不易啊。” 有人高兴,有人感慨,也有人是一脸的无所谓的模样。 自辽阳兴修道路,改造车马以利通行以来,在场的这些人,怕有大半没有走过这样的路了,发出感慨的,多半就是辽阳镇本土的人,甚至是吏员。 一脸无所谓的多半是外来者,那些推小车的和赶着骡马应募而来的多半不是辽阳镇本地的人,或是开原铁岭卫人,尚未被纳入屯堡体系之中,或是从牛庄驿过来的辽西人,辽阳工人不足,本地的人多半在屯堡和各个工厂或中左所的船厂,铁矿,盐池之中,赶着骡马来找活计的当然是以外地人为多了。 这些外来者也是辽东都司的军户为主,少量是民户,他们还没有下定举家搬到辽阳的决心,但辽阳的富裕也是明摆着的,大量的辽西军户和民户选择年头到辽阳揽活赚钱,隔一阵子托熟人将银钱带回家中,自己则是专心赚钱,一直到年尾时,这些人才会大半选择回乡,但还有小部份人选择留下……过年时辽阳市面十分繁华,人的手面也大的多,赚钱的机会要比平时高出几倍,一个年留下来可能赚过去半年才能赚到的银子,有这么多银子赚,回家做甚?寄回的银子足够叫妻儿老小买上精肉白面过个好年,有钱,不使一家在北风中空着肚子嚎啕,不被田主军官逼债,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些出来揽活的军户,无不是心志坚强,不畏苦难的下苦人,眼前这点风雨和这点困难的路程对他们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南十七堡是长春往东南最前端的中心堡了,堡的东边和南边都是海西女真的地盘,往西南方向才是旧边墙所在,茫茫大山,地形险峻,是长白山的余脉所在。 只有越过旧边墙,才进入开原卫的范围之中,算是回到辽东都司的故地。 这个堡与长春相隔甚远,与开原卫相隔很近,虽然地利不便,这个堡的补给支持多半倒是开原这边过来的。 道路也是修好了,从这里开始到开原卫地方修了一条宽可容纳几辆大车,坚实如镜的宽阔官道,看到这样的充满辽阳特色的官道,所有人都有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觉……前一段时间,在茫茫大雨之下的荒野中前行,道路崎岖,不见人踪,确实有点身在蛮荒的味道,看到这一条笔直道路,众人思想起来,都有不胜唏嘘之感。 就眼前这一条道来说,虽然选址是在平地与丘陵再到山地中最易修路的地方,但可想而知需要多大的工程量和物资人力投入,光是这一条长不到百里的道路,足见辽阳的富强有多么令人震撼。 这一条路,就是大明国初的洪武年间也没有修筑出来,辽东都司的几条主干官道都是修在洪武和永乐年间,就算是太祖高皇帝和永乐大帝的气魄手腕亦是没有在旧边墙外修路的打算,此时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宽阔大道就是辽阳刚刚修成,再看看身边荒草从生的古拙旧道,两者之间的差别,令人心中不由产生无限感慨。 只是眼前这些人要么是车夫骡夫,要么就是推着小车的揽活短工,还有公安司的护卫,各司的吏员,真有什么兴亡感慨也是浅薄的很,当下各人只看了一会儿,就是嘻嘻哈哈的加了把力气,沿着一条向西而下的笔直大道,往着十七中心堡方向赶过去。 惟功回望一眼,看到前方不到五里地方有一个高高的岗楼般的建筑,大约有五六丈之高,而方圆不大,四周隐约有高墙当外围建筑,他点了点头,知道就是一个火路墩。 九边防御,向来不可能是一道简单的长城,哪怕是戚继光建筑的带有空心敌台藏兵洞的伟大建筑亦是太单薄了。 火路墩才是最基本的第一道防线,九边的火路墩一般都是建筑的小型城堡一般,可容一个总旗带同部下驻守,内有储粮和报警讯用的物品,一旦北虏入侵,燃烧狼烟报警,同时关闭堡门,驻堡坚守,这种小型堡垒易守难攻,除非用大军不计死伤的强攻,否则很难拿的下来,但一个小小火路墩耗费大军攻击的时间和死伤人命去攻打又是十分不合算,但留着火路墩不拿下,墩中兵马抄其后路,绝其粮道,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一个火路墩可能只有十几人到几十人,若是几十上百个火路墩呢? 再有更大的兵台,军堡,容纳几千上万的兵马在其中呢? 再加上边墙和各将军的机动兵马,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就成型了。 大明这一套防御体系在中期之前还是很有效的,北虏就算犯边也很难深入,但这些体系是建立在军堡中的士兵勇武敢战的基础上的,如果墩中和台堡的军人只知道固守,畏惧不敢出战,那么这防御体系就几乎无用,犯边的敌人只留少量兵马戒备即可,根本无须在意后路被抄,整个防御体系就又变成单薄的一层边墙,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辽阳镇的防御体系总的来说不脱墩台堡墙的范畴,不过以辽阳军的勇悍敢战,这些防御体系自然也会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在惟功的眼中,不远处的墩堡中隐约能听到训练的声响,哪怕是这样大雨如注的天气,训练仍然是不可断绝的日常科目,这样的军队自然可以信赖,那个小小的墩堡,也自然成为这一片荒凉如海的地域的一块定海磐石,令得这一片地方,安然无事。 第七百九十三章 进堡 下了大路往西行得里半路程,中心堡气象庄严的堡门便是在望。 四周也是一般的农田,只是平整的更好,种子也明显种了一段时间,隐约可以看到不少地方已经出苗,看起来象是一块块绿色的毯子,轻柔的覆盖在大片的黑土之上。 放眼全球,有深达近一米黑土层的地方,也就是这一片松嫩平原和乌克兰的广袤平原,另外便是江南以塘泥覆盖出来的人工的黑土层,舍此之外,再无其它地方有这般肥沃之极的土地。 在雨中,每个人都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地块。 今年看来雨水还不错,入秋之前若再下得两三场透雨,不论是高粱还是小米或是什么其它的作物,应当都是可以丰收了。 惟功也是十分欣喜,固然这里不是麦子和稻米,这两样主食才是中国人最喜欢的东西,但有足够的小米和可食用的高粱也很不坏了,今年看来天时不错,未来却是越来越干旱,最差的年头如果没有足够好的水利措施怕是连种子粮都收不上来,他已经着人到吕宋一带寻访玉米和番薯种子,玉米足够耐旱,边角地上种植一些是很好的杂粮补充,番薯更好,又不占地还能肥田,是休整地力时种植的好作物,现在似乎北方已经有地方在种植,应该是嘉靖末年就传入中国了,但早期种植不得其法,直到明末清初之后,掌握了番薯育种和去枝等诸法之后,番薯产量节节攀高,最终和玉米一道,成为清季中叶中国人**炸增长的最大功臣。 玉米,番薯,甚至还有辣椒,烟草,这些东西,都已经是惟功汲汲渴求的好东西。 他麾下人才众多,包括徐光启等人在内已经在他的鼓励下精研了多年的农学,屯田司和农学院合作,不停的提升着辽阳作物的产量,如果这些种子到手,可能很短时间,不需要几十年的时光就能掌握提高产量的办法。 到时候,一切就真的不同了。 整个屯堡,方圆三里许,在西南一带也是一个县城差不多的大小了,事实上普通的屯堡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区域建堡,普通堡少则千多人,一二百户,住的屯堡方圆数百步就足够了。大一些的普通堡四五千人,也就里许方圆也尽够了。 中心堡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辽阳镇下真正称的上城市的只有辽阳和沈阳,然后就是几个卫城,卫城普遍都不太大,辽南等地的卫城比起辽西来也差的很远,坐商不多,行商更少,是极为普通的几个城池。 在后金兴起的早期,尽屠辽南四卫城,整个辽南几成荒地,一直到百年之后才渐渐恢复元气,此时的辽南自是截然不同,卫城繁盛之至,而屯堡兴起之后,农田成为大块的庄园,人们聚集一起,渐渐富裕,需求增加,也需要更加繁华的商业,中心堡这种比卫城小,比起普通屯堡大的多的处于交通枢纽,除了本堡之外还有附近各屯堡的商业流通作用的大堡就应运而生了。 在原本的设计之中是没有这种大城镇式的屯堡,惟功自己都是感慨,有些事情,你推开一扇门之后,才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既然中心堡有必须出现的理由,在辽阳各司的支持下,边墙外的新屯堡体系中中心堡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现了。 或者将来会演变成依堡而居的大型城镇,就象现在湖广的沙市一样,未来之事,谁能尽知? 虽然还只是近黄昏,不过雨天天晦,天色颇暗,走近一些,发觉堡门已经是关闭了。 可容人员站立和防御做战的堡墙上也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不少人张弓搭箭,做出戒备的模样出来。 “情形似乎有不对。” 一个屯田司的吏员道:“虽说十七堡这里地处偏僻,人员罕至,但亦没有成天这般防御的道理。在东边还有一个军堡,驻军有三百余人,另外还有几个火路墩,都是负责屏避这一段方圆三十里地方的安全,怎地天还没黑,这边就象是要迎敌做战一样。” “就是喽。”有人应答道:“怕是出了事了。” 说话间公安司的巡官已经策马在前远远跑了过去,雨中听到他在和堡墙上的人对答,过了一会儿,各人听到开启堡门的声响,再近一些,堡门已经大开了。 车队开始入堡,惟功却是有意观察那个巡官和堡中的防守人员。 每个中心堡都有一个局的公安司人员驻守,主管称警长,下有三个巡官是直接管理治安的一线人员,另外还有文书后勤纪律等辅助人员,等级不一,最高也是巡官一级。 这个堡的警长大约出外公干去了,在堡门处集结了百来名公安司的人,却是颇有一些群龙无首的模样,两个巡官都很年轻,似乎都是从学校才毕业不久的样子,看到这个押运车队回来的巡官都是精神一振,一副有了主心骨的模样。 在堡门前的还有堡中的各司人员,也有堡长,这些文职人员就更没有主意,每个人都拿眼巴巴的看着那个刚回来的巡官。 堡长之下的常备武装就是公安司,文事是由堡务处和各司协调来管,堡长管的最多的就是堡内的农事,别的事情其实有限的很。 堡中当然应有民兵组织,这是堡军训官的职责,只是这个堡现在最多正常运作还不知道有没有两个月,想要训练民兵,并且使其成型能堪一战,最少还得半年以上,若是辽南的屯堡,真出了什么事,堡墙上绝不会是那些装腔作势拿着弓箭的新手,而是一**怒气腾腾拿着火枪想拼命的精悍民兵了。 除了民兵外,所有的男子都要接受农兵训练,一个中心堡过万人,精壮男子三四千人,一拥而出,除了北虏大军之外,谁挡的住? 这里草木皆兵的样子,在辽阳和辽南就是笑话了。 “***王麻子,居然敢闹这样的事出来。”押运车队回来的巡官站在堡门前听了屯堡中人的报告,已经变的一脸阴冷,骂了一声之后,看看两个同僚,当下阴沉着脸道:“先将王麻子抓起来,回头等屯警长回来交给他处置。” “怕不妥吧。”一个青年巡官嗫嚅着道:“王麻子为人爽利豪气,在新移民中颇有威望,这一次又是和女真鞑子起了冲突,我们先抓了他……” “我叫抓就抓。”押车巡官冷冷瞟了这个青年同僚一眼,说道:“真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是由我来承担。” “可……” 青年巡官话音未落,却看到一队公安司巡兵已经跑去抓人了,不仅是那个押车巡官的部下,连自己的部下也跑去不少。 他感觉自己好生没面子,一下子脸都涨红了。 “你也不必觉得自己没面子。”押车巡官看他一眼,语气比刚刚温和一些,慢慢说道:“我是老兵,你是刚上任的学生娃,这会子比我差点威望才是正常的,过几年你这种读书多的巡官又有实际的经验,到时候我怕是要叫你长官,见了面就先给你敬礼了。” 一席话倒说的这青年巡官老大不好意思,一点不服气的心劲顿时也就化解了。 众人说话时屯长和堡内屯田民政各司的吏员都跑了过来,堡中民壮早就准备好了,十来丈高的大库打开,外间雨落不停,库中却中保持着相当的干燥,车马赶到库门前,一边对数一边搬运入库,卸了货的凭着算筹到堡财务司吏员手中换成了银元和铜钱。 每个人都收获颇丰,虽然这堡中似乎不是很太平,笑逐颜开的众人还是相约着要去泡澡,再好好喝上一顿,缓解这些天来的疲劳。 “张大,一起泡个热水澡再喝两杯。”同来的人向惟功约道:“同来也是缘分,我等明后日就返程,想喝酒也就今晚了。” “这么快?”惟功倒是吃了一惊。 众人嘿嘿一乐,答说道:“想多赚几个钱,不快哪来的银子?” “原来如此。”惟功笑道:“不过这里有热闹瞧,我倒是想看看。” “左右是一些小冲突纠纷罢了。”有人笑道:“这阵子各堡都时有警讯,其实都无甚大事。长春和四平福余几城都驻有精锐骑兵,辽阳骑兵只要有千儿八百人,管教上万北虏也不敢过来,这里能有甚大事?” 这般说法也是颇得在场众人的赞同,各人都是纷纷劝说,雨中赶路,所有人都又累又乏,这里的乱子肯定不涉性命,再爱看热闹的人也是兴趣不大,只想早点喝了酒上床歇息,明日就会有大半人离开,最多两三天肯定都返程,从这里过边墙再到开原铁岭等地,接了活再往四平或长春赶,这样一来一回,银子自然就是滚滚而来,在这里歇着倒是不累,可谁给银子? 众人劝了一气,惟功只笑着说自己的货出的差不多,不在乎这几天功夫,倒是有时间慢慢歇着,一时不急,众人知道他和自己不同,劝了两句不听,也就罢了。 当下车队的人慢慢都结了帐离开,只有惟功几人,慢慢又踱到堡门处。 第七百九十四章 来犯 过不多时,前去捕人的巡兵们回来,果然押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大汉过来。身形长大,国字脸,浓眉大眼,只有脸颊上的几粒麻子生的不好,败了相,虽是如此,也算是生的很不错了。 这般品相,便是惟功见了也是暗自心生好感。 随着这人被押过来,也有数百堡民或是冒雨,或是撑着伞赶了过来。 “李江山,老子上次恶了你,你就公报私仇不成?” 雨水之中,那个被绑来的麻脸汉子唾了一口,看着那押车巡官便骂,态度倒是十分强硬。 他开口骂人之时,跟过来的堡民脸上都是有怀疑之色,也有不少人面无表情,这一件事,他们也不知道支持谁是好。 “你***平时就装豪气,实则就是一个阴微小人。”被骂的巡官冷笑一声,走上前去,与那麻脸汉子对峙起来。他个头虽矮了一头,但一脸阴冷,身上杀气弥漫开来,倒也弥补了身高不足的短处,看着那麻脸汉子,叫李江山的巡官冷笑道:“上回你拿狗肉充猪肉卖给人家,还好没惹出大麻烦来,老子关了你十天略作惩戒,这一次你他娘的又用小斗充大斗混骗人家的松子,似你这般奸诈小人,老子哪只眼皮拿来夹你?老子在宽甸时遇着你这样的狗怂孬货,上手就是一刀,现在是当了巡官,只好拿官法来办你,你他娘的就庆幸吧。” 一番话骂的那麻脸汉子狗血淋头,气势也是将数百人震的说不出话来。 “你们和王麻子最多是来自一个府,要么是一个县,咱堡里没有一个宗族一个村的人,现在赶了来做甚?”李江山骂完王麻子,转向那几百个堡民,厉声道:“是我平时处事不公,你们信不过?还是我有贪脏枉法之事叫你们知道了?或是王麻子是你们亲爹?入你们娘的,一个个赶过来做什么,给老子施压?不要说你们几百人,就是几千人过来,你看辽阳镇公安司是不是会惧众枉法?法就是法,你们懂不懂?” 这一番话更是劈头盖脸,连惟功都变了脸色,担心这边的堡民有一时激愤之下按不住脾气,两边真的会冲突起来。 怎料吃了这么一骂,这些赶过来的堡民却是真的想通了一般,不仅没有人向前,反而是都往后退了一退。 “李巡官,俺们就是来看看。” “麻子这***真不是好货,该关就关,俺们小百姓能怎么着。” “巡官你平素办事甚是公道,俺们信的及你。” 惟功暗自点头,看来这李江山确实颇有威望,处置起事来雷厉风行,绝无顾忌之处,越是这样,反是越办的爽利,越发的叫人信服起来。 李江山见众人无话,当下摆手道:“行了,王麻子屡次以坐商身份行骗,先将其关押起来,俟警长和民法官判决之后,再以法度进行惩罚,你等各自散去,毋要生事!” “巡官,那女真人扬言要报复,说是兴部落之兵前来攻俺们堡子,这可得小心啊。” “是啊,女真人凶的紧。” “辽阳镇强大,最好把这些鞑子全剿了才好。” “放你们娘的虚屁!”李江山先是皱眉听着,接着便是破口大骂道:“剿了?你们他娘的去剿,赶情死的不是你们的家人,上下唇一碰就动兵?钱粮你们出?死人你们死?若是鞑子不服管束擅伤我堡民,不要你们说,我等军人有保家卫国之责,定然出兵。现在是王麻子生事在前,我们不分事非就去剿人家,这和力大者欺人有什么分别?我们总兵大人有言在先,鞑子需得服王化,服我辽阳法度,而后辽阳视女真汉民如一体,不加歧视。汉人有错罚汉人,女真有错罚女真,不偏不倚,你们也不过是新来的外来户,这欺人的勾当少做,以后女真各部也改为郡县,都和你们一样!” 改女真为郡县,或是为真正的辽东都司之下的卫所,这个风是早就在上层吹开了,毕竟辽东最大的问题在惟功看来不是北虏,对北虏,以打为主,对女真,却是要以打为辅,以治平为主,所谓治平,当然就是“改土归流”,就是女真各部和城寨不再由头人贵族们世袭,领一道敕书便可以世代相袭,而是将划分的女真各卫指挥和其下的部落分成卫、所、百户,真真的设官分守,先是以女真人为官,然后按表现能力来奖励惩罚,或是免职,或是调动,然后可以用汉官来任女真各官,慢慢的自然而然的就融入辽东都司的体系之中。 待时间长久之后,汉夷杂处,以夷变夏,服汉法,行汉制,穿汉服,自然而然的也就是以夷变夏了。 这个打算,中下层知道的还不算多,这李江山的消息倒还算灵通,惟功都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在李江山疾风暴雨般的口水洗礼之下,这一群堡民倒也再没有什么征伐女真的念头,他们只是对自己的安全有一点忧心,现在堡民关闭,丁壮上墙,各人手中都有武器,堡墙还有敌台箭楼,里头还有好几门看着很威武的大炮,这玩意以前也就是在评书里听说书先生讲过,什么炮声一响,人仰马翻,诸如此类的话听的多了,各人对火炮的威力倒是十分放心,眼看守的固若金汤,又有李江山这样的老练巡官在堡里当家,各人顿时就放下心来,开始慢慢散去。 至于王麻子的死活……这厮果真不是好人的话,由得镇里教训就是了。 新移民中,肯定也是不乏有一些无赖泼皮之类,在移民过程中发现了,不动声色的就处理了,在进入堡中,那些奸滑之徒,脾性不好爱打架的,喝了酒爱打老婆的,各种各样,或是由公安司处置,关短期禁闭,或是打几十鞭子开导一下,慢慢也就好了,要么就是民政部门用罚款的法子来约束其行为,一下子罚半个月或一个月到三个月的工钱,这么一罚,是个人就心痛无比,那些稀奇古怪的不合规矩的行为,自然而然的也就收敛了。 双管其下,肯定还有漏网之鱼,那个王麻子就是其中之一,此人对堡民还算诚实,为人也大方,但身在中心堡中做买卖,却是屡次凌辱欺骗过来交易的女真人,这对边墙内的各堡来说不是问题,毕竟除了宽甸一带,以前辽阳镇下和女真人打交道的机会并不算多,在边墙外的东南各堡这里,怎么和女真人打交道却是一个新课题,汉民之中,不乏王麻子这样对鞑虏天生有恶感的,屡次挑衅与女真人交恶,反正他们住在堡中,也不怕恶了这些鞑子,但对管理阶层来说,屡次因为这样的行为导致种种意外,也是一件不胜头疼的事。 今日李江山这样断然处置也算是一种办法,别的屯堡和中心堡有没有这样果决的巡官,能否轻松解决堡民不服的难题,那就是难说的很了。 李江山便是山娃子,他以鸳鸯战兵的身份退役,加入公安司先参加了一个短期培训,因为有初级课程和战功勋章,所以上来就被任命为屯堡巡官,带领三十多个公安司巡兵,负责屯堡的日常治安和罪案辑查,当然,与女真人的冲突和纠纷,只要不上升到战争层面,同样也是公安司的职掌了。 解决了堡内的事,山娃子还是感觉一阵头疼,女真人在此时虽然多半是没开化的蛮夷,上层头人却也是一样的勾心斗角,诡计多端,十七堡最近接连和女真人有冲突,谁知道所谓的破堡报仇究竟是一时的愤言,还是会被对方的上层拿出来真的做一篇文章出来? 更高层面的事,山娃子接触不上,但对女真的大政方针,因为李从哲的关系他还是隐约知道了一些。兄弟几人现在虽然都是天各一方,但彼此向来通信不绝,李从哲在辽阳城中当军医,地位不低,加上其父李达也是一个军方高层,消息当然比普通人要灵通的多,正因心里有主见,他在处理堡内事务上还算是得心应手,但对女真人方面,他就拿不准了。 正在他沉吟的时候,站在堡墙上的一个青壮弓手叫道:“鞑子,是鞑子来了。” “北虏还是东虏?” “是东虏,大约有千余人之多。” “***东虏还真是胆大包天啊,真来打我们,放警信吧,等军堡和各台驻守派战兵过来,理应外合剿了这些龟孙就是。” 堡墙上的人,多数还是害怕的,倒是公安司的巡兵们开始兴奋起来。 他们要么受过军事训练,要么就是退役的战兵,辽阳镇兵这些年训练和做战不停,军队的心气很高,去年大破北虏后更是坐实了大明第一军镇的地位,连带着这些退役的战兵和没上过战场的公安司巡兵都是一脸精锐的样子,听说大股东虏来犯,不仅无人害怕,反而议论纷纷,要立刻剿了这些不开眼的鞑子。 唐瑞年撑着把伞,脸上也是露出苦笑出来。 惟功看看他,笑道:“你这厮怕我去跟着郭黑子打黄龙府,不曾想到却又卷到这一场事情里来,是不是感觉很不好?” “属下只是觉得今年犯太岁,回头回了辽阳,得请个护身符挂在身上,万事小心才是。” 这样的时候,唐瑞年也并不害怕,反而是和惟功开起玩笑来。 第七百九十五章 冲阵 两人低声说笑,都是不将那来犯的千余东虏放在眼里。 这么一座堡墙护着,加上已经召集上墙守御的民兵,还有瞬息可至的附近的军堡台墩里的辽阳镇的战兵,不要说不一定会打,就算打起来,又有何惧? 倒是额亦都脸上露出郑重之色,惟功和唐瑞年的安全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要说对上没法交代,就以他这些年跟随惟功的情感来说也是接受不了自己犯这种错误,至于别的事,以他护卫的身份是不必考虑的。 “大人,进堡里地窖躲避一下吧?” 额亦都操着冷硬的汉语,提着建议。 “不必了。”惟功笑道:“给我一匹马一柄铁枪,千余东虏大约还伤不得我一人,况且还有你,还有这些守兵。” 额亦都是可以率百人冲破万人敌阵的超级强者,翻山越障不在话下,持十石强弓可左右拉弓,每箭必中,惟功武力犹在其上,老实说如果一心破阵逃命,千多人还真为难不了他二人。 虽是如此,额亦都还不愿冒险,咽了一口唾沫,还要再劝。 惟功只不理他,找了一个登墙的地方,攀爬而上,额亦都无法,只得也赶紧跟了上去,唐瑞年呵呵一笑,当然也是紧跟而上。 这阵子乱的不成,毕竟是一个新堡,堡长等人算是有经验的,但民兵队官和屯堡警长一起外出,顿时就是群羊无首,民兵都是新军,只有这些主事的是后调来的精锐,但堡中除了堡长和民政官军训官司法官屯田官等人在外,民兵队官和警长外出,其实就算是山娃子,如果不是赶巧在半个时辰前进了堡,现在也必定是被挡在外头了,若非如此,这堡墙岂能叫这三个外人说上就上了。 顷刻之间,千余骑的女真人飞速而至,众人这时才看出女真人中还有几十个汉民模样的被一起裹挟带了来,个个面色难看,灰头土脸,里头还颇有一些女眷的样子。 “坏了。”堡长面色变的铁青,怒道:“十六堡今天说是有一些移民到本堡来居住,看来是走在半道上遇到这些东虏了。” 山娃子攀着堡墙外沿,待对方又近一些之后,方对着身边的人冷然令道:“叫个懂女真话的过来,问问他们要干什么。” 堡中与女真相隔很近,几乎日日都有女真人过来交换物品,懂得女真话的还真是不少,当下便有懂得女真话的开始往下喊起话来。 下头也是用女真话回答,一轮对答过后,喊话的人对山娃子道:“他们说要我们交出王麻子,不管我们怎么处置,他们要将这人带回去重重处罚,抢来这些人,只要我们交了人,就立刻放了。” “打开堡门,公安司有马巡兵集结,我等迎出去。”山娃子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配上他脸上斜长的刀疤,顿时显的份外狰狞。 “这不妥吧。”堡长也是有经验的民政官,对军务不大了解,不过还是觉得山娃子要出堡太过冒险,当下劝阻道:“他们多半不敢伤人,我等还是待军队赶来再说。” “不成。”山娃子摇头道:“看他们的脸色多有惶恐之色,显是激愤之下赶来,纵有少数人居中挑唆,多半人还是不敢与我大兵相抗,若一会有我镇骑兵赶来的动静,他们多半四散而逃,但被掠之人,也多半被他们带走,这一带去,或是被杀或是被关,总归要受不小的罪过,既然他们人心不稳,我们现在冲出去,我这边人少,他们不会奔逃,这样总归会有谈判的机会。” “说的好。”惟功不曾想到这一次遇着一个颇为不凡的巡官,他用赞赏的眼光盯视着山娃子好一阵子,接着才道:“我有马,亦能骑射,给巡官你充一个人手吧。” “我们公安司有职责在身,你这个商人来捣什么乱。”山娃子瞟了惟功一眼,好悬没动粗口,但也是很粗暴的拒绝了惟功。 “商人心慕辽阳,愿意效力有何不可?民兵是干吗的?我若是辽阳人岂不也是民兵一员?再者说我蓟镇男儿自小入山射猎,还是团练一员,北虏入侵时真刀实枪的干过,你这巡官莫要小瞧了人。” 惟功生怕山娃子不要他出阵,顿时便是大吹大擂起来。 要说起来他也不是胡说,他原本就是蓟镇出身,蓟镇男儿倒也确实有不少身在团练之中的,壬辰倭乱时蓟镇和宣大派出的兵马颇有一些是团练兵,就算是团练兵,其实也颇不差,所以惟功的话,不算吹牛。 “好吧,兵凶战危,你莫当是好玩,既然打过仗,就来吧。” 事态紧急,山娃子也没空和一个商人扯嘴皮子,既然惟功说上过战阵,倒也确实是个能用的人,当下点了点头,自己转身先下了堡墙。 堡门处已经站了五六十人,人人牵马持枪,公安司的制服和镇军的军常服差不多,只是镇军是灰色,镇抚宪兵是纯黑色,骑兵有红色有深灰色,公安司是宝蓝色,笔挺的上装配上马裤,中间勒上皮带,铜纽扣一排下来,看起来就是很具威严,此时人人手持火铳,腰间佩着尖头略弯刀身的马刀,肃立之时,便是自发分成了三排冲击阵形,一眼看过去,便是一支威武雄壮的精锐之师的样子出来。 “好,打开门,兄弟们,随我出去!” 山娃子虽不是最高指挥,此时却隐隐有几分威严气息,守堡门的民兵不敢怠慢,赶紧开了堡门。 另外两个巡官和几个民兵旗队长并没有跟出去,他们带着剩下的人上了堡墙。 若是山娃子失败,他们可以在堡墙上继续指挥抵抗,一直到镇军主力赶来援救为止。 马蹄声得得响起,六十余骑分成三列纵队鱼贯而出,接着慢慢展开,山娃子十分沉静,一边观察对面的情形,一边接连下令,待队形展开后,着各人持枪戒备,不要脱离堡墙弓箭掩护范围,对面女真人先见了堡内出来骑兵已经吓了一跳,待又见明军阵列严整,人各有枪,又在堡墙下不远,上有不少丁壮持弓箭戒备,一时便迟疑住了,并没有过来冲阵厮杀。 这倒证实了山娃子的猜想,不过对面阵中显然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二十来个光着脑袋的女真人哇哇怪叫着冲出来,为首的指着这边叫骂,虽然是女真话,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情形倒是出乎意料,如果那边一直这样叫骂着,很可能把那些不想打仗的女真人心气给叫起来,到时候局面一旦失控,山娃子出来以势压人与敌谈判的打算就算落空了。 “李世发,周得财,王二虎你们几个随我来!” 事态紧急,山娃子摸下自己的弓箭,大声喝道:“我不点名了,带着弓又能马上连射的随我来,冲乱这些***,把他们撵跑!” 那些女真人也是脱了本阵邀战,公安司这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火枪只得一发,若大部齐上齐发,这些女真人肯定不够看的,但山娃子这边人少,全部压上可能为敌所乘,又欲展露武勇,自然不能全部押上撵这些女真人,最好就是带几个武艺精强的,于阵前击败敌人,最少将其撵走,用弓箭自然是最好不过。 被点名的当然热血上涌,一起冲了出来,加上两个自己持弓出来的,连山娃子一共六人。 余者脸上都露出担忧神色,这些冲出来的骑射功夫肯定不差,但对面女真人悍勇,见这边动静也持了弓箭等待,若论骑射,北虏也不是东虏的个,怕是山娃子等人冲上去了,未必能讨得了好。 惟功此时亦是热血上涌,一种潜藏在心里多时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也不说话,从行囊里抽了自己的金雕弓出来,这弓虽是骑弓,射程却在不少步弓之上,十分精良犀利,但这弓他也是多年未用了。 “大人……” 唐瑞年想劝阻,惟功脸一变,喝道:“让开!” 唐胖子吓了一跳,多日未见惟功这般嘴脸,当下赶紧让开。 额亦都抿嘴一笑,也是抽了弓跟上去。 他两人虽是后跟上来,跨下的马却是雄骏非常,原本就是侍从室特别挑出来的上等好马,人家都只道是蓟镇那边马好,却不曾想过这马是千金难得的上好战马。 这两匹马也憋屈久了,跟着两人虽走远程,却从未这般在战场上冲刺厮杀过,有时还得在身上背一些沉重货物,这战马颇有灵性,自然十分不悦,此时感觉身上主人不停策动两足,夹击马腹,战马凶性发了,四蹄几乎凌空翻飞,不停嘶叫,眨眼之间两人就已经奔行在山娃子等人的前头。 看到两个蓟镇商人这般勇猛向前,不论是阵前还是阵后或是堡墙上的各人,一时俱是看的呆征住了。 “你们小心……”山娃子楞了楞神,还是想起提醒这两个商人务必小心。 但回应他的是惟功的长笑声,笑声之中,距离在百步开外,惟功已经张弓搭箭,略一瞄准,箭若飞蝗一般,已经应声向对面飞射过去。 第七百九十六章 连珠 与惟功一起掩射的还有额亦都,比起惟功只慢十步距离不到,亦是一起射了箭过去。 见两人远远射箭,阵前阵后都是一阵叹息。 这两蓟镇商人看来只是蛮勇,隔这么远,箭矢飘不到近前就落地了,更不要说软弱无力,射中人亦不会造成重伤。 女真人中也发出讥笑声,他们已经下马,二十来人排成横阵大步迎前,步弓竖起,箭矢也抓在手中,只等再近一些,就用步弓把这些明国人全射下马来。 北虏擅骑战,东虏擅步战,虽然对面明军全部骑马,这些女真人也并不惧怕,他们用的是长刀,狼牙棒,铁叉,长铁枪等重长兵器,以步战骑也并不惧怕,而远远步射,更能早早打乱敌阵,这是女真各部长久厮杀得出来的战场经验。 除非对面是重盔铁甲的重骑兵,阵而冲前,否则的话,他们是丝毫不惧的。 女真各部也流传着明军辽阳镇骑兵的威力的传说,当年栋鄂部一战,不少女真城寨出兵,被明军骑兵在山涧一阵冲杀的极惨,但那是多年前的故事,眼前又不是明军正规军,这些女真人的胆子自然也大起来。 但惟功和额亦都二人的箭矢很快临空而至,两人都瞄的很准,对准的就是两个冲在最前头的光头壮汉,惟功的箭矢嗡然一声,正落在一个汉子的脖间,切断了大动脉,鲜血狂涌,那汉子只嘀咕了两声,不过两分钟时间就躺倒了,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黑血之后,人立刻便死了。 额亦都的一箭射中了目标的腹间,直插而入,大半截插入腹中,那里却是最疼痛的地方,被射中的人握着箭杆,想拔又不敢,疼的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当下发出骇人的叫喊声,一直不停,待后来打扫战场时犹自在呻吟呼喊,他的同伴无奈之下只是一刀斩下他的头颅,这才帮他解决了痛苦。 两箭射中两人,战场两边都呆住了,但惟功和额亦都并没有停止,后发两箭几乎眨间立至。 这两箭仍然射中了两人,俱中要害,力道俱是比前两箭还要大,又是两人惨嚎起来。 接着再过十步,又是两箭射中。 再过十步,又是两箭。 不到六十步距离,惟功和额亦都用连珠射法,箭箭俱是射中目标,而且力道极大,透体而入,多中要害,十余箭之后,对面的人已经倒了一多半。 这些女真人也是悍勇,看看距离够了,当下便是步射还击。 但这一点微弱的抵抗,立被粉碎! 惟功这边几乎是不停顿的连珠射,弓弦不停的崩崩响起,每一声响起,对面便是应声倒下两人,虽有几枝箭矢稀稀拉拉的射过来,稍做躲避,便根本无法威胁两人。 又射两轮过后,对面女真人的一点信心和蛮劲都被粉碎,剩下的七八人发一声喊,丢了弓箭,四散而逃,连马亦不敢上了。 惟功和额亦都均是觉得神清气爽,感觉一阵无与伦比的爽利! 他们两人也好比久被拘管压抑的战马,今日这一战,算是把一些郁郁之气都给发散掉了。 两人并没有停住战马的意思,拔转马头,居然就在女真大阵前百步前后的地方,疾掠而过! 在他们经过之时,弓箭仍然在手,看他们经行之处,所有的女真人无不面露骇然之色,情不自禁的拨马躲避。 整个千余人的阵列,就被两人两骑,搅的无比混乱,如同波涛一般,前后卷动着。 两人纵马跑了一回,发觉无人再敢出来应战,惟功面露遗憾之色,额亦都满脸的不屑,他虽是女真人,却也瞧不起眼前这些无用的家伙。 前来兴师问罪的是海西女真,在女真与明朝二百多年的对抗史上,最不安份的还是建州部,几次大规模的反叛都与建州有关,海西女真却向来恭谨,象哈达部,从来没有叛乱过。 长久的安稳生活也磨去了这些女真人的锐气,战术战法也十分落后,个人武勇上也不及建州。 若非如此,第一次古勒山之战可是叶赫纠结了各部,加上科尔沁来援,以优势兵力被努儿哈赤杀的惨败,海西女真的战力确实不行,虽然他们人数众多。 真正悍勇的是建州各部,他们处境困难,经常被海西和野人女真打上门来,也经常被明军扫荡,艰苦的环境锻炼了体魄和战法,也使得他们悍不畏死。 眼见无人应战,惟功和额亦都调转马头,回奔后阵,正好与山娃子等人会合。 “好家伙,你们真是商人?” 山娃子劈头就问,惟功笑而不答,好在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挟着刚刚惟功两人的声威,山娃子等人继续奔行向前,一直到女真阵列百步前为止。 “放出你们掠走的汉民,今日之事作罢。我方这边欺凌你们的商人已经被拿获,会得到应有惩罚,我辽阳镇法度森严,我总兵官视汉夷为一体,皆为赤子,法度之下,不论你们贝勒还是汝等,或是我方的百姓商人,俱是一体对待。若不退后,一会镇兵赶至,你们必定全军覆灭,甚至我辽阳镇高层震怒,会出动大兵剿你们的部落,海西四部向来恭顺,你们不要自误误人!” 前来兴师问罪的是哈达部的一个小分支,整个哈达部有过万丁口,整个部落好几万人,这个分支部落在这里有一个小城寨,住着四五千人,今日是全部男丁,包括不少六十以上的都骑马带箭赶过来了。 辽阳镇在这里兴修屯堡,侵吞的就是海西的地盘,今日之事,这个小城寨敢悍然出兵,也是想邀功买好上边,事前并没有得到充准。 料想只要在辽阳镇兵赶到之前解决这事,总好过于被明军步步蚕食。 谁料辽阳镇兵未至,这边只出动了女真人也知道的公安司兵马,还有两个穿平民衣饰的,女真人知道各堡都有民兵,料想这两人就是民兵。 人家正规军还没有出战,展露出来的战力已经远在自己之上,那些楞头青上前时,这边的城主并没有阻止,是想先给明国人一个下马威,不料这下马威结结实实打在了自己头上,这一下可是全完了。 在山娃子喊过话之后,女真本阵中一阵叽叽嘎嘎的说话声,过不多时,一个汉人模样的通事跑上前来,大叫道:“我等服从王化,当然不敢擅自闹事,今日之事纯属误会,请贵官就此揭过好么?” “好。”山娃子不动声色的答道:“女真人与汉人本官都是一视同仁,今日之后,你们仍然可以来贸易,安全方面本巡官可以保证,女真人不得擅自以武力压迫汉人,汉人也不准欺骗女真,本人以此箭立誓!” 女真人还未开化,对誓言还看的较重,虽知汉人有时候常有背誓的事,但立誓亦有效验,眼看着山娃子取出一箭,当众折了,对面也有一个女真人取了箭出来,也是当众折断了。 这就算立誓成功,汉人通事的脸上露出敬畏之色,当时女真各部也很注重汉文的学习,最少需要精通汉人文字的人来看大明朝廷的邸抄塘报,还有各式文书,以便知道大明朝廷的动向,免得任事不知为人所欺,汉人中也有少量不得志的秀才和童生跑到女真各部,眼前这位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不过随着辽阳扩张的脚步,还有蒸蒸日上的辽阳镇下的各地情形渐为女真那边所知,估计这汉人通事,心中定然十分后悔,未必会选择留在女真部落之中了。 誓盟成立,女真人不敢耽搁,唯恐一会大股明军骑兵杀至,就算有了盟约,自己这一方实能当得明国大军的讨伐,众人被惟功两人的连珠射和精良的骑术吓坏了,如果这边屯堡的民兵也是这样的水准,那么明军骑兵又是何等凶悍强大? 有这种想法,盟约顺利,并且日后的安稳也自然可期。 海西四部还是盼着安稳的人多,心有异志或是想着与辽阳对立的无非是少数头人,对这些人,惟功也自有办法。 眼前的事,也是足可叫他感觉欣慰。 各屯堡的情形他看的很多,但以在南十七中心堡这里最为满意。未来如果各堡涌现出这样大批的优秀巡官,以公安司和镇兵配合,武力威慑加上法治调理,困扰明朝几百年的女真问题,可能真的在未来几十年内由自己一手解决。 此事如果能在二十年内获得初步的解决,又是一件足以叫他明垂青史的大事了。 北虏,东虏,套虏,大明各地到处都是这些鞑虏为患,解决了这些外忧,其实就算明朝再差,也能在未来的全球搏杀中获得一席之地了。 当然,惟功所寄望的,绝不会是只获得一席之地! 盟誓过后,女真人阵中开始散开通道,被裹在阵中的汉人百姓原本就自有车马,此时赶紧由通道离开,往着这边赶过来。 在女真阵中,他们尚算掌的住,到了山娃子身后,不少妇人开始哭出声来。 “你们要忍住!”山娃子面色如铁,大声叫道:“莫在掠你的人面前露出这般神态,不然下次他们还敢掠你。我等男子亦是你们妇人养育所出,软弱的妇人如何养的出勇悍的男子?谁再哭,我便将她送回去!” 第七百九十七章 书信 山娃子这般凶,却是叫很多人想不到,不过也不是没有效果,一声吆喝过后,原本低低响起的哭泣声顿时就消失了,各妇人脸有戚容,却是不慌不乱,在公安司巡兵的指挥下,开始有秩序的往堡门处而去。 这边的情形,自然也是为女真那边所知,看到这里根本无隙可乘,种种法度条理令得人大起敬服之心,那边的城主叫了几声,不外是敬服的话语,接着马队开始调转马头,一刻功夫后,连尸体都全部带走,现场除了几滩血迹之外,似乎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 “佩服,佩服。” 堡长等人亲自迎上前来,众人都用敬服的眼光看向山娃子,夸赞的话语也是不绝于口。 “要感谢这两位。” 山娃子看向惟功和额亦都,眼中异色一闪,他向着额亦都道:“你好象是女真人?” “不错。”额亦都道:“你说对了。” “那你……”山娃子道:“为什么帮我们?” “我刚看你的眼神,看向女真人时充满愤怒仇视,不过你并没有扩大事态以残杀他们,要知道真的点燃传讯,附近镇军一来,这千把人怕不够杀的。”额亦都的话很冷硬,但也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十分清楚明白。 山娃子冷笑一声,答道:“我家人皆死于女真之手,若论愤怒,我恨不得将女真各部全部赤族。不过,汉夷杂处并视为赤子,这是我们总兵的话,我不敢违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凡我辽阳镇军,都聆听过大人的训示,我岂敢不遵?” “你很不错。”额亦都脸色变都没变,山娃子全家被害的事在他心里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激起,他在意的只是山娃子这个人。 “巡官之中我还算行,初级课程加上多年战兵锤炼,上过战场见过生死搏杀。不过,各中心堡的巡官大家都差不多,我也不算太出挑。今日之事换了别的巡官,也是差不离吧。” 山娃子并没有太自傲的感觉,毕竟他感觉自己的能力也就是巡官,最多干到一堡巡官长也就是警长就差不离了,再往上,就是分局长,再往上就是区警长,分司司长,一层一层的上去,不仅是武力和经验值要往上,连学识也得往上。 毕竟在辽阳已经有一个共识,可能一个人可以用经验弥补学识的不足,但到了一定阶层以上时,必须要以学识配合经验,否则的话,纯粹的经验遇到没有经历的事件时就会吃亏,甚至误人误已。 以学识配经验,加上制度,这才是辽阳无往不胜的利器。 “你们也不是普通商人吧?”山娃子目光锐利,打量了惟功和额亦都两眼,他此时已经感觉惟功眼熟,但也没有想的起来,惟功肯定把各营都跑到了,也经常校阅全军,不过山娃子在此之前只是一个普通战兵,远远的看过惟功在校台或是骑马经过,那时的惟功全副戎装威风凛凛,自有一番大将威严,此时的他穿着商人服饰,山娃子自然怎么也不可能将他和总兵官联系起来。 “你好生做,我们可能还会有再见之期。” 惟功不欲暴露自己身份,对山娃子未来发展并不算好,他并不赞同山娃子对自己的判断,这个巡官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和初等学历,这确实是很多巡官都有的,但其身上那种阴狠果决的气质却不是人人都有的,哪怕是战场上都杀过人的,气质也很不相同呢。 他和堡长等人打个招呼,由民兵打开堡门,惟功等三人策马而出,连那些装扮用的口蘑都不要了,此时众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是普通商人,很可能是军情司的人,众人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惟功一行离开,今日之事,给很多人留下了一生难忘的深刻回忆。 山娃子的眼神在那些刚到本堡的移民眼中巡睃着,他要在第一时间掌握好各人的秉性性格,那些刁滑之徒的气质一眼看过去就可知一二,可以着重盯着,万一有什么不轨之事,可以第一时间处置。 本堡之中,奸滑之流已经处置的差不多,王麻子严格来说也不算坏人,只是喜欢欺生,加上汉夷之间原本就有巨大鸿沟存在,是以他的行为,自己看来并不算大错。其实中原王朝强盛时,边民汉人也确有欺凌少民一事,西南苗乱,有不少就是当地官府和汉民激出来的,当然亦有如北虏这般不停的“打草谷”,用汉人的血泪来满足自己的所需,两者情形不同,自不可一概而论。 他一眼扫过去,正巧看着一个俏丽身影,两眼正看向自己,两人一对视,山娃子突然想起了对方是谁,情不自禁的道:“咦,是你。” “谢过巡官当日之恩。”当日被无赖调戏,在肃清门外被山娃子几人救下来的少女,嫣然一笑,盈盈拜倒。 …… …… 惟功一行在雨中攒行了数十里,在另外一个屯堡找着了迎上来的何合礼一行,惟功对着众人大呼痛快,心情极是愉快,而换衣洗浴之后,他却是只能在静室之中阅看随着邮路送过来的公文,这对他来说是一桩苦差事,奈何就是高兴的时候少,苦恼的时候多。 静室之中,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开始阅看,而是提起笔来,写信给孙承宗等人。 他的信当然不必讲究文采,不过多年上位生涯历练下来,文章也是质朴有神,虽然不讲文采,但胜在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给中军部几人写完私信,又是给张简修写了一封,今日亲身战斗之事,给孙承宗等人说,估计要招来好一通埋怨,给张简修写,倒是可以写的十分详细,足以叫惟功得意。 他写的眉飞色舞,今日之事也确实是一桩叫他很得意的快意之事,当下笔下若有神,不一会功夫,便是写了满满一摞纸下来。 张简修现在在宽甸当游击,以这几年的经历来说,发展的也算是快了。 其实若以张简修多年前锦衣卫指挥使的荫官资历,直接授给参将也不为过,只是张居正跨台之后,张家诸子中老大投环上吊,以死来抗议万历的薄情寡恩,敬修等人或是流放或是居家看管,只有张简修是惟功亲自求情,以在军前效力赎罪的名义要了过来,这一下当然是白身,从武学院进修,然后旗队长,一路上来,以他的武艺胆略加上中等学历,一路升上来多半是靠的自己,当然他与惟功的交情人尽皆知,叙功时尽可能从优,所谓照顾,也就只是如此而已。 这个多年好友能摆脱旧日阴影,重新站立起来,也是惟功很高兴的一件事。 张简修在宽甸,自然能面对一些常常桀骜不驯的女真部落,小规模的骑兵剿杀战经验进行,张简修也在那里积累了不少的实战经验,两人通信时,他经常将前线的做战情形绘声绘色的说与惟功听,论武艺,惟功不知道比他高了多少,但张简修却是有实战的机会,惟功却只能坐在总兵府里看文书,两人通信之时,也不知道被对方笑了多少。 这一次,算是能报复回来了。 写罢私信,才是批复公文。 头一份,便是财务司任磊的呈文,说的却是因边墙外屯堡建造,兴修道路及移民一事耗资巨大,而新造各船每船都在数十万元以上造价,财政吃紧,今四平等地兴修中等学校一事,唐志大等辽商愿意捐输银两以缓解财政一时之急,纵府库有余,若彼辈商人愿意捐输,似乎可不妨一试。 惟功一看,便是大为皱眉,批道:“所说捐输一事,吾甚不悦。如当用者即可用正份钱粮支出可也,何必报闻?如兴修学校之事,但有,则用,何迟疑也?库藏不足则开源节流,如有开捐输例者,借商人出头捐输而至骚扰地方,不肖者以捐一万而加倍取之百姓三数倍,此内地官府常例也,汝不知乎?拖欠钱粮,亏空府库,朝廷正赋不理以邀清名,而以捐输为地方事方便上下其手,此胥吏贪官故技,何乃不知?此等有害无益之举,断不可出现于辽阳,汝今少去商人府上饮酒矣!”写完一封,惟功余怒未消,拿过一纸,写给王国峰道:“彻查唐志大与其身边人等!” 再看其余公文,或长篇大论,或是寥寥数语,涉及军政工商经济屯田水利海运造船制炮火枪试作,无一不包,几乎都是辽阳的要紧大事,中军部但有不便直接做主的,都是要急报过来,不论惟功如何用快捷方式批复,待他完事之后,亦是已经起更了。 待惟功批复完毕后,何合礼带人进来,当着惟功的面将公文全部收好,用火漆烫好,此时虽是雨夜,仍然是要用油纸包包好,再派了一队精锐骑兵充当塘马传骑,将复文连夜送回辽阳那边去。 “明太祖真神人也。” 惟功捏捏酸疼的眉心,感觉无比疲惫。 事实上他已经有放权的打算,但没有名义,不论是张用诚,或孙,或是袁、宋等人,都没有独自担当的勇气,另外各司也未必全然买帐。 比如屯田司的徐光启对孙承宗很买帐,对袁黄也尊敬,但对宋老夫子就不是怎么敬服,这样的情形在各司中都存在,如果没有明确权力架构和威信,各司隐隐和中军部平行的态式是不会打破的。 问题的根子,还是在张用诚身上。 雨夜之中,惟功推窗看向黑沉沉的天空,沉思着。 第七百九十八章 唐府 “这是大人的批复,福通,唐志大那里所谋不小,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掺合了。” 惟功的批复在数日后抵达辽阳,任磊吃了这么大一个排头,不免将牵头的副手李福通在心里好生埋怨了一番,不过李福通也是跟随他很久的老人,顺字行最后时期吸引的小伙计,虽不是最早那几十个被惟功亲手调理过的亲信心腹,资历也是足够老了。 他们这一批人,是万历五年前后跟随,少说已经十来年下来,当初的少年已经是青年或是接近中年,权力地位财富和官职都有了,任磊已经是正经的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多少二甲进士也得十几二十年才能到这个从三品的官位上,心里自然也有知足常乐竭力报效以保富贵的念头,和商人的交往虽不犯忌,但亦需持重,不象李福通因为以前贪图顺字行的高薪职位,一直在直隶当掌柜,前年才刚刚调任过来,虽然上来就在财务司任中层,现在更是做到任磊的副手之一,官职却只加了从七品,俸禄较在顺字行当掌柜时也少了不少,这样一来,心思活泛,一想想弄点“外水”,也就不足为怪了。 看到任磊脸色难看,李福通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但和唐志大等人的接触交往已经颇为深入,他现在想抽身也有点儿难,再说,唐家允诺的好处很多,要他做的事就是牵线,设几个饭局,居中调和一下,别的事也不要他做,想来风险不大,好处多多,何乐而不为? 不过任磊这里显然是不成了,李福通点了点头,故作深沉的道:“请任头儿放心,唐家那里以后我也会少去的。” “嗯,我等深受重恩,既然主上已经有谕,那么自然按谕令来做,这样才不会错。” 任磊等人,私下里已经以“主上”称呼惟功,众人都习惯了,当下李福通没有显露异色,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哼,主上,光是这词就够抄家灭族!” 出门之后,李福通的脸色变的十分阴沉,他原本就是在顺字行已经起步时选择加入,家族也没有彻底破产,他家是正经的京城大兴县人,小商人世家,见风转舵观风望色的本事颇为不小,当时看到惟功已经立定脚根,英国公府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事情大有可为,因此李福通选择加入,事实也证明没有选择错误,只是眼看着惟功做到今天地步,而自己却只混了一个从七品,俸禄也并不算高,而辽阳和江南的商人大发其财,惟功身家据李福通估算已经好几千万……他没有想过,顺字行的收益有大半被惟功放在镇里使用,就算现在公私分开,顺字行也是纳税的最大户,有力的支撑了辽阳的财政,而大量的盈余,还是被惟功以“特别军费”的名义直接投在军队和将作司这一块,若论私产,惟功自然还有不少,但也绝没有李福通幻想的那么多。 小人心思,往往不思自己已经得到的,而是总想着自己失去太多,想想惟功的所得和孙承宗等在李福通眼里“外来户”等人现在的地位,嫉妒之火自然熊熊燃烧。 以他的地位,料想廉政司等闲查不到自己头上,唐家来求的时候,李福通便是与之一拍即合,打定主意,做好这一次的事情,以后财源自然滚滚而来。 可惜,这一次的试探才刚刚开始就被打了回来,李福通冷冷一笑,还好,他还留有后手,可以往别的方向再去努力试探。 …… …… 唐家在任磊见过李福通后不久就知道了消息。 “汝今少去商人府上饮酒矣……”唐志大一脸惶惑的道:“难道总兵官不信任我等了?” “大哥,看你这模样,哪象个商会会长的样子。” 唐府的内书房中仅坐着寥寥几人,都是家族中最亲近的族兄弟,这一次想借捐输之事介入辽阳的权力运作,也是唐志中唐志存几个家族中的堂兄弟的主意。 一击不中,唐志大颇为沮丧,而且,也颇有害怕之感。 惟功的手段和辽阳镇的实力,他还是很清楚的。 唐志中先取笑了唐志大一句,接着才正色道:“大哥,你要想清楚了,我们唐家和商会不是要造反,相反,我们力量大了,对总兵官的助力也大了不是?在上一次锦衣卫祸乱之前,我们唐家也好,商会也罢,谁能知道我们商人也能掌握这么大的力量?咱们有这么大的力量,辽阳镇招兵买马,造枪制炮,短了咱们的银子,成么?咱们自己也有人手,有枪有炮,凭什么事事听别人的安排……大哥莫急,我不是要反总兵官,咱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在总兵官羽翼之下,咱们自己想办法多捞一些权力,免得将来还是事事受制于人,这有什么错?” “可总兵官说的很清楚,断了这一条路,另外连任司正也受了训斥,连不准上我家吃酒的话都有了,凭此一事可以看出,总兵官怒气不小啊。” “那又如何?”唐志中看不惯族兄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这几年唐家依附在辽阳镇下将生意做的风声水起,家族族产已经从不到二十万上涨了十倍还多,这些家族中人不以为是辽阳给的机会,反以为是唐家自己了不起,而唐志大事事小心谨慎,在锦衣卫一事上失分不小,后来还是被逼无奈,商会出头,结果一下子动员了过千的伙计,人人手持火枪,打死了不少无赖,也抓住了不少锦衣卫。 经此一事后,唐氏家族的人好象才刚睡醒一下,原来自己手中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有枪有人还有钱,那么何必事事仰人鼻息? 说他们想造反当然不可能,不过辽阳这一块大饼他们感觉自己应该多分一些,而不是现在这样,事事在人家规定的规矩之下转动,就象是被划在圈子里的妖怪,怎么想怎么憋屈。 这其实也是资本壮大之后,资本家信心膨胀,一心想获得政治权力的一种表现,只是在此时的欧洲商人选择加入议会或选择代理人,成立大型公司,在中国,因为长期的压制政策,使这些商人在伸出触角时第一选择就是腐蚀和拉拢辽阳的官员,以贿赂的办法寻找盟友,同时用很多见不得光的小动作来侵吞公家的利益,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江南,耕读传家的大世家再经商,走的路数就是在家族中培养进士,这些子弟进入官场后就拥有自己的力量,影响当地的地方官员,使得家族的商业利益得到保障,并且慢慢扩大增加。 晋商做的更多,也走的更远。 但官商勾结的路数,却是没有丝毫区别的。 唐志中道:“总兵官亦不是神仙,不能事事皆知,我等只要小心行事,以后莫要做的太高调了,总兵官总不能禁他部下人等同我等相交。若是有谁故意同我唐家为难,难道我唐家就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么?” 唐志大知道这个族弟最近颇是招募了一些亡命徒在麾下,其中有个姓丁的似乎是从山东过来的响马,改姓易名投在唐家当了护院,有这些人撑腰,无形之中唐志中的语气都强硬了很多。 他颓然一叹,感觉对唐家近来的发展快要失去掌控。族中兄弟们需要更大的舞台和更多的利益,获得更多的财富,他是在辽阳这几年发展之中兴起的家业,对族中亲友的要求自己也没有立场来反对,只是他隐隐担心,这些“小动作”迟早要搞到他家破人亡……他对惟功和辽阳上层的了解,到底要比唐家其余的人等要来的深厚的多! “大哥,李福通又替我们约了孙可大,任磊那厮胆子小吃了挂落,孙可大性子可耿直的多,只要我们不主动再往上捅,拉拢住他还是有把握的。” “算了,志中我知道你有事要求到孙可大头上,公中的钱只要一万两以上随你动手,事后记个帐就好,我就不去了,身子乏。” 唐志大知道唐志中管理的昌盛纺织厂最近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不少工人在闹事,唐志中在此之前已经指挥唐府打手动手打了人,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还好总兵官不在家,听说是往长春去了,中军部的大佬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总之这些事情在唐志大的脑海中七上八下的按不下去,弄的他心神不宁,哪怕是和孙可大这样的一司之长吃饭,他也突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哼哼。”唐志中冷笑一声,说道:“看来大哥要和我们撇清干系啊。” “一家人,怎么撇清?”唐志大的辩解软弱无力,好在唐志中唐志存也没有逼迫他的意思,毕竟唐志大是族长和商会之主,真要恼起来他们也只能受着。 “万事小心。”唐志大内心真有置身事外的打算,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堂兄弟,提醒一声也是必要的。 “放心吧。”唐志中微微一笑,说道:“在辽阳能为难我唐家的人还真没有生出来。” 第七百九十九章 李家 黄昏时分,艾敏在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中年仆妇加一队保镖的簇拥下,坐着自己的轻便马车一路从家里赶到了槐花百户胡同。 一路行来,大街和巷子里的灯火渐次点燃,整个城市,都在一层朦胧的灯火笼罩之下,焕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听说将作司正在研究一种煤气灯,明亮程度要比现在的动物油脂和菜油制成的路灯光亮十倍以上,到时候整个辽阳估计就是不夜城的感觉了,这事当然十分困难,首先要提练出煤油,然后再用油气混合的技术来制灯,英国也是在一百多年后才出现煤气灯,而且不太安全,只能当路灯来使用。 艾敏对这些也不大懂,只是小姑娘听说了此事之后就抱着绝大希望而已。 到了槐花百户胡同,马车熟门熟路的停在了一户朱门之前,门开五楹,阔大气派,漆以朱色,按太祖高皇帝的规定这是一品之家才有的气象,若是百姓擅用则是抄家灭族的祸事,当年朱元璋因为一群少年在南京巷子里用擅穿皮靴,派金吾卫将十几人都捉了来,并皆砍去一脚,此事惊动天下,在老朱的时代没有人敢违反他的规定,得天下的雄主,不要说十来只脚,便是千万人的性命也只是等闲。 到万历年间,不要说穿皮靴,就穿明黄色也没有人去管,满街朱紫寻常可见,只有这门首还留着旧日规矩,不到一定品阶,这样气派的大门毕竟还是不敢用的。 但这门首前并没有成群的豪奴站在石阶上看守,也没有气派的石狮子,只有两盏一人多高的灯笼高高挂着,上头写着“李府”两字,除此之外,就是再无别的显眼标识了。 这里便是李达的居所,当年的小院已经翻修扩建过,买了四周好几个院落,或是打通或是拆途,一共用了五亩地盖了四十来间房子,前庭后院花园俱全,虽然并不大,和京城那些动辄百余亩以上的巨宅根本没得比,在这辽阳城中,也算是颇为气派的宅邸了。 只是李达贫穷军户出身,家底不足,辽阳的规矩也不准军官买田,没有什么佃农投效,改徭役为佥募之后,大户人家隐蔽力役的好处也没有了,所以也不存在江南一带考中举人进士就有不少人家举家来投自愿当奴才的好事落在李达一家头上,这几亩地大的宅子里也就住着李达一家和雇佣来的十来个仆人,从门房到跟班长随再到仆妇厨子和丫鬟加起来不到二十人,在李达看来已经太过奢侈靡费,人手是断然不肯再加,所以这堂堂一品宅邸之外,竟是连个守门的豪奴也不曾有了。 这也是辽阳现在的通例,惟功的后院也就是以镇兵守备,也没有用什么奴仆,他自己的后院也就是丫鬟多些,出门大票豪奴跟随的场面在惟功身上都没有这般的气派,别的人怎么敢随意逾越? 这也是惟功故意为之。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大家跟随他当然也是想封妻荫子,这也是迟早的事,但得容得他将一切的基础和规矩弄好,富贵人家也不能凌驾法度之上,也不能过于豪奢,引起阶层之间的仇视,更重要的是要有充足的中产小康之家,这样富者虽富,也就不大容易被仇视了。 若是举民皆穷,富者固然享福,但一旦出现鼎革之事,恐怕就惨不堪言。 朱明的勋贵就是显明之例,先前的享福太过,到明亡时,不知道多少勋贵要么被李自成的农民军用夹板夹死,活活虐待死,家产被侵夺干净,要么就是死在清军之后,家产一样保不住。便是亲藩,明末那些亲郡王,能善终的得几人? 一个稳固的社会,绝不能是眼前大明这样。 大道理李达不懂,不过紧跟着总兵官的脚步他倒是懂得的。从辽阳一个穷困军户到官居一品的营官,郭守约等人更是加太子少保,这是评书里大人物才有的官职,自己身边的上司也是有了,如果再努力下去,谁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份?既然有这份巴结向上的心,一时的享乐先缓一缓又如何? 李家的家人也是穷惯了的,既然一家之主有这样的认识,众人当然乐于跟从,眼前这一副怪异模样,亦就不足为奇了。 “福伯,又劳你大驾。” “小人当不得这么说……老爷和大少爷他们都在上房,刚吃罢了饭在闲聊。” 敲了一阵门之后,里头的看门老伯过来开了门,艾敏这阵子常来常往,当下笑着打过招呼,便是直接往堂屋上房去。 李家一家子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不喜欢点灯吃饭,一家子在天黑前就吃罢饭,在上房坐着,借着黄昏的微光说话,连盏油灯也不舍得点。 不过艾敏知道,过一会子李从哲的弟弟妹妹就要看书学习,李达也要看兵书和地图,到那时,各屋灯火通明,这一方面李达还是舍得的。 “见过李大叔,大婶,嗯,弟弟妹妹们也好。” 见艾敏进来,李家一家人也是极为高兴,艾敏和李从哲的亲事已经正式下定了,不过李从哲最近正在医院竟争高等军医职称,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学习和实践,一时半会的还没有办法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若是以前,定亲之后两人是不能见面的,更不要说女孩子到男方家里来,若是没定亲倒还好些,定了亲则自有礼法约束。 可现在的辽阳风气早就大变,妇人出来揽工做活的不在少数,到学校学习的更多了,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入学率已经达到四成,相比较以前一成也没有的数字来说已经是天翻地覆般的转变。 教育司这些年的水磨功夫没有白费,诸如女孩子不能读书之类的事不必提了,裹小脚这种在辽东原本不大流行,只有少数大户人家和妓院才有的事情,在辽阳也是几乎看不到了。风气转换,有时候并不需要强制,只需要巧妙的宣传就可以,在辽阳教育司的话本和绘图画册中,种种陋习的坚持者都是愚蠢和狭隘的代表,种种迂腐的言论被打的不堪一击,在拥有李贽徐渭袁黄等大名士的辽阳,那一点民间言论根本站不住脚,其实在李贽等真儒的眼里,那些陋习原本也代表不了世道人心和质朴风气,只是代表狭隘愚昧罢了。 况且也不仅仅是宣传,惟功自己的长女年纪不大,但惟功已经表示会在府中开蒙,过了七岁之后送到女学校学习,最少要读到中等课程结束,将来再看女儿的心意决定未来。 女孩子也不一定要谨慎小心呆在深闺,出来也不必躲在轿中车里,遮挡面容。 在辽阳这样尚武而且朝气蓬勃的城市之中,人们的心情也变的开放而博大,象艾敏这样到未来婆家走动的事情,倒也真的没有什么可说道之处了。 艾敏对李家的人也是很熟悉了,进屋先问好,然后和拉着自己的未来婆婆笑嘻嘻的说了会话,李达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几名艾家的情形……不过也只限于问日常起居,艾家居体的经营等事李达是不会问的。 闲坐着说了一会话,李从哲的两个弟妹起身去边厢屋里学习,他们还在为初等学历努力着,李达也站起身,说道:“艾家姑娘坐着,我要去看看最近的塘报。” 看塘报研究地图这是李达每日的功课,各营营官都是有各自鲜明的特点,要说平时不显山露水,话亦不多,而心胸之中自有一番丘壑,遇事便有主张的,但是很有军人特征的李达了。 辽阳镇能发掘李达这样的将领是一件幸事,但对李达来说,也就是辽阳镇这样的军镇才有他的出头之日和表现的空间,他这样的穷军户在辽镇根本没有出头之日,就算有心去改姓为家丁,骑射和格斗功夫不过关也是不行的。 艾敏颇乖巧的笑道:“李大叔随意,小女坐坐就回。” “嗯。”李达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从哲你一会是不是要去昌盛纺织厂?” 李从哲答道:“是,医院在那里有一个免费治疗点,那里的工人总抱怨工作时间久了之后就咳的厉害,我们医院有个课题组去研究,想找出是什么原因来。” “老是叫人加班,工人已经闹了几回事了,镇里都有不少人知道原因。一天最少做五个时辰,人还有不累,不病的?艾敏回去同你父亲说,发财得要紧的,名声更要紧。” “是,小女知道。”艾敏毕恭毕敬的起身答应着,其实她父亲自上回的事之后,确实对发财看的不紧要,每日都在商会里忙着商会中事,商会负责帮助弱小,还有不少公益事业,和唐志大和唐氏家族谋求的用捐输获得政治利益不同,正常的商会公益是一直在搞,而且是与辽阳各部门配合着搞的,扭转商人形象,提供公益服务,艾可中最近忙的都是这些事情,纺织厂的事,倒是真问的少了。 第八百章 工厂 再者说,艾家的生意也不止是这一个工厂,艾家的大头还是皮货生意,海事司的商船也有不少股份,千头万绪,连艾敏也不知道这纺织厂出了什么事,叫李达这么好一通埋怨。 看到艾敏懵懵懂懂的样子,李达难得一笑,挥手道:“这等事你小女孩子也不懂,回去和你父亲说一声,老艾还是不错的。” 商人有公益心并且多半精力用在公益之事上的还真不多,艾可中就是一个,另外的各个社会阶层都有在公益之事上用心的,这也是辽阳镇多年提倡的结果,但商会毕竟是财大气粗,加上艾可中用心,这阵子商会形象着实还算不错,李达若不是因此,也不会同意与艾家结亲。 李达挥手过后就离了这屋,李从哲站起身来,对艾敏笑道:“我也要去纺织厂了,你怎么样?” “我家的厂子有这般不妥,我也去看看怎么样?”艾敏伸了伸小舌头,笑道:“要不然下次李大叔说我家,我可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可真老大的不好意思。” 李从哲一笑,知道艾敏是想和自己一起,去年他救了这姑娘之后倒没想太多,但艾家上下都十分感激,再加上艾敏本人相中了他,两家的家世也很相当,李从哲对娇俏可人的艾敏也没有恶感,两家试探几回之后,艾可中面子大,托了任磊和孙可大当大媒,说定了这一桩亲事。定亲之后,两个青年人往来时先别扭了一阵子,到底还是都青春少艾,见面时彼此间渐渐情愫滋生,现在已经颇有默契,在一起时,也是真舍不得分开。 “那好,随我一同去吧。” 李从哲脱下家常衣服,换上军衣服饰,拎着出诊用的皮包,出门就打算牵马。城中顺字行的马车站很多,几乎出门没几步就有,但到底还不及自己有马来的方便,不过看到自己家院中侍立的那些艾府仆役,还有大门外停着的马车,李从哲叹一声气,说道:“看来我又要沾你的光了。” 艾敏捂嘴笑道:“从哲哥说的什么话……我的不就是……” 她想说“我的不就是你的”,不过到底女孩子家脸皮薄,话到嘴边又停住了,而且霞飞双颊,老大的不好意思。 这般动人的小女儿情态,李从哲也看呆了,半响过后,才又摇头道:“将来得和老泰山说说,陪嫁务请丰厚,不然凭本军医的俸禄,光是养这么多人也够呛啊。” 军医也是有等级的,李从哲现在的等级是主治医师,比起实习医师和住院医师高两等,等到了副主任和主任医师还有不少的路要走,不过辽阳医生的俸禄确实十分优厚,在社会阶层里属于上等,不在军人之下,毕竟军医来说不仅要上战场冒险,还得掌握十分高精的专业技巧才能救人,论起来一个军医成长比一个炮长还要困难的多,所以每上一级俸禄都是连跳几级,李从哲现在年俸已经好几百两,在辽阳除了营官和大商人之外已经没有什么阶层比他拿的更多了。 当然高收入也代表高奉献,一天工作五六个时辰是很正常的事,那些住院医师一天最少要在医院呆七个时辰甚至更多,个人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在医院,比较而言,李从哲这样已经算是很轻松了。 所谓养不起艾敏当然是笑话,只是缓解一下刚刚两人的尴尬局面而已。 这么起个话头,女孩子话很多,李从哲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话,两人在马车上也是不停的闲聊着天,昌盛纺织厂还在北门外,是建在往牛庄驿中间路段的大道边上,以前这里没有什么屯堡,从牛庄过来一路荒凉,很容易给人不好的感觉,这几年中军部考虑到这一点,将不少工厂都建在这里,而且从牛庄驿过来有好几条河流,纺织厂的水力梭机,将造司的水力击锤和很多水力器械可以方便引水转动,众多的工厂在沿着官道两边一字排开,不少工厂都有烟囱,日夜冒着黑烟,吞吐火光,这般的奇景叫很多初至辽阳地域的人一下子就为之折服,感觉到达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对惟功来说,倒是明显辽阳附近污染变严重了,尽管尽可能的兼顾发展和环境,也开始宣传这方面的理念,但毕竟还是发展在先,现在想照顾环境,委实是太早了一些。 象是内地的一些地方山头都是秃的,后人总想象古人的环境好,山清水透,天青气爽,可能大气环境确实要好,水也好,但山清这一块不少地方做不到的,内地州府人烟稠密的地方山头只有小树和灌木,根本没有大树,福建等地造船的大木头都砍光了,象河南等地百姓取暖多用木炭,不停的砍伐下去又不知道保护,可想而知山上会是什么情形了。 两个青年男女出了城门后也不怎么说话了,看着黑暗中不停的喷出火光,时不时火星四溅的道路两边,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当时的人,哪怕见过多次,但看到一排排的烟囱这般冒出火光,似乎是在改变天地,以人力战胜天地的情形时,仍然是会忍不住的心头悸动。 在此之前,除非是少量的小作坊可能有一些动静,但如何能与这官道上密林般的情形相比? 再者还有很多引水的工程,很多水力带动的器械不停的响动着,击锤的锻打声,铿锵有力响个不停,而水车转动声,梭机的嗡嗡声又有另外的一种感觉,每当置身于此的时候,每个人就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力量涌上心头,似乎自己也是这庞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在提供着力量,供这台庞大无比的机器在不停的转动着。 “看到那边没有,西南到东北角这一块十来里地方,因为引水方便被开辟为屯堡了。” 李从哲用手指着,只是天已经黑透了,艾敏看了一眼,根本不得要领。 当下嗔怪道:“屯堡什么稀奇的,也巴巴叫我看。” 对此李从哲已经习惯了,呵呵一笑,答道:“这不是普通屯堡,采用的是最新的大棚技术,用半山坡式的向阳坡面配合玻璃取光,听说到今年冬季能有第一批出产,到时候可以在下雪的天气吃到新鲜的蔬菜了,黄瓜,大白菜,青菜,还有几样总爷叫人从海外带来的,有一种叫狼桃听说特别好吃,大人着人多种一些,今冬便能吃了。” “叫狼桃?”艾敏忽闪着大眼睛,笑道:“听名字可怪吓人的,能吃么?” “我见过样子,长的十分艳丽好看,色泽通红,一株上结满了,长的不大,听说酸甜可口,可惜那是样本种子,不是叫人吃的,不然花钱我也买了吃看看。” “总爷既然说能吃那必是能吃的。”艾敏没有问太多,而是以当时辽阳人普遍的认知方式下了结论。 只要总兵官说好,便是必定好的,这个朴实无华的话语不知道被人说多少次,惟功的威望不仅是在那些规则纪律和手头的兵力财力上,更在于世道人心,在人们的心里和嘴上。 至于那些屯堡农家悬挂的总兵画像和总兵神牌,那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情了。 “还有辣椒,听说比胡椒好的多,也比茱萸好,更辛辣,更入口下饭呢。” “玉米,番薯,也是新弄来的,大棚里都有试种,不过那个听说要大量生产,不是蔬菜,而是主粮,所以要慎之再慎,咱们要吃到,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 艾敏抿嘴笑道:“想不到你斯斯文文的,还是一个好吃的家伙。” “嘿嘿。” 李从哲嘿嘿一笑,这个话题很明智的打住了。 好在路途也不算远,在道路两边的路灯指挥下,越往纺织厂区去,两边的路灯便是越密集,虽然这路灯明亮度十分有限,但在当时来说,毫无疑问是十分豪奢的举动。要知道这可是严监生临死不咽气需得挑灭一根灯芯才能瞑目的时代,这般用灯,怕是叫严监生这样的人物见了,真的是死也不咽气了。 到了厂门前,触目便是几十个彪形大汉在阔大的厂区大门前守着,马车远远便停了下来,隔着几十步便得下车,门前两侧皆是各式的马车,轻便马车是厂中中层以上自备,总会饰以金玉等漂亮的饰物,有车夫在车上守着,还有好几十辆十几匹马拉的可载重数十人的大型马车,这都是顺字行放在此地的客运点,工人只需花几个铜钱就能返回辽阳,到城中下客点,要么步行回家,要么可以转车,也是十分的方便。 在摆放车马的停靠区对面就是几百个小食摊子,各色皆有,有一些加班的工人不想从家里带饭的便是在这些小摊子上解决,天南海北各色美食均有,总要推陈出新加上不凡的口味才能在此生存下来,否则没有几天就开倒了。 第八百零一章 内幕 以前这些小食摊子生意均是十分火爆,每个摊位前均是有不少排位等待的工人,但此时艾敏和李从哲看过去时却是稀稀拉拉,每个摊位前最多一两人,甚至有不少摊位前空荡荡的。 “最近都这样。”看到艾敏探询的眼神,李从哲摊手道:“工人都在闹事,哪有心思出来吃什么小吃。” “到底是怎么回事?”艾敏虽然是小姑娘,到底是商人世家里长大的,此时的她敏锐的感觉到这一次的事不是寻常的纠纷,似乎有往大了闹的感觉。 “嗯,我大约了解了一下。”李从哲最近驻点就是在这个厂里,对事情还是所知颇多,当下就向艾敏解释起来。 工资其实还是那样,此番工人不服其中更有原由。本镇之下任何商行盐池铁矿工厂,除了被俘虏的北虏和犯罪奴工之外,最低的工资标准是月银一两八钱,起底是这样,最高当然没有上限。屯堡的农工也是这个月俸,这个收入哪怕在江南也不低了,以辽阳现在的生活水平来说却不算高,很多工厂都提了底薪,达到二两甚至更高,昌盛这里却一直维持着一两八钱的底薪,不过以前纺织厂是做的多拿的多,凭加班补贴工人也能获得一年二十两到三十两之间的收入,或是两口子一起做工,一年便是够买一套宅院,辛苦自是十分辛苦,一天最少干五个时辰以上,但这个时代的人岂有怕苦的?以前也一般苦,一年到头穿补丁衣服吃糠吃野菜,现在却是大米白面精肉肥鸡足够吃,苦些亦是不怕。只是从年初开始,这边纺织厂开始不发银两补贴加班费,而是改折实物,如果是当真足额的实物补贴也罢了,工人不满的就是实物补贴也是打了严重的折扣,而且物品质量参差不齐,以次充好,甚至拖欠加班费,上个月加的班到本月还没有领到的大有人在。 底薪倒是没有拖欠,辽阳工商司在这方面是有铁规,这些工厂主商人也不敢随意违反。 “这般行事当然恶劣,工人不满自有原由,现在不少工厂还在观风望色,如果这边行事成了,恐怕辽阳不少厂子也会有样学样的。” 艾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按以前这样发银子铜钱不是更好?” “对工人来说当然好,对厂主来说不好,我辽阳福利很高,军队装备为大明之冠,各种城建和道路建设也是大明第一号的,境内根本没有流民和鳏寡孤独无人过问的情形,象以前那样养不起小孩溺毙更无可能发生在我辽阳,教育亦是由镇内开销,设想一下,我镇朝廷每年不过拨给几十万石粮和少量白银,养活十余万军队,加上我说的这些开销,如果不是总兵官在辽阳兴商生利,再课以重税,请问哪来的银子来做这样的开销呢?”说到这,李从哲摊手道:“税是不敢抗的,虽然利润高,不过如果能克扣工人一点,这钱不就是落在股东厂主等人的手里了?昌盛纺织厂这里用工有过万人,每人一个月省一两便是万把两银子,一年就是十几万,况且还真不止这一点。” 辽阳的纺织品其实现在出口还不算多,多半是满足本镇几百万百姓自用,因为境内富裕,小规模的纺织厂和小农经济的自耕自织的生活模式早打断了,工厂所出的各种布有薄有厚,有各种花色,还有印染厂染成各种漂亮的颜色,价格较以往流行天下的松江布最少便宜三成,这也是惟功现在控制住了,除了本镇消费就是卖给朝鲜倭国或是北方,出货不大,若是有意扩大规模,几十万人进厂纺织,几年之内就把江南布给彻底打跨了,只是现在尚不到时候,他也不愿到本民族的经济摧折太过,总待自己能将手伸到江南一带,慢慢调整好之后,再进行产业调节。 就算如此,辽阳的纺织业也是规模浩大,与之相关的一些产业也是十分兴盛,最大的厂就是眼前这昌盛纺织厂,本土辽商的股本加少量外地商人股本,顺字行和四海行都没有入股,顺字行有自己的业务范围,纺织就不掺合了,四海商行是官私合营,以前是以盐铁业为主,现在加上了海洋贸易和纺织这一块,至于本镇大量的农田算是彻底的本镇产业,与四海商行有大量私股进入来分红是不同的,随着四海商行也进军纺织业,可能唐家和一些相关的家族感觉到了压力,削减工人的福利待遇应该只是第一步,只是他们也没有料到,因为辽阳镇多年经营和鼓励,加上不停的进行义务教育,工人们并不是如想象中那样任凭摆布,光是这一件事已经费了老大的力气了。 唐家几个中坚想借着捐输一事试探辽阳镇的底线,如果接受他们额外的捐输,那么摆平工人自然就可以再强硬一些,这一条路没有走通,唐志大已经有放弃的打算,不过唐志中和唐志存显然不这么想。 这事其中的阴微隐情李从哲并不太清楚,不过只是他现在所说的这些已经足够叫艾敏惊奇诧异了,听到最后,她才语气很弱的道:“这事,我爹怕也不是很清楚……” “这是自然喽。”李从哲道:“若是未来泰山也掺合在这事里头,恐怕我爹今天说话就更不客气,估计早就直接打到你家门上去了。” “啊?”艾敏吃了一惊,问道:“你爹这么凶?” “嗯,真是呢。”李从哲道:“当年他不过是穷军户就敢顶撞上头军官,被人不知道抽了多少鞭子也不怕,后来才当了小军官就敢打沈阳的秀才,闹出天大的风波,这事你不知道?” 艾敏想起未来公公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在家里也是听家人议论过,想到李从哲的父亲这般凶悍,一时也是有点愁肠百结的感觉。 “你回家和你爹说声,不要掺合唐家这些事就得了,我爹平时可不管家里的小事,俺们家里最轻松不过了。” 看到艾敏似乎有害怕的模样,李从哲自然是赶紧说明一下,免得误事。 艾敏这才明白过来,李从哲这是认真叫自己传话,她虽然是未出阁的姑娘,但这几年风气渐开,经常也是和娘亲一起到自己家铺子里转,和掌柜们也常有往来,平时听的就是生意经,懂得的事情还是不少的,李达这样隐晦的传话,说明对唐家不大看好,估计是要出什么事情,艾家最好是置身事外,凡事小心,李达的身份不好公开说这样的话,是以叫她传话给自己父亲。 “我知道了,”艾敏笑吟吟的道:“误不了事。” 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彪形汉子虽然恶形恶状,到底还是商会养的保镖护卫,辽阳城也没有原本的泼皮无赖,这些人多半是自辽西招来,也不曾找那些身份不清不白的人,多半是军户或是退役的将领亲兵,武艺过人,胆略也过人,甚至有几个人身上隐隐有杀气……经过的时候李从哲感觉到了,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对沙场上带着杀气的军人再清楚也不过,在经过时,他情不自禁的皱了皱眉。 “这小白脸军医又来了。” 在他们经过之后,一个大汉吐了口唾沫,轻蔑的道:“辽阳这里尽弄这些花唿哨的玩意儿,阵前厮杀,先带这么多先生上阵,这不是自找的晦气么。” “就是。”另外一个汉子道:“这辽阳镇规矩太多,又麻烦,尽整那些烦人的事儿。是以俺宁愿来给人看厂,也不要入辽阳镇军。” “战场生死搏杀靠的是命数,命数不好,神仙也难救,不要说这些穿丧服的家伙了。” 对辽阳军医,这些辽西来的前家丁亲兵们普遍的不看好,他们没有经历过辽阳镇的战法,没上过那样的战场,对军医的用处根本不清楚,也不明白这其中有多大的重要性,这和当时明军普遍的不重军医,对后勤也不很在意的通病,就是一个将领带着几百亲信家丁骑兵打仗,顺时狂飙猛进,逆时败逃千里,也真没有什么可能进行战场救治和搞野战医院,受了伤自己裹一下,平时弄点上好金疮药带着就是,军医是什么,还真不明白。 在这里看厂的也是那些桀骜不驯之辈,受不得军规军纪的约束,这些年随着辽阳声名鹊起之后不少辽西破落户跑过来,当然也有不少精悍军人,这些人能承受辽阳训练和军纪的就重新入伍当兵,也有少数当了屯户或是工人,少数人就是站在这里,替人看厂或是看家护院。他们的个人武勇和搏斗技巧,倒是真的值得信任。 “那小娘皮倒是好看,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 “***马大三你口水滴下来了。” 第八百零二章 纺织 听着这大汉的话众人均是笑起来,看向艾敏的眼神就更加灼热了。他们这样的军户出身的人,哪怕干过亲兵和家丁也绝计到不了内宅,象艾敏这样的千金小姐,以前哪有机会看的见?这一次,这帮家伙倒是真的大饱了一番眼福了。 众汉子正笑的欢畅,个个都是一脸**模样,一个瓦刀脸的大汉大步走了过来。 见这大汉过来,各人都立刻止了笑声,变的一脸肃穆。说笑归说笑,眼前这位头儿曾经是山东一带有名的大响马,麾下有马军好几百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官府张榜通缉多年不曾拿下他,这几年年纪有些大了,因将大当家之位让出自己养老,不过这样的人是闲不住的,在老家登州闲居时看出来辽阳十分的繁盛有钱,唐家正好需要一个得力的护院头目,两边算是一拍即合。 这些大汉,个个身形彪悍生性残酷,手头有人命的不在少数,不过在这大响马头领面前,一个个只能老老实实的毕恭毕敬的站着,毕竟眼前这位身上的杀气十分凌厉,简直形若实质,站的稍近一些,恐怕就能叫人喘不过气来。 “丁三哥!” “三哥!” 一群汉子纷纷打起招呼来。 “嗯。”丁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便是令道:“马大三李富贵你们几个都随我来,今日又有不稳迹象,他们闹着要去见工商司的人,我看样子恐怕要闹大。” “呸,这帮贱狗。”马大三吐口唾沫,狠狠骂道:“一个月一两八拿着是天大的运道了,要是在咱辽西一年给个五六两也就差不离了,拿这么多还犹有不足,也不想想是谁给他们饭吃!” “就是,没有厂主东家,他们嗑西北风去。” “辽阳这里也太惯着这些贱骨头了,若换俺们李大帅绝无眼前这事。” 众人七嘴八舌骂将起来,这些辽西过来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惯,辽阳镇这里,除了还有妓院之外对他们来说简直是荒漠,这些汉子最是好赌,可惜这里没有别处惯有的赌坊,自己人对赌意思又不大,也不能随意斗殴和打人,欺压良善也不要想,曾经有初来者不知利害,刚有小小违规,立刻就被公安司给逮走了。 公厂内部的事,公安司不怎么干涉,这阵子因为唐家的努力公安司干涉更少,也给了丁三等人更多的活动空间。 “好了。”丁三竖起手掌,止住众人的叫骂,说道:“辽阳这里怎么运作的不要多议论,这里军情司和特务司都很厉害,我们只管做自己的活,人家的大政方针如何咱不必说,也不能多说。” 一席话止住众人,丁三便是带着各人往厂区里走,这里的车间都是高大的平房,建筑形制也是从所未见,这是为了方便清扫和保持通风,另外就是节省建筑成本,一幢接一幢的平房连接成片,形成了一眼看不到头的厂区,在厂区中间是办公区域,唐家和艾家李家等诸多厂里的股东和管理中层以上人员都在那里上班,厂子最尾端是大片的库房区,和辽阳镇的标准库房一样都是用青砖垒的很厚实的高大砖房,只有上房留着透气孔,大门紧锁,这里头储藏的全部是成品布匹和半成品,全部是易燃品,如果不用这种防火库藏的话,万一不小心起了火,可能整个厂区都保不住,现在这样,库房厚实防火,而且幢幢并不是相连,都有部分的隔离带隔离开来,就算起火也不怕了。 在这样的晚上各车间却多是灯火通明,每个车间都点燃着大量的照明油灯,为了辅助灯火的不足还在墙壁上插着不少火把,走的近些就能感觉到油脂味道十分浓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多点腊烛固然可以解决照明问题,比菜油灯要明亮的多,但成本就海量增加,这个年头腊烛价格可不便宜。 要说辽阳谁对研发中的煤气灯最感兴趣,恐怕也就是辽阳的这些要开夜工加班的工厂了。 在这个时候还在加班,而且多半要到起更之后,甚至是三更之前才下工,甚至还有一些工人是采用的最新的三班制,也就是四个时辰一班轮流倒班的制度,这些情况只能说明现在辽阳本土的市场越来越大,自己纺织布区裁剪衣服的情形已经越来越小,以辽阳境内现在已经超过四百万的百姓来说,平均一人一年肯定要用一匹布以上或是正好要用一匹,光是这个市场全开发出来就是一年四百万匹以上的市场,加上北方和朝鲜市场,一年五六百万匹的数字是很正常的,可现在昌盛纺织厂拥有纱锭七万两千,水力织布机一千一百余台,这些机器不能和蒸汽织机相比,效率相对低下,用工也多,一年出厂的布匹不过五十万件,加上其余各大工厂所出也不到两百万件,同时还得考虑到棉田所出的棉花是否能赶上所用,尽管还可以用大量的羊毛来纺织大量的呢绒和毯子,这些厚实的保暖物很受大明北方和辽阳镇的欢迎,朝鲜人想买都买不到,毕竟辽阳现在控制的羊群数量也不是很多。总体来说,纺织业以前受限于水力织机和工人数量的不足,开工量并不高,利润虽然不低,但并没有到叫人疯狂的地步。 现在唐家的举动也是和市场容量开始扩大有关,几乎是每出一件布和羊毛制成品都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建好的库房里只有少量的还没有卖出的成品,剩下的几乎全部是原材料和半成品,这样的市场之下,商人这种为了利润不惜干冒奇险的群体为之疯狂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能真的抢下这几百万匹布的市场,可想而知将会是有多大的利润。 这么大的市场辽阳镇肯定不会放过,而且唐家等商人不知道的就是纺织业在惟功心里的地位。 不论是英国的工业化还是日本这种后来的新兴工业国家的工业化都无一例外和的纱锭织机有关,可以说,纺织业就是帝国扩张的开始! 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十年间以最原始的积累来发展轻工业,十年之间,拥有十人以上的工厂为三千余家,使用机械动力的近七百家,产业工人为三十八万人,一开始的日本缺乏资本和资源,只能卖煤炭和一些手工代加工,真正的工业化的工厂很少,论家底日本比清朝要薄弱的多,当时的西方并不看好这个小小的岛国,但开化仅十年时间,日本将全部精力用在纺织业上,纱锭增加近十倍,从棉纺品进口国一跃成为出口国,而到了开化二十年左右时,日本的纱锭突破一百万锭,国内原本的手工纺织业被彻底消灭,机器纺织占统治地位,日本成为世界上的最发达的纺织国家之一,位居前列,在轻工业的带动下,重工业开始发展,甲午战争之后,用重金建造八幡铁厂,日本从钢铁进口国转为钢铁自给,其后一年,日本就造出近七千吨位的常陆丸号,这一年,日本造船突破十万吨,很短时间就成为造船大国,并且其海军实力在击败俄国之后,也一跃从亚洲海军强国变为世界海军强国。 在有更强劲的军力之后,日本的纺织品开始更进一步的倾销到中国,掠夺了更多的财富,甚至到中国兴办了无数的纺织厂,利用中国更廉价的劳动力制成纺织品,再倾销来掠夺财富,成为一种近于吸血的循环。 可以说,纺织业就是一国从农业到工业,再从工业转为重工业的基础,就象蒸汽机时代的到来,从无到有,从有理论到试验,再到成型,其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水力带动梭机和织机都面临水流大小不好控制,造成产量高低起伏不定的尴尬局面,蒸汽机的出现使得纺织业获得真正的发展,而后又使采矿和钢铁业发展,最终发展出火车,机床冶金等重工业。 这样的产业,惟功怎么可能放任一直由民间资本控制和发展! 四海商行的介入使唐家在内的商家都很警惕,他们不明白纺织业的重要性和在惟功心底的地位,有这些反应倒也正常,只是唐家想介入政治权力和获取更大的利润,所做的一切,其实是自忖自己的地位和手中的实力罢了。 在丁三等人在门口的时候,艾敏和李从哲也是抵达了他们要到的甲字第一车间。 这个车间里有几十台水力织机,工厂厂区直接是依水流而建的,水流是河水,用浩大的引水工程从上而下放水,如果枯水季水流不够的话上游还有不少大型水车可以增水,另外利用很多小窍门增加水流流速,使得枯水季对生产的影响减缓到最少。 在上游还有几家缫丝厂和将作司的工厂,也是一样忙碌,在李从哲进入车间时,除了听到激流带动机器动转的嗡嗡声外,还有上游很明显的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紧不慢,但一声接一声的传过来。 第八百零三章 斗气 “军医来了。” “李军医好。” 进入车间之后,和问好的工人打了招呼之后,李从哲和艾敏两人开始打量着眼前的景色。 触目就是几十台织布,织机的最下端是两个硕大的车轮样的转轮,然后就是钟表内部一样的种种切合的齿轮在不停的转动着,在最下方的地方是沽沽流淌而过的激流河水,不停的将这个织布机带动着。 和水力纺纱机一样,原本的织布机是用人力带动飞梭,比起水力坊纱机来要落后的多,织布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纺纱的速度,将作司解决了纺纱之后又解决了织布,其实原理和骡马拉动机械相差不多,也需要泰西钟表匠师的合作,不过总体来说,辽阳的冶金能力和制造能力都足以完成这些设想,现在这些机器临水而修,水流不停,机器也就转运不停,相比较人力和畜力来说肯定要经济划算,并且相对稳定的多。 只是这些车间的工人肯定是轮班了,织机是不停转运,空在那里也很浪费,就这一点来说工人也很理解,只是长期轮班和接触羊毛的人身体素质下降就快一些,所以工商司和医院方面给出的建议就是工人只能在一段时间内轮班,最好不超过半年,然后就是上几个月正常的白班,身体调理好了之后,再上一段轮班,这样循环往复要好一些。 近来工人不满的原由就是轮班上的太多,因为辽阳的用工荒还没有彻底解决,新移民优先充实的是将作司等核心部门,这是上一回中军部会议时惟功亲自定下来的,下头的人谁也没辙,工商司是最后一轮能补充人力的部门,在一两年内,估计工人不足肯定还是制约工商业发展的一大原因,人力不足就只能这些老工人多辛苦,但劳动量上去了,福利却下降了,工人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李从哲是驻点军医,这种事情那些民资医院是不会主动来做的,他们只是等病人上门,最多在上头的要求下组织几次下乡的巡治工作,在惟功和中军部的要求下,虽然没有搞“赤脚医生”这种培养农民医生的工作,但合格的医生尽可能的到偏远地方出诊也是必需之事,一则缓解偏远地方没有医生的局面,二来经常出诊也容易提高自己的医术。至于军医方面,宽甸和凤凰城等偏远山区都有派驻点,这里的工厂也有,相比民医,军医获得的资源更多,当然承担的义务也就更多了。 甚至是上战场搏命也在所不辞,李从哲知道自己有两个军医同学已经在上次大战中不幸身亡,按理来说军医不该阵亡,但他们倒霉在后方遇着一队北虏突袭,在援兵赶来之前小队人马被斩杀殆尽,虽然后来当地驻军首脑震怒派出兵马将突袭北虏全部剿杀,可还是挽回不了人命的损失。 对此李从哲看的很淡,有得就得有失,自己已经是地位崇高俸禄好几百两的高等军医,和他一起毕业的同学现在还可能在普通医院里干住院医生,一年二三十两银子只够糊口的钱。低等医生必须从低工资和高强度劳动的泥沼中趟出来,这才知道成为医生的不易,现在的辽阳医术日新月异的飞速前进,医生的社会地位高收入也高,没有一点门槛肯定是不现实的,在考试阶段和学习阶段淘汰的不算什么,在实习阶段被淘汰的也不在少数,而且肯定比在一开始被淘汰要痛苦的多。 这样的严苛制度下,只有最优秀和对自己最有信心的人才会继续投考医学院,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淘汰机制了。 艾敏虽然是这个工厂的主人之一,但平时过来也是去办公区域,很少到这边的车间里来,此时也是好奇的东张西望起来。 不过她过来的时机显然不大好,车间有过百个工人,此时都沉默着,一个个脸色都不好,似乎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看到这样的场面,艾敏很知机的紧紧站在李从哲身边,她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一切还是以李从哲为主较好。 好在工人们对李从哲这个军医也是十分的尊重,毕竟没有军医在这里的话,大家的身体状况恐怕还要更差。 “连续咳这么久,根据我的观察,恐怕是肺子里吸入了不少细绒毛,这个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远离有这些东西的地方,最好是休息几天,然后换到别的岗上去,最少几个月不咳之后,才能重新接触。” 其实彻底不再接触是最好的,但这也显然不可能,在没有好的防护手段之前,又有纺织品出产不够销售的局面,就算是辽阳镇高层也不可能同意军医们的建议。 “嗯,你这个是伤风,倒没有大碍,我给你开几服药,回家喝几天药就好了。” “你这个也是肺里吸入东西了。”李从哲坐在自己的诊疗台前,身体不舒服的工人排队看病,一个个脸色都是腊黄,神情十分委顿,而眼神之中,也是饱含怒火。 “老哥你这情况较为严重,不仅要休息,短期内还不能做什么重活……”看了一个神情很难看的工人之后,李从哲断然道:“我要给你开休假的条子,你赶紧休息要紧……嗯,最少得两个月。” “多谢李先生!” 那个工人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军医的长期休假的条子不是容易得到的,除非是身体必须而且军医要面临工厂这边的愤怒并顶住质疑,毕竟这两个月这个工人不用上班而且能得到全部工资,当然,福利补贴什么的也是没有了。 就算这样,身体快顶不住的人能获得这样的长期休养假期也是十分不容易,李从哲确实要承担一定的压力才可以。 接下来他又陆陆续续给七八个人开了最长半个月最短三天的假条,无论如何,李从哲觉得需要替这些工人的健康负责。 “小李军医你这样开下去,我很难做啊。”在一边的车间中层是一个唐家子弟,自李从哲和艾敏进来后他的眼就一直瞟向艾敏,对李从哲则是一脸的傲然,他这样的中层子弟很容易再往上爬,在工厂这里的薪俸十分优厚,比起军医要高出不少,但对方却是攀上了艾家,轻易获得艾敏这样的娇妻,这个唐家子弟觉得艾家还是因为李家的军方背景才这样做,在他看来并无此必要,军方虽然不禁和商人的私人往来,但军方是不可以直接和商人合作的,在这个唐家子弟看来,与其交好军方将领,不如就和中军部的那些和商务有关的大佬笼络好就行了,艾敏这样的女孩子,介绍一个小军医实在太亏了。 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这个唐家子弟恨不得给李从哲多找一些麻烦,见他开的假条多了,便是上前干涉道:“现在本厂工人已经严重不足,李军医你这假条一开倒是省事,我们这里就可十分为难了。” “这我管不着。”李从哲早就看出对方不怀善意,当下冷然道:“我只负责根据工人的身体状态开出药方或假条,如果老兄对我的工作有怀疑,本厂有副主任医师,你可以找他来核查一下。” “小李军医这样说就是公事公办,完全不给我唐家面子了?”这个唐家子弟是唐志中的心腹,也是近支子弟,这些年来唐家已经发展成为辽商中的第一大家族,上一次锦衣卫为祸辽阳时,家族和商会护卫加各地的伙计组成了一支千人以上的火枪队伍,经此一事后,不仅是唐志中等人有所变化,这些家族中的青年子弟心气也变的很高,和以往谨慎小心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不好意思,我在辽阳就曾经听说过林家,不过已经被我们总兵官扫荡的干干净净了,其余的什么‘家’,祝我没听说过。” 李从哲到底也是年轻气盛的人,父亲也是一个营官,平时家里往来的都是辽阳镇的中高级军官,按照军中的规矩家里还有警备力量,虽然那些亲兵是镇里派来,没准还有特务司的人在里头执行监视任务,但在这样的家庭里肯定有自己的傲气,看到这个唐家子弟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自己面前这么牛气,李从哲还是忍不住出语讥刺。 “哈哈……” 听到李从哲的话,艾敏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确实,在当年的辽东都司里最大的是林家,一门多为高官武官,家族十几万亩土地,几千军户在他家门下,还有好几百私募的家丁,这样的将门世家在辽东也只是三流而已,一流的是李家,独一无二,二流的是杨家,查家,祖家和孙家这样的辽西将门,就连宽甸的佟家实力也不弱,祖父子几世都在辽东效力,父子两世都到副总兵参将级别,几十年积累下来实力也不弱了。 象唐家样的商人世家,在这些将门世家面前又算什么?况且惟功这条强龙刚到辽东就铲平了林家这样的地头蛇,手段无与伦比的强硬和狠辣,李从哲隐隐也是警告眼前的唐家人,有惟功总兵官在,任何所谓的家族都翻不起大浪来,规矩之下,自己不要说是公事公办,就算是真的为难唐家,又能如何? 第八百零四章 暴起 这个唐家子弟没想到一脚踢到铁板,听到艾敏的笑声之后,整张脸红的象猴子屁股一样,感觉十分的难堪。 他如果是机灵一点儿的,此时就着这势下坡也罢了,但这人垂涎艾敏美色,一心想在小姑娘面前挫李从哲的脸面,这种心理十分奇怪,但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表现,这也并不足为奇。 “小李军医这一番话我会向我的二叔说起,”这人沉着脸道:“想来我二叔必有所报,我们唐家虽不是大世家,不过也不是能叫人轻侮的。” 这一下算是把矛盾扩大了,不过李从哲丝毫不惧,摊手道:“随便。” “好,你等着。” 那唐家子弟跺跺脚,转身离开了。 李从哲冷笑一声,转脸对艾敏道:“你看,这人是不是很无聊。” 旁边有工人接口道:“李先生有所不知,这人向来就是这样,对你还算客气,对我们就是非打就骂了。” “上次我搬运东西不小心绊了一跤,这人还上来踢了我两脚,说是废物没有,坏了他唐家的东西。” “哪里来的这厌物?”李从哲厌恶的道:“他是从来冒出来的?” “这年把唐家从自己的商行和庄田里带出来不少家族子弟,这些人倒读过一些书,但多半是为做生意做准备,又一直不曾在辽阳生活,刚刚到此,确实有些不接地气,甚至是良莠不齐呢。” 说到正事,艾敏不愧是大商人的女儿,说话也是十分有条理,一下子就把事情说的很清楚了。 “这样说,”李从哲道:“这些人怕是初等课程也没学过,怪不得这么蛮横无礼,也很无知。” 艾敏微笑点头,笑道:“确实是这样。” 李从哲不是笨蛋,从那个唐家的青年子弟的行为里隐隐猜出一些东西来,说话不免就有些吃醋的感觉,女孩子家对这些最敏感,不过艾敏也不点破,只是微笑着答应了一声。 就在李从哲以为自己一会就有麻烦的时候,麻烦却是先在别的地方先爆发了。 先是隐约的吵闹声,接着便是一阵阵激烈的争吵,后来就听到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还有越来越高亢的吆喝和骂声。 “出事了。” 这昌盛厂这阵子就是一根绷紧了的弓弦,李从哲早就担心这里要出事,不料今天还是出事了。 听到吵闹声,这里的车间工人脸上都露出兴奋和担心夹杂的神色,但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采,很显然,今天的这件事是预先早就有所知会,不少工人都知道内情。 “小李先生你莫去看了,你是好人,要小心被误伤。” 刚刚被开了两个月假条的工人十分感激李从哲,别人显然也是一般的看法,都是纷纷劝起李从哲不要去趟这一次的浑水。 “不妨。”李从哲道:“我不会参与进去,只在外围看看经过就好。” “这样也行,李先生你自己小心。”那个工人恨恨的道:“唐家现在越来越欺负人,我们憋了好久的气,这一次一定撕破脸皮好好闹一场。” 说话间众人都是出了门,闹事的地方是相隔不到百步的另外一个车间,也是临河而建,利用水力带动机器,此时车间门内外聚集了一大堆的人,最少已经有过千工人聚集在一起,而眼看着有更多人从车间跑出来,汇集到这里。 各车间的管理人员也有好几十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在做劝解工作,当然也不全然是柔声细气的劝说,也不乏威吓喝骂,不过工人怨气不小,早就忍不住了,虽然这些管理人员不停的恐吓,聚集的工人却是越来越多。 “瞧你们给的这黑心粮食,在此之前只是成色不好,份量不足,有时候拿鱼干这样的货色来搪塞俺们,不过好歹还没差太多,这一次好了,直接用这些霉烂的东西当加班费发给俺们,真当俺们傻?” “现银不发发粮食也罢了,份量不足也罢了,干脆发烂的,省钱也不是这样省法,如果舍不得给加班的银钱,俺们不加班就是了。” “加班不加班,恐怕由不得你们。”面对这些工人的指责,唐家的人却并不着急,一个个神色笃定的很,有个唐家的人冷笑一声,说道:“你们都有合同,违约的话,罚金你们给的起么?” “这会子提合同了?”工人亦毫不相让,七嘴八舌答道:“合同里可是说明了加班要给补偿,不能白加。” “补偿不是给了?”唐家的人都是狡猾一笑,指着地方的东西道:“咱们可都是按合同办事,就算你们闹上天去我们也是有理。” 李从哲从人群缝隙中皱眉看过去,地上果然是一个个布袋子,里头鼓鼓囊囊的装的是满满的精米,如果是真的好米也值了,毕竟粮食不论自己吃还是卖都不亏,但这袋子里的米都是些变了颜色的陈米和烂米,不要说不值钱,就是倒贴钱也没有人吃,也不知道唐家的人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估计是自己家米行或别家米行里仓库里扫出来的烂米,一文不值,用来打发这些工人的加班福利倒是省了不小的开销。 唐家的人看来是打定主意,只要这一次能将这政策推行下去,一年省下的银子肯定不在少数,虽然有一些冒险,亦是十分值得了。 工人自然也不会要这样的陈米,听着这样的话,不少人开始愤怒起来,有人要去报告工商司,也有人要到中军部直接上控,更有人说要去总兵衙门求见总兵,不论如何,哪怕下头的人都不理,他们也相信总兵官不会叫他们吃这样的大亏。 更有一些性子急燥的,开始推推搡搡起来,这会子已经聚集了几千人,工人们胆子大了,不仅开骂,亦有要动手的模样。 连李从哲身边的那些人也有跃跃欲试的模样,平时他们算是端人碗受人管,今日这种时候自然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其实辽阳的工作十分容易更换,各地都需要用人,不论是官府衙门各司里头还是盐池铁矿或是海事司顺字行四海行,用人的地方很多,缺人的地方也很多,但这些在辽阳附近加入商行或工厂的人多半是辽阳城和附近的住户,他们毕竟不愿离乡,而不论加入屯堡还是别的行当,离家的可能性很大,也就是这些建造在辽阳附近的工厂的工作可以使他们继续留在辽阳这样的城市之中,哪怕平时受到一些欺压也只能忍下来了。 李从哲却是隐隐感觉不对,唐家的人和工厂整个管理层平时都十分蛮横霸道,这一阵子工人明显憋着气,甚至有数十次上百次对工商司的投诉,因为工厂违规并不严重,加上这是一个大厂,唐志大也算是辽阳有面子的人,工商司并没有介入太深,而工厂方在此之后也变的越发强硬,今晚虽然工人一起爆发,但怎么看都不象是这么简单。 “你们护着她退后一些,今晚的事不对。” 眼前的事叫艾敏看的津津有味,她以前虽然常出门也是跟着父母,这样的事还真的是极少遇到,今日看到了当然不想错过,不过她也是不好抗拒李从哲的好意,当下只得在自己保镖的护卫下,慢慢退的远了一些。 就在此时,工人之中似乎有一些冲动的已经按不住自己的脾气,冲上前去,对着厂方的管理人员就是几个嘴巴子。 还有人用脚踢起来,这样动手看着倒确实是痛快,但也有相当多的人觉得不妥,不少人都下意识的劝道:“有话说话,咱们占着理,这动手就不好了……” 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有炸雷般的叫声响了起来:“***动手打人了,丁三你们干吗吃的,还不把打人的给我抓起来,把他们驱散。” 说话间众人才看到护厂的那帮家伙就在不远处,人人都拿着长木棒或是短棍,还有少数人拿着几支火枪在看着这边,看到这样的情形所有工人都是心中一凛,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这一群护院已经如狼似虎般的冲了过来。 这些人见人便是一棍,或是长棍横排扫过来,他们多半是辽西来的亲兵或是家丁,武艺身手合格的才被留用,每个月几两银子的俸禄加上供给吃住,酒肉管够,一个个平时要么闲站着要么就是打熬力气,武艺也不曾丢下来,虽然人还不到一百,这边工人也是壮硕男子还有几千人,但顷刻之间就是被这些护院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兵。 李从哲见机的早,一看动手便退向艾敏一边,他们几个离的远,立定了不动,偶有工人跑到这有追击的护院,见到李从哲军医服饰后也就算了,只是继续追着那些工人殴打,他们下手又狠,但也不打要害致命的地方,所以看着打的热闹,不一会功夫打翻了不少人,地上躺满了呻吟着的工人,但李从哲知道,越是在地上翻滚呻吟的越是没有致命伤,他心里明白,唐家只是借机给这些蓄积不满情绪的工人一个厉害瞧瞧,并不是要把事态闹大,如果打死了不少,就算唐家现在再自负也是知道压不下去的。 第八百零五章 处理 混乱持结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打翻了过百人之后,剩下的工人又被撵到了场院中间这里来。 每个人心里都是惴惴不安,不知道工厂方面还要做什么事出来。 那些打人的辽西护院一个个都是得意洋洋的模样,他们都是自负武勇,性格有些桀骜不驯的上过战场厮杀的人,在辽西有将主护着,行事多半没有什么顾忌,欺男霸女的事情说起来不好听却是做了不少,到辽阳这里是想赚更多的银子,毕竟辽西那里不是将领的心腹家人或是得势的军官,好处是轮不着他们这样的小虾米的,到辽阳这里来,银子确实多赚了不少,但也憋了不少气在心里,平时要老老实实的不能惹事,空有一身武勇事事不得展布,似乎就是一只冬眠的黑熊,需得把身体蜷缩在一个地洞里头,要多别扭便是有多别扭。 今日这一番动作,却是把心里的郁结之气给发了出来,他们这会子用阴郁狠辣的眼神盯着那些工人,凡有被他们盯上的无不心里打结,这帮家伙,其实比上一次锦衣卫之乱时的无赖混混还要阴狠几分,毕竟混混不能等闲就杀伤人命,这帮家伙却是有不少上过战场,手里结结实实有几条人命的。 工人们被拘管着,满地还有呻吟着的伤者,李从哲和其余的驻点军医顾不上说别的什么,立刻就是忙着给这些受伤的工人诊治包扎,这样的动作工厂方面当然也不会阻止,毕竟他们也是害怕弄出人命,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好了,孙司正来了,大家去迎一迎。” 在李从哲等人忙碌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唐志中和唐志存等人就是冷眼看着,几个唐家子弟还交头结耳,冷冷打量着李从哲。 这样的情形,实在叫人心生不悦,不过李从哲为了伤者,也只能忍耐下来。 在他的事情快做完的时候,一个护院跑了进来,低声禀报,唐志中却是大声将这人说的话向众人说了出来。 他的神情极为愉快,没有丝毫的窘迫或惶恐担心的神情,这样的表现作派,令得在场的所有工人心为之一沉。 赶来的是工商司的孙可大和他的几个副手,他们的脸都有些红润,在此之前,他们就是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和李福通一起,与唐家和城中几个大商家的代表在饮酒,这种酒席其实孙可大经常参加,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上头的中军部和廉政司也从来没有不允许自己赴商人的宴会。 任磊吃的排头孙可大隐约听说了,不过也没有当一回事,工商司原本就是和商人工厂打交道,他怎么可能与任磊一样,和这些商人撇清关系?工商的发展自然离不开大商人的支持,孙可大觉得无论如何需要保持与几家大商人世家的良好关系,这样对辽阳的工商发展也至关重要。今年纱锭的目标是增加到五十万,水力织布机也要有过万台,工人数字和相关从业人员要增加到三十万人左右,这样才能满足总数五六百万人的穿衣所需,更能开始向北方大量出口,往陕西,山西,宁夏,甘肃,这些西部地方经济更为落后,多是小规模的自纺自穿,布质很粗劣,讲究一点的就是买松江布,这一块市场如果没有强力物流很难大规模进入,不过这对辽阳来说问题不大,而大规模的工业纺织出来的布匹,不仅物美而且价廉,这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很多人认为自纺自织的粗布价格便宜,但其实这种方式耗时很久,算起成本来并不上算,就纯粹以价格来说,辽阳布也不会比那些土布贵多少,而质量方面就相差的天差地远,这笔帐一算,加上有实物,打开市场并不为难。 事实上清末时英国和日本布就大量进入中国市场,在没有关税壁垒和重税的情形下,这些外来的布匹把小农经济的粗布冲击的完全没有生存余地,几十年间就完全占领了中国市场,一直到一战暴发,中国的民营企业出头,十年之间中国的本土纺织业也增加上几十倍上去,所谓自纺布,自始至终都不可能是工业出产的对手。 当然现在还谈不上冲击外地市场,光是满足本地的需求已经够孙可大头疼了,只是他心中自有一番雄心壮志,不愿事落在人后而已。 辽阳各司,最重要的肯定是将作司,不论哪一块的发展和赵士桢等人的努力分不开。不过赵士桢的官职倒不很高,可能以他这样的家世来说,以将作为发展,就算官升三品以上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 对赵士桢,各司都没有什么嫉妒和排挤的心理,不论屯田还是工商,或是海事,或是军方,任何一方都需要和将作司搞好关系,这个司对任何一个方面的发展都十分重要,而且赵士桢是专精于技术的技术型官员,对争权夺利没有什么兴趣,估计对此人将来还会有补偿,不过这就和孙可大没有关系了。 他的想法就是要与海事司和屯田司竟争,象廉政,公安,民政各司,侧重点不同,与他的工商司没有太大的关系,军令司权重而低调,也没有太多的威胁,如果自己工商这一块成绩斐然,远远压过其余各司,将来中军部再给张用诚增加副手时,自己的机会自然也就大的多了。 任磊,张思根,都是强劲的威胁,孙可大心里还是颇有紧迫感的。 酒席进行到一多半时,唐志中等人先靠罪离开,接着就是有人来报信,昌盛厂出现工厂方和工人斗殴的大事。 孙可大感觉十分头疼,在他坐马车过来的途中,又接到了唐志中等人临时草就的书面报告,报告草草而就,看出来是急写出来的,上面把工人闹事的原由,经过,还有工人先动手打人的详细情形都写了出来,这些事情孙可大相信不可能是编造出来,毕竟自己一会就赶到了,稍微询问一下就会知道事情的经过,如果工厂一方编造事实,对他们并没有好看,看来确实是工人闹事和动手在先了。 因为先入为主的原故,孙可大在厂门前和唐志中等人也很客气,没有太明显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原本来调查事件应该不偏不倚,但当工人们看到孙可大等官吏与厂方说笑着过来时,心里自然有一种十分别扭的感觉。 接下来的调查也是按厂方的意思在走,那些米袋子不知道被谁偷偷换过,虽然米的成色也很不好,但和霉烂还是差点关系,而不论是骂人还是打人,刚刚也确实是工人一方先出的头,这一点工人们也没有办法否认。 “虽然如此,贵方的护院动手还是狠了点,都是自己人,打的这么凶对你们工厂的生产也十分不利。” 孙可大看到有近百伤者,有一些伤势严重的怕还要到医院住院,在调查完毕之后,还是提出了批评。 “是,这帮家伙毕竟是辽西家丁亲兵出身,看到自己人挨打了,激奋之下确实动手狠了一些。”此时压阵的火枪手当然早就走了,火枪手不是辽西人,都是辽阳本地信的过的心腹,其中还有一些是家族子弟,这样重要的武力唐家是不可能相信这些辽西外人,这帮家伙当打手还不错,丁三几个都是花钱聘来的,不能完全相信。 此时唐志中等人把责任推到这些辽西护院身上,丁三等人也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当跪丢下手中的棍子,躬身认罪。 “这个本司不能做主,一会公安司的人也会来,如果确实有反击过度,借机伤人的事,恐怕护院中也有人要承担相当的责任,不过本司会说明经过,相信也不会有太严厉的惩罚。” 公安司当然不可能受工商司的影响,不过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很不错了。 “孙大人,我们平时被强迫加班,福利被削,还被打……” 一个工人此时仗着胆子,向孙可大叫喊起来。 “什么混帐话!”孙可大转过身去,态度十分严厉的对这个工人道:“你们拿钱做工,不想做就辞工,谁能强迫你?我辽阳工商司有最低工资标准,也规定厂方必须付给加班补贴,这样的好事放眼整个大明天下哪里还有?你们莫要贪心过度,今日之事,厂方打人肯定不对,但出头闹事的却全是你们,这要本司怎么维护你们?现在我已经勒令厂方给你们治疗,公安司也会查清打人出手重的护院,这件事就这么到此为止了。” “那加班和福利……” “这件事由你们和厂方自行协调,如果实在感觉做不下去了,可以选择辞工离开,我辽阳到处都是工作机会,这个倒不会太为难你们。” “可是厂方借口有合同,我等要辞工要赔钱。” 孙可大摊手道:“我辽阳自有法度,真有合同在身的,你得问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签字或按手印了,此事本司也无能为力,我们不能因为你们的利益来伤害这些东主的利益,本司眼中只有法度,不论其它!” 第八百零六章 分析 孙可大如此处置,李从哲等军医都感觉十分不满,但此人口口声声依法而行,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毕竟以李从哲亲眼所见,确实也是工人们先聚集动手,至于粮食,他却是亲眼看到此前是霉烂的,而孙可大不作深入详细的调查,先入为主,立场几乎完全在大商人和厂方一方,这样的处置,当然有失偏颇了。 工人们却是满心绝望,没有长期合同约束的已经打定主意离开不干,但多半却是有长期合同在身,就算不干亦是不成,想想以后日子,真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李从哲连连冷笑,辽阳处处待遇都是上升,偏这里却是下降,而明明厂方所出的布匹供不应求,利润很高,这些商人却是要追求更大更高的利润,为此不惜出尽损招。 至于孙可大等官吏,更令李从哲心寒。 这样草率处理之后,孙可大果然和赶来的公安司人员做了一个有利于厂方的说明,对工商司的司正这样的身份,公安司赶过来的巡官也只能十分客气,当下只做了简单的询问,然后决定带走几个刚刚打人最凶的护院,包括丁三这样的首脑人物。 至于厂方管理和唐家的人,当然是一个也不必带走。 这样的结果已经叫唐志中等人十分满意了,孙可大犹自吩咐道:“不可株连扩大,也没怎么伤着人,总之要紧的是要保持安静,不能破坏昌盛厂的生产,要知道,这纺织生产是大人最为关注的地方,别家的厂子出事还不怎么要紧,纺织这里,可是十分重要!” “是,在下明白,请孙司正放心。” “李巡官辛苦了。”唐志中过来笑道:“一会拿点茶水钱,回去和弟兄们喝茶。” “不好意思。”巡官笑道:“我们有规矩在身,愧不敢领。” “哦,那也罢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唐志中又道:“不过有了空了,大家一起喝两杯。” “呵呵,好说,好说,等有了空再陪唐东主便是。” 唐志中也不是头一回要塞钱或是请喝酒,唐家的酒席都是极尽奢华,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摆桌,每个人都有写条子叫来的名妓作陪,事后的所有开销都是唐家负责,这种饮酒法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贿赂,这个巡官有点心动,不过想想上头的严苛规定,在心里哀叹一声之后,还是婉言拒绝了。 唐志中也不着急,公安和廉政两司,还有很神秘的特务司和军情司,加上侍从室,这些强力部门都是十分隐秘,自己这种商人也不好攀上关系,反正有工商司等各司护着,这些强力部门也不会随意来找自己和唐家的麻烦,这样也就足够了。 “李军医,”待公安司和工商司的人走光之后,唐志中想起此前的事,看看李从哲,冷然道:“你开的假条本厂没有办法照准,这么多工人休息,我们的进度就会出现大问题,不仅是你,连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唐东主,我只是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做我应做的事,别的事我管不了,也不必管。” “小伙子怎么这么气盛?”唐志中皱眉道:“你和艾家已经定了亲事,我们唐家和李家,艾家都是辽商一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何必做这般公事公办的嘴脸出来。” 他自忖是长辈,和李从哲说话已经足够客气,但在李从哲看来,不仅无理,也是十分的盛气凌人的感觉。 唐志中又看到躲在僻静处的艾敏,皱了皱眉,对艾敏说道:“小敏你也劝劝他,这般和我们昌盛过不去也是和艾家过不去么。” “不好意思,唐二叔,”艾敏微笑着道:“他的事我向来不管,家族生意的事,父亲也不叫我管。” “也罢了。”唐志中不耐烦的挥手道:“这里乱糟糟的,你赶紧回去……当个军医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骄狂的,到昌盛来好歹还有前途,干医生,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说来说去,唐志中对李从哲的态度十分不满,军医这一块也算是制约他的一个因素,但军医们多半都是软硬不吃,操守方面十分注意,不仅李从哲他拿不下来,别的军医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军方的势力,是他这个商人一时半会触碰不得的。 想到这一点,唐志中的脸色变的十分阴沉,心里那种执念就越来强烈起来。栽培丁三这样的悍将,多募辽西护院,最终若能成立千把人左右的强悍武装,说服其余各大家族也栽培自己的武力,如果能聚集几千人的力量,虽然和辽阳镇这样的庞然大物还是没有办法相比,但如公安军情各司也就不能随意出手对付这些商人家族,如果是这样的话,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现在唐家虽然在试探着追求商业上的更大利润,但更要紧的还是家族的和个人的安全考虑,如果能在辽阳拥有强大的武力,能够始终确保自己的安全的话,就算花钱也值得了。 …… …… 艾敏没有再耽搁,出城这么一趟,见着这么大的场面,李从哲心绪不佳,她也是急着返回家中,两人入城之后,将李从哲送回家后,艾敏便赶回家里,好在,起更之前进了家门。 到得艾可中书房门前,长随早就进去禀报了一声。 几个商会的中层从书房出来,见面便是微笑问好。 这阵子艾可中精力都用在商会上头,几乎每天都有商会的人过来谈事情,有时候起更之后还在说事,商会的主要势力以前只在辽阳一城,现在艾可中的想法就是要把商会的影响力扩散开去,不仅是辽阳,四卫城,中左所,宽甸,凤凰城,还有长春四平等地都要建立机构完整的分会,协调当地商人,规范市场,对无序的商人进行一些约束,同时集中力量用在商会发展,扶持中小商人,另外就是商会回馈社会的福利事业等等。 最近艾可中一直在忙碌着,对自己的生意都放了下来,反而艾家也是家大业大,在皮毛生意和纺织生意,还有海船等各种大生意上都有大量的投入,就算艾可中现在精力不够顾不上了,也不会有人打艾家的主意,谁都知道艾家是当年最早投效的几大辽商世家,股本雄厚,根本不是一般的商家够资格争斗和觊觎的。 “你这妮子真是太大胆了。”看到女儿,艾可中脸上也是露出了宠溺的神情,没有办法,自己儿子好几个,女儿长大成人的就只有这一个,生的漂亮灵秀,只是性子叫自己有点宠坏了,在上次的事情之前就有点过于胆大,现在虽然外出谨慎的多了,但一个没有出阁的大家闺秀跑到未婚夫家,一直到起更前才回来,这当然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了。 只是现在辽阳风气渐开,艾可中也不打算在这等事上过于认真,说了一句之后,便是笑问道:“怎么了,逼的我将你那几个叔父赶走,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和我说?” “事情真是蛮要紧的呢。” 艾敏也是难得和自己父亲说正经话,俏脸一整,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今日所见都向艾可中说了出来。 “从哲这小子我倒没看错他。”听到李从哲最后也没有压从唐志中的压力而让步时,艾可中没有说别的,倒是先点评起女婿来。 听到李从哲被夸,艾敏当然也是十分高兴,不过还是很担忧的道:“他们会不会报复他?” “就凭唐家那几个?”艾可中冷笑一声,说道:“唐志大我看要完蛋,唐家那几个,现在膨胀的了不得,又是财务司又是税务司的,现在又勾结工商司,手伸的太多,还尽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总兵大人就算见当年的情,了不起留唐志大一个,别的人怕是要倒霉。” “是么?”艾敏却有点不大相信,今日她可是亲眼看到孙可大与唐志中关系十分亲密,要知道辽阳各司的主管就象是各营的营官一样,都有六品以上的官职在身,这种身份若是在以前是商人根本攀附不上的,今天她亲眼看到的却是孙可大就差和唐志中勾肩搭背了。 “唐家上次和我打过招呼,劝我多养护兵,缓急可用。”艾可中缓缓道:“他们真是疯迷了,上一次的事情叫他们有些看不清楚自己了,那一次是上头允许我们才大出风头,要是上头不允,唐志大有这样的胆子么?商会是允许搞一些武装,但绝不会允许个人和哪个家族搞,几大家族联手更是找死。唐家那几个看不清事实,只却道自己有人有枪有用不完的银子,这样下去,灭门之祸也是旋踵而至,且叫他们先闹腾几天,我们冷眼看着就是,唐家离倒霉的日子也真的不远了。” 艾可中说的虽然淡然,但话语中包含的东西就太多了,令人思之胆寒。 艾敏听的征征的,半响过后,才吐舌道:“爹你平时装的好象没心思管那边的事,原来一切尽在掌握,而且坐看人家倒霉,爹你这样用心也太深了吧。” 第八百零七章 商税 艾可中脸一红,斥道:“你懂什么,唐志大那里我见面谈过,也写信警告过,仁至义尽了,怎么能说我看他们倒霉,你这小女孩家的懂什么,赶紧离了这里,早早歇下是正经,你和从哲的婚事,我要和亲家公商量一下,赶紧给办了!” 艾敏其实还有替李达传话的任务,也是李达一番好意,不过听了艾可中一番话之后,艾敏知道自己这老爹虽然看着忙的颠颠的顾不上别的事,其实心里明镜也似,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既然如此,那倒也不必多嘴多舌,反正效果也是达到了。 工厂斗殴之事工商和公安两司都是尽可能的低调了,但因为一点波折的出现,还是在城中闹出了轩然大波。 原因就是新上任的公安司副司正朱尚骏并不认可一线巡官的回报,当日便是驳回,并且带同了很多干练的侦辑巡官,前往昌盛厂调查殴斗一事。 此事立刻就引起了工商司的强烈反感,孙可大亲自找朱尚骏协调,不过协调过程十分不顺利,两人几乎当着几百手下的面当众吵起来,如果不是两人都不以武力见长的话,是不是会发展成一场司官级的斗殴事件,也很难说。 这事一出来,工人们自然是找到公安司反应事实,哪怕唐家和厂里的护卫在一边也是畅所欲言,几天功夫,便是叫朱尚骏收集了不少意见。 “张大人,昌盛厂问题颇多,不是一桩两桩,丁三等人现在本司还没有查出底细,但绝不是普通辽西将士那么简单,一个纺织厂收罗这么多精良护卫做什么?光是这一点就该彻底的查一查!” 朱尚骏虽然年岁渐长,但相貌还是那副白面小生的模样,只是这些年在辽阳历练的久了,身上自有一股威严气息,他从军中到侍从室,再又从侍从室到别的司历练,最终惟功将他放在公安司而不是特务司,朱尚骏本人倒是很喜欢,公安司不是一个纯粹的文职部门,而是文武兼备,同时要兼理地方事务,对人的能力其实是很大的锻炼,以朱尚骏的资历和兴趣领兵做战是没有什么机会了,纯粹的文职事务他兴趣也不大,在公安司这样的地方发展空间还是比较大的。 在平时,朱尚骏对张用诚和其余的各司主管都很尊重,毕竟他算是后生小辈,他是惟功在京城开舍人营时才加入的,而且开始的时候无心留下,给惟功添了不少乱子,后来幡然悔悟之后才踏实留了下来,现在的各司主管和各营将领,除了少数异类之外,多半都是资格比朱尚骏老的多,也由不得他不尊重。 今日却是不同,看到朱尚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出来,孙可大立刻便是勃然大怒,冲过来道:“当日之事我去现场看过,无非就是一点纠纷引发的打斗,无人重伤,更没有死人,不知道公安司盯着不放是什么意思?我辽阳和大明别处地方不同,向来保护商人利益,促使商业发展,不象大明别处地方,对商人养肥之后杀之取利,公安司这般行事,我工商司会向大人投诉!” 朱尚骏冷然道:“我公安司只做自己份内的事,并不是有意刁难,至于说向大人投诉,这里有用诚大人,中军部之主,我公安司正在向他投诉着呢。” “破坏生产,你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奸人为祸,阴谋不轨,出了事你工商司去处理?” “小辈无礼!” “老大不尊!” 两人都是动了意气,到后来已经是互相指着鼻子骂起来。 张用诚也有点生气,拍拍桌子,喝道:“你们俩人都消停一些罢!” 他虽然是好好先生,但资历摆在那里,当年孙可大还是拖鼻涕小屁孩时张用诚已经帮着惟功管理所有的小伙计,是顺字行的掌柜了,拍了桌子之后,两人虽然还是怒目相视,不过也是老实多了。 孙可大道:“此事到底如何进行,请用诚哥明示。” 朱尚骏坐的笔直,也是直筒筒的道:“公安司当然按中军部的指令做事。”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自己按程序做事,如果中军部支持工商司,那么责任当然是要由张用诚和中军部来扛,公安司当然不负责任。 张用诚感觉十分头疼,这件事看似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朱尚骏的坚持可能已经过去了,从个人感情来说,他当然支持老兄弟孙可大,但张用诚在惟功身边多年,对惟功的脾气和秉性实在太了解了,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如果自己只从情感出发而不顾程序规则的话,将来就很难交代了。 他只能对两人道:“既然公安司坚持,这件事当然不能这么结案,不过,朱副司正你暂且不要有太多的动作,等我的后命。” “是,用诚哥。” “是,在下遵令。” 孙可大和朱尚骏都知道张用诚要请示惟功,这样的事情,中军部向来是不会自专,肯定是飞骑传报,等候惟功的批示就是。 …… …… 不远处的税务司总部内,李福通这个财务司的副司正却是领着唐志中唐志存兄弟二人,一路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李乘云也是等候多时,待这三人进来,便是笑道:“福通,两位唐东主,请坐吧。” “李哥你这里可有好茶,可别拿寻常货色款待两位大东主啊。” 李福通嘻嘻哈哈的,一脸没正形的样子。他们这些顺字行小伙计出身的人,已经在一起超过十年,除了少数天生脾气不对头的,多半交情都是很好,有一些甚至是比亲兄弟还要亲近的多。 李乘云知道最近唐志大不怎么理事,艾可中也是专注商会,李昭祥最近去了江南,和宋家商谈生意,辽商中的大佬都有退居幕后的样子,唐志中和唐志存风头正劲,所以倒真是不可以怠慢。 但他心里很埋怨李福通不知道好歹深浅,他这里是税务司,专门负责征税的部门,而辽阳是几乎没有农税的,原因很简单,辽阳的自耕农和地主很少,土地已经有九成是纳入在屯堡体系之中,生产的粮食是辽阳自用或是外销,收入都是辽阳镇的收入,这哪里还能去征税?农税在辽阳的税赋体系之中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和大明别的地方当然截然不同,在大明别处,农税是在税赋体系里占绝对的大头,商税倒是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大明的乱七八糟的私设卡子很多,牙行和私设税卡加上官府杂役繁多,还有摊派和买等明抢的政策,商人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要么是官绅家族经商,不惧风雨,要么就得做大之后找一个强力世家依附,纯粹的商人家族,说倒霉就倒霉,一个县令就能叫一个身家几十万的纯粹商人家庭破产破家,家破人亡! 在辽阳,商税恰恰占了收入的大头,除了四海行和海事司的商船战船等收入外,顺字行等商行的赋税上缴上来就是财政收入的大头,未来在屯堡规模扩大,粮价上涨之后可能农业收入也会增加,不过无论如何,纯粹的农业收入是没有办法和商税相比的,辽阳的政策就是对商业活动大力扶持,简单来说,就是细大不捐,但形式上来说是对中大型商家课以重税,对小型的坐商和游商进行扶持,税率很低,也不象大明那样到处是卡子,随意勒索摊派。 