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纪事》 第1章 小院春深 夕阳西照,半天绮霞,绚烂得似整个天空在闪光,尽情释放一日中最后的华章。 一园子鲜花姹紫嫣红,微风中轻轻起伏,但偏移的光照终究不足,那些明媚鲜艳的颜色透着些隐约的晦涩,墙角阳光早已隐没,那里几枝花朵儿更是独自摇曳,状若清冷。 一缕箫声,透过花丛穿来,隔着有些距离,若隐若现的幽咽宛转,却如朝起檐下的雨声,点点滴滴打在石阶。 廊下,白石阶上,此时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五岁左右年纪,胖嘟嘟小手支着同样圆乎乎的下巴,目光流连于花丛间,微微侧过花苞头,好似在听着那缕箫声。 斜阳在那小小的身子上斑斑驳驳,神情间竟有几分与箫声应和的孤寂。 小女孩恍恍惚惚地想起前情往事,或者说,她努力在整理着目前还不算彻底理清的思路。 她叫雪汀,是个提起来人人侧目的私生女儿。 她母亲廖明廊出身江东豪强,十五岁时在一年一度花朝节上惊艳出场,秀冠群芳,从此有了“帝国第一美人”之称,与宗家七岁成诗的宗蔼若“帝国第一才女”分庭抗礼。 铁颜帝国最负盛名的美人廖明廊,于十七岁时,嫁给她的表弟施景珩。 施家乃是著名的高门望族,号称不落的门第,廖家则是近数十年迅速崛起的豪强,尤其廖明廊祖父廖道徵官居太尉、封南海郡公,在位时权倾朝野,他为独生女儿择婿,在无数后起俊秀中,独独选中了施谊亭。 施谊亭是施景珩的父亲,施景珩的母亲廖夫人则是廖明廊的姑母,因此廖明廊和施景珩是中表之亲,自小便青梅竹马,成婚后夫妻恩爱逾恒,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一时成为世间美谈。 谁料到福兮祸所伏。 廖道徵在世手掌兵权,一度佩剑上朝,但在廖道徵死后,他的儿子在严峻斗争中逐渐落于下风,廖家本就是靠着廖道徵的强势方才崛起的豪强,渐渐的,廖家风光不再。 施家却是号称不落之门第,其世族延绵,远非廖家可比。当年被廖道徵选中的乘龙快婿谊亭毫无疑问算得上施家最出色的后人之一,却远不是唯一,在别有用心的安排之下,施谊亭不象他的兄弟辈那样青云直上,最终只落得林下归隐、畅游山水而已。 施景珩继承了父亲的绝世才华,又是施家这一代中最出色之人。然而他终朝以诗书为事,安享夫妻林田之乐,俨然又要走上父辈老路,让很多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施景珩和廖明廊成婚七年,施谊亭夫妇先后过世,这一房失去顶梁柱。 不承望在一次游猎中,长贺公主偶然见到了施景珩,一见钟情,由此死缠活恋,非要嫁给施景珩不可。 对于施景珩和廖明廊一对恩爱夫妻来说,这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悲哀的是,此时两人成婚七年,未有子息,廖家权势今不如昔,施家却有点巴不得如此。 如今虽说帝权旁落,各家士族高门的明争暗斗却自方酣,与皇室结亲便是惯用套路的一种。 那位长贺公主除了她显赫的身份而外,还是帝国公认的新一代武功最高强的女子——私底下流传的叫法是“帝国第一打女”,正是和廖明廊的“美女”、宗大小姐的“才女”遥遥相对。这等身手和她所拥有的资源也恰恰是施家急需,因此,无论当事人多么反对和力争,最终还是落得了一个夫妻和离的结局。 帝国第一美人廖明廊,成了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堂妇,黯然回归廖家,从此深居简出,心若槁木死灰。 这种事情发生在民间不算稀奇,居然发生在门第显赫之族,未免在当时就引发了极强烈的震动,暗中则是另有一番权势争斗的惨烈,廖家毫无疑问在此役中一败涂地,从此抬不起头。 倘若事情只到此,也就罢了。偏偏又有一个雪汀。 廖明廊成婚七年,并无所出,早已是风雨满城,她和景珩被迫和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七出之过,可是被扣得死死的一大罪名。 哪里想到,廖明廊归家两年,居然产下了一个女儿,当时便掀起轩然大波。 铁颜帝国从来不拘寡妇再醮,这和离回娘家的女子,自然也是可以再嫁的,并且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压力。 廖明廊如果是再嫁生女,这不会引起任何争议,偏偏是,廖明廊和离归家后,发誓不愿再嫁,拒绝了蜂拥上门的无数媒聘。 在这种情况下她所生的女儿,自然是最不光彩的私生孩子了。 豪强丑闻,名门无光,这件事自然传得有多快就多快,霎时间廖家、廖明廊,甚至是施景珩都成了被天底下嘲笑、非议的主角。 也有人怀疑,这孩子是否施景珩的。因为在和离之后,施景珩很明显旧情难忘,常常寄书传讯不说,自己也亲身跑过来很多次,他俩七年夫妻没有生育是不假,但谁也不能断定偶然的一回倒是就暗结珠胎了呀? 然而当事人的反映,却使得这一猜疑很快灰飞烟灭。施景珩听说廖明廊生女后,当即口喷鲜血昏倒,从此一场大病,再也不上廖家家门。 这已经很明显了,新生儿并非与施景珩所有。 于是留下一个未解之谜:雪汀倒底是廖明廊和谁的女儿?为什么廖明廊绝口不提她的身世? 进一步又可想到:如果雪汀的生父,是廖明廊可嫁之人,那么孩子都生了,廖明廊何必再死撑着不肯嫁? 于是可想而知,雪汀的生父,多少有点儿说不得、嫁不得…… 这一来,不堪入耳的流言绯语,可就不知生出了多少,对这个私生女孩生父的猜疑,更是各种各样的离谱。 廖明廊并非不知这些,只是五年来,她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她只是更加忧郁,更加足不出户,除了与廖家兄长以外,她几乎已经与外隔绝。 这样的寂寞如雪,这样的悲愁无措,小女孩雪汀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 然而,她毕竟太小了,今年才五岁,之所以会在小小年纪,就沾染上一身的多愁易感,那是因为,从三个月前,这小小的身体里,就藏着一个不一样的灵魂…… 第2章 郎骑竹马来 “喂!”突兀的声音,惊起归鸟二只。 雪汀抬头循声,墙头上跨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身上衣服光彩鲜明,却赤着脚,嘴里咬着一根草叶,吊儿啷当、不伦不类,在萧声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叫廖迨,是雪汀在偌大廖家堡唯一的玩伴,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他常常没事来惹她,惹她气极了一溜烟跑开。只有害雪汀落水大病以后的几个月里老实了些,每次来看她都眼泪汪汪,一付心虚模样。 但那以后雪汀就不怎么爱搭理他了。小男孩想尽办法都不能和她更亲近些。 “她变了。”他闷闷不乐地想。大少爷众星拱月,很不耐烦哄人,可没过两天又忍不住过来找她。 “喂!”他重复不客气的叫唤,“明天,我带你出去玩。” 小男孩知道小女孩太寂寞了,最想出去玩,这也是从前她总是跟在他后面做小尾巴的原因。 他想她听见了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一定会企图拉住他问长问短,因此满脸的志得意满。 黑黑的眉毛飞扬起来,黑黑的眼珠熠熠生辉。 雪汀扬扬眉,不动声色地瞧着小屁孩儿。 廖迨象是被打击了一下,骄傲挺直的小身板微弯,有点泄气地说:“你是不是傻啦?这都不开心?” “去哪里呀?” 雪汀眨眨眼,问。她思想成熟,声音却还是个软萌软萌的奶娃娃。 “东城门外景福寺进香,为父亲祈福,做法会道场。” 廖迨口中的“父亲”,即是廖家这一代家主廖冽。 廖道徵生前对这长孙颇为看重,他的仕途发展也颇为顺利。 可惜廖冽二十六岁时和人比武重伤落败,成了个多愁多病身,不复半点英雄气概,家主如此,廖家在这个以强为尊的时代,毫无疑问逐渐势微。 廖迨见雪汀似乎还在沉思,又快活地补充说:“当然,姑姑也去,我娘亲也去,一家人都去,要住七八天呢。景福寺在辟雍山,登凌云台可以望洛川。很好玩的,我可以带你玩。” 出门七八天,哪怕他是个男孩儿,记事起也还没经历过。父亲身体不好,这是已经习惯的事情,所以,他不能掩藏自己出门的喜悦。 “哦。”雪汀却不象他那么欢喜,道:“我跟着母亲。” 廖迨一怔,显然没想到女孩儿不应承,迟疑一下答道:“反正都一样。我们都去,到时我找你玩。” 从“带你玩”到“找你玩”,小男孩并没察觉自己的退让。 雪汀却是笑一笑,算是同意了:“好罢!” 她微侧头,那缕幽咽的箫声听不见了。 廖迨很快也发现了这个变化,他猜到是姑母被打断了萧声,肯定是也有人去把这事告诉姑母了,那么最爱在亭子那边吹箫的姑母说不准马上就要回小院了。 自打闯祸以后,虽然廖明廊从未责怪过他一句,就连责备的眼神都没给过一个,对他的说话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慈爱,可不知为什么,姑母就成了廖家顽童最怕见的人了。 他“诶哟”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身子已经敏捷地消失在大树倚靠的墙外,匆匆留下一句:“那么,明天会啦。” 玉雪可爱的小女娃肥嘟嘟的小手仍旧托着手掌,眼神飘忽,仿佛那男孩子的出现并不能使她飘飞的思绪受到一点点打扰。 不一会儿,有细碎的脚步声。 随后,一阵晚风微微掠过,便有一个白衣女子在数人簇拥下缓缓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 晚风轻盈,霞光烂漫,花香四溢,小院黄昏静谧幽美,可是,没有什么能和白衣女子的风华相较一二。 廖明廊今年三十岁左右,已经脱离了少女的青涩,不过,完是处于女性一生中最应该鲜妍明媚、恣意盛放的黄金期。 她把娇艳与清丽、雍容与淡雅完美的集于一身,她光彩夺目,却又超凡脱俗,一眼看上去,是那么飘渺在云端的不可触碰,然而,她又确确实实地手执鲜花枝,俨然向人间,与这尘世间的烟火气,不远又不近。 雪汀见到这一世的娘亲足足有三个月了,每次看见,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而最满足的,大概是某种窃喜:“啊,不管未来人生如何,祸福如何,这辈子的雪汀,必然比上辈子的雪汀美多了。” ——有着这么一位美人娘,能不美吗? 在廖明廊遮盖一切的光彩映照之下,她身边华贵衣饰的中年妇人显得黯然失色。 雪汀也认得她,这是廖家家主廖冽的妻子俞氏夫人,也就是廖明廊的大嫂。 廖明廊走进院门,就看见小女儿坐在白石阶上,微微吃了一惊,由不得快走两步,上前一把抱起她,问:“雪儿怎么坐在这里?陪伴你的人呢?” “雪汀”这个名字,望文生义,就是水边门前,一块不引人瞩目的小平地上积雪漫堆,是雪汀的出生时间,但气格与廖家这种门第不相符,当旁人有意见时,廖明廊只叹叹气,并不解释为何坚持取这样一个名字。雪汀猜是她不快乐的母亲心里有些自伤自怜罢? 按照习惯,长辈以小辈名字的后一字呼之,不过,大概是嫌“汀”字不够美观大方,大家都习惯性以雪汀的“雪”字作为称谓标准,在这方面廖明廊倒没有再特出己见。 雪汀扬起可爱的小脸,同时扬起清甜笑容:“雪儿午后睡了一个时辰,然后到书房写字,然后累啦,娘亲的箫好好听,雪儿爱听。” 廖明廊点点头,女儿才五岁,日间功课主要就是写字,病后三个月,才刚刚开始入门。功课并不重,却很枯燥,这不是乳母的责任,多半就躲了,而跟着她的小丫头也还一团孩气,肯定是没有耐心,自己跑出去玩了。 但看女儿这样子,象是在这里坐了不是一会儿的功夫了,廖明廊微微皱眉,还没说什么,大夫人俞氏已插口叹息:“唉,这孩子也忒寂寞了,也该出去走走,叫她和姊妹多多玩耍。” 廖明廊没言语,把孩子交给随于其后的大丫鬟空蝉和生石花,向俞氏颔首示意道:“嫂子请。” 第3章 薄命人有非薄命志 空蝉抱着雪汀小小软软的身子,心里感到有些一抽抽的,五岁女孩可谓命运多骞,母亲和离,不知生父,在这别家小孩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她已初初识得愁滋味。 空蝉暗想:“但愿小小姐不要象小姐一样薄命才好。” 摸摸雪汀的花苞头,空蝉脸上堆起笑意,柔声道:“天气虽是一天天热了,向晚时分还是凉的。小小姐,以后不要这样坐在石子阶儿上头了,好吗?” 雪汀乖觉地点点头,笑得灿烂,仿佛刚才听箫的愁绪从未萦绕心怀:“空蝉姐姐,我今天又写了三张大字,姐姐瞧瞧,可有进步?” 铁颜帝国目前帝势衰微,武豪四起,渐渐有了以武为尊的末世之像。不过,对于钟鸣鼎禄之家,子女都仍然必须接受各种深奥的文化教育。 廖道徵年轻时起于微没,武功是很了不起的,但自建立功业之后,赶紧就把高门气象做起来。 他的子女都曾拜于名师之下,到了第三代,廖冽和廖明廊尤其出色,渐渐拥有百年大族气象。这些年来屡受沉沦,可是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大族气派是不肯丢掉的。 雪汀年纪还小,先由廖明廊亲自开蒙,识字先从练字起,有时听她的口气,后面一系列的规划也已做好。 看得出廖明廊至少对于女儿的前途,是不肯低头输给命运的。 雪汀并非一般小孩,从学习的第一天起,就表现出过人天赋。 然而,廖明廊也不以为意,只是告诉她:“娘亲认识的一个人很聪明,琴棋书画、剑掌骑射,以至天文地理、幽微命理,包罗万象无所不能,将来雪儿要能赶上她就好了。” 雪汀知道她指的就是有“帝国第一才女”之称的宗蔼若。 与廖明廊齐名的那位大小姐武技到达何种地步,雪汀是不清楚,然而,若是要她再过两年,仅仅七岁便能成吟足以传颂的佳句名诗,即使雪汀已经是个不为人知的作弊器,于此怕也是难能的。 空蝉和生石花抱着雪汀来到书房。 雪汀目前的功课是每天三张大字,同时记诵所练习的这些字,虽说是古繁体字,雪汀倒也都认得,揣摩其意仿佛这是一部道家之类的经文。这也很正常,佛道在铁颜极为盛行。 字体方面,她所练习描摩的有点类楷似隶。 纸张方面,是很大的白棉纸,厚实细密,有的故意染黄。 砚台则是以瓷质为主。 雪汀暗自琢磨,从文化和习俗来看,她所处很象是传说中一二千年前的某个有名乱世,不过有着显著不同。 雪汀目前所处的世界上,共有十三个国家,其中最主要的国家,是南边的铁颜,和北面的沧浪。 铁颜是传统上的文化正统,本来除了少数边塞几个部落以后,是中原地区唯一的帝国。 但在一百多年前,由于皇族内部争抢皇帝宝座,纷纷自相残杀,导致国势衰微,群胡争起,把大好河山一片践踏。 铁颜帝国此时力弱,幸存的皇族无法继续在北方立足,只得逃往一江之隔的南边,在那里继续立国。 与此同时,为数众多的北方高门士族,同样不愿在北地受胡人领导,也随之过江,史称“衣冠南渡”。 北方则陷入长期苦战和混乱之中。 经过多年征战,建立了以蛮族人为主的沧浪帝国。 其他则还有很多独立小国家、小政权,力量虽不甚雄,但结构复杂,生灭频繁,好些名义上都附于沧浪或铁颜,沧浪自强大后,主要进行内部建设,数十年内,并未再次进行过度征伐。当然,局部的争伐从未休止。 南方则在士族的维护下,一直只有铁颜帝国的存在,虽有流离,总体还算平稳。 因此,一百多年间,南方休生养息,渐渐恢复了生机和富庶,除了兵势,在经济上、文化上,倒是远远领先于北方。 宗教玄学各种名教的发展这时代比雪汀所熟知的那段乱世似乎还要壮大得多,而夜行千里、飞剑杀人的种种神奇事迹在她原来的世界更是闻所未闻。 此外,虽还是男尊女卑,但女子也还是有着相当自由和自主的,是家族维系势力的主要部分。 雪汀来了三个月,廖明廊连一个字都没和她提过女德、女诫之类。 空蝉看了雪汀今日书写的几张大字,分毫也没有吝啬她的夸奖:“小小姐长大了一定是才女。” 雪汀嘻嘻而笑:“空蝉姐姐肯定因为是雪儿写的才觉得分外好。” 空蝉噗嗤一笑。 她跟着小姐学书超过十年了,雪汀的字只能说初学可观,倒底是不是真有灵气,目前确实还看不出来。 小丫头别的不提,绝对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空蝉和生石花陪着雪汀在书房,随便聊些什么,等着廖明廊,她来检查了功课,这一天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不过,她们的聊天,两个大丫头是随便聊聊,无心而至,雪汀可是每句话都有目的。 要不然,以她一个五岁的孩童,成天锁在深宅大院,连个生人面都见不到,区区三个月岂能让她了解这么多信息。 当然,她是非常小心的,令话题符合五岁孩子的语气以及稍稍早慧的思路,不致让人起疑。 空蝉是家生子儿,曾随小姐出嫁,那时廖明廊和施景珩夫妇琴瑟和欢,在山林间过着超出尘俗的品质生活,连带空蝉也学了不少,见识不俗。 听她谈论,雪汀常有开眼界的顿悟。 而生石花则是廖明廊十年前收养的孤儿,为人戆直鲁钝,倒是一身好气力,索性学得一趟好拳脚,平时跟在廖明廊身边也有个保护。 她的言谈和她的性格一样浅白,直来直去,非常符合雪汀五岁这个年龄段的应有趣味。 聊天时间不长,约摸一柱香时分,三人听得外面人声窸窣,隐有开门合户,知道廖明廊已在送客。 随即廖明廊走进了书房。 她绝美的脸上,似乎隐隐有阴霾,眼波间有湿意,倒象是刚刚流过了眼泪。 随意看了眼空蝉呈上的雪汀功课,她点点头,却道:“雪儿,明儿咱们往景福寺去。” 雪汀拍手笑道:“雪儿已经听迨哥哥说了,娘亲,这太好啦!” 廖明廊微微一笑,随口说:“你这耳报神倒快,娘亲才听说,你先早知道了。” “嗯!”雪汀一个小胖软身子投入母亲怀抱,“迨哥哥说,那里有山还有水,好玩!娘亲,迨哥哥怕你呢,逃得比小老鼠还快!” 廖明廊被逗得忍不住展颜而笑,这一笑,才算是扫去些许愁颜:“雪儿很欢喜出去,是不是?” 雪汀瞧着母亲湿润润的眼波,小心翼翼地回答:“雪儿听娘亲作主。” “雪儿乖。”女儿太懂事,廖明廊微微心酸揉着女儿的头发,“我们就去。” 为多病的兄长祈福造像,她这个归来投靠的妹妹,又如何能够拒绝? 只是,嫂嫂的话暗示得也太没有深度了,仿佛是怕她拒绝,先就一套套的大道理。 说不得,她只能忍了,却是感到委屈。 如果不是在廖家,不是这样所谓的豪强名门,廖明廊觉得,哪怕她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哪怕整个世界与她为敌,她都能够自立,万事靠自己。 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独立门户,她可以让女儿生活得无忧无虑,绝不复制她薄命一生。 廖明廊望着女儿如花笑靥,明亮纯澈的圆眼睛里流露出分明喜意,心内的怜爱无以复加:“这次祈福归来,说什么也要找大兄深谈一场。我要离开廖家,离开这个让人窒息、身不由主的环境。大兄爱我,定当应允。” 第4章 黄昏到寺 景福寺在城外,且此行除了祈福,还要为兄造影施舍,并非一二日就能回转。 于是,倾刻间整个院落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 廖明廊只想静悄悄的,并不要铺张,但看一院之人都特别兴奋,明明是都想借这个机会打破沉寂不波的生活,人人没有事也要找出几件事情来做。 廖明廊也就不言语了。 直到深夜,方渐渐有了规模,箱笼物件,打包搜罗,光是更换的衣裳饰物,就准备了足足三口大箱子。 其他日常所用杯筷碗盏、钵盂巾扇,乃至壶榼茗垆琴棋书画鼎彝盆玩,更是源源不断地被想到、被补充。 雪汀也很乐于参与,可惜才用罢晚膳,就被廖明廊赶去歇息了。 “明儿路上辛苦,可不能歇迟了。” 次日天却阴阴的,气压低,像是随时要下雨。 但拣定的日子,不能更改,出行计划不变。 装束修整,打扮得周密妥当,然后廖明廊带着雪汀到二房齐夫人那边辞行。 廖明廊二兄廖冲任开阳太守,家眷并未同往。毕竟是大房那边的事,妻子妹妹出面正常,齐氏就不随行了。 乳母抱着雪汀给同行辈的两个小姑娘告别,再往大房,又是一番礼节。 廖家旁支也不少人过来,不过是些美好的祝福和祈愿,但也因此而耽搁了不少时间。 正式出发的时候,天将正午了。 天气没有丝毫晓起来的迹象,仍旧阴阴的,天空显得很低,五月天气,午间气温甚高,此际越发闷热不堪。 两百兵丁随行,气势浩荡,十几辆车子,其中的两乘主驾一眼看得出来。 车舆外观颇为壮丽,两匹高头骏马披金戴银,非常神气地列于最前方,驾驭车夫坐在后面的车驾上,有短围栏保护。 木质车轮高大醒目,由八块轮辋拼合而成,十六根车幅,中心承幅之毂圆浑有力。 车厢呈纵向长方形,辕架自两侧延伸而出,横木很宽,上面也可以坐人。 车厢两面有窗槛,门开于后方,两级自动伸缩的踏板。 车舆雕刻彩绘纹章丰富,四角金凤欲飞,上方有翠色车盖,形状飘逸而逍遥。 雪汀第一次见到马车实物,心里一想,这大概就是“翠盖珠缨八宝车”之类的了,不过因为要出城,据说还是要上山的远路,这车子看起来够结实的。 那边廖迨在闹腾,非要做男子汉骑马,可是天气这样阴沉,俞氏说甚么也不答应,说好说歹终于把他哄上了车。 雪汀这天穿得齐齐整整,裙袄钗环一样不缺,一进车厢,她就嚷热。 这辆车坐了四人,二主二仆。 廖明廊听了便说:“不得脱衣裳,掀一个角儿吧,车子动了,有风就好了。” 车子起动了,仍然没有风,但第一次见识到异时空深宅大院以外世界的雪汀瞬间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廖家堡号称是“堡”,可想而知建筑是围筑森严,广厦重楼,田地阡陌,宗族各支以及佃客、兵户各得其所,外围甚至建有箭垛城墙。 在廖家堡内,休想望得见一点外界的情形,平时雪汀也就见了廖家堡几个主要院落。那种什么隔个花园子就能在假山上看见买花少年的风流事迹发生概率为零。 所以雪汀如饥似渴地透过车窗望着车驾所经之处,以尽快加深对这个世界的印象。 廖家堡在城西南,市中有道,不过都是横平竖直,车行大队无法绕近路斜线出城,因此在城中走了好一会,路经一两处街市。 这不是什么特别日子,集市间也看不出特别繁华。 不过看的出来城中居民还是相当安乐平静的,和空蝉、乳母等人有时聊起来的“争战之世”有些差异。 如果空蝉她们所言不假,那么廖家堡在此的作用就显而易见了。这一点,从路边围观的百姓,多数面上带着欣悦甚至激动之色,也能大致猜想得到。 雪汀忙忙碌碌瞧着热闹,廖明廊任其而为,并不阻拦。 此时风气开放,要不是天气实在不好,廖明廊见女儿这般兴高采烈,甚至不介意换坐那种仅有矮栏、无篷无遮的奚车。 但雪汀也没瞧得太久,车驾出了东城门,野外迅速荒凉冷落,到处显得天低人疲,偶闻老鸹,这就没什么趣儿了。 而且雪汀还发现另一桩不适。 马车极为宽大,金包玉裹,装饰得相当豪华,却没有想象中的舒适,雪汀不一会儿就颠得直犯晕,她那五岁的身子骨尚极柔弱,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时间仿佛甚长,但并不舒适,梦里浮浮沉沉,仿佛有无数的黑色、灰色的点点在冲来杀去,既象是晦暗里的半天云雾,又象是于高处俯视地下的千军万马。 她猛地一惊,醒来了,满身是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细细碎碎的疼,楞楞地只是回不过神。 梦里情形于她,是非常熟悉的。自从她成为雪汀,就不断做这个梦,少说也有十回了,但好象都没有在行动的马车上所梦到的这一回逼真可感。 面对浮沉,面对阴霾,面对厮杀的意象,面对生命的冲突和无知,她在梦里,只是感到郁闷、悲伤,和疼痛。 啊……疼痛。是的,疼痛! 雪汀猛然发现,她确实感到疼痛,不过和梦里无关,这是……马车不断颠簸给硌得浑身骨头生痛吧! 廖明廊见小女儿睡着,便把她的脑袋朝自己身上放了放,以免行车途中磕碰,天气一直阴沉,而逐渐有了风,这时她已让空蝉把车帘都放下了,但见小女儿醒来,一时却楞楞的,又不太象是初醒的迷濛。 她轻轻抚摸了下女儿额头,女孩儿睡得小脸红扑扑,额上有汗珠,她把盖在雪汀身上的一张薄毡拿开,柔声道:“醒了,太热么?下雨啦,一会儿就不热了。” “娘亲,”雪汀揉揉双眼,迷糊问道,“咱们到了么?” 廖明廊微笑答道:“到啦,到啦,你瞧瞧,可以看得见山门了。” “啊!”雪汀募地精神百倍从她娘怀里蹿出来,凑到车窗边去看。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周围的景色和刚才荒凉野郊有了很大区别,背景是连绵起伏的深色山廓,郁郁苍苍的树木在暮色里哗哗作响。 晚凉浮动,湿润的苍翠之气分外清香,虫鸣啾啾,此起彼落。 细密雨丝从天而降,看似雨势不小,并不脱春天落雨的温婉从容,纷披而不滂沱。 前方不远,高大白石所砌山门气势巍峨,山门点亮了灯,就象尘寰中一处不灭的明光。 第5章 芭蕉叶大栀子肥 山门口住持颂生大师亲自率着几十个和尚出面迎接。暮色中雪汀只能猜居中那个是住持,见他面方肤净,三十几岁,持珠而立甚是从容,倒也有点高僧气派。 马车仅在山门口稍作停留,此行的大管家,也是廖家旁支的廖显安迎上前,与住持等寒喧客套,也还要询问明日安排诸务。俞氏和廖明廊却都没现身,而是长驱直入。 这也很正常。廖家起势虽不到百年,但已位列高门望族,住持方丈属于寒门阶级,低一个品阶,有时就是天壤之别。况且廖家这样的大施主,颂生有必要毕恭毕敬,廖家却没必要回以相同的礼节。 天色不早,今天自没可能理佛了。马车直到早已安排妥当的一处院落前停下。 雪汀由乳母来抱下车,旁边生石花赶紧打起伞。 天时尚不算晚,闷了一天的雨下来之后,天色反倒有些晓亮,佛寺院落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闪着精洁光芒。 环绕院子是成片成片的松树,细雨中起伏有若波涛,衬着寺庙钟声悠远,俨然世外。 雪汀看得傻傻的,不禁有些苦笑:从家里的院落,到寺里的院落,敢情忙乎了一天,啥也没变啊。 不过,这倒底是佛门精舍,还是非常不同的。 一入院中,幽谧和清凉顿时笼罩当场,就连进佛寺以后时浓时淡的经味檀香都不复再现,裹在雨丝里一阵阵的浓郁花香,雪白的栀子花团团如云逼到眼前。 松和竹占据了大半个院落,青石栏杆,精舍洁净无比,舍前几株芭蕉肥大的叶子承接着沙沙雨声。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雪汀背过的诗不少,一句韩愈的诗已到嘴边,硬生生被吞回去。 她一点都不想变成什么五岁出口成诗的神童小才女。 可是……雪汀有些近乎贪婪的目光追随洁白如雪的栀子花,真的是又美又有意境啊! 这时候若是趁着新雨,坐在石阶上亲身体验一番,想必更加美妙。 雪汀正想得眉花眼笑,廖明廊瞥见,忍不住微笑,摸摸她头上已经浮上几分湿意的花苞苞:“雪儿爱那栀子花?” 廖明廊平生爱花,她的丫鬟都是以花入名,有母必有女,雪汀爱花自是不足为奇。 但五岁的雪汀想必还没看到过栀子花,一进来就看得两眼放光眉花眼笑的,显然完能够领会其美妙意境,小小年纪,便现出不俗,廖明廊如何会不喜欢? ——不像那边大了三岁的坑妹货,这时候已没了出门时的精气神,只管猴在乳母身上,似睡非睡。 庙里准备了正式宴席用以接风,但廖明廊看看两个孩子,路上马车急剧颠簸了三个时辰,大人尚可,两个小孩都不适应,一个反正就没清醒过,雪汀在进庙时的兴奋以后,也现出了些许萎靡不振。 廖明廊便婉拒了赴席,只让僧人把素斋搬到精舍,随便吃些就可。 这年头的饭食,雪汀初步的认识是数量种类都不少,但与曾经习惯的多少有些不同,她还处于适应期,好在廖家是大族,日常衣食都算是很奢侈的了,挑精拣肥亦不在话下。 这景福寺规模不小,饭食方面那可就差强人意了,素斋毫无特色,米饭粗粝,只能草草下喉。 雪汀路上着实累了,塞了几口饭便嚷困,一早便被抱上了床。 只听见雨声沙沙,缠绵不绝地敲打于屋顶、窗扉和遍山松竹之上,寺中钟鼓梵音规律而平静,一声声响着,与自然声响融为一体。 雪汀听着听着渐渐睡沉,一夜无梦,竟然是特别香甜。 “喂,喂喂。” 一只小蜜蜂。 “还不醒么,懒虫。太阳都跑进屋拉!” 小蜜蜂锲而不舍,甚是惹人厌,好像还一直惹到她脸上来了。 雪汀向后一缩,睁眼笑道:“阳光没有,迨哥哥骗人,打你屁股!” 小蜜蜂趴在她床边,手臂交迭,下巴搁在手臂上,却是看得有些呆了。 雪汀才醒,粉嘟嘟的脸颊如朝生的花儿,非常香非常嫩,吹弹可破。 眼珠似琉璃,一睁开来,眼内仍似有睡雾,却已透出光华湛湛。 日间的小花苞头,这时候是散开的,披在枕上犹如黑丝缎映着白玉般无瑕的面庞。 粉红色生绢小衣,衬得那小人儿越发荏苒可爱,似乎碰一碰就会在指尖绽放光芒。 娇稚清甜的笑容穿破初醒迷濛,有如惊电之光。呼吸间,仿佛有香气。 天是什么?地是什么?天地间的光彩是什么? 廖迨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天地间当是集所有的精华凝聚而成面前这个小人儿。 晨钟清晰,声声如扣。廖迨如梦初醒,赶紧又叫道:“小懒虫,起来啦!快快,咱们出去玩!” 这一嚷嚷,就把刚才的惊艳忘诸脑后,雪汀又变成个软萌软萌的奶娃娃,他得时时带着她。 昨天廖迨是金缕红衣的小公爷打扮,今日却非如此。 他穿着极为宽大的白罗单衫,色白微近米黄,式样简单,看似寻常,实则纱罗中尚揉以蚕丝捻线制成,柔软透气,飘飘洒洒倒有几分出尘。不失美观,也符合今日做道场所需。 而他面上的兴奋之情,现出了七八岁半大孩子的懵懂,他可真是为了玩来的,为爹祈福这种事情,还真没放在心上。 这次祈福道场,廖家就来了两个孩子。 廖迨是廖冽中年所得唯一儿子,他上面还有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已出嫁,三姐听说是求学在外,四姐则是病歪歪的身体。 这种场合,他是必须来的。 雪汀刚好相反,她是因为太小了,离不开娘亲,这一出来,就要七八日的,下人再多,也不见得能照看好,前儿还一个人坐在冰凉石阶上呢。 空蝉笑盈盈走进来,香气氤氲,从她手上所托铜盘传来。 “是什么?” 雪汀好奇查看,却是一盘子雪白栀子花,有十数朵之多,堆积在暗沉青色的铜盘上面,花瓣随着空蝉的行走而微微颤动,有晶莹透澈的露珠于其上滚来滚去。 第6章 道场 空蝉笑着回答:“是佛前供的栀子花儿,有福的,小姐叫我给你送过来。” 一侧头,看见廖迨眼巴巴的,又补充:“小公爷,你也有。小姐让生石花给你送过去了。” 廖迨目中转过一丝喜色,却道:“花花草草的,女娃儿才喜欢呢,好不麻烦。” 空蝉抿嘴一笑,见雪汀才刚起来,小丫头洒锦和红台在服侍她盥洗梳妆,便取一枝栀子过来。 这间小室是佛院精舍,布置极为简洁,地面纤尘不染,唯设一几一榻,一副床具,只其中器物换成雪汀日常所用。 雪汀这时候就盘膝坐在榻上,由着小鬟洒锦给她打理,黑缎也似的长发,因为今天要参加道场,只在头上绾了一小圈,其他顺其自然垂在两肩。 空蝉过来把花簪在她脑后耳际侧上方处,这栀子花花形甚大,雪汀人小,原是不适宜的,但簪于脑后,却就十分飘逸。 雪汀任由摆布,一边问:“娘亲早去佛殿了吗?” 空蝉笑道:“可不是,小姐与大夫人一夜几乎没怎么休息,卯时未到就去大殿和僧众一般做早课了。” 雪汀要在心里换算一下,才能算出来这卯时未到,大约是指早上四点多钟的光景,不由吐舌娇憨而笑:“诶呀,雪儿这可迟了呢。” 当两个孩子收拾停当,各由一名大丫鬟牵手至佛寺大殿之时,景福寺最隆重、规模最大的水陆道场早就开始了。 甫接近大殿,便听闻一阵阵钟磬钹铙,梵乐法音齐鸣,震耳欲聋。 进殿,烟雾缭绕,香幢宝幡长长的自天垂落于地面,居中佛像金身装塑高达三丈,金花宝盖,异常庄严。 殿内空气氤氲,光影昏暗,自有一种神秘廖远。 寺僧环殿绕行,方丈领头,廖府诸人持香随行。 幡幢若林,香烟似雾,人人恍若行走于云雾间。 飘渺中,身雪白、身姿窈窕的廖明廊特别醒目,一步一拜,当真是翩若惊鸿,步步生莲,仿佛就连那些烟尘,也都是随其罗袜,缓缓生成。 两个迟到小孩缩着脑袋,赶紧各找各妈,尾行于后。 雪汀这天的装束和廖迨差不多,也是外表朴素、宽大的生绡单衫,只是廖迨不知何时,在他的蕞角之巾也簪了朵栀子花,跟着他走路一摇一摆,好不神气。 因是为父祈福,到了当前环境下,廖迨倒底也郑重起来,小脸一脸严肃,而雪汀也并非什么敷衍了事的性格,俩小孩很快就像模像样进入了这个仪式。 每走十数步便即停下,默听僧人吟唱,随之叩拜、奉香,起立,一众人继续有序环殿绕行。 其间僧人吟唱不止,雪汀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那唱和抑扬顿挫,和着钟磬之音,煞是好听。 每绕一圈,所有人停下来,连大殿音乐亦止息,鸦雀无闻的听一个神情严峻的黄衣僧人独吟,其声快且模糊,听不清在念些什么,时时一声大喝,倒可听出那是廖冽的名字,仿佛还有籍贯、生辰之类,可想而知是在做着驱魔祈福一类的程序。 冗长的一遍念完便猛敲一磬,于是方丈在前引领,廖家人及合寺僧众又开始了新一程的绕行。 此过程不复杂,但非常漫长,共需进行三天,做罢套道场,然后于崇真祠造廖冽金像以受香火。其实也就是起生祠了。 造影祈福当前颇时兴,单就崇真祠内而论,已有影像百余,有些人还不满足仅做一个,京城那边据说有一大官一口气造了千余像,让自己活着到处受人香火,俨然是活佛了。 第一轮进行罢,小做休憩。 吃一些素食点心,奉上果品。这景福寺种了三千多株梨树,品种又大又好,很大程度上弥补其素食的不足。 随后仪式重又开始,廖明廊和俞氏却发现两个小孩又没了踪影。 道场宏大、庄严,又烦琐,两个小孩子不要说没有耐性,也况没有这样一做三天的体能。 俞氏和廖明廊本来也就并不要求两个小儿从头到底参予,只要他们每日到场意思一番,便算功成。 这时候人跑了,廖明廊她们都仅是一笑置之,并未让人寻找。 反正,总是有人跟随照料,在这寺庙之中,也不致于发生意外的,就让小孩松快松快,尽情的玩耍几天好了。 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向佛殿后面少人的地方跑,一口气跑过三重院宇,眼前豁然开朗,异景迭生,这才停了下来。 大殿梵音宛如隔世之音,代之而起松涛簌簌,清风袭体,仿佛在这片刻之间,进入了一个与之前香火浓重截然迥异之处。 这里地势颇高,透过此处可以越过重重黄色墙垣,视野一片宽阔。 尽管大殿上面已做过一轮祈福仪式,实际这个时候,天气仍早,东方的光芒刚刚泛起,松林间弥漫的白雾却仍在盘旋。 随着东方耀目的白光和金光一点一点跃然于天地间,松林间雾露无声无息地消散不复再见,那漫山遍野苍苍翠色如同洗去了遮掩其上的一层乳白膏子,陡然间就不可遏制的跃入眼帘。 鼻中所闻,是大自然林木香气,眼内所见,是娟娟群松,山廓清奇。 俩小孩这时候谁都不聒噪,哪怕是真正只有八岁的廖迨,脸上也现出温柔神气,仿佛懂得不该打破这种天地合一的沉寂。 “真美啊。”好半晌,素日有些桀骜和骄气的男孩才轻声喃喃。 雪汀听见了,但没有作声。 五岁女孩站在高岗之上,松涛如聚,晨风拂发,幼嫩清冽的眼神里面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是对这个浩荡世界的感悟,体会,投入,甚至,还有爱。 雪汀并非生来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而她来到这个时空时,已经拥有成熟的年龄和相关思想,面对突然来临的新世界,她始终有种站在远处观察的隔离感。 直到此时,青山、苍树,乳白色晨雾盘旋于莽莽平野,万道光芒朝阳初生,映照着黄顶红墙,一声声的佛音遥遥传递,她的面庞和发丝是这样真实的感觉到大自然的亲吻,她忽然觉得,自己生来就属于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变得那么恍然和陌生…… 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谁知道呢? 第7章 登浮图 廖迨把投向松林间的目光收回来,抬头看向了平坦的空地之上的一座高台,其上是一座突兀而起的浮屠宝塔。 这座高台本就建得壮丽峻昂,那座宝塔在高台之上,高三层,金盘灵刹,尤其显得巍峨。 小男孩本有些飘飞的思绪一下收回来,集中到眼前这高耸的塔上,带着几分兴奋道:“小雪,我们上塔好不,肯定能看得很远很远!” 两个小孩到处乱逛,廖家自然不会放任自由,这会儿,是生石花和两个家僮跟着他们。 雪汀自己的丫头年纪甚小,平时有什么事,廖明廊都让空蝉跟随照顾。 不过今天例外,生石花性情直鲁,不耐烦道场那种循规蹈距、按步就班的枯燥,况且道场里有些烦杂事务,廖明廊身边离不开空蝉,因此就派她来跟着小主人了。 廖迨那边两名家僮,均是十三四年纪,素日沉稳,廖迨三个月之前闯下大祸,差点害得雪汀断送性命,这次出来,俞氏先曾密密叮嘱,要侍仆看好小主人,不能闯祸。 这座塔看上去很高,两个家僮有点担心,笑道:“凌云台就挺高了,依我说,咱们上凌云台张望张望也是一样的。” 廖迨道:“哦,原来这就是凌云台。” 廖迨年纪还小,这景福寺闻其名他也没逛过,听说了景福寺的至高点是凌云台,可以直接望洛川,却未想到凌云台上,还有浮图。 凌云台上已可望洛川,塔上极目可看的就更多了,因此加倍兴致勃勃,哪里肯弃塔不登。 生石花没有两个家僮的顾忌,景福寺她早就来过好几回,很熟悉,便指点说:“这建在凌云台上的,就叫做凌云宝塔,若遇到佛诞日,有法事,还有避邪法会,塔上塔下有表演,和尚以彩幢攀援而上表演吞刀吐火,非常热闹,城百姓都会来观看的。” 廖迨抬头望着凌云塔,浮图三层,若说真实高度,其实也非甚高,但在七八岁的孩子看来,这座塔简直高耸入云。 想象着法会当天,有好多和尚在这里表演,通过塔上悬挂的宝幡彩旗向上攀援,各出机巧,底下则是人山人海,那是多么热闹和风光。 廖迨想着想着,就把那表演的和尚想象成自己。他四岁习武开蒙,虽不见得练习有什么成就,身手却已十分灵活,想来毫无疑问也能抓住那些索子爬上去,然后在塔顶翻筋斗竖蜻蜓,下面则轰然叫好,——小男孩黑黑的眼眸里盈满喜气。 他这跃跃欲试的不安份情状,落在旁人眼内,可更担心了,两个家僮忙拦腰拉腿的把小顽童拦住了。 廖迨力气不如这两名十三四的少年,恼道:“放开我,我和雪汀妹妹要上去呢!” 这时候也不指望他不登塔了,一名家僮遂笑道:“大爷要和妹妹上塔,通过楼梯,那自然可以,不过看你的样子可不像。” 廖迨板着脸道:“怎么不像,要不然还能怎么上去?” 家僮想说不敢说,怕更是助长了他的顽皮,雪汀微笑道:“哥哥方才想做猴子。” 众人笑,廖迨严肃了一会,掌不住也笑了:“胡说呢,我干么不做人要做猴子。” 他挽起雪汀的手,雪汀却挣脱了,张开手臂要生石花抱。 她就五岁的小胳膊小腿,刚才一路大殿跑到凌云台就挺累了,这三层浮图也有百来级,她才不想跟着小顽童受罪呢。 廖迨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换了以前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尾巴,他就要不客气的教训了,但雪汀如今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大少爷不大敢得罪小妹子,索性不吭声,撒丫子往楼上跑。 回头一看,生石花抱着雪汀亦步亦趋,廖迨好胜心起,提一口气向上猛冲。 这塔内的楼梯盘旋而建,每一层都有三四十级,转了一个圈儿,又转一个圈儿,廖迨一口气不停,冲到了最高处,直转得晕头转向,猛然一转身,就朝一面板壁直直撞去。 廖迨大惊,哪里收得住,肩上被人轻轻一扳,去势立止,却听生石花夸道:“大爷的速度很快。” 明明是输了,还得了夸奖,廖迨相当不爽,没处发作,腮帮子鼓鼓的。 左右一望,这塔内部并无多少装饰,只在板壁上嵌着数个神龛,里面供了木质的小小佛像。 外围却做得甚是精致,或是由于要在塔身做法术类表演,四周围以栏杆,雕刻精妙,绘以彩漆。 廖迨拔腿就往塔边上去,家僮紧张不已的牢牢跟随。 廖迨对这种把他当成雪汀那般大需要照顾的行径大为气恼,暂且不发作,一跳跳到栏杆上,在家僮的惊呼中,稳稳坐着,倒并没上蹿下跳。 雪汀由生石花抱着,在这高塔之上,更不会放她下来。 极目远眺,青山远树,背后是飘浮着白云的蓝天,就象一张崭新清晰的彩色画那般跃入视野。 而远处,半个循阳城尽收眼底。 人寰烟尘,晴川历历,方方正正的城市,看不清楚但感觉中异常整齐的无数屋檐,河水滔滔,白练一般环城绕行,这就是非常著名的洛川,循阳城平时的交通、生活和物资交流都赖以这条大河。 “嘿!小雪,快来看!” 廖迨在另一边大叫,生石花抱着雪汀走过去。 这是塔的另一面,朝向辟雍山的层峦叠翠。辟雍山并不以高深险峻著称,但延绵不绝,似是无边无际。 廖迨大喜所指之处,乃是一座燃烧如火的红枫林。 一般枫叶总在深秋最红,但山中气候特异,枫林显是反季节了,镶嵌于漫山青碧之中,分外脱跳美丽。 缘山而下,还有银龙一样一道大水瀑,正穿其间,声势不凡。 廖迨喜道:“那是什么地方?” 生石花如实回答:“就是红枫林,可好看了,来景福寺的香客,少有不去那边玩的。” 雪汀闻言,瞥了这鲁直丫头一眼。 那小顽童原就上蹦下跳不安静,生石花居然还来个火上浇油。 生石花压根未注意,又笑道:“不过,那边据说有狼,每年都有游客被叼走,因此,非三五结成群不敢去逛的。” 家僮赶紧道:“就是,很危险的,改天爷再去。” 廖迨不悦,嘟囔道:“我又没说要去,你起个什么劲。” 那家僮扑了一鼻子灰,只是嘻嘻笑。 第8章 名将天赋 下塔的时候,转角处只听“嗤”的一声,随之以廖迨一声叫,却是他那件宽宽大大的衣裳给勾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于是廖迨慢腾腾下楼梯,一直显得很不高兴。 出了宝塔,在凌云台上小坐歇息,半晌没作声的廖迨道:“才上身的衣服,母亲若是见了,又是一顿说。阿宝,你把这件衣裳拿去交给秀云,让她替我修补了,别让娘亲瞧出来。另外原样替我取一套来。” 跟着又说:“我肚子饿了,阿喜替我拿些吃的来。这寺里的东西难吃死了,我不爱吃,你找碧云姐姐问她要去。” 两名家僮面面相觑,都不怎么情愿,这一趟不但要跑到客院,距此有段不短的距离,且按廖迨的意思,须得和他的两名大丫鬟秀云、碧云对面交接,别的不讲,这衣服弄坏了、把小主子饿着了,见了那两名主事丫头便讨不了好处去。 但廖迨素来娇惯坏了,廖家独苗这脾气是绝不能当面顶撞的,两名小书僮无可奈何,不情不愿答应着去了。 他们一走,廖迨马上坐不住,跳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跑。生石花只得抱起雪汀,跟在他后头。 跑了一程,已望不见凌云台。 廖迨这才不跑了,挨过来,握着脸笑雪汀:“你真懒,自己有脚不会走么?” 雪汀懒得理他。 “来嘛,”廖迨激将不成,又改作软语央求,“好妹妹,下来一起玩。” 雪汀也想瞧这小子折腾这半日,葫芦里倒底埋的什么药,再说在生石花手里久了,也要松快松快,总算卖给大少爷几分薄面,从生石花怀里溜下来。 廖迨很是欢喜,一把拉住了雪汀,随意指着个方向道:“咱们去那边。” 他所指之处又一重院宇,瞧着寻常,雪汀满腹疑惑,且和他走。 不过数步,廖迨惊喜叫道:“呀,好美的花呀!” 却是西边一丛栀子花林,雪白雪白的大片栀子花,如同云团,开在半坡颤颤巍巍。 这景福寺仿佛栀子花亦是一景,到处都是,廖迨和雪汀,两人脑后一人还簪了一朵。 廖迨道:“生石花,我要采一丛这花儿,要最好的,回头去佛殿,供在佛前,以表我为爹爹祈福的心意。你给我采一盘来,要象早上那样的一大盘哦。” 生石花答应一声,想当然要抱起雪汀一同去。 廖迨慌忙一拉雪汀,说:“我逛了一圈,正有些累了,同妹妹一起在此等你,快去快回。” 生石花这丫头心思单纯,怎料得到廖迨人小鬼大,栀子花林在半坡,望着近,着实有些距离,她便叮嘱了几句道:“好生在这里,别跑远了啊。” 廖迨笑嘻嘻道:“是啦,我们等你。我肚子饿了,等点心呢,还能跑多远啊?” 雪汀冷眼旁观,见三个人一一被廖迨支开,一扬小脸,干脆地问:“你想做什么?” 小顽童盯她看了会,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小鬼大,生石花都上当了,你却不上当。” 雪汀撇撇嘴,状若鄙夷:“小孩子的把戏,骗谁来。生石花姐姐也才不来上当,她就料定你翻不出什么大浪。” 廖迨笑嘻嘻道:“是么?我偏要吓你一跳,带你去个他们找不着的地方。” 雪汀起初不想跟着他胡闹,无奈廖迨只是拉她,一声声叫“好妹妹”,雪汀实在被他麻得受不了了,只得勉强跟着他走。 他们刚才是朝着一个院宇走的,这时廖迨拉着她,并不入内,却只在院宇外墙,三转两转,目之所及竟然一片清旷,方位关系,连栀子花林都见不着了。 雪汀倏然一惊,猛一缩手,问道:“我们倒底去哪呀?” 廖迨笑嘻嘻道:“才在塔上,我瞧你不是也挺喜欢那片枫林?我就带你去。” 雪汀反退一步,脑袋摇得似拨浪鼓:“不去,迨哥哥,那林子是在寺院外头呢。” “寺院外头,那又怎样?”廖迨不以为然道,“走吧,我路都瞧好了,带你去,准没事的。” 雪汀见他方才带着自己三转两转,确实像是认准了路的样子,奇怪道:“你又没去过,怎么认得?” 廖迨笑道:“塔上居高临下,红枫林如此醒目,哪有找不着路的道理?我都看好了,你放心,迷不了路。” 雪汀不由得心里微动,头一次正儿八经打量这个富贵丛里长大的骄矜男孩,只见他笑嘻嘻的,满脸精乖。 他们这不知不觉的,竟转出了景福寺,转开了诸人,这小顽童倒实在不像是夸口,他是真在塔上扫了几眼,就把从寺庙深处,如何去红枫林的路给认准了。 这可是一种异常难得的天赋! 别说宝塔上视野开拓,什么道路都瞧得清清楚楚,事实上,重重院宇鳞次栉比,视野障碍,道路错综复杂,好多通而不通,何况要在片刻功夫内,就记下一条明确的道路,不错乱并且瞒过众人,难度相当的高。 至少雪汀就算把上辈子二十多年迭加在这一世,她也做不到。 认路看似简单,但在古代相对落后的条件下,人对自然和环境的认知相当有限,没有导航,没有定位,没有辅助工具。 为此,古人需要指南针,需要引路人,历史上有好些名将,阵地作战能力非常优秀,可一旦游击战,每战每败,非战之力,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名将领不认路,兵败的原因八成是敌人没找着,自己先迷路。 遇到复杂情况,还能保持清明,迅速决断,那就意味着掌握了环境的先机。可以说,拥有这种能力,也就率先拥有了知己知彼乃至知天的名将天赋,这是何等可怕! 廖家以武起势,三代以来每况愈下,最主要的原因是曾祖廖道徵以后,再没有出过武力过人的统帅。 莫非,廖家又将时来运转,眼前这小子,长大了会是一名突出将领吗? 廖迨哪里猜得到她在想些什么,拉着她手连声催促,并且一脸小大人的承诺:“妹妹不用害怕,我可是记住了从前教训,以后再不顽皮的。你放心,枫林距此不远,况我不是小孩了,定能保护你的。” 第9章 山-阴-道-上 雪汀举棋不定,一方面她是好奇,很想弄清楚廖迨是否真是这方面的天才,另一方面,却还有所顾虑。 廖迨闯祸以后确实成熟许多,不会再跟从前似的没分寸瞎闹,关键是适才生石花的一句话。 “可是,生石花姐姐说,那边有狼,会有危险吗?”小嫩嗓怯怯地问,想起来一个成人灵魂居然在向七八岁的小屁孩讨教,可不挺汗颜的。 廖迨听了满脸不屑地哈哈大笑:“生石花哄小孩呢!不可能有狼,这边到处是人,狼早吓跑了,咱们又不往后山去。” 见雪汀仍在犹豫,他继续怂恿:“景福寺这样近,生石花和阿喜、阿宝他们又不是傻的,回头找不着咱们自然就往那边去了。你莫担心,咱们也就躲他们一会会,他们老是拿我当小孩,我就显个本事给人瞧瞧。好妹妹,快走吧,再迟追上来了,我白挨了骂还耍不成。” 雪汀听他说得甚是有理,那片红枫林和瀑布确实给她留下印象,很想去看看,和廖迨一起,加上自己的成人灵魂,料想出不了什么事。 她也不太相信狼的传说。这是前山,人太多了。 廖迨见雪汀不再反对,大喜,急忙拉住她温软小手,就朝着一条石阶上面跑去。 雪汀一面跑,一面留心观察,廖迨是三转两转绕出了景福寺,也不知走的哪一道门,景福寺里和尚不少,可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偏僻,并没碰上和尚。 出寺以后的这条路,显然也不是游客去往红枫林的康庄大道,石阶上面杂草丛生,没有明显的人迹。 想来,是景福寺自个弄的一条捷径,通往红枫林的瀑布那边,只是为了方便寺中和尚往来取水这等杂务而已,并不是为了香客或者游人准备的。 山间小道颇为偏僻,廖迨在塔上不知怎么发现的,她可真有些佩服。 这条路不算短,且一路向上,她很快觉着累了,两条小短腿直打哆嗦,气喘,流汗,更兼口内焦渴:“不行啦,我走不动啦。” 廖迨被打断兴致,有点不高兴,回头看看她,苹果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细密汗珠,一双明澈圆眼仿佛有些云翳,不如平时那么亮晶晶水汪汪的,这是真累着了。 廖迨一下子心软,抬手替她擦拭汗珠,柔声说:“可不远了呢,好妹子,我们慢慢走。” 他伸手过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揽住雪汀的腰,缓缓一步步向上走。 可能是刚才这一程奔得太急,雪汀没有那么快恢复,气促得甚至感到有点透不过气,她摇摇头:“我走不动啦。” 廖迨想了想,望见路边一块青石,把她半拖半抱扛过去,让她坐着休息。 雪汀喘着气,口中焦渴,又不好意思说,廖迨这时候却细心异常,瞧了瞧那条仍旧蜿蜒向上的石阶,心里默算了一会,很有把握地说:“我才在塔上数过的,这条石径子,眼下咱们五程里走了四程,真没多长了。小雪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取水来给你,再摘上两片最美的枫叶。” 雪汀原是不敢一个人,但她委实没有力气,但见周围零零落落红枫夹着青松已现,耳边也听得见那瀑布隆隆之声了,廖迨所言确实不错。 “好的。不过我只要水,你别摘枫叶罢——你要快点回来才好。” 她一面说一面丢脸,上辈子果然彻底白活。 廖迨也明白她一个人害怕,笑起来:“好好,枫叶回头摘,等你自己摘。好妹妹,你就在这儿坐着,别怕,我取水就回,回来得很快的。” 说完,不再耽搁,一转身跑了。 这个哥哥,虽然有些骄纵,平时就是个任性的顽童,可待自己,那是真心好,很有哥哥的样子,又负责又细心。 雪汀微微有些惆怅,他不知自己三个月前闯的那件大祸,他的妹妹就已换了人,若他得知,会作何想呢? 山风吹来,遍体凉爽,一身热汗陡然消失无踪,雪汀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她不时引颈而望,似是壮胆,自言自语:“哥哥怎么还不来?” 歇息片刻,气喘已定,身上也不热了,雪汀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慢慢沿着石阶朝上走。 这条小路并无分径,她不至于走错方向,廖迨返回来,很容易就碰到她了。 转了一个弯,山角边一片火红扑入眼帘,瀑布水声哗哗的尤其明晰,只要再转一道弯,肯定就会到了。 只是,雪汀稍一犹豫,小路到这里,却竟然出现了分岔道。 她分析这是一条景福寺为了僧人进入后山方便所砌的石子道,却不知,除了为取水,景福寺在右方山谷里还辟了很大一块田地,以及,他们还有一个暗中接下照顾某人的任务,需要经常去往一处。 所以,这条看似不起眼的小路是通往三个方向,原本在此通行的僧人并不会很少,而且由于抄了短径,有时候知客僧也会带着相熟的香客,从这里抄近路到红枫林那边游逛。 没想到今年开春发生了变故。 生石花和两个小孩所讲的狼故事,其实是个流言甚广的传说。 红枫林附近,有个地势颇险峻,稍不注意便会出事,每年都有游客因此丧生。 生命意外自是慑人,但发生的又不多,自然显得很神秘,很多人不知真相就乱传,而与此同时,一直都是传辟雍山有狼,虽说谁也没见过,可就不知如何这游客意外就与有狼出没联系起来了。 此传言导致很少有人敢于单身去游逛红枫林,可真正游客被叼走的情况,在景福寺多年的老和尚,也没遇上过。 凡事都会破例,今年开春以后就破例了,不断有和尚在通过这条路时莫名其妙的失踪。 在他们失踪的地方,有鲜血,有打斗的痕迹,以及野兽出没的爪印。 在失踪到第四个僧人时,景福寺坐不住了,一番大搜捕,只寻到不多的一些残骸,僧衣破片。 出事的地方不远处,有个狼洞。 可当僧人执火明仗去打狼时,那个狼洞已经空了。 没找到狼踪,却又连续失踪了两名僧人。 这条路成了事故高发区,这以后,就没人敢私自孤身走这条小路,去红枫林、或者去种地,都选大路,或者人多的时候同行。 景福寺莫名少了僧人,那是必须报官的,那片红枫林,由于离事发地点太近,虽未有明言不准前往,但官府和寺院都贴出警告,今年这片红枫林不安。 第10章 狼袭 生石花所说的,只是最初的流言,她一向在深宅大院,外出机会也不多,今年发生的情况,又并没有刻意向外宣传,她哪里知道。 所以她说“有狼”,但以红枫林的位置,雪汀也是半信半疑,这才没有极力反对廖迨带她单独行动。 可事实上,真有狼在猖厥着呢。 眼下雪汀面对岔道,只是发楞,她不敢走了,万一走错道儿,廖迨找不到她还是小事,她可没有廖迨这种逆天认路本事,万一在山中迷失方向,可不是玩的。 她决意在这岔路口找块石头,坐着等廖迨。 她想,廖迨怎么也都快来了的。 忽的鼻中闪过一丝异味,与此同时好象拂过一阵风,腥风。 雪汀还未回过神那是什么,身后发出了一声惊恐到连声音都已经变了的尖叫: “快躲!快躲!小雪妹妹——” 这声音完听不出来是廖迨所发,而在微一惊悸的停顿以后,终于爆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字眼: “狼!!!” 雪汀脑子里霎时变得空白。 狼?狼! 狼在哪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明白过来,狼,在她身后!那丝异味,是狼的味道! 她没犹豫,立刻倒在地方骨溜溜的滚开。 这是一个成人的反映,虽然雪汀不会武,今世的身体还只有五岁,但她对危机的反映仍然是属于成人的。 迅速,果断,于毫不犹豫中,选择最佳方案。 这一滚险险救她一命。 腥风飒然,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式地压下来,雪汀躲得及时,那阴影显然计算出现失误,直接跃过了她的头顶,停在不远处。 那个地点就在雪汀前方不到三步之处,雪汀尚未爬起来,眼睛首先锁定了变故横生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一匹狼。 那是一匹灰色的狼,身躯庞大,成年狼无疑,雪汀还来不及观察到其他,那狼一扑扑空,已然敏捷掉头,闪着绿油油的眼睛,再次作势跃起。 雪汀马上明白,速度上,她绝对无法和这头狼相匹配,她五岁的小身体跌在地上完失去重心,这还一动没动呢。 雪汀绝望地转过一念:“完了!” “小心!” 又或者是:“当心!” 又或者是:“小雪!” 反正是一声模糊不清的尖叫,一边尖叫着,廖迨已经舍命扑过来。 他手里拿着个瓦罐,刚才取水时他找到的,也是为此耽搁了一点时间。 扑上前来的同时,瓦罐出手,情急之下,力道不弱,化作一道弧线,比他更快的砸上了灰狼的头部。 “哗!” 是一记并不清脆的碎响,在灰狼脑袋之上炸开,瓦罐碎裂成无数细片,而罐中之水如雨一般纷纷洒落。 灰狼出其不意,低嗥中接连后退。 可惜这场瓦罐雨先声夺人,实则雨量有限,影响范围更加有限,灰狼只避了两三步,就稳住了退势。 仿佛是有些迷惑的,灰狼并未第一时间发动攻势,站在那里晃了晃脑袋,把一头的水晃开。 廖迨扔出瓦罐之后,根本不看接下来发生什么,快速转身变向,冲到雪汀身边,把她拉了起来。 小男孩此时满脸惊惧,拉起雪汀,第一反映竟不是马上就跑,又或者是由于雪汀身体太软,一拉没有拉动,他反而是站定了,先定定瞧了雪汀一眼,嘴唇方动,似乎想开口问她。 但听得背后断喝:“还不快跑!” 这声音距离他们很近,乍然而起,毫无预兆。 两个小孩如今无暇查看,仿佛是被这个声音提醒,廖迨赶紧拉住雪汀便跑。 而此时,那头灰狼晃掉了脑袋上的一点积水,已然低低吼叫着向两小孩所在方向加速冲刺过来。 雪汀深恨自己五岁的小身体,真是干什么都心有余力不足,明明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才转身,足下一绊,狠狠踢到块石头,痛得满眼是泪,再次歪倒。 廖迨大吃一惊:“小雪!”一边伸手拉她,廖迨八岁,已经习武,敏捷度超于常人,气力却不算很大,惊惧心慌之下那点子力气早在前面瓦罐一掷和第一次拉起雪汀时用光了,这时候非但没能如愿拉起,反而他自己脚下也打了个绊子,差点没跟着摔倒。 好容易方站住,心里想着要糟了,意料之中的凶兽扑体却未发生。 但听得吼叫连连,那头巨狼似乎非常愤怒,一时却未有动作。 雪汀却是瞧见了的,就在她一摔、廖迨脚一软的倾刻之间,那灰狼扑将过来,紧急关头,有一道黑色身形冲入了廖迨和灰狼之间。 随后冷光一闪,黑色身形与灰狼一触即分,灰狼巨大身躯硬生生落地,而在它面前,是相形之下一个无比弱小、无比单薄的小小身影,兀立不动。 “咦!”廖迨也看见了,不禁轻呼。 那小小身影显然和刚才出声提醒的是同一人,一身黑,有些酷,脑袋上顶着两个颇有些可爱的童子髻,相对冲淡了那份酷劲,身形和廖迨差不多甚至可能还要矮些,看来只不过是个七八岁的男童。 他没回头,而是和那头看起来无限巨大的灰狼面对面,手上持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日光下血色一闪,想是方才他扑出来时已经刺中那头狼。 他穿着黑衣裳,不容易看出来,可很快,廖迨和雪汀也发现他肩头濡湿一片,其形状还有扩大的印迹。 显然,与灰狼短暂的交错之中,他一匕首刺中灰狼的身体,灰狼也已将其肩头抓伤。 看情形,这伤还真不轻,濡湿的肩头是血。 奇怪的是,那头灰狼虽极愤怒,口中不断低低嗥叫,右前爪不断抓地,竟没再立刻腾身扑跃。 灰狼那原本闪着绿油油光的双眼,竟然诡异地变得通红,如同充足了血一般,不知是变异,还是好事被扰,愤怒异常,烦燥异常。 一旦等它从这种状态里脱出,发出攻击,势必惊人。 一连串的疑问在廖迨脑海里划过:这男孩是谁?他从哪里来?如何会有勇气面对凶狼? 这当口不及细思,趁着凶狼有片刻静止,眼角瞥见地上一块石头,不甚大,他可以拿得起来,这石头也未必说得上什么杀伤力,不过抱着块石头总比手无寸铁好,他不假思索弯腰将它抱在了怀中。 第11章 黑衣男孩 雪汀也总算是爬起来了,见那小男孩挡着灰狼,廖迨也有跃跃欲试之意,她眉头微蹙,一时想不出应付眼下危局的对策。 比较好的方案是他们之中有人撒腿就跑,以最快速度跑到景福寺叫帮手。 问题在于,这里只有三个小孩,她是基本没用的,别说作为战斗力,就是跑,她也跑不快。 两个小男孩都只七八岁,又如何应付得来那头比他们加起来体积还大着几倍的巨狼? 别没等她跑到景福寺,两个男孩已经伤于狼吻了。 但若她不跑,两个男孩谁都不会单独跑,黑衣男孩若是怕就不会横刺里冲出来,廖迨这年纪,字识不多,英雄枭雄故事可听一肚子了,他哪会肯示弱啊? 雪汀忽而把视线转向山道边,……只有那个方法,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自己在三人中人小力弱,又是这么个紧急情况,肯定没有发言权,该怎样提醒这两个孩子呢? 黑衣男孩没回头,却仿佛察觉他们的举动和迟疑,冷声催促:“还不快跑,傻楞着干嘛!” 其声童脆,非常冷峻,如同雪山冰雪,冷彻心肺的那种冷,而在这冷峻之中,还隐隐含着一丝高傲。 廖迨原有三分害怕,拿块石头只是为了手里有件东西自卫增加安感,听到黑衣男孩这样说,哪里还有半分顾忌,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可以跑!” 一语未了,陡见黑衣男孩身形晃动,其速度在雪汀和廖迨来看快得不可思议。 尤其是廖迨,他接触过的武人和武学已然不少,眼界也有一点,这男孩和他差不多大,甚至还比自己单薄一些,居然达到这样的速度,若是他以前听说,必然嗤之以鼻,认为是吹牛,不可能的。 “这家伙倒底哪冒出来的?” 转念只在电光火石间,下一刻,就看到男孩闪开的间隙,那头灰狼已是恶狠狠当头扑下。 男孩闪得再快,他腿都才只那么长,辛辛苦苦跑好几步,那狼一纵一趋,再把爪子一伸,就无视了男孩辛苦制造出的这些距离。 因此,尽管是灰狼发动之初他已瞧准这畜生攻击的方向从而进行躲闪,照样是在这一躲之间,就失去了先机。 眼看就要被狼扑倒,廖迨大声惊呼。 男孩一缩身,整个人蜷成一团,骨碌碌往地上滚,只一霎就滚到了狼腹之下,不见了。 灰狼似知危险,庞大但不笨拙的身子马上半空腾挪,不过由于惯性的关系,一边腾挪一边还就落下地来。 落下地来的畜生嗥了一嗓子,也莫名其妙的翻了个身,男孩黑色的小身影就从它翻身的间隙之中滚了出来,并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继续一路向前滚。 廖迨觉得自己眼睛和脑筋都不够用了。 男孩用的是滚地堂功夫,这是很简单的一门功夫,没什么稀奇,廖迨也会。 然而,这是一条碎石山路,而且是一条砌来简便行走的山路,并没有经过什么刻意的修砌,根本就是坑坑洼洼,石头嶙峋不说,淤泥到处都是。 廖迨可从未想过这种路况也能用起地堂功夫来的。 那男孩不但滚了,还滚得异常溜索。 只是,他毕竟还是太小了,动作反映虽极度敏捷,对他来说,独力对付这庞然大物仍旧太困难了,就这么一会,呼吸明显急促粗重多了。 身上衣服是黑色的,就这样也能看出恐怕是不但是衣碎布裂,且身上也遭到多处割伤碰伤了。 而那狼扑地后也是在地面上翻了一个筋斗,胸腹之间,清晰可见的一道长血痕,足有十来寸长。——估摸着就是黑衣男孩缩成一团,滚入狼腹之下给它的伤害。 以廖迨所见,刚才人狼接触只是闪电般一瞬,男孩竟能给凶狼划下如此深长的一道伤痕,这也太不思议了吧! 不过,这一刀划得长,伤痕却不深,从伤口里流出的鲜血并不甚多。 那狼在痛苦中,机不可失,廖迨毫不思索,拿着块石头就冲了上去。 人未到,石头先抛掷出去,廖迨被那男孩异乎寻常的神勇一激,这时也是超常发挥,扔出去的石头虎虎生风,极为精准。 那狼方落地下,就遇上了石袭,脑袋一偏,石头砸到它胸脯还未来得及收爪的空当,正正击中它的伤痕。灰狼“嗷”一声狂叫,凶悍之际显得有些狼狈。 很快再度站定采取严密守势,虽然挨了一石头,那狼注意力仍在黑衣男孩身上,血红的眼睛盯着男孩,却又缓缓移向廖迨,一时之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雪汀皱皱眉,她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这条狼的反映怎么说呢?有些人性化似的。它站定,它思考,那血红的双目中含着刻骨仇恨,却没有因为受伤而冲动的选择狂暴扑袭,倒象是在寻觅捕捉战机。 雪汀可是搞不懂,一匹狼,它是天生该有这种近乎于人类的智慧吗? 下一刻,果然那头狼一边低低发出嘶鸣,一边就向着看起来明显是战斗新手的廖迨冲过来。 廖迨一惊,但随即更为骇异的发现:狼的攻击对象,很可能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雪汀! 这头狼竟然会主动选择三人之中最弱的对手! 廖迨一抬头,见灰狼的脑袋,它那血盆大口,长利獠牙,赤红双目,以及尖利无比的灰色巨爪,都近在咫尺。 它嘴巴里的唾涎,同时呼出来的阵阵腥风臭气,没头没脑把廖迨当头笼罩。 廖迨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小孩,从没近距离接触过这么恐怖的凶兽,一时间,争强好胜抛诸脑后,竟然吓得不会动了。 那狼的攻击目标原不是他,但廖迨杵在当地跟木头似的,那狼又岂会放过机会。 利爪刺破廖迨肩胛,血红的舌头也带着滚烫的口水滴上了廖迨脑袋。 廖迨双腿一软,不争气的倒地。 那狼伤人只在顷刻,却不知为何,又停顿一下。 然后,不顾伤害爪下猎物,勃然大怒的咆哮,转身,纵扑。 第12章 奇花初胎 黑衣男孩再次滚地躲开。 手里银光闪烁,在阳光下一闪,氤氲一层血色薄雾。 这一回,是割到了灰狼的臀部。 灰狼皮坚肉糙,以男孩这岁数,他能有多大力气,想要给予其致命伤害着实不易。 但他三次攻击,三次匕首都准确无误伤到对方,他那匕首看起来是宝贝利器,每一次灰狼都伤得不轻,若不是力气所限那灰狼此时已该奄奄一息了。 那狼大怒回头,除了臀部中了一匕首之外,还因为它的尾巴被黑衣男孩拉住了。 以男孩的力气,那狼若不回头,当然是只有被狼拖着走的份。 可是,以灰狼对男孩的顾忌程度,它立刻知道,绝不能弃身后那个威胁于不顾。 男孩没有放开尾巴,却已经弹跳起来,看他的样子,竟然是想跃上狼背。 一面进行着如此冒险之举,一面不忘冷静提醒:“上树!爬上树去,快点!等会把我拉上来!别逞能,匹夫之勇,没意义。” 雪汀乌溜溜的圆眼睛眯起:这可不就是她设想的最佳方案?黑衣男孩在这生死搏斗之际,倒也想到了。 雪汀并未被突如其来的恶狼吓倒,笑话,两个七八岁的男孩都不怕,拚死搏斗,她还能乱了分寸不成? 之前想到最佳方案,就有所行动,一直在悄悄往石径边一棵看起来颇为高大的栎树那边靠近,以免万一机会出现的时候,由于自己腿短力弱而拖累大家。 这时男孩提醒,她已经几乎到了树底下,不过……她可没这本事爬树啊。 身子一紧,陡然离地,却是廖迨,这会儿他也回过神来了,不再逞强。 那小男孩身手再灵活,每次出手都能伤到恶狼,可双方实力毕竟差远了,男孩能做的就是拖,给这边找空隙,找机会,俟机逃跑,要说击杀这头狼,那是半点机会都没有的,再加上一个自己,也是炮灰。 认清差距,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跑,能跑一个是一个,想办法紧急求援才是真的。 但那男孩指示“爬树”,廖迨也马上明白过来,这才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展眸间雪汀居然悄悄跑了好几步了,就在一棵树下,廖迨情急间无法细思雪汀是偶然还是故意跑过去,一把拦腰把雪汀抱起来。 廖迨八岁,雪汀五岁,都处于幼童发育期,即便雪汀是身轻体柔易推倒,廖迨其实也没有绝对的体力可以把她抱抱背背的,要不然,适才也不会独自去取水而让雪汀落单了。 然而危机之中,潜能发挥异乎寻常,廖迨这时候脑子根本没有他“能不能抱起雪汀”这个疑问,而是一脑门子的“赶快上树才有生机”,甚至于一把抱起雪汀,他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转抱为背,也只在一瞬间,紧接着一纵便攀上了树干。 然后,廖迨立马觉着了压力。 主要是雪汀挑中的这棵树,高大,粗壮,一旦攀上野兽是上不去的,可是树干笔直,是最难爬的,廖迨一纵而上,没能抓住合适的着力处,掉了下来。 “啊!” 廖迨轻呼,回头迅速瞥了一眼,那男孩扔旧抓住狼尾巴不放,只是跳不上狼背,灰狼回头一口咬下,那男孩灵巧异常,还是差之毫厘躲过了,犹自紧抓尾巴。 看起来一时三刻还顶得住。廖迨心想,若是自己连把小妹妹救出险境都做不到,还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这一有了对比,再次生出力气和勇气,双掌一拍,攀援而上,竟是速度奇快,三下两下,连他自己、连雪汀都未怎明白过来,他们已经上树了。 “要小心!”廖迨剧烈喘息,把小妹子放在树杈之上,还是出言提醒一声。他是爬树爬惯了的,就怕雪汀上去之后坐不稳。 好在雪汀也是争气,那样柔软的身子和一双小手,紧紧攀住树杈绝不动弹。 这时候方有死里逃生的踏实感,兄妹俩喘息方定,向树下看去。 搏斗仍在继续。 那灰狼一声声怒吼,显然已经出离愤怒,它身上又多几道伤口,是这段短短时间内所负新伤。 然而,显是也已到了黑衣男孩力气的边缘,那男孩抓着狼尾巴的手都在抖,闪躲和趋纵动作相对也慢了许多。 灰狼猛向上跃,继之重重向地面一甩尾巴,男孩竟未能让开,就被灰狼狠狠砸向地面。 廖迨失声惊呼,握紧拳头,看得浑身热血沸腾,战意沸然。 纵然如此,一想到那只血盆大口血红双目的灰狼狼头在他脸庞几寸处的可怖情形,廖迨就手足酸软,胸口空虚,终究是没有勇气往下面跑,与那男孩一起面对凶兽。 他大叫:“快,快跑过来!上树来就没事了!” 叫的真切,都带上了哭音。 男孩奋力搏斗,自是没什么反映,雪汀却暗暗叹了口气。 狼和男孩体形相差巨大,这男孩跑四五步,狼一纵即至,他再怎么跑,也是片刻就会被追上,别说是上树的时间,就算跑到树下也不是容易之事。 这头狼和黑衣男孩都是突然而至,那狼体形巨大,咆哮惊人,声势间便可伤人,想不注意都难,可那男孩却是一开始就插在她、廖迨与狼之间,背对着他们,只能根据衣着打扮及高矮行动判断出性别和年龄大小,别的却是看不到。 后来拉住狼尾,人倒是被牵扯着正面了,可她和廖迨两人只管魂飞魄散的力求逃生,哪里顾得上注意这男孩子究竟是何模样。 这时候在高高的树上,已经绝对安,雪汀才是看到一点那男孩的模样。 这一看,心下便是一惊。 激烈扑杀中仍是看不太清楚,可那男孩一瞥之间的面目,似乎是清艳异常,紧蹙的双眉,紧抿的薄唇,飞雪溅玉一般惊人的肌肤,精雕细琢宛若出于天成,在不时有鲜血飞溅的激烈中,竟然有着惊心动魄的残忍和美丽。 此时他模样着实有点狼狈,身上的衣服破裂成十七八块,终于看得到明晰的伤口和鲜血了,童子髻早已散落大半,纷纷披在面颊之旁。 他在阳光下微微闪光的白玉样的手,执住不时闪烁银锐与血芒的匕首,微微发颤,可每一次匕首出击,仍旧又稳又准,照样每下不落空。 这个男孩,这样的绝世美丽着,并凶悍着,明漪绝底,奇花初胎。 第13章 杀破狼 灰狼再次发难,这次它似乎吸取了先前搏斗的经验,尾巴重重甩向地面,那个方位角度,男孩若不还抓住狼尾巴不放,就很难躲避得了了。 男孩果然也是手一松,及时放开了那条尾巴,旋即席地一滚。 灰狼纵身扑向男孩,形若闪电。 男孩跌倒在地,微扬起手,树上小兄妹俩谁也没有看清,那狼陡地惊天动地咆哮起来,一扑之下,距离过大,男孩险险于其腹下滚过。 那狼一击不中,却诡异的翻了个身,其声更加凄绝,听着渗人无比。 那狼象是发了疯,乱抓乱舞,失却了章法,不管它的攻击目标在哪里,一爪抓下,风起石走。 那男孩双眼紧紧盯住那狼的疯狂举动,并不惊慌,只在间不容发间步步后退,将身一转,躲到一块石后。 “轰!”几乎同时,大石崩裂,碎石四溅,那发了狂的狼攻击已无方向,威势却更加惊人,那男孩躲于石后,顿时被飞溅的石屑打中。 雪汀似乎听见他微微的一哼,大概被这记碎石击得极痛。 但男孩仍无丝毫的耽搁,轻轻一跳,跃开了数步。 那发狂的灰狼又一次转身,攻击更加猛裂,却反而距离男孩越来越远了。 男孩趁此间隙,几步跑到了雪汀和廖迨容身的大树之下。 廖迨一喜,忙叫道:“快上来!” 男孩如若未闻,立于树下,望得见胸脯不住起伏。 他双眼紧盯住那条疯狂跳跃的狼,神情间甚是紧张,没有一丝松懈。 那狼陡的一转身,树上的雪汀和廖迨看得清楚,终于明白它突然发狂的原因。 它双目血污一片,两道血迹,缓缓流将下来。 雪汀立时想到了,这是那男孩一扬手,发出的暗器,正中其双目。 雪汀倒吸一口冷气,越发觉得底下那男孩妖冶邪门。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 来路奇特,身手高强,随身备以各种利器,对敌经验丰富。 七八岁的男孩怎可能如此,他仿佛就象是天然在野外生存,于冒险经历中长大的一般。睢他这熟稔的程度,不是第一次对付恶狼这种野兽了。 但看他那件黑衣服,虽说已经被血污沾染得看不清楚了,还是隐约能感到质地相当名贵。他不可能就是山野间的小孩。 那头狼双目剧痛稍过,似也回复一些清醒,大约是晓得今天遇到天敌,再难讨得好去。它的大尾巴惺忪无力垂于地面,脑袋一侧,向着深山里移动,已有撤退之意。 虽然看不见了,可是凭着野兽本性,撤退的方向还是十分准确。 “哼,恶狼,哪里逃!” 树上的兄妹俩刚刚松一口气,却听黑衣男孩断冰切雪一声喝,竟似不容其逃脱。 他这时早已脱力,连双腿站立时都在微微颤抖,但足够坚决的从隐蔽之地跨出。 “岂容你这畜生再次行凶伤人!” 那头狼自他开口,便立定身子,等男孩说出第二句话,它便毫不犹豫扑了过来。 有道是鬼哭狼嚎,极度愤怒之下,可想而知这叫声有多难听,嗥的廖迨忍不住塞住两耳。 雪汀却是一抬手,喜道:“有人来啦!” 居高临下,所见甚远。荒僻小径之上,数道身形来得飞快。 两个和尚气喘吁吁在后跟随,当前如一道闪电般疾驰的,正是照顾雪汀的生石花。 “生石花姐姐来了!”雪汀欢喜说道,彻底放下心来。 她只听说生石花怀有武艺,颇为不俗,虽没见过,但此时见她身法如电,两个光头被她远远抛在后头,也差可想象了。 何况,那头狼单是对付黑衣男孩,就力有不逮,这边来了三个成人,料必此狼难逃生天。 不过转眼的功夫,生石花已经冲刺到灰狼与男孩恶斗的现场。 现场极为诡异,大大出乎生石花意料,她站在那里,不禁傻了。 也就在她冲到的片刻之间,黑衣男孩不知如何已经跃于狼背之上,右手高高举起,银光夺人,向着灰狼头颅狠狠一记刺下。 灰狼早已重伤,哪里还受得了这一击?惨嗥之下,垂死挣扎。 男孩这一匕首下去,是照准了灰狼头骨间的空隙,可惜仍因力气所限,他没能一刺直入脑胪,恶狼仍有咆哮余地,这绝望之中的一记翻跃,将男孩高高抛起。 生石花早就看傻了,眼见男孩遇险,她轻轻一纵,接住那男孩,灰狼扑到,生石花微侧,随后一足踢出,“嘿”一声低喝,那头狼便腾云驾雾一般的倒向飞去,直至十余丈开外方重重跌落。 但见它四肢抽搐倒在血泊之中,再也爬不起来,显是不活了。 生石花飞脚踢死这头狼,仍未从震惊间脱出,她低头看看怀里抱着的小男孩,正打算开口中发问,头顶已有稚嫩嗓音在叫:“生石花姐姐!” 生石花抬头,两个小孩坐在树桠间。 雪汀不再害怕,朝着生石花甜甜地笑,倒仿佛她一直坐于高树看风景。 生石花这一颗心,才从急剧的颤抖和抽紧中慢慢回复,叫了声:“小小姐!” 把黑衣男孩朝地上一放,她足尖一点,跃上高树,一手一个,抱住了两个孩子,复又跃下地来。 生石花眉花眼笑地问:“小小姐,大爷,你们两个怎跑到树上去了?哎呀,你们倒底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的呀,我远远听到狼嗥,几乎没吓死啊,只道是赶来不及了。” 生石花性情愚钝,话不太多,这一说一连串,真是吓得失掉了常态。雪汀抿嘴微笑,指着那男孩道:“是这个黑衣哥哥救我们的。” 雪汀一提醒,在场诸人都把注意力转向黑衣男孩。 和生石花同来的两个和尚也气喘吁吁、跌跌撞撞的赶到了,一看那男孩,双双惊呼:“咦!” 那黑衣男孩眼神冷漠,任由众人打量,似乎对这些事情浑不关心,忽然间身子摇晃两下,他紧闭双目倒了下去。 生石花忙上前察看男孩状况。 雪汀注意到和尚惊呼,问道:“师父,你们认得他?” 两个和尚抓抓脑袋,道:“是,他是住在距此不远的……额,一位小公子,他……可他……今年才七岁啊!”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将目光投于不远处仅有余地的灰狼,那条狼,一条就有五个男孩的身躯那么庞大。 七岁男孩——杀破狼?! 第14章 南宫鹫 那边厢生石花“嗳哟”低呼出来。 男孩一身黑衣,连内衬都是纯黑色,是以一时看不出伤势轻重,但抱于手中这么一检查,简直遍体麟伤,她不通医术,当下大为惊惶。 试着唤醒男孩,可他呼吸微弱,额头上有一片擦伤,紫的红的好不骇人。 雪汀踮起足尖,看了看那男孩,墨眉微蹙,双目紧阖,呼吸也甚是微弱,是受伤很重的样子,可不知何故她心里总有一丝丝不妥的奇异之感。 当然只将这丝不妥存于心间,她建议道:“小哥哥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也只得这么办,寺中有人、有药,干什么都要方便些。 生石花让两个和尚分别负起男孩和自家小公爷,抱起雪汀赶回景福寺。 景福寺这边得知两个小孩私自出游,遇到狼踪,急得把法事都停下来,除生石花这一路以外,还有不少人往各个方向搜寻,生石花他们路上又遇见两拨人,赶着把人已找到、有惊无险的消息传回去。 廖明廊早就等着了,见了女儿衣裳破裂,脸蛋儿脏兮兮,她一把抢过,眼泪顿时纷纷落下。 雪汀笑道:“娘,雪儿没事。”旁人也是纷纷劝慰,廖明廊这才止泪。 廖迨的反映不似雪汀这般落落大方,他颇有些垂头丧气,想着又是自己差点儿把妹妹陷于绝境,纵然雪汀只字不提,他也过意不去。 且适才狼袭的惊恐犹有后悸,他恢复得可不如雪汀这么又快又好。神情怔仲,举止不宁,看得俞氏大为紧张,抱着他心疼万分,哇的大哭起来。 总是先看过亲生骨肉,才想着去看那个黑衣男孩。 廖明廊于医术上头略有心得,一边诊脉,一边听着生石花禀报所见情形,而后是雪汀打乱了语言组织但至少足够听懂的复述。 廖明廊不由得叹口气,道:“那么,是这孩子救了我们廖家的孩子。” 灰狼最后一击是生石花所给予的,不过,即使生石花未赶到,这黑衣男孩显然也可以独自搏杀成功。 独力杀狼。才是七八岁的孩子,这是多么惊人的认知啊! 廖明廊缓缓收回手,和声道:“孩子尚可,大约只是脱力。颂生大师,寺中可有深谙医术的,请来看顾一二。” 颂生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略懂。” 坐至男孩身边,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轻声道:“两位夫人,可知这位小公子的来历?” 廖明廊摇头,道:“大师敢是认得?” 颂生微笑:“贫僧不但认得,且他母子们,这半年多来向是由景福寺护持的施主。” 廖明廊看了这孩子的形貌以及他的装束,早猜到非寻常人,也不惊讶:“请问他是哪家的小郎君?” 颂生却是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位小爷甚是命苦。他的父亲乃是当世鼎鼎大名的南宫鹫,当今国公爷啊!” 在场众人无不倒抽口凉气。 这位南宫鹫,亦属一等高门大族,但祖上的历史不光彩。 其先祖曾犯国法夷三族,唯幼儿侥幸脱难,因此南宫家在其后百年内颇历坎坷。 直至南宫鹫之父南宫勋,家族方逐渐再次兴旺。 无奈遇叛乱,南宫勋死战捐躯。 其时长子南宫奕十五岁,幼子南宫沣未满周岁。 南宫奕横刀血誓,改名南宫鹫,其后五年,江湖飘泊,苦学武艺,二十岁时,手刃昔年仇家报了父仇,从此踏上铁血军旅的生涯。 当今世道,战乱频仍,天下共分十三国,铁颜并非其中势最大、地最广之国,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富贵之地,天下公认文化正统。 南宫鹫掌握军事之后,便意欲率军伐北,一统河山。 怎奈朝廷目前处于帝弱臣强、世家相互挟制的微妙阶段,北伐之说,空有名义,举朝无人支持。 南宫鹫几次上书不得允可,便称“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悍然发动北伐,收复自立百年的焉国土地,其后又接连三次北伐,每次皆有所获,累功受封安北国公。 随着军功卓著,南宫鹫的政治野心昭然若揭,他放肆的进行举国侧目的皇帝废立,上殿不朝,眼看局势无法收拾,却在此时遭逢了军事上最大失败,不得已暂敛锋芒。 这段南宫家族的历史,廖明廊自是知悉。 非但如此,廖家和南宫家的往来纠缠还极深,两家关系颇有些微妙。 南宫鹫所处的时代,廖道徵已过世,廖明廊之父廖憬掌握重兵,他起初非常看重南宫鹫。也可以说,南宫鹫的一步步崛起,有廖憬青目的原因。可到了后来,南宫鹫的势力廖憬已无法制约,长子廖冽又受重伤,廖家慢慢就此退出军政第一线,由南宫鹫取而代之。 廖家和南宫家的这种替代关系,就如同后浪推前浪,廖家纵使不甘心,却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然而在朝廷眼中,却只看到南宫鹫是在廖憬的培植下成就羽翼的,甚至当南宫鹫在做那件废立皇帝的大逆不道之事时,廖冲就在南宫鹫帐下担任谋士,于是认定廖家也是参予的。 这些年,廖家与南宫家族渐去渐远,廖冽托病回家,廖冲也是另谋了不痛不痒的一个地方职位,也算是曲折地向着朝廷摆出了一个态度。 据说南宫鹫这两年罹患重病,他似乎是想在临死之前加以九锡之礼,篡位野心仍旧不止。 毕竟这种事和退出朝堂第一线风波的廖家没甚么关系,听听而已,廖明廊不是很上心的。 却怎么也未料到,在这铁颜帝国稍嫌偏远的循阳城,出现了安北国公南宫鹫之子! 颂生住持续道:“这位国公爷的小公子南宫颐,他的母亲,可也是一位公主。” 世人皆知,南宫鹫是当朝附马爷,不过颂生这语意古怪,廖明廊对这位风生水起附马爷的家事略有所知,微颔首问:“如此说来,小公子想是李夫人之子了。” 南宫鹫第一次北伐,得焉国之地,焉国国主之妹李姬,传言美若天仙,是国中第一美女,便较之铁颜大国绝色亦不稍逊,南宫鹫一见便即心摇意动,收为姬妾。 南宫鹫的妻子乃是风陵长公主,性情极刚烈,听说丈夫在外纳妾,悍然带领数十舞刀婢,闯入后室,欲杀妖女。 彼时李姬晨起梳妆,垂地长发清婉流溢,她不惊不惧,安静言道:“国破家亡,无心至此,若能见杀,乃是本怀。” 风陵长公主一见到她,即怅然若失,复听此语,把刀一扔,拥着李姬道:“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这话的意思,是说李姬美貌如斯,长公主自己尚有相怜之意,何况南宫鹫那个老混蛋啊! 第15章 明哲保身 颂生见问,点头道:“正是。半年多前,未知因何故,那位李夫人忽被贬谪失宠,携幼子隐居深山,身边只有两名随从。我景福寺深怜她母子身世,况亦属香火之份,这些时来,时常照顾。他们日常所用饮食柴炭等物,都是小寺送去的。” 此事当属隐秘,不过南宫颐人都躺在这里了,他又是为救廖家人而受伤,即便颂生不说,廖家要想查明他的来历亦非难事。 李姬母子住在这里,景福寺自然是受托了才进行照顾,老和尚谨慎的把这一点含混带过。 他为南宫颐整治一番,也觉得伤势并不甚重,这才放宽了心,这南宫家的小公子,不论其处境,总是得罪不起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见南宫颐只是不醒,颂生亦不明其理,但见这孩子满身是伤,总是脱力之故,伤口不深,但也可能流了不少鲜血,是以才昏晕的,便提出首先为他裹伤送药。 廖明廊等自无异议,暂时退了出来。 俞氏走到庭院,却是唉声叹气,连连不绝,几次欲言又止。 廖明廊猜到她可能是为两家的敏感关系纠结不已,因问:“大嫂,有何见教?” 俞氏尴尬笑道:“是啊,妹妹,你看,这事可着实为难了。” 廖明廊秀眉微蹙,问:“是指南宫小公子搭救咱们家孩子之事么?” “可不是。”俞氏强笑,“那南宫……那南宫……唉,那位安北国公是什么样的人物,咱们可得罪不起。” 廖明廊微感诧异,俞氏这话,她不太爱听,但也不与其分辩,仅仅就事论事,说道:“小公子见义勇为,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好在他伤势不重,料应无妨。我想,可称不上得罪吧。” 俞氏脸色越发难看,声音渐渐压低:“那位国公爷,他可是想加九锡的……咱们廖家忠于君事,你瞧……” 廖明廊早猜到俞氏吞吞吐吐为难些什么,她甚是看不惯这种态度,仅淡淡一笑道:“不妨事的,朝廷不也是没甚言语,两边好好商量着么?” 俞氏急道:“咳,妹妹难道真不明白?这是南宫势大,他在,朝廷……他若不在……” 她的语音压得极低,又或是根本只是唇动未出声,只把几个字放出来,但这放出来的几个字,也足够表明她的意思。如今南宫鹫掌握大军,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别说加九锡,就是之前干出废立那等大事,也是无人敢置一辞。 但传闻他久已重病,一旦去世,朝堂局势将变得难以预测。 “我们廖家,自己也是事儿一堆的,况且我们和他家……朝廷的看法,一直是偏颇的。依我看,在这种时刻,咱们理该置身事外,那才是最稳妥的态度。” 廖明廊沉吟,默然不语。 所谓“朝廷的看法,一直是偏颇的”,说白了就是朝廷认为南宫家和廖家沆瀣一气,皇室对南宫鹫的叛逆固然无可奈何,无形中对廖家就有些迁怒,廖明廊自己,大抵就是这种迁怒之下的受害者。 然而,她对长嫂的这种谨慎,包括大兄二兄之前一系列的抉择,一直是有些不置可否。当今朝廷势弱的弊端,可以说是积重难返,远非一朝一夕可以破解。朝中大臣、士族高门多方挟制,各种势力的平衡,才使得铁颜于风雨飘摇中,维持表面和平。 这几年,南宫鹫的权力显然凌驾于各方势力之上,已经做到了上朝不趋,废立自如,倘使他不死,说不准铁颜帝国就要在不远的将来实现和平过渡的改朝换代了。 南宫鹫一死,可以肯定会迎来一番紧急而复杂的势力重组,再现均衡。 然则,这个过程中,本已势弱的朝廷应该是拿南宫家族没有办法的。 何况,南宫家族掌握兵权的,又不止南宫鹫一人。 他的弟弟南宫沣方当盛年,一直都是南宫鹫的得力助手,世子南宫俊早已成人,也有着不少实权,除此,还有好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不仅于此,南宫家还有一个出色的族亲南宫檀,此人文才武韬,据传不下于南宫鹫,只是他为人颇为低调,看似不象族兄南宫鹫那样嗜好权力。但他的实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南宫鹫不是傻瓜,他自知死期将至,却一直在催朝廷加九锡,当然是为了未来南宫家族继续进行改朝换代事业而做服务的。对此,事先必定有周密安排。 很显然的,南宫家未必就是南宫鹫一死就失势了,各种势力与关系的权衡反而由此可能更加激烈,更加的杂乱无章。 在这种明争暗斗的时刻,对于一个想要东山再起的家族来说,恰恰是最好的机会。 这种机会,并不是简单的向某方面示好或者远离,而是参予其中,小心斡旋,把握局势变化,以俟机取得最大的利益和最佳的效果。 那么,在他家小儿子是自家救命恩人的情况下,似也没有必要非去澄清关系、端正立场不可。 做得太明显了,那就是亲近朝廷,摆明车马的冲在前面与南宫为敌。 这种自行去做枪靶子的行为,绝非上选。 俞氏见小姑子沉吟良久,有不以为然之色,她急了,微噙冷笑道:“你莫把事情看得忒轻,你想想,你的婚姻——” 她的“提醒”犹未完,猛地顿住,廖明廊一张俏脸瞬时雪白。 嫂子的意思是警告她:你可别把皇家看得低了,皇家让你离婚,你还不照样就成了下堂妇? 廖明廊毫无血色的脸忽地微微绽开一缕笑容,那样凄艳,又有着藏不住的决绝疏离:“大嫂说什么,我就听。如今可怎么办呢?南宫小公子救了雪儿和迨儿,可不能含含糊糊就过去。” 俞氏大喜,哪顾得上廖明廊神色有异,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急急说道:“是了,小公子这救命之恩,是非谢不可的。妹妹,我的意思,是只当你在景福寺。我……我可不晓得这回事情。我不晓得,你哥哥自也不知,那就不用到官面儿上去了。” 廖明廊懒得再争论什么,淡淡道:“我懂得,大嫂是打算连夜回城,只当没有这事。我留在这里答谢人家,量机行事,尽量与廖家撇清关系,不必深入。” 俞氏连连点头,随即悟到不妥,低下了头,沉重着声音道:“妹妹,不是嫂子我胆小,更不是我放你在这尴尬处境,实在是……实在是……这事儿我掺在中间着实很不方便,为了我廖家大计,只能这么办啊。” 廖明廊似笑非笑:“小妹理会得,大嫂决定了便是。” 第16章 赤子之心 姑嫂两人商量既定,俞氏就忙着张罗回城,由廖明廊在此独力完成原定计划的法事。 俞氏本想带同廖迨一起回廖家堡,但廖迨哭闹不从。 俞氏一想,那南宫颐救了廖家两个孩子知情者甚多,一定把廖迨带走,所做太露痕迹,也不好。她就勉勉强强地同意,留下四名武艺高强的护卫,同时紧急调动三百兵士保卫景福寺。 一切都已安排好,俞氏再三恳谢廖明廊,并叮嘱她一定要把法事做完整了,于暮色黄昏中,轻车简仗悄然离去。 廖明廊再向颂生住持打听,那李姬母子以往宿于距离二九之地的招福庵,说远不远,说近倒也不算近。 七岁的男孩孤身出庵,日已临暮犹未回转,廖明廊将心比心对方母亲必已忧心如焚。 她便遣人去招福寺,拜上名帖先报平安;虽是人在外一切将就,也凑齐了三十二色礼物,随后便准备亲自赶去招福庵。 这边景福寺客舍也是一阵新的安排,南宫小公子至今昏迷,不宜移动,李姬听说后多半将赶来,那么得预先为她备好留宿山房。 总之先见了面以表救命的谢忱,接下来怎么做,怎样不着痕迹地把这件事就在两位已婚且又都已下堂的妇人之间了结,等见着了李姬,再想下一步如何行。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廖明廊打点好礼物,动身才只一柱香时间,前面打发到招福庵报平安的家人与和尚都赶回来了,极为困惑地告知,那招福庵庵门深锁,悄无人迹。 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廖明廊不得已,重又返回景福寺。 询问颂生,他也意外不已回答不出,在廖明廊改问他往日是如何与招福庵联系,并有所照拂的,他才说:“小寺派人每五日向招福庵那边送一回柴米,倘若有事要知会这边,招福庵有位佛婆,她会过来的。这半年多来,一切正常,从未发生招福庵庵门紧锁的现象。” 此事可透着诡异,毕竟南宫家,……现在提着就有那么几分不正常啊。 第一次派去的人因未得命令,行事谨慎,只再三叩门察觉无人便回来了。 廖明廊另外找了两名处事经验丰富的,重新赶去查明状况,带一小队人以防万一。 若有必要,闯进招福庵也是势所难免。 廖明廊安排了这些事情,又处理一些关于大殿上的事,这才回到下榻的客舍来。 想着现今三个孩子——南宫家的小恩人,廖家独苗,以及自己的宝贝女儿,都由自己一力照拂,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无法预测。 就比方说,谁会料到朗朗乾坤,俩小孩头一天到寺庙,就遇上了狼? 那么,谁又能保证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不可知的意外? 想到狼,廖明廊随口便问:“狼在哪里?” 一个相对偏僻的庭院中,挂着一条狼,巨大的灰色的狼。 狼死得不能再死了,畜生不会开口,何况是死掉了的畜生。 但这条狼死因颇为怪异,几乎是七岁的黑衣男孩一己之力所杀,因之,早有人将其取回,做一番解剖和查看。 结论还是比较一致的,这匹狼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都是黑衣男孩下的手。 比较致命的有两记:眼部中的一把银针致盲,以及瞧准位置被几乎开颅的一匕首。 生石花那一脚,只是快速终结它痛苦的生命而已。 生石花那一脚踢在狼头,因此这个狼头,现下血肉模糊得根本不能看了,挂在那里,也是既凶残,又丑恶。 只是那丑恶得可怜的狼躯下,却有两个小孩,在那里指指点点。 “小雪妹妹,这就是那匹狼啊,你看,好大哦!” 男孩声音里有一丝飘飘渺渺的不真实,除了回味,竟像是还有几分期待。 五岁的雪汀不无嫌恶的看看狼,又看看他,笑了。 她是想着狼袭时他奋不顾身,先掷瓦罐,后抱石头,最后背着自己嗖嗖上树的一系列英勇行为。 这个便宜哥哥才八岁,可是他非常非常勇敢。 这一系列行为,足以抵过当初他把五岁的女孩儿推入水池的劣迹了。 他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廖迨并未注意到雪汀神色有异,他仍旧盯着那条死狼,目光都有些痴了,继续梦幻般语呓道:“小雪,我将来也要杀狼,嗯,独力杀狼。我将来要很厉害很厉害!碰到什么都不跑,不害怕。我要杀最厉害最厉害的野兽!不,我还要指挥很多很多的人,杀掉最厉害最厉害的敌人!” 小拳头挥舞,一霎时,张扬的气势涌然。 小霸王出身将门世家,未来从军可期,先前从识路上他已经初步显示了具备战争意识的天赋。 而遭遇不测凶险时,他的反映,老实说也是无比的难能可贵,完不像是八岁孩子所能做出来的。——当然前提是要排除那个七岁的奇葩。 想到那只奇葩,雪汀心里有点怪异。 她也说不出来,只是隐约感到,那个黑衣男孩与灰狼的生死搏杀,里面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但倒底哪里不一样呢,她一时还没整理清楚思路。 雪汀从回来之后,精神和体力都透支到某个极限,在听闻黑衣男孩南宫颐伤势无碍后,便先自睡了两个时辰。 一睡醒,就被廖迨拉到这里看奇观。 虽然这条狼并不是他们所杀,但确是从头到尾参予着,廖迨小小的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点与有荣焉的。 雪汀笑眯眯,很认真地说:“迨哥哥,你很厉害很厉害了,真的哦。你把我背到那么高的树上去,真的超厉害哦。将来你长大了,也可以杀狼,嗯,杀敌人的。” 廖迨心花怒放,这略略有些高冷的小妹子的夸奖,是意外之喜。 他乐得直抓耳挠腮,呵呵傻笑,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雪汀记挂着南宫颐,接着又问:“迨哥哥,那位南宫小公子怎么样啦?” “嗯,”廖迨还沉浸在满心欢喜中,漫不经心回答,“我听说他还没醒。哦对了,听说到招福庵去的人回来了,没找到人呢。” 第17章 疑团 雪汀眼睛微微一眯,诧然追问:“没找到人?没有找到他的娘亲吗?” 廖迨点头,把他听来的向雪汀大致描述了一遍,他所知也不多,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这答案有些意外,雪汀却不如何惊奇。 不知怎样,她总觉得从遇狼袭,到南宫颐现身,这整个过程就是意外的。 就算要去红枫林那段路偏僻了些,就算有狼故事,可怎么说碰就碰上了呢? 要知道景福寺差不多是在山外,这种地方是该没有狼的才对,这也是雪汀同意跟着廖迨胡闹的真正原因。 心里觉着并没有危险,她也想小孩子玩耍更自由一些。 所以,狼袭本身就是意外;七岁的男孩及时现身,更重要的是他竟能独力杀狼,亦是意外;如今招福庵寻人,他传说中的母亲失踪不见,又一个意外而已。 意外多了,就不象是意外了。 雪汀一回头,见着了自家的美人娘,俏生生立于廊下瞧着两个孩子,却不知站立多久了。 雪汀立刻扬起笑脸,向着廖明廊跑过去:“娘亲!” 廖明廊弯腰,把小女儿柔软的身体拥入怀里,笑吟吟瞧向廖迨,后者脸上大见惊慌,局促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 三个月前闯下了祸,小霸王就有些畏惧这位美丽胜常人的姑母,今儿说来又是自己胡闹,做哥哥的未曾照顾好妹妹。他怎么不慌? 廖明廊在这里静立了片刻,两个孩子的对话她也听清楚了。 廖迨那孩子所特有的雄心壮志,雪汀真诚的夸奖,都让她略感欣慰。 尤其是雪汀的形容表情里,没有受到惊吓的后遗,让她彻底放下心来。 她也不想要孩子多么具备雄心壮志,与众不同,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没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这就很好了。 “娘亲,我想看看小哥哥。”当着长辈的面,雪汀收回“南宫小公子”的叫法,宁可更稚嫩一些。 廖明廊微笑:“好的,娘亲也正要去呢。” 侧头向廖迨微笑:“阿迨,一起去吧。” 廖迨正自慌神,听见这声温柔的招呼,喜不自胜,这下可是彻底没了负担,蹦蹦跳跳跟在后面,一时感到对那黑衣男孩的牵挂达到沸点,跟着廖明廊边走边问个不停,伤得怎么样,有醒过么,吃过些什么? 廖明廊微微有些好笑,温言答道:“小公子一直未醒。不过,我这两个时辰也还未有再探望呢,正好,咱们一同去。” 男孩仍旧未醒。 不过,他身上的伤口都已清洗过,包扎起来,衣服也换过了。 廖迨的身材和他差不多,给他换上的是廖迨一套相当宽大和舒适的衣裳。 男孩静静躺卧着,不见独力搏杀时的生龙活虎。 雪汀歪着脑袋,怀有十二万分好奇仔细观察着他。 首先映入眼帘第一个观感,是这孩子美,太美了,美而近乎于妖。 廖家能有“第一美人”廖明廊,基因自是极好的,廖迨生得就极为出色,墨眉星瞳,鼻梁英挺,一点点桀骜越发衬得英气勃勃。 可是,这个男孩更加好看。 他阖目而眠,睫毛极黑极长,宛若蝶翼,累了,逗留在他美好狭长的眼线之上,一个小小的弧度。 黄金比例之下,他的鼻梁,樱花般略略苍白的唇,轻抿无限性感。 肌肤雪白,雪汀好想去到外面采摘几朵栀子花来,和他的肤色相衬,恐怕都分不出何为肤白,何为花白。 脸上手上均留下几处青红擦伤,最显眼的是在他额头上,贴了好大一块雪白膏药。可所有那些伤痕都并不突兀,更不狰狞,甚至在他美貌映衬下,如同幻象般的美丽,就象是艺术品上的点缀。没有固然好,现在有了,也是合适的。 “……”雪汀无语凝噎。 一个男孩子,美貌成这样,长大了不知是怎样的祸国殃民呢。 雪汀有强烈控诉的欲望:上苍不公! 廖明廊摸摸小孩的额头、手脚,试探他的脉搏、心跳,又安静倾听他的呼吸,最后啼笑皆非得出一个结论:“他的伤是没甚么了,嗯……看来是太累了,他睡着啦。” 睡着了?雪汀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仔细一听,可不是,有细微然而平稳的呼吸……呃,鼾声! 这个结论让廖迨也大为意外,忍不住哈哈笑出来。 廖明廊怕他还会有什么出格举止,比如把好好沉睡的人儿叫醒什么的,轻轻一拉小霸王,悄声说:“一个人又紧张,又疲累,又有伤,睡着了……是很正常的。我们走吧。” 廖迨想想,他回来也睡了一觉,雪汀睡的时间更长,那么亲力亲为杀狼的小英雄,这会儿需要睡眠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他一脸严肃点点头,没有作怪,随同小姑姑退出房去。 雪汀落在后面,心里还是有些惊异,忍不住一回头。 床上轻轻打着鼾的男孩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双目极快地微睁一线。 与雪汀恰巧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那道目光,……眼如墨潭,无边无际,眸光如电,惊神闪亮,便在霎时之间,欲将她卷入那暗黑沉沉、冰雪冷彻的永夜之中。 雪汀微微打了个哆嗦。 廖明廊走在前面,却是未见,察觉雪汀落在后头,便在房门口驻足等她。 只见玉雪可爱的五岁女娃一脸凝重,思考人生。 廖明廊轻轻笑了出来。 她的女儿,自打落水脱险以后,常常就有些异于平常幼儿的表情,问她,她说不出所以然来。 但这些表情,出现在那样稚嫩清丽的脸蛋儿上,怎么看怎么纠结,于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廖明廊每次看到,心神俱欢。 女儿是她沉黯人生之中,唯一的开心果。 是夜,已经睡得过分充足的开心果,睁大两眼望天花板。 侧耳听,长夜静悄悄。 她知道母亲是还没有入睡的,一方面,在等招福庵的打听结果,另一方面,白天法事停了,有很多繁琐细节需要修改补足,日间没有功夫处理,这都挪到晚上来了。 但母亲不会把这些杂务放到客舍这边来做,因此,这会儿这院子里就住了三个小孩以及颇多的下人而已。 有没有安排暗中的保护呢? 这点雪汀不知,凭她的能耐,就算有所安排也看不透的。 她悄悄爬起来。 第18章 待月西厢下 暮春夜里稍稍有些冷,她生怕惊醒同屋入眠的小丫头洒锦,也顾不得添衣,蹑手蹑足出了屋子。 长空静且清,星辰如银,银光泻地,空气中栀子花香和檀香轻微交互氤氲。 雪汀缓缓地走到那神秘男孩南宫颐住屋附近。 尽管这个男孩有姓名,知来历,雪汀还是果断把他归类到“神秘”这一类。 总觉得,他的出现过于巧合。 那么,会不会有进一步情节发展呢? 雪汀只是站在那里,她没有兴趣闯进那屋,自称目光如炬,指责他装昏装睡。 开玩笑,以那个男孩那样冷而深的目光,要真是有所图,自己这般冒冒失失闯过去的话,搞不好被他杀人灭口还会移尸嫁祸呢! 她就只是站于檐下,心里怀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期待。 她不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不会发生什么。 心是静的,听力就越发灵敏起来,风拂树叶,虫声唧唧,甚至更远处的人声也能些微察觉。 但这小院里,是静的。静得宛如亘古长夜之梦。 她不知等了多久,不知何时起,从站变成坐,坐在石阶子儿上,双手环膝,然后,脑袋轻轻搁在旁边的柱子上,似睡非睡。 深夜长空,小女孩半梦半醒之间,寂然无声。 格的轻响,是窗格被抽动的声音。 半晌没声息。而后,又是轻轻一响。 如是反复三五次,那扇窗户便动了,无声打开,一道小小的身影穿窗而出。 他慢慢立定,伸手把窗户关上,然后,又在庭院里立了一立,左顾右盼。 等了一会,才见身影轻巧起纵,至某一处墙垣下,象是一阵风吹起,他的身形就飘落在墙外。 月光如水,净宇无尘。 小小的雪汀坐在长廊石阶之上,花覆重檐,阴凉半洒,只是渺小的一团。 那个男孩没有发现她,她也没有声张。 只象是在梦幻中,看到了不真实的一场幽梦。 春夜里,花树下,是很恍惚的一场梦,但没有恐怖。 “小小姐,小小姐……” 有叫声,压低了嗓子,透着担忧。不知已叫了第几声。 雪汀睁开睡意惺松的眼,大丫鬟空蝉搂住她冻得冰凉的小身体,十分心疼,却不敢高声呼。 廖明廊在不远处,满脸忧急,她身后还跟着生石花,以及几个手持灯笼的小丫鬟。 主仆们办完事返回,就瞧见了坐在夜里石阶上打盹的小女孩。 廖明廊三人都是心疼得不行。 这孩子,太安静,太乖顺了,可是,也真是太容易让人担忧了,时不时半夜里跑出来,真要受了凉,受了惊,怎么办? “空蝉姐姐。”雪汀迷迷糊糊,还认得人,“娘亲。” 廖明廊柔声问:“孩儿,怎么又一个人坐在这石阶上。” “……雪儿醒了。”雪汀眨巴眨巴圆眼睛,努力编织借口,“我怕呢。” 廖明廊心里一痛,面上却未露,想这是她的疏忽。孩子白天受惊后一直未有表现出来,看似一切如常,但那场大惊怖,怎么可能立时揭过,就是白天不想,晚上也要做梦的。 她轻叹一声:“雪儿莫怕。这样罢,这两天空蝉你陪着雪儿一起睡。” 空蝉是她好帮手,她本是离不开空蝉的,但也别无他法了,生石花毕竟不是照料人的人。 宁可自己累一些,也不能让女儿再出何意外。 随后想到另外两个孩子,吩咐丫头前往探望。 廖迨果然也睡得颇不安宁,廖明廊调派了一个大些的丫鬟陪着他。 然而派人到男孩南宫颐那里,却吃了个闭门羹,回来禀报的小丫头子说那房间的门反锁了。 廖明廊略觉诧异。 要不要破门而入? 廖明廊想了一想:南宫颐方才是睡过去了,这么几个时辰里大抵是醒过。原是安排了小和尚在房间内照顾他的,他醒了没送消息过来,想必没有发生什么。门既反锁起来了,应该是那孩子中途醒后所为,不想让人打扰。 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孩,半夜三更敲门开户的不是很好,关于招福庵的事情也没必要紧赶着连夜来办,那就让他休息便是。 折腾了大半夜,廖明廊这时候也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带着生石花等人回房,空蝉则抱着雪汀重新去睡觉。 雪汀心里有事,这一晚睡得迷迷糊糊,一直是半睡半醒,听得那边房门早早有了动静,母亲仍是天没亮就起来,去至大殿做法事。 雪汀心里叹一口气,怜惜她母亲的辛劳,却是慢慢睡沉过去,这一觉睡得出奇安稳,直至天色晶明,她才醒来。 迈着软软的小短腿,尚带三分迷糊的走出房间。 她今早没有任何事情,已经听空蝉有些好笑地禀报,由于昨天杀狼而激起一身血性的小公爷,天没亮就爬起来,义正辞严地宣布:那法事为他父亲而做,如今母亲提前回去,接下来当然是他男子汉一力承担,程参与。 这不,大殿上做过一轮了,也没见男子汉偷空跑出来开小差。 至于南宫颐,空蝉也是有些无奈的摇头,他房间倒是打开了,照顾他却是一夜好梦的小和尚也出来了,可那孩子,还在呼呼大眠呢。 “看来,打狼真累啊。”空蝉轻轻抿唇笑。 雪汀一边回想着昨夜那道如梦如幻翻墙而过的身影,一边严肃表示同意:“打狼很累很累的哦,雪儿以后不要打狼。” 刚说到这里,就见对面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小小的男孩走出来。 他还是穿着廖迨的衣裳,宽大的米黄色生绢长衣,没有梳头,头发垂在前额,把那块膏药恰到好处的遮掉一大半,两颊数丝微拂。 整个人,慵懒而疏离,在早晨阳光里微微泛起一层浅金华光。 见到雪汀,微有一愣,随即稍稍眯起深墨无边的眼眸,可那若有所思的目光,牢牢锁定于她。 男孩没有什么表情,可他的目光,却如千年冰层下的一根最冷厉的冰梭,让雪汀浑身不自在。 她只得微微垂眸,以避其锋芒。 廖家的小恩人南宫颐公子人已清醒,这消息传到前殿,等一轮法事做罢,廖明廊便撇下其他杂务,先自赶来。 第19章 冰山 廖明廊昨晚没能查到招福庵的人,于是兵分两路,一是在附近打听,二是查看南宫鹫那边是否发生意外,以及母子到此的原因。 这时候有些散碎的消息陆续传来,廖明廊略将其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 事情约略是这样: 李姬是被灭焉国的公主,容貌美丽,平时极得南宫鹫宠爱,她一举得子,也难免稍恃宠而骄。 但南宫鹫人老病多,疑心便重,近两年总是疑心李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姬失宠,连带着小儿子也不受重视。 直至半年多前,李姬不知因何故得罪了南宫鹫,南宫鹫大发脾气,竟将母子二人谪贬逐至招福庵。好歹顾念夫妻、父子之情,南宫鹫后来又打发了两个人过来服侍,施舍景福寺几十万钱,让他们照顾这对失宠的母子。 这情形,和颂生住持所说情况也差不离,只是稍微详细一点而已。 只有一点颇不寻常:招福庵一直都很平静,李姬深居庵中,从不出面,即使和尚送米送柴,都是由南宫颐和两个仆从出面招待。因此大半年下来,景福寺的和尚倒有一大半识得南宫颐,和照顾南宫母子的那两个非常老非常老的仆人,却是没人见到李夫人。 哪怕颂生住持,也只隔帘问候一回。 但招福庵颇为平静,从来看不出会突然生变的兆头。 至于南宫鹫,这两年病体缠身是天下皆闻,可要打听最近的详细情况,这不是廖明廊在短短一夜中查得到的。 安北国公动静呼吸皆天下关心,廖家大概是一直有所留心的,但俞氏临去话说得清楚,景福寺所发生的不要与廖家关联太深,廖明廊自也不会通过自家那条线来查。 所以,南宫颐醒来询问情形,是等待很久之事了。 可与南宫颐见面的情形,却又是大大出乎廖明廊意料之外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死孩子,太难缠了! 廖明廊赶来探望南宫颐之际,他正坐在房里榻上,缓缓进食。 食物是汤饼,热气腾腾,只不过素水清汤瞧着便有些寡淡,南宫颐皱着眉头,一根一根挑出来吃。 姿态极其优雅,可一看便知,他相当不满意这汤饼。 景福寺这里的素食,确实不咋的,就连廖明廊吃了两天,也有些食不下咽。 看到这情况,廖明廊赶忙让人端了廖府里做好的点心来。 点心并不如何名贵,但要精致得多,很多甜食,小孩子一般喜欢吃甜食,原就是按照廖迨和雪汀口味带来的。 廖明廊明媚绝伦的脸上带着温宛笑意,亲手将一碟子一碟子的点心端到南宫颐面前,寻思开口说些什么,她总觉得这孩子神情太冷了,不太好套近乎,也许随意开口慢慢亲近是一个法子。 不料,南宫颐对端上盘面的点心一眼不瞧,仍旧对着面前那碗汤饼,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却是专心致志,一口一口,一根一根,慢条斯理的吃,仿佛天底下他就只认定这一种食物了。 廖明廊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温宛笑意也差点没能保住。 摆明了人家是食不语不可侵犯,廖明廊只得识趣的把要问之话咽入腹中,选择不主动碰壁。 男孩冷着脸,看上去毫无食欲地却是把汤饼部吃完,连汤都捧起碗来一口口喝光。 廖明廊暗吁口气,命人端水漱口。 岂知南宫颐对拿来的净水,还是眉眼不动,如若不见。 “这……”廖明廊未免有些挂不住了,轻问,“小公子,你要什么?” 南宫颐冷眼一瞄有些受窘的廖明廊,薄唇轻启,总算开了金口,只有两个字:“洗浴。” 廖明廊如释重负,想到他身上还有伤,多半是绷带缠紧了难受,急忙吩咐取了大澡桶来。 本打算指定小厮替他敷药裹伤,却不料南宫颐见热水澡豆齐备,嘴唇里又蹦出俩字:“出去!” 这可着实透着有些无理,且不说两家都是世袭公爵,就是廖明廊年岁大着这么许多,南宫颐也是不该如此的,那语气、态度,倒像是斥责下人。 但他总是救了自己女儿和外甥。 廖明廊忍了忍,便退出来,还是叫了两个小厮,取巾药衣裳等物,以备候用。 她缓缓走出来,这男孩绝对是人型冰山,生人勿近,加上他的母亲又不见了,这件事,倒成了疑难,该如何进一步处理呢? 心中思忖,缓缓走回大殿,这里法事继续着,由小霸王廖迨和大管家廖显安配合主持。 一系列程式,该走走,该停停,该拜拜,廖迨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廖明廊心道果然历事能使人成长,廖迨这简直是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提前长大了似的。 她颇欣慰,正待小坐休息一会,忽然见着寺门方向,拥进一大群人来。 廖明廊的第一个念头,还以为是招福庵那边来人了,因为进来的这批人,绝对不是廖家的人,且显见得其中有富贵者,然则不是那位神秘失踪的李夫人又能是谁? 谁想,偏偏不是她所猜想的。 颂生住持在大殿那边,这群人进来,是由寺中另一位法堂高僧颂明陪同。 人群簇拥的是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夫人,衣着华丽,颤颤巍巍,团团富贵相。 这当然不可能是七岁南宫颐的那位美貌娘亲。这位老夫人,瞧着足有七十岁了。 自也不是廖家人。 廖明廊微微皱起眉头,廖家这样的人家,在此进行为期数天的法事,景福寺自是对外封闭,不许其他香客进香的。 不过,偶而也有例外,就是廖家在这边做法事的消息没传出去,同时又有贵家到寺庙来。寺庙开罪不起,那就先主家商量,而后开放。 这种事情原则上不可能发生。 一来,廖家在国范围内,家族或有颓势,可在这循阳城,那是说一不二无与比肩者,廖家在景福寺,循阳城内大户,当无人不知,岂会中途插入。 二来,当今佛道流行,寺院道宇数不胜数,这循阳城,招福庵那般的私家庵庙不算,规模还过得去的寺院也有三四家,就算是有人急于要在这几天进香什么的,大有可供选择的余地。 最后,还是那句话,即因种种巧合,非来景福寺不可,景福寺的和尚也不该隐瞒她,必须先提出来商量稳妥的。 然而这位老夫人却是没声没息就跑来了,甚至她事前毫不知情。 第20章 相亲 廖明廊这会儿就立于殿外廊下,那位老夫人拄着拐杖,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近前,立刻就与她视线相接。 老夫人微微一顿,停下脚步,霎时脸色仿佛亮了一亮,又是略略探身,定睛望了一会,昏花老眼内目露喜色。 颂明双手合什,正要开口,那团团富贵的老夫人已先呵呵笑起来了:“不用说,不用说,这位自必就是廖家大小姐了,果真是名不虚传,天下国色啊。” 她的言语神情,倒还算豁达,廖明廊却并未松弛业已紧绷的神经,淡淡瞧向颂明:“颂明大师,这是怎么回事?这位老夫人是谁?” 不想,颂明倒是一脸疑惑起来了:“阿弥陀佛,这位陆老夫人,乃是青州刺史陆大人的高堂。陆老夫人,她……” 出家人最能察颜观色,从廖明廊一句问话可知,这里面必定有些曲折。 因此他干脆俐落把老太太身份先交代出来,青州刺史的身份不低,他家的老太太,廖明廊想是也不会轻易得罪,至于其中有哪些误会之类的,就该不着他管了,嗯嗯啊啊就不再往下说。 果然廖明廊听得来人是青州刺史陆节康的母亲,她面色略略一松,客套道:“原来是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笑呵呵的,上上下下打量廖明廊,那目光,活像是要把她生吞下去似的,显见得是非常满意了,对廖明廊有些生硬的态度也不在意,乐呵呵道:“嗳哟,这事儿是我老婆子不对,原与大夫人说好了两家凑一家,一起来办个事儿,没承想临到头老婆子又为琐事所误,才听颂生大师父说,俞大夫人有事先回去了。哈哈,大小姐敢是还蒙在鼓里,未知有我老婆子这般节外生枝的打扰人呢。” 这话说的,既爽朗又不羁,妥妥武人风,又不失分寸,廖明廊纵使满腹狐疑,神态也只得缓和下来,微笑道:“大嫂确是未和我言及,老夫人至此,明廊失迎有罪。” 口气是很好,但态度上,还是生分的,保持着陌生人初次相见应有的距离。 一面就在飞快地转念。 青州刺史陆节康,廖明廊自是知道的,他是清源陆家子弟,同样也是世家出身,年轻时就有才名,颇有些放荡不羁,三十岁以后方出仕。 先在安北国公南宫鹫手下当了两年内史,南宫北伐,他干的主要是后勤方面的事情。 由于朝廷表面上不说,暗地里是不赞成北伐的,因此后勤方面很是不足,但是陆节康的调配安排,完成得相当不错。 随着南宫鹫累积战功,陆节康亦被视作不可多得的人才,仕途得意,节节高升,如今已是青州刺史,一方大员了。 陆刺史在那场战争里表现出来的,是后勤方面的文职才能,但他家家传是有武勋的,这从陆老夫人见面短短的谈吐之中,也可分辨得出,陆老夫人绝非寻常的闺阁女子。 问题在于,这次法事,要和陆家人一起做,大嫂是一个字都没和她提起过。 若是大嫂事先提及,廖明廊暗忖,她一定不会答应的。廖家是怎样的人家,法事造影,也不是什么大型聚会之类的,何必要两家同做? 何况,清源陆家,为什么跑过几百里路,巴巴到循阳来做法事?其间缘由,简直是昭然若揭。 廖明廊看看陆老夫人,一瞬间心乱如麻。 她并不清楚那位陆刺史目前的家庭状况,但是八九不离十,大嫂应该是为她安排了一场相亲。 她回廖家,已经七年,这七年中,大哥大嫂不时透露过让她再嫁的意思。 大哥还有担心她未来、期待她幸福的成分,大嫂却是赤裸裸公开表明过为家族着想,廖家逐渐走向颓势,为挽救家族,帝国第一美人廖明廊这么大一个资源,不能放着不用。 不止大嫂如此热心,二哥二嫂也都是附议的,大哥虽然并不赞成,但也未以行动表示明确反对。 以往若是提前得知什么交往是有着关于婚姻方向的端倪,廖明廊或避而不出,或严辞拒绝。 也是因为这样,这七年来,她被逼得深居简出,在外人眼里,似乎生无可恋。 借口大哥之病,谒庙造影什么的,廖明廊是没法反对的,她也想过此举会不会有其他用意,但随即自责如此猜忌哥嫂太也小人之心。 可摆在面前的事实,是这么残酷…… 除此之外,廖明廊还隐隐有种愤怒。 这个局,摆明了是青州刺史那边对可能的亲事还不够放心,先要见一见人,才能进行下一步举动。 可是,她廖家固然历时稍短,家族崛起不足百年,可祖父在世,那种风光,铁颜帝国八大世家哪个不避其锋芒,甚至处心积虑讨好? 自己的姑姑廖璿当年嫁入那所谓千年不落之门第,可是那施家派出了所有年岁相当后辈子侄,排排列出任由祖父和姑姑随意挑选的! 而那清源陆家,又是甚么东西?! 虽然一直也位列高门士族,但上中下三品,只怕是中品附尾下品居首而已。 也是陆节康如今身居要职,掌握军事,清源陆家这才能看一些,可是,陆家一无封爵二无累功,陆节康目前的地位,还远不能够保证余荫家族。 这方面和廖家也是无法比的,廖家虽然败象无可避免,可是豪强既成,尚有袭爵,只要后辈中出一个争气些的男孩子,家族立即就能重新兴旺。 这倒好,大嫂这做派,倒象是紧赶着人家,怕人家不满意,亲手把自己送出,供人家自由上门验看货物成色来了! 廖明廊转瞬之间,思绪无数,面上却是不显。但她既猜到个约摸由头,也就懒得同人家费太多精神。 当下只和陆老夫人略谈数语,任凭对方热情如火,她寻了个托辞便回房了。 连着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自谓有事在身,精神不松,廖明廊外表就始终若无其事。 眼下感到这几天所作所为,可能在大哥大嫂他们看来,直如笑话一般,她一急,一气,一怒,立时便觉着疲累万分,坐在房里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小盹。 第21章 乱山乔木 二等丫鬟锦葵匆匆的跑进来,一见这情形,倒有些愣了,不知要不要开口。 廖明廊心里有事,哪会真睡,直起身子问:“什么事?” “小姐,”锦葵是空蝉一手调拨出来的小丫头,处事经验还浅一点,但口头子、眼力介上都已训练得很是来得,当下不紧不慢回道,“打发到招福庵那边的廖五哥派人来说,有人出入招福庵,但招福庵并没有人,也就是他们是非正常途径进去的。此外,廖五哥还说,辟雍山情形有些异常,仿佛还有一拨人、甚至几拨人在附近忙忙碌碌,看起来都象是遮遮藏藏,不是明路。” 小丫头口中的廖五哥是廖家堡得力管事,有武艺傍身但不算很高强,办事能力却是极强的,原本不姓廖,因有功赐主家姓,这回查招福庵情况,廖显安是脱不开身,廖明廊就派了这廖五来主办。 廖五主要是盯着招福庵,他现在能猜测到辟雍山大局上的情况,应该和另一拨陈护卫那边有过联系了。 廖明廊点点头,又随锦葵走出休息偏院,亲自去详问廖五派来的人。 心里盘算着,招福庵、辟雍山来了奇怪行径的人,别管他们明不明、暗不暗,人家是冲着突然空无一人的招福庵无疑。 招福庵其他人去了哪里她不清楚,可是,还明明有一个,在自家这边杵着呢。金口不开,大爷架子,正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最好是和那小子再交流一下,至少要搞清楚他知不知道招福庵发生了什么,可一想到那小子的冰山脸,自己心头正十二万分的烦燥,只觉办什么事都没精打采,更别说再去碰钉子。 至于陆老夫人那边,也是犯难的。 若照着她性子,发现大嫂这种安排,立马就该走人。可是大嫂不在,更紧要的是那位冰山小祖宗的事儿没结,铁定无法脱身。 踌躇间,廖显安来了。他先打起笑脸,禀知今儿法事的流程已经结束,明天可以开始造影了,跟着夸大爷如何懂事如何能干如何把这套繁锁枯燥的法事主持下来,廖明廊冷冷地听,不置一辞。 廖显安终于没办法了,最后苦笑道:“三小姐,还有一件事。嗯……那个……前面摆了素食宴,陆老夫人还在等着三小姐。” 廖明廊微微一笑:“这得回你主母。” 廖显安搭头缩脑,低声道:“三小姐,主母不在,您看,您别置气成不,就这么把陆家的老夫人冷落在那边,也不是个事。” 廖明廊冷笑道:“陆老夫人来,我并不知,只有嫂子知情。嫂子既然事前没跟我讲,想必是不要我费心这事,如今她离开了,留着我对此一无所知,你叫我接待,我拿什么接待?叫我陪宴,难道我是那种人家贵人跑来必得前往敬酒服侍求欢的低三下四之人么?” 她先说着,语气还平和,语意越来越是严峻,讲到最后一句,已然声色俱厉。 廖显安冷汗涔涔,这位三小姐平时轻言缓语,神情态度也总是温柔平和,仿佛生来是不知道有“火气”两字的。 可如今没火性的泥人儿也架着烤出三分火来了,却怎么收拾? 廖显安对于这个安排当然盘提前知悉,事实上廖陆两家尚未深谈,仅是陆府上先派人来致意,后来又来了一位掌管内府事务的夫人,与大夫人俞氏详谈,随后,不知是陆家提出何种要求,就出了这边法事造影这回子事。 俞氏也一早让廖显安紧密安排,各种礼节要周,可不能让廖家失了身份。 在廖显安看来,大夫人这事安排的其实挺荒唐,廖家不该这么低着身份。但一想到三小姐素日坚决的态度,倒也能理解一点俞氏的无奈。 廖明廊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再嫁的,假使陆家铁了心要联姻,得先让他们弄清楚廖家和廖明廊有着不同的态度。 那么,假使联婚洽谈成功,对于廖明廊可能会表现出来的激烈举止,陆家也能有个容量。 只是廖明廊的态度,还是超出预期的激烈。 廖显安心里一急,顾不上其他,扑通一记双膝跪倒:“小姐,三小姐,小的也知您为难,可眼下您瞧,您要是闹不快,两家人的面子,这都往哪搁。三小姐,您和大夫人有什么事不妥协,您再回头好生商量,如今是没办法了,有道是不看金面看佛面,三小姐,小的求您,想想咱们大老爷,想想咱廖家声望颜面。” 廖显安没有奴藉,他是廖氏本家,远亲当中,属于较为能干的,也就是廖明廊他们这一系太出色,其他支族投靠过来。几十年兢兢业业,办事可靠,为廖家也是汗马功劳。 他这会跪地恳求,神情焦灼,也是一片真心。 廖明廊叹一口气,她当然明白廖显安的顾虑。 廖家虽然不怕陆家,但要真得罪了陆家,那日子也不好受的。 如果大嫂还在这里,她怎么个反馈,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大嫂留下的烂摊子,她不收拾,还真不成。 心念一转,让人把廖迨一起叫上。 有个小孩在旁,陆老夫人想开口谈到正事也不方便。 再说,廖明廊有些促狭地想,廖迨这个小混蛋,他要充大人,就让他见识点人情琐务的繁难,他万一在那素宴上面受不了嚷嚷,自己也有借口脱身…… 至于雪汀,廖明廊则是连想都没想过,她才舍不得让自己女儿去受这种苦。 一面朝着素宴那方向走时,一面想着,今天忙得还没见着女儿。 但廖明廊并不担心。她已经把空蝉调派过去了,空蝉是她眼前第一得力人,相信女儿必不致再出什么意外。 廖明廊当然决计料不到,即使空蝉被指定了照顾雪汀,即使空蝉比生石花靠谱多了,雪汀究竟是有着成人智慧的,当她某些话、某些事,想要避开空蝉的时候,她还是能办到的。 比如这个时候,雪汀就刚刚打发掉被叫来问话的小和尚,然后,懒洋洋躺在榻上,默默想着心事。 当然,在旁人看起来,小女孩又是在迷糊着了。 第22章 五岁对七岁 空蝉悄悄来看过一次而后又走掉了,她觉得,雪汀这个样子很正常,昨天遇狼袭之后,小孩子萎个几天太正常了。 谁会象那两个,一个是人形冰山,武力值怪胎,居然能够七岁杀狼;一个则是受到刺激,一夜间长大十岁,争着要做大儿郎。 雪汀这般,才是正常人正常反映。 事实上,正常人却正在考虑非正常事,最主要的,是在想着怎么对付那座冰山。 冰山的目的她约略猜到几分,现下就是该和他谈一谈,是与不是,都要逼出他真正的想法,以免得母亲这边继续没头绪的乱转。 她是心疼自家的美人娘,也因为这事是她贪玩所引起的,最好能替娘出点力气,早些解决。 而廖明廊那边另外发生了“相亲”的意外,没人告诉雪汀,她甚至还不知道庙里又来了别人。 雪汀打好了主意,一面说着,“那边小哥哥怎么样了?”一面爬起来朝着南宫颐的住处走。 南宫颐还在那房里,于榻上闭目盘膝而坐,似乎在练功,可能是疗伤。 房里的小和尚早已不在,多了一只丹炉,炉火红通通,上面有个瓦罐,也不知这小子拿来什么用。 雪汀在房门口瞄了眼,悄对空蝉道:“空蝉姐姐,你不要进去了。” 有关这位廖家救命小恩人脾气之怪诞,空蝉已经听说了,廖明廊碰了个老大钉子。雪汀这么一说,空蝉心想让两个小孩自己相处,或许略微好些的,于是点点头就走开了。 并非因雪汀的嘱咐而是考虑到那男孩性情之怪异,空蝉有意走得稍远了些,避开嫌疑,万一那房里发生什么她却也可及时察觉。 这都是在廖明廊身边多年培养锻炼出来的自觉与干练,如今照顾雪汀,也就按此种方式来进行着,误打误撞却正合了雪汀的意。她要是就在门边一立,以雪汀这会儿的年龄没法说什么,可就难办了。 雪汀敲了两下门,冰山毫无反映。 雪汀不在意,自己跨入门来,暂且不做声,笑咪咪地,看着一本正经打坐练功的男孩。 她笑得冰雪无瑕,人畜无害,但无论是谁,维持不变笑容久了,都会让承受笑容的另一方有些难以消受。 南宫颐忽地一瞪眼,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雪汀更开心的笑了,他从头至尾都表现得无动于衷,不睁眼,简直没发现有人进来似的,但雪汀就是打赌,他对身边所发生的,哪怕是一只蚂蚁爬过都会在意的呢。 “小哥哥,”雪汀奶声奶气地道,“要是你想到廖家避难,你就明说呀。你这样不声不响,我娘亲摸不着头绪,很有可能你就藏不住的哦。” 五岁女孩的语音,轻,软,娇,甜,其间还有几个字的发音不甚清晰。 如此语气如此嗓音,即使外面有人走过,没有听清内容的话绝不会感到任何异常。 可南宫颐的感受就然不同了。 男孩坐着没动,可身形,陡然间像是弓上之弦般紧绷起来。 他的黑眸深不见底,稍稍有些眯起,其间似毫无情绪,毫无波动。 但就是这双眼睛,使昨天将要出房的雪汀,大为震骇。 如今她做好了心理预期,自不会害怕,只是,也稍稍转移了视线,才懒得和这小屁孩来斗眼神呢。 南宫颐终于也开口,一字一顿:“小丫头,胡说八道。” 看样子,料还不猛。 雪汀看着丹炉上那只瓦罐,在火上嘟嘟的烤,有沸腾的声响,还萦绕一种香气,并不难闻,不太象是药香,难道是什么食物吗? 她继续说,一点一点加料:“你的娘亲去了哪儿?你应该知道的吧?” “昨儿咱们遇上那是巧合,可你是有意出来救我们的是吧?甚至,那狼就是你引来的。” “然后,你就假装受伤,跟着我们回来了。” “假装伤重脱力,沉睡,因为你可能不知怎么回答我娘亲的问话,也不知道怎么进一步提出要求。” “你想让我娘亲自己发现端倪,从而主动直接来询问你。如此,你就占据后发制人的主动权了。” 南宫颐始终冷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雪汀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清澈眸光一派天真,言辞却是字字犀利:“因为你遇到麻烦了,你处心积虑成了我和迨哥哥的救命恩人,就可以顺理成章让廖家保护起来了啊。” 若有大人在场,她还真不敢说这些,就算早慧,推论这些也太过惊人。 不过南宫颐毕竟是个七岁小孩,虽然早熟得可怕,但他显然还无法衡量一个五岁女孩如果早慧,什么样程度的早慧属于不正常,非人类。 南宫颐第一次垂下眼眸,黑色蝶翅般的眼睫迅速颤动,似在掩饰内心的燥动。 过了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盘膝坐在榻上,雪汀站着,很累,但这小室又没有其他坐具,她索性席地而坐,坐在他对面,回答说:“你打狼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奇怪了。” 那条庞大的灰狼,面对体积比它小了好几倍的幼年小孩,打从一开始的反映,就不是太正常。 它看到雪汀和廖迨二话不说就扑上的反映是很正常的,毕竟一头成年狼,打算对两个小孩进行撕咬的话不需要什么顾虑。 后来多了南宫颐,也只是从两个幼年孩童变成三个,灰狼仍然无需有所顾忌。 可是,从南宫颐出现,那头狼的反映就很奇怪了。 它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愤怒,仇恨,以及犹疑。 所有的情绪,都不是灰狼应该流露的正常情绪。 凶残,纵扑,噬人,嘶咬,这才是它的应有反映。 然而它除了对南宫颐的仇恨和愤怒以外,很明显还有对他的深深顾忌,要不然,畜生不会考虑太深的,它还是会马上扑上去的,可它不扑,反而在极度的愤怒中,犹豫了。 这说明,这头狼在男孩那里吃过亏,且根据狼的反映,很可能吃过不止一次亏。 那种情形,雪汀做一个不太好的猜想,就象是男孩曾经杀掉这头狼身边所有的狼,然后,这头狼虽然逃得了性命,却也是被男孩狠狠虐待过。 第23章 风波恶 “我想,南宫小公子,你一定不是第一次打狼了,打狼经验很丰富。你可以更早,且以更经济的办法杀掉那头狼的,但你没有,只是戏耍那条狼,即使它想逃跑你也有办法留住它,直到这边将有追兵到来之时,你才痛下了杀手,并假装自己受了重伤。” 雪汀越说越快,以至于连说出“更经济的办法”这类男孩可能听不懂的话,也顾不上了。 空蝉不可能任两个小孩长时间在这里侃大山,她得尽快讲完这番话。 不可否认,雪汀的分析,准确到无可挑剔。 男孩和他的母亲商议许久、自以为殚精竭虑的妙策,在这女孩面前如流砂上所建房屋迅速倾坍。 南宫颐毕竟只是个七岁男孩,因环境而早早变得心智成熟,性情冷隽,然而,无论多么早熟,他终究还只是一个七岁的男孩而已。 五岁女孩应该具有何等智慧他无法衡量,而他所知道的是,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有些又气又恼地盯住面前这个咿咿哑哑夸夸其谈的女娃儿。 连口齿都还未必十分清楚的小丫头,象是一堆又软又轻的雪,指头儿轻触,就会化掉,可是,她这些咿咿呀呀却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南宫颐自打学会了叫人生中第一声“娘亲”起,他就明确感知到,这个世间对他满怀的恶意。 他的母亲柔弱而美丽,深得父亲宠爱,但亡国公主,没有地位,不能好好保护他。 他的父亲乃当世枭雄,人人称敬,可惜太忙碌了,他一年都见不了他几面,见到了,也是一个威严的高高在上的存在。 而围绕于他身周的,是厌恶,是嘲笑,是不形于外的欺侮和打骂,以及置诸死地的种种算计。 从三岁时,南宫颐就不知笑为何物了。他每天都生活在惊涛骇浪、勾心斗角之中,触目所见,唯有算计。 三岁,他挨了大哥一记耳光,说是耳光,却打得他几乎半边瘫痪,脸上的伤疤半年才修复如初。 四岁,被罚跪祠堂。半夜有鬼,他吓得满室乱蹿,老管家救了他并且告知:只有心里有鬼才是最可怕的鬼,其他鬼魅手段,都是人,用杀人的手段去对付就可以了。 从此他就随着无人知晓来历的老管家开始学武。 老管家照顾他很周到,即便如此,一个人是无法抵挡住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恶意的。 五岁,他被人从三层阁楼上丢下来。他事前已经查看好楼阁形制,带好装备,才得以逃生,但也是足足在那座孤独的楼角上吊了三个时辰。 六岁,他被绑架。父亲派来的救援姗姗来迟,他自己千辛万苦逃出来,等他们找到他时,他已遍体麟伤倒在山泉涧边,差一点就窒息而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据说母亲失爱于父亲,他们就被贬谪到了辟雍山的这座小庵。 但这段时间却意外是他过得最惬意的日子。 庵里原来有什么人不知道了,跟着他母子俩过来的,除了老管家之外,还有一个老佛婆。日常生活所需,则委了山外的景福寺。 在这里,南宫颐不需要担心任何意外,他只要照顾母亲、勤练武艺就够了。 老管家也加快了武艺的传授速度。 他说:他的功夫是内外兼修,下限看外功,上限看内功。内功需要太长的时间来打基础,所以他必须早早练好一身高强的外门功夫。只有尽快提高自身,才足以自保。 拳脚功夫不过是描红,外门功夫真正需要的,是打斗临敌时的经验。 为了使南宫颐尽快提升实战能力,老管家听说附近有狼的传说,他一不做二不休,就在深山里拖了一窝子狼出来。 有初生的小狼,有护犊的母狼,还有最最凶狠的头狼。 老管家让南宫颐,把那些狼一头一头的杀掉。 起初,他杀掉第一条小狼时,吓得大哭并且呕吐不止。 三个月后他第一次独力杀掉一头成年狼,几乎受了和那狼一样重的伤,却已是眼睛冰冷,毫无情绪波动。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点距离外山其实不远,离景福寺尤其很近,有几次他在杀狼时为景福寺的和尚所见。 他索性连人带狼一起杀掉,并想尽办法做出了狼叼人的假象。 这些假象做得很成功,景福寺丝毫没发现端倪,官府来查了两次也不了了之。 反而这种调查成为了一种很有力的锻炼,因为有人加强了防范,不时有人入山调查,南宫颐杀狼必须保密,这就增加了他杀狼的难度。 他每次都必须考虑不同的应对之策,观察局,瞒天过海,同时完成杀狼任务。 渐渐的,老管家引来的这一窝狼,就只剩下那头灰色头狼。 直到最近,老管家对南宫颐说起一个消息,而后,他们母子、以及老管家和老佛婆,花了很多的时间来制定了一个计划。 廖家有人到景福寺来进香,想办法做他们的救命恩人,然后想办法就跟他们住到一起。 计划虽有了,却没想到如此顺利,廖家两个小孩会单独跑出来。这真是最好的施恩对象。 于是他放出了最后的那条已经饿了三天的头狼。 那头灰狼看过南宫颐怎么杀狼,怎么杀掉它的妻子,它的孩子,怎么一条一条杀掉它身边紧密围绕的群狼的,这就是它面对南宫颐仇恨非凡然而又充满畏戒的原因。 如若不是它已三天不食,都可能不会选择与南宫颐搏杀,而是掉头就跑了。 计划非常顺利,他成了七岁杀狼的小英雄,成了廖家两位小主人的救命恩人。 南宫颐本以为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 然而…… 七岁的南宫颐,对着面前雪团儿似的小娃娃,大眼瞪小眼,心境有些苍凉。 “我想……”高傲的男孩,终于略略低了头,慢吞吞地说,“……我需要躲开一些追杀我的人……” 他想了又想,慢慢地陈述,其实他对部的事实也说不上完了解,七岁的孩子无论多么聪慧,他能理解和懂得的始终比较有限,反而是对面的小听众从一些语焉不详的言语里领悟了更多。 第24章 千头万绪 就在男孩吞吞吐吐向女孩交底的时候,景福寺又有尊贵的客人大驾光临。 “风陵长公主到!” 原本两人正在想尽办法做沟通。——陆老夫人极力表示她不弃前嫌、不问前尘,宽容大度接纳廖明廊;廖明廊则苦恼于如何才能让对方打消这种过于良好的自我感觉:不是你愿娶,而是我根本不想嫁,然而,在陆老夫人如珠快语和爽朗态度之下,廖明廊简直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至于廖迨,一开始也是想参予些什么的,哪知陆老夫人却笑咪咪塞给他一块糖糕吃,此举杀伤力甚高,把小男子汉气坏了,郁闷的半天没精打采。 就在如此诡异的宴席中,听到这个禀报,在座两个成年人都楞了。 而对于风陵长公主的突然而至,景福寺的和尚亦是毫不知情,光头们跌跌撞撞跑进来的表情都是一脸茫然。 “风陵长公主——”报信的小和尚脱口而出这个称谓之后,才赶紧找补,“陆老夫人,廖三小姐……风陵长公主的凤驾,……嗯,那个,她要见三小姐!” 廖明廊微感愕然。 风陵长公主于她而言,本来有些敏感的,不请自来已是奇了,居然还指名要见她,这里面,是有着什么原故? 未及多思,脚步杂沓,由远及近,外边厢又是一声长呼:“风陵长公主驾到!” 紧接着便是一阵珠光宝气,一位贵妇人在众者簇拥下虎虎生威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廖明廊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人。 她在循阳长大,嫁给施景珩以后在京都住得少,别院住得多,风陵长公主则很少居于京都,最初的不见是无心的,机缘不凑巧,然而后面的不见,则是有意的了,廖明廊就算能见这位长公主,也选择主动避开。 此次突然相见,她心中,不由得便掀起些许波澜。 作为安北国公正房嫡妻的风陵长公主,年纪比南宫鹫尚且大着两岁,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但外表看来,倒要年轻十余岁的样子。 长公主名头很大,脾气同样也很大。京城或私下或公开的流传着很多关于长公主和南宫鹫这对夫妻的传说。 她下降南宫鹫是皇室出于对新势力的扶持,没想到皇家虽然巨眼识英豪了一回,到头来这位英豪却有些英豪得太过了,以至于皇室完没有能力进行制约,这是早前让长公主下降时所绝难料及的。 帝室纵弱,公主倒底是公主,金枝玉叶,众星拱月,何况长公主还有一身好本事,性子未免刚强了些,南宫鹫又岂是好相与的,于是,一路过来,夫妻俩从和谐到口角,从口角到陌路,从陌路到决裂…… 新婚不过三两年,南宫鹫就种种借口经常躲避在外,有一次被人灌酒,醉得不行客人仍不肯罢休,他被迫躲进长公主闺房,长公主讥刺道:“倒要感谢此人,不然我如何能见到附马爷呢。” 南宫鹫长子南宫俊,次子南宫超皆是长公主所育,但在这以后,南宫鹫广纳姬妾,长公主再无所出。 长公主不甘心,闹过、骂过、打过,可哪怕她除去一个,南宫鹫马上就能再找一个,何况南宫鹫长年领兵在外,他要纳妾,长公主还真除不尽。 南宫鹫后来又有六个儿子,七个女儿,而南宫颐,正是他的幼子。 到了今日,传说南宫鹫与长公主夫妇俩甚至已有许多年不曾相见了。也就是说,这对夫妻,早已名存实亡。 另一方面,南宫鹫和皇室关系越来越紧张。他的意图和野心,早已不言而喻,皇室根本没办法控制他,最终养虎为患的让他做出了废前帝、改立简文帝这种事情来。 若非各世家高门势力还有着相互制约,前年简文帝崩逝时他或许就已经如愿如偿被禅让帝位了,而现在,南宫鹫老病,朝堂局势却仍是暧昧不明的…… 那些事情且不去关心,单就廖明廊与这位风陵长公主之间,那也是剪不断、理还乱。 原本廖家虽是权臣,和皇室倒是素无瓜葛,这个微妙复杂的关系起自于七年前。 长公主的次子南宫超,也曾经是一位附马爷。 说是曾经,因为他的前妻,恰是廖明廊前夫施景珩的现任妻子,长贺公主。 长贺公主是简文帝之女,她和南宫超成亲的时候,虽是皇族贵女,但还不是公主。 南宫鹫废前帝立简文帝,这样,长贺公主就变成公主,南宫超也成了南宫家族的第二位附马。 长贺公主的婆婆风陵长公主,则是简文帝的堂姐,也就是长贺公主的姑妈,在这番废立中,风陵长公主的地位并未受到影响。 这一番也算是亲上加亲,使得皇室与南宫家族关系更为紧密了。 岂知长贺公主与南宫超的感情,似比风陵长公主和南宫鹫之间还要淡漠。 南宫势大,皇室也要维持尊严,本来,就算夫妻不和,大概也不至于走到决裂。 结果南宫超此人特别不争气,醉后调戏其父之姬妾,令得南宫鹫大怒,亲自下令把儿子治罪发配。 这一来,长贺公主趁机提出和离。南宫超都是罪人了,虽未在族谱上除名,但这样一个罪人,公主与之和离,倒也合情合理。 可长贺公主一回头就看中了施景珩,却是谁也料不到的。 施景珩在重重压力之下,最终选择与廖明廊和离,事后廖家几次分析过此事。 长贺公主的和离与再婚,很难说都是出于她自己意愿,她之所以要和离,是由于皇室极力想要撇清、甚至慢慢削弱南宫家族的势力,南宫超获罪那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至于看中施景珩……廖家人认为,可能是由于皇室认为廖家和南宫家是在同一阵营,一方面打击廖家,另一方面则是借机使施家与廖家、南宫家交恶,这对皇室是非常有利的。 在这些谋算的暗潮汹涌之下,一个两个人的婚姻由此被控制,或者受到伤害,那又算得什么? 上述这些复杂因素,表面上来说,廖明廊不至于对风陵长公主有什么不满,因为长贺公主和离的那个前夫南宫超,是风陵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应该说这整桩事情当中,她也是一样被拂了面子的。 然而,世事并非数学,可以通过加减乘除所得到。总之廖明廊对这位长公主的心情是极端复杂,也不可能有什么好感就是了。 于是,廖明廊静静望着威风凛凛走进来的风陵长公主,唇角,依稀扯出一抹模糊而意义不明的笑意。 廖明廊太好认了,那样的容貌,谁也不会猜错她的身份。 早已过花甲之年的风陵长公主眼睛微微眯起,向着明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随即便笑了起来。 “铁颜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第25章 兵符 语句虽然是夸奖,可那语气,带着居高临下。 风陵长公主以皇室之尊,用居高临下的语气来赞赏一个女子,理论上,是没有什么不当。 廖明廊听了,却极为不快。她觉着那不是居高临下,而是轻蔑。 廖明廊没有太多遮掩她的不快,脸上神气淡淡的,仅仅是避席而起,向对方端端正正深鞠大礼,却一言不发。 处此情境之下,陆老夫人也不得不站起来,向风陵长公主见礼。她对长公主的礼仪,那就恭谨周到多了。 风陵长公主听到她自呈身份,便也与之交谈数语。 然而注意力,很明显的放在廖明廊身上。 风陵长公主始终不说所来何故,廖明廊也懒得问。 但见公主索性有长谈的兴致,便暗示了知客僧,重整宴席,她听着长公主与颇为健谈的陆老夫人交谈,并不插言。 反正这是在寺庙中,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相见,她不失礼数就已经很好了,隆重招待是和尚们的任务,和她根本无关。 至于廖迨,早就装死了,睡眼朦胧的让人抱了出去。 一出宴厅,廖迨立刻神采奕奕,哪还有半点睡意。 风陵长公主来了! 风陵长公主是南宫鹫的正妻! 然则风陵长公主就是南宫颐的嫡母! 廖迨非常兴奋,尽管不明白兴奋从哪里来,他撒丫子就往他们居住的精舍院落奔跑。 这边南宫颐刚刚说完些什么,两个小孩正在大眼瞪小眼。 雪汀实在不晓得对他的奇葩经历能表示些什么,瞪了一会眼之后,她下意识地想要改变话题,伸手指指炉火上烧的瓦罐:“这里面是什么啊?” 南宫颐望着她,黑漆漆的眼眸里微露一丝笑意,慢吞吞地说:“你很想知道吗?” “我……”雪汀瞅瞅冰山男孩眼里那一丝古怪的笑意,再瞅瞅这只无缘无故多出来的丹炉和瓦罐,背上触电般掠过一阵寒嗖嗖的颤栗,“好吧,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哦。” 男孩没有理会她有些狼狈的回答,眼睛转向丹炉那边,目光停留在瓦罐之上,听着从它内部传出来的沸腾声响,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昨晚特别冒险出去拿回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多此一举。” 雪汀带着无辜的神情望着他。每当她不解但又找不出太过适合她年龄的语句时,她就会这样,假装白痴不会是她这个身体的年龄的错误。 南宫颐一伸手,将丹炉上瓦罐的盖子揭开。 里面燃烧沸腾着的东西立刻展现于雪汀眼前,原来是一瓦罐骨嘟嘟的黑色汤汁。 黑色的汤汁里,另外有物翻腾,看不清楚。 南宫颐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提问:“你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雪汀想了想,点头,但很快摇摇头。她还是不大确定。 南宫家族内部很显然在发生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南宫颐就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所集中的目标。 为此,他从出生到现在,不得不选择一次次的逃脱和自保。 而这次,他千方百计成为廖家小恩人,留宿于廖家的势力范围,终极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想要寻求庇护。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即使他于廖家有了救命之恩,他所想要寻求的仍然是很困难的任务。 庇护他,把他藏起来,保护起来,如果仅仅是在一次偶发行动中这样做,也还罢了;然而,当这种行为等于是让廖家参与到南宫家族的内部矛盾,事情就无限复杂和放大化了。 一旦参与进去,就等于主动做出了选择,站在南宫家族内部矛盾的哪一边。 这种选择,不但关系到南宫家族,也会关系整个廖氏家族的前途,甚至与廖家未来政治命运息息相关。 如此敏感的立场抉择,别说她一个五岁娃儿,恐怕就连她母亲都是无法做主的。 南宫颐似乎并不需要等待回答,他在丹炉旁边抽出两根细长的铁扦子,就象是筷子一样。 举着铁扦子,往那汤汁里捣了两下,发出颇为清脆的声响。 雪汀皱一皱眉,这瓦罐里的东西,与铁扦子相撞发出的声音,似乎表明它不是一个软物体。 那会是什么?把另一块铁放进去烧吗? “关键在于,”南宫颐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微微冷笑加深了他的不屑,“我不是来寻求庇护的,只是想来谈一笔交易的。可是你们家的反映,也太让人失望了。” 雪汀知他所指是俞氏避走。 俞氏的避走,确实是一个相当令人不以为然的选择。 现如今,雪汀是搞清楚了,南宫颐本身带着目的才来找到廖家的。可俞氏避走,她根本就是才听见了南宫颐的来历,甚至都没有弄清楚南宫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选择了跑路。 任何人都看懂了,这种跑路,她是怕和南宫这个姓氏牵扯上任何关系,怕因为南宫而惹到更大的麻烦——比如朝廷。 别说是参予进南宫内部事务了,她选择的根本就是息事宁人,明哲保身。 或者说,这是一个懦弱的、没有远见的人或家族,才会做出的行为。 如果是一个想要锐意进取的家族,根本不可能想象会有这种选择。 俞氏的做法,只能说廖家会进一步走在下坡路也就是很明显的了。 雪汀心头随着南宫颐的话而起伏,思绪连翩,但她仍然保持着沉默。 那是俞氏,当家大娘的选择,就连廖明廊对此也无法置喙的,她就更别提了。 “所以,做个选择吧,小丫头。”南宫颐微微侧脸瞧着这个带给他无穷紧张,然而又似乎是在窒息的黑暗中发现的一线曙光的雪团也似的女娃儿。 “要不是与我合作,要不是不合作。你可以选择出卖我,但合作的话也许你也不会失望。” 雪汀发誓,即使以她成人的智力,也感觉到这座人形小冰山的话很难理解。她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南宫颐没有急于解释,或者说,他在用行动加以解释。 一弯腰,先把那只丹炉的炉门封了,灭掉炉火。 接着往怀里一掏,掏出一个丝绒袋子。 铁扦子深入瓦罐中,挟起一件物事。 这是一块通体黑黝黝的东西,不过幼年孩童的巴掌大小,看上去很硬,汤汁顺着它嘀嘀哒哒往下滴,似乎还微微闪烁带着暗绿的光芒。 “这是兵符,一半。你可以选择要它,或者不要它。” 第26章 置身事外 雪汀呆了一下,楞楞看着小男孩有条不紊将那块黑乎乎其色很危险的令牌用棉帕子擦干,放入那只缠枝绣花的丝袋,一直递到她眼前来。 似乎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伸手动作,也是随随便便的语气说出了上面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这是兵符,一半。你可以选择要它,或者不要它。” 语气轻淡如无物,就象是随手递给雪汀一件平平无奇的玩物。 雪汀没有接,盯着那只带有漂亮绣花的丝袋,眼角晃动的却是那锅黑色的汤汁。 这是有多蠢才会猜不到这锅汤绝对有问题。 是毒吧,是剧毒? 然而,南宫颐说的是什么? ……兵符? 兵符?! 南宫颐见了雪汀的神色,皱皱眉,可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也没等雪汀来得及问什么,空蝉半是笑半无奈的招呼在外面响起来:“嗳呀,大爷啊。” 其声未完,廖迨已经哐啷一声撞开了门。 房间里两个小孩闻声回头,倒没什么吃惊,廖迨却是一呆:“小雪妹妹,你也在这里。” 雪汀匆忙的点点头,一边心慌意乱地抓着自己的前襟衫,那里乱成一团,原是她把那只袋子在门开的一霎装了进去。 没有道理,她只是直觉晓得男孩给她兵符这件事,是秘密的,不能给外人瞧见,她还没决定收不收,但是第一直觉告诉她,必须将那个藏起来。 藏了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不是代他藏物,而是意味着她收下来了吧? 可是鬼知道……她收下了什么? 兵符……代表着天大的麻烦,还是天大的权柄,抑或是,天大的祸患?! 她的动作局促而慌乱,幸好廖迨风风火火闯将进来,这时候压根儿没心思管其他的,只是记挂着那件大事,对着南宫颐,冲口而出:“你母亲来了!” 南宫颐没出声,望着他,有一边的眉毛挑起来。 他的眉毛很修长,也很秀丽,温温润润,倒是与他冰冷的气质不太相合,这样子挑起来,就象是水墨画里一片柳叶,风致万种。 “我,母亲?”他慢吞吞,一字字地发问。 “啊,那个,”廖迨抓着头皮,困难地纠正道,“你的母亲,嗯,不对,不是,是你的嫡母。” 雪汀微微吃惊:“嫡母?是风陵长公主吗?” 一出口,就知失言,捂住嘴巴。若换了是廖迨,若非亲眼所见,听见这没头没脑三两句话,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该是哪个,更别说连名号都说出来了。 好在廖迨没细想,大力点着头道:“对对,是风陵长公主!南宫颐,你说很奇怪吧,我们到招福庵找你娘,没人,怎么你的嫡母会来?她是来找你的,对吧?” 南宫颐自从听到“嫡母”二字,便一直神色凛然,听得廖迨如此问,他面无表情,但点点头以示肯定。 廖迨大为兴奋,他虽然猜不出风陵长公主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实际关系如何,却以一个小孩子的直觉,感受到这件事的非同寻常,因此他这会身上下都是亢奋的。 “怎么办啊?”他殷勤地问,“你要见她吗?” 南宫颐的冰山脸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变化,他盯了廖迨一会,慢慢的,目光有些改变,仿佛是带上一丝笑意:“那当然。母亲大人驾到,我当然要拜见的。” 廖迨一楞,忍不住又抓了抓头。 他以一个大家族出身的小孩心性,能敏锐察觉到这事的不寻常,原以为要看见一场母子大战什么的,却没想到南宫颐的反映如此,语气尊敬。 小霸王就一时理解无能了。 前头绕了几个圈子以后,风陵长公主也总算接触到正题:“听说南宫颐在你们这儿,叫人传一声,我想见他。” 廖明廊微微挑眉。 自从风陵长公主现身,她心里已经有了逐渐成形的假设:南宫颐母子和风陵长公主关系不佳,听说长公主驾到,南宫颐母子弃庵而走,而这位小公子更是想方设法跑来她这里求庇护。 廖明廊在长嫂避开之时颇不以为然,认为这种行为太过于目光短浅。 然而,现在摆明着是人家家里的矛盾,自己若要一问,那就深入其中了。 人家救了女儿,交往一下表示感谢,很应该的,但若是为此在人家家里站定一个阵营,这种行动可就是愚蠢了。 更何况,就眼前的形势来看,只怕一切都是预谋,南宫家的冰山小公子杀狼救命,绝非出于巧合。 廖明廊心里转了一转,已经决定置身事外,绝不轻易走近,也绝不加以得罪。 她淡淡微笑着道:“说也是巧,南宫小公子与我家孩儿因故邂逅,正在景福寺养伤。长公主殿下若要相见,可请这边的师傅传一声言语儿。” 陪坐在此间的颂生、颂明等光头,齐唰唰打了个寒战。 ——这无由而来的摔锅感打从哪儿来的呀? 但颂生住持似也无可推诿,他之前就曾告诉了廖明廊,南宫母子的日常生活,都是由景福寺照料的。 论熟悉,当然是光头们更熟悉。 但难道不是因为南宫小公子救了廖家的爷们和姑娘,受伤的小公子才跑来宿于寺中的么?这可不是他们出面请来的呀! 风陵长公主凌厉的凤眼一扫,笑起来:“原来如此,我只道他是你们廖家的客人呢。” 廖明廊微笑,不卑不亢地回答:“小公子和我家孩儿先前遇狼袭,是巧遇,也算是有缘吧。” 这话讲得滴水不漏,既介绍了事情大概起因和经过,同时也再次表明两边相遇非为有意,长公主要见这孩子,决定权不在廖家。 风陵长公主最初对廖明廊颇为好奇,主要原因,就是想看看这个被自己儿子前妻抢夺走丈夫的下堂妇。 彼此没有利害纠缠,就是纯粹的好奇心而已。 待见着明廊,这般的美貌已让她心生三分喜欢——在风陵长公主看来,她一辈子所见的女人,容色风华差可与明廊相仿佛的,只有那个败亡焉国的李姬公主。 李姬当年见了气势汹汹持刀而舞的长公主,从容不迫,一意等死,长公主看得明白,李姬眼里,确实没有欢娱,没有伪装,她是真的了无生意。 也是为此,长公主才那么轻易的心软放过了她。 而这位廖明廊,与李姬相较,似乎少了那种柔弱哀伤的气质,整个人清雅、淡然,仿佛是山寺间盛开的栀子花,如云般美貌逼人,但可远观不可近亵。 她的气质里,也有一种出尘和厌世,但与李姬那种仿佛清露含愁的厌世,又是完不一样的。 这确实是曾经做过当家主母的气派。 哪怕落难了,处境尴尬,也不能让人心生轻视。 第27章 继承人 风陵长公主直觉还是很喜欢她的,当年她都没有杀掉那个与自己争宠的李姬,今日自然更不会为难这位不太相关的女子了。 “那好,”她转向和尚,“颂生大师,请代为通传。本宫要见那个孩子。” 颂生赶紧站起合什:“是是,小僧这就让人传话。” “不必了,我来了。” 一道清冷冷的声音,犹带童稚,于合适的时机响起,令得在座诸人都有如释重负长透一口气的感觉。 最怕这孩子拗了,死活不肯出来见人,甚至临时躲掉了,那么无论廖明廊抑或景福寺,都跑不了背一口大锅。 男孩缓缓走了进来,他还是穿着廖迨那宽大的衣裳,比他的尺码大着一号,于是越发的宽松。 漆黑的头发未经绾束,随着宽大的衣襟一起飘飘然。 深不见底的黑眸,不带分毫情绪。 如玉般净润,如树般劲修。 如此的俊彦夺目,神秀过人,令得在场众人都禁不住心神微微一荡,仿佛走进来的并不是一个七岁的瘦小男孩,却是十足十已长大的成年人。 当前的风气,盛行清谈,宽衣,随性。 当世最有名的美男子,例如施景珩、宗延,其倾倒众生的风度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大人光降,做孩儿的有失远迎,已为失礼,又怎能还要他人延请?” 小男孩薄薄的唇线一勾,勾起某个弧度,然而,笑意未达眼底。 他黑漆漆的眸子有若最深邃的夜空,与风陵长公主大胆无忌的对视着。 风陵长公主似乎为他的突如其来而惊到了,一时竟未接口。 然而,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于无形中涌起。 廖明廊见状,知机告辞。 这情势,就是陆老夫人也深知置身事外是硬道理,她也笑着边客气:“长公主你娘俩重逢,老婆子就不做不识趣的人了”,边快速闪人。 几个和尚,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风陵长公主缓缓扫视身周,略偏头,簇拥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也都默无声响地退下了。 偌大厅上,静悄悄只留下了两个人。 风陵长公主坐着,小男孩站着,只是气场开,却也没输了大他几十岁的那位宫廷女子。 而外边窗台底下,紧密生长藤蔓的那里面,还趴着两个幼小身影。 廖迨这个小霸王纯属好奇,看热闹不嫌事大。 雪汀心里就复杂多了,她不是单纯好奇,但若说不好奇,也是假的。 手指微触前襟,似乎能感受到那里坚硬的一块,沉沉压在她那里,压住了她的心口。 南宫颐的行为确实很古怪,因为廖迨的闯入,她来不及问他为何突兀给这半块兵符。 但想来,这只怕才是南宫颐的终极目的。 风陵长公主既已寻来,他即便能推脱一时不见,也不可能一直不见。 可是,风陵长公主作为金枝玉叶声势浩大的亲自前来,目的多半不是为了要见一个未成年庶子,更可能是为了这半枚兵符而来。 现在南宫颐给了她,他身上就一身轻了,风陵长公主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么他要守的秘密就守住了。 可是,这是南宫颐的打算,雪汀虽说是被他以半强塞性质的收下了兵符,她还是想搞清楚这里面倒底发生了什么,她要知道事情的部经过。 雪汀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才不要自找麻烦呢,如果兵符之事为人所知,或者会给母亲和廖家带来祸患,她并不会傻乎乎的留着,给南宫颐来当挡箭靶子。 厅堂内,风陵长公主端坐,盯视着那浑身上下充满戒备的男孩,有种错觉,清淡宽大的衣裳之下,藏着最锋锐的杀气,这小孩好象一条随时纵起扑杀噬人的狼…… 风陵长公主不易察觉的轻叹口气,心里象被龙卷风刮过似的,狼藉成片。 她自然见过这男孩,但只有几面,都是在年节间家族团聚之际,她并不在意,从未将片刻目光滞留于这个最小的庶子身上。 虽然她并不讨厌他的生母,但她的烦恼那么多:儿子不争气,老父的姬妾也要染指;儿媳兼侄女决然和离,没把她这长公主的面子放在眼里;最烦的是,她那个日渐势大以至倾国的丈夫南宫鹫,对她日益加深的猜忌。 长公主表面风光,心事有谁知?这种情形下,她怎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庶子? 即使偶而风闻这个庶子可能遇到过很多危险,其中也可能有自己儿子出的手,她也当别人家的八卦,听过就算。 大家宅的孩子夭折的多着呢,什么原因没有,这孩子的生死,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风陵长公主又一次深深叹气,毫无关系的这小孩,似乎就要发生关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的…… 初听消息之时,怒火如炽,恨意如潮,几乎吞没一切。 她也犹豫过,那个老杀才,做这个决定时根本没通知她,甚至还防着她,既然如此,她就假装不知道,任由事端发展好了。 但在几天几夜的不休不眠之后,风陵长公主终于想通了:她做不到。 如果继续袖手旁观,南宫鹫这只老杀才的荒唐决定,很快就将引来一阵腥风血雨,家族内的自相残杀。 曾经权势倾国的大家族,也经不起这种挑战,稍有不慎,整个家族都可能招致覆顶之灾。 她打从心底不想看到家族会走向这个结局。 那么,顺从老杀才,让他如愿,保住南宫家的富贵权势,同时也保住这个年幼庶子的性命和未来吗? 长公主更是不情愿啊! 可是,家族覆灭或者保幼子,两者只能选其一的话,风陵长公主想痛了肺腑,想断了肠子,最终也只得咬牙忍受来选后者。 她不说话,可她的眼睛,在看到庶子的这一刻内,明明白白掀起席天卷地的波涛。 终于,波涛慢慢平息,风陵长公主神情渐弛,连她的人,也缓缓松弛下来。 不再对小男孩有任何敌意,她只是平静地问:“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已经病逝。” 小男孩表情不变,眉毛却是微微一动。 他所知道的是,父亲病重,挨不过今春了。可是,父亲是生是死,具体又是哪一天没的,他可真是半点也不知道。 南宫颐默然一会,垂下了头:“母亲节哀。” 风陵长公主看着这个过于早熟的小孩儿,心头忽起一念。她已做了决定,但是,在行使这个决定之前,她还要看看,这个七岁小儿郎是否值得她做这种决定,她的付出,会不会得到适当回报。 当即微微一笑道:“你父亲临终之际,留下遗言,他把偌大的南宫家族的事业,数留给你了。——这件事情,早半年前你就知晓了吧?” 第28章 十年谋算 躲在窗台下听壁角的两个小孩儿,齐齐一阵震动。 大家族小孩懂事早,廖迨就非常明白,这个家族的继承权是怎么一回事。 雪汀自不必说。 可,南宫颐明明只是一个亡国公主所生的庶子啊! 还是传说中其母失宠的庶子! 南宫鹫共有八子七女,三子夭折,尚余五子,其中年幼未成人的,仅有南宫颐一人而已。 世子南宫俊、次子南宫超年岁既长,还是风陵长公主的亲生,无论在血统上,还是礼制上,都具有无懈可击的正统性。 另外几个,第三子南宫繁才具平庸,其母出身微贱并不受宠,那是没有希望的。 第六子第七子都在二十岁左右,还没机会派到军中历练,根基浅薄,没有继承机会也很正常。 然而说到根基,最浅的这个,似乎还要算是南宫颐了。 他才七岁,其母身份敏感,也算是落地凤凰不如鸡了,一向以来,也没有任何说法认为南宫鹫对这个小儿子加以青目。 他孤伶伶的生长于母亲身伴,打小儿经历过诸多危险,从未有任何进入南宫鹫权力中枢视野的迹象,直到李姬因事被逐,此时再也没人对他加以注意了。 南宫鹫实在是权势滔天,他的去世,关乎南宫家族的权力传承,更关乎铁颜帝国的国运。 因此,南宫鹫后事如何,他会把炙手可热的权力交给谁,世人早已猜测纷纷,不外就是在世子南宫俊与南宫鹫弟弟南宫沣之间。 无论多么器重,最终兄传弟位的事情毕竟是很少的,而南宫俊为世子多年,一向是仅次于南宫鹫、南宫沣的家族第三号人物。所以,世人猜测还是偏重于南宫俊的。 只不过在南宫鹫与风陵长公主多年夫妻失和,次子南宫超又获罪流放以后,南宫鹫一向暧昧不明的态度,便更似抹上一层迷雾。 纵然如此,也绝对无人猜想得到,南宫鹫最后是把继承权交给了幼子。 厅堂上,那对名义上的母子仍旧漠然相对。 看南宫颐神情,毫无所动,他当然是早就知悉了父亲的这个决定。 备受冷落的南宫颐早就明白,父亲对他的冷淡,漠不关心,都是假装给世人看得而已,同时也是假装给家族内殊死搏杀的各路利益相关人马看的。 为的就是让世人猜不透南宫鹫的真实意图。 很早很早以前,就是南宫鹫膨胀的野心开始涉及到朝堂乃至国家那时起,南宫鹫便为将来的继承人资格大费周章。 首先,他排除了长子或者次子。 并非由于风陵长公主与他不和,事实上,夫妻和与不和,决定更多的,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利益。 为了摆脱皇家牵绊,为了不让皇家的利益和南宫的利益纠缠不清,南宫鹫就决定了不让这两个长公主所生的嫡子继承权位。 长子南宫俊虽然一早确立了世子地位,表面上是三号人物,但在南宫鹫的操作下,他的兵马权势别说不如南宫沣,甚至论实质还赶不上家族中另一位实权人物南宫檀。他的世子位实际上是架空的。 至于弟弟南宫沣,确实也符合继承人资格,然而,也正如大多数世人所猜测的那样,兄终弟及非常罕见,南宫鹫还是希望把位子传给儿子而不是弟弟。 于是,立继承人就一直成了南宫鹫的心腹大事。 攻打焉国,得到公主。李姬美貌绝世,且她也是皇族后裔,名家子嗣,身份血统是相当高贵的。 南宫颐出生以后,本就迷恋于李姬美貌的南宫鹫也对这儿子颇寄了一些厚望。 这点厚望和宠爱并不轻易表现出来,然而总是瞒不过那些敏感利益相关的人,于是南宫颐的幼年,比他所有儿子的幼年加起来都要更加的险象环生,几次鬼门关上惊险挣扎。 南宫鹫领军在外,哪能时刻看护南宫颐,他派去了绝顶高手假充管家,然而即使这样一人明面也挡不住暗算无数,幼子还是数次险极而生。 可是在南宫颐经历的一系列凶险中,南宫鹫意外发现小儿子具备超过常人的智慧和决断,认定此子必成大器,遂决意传位。 到了这个时候,南宫鹫身体已经非常衰弱,自知不久于人世,儿子却还太小,他必须圆满解决好和平过度这个问题。 于是,在一次服侍中,李姬触犯于他,南宫鹫大怒之余,贬逐了爱妾,连她的儿子也不留着。 暗中,周的保护起来,老管家是表面上形影不离的保护者,其他当然还有一支连南宫颐都不太清楚的兵马在施以严密保护。 另一方面,南宫鹫正式立下遗嘱,把表面上的兵权正式交给了弟弟南宫沣。 而真正具备统调能力的兵符,则交给了儿子南宫颐,南宫沣若有决定性的、关乎根基的大动作,最终必须通过南宫颐。 此计划表面看无懈可击:南宫沣代替南宫颐掌握未来十年的大权,不至于让南宫家族的势力旁落;同时,也代替南宫颐吸引了其他几个手足的部仇恨。 只要南宫颐平平安安度过这些年,等他长大了,他又有兵符在手,一向心境平和、不那么贪恋权位的南宫沣应该不会做过多为难,还权于南宫颐。 不过,这还是一步险棋。南宫鹫虽作两半的安排,仍不敢就此直接把幼子交给弟弟。 如果幼子跟着南宫沣,几乎等同于兵符也在南宫沣手上,就意味着南宫沣掌握部力量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南宫沣如今看来忠诚耿直,一心为大兄,但手上若是握了权柄,谁知道会不会日久生变? 人都是会变的,他南宫鹫,当年江湖飘泊、为父报仇之时,又何曾想到过权倾朝廷、废立帝皇意欲代之的一天? 所以,南宫颐不能交给南宫沣,必须要等到南宫颐长大回去收权的那一天。 然而,南宫鹫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他行事谨慎,计划周密,可他的儿子们也不傻啊! 世子南宫俊很快从各种渠道得知,他的真正敌人,并不是叔叔南宫沣,而是幼弟南宫颐! 南宫俊立刻派出大量杀手,必欲置南宫颐死地而后快。 其他几个儿子,都在虎视眈眈中,等待形势的进一步变化。 第29章 考验 南宫鹫以及南宫颐母子很快便得知此消息,知道机密已泄。 于是,南宫颐设法藏身到廖家这边来。 而到了这个时候,南宫鹫也是没什么选择了,只得着南宫沣紧急派出援兵,同时赶来救援南宫颐。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半路杀出了一个计划外的风陵长公主。 风陵长公主抢在了南宫俊的前头,抢在了南宫沣的前头,出现于南宫颐面前。 第一句话告知他关于南宫鹫的死讯。 第二句话点穿南宫鹫安排十年以后才能亮相的遗命。 南宫颐想着,微微抬眸,带着一些儿复杂情绪瞧向风陵长公主。 按照情理,长公主无论如何都是会站在她自己儿子那边的,甚至,还可能站在皇室那边。 南宫鹫不仁,她可不义,这么多年来的夫妻冷漠,绝情反目,难道就不足以让她生出代朝廷收回南宫家兵权的心思? 如此说来,长公主先人一步找到他,就是为了跟他抢先一步挑明真相,和他逞够了威风,尽情恶毒的嘲笑讥讽,然后再取他性命吧? 只是也没这么简单,南宫颐神色不动,心里却在冷笑。 幸亏,他也是先人一步呀。 南宫颐固然弱小,单论力量,现在几路人马,哪一路找到他了,都足以致他于死地。 然而,他手上却有一张王牌。 只要这张王牌还在他控制下,就没人敢先行对他下手。 这张王牌,如今却不在他手里。 而代他保管一半王牌之人,哪怕世人想破头,也猜想不到。 而这人虽然绝顶聪明,智慧无双,她却对这张王牌是毫无威胁的。何况,她也只是拥有一半。 南宫颐想着这个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唇角微微上扬,竟然倒是有了一点真正的笑意。 “多谢母亲千里跋涉,特来告知父亲遗命。儿子感恩父亲厚爱,无以为报,唯有随母奔赴灵前,叩头泣血,以表儿子对父恩的一二虔心。” 风陵长公主万料不到她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南宫颐会是这样的反映,不禁有些发懵,瞪大眼睛瞧着这死小子。 好半晌,风陵长公主变幻的神色忽地一敛,展开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说来,阿颐倒是顶孝顺的孩儿啊。” 南宫颐眸光微动,并未应声。 风陵长公主撇撇嘴,继续笑道:“不过呢,口头上说孝心的人我见得多了,行动上是不是真孝顺,靠说是说不出来的。” 她长声一笑,募地举掌,相互拍击。 两下,立时有人应声而入,风陵长公主没说什么,反而向着椅子上舒服地靠了一靠,又一次做了个手势,来人便退了出去。 南宫颐逆料有变,小小孩童依旧沉默地站着,可是暗底下,却悄悄握紧了拳。 他睁大了一双清亮无底的眸,转头瞧向厅堂的入口处。 果然,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刚刚退出去的人重新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手上还推着一个人。 缁衣素鞋,长发飘飘,一张失去血色的惨白的脸,五官却如同一件精雕细琢的无双作品,清水出芙蓉般的绝世美貌,出现在任何地方,都足以让人惊魂。 然而,她这时出现在景福寺的宴客厅,为此惊魂的人当然不是为了她的容貌。 “娘!”南宫颐大叫一声,当即冲上前来。 未能近身,便被人拦下,继而抓住他的手脚。 南宫颐拼命挣扎,神情不动的小脸之上陡然间宛若冰山崩摧。 被带进来的绝色女子正是他的亲生母亲李姬,惨淡垂眸,神气若丧,听得儿子呼叫,方缓缓抬起头来,轻声唤他:“恸生乖,别闹。” “恸生”是南宫颐的小名,但当世除了这对母子以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雪汀缩在窗台底下听得明白,细细想了一想这两个字,心脏似乎骤然紧缩。 恸生,恸生,是恸自己生而在世的命运,抑或是恸亲生儿子出世以后的万般艰难。 她想起了自家美人娘为女儿所取的名字,“雪汀”。 庭除水边,荒草杂生的地方,一堆无人留意的小小积雪。 两位母亲,为自己儿女所取的名字,隐含着多少伤痛啊。 李姬之名,雪汀已有闻,李姬之貌,她缩在窗台下尚未见到。 但是,一个名字,足以让她对这位红颜薄命的女子产生了无限同情。 雪汀的手指,又一次碰到胸前那一块硬硬的东西,很硬,激烈跳动着,是她的心脏在跳。 她决定了,替那孩子藏下这半边兵符。 无论如何,起码也不能让做母亲的失望啊! 南宫颐眼中蕴泪,但听得母亲如此吩咐,他也安静下来。 回过头,男孩沉声道:“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娘亲?” 风陵长公主无动于衷地瞧着这一切。她年纪大了,且生于皇家,当然不可能轻易被感动。 她以慢悠悠的语调说:“我想要什么,阿颐你这样聪明,岂会不明白。阿颐事父至孝,事母看来也不差。怎么样,阿颐,把那东西交出来,本宫就对着景福寺的神佛菩萨立誓,必定保你母子两个今生长安无忧。” 那件东西是指什么,不必明确指出,大家都明白。 南宫颐小身子一震,这要求没有多意外,但是……他微微垂了眸,任由黑发慢慢飘浮到眼前,遮盖了男孩眼内变幻万端的眼神。 风陵长公主看着这几乎在意料中的反映,笑了起来。 “看来你的孝心还是有限。”她讥讽道。 南宫颐募然抬头,小脸涨得通红,一时冲动,似乎就想说什么。 李姬轻声再唤:“恸生。” 她柔婉无力的嗓音对南宫颐总是有着百分之百的效力,南宫颐抬头看向生母,黑眸之中,已是泪光盈然。 “娘,……娘!” 他再次跑向李姬,这一回,仿佛是风陵长公主于暗中发出了什么不同的指令,拉住他的两个人劲儿一松,南宫颐脱身,一下子就扑进李姬怀里。 束缚着李姬的人同样放开了她。 李姬缓缓蹲下身子,抱着孩儿,悲喜交集。 “恸生,孩儿。”她低低唤着,说出的话却与她的语气截然不同,“别这样,恸生啊,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教过你多少次了,我们恸生是注定与众不同,要做大事的人。” 第30章 老杀才 李姬抬头,看向风陵长公主,轻言细语道:“恳求长公主殿下,放过我这儿郎。” 风陵长公主似感意外,嗤的一笑,道:“哎哟不敢当,动不动恳求什么的,你当我是这庙里的菩萨么?” “母亲!”南宫颐大叫。他神情激动,已不复七岁人形小冰山的模样,眼内喷射烈烈火焰,若非情知面前强弱悬殊,说不定已经怒而暴起。 