对惟功来说,他的理念就是这样,大商家不能不限制,否则迟早出现富可敌国的巨商,进而影响到军队和政权,重税就是一种限制,以后迟早会有反垄断法和遗产法令,使得大商家不膨胀为巨无霸式的商业家族,至于小的方面,表面上看来对小商人有不少扶持,也没有农税,但事实上屯堡收入原本就不少,而这些领了工资,做小生意买卖的人税率虽低,但百万人汇集起来,消费,纳税,其实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而且还感受着辽阳的友好和宽松,在心态上放松的话,对拉动消费又是一桩极大的好处。 这些东西,在私底下里惟功几次召开秘密会议定下重税基调时,都是说的清清楚楚,而税务司就是直接执行者,这些年不仅是课税这么简单,税务司本身还有税辑总队,凡有偷税漏税的行为,绝对不会放过。 可以说,在辽阳想逃税漏税,或是官商勾结,这样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今日李福通带商人到税务司这里来,实在有些冒失了。 不过李乘云明白,自己多次拒绝了唐家的邀请,令得对方无计可施,看来私底下不成,只能明面上过来找自己,那也好办,看他们要如何,自己只管公事公办就对了。 第八百零八章 收复 李乘云心里打定了主意,自然也就不会理会李福通的调笑,笑着道:“我这里办公事的地方,哪有什么好茶?几位前来,必有要紧正事,还是先说出来吧,免得我瞎猜,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 李福通算是小小的吃了一憋,当下脸色就有点难看起来。 李乘云也不理他,这个小兄弟最近很多事情都做的有些过了,他虽不好多说,但亦不会去趟李福通的浑水。 “是这样,我等前来也确实有要紧的正事。”唐志中也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但他今日前来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唐家最近的一系列动作都是有考虑的,养大量护院,购买火枪都要钱,这个还是小事,但最近唐家也发现了大航海时代航海贸易的巨大利润,一艘商船出海半年,股本十万,回本最少三十万。这样的商船辽阳是越来越多,大宗的货物,不仅是局限于辽东的货物,还有塞北,江南,西北,收货的渠道越来越多,商船也越造越多,而原本这些辽商和其余商人所占的股本也是越来越小,几乎快到忽略不计的地步了。 唐家这几人,不曾想过是因为发展太速,反而对此情形有所抱怨,认为当初给他们的股本太少了。 现在顺字行的海船数量已经太多,而海事司还有纯粹的官方海船,四海行后来居上,更令唐家这些人十分不满。 他们当然不会明白四海商行是惟功的宏大布局,把四海商行发展成英国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那样半官方的商业组织,组织商行船队,以辽阳舰队实力为这个商行服务,不停的扩大市场,抢占殖民地,将南太平洋甚至整个太平洋纳入囊中,成为华夏的内湖,这种宏大的布局事关未来千年华夏的气运,这样的大事,惟功怎么会考虑到将这些航海的利益再让渡给商人们? 当然,如果商人自己出资建造商船,辽阳官方也乐见其成,官方的力量始终会有涵盖不到的地方,如果辽商和与辽阳关系密切的江南商人也想组织商船队,对此辽阳官方也不会反对,这种小型的商船队在竟争力上肯定不能和顺字行四海行比,估计也就做做小生意,影响并不大,对促进民间经济资本扩大也是一桩好事。 唐家现在就打算自己建造几艘百吨级以上的商船,商船建造资本远远不及战舰,不过每艘船成本都在十万两以上,加上招募培训水手的费用,海上商道的开拓,还得备足货物等等,没有百万以上的储备是玩不转的,因为股本的不足,唐志中等人最近才上窜下跳,用尽一切办法努力,希望能多弄一些储备金在手里。 辽阳的银行刚刚筹建,股本还不丰厚,肯定没有办法同意唐家多达几十万以上的贷款,银行现在的业务主要还是在于类似票号的功能,省了人们往来交易携带大宗银子的麻烦,这个前提是辽阳这么多年的商业信誉和辽阳的雄厚实力,但银行的准备金一定要充足,不能出现一点问题,否则在现今的环境下,一旦出现不能及时支付的情形,整个银行体系就完蛋了,这样一来,银行肯定不会冒险,对唐家大宗贷款的事,早就一口回绝了。 没有三五年以上的经营,银行是绝不会有放款的可能。 这些路都走不通,唐志中虽然觉得冒险,还是要到税务司来试一试。 “今年我唐家的利润是五十七万元,但这一年交给贵司的银子是三十一万元,按比率来说,实在是太高,以我大明向来的税率是三十税一,就算辽阳情形与大明别处不同,亦是太重了。我等商人也要发展,需要银钱投入,如果这些钱能减免一半,我们唐家最少能造两到三艘海船,出海贸易,获得的利润当然肯定要纳税的,这样减免的赋税就补了回来,而唐家也获得更大的发展,雇佣更多的人手,对辽阳的发展当然也是十分有利,这是我们的请愿书,请税务司切实考虑一下。” 既然李乘云摆出公事公办的格局,唐志中也放弃了此前的方案,不管脸色难看的李福通,直接将自己事前准备好的请愿书给交了上去。 李乘云先不接,而是看着唐志大,沉声道:“老兄是不是有些唐突了?要知道,整个辽阳的税率是根据大家的收益和辽阳的发展需要定下来的。唐家现在虽然一年交几十万的税,但要知道在十年前唐家全部的资产也就是几十万,这十年来,从几十万到数百万,到现在一年还有几十万的收益,现在要要求减税,是不是有点儿贪欲不足?我这里只是提醒,本税务司对这样的要求不可能直接驳回,只能上报,但我要直言,上报之后,后果如何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说到这里,李乘云大有深意的看了唐家这两人一眼,接着又道:“最近唐家和昌盛厂已经出了不少事情,引人关注,如果再有减税提案之事,我恐怕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唐志中怒道:“辽阳不是向来说保护商人,促进商业,怎么我们一提减税就会有不测之祸了么?” “保护是保护与我辽阳同心同德的商人,如果成为对手,那自然不是一回事。”李乘云对唐志中的言词也是丝毫不客气,直接便驳了回去。 “我们要发展,自然需要更多的银钱。上头课以重税,全是我们的血汗辛劳,我想这个提案没有什么不能交的。” “那好,我会上报中军部,等有了结果之后再通知两位东主。” “好,有劳。” 事情没谈一刻功夫,连茶也没喝一杯,直接就成了决裂态度,唐志中和唐志存不好再留,两人拱一拱手,直接便离去了。 “哼,贪欲熏心,真是自寻死路!” 李乘云看着两人离开,冷哼一声,评价了一句之后,看着一脸不满的李福通,警告道:“福通你这样和他们卷在一起,有好处也太烫手,以你的身份,行事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我倒是无所谓。”李福通心里的不满更甚,**的答道:“人家一年也赚几十万银元,我这个副司正一年才几千,何苦来?我到他们厂里去做,给点股本,一年好歹是现在薪俸几倍,如果真的闹到不可开交,我请辞好了。” “唉,随便吧。” 眼看着当年的小兄弟要掉下队来,李乘云也无话可说,事实上他们都是流民乞儿,连名字也是惟功取的,现在已经到这般地步,偏有人还贪心不足,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 …… 接连三份急报,一路送到旧边墙之外,沿着驿道,直递到惟功手头。 惟功已经不在东南,到了南十七堡之后他原本打算直接回到开原,巡视一番之后回辽阳,毕竟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但他很快接到了郭宇已经突入黄龙府,打败了当地的北虏部落,斩首数百,俘虏数千人的捷报。黄龙府收回,在战略意义上并不大,辽阳左翼的科尔沁各部仍然有过万丁口的实力,最少有几千披甲骑兵可用,加上插汉各部,实力还很雄厚,不把这些部落彻底打跨,根本谈不上彻底收回大宁都司旧地,不把这些地方的战略要点全部拿回来,从长春到黄龙府到大宁这一大片地方就谈不上安稳。 倒是持续向北,往吉林乌拉和黑龙江北地流域进军,无非就是鄂伦春索伦生女真部落,战斗力有限,土地肥沃,所以占领黄龙府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同时也是每年持续不断打击北虏的大战略计划的一部份。 总得几年之后,辽阳再积蓄一波力量和足够的物资,彻底打跨插汉部之后,那时候西翼一线就全部收回,安若泰山了。 但不管如何,黄龙府在人们心里的地位不同的,所谓的“直捣黄龙”估计稍微念过几天书的人都知道,民间话本传奇之中,岳飞的凌云壮志更是为人所知。 大明立国之初是短暂的收复过黄龙府,设为龙安站,但并没有太过宣扬,毕竟当年是从蒙古人的铁蹄中把全部失土都打了回来,困扰宋朝几百年的燕云十六州都拿回来了,被西夏占据二百年的西部失土拿回来了,大明铁骑兵锋西抵哈密,设哈密卫,北抵极北瀚海,将残元势力彻底剿灭,这样的大辉煌背景下一个小小的黄龙府就不算什么了。 但在这二百多年的逆境下,大明失去了国初对北虏的优势,边墙之外的领土也早就丢光了,这个时候收复黄龙府,对外大肆宣扬一番,毫无疑问是对辽阳形象的又一次拔高。 惟功已经在养望了,他的声望已经超过李成梁是毫无疑问的,李成梁虽然有大功,在民间形象却一直很一般,远不及戚继光,现在的惟功,已经与戚继光并肩,如果再获得一些大的胜利,超过戚继光,将与徐达常遇春这样的开国名将并列。 第八百零九章 劝说 递给惟功的飞书公文隔了不到三天又送了回来,回来的地点应该是在惟功往黄龙府的途中,可能批复时地方尴尬,公文上还落了几滴雨点和泥污,看起来颇为不成体统了。 回复也是极尽简单,惟功草草书道:吾在途中,不及细览详细,恐误事,辽阳诸事,汝可理之,无复烦忧。 张用诚看了回书,只落得一脸苦笑。 将书子递给一旁的孙承宗和袁黄宋尧愈几人看了,这都是惟功替他找的副手,老夫子主要是负责侍从室那一块,和军情特务诸司也有交道,孙承宗是将作屯田,袁黄是民政建筑,张用诚自己是工商税务海事公安诸司事务,还有平时各司之间的协调也是一把抓,事情其实并不难做,辽阳的体系到现在已经是极尽成熟,惟功以现在的实际需要和后世的经验配合设计的目前的一套行政体系已经比大明的官僚体系超出太多,从各司首脑政务官到下头的事务官,层级分明,体系健全,分工十分明确,事后的追责也十分简单,在有强力监督的体系之下,官吏较为尽职负责,事务当然运作流畅,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 只要惟功在辽阳,各司之间的事情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时,张用诚将矛盾上报,待惟功批复之后,也就一天云雾都开散了。 但这一次的回复却是将张用诚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 眼前孙承宗几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在财务工商之事上原本都与他们无关,算是张用诚自己的首尾,另外这件事涉及到唐家和商会等商人势力寻求更大的势力版图和财税让度,还涉及到顺字行出身的各司之间的暗斗,现在公安司和工商司已经斗的七死八活,财务司的副司正李福通立场很鲜明的站在了商家一边,为唐家摇旗呐喊,也确实蛊惑了一批平时和商人们关系不错的顺字行出身现在又居在要职的政务官员们。 这是一个不小的势力,在现在的辽阳,除了顺字行出身的张用诚之外,真的找不到能与之抗衡的势力。 或许孙承宗和徐光启为代表人物的士人一派在未来也有不错的权力版图,毕竟这些年来江南塞北投效的杰出之士颇为不少,学术上以李贽徐渭为核心人物,政务上是袁黄孙承宗徐光启为翘楚,有这些人在,还有中下层的外来士人彼此呼应,权力版图之上,也并不算太弱势了。 欠缺之处,就是这些士人派与顺字行相比在军中毫无基础,不象顺字行,周晋材等为首的军方大佬多半是当年的小伙计出身,倒是营官之中,郭守约王辅国等京营一脉也掌握了一定的地盘,能与顺字行势力稍微抗衡。 在这一点上,孙承宗等人私下盘算时,也是佩服惟功的手腕。 顺字行出身的各大佬的忠诚无需怀疑,毕竟是锻炼出来的真金才能到这样的位置上,寻常的小伙计虽然一路跟上来,也未必能到王国峰那样的位置上,但无论如何,惟功扶持出了一个与军情司对抗的特务司,还有督查局负责监察这些部门,在军中,又有京营一脉和辽东都司出身的与顺字行一脉相抗衡,彼此形成制衡,这样处置,足见高妙了。 “甚至可以说是帝王手腕!” 夜黑风高的灯下,徐光启当时就是和孙承宗这般说的,目光灼灼,眼若有神。 孙承宗当时吓了一跳,急忙叫徐光启慎言,惟功这个上位,待人亲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虽然有很多针对官员的监察措施,但一切摆在明处反而是好事,总比大明的太祖高皇帝用检校,锦衣卫,暗中查人,连大臣晚上玩什么搏戏,说的什么话都查的清清楚楚要来的好的多。 体系之中的监察,其实并不算是特务政治,反而能更叫人安心。 锦衣卫是阴谋,监察体系就是阳谋,这一点,孙承宗还是分的清的。 但越是上位宽宏,底下的人更需要谨言慎行,惟功是什么心思现在还真的没有人说的清楚,就目前来说,辽阳的财务和军力足够支撑天大的野心,但要得天下绝不是这么简单,最少就孙承宗这一方面来说,惟功如果现在扯旗造反,他被绑在战车上也无可奈何,但在内心深处,绝对不会拥戴支持。 今日之事,孙承宗颇有一些纳闷……事情是明摆着的,怎么决断,以惟功向来的性子,几乎是可以在瞬息之间就有所处置了,现在却将处置之权交给了张用诚,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以孙承宗对惟功的了解,可以断定,这样的做法,必定是有其深意在内的。 “诸君怎么看呢?” 众人久久不语,张用诚只能用诚挚而低沉的语气,主动询问。 “财务税赋之事,在下从来没有过问过,是以无有建议。”孙承宗虽然是推托,不过倒也坦然。 袁黄微微一笑,说道:“张中军,既然总兵官有交代,还是由中军自断就是。” 宋尧愈干脆闭目不语,他对惟功这一次出行的线路和前方战事,另外朝中动向更为关注,本镇内的民事,他倒是关注不多,既然关注不多,也就无谓多说。 张用诚颇为无奈的道:“既然如此,只能召见当事各人,前来当面协调了。” “这是中军的事。”孙承宗哪里想趟这一次的浑水,站起身来道:“屯田司尚有事,下官告辞了。” 袁黄也起身告辞,宋尧愈干脆没有说话,直接起身就走。 中军部每天的常例会议,总是要议上好一阵子,这一次因为这样的事情反而没议几件事,直接就搅黄了。 张用诚却是无处可逃,当即只能派出人手,请当事各方前来会议协商。 除了唐家和相关人等外,张用诚也请了任磊前来,事涉税收,当然和财务有关,当然可以请任磊前来。 财务司和中军部相隔很近,别人尚且未至,任磊先到了。 “你来的很好。”张用诚道:“此事我正在头疼。” “我倒不懂,这一件事有什么难办的?”任磊面色凝重,沉声道:“我手头尚且有很多事情,不在这里和他们扯皮,如果他们要问财务司的态度,那么我就一句话,所有减税事宜,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可行,但现在绝不可行。财务司的态度就是坚决反对,绝不赞同。” 他说罢就要走,张用诚赶紧上前拉着他,问道:“我这里就跟坐在火炉上烤一样,你倒是说说,大人这一次到底是什么意思?” “用诚哥。”任磊难得的用旧日称呼叫了一句,接着才又道:“你就是猜大人的心思猜的太多了,在京里是这样,在辽阳也是这样,其实大人用你掌中军并不是因为你喜欢猜他的心思,而是你能够帮他分担事情,当年大人在京时专心于武事,顺字行草创时大人其实没有多少功夫打理,一切都是用诚哥你用心在做,很多事情不等大人就直接做了决断,事后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当时你可能想着就是一个小商行,事情亦不大,现在么大家都做了官,大人更成了重臣权臣,封疆一方,甚至将来有问鼎之望,你凡事就谨慎小心,生怕擅权,落得国初时胡惟庸那样的下场……如果你这样想下去,不仅小看了你自己,也是小看了大人啊。” 任磊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象惟功这样的雄心壮志的上位,需要的是切实能帮手的人才,张用诚坐在中军这个位子上,所需要的就是必须要有更多的担当,否则的话,就是严重的不称职。 “我明白了。”张用诚颇为惭愧的道:“看来这一次大人是要试试我的担当了。” “对喽。”任磊高兴的道:“才具是早就试过了,现在就看担当。用诚哥,大人是要收复大明奴儿干都司故地的,全拿下来,等于大明半个疆域大小了,人口十年内恐怕能过千万,这样不是皇帝也是皇帝,说是总兵,其实是开创一国之主,循规蹈矩,事事小心,那用来侍奉守成之主好了,对大人这样的开创之主,我等也要有相当的担当才行。就算将来大人要收权,那也是将来的事了,丈夫立世,不趁时搏击,翱翔万里,事事伏低做小,那不如现在辞了官,到顺字行当一个寻常掌柜就好了。” “我明白了。” 张用诚在此之前确实是有些诚惶诚恐,这一次的事情其实事非经过还是很清楚的,几乎不必多想他就能做出处断……之所以搞的这么复杂,确实还是自己的心态一直以来就有问题。 身处中军位子,以辽阳的权力架构来说几乎就是不折不扣的宰相,自己闲时已经读书不缀,从汉书到通鉴都读过,本朝史事,更是耳熟能详,确实如任磊所说,自己惟恐落到国初胡惟庸的下场。 胡某人就是勇于任事,甚至向太祖夺权,最终的下场是连累了几万人一起上刑场,每思至此,张用诚就是不寒而栗! 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的太多,不过究竟如何,得看这一件事过后,惟功的反应才能判断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张用诚也是真的不想再继续猜下去了。 第八百一十章 蒸汽 任磊说服了张用诚,状极满意的离开了,他确实也是忙到极处,哪里有功夫在这里掺合。在他告辞离开后不久,李乘云和孙可大分别赶了过来,最近孙可大和唐家走的很近,不过对唐家请求减税的事他当然不能表态支持,只是态度暧昧,其实私底下还是支持的。 这件事上,孙可大当然是受了唐家的说辞和李福通的影响,减税毫无疑问是会促进工商业的发展,如唐家人所说,减税之后可以扩大生产的规模,于工商发展确有利处,孙可大的支持从表面上来说也并没有问题。 至于私人感情这一方面,当然是不会摆在台面上来说的。 唐家的人依然是来了唐志中和唐志存,唐志大在风波起来之后就宣称有病,连辽阳都呆不住了,直接坐马车前往中左所,说是到海边的别墅疗养去了。 唐志大一走,剩下的事当然还是唐志中这兄弟俩人主理,唐志大的态度也被众人看了出来,他不会上窜下跳的支持,但也不会出力反对,事不成,他不吃挂落,事成了,就是坐享其成。这样的态度,其实不是一个当家理事人应有的做法,固然置身事外危险减小了,但在人心和权力的收益上也是减少了,最少在唐家,唐志中已经隐隐是一族之主,原本带领家族前进的唐志大,已经渐渐被边缘化了。 唐氏兄弟到来不久,众人刚刚安坐,便是听到“砰”然一声的巨震。 声响之大,远超雷鸣,众人赶紧出去观看,却是看到一股浓烟自城北将作司基地那里,渐渐飘了上来。 “这个月第三次了吧?” 看着飘起的白烟,李乘云颇为无奈的说着。 张用诚点点头,不欲多谈此事,特别是,不愿当着唐家的人多谈。 “怕是耗费不少啊。”他不愿谈,唐志中却是不愿放过。事实上商会的人对将作司那里的动向一直也是十分关注,对这样的关注,不论是唐志大还是艾可中等人都是支持的。 虽然辽阳的纳税大户肯定是顺字行,可以说是占了辽阳赋税的大头,不论是物流生意还是保险生意,还是顺字行的南北货生意,或是顺字行的海洋物流和商业贸易,哪一块都是来钱极多的行当,纳税当然也是头一份,四海商行是半官方商行,收入除去股东分走的花红和必要的储备金,剩下的是直接划在财政收益那一块,不算税收,当初也算是惟功有先见之明,不把四海商行私营化,否则今日闹着要减税的没准还得添上一群中高层的军官和各司的高级主管,那乐子可就大了去了。 除非是惟功下大决心重新洗牌,否则也很难将这些异动给按下去……而以惟功的性格几乎是必定会重新洗牌,可想而知,辽阳会遭遇一场什么样的政治地震就可想而知。 四海商行坚持官办官营,只有股东分红的形式,更利于开拓,而不是在既得利益之下,大家如恶狗一般的抢食蛋糕。 唐家也是纳税大户,商会联合起来的纳税额度当然也不低,对将作司和建筑司这些烧钱大户商会方面当然也十分不满。 建筑司好歹有看的见的成就,将作司在民间这一块实在贡献不大,主要是军用和海用器械这一块,民间方面只有万花筒和座钟等出产是将作司的成就,相比于每年分走的一大块蛋糕来说,将作司的贡献就要小的多了。 最少在商人看来是如此。 唐志中接着道:“听说这半年来每个月都要爆掉几个原型机,每个原型机都用上等材料,耗费俱在二千元以上,加上相关的人员技术投入,耗费更高,这样弄下去,这个什么蒸汽机没有出来,耗费却会在几十万元以上,愚以为,将作司铸炮,造枪,改造马车等诸务接着做好,给我们各厂设计的水力机器也是极好的,但蒸汽机这样的项目未免太玄了一些,从未听说过以水烧气带动机器的,如果真的成了,岂不是仙家手段了?” 蒸汽机其实在辽阳是家喻户晓的东西了,水力织机可以带动百多个纺锤,一个工人就可照顾的过来,要想提高产量,受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棉花的种植区域需得不断的扩大,好在辽中和松嫩平原地带在后世也是产棉花的地方,现在虽然有一些困难,但问题不大,这些年是干旱气候为主,棉花恰恰是需要充足的日照,所以对粮食作物来说可能面临缺水的难题,对棉花种植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的棉田已经是在急剧扩大,随着辽阳境内人们的收入增加,小农经济的自纺自织破产,更多的人倾向于购买价美物廉的机器纺布,购买的人越多,则供给压力越大,产能不足的问题就是越发的明显。 另外一个制约就是水流的高低起伏。 在水流充足时可以不停的带动机器生产,但在枯水季时水流的力量就远远不够这么多机器的所需,不仅是各纺织厂,将作司的那些机器也是使用水流的大头,在辽阳四周,原本河流纵横的地带在上游都修了引水工程,束窄河床,使河流冲涮力增加,但就算如此,想满足这么多水力机器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在枯水季,除了尽可能增加引水之外,就是减少纺织厂这样的民用工厂的用水量。 另外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军工企业不多的地方开设新厂,这已经提上日程,唐家也在其中,毕竟没有人和钱过不去,而且辽阳的发展也到了一个极峰,在这个时代没有办法出现超大城市,一个城市人口过百万就会带来很多问题,就象北京的各种条件就很糟糕,完全不符合当时的西方传教士对大明的记录,在传教士的笔记里大明的城市可是繁华热闹,人们穿着高雅大方,谈吐斯文,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度,若是见了京城的几十米高的粪堆,满街的脏水横流,时不时暴发的大规模的瘟疫,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想的。不过此时的欧洲文明度也不高,巴黎也就是个大粪坑,可能在意识里根本还没有这方面的感觉吧。 辽阳的城市发展也到了一个瓶颈,再往下就是过百万人的大都市,压力太大,惟功没有好大求全的不健康心理,辽阳做为一个驻军行政中心就挺好了,商业中心也算得上,工业中心还是算了,往北方去,松花江黑龙江浑河辽河流域众多,激流之下建成大片的工厂十分合适,人员分配也相对简单,而且往那边去离棉田产地也近,真是两相合宜的事情。 对这件事,商家们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对他们来说发展是最重要的,至于工厂是不是留在辽阳或是慢慢全部迁走,那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身为厂主,在哪里都是一样,只要银子滚滚而来就对了。 蒸汽机项目就是另外一个渠道的解决办法,将作司早在多年前就开始蒸汽机的研发,事实上此时的欧洲已经有蒸汽机的理论雏形,但距离真正出现蒸汽机原型机还得有七八十年的时间,惟功等不得这么久,而且就算出现原型机,到真正使用蒸汽机驱动机器还有一百多年的时间,那也未免太久了,他早就颁布赏格,只要完成蒸汽机项目,可以在四海行或顺字行领取相应的赏格,每一项小的技术进步都可以领赏,如果有一个项目组可以彻底完成早期的工业蒸汽机,也就是从抽水开始,利用蒸汽真空驱动轴承带动齿轮转动机器,赏格之丰厚,将会达到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样的重赏之下,很有一些人自行研发蒸汽机项目,在辽阳的几个重要学府,包括综合大学堂和工商学堂,还有武学院在内,都有教授在进行研究,将作司更是研究的重点,每个月爆掉几台试验机太正常了。 一台蒸汽横是一个整体工程,从熔铸到活塞任何一个细节都决定成败,在惟功只有理论基础和物资支持的现状之下,几年时间已经是从无到有,到可以有机器来试爆,其实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了。 当然,对这一点唐家的人是无从知道,在唐志中等人眼中,这机器就是烧钱的大户,吃钱的怪兽,他们的纳税被用在这样的虚无缥缈的用处上,实在是叫人心疼的很。 “唐二东主慎言。”孙可大提醒唐志中道:“这个蒸汽机项目是总兵官亲自拍的板做的决定,我等和将作司是奉命行事。这件事是总兵官一手抓的,请你不要轻易评判。” 以孙可大和唐家几人的关系,虽然疾颜厉色,其实倒是一番好意。 唐志中也是吃了一惊,这种野鸡项目居然是惟功一手主抓,在此之前他倒是真没有听说过,其实辽阳已经有不少杂志介绍蒸汽机和一些泰西的科学进步之处,但以唐志中这样的人,最多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机器出现,或是旧机器能不能再省几道工序以便他节约成本,别的事情一律不关心,不知道此事是惟功一手操持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贪心 “虽然如此,”唐志中还是低声说道:“也确实是太花钱了些。” 他还想细说一番,但临机一动,却是改了说辞。 因为以唐志中的消息来源知道最近商会想成立一个评定委员会,对辽阳的各项政府部门的开销做出评定,对商会不满的支出或是浪费汇总向上反应,这件事艾可中做的很来劲,已经进入实质的流程,蒸汽机当然也是商会质疑的对象,一念及此,唐可中又改口道:“不过总兵官凡事都有道理,我想就算花钱也是值得。” 张用诚点头道:“唐二东主有这样的见解自是最好。” 他想就着这个劲头,劝说几句,唐家自愿撤回减税申请,然后严惩辽西来的护院,对工人进行一些补偿,这一件事,很可以这样漂漂亮亮的过去。 就算惟功会嫌他性子软弱,处理的太过宽泛,但张用诚还是觉得一动不如一静,与其搞的决裂,不如将此事按下去,继续保持辽阳的安定繁荣是最好不过。 唐志中微微一笑,又叫张用诚欣赏,无形之中还替艾可中挖了个坑,想想艾可中的商会质问上去,知道这是惟功亲自审定拍板的项目之后的表情,唐志中就感觉心情十分愉悦,唐家和艾家当然是激烈的竟争关系,不过唐志大和艾可中的交情深厚,唐志中和唐志存根本没有办法把艾可中争取过来,最近的这一些事情一直是唐家单枪匹马的闹腾,固然别人是想观望一下再说,商会的不支持也是重要原因,如果艾可中和商会也支持的话,将会是一股何其庞大的力量,一想到这一点,唐志中就是恨上心头。 “中军,孙大人,李大人。”朱尚骏赶过来时已经又过了一刻钟,他先向张用诚等人打过招呼,又很生硬的向唐家两人点了点头,招呼道:“两位唐东主。” 朱尚骏态度冷硬,唐志中和唐志存恨极了他,当然也不会假以颜色,一时间室内气氛立刻就是凝重起来。 张用诚先不说正事,只是笑着问道:“你去将作司了?” “正是。”朱尚骏苦笑道:“刚刚机器崩了,压坏了一幢民房,好在没有伤人,不过居民老大不高兴,差点出乱子,我去处理了一下,是以来迟了。” 将作司那边出乱子,向来都是朱尚骏这个公安司副司正去负责处理,是以他一来迟了,张用诚就知道是因为蒸汽机惹出来的乱子。 当下张用诚也是苦笑,摇头道:“已经禀报了大人,将作司那边也同意了,在城北三十里地方选择新址,把将作司整个搬走,只留下库房和看守人员。” 辽阳镇新立之时,将作司为了充实本镇实力,将整个北城圈了进来,拆了不少民房,还有寺庙,收了不少城中的菜地,填平了一些池塘和垃圾场,占地极多在千亩以上,就一个北城来说,超过三分之一是直接的将作司的演练场,剩下的也是与将作司息息相关。 整个北城,在当年到处都是喷火星的高炉,到处都是试射火炮和火枪的声响,击锤的锻打声吵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北城之中,除了一些被雇佣人员和家属之外,大半的人都搬迁出去了。 这两年辽阳镇发展可以用飞速来形容,不仅是民间的工厂要面临搬迁,将作司也选定了新地址,开始搬迁,不过先头只是将火器局搬了出去,还有很多项目留在城中,现在看来,还是一古脑全部搬走较为妥当。 “有影响么?”李乘云随意问了一句。 张用诚皱了皱眉,不愿当着唐家的人说这些,不过还是含糊答道:“别的还好,就是青唐甲的产量削减了七成,不过,我们辽阳镇的青唐甲也储备的太多,数量足够用了。” “听说大人有意削减一些战兵数字,这样的话,只要充实重甲骑兵的储备足够,也就罢了。” 青唐甲,也就是冷锻钢甲,就防护力来说,比起山文甲还要强上几分,山文只是锻打复杂,而且易于修复,所以一般只装备军官,而青唐甲更是珍贵,在别的军镇,只有少数军官才能弄到一两副,普通的士兵见都少见,更不要说装备了。 但在辽阳将作司的努力之下,一直不停的出产着这种珍贵的铁甲,现在一线战兵全部装备了这种珍贵的冷锻铁甲,而重甲骑兵更是人人一领,库藏之中,还最少储备着好几万领铠甲,辽阳现在又以火器为主,刺刀大量装备之后,长矛兵和鸳鸯战兵的数量都有所减少,新的军阵里火枪兵已经是大头,不过暂时来说军镇也没有取消冷兵器兵种的打算,欧洲也是要百年之后才渐渐取消了长矛手,惟功也不想走的太快,况且以东亚这边的局面来说,中**人要面临的是与蒙古人和女真人的争斗,就冷兵器作战的水平来说,北虏或是东虏都应该是这个时代的顶尖蛮族了,而且都是以骑兵做战为主,对这两个蛮族,没有强力的冷兵器兵种,纯粹的火器作战是要玩死人的。 在张用诚等人说这些事时,唐家两人就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镇中高层的这些大事,商家是没有资格插嘴多话的。 不过唐志中和唐志存两人眼中都是光芒闪烁,显然都有点儿动心。 唐家现在养的护院已经有不少人,其中不乏辽西过来的悍勇之辈,辽阳不禁火枪,所以护院们都装备着状态十分良好的火枪,但这些辽西来人没有经过辽阳系统的火器训练,连民兵都不如,虽然火枪上手都很快,也不乏打的准的,但队列前行,火枪阵战,这些东西不是三两下就能掌握的,一群拿火枪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可能是训练精良的军队的对手,甚至连民兵也不一定打的过。 这些人早就嚷着不如用冷兵器,上好的刀剑唐家倒是能买的着,全部佩带六两银子一把的戚刀也不是什么难事,盾牌也好说,也好买,为难的就是铠甲,辽阳这里虽然大力扶持民兵等民间武装,军队淘汰的武器都在各屯堡里装备民兵了,连佛郎机炮也是全部运走了,但铠甲毕竟是军国重器,只有民兵中的军官才会具甲,数量很少,唐家想买也不得门路,若是给麾下装备几十领甚至过百领青唐甲,那么说话的底气当然就更足了。 可是他们还是没有胆量在这种场合出声试探,辽阳镇削减战兵和减少生产青唐甲,却不代表他们可以随意购买,宋朝藏甲三领就等同谋反大逆,本朝也是一样,对藏甲之事追查甚严,管你是大太监还是勋臣,绝没有敢在家里私藏战甲的,军镇将领倒没有这种忌讳,但这种器物也绝不会是商人可以随便说买就买。 唐家两人的心思其实张用诚等人多多少少看了一点出来,哪怕是张用诚这样好脾气的,眼神里也显露出了一些轻蔑之色,这些商人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这些年在辽阳镇的带契下不知道发了多少财,现在又要买枪,还想要甲,真是贪得无厌啊。特别是减税一事,简直是带了一个极坏的坏头,不压下去,就算张用诚自己也是交代不过去。 “我们说正事吧。”看着众人,张用诚淡淡的道:“最近几件事,都是和两位唐东主和昌盛厂有关,大家各自陈词,我这里总得有一个处断。” 说起正事,气氛自然更加不友好起来。 唐家两人自然极力陈说自己的苦衷,税赋太重,工人福利太好,成本攀升,想扩大规模却苦于银钱不足。 当然,自己贪得无厌,想做能力之外的事情,这样的评语他们是不会安在自己身上的。 待这两人说完之后,孙可大做了一个工商司角度的陈词。 他当然不可能明着赞同减税,不过从工商司的角度来说,对商人能扩大生产规模还是支持的,至于昌盛厂发生的削减福利和殴打工人的事,孙可大也做了一个十分保守的说明,对唐家的支持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以工商司的角度来说,公开减税就算不可行,也是赞同给唐家这样的大商家一点儿贴补,免得弄到决裂的地步。 “从公安司的角度来说,减税增税不关本司的事,但对涉及昌盛厂的殴打工人一事,我们会穷追到底。”朱尚骏面色冷峻,向着张用诚道:“中军,据目前所查,那个丁三是登州过来的悍匪,原本是个响马,不知道唐家找这样的人过来当护院头领是什么用意?其工厂和家族护卫中,来历不明的类似丁三的有好几十人,辽西过来的也多半是将领亲卫出身,彪悍难制,暴厉野蛮,对这样的人,公安司也早就有规定,不能视同普通移民,要管制安插,唐家将这些人全部雇为护院,此次参与斗殴事件的,多半都是这些人,这样的背景,中军,不深查下去,恐怕事情还是不会水落石出的。” 第八百一十二章 碰壁 唐志中没想到公安司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查到这么多东西,当下恼羞成怒道:“本厂工人数量众多,不乏悍勇斗狠之辈,护院不请能打的厉害人物,难道要请一些妇孺来么?再说,丁三等人此前的经历,我们又不能尽知,他就说是辽西军户前来投效,按本镇的规定也不是不能用,公安司是欲加之辈,何患无辞。” 孙可大也十分不满,接着说道:“有什么说什么,丁三不是好人抓起来就是,公安司何必搞的唐家有意谋反似的,十几万镇军压着谁敢有这种异心,弄到满城风雨,于谁有利?” 朱尚骏冷笑道:“孙司正的意思就是我们查到了也当不知道?” 孙可大一滞,接着也怒道:“朱副司正这样说话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 “本司的规矩就是除恶务尽,绝不放过一个恶人。” “那好,本司正就是恶人,请朱副司正把我抓走吧。” “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张用诚大怒,挥掌猛然拍桌,桌上的几个茶盏杯子,尽数被他挥落在地。 这些人还是头一回见张用诚这般模样,一时都呆住了。 张用诚眼看众人,冷然道:“税务司将唐家减税条陈驳回,公安司继续彻查此事,除恶务尽,工商司在此事已经介入太深,不得再行干涉,初步就是这样处理,你们可以下去了。” 这般明快决断,各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只有朱尚骏皱眉征了一会,才展颜笑道:“公安司谨遵中军之命。” 李乘云道:“本司原本就是要驳回的。” “中军部的命令本司不能接受,”孙可大却是道:“我会向上反应。” “随便,”张用诚冷冷的道:“不过在大人回复之前,工商司必须按我的命令行事。” 孙可大怒气满面,却也不好说中军部没有资格命令,原本按权力架构来说,一切民政部门都属于中军部的管理范围,其实以前军事各司也是一样,现在军事各司独立行事了,只向惟功单独负责,没有谁敢说将军事部门统合起来……这个说法太犯忌了,谁也不敢。 当下孙可大站起身来,负气离开,李乘云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以前中军部只是协调为主,张用诚只是一个和稀泥的协调角色,这一次却是明确的命令,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固然这样的做法替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毕竟税务司其实压力也蛮大的,最近城中暗流涌动,其实有不少商家在暗中支持唐家,所以这一件事绝不是摆平一个唐家那么简单,税务司只是一个单纯的驳回恐怕没有办法达到应有的效果,张用诚的命令算是替他挡了不少事,但无论如何,被直接命令的感觉确实不算太好。 朱尚骏却是十分高兴,他是副司正,没有权力被打压的感觉,而自己最近坚持的事已经得罪了不少大佬,公安司的压力也不小,张用诚这一次出手,他是最高兴的一个。 唐志中和唐志存的脸色都很难看,张用诚不容商量的表现简直出乎想象之外,但他们也不敢当面说什么,只能起身告辞。 “两位东主赶紧想想有什么可补救的地方,你们唐家和辽阳最好能善始善终。” 在两人临行之际,张用诚到底心软,还是提点了他们一句。 不过这一句话在唐家两人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威胁,两人都是面色十分难看,拱了拱手,就这么扬长而去。 “真是好心救不得该死的鬼。”任磊正好忙完公事赶过来,看到了最后一幕,他忍不住摇头叹息起来。 …… …… 唐志中和唐志存二人气冲冲的出来,一时不得计较,孙可大被强令之后也不好再与他们接触,两人回到下处后与一些幕僚心腹商量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唐志存突然道:“怎么李福通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这厮怕是听到什么风声,不敢来了?”唐志中对李福通也不大瞧的起,无非是穷小子出身巴结到现在的位子,自己唐家好歹是商贾世家,已经发达了几世,如果不是要这李福通帮忙,这人哪里有资格大刺刺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 在此之前,李福通也劝他们动作少一些,毕竟一事未了又有一事,舆论形象上不大好,唐志中却是觉得这想法太过懦弱,既然要做,当然是把自己想做的都做出来,就算不成,也叫辽阳高层知晓自己的态度。 现下果然看的出来,这乞儿出身的人秉性上是不够看的,这才有这么一点小小挫折,居然就吓的不敢出现了。 “这样出身的人原本也是信不过,一群小乞儿而已,我们就做了又如何,他们能把我们怎样,没有实据就出手对付我们,谁还相信张惟功保护商家的承诺?谁还敢来辽阳行商!” 唐志中恶狠狠的叫嚣着,这一番话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他们的底气所在。说到底他们还并没有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如果辽阳镇悍然出手,确实对形象影响较大。 唐志存却没有他这样的信心,毕竟在延揽丁三等人之后他们兄弟俩都有一些阴私事情由这人处理,其中违法犯禁的事颇为不少,在唐氏族人他们有这样的地位也是和丁三等人投效后的所为是分不开的,现在丁三落在公安司手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审出一些事情来,如果前后这些事暴露了,怕是谁也救不得他们了。 …… …… 听说了今日中军部的事之后,李福通便是到财务司等任磊,不料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也没有见着任磊的人,后来才知道任磊已经出了城,前往辽南巡查去了。李福通知道事情不妙,当晚又去求见几个同是顺字行出身的大佬,不过都吃了闭门羹……对他的事,城中知道的已经不少,众人自然知道取舍。 在此之前,劝过李福通的人也不少了,不过没有效应,到此时众人都知道这潭水太深,又有谁愿意掺合进来? 算来算去,李福通知道自己只有请辞一条路可走了。 当下先在家里写请辞的报告,预备第二日就交到中军部去,想来想去,唐家已经危险,自然不必再去,虽然事前是盟友,但到了此时李福通才明白,在辽阳镇的雷霆之下,自己那些想法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 “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官员府邸?” 就在他书写报告的时候,外间传来长随的吵闹声。 他这府邸虽然不大,好歹也是五进的院子,前庭后院花园俱全,自己这书房靠近后花园,闲杂人等是到不了此处的,和唐家兄弟的多次密议就是在此,有一些犯忌的东西,也收在书房里头。 一听到外间有吵闹声,李福通又惊又怒,将手中毛笔放下,自己打开了房门。 外间却是有几个穿军常服的军人大步走过来,刚刚阻止他们的长随已经被制服,半跪在地上不敢再吭声,这长随也是个军人,战场上受伤退役,后来被李福通请了进府养起来,这会子急的红头涨脸,却还是不停的想挣扎向上。 “你就是李福通?” “是我。” 李福通盯着这几个军人,他到底是顺字行的出身,此时也是没有一点慌乱,在对面军人的眼神之中,他也感觉到了一点敬佩之意,看到对方的模样,他也不禁有一些自得。 但他这一点自得之情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的军人,黑色军服类似军法司的装扮,但领饰和胸章都直指一个部门,令所有辽阳军官和官吏都为之胆寒的部门。 “你们是特务司?”李福通颤抖着噪门,问道:“我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是你们上门来?” 一听说是特务司的人,刚刚还在挣扎不停的老兵顿时就停住了动作,他虽然给李福通当长随,也有保护他的职责,不过并没有给这人对抗特务司的义务。 军情司对外,已经闯下赫赫威名,特别是当初在辽西的几件事情,杀人满门的事就做了多次,刺杀,暗杀,下毒,谣言,这一些的事情令得军情司名声大噪,不仅在敌人那方面,也是在自己人这一边都一样。 至于情报收集,甚至是商业情报收集,类似一些专业的军情范围的事情,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特务司却是完全对内的,由侍从室的督查部门发展出来,慢慢壮大,又独立出来的一个特别的组织。 和廉政司专查贪污**不同,特务司专门查察的是官员的异志和与敌对势力的勾结,并且加以肃清,在这个司,一切既定的条条框框都不适用,他们可以用一切手段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事后只要对侍从室和总兵官直接交代就可以了。 在这个司成立之初,查办了几桩大案之后,辽阳镇不乏有质疑的声音,不过都是在强力压制之下被压了下去,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比军情司更加可怕的存在,毕竟军情司只有在对敌对势力的时候才会出手,特务司却是完完全全的针对着自己人。 看到是特务司的人前来逮捕自己,李福通顿时就瘫软了下来。 第八百一十三章 龙安 “架住他,小心点,不要叫他咬舌自尽。”特务司的主事人一歪嘴,顿时就上来两人,一左一右,将李福通牢牢架住。 “我为什么要寻死。”李福通大叫道:“我又没有死罪。” “有没有,上头说了算,我们只是办事的人,莫要为难我等。” 特务司的人手脚飞快,很快就在屋中的多宝搁上找到了暗门,将里头藏着的一些机密物件给取了出来。 虽然李福通自诩聪明,东西藏的十分隐秘,但这一点心机在这些老手面前简直就是笑谈,几乎是不经意之间就被找到了。 看到自己的隐秘阴私已经被挖了出来,李福通面无人色,当下倒是真有自杀的想法,可惜特务司的人眼神毒辣,瞬间就将他的下巴给卸了下来,这一下,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 …… 丁三在起更之前被人从公安司的牢房里提了出来。 和他一起被提出来的还有几个心腹,都是亡命之徒,全部是打山东过来,被唐家的人暗中用重金礼聘到辽阳,这一次的事件之中,一个没跑掉,都是折了进来。 不过丁三心里也不慌,这辽阳是有规矩的地界,自己几人在这里并没有犯什么人命官司,在山东那里的事也早就摘清了,他的同党要么也一样潜归乡里,要么就接受了招安,现在还是正经的大明山东镇的官兵,丁三如果能接受招安的束缚,以他的名气地位,最少也能混个千总当当,山东镇拿这些响马没有办法,文官们为了使地方无事,凡是小股响马就剿了去,大股的强梁响马就想办法招安,响马也是一样,没捞着钱时不理官府的招安,捞足了官府来招安就选择归顺,摇身一变又成了官兵将领,这一招山东镇那里玩的很熟捻,上下都知道其中的花巧关节,丁三是已经报了山东镇招安的,辽阳这里的法度也制不得他,打一架了不起判个三个月到半年的苦役,这点罪和唐家给的好处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咬定牙关不把那些不能说的讲出来,以后就是海阔天空,等着真正享福吧。 唐志中也算是有决断的,丁三当了二十年响马不过弄了万把银子的身家,唐家一开价码就是三万,加上他以前的积攒,山东的地价是水田一亩六两到八两,旱田一亩才二三两,这么多银子够买好几千亩地和庄园,以后就真的能面团团当富家翁,把家业传给子孙,只是眼下这一关需得硬挺过去才是。 在被提出来的时候,丁三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心腹,他向他们连连打着眼色,那几人也是用眼色回应……这几天在公安司他们也受到了一些盘问,当然也被揍过,只是在这些悍匪眼中这点拷问简直就象是在和他们打闹嬉笑,毫无一点威胁可言。 辽阳这里确实很先进,牢房里也是干干净净的,这些人多半在大明内地蹲过班房,那里才是活生生的地狱,能活着出来的多半都是使了银子的,就是这样出来也脱了一层皮,那些没银子又没有人照应的多半死在里头,而且死的惨不堪言,相形之下,辽阳的牢房也简直象是在开玩笑,坐这种班房就是多坐几年也不打紧的。 看到同伙们这样的表现,丁三稍稍放下心来,他们被押上一辆马车,在夜色之中驶动了起来。 …… …… 事隔几日,一切事情都如张用诚安排的那样转运了起来。 税务司严辞驳回了唐家的减税请求,并且加以痛斥,这个结果唐家也默然接受了,只是城中隐隐有传言出来,说是辽阳对商家的待遇有所转变,开始苛刻起来。 工商司方面,孙可大闹了意气,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同时亲笔上书,不仅反对公安司,对张用诚在中军部的独断擅权也颇有微词。 孙可大这一次算是为守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动了意气,其实政务方面这一块也是和军队一样,分为顺字行一系和本土系和士人系三块,但士人系势大,本土系没有什么出彩人物,张三畏是军令系统,和民政无关,民政方面就一个任大顺还看的过去,但官位也并不算高,不象军队中的本土系已经有好几个营官级的人物了。 孙可大是顺字行一系中人,如果不是出现这样的意外事件,应该是始终和张用诚共进退才是。 公安司方面则是将人交了出去,朱尚骏已经开始处置对工人的抚慰事宜,但因为工商司的阻碍,对工人福利的确定和补偿还是没有确定下来。 辽阳城中,仍然算是暗流涌动,上演着种种戏码。 对此,张用诚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也是飞书禀报,他已经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做出了决断,已经没有办法做的更多。 …… …… 辽阳城在不安的情境之中,惟功在黄龙府却是心情愉快,只是偶然的想到家人和孩儿,若非如此,简直就是乐不可支,根本就不想返回辽阳。 “大人!” 一队骑兵从不远处奔行过来,这个不大的只有一里半的土围子的古城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土地泥泞,杂草和黄泥混杂在一处,马蹄翻飞时只发出沉闷的钝响,泥土飞溅,令得四周的人赶紧闪避。 郭宇在此驻节已经有一阵子了,打下这座城池实在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最近他正处于无聊和燥动之中,听说总兵官过来,便是带着自己的参随亲兵赶紧跑了过来,而沿道路两边人马闪避他的狼狈情形,郭宇便是不管不顾了。 “郭黑子,你这厮越来越鲁莽了!” 惟功皱着眉,还是说了他一句,郭宇嘿嘿一笑,看看身后有点狼狈的街道情形,笑着答道:“俺中午掏自己的俸禄给这些工人加餐,每人分一勺子猪肉,怕就没有人不高兴骂俺了。” “你这黑厮偏还有心。” 惟功也不好说这厮太多,郭宇也算跟在自己身边有年,立功不少,特别是任督查一职的时候,和朱尚骏两人都很得力,看着粗豪,其实心思也很细密。只是那时候的勾当差事可能并不符郭宇的心思,还是在这猎骑兵千总部千部一职上,更能叫这黑大个儿开心吧。 想到这惟功心中也是不觉感慨,曾已何时,自己也是期盼着和郭宇一样,骑马追逐敌人,斩首传边,耀武扬威,以武将的身边,护卫一方平安,直到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呢。 现在想那么痛快行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只能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郭宇,一直看的这黑大个儿浑身发毛才停止。 “郭黑子,对最近和北虏的战局,你怎么看呢?” 这一次战后,辽阳镇必定上奏朝廷,对攻击打下黄龙府的战绩大肆宣扬。距离上一次的战事已经过去不短时间,但以这个时代消息传播和发酵的速度,在朝堂是已经过去很久,在民间却是热度犹存,再配合黄龙府被收回一事,必定会在民间惹起又一股极大的风潮,使得惟功的形象再一次拔高。 对内地的渗透和宣传工作,这是军情和教育诸司已经做了很久的事,也是在大明内地扶植了不少的代理人,得益于明朝对舆论控制的宽松或是说完全的不作为,辽阳的这些事情可以说是做的十分顺利,不仅是在北方,在江南,闽浙两广,到处都有教育司颁行的小报刊印发行,因为是免费赠送,只是加了一些广告在上,所以派送的十分顺利,甚至在发行点附近,每天有人守候着等报纸,只要报纸上不出现攻击朝廷,或是涉及宫禁的言辞,不仅是官府不管,就算是朝廷中枢其实也是不管的。 论起舆论上的宽松和宽容,老实说有明一代倒真是在华夏诸朝中排第一,当然这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读书人以舆论挟持官府,甚至攻击朝廷,影响大政,也是明朝这种风气所带来的弊端了。 惟功问郭宇,倒并不是要问这些,而是眼前这厮现在是千总,负责的是一千多人的军队,此战过后立了功,按例进级,应该到副营官的位子,附近还有一个骠骑兵千总部和龙骑兵千总部,在战时就会受郭宇的辖制,除非有营官赶至此处,否则郭宇就要负起方面之责。 这这个曾经的近侍,眼前的猛将,惟功还得看看他的整体大局观怎么样。 郭宇挠了挠头,不过倒是很顺畅的答说道:“打下龙安站,也就是黄龙府,参谋司的建议是到此停止,其实再北上也不是不可以,还能拿下百来里甚至更多的地盘,但意思不大了,短期之内我们不把科尔沁和插汉部给彻底打废,收复的地盘也不好控制,目前来说,到龙安停止最好。我的看法就是还是和长春等地一样,广建军堡,屯堡,台站,火路墩,把地盘先巩固下来再说。过年时俺闲着没事,骑马到处溜达,这么大地盘,比咱边墙内的辽阳镇地盘大的多,和辽东辽西辽中辽南加起来也差不多了,很是应该停下来,巩固消化,这一次,估计还得十年之功!” 第八百一十四章 往东 惟功眼底深处掠过一点失望之色,不过表面上看来还是很高兴的笑道:“郭黑子你不光是猛,还是颇有大将之风的么,看法很好,也很全面。不过哪,这一次消化这些土地可不要十年,五年时间也就足够了。十年之后,咱们肯定再打更大的地盘了。” 以现在的辽阳的实力可远远不是当年可比的,当年可谓是从无到有,不仅要应对辽镇的压力,还得整肃内部,同时开始对外的经济扩张,步步都是走的很困难,甚至艰险。 现在的辽阳却是兵强马壮,特别是经济实力其实还在大明朝廷之上,以一镇的力量压过一国,加上行政效率奇高,光是就移民这一块来说,现在的成绩已经是十分之好,而建筑司到处都在修路,兴筑屯堡和军堡,将原本荒芜的黑色大地兴修成扇面形般的形状,一条条道路就象扇骨,大块的土地形成了扇面,人们居住于其中,军人守边,农民屯垦,商人来往奔波,在长春等处,已经是一派兴盛景像了。 这样的情形,在十年前是不敢相信也不敢想象的,现在看来,最多五年,辽阳的新移民充实长春四平福余等地,屯堡和军堡好几百个,加上几十条主干和支干道,这扇面就算是国手大师的一副佳作,彻底成功,到时候边墙内外最少五百万的汉人加上一二百万归附的女真和杂夷,这般的人口数字,加上这般大的地盘,俨然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王朝了。 而这一切,最多也就五年时间而已,甚至如果财力持续充裕,内部安定高效,或许五年都不需要。 毕竟屯堡从进入到有出产,两三年时间也就足够了,而现在的移民速度飞速增长,可能两三年后,就会达到百万以上甚至更多。 郭宇对此所知不多,是以说错了时间,不过听到惟功的话之后他便是很高兴的笑道:“既然大人这么说,想必是一定成的,到时候我辽阳可就不止现下的兵马了,彻底灭平北虏,简直是小事一桩。” “嗯,这是自然……既然你觉得最近没有仗可打,那么回武学院进修一下怎么样?” 郭宇瞠目道:“不对啊大人,怎么没仗可打呢?” “怎么说?” “往西和往西南,西北都不成,可我们还可以继续往东南走啊,南下过河,打下吉林乌拉!”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女真不老实,听说和南边的屯堡时有摩擦,俺想,北虏暂时灭不掉,收拾你东虏还不是小菜一碟?不需多派兵马,就俺们猎骑兵千总部调两个,再配一两个骠骑兵千总部,什么海西四部,咱轻易就收拾了!” 海西四部不大老实,在上次北征时就曾经有过一些不轨之事,辽阳镇的高层都是知道,只是碍于大局不便怎样,这一年来因为辽阳在边墙外大肆扩张,虽然收复的全部是野人女真和北虏的地盘,但对海西四部来说,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肥肉被别人抢走,虽然没有明军出塞北伐这些地也不是他们的,但对四部的首领来说,所见所思当然不会是这样,在他们看来,大明向来对边墙外的土地没有要求,这些地盘要越过边墙一带的长白山脉,地形险峻翻越困难,道路也不易兴修,是天生赐给四部的财富,明军在打败北虏之后,很应该把地盘分给向来恭顺大明的他们,而他们寸土未得,心中自然就充满怨恨之情了。 四部之中,犹以哈达和乌拉两部的心思最为热切,叶赫部因为两个大贝勒被杀而困于内斗,又因为和建州卫的世仇,与努儿哈赤多次起摩擦,心思用不到这样的事上头,这些部落头人的心思又被下头的部民所知,这一年来多次的摩擦不断,就是惟功前一阵还在南十七堡遇到过一次,如果不是山娃子处置的果断坚决,会不会酿成大祸,谁能知道? 从那时起,尽管女真退兵,并且汉民这边确实良莠不齐导致女真暴起,但惟功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不能奈何北虏的这几年里,要适当的敲打一下女真人了。 惟功的眼神深处,露出一抹欢喜的神采。 他看着郭宇,重重在对方肩膀上一锤,笑道:“你这厮,没有叫我失望,还真是一员猛将,虎将!” “大人,给俺军令吧!” 郭宇将胸膛挺的笔直,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参随人员和护兵们,也是与有荣焉,一个个都是挺直胸脯和腰杆,一副不可一世的骄傲模样。 “嗯,吉林就不要你操心了,那是熟透了的果子,一碰就下来。”看着郭宇,惟功沉思着道:“你从长春一路沿江南下,经奚官,纳丹府城,到费尔忽站,到弗出站,到南京,然后是随州县,秃鲁,最后抵达散三站。” 惟功说的南京当然不是大明的陪都,而是金末时建立的东夏国的南京,只是一个方圆不到三里的小土城而已。 这个线路,一说出来郭宇就明白了,当下便道:“大人说的这是建州左卫的朝贡故道,是开原东陆路至朝鲜后门?” “嗯,对的。”惟功点头道:“从坊州出发是开原旧城,这是当年大明立国之初时女真人的贡道,现在这些地方,有一半在建州左卫各部之下,一半在海西四部和野人女真各部之下,你以打通往朝鲜贡道名义前往,若遇刁难阻挡,一律以所属兵马将其荡平!” “是,大人!” 郭宇十分高兴,立刻大声答应下来。 只是应了之后,还是有点儿不大明白,这建州左卫的朝贡故道其实早就无用,现在是属于女真鸭绿江部的地盘,和长白山部的朱舍里部和纳殷部相连,东南边是栋鄂部,而西边除了极少地方属于海西四部的辉发部的地盘,九成的土地原本是属于哲陈部和完颜部等各部,现在据辽阳军情所通传的那样,努儿哈赤起兵之后得到辽镇的强力支持,在与哲陈部苦战多年之后终于攻下其城寨,灭其部,后来苏完部,雅尔古部归附努儿哈赤,只有栋鄂部还保持相对独立,万历十五年后努儿哈赤开始攻打完颜部,十六年将完颜部征服,把贵族斩杀干尽,将此真正的女真部落收服在自己麾下。 至此,原本的开原东陆路至朝鲜后门已经大半落在努儿哈赤手中,此人的实力当然也是极具膨胀,在起兵之初的记录上,经常是努儿哈赤和舒儿哈齐,穆儿哈齐披坚执锐亲自上阵,率领的人数也是从“绵甲兵五十,铁甲兵三十”到拥众万丁,可出兵数千人,这是一个质的飞跃了。 数年之后的壬辰倭乱的第一阶段,由于是李如松出兵为主帅,努儿哈赤为了表现忠枕之心上书朝廷,表示愿意率部出兵,并且是扬言“三万众”。当然,把当时的他卖了也凑不出三万兵马来,一直得到万历四十年以后,彻底平服叶赫部之后,八旗成型,那时候女真才有六万以上丁,平时可用的战兵也就两万多人,估计万历二十年时的“三万”,是努儿哈赤把老弱妇孺全部给算上了的结果了。 努儿哈赤现在正处于一个发展的关键期,统一了完颜部之后建州各部除了栋鄂已经全部伏首,其实对这个青年的女真英雄,特别是建州卫出身的英雄,栋鄂部也是首鼠两端,态度起伏不定了,何和礼的祖父王杲堂早就去世,现在换了一个当家人,对明朝的恭顺和向心早就不如以前,只是辽阳在宽甸一线经营日久,很多重要的战略点有驻兵,平时是军情司和参谋人员往来不绝,而且这些联络点都是建成军堡形式,就象是抚顺关等边墙处绵延不绝的军台堡垒一样,坚固难攻,加上宽甸六堡和驻军在后,栋鄂部想易帜投顺努儿哈赤也得考虑一上,没有这个万人部落的投靠,努儿哈赤的人丁数量一时半会就上不去,但此人性格坚毅,已经开始攻打长白山诸部,再叫他收服了,再拿下东海各部,往老林中搜索那些索伦和鄂伦春猎户充实八旗,历史的走向又大致和以前相同,接下来就是努儿哈赤和海西四部攻伐战,然后收服科尔沁蒙古,最终再走向征伐大明的道路。 对努儿哈赤的存在,老实说惟功并没有太在意,如果真的害怕这个敌人,现在的辽阳镇一出兵,对手铁定在三个月内彻底灰灰,虽然没有借口,但打赢了就是最好的借口,朝廷其实对女真是很忌惮的,从明朝二百多年的辽东都司的记录来看,和女真各部的战事是几乎没有停止过,时有发生,只要惟功能将建州部彻底打服扫平,朝廷只会视为功劳,不会视为边将擅起边衅。 但惟功并没有此打算,努儿哈赤在未来可能会反叛,就在他反叛时彻底征服他,对这个人,现在养着比宰了他好。 不过养着也不能放着不管不顾,最少在现阶段,随着移民到来屯堡增多,也确实是到了敲打一下女真人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给努儿哈赤捣一捣乱,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郭宇不明白这样的战略层面的考量,当下放下心中不解,又行了个军礼,便是兴高采烈的离开去准备了,惟功决定给他再配两个千总部的轻骑兵,五千多明军骑兵浩浩荡荡一路扫到图门江,想想也真是带感啊…… 第八百一十五章 巡边 辽阳意气风发,辽镇却是一团乱麻。 自朝廷谕令辽阳镇退兵,将大宁都司故地交给辽镇之后,总兵杨绍先知道这是自己坐稳总兵官位子的一大机会……在李成梁的光芒之下,他这个现任的辽镇总兵地位十分的尴尬。对上,朝廷其实只认李成梁和李家子弟,在李成梁之前,辽东在短短几年历任十任总兵,或是战败被抓,或是在战场上战死,辽东一时成为危地,论起对明朝的影响程度来说,当时的辽东危局其实是远在倭寇之上的。 倭寇再凶,最多是抢掠民财,纵横的地方不过长江之北,而且也没有什么攻城的能力,对明朝的统治没有决定性的影响。 若是辽东当时的危局再继续下去,那就就真的是悬了,搞不好山海关之外不复为明朝所有也不是不可能的,想想连总兵都接连战死,情形当然是坏到不可再坏了。李成梁从中下层一路厮杀上来,为总兵官之后更是屡建奇勋,做了三十年辽东总兵,不论对上或是对下,李成梁的权威暂且还是无可动摇,就算是杨勋先自己也是知道不立下大功和时间推移,自己这个总兵权力也实在有限的很,威望当然不必多提,就拿实际的权力来说,李如柏李如桐李如梅李如桢诸兄弟要么是副将要么是参将,而且都是实职将领,麾下领的兵马都是辽镇的精兵强将,辽镇的主要战斗力量还是倚仗着李宁等人率领的李府家丁,虽然上次板升之败令得李家伤筋动骨,但李府实力犹存,最少还有五六千随时可用的精锐家丁,光是这一股力量,任何一任总兵都得对李家充满敬畏,加上李成梁经营多年,辽镇上下都是其门生故旧,就是杨绍先自己也是李成梁一手提拔上来的,身为辽镇将门的一员,很多事情和李家也是声气相连,杨绍先也是越发觉得凡事难以施为了。 这样的情形之下,辽镇进退失距,上下失衡,表面上锐意进取,派出兵马将收复的失地接管回来,实质上却是一团混乱,将士们也是无所适从,整个情形,其实混乱不堪。 …… …… 戴朝弁,任职游击两年,是个胆大心细的优秀将领,与普通辽镇将领不同的就是他特别讲究军令,他的部队经过哪里,一般都是秋毫无犯,军纪肃然,不仅与同僚不同,与李成梁这个上位总兵也是截然不同。 正因如此,虽然他擅长带兵,是一个优秀的好将军,可目前任职仍然是辽镇游击将军,一时半会仍然没有机会使自己的任职升迁,参将副将都不可得,总兵一职,更是遥遥无期。 好在他擅长带兵,这一点李成梁也不愿浪费了,拨给他骑兵一千人,加上他的近百家丁,组成了一支很是精悍的骑兵力量。 此时他奉命巡行的是大宁卫附近地方,给他的命令是以东至西三百一十里地,每二十里巡行一回,肃清边境,查察北虏动向,防止敌军突袭。 收复这些失地之后,因为没有边墙和成片的堡垒区的掩护,辽镇军人的压力和将领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起来。 在边墙地区,一般是几十里地的范围,特别是容易被破口的地方,沿边墙修筑大量的敌台和军堡,多则驻军上千人,少则三二百人,有储粮,水井,就算被围也不必慌,北虏能攻破堡垒的记录实在是屈指可数。 如果后人看地图就会明白了,在那些边墙关隘的内部,一个个军堡就象是一个个小红点一样,密布在蜿蜒曲折的边墙之内,形成一个严密的防御体系。 那些以为中国的边境防御就是一条长城的想法,也实在是太过幼稚,也是低估了古人的智慧和防范草原民族的决心和为之付出的物资与累累血汗。 没有边墙掩护,只能多出动骑兵巡逻防范,同时不停的征伐打仗,与北虏划定一个双方能接受的距离……为着这个距离,辽镇出动了大量兵马,消耗了历年积储,也是好不容易从大宁卫东西划定了七百多里的距离出来,在这一段距离里,北虏的牧人不过来放牧,零星的少量北虏游骑也不过来骚扰,双方也是已经有几个月时间相安无事。 对这样的结果杨绍先在内的辽镇高层当然是十分欣喜,只是戴朝弁不以为然,此前北虏的退让并不是没有力量,虽然福余部被消灭,泰宁被打残,但插汉部受损不大,朵颜和土默特部并没有受损,辽镇当面仍然有相当强的力量,而蓟镇自戚继光走后对土默特失去威胁,很难说就可以相安无事,而且此前几个月是秋冬之际,原本也不是北虏用兵之时,就算这样,小规模的摩擦和战斗也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可想而知,待春夏之时,辽镇将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了。 可惜他这个观点根本不被赞同,辽镇上来,暮气渐生,若非如此,李平胡也不会与北虏暗通款曲,也无非是想多留一个退步,辽镇真的不行了,到北虏部落当一个贵族也是不错的选择。上下暮气渐生,进取心也是不足,特别是杨绍先不得众将拥戴,就算有心做什么也是根本无能为力。 辽镇上下,现在等候的就是李如松了。 可惜朝廷似乎一时还没有下定决心,或是想等候一个恰当的时机,现在这个样子,将李如松调任意义也不大,这件事就这么十分尴尬的拖延了下来。 “前方应该是镇新堡所在,怎么根本不见巡逻兵马?”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戴朝弁皱着眉问身边的人,按例,前方应该出现接应的巡逻兵马了。 戴朝弁这一千多骑兵有两千多匹战马,几百个辅兵照料着多出来的马群跟在大队之后行进,每个骑兵都有七石的随行军粮和豆料,这些也是由战马背负着,这样尽可能的减少补给的时间,可以增加巡逻的时间。 也就是戴朝弁所部才会这样做,别的将领接受了巡逻任务后恨不得只巡一半地方,也恨不得每天都回后方补给,而且每次接到战斗或是巡逻任务时,毫无例外的都会痛骂张惟功和辽阳镇。 毫无疑问,这阵子辽镇上下最恨的就是惟功和他的部下们。 原因也是十分简单,若不是这些人在惟功的带领下收复了这几百里的故地,朝廷又要好看,虚火上来,下令辽镇出尽全力出塞守边,并由工部拨给钱粮,雇佣工人,在这四百多里的突出地域修筑军堡和火路墩,务必要将这胜利成果一口吞下来。 其实大宁旧地的重要性朝廷也早就知道,失此故地,塞外北虏几部才联合在一起,如果真的牢牢掌控这一块地方,隔断北虏之间的顺畅联络倒也是真的能做到的,这一块地方的放弃是成祖当年的最大失策,这一次被收复,朝廷也不是完全的只看面子,实在是这块地盘,确实是一处十分紧要的地方。 真的经营好了,以后面临的北虏压力就小的多了。 当然,朝中人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努儿哈赤的八旗兵就是从这里绕道与漠南蒙古各部联合,一起越过边墙,攻入大明内地。 戴朝弁所说的镇新堡是沿大宁都司故地到蓟镇边墙这一条斜线的防御工程的一部份,隔几十里筑一堡,选择山地或是坡地,实在不行就选择河边溪流处建堡,朝廷由工部拨给粮款,由辽镇雇佣民夫前来施工,工地距离辽镇最近的旧边墙有二百多里到三百里的直线距离,光是民工和物资过来耗费就很不少,朝廷直接拨给粮食和豆料二百万石,白银三十万两,这是不小的手笔了,也就是现在户部还有不少积储,若是在张居正之前,这笔钱款朝廷死也拿不出来的。 有了钱粮,沿边就确定筑十九个堡驿,配合数十个军台和一百多个火路墩,初步的把防御给确立起来。 镇新堡就是新筑成的军堡之一,按戴朝弁所部的巡行速度已经进入了镇新堡的巡边范围,可惜戴朝弁极目远眺,根本没有见着人。 千总马世隆笑道:“甭问,肯定猫着喝酒耍钱了。” “上回咱们将军教训过这些家伙,看来还是转不了性啊。”千总张国忠在一旁皱眉,戴朝弁的部下受他的影响较大,想到这些镇边军人不守军纪,散漫成性,自然是十分不满。 “若是果如老马所说,这一次还轻饶不得他们。” 镇新堡守备是一个千总,底下有三百多官兵,守备的镇新堡周长九百七十余步,内有水井和军营,武库,只有一个堡门,遇警关闭堡门固守,等待援军。 被派到边墙外来守堡,危险程度成倍增加,凡是守堡官兵无不以为是特等苦差,他们原本驻守在辽镇境内,下值之后可以回家,可以随意玩乐,辽镇的军纪早就十分败坏,这些兵将被挑出来守边,自然是怨气满腹,军纪就更加不堪了。 戴朝弁上次巡行过来,看到军士赌钱喝酒,当下抽了十来个人,军堡守备低他一级,只能隐忍看着,还被戴朝弁狠训了一通,总指望这守备能改进一些,不料全然白废功夫。 第八百一十六章 立营 当下只能继续独立前行,傍晚时分,在距离军堡二十余里处择了一处有溪流经过的地方扎下营来。 各兵都带得有牛皮帐篷,说声扎营后,指点的地方开始有人扎帐篷,随行的辅兵中开始照料马匹,不过都是懒洋洋的,扎完帐篷,战兵们三五成群躺了下来,脱下靴子揉腿捏脚,说笑话解闷,肚子饿的掏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开始填肚子,饭又干又难吃,喝的也只是清水,开始不停的有人抱怨起来。 戴朝弁自己有大帐,由亲兵和家丁们扎好,他的饭菜是和几个千总一起开,由火头兵在坡地上挖好地穴,放上大锅炒将起来,别的兵将吃的是干粮黄米,这里却是小炒肉大块鸡,香气四溢,四周吃饭的兵早就聚集过来,闻着香气吃着嘴里的饭,似乎也加了一点儿味道进来。 “大人,”张国忠走进帐来,放下手中马鞭,沉声道:“这阵子巡行的多了,弟兄们有些苦,军纪很难维持,刚刚我看了一下,放羊的不少,说怪话的也越来越多。这一次巡完了,最好和上头说一下,叫咱们休整一段时间吧。” 戴朝弁也看到了四周的情形,不仅是辅兵们一脸疲惫,向来调教的甚好的战兵甚至是家丁也有不少显露出懒散模样,他面色沉重,叹了口气,点头道:“看来也确实是疲惫了,到镇新堡我们也算这一次巡边完成,我会向上头请求休整的。” “最好是能回辽镇休整。” 虽然朝廷已经把大宁都司故地算在辽镇地盘上,一点儿也没有给蓟镇,但张国忠等人说话时,还是习惯把边墙内称为辽镇。 这也是难怪,大宁都司原本在设卫时还有不少驻军,工匠,百姓,后来弃守,这二百多年来就是北虏的放牧地,周围几百里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人烟,少量的牧民也放弃了自己的牧场,转向别处,巡行数日,甚至十几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的情形十分常见,那种广漠的天地和碧绿的草原,蔚蓝色的海子,乍看时还能叫人觉得新奇好看,看的久了,却是无比生厌,叫人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迅速回到汉人聚集的地方,看到阡陌村烟,看到人群稠密,才能把心里的那些枯寂给撵走,这种地方,长久呆下去,人只怕是要呆疯迷了。 “唉!”戴朝弁重重一叹气,也是无话可说了。 他其实很想保住这些祖宗故地,不谈别的,光是这一带的重要地利也是值得辽镇出尽全力了,可惜很明显辽镇上下心思各异,大家出工不出力,杨绍先这个总兵官当然也想立下大功,保住自己权位,可惜除了杨家之外,各家都在看热闹,都是出工不出力,象戴朝弁这样老老实实巡边的将领,实在少之又少,这一次报请休整,也不知道上头是什么回复,当然戴朝弁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和张世爵等军中的实力派将领是一系,就算自己不顾军令带兵返回,其实也没有大碍,只是他不愿这么做而已。 千多兵马,一个游击和两个千总加上十来个把总,诸多军官在戴朝弁的大帐聚集了,马世隆指派了一队骑兵在外巡逻,防备敌袭,其余众军官一起在戴朝弁这里吃饭。 厨子上了五六道菜,加上大筐装的馒头,热气腾腾,换了小兵怕已经吃的眉开眼笑,这些军官却是懒懒的不怎么想动筷子,驻防之时,他们都喜欢到酒楼宴饱,山珍海味无所不有,还会叫来妓女陪酒,酒香和脂粉味道混和在一起,那酒才饮的有情趣,哪象这里,放眼看外头,不是粗劣军汉就是天苍苍野茫茫,一轮红日挂在地平线上,放眼看去,好生无聊无趣,他们虽然是低级军官,但辽镇军官向来不是干吃军饷的,大家都有来钱的门路,现在在这种地方,就算有银子也使不出去,真是气闷非常。 一餐饭就是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着,也幸亏是戴朝弁平时御下甚严,军纪森然,要是别的辽镇部伍如他这样不停巡行,风餐露宿的,怕是早就要哗变了。 “这两天嘴里淡的很……”一个把总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笑着道:“明日到了镇新堡无事了,我带人多打几只黄羊去,这个时候,羊肉正是肥美的时候……” 眼看到盛夏,黄羊等野物吃了一春,食物渐渐充足,确实也到了肥美的时候,这个把总一说,各人都是点头,连戴朝弁都是微微一笑,说道:“下头士气不足,多打一些,各把总都给自己弟兄分点肉吃,他们也够苦了。” 历来大明军队行军,要么是文官们沿途做好热食供给,但多半是饥一顿饱一顿,要么就是自己带行粮,就是那种蒸干了水份的干粮,吃起来十分粗劣,在外久了全是吃这玩意,士气不低落才有鬼。 戴朝弁也是知道其中原由,笑着吩咐下来。 各人正乱哄哄答应着,戴朝弁却是脸色一变,接着马世隆和张国忠亦是面色大便。其余的军官灵醒点的也醒悟过来,只有一两个糊涂蛋还在说笑着。 “闭嘴!” 张国忠厉声喝止,军帐中立时沉寂下来。 “马蹄声?” 一个把总面色苍白,手也有些颤抖起来。 都是老行伍了,若只是普通敌袭,自然不必放在心上,迎敌便是。以戴朝弁所部千多骑兵的战力,就算是来上三五倍的强敌亦不必放在心上,若是普通牧民男子组成的北虏军队,来上一两万也未必能留下他们,最多且战且退就是。 但此时的马蹄声却是如闷雷般滚滚而来,这些老行伍一听就知道,来骑不止是几千,而是足有数万之多! 一下子遭遇几万敌骑奔袭,这般大的动静传来最多相隔只有几里路程,而事前毫无所知,只能说明这一段地域最近毫无明军巡行,是以戴朝弁等人完全没有知觉,一直待敌袭近前,这才有所察觉,而敌骑已经提速,留给明军的只是整装应战的时间而已。 “马世隆,你速带人往镇新堡求援,我听说最近查将军带兵驻守在那里,告诉他我们往镇新堡边战边退,叫他带兵接应我们。” “是,我这便去!” 遇到战事,绝不可能丝毫耽搁,马世隆答应下来,立刻带着自己的亲兵出发,而其余军官奔行出去,各人均是狼狈不堪,有人头顶还是光着,连铁盔亦是带不及束上,整个营地已经一团混乱,好在奔跑的都是辅兵为主,战兵毕竟经验丰富,其中不少久历战阵的老卒,此时已经开始披甲,互相捆扎束带,戴上铁盔,穿上对襟棉铁甲,不少悍勇骑兵手持长刀或是骑矛,眼神已经变的悍厉起来。 待这一千名辽镇骑兵束甲完毕,戴朝弁命部下摆成一字纵队阵形,对面的北虏已经大股涌至,黑沉沉的铁骑在暮色之中如同大群大群的异兽,苏鲁锭在骑兵群中如同小船在海水中一般上下起伏,骑兵手中的武器尖端散发着冰寒的光芒,犹如一从从盛开的冰雪从林。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所有的明军将士心中都是一片冰冷。 眼前的北虏不是由牧民为主,甲骑为辅,而是大队大队的精锐披甲骑兵,都是由北虏部落中平时不事生产,专门打仗的精锐组成,象巴林部那样的小部落,半脱产的披甲骑兵才一两千人,甚至有的部落才几百人,可现在眼前的披甲骑兵最少过万人,在甲骑身侧还有大量穿着皮袄子戴铁盔的健壮牧民跟在几千甲骑之后,看样子最少还有两三万人,整个地平线上,均是这些黑压压成片的北虏骑兵。 “土默特部!” 戴朝弁久在戎伍,与北虏厮杀多年,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插汉部,插汉部皆穿黄皮袄子,一眼就看的出来,而眼前这些是明显的土默特部的模样。 “还有朵颜部。”张国忠在一旁,指着另外一股北虏骑兵,也是满脸的激愤。 果然也不出戴朝弁的担忧,插汉部和泰宁受损,但土默特和朵颜部没有被伤到分毫,这一次果然是这两部骑兵尽出前来犯边。 戴朝弁静静的道:“迎敌吧,打跨北虏的突袭前锋再退,现在退只是被人狗撵兔子。” 辽镇骑兵开始迎击上前,千余人的队伍在这样的战场上显的那么单薄无力,而敌骑那边,开始不停的呼喊起来,种种声调,有如狼嚎。 先是投枪,骨朵,双方都用投掷武器,明军阵列散开,尽可能的把自己手中的投掷兵器丢掷出去。 北虏那边人数更多,飞翔在半空中的兵器倒多半是铁制的骨朵。 嗡嗡声中,投枪,阔刀,飞剑,骨朵不停的在天空飞翔着。 第八百一十七章 请援 仿佛天空都被这些事物给遮蔽住了,每个人都血脉贲张,一边策马向前,一边看着自己投出去的兵器的走向。 天空灰暗,暮色低垂,火红的太阳已经快接近地平线,而投掷出去的兵器,似乎是把阳光也挡住了。 几乎是瞬息过后,这些投掷的兵器终于落入两边阵中。 惨叫声开始响起来,尽管不情不愿,但还是有很多人被投中了,或是人,或是马匹,人在惨叫,马在悲嘶,鲜血在飞溅,战马在不停的奔踏,土地被翻涌了,草皮溅起黑土和鲜血的血液,刚刚还充满平和的地方瞬息之间就变成了修罗场。 明军人数实在太少,尽管勇往直前,但在第一轮的对投中还是损失惨重,人和马均是翻倒了不少,而对面的北虏阵中,也是颇多人被砸落下马来。 两边继续对冲,北虏的大阵尚且未至,冲过来的也就是前锋甲骑,辽镇明军的悍勇也叫这些北虏收了轻视之心,冲前的那种气势,无形中减弱了许多。 双方进入百步之后,大量的北虏开始纵骑往两翼掠过,在策马的同时,不少人取下骑弓,开始瞄准。 “崩,崩,崩!” 弓弦颤动的声音开始响动,大量的北虏骑兵开始在马上射箭,大量的箭矢如飞蝗一般,飞上天空。 明军亦是还击,辽东明军在长达二百多年的时间里不停的和北虏做战,对他们的拉瓦战术和箭术已经熟到不能再熟,当下就有不少明军取下自己的骑弓还射,也有相当多的骑手点燃了火绳,三眼铳瞄准几十步外的敌人,一阵烟火过后,砰然连声,弹丸激射,打响一枪后又是接着一枪,三眼铳是将三根铳管联在一处,火绳点燃后分别燃烧引药,连接发射,虽然连发,但因火药和工艺的关系,威力并不算大,只是距离接近时才能发挥效果,因为敌人众多,不将三眼火铳的威力使用到极限根本没有什么效果。 这一阵却是明军占了便宜,三眼铳下,扫落了不少北虏掉落下来,而北虏的箭矢虽然密集而落,但穿透力不足,明军的棉铁甲虽然也不是什么上好铁甲,但箭矢多半插入之后也就无力,最多造成轻伤,重伤者和射死落马者却是不多。 “杀!” “儿郎们,生死一线,随我杀!” 戴朝弁和张国忠等军官挥刀在前,他们穿着铁甲在身,箭矢对他们几乎无用,戴朝弁身边有几十家丁和亲兵,各军官身边亦有精锐敢死的亲兵,所有人拼死冲杀,顿时将北虏阵前冲破,刀枪冲杀之下,杀伤亦是不少。 可惜这一股劲头只是打跨了北虏最前方的阵列,在两侧,在其后,仍然是大量的甲骑围攻过来,天空不停的飞来投枪和骨朵,箭矢如雨而落,明军冲阵的锐气已经用光,三眼铳等火器用过,现在只能陷入苦战之中。 每个明军骑兵身边都有好几个北虏包围着,两边不停的挥动手中的兵器,战场厮杀险恶万分,冷兵器的厮杀其实比热兵器还要残酷几分,挥刀过去,要么砍中威胁自己的敌人,将其杀死,要么就是白刃加在自己身上,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刀枪戳刺,削砍,不停的有人被刺中,砍中,呼号和呻吟声几乎没有停止过,明军身边的敌人却是越战越多,自己这一边随时可能被好几个人围攻,若非戴朝弁所部全部是精锐骑兵,战术精强,也是人人披甲,还有相当多的骑兵身着铁甲,而且全部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只怕此时已经是溃败了。 在这样的战场上,胜负其实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冲阵,呐喊,使用弓箭,火器…… 每个动作都在不停的消耗着人的体能和勇气,几乎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每个人都是嗓子冒烟,每个人都感觉到越来越疲惫,每一次挥刀或戳刺手中的长矛,感觉都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在战场上,每个动作都比平常训练加倍的消耗着人们的气力。 “将军,退吧,边打边撤,然后往镇新堡奔逃。”张国忠身上插着好几支箭矢,他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但在自己亲兵的帮助下到达戴朝弁身边时,却也只能提议后撤。 “嗯,退吧。”戴朝弁身上也中了几箭,不过都被身上的山文甲挡住了,以他身上的束甲,弓箭就算插上一百支也没有什么,只要不被钝器砸伤,想重伤于他是很困难的。 身边的家丁战死了一半,还有一半将戴朝弁团团围住。家丁不比寻常兵将和普通的亲兵,他们易名改姓投入戴家,田产资财全部仰赖戴家供养,自己就算死了,也有儿子承袭放在戴家的财产,若是临阵脱逃导致戴朝弁殒命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家丁身份肯定开革,家产也全部没收,与其落到那般地步,还不如死战到底。 明末之时,征战不停,不论是将领还是督战文官身边都少不得家丁的身影,这些人武艺比普通将士要高强的多,忠诚度却远在普通营兵之上,也算是有不少值得一说的事迹了。 当下明军果真收缩起来,战场之上想做到且战且退太过困难,况且明军一收缩,北虏顿时开始发力,更多的人追击过来,在收缩的过程之中,落马被杀的明军将士就更多了。 “听说辽阳镇一千重甲骑兵足可破万余北虏,甚至披坚执锐,所向无敌,北虏根本挡他们不住。”戴朝弁看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忠勇将士不停死伤,心中感觉悲痛万分,此时竟是忍不住向张国忠道:“为什么我们就差这么多?嗯?” 辽镇将士,在此之前听闻辽阳的战绩时,总是有一股不服气的情绪涌上心头。毕竟辽镇与北虏厮杀多年,几千铁骑破十万北虏的战绩也不是没有过,但这些年李成梁渐渐老迈,辽镇军纪不佳,装备过时,精锐之士越来越少,和北虏交战已经是越来越力不从心。板升之败,几千精锐辽镇骑兵几乎是全军覆没,辽镇上下为之夺气。现在虽然驻守大宁故地,但各将暮气深沉,几乎没有几个如戴朝弁这样出力巡行的,结果偏是戴朝弁遇着强敌,而眼前缠斗的不过五六千北虏披甲,若是二十年前的李成梁带领的全部由家丁组成的辽镇精锐,怕也丝毫不惧,而若是辽阳镇兵马在此,恐怕反能将这些披甲北虏杀的大败亏输。 这么一想,戴朝弁又心伤自己部下死伤,又自惭自己无能,情绪交杂冲突,令得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起来。 战场之上,情绪起伏是最要不得的,张国忠面无表情的道:“辽阳镇和辽镇相隔极近,听那些辽西过去的人说辽阳兵也就那么回事,若是大人有兴趣,等我们回去之后卑职随你去一次辽阳看看便是。” 说话间张国忠还是回身连射,他的骑弓力道远在普通骑弓之上,崩崩连声,但见身后百步左右连续掉下几个北虏来,看到这样的威势,众明军一起发喊,俱是齐齐回射,又是扫落一批北虏下来。 见到如此情形,北虏锐气也是一挫,相隔的距离便是有些远了。 “现在就看镇新堡那边的消息了。”张国忠性格沉毅,一身武艺过人,与北虏交战也从来没有害怕过,但今日确实身处险境,如果没有援兵,能活着回到镇新堡中的,怕是没有几个了。 …… …… 马世隆只带着自己的两个家丁,一路策马急驰。 他们扎营的地方距离镇新堡不过二十余里,大军行进可能需要半天时间,快马疾驰,不过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看到了暮色之中隐约可见的军堡。 长不及里许,有溪流从堡边蜿蜒流过,军旗在堡门上方升起,隔着老远一看,马世隆认得不是挂的守备旗,而是丈二的副将旗。 他心中十分欣喜,知道必定是有副总兵级别的将领率部巡行至此,镇新堡的实力大有增强,自然也就有机会救援戴朝弁等人。 当下策马急行,这镇新堡四周居然无有兵马巡逻,任由他一路策马到堡门之下,而守堡门的士兵看到是明军模样的人策马赶来,居然也不盘查,直接便是开了堡门。 马世隆心中也是感慨,军纪如此败坏,守备这般稀松,如是戴朝弁那样的脾气至此,恐怕又是忍不住要发火了。 此时却不是说话的时候,军堡之中建筑大致都差不多,军兵铺房,武库,粮库,还有岳飞庙,高上帝庙城隍庙等庙宇,正中间地方定有校台和守备衙门所在,堡中军官和文吏俱都在此,马世隆飞驰而至,到了衙门之外,果然看到有不少家丁模样的守备在衙门外,因为已经快天黑,眼看到吃饭时间,这些家丁个个都在说话谈笑,神色都是十分懒散,看到马世隆策骑过来,一群家丁迅速过来挡住了他,有人喝止道:“站住,下马,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第八百一十八章 收获 “本官是游击戴朝弁麾下千总马世隆,我部在西北方向二十余里处遇袭,北虏披甲甚多,我奉命前来请援,请各位兄弟给个方便。” 虽然自己是千总,不过眼前是副总兵的家丁,马世隆也不敢拿大,翻身下马拱手为礼。 “哦,跟我来吧。” 听说遇袭,这些久于战阵的家丁倒也不慌,只是脸上都显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戴朝弁那厮的部下,哼,要说我他们遇袭也是该的。” “哪一部也没有他们那么拼!” “那么大地盘,巡什么巡?就在各堡呆着多好。” “要我说这关外地方就要不得,又没有边墙,北虏说来就来,谁受得了?” 在家丁们的议论声中马世隆大步而入,穿堂过户,到一间花厅外唱名请见,里头的武将听说之后便是踱了出来。 “原来是查副总兵,卑职叩见。” 对方出来之后,马世隆见是一个黄面方脸,唇间留短须的四十来岁的汉子出来,当下认出来是标下副总兵查大受,于是赶紧跪下见礼。 辽镇副将副总兵极多,但查大受和李宁等人都是李成梁的家丁出身,论起实力和地位来远在普通的总兵副将之上,只是上次板升之败,查大受的本部和家丁都有不少参与那一次战事,受损极重,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元气。 马世隆一路过来,看到查大受的家丁不到三百人,以一个副总兵身份来说的辽镇将领,随行的家丁数量未免是太少了一些。 “戴朝弁遇袭了?” “是,北虏人数不少,披甲五六千人,共有超过三万人,估计还有更多人在路上。” “哦?”查大受原本就板着的脸色顿时变的更难看了一些,当下又问道:“哪一部?” “土默特。” “贼娘。”查大受骂道:“***肯定是黄台吉领头!” 这个判断应该是准确的,顺义王诸子,黄台吉最不安份,经常犯边,为着此事,顺义王和三娘子也没少吃挂落,至于另一个不老实的奸雄昆都已经死了,朵颜部的董狐狸轻易不出,就算来犯也应该就是黄台吉挑头了。 “北虏势大,”查大受骂过之后,冷着脸对马世隆道:“我这里要封堡固守,老戴要是逃过来了我尽量接他入堡,要是他逃不到这边来,也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可是……” “没有可是!”查大受很粗暴的道:“我这里步兵两千多,骑兵千把,这点人够干什么?” “跟过来的最多是几千甲骑,有镇新堡接应……” “不必多说,送客!” 查大受根本没有勇气出堡,况且他另有打算。 看到马世隆一脸绝望,查大受缓和了一下口气,劝道:“你就留在这里吧,你家戴游击若是运气好也会逃出来。” “不必了。”马世隆一脸决绝,起身道:“卑职还是与袍泽们同生共死的好。” 他说罢起身,竟是与两个亲兵一起离开,出门之后,便是骑马离开,果真返回寻找戴朝弁等人去了。 “这傻子。” 查大受身边一个千总笑骂一句,并不将马世隆的事放在心上,只是看着查大受,问道:“大人,我们怎么样?” “什么怎样?”查大受笑骂道:“他们要找死是他们的事,我们却不要将性命丢在这里。辽镇辽阳镇相争,朝廷什么心思,关我们甚么鸟事?性命需是自己的,传我将领,家丁骑兵集结,就说去援戴朝弁!” “是,大人!” 这个千总跟着查大受很久了,当下心领神会,自去传令去了。 …… …… 黄台吉在遭遇战后第三日才赶到战场,他这样的大贵族当然不可能真正身临前线,每次出战,都是前锋与明军交手之后他才慢慢赶往战场,在他身边的也都是部落里的贵族相陪,他的毡包大帐足可容纳数百人,每日都由大量的牧民负责安装和拆卸,哪怕是到任何地方,其实和他在原本的地盘居住时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每日清晨,照例是最在最漂亮的女牧奴的陪伴下醒来,然后是喝最新鲜的马奶和吃最肥嫩的羔羊肉,再就是贵人们向他禀报部落中的各项事宜,由他做出决断。 土默特部实际上已经分裂,由大板升城为核心到辽东地界的是东土默特,居住在大同到甘肃一带的是西土默特,在明末时,东西两部因为分裂而失去了力量和核心,不仅是被林丹汗欺负的无还手之力,在皇太极的征伐下,土默特各部还很轻易的依附在女真人的麾下,替满洲八旗攻打大明,争夺天下也立下了赫赫战功。 那个时候,东西两部加起来有近四十万人,壮年男丁也有过十万人,但毫无武备,也全无为自己战斗的信心,自明初到嘉靖年间一直为大明边患强敌的强大部落,似乎一下子就失去了一切的精气神,凭白为满清做了嫁衣。 在这个时候,皇台吉等土默特部的大酋长们其实还不知道,对于他们的部落来说,这一段时间其实就是最后的辉煌了。 对于黄台吉来说,他心中对父亲俺答汗接受明朝册封一事最为不满,对三娘子忠于明朝,调和土默特部贵族与明朝的矛盾,努力弥合双方的争执,致使土默特部中对大明恭谨的人越来越多,对这些,他都极为不满,但他又没有办法挑战俺答汗的权威,更谈不上撵父亲下台,甚至连三娘子他也奈何不得……最少明朝那边只认三娘子,就算是他继位为汗,也不好把三娘子怎样,就算他想继续打明朝的草谷,可也不想弄到真正决裂的地步。 “插汉他们真是废物嘛,明军还是和以前一样,哪里难打了?” 到了昨日的战场之上,看到伏尸遍地的明军,黄台吉和卜言台周等人俱是眉开眼笑。 明军的战马被收罗了三四百匹,这个收获对蒙古人来说是无所谓的事,草原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战马。 倒是那些上等精铁打造的兵器,棉甲,铁甲,马鞍,各种铁器,还有被抢来的几千石粮食,这都是不小的收获。 这些物资,可是蒙古人弄不到,只能靠抢的好物件。 “两家一人一半!” 这一次兴兵,卜言台周和黄台吉一起合力,两家共同凑了一万多披甲,二十来万牧民,号称三十万人,反正打草谷是甲骑冲在前头,只要破口打败明军,那些村镇汉民毫无抵抗之力,牧民们戴顶铁盔,拿柄弓箭,就能撵得汉人兔子一般的到处跑,抢来的东西,也要大量的人手来搬运,跟来的人手是越多越好。 家里反正就剩下少量的牧群,由得那些妇人和老人孩子将就着放牧便是。 抢来的粮食,物资,足可叫部族里的人们度过寒冬,这些年蒙古草原上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难熬,大量的牧群都是在寒冬之时成批的死去,牧畜死的多,孩子们就如霜下的野草,大批的枯萎,老人们也是如熟透的果子一样不停的掉落,牧民虽然在贵人们眼里不值什么,但死的多了也是叫自己的力量衰落,每隔几年的大规模入侵,其实也是不得已的举动。只有大板升城附近的部落,依靠与明朝不停的贸易换取物资,日子过的丰足,对抢掠之事,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 蒙古人如果真的失去了武勇,明朝还会老老实实的和各部公平贸易吗?黄台吉对此不以为然,这也是他持续入侵明朝的动力所在。 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他可以认同图门汗插汉部的蒙古共主地位,并且在插汉部吃亏之后,他和卜言台周彼此配合,纠结朵颜各部来入侵明国,就是要叫明国认清蒙古人的力量,不要以为各部好欺。 “好。” 黄台吉深意并不在这些东西上,昨日虽然他的部众出力更多,此时也不必和卜言台周计较,当下便是答应下来。 “明军战死一个游击,跑了一个千总,不过,半路上又是有一个千总撞回来,被儿郎们射成了刺猬,这人也真是愚啊。” 一路往镇新堡方向前行,昨日战场的痕迹仍然依稀可见。 戴朝弁是战死了,身首异处,两眼仍然圆睁。 这个大明游击将军是死战到底,家丁死光,仍然冲在北虏群中与敌人死伤,最终身中十余创,重伤之后被人斩下了头颅。 “啧啧,他离镇新堡不到五里了,可是真没想到,那个查大受根本没有出来援他,不仅如此,连镇新堡查大受都弃守了,直接带着家丁跑了。” 黄台吉一脸感慨的样子,看着死不瞑目的戴朝弁和马世隆,摇头叹道:“明国人中有这样的汉子也难得,将他们首级放在一处埋了吧。” 在蒙古高层的宣传之中,明军向来是怕死的孬种多,好汉少,若非如此,一个亿万人口的大国怎么会被百万丁口都不足的蒙古人压着打?昨日战事的经过确不尽然如此,明军戴朝弁部凶悍非常,遭遇战先是勇猛冲锋,然后且战且退,最终因为镇新堡没有出兵援助而惨败,大半战死,只有少数人冲出了包围圈逃走。 第八百一十九章 出行 镇新堡的表现倒是叫黄台吉满意,查大受连夜奔逃,只带自己家丁,连随行的步兵都丢了不要,查大受一走,镇新堡内大乱,如是那守备纠集力量坚持守堡,黄台吉也没有攻堡的兴趣,不过明军大乱之下根本没有人有这个信心守住城堡,当下步兵也是奔逃,第二日蒙古人这边知道了情形,策马追赶,半道上追着大半,一路砍杀,明军近两千步兵逃出生天的怕是没有几个。 这算是蒙古人自板升一役后的又一次大胜! 自戚继光,李成梁两人任总兵后,虽然蒙古各部没有停止犯边,但蓟镇方向不敢犯,西北方向明军力量强过蒙古各部,犯边得不偿失,一般都是小打小闹为主,只有辽东这边向来是大打出手,但多半是要亏损首级来换得抢掠物资,明军损失大过蒙古这边的战事很少。 但自李成梁老迈之后,最近几年与辽镇的战事几乎都是蒙古这边获胜为多,此次又是斩首明军两千级以上,估计明朝那边又是要很是惊慌一阵子了。 镇新堡这样的坚堡在手,堡中还有几百石粮和不少军需物资,也算是一个蛮不错的收获。 蒙古人与明军的战事之中很少有破堡和全歼的记录,这一下收获可真是不小。 当然他们和努儿哈赤比就差远了,广宁一役后八旗兵一路杀向辽西,明军土崩瓦解,几百个堡垒军台无兵敢守,要么跪下剃辫子请降,要么望风而逃,努儿哈赤赶着几万辆小车不停的推,将百万两以上价值的物资不停的推向辽东,加上抚顺沈阳各战事的损失,明朝在辽东二百年的积储为之一空,这才是打草谷的最高镜界,眼下黄台吉几个为着这么一点物资就高兴的眉开眼笑,境界确实不高。 看着眼前战场,黄台吉挥鞭道:“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把辽阳明军逼出来。” 对收拾辽镇黄台吉已经感觉意思不大了,以他对明朝上xiati系的了解,现在辽镇,蓟镇,宣府,大同,这些各镇肯定已经宣布边境警讯,明朝中枢会紧急动员起来,了解这一次入侵的规模和程度,同时开始调拨各镇兵马戒备,如果蒙古有破边长驱直入的打算,京师可能也会为之戒严。 俺答汗两次入侵明朝内地,虽然只在京师附近打转,也是足够叫黄台吉这个曾经与役者之一为之自豪了。 “这得看我们深入多远,呆的多久了。”卜言台周也并不畏惧,在他身边有不少小台吉和鄂托克们,也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土默特部和大明相争多年,这些人都在祖辈叙述的荣光中深信蒙古人的武勇远在汉人之上,辽阳军绝不可能战胜所有的蒙古人。 “南下,南下。” 所有人都叫嚷起来。 …… …… 北虏入侵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京师。 辽镇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内弃守所有的大宁失地,几天之内,将辽阳镇打下来的广阔地方,拱手让人。 东西七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这么大的地方,辽镇弃守起来却是飞快,几乎就是迅雷不捷掩耳之势,沿东西境筑成的十几个军堡立刻弃守,将领奔逃,士卒亡命。 自大明建国以来,还真的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情形。 各大军镇与北虏交战,历来是有胜有负,最差的年头是负多胜少,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将领普遍性的不战而逃的情形,辽镇算是开了先河,当然,在很多人诧异惊奇的同时,包括万历在内,没有想到,三十年后,这会是辽镇的常态,举国之力供给辽西,结果培养出了一个个卖盟友专家和飞毛腿将军,现在的情形,不过是几十年后的预演罢了。 但因是开风气之先,辽镇还是受到举国瞻目,一下子弃数百里地方,虽然在旧边墙一带稳住了防线,辽镇上下的表现还是引发了举朝的愤慨。 万历严旨迭降,率部先逃的查大受逮捕拿问,张世爵,杨元,孙守廉等相关的大将,俱着锦衣卫前往拿问,杨绍先革职待勘,着辽东巡抚并巡抚督促诸将严密防备,断不允许再出现溃逃现象。 同时朝中议论纷纷,请李成梁复职一说,甚嚣尘上。 张惟贤这两年几乎快要淡出人们的视线之外,锦衣卫收敛了很多,人数从暴涨阶段变成削减人手,大致的人数维持在万把人左右,校尉们虽然还是勒索商户,横行不法,但对官吏和有太监勋贵背景的就容让几分,朝中的舆论讥评,果然是比以前要减弱了很多。 他牢牢把握住的,其实就是自己最看重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张惟贤对其掌握的越发牢固,只是他做的十分隐秘,因此不怎么为人所知罢了。 今日万历召见,将逮拿辽东镇将领的严旨颁发下来,包括查大受这个副总兵在内的诸多将领都在逮拿范围之内。 张惟贤接旨之后,并没有从他可以特许出入的东华或西华两门出去,而是从奉天门再到午门,端门,再打长安左门出皇城。 在出皇宫的时候,他看到有不少文官站在金水桥内六科廊前交头结耳,神情似乎有所激动,当下心中一动,问道:“去看看那边出了何事。” 一语既出,自然有人跑去打探,而且还不是普通身份,是曹应魁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亲自跑了过去。 此人身量渐渐发福,跑动时感觉是十分的笨拙,但摇摇摆摆,按着腰间的绣春刀,竟是显的十分勤谨的模样。 自上次锦衣卫事变以后,曹应魁和马维很吃了一场挂落,但张惟贤碍着张诚这个大太监的面子不好过份,曹应魁悔过态度极佳,是以现在张诚已经被万历抛弃,打发到南京闲住去了,曹应魁还是保住了在锦衣卫的职务,只是跟随张惟贤跟的更紧密了。 “都督,”过不多时,曹应魁气喘吁吁跑了回来,禀报道:“吏部尚书朱熏,礼部尚书于慎行会集相关官员,联名奏请皇上早立东宫。” “哦?”张惟贤呵呵一笑,随意道:“这帮家伙,怕是嗅到什么味道了。” 本来这个时空的万历与皇后生了嫡长子,应该没有什么国本之争,但郑贵妃的入宫使得历史在这里还是走回了原本的道路。皇三子是郑贵妃所出,今年万历又将郑贵妃加封为皇贵妃,位份只在皇后之下,在六宫之首,而皇三子简在帝心,子以母贵,经常随侍帝侧,皇后虽然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排挤,但在郑贵妃的影响之下,帝后的感情已经不能和几年前相比,无形之中,似又有夺嫡的迹象发生。 这一次文官却是理直气壮的多,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之中,各官在早期奏请的就是请皇长子读书,视学,并没有敢直接奏请立储君,而本时空朱熏和于慎行等大臣却是直接奏请立皇长子为储君,而且文官集团之中也没有反应的声音,不仅是这些尚书,下一步肯定还有内阁大学士参与其中,至于六科给事中,御史,能有资格发声的,肯定也会相随跟上。 皇长子是嫡长子,以封建宗法来说是毫无争议的储位继承人,哪怕就是皇长子不学无术,或是性格有什么缺陷,只要不是残暴不仁,荒淫无度,肯定是文官集团惟一能认可的皇位继者,而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大恶在身?就算宫禁之中有人传出来,外官也是不可能相信的。 “这事儿我们锦衣卫不要掺合,你们听到没有?” “是,谨遵都督大人口谕,我等绝不敢参与此事。” 锦衣卫在张惟贤的经营下已经俨然是京师中一支很重要的政治力量,没有人敢轻视于他,更不敢轻视锦衣卫,论实权来说,现在的锦衣卫已经只在当年陆炳之下了,以张惟贤的根脚出身和经历,能把锦衣卫经营到眼前这般模样,着实不易。 在通往英国公府的路上,张惟贤闭目沉思,虽然轿帘打开着,但路边空空荡荡没有人踪,谁都知道,张惟贤沉思之时,最讨厌被人打扰,而他每次出行,早早就有锦衣卫开道,地方的锦衣卫驻守百户也是警告沿途的住家和商户,在大都督经过时,闭紧门户,不得外出,时间久了,每当张惟贤经过时,四周都是寂寂无人,沉默无声,这种权势威风,其实就是万历出行,亦是远远赶不上他。 到了英国公府正门前下轿,五楹宽广的正门并没有开,张惟贤自右侧门而入,行得几步,便有一个家中管事要上前回事,张惟贤却是摇了摇头,止住了他。 在他眼神所看的地方是西角门地方,十来个粗劣汉子推着粪车自府中过来,预备打西角门出去。 这西角门直通梨花院等处,原本是张元芳和惟功住时常走的地方,张惟贤心厌此处,下令封闭,只有拖运垃圾粪便时才开启。 这当然是一种无聊的小小报复,只是府中上下,并没有人敢这般说起。 第八百二十章 兄弟 张惟贤看到的,正是粪车队前的杨达。 几年时光匆匆而过,杨达已经被折腾的老迈不堪。当年先是张元德的人,后来投效张元功父子,张惟贤重掌英国公府后,先是放任了杨达几年,这几年权势渐重,杨达这等叛主之人当然不能有好下场,着人带回府来,反正是家生子的奴才,怎么处置也不为过。不过,张惟贤并没有杀了此人,而是打定主意,先折磨几年再说。 叉草,堆粪,拉粪车,铲垃圾,挖塘泥,杨达这几年做的几乎是最苦的活计,寒冬之时府中花园的池子里挖淤泥,杨达这等人就得光脚站在冰冷的塘泥里,不停劳作,不论冬夏,府中的粪车早晚各一次,都由这等罪人来收集搬运,气味熏人,做这活计的,走到人前都是臭不可闻。 这般的折磨下来,这杨达看起来反似更粗壮了一些,令得张惟贤心中殊为不悦。 他张了张嘴,想说一句:此人犹在耶? 转念一想,似乎还不到时候,想到在辽阳的惟功,就象是一根尖刺扎在张惟贤的内心,令得他寝食难安,这个时候弄死杨达只是一桩小事,但好象是自己力不及人的泄恨之举,不会有快意,只会令得自己心神沮丧。 张惟贤与惟功斗了这十年,别的不说,心智上的锤炼倒是足够了。京中的纨绔子弟,张惟贤原本也就是普通一人,原本的历史上他继位为英国公,虽然在朝政大事上多有发声,但并没有特殊之处,只是以英国公勋臣身份参与朝政的一个普通勋臣罢了。但在此时,他的心智,胸襟手腕,却是比原本不知道强了多少。 有强敌宿敌在,果真是对人的心性磨练有着莫大的好处。 杨达也感受到了张惟贤的眼光,他身上不停的颤抖,额头的汗水淋漓而下,和他一起拉粪车的多半也是有罪之人,看到杨达的模样如何不明白。 众人每天都做着体力活,原本都是府中有身份的人,说来也怪,这般的辛苦下来,每日倒是吃的香,睡的着,只是心底深处还是有大恐惧,就象眼前之事,便是每晚最深沉的恶梦之中梦到的情形了。 好在张惟贤没有说什么,一边的管事赶紧吆喝着令他们快快出去,这粪车经行之处当然恶臭难当,早点赶走为宜。 张惟贤没有在停留,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绿天小隐。 在这里也是一样有锦衣卫的心腹校尉把守,英国公府只有张惟贤的贴身丫鬟和长随才能出入,别的人便是想来也进不来。 张惟贤远远看到张惟德站在外间,模样畏畏缩缩的十分鬼祟,显是有事要求见自己。 “大爷,二爷要见,是不是要请他进来?” 回到自己屋子,一个贴身长随过来请示。 张惟贤叹口气,说道:“见他做什么?左右不过是赌输了钱难以交代,总不能叫人家说我们英国公府赖帐,问他要多少,给他拿银子就是。” “上次才给二爷一千金元,二爷说是不够,这一次给多少?” “钱哪有尽够用的?”张惟贤皱眉道:“你也不要惯着他,和他说,自己的窟窿自己去填,别老来烦我。这一次给他五百,亦足够了!” 张惟贤神色不悦,那长随吓了一跳,赶紧道:“大爷说的是,老仆立刻去办。” 京城之中的勋贵纨绔已经很习惯使用辽阳过来的金元,甚至大府之中的奴仆也是一样。一金元当十两银子是普遍的市价,一金元小小巧巧的,铸的异常精美,使用起来又方便,多少元便是多少两,拿出来又能唬人,还有面子,所以一经流通,就立刻在京城的上层大受欢迎。而一元钱换走的大量白银,自然也不会有人介意,反正黄金在流通来说并不方便,如果没有这金元,大家平常还是使银子,赌钱时还得由长随小厮们搬抬着,自从有这金元之后,确实是方便的多了。 张惟贤也知道此物是来自辽阳,不过就和辽阳出产的座钟望远镜等各色新奇事物一样,不论是外观式样还是质量都是一等一的好货色,不仅是京城难以仿造,就算是辽阳的普通物品,比如打制的家俱,桌椅,都是式样新奇,质量过硬,其余的各色杂货,要么是南货精品,要么是辽阳自制,都是难得罕见之物,京城之中不乏勋贵豪阔,但辽阳货能渐渐流传在大府之中,不仅仅是这金元银元,流传的东西从马车到碗碟干果,真是无所不包。 光是这一点,张惟贤也知道辽阳不知道聚敛了多少财富! 他自己是依靠锦衣卫巧取豪夺,敲诈富商,掠夺民财,兼并庄园,现在一年也有百万以上的收入,这笔钱,除了少数自用之外,大半被他用在内操和锦衣卫身上,在自己的实力根基上,张惟贤是不怕花钱的。 用心极多,财力物力也跟上,加上手腕心机足够,处断也明快果决,这些年来,锦衣卫和内操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生杀予夺一应由心,在这两处地方,莫说寻常大臣或是太监,便是皇帝的权威亦远远不及他了。 只是自己这般辛苦,父亲和几个兄弟都不争气,张惟德和惟平,惟思,均被他安插在锦衣卫或协同管理内操,要么就是在大都督府内任佥书都督,可惜,没有一个能力能和自己相比,更不要说和张惟功,张元芳叔侄相比了。 “也罢了。” 张惟贤摇摇头,去掉那些嫌恶的心思。无论如何,就算有利益冲突,好歹是自己亲兄弟,总比外人靠的住才是。 …… …… “什么?”看着张惟贤长随取来的五百颗金光灿然的辽阳金币,张元德并没有第一时间叫自己小厮收下,而是横眉立目的道:“你这老贼怕不是味下一半去?” “二爷你也太高看老奴了。”那长随苦笑道:“老奴怎么敢?” “量你也不敢。”张元德怒道:“不过,大哥上次好歹给一千,这一次才五百,这真是打发叫花子啊。” “大爷手头也紧……” “放屁!”张元德怒道:“他紧什么,城外几十万亩的庄田出产,城内锦衣卫几万人供奉他,京城不论是商行还是王店,南来北往的生意,哪一个他不抽一份子?那些武职官哪一个不给他进贡?随便一送就得好几千,上万两,老大的权势比当年刘谨不差,刘谨可是抄出几百万金银的!” “二爷,小心,慎言。” 这兄弟二人的相争,长随哪里敢卷进去,虽然张惟德是纨绔,到底也是主子,张惟贤平时喊打喊杀的,也没见他怎么着这个宝贝兄弟,张惟平和张惟思几个,也是一样。长随虽然很得信重,到底是奴才身份,可不敢当真说什么,只是看张惟德越说越不成话,只能连声劝说罢了。 “算了。”张惟德看到似乎是张惟贤望了这边一眼,他嘴里叫的凶,说话也不成话,到底还是畏惧这个兄长,当下气咻咻顿了顿足,说道:“我自去想办法!” 张惟德离开,长随进来复命,见张惟贤面色不好,知道是因这个不成器兄弟而生气,当下不敢说什么,只敢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肃立不动。 过不多时,见一小厮站在外张头探脑,这长随赶紧出去,问清原故,又进来禀报道:“大爷,外头说是有一个客来拜。” 英国公府中,一般的客人根本到不得张惟贤身前,不论是来送礼礼还是有什么事要求,一般府里的管事或锦衣卫在府里的人就帮着处置了,只有要紧客人,张惟贤事前打过招呼的,才会被延请进来。 张惟贤一皱眉,还是说道:“请进来。” 他到书房等着,过不多时,听到靴声囊囊,接着便是一双虎口布满茧子的大手推开房门,一个四十左右的壮健汉子,推开房门,昂然而入。 这人身形挺拔,两手布满老茧,腿亦有点罗圈,腰杆挺直有力,两眼也是炯炯有神,甚至注视之时,隐隐有杀气呈现。 这样的人,便是张惟贤身上的气质亦镇不住,这是在沙场上厮杀多年的虎贲精锐特有的杀伐之气,不经意显露出来,亦是给张惟贤不小的压力。 “有升老哥,”好在张惟贤亦是万人之上起居八座的大人物,自身的气息也足够强大,皱眉看了这人一会儿,便是微笑着一伸手,让道:“远来辛苦,还请坐吧。” 李有升眯着眼,随意笑道:“都督大人的面前,哪有老奴的坐处?” 李有升收了身上散露的气息,整个人似乎都变的庸懦起来,瞧着就是一个很没有特色的中年人的样子,但眼神深处,仍然是有杀机盈转。 这样的一个人在面前,张惟贤毫不怀疑对方能暴起伤害自己,虽然搁架后就藏着四个锦衣卫顶尖的好手,但在李有升这样的大高手面前,是不是来的及救下自己,也真是难说的很。 “我倒听说在李总兵面前,向来是把老哥当兄长敬着的。”张惟贤不动声色的退后几步,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李有升知道自己的威压已经达到目的,再继续下去反而不美,当下便是连眼中杀机亦是消敛了去,彻底成为一个平凡的中年人。 第八百二十一章 成约 张惟贤身上淡淡压力尽去,心中不免有一点恼怒的感觉,但他知道眼前这人和背后的那位都不是好相与的,以他的权势地位,只要在京中的自然对他忌惮几分,便算是徐文壁这样的国公亦是一样,只有当朝的阁老还能压他一压,普通的部堂大臣都不被他放在眼中,但眼前这人和他身后的势力也不是自己现在能对付的,既然对付不了又不是张惟功那样的生死大仇,自然就是拉拢合作为主了。 “此次有升老哥前来,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不敢当。”李有升果然没有坐下,其实他已经保到了参将,在张惟贤面前不至于连坐处也没有,但他是改姓家丁,不比查大受祖承训这种,又没有如李宁那样任实职,所以向来就以奴仆自居,跟着李如松在京里两年,倒也是混出不少人脉来,虽然他本人只是参将,又是家丁,但人人都知道李如松拿李有升当亲兄长一般敬着,辽镇将领,就是别的总兵,副总兵,也很难叫李如松叫声大哥,李有升便是能当的起李如松这般称呼的一位,有这一层关系,谁又能将李有升随意对待? 是以李有升守礼站着,张惟贤仍然十分客气,只是有点揣摩不透这个凶悍家丁的来意。 “我家大公子想拜托都督大人,对查大受等人,稍缓一步。” “竟是这件事?” 其实张惟贤早就有所感悟,李有升风尘仆仆的模样,定然是从宣府连夜赶来,想必是因为辽镇前方失利一事而来,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答道:“为着此事,皇上摔了不少东西,暴跳如雷。有升老哥,若是旁的事,我一定答应你,但皇上虽然于政务不大上心,甚至六部和都察院缺员亦不放在心上,补或不补官都无所谓,但对武事,特别是边境战事,皇上还是十分着紧的。若是我这里拖延久了,皇上一查知道没有将查大受等逮问,恐怕我这里,亦是交代不过去。” “这个人情,我们大公子说了一定会补上。”李有升没有和张惟贤说太多,锦衣卫的业务他不大懂,当然,亦不需要去懂。 “这……” 张惟贤沉吟起来。 李如松的态度就是将此事托付给他,细节不问,要的就是结果。这个贵公子行事还真的就是这样,如出匣之剑一般,勇往直前,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 这样一来,如果自己拒绝,很明显就是和辽东李家和李如松结了仇,九边重镇,张惟贤和辽阳是解不开的死仇,再和辽镇结下大仇,大同这个重镇是马家地盘,张惟贤插不上手,这几年只在蓟镇和保定下功夫,收效也是不大,毕竟戚继光和张梦鲤旧部都在,这些人都和惟功交情不浅,张惟贤根本插不上手,得罪李如松,等于同时得罪了辽镇和宣府,加上辽阳和蓟镇的敌意,九边中有实力的全部在对头那一边,而大同马家也和惟功有半师之谊,当年马芳可是教过张惟功射术! 这一样,就算是张惟贤向来镇定,额角也是隐隐见汗了。 得罪这么多军头,在各镇毫无根基还罢了,一旦遇难,怕是要被不少人落井下石了。 既然如此,决断就很容易了。 “请有升老哥回复子茂兄,请他放心。” 李如松既然请张惟贤放慢速度,不要急急抓人回京,说明辽镇和宣府将会协同发力,最少在很短时间内打出一个很漂亮的战事来,然后才会托人向万历邀功的同时,请皇帝宽恕那些辽镇将领,有战功在前,话自然就好说的多了,到时候锦衣卫反正也没有抓人,朝旨一开,一天云雾就都散了。 当然这得打胜仗,如果再吃败仗,神仙也帮不上手。 张惟贤没有把这一层意思说透,不过想来李如松不是蠢到想不到这一点。 有了承诺,李有升也放下心来,他一进门,搞的剑拔弩张的当然不是鲁莽,而是要叫眼前这大人物明白,前方将士可都是厮杀汉子,没有文官那么好对付,锦衣卫再厉害也就是对付一下文官和富商百姓,对付武臣,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眼前这位执掌锦衣卫的大人物还算明白,李有升躬下身去,叉手一礼,说道:“适才有升情绪有些急切,得罪了。” “不妨。”张惟贤笑的十分从容,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为国效力,排解圣忧,这才是最紧急的大事哪。” 话说的恬淡从容,还饱含对皇帝的感情,李有升却是听一楞,看着眼前张惟贤,甚至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到现在,他才真切后悔,对眼前这位纨绔公子哥出身的锦衣卫都督,自己刚刚的举措,是不是太过于托大了? 李家一切顺风顺水,每个人行事的风格都是骄狂,李如松更是其中的翘楚人物,李有升虽然是稳重性子,但也是厮杀汉子,行事果决狠辣,但眼前这位公子哥儿出身的重臣,却是在这一瞬间,就叫他有无比忌惮和畏惧的感觉了。 …… …… 外间的风起云涌,朝局变幻,甚至请立储君的大风潮都没有影响到辽阳这边,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有丝毫的改变,移民还在不停的涌入,每日在辽阳城的肃清门外都能看到川流不停的移民队伍在此经过,换衣,洗澡,清毒,再被各式车辆送到边墙外的各屯堡地方去。 各商行的生意也是进行的十分顺利,工厂所出,还有收集屯积的北货,海船运来的南货在登州和天津,中左所各地再分运销售,从南洋海外运来的海外商品在京师和苏州等地不停的销售出去,赚取极多的利润,四海商行不停的售出优质的精锐器物,包括农具和铁锅菜刀等日常的用具,大明的生铁产量最少有七成以上的缺口,辽阳的铁器只要铸造出来就是只等着客商上门来抢,就算是江南等有产铁地的富裕地方,辽阳铁器也是十分的好卖。 辽阳的盐池是越开越多,因为季风,潮汐,季节等多种因素的影响,盐池生产并不是能一直进行,为了稳定产量,就只有多开盐场这一个办法,好在辽盐的市场也趋于稳定,在这一块上,每年固定有好几百万的收入,已经远在朝廷之上。 四海行和顺字行的商船每日往来不停,中左所的停泊船只越来越多,在银行和保险业的促进下,更多的人开始将资财投在海上。 一切欣欣向荣,可称极盛,唯有唐家之事,发生多日尚且还没有明确的处断,这也使这件事悬在很多人的心中,令不少相关的人寝食难安。 …… …… “丁三爷一定不会出水,”一个一样来自山东,同样是响马出身的粗豪汉子拍着胸脯对唐志中道:“当初在东昌府咱们折过一次,官府将咱下了狱,丁三哥被锁在粪桶旁,身上爬满蛆虫和苍蝇,身上全是皮鞭和木棍打出来的伤,肉都烂了,每日昏迷不醒,就这样,每日早晨就提了去过堂,老伤烂着,再添新伤。就这,三哥和咱几个楞也是没招,他们看咱不象好人,但就是问不出详细的东西来,后来看咱都要死了,放出来了事,二东主,你想,咱们三哥是那种轻易招供的人?” “三哥原来是如此豪杰!” 丁三风光时的事情唐志中和唐志存听的倒是不少,这种被锁粪桶的事在此前当然没有提过,不过眼前这厮说的事情虽然不甚风光,却也叫唐家兄弟放下心来,看来这丁三确实是一个性格强悍的悍匪,就算被特务司提走了,亦是不必太过害怕。 只要丁三咬住了嘴,工人斗殴一事没有证据,上头就不会怎样,还有唐志中唐志存对付竟争对手时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自然也暴露不出来……没有这些事,仅凭减税和斗殴两事,上头也对付不得他们俩人。 毕竟辽阳算是以商立国,这么大的地盘,这么些人口,每年赚取的财富已经不在朝廷之下,唐志中等有心人也盘算过,心里有一笔帐,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般闹腾。 在唐志中等人看来,辽阳已经极富,武力也是极高,除非是张惟功有意谋反,否则盛极则衰,也是到了让度一些利益出来的时候了。 谁知道这一次的试探,却是碰的鼻青脸肿,根本没有丝毫的机会。 这也使唐志中心中暗恨,此时忍不住恨恨的道:“总兵官和其部下这般聚敛,我看所谋非小,志存,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京师一趟!” 去京师做什么,当然不是去替辽阳宣扬好处。 唐志存会意,点头道:“这话我们此前也说过,如果辽阳真的不给我们活路,那么我们转向朝廷,辽阳这边也没有资格说什么!我看,总兵官和张用诚那些人所谋甚大,我们早点和他们撇清关系也好。” “听说锦衣卫都督张惟贤和总兵官虽是兄弟,却是彼此有深仇大恨,我们去京师,不妨去锦衣卫大堂走走门路。” “无非是孔方兄开道罢了。” 唐志中冷冷一笑,却是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十足傲气。 第八百二十二章 提审 抓了丁三几个,命令税务司驳回减税请求,同时下令工商司清查削减工人福利,厂主涉嫌虐待工人等诸事之后,张用诚深知自己已经得罪了不少人,特别是得罪了李福通和孙可大几个老兄弟,这令得他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但既然决定改弦更张,就容不得他畏首畏尾,这件事做都做了,也谈不上什么后悔。 工商和税务两司都有独立上书的权力,这几天估计两司的汇报已经送到总兵那里,回书估计都快回来了,怎么处理,他也懒得去管了。 还是宋老夫子私下说的对,王者无亲,只要自己站在道理上,大人倒也未必看谁的脸面,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张用诚深深叹了口气:若真的这般简单明了,那就好了。 辽阳镇的摊子越来越大,各种矛盾也越来越多,很多利益争执也是难以避免了。 “中军。” 中军部地位高出各司,等闲很难有人前来,张用诚沉思之时,外间却传来人的拍击声,令得他感觉颇为意外。 开门之后,意外感就更强烈了。 来的却是孙可大这个工商司的主管,自上次事后,孙可大绝迹不来,有什么必要的公事,也是叫工商司别的管事人过来,今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竟是亲身前来。 “孙司正,”张用诚很客气的道:“有什么事么?” “用诚哥……”孙可大嗫嚅了一声,却是突然深深鞠躬,整个人弯腰下去。 “咦。”张用诚奇道:“这是做什么?” “大人吩咐……”孙可大脸变的通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张用诚看。 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只写了三行字,张用诚一看,便是知道是惟功手书。待细看之后,便是感觉两眼潮热,差点流下泪来。 惟功写的也是简单,只有三条。 第一条便是:中军部在各司之上,抑或各司在中军部上? 只此一问,便是确定张用诚对各司的命令法理上毫无问题,最少是得到了惟功的全力支持。相信不仅孙可大这里有一份,李乘云那里也会有一份。 自此之后,中军部对各司的命令就是名正言顺了。 第二条,令孙可大前来道歉。 第三条,对孙可大罚俸一千两。 三条之后,只有五个字:汝好自为之! 字迹笔走龙蛇,用力极重,显示出惟功的心思。孙可大看后,当然是魂飞魄散,立刻来中军部道歉,此时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仅此一事,就能看出辽阳镇真正的主心骨是谁,此前孙可大的想法,情绪,展布,在这寥寥几个字之后,立刻就变的粉碎。 “用诚哥,大人为什么对我如此不满?”孙可大虽然害怕,眼圈都是发红,但还是忍不住向张用诚小声抱怨。 他今年还没有满三十,工作当然是十分努力,此时心中有些委屈也是难免。 “大人并不是对你一人不满,是对官商有所勾结的现状不满,唐家的事只是一个引子罢了。”张用诚微笑着道:“你放心,此事不是针对你一人。但工商司以后要切记,不能只顾发展,只顾看着大商人,对中小商人,对普通的工人,需得一视同仁。否则的话,下次的结果可能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孙可大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不大明白,但知道照着张用诚指点来做应是没错的,临行之际,他看了张用诚一眼,深深一叹。 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此之后,辽阳内部体系为之一变,各司独自做事,一起向上负责的体例,真的变成中军部领全部了。 …… …… 丁三等人被关押已经好几日,除了换了一处牢房之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关押之初,这些人也害怕遭遇更严厉的刑罚,但这些天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厉害之处,各人的心思都是放松了下来。 “辽阳这里全是怂包,俺皮肉都痒痒了。” “还以为能象样弄俺们一通,不成想还是没有。” “人家这说是要什么法度,嘿嘿,这不正好便宜俺们这些人?” 众人七嘴八舌,将辽阳的做事规矩损了个厉害,他们都是些刀尖上打过滚的汉子,不要说动刑,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皱眉,再厉害的酷刑也未必就害怕了。 就算真的熬刑不过,反正信口胡说便是了,这方面,各人都有经验。 丁三本人原本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预料会有严酷的刑讯加身,谁知道换了地方,无非还是换个地方,什么异样的改变也没有。他倚在牢房壁上,心中对辽阳的这些做法,感觉是十分鄙夷。 若是太平盛世也罢,眼下这世道明显是往乱世上走,这几年,到处灾荒,到处兵变,响马杆子越来越多,这个时候讲什么凡事皆有法度,这象是书呆子的做法,不象是一个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总兵官的驭下之道。 但这些他何必管?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唐家没事,他也不必继续在辽阳呆下去,很可以带着一大笔的银子回山东享福了。 “提审了,丁三,黄诚,李明义,你们几个都出来。” 众人正说的嘴响热闹,一队狱卒过来,张嘴便是提审。 各人心里不免有小小紧张,看向丁三。 丁三洒然一笑,对众人道:“过堂好,不然成天闷着,倒是真把咱们关傻了。” 这一说,各人哄然大笑,被点到名的便都是大步走了出来。 提审的人也不捆他们,还都是若有深意的看了丁三等人一眼。 所谓提堂,倒是真的到大堂上,穿过一个长长的夹道,两侧俱是三丈多高的青砖砌成的高墙,各人穿行之是,便是深觉压抑,再穿过一个角门,进入宽阔的大堂之中时,丁三等人昂然而立,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畏惧。 这是特务司的大堂,上首坐着的是一个脸色黝黑,貌不出众的中年人,年纪也颇大了,看起来总有快四十左右的年纪。 辽阳这边,官员多半是三十左右,很少有年纪大的各司官员,丁三等人也是用好奇的眼光扫视了一番,看这官员并不出奇,便又将眼光垂了下去。 “丁三,本官姓宋,特务司正,以本官的职位来亲自审你,你们几个的面子可不小啊。” 坐在上首的黑脸官员并不大意丁三等人的态度,开口居然颇有笑意。 丁三突然想起这姓宋的似乎是侍从室出身,是辽阳总兵微时的伙伴,整个辽阳罕有的与总兵官有私人交谊的一个。 这人现在居然是执掌特务司,落在这人手中,足见此事已经上可通天,一时间,他也有些紧张起来。 “你们这些家伙,在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在辽阳本地没有记录,跑过来摇身一变当了保镖护院,若安份些也罢了,却是继续做那些不法勾当,你们当本司都是吃干饭的么?” 这话虽是厉害,丁三却也不惧,躬身答道:“宋司正,凡事还是要讲个凭据,若是大人以权势压人,小的没有话可说,要了小的性命也不过和捻死条臭虫差不多。但若辽阳讲求法度,还请叫小的死的心服口服的好。” “好,说的不错。”宋黑子笑骂道:“果然和人说的一样,你这厮奸狡的很,又是心黑胆大,普通办法,降伏你不得。” 丁三闭口不语,这种话,当然不会接。 宋黑子也不多说,叫了一个吏员来,吩咐道:“读给他们听罢。” 那吏员拿出册子,却是将丁三等人进入辽阳之后,所犯之事,一桩桩的点了出来。 丁三听的大汗淋漓,不少事情,办的都是十分隐秘,包括烧了唐志中一个对头的仓房,伏击几个商人的事情,都是他和心腹兄弟及唐家少数人知道,却不知道怎么被特务司查访了出来,这会子读的,桩桩件件,都是详细备至,有事发经过,还有证人证言,就算想抵赖,亦是抵赖不得。 待吏员说完后,丁三心一横,拱手道:“大人知道的这些小的全认,怎么处罚都成。” “看着倒也爽快,不过,还没有完。”宋黑子微微一笑,盯着丁三道:“再说说你们怎么听唐志中兄弟的指挥,暗害官员,刺杀外来客商那几件事,怎么样?” 暗害官员,是唐志中指使丁三等人刺杀了一个财务司的青年政务官,这个官员是辽阳人,并不是顺字行出身,但精明能干,虽是李福通的下属,水平却比李福通高明的多,李福通感觉受到严重威胁,平素与此人多有争执,为了一了百了,暗地授意唐志中解决此人。 这件事是最隐秘的事情之一,丁三亲自勒毙此人,又在这人身上做了手脚,做成酒后猝死的假象,不料却是在这里被宋黑子一下就点了出来。 还有几个外来客商,因为唐志中做事不规矩起了争执,也是丁三几个暗中用各种办法除了去,这些事都是十分隐秘,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当时也没有起什么麻烦,现在却是都被爆了出来。 这一下,丁三知道,自己这一条性命,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辽阳了。 第八百二十三章 招供 丁三是性格坚韧之辈,又在江湖打滚多年,虽知难以幸免,却仍然强硬答道:“大人所说这些不过一面之词,根本是访查判断,认定了是我们做的,然后将事情硬派在俺们身上,这样定罪,俺们是不服的。” 