风陵长公主正眼也不看这小屁孩,只懒洋洋道:“李姬,还记得你初次见着本宫?” 李姬微垂了头,轻轻喟叹:“长公主殿下率部众持刀舞进,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亡国之人岂有片时敢忘?” 风陵长公主冷笑道:“当时我必欲取你性命而后快,是你的举止言语救了你自己。李姬,当日你面对刀光肃杀淡然处之,怎么十年之后,再见本宫反倒小心翼翼、低三下四起来。难道是这十年荣华富贵,终于把绝世美人的你,也逼得贪生怕死了?” 李姬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南宫颐的脸蛋,压抑下男孩暴走的冲动,轻声道:“诚如长公主殿下所言,当年我流亡异国,形单影只,心若死灰,不求多生而唯求速死。只是如今……如今……却多了一个割舍不了的牵挂。妾身一命生死何足惜,只是我的孩儿,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岂能因薄命之故,带累于他?” 南宫颐眼泪盈盈,反对道:“娘,我们母子同命,怎么说是你带累了我?” 李姬轻拭小孩脸上泪痕,但未解释,仍是向着风陵长公主,说道:“殿下此行,看似胜券在握,其实不然。” 风陵长公主一声冷笑以示不屑:“你母子性命如今悬于我手,败军之将,巧言焉足惑人?” 李姬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巧言,长公主你也明白得很,眼下事情远比你所掌控的要复杂。或者应当如此说,就凭着殿下你,还掌控不了这个局面。” 这话略微不客气,风陵长公主并不动怒,也未作声,只听李姬说下去。 “长公主殿下,若是你今日违悖国公爷的遗命,公然杀庶子、夺兵符,就算大权在握,也属窃权之举。国公爷兵马百万,纵然手握兵符,但人心不服,未见得就能够命行令施。第一个,南宫沣将军便不能善罢甘休。” 这就是南宫鹫精心布置的这个局里,最不能解决的死结。 就算是南宫颐没能自保,让长公主和世子一派的人顺利夺其兵符,可那一头,南宫沣掌着另一半兵权,他也会担忧失势,明知大兄是传位给幼子的,他肯定会拿着这个理由与世子一派交战到底。 即便是兵符令至,只要军中有人煽动起“世子篡权”这种论调,南宫沣未能掌握的另一半也未见得就可齐心听从世子命令。 不需要多么深思熟虑,随便想想,就可知风陵长公主若欲杀人夺符,此举后患无穷。稍微聪明点,就不会这么做。 如果今天抓住她母子的是南宫俊、南宫超他们这些人,也许真是会立杀之而后快。 然而风陵长公主就不一样了,她并不冲动,更没有如此愚蠢,因此,她抓住了李姬,明着逼迫南宫颐,但她的真意,李姬猜想多半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浅薄。 正因有如此猜测,李姬方处处隐忍,劝下情绪处于激动边缘的儿子,让他牢记自己的使命。 风陵长公主既不反驳,李姬心中更有把握:“殿下其实无需我提醒,你一直都是明白这些的,难道不是吗?” 风陵长公主似从怔忡中回神,轻轻冷笑,道:“不错,本宫先于他人赶来,并非为了取你和你儿子的性命。李姬,你要保的是你儿子,可我要保的,是整个南宫家族。” 风陵长公主看看李姬的表情,后者保持着低头顺从的姿态:“传位幼子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其间一个环节把握不好,一环失而环环失,传位意图固然落空,严重的话整个家族只怕也由此烟消云散!” 她叹了口气,“老杀才聪明了一世,只是这点想不通。我的俊儿失去继承家业的机会,只是由于……他是我的儿子啊!” 风陵长公主与南宫鹫夫妻不和并非什么秘密,然而,长公主如此公然的叫出“老杀才”来,还是足够震惊。 在她身后的两名贴身侍婢,大约是早就习惯金枝玉叶如此粗暴的称呼了,姿态和神情未有分毫改变,其他人包括她抓住李姬母子的那些手下,都不自禁地有些瞠目结舌。 雪汀听得好笑,这位长公主够泼辣的,哪有妻子这样叫丈夫的。 忽然想起上一世的历史,有一位皇帝的宠妃,在儿子定下储君身份之后,听闻皇帝要求她照顾其他子女嫔妾,这位宠妃当即暴怒大骂:“你这条老狗!” 和如今风陵长公主的称呼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不知有没有当面这么叫过,南宫鹫虽非皇帝,只怕也是很难消受的。 她越想越是好笑,总算知道轻重,自己在窃听,可不能发出声息,拚命咬着嘴唇,把一张粉嫩嫩的小脸都憋红了。 廖迨也听见了那声“老杀才”,但他经历的人事少,就当作是长公主撒泼,也没什么好笑的,忽见雪汀如此,忍笑得身子颤动,连得附于窗下的绿萝藤蔓都一起颤动,他好不莫名其妙。 风陵长公主冷冷道:“你们都觉得好笑,都觉得再怎么样,南宫鹫也是本宫的丈夫。但想想老杀才,他又几曾将本宫当作了他的妻子?” 李姬跟随南宫鹫十年,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有时候南宫鹫领兵出外,都是带着她的。而对风陵长公主,南宫鹫虽未曾公开讲过坏话,但她十年间,也从未听得南宫鹫提及长公主,毫无夫妻情义,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男人变心,姬妾如云;女子被弃,孤寂终生。李姬心下微微感到凄恻,从长公主出格的言语之中,她看到了无尽的不甘和怨愤。 第31章 家族至上 风陵长公主轻轻叹口气,转眸略向窗外,目光散漫,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属于他和她的那段时光。 她在心里想着:“我和他也并非是从一开始就如冤家对头的啊。他娶我之时,已经二十三岁,满心的为父报仇、建功立业,始终未惹男女情事。我比他大两岁,乃是未嫁先寡,是我自己提出来要嫁给他的。当时他前途无量,很像个做大事的伟岸男儿,朝廷也乐得笼络这么个人才,我们就做成了夫妻。” “先二年,感情融洽。他门第不低,但父亲死得早,流落江湖很是吃过一些苦头,所学也是东一块西一搭的,底子还不错,倒底不成系统。而我的武功、学问乃至眼界都不差,在铁颜也算是很有名声的了,就把他往正路子上引。他可真是个聪明之极的人,前后两年功夫,竟然就在各个方面,都有凌驾于我这师父之势。” 铁颜帝国是一个热衷于品评的国度,向有惯俗,定期对国人的各个方面评定品级,大到家族的门第,小到个人的才貌,从一到九等加以区分。 比如铁颜施、宗等八家,是铁打不动的一等高门。 而女子的评定更有趣味性,往往按容貌和才华,评出“第一美女”和“第一才女”。 另外还有武功方面,也会选出武功最为高强的女子,号称“第一女子高手”,和上面两个称呼不匹配,民间往往称“第一打女”。 因女子评定不便,除非有惊才绝艳之辈出现,否则这些称谓指定一人,往往十年才更换一次。 风陵长公主在长达三十年中,坐稳“第一打女”宝座,直至五十岁时圆满退出,这个称号方由她的后辈长贺公主所得。 除了武功,皇室亦有极好的玄学传承,她从小受教,学问自也是不差的。 起初几年,未经系统学习的南宫鹫有很多空白和欠缺,便是由长公主来给他弥补。也可以这样说,南宫鹫后来的出色,是与她息息相关的。 风陵长公主在想,倒底是什么时候起,他们夫妻这种融洽的关系被打断,从而他越来越远着她,躲着她,冷淡她,终至对她处处严防死守,夫妻如同陌路呢? 甚至,他究竟有否爱过她呢? 风陵长公主极力回忆着那些早已隐没在记忆深处褪色的往事。 南宫鹫曾经对着她真心大笑,曾经诚挚爱恋的眼神,风陵长公主想,他是爱过她的。 他避开她,冷淡她,不理她,视她为无物,决定这一切态度的,说到底,并不是由于他不爱她了,而是认为,他已不应当爱她了。 风陵长公主终于淡淡地重新开口:“老杀才如此忌我,所有都只是为了一个原因——” 那时他的野心,和她的身份,已经成了无法调和的冲突。 南宫鹫想要成就大事,他对自己拥有皇室血统的妻子,又怎么会加以信任,怎么会继续亲近? 男人无情起来,休说甚么夫妻情,枕边义,根本就是把你当作他的累赘,恨不得就象扔掉垃圾一样的赶快扔掉! “我也想过很多次啊,他既不仁,我可不义,诚乃天经地义!可是,可是……” 哪怕欲念熏天,他总算还是留着最后一丝理智,风陵长公主的父皇在世,他终究还是行到一个臣子本份的。 他所废掉的那个皇帝,是风陵长公主的异母弟,她一直很怀疑他的来历。 那时南宫鹫也是以血统不纯的借口来行废立的。 其后简文帝与她本就是堂族,这层关系,其实是比较远的了。 经过如此一番周折,风陵长公主自觉,她是要离夫家近一些,离皇家远一些了。 “老杀才处处忌我皇家血统,就连对我的儿子都弃之如蔽履。然而,我的心思,……却是不要南宫家败啊。” 终于把这关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语音中,充满沧凉之意。 眼下的情形,家主已逝,少主未明。 但南宫鹫已把权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他的弟弟南宫沣,一半给他的幼子南宫颐,要等到南宫颐长大成人,方才合权归于南宫颐。 世子南宫俊当然不服,长子、嫡出,他想要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无可厚非。 但是,南宫鹫存活的儿子共有六个,没有得到正式授命继承家业的南宫俊倘然想要以武力夺回,其他几个儿子肯定也不会服气,人人觊觎家主宝座,南宫沣和另一位实权人物南宫檀绝不会坐视不理。 更麻烦的,南宫鹫最重要的一张底牌,北府百万大军,只能由南宫颐来调动。 如此,家族内斗,其乱可知,势必掀起腥风血雨。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要败亡,先从内部杀起。南宫鹫过于自私短见的安排,为家族暗伏难言的祸患。 而风陵长公主既不愿意看到南宫家族败亡,那么她就只能选择一条路—— 站在南宫颐这边,保护他,压制其他家族势力,令其安然长大,最后接过南宫大业。 风陵长公主决心已下,眼光淡然扫向那对母子,冷漠说道:“事到如今,也不会再转圈圈儿你试探我、我试探你了。李姬,本宫可以保护南宫颐,让他平安长大,不会让任何人——哪怕是我的儿子来威胁到他的安危。当然,我也会好好的照顾他,他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还会得到最好的教育,文韬、武略,他将来不会输给他的父亲,我一力保他长大后一统南宫家业,成为铁颜权势最大的人!” 承诺那么多,那么好,然而,李姬和南宫颐母子需要付出些什么? 在风陵长公主凌厉的眼神里,南宫颐顿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一步。 “娘……”他轻唤,嗓音发颤,“娘,我要和你在一起。” 李姬素淡的面靥之上,此时更是半点血色也无。 她把儿子轻轻揽到怀中,不让他继续往下说,抬眸,跪正,神色诚挚地望向风陵长公主: “若得长公主殿下庇护,孩儿鸿运,乃是百世修来的福份。” 风陵长公主并不为所动,冷笑道:“说得很好,但我从来不喜低三下四只知求恳之人。当年你凭着态度言语超脱,求得一生,而今若欲保住你儿子性命,你同样也得用你的言语态度来打动我。” 第32章 杀母立子 李姬点点头,知道最难的考验来了。 倒底是什么样的考验? 其实风陵长公主已经表达的很是明白。她说:当年李姬一席话保住自己性命,而今,当然也需要拿出相应的态度来保住儿子性命。 是保住儿子的性命,风陵长公主一个字都没有再提及李姬本人。 风陵长公主的要求,并未超出李姬预料。 对于在皇家长大的李姬,这样的一种利益交换,她是非常熟悉的。 这个世上,不会发生奇迹,没有能够用等待和乞求得来的果实,如果需要什么,那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东西来换取。 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李姬给出一定的承诺之后,南宫颐所将会得到的,甚至是会超出她的付出。 这已经属于很幸运了,若非风陵长公主顾念南宫家族的利益,南宫颐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可能得到。 然而,李姬眼看泪眼涟涟的儿子,见他听到风陵长公主那席话以后,一半懵懂一半隐约流露出恐惧,她明白,要想完成这个利益交换,还有一个艰巨的过程。 孩子已经经历过生死,吃过各种苦头,接触到了成人间的种种勾心斗角,甚至他已经具备亲手宰杀恶狼及活人的体验,……无论经历过多少,可他,终究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爱得炽烈,恨得火爆,在极端感情的相互矛盾驱使下,七岁的孩子更容易感情用事。 风陵长公主的话,南宫颐其实是连猜带蒙的听懂了,他却根本不想相信他所理解的意思。 “娘亲,”冰山小脸上,透着满满的紧张害怕,意味着他分明是懂得了马上将要面临的残酷,只是他不想相信罢了,“娘亲,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不想看见那个女……” 李姬轻轻掩住他的唇,阻止他可能出口的伤人言词。 作母亲的深深看着儿子,清美绝伦的眼睛里泪水长流,可是她的眼神,要比那些泪水更加滚烫,更加深沉,如蕴千言万语。 “为母则强,无欲则刚。恸生,为娘自从有了你,才知这人世可恋,自知人世可恋,便不能不低头向人。但是,人世纵然可恋,又有什么及得上我孩儿平安成人,成就一番霸业?” 南宫颐放声大哭:“不,娘亲,娘亲!……” 他嘴里翻来覆去叫着“娘亲”,却没有多说什么,更不提对风陵长公主的不敬之辞。 李姬嘴角浮起微笑,溺爱的拥抱儿子:“我的孩儿,天生是做大事的人。你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当怎样做。还记得去年咱母子俩避到深山,老管家忠叔教你杀狼,你把那条幼崽小狼养了两月,和它玩出了感情,却要亲手取其性命,你一面大哭,甚至呕吐不止,为娘想要劝你,哄你,忠叔让我不要这么做,说你会做明智的选择,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你把刀子送进了那小狼的肚腹。” “孩儿,我已是很幸运了,能有这半年多时光,和我的孩儿无忧无虑住在一起。这是国公爷恩赐给我的天大福气,但我不能永远和孩儿在一起,我不能拖住我孩儿的脚步,你的未来,在远方,在辽阔的天地之间。” 李姬轻轻说着,慢慢说完这一席话,擦干南宫颐脸上的泪:“恸生,我的好孩儿,过去,拜见你的母亲。恸生,你需牢记,事嫡母如同待生母,将来长大成人,定当报还你母亲的养育、保护之恩。” 南宫颐仍在抽噎,但李姬这番话起到了作用,这抽噎只是悲恸之下一时收不住。 伸手抓住李姬柔荑,在腮边放了很久,他才缓缓放开,略退,端端正正跪直了身子,向李姬叩了三个头。 李姬的眼泪忍不住,她微微低下头。 南宫颐站起来,朝风陵长公主走过去,距离她还有几步路,他跪了下来,说:“如果我求你,留下我娘的性命,我今后再也不见她,不认她,长公主可开恩?” 风陵长公主凝视着他道:“这样做,有何意义?你不能再见她,便等于她死了。抑或是,我不答应你这个条件,你将来长大了,便会对我报复?” 南宫颐摇摇头,道:“只是为了孩儿不背杀母之名。” 当今之世,极重孝道。南宫颐将来要扬名立万,成就事业,如果李姬死在这里,他不免小小年纪便背负着一个为权势不惜杀母的恶名,这对他未来的发展是很不利的。 风陵长公主的原意,就是让李姬死,南宫颐过继在她名下,只有如此,她为他人作嫁裳的时候也才略微甘心一些。 但南宫颐求情,说出的理由,却是她从未曾想到过的。事实是确实背负杀母对他不好,南宫颐算是有理有据,不是无理取闹。 风陵长公主竟然有一时的犹疑,李姬是非死不可的,但是,该当如何来解决南宫颐所提出的这个难题? 李姬却极是从容,她向风陵长公主深深拜伏于地,轻声道:“妾身薄命,幸蒙国公爷见爱。国公爷不幸崩逝,妾身生无可恋,若能殉死,何之万幸。” 风陵长公主眉头一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本朝虽无殉死惯例,但若姬妾求死,也没有阻碍殉节之理,只要李姬是以这个名义去的,那就与南宫颐无涉,他也不会背负恶名。 南宫颐紧紧咬住下唇,知道最后一点希翼也化为乌有。 风陵长公主微笑,道:“难得你有如此用心,肯为国公爷殉节,你放心去吧,本宫自当照顾好你的儿子。” 李姬欠身道:“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 风陵长公主望向南宫颐。 事到如今,南宫颐已经没有什么可推诿的,他答不答应,李姬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还好,他手上还有最后一张牌。这张牌,风陵长公主现今未向他开口,是认为时机未到,抑或是尚还未知? 南宫颐不考虑这么多,反正即使风陵长公主说的护他周是假的,她在拿到那张牌以前,总归是不敢杀了他的。 只要那张牌存在,他在风陵长公主这边,就始终会是安的。 南宫颐跪好,端端正正的,又向长公主叩了三个头:“母亲在上,儿子叩见。儿子定当孝顺母亲,未来儿子所有,都是母亲的荣光。” 语音虽稚,语气却有不容置疑之坚决。 第33章 十年之约 一个眼神,两名侍从朝李姬走去,手上亮出了白绫。 风陵长公主忽道:“且慢。” 南宫颐猛地回头,未及说话,风陵长公主已先冷笑:“要不,我再给你找个把陪同殉节的人吧。” 话音甫毕,长窗顿开,雪汀兄妹俩一阵腾云驾雾,等觉着浑身骨架快散了时,两人先后落在了大厅里坚硬的地面上。 廖迨“嗳哟嗳哟”的呼痛,雪汀却是连痛也呼不出,眼泪汪汪。 这对偷听的小兄妹固然没料着风陵长公主说动手就动手,风陵长公主却也未曾想到,躲在长窗下偷听得津津有味、还愚蠢到不停抖动窗下攀附的藤蔓、发出声音来的,竟是这样一对幼小的兄妹。 她在那一刻已经猜到这对小家伙的身份,及时收回力道,要不然,直接把这俩小孩报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们是何人,躲在这里意图何为?”她冷冰冰问了一句。 廖迨站起来,行了一礼:“参见长公主殿下。咱们兄妹是廖家的孩子,我叫廖迨,这位是我的妹妹,她叫雪汀。晚辈代父亲廖冽,向殿下请安。” 他比南宫颐大一岁,经历人事虽不及南宫颐多,但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应酬回对,相应的礼节和道理都不会缺少,这两句话连拜见到自我介绍,井井有条。 最主要是身份,偷听是不光彩的事,若是被人家处理了也是有苦说不出,只有尽快讲出身份,风陵长公主再蛮横,她要动廖家的人,也得考虑一下。 果然风陵长公主冷笑道:“好一双大家的孩子,尽做些偷鸡摸狗之事,谁教你们的?” 她说话太不客气了,廖迨一楞,禁不住有些生气了。 雪汀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狠狠瞧了李姬几眼,将那清艳入骨的容颜又视死如归的气度记于心底,这才接口说:“回长公主殿下,我们认识南宫小哥哥,日前承蒙他杀狼救了我们,且他身上还带着伤,才见他有些失魂落魄,我们不放心才跟出来的。” 两人偷听到了谈话内容,料知风陵长公主气势汹汹,却打不起来,两边马上就是一路人了,此时不必再有顾虑,大大方方承认因为关心朋友南宫颐,这才躲起来偷听的,这道理没什么可抨击的,谁让长公主方才实在是有点刀光剑影的架势呢? 只是这娃儿表达得也未免太圆满了,风陵长公主不由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问:“你是廖明廊的女儿?” 雪汀点点头,表情天真无邪:“长公主殿下,我叫雪汀。” 雪汀的智慧自然是她这年龄不应有的,但仅仅几句话而已,有七岁南宫颐这个进能杀人退而隐忍的做对照,给的震撼不算太大。风陵长公主虽说很是吃惊,但随即也就不在意了。 既然两个孩子是廖家的,那就不能随随便便就动了他们。 这两个小孩这么小,就算把事情听去了,内中复杂的利益关系是理不明白的,况且南宫颐被立为继承人,这件事情终会大白于天下,也算不得极度机密。 长公主的注意力,仍旧放回到李姬那里。 白绫就在面前,李姬情知这次没有侥幸。然而,死是早已决定好的归宿,她却不想让这一幕被儿子亲眼目睹。 “请求殿下,容我侧室行自决之事。” 她的死亡若是被南宫颐程看到,必然会留下阴影,这孩子现在是想得通透,难说他将来会越想越多。 风陵长公主并不想把事情做绝了,朝手下人颔首示意。 李姬再拜,捧着那条长绫起来,两名侍从跟随于后,李姬转身朝外走去。 整个过程中,她没再向南宫颐看一眼。 该说的都已说了,多说图添累赘。孩子已经独立,他会知道做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是最有利的。 用死前的悲情去牵绊他,告别之类的,那是最愚蠢不过的行为。 南宫颐站在原地,瞧着母亲清姿婉约的背影,眼中仍旧有泪,这泪却再也落不下来。 他脚下仿佛动了动,想要向前追去,但最终没有挪动。 “阿颐。”风陵长公主唤,并向他招了招手。 南宫颐并未朝她看,脚下却是一步退一步,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 长公主伸手,他低着头,伸出手来,放入长公主因学武而显得有些粗砺的手掌之内。 他的身子微微僵持了一会,而后,便慢慢将脑袋倾侧过去,藏入了风陵长公主怀里。 “母亲……” 他喃喃的唤,极低极低,语音方出便飘散,不知他唤的究竟是谁。 然这种主动亲近的表示,风陵长公主自是满意。她把南宫颐搂住,低低笑了起来。 雪汀心底叹了口气,她自谓心智比南宫颐成熟多了,却也猜不到他此时此刻真实的想法。 难受是一定的,可是,有没有怨恨呢?对于这种付出了牺牲换来的利益,他究竟是怎么看的呢? 廖迨却有些发愣,小拳头握紧又放开,如是反复了好几次。雪汀看他似有冲动,忙拉了他一把,朝他微微摇头。 廖迨不太能理解面前的一切,做儿子的眼睁睁看生母去死,不哭,不闹,不求,反而投身到杀母仇人的怀里,叫她母亲。 他想抗议,想反对,甚至想要戟指大骂,怒斥南宫颐或者风陵长公主。 幸而雪汀及时示意,他呆了一呆,猛地心乱如麻。 如果是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选择? 不会的,他怎么会遇到这种情况呢?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把家业留给他,留给谁? 但如果父亲不止一个儿子呢?如果叔叔想要这份家业呢? 小廖迨的心思还走不到太远,他想不下去了。 心头一乱,气愤便不如方才之甚,他想到:方才南宫颐是求过的啊,想让长公主放了他母亲的性命,可是没用啊。 所以,这样小小孩子,他有什么办法保护母亲,有什么办法反抗强势呢? 廖迨非但不再恼恨南宫颐,反而对他起了深深的同情。 他这里胡思乱想,心思如沸,风陵长公主那边,安慰了南宫颐,小冰山很快收敛了情绪,安安静静仍由她握着小手,低眉站在一边。 风陵长公主懒洋洋地站起,说道:“本宫此来,便为接你。既这么着,咱们走吧。” 手里牵着南宫颐,一大一小两人缓缓朝外走。 南宫颐走了两步,忽回过头,看向雪汀。 雪汀心里一动,跟了上去。 长公主没有太留意这个细节,想来就是几个小孩在这两天玩得甚好,一时难于分离罢了。 直到走出招待客人的院落,走过殿门,将近走到山门之前,南宫颐再次站住,回过身来。 阳光晴好,落在他面上,晶莹灿烂。 万道浮光中雪汀似见他微微眯起漆黑如深潭的眸子,朗朗道:“小雪妹妹,你等着我,十年之后,我就来找你的。” 十年之后,他十七岁,她十五岁,不管她在哪里,他都会来找她。这是他和她共有的一个不为外人知的小秘密。 第34章 争执 长公主一行车马,驼驼的去了,留下一路烟尘,那青山黄土地,扬起漫天茫茫迷雾,似是带着唱晚的凄凉。 谁都没有见着,这一行车马消失在迢递尽头,有一个人从景福寺出来,遥遥的跟在后头。 这人头上戴了个遮阳的斗笠,看不清相貌,身着青衫,形体高大显是个男子,配上他行路的身法,飘飘摇摇出尘不已。 景福寺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有何来历?却是谁也不知道。 这个人跟踪而去,同样消失于远方,那边厢处理完李姬事情的人,方才跟着出了景福寺。 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用白布草草蒙住底下那不久之前还绰约万方的人形。 走过的地方,担架之下,淅淅沥沥洒下血迹。 李姬虽是自愿求死,但为了确认必死,看起来,在南宫颐看不到的情况下,依然做了更残忍的手脚。 那鲜血还是温热的,流动的,落在地下,便洇成模糊一团,仿佛泪痕。这是母亲是为儿子的千尺血泪,倾诉着最后的衷肠。 廖明廊在不远处一座高阁之上,推开长窗,瞧着那一行鲜明血迹。 李姬被风陵长公主带出来,她已提前避开,因此,未能见着这位传说中的绝世美人。 世人都说,明廊之美,铁颜国内当世无匹,但若出了铁颜,却还有一个可以媲美的。 那就是亡国的焉国公主李姬。 小国弱民,就算一国的人数也不多,但李家那女子并非一般之美貌,而是用时光才能衡量的美,一百年,才能出那样一个美人罢。 那般风华,足令廖明廊无限遐想;今日下场,更使廖明廊怦然心惊。 茫然扣住长窗,好一会才能汇聚心神,想着:这李姬,是为了儿子才甘寻死路的吧? 廖明廊没确切看到发生了什么,但李姬和南宫颐母子原是相依为命,忽然躲藏起来,那自然是躲藏敌人。 风陵长公主气势汹汹而来,随后便是李姬身死,南宫颐随长公主而去。 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样的转换,猜也能猜到几分。 廖明廊不禁想到,若换作是她,自己的存在是女儿累赘的话,会选择怎样做? 远处,小女儿摇摇摆摆,正与廖迨在一起玩耍。 花朵般面靥,冰雪般精神。女儿那样小,柔弱无助,太容易受伤害,手指尖儿碰碰就会化了。 廖明廊手上无意识的抓紧了长窗,仿佛象是抓住了女儿一样。 彼此情况是完不一样的。如果李姬须得以自身之亡来换取南宫颐的生存机会,自己这边,女儿才五岁,身世不明,如果失去她,才会活不下去吧? 隐隐的,廖明廊听见陆老夫人的笑声,明白那位老太太是在跟踪着过来了。 清眸掠过一阵阴影。 已经是不幸和离,她成了被丈夫抛弃的薄命女;更兼是生下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女,无论主动与否,她是把女儿也带入了相同灰暗的命运前程。 可是,不能这样下去了。 无欲则刚,为母则强。 她的命运,绝不能如此继续下去,绝不能再由人安排。 小女儿,更加不能步她不幸的后尘! 陆老夫人的来意白痴才看不明白,廖明廊原就心头烦燥,但碍着只有人在景福寺,只有她主持大计,总不好拂了面子立去的。 李姬之死这一幕给她刺激甚大,廖明廊把那些犹豫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面子里子、得不得罪人的烦恼顾虑,都不再成为顾虑。 她要回城,要和大兄摊牌,带着女儿离开廖家,哪怕是净身出户,她也不惧! 心意已决,让人把廖显安找来,提出回城。 廖显安为难,支支吾吾,正寻着各种借口,空蝉已经进来了,原来竟已经套好了车马,把进城的事情,通通安排妥当了。 廖明廊淡淡一声冷笑,不再搭理管事,起身便行。 廖显安话说到一半,强行打断,老脸涨得通红。 前面俞氏大夫人已经回城,但景福寺的随行人员倒是加了一倍,只在风陵长公主出现时,暂避锋芒,这时候又是外三层里三层。 此时廖明廊回城,不去管这些冗杂人等,只安排了一行心腹随从,轻车就简,不过几辆车马而已。 廖明廊倒没忘了廖迨,主人都回家了,总不能把这孩子单独丢下,也不管他乐不乐意,直接授意带他回城。 廖迨都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就一股脑儿当卷行李似的被卷上车了。 还好廖迨是害怕并尊重这位姑姑的,没有闹。 廖显安阻止不了廖明廊回程,只得派人骑了快马到城里廖家堡报讯。 马车行得慢,几个时辰方才回城。 进得廖家堡,廖冽和俞氏都已严阵已待。 除了老大夫妇,二房齐氏夫人也已候着了。 小孩则是一个没有。 先是打发了廖迨和雪汀两个小孩回房,廖明廊心知今晚必有一场艰难的谈判,就让空蝉抱着雪汀,先回小院。 俞氏大夫人脸色难看,二话不说,先冲着她小姑子便道:“我听说青州刺史的老母亲陆老夫人在寺庙中,姑娘怎地便把人家撇在那边,自行先回来了?” 廖冽待要阻拦,已是不及,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只得由她。 齐氏也觉着俞氏这个开头极不高明,扭了头瞧着窗格子上的花样。 此事,原是安排了圈套让廖明廊钻,借口祈福造影,实则为了让陆家来人相看求配。 这种安排说起来很是降低廖家的身份。 廖家风光确实今不如昔,但俗语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凭陆家,和曾经风动天下的廖家还差着一定距离呢。 怎奈廖冽长久病着,有心无力,廖冲才具平平,眼看廖家日落西山,便由着俞氏有些病急乱投医的胡来。 如今非但想方设法令小姑再嫁,还作出了自低身份让人相看的事情来,说出去是很丢脸的,也没有立场。 俞氏也算名门大族出身,说话行事,作为妯娌的齐氏原有几分看不惯,这样劈头劈脑一阵炮火,齐氏干脆假装局外人了。 “哦?”廖明廊一脸无辜,微笑着问道,“陆老夫人和咱们祈福撞了日子,嫂子消息倒快,已经知道啦?” “这……”俞氏张大嘴巴,一时竟然语噎。 她要是稍微有些耐性,先问廖明廊,怎么造影的流程还未走完先就回来了,就能逼使廖明廊主动提及陆老夫人。 谈话也容易展开。 这样一来,就被廖明廊反将了一军。 俞氏瞠目结舌一阵,涨红了脸,气恼地笑道:“好,今儿大家在座,都是自己人,休逞口舌之利,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姑娘,那陆老夫人是前来相看婚姻的,没有错!” 廖明廊心头涌起薄薄怒气,这是什么脸面都不要顾了,竟然如此粗鲁直白,搞得和小门小户一般。 第35章 远识 “大嫂说得是甚么!”廖明廊板起脸,是真怒,也是有意摆出姿态,“这等小家子气的言语,大嫂说出来之前就没想过一想吗?大嫂,是不是连咱们家的姓氏都已忘了?” 俞氏哈的一笑,她自觉有理,廖明廊言语逼人,她气更往上冲,大声道:“咱们家的姓氏?我可没忘,哪日哪夜不牵记上几十回,抠得我都不成个人了。我看,是有些人忘了自家姓氏才对!” 廖明廊嘴角噙以冷笑,淡淡说道:“这可奇了,我竟不知,依着大嫂每日里记挂几十回的心思,廖家的姓氏,倒是要靠着陆氏给脸面了。” 俞氏顿然语塞,面红耳赤,半日才道:“胡扯!我没这么说!” 廖明廊端然坐着没答言,只拿眼角带着冷意瞄了眼俞氏,这其中嘲讽的含义,再是明显不过。 俞氏气得浑身发抖,她早不满小姑子白住在家,博着个美人声名只管春花秋月,廖家这么多人,倒数她名气最大。 这些年,天天有人上门求亲,人来得多了,俞氏明知不妥,也忍不住就要比一比:要是换了她,哪会有这许多蝶儿恋花。 偏偏这廖明廊身在福中不知福,随随便便就能为家族做出贡献,她偏就不肯。 对此,俞氏极为不满。但这不满,倒底是否混合了什么复杂情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未加细思。 如今被廖明廊明嘲,大窘兼又大怒,顿时发作了起来,就道:“你也好意思说什么廖家,什么姓氏!三姑娘,你倒是想一想,我是辛苦持家,你大哥管理族,你二哥为家族奔波在外,大家个个在为家族出力,哼,你呢?” 齐氏微微皱眉,一一点名,就少了她,这是甚么意思?况且,这话相当没底限。 俞氏越说越激动,她可不认为自己说话没下限,只觉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胸中藏了多少委屈,今儿可都一股脑儿倒出来了:“三姑娘你自从七年前回家,成日只在廖家白吃白住,一个不够再添个累赘。我白养你两个倒没什么,可你也是姓廖的人啊,想过为家族做些什么吗?” 廖明廊故行激将,就为等的是这句话,当然不肯轻轻放过,当即冷笑:“原来大嫂是看不起我,嫌弃我留在此地白吃白住。不敢为难大嫂,明廊便知趣离开好了!” 一边儿说“离开”,人早已站起来,但同时,身子也是微微发抖,她嫂子这些都是什么话,也太难听。 轻轻一声咳嗽,却是廖冽在上座,沉声道:“夫人,你且少说两句罢。” 廖冽今年四十五岁,面庞清瘦,三绺长须,飘然清逸,犹自看得出眉目间与廖明廊的相似处。 只可惜,面皮蜡黄,体虚气喘,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声浑浊的呼吸,往往戛然而止,象是一口气卡在了中途,一个不小心便要吐不出来了。 当年他受了极严重的伤,若不是正好有着绝世灵药,哪里还留得性命。 但即便是留得一命,也终不过终生废人罢了。 今晚坐在这里,原是勉强打足了精神。只为今晚这场谈判,无比重要,重要到哪怕是即刻就死,他也得先谈完这场话,达到目的。 否则,他死不瞑目。 他身体着实羸弱,本是越少开口越好,但夫人俞氏也太不上道,三言两语就说进了死胡同。 如此浅显的心思,也难怪她前日上了陆老夫人的套,竟然同意相看求配这么自低身份之事。 都是自己病弱,不能费神理事,才导致这个尴尬局面。 他缓缓的,一字字吃力的道:“三妹,离家之说,再也休提。” 大兄发话,廖明廊欠身以示恭谨,心下却在盘算。 “离开”,这是她久已有之的想法。 廖家偌大一个家族,她和离归门,如果不愿再嫁,在廖家便是住上一辈子,兄嫂都无理由嫌的。 况且她不是没有产业,出嫁时的妆奁田地,和离的时候,施家哪里有脸留下这些个,自然是都退回给她,另外加丰了数倍想要补偿,她分文不受。 她虽是住在廖家堡,却也不必靠着大兄。 若非大嫂心眼小,再三催婚,她岂会生出间隙之心。 大嫂这不是第一回,从前就常话里话外指她靠着廖家过活。 廖明廊是懂的,大嫂其实并非在说起居日常那些所需资费,廖家堡养着几千人呢,真是计较那一点点,俞氏也未免太丢人了。 俞氏真正在意的,是嫌她和离归家,丢了施家这么大一个靠山,却又不肯为廖家寻找新的靠山,不为廖家出力! 廖明廊人既美,家世又好,虽然名声是有点不好听——非但下堂,兼且生了个不明不白的女儿,——仍旧拦不住媒人络绎不绝。廖明廊别说是不为所动,她甚至是冷若冰霜。 这样的反差,大概也是引起了俞氏大嫂作为女人心底深处的那点嫉妒。 这种嫉妒俞氏自是没可能承认的,她就是看不惯廖明廊,认为廖明廊不为家族出力,简直不配作为廖家人,她有什么资格住在廖家,享受着廖家最核心的主人才能享受的一切。 让廖明廊再嫁,是出于家族的利益,是廖明廊应当为家族做出的贡献,绝非是出于女人的嫉妒。 俞氏几乎天天做这样的心理暗示,时间长了,她自己都模糊不清了,理直气壮地认为,这么做都是为廖家好,她是正确的一方。 可是俞氏那点狭隘的小心思,早就被看穿。 廖明廊忍着俞氏随时的明里暗里夹枪带棒,已经很久了。 想要离开,却终究舍不得亲情。 大兄较她大了许多,打小儿就对她无微不至的疼爱。 大兄一生不幸,受了重伤,毁了前程,人人都笑他那场比试,谈论起来,都道是一时意气以至自误。 廖明廊却知,那场比试原是为了家族的声名,势在必行。 大兄为家族付出良多,廖明廊总也是想着为家族出一点力的。 在她看来,廖家目前的颓势是没法很快扭转的:二哥才具平庸,他的前途也就是那样了,除此之外,家中再没正当年的男丁。 但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是无事可做。 廖家堡作为江东豪强,在循阳及周边一带打下深厚的地方基础,廖家没有适当的人,那么大可暂且退出京城那边的权力核心圈子,专心经营廖家堡目前地盘,为将来廖家男儿出道,打好雄厚的地方基础。 第36章 岂有大志 目前,循阳城经营近百年,已经进入良性发展,其他势力想要渗透进来,是很艰难的。 更有最佳的良机:朝廷正乱,皇帝迭代,南宫鹫枭雄病亡,谁还能顾得到地方上,若趁此加强廖家堡实力,扩大周边的控制,大有可为。 势力不够,暂且退回地方,其他家族,在困境的情况下做此选择并不鲜见。 比如南宫鹫,其父被害,家族势力大跌,他还不是韬光养晦几十年。 再比如江南秦氏,从前权势滔天之时甚至掌握铸币权,提起秦氏人人侧目,但在权力斗争失败之余,也同样是隐忍为上,保存家族实力。 可惜,俞氏压根不会考虑到这里。 廖明廊心想,她是一定要走了,但在离开之前,不妨对大兄畅所欲言,兄妹俩敞开肺腑谈一番,只要大兄同意她的意见,廖家堡不缺人,行动起来大有可为。 她正想着如何对廖冽开口,对他细细分解当前局势。南宫鹫已故,这消息暂且还没传到这边来,景福寺里所见情状是该先对大兄讲明白的。 这当口廖冽已经嗽了两遍,取一盏清凉润喉的汤水来吃了,他才苦笑着喘气道:“三妹,你看我这样子,横竖活不过几年了,你……你若是顾念着咱们兄妹的情谊,何不替为兄设身处地想一想。” “大哥,”廖明廊心酸不已,却又不是滋味,大兄这话里的意思,可不是和俞氏透着一个路子么? 廖冽气喘吁吁,继续说道:“咱们廖家近百年的风光,绝不能断送在为兄这里。可我是这个样子,有心无力,阿迨长大至少还得十年以上,眼见着廖家一日不如一日,三妹,你可知为兄心急如焚!” 廖明廊摇摇头,大兄这个视角,和俞氏显然如出一辙。 一个人失去了健康,多受挫折,暂处困境,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连得心胸和眼界都失去了。 大兄是祖父曾经非常看好的廖家传人,深寄厚望,廖明廊记起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和今日瘦弱气虚的清瘦男子,两个印象天差地别,竟然重叠不起来了。 她缓和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哥,咱们虽然一时沉落,但也不见得是穷途末路。如今局势风云变化,谁起谁落还未可知,依小妹的看法,正是大有可为。大嫂的想法,是要把小妹的终身,来换得一方大员支持,且不说婚姻维系本就不甚可靠,咱们也还没到低声下气向区区一个青州刺史讨好联姻的地步吧?” 廖冽皱着眉头,勉强压抑怒气,听妹子说着。 他受伤多年,昔日雄心早已灰飞烟消,妻子日日在他耳边抱怨明廊不为家族出力,他起先不吭气,慢慢的这种不吭气就变成深有同感。 俞氏和他说,儿子年纪尚小,如今无人整理门户,廖家必然是越来越走向没落。为此,妹子必须出嫁,联一门高门婚姻,借亲家的力量,用以填充廖家的空虚。 他同意了俞氏的观点,并对廖明廊坚决拒婚的态度也慢慢起了反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廖明廊的决心亦为人所知,那些高门大族的缔姻愿望,便将慢慢减少。如果迟迟的犹豫不决,将来即使等到妹子愿意婚配了,恐怕也找不着好人家了。 这一两年,果然是都没什么好的选择了,幸好陆节康的求婚适时而来。 廖冽和俞氏一商量,都觉得陆节康目前地位虽然还不算非常稳固,但他正当盛年,是在走着一条向上的道路。 且陆家不是望族,他本身是想通过和廖家的联姻来抬高家族地位,双方各有所需,正好精诚合作,何乐不为? 正是由于有了认同感,廖冽对俞氏所行一切,是认为手段虽稍有偏激,但都是出于好的出发点,他便始终不作声。 同样也是因为先入为主,廖明廊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再次用咳嗽打断了廖明廊,廖冽语气冷淡:“三妹,你的婚事,由为兄作主,已经定了,你不要再说什么了。” 廖明廊募然收声,不可思议的盯着大兄,有冰雪一般的薄雾在她眼内迅速聚集起来:“大哥,便是父亲在世,也并不干涉小妹婚事。” 俞氏忍了好久,再也忍不住,插口道:“三妹,你太天真了吧。父亲不干涉你的婚事,只因咱们与施家婚姻本就门当户对,极是要得,假若当年,三姑娘你的主意是终身不嫁,父亲恐怕非但不会同意,气都要被你气死了。” 廖明廊只作未闻,朝着她哥哥道:“大哥,我的婚事是我的婚事,廖家是廖家,你不要混为一谈。” 俞氏冷笑道:“个人在家族中,个人的事情,如何说不是廖家的事情!” “大哥,”廖明廊蹙眉,“此间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兄妹另外找个清净的地方罢,小妹有话和你讲。” “无事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不能公开讲?” 廖明廊这边说,俞氏那边马上又接话,总是不让她说出一句的话来。 齐氏臊得满脸通红,廖明廊脸色却是慢慢地白了。 当今之世,盛清谈之风。谈话之间,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是很寻常之事。 但也总有个规程的,象这样一人在说,另一人就致力于开始比声音高低,非但不是正常议论,尚且失却了风度。 廖明廊猛地停了下来,俞氏为了压过她一头而显得高亢的声音在空阔的大厅里转悠了一会,才彻底停下来。 一时间,大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廖明廊对着大兄看了一会,见他始终是微微皱着眉,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但这不耐烦,不似是对妻子无休止插口的不耐烦,廖明廊暗自掂量,这只怕是对她的不耐烦。 缓缓站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外走。 俞氏嚷道:“哎,你这是什么意思?” 廖明廊知道多说一句,不过多换得一句俞氏无理的叫嚣,她连解释都懒得了。 眼下情形,廖家堡住不得了。 廖明廊决意立即带着女儿离开,待得把女儿安顿好了,她一人回来,再寻大兄好好私谈,能得他谅解是最好。 “三妹!”廖冽怒喝。 俞氏一把将廖冽按在座椅上,她倒似突然好整以暇起来,冷笑道:“好啊,你是个有骨气的,可记着这份骨气,走了就别再回来!” 话中有话?威胁?暗示? 廖明廊惊愕中淡淡扫她一眼,仍没作理会,脚下不停,急急奔了出去。 第37章 小院惊魂处 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变化,各个院落,院落彼此之间的安插分布,声息微微,往来碌碌,一切如故。 然廖明廊心急如焚,脚下加快,急着赶回自己居住的照花居。 临去时俞氏的冷笑,仿佛成了某种心理暗示,让廖明廊陡然间心慌不已。 廖明廊知道,大嫂俞氏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她表现出那么明确的威胁,必定有所谓。 难道……难道……廖明廊极是慌乱,却又觉不可思议:大兄大嫂没甚么可以勉强她的,要说有,只有女儿。然而,偌大家族,偌大威严,成人之间的事情,何至于会牵扯到幼小的女儿身上? 可是,廖明廊回想着已然近乎陌生的大兄,越发不笃定起来。 廖冽夫妇在主院,距离她所栖息的照花居,是有一点距离的。 廖明廊出于武功之家,武学根基不浅,但轻易不显,这时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是笼罩心房,令她顾不上持着素日端庄,脚步越来越快,已经用上了轻功。 原是有几个丫鬟婆子随侍在侧的,都被她远远撇在身后,没一个跟得上。 不到一刻香功夫,便见着了自住小院掩映于花丛间的门墙。 黄昏时分,照花居若有若无的闪着灯光,院门半掩,一眼看去,倒也不见有何异常。 廖明廊微舒一口气,然而,尚未松弛下来的紧张情绪,又于瞬间攥紧了心房。 她脚步变得轻缓,慢慢上前,推开院落之门。 门里无人,无声,一切,静悄悄。 她极爱清净,照花小院平时便是极为安静的所在。 但是再安静,也不是这样的——无一丝人声。 尤其在这黄昏时刻,总有些事情要做,上灯的,传饭的,不当值的下人们松懈了一天的情绪开始休闲,不管怎样,她这里只是安静,而绝不是没有人气。 而现在廖明廊所能体会到的,恰恰就是没有人气。 灯光微闪,晚风拂凉,一切都很宁谧,可就是没有人气。 鸟鸣虫语声声喧,然而,花径之上,回廊之间,并没有一点点人语。 廖明廊更不打量他处,直接便跑向了女儿的卧房。 心中已有最坏的预感,她不再有半点矜持,这几步是真的跑起来了。 房门虚掩,廖明廊一手推开门,顿时间天旋地转,仿佛浑身都被抽去了力气。 大丫鬟空蝉卧倒在距离房门口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空蝉?空蝉!”廖明廊颤声唤,想要拖起空蝉,俯身触及她,自己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空蝉……空蝉……” 廖明廊又喃喃唤了两声,手指碰着丫鬟的肌肤,次之是呼吸,轰去的三魂七魄总算一点点归窍。 这从小跟随的大丫鬟,只是昏迷过去,并未受到更可怕的伤害。 她稍微安定了一些,便也立即发现了房中更多的异常。 女儿的房间并不大,并未隔着内外,她才五岁,日常有乳娘以及丫鬟贴身照顾。 因此,廖明廊是一目了然,除了空蝉晕倒在地,没有其他下人在这间房里。 空蝉离得房门口不远,钗发和衣裳皆未乱,倒在地下,神色间似有一丝迷惘,但不太明显,右手环着,似乎还象是抱着小孩的样子。 她是才进房来,便立刻着了道儿。 这道儿并非外力,空蝉甚至并未有丝毫意识到,她明显是一点反抗皆无。 空蝉跟着自己久了,武功虽不甚高,为人却极是机警,按理说,只要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起码是能立即做出一些反映的。 廖明廊向着安好如初的窗槛看去,陡然一皱眉。 空气中,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味,极微极淡,应该是已经盘旋散去后的余留味道。 她极力去嗅了一下这个味道,那原已消散的淡淡异味似乎在空气里聚集起来,她顿然一阵眩晕。 急忙运起内力,维持脑间清醒。 这才明白,刚才进房来,固然是由于不见了雪汀手足俱软,但她俯身即倒,恐怕还是由于闻着了这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的异味的缘故。 这丝异味已然极淡,她内功底子深厚,尚且还一嗅之下便即疲软,可想而知,这股异味放出之时,其力道是有多么霸道。 空蝉有武傍身,可她毕竟只是常居宅院的一名大丫鬟,闻着这个味道,当然便立刻着了道儿。 而且,恐怕还不止是她一个人着了道儿。 事情已经发生,最坏的预感得到证实,廖明廊反倒不那么惊慌了。 她站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接连推开几间房,并且查看了后院。 每间房里,丫鬟仆妇倒了一地,院落中无人,显然是有人动过手脚,所有人都是被制服以后,再拖进了房里。 因此她进来的时候,就没见着前院有人。 那异味的熏香固是霸道无比,但也不可能在瞬间把一院之人都熏倒,显然,只是空蝉和她抱着的雪汀是着了熏香的道儿,其他人都是被制住的。 只是,也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挣扎的样子,足可见对方出手的时候,实在已经盘算过实力,照花居内,无一人有力反抗。 廖明廊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生石花。 廖明廊需要想上一会,才终于想起来,是刚刚回来时,空蝉抱着雪汀,生石花却被人叫了一声,去拿什么东西了。 廖家这一行去往景福寺,阵仗很大,带去的日用无数,生石花是被人叫去收拾东西的,叫得极为自然,正常,就连廖明廊也未有半点起疑。 现在想起来,是由于这丫头武功很高,旁人忌她,怕她成了意外枝节,因此先行将她支开。 支开后的生石花,空有武力,心智却是简单,如今,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好在还没到人命关天的地步,廖明廊想着,大兄和大嫂毕竟是至亲,料来也不会对失踪的雪汀和生石花下何辣手。 只是虽然如此猜想,大兄这番突然出手就在她意料之外,见不到女儿,终是悬着一颗心。 谁知一个意外以上,会不会再生出其他意外呢? 在搜寻了数个房间之后,廖明廊匆促的步伐便也缓慢下来。 情知在照花居内,是绝难再找到自己女儿的了。 只有回去,再找大兄谈。 大嫂俞氏那副冷笑的嘴脸犹在眼前,自己这么快便要回去,必是一段难熬的时光。 但是,一着不慎,落人于后,又有什么办法呢? 廖明廊咬咬牙,整理一番纷乱的心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但镇定地重新向着前院而来。 第38章 凛冽出手 廖明廊回转照花居时,已经用上轻功,但她这一番重回前院,速度比前快了何止两倍,随身的几名仆妇,刚刚赶到照花居,便见她神色凛冽地奔出,待要追赶,哪里还追得上? 有人无暇多想,跟着廖明廊拚命折返;有人则往照花居瞧了瞧情形,顿时恍然。 所有人都有了大事不妙、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好了,大老爷和三小姐,明面闹翻了! 病弱的大老爷,和盛名在外却清心寡欲的三小姐,彼此硬杠会造成什么后果?又会给本就有些死气沉沉的廖家带来什么影响? 所有人都感到心头掠过惴惴不安的阴影。 廖明廊一口气奔回前厅,不出意料,廖冽、俞氏,以及齐氏都还在座。 廖明廊虽是气极,但她表面上却保持了极为镇定的模样,用上了十成轻功赶过来的,却是鬟发未有稍乱,气息也未有稍喘。 厅中三人早已料得她必归,想是要谈判的了。 廖冽不说话,齐氏也是惯常的沉默,只有俞氏对着厅门口衣袂翩然的白衣女子,轻轻一笑。 还未来得及开口,那道婉约美丽的白衣身影却是鬼魅般一欺身,伸手锁住了俞氏的喉咙。 这一下出乎任何人的想象,一向温文尔雅、姿态动人的美人廖明廊,会一言不发含怒出手。 廖冽心中一急,先咳嗽。 便听得廖明廊厉声喝问:“我女儿呢?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啦?” 她这一出手,力道不轻,俞氏只觉喉头象被烧红的铁钳一样钳住,忍不住大声呼痛,气息不畅,剧烈喘咳。 但她自恃有人质在手,心内却是不慌,边咳边笑道:“三妹妹,你……你这等粗鲁行止,呵……呵……” 廖冽已欠身,一手搭在廖明廊手上,也是一般儿的边咳边说:“有话……好好商量……咳咳……商量……” 廖冽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废人,廖明廊却未轻视,他的手搭上来,她只稍加用力,把俞氏的头钳着向前数寸,廖冽怕误伤妻子,手上力气顿然一泄,不由得跌坐回椅中。 廖明廊方自冷笑:“好好商量?你们藏了我女儿,却要和我来好好商量?怎么个好好商量法,愿闻其详。” 廖冽皱眉道:“唉,你先放开你大嫂罢。” 廖明廊怒极亢声:“不见女儿,一切休提!” 她心知厅上这三人中,齐氏是最没份量的,拿主意的是俞氏,必须将她完制住,才能有真正的威慑。俞氏被她钳着,一句话说不了,效果反倒不好。 廖明廊心念转动间,五指不由得微微一松。 俞氏脸红脖子粗,一俟得到了喘息之机,立刻便大叫出来:“三姑娘,你可是发疯了么,竟敢对大嫂如此无礼!” 廖明廊凝目瞧她,微微一冷笑,手上收紧:“大嫂对至亲,又何尝留情了?” 说完话,又是一松,俞氏赶忙便道:“你女儿好好的,我可不会对她怎么样,只要你、只要你答应为家族效力,我……我……咳!咳!” 廖明廊心中实已怒极,女儿被绑架,满院之人均被制服,做出如此不顾脸面的事情,居然还在说“你女儿好好的”。 “好好的”,便是把人绑架得不知去向,不“好好的”,还待如何? 俞氏开不开口,都在廖明廊掌握之下,她气恼之余,俞氏便也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了。 廖冽见她手指又是一动,知道再度出力扼紧了俞氏喉咙,他心头有些惊怕,这个妹妹素来温文苒弱,平时一派书香大家的气度,说话行事,往往没有半分棱角。 这也是俞氏出主意扣下雪汀,他考虑过后就同意了的原因。 只想着妹妹柔弱,即便生气,也不致于与他长兄反目,人质既在手上,她便不能不最终退让。 一旦答应婚事,那是廖、陆两家双赢,至于抓了人质,影响到兄妹间的亲情,那也不紧要,日后小意多哄几回,也就哄回来了。 哪想得到廖明廊不见了女儿,便出手制住俞氏,这样一来,成了双方都有顾忌不敢轻动的局面。 廖冽皱了皱眉,留意到廖明廊的眼睛,心内募地剧震:不对!不对! 廖明廊出手虽是果决,显见得心中气愤到极点,但她的面容、表情、眼神,却一直与她的行动迥然相异,面沉似水,眼眸深邃,掩藏去一切波动的心情。 廖冽猛然省悟:这是雷霆动于九天的前兆! 果然便听得廖明廊幽然的语调,不紧不慢,却字字含杀机:“家族重要,我的女儿便不重要了?那么留你又也有何用,我便先取你性命为家族献祭罢!” “三妹不可!”廖冽看出了廖明廊意欲动手,赶忙大呼,然而心急之余,气息走岔了道,他募地喷出一口鲜血,捧着胸口,软瘫在座椅中。 一边的齐氏夫人,这场闹剧打从头就不由她决定,她本是想要从头到尾做壁上观的,眼下情势紧迫,看廖明廊表面虽冷静,实则可能失去了理智,倘若不拦得一拦,莫要俞氏当真命丧当场。 齐氏实是不能再袖手了,她站起来,弹出袖中剑,同时高呼:“三妹,你且冷静些,咱们再谈。” 廖家这等人家,岂有主母日常袖中藏剑的道理,这自然是齐氏料着今天可能有一场激烈争执,事先做好的准备。 廖明廊气恼反笑,原来这三个人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场便要刀兵相见,只有她蒙在鼓里,始终认为大兄通融,兄妹可倾心深谈。 她右手制着俞氏,最简单的方法,只要把俞氏换个方向便能逼得齐氏束手缚脚,但此法刚才对廖冽已用,几次三番拿俞氏做挡箭牌,不发力,搞不好要让对方生出轻视,以为她投鼠忌器,不敢动真格。 她疾颜厉色,当然也不是想要在此时真取俞氏性命,可是,女儿落在人手,便已失了先机,她现在要做的,是让对方心生畏戒,让对方即便有人质在手,也始终感到极度的不安,不可靠。 只有这样,她才能稍许挽回些主动。 眼见齐氏袖中剑奔电而出,廖明廊右手制着俞氏不动,左手倏然探入剑势,五指如兰花一般在闪亮剑光中瓣瓣绽放,若是有人有闲心在一旁观赏,再是美妙动人不过。 第39章 僵持 只可惜如此的绝美景象,在场并无人有闲情欣赏。 齐氏情急下出手,本意是阻止不在伤人,因此她的剑势不急,可是这种不急,在廖明廊五指舒展之下顿时就变得急了,每一剑所指,都似有一张小范围的网,密密层层裹住了剑势,四处受困,无处可去。 “嗤,嗤——” 轻微几声,剑气涣散,已经不成招式。 廖明廊手指轻弹,弹中剑身,齐氏虎口剧震,再也握不住袖底剑,剑如白练,脱手直冲向天花板,“叮”的轻响,牢牢钉住在头顶横梁之上,犹自微微抖动不止。 廖明廊力道用得正好,弹飞了剑,再把齐氏逼得退了三步,一时间齐氏胸口气血翻腾,竟是说不出话来。 目睹这瞬间分出了胜负的廖冽,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没想到从不出手的妹子,竟有如此底蕴和应变。 他不但错估了妹子的性情,尚且看轻了她的能力。 齐氏却是发了愣。 齐氏出身寻常,着实有着几分才情,要不然也无法嫁入廖家这等门墙。 她向来自视甚高,颇有几分瞧不上俞氏行止,对这个被休弃回家的小姑也同样不以为意,这时跌坐在椅中,脑海中一片茫然转过一念:“唉,她盛名不堕,她嫁入数一数二豪门世家,……身败名裂也还被人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那可、那可不仅仅是由于出身啊……” 廖明廊化解齐氏的剑招,右手便稍微松懈,俞氏得了机会,赶忙再次出言提醒:“你……你敢这么对我,难道不要女儿了?” 廖明廊冷笑,她女儿落入兄嫂掌中,自是居于劣势,但她既然出手,说明这种劣势还不足以使她让步太多,俞氏翻来覆去便这一句话,太也落了下乘。 她凝眸注视俞氏的脸,往常清柔含愁的目光,如今便似是一柄明晃晃的小刀,一刀一刀,切割着俞氏仅余的胆魄,待把俞氏瞧得不敢同她对目相视,她才缓缓说道:“我说过了,你有何用,先杀了你,我和大兄自然还能谈。” 她的目光越来越冷,而俞氏能明确感受到的是,廖明廊扼于她喉间的手指,亦是相同的越来越冷。 如果说刚制住她时,这手就象一只烧红的铁钳,滚烫如火,这时已是化作千年寒冰,偏偏俞氏觉得困于其间,就象是困于千层万层的冰牢,还是一般挣脱不了。 廖家的主子都集中在前厅,彼此从言语到行动的冲突,哪里瞒得了大家族的下人们。 这时候,厅外已经看似散散无秩序的聚集起很多人,有管事,有护卫,也有普通的下人。 但他们都不上前,只是呈扇形一般虚虚包围着出事的厅堂,谨慎保持距离。而原本当值的下人们,更是站在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敛声屏息,仿佛天塌下来他们都不会主动关心。 绝不好奇,绝不打听,绝不交谈,绝不轰闹。 只不过一双双眼睛都是带着风瞟来溜去,一双双耳朵都是尖尖的竖了起来。 风吹草动,一点一滴,无人不关心。 廖冽自从齐氏出手被逼退后,便一直断续在咳嗽,他刚刚吐了一口血,走岔了气,这会就算咳嗽也是咳得有气没力。 勉力抬手,低低叹道:“罢了,罢了。……叫重福来。” 廖家大管事是廖显安,主要负责对外,而内务的管家,则是重福。 他曾是廖冽父亲的僮仆,但甚至曾经受过廖道徵的亲自指点,可谓廖家“三朝老臣”,其举足轻重,实际远超廖显安。 由于廖冽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很多事情是由重福一手安排的,故此,重福虽是个连姓氏都无的老仆,廖家堡上下无人敢于对其有半分轻视。 这会儿廖冽最为后悔的就是,为什么会大意至此,没让重福在厅内守着,不然,或者事情尚还可收拾。 廖明廊倒是未加多想,重福是大兄身边第一要人,绑架雪汀这么重要的事,由重福亲自出手,也不算奇怪。 果然,重福身形很快出现,但没进厅堂来,只是垂手立于阶下。 廖冽咳了一声道:“你亲自去,把雪汀小小姐带来。” 重福默然,随后欠身离去。 廖冽又苦笑着向廖明廊道:“好了,我把雪汀找来,三妹,你能不能先放开大嫂,咱们坐下再谈。” 廖明廊没有说话,低着头,心里有一股浪潮在涌。 她听得清清楚楚,廖冽刚才说的是“雪汀小小姐”。 雪汀的身份,特殊而敏感,但在廖家,由于人丁原本不算太旺,廖明廊无论如何都还是廖家最核心的主子,有她护着,无人敢于轻视雪汀。 然而,下人们平日的言语态度不敢轻忽,和雪汀身份的敏感性,这是两回事。 最典型的,就是廖冽这一声“雪汀小小姐”。 廖家男丁只有廖迨,而姑娘极多,有超过十个,廖冽廖冲未分家,是统一按照年纪来排行的,却只有雪汀,生在廖家,长在廖家,一直不曾入了廖家的排行。 廖明廊的女儿,廖家三小姐亲生的女儿,一直就这么糊里糊涂的,长到了五岁。 廖明廊心头如割般的剧痛。 她,真的是个不趁职的母亲啊! 不由得想起景福寺所见一幕。 在归途中,她于廖迨和雪汀两个孩子口中得到了更多一些的描述,虽则语焉不详,但足以使她明白事情的部经过。 作为一个母亲,并且作为一个单身母亲,廖明廊关注的重点自是未曾放在南宫家族斗争上面,却是把最大的认同感,给予了以自己生命换取儿子前途的李姬。 与那位伟大的母亲相比,廖明廊自觉太失职了。 小女儿的处境,尴尬、敏感、名不正言不顺,是要比那七岁男孩南宫颐更加不如。 可是李姬早就在为儿子做打算,找人保护,遁入深山,甚至,付出性命。 可自己为女儿做过什么? 她只顾着自己飘零落寞的身世,只顾伤感自己的春花秋月何处是,却从未曾为女儿的身世和前途着力安排过。 犹有甚者,想到女儿的出身,她便不愿再深思,她避开那些烦恼,避免触碰那些一触及溃的痛苦,任凭她的五岁小女儿独自一个架在世俗歧见的刀山火海之上。 心思繁杂间,想着待会女儿就要来了,始终扼着俞氏确非上策,廖明廊缓缓的放开了俞氏。 当然,并未轻忽,顺手点住了俞氏穴道,让她仍旧不脱于自己监控之中。 暮色重重,厅内厅外都只燃得少数几盏灯,自是无人敢于来添灯。 这时候厅外人人奔忙,有无数道脚步声,无数条人影,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悄悄多了起来。 这般纷乱的映衬下,厅内外的光线越发显得不足,昏暗混沌,惶惶犹如人心。 第40章 暗算 “老爷。” 门外重福声音响起来,廖冽当即起身。 廖家家主刚才运气太急,内息走岔,本就病歪歪的,这时更加如同深秋里的枯叶,索索发抖的朝外走。 廖明廊眉头一皱,猜不到是何用意,眼见廖冽于她是必经之地,稍稍让开一个角度。 忽然,似是若有若无的一声幼弱嘤咛,声息太微,廖明廊心神大乱之际,难以分辨是不是女儿的声音,心里却有了先入为见的认定了。 廖冽朝着厅外急速伸出手来,却是向前一个趔趄,几乎跌倒,瞪大眼睛直直朝前望着。 廖明廊原本眼光始终锁定廖冽,他是重中之重,只有盯住他,才能防止任何意外。 但听见幼女之音在先,又看廖冽如此表情,她再也忍耐不住,便朝厅外一眼瞥去。 厅外不知不觉聚集起了一个人群,所有原先各有秩序的护卫和侍仆们,在这片刻之间,倒象是看热闹一般,推推挤挤的拥在了门前。 廖明廊一时都找不到重福的所在。 便在这瞬间,廖明廊心口,重重挨了一掌。 廖冽气喘吁吁的收掌,眼见得亲妹子的身躯在这一掌之下向后飞起,他毫不犹豫的踏上前,再补上一指。 但也在这霎那间,廖明廊舞袖出了一掌。 偌大的厅堂,廖家兄妹两个向着相反方向各自飞起,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直至各自结结实实撞上墙,方才从墙边落了下来。 廖明廊艰难抬头,一缕明艳血迹自唇边溢出。 廖冽在她对面,中间有物隔挡,她只能看见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却是看不到具体的情形了。 抬手指,廖明廊抹去唇边血迹,露出一丝苦笑。 兄妹阋墙,人伦悲剧。这一刻,她却不恨长兄的无情和暗算,只是顿然间为刻骨后悔所充溢:自己真该死,这般疏忽大意。 自己死了不要紧,可女儿只有她一个靠山啊,失去了护佑的女儿,落在兄嫂手里,她才五岁,今后将面对什么命运? 齐氏早已站起来,面对如此突变,她有些惊惶但又极力在约束情感。 她一眼就看到廖冽倒在墙角,胸口大片鲜血,显然伤得比另一面动弹不得的廖明廊还甚。 至于俞氏则穴道被制。 重福的身形就在门口,两手空空,并未抱着雪汀。 齐氏唤道:“重福进来,把三小姐看住了。” “看住了”,仅是一个借口,这话的言外之音,当然是要进一步扣住廖明廊,防止她再生事端。 现年五十多的重福,缓缓踏进厅来,背部稍稍有些佝偻的向着廖明廊走去,眼神不敢与她接触。 重福受过老太爷的指点,是廖家三代忠仆,他所忠心的,不仅是廖冽,也有廖明廊,还有廖迨。 他的忠心是可以放心的,但廖冽和俞氏定计对付廖明廊之时,却并不太放心,他们没把这事的安排告诉重福,从陆氏求亲,到景福寺看相,重福都毫不知情。 至于随后发生的绑架雪汀小小姐,重福更加不曾参予。 主要是廖冽担心,重福若是事先知道,可能不赞同此举,不赞同就有可能泄露风声,这样就不好安排这个局了。 然而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境地,廖明廊发难制住俞氏,并且看来事前的安排随时有可能无用之时,廖冽依然选择信任了重福。 他让重福去把小小姐带来,但重福根本不知雪汀被关在哪里。 可是,无需廖冽多吩咐,重福自然知晓这种情形下如何处理。 他示意那些原本只是围观、等待发展的下人们围拢上来,厅门虽大,门口足足拥了几十个人,加上光线昏暗,人人挨挤,廖明廊记挂女儿,却无法马上发现她的女儿并未出现在这里。 廖明廊身手虽好,但她从未有过对敌经验,何况这是对着自己家里人,哪怕剑拔弩张,警觉性也还是不够。只要她稍微分心,厅内的廖冽就有机会立时出手。 廖冽虽然身受重伤,轻易不出手,但并非真的就是个病弱瘫者了,他那一掌一指,于雷霆万钧间悍然击出,廖明廊着了道儿,所受内伤之重,让她顿时便与废人无异。 只不过廖冽毕竟还是体弱,同时受了廖明廊一击,表现出来的似比廖明廊的伤更严重,直接就昏迷不醒了。 重福低头走到廖明廊身边,迅速在她身上点了十余大穴。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这才低声说道:“三小姐,老奴对不起您。” 他忠于廖家每一位主子,但更忠心于廖氏家族,情形既已不可收拾,重福便不能不做选择,站在廖氏家族的利益这一边。 接着,重福把俞氏的穴道解开。 俞氏身体被制,但她一直是可以开口的,沉默了这么久,是她也被吓到了。 明明是自己落入小姑子手里,小姑子看似铁面无情,己方完落在下风,已经只能一人换一人,用那小女孩子来交换了。 哪里想得到片刻之间变生意外,丈夫和重福合谋,一下子翻盘过来。 可惜翻盘不太完美,她的丈夫挨了一掌,始终连个声音都没有发出,俞氏惊惧已极,一待手足得到自由,她立刻便朝着廖冽扑过去。 “老爷!老爷!你怎样了?” 重福动作比她快,先她一步到了廖冽身边,检查一遍然后说道:“大夫人放心,大老爷是一时闭气,晕了过去。三小姐……” 他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的廖明廊,情绪十分复杂,“三小姐出手不重。” 即使被暗算,在最危急的时刻,廖明廊也未想着情急出手,制人于死。 廖冽的昏倒,更多原因,倒是他以力出击,自己本就羸弱不堪的心肺受到真力反击,这才导致闭气。 胸前那一大滩血,实则是郁结于中的淤血,必须要找个突破口倾泄而出,样子虽可怕,伤势倒也就罢了。 真正重伤的是廖明廊才对。 俞氏象是受到了提醒,立即转身,愤怒无比戟指大骂:“贱人,你绑架嫂子,打伤大兄,忘恩负义丧心病狂,我廖家留你何用?快来人,把这贱人手足筋脉挑断,我要她生不得死不能!” 廖明廊一震,脸上唰得血色无。 重福和齐氏忙出声阻止:“不可,不可如此!” 第41章 软筋散 两人同声阻止,原因却不相同。 重福认为,对廖明廊伤害够多了,理应手下留情。 齐氏却是想得更多一些:“大嫂,你要断了三妹手足,她可就无异于废人了。到了那时,她怎么嫁给陆刺史?” 俞氏冷笑道:“嫁给陆刺史?这贱人如此死硬,怎么可能答应?” 齐氏笑了起来,她真的是气笑的,纵然俞氏被突发情况以及丈夫的伤势搞得心烦意乱,可她也真是太冲动了吧。 齐氏忍了忍,再道:“三妹自然是不肯的,但大嫂先前拿住雪汀甥女在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经此提醒,俞氏一下明白过来,她冷静了一些,想了想,这会儿倒不急于说出心头所念了,问道:“依你之见便如何?” 齐氏眼睛微微一眯,若非对面是大房管事的主母,她就忍不住反唇相讥了。 对于迫嫁廖明廊这回事,齐氏一直在反复思量。 事实上她在这件事情上面没有任何主动权,她也没有太多主观立场。 不过在她看来,廖明廊嫁,总比不嫁好。故此她在知悉这件事情之后,并没有想过去反对或者向后者透露信息之类的。但在另一方面,她也不想太主动,能保持中立就是好的,不反对大房,也无需在小姑面前做太大的恶人。 没料着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已经动过手、发过令,而眼下,俞氏又逼着她出主意,这很明显,是要把仇恨转嫁一些到二房这边。 她可以拒绝,可以和稀泥或是装糊涂,但齐氏想了想,这些都并非上策。 大房顶着个为家族的名义,总是有个正统的大道理。 既然如此,如果她总是假装糊涂做应声虫,很可能就给大房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认为她是想两边讨好。 现在为俞氏出一个主意,等于摆明态度,铁定就得罪了小姑,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房必赢无疑,自己就算得罪了小姑,也不怕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齐氏目光显得犹豫,但这犹疑不定的目光,最后还是慢慢变得坚决了。 在廖明廊脸上停留了一会,她轻轻地说:“大嫂,三妹武功太高,这廖家堡,恐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若是三妹得了自由,以她这性子,定会引起家族内斗惹人笑谈。大嫂的想法是对的,但依我之见,不妨稍微缓和一些,以药物废去三妹这一身武艺,以后有事才能好好商量啊。” 重福在一边,两条灰眉抖了抖,但他知道齐氏这番言语,也正是俞氏心中所想,只不过是要借齐氏之口说出逼她表明立场而已。 至于廖冽是什么态度?重福看了眼仍旧不省人事的大老爷,他叹了口气,双手把廖冽抱起来:“大夫人,老奴先为大老爷请医治疗吧。” 俞氏点点头说:“好的,重福,这次要不是你,还真麻烦,多谢你了。快给大老爷疗伤去吧。” 这位大夫人,心机不深,行事不周,但是拉人下水的本事,是一点不差。 重福微微苦笑着,双臂平稳地抱住廖冽,走了出去。 俞氏方才含笑对齐氏道:“二妹主意甚好,就这么做吧。” 不一会儿,江湖中恶名昭著的软筋散端到了廖明廊面前,请她服用。 那软筋散甚是好看,微微带着褐色的流动质感,犹如一盏上好藕粉,廖明廊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或死或生,都不会感到意外,就算是俞氏要挑断她手足筋脉,她也不会尝试做无用反抗。 服下软筋散,那当然与挑断筋脉的痛苦不可同日而语了。 廖明廊低眉敛目,连一个字都没有说,默默地喝了下去。她重伤之余,身子稍动,肺叶间的鲜血便呛迸而出,咳得一碗散功药中点点是鲜红,倒象是藕芡中飘浮着数瓣荷花。 随后,还是齐氏的主意,把她送到一所僻静小院,幽闭起来,衣食起居丰厚如初,并请了良医来给她治疗内伤。 只不过随身服侍的丫鬟,都换成了大房心腹,她日常所用一概摒弃,都换了新的。 廖明廊对这一切都默然承受下来,就连第二日齐氏来找她,说起嫁给青州刺史陆节康,她都丝毫不现特别的情绪。 廖明廊只是平静地问道:“如果我愿意出嫁,我的女儿怎么办?” 齐氏回答:“这点三妹只管放心,雪儿是咱们廖家的主子,自会善待她,娇养长大。” 廖明廊唇畔依稀现出苦笑,语音凄苦:“可雪儿不是廖家的人啊。” 雪汀的身世敏感,即使在廖家,大家也是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 齐氏听了微微一惊,问道:“三妹,这是何意?” 廖明廊微垂眼睑,黑而长的睫毛急速颤动着,有晶莹光芒附于其上,不一会儿,一颗泪珠悄然无声地滴下,紧接着又是一颗。 “二嫂,我后悔……”廖明廊颤声说道。 “嗯?”齐氏看着她,心里同时警钟大响,廖明廊这是向她示弱,大概接下去就是求情。 自己可要坚定立场,绝不能在这件事情里出任何一个差错,以免受到牵累。 廖明廊却是摇摇头,哽咽着,没有把那个话题进行下去,转而道:“你们用雪儿要挟我,是明知我不可能反抗的了。可是,我总得在出嫁前先见见我的女儿吧,难道你们,可以狠心到让一个母亲与女儿生离?甚至我都不知道她的状况,是死是活。” 齐氏有点如释重负,赶紧笑道:“哎,你言重了,怎么就说到生死了。雪儿好着呢,你真的放心就是了。” 廖明廊摇头,哭道:“二嫂,我知道你作不了主,有两句话,请你带给他们。我同意婚事,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我得见着女儿,必须亲眼见她安好如初,你们不能这样不声不响把我女儿带开,就再也不让我见着她了。第二,我出嫁不需带人,但我要我指定的人去伺候雪儿,她若是无人照料,我是死也不能放心的。” 齐氏走了,她把廖明廊提出的条件带给廖冽和俞氏。 条件不多,只有两个,且听起来很合理,廖明廊是为了女儿才肯同意婚事,如若不让她见上一面,不能确定女儿安危如何,可以料知她绝不会退让。 廖明廊现在重伤,且散去了内力,无异于废人一个,即使让她母女见面,也不必担心她还能突然生出力量搭救女儿了。 可俞氏只答应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她却不肯。 如今不止是廖明廊母女禁居,就连她照花居原先的下人,也都被严加看管起来,不让那些人和廖明廊有任何接触。 本就是防着那里头有些什么旧仆、忠仆,替她通风报信,走漏了风声。 虽然这桩婚姻是廖家的内务,没有外人可以置喙,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引来变数,那就是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那天傍晚的行动并不完美,是出了一点岔子的…… 第42章 破玉笼 月明星朗,花香浮动。 幽禁廖明廊的这所小院,偏僻狭小,但从院子里看到的景色,总是处处相同的。 廖明廊没有去睡,她半倚半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抬头望着清清月色,体内散功的气血不住翻腾,她恍若不觉,想着小女儿,想得心也痛了。 美若星辰的眸子里,如有清雾萦绕,使她显得在月下绰约遥远。 而她的思绪,也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很远很远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在想一个人。 她爱过这个人,恨过这个人,到后来,却是有些不敢再见这个人了。 这个是她的前夫,也是她的表弟,施景珩。 他们是中表至亲,青梅竹马,成婚以后,也是神仙眷侣的典范。 却未料到被迫和离,那是一次背后充满了权力斗争的和离,并不是他们夫妻中的任何一方所能决定的。 可廖明廊心高气傲,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七年前情形历历在目,任凭施景珩向她跪倒,扯住她衣襟痛哭,恳求她回头看他一眼,恳求她不要割绝情义,她的反应只是一剑断袍,决然离去。 并不死心的施景珩此后给她写了无数封情书,她从不理会,但她心里是知道的,这辈子,她不会再嫁了,她的丈夫,哪怕她不认,可终归就一生只有他一个。 又一次变故发生在两年后。她人生中有了第二个男人,这只是一次意外,一次让人愤怒的意外,可是,她却因此而有了雪汀。 雪汀是个私生女孩儿,然而,直到今天,她也并不悔生下这个孩子。 女儿在她孤寂的生命中添上了无限华彩,她的人生因此而重新变得有意义。 只不过,也是由于出现了雪汀,她和施景珩,或者说是整个施家的关系,从而真正断绝了。 如今她身处绝境,唯有向施家、向施景珩低头,向那边求救,才能解此困局。 为了女儿,她愿意收起心气,改向施家低声下气,然而,她却不知道,当此情形,该怎么才能和施家人取得联系? 她被幽禁,即将再嫁的消息,是被严密封锁的,如何才能传递出去? 想要他知自己的绝境,竟是再无办法了么? 冷静,冷静,廖明廊暗对自己言道:想想,等待机会,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慢慢扶着石阶边上的柱子站起来,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大小姐,可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连行动都变得困难了。 一声鸟鸣,一块石子坠地的声音,拖住了廖明廊打算回房的步伐。 廖明廊惊异转头,这两个声音来得突兀,绝非寻常。 果然,接下来就看到墙头树荫人影一闪,生石花手里牵着个小孩陡然出现:“小姐!” 廖明廊一眼看去,以为生石花把女儿救出来了,心下狂喜,仔细瞧了眼,发现那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原来是廖迨。 她失望,但希望也由此而生,轻声问:“生石花,你……你没被他们抓住么?” 生石花压抑着抽噎,扑上去把自家小姐拦腰一抱,没料着廖明廊身子剧晃,竟是禁不起她这样的抱法。 生石花大惊:“小姐,你怎么了?!” 廖明廊不答,苦笑着在石栏上坐下来,说道:“不忙说我的事,生石花,你……你怎么和阿迨一同来了?” 小男孩自从来到这院子里,有些想要近前、却又不敢的样子,愣愣瞧着他姑母。 廖明廊向他微笑着招手,他这才犹犹豫豫地上前,拉住了姑母。 生石花解释情由,原来那天晚上,生石花落单,好多人突然围攻,甚至还备了迷香等物。 生石花凭着勇武逃走,半路上迷药发作她就昏倒了,醒来时已为廖迨所救。 生石花把廖迨形容得好似小天神,廖明廊听后亦用柔柔眼波含笑看他。 廖迨小脸羞红,他不能说自己在景福寺震动很大,尤其是为那些神通广大、行侠仗义的传奇所着迷——廖迨始终觉得南宫颐是舍己救人,看到生石花被围攻,根本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把她救下来了,并且瞒住了任何人。 生石花想念自家小姐下落,而廖迨打听到姑母被困住,他小小的心里,也是认为姑母遭遇到了不太公平的待遇,今天晚上,他着实花费了点心思,才把生石花带过来的,极度机密,无人知晓。 如果不是有这位年纪虽小,却鬼灵精怪权限很大的小少爷从中作法,单凭生石花的鲁直,她只怕把整个廖家堡闹到翻天覆地也未必能顺利找到廖明廊。 廖明廊从简单的言语对话中,得知廖迨至今也还不知部真相。 倘若廖冽夫妇得知儿子参予其中,向他一番大道理进行解说,搞不好廖迨就会转向父母的立场了。 他如今不知其详,有不知其详的好处。 微凉的手拉住了男孩,廖明廊轻声道:“阿迨,我是和你父母发生一些误会,你愿意帮助我吗?” 廖迨咬着手指,他猜到可能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情,心下好生为难,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廖明廊稍微有些放心,只要今晚廖迨不予张扬,那么事情就能成功一半。 “生石花,你如今自由,可再好不过,我要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廖家堡,给我递一个消息出去。” 生石花迟疑了一下,说道:“小姐,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要出去,生石花和小姐一起出去!” 廖明廊微微摇头,苦笑道:“听着,如今不是争执的时候,我说什么,你便照做什么,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我……我……” 她重伤散功之余,话语说得稍快,气息便接不上,陡然间胸腹间如同刀剑齐割,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生石花大惊,再也不敢问第二声,扶着廖明廊回房。 房中无纸笔,廖明廊咬破中指,甚至未曾掌灯,就着月光匆匆写就一封血书。 她随身钤印总是带在身边的,又于信末钤上一个血印。 生石花其实不是最好的差遣对象,此事关系到女儿雪汀一生,实在是重大非常,生石花却是心思简单,性格又嫌过于鲁莽,就怕出了一点意外,生石花处理不妥当。 可在目前,不可能找到第二个人选了。 廖明廊只能把送信地址和联系人给她交代了几遍,神情郑重道:“生石花,这是我最后一条生路,你一定要安地把信送到,绝对、绝对不能出丝毫差错。” 她说得太严重了,即便大大咧咧如生石花,也懂得事情的严重性,诺诺连声,不敢稍有轻忽。 第43章 唯快不破 廖迨低着头,独自慢慢往回走。 之前,生石花想要寻找廖明廊的下落,她不在行,需他出手相帮,但生石花要送信,对于怎么潜出廖家堡,以生石花的身手自是没问题的,因此,廖迨行侠仗义的豪举也算告一段落了,独自一人往回走。 不过,男孩心里并不平静,有几分自豪,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忐忑,甚至于,还夹杂着几分迷惘。 这迷惘来自于临走时姑母对他所说一番话。 白色纱衫的姑母,月色下宛如仙子一般,柔弱而纤细,她缓缓俯下身,美得不沾俗尘的清眸凝视男孩,柔声说:“阿迨,可知你为何叫迨?” 廖迨睁大眼睛,回答不出。 “你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就是你的太祖爷爷。” 廖明廊抚着侄儿柔软黑发,微带感慨地笑着,“那时你还没出生的,可太爷爷为他将来的重长孙定下名字。这名字包含着太爷爷的良苦深意,廖家发展太快,却没根基,所以他希望从你这一代开始,加上个基座,咱们廖家切不可急功近利,须得稳打稳扎,踏踏实实,打好基础重头再来。” “……稳打稳扎,踏踏实实……切不可急功近利?” 这几句话,其中蕴含的深意八岁的廖迨一时还领悟不了,可他记住了,并且意识到这番话对他,对他的将来,对廖家整个家族,或者都将起到重要的作用。 关于家族,荣誉,地位,未来,他不陌生,但是从未如在景福寺所见景象那般惊心动魄。 小孩子当时并未有深入骨髓的触动,倒是为事情发展的回肠荡气而感动不已,小小的南宫颐在他心目中形象就很伟大,才七岁的孩子可以如此勇敢,不退缩,不对命运低头。 有热血在他心底深处燃烧,他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做大事的人。 回家来,虽然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也能感觉到,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与家族前程和荣誉,息息相关的大事。 他做的事,很显然是无意中帮助到姑母,而与父母的意志相违悖,那么他做的,肯定是对的吗? 姑母对他说的这番话,自是在赞许的基础上加以引导,可若是姑母与父母在某些观点上背道而驰,自己应该听她的吗? 廖家堡这几天都是戒卫森严,潜入廖明廊小院,他负责指挥,生石花负责行动,一路上完美的避开了人,这会儿一人独行,还心不在焉,很快就被发现了。 “呃,大爷……” 苍老的声音响起来,却是这几天心神不宁,每晚巡回不归的老管家重福。 廖迨一抬头,脸上有受惊和想要掩饰的神色:“重福伯伯,怎么是你啊?……你在这干什么啊?” 重福笑了笑,说道:“我正在找大爷呢,你偷偷一个人溜出来玩,如今非常时期,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呢。他们想要见见你。” 这自然是一片瞎话,不过重福见廖迨深更半夜出现于距离廖明廊小院不远之处,一被发现满脸就象干了坏事的心虚,肯定有些缘故,他就借口说老爷和夫人要见。 廖迨不疑有他,开心得跳了起来:“爹爹醒了?好,我去看他!” 廖冽为掌风所闭,这两天无数珍稀药材灌下去,始终昏迷不醒,廖迨非常担心,他这兴奋不是假装的,说完拔腿就朝着父母所住的院落跑去。 重福在他后边,稍微耽搁了一下,做了几个示意,下几道指令,这才追着廖迨上前了。 廖冽确是醒了,气息微弱,面如金纸,但强打精神来和俞氏商量。 俞氏把廖明廊所提的两项条件一一告之,并说她想答应第一条,拒绝第二条,反正雪汀在手,不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廖冽想了一想,才道:“雪汀是必须让她见的,这没有多大疑问。但是,雪汀不是咱们廖家的人,她亲口说了,却不要求带着雪汀走,你想是什么缘故?” 俞氏恨恨道:“这还用说?她千方百计要那些所谓的老人、旧婢去服侍雪汀,还不是想趁机把雪汀救走,既不去陆家,也不在咱们廖家!” 廖冽叹道:“这可没错啊。雪汀的身世存疑,但我一直怀疑,她还是施家的人,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必然是想找机会通知施家。” 俞氏“嗤”的一声,面上俱是不屑,道:“只要打发她嫁出去了,雪汀是谁家的孩子,我才没有兴趣呢。” 想到自己的儿子对雪汀百般讨好,连骄纵大少爷脾气都能收敛得干干净净,俞氏就不舒服,若是让雪汀这么住在廖家到成人,搞不好宝贝儿子还黏上这个青梅竹马的丫头了呢,到那时,可是廖家的大麻烦。廖明廊想要把雪汀送走,倒不算是多坏的事。 廖冽摇摇头,轻咳数声道:“三妹不想嫁给陆节康,她不止是想通知施家带走雪汀,怕是更想通过这个消息,让施家来搅局,她自己也能趁机逃脱。” 