其余几个相关之人,当然也是这般叫嚷起来。 宋黑子也不恼,只笑着道:“这几件事你们确实做的手脚干净,公安司早就有所怀疑,不过他们做事要讲求证据,不好对你们下手,只得备案待查,证人么,要么是唐志中这样的大商家,要么是李福通这样的高官,更不好叫来盘问,不过既然你们落在我特务司的手中,没有证据,难道本官就不能叫你们招供么?” 这一番话丁三听着倒是不惧,只冷笑道:“都说辽阳讲规矩,大人的意思是特务司不讲规矩,只把我们打的吐了口就成?” “特务司做事,确实有很多变通之处。”宋黑子笑道:“不过你想错了,我们知道动刑你们能很熬,不一定能得到拿的出手的供词,所以,我们用了另外的法子。” “宋司正,不是我们做的事,再多的法子……” 丁三的话没有说完,他的眼睁大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接着,就是无边的愤怒。 他的家人父母和妻儿,七八个人,全部在堂下被人带着经过。 “丁三,我们先从你的父母着手,你不招,我们就在他们身上用刑。如果你招的供词核对是假的,我们会对你的妻儿用刑。你的小儿子才十来岁,我想,你未必能忍心叫他吃那种苦楚吧。” 丁三身上汗水淋漓而下,天很热,他又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大汗淋漓自然是难免了。 半响过后,他才艰难的说道:“宋大人,这样行事,太卑鄙了。” “或许吧。”宋黑子很随意的道:“特务司专门对内纠查防备异已,你们的案子不是简单的刑事案,落在我们手中算你们倒霉,这也叫你们见识了本镇藏在暗处的力量,当然,不瞒你们,想活命是断然不成了,不过如果你们合作的话,好歹可以不连累家人,也不叫自己受太多的罪!” “宋大人爽快。”丁三已经彻底服气,叫人拿纸笔来写供词,自己父母妻儿已经在眼前,他不敢有丝毫怀疑辽阳镇行事的决心,这种力量,不经意之间就是叫人胆寒无比。 在这一刻,丁三等人算是隐隐有些感悟,什么是真正的国家机器,什么是政权的力量,眼前这些才是。 行事缜密周到,细密处令人细思恐极,而所做之事,如果真的刑讯到十余岁的小孩身上肯定是恶极,但这个宋大人淡淡说来,四周的人也没有丝毫的动容,这样的事,在他们这样的部门做出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光是这几点,丁三等老于江湖世故的人才恐怖之极,丝毫不敢拖延,也不敢怀疑特务司的决心。 真的自己再硬一些,恐怕就将连累家人,那真是百死莫赎了。 “只望大人在此事之后,莫要食言。” “这怎么会。”宋黑子微笑道:“你们的事我还要上报,我们总兵官你总是信的过吧。” “老实说,”丁三苦笑道:“在此之前我觉得总兵官是光明磊落过份了些,还有些迂腐头巾味道,很象一个能打仗的文官,现在我才知道,能打下这么大地盘,和朝廷能硬顶的带兵大将,怎么能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听着这样的话,宋黑子哈哈大笑起来。 …… …… 气氛紧张了一阵子之后,眼见辽阳上层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唐志中和唐志存等人终于微微放下心来,不过辽阳他们也是不敢呆了,一听说唐志大已经回到城外的别业居住,两人在这个时候似乎找到主心骨一样,叫家下人收拾了一些随身用具,着人备好车,也是往城外而去。 “大哥,俺们这一次算是失了手,不过你放心,应该连累不到你头上。” 进了唐家祖宅,眼看到唐志大脸色不大好看,唐志中心里一阵光火,前一阵子他们扑腾来扑腾去,无非是叫唐家多一些利益,这个大哥毫无担当,置身事外,现在看看事败了,回来就摆脸色给他们看,什么道理。 “兄弟遇事还得多商量……一个族里的,莫叫外人看了笑话。” “就是,遇着事情自家人胳膊肘向外,什么道理呢?” “老二他们虽然做事莽撞了一些,到底是为了咱们唐家,志大,你莫往心里去。” “嗯,还是要帮他们一把才是。” “我看镇里也未必会怎样,咱们虽然有一些不妥处,大体也没有太出格的地方……志大,要不然你去打听一下消息怎么样?” 大堂之中,都是唐家族里的长辈尊亲,一通乱说,多半倒是支持唐志中等人的,自唐志大跟着辽阳发财之后,唐家族里不乏眼红的,唐志中能渐渐上位,和族中长辈的支持当然也是分不开。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唐志中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唐志大倒是一脸沉静,只是呆着脸继续喝茶。 看到他的模样,其余众人当然不满,说话的措词更加不客气。 今日其实是一次变相的宗族会议,上一次就是唐志中两人用这种方式自唐志大手中抢了不少权力,也分出不少利润来。 唐志大面临的也是不少人都要面对的难题:宗族。 在外来的移民群中没有这种问题,旧有的宗族都被打的粉碎,逃难来的也不可能是一整个宗族聚在一起,而且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和脾气。 这个时代的宗族其实是必然之事,自然村落也有,但杂姓之间可能相处的好,也可能相处不好,宗族中就没有这种问题,不管处的好不好,一族之内必须要守望相助,有族长和族规管着,特别是李贽和唐志大这种做官和经商的人,就必须有义务回馈给全族,如果你本人没有子嗣,宗族还有权力指点你的继承人,个人的财产都没有权力随意处置,而国家的法律是支持这样的做法的。 族权,绅权,加上皇权,这才构成了真正的有效统治。 唐志大此前的生意多半是自己亲力亲为,但也确实有宗族的支持,唐志中等人原本也自己做生意,后来唐志大爆发式的增长了利润,唐家其余人也就参与进来,这么多年下来,族中有不少发展的很不错的,现在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势了。 唐志大心里发苦,族中人嫉妒自己的多,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回馈给族中很多,但人心不足,这些人越发欺上来了,可惜自己的儿子还都没有成年,只有听的权力,没有什么资格讲话,不然的话父子几人一起开腔,总还有点声势。 这时门上的管事进来,躬身道:“大老爷,外头有一队官兵过来,说是有重要公事……” 唐志大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 “官兵”已经进来,唐志大没有认出来这队兵属哪个营头,也不象是公安司,倒不知道是哪个部门。 他刚要开口说话,带队的军官点一点头,说话道:“唐东主,我等是特务司的,奉命过来,带唐志中,唐志存等人回特务司问话。” “什么?”唐志中在这些人进来时已经感觉不妙,但没有想到果然是来抓自己的。他站起身来,惊怒道:“向来抓人只有公安司,你们什么特务司凭什么来抓人?” 唐志存也道:“我们商人受到保护,不信我可以请工商司的孙司正来,由他和你们说。” “不必了,”那个军官一脸傲然的道:“本司直接受总兵官指挥,不受中军部管辖,更不必提工商司了。至于保护条例,我们会保证你们会受到公正的审问和审判。” “我们不去。”唐志中感觉一阵软弱无助,看向唐志大,求道:“大哥替我们说说话吧。” 他又向别的长辈,说道:“各位长辈,绝不能叫人随便把我们抓走啊。” 唐志大扭过脸不出声,别的唐家长辈果然开始劝说,有不少人情绪开始激动,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唐家人跑过来喝骂,还有人拿着扁担铁叉等物跑了过来。 那个军官也不着急,只慢悠悠的看着。 看到他的表现,唐家的人越发觉得他们不敢用强,如果是公安司或真正的军队过来,他们会有些忌惮,这特务司向来名声不显,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军装也是类于军法司的黑色军服,只是在饰物上有一些不同,这个司似乎是辽阳镇对内的部门,若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当然他们没想过直接对抗辽阳镇,只是想把事情搞大,弄到满城风雨才好,事情闹大了,才好浑水摸鱼。 可能被唐家人的闹法所惊,带队的特务司军官和随员们并没有第一时间上来带唐志中等人,而是被这些人越推越远,但他们仍然奋力向前,并没有被彻底推到门外去。 最终有几个唐家的人耐不住,吆喝之下,几十个拿着火枪的护院匆忙赶了过来。 “不好!”唐志大对辽阳做事的办法还是知道不少的,此时脸色大变,猛然向前,伸手就要阻止这样的鲁莽行径。 第八百二十四章 训诫 在唐家护院赶过来之后,带队的特务司军官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取出一个铜笛,用力吹响。 尖锐的笛声高亢入云,几息过后,众人就听到沉重的跑步声响,军号声此起彼伏,显是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唐志大面若死灰,走到近前,看着那军官道:“难道总兵大人就不念我早早相随,一同创业的情份?真要使我唐家灭门吗?” 特务司军官看了唐志大一眼,说道:“唐东主现在知晓厉害了,为什么在此之前没有阻止?” “族中众人不知高低上下,齐声并口……” “很好。”那军官阻止唐志大继续说下去,态度十分强硬的道:“既然如此,我等正好替唐东主省心。上头交代,唐东主没有过深涉入此事,不必抓捕。” 此时唐家众人也知道厉害,看看有不少镇兵已经到了门前,唐志中状若疯狂,大声向护院喝道:“你等受我唐家高薪聘请,现在立功的机会到了,替我们打出一条生路来,护到辽西,每人赏银一千两。” “这厮怕不是疯了。”护院之中有不少辽西过来的,但多半还是辽阳本地人,上一次锦衣卫之变以后唐家和各大商家,还有商会在内都雇佣了不少能用火器的本地人,多半是受过农兵训练又没有民兵身份的,高薪请了过来当护院,这时听到唐志中的话,有个辽阳本地的顿时就将手中火枪一扔,笑骂道:“莫说我们不是镇兵一击之敌,就算能将就打上一场,也不能替你唐家与辽阳镇对抗。” 辽阳本地的都是有样学样,纷纷将枪扔了,高举双手走在两边,蹲在墙下。 他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知道是要命的事,只有辽西来的不知深浅,看到辽阳这边纷纷丢枪,脸上还都露出鄙夷的神情。 “你们的枪留在手也是烧火棍子。”一个辽西人吐口唾沫,开始骂起人来。 “所有人,放下枪,两手抱头,蹲下!” 现场的情形变的十分混乱,特务司的人拥着唐志大往里,同时分出人手看住了唐志中等人,唐家宗族的众多人和护院围在外围,有人想护住唐志中几个,更多的人被指派向外,挡住从门外涌进来的镇兵。 镇兵赶过来的应该是近卫第一营的燧发枪手,并没有长矛兵和披甲战兵,一水的打理很好的长枪,从形制和外观上都比唐家的火器要先进的多,带队的军官是一个司把总,看到唐府护兵还在乱哄哄的举枪过来,便是厉声喝令。 “第二次机会,放下枪!” 场面很乱,第一次喝令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这个把总开始第二次喝令。 有人想放枪,有一些悍勇之辈,特别是前一阵在工厂参与殴打工人的却是态度死硬,并没有放下枪来。 “开枪!” 把总没有问第三次,这一次原本就是接到了可以开枪的命令,按照现在的情形,开枪也是在情理之中。 枪中骤然响起,第一轮便打翻了十几个辽西护兵,鲜血涌出,大门到第一进庭院的中间很是开阔,枪响之后,很多人开始没王蜂一样在庭院中间乱跑起来。 有辽西兵想还击,对面的镇兵便是继续开火,枪声陆陆续续响了几十响,最终打翻了二十来人,看着一地死尸之后,再死硬的人也不敢再扛着了,有枪的全部放下枪来,唐家的人更是早就趴在地上,战战兢兢伏着头,闻着刺鼻的血腥味,根本没有人敢抬起头来。 “剩下的持枪护院全抓起来。” 特务司的人开始按名单抓捕涉及重案的唐家人,将人抓齐后,又将投降的护院全部捆了,一共抓了三十余人,所有人都是面若死灰。 “唐东主,底下的事就看你自己了。” 临行之际,特务司的官员对唐志大道:“底下该怎么办,务必要想清楚了。” 唐志大知道特务司的首脑宋司正是总兵官同村好友,底细最靠的住信的过,其余的官吏,中层以上全部是顺字行出身,最信的过才放在特务司,此时说话未必就是自己的意思,可能是总兵官的叮嘱,他头脑一阵茫然,不过还是下意识的答应了下来。 …… …… 李福通还不知道唐家的事,他已经递了辞呈,还订了一辆大马车,预备到中左所乘海船下海,到江南一带游历一番,避避风头。 如果唐家无事,那自然最好不过,可以回来履行前约,唐家和李福通合作很深,其中的利益纠葛不是容易切割开来的,加入唐家之后,很容易一年捞上几万银子,比起现在的俸禄分红多出十倍。 李福通已经决心抛开旧日的团体,谋求自己的新发展了。 可惜他的发展之路在未开始前就停止了,朱尚骏领着公安司的人已经等在他家门口,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家人都被拦在了门前,看到李福通,朱尚骏一脸厌恶,挥手道:“拿下他!” “朱尚骏,我可是顺字行出身。”李福通道:“你要想清楚了。” “这话留着和总兵大人说吧。”朱尚骏没有理他,两个公安司的士兵立刻上前将李福通擒住,李福通桀骜不驯,拼命扭动,一个公安司的兵上前用枪托在他腰间重重一打,李福通顿时跨了下来,脸上额头露出黄豆粒大的汗珠。 “你掉队了。”朱尚骏看着两眼怨毒的李福通,突然道:“你已经远远落在大人身后,也落在中军官和各司的长官身后,连辽阳镇的中下层军官都明白,本镇前途远大,跟随大人,必有远大前程。你为着一点绳头小利,把自己卖的一钱不值了。”…… …… 十余日后惟功自边墙外返回,入了夏,归途却是无雨,不论边墙内外都是一样,老天爷已经渐渐显现出小冰期的特有的天气状况,冬季多雪苦寒,春季夏季少雨干燥,沿途看来,新屯堡水利不配套的,种下去的粮食也是收成堪忧,最多依靠关外肥沃之至的地力保障口粮,想丰收自是不必想了。 好在这一类的情形并不多见,多半的屯堡都是先建筑生活区和公共区域,然后就是水利工程,这些都是事前由建筑司统一修筑完毕,然后才会由新移民进驻,接下来的配套工程和农田牧畜池塘等工程,才由新移民慢慢完成。 在松嫩平原很多适合的地方,很多中心堡都以种植棉花为主了。 在蒸汽机没有成型之前,扩大产棉区,提高棉花出棉率,同时多以水源地修筑工厂,多造纺机和织机,这是惟一的解决之法。 未来十年之内,可能辽阳的纺织品会销往半个中国,二十年内,会销往日本南洋各国。 若是几十年后,坊锭能达到过百万锭甚至数百万锭,未来二百年内,中国纺织品与英国的羊毛纺织品争雄天下的局面就会形成。 不过那时候惟功也见不到了,他的一口吃不成胖子,能初步的占领市场,打出固有的产品形象和固定的销路,使未来几十年后中国能凭纺织品大量赚入黄金白银,这就算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了。 入城时,镇军中高层和近卫第一营第一司并侍从室侍卫司,加上各司中层以上,数千人一起出北门迎接。 张用诚的神色很是有些紧张,虽然各项事物还算顺畅,但出了昌盛厂和李福通的事件,无论如何也是给向来十分和谐的辽阳内部平添了几分阴影出来。 周晋材,周思进,陶希忠等一群军方大佬和郭守约李达等营官主将都面目严肃的站立,待惟功过来,这些军官领头,所有在场的军人都是打了个敬礼。 各司出来的士兵们都是举枪敬礼,士兵们不知道高层之间的事情,一个个脸上都有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孙承宗眼中隐隐有些忧色,徐光启倒是一脸的无所谓。 最近惟功的布局大家都看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总兵官将民政事务大权是放下来了,首当其冲的其实是张用诚,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划定责权之后,别的人反而好办了,不象以前,大家政出多门,颇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惟功先向士兵们回了个军礼,然后向各人点点头,面露一丝微笑。 看到他的脸色不坏,不少人就很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看着众人,惟功道:“这两年看似无事,实则我看朝廷诸多政务军务皆有失措处,我辈武人,无事最好不过,一旦有事,朝廷但有用我等处也无可说得,我辽阳镇虽大半事物多半是靠自己,然则朝廷也是一年几十万粮食给咱们,好歹得将这钱粮银子的情份给弥补了才是。是以辽阳政务多半要托付给用诚等各司,多积累钱粮用度,为我辽阳下一轮的大扩兵多做准备。诸君此时失我心思,务必要与中军精诚合作,本官绝不希望再有内部不和之事发生!” 第八百二十五章 用绞 惟功一席话,虽是训诫,但语气不疾不徐,恬淡从容,众官并将士们却都是毕恭毕敬的听着,无有人敢稍作质疑,或是稍有怠慢。 辽阳镇这个团体毕竟是惟功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不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稍稍质疑到他的权威。 说完之后,惟功才走向张用诚处,拍拍这个心腹大伙计的肩膀,笑道:“这阵子你辛苦了,不过都做的不坏,我很满意。” 一句话说的张用诚差点掉下泪来,勉强忍住,想了一回,终道:“大人,大权终不可久旁落,按大明制度……” “大明制度颇有一些可采之处,大明律中当然有可留之处。不过,中央架构,官制,兵制,可用之处少,一无是处的多。当然,我辈后人不可以今日之情形指摘国初的太祖高皇帝等人,但二百多年下来,若一事不改,是赶走了蒙古人的祖宗不对,还是后人太过无能?” 提起制度一事,惟功也是感慨由之,长长的说了一通,一旁的宋尧愈等人均是点头,李贽和徐渭在不远处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笑。徐渭原本就是一个无视规矩的鬼材,李贽更是明朝儒士中讲究性灵合一的一位,对惟功这些话,听的自然是十分的对胃口。 惟功却是不再接着说下去,再说下去,涉及到自己对官制的一些深入的见解和看法,也不是自己现在身份适合当众讲的,当然,便是他说了也不碍,只是不好做的那么明显的张狂罢了。 再和徐渭和李贽等人打过招呼,有几个穿着缙绅服饰的人走上前来,手中高持手本,竟是要跪下的样子。 “几位不必如此。” 一个侍从在惟功耳边提醒了一下,惟功这才知道,眼前是羊可立和李植,江东之这仨,来辽阳日久,他们已经正式加入大学堂,而且在辽阳缙绅和儒生群中颇有地位,特别是李植等人,算是长袖善舞,特长就是与人交际,这么久时间过来,已经在辽阳交结了好多人,因为这三人的过往,特务司对这三人特别关照,但不论什么事情,这三人都置身事外,只著书立说,教书育人,竟是坐稳了辽阳大学堂教授的位子了。 既然对方的表现是这样,惟功也不是那种忘不掉一点小小仇恨的人,况且这三人当初为难他,更多的是背后张四维的意思,现在张四维死了好多年,墓木拱矣,过往之事,更加不必多说了。 李植在惟功过来时,下死眼打量了一番。 当年在京里时,他也是曾经见过惟功多次,不过,那时候惟功脸上稚气犹存,虽然英气勃发,但也就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大府里的子弟那样,好武成性,擅长带兵,身上的特点无非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太叫人觉得出奇的地方。 后来在舍人营里,惟功算是异军突起,特别是以军伍威胁太后和首辅张居正,最终因此事权势大增,但又因此事遭遇中外猜忌,最终以英国公府嫡长的身份出外为总兵,也算是国朝的一个异数。 国初时,公侯伯为总兵不奇怪,但总兵外镇就少了,一般是侯伯外镇为总兵,自中期之后就为罕见,所以说,惟功的一切经历,都算是一个小小的传奇。 当年因为晋商被顺字行压的喘不过气来,因此恶了张四维父子和其背后的晋党,而李植等人却是张四维的门生打手,有好几次也是密谋对付惟功,这样的旧事,放在一般人心里未必过的去,但李植知道,放在眼前这位心里,自己等人的过往,还真是算不得什么。 今日一见,果然也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李植安下心来,因上前道:“吾等不容于朝堂,亦不容于地方,竟如过街老鼠一般难以存身,幸得总兵官收容,植等实在感念至深,深夜思之,以前颇多冒犯之处,惶惑不安,实感罪该万死。” 这是李植三人商量好的口径,一则感激,二来请罪。 惟功也不介意,并不细听,这三人,以前并未当成对手,现在也不会怎样,他含笑听了,点点头,说道:“安心教书育人,辽阳地方还算富裕,用来安家也很不坏。我很忙,若有什么人打着替我报复的名义找你们麻烦,写信给侍从室,自会有人解决。” 李植三人感激不尽,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去了。 他三人都活的不久,就是因为张四维早早逝世,背后靠山倒台,后来得罪了申时行等人,不容于大明官场,后来都是郁郁而终。 有惟功的这个表示,可以安心了。 最叫李植动心的还是辽阳的蓬勃向上之势! 他们可都是学过帝王术的野心家,现在虽是野狗一般流落至此,但并不说明是无能之辈,相反,到辽阳不久,这三人都看出来辽阳的不凡之势,而辽阳镇自立的趋势也是十分明显。 私下议论,辽镇虽然跋扈,但还在大明体系之中,辽阳的跋扈之势不如辽镇明显,却是自立门户,独辟蹊径,说声自立,立刻可以自立,这和辽镇是截然不同。 有这番认识,今日这样当着数千人出迎,又有感激投效的话出来,坐实了辽阳党羽的形象之后,李植三人,反而是份外安心了。 他们含笑退下,惟功方看到宋黑子上前,他皱了皱眉,说道:“怎样?” “唐志中等人当然和丁三一样认罪,怎么处置,由大人决断。李福通,他想见大人一面,说说自己的苦情,他是老伙计了,大人要不要见他?” 当众说来,宋黑子也有自己苦衷。 办唐志中等人,他没有太大压力,固然这件事打死不少人,甚至叫不少在辽阳的中小商人感到害怕,大商家也有不少起了警惕心理……这阵子,卖售火枪,解散自己家族的护院队伍,不少商人都是这样行事,市面上风波不小,特务司当然在风口浪尖上。 这还罢了,要紧的就是逮捕李福通后的压力着实不小,宋黑子是惟功的小时玩伴,当年惟功还只六岁时,宋黑子等少年就常带他入山打猎,彼此照应,又是自小一处长大,知根知底,说起来信重之处不在张用诚等人之下,特务司这样的要害部门直接就给了宋黑子,虽然在此之前也是叫宋黑子到处历练,并且强迫他通过了中等学识课程的培训,但惟功的一番苦心,也是十分明显的。 这样的权力部门给了一个不是顺字行出身的,原本就叫一些顺字行出身的感觉心中不是滋味,特务司出手逮了李福通后,终于是在舆论上造成了一种反弹。 李福通到底是老伙计,和他交好的多半都在辽阳身处高层,李福通本人犯罪确实不假,但他的被逮拿还是使不少中高层心生不悦,由而也是对特务司颇有不满。 当然,这些不满只是私下的议论,或是辱骂,并没有到公开层面,但特务司是做什么的,无非就是掌握官场和军中还有民间的舆论动态,查察有无对辽阳镇有异动的反叛份子,最近宋黑子的案头几乎放满了都是辽阳中高层痛骂自己的报告,当然也不乏同情李福通的,只是这种同情藏的很隐秘,几乎没有人敢公开说出来……李福通毕竟是自己作死,同情他说明自己的立场亦不坚定,敢公开同情李福通的傻货倒是真的没有。 “我不去见他了。”惟功几乎毫无商量余地,直接便是回绝。 这件事,他在路途之中就想的很清楚,当下看看张用诚和周晋材等人,沉声说道:“既然提出来,也不必给任何人留面子。跟随我的,都是我一手拉拔起来的,说句难听的,便是粗衣恶食也该跟着我,不少顺字行出来的,命都是我给的,现在嫌高嫌低的,不知好歹,那我自然也对这样的人没有情义可言。这是私交一层来说,再说便是公义,俸禄不低,却损公肥私,贪心不足,我带众人走的道是为国为民,当然也没有亏待跟随我的人,贪欲太大,直到走雇凶杀害异已,与商人合作损公肥私的地步,从私情上来说我感觉痛心,从公义来说,却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么一说,众人顿时都是知道,李福通死定了。 有一些还想着惟功能念旧情的人,一下子就是死了心,看向宋黑子的眼神当然更加不善,这厮当众提起此事,看着是急着汇报大事,其实就是要借惟功来确定此事,平息眼下的风波。 这些人当然不可能去怨恨惟功,自然是把宋黑子给恨上了。 “福通的名字是我取的,当年他是十来岁时跟着我,当时顺字行已经开了业,福通进来时和你们一样,面黄肌瘦,拖着鼻涕,我至今还记得每一个人跟我之初时的情形。” 惟功面色沉郁,断然挥手道:“这人我不必见了,不过不要为难他的家人,他的俸禄所积也不要动,只把他犯法所得给查没就是……不要用斩刑,用绞刑吧。” 第八百二十六章 所谋 “至于唐志中,唐志存等十七人,一律枪决。”惟功处断完毕,场中一时肃然,每个人都是屏住呼吸,见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甚至也没有提唐志大和艾可中等人,前来出迎的商人们,无形之中,很是松了口大气。 …… …… 唐志大站在艾可中家的堂房廊下,面色如土。 艾可中去出迎总兵回来,唐志大原本也很够资格站在商人的头一排,不过今次风波大起,他自忖已经没有什么资格,是以就老老实实的躲了起来,等着艾可中回来再说。 待看到艾可中从银灰色的四驾马车上下来时,唐志大眼前一亮,疾步如飞,以他大肚皮身材罕有的敏捷,直奔了过来。 “老艾,怎么样?” 艾可中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看了唐志大一眼,沉声道:“李福通绞,志中,志存等人,只要参与殴打工人等事的,一律枪决。” 唐志大在上次锦衣卫一事时曾经上街看过那些被打死的无赖,当时城中东一群西一股的满地的尸体,不少人脑袋都被打烂了,说是全尸,没有动斩刑那么惨,其实感觉还不如一刀砍下来的好,好歹人的模样还保留着,用针线缝一下入葬还算好看,若是叫枪给打的稀巴烂了,下了黄泉也是个糊涂鬼。 他心里感觉很难过,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老唐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不过现在我也有些自身难保。” 艾可中说的不是推托之词,虽然他没有在减税和削减工人福利,强迫工人加班这些被惟功所忌恨的事情上做什么手脚,但是艾可中前一阵领导商会,数百个有实力的商会成员一起提出对财务司和税务司的咨问案,质询财务税收状况,要求有司对商会进行说明,在艾可中看来这是商会实际作用的一种,除了搞搞福利,提携中小商家,齐心合力应对一些难题,协调物价等等之事,和辽阳镇各司的有效沟通,保护商人利益,这都是商会应为之事。 李昭祥在这阵子躲的远远的,什么也不过问,唐志大又是深陷泥沼自身难保,也由得他施为,现在看来,艾可中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原本以为辽镇有意扶持商会,提高商人地位,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等人的一厢情愿才是。 唐志大对他的事也隐隐知道一些,知道艾可中没有办法替自己或唐志中等人说情,当下整张脸都跨了下来。 “老唐,我和老李去信商议了一下。”艾可中涉事不深,虽然沮丧,但也并没有太过难受,当下很沉稳的道:“我们商会还是要让,说实在的辽镇现在给我们的地位也是不低了,还是我们几个太忘乎所以了一些。” “你说的是。”唐志大哭丧着脸道:“虽说唐家的事并不是我的主张,但私心里我也想减税压低工人工资,我倒没有想过,辽阳全体的收入是大人通盘考虑过的,我们只想多赚,却哪里考虑太多!” 对削减和压缩工人加班费和福利的事,艾可中其实也并不反对,商人逐利,如果利润翻上几倍,打家劫舍艾可中都不会反对,只是收益要和风险挂上等号,赞同去抢不代表赞同抢了之后就被逮,明知道会被抓还伸手,那就太蠢了。 现在辽阳的情形是各地都在用人,四处都是蒸蒸日上,到处都有机会,在工厂做工的工资并不比别处高,加上加班费和福利才比当屯工稍高一些,做工的人也是不愿离开城市到屯堡去住,现在中心堡越修越大,已经有超过卫城之势,象旧卫城,现在多半成了物流中心和驻军训练点,还有商业中心的作用,住到中心堡或附近屯堡,因为交通的便利已经渐渐与住在城中无异,再说此时的辽阳包括辽西在内,在辽阳镇经营之前,金海盖耀等卫城并不繁华,沈阳和内地城市相比也很普通,广宁是军事重镇,口外贸易还算过的去,真正的繁华程度不要说和苏州扬州南京比,就是和济南保定这样的城市相比都差的远了。在辽阳经营多年之后,辽南和沈阳辽阳各城当然比以前繁华的多,只是这种繁华并不是把所有的民力物力用在几座城市上,而是四面开花,多种多样的发展,是以城市人口并没有井喷式的发展,辽阳城目前的人口和辽阳镇境内的人口和财富发展并不成正比,只是惟功希望未来的辽阳还只是一个政务和学术中心,并不承担军事和工业商业中心的任务,最多是商会这样的存在可以设在辽阳,但把所有的东西一把抓,恨不得将所有鸡蛋装在一个筐子里,最终弄到城市太大,负担过重,成为一个吸血政治中心的做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因为城市的吸引力并不算大,越来越多的工人愿意成为屯堡和盐池的工人,留下来的吸引力并不算大,还好工厂在迁移之中,若是继续留在辽阳,压力当然就会越来越大。 “我等都解散家中护院保镖,上缴枪支,另外商会解散卫队和缴枪,我等向总兵官认错,希望他念一点旧情,还有我们在镇里的一些朋友,不要落井下石,或是见死不救吧。” 艾可中虽然有李达这样的营官亲家,但从来没有打算叫李达施以援手,毕竟自己罪过不大,早早欠了亲家的这么大人情,女儿嫁过去了并不好过,是以在此时说出这些举措来,自己虽是痛苦,但脸上神色倒还从容淡定,只有唐志大不知道结局如何,脸色还是如泥灰一般的难看。 惟功在公事房中看到商会的这些举措,笑了一笑,提笔道:“所请解散自家护院一事属私事,悉由自便,商会卫队观瞻所在,所请不允,各人请罪的事,一律驳回,三日之后,到商会说话。” 一席话批将下去,唐志大和艾可中等人看了,顿时就是云山雾罩,有心去打探一番,现在却是身处漩涡,只得在家里忍着,各人都和自己的心腹幕客琢磨,只是琢磨来琢磨去,始终是不得要领。 …… …… 李植和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已经各派心腹家人前往家乡搬取合用物件,另外写信询问家人,书及辽阳情形,若有愿来的,可以阖家大小一起来安身了。 他们都是聘请的儒学教授,待遇很不差,收入说实话比当官时还强了不少,养活家小过很富裕的生活是不成问题。 辽阳虽然是百花齐放,儒学却也是还保持着相当的强势地位,毕竟辽阳的军户子弟仍然可以继续科考,并且因为辽阳在教育上的重视,辽阳这边中举人进士的也越来越多……儒学这东西到了明朝实在已经是僵化的很,考试的范围也是相当的固定,就在朱程的小圈子里打转转,童生秀才,无非是死记硬背,并且在学习方法上有所改进,举人进士就要复杂一些,但只要底子打的牢,有李贽等一堆大儒在这里教导,论起力量来比当时的书院要强的多,在收集资料,历科的主考和各房考官的喜爱偏好上更是一般的士子没法比的,每科辽阳这边都会事前预先打听好考官的资料,预计出题的范围,加强八股的训练,每一科辽阳考中的人数都有所增加,辽阳儒学已经被天下所瞩目,连带着辽东巡抚和分巡道和儒学训导等相关的文官也受到了朝廷的奖励……虽然全天下都知道辽阳的变化和惟功这个武臣有关,但这一层窗户纸却是不能轻易戳破的……文官在武将面前的最大骄傲便是学问,所谓世间一切皆从学问中来,读通了书不仅能做官,亦能知兵事,自北宋的司马光到明朝的这些士大夫,见解不外如此,一个纯粹的战功赫赫的武将治理地方,不仅使地方富裕无比,兵马也为天下劲兵,而培养士子,光大儒学,居然也做的比饱读诗书的文官要强的多,这要说开来,大家的脸往哪里搁?是以无论如何,这一层是万万不可说破的。 一听说唐志大等人行事,李植便是有这般论断,羊可立抚须点头,脸上是完全的赞同之色。江东之呵呵一笑,说道:“自古雄主得天下前还能容忍一二,得天下后,犯忌之事,犯忌之人,绝无好下场。眼下总兵官已经快自立一国,凡事也要立好规矩,唐某和艾某等人,伸手到财务和兵权之事上,谁能容他们?总兵不准他们认罪,就是要给大家看看,坏了规矩,下场绝不会好。” 李植也是点头,说道:“他们这是自寻死路。” 三人说了一气,江东之笑道:“我们所谋之事,还需再等时机。” “嗯,再等等,我看还要几年。” 李植眼中波光一闪,断然道:“时机一到就动手,可万万不能落在人后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车上 几天之后,惟功果然在侍卫司的护卫之下,前往商会。 辽阳已经入夏,天气很热,好在他的座车里有暗格,放着冬天储存的冰块,储冰之法贵人们早就自先秦时期就学会了,现在用的还是几千年前的老法子,惟功这种来自后世的人,其实冷倒不怎怕,就是怕热,享受过空调的人在酷暑之时感觉就很难熬,以前不好讲究,现在一点小小享受他倒也不拒绝。 辽阳地方冬天别的不多,想要冰块可要多少有多少,冰块取出来也分等,洁净的就用来泡酸梅汤一类的饮品,脏一些的就用来放在房间或是车上,取其凉意。 惟功手中拿着一盏玻璃杯,内中装的却是自己家酿造的葡萄酒,酿造之法还是他教给两个媳妇,李成瑛和大丫两个叫人从山东精心找了一些好的葡萄种来,种了出来,取了玻璃瓶发酵出来,味道略酸,但也很不坏,杯里放着几颗冰块,冰镇了当饮品,对惟功来说,这样的时候确实是难得的享受了。 在他身旁坐着的是宋尧愈,老夫子也晃着一杯酒,眯着眼享受,对面坐着的是王国峰,手中拿着一摞纸,正小声给他们读情报。 “黄允诚和金城一已经被关押数月,据最新的情报分析来看,最少在半年之内也不会获释,估计得到万历十九年前后才可能被释放。” “郭国安曾经到名护屋城,城池已经初具规模,建造了千间以上的库房,大量的粮食和军械,特别是倭人的鸟枪和硫磺铅子等物极多。” “大股倭人兵马开始往名护屋一带集结,倭国大名,各按封地大小出兵,其战国时代刚刚终结,虽然国小民少,但集结兵马为数不少,按此前的情报来分析,全数当在二十万以上,且多半是历经多年征战厮杀的精锐。” 王国峰又说了几条,多是与倭国动向有关,惟功喝光了手中的葡萄酒静静听着,只有眼光不停的闪烁,显现出内心的不平静来。 王国峰合上本子,说道:“此前大人说过倭人可能有意攻伐我大明,固然大家信之不疑,但内心不乏疑虑,倭人何其大胆,蕞尔小国,居然敢以小犯大,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大人说的对。” 宋尧愈冷道:“莫说是你们,我亦完全不信。” 两人脸上都有一点被侮辱的愤怒,身为万历年间的大明成员,确实很难想象自己的国家成为一个岛国统治者眼中的肥肉,这是一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 就象西班牙人想征服明朝,消息也传到大明,同样是被当成笑话,如果西班牙人真有举动的话,大明这边肯定也会有被侮辱的感觉。 在明朝人心里,只有甲骑壮丁数十万,绵延地方万里的北虏才是自己这一方的敌手,别的什么朝鲜,倭国,真腊,暹罗,缅甸等国,还有南洋什么吕宋各国,都是未开化的岛夷蛮夷,且又无用,只是打他们不值当车马费钱,所以太祖高皇帝列为不征之国,放着不动也罢了,若是不老实,当然一鼓荡平。 就算日本出过倭寇,但仍然是“寇”,明朝绝不会把其放在对等的位置上,北虏的位子,可是与中国已经厮杀几百年杀出来的地位,又和草原威胁中国两千年相关,一个岛国,做的居然是征服大明的梦,眼前这两人,虽然地位身份经历完全不同,不过那种震惊和愤怒倒是相当的一致。 在此之前只有惟功知道日本这件事是怎样的,日本打光了战国精锐,此后闭关锁国,自己倒是消停了,可中国却是打残了辽镇精兵,耗尽资财,二十年后努儿哈赤征明,自此难制,可以说就是从这件事上起,从战略上来说,日本和中国双输,朝鲜被打了个通透也是输家,唯一的赢家就是当时缩在白山黑水里的努儿哈赤。 战术来说明朝没有成建制歼灭日军一个军团,没有俘虏或打死军团长级的大将,两次出征碧蹄馆打成烂仗,蔚山惨败,最终是凭国力耗走了倭人,说是没有出尽全力,其实明朝没有中央军,京城禁军十来万拉出来,惟功敢肯定打不过三万辽镇或三万宣大军,南方明军也就几万精兵,其余的质量远远不能和九边精锐比,对日一役,辽镇出尽全力,蓟镇,宣府,大同都出了兵,南方精锐的川兵,浙兵都上了战场,当时名将之首东李西麻分别为提督,就算不是全力,亦是出了七八分的力气了,打成这样,也不能说丰臣秀吉是完全的吹牛,若不是赶着万历早年还有张居正攒下来的万贯家私,凭万历折腾到中期之后再动手,没准就把大明给打穿了。 “不必说太多,”惟功心中有数,是以还是十分冷静的道:“李守拙,郭国安,苏八,许仪后,他们很不容易,寄信给他们,凡事只能靠自己为多,现在我们虽时常有船去,也派了人手安下身来,但不能和他们相比,短期之内,对日本的情报还是只能靠他们几年,所以,善自珍重,莫要冒险,我们还不需要如此。” “是。”王国峰躬身应道:“大人如此关心他们,想来守拙他们也会十分感念。” “嗯。”惟功点点头,笑道:“名护屋筑成,物资储备成功,加上兵马动员结束,怎么也得是万历二十年左右,这两年我会将政务委托给用诚,专门提升我辽阳实力,再把北虏狠狠打上几次,待对倭人战事一起,我们自会有所表现。” “辽阳宽甸地方紧邻朝鲜,若有兵事,当然是大人为统帅。” “这可不一定。”惟功呵呵一笑,轻轻一摇头。 对万历,他是太了解了。 对日本的战事,如果按现在的形势来说,自然是任他为提督,别人都不大够格,唯一还有机会的就是李如松。 以万历的猜忌心和朝廷内阁诸大臣的德性,放手叫惟功为提督指挥大军去展开一场拯救朝鲜灭国的大战,为辽阳再添军功上去,从功利来说是愚蠢的,但这种愚蠢的事常有发生,以辽阳在朝中的力量来说,完全没有办法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惟功也只有见步行步而已。 车身一震,宋尧愈笑道:“商会到了,今日且看好戏。” 惟功笑道:“老夫子不厚道,唐志大可是经常请你喝酒看戏的。” “老夫当初可说过,公事是公事,私交归私交,戏看酒也喝,指望因私废公就不要请……他自己说,应该,实在应该,嗯,这话我记得十分清楚。” 也就是宋尧愈在惟功面前这般放的开,而且学唐志大的表情和话语时十分相似,王国峰在一边看的忍不住想笑,看看惟功,却又憋了回去。 “好了,国峰你随车回去办你的事。”已经有人打开车门,惟功一脸轻松的准备下轻,回头却又忍不住打趣道:“若你跟着下车,唐志大只道军情司来抓他,心想这阵子特务司出尽风头,抓他却是军情司,果然还是有面子,若是有这般误会,他怕要吓个半死才是。” 王国峰忍不住苦笑,宋尧愈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唐志大和艾可中两人早就来了,当然还包括此前一直置身事外的李昭祥,他一直想躲着这些事,但商会的事他这个副会长一样跑不掉,到了之后不免将唐志大和艾可中好一通埋怨,在他看来,唐家谋求自家利益也罢了,艾可中心思最傻,做的全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蠢事,凭白给商会惹了天大麻烦,现在商会卫队不准解散,收回建议也不准,他们不知道惟功和辽阳镇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能满意,心里当然是十分不安。 若是以前也罢了,各人料想吃顿排头就罢了,最近却是血犹未干,李福通这个顺字行的旧人惟功连面也不见,直接便叫人绞死了,听说死前还恨恨不平,在囚室大喊大叫,后来被人骗出来说是过堂,出了门直接带到一间小黑屋,推了门便看到绞索,当时李福通脸色一变,跪下向监刑的军法司的人请求留他一面,又请人给惟功带话,想见最后一面,军法司的人知道这事不是小事,临刑前还是耽搁了一刻钟功夫,叫人飞骑到总兵府,结果很吃了一通排头,被训之后,扭着身子不服气的李福通到底被抱了起来,头悬进绞索,下头一松手,一条性命就此交代了帐。 至于唐志中等人却是被枪打死,而且是带到一处河滩公开行刑,行刑时不少受了委屈的工人赶来看,或是被克扣的厉害积了怨,或是被打的厉害,虽然现在工商司已经勒令工厂给足了补偿,各人那段时间受的委屈却也不轻。 其实这些人并不是不能吃苦,辽阳这里因为人手不足,按正常的要求是一天工作五个时辰,吃在厂区,只有一刻钟时间吃饭,每日休息时间也就两刻钟,在车间手眼脚都是不停,疲惫的很,就这样,做足之后说声需要加班,这些人便是留下加班,最少一个时辰,有时两个时辰,一天工作时间十几个小时,比起屯堡来工人的工资定然要高,否则心气难平。 惟功并没有想过给这些人八小时工作制,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相比同时代的英国工人,辽阳工人已经算很幸福了。 第八百二十八章 请罪 唐志中等人行刑时唐志大当然没有去看,隔着远远的唐家设了灵棚,人死后就入敛发送,原本宗族中人还要大敲大打,这一次唐志大死活不敢答应,族中人经了上次镇兵杀进来抓人的事也是老实消停了许多,在唐志大的坚决反对之下,唐家的人静悄悄的收敛发送,一番野心,最终落得个横死,辽阳各地的有识之士,固然有些害怕商人被打压,如大明其余地方那样的担心,更多的还是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倒也没有太大的舆论反弹。 对民间舆论,辽阳是以办报为主,嘴上说说的,最多是削减其福利,比如一些冥顽不化的老儒生,原本有福利补贴,经常开骂的,自然就没有了。除此之外,对舆论的控制较少,只要不付诸实际行动,民间打打嘴炮,哪怕有一些人辱骂总兵,只要不怕被人打,也由得他,各司都没有闲功夫管这样的事,这一次的事,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没有多少骂声,也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在惟功下车时,唐志大已经吓的全身颤抖,艾可中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质疑财务司的事是他出头,他现在深深后悔,感觉自己是在忘乎所以。 只是看到惟功的车马前来,大队的侍从士兵束甲骑马过来警备时,以前常见的场面今天却是感觉异常的刺眼,他有点儿想流泪,一种十分委屈的情绪横亘在心头,难以抑制,他知道是自己不对,若被发现后果难测,可就是难以压服这种心气……他明白,若是在大明别的地方,不要说自己等人没有机会和总兵官谈配股分红,就算有,发财如今也该被宰肥羊了,更不要说是自己等人主动挑衅了,可无论如何,他就是觉得这件事不该是如此发展下去! “见过总兵官。” 看到惟功下车来,唐志大立刻跪下,艾可中犹豫了一下也是跪下,李昭祥和在场的几百个商会的成员亦是跪了下来。 “各位请起。”惟功眼眉一皱,说道:“本镇向来没有跪拜的规矩,今日为何如此?” 唐志大道:“小人犯了过错,罪该万死,合该跪下向大人请罪。” 惟功道:“你确实有错,不过说罪还不至于,若是有罪你跪下也没有用,有司会找你的。” 他这番话说到后来已经是有拿唐志大打趣的感觉,在场的人听了,一时都有点发征。 不过这样一来,唐志大也不好再跪着,到底他也是成名二十年,身家过百万的豪商,一点儿自尊自爱的心思还是有的,当下便是站了起来,只是脸有泪痕,神色也是征征的发呆。 看到艾可中也起来,惟功笑道:“艾东主,副会长,你老怎么也跪下?” 艾可中苦笑道:“小人也有过错。” “啥过错?” “商会质询案一事……” “就这事?” “嗯,还有擅自成立和扩大商会卫队,购买枪支……” 惟功笑道:“枪支一事怎么成过错了?本镇发卖过时的淘汰军用枪支,不禁民间购买使用,就算有不妥处,也是错在本镇为先,何谈商会和你艾东主有错呢?” 这话原本就是藏在艾可中心里的,他的不服气最大原因就来自于此。 上头的政策就是这样,就算出了漏子,有了过失,应该先反省自己,而不是倒打一耙,把过错栽到商人身上。 说来说去,还是为上位者自己的面子要紧! 惟功这会子一说,他下意识的就是答说道:“总兵这话说的在理,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说一出口,看到惟功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艾可中省悟过来,立时请罪道:“小人胡说八道,还请总兵恕罪。” “本总兵向来就是言者无罪,我大明皇上诸般不好,也喜欢打言官屁股,但从未试过想办法不叫言官说话,民间舆论除非直言禁宫阴私事者,其余皆不问,甚至版印刊行亦并不管制,本官虽不才,这一点雅量也还是有的。” 一旁的李昭祥刚刚听到艾可中的话时,恨不得上前把这老伙计给掐死,今日的脑子是怎么了,居然说出这般糊涂话来。 待听惟功说完之后,各人都是有点发楞。原来总兵真的不在意商会发声之事,那么今日前来,却果然不是处置众商,不过既然这样,又是所为何来? 至于万历确实不是好脾气,言官说话不中听他想打想杀的事也有,但在阁臣的救援之下,指他鼻子骂的几个最多免官赶走,或是打顿屁股再赶走就算了,更不会侮辱言官人格,或是干脆用高压之法使得御史不敢出声,象清季时朝堂几乎异议言论,言官御史毫无存在感的情形是不可能在大明朝出现的。 就算嘉靖那样的阴沉狠辣的皇帝,对文官也没有太多的办法,无非就是廷仗,众官不怕皇帝亦无办法。 惟功身上好歹还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总不能做的还不如古人。 他看看众人,这一次很正经的道:“唐志中等人伏法,要紧的就是和李福通勾结杀害本镇官吏,谋杀有威胁的商人,用护院殴打工人,强行削减福利等事。至于请免减税,本镇当然不能允许,但并不是以言罪人,或是镇中以此事而恼怒打压商人,此事,只要本总兵还在辽阳,就绝不可能发生。” 众多商人静静听着,艾可中听的老泪纵横,差点又想跪下,但他强忍着,腰杆使劲挺直了,终于是使自己没有跪下去。 总兵官既然这般看待商人,鼓励商人,自己这个副会长总得拿出一点很象样的模样出来,给众人做一个很不错的表率才是。 惟功又道:“至于商会质疑诸般税收用途,还有也暗藏减税心思,本总兵已经传工商司,财务司,税务司,建筑司,将作司,军需司等相关各司的人员前来作答。” 底下顿时哄然一声,各人脸上都显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惟功也不理,只顺着自己思路道:“凡事做起来总要有领头的,本总兵就是辽阳诸事的领头人,这一点也毋庸讳言。就算朝廷,就算是皇上的话,本总兵也捡对我辽阳有利的施行,若是无利的,便要出头顶回去。比如派太监来采买物品,还有选取秀女,这般事情,本总兵绝不会允许在辽阳发生。” 惟功的话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早在几年前万历曾经派人索取银两,被惟功拒绝,派人来选取秀女,亦被拒绝,后来听说辽阳商业繁盛不在江南之下,历来明朝天子都喜欢派太监到江南一带采买物品,其实就是巧取豪夺,每当有和买太监至城,阖城不安,然后就是收罗打手无赖混混当爪牙,横行一城,打听富户名单,挨家摊派,家财一万两的就派给万五千两的任务,总要叫你破家为止,逼死几户,全家投河,上吊之后,再勒索其余富户就顺手的多,每当此时,商家富户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猪肥羊,是宰死还是留口气全看当事太监的心情,搜刮之后太监会回京上交给皇帝几十万金银,龙颜大悦之余,当然也不会想到这是自己境内子民的血泪。 其实还是一个问题,究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只是代天守牧,还是天下是一家一人的天下,天下以一人奉一国? 这个问题,李贽已经在辽阳儒学提了出来,结合实际,效果很好。 只是在场的众人没有想到,惟功将近日之事与此前之事连在一起说,虽然话还没有说完,各人已经深悔自己此前所为了。 众人只想到自己想再多赚一些,此时才明白,没有眼前的这位辽阳总兵,以征虏副将军,太子太保,平虏侯等身份领十万雄兵在此,没有眼前此人鼓励商业发展,没有眼前此人给了一个清平的环境,没有眼前此人治吏之能使辽阳各司有效运作,没有眼前此人打击辽阳的豪强将门,没有眼前此人开海造船,大兴海运,没有眼前此人镇服女真,与栋鄂结盟,使皮毛松子人参等货物源源不绝的顺利到手,没有眼前此人顶住朝廷的压力,数次得罪皇帝也在所不惜的坚持,自己等商人,如何能做到眼前的规模,又在如此平安舒服的环境之中,安享太平富贵之福? 别的不说,十来年前,北虏还曾经把辽阳围的水泄不通,并且兵锋绕过坚城和各军堡,直插海州盖州,差点就到金州了,整个辽阳和辽南区域都在北虏的兵锋之内,至今还有不少人家想起当年亲人遇害之事而痛苦难挡,甚至还有至今有亲人被北虏掠走还没有找回来的。北虏兵锋深入腹地,用脚指头想也不会逛一逛就走,但在辽镇上到京师的战报上只要北虏进袭多半就被撵走,然后就是斩首数字,至于本镇被掠走多少丁口,向来轻描淡写或是根本不报,朝廷亦是心知肚明,故意装傻。 想到这里,几乎所有人一起躬下身去,数百人穿着不同,模样各异,但脸上的感动和感激的神情却是一般相同,整个动作,快慢不一,而都是十分坚决,犹如一朵颜色绚丽的花朵,渐次开放。 “大人英武,我等敬服。” 不知道是谁带头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一起跟着说起来。 第八百二十九章 谈话 惟功摆了摆手,已经有人搬了张太师椅放在阶上,他站在阶上说话,各人都很自觉的站在阶下听着,几百人站满了台阶和附近的街道路口,还有更多的民众听说了,放下了手头的事情来听惟功总兵官说话,听了这一段话后,不仅商会这里众人感激躬身,远处的民众听了也是大声叫起好来。 此时惟功的形象和名声在辽镇已经好到无可再好,众人表示过后也就安静下来,知道惟功并不是要给自己表功。 “蛇无头不行,是以很多事不能与大家商量着办,一商量,总是七口八舌,把容易办好的事情也办坏了,或是拖延下来,办不成了。坦白说,我大明中枢,说是有首辅,但有司礼监和次辅和各尚书牵制,除了当年的江陵相国,想要独立柄政的首辅大学士是没有的,就算严阁老当年还有一个徐阁老牵制,世宗皇帝不会真正叫他一家独大的,再说也还有一个陆炳。各方牵制,不设丞相,这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主意,他自己本事大精力够,倒没想过后世子孙长于深宫,锦衣华食,哪有他那般体力精神,而不设丞相,自然政出多门,看似稳了,遇事则是扯皮的多,能做的事就少了。我大明之事,多半坏在朝堂政争,就是如此了。” 大明诸多政务缺失,这些年辽阳的各报纸没少说,各家学堂,更是在政治相关课程里不停讨论,学生回家当然会炫耀分说,是以哪怕最无知的文盲也知道张江陵是谁,而此后张四维和申时行尽废前政,弊端又出,这些也是大家所共知的事情。 惟功说到此,看看四周,又接着道:“但凡事独掌于一人之后,倒是雷厉风行,可万一有什么事情我想错了,底下各司不管权位多高,敢同我说实话指出来的必然不多,或是有几人向我分说了之后我仍想不明白,继续将事办下去,可能就会把事情给办坏办错,寻常人家坏了事,最多是影响自家,若是我做错了事,影响的就是千家万户。我刚说江陵相国等于丞相,在他任内,确实所为极多,我大明能有今日气象,还没有走下坡,还是仰赖江陵相国多矣。但江陵相国在自己任内也不是没有做错事,也有很多刚愎自用的事做了出来,对政敌异已没有宽容之心,自己太爱讲排场,讲虚荣,但以他的权位,谁能劝他,又有谁告诉他已经走错了路?” 其实在场的人,最少宋尧愈是知道的,当年张居正有不少错失之处,特别是“夺情”一事,就是大错特错。 以他的权位和在李太后心里的地位,还有和冯保的盟友关系,丁忧二十七个月根本不是大题,甚至还可以遥控朝政,丁忧一满,立回首辅任上,绝不会有失去权位之忧。可张居正身在迷局之中,自己就是想不明白这一层,当时惟功和宋尧愈也是苦劝张居正丁忧队伍中的一员,与那些被打击报复的相比,他二人只是私下劝说,并没有以此事搏自己的名声,所以张居正也知道二人只是好意,没有别的意思,并没有恶了两人,但无形之中,还是疏远了很多,原本很亲密的关系也变味了。 追思过往,宋尧愈也不禁对惟功的话连连点头,如果张居正能在独掌大权的同时,又有提醒和阻止他的力量,恐怕就好的多了。 但点头之后,宋尧愈又是摇头……哪来的这么好的事情? 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三位一体,互相信任支持的架构是多么难得,想要专权,就要稳固权力,稳固了权力,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制约,这样的事,用惟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矛盾”,不晓得今日他提起此事,却是什么样的用意? 再想到最近有意给张用诚放权的事,还有今日商会的这一番话,原本只以为惟功是来解决商会之事,现在看来,是想的太简单了一些。 “又要杜绝掣肘做事,又不能独断专行,最终败事,两者之间需得有一个平衡。”惟功并没有坐那张椅子,还是在站着说话,这会子任磊和孙可大李乘云等人俱赶了来,各司的中层以上没有太多事的也赶了过来,听说惟功在此讲话,连袁黄和孙承宗徐光启俱都赶了来,只有将作司没有什么人来,那里只有少量的政务官,多半是专业的事务官,一群大匠带着小匠成天叮叮当当,有不少人已经在辽阳城外,过不久连赵士桢都要离开辽阳到将作司的新总部去,除了他们份内事外将作司的人是什么事也不管,反正短了谁的银子也短不到他们的,他们自然有这种底气。 军方的人来了周晋材和陶希忠钱文海几人,他们最近较为清闲,听说惟功在这里开现场会,也是忙不迭的跑了来。 周晋材等人正听到集权分权监督对立的话语,几人都深有同感。 小伙计是一回事,当大掌柜又是一回事,当了军方各司的首脑,权力责任相等的重大时,心中的感悟就又是完全不同。 袁黄来的较早,与孙承宗站在一起,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叹,对孙承宗道:“我们上位,真是了不起。” 孙承宗在心里已经忍不住将惟功与朱元璋对比起来,虽然知道是大不敬,甚至完全不该这样连想,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是学问已经打的很扎实的一个通才,朱元璋在国初时的谕旨近乎白话,流传下来的很多,有识之士都会看前朝的谕旨和实录,再看与经济相关的纪录,从中得出不少有益的东西出来,孙承宗想想朱元璋的诸般举措,再看看眼前这位,两相对比之后,竟是情不自禁的叹一口气。 朱元璋是雄主,但眼前这位,确实在格局胸襟上已经超过去了。孙承宗此时不禁想起惟功说过的话,便是今人一定不能不如古人,古人做过的事,行过的路,说过的话,俱是经验,后人等若站在前人肩膀上发展,若是做的还不如古人,应该愧死。 这话似乎是在批判大明的矿业和财务状况时所说,当时惟功对大明的财税体系大开嘴炮,猛然抨击,那还是多年前的事,孙承宗不记得是在京城闲聊还是到辽阳之初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惟功还有点小愤青的样子,虽然有理,态度常常变的激越,虽然也会引发人的情绪,但或多或少有点儿不靠谱的感觉。 现在,随着人流越来越多,已经有几千人,而且要么是大商人要么是政务官,只有少量的围观百姓,在这几千精英面前惟功似乎是在随便闲谈,但说的话已经不是随便谈话那么简单,在场的高层几乎都听的出来,这是最近辽阳乱象由头的一个归纳,而是不是开启一个新的篇章,还得再听下去。 张用诚也赶了过来,惟功其实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预计要在这里开展一场这么深层次的对话,他只是想说服一群商人,并没有想太多的东西,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他最近长久以来对政治和政体的一些思考。 比如对张用诚,他要对方揽权,帮他处理相当的琐碎杂务,同时似乎也如张用诚担心的那样,如果他权势过重,会不会被猜忌,被怀疑? 张用诚向来有这种担心,所以做事从来不肯独断专行,虽然现在他这个中军已经加了将军号,总兵号,已经是正一品的武官,但张用诚做事向来以惟功的幕僚长自居,凡事请示,协调,从不下令。 此番的事情,也算是被逼不过的结果,而惟功最终逼迫张用诚走出了这一步,这件事却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徐渭,李贽,更多的人赶了过来。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他们和一大群教授赶了来。 张三畏,还有任分巡道的刘士忠,分守道张维新,亦都是闻讯赶了来。 已经有不少人在互相打听,将惟功此前的话都给记录传抄了出来。 雒于仁和卢洪春也在教授队伍之中,他们到辽阳后就感觉此地很好,不必再走,地方繁富在京师之上,特别是空气叫人感觉舒服,没有京城那种压抑不舒服的味道,没有权贵,王庄,皇店,官店,没有横行的太监和青皮无赖,没有乞丐,流民,地方上富裕繁华,人们安居乐业,这样的地方,很是符合读书人对王道治世的幻想。唯一叫他们尴尬的还是一个问题……这一切的创造者是一个武人,虽然他们已经是张党成员,视惟功为盟主,但无论如何,几十年教育形成的既定感觉的去除也是当真着实不易呢…… 他们对惟功早就没有丝毫敌意和轻视,否则也不会投诸门下,他们是比较纯粹的儒生,追求的是治世,而惟功能在他们眼前摆出一个治世的模样,对此他们早就心服口服。而在此时,他们听到惟功的话语之后,并没有太多的惊奇,只是被惟功话语中包含的微言大义所震惊,所触动,有一些感悟和难以抑制的激动情感涌上了心头。 两人和普通的旁观者一样,取出纸笔,不停的记录着。 数日之后,想来相当多的记录会被整理成篇,寄将出去,石星,吕绅,梅应桢,张维新,杜礼,李甲,胡三省等人都会陆续接到信件,这些张党的中坚份子,想必也会和这里的人一般的激动吧。 第八百三十章 制衡 看到人越来越多,惟功微笑着道:“平衡从哪里来呢?大明是以都察院治理百官,以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制驭地方势力,以阁臣辅佐,给事中制约,一个个的大小相制和专门的监察御史,情形如何?勋贵坐大,太监横行,天子行事随心所欲,阁臣要么做到江陵相国那样的真宰相,要么就是禄禄无为,只知道阿谀奉上,以巩固自己的权位……嗯,我可没有说是谁,你们这些记录的可要记清楚才是。” 此时他已经看出来今日这一场讲话将是非比寻常,甚至是影响力十分深远的一件事,但惟功丝毫不觉得紧张,十几年间,他慢慢走到这一步,放眼天下,已经无人在他之上。 当年在京城时的那种压抑,还有种种的紧张,甚至是惶恐和害怕,早就离他而去了。 听到他最后的话,在场的多数人都笑将起来。 有不少听不懂的,并不妨碍他们发出真心的欢畅笑容。 很多人固然和惟功同处一城,但真的很难得见到总兵官一面,就算见了面,想听到总兵官说话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更不必说在这里听他长篇大论的讲话了。 惟功最后几句所说的暗指的人,当然就是当朝首辅阁老申时行,他和张四维先后秉持国政,很得万历的信任,但真的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张四维身后有晋党扯皮,要照顾晋党的利益,申时行又是江南大族出身,很难不照顾自己的家族,况且两人上台之初,就分别表示要更改大政,要润物无声,改酷厉为平和,所谓的考成法和张居正的诸多改革措施,一古脑的全部废除的干干净净,到如今,驿传再归混乱,生员的优免银根本征收不上来,地方的正赋也拖欠的厉害,既然上行那就肯定下效,缙绅势力强的地方,地方官原本做事就很为难,没有高压逼着,他们又何必冒着得罪多少个家族和其背后官员的危险,一心一意替朝廷征收银子?海瑞和张居正都是一心为国,最后的结果怎样? 有前例在,加上有这两个首辅阁老的政策,这些年大明的财政收入又是大步的下滑,只是仗着张居正留下的老底子还勉强维持,最要紧的就是除了万历会一直从国库提钱外,这些年虽有天灾和小规模的兵变和农民起义,但并没有真正的大宗的开销,朝中有识之士早就明白,如果大明出现嘉靖年前北虏大规模入侵或是祸乱整个南方的倭寇那样的变乱,从徐阶高拱到张居正努力改善的财政状况可能会变的十分不乐观,甚至连嘉靖年间还不如。 申时行在朝中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坏,对上顶不住万历,除了援救几个得罪皇帝的言官外别的建树,对下则是打压言路,对御史的关系很坏,只是万历对他实在倚重,早在两年前就有不少人预言申阁老将被替换,两年后申时行还是在首辅的位子上,看起来还是摇摇欲坠,只是仍然没有准确的下台迹象。 在辽阳这里,报业开放,舆论没有任何管制,申时行的媚上欺下,还有财政和吏治上的无能为力和软弱,表面是君子,私下申家和徐家都已经成为江南的世家大族的一类的报道铺天盖地,人们其实对朝中的大员还是很有兴趣的,对爆他们的阴私更有十分的兴趣,对当朝阁老指摘一番,原本就是一种乐趣,况且申时行的屁股确实是十分的不干净。 还好辽阳没有完全放开报业,否则真成百花齐放之势以后,会不会有小报记者冒死潜入京师打探阁老消息,这样的事,还真的是说不准啊。 话说到这里,高度和深度都有了,除了道理,还有对比大明现状的事实。 所以说有一个猪队友就是好,有一些不好比喻的事,把大明朝廷拖出来数落一番,从皇帝到太监,再到勋贵,大臣,军镇武将,这么一比喻,不明白的便也是明白了。 眼前的人,都算是从辽阳镇时代走过来的,外来者也是见识过很多东西,惟功所说的,包括在朝堂层面的也是有不少人明白,比如李贽,徐渭,比如羊可立,江东之李植,也比如刘士忠,张维新。 更多的人是听的如痴如醉,唐志大和艾可中等人早就呆了,他们倒是真的完全没有想到,商会惹出来的事,会引发这么一场深入的引发全辽阳高层关注的谈话。 “在我们辽阳,我的想法,这个平衡不能是我们辽阳镇自己来搞,这样的平衡是假平衡。不能我来卖东西,再由我来负责管理校称,否则你发现我短斤少两,最后发觉卖菜的是我,管卖菜的还是我,你告的是我,要和我打官司,最后裁决的还是我……这不是笑话么。” “这个平衡,必须从我们辽阳镇外来找,是以商会的质询案也是一个好事,是找到平衡点的一个机会。我的想法是,这种镇外力量的质询,不仅要搞,而且要形成一个常例,建立一个机构,不光是商会,还可以成立工人的工会,农民的农会,学校联会,甚至还能再细一些,牧畜业行业,布业行为,瓷业行会,城镇居民大会,各种行会,对自己的事情最为清楚,有什么怀疑,不满,对各司的质询,都可以本行业集中了意见之后再提出来。这些行会,本镇各司都不参与,有官职在身的不得加入,我们亦不做引导,最要紧的,就是做好这一件事,可以形成我所说的平衡,这一次商会算是歪打正着,有这个质询案,各司就得出来回应,以后也会形成惯例……嗯,就是这样,说完了。” 惟功的打算是先成立众多的行会,比如工会当然以优先保护工人利益为主,商会则是顾及的是商人的权益,各行会之间也要有一个平衡,当商会的商人和工人们有争执时,要么开大会要么就是辽阳各司调解,就象辽阳规定了最低工资和加班费一样。这样一来,成立的行会先替辽阳各司吸引了不少火力,人们不会把所有的不满都归结到对辽阳镇各司和他这个总兵官身上,虽然现在辽阳的一切发展都很顺当,但万一有什么事处置的不妥当,第一时间吸引火力的肯定就是行会。 各行会还可以选派人选,成立辽阳评议大会,对辽阳的整体施政和财政支出进行评议,在目前这个阶段只有评议和建议权,没有否决和立法等权力,未来百年之后,可能成立真正的议会,那时候政府就在议会之下,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惟功要做的就是引导,在什么条件下做什么事,比如在十年前,他也不会贸然就搞什么行业行会和评议大会,时机并不成熟,拔苗助长并不好。 当然,惟功也不会真正的完全放手,各行会之间有人与镇外势力相勾结,故意抹黑造谣,那么特务司和军情司也不会放过,只是这些话不能当众说出来,会坏了现在军民相得,气氛十分良好的氛围。 事实上现在气氛已经太好,惟功说完了之后,不知道是谁带头,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唐志大和艾可中等人也是鼓掌,他们是始作俑者,不过最乐观的艾可中在内也没有想到自己做的事会引发这样的结果出来,他的手掌都拍的发红,疼的要命,但还是不停的拍掌,在他身边,李昭祥也是一样,这些商人其实都精于算计,平常已经很难为什么事情激动,但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是一样,最少在这一刻,那些平常的算计计较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兴奋与激动。 不论是商人,学者,或是工人,百姓,最少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依附在一个强人之下,固然现在过的十分之好,但谁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这个评议大会成立之后,最少给了众人更多的信心和保障,甚至哪怕将来惟功入朝了,只要这个体制还在,总兵官换了人,辽阳的大局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这种行会制度,可比江南的那种缙绅的松散联盟要强大的多,江南缙绅靠着姻亲和同年的办法彼此声气相连就能做到辖制官府,甚至影响朝局,难道辽阳现在的财力和影响力加上这种评议大会的合力,连江南缙绅也不如? 在场的人不论工商或是从政者,或是学校的学者们,多半都是当世精英,各人所想的都是差不多,有惟功这一番话在前,以后在辽阳的岁月应当更舒适从容的多了。 在此之前,虽然辽阳也是一个叫人十分愉悦的地方,然而毕竟是一个军镇当家的所在,表面上的辽东巡抚,分守和分巡道,巡按御史都是白设,而且辽阳各地虽然有不少相当大的城池,但又与内地设立州府的情形不同,各城仍然以路城和卫城的形式存在,居住在此,固然是十分舒适,机会亦多,毕竟心头有一点别扭。 就是那些替辽阳效力的杰出之士,又有朝廷授给的官职,仍然是有一种替军人效力的感觉。 宋明两代,对武人的压制都很厉害,文人有意抑武,不象汉唐,文武并重,或是文武不分,最要紧的原因还是唐末的藩镇为祸太过厉害,苦害生民,使得武人当政的形象十分恶劣,才有此后数百年的压制。 至此,有惟功所说的评议大会,完全的军镇执政的色彩就要淡化很多,甚至在这一瞬间有不少人感觉到“周召共和”,虽然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情。 第八百三十一章 各人 “大人的胸襟,气度,真是叫人心折!”袁黄也是十分激动,他在辽阳的效力始终有点儿若即若离,很多事情,就算他看在眼里,也很难叫他真正的涉足太深。 袁黄在浙江一带是很有名望和根基的一位,就算现在他已经授官,并不代表他愿意扎根在此,未来的打算,自然还是建立一番功业之后就回浙江,继续他的学术和行善的事业。 但在此时,经过这么一番话的洗礼和冲击之后,袁黄感觉自己的心灵被狠狠的洗涮了一回,很多平素想过但想不通的事情也是眨眼之间就有了真正而确切的答案。 可以说,这样的冲击不仅是对袁黄一人,而是几乎针对了所有的全部在场的儒学出身的士大夫们。 惟功没有涉及王朝更迭,也没有说什么兴亡周期,但他拿张居正和申时行当例子指出来的事实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为什么张居正能专权,为什么申时行又是现在这番模样,只要是才智之士,很快就会有所联想,并且会思考思索,各人会因为自己的经历和学识的高低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答案,甚至是千奇百怪,没有哪一个的答案会是真正正确的,但这个惟功不会在乎,很多真知的产生就是在这样的思索乃至碰撞中产生,闭门造车并不会产生真正的学问,就算是他,虽然是打后世前来,头脑里有几百年后很多的政体形式存在,但就是惟功自己,也没有办法说哪一种政体是完全成熟的,不需要考虑就可以拿来使用的。 就算不考虑中国的教育情形,历史传承,人们的生活和思维习惯是否有共同性等等,后世的很多政体也没有办法叫他直接就拿来用,可以说在他身处的时代,人类已经发展的极快,但仍然没有哪一种政体真正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或多或少仍然存在较多的不足之处。 这是一层顾虑,另外就是惟功要顾忌现有的教育和体制,而且他也不会在政治发展上过于的超前,这仍然是一种拔苗助长。 在大明,缙绅和宗族的影响力算是皇权和政权的制约,但这种制约是松散的,不明显的,甚至是反动的。 比如在江南的缙绅势力虽然对抗强权,连皇帝的家奴也能打死,还能在舆论上把皇帝形象弄臭,几百年后都不能消除影响,但这又如何?没有正确的引导,这种权力只是帮着江南缙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抗,西北成百万人挨饿造反,江南仍然歌舞升平,辽东几百万人被屠杀,江南这边仍然不愿多缴赋税,各地的距离造成了彼此情感上的疏离,甚至在京师被占领后,南京的情形也没有怎样,信息流通不畅,情感疏离,这个帝国虽然庞大,民间的权力虽然不小,最终的结局却是全部死在内耗上头,明朝亡国后,朝中的舆论被压服,江南的士绅被杀的人头滚滚,最终就是这样双输的结果。 至于宗族权,更是有害无益的东西,可以说是正面意义极少,几乎都是负面的东西,也就是因为中国太大,交通运输十分不便,采用了粗放型的管理方法,需要绅权和族权配合管理,否则的话,任何一个朝代首先要打击的就是宗族势力,而绝不可能去扶持。 辽阳的评议会和各种行会是行业利益和民间利益的集合体,能量大,能对施政一方有一定的影响力,而因为是大规模的联盟,不是纯粹的一方面的利益,比如农会应该不会对开拓海外殖民地有兴趣,但商会和海事协会肯定极有兴趣,在官方的引导下,正确的一方总容易获得胜利,而施政者在实行某个政策的时候,又需考虑受损方的利益和呼声,最终给予一定范围内的补偿,可以避免某个政策出台之后,只有少数人得益,多数人受损的结果。 这种做法,已经是立足在大明现有的基础上,尽可能的照顾多方的利益,所以想明白了的人为之激动的颇为不少,这就是说行之多年之后,哪怕是军方也不能为所欲为,军队固然是暴力机关,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千丝万缕的关系,各行会抱团的话,对政府和军方的决策肯定会有相当的影响。 对辽阳镇方面来说,只是让出了相当的监督权,施政来说,就算受到一些掣肘和杂音,总比简单粗暴之后犯了错交学费要好的多。 有些事情,不是专业人士未必懂得其中的弯弯绕,如果要牺牲某个行业的利益来做某件事,最少也能听到该行业的心声,懂得多加体恤,这样做决策的话,看似费了不少事情,其实反而更容易收到成效。 袁黄是如此,徐渭和李贽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己。 徐渭还好,他到底不是一个宗师级的哲学家,李贽却是不同,他的童心说原本已经很是纯熟,最近讲学的生活也叫他很开心,几乎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生活的压力,给宗族寄了不少银子后,他家乡的族人也对他不是那么深恶痛绝,原本萦绕在心里的愧疚感也减轻了很多。 唯一遗憾的就是老妻没有活到今天,若是不然,那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李贽原本觉得自己的学问体系就是这样了,没有更多可阐述的东西了。但今日听到了惟功的话之后,李贽感觉自己面前推开了一扇崭新的窗户,他的感悟比袁黄还要深的多,隐隐之间,他感觉惟功的话是一个全新的体系,不同于孔门儒学,也不是程朱理学,亦不是王阳明心学的范围,甚至墨法杨朱老庄,亦没有这样的话语,李贽在不停的沉思,眉头也是时松时皱,整张脸也是变幻不定。 李植等人,也是不停的思索着,他们在互相使着眼色,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原本他们想冒头还要等几年之后,有一个想好的计划等着到时施行,现在么,倒是提前就有了想法。 刘士和等人悄没声的来,又悄没声的离开了。 他们这分巡和分守道,若是十年前过来,在场的人全部得下跪,就算总兵副总兵也一样,最少要负甲躬身亲迎,现在他们却是两乘小轿,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连规定的仪架和四人抬的大轿都没有使用。 原本他们应该很想上前和惟功说话,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但体制相关,以他们的身份又是张党成员,再公然与惟功交结,朝廷再优容也不能忍,只能将他们调走,而他们是绝不会愿意离开辽阳,哪怕现在叫他们出外任巡抚,亦是没有在辽阳能聆听到这样的话语时来的愉快显得更加的充实满足。 惟功笑着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对自己今天的表现也是十分的满意,他笑着挥手道:“好了,大家有事早些去做,无事也散去了。相关有司进来,向商会解释本镇收入支出,不过有言在先,暂时只能提供模糊的数字,若是说的太细了,万一再有人来提银子,本官就不好拿镇里开销大来搪塞了!” 这话说的是谁,在场的人当然明白,一时都是笑起来。 就算再忠于君上的人,此时也知道万历是什么样的君主,贪得无厌,屡次提外库金银充实内廷,有时候是编造借口,有时候连借口都懒得编造,这等事原本流传不广,只有京师与之相关的官员才知道,在辽阳却是人尽皆知,尽可拿来取笑。 当下众人哄堂大笑,果然有司相关人等上来,任磊等人脸上全是笑容,至此他们算是明白了惟功早前的布局,一则是流传在上层的总兵官要扩编军队,准备打仗,所以精力用在军事上,政务委给张用诚,二则就是有意放权锻炼,希望张用诚在政务上能如张居正那样,事事掌总,不必过多烦虑,较少掣肘。三来便是今日这事,用评议会来约束监督诸司的同时,岂不就是当权者的最好监督者?张用诚就算想揽权擅权,亦得先摆评了这千百行业形成的民间势力才行。 这么一想,众人心底里的不解和一些忧虑算是一扫而光,众人都是表情愉快,心里一阵轻松。 张用诚虽然感觉到肩膀上担子变的很沉重,但亦是很沉稳的离开了去。 眼看刚刚的众多听众渐渐离开,惟功方大步上前,对着李贽笑道:“老夫子刚刚也是运笔如飞记录,本官惭愧啊。” “大人不必这般说。”李贽正色道:“适才之话,可谓微言大义,虽无华彩,却是天底下##第一篇难做的文章,没有十年之功的思索,没有大人这般上位的身份,断然没有办法说的出来。历来帝王,只讲究天人感应,越神化自己越好,施政亦是需含孔孟之道,惟有叫人说是离经叛道了,是以帝王言论,后人观之多半索然无味,只有开国君主说的话还有一两分味道,今日听大人的话,贽感悟颇深,回去之后可能要成文,到时候亦要引用大人的话,只盼大人莫收我的版权费才好。” 第八百三十二章 罢免 李贽居然也能开起玩笑来,惟功忍不住哈哈大笑,摆手道:“老夫子但拿去用,若稍有一些用处也是我的荣耀,当官不过几十年的事,能在老夫子的学问里谋一席之地,这可不是当官就能当出来的。” 徐渭在一旁道:“大人这般年纪,没有丝毫骄矜自大之气,着实难得。” “当官不过一时,居家才是一世,现在当官就骄慢他人,将来不当官了,没有人理,那岂也不是难堪之至?” 惟功打个哈哈,又和其余人寒暄几句,这才带着工商各司的人,往商会里头而去。 商会财雄势大,建筑群落也是修筑的十分堂皇气派,从大门到正堂俱是大块的方砖,两侧厢房亦修的十分高大,都是商会中人做事的地方,从大门到正堂一水的青砖漫地,进了大堂,摆设陈列也都极尽奢华,比起中军部甚至惟功的西花厅来都是要强过很多。 “唐会长,”一落座,惟功便是说道:“适才在外不好说,怕落了你的面皮,但这件事到底自唐家而起,你那几个族弟已经伏了法,不必去说。你是当家理事的人,却不好再继续做这个会长了,小小薄惩总是要的,体例相关,你我虽然颇有一些旧交,我亦不好以私交坏法,你觉得如何呢?” 惟功的脾气秉性已经人尽皆知,论情,那是极重交情,不论是宋黑子还是张简修,微末时的交情,现在见了面也是极为亲近,怎么也不会和这些老兄弟摆什么侯爷的架子。 说是无情,也是十分无情,只要你坏了他的法,管你是什么身份,也是毫无商量,必然是要处罚的,对这一层,几乎也没有人任何人敢怀疑。 这一次李福通的事,也是更确定了一下,以当年拖鼻涕小屁孩就跟着惟功的身份,想见最后一面亦不可得,可想而知,有几人能自忖比李福通资格更老? 唐志大早知这是最低限度的惩罚了,想必是因为自己涉入不深,而且关键的就是总兵官要扶持这些监督辽阳镇各司的行会,不好对自己惩罚太过,毕竟谋刺官吏商人的事自己没有参与,只是在昌盛厂克扣虐待工人一事上有不小的责任,影响颇为不好。 当下起身,毕恭毕敬的道:“小人知道,小人也绝不敢有所怨恨。” “嗯,你的族人,照顾固然是好,不过不要弄的太阿倒持。” 别人宗族的事,惟功不好说太多,他亦不好下令不准辽阳和辽南四卫原本的宗族解散,在极重宗亲的中国来说,连大明天子也得讲“亲亲”之谊,否则就是失德,他一直在破除旧有的东西,但一些核心的关键的东西还是不好用强硬的手段去做。 好在各行会慢慢成立,迁移也很自由,宗族的影响力会慢慢削减下去。辽阳都司各地原本也是从关内迁移的移民组成,宗族都不甚大,象南方有一些大族动辄几万人,械斗都是几千上万人参加,声势浩大,跟这些大宗族根本说不得道理,要么出重兵去剿,要么就默认其半自治的地位。在辽阳好歹没有这种大宗族,否则还真是大麻烦。 交代好唐志大,惟功看看四周,说道:“商会中事我不好干涉太多,唐东主是因为和镇里之事有关,故而罢免,新会长由得你们诸多理事开会推举,本镇不会指定。” 这也是很开放的态度,在场的诸多理事均是起身道:“我等一定秉承公心推举。” 在场中人也是明白,凭着艾可中在前后事上的表现,就任会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唐志大去职,李昭祥向来对商会的事不大上心,认为是无用之举,这一次会推,当然是艾可中上位就任会长。 “好了,底下各司对商会诸人交代本镇必有之开销。” 惟功说了最后一句,开始退后,由任磊和李乘云孙可大等人,一一对商会交代花销。 “……本镇明年预计人口将达到汉民五百万人,归化女真,北虏,生女真在内的边墙外的归化各部,人口总数将达到五百五十万人左右,明年的开销会更大,练兵,民政移民,将作,建筑,工商,海事,甚至司法,公安,军需,所需费用均是成倍增加,是以在保持不加税的现有收入下,没准还会出现财政赤字,我们的行政开销可是最低,连大明内地都是远远不如。那些衙门虽然很少公使钱,墙倒了都是常有的事,但来往官员的贽敬程仪和招待费都是天价,加上官员中饱,胥吏弄钱,百姓负担也是极重,钱却没有花到该用的地方去,是以本镇的税收绝对合理,没有这些税支撑的各司和军队,各位也没有办法很舒服安稳的做生意发财,本镇的力量受到削弱,首当其冲的就肯定是商会里的各位了。” 任磊在对本年度的财政支出做了一个简单的报告后,最后的结束陈词效果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原本商会中人确实对重税颇有怨言,大明的国策是看不起和打压商人,但实际上又离不开商会,商品经济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到明中期之后大商人开始广泛冒头,他们却又没有政治地位,只能勾结权贵官绅逃避赋税增加自己的利益,大明的商税原本就低,现在还几乎征收不了多少,当然到了崇祯年间就更惨了,连万历年间也是远远不如。 辽阳这里却没有上下勾结减税的机会,利用牙行垄断捞钱也是想也不要想,那种权贵和豪强私设的税卡也是没有,不过在税务司的紧盯之下也没有人敢于逃税或逃税成功。 这样一来,怨气难免,毕竟银子就是银子,每年镇里都拿走自己的大捧银子,最少占纯利的三成左右,想想大明三十税一的税率,不满之气油然而生。 现在听了一次报告,虽然交银子时肉痛肯定还是难免,却好歹明白了银子的用途,而且听了这么一场高端的报告,各人都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大大的有面子。 “原来中左所炮台有三百多炮位,每门炮二百两均价就是六万多两的造价,还不提黄金山老虎尾的炮台造价。” “却要造这些炮做甚?” “你适才没有听清?现下海事司商船通行南洋,红毛夷经常来找麻烦,我们的商船已经和他们做过几场,红毛夷虽是小国,但海上势大,战舰颇多,中左所是我辽阳重要港口,自然要严加防范。” “海事司也是吞金大户,适才任司正说正在造大战舰,每舰都是十万两银子以上。” “说起来建筑司一直在修路,我老家凤凰城,以前每常回去都十分难行,现下不经意间便是到了,以前一直说是马车好,却不曾想想修路要花费多少银子。” “武备不修也是不行,适才周司正说是练一营兵六千五百人左右,军械甲胃就在十五万以上,战马均价二十两以上,又需几万,每兵月饷便是两万两以上,本色每兵一月五斗,盐菜每兵月使一两到一两五钱之间,又是好大一笔开销,如果打仗,更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对北虏一战用银数百万两之多,如果不是我辽阳繁富,我等商人纳税,哪里打得了这般的恶仗!” “这银子用的最值,我平生最恨北虏。” “谁不是?哪个祖上没有吃过北虏的亏?上回北虏入境,我举家逃到金州,那滋味别提了。” “若无银钱支持,我辽阳军哪能痛歼北虏?我等不能光顾着高兴,却忘了兵无饷不行。我辽阳虽是厚饷,却也是实打实的养出了精兵。诸位想想,十年之前我等听说北虏是何感觉,现在又是何感觉?不要说辽阳,就光说我辽阳旧日边墙诸堡,已经有多久不曾见北虏踪迹了?” 以前的辽阳虽然是镇城,但与河套地区相隔不远,经常传来警讯,虽然有边墙和沿边诸堡,等闲不会有虏骑到辽阳城下,可北虏一路攻到城下的事也常有发生,每当有这种事的时候各人要么逃走往辽南去,要么就在城中惴惴不安,惟恐北虏发疯真的来攻城……往辽南亦未必安全,北虏曾经多少绕过辽阳,直扑盖复金耀各卫,万一遇着北虏兵锋,那只能自认倒霉了。 自从惟功带着辽阳镇进驻,初时几年也曾经在边墙附近与北虏缠斗,这两年干脆收复边墙外数百里失土,虽然相隔河套的科尔沁还是敌对状态,但辽阳在关外的领地也是将这个部落半包围起来,放着关外的明军不理,去啃沙子渡河套越边墙来打辽阳,相信科尔沁的人还没有疯到这种地步。 任磊等人在初时还感觉向诸商人解释经费用途有点儿**份,他们虽然是顺字行的小伙计出身,但拥有权力也是很多年了,现在更是有朝廷官职在身,向一群商人解释本镇财政收入和开销之事,确实心里有些别扭。 此时看到效果大好,心中便是若有所思起来。 第八百三十三章 出阁 惟功在一旁也是微笑起来。 他深知明年的财政赤字多半怕是会出现,虽然明年的收入因为加了银行业吃钱息而大有增加,加上对海外贸易的持续增长,盈利十分可观。 但投入也是十分吓人,现在造船的技术日趋成熟,储备的大木也极多,这几年开始下饺子一般的多造战船,辽阳象福星号这样的五百吨位的大船现在才三艘,商船数量倒是够了,百吨以上的商战船已经有二百艘以上,纯粹的战船因为弃用福船式样,逐渐淘汰,加起来一共才二十一艘,大吨位的极少。而未来十年要造的是五百吨位到千吨以上的大型战舰,在欧洲,英国人在几十年后造出了近两千吨拥有火炮过百门的大型战列舰,在现在也是开始千吨以上的战船了,在海战的经验上不如人,造船上只能迎头急赶。未来十年内辽阳镇打算造商船五百艘,都是百吨位以上,战舰最少一五十艘,都是三百吨位以上,商船造价平均十万一艘,战舰造价平均二十万以上,光是造舰的银子说起来怕是连万历都得被惊的翻几个跟头,可怜皇帝不要脸皮的从外库拿银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没拿足两千万,辽阳在未来十年造舰的预算银是近亿两白银! 除了造舰就是扩军,辽阳现在有十个步兵营,两个近卫营两个重骑兵营,还有一个龙骑兵营,若干猎骑兵和骠骑兵独立千总部,军情司的特科骑兵总队等等,加起来是十四万七千人,从绝对数字上来说并不吓人,蓟镇和大同镇额兵都是十万人以上,只是这些军镇缺额极多,实际额兵肯定在十万以上,最多十万左右,辽镇连年失血,虽然还有三万精锐骑兵的底子,总体实力已经大大不如以前,相比辽阳来说,已经落后极多。 但这个数字,与惟功预想的还远远不够。 未来五年内,除了壬辰倭乱要对付日本人的十军团十五万征朝军队之外,还得预防二十到三十万人的北虏,纵然其束甲骑兵最多也就几万人,但不留下十万人以上的军队,无法保障新得领地的安全和继续开拓新地盘,同时还要在倭乱之后腾出手来,彻底平推掉察哈尔蒙古和科尔沁各部,将势力范围推进到与土默特相邻地方,五年之内要做这么多的事,军队人数保持在现有的数字就太吃紧了,就算倭乱朝廷会调别镇兵马,辽阳未必有出击的机会,但惟功向来是先把自己的事做好了再说。 五年之内,扩军到三十万人! 每一个营,置装费就得十五万左右,战马,月饷,月粮盐菜等开销是固定的好几万两,增加十几个营,就意味着几百万的先期投入和每年超过百万的日常开销和训练费用。 财政司做过详细的报表,这几年,光是增兵之后的军费支出和造船支出就超过一千五百万两,还不说浩大的移民工程和新建屯堡土地加上拓边的建筑开销,财政司早就警告过,想盈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出现大的财政赤字就是谢天谢地了。 在这种财政压力下,惟功都有点想学习伊丽莎白二世的做法,给辽阳的商船广泛的下发私掠证,由得这些装了几门火炮的商船也去外海大加劫掠,每年最少也能弄几百万的金银回来……不过考虑再三,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辽阳的战舰当然也打劫,而且也有详细的分成细则,福星号就是个中好手之一。但这种事只能是叫军舰去做,如果普遍的做这样的事,惟功很担心自己又养成了一个超级海盗集团出来,会把现有的民间朴实风气搞坏,为了这点银子实在是不值得。 现在只能硬挺着,真出现赤字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熬过去,好在辽阳的各项生意都在不停的扩大,虽然开支巨大,不过征兵和移民朝过几年就会减少,财政压力也会慢慢的消解掉。 惟功没有想过,自己已经是年收入三千万的超级豪富,比起大明本色加折色的财政收入只差千万两不到,况且大明有两千多万石的本色收入,通过几百个屯堡渐渐成型,以辽阳一镇赶上来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以一镇之力做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值得骄傲。 …… …… 万历最近心绪一直不佳,除了国事烦忧之外,家事也是颇为叫他不顺心,外朝的兵事还没有解决,已经足叫他烦心,内廷之中,此时皇后一脸怨恨,罕见的和他撕破脸皮的争吵起来,看着对面一脸寒霜的皇后,似乎隐隐还能见到李太后的身影出没,万历的脑仁感觉越发疼痛起来。 和王皇后的关系渐渐没有以前那种水乳交融的默契感,彼此间越来越生份,早年那种夫妻共患难的感觉也快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皇后那种怨恨忧虑的眼神……万历知道皇后为的什么。自己这个皇后幼而聪慧,颇明大义,光是纯粹吃醋是不会有如此的表现,后宫的妃嫔有名份的已经有十余人,但万历真正喜欢的并没有几个,能和他生下皇子和皇女的就不过只王皇后和王恭妃,郑皇贵妃,李德嫔,李顺妃这几个女人,除了王恭妃是在母后宫中偶然兴发临幸之外,其余几个都是秀外慧中的优秀女子,大明皇室选后选妃,后家必定寒微,寻常官吏家族甚至是商人家族都可以,为的是防微杜渐,防止后族外戚势力坐大影响帝室,这个政策确实也有效,有明二百多年,也有几个颇有权势的皇太后,当今李太后就是,但有影响力的后族却是从未出现过,万历知道王皇后不是为了自己宠信其余的妃子,归根结底,还是皇三子影响和威胁到了皇长子的地位。 郑贵妃做事越发明显,事事都想和皇后别苗头,各宫分配的物件都有一定之规,皇后一定要超过其余妃嫔一等,但郑贵妃自从加皇贵妃之后按制只比皇后低一等,是以有机会就会与皇后比肩,以伙食费来说,她借口皇帝经常宿于自己宫中,每月领的膳食银子已经和皇后齐平,有的有份甚至超出。 这等事在外朝看是小事,在宫中却是一种十分明显的试探和挑衅。 再有就是那些西洋物件,多半是自辽阳流传到京师被采买入宫,穿衣镜要和皇后一样大,座钟亦是,皇后宫中有什么,郑妃便是自己也一定要有,而且绝不能等而下之。 每日皇后会召集后宫嫔妃朝会,对宫中诸事进行安排,郑妃每每故意迟到,对皇后的安排也经常质疑或是否决,甚至故意不执行。 王皇后为了宫中和睦并不欲将事闹大,对这些事都隐忍了。 时间一久,郑妃试出来皇后并不是那种刚毅果决的个性,自己以前一直被传说所困,还以为当年废立风波时皇后果真十分果决英敏,所以试探还留有底线,自万历十八年开始,她的试探便从自己转移到皇三子朱常洵身上来。 每每万历外出,郑妃跟随,便会传皇三子出来相陪,皇三子年纪不大,其实算不太聪敏,但郑妃故意在晚间将第二日的话题预备好,然后朱常洵回答时便流利畅通,郑妃再故意喻扬,四周随侍的太监当然也凑趣夸奖,时间久了,万历果然觉得皇长子朱常洛确实较为木讷,在自己面前呐呐不敢言,不象常洵,侃侃而言,看起来就敏慧非常。 万历有了这种感觉,自是对常洵又多加几分宠受,郑妃还有两子两女,上头有皇次子已经夭折,还有一个皇四子朱常冶,年纪还小,身子亦不大好,恐怕未必长大成人,还有两个女儿云和公主朱轩姝,今年刚好七岁,身子骨也很弱,还有皇七女寿宁公主朱轩瑋,年纪幼小,粉白粉嫩,甚是可爱的年纪,每当万历至郑妃宫中,两子两女环绕左右,看看云和自是心生疼怜,再看寿宁,粉白可爱,心中自是愉悦,不知不觉间,也愿多踏足此处。 他的头疼便是前几日,王皇后知外朝奏请长哥儿可以出阁读书,毕竟万历是五岁读书,皇长子已经快满八岁,至今没有出阁讲学,实在不成体统,而且皇长子已经年长,没有夭折之忧,国家储位不可久虑,可以考虑立任嗣君,也就是册立皇太子了。 这封奏疏是言官黄大成所上,一疏所上,士林嘉许,宫中因为关系皇太子一事,自然也是将这奏疏弄到宫中来,仔细研究了一番。 对皇后那边,这自然是利好消息,皇太子一册立,以明朝二百多年来的规矩,太祖和成祖爷俩手里都没有废立的事,底下的皇帝自然更加别想,只要一册立,皇长子地位一定,皇后就感觉自己的地位彻底稳定下来,日后自是可以安心。 对郑贵妃那边,却也感受到了无比的威胁和危险。 这些年来,郑妃所为多有过份之处,万历在当然不会有什么,若是有一天长哥儿继位,皇后成了皇太后,未必不会有大量的宫人出来溜须奉迎,自己那时候就尴尬了,还真不如随万历于地下来的爽快一些。 为自己和儿子计,郑妃自然也是出手了。 她在外朝没有根基,也不大可能拉拢到言官,惟有在万历至后宫时,亲自请求,请将皇三子常洵也出阁读书。 第八百三十四章 夫妻 皇子出阁并读不算什么,万历对此事缺乏必要的警惕,当下允了郑妃,并叫随行的太监到内阁传旨。 申时行接了诏,与众阁臣商量之后,拟诏明发到礼部和相关衙门,预备两皇子出阁讲书,挑选合适地方,挑选讲官伺候两位皇子读书。 至于册立皇太子,皇帝未提,阁臣们当然也不会催问。 此事一出,外朝立刻引发风波,不少言官和六部官员联合一处,开始对内阁进行攻讦,集火的最大目标当然是首辅申时行。 大明的首辅,要么擅权,栽培自己的亲信势力,打压异已,出手毫不留情,象当年严嵩和后来的张居正,要么就象申时行这样,媚上有余,欺下不足,言官交起攻击,经常弄到乱蜂蛰头。 此事算是申阁老代天受过,万历心知肚明,这日派了小太监到首辅申时行府上和次辅王家屏及阁臣王锡爵、许国等人府邸,各赐白银五十两到三十两不等,另赐表里若干,银牌若干。 如此一来,皇帝心意立现,皇后前来吵闹,亦在情理之中。 “郑贵妃多次故意怠慢妾身,妾身最多故意待王恭妃和李德妃几位姐妹更亲厚些,但礼数上从来没缺慢她,赐茶赐座,都是向来在各妃之上,妾身有一些好东西,也是由得她取头一份,妾身向来对身外之物恬淡,并不欲和人争长较短,然而她连妾身最珍贵之物也在觊觎,妾身绝不会忍。” 王皇后此时去掉头顶风冠金钗,缓缓跪下,一脸决绝的道:“列祖列宗在上,二百年未有废立之事,皇上如要废立,妾身请以身先死。” 万历感觉自己脑子快要爆炸了,一次出阁讲书的小事闹的如此之大,实在是他此前没有预料到的,此时他深恨外朝诸官多事,也恨申时行没有把危机处理好,任由外朝酿出这般事来,叫自己左右为难。 只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一关难过。 他和皇后是患难夫妻,知道她说的到做的到,如果自己这里打马虎眼,不肯明确表示,皇后转头真的能去自杀,若是真出了这般事情,自己的脸面就荡然无存,以后史书之上,名声脸面都扫的光光。 当下虽感无奈,万历还是道:“常洵出阁讲书,亦非有夺嫡之志,喜妹,你想太多了!” 皇后原名王喜妹,早年间夫妻相得时万历经常拿这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来取笑皇后,想到当日琴瑟协调时的恩爱情绪,皇后心中反是更恨了,当下也不答话,只看着万历的眼睛不语。 万历躲躲闪闪,知道皇后不是傻子,须哄骗不得,当下只得咬牙道:“你放心,朕虽宠爱郑氏和常洵,长幼有序还是懂得的,常洛是嫡长,只是朕觉得他还年幼,朕自己身子还成,一时不急着立他为储君,皇后可将这话说与常洛听,叫他放心。” “妾身想同时宣谕外朝,将皇上所言讲与众官听,不知可否?” 万历一滞,想想自己确实没有废长夺嫡的打算,这件事做起来太困难,他每常在深宫也不是什么都不管,大臣们想什么他心里还是清楚的,出阁讲书是第一步,万历自己五岁就读书,皇长子现在出阁读书都嫌迟了,当年诸多大臣名臣对万历悉心教育,结果当然是失败的,也叫群臣们无比失望,以明朝君臣分权的体制,万历一边揽权一边在自身道德标杆的建设上并不成功,算是双输的局面,现在文官们只能寄望于新的皇子教育,指望能再教出一个孝宗皇帝来,虽然未必成功,总算还有希望。 讲书的同时,如果能把长哥儿立为嫡储是最好,大家任讲官也就地位稳固,明朝的内阁成员一般来说都做过两件事:一,内书堂讲学,二,位列东宫讲官。 历朝大学士,或多或少都和这两个职务有关,内书堂讲学的经历可以使文官们结好太监,虽然在外朝大家一提起宦官就没好词儿,但翰林们有机会到内书堂讲学还是会打破头的去争抢的……有这层经历,未来的司礼监中可能就有自己当年的学生,司礼监就是太监们的内阁,而只有先经历内书堂学习者,才有机会成为司礼监的一员。魏忠贤那般威势,也没有办法直接进司礼,就是因为他没有内书堂学习的经历,祖制难违。 第二条终南捷径就是给储君当老师,当今的首辅申时行便是当年的东宫讲官之一,王锡爵,许国,皆是做过讲官。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储君未登基时的老师是他唯一了解的外朝官员,而且朝夕相处,好歹混个脸熟,待新君登基后,举朝皆是老臣,纵是皇帝亦需得力的人替自己施展权力,旧日的老师自然火箭般升官,最终任职内阁。 这两个职位,也是非翰林不得任,足见重要性了。 如果是一般的皇子讲学,讲官的资历不会太讲究,众人也不会过于争抢,而皇长子终究会封太子,如果是这样,不任这讲官又太吃亏。 从现实考量来说,外朝的汹汹之势,由来也非无因。 若是皇后成功将万历的话传将出去,局势明显,倒也确实不会有什么汹涌难平的非议了。 但外朝平定,内廷势必再起风波。 万历现在才明白自己一直在作死,因为怕寒了宠妃的心,又觉皇后深明大体,会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一直走钢丝,弄到现在,自己算是骑虎难下了。 他两边太阳穴都在跳,偏皇后呆着脸还在盯着自己看,这会子只要说一句“再说”,估计这一世和皇后就“再见”了,十年夫妻,彼此这一点了解还是有的。 当下只得咬着牙道:“朕绝无废长立幼的心思,皇长子日后必然加封太子,只是待其学问渐长,年岁稍大一些再说,皇后可令人将朕的话传于外朝。” 皇后闻言,先是凄然一笑,接着两眼波光闪动,两行珠泪就这般流下来。 “皇后何故还要如此?”万历心也是一软,想起当年自己形同囚禁,皇后毅然来救自己的事情。 只是他的寡德少恩是天性如此,当日惟功立功更大,没有几年也被他忘到脑后头去了。当下心只是一软,接下来便是不耐烦道:“吾已经答允皇后,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教都人和太监们看着了,你如何统驭六宫?” “妾身早就没有脸统驭六宫了。”皇后起身欲行,听到万历的话又忍不住道:“只是适才想起数年前的情形,那时我们夫妻相得,感情甚笃,妾身断然没有想到,长哥儿的太子位子,竟然还要妾身这般替他争取才能确定。” “胡说,胡说。” 万历被戳中难堪处,以手支额掩面,掩饰自己的难堪,只连声道:“快快离了吾这里,皇后你越发不象话了。” 王皇后对他了解至深,小聪明,大毅力无,性格阴沉冷漠,但又没有其祖父的刚性,更不必提和他的祖宗们相比了,料他也没有废后废太子的勇气,光是外朝文官就能把他给烦死,当年大礼议犹有可说之处,总不能儿子当了皇帝老子还是个亲藩,若是万历要废后废嫡长皇子,举朝文官绝不会有一人赞同,是以她也不将万历的态度放在眼里,竟是冷笑一声,就这么施施然去了。 “传朕口谕给申先生,那黄大成妄议储位之事,着实可恶,然朕不好处置,叫他设法赶此人出朝,不得叫他再留在京师!” 万历颇有一些阴私事,自己不好下手,申时行是阁老位高权重,又和言官早就不和,有此吩咐,料想申时行会知会吏部,想办法将黄大成派到地方为官。 …… …… “又是一件头疼的事。” 万历没有手诏,更不可能明发旨意,申时行接到口谕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午牌,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他就要离开文渊阁回家。 张居正时代,阁臣加班是常有的事,经常弄到宫门要锁的时候才走,甚至将公事带回府中处理,反正内阁他一手遮天,也没有别人敢说什么。 经过张居正时代的辛苦之后,申时行和张四维早就打定主意不做那么多,少做少做,多做多错,何必自己辛苦还得罪人,内阁的权威和执行力来说比当年肯定下降了很多,但就算如此,申时行也并没有少挨骂……在他的位子上,挨骂是注定了的。 眼前这桩事就是皇帝给他找的新麻烦,这事做出来肯定要挨骂的,朝中的言官也并不是单独的势力,言官之间彼此肯定抱团,然后还会依附在某个大佬麾下。 “这黄大成……” 申时行在脑海中想了一下,似乎不是某个阁臣养的打手,既然如此,就按皇帝的心思去办好了。 现在的吏部尚书朱老头子是个老好人,和自己交情不坏,应该不象别的天官那样不容易打交道才是。 当下着小吏取了纸笔过来,申时行奋笔疾书,接着在“八行”最下方用了自己的小印,封套好之后,着人过来,吩咐道:“晚间送到朱尚书府上!” 不过多时出宫下值,正巧遇到按刀而行的张惟贤,见张惟贤威势惊人,身边跟着不少锦衣卫指挥和千户级的武官,比自己这个阁老还要显赫几分,当下申时行便训斥道:“张惟贤你在宫中这般跋扈做什么,一个掌印都督便这般,公侯又如何?你现下还没有继承爵位,待你袭爵又不得任职指挥,行事莫要过于乖张,约束你的手下,不得在京师地面多行不轨之事,就是这样,听于不听,且细思之!” 第八百三十五章 风雨 上来吃了这么一场排揎,张惟贤脸上丝毫没有变色,躬着身听了,待申时行说完才慢慢答说道:“下官绝不敢在宫中讲排场,下头的人也早就开始约束,若再有什么不法情事,只要有人报上来,下官一定重重惩治,只是有一些事涉及官店甚至王店皇庄,下官也有苦衷,望阁老体恤……眼前这些是下官挑出来的好手,预备放在内操里讲教官,这事是皇上亲自口谕吩咐,下官不敢怠慢,望阁老明察。” 虽然态度恭谨,但几乎是把申时行的话驳了个精光,跟着申时行出来的还有几个七品的中书舍人,眼眉一挑就要上前继续训斥。 虽说他们是七品,但成天在内阁呆着,是阁老亲信中的亲信,张惟贤到底只是勋贵武臣,别看他们只是七品,倒也丝毫不惧。 “嗯,既然如此,你好生去做。” 申时行也不恼怒,看了张惟贤一眼,就是继续前行。 他是赏给朝马的宣力大臣,内阁首辅,出了午门就不必再步行,自有小轿接着,这就是所谓的“肩舆”,一般的大臣,自是没有这种待遇。 申时行早就察觉出来张惟贤已经不受他的控制,此子能够冒起,固然是废立时立了大功,站队正确,又是英国公府的根脚,皇家天然就信任与国同休的勋戚,是以权力一年大过一年,早年还是巴结申时行获得更大的权力和信任,现在已经俨然可以与文官们分庭抗礼,不仅各部堂视为平级,甚至连申时行这个首辅的面子也不给了。 不过好在张惟贤说的倒也差不多是事实,锦衣卫现在做事越发隐秘,不象几年前那样急剧的扩张势力,招收京师的青皮喇虎加入锦衣卫之中,也不象前几年那样到处搜刮,把京城商人逼的举家投河,或是干脆外地商人进一个逮一个,总要敲出人家大半身家才算完,这样的事出的多了,不管怎样都会引发朝中舆论的反弹,破船也有三分钉,一个普通的商人没准就是某阁老家族中人,或是总能说上两句话,一件两件事不怕,几百上千件恶事汇总了,锦衣卫就自然引起众人侧目。 可能是感觉到了危机存在,张惟贤在几年前开始改弦更张,锦衣卫不再良莠不分的招人,甚至还主动革退清理了大批不合格的校尉,对普通的商户和行商也不再继续雁过拔毛,而是依托官店王府来敲诈勒索,反正这是旧规,任何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申时行一直奇怪,张惟贤不停的从京营和保定等地驻军里选拔好手加入锦衣卫,训练好了再塞进内操,锦衣卫规矩渐渐严格起来,训练也较为勤力,俨然是京城各卫中的精锐,他不大明白,张惟贤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银子。 万历的内操一直维持在三千到五千人之间的规模,基本上全部是青壮年的太监组成,装备极好,小军官都穿着精致的锁子甲,普通内操兵也有锁子甲或棉铁甲可穿,上层更是一水的山文甚至是冷锻瘊子甲,大明武库对边镇和普通的京营兵当然不能无限开放,对保护自己的太监内操兵当然是极尽大方,不仅是甲胃,持有使用的武器也是最上等的,一柄腰刀就得七八两银子,还有大量的工部制的质量上乘的火枪等物,这一支兵马算是叫张惟贤练了出来,除了普通内操兵外,担任军官的多半是京营武官和锦衣卫选送进去的,这也是万历允准的。 掌总的当然还是太监,不过只负责管理装备和后勤,挂名而已,主要的操练和管理落在张惟贤这个内操提督官身上。 “阁老,”一个中书舍人跟着轿子行走,眼看左长安门在望,忍不住说道:“张惟贤此人势力越来越大,锦衣卫足有过万校尉,还有几千内操,本朝从未有武职官在京掌握这般权威势力,阁老应该及早设法,最少去其一职才是。” “没用的。”申时行摇头道:“皇上深信此人,我等不过是文官,居官只是一时,他家却是英国公府根脚,与国同休,皇上绝不信此人有异志。再说,陆炳当年当权时锦衣卫十六万人,世宗皇帝何尝疑过什么?张惟贤虽不是今上的奶兄,但又胜在是勋贵,锦衣卫也没有一直膨胀下去,只是管制上更加严格,我等就算说什么,皇上也不会信的。” 那中书舍人感觉一阵沮丧,身为文官集团的一份子,天生对武人就有一种不信任感,就见不得手握重权的武将,京师之中掌握兵权的武臣其实很多,但多半是勋贵世家,而分别掌三大营的营伍,彼此制衡,就象现在的提督京营徐文壁,虽然是国公,也是提督,但京营中派系林立,彼此制纸,徐文壁能指挥的还是自己家根脚出身的将领,别的营伍不会买他的帐,张惟贤却是不同,势力其实已经大过任何一家勋贵,还好这张惟贤和张惟功兄弟二人势同水火,上一任英国公张元功死因还有蹊跷,这兄弟二人绝无和好可能,否则一个身为外镇总兵侯爵大将,掌十万劲兵,一个在中枢为锦衣卫都督,掌管内操,要是这样的局面,怕就算勋贵国公根脚,万历也根本不可能信用无疑吧。 这里头的弯弯绕很多,申时行知道万历用张惟贤不仅是勋贵根脚和忠心,立了功也是白给,要紧的就是张家兄弟其实真的是反脸成仇,张元功明显就是张元德父子害死,原本出这样的事,朝廷应该彻查,相关人等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样的事本朝不是没有前例,照例办理就是。 可就是因为皇帝忌恨张惟功,连带着就要死保张惟贤父子到底,并且有意扶持张惟贤对抗张惟功,现在这个局面已经确定下来,就算皇帝想换人都得考虑再三,是不是有人合适做这样的角色。另外张惟贤也确实很有能力,锦衣卫的多项职责,打探情报刺探阴私只是一方面,维持京城治安,管理街道卫生,这些他都做的不错,虽不能和张惟功主持京师治安和卫生时的情形相比,比照前几年的混乱又好的多。 而且内操也练的很不错,文官们经过万岁山时经常听到其中内操苦练操法的声响,打响火枪声也经常听的到,这支内操兵除了教官外全是太监,如果练的不好,文官们攻击之后皇帝没准会取消,但既然练的这般好法,不要说几个言官说话,就算全体阁老劝说皇帝也不会改变心意。 “姑且待之吧。” 申时行感觉最近朝局不稳,很有一点山雨欲来的感觉,他已经居官多年,虽然才五十来岁,正是政治家年富力强的年纪,不过为官已近三十年,在阁老的位子上也超过十年,他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尽管没有明显的例证,但他已经感觉到有危险潜伏在自己身边,稍有不慎,就会使自己多年的努力储之东流。 就本人而言,本历史时空并没有出现朝官和天子的激烈对抗,申时行在阁老位子上感觉还很好,没有坚请辞官回家的打算,不象在另一个时空,申阁老神魂俱疲,实在干不动了,最后坚决请辞,万历特赐他可以用官驿回家,最后在他辞官二十三年后追赠显爵,可惜传旨的人还在门口时,申时行就在屋中断气了。 既然朝局晦暗不明,颇有风雨欲来之势,申时行也就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反正自己是首辅,只要镇之以静,兵来将挡,倒也不必过于害怕什么。 遍观内阁之中,王家屏脾气强直,素来和自己不大对路子,不过此人公心为第一,并不是那种阴谋狡诈的人,王锡爵和自己同榜同年,和许国都是南直隶的人,许国早年曾经有扶植张惟功当爪牙的打算,后来发觉张惟功根本不是池中物,也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人,现在朝中又有核心张党成员在,许国只是结个善缘,想把张党收为已用的想法就彻底打消了。这么一来,许国在政治上的野心也渐渐取消,现在算是一个一心做事的阁老了。 申时行至此感觉十分欣慰,如果内阁中有人有异志,扶植党羽和自己争权,那么事情就会很难办,现在内阁和衷共济,最少并无明显的不和,就算有人想对付自己,亦需考虑再三。 至于内阁补入新人,那是暂时不必考虑的事。 现在呼声最高的无非是浙党领袖沈一贯和赵志皋两人,对这两人申时行十分警惕,有名望,有根基,也有党羽,因为这种警惕,申时行对这几年突飞猛进般发展的东林党采取了优容和支持的态度。顾宪成在无锡能够讲学,顾家被顺字行逼的几近破产,但顾宪成在**星等人的支持下公开讲学,在东林书院笼络了大量的江南籍的精英,朝中的江南籍官员也大量加入东林党内,这个党派已经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力量,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江南籍官员,两人超脱于东林党外,不算该党成员,但毫无疑问,他们与这个江南人为主的党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要东林党势力成型,申时行就感觉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回府吧。”看看窗外晦暗的天色,申时行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兴趣,轻轻在轿中跺了跺脚,大轿平稳启行,开始往着申府方向,缓缓而行。 第八百三十六章 污糟 “大都督,”在前往万岁山的路上,曹应魁和马维等人对着骑在马上的张惟贤轻声说道:“申先生适才太过无礼,我等都替大人气不过。” “你们有话可以直说。”张惟贤笑笑,说道:“无非是申阁老想敲打一下本官,他还以为是当年我在他座下效力的时候。不过本官也犯不着得罪他,你们不必管。” “虽然他是首辅老先生,不过大都督你权位不在他之下,而且未来是国公超品,申先生还是太无礼了。” “这些文官就是这样,肯定又是谁在首辅跟前说我们大都督的坏话,这老先生不发作一通就不舒服。” 听到马维这话,张惟贤呵呵一笑,说道:“这话说的不差了,肯定有人看我不顺眼,觉得该约束警告我一下,申老先生是首辅,这事自然是由他来做了。” “我等总得还击一二,否则真被人当软柿子捏了。” “此事你们不必多说,本官心中有数。” 张惟贤对这件事有自己的打算,不过并不打算和这些属下多谈。他身边已经找了几个谋士,都是些不得志的落第秀才,但心阴缜密,于国朝制度也很熟悉,私下参谋时是一把好手。不过这等事不能爆光,武臣养文人幕僚是在地方上还可以容忍,京中武官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极为犯忌的事情。 到得万岁山下,内操兵已经集结完毕,张惟贤这一次带了十个武官过来,一起补了进去,现下的管操太监是都知监过来的太监,地位在太监中算是较低的一个,都知监也是冷衙门,根本不能和司礼御马相比,比起别的监司也远远不如,当初张惟贤选管操太监时有意选取了此人,这些年用银子不停的喂饱了他,因此十分听话,从来不给自己找麻烦。 “见过黄公公。” “见过大都督。” 内操按规矩每五日一操,这是明太祖留下的练兵老规矩,每会操时要练队列,查看骑射,演练刀牌,打响火铳,从辰时最少过午末,也就是五六个小时才能散操,散操之后,顿时就是人仰马翻。 开初时,怎么也练不成,这些太监虽然是青壮,但多是幼年少年时挨过一刀,在蚕室中挣扎多日才能存活,正常人被割这一刀后,除了身体被严重残害,精神和心理也会出现较大的问题,士大夫们对阉党的指责虽有不少是捕风捉影,甚至把不是太监所为之事也安在他们头上,不过太监因为身理残疾造成心理也不大妥当的应该是比比皆是。 这其实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不过士大夫支持皇宫搞这种非人道的净化措施,转头又骂太监是阉狗,实在也是够精分的可以。 张惟贤没有士大夫的精分情怀,不过提督这个内操也是够叫他操心,太监们先天不足,精气神受过重创,就算是青壮年也很难和正常人一样训练,加上在宫中压力很大,被挑到内操来也怨气满腹,当太监就是为混出头,争权夺利捞钱,连皇帝也认同太监的操守就是捞钱,可想而知这帮人被叫到这里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没有机会掌权,心里是何等样的感觉。 一味用严刑峻法也不现实,固然万历给了张惟贤执法权,可打可杀,但太监都喜欢结党认门生,挑到内操来的太监也不乏契爹干爷,打了小的惹怒老的,张惟贤几年前的权势还远不及现在,依附在申时行和张诚等人麾下,也是伏低做小的身份,在内操这里如何快意得? 一旦恼了某个大佬级别的太监,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的办法,就是洒钱,拼了命的花钱。 每个内操太监都受过他的恩惠,饷银不敢随意增加,不过私下的馈赠却是向来丰厚,饮食也是第一等的,毕竟这些家伙身子骨弱,不加餐补充营养,几次会操下来就得躺下一批,那样的话还练个屁。 “今日看火枪。” 与管操黄公公彼此见礼后,张惟贤便是与黄太监坐在一起,他们都坐在正南方,只虚着中间一个位子,那是万历每次看操时所座,为臣子奴婢的当然不敢擅坐。 坐定之后,有军官上来请示,张惟贤当即便是令演示火器。 “回大都督,”那军官面露难色,答道:“今日库藏火枪全部拿去修理,并未在家,是以无枪可以演练。” 内操共有火枪三百余支,全部是张惟贤亲自到工部库藏里挑出来的,他隐约听说过小五在辽阳就是靠的火枪犀利,打的北虏抬不起头来,这才立下赫赫之功。他只有一点奇怪,工部造火枪定价一支二十两,他的面子也就是要来三百支,想再多要也得多加银子,而且存货也并不很多。 大将军炮,二将军炮,盏口炮,虎蹲炮,信炮,神机箭,一窝蜂,这些玩意倒是挺多,不过张惟贤对这个不感兴趣,而且在万岁山操练内操也没有办法演练大型火器,就算万历支持,离这里不远还有李太后居所,把太后惹恼了,皇上也护不住,还是消停些的好。 而张惟功在辽阳火枪最少过万甚至更多,加上大量的火炮,张惟贤还知道对方有大量的战舰商船,他只奇怪,张惟功是怎么弄的这么多银子。 现在他越发觉得,自己几个当初上报顺字行有百万家私时,恐怕是说的太少了一些! 以现在张惟贤的财力,装备几千火枪内操兵出来并不为难事,纵过万人亦不难,但这样太引人瞩目,会引发对他财力和野心的探询,得不偿失。 只是张惟贤也十分重视火器,既然张惟功是靠火器成功,他自然也不甘在人之后,平时在内操这几百支火枪轮流由各内操兵使用,务要使用火器娴熟才是。今日带人前来一是补充教官进入内操,加强掌控,二来也是顺道看火器操法,不料却是上来碰了个钉子。 他盯着那个军官不语,一直看的对方发毛,眼见这军官满头大汗,张惟贤右手微微抬起,在他身边的亲兵知道张惟贤的这个习惯,一旦手一抬一落,便要立刻上前将这管理火枪的军官擒住,然后按住斩首。 “大都督容禀!”这军官也知道自己命在顷刻,立时就又说道:“火器修理一事是张惟德副将掌总负责……” “行了,你下去吧。” 张惟贤一听就知道必定是自己二弟那里出了漏子,不动声色的抬一下手,叫这人下去了。 那军官满头大汗,也不知道自己事后会不会倒霉,他管着这几百火枪,值得好几千两银子,按规矩是严格看管,每次会操取出,事后保养起来收好,然后下次用时再取出。这些火枪值得六千多两银子,以此时的物价来说能买好几百匹战马千多头耕牛,地也够买上千亩了,加上上千斛的硫磺硝石等物,价值过万。 自己守着这么多的火器,责任自是重大,可张元德自作主张说是拿火枪回工部修理,自己却是如何拒绝得了? 其实火枪已经还回来了,一支不少,只是大半是锈迹斑斑,甚至还有机簧都锈死了的,形制上倒还对,只是年头明显很久,而且失于保养,大半打不响,就算打响也得防着炸膛。 这个军官是打算好歹把门面功夫做好,看起来还象是原本的火器,然后能打响不能,他就没有办法管了,最多从工部借几个枪匠过来,好歹做一些简单的修理也就罢了。 “既然火器不在,就看弓箭吧。” 这次当然没有什么可推托的,众多把总各带数十人出来,于五十步外立了箭靶,开始轮流射靶。 一个锦衣卫亲兵跑上前去,大声道:“每人射三箭,三箭皆中红心者赏银五十,中两箭或一箭者赏银十两,只中靶者不赏不罚,有一箭脱靶者重打五十,三箭皆脱者重打一百,革出内操,带队军官打五十,逐出内操并原属京营为民!” 这些都是旧例,各人都是知道,内操训练远远严格于京营和普通的皇城禁军,这年头就连皇城禁军也并不操练,只有少量的样子兵练练队列,防止皇帝要出巡时好摆仪卫,也有少数人自小苦练武艺,倒并不是为了上阵杀敌,而是皇帝和清军御史协理京营戎政的文官们要看操时,或是各公侯阅操时,好歹能拉出一些能糊弄的过去的好手,不然十几万人的京营,拉不出几个能射箭的,那可真是太难看了一些。 数千人轮射,所耗时间当然也是不少,好在内操向来严格,场面倒也不是很难看,其间有几个把总军官都三箭射中红心,得了彩头,张惟贤颁下赏去,场中欢声雷动,气氛变的十分热烈。 这些入内操时间久的太监,吃的好,锻炼多,要么着锁甲,要么穿曳撒,五颜六色,多以浅黄淡青绿色为主,每人手持长弓,腰按长刀,居然也纠纠有武夫之气,张惟贤闲闲坐在太师椅中,看着人射箭往还,崩崩声中,箭矢多半中靶,心中也是不觉大感满意。 锦衣卫训练也是很严格,不过锦衣卫不可能挑几千人出来不事生产,专门练操习武,那样动作太大,只能一次几百人的轮训,平时管制也严格一些罢了,哪里能和这里的内操相比,每日无有别事,就是专门训练。 “小五啊小五,你只道就你会练兵?”张惟贤颇为自得的想道:“无非恩威并施,令行禁止,你那一套,不过就这么回事!” 第八百三十七章 责罚 张惟贤的自得之意没有维持太久,第十一轮射时,眼看今日看箭就要结束,这一轮射却是极为糟糕。 内操太监五十人,有十七人脱靶一箭,有数人三箭皆脱,无有一人中红心,包括把总军官在内也是一样。 箭法其实没有特别之处,不论是射箭经要里说到的那些,或是口口相传的秘决,无非就是在眼手腰马协调上各有不同,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养力和勤射,这一队人成绩如此之差,只能说明平时管理松懈,实在是太不成话。 “将管队把总押来,其余脱靶三箭者按例打一百,余者打五十,全队皆打!” 张惟贤震怒,一旁的黄太监脸色也不大好看,这内操是他们立身的根本,万历对内操十分看重,经常坐在万岁山上观操阅兵,只是不准内操随意出入皇城,免遭外朝非议。 武宗年间也有内操,甚至是边军将领和士兵在宫城之中操练,穿着锦衣来回,谓之“过锦”,结果这事严重的犯了文官的忌讳,武宗一死边将不被逮捕杀掉,然后武宗皇帝的名声也被弄的十分之臭,有一点战功也被抹杀的干干净净,万历颇有一点小聪明,内**要搞,也不想弄的满城风雨,所以这内操兵几乎都只在万岁山一带操练,平时不放出宫城,操练时也不准动静太大,而且打响火铳时总借口是皇城禁军在演练火器,近几年来火器因为辽阳的成功而受到九边各镇的重视,京师禁军也加强了火器,弄的工部不胜其烦,大家都要,大明又是不准普通军镇自铸火器,自己的工匠人数不够,水平也参差不齐,加上工匠平时如猪狗一般,发下来的工料又被克扣,平时慢慢铸造总还够的上使用,这几年各镇都要,京营和禁军也要,工部不胜烦忧,已经几次奏请增加拨款和加人手,万历却只是不理,只不停的叫工部交进火铳进来。 因为办法得宜,内操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弹,也被坚持了下来,万历在宫中呆的腻味了总会出宫到西苑或万岁山来,看看操,过过大军统帅的干瘾,做这些事,他能由衷的感觉到快乐,不象处理外朝的政务,弄到自己头大无比。 皇帝常常阅看的就是射箭,或是叫武艺精良者表演骑马射柳,皇帝身形肥胖,不良于行,但总能在别人的纵马狂奔中感觉到一丝放松和欢愉,似乎自己也能够骑上烈马,奔行在蓝天白云之下,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这射箭之事这般重要,眼前之人却是坏了自己的大事,黄太监握着自己椅子的把手,怒声道:“这些混帐行子,斩了他们,他们这是要害咱们死啊。” 张惟贤亦有此意,他的脸已经变的十分冷硬,一会儿直接便是要下令,将管队把总和其几个副手军官,一并处死。 待这些穿着甲胃的军官被拖过来时,张惟贤和黄太监的脸色都是变了。 把总姓李,却是张惟贤最近一个宠妾的弟弟,补在京营又被补到内操来,这小子嘴巴很甜,每日都在张府内宅出现,陪张惟贤饮酒玩乐,算是一个不错的好帮闲。 另外一个把总却是姓黄,正经的黄太监的亲侄儿。 “这……” 这一下,两人的脸色都十分尴尬,处死这两人,似乎还真狠不下这个心来。 张惟贤想到处死李把总后自己得向宠妾交代,脑袋不觉一阵生疼,当下拍着扶手道:“李谷生,你这厮为什么荒疏公事,不勤练弓箭?自己虽然中靶,麾下众人皆是脱靶,你脱不得关系!” “小人当真该死,不过前几日得了伤寒,卧病在床,起不得身……” 黄把总在一旁暗骂,这厮多日流离教坊司,饮酒玩biao子,哪里管营里的事,还把自己拖去一起玩乐,现在连累了自己,却是撇的干净。 他当然也不甘示弱,看了一眼自家叔父,赶紧也嗑头道:“大都督容禀,小人这几日坏了肚子,请假在家调养,此时管操黄公公也知道。” 黄太监苦笑一声,说道:“确有此事,好教大都督知道了。” 他向张惟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欠下这个人情,张惟贤也是苦笑一声,黄太监固然理亏,自己却也好不到哪去。 他用眼神扫视一番,看看还有一个小军官是自己族侄家的小子,平时见到自己总是大爷爷长,大爷爷短,况且这事还是管队把总的责任大些,这些任队官的小子们责任确实不大。 说起来张惟贤也算作茧自缚,为了把内操牢牢把持下来,自己几个兄弟都在这内操里任副将或参将,底下的千总把总要么是京营里英国公府的根脚,要么就是锦衣卫心腹,或是自己一族的宗亲,只有少数是大太监们塞进来的亲戚,看来看去,都不是好相与的。 只有最后的两个小队官只是锦衣卫里带出来的,算不得心腹,也不是宗亲,也没有大太监的根脚,张惟贤急着要解决眼前这难堪事,一跺脚,指道:“他们俩总没有得病?该管队官,荒疏公事,十分该死,为以警效尤,斩了!” 身后亲兵早就虎视眈眈的等着,一声令下,便是上前将这两人按住了。 “大都督,我等冤枉啊。” “饶命,饶命。” 两个小队官魂飞魄散,却哪里能叫得几声,被一群亲兵三五下按住了,接到一边,便要行刑。 几千内操太监看了,都是吓了个半死,数百管队武官都有兔死狐悲之感,却也没有人敢出来求情。 两个队官此时知死必死,除非皇帝谁也救不得自己,一个哀哭连声,吓的屎尿齐流,另一个却还镇静,向着身后道:“兄弟,我叫李福海,却是没福,只望活计做的快些,不要叫我受罪,我家里还有老母和……” 话没说完,按他的人一松手,另一人手中腰刀往前一掠,李福海只觉颈间一痛,接着便觉天翻地覆,再下来却只见血色如海,眼中再无别的颜色,再接下来,两眼就是一黑,底下却是没有意识了。 “大都督,斩讫两人,首级在此。” 亲兵头儿将两颗首级用杆子高高挑了,飞报回去。 张惟贤用厌恶的眼神看了一眼,吩咐道:“其罪该死,不过也未尝没有可悯之处,一家给五十两银子发送了他们吧。” 这也算是小小补偿,张惟贤自知这事做的过份了,但今日箭在弦上,若一人不杀,自己这内操还管得管不得? 总要杀一两人,叫众人怕了,底下慢慢再调理罢。 不过眼前这几人也甚是可恶,张惟贤又道:“管队把总二人虽有原因,总归还是误事,每人打一百,打后不准休息,带队操练,下次看操再射箭不准,定斩不饶!” 说罢他起身离去,黄太监也起身相送,众多武官一并送行,所有内操兵一起跪下,口称相送大都督不提,这都是往常惯例,只在张惟贤身后留下几个被杖责的倒霉蛋,还有两具没有头的尸体。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好了,停!” 黄把总叫停的同时,李把总也从地上直接爬了起来,反手就给身后用刑的内操兵几个响亮干脆的耳括子。 看他如此,黄把总当然也不甘示弱,正正反反左左右右,也将打自己的那个兵好生抽了一通。两个纨绔一起动手,打的自己手都疼了才停下来,到这时两个兵也成了猪头般模样,被抽的鼻青脸肿,却是一声也不敢哼。 监刑的千总看不过去,上前笑道:“两位兄弟消消气,这两厮知道好歹,没敢用力。” “就是他们没敢用力,打一通耳光也罢了。”李把总冷笑道:“若是敢用力,这会子还有他们俩的活路?我和黄兄弟就算受了处置,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动的。” 话是霸气十足,不过旁边的众多军官都是笑将起来,那个监刑千总又笑着道:“下回好歹提前把人手预备好了,免得再出这种篓子。” 李把总不出声,黄把总冷笑道:“还不是怪张家那二爷,把火枪一倒手卖了,自己赚了几千银子落袋,咱们好,一文钱没见着,反是落一身骚,何必,何苦来!” 众人不大敢接话,说下去就不是张家二爷的事,还会涉及到张惟贤做事不公,大家有不少身在锦衣卫,固然没有监视自己人的道理,但这里说了话,没准转头就被人卖到张惟贤那里,到时候被人家借了人头往上爬,那才是真正冤枉,好生没道理。 “得了,得了。”一个老成的指挥使上前劝说:“清楚不了糊涂了,咱们内操是大都督一手操持起来,他自然多上心些,其实咱们京里从三大营到禁军,能出操点卯到齐的都是一家也没有,咱们这里已经是了不得了,说实在的也还是大都督给的饷银丰厚,吃食也好,若是不然,这里早就撑不住了。” 第八百三十八 命数 各武官也都点头,他们什么银子都敢黑,伙食费是不敢的,毕竟每次看操时可以从营外和互相调齐好的弓手,一般的练练也能中靶,挑一些好手在这里头多中几次红心,成绩好看些,就算有小小的不协之处也好办,打火铳的训练就稍难一些,外头会打火枪的人也不多,是以张惟德把火枪弄出毛病来,各官其实高兴的多,毕竟每个军官手头都有一笔经费,日常的收入并不低,皇帝和张惟贤在内操上花钱是很大方的,只要这边成绩看的过去,这笔银子很可以这样一支持续的赚下去。 “算了不说此事。”李把总纨绔脾气,发了就完事,看看那边的没头尸体,也觉庆幸,这两个同僚只是队官,平时往来不多,死便死了,他倒也不怎放在心上,当下笑着道:“大家一起教坊司去耍一耍,小弟请客!” 众人自是无不答允,轰然一声应下来,接着所有武官一起,搂肩搭背,自去教坊司不提。 只有奉命留守的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帮吃花酒的离开,接着便是吩咐派几个兵将两具尸首收敛了,这两个死鬼当然也会有几个朋友,只是是最低挡的小军官,根本不敢在把总以上军官面前说什么,也不敢表露出什么情绪出来,眼看人走光了,才有一群人围拢上前,将死者的首级也取了过来,放在一起,有胆大的叫人找针线,预备把尸首缝在一起,免得下葬时死无全尸。 “谁去通知这两兄弟的家人?” 一句话出来,人人犯愁。 出来时还是大活人一个,报了信回去已经是身首两隔,众人无不攒眉叹气,可到底还是有人应了此事下来。 “公中有五十两一家,我们再凑些,好歹凑百把两银子,好教这两位兄弟入土为安,再者也能剩下一些,算是安家银子吧。” “老林没子嗣,福海老弟好象有个儿子已经十来岁,过几年补到营里,总不至于断了生计。” “唉,倒霉啊。” “人家犯错,这两填了命进去,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命数不偶,倒霉呗。” 众多小军官脸上都是郁郁不欢,他们其实都是很上进的一群,和张惟贤塞进来的那些信的过的心腹和亲族不同,底下这些真正带队的都是选拔出来的,骑射好歹过的去的好手,不然的话凭那些关系户想把内操带出来是极本没影的事。大家干活,拿的最少,结果最倒霉的还是他们。 这一刻,虽然很多人不敢说什么,生怕被卖给了锦衣卫,但内心深处,却是如波涛汹涌,很难平静了。 …… …… 张惟贤一路往武英殿去,皇帝今日在那里接见一些亲臣,前朝的老驸马都尉和几个外戚侯伯之类的亲戚,虽然今上不大爱见外臣,这些亲臣外戚倒是能经常目睹天颜,毕竟这些可以算是“家里人”,不必太过忌讳,皇帝见这些人时心理负担不重,也不担心自己肥胖和跛脚的形象不堪入目,总体来说还算是愉快的见面。 每次见亲臣和外戚,总也会赐酒宴下来,或是赐给一些珍玩,最不济也是一些表里丝绸类的东西,耽搁时间也久,万历也喜欢在这些亲戚面前说些笑话,他每日不见朝臣,亦不大理普通的政务,甚至连各衙门补官的事都嫌麻烦,到十年之后,南京九卿只余二人,六部缺员达到一半还多,御史几乎无人补缺,万历玩的这“垂拱之治”也算是登峰造极,古往今来都是无人可及。 张惟贤知道皇帝每日这时心情最是愉快,是以有些麻烦事情趁此时回禀为宜……上次他答应宣府来人的事情已经拖了很久,至今辽镇尚未有捷报送来,料想仗是肯定开始打了,只是并不顺利,最要紧的是还没有真正拿的出手的斩首,既然如此,皇帝久久未见锦衣卫逮拿犯事将领,必定心里会记得此事……万历不是笨蛋,张惟贤虽然擅权弄权,欺上瞒下的事情做的很多,但在这样的军国大事上从来不敢含糊,他敢答应李如松,最要紧的是心里明白皇帝也是支持辽镇和李如松的,只是上次大败,辽镇的查大受等人不战而逃,国朝将领这般行事的较少,皇帝肯定震怒,辽镇又太不争气,人家打下来的地盘居然就这样丢了,实在难以交代,是以逮捕拿问也是必然之事。 只要辽镇拿出一些首级和战功来,大事化小小事当然可以化了。 但一切要在皇帝的掌控之下,张惟贤并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最少张鲸掌握的东厂最多是合作,真有什么事情,张鲸可不会替自己遮掩。 今日的打算却是落了空,刚到武英殿外,借着殿门的穿堂风张惟贤凉快了一小会儿,身上汗还未干,但见侯拱辰这个驸马带头,小武清侯在后,其余各家驸马和侯伯紧跟着鱼贯而出,各人脸上神色都不大好看,侯拱辰一眼看到了张惟贤,神色一征,不过并未上来搭话,拱一拱手便是扬长而去。 其余的侯伯倒是不曾如此,上来搭话的多,张惟贤也不怠慢他们,笑吟吟的致礼,接着不免问道:“怎么今日见面时间如此之短?” “了不得。”小武清侯吐着舌头道:“今日算是碰着最大的大钉子。” “皇上心里不高兴?”张惟贤笑道:“怎么说你也是皇上的亲舅舅,还真的给你大钉子碰?” 老武清侯李伟过世好几年,小武清侯年纪虽不大,性子也是标准纨绔,但到底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也是李太后的亲弟弟,举朝之中谁敢给他脸子看,而且外戚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做,不象勋贵还得领五军都督府事领京营禁军事,做事就可能出错,外戚却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也就是朝会排班,跟随大礼祭天等面子上的活,有这层亲戚关系加上不做事,小武清侯算是百无禁忌,就算干出什么横行不法强抢民女那种戏文里的事估计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今日倒也奇了,皇帝突然给这些亲戚脸子看,莫不是朝中又出了什么大事? 张惟贤知道皇帝近来因为很多事而心情烦乱,辽东的战事是一桩,朝官请皇子出阁讲书又是一桩,不过他估计皇帝会将后者托付给申时行来解决,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导致这里出现这般的意外。 小武清侯道:“我等按例传见,见礼后皇上赐座,并说要传宴,正当此时,郑皇贵妃却是直接进来,吓的我等闲避不迭,而皇上面色自然也就是十分难看,我等伏地不敢抬头,隐约听到帝妃二人争执,后来没听了几句,皇上就是怒声令我等出来,赶紧出宫……这岂不是倒霉催的,好没来由碰这一个大钉子,真真是天下掉下来的晦气。 这厮是商人之子,说话市井味道十足,虽然此时貂蝉笼冠,贵重非常,说话却是轻薄的很,一点儿不象是一个朝廷敕封的侯爵。 不过四周的一群外戚却都是面无异色,没有丝毫的不适感,倒是侯拱辰等驸马一脸的苦笑,显然是在这样的地方,听不得这市井之声。 侯拱辰等人俱是读书人世家,或是名声很好的职官子弟,挑驸马,品性名声为第一,然后看身貌,总要仪表堂堂才能入选。 比起外戚来,驸马算是皇家的半个自家人,有一些差事就能叫驸马去办,比如暗地考虑军镇,将领,宗人府的各项琐碎杂务,还可以为皇帝侍臣,备位参考咨问等等,是以驸马的素质,好歹比外戚强,侯拱辰在历史上的名声就很不错,随后明亡之际,有几个驸马也表现的不错,算是不负明朝的皇恩。 此时看到外戚们的表现,几个驸马俱觉难堪,好在张惟贤急着进殿,不想多说,当下拱手告辞,众人也是忙不迭的告辞。 “对了,大都督,密云那里的那块地,我已经和那庄子说妥了,不料他们说大都督也想要,是以不敢卖……” 京师近畿的土地,最少有七成以上已经归了各家勋贵或是被皇庄划了去,通州,密云,甚至遵化,南到保定,剩下的土地已经不多,成片的庄子更是寥寥无已,大半已经被各家勋贵分的光光。 张惟贤这几年,利用自己的权势实力,在各地搜括土地,加上英国公府原本的土地,加起来已经过百万亩,这个数字十分骇人,聚敛起来也是份外困难,中间的斑斑血泪,也是不足为外人所知。 就象密云这庄子,原本是谁也买不去,张惟贤一到,庄头和自耕农不敢违抗,有几家刺头,要么半夜失火,家里烧的精光,要么小孩突然被拐,再也寻找不到。 经过几件事后,庄上人才知道厉害,不敢再抗,原本这五千多亩地的庄子要顺利收下来,一年最少两千到三千两的纯利,一般来说收租收不到这么些,不过在张惟贤手中,肯定比一般的田主要苛刻一些,收的田租也多的多,利润也要比普通庄子高三成。在别人手中,必定退租了,就算当初英国公府也没有办法强迫人租佃,但现在他有锦衣卫在手,谁带头退租,管教他全家消失,这样的威逼之下,纵是佃户们过的辛苦些,也好过丢命。 这般行事,张惟贤也不是很乐意,只是手中养这么多人,不想办法巧取豪夺,如何养活的起? 第八百三十九章 郑氏 现在锦衣卫有两万八千余人,朝廷发饷的只有不到万人,剩下的要么是自己在地面上搜刮,捞点小钱养家糊口,要么就是张惟贤这个大都督养了起来,这帮家伙,如果不是他出重金一直养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非出来,养着之后,张惟贤还得操持给他们铠甲兵器,所费都是不少,而且五日一操,还得在会操之时给这些家伙加餐,否则的话,一个个抱怨不停,怨声连天。 有时候张惟贤恨不得将这些家伙全宰了……他用军法也不是不严,动辄就砍头,这几年下来怕不是砍了几百颗脑袋,但怎么砍脑袋,军纪也就是这样了,比原本的锦衣卫强的多,但和他心目中的强兵还差的老远。 若非这些锦衣卫实在不是很争气,这万把人训练的十分不如意,在张惟贤看来,最多和普通镇兵差不多,和镇兵精锐相比还有点差距,他没办法只能将眼光放在内操上,内操就严格的多,那些受训的太监是在宫里长大,虽然宫中勾心斗角,但油滑之处远不及加入锦衣卫的无赖痞子,管教起来相比较而言容易的多,在张惟贤看来,内操兵已经是镇兵精锐的等级,装备更是比普通的镇兵精锐强的多。只是这内操兵,不知道是不是能和张惟功当年的舍人营兵马相比。 养兵用度浩繁,张惟贤兼并的这些土地根本不够用的,他还有盐引和茶引补贴,每年敲诈一些大商人,动静不弄的太大,但也弄出不少钱出来,就算这样,银子也是远远的不够使,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慢慢腾挪着使用。 当年陆炳所谓十六万锦衣卫,多半都是挂名在锦衣卫下,大半是不用陆炳这个大都督操心的,最多京城治安有些混乱罢了。张惟贤却是养了这么多人,并且置办兵器铠甲,五日一会操,用度自然是大了多少倍上去。 眼前这小武清侯确实烦人,张惟贤弄那庄子也是费了些心血的,这人却是恬着脸就上来要,不过此人是太后亲哥哥,却不是好得罪的,顷刻之间,张惟贤就有决断,笑着道:“那庄子确实不坏,我也费了一番心思才能到手,不过,既然侯爷看中了,拿去就是!” 说到最后时,张惟贤的脸上一副心疼之极的模样,但旋即又是满脸的豪气。 他这番做作十分到位,小武清侯看的十分过意不去,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知道你锦衣卫开支颇大,英国公府你那爹爹也不是省钱的主,这般撒漫用去,银钱自是不够使的,你家小五生财有道,你这老大也不能叫个庶出的堂弟给压了下去,我这里有额外的生财之道,只是,数次和皇上提起时,皇上都说这事动静太大,文官那里不好交代,不过如果有你支持,倒不妨可以做一做看!” “好,得闲了我就去侯府拜会侯爷,仰赖高明指点。” “客气了,咱们俩谁跟谁?” 两人就此做别,几个外戚侯爷隐约听得几句,也都是一脸火热。不过他们身份比不得小武清侯,自然不会自找难看的上前来找张惟贤要什么庄子,怕是庄子要不到,要一身麻烦上来。 不过小武清侯既然还有别的发财的好法子,就说是和张惟贤合作,自己等人也不是一点儿势力没有,好好巴结好小武清侯自然也就有机会跟着一起发财。 众外戚将小武清侯簇拥在中间,其中不乏世宗朝以前的老外戚,众人也不忌惮什么,当众便是求小武清侯指点一二,大家好一起发财。 侯拱辰等人摇头跟上去,不过也有两个驸马都尉与外戚走在一起,看来也是打听有什么发财的好门路了。 京城居,大不易,就算是勋贵外戚世家,想要散漫使银子也是为难的很,听说有来钱的机会,自然也都是精神一振,绝不会轻易的放过。 万历在殿中正是头疼的紧。 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看来是回不去了,自张居正离世之后,万历一手主持了对这个前首辅的大清算,抄家,将张家几个儿子流放,给世人看看,他对自己的前老师和秉国功臣是怎样的态度,清算之后,大权到手,但他做的并不顺利,从张四维到申时行,治理国家的才干来说实在比不过张居正,而申时行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张居正那样顶回万历母子的要求,顶回李太后的乱政命令,顶回万历取银的手诏,一个只敢柔媚奉上的首辅,一个渐渐懒怠的天子,国事如何,不问可知。好在老底子深厚,万历还能躲在宫中,不理那些烦心的政务,每日看杂戏,听小曲,夏天游西苑,冬天在海子边上看小太监们溜冰,看看闲书,喝喝小酒,世间只要有的享受,自然也没有皇帝享受不到的,这般的生活原是多么的惬意,外朝的事多半是申时行等人去办,万历连批红都懒怠去做,由司礼代劳,甚至有些要紧的事司礼不好代劳的,呈给万历,只要不是军国大事,万历连瞧都懒得去瞧,一桩政务,比如某侍郎的任命,原本应该转瞬就办好的事情,一拖就可能是三个月或是半年之后,甚至在万历中期之后会一直漫无日期的拖下去,某侍郎从上任履新到自己自行离任,中间没有正式任命,离职后没有说法,就这么毫无声息的来,毫无动静的走,官印自领自留,真正是中国有史以来做皇帝和做官的最高境界了。 只可惜最近因为皇长子和皇三子出阁讲书之事,万历被牵扯深入其中,这事儿还非他自己解决不可,别的人想帮忙亦帮不上,比如眼前这事,面对气的面容扭曲的郑贵妃,万历没来由的就是一阵阵的心虚。 眼前这女儿,十五岁入宫,现下还不到十年,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搁后世可能是大学才毕业不久的女孩儿,在这宫里却已经替万历生了好几个皇子皇女了,而且长时间处于后宫,地位一直扶摇而上,脸上自然而然的就有了那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气质,当初挑她入宫时,因为皇后长相普通平常,选皇后是以德行家世为主,一定要小门小户,品性过人才得入选,而嫔妃就不大讲究家世和德性,更要紧的就是才貌十分出众才行。 就象当今皇太后李氏,当初被选入裕王府时只是选侍,并不是正妃,是以是商人家族出身,只是容颜秀丽,是以进入王府后颇得当年裕王的宠爱,没过多久就怀了万历,顺利生下了当今皇帝。 郑妃亦是如此,挑进来时就因为天姿国色受到宠爱,几年下来,和万历虽不如当年成化和万贵妃那般生死相依的深厚情感,但亦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几乎如民间普通的夫妻那样相处,她在诸多妃嫔中生下的皇子皇女最多就是明证,也就是她怀孕之时,别的妃嫔才有机会受到宠幸和生下皇子,不过郑氏一旦复原,就没有别的嫔妃什么事了。 万历和她的感情也是越来越深厚,渐渐的从妃到贵妃,再到皇贵妃,地位也只在皇后之下,如果不是万历曾经很见王皇后的情,而且也知道废后绝不会得到李太后的赞同,而且外朝文官也不会有赞同者,很难说皇后是不是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如今郑妃气急败坏,纤指几乎要指到万历的脸上,当今皇帝也只能连连苦笑,却是根本难以摆出皇帝的威严来,将其斥退。 “喜妹那般逼迫,吾亦是十分无奈……到底常洛确实是嫡皇长子……” “常洛木讷寡言,根本不象天子的样子,哪有皇上你半分聪慧的影子?常洵就不同了,举一反三,聪明伶俐,皇上啊,常洛这样不说话的,看着老实,其实心里最阴狠不过,常洵当皇太子将来当皇帝,兄弟都无事,常洛在位,我和常洵母子都不要想活命了。” “怎会如此……”万历苦笑道:“还反了他了,祖宗法度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郑氏冷笑道:“当初世宗皇帝是怎么对张太后的?” 提起这事,万历顿时词穷,一时竟无话可答。 世宗是外藩亲王入京继承武宗皇帝的帝位,武宗是世宗皇帝的堂兄,玩的太过荒唐,虽然极爱女色,却一直没有生下皇子,自己一死,孝宗就只他这个独子,根本没有亲兄弟或是亲侄儿继位,没奈何下群臣和孝宗皇帝的皇后,也就是皇太后张氏挑了世宗嘉靖皇帝入京继位,结果世宗十分厉害,继位不久就为大礼仪之事……也就是追赠自己生父,孝宗皇帝的弟弟为皇帝而与群臣闹的不可开交,一次廷杖数百文官,最终文官们没坳过皇帝,被世宗皇帝慑服,承认了这一桩事。 张太后在这样的事里肯定是支持外朝群臣的,嘉靖掌握权力之后,先拿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开刀,将孝宗和武宗朝显赫一时的张家抄家,两人逮问,后来张太后亲自布衣荆叉的去求情,世宗才网开一面,留了张氏兄弟的性命下来。此后在宫中用度和诸多事上,张太后都受到苛待,甚至宫中上下落井下石,享了几十年荣华富贵的老太后虽然不是自杀死的,不过肯定也不是善终。 这件事,在宫中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毕竟大明也是号称以孝治天下,天子逼死婶娘终究不是光彩事,也就是郑氏敢这么指着皇帝的鼻子说出来,偏万历还就吃这一套,除了不停苦笑却是毫无办法可言。 第八百四十章 纠缠 “上次我好意亲手做了几道菜,说是与长哥儿搞好关系,结果食盒送去,常洛连一筷子也没有敢碰,哪有这般道理?” 万历苦笑道:“你的菜他不敢吃亦未必有错……” “什么?”郑氏横眉立目的道:“你是说臣妾真能做这样的事?” “这……倒不是。” 郑氏的性格嚣张跋扈是有的,目中无人也是有的,不善为人处事也是有的,不过驭下还算宽厚,也能省时度势,并不是一味蛮干的性子,是那种被宠坏了娇坏了的女子的性格,不过说真的下毒杀害朱常洛,以万历对自己这个宠妃的了解,一则没这心,二来也没这个手段。 别的不说,郑氏是不是能有办这样事的心腹也颇值得怀疑,就算有,以万历对郑氏和她身边人的了解,是不是能弄到真能毒死人的毒药也很难说。 宫中不比民间,什么砒霜一类的毒药十分犯忌,管理十分严格,上头有李太后和周太后还有王皇后,身边李德嫔王恭妃,郑氏还远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想悄没声的弄毒药将长哥儿毒死,就算有心也没这力。 眼下的宫廷之中,到底不是成化年间万贵妃能一手掌控,甚至连续毒死宪宗皇帝好几个儿子的地步,郑氏和万氏,论心思狠毒手腕强硬,那是差的远了。 “常洛这孩子,心思是重了点。”万历想到此,也不觉抱怨起长子来。 “哼,心思重?他才多大懂什么?还不是背后有人在捣鬼!” 这背后有人,郑氏倒不是说的王皇后,她再不讲理,当娘的护儿子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个“有人”当然是指的李太后。 可能是李太后自己已经修佛,修心养性有年,对郑氏这样的能专宠的狐媚子打心里就不喜欢,反而王皇后贤良淑德,性格温婉中又有坚毅的一面,颇为对太后的心思,当年废立的事早就过眼云烟,这几年太后和皇后相处的十分和谐,万历楞是不敢有什么想法,也是因为知道,不要说自己想做,就是光“想一想”,恐怕就得到母后跟前下跪了。 现在他当然不会因为酒后打几个小内侍就被太后弄过去罚跪,但这般大事,太后真的介入,皇帝的脸上也不好看,弄到决裂,更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万历绝不会给自己惹这般的大麻烦出来。 “说来说去,”郑氏苦恼道:“你就是没担当!还说和我想做寻常夫妻,寻常夫妻就是这般做法的吗?” “寻常夫妻也不能废长立幼啊……” “胡说!”郑氏怒道:“民间之事臣妾懂的多还是皇上懂的多?寻常人家疼爱幼子多分田产的大有人在,什么长房二房,究竟还是看真心疼哪一房!” 万历垂头道:“吾毕竟不是寻常人……” “不管,反正话是你说的!” 万历此时想死的心亦是有了,摊手苦笑道:“这件事实在是难,除了此事,你要替常洵挑什么封地,给多少田产,财产,随你说。” “给一座金山也无用!”郑氏眼圈也红了,她其实确实心里疼怜自己孩儿,朱常洵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不象其余两个儿子,一个生下来就死了,另一个也是病恹恹的,很难说能不能长大成人,至于两个女儿,大明的公主不能和唐朝的公主相比,甚至宋人的公主也不如,出嫁之后要恪守妇道,几乎没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一旦出嫁,连皇宫也很难得回来几次了。而常洵一旦封王出外,之国以后,没有任何机会返回京师,也就是说,这个儿子只要长大成人,封王就藩,自此就是天人两隔,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就以当今李太后来说,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犹在皇帝之上,特别是万历早年时,冯保和张居正为太后羽翼,宫中府中俱是太后为尊,就这样的身份,也没有办法更改祖制,使得亲藩能够进京朝会,使得母子还能有相见之期。 “太后为什么潜心向佛?还不是想潞王想的?”郑氏盯着万历,恨声道:“皇儿一旦之国,自此天人两隔,不论是我过寿还是得病离世,这儿子均不得在身边左右,给他一座金山又如何,他能在我和你身前尽孝么?这一层来说,还真不如生在读书人家里,富贵荣华也有,也不必受这么多的拘束!” 这一层来说,宋明两朝的君王都有羡慕读书世家的说法,确实也有其道理在。朱常洵长大之国以后,不仅不能回京,父母生老病死也与他无关,而且也不能出城,封国在哪个城池,自他入城那日之后就是死后被送到城外安葬,不仅不能出城,同城的亲郡王也不得随意见面,其实是连王府亦不大能出,实质上就是一个高等囚徒。 地方政务,亲王照例不能过问,只有朔、望和冬至,春节等固定的日子和大节庆时,地方官员会朝见亲王,在亲王带领下朝拜京师天子,算是地方亲王的一种政治责任。 除此之外,地方官员还可以约束亲郡王,出现不法之事,一个巡抚就能封闭王府,一个知府就能进府查抄了。 郑氏对这些都知之甚详,一想到乖巧伶俐的儿子成年后要遭遇这些,便是心如刀绞。其实李太后当日也是这般心思,当母亲的想到儿子之国以后的遭遇,恐怕没有不动容的。 亲王说是皇帝之下最尊贵的显爵,不过困于王府,也就是吃吃喝喝的事,不象普通人家,好歹能走动个亲戚,读书人更是能游山玩水,乐在其中,王府的亲王,说难听点,也就是养了头肥猪在里头。 明朝的宗室制度,实在是中国有封建以来最差的一个,没有更差了。 万历当年赶走自己弟弟,潞王之国出京时李太后和潞王都哭的不成体统,但万历却是高兴的差点叫宫人放烟花焰火来看……他实在是太高兴,但现在想到自己儿子也要之国,万历却也是忍不住于心不忍,甚至忧愁起来。 其实人君也有父子之情,因为和郑氏的关系一直是伉俪情深,历史上的万历对着实疼爱福王,一直拖到这儿子成年很久,父子仍然是一天两见面,天家再无情,父子至亲朝夕相处也有情了,倒是他对长子朱常洛一直不甚欢喜,太子不仅拖了多年才讲学,讲了几天就停课,然后一直没有人管,太子在东宫也过的十分艰难,这会子他倒是完全没有父子之情了。 “唉,祖制难违啊。” “什么祖制,不是有个祖宗还废了皇后?也没见大臣闹个不休,废了皇后立了我,皇儿不就是嫡长子了?” “这事情可一不可再……” “那皇上的意思就是看着吾儿流放于外不管了?” 郑氏张牙舞爪,差点就要扑上来抓万历个满脸花。 她说的还是成化年间的事,当时的皇后姓吴,年轻气盛,万贵妃不尊敬皇后,皇后居然教训了她,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万氏一哭诉,宪宗皇帝便下了决心废后……这事情在明朝历史上也是很逆天的,万贵妃可谓后世大明宫中嫔妃的楷模人物,可惜万历没有自己老祖宗的那种决心,这事情想也不敢想。 看着状若疯魔的郑氏,万历鬼迷心窍的道:“你也不要急,吾看常洵白白壮壮,常洛面黄肌瘦,未必就是永年之像,这个常洛要是有什么,常洵不就是长子了么……” 这话说出来,万历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脆的。 哪有当爹的这么说亲儿子的?常洛再不好,生下来时自己也是欢喜的要命,诏告天下嫡皇长子降生,以当时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就立常洛为皇太子,只是当时自己年轻,而且襁褓中封太子对小孩子也不好,当时的医疗情况就算是天家有太医院伺候着,皇子公子的夭折率也是十分之高,小孩子福禄太过也不好,这样才拖了下来。 不曾想过几年之后,倒是巴不得这儿子早点死了。 万历心里有些后悔,郑氏却并不以这话为满足,她今日撕破脸皮大闹就是要万历一句话,绝不准他册立皇太子。 若是现在册立了,以大明从未有过废立之事的传统,再想翻盘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 “皇上,臣妾今日只要你说一句话,长哥儿出阁讲书可以,册立一事,绝不允行。” “不可。”万历很无奈的道:“皇后已经得了承诺,并且可以向外朝透露,这话叫吾如何收回来?” “就说长哥儿还年幼,太早册立不好。” “可你不想想吾是什么年纪册立的?” 朱常洛已经快十岁了,这个年纪册立皇太子的大明君皇已经有好几个,万历干脆是这个年纪当了皇帝,说是太子太小,说服得了谁? 这当口万历看见一个御前牌子走上前来,因呆着脸道:“不见朕在和贵妃说话,鬼鬼祟祟上来做什么?” 也亏是御前牌子都是受宠信的,若是一般小太监以万历现在的心情,怕是直接叫拖下去打死也未可知。 “奴婢当真该死,惊扰了皇爷。”御前牌子赶紧答道:“是锦衣卫都督张惟贤在外求见,说是皇上早前说了,叫他午后过来请见。” “哦,”万历果然想起有这么一回事,而且还能借机摆脱郑氏,当下便应道:“叫他在外殿等着,朕这便过去。” 第八百四十一章 记帐 郑氏虽然受宠,不过只限于宫中内廷,对外朝的事还摸不着门道,也不敢对外朝之事指手划脚,更不敢耽搁皇帝见大臣。 只是张惟贤她却远远见过好多次,知道是皇帝的心腹,当今锦衣卫的掌印,另外张惟贤的夫人经常入宫,以命妇的身份参拜皇后和郑贵妃等妃嫔,礼数很周到,送的礼也很丰厚,这使郑氏感觉张惟贤是一个懂事的人。 若是平常时候,听说外臣要进来,郑氏自是赶紧回避,其实内廷和外朝分开,等闲的大臣根本没有这等机会与嫔妃们碰面,今日是郑氏擅自跑到这里,若不是宠妃身份,光是这一条就足够关她进冷宫了。 她决心拉拢每一个外朝有大势力的臣子,因而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外往走,张惟贤正在外间叩首,以他亲近臣子的身份,一叩首后就自然而然的起身,抬头之时,正好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满头珠翠,摇曳生姿的走了过来。 他没想到居然有这般场面,一时便发了呆。 待闻到一缕清香扑鼻而来时,丽影已近,张惟贤赶紧低了头下去,心都忍不住砰砰直跳起来。 “你就是张惟贤?” 郑贵妃路过时,却是问了这么一句。 “臣张惟贤,见过皇贵妃。” 张惟贤知机,赶紧弯下腰去,嘴里应答着,以示自己知道对方的身份。 “嗯,你夫人很不错,得闲叫她多进来,我每常亦无事情,喜欢和外朝命妇多聊聊天。” 明朝的宫禁不如清季那么古板森严,虽然外臣不得擅入,命妇入宫却是常有的事,是以郑氏能这般吩咐。 “臣妻见识浅薄,语言粗鄙,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既然贵妃娘娘喜欢,臣回去之后一定转告于她,令她经常入宫伺候。” 此时万历微咳一声,张惟贤赶紧又伏低一些,做出送行的模样来。 郑氏冷哼一声,微一拂袖,张惟贤又是闻到一阵脂粉香味,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良久之后,知道郑氏一行走的远了,这才敢重新抬起头来。 “好了,朕叫你进来,非是叫你和皇贵妃说家常的。”万历语调颇为疲惫,今日之事着实叫他感觉十分的不愉快。 “是,臣知道皇上要问什么。”张惟贤很知机,赶紧应了一句,接着便是跪下道:“臣实有罪,请皇上重重罚臣。” “哼,你有什么罪?” “臣受了李如松总兵请托,延缓抓捕辽镇诸将,全了人情,却坏了皇上的法度。” “你也知道坏了朕的法度?”万历勃然道:“还敢当面说出来,难道朕就处置你不得?锦衣卫就离你了不得?” “臣自知罪大,敢当面和皇上请罪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臣的忠忱之心。” 张惟贤连连碰头,砰砰有声,声音也是带着哭腔出来。 见他如此,万历语气变的稍稍缓慢,但还是很严厉的道:“国法便是国法,朕亦不敢以身坏法,你竟是如此大胆!” “有些事,臣自思该这般做才是对皇上对朝廷最有利,然而确实有坏法之处……若是别人,定然不敢担这个责任,臣自思是勋贵根脚,世受国恩,臣又是皇上十分信重的心信臣子,若是臣亦不敢担这个责任,又有谁愿意呢?” 万历没想到张惟贤居然剖心挖肝般的说出这番话来,他征了一下,接着便是摆手道:“好了,不必多说,外间老先生担心你坏法,是以用密帖说了几句,不过看你的意思,倒是老先生们和朕多疑了你了。不过,辽镇那件事,你要处理好,朕不多过问,真出了漏子,你就算求仁得仁罢。” 万历不愧是张居正一手调教出来的,一番话连消带打,先是表示承了张惟贤的情,接下来则又是将皮球踢了回去。 为帝王者,绝不因情而惑,固然万历对张惟贤的忠心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接下来还是明确责任,既然你说要担这个担子,那么担出事来,当然还是你自己扛,皇帝不可能败坏自己的形象,替你扛起这件事来! 张惟贤的话,并没有说的明白透彻,万历不过听了个开头,立时就有这样明白机敏的反应,趴伏在下头的张惟贤也是满身白毛汗,知道自己虽然过了关,但其实万历已经警告了自己,底下做事,不能再肆无忌惮,这阵子需得小心翼翼,夹起尾巴来做人了。 至于外朝老先生,不出申时行等人,内阁对锦衣卫这样的特务机构向来是打压为主,得闲给自己找点麻烦,下点眼药,倒也是件好事。 张惟贤心中明白,自己权势未大至压服阁老的地步,时被攻讦倒也是件好事,使得皇帝明白,锦衣卫这个特务体系仍然不容于文臣,对张惟贤当然不会有太多的提防心理。 只是申时行不愤于他的投效之后的自立,时常找麻烦,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范围,这个人应该是解决掉为好了。 张惟贤心中计较着,脸上表情渐渐变的平静,万历见他如此倒是极为欣赏,此人不卑不亢,又敢于替自己担几分责任,做事也出于公心的多,固然有和辽镇拉交情攀关系一起对付张惟功的私仇心作祟,不过,人无完人,又岂能求全责备? 当下万历反过来抚慰了几句,张惟贤垂泣谢了,君臣倒很相得,最终张惟贤拜辞出来时,暮色已经很明显了。 回到自己府中,先叫人请了自家正室李夫人来,吩咐道:“郑贵妃叫你没事到她宫中去,上次我得的那副璎珞很不错,说是什么名家之手,你随身带了,到她宫里献了给她。” 李夫人心痛道:“这副璎珞妾身十分喜欢,不能改别的么?” 张惟贤一叹,说道:“整个天下也不过三五件,你当然喜欢。那郑妃是皇上的宠妃,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若不是这般难得之物,你送了去,人家会放在眼里,记在心上么?” 李氏也是出身大家族,其父临淮侯李言恭,先祖是曹国公李文忠,开国六国公的嫡脉之一,其兄李宗成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现任临淮侯勋卫后军都督府佥书,这是公侯子弟未袭爵前的惯常官职,也是自小跟着张惟贤屁股后头混的小兄弟之一,李夫人倒和乃兄不大一样,贤良淑德,算是张惟贤的贤内助。 当下听了张惟贤的解释,李夫人虽然还是痛痛不舍,不过到底还是咬牙道:“既然夫君这么说,就照这样办好了。” 张惟贤最喜欢她这一点,原本要和她说说李把总的事,转念一想,这个远房亲戚她估计都记不清什么模样,倒也不必无谓多说。 一时李夫人去了,张惟贤定定神,又吩咐人道:“将老二叫过来。” 长随答道:“二老爷说是去城外庄子上住一阵子,早前就吩咐人装了两车行李,看样子一时半会的是回不来了。” “这狗……” 张惟贤骂到一半,很郁闷的想起来自己和张惟德那厮是兄弟,骂他也是骂了自己,当下只得闷闷的住了嘴。 此时他的心腹王曰乾和孔学先后进来,王曰乾是锦衣卫百户世家出身,尚未袭爵,张惟贤偶然见了,感觉此人心智过人,犹其临事颇有机断,召在身后参与机务,出的主意果然很是精到,是遇到大事,颇有决断的一个人。 孔学则是一个卖卦批驳的江湖术士,就在永定门一带摆摊,年纪轻轻的就学了一肚皮的杂学,名声不小,张惟贤偶然得闲请了过来,发觉此人算卦不怎样,却是一个京师百事通,而犹其善于钻营大府,以一身算命杂学,居然经常能见着各府家宅内眷,打听消息得好处十分的便利,对张惟贤来说,正经的真正读书人当幕僚他是找不到的,不可能有人屈就,国朝士大夫文官势力发展到万历年间已经到达一个高峰,皇帝的私事,家事,什么事情都能指摘一番,而且最多打屁股,象酒色财气疏这样指着皇帝鼻子骂的奏疏送上去也是无事,搁永乐年间必定剥皮实草的臣子现在一抓一大把,锦衣卫这种特务机构,名声早就臭的不能再臭,不可能有文官或是举人秀才身份的读书人愿意加入其中,就算有人愿意,张惟贤也不敢要,举朝大佬,必定联手对付他,就算人家自愿也会被视同胁迫,他很郁闷,但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只是现在锦衣卫摊子很大,张惟贤也有一些阴私事情需要人的协助,这两货还有其它一些三教九流得用的便是被张惟贤招致在身边,好歹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 有时张惟贤也委实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士大夫有名的大儒名士,一个个飞蛾扑火般的往辽阳镇那里奔,辽阳现在是强,但一个军镇真的能大过朝廷?张惟功总有失势那一天,到时候朝廷岂能不和他算总帐?依附他的这些人,哪一个能跑得了? 朝廷对士大夫文官是优容,但优容也有一个度,象那李贽就是阳明心学里最激进的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什么童心说,随心所欲,所有大逆不道藏在那些学说里头,朝廷对此人已经十分注意,如果李贽不是已经到了辽阳的话,没准已经被逮捕了。 还有当年的何心隐,也是在学术上太过出头,结果如何,下狱论死! 至于孙承宗,徐光启等人,张惟贤当然也是记在心里,这些人,将来一个个慢慢的算帐! 第八百四十二章 暗斗 “老爷似乎面色不愉,有什么事烦心么?”孔学最善查颜观色,一眼看出张惟贤面色不愉,便是打探起来。 “大都督怕是过于操劳疲乏了,还是要小心节劳,不可太过疲惫啊。” 王曰乾这厮心黑胆大,也向来以属下自居,不象孔学干脆以家奴清客自居,口称老爷,王曰乾却还是以官职相称,只是拍起马屁来面容诚挚,一副主子你要保护自己身体的诚挚模样,看不出来一星半点的骄矜之色。 “却是有一点烦心事。”张惟贤淡淡一笑,捧着盖碗小饮一口,说道。 “主辱臣忧,”孔学道:“大人有烦心事就是我等的罪过,还请大人说出来,若是我等能出一份心力最好。” 王曰乾亦道:“是不是辽镇之事?” 主动向皇帝禀报辽镇之事是王曰乾的主张,如果张惟贤是在这事上吃了挂落他的责任就大了,是以问询时不觉有几分紧张之色。 “和辽镇无关。”张惟贤淡淡的道:“不过,亦是有关。” 他也不怎么卖关子,三言两语,便是将经过向两人说出。 孔学道:“听老爷说郑贵妃似有明显的买好之意,当着皇上的面也不怕犯忌讳,恐怕近来传言的皇上欲立太子一事为真。” 王曰乾道:“郑贵妃是何等大胆之人,入宫不久就敢摸皇上的头,听说还拍击为乐,皇上似乎有承诺与她,现在看来,实在也是受皇后及外朝逼迫不过,并不是心甘情愿。” “帮太子和皇后,这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些大臣讲什么嫡幼长序,迂腐不化,我等行事自是不必如此陈腐,如果郑贵妃真有拉拢之意,老爷不妨应下来,看看再说。” 孔学的所谓“看看再说”,当然是指助郑氏夺嫡一事,这话就算暗室私语也不能说的太直白了,是以他说出来时,还看了看张惟贤的脸色。 张惟贤心中十分满意,这两个幕僚最叫他看重的地方就在于此,举一反三,明快果决,也丝毫没有那些“头巾客”的迂腐和食古不化,凡事都以利益为重。当然,表面上是以张惟贤的利益为重,其实张惟贤越往上,他们的利益当然越大,这一点,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他没有说出自己已经叫夫人走郑氏路线,而是以指击桌,作沉吟状。 看他如此,孔学和王曰乾都是闭口不语,目不转睛的看着张惟贤。 “两件事要解决。”张惟贤道:“第一,与贵妃着实的接洽和联络,得建起这一条线来。我等不能平白无故就做事,另外要叫郑家的人把他们这一条线上的势力给我们交代清楚。此事,孔学去做。” “是,老爷,小人一定竭力去做,定将此事做好。” 孔学面露得色,在各府邸之间走动是他的强项,郑府他原本就走动过,和郑国泰郑承恩父子还算能说的上话,此番带着任务过去,想来能接洽愉快,不会费什么事情。 “第二,”张惟贤面露阴狠之色,接着道:“申时行屡次给我使绊子,我们干脆想想法子,请这位老先生回家啃老米饭去吧。” “这件事容易的很。”王曰乾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显露出来。 不过他也不敢得意太久,张惟贤的性格可不是太好,万一拿捏过度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当下紧接着又说道:“申阁老和言官的关系向来紧张,这几日御史黄大成上书言皇长子出阁讲书一事,言多暧昧,想来皇上心里十分不悦,往常这事都是交给申阁老处理,申阁老又向来不喜言官,当今吏部尚书朱熏对申阁老向来阿附,如果这件事能查出来确系皇上交给申阁老办理,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你是说叫我们拿此事做文章?”张惟贤大摇其头,摆手道:“皇上心里有数的很,能做这样的事肯定是我锦衣卫,闹出事来,得不偿失,何苦来!” “不,我等不直接拿这事做文章,而是把消息打探好了,到时候申阁老一出手,咱们将消息给那几个言官,到时候,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好了。” 这个计谋确实很妙,祸水别引,等若是在两帮人头顶上用斗草给两边“搭须子”,以申时行和言官之间视同水火的关系,就算斗起来也肯定不会有人疑到张惟贤和锦衣卫身上,而皇帝对申时行越来越弱的掌控力也肯定早就不耐烦了,这一次再出事,就算不会成为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最少申时行也会灰头土脸一番。 政治斗争就是这样,两边斗生斗死,绝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打击政敌的机会,很可能最终的胜利就是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头。 况且眼前这事,也确乎不是什么小事。 “好,就照王曰乾说的办。” 张惟贤用赞赏的眼光看了两个幕僚一眼,对着屋角的长随吩咐道:“一会叫帐房那边给老王和孔学家里各送五百两银子去。” “小人不敢。”孔学赶紧躬身谦谢。 王曰乾也道:“为大都督参谋计划,呈献微薄之力是下官的职责,不敢当此重赏。” 张惟贤确实是大手笔,万历皇帝赏赐阁老一级的大臣,最多也就五十两三十两的,一个知县能拿到手的年俸也就四十两左右,当然算上灰色收入肯定不止如此,一任知县干下来,三年捞个几千两问题还是不大的,但在京城之中,京官收入远不能和外官相比,冰炭敬印结银子数目是有限的,普通的武官就更困难,吃空额喝兵血那是勋贵和世家出身的大根脚们才能干的事,他们只能按俸禄过活,很是艰难,象孔学这样卖卦的江湖术士,这一生怕也赚不得几百两银子到手。 以往张惟贤也赏银,一次不过十几二十两,每赏一次,其实也等于这两人一年或大半年的收入了,此番一出手五百两,倒是真的十分罕见。 “此非常之时,有很多事我要和你们商量,你们的精气神得全部放在我这边,家里自然顾不上,我亦不能叫你们饿着肚子跟我办事,区区几百银子,张某人这一点气量还是有的。”张惟贤从容一笑,用结束谈话的口吻道:“一会领了银子回家,总能叫家人高兴一些儿。” “是!”王曰乾一副士为知已者而死的神情,郑重道:“下官才力虽然低劣,但从此往后,定要一心用在最近的乱局上头,请大都督放心好了。” 孔学也是感激涕零的模样,躬身道:“小人着实感激,请老爷放心,小人一定竭力报效。” “好,你二人去吧。” 两人这一次齐齐一躬身,从绿天小隐出来,但见天色黑沉,满天星斗和半轮弯月挂在天空,空气虽然燥热,但一阵阵的带着水气的凉风不停的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两人身上残留的汗意燥热顿时就被吹的无影无踪。 他们知道张惟贤离了书房就到湖中的水阁中起居,那里的环境更加舒服,也更为凉爽,甚至为了防止潮气湿气,晚上还需盖被睡觉,这在京城别的地方,着实并不多见。 “四处湖居,再以建筑引风,到处‘穿堂’,光是这建筑就是百年世家才有的格局气度啊,思想起来,我等这一生再扑腾又有何意思?” 孔学一路穿过来,身上道袍吹的噼里啪啦直响,嘴里说着这样恬淡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野道士你别装。”王曰乾笑骂道:“你这厮最近这两年捞了多少当我不知道?我们俩还这么瞒来骗去,有意思么?” “得,咱们大哥不说二哥,你可也没少弄银子。” “哼。” 王曰乾和孔学其实彼此争斗嫌隙甚深,两人都在张惟贤身边得用,都很得张惟贤的信重,是以彼此间争斗颇为严重,只是两人都没有能致对方于死地的把握,现下只能互相隐忍,若是外人不知,看两人说笑的模样,定会以为两人是多年的挚友。 至帐房处管帐的已经在等着,张惟贤并没有用英国公府公中的帐,他这些年弄的土地庄园和相当的好处都是落了自己的私囊,锦衣卫和内操要用钱,谁也说不得他什么,张元德父子几个都是打公中的帐上支钱用,排场越来越大,渐渐弄的青黄不接,年头的银子弄到年中就差不多快用完,下半年就开始打饥荒,得等年底庄子上的粮食和银子送了来才能接济的上……日子过的这般荒唐,张惟贤早就没力气去管,况且他若不是被惟功再三再四的刺激,好几次爵位差点不保,在当年那种孤苦无依的境地里时,他下定了决心,此生一定要掌握权力,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权力,对钱财女子一类的享乐他反而是淡了许多,若非如此,恐怕今日英国公府荒唐的一群人中,必定也会有他一个。 因为张元德父子的荒唐,也为了不叫宗人说太多怪话,张惟贤早就和父亲兄弟几个分清楚家财,自己另有一本帐可用,也有独立的帐房,若非还住在绿天小隐之中,几乎就算分家另过了一样。 第八百四十三章 大方 看到两个清客过来,姓马的帐房迎了上来,身后是两个小厮,每人五百两是四十多斤重,两个小厮背着布袋,年纪不大,力气不够,压的几乎弯腰驼背。 马帐房笑着拱手道:“恭喜,两位得此厚赐。” 说着拿出纸笔来,笑道:“还要劳烦两位签字画押,我这里才好入帐。” “好说。” “此是小事。” 两人接过纸笔,写了花押,马帐房方笑眯眯的收了去,孔学这时方笑道:“老马你每日也辛苦了,我这日得了这般大彩头,不好全落了袋……你拿五十两去,老爷房里的老崔,老王各二十两,还有张福马禄两位各二十两,我留在你这里,明儿叫我的小厮过来,分别去派送。” 马帐房闻言大喜,笑的眼眉齐动,摆手笑道:“既然老孔你这么说,咱们也不推辞,不过他们一人二十,我当然不好落五十两,也是二十好了。” 孔学大方,王曰乾当然也不会装傻,当下也是留了一百多两下来。 这都是给内宅的,到了外间还有门政执事和专跑外宅的执事,加上给小厮们的打赏,两人的一人五百两,顿时就去了一半还多。 “这样也好,轻省多了。” 孔学倒是不介意的模样,笑一笑,和王曰乾拱手作别。 “哼,真小人。” “呸,伪君子……等会,他算个鸟君子,一个百户,读了几本书就真当自己是秀才?” 两人幕客,一前一后离开,彼此的眼神中都含着绿火,绿油油的,如同野地里飘来飘去的野火一般。 …… …… 数日之后孔学在家里接到消息,紧接着便换了一套衣服出门,虽然还是道袍,不过他每身道袍都用料不同,裁剪的也十分考究,每件成衣都费银数十两不等,算是价格十分昂贵了。衣服上还熏了香,手中还拿了一柄上等古董折扇,上头有祝枝山所做的诗文题画,扇骨是江南名家所制,这一柄折扇是他花了六百多两自人手里买得,俗话说盛世的古董,万历年间虽是明朝真正走向衰亡的开始,不过现在只是初显端倪,古董价格反是因为这些年开海贸易的兴盛被炒的一高再高,一柄折扇等于十户中人之家的家产也并不稀奇,本朝的宣德炉就炒到了百两以上。 孔学原本就是京城名人,交游甚广,此番给他的任务便是到黄大成家中去拜访,“不经意”间将一些消息给透露出去。 这种事,当然是以孔学的身份做着最合适。 为了叫此人方便行事,张惟贤平时也允他到各家大府上去走动,所以虽然最常在张惟贤处,别的定国公府,抚宁侯府,成国公府等各大公侯府邸也常走动,文官那边,只有阁老一级的难以攀附,尚书以下侍郎员外主事,还有各寺卿御史的家中也常走动,以他爻卦名人的身份,又能扶乩,判的诗文还过的去,士大夫们喜好此道的并不在少数,是以走动起来十分方便。 自从在张惟贤处常走动后,孔学就在西城买了一座五进的院子,是一个告老离京的少卿出的手,整整三千两银子,所价不菲,好在孔学现在手中多金,很是顺利的买了下来。买下之后,又是重修装裱了一次,糊的四白落地,打扫的精洁漂亮,一个扶乩卖卦的江湖术士住这样的宅子自是十分引人注意,只是他有张惟贤在身后当靠山,却也无人敢动他,住的时间久了,四周全是住的文官,气味不相投的走动的多了,见面也是“老孔”长“老孔”短,各人倒也佩服孔学的厚脸皮,算是将他接纳了下来。 临行之际,途经吏部员外郎杜礼的府邸,孔学吩咐道:“停一下车。” 他的马车,倒就是托了杜礼从顺字行买的,因为要控制京城物流,除了卖给官员马车外,顺字行卖给普通人的马车便是以高价来控制,一般人要买就需得给付高价,孔学原本不缺这银子,不过以他的身份,老老实实的去交钱排号……顺字行还有排号之法,交了钱还得排到了号才能取车,一则是控制,二来确实是需大于求,京城这里的作坊早就移到辽阳,大量的车马是从辽阳将作司制造出来,不仅是京师,山西陕西远到甘肃都有不少官员富户来求购,顺字行的马车已经将减震做到做好,也改变了中国式马车转弯不便的毛病,同时还镶嵌大块玻璃,这东西辽阳已经能轻松制造,在别的地方,玻璃仍然是十分新奇的稀罕物,因为有这种种吸引人的地方,不少地方官员宁愿乘坐马车也不愿坐轿子,轿子已经显的十分落伍,不论是舒适性还是快捷上都差了马车很多,每辆马车价值从千两到上万两都不等,就是这样,大量的富户是排队都排不上号,只能干巴巴的等着,象孔学这样的轻便马车,在京城更是有价无市,辽阳将作司还得做大量的军工订单,马车虽然是创利大头也不能影响军工用品的制造,这也更造成了市面马车短缺,使得孔学这样的人在上车之时,份外多了一点趾高气扬。 因为认得孔学的马车,毕竟将原本黑色车厢漆成金色的主并不多,孔家的车马一停,杜府的门政就迎上前来,叉手一礼,笑道:“孔老爷要进府?我家老爷正在书房看书,你老要进府请自便。” “我不进去,”孔学笑道:“这里有一封书子,你交给你家老爷,他看了自然就知道。” “想来是最近扶乩诗文的集子?”那执事倒也是个雅的,知道孔学经常赠各府小册子,都是历次扶乩时得到的诗文,各路神道的都有,其实扶乩这事,京城之中出名的高手也不少,但是能用神道口吻当场赋诗出来,并且事后润饰一下后集结成册,有这个本事的人就不多了,孔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多嘴。”孔学笑骂道:“我挨家递,个个解释一通,老爷我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那执事挨了一骂,也知道自己多嘴,顿时笑着将那册子给收了去。 这么一通动静,四周府门前也有不少人看过来,看到最后,各家门政上的也有不少人笑出声来。 “你们别笑,老爷我现在没空,晚间还有不少本,叫人挨个送。” 孔学的扶乩诗集确实是附近各府一家一本,除非明确拒绝的……那是极少数,这个时代有钱人的享受也就是酒宴戏曲这一套,放浪形骸的能去教坊司,要么就是在家摆宴喝酒,叫戏班子上门唱戏,要么是玩杂耍,自己家还能斗斗蛐蛐,玩玩鸟,养养鱼,摆弄一下花木,长日漫漫,除了这些就是玩儿围棋,象棋,士大夫不好专门弄这些丧志的营生,除了看书就是摆弄古董,再下来就是三五好友聚集一起,扶乩起卦,问问前程。 这些事是乐事,孔学虽和张惟贤走的近,但毕竟不是锦衣卫中人,是以各家府邸,多半接纳此人往来,这会子孔学说的话,倒并非是由来无因。 一时说罢,孔学重新上车,马车车身一震,坐在车后高处的车夫挥动马鞭,两匹骏马咴咴嘶鸣,八蹄攒动,马车很轻快的驶离了街道,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了清脆的得得声响。 …… ……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杜礼确实在书房之中,他调转在吏部员外的位子上已经好几年,但一直没有机会再上一层成为郎中。吏部郎中号称天下第一郎中,不论是文选司郎中还是考功司郎中都是位不高而权重,在这两个位子上,就算是大理寺卿这样的九卿之一在真正的权势上也是有所不如,更不必提那些普通的京堂四品和五品官员了。 可惜杜礼想补上去却不大可能,吏部一直被申时行和内阁大佬们把持着,吏部天官顶半个阁老,这个位子也不是寻常人能做的,朝中张党成员位子最高的就是石星,但石星的性格颇有缺陷,不是那种能带着大家齐心协力作党争的领袖人物,象东林党的核心**星,浙党的领袖沈一贯和赵志皋,还有楚党和齐党的核心人物,都是擅长党争和拉拢人心,搞权术交易的高手好手,石星最多能发挥自己的能力,想在党争上做一番事业却是十分为难。 而且,严格来说,石星只是感于张惟功对他个人的恩遇,并且对辽阳的事业有一些认同,暗中做一些支持,并不算真正的张党核心成员。 真正的核心成员,甚至连吕绅都算不上,只有杜礼,李甲,胡三省这样的辽阳籍出身的官员,才算是真正的核心人物。 这样的核心成员,人数近年来持续增加,但都没有位至高外,一则是入仕时间还都不长,二来是很明显的,上至皇帝下到申时行等阁老不停打压,张党有辽阳的财力和人脉支持,就是被压在中层之下,倒是在外的一批,张梦鲤位至总督,沈榜任巡抚,其余也有兵备道分巡道一类的要职,想来因为辽阳的帮助,地方为官比京官更显政绩,也不容易打压,毕竟朝廷也需要一些能做事的官员,而不仅仅是从党派划分。 第八百四十四章 入室 接了孔学的书子,杜礼开始还并没有太在意,打开一看,便是眉头一锁,接着便是展颜一笑,连呼有趣的很。 他立刻写了一封短简,交给下人,送到不远处的李甲家中。 相比杜礼,李甲渐渐展露出领袖人物的风采,吕绅升了工部尚书后,与石星一样,并不擅长党争,只是吕绅对辽阳的事更热衷,只要需要出手就一定出手,所以虽不是核心,却仍然得到张党上下的信任和倚重,只是遇到紧急的机密大事,吕绅一则不方便,二来并不算真正的核心中人,所以杜礼只邀了李甲前来,并没有请别的人。 李甲与杜礼所住的地方并不远,一封小简相召,转瞬即至。 因为是通交至好,彼此又是政治盟友,李甲布鞋道袍,装扮随意,也没有叫杜府下人通报,直接就进了房间。 到了房中,拿起孔学的书子一看,李甲也是呵呵一笑,摇头道:“这还真是一个妙人。” “此事我想着便是发笑。” 李甲又笑了几声,接着笑容收敛,正色道:“你怎么看?” “很好啊。”杜礼以前的性子偏执急燥,经过几番调教,又为京官多年,沉稳有余不乏灵动,此时眼中波光闪烁,笑着道:“他找到我们头上,难道我们却将他拒之门外?” “对喽。”李甲点点头,笑道:“就是这个道理,我想,我们俩立刻执笔奉书,将这消息送到辽阳,如何?” 杜礼知道城中有辽阳的暗桩情报点,杜礼和李甲这样的身份当然不可能直接充当情报人员,不过自己府中和李甲府中当然不乏这样的人手,最少他们也会是辽阳军情司的外围成员,到底是什么身份,对方不说,自己当然也不会追问。 当下点头道:“我府上的门政执事应该能办这样的事,事不宜迟,我想我们需立刻动手了。” …… …… 孔学前去拜访的是御史黄大成的府邸,说是府邸,只是一幢两进的院落,加起来连门房一共也不到十间房,门首残败,如果不是门环和门首是官员才有的特色建筑模式,恐怕也就是京师中产之家的居所。 这些年都察院监察御史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皇帝是对御史们深恶痛绝,内阁大佬们对言官也是采取打压的态度。 不象早年,不论严嵩还是徐阶,或是高拱,张居正,这些强势阁老在内阁又有政敌,甚至严嵩当政时除了徐阶外,还有晋党这样的强敌,各派之间经常明争暗斗,刀来剑往,打的甚是热闹。 朝争的最直接体现就是弹劾当道大佬的奏本,这都是有讲究的。御史弹劾大臣是日常功课,超出日常范围之外的弹劾,深入的有料的弹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道的阁老,每人一年不受几十次弹劾就不算成功的阁老,真正的弹劾是来自政敌的暗杀,寻找契机,拿出猛料,以一击必杀之势狂轰猛击,徐阶的去位,其实就是和高拱发动自己麾下言官狂轰烂炸般的弹劾有关。 所以在嘉靖和隆庆年间是言官们的春天,各方势力都需要他们,自然也就要养着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派系,命令一至,立写奏折群起而攻,大明的政争表现形式,不外于此。 到万历年间,内阁却是对言官不停的打压,皇帝对言官十分的厌恶,最重要的就是内阁较为团结,不象嘉靖和隆庆年间鸡毛鸭血的互斗,这么一来,言官的地位直线下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日子难过,不仅在朝廷的政治地位下降,生活水平自然也是降到不可再降。京官向来就比外官清苦,外官的灰色收入,也就是不为朝廷承认但大家都能拿的收入很是不少,包括火耗银子在内,贪或不贪,几年下来总有几千银子可拿,混的再惨,一年几百银子的收入总是有的。京官却只能死拿俸禄,最多就是印结银子,冰炭敬,这个收入是看各人的政治地位,手中权力的高低,部堂大佬,收入当然不菲,实权衙门的主管收入也并不低,最惨的就是御史,以前可以卖奏折来赚银子,现在就只能辛苦度日,苦苦熬着,甚至是“借京债”来度日,债主放银子给这些官员使,等这些御史放了地方官出外,或是升官调转职务之后,捞了银子来还债。 借债生活的滋味想来也不好受,所以但凡能挺下来的,也无非就是干挺苦熬着而已。 黄大成就是其中一个,孔学到时,黄府正在开饭,孔学帖子递进去,黄大成穿着一领半新不旧的细布道袍出迎,满脸惊异之色,看到孔学,黄大成一边令下人将帖子还给孔学的长随,一边拱了拱手,问道:“今日倒是什么风将老兄吹了来?” 他一个穷御史,背后也没有靠的住的大佬靠山,平时就是在“养望”,奏折写的倒是多,但换不成银子,甚至十份有九份是“留中”,这样的困境之下,哪有什么心情去扶乩起卦,偶然参加起几回,和孔学只是泛泛之交,更不必提将这样的京城红人请到自己家里来做客了。 “途经于此,最近成了一本诗集,想送与黄大人,大人可不要闭门不纳哟。” 孔学说的诙谐,一边说又是一边拿出本册子来,黄大成接过来一看,有几首诗还很是眼熟,应该是这一段时间孔学和各人扶乩集起来的小册子。 这样的诗集他并不太看重,不过人家好意送上门来,也是盛情难却,当下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式,笑着道:“老兄来的倒是巧,鄙宅正开了饭上来,请到书房一起用饭如何?” 孔学却没有往上房去,一头往吃饭的东厢里撞,嘴里笑道:“头一回到贵府来,应当拜见一下嫂夫人才是……” 黄大成家里的情形他是知道的,有一个正室夫人,一儿一女,并无妾侍,一般三十来岁的官员,子嗣不是太多又不是特别惧内的话,总是可以收一两房侍妾,因为结发妻子每日忙于家务,并且年纪渐渐增长,理应在身边添几个十七八岁正当年的女孩子,鱼水之欢是一方面,年岁渐长,需要青春妙龄的少女来解解心头郁闷,得一点青春感悟,似乎能在少女身上,找一点失去的青春感觉,是以中年男子,犹爱妙龄少女,甚至“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情,亦不少见。 不过黄大成没有纳妾,京官清苦困窘,实在不是不想,是无能为力。 没有侍妾,也就不怕失礼,孔学一头撞了进去,里头果然有一个妇人带着两个总角年纪的小孩子在吃饭,看到孔学进来,妇人有些吃惊,到底也没有失了礼数,站起福了一福,抿嘴笑道:“这位老爷尊颜陌生的紧,想来很少上门,今日若不嫌粗茶淡饭,请在这里用了饭再走。” 寥寥数语,倒是与孔学的情报相符,黄氏夫人书香门第出身,是个大家闺秀。 “见过嫂夫人,在下孔学,只是一个江湖山人,性喜交游,蒙黄大人不弃,还算半个朋友,今日冒昧来此,未曾备得礼物,实在是失礼之至,待下回再来过府拜访时,一定要将今日过失弥补了才是。” 孔学的对答也是流利有礼,黄夫人听说他只是一个跑江湖的时,妙目中露出惊奇之色,但看孔学说话彬彬有礼,甚有条理,她也知道京城官场喜欢扶乩起卦的不少,料想眼前这人但是,不过看其说话风采,倒也不是一个俗人,当下不管对方身份,含笑应了。 黄大成此时在一边笑道:“其实孔老兄带了一本雅集过来,也算是备了礼物。倒是我们,餐饭简陋不能待客,实在是太失礼了。” 黄大成确实有些难堪,眼前桌上不过一碟炒鸡蛋,一碟炒萝卜,一碗炖小鸡,那是给儿女们补充营养的,自己夫妻俩不过吃点萝卜干为主,客人来了,眼前寥寥三碟小菜,如何待客? 自己府里只有一个看门和洒扫的老头子,一个跟着出门的小厮,一个帮佣的小丫鬟,三个下人也是白饭加萝卜干,孔学跟进来的倒是有好几个跟班下人,光是人家的下人,都是身材高大,衣着光鲜的豪奴模样,光是人家的奴仆,就已经招待不起。 “大人这华居地处南城,在下就知道境况并不如意,如果黄大人当孔某是朋友,酒食之事,当然包在孔某身上。” 孔学豪爽的名气倒也是早有流传,这么一说,黄大成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时两人出得厢房,到黄大成的书房坐下,书房也是较为简陋,不过好歹因为经常有官员前来,布置的还有些象样,一会儿丫鬟进来,沏了两杯茶放在两人面前,孔学早就吩咐下人拿五两银子从附近的酒楼叫一桌上等席面过来……二两银子下八珍席,五两银子就是中八珍席面绰绰有余,黄大成久未食肉味,听着孔学吩咐,一时竟有十分感激的感觉。 两人闲话一会,酒楼派了几个伙计带着食盒过来,孔学吩咐人将一多半菜肴送到厢房去,只留下几盘下酒的炒菜,他与黄大成就在书房边饮边谈。 第八百四十五章 束手 “老兄今日前来,应该不是光送一本雅集这么简单?” 黄大成虽然因为自己的官员身份始终有一点矜持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眼前这位不仅是普通的江湖山人那么简单,公侯府邸也可随意出入,自己不过就是个御史,若是嘉靖,隆庆年间还算有些地位,现在眼看要万历二十年,今上对御史的态度人尽知之,平时有交往的也就是一群御史,自己又有什么可值得眼前这位这般交往拉拢的地方? “黄大人,在下也是明人不说暗话了。”孔学知道和这些人打交道,有时直言反而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自己肚子里虽有几两墨水,却根本不能和眼前这二甲进士相比,与其再继续绕圈下去,叫人不耐,不如直言托出,完了眼前这事再说。 有了决断,说话也是明快果决,边饮边说,一刻钟功夫不到,便是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词和盘托出。 “堂堂阁老,行事居然如此卑污!” 黄大成又惊又怒,自己写奏本就是看出来皇长子年岁渐长,这件事是一个机会,得罪的人不多,了不起就是没有实际权力的郑氏,或者皇上心生不快,但文官,特别是言官得罪皇帝实在就是份内的工作,但没有想到,自己这件事引的皇帝内心十分不快,竟然交代申时行这个阁老暗中处置,而申时行的办法就是私下和吏部天官打了招呼,要以正常的途径将自己调职到地方。 他现在是七品监察御史,吏部按惯例给他加一级,放到南昌府当通判。 这也算是升官,毕竟是从七品到六品,但这是从御史到佐辅,下一步再想升可能是转升五品同知,或是更好一些五品知州,然后再升按察佥事或是布政参议,总得十年甚至十几年后,才能有望四品绯袍,还是地方官的四品。 若是留在京城,历次考察合格,十来年间就算熬资历也能熬到四品京堂,一放出去就是巡抚,最少也是清贵而又有实权的兵备道,再转总督,入京为侍郎,这条道才是最好走的。 “此事在下只是偶然听说过,想起和黄大人曾经有过几次交往,虽然黄大人未必记得我孔某人如何,但实在不忍黄大人遭此暗算……” “此事实在关系重大,大恩不言谢。”黄大必起身,长揖一礼,郑重道:“请容我将来后报吧。” 他现在无权无钱,说报答人家根本无从谈起,要说一声“谢谢”又实在是太轻飘飘了,是以只能放弃官员的身份,先圆了眼前的场面再说。 “大人不必如此。”孔学一笑起身,说道:“兹事重大,我知道大人必定要有所动作,在下这就告辞,请大人自便。” “好,我亦确实方寸大乱,就不留老兄了。”黄大成将孔学送到门口,再三致意,孔学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闲散山人模样,笑吟吟拱手作别,就是这样潇洒去了。 黄大成连酒菜亦不想用了,一双儿女倒是在屋里吃的大快朵颐,兴高采烈,他的夫人见他一脸官司,不由过来询问出了何事。 “朝廷的事,你不必多过问了。” “是,既然如此,妾身不敢多话。”黄妻想了想,提醒道:“上回你和我说过,杜礼和李甲为人很不错,你虽不是辽阳人,但也是铁岭卫出身,攀的上关系,你什么党也攀不上,既然有他们在,遇到重大事情,不妨和他们商量一二,免得自己会忙中出错。” 这一番话说的很在情理,黄大成虽然还是打算和几个知交好友商量一下,不过转念一想,张党虽然被压着,但财力和人脉在朝中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党派,特别是和东林党一样,有核心,有外援,不是良莠不分的收人,所以向心力很强,自己虽不是辽阳出身,铁岭现在却也归了辽阳镇下管制,自己也算半个辽阳人,有这么一层出身,缓急之时,倒不妨真的走这么一条路。 事关自己的仕途,那可不管什么张党是武人**的说法了。 再者说,惟功上次在商会之外的谈话已经被不少人集结成册,版印发行,黄大成等人看了,对这个权力监督学说十分有兴趣,张惟功有这么一次讲话和此前的包装,纯粹的武人角色无形之中已经淡化了很多,辽阳又是儒学兴盛之地,虽然杂学也一样兴盛,甚至在规模上盖过了儒学,不过士大夫只要中了举成了进士后就没有不爱杂学的,对这些学术的兴盛倒也没有太多的抵触心理,只有那些道学家,才对辽阳把医学兵学星相天文农学水利算术一律视为学问而深恶痛绝。 不过黄大成知道,去年有一个道学家病重,自己怕死,拖着残病之身居然从天津坐海船渡海,一路到辽阳医学院去救治,原本在京不治的重病,居然叫辽阳那边给治好了。 这么一来,辽阳医学的牌子彻底打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有能力的跑到辽阳看病治病,至于京师这里,倒也有几个医学名家,但不一定对症,而且十分难请,太医院的太医其实倒是好请的,但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所谓“光禄寺的茶汤,武库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茶汤”,这是京城人编的笑话,却也不乏真实,太医院若有用,明朝帝王也不会大多短寿了。 不过现在谈投向辽阳还为时尚早,况且自己若是一身麻烦的话人家也未必肯收,当下黄大成写了几封短简书子,叫家里小厮骑着骡子分别投送,他在书房里转着圈打转,天黑透了都忘了叫丫鬟来点灯。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外间传来人说话和走动的声响,黄大成精神一振,赶紧迎了出去。 “诸位老兄何姗姗来迟也?” 黄大成看到是给事中黄大效,内阁中书黄正宾,还有御史邹德泳三人联袂而来,他们几人,还有户部主事张用德,御史王士性等人平时往来甚密,算是一个小团体圈子,只是不算结党,当然也是没有结党的本钱,毕竟与中枢最密的只是中书黄正宾,实权最大的是给事中黄大效,其余的不是主事就是御史,想结党,势力还太弱了些。 “唉,不必多提了。”黄大效为人很敦厚,颇有道学家的风采,不过他倒是泰州学派的传人之一。 黄大效不说,邹德泳的性格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当下冷笑道:“接了老兄的书子,我就去邀张有德和王士性,他俩人一看老兄书子里的内容,一个面露难色,说手头有奏议要写,脱不开身,另一个干脆就说爱莫能助,我看他们的模样,也确乎是胆怯怕事,也不必勉强他们,只当从此没有这两个朋友罢了……我一转身,就离开直接到老兄这里来了。” 这么一说,张用德和王士性都是害怕得罪权贵,皇帝还无所谓,阁老和吏部天官却是普通官员惹不起的,这一次皇帝倒是聪明,不叫锦衣卫抓人,也不下诏狱,直接叫申阁老暗箱操作此事。这么一来,倒是真的把这几个人给吓住了。 黄大成想到张有德平时说起国事时那慷慨激昂的模样,心里感觉一阵不适,这人却是如此虚伪,好生叫人觉得鄙夷。 他没有说出来,黄正宾却是嘴不饶人,冷笑着道:“伪君子,呸!” “不说这些。”老好人黄大效不愿说这些,不过他对当权者却没有妥协的意思,皱眉说道:“申阁老这般行事,大坏规矩,以前,他向皇上献过一计,各官上书言事,需得说自己该管之事,否则不当言。这也算是合理,除了御史外,工部的官说工部的事,礼部的官说礼部的事,我等纵有一些不满,亦不好太过反对。只是现在他这般行事,却是下黑手,行的是诡道,邪道,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不若一起上书,将此事揭露,闹出轩然大波来,倒时候看他怎么办。” “不妥。”黄正宾人在内阁任中书,对内廷的事比旁人要清楚的多,当下就反对道:“皇上对申阁老其实已经不似以前那样倚重,但我等将此事暴出,皇上为了自己的面子起见也要保他,我们越是弹劾,申阁老就越是稳若泰山,相反因为此事他吃了挂落,等于是替皇上北了黑锅,有这情份,又是三五年内动不得他了。” “此人外柔而内刚愎,不能容身,且毫无施政的能力,大明这几年不是灾异就是兵变,还有起义之事,若是此人在继续当政下去,真的不知道伊于胡底。” “内阁诸阁老中,我看看都远不如张江陵当年。” “嘿,江陵也是一个跋扈的,申阁老在这上头总比他强的多。” “跋扈也能做事,江陵当国时我等虽然也看不过眼,但好歹国势蒸蒸日上,财力充足,政治也算清明,说起来人无完人,我等对江陵似乎有些过苛。” “你这番言论,大约是因为受了辽阳那位的启发吧?” “这,倒也算是吧。” “呵呵,其实我亦云然。” 听到这样的话,所有人都笑将起来。 第八百四十六章 简报 几个文官在一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他们都是低品文官,还没有走到朝廷的中枢核心,对政治事件的看法和见解比百姓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但不论如何,道理总是道理,张惟功的言论已经在京城流行开来,颇有一些青年官员受到了影响,对张居正的评价,无形之中就是一变。 也就是明朝有这样的风气,万历虽然对张居正深恶痛绝,但给张居正平反的呼声却是万历年间就有的,而圣天子垂拱而治,百官操弄政务,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对惟功的分权论,私心里赞同的人是很不少。 若到清季,所谓“大权皆操于朕手,从不假于他人”的时代,讲什么分权监督,权立制衡,分分钟被发配宁古塔,甚至斩首也不在话下。 “咳,好了,”黄大效说了一气,泰州学派的学究气尽显无余,不过还是他第一个省悟过来,微咳一声,说道:“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能使这一场风波过去?” “除了叫申阁老倒台走人,别无办法。” “亦可托大佬说话转圆,如何?” “毫无用处,大佬中能和申阁老说话的倒有几个,一则,我们没有交情,攀不上。二来,申阁老对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奉迎的,我等知之甚深,又有哪个大佬,能使申阁老放弃此事,承受皇上对他不满的代价?”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是毫无办法可言。 黄大成心中泛起一阵无力之感,看看满座诸人,颓然躺在椅上。 …… …… 在京城的风波,最多三日,便是呈在了辽阳总兵府西花厅惟功的案头。 “这件事倒也有趣。” 惟功用手指弹一弹几份报告,笑道:“事情正在起变化。皇上倒也学会玩这种手段,他要直接将人拉到午门打屁股,申时行反而要装模作样的去救援,现在么,这么玩黑箱手段,倒是对付底下小官的好办法。” “一国之君这么做,简直荒唐啊。”宋尧愈满脸沉痛道:“若江陵还在,断不许有此事发生。” “老夫子你莫把江陵想的太好,”惟功笑笑道:“江陵在时,这样的事可是没有少做。只是他不许皇上做,自己做起来是没有什么障碍的。” 张居正在时,言官针对他的,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免官夺职常有的事,最好也是贬到冷衙门当闲差,皇帝现在才想起来这样做事,已经算是很后知后觉了。 宋尧愈被噎的没说话,气哼哼的别过脸去。 不过转瞬他又回过头来,对惟功道:“那么这件事大人打算怎么做?” “申时行也是向来和我们做对,在朝中他得罪的人也多了,估计不需要我们发力,只要给黄大成几个略微点拨一下,叫此人去位不难。”惟功突然露出忍俊不禁的模样,笑着道:“不过那孔学还真是妙人一个,张惟贤那里拿一份,卖消息给我再拿一份,好家伙,吃定我们兄弟俩了。” 提起此人,宋尧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哪有什么主义,谈的全是生意。” 惟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宋尧愈茫然不解,惟功也不解释,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交给王国峰和军情司去处理,李甲和杜礼配合一下就是。朝堂看来乱象渐生,党派林立,彼此内斗,要紧的就是皇帝没有掌控全局之力,成党结派,如果有强力调控,彼此制衡竟争,反是好事,但大明这情形,只会互相攻击,越演越烈,最后大家谁也瞧不惯谁,事也不做,只要非我同党,纵是圣贤亦攻之,若是我同党,纵是奸邪也庇护之,长此以往,国事将不可问了。” 宋尧愈道:“二十年内,大明非因为党争灭国。” “我们走着瞧吧。”惟功不为此言所动,反正更大逆不道的话他们也是说过不少次,这句话还真算不得什么。 只是原本他以为万历摆脱了国本立储之争,毕竟皇后在废立风波中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万历应当对自己的皇后有所感激,并且嫡长制度在汉人王朝来说几乎是没有办法颠覆的,从刘邦的无奈到万历都是一脉相承,就算是清季,除了国初那几代,从康熙就想立嫡长,乾隆也两次想立嫡长,到了嘉庆,终于把身为嫡长子的道光立为皇储,算是了了数代帝王的心愿。 万历从情理来说不该有所动摇,可历史的一点点改变终究影响不到帝王的性格,万历最终还是情迷郑氏,并且推爱朱常洵,只是他的压力明显比原本历史时空的国本之争要大的多,原本的朱常洛是王恭妃这个宫女所出,现在的皇长子却是王皇后所出,正经的嫡长,废立起来,难度太大了。 “迟早还要出事!”宋尧愈已经将自己的产场彻底放在辽阳的这边,想起万历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位皇帝,阴私狠辣果决明快不及其祖,大方放权信人不疑又不如乃父,贪婪无度倒是大明帝王中数一数二的,毕竟太祖成祖气象恢宏,英宗宪宗无甚亮点,但亦没有贪财之事,孝宗是垂拱而治的代表人物,武宗胡闹,纵观大明列祖列宗,象万历这样只喜欢黄白之物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想起这一点,只能叫人哭笑不得。 “迟早再说迟早的事,老夫子莫在这里生气,赶紧出去忙去吧。” 现在中军部运行已经十分规范,宋尧愈负责的是机密业务,军情特务两手抓,京城的事要用到军情司,当然得这老夫子亲自去主持才能放心。 赶走了老夫子,惟功自己又继续看简报。 他每日清晨时分起身,打一套拳,拉回弓,身上大汗淋漓之后再洗个澡,换上衣袍之后和家人一起吃早饭,逗逗几个孩儿,和两个夫人说笑一会儿,两个夫人又先后有了身孕,得知消息后不仅惟功高兴,就是全镇上下也是欢欣鼓舞。 辽阳的情形已经比当年辽镇还要强大百倍,李成梁的九个儿子分居高位,不愁没有继承人,辽阳和辽镇的不同之处还在于没有辽镇的那些将门世家,比如祖承训虽然也是李成梁的家丁之一,但那只是进身之阶,其实本人还是宁远二百多年的将门出身,相同情形的将领还有不少,李家的控制力远远不及惟功对辽阳的掌控,两边相差太远,是以惟功的继承人多不多,是不是足够,这也是全镇上下十分关注的事情,就是惟功现在惟一的女儿,暗地里打主意想结亲的真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众人都明白惟功的态度,现在儿女尚小,不欲早早结亲,是以没有人敢真的提出来,不过再过几年,估计挡也挡不住了。 对这等事,惟功倒也没有给儿女自己寻找未来伴侣的打算,稍微超出时代一点算是进步,超出时代太多就是妖异,就算以他的身份也未必能压服所有的人心,是以他的打算是儿女成年前后,自己挑一些合适的对象,不过叫儿女们自己相看一下,就这一点来说,当时的士大夫家庭也有这样做的,并不算太过出奇。 吃罢家庭早餐,就是他开始办公的时间。 到了西花厅,就是先看简报。 各司的简报都有,包括军政财务各方面都有,另外就是各营的简报,从近期的训练到营中大事,还有请示拉练或更新装备的报告,不一而足。 惟功看了之后,如果同意就是画行,接着各司会执行,有的需要各司协力的,中军部也会协调,各营需要领取装备的,可以用画行的文书到军需司领取物资,每日辰时一过,各司和各营就都会忙碌起来。 当然,具体的事务惟功管的并不多了,看简报和处理突发事件才是他的工作,平时的事情已经是中军部和各营自主的多,若是他大事小事一把抓,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才,从天亮忙到天黑亦是忙不过来了。 辽阳实行的是精细化的管理,没有士绅和宗族的帮手,就算是朱元璋当年也靠的这两样,洪武年间有所谓的粮长,其实也就是地方士绅帮着官府做事,眼下辽阳的局面,朱元璋复生靠自己一个人也管不过来。 看完简报,今日之事自然有行程安排,第一件便是到四海银行总部参加一个仪式。 在惟功出门的时候,相关的任磊等人已经赶了过来。 “大人,黄永新真是好运道啊。” 看到惟功,任磊做了一个嫉妒的表情,摊手道:“吸收储金百万两奖励二千两,底下襄理和协理各千两到百两之间,这般厚赏下来,连我都想去当四海银行的经理了。” 第八百四十七章 总部 黄永新是从四海商行的一个大分行调到辽阳的,银行的事情是最近这一年来辽阳最得要的业务,是以调来的人才全部都是各商行里的人尖子,有点儿象当年从顺字行调出大量人才充实辽阳各司的感觉,这一次成立银行,重要性已经超过了顺字行的保险行,是一次革命性的创新业务,为了表示出对四海银行的重视,惟功除了确定这个银行只能是官办官股之后,又多次背书,并且调入了最好的人才参与创立和管理,好在四海银行到目前为止也确实让人十分满意,银行和铸币局一直在良性互动和配合,目前来说,辽阳控制的地域已经较少有人使用散碎银两,除了极偏的没有进入屯堡体系内的山村居民还有少量的使用碎银或是物物交易外,多半辽阳境内的已经使用面值不等的银币,金币更是为人所喜,已经流传到京师和南京一带,不少富裕人家都喜欢换一些精致漂亮的辽阳金币用作收藏,这样无形中对辽阳的黄金储备有不小的压力,不过金币兑换银币价值虚高,已经远远高于民间传统的一比十的兑换比,既然惟功已经决定使用银本位,金币又有大量的利益,倒也没有必要执着于银行里一定有足量的储金。 在辽阳境内也发现了好几个大型易开采的金矿……这也是必然之事,采金有专门的人员和队伍在不停的进行,勘探工作甚至在上次对北虏大战时都没有停止过,东北这里有不少金矿是惟功早就知道的,虽然不能登莱的招远金矿相比,但多发现几个矿脉之后,一年也有足够的收益了。 铜矿,铁矿,银矿,都被大量的开采着。 有了铜矿,辽阳自铸的铜币也开始流通起来,虽然绝对数量并不太多,但银辅币的充足缓解的铜币不足的压力,最少从现在看来,辽阳银行开设之后,市面上主货物和辅币数量十分充实,无形之中缓解了商品流通时的交易压力,除了方便百姓外,最重要的就是大宗的商品交易时的银行担保功能了。 货币自江南分行储入,开具储单,直接便是可以在辽阳取出钱来,而货物又有顺字行负责流通,如果有损失,还有顺字行的保险行负责包赔。 银行开设之后,有司做过一些调查,辽阳和京师在内的北方,还有南京在内的南方的货物流通和交易都增长了三成左右,预计在未来几年之内,会呈现井喷式的发展。 以前都是有根脚的大商人才敢涉足的南北贸易,在有银行和顺字行之后,小本经营的买卖人也有了保障,对真正的大规模的商业流通来说,是一件颠覆性的改变。 这样的事,朝廷除了少数人关注了一下,当然关注点也就是自己家族是不是也有利益在其中外,根本没有人关注这件革命性的大事,就算是万历本人,恐怕关注的也就是惟功又要大发其财,而不是这个银行业务的本身,其真正的实质到底是什么。 对辽阳本地和与之相关的商人们来说,银行的出现,毫无疑问是开天辟地的变革,银行的经理和襄理们获得的高薪酬劳和奖励,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任磊的抱怨,无非就是一个应景的玩笑罢了。 惟功笑笑,翻身上马,对任磊道:“过手已经超过千万白银,吸纳的储金不过百万,银行还是任重道远啊。” 因为大明别处官员甚至是朝廷中枢的“信誉”,银行哪怕是有惟功和四海行顺字行的背书,真正敢签下定存协议,在为期最少半年一年到三五年不等的储户在最初的时候并不太多,当时的钱庄也不多,遍布天下的是放印子钱的高利贷和换碎银的炉房银号,长期把自己的银子储在别人的地方,在现在的大明绝对是新鲜事务,在开初的时候,人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并不足奇。 这和商人在江南存银,辽阳取出不同,这是生意买卖,短期行为,储户把银子一放几年,这种信任在一个农业立国,商业行为从来没有规范的国度推行开来有多么困难,可想而知。 …… …… “见过大人。” 大街正中,一座巍峨的建筑之前,数百人翘首等待,看到惟功过来,众人齐涮涮叉手为礼,躬下身去。 原本的府前街被改名为平虏大街,宽六十步,长三里许,是辽阳城市的核心地带,原本有过副总兵衙门,兵备、分巡和定辽五卫衙门多数都设在此,所谓的府前街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整条街上,原本到处都是下马石,拦马桩,遍布牌坊和申明亭等官府建筑,寻常百姓很难在此通行,惟功主政辽阳,市政重新规划建设了很多,但在府前街一事上,是刘士忠和张维新两人到辽阳就任之后,才可以放开手脚行事。 街道被拓宽了,原本的卫所衙门被迁走,都司衙门不在这里,倒省了不少事,现在的都司衙门除了一个名称外已经成了中军部的分部,军令司和军情司都在这里办公,算是中军部对军事业务的管理中心,分守和分巡衙门前的下马石和栅栏被搬走,申明亭也被拆除,两个衙门除了大堂还在以外,别的东西剩下的也不多,因为军政民政都被辽阳总兵衙门直管了,原本应该管辽阳军政事务,包括兵备马政盐池铁矿等各种事务的兵备衙门被彻底架空,刘士忠做的更多的就是敷衍朝廷,将不少违制之事粉饰一下上报,平时和雒于仁等人经常出现在辽阳大学堂,相比军政事务,现在他们这几个对辽阳的儒学大兴更加有兴趣的多,甚至张维新还当了客座教授,专门讲“易”,也算是一桩趣闻。 街道拓宽之后,这里已经成为辽阳每高档次的商行及酒楼所在的地方,人烟倒不如何稠密,不过商行都是多半将总部设在于此,辽阳各司有独立办公场所的也在此设立办公机构,另外商会和各种行会也多在此设立总部,整个大街走一圈,估计要在辽阳办的事情就能办成大半了。 四海行和顺字行的总部亦是在此,四海银行的总部则是一幢高大的建筑,外表古色古香,由大型石块构成楼底,不过楼宇高达九层,在后世看来是普通的楼房,在此时却是楼高入云,高楼盖成之时,连徐渭等大师级的人物都被惊动了,每日都有不少人跑到此地观看这难得的高楼,因为要显示实力,大楼外层皆是用巨石,大门虽然只是五开间,但开间高阔,普通人站在门前,四周全是几人抱的石柱,油然而生的就是一种自身的渺小感,另外便是感受到这银行总部的浩大与深厚的实力。 这也是泰西那边银行业兴起时的故技,门面阔大,楼宇巍峨,地库坚实,给储户一种毫无遮掩的故意营造出来的安全感。 也只有这般行事,才能吸引到大量的储户将银钱储在银行之中。 “诸位多礼了。” 惟功很轻松的从骏马上翻越下来,身手当然是十分矫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偶然才会注意到他的年龄……尚不足三十。 由于是万历九年之后就抵达辽阳,迄今已经快十年整的时间,很多二十来岁的青年感觉自己是少年时就已经在总兵官的统治之下,不料自己长大成人,总兵官仍然是青年人的模样,这也叫很多人有一种由衷的感慨。 不过这种念头也是转瞬即逝,在惟功的强力统治之下,只关注总兵官年纪是一种纯粹的无聊行为,这个时候再死硬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辽阳总兵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不论是治政还是军事上的才干都无人能及,反对者无非就是抱残守缺,但在辽阳发展的种种现实面前,往往言论一出来,就是被嘲讽讥笑,惟功故意留着的一些旧时代的人们在辽阳已经越来越没有了市场。 “黄永新你做的好。” 简短的仪式过后,几十人捧着铺着红布的托盘,惟功象征性的将一个托盘举起,笑吟吟的放到了银行经理黄永新的面前,金币和银钱在红布上熠熠生辉闪闪发亮,这都是将作司铸币局的出品,工艺越来越进步,铸成的金币和银币也越发小巧精致,随着大量金银币的流通开来,现在辽阳已经见不到银锭在流通使用,这一次是银行总部落成,顺道表彰银行的管理层取得的成就,用来当成奖品的当然就是辽阳金银币了。 “多谢总兵官。”黄永新这个经理在最前,躬下身去,接过托盘,四周顿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黄永新当然也是顺字行出身,在大同一代当了多年的大掌柜,和北虏加上真真假假的杆子土匪斗了多年,和马家将门搞关系,对付下头的土匪恶霸,近十年功夫历练的十分沉稳,此番任职银行,也是不负惟功所托,诸多事情做的井井有条。 第八百四十八章 买直 “什么?”黄大成大惊失色,对着李甲道:“叫我去上疏请立皇太子?” “对喽。” 李甲面容笃定,没有丝毫惊慌,看他如此镇定模样,慌乱中的黄大成也是镇定下来,想了一想,终是皱眉不解。 哪怕是在他自己的书房之中,黄大成也是左右顾盼,唯恐被人偷听了去。 皇帝已经有言在先,绝不准任何人请早立皇太子,连黄大成奏请皇长子出阁讲书一事都惹出轩然大波,京城各方大势力角力,黄大成这样的低品文官在漩涡之中很难有自保之力,稍有不慎,丢官是小事,丢命才是大事。 皇帝震怒之下,很可能要对他进行廷杖的! “老兄放心。”看到黄大成面色惨白,李甲坦率直言道:“这件事老兄当然有一定的风险,皇帝多半会叫锦衣卫对你进行廷杖,但我可以保证,锦衣卫施刑人绝不会真打,就算是有太监监刑也是一样。老兄性命绝不会有问题,最多受些苦楚,不过,好处就是以后声名大起,未来仕途可期,最少,将来告老还乡时,会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乡绅!” 受过廷杖的明朝官员,政治地位是与普通人不大一样的,被明发上谕关在北镇抚司的官员,更是声名鹊起,象当年海瑞,一封奏疏写的酣畅淋漓,固然有不少腐儒无知之语,但也尽陈当时情弊,嘉靖恨的咬牙切齿,却也难免深思,这一犹豫,海瑞算保住一命,嘉靖过不多时崩逝,海瑞成了政治上的不败金身,文官们只能给他升官,不能贬职,否则就是为难忠臣,而海瑞治世之才并不突出,甚至在江南巡抚任上被人当了枪使,胡干蛮干,要动江南士绅的命根子,结果举朝反对,最终大忠臣海青天也只能不任实职,而且被人泼上污水,终身只能袖手旁观,政治中枢没有他什么事了。 就算如此,海瑞得罪的人再多,也没有人真敢对付他,这就是忠臣光环的好处。 象黄大成如果受过廷杖,以后一生就可以横着走了,就象后世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国会荣誉勋章获得者一样拉风。 黄大成难免意动,不过还是有不解的地方,问道:“老兄为什么能确定锦衣卫不会真的用心打?” 他又道:“我可是听说过,什么着实打,用心打,两脚向外留一命,两脚合拢必定打死。” “确有这些事。”李甲也不瞒他,笑着道:“宫中打人,大杖打法是练过的,不出心打你,看着噼里啪啦打在身上,血肉模糊,其实只是外伤,敷几天药就好。打你重伤,就是皮烂骨裂,不死也是废人,想打死你,几杖下来,外头好好的,皮也不曾破,里头却是打的稀烂,人是死定了的。” 黄大成听着这话,不觉面无人色,摆着手道:“这廷杖光环加身虽然是好,不过只怕下官无福消受,还是算了吧。” 他的反应倒也是人之常情,其实后人看明朝当时的文官,只觉得这些家伙是拿皇帝“涮声望”,其实身处这个封建王朝的人,对着锦衣卫,东厂这些皇帝的爪牙,对着无上君威,不测祸福,敢说出“仗义死节只在今日”的人,确实无愧于他心中的学问和节操,而且有非常强悍的胆识,一个普通人,就算知道皇帝不大可能杀人,但那种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廷杖也不是普通人能受的了的,被一杖打死多人的事情在本朝也时有发生。 不论如何,明朝的读书人有着难得的风骨,不仅傲视“我大清”,就算两汉唐宋,相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的。 当然,这种胆色和骨气,有时候争的并不是地方,甚至是无谓之争,比如“大礼议”一事,其实就是阁老们挑唆文官们利用皇帝家事,威压刚刚即位的嘉靖,表面只是一桩不值得争的小事,背后是权力之争的龌龊事情,被廷杖打死的多名文官,实在是死的并不值得。 而且这种胆色和骨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本朝文官数万人,真正敢跳出来在宫门前闹事的也就几百人而言,眼前这黄大成就是不敢冲锋陷阵的一位。 好在他的表现也在李甲的预料之中,当下笑道:“老兄放心,我敢保锦衣卫最多打你至皮肉受伤,将养几天就能恢复,若是这一点代价也不敢出,那么我只好去寻别人,你自己只能自求多福。” 黄大成疑道:“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说锦衣卫之事,难道辽阳那位和京里这位已经是暗中和解了?” 英国公府内讧,张惟贤张惟功兄弟反目,这是国朝一桩人人津津乐道的坊间趣闻,其中不乏添油加醋渲染情节之处,反正公侯之家的内斗,兄弟纷争,涉及的东西太多了,编造起来,不乏血腥与情se,若不是张惟贤现在执掌的是锦衣卫,大权在握,众人不敢撄其锋,恐怕说书先生们早就编出若干与之相关的段子用来说书了。 “这怎么可能?”李甲没有解释,只淡淡反问。 “确实不可能。” 黄大成也知道自己的说法荒谬了一些,张元功的死因虽然朝廷早就有定论,但在有心人眼里不是什么真正的隐秘,众人没有说话,不过是碍于张惟贤的得宠和手中的权力,如果是只有爵位没有实权的普通公爵,甚至是郡王,亲王,有这样彼此争夺爵位而导致暗害亲兄有害伦常的事发生,早就举朝沸然,派有司彻查了。 有这么一桩子事在前,这兄弟二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携手合作的。 “那锦衣卫之事?” “老兄还看不出来?”李甲叹口气,解释道:“张惟贤以前依附在申阁老门下,现在权势越来越大,有威胁诸多大佬的实力,内阁对锦衣卫已经多次敲打,这一次我们能得到消息坦白说就是锦衣卫那边主动泄密,否则宫闱秘事事涉阁老,我等如何能有确切消息?” 这话并不算是十分完满的解释,黄大成再想想孔学的态度还有孔学背后的张惟贤,顿时也是有释然之感。 既然风险不大,收益颇高,黄大成目露凶光,振臂一挥,恶狠狠的道:“干了!” …… …… “荒唐,混帐,可恶!” 万历在数日后接到了黄大成的奏疏,疏中直言请立皇太子以固国本,并且直言郑氏有夺嫡之心,而皇帝偏爱福王,讲书一事症状就很明显了,哪有嫡长皇子和偏妃所出的皇子一并讲书的道理? 反正之前的请出阁讲书的奏疏也是黄大成所写,这样写起来倒也是理直气壮的很,疏中直扫万历心思,将宫中一些内情如实道出,每句话都象一根长矛,直刺万历的心窝。 郑氏谋夺储位之事,毕竟是十分隐秘的事,而且仅限于皇帝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毕竟皇长子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外朝断然想不到,皇贵妃居然还有夺嫡的心思。 这封奏疏刚出现时,还有不少文官说黄大成危言耸听,妄言卖直,不过看看疏中细节,对比一下皇帝对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区别对待,再看皇后和郑氏的明争暗斗……宫闱之事,没有内廷想的那么隐秘,还是有不少事情流传于外,平时想着也就是后妃之间的争风吃醋的暗斗,现在结合黄大成的奏疏一想,果然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万历这边发火,外朝却是已经炸了营。 黄大成的奏折就象是在泥塘里投下去的一块巨石,溅起来的不知道是多少泥污,举朝嗡嗡,几乎人人都咬着牙回家开始构思自己的奏折……万历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原本历史时空中的“三大案”的争国本一案,现在居然用另外一种形式,再次上演。 “朕岂不知立嗣当以嫡长为贵?黄大成小官妄言卖直,胡说八道,真该叫人将他拿了斩首为是。” 万历气的胸脯起伏,眼前是张鲸等内廷太监,司礼御马提督东厂全部是要职在身,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召见阁臣,而是将张鲸等人叫来,也是隐隐有警告之意,无论如何,内廷不准掺合进这一次的事件之中,不准将事态扩大。 而万历无奈之下,也是公开宣称,立嗣以嫡长为尊,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同意郑氏的夺嫡请求,这些太监,多半因为万历宠爱郑氏而与郑氏交好,对皇后则是没有什么交往,万历担心这些家伙会擅作主张,或是落井下石,如果真的被郑氏驱使做出什么对皇后和长哥儿不利的举动出来,恐怕外朝黄大成的奏疏成真,自己以后就不要想有安生日子可过,而且后世史笔之上,自己虎毒食子的名声也就落实了,这个后果,就算他是皇帝也担不起。 是以无论如何,他要将这些自己人先召来,将根脚立稳,否则将来真的出了事情,那可就是后悔莫及。 听着万历的话,众太监面面相觑,无人敢于接口答声,只有张鲸以司礼掌印身份兼差提督东厂,当下上前一步,奏道:“皇爷是否要立刻拿黄大成?若要拿他,奴婢立刻派番子前去,需提防此人上疏之后,提前就跑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代署 “不会。”万历摇头道:“此辈沽名买直,巴不得受杖之后在彼辈中声名鹊起,哪里会弃官逃走,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跑到哪去?” “那用廷杖打他,不是便宜了这厮?” “是以此次派得力太监去监刑,务要将这厮在午门外杖毙,不得留下性命。” “是,此事奴婢一定好生去办,请皇爷放心。” 万历决心将黄大成杖毙,心头一口恶气去了不少,不过还是叫人取了纸笔过来,亲笔写下诏书,谕令申时行和内阁各人向外朝解释自己的决心,同时申明,皇太子还未满十岁,自己身体尚好,一时半会并无册立之意,总得三五年之后,皇太子讲书稍有小成,年岁渐长,那时候再行册立之事不迟。 有了黄大成擅自请立被重责的机会,万历自觉可以对内廷和外朝两方面搪塞过去,处理完了此事之后,心头也是一阵轻松。 此时一个御前牌子走上前来,轻声道:“皇爷,皇后往乾清宫来了。” “着人在宫门前挡住她,就说朕身体不适,已经卧床了。” 万历吩咐一句,犹豫了一下,又道:“郑贵妃来了,也是一样办理。” “是,奴婢明白。” 因为皇太子一事,万历不仅对皇后有厌憎之心,对郑氏更有深切的愧疚之意。从理智上,他知道皇太子必定得是嫡长子,只要他在皇帝之位上,只要这个国家还得讲天理宗法,这个皇位必定得属于朱常洛,这是万历本人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而从感情上来说,他更喜爱郑氏,也颇喜爱经常侍立在自己身旁的郑氏所出的子女,所谓爱乌及乌,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时他确定了以长哥儿为皇太子,虽然将时间拖了下来,但此事已经不可更易,从感情上来说,万历对郑氏和朱常洵都有着深切的愧疚感,加上时机不对,他也只能将郑氏一并拒之门外了。 “将来总会替皇儿寻一个大城,多给金银土地,叫他多享一些福罢了。”吩咐完之后,万历也只能这般意兴阑珊的想着。 …… …… 宫中派人到内阁时,可巧申时行不在。 事出有因,前几年万历已经替自己挑好了陵寝所在,开始兴大工修筑自己的皇陵,虽然他当时才二十出头,不过已经开始计较自己的身后事了。 人胖,不良于行,气喘,嗜酒,气性不好,后世有人说这是文官们编造万历的谣言,但这些身体上的不适症状都是万历身上确实有的情形,从后世发掘定陵的结果来看,万历的腿骨确有磨擦损伤,加上肥胖的记录,嗜酒和酒后打人都确有其事,并不是胡编乱造。 因为身体的种种不适,加上明朝皇帝普遍的不长寿……二祖之后,仁宗早逝,宣宗更早,英宗、宪宗、孝宗,武宗,普遍都是三四十岁年纪就撒手而去,只有朱元璋朱棣爷俩活的算长久,嘉靖也活到花甲之年,对普通百姓来说这岁数算活的可以,对士大夫来说就不算什么了,除非身患恶疾,一般的士大夫好歹能活个七十以上,皇帝的寿数平均算下来也就是和最贫苦的农民差不多,从这一点来说,万历早早替自己准备陵寝也就可以理解了。 帝宫不可马虎,是一项大宫,内阁亲自抓,工部大佬领头上阵,勘测寿山,开挖地宫,建明堂享殿,任何一个细节也不敢马虎,不料在前几年李植等人攻击地宫渗水,这对帝陵工程来说是第一等的疏忽,万历多次派人去查看,最终发觉帝宫并未渗水,有心把李植几个留着当打手的天子也是勃然大怒,李植等人最终倒霉被贬,也是与此事有关。 这件事是第一等大事,这几年工程进展还算顺利,不料前几日又有人说地宫可能有几处渗水,当然并没有确定,只是存疑。 只要存疑,申时行就不敢怠慢,这几日每日起早到内阁看看公事,接下来就出城去看,总要确实了地宫安全,并无渗水之事,与帝陵大工相关的各色人等,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这般大事,阁老亦不敢怠慢,其余公务,只能缓缓再说。 首辅不在,次辅王家屏看看宫中传出来的皇帝手诏,沉吟片刻,便是一脸决然的道:“此事我等要争,诸公怎么看?” 各阁臣在内阁俱有自己的公事房,不过遇到公事会议和一起批本时还是按座次在大殿之中齐坐,王家屏一开口就是定论,王锡爵紧跟着道:“黄大成上奏虽有一些孟浪之处,然一腔忠君报国之心不可忽视,对他施以廷杖,岂不是寒了仁人志士的心?我等为殿阁大学士,实为天子亲臣,协理政务,沟通内廷和外朝,如果事事依循皇上之意施为,我等与司礼监的太监有什么区分?纵不能调和阴阳为真宰相,亦总不能与阉宦齐平,此事我等当然要上疏立争,替黄大成免去廷杖之责。” 此人性格强悍,说话也是不怎么留余地,有这么一锤定音的话,别人就算想反对也是不行了。 许国有心替天子说两句话,但在废立嫡长一事上大事大非需得把持的住,他在内阁日久,性气渐息,往日那些争权的心思已经淡了下来,惟愿能安稳在内阁与诸阁臣和衷共济,多做一些事情,他预感自己在内阁的时间不会太久,不能晋位次辅,首辅,说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始终不如他人,而外朝新晋大臣对阁臣之位虎视眈眈,自己不能进则只能思退了。 至于余有丁,此人国子监祭酒出身,诗词俱佳,又和王锡爵和申时行一科,在内阁中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凡事画诺而行,俨然是一个在内阁中混日子的老名士。 众阁臣无有二话,当下便写了一封公禀,将反对情由全部写好,然后各人一一署名。 最后时刻,王锡爵道:“首辅不在,若等他回返不免误事,然则此事如果没有首辅签名,难免为外人所笑,对首辅的声名也不大好,不若我等将首辅之名也写上,诸公意下如何?” “只怕长洲本人未必愿意。” 王家屏对申时行向来的柔媚奉上的态度十分不满,这几年来万历手越伸越长,捞钱的手段也越来越多,甚至愈演愈烈,只要有钱,什么事都伸手过来,而申时行也就装模作样的劝过几回,从张居正直言国家用度有常,纵太后,天子也不能擅取的往事来看,申时行给张居正提鞋都是不配。 “事关国本,料来他不会反对。” “首辅不署名,我等亦是师出无名,且果真叫人笑话。” 余有丁和王锡爵一唱一合,他们和申时行都是一科,当然坚持要在这样的大事上替申时行署名,许国也是和他们同籍,不涉及根本利益也是一体,王家屏料想自己争不过,只得一边署上申时行的姓名,一边警告道:“若长洲回来说是我等擅作主张,诸公当替吾说明。” 意思是他现在虽然签字,却并不赞同这事,如果申时行不悦,后果由王锡爵等人自负。 王锡爵坦然道:“这个自然。” 如此说定了,内阁便是将奏章递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众人并没有等到万历批复,接着就是传来消息,内廷中万历已经下了手诏,着锦衣卫逮拿黄大成,于午门前廷杖。 王家屏颇有一点挫败感,摊手道:“皇上连理亦懒得理会我等,如之奈何?” “总要再写一封,言词需恳切一些。”王锡爵心中也大感不满,不过还是说道:“总不能弄到决裂的局面,实话说黄大成也有邀名的用意在内,这一点向皇上点名,廷杖他只不过是成全他,何苦。” “依我看,”许国说道:“皇上只怕起了杀心。” 众人悚然而惊,确实,万历近年来对付言官的态度就是遇缺不补,教都察院永远处在缺人的状态,再过几年,怕是都察院只成为兼职的地方,本职御史人手严重不足,吵闹声也就消停很多。 这无疑是一个损招,不过各人拿耍无赖的皇帝也没有办法,皇帝不批红,内阁和吏部总不能擅自作主吧?象御史这样的官员可不是寻常的五品以下的部曹小吏,吏部可以自行派遣。 原以为皇帝和言官间的对抗会慢慢形成彼此相安无事的局面,现在看来,这一次黄大成是把皇帝得罪惨了。 各人不大明白内廷中的情形,不知道现在堂堂皇帝已经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是人,被皇后和郑贵妃夹攻的滋味绝不会好受,原本已经处理好了皇长子出阁讲书一事,万历总以为自己能消停一阵子,黄大成将这窗户纸一捅,可想而知以后内廷不知道会起多少风波,一念及此,万历将黄大成凌迟的心都有,但如果真的想这样做,内阁肯定不干,六部,都察院,大理寺,没有哪一个衙门会同意皇帝这样的举措,如果万历一意孤行,他又有没太祖和太宗皇帝的威望,最终的结果肯定还是妥协,连嘉靖那样阴狠的脾气也没说把哪个文官给活剐了,当大明天子,也是行不得快意事的。 第八百五十章 受杖 黄大成在自己家里见着上门拿人的锦衣卫旗校,他倒是早就准备好的模样,府门大开,阖家大小包括他一双儿女都在门前送行,黄大成一身官袍常服,收拾的整整齐齐,见旗校来了,微微点头,说一声:“有劳”,便是一脚迈到门外去。 一般的官员,见着锦衣卫拿人都吓个半死,更何况拿捕的是自己,就算是有心“骗廷杖”的那种也肯定十分紧张,黄大成的模样倒是叫拿他的锦衣卫旗校们高看了一两眼,只不过他们奉命行事,不拿人是肯定不可能的,带队的千户只是不拦着黄家人送行,算是给了一点小小的便利。 待黄大成果真出门之后,黄妻和一双儿女都哭出声来,黄大成虽然料定自己无事,不过被打廷杖的事谁也说不准,没准上面心思一变,自己现在活着出门,一个时辰就是一具尸首被拉了回来。 当下心中凄楚,对妻儿说道:“当官便是这样,汝等哭也无用,忠君报国,这也是我的份内事,我儿将来长大了,好生读书明礼,不过就不要当官了,咱家还有些银子,回辽东老家多置些地好生过活就是。” 辽东现在是冰火两重天,辽西仍然十分贫困,军户生活不易,就算士绅也比不得在京师和江南一带享受,辽阳镇所管制的地方却是越来越富裕,核心地方已经超过江南,普通地方的生活水平也不在江南之下,这是人近皆知的事实,是以黄大成有这般吩咐,他当然是叫妻儿回辽阳镇治下,这一次他和辽阳镇算是有了合作,料想妻儿回去也不会受到排挤。 有这般临别之语,黄家人哭的更厉害,黄大成咬了咬牙,迈步便是上了锦衣卫们带来的大车之上。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午门时已经有数百官员闻讯赶来,宫中和能进皇城的闲杂人等更多,足有几千人,多半是衣着青蓝,很少见到有绯袍官员在此。 一则是大员们自重身份,不会和小官们挤在一起看热闹,有失官体,二来一旦出现,官职显贵者不免被人围着,请求上书替黄大成求情,这在以前的数次大规模的廷杖中都有体现,有一些衙门的堂官就算不出现也肯定会被众多官员请求出头,不出头会失人望,名声不好,出头了可能触怒皇帝,数十年辛苦毁于一旦,是以现在遇着这样的事,最好先躲起来,看看风向再说。 不得不说,万历朝中下层文官的骨气还有,上层官员,却是连成化年间亦不如了。 待黄大成下车之时,四周便是响起掌声,接着众多官员拥挤上前,不停的向黄大成叉手行礼,还有一些青年官员,嘴里不时喊着一些激愤的话语,什么“仗义死节就在今日”,黄大成心中有一点感动,不过还是不免暗暗腹诽:这帮家伙,真是看戏的不怕事情搞的大,恨不得他不死啊。 待到午门之前,四周已经围的水泄不通,一个戴着三山帽,手持铜拂尘,穿大红曳撒的太监在数十个宦官的簇拥下就在午门左侧门前站着,一众拿着大杖的锦衣卫力士持杖而立,挺胸凸肚的肃立着,数百旗校手按绣春刀,正在四周维持秩序,这里是皇城和宫城的分界,动静闹的太大了宫中也听得着,嘉靖年间就有几百个楞头青官员在这里闹事,最终惹的世宗大怒,几百人一起杖责,当场打死不少人,这一次只打一个黄大成,惹的动静却是不小,也是因为廷杖这东西,朝廷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了。 “犯官黄大成押至,请公公验看。” 锦衣卫千户上前,向督刑的太监叉手一礼,请对方验看正身。 这事料想也不会有假,不过那太监还是派了个小火者上前,盘问了黄大成几句,待问清楚是黄大成本人之后,再到那太监面前复命。 “黄大成,你妄议朝政,沽名卖直,无君无父,简直该死,皇爷命打你六十廷杖,叫咱家前来监刑,你不要指望咱家会手下留情!” 那太监知道万历的心思,对黄大成当然也不会客气,疾颜厉色,犹如狂风暴雨。 黄大成吓的魂飞魄散,感觉此前在自己书房中与李甲的计较毕竟还是一厢情愿,这张惟贤是锦衣卫都督,位高权重不假,但此人的权威不象文官来自于科考和自身的能力,加上多年为官积累的人脉,锦衣卫使和东厂提督一样,权威都来自于皇帝的信任和倚重,稍有不慎,叫皇帝知道了不妥之处,看似不可一世的权力,一道诏书就能轻易剥夺。这和文官不同,文官做到阁老一级,只要不是恶了皇帝被不名誉的免官,同党遭遇清洗,如万历初年的高拱那样,正常致仕回乡,对朝局仍然会有相当的影响力,甚至隔上几年复起,亦未可知。 他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张惟贤敢于冒险? 如果判断错误,这六十杖,足以要命! 就算锦衣卫正常发挥,不是“用心打”,但六十杖的数字打下来,不死也是重伤,人也废掉了。 此时廷杖已经被黄大成看的真切,是长而粗的大棍,头部包以铁皮,并且铁皮上有尖刺和细钩,一杖上身,血肉溃烂,倒勾起大片皮肤血肉,六十杖打下来,人怕是已经没有形状了。 这廷杖哪里是打棍子,简直就是要人命,黄大成看的面色如土,人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时候他才知道,果然前辈中有不少悍不畏死的,要是为了心中的信念挨打也罢了,确实令人敬佩,不过也有相当多的骗廷杖的家伙,捕风捉影夸大其辞有意激怒皇帝,只是为了争而争,骨子里确实是为了被打一顿成为清流中的名望之士,对这样的人,黄大成除了说佩服佩服之外,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会子他宁愿自己没有被万人瞩目,只要能不挨这顿打,辞了官默默无闻的回家去也成。 “犯官既然押至,动刑吧。” 监刑太监将黄大成怒骂了一通,自觉可以在万历面前好好吹嘘一通,当下也就不再多说,挥手下令行刑。 几个锦衣卫旗校过来,将黄大成高高举起,再往地上一丢。 这一掷就是把黄大成摔了一个头昏眼花,不容他有所反应,已经有人将他死死按住。 好在没有脱去官服衣袍,听说在以前打廷杖是剥了裤子打,不仅更加惨毒,也会使受刑人斯文扫地,太过丢脸,现在好歹算是进步了,留下衣袍,算是留一点体面。 “给我用心打!” 黄大成懵懵懂懂的时刻,监刑太监用尖利的嗓音下令,同时趴在地上的黄大成看到那太监的两脚瞬间从外摆变成内收。 “完了……”黄大成在这一刻深切的感觉到了生死之间的恐怖,还有对未知疼痛袭来之前的极度恐惧,在听到一声吆喝时,感觉到杖风落下,他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 在不远处,不少青年官员都看到了锦衣卫抡高大杖打人的一幕,在这一瞬间,也是有相当多的人被吓住了。 先贤前辈和眼前的黄大成的名声,果然也不是白来的。 第一杖很快落到了黄大成的身上,他感觉后腰到屁股之间传来一阵拍击的巨痛,但还在可忍耐的范围之内,紧接着打第二杖,一直打到第五杖时,锦衣卫们才轮换,接着就是继续打,报数声,廷杖落在人身上的啪啪声,整个宫禁之间除了这些声响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黄大成受到第十杖以上时,心中就知道事情必有不对,他也有相当的痛楚感觉,还忍不住呻吟出声,同时感觉后背湿热,想来是打出了不少血出来,但自己并没有痛不可当,或是身体受到重创的感觉,一杖接着一杖打下来,疼痛感却没有倍增,和此前受的前几杖感觉都差不多。 这廷杖,看似抡起老高,打下来山响,落在身上却是很轻的感觉,到此时黄大成心中已经明白,果然锦衣卫要拿自己这事做文章,这一条性命算是保下来了。 此时监刑太监亦是看出不对,十分愤怒的将掌刑的锦衣卫千户叫了过去。 黄大成勉力去听,在这时自是听不到那边在说些什么,抬头去看,但见那太监一脸怒色,千户不停解释,半响过后,那太监才勉强点头,应该是两边说妥了。 六十杖堪堪打完,黄大成虽无太多感觉,不过还是垂下头去,做出昏昏欲死之状。 他身上的伤痕也是看着吓人,后背和屁股间的官服都打烂了,鲜血淋漓,皮翻肉卷,看起来十分的骇人。 一群与黄大成交好的官员涌了过来,黄大效两眼含泪,看着昏昏沉沉的黄大成,其余各人,也都是心情沉痛。 看样子黄大成的这条性命是保不住了,不过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忍心说这样的话而已。 锦衣卫和太监们分别散去,那个掌刑千户吩咐各人可以将黄大成抬回家去,在黄大成被抱起之时,那千户悄声道:“黄大人,多装几日重病,切切小心,下余的事,自然会有人与你接洽。” 黄大成微睁两眼,几乎没有什么动静的轻轻点了点头,那千户微微一笑,按着绣春刀自去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密疏 黄大成奏本上请立太子,被六十廷杖严责之事在朝野之间引发了轩然大波。与此同时的几件大事,比如西北甘肃的兵变,几个省小规模的民变,灾异,还有辽阳打下黄龙府的事情,在民间已经十分轰动,在朝廷这里,却是远不如黄大成“争国本”被杖一事来的更加引人瞩目。 兵事和民变在官员眼里只是小事,只有事关储位,国本,天子堵塞言路廷杖官员之事,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对很多文官来说,天下就在书本之中,道理只在半部论语之内,只要朝廷有正气可以揄扬,天下事就没有什么不可治的。 不论钱粮兵谷,算术农学,这些只是末道,要紧的是圣人大道,哪怕是明末时女真已经与大明征战厮杀数十年,双方各自死伤惨重,已经是不可开解的生死大仇,哪怕是女真已经入关夺了大明京师,在南京的一些青年儒者仍然将心思沉浸在所谓的大道之中,对非本同道之人,党同伐异,甚至东林党人挑动内战,象黄宗羲在国难当头,清兵即将南下之际,与刘宗周等人在朝野呼应,抓着福王不放,只因为当年东林党曾经参与争国本一事,将老福王斗倒,使太子朱常洛获得了胜利,所以在南明立国之初,哪怕小福王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东林党人就是说福王不堪,不得继位,其实还是当年争国本的党争延续。至于时人担忧的建奴问题,黄宗羲给出的答案就是修仁德以怀远人,只要自身修了仁德,远人自服,何必汲汲于兵事? 这样的人和这样的见解和这样的人品……后世明史多半是此人和其身后学派所修,黄某人也居然成为一个大家,后人不知者对他满怀敬意,实在是叫人不知道如何说是好。 眼前这争国本的大事,在京师文官们的心里有多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 黄大成一路被抬回家去,从皇城到他家的门前都有不少官员相送,甚至有一些青年官员安步当车,一直将人送到黄宅门前,看着黄府的人接黄大成接了进去,这些官员还站了半天,最后才一脸钦佩的离开。 黄大成表面上伤的很重,这也使人忧心忡忡,很多人担心他熬不过今晚。 黄大效等人想到黄府守夜,不过黄大成着人婉言谢绝了,医生是李甲推荐来的辽阳医学院过来的名医,有医生配合,黄大效和邹德泳,黄正宾等人安抚了黄家人一番之后,也就都叹息着离开。 “这几日闭门谢客,就说我在生死两间,绝不能有任何打扰。” 外人都离开后,黄大成一改闭目待死的模样,吩咐妻子和家中管事,只道:“反正就说我时刻可能丧命就是了。” …… …… 申时行在次日中午时分在返京途中+接到京里传递过来的密信,知道了京师发生的这件大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十分困扰,甚至感觉有些愤怒。 如果吏部的动作再快些就好了,将这黄某人直接贬到海南临高当知县最好,他也实在想不到更远的地方。 现在他决定将黄大成贬到广西某府当佐杂官,十年之内只要他还在首辅位上就不要想考选升迁。 想出名也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否则人人有侥幸之心,希图冒进,朝廷还怎么正常运转? 从这一点来说,申时行想的倒也没有错。 再转念一想,黄大成受杖六十,可能已经陨命,如果是这样的话,身后之名倒不妨给此人,不好做的太过份了。 总之,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 带着阴郁的情绪,申时行从城外返回京城,他并没有回府,而是第一时间赶回了内阁。 一至阁中,便是有人继续向他禀报此前之事。 “黄大成据说命在旦夕,昨日和今日到黄府探视的人很多,不乏部堂高官,京堂以上极多,但黄府都没有叫客人进去,说是医生吩咐,病人绝不能见客,现在就吊着一口气,稍有变故,可能就撒手归西。” “这个医生听说是辽阳过来的?” “是,是个名医,说是出来游历增长见闻,已经来了有一阵子了。” 辽阳的医学院已经成为天下医者的重镇,中国的医学在需着时就是救命,平时也是被官员士绅们当下九流一般看待,特别是那些走街的游医,简直和卖大力丸的江湖客是一个档次。除非开了医馆,家里世代相传的医生世家,好歹还算有一些地位,有一些士绅,闲居无事,也喜欢研究医术,也会替人看病,不过那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医生世家,一般存留下来的都有一技之长,或长于骨科,精于正骨接骨之术,或长于小儿科,擅长看小儿的各种疾病,要么就是妇科圣手,总之需得有独门绝活,才会被世人接受,慢慢发展成医术世家。 李时珍就是这样的世家出身,世家虽有绝活,却也有将压箱底的绝活概不外传的弊端,不仅是医术,其实各种行当都会“留一手”,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是骨肉至亲,断然不会将自己的绝活真心传授,这样的习俗也导致不仅是医术在内,连很多曾经光大一时的手工技艺渐至失传,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为不好的习俗。 辽阳的医生却是医学院悉习培训出来,特别是在外科骨科上已经独步天下,只有内科上虽然肯定领先大明,但不敢说已经超过整个时代,内科毕业的学生会出来游历,多结实一些有名气的名医,能学一点是一点,学成之后,点滴汇集在辽阳医学院,使这个医学重镇更加的强大,也使一些小的医学世家的传人,能够慕名前来,促进医学的发展。 这个医生就是辽阳的内科名医,带队出门游历,不过这医生虽然是内科的,骨科外伤水平却是远超普通的京城医生,来京不久,已经闯下极大的名声了。 “有这名医吊命,这姓黄的没准能缓过来。”禀报事情的人察颜观色,语气也是恨恨的。 申时行没有什么表情,手指在桌上轻轻点叩,表示这件事说到此为止。 那人又说了几件事,便是提到联名上书之事。 “两次上书,皇上都没有批复?” 申时行大睁双眼,心中大感不满。 第一次上书署他的名字他并没有什么不满之处,虽然他多年来一直奉行柔媚事上的宗旨,但在这样的大事大非上也确实要代表文官们争一争,否则他这个天平就失衡,皇帝也不会要一个虽然听自己话,但外朝形象太坏的首辅。 但第二次还要固争,这就不象话了,内阁毕竟是半内半外,宗旨是要调和内外的机构,一味奉迎皇帝固然不可,一味站在外朝立场上和皇帝过不去也是不行的。 如果他在京里,第一次争不下来,他会密疏劝说,而不是再上本固争。 “这几人,荒唐糊涂!” 给王家屏几个下了定论之后,申时行拿过纸笔,开始书写密疏。 以前隆庆和嘉靖虽然不大见外臣,阁老还是常见的,今上却是连阁老也不见,真正能常见到皇帝的只有太监,申时行等闲也见不到皇帝,这一次大起风波,万历也没有召见阁臣的意思,中外消息不通,申时行都快忘了万历长啥样了,他只能用密疏的办法与这个皇帝门生沟通,效果倒也还不错,毕竟密疏不入档不流通,只有君臣二人可以看到,算是可以说几句体己话的好办法。 “臣亦不以黄大成之举为然,邀名卖直,甚为可恶,此番公议奏疏有臣的姓名,但臣在外勘察皇上帝陵,未在京中,是以此事竟毫不知情,伏请皇上明鉴……” 写完之后,申时行细细的封好套封,吩咐人道:“将这奏疏送到内廷,由乾清宫的御前牌子接了才可。” “是,阁老放心。” 内阁之中,首辅身旁自然是有时刻有效力奔走的人,总不能叫首辅走到乾清门前递奏章,文渊阁和六科都给事中都在内廷办事,但仍然算是外朝的一部份,对内隔着好多道宫门,后世一个历史爱好者可能对明清皇宫如数家珍,但当时的人哪怕是首辅也不一定知道怎么走到乾清门前,都是一样的堂皇建筑,高大巍峨,给人皇权的强大威压,加上遍布的锦衣卫和旗手卫的校尉,力士,穿着皮白靴的小太监到处奔走,这样的地方自不是可以随意走动的,在内阁多年,连东华门西华门也没走过的也不在少数,更不必说进乾清门,深入大内了。 那人拿了密疏离开,申时行颓然倒在椅中,感觉不胜疲惫。 这一阵子时间以来,朝廷政务颇多不顺,军事上倒是显的十分顺利,但九成以上的军功是辽阳带过来的,辽镇上次把大宁都司故地又丢了个精光,倒是听说杨绍先急了眼,带着下头将领誓要将前番大败的局面给扭过来,但不管现在辽镇怎么做也赶不上辽阳的光采,想到这里申时行也不觉感慨,十年之前辽镇和蓟镇是九边双雄,戚继光和李成梁彼此抗衡,堪称双壁,现在一老一死,辽镇和蓟镇光采不在,一切荣光,都归了辽阳的张惟功,这在十年之前,根本叫人很难想象! 第八百五十二章 承恩 数日之后,傍晚时分孔学借着探问黄大成的名义赶到黄府,这几天黄大成还是宣称在重伤之中,但情形稍有好转,黄大效和黄正宾等黄府常走动的好友已经入府探视过,当然黄大成也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的轻松,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只是精神体力稍回恢复了一些的样子。 至于骨外伤,辽阳来的医生则表现的甚有把握,说是多半能痊愈,只是要看有没有邪毒入体,如果能抗过这一关,多半就没有性病之忧了。 所谓邪毒入体就是破伤风,在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确实是看命的事,众人也只有盼着黄大成身体健壮,吉人天相,能够抗过这一关。 因为一时没有性命之忧,黄大成开始见一些来探视的知交好友,孔学这一阵子和黄大成来往较密,自然也在可以入府探视的人员名单之内,并不会显的太过突兀。 “这是申阁老的奏疏抄稿,前日入的宫中,皇上没有批复,不过,听人说皇上当时看了,点了点头,说申先生到底还是心向着朕,与普通的阁臣一味迎合外朝风向不同。这件事,对老兄几个人来说,确实是一个契机了。” 黄大成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拿起奏疏,仔细看了一阵,眉宇间终于喜上眉梢。 申时行和言官关系不好,彼此对立,这一点包括万历在内,朝野间俱都知道,没有切实的理由弹劾,根本对申时行造不成真正的威胁。 有这么一封密疏当把柄,自己人先上,然后肯定是举朝轰动,申时行的名声眨眼间就会坏到不能再坏,终成过街老鼠。 就算他有皇帝信重,有满朝的盟友和门生故吏,在这样大事大非的问题上,不会有太多人替他说话了。 如王锡爵这样脾气的人,怕是不骂就好了,想指望他伸出援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诸君可自为吧,我们这边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为止。”孔学起身,笑而告辞。 黄大成嗫嚅了一下,他很想知道这一次锦衣卫为什么这样出手,不过话到嘴边,还是知趣的闭上了嘴。 能受了廷杖还保了命,这已经是邀天之幸,妄图得到更多,那只能是自取灭亡。 孔学似乎很赞赏黄大成的态度,点一点头,便是迈步而出。 在黄府门前,他正好遇上来探问的李甲,两个人目光交错,孔学拱了拱手,说了两句扶乩的事便迈步上车离开。 锦衣卫和辽阳堪称是势不两立,孔学虽然敢卖消息赚银子,当着众人的面和李甲说太多却也是不敢的。 况且他也有要紧的事情,不能在此耽搁太久。 孔学坐车一路东行,到十王府附近拐入一条深深的巷子,两边绿树成荫,盛夏时节,却是时有清风徐来,从打开的窗子里不停的吹拂进来,蝉声时起时伏,并没有京城惯有的烟尘满天和叫卖声吵的人头疼的景像。 在这里,没有丝毫的烟火气,走路的要么是穿青衣的奴仆,或是骑骡子的管家执事模样的人物,要么就是上门送货物的商家,伙计,也有一些大婶子小丫头子在街面乘凉闲谈,多半也是大户人家府里出来的,寻常的百姓人家的情形,这里是看不到的。 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宫城的红色宫墙,也能看到东华门的城楼子,不远处就是太宗皇帝手里兴建起来的十王府,当年京城住着不少亲王郡王,皇子王孙很多,为了叫这些人有住的地方,太宗这个向来手笔很大的皇帝就在东华门外修筑十王府,当时建筑规模宏大,几乎不在紫禁城之下,但后来大明的宗藩制度越收越紧,早年还有亲王来京朝觐之事,后来但凡皇子封王就得之国,之国以后除死不得离开王府,当然更不可能返京,就象潞王,之国以后就算是李太后死了,亦不得返京吊丧,人伦都谈不上了,其它的理由更是白给。住的人少,十王府渐渐衰败,不过四周仍然算是黄金地块,俗话说东富西贵,住西城的都是老牌勋贵,世袭侯伯的与国同休的大家族多些,东边就是大商人和新晋贵族多,彼此往来也方便,象是郑贵妃的家族和小武清侯家都住在这左近,他们这些外戚亲臣,彼此关系很亲近,走动很频繁,孔学过来时正好看到一队仪卫清理街道,他看看旗帜,认得是小武清侯,当下在自己车里就是微微一笑。 李太后是站在王皇后和长哥儿一边,对郑贵妃和郑氏家人都不大欢喜,当然太后也不会做的太明显,不过其中的感觉还是能叫人体会的出来,这小武清侯却是不理会这些,平素就喜欢和各家亲臣外戚家往来,哪怕是太后不欢喜的郑家也是一样。 这人倒是有趣,孔学平常和小武清侯也是往来甚密,只是今日却不好见此人,当下吩咐家人将车赶在一边暂避一时,自己并没有出来与小武清侯打招呼。 小武清侯也是坐的辽阳过来的马车,而且是四匹纯驷所拉的四**车,头前车夫,后头车厢后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伴当,这么一辆车过来,饶是部堂侍郎一级的官员也得让道,孔学听说这马车里头极尽奢华,光是车身的包金就所费不小,看起来是恶俗一些,不过外戚亲臣的品味能高到哪儿去。 只是这小武清侯这般奢华,听说李府里的子弟们一个比一个纨绔,不仅起居奢侈,而且多半有横行不法之事,但只要李太后在一日,甚至是万历在朝一日,李家在朝廷就无人能碰,比起皇后和郑家也不遑多让,是以不管李家的人怎生横行不法,也没有言官出来自讨没趣。 得罪皇帝还好说,李太后毕竟也是当国多年的太后,光是天子用“孝”的名义来处置触犯太后的言官,到时候想找人救都没有人肯出手的。 孔学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侯府的马车远去,他的车当然也不错,不过比起眼前这辆来就差的太远了,而且那仪卫也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京师官员在仪卫上比地方官差的多,地方亲民官一个七品知县就能用全套仪卫,京里七品官也就带两个长随跟着,坐的两人抬小轿晃晃悠悠上朝办事,寒酸的紧,他孔学说来也是出入宰相高官府邸,比起这些外戚亲臣来还是差的太远了。 心思异样的孔学到得郑府门外,叫人拿自己手本进去通传求见。 这里他也曾经来过,郑国泰和郑承恩等人对扶乩一事也很有兴趣,孔学当然来凑过趣,后来郑家的人知道孔学和张维贤关系非同一般,对他加意客气了一些。今日前来,又是奉命,孔学的底气很足。 过不多时,郑府门子过来延请,说是郑承恩有空,正好可以见他。 这个贵妃的伯父也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特别迷信神道之事,与孔学交往较多,不象郑国泰还拿着端着架子,孔学听了赶紧往里走,他为人交际特别有一套,怀中揣了辽阳的十来枚金币,伸手拿了几枚出来,递给那门子,那郑府门子也是有眼色的人,原本对孔学有点不冷不热,拿了金币之后神情就变的热络起来,一直将孔学带到花厅门外,直接便带了进去,不需要再等通传,省了孔学不少事情。 “在下见过指挥大人!” 郑家虽是后妃外戚,不是皇后或太后的家属可以封伯,但郑贵妃父郑承宪封都督同知,死后万历破格将郑国泰封为都指挥,朝臣为之十分不满,但万历我行我素,后来隔了几年又将郑国泰加为左都督,武极一品,只差封伯了,郑承恩是贵妃伯父,也封了锦衣卫指挥,虽然是挂名不办事的那种,却也是寻常人一生也难企及的高位了。 郑承恩在孔学面前倒也没有太大的架子,两手虚扶一下,笑呵呵的道:“老孔你还和我来这一套,赶紧坐下,说起来咱俩也算同僚,都是锦衣卫里讨饭吃的么。” “在下如何敢和指挥大人相比!” “得啦,甭客气了,咱要是一直这么闹虚文,今天就甭说话了,尽在这瞎客气。” 郑承恩的京城官话说的很好听,响快干脆,一股子亲热的劲头蕴含在话语之中,叫了听了就不自禁的感觉心里舒服。 郑氏家族原本的地位连皇后家也不如,皇后家族好歹还是一个小官员家族,郑氏似乎就是京城普通的百姓家庭,这郑承恩以前听说是个跑商行买卖的,专在德顺门内外和那些骆驼客打交道,看着豪爽劲头,倒是还真有点江湖豪客的感觉。 孔学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人物,当下欠了欠身,就把那副客气嘴脸收了回来,只笑着道:“左都督没在家?” “在是在,不过估摸着在捣腾他那些蛐蛐,没功夫见你。若是老孔你有正事,倒不妨等会儿,我派人叫他去。” 郑承恩有点儿奇怪,以孔学的身份,进府来由自己接待已经是足够了,居然还想着见郑国泰,难道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孔学笑着道:“要是左都督想起什么来,准定就自己来见在下,若没想起来,请见也是没有用的。” 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便是和郑承恩闲聊起来,左右不过说些玄怪之事,郑承恩这样的人对这些事最是感兴趣,当下听的十分入神,时不时的发出惊叹声出来。 第八百五十三章 叔侄 说了一刻钟功夫之后,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着老远,郑国泰便是叫道:“大伯,孔学走了没有?” 郑承恩道:“孔老弟尚在,不过,国泰你怎么这般模样?” 他对郑国泰的待客之道当然不满,是以出声责备。 “大伯你不懂。” 郑国泰粗暴的推开房门,看到孔学正笑吟吟的起身迎接,当下也是松了口气,笑着道:“前几日宫中有密信送来,着我一定要与张大都督好好谈谈,老孔你这一次过来,恐怕不是上门闲聊的吧?” 他这也算“试探”,孔学好悬笑出声来。 不过孔学也知道和这草包不可太过拿捏,郑国泰因为有皇贵妃的姐姐撑腰,平时行事横行霸道,什么事都敢做,明末有名的三大案中,张差持大棍袭击东宫一案应该便是郑国泰所为,他连当时已经册立了的皇太子都敢打主意,而且事后屁事也没有,可想而知若是自己这样的人得罪了此人,下场定然不会太好。 当下便是直爽答道:“大都督说,锦衣卫与贵妃这边利益一致,彼此是可以合作。” “好,好,甚好!” 郑国泰搓搓手,两眼放光,满脸也俱是兴奋之情。 最近接连有奏请册立和请皇长子出阁讲书诸事,万历也是一改此前的暧昧,对册立一事有过明确表态,虽然长哥儿一时半会还没有正式册立,但几年之后一定可以定局,如果朱常洵不能为皇太子,当今皇帝崩逝之后,郑家想保有现在的局面就难了。郑贵妃在宫中得罪的人很多,郑家在外也是一样,武清侯家族其实也是,当初李伟在的时候,巧取豪夺弄了不少资财在手,李家抢占的多,别人损失的便多,但李家因为有太后撑腰,别人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着,象郑氏一日夺嫡不成,就等于身前埋了颗地雷,一旦万历一死或是郑贵妃失宠,郑家现在的风光就会烟消云散。 郑国泰再蠢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对朱常洵夺嫡一事特别起劲,这干系到他郑家四十年的富贵,甚至如果朱常洵夺嫡成功,将来郑氏成为皇太后,他郑国泰就可以封伯爵甚至是侯爵,这样家族多少辈子的富贵就到手了。 “那么,”郑国泰兴奋过后,眼又盯视着孔学,问道:“咱们这两边,究竟怎么合作呢?” “几年内长哥儿都不会册立,不要急,大都督的意思,宫中和郑府的消息沟通要畅通,锦衣卫与郑府的沟通亦是一样,先把消息渠道立好了,有几个专人来回传递消息,以后的事情,可以慢慢从容设法。” 等了半天却是这个,郑国泰不觉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是,两边才刚刚开始合作,彼此间最多能保持信息沟通交流,互通有无,锦衣卫虽然强大,但那只是在宫外为主,内廷是太监和宫女的世界,锦衣卫能着力的地方不多,郑国泰也不相信锦衣卫能安插多少人在宫中,最要紧的,还是得倚靠郑贵妃在宫中的势力。 双方各取所需,张惟贤这个锦衣卫都督在外朝势力越来越大,几年之后,可能真的对夺嫡一事有相当的帮助,郑国泰一念于此,终是点头笑道:“等我过几日再给你回信,如何?” 孔学知道郑国泰要和宫中沟通过后再下决定,同时提供双方平时沟通的人手,至于具体的事,郑氏这边其实也没有主意,张惟贤那边也没有交待,他当然也不会擅作主张。 其实内心深处,孔学知道要想以正常的办法来行废立之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个念头一直影影绰绰的在他心头上下浮现,不过他知道现在还远远没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另外他对张惟贤也十分忌惮,最少在表面上,他在张惟贤面前是老老实实的不敢逾规犯制,一副清廉模样,张惟贤上次大手笔赏他的银子,孔学也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事实上他知道下头对张惟贤并不服气,放纵自己兄弟和妻族在内操和锦衣卫里捞钱,为非作歹,张惟贤管别人心黑手辣,对自己人和心腹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那张惟德倒卖内操火铳,这般大事,也就骂了一通,禁足几日就算了,换了别人,恐怕是要死全家才抵的过去罪过。孔学知道不仅是自己,别人也在暗中捞好处,严刑酷法虽然可怕,但真的一家喝西北风才是更可怕的事情,人心便是如此,想要改亦是无法。 对张惟贤他有这些小动作,难免就有很多忌惮之处,献计献策之时就挑着对方喜闻乐见的方向去说,若是张惟贤本人没有示意,孔学却也是不敢乱出主张。 郑国泰心里却也有自己的隐秘打算,只是确实也是时机未到,当下对着孔学乱奉承好一阵子,态度也是十分热情,郑承恩眼看侄儿如此,心里也隐约明白眼前这人是郑国泰要拉拢的,叔侄二人好一通乱,终是将孔学留了下来,中午就在小客厅开饭,郑国泰叫人拿出宫中最好的玉露春酒,这酒十分难得,还是上次万历召见亲臣外戚时赏下来的,一个府里也就几坛,郑国泰一边叫人开酒,一边颇为不屑的道:“俺那姐夫就是这样,为人小气的紧,他那宫中几万坛怕也有,咱好歹是他舅哥,就赏了那么几坛子,好生不爽利。不过宫中那些太监谁敢不巴结俺?这酒还不是一坛一坛的送出来给俺享用,俺那姐夫,现在怕还是蒙在鼓里。” “嘿嘿,这就叫县官还不如现管,管库的太监比皇上还有用。” 郑承恩也是一脸笑,话语之中不乏对皇帝的不敬。 和民间的普通人不同,越是接近天子的人就对天子缺乏一定的尊重,离的近了,看的就清楚了,天子不过一寻常人,脾气大,发火的时候克制不住,爱喝酒,饮食无度而导致肥胖,喜欢看戏,看书画古董,看杂技,平时写写大字,看看杂书,倚在罗汉床上的样子和一个乡间的胖员外没有区别,无非就是伺候的人多些,还有权力砍别人的脑袋,赐给别人富贵,舍此之外,郑家这叔侄俩还真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能郑家的人都是这样,郑氏一入宫只是一个嫔,身份很低下,就那样也敢摸万历的头开玩笑,一般的妃子在皇帝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的十分敬畏,郑氏当然给了万历很强烈的新鲜感和刺激感,另外那些妃嫔在床第之间也必定不如郑氏,毕竟敬畏就如木头人一样,再好看也索然无味,另一个却是能与皇帝夫妻一般相处,自然有很多鱼水相得之处。 “来,咱先饮一杯,预祝我那皇侄儿将来能荣登大宝。”郑国泰没有饮酒就已经狂放不堪,嘴里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自己便是先仰脖饮了。 孔学也不曾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所谓龙种天子君权神授他只当是屁话,他信奉的倒是五代时的话:天子,力强者可为之。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天子,就是拿眼前来说,张惟贤的势力越来越大,谁知道他将来有没有机会更进一步呢? 孔学的心里也是热烘烘的,笑了一笑,不言语的也是饮了一杯,烧酒下肚,浑身上下更是如火烧一般起来。 …… …… 万历断然想不到自己亲戚在背后那么腹诽自己,他向来认为靠的住的第一就是自己的心腹太监,不然的话也不会花巨资弄什么内操,其实靠的住就是亲臣心腹,包括张惟贤这样的勋臣锦衣卫使,再下来才是曾经教导过自己的外朝文官,包括申时行和许国在内的几个阁老,俱在其中。 万历挑人,四十多年的天子生涯使用的阁臣,早期大致都是万历早年的东宫讲官出身,然后就是与这些讲官息息相关的人,而且,是自己信的过的文官举荐的人选,万历才信的过,甚至是超格拔擢任用,比如方从哲从赋闲官员一跃在两年内成为独相的首辅的经历,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整个万历朝的政治生态,不外如是。 其实纵观明朝二百多年的政治生态,也不外如是。 现在的万历又在经历难堪的煎熬,和他的祖宗们一样,外朝的文官们又在找麻烦了。而且,这一次的麻烦还真是不小。 事情便是出在申时行的密疏之上,万历当时看了,并没有觉得怎样,申时行向来就是这样,内外之间的事情交代的十分清楚,万历对内阁的两封联名奏折原本十分恼火,但他知道申时行多半会有说法,密疏看完之后也印证了他的判断。 原本这事应该过去了,但不知怎地这密疏却泄露了出去,说是密疏无非就是递进来的渠道与正常奏折不同,皇帝看了一样归档,其间经手人颇多,包括几个司礼太监在内十几人看过,过手的人就更多了,究竟是谁泄露出去却是不好查出来,如果真的一查到底也不是查不出来,但那就要在宫中兴大狱,东厂和锦衣卫都要出手,将宫中搞的鸡飞狗跳,无论如何,为了一个申时行万历也不能这么做。 他只是对几个大太监进行警告,相关人员全部调离重要的职位,发配到都知监这一类的冷监司里去做闲差,几个最倒霉的嫌疑最大的直接降为净军,要么种菜要么挑粪,对太监来说,这样的处罚也就仅次于处死,甚至那些挑粪的比直接处死还惨,宫中几万人的脏物不是那么容易清理的,做这样活计的一般都死的早,而且平时身上臭气熏人,落到这般地步还真不如死了划算些。 第八百五十四章 阁中 对于申时行来说,万历就只能说声抱歉了。 他开始还想护着自己信的过的首辅,但黄大成以苦主的身份开了头炮,直接引发了外朝的轰动效应,黄大成惨受廷杖,差点丢了命,现在还在家中休养,吏部正在按皇帝的意思,准备将此人贬到广西当一个驿丞一类的杂官,这样的处罚已经十分严重,包括诸多阁老在内的朝中大员们都在设法营救,在这个当口,爆出了申时行的密疏事件,自然是举朝哗然,黄大成的弹劾显得十分愤怒,力量十足,他指责申时行既然在营救疏上签名,不管是否自愿亦没有申明,一边接受自己的感激一边以密疏邀买皇帝的欢心,这样的首鼠两端的行为不要说做一个首辅,就算是做一个布店商行的掌柜都不够格,做人做到这样,却能助皇帝协理阴阳统驭大明百官,黄大成觉得替举朝的同僚不值。 身为被廷杖的苦主,这番言论真是字字都站在理上,连万历本人都觉得申先生这事干的不大地道,实在是有些过于取巧了。 申时行的毛病就是这样,总是希望获得最好的平衡,不愿在任何一边失分,所以左右逢源,但这种踩钢丝的做法做好的话就是左右逢源,做坏了就是左右支拙,现在就是明显做坏了。 “皇爷,这事该怎么处理?” 张鲸是司礼掌印,也就是外朝俗称的“内相”,奋斗到这个位子的太监不管怎样都还有两把涮子,需得识文断字,并且精通外朝政务,钱粮兵谷之事也是要精通,否则任事不知,根本没有办法与外朝内阁达成平衡。 太监管事固然是弊端,但太监中也不乏专业人士,而且也不乏象怀恩这样的身体残疾,心理却无比健康的掌印太监,是以倒也不必一概而论。 只是万历朝的太监,因为君主的关系实在是乏善可陈,既没有怀恩那样的良宦,却也没有出现刘谨和魏忠贤那样的权阉,只有一窝子的无能乏味的贪财货,和他们的主子是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区别。 眼前这事,张鲸自然不可能拿出什么章程来,虽然内阁诸阁老上任时都会拜会司礼监的掌印,别的老公也多半会见,然后送上一些贽敬,这都是流传百年以上的规矩了,他当然也常和申时行见面,也接过一次几十两的贽敬,这都是面子活,申时行不可能依靠那么一点冰炭敬过活,俸禄更不必提,张鲸当然也不会在意阁老们送上的小小红包,彼此都是给面子而已。 现在申时行出事,张鲸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只是等着万历发话罢了。 万历瞟一眼这个一脸无所谓的司礼掌印,也是无可奈何的道:“且再等着看。” “那这些奏本如何?” “先一律留中。” “是,皇爷。” 这两天外朝被捅了马蜂窝,不仅几乎所有的言官上书,包括很多六部和寺卿的官员,甚至还有一些中层官员也全部上书,六科的给事中也没有被拉下,也有很多上书,陆陆续续已经有过百本弹劾申时行的奏折送了进来,不仅仅是浙党齐党楚党,包括申时行原籍在内的江南官员,亦有相当人数送进来弹劾的奏折。 林林总总的奏折加起来怕要近百了,而且可想而知未来几天会有更多的奏折送进宫里头来,这样声势的弹劾在张鲸的记忆中在隆庆和万历两朝都还没有发生过,嘉靖朝严阁老要倒台时似乎有这样的声势,不过那时候明显是徐阶等人在背后指使,而且各人都知道严氏父子要倒霉,是以有不少人落井下石,反正打死老虎又没有风险,好歹能出个头露个面,小小风光一把,是以那样的奏折不写白不写。 这一次申时行并无明显失宠迹象,内阁也算稳定,却有这般大规模的弹劾,而且不分党派籍贯,也几乎全部是自发行为,这只能说明申时行失尽文官之心,已经得罪人太多,恐怕不是皇帝一个“留中”就能保住的。 如果皇帝真要保申时行,就不仅仅是“留中”,而是将带头上奏的几人全部廷杖,然后再贬官,雷厉风行处置下去,后头跟进的人就会考虑跟风上本的得失,现在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处置上书人,连黄大成都没有直接撵走,而是容他养好伤再走,可想而知,底下的人观风望色,紧跟着继续上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看来皇上是要弃用申先生了。” 申时行一直柔媚侍上,司礼的人经常拿他来打趣,说申先生其实也是一个“老公”,与他们没有太多的区别,他和张四维不要说与张居正及态度更强硬的高拱来比,就算比起当年的老好好先生徐阶徐阁老,在这上头都差远了,怎料申时行一出状况,皇帝就做出将他抛弃的姿态,饶是太监之辈多半性格扭曲凉薄,此时心中也是不免有异样之感。 …… …… 万历将折本一律留中的消息传到内阁,已经早就过了午牌,无事的话就有阁老三三两两开始回府,阁老入阁办事很早,是以下值也早,过了午牌不久就能走人,最多也就呆到西洋钟点两三点钟就算晚了。 张居正时代动辄关闭宫门前后才走,甚至留下来锁阁加班,在申时行时代却很少有眼前这样的情形发生,诸阁老聚集在一起,却并没有合议会商,也没有一起批本票拟,各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整间屋子里,似乎是一群泥雕木造的神像一般。 出入的中书舍人和杂役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儿声息,各人都是知道,内阁转眼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王家屏素性强直,原是个敢说话的,但这一次倒阁风波内阁其余人受到的波折和牵连很小,他本人更是几乎没有被牵连上,申时行成了大家集火的目标,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上一次的折本事件。 当时是他同意替申时行代签,也是他倡议上本,现在申时行万一倒台,他便成为首辅的第一人选,只要不是皇帝对他十分厌弃,首辅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王家屏自问虽不象申时行那样一味迎合,对皇帝倒也没有太多的得罪之处,是以首辅之位多半就是他的,因为这种种关系,使得王家屏无法出声了。 王锡爵心中则有一点愧疚,但更多的是愤怒,郁结之气堵住了他的喉咙,使得他根本没有办法出声。 替申时行署名是他力主之事,因此事使申时行陷入眼前的尴尬境地,但他没有想到申时行居然会上密疏和皇帝说明此事,王锡爵心中又替这个老同年可惜,又是觉得申时行面目可憎,实在不配当这个首辅。 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把这话说出来,是以咬紧嘴唇,不肯出声。 许国和余有丁在内阁向来弱势,多半是以他人的意思为自己的意思,特别是许国,这一年内可能就会请辞致仕,是以更加不愿多事,只是他没有想到,申时行居然会在自己之前就回家……许国一直还以为申时行最少还能干十年阁老,毕竟申时行现在还不到六十,身体又好的不象话,精力又很充沛,又深得皇帝信任,二十年太平阁老可期。 没想到,这一次就在这样的一桩小事上翻船了。 四周人心思各异,申时行的心里也是在翻江倒海。 他自少年应考,青年为官,现在年纪虽然不大,在仕途却已经近三十年,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使得他敏锐的感觉到这一次的事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从自己莫名其妙的出城,后来发觉不过是一张虚惊,帝陵根本没有地宫渗水之事,后来就生出黄大成上书之事,然后就是密疏泄密……这些事,在平时一桩两桩的还不成问题,整个事情联在一起,就象是一个严密的套子,把他这个堂堂的大明首辅套在其中,现在想抽身也难了。 申时行一直不出声,却是在思索这个套子到底是谁布下来,但怎么想也不得要领。眼前这几个同僚,论权势勉强能办到这样的事,不过还是要有盟友才行,而且申时行也敢断定,王家屏的性格做不来这样的事,就算勉强行之,也会破绽百出,根本不可能这样严丝合缝。 扫视了四周之后,申时行面色冷峻的道:“说说今日公事吧。” “是。” 王家屏拿起自己面前奏本,说道:“杭州今夏屡次发水,巡抚请调赈济。” 言官曾经弹劾内阁**,申时行的答复是票拟由内阁公议,权责所在的也不会放弃,奉诏拟旨,票拟结果都是公议,当时的办事制度来说,倒也确实如此。 “库藏尚算充实,转有司办理吧。” “《累朝训录》已成一千八百余卷,是否进呈?” “余听说尚有数十卷在编,不妨等这几十卷编成了再进吧。” “甘肃军报,北虏大酋火落赤率四千余骑进犯洮州,副总兵李联芳率本部奇兵营迎战,尚未有更新战报送来。” “这是套寇替黄台吉等人张目,不必理会。” 从春季到夏季,北虏的土默特和喀喇沁等部举师近二十万犯边,打的辽镇节节败退,现在辽镇尚未有战报送来,西边的套寇又在生事,申时行判断的倒也不错,应该是西部与东北配合,在万里边境线上各造声势,当然也是以东为主,以西为辅,西部的蒙古人不会真心出力。 第八百五十五章 辞官 申时行看的很淡,许国却知道近来甘肃因为副总兵哱拜与文官巡抚多生矛盾,彼此渐至水火不容之势,哱拜的几千精骑才是甘肃镇的立足基础,明军在甘肃到陕北再到山西是一个个环型防线,甘肃那边看似不要紧,其实失一环而动其身,如果甘肃出事,会直接影响固原榆林等地方,甚至关中亦会受到波及,这火落赤虽然不似当年俺答汗和图门汗那般势大,也没有黄台吉速把亥炒花那般出名,但也是一样雄心勃勃,其率领入侵的数字看起来也叫人漫不经心,只有区区四千余人,和东部蒙古经常十万乃至三十万人的数字比起来只算是一个零头,不过许国知道火落赤率领的全部是精锐甲骑,只有少量的牧人辅兵,东北部蒙古入侵是整个部落大半前来,甚至有不少牧人的妻儿都跟着一起南下,所以数字惊人,但真正的甲骑数字十分有限。 几十年后这些蒙古部落越发衰落,在后金整合的过程中,一个数万人的部落出兵几百人,千把人来会盟是常见的事,甚至一个小台吉就带几十人跑来会盟,整个灭明战争,入关之后北虏提供的人手也就两三万人,和嘉靖万历年间动辄几十万人入寇的威风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说明末时中国真是悲催,先是北虏一直不消停,北虏好不容易衰落下去又起了东虏,然后又是小冰期自然灾害,弄的民不聊生出了内乱,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做好自己,不过很明显,大明的内部也出了严重的问题。 眼前的首辅和其余的辅臣就是这样,哱拜和巡抚的矛盾每个阁老都知道,不过在这些人眼中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武将原该被文官挤压欺负,以文制武,文的压住武的才是叫人放心的状态,九边重镇,处处都是这般情况,只有大同的马家稍有实力,然后就是辽镇因为李成梁的关系是半独立的藩镇,又出了个辽阳,太过强势,令得内阁大佬们寝食难安,倒是甘肃这样的情形,文武不和,给阁老们的感觉反而是十分妥当,再妥当也没有了。 许国的见识也有限的很,心中隐约的不安感还是来自辽阳的一些灌输,其余的同僚既然不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会出头多事,这件事就算揭过不提。 “潘时良的《河防一览》成书,十四卷二十九万余字,洋洋大观,他上奏进呈给皇上,我等当如何批复?” 申时行摇头,微微冷笑:“潘某乃江陵旧党,进此书无非是替自己吹嘘,替江陵十年秉政的治河功劳张目,他虽有些微末杂学,也算做了些事,然人心大道是大防,此事不可由他,我看,把他‘淹’了吧。” 这事确实不大好处理,驳回去没道理,毕竟是潘季驯这个三任治河总督的一生心血结晶,明季什么都稀烂,就嘉靖到万历年间的黄河治理的还不错,没有太大太多的水患,不象清季,每年几百上千万的治河款丢下去,工程仍然搞的稀烂,黄河几次溃流改道,弄的民不聊生。潘季驯是有明一代以来最杰出的治河专家,嘉靖到万历年间果真出了不少顶级的人才,潘季驯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三任治河总督,岂能没有独到之处?可惜因为他是张居正**,万历执政以后,尽扫张居正余党,一个不留,当时就为人所诟病,其实张居正有权之时,不论是不是真心,不少有心做事的能臣还是依附在张居正手下,否则也无从展布施为,万历掌权后不分良莠,不论是实干的能臣还是马屁精一律清洗干净,这样的做法在政治上当然十足幼稚,当时的张四维和申时行都是这种政策的拥护者,现在叫申时行放过潘季驯等于是否定他自己,申时行当然不会这么干。 接着又说了十几件各衙门送上来的公事,商议妥当后分别批本票拟,各阁臣都有分管的一块,不过遇事还是一起商量,避免被人说成是独断专行,理论上来说内阁对六部各衙门没有直接的统驭权,前几年就有文官弹劾内阁专权,说是内阁有官员考成薄,另外总督巡抚上任需谒见阁臣,各衙门也要咨询内阁意见,吏部和兵部用人还得内阁同意等等。 这些其实都是微末的权力,这样也被弹劾擅权,后来申时行小心翼翼的辩解,算是过了这一关,后来阁臣办事,就一定会同商量,申时行这个首辅当然不敢象张居正那样独断专行,遇事自主,以私信定国计民生的大事。 “好了,诸公辛苦。”申时行在所有事情上都说了自己的意见,其余几个阁老都没有反对的意思,大家和衷共济,一团和气。 事实上内阁多半时候都是这样,只有少数事情会有人坚持已见,彼此争执。不过私下再交流一番后,也能很快达成妥协。 一般这样的事都是王家屏在做,他是次辅,如果事事都依从申时行,毫无自己的意见,这个次辅的意义就不大了,哪怕是故意而为,王家屏也必须表现一些与申时行不同的东西出来,况且王家屏秉性强直,确实有很多地方看不惯申时行。 申时行起身,诸阁臣也是起身,众人心里很是奇怪,申时行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这般多礼,往常说妥了事,大家包了归堆分别票拟,然后一起汇总了送到宫里,皇上或是看过,或是看也不看,直接就叫司礼批红……一般的政务,比如汇成某部书,或是礼部仪制相关的事情,或是寻常的官员升调贬斥,皇帝倒是真的不会去看,只有钱粮兵谷之事,皇帝是多半要自己看,并且司礼批红一定是照皇帝的意思来办,不会有太监擅权的事情发生。 明朝的体制来说,固然有不少大而失当的地方,不过太监和外廷彼此牵制,太监内部也有彼此制衡的机制,是以哪怕是成化万历这般的君王,虽然是“垂拱而治”但从来不会担心有大权旁落的一天。 往常按惯例的事,今日却有特别,众人心中一动,都隐隐感觉出了些什么,不觉都是望向申时行。 “余已经决意回家书写奏折,辞去大学士之职。”申时行神色从容,只有眼神深处露出些许不甘。内阁在掌控之中,自己年富力强,在这种时候被逼辞去首辅大学士一职,处于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失足成千古恨,最少在几年之内,恐怕连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申时行此时心中未必是完全的绝望,不过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此后家居二十余年,万历一直没有召回起复他。 “这……”王锡爵毕竟是忠厚底子,心里愤怒稍解,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若非是他坚持替申时行署名,恐怕也没有这档子事发生。 “年长兄不必多说。”申时行决定辞官,心里反而轻松些,当下只摆着手道:“弟这番辞官,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心畅意,诸公留在阁中,需如常办事,镇之以静,京中布局,不可轻易变动,有一些人,需得继任首辅加意镇压,否则的话,吾恐将来迟早酿成大祸之局。” 他说的是谁,在场的人倒也都知道。 京城现在隐隐能与文官势力相抗衡的无非就是一个张惟贤,京营在徐文壁等勋贵手中,英国公府只占一小部份的份额,皇城禁军掌握在勋贵和太监手中,忠心自无二话,李自成进入京城,京营毫无抵抗,一路杀到皇城之中,只在宫城内外与守备太监领导的残余禁军有过交战的纪录,京城之中,除了文官势力京营禁军之外,便是张惟贤的锦衣卫。 锦衣卫势力越来越大,申时行很怀疑这一次自己是被张惟贤给设计了,但张惟贤似乎又没有能力说动那么多文官与他合作,毕竟文官与锦衣卫是天然的对头,少数几个败类有可能出现,象黄大成等人那样的正人君子,从头到尾与锦衣卫合作,这个可能性又不太大了。 听到申时行的话,王家屏仍然不好答话,王锡爵面露不屑之色,答道:“跳梁小丑罢了,不值得为他上心。倒是你……” “我意已决。”申时行阻住王锡爵的话,做了一个很坚决的手式,接着扫视了一下阁中的情形,眼中带着深切的不舍,不过还是转身离开。 王家屏等人俱是起身出来送行,众人都明白申时行在这个当口辞官一定会被批准,最多三辞一定可以辞官成功,众人同事多年,彼此间虽然小小不和,总体来说倒还是过的去,一时见首辅走了,就算一直等着接位子的王家屏眼中也露出黯然之色。 申时行辞官在朝中并未引发什么震荡,勋贵圈对此事毫无关切之意,毕竟除了最顶尖的几个公侯外,对国事毫无参与的机会,就算是定国公英国公抚宁侯这样的顶尖勋贵,无非也就是朝会时拉来充数作样子,除非是事涉边防,他们这些人才有一点儿发言权,平时的国家事务,就是伴食画诺,对首辅的更易,勋贵毫无感觉,事不关已,太监们也不在意,反正王家屏等人按惯例又来司礼打过招呼,这便成了。 至于文官圈中,倒是可能面临一轮洗牌,不过人心也没有太慌乱,毕竟申时行不象张居正那样强势和大权独揽,他的权力圈构造也简单的很,不大可能大事更张。 第八百五十六章 伐异 三辞三让之后,万历果然没有再留他的申先生。经过签名事件之后申时行已经在中下层文官中成了过街老鼠,俨然是人人喊打的奸臣,万历不愧是张居正调教出来的好学生,审时度势的本事一流,此前也有过几次言官弹劾申时行的风波,皇帝或是将上书人廷杖,或是贬官,直接将申时行保了下来,这一次事发后文官万众一心,万历也没有再保申时行的意思,整件事可谓顺水推舟,除了倒霉的申时行之外,可谓皆大欢喜。 好在申时行还保有一点儿面子,万历可能心中有些愧疚,除了赐申时行可用驿马公车返乡外,还命百官送行,因为申时行是往通州驿从水路南下,是以各官都在东便外送行。 新任的内阁首辅王家屏在内,全体阁员都是到场,另外六部部堂只有工部吕绅未至,吕绅是标准的辽阳党人,上位是资历和能力两方面保着,加上许国在此前的照顾,万历也有意将此人拉到高位后分化,辽阳党在京势力呈明显的膨胀状态,辽阳越富,文教越昌明,考中进士的人就越多,虽然大半被分流到各地,但考在二甲前列的也很不少,朝廷也不好自坏规矩,将人都放在地方上去,更不能不准辽阳士子应考,这样威信何在?也只能用分化拉拢的办法,不过,对吕绅来说效应不显,吕绅加入张党为的是心中信念,他行事通达,却有固执之处,象申时行对张党颇多打压,吕绅就不可能来送行,李甲杜礼等张党成员,也不可能跑到这里来自讨没趣。 小辈官员中的明星人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倒是来了,他们俩一个成了东林,一个是浙党新秀,不过党派不同并无碍私交,两人还是站在一起低声说笑谈天。 东林的**星等人都在,这几年东林党在江南籍大佬的支持下势力越来越壮大,**星一直呆在考功司郎中的位子上不动,有消息说过两年后的京察里,**星将可能大有展布,到时候考功和文选配合,与东林作对的贬落,与东林同道的提拔,对这个传言有不少人感觉不屑一顾,**星毕竟还不算大佬级的人物,只有方从哲偶然瞟过来一眼,以他的聪慧,感觉**星这两年确实在为不久后的京察做准备,将向来走过场多的京察用来当成对付政敌的武器,不过他是浙党核心新秀,只要东林党没有将浙党铲除的实力,方从哲自然也是不必害怕的。 他只是对申时行倒台的前后经过很感兴趣,身为一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青年政客,眼前申时行倒台的事简直就是一本活教科书,从事前到事发,到现在给申时行送行的上下人等的表现,真是一本官场教科书。 说是给申时行送行,但真正一直围在申时行身边的还是他在朝中的几个心腹,一般的外围早就躲的远远的,见过礼就跑到王家屏身边了。 王家屏已经就任首辅,他的风格和申时行不一样,可想而知这个首辅更为强势一些。 大明内阁就是这样,如果首辅性格温和,权力会让出来不少,如果首辅是一个十分强势的人物,那么几乎可以很轻松的拿到内阁的全部权力。 毕竟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一味内耗办不成事,政务就会一团乱麻,皇帝也不得清闲,既然任用首辅,肯定还是指望首辅能做些事情的,所以历朝皇帝都支持首辅,只有首辅失去信任之后才会被其余的辅臣斗倒。 看到一群文官苍蝇般的围着王家屏转,方从哲忍不住呵呵一笑。 一旁的叶向高笑道:“怎么,中涵你不去凑凑热闹?” 他又瞟了方从哲一眼,笑道:“听说赵兰溪就要内迁,很有可能入阁,是以中涵你倒不必趋奉谁了。” 赵兰溪便是赵志皋,明人长辈称晚辈名,同辈称字,也可以称号,对位高权重者一般都称郡望,也就是出身地,象赵志皋这样可能入阁的大人物,已经可以用郡望相称,就象申时行被成为申长洲一样。 “戚!”方从哲作了一个十足不屑的表情,说道:“你叶进卿又去奉迎谁了?” “我可有人照应。”叶向高还是开玩笑的神色,不过他确实是一个政治圆融的人物,几年功夫已经是东林党核心,还有一群与他志趣相投的人隐隐成为**,王锡爵等大佬对他也很欣赏,可以说未来十几年后他就会是一个有相当权力的政治派别的领袖。 他对方从哲有些担忧,虽然智慧高绝,也是浙党核心,不过太过爱惜羽毛,搞政治的,太清高的话根本不适合。方从哲一身才干,如果不能晋身高位,只能说是大明的损失。 可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方从哲在未来十年内倒京堂就算不错了,成为部堂或是入阁根本想都不要想。 方从哲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心中别有一番计较,原不欲在这种场合说起,不过看到叶向高眼神盯着自己不放,只得叹一口气,沉声说道:“进卿,你看眼前这场合,有意思么?” “是没有太大意思,离心无心,送者无趣,无非就是一番展示,大家各自站队罢了。” “你我皆去过一次辽阳,有这般事没有?” “辽阳倒是有点儿象战国时秦国的记录,各司各安其位,事不过日,人人奉公,各自守法。不过,对百姓官吏以皆军律,不施仁德,吾恐辽阳也会如暴秦一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这仍然是老生常谈,十足偏见啊。” 方从损失又是叹息一声,说道:“前阵子李甲将十年前辽阳的军户丁口数,年收入,医疗、卫生、教育,甚至什么娱乐的指数都给了我看,还有年蔬菜、粮食、肉食摄入情况,平均寿命等等,十年前与十年后相对比,看的简直触目惊心。一个壮丁,十年前活不到五十,年收入不到十两,负担一家六口衣食住行,主食杂粮,蔬菜只能是吃些当季便宜菜食,冬季烤不起火,一家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而现在平均一户年消耗主粮十石以上,各类肉食蔬菜均是充足,有医馆治病,免费入学识字,什么是仁政,难道这不是最大的仁政?反观我大明这边,内争不止,士大夫对兵变灾异毫无办法,彼此政争到是越来越娴熟,嘴里都是道德,私底下全是生意,我实在有点受不得这些了。” 叶向高听的简单发呆,什么统计肉食摄入,粮食消耗,平均寿命,在他这里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大明的最成功统计就是国初统计过田亩数字,也统计过丁口数,然后设定里甲,在那之后就没有统计学的什么事了,叶向高瞠目结舌,当真没有想过,算学还有这般用法,而且用在这种事上头的。 “唉。”方从哲第三次叹气,摊手道:“这些东西辽阳学报上都有,事关统计学,算学,还有天文学,几何学的学说很多,几年前我也道这些东西只是杂学,看着有趣,消磨时间罢了,现在才知道,要治理好地方,你不明白百姓一年能收成多少,上交多少,所余多少,一家需多少,然后人要吃多少肉才不得夜盲症,得需种多少棉田满足多少百姓的冬衣所需,这地方官怎生当的好?我大明的地方官已经是糊里糊涂了,凡事听当地士绅和宗老的摆布,有几个能将地方治理好的,出了事叫宗族自己处置,不生事非就是清官好官,这样的官当着有意思么,我等读书十几年,拿着俸禄牧民,最终弄的一塌糊涂,还想着能青史留名,若非有辽阳在也罢了,有辽阳在,终觉自己当着这官有愧啊。” 叶向高勉强道:“你这说的还是太勉强了,难道我大明就真的没有能官干吏……再说辽阳也是我大明治下啊。” “辽阳虽是我大明境内军镇,实则凡百样规矩已经与大明完全不同了。”方从哲放低声音,小声道:“若是说真有什么能臣,我看只有张江陵算一个,不过么……嘿嘿。” 叶向高吓了一跳,看着不远处一脸恬淡从容的申时行,一脸自负的王家屏,当然还有一脸刚愎之色的**星等人,也是小声道:“你小子自己找麻烦可别牵连我!” “好了,不说这些。”方从哲悻悻的道:“对了,潘总督的《河防一览》上呈御览,被几个大学士说学问驳杂,治理经过并不服众的理由驳回了,这事你知道么?” “知道啊。”叶向高摇头道:“这事儿上头做的确实不大地道。” “他们懂什么治河?”方从哲脸上不屑之色愈浓,口中道:“无非还是党同伐异。玩弄权谋心术,他们倒全是一把子好手。” 第八百五十七章 自知 “对了,”方从哲突然在脸上露出笑容,对叶向高道:“前几日李甲寻我,说了一桩趣事,要听不要?” “总不会又是宣扬辽阳的事吧?老实说,听了一耳朵了。中涵兄,不是弟多嘴,辽阳再好,亦不是我等能去得的地方啊。” 辽阳现在确实等于是一个异类,甚至比李成梁当年还要引人瞩目,对李成梁的半独立的军方强镇一方地头蛇的地位大明这边上下都是清楚的,几次杀良斩首冒功,举朝皆知,若是别的军镇总兵官早就被拿了,换了李成梁,强势如张居正者也是忍了。 那八千直属的精锐家丁不是白给的,李成梁真要造反,虽未必成功,但绝对可以叫大明伤筋动骨,在李成梁强势的那些年头,再不懂事的言官也不会去弹劾他,就算前几年,李家连续失血,实力大损的情形下,有人弹劾李成梁或是李如松,万历一样是优容保护,固然有叫李家和张惟功对上的意思,也是朝廷对李家这个辽东王一向优容的表示。 几十年没有封爵,文官们到底还是捏着鼻子给李成梁封了个伯爵,若不是辽镇形同半割据的情形,自然也是能赖便赖了去的。 辽阳的情形犹有过之,不少名士大儒已经在辽阳效力,但青年文官,翰林出身的前途跑到辽阳,这仍然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叶向高所说意思,便是在此。 “我倒还没有高风亮节到这种地步。”方从哲再次叹口气,瞟了一下申时行那边,那里众人仍然在谈话,看样子一时半会申时行还没有动身的意思。 听了他意有不甘的话,叶向高哑然失笑。方从哲这个同年,身上毕竟还是有强烈的理想主义的色彩,换句话说也就是书生气极重,这一点已经为官数年,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 “李景元这厮!”叶向高忍不住抱怨道:“张平虏有他在京里,真的造了多少声势出来!” “也得是辽阳确实有叫人可称许的地方,不然的话,光凭吹嘘也无用。” “这倒也是。” 虽然东林党中十个有九个对辽阳都抱有深深的敌意,东林党成立的宗旨,还有这个党派的人员构成天生就是和辽阳不对付,也就是辽阳和江南的利益彼此牵扯,越来越深,现实的利益纠葛使得东林党的后方地盘已经与辽阳彼此难分,若非如此,朝中那些年轻气盛的东林党文官们早就集中火力对付张党或是在舆论上对付辽阳了。 顾宪成的前车之鉴使得不少人对辽阳之事缄口不语,都是害怕那种经济战的手段落在自己头上,丢官他们是不怕的,了不起回家当士绅讲学,做个名士一样舒服,但若是丢官之余还被打压排挤,家族生意受损,那众人便接受不了了。 这般釜底抽薪的做法在私底下方从哲和叶向高议论过好几回,都说是神来之笔,不过不管怎样神来,**星等人对辽阳的敌意却也是越来越深,叶向高很是担心将来会有到决裂的一天,以他的身份,说一句“这倒也是”便是十分不易了。 “辽阳的趣事倒也不是完全的吹捧,你听我说……” 方从哲没有过多顾及叶向高的态度,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开始声色并貌的向叶向高说起辽阳的趣事来。 “说起来这事便是李植和羊可立,江东之这三人搞的花样。他几人到辽阳日久,当了教授,各自搬取家小到了辽阳安家,别处都立身不得,辽阳那边倒是兼收并蓄,张平虏向来讲究什么百家争鸣,说是道理越辩越明……嗯,扯远了,总之这三人是不安份的主,十几日前纠合一帮子教授,联名上书,请张平虏到辽阳大学堂讲学。” “哦,这倒也是捧臭脚的惯技之一了。”叶向高见怪不怪的笑道:“各地的书院,也常有请地方父母官讲学的事情,不论是理学还是阳明心学,都有这般经历。” 当时在张居正禁毁各地书院之前,大明的学术自由的宽容度还是很高的,阳明学派不乏一些与旧儒学对立的东西,甚至对孔夫子这尊大神也有颇多不敬之处,理学一派为了打压,不乏使用盘外招的手段,比如请大吏到理学为主的书院讲学,造声势,召集境内的士绅学子一起来听讲,以官威凌迫加在学说之上,也算是中国学术的一种传统,从焚书坑儒到汉时罢黜百家,除了春秋战国时各家都可自由传播学说之外,大一统的中国王朝在学术上向来是保守的。 李植等人,听了惟功的权力论一说后,鼓动了大批受到启发和震撼的教授学者,一起请惟功到大学堂讲学,无非就是觉得可以投其所好,由惟功这样的强势身份推行自己的学说,大学堂中,自然而然的就是可以强迫推行。 原本是想着一拍即合的事,谁知道竟成了“趣闻”。 “怎么了?”叶向高看看那边,笑问道:“难道平虏讲学时出了什么岔子,有人不开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成?” 叶向高其实也看过权力论,对其中包含的道理也很赞同,只是惟功的话毕竟是一些平实的道理,暗藏着最高上位者对权力平衡和分配的一些理念,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学问,尽管其实这话一般学问高深的人想破脑袋亦想不出来。但学校讲学毕竟不能与一次寻常的谈话相比,如果有不开眼的真的出来和惟功总兵官讨论学问之事,当时又不能叫将士把那人叉出去,恐怕就真要把一桩盛事弄成“趣闻”了。 “不对啊。”叶向高又道:“李植等人虽然小人,不过心机过人,这般事应该事前考虑过,否则不是将马屁拍在马蹄上,何苦来。” “平虏根本就没去。” “嗯?” “李植几个,碰了大钉子。平虏看了联名请愿,直接就拒绝。李植几人还道平虏是谦虚,又上一次联名书,这一次平虏将各人找到总兵官府邸,当众说本官亦不过就是识字,有一些杂学,真正的学问是没有的,汝等叫本官去讲学,汝等能操刀去给病人动手术么,能正骨么?医生能去给学子们讲圣人学说么?杀猪的能观天文编历书么?凡事各有专精,本官在理民治军上自有众人认可的才干,亦有一番自己为人施政的思索,但叫本官去学堂讲学问,这岂不是叫医生讲学,学者正骨这般荒唐?” “平虏真是这么说的?” 叶向高眼中露出震惊之色,长久难以从莫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中国向来就是官本位的国家,虽然现在当官的肯定是要有学问,纵不是进士亦是举人大挑,或是国子监里的贡生方可,最少也是读了一肚皮书的,是以每个当官的都当自己也是学者,倒也没错。虽则当官的与真正皓首穷经的学者还是两码子事,但哪个进士出身的愿意承认自己学问很差?但有讲学机会,那是轻易不会放过的。 便是皇帝和贵人们,不学无术者多,但权势之下,多有奉承者,比如前一阵编写成书的累朝圣训,便是将不少帝王的朱批收录其中,俨然也是治国齐家的大道良方。 象惟功这样,清楚明白的坦承自己不足,承认术业有专攻,不以权术来影响学术的上位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呢? 凡为上位者,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凡事俱要指点一二,或是垂训一番,殊不知要精于一个行当十分困难,外行者可以规范管理某个行业,但绝不能以某个行业的内中人的角度来做一些高屋建瓴的“指导”,否则便是外行领导内行,几乎没有不坏事的。 大明的治河,开矿,修路,诸凡稍与技术有关的行当,极少能有专精的官员来做,甚至嘉靖年间提拔大匠任工部官职,也引起文官们的强烈不满。在不少官员看来,自己是读书人,不管是盖屋子还是打仗,世间凡一切道理均可以从书中来,是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的不懂得的。 明朝的以文驭武,文官对武职官指手划脚,对军事横加干涉,胜则是“经略运筹”之功,败则是武将不按那些可能十分荒唐的部署去打,或是武将贪生怕死,总之绝不可能是文官上司们的错。 “振聋发聩啊。”叶向高头一次在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看看左右,终是道:“平虏确实是罕见之人,非常之人。” “再看看,再看看吧。” 方从哲的灵慧天生,万历末期叶向高去职前后向万历推荐于他,万历到底还是识人的,进方从哲入内阁后就没有补过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就是方从哲独相,他也无愧神宗信任,算是勉强把局面好生敷衍了一阵子,不过当时已经积弊难返,方从哲也回天乏术了。 现在辽阳种种新局面,使得这个还没有进化成政治家的青年政客心驰神摇,有时恨不得就投身到辽阳去,但方从哲自己也是知道,现在还真的远远没有到时候。 辽阳到底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对他来说,目前还真是个迷呢。 第八百五十八章 突至 方从哲并没有能沉思多久,片刻之后,叶向高捅捅他,说道:“好了,我们也该动动,申长洲要走了。” “好,上去送送。” 送行的人,阁老和部堂寺卿正印堂官们肯定在前列,然后是国子祭酒各少卿通政等各官,再下来是各部郎中等中坚官员,那些京堂以下又是普通官职的,也就只能被远远的挤在外围,露个脸就算完了。 这等场合,如果不管自己的身份,硬挤上前,并不会有丝毫加分,反而会叫人得出十分钻营无礼的印象,得不偿失,不是蠢到猪油蒙了心的傻子,一定都是按自己的身份来站队才是。 方从哲和叶向高现在都只是五品官,不过两人都是翰林出身,而且考虑成绩位在二甲前列,这是响当当的硬资历,他们当然不必和普通的官员站在一处,而是和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中们站在一道。 这一群人,就是大明以小制大的典型代表人物。翰林主要是清贵和储相位子上,詹事府则是未来太子讲官出处,都察院则负责弹劾纠察,给事中是位卑权重的代表人物,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虽然最高不过五六品的官职,御史和给事中都是七品职份,但他们代表的舆论导向却是十分显然,手中的权力更远在普通的部曹官员之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想不被人瞩目都难。 当然,因为申时行签名的风波大损自己形象,其在朝中的门生故吏都有不少反水的,此番来送行的多半是大员和普通的官员,詹翰科道这样的清流实在是很少,方从哲和叶向高加起来了,也就是稀稀拉拉的一小群人。 “诸公,老夫不便再耽搁大家的时间,而余自为官以来,也是十几年不曾见得家乡模样,不曾饮得家乡水了。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不过如是!今次辞官回乡,能持杖于溪边或林深处,悠游嬉乐,想起来就不胜欢欣之至,诸公,请留步吧。” 申时行临走了,不免要说几句漂亮话给众人听,他是被蜂拥而起的弹劾给打倒的首辅,并不是自己老迈或功成名就的辞职,但这一番漂亮话说出来,众人少不得要捧他的场,当下赞颂之声大起,有一些狗腿子模样的也是表示当官不如居家,自己羡慕的紧,恨不得也是辞官了事。 申时行抚须微笑,眼睛却是不时瞟向城门那边。 他在这里耽搁很久,主要还是看看宫里会不会有什么表示,皇帝目前只是赐了他可以由驿站回家,这对一个入阁十几年的首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就这么走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是以他借着和王锡爵等人说话的理由,在此多耽搁了好一阵子,现在话已经说完,众人都向他告别,申时行心中一阵黯然,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准备登车了。 就在这时,城门一阵骚动,几十名骑士纵马奔驰而来,城门这里是石板路,远远就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再近些就感觉地面震动,接着便是看到数十锦衣卫校尉策马奔驰而来,他们或穿飞鱼服,或是普通曳撒,或青或蓝,头顶都是乌纱帽,身上佩绣春刀,奔行之时,威势十足,中间十数人,却均是穿着山文铁甲,腰系牛皮革带,胸腹间是亮堂堂的护心镜,腿间和臂间都有护膝和护胫和肩甲,人虽不多,却是将城门附近经行的商旅和百姓行人都远远驱散了去,沿途的商家都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这些锦衣卫,直到发觉中间可能是锦衣卫都督之后,才略略放下心来。 无论如何,张惟贤这个大都督总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掠骚扰商民,而且这两年锦衣卫转变了作风,主要是往城外去发展,听说张大都督在京师之外弄了不少庄园,因此城中这两年倒是当真消停了很多,回想锦衣卫前些年时,那真是不堪回首。 看到锦衣卫前来,各文官多半皱眉。 张惟贤的形象其实谈不上多坏,前些年还有不少骚扰商民之事,不过在京城住着的,谁没有被权贵欺负过的?豪门大府借势欺人的事原本就多,崇文门外的王店强买强卖,甚至敲诈勒索都不在话下,那可是正经的亲王的店铺,就算皇帝知道了又如何?开那些店,原本就是叫亲王们捞一把的,他们到了地方,一样开店,设卡子敲诈过往商人,各地亲藩均这样做,地方有司也没有办法……亲郡王犯法好管,象这种捞钱的事,报上去也不会有人理会,谁摊上了谁倒霉罢了。就算皇帝,也不是时不时的派亲信太监到苏杭一带捞钱,难道皇帝真不知道这些奴才会骚扰残害地方? 张惟贤管束锦衣卫已经算得力,只是文官们天生与太监和锦衣卫不对付,尽管免不得要合作交往,但彼此之间就象是猫狗一般,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天生的对头。 张惟贤一身山文铁甲,他的身形高大,气质也很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唇间留着胡须,下巴并没有留,顾盼之间,似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行走之时,昂首挺胸,自有一股过人的仪表气度。 这个时候,才有不少人想起来,这人在十几年前是老英国公最爱的嫡长孙,确定了的英国公的继承人,来往各处时,早早锻炼出了过人的仪表气度,只是后来张元功寻回了惟功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后来惟功一路立功而上,抢回了嫡位,张惟贤那几年,想必过的十分憋屈,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后来还是借着张惟功陈兵午门的机会,张惟贤抢先站队成功,在万历心里有了自己的位子,这些年又凭借纵横捭阖的手段,掌握了英国公府的资源和锦衣卫,在京城,实际的权力已经超过了定国公徐文壁,是当之无愧的勋贵圈里的第一人了。 在张惟贤面前,哪怕是部堂高官也感受到了威胁,申时行却是淡淡一笑,却转过头对身边不远的石星道:“石公,听说皇上有意令你为大司马,余离京之后,锦衣卫与京营,兵部需要多下一点功夫啊。” 这算是临行首辅的嘱付,石星却是有一些无奈。他的一生最光采的时候就是顶撞违抗张居正,但那时的他还只是中层官员,现在到了部堂一级,才知道政治需要不停的妥协再妥协,不然的话,自己份内的公事都办不下去,几年下来的折冲往还使得他锐气渐消,只是天性里的一点执著使得他对自己的份内公事仍然办的十分认真。 这一次以张党外围成员的身份,仍然前来替申时行送行,就是石星性格转变的一种体现。 听到申时行的话,石星的脸上露出苦涩之意,摇着头道:“下官只能尽量约束调和,如果皇上真的令下官为本兵,下官的宗旨就是平安无事最好。” 申时行看了石星一眼,微微摇头,感觉到眼前这人确实说的是真心话,他对皇帝打算用石星为兵部尚书颇有不解,石星做工部或户部均好,能力中上,做事较为认真执著,但底子深处有些软弱,还有一些书生气的想当然,兵部在六部中地位在吏部和礼部之下,其实申时行认为兵部才是最重要的,石星并不太适合,特别是石星与辽阳的关系太深,是申时行最为不放心的地方。 只是在这种送别的场合,申时行也不好说的太多,只能闭口不言。 此时他转过头来,张惟贤已经在近前站了一会儿,看到申时行转头过来,便是屈膝半跪,抱拳道:“下官拜见阁老。” 在前两年,张惟贤经常这样下拜,甚至经常两膝齐跪行下官之礼,大学士十分尊贵,本职官虽然不高,但哪怕是堂官见了阁老也是要行下官拜礼的,张惟贤虽然是嗣国公,但毕竟没有袭爵,下拜行礼也是该当的。 只是这礼节张惟贤已经很久没有行出来,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偏又有以下官礼参拜之事,申时行却是颇觉诧异。 “汝此来何事?” 申时行此时对张惟贤可谓深恶痛绝,知道眼前这人看着仪表堂堂,气象万千,其实心思缜密狠毒,这些年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阴私勾当,自己刚想真正打压他一番,居然就莫名其妙丢了官,思想起来,这里头水太深,他这个首辅都感觉不寒而栗。此番丢官,也算是可以脱离京城这个事非圈,想想并非坏事,申时行是从嘉靖到隆庆再到万历,久在官场的人们,这几年来京师和地方的情形都和以前大有不同,令得他有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而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地方的辽阳镇,都和英国公府这兄弟二人有关,这也令得他心中的厌恶情绪,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 “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今日奉手诏曰,申先生每要走了,张惟贤持白金五十两替申先生送行,以壮行资。” 申时行态度不佳,张惟贤脸上笑容愈浓,深吸口气,竟是将万历的话背诵了出来。 第八百五十九章 预感 万历皇帝的贪财和吝啬都是十分有名的,钱财只能往深宫中去,由内库收着,等闲是绝不会拿一文钱出来的。 上前陕西还是河南哪里大灾,几万人饿死,几十万人流离失所,皇帝也不过叫郑贵妃拿了五千体己银子出来赈灾,这一点钱连开几个粥棚都困难,一国之君就是这般出手谁也没有办法,平常时节赏赐大臣也是十分小气,不要说和体贴大臣的孝宗皇帝比,纵是和世庙相比也差的远了,这一次给申时行五十两银子,一般富贵人家送别西席老先生恐怕也最少这个数,对万历来说,却是罕有的大方之举。 四周响起啧啧赞叹声,申时行的整张脸也是放出光来。 方从哲在一边笑道:“为官三十年,首辅近十年,为天子讲官近十年,最终辞别时,终是换来了五十两银子啊……” 叶向高瞪眼看他,方从哲做了一个鬼脸,笑道:“其实我这是羡慕。” 他当然是嘲讽,不过叶向高也不好同他认真,只是又瞪了他一眼也就罢了。 “臣,拜谢君恩。” 五十两银子是用大红漆盘托着,白闪闪放出光来,申时行跪了,亲手接过张惟贤递过来的托盘,然后起身交给自己身边的长随,方又对张惟贤道:“锦衣卫官替余代谢天恩,说臣感激至深,惶恐不知如何言语,总望皇上保重龙体,万事以国事为重。”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属于正经的官样文章,张惟贤很沉稳的应着,最终笑道:“下官俱知道,回宫之后,一定一字不改的向皇上陈奏。” “如此最好。” 张惟贤不在意申时行不咸不淡的态度,笑着道:“公事说完,也该下官向阁老表表心意,下官自多年前蒙阁老提调,始有今日这般出息,阁老离别长行,下官只有送仪金五十两,略表寸心。” 一般官员过境,地方官都会招待酒宴,宾主尽欢,然后在离别之时,送上仪金,这样就算礼数周全,不得罪人。 象普通地方为官还好,若是扬州苏州这般冲要地方当官,一年仪金和这种礼节宴会就能累死个人。 京官出京,仪金当然也是要的,一般是五两到十两不等,张惟贤世家勋贵的身份出手五十两也不算太过份……只是申时行是文官阁老,张惟贤是武臣勋贵,这般做法,算是出格的示好和表示尊敬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惟贤这般低声下气的一再示好,申时行眼中波光闪烁,有点摸不清张惟贤的套路,一旁的王家屏等人,也是面露异色。 此时容不得申时行拒绝,只得示意长随接过张惟贤送上来的仪金,申时行淡淡的道:“张都督的心意可感,老夫愧领,但盼以后都督忠于王事,锦衣卫莫在京师多生事端为好。” “下官当然会约束部属。” 听到申时行的话,同张惟贤一起前来的锦衣卫诸多高层都面露愤色,穿着铁甲的那几个虽然是锦衣卫下,但却是张惟贤从京营里挑出来的,都是英国公府根脚,转在锦衣卫内,又在内操带兵,时间久了竟是隐隐有杀伐之气,内操之中管理甚严,他们经常会杖责部属,甚至斩首,不仅兵是带和练出来的,其实将领的威严和杀伐之气,也是在营中经常这般严管部属而熏陶出来。那些世家将领,落草就是某个卫的指挥,成年后就是都督府的都督佥书,再就是兼某营参将,或是副将,但身上只有纨绔公子哥的气息,根本没有一点带兵将领的威严气质,眼前这几个,倒是已经有点模样出来了。 这帮将领面露不愤,申时行也不在意,看看四周,城头风景依旧,一群奉命巡城的三大营的京营兵正好奇的向这边张望,带队的可能是个小把总,穿着明盔束甲,身边的营兵穿着半新不旧的鸳鸯战袄,里许外的城墙下头有几百个蝼蚁般的人正在修补城墙,这是每年都会有的工程,少数的工部匠人是技术核心,工部的小吏带队,干苦活的都是来自外省的班操兵,虽隔的远,也能看到那些班操兵穿着旧的如乞丐般的军袄,大热的天,也没薄衣可换,不少人索性赤着上身,只在头顶戴着顶旧范阳帽,一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若非不远处还有军旗和斜插着的长枪等武器,怕是只能叫人怀疑在那里动工的是一群乞丐。 这些班操军都是从河南山东一带过来,由兵部和都督府每年按例轮替点取当地卫所,由各卫所指挥或佥事带队,慢慢汇集到京师来,开始时是因为京营不能独立防御漫长的国境线,这些班操军用来补充京师的军事实力,后来九边军镇兴起,防御体系建立,连京师都俨然成了后方,不象国初时北京就是一个军事基地,燕王等诸王就是塞王,在朱元璋的防御体系中这些亲藩镇守的各地是防御核心,诸亲王是提调者,各地的卫所的指挥和都司是配合亲王的力量,这样皇帝居南京,北方和西北的防御仍然十分牢固。靖难之后,北地诸亲王南迁,防御渐渐落在京营身上,后来京营力量衰落,防御的核心开始为募兵制的九边诸镇接手,原本北京的军事中心地位其实已经在迁都后下滑,土木之变以后,京营开始彻底无用,班操军也随着卫所制度崩坏而变的毫无战斗力,到英宗之后,班操军开始主要负责城墙修补和帝陵修建,京师大工就指着这帮倒霉蛋,他们要自备来回行粮,到京后还得负责修筑工程,辛苦一年之后能侥幸无伤无病活下来了,才能再一路返回,每隔几年的班操兵提调,对京师根本毫无充实之用,只多了一帮省钱的工人,对各地的卫所来说,也是沉重的毫无益处的负担。 申时行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没有停留太久,他的施政就是一团和气,对过往的一切政策毫无修正的打算,张居正时代开始的地方军政梳理的改革,在张居正死后已经戛然而止了。 万历八年到十年之间,各省上报军伍数字,开支情形,包括具体到每兵,每饷,每匹马,每石豆料,全部核实清楚,军镇之外还有各都司卫所,张居正的打算是继续削减卫所,充实各省军镇,可以将地方军镇有效的梳理一番,对增长整体战斗力还是有帮助的。大明虽然有二百多万军队,九边也有近九十万募集的战兵,实际来说,真正能随时抽调出来参加战事的,绝不会超过十万人。 帝国太大,广西的苗乱最多调集长江南方的明军参战,更多的是四川和云贵几省的明军参战,北虏的入侵,也没有办法调集福建和两广的明军参战,光是路费和所耗的时间以及路途的辛苦就能把精锐之师拖成一群无战斗力的流民,而充实地方财政,重编束伍,各地都拥有强悍的战斗力,这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然,这个改革的思路也在张居正身后停止了。 申时行开始登车,他坚持不坐辽阳的那种新式马车,仍然是坐的旧式大车,车厢笨重狭小,两轮车身也没有减震,坐在上头自然十分辛苦,他已经辞官,不打算在众人面前继续坐自己的大轿,是以只能委屈一下自己了,好在通州不远,到了通州申时行就会坐上船去,直接由运河入长江,再由江入河,直接水路一路到家。 在车身中,申时行也是向各人挥手告别着,所有人都拱手告辞,有几个翰林,开始吟诗纪念,预计不久之后,可能会出一本诗集。 “今日之事要结束了。”叶向高看着前任首辅离去,更多的人涌向王家屏身边,心中也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看看方从哲,问道:“说句结语吧?” “无所益而来,无所益而去。”方从哲微微一笑,竟也是脱口而出。 “太过求全责备了吧。”叶向高责备道:“纵使是万历早年,好歹也有辅助之功!” “我说的是他的首辅生涯。”方从哲叹道:“说我是求全责备,那么我们看将来吧,史书之上,究竟能记录申阁老什么?” 叶向高一时默然,申时行前半生先是普通官员,只是顶着状元的光环罢了,后半生一直在张居正的阴影之中,万历前期他是张居正赏识而入阁,一直按张居正的意思在做事,也不敢滥权,否则自身难保,所以贡献很少,后来与张四维废尽张居正的遗政,但这几年,自己毫无建树,所以说起来,刻薄一点来说,真的是一生在张居正的阴影之下,真是无所益而来,又无所益而去了。 申时行和其府中的车队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他既不象当年张居正南下时那样威风八面,光是戚继光派来的鸟铳兵为主的护卫小队就足以叫人震惊,也不似当年高拱南下时萧然一车,极尽凄凉,申府的车队不多不少,叫人感觉十分恰当,也正和申时行的为人施政的宗旨一样,但求中正平和,不温不火。 这样的为人当然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用来施政,这么庞大的国家可以用“无为而治”来做治国的宗旨,但施政者本身也真的无为的话,自然也就为人所诟病了。 方从哲对这位前辈的讥评,原因泰半如此。 “感觉是一个时代结束在眼前了。”方从哲如是评说着。 叶向高也点头道:“不知为何,感觉未来十年之内,恐怕不象万历元年至今这般平静了。” 第八百六十章 更迭 此前虽然有大政更迭,甚至还有谋求废立等事发生,但从嘉靖末期到如今,先后有徐阶,高拱,张居正等政治强人在,纵使有一些大风波发生亦是叫人觉得心中安定,总感觉国事在那些强人手中控制着不会出现太大的麻烦,这几年申时行当国,万历缩在宫中不见人,大明的国势明显出现颓势,外无强势权臣,内无勤勉天子,张鲸这样的司礼掌印在早年根本没有机会到这般高位,宫中府中俱是庸庸碌碌之流当道,实在是令人感觉忧虑。 最要紧的还是天子,隆庆年间皇帝亦不大理事,而且喜爱女色,但隆庆施政开明,大事尚有主见,任用大臣亦很得法,万历看似有小聪明,这方面不如其父皇多矣。 东家不行,掌柜的也一代不如一代,加上天灾频繁,兵变迭出,北虏南苗都时不消停,虽然库藏充盈,大明还有二百万在册大军,看起来还是强大无比,可对有心人来说,已经是很明显的看出风雨欲来。 “但愿我等看错了吧。” 叶向高喟然一叹,心中感觉沉重难当,申时行已经离开,他此时不大想和**星说话,平常时他和邹元标往来也是较多,邹元标以前性格说好点是倔强,说难听点也是刚愎自用,只要是他认准的就是对的,不认同的便可以称之为奸邪,现在自然是好的多了,比起阴沉的**星来,邹元标要好打交道的多……东林党人之中,很多青年气盛的官员都是和当年的邹元标一样的脾气。 所谓大义所在,虽然头破血流亦是敢冲上去! 还有一些东林官员,就是如**星一样,在权谋斗争上颇有造诣,平时谈话都是吞吞吐吐,上奏说事时是光风霁月,为国为民,但底下政争起来,却是手段迭出,绝不留情。**星在天启年间任左都御史时奉命主持京察,结果把很多平时官声能力都不错的官员全贬了出去,一律还打上邪党奸徒的标签,大棒之下,冤魂无数,明明是党争,嘴里却是说的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东林党的权谋一派,行事风格多半如此。 整个东林,就是老成者唆使楞头青的格局,用那些真正操守不错的来粉饰形象,加上东林江南人氏多,名士才子多,整个党的形象就被一度拔的很高,其实这个党与齐党楚党并无区别,一样是一个利益集合体而已。 叶向高对政治自有一番考量,是以他可以和书生气重的邹元标走的近些,却是不能与东林内的实权派**星太近,此中微妙之处,当然也只能由自己掌控。 只是在悄悄离开之时,他心中也是稍觉不自在,感觉方从哲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叫他十分的难过……难道他们在京师里真的就是这般蝇营狗苟,没做过真正的有益之事吗? …… …… 官员们纷纷开始离开,王家屏当然也是在离开之列。 阁臣们全部都来参加送行,回城道路当然也是他们先走,再下来,应该是部堂官员,然后是翰林科道等清流官,然后才轮得着普通的中层和下层官员们。 至于武臣,这倒是没有考虑,送别一个首辅,怎么可能会有武臣前来? 就象勋贵圈中,平时和申时行关系还不错的也有不少,但此次送行就无有勋贵前来。 大家的交情是建立在申时行的权力之上,如果申时行辞官了,这种交往当然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虽然是**裸的不讲道义,但其实这样的直截了当倒也干脆。 原本也无有什么为难处,只是在王家屏等人准备上轿入城时,却是看到张惟贤等人已经牵马赶到城门处了。 对着新任首辅王家屏,张惟贤只是叉手一礼,接着便道:“下官奉圣命而来,急着回去复命,只得抢阁老一步先行了。” 这自然是绝妙的借口,王家屏虽是大怒,亦不得不说道:“既然贵官皇命在身,不妨先走。” “下官僭越。”张惟贤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的那些部下,俱是一脸骄横,一个个都是翻身上马,簇拥着张惟贤,穿越城门而去。 王锡爵气的手足颤抖,怒道:“这张惟贤以前倒是个懂规矩的,今日怎敢如此?” “他是故意的。”许国沉声道:“意思是,申长洲以下,已经不配他躬身让行了。” 阁臣之尊,虽不如前宋时那样礼绝百僚,亲王见着宰相都要先行礼那么尊贵,但到万历年间,文官势大,阁臣一般都有一品加衔,纵部堂尚书见着阁臣,亦要行下官拜礼,锦衣卫使,虽位在普通武臣之上,亦不得与阁臣分庭抗礼,张惟贤今日行为,已经被不少官员看在眼中,四周早响起一片嗡嗡声,谁也没有想到,申时行刚刚一走居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若是方从哲和叶向高在此,倒不难分析出张惟贤此举是故意为之,他针对不同阁老,自是有不同的招法。 王家屏虽然已经为官多年,但身上还有不少书生气息残留,此次因为张惟贤用大帽子压他,王家屏不得不让步,心中却肯定极不舒服,大庭广众之下折了首辅的面子,此人心中一定难安,这根刺压在心里,迟早有爆发的一天。 “此人若嚣张跋扈,早晚有收拾他的一天。”王家屏强压住心中怒气,但脸上的神色越来越不自在,刚刚张惟贤对申时行极为尊重,对他却是这般不恭,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和侮辱,而这份轻视和侮辱很可能来自宫中……张惟贤就是皇帝的家奴,如果不是在宫中知道了些什么,如何敢对自己这个首辅这般不客气? 一念及此,王家屏心中的怒气更难遏制,他知道自己也是万历早年侍讲,但自己在讲书时态度极为严肃,不象申时行在讲学时与万历建立了一定的师生感情,万历用他,更多的就是自己曾经的讲官身份,而不是有什么君臣之谊,看似万历尊敬他,称他为“端人”,其实是皇帝告诉左右,这人太古板了,皇帝并不亲近他。是以当初在文华殿讲学,后来入阁,司礼的诸太监对自己就远不及对申时行那般亲热和尊重。 “看来这个首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向来刚毅自信,也颇有信心做一番事业的王家屏,竟是果然因为这一桩小事,果然信心动摇起来了。 …… …… “哈哈哈……” 在自己府中,张惟贤也很注意仪表风度,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薄长衫,没有戴帽,却是插了一根乌木簪子,头发束的纹丝不乱,手中一柄洒金折扇,如果不是四周侍立的人们大多穿着锦衣卫的服饰,恐怕没有人想到这个翩翩佳公子般的人物,居然是现在的锦衣卫掌事者。 只是向来端庄自持,在属下面前十分讲仪表风范的张惟贤,今次也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实在是他心中畅意快活,已经到了压不住的地步了。 四周的人当然也跟着凑趣笑起来,能在这屋里看到大都督发笑的无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象是王曰乾,孔学两人就是心腹幕僚,还有马维和曹应魁这两个指挥也是跟着张惟贤多年,尽管各有背景,这些年却是跟的很紧,还做了不少阴私勾当,给张惟贤纳过投名状,是以才有资格在这屋中。 这一次张惟贤借着各方势力,终是将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申时行扳倒赶走,心中已经十分得意,此次借着送别的机会,当众落了王家屏的面子,更令得他感觉舒心畅意。 勋贵们就没有真心喜欢文官的! 天生的不对付和气味不投,加上张惟贤锦衣卫的身份,亲臣的待遇,更是使得彼此间实为难以开解的仇敌。 若张惟贤势力不敌,自然也就只能继续隐忍,现在他的势力已经到了厚积薄发,可以再次高速增长的时机已经到来,再被文官压着就叫张惟贤难以忍耐了。 申时行若在,他诸般行事都难如意,大都督府,兵部,京营,申时行都有威望镇的住。就算他是和气阁老,但在压制张惟贤这种武臣勋贵势力上却不会一团和气,该下黑手时申时行绝不会客气。 此次赶走申时行,换上来脾气更加刚烈的王家屏,张惟贤先声夺人,先手一步,先在王家屏心里种了根刺,又当众落了首辅面子,加上自己的权势,就算王家屏没有中了摆布,将来的局面也大有可为了。 在场诸人,当然也是和张惟贤一样的感觉,不仅是扬眉吐气,也是感觉头顶去了一块大石。申时行再无用,始终是和万历私人感情良好的首辅,有他在,锦衣卫上下始终需得提防小心,现在,这一块大石终是被搬去了。 王曰乾跟着笑了一阵,却是又皱眉道:“大都督,下官心中还是有疑惑难解。” 张惟贤手中折扇一收,笑吟吟说道:“老王说来听听……若说的不靠谱,今晚你请上八珍的席面。” “下官虽不甚富,一桌酒倒是孝敬的起,不论如何都是下官请了。”张惟贤难得风趣一回,这个面子王曰乾得给,先应了请酒一事,接着又赶紧道:“此番事件,似乎还有辽阳那边活动的感觉,比如那黄大成那边,辽阳应该也有动作,下官却不知道,那边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在此事上不给我们捣鬼,反而乐助于成?” 八百六十一章 盘算 王曰乾的话吓了孔学一跳。 与辽阳私下交接卖情报的事是他一宗外快来源,他不想被坏了事,当然更不想被查出什么猫腻来……张惟贤可不是善男信女,万一泄密,自己一家大小都得一起黄泉路上作伴同行了。 不过辽阳那边隐有动作,却也瞒不过锦衣卫这里,孔学不动声色,却是看向张惟贤。 “老五是绝不可能与我合作,更不可能乐见我权势大涨。”张惟贤显然早就思索过,当下立时答道:“这一点你们要明记在心。不论如何,辽阳才是我锦衣卫上下的生死大敌,迟早有一点,我和老五非得决出生死来不可。” 张惟贤对惟功的性格也算有所了解,不论如何,他与惟功之间的仇恨一定只能用血来洗清。近来锦衣卫虽然渗透不到辽阳,但在辽镇一带还是下了不少功夫,他隐隐查到当年副总年陶成喾死因成迷,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而且陶某人倒霉前后也和辽阳出手相关。但查到这里,更多的细节就根本查不到,而且在辽镇也有相当强势的辽阳军情司的势力存在,锦衣卫在那边也是节节败退,是以更多的消息是查不出来,更没有办法形成证据对惟功有所动作。 不过借由此事,张惟贤心里也明白,当年山村之事是惟功进京前发生,事隔多年,与之相关的武将做到副总兵仍然被杀,自己等人与张元功之死有关,惟功纵是与张元功感情淡薄,此事却也一定是拿人命才抵的过的。 拿别人的性命来抵也罢了,自己的性命,那是万万不成的。 有此明悟,辽阳自是锦衣卫的生死仇敌。 有时候张惟贤心中也隐隐有想法,自己舒服日子不过,不和普通勋贵学,舒舒服服的捞钱过日子,这么扑腾,应该还是打心底深处,怕了小五罢? 当然,这样的心思,不要说外人,是他自己亦不愿承认的。 听着张惟贤的话,各人赶紧起身,齐齐叉手道:“谨遵大都督之谕。” “至于为什么辽阳不出手捣乱搅局,因为申时行是江南籍官员之核心,辽阳有很多事业在江南,此后会和江南籍士绅官员有更多激烈的冲突。上次顾宪成的事后,我不是曾说过老五手段高妙,不过迟早还是会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人心难平啊。朝中有申时行这样的人在,江南籍官员就有主心骨,一旦反面,就是一挥手之下千万人一起上的局面,辽阳那边能不考虑到这一层?去申时行,一则报申时行一直打压辽阳的仇怨,二来去掉将来可能出现的大麻烦……有两个好处摆在这里,何苦因为坏我一时之事,闹到自己也吃亏?老五那种人,底线就是不和北虏合作,不失公平信义这一套,出手阴一下申时行,他何乐而不为。将来和我拼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番话解释的十分清楚,也是层层剥开这一件事两边没有针对对方大打出手的原因所在,更把两个上位者的高妙手段和心思剖析的十分清楚,孔学虽然也隐隐想到了,却是没有这般清楚,当下十分敬佩的躬身道:“大都督真是天人也,这些小人就想不到。” 张惟贤矜持一笑,并没有将孔学的奉迎太放在心上,他所谋甚大,眼前这一点事,倒还真的不算什么。 “老孔,你去郑府几回了,看他们如何?” 张惟贤换了话题,在座的人都是正襟危坐起来。 和郑贵妃合作,参与夺嫡一事,哪怕是锦衣卫这些人也是感觉心头压力十分沉重。 看着曹应魁等人脸上神色,张惟贤呵呵一笑,摇头道:“我知道你们害怕,也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何苦参与到这等事中去。那我来问你们,今日我与你们的富贵从哪儿来?” 曹应魁小心翼翼答道:“大都督的富贵从皇上手中来,我等的富贵自大都督手中来。” “很好,”张惟贤道:“老曹底子实诚,没有瞎说什么我的富贵是我自己得来的……我虽狂妄,却是也明白,我的富贵,一则是祖宗留下来的遗泽,没有这英国公府的根脚,皇上和太后不会这么信我,纵容我些也不妨事,二则就是皇上心里信我。我和你们说,历来的锦衣卫使,皇上信着,就是权力极大,比如太宗年间的纪纲,世宗皇帝手里的陆炳大都督更是锦衣卫的荣耀,到我这里,相信实力是不在当年陆都督之下,但这所有一切,正如老曹所说,皇上信着我就是锦衣卫都督,皇上不信着,我立刻就什么也不是。当年陆都督若是活到隆庆年间如何?高大胡子一笔字就能拿下他来,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对文官好歹还客气,就算不用了也礼送还乡,我等这样的掌兵的武臣,天子不信着了,运气好能回家养老,运气不好,当真是惨过江彬了。” 江彬是谁,张惟贤早就有意给眼前这些人扫过盲。当年立过很大战功的边将,武宗因为知其名调入京师,后来见之而喜,竟就这样留在京师里头,后来武宗刚死,文官们立刻勾结太监把江彬抓了起来,借口是图谋不轨,拥兵自用,阴谋弑君,最终把江彬杀死。 张惟贤今日,地位犹在江彬之上,权力更重,一旦真跌下来,倒是真的肯定会很惨,就算有勋贵光环,能不能保命也两说。 “我好歹是勋贵之后,不好拿我当真怎样,你们这些跟着我混饭吃的,到时候能有好下场吗?” “大都督说的是。”王曰乾站起来,环视四周,沉声道:“上了船就下不得,吃了大都督的再首鼠两端更是该死了,况且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想换主子也摸不着庙门,说白了就是跟着大都督干……说句该凌迟的话,就算大都督叫我弑君我也干了。” 曹应魁和马维等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也是杀气腾腾站起来,均道:“一切都是大都督说了算,我等无有不从。” 意思自然也是和王曰乾一样,张惟贤心中满意,口中却道:“皇上信着我,我没事弑君做甚?今要夺嫡,是因为长哥儿的皇位是应得的,我等就算现在巴结长哥儿也未必信着,况且皇上还在,我等怎去巴结东宫?如果我等能扶着皇三子夺了皇位,这皇位却是我等相帮着才到手,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几十年的富贵又到手了。皇三子之后再由谁继位却不干我们事了,富贵几十年也尽够了。” 这话虽不是全部实话,不过在场的人听来却是真真的大实话,众人无不点头,均是觉得张惟贤说的极有道理。 马维道:“我等下去之后,该挑一些能常在宫中走动又信的过的,慢慢点醒了再说。” “人也不必太多,有些事也不是人多就有用处的。” “嗯,我们再怎样也不能陈兵大内,光是人多有何用。” 孔学听了一会,方眯着眼道:“此事说起来其实要两层齐备,一是皇上心思在皇三子那边,并下定决心,二来是文官要支持。皇上那边倒是好办,虽然确定了要立长哥儿为太子,不过是因为这事皇上感觉只能这么做,并不是情感上向着皇后和长哥儿,只要大势到了,皇上定然会顺水推舟,倒是文官那边,说实话确实有些难办。” 众人心头一片火热的时候,孔学却是一桶冷水过来,各人不免不悦,王曰乾更是怒目而视。不过张惟贤倒是首肯道:“老孔这话说的不差了,文官那边我亦曾考虑过,是不是早早扶植几个人为我们所用,后来想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文官哪怕辞官不干,甚至下狱也不会替我卖力,更不可能参加到夺嫡废立这般毁名声的事情中来。” 他自嘲一笑,又说道:“说来也怪了,老五那边,倒是名士云集,难道他不是武夫一个?” “到底不同,辽阳那边说是兴学生利,大办学校,是以文人们有个借口由头,说起来光鲜好听,不大丢人。” 孔学也算是半个文人,扶乩写诗这行当没有半肚皮的墨水是玩不转的,是以他明白其中的道道,以明朝二百多年养士扶植的正气,虽然文官们私底下龌龊事情极多,争权夺利彼此也打的乌眼鸡一样,但不论是哪**哪一派的文官都不可能支持夺嫡一事,这事儿和嘉靖年间大礼议时不一样,那时候古时有宋英宗的例子在前,又有亲亲一说可以转圆,废立一事,根本不可能指望有任何一个文官或是文人会支持。 “那这事难了。”曹应魁苦着脸道:“没有阁老和部堂们支持,我等是成不了事的。” 嘉靖年间也曾有夺嫡之事,裕王就是后来的隆庆天子的帝位也曾经受过威胁,不过暗中操纵者是严嵩,也就是试试水,朝臣全部反对,以严嵩当时的权势也不敢真干,何况现在就一群锦衣卫在暗中扑腾。 以明朝文官治国的现状,没有文臣们的支持,这事确实是想也不要想了。 第八百六十二章 军区 张惟贤的密室之中,各人计较盘算了很久,最终还是一无所得。 没有文官支持这是一个死结,最少朝中得有三成左右的文官支持,还得有内阁全体同意,这样才有可能废立成功,而且皇帝的态度还得十分坚决,勋贵之中,没有人跳出来碍事。 种种阻碍,随便哪一个条件都不是容易办的到的,这件事,当然十分坚难。 “郑家的人怎么说?” 王曰乾一脸疲惫,向着孔学道:“老孔说说看,不要我等在这里绞尽脑汁,人家还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孔学闻言一笑,答道:“郑国泰和郑承恩虽然骄矜愚笨,到底也在京城混了这么久,废立之事有多难,他们能不知道?简单一句话,郑国泰早就说了,此事若成,当然是要和我们大都督富贵与共,别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富贵与共”当然不是那么吸引人,但亦包含了很多东西在里头。夺嫡成了,皇三子成为太子,将来继位为皇帝,郑家当然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亲臣外戚,他家的富贵,应该还会超过现在的武清侯府,这样的富贵如果能够当真“与共”,倒也并不差了。 王曰乾微微点头,冷然道:“若有这般表示,倒也不妄我们在这里耗费心血了。” 张惟贤的富贵,自然分润一些给他们,随意给一点,各人也是终生享用不尽了。 可惜尽管得了这样的安慰,到底还是想不出太多的办法了。 “文官之中,不乏斯文败类一类的人,没有好处,又能跟着起哄搏名声,他们都是一拥而上,如果有好处,就算他们不敢出来替我们摇旗呐喊,平时造造舆论,关键时立场中立,这倒可以办到。只是,这些人,需得大量银钱去收买才是。” 说了半天,倒是只有孔学的话还较为中肯,张惟贤点点头,说道:“这就得多弄银子,路子我已经想好,孔学,你多去郑府,先把郑国泰几个说动了,再说动郑贵妃向皇上吹枕边风,这事若成了,夺嫡成不成两说,大家先大碗吃肉吧。” 张惟贤的计划在场的人都知道,一时间,都是面露欢欣鼓舞之色。 待王曰乾几个出去,张惟贤做了一个手式,示意孔学留下。 “老孔,巫术,诅咒之事,究竟是有,还是多半是无稽之谈?” 孔学一凛,躬身答道:“以小人微末之学,如命数推算,冥冥之中似有巧合之处,扶乩之事,便多半是虚谈,至于诅咒等事,上古之时或可有之,而今就算找遍大明天下,亦当无此能人异士,纵自称有此才学者,只管拿下打死便是。” 以孔学在玄学上的造诣当然不可能是只在京师厮混过,天下虽大,也去过不少地方,知名的神棍见过不少,早前孔学还以为天下可能真有异人,在江湖上打滚多年之后,才知道全他娘的是骗子。 若是别的事,或者询问此事的是别人,孔学也不会将自己的老底给揭出来,但张惟贤要问的事,关系实在太过重大,绝不能有侥幸的心理,否则将来事有不成,以张惟贤的性格,孔学必定难以过关。 张惟贤脸上掠过一抹失望之色,但他还是很沉稳的点点头,说道:“刚刚我问的,不必同旁人说起。” “是,大都督,此何事,小人如何敢乱传!” 孔学忙不迭告退,心知张惟贤必定不会放弃,只是他知道一时半会的张惟贤也根本想不到任何办法……宫中内外就是两个天地,别看张惟贤是亲臣金台官,但等闲根本越不过乾清门去,长哥儿并没有住在文华殿后的东宫之中,而是住在李太后附近,由李太后就近管着,有时也住在皇后左近,长哥儿还未满十岁,就算要防闲也得再过几年才会到东宫来住,张惟贤的手再长,却也伸不到太后和皇后那里去,连郑贵妃送给长哥儿的吃食,那边也是绝不会动的,因着这事,郑贵妃十分不悦,此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这样的情形之下,想对长哥儿下手,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历史上的梃击案吊诡之处就在于此,当时朱常洛已经成年,自己独居一宫,张差拿着棍子直接走到太子宫门前,打翻了两个守门的老太监,后来才被制服,这人有些疯傻,却一路畅行无阻,一直走到太子殿门前,如果不巧正遇着太子出来,倒是很有可能被此人打到或是惊吓到,不过整个事情还是类似于胡闹,一个傻子拿根棍子,就算太子宫中无有严密守备,想要成事也着实难过逆天,这般傻事,当然是郑国泰那种异想天开的纨绔所为,这件事发生后万历虽是将郑贵妃并郑家护了下来,为此事还带着皇子皇孙一起见了大臣,但自此之后,太子就真的没有废立之忧了。 可见没有一击必中机会的刺杀,不但不能成事,反而足以坏事。 孔学心中虽有担忧,却也不敢去劝,张惟贤看似大度,实则秉性阴狠,中意还好,万一不中意,却是凭白将自己也填了进去,还是等他主动询问时,再说。 待孔学也离开后,张惟贤背手而立站在窗前,窗外是绿天小隐的碧水环绕,盛夏时节,荷叶均是开花了,有几百盏羊角灯挂在水榭四周,火烛光亮似天上星光落在地上,映称的满池碧水与荷花交相辉映,临近他的池水之中,似有张惟贤本人的形象倒影,如果不是水波一直在荡漾,足可看清一张三十出头,保养的却是十分年轻而英俊的脸庞。 只是这脸庞之上,眼神之中却是充满着狞厉之色,整张脸,也是显的十分狰狞。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千辛万苦,张惟贤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 …… 转眼间,已经是万历十八年的初秋。 经过大半年的建筑,旧边墙外的四平长春,包括夏天才拿下来的吉林乌拉都已经建设的很象个样子。 特别是长春和四平一带,原本就是大片的平原区域,整个世界最肥沃土地中的三大黑土区之一就是包括长春在内的松嫩平原区,这里原本也是后世东北最大的粮食生产基地,土地肥沃到可以掐出油来,地广人稀,土地可以用种主粮和豆类番薯的办**流恢复地力,不会把黑土的肥力很消耗尽,粮食生产去年还有大片区域没有耕作,土地都没有开垦出来,到秋收时,已经平整出了超过百万亩的土地,并且相当部份种了主粮,更多的土地种上了豆类和番薯,苜蓿,高粱,也有少量的玉米等作物。 因为屯堡的土地是公中的,推广新作物根本没有阻力,当然屯田司也不会胡来,新品种只是小规模的试种,选种,想要大规模的推广得解决很多问题。 当郭宇率领他的一个猎骑兵千总部经过一个个屯堡的时候,八月底的天空高而清爽,这是东北大地一年最好的季节,猎物众多而肥美,在行军时,不小心就会有傻袍子窜过来,有时候简直不必开枪,下意识的用枪柄一抡就砸到了。这玩意肉多而肥美,当然和养殖的黑猪肉的味道还不能比,漫长的人类狩猎和养殖经验之下,只养那些最易繁殖和口感最好的动物,不过总体来说,比起吃熏肉和腊肉来,新鲜的肉总是受欢迎的。 郭宇还是在春天时受命往开原东陆路往朝鲜后门的任务,这一次任务,在参谋司的简报上被归纳总结为“侦察与扫荡”,郭宇所领的第三猎骑兵独立千总部归属于新成立的福余军区,包括福余,长春,四平等地,因为朝廷脸面相关,辽阳不好成立新的军镇,旧有的海盖参将,宽甸副总兵等各部并不适合新的形式,设立新的副将,参将,又需经过朝廷和兵部,惟功做事,向来并不拘泥于成法,既然设立军镇和分协不易,成立新的营头也不是简单的事,那么就如在此之前做的那样,用新的名目来做好了。 各地都成立了军区,每区由原本领副将衔的将领来管制,区内的治安与常规做战,军情侦察,一律归某将负责,相比于旧式的领一营的副将和参将,军区总管的权力更大,涵盖面更广,除了日常管理,训练,做战,军区内一切与军务相关的事情,均是由军区总管来负责。 这也是必须之事,各军区不仅是上述事情,还有修理道路,设立急递铺,军堡,民堡,台站,建立整个防御体系,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民政事情由辽阳中军部派驻的各分司负责,同时几个中军部张用诚的副手分别驻各地,为当地最高的民政官,各司均向当地民政官负责。 军民两边都在各地有了直接的最高负责人,其实也是惟功中军收权,各地分治的举措的开始,各地方圆都在数百里之间,千头万绪的民政军事事务确实很多,但这般做法,其实就是变相的设立州府罢了! 第八百六十三章 剑犁 辽东自被大明收回就没有设过州府,包括从山海关到宁远,再到锦州,大凌河堡,西向广宁,再由河道经牛庄至辽阳,再下辽南,过连山关到凤凰城,这般大的地盘,已经繁衍生息到六百万以上的人口,但除了辽阳都司和所属各卫所外,辽阳并无州府建制。 辽镇是纯粹的军镇,辽阳都司有管理军户籍贯和日常生活的责任,都司有公厅和吏员,军民生活的日常之事,均由都司管理。 当然朝廷也派了巡抚和分守分巡各道,这些文官才是真正的地方民政的管理者,包括兴修军堡,道路,屯粮,河道,律法官司,地方文教,裁定军民冲突等等。 至辽阳兴起,文官权力被侵夺,当然也没有归于都司卫所,而是归于辽阳镇的中军部所下各司,各司和屯堡成为新的形式,旧有的卫所除了卫城和所城之外几乎找不到原本的所有踪迹,一切旧有的运作模式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旧的卫城和所城也改成了商业中心或是物流中心一类的地方,一切都和十年前完全不同,如果没有新的地盘,这样的模式也还不错,但新的地盘并无卫所,连形式也搞不下去,只能用设军政和民政官的方式,直接管理。 惟功不会设立新卫所,自找麻烦,当然更不可能请立府州县,由朝廷派来亲民官同自己争夺地方权力。 眼前这般做法,最好不过。 朝廷当然也明白,虽然锦衣卫进不来,朝廷毕竟还有一些消息渠道,对辽阳这样的做法,因为辽阳镇的军功和实力,也只能隐忍下来。 福余军区的总管是张猪儿,他和他的第八营主要驻防区就是开原到福余旧地之间,也是直接面对哈达乌拉叶赫辉发这海西女真四部地盘的军区,与长春军区正好是犄角之势,两个军区如果夹击的话,长春沿江而下,福余顺流而击,整个海西四部都会在短时间内被粉碎。 不过辽阳镇在短时间内还并无发动对四部战事的打算,相比建州各部,海西各部向来还算恭谨,可以用政治解决的事,未必一定要用军事手段。 倒是对建州部的首次打击已经发动,郭宇这个军区下的独立千总部奉命出发,打通往朝鲜后门的道路,虽然那里是朝鲜咸镜道所在地方,到处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和密林,道路极少,从战略意义上来说对朝鲜很重要,那里是朝鲜的后门所在,也是朝鲜与女真各部发生战事最多最密集的地方,一直到迄今为止,朝鲜对女真的绝大多数战事都发生在该处,朝鲜八道加上京城禁军,恐怕惟一有战斗力的也就是咸镜道的驻军。 这个地方,在明朝一向看来是不值得关注的地界,在惟功的谋划之中,未来建州和海西及野人女真在内,全部将面临改土归流的局面,在他手中,一定会彻底解决女真问题,在此之前,先做一些功夫,甚至在壬辰倭乱之前,与朝鲜有所交集,亦是此次军事行动的目标之一。 除了郭宇本部一千五百余官兵之外,尚有军情司的特勤总队出动协助,特勤总队此次出动两个小队帮着引路,加上全部的辅兵,此次出兵共三千二百余人。 汇合的地点,就在东南路第十七民堡处,由此次直往西南就是开原边墙,往西北就是叶赫部,西南是哈达部,东北方向,是乌拉部,由叶赫直往东行,到浑河西岸时,就是辉发部所在。 这四部是海西女真所在,加起来丁口数字不详,不过经军情司这么多年的调查,整个四部丁口当在六万左右,连男女老少加在一起,应有十五万人左右的人数。 这在女真部落里算是兵强马壮,人口数众多的大部落了。 象建州部,就算完颜栋鄂哲陈鸭绿江各部相加,丁口不会超过三万,全部落人数也不会超过十万人。 努儿哈赤在历史上就是将建州和海西女真全部打败击跨,编成八旗,三百多个牛录大的三四百丁,小的二百余丁,甚至最小的牛录才百余丁,整个八旗,成丁六万余人,这个数字,正好是建州和海西等部历经二十年的统一战争,在多次死伤惨重的战事和屠杀之后,所余剩下的归顺老奴的男丁数字。 此后在与明朝数十年的战争中,建州不停的从鄂伦春和索份赫哲等部补充丁口,在入关后到顺治年间,也是始终保持着六万丁左右的数字。 这一次的行动,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彻底核查清楚各部的男丁数字,核点丁口,隔断努儿哈赤往海西这边的扩张之路。 当然,也要打击海西四部的勃勃野心。 郭宇自接令之后,长春和吉林之间却爆发了几次部落与屯堡之间的大规模的冲突。那些穿着大马哈鱼皮的生女真部落在长春各地选择了臣服,吉林这里却是有相当多的部落选择了和辽阳对抗。 长春那里,各部已经被打散,分散,编管,健壮男子被加入到建筑司等各司之下,出卖苦力赚取口粮,这样的生活对那些连火都不会用的蛮夷已经俨然是天堂,对那些头人来说却是失去了自己过往的一切,因为分散使用,各部之间与原本酋长的联系越来越淡薄,原本的部族被打散了,纽带松开了,半年过后,各部的头人连自己的部民在哪儿都不大清楚,更谈不上管理自己的部民,而他们的特权也渐渐被侵削的干干净净,这些头人的遭遇使得吉林一带的部落首领开始选择抵抗,当然他们的抵抗注定是失败的,他们连皇太极派出的甲兵都挡不住,被打的节节败退,整个部落被建州吞并,又怎么可能挡的住辽阳军的进袭。 整个夏天,郭宇和很多骠骑兵,龙骑兵们在不停的征服那些反抗的部落,带走女人和孩子,杀掉那些反抗的男子。 无数的部落在血和火中消失了,大片的草舍茅屋被烧毁,使黑土地变的更加肥沃。 原本松花江两岸的打鱼人们消失不见了,只有少数选择了臣服的部落被留了下来,战战兢兢的用最原始的手段在继续打鱼,沿松花江两岸的地方大半被肃清,从亦东河卫到兀也吾卫之间的广大地域虽没有建立屯堡区,但建筑司也在勘探道路,未来数年之内,先修道路和军堡台墩,将这片地方牢牢控制了再说。 明年的计划应该是沿江而上,一直到“哈尔温”地为止。 通古斯语中这里就是天鹅地,是松花江和数十条江河河流汇集之处,水文地理条件都很优秀,是松嫩平原的北部,气候当然是十分寒冷,但土地肥沃水利条件极佳,在金国时就聚集了几万人居住,有几十个民屯村落,虽不是城市,在当时的奴儿干都司故地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中心区域。 “这里便是十七堡了。” 郭宇行进在队伍最前,他的加衔已经是副将一级,但在辽阳的指挥序列里他就是一个千总部的千总军官,身上的军服也是佩戴着明显的千总官标记,身后的认旗也是,这支部队因为在吉林等地立下军功,所以除了第三千总部的认旗之外,还有一杆铁犁与宝剑交叉在一起的图案认旗,下方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这是军令司表彰他们在吉林等地立下的赫赫战功而特别授给的荣誉。 剑与犁猎骑兵千总部,越来越多的人这样称呼他们,对这个千总部的所有成员来说,这也是个特别的荣耀。 在每个士兵和军官的左领口处,也佩带着有相同图案的徽章,右领口则是军衔标识,左胸口用来挂勋章,右胸口则是名牌标记,包括部队职务,姓名等资料均在上头。 除了认旗,这些勋标徽记可以有效的使部队接受更高级军官的指挥。 一个侦察参谋自前方兜转而回,在郭宇马前十余步住马,在道左侧与大队人马会集,他告诉郭宇等人,十七堡就在前方不到一里的地方了。 “听说这里也算是与海西四部有交集的最前方的屯堡了,经常会爆发冲突。” “嗯,没错。”另一个参谋点头道:“最严重的一次正好是总兵大人经过,亲眼看到几千女真鞑子过来围堡,后来是这里的公安司巡官带着民兵直接将人吓走了。” 这个参谋是武学院刚分配过来不久,算是在参谋司里挂职实习,一般来说武学院的青年军官会在一线做战部队任职,先担任队级军官,获取一定的实战经验后才有资格提拔,进入中层之前,会被召回到参谋学院深造,然后才有资格担任中层或更高的军职。 因为是刚从辽阳过来,消息倒也确实是准确的很。 郭宇冷笑一声,说道:“此次我们前往开原东陆路,如果敢抵抗之女真部落,一律格杀清理,就如在吉林那边一样。” 众人轰然答应,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腾腾杀气。 这般厮杀汉子,已经被铁与火锻炼的与常人截然不同,身底里就有杀戮的**,平时有军纪约束,不得显露,若是上了战场,自是与往常不同,尽可以把这些杀戮的**,显现和发泄出来。 几个新到作战部队的参谋小伙子们,一下子就被这杀气震住,变的沉默起来。 第八百六十四章 新堡 “你们几个,等到了乌拉城附近,需得下到部队第一线带兵,记得,要镇住那些大兵,自己就先得强起来。你们不做这样的事,一辈子就是小参谋,为了自己的前程,小子们得想清楚怎么做!” 郭宇看着那些面色紧张的小参谋们,哈哈大笑起来。 东南十七堡与原本的旧边墙相隔不到三十里,东北侧就是乌拉部所在地方,距离乌拉城也不到百里路程,往开原方向反而是远一些,需得绕道原三万卫所在地方,经清阳关和镇北关两关入边墙,然后往西南方向,才是开原地界。 相比开原的遥远,这边距离乌拉部最近,与哈达和叶赫也相邻,原本这些地方都是福余部的放牧地,这个蒙古部落其实不消明军攻打,很快也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被其余的部落打散吞并,在明清战争之时,显赫一时的朵颜三卫几乎都看不到踪影,这也真是一件吊诡的事情。 大军一路前行,官道修的很好,并不是那种夯平路面铺上沙石就算完事的大明官道,整个地基有六十多公分厚,分为多层,辅助以排水和绿化工程,并且十分宽阔,每条官道都可以四辆马车对面并行,这是最基本的标准,不论是涉水过江河,还是越过山峦丘陵,道路标准都是硬性的。 去年到今年这漫长的一年,建筑司使用了超过五万人的俘虏和十五万人的民工,二十万人除了俘虏外都有优厚的待遇,加上先进的将作司提供的工具,这才勉强将几条主要的干道修筑完毕。 现在又打下吉林,还得修长春到吉林的道路,在几条长江之上,建筑司还得建筑相对稳固的浮桥,办法是先联通大江,然后打造铁索相联,底下再用船只铺上木板为路,这样当然不是很稳固,激流突来,可能就会冲跨不少地方,需得随时修补,但为了物资和人员调配的方便,这样的浮桥在几条重要的江河上还是搭建了很多。 这便是辽阳现在的实力和底气,这般的做法,浪费的人力和资源,在朝廷那边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整个千总部一千五百余战兵分成十几个行军队列,彼此间保持一定的预警距离,中间有军官来回驰骋戒备,装备与行粮等物资被很远之后的辅兵队伍携带着,因为是要冲入女真部落,并且跨入长山山脉和茂密的森林区域,辅兵们放弃了所有的马车,所有装备一律以轻装放在骡马上的形式跟随,包括行粮在内也是一样。 进入女真区后,只能用打猎和购买补充的办法维持补给线,这对向来后勤工作被做的无微不至的辽阳军人们来说,也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屯堡外已经有一些人群在外迎接,道路两边的农田里更是有不少人影在忙碌着。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作物到了收获季,同时也有不少地要翻地,预备种下小麦种。 来年的收成,就是看此时的劳作,当然不可能不投入全部的精力。 和靠天吃饭的小农户们不同,辽阳的屯堡讲究的是精耕细作。 每月最少一两八的收入已经普遍超过屯民们原本收入的三倍甚至四倍以上,加上吃食和居住上的便给,最少在入堡的前一两年内,这些新屯民的干劲很足。 时间久了自然会产生一些弊病,堡民之间彼此的矛盾,和堡中官员的冲突,惰性增加,人都是这样,原本吃苦挨饿的时候,但求一顿饱饭就可以替人卖命,时间久了,则必然百病从生。 好在辽阳法纪森严,关禁闭,抽皮鞭,下苦役队,都是治人的好法子。 真正犯不能原谅的过错,也就开革出堡,这是最重的处罚,在辽南有几个例子,开革出堡之初,被革人家还能硬气着出堡,毕竟现在辽阳各地都富裕,为民也能挣得一口饱饭吃。但时间久了,不论是交通还是邮传,医疗,教育,治安,被革人员都被排斥在外,最终导致犯事人员在堡门前自杀求家人重被收容……当然最终还是没有收容。 犯错就得付出代价,这是惟功的治理理念,就个人来说他的心肠并不硬,就一个统治者来说,则是法律凌驾一切,规定好的事,犯了事就得承受最严酷的后果。 这样的理念之下,老屯堡的人才能维持着干劲,当然在收入高的区域,屯堡的各种福利也相应好一些。 管理加上福利刺激,才是屯堡一直保持高产量的原因所在,不然的话,做多做少一个收入,或是旱涝保收,人皆有惰性,本性再好也变的混日子,大锅饭的弊端,惟功心里可是清楚的很。 眼前这十七堡应该还没有太多的福利,不过就算如此,两边劳作的人群也是干劲十足,这里全部是新移民,只有管理和技术人员是老屯堡过来的,不需要太多的福利刺激就能使这些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着充足的干劲。 看到猎骑兵的队伍过来,农田里劳作的人们并没有做出太多的反应,毕竟这里距离海西女真近,道路修通后,开原那边经常派兵过来,长春军区也是,在盛夏时,两个军区和几个野战营曾经搞过一次大规模的合演,动员了两万多人,那段时间屯堡前天天过兵,开始各人还跑出去看,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看了,再怎样还是自己手中的活计要紧,通不过堡中屯田官的考核,那可是要扣薪饷和相关福利的。 这些新移民在家中忙农活时,一般辛苦,夏日时伏在农田中,浑身如在蒸笼之中,收获时常累的直不起腰身,在这屯堡虽然活也多,但农具好,耕牛和挽马都有,车也多,虽然精耕细作,其实反是比在家时轻松。吃的亦好,在郭宇等人眼中,四周农田里的人们多半面色红润,身上也有了肉,不象刚到辽阳这边时,人人枯瘦,男子身上只有皮肤和肌肉,一看就是熬出来的,这般打熬的身体虽能干活,却是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故而很难得长寿,在辽阳这边,却是人人身上都有了肉,每日劳作虽是辛苦,却在身体允许的范围之内了。 在军队四周,只有一群还不够年纪上学的孩子跟着跑动,有一些军官身上带着有零食,不住有人下马来,分些给这些小娃子,惹的这些小孩欢声雀跃起来。 “在下是堡长金福,这边是民政官,屯田官,文教官,财务官……” 屯堡前欢迎的人并不多,人们多半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功夫出来搞这些虚文,只有堡中的官员和相关人员出来了,这一次军队从这里出发,需要做一些补给,上头指定由屯堡这边配合,除了屯堡本身的官员外,福余军区民政负责人还负责提调诸司协同补给。 “堡长不必客气了。”郭宇下马来,与诸多随同军官一起站在堡中官员的对面,这个屯堡是核心堡,人员多,而且发展的十分快速,对附近的军堡军台火路墩等防御体系提供了有效的物资和人员支持,所以金福很有可能提为福余区的副民政总管,在辽阳民政体系内算是副司官级别,等同于副营官,也算是发展的很不错的民政官员了。 “见过郭千总。” 一个穿军服的军官也上来打了个敬礼,这是一个局百总级别的武官,应该是轮流抽调到各屯堡负责农兵事务的军训官了。 “嗯,你做的不错。”郭宇还了一个军礼,堡门前站着一队轮值的农兵,军姿很不错,能把新移民组织起来,并且训练成这般模样,确实还是下了功夫的。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皱眉道:“本次出击,不是说本堡公安巡长随同配合,怎不见人呢?” “来了一批耕牛,因怕有闪失,李巡长亲自带人去接了。听说还有新上任的福余区民政总管一起前来,所以还要随行护卫。” 福余等区的民政总管与军区总管一样,都是民政和军政事务的总负责人,位高权重,和民政司下的各等民政官不是一个概念,福余区总管一直没有定下来,看来这一次是终于确定了人选,并且派驻过来了。 “福余城修在哪儿?” “就在十五堡附近,周长五里,地势正处中间,几条官道在这里交集,用来做政务中心和物流商业中心正好。” 这堡长看来也没耽搁过学习,话语里新词很多,自己说着自然,郭宇等人听的也是十分自然,并不感觉突兀和别扭。 十五堡其实是后世伊通县治所在地方,北是长春,西是四平,南是东辽和辽源市所在,也就是现在的海西女真驻地,地方确实险要,用来筑城并不是惟功的决断,倒是军方的参谋司和军需司,加上建筑司自己商量出来的结果。 “知道民政总管是谁吗?” 郭宇下令全军休整,这会正好到了饭点,屯堡的堡民们停了手中的活计,按小队编制聚集在一起。 所有十五到六十的男丁都是强制性的接受军事训练,所有成年男子都是民兵,只在其中挑一些出来给补贴加入正式的农兵部队,再优秀者才有资格报名加入野战部队。 眼前的屯民如一支有组织的军队一样,列队在田头等候用餐,在他们身后是刚挖出来的引水沟渠,每个人头顶还在冒着热气。 看到这样的情形,郭宇用赞赏的眼光瞟了军训官一眼,这种训练成绩是实打实的,糊弄不出来的。 第八百六十五章 暂休 山娃子纵马策骑在队伍的最前列,在他身边有十几个公安司的巡兵,穿着灰色的公安司巡兵制服,胸口和领章上分别是公安司的标识和职位名称等标识,除了负责的任务是治安之外,他们和普通的辽阳军人也没有太多的区别。 各级军官全部都是退伍军人担当,普通的巡兵是从屯堡农兵和学堂的学生中挑选出来的,同时也有公安学校的毕业生充实进来,公安司毕竟要负责户籍管理,地方治安管制,案件侦破,除了刑事案子,还有小规模的治安战争和经济案子,专业性越来越强,山娃子在夏天时也到长春的公安学校进修过两个月,学习了不少律法知识和刑侦的常识。 这个年代大明的刑侦业务几乎没有丝毫进步,不论是法司官的设立还是刑侦业务都相比前朝没有任何的突破,地方官除了人命案子,一般的斗殴,抢劫几乎很少理会,只有绑票,强x一类的恶性案件,涉及人伦名教,才会按案子侦破。 这还算有良心的地方官,一般来说几乎所有的案件都会在当地宗族和士绅的干预下内部消化,地方官真正有兴趣的是大户人家分家产一类的案件,油水很大,可以借着断案的借口狠捞一把。就算有心将地方刑名管起来的,也多半碍于自身的常识缺乏,经常性的搞出冤假错案。 刑讯逼供是破案的最佳手段,诸如奇计破案一类的东西多在话本之上,现实里是见不到几回的。 相比前宋的提刑官断案制度,由地方亲民官充任法司官是一个严重的倒退,宋代还会有《洗冤录》这样刑名专业的书籍诞生,在大明就是不可想象了。 山娃子学习的当然已经不是洗冤录了,而是专业性更强大的多的专业书籍,包括验尸和现场勘察在内的很多专业知识都包含其中,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底子,根本没有办法进行有效的学习。 就算山娃子早就通过了初级学识考试,在学习刑侦专业时还是头大如斗,好悬就毕不了业。 象他这种转业军官任职的巡长,每年都必须进行一到两次的强制性的学习,迟早要把刑侦的课给补了,不然的话,用公安司教习的话来说就是外行领导内行,这厮是以前辽阳都司负责刑名的一个老手,这几年一直在补文化课,用自己的实际经验配合书本知识,现在摇身一变倒是成了山娃子等人的教习了。 回到屯堡不久,山娃子就接到命令,叫他带几个经常出入女真部落的公安司巡兵,配合猎骑兵千总部前往女真区域,时间不定,在他离开的时间里,由其余几个巡官配合屯堡的堡长和官员们维持治安,如果时间太久,可能会调来一个新的屯堡巡长。 山娃子原本的巡长早就调走,任一路副巡长,山娃子因为上次表现优异接了原巡长的位子,十七堡是中心堡,他这个巡长等于局百总,如果是某路巡长就等于千总了,再往上就是分司副司长,司长,那么高的位子他倒也没怎么敢想,只是在十七堡刚上任,他一心想把这里治理好,为自己将来的仕途打一个扎实的基础。 除了仕途上的想法,他和自己在辽阳城外救过的那个新移民女孩的感情也进行的很顺畅,彼此有了好感后按本时代的习俗,山娃子已经叫人提了亲,女方家里也接了礼,换了庚帖,问过八字,再下来就等正式下定,在这节骨眼上,偏又叫他去出这趟远差……山娃子在马上心浮气燥的喘了口气,心中感觉一阵无奈。 不过他也是入伍多年的老兵了,知道任务是不可能打折扣,更不会有商量。既然调他,肯定也考虑过多种情况之后还是决定调用,说明这一趟的任务等级很高,象他这样级别也不被考虑个人情况,既然这样,也就只能坚决执行命令了。 “李巡长,还有多远?” 一个长随模样的胖子策马跑过来,纵在马上也是气喘吁吁的模样,看着都累,好在是秋天八月的时节,四周的树木才刚刚开始黄叶掉落,这胖子已经穿的很厚实,手还不停的搓动着,看样子这风就快受不得了。 山娃子知道这长随是新任总管的伴当,辽阳一般的官员都没有家奴,最多是家里帮着洒扫一下,后宅肯定要有一些仆妇丫鬟,一般官员出门时都是各部门配给的公务和公勤人员,自己私人带长随伴当的情形很少。 象任磊和张思根等人,原本就是乞儿出身,现在虽然个个都很富裕,却仍然保持着简朴本色,就算总兵官都不怎摆驾子,下头当然是有样学样。 只有眼前这位新上任的总管,旧的都司体系官员出身,以前的习惯还有不少留下来,府里养几个长随伴当,也是旧习惯的一种。 好在这几个长随也是跟着多年,调教好了的,不仅不敢趾高气扬,相反还很客气,跟着无非是做些打杂的事,也不多事,山娃子这才息了教训这些家伙的心思,若是遇着什么豪奴一类,倒是正好给他一个出气的良机呢…… “还得小半日功夫才得到,如果任大人累了,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一刻钟后再出发。” “好,多谢李巡长。” 那长随果然是奉命前来,不过并没有直接明说,而是用试探的法子先试探了一句,山娃子主动提出可以休息,他可以顺利交差,当然十分高兴。 整个队伍有近百名公安司巡兵和一百多押牛的农兵,两个小队的特勤骑兵,加上五百多新移民和几十个福余区民政总管衙门的官吏们组成。 从开原过镇北关,一路往东北行,不到二百里路程,看着不远,其实难走的很。 当时的关隘边墙选择地址不是没有讲究的,这边墙都是沿着山脉修筑,长城多半修筑在河套与山脉区域,地势十分险峻,几个要紧关隘更是地势险要,关墙内外,都是修筑在山脉之中。 这样的做法,其实是有效的将农耕区域与渔猎区域给分割了开来,汉民在内农耕,女真在外渔猎,这一道墙就是墙内汉民的安危所在,现在却是与以前截然不同,关门大开,除了盘查行人的兵丁外,这里已经和内地普通的一个城关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了。 事实上,腐儒们有些话全是放屁,有些倒并不纯然。 所谓“在德不在险”,如果从实际情况出发,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仁德”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不管是青阳关,镇北关,还是宽甸堡,或是抚顺关,这些关隘都没有阻止过后金兵占领它们的脚步,努儿哈赤起兵反明时,开原铁岭抚顺关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易主了,沈阳这样的坚城,还有三万明军于内坚守,数万明军前来支援的局面,结果一日之间沈阳易主,守兵被全歼,援兵也被全歼,几个总兵当场全部战死。 从这些例子来看,所谓险要地方筑关墙和坚城守备,在明朝国势还强盛,明军还较为有战斗力时有用,一旦国力下降,明军战力下滑以后,这些关隘坚城,几乎是毫无用处的…… 在这个时候,辽阳空前的强大起来,象这些关墙口隘,无非也就是方便核查往来人等,便于征行商商税的用处了。 山娃子一声令下,沿路行走的新移民和农兵们发出了高兴的欢呼声,从开原到这里路程不远,但全部是山路,就算道修的还好,但高低起伏,爬上爬下,对人的体能着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这些新移民全部是山东济南府那边过来的失地贫民,来自几十个村落,倒没有宗族问题,但他们生活的地区是平原区,很少走过山路,加上舟车劳顿,就算进了辽阳地界后伙食水平大为增加,体能一时半会也上不来,况且他们还赶着几百头耕牛,耗费的精神和体能就更多了。 一群人呼呼喘着粗气,将牛赶到路边有草的地方自己吃草去,因为新修官道两边都有排水沟,前一阵下过几场雨,沟里都有残水,正好省了事,有一些牛没了拘管,便是一径跑到排水沟中,往水里一卧,身上沾了河泥,这就算是给自己涂了一层防蚊蝇和防暑气的保护层,一边打滚,一边吃草,倒也是惬意的很。 四周无有什么农田,这里山地为主,修这官道就耗了不少物资人力,也是惟功要经营关外,把松嫩平原切实掌握了,象是浑河,白河,松花江,这些干流上都修着桥,沿边墙都修了好几条大型官道,这边墙山地,没有太大的开垦价值,是以也就是这么一条大道,极目望去,满山苍翠,风景倒是真的独一无二。 山娃子是宽甸那边大山里出生,后世有名的风景区之一,到了秋天,满山红叶,到处山泉,另外人参松子松茸各色蘑菇猎物俱全,济南那边来的新移民没怎见过山景,大惊小怪的看着四周景色,他只略微瞟了两眼,就是自顾坐了下来休息,他身上带着制式水壶,扭开壶盖里头是灌的极清洌的山泉水,沽沽几口下肚,感觉身上的燥热也减轻了很多。 第八百六十六章 总管 若是换了以前,当然是脱了衣服打赤膊最爽快,不过现在已经八月天,中午还有些燥热,也多半是走路走的,若是停住不动,阵阵凉风吹上身,出的汗没一会儿就被凉风吹干了,是以山娃子连军风纪都没有解开,虽然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却是端坐如钟,军风纪保持的极好。 他这个主官都是这般模样,跟着他的那些公安司的巡官巡兵们当然也有样学样,要么肃立不动,要么就主动给马喂料,照料战马,要么也最多是端坐休息,没有丝毫放松懈怠的样子。 那两个小队的特勤官兵,原本眼高于顶,不怎看的起公安司的样子,毕竟他们是从军队中选拔出来,经过严苛的骑术和特务战的训练,不论武艺还是战功都不比镇兵精锐差,公安司虽然百姓分不大清楚,但真正的军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是可以理解,山娃子一路的表现,到底还是把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给折服了。 有时候,话语是无力的,只有实打实的表现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特别是山娃子立过战功,是鸳鸯战兵出身,身上负过重伤的过往被爆出来之后,这些特勤人员对他也就更加客气了几分。 “爹,吃蒸饼。” 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子将白面蒸饼从怀中掏出来,小心翼翼的掰开一大半递给身边休息的壮实中年汉子,自己留了一小半,眉开眼笑的吃起来。 “你小子全吃了。” 中年汉子呵呵一笑,将自己手中的饼子递给儿子,自己却是拿了一块杂粮饼子,就着一根腌萝卜条,大口的吃将起来。 蒸饼也就是白面馒头,里头夹着一点儿肉,对于常年不曾吃过细粮的人来说,这蒸饼的味道已经足够好了,不需要再就菜,光是吃着甜香的白面就已经足够味道,更不必提还夹着一块猪肉在里头,一咬一口油,那种感觉自然是甭提了。 这些移民,每日都发两个蒸饼和四个杂粮饼子,加上一些腌菜,这样的行粮其实就是他们以前在家里过年时才能吃的上的好食物,这白面寻常人平时哪吃的起,家里有病人或是逢年过节了才买上几斤,象这般天天吃的事根本是做梦都不曾梦到过。 在辽阳境内已经超过一个月,各人都吃了几十个蒸饼,就算这样,这中年汉子也舍不得自己吃,终是将饼都留给儿子吃。 小孩子到底抵抗不了白面蒸饼的诱惑,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 “爹,俺听说咱不直接到屯堡,和这些军爷一起走,到什么女真地界。这些牛都是那些女真人求了辽阳总兵,特意赶去卖给他们的。” “是有这么一说。”汉子点点头,眼光极柔和的看着儿子一眼,心中感觉一阵酸楚。这几年天时不好,他们这些与河南交界地方的都遭了灾,这孩子的娘就是死在去年的大灾里,眼前的日子虽好,跟着自己受了十来年苦的女人却是看不到里。他心里想着这事,嘴里却是说道:“你吃着,俺再去扫听扫听。” “嗯,爹你赶紧回来。” 汉子叫杨长福,当时农村的百姓多半取这样的名字,都是福啊贵一类的好字眼,不过真的能富贵安康一生的,百中无一。 那边聚集着几十个新移民,一伙人正说的口沫横飞,十分热闹。 “俺们可真是背时,人家进了辽阳地界,安生换了衣洗了澡,天天一样白面蒸饼吃着,就等着分到屯堡做事就行,每日早晨一起出工,响午在工地吃,一天做四五个时辰收工,活计不一定,不过会点手艺在哪也不吃亏,会养羊的养牛的就自管照顾牧畜,活计比在地里轻省的多,只要把这些大牲口照顾好了,养的油骠体壮,考评就准保合格,每月拿银子领口粮,住的是公中发的房,每月扣了房钱剩下的就只管收起来便是,咱们这一群听说就是特别挑出来的,都能养大牲口,会放牧,羊啊牛啊马啊都会照顾,这一下却是把咱坑了,听说得跟着大军深入那女真地界几千里,马上就要过冬,这辽东地界过九月就能下雪,一场接一场的下,到十一月赶上咱回程,得在半人深的雪里趟回来,这一下,可真是生死不知啊。” 这厮不知道在哪里听到的消息,说的唾沫横飞,不过从眼下的局面来看,倒也未必是全然的胡说八道。 “那怎弄?王二你***说的这么多,倒是说说咱们该咋办?” “他能有啥办法?咱已经到人家的地头,白面蒸饼吃着,还不听人使唤?” 有人挤眉弄眼的道:“你看看那边的兵爷,一个能打咱山东镇十个,有他们在,咱们能怎么办?” 这些人近来在辽阳地界倒也不是白呆的,也是知道辽阳是一个**度的地方,凡事只要在法度内都好说,比如众人在这里尽管说,不远处就是特勤军人和公安司的人,众人说的再多人家也只当没有听到。 但如果敢聚众闹事,甚至发生辱骂上官,或是发生斗殴事件,那么与事者就惨了,轻则被抽皮鞭,重则被打了皮鞭关了禁闭,还得送到工地或矿山去当苦工,看你犯的事有多大,事儿越大呆的时间就越长……这些事从上了海岸就开始有移民事务官讲给他们听,众人听的耳朵都起茧子,到了辽阳和开原,这一路上果真有一些不识好歹犯了事的,无非就是挨皮鞭和关禁闭,好在这些人毕竟是淳朴农民,二流子和混混不收,所以真正犯了大事要被押去服苦役的人,倒也没有。 就算这样,叫眼前这些人敢出头闹事的,也是没有谁敢真站出来。 杨长福听了一气,闷声道:“有白面蒸饼吃着,咱又确实是会赶牛的,官府需着咱出力,有什么可怕的。说来说去,辽阳这边又不是叫咱去打仗。” “长福说的也是……”开头说话那人先是赞同,接着又叹道:“说起来会养牛不如会种棉花啊,东昌那几个,因为会种棉花,直接去了棉田,听说上来就是三两一个月的薪饷,你们想,一个月三两银,能吃蒸饼吃到撑死!” “辽阳也不孬,那边工厂也多。” “工厂不能去,俺们过来,听说那边厂主前一阵子还克扣薪饷。咱卖力做活不怕,就怕被人欺负。” “这事情辽阳的人不是说平了么?” “平了也不能去,给这些商人做活俺心里头打鼓,还是给辽阳总兵官效力吧。” “这倒也是,一路过来这耳朵里全是辽阳这边人夸他们总兵的话,这边日子是过的好,随便一个屯民就比俺们庄上地主过的还好。” “俺们族长也不如这边堡长威风。” “就是,听人家的也没错。” 山娃子歇了一气,就在这些移民中间走动,听到这些议论声响,也是悄没声的咧嘴一笑。 果然还是总兵官的章程对,该管就管,不该管不管,管你说破大天,只要不出头捣乱,随你怎生说,果然说来说去,最终还得挑一个自己接受的说法,没有外力压迫和有心人挑唆,这些老实巴交的种田汉子,能议论出什么花来不成? “李巡长,这边来。” 山娃子走了一气,那边却是有人叫唤,看看却是新上任的总管大人,山娃子心里对这总管不是很喜欢,身上有不小的官气,又娇贵,人有些胖,体力不行,这一路走来,隔一段路便是要休息一次,最少一刻钟,因为此人,抵达十七堡最少耽搁了半天时间! 但对上官却又不能怠慢,而且县官也不如现管,虽然公安司是垂直体制,分司司长,副司长,各路巡长,各中心堡巡长,各堡巡官,还有区属的各处都是由辽阳城中的公安司负责管理,薪饷补给也是有总司负责提调,与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就是在堡中,巡长的地位也很超然,不象民政官卫生官文教官等分司管员要受堡长的领导,在堡中的事务是两重体制,一重是受各地分司指派任务,另一重是受堡长的直接管理,只有当堡长指令和上属分司的指令发生冲突时,则以各分司的命令为第一服从的目标……当然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属于各方沟通不畅,事后肯定也要被彻底清算的。 公安司的情形要特殊一些,除了必要的沟通和互相支持外,堡长没有权力直接下令给公安司,当然,各地的巡回法司更是受到尊重,连分区总管也没有权力命令法司民庭,更不要说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了。 司法与治安,两者相辅相成,做好了,政治和民望上加分,做不好,则减分,在治安这一块,惟功这个总兵官向来十分重视,所以辽阳各地的治安情形都很好,公安司直属直管,业务上不受地方官吏的左右和影响,这是一个十分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尽管如此,山娃子也不能怠慢眼前这位总管,毕竟福余地区方广数百里,屯堡二百以上,人口百万以上全归眼前这位张罗,就是他有些想不明白,中军部下各司人才济济,怎么选了这位爷来当总管? 第八百六十七章 变迁 “见过任总管。” 山娃子应声而至,到了任大顺面前就打了个敬礼,礼数上来说是毫无可挑剔的地方。 任大顺便是新上任的总管了,他的朝廷官职是五品的提举盐务司,但那五品的补服常服朝服发下来他就没穿过……别的各司官员好歹穿了几天,算是一场喜气,任大顺这个前任的宽甸税官竟是一天都不曾穿过……他的夫人倒是气不过,在家里劝他道:“老爷何苦这么着,人家孙大人徐大人没事还穿着穿街过巷的,也没见怎么着?再者说就算是辽阳镇和朝廷不对付,但毕竟辽阳还是咱大明朝的军镇不是?李成梁老帅前些年多风光,辽东这地界就看李家的了,现在又怎么样?辽镇到底还是听朝廷的,你呀,也甭没事想太多了。” 任大顺当时似笑非笑听了,良久之后才叹气道:“你这妇人知道什么,其余各位大人能穿,是因为他们的根脚撑的住,我算什么?万历十二年前后才跟着总兵官,这算什么?和那些万历二年之后就跟着的能一样吗?就算孙承宗他们,也是要能力有能力,要资历有资历,我一个税官跟过来,一路扶摇直上,官已经做到文官五品,在以前我发梦也没有想过,还不知足?我一穿官袍,人家说我心向朝廷,总兵就算不信,心里能舒服么?” 他的话其实没有全说出来,不仅是资历上来的,能力上他对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 辽阳现在的人才储备已经很丰厚了,当然不能和朝廷的几万文官相比,但那几万文官多半是死读书的傻了,不少进士出身的不知唐宗宋祖固然是笑话,但能有治理地方能力,理清权力关系,并且通晓世事,遇事有决断,有章法的,一百个进士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当时的科举制度确实是汇聚了绝大多数人才,可惜这些人才的才华是体会在考试上的,这一场一场的试考下来,好人都糊涂了,又能考试还有实际政务才干,又能八面玲珑在官场中混出头来,积攒出施政人脉来的……整个大明二百来年,能符合这样条件的也没几个。 但现在的辽阳,汇集的都是现在与未来几十的大明最顶尖的人才。明末最后一个可值一提的大学问家李贽,鬼才徐渭,半儒半僧的奇才袁黄,政务一揽世事通达的孙承宗,精明狡黠的徐光启……这还是辽阳各司有名的大人物,其余的中层以下,也是从各地罗致来的第一等的人才,不一定是进士或举人出身,但都是在某一行当特别有一手的真正的人才,在辽阳数年之后,就会成为政务上的一把好手。 另外顺字行出身的张用诚和任磊等人也是罕有的政务人才,事情到他们手中,三下两下就处理的条理分明,干干净净,任大顺每到各司办事,就感觉自己心中底气不足……在原本的辽阳吏员中他也算能干的了,和眼前这些妖孽般的大人物比起来,感觉自己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这一次受命管理福余区,任大顺心中着实有些忐忑不安,就算是惟功亲自接见过他,交了底,但受命之后就是一次重要的任务压了上来,也令任大顺心中还是七上八下,很难自安。 “李巡长,此番距离十七堡还有多远?” “回总管,如果加紧赶路的话,午牌前后就应能赶到。” “你估计大军到了否?” “按此前接到的知单,估计应该已经到了。” “各夷部首领呢?” “这,夷部自有自己的走法和章程,这就不是下官能判断的了。” “好,你做的很好。” 任大顺点点头,示意山娃子可以下去,同时自己捶捶腿和腰间,叹气道:“不休息了,抓紧赶路吧。” 他这个总管,好歹这一点硬气还是有的,虽说命令是今晚申牌前赶到,但去的太晚,不免会遭受讥评,还是趁早赶路的好。 “是,职下就去安排。” 山娃子又打了个敬礼,不过有一些梗在他心头,确实是不吐不快,临下去之时,终是忍不住问道:“总管,这一次这几百头耕牛赶着,到底算怎么回事?向来不是在宽甸和抚顺关等地与东虏贸易么?” “这是总兵大人要改章程了。”任大顺瞟一眼这个厮杀汉子出身的公安司巡长,眼前的山娃子站的如一根杆枪,脸上身上都有明显的刀疤,那种凌厉之气一眼就看的出来,对这么一个干练的巡长,他还是有些客气,因此颇有几分耐心的解释道:“以前的关卡贸易,于我大明来说并无多大利益,反而一直在贴补东虏那些白眼狼。现今各大商行,犹以唐家在内的辽商和顺字行在内,每年都固定在边墙外收取皮货人参东珠等物,甚至自己雇佣女真人代采,而辽阳镇也不打算贴补钱财给那些白眼狼,以后的官方抚赏就停止了,不过与女真贸易情形较为特殊,一律在商言商,恐怕这边的商人能把那边给欺负死,生出事来也不好,这牛是女真各部都需之物,牛价不高不低,取乎其中,由各区屯堡直接与女真贸易,也不准用人参东珠来换,要的是松子茸菇或是鱼,肉,要么出人力……这其中的道道很多,你慢慢就会明白过来。” “职下有些明白。”山娃子思索了一会儿,静静的道:“各临近女真屯堡总会有和对方打交道的机会,需要这些屯堡对他们有影响力和压力,耕牛农具是最好的东西,交给屯堡来用,效果比在关卡那边直接交换要好的多。他们的好东西我们用银子买,我们的好东西叫他们拿物资来换,老老实实的给换,不老实的就扣他们的东西,各屯堡自己当家作主,按各地的情形来办,这样比一刀切要好的多。时间久了,各处都影响到女真各部了。” “好家伙……” 任大顺真的没有想到,眼前这副模样的厮杀汉子和刑侦治安的好手,居然心思动的这般快,头脑又是这般清楚明白。 对女真各部迟早要改土归流,不过惟功并不是打算硬干,纯粹依靠武力改土归流也办的到,但最少准备十几二十年的动荡期,还得有不少人命来填。如果他是大明天子,或者现在辽阳镇在整个辽东一手遮天,这样的做法带来的代价也能承受。但未来辽阳镇的重中之重是吃下辽镇和辽东这边的蒙古各部,往北吃下所有的无数部族,尽复奴儿干都司故地,未来的依托点是松嫩平原,但对苦页岛和极北之地也要经营,这样的话后方最好是保持相对的平衡,所以对吃下女真各部,十年内改土归流的目标来说,当然还是要以徐徐图之,慢慢吞食,分化治之的办法来做。 具体到底是怎么样做法,这就不是任大顺这个层面可以详细知之的了。 就算这样,他知道的肯定比普通人多,但眼前这样看样子简简单单的厮杀汉子,居然一口也说了个道道出来,任大顺为之改颜,也就不足为怪了。 山娃子面无表情,沉声道:“职下只是信口胡说,总兵官心中的大丘壑又岂是我等能胡乱猜度的?” 女真和汉民之间的矛盾当真不少,一方面是两边能和睦相处,甚至在辽西辽中辽南,都有不堪受上司盘剥压迫,或是犯了罪的汉民冒险闯过边墙,投在女真那边生活,一方面是明廷向来对女真优抚,种种物资不要钱般的赏给他们。而另一面则是二百多年来明军对女真各部强势者不停的剿杀,不管有没有异志,一旦出现一统女真的可能,明军就会打击哪个部落,整个边墙外的女真各部,除了向来恭顺的哈达部和栋鄂部外,几乎每个部落都受过明军的打击和扫荡,而女真部落,只要一强盛就想的是统一各部,然后与明朝为敌,骚扰边墙,甚至叩关而入,抢掠四方,只有当领头的部落头人,比如王杲和阿台这样的首脑被剿杀之后,整个边境才会稳定一段时间。 李成梁杀觉昌安,塔克世,就是防患于未然,并且有很多扶持打压和拉拢的心机手段在里头,杀清佳奴,杨吉奴,使得叶赫内乱不止,自然也是有这番考虑。 只是李成梁的这些做法,自以为是,后续乏力,凭白搞乱了叶赫,给辽镇添了不少麻烦的同时,还使得努儿哈赤一家做大,三十年时间里,努儿哈赤以几百丁的小部落首领到统一女真,编出六万丁口的大部落,立国称汗,这和李成梁的一味纵容和扶持是分不开的。 到万历四十年后,李成梁看出情形不对来,但他的应对不是设法分化打压,而是步步后退,主动撤出宽甸六堡,让大块地盘让给女真,试图安抚住努儿哈赤的野心,事实就是他死后不久,女真就大举进犯了。 象山娃子的家族,在栋鄂部被逼反之后的战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宽甸山民,死伤很重。数千上乃至上万人规模的战争,殃及一些边民是难免之事,但朝廷毫无办法,辽阳后来又招抚了栋鄂,边民的一些血泪,自然是只有自己擦干净。 现在这样,辽阳定下了大宗旨,对女真开始步步紧逼,包括驯服的栋鄂在内也是一体对待。对惟功这样做事的狠心和决心,山娃子体悟的并不多,但光是眼前这一点也足够他敬服万分了。 此中的事由,包括自己家族的惨事,山娃子不愿向陌生人提起,更不愿搏人的同情,是以他的表现,沉稳有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走吧,公事要紧。” 看着日中高悬的太阳,感受到秋季太阳不多的热力,任大顺也是颇具豪气的一挥手,下令出发,整个官道上,长长的队列开始再次与牛群汇合,向着预定的地方,如长蛇般的蜿蜒前行着。 第八百六十八章 头人 “头人们来了。” 午牌过后,十七往东南方向腾起大量的烟尘,似乎有千骑万马在大地上纵横奔驰,腾起的烟云直连天际,与蓝天之上的白云都交连在了一起。 这般威势,当然是十分的骇人。 不过有猎骑兵千总部在这里,堡长这样的文官都不怎将这在心上,当有人跑来请示时,堡长面无表情的道:“在外的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在入冬前一定要将最后剩下的水渠开挖完成,种的一些果树要多备一些稻草,将树干以下全缠好了,这天中午还有些燥热,早晚间已经很凉,再过半个月一个月,很可能就要下雪,这些事不能有一点耽搁。对那些女真人是当兵的事,我们只管将自己手头份内的事情给做好才是。” 一番话说出来,各自相关的官员也都是赶紧忙活开来,堡民政官也是忙着跑开,一边走一边道:“今日出来这一趟耽搁不少事情,还有一百多户人家住在临时安置房里,总得和建筑司那边说好,入冬前务必将人家的房子盖好交割,还有过冬储备粮那可万万不能小视,仓储一事也不是好顽的,再下来就得趁着秋天该杀的也得杀了,这堡里万把口子人得要多少腊猪肉腊鸡腊鱼,可不是把俺忙活死。” 堡长在一边听的老大不好意思,向着郭宇解释道:“这厮负责民政,每日都是这般琐碎事情,是以人都忙的成这般模样,实在不成体统了。” 郭宇倒是很欣赏眼前的场景,这和自己记忆中的大明完全是两回事情。他父母早早亡故,虽是京卫世家,却也是从小历经不少辛酸,因为块头大,在居住的地方勒索孩童,好歹弄些钱使,如果不是心念一动报名到舍人营当了兵,恐怕他现在就是京城里一号喇虎人物了。 那个时候,堂堂京师畿辅之内,哪有什么民政官,关心百姓的冷暖吃食?京城的大兴,宛平两县,无非就是县令看看有没有冻死的,冻死多少,把尸首弄到化人场烧了了事,年年都因死人后开春起时疫,死人更多,小孩子住粪堆,老人病人冻饿而死,那就是首善之地的京师,天子脚下! 可在这相邻女真的地方,却是这般景像,这一瞬间,郭宇也不禁想道:“若是咱们总兵不是辽镇总兵,而是大明天子,那可多好?得有多少人过上和辽阳这边百姓一样的好日子?” 这个念头一起,他自己也是吓了一跳,感觉后背一阵发寒。 辽阳势力越来越大,光是凭纯粹的武力已经可以通吃女真蒙古和辽镇,但是不是能更进一步,该不该更进一步,在辽阳内部也是已经有不少人在考虑了。 使惟功总兵官成为“天下人”的想法,早就有不少人在暗中想过,甚至有一些青年军官试图成立一些激进的小团体,不过在特务司的干预下没有成功……在这个时候,任何小团体都不可能被允许,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一样。 只是现在这个局面,不论是做这样的事还是想这样的事,感觉都还不到时机。 