俞氏哼道:“这不是摆明的么,咱们千方百计封锁消息,还不就是防止发生这种意外?所以我说第二条不能答应。” 廖冽沉声道:“可意外已经发生了,不是吗?你不是说,那天没抓住生石花,让她逃了。” 俞氏鄙夷道:“生石花那丫头愚钝得很,成不了大事,我不担心这丫头。” 廖冽摇头道:“人既逃了,那便是一张网破了一个洞,有些秘密想要包藏,也包藏不住了。这事儿,我们得往最坏的打算。” 俞氏瞪大眼:“那怎么办?不让她见雪汀,找不到雪汀,什么都白搭,咱们就主动。” 廖冽苦笑着咳嗽,道:“这不行,这样做除了双方扯皮拉长时间,对她有好处,对我们可没半点好处。我是想,答应她,两个条件通通答应,但是她见雪汀的当天,便是她出嫁之日!这件事情要立刻去做,越快越好,就在明天最好。” 俞氏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震惊道:“明天就出嫁?这……这太快了吧,咱们这样的大家族,陆刺史人还不在循阳城呢,陆家会不会觉得太过草率?” 廖冽冷冷一笑,气息微弱却果断:“两边都不是头婚,婚事本就不需张扬。为了所谓面子推迟婚期,到头来竹篮打水,我廖家可不负责!这件事,咳咳,这件事你不用出面,让廖显安去谈,陆家只要有个明白人,都会懂的。”。 第44章 启蒙教育 夫妻俩商量的起劲,言语也不避讳,却不知他们的宝贝儿子站在卧室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 廖迨越听,从一脸迷惘,转向了一脸惊恐。 “爹爹和母亲要让姑母出嫁。” “嫁前才让小雪见姑母一面。” “然后姑母当天就必须嫁出去。” 还有一个信息,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才明白:“小雪妹妹现在一个人被关着,都没有她认识的人在身边!” 虽然之前对于生石花的围捕,以及姑妈一个人被关在冷清清的小院子里,廖迨都亲眼目睹,但对于他来说,总有一种“神仙打架”的感觉,大人的世界,他们所争执的焦点,他弄不太懂。 这才有了刚才在姑妈那边出来,小男孩心中无形多出来的忧虑。 他真的不是很有把握,自己横插进去充了一把大侠,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早就听说关于姑妈出嫁的事情,很早很早,他发誓从三岁起就开始听到了这种传说。 长大一点,他听人谈论,就觉得姑妈嫁人好像是挺正常的,不是人人都要嫁娶的吗? 就象他,躲在被窝里的时候,就悄悄开始想将来长大了会娶谁。 当然会是小雪妹妹啊,还用说吗? 小男孩每次想到心里都甜滋滋的。 然而,如今听起来,是姑母根本不愿意嫁,父母则采取无穷手段逼迫她。 双方有了矛盾,于是首当其冲的,便是年仅五岁、尚无自保能力的小雪妹妹。 廖迨甩甩发昏的头脑,都是利用小孩,以小孩的生死,来决定作为母亲的命运。 生存或者死亡,出嫁或者留家。 他的父母是站在无耻利用小孩的那一方。 廖迨想着,眼前浮起长公主高傲的神态。 南宫颐的无助,隐忍,母子的生离死别,以及最后那块蒙着尸体的白布,经过的地方,鲜血淅沥洒了一路。 怎么会?他的父母怎么会参予这样丑恶的事情呢? 男孩呼吸粗重,内室廖冽听到了,沉声发问:“谁在外边?” 廖冽病歪歪的,这道声音却充满威严。 随着话声,房门大开,灯光倾泻而出。 脸色奇怪、如哭如笑的男孩就沐浴在灯光里,眼神中仿佛透着无比的陌生感。 廖冽和俞氏都不由得一呆,俞氏赶紧上前,想要抱住儿子:“阿迨,怎地半夜三更在这里呀?” 廖迨却是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拔足朝门外方向奔去。 但只跑了几步,就有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把他拦腰搂住。 “大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来者正是廖氏三代的忠心老仆重福。 重福拖后几步,是因为在园子里见到廖迨,他心下起疑,就安排人查询小主人这几天的行止。 之前是怎么都没想到失踪的生石花会和廖迨有关,稍微一查,廖迨两日来取药、取食,各种出入都异于平时,哪里能够瞒得住人。 老管家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方才匆匆赶来,未料晚了一步,廖冽苏醒后与妻子商量大计,被廖迨听了个。 廖迨被重福抱住,挣脱不开,又是委屈又是惊怒,蹬腿大哭:“放开我!放开我!你们都不是好人!我不和你们好了!” 这孩子气的话,听得廖冽气往上冲,怒喝道:“畜牲!你是什么人,是我什么人,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重福也赶紧低声哄道:“大爷,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这可不是伤了老爷、夫人的心吗?快别说了,去向你爹爹、妈妈认错!” “我才不认错!”廖迨激怒大声道,“我听到了,你们要姑母嫁人,如果她不同意,就要对付小雪妹妹,你们好……好……” 这种行径好无耻,但做儿子的,怎可以如此指责父母?廖迨自小受到教养,这么失礼的话他还是没办法出口。 “爹爹,”他哽咽地看着靠在床头病奄奄的父亲,哀求说,“你们不能欺侮姑母,还有小雪妹妹啊!” 廖冽有些头痛的瞧着儿子,没料到他反映这么大,都是平时太过珍爱这个儿子,导致他的无知啊。 廖冽阻止了意欲辩解或者斥骂的妻子,决定趁今晚这种实例,正式给儿子上一堂人生启蒙教育课。 “阿迨不要吵闹,你过来,坐在爹爹身边,爹爹有些话,要告诉我们廖家的男儿汉。” 廖冽纵然身体原因,平常并不亲自教导廖迨,然而知子莫若父,这一开口,成人间对谈的语气顿时就把廖迨震住了。 廖迨揉着眼睛,乖乖地坐到父亲床边,看见父亲面如金纸,不知是否被自己气的,有些担心地低声叫:“爹爹!” 廖冽倚在床头,笑了,伸手抚摸儿子的头发,清了清喉咙,这才正色道:“阿迨,咱们廖家的来历,近百年的荣光,你都清楚么?” 不待儿子回答,他已先缓缓说道:“咱们廖家原先可不在江东,而在北地。百年前皇室东渡,咱们廖家未曾第一时间随从,直到你太祖爷爷廖道徵那个时候,北边都被铁颜占了,他才举族南迁。 “他过来时,才发现君氏皇族早已建立南朝,而各大士族门阀都已各自有了地盘和势力。 “其中,有八大世家之称。这八大,四个是随皇室南渡的家族,另外四个则是江东本土豪强,即为施、宗、南宫、薛、陆、秦、罗,这是七家,只因施家分了东宗和西宗,两宗如今各自发展,甚有光辉,评定八大家时向来把他们视为两家。 “一般而言,南渡四大家在朝堂上更有话语权,掌握着政事和兵权,本土豪强则拥有更多的土地庄园,以及钱财人力,南渡高门无法取得压倒性的统治权,而本土士族也同样无法一举争胜。两边各有所长,相互制衡,这就是君氏皇族一直能够平安百年,直到今天的真正原因。 “你太祖爷爷带着整个家族南渡投效,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格局。八大家气候已成,互有争斗但也互有默契,外姓之人非但无法与这八大高门相抗衡,甚至还多有被排挤针对。 “但你太祖爷爷可不是池中物,他才通天人,文精玄学,武亦称霸,足称当世第一人! “朝堂上的路子走不通,好在天下纷纷,铁颜初立,十三国争强,城头变幻大王旗,你太祖爷爷就自组北地流民,建成了一支百战百胜的地方军队。 “平内乱,镇边关,随后入朝,又做了绝外戚、定土策协调士族等大事,终于官至太傅,佩剑上朝。 “当时你祖父的风光,举国无人可与之相比,我们廖氏家族,地位和规模自也节节升高,已经有评定我们廖家为一等高门,打破八大世家的百年格局!” 第45章 家族之光 廖冽说起祖父的光辉事迹,一脸骄傲,语声激亢,连病色都仿佛减轻数分。 小男孩听得也有些发呆,小手无意识握成拳头,听着那些意气风发的风光前尘,向往不已。 廖冽说完那些,似是想起今朝与往昔大不同,神气颓丧下来,把抬起的身子缓缓靠向床头,叹息着说:“世事难料,自从你太祖爷爷过世,咱们廖家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廖冽深沉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自从你爹爹身受重伤,退居乡间以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廖家日渐没落,心有余而力不足,深感对不起祖宗基业,有负于家族使命,将来到得地下,是无颜见你太祖爷爷了。廖家子孙,什么时候方可以重现我家族荣光呢?” 廖迨抬头,瞧着父亲眼中的失望和不甘,不由自主说道:“爹爹放心,孩儿会争气的!” 廖冽微微一笑,拍拍儿子脑袋:“我的儿子聪明勇敢,心有大志向,将来一定会成事。” 廖迨红着脸,嘴角微扬,对于父亲的一点不满早已不翼而飞。 廖冽接着叹道:“可我儿年幼,等你长大尚需经年,廖氏经不起耗,为父折损思虑,百般筹谋,就为的是,不把一个烂摊子交给我儿。” 小男孩咬了咬嘴唇,声音不自觉的小下来,说:“爹爹,可是……也不好为难姑母和妹妹啊。” 廖冽摇头,失笑道:“你怪为父逼迫你姑母,但阿迨不妨想一想,你姑母是有多自私啊!她也姓廖,是廖家的人,就必须负起家族的责任,并不是说谁就有资格排除在外的。可她宁肯廖家家败,也不愿意稍作牺牲,阿迨,你姑母这等行为,对不起家族,对不起列祖列宗,为父既是廖家家主,一切向大局看,绝不能任由她这般任性行事!” 他早从廖显安口中得知了景福寺所发生的事情,见儿子似乎还有点不同意,忙道:“你在景福寺亲眼见到了南宫家事,南宫鹫把家族大权传给了小儿子,风陵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可作为南宫之妇,她就能抛弃自己的儿子,毅然收养那个并非亲生的小儿。这般为家族奉献和牺牲,才是我们家族中人人都应当做的啊。” 至于为此逼死南宫颐生母李姬,这种细枝末节,提都不用提了,何况那也是李姬应当奉献的。 廖迨嘴巴微张,心里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完说不出来。 廖冽又叹道:“还有八大家中的陆家,他们是吴郡地方豪强,从前铁颜定都于北地,为了让家族得到持续发展,陆英、陆华兄弟负学北上,学说北地方言,放弃本家宗学改攻朝廷显学,由此一步步踏上仕途,百折不回。不料功成名就之际遇到兵变,陆氏兄弟双双亡故,可他们为家族经营的苦心和精神,却是永彰日月,直到今天,陆氏仍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这是多少陆氏后人用生命去换来的!” 廖迨进学不久,如此这般家族渊源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听得父亲缓缓道来,张大了嘴巴,热血沸腾。 “一个家族,靠一个人的惊才绝艳,或许能够名显一时,但是家族的渊源流长,必须要依靠家族之中每一个人出力出汗,甚至不惜献上性命。阿迨,你有那样的雄心壮志,那很好,不愧是我廖家后人,但是你姑母呢?作为廖氏族人,她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 廖冽最后总结道:“今次与咱们廖家联姻的青州刺史陆节康,并非八大家中的陆氏,属于旁支。我们虽有所衰败,但还是数得上号的地方豪强,陆刺史则方当盛年,仕途无量。廖陆两家联姻,乃是双赢的局面,所以,这桩婚事,是为父亲自答允,决计不会变更,你的姑母,她没有任何权力进行反对!我儿虽未成人,才思超人,一定理解为父苦心,是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廖冽又一次气喘吁吁,胸口起伏宛如拉风箱一般的呼气,眼见得儿子点点头,他欣慰的笑了。 “好孩子……”他轻声说,声音微弱。 廖迨眼里浮起泪光,抬手轻按父亲胸口,为他揉搓舒缓,口气带着一点哭腔:“孩儿不懂事,让爹爹费心了,如今我都明白了,孩儿做错了,请爹爹责罚。” 他把自己救下生石花,带她和廖明廊见面,廖明廊写信传书,种种都讲了出来。 廖冽边听,频频点首。当夜没抓住生石花,他已经做好了意外的准备,所以倒也不怎么担心。 只是追问那血书的内容和可能的去向,廖迨都不大清楚,廖冽便不再问,安慰儿子几句,便让男孩回房歇息。 一边命人在城中大肆搜捕生石花下落,随后与俞氏以及重福、廖显安商量。 商量的结果一致认定,生石花定是向施家送信,此事拖久了,肯定会发生意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快”。 答应廖明廊所有的条件,不过,要让她同日出嫁。 陆家那边,陆老夫人住在循阳城里的一所别院,本是提亲来的,没有想着马上就能结亲,廖冽派人告知陆老夫人,说是决定两番事合并成一番做,陆老夫人直接带着一个媳妇回青州。 陆老夫人为人精明,可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人,她一听就晓得这婚事里还藏着猫腻。 想到廖明廊对她的冷淡态度,老夫人心头极为不爽,但眼下来说,联姻的益处还是远大于婚事告吹的。 她连忙答应下来,并且说她小儿子随她前来,不妨就让兄弟代兄成婚,先迎娶了嫂子,然后回青州再补办婚礼。 廖显安作为代表廖冽前来谈判之人,一一都答允下来。 廖明廊对此无可奈何,生石花那边还毫无消息,眼下实是没有任何主动权,心里记挂女儿,无法反对。 当下廖家堡连夜做出了喜事准备,各色花灯,披红挂彩,门前匾上贴满了大红喜字和喜条。 几个会与婚事发生关系的院落连夜打扫得干干净净,换过簇新家具,下人改穿新衣。 锣鼓锁呐,更是连夜找寻起来,堆了一整个小院,准备次日随时取用。 就连廖明廊的嫁妆,虽然和廖明廊闹得很僵,是无法让她亲自处理的,却也临时筹备了一些,以廖家财力,纵然不丰,也未见得太过寒酸。 一切进行得匆忙,但廖家堡人口众多,人多力量大,一夜之间,就把诸事布置得井井有条,煞有介事。 万事俱备,只待次日的东风。 第46章 追与逃 生石花悄悄奔走于廖家堡内部各个防卫哨之间,身法极快,却也颇为艰难。 廖家堡不仅是家族栖息之所,还兼有防卫的功能,其守护一向严格。 以生石花直来直去的个性,仗着艺高人胆大,以前也有过偷偷出堡进堡的行为,只是为了好玩,看能不能闯过各道戒严线。 试过几次都没有问题,生石花很开心,表示廖家堡防卫很有漏洞,拦不住她大姑娘自由来去。 但今晚绝对不能惊动任何人,必须静悄悄成功潜出,生石花立刻觉着了这潜行的难度,比她素日所尝试的困难何止十倍。 防卫明显加强了,一队队巡逻规律而频繁,各个哨楼都有居高临下检视的人,而在人迹罕至的角落,竖着一盏羊角灯,灯光在暗夜树影里并不明显,若是有人经过,却立刻投下变形的影子。 生石花起先非常小心,她身法又实力太快,就在巡逻队伍的间隙处擦身而过,但没想到越接近外缘越难钻空子,尤其是哨楼和各处安插的羊角灯,需要经过精确计算方能躲过,这可不是生石花所长。 她还不晓得,重福已经得知了机密,整个廖家堡的戒严再次于悄然中升级,把由于两天来平静无波而稍生的懈怠漏洞部补掉了。 幸亏升级的时候,生石花已经跑了一段时间,接近廖家堡最后的外墙。要不然以她的大大咧咧,平安躲过一路几乎没有可能。 就在她扔出索子铃钩住墙体,打算越出高墙的一霎,被准确抓到了行迹。 “在这!” “快追!” 只是非常简短,但确定无疑的低语,其余只剩下了脚步沓沓声,开弓上弦声,武器出鞘声,以及同样的翻墙越栏声。 一蓬箭射过,没能留下生石花。 但生石花从这一刻起,却再也没能甩开他们。 不管生石花身法快慢,或者潜行于暗夜之处,或者遁走于短茅飞檐之下,甚至偶而发出一两枚暗器阻挡来路,她都无法彻底甩开追兵。 “多少人?三个,五个……不,更多,十几个……数不清了!” 生石花心里默念着。 生石花心思鲁直,她想不出任何计策能够把追兵稍稍引入歧途,哪怕甩掉一个两个也办不到。 幸而她的长处是耐力够,跑得快,还不至于被追兵赶上甚至包抄。 但她的路径走得太简单,直接在大道上的屋脊间蹿来蹿去,始终朝着一定的方向而去,廖家堡一群护卫追了一阵,逐渐掌握到规律,当下兵分二路,留下记号以供后面人手补上,到某个关键路口,二分四,四分八…… 而围捕的圈子,却是渐渐缩小了。 不多久,生石花和对面迎来的两名廖家堡护卫进行了第一次短兵相接。 顺利脱身,但生石花却极为糊涂:为什么追兵追啊追的,竟然追到她前面去了? 生石花脚步乍停,发现前面又有人了。 她再傻,这时也明白了,敢情对方已经掌握到她的去向。 这可不行啊,这样下去,她会被包围的。即便没被包围,她的去向,跑到哪里去送信,也会被抓个严严实实。 那么岂不是这封信就算送出去了,也没用了呀? 想到小姐月下孤独凄清的身形,生石花茫然地站在屋檐底下,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悔恨:要是送信的是空蝉,她比自己聪明,定然不会让小姐失望的! 月色清明,夜半过后,有风。 风起云聚,陡然间把天空中的月亮遮挡了大半,夜晚的道路立刻变得混沌不明,生石花捕捉不到追兵踪影,追兵大概一时也失去了她的方向。 生石花灵机一动:她和空蝉还有照花居的小伙伴,有时闲极无聊就玩捉迷藏。现在这样的忽明忽暗,岂不是捉迷藏的良机? 追兵之所以会突然从前面包抄,多半是她行进的方向被把握了。而捉迷藏的要点,是让对方没法子捉摸她究竟打算藏于何处。 所以,她暂时不能到要送信的那个地方,她得把追兵带跑偏了,自己才能安,并且找机会把信送到。 生石花再一次开跑,找了一个目前还没有追兵围堵的方向突破。 这次跑,可就跑得毫无章法了,忽东忽西,忽大道忽小巷,有一次还公然蹿过了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园。 她生石花有这个能力随时穿门入户不让人知晓,可不是每个追兵都有这个能力。 他们想要同样穿过这户花园,肯定惊师动众,这是绝对不可行的;绕着花园包抄,本来速度就没生石花快,这一抄,更不知生石花跑去哪了。 生石花的捉迷藏行动很成功,跟在她后面的人越来越少,即便这些人给同伴留下记号,因为生石花的速度快,等第二批人追到时,第一批又被甩远更多了。 然而,生石花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风吹云卷,露出清亮的天河,照一地清明。 生石花茫然站着,皱着眉头开始扯自己的头发。 她,迷,路,了! 固然成功甩开了追兵,可还未等她得意呢,她就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 这么一通乱跑,连她自己也失去了方向。 生石花本来就是个路盲。 原先从廖家堡出来,自己知道要向哪边去,循阳城的道横平竖直很好走,所以路盲也没问题。 但这么大圈子兜小圈子跑下来,路盲的功能性就无可避免发挥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 生石花急得嘟嘟囔囔,原地团团打转,几乎要哭出来了。 夜色里,街道安静。 生石花这一路急奔,若说是完没算计,倒也不是,她一直是在向着偏僻的角落跑。 但不敢近河,因为她要去的地方就在河道上,一旦近河,还是很容易被人发现踪迹。 这会儿跑到的地方,是一个杂居区。 时逢乱世,民生不安,循阳城有廖氏这个庞然大家族存在,相对很安逸,较少兵戈,很多流民、难民南下,就把这里选择为栖息之地,久而久之,循阳城里各色人等杂居,为了便于管理,这些流民和难民都集中在一个地区。 此地人大多贫寒,但为数不少,虽非集市,茶坊饭馆杂货铺等易市铺倒也各色齐备。 一条脏乱差的小街,一座低矮平房外面,挑起一竿旗帜,以表明这是一座酒坊。 深更半夜,四周悄无人息,灯火俱暗,这座小酒坊,却还亮着孤零零的一盏灯。 极是微弱,暗夜里,却是那么突兀和醒目。 第47章 五爷 生石花百般无计间,看见这盏灯,她也没多想,下意识朝那边走过去。 她从廖家堡跑出来,一口气不停歇跑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真的是又渴又累。 望见那竿高高挑起的酒旗,禁不住咽了口唾液,感觉到嗓子眼里火烧一般的干渴。 小酒坊的两扇木门,有一扇关上了,另一扇却半阖半开,灯光就从那里泄露出来。 生石花一旦走到灯光的附近,突然就闻着了一股出奇香醇的味道。 她重重地呼吸一下,空气里都是这种香醇的味道,这是酒味,光是从酒坊里传出来的味道就这么好闻了,那该多好喝啊! 生石花走过来时完是无意的,然而此刻觉得太渴了,她必须要喝上一口。 她知道后面有追兵,但是她只要抢到一壶酒就跑,不会多耽搁时间。 酒还可以帮助她回复精神,就可以跑得更快,说不定还能抛开追兵呢! 砰的一下,生石花直接撞开了那扇半阖的木门。 深更半夜,小酒坊燃着灯,说明有人,但生石花只顾着酒香诱惑,并未想到这一点,等到发现酒坊残破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不禁一楞。 昏暗的光里,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但身形高大,青袍方巾,无疑是个男子。 袖子很宽,飘飘直堕到桌沿下边,几乎垂进了旁边一只倾斜着不断在汩汩流出酒液的酒瓮里。 阴影里缩着一个人,垂首缩腰的,时不时抬头瞧一眼那瓮快流到差不多的酒,心痛不已,可又不敢打扰那个伏案大醉的怪异酒客。 别看他酩酊大醉,上一次想去提醒他酒喝多了的伙计,被他醉醺醺的一拂袖,整个人摔了个大马趴不说,还压倒了一张柜台。 那可是他的柜台他的本钱啊!缩在阴影里的掌柜哭丧着脸想。 生石花行动远比她脑子转得快,一眼扫过两个人,基本确定两人身份,不是追兵,她就没加理会。 盯着那名醉客趴着的桌上,有一只酒壶,不过完倾倒了,里面一滴酒液也没有流出来。 而他身边那只酒瓮,看上去最少可以装三十斤酒,也大半倾倒着,有酒倾出,但以倾倒的斜度来看,里面显然还应该有酒的。 想喝酒的生石花直接走过去,拎起那只酒瓮。 手里顿了顿,果然里头还有酒,生石花仰脖欲饮。 就在这个时刻,她仿佛眼前花了花,但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只不过一楞神,她手上那只酒瓮突然从手里消失了! 生石花大吃一惊,手上惯性地反击出去,一掌击上了那名酒客的身体。 那酒客似乎醉得深了,毫不反抗,这一掌打在其背部,整个人软绵绵的朝桌子底下缩去。 生石花一愣,随即心中警示大起,自己那一掌虽非意在伤人,可由于是酒瓮突然被抢,她那一掌击出,着实带着几分力道,可以这酒客的反映来看,简直像是她一掌击在棉花堆里。 这人有文章!她脑子里刚转过这么个念头,听得脚步杂沓,呼声起伏:“跑酒坊去了!”“分前后拦住!” “不好,已经追到了!”生石花大惊,追兵来的速度比她预计的还快。 酒没抢成不说,她被严严实实堵在了小酒坊里。 灯光陡一模糊,那缩到桌子底下的人腰板一直,忽又站起来,站到了生石花面前,挡住大半灯光:“咦,怎么会是你?” 他的脸在背光处,但生石花练武之人眼力异常好,她向后退一步,双手叉在前面防卫,却也就立刻看清楚对面那人的轮廓。 “你……你……” 她认得这个人,非常非常眼熟,可是一时却分辨不出这是哪一个。 只不过狂喜的潮水,汹涌卷过。 “是你啊!喂,你是谁啊,是几爷啊?” 青袍客看着她,醉意醺醺的脸,慢慢浮起一丝无奈之极的笑意,很憋屈。 “是五爷。”他慢吞吞自我介绍。 “五爷?”生石花睁大眼睛,狂喜攀住他,“五爷!五爷!快救命!” 可怜的五爷还抱着那只三十斤装的大酒瓮子呢,被她这么拦腰一抱,他抱着的酒瓮子居间受力,砰的一下四分五裂。 碎片与酒液顿时齐飞,五爷眼疾手快把生石花一拉,双双溅了一身酒,那些碎片却是中途得到了某种操控一样,轻重缓急不同的朝着各个方向飞去。 “哎哟!” “啊啊!” “扑通!”“扑通!” 正好是几条人影撞进了小酒坊,一个不少都倒下了。 后面还有人,刚叫出“不好!……” 黑暗中嗤嗤数声,随着也是接连的“扑通”。 暗夜归于平静。 青袍客两手垂在腰边,宽大的袖子垂曳到地面上,他低头瞧瞧还抱着他但已经傻楞的丫头,有些头痛地说:“人都解决啦,该说说怎么回事吧?” 生石花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狼狈地跑了几个时辰,一直不敢出手,对付三五甚至七八个人,她都没问题,可是耗时间,等她把人都一一干倒,后面第二批追兵就赶上来了。 然而面前这人,虽然他应该是很厉害的,可也太厉害了吧,她只说了数个短语,还没做完一整个动作,就解决了,象是变戏法一般,抑或是,她在做梦? 生石花傻乎乎看着他,忽然鼻子用力嗅了两下,喃喃地低声说:“好酒……” 同时白了对方一眼,表示浪费这么一坛好酒她很不满意。 五爷无语。 幸好生石花很快就想到她的使命,从五爷身体上跳起来,叫道:“对了!对了!五爷,我本来就要找你,不对,我要找你的底下人!不对,我要找你们家的底下人!” 五爷眉峰微微一挑,这时他高大的身子让开了一些,灯光摇曳,他的眉目五官十分清楚地照出来。 青衣的酒客大概三十出头,长相十分清俊,可能酒喝得太多了,眼底微见憔悴,但这丝毫不减损他的风姿。 听了生石花没头没脑这几句话,醉意朦胧的男人似乎更加深了酒意,抚额道:“你是上碾房报信,可这里起码隔了十来条街……以及,方向完不对啊。” 第48章 施家碾坊 生石花顾不上他的讽刺,抑或是压根没品出味儿来,欢然说道:“是的,五爷,我迷路了,你快带我去吧。” 五爷嘴角抽了抽:“你要送什么信,我在这里,你还要送给谁?” 生石花张大了嘴巴,想了想果然有道理,她赶紧把贴身藏好的信拿出来,双手交给五爷。 五爷的目光于信封上的字迹略一流连,便凝注于一处。 那里,是微微的血迹,很明显不是外面染上,而是由信封里头渗透出来的。 转瞬之间,五爷如同浑身挨了一鞭子,醉醺醺的意态不翼而飞,身上气质陡然变得凌厉,厉声道:“这是明廊的笔迹,她……她怎么了,这是谁的血?!” 生石花带着哭腔道:“可不是,施五爷,我家小姐被关起来了,成天见不到人,他们还要逼她出嫁呢!” 施五爷一震,眼里忽然射出锐利无匹的光芒,表情极为怪异。 “嘶。”撕开信封,薄薄的纸笺飘落出来,一行行血字,抢先便映入眼帘。 五爷三行两行,飞一般扫完了那封血书,脸色变得铁青,原先身上还残留的三分醉意,亦是荡然无存。 “走!” 从怀里掏出一只银光灿烂的大元宝,随手掷向那哭丧着脸的掌柜,随后便一拉生石花,出了酒坊。 生石花还没反映过来,这一连串发展出人意料,她的脑子实在是跟不上这速度。 但觉青衣客始终拉着她,步伐又快又稳,比她一个人奔行还快,且又不必她费力。 生石花傻了一会,才突然想到提醒:“五爷,他们还有人追着我的!” 五爷并不回答,三下两下,转到了纯粹的黑暗之中。 生石花不清楚他的方向,只是感到他所走的也并非属小道,可生石花慢慢就发觉,他们在出酒坊时还能察觉到的几个追踪的廖家护院,就在轻轻松松的三转两转之后,那些人都被甩掉了。 夜风中,仅有沉默。青衣人奔行奇速,却是一言不发,他的酒气还在不断散发,一阵一阵,生石花没喝到酒,人却快要醉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打个哆嗦,从半迷半梦的状态里苏醒过来。 施五爷!她遇到的,可是施五爷啊! 可施五爷难道不应该是在他的属地做官吗?为什么他会在这循阳城里? 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生石花脚步陡然沉重起来,心里扑扑乱跳,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开心?施五爷,他和小姐—— 五爷带着生石花走,和五爷拖着生石花走,终归是有区别的,生石花脚步一放慢,他立即就察觉到了。 回头瞥她一眼,正好对着生石花又惊又喜后知后觉的一双大眼睛。 他哼了声,有捂脸的冲动:“你这会子才真正想明白我是谁是不?” 生石花眉花眼笑,振奋无比的讨好:“当然不,你是五爷,施景瑜施五爷啊!” 她先前奉主之命送信,虽然绝对是勤勤恳恳,死而后已,但她对这封信的效率和作用却有些怀疑。 她是知道,这封信是要借施家的渠道,最终送到一个人手上。 然而,那人远在京都,相隔迢迢三千里,这边小姐面临逼嫁却是每时每刻都处于紧急状况下,是否来得及? 而且,小姐和施家曾经关系那么好,可这七年里面,关系却是非常不好的,她信送到指定地点,施家人会不会当作头等大事一般代她传送,她也心中无数。 可是,如果面前是五爷施景瑜的话,那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吧? 她偷偷瞧一眼施景瑜,兴奋的直傻笑。 洛川河道上,散落分列着十几座碾坊。 绝大多数是循阳城中大户人家所有,或者是某些商户置办的产业。 其中一座不大不小的碾坊,正是施家布置在循阳城里的,主要是作为联络点使用。 表面上,这座碾坊是一位姓王地主的产业,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即便是循阳城里的土霸王廖家,也并不清楚其真正所有者以及它的功能。 而与施家仿佛早已毫无关系的廖明廊却是知道的,她要生石花送信的目的地便是这里。 施景瑜和生石花两人来到碾坊,天色蒙蒙发青,快是黎明了。 碾坊长驻着两个人,最近因为施景瑜在此,又多两名长随,连同施景瑜是五个人。 施景瑜黎明归家,顿时惊起所有人,无不惊讶。 生石花弄不懂,咋一个个看到了大变活人似的表情,施五爷自己却是心里有数。 原本,施景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三个月前就跑到循阳城来了,但又啥事儿不干,整天游荡。 几天前廖家景福寺进香,他就无聊地跟进山里去了。 本来大家以为他会跟着廖家回来,岂知他在景福寺看了一场戏,极度好奇南宫家发生了什么,追在南宫家屁股后头瞧热闹去了。 众皆以为,这一瞧热闹,没个十天半月不可能回来,或者这儿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干脆就回来了。 结果施景瑜这么快就回来,还带了个浓眉大眼、反应也是大大咧咧的大姑娘回来。 施景瑜对于几个手下人好奇的探问,哼了声没给回复。 他心里也是庆幸,那天要真是追着南宫下去了,大概真的非得十天半月不可。 然而,他追着追着,发现酒劲儿上来了。 施五爷生平不离酒,平时干点啥身上一直都是随带几葫芦好酒的。追南宫是计划外的事情,他居然忘记带酒了。 于是乎半途急转弯,随便找了个小酒馆就开始喝酒。 那家不起眼甚至脏乱差的小酒坊居然酿得非常好酒,他在那里,一喝就是两天一夜。 要不是生石花误打误撞,他还得往下喝。 两天一夜的酒,灌下去也很可怕了,施五爷这会眸子却如冰泉里浸过的星子,亮极,寒极,没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施景瑜并没有把书信交给任何一个人看,却是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廖家家主逼迫我七弟妹再嫁,她派这丫头送信,要咱们出手。” 廖明廊和施景珩和离七年,他却仍旧唤她“七弟妹”,把远在京都的那位尊贵公主视若无物。 第49章 戒指 这么一说,群情汹涌。 长随吴青是个大胖子,拍着嘭嘭作响的腱子肉嚷道:“这还行,没天理了!五爷,咱们这就冲进廖家堡,把七夫人救出来!” 施景瑜横了他一眼,很不高兴,生石花傻也就算了,怎么他手下也能这么傻,他随手掰下一块桌子角,向吴青掷过去:“可以这么做,我还回来干嘛?” 施五爷为人放诞,性格不羁,却是斯斯文文,向来不肯动粗的,吴青傻呵呵一笑,也不让,反正五爷也没用真力,撞在大腿上也不疼的。 只是这么一来,人人都知道了,五爷心里急成什么样。 果然,不等众人相询,施景瑜叹口气道:“难的是雪儿落在他们手上。”他又补充道,“雪儿,雪汀。” 这是真正的为难之处,这就叫做投鼠忌器,难以两。 救出了七夫人,小小姐仍旧在廖冽手上,事情还是要闹僵。 大家商量了一阵,结论是很明显的:要不两人都不救,要不两人一齐救出来。少了一个,就会变得异常麻烦。 四名下属中最老成的陈顺昌捋着颔下一丛山羊胡子道:“七夫人在哪里,生石花知晓,不过,施家已经知晓生石花姑娘出来递信,很可能把七夫人转移了。至于小小姐的下落,更是茫无头绪。咱们第一得先派人潜入廖家堡,打探清楚这两点,然后俟机行动。” 陈顺昌接着又道:“这座碾坊盖好至今,还没人知晓这是咱施家的,但循阳城毕竟是廖家地盘,只消得一查,很快就能查明碾坊所属以及生石花姑娘的实际去向,碾坊需得立时弃了,启用第二联络地点。” 人人点头无异议,陈顺昌于是安排人手和各自任务。碾坊里四个人瞧着都是土布衣裳的乡下汉子,但两个是五爷亲信,另外两个,等于是一个循阳城都在他们监控之下,也不是寻常之辈。 首先是生石花,她累了一整夜,这会儿最应该是休息,生石花看上去没甚心眼,陈昌顺就留了个心眼,没让她往第二联络点去,关照她住到指定旅店,到时候自有人来带她,万一生石花行踪被泄,那也不至于报销第二联络点。 武功最高的自是五爷,四名下属中,以张童轻功最佳,就由他跟着五爷俟机潜入廖家堡,小书僮西子作为接应,吴青准备一切该事前准备好的事宜,陈昌顺居间调停。 这个过程中,施景瑜倒是不说什么,呆呆坐了会,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瞧了,像是怕底下人见到似的,还特意扭转一点身子。 好在众人皆知他性情有些别扭的,也没人没眼色到凑头去看。 书是血书,咬破中指写的,有些字血迹淋淋,有些字的笔划却又没出来,但依旧是漂亮的簪花小楷,底下一个血印小钤。 字是他熟悉得惊心动魄的字迹,钤是他熟悉得惊心动魄的印章。 然而,再熟悉,再惊心动魄,又如何?这信上写着:书付二嫂。 书付二嫂。 她在危难时刻,想到的求救之人是二嫂宗蔼若。 她不要七弟,也不要他。 也不是这样,这一封信到了二嫂处,二嫂定当说与七弟,她实际上是宛转通知了曾经负她伤她的七弟。 可是,哪怕她再急,再难,她也不会想到他。 以前她是把他当成路人一般,至多也不过是表兄,那件事发生以后……她恨极了他。 施景瑜唇边微微勾起一抹凄清的笑意,低低嘟囔:“幸亏是我在这。” 幸亏他在这里,要不然,她的事情,他别说参予,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吧? “五爷,咱们走吧。” 张童的声音打断他,施景瑜把信折好,妥善放在怀里。 两人出了碾坊,趁着天色尚未大明,向廖家堡而来。 廖家堡的优点是大,内外完隔绝,缺点也是大,戒严再紧密,遇上真正的高手,无所适从。 施景瑜带着张童轻轻松松潜入廖家堡。 隐在树梢里,施景瑜不急于行动,而是悠哉游哉取出一大块羊皮纸,叫张童一起来看。 这竟是一张廖家堡的地图,各层院落,各个建筑,纵横纤陌的范围和布置,以及各种个功用的哨所关卡,甚至日常巡逻线路,都标识得清清楚楚。 张童眼尖,还看到了一处特别标志的地方,十分精心的花纹。 他偷偷瞄了眼施景瑜,有些怜悯的想:“五爷可真够用心,他爱七夫人一定爱得痛苦极了,难怪终朝醺酒度日。” 生石花口述了廖明廊被关押的住所,这张巨细无遗的地图上标得清楚,距离前院并不远,是守卫中的重心区域。 施景瑜艺高人胆大,带着张童向最核心区域悄然逼近。 在中途,两人都已发现了不对。 这廖家堡,越近核心区,越是喜气洋洋,入目大片红色,各种安排布置,那是意味着——有喜事! “有喜事……”施景瑜蹙眉沉吟,有些不好的预感,“莫非他们打算快速行动,这一两日内,就要明廊嫁了?” 他猜得不错,很快他看到了管事们来来往往,以及几辆大车。那车子里,并未装载任何笨重家俱,都是些极轻便的玩器箱笼。 这算是明廊的嫁妆? 施景瑜略作沉吟,决定先行闯到陆刺史那边。 廖家有雪汀在手,直接和廖家动武,不是明智之举。 倒不如上陆家走一遭,要是新郎不见了,这边还嫁什么嫁? 这才叫釜底抽薪。 施景瑜把羊皮地图交给张童,让他小心盯着,不必有任何行动。 想了想,又从手指上抹了一枚戒指下来,交代张童,觑得空子就把这枚方戒递给廖明廊。 目前无法和廖明廊直接联络,但她看到戒指,必知救援已至。让她早一刻安心,那也是好的。 张童答应了,施景瑜尾随车队而去,张童摸到幽禁廖明廊的院子。因廖明廊今日便要出嫁,廖冽虽知此时定然走漏了消息,但援兵哪有那么快,急着把妹子嫁出去,并没有节外生枝让她再搬。 只是院子里人来人往,总没个停歇,张童为人精细谨慎,这一守就是足足两个时辰,眼见得晴空滟滟,日上三竿,方给他觑得了一个空子。 并未打照面,只把那戒子弹窗而入,“叭”、“叭”,连续在桌面上弹跳两下。 声音虽微,廖明廊却已听到。 回身猛地见桌子上面多了一物,她走过去拿起来,身子微微一震,又惊又喜地迅速打开窗户。 第50章 调包 窗外小院花木葱茏,安静得很,有一些替她预备婚事的下人在忙碌,尽量轻手蹑足不打扰她。 廖明廊张望一会,方关闭窗户,把那枚戒指取出来,细细瞧着。 这是一枚方戒,戒面上镶嵌绿玉,式样奇古也还罢了,关键是,戒指的内圈,雕刻一个精美的百合花标记。 这是施家家传的族徽,只有最重要的人,才可拥有这枚戒指,它拥有调派施家人的权力。 生石花果然把消息送到了,可是,就连廖明廊也没承想回音会那么快。 这枚戒指的出现,预示着施家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循阳城。 即便是二嫂,她也没有这样一枚戒指,拥有它的只可能是施家几兄弟。 她又喜又悲,心乱如麻。 那会是谁?二郎?七郎?…… 五郎? …… 廖家的嫁妆送出门,行事极为小心。 怕被看出端倪,廖家堡大门口并没有张灯结彩,这送嫁妆的几辆车,也是尽量轻车简行,车帷深垂,教人猜不透,只当廖家日常出入的车辆。 到了陆家别院,陆二少爷在嚷嚷,他才不要代兄成亲什么的,对于母亲答应这么荒唐的要求愤慨不平。 “哎,真不懂事!” 陆老夫人也是心情复杂。 陆老夫人是替儿子做媒来的,对于这门亲事,陆家也谋算良多。 两家都得益,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且陆节康也有主观上的意向,廖明廊那般美貌,市面上多半流传一些不知真假的画像,这些画像有几分差异,但众口皆碑是假不了的,用几张特别的画像去对口碑,中年丧偶的陆节康表示特别满意。 唯一困难处在于,廖明廊似乎无意再嫁,否则何至于在娘家一待就是七年。 陆节康和陆老夫人表示为难之时,又听说,廖明廊不想再嫁,可她兄嫂是想要把她嫁出去的。 这就好办了,陆家派人探得实音,陆老夫人这就亲自来了循阳城。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陆老夫人做出的每一个试探,都得到积极反映,廖家显然把这门婚事当成了上佳良配。 美中不足是廖明廊深居简出,兄嫂的客人,一概不见。陆老夫人却想见一见,才能放心。 廖家也半推半就答应了,只是寻了个复杂的花样,非要在景福寺见面。 见着廖明廊,陆老夫人心里有数,别说这位和离之女的家世出身,哪怕她一穷二白,自己儿子都可能发烧一样的要去娶她。 于是在廖家提出尽快成婚之后,陆老夫人一口答应,并主动提出让跟她前来的小儿子代替兄长迎亲。 这当然不是无谓之举,有了这番示好,两家就有了更深层的人情,以后陆刺史用人用兵,都会得到廖家力支持。 但是,廖家速婚的主张当然也是引起陆老夫人警惕。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廖明廊并不同意这门婚事。 她不愿意,可这会儿她大概不得自主,那么会不会代表日后生事呢? 最后一点顾虑,也在来送婚书的廖显安半明半晦的话语中打消了:廖明廊如今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这句话背后所透露的残酷,陆老夫人且不去想,只念着一个弱女子,一个美貌的弱女子,这若还要担忧什么,枉费了陆老夫人也是干戈出身了。 最后一点忧虑丢了,随后就是一边收着礼单,一边从速准备,一边心里就不期然浮起一丝不满:这廖明廊,大家为她做了多少牺牲啊!不过就是个下堂妇,这般高傲,哪里使得! 对未来儿媳的不满且只得暂时隐忍,小儿子又大吵大闹。 陆老夫人看着被娇养惯的小儿子直叹气,这些利害分析,她想说,但在循阳城别人的地盘上,断不能说。 不说便不说罢,这个被惯坏的幼子,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怕不是和他讲得口干舌燥,也没半分效用。 陆老夫人只得用礼法大帽子压他:“此事关系陆氏家族,还有你大哥的终身幸福,由不得你任性。为娘花尽心血才做成的姻亲,若不乖乖照做,便是不孝!” 老夫人怒气冲冲的出去了,把个二少爷关在房里,拍着枕头干嚎。 千不该,万不该,陪着老娘走这一趟。 谁叫他一个已经成家的人,日常没有半点正经事干呢,可不是护送母亲,这也是孝道啊! 然而这孝道却是随时升级的,升级到二少爷有点受不了。 他可不是大哥那般的鳏夫,家里老婆也是一方才女,还有十来个如花似玉妖娆妩媚各不同的爱妾环侍左右,他是铁板钉钉的有妇之夫啊! 倘若是代兄迎亲,护送嫂子几百里去青州任上,倒也罢了,可刚刚没听错的话,老娘分明是要求他以兄长的名义迎亲,当场成婚! 他一个大好花样男儿,怎能落到如此隐姓埋名的悲惨地步呢?不干啊,不干啊! 这年头枕头很高,也很硬,二少爷拍了会把手都拍红了,悻悻然收了手。 一转头,吓了一大跳。 他的面孔之上,多出了一双眼睛。 准确地说,是二少爷在自己脸部上方,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卷着黑色潮水的眸子,如要把他生生吞噬一般。 二少爷震惊之余,张嘴欲要大呼,却是身一麻,除了眼珠子,没有其他还能活动的器官了。 施景瑜定定地把这小子从上到下观察了一遍,二少爷眉清目秀,气质懒散,倒也不失气度,算是时下流行的名门作派。 最重要的当然不是气质,而是他长得人高马大的,相当符合五爷需要。 施景瑜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笑容,两根手指托着二少爷下巴,语气轻蔑的说道:“想要娶廖三小姐,冒名你都不够资格,让让,我来。” 转瞬之间,二少爷被剥得和刚出炉的白斩鸡一般,施景瑜看也不多看他一眼,直接就把他塞到了床铺底下。 他有一点易容的本事,不算精通,好在要求也不高,面对铜镜揉了一通,画眉画眼的,弄得剑眉插鬓,星眸如墨,更加俊逸不凡。 对镜端详,把二少爷从床底下抓出来,剪下他一绺头发,粘在唇上做成两撇小胡子,然后又一把塞回去。 两人身材差不多,施景瑜嫌弃地穿上二少爷的衣裳,在胸口佩了一朵大红花。 这番装扮,施景瑜倒不是在易容成二少爷,反而是致力于让别人看到他,一眼只以为是施家七爷景珩,而认不出这是和他相貌近似的五爷施景瑜。 施景瑜性情虽是放诞,做事却也细致。 明廊已经和离,有个私生女儿,名声原本不大好,如今被迫再嫁,倘然中途再冒个施五爷出来,流言蜚语传开,受伤最深的一定是作为女子的明廊。 明廊已经够苦了,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在伤害她。她的哥哥、嫂子、前夫、长贺公主,还有他。 他绝不要再伤害她一点点。 因此,他真正装扮的,不是陆二少爷,不是他自己,而是老七施景珩。 施景珩,廖明廊的前夫,却也是她此生认定不变的夫君。 第51章 送嫁 雪汀穿着雪白纱衫,足踏软厚绵密的深红织毯,绕开百鸟穿花绣屏,如梦如醒穿行于装饰精美的华室内。 前天晚上,雪汀在那个黑色厮杀的梦中醒来,她便发现自己堕入了这个富贵乡梦魇。 这不是她平时所熟悉的房间,身边也没有她认识的人。 在房间里她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只是若想要推开最外面那扇雕花木门,就一定会被阻拦。 她尝试询问,可那些人都不理她。 她要求见母亲,退而求其次是乳母、空蝉,甚至她的两个小丫头洒锦和红台。 然而都被那些人以温柔底下暗含威胁的笑容所无视了。 她琢磨出那笑容里威胁的意思很有些可怕,那些人仿佛口头上叫着“小小姐”,实际却并不把她当成是廖家的小小姐。 倒底怎么回事呢?她倒底在哪里,是否还在廖家? 雪汀试探着再次提出要求,这次要见迨哥哥。 从那些人回答的语气和神态中判断,雪汀得到结论,她是还在廖家的。 廖家人依然把廖迨看作是独一无二的小主子,可她雪汀,就不是了。 雪汀想了想,她身份本就尴尬,可是,看在母亲面上,哪有人看不起她。 如今这种若隐若现的鄙视甚至威胁的态度,自然是母亲那边有变故。 怎么办呢?她想了想,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从智力上到体力上,应该都是没有办法的。 也正因为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雪汀断定她在众人眼里,尤其是把她莫名其妙关在这里的人眼里,她只是一件工具而已。 工具自有其价值,至少在某些关键时分到来之前,不会有性命危险。 而那关键时刻,绝不会是要她来选择的,必定是由母亲作出选择。 雪汀很有把握,美人娘爱她,不顾一切地爱女儿,所以她的选择,定然不会伤害到女儿。 既然如此,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必做,那就等待好了。 五岁的孩子胆小而柔顺,在提出几个问题无果之后,就安静下来,不哭也不闹。 这令得看守她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好在这些下人们虽然有点不把她当正经主子般尊重,每天的衣食都还是最优等的。 第三天清晨,雪汀早早于鸟鸣声中醒来。 她有些百无聊赖,仰面睡着,慢慢数着帐顶上密密层层的花。 然而,每天只要她在屋里,就不来主动询问的人们,这天却早早过来打断了她数花的大业。 “小小姐,快起来吧,好好的洗脸、梳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儿个小小姐要见娘亲了呢。” 是骗小孩的语气,雪汀眼眸一亮,如果她没听错,她将要见到母亲。 是她作为工具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呢,还是其实刚刚开始? 沉吟之际,几天不见的空蝉从屏风后头抢将进来,跪在床边一把抱住她大哭:“小小姐!小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曾保护好你,让小小姐受惊了!” 雪汀睁大果冻般清澈的眼睛,一时没开口。 空蝉抱住她的手很温暖,她的眼泪也很炽热。 再看,空蝉的眼角边破了,嘴角亦同样,并且有一些明显的淤青。 雪汀小手指抚摸在她的伤处,又把空蝉的袖子向上捋开,果然,入目有鞭痕。 “空蝉姐姐,你被打了么,怎么回事啊?” 空蝉不着痕迹地抹泪,笑着道:“没事,只要小小姐没事就好。小小姐起来吧,咱们去见小姐。” 空蝉也这么说,雪汀才信了:“可以见到娘亲了吗?” 然而瞥见空蝉略做掩饰的笑容,她心里微微沉了沉:这是作为工具的开始,不是结束。 空蝉给她梳洗打扮,一件蹙金细锦衣,霞衫裙,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镶满珠玉,外头还罩一件粉色纱衫。 雪汀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精致然而夸张的装扮,忍不住腹诽:整一个芭比娃娃。 主仆俩被带出了房间,雪汀却仍然没能看到这是个什么地方,因为空蝉抱着她,被直接塞进了一顶软轿。 轿子是密封的,门上有金索,连空蝉都不敢轻举妄动,雪汀就不再多做手脚了。 轿子曲曲折折,有时似乎还有向上、向下的趋势,反正雪汀压根儿认不廖家堡,她也就不费心记了。 倒是见着空蝉,似乎有默默记诵的意思。 她笑道:“空蝉姐姐,没用的,别记啦。” 空蝉一楞,雪汀以其特有的童言童语笑嘻嘻道:“有向上的路,也有向下的路,雪儿都记得了呀,就是不知去哪。” 路况这么明显,难道是故意摆明了让人记么?故意摆出龙门阵才对。 空蝉恍然,“嗐”的一声,抱起雪汀亲一口:“小小姐真是聪明。对,他们就是不想让咱们知道些什么,我记了也是无用的。” 话虽如此,雪汀看得出来,她还是在努力辨认些什么,暗叹一声,也不再劝说,这就是人小言微吧。 雪汀很快便明白了,为什么给她做这般夸张的装扮。 ……因为,她和空蝉来到了婚礼现场。 锣鼓,锁呐,奏出的喜乐喧闹齐天,大红灯笼,刺目双“囍”的红色海洋,鲜花铺满路。 雪汀第一眼没能找着娘亲,却立即就于人群主位中搜索到了俞氏、齐氏,甚至还有很少露面的大舅舅廖冽,看上去面如金纸,状态很不好,却是强打精神,见她便露出笑容,向她招招手:“雪儿来。” 不等她有何反映,立即有人上前,半勉强的将她带往了廖冽处。 雪汀注意到,就在这一带的过程中,空蝉尽管还是随着她,当中却已经隔开了两个位置,空蝉若要上抢,决计不会是第一个就能触碰到她的人。 雪汀站在廖冽面前,怯生生行了个礼:“大舅舅。” 她来到这里三个月,只见过廖冽区区两三回,廖冽每次都是病奄奄的,说句话儿仿佛随时要断气,她对他有点说不出的害怕。 廖冽今日却是极和蔼的,笑吟吟一弯腰,把雪汀抱起来放在膝头,微笑着抚摸她的发。 廖冽身上有股终年不散的药味,甜酸苦辣臭,五味杂陈极是难闻,向着雪汀咧嘴一笑,五味中的甜味突兀浓重起来。 雪汀被那股刺鼻甜味熏得几乎就想跳下去,然而大舅舅的一句话让她立刻忘记了其他。 廖冽低声说:“雪儿乖,等会给你娘送嫁,要记得笑容甜甜的,祝她婚后幸福。” 雪汀大眼睛一下子震惊得溜圆。 她没有听错吧,祝福母亲,……祝福母亲,她要出嫁了?! 这般盛大而隆重的排场,是为她那美人娘出嫁而布置下的?! 第52章 蒙面新郎 当新娘子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场的人即便没有不认得廖明廊的,也不由得纷纷倒吸一口气。 那是惊艳的,赞叹的,羡慕的,一时之间,在那样容光照人的夺目中,竟似没有嫉妒或者怨恨等负面情绪。 虽是匆忙准备,但廖明廊还是穿上了大红嫁衣,水红色长纱曳地,足有二尺之远,轻纱中掺杂着金银丝线,走过来的时候,于晨光里滟潋生彩。 她头上戴着花冠,垂下各色珠络于眼睛上方,这令她偶然扫视一眼,眸色光耀闪烁,捉摸不定。 为那绝世容颜增色的是她的气度,她的步态,一路行来的从容和优雅,仿佛她不是再嫁的新娘,却是天宫中冉冉降落的仙子。 三十岁的女子,并不算年轻了,然而那般风华,是可以令人忽视她的年龄,既不会感到她过于青涩,也不会有成熟之嫌。 总之,她是自然,是随遇而安的一种适合。 适合的风姿,无与伦比的美。 雪汀还不情不愿地被锢在廖冽膝头,此情此景,她也轻轻吸了口气。 还是那样的感觉啊,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个多月了,可每一次见她美人娘,都有不同的特殊的感觉——完新鲜的惊艳感。 怎么瞧都瞧不够,怎么瞧都有新的美丽被发现的美人娘。 廖明廊的目光,微微一顿,几乎是在霎那间,她便见着了自己的女儿。 失踪三天,想得她肝肠寸断的女儿,如今正坐在大兄膝头。 金锦衣,霞衫裙,满身的堆金砌玉、珠光宝气,然而越发衬托出女儿的玉雪可爱,玲珑气质。 只不过,太弱小,太柔软,就象是白雪砌成的一团,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似的。 这样一个可爱而柔弱的孩子,她不曾照料好,让她堕入危险之中。 廖明廊心头如绞,由不得微微用力,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枚戒指。 施家人来了,尚不知是哪一个,然而……不管是谁,在相救女儿大计面前,都不重要。 请快些来吧,来搭救自己的女儿。 尚有十几步,廖冽以眼神示意其妹止步。 他微笑抚着雪汀发顶,说道:“三妹,你的两个条件,我都答应了。你瞧雪汀很好,回头,我会让空蝉照顾她的,如此你可放心了罢?” 廖明廊暂未开口,目光第一次离开小女儿,看见空蝉,她距离雪汀并不远,然而也不近,立于人群中,眼泪像是断线珠子般落下,可是,似乎是受到什么辖制,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 廖明廊再次看向女儿,见她端坐在大兄膝头,没有一般孩儿几日不见母亲以后的惊喜,也没有什么害怕或者悲伤的神情。 小女儿自从溺水苏醒,就一直有些异于常人,廖明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小女儿的聪明亦异于常人。 只要看着女儿的眼睛,至少可以知晓她未在精神方面受到损伤。 廖明廊默然一会,才开口轻问:“我是远嫁,怎知女儿安好?” 廖冽答道:“这容易,每隔三个月,我派你从前的侍仆送信,附上雪汀近况和她的学业,教你放心。两地相隔不过几百里,你若得到夫君许可,也可来探望女儿。” 廖明廊眉微挑,这是暗含威胁。她在夫家行规蹈矩,得了再嫁夫君的欢心,才有望见着女儿。 如她有异志,女儿的安就得不到保障。 这是一个长期威胁,因此,不用妄想他们目前能够放手女儿。 廖明廊连最后一点期待也消失,这三天来她把所有的得失都仔仔细细想过了,这会儿只是确认而已,倒没有涌起新的巨大的失落。 雪汀的内心,却没有她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安静。 如果可以,她必须是想把脑海里幻化的那根中指,竖到现实中来。 女孩儿微微皱起了小眉头,然而却是无计可施。 正当的五岁小孩应该做什么,哭?闹?不理解?要妈妈抱? 雪汀相信不会有任何作用,搞不好这个味道极其难闻的大舅舅还会“不小心”在她身上碰几把什么的,怎么样吃亏的都是自己。 为了不吃眼前亏,她还是老老实实算了。 颓然低头,却无意间扫到母亲珠络下关爱的眼神。 ——那是,疼惜,安慰,还有,期待和鼓励? 雪汀眼睛一亮,盯着娘亲看,但没得到更多的暗示。 雪汀心头一乐,她的美人娘,不曾放弃努力。 她相信自己的美人娘,绝不会坐视此种情形发生,绝不会让女儿受到如此委屈的! 美人娘在等待,也许有什么机会可以帮助她们母女翻盘。 那么,她也等待吧! 这种等待并未太久,很快廖家堡那扇沉重堪比城门的石门缓缓打开。 陆家迎亲的队伍到了。 只不过,却有些出乎众人意料。 车马粼粼,仪仗规格虽然不太像是迎亲队伍,却没失了刺史家的庄严。 老夫人坐在四方围栏的奚车内,顾视自若。 奇怪的是紧随其后的一辆车,那也是一辆奚车,却四面张起了青色帷幄。 透过半透明青纱可以瞧见里面坐着人形。 车子一停,帷幄被掀开,走下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衣着没有什么特殊,然而胸前结着个大红花。 气度从容,步态高傲。 这大约就是代兄迎亲的代新郎了,然而奇怪的是,男人头上戴了个斗笠,有墨色幕缡从他脸上垂下,看不见任何面貌。 他一下车,目光烈得似能烧破幕缡,就向着远远红毯另一方望过去。 新娘装扮的廖明廊珠络只垂至眼睛,更没披红盖头之类。 于是新娘的面貌,人人可见,新郎却倒似隐藏起来了一般,不可见人似的。 廖冽和俞氏等都知今日迎亲的是陆家二公子,期待已久,可乍然一见这付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愕然。 廖冽盯着陆老夫人,不无气恼地问道:“这是令郎,怎么一回事?” 这门婚姻,廖家已经自低身份,低到了尘埃里。 可在表面上,廖家门第也罢,势力也罢,各个方面都要比陆家都高上一等的。 陆家这叫高攀,廖明廊这叫低嫁。 内里的让步,让了也就让了,廖冽指望着背后的实质利益。 但若在表面上表现出来轻视或者浮夸,他可受不了。 逼问咄咄,声色俱厉。一时之间,就连他说话间一直夹杂的粗重气喘都消失了。 只除了那股甜味,越来越是难闻,仔细分辨,那是仿如尸体逐渐开始腐臭以后的一种腥甜,甚至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不停在雪汀满脑子打转,熏得她好生不舒服,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雪汀暗自警醒,忽然感到胸口似有微微的一跳,有一个什么东西发起热来。热度并不甚高,却很是舒服,透过她的胸口钻进去,向着她四肢百骸而去,就连廖冽身上那股难闻的味道仿佛对她也不起作用了。 她忍不住摸了摸,发现那里是几乎快要被她遗忘的一个丝袋子,里面藏着的,是南宫颐的兵符。 第53章 索女 陆老夫人听后面色尴尬,期期艾艾地道:“唉,实在是失礼,只为我儿,他,他……他临时面上发起红疹,只得、只得先用面纱遮住了。” 廖冽神情微变。 此话若假,用面纱遮住不知暗藏什么鬼;此话若真,这临时所生的红疹必然十分厉害,以至于都不能见人了,别要是什么传染症候。 廖冽病得久了,最怕的莫过就是一种什么不知来历的病,向来是闻风色变。 但除此而外,也有另一重顾虑,他可是很清楚生石花昨夜逃出廖家堡了。 正因害怕消息走漏,这场婚事才办得这么快,料想施家远在帝都,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快的动作。然而,人生总是充满变数的…… 他沉吟着,目光在遮住面容的新郎和陆老夫人之间来回游移。 陆老夫人这回也是有苦说不出。 她以孝道压了小儿子一句,就离开了。这小儿子性颇顽劣,可还是害怕老娘的,她想这就能暂时弹压下去了。 未料过得不久,自己儿子房里传来杀猪般嚎叫。 她赶过去看,却见儿子床上帐幔深垂,只露出一张猪头也似的脸来。 那张脸浮肿可怖,上面生着千万个密密麻麻如被蜜蜂蛰过的小红点,且还伴着点点血迹。 陆老夫人大惊之余凑过去想细看,儿子却是杀猪般叫嚷,打滚,不许他老娘近前,说是毁容了不活了。 这“不活了”三个字把陆老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当下儿子说甚么她答应甚么。 儿子要蒙面前来迎亲,明显不合礼仪,可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总比儿子顶着张大麻面走在外面声名扫地要好吧? 明知不成礼仪,也只得这般做了。 她也曾有所怀疑,儿子那个实在是不像红疹,真的就像是被蜜蜂所伤,派人悄悄到窗子外听了一回,除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嚎叫没听到任何别的动静。 陆二公子毫无疑问不是红疹,是真被蜜蜂蛰了。 施景瑜最初打算制住二公子,以此要挟陆老夫人,想来想去,觉得此计不妥。 如果是用二公子威胁老夫人,让陆家配合他来做这场冒名迎亲,就意味着廖、陆两家注定了反目成仇。 天知道这位老夫人如何看待这个小儿子的,万一大儿子和家族的前途名望,胜过了小儿子,这事可就走入死胡同。 他也考虑过索性连陆老夫人一起控制,陆家客居在外,力量不多,是可以尝试的,但一来太冒险,二来对一个老太太出手,不合施景瑜的脾性。 事关明廊母女,施景瑜不能有任何冒险,最终主意还是打在二公子身上,首先得让他没法见人,于是到后花园里摘了只蜂窝回来,不管头脸身体,一通乱蛰。 二公子打出娘胎以来没受过这般苦,被蜜蜂一蛰,施景瑜说什么,他完照做。 于是戴着幕缡上四面罩住的奚车的,实则为施景瑜。 如今施景瑜如愿闯进廖家堡,一双眼睛,由不得交织缠绵于廖明廊身上,再也不舍离开。 看得廖明廊略为不自在,稍稍转侧了头。 她已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施家五郎和七郎,长得极为相似,连身形都是极其相像的,可是,外人分不清楚,廖明廊却是与施景珩做了七年夫妻,她怎会分不清? 五郎放荡,七郎温存。 面前是五郎无疑。 至于是否陆二公子,廖明廊连一刻都未曾怀疑。 戒指已在她手,施家几兄弟必然有一个是到了,而论正大光明闯入廖家堡,除了冒充陆二公子,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施景瑜面纱底下,发出轻微的一个笑声。 他缓缓朝着新娘装扮的廖明廊走过来。 廖明廊睁大美目,欲待后退,却是身子一软。 这一软,恰好落在了施景瑜炽烈的怀里。 她是被散了功,真的无法再有任何激烈行动,眼见施景瑜过来,稍有心慌的情形下,便不由得脚下趔趄了。 廖明廊被废去内功,她没在信上写,也未有告诉生石花,施景瑜压根不知有此波折,只暗赞廖明廊反映很妙。 廖明廊自不能接受陆二公子拥抱,如此欲躲而未能躲开,不会引起人怀疑。 而廖冽明知廖明廊此时已然没有太多行动能力,对于男子的这一抱,确实也不生疑。 施景瑜抱住她,紧紧的,微微眯起眼,地老天荒,他不愿分开。 兰麝一般的香气盈盈钻入鼻端,他喃喃在她鬓边吹气,吹得她耳廓都烧得通红:“阿廊。阿廊!” 廖明廊身体僵硬,仿佛失语,也失去反映。 但施景瑜毕竟还是清醒的,这般炽烈而霸道的一抱,也不过是于瞬间,他便松开了她,却犹自搂住她纤腰,轻声笑道:“走吧,我们把雪汀接过来。” 廖明廊一怔,随即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不由得心头怦怦直跳。 施景瑜是打算以陆家的名义,把雪汀索要过来。 施景瑜行走之际,目光终于是离开明廊了,他看到了小小的雪汀,似乎有一瞬的惊讶。 如果他没记错,雪汀应该有五岁了吧?可是,她居然这样小,这样软……仿佛是一个美丽的粉红气泡,吹吹就会破的。 恚怒的目光紧锁于廖冽那双粗糙的手,那个家伙居然敢如此满不在乎的把那双丑恶难看的手,放在小女孩柔嫩如花瓣的肌肤之上! 好不容易,施景瑜才艰难收回目光,彻底打消了凭武硬抢的主意。 雪汀太柔弱了,经不起一点伤害和意外,倘然抢夺过程中给雪汀带来任何伤害,他都将是万劫不覆。 携着廖明廊慢慢走到廖冽身前,漫不经心施了一礼,这才懒洋洋开口道:“明廊与我成婚,她便是我的女儿,我要带她走。” 这是蒙面的新郎来到廖家堡,第一次开口的声音足以让在场人都听到,却是直接声张他的权力和义务,代替妻子索要女儿。 这也说得过去,廖、陆两家都是大家族,两家联姻,是在明知廖明廊再嫁的基础上,那么她的女儿,随母改嫁亦是应当的。 然而,倘若这真的是代兄迎亲的陆二公子,似乎也太能为自家嫂子着想了吧。 俞氏紧锁眉头,向陆老夫人望去,后者同样现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施景珩站着,俯身看向廖冽,他身形高大,居高临下气势惊人。 在他压迫下,廖冽似乎只是一个病弱渺小的存在。 第54章 意外 施景瑜抬手,伸向了雪汀,看样子,是打算把雪汀直接抱起来。 两者气势相对照,看上去很是弱势的廖冽,却并未有分毫动摇。 他缓缓一缩,把雪汀移后数寸,距离把握得刚刚好,叫施景瑜这一抱落空。 廖明廊几乎没能忍住,“呀”的一声轻呼,心疼的眸光追随女儿。 廖冽忽道:“这么说,二公子你是要代廖家抚养这个不知姓甚的女娃儿了?” 这句话可够伤人,施景瑜、廖明廊各有反映。 但最有触动的是雪汀本人。 她毕竟不是真的五岁,即便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向她说明她便莫名其妙沦为了工具,廖冽这一句话说出来,她便明白:这廖家,是住不得了! 不止是下人,就连主人,都尽情泼洒对于她身世的恶意。 无论今日风波如何收场,总之,雪汀决定,她绝不在廖家再住一日! 施景瑜目中冷光一闪而过,淡淡回了一句:“明廊是我的妻子,明廊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廖冽神情不变,淡淡道:“那好,请二公子先把面纱取下,你以为我廖家这样糊里糊涂便能送出人吗?” 廖明廊暗自叹口气,想要冒充陆家人到底,这是行不通的,廖冽此话一出,明明白白便是起疑了。 今日之事,势难善了。 施景瑜当然更明白这一点,眼见已无法蒙混过关,他仍是不见半点紧张,轻哼一声算笑声,伸手便将面纱揭了下来。 风姿卓然,如玉之润泽,目光多情,如有春风之苕递。 周遭响起一阵低低嗡嗡的骚动,几声惊叫。 “七爷!七爷!” “这哪是陆二公子啊,明明是七爷啊!” 最激动的,还数空蝉,这丫头几乎是跟着廖明廊和施景珩一起长大的,情难自禁地叫道:“七爷,你是来接回我家小姐的么?” 施景瑜含笑看向廖明廊。 两撇美丽的小胡子,仿佛在向着她充满柔情蜜意的微笑。 廖明廊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欲坠。 她当然分得清楚,面前是施景瑜,而不是施景珩。 然而,这个素来在别人印象里行事孟浪放荡不羁的施景瑜,却用心良苦地扮成了施景珩。 她如何不明白,既然是在她不愿嫁的前提下,他就小心翼翼保护着,不要她在名誉上面受到丝毫的损伤。 这一幕变生枝节,很有戏剧性,然而对事情的发展却毫无作用。 廖冽本已猜到这个陆二公子有鬼,一旦确定他不是陆家人,廖冽一按带有滑轨的座椅,已然抱着雪汀向后退了十来丈。 他拍着椅子厉声喝问:“你这负心人,害了我妹妹终生幸福还不够,今儿又来阻止她再嫁,你良心何在?” 他倒是正话反说,抢先占据了有理有据的一方。 施景瑜微微皱眉,摘下面纱那一刻,他心里动了十七八个念头,想要劈手去夺雪汀。 廖冽那个常年病夫,绝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出手,雪汀实在太小,廖冽就算还只剩下一口气,临终发难一击,雪汀也是难以承受。 何况,抢了雪汀,也未必能闯出廖家堡。 正面对敌廖家堡,和潜入廖家堡毕竟是完不同的难度。 廖家堡的内在势力一点不容小觑,仅庄客就有两千,加上只多不少的兵丁护卫,如果只靠着他和廖明廊两人的力量,带着个五岁女娃硬闯的话,直接湮没在人海里。 就这,施景瑜还不清楚廖明廊非但已是手无缚鸡之力,连站稳都很困难了。 施景瑜面上保持着镇定自若的微笑,并不回怼廖冽那似是而非的话,心里只是在想着如何拖延,以便找到出手乃至脱身的机会。 忽听有人大叫:“五爷!五爷!” 施景瑜一抚额头,回头怒目。 张童手里抱着个男孩,募地见到施景瑜嘴唇上多出的两撇小胡子,停顿足有五息,方瞠目结舌道:“呀,是七爷呀,七爷,你在啊,呵呵,这真是太好了!” 不管这小子是不是及时领悟,总之这改口改的好,施景瑜眉花眼笑,注目于张童手中男娃:“咦,阿迨?” 廖明廊出嫁,才被廖冽上过人生启蒙课的廖迨未被允许参加,怕的是他一时想通了,但遇到什么场景刺激,又想不通了。 却没料想给了张童可趁之机,家人都关注着婚礼,廖迨这娃无人看管,一个人团团转,就被张童顺手捞过来了。 宝贝儿子落于人手,俞氏再也忍不住的大叫起来:“我儿!我儿!你们这伙强盗,把我儿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陆老夫人仿佛也从梦魇中苏醒,大哭道:“我儿如何了,你这恶盗,你把我儿如何了,我……我和你拼了!” “来人!”乱中不知是谁的低喝,刀枪剑戟,霎时森然,喜堂转瞬变战场。 施景瑜嘴角抽了抽,这两个女人扣帽子这可扣得利索,转眼之间,他就从强盗升格成恶盗。 恶盗就恶盗吧,施景瑜吹起两撇小胡子,恶狠狠道:“廖大家主,咱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这笔交易,自然是廖迨交换雪汀了。 廖冽尚未回答,廖迨已道:“不,爹爹别答应!” 语出惊人,众皆转向这小小的男孩。 廖迨被张童掌握着,一动不能动,他却满不在乎一扬小脸,笑着冲廖明廊道:“姑姑,多谢你那天晚上开导阿迨,使阿迨懂得,何为脚踏实地,步步向上!” 廖明廊秀眉微颦,竟是不敢接触到小孩灼灼的目光。 即使整个廖家负她,这小孩,他是没有负她的,甚至,他对她帮助良多。 可转眼之间,他便成了她脱困的人质。 廖明廊心中感到十二万分歉疚:“阿迨……” 廖迨打断她,亢声道:“更可贵的是,今日姑姑还让阿迨以实事得到教训,如何联合外人,把坚实的基础打得粉碎,再也无阶可傍!姑姑,阿迨对你所上之课终身不忘!” 廖迨说着,灿烂笑脸迎向施景瑜,“当然还有你,也是我的老师,五表叔,抑或是七表叔?” 施景瑜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施家与廖家中表之亲,算起来,廖冽也是他的表哥,廖迨是他表侄,今天的行为,以廖迨这个小孩的眼光来看,确实是有些六亲不认的过分了。 以廖迨为质,有伤亲情,不以廖迨为质,无法救出明廊母女。施景瑜意外地发现,张童抱来的小人质,非但无法解决事情,反而还令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第55章 宗蔼若 不过,倒底是施景瑜,强势惯的,瞧瞧小脸儿因气愤而涨得通红的廖迨,再瞧瞧娇花一样被大手摧残的女娃儿,施景瑜立即有所取舍。 他淡淡道:“小孩子懂什么,闭嘴。” 这般简单粗暴,廖迨眼里几欲冒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力量!力量!”握紧小拳头,仿佛力量会从那里生出来,“我要力量!打倒这些看轻我的人!” “迨哥哥。” 软软的呼唤,大眼睛里盈盈欲泪,有难过,伤心,似乎还隐含指责。 廖迨循声望去,跌入这双大眼睛,募地语塞。 他义愤填膺,却疏忽了,明明是自己父母出手在先的。 父母要姑母出嫁,是大公之心,可他们扣留的女孩儿真的好无辜…… 所以,姑母反过来对付她,在她的立场,似乎并没有错啊。 不,还是不一样。 父母是为了家族,问心无愧。 姑母心中只有自己,她是自私的。 他看向雪汀,小小的人儿,美丽澄澈,宛若是清晨的露珠。 ……因为出发点是好的,就能这样对待无辜的人吗? 廖迨脑子里分裂出了两股人马,相互杀来杀去。 他茫然了。 这边僵持,陆老夫人却象是醒过神来了,哭得更大声:“我儿现在哪里?我儿,归还我儿!” 俞氏也不客气,凑热闹:“胆敢伤害我儿一根小指头,你们走得进廖家堡,别想活着出去!” 廖家堡护卫盘发动,数不清的兵器罗列,无情冷厉的重重铁锈,杀伐凛然。 这已是陷入了彻底僵局,哪一方都不可能先行让步,可哪一方都是投鼠忌器,不敢抢先行动。 廖明廊蹙眉低语:“五哥,陆二公子人在哪里,先把他放了。” 如今这个场面,廖、陆两家的婚姻掺杂在里面显然只是一场闹剧,是可以率先收场的,交出陆二公子,陆家退出。 然而,廖明廊甚觉不安的是,陆家与廖家甚至是施家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因她一人之事,拖累三个家族,这如何说得过去? 施景瑜想得没她这么多,一拍脑门,笑道:“可不是,我竟把这岔给忘了。” 才要对陆老夫人开口,忽听得廖家堡外三声炮,声极雄峻,廖家堡千户万门,随之一重重打开。 堡内乱成一锅粥的现场,为之一肃。 就连廖冽夫妇,都不知所措,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廖家堡最隆重的大门再次打开,十几骑骏马快驰而进。 当前一匹快马之上,是个身着淡青色衣裳的女子,上袄下袍,居然是个胡服装扮。 她年约三十出头,身形端凝,坐在马上有劲竹的优美;圆圆的脸儿挂着温婉笑意,唇边隐现酒涡,神情潇洒朗拓。 她虽不及廖明廊抑或李姬的光彩夺目,却自然而然具备一种领导力,仿佛生来就有主事决策的魄力。 廖明廊又惊又喜,失声呼道:“二嫂!” 施景瑜摸摸两撇小胡子,笑眯眯也是唤了一声:“二嫂。” 大家反映各不同,廖冽和俞氏等当即面若死灰。 廖迨有点茫然,施、廖两家解除婚约之后,来往极少,施家几个表叔他还认得,这个被称作“二嫂”的,他得好好想一想是谁。 雪汀好奇地看着这位,名声赫赫在外,而美人娘也再三向她夸过的——铁颜第一才女,宗蔼若。 宗蔼若出身门第极高,铁颜八大家,宗家与施家相较虽不及其历史悠久,但往上五代,所出的名人名臣一点不比施家逊色。 当前,宗蔼若的四叔宗琴期任尚书仆射,与施家东宗家长、任尚书令的施雪亭共同执掌朝政。其他叔伯兄弟辈,亦多有出仕并在朝担任重要官职。 而廖明廊向女儿介绍这位第一才女,自然并不以她出身为意,而是着重在于她的才华。 根据廖明廊的说法,她的这位好朋友、兼好妯娌,是“琴棋书画、剑掌骑射,以至天文地理、幽微通玄,包罗万象无所不能”。 廖明廊能书会画,她自己的才学并不浅,如此极口夸赞另一个同时代女子,令雪汀印象深刻。 如今,这传说中学问包罗万象、无所不能的女子出现了,果然是很有震慑效果的一个出场。 雪汀有点点小兴奋,这个大概就属于天人之姿吧,难得她看见天人了! 正有些雀跃式的兴奋,一直以不轻不重力道抱她在膝头的那双枯瘦大手,手指颤了颤,忽然变得坚硬如铁,如同鹰爪般一把要透入她体内似的。 雪汀心头一凛,脸微侧,以眼角余光悄悄打量廖冽,只见他喘气越发沉重,脸色极其难看,可谓是没有一丝人色。 无论如何,自己还在他手上呢,雪汀乖乖坐着再不敢稍动。 施家在循阳城安置着的几个属下,此番随宗蔼若一起来了。生石花也骑在一匹马上,眉花眼笑向自家小姐挥手示意,那番得意劲儿,仿佛在请功似的。 宗蔼若唇角含笑,满面春风,远远驰马近前,飘身而下,先笑着打招呼:“廖大哥,大嫂,二嫂,咦,这位是咱家的世子爷吧?长得好俊啊。” 廖迨是长子,将来要承袭的,宗蔼若将廖家主人一一招呼过,连这个小孩都没有漏过,同时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子,语气亲昵,说是“咱家”,一下子套近了关系。 廖迨对她印象很淡,但这个照面一打,顿时就亲近好多,明白这是表婶,还是自家亲戚。 宗蔼若笑眯眯又转向了陆老夫人,微一福身,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陆老夫人,您安好,刺史大人安好?” 她其实是第一次见到陆老夫人,语气却亲密到可以执手相欢,因年龄有差,持的是后生礼,同样让人感到舒服。 陆老夫人这几天受尽了气,廖明廊、风陵长公主,都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俞氏之前对她态度不错,最近一直是由几个下人在来来回回和她沟通,她越来越是憋火,怎奈牵记婚事,发作不得,而今宗蔼若的态度,当真给她有再世为人的感觉了。 终于找回了属于刺史老太太的应有感觉。 “这位是……”陆老夫人听见廖明廊和施景瑜纷纷出声招呼,但没有正面介绍,故作不知。 宗蔼若微笑着说:“晚辈宗蔼若。” 陆老夫人才像是明白过来,亲亲热热地笑道:“原来是施二夫人光降,久闻盛名,而今一见,何幸如之!啧啧,这气派,这相貌,这道理,寻常哪里见得,老妇人开了眼界,这才是真正的高门女子呢!” 第56章 借兵 亲热是真的,这番话却是故意说给廖明廊等人听的。 很明显,婚事闹到这田地,陆老夫人已经不做侥幸之想。 今儿个可以身而退,就算不错了。 宗蔼若依然亲亲热热拉着老夫人,笑道:“多承谬赞,不敢当。老夫人,我知您牵记着二公子,我把他请过来了。” 说着回身示意,一辆轻便马车驰入,掀开帷帐,里头是半死不活的二公子。 陆二公子满头满脸,都用白布给包裹着。但陆老夫人总不会认错自己儿子,叫一声“儿啊”,心疼得掉下泪来。 陆二公子有气没力地道:“娘,是我不小心给蜜蜂蛰了,刚才,嗯,刚才疼的紧,所以请施……嗯,那位施爷代替我来的。娘,你别担心,施二夫人给我用的这药很灵的,我涂了一点不疼了,我脸上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三言两语,首先把施景瑜胁迫他的事情揭过去了,陆老夫人明知他讲的不尽不实,但这时候也不能不信,强笑道:“我儿无事就好。” 陆二公子又道:“娘,廖家这门婚事,本来欠考虑,还是作罢了吧。” 陆老夫人一听,知道儿子这是来前被授意了。儿子活成这么大一号人,可从来没哪一回,说话条理这么清楚,一桩接着一桩交代完的。 她冷笑一声,道:“你大哥的事,不归你管别多嘴。不过为娘也心里有数,廖家姑娘门第太高,我们陆家攀不起,这就罢了吧!” 横了那边施景瑜和廖明廊一眼,心里盘算着,她陆家当然不如施、廖两家的势力,但这口气咽不下去。 势力不相等,不代表完找不着出手机会,回头走着瞧。 宗蔼若笑吟吟看着,虽只这一会会,已经看出陆老夫人为人刚强,倒不是个轻易低头的,好在她之前对今番的事情做了盘的打算,并未想过因此事与陆家交恶。 她笑着委宛道:“陆老夫人,陆二公子,你们辛苦这一遭,亲事不成,情谊却在,咱们施、陆两家从前交往不多,相互不太熟悉,从今往后,可不就有交情了。” 陆老夫人有些意外,迟疑着问:“施二夫人的意思……” 宗蔼若笑着说:“陆刺史镇守青州,施蕴即将往兴州,两下紧邻,以后来往的机会多着呢。” 如此轻描淡写一席话,却是震得在场每一个能听懂的人耳朵内隆隆作响。 铁颜境分十五州,青州是南下侨民之属的侨州,兴州则为兵家必争之地,两下属地和兵力强弱分明。 但这席话中最敏感的一点,是说施蕴即将出任兴州的刺史。 兴州的现任刺史,是南宫沣! 南宫家主南宫鹫已死,南宫沣目前掌握大权,朝廷要动南宫沣,也要掂量掂量。 但宗蔼若随口道出,似是顺理成章。 宗蔼若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她如此轻易随口道出,也就是说,这件事情虽未昭告天下,却已成定势。 短短一句话,里面透着多少刀光剑影,无声的朝堂争斗。 施蕴是施家东宗的人物,还是宗琴期的女婿。施家东西两宗虽分列门户,但同气连枝,关系紧密,和东宗交好,自然等于和西宗交好,甚至,是就此进入了朝廷以施、宗为代表的权力核心圈。 青州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关系上,都必须要进入这个圈,倘若不是,青州也随时有可能被一个核心圈人物所取代。 陆老夫人心中有若电闪雷鸣,终于把利害关系理个清楚,她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于是对宗蔼若更加亲热、更加和气,连连笑道:“二夫人说得是,说得是啊!” 很简单的言语,很自然的态度,就让陆家放下戒备,成为施家同盟。 廖冽在一旁听着,不由得脸若死灰,他常年病榻以后犹自顽固残存的那点雄心,也霎时间灰飞烟灭。 想不到南宫鹫一死,朝廷就敢直接对南宫家族的第二号人物南宫沣动手,南宫沣也居然不声不响就退让了! 这个惊天大转变,只怕是南宫鹫生前也绝未料到的。 自从施家选择了从政治上抛弃廖家,而与皇室结亲,廖、施两家是难再修补关系了。 正因如此,廖冽才想和陆家联姻。陆家虽然不是什么强势的力量,但好在可以互补,双方有益。 然而,陆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给宗蔼若三言两语争取过去。 天下之大,竟无他廖氏一个容身之地。 败局已定,争复何益? 廖冽嗒然若丧,直到陆老夫人说了一番场面话,带着她儿子扬长离去,也未再明确表示什么。 倒是俞氏还在大吵大闹,不肯干休,声称廖家堡两千庄客,三千兵丁,将区区宗蔼若七八人围住,已是插翅难飞。 “大不了,两败俱伤!”俞氏眼中已无冷静之色,状若疯狂。 随着她的歇斯底里,廖家堡的气氛再一次紧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廖冽摇摇头,但不出言阻止妻子最后的努力。他低下头,似乎是微带怜悯地看了一眼雪汀,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陡然间,带着腥腐的甜味增强,恍若是一阵风,轻飘飘散在空气里。雪汀微震,背后和胸前同时一股力量萦绕满身。 场上气氛的紧张,并未带给宗蔼若任何压力似的,她依旧神情镇定,唇边梨涡隐现,笑容不减。 “大夫人,两败俱伤,此非明智之举,这又何苦呢?” 不等俞氏再说什么,廖家堡外的信息却于此时传入。 “老爷!夫人!”重福几乎是声色俱失、连滚带爬的跑来报告坏消息,“廖家堡、廖家堡被围了!” 俞氏瞬间呆住,半晌,颤声问:“你——你说甚么?谁?是谁!” 宗蔼若神色不变,非常镇定,只慢吞吞笑着道:“好教大夫人得知,想是我从开阳和石阳所借之兵到了。” 这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别说是俞氏和廖家人,就连施家这边也多有不解,直到宗蔼若解释了一番,这才恍然。 如果说施景珩在循阳城晃荡,已经荡了三个月,其实不算巧合的话,宗蔼若的得知消息,那是真的巧合了。她正好有事溯江北上,所坐的大船和施家准备向帝都报信的人遇上了。 宗蔼若听说这一番消息,就知道这事迫在眉睫,向帝都本家求救根本无济于事。廖家这些年与施家不合,不太可能和平解决,光凭循阳城中施家这几个人,与廖家堡对峙肯定占不了上风,遂派人往开阳和石阳借兵。 循阳、开阳、石阳。三座城池,三阳相连,彼此互为唇齿。 在从前,开阳和石阳毫无疑问都是唯循阳廖家马首是瞻的,但两座城池的太守都是精明人,早把廖家的势力衰微看在眼里,借兵发兵,不过举手之劳,三四个时辰,两家都已大摇大摆的穿过城防,兵临廖家堡。 俞氏听罢,瘫坐在地,廖冽却忽然抱着雪汀站了起来。 第57章 走金凤 廖冽的目光,从廖明廊、到施景瑜、到宗蔼若,最后又回到廖明廊身上。 廖家败了,但并非没有一拼之力,循阳城是廖家地盘,二千庄客三千兵丁训练有素。 但是,局势很难回转,他要是一意孤行,能换回廖家几天的挣扎,可也同时会得到更大的损失。 这种损失,是他不想受、不能受的。 “三妹,恭喜你。”廖冽开口便道,“终于一手毁掉咱们廖家。” 这个变化连廖明廊也未想及,她怔怔的,听着兄长冷嘲热讽,无言以对。 廖冽缓缓地弯腰,把雪汀放到地面上,让她摇摇摆摆朝着明廊走去。 就在廖明廊想要过去接住孩子时,却见廖冽已经顺势跪到地上,凄声说:“廖家败了,一败涂地。只求七夫人看在廖家女儿的身份上,将我儿还给我。” 这话说得不谓不重,廖明廊如遭雷殛,面色刷得雪白,僵在当地,一步也跨不出去了。 施景瑜担心地看了看她,再看看那个摇摇摆摆的小女孩,心中暗叹,抢过去,把小女孩抱到怀里。 家族争斗,向来是残酷的,这场婚姻既然已经牵扯到家族利益,宗蔼若若不出手雷厉风行一点,很容易陷入僵局,从而导致更大更多范围的伤害。 但廖明廊毕竟身份敏感,此一役后廖家彻底倒了,就连循阳城的地盘大概也保不住,廖明廊却是此役的导火索,她心里的难过和悲伤,也是可以理解的。 眼下只有赶快离开这里,让廖明廊远离是非之地,好好休养几年,也许才能渐渐淡却伤痕。 施景瑜心下如是想,眼角瞥见廖迨也得到了自由,在向他父母跑过去。 宗蔼若微皱着眉头,她只有对廖明廊的怜惜和友谊,对廖家,她姓宗的可素来没甚么情份,但廖冽这两句话说得太狠了,廖明廊受不住。 宗蔼若在心下沉吟,要不收一收手,给廖家再留一线光明。补救的办法不是没有,比如,带着廖迨去京,或者是给廖冲找一个更好的位子。廖家一样还是要败的,但可以视廖家后人争气程度来减缓甚至扭转败亡。 正想着,却见廖迨扑进跪着的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宗蔼若暗自摇了摇头。廖迨这孩子已经八岁,懂得很多,宗蔼若无论做什么,他仇恨的种子都已经种下了,没有用了。 廖冽抱住了儿子,保留火种,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他低声道:“别哭,咳咳,我儿别哭。你抬起头来,擦干眼泪,好好看一看对面的人,别忘记今天这一幕,一点儿都别忘记。” 廖明廊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一步,她似乎已经神不所属,悠悠荡荡,便似一个鬼魂一般。 施景瑜瞧得害怕起来,轻声道:“阿廊,他有意激你,别做傻事,你快清醒一点,雪儿在此,她还小,需要母亲照顾。” 却不知廖明廊听进去没有。 廖冽心情激动之下,募地大叫一声,鲜血如箭喷射,身子一挺,竟是死了。 俞氏惊叫一声,和廖迨一起抚尸大哭,随后指住廖明廊痛骂:“贱人,你毁家杀兄,好无情、好恶毒的女人!” 兄长一死,廖明廊反倒平静下来。 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她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她把雪汀从施景瑜怀中抱过,不住亲吻她,从雪儿的脸,吻到她的小手、小脚,眼泪一滴滴滑落,滴在雪汀的头脸和衣衫之上。 雪汀有些害怕,睁圆了眼睛望住她的美人娘。 她很想分辨,是廖家、廖冽对不起美人娘在前,美人娘可没做半点对不起娘家人的事。 只恨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展现唇枪舌剑这种属性,心里一急,两行晶莹泪珠也挂下面颊,趁机大哭:“娘亲!