郭宇这样的千总级别的武官当然不可能明白,惟功还在“养望”的阶段。 多次大败北虏,取得了成祖太宗皇帝以下没有过的辉煌战功,在武将这个层面已经超过了戚继光和李成梁,但还远远不够。 收复大量的失土,移民汉人到边墙之外,拓边殖土,也还不够。 收复黄龙府,宣扬全国,仍是不够。 究竟怎么样才是“够了”,总得到一提起惟功,众人已经不能拿徐达,常遇春,或是“岳王爷”来比,而是感觉比这些古往今来名将更高一层的时候,估计才能差不多做一些试探。 而如何能获得这更高的地位,当然是从战功和更大的地盘,更猛烈的舆论导向中来。 朝廷之所以在辽镇接连惨败的情形下还要力撑,甚至万历默许了张惟贤对辽镇将领的包庇,上回惨败之后,所有该拿的将领一个没拿,始作俑者被明令逮问的查大受都还在“戴罪立功”,那就更加不必提旁人了。 总得待辽镇打几个胜仗之后,朝廷才会装模作样的“拿问”,那时候已经功大于过,则结果自然就不问可知。 这一番“苦心”,辽阳上下明白的人也是不少,越是这样,则就要做更多的事出来不可。 那边喧闹的动静终于渐渐消停下来,不少大旗之下都是大股的骑兵纵横驰骋,数目当在千人以上,而且与上次过来的普通部民不同,这千多人一看都是些护卫模样的壮实汉子,聚集在一起,俨然也有点精锐的样子。 但这样的作派在猎骑兵面前,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在女真骑兵住马的时候,官道另一侧出现公安司骑兵的身影,接着便是牛群和赶牛的人群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郭宇出了口粗气,小声道:“这出戏热闹。” 好巧不巧,闻讯而来的女真头人们和新任总管带来的牛群一起赶到,两边在行进时相隔不远,隔着几十步路,可以看到彼此脸色都有些惊异,甚至面面相觑。 “本将福余军医第三独立猎骑兵千总部千总郭宇,阁下是任总管吧?” 郭宇带着自己的从属没有理那些女真头人,将对方晾在了对面,自己直接策马赶到了任大顺等人一边。 任大顺原本不大能骑马,他只是一个税官,平时一直在宽甸税关与女真头人们打交道,彼此说笑着将事情就办了,哪需着骑马?这几年到处奔走效力,因为一心效力往上,原本一身肥肉也减去了不少,看着也有点儿精壮的模样,这会子骑在马上,看起来也很象个样子。 郭宇行军礼时,任大顺也是拱手还礼。 千总在辽阳算中层军官,但独立千总部的千总其实差不多也算一个副营官,随时可能加一个副营官的头衔在身上,再往上就可能一步成为营官,可以镇守一方,说起来任大顺自我感觉和眼前这个千总身份相差不大,是以也是十分客气。 “郭将军,你这边还没出发,那边已经过来不少人了,看来这趟差事不好办啊。” 郭宇明面上的任务是打通建州左卫的贡道,恢复驿传,肃清匪患,清理治安,所以不仅有军队,还有公安司的人跟着,最少在名义上是合理合法的。 同时也是要与朝鲜恢复建州左卫古贡道方向的联络,而不仅仅是从义州这一条线。 此事不仅是辽阳主持,并且上报给兵部,连兵部也没有什么话说,光明正大的事情,何需反对? 但女真人急了。 算来朝鲜图门到开原这边的女真各部分属建州左右卫和毛怜卫,这几年努儿哈赤连连用兵,哲陈部和完颜部已经被他吞并,完颜部的头人更被这位后来号称是金国后人的首领杀的一干二净,彻底灭族,纳殷部,鸭绿江部,朱舍里部,窝集部,还有更北的虎尔哈部,分属建州和毛怜两卫,他们一边防范着野心和实力一起膨胀起来的努儿哈赤,一边对明军要深入自己的境内而感觉忧心忡忡,此次有不少头人带着自己最精良的护卫前来,一则肯定是窥探明军动向和打探消息,二来也不乏示威的意思,能将明军阻在境外是最好不过,女真内部再乱也是女真的事不是? “上国天军果然不凡啊……” “嗯,这一身军装果然漂亮。” “火铳看着也漂亮,比辽镇原本的三眼铳好看的多。” “光是从模样来看,我看禁军也不及。” 一伙头人都算是有见识的主,特别是中心的那几位都是加了大明的都督位份,每隔几年都会上京朝觐的女真各部中的大人物,对大明沿边的防御,包括原本的抚顺守兵,辽阳军,辽镇铁骑,山海关驻军,永平府驻军,三屯营的骑兵和车营,再就是京营驻军,皇城禁军,经历了这么多重重关卡,观瞻了这么多营伍的天军之后,他们才有可能一瞻天颜,然后在某个侯爵或伯爵的招待之下,在便殿赐宴,官样文章做完以后,大明回以高出他们贡物三倍左右的价格,给他们“回赐”……这也是女真各部愿意入贡,而大明对他们入贡有资格和时间的限制的重大原因,对明廷来说,损失的是财物,拉拢的是人心,对这些女真头人们来说,损失的是膝盖,收获却是沉甸甸的实物,另外一路还能游山玩水,一窥大明虚实,何乐而不为之呢? 不能不说,这个部族整体来说向来是野心勃勃,从立国初到成化,再到嘉靖,再到万历,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女真头人跳出来作乱,而想法也是恢复“大金”,最不济也是要与大明分庭抗礼。 在明末时明军力量衰落也罢了,早前期明军还很能打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底气? 听到最后一句话,中间一个五十来岁的头人冷哼一声,沉声道:“明国禁军我们不是没见过,那银锁甲确是漂亮,不过穿甲的人都是样子兵,我的护卫箭术盖过他们,用刀能一个砍他们十个,翻山越岭,百里奔袭,那些老爷兵一百个也抵不过我的护卫一个……但眼前这兵,能打仗!” 第八百六十九章 相见 猎骑兵们早就排成了一字纵队,变行军队列为做战队列,整个千总部有八个猎骑兵局,等于是八个骑兵中队,另外有本部参谋,军需,特勤等兵种,还有火炮局和工兵局等辅助兵种,至于骑兵辅兵是纯粹的辅助兵,属于辎重大队的序列,和战斗工兵属战兵序列不同,一线战兵和炮兵局组成了迎战阵线,每个士兵相隔六十公分,每个局之间相隔十步左右,一千余人组成了长长的半圆线的阵列,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迭次前行,将来犯之敌打的落花流水。 郭宇这个千总部的猎骑兵九成左右是老兵,只有少量的补充兵因为表现优秀被放在这个千总部里,用老兵带好了,再调出一成左右给别的部队,然后再补一成新兵进来。 不论是参谋还是军法官训导官或是军需官,都是最优秀的一群才能够资格补到这样的一线精锐部队里来,包括炮兵和战斗工兵也是一样,甚至辎重大队里的辅兵也是一样,都是挑的精壮胆大的汉子,对自己的业务也是十分的在行才有资格进来。 饷俸当然也高,除了正常的军饷收入外,每支部队在战斗时都有特别津贴,这支部队几乎一直厮杀在第一线,一直在执行战斗任务,收入当然也水涨船高,一个局百总一年攒一两千银子也不是难事,这收入抵的过一个有几千亩地的地主,在这样的部队中服役,还有着强烈的荣誉感和凝聚力,被看出来是精锐敢战之士自也是不奇怪之事。 感受到猎骑兵这边的凛洌杀气,那些头人也是在彼此厮杀中一路杀出来的,女真地界没有汉人那边想的那般太平,和北虏打,自己内部打,没事弄一场几千人到几十人不等的械斗是常有的事情,论起彪悍来,女真人也不是天生的战士,会打猎不代表会打仗,努儿哈赤的那两三万披甲,几千精锐白甲,这几万核心精锐前前后后杀死了几十万明军,使明军每战皆北,这些人也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而是在老奴前二十年的统一战争之中慢慢厮杀出来的强兵精锐。 “嗯,确是精锐。” 中间那人说过之后,旁人心中原本的一些不服和较劲的感觉一扫而去,开始用公平的态度观察着明军。 看的越仔细,自是越惊心动魄! 队列整齐只是表象,那种跃跃欲试的姿态,那种弥漫的杀气,战马的燥动和想着冲击的模样,始终悬而不发的那种强大的压力……明军整齐而肃杀的姿态镇住了大多数女真人。没有老奴三十年统一战争的锤炼,此时的女真各部的战争水平还处于很低的水平,固然他们骑射俱佳,但相比辽镇明军仍然有不小的差距,若不然当年王杲和阿台父子先后扑腾了几十年也没有任何的成果,更不必提这些实力还在王杲之下的部落首领们了。 对辽镇他们尚且心存畏惧,更何况是实力远在辽镇之上的辽阳呢?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自觉太过孟浪,此来没有考虑清楚,而到了这个地步,打退堂鼓也是晚了,不要说自己面子下不来,就算现在拔马就走,这算怎么一回事?怎么和辽阳那边交代? “态度恭谨一些儿吧。” 所以说世事都是拿实力当后盾的,说话响不响不在于道理对不对,多半的情形下就是看拳头大不大,拳头大的完全可以创造出自己的道理……中间的首领已经带头下马,明军的实力之强,部伍之盛,装备之精已经远出他的预料之外……猎骑兵们其实穿着的只是大红色的军服,并没有束甲,也没有戴明盔,但每人手持火铳,上有明晃晃的刺刀,首领们也不是完全没见识的,知道这玩意就是刺刀燧发枪,威力极大,而每人身侧都有一柄腰刀,这配置在辽镇已经是家丁一级的精锐才有的配给了,另外这些女真人也看到了骑队两翼已经摆开的炮阵,看到大大小小的炮口正对着这边,就算有什么豪情壮志,也在这些火炮的炮口下被强压下去了。 他们当然不识得这些火炮,事实上这不是明军那些炮身重威力小,什么大将军二将军只是大号火铳罢了,倒是子母铳的佛郎机仿自欧洲,大明工匠手艺精良,仿的还很不错,威力不小,而猎骑兵们使用的是正经的青铜炮,炮身经过一再改良,适于长途奔行,自重最轻的四磅炮拥有望山铳规标尺,可以调节仰角射击,青铜炮身比那些铁炮更经的起速射和连射,只是连射后炮身发烫,可能会影响精度,需要稍作冷却,整个四磅炮重不到七百斤,四个人能推着飞跑,六磅炮和九磅炮也不过千斤左右,猎骑兵千总部的火炮局没有携带更重的火炮,只配给了相当数量的四磅和六磅炮,另外每个局配给一定数量的大小佛郎机,一般重三百到一百五十斤左右,一匹马就能驼着跑,加上辅兵大队携带的一定基数的弹药,火力方面把全天下任何一个军镇的明军主力拖出来都不能比,戚继光当年在蓟镇搞的车营,火炮大铳数字不少,但和眼前这么一个猎骑兵千总部比起来都差远了,更不必提用大小将军炮盏口炮虎蹲炮三眼铳的辽镇了。 眼前这些头人们不是傻子,一眼看过去就感受到了危险所在,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现在就算面子难看也只能一个个滚鞍下马,毕恭毕敬的用脚前行,这几百步的路程并不算远,不过各人走起来心里的滋味可就甭提了。 早知道,还不如各自在自己的部落范围里守着,有几个都督或是指挥在图门河北,属于海东女真的范围,这边的事和他们关系不大,真真是鬼迷了心窍一般,凭白跑来吃这个亏,心里真是好生后悔。 这当口任大顺与郭宇分别掉转马头,两人都是仪表威严,郭宇身长体壮,火红的军服穿在身上,几枚亮闪闪的勋章被他从行囊中取了出来,郑重的佩带在自己的左胸,虽然这些勋章夷人首领们未必看的懂,但对郭宇本人来说却是关系重大。 在他身边是几个司把总,副千总在队伍之中,以防一会突然生变,然后就是中军官,参谋官和相关辅助的军官,这是一支英气勃勃,平均年纪在三十以下的军队,待一群女真头人们策马过来的时候,几乎被这边明军亮闪闪的气息晃瞎了眼…… 任大顺则是在队伍正中,他的身边是一些跟随前来的官吏,还有十七堡的吏员们。 公安司的人则在最右侧,山娃子面无表情的勒马控缰,他只管维持治安,完成自己的份内事,象眼前这样的事,其中的深意和应该拿捏的度自有任大顺和郭宇掌握,这就是中下层军官的好处了……温和的阳光晒在他的脸上,山娃子没来由的扭头向身后看看,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好就落在他的眼帘之中,两个青年男女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女孩子脸红红的跑开……山娃子一阵过电般的兴奋感,紧接着还是强按住自己激动的心理,眼前还有这一陀子乱七八糟的事摆在跟前呢。 从去年的鸳鸯战兵到今年的公安司巡长,再又定了亲,安了家,山娃子心里的戾气无形中也消减了很多,若是去年见了这么多女真人在眼前,怕是眼珠子早红了……但无论如何,叫他用平常心来看这些鞑子头人,却也是一件难以办到的事……无论如何,亲人鲜血染成的红色,始终不曾在他心头褪色啊。 他无形中拨动自己的战马,往后退了几步。 就算在这样阳光明媚,天气宜人的好日子里,他也不愿离这些肮脏的胡人首领太近! “好家伙,你们来的齐么。” 人离的近了,任大顺不好再拿张作势,咯咯一笑,手随便一指,笑道:“老朱,你竟也是过来了?这一向可好?我们可是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吧?” 他指的“老朱”就是朱长革,这名字在本时空其实原本比努儿哈赤更出名,这是建州左卫的一个指挥,是鸭绿江部女真中势力较大的一股的首领,有指挥银印敕书,正经的世袭二百来年的头人,当然和王台王兀堂这样的大部领袖没有办法相比,但比起当年的塔克世觉昌安,还有什么尼堪外兰要强大的多了。 “任大人,好久不见。” 任大顺当年在宽甸关当税官,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虽然朱长革等人没少贿赂他,但打心底里深处还真没把这胖子当一碟菜,眼看这会子任大顺也没穿官袍,一身灰色的衣袍上下两截,中间一排铜扣,和那些辽阳军人穿着的倒是很相似,但朱长革怎么看怎么别扭,而任大顺那种自信的神采和姿态,在他眼中就是感觉盛气凌人,令得朱长革更加不爽。 朱长革好歹将心中不满隐忍了下去,在他身边同为鸭绿江部的指挥张海便笑嘻嘻道:“任胖子,你怎穿这么一身衣服,以前你可是最喜欢穿官袍的。” 任大顺拱一下手,似笑非笑的道:“今时不同往日,每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办事,比如今日主持大军入女真地界一事,从开原一路赶来,一会还得赶到我的总管驻地去,穿官袍方便么,难道叫人一路用轿子抬着本官?那样倒是舒服,但也太耽搁事情了。” 第八百七十章 压服 他的话虽是平和,却是藏着骨头,而且态度虽不骄矜,却也凛然生威,有一种不可冒犯的气质自然而然的显现出来,而点明大军将要进入女真区域,更是将张海的嚣张气焰给打了下去……任大顺再猥琐无用,但他现在是福余区的总管,身后可是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辽阳大军! 张海心中大怒,但身为头人,自也会查颜观色,眼前这死胖子神态体形均与以前不同,倒也是叫人不敢轻视,当下虽是冷笑一声,却也是老老实实的退了下来。 “这位是辽阳千总郭将军,大家来见过了。” 任大顺也不好太过份,手向郭宇那边一指,介绍给这些头人。 “原来是千总,这么多大军就叫千总领兵么?” “总以为是个副将,最少也是参将,这么多骑兵,应该是一个游兵营了。” 众头人脸上露出轻视之意,郭宇身上穿着的是辽阳军服,并没有穿武官袍服,当然也是看不出品级来。 这些头人,说来也怪,一边不服大明,总是心怀异志,一边却又是以大明的官爵为重,一听说眼前只是一个千总,轻视之意立显。 “郭千总是加衔副将,我辽阳千总一级,加衔副将倒也不多。”任大顺淡淡一笑,扫视着众人,眼中光芒,渐渐凌厉起来。 他也是奇怪,眼前这些家伙,狭隘无知,自己以前却对这些头人十分敬畏,当真是活见鬼。 “原是如此。”朱长革吸一口气,改颜相向,赶紧向郭宇见礼。 他心中好似有了答案,怪不得眼前这些兵如此精锐模样,原来是一个加衔副将的千总领兵,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既然是加衔副将,为什么职务还是一个千总? 其余的头人自也跟上,郭宇也是毫不介意,含笑一一还礼。 “郭千总似乎就是收复黄龙府的那位?”突然间,有人想起了什么,惊叫出声。 “对,是他。” “当时听说了有个郭千总,带兵十分厉害,原来就是眼前此人。” 众人的眼光变的更加怪异起来,原来一个赫赫有名的战将,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郭宇在眼前,这些头人的气焰更下去几分,各人彼此见了礼,一齐下马来说话。 “这位是张乃奇,是都督,这位是色失,指挥,这位毛怜卫都督戳乞纳,左卫都督松塔……” 眼前的头人们确实都是各部的实力派,虽不是一部之主,但都是领有大明敕书和银印的一方诸侯,地位只在当年的王杲和王台等人之下,就朝廷官爵来说,他们彼此都是一样,只是王台等人是一部之主,不象他们,各自都是一部之中的实力派,谈不上谁为主。 这也给努儿哈赤各个击破的机会,眼前这些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们,其实已经快要自身难保了。 任大顺也是敏锐的发觉,右卫都督八当哈,都督忙子,都督曹乃奇……这些人都是以前常见面,每次到宽甸交易都是带一百多甚至二三百随员的大人物,都是出身左卫或是建州右卫,但现在已经看不到人了。 这些人,应该是哲陈部或是完颜部的头人们,部落被灭族,他们这些头人当然也就为之消失,或是降顺,或被灭族,自然是再也看不见了。 象朱长革和张乃奇等人都是建州,戳乞纳等人却是毛怜卫地界,并非建州,只是与建州相邻很近,此番才会相约一起前来。 朱长革以前在宽甸贸易时,随员多则近千,少也有三四百人,是一个很有实力的首领人物,但此时神色慌张,坐立不安,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任大顺心中感慨越深。 果然一切事情,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我等此番前来,是来请大军不要深入开原东北路故道,仓促前来,若有不敬之处还望郭将军和任总管大人见谅。” 朱长革曾经五次入贡,五次抵达京城,与汉官交流的多了,对官场这一套倒也不是太过陌生,堡外谈话,任大顺等人连请他们入堡的打算也没有,自己等人冒昧前来,遭遇到无礼对待也说的过去,当下心情极为糟糕,索性就是开门见山,把目的直接说了出来。 “哦,这是为什么呢?” 郭宇笑笑,看看所有头人,一起前来,目标当然一致,朱长革当然也是代表所有人在说话。 “我等向来恭顺,无须以大军压境来逼迫我等。向来规矩,我等自行入贡,平常交易,到宽甸和抚顺关马市进行,大明对我方进行抚赏过后,再公平交易,既然有这样的成例在前,未知辽阳为何要用大军压境?” “向来恭顺?公平贸易?” 郭宇不及答,任大顺已经连连冷笑了。 “怎么,任总管以为我等所说不是事实?” “哈哈,说你们恭顺,无非就是不曾象王杲,阿台那样攻打我大明边关,进入边墙之内烧杀抢掠,但真的很恭顺么?说不上吧?隆庆四年,你朱长革当时当上头人不久,在抚顺关外一次抢掠商民十余人,杀三人,掠走财货过万两银。此事闹出来,你贿赂了李成梁,将此事轻轻揭过了事,隆庆五年,你的部民又在抚顺关闹事,殴伤多人,事后毫无处置,你得意洋洋的说,大明税关,不过如此。隆庆六年你入贡,沿途你的随员多次殴打大明内镇军民,因着你入贡,朝廷优容,没有处置你。万历二年,你洗了宽甸堡外的一个庄子,因着对朝廷修筑宽甸之事不满,此事虽未伤人,但当年冬上有几十个汉民冻饿而死,这不都是你一手造的孽?这些大事自不必提,辽东汉民流落到你们部落中的很多,这些人被视为奴隶,动辄打骂,杀害也是常有的事,朝廷说这些人是弃民,置之不理,你们这些人,如果真的恭顺大明,又怎么会将大明子民如此虐待杀害?” 一番话说的朱长革面色如土,他没想到任大顺这里居然藏着自己一本黑帐,这些事最大的不过是在边关杀了几个人,抢了一些货,和王杲那种破关杀人公然造反确实是两回事,但这事如果放在成化以前,肯定也会招来明军的扫荡,也就是这几十年来明军实力高低起伏不定,朝廷暗弱,这样才导致朱长革有那些桀骜不驯甚至违规越距的事件发生,如果几十年前辽阳镇如现在这般强盛,那是打死他也不敢这么做的。 “张海,隆庆三年你绑票开原富商并其家小七人,勒索赎金,其间富商小儿受惊过度而死,其母妾侍李某哀痛过度后来上吊而死,这种绑票买卖你做了不少吧?后来还是哈达部首领王台劝了你,你才收手不干。但在税关以次充好,欺凌商民的事没少干吧?至于随手打劫,入贡途中飞扬跋扈的事不少吧?” “色失,你的部落……” “戳乞乃……” 任大顺果然是心底里有一本帐,在场的人一个也没跑掉,个个被他将黑底揭了起来。 郭宇用惊异赞赏的眼光盯着眼前这个略显福态的总管,果然上头用人没有用错了的……任大顺能力其实是一般,虽然在旧官僚体系里已经是干吏,但在辽阳顶尖的人才光环下任大顺真不算什么,除了招募来的顶级人才之外,辽阳自己培养的青年一代也逐渐成长起来,这些青年人是从少年时被招到学校,从初级到中级再到高级学历,不论是学识还是常识,还有办事方法思维方式等等都被重新回炉改造过,这些青年人常识丰富,知识面广,做事有章法,而且在出学校前都会安排到各司中去实习,和军校生一样,他们渐渐撑起了整个辽阳镇的民政体系和充实着前方的军队,和这些年轻人相比,任大顺就象是一只蜷缩晒太阳的老猫,毫无威胁可言。 但这只肥猫今日算是露出了利爪!这般的熟闻强记,对女真各部的了解简直是辽阳体系内的妖孽,虽然军情司一直在汲汲追求着女真部族的情报,虽然各大学校都有相关的课程,但和任大顺这种在边境多年,不仅看的多也听的多的老吏相比,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就真的差的远了。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朱长革嗫嚅着,刚刚的气势已经一扫而空了。 张海等人,更是面色如土。 这些头人不停的用眼神看着猎骑兵部,离着越近,越感觉到这支骑兵的强大的精锐,所有人的枪都横在胸前,但他们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这些火枪对准的便是自己。 还有那黑洞洞的炮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青铜炮身,已经搬开顶盖的弹药箱……到这时大家才发觉,原来明军就是在这里严阵以待,是随时可以开战厮杀的态式。 可笑自己等人,来的气势汹汹,实际上根本毫无底气,各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护卫和随员,彼此不相统属,事前也没有下定决心真正做什么事,一千多人除了马和弓箭之外,根本没有火器,也没有多少铠甲和盾牌,这样的装备和眼前这支武装到了牙齿的明军精锐打起来,众头人毫不怀疑,自己等人将会被秋风扫落叶般的痛殴。 也就是他们是处于鸭绿江畔和长白山脉的深处,来往交通不便,只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辽阳之事,对辽阳的敬畏心理了不起是和辽镇差不多,但到了此时各人才隐隐明白,怪不得这几年只听说辽阳,不曾听说辽镇做了什么,原来是身侧的辽阳镇已经发展的如此强大,在这开原城外的官道,城堡,还有眼前这军队,都可以作充分的证明。 第八百七十一章 出发 “至于公平买卖,更谈不上!”任大顺气势更足,中气十足的又说道:“眼前这耕牛有近千头,有一半多是各堡要自用,还有一半多打算赶到女真地界发卖。但这一次牛价可不是几钱银子一头,而是六两到八两一头,上等壮年的健壮母牛可能卖到十两一头,这价格是和汉民所居的区域一样,愿买则买,不愿嫌贵了当然可以不买,我大军深入汝等境内,当然不可能以强凌弱,而是宣喻我总兵官德意,以前对女真虽行抚赏,低价卖货高价买入,其实普通的女真人并没有受到多少大明的德惠,你等头人占的便宜已经不少,日后汉民女真一体,抚赏买卖之事不必再行。” 山娃子在一边看着,听着,此时感觉是无比的解气。 其实明朝的允许入贡也好,边境贸易,抚赏也罢,多半就是便宜了眼前这些头人和女真各部中的上层,这些家伙拿着大明的好处,几钱银子买头牛,一两银子买好几头猪,还有粮食,盐,均是贱价给他们,回头就又抢掠大明,横行不法,而这些好处也是落在他们手中,普通的女真人倒享受不到,山娃子对这事再清楚不过,对惟功这一次的举措也是举双手赞同……既然想改土归流,就得真正深入女真各部,而不象大明一直以来的政策那么傻那么蠢……光是用好处收买上层,中层下层根本不理,谁知道你的好?头人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今天你两钱银子卖他一头牛,明日他就想一文钱也不花把牛带回去,今日他杀一人你不管,明日就敢杀你千人万人。 只有用强势手段,真正深入女真部落之中,压服头人,收买中层和下层,才能谈的上真正影响到女真人,真正的为改土归流做好了准备。 任大顺在那边侃侃而谈,可谓毫不给眼前众头人的面子,不仅重重削了他们一顿,连眼前这耕牛和所携带的农具,粮食等等,也是明确指出,这些东西是随大军行动,沿途公平买卖,不经头人,普通的女真人不分部落,只要等值交换,就一定可以交易成功。 而且不仅是这一次,以后所有的沿边的各屯堡都有商行,女真人也可以前来自由贸易。 在此之前,抚顺关和宽甸马市都是由头人前往贸易,只是带人多少而已。在任大顺和明朝辽东都司的记录中,这二百多年来向来是各部的那些都督和指挥们带人前来贸易,然后自行带走货物,大明既不会收取他们高价,也不会追问货物的去向和用途,象觉昌安那样把物资公平分配,用来发展本部落农耕水平的头人几乎是寥寥无已,光是看努儿哈赤掌权起兵后,建州厚积薄发,不停的打败敌人,兼并别的部落就能看的出来,并不是老奴有多么强,实在是眼前这些头人,恐怕多半都是一些贪污的无能废物导致。 “大明向来抚育我等如赤子……将军何必带兵深入,这贡道我等设法恢复就是了。 朱长革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和陈情,就差声泪俱下了。 任大顺毫不留情的道:“你们怕什么?怕的人不该是你们,你们兼并谁了,还是有野心入侵大明?无非就是损失一些利益,但辽阳现在势大,明白说了吧,旧日的章程不管用,你们自己挡不住,也没有人能帮你们,北虏不行,已经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你们女真人自己不行,王杲完了,阿台完了,王台老贝勒也去了,王兀堂老贝勒归顺了我辽阳,他的栋鄂部一样会被一体对待,朝廷也帮不了你们,辽镇的实力,抵不得辽阳一根手指头,朝廷也向来拿我们总兵官没有办法,他决定了的事,就算是皇帝也扳不回来……告诉你们,天变了!” 这一番排炮似的讲话震的那些女真人面色如土,心里仅剩下的一点儿念想也被扫的干干净净,任大顺来干这样的事再合适也不过了,原本的辽镇体系下的税关官员,人人认识他,他的话也极有说服力和叫人信服,由不得人不信,而女真人心里残留的一点念头和想法,也被他全数识破,被打击的根本找不到一点儿继续扑腾的理由。 “好了,诸位头人既然来了,我等就一起用餐,然后商量一下,怎么配合我大军行动,一起深入贡道!” 既然有任大顺唱红脸,郭宇就不必再出头,他反而换了脸色,一脸和悦的叫人安排午餐,十七堡是中心堡,内间的酒楼众多不说,还有堡内的食堂,一次足可容过千人一起用餐,农忙时节堡里会叫人加班,除了在田里不得出来的之外,多半人都在食堂里解决,一年总有好长时间是这般,加上堡中上下都有积蓄,一个屯堡开的久了,酒楼也是很多,这十七堡是中心堡,人口众多,酒楼当然也是不少,安置这些人用饭吃酒,简直是小事一桩。 众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去吃饭,这当口堡里也有人挑着担子出来送饭,一筐一筐的大肉馒头加菜汤,田里的人都过来吃,这些食挑子也供给军队,三千来人的饭食也不少,几十挑慢慢挑过去,终是人人都有饭食可吃。 这肉香味顿时就是弥漫开来,女真人也有一千多人,个个都跑的饥肠辘辘,此时也顾不得脸面,不少人跑过来,用蒙语或是女真话叽叽嘎嘎的说话,无非就是要讨一点吃的。 那些罗圈着腿,腰板粗直,肩膀宽大,两眼锐利和下意识眯着的蛮夷,此时就象是一群叫花子一样了。 不少新移民来自河南和山东,那里根本没有遇到过异族和异族的威胁,他们一边坐在田埂上吃着大肉馒头,一边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那些女真人。 山娃子的目光中充满感慨,在十年前,辽镇虽然百战百胜,屡败北虏,强制女真,但进犯的北虏此起彼伏,叩关入边的女真也是一部接着一部,自己等沿边的山民,最害怕听到警讯,身处宽甸地方,一年不听个十次八次警讯,不阖家老小往军堡里躲个三五七回,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宽甸六堡那地界出来的。 就算是辽镇最强悍的时候,宽甸六堡也从来不太平,因为李成梁是看中了宽甸的地势,看中了它压制女真的便利之处,所以将防御中心从险山堡推进,一下子就拓地几百里,把不少原属女真活动的地盘给抢了过来。 不得不说,五十岁之前的李成梁坐在辽镇总兵的位子上还是很够格的,此后的事就不必多提了。 山娃子这样的出身,女真人是看的多了,对方的骄横,野蛮,不把人命当回事也见的多了。这会子看到这群野狼般的家伙象群乞丐般凑过来,眼里是那种可怜兮兮的目光,他们的头人都吃了憋,老老实实的进堡去了,他们这些人就这么被甩在外头,那种什么骑射无双,勇悍敢战的气质又哪去了? “一会叫里头弄点杂粮饼子给这些龟孙吃。”山娃子并没有落井下石,他是恩怨分明,公私分开的好汉子,如果辽阳要对栋鄂开战,就算当个辅兵他也要上前线,但眼前这一伙是辽阳镇改土归流的先手关键所在,他绝不会出来坏大人的事。 待一个时辰后,众多红光满面的头人簇拥着郭宇出来,众人此时已经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竟是一个个拍着胸脯,不仅对大军挺进表示支持,还表示愿意为明军前驱,替大军保驾护航,提供一切能提供的帮助。 “多谢,那就有劳各位。” 郭宇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蒙语,还是在广宁时学了几个月,那时候他满以为自己要脱离军队,一直在军情司效力了,没成想最终惟功又将他调了回来,后来还放在武学院当了一阵的督查,说是督查,其实在学校无有甚事,干脆继续在学校继续学蒙语,此时这一嘴蒙语说的很溜,那些女真头人和不少女真人都是听懂了,顿时在脸上露出笑容来。 “怪不得大人一定挑的我,我还道大人喜欢我,念旧情,原来这差事还真是我合适啊。” 这当口,郭宇竟是一下子悟了。 他自失一笑,并没有再嘀咕什么,只看着那些头人领头带着大队的女真人离开,只是这离开的动静就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象是受了气的小媳妇,低头打矮檐下过的情形,真是分毫也不差。 “这还没怎么着呢……传令,改行军队列,全军出发,先往乌拉城去!” 从十七堡出发,最先抵达的就是乌拉部的地界,乌拉城方圆几里,住着人口过万,是女真部族里罕见的大城,只得先得越过伊敦河,再越过蜿蜒而过的松花江,江的南岸便是乌拉城,是整个女真部落屈指可数的大城了。 当然这里靠近长白山脉和北部,距离开原较远,如果有志于边墙之内的话并不是适合的好地方,努儿哈赤兼并了海西四部后,并没有将自己的王城选择四部的任何一城,而是在佛阿拉老城之南,临近抚顺关的地方又建筑了新城。 “你就是李江山?” 队伍最后,郭宇和一群军官也预备出发,公安司的人跟随后阵行动,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军人,万一遇到危险,肯定还是猎骑兵冲上去最保险不过。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三子 “是,职下是李江山,任十七堡巡长。” “嗯,看着还不错,就是来的晚了些儿……你好生做吧,这一次你们公安司跟着,主要原因是熟悉情况,我们又不能叫总管跟着不是。” 刚刚任大顺犀利的表现令得郭宇等人佩服不已,现在这位总管已经在堡中视事,完事了就会离开,也没有叫个民事总管跟军队一起行动的道理。 “职下对任总管也是佩服的紧。”山娃子也是呵呵一笑,接着正色道:“职下曾经去过乌拉城处理事情,也去过哈达部和叶赫地界,往南最远到苏子河畔,并没有真正深入到三散地方,不过既然上头有令,职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切当然以大局为重,跟随大军行动,当然竭尽全力。” “嗯,很好。”这样朴实的军人作风的回答令郭宇十分满意,他轻轻点头,纵马挥鞭,开始跟随大军,一起往开原东陆路的故道方向而去。 …… …… “入他娘啊,好歹有些首级了。”李如梅看着自己麾下亲兵在眼前割首级,远方天青气爽,山坡起伏,朵朵白云如羊群一般在天空中来回飘荡着,一场激烈的战事就在他的眼前打完,他兄弟几个带着李府近三千家丁包住了一万多牧民和甲骑,两边打的火花四溅,最终北虏败逃,留下了不少首级下来。 万历十八年春黄吉周和卜言台周等人提兵入寇,没有了戚继光的长城防御根本就是虚设。长城这东西,其实是依托这道防线的辅助设施一起发挥作用时才有功效,比如藏兵洞,空心敌台,修的再好,没有强兵和火炮,有什么用?光是一道防线,从嘉峪关到山海关绵延几千里,你能在这防御线上放多少人?你这里放了人,人家从别处破口便是,嘉靖年间俺答汗几次入寇,一直都打到京城城脚下,也没见长城发挥什么作用。 只有强兵配合城墙,才算是固若金汤,根本牢固,不然的话,也就是纯粹的心理安慰。 有戚继光的时候,黄台吉和都昆兄弟老老实实,土默特蒙古十年之间除了黄台吉配合察哈尔蒙古打过几次秋风,参加过几次战事以外,其余各部都是不敢妄动,小王子曾经在蓟镇做过一次试探,戚继光很快就打消了他所有的妄想。 到了万历十八年,万历继位之初将蓟镇和大同重新洗牌的恶果呈现出来。并不是说离了一个戚继光九边防线就完蛋,而是朝廷从根子上否定了戚继光的那一套。什么练兵实伍,步骑协同,朝廷没功夫研究这个,至于重新募兵,把同样已经暮气深沉的九边重新洗牌,那更加是没影的事……张居正和谭纶时代戚继光都没办法办成的事,现在指着这一群官僚,更是想也甭想。 这么一来,蓟镇和辽镇一样,除了少数南兵还是戚继光留下来的余烬之外,更多的就是杨四畏张臣董一元张邦奇这一群北军将领……并不是说他们全部是无能之辈,张臣就曾率自己的精锐家丁和亲兵,深入草原,几败北虏,斩首颇众,董一元也是赫赫有名的战将,这几人比杨四畏高明的多,至于东李西麻,李如松和麻贵,都是这种骑战之法的高手和好手。 但这样的结果就是兵为将有,将领除了养自己的亲兵和家丁精锐外,连自己麾下直属营伍都是放羊了,总兵正兵营,副将奇兵营,参将游击各有直属营伍,这些营伍都是两到三千人编制,练好也也颇有用处,但各将连这些营兵也不练,只管带好自己的家丁,余者不问。时间久了,编制近十万人的庞大军镇,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将领都指着自己麾下的私兵家丁打仗,这样的军镇,看似庞大,实则只有少部份的精锐,根本没有办法形成核心战力。 明军对北虏的弱势,就是因为这种封建将领的私兵制度而形成,并且已经形成惯性,戚继光的努力,真的就成了昙花一现了。 没有庞大的军镇实力坐镇,北虏们哪里还会将蓟镇放在眼里,辽镇都不怕,更何况是弱了很多的蓟镇。 黄台吉等人领兵号称三十万,真正的甲兵估计也有两三万人上下,这实力也不弱了,蒙古人的实力严重下降还得等二十年后,现在的台吉们手中还是颇有实力,有这么多牧人和披甲精锐,黄台吉等人打的实力下降的蓟镇和辽镇联兵毫无办法,惟功收复的大宁都司故地全被收回,科尔沁诸如也回过神来,出兵相助,奈曼部,巴林部,敖汉,多则过千甲骑,少则几百,大大小小的台吉们忘了辽阳明军的凶狠,在察哈尔蒙古也就是插汉部的支持下,也是在沿广宁到山海关的一线,撕扯着大明的边境防线。 为了配合他们,宁夏到甘肃的草原各部也是纷纷出兵,甘肃那边最新的战报已经传来……火落赤率本部甲兵精锐进犯,甘肃镇副总兵李联芳率本部和家丁精锐两千余兵迎战出击,以少敌多,又中了伏,结果将士死伤极众,几乎是全军覆灭,沿着河滩近两千具尸首摆的一路看不到头,几十天都未曾将尸首收完,这仗是盛夏的尾巴上打的,天气还热,等秋凉时尸首渐渐收完,有不少忠勇将士的尸身已经烂成一堆堆的白骨,身边是更大的死马的骨架子,到处都是丢弃的破烂兵器和已经快腐烂的铁盔,种种无用的器械丢的满地都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内阁接到败报当然是十分慌乱,东边的事还未了,西边又有此大败,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督促一直在和巡抚闹意气的宁夏副总兵哱拜率家丁出击,别看都是副总兵,甘肃李联芳的两千多人一多半是普通的营兵,家丁只有二百来人,实力很弱。而哱拜父子一个是副总兵一个是参将,麾下四千余人却几乎全部是家丁。 这实力在宁夏这样穷困的地方已经是很逆天了,李成梁也不过八千家丁打出来的辽东王的地盘,当然哱家的家丁精锐远不及辽镇骑兵里挑出来的李氏家丁,哱拜的战术水平也远不及李成梁,就算这样,在西北这地方也足够横行了。 内阁明发谕旨也是厚着脸皮了,此前朝廷的那种暧昧不明,对哱拜和巡抚的争执一直明里暗里支持文官同僚,现在局面紧张,却也只得厚着脸皮叫哱家出战,至于效应如何,朝中的大佬们也就懒得去管了。 及至万历十八年秋,眼看就要入冬,黄台吉等人终于是选择退兵,辽镇全军出动,杨四畏也从广宁出击,李如柏李如桢李如梅等人和查大受张世爵杨元等大将一起上阵,几万辽镇军全面出击,追在蒙古人后头拼命打了几仗,终有两路打跑了殿后的北虏披甲,沿途追了百来里,斩了不少甲骑和牧民的脑袋,算算有三百来级,加上此前零散的百来颗首级,可以上报大功一次了。 辽镇的斩首,一二百颗也算大胜,上报朝廷也会受到嘉奖,如果有三百以上,甚至近千首级,皇帝还得去告庙报捷,万历十五年以前,皇帝几次到太庙奏捷,全部是来自辽东的战报。 不过自从有了辽阳镇之后,一切就是不同了…… 辽镇现在的五百多颗首级在十年前算是大胜,在今天么,估计兵部那些司官也就是眼眉动动,按例奏报上去就算完事。 从部堂到阁臣,再到皇帝,估计也不会有谁将这事放在心上。 “也算是给咱卸了套了。”李如柏一脸晦气色,在一边用白布抹拭着自己的腰刀,他的宝刀还是自倭国买过来的,花费百金之多,刚刚追斩一个北虏甲骑,一刀劈在对方的头盔上,激起一长溜的火星,李如柏心疼宝刀,惟恐受了损,这会子任事不理,专心擦拭爱刀,不过嘴里倒也没闲着,接了李如梅的话头。 李如桢道:“我辽镇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父帅在时,谁敢这么逼咱?朝廷对咱李家不公!” 李成梁九子,现在个个都授了将职,不过也就眼前这几个和李如松在内,早就上过战场,各人对辽镇过往辉煌还记忆犹新,不小心就已经成了破落户,心里自有一股不平之气。 “得了,老三,你可是环卫官。”李如柏咧嘴笑道:“回京说话小心着,可甭被人抓了把柄去。” “戚,谁敢抓我的把柄?别说旁人,就算大都督也对咱客气三分。只有那些文官,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抓着父帅那点小错不放,等我真有了权,一个个宰鸡一样宰了他们。” 李如桢三十来岁,生的十分清秀,还没有留长须,看着象个白面公子哥儿,只是此时两眼十足的阴狠之色,这么一来,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强烈的变化。 李如柏和李如梅一起摇头……老三整个人都变了。 第八百七十三章 塘报 李如桢原本也在辽镇当差,后来京里点名要李家一个儿子入京当差,当然不是质子,朝廷要质子也是用李如松,别人都够不上……这是买好李家,当时有御史弹劾李如松,说是李家父子分任总兵,掌握二十万精锐大军,诚为心腹大患……这奏折朝廷当然是驳了,不过众多大佬心里头肯定觉得这话十分有理,因此李如松的总兵没当得下去,调到京里打杂,提举五城兵马司,算是后世九门提督的位子,只是在当时,却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安排,堂堂大将,不能在边关坐镇杀敌,在京里管乱穿马路算怎么回事? 把李家老三弄到京里,给了锦衣卫指挥这环卫官职务,这还不算完,后来又叫李如桢掌南北镇抚司,提督西司房,不仅位高,而且权重,不过李如桢在张惟贤的压制之下,在锦衣卫里也就是画名签到,几乎不掌什么实权,好在张惟贤一直也是拉拢李家,和李如松交情也很不错,李如桢在锦衣卫里也没受什么排挤,张惟贤总是高看他一眼,锦衣卫众官当然也捧着这公子哥儿,加上掌刑狱,李如桢脾气变异,自也不在话下。 李如桢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李如柏和李如梅也没有什么好性气,眼看各兵还在慢悠悠的割首级,李如柏突然暴怒起来,指着不远处吼道:“老张,老杨,老查,你们还他娘的慢腾腾的做甚,这点首级,用的着这么久么?” 他虽是李成梁的次子,不过位份也就是宣府参将,还是解职后重新上任的,杨元张世爵查大受可都是独领一营的副总兵副将,居然被他么这吆喝孙子般的指责着,这三人偏也不敢发火,查大受可是家丁出声,杨元张世爵头一吭不出声,查大受没办法,策马过来,低声道:“二公子,咱几个正在商量,怕是五百来首级不好交代……” 丢了方圆几百里的地盘,和北虏打了几个月,彼此交锋多场,辽镇几次上疏,什么北虏势众,兵马数十万之多,在千多里的防线上多次与北虏交锋,战况十分激烈,双方都是出尽全力,辽镇的奏报中可是字字血泪,说的十分险恶,朝廷也为之动容,不仅蓟镇动员,还敕令辽阳戒备……以现在辽阳半独立的态式,还有惟功已经逆了天的战功,如果不是逼急了,朝廷绝不会想叫辽阳掺合到这档子事里头。 结果打了几个月,动员几十万人,首级才堪堪五百之数,报上去,对比辽阳几万级的战功斩首,辽镇的战功,真的象笑话了。 “你们想怎办?” “沿边外围,再搜罗一些散乱牧民什么的,斩首一并报上去,总得凑个千多首级送上才好啊。” “这事我不管,你们自己看着办!” 李如柏十分粗暴的打断了查大受的话,这次辽镇搞的这么被动,和奉命镇守失地的查大受有直接的关系,不是这厮忽视防御,见敌就逃,好歹坚持守堡,以北虏的攻坚能力,还真能打下重兵防御的坚堡不成?只要有几个钉子在塞外,辽镇也就不会这么被动,必须和北虏打出狗脑子来才算完。 当然他更恨的是辽阳,张惟贤末学后进,不过是英国公府根脚才能出掌大兵,并且在京弄什么官店商行,京里的情形李家也知道不少,崇文门外的官店一百来家,全部是皇家和王爷勋贵太监们的,李如柏就不相信什么张惟贤会理财生的话,还不是巧取豪夺?偏现在辽阳对北虏采取了凌厉的攻势,打的各部闻风丧胆,使辽镇大丢脸面,板升一役失败,李成梁这个老帅也只能黯然下野,李家的权势也受到了影响,说起来都是辽阳搞出来的花样,没事收复什么失地,大宁都司的故地没有长城护着,也没有配套的军堡军台火路墩体系,这叫辽镇怎么守? 李家的人就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辽阳能轻松守住那么大的地盘,并且还继续痛击北虏,使自己的地盘不断扩大? “别弄的又出什么漏子,到时候可没我父帅顶在前头。” 查大受几个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散乱奔逃的北虏牧民肯定有,不过以北虏的骑术一门心思逃跑,根本就追之不及,很难获得斩首。 辽镇和北虏打了几十年了,为什么加起来斩首才两万来级就被引为泼天大功,最要紧的地方就在于北虏是开了逃生技能的科技树,全部骑兵加敏捷属性,一旦战败就一窝蜂般的逃窜,明军骑术稍差一点的连灰都吃不到,眨眼的功夫人家就跑的没影了。什么马上站立,侧骑一类的花样对北虏牧人和甲骑来说都是小意思,对这么一支军队,你想一次斩个几千上万的,不是痴人说梦? 南方明军的战例倒是常有斩首过万的记录,不过打的全是生苗,苗子那种异族真是给造反添乱的少民丢脸,南方明军那种稀烂的水平,只要调几支精锐当核心,顺顺当当就把差事给办了,真正厉害的是西南夷,那些土司还是有几把涮子,国初时没少添乱,最近这百来年却是消停很多,只有生苗时不时的闹事,相比倭乱和北虏,就是小意思,根本不必多提了。 查大受几个,很明显就是想要剿几个沿边的汉人聚集区,里头可能有一些北虏牧民,也可能没有,但这些人是跑到边墙外聚集生活,不服王化,洗上几个,剃了头假作真夷,兵部那些老爷们哪分的清楚? 只是做这事要十分隐秘小心,辽镇全盛时也不屑这样做法,真实的战功也够了,只有陶成喾等人不学好,经常图省钱杀良冒功,现在辽镇江河日下,这种不要脸的做法,却也只能厚着脸皮去做了。 李如柏和李如梅都是一脸烦燥,李如桢也是一脸阴狠,李家这几个,也就李如松如史书上所说的那样:成梁诸子,如松最果然,有父风。 其余几个,也就只剩下纨绔公子哥的脾气了。 但偏查大受等人得吃这一套,李家诸子没有反对,查大受才又躬身一礼,翻身上马,跑到张世爵等人那里商量去了。 此后十数日,查大受等人又搜罗了三百多颗首级,怎么也没凑到一千,将就着报了九百之数,着塘马带着大胜奏报,飞骑赶赴京师。 …… …… 辽东塘马赶到京城,正值清晨,塘马是无须遵守京师城门近三里不准纵马的规矩,一路仍然是急驰而来,到了城门也不减速,好在身后认旗一看就知道是急报塘马,守城兵也不拦他,只是城门处挤满了一早晨出城的粪车和进城的菜农小车,纵算兵丁不拦,这塘马也是走不快。 越往里走,就越是狭窄难行,这塘马十分着急,挥着马鞭驱赶行人。 “我说这送塘报的,你打哪儿来的,什么急信,这般着急?” “就是啊,北虏又打到京里来了不成?” “啥事,给咱说说。” 塘马干着急却是走不快,一早晨的也真有闲人,居然隔的远远的向塘马喊话,打听起塘报的消息来。 要不说天子脚下就是有这般的便利,要在外省想知道大事消息非得等着看邸抄不可,天子脚下却是十分方便快捷,这塘马也不扭捏,大声答道:“俺打辽镇过来,送的是捷报!” “哟,稀罕。”有个内行的生员打扮的大声道:“辽镇好几年没有什么正经捷报了,这一回倒是真稀奇。” “辽镇没胜仗?不是说黄龙府都被他们打下来了么?” “你那是什么屁话……打下黄龙府的是张惟功张大帅,用的兵是辽阳镇的兵,和辽镇不是一回事。” “辽阳镇原本不就是辽镇管辖?” “原本倒确实是,不过也是独立负责,辽镇总兵在广宁,负责对山海关到广宁一线北虏,辽阳在辽中,负责铁岭开原辽南,另外还有险山参将海盖参将等,也是各自独立负责,辽阳自张平虏坐镇后,已经与辽镇平起平坐,近来连立大功,实力已经在辽镇之上了。” 开头说话的那生员倒也真是内行,国朝九边重镇的这些掌故,说来是如数家珍,十分的熟悉老练。 那人说了几句,又向塘马叫道:“既然是辽镇大捷,斩首多少啊?” 塘马颇为自豪的道:“斩首九百一十七级!” “霍!” 四周所有听到的人都是齐齐惊叹,塘马还未及得意,就听人们异口同声的道:“这么少?” 塘马心里一阵郁闷,当下闭了嘴,只顾挥鞭赶马,别人再怎么说,他却打死也不出声了。 “二山兄,不料你刚刚返京就遇着这般趣事,哈哈。” 一辆马车隔着条街,却是与赶路的塘马相隔不远,是以刚刚的事情尽落眼中,两个穿着绯袍的中年官员在车中对面而座,此时都是相视一笑。 “克生你以前怕也想不到,辽镇的捷报居然如此不能叫人放在眼里。” 两人分别是梅国桢和沈榜,沈榜是回京述职,朝廷打算对他另有任用,据梅国桢等人打听来的消息,估计是要将他放到宁夏当巡抚,从兵备道升到巡抚原本是正常的升迁途径,但沈榜从登莱兵备到宁夏巡抚,不能说是一个好差,特别是现在宁夏那边已经奉命出兵,要与火落赤大打出手,前有甘肃副总兵李联芳全军覆灭在前,宁夏这边哱拜倒也不是善茬子,出兵估计能奏效,可将强帅弱,这巡抚受制总兵,这日子怎么过? 第八百七十四章 新任 “二山兄,我还是那句话……宁夏巡抚这官,绝不能当!” 秋天到了,秋风也起了,梅国桢还是手中一柄折扇,俨然名士气度,说话也是不愠不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哥儿,是那种名士派的无能官员。 但沈榜知道,梅国桢能在张党内有核心地位也不是白来的,投效的早是一回事,更要紧的就是这人能力很强,政务处理的果决明快,遇事清楚明白,三两下就能剖析出前因后果,并且提出办法来,这在文官中已经是很厉害的角色了,但梅国桢少年时任侠尚气,喜欢习武,能够马上开弓骑射……这在当时的文官时是标准的异类,在大明太祖早年,秀才也要习骑射才能中式,后来洪武年间就废除了这规定,但秀才还是可以仗剑走天下,这是朱元璋对书生们的鼓励,莫要只做书虫,可以习武走天下,增广见闻,为将来当官施政做好准备。可惜八股文下,每个秀才寻章摘句还来不及,谁还能习武强身,博闻广记?能这样做的人倒也是有,孙承宗等人就是其中之一,但这样的天才实在太少了,寻常人能够通过书本的考验就已经十分的不容易了,遑论其它! 梅国桢就是很优秀的一个,对他的意见,沈榜当然也不能等闲视之。但他三任知县,一路从底层上来,文才也十分罕见,在宛平知县任上著有《宛署闲谈》,对钱粮兵谷之事都有独到见解,又著有《马上口谈》,也是一本令人称道的著作,这样的人,又同是张党核心人物,自然不会轻易被别人说服和打动,听着梅国桢的话,他只是谈谈一笑,并不出声,梅国桢既然这么说,当然得有相应的解释。 马车继续往午门方向前行,沈榜的沉默并没有使梅国桢退缩,身为政治人物自会有自己的见解,沈榜是那种能做事,也愿做事的人,并不是那些无能的腐儒,宁夏的现状,其实沈榜完全能够镇的住,象党馨那样的无能之辈当巡抚,才会使宁夏镇上下离心。 “如果是去年朝廷调老兄去,弟一定置酒招来好友,替老兄风光送行。但今年绝不成,宁夏那边,看似平静,其实已经危机四伏,总兵无能,巡抚和布政副使等人上下联手,想着要抢哱家的地盘,哱家在宁夏各地的产业,不少人盯上了,现在的局面可不仅仅是争权那么简单。两边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兄此时去了,不仅按不住哱拜和哱家,也是往死里得罪了党馨一伙……党馨可是晋党的干将,涉及晋党在宁夏甘肃的布局,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是无能为力。二山兄,有雄心壮志固然是好,但如果一味蛮干,相信也不会是明智的选择,如果真的闹出事来,到了朝廷不得不介入的情形时,不仅二山兄可以去,就算弟也会选择去宁夏建功立业,壮士处事,绝不会畏首畏尾,但现在这个局面,贸然前去,我怕二山兄不仅会身陷泥沼,也辜负了张平虏向来对二山兄的一番苦心。” “克生兄的话,代表平虏的意思吗?” “这倒没有,老兄奉调来京,传出风声去宁夏才几天,平虏那边恐怕刚接到消息。” “唉……”沈榜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到内阁看看诸位阁老的意思,再说吧。” “也好。” 彼此都是心志坚强之辈,梅国桢知道这已经是沈榜的底线了,凭自己一番分析,虽然是在京张党的公议,叫沈榜放弃升迁和到宁夏建功立业的机会,换了梅国桢自己易地而处,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 …… 塘马到兵部大街,由兵部提塘官接了,因为紧急的四百里加急的军报,提塘官当然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先投送到内阁和通政司,然后通政司看后急送内廷司礼,皇帝和阁臣都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塘报。 到辰时初刻,王家屏和其余的阁老纷纷进入内阁朝房,一边看各部和各省送来的奏折公文,商议准备票拟,一边准备接见官员,当面做一些嘱咐安排。 这是内阁在万历之后固定下来的权力,在万历早期,还有言官因为内阁召见督抚和大臣,嘱咐政务而弹劾内阁,说是内阁擅权,后来是万历支持,申时行罕见的坚持,内阁的这项权力才保留了下来。 说到底,因为朱元璋的废除丞相,内阁更象是一个高级的秘书班子,最少在成祖和仁宣乃至成化年间都是如此,内阁权力的扩张是在孝宗年间,真正掌握大权是在嘉靖和隆庆年间,到了万历时期,内阁终于是在制度上可以影响六部和督抚,而不象以前那样,地位十分尴尬,对六部和地方督抚没有直接的管辖权,只有在票拟,也就是在各部和地的奏折上写上内阁的意见给皇帝参考,这个权力是最大的权力,但同时还受到“批红”的司礼监的制约,内阁的票拟只有皇帝或司礼监那边同意了,批红出来,明发昭旨,才算是正式的诏旨,可以颁布天下施行。 可以说,内阁有现在这样的权力,已经是一争再争,很不容易的事了。当然不同阁老有不同的办事风格,张居正在时多少大事一封信就办了,但那只是特殊人物的特殊做法,而且张居正因为这事也饱受诟病,那些年轻的官员处理政务没本事,挑刺找毛病倒是一等一的,借着祖制和张居正擅权屡发议论,言官已经是明朝的一大弊病,一方面确实言官有对抗大佬和肃清官场的用处,一方面就成了一群恶狗,谁给骨头就帮着谁汪汪,实在不成体统,所以各大佬对“省议论”这一条都是很赞同,只是已经积弊难返了。 “辽镇好歹打赢了。” 王家屏坐在主位,看着最新的紧急塘报,脸上也稍露轻松之色。黄台吉等人这一群恶狼始终在不远处窥探,主政者当然为之不安,还好没有深入蓟镇防区之内,不然弄到隆庆年间那样京师戒严,那才是丢人丢大发了。 “就算打赢了,该清算的还是得清算。”王锡爵性格老而弥辣,咬着牙道:“那起子混帐将领,见敌而逃,甚至拥兵自重,朝廷能拿下李成梁,难道拿不得他们?锦衣卫早就接旨拿人,借口军情紧急一直没有动手,既然他们不拿,不如奏请直接由三法司会审,叫兵部将人拿来,投到刑部再说。” 对这样的议论诸阁老倒也无人反对,辽镇确实跋扈不法,李成梁在时因为种种顾忌,朝廷多半隐忍了事,现在李成梁已经不在,杨绍先和杨四畏一样,都是庸碌无能之辈,既然如此,何必顾忌太多? 当下计较定了,写了一封公禀,着人送进宫中。 当然,贺表亦要上的,只是斩首不到一千级,各人都懒洋洋的,各自动笔写了短短一封,敷衍了事便是。 还未到午时,兵部和大理寺及刑部,都察院都有人奉命前来,内阁着各人都等着,待宫中的旨意出来,再正式交待众人任务。 梅国桢和沈榜也自是到了内阁,只是一时还不得接见,新出了这般大事,内阁当然是处理与辽镇打赢的相关事宜,涉及的多半是钱粮兵谷诸事,十分复杂,一时半会顾不得接见别人也属正常。 众人只得一杯接一杯的喝茶,连阁老们都忙的没顾得上吃饭,旁人自然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在一旁等着,就算喝茶喝的胃中酸水直冒,也只能强忍着。 此时石星亦赶了来,他已经在兵部上任,此次不论是赏赐辽镇还是逮问犯罪的查大受等人,均与兵部相关,他这个堂官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待午后初刻时,终于有太监自宫中出来,到了阁中,展开手诏念道:“朕听闻锦衣卫官说起那辽镇诸将都立了功,知耻后勇善莫大焉,当允其戴罪于营伍,望伊等再立战功,逮拿至京由三法司审问之事不必行,着内阁并兵部各官知道。” “既然这样,散了吧。” 石星站起身来,神色倒也淡然,他刚任本兵不久,不论辽镇胜败都与他关系不大,当然可以置身事外。 梅国桢也是向沈榜挤眉弄眼,还未及说话,里间传来王家屏的怒吼声,首辅这一次又是颜面大失,这段日子以来,王家屏屡次吃憋,这一次居然又被张惟贤搅了局,内阁的一切布置,立刻都成了笑话。 沈榜叹道:“人贵而能自知,阁臣无权至此,首辅被捉弄至此,当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梅国桢道:“阁权日轻,已经成不可移之事实,可笑诸阁老还以为是江陵在时的情形,可怜可叹。” 沈榜一时默然,虽然他早就正视现实,不以文官凌驾武臣之上以为然,但中枢为内阁总理一切还是大明普通官员公认的现实,但现在文官权威和体系屡被挑战,万历躲在宫中不怎见人,张惟贤等勋臣武臣权力越来越大,渐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内阁不仅不能制,首辅还屡被轻视,甚至在坊间被传为笑谈,虽然他远在登莱也听说过一些,以前一直以为夸张失实,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事情还犹有过之。 第八百七十五章 矿税 “阁权丧失,武官势大,皇上又不见大臣,长久下去要出大事啊。” “这事我们不必多想。”梅国桢淡淡一笑,不愿多说。 他已经心向惟功,彻底投在辽阳一边,此间越乱,辽阳当然机会越多。 这事不好说太细,而且他也不知道沈榜是怎么想的,万历这一朝,说实话皇帝已经叫人十分失望,只是大明二百来年天下,现在又没到天下大乱的地步,究竟怎么着还得再看,就算梅国桢自己,如果不是理念在前,光是想搏一个富贵的话,也是不敢将全部身家压在惟功身上的。 “老兄放心吧。”里间终于传沈榜进去,沈榜起身之后,低声道:“下官宁愿去当勋阳巡抚,宁夏的浑水也不去趟了。” 如果想做一番事业,当然去乱象已出的宁夏,勋阳在百年前是多事之地,也是用武的地方,现在却是一片安静,只是朝廷已经由张梦鲤这个张党的外围份子当了蓟辽总督,象辽东巡抚保定巡抚这样的职位想也不可能再给一个核心的张党成员,不然的话将来惟功的手再伸到蓟镇和保定来,皇帝还要不要睡觉了? 现在是有辽镇和蓟镇加上保定镇在京师外设了一道道的大墙拦着辽阳,皇帝还有一些底气,否则就凭辽阳那动辄斩首过万的犀利战功和潜藏的军政经济各方面的实力,万历恐怕每晚都难以安枕而眠了。 近畿地方去不成,只能往南,江南巡抚位高权重,自不必想,凤阳巡抚地位特殊,也不必想,最好的南边的缺份,也就是勋阳了。 “珍重。”梅国桢和沈榜握一下手。朝廷现在是一团混乱,举目看去尽是黑暗,但越是如此,却是叫人感觉,可能变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 …… 王家屏在内阁拍桌子的事,张惟贤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自申时行去职之后,张惟贤一改以前隐忍小心的作风,多方出击,屡次当众削王家屏的面子,对其余的阁臣,除了对王锡爵还有几分客气之外,别的阁老也是一律不被他放在眼中。 他有这个实力,内操在手,东厂在张鲸手中,比起张诚来,张鲸行事的风格要小心的多,对他这个有大实力的勋贵近臣也很客气,对锦衣卫的那些勾当,东厂不论知道不知道,反正张鲸一律装傻,万历的案前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对张惟贤不利的证据,相反时不时的,张惟贤会安排一些言官弹劾自己……得让皇帝知道,文官们对自己很不待见,他这个锦衣卫官是个“孤臣”,和所有历任的锦衣卫官一样,不管权势多大,都是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只要皇帝一句话,想换人是分分钟的事情……如果不是给万历这种感觉,他这个锦衣卫都督也就干不下去了。 隐忍多年,张惟贤终于是势力根深蒂固,内操是他一手带出来创立的,禁军中除了几个勋贵的固定地盘外,由御马监和旗手卫锦衣卫府军前卫控制的禁军份额,几乎都落在他的掌握之中。 锦衣卫核心人数发展到一万来人,而且操练频繁,装备也很精良,下一步就是再扩充人手和拥有更多的装备。 等锦衣卫达到三万人以上时,恐怕京营在册的那十来万人根本就不是对手,所谓的三大营在册不过十万人,直正能接出来打的恐怕一万人也未必能有,崇祯年间京营原形毕露,迭次出兵都是出丑,后来地方督抚干脆奏请不要派京营出兵……打不了仗就甭给咱们添乱了,后来李自成兵临城下,京营被国公带着出城,几千兵加上一些地痞无赖到了沙河,还不曾见闯军影子就自溃了,从李自成出发到破城,京营兵连一场象样的仗也不曾打过,任何一朝亡国时的国家武装都没有明朝京营这么无用……清季八旗也是**不堪用,好歹僧王和胜保还在八里桥打了一仗才溃败啊! 对京营的弊端和无能,张惟贤深知肚明,也是他有底气敢频频出手的原因所在,在此之前隐忍是一种发展策略,申时行去位后,内阁没有谁有能力给他在万历跟前下眼药,已经到了他可以发展政治势力的时候了。 不过,他的势力发展到这会子也是进入一个瓶颈期了,苦于资金不足,就算他将英国公府的所有庄园和官店都拿出来,甚至多年的库藏都取出不少出来,用来养兵壮大锦衣卫都嫌困难……又不能过于骚扰京师地方,官店设多了就会和别的勋贵还有太监们争利,还有各家亲藩的官店也是能量不少,得罪这些人和文官不同,这些人都能上达天听,直接把状告到万历那里,到时候天天都能人在皇帝跟前说他张惟贤的不好,这些小人的嘀咕可比君子们的奏折有效的多,张惟贤不想也知道,只要到了那种局面,自己被罢弃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以他现在的权势,虽然已经有了一拼之力,但真想对抗皇权行不轨之事还是没影的事,为了将来,他只能广寻财源。 主意当然还是孔学提的,早前就影影绰绰的说起来过,张惟贤还和小武清侯提起来,在勋贵圈都放了风,得到了各家的初步支持,太监之中,更是对孔学的主意备加赞颂,整个宫里,影约知道此事的大太监有十几个,无不是高举双手赞成,剩下的就是叫万历下定决心……这事儿,当然是郑贵妃最拿手了。 张惟贤决心结好郑氏,支持皇三子夺嫡,政治投机是肯定第一位的,两边在实际利益上的合作,也是至关重要。 孔学的主意,便是请派矿监税监前往全国各地,开矿生利,同时征收工商税,这一笔收入,算来一年几百万可得,由于主意是锦衣卫这边提出来的,当然锦衣卫也要分一杯羹,这好处不能由太监那边全得了,另外勋贵们肯定也不会放过,亲臣也得有一份,大明朝说是文官治国,但是有好处的事一般轮不着文官,皇帝对最心腹信任的文臣也就是给予权力,好处是轮不着的,了不起逢年过节给点丝绸缎子香料茶叶什么的,一次赏个几十两银子就算是厚赐了,加上俸禄不足,大明朝其实认真来说是无官不贪,只是有的是合理不合法的灰色收入,有的就是过了界限而已。 文官们自己想辙,勋贵太监亲臣们就得依托皇权来捞好处,只是京师郊外的田地早分的干净,畿辅附近的州县也分的差不多了,茶引,盐引,每年都是皇帝赐下来,但因为茶法和盐法的败坏,这玩意儿连太监们也不大想要了,到张居正掌权的这些年,内库被弄的空空,三万多都人太监都没地找辙,一个个穷的要死,万历掌权后倒是不停的从太仓往内库搬银子,但那是皇帝自己的体己私房钱,除了当年老武清侯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外公,不要脸皮的从大内掏摸银子和好东西,不停的往武清侯府搬运,别的勋贵亲臣和太监在内,谁有这个胆? 这么多年,大家都快穷疯了,可以说张惟贤的建议是和所有的相关利益阶层一拍即合。抚宁侯朱岗隐约听到一点儿风声,当即就在家里摆了宴席,请了张元德赴宴,席间大赞张惟贤是勋贵中的千里马,朱岗已经年纪不小,身子骨也不大成了,当年又在惟功手里吃那么大亏,虽说英国公府分了两脉,抚宁侯那边却始终和英国公府这边不对付,两家平时除了婚丧大事,几乎没有了往来,这一次,朱岗却是对张惟贤大赞特赞,当着十来个作陪的侯伯狠狠将张惟贤吹嘘了一番,张元德得了这个脸面,回来之后高兴了好几天,特意巴巴的将张惟贤叫到自己书房,也是好生夸赞了一通。 这件事,足见勋贵风向,各人还都是不敢明说,不过都已经明里暗里打了招呼……皇上派出大量的矿监税监,这人选应当是太监勋贵亲臣大家都有份,绝不能叫哪一个把好处都捞走了。 “外头的火候差不多了。”听说王家屏发火,张惟贤一脸平淡,似乎完全不将这首辅放在眼里。他看看孔学等人,吩咐道:“老孔晚上去一次郑家,就说火候到了,请贵妃出手吧。” “成,小人晚上就走一趟。”孔学一笑,说道:“其实贵妃已经没少吹枕边风了,皇上也是嫌钱来的太少,批个条子拿十万二十万的,文官们就哼个不停,皇上早就不耐烦了。” 万历一次确实也就是十几二十万的取,以一国之尊,似乎拿这银子也不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其实皇帝在户部太仓已经搬走超过两千万的银子,后人提起张居正的改革成就,总是说一句库藏数百万两白银,哪里知道,这十来年,万历从户部搬运走的白银,却是已经早就超过了当年张居正留在户部的存银。 这十年来,若是张居正还在,大明府库会充盈到何等地步,也就不问可知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联手 就算这样,万历也是心有不足……他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不论后来的民间史学爱好者还是那些青年历史发明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替万历贪财这一点洗地成功,很多人拿起辽事紧急时万历拨给的一两次内库银说事,可他们也不想想,几十年来,万历弄在自己手中的财富是多少,拿出来的又是多少?这位爷,其实他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也最能代表他的特点,那就是典型的舍命不舍财…… 这般贪婪的性子,加上宫中用度开销也确实大,不论张居正再怎么牛他也不是神仙,明朝的财政问题是个死结,只是张居正把套在大明脖子里的绞索稍微松了那么几扣,问题还在,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财政的大而无当,完全无效,皇室和宗藩的开销浩大,军费的节节攀升,一根根绞索已经加在脖间,而所有人还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假象中时,其实明朝已经开始在亡国的道路上奋力疾奔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两根稻草就是小冰期和努儿哈赤。 不过现在的张惟贤也好,万历也罢,没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万历十五年之后频繁发生的冰灾和旱灾看起来还只是小规模事件,以大明之大,某府或某个省份全省受灾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小规模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的兵变,更加的不在话下。 说起这些来,真正叫万历和张惟贤害怕的,反而是一直在替大明开疆拓土的辽阳镇……嗯,这事说起来滑稽的很,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总之皇上会答应的吧……”王曰乾信心很足,摸着下巴说道。 他已经向张惟贤请求过,将来真的大规模派出矿监和税监,他请求到山东招远,王曰乾虽然是京卫出身,老婆却是招远人,那里有丰富的金矿,现在把持在当地世家大族手中,山东镇和山东地方文官也有分润,这好处京师一点得不着,只要说那里有金矿,相关的文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反对,什么与民争利,残害地方,玩这一套文官们还是有一手的,当年仁宣年间时皇室曾经派十万人在黑山开矿,结果一年挖出五十两金子来,亏本亏到姥姥家了,这事儿想必就是文官和地方势力联手搞出来的花样,这一次有太监锦衣卫勋贵们一起合力,看文官们还怎么顶。 “看吧……”张惟贤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只是想到今天又在内阁吹胡子瞪眼的王家屏,他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这事儿一出来,首辅怕要请辞了。” 孔学微笑道:“这一次怕是留不住了。” 王曰乾讥刺道:“算来咱们这首辅最多呆半年,也算首辅执政最短的一位了。” 以前的大明首辅,最多也就当政几年,打从夏言过后,严嵩当政二十年,高拱执政满整个隆庆时期,如果不是隆庆短命,高阁老当十几二十年的首辅也不是难事,张居正当政十年,一直干到死,申时行也干了八年首辅,现在看来,王家屏怕是当不满一年的首辅,想来也真是叫人唏嘘。 孔学唏嘘道:“不知道下一任是哪位?” “怕是王太仓了。”张惟贤道:“这位也不是能久安于位的,性气太过强直了一些。” 王曰乾老鼠须一翘,神色得意的道:“以后不管是谁当首辅,得罪了咱们大都督,就一定干不长。” 孔学也道:“大都督权柄声威,已经不在当年陆太保之下,严阁老虽然说是有权,也是交好陆太保才干的下去,以后的首辅,应当有此认识才好。” 张惟贤神色间得意之色一掠而过,接着虚踢一脚,笑骂道:“赶紧办事去,这么多事在这里靠耍嘴皮子能办好?” “是,小人立刻去办。” 交接郑府的事向来就是孔学的差事,也就是他能不露声色的把这事给办好,别的人都身份特殊,不好在勋贵和亲臣的居住区过份抛头露面。 孔学一脸的矜持,向王曰乾几个拱拱手,摇摇摆摆的去了,王曰乾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感觉心中不是滋味,他们俩这争宠可不光是一个面子问题,底下那么多将领军官一直在观风望色,谁在大都督跟前更有面子,就意味着谁能收受更多的贿赂,这玩意还事关收入,岂能掉以轻心? “老王去一趟武清侯府吧,这当口也不必太避嫌了……和李全友李全贵他们说定了,勋贵那边抚宁侯挑头,定国公和成国公自矜身份,不好出面,抚宁侯他老人家可不怕,亲臣那边,虽说现在郑家当红,武清侯府也不弱什么,加上毕竟是侯府,亲臣那边就由他家挑头吧。” 象派出矿监税监,全面开矿,征收工商税,表面上的理由当然是充实国库,以实国用,军用,但这就是给大家发财的好门路,最大头肯定皇帝拿走,顺道儿太监也分不少,然后就是勋贵亲臣们分,但这钱当然不是白给的,大家伙肯定得出力,一旦有正式的奏折送进去,摇旗呐喊造出声势,正式成议之后,各家都得出人手,这块饼不小,大家一起分润了才是正经。 说实在这事儿也是起了变化,原本是万历二十四年时穷疯了的贪婪皇帝才开始大量派出矿监和税监,梁永为陕西税监,马堂为天津和临清税监,杨荣为云南税监……从万历二十四年到三十年后,这些年间各路税监和矿监向大内进献白银三百多万两,同时还进贡名马,金珠,人参,貂皮等名贵特产珍品,这银子看似不少,但皇帝一年不过到手几十万,更多的就是被太监们直接给瓜分了,而残民害民之暴,则百倍千倍于万历得到的这一点好处。 后人总拿明朝工商税的缺失来支持万历收税,但收税却不是这样收法,皇帝派出家奴,家奴收罗当地的无赖地痞,到处强行开矿,草菅人命,或是到处竖旗,哪怕是养只鸡也得交税,因为没有制约,残民之狠,远过于还有制度约束的文官,至于收入所得,因为太监没有制约,只需对皇帝负责,而皇帝又对自己的家奴有着无比信任,这使得太监们横行不法之余,更多的动力就是给自己捞好处。 当时人就说的很清楚:矿使,税监聚敛财富,以十分计算,为皇帝所用不过一分,矿使税监自入腰包为二分,他们的随行人员就地瓜分为三分,当地土豪恶棍中饱私囊,用去四分。 就是说那近十年之间,骚扰天下,不知道害死多少人的征税开矿之事,上交到万历手里的只有十分之一,实际收入是三千余万,只有三百多万在皇帝手中,更多的就是太监和亲随,土豪和恶棍们瓜分了去。 这也是必然之事,皇帝没法约束太监,太监需要土豪和恶棍们的合作才能施展手脚,甭看太监欺负文官跟玩儿似的,地方上的事,却必须得依托豪门大户和当地恶棍,不然的话,凭他们带去的小猫两三只,谁理他们?用着人,就得分出好处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处了。 至于几处税监出事,被市民所杀,压迫太狠是一方面,地方势力太大摆不平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特别是苏州那样的地方,势力千头万绪,太监就算把自己得的好处全拿出来也不够,最终使地方大户和生员暗中联手,鼓动百姓搞定了皇帝的税监,这事儿,倒是真的说不上谁更有理,反正最倒霉的就是老百姓就是了。 张惟贤的打算,却是将所有的势力联起手来,太监三成,勋贵三成,亲臣三成,只留下一成给皇帝,还好万历不知道他的打算,不然非立刻下旨把他给活剥了不可。 “下官这就去办。” 王曰乾喜滋滋的去了,底下各人也各自有差遣,乱哄哄的分别往各勋贵府上而去。 …… …… “皇上,上回我说的事,你考虑的怎样了?” 敢和皇帝你和我,“你侬我侬”亲密无间,毫无上下尊卑之分的,连皇后也不够格,只有郑皇贵妃向来随意,不仅称呼随意,姿态也是随意的很。 这会子皇贵妃坐在镜前梳头,一头美发如瀑布般直垂而下,映的那鹅蛋脸更是肤白胜雪,吹弹可破,那一双大眼水汪汪的,看着就叫人心醉,至于那樱桃小口更是看着可爱,哪怕说着不大恭谨的话,万历又怎会真的放在心上? 郑氏是后选入宫的,挑的就是容貌,不过能被选到宫里当嫔妃的相貌都不会差,她胜便胜在这慵懒自若的姿态上,叫万历觉得是夫妻俩家常相处,情不自禁的就有放松的感觉。 皇帝其实也苦。 张居正当权的年间,万历受制于人,想写个大字都被批是玩物丧志,小皇帝一怒之下,爷就真的玩物丧志去了。他在宫中开了市场,叫都人们和太监装成买卖人,什么商行酒楼一应俱全,竟是在宫中真的开了个集市,皇帝也是青衣小帽,每天变着法子到市场里做买卖,他当然大赚特赚,然后便随意找个民房当家,喝醉了大睡一场,倒也真是其乐融融。 第八百七十七 劝说 这只是小孩子家玩闹,不过万历还真是心向民间,这和他堂爷爷武宗皇帝也挺象,其实当皇帝说是权倾四海不假,不过明朝的皇帝受拘管也太严重了,这一点和清朝诸帝就没得比了,象乾隆那样游山玩水,东北江南跑了个遍,年年去木兰围场打个猎,看看古董器玩,花几千万修个大园子,这等事除了反叛之极的大明武宗,哪一朝皇帝也没干的出来。 和郑贵妃的这点子天伦之乐,也就是万历一心渴望自由的表现而已。 “派税监的事儿?”万历早就被灌了满耳朵的开矿收税的事,早就有不少亲臣近臣在他耳朵边吹风,张惟贤现在的势力可不是盖的,外朝中文官不是一路,但内廷太监,环卫官中大半都是他的人了,勋贵亲臣们当然也是乐见其成,没少在这事上努力。 “就是啊。”郑贵妃大眼水汪汪的,瞟着皇帝撒娇道:“奴的脂粉钱都快不够使了,上月奴娘亲过寿,皇上才赏了多少?” “啊,赏了五千,也不少了……” “五千还多?皇上不知道现在办三天酒席要多少银子吧?迎来送往,得多少开销?说回来,上个月老武清侯冥寿,太后娘娘赏了三万给武清侯府,皇上,这一对比,奴的亲娘还不及一个冥寿……” 万历心想你那娘亲不过一个都督夫人,武清侯可是一个侯爷,男女有别,身份也不同……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郑氏当然不敢怎么着他,皇帝也不可能真的惧内……据说当年宪宗皇帝是真惧内,视万氏如正妻,经常被万贵妃扭着耳朵教训,宪宗皇帝还偏不敢反抗,后来万氏一死,宪宗皇帝郁郁不欢,没多久也跟着万贵妃去了。什么叫夫妻伉俪情深,这才是。万历不打算真格和宪宗皇帝学,不过也不打算和郑贵妃闹的太僵了,毕竟眼前这可人儿是自己在内廷最大的开心果了,真弄的僵了,彼此相对不欢,也是老大的没意思。 “咳,这个月朕额外再给二万,随你怎么开销好了。” 六宫嫔妃包括一个月吃多少斤猪肉,吃多少只鸡,用多少银子的蔬菜,包括多少石米,米的种类,布、绢、丝绸,银丝炭,水果瓜桃这一类的东西在内,每个嫔妃包括皇后太后在内都有一定的定额,象皇帝一个月用一千多两,皇太后一样,皇后就八百多,皇贵妃六百多,底下一路下降,最少的就很可怜了,在宫中也就保持不饿肚子的水平……甭看银子不少,开销也大,宫中的衣服是四季常新,一直不停的换,象万历的龙袍一进就是多少套,但只要上身一次,脱下来就直接换了,只穿新的,绝不会穿第二回,皇帝可以没限制,嫔妃们想有好的待遇就得花钱子贿赂太监,想在皇帝跟前被某太监提上两句,也得花银子,想知道皇帝今儿在哪个宫里歇着,皇上最近喜好什么……哪一样不得花钱? 郑贵妃在自己宫里养着不少心腹,平时还得顾着自己娘家,时不时的赏点银子给哥哥用,就算皇贵妃也是没有余粮,要不得张惟贤和郑家那边一说好,郑贵妃就在这里猛吹枕头风,实在也真是穷疯了。 “这两万也是皇上的体己银子,臣妾拿着也难受啊。”郑贵妃扬起精致的小脸,娇声道:“皇上就不想内库更充实点?” “唉,朕有朕的难处。” 万历想发财的心是始终十分饱满的,不过他到底是皇帝,思维方式没郑贵妃这么简单,国家用度取之有常,特别是大明的财政制度始终不大健康,导致国用也是始终不足,给官员胡椒苏木当俸禄的不要脸的事大明天子也干过,反正就是这么没钱,这么任性。从嘉靖到如今,财政状况终于是好了不少,万历也就可劲的从外库往内库搬运,不过他心里有数,太仓始终都有大几百万的存粮,通州粮仓得有千万石以上的存粮,只要有这两样,国家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害怕……就算张惟功在辽阳展露出了十分不凡的实力,万历内心深处还是不大紧张的。辽阳再厉害,只要大明内部有银子有粮食,九边安然,京师如常,就不怕辽阳能反了天。别的不说,光是“大义”这一块,张惟功就绕不过去。 惟功可不是安禄山那种没脑子的胡将,没有大义名份,就算强来也最多落个藩镇的下场,和现在没区别,还落个百世骂名,这是何苦?万历和惟功也算是总角之交了,对这个当年少年时的旧朋友还是了解的,知道惟功不是那种野心盖过理性的莽撞武夫。 但越是这样,万历心里就越明白,辽阳等若是悬在自己脖间的绞索,自己身强体壮没病没灾,辽阳就只能往外折腾,要是自己这边带了病,那绞索是不是真的敢勒过来就不好说了……象大明的财务,现在状况还过的去,文官持国不管捞不捞,最少有一定之规,自己每年很辛苦的搬运一些到内库来存着,手头有钱,心里不慌,这样算是两全齐美,文官们也就叫唤两声,该给反正还是给……这要是把勋贵太监亲臣们放出去征税,万历虽然是没有到过民间,也没真见过勋贵太监扰民的深宫里长大的天子,但勋贵太监们是什么德性,万历心里还有一点儿谱,把这伙子放出去到民间征税,想想也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这一刻万历还是理性占胜贪欲,不过心里那小火苗也是一直不停的往上窜啊窜啊窜,郑氏嘟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不过好歹也没怎么敢发脾气给皇帝看,一样伺候着万历洗涮了,然后两口子到龙床之上,当然是胡天胡地一番。 郑氏已经给万历生了男男女女好几个儿女,长成的也有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不过年纪还处于女人最好的时候,软玉温存,温香扑面,伺候的万历十分舒服。到了起更时分,万历已经酣然睡去,郑氏却是一脑门的官司,只躺在床上发呆,一时会儿的却是睡不着。 她已经给郑国泰打了包票,那边张惟贤也是表示静候佳音,加上这一阵子不少太监勋贵联手在皇帝跟前吹风,怎料皇帝居然就是铁了心,跟立太子一样,怎么说也不管用。 她心里明白,这又是与外朝的那些头巾客有关,只要是什么圣人垂训的条条框框,外朝的那些腐儒就是打死也不松口,平时到郑家卖好的文官也不少,但一涉及到夺嫡一事,就是没有人敢应这个茬……谁也不敢也不愿在这等事上掺合,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当官的得罪皇帝了不起不干了,得罪了官场臭了名声,回家也是过街老鼠一只,到时候真的生不如死。 除了夺嫡,象派遣税监征工商税一事,文官们也是众口一词的反对。 这事儿并不涉及大义,不象夺嫡那么敏感,但不管是哪一个党,晋党齐党楚党江南一脉,反正就楞是没有哪个文官会表示支持此事……郑氏在床上一阵冷笑,她已经信了张惟贤的说法,地方银矿金矿铜矿都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现在稍微有点儿地的又肯定会经商,商业之利也尽在豪族手中,这些家族多半都有官员在朝,至不济的也有联姻等各种手段联在一起,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等事上支持皇帝,哪怕不是派太监出去收税,而是用户部和全国的税关正经的收税,也是万万不能支持的……这里头的弯弯绕很多,郑氏感觉自己必须抓住张惟贤这个勋贵环卫官,对方又支持夺嫡,实力也够,又很贴心,不象文官们就顾着自己,但究竟怎么才能完成对方托付的这一桩大事,郑贵妃一时感觉自己也是无力可施…… …… …… “皇上又没允?” 翌日清晨,张惟贤就知道了消息,这已经是郑氏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了,勋贵,亲臣,宠妃,多管齐下,皇帝就是不能下决心……张惟贤不知道这是辽阳给万历的压力,事实上在万历二十四年皇帝决心派出矿使税监时,根本毫无压力,此时却有辽阳这样的强藩虎视眈眈,万历心里实在不能痛下决心,不然的话,哪里需要这样苦劝,万历早就从了。 “大都督,不能再拖下去了……”孔学沉声道:“咱们早就放出风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摩拳擦掌的等着发财,宫里头连都知监的黄太监都找小人吃过饭,意思是他也想外放,这事儿要成不了,大伙儿不敢怨皇上,可不都是要把怨气撒在您身上?” 都知监一类的监司,就是摆摆仪卫,或是尚宝司,只管看看皇帝的玉玺,闲差冷差,穷的要死,现在一个个眼都绿了,上下活动,只盼着能是第一批放出去的……谁不知道,只要能出去,就妥妥的等着发财? “成了,”张惟贤痛下决心,令道:“通知宫里,发动吧。” “是!”孔学一脸狂热,站起身来,一兜到底,赞道:“还是大都督遇事有决断。” “你也甭拍我马屁。”张惟贤苦笑道:“英国公府已经二百年,别到时候断送在我手里头才好。” 这一向他已经十分膨胀,不料想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孔学也为之愕然,不知道怎么应答是好。 第八百七十八章 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 万历这日还是歇在郑氏宫中,两人正搂在一处睡的香甜,三更时分,却是突然听到一阵阵叫喊。 万历第一时间惊醒,郑氏亦是醒了,坐在寝殿内的太监们也是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皇帝行房,还有听床脚的,但这也是没办法,拿着铜着拂尘“坐更”的太监是打死不能离开皇帝身边的,都是由乾清宫的御前牌子带班,各人拿着十分沉重的铜头拂尘,平时摆样子好看,遇到什么险情的时候,这玩意也能当兵器使。皇帝住乾清宫,他们就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头坐着,全套衣服挂在墙上,穿着中单伺候,皇帝夜里起身,喝茶,小解,反正也是他们伺候。不住乾清宫,他们自然也是得跟过来,虽然在嘉靖年间有宫变,皇帝经常住乾清宫,嫔妃们都是到乾清宫里来伺候皇上,但架不住万历和郑贵妃伉俪情深,皇帝愿意来,太监们也只得跟过来。 这会子听到叫喊,然后就是当当当一通乱响,在宫里,半夜除了提灯笼报时的犯错宫女外是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的,这一乱,万历在床上顿时冷汗都下来了,手也直抖,半响才镇定下来,叫道:“魏朝,魏朝,赶紧看看是怎么回事。” “皇爷,奴婢已经出去看过了。”魏朝是乾清宫的掌事牌子,底下管着不少人,关键时刻当然也不能往后缩,刚刚听到响动已经出去看过,但见乾清宫和坤宁宫方向火焰腾空,烧的十分厉害,响动也是那边传过来的,奴婢估计是两宫着火了。” 万历闻报镇定了很多,但心中疑虑还不能尽释,当下披衣起来,连郑氏伺候也不要了,趿着鞋便出了殿,他此时住的是东六宫地方,距离养心殿很近,离坤宁宫和乾清宫都较远,但就算离的远,此时也能看的很清楚……大火冲天,宫禁之中连树也没有,就是一幢幢的宫殿群,乾清宫又是内廷之中最高大巍峨的建筑,坤宁宫是皇后的居所,清季改成了杀猪的地方,但在此时坤宁宫却是仅次于皇帝居所乾清宫的大型宫殿,这两宫殿也只次于皇极殿这样的外朝大殿,这里烧起来,只要不瞎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看到大火冲天,万历的脸色就变的很难看了。嘉靖年间,因为世庙喜欢起炉炼丹,宫中着火是常有的事,嘉靖一朝烧起几十回,三大殿都烧光了,没办法重修了精缩版的三大殿,也就是后世太和中和保和三殿,这三殿的规模和明初是不一样的,就是因为在嘉靖年间烧毁又重修,碍于财力不如国初充足,金丝楠木也找不着国初那么大的了,只能将就着修个小型版的……隔了好多年,宫里终于又烧起来,这一次偏是烧的皇帝和皇后的寝宫,重修起来肯定费用浩繁,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要命的就是一旦宫中起火,和地震,慧星一样,外臣总会拿这事来说事,什么天相示警一类的屁话层出不穷,定然惹的万历十分不快……想到林林总总的这些麻烦事儿,万历感觉自己都快要哭了。 “皇上,夜间风凉,还是进去歇着吧。” 眼看火热渐小,金鼓锣号之声也渐渐小了下去,万历三更多起来,转眼已经是五更,这时间已经快到起床的时候,古人睡的早,起的也早,万历虽然爱睡懒觉,最迟也不会超过辰时起来,这是幼时就有的习惯,改是改不了的。听着郑氏的话,万历苦笑一声,说道:“起火原因尚未找到,火亦未全灭,朕如何敢回去睡觉。” “那,臣妾叫人给皇上弄些点心来。” “嗯,这倒是正办……”万历一笑,点点头道:“就弄点蒸糊油饼,还有你上次用盐卤的那鹌鹑很下稀饭,别弄太多了。” “是,臣妾去了。” 宫中突然起火,郑氏心中隐隐感觉怪异,这当口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奇怪了。她借着给皇帝备办早点的机会脱身,到了自己住的内殿,便是传了管事牌子王虎过来。 “王虎,”郑氏虎着脸道:“怎么两宫突然烧起来了,这事你知道什么不知道?” “哎哟我的贵妃娘娘……”王虎吓了一跳,跪下叩头道:“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奴婢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哪怕再宽仁的皇帝,宫禁一旦起火也是要杀人的,嘉靖年间只出一出事,当值的太监必然要死一大批,万历的性格和其祖父十分相似,都是残暴阴冷的性子,王虎要是和这样的事搭上去,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我是说,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这事怎么能有风声呢?”王虎一脸懵懂的道:“难道还能有火德星君示警不成?” 看他确实不知道什么,郑贵妃这才放下心来,摆摆手叫这太监下去,自己当然是去替万历准备早膳了。 看着她离开,跪在地下的王虎也是抹了一把冷汗……这位主,今儿发的是什么疯?若不是自己应对得当,恐怕还真过不了关…… …… …… 皇帝的膳食是酒醋局尚膳监准备,每月膳食银子一千多两,够买几千头猪的,皇帝就是巨灵神也吃不光这么多,也就是可劲的糟蹋,就象现在这样,郑贵妃已经备了早膳,不过尚膳监那边肯定还有丰富多样的早餐,按规矩现在是吃西瓜,月饼,蒸蟹的时候,不论早中晚,按宫中故老相传的规矩,这几样时鲜是一定要备的……凡遇雪,凡暖室赏梅,吃炙羊肉,羊肉包,浑酒,牛乳,二月,食河豚,芦芽汤,三月,烧笋鹅,吃凉饼,糯米糍粑,四月,吃樱桃,吃笋鸡,吃白煮猪肉,五月是雄黄和粽子,皇家也不能免俗,算是与民同乐了,六月吃过水面,七月吃鲥鱼……这样一年排下来,一百年都不带换的,万历当然也不必在这样的事情上与祖制过不去,反正做了他也不吃,皇帝的膳食,除了由太后和郑贵妃这里的小厨房做之外,当宠的太监们也是轮班孝敬,每到轮值的太监,一个月不花大几千肯定过不了关,就冲这一点,太监们也得拼了命的捞钱,开辟更多的财源,不然光是伺候皇上吃饭都伺候不起了。 郑贵妃这里却是不同,热气腾腾,洒着葱花的蒸糊油饼,香气四溢,碧粳米粥热气腾腾,配着几样精致小菜,万历一直看到天光大亮,两宫的火彻底熄灭才进来,早就饥肠辘辘,虽然一脑门子的官司,也是忍不住食指大动,不一会功夫就吃了个七七八八,摸着肚皮道:“好饱,拿二两银子赏厨子去。” “是,臣妾谢赏。” “咦?”万历诧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那是,”郑贵妃得意道:“养那么多厨子做什么,臣妾一样能做的很好。” “何至于此……” 万历嘀咕了一句,感觉又被这爱妃给挤兑住了。 明朝规矩和清季不同,各嫔妃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大太监和普通的太监都可以搭伙自己做饭吃,只是普通太监和宫女当然不能大动烟火,只能用炭火蒸着和炖了吃,几个大太监,特别是备办皇帝伙食的,都是养着几百个厨子,郑贵妃这里的小厨房也有几十号人,不过最近郑氏不停的哭穷,这会子又是将了皇帝一军。 郑氏也不多说,效果到了就行,堂堂皇贵妃用不起厨子自己动手,皇帝心里不难过才有鬼,过犹不及,也就不多说了。 “外头有臣子到了么?” 吃饱了肚皮,万历开始询问赶过来的大太监们。 张鲸,梁永几个早就过来,司礼监御马监在内的各大监司有头有脸的都站在殿内,那些次一等的就只能站在廊檐外头等着,院子里头也全是戴着三山帽穿着各色曳撒的太监们……要不说皇帝喜欢家奴呢,这边一出事,太监们就全赶了过来,一个个都是忠心护主的模样,任你皇帝心里再提防,也得心里偎贴,感觉毕竟还是家奴贴心和忠诚吧? “回皇上,现在外头只有锦衣卫都督张惟贤到了,因为是外臣,又走了水,宫里头乱,没有放他进来。” 事起突然,文官们真正住着离皇城和宫城近的也没几个,其实昨夜一走水,不少相关的官员也带着人在宫外头等候,万一宫里扑不灭火,他们好带人进来帮手,这等拍马之事,文官之中也肯定有不少人愿做的。 只是此时太监们肯定不会报那些文官的名字,最多事后总结一下,皇帝看了自然心中有数。 “毕竟还是勋贵亲臣靠的住。”万历感慨一声,令道:“着张惟贤进来吧,朕不在这里了,到养心殿去。” 养心殿距离乾清宫并不太远,但火势已灭,皇帝倒真的不妨移驾。此时的养心殿远不及清季那样出名和重要,但嘉靖有限的在紫禁城的时光里,有多半时间是在养心殿里修玄静坐,也会在这里接见阁臣,万历偶然也会使用此殿,此时启用,当然是十分合适。 第八百七十九章 阁议 两宫失火,几乎烧光了乾清宫和坤宁宫的主要建筑,在这个时候,乾清宫不仅是外头大殿和东西暖阁那么简单,附属的建筑也很不少,崇祯就没有住暖阁,而是住在乾清宫一侧的一个院落里头,图的是方便舒服,东西暖阁和主殿虽然辉煌庞大,但太过高大了,人住着十分的不舒服,还不如住那些低矮的寻常院落感觉更舒适一些。 当然,皇帝所居肯定是极尽华美,陈列摆设都是精中选精,一般的地主老财是没得比的。 皇帝一时无处可居,只得暂移养心殿居住,至午末,在养心殿召见张惟贤在内的勋贵亲臣,成国公,定国公,还有抚宁侯等勋贵,小武清侯,驸马都尉侯拱辰等亲臣,全被召见。勋贵和亲臣们从左顺门入大内,接见近一个时辰,最终又鱼贯而出。 万历没有见任何一个文臣,尽管后来有司上奏,当夜不少文官也前来宫门之处护驾,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不过万历对此并无表示,当然也不会接见那些文官,阁臣也是无人被接见,王家屏再三写密疏请求皇帝接见阁臣,但万历置之不理,只是回了一书,说是感念诸臣忠枕之心,但大内遭遇变故,越是要诸阁臣和官员们镇之以静,安心处理国事,就不必到宫里来了,朕在宫中一切如常,诸臣工不必悬念挂心。 “唉……”王家屏在阁中长叹,绕室徘徊,脸上郁郁之色十分明显。身为首辅,他已经没有自信了。 “公何必如此?”王锡爵看不惯他的模样,王家屏是晋党的人,有晋党在身后撑腰,向来做事没有顾忌,顶撞皇帝也不在话下,赢得了刚烈强直之名,但现在看来,性格刚烈之人没有回旋余地,遇事要么成要么败,成为首辅后诸事不顺,王家屏已经失去信心了。 “怎么说?” 王锡爵洒然道:“皇上不见阁臣又不是头一回,上一次首辅见到皇帝还是三年前了,今日纵算不见,公又何必这般在意?” 王家屏皱眉道:“这一次不比寻常,宫中失火,向来召群臣一并施救,并且严查起火原因,这一次三法司不准介入,东厂也不管,只交给锦衣卫……我总觉得这事情不对。” “有什么不对?”王锡爵不以为然,说道:“锦衣卫官最早进宫,皇上交给他去查有何不妥?” 王家屏摇了摇头,却也不便多说。 他和张惟贤不对付举朝皆知,若是自己再坚持下去,恐怕人家说堂堂首辅和一个环卫官过不去,仍然是一件大失脸面的事情。 “罢了,我等还是做自己手头的事吧。”许国出来打圆场,最近一事接着一事,朝廷的气氛明显不对头,他这个阁老都感觉到不妥和压抑,但现在东林党力图压倒晋党和齐党楚党,制造一家独大的机会,契机就在一年多以后的京察,吏部天官肯定会被换上东林的人,然后借着京察打击异已,排挤其余各党,这个当口,王家屏被锦衣卫压制,文官没有同仇敌忾,相反东林那边却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至于以后,东林党的诸君子还真没有想过,文官集体会被一个锦衣卫官给长期压制。 嘉靖年间陆炳的风光一则是陆大都督是嘉靖的奶哥哥,情份不同,二来是依附严嵩,有首辅护着,锦衣卫才压制东厂,钳制文官,成为严阁老与人相斗的利器。 今时不同往日,除了晋党惶恐之外,其余各党还真没有把锦衣卫太放在眼里。 许国虽不是东林,也有致仕的打算,但向来和江南一脉声气相连,这个时候打圆场,也算是支持王锡爵了。 每日阁中多则一千多件事,少也有几百桩事,涉及边防文教钱粮度支诸事,有些事光是看明白其中的关节就得花不小的精力,不仅是明面上的政务复杂,还涉及到官员斗争,党派角力,各大学士都有自己该管的一摊,想要早点回家,就得抓紧把自己手头的事给做完,现在两京和地方缺官的情况已经较为严重了,南京缺两尚书,少五个侍郎,地方上还有好些个巡抚没补,州县官因为直接是吏部简派,这样的亲民官正印倒是一直没有缺额,但地方官员数量不足,也就使中枢的责任更大,这些阁老们也就更忙碌起来。 当然,他们断然想不到,十来年后,内阁就剩下一个大学士,两京尚书侍郎都察院缺额几近一半,就这样朝廷居然没瘫痪,大明的文官体系也算是很逆天了。 “唉,风雨如晦!” 文渊阁外果然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这时候下雨更使群臣放心,无论如何,宫里不会再烧起来了。 王家屏的话十分消沉,其余的各大学士也没有人理他,到末了,首辅大人才语气萧索的又道:“两宫烧毁,必将重修,听说寿山那边工程款子也要用完了,诸公,这么多的开销压在咱们身上,计将安出?” 各人这才明白,首辅在这里唱的是哪出戏。 王锡爵这一下也是十分头疼,户部是他的该管,许国管兵部刑部,余有丁管礼部,王家屏掌总,六部的事都能过问一下。 “没钱啊……”王锡爵一脸的牙疼的样子,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起来。 “去年年尾甘肃河南陕西山西诸省遭灾,岁入锐减,今年黄台吉入侵,拨给本色折色二百多万,亲藩宗室又拿走一半多,宫室开销皇上迭次取用一百来万,加上山东浙江兵变民变用银,户部今年已经入不敷出了……”王锡爵哭了半天穷,最终算道:“寿山最少还得花二三百万,还需数年之功才能算完,两宫重修,没有三四百万修不起来,这么一大笔钱,就算咱们动用封桩库都有点儿困难,何况其它?” 大明太仓当然不能一点儿银子没有,不过历年积蓄大约也就不到千万,这笔银子是封桩库银,是要在国有大事的情况下拿出来救急用的,就象地方上的常平仓,通州的粮库,太仓的封桩库都是国家最重要的储备,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随意动用。 “这事儿不是内阁能自专的,”事到临头,王家屏反而冷静下来,呆着脸道:“上奏吧,反正这事儿看皇上怎么决断了。” 比大明封桩库更有钱的当然是皇上的内库,内库里最少装着上千万以上的银子,这笔银子其实后来也被万历挥霍的差不多了,赏勋贵,日常开销,嫔妃用度,赏福王等亲王皇子等等,万历一生,从太仓取用银子都是有记录的,拿出来的也有记录,到了泰昌天启崇祯三朝,边事益急,百官时不时的请发内帑银,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内帑就发的光光,崇祯就差当裤子了,可惜没钱就是没钱,中枢没钱,饷械就得军镇自筹,就得加饷,一边苦了农民,一边肥了军镇,纵容了将领,最终亡国。 说来说去,还是财政有严重的问题,税赋不平,度支失衡,但眼前这些阁老,谁能有这样的见识?说来说去,用度紧张了,各人就把眼光盯在了皇帝的内帑之上……给你老修陵,给你自己个修寝宫,你内库里有千把万银子,这银子你总不能全压在外朝身上吧? 真要压,也行,寿山和两宫,容我们慢慢筹款,慢慢修吧…… 仿佛是都听懂了王家屏的话,内阁诸阁老,这一次没有人慢待王首辅,大家都是小鸡啄米一样,点起头来。 …… …… “内阁诸公都是好算盘啊。” 张惟贤天还黑着就在宫门处守着,天亮了入宫,然后带着人勘察现场,到了傍晚查出是轮值太监用火炉取暖……天已经开始冷了,九月初的天气,辽东已经下了初雪,北京这里也冷的要命,这年头小冰期已经开始,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就算是南方的福建和广州都有在冬天下暴雪的记录,更不必提地处北方的京城了。 这几个太监倒是取暖了,上报结果一到万历那里,直接就批复仗毙,锦衣卫力士进来,拖到午门,一通板子打死了十来个当值太监……这是宫里的事,又是导致两宫失火,外臣当然也不会说什么,只苦了那些挨打的太监,倒霉催的轮值,取火也是小心翼翼,不知怎地就是突然烧了起来,火势一起就是极大,根本不及施救……中国的宫殿建筑与西式不同,西式的宏大建筑大多采用大块条石方砖筑成,历经千年不倒的也是很多,那种城堡建筑更是几千年都没事儿,不过那样的建筑想要怎么华美漂亮就难了,大块的砖头上你能雕什么花出来?中国建筑向来就是木制为主,而且在木料和雕饰上极尽心机,大明修紫禁城时是从西南的深山里伐木,凡是需几人合抱的大楠木哪怕是在深山之中也被砍光了,然后费尽人力物力从西南运到京师,一根大木在当地也就几两几十两银子,运至京师,一根木料就得报销几千两不等,但这样的宫殿虽然修的堂皇之极,也是美轮美奂之至,但缺点就是不易存世留传,两汉盛唐,宫殿都是辉煌阔大,象大明宫的主殿就比大明的皇极殿清的太和殿大出十倍去,但一把火一起,顿时就成了灰烬,一点儿影子也找不着了……现在这两宫一起火,火势一大,那木料是中空的,二百年下来干的跟什么似的,火舌一至,顿时就烧的根本救不下来,整个大殿都是木料的,只有殿顶才有瓦当,但整个殿身烧没了,那几块瓦有什么用?出这么大的事,各人只能认倒霉,但被仗刑之时,难免会有人哀嚎这火起的蹊跷……但声声刑仗根本不停,因为旨意是仗毙,所以十几仗下去,整个内脏都打烂了,个个都是了帐。 第八百八十章 协力 完了此事,张惟贤缴了旨,又着实在万历跟前说了些宽慰的话,使圣心十分愉快,他这才退了出来,待回到英国公府的绿天小隐时天都黑透了,抹了把脸,换了一身轻快舒适的居家服饰,丫鬟们早就在屋里生了几个铜火盆,放的是浸了香的银丝炭,一点烟火气都无,只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在屋中弥漫开来……这般的享受,就算是万历也差不离了,不过张惟贤并没有专注在这些事上,他坐定了,便是听着一个专盯内阁的副千户将今日之事说了,当下微微一笑,就是断言道:“这是要拿修寿山和两宫的事来逼皇上掏银子,甚好,甚好。” 一旁王曰乾道:“大都督,我们的人是现在就发动,还是过几天再说?” 张惟贤瞟他一眼,沉吟道:“为防物议,还是过几天再说吧。” 宫里负责此事的都是王曰乾在牵头,这件事上,王曰乾就比孔学做起来方便的多了,孔学的身份,出入豪门容易,进入宫禁去难,王曰乾是锦衣卫百户官,经常入宫轮值,统领大汉将军和校尉,宫中的那些上三卫的禁军军官他也很熟悉,这一次火烧两宫,定计是张惟贤和孔学加王曰乾三个,另外的锦衣卫高层都不知道,真正实施却是王曰乾,是以他此时洋洋得意起来。 被张惟贤一瞟,王曰乾也是省悟过来,知道这会子不是自己得意的时候,当下诺诺连声,赶紧退了下来。 他和孔学先后退出,两个额角都隐隐见汗,待出了圆角门,王曰乾十分罕见的说道:“老孔,大都督威权日重,现在我着实怕他。” “谁不是?”孔学一笑,答道:“不过历来成大事者,均有大都督这样威权日重,下属祸福操于一心的手腕,我等既投在大都督麾下,当然盼他能步步往上才是。” “对,对,你说的很是。” 王曰乾有些狼狈,看了孔学一眼,见对方坦然自若的样子,顿时也就放下心来。 他们已经跟在张惟贤身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是做了,这会子再想打退堂鼓却也是晚到不能再晚,有什么异样心思,也得防着别人卖了,王曰乾已经深悔刚刚的试探话语,咯咯干笑几声,算是把这事遮掩过去。 “哼,将来迟早是挨刀的鬼!” 两人在巷子口作别,看着王曰乾登车而去,孔学也是蜷缩在自己的马车之内,车里十分和暖,他忍不住冷笑出声。 张惟贤现在连两宫都敢烧,已经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了,跟着这样的上位当然风险重重……孔学不觉得张惟贤能做出什么改朝换代的大事来,了不起就是比陆炳还牛气的超级权臣,可权臣没有不倒台的,真倒的时候,跟的越紧,摔的越惨。 脚踩多条线,跟文官们继续搞好关系,和辽阳勾勾搭搭……这才是孔学的生存之道。 将来就算张惟贤倒了,他孔学一样能长袖善舞,绝不会真正吃亏。 至于锦衣卫团体里头,究竟有谁是一门心思跟张惟贤走到黑天的,实在也是难说的很啊……只是现在大家都上了船,张惟贤控制的又紧,不少人只能选择跟着走下去,心里头怎么想的,就难说的很了。 …… …… 十数日后,内阁和户部的奏疏接连而下,寿山修筑无钱,工程已经接近停顿,两宫已经点查清楚,基本上主体建筑群落已经烧光了,户部核算了一下,彻底重新修缮完成,最少得二百万两白银,还有一些免费的户部工匠和人力开销没有算上……反正可以用班操军,那种免费的苦力就不必算在帐上了,只是该开的奏销还是要开,蚊子小也是肉。 加上寿山所需费用,两笔银子一下子压在万历心上,顿时就成了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万历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私下里却是已经对派矿使税监一事允了。 九月十七日,府军前卫副指挥仲春上奏,请派矿监到京畿地方开矿,昌平,真定,滦平一带都有铁矿和铜矿,特别是铁矿很多,储量多,开采易,开出来就能卖钱,现在各地缺铁已经十分严重,全国的铁产量已经不及永乐年间的一半,丁口却不知道是永乐年间的多少倍上去,西南夷到现在还用石犁来犁地,百姓的菜刀都得互相借着使,民间缺铁严重,军队的铠甲制成量也是年年下降,边军还好,内镇官兵已经很少有能穿着铁甲了,都用什么布甲棉甲甚至是纸甲来糊弄,原本就是训练不精,地位低下,饷银也没几个,器械又不精,上次河南民变,奉命去讨伐的官兵装备不比农民军强什么,大家都是大哥不说二哥,象河南镇山东镇这样的军镇,老实说几乎就是一群武装的农民,生铁开采不足,影响的方面多了去了。 仲春上奏过后,锦衣卫指挥张懋也紧接着上奏,也是奏请开矿。 到万历十八年九月底,皇帝允准开矿,同时派出税监,核理催缴地方工商税赋。 派出太监梁永,杨荣,马堂,高粜等人,或去云南,或去辽东,或去天津,陕西。 同时派锦衣卫和府军前卫诸多指挥,千户,协同太监前往地方。 这也是给勋贵和武官们分润好处,太监掌总打头,任矿使税监,锦衣卫和府军前卫的军官们多半依附在勋贵世家之下,好处当然不是他们全得了,各家勋贵亲臣会商量好了底盘,然后跟行太监的随员派遣,当然是由各家分配,谁家派的人多,当然拿的好处也就越多。 这是一块大肥肉,中旨一出,太监和全城的勋贵,亲臣,各家都是弹冠相庆,而始作俑者,首先倡议的张惟贤,当然也是成为众**颂的对象……谁都知道,表面上是仲春和张懋奏请开矿,其实是张惟贤一直在推动此事,除了他,勋贵中也没有别人有这样的力量做这样的事。 “反了,反了,当真反了。” 王家屏须发皆张,怒不可当,犹如一头愤怒的雄师。 这一次内阁倒是有同仇敌忾的感觉,原本是要给皇帝施压,叫万历拿出内帑来共度时艰,这位爷倒好,直接派人开矿收税去了,而且绕过内阁,六部,直接把文官体系抛开,自己甩开膀子单干去了。 这一下不仅晋党不干,江南和闽浙相关的利益集团肯定都得急眼。各人就算自己想当清官,家乡的亲族也不干,这一次,算是内阁挑头捅了马蜂窝了。 “根子出在张惟贤身上。”王锡爵是江南系大佬领头人物,这一次派矿使还没有到江南,税监也没出来,但谁都知道,江南是最富的地方,而且向来民风刁顽,收税就从来没有收齐过,不论是田赋还是工商税都一样,这一次派出税监的重中之重肯定是苏州常州松江各府,扬州杭州湖州也一个跑不掉,这些太监加勋贵亲臣派出的跟班,不把江南一带搅个腥风血雨绝不会算完,这事儿还真是内阁联手惹出来的麻烦,王锡爵闷声道:“我今日得到风声,这事儿张惟贤运作很久了。” 他的话得到了王家屏一个鄙夷的眼神,事情都发生了才得到风声,这算什么风?况且现在皇帝已经下了旨,再追究谁的责任也是于事无补了。 “弹劾吧。”许国也闷闷的道:“内阁上个公疏,直指张惟贤操练内操,一手掌握锦衣卫,又唆使皇上派出矿使税监祸乱,居心叵测,奏请皇上罢其官,撤销其奏议,否则,内阁将不惜决裂。” “这一次要干就得干到底!”王家屏掷地有声的道:“要不然内阁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此前张惟贤一直针对他个人,内阁里不乏看笑话的,他也是有言在先,如果还把他推出去当枪使,就算晋党要倒霉,他也不会当这只出头鸟。 “自然。” “我等公疏奏上,当然一并进退。” “绝无异议。” 看到众人都无异议,王家屏也是一喜。内阁现在还有四个大学士,众口一词,自嘉靖以来内阁威权日重,皇帝也得口称先生而不名,只有正式诏旨才称官职名讳,四个大学士一起惯乌纱帽,不信扭不回这件事来。 “臣等惶恐谨奏……因大工并两宫修缮事派遣矿使税监事,臣等期期以为不可……锦衣卫官张惟贤,居心叵测,实不能再奉待皇上左右……” 因为写的是密疏,内阁四阁老全部署名于其上,接着叫来中书舍人,用火漆封了,立刻送到宫中去。 “但愿能奏效吧……”王家屏抚一抚额头,颓然道:“我实在没有太大的信心,不过也只能如此。若此番皇上不能纳吾等谏言,本官就只能辞官了。” 当执政首辅七月,就落到必须请辞的地步,王家屏也是神色黯然。他更难过的就是很难和晋党中人交代,陕西税使已经定了,山西必来也逃不掉,山陕一体,不知道晋党之中,会有怎样的轩然大波在等着他。 第八百八十一章 执意 “说与先生每知道,朕因国用日繁,太仓用度浩繁,寿山陵工并两宫大工将起,为权宜计着人开矿,收税,并不欲取之太仓,往常先生每说起朕支取太仓银时,岂不是这般说辞?今内阁所疏入之事,并不允行,须知那军民工匠人等用工时要体念他的力气,体恤他的辛劳,关与他粮食,赏赐他牛酒银两,不教他受饥寒,有病着医官每用心医治,不准生事扰害,这般来,用银当不在少,内阁须体念朕心,切不可误事,若百官中有那烦扰多事了,拿了来,在午门前仗他,再免官赶走,不须这些沽言卖直的坏了朕的大事……” 万历这一番诏旨当然也是密旨,直接说与内阁每个人知道,意思直接明白……大工是修定了,两宫也要修,工匠军民不能虐待……当然虐待了就修不好工程,所以用度不能俭省,你们又说国用日繁,银子不够,我自己想辙了你们就别废话了,如果废话误了我的事,我定不饶。底下的话说的很清楚明白,百官之中敢在这件事上有啧言烦扰的,定要廷仗,然后撵回家去。从这态度上来说,万历是主意拿定,谁说也没用了。 “完了。”许国一脸郁闷的道:“皇上也是开弓难得回头箭,这事儿,勋贵,太监,亲臣,武职官,都是乐的不成,就是皇上要收回,也得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也怪我们,一直大意了,居然叫他们暗中做成这样的事,皇上诏旨一出,事情真的难以挽回。” 王锡爵道:“皇上提都没提锦衣卫那茬,可见我等说的话皇上根本没往心里去。” 内阁诸人,心里都生起一股无力之感。 一直位高权重的内阁,谁曾想过,会受制于一个锦衣卫都督?就算陆炳权势再大的那几年,锦衣卫也没有这样的权势吧? 此次张惟贤算是把各方面的势力拧成了一股绳,高高在上的大学士们,也是束手无策了。 “余意是上疏请辞。”王家屏静静的道:“再三受制于锦衣卫官,内阁首辅的脸面都叫吾丢光了,不辞的话,实难服众。” “下官也跟上。”王锡爵在这样的事上倒还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是表示要辞职。 许国笑笑,说道:“我反正早就不安于位了,早点去职了也好。” 余有丁向来是跟着大伙儿,是学者型的官员,当下自然也表示会跟随请辞,当下内阁也不办公了,说是都各自回家写奏折去。 …… …… “朝廷风气要变了。” 回到自己私宅之中,王锡爵说话其实也没有那么古板方正。他的脾气刚烈不假,王家屏强直也不假,但两人都有自己的同乡,同年,哪一个不要照顾,还能真的一清如水不成? 真正一清如水的倒是有,不念什么同年同乡的也有,全大明天下就海瑞一个,弄到买斤猪肉也成为大新闻的地步,何苦来? 王锡爵在京一样住大宅,用佣仆,海瑞去家洗洗涮涮还得自己动手,当这样的官,还不如当老百姓呢。 回到书房,王锡爵立刻提笔写字……当然不是写奏折,那事儿不急,他写了好几封知单,立刻着人去请人。 过不多时,**星和叶向高等人就先后抵达,进了门,老王头劈头就是没有好话。 “荆老何出此言?”**星很镇定,落坐之后才反问。 叶向高没有出声……京里的东林党,**星是当之无愧的大佬,他也有自己的山头,不过到底是后辈,不好抢话。 王锡爵将今日之事说了,最后慨然道:“虽然和首辅平日多有不对,不过他若是因此事辞官,老夫也不会腆颜留在朝堂,纵辞官不成,也会请回籍探视家中老母。” 王锡爵少小离家,任官近三十年,早就放出话来要回家侍奉老母……他的老母年岁已高,近年来又得病,恐怕拖不了多少日子,王锡爵是看着张居正在京任官时父亲去世,伤痛难免,却又操心国事,最终因丁忧一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早就下定决心,不等亲人过世再回乡,而且绝不会有夺情的想法。 因为老王头早就说过自己要回乡之事,**星和叶向高也不奇怪,**星尚在沉吟不语时,叶向高便劝道:“荆老回乡侍亲当然没有什么话说,不过最好等一等……内阁权威,重在首辅,其余诸公当然要表态,不过,因此真的辞职,似有不妥。” “哪里不妥?”王锡爵道:“若是内阁不这样表态,皇上还会将内阁看在眼中?锦衣卫还不真的凌驾在我等之上?” “这件事,压根还在于诸公平时太过自抑,不象长洲公在时,对锦衣卫多有压抑……” **星对王锡爵等人的政治手腕已经快绝望了,此前没有象申时行在时,经常考核锦衣卫的工作情况,对他们的动向十分关注,时不时的把张惟贤叫到内阁,吩咐对方禀报工作……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不假,是有重任不假,是向天子负责不假……但内阁就是什么都能管,近到皇上的内侍,远到边远州县,都在内阁的管理范围之内。 一个合格的首辅,就是要摆平天子和百官的争执,使国家在良性的轨道上平稳前行,包括和太监的交流沟通,当然也有彼此的争斗,另外很重要的就是对武装力量,包括皇城禁军和京营的关注和警惕……做到这一切才是合格的首辅,而王家屏等人在这一点上,比起老辣的申时行就差的远了。 被人摆了一道,只能惯乌纱帽,**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别提了……”王锡爵一脸不悦的道:“我就不信,派税使税监的事,绝对不得人心,我等固辞,皇上找什么人来接替我们?” 事前不下功夫,事后又任性使气,不过**星和叶向高都知道王锡爵的脾气就是这样,当下苦笑不语,不过两人神色都很沉重,知道以眼前的局面,文官和内阁想对抗锦衣卫,似乎都很困难了。 “国事如蜩如螗,吾辈当团结一心,共抗强权,以渡时艰才是。” 出得相府大门,**星对叶向高道:“只要我等之中没有败类蠹虫,夺回大政权柄是迟早的事。张惟贤再能,还能插手政务,干涉财政不成?只要政、财权皆在我手,又何惧于他呢?” 叶向高知道**星是提前对自己打招呼,未来京察是他扫荡政敌,夺取政权,提升自己名声的关键,所以不能出一点纰漏,当下含笑答道:“梦白兄放心,我等一定鼎力支持。” “嗯。” **星很深沉的点一点头,一弯腰进了自己的轿子,他心里有数的很,王锡爵叫他们来,不光是叫他们一起叹气,要紧的是先吹一吹风……往东南派的矿使税监肯定是重中之重,需得江南那边提前做好准备,京里这边抗的住是最好,实在抗不住了,江南那边早做准备才是稳妥的办法。 只是在重重天威之下,**星也是紧锁眉头,这矿使税监集合了勋贵亲臣和太监的全部实力,这些势力,平时在文官的威压之下无所作为,太监只有出了强势人物才会风光一时,然后肯定会被文官反击报复,从汪直到刘谨,谷大用等人,无不如是,勋贵们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享福,亲臣们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等闲事情都不敢出头,可这三股力量要是拧成一股,那就足可以与文官对抗,就算是向来心思深沉,遇事多有智计的**星,在此时此刻也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 他心中只是纳闷,这大明究竟是怎么了?外有强藩,内又出了权臣,难道大明天下,真的要断送在英国公府一脉不成? 这般无稽的想法,当然是很快就被他抛诸于脑后,但沉甸甸的心思一时是难以扭转了,他心中明白,在眼前的大势之下,江南那边的根基之地,恐怕是要吃一点亏了。 …… …… “老大人当真要在这个当口入阁?” 赵志皋的家中,方从哲也是紧锁眉头,脸上是满脸的不以为然。 “权宜之计。”赵志皋淡然道:“吾辈为官,不可拘泥于一时,要眼看大势。我与沈龙江都是浙江人,被他们安了个浙党的帽子,在**星等小辈眼中,我等算是奸党,邪党。东林那边不说是非我同党皆为仇敌么,现在东林势大,我却与他们打商量,叫他们推举我入阁不成?就算是勉强排到了老夫,也是要数年之后,这几年间,会发生多少变化,又如何能得知?” “然则,老大人的清白名声要紧!” 方从哲一入仕途就是被赵志皋罗致在自己麾下,都是浙江人出身,方家虽然是寄籍京卫,但实在是浙江生浙江长,所以顺理成章的入了浙党,也成了赵志皋的部下,以“老大人”相称,就是这种从属地位的体现。 不过方从哲断然没有想到,赵志皋会在这个时候同意入阁,而且不经廷推,直接由中旨的形式进入,同时入阁的还有沈一贯,这两位浙党的大佬人物,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入阁,很鲜明的表明了浙党的立场,那就是在这一次内阁总辞的风潮之中,支持皇帝,当然,同时也等于选择了和锦衣卫的张惟贤合作。 第八百八十二章 请辞 “老大人,矿使税监一事,行之我浙江行省也必然是使地方被残害甚苦,到时候,恐怕两位不能见谅于地方,那真是何苦!” 虽然看起来赵志皋已经是拿定了主意,方从哲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他只能拿出杀手锏来相劝,真的一心要做大学士没有什么,但如果因为做了大学士而不见谅于同乡,那可真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历来为官,哪怕就是在文官中官居一品,能留在京城入籍的是寥寥无已,可以说只有极少数原本就是京师籍贯的,比如赫赫有名的李东阳,人家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做事当然撒漫做去,不怕同乡不满,象普通的大学士,几任做满,到了年纪归乡,总指望能在家乡享几年福,到处有人捧着敬着,家乡父老敬着,那进士及第和官居大学士的牌坊立在自己家宅门外头,才有那么几分意思。 若是人人喊杀喊打的,同乡士绅不能见谅,不赴你的酒宴,不捧你的场,成天价闷在家里无人理会,没有客上门,这乡居生活,将会情何以堪? 而且有一些具体的事情,为官时好说,告老还乡,总还指望有一些人帮着做些利益上的事,比如田产诉讼等事,堂堂退居的大学士万一有什么麻烦,总指望人能帮着解决,若是臭了名声,等闲小事也有人寻趁你,就算凭过往的权势强压下去,一桩桩一件件时不时寻到头上来,也始终是一件极为无趣的事情。 有这等威胁,方从哲认为赵志皋总得多想想,总不能断了以后乡居的路吧?你又不是李东阳,退了职就留在京里,一般的大学士退下来,皇帝赐驿马,表里银两就算不错的待遇了,还指望能指定留京? “此事么……”赵志皋一脸为难,不过眼前这小方是浙党中少壮派的代表人物,也是他和沈一贯悉心培养的接班人,是指望十几年后能接班的要角,有一些事,倒是不妨明说好了。当下略一沉吟,便是直言不讳的道:“此事已经谈妥了,三年之内,不会有税监派到我浙省。矿使难免,不过,为祸不会太大,想来能谈下这样的结果来,故乡亲友不会再说我二人什么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交易……方从哲这一下无话可说了。 按沈一贯和赵志皋的资历,赵志皋这一两年内都可以会推入阁,沈一贯还得多等几年,但这一下子两个浙党核心一起入阁,对浙党的实力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实若不是**星那些小辈咄咄逼人,吾等亦不至此。” 赵志皋脸上也有一些难堪的神色,平时在人前都是伟光正的模样,提起太监和勋臣来纵不是喊杀喊打也没有好辞色,这一次偏生是太监和勋臣将他们推入阁,想想也实在有些脸上无光。 但内阁是何等地方,哪怕说是能与阁臣分庭抗礼的吏部天官,其实在真正的权柄上也是和内阁根本没得比!内阁是处断国家大政的地方,国家大事,每日都在阁中汇总,阁中议定了,基本上也就是大政方针定了,六部也就只有的执行的份。只有在小事上头,各部堂官有自决权,但和真正的国家大政,包括财权兵权人事权等最重要的权力在内,哪一位部堂敢和大学士相比?要紧的,就是能与皇帝经常沟通……万历一朝皇帝是不见大臣,象赵志皋这样的大九卿的身份也是六七年没见过皇帝了,更没有一点儿和皇帝沟通交流的渠道,大学士虽然也是几年不见一回,但身为大学士之后,有密疏呈进之权,万历别人的奏疏不看,大学士的密疏还是要看的回帖的……有这么一层好处,就已经足够叫人心动了。 重重天威之下,光是一个“简在帝心”,就足够叫一般的臣子动心了。况且还有实际的好处,各省都有税监和矿使,而浙省虽不免于矿使,但三年之内不设税监,这已经是难得的照顾,对赵志皋和沈一贯在浙党官员和同乡士绅中的形象也是有极佳的好处。 往好处想,三年之后大工完成,罢税监矿使,浙省躲过一劫,赵沈二人又成了大学士,那是皆大欢喜。 不好处想,也是赵和沈二人成了大学士,浙省在三年之后也不免于税监折腾,但两个浙省出身的大学士替众人挡了三年的灾,仍然值得省内人士为之感佩。 是以不论如何,这档子买卖是有赚无赔。 损失的,就是士林中的一些人的非议,和实际的利益比较起来,这一点子非议又算什么? 说是士林不能和太监勋臣结交,这么多年来,哪一任大学士不结好内监,不和司礼监搞好关系,最不济是不能叫太监们使坏,不然的话,这大学士怎么当的下去? “既然如此,学生告辞了。” “中涵。”赵志皋看方从哲神色有些怪异,因道:“你似乎还有所不满,这件事……” “不,老大人和沈老大人的苦心,学生心中明白。只是,学生近来感觉朝堂中乱象频生,此时于其在京为官,不如退居一时,在地方上来的更好一些。” 赵志皋初闻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学生和同乡灵慧天生,就是外圆内方,骨子深处还是有些迂腐,书生气重了一些,若是能脱离自己的庇护,得到一些磨练,对他的成长倒也有好处。 有此一念,便也不阻止了,只道:“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学生打算去辽阳大学堂……”方从哲洒脱的道:“那边有李卓吾,见见面,听他讲讲学似乎也不坏。” 辽阳大学堂在开办之初在士林中是笑话,根本不能和岳麓书院这样的老牌书院比,后来慢慢的收罗当世名士,这么多年下来,从这个学堂里出来的举人有四百多,进士也有二十来人,在当时一般的书院来说已经难能可贵。这也是托了万历一扫张居正过往施政方针的福,在张居正年间,可是禁止讲学,禁毁书院,现在各地书院和讲学的风气都有所反弹,不过再反弹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能恢复的,当年张居正杀何心隐,**院讲学,甚至强行关闭了大量的书院,这种催残真不是一两天能恢复的,辽阳的大学堂却是在张居正执政末期就开设,当年也是独一无二独一份,也由此引了不少凤凰栖息在大学堂这根高枝之上,现在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不要说李贽等名流大儒带去的名声,就光是一个书院能出几十个进士的实力就已经够恐怖的了……进士及第,这可是读书人一生最顶级的荣誉,很多人二十来岁中举人,可能四十岁才中进士,甚至考到五六十岁也是常有的事,一个书院,年年都出进士,实在是一件恐怖之至的事,就算最老牌的岳麓书院也不敢打这种保票,更何况大学士已经出了几百个举人,进年来越出越多,已经呈井喷之势……这还是辽阳不重视应试儒学的结果,如果把资源倾斜到应试儒学上来,还真不知道能考出多少举人进士来。 以辽阳这样的地方,原本是文教极为落后的地区,有明一代,江南和江西,还有老牌进士大省福建都是出人才的地方,别处地方,特别是北方就要差的很远,国初时,为了南北进士榜,朱元璋还大开杀戒,强行把北方进士名额提升上来,为了南北平衡,老朱也是用心良苦。但事情的发展是不以皇帝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有明一代,仍然是南人占尽了优势,一直到清军入关,北人投效的快,很快在中枢占据了主动,这才结束了由南人治北的大明政治生态传承,不过南人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又在清廷中枢展开反击,一直到清朝灭亡,所谓的南北之争都没有结束,中枢的军机大臣,南北汉臣一定要各有一员,也算是不得已的平衡做法。 当然这些是题外话……问题的关键就是辽阳发展之速,却是到了方从哲这个南人青年官员中的佼佼者也心向往之的地步,赵志皋初闻有些意外,既而却又感觉不意外……对辽阳的种种,他这个部堂高官也早就听了满耳朵都是,看着一脸坚决的方从哲,赵志皋叹口气,挥手道:“要去便去吧,只盼你收收心,磨砺一下自己,将来这朝堂大政,终究还是看你们的。” 方从哲心中明白,若无辽阳的种种,自己也就隐忍了,相机在这朝堂中一直向上,待自己能掌权时,再从容弥补以前这些当政者的过失。 但有了辽阳种种,眼前的朝堂在他的心里已经是一间破茅草屋子,到处都是漏洞,到处都是不可忍的破败衰草,这样的地方,呆着连呼吸也不畅了,更何况去当这个裱糊匠人? 除非是推倒重来,不然的话,他是绝不愿再来趟这种浑水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再别 万历驳回内阁罢矿使税监的密疏,并且很快将此事用中旨形式明发出来,诏行天下。 诏旨一出,当然引起轩然大波,不过在当时人们并没有深切意识到这两使之害,而且不少人以为只确实是因为两宫失火,皇帝又不愿掏体己钱的权宜之计,却不曾想过,既然真的能派出太监和亲勋出去捞钱,不需要经过文官体系,不必皇帝写条子求爷爷告***从文官手里掏钱,皇帝跟孙子一样,动辄要看文官的脸色,在张居正时代,有一次万历要钱还被张居正义正言辞的驳回,并且真的训的跟孙子一样,连带着李太后都吃了挂落,张居正数落太后信佛花销太大,劝太后以后省点儿花,所谓国用有常,不能全教您拿去敬了佛……也就是张居正敢这么顶回去,打那之后,皇帝写一张条子拿一次钱,申时行几次半真不假的劝,反正万历也没当回事儿……但就算这样,从人家手里拿钱哪有自己个赚钱来的舒爽?这矿使税监一出,其后终万历一朝也没有罢废,对民间工商业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事儿不关是一个世家豪族和士绅对太监斗争的问题,如果太监真的能梳理工商税,使税收变的常态化,有益财政收入,这也罢了,但用脚趾头想太监也没有这份心田和能力,地方豪门和太监角力的同时,最倒霉的还是那些根基不牢没有后台的普通商人和百姓们,他们才是最倒霉的一群,这也是为什么有人一唆使,就能挑动几万人殴打甚至打死税监的几次抗税大风潮的最根本的原因,都说是世家豪门挑唆,要是百姓心里没怨气,那又是容易挑的起来的么…… 因为认识不深,是以反对也不激烈,只有几个言官叫唤了几声,应者不多也就罢了。 内阁的请辞更是完全无效,皇帝勉强留了王家屏三次,待这位首辅第四次上疏之后就允许了。这对王家屏来说又是一件难堪的事,一般来说,首辅请辞不能这么简单留一下就算了,只要皇帝还有一点信任和欣赏,最少也得留他十次八次再说,申时行虽然是狼狈离开,可也是上疏十九次才被允许回乡,这差距也真是太大了,王家屏心里一憋屈,差点儿就是一口气上不来…… 首辅是走人了,次辅王锡爵也请回家乡侍疾,对老王头万历打心底里还是欣赏的,可能是爱乌及乌吧,对这们申先生的亲密好友,政治同盟,万历一直有较为尊重和信任的态度,历史上王锡爵在万历十九年回家,两年后才奉召还京,然后立任首辅,拱掉了当时代班首辅赵志皋,然后就是搞定了皇长子出阁讲书之事,万历答应他以太子礼讲书,并且在老王当政年间,减江南织造和江西陶器,免云南贡金,当然不久后皇帝故态重发,不过好歹在老王当首辅的年间,皇帝还是做了一些让步的,仅从这一点来说,也是着实不易了。 可欣赏比不得大势强,王老若在,开矿收税一事绝不得行,万历也只能叫他先回家了,等这老王头想通了再说。 内阁走了两位,只剩下许国和余有丁,对他们俩的辞呈万历却是死活不允,不过也没有叫他们接任首辅,首辅的人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赵志皋被万历中旨选入内阁,而且大拜,直接成为首辅。 在注重资历的内阁之中,这样肯定是逾规越距的,但皇帝已经当政多年,而且政由自己,不象嘉靖年间,世宗一心修道,政务多委给严嵩和徐阶,隆庆年间,皇帝干脆就是后宫采蜜的小蜜蜂,隆庆只醉心在后宫沉迷于女色,国事先后委给徐阶和高拱,自己放心当甩手掌柜。今上的脾气类似他的祖父,阴沉多智,而且固执,虽然张居正申时行王家屏三任首辅都很优秀,但经过张居正的强势首辅之后,万历对申时行多有压制,对王家屏这种强势的性格更不喜欢,对国家大政,多从深宫插手,寻常小事交给内阁,事涉钱粮兵谷大事的,万历向来是能自己来做决断,很多大政,直接绕过内阁,授意给该管的部堂,做出决定之后,再由内阁接上负责提调,皇帝仍然在后为牵线人,提着满朝的木偶按自己的意思行动乃止。 