娘亲!娘亲好好的,舅舅坏,……舅舅……舅舅不好,他坏……” 廖明廊轻轻掩住了她的嘴巴,低声道:“舅舅去了,雪儿,这些不敬长辈的话不能再说,知道吗?” 雪汀止声,不服气,一个人死了,他做的恶事就都不能提了,于是有理的也变成无理了吗? 廖明廊抱着女儿,缓缓走近宗蔼若,把女儿送到她怀里。 以宗蔼若的聪慧,已经猜到她的意图。 如果廖冽没死,宗蔼若会苦口婆心深劝一次,劝她打消那个愚蠢的念头。 然而,廖冽已经死了。 这件事传出去,不管廖明廊曾经做什么,也不管廖家曾经对廖明廊做过什么,廖明廊的名誉,是彻底毁了。 从此她就成了为一己私利不惜毁家杀兄的千古罪人,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天下之大,只有一条路可走。 廖明廊把女儿送到宗蔼若怀里了,手指却还牵缠着女儿的小手指不愿放,凄然笑道:“姐姐,把雪儿交给你,我是放心的。我相信姐姐,会给她一个圆满人生。” 宗蔼若镇定从容的神色,也禁不住如被蜜蜂蛰了一口似的颤动一下,她苦笑起来。 圆满人生么? 明廊果然给她好大一个难题呀。 要知道,这种东西,明廊没有,她也没有。 明廊却想要雪汀拥有。 宗蔼若微微苦笑起来,郑重许诺:“妹子,只消我有一口气在,便会竭尽力保护雪儿周,幸福、快乐、安康。” 廖明廊笑了一笑,大恩不言谢,她再也不说什么。 转回身,低头看向那边围做一团的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和两个扑在尸体上痛哭的人。 她轻声说:“嫂子,你别口口声声的骂。明廊问心无愧,不受你的指责。是你们先出的手,你们绑架我的女儿,打伤我,给我下软筋散,无论我嫁与不嫁,我这一生,都已是废人无疑,生不若死。” 这话,引起一阵阵低低骚动。 廖明廊武功被废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仅有少数,她的亲兄长、亲大嫂居然能下得这样狠手,也是把事情做绝了。 施景瑜听得大怒,跨前一步。 廖明廊就像没看到、听到众人的叹息,继续道:“廖家已然毁了,可这是毁在大哥和大嫂你们手上,你们想要明廊认这个罪,明廊不认。” 她忽的一个趔趄,摇摇欲坠,“明廊今日之死,不是为了赎罪,只是……我把这一身,还给廖家。剔骨还血,我都交还你们。从今而后,我和廖家无关,雪汀和廖家无关。她……雪儿……” 她挣扎着转身,施景瑜震惊地看到,她胸前不知于何时插入了一枚金钗,鲜血汩汩流出。 今日她是新嫁娘的装扮,鬓间流苏凤钗又尖又利又长,可是,谁也不曾留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拔下来,插进了胸膛。 “明廊!”施景瑜凄厉地唤。 第58章 伤逝 廖明廊挣扎着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不,你别过来。你、你不能再碰到我,……我的身子。” 施景瑜如同五雷轰顶,霎时僵在原地。 别人听不懂话中含意,他却是明明白白的。 明廊没有原谅他,没有,今生今世,他已得不到她的谅解。 廖明廊已无力站立,她靠住了一根缠着喜事彩缎的圆柱,再次看向女儿,绝美无暇的脸上浮起柔美笑意,她凝望着女儿,目光里有如许缠绵,如许慈爱,和如许期待: “雪儿,雪儿,从今而后,你不是廖家的人,你只是我的女儿,不是任何家族的附庸和工具。雪儿,你要……你要好好的,要自由……” 她气息渐微,眼睛慢慢阖上。 身子却是靠在圆柱上,站着,没有倒下。 意外一波连着一波,应接不暇。 宗蔼若轻叹一声,把雪汀交给身后的生石花,她自行走过去,抱起廖明廊尸身。 “走吧。” 一行人默然无声朝廖家堡外走。廖家堡的兵戈武器早已悄悄放下。 万籁俱寂。没有一丝一毫声息。 突然一道弱弱声音响起来:“小雪妹妹。” 这竟是廖迨。 小男孩满脸泪痕的站了起来,几步快跑,挡住了生石花去路,任凭他母亲呼叫也不管用。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头垂下,只瞧着地面:“对不起。” 雪汀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见廖迨满含期待的眼神向她望过来。 “对不起。”他颤声说。 对不起?雪汀愤怒的几乎想笑。你的父亲母亲,活生生逼死了我的亲娘,就换来轻而易举“对不起”三个字? “对不起,小雪妹妹。你能不走吗?” 他咬着唇,面色苍白:“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会照顾你,我不会让人欺侮你的。小雪妹妹,只有我才是你的亲哥哥,我发誓,我一定保护好你,用我的性命保护你。” 他还待说什么,施景瑜一把抢过雪汀,抢步出外,看都不看他一眼:“够了!” 廖迨怔了怔,拔足欲追,被俞氏和重福等人死命抱住。 小男孩终于放声大哭,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为什么你要走?” “小雪,你走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走了我再也不会认你是我妹妹!” “为什么要走?妹妹,为什么你要走?” 小男孩哭得气阻声噎,人已不见,哭声还犹自在耳边。 雪汀脑子昏昏沉沉的,一连串的变故,母丧,离家,廖迨的哭叫。 “阿迨。”她茫然低低叫了声,眼帘模糊一片,已然看不清廖家堡。 小身体趴在施景瑜怀里,募地软了下去,不省人事。 这一昏迷,天昏地黑,仿佛堕入了永生的黑暗。 宗蔼若和施景瑜对于她的昏迷十分焦急,再三检查,小女孩体内并无什么异样,但有一点奇怪而不安的因素,却让两人深为困扰。 雪汀小小的身子柔软可爱,按理来说,小女孩气息芬芳,也该是有着她这个年龄特有的清香。 可是,小女孩身上却始终萦绕着淡淡一股甜味。一般的甜味也就罢了,她的这股甜味,却还带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那仿佛是一股带点死人行将腥臭腐烂的甜香。 闻着非但不让人喜欢,反而使人时欲捂鼻。 这一股不祥的甜味,让宗蔼若和施景瑜都心神不安。 宗蔼若才华横溢,对于医术医理也称得上精通。 可是,虽然闻着了这股甜味的不祥,以她的手段,竟然无法测出这甜味来自何处,它对雪汀的身体有何影响,雪汀如今的昏迷不醒,是否由这股甜味所致。 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在廖冽把雪汀归还给廖明廊之前,他对雪汀动过了什么手脚。 “此人该死!”雪汀昏迷三天,施景瑜也着急得三天三夜没有安寝,这会儿连眼珠子都已红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以言语逼死明廊,自己本来就半死不活了,一死了之以使天下舆论有利于廖家。早知他连雪儿这样小的孩子都要伤害,我无论如何不那么轻易放过他们!” 廖冽和廖明廊先后去世,当时以宗蔼若借到的兵力,确实可与廖家再战,但一来没有意义,二来传出去把廖家逼到山穷水尽口碑不好,当时的情形,没有谁再想着更进一步。 然而廖冽的报复手段,也当真是做到了极端。 以言语逼死廖明廊,还不放过如此幼小和无辜的孩子。 宗蔼若抚着额头,叹道:“后悔也是无用了啊,救雪儿要紧,先要搞清楚,她究竟受了什么伤,或者,应是毒。” 如果受到内伤,以宗蔼若的医术,当可以诊断出来,且内伤一旦寻到根源,总是要相对好治一些。 但毒伤就相当麻烦了,尤其是宗蔼若连一丝一毫都探不出端倪,更别说寻着源头开药方了。 施景瑜再次潜入廖家堡,想要打探确切消息,没想到短短三天的功夫,廖家堡风流云散,几乎成空。 主要是人心已散,这几天庄客兵丁多有逃逸或者改投他方,廖家没有了话事人,根本守不住这基业。 灵堂还在,可施景瑜打探了一番毫无结果,抓了几个廖冽生前心腹来问,也是一问三不知,都是一样的反馈:从不知家主还能使毒。 施景瑜又翻天覆地找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名医,给雪汀诊治过后,也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们终不能在循阳城久留,宗蔼若此行另有要务,她有大船停于洛川码头,一行人只得先上了船,缓缓扬帆出发。 可他们却不知道,雪汀一直都是可以感知到周遭所发生一切的。 自打昏迷不久,雪汀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不再是一个整体,有十分清醒的灵魂,缓缓离开了身体,飘浮到半空。 雪汀倒也不太惊奇,灵魂的穿越都实现了,现在只不过是一缕游魂飘浮在虚空中,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她估摸着这也许是她的身体快要不行了,因此灵魂再次蠢蠢欲动,一旦等到这具身体彻底不行了,也许这缕本就是穿越而来的游魂,就会真正彻底泯灭了吧? 有些不甘,来到这个时空,附身于五岁的小女孩身上,什么也做不了,枉自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悲恸,如果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离开,太不划算了啊。 但好在,那具小身体虽然一直不曾清醒,却还保持着一线生机。 雪汀的游魂,便只得于小女孩身体周围盘旋,等待着命运的走向。 第59章 求医 施景瑜又一次把内力探入雪汀身体,毫无反映,他颓丧不已。 自打上船,束手无策的施五爷又恢复了酗酒,整个人醉醺醺,酒气冲了宗蔼若一身,她嫌弃地瞥他一眼,忽然问:“你为什么会在循阳城?” 施景瑜此时担任骑曹参军一职,在夏关任职,夏关距离循阳颇为遥远,按理来说,他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循阳城。 施景瑜无精打采,听得嫂子询问,随便答道:“我来了三个月了。” 宗蔼若皱眉问:“什么意思啊?” 施景瑜眼睛望着小小的雪汀,凄然道:“我听说雪儿溺水,不知生死,心里着急就过来了。……我,……可我来了,又不敢去瞧她母女,所以在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 大男人捂住脸,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早知道有此奇祸,我说什么都带得她走。呜呜呜,嫂子,我真没用,我真混蛋,我在这里吃酒打架看热闹,可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我竟然一无所知。现在还让雪汀这样,我……我是个混球,我是该死的王八蛋!” 他痛骂自己,毫不留情。 宗蔼若听得嘴角微微地抽,哪有骂自己是王八蛋的。他若是王八蛋,那么…… 宗蔼若抚摸雪汀柔软的小手,轻叹一声,努力让自己不再想下去。 廖明廊出事以后,施景瑜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伤心,主要是雪汀连着出事,他疲于奔走,来不及伤心。 现如今对于雪汀的病况一筹莫展,宗蔼若这状若无意随便问的一句,便成了决堤的引子,嚎啕大哭。 宗蔼若默然等他哭了一会,情知这个小叔子生性放诞,不知节制,如果就让他这么哭下去,恐怕能哭完三千里水路。 因此,等他发泄掉一些极端悲恸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宗蔼若便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阿廊她临终之前只有一个遗愿,若是不能救活雪儿,你怎么敢去见阿廊?” 施景瑜哭道:“我知道。我会走遍天涯海角,给雪儿找医生的。” 宗蔼若凝眸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微微叹息着道:“就怕你天涯海角寻得了良医,雪儿却无法等那么久。” “你……”施景瑜浑身一机伶,抬头怒视。 他醉得厉害,但这一场痛哭发泄了情绪,终于清醒过一些回来:“二嫂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打算了?” 宗蔼若缓缓道:“我打算带她去见一个人。” 施景瑜先是一喜,随后见她神情凝重,千回漫不在乎里难得谨慎一次,他问:“是……那个人?” 宗蔼若叹了口气,道:“是啊……所以我得先问问你,雪儿怎么也是……和你们家有关系,这件事我无权决定。” 施景瑜脸上难得有凛然之色,半晌道:“非得那人不行吗?” 宗蔼若反问:“五郎,你觉得我医术如何?” 施景瑜呆了一呆,道:“我还没见过比二嫂更精通的人。” 宗蔼若冷笑道:“这也不敢当,你过誉了。一个人所见所闻终是有限,我万万谈不上登峰造极,但雪儿这样晕倒,我连病由端倪都看不明白的情况终究是很罕见的。我想,雪儿如果还有希望,那么必定是他了,但我也不敢代他保证一定治得好雪儿。” “是,二嫂不必说,我懂。”施景瑜点头,随即皱眉道,“可他在沧浪,我们怎么过去?” 宗蔼若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有法子,不过要你配合。” 这次宗蔼若适逢其会,确是难以预料的巧合,她是坐船经过循阳,欲往北地。 施家和宗家是铁颜帝国数一数二的高门,即便在八大家族也是为首的佼佼者。 不过,还是有些区别的。 施家号称“不落的门阀”,家族延绵迄今千年,比铁颜帝国的历史都要悠久,无论世事风云变幻,施家都是傲然矗立,甚至分出了东宗西宗,双峰相峙,同样都是足以笑傲天下的存在。 而宗家的历史则短得多,是随着铁颜帝国的建立,他们慢慢发达起来的。 历史渊源,家族底蕴,导致立身的根本也是不一样的。 这个年代,轻商重农。世家大族自恃出身,是不屑于从商的。 但百多年前各大世家随着铁颜南迁,各自境遇不同。 对于施家来说,家族无论在南北方,都拥有着数不清的山林湖泽、各种矿山矿脉,南迁后虽有少许影响但不动根本,朝堂上进一步的得势更加维护了家族权益。 而宗家等同样从北方迁来的家族则相对遇到些麻烦。 除了促进和当地家族的各种紧密关系,以及加强对于朝堂的影响力以外,为了维持动辄数千人大家族的正常运作,不得不做些放低身段的事儿。 比如,经商。 中州分裂为南北两个部分,南方是铁颜,而北方由沧浪占据着绝对优势。 权力可以分成两边,民生民计的需要,却是无法用划清地界如此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解决的,南北易市的需求量很大。 宗蔼若这次出行,就是代表宗家到北面,交接一桩非常关键的易市。 一般生意,宗家自有数不清的代理人,而且也不会用到宗蔼若这个出嫁女。 之所以会是她亲自出行,其中自有奥妙。 宗蔼若为娘家做事,施家这边多少都是心知肚明,这会儿她简单地给施景瑜说了一下,随后道:“那个人是我师兄,却和你们家仇深如海。要是被那些老尊翁知道我送雪儿去他那里求医,就算同意了也非得被他们烦死不可。” 施景瑜这会儿通透得紧,连忙接口道:“这是自然。二嫂,不如就是我代你到北地走一遭,你悄悄带了雪儿走,一个人行动还能快些。回头见到老头子们,我自然有话可回,总不让他们来为难你便了。” 宗蔼若微笑道:“你倒是接得快,就不怕我此去的事情很是棘手,你接得过去吗?” 施景瑜满不在乎道:“无论什么,哪怕天塌下来呢,还有什么比小雪儿的性命更重要?” 至于他还有官职在身,这铁颜的官儿往沧浪一跑,……这种末节还有必要关心? 两人商量既定,宗蔼若便弃船登岸,抱着雪汀悄悄独自快马离去。 第60章 避雨 远山朦胧,峰峦叠翠,长空如洗,碧天白云。 若是信马由缰,心情舒爽之余必觉美景增色。 可惜宗蔼若现在完感受不到。 她已经在这山里转了两天,累得半死,天空明晃晃得像一面镜子,刺出白花花的阳光,灼热耀眼。 女子方向感一般不强,宗蔼若学究天人,智慧无双,在这方面也不能免俗。 “该死的师兄,倒底住在哪里啊?” 宗蔼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抱着雪汀,愁得不行。 雪汀那一片稀薄的灵魂飘在半空,仿佛跟着她瞎转悠,也是需要体力的,她也累得不行了,跟着她一起犯愁。 宗蔼若倒也不是没问到比较切实的讯息。 她的师兄宵风真人,似乎在长意岭一带颇有名望,她一问“宵风真人,紫岩峰”,立马便有人晓得了,颇为热情地给她指点了路径。 她听着觉得路径易寻,就没另外找人做向导。 然而,对于路痴来说…… 等到一进山,如何具体的指点都是白搭。 再想问人吧,山头连着山头,想找个人迹也不容易。 雪汀记得一句古诗:“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往往见着一个人,要么在半山腰呢,一晃就不见了;要么隔山隔水的,碰上地形复杂需要指点的提问,没几个人有耐心扯着嗓门来回喊。 宗蔼若低头瞧瞧怀里的孩子,轻叹一声。 她弃舟登岸,一路快马兼程,日行五百里。 但毕竟目的地在沧浪之国的帝都附近,相距极为遥远,还是赶了好几天。 好在她在决定求医之前,已经看出了雪汀的状态,人事不醒,但给她灌入米汤、人参等物,却不会返吐。 这就意味着雪汀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可能会维持很久。 然而,即便是活泼泼的小孩子,也禁不住这种没日没夜的颠簸,更别提雪汀这样的了。 雪汀的小脸比前越发苍白,甚至,在她眼睑之下,悄然涌现了一丝青灰。 这自然不是疲累以后的青白,只怕是预示着死气逐渐逼临。 宗蔼若暗叹一口气,警告自己保持镇定和从容的心态。 要不然,赶到了目的地,却因为自己找不到路,从而使得小孩活生生被她拖死了…… “以后就不要叫才女了,叫蠢女吧。”宗蔼若喃喃自语。 山中天气瞬间万变,一块云朵飘过来,风起,日暗,大雨将至。 宗蔼若策马上了一片矮坡,四下里一打量,西边一片松林的后面,有峰矗立。 她打马赶过去,穿过松林,豆大雨点已经纷纷打落,却见那座小峰有个山洞,足以容人。 宗蔼若赶紧抱着雪汀进了山洞,放马匹自去寻觅躲雨。 这个山洞在外面看不大,进来以后,空间却不小,而且没有什么异味,地面上还有烧灰,想是这边尚不算山岭深处,常常有人经过把这里当成休憩之地。 这倒是省了很多麻烦,本来宗蔼若还担心万一有野兽或者留下的什么异味,就不太好待着了。 她淋了些雨,却把雪汀保护得很好,滴雨未沾,依旧安静躺在她怀里,娇美犹如花瓣,仿佛是才睡过去一般。 可是,花瓣一旦离开花枝,还能保持多久的鲜妍? 宗蔼若轻叹一声,咬咬唇,轻声道:“雪儿乖,再忍忍。伯娘明儿若不能找到那紫岩峰所在,管教把这一带山都烧了,看那个混蛋还敢不出来。” 明明是她自己迷路了,一腔恚怒,倒像是怪怨她那师兄明知她来了,不肯见她。 雪汀很无语…… 募地松林外仿佛有什么声音,宗蔼若头微侧,听了一会,脸上满是喜意:“雪儿,有人来了哦!” 随即秀眉一蹙:“来的人不少,还骑着马,这些都是什么人?” 但什么人也不能阻挡宗大才女拉个土著来当向导的决心。 雪汀的魂魄不象她那么耳聪目明,也不能离开自己身体上方的若干范围,过了良久,才听得一行人说说笑笑,穿过松林,向着这边而来。 “真是倒霉,淋成落汤鸡了。” “这天气也太善变了,咱们高高兴兴的进山打猎,那会可是艳阳高照。” “先不下雨,我听有人直抱怨热呢。” “哈哈,可下雨也难受啊,我身都湿了。” “可别说了,我的水都滴成小河了。” 最后那道声音既尖且利,十分不中听却自有特色,宗蔼若忍不住一扬眉。 长意岭侧卧于沧浪帝都镐阳城外的斜东北方向,是很长很密的一带山脉,不过,紫岩峰距离帝都镐阳倒不算远。 这种尖利独特的声音,大家出身的宗蔼若是十分熟悉的,那多半出自公公之口。 会这么巧遇到了沧浪皇族里的人吗?不过,这些人倒都说的是中州方面的言语,听起来还颇娴熟。据说沧浪几乎已是中州化了,这么一听,名不虚传。 那个尖利的声音又道:“还好还好,主子爷身上还算干净,主子爷鸿福齐天,雨水都不往他身上打。” 宗蔼若听得差点没笑出声来,这马屁拍得也太生硬了,果然有人便笑道:“你空口白牙的胡扯,主子爷身上没湿是因咱们带的几件替换衣裳给他盖上了啊。” “哈哈,就这么一会,主子爷也淋湿一半了,一会儿这些也没用。” 好在是夏天,就算下了雨,也不冷,这些人说说笑笑,听上去还是轻松的,并不真的因为遇雨而败坏心情。 “咦。”有人出声打断了杂乱无章的说笑,“快看那边好像有个山洞!” 这边小山不高,山洞只有一个,想是看到宗蔼若现在躲雨的这个了。 宗蔼若一皱眉,她原是不拘小节之人,同几个陌生人一道避雨不算大事,可听见貌似内监的嗓子,她就得小心几分。 毕竟是南朝的世家出身,人在沧浪就有些格格不入,与沧浪皇族面对面更是不妥。 洞里生着几片突兀的山石,宗蔼若一张望,有一块可以藏身,她抱着雪汀,躲到了山石后面。 不多久,一阵嘈杂脚步和人声,那太监笑道:“是一个大洞!嘿,咱就说主子爷鸿福齐天,老天脾气再坏这阴晴不定,都有现成地儿避雨!” 宗蔼若抚额,就听一阵轰笑,大都在嘲笑这个太监,与此同时踢里踏拉拥进一群人来。 这群人一拥而进,宗蔼若倒是放了心。 她身上也淋到一些雨,有些小湿,虽然不明显,但要仔细看一下刚才席地的那片地方还是容易发现。 皇族之人,若是警觉一些,就会瞧出端倪,她便不好躲了。 但一群人一齐拥入,一个个身上都小河似的向下淌水呢,哪里还会发现那片小小的水渍。 第61章 霸主与霸主 宗蔼若数了数,这群人共是八个,其中至少一半脚步轻健,身负武艺,其余几人则脚步沉重,不会武,包括那名具备拍马屁神功的内侍。 既然判断这些人有皇室里的人,那么其中有身怀武艺之人也不为奇怪,一定是要有保护人的。 宗蔼若还听出来,他们笑笑闹闹,但实则很有规矩的,分尊卑和先后,纷纷席地而坐。 很容易判断有一个为主,因为其他人都不怎么靠近,估计不敢与之同坐,同时避免身上的水溅到此人。 宗蔼若透过石缝悄悄看去,见那为首之人身形高大,一部络腮大胡子,似乎很是雄拔,山洞里光线不足,看不清面貌。 只听有人笑道:“主子爷这次带来的礼物可惜搁着了,若是带了青莲帐出来打猎,就不怕雨了。” 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人在说何物,便问:“青莲帐是什么?如何就不怕雨了?” 这次是内侍代答:“主子爷这回带来的宝物,件件可都是天下奇珍。这青莲帐奴婢亲眼所见,握起来只得手心一团,一旦张开,无论风雨都不得袭,真是神奇之宝。” 人人吃惊,半晌一道声音期期艾艾道:“这般宝物,……这般宝物,……就这么平白送了那人?” 那位“主子爷”一直没开口,这才轻轻一笑,说:“这不算什么,身外之物,先生若肯收下,才有价值。” 有人反对:“这还不算什么?我连听都没听过!” 有人夸誉:“我沧浪内库富有天下,包容万物,天底下也只有主子才能随便拿这般宝物赠人。” 有人不服:“就算内库的宝物,平白送人,我可真有些舍不得。” 忽听一道清拔的声音道:“比起天下九鼎,区区青莲帐,确实不算什么。” 这句话过后,山洞里又是静了下来。 宗蔼若暗暗吃惊,她原想着是遇上了沧浪的皇室宗亲,可这番谈话非比寻常,那位“主子爷”的身份,只怕远非一般皇室宗亲可比。 “难道我竟然遇上了元符帝?” 元符帝在位至今十六年,令名远近颂扬,道是难得一见的雄才贤主。 沧浪由蛮族建国,迄今近百年。上一代废帝秦生少有的残忍暴虐、荒淫好杀,宗室备受其害,共推秦恝弑兄登基。 元符帝秦恝即位之后,休养生息,整顿吏治,重视农桑,推行中原之学,把废帝在位败坏的根本一一抢救回来,沧浪如今内政清平,国富民强。 铁颜南宫鹫一生横行,所向无敌,晚年便是攻打沧浪吃了大亏,一战退回江南。 也是由于如此,南宫鹫不得不收敛篡位野心,含恨离世。 但据南宫鹫攻打沧浪之后的说法,是那位以文治国的元符帝实是心怀天下的雄才霸主,随着沧浪国力日盛,必然会对铁颜开战。 宗蔼若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长意岭巧遇到这位传说中的雄才霸主。 暴雨无事,话题显然是在随便进行着的。 稍静之后有人道:“主子爷,我可不明白了,那人如此高傲,主子爷都来了三回了,他居然敢避而不见。咱们沧浪兵强马壮,还非用这样一个人不可么?” “噗嗤”一笑,那内侍抢着道:“贺……爷,哪里是三回,咱家主子爷连续来紫岩峰,这已经第九个年头了。” 这名内官很年轻,二十七八岁,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随身侍候了,所以旁人弄不清楚的事情,他大都有数。 原先提问的人吃了一惊,失声道:“九……九年了?” 那位主子爷慨叹道:“是啊,一转眼九年了。” 这话引起不满,一人冷哼道:“主子爷,臣……那个,在下也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南朝人,说得动听是叛出家族,搞不好是家族废物,被赶出来了。在长意岭紫岩峰一缩就是几十年,号称隐士,却又传师授学广收学徒什么的,哪里隐了?其他事情什么也没干,就这么出了名,总之我觉得不服。” 那主子爷道:“你不理解他。我曾和他深谈,天下十分,八分丘壑在先生心中。” 这评价实在太高,便有人应和笑道:“是啊,定是有所长的,只是你我粗鄙,看不出来。君不见前番南宫鹫北伐,请他出来谈了一席话,南宫鹫也是立马想要聘他,为他所拒了。” 主子爷的意思十分明确,那些人不敢违拗他,陆续都说了一些好话,但大都为浮夸之辞。 主子爷听了一会,忽问:“赫连,你怎么看呢?” 一顿,早前那条清拔嗓子开口道:“主子爷英明。” 众人只道他也是拍马奉承,没有新意,不料此人接下去又说:“依我看,主子爷这次入山相邀,很可能会请动宵风真人。” 宗蔼若听这群人谈了几句,就猜到他们所谈那人正是她的师兄宵风真人,这倒也不稀奇,她那个惊才绝艳的师兄,几十年隐居在紫岩峰,并不刻意隐藏锋芒。 若是元符帝一直无视,元符帝哪里还谈得上是什么心怀天下的雄才霸主? 她所惊疑的倒是这条清拔嗓子,总觉“赫连”二字好生熟悉。 “赫连?赫连?” 姓赫连,当然是异族之人。说话不多,每次开口,都有自己的主见,紧跟在“主子爷”身边,显然是被看重的人物。 有人笑着道:“赫连兄,果然也不愧是一方霸主,你和主子爷,可真谓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有衣袍之声,那赫连掀衣跪倒:“不敢。” 只听那主子爷笑道:“哎,随便开的一句玩笑,何必当真。赫连渊,天底下有才华之人,我都愿接纳,绝无猜疑,你不要多心了。” 宗蔼若此时内心的震惊不可用言语形容。 赫连渊! 这个人的名声真是如雷灌耳。他是九襄之国的皇子,九襄战神,谋略和武力值都超强,他曾征服无数蛮族以及土地,一连串战绩耀眼夺目,即使远在南边的宗蔼若也时常有所闻。 遗憾的是他的才干没能带来相应的荣誉,他是上代九襄国君的庶子,受到嫡系皇族猜忌,偏偏他又很忠心,所以一直活得很压抑。 在无数次压迫陷害之后,最近两三年,再也没有赫连渊这个人的消息了。 有人说他是逃到了沧浪,也有人说他还是被九襄君主杀死了。 原来,前者的说法是正确的,赫连渊来到了元符帝身边。 宗蔼若悚然而惊:倘若这个号称战神之人挥兵南下,铁颜南宫鹫方死,将星零落,有人可与抵敌吗? 随即又想,元符帝这位霸主心胸也太可怕了,面对另一个霸主式的人物,他竟敢收在身边。 第62章 风雨雷电 宗蔼若心里忽然一跳:这个元符帝所谋匪浅,十数年吏治,已使沧浪河清海宴,国力强盛,如今武道收了赫连渊,文治方面则在努力讨好宵风真人,很明显,他要开始谋机而动了! 没承想让她在这深山的山洞里见到此人,如果……如果……她心口不由得微微一热。 宗蔼若并不是热血年龄了,但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还是有所心动。 宗蔼若迅速转头,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山洞情形,思忖着下一行动的可行性。 “赫连,”元符帝低沉而带着轻笑的语声,“你说说看,何以认为宵风真人此次愿意同行呢?” “是。”赫连渊道,“沧浪国内清明,铁颜南宫病亡。良禽择木而栖,宵风真人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这正是宗蔼若心里所想的,暗自点头,悄然从石后的缝隙里张望出去。 她怀里抱的雪汀,虽说连当今元符帝的名号都是一无所知,但也从这些人的对话中猜到了对方的一些身份,好奇心甚是强烈,小小游魂飘浮于上,也跟着宗蔼若一点点努力探身,想要看看外面围坐的情形,以及这个感觉挺高深莫测的赫连。 然而一人一魂都失望了,八人围坐,元符帝还勉强能看清一些背光的模糊形貌,赫连渊却是完隐在黑暗里,除了隐约察觉此人身形高瘦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宗蔼若刚想把身子藏好,募地心头一凛,仿佛于瞬间堕入寒冰里,浑身冻结。 阴影里,那个清瘦高挑的身子也微微一动,宗蔼若清晰捕捉到他那惊电一样的目光,锁定了她的位置。 “糟,被发现了。”她心里想。 雪汀游魂也察觉不妙,无声无息落到自己身体上。 山洞里,元符帝饶有兴趣地追问:“就这些吗?” 赫连渊低低一笑,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声音里没有丝毫波动:“以及……望气而已。” “望气?” 说到望气,那是玄之而玄的东西。南方大家或有会之,北方知者甚微,更别提是赫连这样一个从极蛮之地逃到沧浪的人了,当下就有人笑了一声,赫连渊不吭声,并不为此多做解释。 元符帝也不知信不信,只听他长声一笑,道:“雨停了,我们这就回去,以免让主人家心焦。赫连,此去可验证一下你的望气准不准。” 他带头站了起来,众人忙跟着他朝外走。 赫连渊走在最后,明明没有回头,宗蔼若却清晰的再次感受到他如鹰隼一般的捕捉。 这群人走出山洞,宗蔼若才轻轻吁了口气。 与赫连渊的一番无声交锋,她倒不再存着刺杀元符帝的念头,虽然赫连渊并未指明她的所在,但若她现了身,赫连渊一定不会坐视。 此来只为救雪汀,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反正江山那么庞大的事情,绝非她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左右的。 要不然,南朝异人多多少,随便找几个杀进皇宫,取了元符帝性命也就是了。 宗蔼若倒是有些耻笑自己刚才的幼稚和冲动了。 耳听一行人纷纷骑马出林,她也跟着出了山洞。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果然已是雨过天晴。 宗蔼若想了想,没有出声召唤自己的马匹,而是紧紧缀在那群人后面。 反正是在山林间,多树木,多小道,元符帝一行也没急事,并不放马狂奔,宗蔼若远远缀在身后,不至于会跟丢了。 约摸一两个时辰,元符帝一行回到紫岩峰。 紫岩峰是一座形相很美的山峰,山头紫气缭绕,其实挺醒目的,远远就能看到。 山口静谧,但有人气,隐约可见房舍清幽。 一座门坊,是个书院的大门模样。 宗蔼若远远看到有人把元符帝一行接了进去。 她又累又渴,一想,既然元符帝住在宵风真人所开的学院,她终不能避而不见,索性也就大方些。 于是抱着雪汀,大摇大摆现身。 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书院一天的课业结束,好多人三三两两在山房各处闲逛。 元符帝一行人虽是诚意而来,但对于书院学子,还是没什么兴趣专门结交,被引进了客舍。 学子们正有趣的打量那一行看起来非富即贵、或文或武的客人,忽见宗蔼若进来,都感诧异。 见这女子风尘仆仆,怀抱一个不知生死的孩子,但容颜不减,神情气度更是从容,一望不是寻常人。 两名僮子才把元符帝等八人迎进去,回身见着宗蔼若,僮子不敢失礼,恭恭敬敬迎她入内道:“这位夫人,我家真人正在炼丹,还有四十八时辰方能出关,就连刚刚的贵客,也还在等呢。” 宗蔼若眉头一挑,淡淡道:“你对宵风说,阗雨求见。” “阗雨”这两个字,钻入前面元符帝一行人的耳中,元符帝大惊回身,不由得死死瞧了宗蔼若几眼,喃喃道:“原来,……阗雨是个女子。” 当今之世,风雨雷电四大奇人。风是宵风,雨为阗雨,雷作升雷,电即擎电。 据说各有绝技,举世无双。 元符帝很多年前便识得宵风,引以为治国大能,多年来邀聘其下山辅政,其心不可谓不诚。 其他三个,他却是从未见过,没料着在这里轻轻巧巧就听见一个“阗雨”。 而说话的女子,除了相貌清丽,气度娴雅之外,元符帝倒也一时看不出她有何特别之处。 但宗蔼若接下去一句就很有奇人风采了:“他要还是不出来,不管他是炼丹抑或立刻就要成仙,别怪我打烂这座书院门坊。” 书院门坊白石所砌,上面没有匾额,但白云朵朵造得极为气派,本就是元符帝派人来修建的,算是圣物,僮子乍听如此豪放之语,不禁生气,冷笑道:“原来是上门闹事的,这可由不得你。” 语音乍落,就听有人叹道:“蠢才,蠢才,没听见她自报名姓吗?怎么还敢如此失礼?你不怕她,我还怕自己书院被拆了呢。” 话音懒懒的,带着一些隐约笑意。 既不太正经,也不像是玩笑,慵懒中透出一丝喜悦,一丝宠溺。 一个中年道人缓缓步上白石山阶,紫袍鹤氅,玉冠麈尾,三绺长须飘飘摇摇,端的是仙风道骨。 他原本笑眯眯的,目光如电一般在宗蔼若抱着的女娃身上扫过,现出一丝惊愕,忽然间神情复杂的,抬头望了望天。 第63章 命轮 丹室里。 宗蔼若微微鼓着脸,神情有些不快,也有些恍惚,脸色不太好看。 主要是宵风真人看到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是个死人了,你抱来干嘛?” 宗蔼若朝他怒瞪,道:“这孩子是生是死,我连这个常识也没有了么?你要是不认师妹,也别找这么蹩脚的借口啊。” 小师妹从前娇憨,转眼为人妇十多年了性情也未有稍改,宵风真人只是笑,把她迎到丹室里来。 “好啦好啦。”他以哄小孩的语气道,“这里没有外人来。你把情形说说吧,这孩子能让你亲自跑来见我这个家族叛徒,定不简单。” 宗蔼若这才叹口气,把事情经过略约说了一遍,眼眶微红:“她母亲临死之前,唯一遗愿让我照顾好这孩子。倘若她转眼也跟着去了,我如何对她母亲交代。师哥,我知道这孩子伤的甚奇,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了,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宵风真人微笑道:“师妹,你这不动声色送高帽的本事大有长进。” 宗蔼若为之气结,但宵风真人一伸手,将一动不动的女孩儿抱了过去,细细按脉。她关心情切,不再开口打扰。 宵风真人诊脉的过程,很特别。 他不但是搭了雪汀的脉搏,而且取出一套特别工具,一头是个耳塞模样,另一头则是小小的圆盘,两者之间连着一根特别材质的细管。 他把那器具一头放在耳里,一头便去听雪汀胸口心肺等各个器官,一个部位一个部位的移动,听得非常仔细,而且部位间非常准确。 雪汀游魂大奇:“这不是听诊器吗?”没料着宵风真人竟有如此超前的能耐。 宵风真人放下听诊器,随后又取出一套银针,炙火后,一一刺在雪汀身体的各个穴道之上,刺一点血出来看,然后放进丹炉中烧炙。 雪汀游魂于医术知之甚少,但是想来这又属于传统医学范畴了。 她饶有兴趣地观摩着,忽然宵风真人眼睑微抬,眼风如刀,雪汀那飘忽的游魂陡然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了。 “师哥,怎样?”宗蔼若着急的问。 宵风真人不答,把那银针从炉火里抽出来,加上一些粉末,仔细看着银针变化,沉吟良久,才道:“师妹,这孩子有两点难治,无论哪一点,我都没有把握。” “师哥请告知。” “首先是她所中之毒,按照你的说法,是廖冽给她下毒。此毒毒性非常,伴血共生,一旦沾染,再难痊愈。廖冽这人我也有所耳闻,他没有这个能耐向人施毒,我想,他是自身受了这毒,同时以自身为导,把这毒传给了这孩子。” 宗蔼若咬牙道:“师哥所言不错,这廖冽从年轻时即受重伤,一直都是病歪歪的,对外说是内伤,只怕真正是毒伤才对。” 宵风真人点头道:“这种毒我也从没见过,……伴血而生,且再生性特别强。” 宗蔼若问:“再生性?” “打个比方,廖冽是第一个中毒者,他传给这孩子。这孩子要是血液和别人融合,就会传给第三人,如此生生不息,初步判断这种毒性的韧性,就算传个几十人、几百代,也未见得消除影响。” 宗蔼若吃了一惊,失声道:“可这廖冽有个孩子,活蹦乱跳的毫无中毒之像。” 宵风真人皱眉思索,摇了摇头:“我这只是初步判断,也许还有其他的要件。” 他眼神扫向雪汀游魂,淡淡道:“这个毒,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孩子,已经离魂了。” 这句话说出来,宗蔼若倒是完不吃惊,道:“雪儿三月前溺水,想是曾经魂魄离体,如今有些不安稳,师哥一定有法子的。” 雪汀游魂大吃一惊,才知道这个有时聪明无比、有时有些迷糊的女子,早已看穿了她魂魄离体,果如廖明廊生前所言,精通幽微命理。 宵风真人苦笑,道:“师妹,你又任性了。” 宗蔼若不语,过了一会,轻声道:“师哥,我疼惜她小小年纪经历如此磨折,我更怜惜她的母亲,不该遭受那样的命运。师哥,阿廊和你,都是为家族所不容,就凭这一点,你也该救她女儿吧。” 都是……家族的叛徒吗? 都是……命运的反抗者吗? 仙风道骨的宵风真人募然改变了颜色,微微苦笑起来,小师妹可真是用出了杀手锏啊。 两人一时间都似乎有些迷惘,思绪飘向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远方。 那个大雪之夜,茫茫一片雪白的世界,衣衫单薄而神情倔强的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大的门阀。 这是有多少年了啊?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回头,甚至再也没有回到过南方…… 宵风真人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雪汀那小小软软的身体之上,停留在那上面数寸——那片飘浮着的茫然单薄的闪着光的灵魂。 她不属于这个时空,然而,星空的轨迹悄然滑过,偷偷地落在了这个世界。 这孩子的命理不是他所能控制,更不是他能决定的,只能够随着现实而顺其自然。 “也许,这就是命吧,真正不可抗拒的命吧……”良久,宵风真人微微感慨着说了一句,随后无比严肃地看向宗蔼若。 “阿若。”他唤着很少唤她的乳名,“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你把我看作师兄,但更把我看作……嗯,仍然是你的那个大家族圈子的人。所以,假若我真的出山了,服务于沧浪的皇帝,你是不是能接受呢?” 宗蔼若微微皱起眉,似乎是没想到师哥会突然提到这么尖刻的问题。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吗?”她谨慎地问。 宵风真人点点头:“我们身处乱世,命轮的转动已经开始,很多脱离天命的星轨出现了,我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肯定已经发生一些什么了。我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属于自己天命中的一环而已。” 宗蔼若眨眨眼,她听懂了,师哥是在暗示,命轮的转动开始了,很多属于乱世的星相也开始蠢蠢欲动,他的命运,雪汀的命运,还有其他更多人的命运,无非都是乱世中的一环。 宵风道人收回了深邃的目光,神情回复潇洒,轻笑着道:“当然,这些都是废话。而现实中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是,士为知己者死,他以国士待我,我不能不以国士相报啊。” 第64章 归魂 命理什么的,都是虚的,人人困于其间,看不见,理不清。 而宵风真人必须出山的理由是,元符帝对他的看重,以国士相待。 宵风真人从未考虑过,做一辈子的隐士,要不然,何必有意无意向这个世间展示他的惊才绝艳,何必开书院广收学徒,更何必这九年来,暗中给元符帝出了很多政见呢。 眼下是最佳的出山时机,而雪汀的事情,似乎也可以作为一个最好的考验元符帝的借口…… 宗蔼若目光闪动,抿嘴微笑:“我在路上听到了一些对话,元符帝对师哥很诚心呢。九年相邀,普通人都做不到啊,还有那个青莲帐,我都从所未闻。” 宵风真人笑道:“是吗?那我送给你,能贿赂你吗?” 宗蔼若撇嘴道:“少来啦。你在沧浪,我在铁颜,师哥,我挺期待的,咱们俩若是战场相见,还可以比一比谁更厉害。” 宵风真人哈哈大笑,不再多说,取出一颗丹药喂雪汀服下。 说也奇怪,雪汀的灵魂和身体分离,除了她的灵魂不能离开太远,没有任何感觉。 但这颗丹药喂服下去以后,她的灵魂五识,都仿佛被打开了一般,特别的通畅舒服,渐渐的,便沉睡过去,再也不知身外事。 这天晚上,宵风真人正式迎接了元符帝一行。在此之前,他借口在丹房里,不曾会见。 元符帝九年来经常上山,但宵风真人有时见,有时不见,真还说不上一定能见到,不由得心花怒放。 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彻谈了整个通宵。 次日早上出来,元符帝神清气爽,满面春风。 他大笑向赫连渊道:“得偿所愿,就在今朝。先生已经答允随我下山,赫连卿,你的望气功夫,果然修习不错!” 赫连渊微微一笑,拜道:“恭喜主动,得先生,而天下尽在囊中也!” 他站起来,向宵风真人身边的宗蔼若瞄了一眼,低问:“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阗雨,主子爷,难道不尝试一下么?” 元符帝笑道:“你只当我没想到吗?只是先生说,天地二气,终有缺失,我不可能完美无缺,如今我文有先生,武有赫连,已经很知足了。” 话是这么说,倒底心有不甘,连连贪看宗蔼若。 但他求了宵风真人九年,才刚得偿所愿,这会儿宵风对于他收揽阗雨明确拒绝,他也不想再生事端。 随行将领贺挺之冷冷道:“主子爷,这阗雨衣着、气质俱是不凡,若不收用,那就……” 他恶狠狠做了个手势。 元符帝微笑着摇了摇头,宗蔼若的与众不同他怎么看不出来,但得不到就要毁掉,不是他的性格,淡淡笑道:“身为女子,作为有限,不碍事的。” 宗蔼若牵马立在书院门口,和宵风真人作别。 她看到了元符帝一帮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嘴唇微嘟,挺不乐意地道:“你选择的那位主子目光闪动,一看就知没安着好心。” 宵风真人失笑,随即正色道:“师妹你错了,我正愁主子爷心地宽仁,无论对事对人都不肯赶尽杀绝。这样的性情,治国为佳,可……” 他不肯议论新近归附的主子,笑而不语。 宗蔼若掠鬓笑道:“好啦,我不管这许多,只有一件,我还强调一遍。师哥,雪汀才五岁,很可能长大不记前情,你可不能就此糊里糊涂骗她留在北地。” 宵风真人“嗯”了声算是答应,道:“这小女娃的命轮奥妙无穷,连我都看不穿,师妹你就不用太操心了,顺其自然便可。” 宗蔼若也就是这么一说,不再多言,跨马欲行,宵风真人却又唤住她道:“师妹,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宗蔼若笑道:“是啦是啦,不就是建个书院,打破俗世条框,广取天下贫困微贱之学子么?我记得的,也算是做件好事为雪儿祈福吧。” 她头微侧,笑道:“可是师哥,我还是不太明白诶,你为何想要我在铁颜建一个书院呢?我在那边传师授艺,对你沧浪不算是什么好消息吧,说不定,我的学生将来就是打败你的人哦。” 宵风真人笑道:“你道这件事很简单吗?回头做成了再夸口。” 宗蔼若在此算是基本已经露了行藏,她是宗家人、施家妇,身份显贵异常,万一沧浪有人起了异心,她便有未知的危险。 因此和师哥话别几句,便打马下山绝尘而去。 元符帝一行也跟着离去,元符帝本想再多耽几天,与宵风真人一道下山,但宵风借口还有别事,书院这边也有一些杂务需要处理,堂堂帝君,没有必要也不应该陪他来做这些琐事。 元符帝便答应先行,把宵风真人索要的人送过来,并约定了七天之内,宵风入京。 ********* 三天后。官道上,一个小男孩,跟着一名男子骑在马上缓缓行进。 忽然,小男孩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 一种一直存在着的微妙联系,他忽然感觉不到了。 ********* 雪汀自从服下那颗丹药,她的灵魂便沉入身体,陷入了昏睡之中。 毒发之后,也只有这几天几夜的时间,雪汀对这个世界真正失去了知觉,毫无所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像是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浮浮沉沉,仿佛有无数的黑色、灰色的点点在冲来杀去,既象是晦暗里的半天云雾,又象是于高处俯视地下的千军万马。 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梦魇。 熟悉是因为她穿越到这个时空以后,经常做到这个梦,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有些场景,她几乎都能背诵出来了。 陌生则是梦境中那蝼蚁般的茫茫尘世,似乎比以前更为真实。 这次的梦很长,比哪一次的时间都要久,她也似乎是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那些灰色黑色的小黑点,变得大了,一个个来往都是人,骑着一匹匹冲锋陷阵的无数战马。 战马和战士纷纷前进、后退、倒下或者消散。 苍茫起处,如尘世微不足道的泥。 她只能看,无法参予,心头的一股苍凉,无可以言喻。 风云变幻,意识模糊。 昏沉中,有一个声音如此清晰,像是宣告:“你非当世之魂,却负当世之命。你今来此,实属天意,我不能逆天之意。” 徐徐清风,拂遍身体,清爽通泰,只听一人徐徐道:“雪汀,醒来,雪汀,醒来!” 雪汀长睫颤动,眼波微闪,慢慢苏醒过来。 入目是一张俊拔清癯的脸,三绺长须,目如星子,飘飘然有若仙人。 第65章 送行 雪汀对于这张脸不该陌生,她认得是宵风真人。 但是,虽然认出了是宵风真人,雪汀对于她游魂时所见,却只留下了非常模糊的印象,甚至分不清真幻。 仿佛那不应该是属于尘世的记忆,因此她一旦恢复神智,就把作为游魂时所看到的一切,基本忘怀。 也就是说,苏醒后的雪汀,记忆和昏迷前的雪汀相接。 她只记得自己穿越过来,只记得这一世的美人娘已经自杀。 当然,还记得廖迨、南宫颐、宗蔼若以及生石花和空蝉等等各色人物。 也记得自己初步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特点,家族,学术,武道,和荣耀。 至于何以认得宵风真人,她只是一种莫名熟稔,可非要她说出来龙去脉,她已经讲不出来。 宵风真人微笑看着小小的雪砌般的孩子,出尘的神情里,却似乎有一些隐隐担忧。 “好孩子,”他说,“叫我师父吧。” “师父?”雪汀有些疑惑,但还是规规矩矩补了一句招呼,“师父。” 这个师父看起来飘飘欲仙,很了不起的样子,反正是认了不会吃亏。 宵风真人摸摸她的小脑袋,似乎是清楚她一无所知,自我介绍:“我叫宵风,是你二伯母宗蔼若的师哥。你重伤昏迷,她把你抱到我这里,让我救你。” 雪汀点点头,很多记忆她模糊了,但还记得那位有时聪明无双,有时路痴迷糊的施二夫人,她的二伯母。 二伯母对她好极了,如果不是她,雪汀这个穿越做弊器,可能就出师未捷身先死。 雪汀甜甜一笑,以示好。 宵风真人脸上却没什么笑意,续道:“你未曾痊愈,我只能先令你苏醒,却无法解你所中血毒。不过,雪儿不必着急,来日方长,为师总能慢慢找到清毒法子的。” 雪汀一呆,总算明白,宵风真人一脸苦大仇深所为何来。 敢情他的施救工程,只完成了一半,把人弄醒了,但人还随时有可能会死。 雪汀总觉得自己苏醒以后,身上多了些什么。 她下意识努力用鼻子嗅了嗅,就象小狗一样。 宵风真人看得微微一笑。 雪汀却发现了,是有淡淡萦绕的甜,从她身体里轻微地散发出来。 如同前世那种纯花果香的香水散发的味道,不难闻,也不浓重,是很适合的样子。 挺符合五岁可爱小女孩的。 雪汀奇怪,难道宵风真人给她熏了什么香? 宵风真人见她一脸懵懂,叹了口气,道:“这就是那种毒,未曾拔清。雪儿,为师很抱歉,但我总会找得到法子治好你的,别着急。” 雪汀猛地想起来,她被廖冽抱着,几乎被他身上各种各样的味道熏死。 而其中,就有一种是甜味。 不过那种甜味非常难闻,就是死老鼠死蟑螂死狗死猫尸体发烂腐臭的腥甜。 在某一时刻,雪汀曾经闻到过这股香味,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刻都浓重。 雪汀相信自己就是在那一下,被毒气侵袭进入了肺腑。 不过如今她身上这种甜味,却是淡淡的,芳香的,好闻的。 就象是走进了春光里的果园,到处硕果累累,散发着中人欲醉的诱人甜香,使人忍不住想要抓过来啃上一口。 那毒不发作,除了才苏醒以后身子的绵软无力,雪汀别无其他不适,宵风真人让她准备准备,即刻带她出山。 雪汀是宗蔼若一路抱过来的,只有几件随身小衣裳,宵风真人早让人给她整理好了。 一只不重的包裹之中,衣服之间,雪汀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只缠枝绣花的丝袋。 打开丝袋,里面是巴掌大小的半块状似花形黑铁。 这是半块可以指挥南宫部下的兵符。 自那天南宫颐相赠,雪汀一直小心藏着。 不过自那以后她一直没得安生,先是软禁,后来又被廖冽掌握了很久。 但没有人会想到五岁女孩身上有何奇怪之物,她失去自由的那段时间,无人搜捡。 随后重伤,宗蔼若带她北上,又得宵风真人出手相救。 她是随身系着这袋子的,如今这袋子已是安安稳稳和衣服放在一堆了,想是宗蔼若已经发现了这东西,替她收了起来。 这半块兵符上面只有一些特殊花纹,但无任何异样镌刻字迹等,宗蔼若大约没看出这是什么,只以为是小女孩的私人之物。 正要收起来,却觉得丝袋里仿佛还有些什么,雪汀倒了倒,倒出一枚方戒来。 她对着这个戒指发了半天呆,不知道这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昏迷以前可没见过这东西。 或许是宗蔼若给她的,那么这枚方戒是有着一些特殊的用处? 不及细想,雪汀把兵符和方戒仍旧放在袋子里,随身系到身边。 心里倒不是不侥幸的。 半块兵符若是丢掉,这不算什么,因为她本就对那些兵马什么的没有觊觎之心。 只不过要真是丢了,南宫颐成人后找她,可不就成了失信之人吗? 记挂着宵风真人在等她,雪汀把身上拾掇齐整了,便背着那个小包裹出了门。 书院建在一片朝阳的山坡上。 峰峦如聚,绿树成林,气温适宜,空气异常新鲜。 雪汀寻寻觅觅,一路好奇地观察书院的布局安排,转个弯,一眼便能看到极高极大的白石门坊。 门口聚着一堆人。 学院弟子近百人,列队送行。 这些弟子有的弱冠之年,有的已经白头苍苍;有的穿着富贵,有的观之清寒。 他们来此求学的目的也不相同。 极少部分专为学问,但绝大多数还是为了追求安身立命、功名利禄而来的。 宵风真人住在山里,常年不下山,可并非隐士。 事实上,二十年前他就名满天下,是天下学问的大拿。 朝廷起用诏书一道道,名将重臣轮流拜访,元符帝更是不惜亲自迂尊降贵,九年来不间断请出山。 学子从宵风真人读书攻学,大半便是看中宵风门徒这块金字招牌。 宵风真人此番下山,他们的心境略复杂。 有惊,有喜,有怅然若失者,有暗自艳羡者。 惊喜是以后靠山更硬,名头更响亮。也有惶恐于今后何去何从,学问怎能更进一步。 宵风真人看出学生各有所念,微笑着道:“此去京都,并非不管学院。你们学成之日,便来京都找我吧,想要出仕,或者继续深造,应该都有办法的。” 第66章 青衣僮子 学子们赶紧施礼,有的道谢,有的恭贺,有的趁机进一步询问。 宵风道人笑着一一解答。 忽然,他眼光向着书院内射去。 众人情不自禁跟他看过去,却见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而来。 女娃儿只有五岁光景,生得粉嫩可爱,眉目如画。 浅粉的衫子,抱着一个小包裹,有两根带子挎过双肩,这样即使是小孩子看来抱着也不累。 看到宵风真人,她奔跑起来,然而手短腿短,跑快了显得一摇一摆,姿态既奔拙又可爱,一绺马尾样的长发在她脑后飘来荡去。 阳光下,小女孩纯真清甜,仿如草叶之上一颗闪耀的露珠,让人心旷神怡。 “师父。”她脆生生地叫,“我准备好啦。” 宵风真人笑了,笑道:“好,我们这就出发。” 学子们微微一阵骚动。 宵风真人设立书院十二年,在他门下结业的学子不知凡己,但是有一点,所有人都知道的,学子们是按照世俗规矩呼之为“先生”,从来没人叫“师父”。 这个小女孩是第一人唤他“师父”的。 换言之,就是宵风真人的入室弟子了。 这大约是很能轰动的事情,也会让人产生想法的,然而,众人看着小女娃,只是惊讶,别无他念。 宵风真人这么大名气,这么大学问,居然收个女弟子。 不管将来教出来如何,女孩子啊,终归成就有限的。 聪明的学子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人想到了,这女孩的身世一定非同寻常。 宗蔼若匆匆而来匆匆走,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 看到的人在想,似乎隐约看见那位年轻貌美的夫人抱着个孩子;没看到的却在想,前两天元符帝来过,遮莫不是元符帝带来的女孩儿吧。 雪汀哪里猜得到她的身份在这短短片刻已经被上天入地琢磨个遍。 她正看着山坡上缓缓推来的一架独轮小木车发呆。 那是一台制造精良,但构造有些特别的小板车。 前面两个轮子有荆刺,应该是用来降低山路泥滑的。 它的规模不大,四周一围短栏用以遮挡。 这辆小车成人没法推,太矮了,因此推着小木车的是个年纪很小的青衣僮子。 起先没人注意到,直到他手上脚上有细碎光芒在太阳底下闪耀。 随即看明白了,这竟然是青衣僮子系在手上和脚上的铁链,细细的,闪着银辉。 然而不管粗细轻重,这总是镣铐一类的刑具啊! 戴着它的,却是一个至多不会超过九岁的男孩。 “这……这……” 学子们感到风中凌乱,送行的时间很短暂,但他们已经觉到所见所闻颠覆了曾经感知的一切。 青衣小僮垂首,好像丝毫未曾听闻众人情不自禁发出的轻轻议论,或好奇或怜惜。 只有他的长发在阳光里沁出宝石般光彩。 那发色很深,不易分辨,近乎于黑,但不是纯黑,比紫色深邃,比黑色幽远。 偶然发丝撩动,阳光下的反射,会闪出不一样的宝光色泽,是棕色或者栗色,或者比那几种颜色都更暖,是一种隐约的红色。 他静静地垂头站着,无人可见其面貌。 然而那随风摇曳的长发,雪白纤细的手踝和足踝,以及手足上那两根银链,已不知不觉教人屏住了呼吸。 仿佛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样神秘、纤细、美丽的事物,而美好的事物却被困锁,被委屈。 宵风真人指着小板车说:“雪儿,你坐上去吧,咱们要下山了。” 雪汀如梦初醒,可是看着那辆小板车,为难了。 虽然很小,一看就是为她特制的。然而,她的小短腿,还是爬不上去啊! 就算勉强手足并用爬上去了,这近百号人围观呢,雪汀自觉丢不起这个人。 那个青衣僮子头也没抬,伸出一只手。 雪汀轻轻吸了口冷气。 他的手很美,手形美,五指修长,关节形状也好看。 只不过掌心里有着好几道或横或竖的疤痕,有些是触目惊心的红,尚未结痂。 配上手腕处的镣铐,这视觉说多刺激有多刺激。 雪汀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由得想到,这是怎么回事,仙风道骨的师父,……难道是个虐童狂?! 她傻楞楞的没有伸手,男僮等了会,似乎有点不耐烦,微微侧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冷。 那张脸映入眼帘,雪汀如同雷轰,这下真的彻底傻了。 男僮眉头微蹙,探过身子,抓住了她的小胖手。 没见他如何使力,雪汀便腾云驾雾地飞身而起,直接跌坐车中。 好在他用力不猛,雪汀没有摔倒,姿势不算难看。 可就算难看,雪汀也顾不得,只顾盯着男僮目不转睛地看。 身外事,身外人,都忘记了,所有注意力,都被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所吸引。 肤色雪白,那张脸似乎微微透明,就像是微微散发着寒气的冰,鬓若刀裁,眉色如墨,微抿薄唇色淡如樱花,转侧间,描画不出的风情。 而最最惊人的是他那一双眼眸。 波光潋滟,流离出千万重魅惑。 瞳色深紫,极深,极幽,略加探寻,如陷入难以自拔的急流漩涡。 深色长发微微带着些儿蜷蛐,但又很柔顺,衬在面庞周围,如同温润无瑕的美玉,些微蜷蛐是美玉闪烁的光华。 所谓绝色为何物?这就是绝色。 所谓目眩神迷是什么?这就是目眩神迷。 这才是个八九岁的幼童,难以想象,待他长大成人,会是怎样的一个妖孽祸害? 然而,这名妖孽男童,至少在目前看起来很不像是可能变成祸害的。 银色链子,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便轻微相击,发出冰冷的金属声。 一个被铁链困住的男孩。 一个只不过是在雪汀需要下山,为她推车的僮仆。 雪汀有些不知所措。 她心里,不自觉想到了廖迨和南宫颐,来到这个时空以后所认识的两个男孩。 一个张扬,一个冷漠。 和这个男孩完不同。 这一个,……是神秘。是幽远。 “坐好了。”男孩再看了她一眼,清冷并且仍然带着童稚的嗓音,似阳光下的薄冰,缓缓流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但雪汀不确定是否错觉,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紫瞳,除了深不可测的神秘悠远,竟然还有一丝的……温暖。 温暖,只对她表现出来的温暖。 男孩推动了小板车,既平稳,又快速,轮转无声,简直像推在平地似的。 不一会儿离开书院所在那片山坡,山径小路也开始变得崎岖且向下倾斜。 但男僮依然推得异常平稳,经过那些突兀的碎石和起伏,都没能妨碍到小板车的一丝平稳性,依旧象在平路上一般。 雪汀好奇,盯着他的手,才发现,每逢碰到坑洼不平甚至是非常崎岖的状况,他只一用力,那车子就整体抬高,待过了这个路况,才放下来。 而整个过程中,始终维持着小车的平衡,使其前头微翘,抵消了路面向下的倾斜度。 雪汀悄悄吐舌。 小板车加上她,说轻不轻,关键是他才多大,能有多少力气? 宵风真人行走在侧,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仿佛是察觉到雪汀的震惊,他看似随便地慢悠悠说了一句: “阿幂天生神力。” 第67章 隐士不隐世 路上,宵风真人简单对雪汀交代了一番,他们在何处,将往何处,见何人。 听得雪汀迷迷糊糊,心想穿越者开金手指,至少也得征服一地,再往一地吧,怎么她对于南朝还压根儿是个陌生人呢,这就被丢到北朝来了。 雪汀前世是江南人,习惯了温山软水,吴侬越语,乍然穿越到循阳,她都嫌有些不习惯了。 这回干脆到了北方,历史的发源在北方,几千年重点发展,沧浪国都镐阳,更是历经盛衰,长荣不枯,第一等的人事阜盛繁华之地。 然而,她还是喜爱南方。 “只是疗伤,有机会回去的。”她暗暗告诉自己。 就算是建立了一个初步人生目标吧,作为现代人的她突然掉进这个时代,一直不太明白自己的定位是什么,能在这个古代做些什么,甚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推动社会发展进步吗?…… ……太高大上了,不适合她。 然而作为一名女子,来到这天然便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空自有了多出来的知识,并且似乎自身地位也还不错,要是一点儿也不做些什么,也会很不甘吧。 这个时代的女子,她已经有所接触,廖明廊、宗蔼若、风陵长公主、李姬…… 从地位上来说,她们是不如男子的,然而,她们是那样鲜活,那样朝气蓬勃。 尤其是宗蔼若,雪汀还记得她出现的时候,风采立刻面压倒了那个只会胡闹救不了人的施景瑜。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没有前世宋明时期那么狠,女贞、女德、甚至包裹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趋势看起来还是在朝着最坏方向发展的,假如没有出现变数的话,也许终将有一日会发展到那里吧。 雪汀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能不能成为那个变数。 雪汀想得出神,宵风真人的声音舒缓而平稳地送入耳中: “事情便是如此。我决心奉北国皇帝为主,你是我的徒弟,却不必跟着我,对北方的人和事,按照你的心意行事即可。” 雪汀答应了一声,抬头侧脸看她这位尚不太熟悉的师父。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不愧是美男子的标配,可想而知二十年前,这也是个到处祸害的妖孽级别。 他今日下山,不再作道家打扮,而改了俗家的儒衣儒巾。 雪汀在书院所见,学子有戴儒士方巾的,但可能是习俗的关系,仍以上衣下裳的胡服为多。 宵风真人则完是南朝的装束,宽袍大袖,衣带当风,纶巾羽扇,风采俨然。 漫步所至有如行云流水,言笑晏晏好比幽谷琴声。 不过雪汀明白,自己的这位师父形貌固是出色,但比形貌更出色的是他的盛名,传说中他学究天人,几乎是个半仙级别的存在。 这样的人,在一般人眼里,仿佛是应该如云外飘渺的仙鹤那样不着尘俗的。 但雪汀知道的是,这样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 无论在前世的历史时间还是今生,都没什么不同。 对于这些名人来说,且不说有没有严肃的历史责任感,但追求个人价值的最大化,是几乎每个人一生执着的向往。 真正象陶渊明、管宁那般终生不出仕的存在,是很少的。陶渊明的青史留名实在还算幸运,管宁就几乎无人所知了。 而更多的则并非如此。即使没有亲身出仕,多半也是因为时运方面的关系,本人得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那么便致力于教学传承,希望自己的弟子终成大器。 比如,前有鬼谷子,后有山中宰相陶弘景,诸葛亮也算吧。 很多隐士只是摆个架子,做个幌子,每一次隐居都是致力于更多抬高自己的名气,以隐居的态度来待价而沽,希望得到一个支持他的明君,和一方能够大展作为的天地。 雪汀的前世,南北朝时期有个殷浩,作为隐士名满天下,未曾出仕便被誉为管仲、诸葛。 不幸的是他几乎没什么政务处理能力,罢官后终日对空气书写“咄咄怪事”,以表不平。当得到机会出仕时,他兴奋过度,回信表达谢意,措辞行文改了又改,力图写一封表达同意但又能体现身份的完美回信,结果,由于太紧张和太兴奋的关系,把一张空信纸塞进了信封,最终再也没有得到出仕机会。 谢安东山隐居,偕妓同游,有人据此说他一定会出来的,因为浮华之心未消。而谢安实际上是为了家族名誉才出山的。 因此,所谓隐士、隐世,并不存在或者说是很少存在的。 总之,不管在从前,现代,未来,异时空,人才是需要得到承认的,个人价值得到体现,进一步也才能实现社会价值。 亘古不变。 雪汀一面想着,一面笑嘻嘻偷看师父。 心里琢磨着,她师父一定不会是殷浩,那么,就是谢安、王猛那样的人物吧。 沧浪之国,南北格局,将因他的出现,而发生不小的震动。 甚至,整个时代的走向,自己这位师父有没有能力一手操控呢? 这可是不好说的,毕竟,就如诸葛丞相这种精通奇门遁甲、预知生死阴阳、呼风唤雨、知能的奇人,都没有能够成功啊。 前方黄昏的雾霭茫茫,沧浪京都镐阳城遥遥在外,在斜阳的辉映下勾勒出宏大伟岸的轮廓。 城外,乌鸦鸦一群人,衣甲鲜明地挡住了去路。 宵风真人一愕,前方人马向两边散开,陡然间,鼓乐齐鸣,旌旗幡卷。 一人披金甲骑黑马当先而出,满面笑容。 宵风真人不意元符帝亲自来迎,倒是一惊。 在山中不问俗事,元符帝执弟子礼,宵风真人当仁不让也不客气,但既已决定出山,元符帝便是他择定的主公,自己是臣子,万万不可失礼。 不暇多想,宵风真人便跪拜下去。 元符帝笑着一扬手,鼓止乐停,他这才道:“爱卿免礼平身。” 雪汀庆幸自己才五岁,不必懂得那么多道理,参拜就免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元符帝。 见他不到五旬的年纪,身形高大,一部络腮大胡子,神情和蔼,笑容满面,然而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便有着身为人主的领袖气概。 在他身后,列队相迎的,一排文官,一列武将,神情各异。 大多以苛刻的眼神,审视着宵风真人。 元符帝从前对宵风真人的重视很多人都知情,但也不那么在意。 毕竟他们的君主酷爱收集人才,至于等到收集于帐下,三六九等如何分,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68章 国师 然而元符帝的行为出人意料,他竟然亲自出城迎接。 这个待遇向来只会给予凯旋归来的大军,皇帝也未必时常会到场,只让人传旨赐酒罢了。 雪汀一一目测打量着元符帝身后大臣。 她年纪小,样貌又是玉雪可爱,那群大臣就算察觉到被她盯着看,也不会在意,甚至有人还向她释放善意的微笑。 当然这同时也是对宵风真人示好的人。 有些人便没好气瞪她一眼,把头抬得更高,肚子挺得更凸。 雪汀的目光一一扫过,忽而停留在武将队列的一个人身上。 此人手长脚长,状貌甚异,骑在一匹相比其他马匹都要高大雄峻的马上,他的双足几乎还是拖在了地上,显得甚为怪异。 棕褐色须发蜷曲相连,深鼻阔目,瞳色极深。 元符帝一部络腮胡布满了大半张面庞,气概粗豪,已经是胡人模样。 而此人更是非常显著的蛮族特色。 他的神情气度,却不似蛮族粗犷,反而显出几分清雅从容,然而双目微睁之时,目如电光,隐隐然伏有杀伐之气。 雪汀瞧了他两眼,他似有所感,忽地扫视过来,雪汀竟然顿感心头漏跳一拍。 但这人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一扫,便凝注于雪汀身后。 他看着那个叫“阿幂”的青衣男僮,缓缓皱起了眉头,目光从随随便便的掠视,转作深沉。 但那双眼里,再也不露分毫锋芒,反而象是卷起层层雾霭,于刹那间隐藏了所有情绪。 雪汀忍不住回头看向阿幂,见他面无表情,那双紫色而妖艳的眼眸,这时候却不再是路途中对雪汀的隐约温暖,而是沉静、冷漠,丝毫未曾被对方的目光有所干扰。 雪汀想:“他们是认识的。” 他们的头发都是微有蜷蛐,眼眸都不是黑色,青衣小僮虽瘦,然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大一些。 幸好阿幂的手脚没那么长,没有破坏身形比例的绝对完美。 “此乃小徒,雪汀。” 宵风真人清朗的语音传来,令雪汀回过神来。 那边,元符帝已经向他表达了作为主君得名臣的欣喜之情,宵风也适当表白他的忠心。 接着元符帝把他的太子秦旻叫出队伍,说是有意让秦旻拜师。 太子秦旻今年十五岁,不同于父亲的雄壮伟岸,他却生得苍白瘦弱,仿佛骑在马上都有些摇摇晃晃坐不稳的样子。 宵风看了看他,并没说什么,笑着点点头,随后,便指着雪汀也介绍了一句。 元符帝打量雪汀,大笑着道:“这孩子我见过,当时人事不醒啊,宵风先生,你的能耐真大。” 宵风毕恭毕敬行礼,说道:“臣不敢,请陛下不必再以此相称。” 元符帝一笑,不再坚持,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这孩子就在你门下了么,爱卿的师妹倒也舍得?” 宵风知他有所误会,但雪汀的身世乱七八糟不便明说,反正和施家算是有点关系,他笑笑,没有否认。 元符帝自也见到阿幂,眼光只是平淡无奇地一扫而过,似乎觉得很是寻常,未加在意。 君臣一行人谈谈笑笑,甚为融洽地进了城。 雪汀看过一次循阳城,那里的道路横平竖直,规划得很有章法,但路路畅通,其间没有明显的隔断,而镐阳城的设置,就有点像是前世的唐代规划了,城市内外隔成一座座的坊,偶有大户人家朝坊外开门。 镐阳城像是一个大棋盘,圈起来很多的格子,而一座座建筑,便似格子上的一个个棋子,不能逾越,规划齐整。 雪汀也没见过前世的唐代是什么样的,总之是感到很象。 如果这个世界是她从前的世界的一个平行时空,历史地理都有所相似的话,前世的唐也是由北及南,唐代的规划是承袭了前面很多年的历史。 那么在这个时代也是如此吧,这时候的城市建设,就是后世的依据。 元符帝虽说爱重宵风真人,但宵风下山,就是他的臣子,他终究没有到亲自迎接,并且送他回家的地步。 天街上,君臣作别。元符帝顺着朱雀大街回皇宫去了。 宵风真人一行则在大内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了皇帝早就给他安排下的住所。 这是一所前后七进的大宅,西向朝坊外开着一间四扇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怪兽。 坊上开门,这是明文规定不被允许的,大户人家这样做,也只是所谓瞒上不瞒下的操作而已。 可宵风真人这是奉旨违规,或者说干脆是皇帝指示的违规操作。 雪汀一抬头,门上黑底金字大匾,书“国师府”三字。 她这才知道,元符帝给宵风真人的定位。 一国之师,这是有多荣耀,多显赫。 正在观望,门里涌出一群人来,把三人团团围住。 一番介绍,雪汀才明白,这是安排给宵风真人使唤的,从管事到侍役,各安就位,无一错漏。 甚至还为国师配备了一名师爷,两人却是旧识,或者说是师生。 这位顾鸿明师爷,早年曾在宵风书院读书,学成下山后这些年早已投入朝廷。 宵风真人初来乍到,元符帝觉得他不能没有帮手,便将顾鸿明指派过来。 顾鸿明原任长安洲别驾,元符帝将他调过来,当然不会就随便扔一个师爷了事,另外给予他一个长史的官职。 师生见面,倒有着他乡遇故知的亲切。 尤其顾鸿明,看到了宵风真人所受到的器重,他心里自也有一番小九九。 顾鸿明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国师府的其他人员也井井有条。 宵风真人指了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唤作红云的,叫她专门服侍雪汀。 从紫岩峰下山,进城,有两个多时辰的行程。 宵风真人云淡风清,阿幂也是从头到尾大气也不带喘的,两人表示:还可急行军二百个时辰。 雪汀可就不行了,哪怕是从头到尾坐在那辆特制的小板车上,哪怕是阿幂的推行稳如平地,可毕竟是坐也坐了两个多时辰啊! 雪汀身子虚弱,路上就已经好几次昏昏欲睡了。 进了国师府,又是一番忙碌,宵风真人让红云抱着雪汀,到后面一个小院休息。 又道:“雪儿离不得药,阿幂你跟着她,一日三餐,汤药不可少。” 这多少有点不合规矩,阿幂年纪还小,但毕竟男女有别,宵风真人这么随随便便打发他到内院,这让国师府的新人们难免暗自矫舌,同时也猜测着宵风真人的性格,是比较的不拘小节。 第69章 下马威 雪汀这一觉,睡到了日色晶明,明亮的光线透过窗弦。 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对着浅粉的透明薄纱帐,一时几不知身在何方。 不过,瞅着帐子的颜色,雪汀不禁想要吐槽。 这个世界的审美还真是单一啊,她是五岁的娃没错,浅粉这个颜色衬她年龄没错,可是,也不是除了浅粉就不能用其他颜色了啊! 整个房间都这么粉嫩嫩的,雪汀有抚额的冲动。 这真是一点都不符合她远远超出五岁的审美啊。 低头一看身上,倒是换了雪白的内衫,她自行扎的那个马尾辫也早散开了。 想是睡梦中有人替她做了这些。 “小姐醒来了啊。”红云笑吟吟走进房来,“睡得好不好?” 雪汀点点头。 她慢慢起床,红云为她梳洗,一边和她说些事情。 原来昨晚她睡了以后还有不少戏份,圣旨当天晚上就下来了,封宵风真人的官。 国师算是个称号,虚职,并无实权,他具体担任的官职为中书侍郎。 隶属于中书省,中书令的副手,用通俗观点来看这就是副宰相了。 他这个中书侍郎有点特殊,可以过问中书省事务,却可直接越级向元符帝汇报。 这是宵风真人刚入朝,尚未建功,沧浪毕竟不是开国之初,而是个很成熟的国家了,不可能上来就给宵风真人一个睥睨众生的官位,只能等他立功以后向上擢升。 不过,官位有一定的限制,皇帝的宠信却可以是无限制的。 红云告诉雪汀,今晚上元符帝开宴,朝中一至三品官员部进宫领宴。 这就是为宵风真人所设的接风宴了。 “当然啦,小姐也要去。”红云笑着补充,“今晚上,婢子可以跟着小姐入宫开开眼界了。” 早饭是一碗牛乳,一个胡饼。 雪汀嫌那气味熏人,只喝了半碗牛乳。 至于胡饼,是用羊油调蜜,和面制成的,色泽炸成金黄,上面画着小小的十字,倒是很好看,然腥味未去,雪汀毫无胃口,只闻了一闻,不肯吃。 门口似有人影一晃,随之是轻微但清脆的金属相交的声响。 一会儿红云出去了,端着个托盘进来,没等走近,雪汀已经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她皱起了眉头。 红云笑道:“小姐,来喝药好不好?” 雪汀眼光向门外瞟,送药过来的自然是阿幂。 那个神秘而俊美如仙童的男孩,雪汀很想再看看他,食色性也,面前有那样一张脸,她喝药也痛快些。 “阿幂,是你吗?进来好不好?” 她等了一会,门口没动静,雪汀嘟嘴道:“你要是不进来,我不喝药啦。” 安静。没反映。 红云瞧着小主子小脸皱巴巴起来,连忙笑着出外,看到阿幂还是之前那个姿势,淡淡站着。 红云把阿幂拉进来,小声说:“小姐身子弱,你别拗着她。” 阿幂不语,仍旧是淡淡站在雪汀面前,忽然抬起眼睛,眸中深紫的光芒一眩,薄唇微扬,他竟然笑了。 雪汀倒吓了一跳,毕竟除了他的眼光曾经一瞬温暖——还不确定是否她自己的错觉,——她还以为阿幂就象南宫颐,也会是个小面瘫。 他的处境,比那座人型小冰山更不堪,更悲惨。 即使身份的关系他不像南宫颐那般冰冷霸道,可是对这个世界漠然、疏离、无动于衷,更符合这个小仙僮的人设。 完没有料着他会笑。 而且笑得……不那么暖…… “身体是你的,你想死没人救得了你。” 他淡淡说着,唇角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讥嘲,冰肌般的手倏然伸出,在雪汀尚未来得及反映之前,抢过那只药碗,往地下随便一泼。 然后便回身走了出去,只有淡漠清冽的嗓音传来:“等会我再送一碗过来,你想死就不要喝好了,没有第三碗的量。” 雪汀和红云目瞪口呆,低头瞧瞧地面上黑色淋漓的汤汁,又相互瞅瞅,神色里都有些受惊。 “这个下马威……好啊……” 红云忍不住嘴角也扬起来,她服侍了这位五岁小主子一早上,感受到她的娇惯。 洗漱的时候对每一样用具都很嫌弃,说是不及南方她家里惯用。 早饭都不吃。半碗牛乳,就算她才五岁,半碗牛乳也喂不饱啊。 其实,红云不懂雪汀的忧伤。 雪汀真没有这么娇惯。 只是,她穿越到这个时代,诸多不适应,廖家堡好在是豪强,平日的饮食器馔都是最上乘的,她都还有些不适应。 跑去景福寺几天,基本只靠水果和家里的小点心度日了。 她还没彻底习惯这个时代的生活呢,结果又这么快被丢到了北国。 虽还接触不多,已经感受到南北地方差异很大。 国师府的吃穿用度,元符帝亲自下令的,哪会有稍微逊色的准备? 然而,这里是北地,沧浪以蛮族建国,这里的高层,也多数是蛮族人。 因此,沧浪普遍的习惯,无论生活还是饮食,和南方就差太远了…… 雪汀不吃早饭,主要是不惯北方的饮食习俗,刚醒又没胃口,纯属口味问题,还真和娇惯搭不上边。 然而,只是想小小的撒娇一下,看看绝色,却被阿幂轰成了作天作地的小渣渣…… 雪汀嘴角微抽,懒得和小屁孩计较,回头对红云道:“红云,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啊?” 红云道:“前头主人所取,婢子原来名叫阿花。” ……好名字。 雪汀笑眯眯点头,这年头规矩多,她原来担心这名字是哪个贵人取的,她就不好动了。 既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给予,雪汀道:“那么你再改个名字,叫做……红……嗯,就叫红台吧。也是一种花儿哦,娘亲说的,可美呢。” 她那只有三个月缘份的美人娘嗜花成性,身边丫鬟侍女都以花为名,但并不是普通的芍药、牡丹之类,往往取一种花卉的分类名,比如空蝉、生石花、洒锦、红台,既别致又脱俗。 雪汀和她一场母女,只有三个月的缘份,可已感受到她无私温暖的母爱。 她无可纪念,就想着给身边人用母亲用过的名字,也算是她遗留于尘世的一点牵挂吧。 红台哪会得知这小丫头的弯弯绕,她连身体都是主人的,改个名字又非大事,点头答应。 这一整天接下来,雪汀都很乖,该吃吃,该喝喝,一碗苦药端上来眉头都不皱的就喝完了。 红台抿嘴儿偷笑,那个仙质神貌的青衣小僮,果然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啊。 只是这一天雪汀直到进宫,都没见着自家师父,宵风早起就往朝上报道,中间不曾回来。 这也正常,元符帝求了九年的人终于到了囊中,哪有那么容易放他脱身。 第70章 心向汉学 镐阳亦是前朝帝都,战乱中毁坏焚尽,沧浪重建了城池和皇宫,宫苑重重鳞次栉比,于斜阳中染出一层金黄,气格宏伟,自带庄严光环。 宵风抱着雪汀出现的时候,南熏殿里微微一阵骚动,毕竟这种宴会上有小女孩出席,颇不寻常。 独元符帝不以为甚,让人把雪汀抱过来,笑眯眯地看了又看。 看得雪汀浑身不自在。 自打为廖冽控制并伤害之后,雪汀心里是防备一切陌生人的,这个元符帝,也是个和廖冽差不多的怪大叔…… 反正就是都把她当成有价值的工具吧。 雪汀心里转动如此念头,对元符帝就没什么好脸色。 元符帝大笑:“小孩子,她不喜欢和我顽……” 雪汀一头黑线。 元符帝柔声道:“你怕生,朕有个女儿,你俩差不多年纪。她也是缺少姊妹朋友的,平日里甚是寂寞。朕叫她来,你俩可一处玩耍。” 须臾内监报“公主到”。 走进来一个略高挑修长的小女孩,银白色长袍,绣着繁复美丽的牡丹花纹,左衽窄腰窄袖,一张瓜子脸,眼角微微上挑,是一双狭长的凤眸。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女孩有约摸十岁的样子。 十岁,雪汀想起了元符帝所说,“朕有个女儿,你俩差不多年纪。” 雪汀无语,这叫年纪差不多? 对成人,相差五岁几可忽略不计,但对牙没出齐的小孩子来说,相差五岁可是意味着隔了天堑,妥妥有代沟。 宵风真人低声介绍:“这是许都公主,是陛下的嫡出公主,和太子一样同为胡皇后所出。……那个,她还有七八个异母的兄弟姊妹。” 雪汀嘴角抽了抽,有一个同母的太子哥哥,七八个异母兄妹,这就是:“她也是缺少姊妹朋友的,平日里甚是寂寞。” “参见父皇。” 许都公主显然很得元符帝宠爱,行过礼后,便大大咧咧笑问,“父皇传我有什么事吗?” 元符帝笑道:“我儿来得正好,你不是常常嫌无聊没有玩伴吗?父皇给你找着啦。” 许都公主拉着元符帝的手撒娇,漫不经心道:“唔,是吗?” 元符帝笑指雪汀道:“雪汀是国师唯一的徒儿,她比你小,你可不准欺侮她。” 许都公主俏丽的凤眼光彩流动,几步跑下丹阶,亲亲热热拉住雪汀:“好妹妹,你长得好可爱啊,难怪父皇这么喜欢你,姐姐也很喜欢你,跟姐姐一起坐吧。” 元符帝指示为二人专设了一张矮几,各自跪坐一边。 许都公主很有姐姐的范儿,不停的问这问那,姓名年龄出身,又给雪汀面前的碟子里夹得满满的,堆成小山状。 雪汀能回答的就回答,不好回答的,尽情使用“口齿不清,语焉不详”五岁利器。 许都公主十岁了,以大人自居,对着小不点儿的语言和逻辑能力很有几分头痛,唇边不经意流露一丝轻慢。 雪汀看得清楚,那并不是成人间势利的轻慢,而是作为十岁大人对五岁泥娃娃的碾压式优越感。 因而,雪汀并不在意。 这时候她的注意力,为筵上新的一幕所吸引。 元符帝举杯,笑道:“朕得到了宵风,如获珍宝,国士当助朕天下一统,霸业有望,欢喜无以言表,当痛饮此酒。” 宴席两边有人唯唯附和,同贺饮酒,有人却微微变色,交头接耳,面上甚有不满之情。 雪汀看向赫连渊,他坐于群臣之中,身高仍比别人高出一截,闻言举杯,向元符帝和宵风真人示意过后,放到唇边,却只沾了沾唇,未有饮下。 便在此时,有人轻哼了声。 声音虽轻,却是举座皆闻。 雪汀看向那名中年男子,坐于百官上首,神情倨傲,此时面露明显不忿。 雪汀没有根据装扮认官职的本事,只能根据他坐席的位置猜出那是职位很高的臣子。 宵风真人也看他一眼,出列辞谢:“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元符帝笑道:“哈哈,爱卿不必谦逊。对了,朕有一事,还要有烦先生。太子哪里?” 太子秦旻出位,元符帝命他:“向宵风先生行过拜师礼。” 这话在元符帝亲迎出城已经提过了,但当时的环境,只是一说,并未正式拜师。 这回算是补上师生礼。 然而,太子一出,雪汀的注意力彻底歪。 她才不在乎太子拜不拜师,她在乎的是…… 这位太子,穿的……很富贵。 那天傍晚在城外,太子是何模样作何装束,说实话那个时候雪汀已经昏昏欲睡,除了元符帝和赫连渊,对其他人都是蜻蜓掠水般扫过,对于太子的印象,只是“长得很瘦弱的少年”。 然而,这会子却是不行注目礼都不可得了。 太子还是一样的瘦弱,一样的苍白,微笑着并且似乎有一丝怯懦的按照父亲的指示,向宵风真人规规矩矩行礼。 他穿着一身和沧浪君臣制式完不同的宽大袍服,绣满金色团龙纹,袖口和领口俱钉了三指宽的金边,金碧辉煌,衣袖飘飘,衣袂……差点儿缠住了脚跟,好险未曾摔倒。 元符帝摸着大胡子,似是为太子的衣着做阐释:“这孩子心向中州之学,平时爱读汉书,穿汉服。” 雪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心向中州之学,也即汉学,就是穿得花枝招展,通身上下金光闪闪,跟庙里的金面佛似的? 这遮莫不是对中州之学有什么误会? “弟子秦旻,拜见师尊。” 这一声,算是宵风真人收了第二个徒弟。 宵风真人在笑,这天皇帝专程设宴,他是主角,故此他一直维持着很温和的笑容。 不过雪汀觉得他嘴角的形状有那么点儿扭曲。 “拜师吗?”许都公主忽然插言,瞪大了狭长凤眸。 她笑着说:“哥哥是国师的徒弟,雪儿妹妹是国师的徒弟,父皇,你可不能偏心,我也要拜国师为师!” 元符帝没有第一时间出声,许都公主跑上前,拉住元符帝的袖子摇来晃去,撒着娇。 元符帝无奈笑道:“唉,你这孩子,你哥哥拜师是正经学习的,你可不能胡闹。” 许都公主嫣然笑道:“是啦,父皇放心,雪儿妹妹比我还小,她可以学习,我怎么不可以呀?” 她说着就跑到宵风真人这一席来。太子拜师礼行毕,就被妹妹抢了话头,还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任性妹妹。 第71章 倾城公主 宵风真人却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没有明确出言反对,这当然就也算是模模糊糊地应承下来了。 宵风也清楚,这是元符帝有意放任女儿的胡闹。 元符帝对雪汀如此亲睐有加,现在更是干脆把女儿也塞到了他的门下。 凡此种种,其实是元符帝对雪汀的身份非常好奇。 元符帝亲眼所见,雪汀由阗雨带来,宵风收徒。 为了救雪汀性命,宵风甚至以出仕为由与元符帝交换了一个条件…… 如此,雪汀的来历,也不由得不令元符帝浮想连翩了。 但事实是,宵风真人收雪汀,用意极为单纯,只为了与雪汀治疗。 并无任何意愿勉强雪汀将来做什么事。 雪汀要自由。 阗雨师妹,如此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许都公主拜了师,中间保持沉默任由事态发展的元符帝显得很高兴,笑道:“这可好,许都你从此有了个师妹。” 他笑眯眯看向雪汀,这种笑容总让雪汀感到这是一头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 “唔,你们既为同门,怕你欺负师妹呢。这样罢,雪汀,朕就封你为……倾城公主,今后师姊妹俩一起好好玩。” 此言一出,举座轰的一声,就喧闹起来。 