皇帝虽然还是年轻,亲掌大政却已经多年,和懦弱的先皇完全不同,是以虽然是中旨大拜阁老,但赵志皋是浙党首领,非是等闲之辈,在他领受圣旨之后,虽士林啧有烦言,认为赵志皋的首辅之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但在浙党全体的反击之下,这些杂音很快就消失,而赵志皋也精神抖擞的进入角色,开始承担起首辅的责任来了。 …… …… 事隔不到一年,当日送别申时行的人群,又在西便门聚集了一些,这一次却是送别刚下台不久的首辅王家屏。 与申时行的风光离开不同,皇帝没有特别的表示,没有赐银,赐给表里,只象征性的赐给官驿……驿传制度张居正梳理过一次,当时官员们都不敢以私事来劳烦驿站,国家为此省了不少银子,可在贪财的万历皇帝手中,驿传制度再度为之混乱,兵部的火牌再度泛滥,任何人都能动用,驿站再次迎来送往,地方又一次变的不堪其扰,但在张四维申时行等人的配合之下,凡张居正坚持的就必定被反对,哪怕国家和地方一年多花几百万,亦是值得。 这样的大风气下,皇帝赐不赐给官驿还家都是一样的,反正王家屏也没打算自己花钱。不过,这好歹是最后一道遮羞布了,若是连这个也没有,王家屏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公素来秉性强直,得罪于上,亦是难免之事。” 许国神色嘘唏,脸色不大好看,他倒真心要辞官,但万历就不放他,他也没有挂冠离去的勇气……甭走到半道上叫锦衣卫给拿了,那才是出乖露丑,叫你当宰相你不干,非得被锦衣卫抓了才感觉舒服? 有这一层顾忌,许国只能捏着鼻子留下,好在朝局混乱,现在赵志皋刚进阁为首辅,沈一贯却还没有进来,许国顺理成章的当了次辅,虽然人臣之极许国是不敢想的,他也当过讲官,但向来老好人的性格,于国事没有太多自己的主张,在万历心里怕也是惟惟诺诺没特长的老好人,特别是许国只能依附在申党等江南籍的势力之下,没建立起自己的基本盘……许阁老当年试图依靠辽阳,不走寻常路,结果看出张惟功不是池中物,张党迟早不受自己的控制,想想这种老大当的太过危险,而且张党也不可能事事听他的,因此前几年就收了手,只是彼此还留着一点香火情,现在在皇帝眼里,许阁老更是荒唐的代表人物,如果不是一定要留一个前内阁的人物当陪衬,恐怕这一次他就能得偿所愿,安心回家养老去了。 看到四周送行的人稀稀拉拉,实在撑不起场面,许国心里不是滋味,王家屏当然更觉难堪。这一次没有抵抗成功,王家屏在晋党内部失分很多,直接导致王家屏除了一些门生故旧来了小猫两三只外,别无他人前来的尴尬局面。 好在许国和余有丁还厚道,来了两阁老,不然的话就太落魄了。 王家屏也不是很在意,脸上呆征征的,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模样。 许国和余有丁对视一眼,两人都苦笑起来。 看来打击太大,王家屏倒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啊…… “两公不要误会……”王家屏看到两个昔日同僚脸上的神色,有一些激动的解释道:“自申长洲被驱,仆便思索这其中的蹊跷之处,为何那黄某人受仗不死?仆听说皇上可是授意张鲸一定将其打死,后来听内监说,因黄某不死,皇上大发雷霆,最终也就仗责了施刑亲军一通,后来亦没有追责到底,这其中,黑幕重重。而这一次矿税之事,更是锦衣卫在其中推动,仆是在想,江陵在时,虽有冯保,但内阁权压之下,普通的监司都是老老实实的,更不必提锦衣卫了。当日刘守有为掌印指挥,侍奉江陵如侍奉长亲,没有丝毫违拗之处,想及往昔,吾等应当惶巩惭愧啊。” 张居正死后,凡获得提拔重用的无不是当年的政敌,但王家屏居然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真的是受了大刺激之后,心里倒是隐隐想明白了很多。 “王公不必再操心这些事了。” “是啊,回家好好休养一下,今上顾念老臣,公将来必能再起。” 许国庸碌无为,余有丁就是一个儒门学者,谈起机变心机来,两人根本不够班,就算王家屏自己,也是想的不大明白,当下三人都是不得要领,许国与余有丁又劝了一阵,眼看着王家屏登车而去,两人一时间竟都是有羡慕之感。 第八百八十四章 计划 顾宪成已经在家讲学多日,他和请假回家的高攀龙,还有顾允成,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叶材等人一起倡议讲学,集资重修了东林书院,将这座几百年传承的老书院修的焕然一新,堂舍过百间,足可容纳多人讲学,然后这“东林八君”制定了东林公约,开始规定每月大会一到两次,小会一次,将讲学的次数和规模确定了下来。 虽然顾家因为辽阳的经济战而被无锡和常州一带的商圈排挤,其后辽阳的手段并没有停止,顾家从十分丰厚的家境渐渐变的坐食山空,但顾宪成自有打算……自与辽阳决裂日起,他也思索过自己底下的路应该怎么走,所幸他和**星等人私下密议,终于是找到了答案。 “二老爷,大老爷有请。” “哦,我这便过去。” 顾家三子已经各有成就,老太爷就不大过问家事,顾宪成一心折腾自己的书院,顾允成跟着二哥厮混,顾性成就是将家族和生意一肩挑,当然也就是哥仨中最累的一个。 待顾性成的长随将顾宪成请来,兄弟二人在书房落了座,顾性成劈头就道:“老二,事情不妙。” 他说着将一封书子递给顾宪成,却是顾家在京里的一个旧交用驿传快马送了来,顾宪成接了过来,一看之下,也是皱眉不已。 顾宪成道:“皇上也是穷疯了,居然想起这般的馊主意来。” “听说是锦衣卫张惟贤推动此事,内阁极力反对亦是未成,王首辅请辞,荆老回家侍疾,现在的首辅却是姓了赵……那帮子浙江佬,果然是真的靠不住。” “浙党原本就和我们貌合神离,靠不住是必然的。” 浙党之中,颇多厉害人物,东林党虽然是江南一脉,江浙算是一体,但彼此间从来没有真正联合过,包括浙党的后期核心人物朱大典等人在内,一直到明亡,也没有加入东林。当然东林党中也有不少浙江人,比如黄尊素和黄宗羲父子就是浙东人,父子俩都是东林干将,但党派是党派,籍贯是籍贯,浙党也有外省人,而东林党当然也不全然包括是江南一脉。 “可惜方中涵了。”顾性成又道:“听说他不耻浙党所为,已经请了长病假,出京去了。” “嗯,倒是可惜。” 顾宪成身在无锡,心却是始终在朝堂之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居庙堂之上不忧其君,居地方不恤民生,居于水边林下,志向不在世道,这都不是君子所为。 这段话后来归纳成了著名的东林楹联,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是由此发生而来。 只是口号再响,顾宪成也始终没有真正顾及什么民生和世道,他的关注点,始终在朝堂之上。 “京里人家提醒,往江南的矿使和税监,转瞬即至,咱们这里有钱地方,他们不会放过的。” 顾性成忧心忡忡的道:“家里这两年,境况十分的不好,你办了书院,又提了大笔银子出去用。因为是正事,也是扬名乡里的好事,对我顾家的形象也有极大帮助,家里倒没有人说啥。但无论如何,这样下去,内囊怕要上来了。再来矿使税监,我怕……” “大哥,你怕什么,真是糊涂了。”顾宪成哈哈一笑,朗声道:“矿使税监一来,我家反是最怕的,这不是笑话么?” “你的意思?” “宋家,李家,钱家,还有那些和辽阳关系莫切,赚了大钱的人家,他们才是真正的害怕!”顾宪成眼眉一挑,笑道:“江南民生凋敝,商业受损,你道是谁最紧张?当然是辽阳那位了,我们这里倒霉,他向谁去赚银子去?” “这倒也是。” 顾性成也面露欢愉之色,笑着拍手道:“这真是现世报,来的快!” “嗯,这件事要好好谋划一下,我会打听清楚究竟派谁过来,哪个太监当税监,随员是什么样人,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出出我们心中的恶气。” 当着亲哥哥,顾宪成也不必过于隐讳自己的想法,他狼狈去职,虽然现在风光无比,但在朝和在野是不一样的,他这养望,最少十年以上,到时候才能被运作召为京卿,如果不是狼狈出京,十年时间也足够到他四品京堂以上,而且顺风顺水,何必这般费尽心力!是以税监一事,对他来说不仅不是什么噩耗,相反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我苏常一带,原本就有织造太监,逼迫甚是利害,现在仰仗织制品和棉制品大肆贩卖,众皆得利,地方中产之家都变的富裕无比,如果真的再派税监来,恐怕众人被迫不过,也是很难运作。” “事在人为!”顾宪成一脸傲气,他和高家等各大家族通过办学之事已经绑在一起,地方上的事,几乎就是他们几家说了算。 常州苏州的大家族,和他们也是声气相联,大家彼此合作的极好。只是顾家一直被挤在贸易圈外,对此各大家族也没有什么办法可言。 在纯粹的商业之事上,还是宋家和李家等早期与辽阳合作的商家做的最好,也是占有最大的份额,顾宪成早就暗中运作,江南各家也有不少为之意动的,如果真的借着税监一事运作,倒真的是蛮好的机会。 这税监再可恶,如果将矛头引到辽阳那边,使依附辽阳的商人家族一扫而空,当然也是一件极愉快的好事。 “好了,大哥,一会我叫人送银子过来。” 顾性成高兴过后,仍然是一脸愁眉不展的模样,顾宪成呵呵一笑,说了一个数字,顾性成一脸惊奇,只呐呐道:“老二,你这银子……” “这个大哥你莫管了。” 顾宪成打断兄长的话,戴了方巾出门,到得书院,叫了一个心腹过来,吩咐道:“浒墅那边,最近截了多少税银在这里?” “怕有三四千两。” “提一千出来,叫人送到我府上,交给我大哥。” “是,二老爷请放心。” 这人虽然在书院做事,但却是顾宪成从顾家带出来的心腹,对这位顾家二老爷的吩咐,当然知道该如何办理。 说话间高攀龙几个走了进来,隐约也听到了顾宪成的吩咐,高攀龙因笑道:“听说大老爷将叔时你请过去,想必又是哭穷了吧。” “嗯,我家这大哥,遇事没静气,没办法。” “柴米油盐势所难免,吾辈君子虽不逐利,不过也需供给,大老爷那边多拨点银子过去吧?” 顾宪成瞟了众人一眼,微笑道:“过犹不及,真用的多了,人家说我们办书院是为了敛财,反为不美。” 这一点他倒是真的注意,家里实在快要揭不开锅了才拿一些,书院这边建筑群落也修的差不多,他们一群人仗着自己的声望名气,还有在无锡城中的潜势力,各人在浒墅河私设了一个税关,过往的商船甚多,过船时他们就上前收银子,说是替东林书院征集善款,但实际上罕有不交钱能过关而去的……各人虽然是君子,但派到河上做事的家奴们可不是君子,“劝说”不成,那可绝不会放人过去的。 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要么是清华世家,要么是世代书香,家族里都有人做官,这样的豪族也是地方官不能惹的,况且创办书院,也得到了朝中大佬的支持,申时行和王锡爵等当道大佬都写了贺信和写了匾额,地方官再怎样也不敢得罪阁老,这点设卡收税的事情,王府做得,办书院这等雅致之事就做不得?如果当真为难,传扬开来,地方官却成了儒林罪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江南的官原本就不易为,索性就由得顾宪成他们闹腾好了。 “对了,说起这事,”顾允成笑道:“又新来了一个税吏,怎么样,照旧例办好了?” “嗯,自然。”顾宪成伸欠了一下身体,笑着道:“无非二百银子的事,照例好了。” 浒墅这里原本也是朝廷税关所在,顾宪成等人在这里大收特收,如果不是关系硬挺早就被逮了一百回了,就算这样,税关的该管官员却也是要贿赂一下的,不然的话,人家尽忠职守,又不是进士出身,原本就是“小人”,不在乎士林讥评,真得罪了,反是不好办。 一群君子,反得给税吏小人上贡,维持他们收君子税的权力……这世界太美,已经叫很多人看不懂了。 顾宪成也没有打算给众人说起朝廷要派税监和矿使的事情,这件事要先暗中运作起来,借着此事来打击辽阳,早早露出风去,叫辽阳那边早做准备,到时候自己却不能一雪前耻,那就殊为不美了。 他打了个岔,提起书院中的正事来,一时各人面色凛然,开始寻章摘句,研究起学问来。 第八百八十五章 隐忧 “来来来,将这些皮货先卸了,赶紧赶紧。”一个工头模样的粗豪汉子,大冷的天还敞着怀,身上热气蒸腾,拼了命的吆喝着。 往宋家商行的渡口挤了十来艘小船,正在这大汉的提调下,拼了命的来来往往的卸着货。 这些江船其实已经是很大了,江南的船,林林总总,有的只适合一两人坐,一般的能坐十来人,从瓜洲渡到水西门这样的横江而渡的江船才是大船,一船能坐几十人不等,最大的就是漕船,载运粮食,一路从江南各地将粮食汇总了,负责漕运的卫所兵,后来就是漕帮的源头,也是清季青帮的前身,由这些人一路运粮沿水路到通州,然后卸粮运进库里,这就是漕运。 漕船多半在清江浦的工部的造船厂里出产,因为事关国家动脉,不管官员怎么庸碌无能,清江浦还是迅速发展了起来,从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渐渐发展而沿岸十几里的繁华地界。 不过眼前卸货的这些船,却比漕船也不差,他们是从江上更大的海船之上将货接了下来……最近是枯水期,辽阳来的海船都是上千料以上的大船,停泊不易,很容易陷在淤泥里头,宋家的人只得动用这些江船,一船船的从海船上卸下货来。 这一船船的全部是皮货,在这个小冰期已经开始肆虐的时代,江南也是一年得下十来场雪,而且因为是水乡,冬天的湿气要比辽阳那边重的多,又湿又冷,经常是下着雨就下起雪来,整颗树上全是冰挂,路上也是又冰又滑,比起纯粹的雪路要难走百倍。 在这个年头,不要说赤贫的家庭,就是普通的中产之家,冬天被冻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有这些源源不断送过来的皮货,最少可以保障不少人在这难捱的季节里不被冻死。 宋家的仓库之中,也是堆满了这些皮货,因为和辽阳的关系最为密切,宋家在辽阳那边直接有自己的收货点,受到很不错的照顾,成本控制的很好。象江南这边普通的商家就是从唐家和李家等辽阳商家手中拿货,当然更多的是从顺字行手里进货,价格较为透明,就是按购买的量来计价,这样利润当然有限,和宋家这种直接收货的大商家没得比。 “宋瑞,还有几船?” 虽然在问着话,宋钱度的眼中却没有什么欣喜之色,相反,却是有重重隐忧。 叫宋瑞的汉子大声答道:“回老爷的话,最多再搬运十个船次,也就够了。” 宋钱度披着一件玄狐皮的大毛衣服,三十来岁的人,看起还象一个青年,但脸上的气质却是明明白白上位者的气息,透着精明和长期主事者才有的特别气质,现在已经是万历十九年的初春,但天气还是一天冷过一天,看样子短期内还没有和暖的迹象,皮货在年前已经感觉囤积的够多,但实际卖起来,仍然是感觉远远不够。 现在的宋家已经是他掌舵,老太爷前几年过了世,剩下的叔伯辈都服了气,任凭他指派做事。宋钱度原本事事称心,但从去年年尾开始京里往江南派税监和矿使,矿使主要集中在北方,只有马鞍山一带派了一个,但税监就多了,松江苏州常州到处都有,江南税监最大的那位就驻在苏州,年前年后,闹的鸡飞狗跳,已经逼死了不少人命。 宋家是大家族,一时半会的倒也不怕,家里这些年经商顺利,钱财充裕,在族学上也下了不少功夫,族中子弟已经有十来个当官的,虽然京官只有两位,但有一个是监察御史,一般这样的家族,就算是太监也会留一点情面,毕竟弄到和文官死嗑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别的人家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据宋钱度所知,光是苏州城里就在年前摊派了四十来万两的加税,这些税说起来对苏州商人也不算什么,一座茶楼里聚一群商人,云淡风轻的就能把银子凑起来,这几年拜辽阳所赐,苏州的各项行当也发展起来了,原本用百来个织工就算大老板,现在也就是马马虎虎刚入行的水平,用工过千人的也是有不少家了,宋家自己的丝厂就用了五千来人,产口直接就由辽阳运到日本和吕宋还有马六甲各地贩卖。 到马六甲是和葡萄牙人打交道,吕宋是西班牙人,只有和在后世印尼的荷兰人,辽阳处于一直的敌对状态,当然也就做不起生意来。 海外市场渐渐打开,出货量自然也大量增加,其实这个时代原本就是隆万大开海后井喷式的发展期,一直到崇祯年间,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银涌入中国,这个贸易量可不是虚的,现在也不过就是刚刚开始,只是辽阳因为惟功的关系,恰逢其后,有效的推动了一把而已。 就是这样,苏常等地已经是富裕的不行,但再肥的肥肉,也架不住一群狼来啃。据宋钱度所知,不仅是各地有税监太监,还带着大量的锦衣卫和府军前卫等御前亲军充任的副使,帮手,这些人身后又是勋贵亲臣,这帮人原本就人多势众,到了江南,就开始招兵买马,将地方打行里的那些游手无赖,地方上的恶棍全部招纳至旗下,这些家伙原本就是坏到流脓的恶人,此时自然是如苍蝇见了屎般,嗡嗡几声便是投效其下,宋钱度在年上已经和不少世交的大家族打过招呼,各家要谨守门户,加强戒备,如果在可接受范围内的摊派就交上去,如果税监真的把大家往死路上逼,自然就是要设法反抗。 宋钱度心里的隐忧不在于此,而是在各地的书香世家的态度上。 说来也怪,这些大世家也是有着生意和大量的土地,财富极多,税监之事,对他们也有莫大的影响,但这些大世家,包括顾家夏家徐家申家王家等最顶级的大世家在内,全部都在税监一事上失声,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一下苦的还是那些中小商家,第一拨摊派就是放在他们头上,跳井的有,全家出门避祸的也有,整个江南都因为这事没过好年,偏那些大世家却成了哑巴聋子,要知道若是别的事,早就有这些家族的人出来说话了。 江南这地方,向来被称为“鬼国”,皇帝的诏令也不一定有这些世家发话管用,向来是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地方,这一次皇帝派了税监来抢钱,他们倒是老实了? 宋钱度隐隐觉得这事情不对,其中必有蹊跷,但江南真正的权门世家还不是宋家能接触到的……论财富宋家是头一份了,田亩在江南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有好几万亩,这还是顾忌着叫人眼红不大敢买了,而且辽阳的理念是钱来用做更大的投资,投给土地是成本大见效的投法,并不合算,在这种理念影响下,宋家也没有拼命买地,而是把大量的现银再投入到工厂和商行中去,生意滚雪球般的越做越大,现在最少也有三百万左右的家私,对一个十年前只有几十万家产的商家来说,这样的发展简直是可以用奇迹来形象。 但论起政治权力来,宋家就提不上把了,就象太仓王家,那是世代簪缨的大家族,有几个世家,自前宋开始就科举入仕,北宋,南宋,前元,一直是官宦世家,到本朝为止五六百年一直是江南的望族,这样的人家,本身的官可能没有几个,甚至一个也没有,但对江南政局的影响却是十分深远的,因为这些家族是用姻亲和故交来彼此结交,彼此配合,只有到了一定的层次,符合他们的标准了,才会被纳入他们的圈子之内。 宋家其实实力也差不多了,但始终没有进入核心圈子,人家就是不带宋家玩,这里头的原因宋钱度也打听到了,根子还是出在宋家和辽阳的关系过于密切之上。 这些年江南虽然和辽阳保持着十分热火的商业往来,但很明显,两边的政治圈子是水火不相容的状态,顾宪成的事情虽然是个例,而且因为辽阳的凌厉反击没有哪一个家族继续跟进,但各大家族对顾宪成的同情和帮助也是很明显的……不然的话,东林书院是说开就能开的起来的?一上来就是大修书院,大造声势,以一个黜落回乡的普通官员的能量,能造出这般大的动静来? 很明显,东林书院就是江南势力组成的东林党放在江南的一颗重要的棋子,造声势,拉人进入东林的圈子,都是出在这个书院上,而各大世家也是后头下棋的人,他们将顾宪成这样与辽阳有深仇大恨的人推在前台,对辽阳心底里的观感和想法,也就不问可知了。 虽然眼前的情形如烈火烹油,但危机就在眼前,宋钱度的眼中有重重隐忧,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爷,税监到我们家门口了。” 就在宋钱度心思不宁的时候,一个家中长随快马加鞭的赶了来,不及下马,就是在马上大声喊叫,而说出来的消息,也是令宋钱度浑身一震,继而面色大变! 第八百八十六章 堵门 “说清楚些,来了多少人?” “怕有三四百人呢,已经堵了路,四周人家都吓的关了门,街上人也跑了,不过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有不少人是从苏州打行里出来的,我能认得。” 宋钱度家是松江府上海县,距离苏州长洲不过六十里不到,距离吴中不过百来里路,两边都是水路相联,平时往来十分的方便,这几年因为商业十分发达,两边往来当然也是极多,苏州那边的打行是最发达的,这些年因为争市场,打行业更是火爆了十倍,只是这些打行的人再厉害,顺字行的分行他们是不敢碰的,顺字行的伙计一律是辽阳军训司训练出来的,而且敢下手,打的也狠,就算打死打残,船一送回辽阳了,地方官想找人都没地方找去,宋家和李家这样的和辽阳关系密切的商行也是,普通的打行根本就不敢碰,今日看来是这些家伙仗着税监的威风,打上门来了。 “回家去看看。” 事到临头,最坏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宋钱度反而是镇定了下来,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惊慌的呢? 宋家在上海县也是望族了,上海这边根基较浅,是原本的华亭县划了几个乡镇出来,组成一县,不过上海近海,整个松江府东西一百六十里,南北一百五十二里,去大海一百里,至京师三千八百二十里,距南京八百里,这个府不要说和南北两京相比,就是象扬州苏州也是没得比的,比起地广人稀的辽东都司更是在面积上差了老远,可以说在后世松江府是一个不大出名的府,人们只是知道上海县后来发展出来的大上海,对上海的前身松江府就所知不多了,上海还是从华亭分出来的,松江的精华还是留在华亭,象是赫赫有名的徐华亭就是当年黯然下野的徐阶徐阁老就是华亭人,华亭的夏家,陈家,都是江南有名的世家,现在已经在辽阳效力的徐光启,也是松江府出的有名的大佬级的名人,虽说是名人辈出,不过多半在松江府治和华亭县内,包括在崇祯年间成立的东林分支“几社”也是在华亭成立,上海这里,文气相对就要淡薄的多了。 文气淡薄,世家自是少了许多,宋钱度赶到上海县城自己家宅外的时候,但见整个城区都是寥落无人,街道上到处都是乱丢的东西,一群鸡在跑上乱跑,柴火混沌的摊子也翻了,碗碎了一地,丢在地上的破鞋有好几十双,也不知道是谁慌乱中掉落下来的……这样的情形,十足是闹兵灾时逃难的情形……宋钱度少时曾经有过隐约的记忆,当时倭寇来到上海,一声倭寇来了,城里也是这样的情形,人人逃难,鸡飞狗跳。后来是俞大猷将军领兵到了松江,驱走倭寇,最终保了一方平安。 他没有想到,现在没有外敌,天下还算太平的情形下,朗朗乾坤之下,自己居然又一次见到了少年时梦魇般的情形。 离的近些了,就能看到大队的人马正聚集在自家门前,宋家已经发达了,整条街都只是他一家,牌坊就立了好几十个,这年头,中了举人就有资格立牌坊,不过那是科举不怎么发达的家族才会干这没成色的事,真正是进士及第之后,牌坊是一定要立的,然后就是加官进爵,或是被赐给荣衔之后,大修牌坊,以鄣显自己和家族的地位。 这些牌坊,一座联一座的,就是能看出一个家族的实力。 宋家牌坊已经成型,只是含金量稍低,最高的不过是一个知府,多半是二甲末尾和三甲的进士,如果有几个一甲进士,部堂大臣,想来今日在宋家门前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最少有近四百人将宋家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其中一多半是苏州和松江一带的恶棍无赖,原本这些家伙都是青衣小帽,袒胸露腹横穿过市,靠打架斗殴开赌场敲诈勒索过活,反正除了好事,这些家伙是什么坏事都干,大明中期正气犹在时,曾经有高官在江南整肃过这些无赖,一次斩了数十人之多,流刑徒刑更多,但一时的严刑峻法毫无用处,强力人物一走,立刻就是故态重萌,毫无用处。 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这些家伙居然都脱了青衣小帽,换上了崭新的鸳鸯战袄,头顶也是戴着饰着红缨的笠帽……宋钱度看了心中着实不是滋味,松江府距离金山卫不过几十里地,这金山卫原本就是负责海上防御,中期之后卫所制度崩坏,金山卫的官兵怕是十不存一,只剩下几百老弱病残勉强撑个卫所的架子,那里的官兵的鸳鸯战袄说是五年一换,十五年也不知道有没得换,不少都是父传子,子再传子,一领棉袄可能已经穿了一个甲子,缝缝补补,连原本的颜色也看不出来,偶然金山卫奉命做什么事出来时,那个形容就别提了,就象是一群叫花子扛着枪就出来了。 可眼前的这一伙是什么人,全是一些坏到骨子里的流氓恶棍,这伙人居然也打扮成了大明官兵的模样,堂而皇之的站在这宋府门前。 更往里的就是一些穿着京营亲卫服饰的官兵,大约也有近百人,每个税监都带着多则数百,少则几十人的从京里出来,全部是京师各卫或三大营里跟出来的伴当,这里头有相当多的是指挥或千户一级的武官,都是勋臣或亲臣家里的根脚,能得这种差事,想必也是和自己根脚府邸里说好了怎么分成……就象太监一样,管你怎么胡作非为,只要把大捧的金银带回去就没事,这种派太监到江南搜刮的事,本朝早就开始了,不过大规模带着亲勋武臣的势力出来为恶,这倒还真是头一回,以前就算是锦衣卫奉命外出,也是事毕返京,不比本朝太监势力强大,在全国各处原本就驻有不少太监,一直到嘉靖年间,因为世宗厌恶太监,数十年间将各地镇守和织造太监调回京城大半,直到嘉靖之后,隆庆朝太监势力复炽,一直到冯保到一个顶峰,冯保之处,原本以为太监势力会进入一个低谷期,谁料现在看来竟又是增强了不少了。 这些念头,在宋钱度心里只是一闪念而过,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和愤怒,在自己家人的簇拥下,缓步向前。 宋瑞等码头上的人也跟了来,小不言的也有百来口子,而且全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一个个膀大圆腰,有不少人手里拿着扁担等物,以防一会谈崩了要打架时好方便动手。 所谓江南是“鬼国”也不是吹的,别的地方,一看到这些做官兵打扮的,还有锦衣卫,旗手卫,府军前卫这上三卫打扮的禁军,加上那些个明显是太监的人物,怕是没有说话腿就软了三分,气也虚了,哪还有什么胆量上去理论,更不要说想着和这些人打架了。江南这里倒是格外不同,管你是什么天王老子,真有理说理,说不通就敢开打,几次大规模的民变,包括万历二十七年几万人罢市殴打驱赶税监,打死几十个无赖随员,天启年间锦衣卫到苏州拿捕东林党人,苏州市民被东林党撺掇着打死了缇骑,后来五义士从容就义,算是给别人从容当了枪使,宋家这里当然不同,这些人就是吃着宋家的饭,要是家主有事往后缩,不要说宋家这碗饭吃不成了,就是别家也不会用这样的人,关键时刻掉链子,谁还信的过。 看着这些壮汉跃跃欲试的样子,那些无赖随员也知道厉害,别看他们穿的光鲜,真打起来,那边一半人就能把这边收拾了,他们斗殴经验丰富,一般人不是对手,但得看和谁比,成天背着几百斤麻包在船上跳来跳去的人,那是自己这身子骨惹的起的么? “霍,这位就是宋家的家主吧,好大威风啊。” 巷子里头,宋府宅门的对面还绑着不少人,都是些面团团商人模样的,这一次税监突至,看来是打了城中不少商人一个措手不及,宋钱度放眼看去,十个有九个都是上海县城里身家过的去的大商人,最不济也是个中等身家,能随时拿出几万两的那种水平,现在一长溜的绑了好几十个,脚下还砸了铁镣铐,看样子是长远路走过来的,衣服被扯烂了不少,脚踝处被磨烂了不少,地上是一滩一滩的血迹,每个人脸上都是痛苦不堪的表情。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暖轿中的太监,三山帽,大红蟒袍,这身份一看就非比寻常,倒三角眉,面白无须,两眼中是明显的不怀好意的光芒。 要不说相由心生,也由不得奸人总是找一些面部表情特别的人来演,眼前这位,活脱脱就是一个后世影世作品里的大奸大恶的太监形象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威胁 宋钱度看这太监,这太监自然也是在看他,两人视线一交,那太监微微一笑,竟然还探了探身子,笑问道:“张平虏还好吗?” “半月前通过一信,平虏一切均好。” 宋钱度和张惟功的交往和交情,整个江南无人不知,他也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当下坦然而答。 “咱家叫高淮,咱家的干爹就是冯双林冯公公,原本咱家也有机会入司礼监的,干爹托你家张平虏的福倒了台,皇上不待见咱这些人,好在咱也算努力巴结,这一次放了出来,到苏州当税监,这一切,可都是托了张平虏的福啊。” 宋钱度一听说,便是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了。 这税监原来是冯保旗下的余孽,当日之事,冯保主持废立之事,几近成功,后来功败垂成的关键就在于被惟功带兵入了皇城,陈劲兵于午门之前,成功的左右了朝局的发展,后来事情急转而下,太后退缩,皇帝翻盘,冯保彻底被黜落下去,也就是种种权衡之下万历没有要他的命,不然的话,凌迟都是该的。 冯保当然是把惟功恨之入骨,连去南京种菜掏粪之前还奏了惟功一本,在万历和惟功撕破脸之前,冯保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选秀女被顶,要银子被顶,万历和惟功的一点点君臣之间的情谊早就荡然无存了,根子除了是功高震主之外,冯保那一本奏的也是很关键的。 两人之间早就没有调和的可能,眼前高太监已经是摆明了车马,非得替自己干爹扳回一城了。 “高公公,别的话不必多说,今日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总得要给在下一个理由。否则,宋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也不会叫人凭白欺了而不出声。” 宋钱度深吸口气,说话仍然是不卑不亢。 这个时候,软一下腰也没有用,还凭白叫人瞧不起,不如维持自己的体面。 再者说,不提和辽阳的那一层关系,宋家眼前的这几十个牌坊毕竟也不是虚的。这些镇守太监再凶,也不能随意侮辱有文官的家族,否则也必定会招致一定的反弹。 万历年间,各地的镇守太监其实也是把握了一个度,而且最起码的是和当地的巡抚一类的地方官员勾结起来,彼此分脏,那些世家大族也分一杯羹,否则的话,分分钟就会有“民变”出来。 高淮狞声一笑,看看左右,笑道:“他要咱家给他一个交待?左右,将那两个牌打出来!” 他的左右,俱是皇城禁军,其中还颇多钻营出来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一个个都练的好嗓门,颇有几个够资格当“黑头”,想来唱念作打俱佳,端的都是好嗓门,当下各人一声宏亮的吆喝,接着便是两队骑士举着金漆高脚牌,洋洋洒洒自高淮的大轿后出来。 “凡告富商者,由此牌进……” “凡官民人等,家藏瑰宝者,由此牌进……” 宋钱度念完这两面牌,感觉自己的人生信念全崩塌了。 他喃喃道:“这叫什么,明抢么?” “咱家就是明抢了,怎样?”高淮一脸得意,大笑道:“咱家自淮安和扬州来,那里的大盐商,什么方,汪、高、李诸家,全部被咱家给抄了,咱家的理由就是他们藏由异宝,不曾进献给大明皇帝,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藏着好东西好宝贝不给皇上,这是何道理?你要道理,咱家的话就是道理,你想打官司,尽可去巡抚衙门,知府衙门,知县衙门,各道衙门,由你去告,看他们敢不敢放个虚屁?你要圣旨?咱家现在就给你写一张!” 在他身边,所有人都笑起来。 那些锦衣卫出来的上卫亲军,个个穿着漂亮的锁甲或是锦甲,手中持着刀,枪,棍,戟,长兵耀眼,甲胃在身,威风凛凛,此时看向宋钱度的眼神,也就象是狮子老虎逮着了猎物,眼中满是戏弄的神色。 “宋瑞,你和人分别去几个衙门和几个大家族那里,就说我这里遇着大麻烦,还请他们出来主持一下公道。” 宋钱度知道,今日这局面恐怕凭宋家一家是顶不住了,他只得吩咐人去求援。宋家在城里平时交结也并不少,另外几家都还算有些交情,凭自己一家顶不住,多来几家,好歹能壮壮声势。 另外就是地方官能过来便最好不过,这太监和亲军无赖们再凶,总不好对地方官动手。 “高公公,能不能交钱消灾?”宋钱度指指沿路的牌坊,很沉稳的道:“我宋家毕竟不是寻常的盐商家,还请稍给留一点余地。” “正因如此才同你多说了几句,如果老老实实的将库藏货物和现银全交出来,毕竟你家不比寻常人家,不好叫你受罪,不然的话,你道那些盐商是怎么交银子的?” 高淮神色十分阴沉,说了这么一句后就不出声。 他在淮扬一带,确实几乎把大盐商都给抄光了,他是路过,以后淮扬肯定还会有后派的税监,不过那就不关他的事了,既然路过了有肥肉不吃,岂不太傻?这个时代的扬州可只在苏州之下,也是有名的富裕大府,特别是扬州盐业极为发达,造成了普通民众不及江南富,但在富商的数字和绝对额上,江北的扬州并不在江南的苏州之下,赫赫有名的淮扬菜就是打这些盐商的家里被烹调出来,只讲刀工,材料,越贵越好,甚至有盐商去拜佛时,一洒就是万两黄金的金箔,这般地方,路过了不狠狠宰上一刀,高淮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本时空的历史也是有了明显的转变,高淮这个死太监原本是应该出现在辽东,并且在辽东搞的天怒人怨,将辽镇的力量直接削弱了好几成,堪比三十万北虏不停歇的攻了辽镇十年的伤害差不多,后来他拍拍屁股回了北京,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辽镇的力量在万历晚期变的十分孱弱,用熊廷弼的话来说就是三万来人没有甲胃也就算了,连长枪和腰刀都配不齐,赤手空拳站在校场,而且多半弱不禁风,面黄肌瘦,李家和祖家等将门要对这情况记上一功,高淮这死太监肯定也是立功至伟。 这一次他在淮扬已经捞了不少,各大盐商家族的主事人被他抓住,用后人记录他的手段来说便是“……凡稍殷实者,便罗而织之,其初逮也,不骤讯也,铁锁锁项,三木曳身,令其过都历市,见者战栗,而后就讯。舟次设水牢,于舟中昼夜浸之,绝其饮食……” 随便翻开一些记录,就能看到斑斑血泪,几十斤的重枷套在身上,人不得弯腰,不得仰卧,这已经极为痛苦,再拖列于市,身上皮开肉绽而不能歇息,然后浸在水牢之中,日以继夜,再不给饮食,这样的痛苦之下,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 其实何需高淮多说,眼前那些神色间已经是生不如此的富商们就已经给宋钱度上了生动的一课,而高淮那种张狂,那种肆无忌惮,更是叫宋钱度明白了什么是重重天威! 这高淮,不过是一个皇帝身边的小喽罗,而利用皇家走狗的身份,就能公然立牌搜刮民间的财富,而不管他的手段怎么过份,地方官员也不会敢过问,就算有楞头青出头弹劾,皇帝也必定无动于衷……家奴打着他的牌子替他搜罗异宝,皇帝怎么会管? 惟一的办法,就是叫皇帝也吃闷亏,所谓的各种“民变”就是由此而来,不过这样的事非得各大家族齐心协力,暗中促成此事,若是哪一家单干,当然就是鸡蛋碰石头了。 说话间已经有不少无赖带着亲军翻墙入户,将宋家不少人驱赶出来,宋家是一个大家族,并没有分家,不少叔伯辈的长辈一把年纪也被赶了出来,神色十分惶恐,看到宋钱度时,不免怨声载道。 “老大我当年怎么说来着?叫你不要和辽阳走的太近!” “现在祸事上门了,人家说了是为了张平虏报复我们!” “这事就是老大惹出来了,我们真真是晦气临头。” “还是求高太监放过我等吧,我等又没有亿万身家!” 这些人果真去求高淮,叩头不止,苦苦哀求,他们住在宋家,只是吃公中的一份子,诺大家财除了少数几房之外是没有资格染指的,在倒霉时他们当然抱怨不止,而且眨眼间就卖了宋钱度,丝毫没有惭愧之意,他们倒没想过,宋家有这样的规模,他们平时的享受都是从哪里来的,若无辽阳的鼎力支持,宋家哪里能发展到如此的模样。 宋钱度心中一阵悲凉,世态炎凉是必然之事,但本家中人,还没有怎样就选择叛卖,实在是叫他这个当家主事的人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做法了。 怪不得张惟功总是劝自己家族无谓搞的太大,不要说三服五服,就算是兄弟至亲真正能同心同德的也没有几个,历来大家族是抱团取暖,无可奈何之举,象宋家这样的发达起来的家族就无所谓把家族搞的大了。 现在看来,毕竟还是对方说的是,自己的想法是错了。 “老爷……”宋瑞等人很快归来,个个都是一脸悲愤。 看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宋钱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很显然,本城的官府各衙门和那几个世家大族都决定置身事外,对眼前之事,不会加以理会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大乱 “怎么样,宋东主,舍钱消灾吧?” 高淮一脸猫儿戏鼠的表情,不过他也没有直接拿下宋钱度,眼前这商人虽然才不到四十的年纪,但在江南已经成年十来年,是商界的一个标杆人物。 如果光是这样的身份也罢了,盐商中出名的也多了,他高淮一样大张旗鼓的拿了,没有丝毫的忌惮,宋钱度不止是商界的身份,宋家毕竟还有不少官员,再加上辽阳的支持,如果没有切实的把握,高淮也不打算做的太过份了。 这些税监太监都是选的奸滑刁恶之辈,毕竟派到地方去还是要有两把涮子的,麾下的亲军们是代表勋贵和亲臣的利益,太监们也不好吞白食……开矿收税都是勋臣张惟贤的主张,也是张惟贤一力推动,只是家奴的身份到底在皇帝心里是最重要的,是以当了掌总的,锦衣卫也没有力争,不过太监心里有数的很……高淮身边就有一个锦衣卫副千户,所有的银子锦衣卫得拿走三成,这副千户自己留一小部份和手下均分,大头都得送到京师去。 搞银子才是大家的最高目标,光是斗一口气宰了宋钱度也成,底下的人高淮可没把握摆平。 “在下的银子都存在四海银行在苏州的分行,高公公如果有把握,就到银行去拿吧。”宋钱度微微一笑,坦然道:“至于宅中是否有什么异宝,高公公可自行查看,在下当然阻止不了,只能任由公公施为。” “好,好,你自己自找的,须怨不得咱家了。” 高淮早就买通了宋家的内线,知道这巨宅虽然看着堂皇,但存的银子十分有限,最多有公中帐上的万把银子,加上一些古董器玩也就三五万银子到顶了,宋家的存银和活动资金要么在辽阳和各地的分行里,要么就存在四海银行里头,最少都是百万以上的计量单位。 这是一块超级大的肥肉,如果顺利吃下来的话高淮感觉睡着都能笑醒了……要知道万历派到全国的税监捞了五六年,一共才上交了三百来万银子,虽然按当时人的说法,皇帝只捞着一分,但高淮若是在宋家一家就弄到百万以上,绝对可以躺着睡觉到明年还够其余地方的税监再追一年了。 可惜事与愿违,白花花的银子是有,可惜到不了自己的手。 “宋钱度!”高淮厉声道:“咱家知道你们到银行取银子有什么印章和凭单,交出来,咱家不为难你,要不然,叫你知道厉害!” “公公但管试试各种手段,宋某当然一一接着。” “好的很。” 高淮不愿撕破脸,宋钱度却丝毫不让,看来这些商人都是一个德性,全是舍命不舍财。 他这么想,倒也不曾想想自己是什么德性,当下将手一挥,不等亲军上前,跟过来的无赖们便是一拥上前。 “宋瑞你们退下,你们斗不过这些人的。” 眼看人要来拿自己家东主,宋瑞等人眼都红了。他们这些苦力可不比宋府族中的那些白眼狼,大家端着宋东主给的饭碗,关键时刻当然要顶上。 其实也是宋钱度没有存心多带人来,上海这边的港口宋家就有几百号人,加上各处的商行仓库工厂,拉上两千人也不成问题……但打群架是打群架,宋家不怕,可是和朝廷相抗,对抗的是皇帝的家奴和亲军,纵是有两万人,宋钱度亦无法下这种指令,做这种决心。 还是那句话,这等事就是欺凌皇帝,如果没有整个江南所有家族的通力合作,凭几家几户或是一个家族,那就是鸡蛋碰石头了。 喝退宋瑞等人,宋钱度也被当着众人的面砸上了重枷,他自幼出身在商人世家,虽然宋家不是顶级的大家族,从小也是锦衣华食,翩翩佳公子一般,自幼读书,长而经商,长袖善舞而处事精明,来往的都是成功的商人或是一定品级的官员,后来更是与惟功相识,成功将宋家做到江南最顶级的商人家族的地步。 这样的一个人,此时被一个太监喝令着,由一群市井无赖嘻笑着砸上几十斤重的重枷,沉重的铁枷将他的肩膀架住,两手不得自由,腰间没多久就是一阵酸痛,而两腿之间也被束上了,沉重的铁镣使得他两腿之间感觉十分沉重,这一套加在身上,堪比严刑,不到十分钟时间,宋钱度已经感觉十分难受了。 这也是他接受过惟功的劝说,平时会练一些强身的武术,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的多,再看那些被困的盐商时,各个神色萎靡不堪,已经是生不如死的感觉了。 “抄家!” 高淮面色狞恶,虽抓了宋钱度,打算慢慢折磨拷打,宋家的浮财也不能放过,当下将手一挥,那些无赖和亲军们一拥而入,很快就能听到宋家家宅内部一阵惊叫和妇人儿童的哭叫声传出来。 宋钱度闭了眼,泪珠忍不住滚滚而落。 在此之前,他不愿掺合辽阳的军政事务太深,每次去辽阳都是事情办好了就回,毕竟他生在大明,长在大明,惟功已经有不臣的迹象,他不愿涉及太深。 无论如何,皇明仍然是正统,哪怕是宋钱度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但今日之事发生在眼前,他只愿惟功真的是一代开国的雄主,早点提兵杀到北京,将这些万恶之徒的作恶源头给从龙椅上掀下来! 这般纵容家奴,完全连自己的国法亦不遵守,心中毫无法纪,只知掠夺民财的皇帝,要他何用?难道真以天下奉一人? 惟功的谈话,经过李贽的整理和加强之后,也是在江南流传开来,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权力的制约和平衡等等,在当时已经渐渐开放的社会风气之中,很容易就被人接受。 只是这些理论,如果没有横祸上身的时候,众人最多也就是看看便罢了,但有宋钱度这样的遭遇临头时,才会深刻的体会到这些学说的无比正确! 权力,一定要有制约和平衡! …… …… “苏州和松江是高淮,常州是刘朝用,此外还有十几路矿使太监亦到江北和江南,到处挖坑掘屋,指着人家祖坟说下头有矿脉,不给银子就开矿,要么就是挖人房屋,用种种办法勒索,高淮在苏州更是公然竖牌抢掠商户,地方有司根本不管不问……御马监太监鲁坤带锦衣卫指挥杨金吾到河南开矿,承运库太监王亮带锦衣卫使张懋到真定一带开矿,昌平有王忠,保定有王虎,湖广有陈奉,陕西有赵钦……到处都是一片乌烟瘴气啊。” 张用诚向来冷静的面容上也是充满愤怒之色,这些矿使税监对顺字行的生意冲击也是十分厉害,到处都是商业凋弊,临清一地,原本有五十四家布商,两个月不到只剩下四家,某布店商行原本有二十来个伙计,现在连东主带掌柜只剩下两人,其余要么被逮,要么直接逃走了事。 江南一带,高淮也是搅的市面不安,被他抓走的盐商和布商,丝商也有数百人,交了银子才能放人,但太监们勒索的数量都是特别巨大,几乎都是叫人到了倾家荡产的边缘,就算不破家也是破产了,以后想做买卖都没了本钱,是以商人们多半都是舍命不舍财,除非被逼迫到生死边缘,不然的话绝不会交钱,高淮等人也是不急,他们反正四处勒索,银子都是源源不断的到手,到手之后,留下大半自己瓜分,拿出几千两派到送到京城,这样源源不断的将银子送过去,万历心中自是欣喜不已。 皇帝已经派出几十路税监和矿使,四处都有银子送来,算算这一年要多出大几十万的收入,万历当然不知道自己只拿了最少的一部份,更多的被太监和勋亲们分了,他还以为自己拿的是大头,下头只是分小部份,到手大几十万令万历欣喜万分,对开矿和收税之事更加执著,虽然已经有不少大臣陆陆续续的上疏,不过万历决心下定,当然是置之不理了。 这些情况,在张用诚的口中慢慢说出,在座所有与会的人脸色都是十分的难看起来。 惟功神色平静,只是不停的摸着自己下巴和唇间留的小胡子,已经是万历十九年,他进入仕途和掌军也超过十年以上了,长久的上位生涯使得他遇事丝毫没有慌乱感,更不会早早的暴露自己的情绪。 尽管眼前的人全部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甚至有几位向来支持他自立一国,甚至一直在往这方面努力,但惟功在此时已经看了出来,无论如何,这些人中除了张用诚等人外,孙承宗几个都是读书人,那种“致君为尧舜”的情怀还是有的,大明列祖列宗,传到武宗是一变,再到嘉靖又是一变,隆庆虽平庸但还符合读书人对皇帝的期望,到了万历,实在就是太不成话了。 第八百八十九章 准备 后人总说万历是被当时的读书人丑化,因为收税开矿的事得罪了不少世家豪门,这确实有些道理,比如出身张家湾的东林党人李三才,自己生活起居十分豪奢,但当皇帝征税到张家湾时,李三才就是上疏极力反对,并且造谣生事,最后被万历痛下狠手给削去士籍。 还有高攀龙,自己亲爹就是放高利贷的,但不妨碍他成为正义人士,上疏反对征商税。高攀龙的视角就是不要与民争利,朝廷应该节省开支,这样才是王道。当然叫他们这些士大夫节省开支,不要与民争利,这些人就是不干了。 但开矿征税,从派出的角度来说,太监是最没有约束的一群,直接上达天听,没有制度约束,不象官僚集团彼此制衡,可想而知这些人到了地方做事,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做法。 而且明朝并不是不收商税,这是一种错觉,只是商税更多的是被包给牙行,而牙行做事不规范,这导致豪门和商人与牙行勾结,贿赂地方官员,导致商税大量流失。而牙行的商税也是交给地方官府,用来做地方开销,这些问题说到底是制度问题,不能用派出太监来解决。 当时的中小商人已经要受牙行和沿途私设的税卡盘剥,象东林书院就能私设税关,地方有势力的私设的关卡极多,各地的亲藩也到处开店设卡,层层盘剥,皇帝直接也派出人马掠夺民财,万历说是为了大工等事暂苦吾民,但这税监始终不撤,三大征用的也是户部存银,也没见他拨出银两的记录,说到底就是借口。 财政混乱而困难,为政者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最大的责任人当然是大权独揽的皇帝。 “宋钱度和李文昭他们都怎样了?” 宋钱度在几个月前就被抓,顺字行在江南的分行开始运作努力捞人,但往常关系极好的那些大族世家突然变的极其不好打交道,地方官也装聋作哑,顺字行那边的主事人渐渐发现,风头不对,不仅是针对宋家,似乎江南那边对顺字行也起了觊觎之心。 王国峰道:“宋东主一直很硬挺,宋家的人也花了不少钱,宋家在朝廷的人也上书鸣冤,他开始受了不少罪,现在高淮拿他没有办法,但还是关着不放。” “李文昭那边怎样?” “南京到底是官员和勋贵云集,税监们不好闹的太过份,倒没有人去他那里闹事。但往常和李家打交道的各大世家和商行都减了订单,李家的境况也不好过。” “嗯……”惟功轻轻点头,说道:“看来是江南那边终于要和我们翻脸了。” 任磊态度轻蔑的道:“他们看我们日进斗金,早他娘的眼红了,这帮家伙,恨不得蚊子腿上割肉的德性,忍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 任磊说的是实情,江南的风气向来就是团结一致赚外人的钱,自己的优秀子弟当官,然后利用官场资源提供便利,其实晋党也是这么干的,只是海贸大开之后,晋党在这事上头落了下风,现在晋党保留的地盘不过是北方的粮食贸易和在盐业上的布局,但也只停留在北方了,辽盐早就横扫半个多中国,除了北方的一些固定的产盐区和晋党的保留地盘外,更多的地盘早就被辽盐拿了下来。 辽阳的盐业收入已经超过五百万,而且未来会越来越多,这些收入已经严重影响了淮扬盐业,对北方的盐场也有影响,但晋党已经是死老虎一只,要不然的话,这一次未必是江南那边先发动,而是晋商打头阵了。 江南和辽阳的矛盾,最要紧的还是在贸易逆差上。 辽阳除了银行业还有保险业,运输物流,光是这些就已经叫江南商人大出血了,而随着辽阳棉田的广阔种植,辽阳的纺织业已经发展极快,现在还只是内销,但相信很快就能横扫全国。 对这些情况,江南那边敏感一些的肯定早就知道了,江南的丝业在辽阳卖不动,辽阳这边毕竟是平均气温较低的地方,又到了小冰期,比轻薄的丝绸更受欢迎的还是各色皮货,现在地方富裕,徐光启曾经开玩笑说到了冬天,爬到四海银行楼顶往下一看,到处都象是有一群群貂啊狐狸啊走动,那些稍微讲究些的妇人,冬天没有一身大毛衣服就走不出家门,丝制品就差点儿意思了。 赫赫有名的松江布也打不开辽阳的市场,其余的江南特产,要么辽阳做的更好,要么不怎么受欢迎,南北货的交流,南货商行更受欢迎的是日常用品,但这些日常用品更多的是农产品和初加工的货物,对那些江南的大家族来说,这些小生意他们根本看不上眼。 辽阳的银行业对江南的放贷冲击也是极大,更多的中小商人选择到南京和苏州的四海银行的分行去存钱和贷款,使用的也是辽阳发布的银币和金币,这对江南的金融业是致命的打击。 而辽阳的出产,不论是铁器还是盐,或是皮货,人参,东珠,这一类的货物,江南市场是有多少要多少,两边的贸易已经形成了巨大的贸易逆差,可想而知,在那边除了几家和辽阳关系极好的家族,比如宋家和李家之外,最多是在海外贸易上发财,相比于人心的贪欲来说,这一点好处实在是太少了。 “决裂既然事所必然,牢骚话也不必多说,下一步怎么办,才是最要紧的。”惟功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过多起伏,江南的事说白了还是利益之争,任磊等人大骂江南那边人心狡诈,过河拆桥,见利忘义,其实这些话放在晋党上不是一样?与其愤怒,不如拿出一个切实的办法来。 王国峰起身道:“军情司请求一次行动授权,我们可以把宋东主和他的直系亲属接到辽阳这边来。” “可以。”惟功点头道:“不必耽心什么,事情就闹大了也由我顶着,军情司做方案就要把一切都考虑在内。” “是,属下明白。” “嗯,宋钱度和我私谊其实有限,一年来几回,见面聊个天,私信也多半说公事,不及其余。他心里害怕和我太接近了……不过和我辽阳交往十余年,和我张某人也是有十余年的交情,这个人无论如何是要保下来的。” 惟功的话,霸气十足,在场的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其实高淮等人也是防着辽阳这边有所动作,宋钱度和他的家人被亲军和无赖们牢牢看着,就关在税监衙门后头,几百号人成天围着,高淮就是摆明车马叫辽阳难堪,这件事已经极大程度影响了辽阳的形象和声誉,近来四海银行在南方的几个分行的存款量下降,提款量增加,这就是很明显的例证。 惟功又问道:“银行那边怎样?” “倒还没有什么动静,我们的银行武力充足,而且为了保卫银库不惜动武,这一点他们都是明白。而且,江南的世家大族和大商人不少人存银在银行,想来他们也不会容许税监去抢掠银行。” 辽阳四海商行先是在辽阳设了总部,然后就是在京城和临清淮安扬州南京苏州都设了分行,也是和总行一样的规矩,大块条石建成的高大建筑,防备森严,鄣显实力。因为各处都有堂皇的分行,加上辽阳总行的实力,还有辽阳的经济盘已经做的很大,所以吸纳的白银持续增长,钱息当然也就是十分可观,这一部份已经是辽阳赚钱的大头,未来一年超过千万的钱息也不是不可能,这种大利益之下,辽阳的银行绝对是重中之重,是属于不允许人触碰的禁脔,因为是官私合股,名义上是辽阳军镇下属的票号钱庄,银行只是一个新名字,所以各地的税监也没有敢打银行的主意……高淮再疯,也不敢抢到银行头上,除非他愿意承担逼反辽阳镇的罪名,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他们这些家奴心里也是清楚,凌迟处死都是轻的。 再加上储户中的大头就是江南世家大族,他们当然也不会坐视自己存银的地方被抢。 “最近的准备金要多备一些。”惟功冷笑一声,说道:“可想而知最近会有不少大户要来挤兑,这一点事关我们银行的名誉,马虎不得。” 银行除了自己的经理之外,也是挂在财务司下头,归任磊这个财务司长兼管,当下任磊就起身表示,立刻知会银行,打临清和扬州的几个分行,向苏州分行准备储备金。 这是很轻松的事,瞬息之间,可以准备百万以上,江南的储户手中的凭单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万,小意思了。 最大宗的储户肯定还是选择存银在辽阳,进货方便,储存在辽阳的银行银库之中也很放心,只要存单在身上,就不怕这银子落在别人手中。 任磊表态过后,又恨恨的道:“这些王八蛋取了银子,被太监们抢走才好。” 第八百九十章 扩编 惟功没有多说什么,做了一个手式,叫各人坐好。 他最近感觉从万历十八年以后,各地的情况都是在持续的恶化之中,灾害越来越多,冬天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春夏到秋天时却是一年比一年干旱,现在辽阳一带的土地,离水源远的旱地也幸好是打了井,所以产量仍然在攀升之中……随着屯田司下属的农研所的发展壮大,种种肥田和提高产量,优选良种的办法仍然是在持续的进步之中。 最叫惟功觉得欣慰的就是玉米番薯已经在辽阳大面积的试种,特别是番薯,甜味大,产量高,不损地力,轮休田亩时种这玩意最好,只是以前种植不得其法,产量太低,北方农民种番薯已经有年头,但一直到崇祯年间也没有解决耕种不得其法的问题。 玉米也是一样,开初时一亩才几十斤百来斤的产量,虽然耐旱,百姓也不爱种它。 一样作物,如果没有官府的统一筹划,只是放在百姓手里慢慢摸索,当然需要耗时极久。一直到清季前叶,玉米和番薯才被中国的农民摸索清楚了种植特性,产量慢慢提升上来,打那时人口开始爆炸式的增长起来。 辽阳这里,当然不可能如大明朝廷那样,对改变命运的农作物不管不顾,农研所汇集了当时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农学专家,而且和种地的农民彼此配合,年年都在搞优选优育,研究最佳的种植办法,现在已经开始大面积的试种,几年之后,可能就能彻底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不是所有地方,边边角角都适合打井或引渠,有一些最优秀的良田要用来栽种棉花和麦子,如果能大规模种番薯玉米,对解决牧畜的喂养也是极有帮助的。 现在辽阳的战马已经超过十万,将来可能更多,养的牛羊猪更是近百万头,为了满足越来越多的人口的肉食所需就必须加大牧畜的饲养,这些大牲口可全部是大吃货,这些杂粮用来养这些大牲口是最好不过了。 辽阳这边的情形,正好是大明那边一面巨大的镜子,两边相差的太远了。 水利不修,年年受灾,赈济不力,流民一年多过一年,距离崇祯年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还有三十多年,颠覆王朝的伟力现在还蕴藏的极深,只有小规模的变乱在不停的发生着,在不停的发酵着。 不过这些并不叫惟功意外,亲藩和九边带来的财政压力,三大征后的财政破产,东虏和天灾的折腾,这些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惟功奇怪的是朝廷之中,隐隐有勋臣武夫做大的迹象,内阁两个阁老去位都与张惟贤有关,他倒是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堂哥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论说起来,锦衣卫现在人数和风光似乎还不如嘉靖年间,但实际上,锦衣卫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嘉靖年间的陆炳,因为陆炳再横,也没有办法将手插到内阁,更没有办法影响皇宫大内,但这两条,张惟贤都是做到了。 “苍蝇不盯没缝的蛋……看来皇帝全身都是缝,叫人盯也是活该啊……” 从种种迹象来看,大明中枢也会有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局,很有可能产生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变化呢。 不过惟功现在也没心思关注京师,他最关注的还是顺字行和四海行,还有边墙之外的军事行动。 他目视着众人,十分沉稳而有力的问道:“现在和江南那边翻脸动手,大伙儿有把握么?” 张用诚第一个道:“把握十足。” “大人,我们的纺织业也到了厚积薄发的时候了,今年得益棉田增长和人力增加,新移民来了很多,各厂都不再受制于纺织工人不足的困境,开工动力十足,这样的开工法,我们本地的市场很快就会饱和,朝鲜市场有限,北虏穿皮袄子,棉布并不对他们的心思,市场也小,北方那边,北直隶,晋、陕,河南,山东,这么大的市场,几百个府,过千个县,数千万人口,多半都是用自纺自织的形式织布,城镇和村落的有钱人,县城,府城,这些市场,要么买土布,要么就是买松江布,松江布从最低的二两一匹到几百两一匹的不等,加上绸缎,锦,绢,每年能做的生意也是极大,如果我们把这一块市场给抢下来,对江南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江南的丝织品,瓷器,布匹,纸张,茶叶,不论是对国内的贸易还是对国外,这几样全部是生产和出口的大宗物品,原本是鱼米之乡的地方,弄到万历年间开始从两湖买粮食吃,因为好的农田全部种了棉花或是养了蚕树,这些经济作物使江南的农民也不愁吃穿用度,一个妇人用一台纺机就能养活一家人,当家男人只在收桑叶和出蚕丝的时候才忙碌一些,一季卖几筐丝出去,几个月的用度都有了。 张用诚继续道:“我们的一匹布,不论高中低三种档次,平均都能比江南的布便宜三成,在丝织品上江南有传承和地域优势,我们打击不到,不过瓷器来说,将作司的瓷器烧制的不比景德镇差,现在也成了我们自己的出品优势所在,茶叶,这也没办法,但有布匹和瓷器两样,相信会打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既然这样,就动手吧。”惟功最终做了决断,下令道:“中军部拟定计划,从即刻开始向北方倾销我们的布匹,在准备期间先囤货,各地的顺字行放风,然后就开始大量出货。” 他笑了笑,对众人道:“现在各地矿使税监闹事,江南那些人以为对我们造成打击,这真是蠢到极致,没错,宋家李家等和我们走的近的被打压了,他们就能独善其身?我们的顺字行和四海行却是稳如泰山,这样时间久了,人们眼又不瞎,自然会知道如何选择。我看几年之后,南方各地,我们可以一路延伸到云贵了。” 和中军部的经济会议结束之后,惟功就是召了周晋材和陶希忠前来。 看到惟功,两人都没有过多的礼貌和客套,立刻就开始汇报起来。 这一年来,辽阳镇还是在不停的扩编,军训和参谋两司都是特别的繁忙,军令司和军需司也是一样,各司都是忙的团团转。 镇兵在万历二十二年以前的打算是编成步兵营二十五个,野战步兵达到十五万人左右,骑兵营编成八个左右,马光远和赵雷等人,会分别任重骑兵营和猎骑兵,骠骑兵营的主官。 加上炮兵,各辎重营,工兵营,守备部队,公安司,整个辽阳的军队将达到三十万人左右。 还有不到四年时间,军队要扩编一倍,一线野战部队也有近二十万人,这个实力,拿到大明全天下也是可以横扫一切,如果惟功不顾大义的造反,估计也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最少在半年之内,横扫京师和九边肯定能办到。 只是底下要面对大规模的动荡和朱明宗室的反扑,士绅和读书人的反感,收拾人心得花最少二十年的时间甚至更多。 所以惟功不急,安心等着大明犯更大的错误便是。 往北,已经往哈尔温进发,拿下这个点,四周几百个村落囊括下来,建立屯堡军台驿站体系,底下就是往西北的兀良哈三卫故地,西南是科尔沁各部的地盘,再往南就是奈曼,敖汉,巴林,向北,便是插汉部本部的牧场。 这些地方,也是要在万历二十二年前后,这三四年的时间,全部拿下来。 这毫无疑问将是剧烈的震动,科尔沁各部加起来也有好几万牧民,甲骑也有几千人,也是一个颇有实力的部落。 后金的兴起过程中,科尔沁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叶赫部主导的联盟讨伐努儿哈赤的战争中,科尔沁部见识到了建州的实力,然后两边一拍即合,开始合作。 这种合作是用联姻开始,然后就是科尔沁出动骑兵,开始一次次参与后金对其余的女真部落和蒙古部落的兼并战争,然后就是对明朝的战事,科尔沁也是从头到尾的参加。 后金成为大清之后,对这个盟友部落也是十分关照,科尔沁部落有好几个亲郡王,地位很高,不在八旗王公之下。 一直到清末,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还领着清朝最后的骑兵队伍,包括蒙古骑兵和来自东北的精锐马军,用来东征西讨,一直到八里桥葬送了大半,最终又在讨伐捻军的战争之中,消耗殆尽。 这个部落,是首当其冲。 “参谋司的计划,明年动员一万五到两万人的骑兵队伍,加上三万人左右的辎重辅兵,出兵五万规模,从北向南,一路扫荡各部的牧场,到敖汉部的地盘为止。再往西南就是喀喇沁部的地方了,又是大宁都司故地,我们可不想叫辽镇再难堪了。” 陶希忠说完,抿嘴微笑,惟功也是笑起来,周晋材的脸上也是一脸的鄙夷之色,作为一个纯粹的军人,辽镇那帮稀烂的货,已经不被辽阳军人看在眼里了。 第八百九十一章 展望 “在西南方向,我们打算是四平军区出兵佯动一下,策应一下就算完。”陶希忠继续说道:“在我们和辽镇的关系确定之前,没有办法往西拓展,再说,这和大人向北的方针也不符合。我们打击科尔沁,也只是为了确立兀良哈故地的归属而已。我们的目标当然还是勒石燕然,不过目前的力量还是办不到的。” 自“直捣黄龙”已经实现之后,现在辽阳军人下一个目标就是“勒石燕然”,当时的蒙古诸部加起来也就几十万丁口,全部人口不超百万,就算把西伯利亚汗国和喀山汗国加漠西蒙古全算上也不会超过百万丁,这些人中精锐的骑兵数量十分有限,象西伯利亚汗国,也就是乌拉山脉到鄂毕河地方,地处欧亚中心,地域十分广大,人口才十几万,丁口最多一两万,精锐骑兵怕是一万也没有,现在俄罗斯的一个领主家族组织了一支不到两千人的哥萨特部队,一路居然杀到这个汗国的首都,并且攻而下之。 对这些情况,军情司也是一直努力不断的在打听,精通蒙古和藏语的人才不断的派了过去,在草原,西域,青藏地方,已经有颇多的情报点设立起来,对西伯利亚汗国,也就是大明朝廷认定的亦必失汗国的动向,辽阳这边也是十分关注的。 陶希忠说道:“我们勒石燕然的时候,希望能遇到大人所说的毛子国,他们那么强悍,我们还真想碰一碰他们!” 对“老毛子”的骨子里的掠夺天性和凶残的民族性,惟功是不吝向部下灌输的,正好,有俄罗斯领主攻打亦必失汗国,对那样一个相当庞大的汗国,地盘有半个大明那么大的庞大国家也是一路鲸吞下来,对俄罗斯民族的贪婪和大胆,惟功当然也是要借题发挥。 “两千人能灭北虏一国,这个敌人值得一打!” 周晋材屈了屈自己手指,发出嗒嗒的响声,现在辽阳对打北虏热情已经不是很高,等三十万人的建军目标完成,丁口才不到四十万的漠南和漠北蒙古肯定只有被横扫的命,不要说正规的三十万辽阳军人了,就是训练中各层梯队的屯堡农兵也多半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出动几十万农兵,配合几万精锐职业军人,一直杀到燕然山这个汉朝时曾经大败匈奴的地方,绝非难事。 敌人越是好打,辽阳这边的军人们就越是跃跃欲试的想找新的对手,正好,惟功早就提过醒,渲染过的俄罗斯人果然杀过来了,这怎么能叫周晋材等人不兴奋。 惟功是一定要在自己手中解决俄罗斯的问题,后世这个民族一直杀到外东北,将明朝的奴儿干都司故地全部囊括在自己袖中,就这样还不知足,继续南下,康熙这个“千古一帝”号称打赢了俄罗斯人,但最终的条约却是清朝割让了大片领土,好在当时哥萨克们认识到清朝有一定的战斗力,因此停止了南下的步伐,但到了清末中国力量衰微之时,这些掠夺成性的家伙就又冲了过来,狠狠咬了中国几大口。 前前后后三百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土地被老毛子抢走了,其间烧杀抢掠,也是欠下累累血债。这些土地上,生活着多少民众,又有多少的自然资源,这一丢,可是再也拿不回来。 一直到抗战之后,如果不是种种特别的机会,很可能东北也会丢失,成为“黄俄罗斯”,这并不是没有可能,以俄罗斯人对掠夺扩张的那种骨子里的渴望,这样的事绝对有很大的可能会发生。 在明朝这个时候,俄罗斯还是主要国土在欧洲,但本身力量并不强的一个欧洲蛮国,当时的欧洲强国都瞧不起这个蛮子国度,古斯塔夫古二爷还给了俄国不少教训,在当时的欧洲,俄罗斯还真排不上号。 但国力虽不足强到往西,毛子们骨子里掠夺的天性却促始他们开始往东方发展。 在万历年间,俄罗斯的国土面积包括东方部份不过二百万平方公里,远不及当时的明朝大,但到了清初时,俄罗斯的触角已经伸到远东,国土面积已经不在清朝之下,短短几十年间领土就翻了好几倍,待到清末时,俄罗斯已经早就打通出海口,立陶宛乌克兰等东欧诸国被拿下,中亚,西亚,整个亦必失汗国和漠北蒙古各部都被俄罗斯吞下,喀山和亦必失等金帐汗国留下的四大汗国被整个吞并,国土面积已经远在清朝之上了。 一千七百万的本土面积,苏联时期的两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极盛时控制区域和国土面积等于三个中国,这一切只是从一个莫斯科公国发展而来。 这个国家,用二百年时间打下了大片国土,到嘴了就坚决不吐,而中国的国土面积,却是两千年慢慢发展而成,且失去了越南等曾经拥有过的国土。两个国家主体民族的民族性,真是迥然不同。 对这样一个近邻,一个中国人如果不心怀疑虑,对其提防,那只能说神经太好,太过大条了。 就算是它的衰弱期,一样拥有庞大的核武库,拥有强悍的国民,科技和文教仍在世界普通水平之上,最要紧的就是这个国家拥有太多的自然资源,矿物资源和石油不提,光是森林和淡水资源就足够这国家的国民吃几百年的老本了。 惟功在此,当然不会将那些多广袤的土地拱手让人……不要说天气苦寒什么的,这么大地盘,人家是怎么拿下来的?几百年后,中国人想去种地还被提防和刁难,给毛子拿去,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你们有这个心气是最好不过。”惟功笑着肯定道:“俄罗斯人凶残暴戾,而且也全面火器化了,当然是我们的劲敌,不过好处在他们太远,虽然对我们来说也远,但相比他们,我们还是有主场之利的。未来几十年内,他们会不停渗透攻击,我们不打疼他们,这些家伙扩张的脚步就不会停止。所以,在此之前,我们要彻底解决北虏,给自己一个稳固的后方。你们好好做下去,不要把眼光局限住了。往北方,那都是北虏都打不过的小部落和蛮夷,我大军去了,无非就是镇以兵威,二百多年前他们就臣服我们,现在更不必提。相比军事,民政反更要紧,修路,修屯堡,立下脚根,这些地才是我们真正拿下来了,别的全是虚的!” “是,参谋司一定按大人的这些思路拟定计划,请大人放心。” “军训司一定把训练计划赶上,以老带新,部队可以新成立,战斗力却不能下降。另外……”周晋材突然换了一脸笑,看着惟功道:“大人,长春,吉林,哈尔温,再到苦叶岛,奴儿干都司故地,这么多仗,俺一个捞不着,没说的,军训也要紧。不过,将来打到燕然山,再和那俄罗斯人打的时候,俺能不能带一营兵上前线?跟着大人十来年了,不能叫俺老周将来史书上就一个训练士伍就了事了啊……” 陶希忠没说话,不过脸上也满是希翼之色。 “你们把自己的副手带好,部队要以老带新,你们自己也是要以老带新,有了替手,你们这想头也未必就完全没有可能。” 周晋材,陶希忠这几个也是老人了,完全镇的住场面,军令司的张三畏虽然令行禁止,但辽阳都司的出身显然没办法叫顺字行一脉的军官们服气,真要镇住那些家伙,还非得眼前这两个不可。 至于张用诚,威望足够,现在中军部也在他的带领下工作的有声有色,但要是想在军中镇住场面,张用诚怕也不行。 这也是张用诚有意为之,不管惟功怎么信任,他也不会将手伸到军队这边,中军部那边的一个比一个精明,周晋材等人,也是绝对不插手政治和经济,连每年到四海商行领花红都是等着送上门,自己绝不插足其中。 对这些举动,惟功不鼓励也不反对,大家都有各自的处世之道,这样倒也好,彼此可以很顺利的以全始终。 有些东西,还是惟功在他们少年时就讲授给他们听了,倒没想过,十几年后,这帮家伙真的活学活用起来了。 …… …… 在大明广袤的土地上始终不停的发生着种种的变化,西到宁夏,南至海南,有的地方还是一潭死水,有的地方却是激荡难平,发生着剧烈的转变,变化最大的,当然莫过于辽阳都司境内的所有一切。 固有的秩序早就荡然无存,人们习惯的东西,昨日还在,今日便已成非。 在辽阳城中,总兵衙门是绝对的中心,一道道命令从总兵衙门里不停的发布出来,接着便是被坚决而迅捷的执行下去,半年时间,对大明某些地方可能也就是收税缴税,迎来送往,百姓的生活里的谈资都了无新意,没有任何的转变,而在辽东大地上,半年时间,可能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最大的,便是开原东北陆路的建州古贡道,原本的一切秩序,几乎荡然无存,一切过往,很快就会消散在历史的云烟之中了。 从奚官到纳丹府城,再到辽金时期的旧南京,千百年古贡道上发生的这些变化,当然是和第三猎骑兵千总部的深入有关,半年之前,这些军人奉命深入女真区域,短短半年的时间,郭宇和他的部下们已经做出了很多古人百年都很难办到的事情了。 第八百九十二章 城寨 “前方就是旧南京所在地方,也是讷殷部所在了。” 历史上的古勒山之役并没有爆发,建州部实力不足,没有真正威胁到叶赫等部,所以由叶赫牵头,嫩江科尔沁三部和纳殷部参加的九部联军征讨建州的战役并没有发生,努儿哈赤只是吞并了完颜部和哲陈部,对纳殷和朱舍里这两个长白山二部还没有下手,建州现在左右栋颚,前有鸭绿江部,这两部降服之前,努儿哈赤腾不出手向东北继续扩张,明军的到来,更使建州上下格外紧张起来。 讷殷部的部落中心叫讷殷城,也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在听了李江山的话之后,郭宇打起望起镜,认真的观察起来。 在他身旁,是一千多名猎骑兵,他们呈战斗阵形散开,将道路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少量的轻骑兵和哨骑纵马上了四周的小山丘,观察敌情,戒备可能出现的偷袭。 在不远处的数里之后是辎重大队,少量的猎骑兵护卫着他们。 还有大约三四百人的跟随队伍,这些人全部是女真人打扮,其中不乏头人贵族,初春时节,辽东大地上的积雪尚未融尽,青山山峰的半腰还留着皑皑白雪,这些头人穿着皮袍子,头顶戴着暖帽,中间饰着东珠,小辫子也蜷缩在帽子里头,整个人也就露出骑马的双手,因为顾虑到可能随时会抽弓射箭,这些贵人的手也没有戴上手套来保护,所有人的两手都冻的乌青,露出整根整根的青筋出来。 “讷殷城方圆十一里,也是分为外城,内城,核心居住区这三重,外围就是插着木栅栏,现在看样子是要弃守了,内城方圆一里多,是用夯土和青砖混砌,并不太高,只有不到两丈,核心区域是三百来步的小城,三丈城高,外城和内城住着一万来人,核心区只住几百人,是讷殷部的贝勒和头人护卫们居住的地方。” 山娃子的脸上满是干练之色,公安司下发的制服穿的很旧了,有不少边缘地方都磨破了,自打去年年初他和猎骑兵们进入女真区域,只有少量的平地,多半的地方都是山道或是直接的山区,最窄的地方只容单人匹马经过,稍有不慎就会滚落山涧,摔的粉身碎骨。 后世这些地方,要么属辽源,要么属磐石市,桦甸市,松花江水在这些地方蜿蜒流过,还有几条大河穿插其中,初入辉发乌拉各部时还算松嫩平原往长白山脉的过度区域,就算这样,抵达桦甸地区也是十分坚苦,后世这些地方已经开发的十分繁荣富裕,街道便给,农田肥沃,但在当时来说,这么大方圆的地方生活的人很少,四周全是荒山野岭,河流纵横又没有疏浚治理,有不少沼泽区和泛洪的区域,加上山峰极多,光是一个桦甸区域就有大山十几座,小山一百余座,越是深入前行,山脉就越多,平原越少,在这个时代,道路不修,后勤很难保障,抵达讷殷部地界,也就是后世抚松县附近时,已经近长白山天池地方,到处都是水流和山脉,平原极少了。 三千多人的明军队伍和沿途一路跟来的新移民和耕牛队伍一路到此,自是餐风饮露,辛苦到了极致。 收获当然也是极大。 半年多来,不少女真部落或是觊觎耕牛,或是对深入境内的明军队伍不满,大规模的战事他们不敢发起,小规模的偷袭,冲突,却是不曾断绝,而闭门不纳,闭城而守,更是最为常见的事情了。 女真各城寨,一路上不知道被打破了多少,眼前这洞城怕也是最后一个了。 前方是鸭绿江部和毛怜卫窝集部的交界,再继续前行就是朝鲜的咸镜道,因为隔着长白山脉,想来咸镜道也没有驻守太多兵马在这里,只要登上天池,这一次的行动就算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当然是设立军台,建立十里一递的急递铺,用来通传信息。 先用信鸽,再用军马,再修险隘道路,再修大道,再修屯堡,军堡,一步步的在这古贡道扎下根来。 “一路上见到了那么多的城寨,全是一个德性,他们就真的一点不长记性吗?我们打别的寨子时,可是不少人在跟着看啊。” 郭宇神色有些懒散,只有眼神仍然十分锐利,他下巴的胡子长出来老长,半年多时间几乎一直在野外,特别是东北的冬天,大军不能继续动作,缩在几十里范围内猫冬,那种苦寒,特别大雪天气,连出门也不能的日子也是一样熬了过来,长久的风吹日晒,使得他的皮肤变成了黑红色,与以前的黝黑之色截然不同了。 山娃子笑笑没出声,他和几十个公安司的部下在这半年多里也是有飞速的进益。女真各部落之间的话语颇有不同,甚至有的部落只能说蒙语,还有一些部落说的话连他们自己人都听不懂,虽然都是通古斯语系,很多词汇相通,但也总要用心学过才能真正掌握下来,这半年来公安司的人都有极大的长进,可以和这些部落中人沟通而绝无问题,对各地的风土人情,头人和中层人物的情报也是了解甚深……当然他们不是专业的军情人员,山娃子也相信这队伍里肯定有不少,光是明的特勤队员就有两个小队,谁知道在猎骑兵或是参谋人员里头还有多少是军情司的人? 山娃子们要做的就是熟悉情况,为未来搭建女真区域的公安司做准备。 猎骑兵大举深入,岂不就是为了公安司的进入为先声? 将来的改土归流,没有强力的武力宣示,这些女真人能服管?这一次的事情就是要叫他们明白,老黄历已经不管用,辽阳和女真这一块,已经算是正式揭开了新的篇章了。 明白了这一点,山娃子和他的部下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家都是从各地抽来的精兵强将,开始对这样的命令还有些抵触,毕竟深入之后不便退出,过年都不得回家,现在才算明白,放他们这些人进来,当然是要在未来重用的,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而然的就是更加努力。 “王参谋,下令动手吧。” 看到一个传令兵自女真城寨前退后,郭宇身上那种懒散的气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在最早攻打浑河部的兆佳城和贝欢寨时,城中的城主胆气十足,不仅无礼拒绝明军入内的要求,而且将传令明军割了耳朵赶了出来。 郭宇当然也不会客气,这两个城寨已经被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 “他们这寨子,可真是简陋啊……”郭宇下令之后,居然好整以暇的打量起眼前的这城寨来了。 讷殷部人口不多,整个部落连男女老幼都在内不过万余人,此时怕是九成以上都聚集在寨子之中。 木栅栏沿着山包长长的排列开去,往上到半腰处是不高的内城,好在是砖混结构了,更多的壮丁站在内城城墙上头。 再往里就是核心区,属于贵族和护卫们居住的区域。 努儿哈赤现在居住的佛阿拉城想来就是这般的模样,当时的女真城寨大抵如此,他们性喜楼居,可能是楼居干燥和干净一些,不过除了贵人们,多半的人只住在简陋的木屋里头,这种木层在山坡上象一片片的蘑菇,排的密密麻麻。 此时的女真部族正是从渔猎到农耕的转换期,在城寨内也有一些开挖好的农田,东一块西一块的,种着一些果蔬青菜一类的作物,此时气氛紧张,郭宇在望远镜中却看到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还在菜地里忙活,春天的时候,菜地里当然是十分忙碌的,要施肥,浇水……看到菜地里忙碌的身影,郭宇也是微微一征,接着也是叹了口气。 不过心里隐隐的一点侧隐之心不会影响到郭宇的决策,身为一个已经成熟的将领,任何情况下首先考虑的就是作战获胜,然后是顾及麾下将士们的死伤……一个打再多胜仗的将领,如果跟随他的部下死伤累累,那种拿人命换胜利的将领,郭宇也觉得不值得钦佩。 他最崇拜的当然是惟功……总兵官自起兵以来到如今,麾下将士死伤最重的无非是对北虏的那一场大战,但几十万人的会战,死伤率已经是极低了,郭宇知道,从古至今,在军队对后勤和军医系统重视的,所谓的大大小小的名将们,没有一个能超过辽阳总兵的。 几门小炮被推了过来,在松嫩平原的多江多河地区,为了拉过这几门炮工兵和辎重大队的人费尽了心思,在这长白山脉的多山区域,更是费了老鼻子力气才能使这几门四磅炮一直随队行进。 第八百九十三章 天平 仿佛是知道明军要**了,城寨之中当当一阵锣响,郭宇在望远镜中见了,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这女真寨子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了几门虎蹲炮,此时被搬抬出来,两爪抓地,如饿虎将要扑人的姿态,此炮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这几门炮,大约是保管不善,隔着老远也能看出来锈迹斑斑,郭宇呵呵一笑,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参谋道:“传令开炮吧,先炮火压制,然后用分遣队压制寨中出来的反扑,主力随后入寨,抓捕抗命的头人,即时处斩,不必等我的后命。” 在颁布命令的时候,郭宇的神色严肃,在说起将诸多寨中的头人贵族们斩首时根本不假思索,毫无迟滞停顿。 明军在当时除了有目的的攻伐某些势力时会下狠手,比如李成梁杀叶赫两贝勒,杀努儿哈赤的父、祖,除此之外,对女真还是羁縻为主,很少下狠手黑手去杀人,郭宇这主儿,平时看着嘻嘻哈哈没啥心机城府的黑大个儿,这一路过来,投顺的任用,摇摆不定的拉拢,敢于反抗的就一定用血腥雷霆手段,痛加打击,这一路过来那些贝勒头人们已经深知郭宇的厉害,敢于乍翅的已经不多,眼前这寨子只能说是自寻死路了。 随着军令下达,炮组也做好了最后的准备,炮长用规尺做最后的测量,确认之后,便是将小红旗一挥。 四面旗帜几乎同时挥落,引信口被点燃,药包瞬间点燃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四磅炮的炮弹发射出去,同时发出巨大的炸响。 在女真城寨之中的人很少听到这样的响声,在炮响过后,城寨栅栏边上的弓手一阵混乱,不少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松开手指,向明军这边射箭。 相隔几百步的距离,弓箭当然毫无用处,而炮弹应声而至,第一颗炮弹以完美的弧线切入城寨之中,先击中了外围栅栏,然后打中了一个最外围的魁梧弓手,直接将这个弓手的头颅打烂,这个弓手最后时刻已经呆若木鸡,在炮弹掠过之后,他的脑袋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留在原地,镶嵌着一颗小东珠的大帽滚落在地上,脖腔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很多人的眼中画面就这般定格起来,而炮弹却是继续向前,又砸中一个女真人的胳膊,将整条胳膊扯了下来,露出森森白骨,最后砸中一个弓手的胸膛,人们只听到骨骼咯嚓断裂的声响,最终看到冒着热气和白烟的炮弹停住了,在那个弓手的胸前还在不停的转动着。 另外两颗炮弹造成了十几人的死伤,这两颗并没有打中栅栏,所有的动能都被拥挤在城栅边上防御的女真人给吸收了,造成的伤亡当然更加恐怖。 一个小头人曾经跟随阿台与明军打过几年仗,此时的他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最后一颗炮弹掠过人群,落在众人身后的空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一缕白烟自洞中缓缓冒了起来。 刚刚还信心满满的人群瞬间开始崩溃,不少被吆喝过来的丁壮背着弓箭就开始返身逃走,这个时代的女真人不脱原始部族的积习,没有职业化的军队,当然更谈不上严苛的军法,后金时代的八旗百战百胜可不是凭白来的,二十年征战打出来的职军军人加上无比严苛残酷的军法,这才使八旗兵们每战驱前,就算这样也有未战先逃的战例,更何况眼前这些女真人虽然人人手中持有弓箭,平时也是耕地为辅,渔猎生存仍然是部族的生存之道,在严酷的辽东大地上,女真族也不是那么好过,在入冬之前不储备足够多的取暖物和过冬的食物也是难逃冻饿而死的命运,五六岁的孩童就开始学习射猎和骑马,十几岁时就已经是射箭的老手了,这种为了生存练出来的射术当然比后天训练的普遍要强的多,明军中当然也会有相当多的好弓手,但完全不能和女真这样的渔猎民族几乎全民皆射相比。 但射箭再好,在一轮接一轮的火炮轰击下,溃败当然也是难免了。 第二轮的炮击几乎就落在那几门虎蹲炮四周,几门小炮已经打了一轮,炮弹根本就在半途中就落了一地,这小炮只能打霰弹,一炮一斤多弹丸,如果在二百步内还有一些效果,明军最近都有近四百步,这炮打的几乎就是用来搞笑了,看到那些女真人七手八脚的摆弄着小炮,一炮打过来却是这般情形,排在最前方的两排分遣队员们都咧开了嘴,如果不是在战场上,只怕是要笑的打跌。 最终一颗炮弹落在那些虎蹲炮的上方,破碎的炮身和人身上的碎块炸的四处飞溅,终于是把对面的尴尬和痛苦给终止了。 在一阵阵鹿角号响声中,对面的栅门大开,一阵阵仿佛如野兽般的嚎叫声也是响了起来。 四百多人的分遣队弃马前行,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太过凝重的表情。 按前几次的经验来看,这些女真人能造成的伤害实在有限的很,可能会有一些弓箭落在倒霉蛋的身上,无非就是将养几日,死亡率十分有限,明军头戴铁盔,分遣队员们穿着锁甲,对面的箭矢很难破甲伤到要害,只有极少数人可能会被射中面门或脖颈要害,不过如果那样倒霉的话,在任何战场上也可能毙命。 每个士兵活下来或死去都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眼前的小概率伤亡的战场上还死去,那也只能认命了。 大股的女真人从几个开放的木栅口冲了出来,当然和以前一样,毫无队形可言,乱糟糟的拥挤在一起。 每个人手中多半是虎牙刀,顺刀,明军的制式腰刀,少数是精铁铸造,多半是普通的样子,与辽阳军平均八两一柄的精制腰刀根本无法相比。 也有不少人手持狼牙棒,长枪,铁矛,大刀,甚至还有人拿着铁锏等物,几百年间,明军与女真人争战厮杀不断,想来这都是前朝遗物了。 在他们身后有过千弓手拉开成长队,手持弓箭往寨墙处前行,他们一会将会抛射掩护,如果战事顺利,可以出寨墙平射,扩大战果。 眼前的战事已经没有按城寨中的指挥者的想法继续了,只能派出几乎全部的实力,拼死一搏。如果是女真城寨之间的战斗,现在估计还在寨墙下互射,最多会在射箭一阵之后,两边各出勇者,白刃相斗,获胜的一方也多半打不进来,最后还得讲和,除非是有灭族破城的决心,用围城压制拼命死斗,方有机会,但那样会引起其余部落和城寨的警惕,形象会十分不好。 努儿哈赤兴起的过程中,有建州部主动来投,但多半是一路打到底,甚至有叶赫九部联合来攻,主要就是这种对他强力兼并的不满和警惕。 眼前的战事发展已经和女真人记忆中的大为不同,明军有了这犀利的火炮,完全可以不停的开火压制,将寨城轰烂,象阿台的古勒寨,地势险要,迂回曲折,寨门一闭,明军很难以少数兵力攻破,屹立多年无事,后来还是女真内部中人将明军精锐一路引到寨前,以火炮攻城,这才勉强打破,前前后后花费多年之功,哪里能够想到,眼前这一股似乎是轻骑为主的明军,攻城能力却是这般的强悍。 在寨中人蜂拥而出的时候,里许外观战的女真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这样的场景他们已经见过多次,甚至已经感觉快麻木了。 “燧发枪准备!” 四百多人排成两列,每人相隔很近,只是不影响火枪的装填和发射而已,就算如此,长长的阵列也是把寨门附近封堵住了,随着各列中队官和百总官们的军令声,所有两列火枪手全部将自己手中的火枪放平,并且开始瞄准自己的目标。 虽然只四百余人,给人的感觉仍然是枪刺如林,在两个横阵之后,是近千人的主力,因为是仰山而攻,骑马无用,所以只留下一个局的人手持马刀,准备在两翼追斩逃亡,追逃任务并不是必杀,只是为了立威,所以骑兵们的神色很轻松,在他们面前,主力排成了几个战斗方阵,刺刀已经全部上好,鲜红的红缨在铁盔顶上跳跃着,白色的刺刀寒光闪烁寒光,在这样的军阵之前,所有人都生出一种自豪之感,而对面的女真人看起来人多势众,似乎有三四千人之多,但两边一对比,几乎连外行也能看出来胜负的天平倾斜向哪一方。 第八百九十四章 突入 努儿哈赤穿着一身朴素的箭衣,头顶的大帽也没有饰以东珠,但身上也有一些简单的饰物,身边还有几个护兵模样的簇拥在他四周,看起来象是某个城寨中出来长见识的小贝勒。他今年三十二岁,虽然常年征战,并且要操心部族的事情,但看起来还算年轻,如果将下巴上的胡须刮去的话,看起来也是英武非常。 如非他有这般长相,也不会被留在李府几年,舒儿哈齐和他一起到李府当家奴,境遇就远远不及努儿哈赤,身貌气质,也是此人立身之本和向上之阶。 在他身边的这几十人,全部都是建州部现在的核心人群,努儿哈赤只留下舒儿哈齐看家,把巴雅喇这个小贝勒,扈儿汉,费英东,杨古利,这些已经成名的部属都是跟了过来。 此时这些家伙可没有后世后金贝勒和议政大臣的威风和不可一世,所有人都呆呆的看向明军动作的方向发呆,有些人口水都流了下来也不知道,有的人眼珠子瞪的老大,似乎都要跳落在地上一般。 他们不算是特别的一群,除了哈达和乌拉几部一直跟过来的人用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这些人之外,其余的人多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 女真各部和明军对立多年,有大规模的厮杀和征战,小规模的冲突更是不记其数,有一些史书根本就懒得记录了,就这二十年间,大规模的明军进攻女真地界,或是建州女真入侵抚顺关等地的记录就有好几十起,对明军的构成,装备,做战方式,女真人并不算是完全的陌生,在此时在他们眼前,却是一支根本超出想象范围之外的军队。 耀眼威武的军容,漂亮精致的军服,整齐的燧发枪军阵,密集的叫人看了头皮发麻的枪刺从林,还有那几门威力巨大,一直在不停射击的四磅铜炮,还有一路上叫人大开眼界的辎重队和战斗工兵。 所有一切,均是在成就眼前的战争奇迹。 杨古利,后金大将,在八旗成立的早期立下赫赫战功,此时将手一指,整个人象是一个木雕一般。 前方的明军已经开火齐射了。 整齐的队列没有因为前进迎敌而混乱一点,从四百步左右迎敌,到百步以内才开火,这又涮新了努儿哈赤等人的认知。 辽东明军不是没有火器,但大小火炮均有,质量参差不齐,鸟铳较少,有一些火铳和三眼铳,使用并不得法,经常是随意打放,威力十分有限,对一些有见识的女真人来说,也就是和打鸟的威力相差仿佛。 而眼前的明军,却是一直逼近到八十步左右才开火齐射! 整个阵列,从左至右,低沉的火枪击发声响成一片,几乎就是在几个呼吸之间,长长的队列之中两排火枪全部打响,在阵后的高处向前方看,一个枪口接一个枪口不停的迸发出小小的火舌,整条队列,似乎一下子被一只手拨弄了一下,顿时间,就是有烟花璀璨之感! 但这璀璨的烟花却是死神之手,在四百多支火枪开火之后,对面蜂拥而上的女真阵形好象被一只大手狠狠拍了一掌,前几层立刻矮了下去,第一次齐射就是将三百多人打翻在地,无数人的身上溅起血花,立刻翻倒在地,有人当场身死,更多人的在地上哀嚎起来。 这般的齐射威力,尽管跟随观战的女真人中已经有不少人亲眼见过,但在这时见到,仍然是有不少人发出“丝丝”的声响出来。 “冲在前列的,应该有不少穿着厚甲啊……” “这般距离,仍然洞穿重甲,这火铳威力太大了。” 小贝勒巴雅喇也是身经百战了,此时仍然忍不住感觉一阵阵的害怕,随口与杨古利等人议论起来。 他们都是十分悍勇的女真汉子,率几百人与几千甚至过万敌人对峙的事也都是干过,当时女真部族之间的战争还十分落后,说是万人大军,其实也就是万人的部民男丁组成的队伍,核心就是少数悍勇敢死,又有实战经验的精锐,所谓额亦都和杨古利,扈尔汉都有率几百人冲万人敌阵的记录,无非也就是如此。 但眼前的明军枪阵,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这些人,所谓的悍勇,射术,武艺,都是毫无用处的鸡肋! 只消一排齐射,管你是再勇猛的汉子,亦是要死的不能再死。 努儿哈赤的胸口不停起伏,面色灰败,整个人都已经象是神游天外。 他也是武勇过人,射术可谓百里挑一的高手,如若不然,也不会在青年时期就在女真各部拥有诺大的名头,但无论如何,在眼前的这种阵列面前,他也完全生不起敢与之对抗的念头,在六十多岁之后他变的十分疯狂,但在青年和中年时期,因为知道明朝的强大,他拜在李府之下,认干爹,充为家奴,家丁,恭顺的无以复加,在壬辰倭乱时,明军大举出击,实力强劲,努儿哈赤也是上窜下跳,自请出兵助剿,愿意为王前驱,后来辽镇明军实力跌到谷底,老奴便是立刻翻脸不认人,过往一切俱成空,倒是把几十年前父祖被害一事拿出来,凑成什么“七大恨”起兵。 这样的人,对什么仇恨,大义,道德,心中当然是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在努儿哈赤心中,只有实力为尊,拥有实力者便可以居上位,面南而座,而无实力者,为奴,被杀,也是完全活该。 在他统治辽东的晚期,所谓辽东汉民家不满五斗米者皆我仇敌,但骑马去,遇着皆杀,这样的命令,便是**裸的利益唯上的最残暴和直接的体现。 穷人和弱者,在努儿哈赤的词典里是不配生存的。 而此时,他就是将自己摆在了弱者的位置上,刚刚明军光是炮击和前两排的火枪齐射就把他心中残存的所有幻想都击的粉碎,一切执念和隐藏在内心深底处的东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象是皑皑白雪,在冬日尽逞其威,到了炎炎盛夏,立刻便没有了容身之地。 此时的明军后阵主力亦是动了,百多人的局方阵一个接一个再组成司方阵,分遣队打跨了女真人的扑击,开始在原地装弹,惊魂未定的女真弓手开始不停的射箭还击,箭如飞蝗而落,但因此而死伤的明军十分有限,只有少数人为箭雨所伤,但也很快被医护兵搬运下来,进行战场紧急救治。 对明军的救伤制度,这些女真人已经连羡慕的力气也没有了。 战事很快开始往一边倒的状态发展,明军主力的阵列已经跟了上来,开始轮流施放火枪,一朵朵红色的火花不停的在枪口绽放,而对面就必定会倒下一人,在身体的各处绽放血花,在这样的轮射打击之下,已经被炮击和第一轮齐射打跨的女真人已经开始转身奔逃,第二轮齐射却又已经准备完毕,四百多火枪再次在四十步的距离开火,这一次打翻的人更多,栅门前扑倒了一地的人,如同被狂风吹翻的大片麦杆一般,伏地成片。 “白刃突击!” 尖利的铜哨声接连响起,第二轮后明军没有继续装药,而是挺着刺刀踩着整齐的鼓点前行,在栅门内拥出数百悍勇之士,试图与明军肉搏,但在整齐的阵列面前,个人的武勇毫无意义可言,微弱的抵抗迅速在刺刀之下被粉碎,明军不断前行,突破了残余的防线后迅速再展开,分遣队开始掩护后来的方阵进入外城,同时粉碎小规模的反击,待两刻钟功夫以后,外城已经只能看到明军火红的军旗和主力方阵蓝红相交的军服在拥动着,那些穿着灰色黑色箭袍的身影已经一个也瞧不见了。 “继续突入内城,尽歼此寨之敌。” 郭宇神色平静,眼前的战争是很典型的不对称战事,打这样的战争并不值得主将为之激动或骄傲,这荣光属于辽阳的军队建制,军训成就,属于军需司,属于将作司,当然也属于建立这支军队的总兵官,前方将领,只要不蠢到自废武功,将这体系的最大威力正常发挥出来,胜利自然而然的就是唾手可得! 马队也动了起来,刚刚有不少人退入外城的时候又翻栅而出,开始沿着两侧的山道奔逃。 这时候的长白山脉一带要么十分荒凉,要么就是山脉连绵成片,没有道路,不象几百年后,象这地方也修有公路,也建起了城市,并且最少都能开发出几百万顷以上的土地,在当时来说,沿着一些小道互相往来,沿着穿插于各寨和各部之间的大道前往大明地界换取物资,了解更远部落的信息,平常时渔猎和耕作各半,耕地一般都是开挖在有限的平原区域和近水的地方,十分蛮荒落后,在近百年来,女真人的耕作水平才开始突飞猛进,明朝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农具和耕牛,一直用这些最重要的物资换取女真人从密林里采出来的人参和东珠等奢侈品,巨大的贸易逆差使女真各部一直飞速发展,此时的城寨两侧不仅有多出来的道路,而且还有大片的密林,麦苗青绿,只是其中有不少面色惨白,吓的落荒而逃的鼠辈之流,看起来还真的是特别的杀风景。 马队轰隆隆的动了起来,骑士们挥舞着马刀,开始追斩那些逃亡者,每个猎骑兵的骑术都是异常精良,也有可能稍逊于更彪悍的骠骑兵们,当然猎骑兵们自己绝不会承认,在他们的马刀之下,开始不停的出现奔逃中被斩去首级的倒霉鬼,这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很明显已经进入了尾声。 第八百九十五章 东望 午前时候,内城也被打破,一直不停的枪声开始消停下来。 大队大队的女真俘虏被押了出来,稍有不老实的,要么一枪托,要么直接用刺刀戳刺,当场处死。 经历了几十次这样的断然处置后,所有的俘虏都老实了下来,没有人再敢进行无畏的抵抗。 明军的决心是很明显的,稍有不服便是以绝对的暴力加以镇压,这样的决心之下,所谓的彪悍武勇就被畏惧所替代,没有人真的会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一根随风飘扬的稻草。 几个归化女真开始策马在各处奔驰,宣布对这些俘虏的最终处置。 几个部族的贝勒,领有银印的送往辽阳,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当众处斩,并且上报朝廷。 自封的贝勒没有领敕书银印的,就地处决。 部族之中,领百人以上的头目一律处斩。 所有剩下的男丁和妇孺在内,一律押至长春和吉林一带服苦役,男子服役三年到五年,妇孺服的是杂役苦役,最短一年,最长者也是三年,刑期当然视这些俘虏在寨中的地位所定,地位越高,服役期当然就越长。 城寨将被催毁,这些女真人可以带一个十斤重的包裹当家私,算是个人私产,就算服役期也会受到保护,其余所有的物资财产,一律充公为军用。 这么一条条的公布出来,当听到自己要被押离故土家乡,并且亲人们有不少要被处死时,被聚集的几千女真人忍不住又开始鼓噪起来。 有百来个汉子冲出阵列,挥拳向看守的明军叫喊起来。 一下子冲出来人太多,看守顿时就有些混乱起来。 一个局百总看到了,指着这些人道:“未必你们的刺刀是用来修指甲的?还不赶紧处断了他们?” 几个旗队长面色难看,一个旗队长亲自挺身向前,一刀戳刺在一个叫的最凶的汉子胸前,那人眼看刺刀穿入自己身体之内,两眼凸出,似有不信之意,两手也是抓着刺刀,顿时鲜血淋漓而下,旗队长是参加过多次大战的老兵,两眼之中满是冷漠之色,又向前一刺,再一脚将那人踢开,拔出刺刀,见刀身并未受损弯曲,这才满意的一点头,转身喝令道:“听我口令,向前,刺!” 他所属的整个旗队的士兵立刻均是向前,选中目标后,立刻向前突刺! 惨叫声立刻响起来,接着便是一阵死一般的安静。 几十具尸体又躺在地下,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这个时候,所有的女真人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处的处境,稍有不慎,便会灭族! “大明王师向来就是这样,倒也不稀奇了……” 杨古利在不远处看着,神色看着懒洋洋的,不过两手紧握的缰绳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女真各部当然是有不停的仇杀,不过对着明朝还是同仇敌忾,两百多年来,尽管明朝对他们多有包容和扶助,但彼此间的仇杀当然也是不断,成化三年明军对女真各部雷霆万均的大扫荡,在女真人嘴里就是故老相传的明军对女真人的大规模的屠杀。 眼前的情形下,想叫旁观的女真人不心生一种悲愤之感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还是有不同的。”费英东闷闷的道:“若是辽镇破了寨,这会早就起火了。乱成一团,到处烧杀抢掠,不少兵只顾自己发财,见人便砍,见贵重物便拿,将领哪还约束的住?” 辽镇的军纪之坏,也是毋庸讳言,女真人再可恶,辽镇却也不遑多让,只要叫他们破了寨,烧杀抢掠一番是必然之事,在那种时候,将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叫自己的家丁和亲兵也一起去抢,抢到的物品,肯定会上缴给将领们一部份,大家都有份,将领拿大头,自然也就不会认真约束士兵。 辽镇打仗,靠的就是这一套,哪怕是壬辰倭乱时也是一样,后来的某国虽然将明军抗倭的功劳抢到自己头上,无耻之极,但描述的明军军纪之坏,倒应该是相差仿佛,并不算是完全的污蔑。 眼前的明军虽然也在杀人,却是队列丝毫不乱,破内城时,不少金银和贵重物品被守城的兵扔了满地都是,这些明军连看也未看一眼,此时还丢在地上,熠熠生辉。 “将头人砍了,俘虏押走,公安司和特勤人员拨出一部份人马带队,其余人等在此休整一天,然后继续前行。” 郭宇并没有对这些琐杂的事太过上心,已经做了几十次,心中根本不起一丝波澜,反正按例做就是了。 他的目光,投注在身后那些观战的女真人身上,他知道其中必定不乏建州各部的高层,此番进击,海西女真几乎无损,被打击的几乎全部是建州各部,明军的用意也是十分明显,有心无心都能瞧的出来,越是往古贡道深入,进入建州卫地盘越深,那些跑过来观战的各部的头人也越多。 郭宇敢肯定,人群之中,不乏各部的领印的都督,指挥,甚至会有一些小贝勒之类的贵族也跟过来观战。 明军打的越漂亮,对建州各部的震慑也就更厉害,进而影响到海西四部。 一部打,一部震慑,接下来会有步兵营跟进来,巩固打下来的城寨地盘,建立递铺驿站,真正的深入女真之内。 这个事,没有强大的军力和稳定的后勤体系,还有动员高效运作明快的军政高层体系,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二百多年前大明太祖高皇帝也没有办到的事,在惟功总兵官手中,算是已经有了一个真正的开始。 东西并举,西讨蒙古,东伐女真,对蒙古的地盘是真正要吃下来,对北虏几乎是以赶尽杀绝为主。因为草原之上,地广人稀,北虏又是以游牧为主,根本很难施行有效的统治,除非辽阳骑兵和相关人员达到数十万人之多,可以有效的控制百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土地,否则在近十几二十年内,肯定是以剿杀为主了。 对女真,则是剿为辅,统治为主。因为女真地盘固定,半渔猎半农耕,已经可以施行有效统治,对不服者剿杀,服从者真正归化统治,几十年后,则与汉民无异。 而更层的原因则是女真地盘,一半是在极北密林之中,一半在长白山脉深处,只有小半是在松嫩平原地域之内,可谓易守难攻。 这一次猎骑兵们虽然进展十分顺利,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依托辽阳强大的兵力,女真内部又是一团散沙,没有强力的人物纠合各部前来狙击,如果各部联合,依托地势来大打一场,就算明军实力远超女真,想获得胜利亦要付出相当代价。在一些地方,山地崎岖难行,却易于射手狙击,火枪齐射轮发的威力会受到限制,此时的武器并没有形成真正的代差,武器先进固然重要,如果惟功是一个惟武器论者的话,他的女真政策可能会遭遇真正的失败。 小打而不大打,徐徐图之,分而治之,最终的目标是改土归流,这才是女真政策的最终方案。 此次猎骑兵进入,宣扬兵威,展示辽阳手段,郭宇做的还算不错,最少在猎骑兵的兵锋之前,相信短时间内根本无人敢撄其锋,而骠骑兵早就在依托栋鄂部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战事中打出了威名,还有辽阳的重骑兵,更是不少女真头人心中的梦魇。 最大的威胁,当然是孜孜进取的努儿哈赤。 此人有辽镇为后盾,几次到京师入贡,辽阳若是要大举出兵剿灭,需得冒着和辽镇及朝廷决裂的危险,而同时建州部兵强马壮,拥有丁口众多,要紧的是努儿哈赤已经拥有数千身经百战的战兵队伍,如果不出动强力部队,很难剿灭。 甚至努儿哈赤率少部精锐,四处潜逃,明军想要彻底剿平他就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以郭宇的了解,辽阳似乎还没有下此决心。 其实他心中有些奇怪,大人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如果真的确定建州有威胁,花上百万军费调动两三万兵马,一年功夫最多两年也剿平了,这般又敲打,又放着不动,到底是为了达成什么样的战略目标,还真的没有办法真正了解。 既然没办法真正了解,那么就不必多想,郭宇将自己的眼光收入,继续东望,在那里是他此次任务的终点。 “我们折返吧。” 努儿哈赤最后张望了几眼,明军已经将寨中的头人们全部押出,预备斩首。按大明的规矩,原本是十六以上的男丁处斩,十六以下的蛮夷贵人子嗣阉割了送往京师当小宦官,大明中前期的太监来源,有相当一部份都是这样来的,女真和生苗等各族的少年阉人不停的充实大明宫廷,眼前明显不是这样做,成年男丁斩首后,妇孺会被押送到明军新开拓的地域,那里有海量的事情等着这些俘虏去做,男子修桥铺路,妇孺可以做一些杂活,总之努儿哈赤知道,自己熟知的吉林乌拉一带,早就已经变了模样,是另外一幅天地了。 第八百九十六章 会宁 “贝勒,我们以后该怎办?” 努儿哈赤在十余年后就暗中自立一国,自称为汗,现在却只得老老实实当他的贝勒,杨古利和费英东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的经历各有不同,但相同之处是几乎都是在努儿哈赤杀死了尼堪外兰之后举家投效的,他们的父辈还都在建州部中效力,也是重要的人物,他们的身家性命也都是和建州联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惟功的出现,现在应该还有栋鄂部的何和礼和额亦都的加入,另外就是栋鄂部的过万人丁也在建州麾下,栋鄂,完颜,哲陈,纳殷,鸭绿江部,这些所有的建州部落全部被联合在一起之后,建州的实力大涨,海西四部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现在这种局面却是与原本的历史走向完全不同,栋鄂被看住了,这个努儿哈赤最初发家时最大的股本没投进来,结果使建州部的统一之路变的格外艰辛,到现在也就刚灭了完颜哲陈,离鸭绿江边还远的很呢,叶赫部更是实力未损,古勒寨之战并没有打起来,这种引而不发的局面反而使努儿哈赤更加难以施展手脚,可以说就算明军未至,他也是已经在一个困局之中,很难打开局面,需得用水磨功夫,一步一步慢慢来。 现在明军已经深入建州往开原的古贡道,目标直指与朝鲜咸镜道相邻的图门江一侧,不仅深入,而且明显是要久驻,这是一根巨大的钉子,就这么直接粗暴的插在女真腹地,各部在见识到了明军的超强战斗之后却又只能忍下来,对此努儿哈赤又有什么办法? 面对部属们的疑虑,努儿哈赤也是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压在内心深处的勃勃野心。 他去过辽阳,沈阳,去过广宁,并且在广宁住过多年,锦州,宁远,大凌河堡,山海关,永平府,遵化,三屯营,再到大明京师。 他见过大明肥沃富饶的内镇和冠绝天下的宏伟京师,也见过绵延万里的长城防线,见过辽阳数万精锐的铁骑兵,也见过戚继光犹在时的精锐蓟镇兵马。 但虽然见过这么许多,他对明朝的觊觎之心却是越来越强烈。 那么多的土地和人民,那么广阔肥沃的土地,那么多的江河河流,铁矿,盐地,这些东西,他统统都想要。 明军虽然还有强大的力量,但自万历十年之后,努儿哈赤深刻的体会到明朝貌似强大背后的虚弱,自他以遗甲起兵日起,无一日想的不是统一女真,然后兵锋指向明国,这是从他几十年的征战生涯和种种手段举措之中,很明显就能看的出来的鲜明事实。 只是这一切,均是在辽阳镇的强力压迫之下,已经被撞的粉碎。 努儿哈赤的心中,一阵一阵的哀嚎起来。 他的文化水平,当然没有什么“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无论如何,一想起辽阳那位比自己还年轻的总兵官,努儿哈赤就是心中生起一种挫败和无力感。 惟功的成就,这一生他怕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原本这一生只服李如松,连李成梁也不大放在眼中的桀骜不驯的部族领袖,终于在心底深处,承认了自己与辽阳总兵的巨大差距。 “回去再说吧。”努儿哈赤很落寞的说道:“总之眼前这局面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恐怕需要改弦更张,重新思谋部族的发展之道。” “嗯。” 巴雅喇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重重点头。 这一次,有和建州部一样结论的怕也不在少数,见识过猎骑兵千总部的战斗力和恐怖的后勤能力,还有火炮的输出之后,恐怕对辽阳还抱着以前想法的人也不会太多了。 众人虽对辽阳建制并不特别了解,不过对辽阳的总兵力总是大致有个谱,两年前辽阳就是在总动员下出兵超过十万痛殴了蒙古各部,这两年来又是一直征募新兵,一营一营的开拔在各地的驻地中训练,这些事情女真各部都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面对十几万如眼前猎骑兵般的精锐辽阳明军……不要说去做,光是想一想也觉得太疯狂了,根本就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费英东心思较为深沉,对努儿哈赤的过往了解也较多,在努儿哈赤先行之后,他也拔马跟在其后,他忍不住垂下头,轻声嘀咕道:“贝勒对张惟功早前有过争执,这些年来一直走的是辽镇的路子,两边成见颇深,这几年我们又大举扩张,到底要怎样,才能将祸事消弥于无形之中呢?” 在这种时候,费英东已经毫不怀疑,只要建州部稍有不轨之心叫辽阳镇抓到了把柄,灭族之祸就会旋踵而至,自己这边看似已经能集结万人大军,实际上的实力还比不上当年的王杲,王杲都不是当年辽东明军的对手,更何况现在建州部面对的是更加强大多倍的辽阳明军? “前路艰难啊……”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此时正在盛壮之年,却是无比消沉毫无顾忌的吐露着心声,连被在一旁的杨古利听到也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而对方却也是一脸消沉的点头,彼此对视一眼,都是苦笑起来。 在不远处,一队队的女真骑士都在翻山越岭或是借由平道离开,随着这个城寨被破,往前就是茂密的森林和完全没有开发过的地界,只有少量的小道可以通往图门江,这里的女真部落因为距离大明边境太远,往常打草谷的目标就是越过图门江前往朝鲜地界掠夺,在对面,就是朝鲜的会宁城和富宁等咸镜五城,朝鲜最精锐的兵马驻防于此,再往前,应该是没有什么战事可以观看了。 …… …… “本官北道兵使韩克诚,尔等既是上国边军,何故大张旗鼓至我边境?可速速退去!” 在郭宇等人面前是一个头戴乌纱帽,穿青袍,白袜黑靴的朝鲜官员,三十来岁的年纪,胡须尚且留的不长,面容十分的白净,身上的官袍和官靴都是一尘不染,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讲究衣食起居的纨绔子弟出身。 郭宇等人在至此之前也下功夫了解过朝鲜这边的情形,知道朝鲜的军队还是以类似府兵制度存在,这样的兵制原本立意当然是极佳,农民忙时耕作,闲时操练,战时组队出征,唐朝就是用这样的制度成就立国百年时间的强大,但一旦开始了土地兼并,府兵制就肯定会开始败坏,然后彻底无用,比起募兵来,府兵制已经不大适应时代的发展,就象大明的卫所兵制一样,自然而然的就被九边的募兵制给淘汰了。 这也是明朝财政失衡的原因之一,朱元璋设计的财政制度是理想的小农经济下的状态,朝廷开销低,养兵不花钱,与民休息,这在国初并没有太大问题,因为老朱能抑制兼并,压服开国的利益集团,不使利益集团做的太过份了,而其后兼并难以避免,卫所自然无用,其设计的财政体系当然不能适应,军费开支就成了沉甸甸的负担。 朝鲜因为长期的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只在咸镜道维持会宁和富宁五城用来防御女真,其越往内则军队越发无能,各道府兵几乎无用,这个小国估计真正能战的只有眼前这几千兵马,就算如此,眼前的朝鲜军队在辽阳军人眼中也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大帽破烂的居多,多半歪斜着戴在头上,身上的长袄军服也是破旧不堪,只有少量人束甲,而且多半是棉甲,只有骑在马上的将领才有真正的铁甲,百中无一,使用的武器则多半是弓箭,几乎没有任何的火器,连鸟铳三眼铳这样明军常用的火器,朝鲜这边也是鲜难看到。 所谓的五城防御,眼前的会宁城倒还算坚固,从防御角度来说也很不错,但城池十分狭小,城中的民居看着就十分低矮气闷,沿城四周有不少草房,也是歪斜破烂,十分的不成模样,天刚刚下过雨,城中的街道上污水横流,城外的土地泥泞不堪,到处是垃圾和熏人的怪味臭气,那些朝鲜人面目削瘦,两眼无神,在军队对峙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地上翻捡垃圾,应该是城中的流民乞丐样的人物。 哪怕是几百年后的朝鲜,清军将领聂士成在朝鲜的记闻,也是和眼前的情形差不多。 这个国家,真是贫弱到了极处! 怪不得朝鲜在壬辰倭乱的暴发之初,八道国土两个月就丢了七道,王京汉城瞬间被破,这种国力和军队,怎么能挡的住二十万虎狼之师? 最叫郭宇等人诟病的就是朝鲜的两班制度。 朝鲜说是小中华,但中国的弊病就学的全,别的东西只是学了个皮毛,也就衣饰书法学的很象而已,象他们的官员不分文武,全部得出身一千多个家族的两班贵族子弟才能担任,如果出身只是中人,也就是贵族妾侍所生的庶子,就只能担任下层官职和吏职,如果是良人,就没有什么机会出仕,只能从事各种行业,如果是贱民,那就只能在地狱里挣扎了。 第八百九十七章 拒绝 两班子弟有单独的聚居区,有大量的土地奴婢,彼此婚姻相联,不能从事商业等各种行当,只能自小就研习儒学,为将来当官做准备。 品阶之家,一出生就决定了将来能做到什么样的官,低品家族能力再强,也不能为上职,上品之下的出身,哪怕是头猪也能身居高位。 这样的制度,其实就是和中国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制度是一样的,可以说是人类各种制度中最差的一种,哪怕是皇帝独裁或是军政府,没准还能出个圣君或是强力有为的将领,而这种两班制度,只能一代一代的烂下去,彻底的逆淘汰而已。 中国已经弃之不用的糟粕,在朝鲜却是被顽固的继承了下来,一直到朝鲜被日本亡国,两班制度仍然继续存在,使这个国家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以朝鲜几百年和平发展的情形,在国力上弱到连几百人的皇宫卫队都养不起的地步,两班制度,实在就是罪魁祸首了。 眼前这韩克诚,身为一道兵使必定是两班出身,哪里能看的起纯粹的武夫,哪怕对面是明朝的精锐官兵,这韩某人仍然是一脸的傲气,下巴也是高高抬起的模样。 倒也不怪他这般模样,朝鲜向来是对明廷恭谨,二百多年下来,明朝对这个藩国也是十分信任,各种待遇都是在各藩国中拔尖的,回赐也十分丰厚,两国之间的使臣也是一年中有数次往还,朝鲜君臣也浸染了明朝的习气,轻武人而重文官,特别是能诗文的才会被敬重,象郭宇这种一身武将习气的黑大个儿,就算是明朝边将,韩克诚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 第三猎骑兵千总部是奉命前来与朝鲜咸镜道沟通,希望双方展开一定层次的合作。当然不可能搞的太大,毕竟涉及到两国外交,另外还有军镇擅自与境外势力勾结的麻烦,是以这件事只能由郭宇这个千总一级来搞,必须将事情做的十分隐秘。 最终的目标当然就是给咸镜道提供一定的帮助,惟功记得壬辰倭乱时咸镜道还是给日军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在小西行长被击退之后,北方蜂拥而起的朝鲜义军,主要来源就是民风彪悍的咸镜道为主。 如果能使咸镜道的力量变大一些,给日军制造更多的麻烦,未来明军在朝鲜打起来也可能会更加顺利一些。 整个日本侵朝战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段就是壬辰倭乱,日军十个军团,加上水师和沿各岛和日本本岛的足轻守备部队,一共三十万人,直接侵入朝鲜领土的就有近二十万人,最先抵达汉城的是小西行长部,最先打到咸镜道的是第二军团的加藤清正部,在当时朝鲜除了有限的一点领土外,几乎全境沦丧。 咸镜道这里,会宁福宁五城也是瞬间丢失,官兵也是损失的干干净净,咸镜道的官兵还是沿森林山脉守备女真的有战争经验的军队,如果领兵者稍有才能,应该不至于失败的那么惨,如果军需物资再充足一些,也很有可能会守住几个城堡,给日军带来不小的麻烦。 加藤清正也是惟一一个领兵进入大明领土的日军将领,在攻下会宁五城后,加藤率五千精锐越过图门江,进入中国领土,后来李如松入朝,加藤才狼狈不堪的从密林里又跑了回去,若叫这厮继续往前,便是可以扫荡到建州女真地界的腹地了。 以惟功的记忆来说,加藤清正部是军纪最恶劣的一部,每克一城必定屠城,一杀便是数万人,第一次侵朝战事,日军是想速战速决,同时瓜分朝鲜和中国的领土,其余各部日军都没有此人杀掠那么凶残,他忧虑的是辽镇已经不如历史上的那般强盛,如果朝廷对辽阳有所防范,故意不用辽阳兵出征,李如松手头实力不足,如果战事不顺,加藤深入中国境内,可能会把他在女真地界所费的心血,一扫而空。 这种最上层的顾虑,郭宇等人自然无从知晓,他们接到的指令便是打通贡道,和咸镜道的朝鲜官员进行接触,最好是把彼此的关系建立起来,然后可以相机行事,对朝鲜咸镜道给予一些不那么显眼的帮助。 只是眼前这韩克诚的态度,实在是很难沟通啊。 “我等是剿灭女真,追至贵国境内,并非有意,还请韩大人见谅。” 这个理由,倒也十分过硬,以前也没有没有过。 韩克诚点点头,仍然傲气十足的道:“既然如此,我部下兵马并未发现女真活动的痕迹,还请郭千总率部下速速离开为宜。” “韩大人,”郭宇十分诚恳的道:“女真在我大明和贵国边境活动,多穷凶极恶之徒,我们两方都负有守土安民之责,不如以后加强联络与合作,如何?” “笑话,我国这边向来风平浪静,十分安静,有我会宁五城在,边境安如泰山。” 这韩克诚连连冷笑,汉语也说的十分顺畅。当时的朝鲜两班子弟,自幼学习儒学,同时学汉语,练习汉字,若非如此,根本看不懂朝廷的典章制度和任何的典籍,自然也没有办法当官。不过看这韩克诚的态度如此恶劣,根本就是油盐不进,一个正常的有智识的官员,自有做事的章程,明军远道而来,两边又确实可以合作剿灭那些在边境来回跑的野人女真,不说真正合作,最好保持良好关系也是应该的,这厮却是根本一口回绝,连考虑的余地也不留,果然是一个真正的拥有贵族血统的两班子弟啊。 郭宇碰了一鼻子灰,再坚持下去,这姓韩的怒了,很可能上报朝鲜中枢,朝鲜那边当然会上报给明朝中枢,这事情就弄的超出控制范围以外了。固然辽阳根本可以不鸟朝廷,但过早的和朝鲜决裂,也绝不可能是辽阳高层现阶段在考虑的事。 当下郭宇只能做出决断,带兵回转,好在在他的身后建立了一系列的补给点,回师还不至于狼狈,还可以沿江布防,这样朝鲜那边有变的话,也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看到明军回转,韩克诚才放下心来,对明军将领所提的合作的建议,他根本没有考虑,在他看来,女真不过是些许边患,了不起叫那些蛮子抢些边民的财货去,擅自和明军接触交流,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边郡不守,他最多被削职,如果陷入麻烦之中,引发党争,他可就万劫不复了。 朝鲜学大明的糟粕是学了个十足,好的没学到,坏的全部学的炉火纯青,朝鲜的党争比大明的更加严重,什么东人党西人党,斗的不可开交,两党内部又分南人党北人党,真真是乱成一团乱麻一般,韩克诚是西人党的成员,刚刚上任不久,若是出了什么漏子叫东人党那边知道了,乱蜂蛰头的滋味可是绝不会好受。 国事和百姓如何,才不会纳入他考虑的范围之中呢。 “兵使大人,明军似乎真是好意。” 一个朝鲜将领上前禀道:“以往明军无力深入,是以我军只能独立对抗女真,若是果真明军常驻于此,与他们共同剿灭那些鞑子,似乎更加合算。” 韩克诚抬手一鞭便是抽过去,骂道:“合不合算,该怎么样,是你这个不识字的村夫能随意乱说的吗?” 朝鲜的兵权,向来掌握在两班之中,各地的兵使,中枢外派的观察使向来都是两班子弟担任,地方上的这些下级将领,如何能被两班出身的高官看在眼中? 那将领吃了一鞭,也不敢还嘴,连生气的模样也不敢作出来,赶紧跪下请罪,韩克诚也懒得理他,自回城将息去了。 这件事,他连上报的兴趣也没有,在地方为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的上报了,朝廷那边肯定吵成一窝蜂,最后还得把矛盾上交,请示大明朝廷,多出来的事非肯定得算在他韩某人头上,他自王京出来,那边的情形再熟悉不过,才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 …… “这样说朝鲜真是烂透了啊……”西花厅中,惟功也是无奈的笑,他的很多布置并不一定会成功,提前和朝鲜的接触,显然就遭遇到了完全的失败。 随着郭宇等人抵达图门江畔,宽甸一带的驻军将领也奉命和鸭绿江对面的朝鲜驻军接触,果然和图门江这边的一样,遭到了毫不考虑的拒绝。 朝鲜一方,根本对所谓的联合打击女真毫无兴趣,对明军更抱有极大的抵触和不信任的心理。 这倒也难怪,小国寡民,闭关自守,这样的状态才叫他们觉得安全,和大明他们更多是在文官使团经常入觐的层面上,更多的接触就不愿意了。 而且明朝以前确实经常压迫朝鲜,成祖年间经常强迫朝鲜入贡土物,包括宗女,太监在内,对一个国力贫弱的小国来说,也是十分沉重的负担。有这种过往,朝鲜和大明之间也不似后人想的那样铁板一块,表面和睦的背后,是彼此相疑。 第八百九十八章 询问 “大人,我们还是积累自己的实力最好。” 西花厅中虽然只寥寥十几人,但却是辽阳现在的文武核心。 周晋材说话正如其人,三十来岁的他正在人生最好的年龄,十几岁就跟随惟功闯荡,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体能精力又还是十分充沛,就算是坐着,也似如一根挺直的标枪一般。 看着惟功,周晋材侃侃道:“正如大人所判断和军情司的情报来分析,倭奴正在修筑那什么名护屋城,部署沿岸守备兵马,积累水师和物资,最早也得明年初夏才会动手。这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动员训练将辽阳镇的主力战兵扩充到二十个营以上,加上重骑兵,轻骑,炮兵,主力一线部队能达到二十万人以上,有这个实力,不论倭奴如何作我们都可以轻松扫他们下海。以属下之见,不论敌人如何,也不管那些朝鲜人能不能靠的住,配不配当我们的盟友,只管做好我们自己的事,积累好内力,到时候不管是朝廷还是倭奴,都统统能踩在脚下!” 倭奴也就算了,在周晋材嘴里,“朝廷”也能随随便便踩在脚下,这般大不敬的言语偏偏还没有人说什么,连孙承宗这种方正君子也就是把头一偏,假装没有听到。 张用诚点点头,沉声道:“晋材说的是,我们还是积蓄内力最为要紧。” 陶希忠道:“参谋司已经制定计划,春夏时往科尔沁各部用兵!” 科尔沁的牧场,在几百年后清末时渐为汉人所侵,由草场渐渐变为农耕地,说明这些地方并非不适合农耕,这里一直到赤峰一带,也就是喀喇沁蒙古的地盘在内,都可以化牧为耕,有一些地盘,是松嫩平原的一部份,后来说是属于内蒙,其实和东北并没有区别,包括住民,都是与东北三省的民居一样,是百分之百的汉民。 惟功点头,起身,看向众人。 他的眼光深沉而蕴含着极深的含意,一时间,房间之中静默下来。 “朝廷已经渐至多事之秋。”惟功看着诸人,缓缓说道:“据军情司的情报,宁夏等多处局面不稳,从西北到西南,这数年之内,朝廷很可能要面临几场大战,再有朝鲜这边倭国的威胁,二十万精锐滔海而来,表面是打朝鲜,实则最终的目标是我大明。敌人虽是小国,却是百年战国打出来的精锐,我大明虽大,但力量并不集中,而当今又绝非明君,朝中大臣,平时想的多是结党营私,而非心怀国事,勋贵武臣,更是蝇营狗苟,只图生利,品格操守,十分下流。我辽阳在此风雨将至之时,各位一定要戮力而行,保我华夏,歼灭丑类,还我清平世界,万年太平。” 从头到尾,惟功没有提及“大明”这两个字,在座中人都是十分清楚明白,这几年内,按惟功和参谋司的推演,还有军情司在各地的情报汇总来看,大明虽然没有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但也是问题百出,南方有播州土司杨应龙桀骜不驯,暗中积蓄粮草人马,其主力核心近万人,随时可动员数万苗民,以南方明军的战斗力,参谋司十分的不看好,估计杨应龙真的动起来,不费几百万钱粮,自各省调集大兵根本平定不下来。 这还只是一个州郡的土司,宁夏的哱家父子不法情事已经十分明显,造反估计也就是在今年或明年之间,加上即将渡海而来的倭人,还有各地隐隐出现的起义苗头,令得所有人实在不大看好大明的抗倭一役。 事实上这就是同时暴发于万历二十年的三大征,这三大征明朝确实是打赢了,但历时多年,耗费过千万的白银和无数物资,原本就被万历皇帝折腾的十分贫弱的中枢财政破产,辽镇等军镇耗空了实力,明朝覆亡的危机,说是万历四十年后的建奴起兵和各地绵延不绝的灾害,实际上是在万历二十年就正式开始了。 如果万历是稍微合格一些的帝王,就算经历三大征,小冰期,明朝也绝不会落到最后的光景,明亡于万历,这是绝无疑问的。 “还有两年的时间,诸君努力吧。” 惟功并没有长篇大论,但此次的讲话,意思当然是十分明显。 逆而夺取,既然大明危机四伏,辽阳这边却是蒸蒸日上,能拿到手的,当然也绝不会放弃。说起来他的勋贵根脚对自己毫无帮助,相反,却因为英国公府的身份遭遇了不少挫折和刁难,还有与皇帝的那一点点交往,自己早就还清了情份,而在此之后,就是万历无止境的猜忌和提防。 情份早尽,机会就在眼前,绝没有放弃的理由和道理。 向北扩大地盘,使辽阳直属的领地几近达到大明近半的国土,再征伐蒙古,扩大声望,如果能在朝鲜扶住一国,灭一国的倾国之兵,功劳就已经到不世之功,朝廷赏无可赏的地步了。 “是,大人!” 所有人都抱拳躬身,大声答应下来。 …… …… 王国峰自江船上一跃而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江南的清新空气。 他在暮春时节出发,船上已经呆足了近月时间,到江南已经是万历十九年的初夏。 自中左所港口上船,再到登州装货卸货,乘座的虽是两千料的大船,但却是还没有淘汰完毕的福船,军舰现在已经将旧式战船淘汰更换完毕,全部是新式的纵帆船,战场机动能力和远航能力都大为增加,中国的福船当然不是一无是处,在运货上八面帆有自己独到的一面,但用来远洋做战,当然还是纵帆船更好。 乘座在老式的福船之上,航行的速度和舒适性都不如人意,但王国峰没有办法抱怨什么,军情司的几次行动都失败了,宋钱度和宋家的主要负责人被高淮关在苏州的税监衙门,锦衣卫亲军派了一个叫张懋的指挥率数百亲军南下,和以前的随员负责,光是上三卫的亲军就过千人,加上大几百的无赖随员,整个税监衙门被看的如铁桶一般。 因为两次失败的行动,高淮现在什么事都不敢做,只将宋家的人看守着。当然宋府上下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罪名,高淮的行动没有真正的官方支持,苏州的当地军政官员都没有参与进此事里来,只是舆论上居然毫无声息,当然是那些大户们在暗中捣鬼,如果是正常情形的话,宋家这样的顶级豪门被税监随意这般灭门抄家,整个苏州和松江常州一带应该是群情汹汹,舆论大哗,不论在朝在野的官员士大夫会蜂拥上书和设法营救,在强大的压力下,当地投效高淮的人会劝说此人放宋家一马……别看历史上的税监对盐商等商人十分凶恶,白日明抢,将人关进水牢逼迫钱财,什么样的歹事都做,但对各地真正的豪门世家,却是以拉拢为主,打压为辅,就算这样,豪门世家们到底还是容不得这些家伙,最终各地闹起驱逐之事,将税监打死的是云南,打死几十个随员的是苏州,高淮在苏州,若不是当地世家允准,那是万万不敢闹出这般大动静来的。 营救失败,王国峰这个军情司的主管责无旁贷,只能亲身前来。 宋钱度不比旁人,惟功当年还只是个小武官时,顺字行也只是在京里有些势力的光景时,宋家和李家就在宋钱度的极力支持下与顺字行开始接洽,后来联手做生意,顺字行在南方发展的顺利,宋家的支持也是十分关键的地方。 除了这盟友的关系,宋钱度和惟功也有一些私人交情,虽不多,和赵士桢差不多的感觉,论亲厚肯定不如惟功和宋黑子那种少小相处出来的感情,不过却也是难能可贵了。要知道惟功早年入京,入英国公府,栽培张用诚等人,早早的就谋干大事,同辈之中,对他排挤刁难的多,对张用诚等人他是上位,和万历交往那是君臣,什么君臣能当朋友相处那是后人天真的想象,万历对自己的权柄无比在意,十分介意自己被张居正剥夺的帝王权威,这样小心眼的天子能和你真心处朋友?惟功要那么天真那么傻,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宋钱度是难得的当年以平等姿态相处的一位老友了,是以惟功吩咐王国峰亲自前来,所带的人手虽是不多,却是军情司各行动组的顶尖好手,带的武器也是将作司给的最精良的武器,这一次,若再救不出宋家的人,恐怕王国峰也很难交代了。 “宋东主人怎样?” 坐在一间酒楼的雅间内,王国峰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劳,从登州出海一直到崇明江口,再放船到苏州,江行虽稳,却因为要掩人耳目,连舱门亦不得出,这一番行船自是十分辛苦,不过王国峰到了苏州之后却是片刻亦未休息,直入军情司在苏州的情报点,召集当地人员,询问最新的情报。 