许都公主愕然不已的望望雪汀,又望向父皇,想一想,却没开口,脸色不愉。 就连太子也注意地看向雪汀,见她只是一个玉雪可爱软绵绵的小女孩,怎么看都让人无法厌恶,他向她笑了笑。 陆续有人起座,向新晋倾城公主见礼。 不过,也有面色比刚才还要难看甚至嫉恨的,阴沉着脸坐在原位不动。 尤其是刚才那名忿恨不平的中年男子,更是有点如坐针毡,呼哧呼哧喘着气,恶狠狠瞪着雪汀,但随后还是把暴怒的目光转移到宵风真人那边了。 别说是这些人,雪汀一样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操作啊? 元符帝爱重宵风真人,封他的徒弟一个郡主、县主什么的,也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居然直接砸公主封号……沧浪的公主有几升? 侍立于元符帝后的内官一招手,乐舞上殿。 歌舞管弦不绝,南熏殿生硬的气氛方有所缓和。 好在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向皇帝献殷勤表忠心的人,很快各种恭维各种夸赞就浮了上来,大都是对着宵风真人,宵风真人应付裕如,很是潇洒。 一名中年女官悄悄走进,觑得机会,附着许都公主耳朵,轻言细语。 许都公主笑了起来,向雪汀道:“母后想见你呢。” 胡皇后想见一见新晋公主。 这是挺正常的,皇帝在前面封了个公主,就譬如皇后突然多了一个女儿。 任是谁都想见见自己的女儿。 雪汀不情不愿随许都公主起身,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师父。 宵风真人道:“陛下,臣这徒儿不中用,需得按时服药,误时则有不豫。” 元符帝道:“这好办,到时间上叫人给倾城送过去就是了。” 雪汀再没逃避的法子,只得乖乖随许都公主坐宫车到了凤栖宫。 灯火通明,内班林立,胡皇后簇拥在凤座上,面色铁青。 雪汀随着许都公主参拜皇后,皇后只冷哼不应声儿。 许都公主蹦蹦跳跳跑到胡皇后那里,叽叽呱呱说了一堆,雪汀一个字也听不懂。 许都公主在来的车子上,已经告诉了雪汀,她母亲只肯说蛮语,叫雪汀按礼行事便可。 沧浪皇族所属部族规模极小,数万人而已,并不算是一个成熟的族群,没有文字,语言也是蛮族通用的语言,生活习俗方面,也是北方蛮族通用习惯而已。 沧浪立国后,居于中州,百姓大都是世代居住在中州的汉人,双方杂居,渐渐的连血统也相互交融,分不清哪些是中州原住民,哪些则是蛮族。 但也有少部分认定蛮族血统的贵族,拒绝认汉字,甚至拒绝说汉话,行为起居更是视中州习俗为洪水猛兽。 胡皇后就是其一。 沧浪皇室既非一个成熟的族群,姓氏方面也是比较马虎,起源各不同,三十多年前一任皇帝下令改用中州姓氏,胡皇后的父亲不敢抗旨,却特意用了“胡”字,以表初心不忘。 上层的行动总是很有影响力的,这些顽固派起到不少作用。 也正为此,三十多年来沧浪虽有心致力于中州化,但还是有相当的数量坚持原则。 除了交际之间有时不得不学会中州话以外,其他各个方面都尽量维持原状。 胡皇后就做得更极端了,她穿胡服,吃胡食,说胡语——甚至很少人晓得,她倒底会不会说中州话。 “她当然会说啦,”许都公主掩着嘴儿笑,“而且说得可好了。妹妹,我悄悄告诉你啊,我母后还会写字呢,她都不肯告诉人,对外就说瞧不上中州之学呢!” 现在胡皇后面对雪汀,既说得是蛮语,雪汀也乐得听不懂,可免去那些烦文缛节,应酬往来——她只有五岁,当然不用应酬,可要是别人和她说话,总得打起精神来装可爱不是吗? 但见许都公主向胡皇后指手划脚说了一堆,有时一派天真烂漫,有时模仿元符帝的神情语气,胡皇后听着听着,脸色有所舒缓,轻轻摇了摇头,似甚无奈。 许都公主说得是:“母后,父皇很偏爱这小丫头,特意关照我带她进宫来,你可不能忽略她。她是国师的徒弟,我听说,宵风真人就是为了给她治病,向父皇索要一件什么物事,这才答应出山的!” 胡皇后不以为然的冷笑:“凭她是什么,也值得当成宝。那宵风真人又是个什么玩意,也值得你父皇如此对待!” 许都公主摇摇头,身软蛇一般腻在胡皇后身上,娇声道:“母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父皇看中国师,九年如一日往长意岭跑,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你反感也改变不了什么。国师既然下山,反正目前他是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不会错了,太子哥哥以他为师,这正是父皇看重太子哥哥的表现啊。看护一下这小娃儿不过是个顺手的事儿,母后何苦在这么小的事情上违拗父皇让他不开心呢?” 这话打动在胡皇后的心坎上,中年贵妇蹙着细细的眉头想了一会儿,严肃的面色里慢慢浮起一丝笑,捏了捏女儿娇嫩的脸蛋:“你这小鬼灵精儿。” 向雪汀招招手:“倾城,过来。” 雪汀纯洁的听不懂。 胡皇后微微一笑,改说中州话:“雪儿,到本宫这边来。” 第72章 杀人立威 雪汀认命走过去,继续她有价值工具的使命。 有宫人来报:“回娘娘,倾城公主殿下的药送过来了。” 胡皇后一怔,许都公主忙把之前宵风真人所说复述一遍,胡皇后点点头:“原来雪儿身子不好,那就让人把药送上来吧。” 金属轻微相击的声响,清脆而有节律地由远及近。 雪汀皱皱眉,她是知道阿幂负责照顾她的用药无疑,却未曾想,深宫之中,依然是这个男孩送药进来。 青衣小僮端着个托盘,盘子里一碗黑色汤汁,低头慢慢走了进来。 哪怕是半垂着脸,但那样绝世的风华,却是不必以一眉一眼去渲染。 所经之处,风华萦绕,倾倒了众生。 那姿态,那形容,手足之间银光的闪光恰便是最惊魂也最致命的诱惑。 宫女们摒住呼吸,内监们目眦欲裂。 悄无声息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少年。 一步步,缓缓走向他的主人。 “啊!” 好半晌,是第一声惊呼。 许都公主就在雪汀身边,等于正面迎视,别人还没看清楚那男孩的时候,她已尽收眼底。 只觉得心头霎时间被狠狠一撞。 撞得她痛不可当,几难呼吸。 撞得她恍然而悟:这一生一世,再难忘记这一阵痛彻心肺的,爱恋。 只是一眼,第一眼。 爱上他。 许都公主年方十岁,可心性远比一般孩子早熟,已经开始懂得尝试玩弄手腕的她,怎会看不到后宫满溢的春情怨色,怎会不常常夜半梦醒,百转千迴。 许都公主颤抖着想:“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看之人,世上再无人可令我如此动心。这辈子我只能要一个人,我就要他。” 手上一紧,却被胡皇后狠狠捏住,她凤目中几乎喷出火来,大声斥问着什么。 那男孩子只静静走到雪汀面前,把药碗端给雪汀。 对胡皇后的呵斥无动于衷,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听若不闻。 胡皇后捏住许都公主的劲力加大,许都公主痛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听胡皇后改用了中州之语,咬牙道:“是你!是你啊!你这个妖孽,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都公主诧异,忘记了手疼,赶紧问道:“母后,你识得这个孩子吗?” 胡皇后冷笑,用力甩开女儿,戟指指住阿幂,咬牙切齿:“孩子?什么孩子?不,他是妖孽!他是怪物!他不是人!” 殿上所有人为胡皇后的反映所惊呆,阿幂低眉垂目,把药碗向前送了送,低声说:“喝了。” 雪汀有些担心地看他,他目光平静而隐忍。 雪汀才想要伸手把药碗接过,忽的一道大力袭来,她立足不稳,连人带碗,一齐向阿幂摔了过去。 黑色汤汁流了一地。 胡皇后宛若突然间失去了理智,目中喷出毫不掩饰的仇视的火焰,大声道:“你师父就是用出山交换的这个妖孽,对不对!” 这话雪汀听懂了,不禁微微倒退了一步。 “来人,把他抓了!抓起来!” 内监们一拥而上,雪汀挡在阿幂面前,坚决道:“不可以!” 这是元符帝新封的倾城公主,内监们感到为难。 胡皇后冷笑看向雪汀,小女孩以她清澈的眼神无畏迎视,不肯有丝毫退让。 许都公主这个时候回过神来,拉住胡皇后笑道:“母后,你怎地和一名奴才计较起来了?” 胡皇后冷笑,才要说话,忽见一名内官匆忙走进,气沮色更,显得很不寻常。 乍见殿里的情由,不由一呆,停下了脚步。 他是胡皇后派到前面去的心腹,这个样子,一定是前面又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胡皇后冷冷地问:“你说吧,出什么事了?” “是,皇后千岁吉祥。”那内侍口头上见着礼,却逾越地走到胡皇后身边,低声说,“樊大人死了。” “什么?!”胡皇后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追问,“你说什么?” 内侍只敢瞧着地下,低声而迅速地回道:“是樊明大人,他在南熏殿,被圣上拔剑杀死了。” 心腹内官说得是蛮语,语声又低,几乎只有胡皇后和离她最近的许都公主听见了。 许都公主掩嘴轻呼:“……表舅舅!”随即面色变得雪白。 胡皇后一惊过后,倒是不像刚才见着阿幂那般大动雷霆,皱着两条描画精致的长眉沉下脸问:“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来。” “是。”内官匆匆把他所见的事情经过讲一遍,大殿上他离得远,虽说看到了经过,具体发生的一些细节却不大了然。 “前殿饮着酒,原本气氛还是很好的。后来倾城公主出殿,一曲乐罢,樊明大人忽然开了口。说了些什么奴婢未曾听得详细,但总之樊大人和国师大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上了。” 胡皇后哼的一声:“樊明做事不经大脑,那边是新出炉的饽饽三天香,干麽要在此时硬杠?” 这其实是许都公主刚刚给她的提醒。 “这奴婢便不知道了。他俩越争越大声,樊大人脸都红了,脖子都粗了,跳起来想要动手,被圣上喝止住了。” 胡皇后又哼一声,但想到这是复述,樊明已死,她连批评都省了。 “樊大人勉强落座,但仅仅说了几句话,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樊大人又跳起来,这回说得极大声,满殿的人听到了。” 内官一字字复述:“他道是:我们随陛下流血流汗共兴大业,你却轻轻松松的坐在这里高谈阔论。你无汗马之劳,凭什么专管大事,还管到我们头上来?这不是我们种庄稼而你窃取我们的粮食吗?” 胡皇后轻微摇头,连许都公主也是一脸惊骇,轻呼道:“表舅怎可如此说话?” “不知那国师又说甚么,他声音不高,奴婢实在听不清楚,但他始终是脸上挂着微笑,不急不燥,和樊大人截然相反。樊大人听了他的回答,又大声喝骂,而就是这一句话,令樊大人血……血溅当场。樊大人顿足叫道:‘宵风,迟早必叫你头悬城门,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这原是气极了的一句话,未必真要动手杀国师,哪知陛下听了此言,杀气腾腾,就从旁边侍卫腰间拔出剑,大步下龙榻,一剑刺死了樊大人!樊大人未料到陛下反映,直到倒在血泊之中,他还……他还不相信陛下会举剑杀他。” 内官加快速度,一口气说完,向胡皇后跪了下去。 第73章 微笑 樊明是胡皇后的表弟,既是皇亲国戚,也是豪族权臣。 沧浪的豪强掌权,没有铁颜那样典型,但盘根错综的势力网,也是相当根深蒂固的。 胡皇后知道,自己这个担任大司徒兼大将军的表弟权柄在握,素来是目中无人,虽还不至于当面欺君凌上,但也不遑多让了。 听内监的叙述,肯定是为了某一件政务而当场起了冲突。 樊明越说越难听,从最后嚷的那几句来看,已经失却了臣子体统,对他本有所不满的元符帝,当即就不客气地拔剑斩杀于当场。 既为支持他认同的某项政务处理的观点,也是为了立威,除掉心腹大患。 即便胡皇后想得明白,但也禁不住怒气阵阵上涌,以及失去亲人的悲痛。 樊明是她娘家的顶梁柱,这样子被不光彩的斩杀于大殿之上,她的家族颜面无光。 更有甚者,她失去了一座强大的靠山。 自己已经老了,美貌早逝,和元符帝之间早就名存实亡。 所能倚仗的,只有儿子和娘家。 秦旻瘦弱,性格怯懦,是嫡非长,虽被立为太子,可元符帝对他从来不是很满意,常常道:此子不类我。又常说:三子肖我。 倘然太子没有嫡出名份,没有舅舅家的力支持,事情原难想象。 这也是许都公主刚刚劝她,太子走近国师是好事的原因。 突然间发生这样大事,樊明之死还在其次,焉知会对她、对太子有什么影响? 胡皇后沉沉想着心事,想着当前难以处理的局面,几乎把殿上的人和事都忘怀了。 目光一扫,见到雪汀、阿幂犹自与殿上的一众内侍僵持着。 内侍们不得胡皇后进一步命令,迫于雪汀的新贵身份,还当真不敢来硬的。 胡皇后见到阿幂,满腔郁积的怒火找到一个对象,更觉心绪如潮,难以平息,心想:“我是为了万世基业着想,皇帝糊涂,我可不能糊涂,不管怎样,今儿先要除掉这只孽障!” 双眉一竖,凤眼一瞪,指着阿幂道:“怎么一个个杵在那不动!传本宫旨意,把这个妖孽立时抓起,杀了!” 这道命令比之前又进一步,前面只是说把人抓起来,这会儿已经动了真正的杀机。 皇帝可以杀樊明先下手为强,她为什么不能替皇帝作主,除掉这个永世祸患? 至于除掉以后,胡皇后倒是有自信,元符帝决不会因为这个妖孽来同她为难。 元符帝原本也就是对她道,已将此妖孽除了的。就算元符帝以此妖孽换取了宵风出山,但她杀掉这个祸害,既成事实,宵风已经出山,总不见得再反悔。 这回的命令,无人再敢于违悖,殿前人冲了上去。 雪汀脸色大变,挡在阿幂面前,道:“不可以!” 她当然不敢说得太多,不想给沧浪帝国的皇后落下一个“这也是妖孽”的话柄。 但是,雪汀也施展不开五岁小儿的本能,大哭大闹。 只能一脸稚气伸开双臂,以保护者姿态坚定的护在阿幂之前。 身子一轻,阿幂把她抱了起来。 来自胡皇后的九天之怒丝毫未曾影响他,他平静一如往时。 雪汀想起他带她下山,两个多时辰,始终让那辆独轮小车如履平地,那样的神力,成年人也不具备。 他是天生神力,天赋异禀。 皇后宫中没有侍卫,就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宫女们,只怕还真对付不了他。 但万一事情闹大了呢,禁卫军赶来了呢? 总之雪汀还是有些担心,期盼师父早些得到讯息,及时赶来化解。 “母后!”许都公主急得快哭出来了。 明明前殿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母后都不管不顾,只顾上与这个男孩来做对啊! 许都公主只能急急劝着:“母后,这不是咱们宫里的,他是国师府的人呢。” 胡皇后冷笑:“国师府的人,本宫便动不了了吗?本宫必定除此妖孽!有本事,叫你父皇来,也当场拔剑杀了我!” 忽听一条冷峻的嗓音:“皇后,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随着胡皇后面色倏变,元符帝大踏步走进来,面色阴沉。 宴席上面当场拔剑,这宴席也就草草结束了。 这件事元符帝自然还有着要与皇后交流一下的必要,因此他一俟宴会结束就赶过来。 没想到听见皇后那样一句话。 想起樊明之前的恃权生骄,傲慢自大,口口声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进宫来还是听见如此的叫嚣,他心头不快已极。 冷冷地瞥一眼胡皇后,沉声说道:“这小孩是我送给国师的,已非朕之俘虏。放了他。” “送人?送人!”胡皇后怒极,指住了阿幂,“皇上,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样的妖孽对吧?也曾再三犹豫除此祸患,甚至是对臣妾这样表示过的对吧?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地还把他送了人?” 元符帝有些焦燥,也没仔细听胡皇后的话,不耐烦道:“朕自有主张,你不必多说。” 胡皇后气得面皮紫涨,浑身发抖,哆哆嗦嗦道:“臣妾是……臣妾苦口婆心……” 许都公主每逢遇此情形特别乖巧,急忙拉着母亲婉转而笑:“母后,父皇圣心独断,定有仔细考量,母后不要和父皇争了。” 她还很想为阿幂说两句好话,但看父母脸色都超乎寻常的难看,硬生生把话吞下去。 元符帝忽地冷笑一声,道:“女儿懂事,朕乾纲独断,岂容后宫参政。皇后,朕此来是要劝告皇后,以后别把手伸得太长了,莫以为那些买官卖爵、党同伐异的勾当朕都蒙在鼓里。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胡皇后怔怔看着他,心底凉气直冒。 她向来通过樊明在宫外做些手脚,藉此加强娘家实力从而巩固自身势力,从前元符帝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既然杀了樊明,显然他不想继续装模糊了。 只是元符帝多少年都没声张,那个宵风真人一来,他就发难,且雷霆手段,直接斩杀樊明于当场。 她倒是想与宵风搞好关系,但人家一上来就蹬鼻子上脸,这如何忍得,显见得是势不两立的情势了。 胡皇后想得怨毒,射向雪汀和阿幂的目光也分外怨毒。 雪汀迎着那样的眼神,打了个机灵,回头搂住阿幂的脖子。 阿幂抱紧她,对她微笑:“别怕。” 青衣小僮俊美无俦,然脸上从来都是一派淡漠,令他几乎不像是真实的凡尘中人。上午泼药让雪汀感到,他一样有着真人所具备的五感六识,这时微微一笑,眼睛里便似有万朵紫色的莲花在水底里荡漾开来,以及她所熟悉的那种,温暖。 雪汀咬住下唇,不太想承认被这个小不点诱惑到了。 第74章 太子 殿上的气氛,有一时沉寂。 便在此时,太子张皇失措的叫声传进来:“父皇!父皇!休怪母后,都是儿臣不好,是儿臣不肖!” 太子穿得花枝招展,一边叫着,一边踉踉跄跄跑进来,跪在元符帝跟前,抱住他双腿,嘤嘤哭道:“父皇,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愿代母后受罚。” 元符帝脸色略略有点扭曲,斥道:“胡说八道!荒唐!你有什么不是,要代你母后受何过?” 太子睁大了泪眼,无比真诚:“父皇对母后不满意,儿子便应当承接这不满,代母认过,这是孝道啊。” 在此之前,不论内官向胡皇后禀报,抑或元符帝和胡皇后交谈争吵,用的都是蛮语,雪汀听不懂,所以一直处于一个云里雾里的状态。 但这位金光闪闪的太子一进来,说的是中州官话,雪汀一个字也不漏,听他如此解释“孝道”,不禁嘴角微抽。 儒家宣传的礼法,存天理灭人欲,其本身的一些挚理或许是没有错的,但是学入了歪门斜道,就是太子这样的吧? 勇于承担不是自己的过错,不管三七二十一。 元符帝也像是身形稍稍趔趄了一下,被儿子大公无私的“孝道”惊到了。 他非常无奈的看看儿子,又看看胡皇后,最后看看瑟瑟发抖显得乖巧无比的女儿,叹气道:“朕没说过要追究皇后,你也少胡说八道什么的,快起来吧。” 太子泪容满面,迟疑的不肯起来。 元符帝见状,皱眉沉思。 他今天向樊明下手,作为皇后直系的娘家人,皇后和太子对此有所惊惧是正常反映。 但是,除掉樊明,除掉一个势力圈,并非意味着他要动皇后和太子。 而恰恰是出于相反的原因。 反正樊明他已经杀掉了,皇后心里有数,他不满意她的地方是什么,这一记立威以后,该知收敛。 接下来,就该让他们放心了。 向心腹大太监金宝递个眼色,金宝心领神会,带领着殿上诸多内监宫女悄没声息退下去。 “太子起来吧。”元符帝钢铁般巨手一把拎住太子,拉他站起来,对太子的怯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朕也攻汉学,读汉书,深知废嫡或者废长会引发什么祸患,历史上此种悲剧多不胜数。即便是咱们蛮族,有好些个原本挺兴旺的族群,还不是因为继承人的问题自相残杀乃至自取灭亡?朕不会做这般自误之事。” 元符帝立太子,但对太子有所不满,他也向来没有隐瞒过这种情绪,尤其是看到勇武过人的三子,常发感慨。 从前胡皇后只道他是迫于朝廷内外的情势和压力方才立嫡,这才是胡皇后真正焦虑的原因。她就怕自己失了势,连累太子也不保。 不想元符帝的考虑远比她所担忧的更深更远,他之所以立嫡,是为的万世基业。 “何况,太子温和斯文,谦逊好学,我对你没什么不满意的。你为人欠缺些果断杀伐,那没什么,你所不足的,是朕所有的,你所有的,朕则不及。你将来或许不能开疆拓土,成就霸业,那有什么,父皇替你把疆土收了,把万里河山交到你手上,你的性格便刚好是一位温和宽厚的守成之君。” 雪汀听了,有点愕然的悄悄观察太子。 她怎么看太子,就看不出那么多优点呢,温和斯文,谦逊好学…… 太子明明学儒学已经学得说话行事都有些歪了啊。 有句俗话怎么说的:瘌痢头儿子自家好。 元符帝看自己儿子什么都是优点。 雪汀把脸伏在阿幂肩头,忍不住吃吃笑得浑身抖动。 阿幂莫名其妙瞧着这个突然间乐不可支的傻丫头。 “故此朕把你送到宵风门下,国师学究天人,那都是真才实学,朕要你跟着他学,哪怕学到个两三成,那就是不得了的成就。你是朕的儿子,未来的君主,手里天生握有权势,再加上适当的学问,有权、有识,太子,朕还有什么理由不对我儿和咱们沧浪帝国的未来充满期待?” 这番话听得雪汀暗暗点头,元符帝果然是明白太子欠缺在于何处,他的所谓学问,反正不知道他从前的老师是怎么教的,教得畏手缩脚不算,连审美都大成问题。 但若是有宵风真人的开导调教,也就是元符帝说的,不用学足了,能学到个两三成,作为一个未来职业是皇帝的人,已经足够治天下了。 雪汀想,这个皇帝,有心计又有心胸,很不简单哪。 就是胡皇后也听得一张脸多云转晴,开朗多了。 元符帝转向了她:“所以,皇后不需要把手伸出去,你了解了吗?” 胡皇后脸一红,勉强笑道:“是,谢皇上指点。臣妾……臣妾都明白了。” 元符帝看了看在场几个人,面色舒缓开来,微笑道:“好了好了,可不能吵了,吓坏了孩子们。” 说着,特别向雪汀笑了笑。 然后他的笑脸,就象墨水氤氲在水汽里,淡淡的化开来,四面八方模糊一片,雪汀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似乎看到了阿幂关切的眼神,似乎听到了一阵兵荒马乱,但不及分辨,她沉入了黑暗。 而在她晕倒的一瞬间,阿幂低头,眼神里有些困惑也有些担忧。 他闻到了什么? 这个一直软软甜甜糯糯的小女孩子,她身上芬芳香甜的气息,突然变成了腥臭和腐烂? 这股味道很快就飘散于四周的空气中,淡不可寻。 元符帝皱着眉,几步走下阶陛,问道:“这孩子怎么啦?” 一眼看见摔碎于地的药碗,已经猜出原因,皱眉说:“这是朕的不是,国师明明说过她需得按时服药。如何补救?” 元符帝早在城外亲迎那天,就看到阿幂,然而,始终视若无物。 这时的最后四个字明明是问阿幂,他也还不看他。 眼底里同时有一抹厉色掠过,仿佛专注地看看这个青衣的俊美僮子,他是会忍不住心头的戾气,想要把他除掉的。 阿幂眼睑低垂,答了四个字:“喝药。休息。” 胡皇后要将功补过,急忙道:“天色夜了,宫门下了匙,这孩子又晕着,还是把东面极光殿开出来,先让她歇息,赶着再煎一份药上来。” 元符帝叹了一声,道:“也只得暂时如此,否则送出去,朕都没法对国师交代。” 胡皇后不敢开口,却只有许都公主高兴异常。 第75章 心口血 身体很难受,到处都是梗塞,甚至可以感觉到血液流通的不畅,只行经了一小段,便无法前行。 然后那里开始痛。 痛得一把揪起来,连五脏六腑都似乎一起揪进去了。 有浓稠极苦的汁液,顺着嘴唇,顺着咽喉,慢慢地流淌下去,一直流淌到冰冻坚硬的丹田。 丹田里的火缓缓烧起来,延着血液流动的方向一路烧去,烧掉了梗阻,焚毁了坚冰。 雪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了知觉。 橘黄色的灯光,很暖。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灯光边上,映出金色边儿的轮廓。 绝美的影子。 雪汀喃喃的唤道:“妈妈,妈妈……唔,娘亲。” 灯边的人抬起深紫色的眸,看向了她,她却阖了眼,又沉沉睡去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睡颜静美,脸儿白得如同上好的羊脂,整个人却微微透出玉的光华。 小心翼翼勾起她的小指头儿,谨慎地不让腕间的链子发出丁点声响。 她是那么脆弱,柔软。 阿幂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天生神力”,是有多么累赘。 非常害怕一不小心就伤害到她。 阿幂的记忆里,生活充满苦难,肮脏,屈辱和灾祸。 总之是所有黑暗词语的汇合。 他甚至没奢望过重新见到阳光。 可是终于有一天重见天日。 宵风真人对他说要照顾好雪汀,他看到小女孩就在想,是因为这个娇嫩得如同花瓣的女孩儿,他才有了第二次人生吗? 只是猜测,没有问,也无人答。 但今天在皇后中宫,终于明确得到了答案。 确实如此。 宵风真人以下山为由,把他从元符帝那里讨要出来。 而宵风真人要他干什么呢? 不过是照顾好雪汀而已。 “雪汀……雪汀……” 灯光下,他恍惚有错觉,真像是小小的一团雪啊,这灯烛的光亮会不会融化了她? 说不定下一刻就从他眼前消失,带走他的光明和希望,重新回到死亡的地狱里去。 紫色的眼眸看着她,于深不可测的漠然中现出一丝专注,唇角漾起笑意。 不会的,她不会离开他,而他,也不会让她离开。 他会照顾好她,会留住她。 永远都留住她。 雪汀身上,有着淡淡的甜香,象早春刚刚结果时散发的香气,清新的甜。 不再是那种非但难闻,而且令他不由自主恐惧的腥甜。 那就象是快要死去的标识。 他要留住她,那么就让她永远别再发出那种味道。 “不知道你中了什么毒,但总有一天,我会治好你的。” 阿幂抚了抚沉睡中雪汀的额发,但只是想着,没有说出来。 站起身,看了看束缚于他手足的那两根银链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根细细的链条,闪动美丽色泽,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艺术品,实际上,它们是有着多少的重量,而时刻缚在他手腕和脚踝之上,是那么的深入骨髓。 只要动一动,很难避免发出响动。 手上也许还能小心抓着,但若是行走,绝难避免声响。 这当然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他的处境比这两根银链加身痛苦一千倍,但是,他仍然不免痛恨这两根银链,只因为走动之时,发出的轻响也许会打扰小女孩的安睡。 他不想要打扰雪汀。 轻轻的,徐缓的,他跨出一步,待踏稳了再跨出一步,使银链撞击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绕过屏风,那里是一只丹炉,架着一只瓦罐。 里面的药汁在沸腾,翻滚。 所有的药都是宵风真人配的,但是有一味药引,却是天底下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具备。 阿幂打开盖子,从丹炉旁取了一枚金针,把左手移至瓦罐上方,右手所执的金针,慢慢刺入了左手无名指的指甲与手指的缝隙。 很痛,可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种痛苦,比他以前所经受的,那就是在天堂的云端之上。 必须要是左手,无名指,必须是那个部位,因为只有那里的血,才是直通心脏。 他其实是取的心口血。 一滴,两滴……九滴。 他缓缓收手回来,看了看手指。 雪汀一天喝三顿药,也就是一天要煎三剂,而他必须每天滴血三次、每次九滴,每次都取一个部位。 不过数日之间,无名指上指甲缝那边已经伤口分明红肿着,尚未溃烂,可这样子取血下去,很快就会开始出现一些更不好的情况吧。 但他不在意,随意的上一点药,用白布包住手指。 寂静的夜晚,有风。 阿幂突然神色一凝,淡淡道:“出来。” 洞开的窗户下,是一条纤细的影子,怯生生冒出来。 许都公主,这个浸淫于皇宫过分早熟的女孩儿,对阿幂一见钟情。 当夜雪汀宿于宫内,对她来说求之不得的是,阿幂也留在了极光殿。 雪汀一直未醒,即使醒来,许都公主也不怎么在意,五岁的小孩,妨碍不了她。 但阿幂淡漠而强大的气场,却让她有所迟疑。 她躲在窗户底下,此时正是盛夏,窗子大开着,她的视线毫无阻碍。 她看着阿幂的一举一动,他煎药的过程行云流水,优雅、高贵而举止大方,手足间银链加强了他的神秘感,却没有带给他更多的侮辱。 偶然灯下发丝一闪,如同闪耀天底下最华美的绸缎,神秘而幽远。 她觉得,他的每一个呼吸,都影响到她的呼吸,他的每一个动作,轻而无声,让她忍不住幻想,是他抚起了她的脸庞。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许都公主大惊失色。 他竟然用金针刺破手指,滴血入药炉! 也就是说,他是以自身的血在煨养这一壶药!他牺牲自己的鲜血、体能和生机,替雪汀煨养她赖以生存的药汁! 许都公主捂住了嘴。 也就是这个时候,听到了淡淡的一声:“出来。” 许都公主出来了,热泪盈眶:“阿幂,你怎么能把自己的鲜血来给别人用呢?” 阿幂不语,许都公主有些愤怒,忿忿不平地嚷道:“这不公平,因为她病了,所以要用你的血来喂她!这不公平!太自私了!” 阿幂微微皱了下眉头。 许都公主扑到他前面,阿幂微微一闪,躲开了。 许都公主眼泪汪汪,脸颊和双唇因激动而变得彤红,如雨后艳丽的桃花:“阿幂,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父皇很喜欢我,他一定会答应我的。阿幂……” 第76章 祸害 “你好吵。”阿幂淡漠的开口,成功让许都公主楞住了。 然后,他抬头,第一次正面许都公主,紫眸中冷光一闪。 “滚。” 虽然他的定位到装束,都只是一个低三下四的青衣小僮,然而,那淡漠无情的声音,疏离幽远的气质,以及他深邃难窥的紫眸,无一不在阐释着,这个男孩实质上的高贵。 他的不容抗拒的高高在上。 许都公主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 募地,她“哇”的一声痛哭出来,掩面奔出。 阿幂微微皱着眉头,坐了下来,看着药炉下的火焰,倾听着里头传出来的药汁沸腾的声响。 他在想,原来雪汀每一次不能按时服药,反映就会如此凶猛。 然而,倒底汤药并不是很方便的,如果有一次有所耽误,那就难以避免雪汀历一次痛苦。假使当时甚至不是耽误,而是手边没有新药的话,那就是在生死关口的危险了。 要避免这样的危险……一次都不行…… 阿幂想,既然有了药方,煎成药汁而外,应该也可以制成丸药。 也许是效果不如汤药好,但遇到紧急情况救个急,药丸的优点却是汤药无法匹敌的。 至于制药丸所需的血量,是否会比一次性取血九滴更大,他身体是不是受得住,这个,阿幂根本不关心。 清晨雪汀才起,第一件事,就被灌下一碗黑乎乎的药。 阿幂状若赞许的摸摸她的小脑袋。 雪汀偷偷红着脸笑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发病一次不够,还指望着几次三番任性拖延吃药,从而让自己吃苦吗? 极光殿在皇宫的逸芳园,中轴线上最东侧,距离东宫只有一墙之隔,相互还有角门暗隔。 皇子公主大都住在逸芳园,由于太子年龄小,他也住在这里,计划等到十六岁独立开府,那就搬出到东宫,两边路径便捷,出宫入宫都方便。 这天早上,太子很明显是得到某种授意,亲自过来接他的新妹妹,倾城公主雪汀。 两人一同出宫,前往国师府。雪汀是回家,太子是就学。 理论上,雪汀应该向皇后请安告别,但昨天打翻药碗的阴影犹在,太子不曾提及,她也就装模糊。 这是正大光明的出宫,当然没有走便角门。宫车粼粼,宫娥们手执盂钵扇巾等物,随行于左右。 阿幂走在雪汀车子旁边。 宫里除了侍卫,不准男人随便出入,即便是侍卫,进出也都有规程的,但阿幂侍奉倾城公主,倾城公主正在众星拱月间,皇后都不发话,谁又敢多事,只能用“他远未成年”来自我安慰。 宫女们一边儿行走,一边儿都把目光悄悄投向了那个淡漠而神秘的青衣小僮。 没办法,他太美了,而且是一种超乎年龄的美。 虽然未成年,可人们看到他的容貌,不会生出“这是个可爱小孩”的想法,只会是,“天啊,他太美了,我心动了怎么破?” 年轻的宫娥们个个偷瞧得脸发烫心发跳,年长的嬷嬷们较持重,但眼光似针,那边似乎有块磁铁,忍不住一针针一簇簇就向着小小少年齐堆儿扎过去。 行至中途,许都公主拦住了去路。 她昨夜被阿幂喝退,痛哭了一场,但过后,仍旧止不住那颗花痴满值的心,眼见太子和雪汀要出宫,便过来拦住,说她也是国师弟子,要一同前往。 这也是事实了,没人反对她。 但有一点异样的是,昨天许都公主一直对雪汀非常好,处处照顾很有大姐姐的风范,今儿个却是有些冷淡。 谈好了一同出宫,也是很冷淡的上了自己的宫车,懒得与雪汀打照面,最多是狠狠剜了两眼步行随于宫车边上的阿幂。 许都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昨天对雪汀有讨好之意,只是因为小姑娘格外玲珑,深知作为不能掌权的公主,更有必要平衡好各方利益关系。 父皇对雪汀那么明显的爱屋及乌,她岂有不和父皇保持同步的道理,她对雪汀好了,父皇满意,国师也喜欢,自己也得到维护,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然而,在受到阿幂斥退后,心境大变。 她痴情于阿幂,父皇母后昨晚交谈中涉及阿幂的部分,“妖孽”、“祸害”之类的,只如秋风过耳,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说什么都不会阻止她要对阿幂好的决心。 阿幂的冷淡,她不会怨恨,却无形中恨上了雪汀,认为是雪汀的存在,阻碍了阿幂和其他人正常交往。 她是帝女,对雪汀好是施恩,不是义务。 再说了,父皇不也说了,太子和皇后的位子很稳,既然哥哥和母亲的位子稳,她这嫡出的公主位子当然也很稳。 既然位子很稳,那又何必辛苦讨好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 于是,许都公主就有了一点给小丫头看冷脸的意思。 雪汀对许都公主的变化,盘看在眼里,一开始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冷眼观察一阵,她明白了,不禁捂嘴偷笑。 觅得一个空子,悄声对阿幂道:“阿幂,你是个祸害。” 她笑盈盈的,黑而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看到好玩事物的新生小鹿。 她的“祸害”,当然不是指元符帝后所提的“祸害”。阿幂默不作声,保持一脸的淡定。 落在许都公主眼内,却是雪汀这个“小骚蹄子”,居然敢对她的心上人打情骂俏,对此更加愤恨难当。 回到国师府,阿幂很快就消失了。 除了一天三次,他按时送药,督促着雪汀服下以外,立马又消失。 除了许都公主,没人知道阿幂去哪了。 但阿幂的行踪,只把许都公主一次又一次气哭。 阿幂一直在丹房。 在宫中煎药,因地就简,直接架了只小丹炉。可在国师府,一座丹房是重中之重,宵风真人亲自过问、设计和布置的。 这里几乎是整个国师府最神秘的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偶有机会进入,也看不懂那里面一排排、一柜柜的草药,药瓶,以及其他更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许都公主进不去,也看不到阿幂在里头的任何举动,可她能猜啊。 猜测中,想象里,每每见到阿幂那绝美的侧影,就在灯光边上,镶起一道灿烂华美的金边,缓缓抬起手来,以金针破指尖,向炉上之药源源不绝地滴入鲜血。 许都公主心痛极了。 第77章 传承 阿幂整天躲在丹房,任谁也不能轻易看见他。 于是,一天三次,阿幂给雪汀送药,就成了轰动阖府的春色大会。 只要阿幂经过之处,从丹房到书房,再到雪汀的小楼,一路之上,都少不了年轻窈窕的身影时隐时现;阿幂经过的路上,每天都掉落很多女儿家的物事,汗巾子了,玉簪儿了,还有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阿幂对这些毫不在意,他只看着手里端着的那碗无论是满的抑或空的药碗,微微垂着紫眸,任谁也看不到他那神光离合的诱人眼色。 只有雪汀,即使对身边的特异情形有所感,却未对阿幂的容貌产生什么特殊感想。 她是成人的灵魂寄予幼年的躯体,本身就是时时刻刻感受着怪异和不习惯,也时刻需要提醒自己注意把握年龄差别的分寸。 有着这种克制心理,她面对阿幂时,比任何人都能清晰的认识到:那还只是个孩子。 还只是个孩子,需要关注他什么?雪汀来到这个世界,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当然,在他人看来,五岁的小孩子,能懂得美么?她不爱阿幂也很正常的。 所有人都在追逐阿幂的美色,雪汀则是整天待在书房。 宵风真人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开课讲学,向太子和公主授课,并定期于太学公开讲课,每次皆引起轰动。 不过,这些雪汀都不参予。 前者,她不愿与太子公主扎一堆,而且宵风授课总是以太子为主,她和太子相差十岁,还不像是能够一个脑回路的,宵风所授内容未必适合她;后者公开讲学的大杂烩,就更加没必要参与了。 宵风真人有一个大书房,他似乎是把山上紫岩峰的藏书都搬过来了,这个书房浩大无比,上下前后左右两层十二间房,一眼望去,重重叠叠,一本本,一部部,一卷卷,排列堆砌直到天花板,延绵不绝。 书海浩瀚。 这不是书房,雪汀觉着用书库来形容更合适些。 这些书有的是纸书,有的甚至还是竹简乃至玉简。 雪汀第一次看到玉简很有些大惊小怪,放在手里倒腾半天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空间,可惜玉简的本质和竹简是一样的,在其表面写字而已。 拉一本竹书,束缚住竹简的绳子倘然不巧松开,哗的一下能把雪汀给埋了。 雪汀经历过一次这种险境。 幸而那本竹书放得比较高,她是由红台抱着,结果一拉绳子,掉了一地,堆成小山,她要是站在地上,妥妥就埋了。 雪汀和红台两个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忍不住吃吃笑起来,那以后,但凡雪汀迈着小短腿向书架跑,红台都紧急跟上。 纸书取阅则方便多了,但这时期的纸书,大都为手抄,年深月久,有的纸页发脆,有的字迹都有所模糊了,若有缺页,便很难再补。 宵风真人于他的书库爱惜非常,每一旬必有一日指派仆僮前来整理、晒书、打扫。 几十个人同心协力,共同操作,分工明确有序,打扫晒书这种枯燥活计也做得很好看。 雪汀目睹这些情形,不由想到,从前在书上读到华夏历史四大发明,光明璀璨,她还不能体会其意义。 身临其境,起码她现在深刻理会了印刷术的伟大。 这个时期,四大发明中另一辉煌技术,造纸术已经实现,这种技术令得纸的造价远远低于竹简书,携带之方便也远非竹简书可比。 非但如此,在纸上抄一遍书总比竹简上抄一遍方便且易保存多了,还可以相互传阅,不用担心运输和掉色的问题,如此使得寒门士子读书成为可能,也使得许多古著典论得以保存。 也正是由于造纸术的发明和流传,同时也令书法产生了质的飞跃,雪汀所知她所处的这个时期,书画都已经出现了被誉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森然大家,书法出现不同的字体趋势,画技也隐隐然形成各家各派。 但是,印刷术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发明,书藉只能手抄,相互传阅。且不说其中可能的传抄谬误,有些人是借不到书看的,有些人则抄到一本好书蔽帚自珍,有些人写了一本书又得不到宣传推广,这导致很多书仅是孤本,碰上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孤本一旦遗失毁坏,那就成了绝本。 这种事迹,在雪汀从前的历史多如牛毛。很多宝贵的书,比如张仲景的《伤寒论》,东汉末年方写就,到了西晋,五十年间,这书已经从医书宝典变成了残篇断章,好不容易才由人搜集补,到了唐初,又早已是孤踪难觅。 如果是一般的笔记传奇类书藉,也就罢了,失传就失传吧,反正人类的想象力永不枯竭,总会有更妙的故事更好的传奇出来。 然而学术类专著的一再毁损,带来的伤害就可能无法挽回,后人凭想象的增补且不说有没有坚实的学术基础,连倒底继承了几分真正的传承都难说得很。 学术这种东西,靠的是一代一代的传承,延续的过程中夯实基础,继续丰富和充实,后人站在前人的发明基础上,也就是常说的站在巨人肩膀上,才能做得更好、发现更多,老是经历一种传承“中断了、找到了、补了、弄丢了”,周而复始,几百乃至上千年后,连最原始的基础还存在几分都不好说了,想要在此基础上做更进一步的研究,更是痴人说梦,导致传承成虚话,学术研究和理论从零开始,从头跋涉。 所以,在很多方面,历史原地踏步,永无进展。虽不能说尽是书藉保存与流传之祸,但,总是她从前所处的那个世界,有很多学术方面的传承从有到无、消失衰微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明明发展得最早,走在最前列,可是,只能靠口口相传,命悬孤脉,到了后来,稍一意外,那就彻底没有了。 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墨家的机关,武道的剑技,不要说是在现代文明,就是到了明代,已经有人感叹说:“今无剑客,故世上名剑,即铸剑之法亦不传。”——铸剑的法子也没有了,剑术的基础都没有了,试问剑客又从何而来? 雪汀琢磨,有没有办法提前发明印刷术? 她想了想,学生时代对于四大发明毫不在意,历史书上对于那些的介绍,也不过就是一笔带过,她是半点印象都没有,靠她来发明的话那是没指望的。 第78章 七夕 雪汀的优势,就是她有人,也有一定的势。国师很得元符帝信任,真是一呼百诺,若她要用人,读书的,习武的,玄术的,打杂的,要多少有多少。 她只要把印刷的想法和实现以后的效果细细说明,这么多的人,这么多集中起来的智慧,一定可以令得这件事情早日促成。 至少她记得很清楚,活字印刷里面,没有涉及任何现代元素、高科技之类的。至于,她隐约记得活字印刷之前貌似还有一种什么印刷来着,记不起来,反正应该是没有传承关系,她打算直接跳过了。 不过,现在终究太小,突然提出印刷术未免骇世惊俗,必须再等几年。 不止如此,雪汀心里还留着一个小小私念:她是穿越的没错,但她穿越地是在南国,她的家和父母都在那边,不论如何,她始终是对铁颜更有归属感一点。 她想再过两年,自己大了,瞧瞧这个时代的情势如何,再做决断不迟。 打定主意,雪汀不再去想关于保存、流传书藉的发明什么的大事件,而是专心投入看书。 知识无止境,哪怕她曾受过现代科学技术的熏陶,然而,在这个时代,还是有无数知识,是她所欠缺,急需补充填实的。 这个世界的知识架构和她所熟悉的有很大不同。 除了儒、道、佛、法这些哲学各行其事以外,尚有墨家、兵家、医家、农家、阴阳家、武术家、通灵家等等,各家发展得都相当可观,称得上是真正的百家争鸣。 想来是由于这个世界没有经历汉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故,黄老道家之说一直是与儒家学术齐头并进,法家也不遑多让,三家都是朝廷用来治国控制民心的显学,其余百家或不及此发展的顺畅,有些因传人稀少传承困难甚至已趋于神秘,却至少未曾被有意的压制而彻底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学术分类就走上了与前世不同的道路。 譬如医术。中药、针炙那些仍然是有的,但和方术的关系,比雪汀所历的那个时空更为紧密,貌似也更神奇。尽管,由于其本身的通微难知,方术仍然是最神秘和难于掌握的那个部分。 就以雪汀的亲身经历而言,她中毒至深,魂魄离窍,死而复生是由于宵风真人通神的医术,和阿幂奇特体质的鲜血为引。 以及,书库里一样特别的东西,最初几天引起雪汀持续的好奇和摩挲。 那是一颗夜明珠,供在一台灯盏里,日夜发出柔辉。雪汀问过这是什么,宵风真人答避火珠,听得她两眼冒星星。 由于古代建筑结构大多是木制,最怕水火,书库里无论纸质还是竹质的书简,都经不起火烧。这个避火珠的出现可够神奇的,她缠着师父问了数遍,宵风告诉她也就是火灾发生时,这珠子会及时发射出一种烟雾状的东西,使室内迅速降温并息火。 ……听上去,很像是一个容器,里面装置了灭火的东西。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雪汀的知识空白区很多很多,她也学不了那么多。 她先行重点学习的,是历史,次及百家学说。 来到这个世界,融入这个世界,从这些下手,是最恰当不过的。 她也学写字,大字、小字都练。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隶、行、楷三种书体,尚未出现草书。 她三种字体都学,主攻楷书,毕竟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非常符合她的身份。 她前世没练过书法,但识字,繁体字总难不倒她,总是有些开了作弊器的,每天固定三张大字,三张小字,不贪多,也不着急,慢慢练,进度却比常人快得多了。 每逢晒书日,雪汀便不得进书房了,其他时候,宵风真人其实极少来此,太子和许都公主也往往是派人过来取了书便走,这书库几乎成了雪汀专属,任她于书海内徜徉。 有时晒书日她也帮忙,积极的举着书本跑进跑出。 小短腿奔跑的样子固然可爱,大家却怕她摔着碰着,又或者把书弄坏了——这些珍贵的古藉可是经不起摔摔碰碰的,总是笑着来劝她,务必哄得她放下书册方罢。 雪汀也明白下人们怕担责任,一来两去,晒书日也就成了她每一旬的休息日。 一日,红台对她笑道:“小姐,今儿个是七夕,女儿乞巧的日子呢,也是瓜果节,晚上家家户户沿河盛放瓜果,向天河祈祷,可热闹呢,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小姐要不要去耍子?” 雪汀从皇宫归来,便没再出过门,成天躲在书房,太安静了,颇不似她的年龄,是以红台怂恿她,自然也是为了自己能出门游玩。 古代的七夕节不知是怎样过的,雪汀心动,笑眯眯道:“把阿幂找来,我们一同去。” 阿幂经常性躲在丹房,除了雪汀一天三顿药,哪都不露面。 雪汀所担心的,这孩子在丹房里耽的时间是不是过长了,每次见到他,都似觉得他的脸更白了一点,白得几近透明了。神气和样貌,越发似是天外的云,飘渺恍若随时散去。 雪汀很担心,又没办法把他从丹房里拉出来,每天只是在喝药时想着法子逗他多留一会,有时塞他吃很多零食,有时假装要折腾个什么玩耍。 时灵时不灵。阿幂有时顺从她吃个一块两块糕点,有时只淡淡看她一眼,高冷走开。 今儿个不是随便找理由,当真要外出了,阿幂听了没反对,跟从出行。 雪汀倒是有些庆幸的,节日间那位在国师府待得比皇宫待得时间还长的许都公主被召回去了,否则,许都公主是必同行的,她可有些不乐意。 雪汀受封了倾城公主,胡皇后赐给她小太监一名,宫女两个。 小太监年方十三四,叫做小秋,一脸的机灵精怪,言语甚是能讨好人;两名宫女稍大些,名字分别被她改成洒锦和绯扇,都是从前小丫头的名字。 只有空蝉和生石花两个的名儿,她留着不碰。 这两个是大丫鬟,很有些本事,在那样的祸事以后,她们应该都还活着,雪汀隐隐期待着,还能和她们再次重逢。 听说雪汀出府游玩,这些人个个雀跃,连得她房里洒扫的小丫头嬷嬷子,都百般设法想要跟着一起出去。雪汀笑着都答应了。 她微微惆怅地记起美人娘在世时,到景福寺祈福那会,一夜间大动干戈,准备了多少东西,倒像是要长长远远住在山里似的。联想后面那番惊天动地的祸事,那简直就像一场笑话。 雪汀眼眶微微发热,瞅了眼阿幂,又瞅瞅她的丫头,心里想:“愿岁月安好,我能保护我所爱和爱我的所有人。” 一行人,两辆不带标识的车,悄没声息出了国师府。 没有带侍卫,雪汀觉得队伍太浩荡,惊师动众,反为不美。 有阿幂在,七八个乃至更多成年侍卫都不够看的,且皇城根下,目前阶段也不至于有人敢动她吧。 第79章 夜游 沧浪的皇城镐阳,规划类似前世长安,官民居住以及商铺等各自建坊围之,分了十几个区域,其中东西市是商业聚集区。 东市临息水河,那里林木繁盛,风景优美,两条长桥如长虹跨河而过,自来是城中著名游玩景点。 七夕的晚上,坊间夜不闭户,任由人们夜游作乐。 这一天晚上,人与人结伴,车与车相接,煞是热闹。 早有大户人家,在息水河畔搭起了凉棚,摆上瓜果美酒,遥对天河祝颂祈福。 歌楼舞榭,饭庄酒馆,丝弦管乐各处可闻,更有许多临时摊贩,肩挑担子,于人群中穿梭吆喝,别是一番人间烟火气。 雪汀她们隔着还有半里多的地方,车子便无法通行。 下了车,往河边行去,就在临水的一间饭馆二楼雅座间找了位子,临窗观望。 息水两岸被灯火映得通明如昼,行走玩乐其间的人们都像是映在画罩子上的小人儿一般,个个鲜明可爱。 这般热闹,与盛世光景差相仿佛。 雪汀暗暗点头,自忖沧浪治理的果然很好,南朝那边别处不知,反正循阳城大抵没有这样热闹。 要不然她穿越过去三个月,上半年的节日可远远多于下半年的,像三月三、五月五,还有寒食节之类,雪汀不记得有过什么大型活动,虽说病后初愈,可如果有节日,她总该感到一些喜庆气氛吧。 雪汀这是不知,对于娱乐和消遣,事实上无论什么年代,什么光景,总有人愿意找乐子的,区别只在于城市的实力。循阳城是一座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城市,却远非铁颜中心,只有区区不到十万居民,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镐阳却是一座百万人口的大都市。 国师府没有为雪汀准备年老管事的嬷嬷子,大约是宵风真人作为一名男子,倒底有些情形是想不到的,这会儿雪汀只带了近身几个人服侍,其他的都放他们自由行动去了,早做鸟兽散。 于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只有宫里来的两名宫女,也只十五六岁,据她们说,七八岁时节便入宫,还从未出来过。 “都是跟着小姐才有福气逛呢。”这么着,处变经验大抵还不如红台。 按理,这里主子只有雪汀一人,其他人是连坐都不能坐。但雪汀才五岁,她一坐下就满口嚷嚷:“坐啊,大家一块儿坐着热闹!” 上头没人管,都还是些小孩心境,大家忸怩一阵也就心一横:规矩,什么是规矩? 就连阿幂被雪汀笑咪咪、软趴趴的拉着坐下来,也不作声。 红台先叫了一席台面,小太监小秋撇嘴道:“这会儿谁油腻腻的吃这些个。” 洒锦伸着脖子瞧了半天,见下面有卖零嘴儿的小贩,不住的挑担来去,大声吆喝,用词十分动人,酒馆楼上不时有人叫一声:“喂,担子过来!” 小贩挑担奔至附近,不一会楼上窗户里用绳索吊住一只竹篮垂下来,说是要什么,小贩拿出里头的现钱,便热切地一件一件往篮子里头装。 洒锦拍手笑道:“那个好玩诶,咱们也要些吧。” 雪汀前世也就二十出头的人,爱玩的天性,跑到古代过七夕正乐着,说什么,她答应什么,只图个热闹。 小秋和洒锦两个手忙脚乱一口气招呼了很多小贩过来,竹篮垂下七八回,每次都拉上些稀奇古怪的零嘴,也有瓜果蜜饯,也有熏煎小食,有些也算精致新奇,有些却是居高临下瞧着不错,拉上来却很不是规模。 众人围着,纷纷是一堆点评臧否。 雪汀很是快乐,自从来到阶级社会,她就没有经历过如许快乐的会餐,要不是母女俩冷冷清清,要不廖家偶然大家族聚一起,那是安静得连勺子碰上了碗都会引起不是。 “你不准吃。” 四个字,令得欢声笑语静了一静。 不是因这话不客气,而是因为,开口的人是阿幂。 阿幂跟着雪汀,一路沉默如哑巴,他平时在府里,也甚少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满桌十道目光,齐齐向阿幂脸上射来,他没什么表情,只又补充道:“她们吃,你不准吃。” 雪汀心里明白,却笑道:“为什么啊?” 阿幂不说话了,白她一眼。 雪汀吃吃地笑,她就是想逗阿幂多说动人一点的话,譬如是“你身子不好,不可吃零食。”又或是,“你身子不好,不可吃太多。”看来是没指望的了。 但她放弃了希望,阿幂沉默了一会,却忽道:“你想死得干脆点,就不要爱惜自己。” 雪汀无语凝噎。 大哥,我才五岁!才五岁!才五岁的小孩要人哄的好不好!要听甜言蜜语的好不好!五岁的小孩撒娇是特权好不好! 桌上其他几个显然也是一个个被噎住的样子,气氛稍稍尴尬了一会,小秋机灵,急忙拿话岔开:“小姐不吃,就看看热闹吧,咱们就图个新鲜乐子,难道还真图吃的不成?” 还真图。这些都是年龄极小的丫头片子,平时在府里宫里都不是得了势的,上头有什么赏赐颁下来,轮着她们往往是最末最差的一份。 雪汀瞧出来,笑道:“我不吃了,给我一杯水,你们尽吃,要吃完哦,别浪费我的钱。” 众皆大喜,风卷残云,连红台叫的一席台面,也被一阵冲锋陷阵不留余地。 雪汀只是要个欢乐,吃不吃的,倒真不在乎,她是吃过晚饭、喝了药才出来的,她那五岁的小肚子倒还真塞不下什么了,何况,那些临街买的小点心子,她也确实看不上。 她出来的用意也不是为吃,只笑盈盈的拿眼睛瞟向窗外风情,过了一会,轻声说:“阿幂,抱我去玩呀。” 阿幂坐在那里,同样什么也没吃,一直不动如山。他虽身处热闹中,却还象与众人隔着山,隔着水,隔着万重云雾的遥远。 闻言,目光平静无波的望向她。 雪汀道:“你抱我,我想下去逛逛。” 她的目光纯澈晶莹,里面的意思却很坚定,她要去,假使阿幂拒绝她也会去。 阿幂把她抱起来,注意避开手上的链子硌到她。 红台有点担心,想要阻拦。 阿幂摇摇头,看了一桌的小不点,终于交代了一句:“我们在附近,这里别散,一会就回。” 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情淡漠疏离,自有一股威势,也许是雪汀对他的态度明显异乎常人,他既这么说,没人再敢反对。 第80章 琼瑶 两岸华灯射入河心,反耀出来与星光交相辉映,融融泄泄。 人极多,河面上的风却是凉爽。 九岁的男孩把女孩举在右肩行走,他身形虽尚幼小,如此扛着雪汀却是毫不费力。 雪汀的笑声似一颗颗彩色的糖果,甜蜜而清脆,阿幂手足间的异常挤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人们用惊异并且艳羡不已的眼光欣赏着如此璀璨夜景下的两个小人儿,灯光照着两个小孩的面庞,宛若神仙中人。 “去那边。” “前面些。” “左边,左边……” 小丫头指挥,阿幂不出声,按照她的指点走,他就猜到她在楼上必然瞧见什么。 两人停在一个面具摊儿前。 层层叠叠各色各样的面具,的,传奇的,动植物的,不同的材质,不同的制式和轻薄。 雪汀向下一溜,溜到男孩的怀里,刚好够得着摊子,她一个个耐心的挑,戴上一只猪头面具咯咯直笑。 阿幂无奈道:“你买回去不会戴的。” 雪汀反问:“谁说是我要戴?” 阿幂木着脸不回答,难道给他买?他才不要这么幼稚。 雪汀轻轻笑道:“阿幂太美了,看到你的女孩子都情难自禁。我要找个面具,把阿幂的美貌藏起来哦。” 阿幂紫眸微闪,漫不经心随手拿起一个:“好,买一个。” 雪汀瞧向他手中那个,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丑面具,大大的红鼻头特别显眼,想象着阿幂戴上以后的可笑,摇摇头:“不啦,阿幂即使带着面具,也要美美的。” 历史上有些生来俊美非凡的名将,由于脸生得太俊,他们在战场上无法震慑人心,所以特意带上青铜面具上场征伐。 但雪汀可不要青铜面具。阿幂又不上战场,而且他毕竟太小了,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和他的年龄不配;而且青铜面具,想来就很重,就算阿幂是天生神力,也没必要白费这种力气吧;又又而且,青铜面具一定是很不透气很不舒适的,怎么能长期戴着。 可是像阿幂手中这只,也是不行的。面具需要遮挡阿幂盛世美颜,却不是将他丑化,矮化,所以面具本身必须具备足够的美感。 阿幂嘴角微微抽动。因为好看要戴面具,戴面具仍然要美美的。 这是什么逻辑。 然而他看着雪汀,看她雪一样的侧颜,圆圆的眼睛大睁着,小羽扇般的睫毛微微眨动,神情专注地给他一只一只挑面具。 他微笑,小心翼翼地把雪汀抱得更稳妥一些。 “哎呀,找到了!” 雪汀一声轻呼,从撂成堆的面具里挖出来一只。 那是一只银色面具,夜色华灯里闪着动人的光芒,也许是银箔的,掂在手里却轻盈。 并不是罩住整张脸的面具,只有上半张,当中很简单的挖出了眼睛的位置,看起来简单,线条却有流水似的动感,四周是太阳燃烧的火焰,仔细瞧,还有金色的微光夹在银色之中。 “姑娘好眼力,这是太阳神。”摊贩笑呵呵道,“我摊子上最珍贵的一只,正配你哥哥。” 阿幂本想反对的,他觉得戴一只木讷型的最好,不引起注意。 “正配你哥哥”五个字入耳,便没有声张,任由雪汀给他戴上。 只有上半部分,遮住了额头,眉眼和鼻梁,直到嘴唇上方,两侧有火焰探出,令得他莫名俊美甚至霸气,但至少少了他自己真容的倾倒众生。 雪汀笑了,这面具戴上了还是吸引人,何况阿幂脸的下半部分也是美绝人寰。然而她要的是不再有像许都公主那样的小姑娘一见他就神魂颠倒,又不是想要阿幂平淡无奇。如此正好,谁看着这张脸都会想要进一步深究,但至少会少发生一见钟情的频率吧。 “阿幂,你要带着哦!”她不放心的盯瞩。 阿幂唇角微勾,然后说:“除了煎药。” 煎药的时候,需要洁净,不染纤杂,绝不能不小心掺进去杂质,除了煎药时,他一直可以戴,哪怕睡觉的时候。 买罢面具,天时尚算早,两人继续闲逛,两岸俱是大户人家搭的凉棚架子,占住了好地方,好些风景阿幂把雪汀扛在肩头也瞧不见。 阿幂看到一棵老柳树在水边依依,树顶下一个凉棚搭子,附近少人,他带着雪汀跃上去,两人坐在枝桠间,一望无遗。 雪汀抬头看璀璨天河,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奇妙,明明不是同一个时空,发展的轨迹也不同,却有这么多相同的学术和传说。 比如牛郎织女,七夕牛女相望的传说一点没变。 阿幂同她一起抬头望,他没有雪汀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思绪,只是想着:“如果我是牵牛,我就不要只是望着她,而是跨越天河,来到她的身边。天河若敢阻拦,哼哼,我填了它!” 正想到凶险处,忽听底下有人恨恨道:“妖道!妖道!” 阿幂和雪汀互视一眼,均想:时下最有资格被称妖道的,风光莫过宵风。 语声来自于凉棚里,声音并不甚响,但是老柳树的枝桠刚好就在凉棚顶上,这个凉棚搭得颇大,遮挡视线,附近少人经过,于是,这些话语顺着河面传出来,很清晰。 雪汀和阿幂默不作声,继续听着下面的人道:“我是听说令内兄前两日不幸离世了,怎么是和那道人有关?” 之前骂妖道的忿忿然道:“我内兄辛辛苦苦,好容易拿钱换得官职,他那每一文钱,可都是正经生意换来的血汗钱,那妖道一来,杀了樊明樊大人,圣上下旨,把商捐的官儿部取消。朝廷不要钱,不许捐官,那也好说,革了官儿,可就不提那钱了。我内兄一世辛苦,顿作东流,当即就气得一病不起了。” 另一人唉声叹气:“是啊,受害的可不止令内兄一人。近期朝廷颁下的旨意,部是针对咱们这些商贾之人来的。先是设定了什么各个行业的分类,什么是只能国家买卖,什么私人可以经营,从大至小,分得可清楚。咱们能做的勾当,这就裁了一大半,便是能做的,除了日常高昂税金,还要每年另交一大笔准入费,否则便不许干。呵呵,这钱粮收的,咱们也不必做了,还不是为他人做衣裳?” “说到衣裳,更可气,朝廷昨儿还颁旨了,商贾不许坐车,不许穿绫罗绸缎,连用色都不得犯色。” 第81章 木桃 雪汀皱了皱眉,她听出来了,这是典型的抑商举措。 重农抑商是华夏古代社会通行贯彻几千年的主要经济思想。 农业是一定要重的,农民居住在土地上,才有安居乐业,人口繁衍,对于经济稳定的贡献无可比拟。 但商人,因其逐利性质,往往被视作与国家争利。国家不喜欢这些“重利轻义”的商人,往往从政治地位、普世观念等各个方面来压抑这一行当,像凉棚中人谈论到的“限入”、“限车马”、“限衣裳用色”,那都只是最普通的常规手段罢了。 然而一味抑商,可能导致经济停滞、货币流动性不足,以及主观创造性下降等弊端。 重农的绝大隐患则在于,当土地几乎集中到大地主阶级手中时,农业社会的经济柱梁就崩溃,封建王朝便几乎是被强迫性的进行一次重组,实际是对于权力和土地的重新架构分配。 事实上只有经济和货币的流动性和交换量足够大,足够快,才是推动一切社会条件向前发展的根本。 雪汀后来搞清楚了那次元符帝当场斩杀樊明的原因,说白了就为八个字:买官卖爵、拉群结党。 不仅樊明如此,绝大多数有封爵封地的贵族阶级与高官都在这么做,他们在属地拥有二级官员制,而他们所招徕的官员,往往都是些富得钱不知往哪花的商人。商人们买到官职,而贵族们则通过商人把他们的触手伸入商业,这就是所谓官商勾结。不但流弊甚广,同时,钱和权的结合亦阻断了老百姓可能向上的一切通道。 宵风真人决意与这些特权阶级开战,并且获得元符帝支持,那是很好的,然而,索性采取强硬的抑商举措,在雪汀这个未来人看来,似乎不应当。 看来宵风真人虽是惊才绝艳、学究天人,毕竟还是有着显著时代性的局限吧。 这一走神,下面的一些交谈就没听清,接着听到的已是:“圣上偏听偏信这妖道,眼看这升平之世即将不保。明年此日,息水两岸焉得复见此盛况?” “呵呵,他又不要什么升平,这些还不都是因为投了圣上所好。圣上的心思举世皆知,唯有统一天下而已。” “统一天下,……可是……可是……” 一个胆子大些的接道:“沧浪想要一统天下,可是,他们胡人又有多少人?” “哼,用我中州百姓之血,打他蛮族之江山,我总是有些不忿。” 最后这句话,已然压得极低,雪汀听来断断续续,一半是凭想象补上去的,心里便是微微的一惊。 底下不敢再说,乱轰轰只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来来,喝酒,喝酒!” 一只手温柔触摸雪汀的花苞头,抬眼一看,阿幂眼里微微带着笑意,问她:“你听懂了?” 底下商贾们所谈,是针对时下的针砭,谈到了一些较为深层次的东西,五岁小孩是应该听不懂的,即是阿幂,他听的主要是“外人如何骂妖道”,对于谈话的中心内容并不感兴趣。 可雪汀的表情,竟然是一副成人思考状,他忍不住感到有趣。 他戴着太阳神面具,衬得眼睛更深更幽微,夜风里,深紫的眸子看来转作黝黑,宛若光芒折射的黑水晶,低柔的语声散佚在微风里。 雪汀笑着摇摇头,顺手把他在自己花苞苞上破坏的手扒拉下来,却见他左手无名指缠着厚厚白纱。 “怎么回事?”她抬眸,无声地问。 阿幂不动声色收回来,抱着她跃下老柳树:“回去吧。” 天时不早,雪汀的身子不能熬夜,两人径回酒馆,这时候人流已不如方才拥挤,小秋便跑到两条街外,去把马车叫过来。 等待的当口,雪汀眼光无意识扫射,望着两河岸灯影里照出的百姓影子,他们有的穿着高领宽袖,有的则是交领小袖,很明显体现出民族间相互杂居的特色,很多人穿着上衣下裳,不过看来仅是为了行动方便才穿的胡服而已。镐阳城的生活习俗,也是以北地习俗为主,就是日常交谈,也很少使用蛮语的。 她不禁微微摇了摇头,把叹息咽下。 师父这番出山,他的雄心壮志,阻力重重,前途漫漫呵。 雪汀是被抱下马车的,路途中,她就睡着了。 阿幂力气最大,当仁不让把她抱回了内室,转身,回几乎成了他专用的丹室里去。 轻轻取下面具,放在一边,随后净手,从丹炉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拿了一只牛角瓶子。 倒出十来颗滚圆的朱红色丹丸在他手心,静静看着,又看一看他置于桌上的面具。 眼睛里深含的柔和笑意又有些微涌现。 他的脸色虽微微有些苍白,神情却比雪汀第一次看到他时,更富有生气。 当他对宵风真人说出,汤药存在的隐患,从而提出要改制丹药时,宵风真人并未第一时间答应。 “丸者,古音为‘缓’,也就是说,药丸的见效慢,缓缓来。一碗汤药的功效,若要炼制成功效相等的丹药,你得用十倍心血来补,否则便服丹丸也没用。你想想,能否受得住过多失血,自己当有个衡量。” 他仅仅回了三个字:“可以的。” “哦?”宵风真人挺感兴趣的盯着这个状若冷淡、疏离,对万事都不关心的童子,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阿幂没有回答。 为什么? 也许今天的事情更可以解释吧。 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桃。她是心意为他好,买面具时那么细心、那么认真的小模样历历在目。 所以,他也是对她无条件好的。 “好吧,我提前告诉你,”宵风真人没有指望等到他的答复,“沧浪不久对九襄开战,九襄碎空山有蛇舌灵芝草,是疗她所中之毒的一味药。我会带你们同行,但我脱不开身,这灵芝需得你为她取。此草不易取,你做好准备吧。” 阿幂微而又微点头,期翼道:“有那灵芝,她的伤就好了?” 宵风真人笑了,说道:“她是毒,不是伤。你看到过她的,那时已经魂魄离体,虽我们合力给予她生机,可她所中之毒实在太怪异,并未能解。如今我也是在钻研中,拟了一张药方,其中有一味即是碎空山灵芝,但这还远远不够。” 第82章 幂 阿幂眉头微皱道:“解不了毒,会怎样?” 宵风真人思忖了一会,方缓缓道:“如今有我的药护住心脉生机,一生不可乏力,不可劳神,也许勉强挨过五十,否则活不过二十五岁。话说回来,我也不曾遇到过这种毒,这二十五岁或者五十岁,都是我的预设,或许还活不到那么久。” 阿幂狠狠打了个哆嗦,低声说:“她不会选择捱过一生。” 宵风真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雪汀有着深涵而奇异思想之人了,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嗯,我也猜她不会,所以她的时间非常少。” 他又意味深长补充一句:“这世上,又有谁能不劳心不劳力的活一辈子呢?” 阿幂默然,璀璨紫色水晶般眼眸底下,闪过一丝无措,他望向宵风,问道:“新制的药方,还需要什么药,从何取?” 宵风真人看着他笑了,道:“非常之病,唯非常能解。别的不说,单是这蛇舌灵芝草,你便以为容易取么?它有螣蛇守护,此蛇有翼,通灵千年,那不是你用蛮力可以取胜的,你先得了此药再说。” 阿幂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怪异,目光微闪,却是默然。 宵风真人想了想,取出一卷书册,丢给阿幂:“你想治好她,先自己学到精通,而不是一窍不通,都赖着别人问。” 那是一卷很少见的羊皮册子,阿幂展开封面,眼眸微动,那是由宵风真人亲笔书写的心得,然而,并不仅仅是医药…… 那天以后,阿幂日夜赶制,到目前为止便得了这一瓶子十来颗丹药,他打算再炼一瓶便收手,太多了,也不好保存、维持其疗效。 阿幂看着这些药丸,心里犹豫是否就给她。 “她一个小孩子,未必不失落,反正现在尚不必摘灵芝,先不要给她了。” 打开丹炉,燃起火,一丝不苟对待新炼之药,一如他第一次炼药之时。 炉火跳动,彤红一片。恍如隔世。 他的世界黑暗而混乱,污浊不堪,遇到了雪汀,才有如此温暖和明亮。 次日雷雨天气,雪汀身子倒底弱,七夕晚上的夜游,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晚间受凉,早起鼻塞头沉,竟发烧了。 这一天除了服药,水米未沾牙。托赖宵风真人的药实在是很灵验的,黄昏时分雨渐住,她也渐渐退了烧。 她睡了一整天,这时候目光清炯,无奈体软无力,仍只得在床上躺着。 喝了阿幂端来的药,笑道:“阿幂,今儿个见过师父么,他老人家安好?” 阿幂戴着太阳神面具,表情越发绰约难寻,简短回道:“好。” 雪汀嘀咕:“师父他成天忙什么呢,雪儿病了,都不来看我啊。”活像个想要糖果的小女孩儿。 “要打仗。”阿幂简单地说,“你一直病着,看不看都一样。” ……好有道理,雪汀竟然无言以对。 阿幂对谁都疏离,对雪汀则相对温和得多,却也惜字如金,偶然开口说一两个长句,往往能把她噎得眼泪汪汪。倒不知他是风格如此,还是平时不说话,缺乏沟通技巧。 雪汀眼珠骨碌碌直转,换了个话题:“师父要打仗了,雪儿好想跟着去啊。” 阿幂道:“嗯。” 这回雪汀是真的发楞了,她就是嫌躺在床上无聊,不想放阿幂走,可着劲儿胡说八道。用脚趾头想打仗也不可能带着一个生病的小女娃吧,没承想回答竟然出乎意料。 “咦,阿幂,”雪汀一骨碌爬起来,兴奋道,“你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呀?” 阿幂只摸摸她的脑袋,不想回答了,站起来准备走人。 雪汀急了,她是真的没有伴儿啊,拉住他的手道:“阿幂别走。” 她不小心碰到他的左手,那里的纱布包裹得有些松散了,还有数根脱落,一不小心,勾住了散纱。 阿幂微微皱眉,不出声地抽了口气。 雪汀大起怀疑,索性抱住他的手不放:“阿幂,手怎么啦?” 纱布散开两层,已经能看到里面隐隐透出的血迹,她怔了怔,急忙一层层打开,看到肿胀的无名指头,指甲缝间血肉模糊,无数针痕。 她轻轻触碰一下,手指软绵绵的,指尖处苍白,倒似是被抽光了血一般。 答案并不难猜,雪汀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慢慢的,眼眶便红了。 “为什么?你没欠着我,我没欠着你,你却这样来救我?” 她想着,喉头哽咽,并没说出来。 若是留神,可以发现雪汀说话的方式和习惯,与一般五岁女娃相差甚远,比如,她只会问“手怎么啦?”而不会说,“手手疼吗?”她尽量使用短句,但真要她学五岁的语境,鸡皮每天捡不完。 因此,稍微有些深度的话,便不能说。 而前面这句话,倒也只是想想更好,不说比说更能心意相通。 她只抱住他的手,泪珠儿越滚越多。 阿幂用完好的右手抚摸她的头发,她一天没起来,黑发披肩,很美,只是,仿佛少一些光泽。 “我想看到你好好的。”他低语,一半声音却也卡在喉间,只如梦呓。他的心愿,她一定会懂,今天不懂,以后也懂,又何必说。 要来洁净的纱布,还有上乘的伤药,雪汀笨拙的尝试给阿幂包扎,这倒不是伪装,她确实从没这个经验。 阿幂不反对她给他包扎,但拒绝了伤药。 他没有说理由,一脸“再胡闹我就跑”的坚决。 雪汀猜到还是为了她,多半是阿幂害怕用药之后,给她的药里滴血,就会不纯。 这也是阿幂手指上的刺伤越来越严重的原因了。雪汀想着要去问问师父,倒底能不能上药,或者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别这傻孩子一意执拗,令自个吃苦。 她睁大乌溜溜的杏眼,认真地说:“阿幂,对雪儿太好了,雪儿喜欢阿幂。” 她靠在他怀里,他也不再提走,问她:“你可记得如何受伤?” 欲晓病情,必知缘起。阿幂希望雪汀还能对当时的事情记得些什么。 结果雪汀缓缓叙述自己身世。她叫什么,母亲是谁,父亲不知,如何受伤,怎么会到了这里,除了兵符,想了想还是略过了,其他都告诉了他。清晰有条理的出乎阿幂预料。 她靠着他,缓缓叙述,异常安定。 茫茫人世,她终于又找到了亲人。阿幂如长兄,她永不再无依无靠。 病中的小女孩阖上了眼睛,喋喋不休的小嘴巴也慢慢地不再发出声音,可是她幼嫩的手指,依然勾着他的衣裳。 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她唇角笑意甜美,带着清甜的果香。她是天使。 窗外,长天匀净,阿幂缓缓舒了口气。 “我的名字,阿幂。幂的意思,是遮挡,掩住,终身不得见光明。” 停了停,他轻声说:“你把它揭开了。” 他的生活,不止脱离了沉沦和苦难,从此有了如夏夜之风的清新。 第83章 出征 入秋,一切准备就绪。沧浪大军即将出发,目标攻打九襄。 宵风真人亲自担任元帅,至于麾下,固然有数名武职战将,却更多是他从前的弟子,现如今已经在朝为官的。后勤方面,就是顾鸿明。 这样的名单自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宵风真人如今未有寸功,权势过人,自不免引人嫉妒,如今这支队伍绝大部分能掌兵的都是他的人,杜绝了军中自乱的可能性。 不过,也不是没人等着看笑话。 宵风真人文武双,他的书院所收绝大多数却是文人,在朝为官的也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这支即将出发的军队,除了少数几名年轻且职份不高的副将而外,很多将领干脆是第一次由文转武,随军出征。 除此以外,这次大军还有一个瞩目到让人无法忽略的地方。 宵风真人此行,带上了他的两个徒弟,太子秦旻和雪汀。 那个雪汀年方五岁,听说还是终日离不开汤药的病秧子,行军打仗,带上这样一个孩子,算是甚么? 宵风真人未予争辩,而御史台的抗议也被元符帝压下了。 太子随军,倒是没了太大的争议。 太子今年十五岁,瘦弱文静,富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宵风真人提出应该让太子历练随军。 元符帝对此也没犹疑,只因宵风真人承诺,万一军事不利,太子的安危由他一力承当。 宵风真人的神通,元符帝却是见识过的,哪怕出师不利,他也毫不怀疑这保护一说会是空许。 退一万步说,沧浪以武立国,太子羸弱如何使得,眼下是元符帝霸业的开端,由太子斩下第一刀,那原是极有意义的。 郊外。上一次是元符帝出城亲迎宵风真人,这一次却是皇帝为大军饯行。 十五万大军黑压压的列于近郊,明黄大旗漫天盖野直铺天际。 鼓乐震天,以壮军行。 元符帝下马,命取酒来,亲自为宵风真人斟满一杯,笑道:“愿卿早日得胜归来,朕和你三次会于城下,为卿接风洗尘。” 宵风真人这天是戎装,甲胄沉重行动间摩擦作声,干脆俐落的下马领赐:“定不负陛下厚望!” 元符帝哈哈大笑。 三军整肃,宵风真人带领大军出发,日光下那乌压压十五万军队,恍如黑色的潮水,瞬间退却,郊野一时四边无声。 元符帝目送直至军队数消失,方才回城。 此次出征很多大将都未被点派进第一线,如元老贺挺之、有“战神”之名的赫连渊,都被指派为二路兵马,待前线接仗后,另率五万大军听候增援。 这番做作,有想法的自然很多。 御驾回宫,饯行的大臣们也各自分开,有的回家,有的却未免约上几个知己好友,到酒肆歌馆等处聊上一聊,以抒发这回大军出发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置喙余地的闷气。 赫连渊骑着马慢慢而行。 他座下大黑马已经是千中挑一的良驹,但这个人实在是异常高大,骑在马上两脚拖着,倒像是一匹马生了六条腿一般。 贺挺之策马过来,笑道:“赫连兄,好闲情,在此游逛。” 赫连渊想着什么,听问,倒似从梦中被惊醒似的,笑了一笑:“哪里,在下只是在回想方才大军出行的一些事情而已。” “哦,赫连战神定有什么奇思妙见了?” 赫连渊笑了笑,慢吞吞道:“大军整肃,军容威严,进退有据,此去旗开得胜,我沧浪开疆拓土,可喜可贺。” 贺挺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赫连将军从来如此滴水不漏。” 又道:“来来,反正大军都走了,咱俩是第二路,这还早着呢,咱们还未共督军事,这以后就要合作,不如上酒馆喝酒聊聊天。” 赫连渊本人是九襄来投的,他的战名之高,当年他在九襄之时,元符帝几次想出动大军,都因为顾忌他而未曾发兵。 赫连渊受迫害投沧浪,皇帝待之极亲厚,未免遭到排挤,在这以前,沧浪的一些元老大臣对他都是颇有成见。 要换成从前,大军出发攻打九襄,贺挺之必定首先笑问赫连渊对于攻打故国有什么感想。 可今日不同。朝臣们发现了更大的敌对目标,急于拉拢同伙,于是,赫连渊也就是他们同一战壕的伙伴了。 贺挺之绝口不提赫连渊本来出身,两人在酒馆坐定,只是唉声叹气,为其不平:“将军战神之名,即在沧浪,我们也是领教过的。那南宫鹫何等横行,每次挥军北上,真是打得沧浪惶惶不可终日。唯独在将军手底下吃一个败仗,刹羽乃至殒命。如此辉煌战功,我等唯仰望而已,可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将军这般战神不用,却派了一个从来没有打仗经验的儒生带兵,嘿嘿。” 贺挺之所说,便是南宫鹫最后一次北伐吃了大亏之战。 南宫鹫北伐,用心诚不在收复北方,而是为了立威,积战功以累政治资本。所以他数次北伐,都是小胜即退,除了像焉国这样的弱国手到擒来外,其他与沧浪多次交战,虽屡战屡胜,但打胜后随即退兵,于是所得战地也就重新失去。 只有最后一次,南宫鹫彼时篡位决心已定,再次北伐,这回可是深入沧浪腹地,沧浪军节节败退。 说来也巧,此时正是赫连渊投诚北国,立即率军出发,与南宫鹫两军对垒,硬仗之下南宫败北。 这些年南北朝都是以休生养息为主,交战范围和战争的力度往往都很小,战将的军功,都在一些小型战斗积成,偏是碰到一次大举北伐,沧浪将领束手无策,偏是赫连渊跑过来轻轻松松就立了大功,沧浪臣子们自然有所看法。 但是说起来,比起宵风真人寸功未立即大权在握,赫连渊的战绩并受到恩宠又不算什么了。 贺挺之这时就把这事抬出来讲了。 赫连渊笑了笑,道:“这次出征,如果一切顺利,不但是想灭了九襄,也同时想把周边的一些小国拿下。按照道理来说,大军分几路同时出发都没有问题的。但,正因国师并无寸功,圣上才不许你我率第一路兵马啊。” 贺挺之一楞,立即就明白了。 元符帝越看重宵风真人,底下不服者越众,今次出征可不是儿戏,必须指望看到实打实的战果。但是宵风真人并无任何根基,由他统率的兵马,倘若军中有贺挺之、赫连渊这般或有威望积重、或战功显赫之人存在,说不定宵风真人令出不行。一旦三军存在分歧,这一仗后果就不言而喻了。 第84章 捷报 皇帝此番安排,实是良苦用心。 大军先行,贺挺之和赫连渊的二路兵马随后出发。 如果宵风真人战事顺利,他在军中威望建立起来了,只带了五万人马的二路统帅就不好再对他指手划脚。 退一万步说,宵风真人出师不利,那么赫连渊随后跟进,顺利接管大军,沧浪仍无后顾之忧。 贺挺之想通这一层,叹气道:“唉,皇上如此苦心积虑,为这宵风立威。我可是真没有看出来,宵风此人有何能耐啊!” 赫连渊一笑,先饮了杯中酒,方道:“在下听说,南宫鹫初次北伐之时,便与国师通宵交谈,盛赞奇才,随后邀请国师南下担任要职。是国师和南朝有隙,且他认为南宫北伐,旨在立威用机不纯,故而不愿在南宫麾下就职。” 并未正面回答贺挺之的问题,但其意表达的很明白。这天下的霸主英才,只要对宵风真人有所了解,就很想得到他,说明宵风那是真才实学,来不得半点虚的。 贺挺之有些语塞,哼了声,气忿忿干了一大杯酒。 赫连渊又道:“贺兄,在下至此日浅,倒也听说一些,圣上之前所行好些国策,都是专门入紫岩峰向国师讨教的,可有其事么?” 贺挺之脸色越发难看,僵了半晌,不情不愿道:“听是这么听说。” 赫连渊笑着点头道:“如此,圣上对国师的信任,岂非可以理解。沧浪这些年,可谓一日千里,国力日盛,百姓安居乐业,依我看,收复北方小国不是难事,天下一统都在圣上的宏图之中!” 贺挺之不语,过了一会,压低声音道:“不满赫连兄,小弟倒是还有另一个猜测。” “请贺兄告之。” “近期皇上的国策来看,分明有大动作,上回斩樊明,又明令宗室无才者不得入仕。再加上对工商业者的那些禁制,铁腕手段,自必引起众怒,我想……会不会也是借此树立一个箭靶?” 压低的声音,却透着期待。 赫连渊表情淡淡,摇了摇头:“不是的,贺兄,以在下愚见,任何皇帝都可能如兄所言有此举措,但圣上是不同的。圣上连我都不杀,任何降者他都不杀并厚待,宽爱仁厚心胸之广远追圣轩辕,他不会使用那些心机。圣上杀樊明、立统帅的这些举措,小弟愚见,当真只是为了帮助国师树立绝对权威,并无其他。” 贺挺之大为气馁,但也不得不承认赫连渊所说有道理。 元符帝素来是这个性格,讲究宽宏待人,降将不杀,优待降主。 当时赫连渊投沧浪,引起很大的争议,很多大臣都认为赫连之心难测,杀得用不得,唯元符帝用之不疑。 南宫鹫灭焉国,焉国世子逃到沧浪,元符帝也是好好招待,封其为侯。 其他例子还有很多,这是一贯的作风。 元符帝讲究的是唯才是用,用人不疑,他不存在贺挺之所怀疑的那些问题。 贺挺之眯着眼睛,心里五味杂陈,他看宵风真人不顺眼,不仅是由于皇帝特别的宠信,还因为宵风的出现,一开始就和他们权贵阶级对着干。 先杀樊明,杜绝买官行为,这就斩断一条财路。还有抑商,现如今朝中为官的,有几个手上不沾着几门生意?宵风却偏偏对着干,很多行当都归朝廷了。 更有甚者,兴太学,建宗庙,以及宗室子弟考核入室,没有一件不是和权贵阶级作对的。 “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是想让沧浪成就霸业还是激起矛盾冲突哪?” 贺挺之原本只是想着,谁知却在口中说出来了。 迎着赫连渊询问的眼神,贺挺之一声干笑,掩饰道:“呵呵,我是说,如赫连兄这般,我是信得过的,你我哪怕族群不同,都还是蛮族。可这位国师,听说他可是南朝那边大家族出身,他一跑来就兴汉学,真不知道有何居心?” “族群不同”四个字戳中了赫连渊的心事,苦笑道:“如此说来,贺兄,我也还是做得不够了。” “哎哎,”贺挺之自知失言,急忙道,“我不是说了嘛,咱们都是蛮族,彼此融合,我可不是在说你。” 所谓蛮族或胡人,其实是中州地区对于外族的统称甚至蔑称,但蛮族里随便就分得出十七八个部族,风俗语言乃至外貌大都不同,说所有蛮族是一家,未免太牵强了。 赫连渊心里清楚这一点,不愿意多涉这方面的话题,便轻轻叉开,两人话题渐渐涉及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去了。 赫连渊随后按照元符帝指示,开始做第二路兵马增援的准备。 朝廷中央附近的大军十五万,尽数出发,赫连渊所统领的五万兵马,则是从西南两部调过来,也确实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着急,慢条斯理做着准备,务必把准备工作做到尽善尽美,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质疑。 赫连渊心里知道,目前朝中虽然大方向是对宵风不善,但这主要是由于皇帝对宵风特殊的恩宠所致。但若宵风出了成绩,一般人是比较容易接受他的。 这有很多原因。首先宵风是汉人,沧浪虽是蛮族建国,原来的部落只有几万人,到了现在,早已胡汉杂血,除了最上层的贵族,民间血统三代以上都已理不清楚了。 国中老百姓,就算把所有蛮族凑起来加一起,十个里面,也就占了一二,中州原住民少说占个七八成,名义上是在蛮族统治下,很多汉人高层却具备天然信服力的优势。 要说融合,蛮族与蛮族之间称不上甚么融合,蛮族进了中州,与中州原住民才是真正的融合,彼此更有一家人的感觉。 赫连渊属于蛮族,可在沧浪上下看来,他就是个异族人。 他的名声太大,不仅仅是九襄皇族,还是北方部落所向披靡的战神。从投沧浪的第一天起,很多人就持怀疑态度:他赫连渊是不是想找机会重返九襄,夺取独立政权,甚至反过来再对沧浪开战? 身世飘渺的宵风真人就没有这个后顾之忧,哪怕以后沧浪与南朝开战,尽取其土,人们最多也认为宵风可以封疆称王。 这是赫连渊与宵风的最大差别,是由于血统,由于出身。 所以,事实上宵风可以无痕融入沧浪,他却不能,永远不能。 当前的情势,他当然希望前线的战事维持得越长久越好。长了久了,他才能建功立业,长了久了,他才有更多的机会…… 不承想,不到二十天,当赫连渊刚把一切准备好,随时准备出发的前夜,已先听到了捷报: 沧浪军已攻克百子关,耗时半天。 这也太神速了……吧? 赫连渊一阵惆怅。 第85章 狐假虎威 九襄国土原属中州,也就是在战火中分裂为蛮族之地。 还有一个神秘传了千年以上的传说。 从前中州大地是由夏王朝统治着的,但在岁月的变迁中夏王朝的统治力愈来愈衰弱,伯侯公国取而代之,经过数百年的纷乱和征战,终于由铁颜一统天下,夏王朝宣告覆灭。 然而意外的是,铁颜收归国库,并没有找到象征国家政权的至尊神器九鼎。 九鼎何以失踪,其中之一的传言是,九鼎并不认同铁颜的政权,从而自行施展大神通术遁走了。 至于它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较为一致的结论却是它沉于九襄的泗水之中了。 铁颜开国皇帝曾经让数千军士在传说的沉没江段进行打捞,然而也是徒劳无功。 后来铁颜重铸九鼎,可这个说服力,比之夏王朝所持有九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铁颜的重铸九鼎于一百多年前南北分裂时被毁,据说是当时入侵中原腹地的蛮族,由于财政困难,把它融化铸成铜钱了。 此说亦不知真假,总之也说明了重铸九鼎在人们心目中的不重要。 到了蛮族入侵中州,襄人得了九鼎沉落的那片区域,便索性给自己建国九襄,借此表彰自己才是华夏正统。 沧浪大军朝行夜伏,行军甚快,走了十来天,渐渐山多而路少,树多而人少,官道若有若无的时常隐没于荒草之中。 群山渐近而渐耸,这一天到了一个山谷,终于是放眼千障,山势绵延了。 残阳如血,山峦的重影似一个一个妖魔鬼怪扭动狂舞身形,拉出漆黑的山廓,群山里闪出孤伶伶一座关口,沉默中肃杀如铁。 这便是百子关,沧浪通往九襄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重要关隘。只要攻克百子关,军马再向东北方向就几乎碰不到要塞重卡了。 然攻克此关绝非易事,百子关居于百子岭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 所谓百子岭,是指上百座山峰,高低深浅,重重叠叠,犬牙交错相互咬住,相互间无通道,无人径,唯一的通路,就是百子关坐镇之地。 百子关前,尚有一条河水,浩浩荡荡几十丈宽,便是泗水流经百子岭转道向东南,这一段河水因地制宜,也就叫做百子江。 大军此时所在山谷,距离百子关下方约三十多里,宵风真人传命扎营,埋锅造饭,明日起攻打百子关。 他率着几名将官在营帐前,遥望那座千障之中的孤城。 范元有点担心。他是一员年轻的步将,武艺精熟满怀热血,很少对宵风真人提出质疑,却吞吞吐吐问道:“国师大人,扎营在这片谷地,前后左右都没什么遮挡,不太好吧?” 宵风道:“怎么?” “太容易被半夜偷袭了啊,对方放一座桥,渡过百子江居高临下冲下来,别说是暗袭,就是明袭,这一点地方咱们也不好排阵的。” 宵风真人不以为意,笑道:“不妨事。” 一挥手,十几杆大旗在营帐间飘摇,范元仔细辨认,看出这十数黄色大旗上猛虎加上“赫连”字样的标识,不禁一阵无语。 需知九襄人对赫连渊敬若神明,若是得知他带军在此,百子关绝不敢攻,只会心存侥幸的死守。 但、但是,这也……太无耻了一点吧! “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宵风真人宽慰道,“以备明日攻城。” 宗室子秦曙担任偏将,气甚不平,大声问道:“国师大人,这百子关易守难攻,咱们准备打多久?” 宵风真人转目看他:“你希望打多久?” 秦曙冷笑道:“用赫连将军的旗号避免偷袭,只能用一回,明儿咱们攻城,赫连将军不出现,对面不是傻的,可就明白了,明儿再用赫连旗就不灵了。” 宵风真人微笑道:“原来如此。这倒也好办,咱们明儿打上半天就够了,夜晚就宿到百子关去,可使得吗?” “啊?” “什么?!” “半天……!我的天!” 跟随宵风真人出来观察险关的几个年轻将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神情像是活见鬼。 宵风真人笑颜渐冷,看着他们道:“怎么,没有信心吗?” 沉默。 还是范元代表众人,迟疑的开口道:“不……不是没有信心,只是觉得……半天,半天这也……” 宵风真人微笑,道:“放心吧,百子关内守军两万,咱们大军十五万,十五万对两万,强攻必破。” 他眼瞅众人,意气风发,似乎是很想挥手把“沧浪必胜”嚷成口号。 然而这个话听起来透着多少不切实际,以及无赖。 姑且当成这是宵风真人鼓动军心的战前训话,可是,军心士气固然需要鼓动,然而,以这种所谓人海战术表达对于易守难攻关卡的乐观,没人会认为这种方式也是可以提振士气的。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宵风真人皱了皱眉,正待说些什么,忽听一道细细小小、幼嫩清灵的嗓子,怯生生叫出来:“沧浪必胜。” 众人回头看,暮色苍茫里,一匹白色小马驹缓缓而来,马上是九岁的青衣男僮,戴着太阳神面具,落日下无人看得清楚他的表情。 他身前,坐着一个更小的小不点儿。 小不点儿挥着拳头叫:“沧浪必胜!” 小女孩的勇气神奇地唤起大家的信心,稍作停顿,范元忽的第一个挥矛大叫:“沧浪必胜!” “沧浪必胜!” 一传十,十传百,营帐那边的军士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个个挥矛大叫起来。声浪参天。 宵风真人带出来的都是年轻人,年轻人的特点,便是热血。他们对宵风真人可没什么嫉妒或者别的什么想法,只有一个单纯的信念,期待着出师大捷,建立奇功,开疆拓土,实现不世的基业。 连小女孩都有这样的信心,有些人便想到素日传说中宵风真人的盛名,能得到皇帝如此信任,甚至超过赫连渊的奇人,说不定他真的具备弹指风云的神通。有些人或许并未想到这么多,只是这呼声越来越热血,也就不免加入进去了。 叫完了,热血过后,山谷里的晚风一阵肃杀,大家都似乎不约而同打了个冷噤。 宵风真人哈哈大笑,显得意气风发,挥手道:“好了,都散开吧,多吃饭,多休息。回头我就来视察,谁要是不好好睡觉的,明儿没有精神打硬仗,军法从事。” 第86章 乱世人 宵风真人控马在前,阿幂和雪汀骑着小白马缓缓跟在后面。 九月间在镐阳是金风初起的天气,而在这越趋向北的山里,薄暮时分,已可感受到寒霜的凛冽了。 雪汀被阿幂用羊皮毯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只露出半张小脸,不无好奇的打量着怪兽一样的群山,以及,远处那座寂冷的百子关,像是凶兽的独眼。 雪汀第一次看这种大型野外宿营活动,哪里都透着新奇。 面前是士兵们忙忙碌碌的身形,分工合作,一半埋锅造饭,一半扎营竖寨。只住一夜,但是按照宵风真人的吩咐,兵士们砍伐了很多树木,在山谷前方疏疏落落扎了一道防卫线,用宵风的话来说,是让百子关的守军看不出虚实,以为他们要展开苦战。 这片山谷说宽可不宽,事实上十五万人没有部扎进来,部三万骑兵以及半数的步兵都在其后十里开外。 尽管如此,仍有点象是在煮锅里挤作一团,人太多,运转不开,倘若百子关当真夜半偷袭,对于沧浪军是很不利的。 然而,军中飘飘摇摇那十几面黄黑色大旗,似乎即使在夜间,也那么飘展,那么招摇。 雪汀心里埋藏了一个小秘密,忍不住开口问:“师父,是不是会用法术啊?” 宵风真人微微一怔,道:“什么?” 雪汀抿着小嘴儿笑:“书库里有避火珠那样的宝贝,师父一定还有别的法宝,比如……比如……” 她侧头想,微微咬着小手指,“比如引火珠啊!师父扔上一颗,然后咱们花半天灭火就可以了吧?” 小女孩目光殷殷,阿幂掉头望向别处。 童言……嗯,童言无忌啊。 宵风真人摸摸额头,他给人感觉这么神通广大了么:“雪儿的奇思妙想很棒。但不行,为师没有这么大神力的东西,要不等你发明了哈哈。” 雪汀睁大眼睛,不死心的问:“那为什么有避火珠啊?” “呃,避火珠啊……”宵风真人解释道,“确实有一些神奇的东西,但它不是万能的。避火珠可令小范围内温度降低并息火,然而区区一颗珠子或者别的什么依靠幽微力量的东西,竟能左右一场战争,那么至少于目前,还是不存在的。” ——所以这个世界有些神奇的东西,但也在发展中,可以改进,但绝对不是移山倒海的仙侠世界,黎山老母和樊梨花的神通没有出现呢。 师父没有移山填海的法术,雪汀立马变得忧心忡忡:“师父,没有法术,会不会死很多人?” 宵风真人看到她眼里的担忧,那是真实对于生命的恐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一直是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吧。 他轻声道:“雪儿,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而在如今这个乱世,每一个人,都朝不保夕。咱们今儿开战,是为明日求太平,打仗不死人,那是不可能的。” 雪汀没再说话,只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阿幂低头看看她,说:“夜了,睡吧。” 雪汀的营帐尤其温暖,地面铺着的羊毛厚毡,甚至使她感觉不到底下应该是凹凸不平的山地。 雪汀却是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她是穿越来到一个乱世,事实上,在最初空蝉和生石花给她科普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和她说过,这是一个乱世。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真正体会到“乱世”两个字。 廖家堡深广安定,沧浪帝都歌舞升平。 她遇上了颇多家族变故,虽然过程很激烈结局很悲惨,但和乱世还是没有太多关系。 可是这一回,她即将触摸到真正的乱世了。 回想着这十多天来看到的铁甲军士,尘土黄烟,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说不定明天随着宵风真人一声令下,就会像田地里的稻子一样,迅速而脆弱的倒下。 稻子收割以后是作为粮食,那么这十五万军士的性命,在付出以后,又将换得什么呢? 太平吗?那当然不是。 这乱世,她生逢其时,就在乱世中,不见乱世头。想见太平,先历乱世。 这十五万主动投入甚至是抢先掀起战争的人头,就仅仅是一块一踩粉碎的垫脚石、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而已吧? 莫名的心惊,身上那个丝袋里的兵符,似乎在微微发烫。 她慢慢地抓住那个袋子,仿佛是第一次想明白了,“兵符”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怅然中,雪汀的小手抓着那袋子,迷迷糊糊睡去。 阿幂走到她身边,帐篷外,风声正响,他的链子轻微响动,几乎湮没其中。 轻轻的,他从雪汀身底下取出了那个袋子,看了很久很久,眉目间神色变幻。 次晨,第一缕阳光射穿云雾,大军集结,出发来到大河边上,宵风真人让士兵喊话,进行仗前常规的劝降。 百子关将领并未予理睬,相反大骂赫连渊,并表示百子关易守难攻,他有信心打破赫连渊“战神”之名,让他从此抬不起头,彻底成为九襄人的过往。 如此信誓旦旦、热血沸腾的回覆,得到的却是宵风阵中疯狂大笑。 百子关将领在惊愕之间,终于看清楚了:昨晚宿营山谷中明明插得到处都是的赫连战旗,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沧浪王旗迎风飘扬。 百子关守将方才明白,赫连渊压根儿不曾领兵,气得大声吼叫。 然百子关兵力两万,明显少于沧浪军。关前的一条大河,对于攻城方固然是极大的阻碍,对于守城方,一旦失去了山关对山谷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也不太方便冲击。 百子关主将纵然气得发狂,当此沧浪军发动总攻时,也便只得采取守势。 宵风真人一声令下,号炮震动山谷,声势之大,雪汀吓得埋头到阿幂怀里,阿幂掩住了她的耳朵,却在此之前轻声说:“你看。” 雪汀塞着耳朵向前看,但见骑兵退后,步兵冲前,一排排的士兵,几个一组,肩上扛着一棵昨夜砍伐下做为营帐和防线之用的大树干,迅速跑到河边,把那树木往大河里一丢。 这一排士兵退后,下一排士兵接着涌上,继续丢树干。 河对面,距离百子关城头有数百步之遥,弓箭射程不到。 奇怪的是,那条大河河面极宽,水花翻腾,树干丢进去,却没有想象中的被河水卷着冲向下游,几乎就是浮沉于原地。 树木不断被丢进大河,很快就把整段河面塞满了。 第87章 半日破关 雪汀看得傻了,那河面异常的宽,水势想来也大,怎么树木投入会不往下游飘移? 对面主将在河水淹塞一半时已察知不妙,吩咐开城门射箭。 但当他们集结出城,沧浪军已然大吼着开始渡河,河面上都是载浮载沉的树木,简直如履平地。 接着就是一场遭遇战,百子关人少,冲锋的第一批士兵大多举着盾牌,眼见得一时没有办法伤到他们,百子关将士又迅速回城,紧闭城门,这回是真打算死守了。 沧浪军开始攻城。 然而,百子关城高墙厚,仅在峭壁中闪出一线,沧浪军虽说人多,能够冲到关前的人却少,一拥而上,百子关上方一阵射箭滚石,沧浪军便不得不后退。 由于并不强攻,这种后退也并不散乱,反而像是扇形一样,慢慢铺展开来,然后另一股士兵涌上、退下。 如是反复,看不出宵风指挥攻城的意图,除非是消耗百子关的箭支武器。 但若是如此,双方就是打消耗战了,百子关后方是大本营,靠这种战术持续到最后必发展为苦战。 雪汀可记得,宵风昨晚说的是“半天”拿下百子关。 一天十二个时辰,半天,最多也就六个时辰;如果这半天是指白天一半的话,那么只有三个时辰。 所以,这是——“佯攻?” 雪汀越想越有可能,不觉兴奋起来。 阿幂低头瞧着这个刚才还紧张兮兮的小丫头,有些好笑。 但此念只是一闪而逝,阿幂立即便专注地观察着战场每一个微小变化。这场仗打到这里,他也是极为好奇的。 攻城之势虽然不急,但上方只要稍一懈怠,进攻立刻便相应的猛烈起来,也就是说攻方的注意力其实是一直非常集中的,这不是佯攻或别的什么,应该是有着明确的作战意图,可阿幂一时还看不穿。 如此维持了一段时间,百子关上方不知出了什么事,箭雨忽停。 宵风的眼神微微收缩,就在射箭停止一刹那,原先散成扇形看似杂乱无章的队列立刻快速而有条不紊地动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几十架云梯倾刻便成,上千名士兵如蚂蚁般向上爬墙。 与此同时,百子关重于千钧的城门咔咔连声,竟然再次缓缓的打开了! 对于这个变故,沧浪士兵倒像等待了很久,早就做足准备,从城门出现第一条缝隙,便即一拥而进,顿时便把城门冲开。 情势的变化,快得令雪汀几乎回不过神来。 阿幂却猜到,一定是百子关城内发生了什么。 内乱?叛变?抑或是有外敌攻入?阿幂一时还猜不到,但他深不可知的眼神却于这瞬间有些微的改变。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时机把握却是那么完美。 阿幂在涌动的潮流中,寻找着当前开路、所向无敌的宵风真人的身影,予此人仿佛又有了新的认知。如果他没有看错,当百子关城门出现第一道缝隙尚不足以通行时,是宵风真人率兵第一时间真正冲开了厚实的城防。 这场战争在随后的半个时辰,就只是收尾了。 清点队伍,阵亡六人,伤者数十。 雪汀最害怕看到的大面积流血、杀戮,完没有发生。阵亡六人都是发生在短兵相接的情况下,那时她已安稳地被安置在百子关内的统帅府了。 军上下,欢天喜地。 范元年轻的脸激动得发红,大嗓门嚷得数箭之外都听见了。 “昨夜国师大人单独把我召去,问我敢不敢带兵连夜穿越百子岭。他给我画出地形,言道:有河必有路,就算地图上稍有变化也不要紧,沿着河走,必定能绕到百子关后面!关键就是,不能浪费半点时间!我带着五百精锐,一夜间翻越何止百岭,果然绕到百子关后面,呵呵,这城的后头,简直就是纸糊的,进城直入无人之境啊!” 秦曙也是同样兴奋,哈哈笑道:“世人只知百子关前的大河宽达数十丈,又于群山中涌出,水面何等湍急。国师大人却道:这一片地势是北下南上,河水向南流非常困难,水流根本快不了,只要同时掷进去的树木够多,就能稳固营盘。大河这道看似天然的防线,根本不堪一击!昨晚我们砍了那么多棵大树,当时不明白,还以为要长期扎营艰苦奋战呢,谁知一夜辛苦,就是为了一了百了啊!哈哈!哈哈!” 年轻将领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把宵风真人事前有点奇怪难以理解的布置纷纷拿出来说。 比如,攻城时的一触即退,退却的方向却各有安排,其实是最大面积的排列在百子关城防的每一寸地方,等到攻城之时,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投入最大的兵力以获得最大的效果。 “还有还有,国师大人真的太厉害啦,一直冲在最前列,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拂尘一挥!我发誓,百子关的城门就在他一挥之间多打开了三尺宽呢!” “我最佩服的,还是国师大人指挥总进攻那一瞬的时机啊!” “是啊是啊,早一会会,徒多伤亡,晚一会会,哈哈,范兄,你可能就在关门内报销掉了!” 阿幂微微点头,绕到百子关后方,和前方攻城,两者是紧密相关的。 范元所带精锐,要在神不知鬼不觉情形下翻越百子岭,人就不能多,即便百子关身后空虚,让他们轻易进城,但才五百人,这点人落在百子关城中便如一颗石子丢进了一湖水,激不起太多浪花的,所必须的是当范元精锐进城的刹那,前方攻城军队极度精妙的配合,在百子关最空虚、最无措的一瞬,内外夹击,一举致胜。 每一个细节的掌控,每一个时机的把握,都必须拿捏到妙到毫巅的极处。 这一仗,半天打下出名易守难攻的百子关,战报传回沧浪,举国震惊。 而宵风的威望亦在这一战内前无所有的建立起来。 他此行所带都是年轻的将领,从此对他信服不已;十五万士兵,更是对其敬若神明了,料事如神、机变无双的神。 百子关告破的战报传到九襄,顿时激起千层浪。 沧浪强而九襄弱,且又失去了赫连渊这样战无不胜的以往倚恃,百子关就是他们最大的屏障。百子关仅在半天便被攻破,九襄人心浮动。 宵风率军继续前进,半月之中,除了遇到一二次小型反击战,再没遇到大的麻烦,长驱直入,竟直指九襄国都盛城。 第88章 恐惧 半个月后,沧浪军来到盛城下,将这座九襄的皇城团团围住。 不过,雪汀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段路,走得很慢。 至少是要比大军从沧浪开拔时慢得多了。 中间遇到两次小的反击战,几乎没有威胁,并未拖慢进程。如果按照前期的行路速度,这段路几乎可用一半的时间就能走完了。 她稍微有些好奇地向宵风真人询问。 宵风真人不回答,只指给她看,让她自己想。 十五万大军,三万是骑兵,十二万是步兵。双方速度是不一致的,骑兵速度快,更别说步兵还带着辎重。 短时间的急行军,双方未见得拉开太大差距,但若老是急行军,步兵绝对会被拉下距离。 如此,军队便分离成前后两截了。 并且,根据雪汀这些日子以来所见,发现一个问题。 沧浪的军队中,步兵多,而骑兵少。骑兵绝大多数都是蛮族。 宵风真人告诉她,因为游牧民族是马上的民族,几乎出生就在马上,他们作为骑兵先锋没问题,可汉人骑马冲锋,往往得不到预想的效果。 骑兵对于步兵的优势是肯定的,这也就是从前很多很多年里面,汉人军队老是打不过蛮族军队的原因了。 为什么汉人骑兵不行?雪汀疑惑的想,她在前世似乎没有听说这一点呀。 对于这一点,宵风却也说不上什么,只是说也许受到天然熏陶不同,骑术有差别。 雪汀非常怀疑。 沧浪军围住盛城,却并不立时着紧攻打。 除了营帐而外,顺带收了近郊的一些农庄来供给高级将领们居住。 雪汀算是有特权的小公主,她住在一所称得上是精舍的农家小院。 宵风真人找了两个当地农妇来侍候雪汀,这些中州的农人向来并不把自己当成九襄人,只有平民对于权贵天然的服从。宵风许以重利,这些妇人听说这五岁女娃是贵为公主的金枝玉叶,便欢欢喜喜的来了。 如今十月天气,即将进入十一月。 九襄的莽苍大地飞雪飘银,早已进入严冬时期,宵风真人一路上顺带让人猎到的一些兽皮,都挂着、披着在雪汀房里以及她身上了,屋里头一日十二时不间断生着巨大的火盆,饶是如此,雪汀也还忍不住直打哆嗦。 战事一触即发,谁也说不准何时便有刀兵,雪汀不敢到处乱逛,只随着阿幂远远看了一次那座被包围起来的城池。 阿幂和她一起坐在小白驹上,雪汀浑身裹得和毛团儿似的,怀里还捧了个小暖炉,但是她自己成天嚷嚷着要看盛城的,只咬着牙打战,一言不发。 阿幂手足间都有银链相系,骑马的姿势颇为怪异,左足垂于马侧,右足侧起在马背上。低头看到雪汀发抖的样子,也不言语,只把雪汀抱到自己腿上,把身前的大毛敞开,再给她裹上了一层。 雪汀极目远眺盛城,北地多风沙,这座城池的外观通体都是黄扑扑的,然而自有作为都城的威严,矗立在那里,仿佛在风沙里透着年轮的苍凉。 阿幂轻轻叹了口气道:“九襄立国,不过三十几年,可这座城池的年岁,远比它的外貌还要苍老吧。” 雪汀听着他的感触,不由问:“阿幂来过吗?” 沉默良久,阿幂道:“小时候来过的。” 他口气很是勉强,雪汀不再追问。 阿幂九岁,小时候,会是什么时候?雪汀想,他的人生,一定比南宫颐还要复杂得吧。 晚上,阿幂把随身带着的小丹炉拿出来,擦了半天的火石,要不就是点不起火,要不是好容易点着了,就很快熄灭。 这样的情况,煎药是没可能了。 阿幂有点不情不愿的取了个牛角瓶子出来,倒出一颗朱红色丹丸,异香扑鼻:“吃这个吧。” 雪汀并不知这药丸来之不易,欢欢喜喜笑道:“阿幂有这样的好东西,一直藏着。这可比汤药好吃多啦。” 阿幂唇线微勾,却没言语。把这小牛角瓶子放到一只丝袋里,仔细检查过后挂在雪汀脖子,说道:“这里头有九颗药,一日三餐,不错时辰,记得不?” 雪汀睁大了眼睛,奇道:“不是阿幂给我吃的么?” 阿幂踌躇了一会,眼光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还是回答了:“我要离开一下,三天。” 雪汀再问,他却只抿唇,再不肯发一语。 这一夜雪汀都没有睡好,只管盯着阿幂,想要看看他的行踪,至少知道一个方向。 然而,阿幂真正离开的时候,她却还是陷入了梦境,甚至没有听见阿幂行动时那细碎而安静的金属声响。 雪汀一早推了院门出来。四野茫茫,风雪无垠,路面上连他理论上应留下的踪迹都已不存。 雪汀在雪地里呆呆伫立,周围很多人,来来往往的士兵,各自执行着任务。 十来万的士兵,无一个不知她,无一个不喜她,看到她时都笑着给她打招呼。 雪汀却像是忽然变得孤单,仿佛是被世界抛弃了一样,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被上一个时空抛弃,莫名其妙的投掷到然陌生的世界;她被家族抛弃,这一世的母亲也离她而去;很多很多的亲人,他们都一个一个的离她而去,没有人能在她身边待得长久。 母亲、廖迨、南宫颐、宗蔼若,哪怕他们对她好,可还是终于都离开了自己,现在是阿幂。 她害怕,是否这一世的命运,就是不间断的离别和割舍,她永远都会是孤独的一个人。 她害怕,那样清淡疏离的阿幂,他也不要她了,再也不回来了。 理智告诉她,阿幂没有离开她,阿幂说得很清楚,三天之内就回来,她只要数着指头度过三十六个时辰。 然而,理智是理智,情感却是不理智的汹涌。世界抛弃、孤伶伶独自一人的巨大恐惧感,前未所有袭击了她。 雪汀忍不住就象个五岁的孩童那样轻泣起来,趁两个农妇不备,自己跑出了小院,去找宵风真人。 宵风真人并不住在农庄,而是在军队最前方的中军大帐,她随军来到盛城后还从未来过。 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以她五岁的体力,本来是很难在风雪天地里找到地方的,可她终于哭着跑过来了。 一头撞进大帐,大帐里人很多,似乎是热火朝天在商量着什么,一个个回头来望。 第89章 故事 宵风真人最是震惊,快步上前,把她抱至火堆边上,快速揉搓着小丫头冻麻木的手脚,端详着她挂着两行冰棱子眼泪但是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的小脸,皱眉问:“你一个人么?怎么跑过来的?” 暖了好久,雪汀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心里却知她来对了。 阿幂和她形影不离,师父却只字不提,那是非常清楚阿幂的去向,雪汀心头巨大的担心稍微有一点点放松。 于是越哭越是大声,把这些时日来被所有人、所有事物所抛弃的委屈和恐惧,一股脑儿都化在这场嚎啕大哭之中,反正她才五岁,她有特权。 宵风真人显然是手忙脚乱,笨拙的拍着她背,哄不好小女孩子,非常困难地抬头寻求援助,目光所到之处,同座的大老爷们一个个赶快乖乖低头挖脚丫子,给他来个不闻不问。 好在雪汀的眼泪开闸以后仍会自己关闸,把心头最堵最闷的那一块哭出来,抽抽噎噎,却是渐渐的平静下来。 只是仍不能彻底放心,仰脸凄凄地问:“师父,阿幂是不是九襄人?” 宵风真人一怔,想了一想道:“阿幂是蛮族。他具体是哪边的人,不好说,我也不知。” 雪汀紧追着问:“阿幂还有故国么?” 原来小女孩子是担心这个,宵风真人了然地笑了起来:“不,阿幂早就没有故国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雪汀咬着唇,眼里有泪,还有很多想要倾诉,或者说想要问个明白。看着营帐有那么多人,欲言又止。 阿幂眼睛是紫色的,发色也非纯黑,五官倒是并不深峻,从这些特点来看,阿幂出身蛮族无疑,但只怕已经是与汉人融合过的混血儿了。 他自从来到盛城以后,神色就颇古怪,眼睛里总像是藏着什么深刻的往事。更让雪汀担忧的,是镐阳城外的那天,赫连渊和阿幂奇异的眼神对视。 那种眼神,自然是有原因的,阿幂和赫连渊认得,且颇有瓜葛。阿幂只是一个奴隶,他怎么会与九襄的皇族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阿幂只是一个孩子,是谁能那么忍心给他手足间锁上镣铐,并且让胡皇后那样的切齿痛恨和诅咒? 宵风这时的回答,让她担忧略减,可是,阿幂的身世更神秘了。 宵风真人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你这小人儿,不要想太多,我告诉你吧,阿幂是为你离开的。他不告诉你,可能是怕你担心,可你想得实在太多,我看是适得其反,更担心了吧。” 为了她?雪汀眨着眼睛,为了她才离开?可她有什么事情,会让阿幂这样中途离开呢? 想要再问,却看到了宵风真人有些神不属思的模样,眼光一扫,更是注意到营帐中气氛的肃杀。 雪汀小脸一红,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她是用自己小孩的特权多么无理的打断了师父他们的正事。 这可是军中,是在战前,自己这么突兀的闯进来,打断他们商议大事,那可能是随时随地决定十五万大军前途的重要会议啊…… 她一定会写下一笔黑历史,说不定会让军中多一条诸如“军中绝对不可以带小孩”这样的规矩。 “师父,对不起……”她结结巴巴的说,小短腿似乎是想从宵风身上爬下,但呼哧呼哧的模样好不难看。 一帐的人顿时轰然大笑起来,即使有人还恼恨于这小丫头来打断了进行中的议事,看到她狼狈又可爱的模样,也恼不起来。 宵风真人笑着道:“你知道就好了,不过不能再一个人回去啦,要么听叔叔们商议大事,要么乖乖睡一觉,等我议完事带你回去。” 哄小孩的宠溺语气,雪汀撇撇嘴,不过这倒也符合宵风真人一向对于这徒弟的放养风格。他收了这个小徒弟,但是似乎无意亲身教她什么,而是总让她自己看、自己听、自己学,如果雪汀在他身边,那就适当进行一些开导,主要是思路上的开拓。 这会儿营帐开会本没有带她,但她既然跑来了,宵风真人也就把这个视作一个让她学习的机会了。 雪汀乖乖地点头,宵风真人没把她放下来,她就缩在宵风怀里听,听了几句,不觉大奇,这帮糙爷们躲在营帐的火堆边上,居然在舒舒服服地商量着,招募了多少歌者,还有哪里哪里的歌者好,有什么优势。 有几个年轻将领谈起某名优异的歌者就显得兴高采烈。 关于这个时空的歌者,雪汀还是在上次宫廷宴会时方知一二。 沧浪原本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善于歌唱和骑马,对于他们来说,歌唱不仅仅是抒发内心情感因而作为一种娱乐,它还是一种文化传输工具。 这是由于游牧民族大多不识字,有些小型的部族比如沧浪前身,甚至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他们在传递消息时,为怕传递出错,便把一件事情编成歌儿来唱,因此传递信息的使者往往也同时是歌者。 歌者的身份是奴隶,但是,他们在蛮族里占据的地位却颇是重要,他们既是传递信息的使者,又是为蛮族贵族带来欢娱的文化精神传播者。 但是沧浪立国百年,以歌者传递消息的例子已经很少,歌者沦为只供贵族欢宴的工具,从这方面而言,地位是更加下降了。 然而,雪汀却听见宵风真人们在把歌者当成一件大事讨论,看样子,已经招募了好些个了。 “再过两三天,歌者齐了,就能正式开始进行了。”这是范元,眉开眼笑的说着,一边说,一边手里仿佛觉得很热似的,在不停扇着一张挺大的粗黄纸。 秦曙笑眯眯同样挥着一张纸,道:“不瞒大家说,我听出阳唱了一段,就忍不住眼泪哒哒滴呢,听了还想听,出阳的名声真不是盖的,他的歌喉太美妙了,我不信有人听见他唱,会不想继续听下去。” 雪汀听得实在是纳闷,目不转睛盯着这些人手中的黄纸,那上面满是字迹。 宵风真人微微笑了笑,从身边抽出一张同样的纸来,递给她。 雪汀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 她在纸上,看到了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仿佛是在讲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和妻子很是恩爱,但是由于国君对他心怀猜嫉,诬陷妻子谋反,把她抓了起来。 第90章 忍者…… 雪汀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意犹未尽:“然后呢?” 宵风笑了:“范元把你那张给她。” 范元乐了,拍着大腿取笑:“哈哈,丫头这么小,真能看得懂?” 雪汀白了这瞧不起小丫头的人一眼,将他手中黄纸卷抢过来看了,却是接续的另一段故事: 那个人的妻子受不住酷刑自杀了,临死前把自己妹子托付给了丈夫。这时战争开始了,国君不得已让那人上了战场,却暗中指使在战场上陷害他,惊马失蹄,那人差点被踩成肉泥。 又一张:那人凯旋归来,打算续娶妻子的妹妹,但等他找到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被用最狠毒的方式毒死。那人很爱他的这个妻妹,非常痛苦,可国君却怪他不识时务,破坏了大胜气氛,给他改了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 雪汀先还在想这是什么,但一张接着一张看下去,就变成看故事的欲望了,深深的想知道下一步发展是什么。 这个人身世之惨,经历之奇,简直是悲惨百科大书,可他还一直以大局为重,从头忍到底。 ——这倒底是怎么样一个忍者神龟啊! 雪汀匆匆的把所有故事看了一遍,寻思之际,宵风笑着问道:“雪儿猜猜看,这是谁啊?” 雪汀想了想,试探着问:“赫连大将军?” 故事从头至尾未曾涉及他的名字,然而,故事主角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打仗很厉害,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雪汀恍然大悟,嘻笑起来道:“师父,雪儿明白啦,这是要唱给,……嗯,唱给盛城听的哦!” 宵风笑咪咪道:“没错,雪儿我问你,如果你听到这个故事啊,是会同情这里面的国君,还是同情这位大将军的遭遇呢?” 雪汀眨巴着大眼睛,想了想才说:“当然是大将军啦,可是,这是真的吗?” 赫连渊以其皇族出身和功高盖主,引起了诸多猜忌,从而是受到了很多迫害。而这些事情是在上层间发生的,向来没有太多人知道,九襄的百姓看来,赫连渊始终是封王的大将军,有时候也听闻一些朝堂上的风波,但赫连渊本人始终没有被下狱之类的,一般人是无从知晓他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和迫害。 宵风真人对于盛城围而不攻的理由,如今看来是很明白了,他要把赫连渊的经历以歌曲形式唱给盛城中的百姓听,令他们怀念自己的战神,从而对当今九襄的领导层产生怨恨,认为他们没有资格担当君主。如此,沧浪军想要拿下盛城,就会变得非常容易。 合而不攻,尽量使用柔和手段,减少伤害,看来这就是宵风真人作战的主要思路了。 关键在于,这些故事如果明摆着是由作为敌军的沧浪流传出来的,那么盛城的百姓倒底会不会相信? 说实在的,就是雪汀,看到了这一系列的故事,也由不得暗暗咋舌。赫连渊忍受了多少迫害最后才逃向沧浪,忍功实在太厉害了,天底下有这么能忍的人吗?她止不住怀疑这故事里面倒底有没有水分。 一干年轻将领和宵风真人听了,轰堂大笑起来,范元笑道:“对了,小公主,我们就是在这里讨论一定会让盛城百姓相信这故事的方法啊。” 他并没有说这些纸上所书写的故事是真是假,大概即使实有其事,也是多少夸张化了的。 雪汀倒是没有什么反感的想法,她害怕战争,害怕战争的残酷和残忍,宵风真人的作战方式,上次攻破百子关的出奇顺利已经令她很是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一次依然能够兵不刃血拿下盛城,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心理战,原本也就是战争的一部分啊。 关键是,按照历史发展进程来说,以这个年代的战力和国力,心理战绝对是非常先进的战术,雪汀两只圆眼睛笑得眯成两弯月牙儿:“师父好厉害哦,雪儿好爱你啊!” 显然,这马屁拍得不错,不仅是宵风真人眉开眼笑的,就是他帐下这些将领也心花怒放。 不用死战,就有希望赢得战争,这没人会不喜欢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 满堂轰笑中,这人慢慢站了起来,静悄悄走到边上,略微抬起头,头部与身体形成四十五度的侧角,表达出了一个思考的严肃形态。 宵风真人笑容略敛,温和的说:“太子,你有什么想法,尽可告知。” 那个人是太子,在一众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里面,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异常不醒目,尽管坐在距离宵风真人最近的位置,但趴在宵风怀里的雪汀却直到他离开人堆时才真正看到了他。 营帐里喧哗的笑闹忽而有些沉寂。 大伙儿都眼睁睁望着太子,等待他的答覆。 太子瘦弱的身躯微微颤了颤,姿势没有改变,但从抬头变成了垂头,不自然地握着两手,低声道:“没……我没什么……” “没什么?”秦曙一声冷笑。太子身份尊贵,大家的意见不好明确表达,同为宗室的秦曙对他却没有那么客气,“太子殿下的浑身上下,写满的不赞同。大伙儿讨论的兴高采烈,你可是一个字也没说过,太子殿下有些什么想法,何不明示,省得我们这些人乱猜,万一还得落个不尊重太子的名声儿呢。” 宵风眉头微微一皱,沉吟道:“太子宽仁,这倒是不会的。只不过太子若是有别的主意,你尽可以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对对,”众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国师大人最是乐意听见我们年轻人献计的了,若是太子的想法可行,国师大人再加指点,予我们都是进益。” 这话倒是说得不错的,雪汀也暗表赞同。 跟着宵风最大的益处,当然就是学习他的行事和思想,但学习向来是交互的,如果自己有想法,提出来,得到更多的启发,那么得到益处就更大了。 很显然,宵风真人是具备这种启发式教导资格的。 然而,任凭其他人多么热情,太子仍然是一副忧郁忧伤的样子,凄凄清清,如同思想的献忌者一般,渐渐红了眼眶。 “我只是想,如此将赫连将军的隐私大白于天下,未免残忍,他会有多难堪、多痛苦啊?” 第91章 争论 话音方落,营帐内奇怪的安静下来。一众年轻将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面色十分古怪。 就连雪汀也情不自禁噎了一下:这位太子试图在表达什么?是说这么干侵犯了……赫连大将军的隐私权吗?师父的观念已经很先进了,这位太子的想法……更时髦啊! 然而,师父那先进的观念是为了以更好的效率赢得战争而服务,这位太子,他算是怎么个清奇脑回路啊! 宵风真人并不知道什么是隐私权,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因为太子这番言语改变主张。 他轻轻叹了口气,觉着有些头痛。 他是很明白太子在说什么,太子讲究的是……仁义。只能说,太子对于传统文化的学习,大概有点走火入魔了吧。 “太子殿下,”宵风真人耐着性子道,“这是最能够保证我们的胜利,并且能使伤亡最小的法子。” 沧浪看似一片和谐,国富民强,其实隐忧不少,最尖锐的矛盾,还是外来与原住人口相互之间的矛盾问题。宵风真人并没象雪汀那样听见议论,但他可远比雪汀更早更面的了解到矛盾之所在。 事实就是,沧浪的蛮族少,大多数占据着高官厚禄;中州原住民的汉人多,大多数承担着沧浪国内繁重的税负以及最底层的地位。 对于作战,什么统一北方,乃至统一中州,百姓们在高压之下,嘴巴里不提,可实际上人心向南。 假使南人来攻,只要条件允许,老百姓都几乎会夹道相迎,甚而是主动加入阵营。 这也是南宫鹫数次北伐大捷的原因。南朝相对北朝而言并没有绝定性的实力,但因为得到人心,就决定了更容易得到胜利。 作为中州势将一统的坚定观定之人士,宵风真人并非没有想过,投靠南朝,就在南宫鹫底下建功立业,定北国公的才能完称得上是当世雄霸。然而,还是南宫鹫的急功近利让宵风失望了。 南宫鹫从没真正想过一统江山,他的意图在于伐北立威,垫定地位从而夺取南朝政权,这和宵风真人的理想差之千万里。 宵风多年观察,认定能唯一看到建立一统大业希望的,就是沧浪。 沧浪立国近百年,其间虽然也遭遇秦生那样的暴君,可大多的情况下是政治清明,国力强盛,其军威之强胜过了南北方任何一国的实力。 元符帝本人堪称有道明君,这么些年来大力推广儒学治世,玄学通行,也培养了一些讲究学问的纯文人学者乃至高人门第,其统治对各族百姓相对宽厚,一视同仁。 如此,也是促成宵风决定力使沧浪统一北方的原因。 北方政权频立,如同走马灯换,各有各的弊端。要不是胡化严重,固步自封;要不是立足未稳,内部争斗自相残杀。 ——九襄对于赫连渊的迫害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表现,拥有一个战无不胜的赫连渊,其君主不想着善加利用、增加国力,反而不遗余力多次迫害,像九襄这般目光短浅的国家,会壮大才是笑话呢。 不过,宵风想要发动大面积战争,立意点是在于中州一统,他并不想用血腥和残酷来获得胜利,按照他的看法,以武力争取来的胜利,将短暂如昙花一现。 因而制订出了这样的作战方针,完称得上良苦用心。 爱惜兵力和民力当然也是决定如此做法的重要策略,除此之外,用最小代价拿下九襄,士兵们对于胜利和强势总是欢欣鼓舞的,一旦沧浪表现出无可匹敌的强大,自然而然就会受到底层士兵的拥戴,他们会无形中加强归属感,并促使进一步燃起关于“征服”的狂热和信念。 很多事情是做着做着,大家习惯了,原有的矛盾也就消除了。 然而……太子是他眼中合适的沧浪继承人,太子却又是如此迂腐的一个人。 宵风真人说是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时却不是单独进行开导的时候,与会的年轻将领们在楞神之后,也忍不住了,一个个插口发言,气氛颇为热烈且又紧绷。 “太子殿下,你可明白,赫连将军的这些遭遇,形容上或有夸张,事实却都是有的,难道便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九襄都能这么对赫连将军做了,难道我们还不能说?” “赫连将军来投时,这些事情哪桩不是讲的清清楚楚,要是不说,咱们沧浪也不见得就能谅解、乃至信任他的。” 太子涨红了脸,争辨道:“九襄对赫连将军不义,沧浪若不尊重于他,岂非不仁。” 秦曙向来与太子有分歧,阴阳怪气道:“仁义?太子要求咱们打仗的时候讲究仁义?嘿嘿,这可新鲜得紧。可惜啊,生在三百年前,说不定铁颜找你做宰相了,至不济也能弄个太学先生。” ——三百年前,铁颜盛世,那是讲究以仁义治国的。 明知面对太子嘲笑不合礼仪,还是有几个零星的笑声冒出来。 太子咬着嘴唇,面上忽红忽白,有点打算拂袖而去的意思。 可回头瞧瞧宵风真人的神色,自从群嘲模式开启后他便皱着眉头,一语不发,虽不言太子一语之过,不高兴却是形诸于面了。 宵风真人是元符帝亲自指认给太子的先生,师徒名份确定,太子想了想,没有底气公然反对。 他只得垂头丧气坐了下来。原本还是坐于宵风真人的下首,这会儿随便拣的一个位子,几乎是恨不得将自己隐蔽起来,自然更是不参与讨论了。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浪花,甚至影响不了大家继续商议的热情。 话题接着进行下去了,很快又已热火朝天。 众人谈论得很具体,请什么样的歌者,通过什么方式把歌曲传入盛城,甚至,还涉及到了具体的编歌,在座不乏有宵风真人的学生,文才各各不错,尝试写了一些歌词,听起来,煞是回肠荡气、引人入胜。 雪汀听着听着,却是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这些歌怎么说呢?和她在黄纸上所见的那些故事,还原度相当高,基本上黄纸上怎么写的,歌词就是怎么编。 如果单是当故事来传唱,追求听众越多越好,这么编自然是没问题的,可是这歌曲的传唱用意并不真是为了赫连渊鸣不平啊,她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 第92章 归来 营帐里,火焰明亮,其暖融融,人不少,都是富于热血的积极向上的年轻人,在这里压根感觉不到外面冰天雪地的寒冷。 雪汀原本快要冻僵了,这时候很是舒服的缩在一张大皮毛毡子里,感受着火堆的温暖焰火,她昨夜就没睡好,这会儿暖融融的,几乎快要睡着了。 虽然在大家的谈话中敏感捕捉到了一些不对之处,她却有些懒洋洋,只是仿佛不自在似的扭动了一下小身体,毫无把疑窦和盘托出的意思。 宵风真人一直在微笑着听取讨论,很少给出意见,雪汀的这一个小动作,他却立即察觉。 目光扫向昏昏欲睡的小丫头,仿佛很是随意的笑着问:“雪儿有什么想法呢,要不你也说说?” 营帐里又是一阵古怪的静止,年轻将领们有些面面相觑的停住了话头。 这和方才太子的打岔不同,在大家如此热火朝天、群策群力的时候,宵风真人忽然如此突兀的去问一个五岁小丫头的意见,这只能是一个意思:宵风真人对于他们的讨论效果并不是很满意。 但小丫头又会有什么高见?大家不约而同的,很是不服气。 小丫头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她也知道宵风真人绝非是打算让她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看法来,只不过就是想要借她来给个提示罢了。 所以她在大毛毡里翻了个身,连眼睛都是朦朦胧胧的了,懒懒道:“好好听哦,……我好喜欢、好喜欢赫连大将军呀!我想大将军……回来呢……” 说完这一句话,她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鼻息沉沉,睡梦香酣。 她才不上当,她才不要做多智近妖的五岁小神童呢。 然而,有了这句话,再配上宵风真人若有深意、一一扫视众人的笑容,似乎也够了。 年轻的将领们从高涨的热情中冷静下来,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换位思考。 小姑娘说的有道理,那些故事、那些歌的传唱,只要编得好,必使听者落泪、闻者心动。 相信会有很多很多听众,和小姑娘一样,非常同情、非常喜欢甚至非常崇拜赫连渊的遭遇和他这个人,盛城老百姓听了这些歌,即使原本对赫连投敌有所不满的,也可能会原谅他,转而变成盼望他归来。 但若是取得此种效果,对他们即将要打的仗,岂非无益处,甚至反而有害? 大家都不傻,方才只是没人换位思考到这里而已,小姑娘语焉不详的提示,顿然有拨云见雾之效。 于是便有人吞吞吐吐提出了疑问:“赫连将军投归沧浪之后,很多九襄的百姓不知其详,对其很是痛恨。我们准备的这些歌曲一经传唱,百姓们倒是很易对将军谅解了,但这些谅解,只怕是不足以转化为九襄百姓对沧浪的认同啊。说不定他们出于同情赫连将军的缘故,还另外有些什么想法比如联合起来推赫连渊为主什么的,别忘了赫连将军原本就是九襄皇族,他有资格的。万一得到这样的结果,岂非与我们所期待的适得其反了?”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之症结。 百姓们听了赫连渊的故事,一定会产生同情,但这同情只是针对赫连渊的,只会让赫连得到民心,却和沧浪没有半点关系。 一旦得到这个结果,岂不是只为赫连做嫁衣? 宵风笑了,扬了扬手中黄纸,这才道:“此虑极是,故此,唱还是要唱赫连将军这些事情的,可是,不能按照这个样子唱啊。” 这些歌,真正的用意是在于唱给九襄权贵听,而不是唱给百姓听。 比如歌曲中,强化赫连的悲伤,却不能太强化他对九襄的功绩。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细节。 赫连渊毫无疑问是九襄的权贵阶级,他是皇族出身,掌兵权,有才干。 可正因为他拥有天时地利,他才不论建立了多少功勋,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信任,反而因此,遭受了太多的迫害和欺辱。 这些经历,百姓听了只会加倍同情赫连渊,却是必须让权贵听了,引起一些感同身受。 无论多么努力,无论建立多大的功勋,事实上在九襄的环境下,他可能永远得不到君王的重视、信任和提拔,那么他在九襄还有什么前途? 人心是很复杂的,当这些歌曲让他们感到前途无光,就可能会人心浮动。 不需要太多人,有一个、两个……然后加以利益诱之就够了。 这才是宵风真人作此策划的真正意图。 至此,讨论才算真正的步上正轨。 基础方法已然确定,但要怎样实施,如何才能以最小代价获得最好效果,这里面还是有很多需要筹谋的。 宵风真人听着群策群力的讨论,望一眼仍旧一语不发以表现原则的太子,再望一下这会儿有可能是真的睡着了的雪汀,心中,微微惆怅的叹了一声。 可惜,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啊。 便如宗蔼若,她少年乃至孩童时期的光彩和锋芒,有可能并不下于雪汀,然而,她的道路,仍旧是只得嫁人、归宗,那满腔的才华和报负,根本无从发挥。 当然这是偶尔一霎的惆怅,宵风来不及思考得很深,很快注意力转向当前。 年轻人们有冲劲有热血,但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沧浪想要做的是收归天下一统江山,只靠一两个人也是远远不够的,只希望这些年轻人中,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会真正成长出一个国之重器的重臣吧。 雪汀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里的炕上,都不知是几时回来、怎样回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雪汀都没有再跨出房门一步。 两名受雇来照顾她的农妇,很可能是被训斥过,变得非常谨慎,连一步都不离开她。 哪怕是她推开窗户、房门瞧上一眼,都会惹来一顿紧张兮兮。 雪汀对她们无可奈何,不过,她倒也就是安安静静躲在房里,不再想着出门了。 冲风冒雪的跑到宵风真人那里,只是她穿越而来的灵魂又一次与这个时空的格格不入,她短暂的踌躇和恐慌。 当这种汹涌而来的情绪平息下去以后,便不至于再会这样冲动了。 闲极无聊,只将那牛角小瓶里的药丸倒出来,朱红色圆润的药丸,一颗颗在掌心流转。 她纵然不知每一颗药丸的炼成都需要阿幂比平日更多十倍的心血,却也知阿幂待她的一片真心。 这样的真心,她该当如何报还呢? 早起晨曦方露,雪汀听见了依稀一声惊叫。 “怎么了怎么了?”她急急推窗问,然后一眼就看到几乎埋在了雪地里的男孩。 第93章 命运 这一天仍是大雪天气。 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厚重,压得极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压抑的天色并不美,而大雪覆盖的山川却有飘琼砌玉之姿。 雪汀拨开阿幂身上的雪,这孩子不知在柴扉门外躺了多久了,片片雪花飘转而下,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染成白色,只露出几绺深色长发,以及小半截银链。 若非如此,原难发现。 雪汀急忙招呼农妇把男孩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直接抱进了她的屋子,横置在她的火炕上。 房里暖暖的燃着几个火盆,不一会儿阿幂的脸恢复了一点人气,身上发上却是湿漉漉的直淌下水来。 雪汀这才发现,阿幂的衣裳破破烂烂,七零八落几乎没有一块好好的衣衫蔽体。从破衣破絮里露出来的手脚,无处不是伤痕。 小小的,细细的,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咬过了无数口。 雪汀倒吸一口冷气,随后在他紧攥的手里,发现了一株植物。 他捏得极紧,雪汀只能在他拳手缝隙里观察到这株植物的一部分。 它是深褐色的,头部是小帽子一样的形状,即使被采摘下来,还是有着属于珍稀植物的天然清香和生机。 几乎是不用说明,雪汀大抵猜到了什么。 她默然地抚着阿幂的长发。 阿幂说过:“幂”,就是遮挡、掩盖的意思。他的生活,原本就是处于阴暗中见不得光的状态,是她把那张“幂”揭开了。 所以她成了这个飘渺疏远的男孩,在人寰处唯一的灯火。 所以他待她不惜如此,用心口的血来煨养她,哪怕遍体麟伤,被大雪掩埋。 “可不是这样啊。”雪汀轻抚他的长发,低语着,“你为我做的,已然数不清楚。可我从未为你做过任何事情啊。” 她未曾、她也未能有能力为他做过什么。 任凭他身世离奇、身份低下,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照料和关爱。 “阿幂,不要这样啊。”她慢慢把抚摸的手指,缓缓移下他的发,移到他的面庞,历历分明地描画他的眉眼他的五官,而后,缓缓向下,摸到他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却有力,始终握着手中之物不愿放开,她凑下去,一点点吻他的手指,希望以多一点的柔软,表白她多一点的内心。 静静的时光流淌。雪汀忽一抬头,入目却是男孩带着疲倦笑意的深眸,紫气氤氲,神光翩然。 她楞楞的看着他。 他则伸出被浸透的白纱包裹住的那只左手,碰触她的脸,语声难得于疏离中现出温暖:“乖吗?有按时吃药吗?” 阿幂这次归来,却象是比从前更多了一些人气,他原对她好,但只是在行动上,语言上却往往有着习惯性对于小孩子的疏离。 但小别重聚,对她说话也仿佛温存多了。 就连对其他人,似乎也有所转变,至少不再那么不近人情了,仿佛是更多了一些人间情怀。 雪汀猜不到原由,他却常常记起皑皑雪山顶上,那枝孤独的仙草,和那条凶猛的有翼大蛇。 他还小,当然打不过那条大蛇,他想最好的法子莫过于盗窃。然而每一次露面,都被那条迹近通灵的大蛇在最短时间内咬得遍体鳞伤。 奇怪的是,大蛇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吞食他或者杀死他,每次他都很惊险却也明知是在被对方有意的纵容下逃脱。 一开始,没有多想,他的目标就是那株蛇舌灵芝,其他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在又一次逃生的刹那,却非常清晰看到那条大蛇,它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笑意。 他有点茫然,那不是蛇的笑意,那是……人的? 人的笑意,该是怎样的?带着温暖的、亲切的,而不是和这个人间格格不入的,就像他时常看人的那样。 他和雪汀只约了三天,这也是宵风真人给他的建议,说是三天肯定够,但要他自己想出办法。 最后一次,就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携带美酒来到螣蛇守护的范围。 那原是宵风真人给他御寒的酒。宵风真人对他说,山上太冷,用以取暖。他自恃力量,从没觉得这些酒是被需要的。 他把酒葫芦打开,一口一口喝酒,很快螣蛇出现了,却没像以往那样攻击他,只是绕着他身周转,眼巴巴瞧着那酒。 他把酒分给它,一人一蛇,喝得酩酊大醉。 当然,准确的说,谁也没有喝醉,因为他还有馀力去取灵芝草,而它就那样带着人间温暖的笑意,静静看着他。 他离开它的时候,忽然之间就懂了很多。 人和人的感情,是理解,是交流,是相互间的取暖。 “我会再来看你。”他低低对着“醉”了的大蛇说。 然后回到人间。 他觉得,此行不仅是为雪汀取到了一味珍贵的药,还学到了更多,比如说,如何更好的用人的感情来对待这个世界。 雪汀自然不知他的遭遇,但非常开心于他潜移默化的变化。 一个人在人间,总是需要和人世相亲近的,而阿幂,他以往距离人间太远了,仿佛除了雪汀,这世间就没什么可值得流恋。 那么,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雪汀揭开了他的“幂”,而心理上却远远没有。 阿幂现在终于变得更像一个人了,这样才更有利于他日后的生存吧? 宵风真人也看到阿幂的变化,没有任何表达,只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 谁也说不上来,包括宵风真人自己,指点九岁的男孩去取那千年蛇舌灵芝草的真正用心。 宵风不知道,是否只有阿幂消失,才能够让他感到更加心安一点呢? 恃强是取不到灵芝的,宵风真人终是给出了唯一的指点,“不能以武力争胜”。是否能领悟,只看阿幂自己吧。 然而阿幂的聪慧和应变,也许,还更强过他的预期吧? 他成功的取到了灵芝,并且更成功的对自身做出了些许改变,以更好的融合于这个世间。 收下蛇舌草,宵风真人有一瞬的沉默。 “好了,”他缓缓说,“阿幂,你以后,不必再以血喂雪汀。” 阿幂看着他,眼里有种了然,但什么也没说。 宵风想,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阻止那个命定的男孩进入茫茫命途的乱世,但看起来是做不到了。 如此,也该让男孩有他自己的自由。 阿幂采到的灵芝,不足以治愈雪汀所中的奇怪的毒,却冥冥中再一次改变了命运的指向。 第94章 第一战 阿幂的伤看似唬人,实际没有致命伤口,在休养了两天之后,差不多已能行动裕如。 阿幂不必再以心血煨养雪汀,这对两人来说,都不啻为天大的好消息。 对于雪汀,阿幂以血养她的事实总是一个绝大的心理负担。 对于阿幂的好处,更加不言而喻了。 两人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喜。 不过,宵风真人还是提醒了阿幂,事实上松了口气的是阿幂,雪汀所中之毒的本质没有任何改变,蛇舌灵芝草本身不缔造奇迹。 “也许还有很多奇怪,或者是神奇的药,需要你为她取。” 宵风真人微笑着道,咽下其他的话语。 事实上雪汀对阿幂没有什么限制性的,所以,如果阿幂改变心意,没有任何人能阻拦男孩羁绊在小女孩的身边,一心一意永远为了她吧。 男孩的心思如今自然还是非常纯粹的,但未来,更远的将来,世事将如何变化,谁又会晓得呢? 阿幂对此,只是唇间的笑意淡然无痕。 宵风没有进一步把所需取得的药物告知阿幂,阿幂也没有急着问,如果宵风不提的话,那多半还不是时候。 待到阿幂完恢复之时,大军围城已经是第九天了。 九天中,风平浪静。 沧浪军不攻城,但盛城那边也静默如死,似乎真的是被宵风之前半天破关的神迹吓破胆了。 但若如此进行下去,从长远来看,是对盛城更加有利一些。 沧浪军孤军在外,粮草供给本来就比较困难。加上天寒地冻,北方真正的严寒尚未到来,一旦进入严冬期,这一支军队在城外,仅有营帐、农舍等简单的设施御寒,不知会产生多少诸如疾病、冻饿的祸患。 而盛城虽然也有粮食储备的问题,但是作为都城,这个问题相对不是那么严重,起码来说,这个问题绝对不会比沧浪军的粮草供给更严重。 另一方面,九襄目前虽说势单,但是沧浪悍然发动大军,周边的一些小国无不在紧密关注着状况,一旦沧浪军长期无攻,表现出不利的态势,九襄就很可能趁此借兵,周边同气连枝的小国也是很可能愿意借兵的。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然是沧浪军陷于不利境地。 宵风真人等所商议的计划,那是只对军中高级将领的军事机密,对外保密得跟铁桶似的,因而在很多人看来,宵风及众将领似乎是面对死守的盛城毫无能为,整天在游手好闲一般。 好在之前宵风真人半日破关,雄风犹在,沧浪军中士气很高,因此虽一连数日宵风看似毫无作为,战士们的情绪仍然不算低落。 雪汀那天好歹听到了一些计划,她观察军中动静,便与旁的士卒不同。 她看到了一些很明显不是士卒模样的人频繁进出于中军大帐。 偶然会听到营帐里传出一点细细的歌声,静心听去,往往消散在寒风里,听不真切。 她想,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可执行起来仍是有难度的。 歌者献唱这种事情在以往并非没有,但多半是为自家的军队发声,鼓舞士气之用。 两军差着好些距离呢,还有城头阻隔,这年头又没有扩声器,这些歌者若就只在阵前献嗓,即使唱得披肝沥胆的,城头那方面也未见得听清楚,且随便想都知必定是这边一唱,对面就尽力鼓噪,就更是难言效果了。 万事俱备,只待宵风真人的东风从何来? 到了第十天,宵风终于有所动作。 他让一些大嗓门士兵,于阵前开骂。 是开骂,却不是唱。 骂得很难听,九襄立国如何的名不正言不顺;襄人如何的龌龊下流窃取了前人果实;尤其是指住九襄的国君以及几个相对出名的将领一顿臭骂,说他们胆小,不敢出战。 所谓骂战,往往是开战的前兆。 因为不想攻城,但是对方不主动出城,怎么办呢?那就开骂,骂到对方心浮气燥,自然而然就出城迎战了。 不过骂战也并非时时有作用。雪汀所熟知的前代历史,诸葛亮与司马懿两军对垒,诸葛丞相天天派人阵前大骂,司马懿硬是哪怕军气到火冒三丈他都装聋作哑,最终孔明先生病死五丈原,司马懿完美达成战略目的。 只是司马懿的能忍人之所不能,看似并非每个人皆可做到。 宵风这里骂了半天,对面城上一阵轰动,城门缓缓打开,一支骑兵倏然冲了出来。 宵风严阵以待,早有骑兵对冲上前,一番短兵相接,九襄骑术精良,箭不虚发,沧浪骑兵一排排的倒在阵前,当下缓缓向后退却。 雪汀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遭遇战,但见一队队人活生生的倒下,永远再爬不起来,小姑娘又怂了,躲在阿幂怀里,无论阿幂怎样低声劝慰,都不肯抬一抬头。 阿幂看了一会,轻声道:“对面有一支精兵。” 九襄和沧浪的骑兵原本少说也是势均力敌,只是由于那支骑兵的存在,神出鬼没,杀敌无数,沧浪骑兵方才被迫退却。 雪汀心里一动,想起了这一世的骑兵与她印象中的差异,不由得抬起头来。 然而战场上烟尘四起,风云变幻,只看见冲来杀去一阵阵,小姑娘郁闷的承认:自己就是瞎子摸象,什么也没看明白啊! “很少,”阿幂看了一阵,却又补充,“嗯,至多不过百来骑而已,很厉害。” 雪汀继续瞎子摸象…… 沧浪骑兵退了一阵,不退了,步兵埋伏在新挖的战壕里一阵箭雨,将九襄骑兵杀退。九襄退回盛城。 这一场仗历时不久,只算是双方相互试探实力,真正的伤亡也不算太多,可比攻打百子关以及路上的三两次小仗,那是惨烈得多了。 双方都有百余人失陷于军中,成了俘虏。 这一仗九襄不见得吃亏,接下来就有一名年轻将领在城头耀武扬威一阵。但沧浪十五万大军,双方有兵力上的悬殊,盛城亦不敢出城再战。 接下来数日,任凭宵风城下开骂,对方也不再主动接战,看来是铁了心要死守,等待东北酷寒的降临。 可能是第一战失利影响了士气,宵风帐下的开骂也变得有气没力,远远不如那一天骂战精神饱满,用词恶毒。如此,激不出对方再次开门迎战,倒也不算意外。 第95章 马镫 时间越是往后耽搁下去,对沧浪军越是不利,加上第一战怎么都算有些出师不利,军中渐渐的涌现了一些情绪低潮。 随着日子缓缓的向着年底十二月份推进,别说是士兵,就连很多将领也开始担心了。 他们担心计划是不是实行得有些慢了…… “就怕、就怕……”范元红着脸,大男人煞手煞脚的不知往哪里安放,期期艾艾道,“绝不是不相信国师大人的奇策,就怕天气不好,再过几天,下一场大雪,咱们这边很多帐蓬和农舍都可能吃不消了。” 宵风真人仍然是一派从容自若,微笑听着范元讲,然后石破天惊的回了一句:“哦,天气冷了是吗?既然如此,咱们就准备着进盛城过年吧。” 范元大喜,嗷的一声嚎,一溜烟蹿出了帐蓬,跟在他身后一堆探头探脑的年轻人也都欢喜雀跃跟了出去。 雪汀看在眼里,别的不讲,对于宵风收伏这帮年轻人的本事那是佩服极了。 宵风看看她,笑了:“小鬼灵精,你又在偷笑。” 自从阿幂伤愈,雪汀的行动就自由多了,反正她去哪,都有阿幂抱。 来到宵风这里的时间也不少,看着宵风真人对那些年轻人心理的拿捏,不知道同样耳濡目染的阿幂能学到几分。 雪汀就猜,像前几日那样毫无胜算的仗,宵风真人大约是压根不想再打了,所谓的降级骂战,也就是做做样子,不让对面看出异常而已。 而之所以必须要打上前面那一仗,多半的原因,是为了让歌者,混入盛城中去。 招募到了所需歌者,但如何唱给盛城尤其是盛城的权贵听? 军前献声自然是行不通的,只能让歌者潜入城中。 而对于一座永远关闭着且严防死守的城池,唯一可行办法,也只有让其自动打开,从而趁其不备混进城去。 那日战前,歌者们便在一些人有计划的带领下,换上了九襄士卒装束,在短暂的遭遇战时,他们便假装九襄士卒退回城里,那以后再想办法脱离大部队。 很难说这些人是否都成功,但很显然的,顺利脱离大部队的那几个,便迅速成了融入沙漠的几颗砂子,再也无踪无迹。 既然宵风松了口,说是到盛城过年,意味着城内的行动早已开始,甚至,宵风大概掌握到一些别人所不知的讯息,城内的行动非常顺利。 赶快攻下盛城,雪汀自然也是这么指望的。不过,她这两天想的,是另一件颇为严肃的事情。 那天的正面战规模不能算多大,而且宵风真人也肯定对那场战役有所图谋,然而,当骑兵对冲的一刹那,雪汀还是感到,或许真正的伤亡数字,要比宵风真人原先预计的大一些。 主要是没想到骑兵被冲散的速度会这么快,双方的强度几乎不在一个层面上。 如果决定骑兵实力的,只是双方的马术技巧,然则九襄的骑兵和沧浪的骑兵主力,双方都是蛮族出身,都是打小起就生长在马上的,不应该有如此分明的水平差异? “阿幂,那天你看到什么吗?”她问比她更能读懂战争的阿幂。 阿幂想了想说:“有一支骑兵,非常厉害。” “就只有一支很厉害吗?” 阿幂又思考了一会,才肯定地点点头:“嗯,至多是一只百人队。衣甲鲜明,看来是精英队,特别厉害。” 那是支精英骑兵,非常神秘,并不带头冲锋陷阵,只在僵局时出来冲击,沧浪的骑兵虽也彪悍,却禁不起他们的一冲。 若非是那支骑兵冲击得到绝定性优势,否则,士气高涨且已经休息了好些天的沧浪军,至少不会在强弱方面表现得那样分明。 “最后不是中了咱们埋伏吗,这支骑队怎么样呢?” “没怎么样,”阿幂缓缓摇头,“步兵出现时,这支骑兵退得及时,应该没什么人受伤被俘,也没有马匹失坠。” “一个人都没有吗?一匹马也没有吗?”雪汀不死心。 阿幂楞了楞。那会战况非常混乱,他只注意到了大部队的行动,具体到“一个人”、“一匹马”,却是不好说了。 关于骑兵强弱,雪汀已非第一次纠结这个问题了,从小女孩奇特的神情来看,宵风真人也猜到她肯定发现了什么,但是也许证据不够又说不上来。 他道:“赫连渊当年就是率着这样一支精良骑兵。他战术、统军各个方面虽也都不错,但若无这样一支强力骑兵,依我看有些战役他也没那么顺利就能拿下来。” 这是宵风真人对于赫连渊的分析,对于赫连渊所率的这支骑兵,他也不是没疑惑的,但得不到解答,也只以为骑兵的素质异常精良。然而雪汀不住的苦苦寻思,倒像是肯定有一个答案在那里似的。 他便出言指点道:“你可以去看看那些马。” 那天有九襄战马失陷,有些是死伤,有些则是掉进了壕沟无大碍,被圈进本方骑营,还能再次利用的,但是那支精良骑兵失陷于阵中的为数却极少,也只能仔细查查,看看有没有一两匹失陷的马。 雪汀让阿幂抱着她到各个地方检视了一回,无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马匹,都瞧见了一些,然后又把战场清扫过后的堆积物看了一回。 她心里的异常,在无限制扩大,终于发现了症结之所在。 有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了。 马镫!是马镫!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可以想到的问题,然而,雪汀从未想过,如马镫这般寻常的物事,在这个年代竟然还未曾出现。 这才使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陷入了思考的误区。 事实上,九襄和沧浪的骑兵战力,是应该差不多的。 真正决定了双方骑兵战力强弱的,是那只不起眼的区区马镫而已。 马匹的优点一览无余:速度快,冲击力大。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大面积的战争是以骑兵战为主的。 因为骑在马上,有一个非常大的缺陷难以克服:马匹速度快,动荡性也强,如果骑手在马上,在攻击的一刹那,往往很难锁定目标。 一对一的战争,举起大刀或枪支,还很容易找到目标,但如果乱军交战,抑或是想要拔箭射击,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性,骑在马上,就反受其害了,甚至有可能由于动荡性反而自己摔下马去。 第96章 好东西 就那天的战役来看,九襄绝大部分骑兵,也是不带马镫的,但那支精良骑兵,之所以所向披靡,真正的原因,就在于他们配备了马镫。 配备的看来尚只有单马镫,但这也足够在两军相交的刹那占到上风了。 世事多奇妙。 由于出现了马镫,匈奴或者大唐的骑兵所向披靡。 由于出现了轮子,社会的发展才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那样微不足道不起眼的小东西,却可以决定一支军队、乃至一个国家的强大程度。 终于发现了秘密,雪汀也没说什么,只让军士找了随军的工匠来,把所找到的半损坏实物给他,并按照她认知中的一些地方加以改进,吩咐尽快做来。 这东西并不难做,工匠得到了详细指点,一个晚上的功夫,就做好了,给阿幂的小白驹配上。 两人高高兴兴地骑着小白马来找宵风真人。 雪汀当然是要把这个秘密尽快告知宵风的。 这马镫不同于印刷术之类,首先它的配备关系到十五万大军可能减少的伤亡数字,当然是把机密越早拿出来越好。 其次,九襄人既然已经用上了马镫,这东西不可能长久保密,相信一旦有一次大面积使用,那么很快就会蔓延开来,现在既然发现了那就早些配备顺便取得优势。 最后,马镫虽小,却是切实关系到当下每一条活生生呼吸着的生命,不比印刷术那可能是关乎到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人类文明进化而已,双方需要推动的速度和程度是不一样的。 宵风真人正在军前,两人从中军大帐那边拐个弯,又一溜小跑着到了军前。 气氛肃杀,他们一时之间,也不敢上前打扰。 宵风真人以及他的部下,正聚精会神观望着盛城城里的一些动静。 这是一个无雪天气,有风,劲旗猎猎作响,盛城和天幕一样染成灰扑扑的。 凝神而望,城中却有一些浓黑的烟雾不时冒出来,仿佛有些内中还闪着些火星。 就连城外十里处,都能看得清楚,那浓烟的阵仗可不小。 “是着火了吗?”雪汀忍不住问。 宵风真人回头来见到他俩,微笑着点点头:“应该是,城里有人放火。” 有人放火,说明盛城里面已经人心动乱,有人想借着放火的意外变故来引起更大的祸患。 雪汀笑嘻嘻道:“师父的计策快要实现了。” 宵风真人却微摇头:“只要一天不打开城门,事情就一天没有落实。这火可以放得,若火源不够,也可以灭得。” 也就是说,他还在嫌城中的乱象不够大。 这种情形是很危险的,一旦九襄国君还拥有绝对的权力,发现城中之乱的源头,镇压下去,或者即使无能镇压,却一味拖着乱象捱日子,这都是对沧浪军不利的。 雪汀并不细问,笑嘻嘻道:“师父,我有样礼物送给你。” 小丫头不会在军前提无关紧要的事,宵风真人大感兴趣,笑道:“唔,礼物,雪儿要给为师什么礼物?” 雪汀笑道:“阿幂,你给师父看看。” 阿幂没言语,忽然纵马向前,一手抱住雪汀,身子凭空虚立,左足踩着马镫,姿势美妙的转了一百八十度,右边一只手,却是虚虚的刺出一枪。 宵风真人观察他的动静,眼里有疑色,举袖卷住阿幂这一枪。 他只用了两分力气,阿幂这一枪却是用上十足力道,饶是宵风真人也在马上晃了晃,赶紧一手攀住马缰以稳定身形。 神奇的是,阿幂一手抱雪汀,一手刺枪,压根就没控马,却是在马上凭空立起,立得稳稳的。 “咦,你这是……” 不但宵风真人吃惊,就连旁边军士也大感讶异。 阿幂手足间有铁链相系,他骑马就是只有左足垂下,右足则盘屈于马背上环拥雪汀。 但宵风真人看得清楚,他行动之时,似乎是凭借着左足踩住了实地一般,才能如此潇洒于马上顾盼左右。 他的左腿,并非凭空垂着,而是有件什么东西绑住了马驹和他的腿,说是“绑”,也不大确切,因为看起来那个东西是活络的,仅仅是挂住了阿幂身形的重心而已,并不阻碍他的行动。 雪汀神色间大是得意,欢然笑道:“师父,这就是赫连大将军以及那天盛城骑兵那样厉害的原故啊!” 宵风真人“哦”了一声,掩不住好奇,跳下马来,仔仔细细的查看。 “人骑马上,譬如悬于半空,这个玩意儿叫马镫,踩在上面,便如踩在实地,人就不会失去重心。” 阿幂慢吞吞的解释了一番,他是极少说这么多话,没办法,雪汀威胁他,“我才五岁,说不清!” 好在他远非从前的淡漠,终于答应雪汀充当解说员。 且这个解说员,阿幂当得还是心服口服,五岁小丫头的奇思妙想——最少也是观察力吧,实在太厉害了。 她怎么就能观察到对面骑兵的异常并且如此完美的将原因找出来呢? 马镫这个东西,实在是普通到不起眼,宵风真人看了两眼,便已然明白。 “原来如此啊!” 还没来得及对雪汀说些什么,轰的一下,雪汀和阿幂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被宵风真人左右的将领们围住了。 这些糙汉子们领悟先进东西,远不及宵风快,但至少都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围着俩小孩你一言我一语,问得起劲。 雪汀早有准备,让工匠把连夜赶制的十几副马具鞍镫,当场给将领们一一装配。——雪汀本是有心一劳永逸的直接给马匹钉上马掌,但这会儿实在是来不及,只有先做好了前者。 九襄的骑兵,使用的是单马镫,在雪汀启发之下,工匠造出来的,可都是双马镫了。 实际试验的效果,与言语解释远非同日而语,年轻的将领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一个个明白了这个不起眼装置的功效。 然后,就一个个兴高采烈当场试验起来,你追我赶,你刺一剑,我还一枪,有的试着在马上站起来直接挥舞大刀来个“千斤压顶”,有的则弓弩连珠射出,箭箭不离中心,喜得无可不可,在马上抓耳挠腮哇哇大叫。 雪汀当然没忘记太子,也为他特制了一副。 太子虽一直有些落落寡合,格格不入的,这时踩着马镫,控马试跑了一圈,禁不住眼内也有些狂喜。 第97章 城破 太子身体瘦弱,骑术很差,但现在简直有了神骑手驭风驾电的感觉了。 遥想着父皇看见自己如斯英姿,不知会有如何称许呢。 “倾城皇妹,”他赞道,“这真是好东西。” 能得到处处持着与众不同观点的太子的褒奖,雪汀有点喜出望外,自觉这回真的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 宵风笑着不经意间把话题引上正途道:“好,阿幂,我原有事要找你。” 他从袖中掣出一些羊皮纸书简,“我要把这些书信射入城中,城头太高,除你无人可以办到。” 他想了想又补充,“但如今或者不一样了。” 盛城城墙高处百丈,低矮墙垣也有几十丈之高,其城门不开,内外绝对无法互通消息。 宵风真人想把书信射入城头,最好的人选是阿幂,他天生神力,射一箭料可企及。 当然了,军中也并非没有大力射手,也还是有其他人有力射入城中的。 不过,这信自然也不是射一封就够了,万一射入城中的书信到了死硬派手中,进城即毁呢? 按照宵风的计划,射手须得绕城一周,射得准,跑得快,少说射个几十封,以确保书信内容流传出来,射完以后,立刻离开,以防城头攻击。 若是原来,军中的大力射手无法在马上发力,只能下马射箭,射完箭就得翻身上马跑,这可就透着危险,说不定上方射下一箭就把人报销了。 但若借助马镫,这个问题似乎迎刃而解,飞马驰到城下,射一箭回马便走,只要控制好马匹奔行的速度和射箭的角度,射手就不会受伤。 如今就算是一般的大力射手,很大机率上也能顺利完成使命。 但从效率上而言,自然仍是阿幂来做这件事更好。 下一刻,阿幂负起一张远远长过他身高的巨弓,换一匹军中最为神骏的千里马,他却没用马镫,而是闪身立于马背之上,马匹如风奔行之际,强弓连开,一封封羊皮信,直插入云,堕入城中。 城上纵然有箭雨落下,无奈阿幂射得快,跑得快,眼见驰马到箭雨范围,他先一步就控马让开,换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冲到城墙下方射了就走,竟是飘忽如风。 这等神力、骑术和箭术,不由引起阵阵喝彩。 原本雪汀“发明”马镫,是军前当之无愧的主角,阿幂这番表演,毫无悬念的令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向阿幂了。 阿幂控马缓缓驰回,太阳神的面具隐隐挥发着神一样的光芒,雪汀趴在小马驹上笑靥如花,伸手待抱。 阿幂微笑,一按马背,飘身回到了自己的小马驹上面,抱起雪汀。 是一种安稳且熟悉的感觉,他想他就一辈子抱着这软作一团的小丫头,一辈子不会生厌。 唇角有淡而无痕的弧度,轻轻在雪汀发上一掠而过。 城上断续传来呼喝。 “什么信?” “不是什么好的,快毁了!” “可是战书?” “挑拨离间!是挑拨离间!毁了!快毁掉!” 随着一声声咆哮,这边军中爆发一阵轰笑。 沧浪军自然大多知道这些羊皮书内容,很多人便在城下大叫:“是招降,招降书知道吗?快点来降,国师大人有赏!” 这一天,城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本就开始有动乱迹象的盛城,由于这些诱惑意味很强的书信的射入,更使得乱象迭生…… 盛城发生了什么暂时还不清楚,但是沧浪军中整个白天都兴高采烈。 要不是亮骑术,就是秀箭法,再不然两个人拿着大刀互砍,在马上晃来晃去的谁也不掉下去,兴奋得哈哈大笑。 尤其是,他们这般表演时还非得就在雪汀眼前现,只要表现出了一点花样,抑或雪汀拍手夸赞,他们的热情就越发高涨上十倍百倍。 然后再换个花样玩,似乎永无止境,可以没完没了的玩下去似的。 雪汀抚额:一群幼稚的人啊。 半夜里马嘶人啼,处处烽火,明明是有事发生,雪汀被兵爷们累得几乎趴了,她这些天已经习惯了战场的味道,挣扎一阵后稳稳睡去。 待到醒来,天色已经大明。 她怔怔的抬眼望着天花板,精致的连珠帐如烟如雾;转头,金猊兽炉轻烟侧侧;垂目,又香又软的大红锦缎金光灿烂。 “天啊……我……又穿越了么?”她禁不住喃喃。 于是听到了自己软软糯糯的小嗓子……很熟悉,好象是五岁小雪汀原来的声音。 难道身穿了? 她惊恐未定的爬起身来,负责照顾她的农妇急忙凑过来,陪笑道:“公主醒啦?睡得还好吗?” 雪汀抚额盯着那张笑脸:……总不会是群穿吧? 还好阿幂进来让她吃药。 他似知雪汀的迷惑,慢条斯理解释道:“昨夜盛城城门开了,阖城弃战出降。” 雪汀惊愕得张大嘴巴,半晌道:“这么大的事,我……这就进城了么?” 阿幂微微一笑:“我抱你进城的,你睡得很沉,叫也叫不醒。这里是九襄皇宫。” 雪汀仍然有似醒未醒的迷糊。 盛城一夜间开了城门,举国投降,是怎么会发生这样大变化的? “那封信……”雪汀不由追问,“是什么啊,作用好大。” 早知道能有如此神效,何必在城外耗这么久,早射进几封信不就完事了? 阿幂摇了摇头:“话要从那天一战说起。” 宵风阵前启骂战,盛城骑兵冲出来,此战九襄局部占了优势但实际上只算是交了个平手。 更致命的是,在此一战中,混入了沧浪军预先安排好的歌手,他们穿着九襄士兵的衣甲同退入城,而后陆续脱离大部队。 在这些人中,自然是有人在逃逸时被发现抓获的,但最终还是逃走了十几人。 这些歌者迅速混入大街小巷、酒坊优馆等地,不过一两日,便有了似是不经意的歌曲传出来。 这些歌曲大同小异,都是歌唱九襄曾经的战神、如今敌军的二路元帅赫连渊。 赫连渊经历悲惨,建立奇功而屡遭陷害,这些事情,以往只在朝廷的权贵中心知肚明,百姓则仅知隐约模糊的一些说法。 但很短的几天内,赫连将军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几乎被唱了个遍。 先只有一二人于酒馆中如同讲故事般的唱到而已,可这些故事改编的歌曲实在是曲折动人,令闻者落泪,无不欲知后事。 第98章 那年我三岁 那演唱的歌者,一个个拥有着高超的演唱技巧,使得人不但爱听故事,还喜欢效仿跟唱,于是越发迅速流行、传唱开来。 不过三五日,坊间城下,人人都听说了赫连的故事,也人人能唱得一二曲了。 这些歌曲所讲述的故事,给人带来的人心震撼特别大。 九襄规模比沧浪小很多,但其构成与沧浪无差,襄人自己的部族所占比例很小,绝大多数是其他部族以及中州原住民。 其中,其他部族在被襄人收服后成为大酋长也就是现在的九襄贵族比例还不少。 这些人对九襄说不上有什么归属感的,百子关失守、盛城被围困,已经是足够让人惴惴不安,思量进退了。 结果还传出这样一系列自带诱惑力的歌曲。 这些歌曲多半分为两个部分,上半部是尽情讲述赫连渊为国为民的勋劳以及于此所受到极不公平的对待,下半部则是描述赫连渊如今在沧浪的逍遥,沧浪皇帝对他的宠信,极力展示了沧浪皇帝对于降者的宽厚,海纳百川建立最大基业的决心。 这些歌曲,塑造出一个无论是真实抑或是虚幻的现象:任何有才者归入沧浪,都会得到相应的才能施展机会和荣华富贵;而所有的百姓唯有在沧浪才能真正避免战争苦难,安家立业终身幸福。 死守的都城,一时间人心浮动,好多人的情绪随之变得十分乖戾。 大量对朝廷心怀不满的人,趁机作乱,在城中宣扬归降沧浪的思想,到处煽风点火,城中无日不乱,致使人心惶惶。 但是盛城真的失守,却还需要一个契机。 一般底层的民众哪怕对上层再不满,再掀起些风浪,也都是鱼虾行为不足为惧,真正能够决定盛城以及九襄走向的,总是那几个顶层的贵族。 于是宵风真人决定再加一把火。 昨日阿幂射进城中的书信,大致内容是:首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盛城非破不可,善意警告只要这一天来到,那么九襄上下,每个人都有机会翻天覆地重头再来,死守派地位难保,开城迎接者前途似锦——看看大将军,想想自身,是不是该向赫连大将军学习。 最后,还以沧浪最高权限许诺:主动开城者可授勋,斩杀或力擒上级者逐级封赏,擒住国君则可获万户侯。 前有歌曲传唱已经深入人心,再加上这射入城中几封书信,一夜间内容广为流传,盛城的这一夜异常混乱,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以下犯上,士兵诛杀将领,仆从抓捕主人。 而到了凌晨四鼓,黎明前最为黑暗的那个时刻,城门,终于悄悄被打开了。 十五万沧浪大军,刀枪不动,烟尘不惊的接管了九襄国都。 比较遗憾的是,九襄的国君和太子等嫡系皇族,还是在一干忠心人士的保护下趁乱趁黑逃走了。 雪汀夜晚睡梦中搬家,是从郊外的农舍,搬进了九襄皇宫,据阿幂说,她所住是清河公主原来的寝宫。 清河公主年仅十三岁,最为得宠,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最最上乘和精致的。 阿幂说了这些,眼见雪汀只是贼忒兮兮不怀好意打量他,不由问:“怎么?” 雪汀噗嗤笑了:“对人家公主这么熟悉,说啊,是否又牵了什么扯了什么了?” 阿幂啼笑皆非,没好气道:“我在这里时,只三岁。” 三岁,那么大概还不好那样妖孽吧?尽管如此,雪汀犹自不服气的嘀嘀咕咕:“你就不能以常理度之,我不信我不信,你三岁,那位清河公主可就……” 默默算了下清河公主当年的年龄,雪汀自动闭嘴了。 这年代的小姑娘再早熟,总也还不至于象是现代打满月起就看谈情说爱言情片、听风花雪月流行歌的幼稚园儿童吧? 阿幂瞧得有趣,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刮她鼻子:“没人比你懂得多。” 雪汀吐吐舌头,收下这句似贬不似褒的话。 不一时,宫外有人传:“赫连大将军来了!赫连大将军来了!” 雪汀和阿幂都是讶然,赫连大将军,当是指的赫连渊了,他是率领二路军马的增援,这么快就到了? 不过算算时间,宵风真人所率兵马出发二十天左右后,赫连起行,宵风后来走得那么慢,又围城慢吞吞围了这么多天,赫连渊能及时赶到倒也是合理的。 只不过,就在九襄城破的这一天来到,倒不知这位昔日九襄的皇族和战神、今日沧浪的大将军,心里作何感想? 阿幂看着雪汀眼中的变化,轻声道:“你很注意他?” 雪汀从见到赫连渊的第一天起,就下意识注意他。 不仅仅是他奇特的形貌,还由于一些其他原因。 最开始是由于他对阿幂的注目礼,让雪汀感到他俩是认识的。 后来则是因为赫连渊的态度里,总有那么一丝暧昧。要说他归降不诚意,那是绝非如此,但他的一些态度和言语,确实又够有所保留。 他在沧浪,也可称得上位高权重了,不如宵风真人,但元符帝对他的重视程度,至少也是外来臣子里排行第二了。 但他和宵风真人一旦出仕就心意为沧浪谋国策不同,雪汀从未闻得他一言一语,是有自己独特创见的。他最大的特点,是应承,应承,加上一点点动听言语的应承。 总之,不怎么有主意就是了。于是一来两去,元符帝虽仍很爱重于他,大抵也就是对其战力的期待,在国策方面是不指望他能奉献什么良见的。 雪汀得出的结论是,这人是叛出九襄了,但他也并未归降沧浪。 说得透彻些,只怕他是有所保留,一心还想建立个人政权吧。 这感觉在雪汀发现了骑兵秘密后就越发强烈了。 赫连当年的骑战所向披靡,自然是由于改良了骑兵配备所致,这个秘密是极少数人才知,九襄显然有人知道,但他在沧浪好些个年头了,竟然只字未提,这就不是忽略,而是绝对的藏私了。 雪汀目光流转,自不将这些想法说出来,笑道:“瞧瞧大将军去。” 大将军的到来,却是引发了另一阵沧浪军中的狂潮。 原来,是夜趁乱逃出去的九襄皇族,包括国君、王后和太子,宵风这边没能抓到,却是刚好被赫连渊迎头赶上,抓了个正着,部漏网的皇族,一个没拉。 第99章 出阳 沧浪大胜,却没抓住或者斩杀九襄皇室,是大大的美中不足。.. 赫连渊一到,就弥补了遗憾。 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又一次沸沸扬扬,尤其是还有那些之前已经深入人心的歌曲伴以左右,显得更为神奇了。 “九襄的战神啊,他的战绩如同滔滔东流的大江;” “太阳的光辉,照耀着他的面庞;” “月华的明亮,是他宽广的胸膛;” “他为九襄争夺土地、奴隶和牛羊;” “就像无边的云朵,数不清的苍茫;” “赫连将军啊,我们九襄的骄傲,是我们的心脏;” “可他的遭遇,是这样的悲凉。” “……” 军中,也不知具体是哪里,传出了如此沧凉而深沉的歌声,那条嗓子如同带着魔力似的,让人不自禁沉醉。 渐渐的,无论哪里,盛城每个角落,百姓、士兵,甚至是皇宫里的人,都情不自禁跟着唱了起来。 “唯有沧浪的磅礴,濯洗将军的悲伤;” “唯有沧浪的宽广,容下臣子的辉煌;” “大将军,神明而疲劳的凤凰,俯身于骄傲的君王。” “沧浪的君王。..” 越来越是整齐划一的歌声,唱出了感情,唱出了气势。 唱得赫连渊呆在当场,脸上有些微的变色。 赫连渊在行军路途中,所派出的前哨已经向他禀明,沧浪围而不攻,采取的是攻心之计,他也听说了,是利用他的故事,去内策九襄之乱。 赫连渊早就对九襄君主没有感情了,当年也曾想过弃九襄而独立扯旗,然而,当他开拔大军到边地时,出了意外。 不受他宠爱的一个庶子,向国君出卖了他自己的父亲。 赫连渊在判断了双方实力强弱形势后,很明智的选择了出奔沧浪,而不是和当时军事实力远胜于他的九襄公开作战。 