他是军情司的最高主管,下头的人却也不敢坏了规矩,仍是单线联络,前来禀报事情的也不过就是个情报组的负责人,当地的最高负责人并未前来。王国峰当然不会介意他自己制定的规矩,劈头便是问公事,连寒暄客套亦是省了。 第八百九十九章 倾销 “宋东主还好,高淮因知涉入锦衣卫与我们大人的角力之中,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所以对宋东主和宋家的人都未用刑,宋家的家财也只抢了一些浮财,对库藏未敢动手,当然宋家的主要资金储存在我们的四海银行,高淮想抢也抢不到,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因知江南情形不稳,连顺字行在内的辽阳势力只将少量银币留存,多半是送在银行之中,那高大巍峨用大石块筑成的银行有大量人手在其中,也有伪装成商船的小型战舰随时待命,高淮等人若真的疯到来抢四海银行也是绝无得手的可能,而且江南的豪门世家也习惯了利用四海商行来运作资本,不仅是对辽阳方面,在京师和太原都有分行,江南的资本到北方各地也十分方便,真要撕破脸弄跨了四海商行,这些江南的世家却是没有本事到北方去弄这么一个银行出来。他们的最大本事无非就是放高利贷,除此之外想整合金融,涉及物流和保险等诸多方面做这般大的买卖,却是真的无人有这般实力。 “四海行不担心。”王国峰垂一下眼睑,又动手揉了一揉,又不动声色的道:“那么宋东主还是被关在衙门后衙?” “是的,和其直系家人关在一起。听说高太监也头疼的紧,不敢做的过份勒索钱财,也不敢就这么放人,锦衣卫那边和他打了招呼,叫他将事做了,高淮可不敢为张惟贤做这样的事,是以每日都在衙中发脾气,苏州一带的商民真该谢谢我们大人,若不然,这些时间还不知道多少人遭殃!” 这情报人员就是在苏州本地发展的,话倒是很多,王国峰瞟他一眼,这人赶紧将手一垂,往后退了几步。 “如此清楚了。” 王国峰也是知道,前两次没救人成功,功败垂成,并不是高太监有多强,而是守备的锦衣卫的战斗力远远出乎情报人员的想象之外。第一次只是收买看守,并未动手,第二次却是两个行动小组想用武力救人,结果锦衣卫反应十分迅速,有强弩和硬弓,射术都不坏,第一时间出动,并且抢占了制高点,同时还有百来支火铳,打响之后,动静十分之大,苏州城中亦有几千驻守兵马,如果驻守也前来汇合一处,恐怕将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了大局考虑,行动组没有坚持继续攻入,而是选择了后退。 所幸是没有人员伤亡,不过经过这一次失败后,高淮加强了防备,还从京师又调来大几百人,现在守备近三千人,后衙建了十几个塔楼箭楼,防备十分森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战场之上了。 “我来此之前,听说中军部开始主持对江南的贸易战了,这边的情形如何了?” “月前已经动手,这边的局面已经十分不稳,具体的粮、油、布、丝等各种物品的价格每日一变,我这里有册子,请东主查看。” 因为是秘密情报工作,是以这人也时刻小心,没有以官职相称。 王国峰接过册子,瞟了几眼,起身道:“陪我出去转转看。” 他回辽阳后,相信惟功会亲自问及这边的贸易战的情形,是以王国峰打算亲自到苏州相关的地方去看看。 这一次的贸易战辽阳算是不宣而战,自南京到常州镇江,再到苏州松江,整个江南都受到波及,而且出手十分之狠……从顺字行开始,江南籍的商人的运费和保费都被提高,银行的汇兑手续费用增加,储金利息减少,相关的很多东西,成本都被大为提高。另外北货大量提价,更多的南货不从江南购买,而是转道去了闽浙和两湖。 从月前就开始的大规模的贸易战弄的江南已经怨声载道了,王国峰起行时,已经有大量南商跑到辽阳求情,东主不便出头的,也是委托家人或是有脸面的掌柜前来,这些商人感觉自己十分无辜,利润一下子减了一半还多,甚至有一些原本利润不高的变的无利可图,甚至赔本,他们承受不住,中军部和顺字行总部门前,络绎不绝的出现大股的南商,甚至有不少大商人向总兵衙门陈情,谁都知道,这样的事肯定是张惟功亲自拍板做主。 这件事情,也算是十分有趣,江南不少商人遭受池鱼之殃,他们却不去给那些豪门世家施加压力,却是跑来辽阳起哄,惟功自然是不见,好在辽阳向来尊重商人,并不似大明别处那般表面上的歧视,这些商人尽管无法达成所愿,却也没有受什么罪,各司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想要恢复此前的各种政策,却也是没有人答应。 辽阳的货物,开始更多的向海外销售,江南一带的北货吃货减少,往闽浙进货成本有所增加,不过这当然还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随着铁器和食盐产量的增加,这一点损失完全无关大局。 光是四海银行一年的钱息就有好几百万,这一点损失辽阳还是承受的起。 苏州在当时也是罕见的大城,只在京师和南京之下,与开封等城相差仿佛,而人口之稠密,物产商业之发达,则并不在南京之下,原本也就只次于京师,现在则被辽阳甩在身后,但在王国峰眼中,这苏州城仍然是罕见的富裕之地。 宽街小巷到处都是商铺林立,人群稠密,不少妇人当户而织,梭机飞速穿越,这些妇人亦不避人,还不时的大声说笑着,一副坦然模样,男子们亦不去管。 北方风俗却并不若此,辽阳境内还好,妇人已经可以识字,也能出门做一些活贴补家用,时间久了,地位自然而然的上来了。 若是广宁宁远等处,妇人地位仍然十分低下,出门亦是低头疾走,若是年轻妇人在街面上这般抛头露面,难免会被老人嘀咕几句,甚至被当家男子打上几巴掌,喝令赶紧回去,至于无人管束,招蜂引蝶至家破人亡的,也不是没有例子。 明人话本笔记,那些妇人稍活泛些的,下场总不大妙,这便是社会舆论的一种反应。 苏州这里却有截然不同的风气,而且王国峰看到路两边的茶馆里头,男子们喝茶闲聊,吃点心,听评书小曲,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妇人们当户而织,一天工作结束便能赚几日的吃食钱,苏杭一带,不喜储蓄,不象北方喜欢挖地窖储存粮食,这里几来富裕,几乎没有什么饥荒的日子,而且城中米行之多,几乎三五步就有一个,从来没有缺粮一说,是以人们赚一日钱就买一日米,家中最多存三五日粮便可,一年收入几十文到百来文钱,足可饱食三餐,还能沽一点酒,买两尾鱼或一只鸡,这般的生活,压力当然不大,无需做死做活的去赚银子。 工厂之中,本地男子并不算多,多半是四乡里过来的乡下男子和妇人,厂里做活,当然较为辛苦,赚钱也是多些,都是愿意下苦的人才会入厂赚钱。 现在苏州的厂子也多,王国峰几条街走下来,足足看到四五十个厂子,都是沿街有店面,内里三四进的院子,十分宽敞,前店后厂,边做边卖,接大单子的同时也并不拒绝零售,算盘珠子打的真响。 不过王国峰很快看出苏州城的情形不对来,人烟虽是稠密,但大宗的商业交易很少,各家都门前冷落萧条,不少商铺门前的伙计掌柜都是面带愁容,工厂停工的不少,最少已经有三成左右,特别是和布匹生丝有关的生意,都是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苏州这里,和松江一样,瓷器布匹生丝茶叶等物是对外贸易的大头,特别是隆万开海之后,这些物品简直是有多少卖多少,一艘艘的海船出去,只要顺利返航就是带回来大量的海外货物和小半船的银子,各家各户能过眼前这样的生活,当然也是和苏松一带的布匹生丝贸易有关。 辽阳的贸易战,打的就是苏松常一带的特产! “东主,现在城里生意景况都不大好,布厂丝厂已经倒了不少,最少也是先行关张,解散工人,看看风色,只有一些大厂直接有海船或是能对外贸易的,还是继续开工,不过因为辽阳已经不买南货,这边的生产减少了很多,就算继续开工,也是减低了产量,不敢再如以前那般生产。” 苏州本地的那个情报人员,此时也凑过来介绍情况。 王国峰的模样就象是一个到苏州来看市场的外地东主,找了一个本地人来了解情况,是以这样边走边说,并不扎眼。 “倾销的情形如何,这个月过来多少布?” 辽阳的经济战当然不可能直接往苏松常这边卖布,这里是大明最大的布和棉花的产地,直接过来岂不就是笑谈? 中军部是先往北方倾销,赶上倒春寒的时候,大量的辽布突然在各地的顺字行发售,松江棉布价格最低的要二两银子以上一匹,辽布最低档的只有松江布一半左右的价格。 这个价,就算百姓用麻布不塞棉花,也是便宜不到哪去了。 这个时代,并不是人人都穿的都棉袍,就算几百年后,所谓老少边穷地区还有相当多的人家连麻布衣服也穿不起,一家只有一两件衣服,轮流穿着出门的事,并不是奇闻怪谈,而是实际的事实。就算是十分寒冷的地方,棉袄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侈品,更不要说那些御寒效力极佳的皮毛衣服了。 第九百章 粮价 辽阳这一次在北方低价倾销棉布,算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这个年头的冬天可不象后世,不要说一个府州冻死多少,冻死人是按村庄算的,哪一年冬天一个庄上不死十个八个?若是荒年成年人也得冻饿而死不少,原本就是肉食不足,身体御寒气的本钱不厚,加上没有棉袄等御寒衣物,零下几十度的温度当然也不可能有暖气,被褥也不厚实,小孩和老人最容易被冻死,一旦感冒,引发肺炎伤寒等疾病,无非就是等死了,各地的中医水平参差不齐,庸医最多,死人太常见了,一家子生十几个孩子,能长大成人的只有三五个,贫苦人家的老人很少活过六十,此番辽阳棉布大量贩卖到北地,价格十分低廉,以往买不起的也能凑些钱买些,同时弄些棉花,缝纫成袄,用来御寒的效果当然比麻布强的多。 若是稍有些钱的,趁着棉布便宜,多买一些,缝一些厚实的大被子,在这个年头,一床被褥也是一户人家象样的财产,陪嫁若是能陪几床被子,那可是中产以上人家才能有的豪奢之举。青黄不接时,棉袄,被子,都可以拿出来抵当银两,这在后世是不可想象之事,在当时却是习以为常。 辽布一倾销,江南的布当然是首当其冲,受到严重的打击,往常的销量开始直线下降,从降三成,到降五成,再到降七成,王国峰出发时,辽布已经抢了江南布七成以上的市场,估计继续买江南布的是一些头脑固执的顽固,也可能是批发商人前帐未清,不得不继续进货。 辽布是从最低端到最高端,所有的布的质量比江南布同等都要高出一筹,价格从低三成到低一半还多不等,这样的情形下,江南布能有市场才是活见鬼。 丝织品也是一样,在辽东丝厂规模大,品控也好,这几年不停的种植桑树,训练屯民采桑养蚕的技术,虽然在高端市场还没有办法和江南比,在中低端市场,辽丝也是不遑多让了。 这两样重拳打击下来,已经对江南形成了致命的打击,加上物流费用增加,保险和金融一起增加,甚至拒绝江南商人投保,对外贸易的海船已经有七成是顺字行和四海行在掌握着,对外贸易的渠道也渐渐落在辽阳手中,江南的海外贸易也被削弱极多,整个江南几府的大世家和商人们已经是在大量失血了。 在夏初时,辽布终于反过来卖到江南了。 江南人也不是个个都是有钱的东主,也是以小民百姓为主,虽说辽布的倾销影响了他们的生计,可人人还是要吃饭穿衣,辽布千里迢迢的卖过来,反而比本地布要便宜的多,质量也是没得说,比本地布还强,这样一来,谁还愿意买本地的布匹? 再者说,也不是人人家里都在布厂商行里做活计,虽说心里不是很舒服,可辽布还是迅速打开了市场。 一边走,那本地情报人员又道:“这阵子,打行和我们打了五六次,打死十来个,官府不管,大户亦不管。不过死的人全是他们的人,恐怕知道厉害,不会再过来打了。” 顺字行立足之初,虽然有宋家等当地家族的帮助,也是和本地的打行打过好多回,知道顺字行这强龙不好惹之后,地头蛇们才渐渐消停了下来,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双方又是大打出手,当然是因为此番辽阳的经济战惹怒了江南不少势力,打行的背后肯定有不少身影,不过在顺字行强悍反击之下,各地的打行都占不着一点儿便宜。 “还会有一次大打出手的机会,真打死几百人,才算完。”王国峰心里清楚的很,这阵子全国各地往江南调军情司和特务司的好手,连特勤总队的人都调了不少过来。江南这边很可能会出现几千上万人规模的骚动,不彻底把他们打疼,这些家伙不会放弃武力威胁这一条路,最终还是得以打促和,打完了再说。 这一番心境却不是普通的情报人员能了解的,王国峰只这么一说,接着便还是大步而行,不多一会儿,便是到了苏州水门的码头附近。 想看本地商业究竟受到多大的影响,说白了还是得看码头。 一边出,一边是入。 入的那边,船队排的老长,长长的船队上是各色货物堆码的如小山一般,大量的船只上都装运着北货,以前是以皮毛松子山菌人参等北货为主,当然也有将作司出产的不少工艺品,以前苏州就有从境外贩卖来的座钟和望远镜等物,现在却都是打辽阳进口,又便宜,工艺还更加纯熟的多。 除了这些,还有将作司所出的各色刀具,腰刀,马刀,顺刀,解刀,还有作工十分精巧的火铳,威风不俗,只是价格不菲。卖刀无事,卖火铳却是犯禁的,只是在苏州这样的地方,大户人家买几把十几把火铳护院,谁还能说什么?商人不敢,那些书香门第却是没有什么顾忌的,朝廷总不会疑他们会造反? 甲胃却是不对外卖的,辽阳的铁矿出产最多允许卖一些耗钱不多的物件赚银子,同时卖大量农用铁具,甲胃却是始终要保持一定的产量,不停的装备给野战部队,这么多年下来,若论具甲装备,辽阳已经是独步天下了。 或许几十年后火器的发展和运用就到了不需要铁甲的地步,但在目前的局面来说,铁甲仍然是军国重器。 不过最多的肯定还是布匹,一整船一整船的全是布匹,下货的船工都打着赤膊,露着黑乎乎的肌肉,喊着号子向下搬货。 接货的是顺字行的人,大车早就等着码头上了,布匹搬运上货车,一车便是好几百匹,眼前停着几十辆大车,这么一会功夫,过万匹的布就装运好了,然后伙计们驾车离开,其间没有人说话,模样都很沉稳,护卫队员们手中拿着各式武器,不过都用布包着,不那么扎眼,毕竟是苏州城这样的地方,打架归打架,弄到拥兵自重的感觉也不大好。 四周的江南商人都是神色复杂,已经有几个布商跑过来和顺字行的人说话,四周的人眼神中露出鄙夷,不过很快还是有更多的人凑了过去。 没办法,尊严当不得饭吃。江南这边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降低棉花成本,压低收货价格,降相关人员的工钱,把一切事能做的全做了,成本价还是比人家的卖价高,这怎么办?百姓们要穿衣就得买布,江南的布贵,很快就无人问津,尊严当不得银子使,江南人一边嘀咕着不高兴,一边还得买辽布,指望有人奋臂一呼,买价格高一倍的本地布,这位爷一定是吃撑了,这样的事也敢想,脑子怎么长的。 百姓可以换辽布,这些布店的东主和掌柜们当然也不一定在本地布身上吊死,除了那些大世家大商人,中小布店还是很容易改换门庭,本地布丢在那边吃灰,大家也开始从顺字行进辽布,就算被顺字行从中赚一笔,好歹还是能把生意继续做下去。 至于大布行,向来是往各地卖布的,现在北方市场被抢了个差不多,南方市场也是十分有限,他们又没有办法改换门庭,自己就是生产方和大批发商,从顺字行手里拿货再去批发,吃饱了撑的? “好了,不必看了。”眼前情形已经说明一切,王国峰微微一笑,转身欲行。 “又他娘的涨价了?”不远处码头上下货那边突然一阵嘈杂声,王国峰微一皱眉,回头去看。 却是一群商人围在码头,除了开头的一嗓子他听懂了,接下来全是江南这边的口音,王国峰刻意学过,但也只听懂三四成,大约知道是因为粮价的事吵了起来。 “说是粮价又涨了。”本地军情司人先没说话,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十天前到码头一石粮四钱二分,现在涨到四钱八分,是以他们着急了。” 王国峰道:“江南这边还用碎银么?” “几分的银肯定无人用了,几钱的也是用咱四海银行发行的银币,最少的辅币是当两钱,这边市面上人都有钱,当两钱用的很好。当然也用咱们的铜钱,不过铜钱数量还不够多,用途也不广了。现在是大宗货物,按旧例算银,最后结帐肯定是用银币或金币,方便结算也便于携带,如果再大宗就用咱们银行开的本票,不过近来四海银行对本地的本票开据收费增加了,他们又是尽可能的用现银结算了。” “嗯。” 王国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短期来说银行会损失一些收入,长期来说,这一场金融战打完了,以后江南这里就是任凭揉捏的软柿子,想赚多少还不是辽阳说了算? “粮价之事,看来也是顺字行出手了?” “是。”那人答道:“两月前顺字行开始在湖广加大收粮的力度,价格抬的很高,江南这边当然要涨价,上个月起,存粮消耗的差不多了,顺字行更是加大了收粮的力度,那边收的多,价也高,这边虽然四处搜刮,不过怎么能和两湖那边比,路远了运费上去,一样的不合算,是以粮价必涨无疑,这个月底,估计最少能涨到五钱以上。” 第九百零一章 左右 王国峰面无表情的道:“这边大粮商到手五钱,底下百姓到手最少五钱五到六钱了,这事情做的妙极。” 一边用辽阳货物打击这边的收入,一边涨粮价勒这些人的脖颈,辽阳这一出大戏,果然是唱的热闹,精采纷呈。 这其中的事当然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不知道要调动多少人手和多少金银,疏通多少关系。两湖那边的大粮商也不是吃素的,不会不明白此举暗中包含的意思,虽然在商言商,但两湖那边向来是江南粮食的主要供应方,从大明中期开始,就一直由两湖供给粮食到江南,沿江而下,粮船运输十分方便,顺流而下,省时省力,运费不高,能充份满足江南的粮食需要。 说来也是好笑,江南那边的土地肥力除了东北的黑土之外堪称最肥,而且不是天然的肥,是因水利之便几百年间堆肥堆出来的黑土,单亩收获不及湖广的记录,但平均的地产,绝对是在湖广之上。可自明朝中期之后,江南的粮食已经不能自给自足,需得从湖广大量买粮,否则粮食便不够吃……这当然不是江南的地不行了,只是江南的土地大半种植了棉花和改成了桑林,种棉和采桑养蚕的利益高出种粮十倍,田主不是傻子,当然以种经济作物为主,这么一来,粮食便是大为减产,需得大量从湖广购买。 明朝中枢的协调能力又是差到几乎毫无能力,开中法一坏,江南的粮根本不到西北等九边,北方又连年减产,粮价一直上涨,遇到大灾荒根本没有自救能力,如果田赋不高还能勉强稳住基本盘,崇祯年间因为辽饷又涨了田赋,全国齐平,根本无视西北和江南湖广的差异,结果基本盘崩溃,大量的西北农民造反,中小地主破产,边军粮饷不足,也加入到造反的队伍之中,归根结底,还是粮食产量严重不足,明朝中期过后海外贸易盛行,人们将眼光全投向海外,江南一带的商人获得了巨利,整个南方对粮食生产的兴趣不足,更没有兴趣到北方做生意,北方的粮食生意把持在晋商手中,晋商却又偏是吃里爬外的汉奸,两边的世家和商人算是一起合力,毁了大明的根基,所以有的时候,帝国的毁灭完全不是简单的原因,真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复杂的东西,别人不懂,惟功却是清楚明白。 江南这里算是自毁武功,大量的良田不种粮改种了别的作物,既然你粮产不足,需仰赖外力,那就不能怪辽阳在这件事上发力了。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冬天的储粮吃的差不多了,夏收还没有开始,湖广的粮价也有所上扬,顺字行再炒作一把,就算湖广粮商不为这难这边,想要顺利买到平价的粮食也绝无可能。而且顺字行有庞大的资金链,可以一直不停的收粮,到了夏收开始时,虽然粮食大为增多,可江南和湖广都有负责供给京师粮食的重任,地方上也并不太轻松,这样一路收粮到冬季,估计江南这边的一石粮能涨到二两,那个时候,就算采桑织布的收入高,估计也会有相当多的人饿肚子了。 至于多买的粮食,顺字行当然是不停的运往北方,或是囤积储存,或是用为军粮,反正粮食多了不怕,卖到朝鲜和北方一带便是,市场大的很,不怕脱不了手。 倒是江南这边,产布产棉的地方被低价棉打的喘不过气来,原本的天下粮仓,地位早就叫湖广抢了不说,现在还得卖低价布,买高价粮,一进一出,就是两根绞索勒在脖子上,看你怎么喘的过气来! “就是苦了百姓些……” 王国峰盯了那个军情人员一眼,对方感觉他的眸子里寒意,不禁缩了缩脖子。 “属下错了。” “错倒不算什么大错。”王国峰淡淡的道:“我要带的是秉承大人的理念,造福我中国之人,情报人员要冷静,不能出错,不过也不能说毫无思想。我也不愿你们就是拿钱办事的木头人,不过你再仔细想想,这一件事的做法是不是唯一的选择。” “是。”那人想了想,终道:“舍此之外,别无良法。我江南的世家和我辽阳根本就是气味不投,以前的合作之法断定无法长久,要么我们屈就他们,跟着他们的规矩转,要么就得把他们压服,叫他们跟着大人的指挥行事,决裂乃是大势,非人力可挽回。” “你这见得还算明白。”王国峰终于展颜一笑,笑容居然十分亲和,也叫人觉得他年轻的不象话,不过此时这个苏州的情报主管不敢有一丝轻慢,听到夸赞,也是垂头不语。 “走吧。”王国峰简简单单的吩咐一句,负手而行,虽然身在苏州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是如在辽阳一般,走的轻松写意,十分潇洒。 …… …… 晚间的时候,高淮从虎丘北边的一个镇上赶了回来,因为赶路,他没有乘坐自己的八人抬的大轿,而是骑马赶路,来回走了一趟之后,他头顶那精致的三山帽上落满了灰尘,镶嵌的白玉珠也蒙尘很深,看不出原本的润色,身上的大红衬白里的蟒袍也是变的灰扑扑的,跟在他身边的十几个小太监也都是一副德性,那些锦衣亲军也好不到哪去,至于苏州本地招募的游手无赖,因为是一路跟着跑的,那就更加的狼狈不堪,甚至有一些人,鸳鸯战袄都脱了下来,光着膀子,或是脱了铁网靴换了布草鞋,这么一堆人聚在一起,那种形容就甭提了,虽说不是乞丐叫花子的气质,可总归不会叫人看了心中愉悦。 高淮也懒怠理会这些,他的住处是抢的苏州城中一户大富商的宅邸,现在用来当了税监衙门,平时这里弄的神鬼辟易,每日鬼哭狼嚎,加上大批无赖亲军环绕,苏州城的狗都不敢路过这里。 整个宅邸有百来间房子,高淮辟了几个小院和后院的池塘当牢房和水牢,抓来的富商就关在这里,给了银子才会放人,有一些人当然就会死在这里,倒不是他们舍命不舍财,而是身子骨弱,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尸身发给家人取回,告状的当然不少,不过地方官府根本不敢接状子,京控的话,都察院弹劾的奏章已经不少,比如抓了宋钱度以后,辽阳一系的张党官员飞章弹奏,奏折摞起来有一尺多高,万历当然是全部留中不理,锦衣卫还派人出来撑腰,但高淮已经明白,这宋某人果然不是普通商人能比的,自己已经算是夹在皇帝锦衣卫和辽阳镇角力的中间,固然高淮因为冯保的事深恨辽阳,不过对于自己当出头鸟他还是敬谢不敏的,按锦衣卫的意思,抓着这好机会,抄了宋府的家,搞死宋钱度,辽阳能怎样?无非再上几封弹章,但高淮这死太监对力量的感觉十分的好,他知道事情可没有这般简单,若是真的“简单”为之了,恐怕自己这一条小命也得“交代”了。 上回那些黑衣人冲到府中,如果不是人数太少,锦衣卫这边人多,恐怕根本就挡不住人家。 就算现在,锦衣卫加上三卫和苏州无赖人数过千,高淮居于其中,那安全感也并未增加多少。按他的心思,干脆放人了事,但这事到了如今这地步,已经不是他这个死太监能随意左右的了…… “宋东主,好悠闲嘛。” 从大门直入,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袍,帽子当然也换了一顶,焕然一新的高淮一步三晃,步到后院之中。 宋家的直系亲属十来人和宋钱度都被关在这里,每日只在供给三餐的时候开门,其余时间都是大门紧锁,一大家子原本是锦衣华食,出入出是起居八座堪比王侯,论享受真的不比京里的公侯差了,现在关在这里,自是怨声四起,不过因为有宋钱度的身份罩着大家才没有受大罪,是以也不敢过份,这日此时几个亲人正在小声嘀咕,远远看到高淮过来,当然是忙不迭的躲了,由宋钱度迎上前去。 宋钱度却也不慌,他虽无外界的消息,这小院四周明塔暗桩,将他看什么似的看管起来,由此可见,辽阳在外并不是没有理会他,既然有张惟功替他努力,以宋钱度对惟功的了解,这一件事不管就罢了,管自然就管到底,既然如此,当然不必慌乱。 他一身月白长袍,天有点热,手中还拿着一柄折扇,这般模样,象是个俗世翩翩佳公子,脸上的神情也是悠然自得,并没有什么慌乱惶恐的模样。 这般情形,和那些被虐待恐吓的普通商人当然是天上地下,高淮也是看的暗恨,只是也没有办法,站定了,扬着脸问道:“宋东主,家藏重宝不肯献给皇上,是不是太不成话?关了你这么多天,想明白了没有?” “寒家没有什么重宝。”宋钱度含笑道:“至于些许浮财,就储在四海银行,需得本人特别的花押和凭单才能取出,以现在的情形,就算宋某给出这些,按四海银行的规矩也是取不出来的,是以公公不必再费心思了。” 第九百零二章 信心 这般回答,若是别的商人,高淮肯定脸一翻,下令将人拷打一番,然后投入水牢,眼前这人偏又动不得,却又软硬不吃,凭高淮的身份几次亲自来说话,若换了普通商人,早就不知道哪去了。 “高公公看来是又发财回来了。” 宋钱度反而主动出击,讥讽起高淮来了。眼前这太监,掩不住得意神情,加上风尘仆仆的模样,虽换了衣服也掩不住。 “哈哈,”高淮尖着嗓子笑道:“这一趟不过弄了两三万银子,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要卖了才能算钱,有一些精品,咱家还得献给皇爷,哪能全落在自己家手里。” 这就是一群活强盗,宋钱度掩不住内心的厌恶,皱眉道:“皇上就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么?” “皇上怎能不知?”高淮得意的道:“放咱家这些人出来,就是为了给皇爷敛财,凭什么那些当官和商人就能发财,咱们皇爷就只能过的苦哈哈的?往户部要点银子,那些官就敢给咱皇爷脸子看,这普天之下,一根草都是皇爷的,派咱们出来拿点银子怎么了?” 这强盗逻辑说的偏是振振有词,宋钱度神色也是变的黯然,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对这个国家和皇帝能失望到如此地步。 各家的私产,也是皇帝想要便来取,如此下去,这皇帝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皇帝真的不知道,先秦两汉时,皇帝也是得公私分明,少府管理的才是皇家私产,有道德的天子绝不会将手伸到公中的银库之中,而少府所入,倒是被拿出不少来贴补国家财政,两千年下来了,怎么连秦汉时也不如了呢? “恭喜高公公了,发财了。” 宋钱度话语中讥刺之味甚浓,不过高淮心情确实还不错,瞟了他一眼,也不同他计较,只呵呵一笑,说道:“咱家这银子又不是自己全拿了,下头人和锦衣亲军要拿走五成,给咱家上头的公公分一成,皇爷拿一成,咱家辛苦一遭只能拿三成,你要说这是不是没天理,咱家最辛苦,大头却得拿出去大家分润,咱家说什么了,还不是任劳任怨!” 这厮的无耻已经超出了宋钱度能理解的底线,太监这群体确实没有办法拿世俗的节操去硬套,已经受了一刀,士大夫又瞧不起,权力再大又不能传后,公侯和士大夫还讲个家族传承,做事不能太过份了,这些家伙除了少数奉旨可以过继的之外,多半就是绝户,也就是有权时多捞几个,可以安享晚年,不至于和普通太监一样被打发到善堂去等死,可以自己买宅邸居住,还能自己提前修好墓地,请和尚超度什么的,加上吃饭穿衣也享用惯了,叫他们清苦度日不如直接死了拉倒,是以太监对钱财的渴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又没有道德观念,后世有一些人喜欢替历史翻案,在太监中找几个确实操守能力还不错的就所谓阉党治国,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伪君子好歹还有底线,真小人是没有任何的操守和底线的。 高淮又扯了几句淡,见宋钱度一点妥协的意思也没有,拂了拂袖,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有几十个太监和武官模样的跟着,见状也是一起跟随而去。 高淮一走,宋家的人便拥出几个来,一迭声的埋怨起来,无非就是说宋钱度态度过于强硬,不如软下身段,求一下高淮,没准高太监一高兴准定把人放了。 这几个堂兄弟的心思宋钱度也明白,无非是觉得当家主事的就是他,求个情把旁人放了,不连累他们,那日抄家时就有这么一段,宋钱度吸了口气,冷然道:“宋钱彬,宋钱敬,宋钱明,你们等着瞧好了,待总兵将我们救到辽阳,我必定和你们分家,到时候撕撸清楚了,你们莫要后悔才是。” “一个总兵有这么大能耐?” “他无非就是有个顺字行,能翻出天外去不成?” “这天底下还有谁大过皇帝去?老大你莫在这里发白日梦了。” 这些话其实不仅是宋家子弟的话,也是江南不少人的想法。 江南纵称“鬼国”,有不少对抗朝廷法度的办法,拉拢官员下水也不在话下,自成一脉,势力庞大,但那是对普通的势力和某个官员而言。面对庞大的国家机器和皇帝意志,这些人的精气神都是早就跨了,多少财可通神的大商人被抓了来,开始也是死硬,后来还不是乖乖交银子才能走人,宋钱度再厉害,难道又能比那些人强多少去? 除了长洲申家,华亭徐家,还有那些真正的书香官宦世家,普通的商人家族又哪能和朝廷掰腕子,更不必提和皇帝顶牛了。 几个老爷子也是苦口婆心劝道:“钱度你莫气他们,都是想大家好,浮财虽然要紧,不过到底不能和各人的性命相比,我宋家的货和田产反正还在,祖宅还在,守着小生意到底比普通人过的强的多,不如将银子交些出去,大家安心回家过活才是。” “各位叔公莫乱,此事小侄自有主张,到底是谁对谁错,日后自见分晓。” 什么浮财不要紧,这些家伙多半将自己钱财守好了,公中的钱大头都是宋钱度的,交上去当然不心疼了。 俟宋钱度回到自己屋中,妻小自是围了上来,其妻担心道:“相公,说来说去还是和皇帝斗,凭张平虏再厉害亦恐怕没有办法顶的过皇帝,若是满江南士绅也一心还罢了,现在看来大家是盼着我宋家倒霉,这样的话,硬顶怕是真的不成了。” 宋钱度叹息一声,摇头道:“现在这局面,已经不是交银子就能无事的局面了。” 一句话说的各人大惊,想想却也是这般道理,当下各人都是愁肠百结,几个妇人,险险便哭出声来。 “平虏不会放着我在此不管。”宋钱度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自己被抛弃,这是他多次前往辽阳,了解辽阳那边情形之后方有的自信,不过这些和眼前的人却是怎样也说不明白,他知道南京虽无税监,而且南京勋贵和大官多,又是东南政治中心,是以万历虽然荒唐却不会放人到南京胡闹,但就算如此,李文昭也是已经举家搬迁,只将生意委托给本家几个掌柜,本人却是带着家小已经搬到辽阳去了。 若是数年之前,相信不仅宋钱度,就是李文昭也不会下此决断。可眼下的事明摆着的,大明这边是皇帝带着不守法度,随意妄为,说是国用不足,暂苦吾民,其实都是敛财的借口。国用不足当以国家政令法度来更改税制,或是做一些正式的尝试,皇帝派家奴到民间来明抢算怎么回事?而辽阳那边却是法度森严,有些事不要说普通的官员,便是惟功也做足了守法的姿态,惟功入主辽阳十年,从来未听说有以权坏法之事,诸般行事井井有条,各司权责分明,对普通的百姓和工人都能护卫有方,更不要说商人了。 上回商会之事,事非十分分明,并不是辽阳开始有意打压商人,只是在维护工人与商会之间的平衡,不仅如此,在商会门前惟功发表的权力制衡的言论,更使宋钱度和李文昭等人如推窗见月,更见世间道理分明。 事后商会也未曾受到一点打压,只是唐志大将商会之主的位子让了出来,商会权力不仅未被削弱,反而有所增强,对各司的监督,渐成体制,现在财务和税务相关各司,每月都会接受一次商会的问询,工会,商会,农会,各种协会在辽阳也成立了,将来要成立评议大会,每年对辽阳的施政进行一次监督。 还是惟功所说的,权力太过分散,容易事权不一,扯皮误事,所以辽阳的权力仍然紧握在总兵府下的中军部和各司之中,不会分给他人。而没有约束的权力又容易使人犯错,有些错误完全可以避免,只要权力部门与下头多沟通,商议,总能出台一个各方最容易接受,施政也最方便的方案出来,一味胡来,浪费资源和人力,招致不满,管的过多过细,自然也就是将所有的责任背到了有司身上,有了评议会,能听取各方意见和建议,将施政的弊端分一些给各大行会的头上,其实是有利无害。 在舆论管制上,也是尽可能的放松,只是对敌对一方看的特别严厉,不使人有鱼目混珠的机会而已。 辽阳这般的情形,不仅是势力和实力蒸蒸日上,不停进步,实际上对人的吸引力和向心力,也是与日俱增,这般情形之下,李文昭才毅然北迁,宋钱度也是存了到辽阳安身的想法,这边的生意固然要紧,但最要紧的当然还是人身安全,再乐意冒险的资本家也不会真的喜欢在刀尖上跳舞。 第九百零三章 行动 “高公公,这厮好生不识好歹,难道就这样忍下去?”说话的锦衣卫使张懋不仅是张惟贤的心腹亲信,亦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在锦衣卫中,只要得到皇帝的掌识,指挥或是千户,甚至副千户都不大要紧,简在帝心便可以领取肥缺要差,不为皇帝所知,就算你是左右都督,一样的毫无出息。 这张懋应是英国公府根脚,年纪不大,看着也是一脸骄横的模样,对高淮这个公公也不是很敬畏,只是说话时带着几分客气。 高淮也并不生气,张懋经常在御前轮值,属于简在帝心的武官,地位和寻常太监相差不多,他自己并不算十分得宠,锦衣卫指挥用这个态度说话,刚刚好。 当下干笑一声,答说道:“咱家奉命来江南是替皇爷收税来了,宋家几百万家私在眼前,吃不到不是太心疼了?” “就怕公公忙到最后,这厮也不肯松口。要我说,不如用刑,这般软磨硬泡,何时才能弄出银子来?别白忙活了一场才好。” 这话张懋以前也说过,不过高淮并不能下定决心,朝中已经有不少言官因为宋钱度一事弹劾他,虽然高淮不在乎,可说明这宋家背后的势力已经发力,而上次居然出动刺客营救,高淮担心如果自己真的撕破了脸,来营救的变成来刺杀的,自己一不小心居然被刺……那再多的银子也不抵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高公公放心。”张懋似是觑出高淮已经心动,趁热打铁道:“我率本部精兵三百余,加上此前的三卫精兵,五百余人近期不出门,专责守护公公,那些许刺客哪能与我等上三卫精锐相比,管教他来多少也是白搭。” 张懋的锦衣卫不是普通的校尉,而是大汉将军的编制,以前是样子货,张惟贤整改锦衣卫后把不少大汉将军混日子的革了职,重新在军户世家里挑选合格的接任,大汉将军要求原本就很高,在身高力气身家清白和品性上都有标准,只是大明中期之后很多东西成了具文,天子身边的禁卫也是糊弄事的多,反正忠诚上是很难说有什么,最少崇祯吊颈的时候,宫门口也没见多少大汉将军在守备,大家早就卷堂大散了。 这会子张惟贤一手主持重挑,人入选后先到锦衣卫新立的军营里去操因为饷银粮食充足,锦衣卫的军训可不是三大营那种糊弄事的,刀枪弓箭阵法都实打实的练习,还练鸟铳合击之术,也有一些京营拨过来的火炮,练上几个月后不仅是技战术合格了,也叫张惟贤洗了几十日的脑,忠于皇帝和大明不知道有多少,反正端的是大都督的碗,替大都督效劳,这句话却是每日都得喊上几十遍才行。 这些大汉将军约有两千余人,轮流到宫中入值,威武之气十分明显,万历对内操和禁军向来都很上心,可能是心底深处就有不安全感,这一次张懋先是奉命去开矿,就是带的大汉将军出门,再紧急奉命赶往苏州,这些大汉将军当然也是随行而来。 因为是真正的御前行走,大汉将军们全部都有甲胃,一部份是身着奢华漂亮的全身锁甲,这种甲后世尚有流传,精工细作,华美漂亮,外层镀银,光彩灿然,除了锁甲之外,便是正经的铁甲在身,小军官都穿有山文,也只有禁军有这般豪气,别的军镇,相差就太远了。军官们都戴有凤翅盔,顶饰红缨,身披紫色或红色披风,骑于高头大马之上,入苏州城时,着实将当地的文武军民震慑住了。 手中刀枪也是工部精工打造而成,还有从蓟镇要过来的百来只鸟铳,平时也打的熟练了,刀牌也是充足,甲胃精良,又经过正经的训练,不象三大营那些废物点心,张懋的骄狂之气,多半来源于此。 “咱家再想想,再想想……” 高淮抚额作头疼状,最终还是没有下令,一闪身就进了自己的住处,不一会就看到川流不息的丫鬟们端着食盒往里头去,还有丝竹穿云之声渐次响起,众人凝神听了一会,却是上好的昆曲腔调……这死太监,来了苏州不久,倒是将本地士大夫享乐的东西,已经学了个十足。 “戚……” 张懋一撇嘴,感觉心里十分鄙夷,死太监没担当,没胆气,享受到是十成十。 不过他自己亦想起来,前日上街见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娘子,因吩咐几个无赖将人抢了,往这衙门里送来,反正那小娘子家人纵是告状亦无人收状子,就算哪个不开眼的真收了状子,亦没有谁能到这里来查,这些天来他们这些武官经常到人家中抢夺财物,或是抢人家的漂亮女子,张懋到此时间不长,也是夜夜从不虚度,当下想起那小娘子娇俏模样,心头一阵火热,顿时也顾不得旁的事,大踏步便是往自己所居小院而去。 他底下几个千户和百户官也跟过来,张懋挥手道:“各人忙各人的去,只晚上轮值上夜要小心,莫叫我查到谁喝酒耍钱,那罪就不是轻的。” 各官连忙躬身,待张懋去了,自然也是散去,千户们正色吩咐了百户们几句,忙不迭的也忙自己的去了,百户们却是吩咐总旗,小旗,自己当然也是早早进屋歇着,各人看天一黑,忙不迭的都是卸了身上甲胃,这玩意穿着是威风不假,可几十斤挂在身上,举手抬足都得费老大的气力,有太监和上官们在,不得不穿着,这会子赶紧脱了是正经。 …… …… 万历十九年凌晨丑时,苏州税监衙门临街后门的院门前,几幢高大的临街木楼上吊着几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芒,门外的街道上已经毫无人踪,到了这个时辰,纵是豪门大院也熄灯休息,只有时不时传来的梆子声响,提醒人们已经到了深夜。 一队队的行动队员已经从城中的四面八方潜行至此,所有人都蛰伏在墙根脚下,等候行动的命令。 这一次,出动的人手有近二百人,王国峰一手从全国各地调集而来,冲击的是税监衙门,打的是皇帝的上三卫亲军,此事的要求就是明快果决,不留一点儿证据,行动要快准狠,绝不能有丝毫的畏惧退缩。 王国峰身前是一个猎豹般矫捷的汉子,这是从广宁赶过来的李青,李青在军情司的地位已经是王国峰的副手,而且专注于行动这一块,从广宁到宁远,再到永平太原,军情司几次大规模的精采行动,毫无例外的与李青有关,此次行动,军情司出动了王国峰和李青两人,也足见辽阳方面对此事的重视。 “东主,”夜色之中,李青对王国峰道:“你在外指挥便是。” “嗯,我在下头看着。” 事情要紧,王国峰虽然自认为身手不错,但也不会和这些常年在行动组泡着的专家比,事实上自当年通州客栈过后,王国峰并没有和谁动手,更不必提杀人,院中的锦衣卫和旗手卫府军前卫都是挑的好手在此,听说张惟贤也在狠抓练兵,行动时慎重也是应该的。 此事也算是辽阳与朝廷暗中决裂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虽然辽阳种种迹象都有自立的感觉,但对朝廷的诏旨除了中旨之外也没有驳回的,更不必提私下做什么动作,此次夜袭税监衙门,天下人稍有知道内幕的便知是辽阳所为,虽是在暗亦等于在明,若是行动失败,对辽阳的打击自是相当之大,非比寻常的行动可比。 黑暗中李青做了一个手式,王国峰都怀疑是不是有人看到,可很快的四周黑影掠动,一道道包着布帛的木梯架到了墙头之上,一条条身影踩着木梯翻到墙上,再用飞爪搭在墙头,放下绳索,轻轻滑溜下地。 整个过程十分快捷,几乎是眨眼之间,过百人便沿着木梯过去了。 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轻便的短刀,约摸是腰刀的一半大小,可以含在口中,方便攀爬,待落地后,便是再以手持刀,迅速前行。 李青走在最前头,王国峰此时也攀到墙上观查,他看到李青和几个身体壮实如狗熊般的大汉直接奔到木楼之下,开始悄无声息的攀爬上去。 徒手攀爬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动作,王国峰看的额角冒汗,他当然也能上墙爬楼,不过想做到这样的熟练和快捷就甭想了。 他瞎想的功夫李青等人已经分别上了楼,几个守备的禁军已经搂着怀中的武器睡了个胡天胡地,李青手一挥,几座楼上的人分别动手,手中的短刀往着胸口便是狠刺过去,各楼上的禁军多半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惊觉时胸口已经刺痛,再想有所反应身上已经失了力气,连叫亦叫不出来,夜色之中烛光之下,但见一道道鲜血亮的刺眼,自楼层之上缓缓流淌了下来。 一个禁军生命力强,一时却是未死,挣扎着想叫,却被李青卡住脖子,两眼被勒的激起来,整个人如一只想蹦跳的青蛙,却是渐渐没了生气,最终毫无反应的被丢在了地上。 !! 第九百零四章 成功 解决了箭楼后李青等人继续前行,此时面临第一道真正的防线,高淮等人在这里临时修筑了不少房舍,每个屋中都睡得十几人,按理来说还应有几十人在地上巡逻,不过根本没有军官督促,这些当兵的自然都钻屋里睡觉去了,也有几个屋还有灯,那是熬夜喝酒赌钱的赌棍,根本不可能出来巡夜。 随着一声声爆响,十几个小队的行动组迅速冲入,踹开房门便是进屋,各人都用短刀往那些禁军的胸口送,一刺再刺,动作十分迅速,几刀下去,戳在心口的人就死的不能再死,就算一时不死也只剩下一口气,离死不远。 行动组的身手都十分老辣,几乎都是刀刀致命,十几息过后,惨叫声还是停的响起来,也开始出现抵抗,毕竟这些禁军中的锦衣卫都经过训练,就算府军和旗手卫也是挑的壮汉出来,那些真正的老弱在京里虽然是能冒领军饷,这种外差还是轮不着他们,屋中人太多,一时没有被刺到的便是滚落下床,抄刀反抗,一时间有不少人和行动组的人对上,打的火花四溅。 李青面前便有一个把总模样的壮汉,手中一柄沉重的大刀,对着李青舞的虎虎生风,李青一时竟是欺不到前去,他索性后退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支短铳来。 对方丝毫不惧,狂笑道:“这截短了的鸟铳有屁用,小孩子玩意也来吓唬大爷……” 这厮一边说话一边往前冲,刀光闪闪要来劈斩李青,李青冷笑一声,抠动扳机,枪声并不大,铅子却是正中对方眉心,“啪”一声便是打出一个大血洞来,对方眼中满是迷茫之色,身子却渐渐软倒了。 李青顾不处看这死人,又连续做了几个手式,此时各小队中也慢慢遇到了硬点子,枪声开始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动静闹的这么大,税监衙门里锣声大作,大量的人影衣袍不整的跑出来,不过好歹都拿着武器。 张懋一直折腾到起更才睡,睡意深沉的时候被惊醒,一看又是这样的大场面,平时的那种虚骄之气一扫无余,一时间浑身战抖,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底下的军官也好不到哪去,一直待看到那些黑影越扑越近,锣声也响的跟什么似的,各人才慢慢醒悟过来,分别督促底下的人前去抵抗。 上次来的黑衣人不过十几人,就弄的税监衙门鸡飞狗跳,这一次却是一来数百人,高淮也是惊动了,夜色之中,他也看不清楚,只看到禁军在节节败退,黑衣人人手一支短刀,不停的往内里杀入,高淮吓的魂飞魄散,他是无恶不作不假,不过并不代表他是傻子,这明显是辽阳势力杀过来了,想想自己不过一寻常太监,别人未必就真的不敢动手,当下整个人都木住了。 “公公,锦衣卫都拿着鸟铳上去了。” 后院到中院再到前院和各偏院,中间都隔着一道道的高矮院墙,此时锦衣卫们倒也不全然是废物,锁了几道院墙之后纷纷上墙,各人都拿着长长的鸟铳,预备拿火器制敌。 这黑灯瞎火的,虽然紧急点了不少灯笼,想在这样的晚上用弓箭就纯属说笑了,鸟铳到底可以壮壮声色,比起弓箭来当然是更优选项。 各人都学过打鸟铳,只是在京时还经常操练,出来久了却是十分荒疏,这会子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药包倾入枪管之中,搠条也通过了,却是将铅子将了十来颗进去,一直到塞满了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再将铅子射药倒出,重新再来过一遍,却是已经有人打响了。 长长的火舌带着巨响声,威力当然不凡,这些鸟铳是锦衣卫从蓟镇要来的,戚继光在蓟镇时特别重视火器,蓟镇火器也是九边之冠,毕竟是拱卫京师最要紧的边镇,地位已经超过大同,是以火器也是优中选优,这些鸟铳都是用二十斤上好的闽铁打造而成,枪管十分厚实,不会有炸膛之忧,现在工部出的火铳质量已经开始下滑,毕竟除了戚继光也没有什么大帅那么讲究用火器,至于辽阳向来是自给自足,和朝廷早切割的干干净净,工部也没必要向辽阳提供火器,这么一来,火器的质量当然直线下滑,已经远不能和当年相比了。 手持这么精良的火器,打响声却是此起彼伏,黑夜之中相隔又远,打响了几十下,却是根本没有人中枪,这些锦衣卫外强中干的本性,暴露无疑。 待看到黑影迫近,那些黑衣人却是强悍非常,顶着火铳声响不停的翻墙而过,再又砸开院门,不停的涌上前来。 这一下,锦衣卫中抖手抖脚者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谁将手中火铳一丢,啊呀一声便是向外逃,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丢下火铳,甚至手中腰刀亦是丢开了去,只管撒开步便走。 高淮看看左右,张懋不知踪影,其余的武官也是跑的没影了,倒是那些前院住的当地无赖不知道厉害,不少人披衣出来,见是有人入犯,便是骂骂咧咧迎过来。 正好黑衣人冲过来,两边一撞,无赖们哪是对手,黑衣人个个身手矫捷,而且刀刀往要害去,一刀便是了帐一条人命,遭遇之下,顿时杀了好几十人,锦衣卫亦被刺翻了不少,看到这时,高淮苦胆都吓破,还好有几个心腹,此时顾不得面子,将穿着中衣的高淮架着便逃,不一会鞋亦跑掉了,披头散发,连跑了十几条街,到得苏州府衙附近,见本城丁壮在知府等各官带着提着灯笼打着火把聚集,高淮才放下心来。 “宋东主。” 李青等人不停的打开院门,大局底定,王国峰才大步到宋家人被困的院前,见宋钱度披衣出来,一脸平静,王国峰倒也佩服这商人的胆色,拱了拱手,说道:“我们大东主派我等前来,接宋东主一家离开这险境,救援来迟,还乞恕罪。” “怎么敢当王司正这么说?” 宋钱度对辽阳的权力配置还是有所了解的,也曾经在西花厅几次看到这个如惟功影子般的王国峰,他知道督查室和特务司公安司对内,军情司对外,所以王国峰手中的实力仍是最强,当然也是有所制衡,并不能一手遮天,但就算如此,也相当于是执掌着辽阳的东厂和锦衣卫,督查室和特务司更象是大明曾经有过的西厂和内行厂,只是辽阳虽然有特务司,却并不崇尚特务政治,除了官员确有里通外部势力,图谋不轨之外,其余的不管是犯军法,民法,或是贪污舞弊,总之都有一定之规来制裁,所谓的军情特务各司的首脑也没有那么吓人,宋钱度知道自己内心想法不当,是以从来不和人说起,只是当初在辽阳见到王国峰这样人时,还是情不自禁的敬而远之。 他虽然不是士大夫,不过对特务还是有些反感,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不为人所知而已。 此时见到王国峰,宋钱度心中一暖,几乎要流下泪来,拱手还了一句,接下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半响过后,才又道:“总是要谢过平虏和王司正。” “不必这般客气。” 王国峰知道宋钱度方寸已乱,点了点头,示意人将宋家大小人等赶紧带出。 外头早就有车马等候,不适合留在苏州的一律坐船离开,然后分别疏散。 “东主,”李青已经带人折回,向王国峰询问道:“抓着不少锦衣卫官,还有几个太监,高淮走的快,已经跑远了,抓着的人怎办?” “不好做的太过,寻常小卒杀便杀了,当官的绑起来,莫伤性命。” “是,东主。” 李青等人自去扫尾,不一会各人卷回,沿途见重伤未断气的,倒是有不少人慈悲为怀,上前补刀,将人了帐了事。 以税监衙门自己的医疗能力,被火铳打伤或是刺中心口未死的,无非是多捱些时辰,多受些罪罢了。 一会功夫,所有人都散尽了,若非税监衙门满地的尸体和已经凝固的黑红色的鲜血,还有砸烂的满地的破烂,就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翌日清晨,苏州府请了附近的守备兵马,聚集了几百马队和几千兵丁民壮丁勇,众人一声喊,点响号炮,一起杀向税监衙门,高淮自然也在其中,待各人到得衙门,壮起胆子冲将进去,除了一地尸体外,便是一地的军袄破靴,却是昨夜那些无赖逃跑时所留,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却也是不少,可见昨天天子亲军逃跑的速度也是不慢,待再深入进去,却是发觉不少被捆绑起来的武官,个个面色青黄,十分萎顿,众人忙将人解开来,一个个却是半日也回不过神来。 待一路搜到后门,除了尸体外,当然什么也没有了。 “公公,”张懋脸色十分难看,跳着脚道:“这定是辽阳所为,这事儿绝不能算完。” !! 第九百零五章 出招 苏州之事,以最快的速度飞递往京师,立时引发轩然大波。 高淮和张懋都是密奏,先至京师,万历已经知道事情经过,天子的内心自是兴起波澜,万历早就对惟功不大信任,这个自己一手看着成长起来的大将已经早就明显的不受节制,并且桀骜不驯。 前些年的选秀和取银都被顶回来,加上诸多事情,使得万历急欲换将,但辽阳的赫赫战功使得万历的一些小动作无功而返,不仅没有换马成功,反而只能对辽阳进行封赏,张惟功的职爵也是一路上扬,根本压都压不下来,眼下又出得这般事情,万历心头一股恶气顿时就是下不来。 俟苏州府的奏报上来,当然是将事情又说一次,不过明里暗里,都是说查不出来是何人所为……苏州府又不傻,这事夹着锦衣卫太监和皇帝,还有地方大户是一边,另一边却是兵强马壮的辽阳,光是京里的张党势力就不小,他一个地方官何苦替这些大佬冲锋陷阵。 明着的奏折没有实指,不过立刻就有几个御史风闻奏事,奏折中就直言此事与辽阳镇有关。 万历一改荒疏政务的积习,更加不会留中,直接就批复下来,着有司彻查。 这件事落在内阁和兵部头上,石星刚任本兵不久便遇着这事,心头实在烦恶。 不查,对上无法交代,也有碍本心……石星是认死理的,虽然对惟功感恩戴德,也认同辽阳的理念,但一事归一事,这件事他自是站在皇帝一边。 无论如何,天下总兵都这般行事,和唐时那些节度使在长安谋刺宰相有什么区别?天下还有体统律法可言么? 但若如实去查,兵部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这件事锦衣卫和东厂都没有办法,到辽阳去两个就得死一双回来,兵部有何办法? 最终石星召集两侍郎并各郎中,会议之后,决定兵部派出两个司官,和都察院派出御史一起配合,前往辽东查案。 反正已经有御史“风闻”奏事,就以这个由头去查好了。 决断之后,石星回府,长随来报,书房之中已经有客在等。 来的是吕绅与李甲二人,一位是部堂高官,一位是中层官员中的活跃份子,也是张党的核心人物,石星换了大衣服,也不耽搁,立刻前往书房。 他这房子是赏赐来的,并不算大,但紧邻东安门,上朝十分方便,如果罢官就得缴还,这也是部堂级高官的福利了。 自回朝后,石星的官位节节高升,也不是当年那般窘迫,不过叫他自己买这样的宅院,仍然力有未逮。 书房的布置也很普通,只是书画稍多些,待石星过来,吕绅和李甲二人将视线从那些字画上收回,李甲先拱手一揖,吕绅则笑道:“好久不来,东泉公的字越发圆润饱满,根脚也立住了,只是收束时,还有些机锋外露的感觉啊。” 俗话说字如其人,石星已经尽可能的压自己的秉性脾气,不过这东西是胎里带的,不小心练字就暴露了。 石星也不客套,彼此安座后便道:“两位前来,当是兵部调查辽阳之事?” “对了。”吕绅看一眼李甲,答说道:“正为此事。” 石星眼帘一垂,肃然道:“若两位叫仆以私废公,请不必多语了。” “东泉公误会了。”李甲呵呵一笑,说道:“我二人只是得了平虏指示,劝东泉公不必大费周章,免得大张旗鼓的将事做起来,最终劳而无功,皇上那人是要脸面的,东泉公难免受斥责,何苦呢。” 听到说是惟功指示,石星也是肃容听了,到末了,却还是正色道:“还是那句话,仆不敢因私废公,朝廷设兵部和都察院,都为节制诸镇,不使武人犯上,以文驭武乃是祖制,仆不敢不遵。” 吕绅皱眉不语,李甲冷笑道:“平虏早就说了,文武并重才是真祖制,太祖和太宗年间何曾谈过以文制武?后来是文臣假托祖制,侵夺五军都督府权力,渐渐成凌驾武臣之上,东泉公若说这是祖制,岂不是笑谈?” 石星和邹元标每常闲谈,对辽阳的民生和学术气氛都很欣赏,屯堡和民政福利都令两人击节赞叹,唯一不满的就是武人当政和设立特务机构。 当年他和惟功在京师谈话时,涉及的东西很多,但这些石星是绝不可能赞同的,现在石星与许国,还有邹元标等人隐隐成为一个政治联盟,渐渐游离在张党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对辽阳武夫当国的不满。 这一次,辽阳索性动用武力,千里迢迢跑去杀到税监衙门,锦衣卫等上三卫亲军死了好几十个,虽说都是校尉力士这样的低层,武官没死一个,算是给朝廷留了面子,但这事知道内情的人极多,要是朝廷一点反应没有,以后还怎么维持这个天下? 一念及此,石星感觉没有必要和眼前这两位多说了。 大家理念相同还能继续做朋友,理念不同,也没有必要装作友好。 当下默不出声,举起茶来小饮一口。 虽无长随高叫送客,意思也是十分明显了。 “东泉公,以后我们不会再上门了。”吕绅起身,叹息着道:“你的脾气就是太容易自以为是,你以为今晚我们是为了辽阳而来?也罢,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日后,凡事切莫都以公心出发,也想想自己的安危和前途。” 他怕石星这驴脾气再说什么不好听的,拱拱手便是离开,李甲虽然年轻的多,脾气却是更加老成,看石星油盐不进后已经一字不出,随着吕绅出门之后,才沉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东泉公自此和我们陌路了。” “唉……”吕绅叹息一声,说道:“观操守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石拱辰到底还是棋差一着,操守,度量,皆有不足啊。” 吕绅在万历朝是赫赫有名的“三君”之一,可不是东林八君那样自吹自擂的名气,和郭正域两人一样,都是实打实的名声,若非是能力和操守到一定境界,绝不会有这样的气头出来。此时他这般评价石星,当然是失望之极。 “我们也不必管,已经尽了人事,只能由得他去了。” “倒是那些小兄弟,难免会有心浮气燥的。”吕绅微笑道:“还得景元你去多调和,莫再朝中生事了。” “是。”李甲当仁不让,笑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和杜礼胡三省等人已经是中生代官员中的佼佼者,除了在朝的吕绅和梅国桢外便是他们这一群,而且和辽阳的关系更加紧密,维持张党,保持镇定,当然是当仁不让。 吕绅微微一笑,右足轻顿,他的马车车夫甩动响鞭,车马迅速离去。 李甲在他身后,亦是登车,不过却是往着杜礼家所在的方向,急速而去。 …… …… 兵部大张旗鼓,预备彻查苏州一案,朝中的动向也是一直指向辽阳,甚至已经有御史在弹劾张惟功,大家也明白,辽阳现在的情形朝廷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控制,辽阳总兵已经封侯,拜平虏前将军,麾下总兵好多个,有将军号的总兵就有仨,九边之中有将军号的也没几个,辽阳一镇的实力等于辽镇蓟镇大同山西这些九边加在一起,朝中有些低层文官不明白,只以为辽阳的实力稍强,如果朝廷痛下决心还是能整治的,只有熟知内情的上层人物心里才清楚,辽阳早就势大难制了。 真撕破脸,朝廷还真没有把握拿下辽阳,现在闹到这般地步,无非是朝廷面子下不来,也是万历有意放纵,拿这事来恶心惟功一把也是好的。 圣心如此不堪,底下的人却不知道,石星更是亲力亲为,半个月时间不到就将人选定下来,并且预备上奏之后,择期出京。 到六月上旬,辽阳却是塘马急报,直送御前。 万历手拿塘报一脸阴沉,朝廷这边正在大张旗鼓的要彻查辽阳那边,结果惟功假装没事人一样,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在御史弹劾时上过奏折,言明自己远在辽东,苏州之事如何能牵扯到辽阳,如果是因为顺字行在那边的生意纠葛,辽阳方面表示可以将商行全部撤回。 这一表态,别人没急,江南的京官就先跳脚了。 现在江南已经水深火热,顺字行真的一撤,辽阳肯定有损失,但江南就彻底完了。 他们已经被绑上车,半途把他们一丢,叫坐过车的人重新走路,别说追不上坐车的,就算心里也根本无法接受。 朝中已经成一团乱麻,就在万历不管不顾的当口,辽阳这一次的塘报算是正式出招。 !! 第九百零六章 再召 “诸先生,你每怎么看眼前这事?辽阳出兵之事,是真是假?” 万历神色阴沉,他罕见的召见阁臣和本兵,加上兵科都给事中等相关官员,也是因为感觉颜面有失,不得不设法挽回一二。 听到他的询问,内阁诸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作答。 前首辅申时行狼狈窜回,后来是王家屏接任,被张惟贤搞的焦头烂额,最终黯然离去,两任首辅都落了个没下场,虽不似张居正那样差点被挫骨扬灰,但亦十分狼狈,王锡爵接任首辅不及数月就有求去之心,后来家中屡次言及老母病重,王锡爵一个月内连上二十二疏,最终万历无法,将此老放归,由他回乡侍疾去了。 王母病重,估计不久于世,王锡爵肯定顺理成章的在家守制,赵志皋说是暂代首辅,其实最少也能任职近三年,内阁中浙党有赵志皋和沈一贯两人,沈一贯善于逢迎帝意,对上柔媚,对下也能拢住人心,是一个权术十分高超的官僚,有此人相帮,赵志皋的首辅当的还算稳固,只是上任不久就遇上这一档子事,感觉自是十分尴尬。 首辅有首先奏对的权力,不过赵志皋默然不语,他当首辅不久,眼前这事也不大了解内情,而且与他的权力基本盘没有什么冲突,税监和矿监派出之后,各地都叫苦连天,相反浙省因为没有税监,虽然矿使也惹事,引发的反弹还是很小,在这件事上浙党就不打算发声了,免得有占了便宜卖乖之嫌。 赵志皋不出声,内阁旁人当然也不会出来顶雷,万历面如冰霜,看向石星,问道:“本兵事前毫无预闻?” 石星上前跪下,低头道:“臣确未闻知辽阳有这般计划。” 他这一次是最尴尬之人,对内已经与张党划清界限,政治理念虽有相同之处,但石星却是万历一手提拔起来,昔年情份,自问也还的差不多了,象沈榜和张梦鲤等人位列总督巡抚,兵部该管之处不少,向来都是十分照顾,现在理念不同,决裂也势所必然,只是兵部大张旗鼓要查辽阳,结果辽阳就来了这么一个大出兵的计划,实在叫人无可奈何。 辽阳塘报已经奏报分明,此番辽阳打算打击科尔沁各部,包括嫩江部和阿鲁部在内,地域数千里,人丁十余万人,科尔沁披甲肯定只有几千人,蒙古现在已经出现衰落的迹象,但与科尔沁相邻的插汉部必定来援,还有巴林,敖汉,奈曼各部,皆在打击之内。 此番辽阳动员十五个步兵营,五个骑兵营,两个炮兵营,若干辎重营和战斗工兵,加上动员的兵夫,光是大车就动员了一万五千余架,光是民夫和大车的数字就足以吓死一大片人,最少兵部的人完全难以想象,一镇之力,怎么动员这么多车马出来的。 万历和内阁中人却是最难接受辽阳动员的营伍数字。按明朝军制,总兵直领正兵营,副将领奇兵营,参将领援兵营,游击领游兵营,各有信地分别驻守,规定也是十分严格,象游兵营可以随意移动,别的营伍就不行,每将各领一营,如果军镇要练兵备选,也有专门的团练总兵,不可擅自练兵,有督抚的地方,还会有督抚标营,文官以文驭武,手中亦要掌握直接武力,一个正兵营不到三千人,就是一镇总兵的直领,战时总兵能够节制诸将,安排防备和战事,但别的营伍总兵无法插手管理,这是防止出现藩镇的举措,一直到明末时才彻底败坏,督抚无兵,总兵势力开始膨胀,但此时才是万历年间,辽阳以一镇之力一次就出动几十个营伍,而且很明显都是张惟功直接所领,表面上是出动了王辅国和郭守约等大将,实际情形如何,万历和这些朝中大佬都是心知肚明。 二十几个营的战兵和骑兵,辽阳的营制又是大营制,主力战兵都在十五万人以上,远超蓟镇和辽镇的帐面数字,再去掉必有的空额数字,还有装备和训练的差距,万历的脸色之难看,亦就可见一斑。 “本兵荒唐,下去!” “臣该死!” 石星感觉脸火辣辣的十分难受,此番事情完全是咎由自取,辽阳这般大举出兵,打击蒙古各部,兵部对辽阳的调查势必无法进行,而辽阳进行这般规模的动员大战,兵部事先毫无预知,他这个本兵被斥责也理所应当。 当下碰头退出,惊慌之时,差点在越过殿阶时跌倒。 待他昏昏沉沉出了午门时,一个太监却是在后追了过来。 “石大人,皇上口谕,着石星左顺门候见。” 石星闻言不敢怠慢,赶紧又往左顺门去,左顺门是文华殿往内廷关键,是以以前的天子多在此召见大臣,不过万历怠政已经有十年之久,文华殿几乎荒弃不用,现在皇长子又未封太子,讲官们还不能到此讲书,是以左顺门这里也闲置很久不用了。 待石星登上城门,远远看到万历坐在椅上,他赶紧跪下叩首,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此番辽阳之事,实与本兵无涉,但朝廷不能没有负责之人,本兵职份所在,朕加以斥责,卿受委屈了。” 石星闻言一震,赶紧道:“臣奉职本兵,辽阳事与臣职份有关,皇上纵将臣下狱治罪亦是理所应当。” 万历闻言脸色稍霁,他对石星加以抚慰,可并不代表皇帝真会认为自己错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只是说说罢了。 当下皇帝踌躇了一会,终道:“以卿对辽阳和张惟功的了解,他此番是真的往击北虏,异或有什么异动?” 石星沉吟片刻,终是道:“张惟功桀骜不驯之态尽显无余,然则应无异志。不过,他此次出兵地界,未有喀喇沁蒙古地方,亦不从辽镇地界过,就是用意明显。然而朝廷不得不防,臣意,当着令辽镇,蓟镇,宣、大,一起戒严。” “这般是否妥当?” 自己治下的军镇出兵狂殴北虏,这边却是全境戒严,而且明显是要往京师方向倾斜,万历也是感觉老大的不好意思。 “北虏他部或有异动,臣觉得防范未然较好。”石星一咬牙,又道:“此番兵部将向各镇和各巡抚直接下令,以免耽搁。” 兵部的军令一般会规定好日期时期,还有接令者应为何事,比如规定大同某参将在四十天内赶到山海关驻防,从接令日起算起,如果逾期不至可以治罪,当然治何罪要视情形,比如下令勤王赶赴京师,逾期不至后果就十分严重,轻则丢官,重则会被斩首。 崇祯年间一次就斩过巡抚,若干名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一次处斩数十人之多。但就算这样,王朝崩坏之时也完全无法维护朝廷法度了。 此时当然无问题,石星所为,是为了防范与辽阳关系较好的辽东巡抚郝杰及蓟辽总督张梦鲤。 万历至此放心,他的判断是石星曾经与张党关切极佳,但一旦反目,以石星的自傲脾气反而会走的更远,此时他彻底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说道:“好做,朕一切皆依卿意。” …… …… 至万历十九年八月,辽阳动员已经近两个月,兵锋也是直指科尔沁腹地,插汉部图门汗亦下令插汉本部和附属八部总动员,去年是黄台吉替各部报仇,打的辽镇十分狼狈,今次辽阳再来,插汉各部也是鼓足了劲,意欲在辽阳身上报仇雪恨。 两边集结了超过六十万的人马,在千里地域展开厮杀,战报如飞雪一般一直不停的送往京师,兵部门前的辽东提塘官几乎每日都将战报送到通政司并内阁,每日都有数百颗人头的斩获战报,辽阳上回大战,一直到打完才有战报送到京师,震动天下,此番一改前次策略,塘报十分详细,将各部浴血奋战的情形不停的送到京师并各处,由顺字行各地的分行印成报纸,刊行天下。 此番做法当然是为了惟功的声望更上一层,朝廷就算明知亦无有办法,六月不到出师,再到八月时算算斩首已经超过两万,这一段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在辽阳。 与此同时,兵部开始在九边沿线调兵,不停的将军令颁发下去,一个个参将游击副将分领营伍,开往蓟镇和辽镇的地盘。 说是为了防朵颜蒙古异动,但朝廷在山海关到蓟镇摆了十几万人马,到底防的是谁,不问自知。 “朝廷也是糊涂了。”李如松麾下的两协和各分守参将也开始接到调令,不过他都以宣府总兵的身份压了下来,连大同的兵都过境不少了,宣府兵几乎没有动过。 看到新的调兵命令,李如松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在纸上弹了一弹,对一群面色犹豫的部将道:“不必理石星,就说是我说的,宣府这里北虏异动频频,兵将轻出,宣府镇担不起这个责任来。” 他是连文官三品参政也敢动拳头的人,兵部尚书这金字招牌吓的住别人,却是吓不住他。 !! 第九百零七章 宁夏 “大兄,你这般按着兵马,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李如梅又被调往宣府,辽镇的事大家心知肚明,虽然报功上去,但他还是一个分守参将,职位并没有上升,查大受还被严责,虽未被抓到北京问罪,但职务被免,勒令戴罪立功,什么时候收复大宁故地,才能官复原职。 以辽镇现在的心气和实力,怕是这个复职的日子遥遥无期了。 李如梅和李如柏兄弟一起到宣府,这却是李如松的意思,辽镇那边光采全无,几乎一切都被辽阳压制,李家虽然还控制大局,但呆在辽镇已经没有意思,还不如到宣府来。 好在以大明幅员之辽阔,地方之大,也并不是辽东一个地方可以鄣显李家的武勋。 李如松看着两个兄弟,自己一脸无所谓的道:“宁夏哱家就要反了,与其在蓟镇无所事事防着张惟功,不如到宁夏建功立业。” “哱家早有异志,不过这般快么?” “当然快了。”李如松到底不好说万历,只骂石星道:“本兵那个蠢货,将沿边兵力抽调了不少到蓟镇和关门一带,那张惟功若是实心要反岂能容朝廷这般从容调配兵力?人家不知道直接奋力一击,先灭我辽镇再出关直扑京师,朝廷现在的布置别的不说,先就是自己心虚的紧,这般的朝廷,若是回到二十年前,连我亦想反了。” 李如松已经年过四十,不过还是那般的纨绔脾气不改,最少,那种大爷脾气看来是改不了的,在他狂喷唾沫之时,李如梅和李如柏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听着,两人互相使着眼色,都不敢出一声打断李如松。 要说李家可能也确实有过造反的想法,不过李成梁思前想后,成本太高,成功的可能并不算大,毕竟当时九边还有马芳和戚继光,还有俞大猷,谭纶,吴兑,李成梁以李家一家之力,实在没有把握和这些逆天强人斗,一个戚继光都未必搞的定,何况还有西马南俞。 李如松未必不知道乃父当年的打算,是以口风中隐隐带了些出来。 话一出口,李如松又颓然道:“现在却是说什么也晚了……” “可不就晚了么。”李如梅道:“还好皇上信重我李家,大兄就不必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了。” “谁说我现在还在想?”李如松斜他一眼,说道:“现在我李家实力大不如前,朝廷又十分忌惮辽阳,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宁夏哱家造反就是好机会,待我升任提督,位权更重,相机设法加强我家丁部曲的实力,重掌辽镇还是有机会的。” 李如柏精神一振,抢着道:“那时候我们就能和辽阳掰腕子不?” “掰你个头啊!” 李如松两眼一翻,摊手道:“你真的有这么蠢啊老二!”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辽镇极盛时也没有十万人,几十个营分属各副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各有信地,分别驻守,我爹最多直接掌握的就是那些家丁出身的将领和他们的营兵,家丁,加上我李家的八千家丁,极盛时不过三四万人,还分成多少派别,彼此勾心斗角,也就咱爹压的住,现在爹多大年纪了,还能压几年?况且他老人家就算压的住,辽阳多少营兵?咱辽镇额兵不到十万,辽阳的战兵已经有二十万了,你拿什么和人家掰腕子,嗯?” 李如柏被喷的一脸口水,心中也是了然,不过嘴上还是很难服软,嘀咕着道:“张惟功又不是三头六臂,辽阳兵也未必就能赢咱辽镇?” “狗屁,纯属狗屁。”李如松怒道:“老二你要这般想法就是自寻死路,趁早离了我李家,莫要连累旁人。我辽镇和北虏对峙多年,北虏是何等难打你并非不知,辽阳这一次又是斩首两万,据知已经深入插汉牧地,直逼插汉的王庭所在,我辽镇何尝有如此深入过的时候?他这一次打下科尔沁等部落地盘还不退去,要修军堡驿传,彻底掌握这些地方,这般实力,我辽阳能比?就说喀喇沁部所占的大宁旧地,人家轻轻松松打下来,交给咱驻守,咱辽镇守成啥样了?可也没有办法,咱爹念旧情,也得这帮家丁出身的将领捧着咱李家,能处治谁?说到底,我已经看明白了,将来的天下可能就是辽阳的,现在咱们拼命增加自己的实力,无非就是将来有个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一层你们要悟不明白,那就等死吧。” 李如松向来十分高傲,不将常人放在眼里,在这个总兵跪知府的年代,他敢挥拳殴打参政高官,也敢与巡抚分庭抗礼,这般傲气十足的人物,个人的武艺和带兵的本事都十分了得,自幼刚能走路便被李成梁教会了骑马射箭,十余岁就跟随大军出征,见惯了沙场厮杀和顷刻生死阴阳两隔,后又师从鬼才徐渭,虽未真正学到什么本事,却也增长了不少见闻……这般人物,此时说这样的话,李如柏向来敬畏兄长,一时也是呆了。 李如松深深一叹,又道:“咱爹已经暗中和辽阳有过联络,对方允许咱们派人去辽阳镇中,老五,我的意思是你去,你怎样?” 李如梅在李家诸兄弟中也是一个纨绔,不比李如柏还有一点蛮勇气息,他向来就是行事取巧,对力量的把握极好,如果辽阳真的到了不可抗拒的地步,李如梅一定会及时发觉。 “大哥,我也要去。” “好吧,老五,你要看着老二。”李如松喟然一叹,在李如柏肩膀上一拍,十分落寞的道:“这几年怕是有几场仗打,打好了,我李家的牌还多些,打不好,将来只能对人俯首称臣,乖乖的任人摆布了……” …… …… 宁夏巡抚党馨与布政司左参政石继芳一起巡行宁夏镇城的各处兵营,城中各将还算恭谨,早早叫营兵换了号衣,持枪挎刀,摆了若干阵法给巡抚军门观看。 在城中的大校场中,党馨一身大红官袍,高高落座,两侧是各种军旗和旗枪,穿着铁甲的将领如大雁一般雁行两侧,铠甲明亮,神态恭谨,这般情形,很容易叫人想到那张著名的军门校阅图,虽然党馨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仍然是有悠然自得之感。 他与城中的诸多文官交往大多泛泛,惟有布政副使石继芳与他素来相得,两人在压制哱家上又有共同利益,是以平素党馨出外经常使石继芳随行,今日两位红袍大员高高在上,阅视着底下大排的将领,待校阅完毕,党馨对表现好的将领进行奖励,不好的加以斥责,诸将唯唯听着,不论受赏的还是被罚的,俱是一起跪下谢恩。 看着眼前情形,石继芳面露不屑之色,对党馨笑道:“朝中不知何等妄人说我宁夏不稳,简直是胡说八道。” 党馨也面露得色,捻须笑道:“朝中连调兵亦不敢自宁夏,惟恐生事,要我说这些武夫能有什么胆略不成?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立国至今,以文驭武已成祖制,本官又有充足近卫,除非哱家造反,否则其又能如何?” 党馨倒也不是纯粹的笨蛋,几年前有杭州兵变,巡抚被殴之事,现在他一力要扫清宁夏镇各处哱家的势力和产业,到处伸手安插自己人,将哱家逼的步步后退,为了防止类似的“哗变”事件,党馨和石继芳等人都招募了相当充足的近卫,小规模的兵变根本不可能伤及他们。 “刘东杨,你带的什么兵?” 党馨突然面色一变,喝道:“来,将他拿下,打二十军棍!” 四周巡抚标营的亲兵不由分说,上前将一个偏将擒住了,此人膀大腰圆,一脸凶光,麾下人马虽不多,却也十分精干彪悍,党馨看此人从校阅台下过,知道此人是哱家心腹,虽无显职,却正好拿此人作个由头,逐渐扫除哱家在军中的势力。 “狗官,找死!” 刘东杨早就得了授意,若是往常便是也忍了,这党巡抚三五日就寻城中军将一次晦气,刘东杨以前也被打过几次军棍,若不改换门庭被排挤走是迟早的事,当下怒目圆睁,先挣脱了巡抚标营亲兵的掌握,再抽出腰刀,却是一刀直直刺入一个亲兵的胸前,直透背后。 他一动手,部下们也是一起挥刀,瞬间就是将几个亲兵砍死。 “反了,反了!” 党馨初时还有些征仲,接着便是站起身上,浑身颤抖,指着前方令道:“诸将速速拿下此人并其部下!” 眼前有好几千兵将,若是诸将听令,眨眼间就能将这小型兵变给平了,可党馨和石继芳看看左右,那些参将,游击,平时毕恭毕敬,对党馨的军令也是令行禁止,今日却是纹丝不动,脸上神色也是与往常不同,多半带着讥嘲之色,看着党馨和石继芳二人,似乎是在看着死人一般。 党馨至此才深悔平日太过傲慢,打压哱家之余,并没有对下余各将多行拉拢之事,连宁夏镇的老总兵张惟忠也并不放在他眼中,在党馨眼里,这些人俱是武夫,还不是任由自己这个巡抚揉捏,现在他才明白,权威自上而下,若一旦有人蔑视这种由皇权授给的权力,自己也就什么也不是了。 此时若是张惟忠在此,恐怕事态还有挽回的余地,但现在的党馨二人,只能看着凶神般的刘东杨,提着一柄滴血的腰刀,大步的走到校阅台上来。 !! 第九百零八章 造反 “本官是巡抚军门,你等果真要造反么?” 看到刘东杨近前来,党馨肝胆俱裂,不停后退,但心中很难相信,这军将居然敢真的杀害自己。 杭州兵变,巡抚被乱兵殴打,这已经骇人听闻,后来当事人都被朝廷严厉处置,如果刘东杨果真敢杀害自己,朝廷震怒之下,不知道多少人会掉脑袋。 刘东杨在最后时刻果然有些迟疑,看向两排并列的诸多将军。 有一些将领面露迟疑之色,朝廷权威在他们心中仍有份量,更多的是一脸无所谓,自万历御极以来,对宁夏地方制置很多失策之处,各地的兵变,民变一直不停,比起嘉靖朝更加昏乱,现在的宁夏兵变当然与普通的兵变截然不同,但也就是量变到质变而已。 一个面色白皙的将领微微点头,刘东杨再不犹豫,一刀挥将过去,党馨带头乌纱帽的头颅高高飞起,脸上仍然是不可置信之色。 石继芳却是被另外一个将领上前刺死,大红的官袍和补服上染满了黑红色的鲜血。 “请哱副将来,主持大局!” 刘东杨将刀一竖,大声厉喝,诸将都是神色凛然,齐声应和起来。 哱副将便是哱承恩,此时哱拜已经退职在家闲居,今年春上北虏套部火落赤攻打甘肃镇,甘肃镇副总兵战死,宁夏奉命出兵援助,哱拜也自请出师,后来在金城时,见自己部下兵强马壮,各部将领多半出自自己门下,对哱家言听计从,哱家父子又苦于党馨等文官压迫,早就有不服之心,此时眼见哱家实力至此,虽不敢有“天子力强者居之”的心思,但亦对大明少了很多敬畏和害怕。 哱拜原本就是投归的鞑官,麾下不少将领也是鞑官,大明对套部的入侵毫无办法,各人均是想自己若反,无非就是另外形式的套部罢了,大明打不下来,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罢了,若是真的能自立成功,就是唐朝的节度使,属地之地,威福自用,可比做拿着手本跪拜在文官脚下的大明将官要舒服的多了。 就算是将来还得臣服,最少也得如西南夷那些世袭几百年的土司一样,这也是哱家的底线,若是说他们有取代大明之心,这倒也是完全没有。 万历十九年夏,军锋刘东杨等杀巡抚党馨并副使石继芳,纵火焚公署,收其印,释罪囚,正式举旗造反,同时胁迫宁夏镇总兵张惟忠并反,惟忠不从,自缢而死,哱拜为了掩人耳目,将刘东杨这个低资历的将佐推为宁夏新总兵,同时哱承恩和许朝任副总兵,士文秀和哱云为左右参将,大权还在哱家手中,立下新总兵后,哱拜等四处出兵,旬月间连下中卫、广武、玉泉营并灵州等城,宁夏镇所管地方大半落入其中,同时哱拜与套部著力兔联盟,许以花马池允其自由出入为条件,与套部蒙古联合,这一下不仅甘肃受到威胁,陕西固原等地亦是震动。 消息传至京师,连辽阳镇节节顺利都盖不住,塘马所至地方,士民皆是震恐。 宁夏一镇等于齐反,原额七万一千六百九十三兵员,马两万一千一百八十二匹,万历初年兵部重新额定,尚余兵员两万七千九百三十四员,马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七匹,在大明九边序列中是很弱的一镇,但如果举镇皆反,再与套部联合,非普通的几万北虏可比,威胁之大,足以对额兵同样不足的甘肃造成重大威胁。 一匹匹塘马奔赴京师,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到内阁和万历的案头,万历再荒疏政务,这般军国大事却是向来不敢怠慢,当下命总督魏学曾督各总兵合兵往讨,九月四日已经入秋,各镇兵马开始往宁夏又集结,最倒霉的无非是兵部,石星焦头烂额,在此之前他调集大兵前往蓟镇一带防备辽阳,结果辽阳一直与蒙古交锋,并未有任何不臣的表现,现在又得将大军调往宁夏,前后支拙,花费巨大,银钱如流水一般用出,战事尚未打响,光是调兵所费折色银两已经在百万以上,所幸通州并各镇储粮尚还充足,军械等物资亦是足够使用,在调甘肃延绥诸镇兵时,统兵大将的物色也是开始了。 …… …… 傍晚时分,万历罕见的先后召对了阁臣并相关的人员,先至文华殿,再御左顺门,先后查看舆图,听取兵部、户部、工部,并大同山西等各镇的汇报,在知道素有“东李西麻”之称的副总兵麻贵已经率本部营兵并苍头家丁赶往宁夏时,万历心情稍感轻松,不过内心还是有严重的挫败感。 万历二十年后先后爆发宁夏之乱和播州之乱,这是大明以前从未有过之事,在嘉靖年间虽然有北虏南倭,但那都是外敌,本身统治之内的土司比如女真部落和西南夷也时有叛乱,但规模都不很大,而且这些领敕书的夷人原本就不算统治范围之内,现在造反宁夏却是大明九边重镇中的一员,这叫万历有严重的受伤害的感觉。 不过他也没有反思自己的意思,只是心中那种怀疑和信不过外臣的感觉越发浓重了,正因如此,石星虽然调动失措,却没有受到严责,毕竟怎么来看,辽阳镇的威胁比宁夏镇要超过百倍,万一是辽阳镇造反,万历觉得自己未必能够安枕而睡,甚至蓟镇能不能守的住,也很难说,到那种地步,就不止是难堪那么简单了。 在万历抵达郑妃宫中的时候,一个青年太监手持拂尘急赶而至,半跪下奏报道:“皇爷,兵部来人奏报,说是最新的军报,辽阳镇军主力已经逼近插汉的汗庭附近,距广宁西南六百余里,沿途设数十兵站守备,力量渐薄,未来大战在十数日内方会再有回报。” 万历知道此次辽阳仍是兵分数路,偏师一路一直往北,直插兀良哈三卫的故地,那里地广人稀,只要驱赶走散乱放牧的北虏,方圆数千里的地方就到手了。只是万历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辽阳对恢复奴儿干都司故地这般上心,要知那里多是冰天雪地之地,要么就是绵延不绝的草场和森林,极昼之时冰冷入骨,万历闲时也看过当年的一些记录,这般蛮荒之地连南方的烟瘴地面也远远不如,否则当年祖宗也不会轻易放弃了。辽阳另外一路则是直插巴林等部地方,已经将那些小部落打的鸡飞狗走,再往西南便是喀喇沁和大宁故地,与土默特诸部交界,那是蒙古的核心地域,估计这一次辽阳还没有彻底消灭北虏诸部的决心。但显然,如果中路直入插汉部的主力能够大获全胜,估计灭亡北虏诸部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想到这里,万历面色十分阴沉,辽阳惨败,对他的统治当然十分不利,插汉各部会更为嚣张,去年土默特各部入寇,打的辽镇十分狼狈,京师也十分紧张,套部入侵甘肃,数千明军和副总兵战死,若是辽阳今次败了,日后北虏各部还不知道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辽阳若胜了,极北到兀良哈三卫故地,再到吉林,长春,东至女真鸭绿江部,这般大的地域已经是大明一半还多的国土,只有苦叶岛和奴儿干都司故地尚未收回,不过那也是时间问题,若辽阳有这般大的地盘,一镇之地等若大明一国,到时候何以制之?恐怕天下易主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些心事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万历自己也搞不清楚,十年前的时候国家还是蒸蒸日上,现在也是府库充盈,为何天下这般多的灾异,这般多的民变和兵变,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臣妾见过皇上。” 沉思之中万历看到笑颜如花的郑氏,心头终是感觉一阵轻松,别的嫔妃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这种内心的愉快之感。至于皇后,刻忌寡恩的万历怀疑皇后与外臣有所勾连,是以对皇后越发冷淡,当然皇长子朱常洛出阁讲书并没有改变,在这件事上,万历自己也感觉无能为力,只能对郑氏抱歉了。 “爱妃免礼吧。”看到郑氏起身后想去忙碌,万历指指身边,说道:“坐吧,一会朕还要接见司礼监诸人,晚膳已经用过了,现在叫朕吃什么也是进的不香,你就不必费力了。” “那臣妾给皇上捶背吧,松乏一下也好。” 郑氏的粉拳打在万历背上,轻轻拍打之下万历感觉心头的重压去了很多,身体也舒服的多了,当下忍不住对郑氏道:“吾在外朝内廷多有烦忧,只有在你这里才略有些享受。” “皇上也不必太过操劳,祖宗留下的这江山是铁打的。” “唉,你知道什么。” “皇上不说臣妾当然不知道,若说了臣妾没准还能帮皇上出出主意呢。” 郑氏说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吐吐舌头,笑道:“祖制后妃不得干政,臣妾失言了。” “倒也不必这么紧张,你与朕就如民间那夫妻一般,夫妻间有什么话不可说的。祖宗是防闲,其实本朝外戚无实权,倒也不必太过担忧。若是说真的后妃不能干政,朕的母后当然可是就只差垂帘了。” !! 第九百零九章 选将 万历对郑氏的话显然不以为然,若是平常他也不会主动和后妃说起军国大政,毕竟女人常处深宫之中,也不会有什么有建设性的说法,凭白说了添乱,今日他心情格外烦忧,倒是忍不住对郑氏大倒了一番苦水。 最后万历喝了口茶,说道:“内阁和兵部的意思都是叫那李如松为提督,朕意亦是用他,此子虽然有桀骜不驯的弊端,但也确实是一枚好棋子,朕早就打算用他了。” 他原想郑氏也不懂什么军国大事,随口说了句之后就打算说宫中的几桩细务,不料看到郑氏竟是攒眉细思的模样,万历一时觉得好笑,便是抚着下巴,等着郑氏说话。 “皇上,臣妾有一些话……” “说吧,”万历好笑道:“朕说了今日就是夫妻闲话家常,随你去说好了。” 郑氏虽是想说,不过万历并未觉得她能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出来,对自己处置军国大事的机敏和眼光万历还是有自信的。事实也是如此,他虽然治国治的一团糟糕,但哪怕万历中晚期时,军国大事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管是援朝之役还是宁夏,播州之役,又或是建州之变,都是万历自己一手掌总。在任用杜松和杨镐都失误之后,任用熊廷弼果然挽回了局面,万历对老熊任之不疑,重整沈阳到辽阳的防线,努儿哈赤多次试探性的进攻都被挡回,如果万历能多活五年十年,可能也就没后金什么事了。 不过一国之君,将国家弄到危亡之际,最终还是撒手西归,将烂摊子留给一群无用文臣和毫无经验的子孙,最终倾覆华夏,万历之罪,绝无可赦之处。 “臣妾觉得,辽阳那张惟功实在是大明未来的心腹大患,皇上想提拔李家子弟,想来是要防着那张惟功,不过以李成梁和李家在辽镇的势力也是朝廷之忌,如果再提拔李如松,宣府,蓟镇兵皆听他用,朝廷几十万边军又等若落在李家手中,纵使李家能抗住张惟功,岂不又是前门拒狼,后门入虎?” “这……” 万历不防听见这话,一时竟是征住了。 良久之后,他才看着郑氏,沉声道:“你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臣妾从不见外臣,司礼的诸老公也不在我这里,这般事岂能听谁说?只是皇上最近在臣妾这里见人,说事,臣妾听了不少,自己琢磨出来的。” 郑氏向来聪明,也有几分鬼灵精怪,如果说是听多了自己想,倒也确有可能。 万历疑心稍去,不过郑氏的话他还要消化一会儿,当下便站起身来,在殿中徘徊起来。 确实,在辽阳兴起之前,朝廷防的最厉害的还是李家和李成梁。李成梁和其部下多有不法之事,和蒙古的贸易,杀良冒功,谎报战功等事,朝中都知道的很清楚,不过连同张居正在内,不管是谁也没有奈何得了李成梁,最关键的就是辽阳其实是将领私兵,兵将都在将领自己掌握之中,招募家丁,朝廷居然要替他们出银子,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北虏在达延汗后的六万户部,察哈尔部也就是插汉部移居蓟、辽之间放牧,实力渐强,土默特万户也就是俺答汗在嘉靖年间受抚,自此与明相安,虽有俺答之子都昆,黄台吉为祸,但并不强烈,朵颜更是渐渐渐成为大明藩篱,为蓟镇屏镇北方。但插汉部和泰宁各部,年年进袭,非得有辽镇这般强藩镇守不可,朝廷也是只能隐忍,甚至万历成年之后,对李家的事处置的也是十分谨慎,小心,唯恐逼反了李家。李成梁以八十高龄再任总兵,原因也就在于此。 现在万历已经十分忌惮辽阳,若是再扶植出一个辽阳,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一念及此,不管郑氏的话是谁教的,那都不要紧了。 “那你心中可有什么替代的人选?” 万历一副正经发问的口吻,郑氏反而露出不敢答的神色,吐了吐舌头,笑道:“臣妾瞎琢磨还行,朝中用人的大政,事关军国要事,哪敢胡说呀。” “说说也不妨的。” “臣妾真的所知不多,边将之中,臣妾就知道当年有戚继光,马芳,李成梁三人,听说还有一个俞大猷,别的就真不知道了。” 这倒也是当时常人的见闻常态,俞、戚、李三人最著名,马芳亦是出了名的老将,除此四人外,国朝大将,闻名者少。 当然,后来者居上,现在张惟功的名声,已经完全盖过上述的嘉靖朝的名将了。 在惟功的辉煌之下,李如松都名声不显,更不必提那些普通的边将,郑氏不知,亦不足奇。 万历轻轻点头,不再说话,自下一切如常。 但半夜之时,皇帝却是睡不着了。 宁夏之事,实在要紧,弄不到可能大明西北都摇摇欲坠,辽阳的威胁还在以后,宁夏之事却近在眼前。 凌晨之时,万历终下决心,亲书手诏,着人送往内阁。 …… …… “张惟贤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首辅赵志皋面色凝重,看向阁中其余诸人。 沈一贯皱眉:“这可真是意外之至。” 许国苦笑:“然则,当如何?” 内阁诸人,随着清算张居正,张四维死,申时行和王家屏,王锡爵先后去职,实权犹在,风骨却已经是大不如前。 这道手诏,匆匆写就,但在第一时间送至阁中,显见皇帝决心已经下定了。 自宁夏役起,内阁,兵部,户部,各衙门承旨而行,万历将战事总揽在自己手中,权力无丝毫下移,内阁真的成了一个秘书班子,这当口,明知张惟贤这个任命不宜,但不论是赵志皋或是许国,心中都已经没有反对的念头和信心了。 “拟旨明发吧。” 赵志皋叹道:“盼此人能真格平了乱,不要以为打仗是在京师中擅作威福那般容易就是了。” …… …… “末将等恭喜提督总兵官!” 一听说选定张惟贤为提督后,京营不少勋贵将领突然而至,上到副将下到把总,出身根脚过的去的,自忖能分一杯羹的,均是三五人约齐了来锦衣卫这边拜会,这日傍晚之前,总有百来将领,出出进进,脸上均是喜气洋洋。 张惟贤在午正时接到内阁明发的诏旨,按规矩,他将到宫门谢恩,并且开始预备营兵,点将出征。 国朝在中期之前,征伐并不是由边镇发起,而多由朝廷中枢发动。 有名的曹吉祥之乱,曹家叔侄攻打宫门,倒霉的正好遇着当日有伯爵任总兵,预备带营兵出征,兵马齐备,一声吆喝带领入皇城,将曹家满门都斩杀了,几百曹氏养的私兵鞑官,根本不是大明营兵的对手。 那是英宗年间事,就有土木之变,大明的京营仍然常有出征之事,自成化之后,京营就几乎无有出征之事,更没有侯伯挂印任将军,总兵,总领大兵出征了。 张惟贤的任职,地位自又是上了一层,他这锦衣卫掌印只是一卫之尊,加都督也只是荣衔,此番真格领军出征,才算是在京营和边将两个层面都打下牢固的根基,自此之后,绝然不同于普通的公侯或是历任的锦衣卫使。 再加上锦衣卫和内操兵中的实力,还有派驻在外的锦衣卫源源不断送至京师的财源,张惟贤此番出征,声势也不是普通的将领能比的。 万历能在放弃李如松后第一时间选他,也是因为张惟贤早就成了“势”,皇帝心中思忖起能替代李如松的将领时,居然就是只想到了张惟贤。 相比李家父子,张惟贤在万历眼中更可靠的多,根基在京,世代与国同休的真正勋贵,且又与辽阳仇深似海,没有合流的可能,李家在这上都不如张惟贤靠的住,是以这个人选一旦进入脑海之后,竟是没有更移的第二人选了。 看到京营诸将,不少都是侯伯家中出身的跑到锦衣卫这里来恭喜自己,甲胃在身,一副听命而行的样子,张惟贤也是十分客气,眼前这些人,不少都是加了五军都督府佥书一职,是各侯伯府下勋卫,张惟贤自己也曾经是这般的职位,将来可以承袭侯伯之位,他这一次出兵,自上三卫和京营分别挑兵,太监掌握的四卫营则没有染指,就算这样,此番出征他带上这些勋贵之后的将领在其中,日后京营的盘子可以拿下一半以上,京营此时能出战之兵不到三万人,这是十分隐秘之事,张惟贤动用锦衣卫的力量才查的十分清楚,这个底细也叫他野心变的十分膨胀,他的锦衣卫现在在京也有三万人以上,而且不论训练和装备都很精良,再加上他掌握的京营和上三卫皇城禁军的力量,在京师中若论对武力的掌握,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某但带大家共取富贵,诸位但请放心。” 对这些一脸龌龊形容的京营将领们,张惟贤反而十分客气,再三说了一些保证的话,使得这些人感恩戴德之后,又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 待打发了这些家伙之后,张惟贤才是面色一紧,对锦衣卫部下道:“富贵岂是这般容易得的?你等挑选人手,务必要卫下精壮勇武之士,这是出兵放马,若是给我捅了篓子,必然军法从事!” “是!”众人早被他收拾的十分服气,齐齐抱拳躬身,答应下来。 !! 第九百一十章 草原 “大都督,”英国公府之中,王曰乾拿着几副秀丽少女画像,对着张惟贤道:“这便是选定好的人选,已经分别送到宫中去了。” “嗯,此事由你一手掌握,万不可委于他人。” “是,请大都督放心。” 王曰乾虽然还只是个百户,但已经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宫禁之中都晓得他的大名,此番往宫里秘密塞进锦衣卫选定的人选,也是王曰乾在前后一手操持。 能在这事上把孔学甩下去,王曰乾心中自是舒服,应了之后,舒舒服服的坐定了。 岂料过不多时孔学亦是进来,拿着一封书子,递与张惟贤,笑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好,甚好。” 张惟贤这一次露出高兴的神情出来,拿着书子便看。 孔学坐下来,却是向王曰乾微微一笑,王曰乾心中气闷,扭了脸不理他。 孔学这一次却果真立了一功,他是奉命和麻贵联络,麻家在京师也有根底,东李西麻这名号不是白来的,将门世家,其父任大同参将,其自万历初年以舍人身份从军,立功无数,对北虏打出无数漂亮的战事出来,前年因过被贬,此番宁夏乱事一起,朝廷顿时就想起此人来。世代的西北将门出身,曾历任大同和宁夏两镇总兵,做战十分勇猛,这样的人不用却去用谁?只是麻贵刚被贬过,资历也不够,此次只能当副手,任提督是没有资格的。张惟贤此番谋取提督一职当然所谋甚大,进一步掌控京营,在甘肃大同山西固原各镇打下自己的烙印也是重中之重。是以,收服麻贵等西北将门势力,亦是势在必行。 麻贵的回书基本上没有拒绝张惟贤的拉拢,当然张惟贤也不是拉着他造反,麻贵这般出身,说贵却也不贵,动辄会被文官打压,前次被免官罢职,也是听说大同那边的文官不喜欢他,是以就这么去职了。 朝中没有大根脚护着,就得咬碎牙齿,用血泪功劳见赏,朝廷见你有用,一次次用你,时间久了,一般的文官便不来为难你了,否则的话,就得抱着一条大粗腿。 前辈武将,李成梁是辽东地方特殊,一年死了几任总兵,李成梁抓着机会上位,此后又是骑兵家丁为做战的主力,文官动不得他,戚继光就是抱大腿的典范,在江浙抱着胡宗宪的大腿,后来又攀上了张居正,是以仕途一番风顺,麻贵虽是名将,格局境界还不如李成梁和戚继光,有张惟贤这个英国公府根脚和锦衣卫大都督垂青拉拢,他心里只有高兴,哪可能会拒绝? 张惟贤对麻贵表示尊敬和效忠的书子只是瞄了一眼,多半是客套话,表忠心也只是表示在宁夏前线一定听从指挥,自己麾下苍头一定为提督的前驱……反正麻贵的意思很明白,功劳由张惟贤分配,打仗他负责啃硬骨头,在大明将领的地位就是看手中的实力,象宁夏的张惟忠没有实力,虽然是总兵也只是上吊自杀的下场,麻贵的表态已经算高姿态了。 不过张惟贤并不会为此高兴,他要的是效忠自己个人,麻贵现在最多是与他亲近,连外围都算不上,更不必说是亲信心腹了。 “大都督,慢慢来。” 孔学看出张惟贤的心思,微微一笑,劝了一句。 “嗯。”张惟贤微微点头,面色旋即如常。 他站起身来,推开临水的窗子,遥看着万岁山。那边的内操应该还在操练,隔着虽远,隐隐还能看到旗帜飘扬。 他轻轻一笑,对两个心腹道:“此番出征若是顺利,数年之后,我们的格局便是大为不同啦。” …… …… 朝旨邸抄明发,宣府李如松知道提督一职居然落空,气闷之处当然不提,而李如柏和李如梅却在半月前就已经上路赶往辽东,若是这两兄弟还在宣府,少不得能因此事闹出什么动静出来……老李家虽然有点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不用李家长子为提督,却委了锦衣卫的掌印,自国朝开国以来,用锦衣卫都督去领兵打仗的事还真是从来没有过。 当然,用嗣国公当锦衣卫掌印,也是以前没有的例子,就是当年陆炳,封了太保,位在三公之列,也是不能和国公这种国朝显爵第一等的根底相比的,若是张惟贤是正牌国公,国朝以勋贵领兵倒是有太多的前例可循,是以这个任命,说有毛病是有,但若说正经理由,也是足可交代的过去的…… 两位公子虽然都是不小的纨绔子弟习气,不过李如柏性格猛烈,做事不喜拖沓,李如梅对力量的感觉极佳,知道这一回绝不能误事,是以两人一路急赶,从宣府到插汉部落地方何止千里,若是在草原上迂回绕道,怕不有数千里之远,所幸两人是沿着长城一路急赶,不停的在沿边的驿站换马,以他们的身份,驿站当然也不敢刁难,是以一路急行,每日都以三四百里的距离移动,十日不到就赶到广宁,再由广宁出边,兄弟二人也不带多人,只带着百余李府家丁充为护卫。 按辽镇的想法,辽阳虽然打的很顺,北虏节节败退,但草原上地广人稀,想来辽阳也不会真格控制的很好,百余李府家丁,只要不遇着数千甲骑的北虏主力,想来也不是怎要紧了。 怎料越往北方深处,已经进了巴林等各部的牧场核心了,一路过来,除了零散的牧人见人就逃之外,已经见不着成群的北虏了,那些散乱在原地的蒙古包和死去的牛羊,足见当日大战的激烈和北虏现状的凄惨。 而走了不到三百里地,就是遇着大股大股的精锐辽阳骑兵,李家兄弟拿着两边说好的信物,这些骑兵便也不为难他们,只是过不多久,就派了一个联络军官过来,方便他们继续前行。 再往里去,装备精良的猎骑兵,傲气十足战力超强骑射俱佳的骠骑兵,一个小队就叫人感觉遮天蔽日闪亮银光的重甲骑兵,一队队不停的自李家兄弟和部下们的眼前经过,随意算算,就是已经有数千人之多。 待赶到插汉汗庭附近时,军队更多,开始出现大队大队的步兵。 重甲步兵数量不多,但甲胃之精,就算李府家丁中有把总以上官职的,亦是未必穿戴的上,炮兵自是更不必提,大量的火炮被牵引车拉动着,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疾驰飞驰。在草原征战,重炮当然不必带,但火炮亦必不可少,这一次有参战的火炮数字达到了三百余门,这在当时的欧洲也是很罕见了,要等若干年后,欧洲几万人规模的战事里,也未必一次能动员这么多数字的火炮。 轻装步兵也就是火枪兵的数字极多,红蓝白相间的军服在碧绿的草原和白云蓝天之下显的尤其耀眼,肩扛的火枪普遍都是三尺多长,再接近主战场的地方都提前上好了刺刀,可真是枪刺如林,光是这雪白的移动的刺刀森林所蕴含的杀意和力量,就足以叫两个李家的纨绔子弟心惊了…… “咱爹当年的八千精锐,能破多少辽阳枪阵啊?”李如柏脸上迷迷糊糊的,看着一个个方阵川流不息的经过,阵列不乱,步伍整齐,各列边上都是握着军刀的军官在指挥,鼓点敲击声中每个步兵都是操着相同的步伐行进,老实说在亲眼看到之前,李如柏还真没想过军队能这样行动。 在前年的辽阳大出兵时,也有不少辽阳兵过境,不过那时候还是冷热兵器混编的格局,步伍训练也还不如现在的操典,是以在李家兄弟眼前的兵马,论起肃杀之气和威武庄严,却是又远胜当日了。 李如梅咬着手指甲道:“怕是能破十来阵吧……” 辽阳的火枪兵是按司来排的行军纵队,草原行军,纵队正面十分开阔,一司几百人浩浩荡荡经过时,那种威势自不必提,不过李如梅当然还是得替自己亲爹撑撑场面,十几阵也有大几千人,以辽阳的威名和眼前的这模样,算算老爹也不算亏了。 “俺看也差不离。” 李如柏的话怎么都感觉一阵心虚,不过兄弟俩好在注意力都在辽阳兵的装备上了,火枪,刺刀,腰间的牛皮武装带,子弹盒,斜挂的火药瓶,还有水壶,饭盒,毛巾,小刀等物,背后有叠的很方正的行军毯子,一件件器物都是很精致小巧,而且看了就感觉十分合手实用。 光是这一身具装,加上火枪,每兵最少花费在数十两以上,李家兄弟还是识货的,不过两兄弟的算术水平实在有限,过去一个又一个的纵队,他们楞是算不出来这到底过去了多少银子! 加上那些青铜铸成的大几百斤一两千斤的火炮,那么些用银子堆出来的骑兵……李如柏和李如梅最少见着近万精锐骑兵了,加上眼前这些步兵,炮兵,算算银子的话,两人虽然算不出具体的数字,不过也都是脸色发白,根本被吓住了。 !! 第九百一十一章 突骑 李家和北虏一直有粮食和军需物品的贸易往来,和女真人也是一样,用粮食耕牛铁具换女真人的东珠人参和灰鼠皮狐狸皮,卖到京师山西等地,利润就是几番,一年总得好几十万的利益可得,加上几十万亩的土地,这才养的起过万的家丁,需知家丁的装备,武器,日常供养都是由李家来负责,每个家丁都得有自己的庄园土地,家族就算死了他一个,一样能在温饱线以上的生活水平,一定的土地和佃农就必不可少,李家必须给这样的代价,否则人家凭什么在战场卖命?就因为家丁和主将的富贵是绑在一起的,哪怕是大败在前,家丁全部死光,也需得护着主人周全,若是家丁也学营兵败逃,夺了土地佃农浮财,全家就得饿死。 这般养的家丁倒是合用,可是价格实在昂贵无比,以李家之能,现在也就养得几千人,不少家丁已经早就放出去自己谋个上进,恢复本姓后自己再养家丁,辽镇的封建化便是这般来的,兵为将有,将乃私将,兵乃私兵,朝廷的俸禄养不起,当然要兼并土地,谋取暴利。 就算这样,眼前这些银子堆起来的军队将向来自忖家族豪阔的李家兄弟打击的要死,光是一个步兵方阵算算就好几万银子,眼前的纵队方阵可是一眼看不到头,再算那些大炮,骑兵,李家这哥俩心中委实不是滋味。 同样带兵打仗,大家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怪不得辽阳打的北虏魂飞魄散,这边的兵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啊……” “虽说不能是这般简单,但也确实离了银子不行啊。” 李家兄弟感觉万分唏嘘的时候,几个辎重营又是跟了过来。数不清的大型马车在草原上奔驰的十分爽气,战斗工兵负责解决一些不易通过的地形,大量的马车一路跟着主力过来,此刻望去,简直漫山遍野。 刚刚还觉得开了眼的李家兄弟,此时仿佛是见到一堆堆移动的银山一般。 “开饭了,诸位请随我去用餐。” 时近正午,也到了辽阳镇兵用餐的时间,一阵阵锣声响起,刚刚移动中的纵队分别在原地停住,然后有马车改成的餐车分别奔驰到纵队处,厨子和火兵开始给战兵们打饭,辎重营的辅兵给稍远一些的营伍送饭过去。 这般广阔的天地之间,一下子就变了感觉,肃杀之气一扫而空,饭菜的香气却是弥漫开来。 李如梅呵呵一笑,说道:“这真是新奇景像,走,咱们尝尝他们的饭食。” 辽镇出兵放马,讲究的是骑兵高速机动,甚至“捣巢”时需要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奔驰偷袭,稍有不慎,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在辽镇行军时,若是有人说“吃饭”,怕是李成梁能要他的脑袋,北虏也是没有什么后勤供给,吃干奶酪,喝羊奶马奶,吃生羊肉牛肉,吃的比明军还要糟糕,谁能“吃饭”? 辽阳镇的这般行事,更使两人惊奇,不止是他,那百余李府家丁,眼珠子都是直了。 到得划定的餐车区域,正好也是炮队所在地方,李如柏和李如梅跳下马去,先不去吃饭,却是瞧着那一门门火炮发呆。 辽镇的火器在九边各镇中也是充足的很,大将军二将军盏口炮虎蹲炮,还有那三眼神铳,神机箭,一窝蜂,大小佛郎机铳,火器种类极多,李家兄弟打小也见多了,但辽镇奔袭,至多用三眼铳,还不大好用,稍远一些便是毫无杀伤可言,那大小将军炮,炮身沉重,打的炮子也小,挪动不易,威力也不大,只有大样佛郎机铳,虽然用起来亦不便,也不好调动仰角,但相比大明自己的火器,大佛郎机亦算得神器了。 但在眼前这些青铜火炮面前,一切俱是显的那么苍白无力。 不论青铜所铸炮身,炮架,望山,铳规,还是整车满基数的火炮弹药,眼前的一切,无非还是两个字:银子。 这就是烧的银子,铸要银子,造要银子,用还是要银子。 光是眼前这炮队有四五十门炮,可想而知,一字排开打响起来,那是何等威力? 几百门又如何? “嗯,如果辽阳步队配合这火炮,我看咱爹想破十几阵难啊……” “嗯,五六阵急冲可破,然后急速移动离开,或许还能占点便宜……” 眼前的车阵,炮阵,加上严整犀利的步阵,李家兄弟那同等数字辽镇骑兵必胜的信念已经粉碎,现在说是能破五六阵,也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要说破得一二阵就被刺刀和火炮打跑,两个公子是绝计不会承认的。 “两位还是用饭吧。” 辽阳联络官四十余岁,是镇里不多见的中年军官,应是辽阳扎根初起时和张三畏一道效力过来的原卫所军官,当初留任的多是卫所中得用的,这人也果然是一脸的精明强干,因见两个李家公子已经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只得打马上来阻止。 这军官是好意,李家两兄弟却是彼此对视一眼,心知自己看的太仔细,可能是犯了忌讳。当下哥俩打个哈哈,也就不坚持再看下去,调转马头,折返回指点的用餐点。 百余骑兵分成几个小队,每个小队由辽阳的两个火兵担来饭食,却是叫李家家丁自己上来打饭。 李如柏和李如梅的饭食也是一样,他俩也不是没吃过苦的,倒也没有独立开小灶的打算和想法,但看着挑上来的饭食,两兄弟也都是眼眉一挑。 不是差,而是太好了。 有荤有素,还有汤,虽是用大桶挑过来的,却也使人食指大开,兄弟俩人看辽阳各兵均是用饭盒来装,便也叫人讨了两个饭盒来,拿在手中才知道是精铁制的,还有盒盖可以盖严,那个联络军官见这两人研究饭盒,因笑道:“冬天还有棉套,若是有紧急任务不得立刻吃饭,还能保暖,夏天是不必了。” “嗯。” “倒还精致。” 两兄弟很有默契的没有多说什么,开始享用各自的饭食。 这般行得数日后,但见联络塘马不停奔驰,各纵队有条不紊的前行,每处信地都有工兵和联络军官指定宿营地,然后各部按划定地方开始宿营,一切均是有条理的可怕。 各处都有车队,隔数十里就有大型兵站,有粮储,战地医院,补给中心,各路、营、司,均有指挥和联络点,虽然看到的军队和补给人员已经超过十万,而且是行进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之中,但行得这么多年,一切都象是在辽阳腹地中行动一样,几乎是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的漏洞可言。 至此两兄弟心中已经完全服气,只是尚未见辽阳与插汉部决战,尚不得返,又过得数日后,听得战鼓声如雷般鸣响,大队大队的步兵开始由纵队改为方阵横列,两人知道大战在即,纵马驰至一个山包顶端,看到战场情形,顿时就是醉了。 蓝天白云之下,广袤的战场几乎一眼看不到边,对面是多达十数万骑的插汉本部骑兵阵列,明军这边大约有四五万人的战兵,两边隔着几条小河和几十处丘陵展开,经过这些天的行军,李家两兄弟知道辽阳在插汉的西部布置了不少骑兵,在东北部也是有相当的实力,插汉要么先往西边极北,一直退到外喀尔喀地界,往漠北瀚海处逃走,要么就得在此决战一场,然后相机转场,这般逼迫敌人进行战役决战的打法,就辽镇那种只是提刀挥砍,最多骑兵突袭捣巢的战术水平,实在是差的太远太远。 在两人眼底先是大队大队的步兵由纵队投入战场,然后转为横阵,两翼则是相当数量的重骑兵,在步兵突进之时,骑兵已经由两翼包夹过去,这样一会打响之时,骑兵并不会在中央战场,只有中央突破后,骑兵便可以自两翼夹击,这是明显的以步骑协同,而步阵作用还在骑兵之上的打法,也是令得凡遇战皆以骑战为主的辽镇之人,看的心驰神摇。 不仅李家两兄弟看的全神贯注,便是那些相随而来的家丁伴当们,亦是看的十分投入,眼前这种场面,可能这一生也没有机会再看第二回。 明军一动,对面的北虏也是动了。 千骑万马,蜂拥而出,旌旗飞扬,大片的苏鲁锭随着号角声摆向前方,似乎是碧绿的草原上,突然就长成了一片由苏鲁锭结成的森林。 这一次,可以看到插汉的汉旗,自达延汗之后,蒙古又是四分五裂,俺答称汗,土谢图称汗,更远的还有卫拉特人的汗,还有西伯利亚汗国,当年成吉思汗的子孙,四分五裂,但仍然统治者数万里之远的土地。 似乎也明白今日这一战就是部落最后的机会,号角声似乎就是不停的哀歌,大片战马奔驰着,马蹄翻飞,溅起大片的草泥,大地被震颤着,那种千骑万马奔驰向前的威势,足以令得任何人为之心惊。 在这个时候,当然还是骑兵为王的时代! “这,北虏也瞧出来了,中央战场是最好的机会……辽镇这般托大,能挡住么?” 挡在最少两三万北虏突骑前方的就是一队队的横列的步兵,那些刺刀,在千骑万马面前就显的异常单薄,黑色的突骑犹如狂风下的巨浪,向着浅浅的红蓝相间的堤岸,猛扑过来。 !! 第九百一十二章 归心 在北虏突骑向前的时候,辽阳镇的炮阵动了。 三百余门火炮在距离四百步左右的距离,一起开火。 炮兵阵地就在战场的两翼,第一轮炮击就在北虏的骑阵中打出巨大的浪花,黑色的洪流似乎一下子就变的缓慢很多,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几乎是目不旋踵,几十息间,连续好几轮的炮击准确的打在北虏的骑阵之中,将凶猛的势头,用世间罕见的伟力,猛然压服下去! 似乎就是一只凶兽,被凛然腾空的大手,不停的手力强按下去!骑阵不停的呼啸向前,仍然在力尽所能的突前,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是几乎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突前的是插汉部的精锐甲骑,在这个时代,插汉部是北虏各部中最为强大的一部,其余的漠北三部,土默特,喀喇沁,科尔沁等各部均是定期向插汉的图门汗朝贡,听从图门汗定立法典的约束,插汉部的骑兵精锐亦是最多,几十年间,屡败明军,杀死多位辽东明军的亦是插汉部,李成梁的兴起只是打击插汉部进犯明朝边境的势头,而不是将其击败。一直到明亡,插汉部也是漠南蒙古最大最强的部落,但那时的插汉部已经衰落,完全不是后兴起的女真的对手了。 此时的几万精锐骑兵,便是这个部落最拿的出手的家当,或者在此之前,做出决策令骑兵冲锋的部落头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再击败他们和盟友部落的明军,火炮之威,会是达到这样的地步。 李如柏和李如梅也是看的发呆,眼前的烟柱弥漫开来,火炮不停的喷出火舌,几里之外的战场上到处是人的残肢和马的身体被炸的腾空而起,草皮和泥土也是不停的被火炮的炮弹打的腾空而起,到处是惨叫,哀嚎,在火炮击发的时候,轰隆隆的炮声又是天神降临的神罚之声,除了炮声之外,就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般的炮击之威,辽镇的那些火器就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或是老百姓过年放的炮仗,这一下连向来骄横的李如柏都不敢再提什么八千家丁能破多少辽阳兵的话题了……这炮阵一摆,辽镇便是八万骑兵也是白给。 “看步兵吧……” 李如柏还有最后一根稻草,李如梅早就已经没有什么想法。很明显,辽阳的力量是整个体系,从调兵到后勤,到步兵的火枪,火炮,骑兵的重甲,佩刀,骑枪,这是整个体系的力量,在李如梅眼中这个体系无处不在,虽然他看的到,也感受到这体系的力量,但这体系是怎么建立起来,怎么发挥的作用,他却茫然无知,就是现在叫他学亦是不知道从何着手。他只知道,辽阳放在这里的力量,给辽镇再发展一百年也是发展不出来这般模样,在这样磅礴强大的力量面前,个人的武勇和彪悍的骑战家丁已经没有生存的土壤了。 “突进了,突进了。” 李如柏突然叫喊起来,战场上鼓点声一变,一个个横列方阵的步兵猛然向前,在阵列之前并没有传闻中的铁甲步兵,辽阳镇已经取消了这个建制,如果是对步兵的战场,可能会在阵列前布置少量精锐游兵,提前散射打乱敌人阵列,压制敌人的游兵,但对北虏这种只会拉瓦战术,只懂得来回射箭的战术毫无进步的蛮夷,这样的阵列去打他们已经足够了。 两边很快接触,辽阳镇兵开始在旗帜的指挥下轮射,火炮的射击落点开始延长,火枪声和炮声响成一团,在汹涌的黑色骑阵面前,一个个的方阵似乎很单薄,但在火枪的齐射下,骑兵们开始退避,甚至逃离战场,少数武勇的甲骑勉强冲到近前,不是被火枪打翻,便是被整齐的刺刀方阵逼退,战场根本无法直面撞上刺刀从林,从方阵间隙冲过来的少数游骑很快就被镇守其中的辽镇骑兵追着砍,根本无法形成威胁。 方阵持续向前,刺刀一直向前,红蓝之色看似单薄,却是一道钢铁之墙,在这面墙之前,所有的抵抗均被粉碎,在接触不到半个小时之后,中间战场的北虏骑兵精锐已经被方阵和炮击这样的双重打击给打跨了。 中间一崩,两翼的明军已经兜过来,后阵的蒙古人陷入了极度的尴尬之中,添兵到中间毫无用处,两翼也很快被打穿,在辽阳的铁甲骑兵面前,北虏的骑兵根本就象是笑话,微弱的抵抗根本激不起任何浪花,阵地一再被突破,一部部的蒙古骑兵几乎毫无反抗能力的被砍瓜切菜般的砍死。 所有人都崩溃了,旗帜放倒,大纛倾斜,所有人开始奔逃,尖叫,丢下任何可以丢弃的东西。以往他们自豪的马术也不能使他们感觉安全,在以往和辽镇等各镇明军的战争经验毫无用处,此时此地的明军更有组织,更有决心,攻击和追击都是无比的犀利,无数人落马,死亡,或是受伤,挣扎,很快就出现了成群投降的人,那些应该是战斗意志原本就很薄弱的牧民。眼前的这一场战事,就如同演习一般,但华丽无比,人的鲜血和火炮的光芒一样的绚丽,辽阳将会借由此一战,彻底崛起。 在辽阳之前的草原上,极北之极,整个松嫩平原,大好地方,将再无任何可阻止的敌人。 此役过后,北虏失去核心,各部将成为一团散沙,虽有黄台吉等人还可挣扎,但可想而知,插汉本部都被这般击溃,黄台吉等人,又将有何能力阻止明军深入草原? 板升地,到瀚海,燕然山脉,一切都将落入辽阳手中。 “二哥,我会建议我们李家彻底倒向辽阳,你觉得呢?” 李如柏看看一脸沉重的李如梅,点了点头,说道:“我又不傻,投辽阳当然是对的,不要说北虏或是我们辽镇,现在就是把大明九边几十万人全拖过来,也不是辽阳镇的对手。那张惟功……不,张平虏迟早有一统天下的一天,我等投效越早,获利越高,现在我就在想,我们李家说投就投,功劳在哪,投名状又在哪?” “这等事叫咱爹想法子去吧。”李如梅脸上震惊之色仍然难掩,在此之前,如果说谁提起叫李家毫无保留的效忠辽阳,李如梅准当对方是疯子,现在么,他惟一担心的事便只是辽阳会拒而不纳了。 毕竟有眼前这般力量,辽阳根本无需任何人的帮助,想取天下,真的如探囊取物。如果二十年前李家有这样的力量,李成梁早就用铁蹄踏破京师,管嘉靖还是隆庆待他的君恩如何! 天予不取,必被其祸! “就是不知道张平虏什么时候动手了。” 现在的李家兄弟程序法惟功只有深切的敬服之情,在他们看来,能将力量发展到这般极至的人,便是当年大明太祖高皇帝亦比不得,现在惟一叫他们想不通的便是,为什么惟功已经拥有这般力量,却是始终隐忍不发。 最后时刻到来了,骑兵们崩溃的如山崩海啸一般,大股的北虏已经绝望,战场上响起一阵阵的哭叫声,无数人跪下请降。 李如梅简直不忍心看这样的场面,眼前这场景不是一个部族的消亡,而是北虏做为华夏的大敌,自今日起这个整体也不复存在了。 联络官和李如柏等人却是看的津津有味,身为大明这一边的人,所有人都有着朴实的事非观,这二百年来北虏不知道杀了大明多少人,抢了大明多少东西,害了多少人家,这般的下场,就是十足的报应,令人感觉到的惟一情绪,便是心情愉快! 用北虏老祖宗的话来说,就是看着敌人的哭泣模样,实乃天下最为快意之事! “还好,咱们大哥没抢到宁夏的差事。”想到李如松还有当宁夏征伐总兵,然后统合力量和辽阳掰腕子的打算,看的津津有味的李如柏突然打了个寒战,然后又是一脸应幸。 …… …… “兹尔张惟贤为提督陕西军务总兵官,讨伐不臣,为王前驱……” 圣旨念完,开读的翰林官一躬身到底,文臣傲气在张惟贤面前消失的干干净净,张惟贤却是只瞟了这个青年翰林一眼,将手一伸,接了旨意过来。 此番出征,在辽阳大胜的消息传来之后,举朝文武心头沉甸甸的时候,显的尤其的隆重。不论是五军都督府,兵部,户部,相关的各寺卿都是鼎力支持,张惟贤的实力是一回事,而举朝欲以宁夏一役的声威对抗辽阳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 万历本人,则是格外的着重这一点。 辽阳大胜,前后斩首五万级,俘虏十五万人之多,虽然俘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此役过后,不论科尔沁各部还是插汉各部,在方圆几千里地方已经再无威胁可言。 这些地盘,辽阳已经毫不客气的全吞了下去,与前次收复大宁都司故地时的情形完全不同,不仅辽阳没有献纳的意思,朝廷也没有哪个不知死的鬼想着要把这地方要来。 !! 第九百一十三章 毁灭和新生 有个翰林倒是私下说起这话,顿时便是被众人嘲笑。辽镇连大宁旧地都守不住,这些地盘,换了九边哪个镇去镇守合适?钱粮何处来?将领,兵员,屯堡,这些钱和人何处来?朝廷经营九边,那等气魄是国初事情,现在这几千里方圆的地方都快赶上大半个九边了,要修镇城,卫城,所城,然后是守备军堡,然后是各军台,火路墩,还要修路,驿站,急递铺,然后屯田,修筑民房,随便一算,这数字就能叫户部上下魂飞魄散,把大明十年的积蓄全拿出来亦是不够。 至此朝堂上下才隐隐明白,辽阳不仅是武力超群,这经营地方的财力物力也是超出人的想象之外,以一镇之力,财力超过大明一国,这般能力,岂是一镇之力能拘束得了的? 如此这般,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张惟贤,包括万历在内,这种视其为最后一根稻草的心理,自是来源于辽阳的压力。 重压之下,张惟贤倒也展现出了大将之风,挑选京营从征人员,将各大勋贵家族都照顾到了,然后挑出四卫营和上三卫在内的万余精兵,户部调拨给钱粮,使其顺利出征,到这日接了诏旨,午门前叩辞,完成了出征前的最后准备,便是可以预备起行。 “辽阳无甚可怕。”临辞之时,张惟贤安抚众人道:“无非是钱粮措手,练兵用心些儿,多用火器,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我今奉命出征,宁夏之后,我锦衣卫钱粮积储更多,待我多用几回兵,怕也不在辽阳之下。” 这话虽是给众人壮胆,亦是他自己心中所想,旁人怕了辽阳镇,张惟贤这些年心心念念就是与辽阳为敌,派矿使税监,捞的银子亦是多半投在锦衣卫中,他自己却是声色之道上平常的很,现下锦衣卫实力已经大为膨胀,再将边镇和京营整合起来,多造火炮大小样佛郎机,多造鸟铳火枪,他不信对抗不了辽阳。 …… …… 转眼间已经是万历二十年春,麻贵奉命领兵,先率苍头击河套套寇,将那些凑热闹的北虏打败,然后复灵武等地,一路杀到宁夏镇城之下。 这镇城却是难下的很,麻贵的兵练的很好,西北之兵不在辽东劲兵之下,坚韧敢死却肯定在辽兵等东北明军之上,只是财力不足,他的兵力却是不足,好在有其余各部明军在三边总督的督促下陆续赶到,倒也不怕宁夏镇出来反击,只是想攻入城中,却又嫌力量不足。 好在京营兵和张惟贤也是要赶到了,此次带出京营兵万多人,成份复杂,麻贵听说后不作任何期待,倒是带了锦衣卫一万余人,混杂在各卫兵之中,麻贵知道锦衣卫练兵很勤,着实花了钱,心中倒是有些期待。 他驻营在一处向阳坡地之上,这日听说京营兵和提督来了,总督叶梦熊不愿失了身份,但亦知道张惟贤厉害,示意随营的各将前去迎接。 麻贵并各部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千总,把总,林林总总加各人的护卫家丁过千人,一起远驰三十里外迎接。 从清晨到午时,终见京营兵前部,亦未见前哨,但见旗帜极多,京营三大营并京卫旗帜都有,漫山遍野而来,沿途的道路都走满了,村庄里也隐隐可见,不少营兵擅自离队,前往村庄之中取水或是作不法的勾当,抢掠百姓财货,各将隐隐见到了,也听到哭声,均是假作未见。 麻贵叹口气,知道这京营出京来千里之地,各将无法约束,只能放纵,否则无法保持行伍。 待前锋几千人过了,便是锦衣卫为主的中军,装备具甲十分雄壮威武,但军纪亦是泛泛,只是距离大帐地方近的还有些齐楚感觉,少量的骑兵散开了,沿途护卫。 见这般情形,诸将均是撇嘴,麻贵亦觉失望,倒是看到队伍最后的几百门火炮时,麻贵终是展颜一笑,笑谓左右道:“随我迎提督去,你们看,带来这些火炮,破城足矣。” 待到张惟贤近前,麻贵跪下迎接,张惟贤受了一礼,亲手扶他起来,其余各将,也就是点头示意罢了。 “此番本提督带来千斤以上的大样佛郎机三百余门,轰击宁夏镇城,破城有日,诸将当戮力效力,不可坐视失机,否则必当军法,莫谓本提督言之不预。” 张惟贤说得一句,便又坐回自己的大轿。 原本他打算一路骑马或坐车过来,但长途行军下来,委实也当不得,各部军纪不佳,原本他勒令诸营将管束,但各将叫苦连天,京营兵马未曾走过这般长途,若不稍微放纵些,恐怕有哗变的危险。 张惟贤至此知道带兵不是那般容易,不过他性格倒还坚韧,况且也相信几百门大佛郎机轰击之下,宁夏镇城必破,既然军功到手,也不必太过苛求了。 倒是慑服沿路的边将,安插自己的人手,这才是重中之重。 麻贵拱手道:“提督大人放心,末将等敢不效死。” …… …… “顾叔时,请你赶紧上路吧。” “我等已经久候多时,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那边已经够仁德了,你莫要再自误!” 到了万历二十年,江南一脉在贸易战中已经输的无可再输,江南顾家已经从望族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仅是顾家,还有松江的夏家,无锡的高家等各家,也是在这一次中损失惨重。 顾宪成目光呆滞,整个人如同一个乞丐一般,顾家各房已经分家,顾宪成不当官,田产所出又有限,开销又大,渐渐弄到入不敷出,他的税关在税监面前屁也不算,直接被免,东林书院完全无人出资,开始还有些书生留在书院,后来供给不起,什么每月大讲小讲全罢弃了,高攀龙等人也不在与他往来……谁都知道,这一次贸易战虽然主打的是税监和叛卖宋家的江南大族,但顾家也肯定是重点打击对象,顾宪成这样的火热的炭团儿,能不招惹当然还是不招惹的好。 到万历二十年夏,辽阳声威无与复加,朝中忌惮者虽众,但朝野之间渐渐服气的更多,苏州松江常州是贸易战的重点打击地域,一众大世家或是破产,或是搞到山穷水尽,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自保。 夏初时,苏州城突起暴动,几万市民将税监衙门围住,当场打死数十无赖,锦衣卫等亲军也死伤十余人,税监高淮被当场打死,此事被称为苏州暴动,后来有十余人自己出首认罪,被盛怒的万历下令全部判斩,但苏州新税监就一时没有人敢来。 而被迫远走的宋家虽然最终没有回来,但宋家在江南的一切利益,却是全部恢复。 与顺字行和四海银行的合作,也是再订新约,当然,是辽阳更加的强势和占据主导地位。 江南将会成为棉花和生丝的供应基地,还提供有限的半成品,但想抱成一团成为一个经济和文化的整体与辽阳对抗,在恢复元气之前,江南这边已经没有对抗下去的可能。 可想而知,随着海贸的深入,还有银行,物流,保险等把持住江南命脉的手段,辽阳对江南的控制只会越来越强,象大明那种无力控制,清初杀的人头滚滚的办法都是不妥,终于是两难之中,有了一个最佳的结果了。 “这世道……哈哈哈,这世道……这世道变了,天变了……” 顾宪成被众人围攻,辽阳的盘口是他到海南居住,此生不得回返,亦不得议论辽阳之事,更不得攻击张惟功,此时的顾宪成已经人人唾弃,还有不少闲人跑来逼他,今日又是如此,大夏天顾宪成还是一身脏棉袄,目光突然变的十分清亮,亮的吓人,口中也是胡言乱语,最终却是手舞足蹈,一路跑出门去了。 “这厮却是疯了。” “他自己不识好歹,却是连累了别人。” “这般下场,也不知道辽阳是不是满意了。” “若不满意,只好将这疯子托人送到海南去,非得叫那边满意才是。” 高攀龙早就和顾宪成划清界限,此时看向众人,正色道:“辽阳方是我江南衣食父母,诸君,日后可万万不可蹈顾某覆辙啊!” …… …… 万历二十年秋,宁夏镇终被攻破。 张惟贤的几百门大样佛郎机没取到什么有用的效果,炮子不到二斤重,打在城墙上很难造成十分厉害的伤害,更不可能轰跨城墙,最终的法子还是麻贵想到的,掘水淹城,后来又骗得哱家投降,最终开城,杀得诸多叛将,最终张惟贤下令背诺,将哱家满门良贱,一起杀光。 “日后,还要铸更大的佛郎机才是。”满地的尸首面前,张惟贤面色阴沉,不过眼神深处还是有强烈的自信,他始终觉得,就是火炮和火枪的问题,等他有十万训练精良的锦衣卫和掌握十万边军精锐,再有几千门大炮,辽阳根本不是对手。他不相信,辽阳一地铸成的炮,能比他掌握户部和锦衣卫收敛来的资财铸成的大炮更多,更好。 …… …… 万历二十一年秋,一只船队终于抵达大岛与大陆之间的江流入海口,看着黑色的江水不停的涌到海中,激起片片浪花。 沈福星目光中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狂热之色,他的福星号已经成为大海的传奇,他已经不止一次抵达马尼拉和马六甲的感慨,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知道他的威名,当然更显赫的还是他在荷兰人中的战绩,辽阳海军已经成型,实力凌驾于荷兰人在远东的船队之上,而因为与英国人的海上争执越来越激烈,荷兰不仅没有占据澎湖和台湾,反而有放弃远东争雄的打算了。 西班牙人当然也不可能狂妄的提出三万人征服中国的计划,在辽阳水师面前,他们只能表示敬畏,这样才能勉强维持在吕宋的地盘。 当然,敬畏也不会使惟功的决心改变,在未来二十年内,辽阳必定将会扫除这些欧洲强盗在亚洲的地盘,现在只是分而击之。 这一次,沈福星前来的不是东南亚的大海,而是远东极北之处。 在河口不到数百里地方,就是奴儿干都司旧治所在,在他身后,苦叶岛这个大岛之上又重新建立军堡,虽然还没有屯民,但密林深处有野兽,有人参,有各种物资,只要有这些,移民过来,渐渐屯垦,最终发展生息,也是迟早之事。 “来,随我上岸。”船队最终停泊下来,在广袤的大地之上,郭宇将率领猎骑兵为前驱,所有不服,将会被猎骑兵们的火枪所粉碎。 一个身手矫健的骑兵最先牵引着自己的战马上岸,手中大旗被北风吹的猎猎作响,他在河滩奔驰了一会,最终驰到一处高岗之上,将大旗重重的插在地上。 这一片辽阔的土地,最终又落到华夏军人的手中,这一次,将绝不会再失去! …… …… 万历二十五年秋。 张惟贤目光呆滞,被亲兵簇拥着不停的逃离,不远处是文臣督师杨镐,脸上的刚愎之色也荡然无存。 城下一战,数万明军惨败,锦衣卫率先奔逃,无数大铳被丢在泥泞之中无人过问,这些大铳轰不开日军所筑的怪里怪的城堡,那个加藤清正守备的十分顽强,日军援军又趁明军疲惫之时突袭,杨镐和张惟贤指挥失措,明军疲惫不堪,大雨之中,火器失灵,日军猛击之下,最少有一万以上的大明军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 两次援朝之役,张惟贤皆为提督总兵,第一次借由西兵和辽镇骑兵的力量,打的还算顺利,第二次却是因为物资转运困难,日军龟缩在朝鲜南部,沿海筑城,却是将明军的力量消耗怠尽,这一次的惨败,张惟贤难辞其咎。 “大都督,我等怎么办?”逃离战场后,王曰乾惊魂未定,却是向张惟贤提醒道:“脱身容易,回朝去却是难了。” 去年张惟贤下令王曰乾动手,宫中的都人暗桩发动,将太子朱常洛用毒药毒死,此事做的很是隐秘,万历也顺水推舟将朱常洵立为太子,郑氏和张惟贤皆大欢喜,但此后万历深疑张惟贤,对锦衣卫多有防范,此战过后,皇帝必定会借机更强势的打压锦衣卫的势力。 张惟贤没有答话,眼中却是闪烁寒光。 …… …… 万历二十六年,张惟贤发动宫变,锦衣卫弑君,接着拥立太子朱常洵即位,改年号为弘光元年。 同年,辽镇宣布绝不接受新君,同时李成梁亲自站到前台,宣布自此之后,辽镇听从辽阳平虏侯的命令,对中枢之令,概不听从。 同年冬,辽阳并没有向京师进兵,却是开始全部动员,预备出动步兵二十个营,骑兵十个营,炮兵五个营,加上辅兵工兵近三十万人,加上强大的水师直击日本本土,同时敕令女真各部助战,按部落比例出兵,闻讯之后,建州部努儿哈赤最先宣布效忠,亲率五百人至辽阳效力,除了愿意打仗,努儿哈赤还表示愿意改土归流,奉还所有世袭敕书,自此成为流官。 浩浩荡荡的辽阳镇兵开赴朝鲜,工兵和辅兵先期构筑兵站,为大军准备后勤。 数月之后,当加藤清正又看到明军的火炮阵地时,脸上骄狂之色顿起,明军的大炮初见威力很大,打响之后感觉不过如此。 接着他看到了数百门火炮几乎同时打响,火舌喷溅,他感觉身体在摇动,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接着便是感到数十斤重的炮弹带着强烈的尖啸声,犹如地狱的信符,向着他的人飞跃而来,最后时刻,这个日军的凶悍将领,脸上的神情,竟是无比的迷茫起来。 “倭奴,这是三十六磅炮,尝尝味道吧!” 姜一鸣浑身的肌肉在颤抖着,三十多斤重的炮弹被他举了起来,填入炮口之中,这原是炮手的活,他这个炮兵军官却是亲力亲为,在他的眼前,日军的城防如同沙堡一般,被炮弹渐次催毁。 不远处山娃子带着公安司的部下喝令朝鲜人搬运车上的弹药,再远处的野战医院中,李从哲正在医治着伤员。 李达率领的龙骑兵已经乘船前往名护屋,他们会在那里登陆,最终的目标是大阪城。 炮声又响起来,这是一个小国野心的毁灭,也是一个大国新生的轰鸣,一切,均是在炮口之下,天翻地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