在这样的前提下,赫连渊对于什么传唱他的歌曲之类,并没有特殊感想,反而在他自己的观念里,也就是:九襄必须败,盛城必须破。 九襄国君于他无义,他心里也早就割断了所有可能的情意,擒国君,败九襄,本来就是他还活着、还向沧浪低头的原因啊。 然而,当他听到这歌曲之时,未免仍有些当事人的不堪回忆之叹。 好比是一把雪亮的尖刀,插入黑暗无穷的过去,在那里穿插搅动,把那些见不得光的腐烂和破败,血淋淋的挖出来示众。.. 歌曲本身并不可怕,然而,想到施行这条计策,攻心为上的那名主帅,是真的可怕到了极点。 赫连渊心下想着,或许他今后半生,将会遇到最大的敌人了吧?面对如此实力强劲的敌人,他才足惊世的赫连渊,倒底是不是还能有出头之日呢? 赫连渊有一霎那的恍惚。 歌声仍在继续着,即使和者无数,一开始的那把嗓子仍有凌云之势冰雪之澈。 雪汀对这把领唱的嗓子十分好奇,左顾右盼之下,宫门处缓缓走出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 他深目高鼻,肤色黝黑,穿着青色胡服,戴着青色发带,手中持一根竹杖,缓缓从宫门处行来,长长的黑发在身后飘扬。 这竟然是一个年青的瞽者。 “出阳,……他就是出阳啊……” “原来出阳是这样的哦……” 身畔低低的议论,夹杂着惊异和感慨。 歌者中最为著名的出阳,他的名字在整个北方的中土和草原大地流传,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听见这名歌者完美无瑕的嗓音,和他悲伤出尘的歌唱。 他似是凭着耳力感应到了赫连渊所在的位置,向着楞在马上无穷心事的大将军微微一点头,微笑起来。 “赫连大将军好。” 赫连渊在看见他的瞬间丢掉了之前所有的不适,盯着这名歌者,脸色前未所有的难看,发着铁青。 “原来是你啊,”他喃喃说,“原来出阳是你。我当年一直怀疑,你没有死。” “是的。”出阳自若微笑着,但他的神情,让雪汀看了,只觉得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冰凉,“我还活着。这些年来,我一直流浪,一直在演唱着心里的歌。有人的地方,我就不辍的唱歌,把那些不该遗忘的往事,唱给所有的人听。草原上,中州大地,早就没有了我的部族,但它永远活在我的歌声里。” 赫连渊嘴角微微抽搐,道:“心里的歌?呵呵,赫连的歌曲,也是辛苦出阳了。” “应该的。”年轻瞽者语音温和,“当年大将军毁我部族,坑杀万人,这笔帐出阳一直记着,总想着有机会报偿大将军。” 赫连渊骑在马上,呆若木鸡,嘴唇偶而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年轻瞽者调转方向,这次准确的寻到了宵风真人之所在。 “听说沧浪的国师大人寻找歌者,出阳便从万里之外不眠不休的赶到,感谢国师给予出阳的机会和信任,总算是让我不负所愿。出阳心愿已了,向国师大人告辞了。” 他动听的声音听起来金灿灿的,充满了满足和温暖;紧闭的双目里,却仿佛闪着晶莹光芒,年轻的盲者手点竹杖,一记一记,向着盛城城门方向缓慢而行。 这时候军中以及平民中的歌声早已停歇,围观人众都愕然无语的观望着这一幕,却找不到任何表达观点的词汇。 这就是乱世。出阳的遭遇就是乱世中不起眼的一个特写。 今日有一个出阳,乱世不停,还将有千万个出阳。 谁又能为谁,表达些什么? 出阳孤独的身影,慢慢消融于清晨耀眼的太阳光芒之中。 赫连渊坐在马上的身姿岿然不动,甩甩头,仿佛是迅速甩掉了不堪的心境和回忆,他朝着宵风真人大笑起来:“原来国师大人是这般攻破盛城的,在下未得亲身参予此战,却不意仍然出了一份力量,这真是在下有生以来最为神奇的经历了。不费一兵一卒而顺利收伏九襄,国师大人的神通,感佩不已,感佩不已啊!” 宵风真人也是哈哈大笑,满面春风迎上前道:“哪里哪里,宵风本来想着,我打硬仗可着实差着几分,若是此计不售,只能等大将军来到亲自指挥大军攻打盛城了。岂知大将军固然未动一兵一卒,而九襄君主等仍是尽犯于你手,这个功劳之大,和亲自指挥打下盛城,也不遑多让了。” 两个大男人心照不宣很不要脸的相互恭维,雪汀撇撇嘴,没有兴趣听,转而把目光转移到了赫连渊的坐骑上面。 第100章 秘密 赫连渊手长脚长,骑着无论怎样高大雄健的马匹,总是显得颇不和谐。.. 而且由于身无所倚,他骑在马上难免有些凌空摇晃之势,就像根竹竿子插天似的。 前几次见到赫连渊,他都骑在马上悠哉游哉,姿势颇为古怪。 可这次见面不同,赫连渊是在行军中。 赫连渊有着战神之名,武艺精绝,从来不是一个坐在大帐中运筹帷幄空费口舌之人,而是身先士卒,打仗时一马当先所向披靡。 所以他行军之中骑马,粗粗一看,就和平时的气势发生巨大改变。 马匹还是那匹异常雄骏的大黑马,可赫连渊在马上,再也感觉不到他手长脚长的异常了,而是渊停岳峙,气若沉海,不动如山。 雪汀歪过脑袋,只看他的马。 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 赫连渊似乎是由于怕冷,在双腿的马腹之边,披挂了厚厚的毡子,从而外人看不到他骑马的状况。 但雪汀可以肯定的是,他这会儿骑马,绝对没有把两条大长腿悬空着的,绝对是踩着了什么,才可以使得他坐于马上的身形如此稳定。 雪汀多看了几眼,赫连渊却仿佛立有所察似的,深沉而尖锐的目光转移过来。先看戴着太阳神面具的阿幂,再看向坐于他怀中舒舒服服的雪团样小女孩,最后,赫连渊的目光于阿幂系着银链的足上一扫而过,眼神却顿然的收缩起来。 他是看错了什么吗? 几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赫连渊盯着阿幂左足踩踏的那只特制精巧且美观的马镫。 只一瞬,赫连渊便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缓缓的、不为人注意的吁出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可以占据军事上优势的秘密,也保不住了。这是他第一个转念。 随之而来的想法却是,同样踩着马镫却有意遮遮掩掩的自己,该寻个什么样的理由来自圆其说呢? 赫连渊发现马镫的神奇,完是出于实际需要。他的身材实在是太高,坐在什么样的马匹之上都不是很舒服,两腿总是随便着地。一般情况下还没什么,一旦马匹开始奔跑,他几乎总是不得不跟着马匹一齐两脚不停点地,要么就是得屈膝悬于半空,无论哪一种方式都太累赘了。 很多次试验之后,赫连渊发明了单马镫。当时,有一种发现了希望之火似的狂喜,他凭着丰富战阵经验知道,自己掌握了一门令骑兵战力迅速增强的秘诀。 然而当时的环境颇有限。九襄的实力,就算有那么一支强势骑兵,也还不足以与沧浪这等大国相较,军配备除了让军队一时占据优势以外,更可能的情况是使这个秘密早日泄露;更何况,赫连渊在九襄自己都是处处掣肘,让他把最先进的战法无条件上交给朝廷,他不乐意。 为此,他所做的只是小范围传播,培养一支心腹精锐骑兵,加上本就出类拔萃的指挥能力,这支人数不足千的骑兵在他手上,当真是神出鬼没、屡建奇功。 而他在归降沧浪之后,即将此秘密埋藏于心底最深处。 九襄自也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但赫连渊不担心,九襄没人再有能力把这点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一旦等到他自己想用的时候,仍可以威力无穷。 那么,他缄默不言,是否会让敌人在对战中发现这个秘密呢?赫连渊颇有自信,也不太可能。 马镫出现了,但是在大面积使用并突显出特别的战绩之前,相信很多人即使见到了,也不会留意。 赫连渊相信,马镫的秘密必定是会等到在他手上变强,强到无与伦比,实现了他所有的理想,才会进一步流传开来甚至演变为趋势。 这素来是人之常情。 从无到有的发明,相对来说,是最容易的。因为从来没有,想要填补空白。 但在发现以后,需要的是更多改变以使其不断进步,很多人就不会愿意用心了,这就是“穷则思变易,居安思变难”的真谛。 举个例子,人类很早就发明了车子作为代步工具。但在此后,车子作为工具的效率上,就经历了长达两千年的停滞。人们用木头作为车轮,虽说行进不快,还常常容易出事故,但总之是可行的,只要修修就可以了,怎么也不会又回到没有代步工具的地步。因此,多少年当中,车子的外形轮廓布置,出于人性贪图享受的本能而一直在改变,车子的性能,需要脑子去变动的这方面,却是长久停滞。 再如火药,人类发明以后长期作为娱乐之用,没人去想,它可能还会产生其他什么巨大作用。 除非是在很难得的机会里,有个愿意动脑子的人,作出这项发明,然后,又要等到这项发明足够轰动的时候,才会真正滥觞。 这就是人类的惰性。 马匹被发现可以降服,可以作为代步工具,可以大大提高代步的效率,差不多就是对一种事物的开发到了仅以肉眼观察所能达到的极限。 然后,就停滞了,马鞍、马辔、马镫、马蹄铁这些很小的事物的发明,往往每一样都是至少经历上百年乃至更多的时间。 所以,赫连渊对于实际情况的推演是没有错的,可惜他遇到了雪汀这个作弊器。 雪汀拥有两世人记忆,这一世的骑兵和她意念中的骑兵合不上,很容易就引起了她的怀疑,并循此发现真相。 否则她也不可能仅仅凭着一两件战争遗留的残物而断定,如此不起眼的小东西,会决定了九襄阵中那支骑兵超出平常的武力。 此时赫连渊心里警钟大起,面上却是分毫未露,跨下马来,把坐骑交给了他的心腹小校,然后一边以一种自然的态度继续同宵风真人交谈着,一边随随便便介绍他生擒皇族的经过。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发现,赫连渊有过一瞬的异常。 更是没有人发现,小校迅速而无声牵下去的马匹,有着什么样与众不同的秘密。 雪汀眼里含着微笑,仰头瞧着阿幂,想和他说些什么,然而阿幂的眼神却飘渺悠远,似是神不所属。 他望着出阳远去的方向,而后,眼神无意识缓缓徜徉着,根据赫连渊和宵风真人交谈所指向的,流连于九襄皇族那一群车马之前。 皇族终归还是皇族,落难的皇族,在没有等到最高指令发布之前,他们的待遇起码仍然是能在表面一定程度上遮羞的。 此时九襄的没落皇族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下车来,如同一条绳上牵住一串螃蟹,垂头丧气朝宫门那昔日属于他们的圣地方向走着。 第101章 双璧 九襄这一代国君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论辈份,他是赫连渊的侄子。 但是叔侄关系一点也不比当初九襄国君是其父的时候缓和。 相反,还由于上代国君临终嘱咐,再三让儿子要留意这位雄才大略的庶叔,变得更加猜忌。 赫连渊在上代国君时期,还是一边被以频繁削弱妻族手足的方式来限制他,一边仍时不时领兵在外,到了侄子时期,非但兵权都剥夺,连生命都时常遇到危机了。 赫连渊这些年来,雄心犹未死,可不代表他还留下什么族中亲情,他抓住这些昔日的九襄权贵,毫不犹豫加以折辱。 九襄国君为首,一个个垂头丧气走下囚车,蓬头垢面,面如死灰。虽然没有直接上镣铐,可看他们艰难的行动,以及衣服上的血迹,皮肤上伤痕,很明显是受到过一些不客气的捶楚了。 “那位是国君,昔日的国君,赫连纵。” 赫连渊懒洋洋的目光在昔日亲属脸上划过去,漫不经心加以介绍。 “扶着他的是皇后,嗯,乌木浑氏,还未有汉姓。” “后头是赫连纵弟弟,赫连集,呵呵,九襄如今的大军都是由他指挥的。” “由女官扶持着的,便是九襄以往太子了,赫连风雷,乌木浑氏嫡出,今年十岁。” “后面那俩小孩,也是赫连纵的弟妹。义郡王和清河公主。他们很得国君的欢心,别瞧那个义郡王还是个孩子,他可已经是官居司徒这样的高位了。” “嗯,还有几位不离不弃的忠臣……”提到忠臣,是微微笑谑的语气,却未曾加以更多讥刺。 清河公主之名,阿幂已经提过一次,说是九襄最得势的公主,在九襄享用一切最精致上乘的待遇。 雪汀当时听了也未往心里去,但总是自然而然把清河公主认作是国君的女儿。 结果是妹妹,这就比较意外了。 按照常情来说,最得宠的公主总是女儿而不是姊妹吧? 当清河公主和义郡王缓缓下车,周围的人群忽然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骚动,而后又很快平静下去。 那两个小孩子,此刻也是默默低首而行,周围的气氛却诡异而安静,就像是他们穿到了一副静态画里。 只有他们在行动,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带着情不自禁的惊艳,和失神…… 这是两个明珠美玉般的孩子,几乎完相同的长相,虽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却也几乎是完相同制式的打扮,一样的貂裘雪衣,一样的编辫造型。 雪汀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接触到绝顶的美人和绝顶的美男,光是“不是用人数检验而是以时间堆砌”的美人见了两个,还有像南宫颐和阿幂这般的绝色祸胎。 除此之外,更有很多丰神俊仪更擅胜场的人物,宵风真人、宗蔼若和施景瑜,哪怕就是廖冽这般失意之人,气度容止也绝不输于人前。 然而,从马车上面下来的这两个小小皇室俘虏,清河公主和义郡王,仍然让她一时之间有微微失语。 无法形容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美。若只有一个,美则美矣,也还是能找出的,然而两人携手缓行,形容衣着找不出一丝瑕疵,那种完美的程度,恰似浊世中一双清莲,凡物中一对宝璧,拆了一件,便毁了奇珍。 这和随便找出来两个漂亮的人物凑一双,是完不同的。 就比方阿幂和雪汀,即使阿幂不带着太阳神面具,即使雪汀也几乎挑不出瑕疵,足够吸引视线,但是,那相同的俊美有一双,彼此相连彼此互补,天下之大,大约也仅能找出这一双了。 他们也比阿幂两人更大一些,虽还有属于孩子的稚气,顾盼之间,却已依稀有了成人风华。稚拙让人心生怜爱,动人气质却更足以勾人心魄。 这两人在九襄是极其有名的,沧浪这边却是初次得见,在一开始的震惊停滞以后,便依稀听到了一些吸气之声。 很多人意识到这两人的身份,纵有赞叹,也仅是压抑在喉咙深处。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明目张胆的一声:“啊!” 太子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只是盯住清河公主,嘴里道:“清、清河公主,……你就是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抬头,神色木然看了看他,随即低下头。 太子仍旧魂不守舍,继续上前,已经挡在了两人行进的方向,伸出手去拦着,看他的样子,竟是要当场把清河公主带走。 此举虽嫌唐突,可他是太子,看中了一个俘虏,想要当场带走,至多是难看急色一点罢了,倒也没人想着不是,就连九襄这些人,停下来面面相觑,无人试图阻止。 倒是清河公主自己,面色微白的向后退了一步:“请自重!” 清脆的嗓音切冰断玉,带着一贯公主高贵。 太子怔了怔,仿佛发烧的神智有所清醒,面色微红,颤声道:“在下失礼,清河公主勿怪。” 清河公主神色木讷,此时有一人冲了出来,两步把清河公主及义郡王护在身后,戟指向着赫连渊大骂:“你这卖国贼!处心积虑的乱臣贼子!你卖了九襄,卖了你自己的侄子侄女,卖了国中千千万万的百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亲眼瞧着你的亲侄女当众受辱,呵呵,臭贼,你可满意了么?” 这个人是在九襄被擒的“忠臣”这堆里头的,看着也才二十岁左右,初为阶下囚的青年,神色间尚有未曾消散的倨傲。 他的高声大骂带来一些作用,九襄国内,义郡王和清河公主因其美貌年少,纵然是位高权重,也还并未有什么作恶行为,以他们的美貌无瑕,在九襄国内声名是非常好的。 纵然九襄的国君、很多昔日作威作福的权贵阶级,是百姓所痛恨,但面对这两个稚弱的孩子,就象是看到了阳光下最后挣扎着的纯洁,民众忘记了他们对于九襄皇族的痛恨,很快生出怜悯之情。 一阵骚动,颇是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一些跟风议论,从“叔侄”的关系上面,低低指责着赫连渊不当。 赫连渊眉头微蹙,向后退了半步,不和那青年贵族相对。但他看上去倒是极冷静,无动于衷的态度,仿佛并不打算对此回覆些什么。 第102章 许配 “哈哈!哈哈!哈哈!” 现场正有点尴尬和微妙之际,忽听得人丛中爆出一阵大笑。.. 一名九襄将领模样的人,破开人群大踏步跨了出来。 见到此人,九襄一干被擒的皇族更加显出了几分激动之色,先前那名冲出来指责的年轻贵胄更是气得嗓子眼都在发抖:“哼,俞烈你还敢主动出来!若不是你内通外敌,打开城门,盛城哪里就会得破,你、你也是个——” 盛城固守之日,虽人心浮动,不少人意念不坚,却也欠缺最后行动的勇气。是镇守西城的俞烈,主动和沧浪军联系,正式打开了城门。 俞烈原任领军将军,掌管禁宫羽林军,无论对皇宫还是盛城里的城防布置都极为熟悉。由他指引,沧浪军入城后自是轻轻松松,无所不至。 “住口!” 俞烈猛地一声大喝,惊天动地,把包括旁观中低低的议论也都压了下去。 他环视四周,冷笑着道:“首先,我要说的是,赫连渊将军从不曾对不起九襄,是九襄对不起赫连渊!若不是大将军,盛城早就破了降了不知多少次了,只怕还等不到你这种小人来指手划脚!可是九襄两代国君以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们,都对大将军做过些什么?不必我讲,这几天人人都听到了,俞某作证,大将军那些不幸,部都受赐于昏君暴行!” 现场安静下来,俞烈微微冷笑着,有意把带着烧灼压迫力的目光投向九襄国主。.. 年轻的国主面如土色,身不由主低下头。 “其次,我等忠的是什么君?报的是何种国?难道心里没有个数吗?九襄的国君早已不成其为国君,任人唯亲,言路闭塞,好色滥杀,百姓生灵涂炭!不用提更多,半年前赫连禧和杜新峰是怎么死的,还有人记得吗?他们是兢兢业业为九襄作战的大将,可一回来,就受到小人谗言,导致族被屠!” 围观众更加的鸦雀无声,炽烈的阳光下,仿佛人人眼前都出来了不多久之前那场疯狂的血色屠杀,数千条人命,无数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得罪了朝廷的冤魂…… 俞烈缓缓的道:“没错,俞某是打开城门之人,俞某可没想着遮遮掩掩,我就是认定九襄君不为君,国不为国!大家也可看看,沧浪的国师大人,以及赫连渊大将军前来主持招降,入城之后,他们可曾伤害一丝一毫百姓的安宁?他们可曾对盛城加一指屠戮?这等明君将帅不投,我们九襄是还想等什么?等着更多的流血和死亡,更多的贫穷和流离吗?” 说到这里,俞烈嗓子颤抖,不管他平日里怎么想的,然而,在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中,他却是完被自己打动并被自己的热血点燃了。.. 这种激动也感染到旁听的百姓们,大都淡忘前一刻他们对于九襄稚弱皇族的同情,纷纷点头赞同,有的还加上几句他们所知的一些不公平情况,有的则又一次轻轻哼起了关于赫连渊的歌曲。 众人都觉得,开城投降理所当然,九襄不应继续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铁一般事实。 没人在这场投降里做错,除了一干倒霉的被囚皇族,一个个把头埋到胸前,不知不觉加快步伐,只想快点消失于大庭广众,避免被越来越多人指指戳戳盯着脊梁骨骂。 是夜,雪汀吃过晚饭,推开碗:“我们走吧。” 阿幂看看她,小女孩咕咕哝哝道:“自己明明很想去,一等着人家睡了,就要偷偷摸摸的去了。” 阿幂不由笑了,抱起雪汀,两个人悄悄溜出了原先是由清河公主所享用的殿宇。 宵风真人对这一行身份高贵的阶下囚颇为客气,暂时安排他们住在一个相对偏远的宫殿,但食宿都在最大程度上加以照顾。 殿外自然是安排看守的,不过阿幂和雪汀也没想着要正大光明进去和谁叙旧之类,一路悄悄行来,尽量不惊动人。 天色已晚,风声劲啸,林梢间即使亮着风灯,也是忽明忽暗,转向不定,这对于阿幂有意掩藏行踪,倒有着非常的便利。 迎面只见一个单薄少年垂头丧气的走来,一看竟原来是太子秦旻。 这位太子有些左性,两人不想和他打照面,阿幂见机得早,一转便缩身在一株大树的后面。 只见这位太子失魂落魄,摇摇晃晃,面色惨白,倒像是受了什么绝大的刺激一般。 他走出来的方向,便是九襄皇族暂且禁居的那座宫殿,无疑他是去过那里并且从那边出来了,看守的士兵发现是太子,不会为难,他这副丢掉了魂的架势,只有一个可能:太子多半是找到了清河公主,并且在清河公主那里受到了一些挫折刹羽而归了。 清河公主虽已落难,但从白天她的神情气度来看,从来如同当凤凰儿娇养的小公主,绝对还未向命运低头,可想而知,太子在她面前是没讨着半分好。 “太子!太子!” 太子怔了怔,却见转角处一点灯火,赫连渊微笑在那里候着。 太子有点讪讪,以赫连渊这会儿站立的位置来看,他应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按理不会见到他刚刚的窘状,可太子就是有种抬不起头的心虚。 “太子殿下敢是从清河那边来?”赫连渊偏是开门见山的问。 太子的脸在黑夜的寒风里也如火烧一般,忸忸怩怩回头四顾,口中恨声道:“啊,该死的小千儿,我要用他时,总是躲得人影不见,可恶!看我不回去打脱他一层皮!” 小千儿青烟一般从太子身后冒出来,笑嘻嘻道:“太子,奴婢在,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千儿是太子的随身内监,为人最是机灵,没有什么事情太子是瞒着他的,刚才也是嘱他在一边望风。 太子见了他,顿觉安定了大半,有人在场他也不那么慌了,斥道:“就你爱瞎跑,还不老老实实跟着我!” “是!是!”小千儿笑嘻嘻地答应,“哎哟,没见着大将军也在这呢,奴婢给大将军请安!” 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太子指望着这便能把赫连渊搪塞过去,只当没事发生的斥道:“大将军自有要事,还不快走。” 但赫连渊是何等人物,他专程在此候着太子,岂会被这一对主仆随便打个岔就溜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赫连倒有玉成之意,就只怕太子却并不诚心对我清河侄女啊。” 第103章 急报 太子猛地转身,张口结舌地问:“你……你……那个,赫连爱卿,你方才说的什么?” 赫连渊声音平静如初,道:“赫连是个粗人,不惯于儿女细事。但是,若太子真心喜爱我清河侄女,微臣倒愿意尝试为太子与侄女做一个冰媒。” 太子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想了想方道:“大将军岂不是该恨九襄国君家,怎么想起这件事来?” 赫连渊失笑,缓缓道:“我与国主本是同姓,虽则国主于我无恩,和这年幼的孩子有什么相干?就是赫连风雷那孩子,将来回朝,我也要向圣上求情,但愿能饶他一命。至于清河,更是幼小无辜,她如今已非皇族贵女,可我当然还是希望她一生顺遂得到幸福。” 太子惊喜交集,转念一想,又生犹豫:“可是,父皇、父皇……” 元符帝为人比较显著的两个缺点,第一是心软第二是好色,他的后宫极为充实。 从皇帝的角度来讲,甚至是只有一个心软的缺点,因为好色并无伤大雅。 但如今太子担心的,便是元符帝的好色。清河公主的美貌超出想象,元符帝很可能一见之下就纳为己用,而不会想到十五岁的儿子。 赫连渊眼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屑,原来太子很清楚他的父亲,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偷偷跑来招惹他不一定能到手的女孩子?可见也是口是心非,只想求一时之欢。.. 口中却是诚挚异常的道:“作为清河的叔父,微臣希望自家侄女儿能够幸福,嫁得一个才貌相配、年龄相当的人,这是为她一生着想。” 太子叹息道:“我何尝不如此想,但她……这件事却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不难。微臣有个主意在此,”赫连渊干脆直接给出建言,“太子可在回朝当日,圣上尚未见到清河公主的时候,就请求父皇赐婚。太子你此番出征大胜,本当奖赏,圣上爱你,多半就会立刻答应了。等见到清河,想必也不会改变什么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趁着元符帝尚未了解部,就先请一个旨意,别说太子,就算是躲藏在大树后面的阿幂和雪汀,听了也觉可行。 以清河公主的美貌,元符帝若真打起了什么主意,以他的年龄,确实是清河公主的不幸。而太子得到公主,相较之下,肯定是谓美事一桩。 雪汀仰脸瞧着阿幂,他的深色眼睛躲在面具之后,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雪汀咬了咬唇,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她怎么就有一种王允把貂蝉先许吕布后许董卓的不协调感呢? 表面上,赫连渊所提供的确实是挑不出瑕疵的建议,连两个局外人都认为可行,太子更别提有多高兴了,加上小千儿在一旁适时凑趣,太子顿然提起十二万分的高兴,抓住赫连渊的手,连连摇晃着诚挚万分:“沧浪对不起赫连卿,不应该唱那些歌。今日眼见将军你对沧浪或者对九襄的晚辈,实乃有情有意之人,我记下这份情了!从此以后,赫连卿便是本宫的叔叔。” 各取所需,赫连渊也是一般高兴,笑道:“很好,深夜风寒,太子不必在此耽搁,到我那去坐坐吧。” 这对新出炉的叔侄高高兴兴正要离去,迎头一名侍卫跑来,口中嚷道:“太子!赫连将军!国师大人有急事相请!” “急事?”太子蹙眉问,“甚么急事?” “回殿下,是关于回朝之事。”那名侍卫回答着,“请太子自去,小人这就去请倾城公主。” 大树后两人都是默不作声,这当儿若是现身,未免就说明之前在听不怎么光彩的壁角,还是等这几人离开以后再到前殿去好了。 谁知赫连渊却是回身,眼光淡淡向着大树这边扫过来,一面语气也是淡淡地说着:“这位侍卫大人就不用白跑一回了,倾城公主原是在此。” 当场被人抓包,可有够尴尬。 两人自树后出,雪汀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大喜!” 太子脸色一红,微现忸怩,道:“你都听见了。” 雪汀格格直笑:“没有,但太子哥哥好害羞哦!” 借着打岔,掩去尴尬,雪汀状若无意的眼神扫过赫连渊,见他依旧是完不为所动的样子,仿佛叫穿他们,真的就不过是为了免除那名侍卫多跑一趟罢了。 然而雪汀大概天生和这位赫连战神八字不和,总是觉得这位大将军一言一行,都是有其深意的。 他应该是很早就发现雪汀和阿幂躲着了,但不在乎,因此并不叫穿。 把侄女儿许配给太子,这话说出来,也是合情合理,别说两个小孩可能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回去学嘴,又意味着什么呢?还真能凭五岁女孩的复述问他一个美人计不成? 事到临头,再叫穿她和阿幂的行藏,也无非是一个随便的警告,别以为他是被蒙在鼓里。说不定没这侍卫跑过来,他在经过这株大树的时候,一样会叫穿的。 来到前殿,发现除了宵风真人而外,绝大多数高级将领都集中在此。 除了秦曙和范元等最初追随宵风真人的,还有二路的将领贺挺之,甚至负责大军后勤的顾鸿明也在。 宵风真人拿着镐阳发来的八百里急报,告知大家说:“南朝临池之地,以往由南宫鹫属下许方镇守,南宫鹫既死,这许方对南朝失去信心,日前投降献城。但似乎遇到些问题,或许是南北方习惯方面的事务引起一些不便,皇上有命,让我即日赶去处理交接事务。” 沧浪攻破盛城,捷报刚刚在传回镐阳,事实上,这封八百里急报发来的时候,镐阳方面应尚不知盛城的大捷。 但元符帝可能是认为盛城被围,赫连渊赶到,破城仅是时间问题。南朝献临池却是一块凭空飞来的肥肉,不取白不取的,交接事务上出现了南北分歧,元符帝还是第一个想到了目前他最为信任、同时也是南人出身的宵风真人。 宵风真人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讲清楚,贺挺之就接口笑道:“那是正好,反正九襄也是破了,捷报不日就传到圣上那里,国师大人再南下收一个城,这可是双喜临门,国师这场功劳可大了。” 第104章 议归 贺挺之原本看不惯宵风真人,但宵风灭九襄实在神速,眼见他异日富贵权威,在朝中更无人可与比拟,贺挺之这般三朝的老臣,见风转得比什么都快,已是向宵风处处示好,一言一行都表现出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宵风真人笑一笑,脸上却有一点犹疑之色,道:“我请各位将军和大人来,就是商量这件事。如今似乎是要兵分三路了,在下这就领兵南下,另一路带所获战果及战俘凯旋归朝,但盛城这边尚有很多后续事务待处理,必须留人下来,镇守城防。除了盛城,还有九襄其他几座重要城池也需得一一接收。” 九襄初破,且九襄也不单盛城一座大城,尚需一个个去收伏,归化百姓,等待朝廷派遣官员前往,这个过程中,是不是会发生些什么意外谁也不知,为此,必须留下有实干型才能的人物。 按照宵风真人原先的想法,让赫连渊和贺挺之带着九襄皇族战俘及诸多战利品凯旋归朝,而自己和太子留在盛城继续处理政务,除了保证九襄不出事以外,也提高太子的政务处理能力,一举两得。 镐阳这封急报一来,就不得不打破旧有计划。 而眼前最关键的是,若宵风真人不能留在此地,接下来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宵风一路军马里带的人,无论范元或者秦曙,都不是主理盛城的绝好对象,他们太年轻,经验不够。.. 担任文职的顾鸿明倒有一定政务处理能力,可此非常之机,必须有人同时主持军务,他势必只能辅佐而不能担任主将。 比较合适的对象是贺挺之,可贺挺之一定不会答应。 他早就提出来了,由他押解着战俘凯旋归国,这报捷的第一人,那是跑不了的。 一路清点下来,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宵风真人在心里盘算,不太适合主动开口要求,赫连渊已笑吟吟接口道:“如蒙国师不弃,在下愿意留在盛城。” 不止是宵风真人一个人在想,如果不是宵风本人镇守的话,那么赫连渊是最佳人选。 但真到赫连渊主动开口请缨了,这些人便又面面相觑,一个个缄默不语了。 作为九襄都城,盛城的政治地位和象征意义不言而喻,盛城平稳交接,是所有事务中的重中之重。 然而,九襄归降这一切虽目前来看顺风顺水,但日间被擒皇族现身,也并非不埋伏着小小隐忧。 九襄眼下人心各异,很多人情绪极不稳定,倘若处理不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引发骚乱几乎是大概率的事件。.. 赫连渊有能力,有经验,还得到九襄旧民的爱戴,由他出面处理未竞事宜,理论上而言比宵风真人更合适。 可谁又能确定,如果把城池和相关的权限交给赫连渊,他要是生出些什么其他念头,那就很可能演变成这回的出征俱为赫连做嫁衣了。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能存在于各人心中,可是没人会蠢到说出口来的。 每个人都在看着宵风真人,等他的回应。 宵风真人微微笑了,春风般洋溢的笑容拂面,站起来向赫连渊拱手道:“哎呀,英雄所见略同,赫连大将军所请,正是宵风所想呀。” 赫连渊也忙还礼不迭,两个人相视而笑,很有点莫逆于心的样子。 接下来宵风真人分配任务,由他带着五万大军南下,接收南朝主动献出的临池。这个军队的数目有点少,但此处在极北之地,距离临近洛川大江的临池着实太远了,多带兵马不宜。 贺挺之、秦曙带着战利品和战俘归国,同时太子表示他也是打算回朝了,宵风真人未加反对,就让太子携着皇妹雪汀一同凯旋。这一路也是五万人马。 而赫连渊率部十万,继续留在盛城,范元和顾鸿明辅佐其展开一系列收伏的后续工作,直到朝廷派遣合适的军队和地方官到任。 这个安排,表面上看非常完美,实则人人心里都揣了个大大的疑问。 不过宵风座下是不敢置疑,而像贺挺之这样的权威人士,想一想,反正此行指挥大权是在宵风那里,这个决定也是他做出来的,真要发生什么不可测的情况,也只是宵风的责任,与其无关。 因此到了最后,也只有雪汀童言无忌,缠着悄悄问宵风:“师父,你真的放心交付,一点儿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雪汀恨得牙痒痒的,只得道:“赫连大将军啊。” 宵风笑道:“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雪汀撇撇嘴:“师父最坏,就爱装傻。大将军连马镫这么小的秘密都要保守,心里头的小本本可多呢,你这会儿可干脆给了他九襄境的诱惑。” 宵风真人把“小本本”喃喃念了两遍,由不得笑起来,夸道:“雪儿,比喻很生动嘛。” 眼见小丫头的苹果脸都被他气到通红了,宵风真人这才笑着解释:“如今沧浪气势如虹,北方一些势力只有观望、投诚的,哪里还会有敢于自立的,赫连大将军审时度势,不该做的事情,那是绝不会做的。你所担心的,反而是件好事。正由于之前的马镫事件,他担心为皇帝陛下不满,此时不但需要好好收伏九襄甚至周边小国立功,而且要做得比以前更好更积极,这才能打消陛下可能对他所起的怀疑。” 这些就是政治上的复杂之处,需要解读的很多,雪汀虽然拥有不同寻常的智慧,毕竟她以前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时哪里看得懂这些? 宵风真人并不顾忌她年幼,借此机会,又给她详详细细讲解了一番,甚至摊开大地图,把九襄周边的一些国家情势都分析了个透彻。 连带和雪汀形影不离的阿幂,同样也是上了一堂生动的课。 及后雪汀想起她要随着太子回镐阳,而宵风真人则是一路南下,便顺带提起来,祝师父此去一帆风顺,接收临池。 宵风真人却像是有点心事,皱眉道:“临池么?我怕是不会顺利呢。圣上给出这封八百里急报的时候,盛城尚未告破。便是在最紧急的时候,还想我去那边走一遭,唉,雪儿,你说会有好事吗?” 说得雪汀一呆,莫名担心起来,是不是对面诈降,恨不得要同师父同行。 宵风真人便又安慰她几句,道是最多拿不下城池,危险是绝然没有的。 第105章 假装是驴友 兵贵神速,宵风真人次日一早,就点了五万兵马南下去收降临池。 盛城这边却甚是忙碌,主持回京事宜的贺挺之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不可能说走马上就走。 但也是决定,最多三天,便要启程回沧浪。 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担心盛城会不平静。 今天入冬天气平和,尚未有接连大雪之类的恶劣气候发生,但是这种事情是说不准的,搞不好哪一天就积雪压塌了屋梁,甚或是难民进城。 万一发生如此情况,盛城内怕就不太平。那时若是九襄皇族还在盛城,搞不好就会有人心生利用,一旦有乱,不好收拾。 更何况,此战收获大批珍宝,这也是等不得的,需要急运回沧浪。 最稳妥的,就是尽快上路,把敏感的财富和人员都送走,接下来的工作也会稳定得多。 但就算再急迫,三天总是个最短的准备周期了。 定下出发日期,雪汀便和阿幂打商量,想要在周边一带游玩。 前面围城时,阿幂也带她在近郊转了转,可毕竟是没有真正的出去玩过。 她想不能辜负了亲自跑一趟极北之地,怎么也该见识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她前世都没怎么往东北方向逛过的,虽然不能确定两个空间的地形风物完相似,好歹领略一番,也算是解了她作为一个驴友的馋吧。 对于雪汀想做的事,阿幂总是没什么异议,便去和贺挺之说。 外人看来,当然不过是小姑娘贪玩。眼下人人都有无限的事务需要忙碌,倾城公主身份既尊贵,她又实在太小,放在宫里头也就是个摆设,贺挺之乐得答应,但派了一支百人小分队护驾。 雪汀起初想要反对,但她不同意分队随行,贺挺之就坚决拒绝雪汀出行,意态甚是坚定,眼看反对无效,只好答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并不远去,只在周边一些出名的地方玩耍。 行至碎空山脚下,这山不高,却是蛮族极为敬畏的“神山”,他们自是略过不入。 阿幂望着那座神山悠然出了神,想着早知有三天的空闲,那么就不用前面独自来取药了,此时和雪汀一起悄然上了山,他们两个共同和那条有翼的大蛇交个朋友,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啊。 这当然只是事后的想法,临行之前,未知取药有着什么样的危险,别说是他自己,就是宵风真人也绝不会允许他带着个五岁女孩跑到深山和千年大蛇纠缠的。 因此阿幂也只是想想而已,自己也没当真,转而向军士讨要好酒。.. 阿幂从不主动开口要求,军士不敢怠慢,倾城公主出行自然周遭不带敷衍之物,因天气剧寒,美酒备得更多,阿幂要一壶却得到了结结实实十斤上好烈酒。 雪汀一行回程时,阿幂淡漠的唇边,便总是挑着可疑的弧度,雪汀撒娇问他他都不出声。 并没有见着那条大蛇,然而,把那坛子酒放在了它必然出入的地方。 回身的时候,他听见有悉嗦的爬行之声,回头,就看到有翼螣蛇飞翔的巨大黑影。 它是来送他的。 此行也不过三天,雪汀一行便急急回转盛城,带了颇丰的猎物。天气酷寒,他们没敢往深山里去,所以这些也不过就是些很小的动物而已。 雪汀打点了两只极美的火鸡,叫人送给太子。 这两只火鸡都是活的,赤目金羽,料到太子必然喜欢,稍微能变通一点,十成十该把它们送给那位一见倾心的清河公主。 到了晚上,太子出乎意料的亲自来了。 雪汀对这位书呆子皇兄稍稍有些发怵,但人家来都来了,只得打起最可爱的笑脸,来迎接尊贵的客人。 果然太子红着脸,低着嗓,表是是专程来感谢雪汀那两只火鸡的。 雪汀笑道:“太子哥哥别客气,若是你那位清河姐姐喜欢,就最好啦。” 太子的脸更红了,吞吞吐吐道:“皇妹,我……嗯,那个,提到清河,本宫正想找皇妹商量一件事呢。” 雪汀诧异扬扬眉,难道她不在的这三天,太子进展颇快?这都已经不再客客气气称呼人家“公主”了。 “明日大军起行,清河她们是一起上路的。但我看人员车辆安排,只恐清河不太习惯。她怎么也是公主的身份,皇妹你能不能、能不能……” 雪汀明白了,笑道:“好啊,我的马车若是足够宽敞,就请公主与我同住又有何妨?” 太子大喜。雪汀瞥见阿幂的眼神,似乎隐约也透着欢喜。 雪汀由衷感叹了一下,这小子三岁时的神级记忆。 次日正式启行,雪汀被请入专程的马车,临上车时惊鸿一瞥,不禁为之咋舌。 几百辆大车,从前至后逶迤排开,在刀枪剑戟的丛林里望不到头。 这些车子有些是供人坐的,绝大多数看样子是装载货物。 这几天贺挺之主要干的事儿便是极尽力搜刮皇宫里的府库珍宝,以及决定带回镐阳的战俘名单,皇家贵族官员将领,几乎一个没漏,几百辆大车塞的满满当当。 多而不漏,乱中有序。贺挺之的能力在此时倒也突显出来,三天之内收集安排如此,工作量非同小可,若非老成之人主持,怕是很难有这么高的效率。 人多车少,除了九襄国君夫妇和太子,其他每一辆车里都挤了不下十多二十人,以这些战俘素日的身份来说,这可是极糟糕的待遇了。 这也是太子夤夜专程来找雪汀的缘故。 雪汀进了车,尚还处于忙乱未出发,她派人去请清河公主,只说请来聊聊。 侍仆领命而去,却带回了一个拒绝的回复,清河公主说她不愿意和弟弟分开。 清河公主和义郡王是双生子,公主先出世,故而是姐姐。姊弟两个今年都是十三岁,双生子心意相通,从前便是异常的亲密友好,比别的姊弟更甚几分。 雪汀便知这不是清河公主的推诿,她是果真不愿与义郡王分开,便让人再请,请她和义郡王一起过来。 果然这一次清河公主没再拒绝,由人引领,姊弟俩手拉着手一同过来了。 那天清河公主和义郡王入城,阳光耀目,距离又远,只是感受到惊人美丽,并没有特别看清楚。 其后几天,雪汀到处玩耍,也没见着他们,这会儿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第106章 声色 等到那对兄妹上了车,宽大的马车车厢里,顿然便似流转起幽人心脾的花香,靡软声色如同散发着热气蒸腾的温泉水般,情不自禁地弥漫铺陈开来。 那对兄妹,一般儿身高,一般儿雪肤,一般儿深褐色微鬈长发,一般儿绝色精致的五官。 其他地方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连笑容和行止习惯都相似,只一双眸子,却是别有风情。 清河公主是极深的酒红色,让人瞧一眼便溺毙于中。 义郡王则是一对紫眸,和阿幂完相同的紫眸。 只是阿幂的紫眸深邃幽远,探不到底,义郡王比阿幂年长些,但自小出入深宫,娇生惯养之下这双紫眸更为清浅流动,明亮亮的教人瞧着心生欢喜。 雪汀瞧瞧他们,再瞧瞧阿幂,眉花眼笑道:“阿幂,他们长得和你有点像哦。” 阿幂只瞥了这个小颜控一眼,没有接话。 清河公主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那天我在宫门口遥遥一瞥,心里便有几分怀疑是你。可你长大了,脸上又戴着这个,始终不敢确认。” 阿幂笑了笑,伸手摘下太阳神面具,开口唤道:“表姐……” 雪汀狠狠噎了一下,她就始终觉得阿幂对于清河公主的态度有些不对呢,原来是表姊表弟的关系。.. 然而,这样一来,阿幂的身世和过往越发神秘了,这倒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孩子,怎么样的出身,才会有过去九年离奇黑暗的经历呢? 是因为一个部族被灭,从而沦落到了悲惨的境地吗? 就像流浪的歌者出阳、和今后的清河公主她们一样? 清河公主瞧着阿幂,眼泪缓缓从洁白的腮边流下,她抬起头来,抚摸着阿幂的肌肤,轻声说:“表弟,我一直在想你去了哪里,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你……” 她拈起了阿幂手足间的银链,很难受的神情,说:“你还是这般不幸。” 阿幂拿回铁链,把面具重新戴上,微笑着道:“不,我很好。雪儿很好。” 清河公主侧过头,第一次正眼打量马车里这个尊贵的小不点儿:“倾城公主……吗?” 雪汀笑得两眼月牙儿般弯弯,讨好道:“清河姐姐,阿幂喜欢你,我也好喜欢你哦!” 此语是非常明显的在讨好阿幂,借机向他卖好:她对清河公主姊弟的照顾,才不是因为太子托付呢。 是因为阿幂记着清河公主,有想要对她好的意思,所以雪汀才对她好。 阿幂听明白了,也领情,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花苞头。 清河公主看看她,唇间绽开柔美笑意:“倾城公主,我也喜欢你。..” 清河公主从上车以来一直是很忧郁的,同阿幂相认也幽幽,然而面对雪汀如此可爱、童言无忌般的讨好,由不得展颜一笑。 四个小孩一辆车,起先清河公主和义郡王神色间总有些悒郁不欢,清河还向雪汀不管是客气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敷衍几句,义郡王则更加沉默,眼神清澈却平淡。 清河与阿幂相认,他也没多大反映。 六年前,阿幂三岁,义郡王也不过七岁年纪,哪怕有着表亲的关系,毕竟是年纪太小了,不会有太深的情谊。清河公主是女孩子,比较细心,义郡王搞不好都不知有阿幂这样一个人存在呢。 这样一来,他的话语就更少了,虽说阿幂的话也多不到哪里,都是雪汀一人吃力的负担起交际花重任。 好在四人相处,雪汀年幼是个大杀器,没人认为她对她姊弟态度好是另有所图,也就没人能对她有什么成见。 这玉雪可爱的一团,活泼泼的,义郡王觉得心里凝结的冰霜缓缓松动了一点,唇角依稀也有了笑意。 清河公主和义郡王容貌一样,相同的美丽在女儿是国色,在男儿,便隐约有了几分骚动的异样。 他笑的时候还有孩子的清澈,然而神色间微微展开,眉目间的风情万种,便是微澜荡漾。 这对姊弟间,雪汀对于他的同情,是要超过清河公主的。 清河公主是女孩,此次战争中,她的前途已经决定了,多半会给太子做了侍妾。 以太子对她的迷恋,将来大抵会受到宠爱,处事谨慎一点,不是没有可能无病无灾过一生。 义郡王就不好说了。 他在九襄,都已经做到司徒的高官了,这时候从云端摔下来的感觉,自是比他姐姐更为强烈,而他的命运前途,也更加难测。 他毕竟是男孩,遇上个心狠点的君王,搞不好连性命都难保。 即使保住性命,如此美丽的男孩,浮萍般的身份,谁又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阿幂的今天,就可能是义郡王未来的警示。 只是这种对命运的预判,即使人人心里都有点约摸知数,却是不会有人主动提及,大家只是宛转谈着一些最平常不过的东西,游玩啊,打猎啊。 主要是雪汀在讲,她就专拣前面几天看到的风土人情,清河公主等偶尔搭上几句,倒也不至于让车子里的气氛陷入僵局。 午膳就在车上吃,太子过来亲自打点,雪汀打开车帘来看,便见太子十分殷勤在指挥着,一见这边车子上起帘,急忙扬起笑脸就凑过来。 “清河……”他大睁着眼睛诚惶诚恐道,“路途间饭食安排不易,你且将就着。” 雪汀“噗”的一笑,回眸视清河公主,见她脸色通红,微微低下头,却没多少恼意。 还是雪汀觉得不方便,四个小孩吃饭,混进来个花痴格格不入,她不客气的赶跑了这只大蝴蝶。 但看到清河公主态度有所变化,雪汀又尝试着敲边敲鼓打听了几句,大致猜到:清河公主如今的心境,和几天前是完不一样了。 前几日的清河,尚有着公主贵人的高傲,然而,如今却是把自身处境认得比前几日清楚多了。并且,差不多也已经给予自己足够的心理暗示说服认命了。 她几乎是已经认可了将来太子作为她侍奉的夫君,甚至,清河还隐隐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能带给弟弟一些福祉…… 对此,雪汀只能眼睁睁瞧着,心底悄然发出一阵微怵的感叹。 这就是乱世中,乱世人随波逐流的命运吧…… 这一整天,雪汀便和清河姊弟两个同坐同息,旁人只道几个小孩特别投缘。 其实十岁的许都公主,雪汀就嫌她太大了,何况清河。但清河这对姊弟反而是比许都更不伪装的纯稚一些,雪汀相处起来不那么累,也就没什么反感。 第107章 血迹往事 到了晚上,大军扎营。 清河公主仍不愿和她弟弟分开,雪汀便让人搭一只小帐蓬在她旁边。 到了次日,又让人想法子找了辆空车来,专供姊弟二人居住行止。 车子条件一般,但比起原先十多人挤一辆车,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这车子一路跟着雪汀,受到的待遇自也不在话下。 大军行得甚慢,主要是辎重多,天气酷寒导致路况变差,一日间不过百八十里。 不过捷报自是早就传回了镐阳,封赏即时便流水价似的下来了。 人人都有,其中让人最为侧目的是雪汀和太子。 雪汀食邑五百户,其实不算什么的,不过是皇帝随手拿了块糖哄哄小孩子。但是她的年纪,况且又非正经是皇室,此举完透出元符帝对宵风的信爱。 而太子则是一个大家意料之内、但在路途中发生却又是意料之外的封赏:开东府。 这以后,太子就有自主理署的权力了。 这个命令原是无需赶在行军中途发布的,料想元符帝就是为了公开嘉赏儿子并再次声明:他对太子很满意,绝不会产生其他意思。 得到圣令的当天晚上,太子欢喜匪浅,忍不住跑来雪汀的帐篷附近。 太子毕竟是太子,身份摆在那里,不好没事每天往妹妹的帐篷里钻的,所以这些天来,他接近清河的机会也只寥寥。 但今晚实在太兴奋了,未免就失去分寸。 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通知到了清河公主。 而清河也居然同意了,夜里撇下弟弟,悄悄的出来。 这一月份的天气依旧酷寒,两个人躲在叶子落得光秃秃的树条儿下聊天,冻得牙齿格格发抖,但不知说了什么,清河公主缓缓垂下头去,太子把她搂在怀里,毫不犹豫往她脸上亲。 清河公主像是突然清醒,挣扎出他的怀抱,低声而迅速地说了些什么。 太子也是低声答复,眼见得不一会儿两人又抱到了一起。 雪汀和阿幂躲在几十步外,面面相觑。 再看下去,势必是儿童不宜了。 要不要阻止他们啊?清河公主才十三岁,尽管在这个年代也不算太幼齿了,可雪汀没见着便罢,见着了,她有心理障碍啊。 更何况,太子和清河公主,两者关系算是一定了吗? 元符帝并未将清河赏赐给他,就目前而言,清河仍然算是战俘,等待发落,说得君权一点,清河这个“物品”仍是属于皇帝的。 赫连渊给太子出了主意,让他抢先请邀,可是,这不是还没回京呢,请邀之说还不成立。.. 更关键的,是雪汀对于赫连渊的不信任感。 她总是觉得,赫连渊出这个主意没安好心。 清河是阿幂念得旧情的表姐,也算是她朋友,雪汀觉得,她还是有必要阻止一些事情的。 才打定了主意,雪汀就发觉抱着她的阿幂动了。 毫不犹豫走上前,接近枯树底下两个人。 雪汀能感到,似乎有丝丝冰凉的气息,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似乎,很怒。 那两个偷情人儿如惊鸟般散开,清河公主低低惊呼,双手蒙脸,迅速跑开了。 太子眼巴巴盯着两个不速之客,在冷风里冻得脸唇青白,气得直发抖。 “你……你们!” 雪汀握住脸嘲笑他:“我都看见啦,太子哥哥羞羞。” 太子脸色由白转红,倒是回复了一丝人气,道:“不,不……”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大声道:“我喜欢清河。喜欢清河,我来找她,有何不对!” 雪汀撇撇嘴:“喜欢清河姐姐,那就正大光明说出来啊,这偷偷摸摸的算甚么。” “我没有偷偷摸摸,我没有……那个,不正大光明。”太子忽然勇气无限道,“圣人尚且说,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呵,这会儿都掉上书袋了,他的意思是美色当前,就算急色一点他亦无愧。雪汀没好气,立刻道:“圣人还说君子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呢。你的礼呢?” 说完就恨不得咬舌子了,五岁的小丫头去教人家《礼记》上的东西,太逆天了吧? 还好,太子看似并未在意。他是单纯被噎住了,好像和雪汀在一起时间稍微长些,都会不知不觉忘记了她的年龄。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出些什么来,都不奇怪。 “太子……”阿幂似乎已经考虑了很久,这时缓缓开唤了一声。 雪汀能明确感觉到,他身上的怒气,那一阵冰冰凉凉带着勃发的愤怒,在听到太子相对坦白的诉说以后,也就慢慢的消散了…… 他道:“愿你不止因貌美喜爱表姐。” ……雪汀囧。这一脸老岳父的即视感打哪来的啊? 阿幂只是个奴隶,太子却是未来人君。 然而,两人默然相对,太子难堪而理亏,败得惨不忍睹。 “是,是……我,我……定当好好待清河……”他嘴里咕咕哝哝,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边说边跑,很快便消失于帐篷缝隙里。 雪汀才想笑,仰面却见阿幂的神色静穆。 隐约有一股悲伤的气息在流动。 唔,这又不单纯像是老岳父了。 雪汀没开口。 阿幂静静的仰望星空,好一会儿,也不言语。 雪汀只道他不会说什么了,却不想听他慢慢的道:“从前我关在血池里,只有她来看过我。” 雪汀瞪大眼睛,震惊不已:从前?血池? 阿幂说他在盛城时只有三岁,难道三岁时,他就被关在血池那样恶劣的环境当中?! 只是这一句,阿幂抿紧了嘴唇,再也不说了。 那些黑暗的往事,过去了,他不想再提,哪怕亲近如雪汀,他也不想再把那些黑暗、肮脏和血污一一提及。 可他这句话,却让雪汀心潮翻涌。 有些人,受尽苦难,心里却只记得那一点点稀薄的阳光。谁对他好,他记一辈子。 雪汀把脑袋埋在阿幂怀里,低声道:“阿幂,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将来,你一定会很好很好。你……永远都会很好很好的!” 阿幂抱着她,唇边,有满足而宁定的笑意。 对他来说,只要雪汀在身边,那就很好很好了。 行军的中途,大家过了年。 五万人聚集一起过大年,新体验,大家心里没有负担只有快乐,因此这年过得算是非常热闹有趣,意韵绵长。 第108章 纳美 大军终于凯旋镐阳。.. 不出意外的,哪怕并无宵风押阵,元符帝仍旧御驾亲临镐阳城外,亲自犒军,并且举办了隆重盛大的受降仪式。 九襄是除了沧浪而外,北方最有势力的诸国之一,尤其以风一般的骑兵、强悍的战斗力知名,往往一次战争,辟地千里,多年在沧浪之侧犹如附骨之蛆。 若不是九襄习惯性高层内讧,征地多而失地也快,国力始终无法凝聚为一个强有力的整体,搞不好他们早就可以与沧浪相争了。 而今一举歼灭九襄,是从根子上去除祸患。 他们的战神赫连渊早就臣服,而今则是国主赫连纵以十二万分恭敬战战兢兢献上降旗,诵念降表,山呼万岁,三拜九叩于于元符帝足下,所有的一切,都令得元符帝感到志得意满。 漫天霞光,万道金辉自元符帝足下的官方大道延展而至远方,盛年皇帝寥拓万里的目光里蕴集着广阔无垠的天下,那里有未来命定于元符帝的囊中之物,他秦恝注定了将要成为一代霸主,功比三皇,绩烜前朝。 收回神来,元符帝笑着让赫连纵起身,当场封他为从善侯,并且宣布将九襄王公以下四万户迁徙到镐阳。 这是应有仪式,按照惯例一般亡国君主都会被从此限于敌国京都,至于倒底官爵食禄及生活保障如何,那只能看接下来敌国君王的心情了。.. 不过,元符帝对于降人的态度一向宽容,不止是赫连渊,他族跑来归降的王公贵族多半都受到他礼遇。当此时,九襄上下也只能盼望元符帝言行始终如一了。 不过也自有几个原先九襄的大臣,在考虑着如何向新君投诚博取仕途了。 接着太子秦旻上前拜见。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发育之时,此番行军在外四个来月,一路上餐风露宿远远多于养尊处优。 风吹雨淋之余,他长高了也晒黑了,元符帝看着儿子经过这一战锻炼,倒有了些黑黑壮壮的蛮人形相,心里越发乐开了花,一连声只道:“好!好!” 太子却来不及注意父子久别重逢的喜悦,一门心思只盘算着如何向父皇提出赏赐的要求。 刚才以赫连纵为首的一干九襄皇族向元符帝跪拜,亲口表达归降意愿,除了王后乌木浑氏以外,并无女子在内。 其他女子包括清河公主如今都在一干女眷队列,这些女眷并不会马上发落,而是要按照身份年龄逐次分配,已婚的,原有诰封的,以及未婚的。 既然成为俘虏,实际上就没有人身自由可言了。 在分配时,多半还是以身份高下来区分,皇族女子单独列出,如果有未婚的,多半是由皇帝亲自进行恩赏。..非皇族女子,是否嫁人也很难作为保护色,如果有什么女子为高层看中的话,不出意外也是会赏赐的。 这就是一次所有利益重新分配的过程。在这场分配中,男子们保得性命已是意外收获,原和他们有关的一切包括女子的婚配自由,那都不要再指望了。 总之赏赐美女这一环节是肯定会有的,但太子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环节。 按照尊卑顺序,是必须要先由元符帝挑选后才轮得上他…… 为了这个环节,太子已经做了很多工作。 在他的授意下,义郡王压根就没出现。 清河公主在女眷群里,还不会第一时间被元符帝看到,但若义郡王出现在九襄王公的队列里,元符帝只要稍加瞩目,随便问两句,清河也就瞒不住了。 太子可不敢打赌父皇在看到清河时,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儿子还缺女人。 义郡王起先有些不情不愿,在九襄身为司徒的他向来得到宠爱,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元符帝对待降俘颇宽厚,自己若能及时投诚,以自己原来的身份,多半还能弄个官儿当当,这躲躲藏藏算个什么意思啊? 但这点不情愿,也给太子打消了。太子许诺等到事情定局之后,义郡王未来的荣华富贵肯定跑不了的。 加上清河公主的劝说,义郡王最后才算勉勉强强同意了。 一切障眼法都做了,倒底是否有用,太子心里还是打鼓。 眼看父皇那高兴的样子,太子趁机鼓足勇气道:“父皇,儿臣要讨父皇的一件赏赐。” 这个儿子哪都好,就是欠缺些果敢勇气,如今他连主动讨赏这种事情也会做了,元符帝乐呵呵道:“行啊,什么赏赐,我儿说来,父皇一准答应。” 太子变得非常高兴,脸却更红,期期道:“那个,儿臣想要一个女子。父皇莫恼,她并非低三下四之人,原也是一位公主。” 元符帝一楞,随即哈哈大笑:“我儿大了,看上什么美女,也是寻常。好,待这里其他大事了结,父皇赐予你便是了。” “谢父皇!”太子大喜,叩首谢恩。 至此,太子仍不足够放心,进宫参拜胡皇后,又把这个要求重申了一遍。 胡皇后稍微有些不高兴,无奈宝贝儿子撒娇渴求,想想不过是一名美女,元符帝都答应了,她也就同意。 按例皇后会先见到这些被俘的命妇,她当场颁旨即可。 双管齐下,太子心满意足,跑回去看他的新开东府。 次日却未等到相关的封赏,倒有一大群官员过东府来报到,此是独立开府应有之义,太子只得按捺下心焦,暂且应付这些事情。 一连三天,都没人提及这件事,平静得就像是从未有过这回事一样。 太子疑虑日深,终找到机会进宫,胡皇后却是怒气之下难掩担忧,告诫他不得胡思乱想。 太子一头雾水退出来,已知大事不妙。 打听后方渐渐知闻原委。 原来是那位九襄国主赫连纵,为取悦于元符帝,主动献上了自己的亲妹妹,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是与义郡王一起出现的。 据说当这对姊弟出现于殿前,元符帝手中玉箸应声落地。 当晚清河公主受召入宫,一连三日,未有与之片刻分离。 清河公主册为贵人,入主六宫之一的秀仪宫。因义郡王年幼,不舍与姐姐分离,特别得到恩诏,同住秀仪宫,可在宫中自由行走。 赫连纵献妹有功,由从善侯改封新兴侯,冠军将军,食邑商城五百户。 如今满朝无人不知,无非瞒着一个太子罢了。 太子闻知如五雷轰顶,直接冲去寻着父皇,口不择言质问元符帝。 元符帝勃然大怒,命令把太子架出宫去,关押东宫反省,转天送去二十名美女。 第109章 新贵 阳春三月,专属于青春和快乐的时节。 镐阳城中,最主要的大道之上,两侧槐树浓荫青翠,亭亭如盖,宽阔的路面闪耀着洒扫以后的洁净微光。 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在朱雀大道上急驰呼啸而过,予人留下光彩斑澜的一团,充满活力的笑语逸于风中。 见者让道,闻者艳羡。 “哎,又是他们呀!” “大概又是约好了出城游玩了吧!” “真年轻,真让人羡慕……” “可不是,命也真是好呢。” 城中最为著名的福来喜酒楼,两个人凭窗而坐,他们是今天方才来到沧浪帝都的,一边品尝着这北地风味,一边欣赏着异国风物。 窗下刚好便是这光华灿烂的一群人策马飞驰而过。 春风里拂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庞,眉眼充溢着浓郁的朝气和骄傲。 两人之中更幼齿的一个少年,有些出神的看着这群人,扬起漆黑的眉毛:“这倒底是些什么人哪?” 稍顿,又补充说:“我看到一个女孩儿,粉装玉琢的女孩儿,她身边有一个戴着太阳神面具的青衣少年。十六叔,我猜想这个女孩儿八成就是你此行想见的人呢。” 这少年才十四五可,长相虽非妖孽级的美貌,却也生得唇红齿白,圆头圆脑倒有几分虎气。 不过语声处于还未变声前的清脆,一笑一个酒窝,又添了几分他这个年龄所特有的萌态。 少年对面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神色清远,一身雪白衣裳绣着无与伦比繁复的花样,却并不给人以富贵逼人的感觉,反而是白云出岫一般飘渺。 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有些好笑似的说:“我和你一样,今天才进镐阳城,不认识这些是什么人。” 他把小二叫来,给了一小块银子。 小二眉花眼笑收了银子,况且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当即向这两个一听口音便是从南边来的客人,大大吹嘘起来。 方才所经过的,是最近几年,镐阳城里最为快乐、也最有权势的一群年轻人。 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 三皇子恒王,勇冠三军屡立军功,被封为镇军大将军,元符帝常夸:此子类我。 八皇子旭王,元符帝最小的儿子,也是他最得宠的皇子,年方十三岁,舅舅范元是随国师宵风真人出生入死第一战将。 赫连风雷十七岁,昔日九襄太子,目前担任天子近臣散骑常侍的职务。 赫连诩二十岁,昔日九襄的义郡王兼司徒,清河妃子的双生兄弟,同样也是担任着散骑常侍,特别许可宫中自由行走。 虎贲郎贺达之,乃是三朝元老大都督贺挺之的孙子。 另外还有肃余之降王世子尔朱珥貂,查末降后之孙拓跋岳,同样也是这皇亲贵戚中的一员。 两个女孩子,堪称镐阳城中未嫁的最高贵者。 许都公主十七岁,唯一的嫡出公主,深受皇帝宠信,在宵风真人门下学习。 倾城公主雪汀,是国师宵风真人唯一衣钵传人,皇帝亲颁的封号,今年十二岁。 镐阳城内新贵权力集团,核心总是这七八人,更有许多出身清贵、知上进的年轻人,纷纷围拢聚集于这个圈子。 “此子类我。”小二洋洋说了很多,十四五岁的少年却似乎对一开始三皇子的介绍更在意,复述一遍后,由不得笑了起来,“我在远方就听到了这位三皇子的名声,既有此誉,太子可不会很难受吗?” 小二忙道:“你这位客官,别瞎想,这倒是不会的。太子是皇后嫡出,开府署理已经好多年了,还是国师大人的座下弟子。这么多皇子皇女,也只太子和许都公主有此特权,可见是不一般的。” 小少年扑哧一笑,道:“原来跟从国师是特权,我还以为在皇上近前方是特权呢。” 小二笑了笑,那样子却显得有些异乎寻常的矜持,拖长了调子道:“既在这一群里,无论是皇上跟前,还是国师跟前,可不是一样的。总之,那些年轻的爷们都是沧浪未来最有希望的一群人了。两位公主则是天之骄女,这不,皇上替许都公主择配良婿,多少年没下得了决心呢。” 小少年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很感兴趣,说:“我听说要把这位公主许配给铁颜太子,可有其事?” 小二笑道:“是这么在说了。南朝那边那位太子和许都公主年龄相仿,此事在朝中议之很久了。但是那位太子仿佛有点问题,时常是要被质疑地位的,所以这件事也就耽搁下来。” “是吗?”小少年笑了起来,大眼睛里闪着兴致盎然的光,“南朝听说北朝的太子位子不稳,北朝听说南朝的太子不稳,导致双方原本想有的一些举措就此停滞。嘻嘻,可真有趣呢,十六叔,你说是不是呀?” 最后这句,他却是冲着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的。 早几年南北双方关系尖锐,虽无大型战争,但时有争端,两国边境剑拔弩张。 关系缓和的契机来自六年前。 南宫鹫死后,其部下投降沧浪,献出洛川边上的重镇临池,由于南北对峙情绪严重,元符帝派遣南朝出身的宵风真人前往接收临池。 未料宵风真人在接收了临池以后,又通过正式渠道,将临池无条件归还给铁颜。 他在回师的途中,经过早前为南宫鹫收服的焉地,顺手却将之收为己有了。 临池是洛川重镇,对于铁颜举足轻重,而焉地却深在沧浪腹地,对于铁颜是块鸡肋似的飞地,南宫灭焉国后也只是派兵自治,只占了个名义,焉地的地理政治经济都是和沧浪更为亲近的。 宵风真人这一取一收,对双方都算各取所需。铁颜防线无忧,沧浪腹中则少了颗钉子。 因此,对于受降临池不利,元符帝一开始虽是大发雷霆,但听宵风真人陈述:“临池有不取的理由,焉地则有必取的理由。”旋即转怒为喜。 而南北两大国的关系,也就此步入了缓和期。 铁颜正处于南宫鹫死后的敏感时期,仔细收割消化昔日国公留下的庞大遗产,小心翼翼维护乃至重建国家、世家和军队三方的权益,根本无暇顾及强大的邻居沧浪。 而沧浪,则是把战略眼光放在统一北方,到处拓地开战,不断收服、消化北方的各个小国及不同蛮族,也同样是来不及给予他们亲爱的南邻一点关爱。 六年来,相安无事,各取所需。 第110章 天才 两国关系缓和,政治、经济乃至学术上的往来交流也相应频繁。 多年前沧浪便曾为了太子娶妃,把眼光投到了铁颜,但南朝并无年龄适嫁的公主,遂娶了一位八大世家中的陆氏女做为侧妃。 而在许都公主进入适婚年龄后,传言把她嫁给南朝太子的说法,也是尘嚣甚上。 双方是身份最高贵的皇子皇女,想来是相配的,若是当真议定婚事,那么也许南北关系更将步上一个台阶了。 只不过不知为什么,这当口关于双方太子的一些不可靠传言,也突然猛烈起来。 沧浪的太子忤逆父皇,铁颜的太子身份存疑……总之,就是透着那么些好事难谐的味道罢咧。 那小少年一言中的,意有所指。 对面的白衣年轻人却只微微一笑,无动于衷似的,举箸尝了一口江鱼:“莫谈国事。嘞,北地鱼类甚少,肉质粗劣,但这江鱼的味道倒也别有滋味。” 小少年撇嘴道:“得啦得啦,你那点儿心思我全都晓得,赶明儿快去钓上两尾鱼,给十六婶捎回去。” 抢白过后,他又转头问小二:“那么那位倾城公主,又不知她贵在何处?” 小二“嗐”的一声:“倾城公主么,小公子你可别以为人家不是正经皇室出身,就看轻了。倾城公主有三宝,第一她是国师大人唯一的座前弟子,这等清贵身份天下无双。第二公主才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给她,那都是轻的。第三,咱们皇上对她的宠信可是没边儿,就这么打个比方吧,一句话要是许都公主来说,可能没用,要是倾城公主对圣上一说,保管立马见效。” “可惜刚才没看清啊。”小少年咂巴咂巴嘴巴,遗憾的嘟囔,“只见着明光扑人的一团,定是极美的,只是人太多,马又太快。” 那神情清远的年轻男子轻轻笑出了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呵,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敢用这样的形容。” “对对,”小少年得到提醒,立马也跟道,“如今可真是才女一大把,什么形容词儿都敢乱套。” 那小二见两人有不信之意,顿时急了:“二位您哪,外乡人啥都不知,可别胡乱褒贬!要是别人,小的不敢说,要是倾城公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八个字,那都是虚的!” 小少年笑道:“我们是外乡人,随便说说罢了,你不用急,且说说看,她倒底有些什么厉害之处?” 小二想了一想,笑道:“我们沧浪骑兵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二位爷总知道的吧?让骑兵战力有质的飞跃,那个马镫和马蹄铁,就是倾城公主发明的。” 小少年惊道:“这两样军中传开了,不但沧浪,别处也知,但在近年方传开的,说来总是沧浪占了先机。这是绝好的东西,我听说与战神赫连渊有关,怎么是倾城公主所发明?” 小二笑道:“那马镫子最早确是赫连大将军所造,可不及深入他便投了沧浪,这东西就此搁置。后来灭九襄之战,是倾城公主又做出了这东西,而且要比赫连大将军的远为成熟,直接便可投入使用。” 马镫原是赫连渊藏私,但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取得了元符帝谅解,内中曲折底层百姓又如何得知,赫连渊用而不普及,倾城公主用而普及,那自然便只当是倾城公主改进良多之故了。 小少年和白衣年轻人互视一眼,他们对于沧浪骑兵之强的原故,早就听说了,可多半战役都是赫连渊率军冲锋,因此千里之外也只道是与赫连渊有关,万万没料到骑兵飞跃的变数,是在于那小姑娘雪汀。 “除此,还有吗?”年轻人微微皱着眉头发问。 “那可多了,一时间说也说不完,有些小的都还说不像。”小二笑道,眼睛里为顿然多出的一个银锭放光,“只挑小人懂的来说罢。第一样,不要说是小人,便是我们沧浪千万百姓无不受益,那个东西叫拖把。” 小少年原就乌溜溜的大眼瞪得更大:“拖把?什么叫拖把?” “两位可知扫帚?” 年轻人回答:“嗯,这我知道。” 小二笑道:“这东西和扫帚也差不多,都是除尘的,不过是浸水擦地,特别方便,不比扫帚扫地灰尘满天飞,又省力,有了它,大户人家的下人仆役再不必趴在地上一寸寸擦地,可别提有多方便了。” 小少年茫然无解,年轻人思索了好一会,才道:“此乃小道,且未免趋于下乘了。” 小二笑道:“两位一看就是贵人,不懂这玩意儿的好处,你们爷瞧不上的,不知我们小人多欢迎着呢。” 小少年不服气道:“马镫是给士兵用的,这个拖……什么的是给你们用的,倾城公主做的都是这些事情,和天文地理又有什么相关?” “那么小人就说一样贵人喜爱的,”小二很快笑道,“倾城公主还发明了一样叫做象棋的东西,听说是个经天纬地的玩意呢。” “象戏么?”年轻人摇摇头,“这早就有了。” “不不不,不是象戏!”小二涨红脸争辩道,“小人不知怎么玩,反正它不是象戏!” 但小二憋足了劲道想要说的这个高级玩意,他就说不清是什么了,否认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 “不止这个,还有一样,那叫什么骨牌。”小二丢下象棋,再放大招,“一经倾城公主发明,已经风靡了宫廷和达官人家,上元节听说贵夫人们凑了几桌在一起玩,竟然玩了个通宵达旦!” 骨牌也称麻将,是倾城公主半年以前想出来的玩意儿,胡皇后、清河妃子、许都公主再加上雪汀,四人桌上大战,当时就有些玩上瘾了,连其中的恩怨都一时玩得不计,之后迅速风靡上层,但店伙计这样底层的小人物,自是见所未见。 他怕这两位出手阔绰的爷看轻了倾城公主,赶紧把道听途说来的高大上一一列举,可是全然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了。 “就不说这些用的玩的,倾城公主还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还会编歌儿呢,上回还为宫廷里编过一只曲儿。” 这说得,就比较靠谱了。宵风真人的徒弟,这些写写画画,想是拿手的。 “这么说,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竟是个完人了。”小少年兴致勃勃地笑道,“武功好不好?宵风真人唯一嫡传,应该挺强的啰?”簪缨纪事 第111章 流言 “嗐!”小二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原来二位真是远路客人,什么都不知道呀。唉,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咱这位小公主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身体极弱,骑不得马舞不动剑,一天药不离口。要小人说呢,她太好了,就连老天爷都妒这样完美的女孩儿,所以给了她一个弱点!” 这倒是意外,那小少年吃吃道:“可是,她……那不是来治病的么……” 此言一出,似知失言,就不再往下说了,只是皱起眉头,一时没了主意样的瞧着那位十六叔。 十六叔眼里有思索的神气,也是摇了摇头。 忽听有人道:“伙计,你说得都很对,只不过少说了一点。你道是倾城公主有三宝,这可错了,倾城公主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有四宝啊!” 青年和小少年两个坐在福来喜的雅间,但也只是两扇花屏,隔起来显得清静又漂亮而已,二楼就是供一些付得起钱的客人,边吃酒边观景的,真正隔声隔人封闭起来的雅室,是在三楼。 故而两人问了小二这么一圈,说得热闹,外面的人也都听见了,这时就有人忍不住接上口了。 果然那小少年非常好奇,很自然的就接口问道:“嗳,三宝是指传承、聪明和君恩,这第四宝又是什么?” 他说着,就让小二把隔扇间索性完全打通开来,伸长脖子去瞧,那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个帮闲模样,五六个人踞着一桌,想也是在这里喝酒聊天的,醉醺醺有了几分酒意,见问,得意的笑道:“镐阳城内都晓得啦,倾城公主的这个第四宝么,就是她身边那个面具少年。” 小少年若有所思,雪汀身边常年跟着一个戴着太阳神面具的奴隶,多年来寸步不离,这个现象因为太瞩目,他远在异国也听说了。 刚才一群年轻人快马驰过时,小少年还特为注意了这一点。倾城公主不是单人独骑,她是有人抱着的,抱着她的,便是戴着面具的少年。 “对啊,”他嘀咕道,“她也不小了吧,怎么还要人抱着骑马呢?” 那名酒客笑了起来,道:“打小便是这样,要不怎么说是第四宝呢?呵呵,这个第四宝啊,不但抱着她骑马、游耍,一起吃一起喝的,就算倾城公主进宫了当天不出来,人家也跟到宫里照陪不误呢。” 说着,就有一阵会心的笑。 这是不怀好意的笑声,小少年阅历不深,却也感觉到这话下面深藏的恶意,他看向十六叔,不说话了。 但是那群人似乎也觉得有些过分,便另外有个人赶着补救道:“哎,这话可没啥弦外之音,两位可别想岔了。我这兄弟,他就是爱开玩笑。倾城公主身份尊贵,冰雪聪明,别看人家是姑娘家,她这几年可没为沧浪少做事。就是我们也挺受她荫护的。” “哦,是吗?”小少年立刻又来了精神,赶忙问,“什么荫护呀?” 那人道:“就是我们商人的处境啦。说那个一些,我们商人有阵的日子可不好过,就连出门坐的车、见客穿的衣裳,都有限制,都是倾城公主说了,才放宽的。要不然,呵呵,你两位说不定都不见我们商人上这酒楼喝酒,可是酒楼不招待商人,估计生意起码少一半喽!” 十六叔神色淡静,一直只是神色淡淡,到这时,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低语道:“果然如此,这孩子真是聪明,名不虚传啊。” 那个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的人,很明显是心里的话没掏干净,被人挡下了很不畅快,又抢着道:“可不是,倾城公主就是,叫那啥,特立独行了些,太不注意,整天和奴隶在一起也就算了,毕竟身份有差,可她这么大了,常常出入宫廷,整晚整晚不出来。关键是她的那两个朋友,嘿嘿,教人怎么不遐想啊,哈哈!嘿嘿!两位是远来客,不提了不提了!” 十六叔抬手,制止了小少年茫然无知的追问,却道:“能做倾城公主的朋友,想必也不是简单的人。” “当然不是简单的人,可不就在他们那一伙中嘛。”那吃醉了的客人笑道,“可是,这一伙人确都是个个清贵,前途无量,这位,哈哈,这位!” 他一副忍俊不禁捧腹大笑的模样,而且说到这位“朋友”,就连刚刚阻止他的那名客人,包括小二,也都古怪的吃吃笑起来,并没有人试图打岔了。 小少年越发奇怪,急道:“喂,你怎地说话便只说半截儿,倒底是什么朋友嘛,要说就说完,急死个人了!” 那醉客笑道:“小兄弟,我看你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道,我们镐阳城中,这位可是大大的有名,不过是和他姐姐一般有名。这个也不便多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自去想吧,有道是:赤赤走车底,双飞入紫宫!” 这十个字一经说出来,整个楼层上笑声都不断,且一听便知,充满恶意。 “可别笑人家,人家荣华富贵来得容易,你要长成人家那样,你也巴不得如此呀!” “可不是,说到容貌,倾城公主那位小厮,比这位一点没差的,可人家始终认定了公主,这点我佩服的。” “什么认定公主呀,倾城公主这么小,她又不懂,她常日一住宫里好几天,连小厮都不出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哈哈哈哈哈!” 小少年起初听不明白,还想问问,十六叔却懂了,一拉他的袖子,微微摇首。 十六叔清远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于听见这样不雅的传闻,既意外,又不喜。 小少年低声道:“十六叔,看来留在这里真不好,想办法叫她回去罢。” 十六叔微微颔首,但以眼神示意,让他不要在这种公开场合讲这些。 他思索了一会,思绪却没在这些氤氲不雅的话题上面停留,他更在意的是之前小二所描述的一个又聪明又可爱的少女形象。 待喧哗稍过,才又问:“说她与人不同,是个天才,可只听泛泛之说,我就不明白了。倾城公主所发明最厉害的,倒底什么是象棋,这里就没人见过么?” 酒楼上慢慢静下来,有人道:“这玩意儿名气是大,听说都是聪明人玩的。不过我们是个小商人罢咧,那种高大上的玩意儿确实没见过。”簪缨纪事 第112章 南朝客 “只有天纵奇才之人,才会发明那样的玩意。” 在喧嚣中,有条清拔冷静的嗓子,缓缓响起,声音不高,却立刻压住了其他任何动静,仿佛就在他开口的同时,一切的喧嚣,都变得微不足道。 小少年听了,猛然一惊,满眼乱晃,好不容易才在窗边最角落的那个方向,找到一个人。 此人手长脚长,虽也是喝酒打发时间的清闲模样,却是神情从容,不怒自威。 他对面有条胡服大汉,面目黝黑,神情粗豪,顾盼之间虎虎若有气势。 这两个人一看就是那种蛮夷大汉,自带燕赵慷慨之气,见之不俗。 “所谓象棋,简单而言,便是棋类,博弈之戏。与象戏不似,有若围棋,比围棋省时费心,更易为人掌握,但不见得就输与围棋。” 那手长脚长的男子目光只在小少年和十六叔身上微一流转,随即注目于手中的酒杯,淡淡道:“这东西说是说不清楚的,此去向东,东市里有座棋院,每旬里都有三天便有棋会。今日刚巧十一,棋会的正日子,两位若是好奇,可以去一探,亲自看看那是甚么。” 十六叔目光微微闪动,当即含笑称谢。 他没表态说倒底想不想去,可小少年好奇劲儿上来了,连连催促道:“十六叔,左右无事,去看看,去看看嘛!” 十六叔无奈摇摇头,眼看两人的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懒洋洋道:“小孩子家家,便是好奇。去瞧瞧也可,可别生事。” 小少年吐舌笑道:“是啦,十六叔,这话你每天至少说十遍,我除了爱听个新鲜事儿,何曾惹过什么事?”又嘟囔道,“真要有什么事,还不知你会惹事呢还是我。” 说得十六叔笑了,这少年可没夸张,他凡事都有个好奇劲儿,但确是个懂事的,并不招摇。 遂招呼结帐,两个人翩然下楼。 手长脚长男子对面那条彪形大汉,一直未曾开口,目送那两人下楼,轻声说:“这两个来历不简单啊,只怕沧浪国内没有这样的人物。” 手长脚长的男子正是赫连渊,对面喝酒的这条大汉尔朱拔山,正是肃余降主。 肃余被沧浪所灭,他随后投降了元符帝,与九襄国君等人的遭遇类似,元符帝对他也是优渥有加。 而此人名若其人,端的有拔山倒海的力气,素以战力强盛出名。 所以他和赫连渊虽然在战场上做过对手,归降后却彼此做了好朋友,大概是有些英雄惺惺相惜的因素在内。 赫连渊目光微闪,笑道:“尔朱兄,也看出来了。” 尔朱拔山冷然道:“沧浪的英雄人物,我们不认识的能有几个,就算是闻名不识的,又有几个符合这种气质?此二人清贵有余,勇武不足,却又绝非花花公子式的轻浮,这是多少年环境氛围才能浸淫出来的,便是沧浪国中那些所谓一等一世家,受尽了北地的熏陶,如今怕是培养不出这等人物来了。” 赫连渊低笑道:“尔朱兄好眼力。这两个人,即在南朝,怕也不是等闲高门。那个小孩子,举手投足有天然贵气,那个十六叔,更似胸中有千壑,怕不是个领兵之人呢。” 尔朱拔山笑道:“既是这么厉害之人,赫连兄不想做些什么吗?” 赫连渊淡淡道:“你我蛮夫,不懂谋略。这是我们醉后闲余的聊天,哪能当真呢?再说他们去了棋院,那边自有多少睿智人士,要是有事,自然有事,轮不到我等蛮夫着急。” 这就是话外有话了,尔朱拔山和他心意相通,不用多说,当即哈哈一笑,饮干手边一大碗酒。 他们这番话是不愿意被人听见的,语声压得极低,也没注意其他人在聊些什么,但大碗饮酒之时,酒楼上却又自爆出一顿轰然大笑。 原来刚才那群酒客,暧昧的话题说到一半被打断,意犹未尽,不知不觉,又聊回到“双飞入紫宫”上头了。 一名醉客嘬着牙花子,状若压低了嗓子其实却讲得满楼都听得见:“我当面见过那两根羽毛的,啧啧,那生得可真是细皮白肉,手里抓一把准比女人还细。这要是天天和他姐姐一起双飞……啧啧,这滋味,想想都口水!要是咱也有这福气,嘿嘿……” “得了吧。”另一人笑道,“你有福气才见鬼,要不人家是那个,你是这个呢。” “那个”,大姆指;“这个”,竖了根小姆指,觉得还不般配,赶紧再戳戳地上的泥。先前那人也不在意,又是一阵猥琐的笑。 赫连渊听得面色如墨,重重哼出了声。 这一哼不高,但足以使得那桌谈兴正浓的醉客听见,一旁服侍的小二脸色如土,不住给那桌客人使眼色。 赫连渊威名远扬,镐阳城中并非每个人都认得,但他生具手长脚长的异相,要是有了心,往那头对去,就容易想到了。 如今这桌商人醉得厉害,但赫连渊的威压是战场上千万个死人堆里炼出来的,岂是寻常,就这么一哼,继而就注意到他特别的形象,一个个都吓得酒醒大半,鸦雀无声。 赫连渊并未追究,只往桌上扔了酒钱,回身就走。 尔朱拔山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等到下了楼,他才笑道:“难怪你生气,你侄子的声名可是越来越不好听了。” 赫连渊冷冷地说:“除了同姓,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何曾把我当作叔叔看待过的么?” 尔朱拔山笑着点点头,叹道:“赫连家英雄了得,我向来是佩服的。没承想,到了这一代,却出了这么个……。罢罢,不认还比认好些呢!别生气,这酒是没喝畅快吧,来来,到我家继续喝!” 之前下楼的那两名年轻人,这时候也在议论着他们。 “小靖儿,”十六叔第一次叫小少年的名字,“可看出刚才那两人来历了么?” 小少年原本没多想,听得十六叔一问,不由一楞,细细一想那两人的气度,尤其是那个手长脚长的异相,失声道:“哎呀,这不会就是——” 十六叔淡淡一笑:“我见过这人的画像,画得,咳,不甚象,但必是此人无疑。” 小少年大惊道:“赫连渊如雷灌耳,却怎么如此这般的无事八婆,还介绍我们去看象棋?” 十六叔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伸指一叩小少年脑门:“你才八婆呢,刚在酒楼,什么都要好奇问一问,嘿,你准是入了人家的眼啦!” 小少年继续惊道:“这么说他们介绍咱们上棋院准是不怀好意,这还去不去?”簪缨纪事 第113章 开智 “去啊,怎么不去?”十六叔道,“赫连渊无心把事闹大的,但他准是希望我们闹点什么事出来。所以此去棋院,小靖儿你得乖乖的,闭嘴,安静,低调,知道了么?” 他们此行,本来就是担着些责任,总在外围打转也没意思,既然赫连渊主动介绍了棋院,两个人艺高人胆大,那是非去闯一闯不可的。 “哦。”小少年没精打采答应了一声,果然闭上嘴巴。 两人一路向东。 东市繁华,那所棋院在息水河畔风景优美之处,并不难找,白墙黑瓦的二进小院,不是北方常见的建式。门前柳条依依,静谧幽雅,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了。 而门前的人尤其多,交头接耳,切切私语,两人用心听去,都道是:“今天又有高手来了,连闯三关了。且看他能闯过第几关。” “这象棋初看简单,要下好可不容易。高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趣了。” “有福利啊,下赢了就有机会被朝廷录用,当然大家趋之若鹜。” “也不止如此,倾城公主说这个东西可以开智益民,先我还不信,现在是非信不可了。围棋固然很好,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人会玩,又怎如象棋这般容易上手?能赢棋的一个个都是聪明人。” “是啊,好多人原先看着木讷,这一学下棋,才看出来,原来是个很有计较之人呢。我可下不成。” 两个人听着周边人众的议论,一面朝棋院里走,十六叔不以为然:下赢了能被朝廷录用,这棋院就有官中身份了,可这样不是太儿戏吗? 棋院分为两进,第一进是有关象棋的基础规则介绍,不定期开设教习班;第二进则是有限进入,主要进行棋局比赛,若要观赛,需得事前拿到许可证。 最吸引人的一点则是,只要在棋会中脱颖而出,就被送往相关部门,判定可造之材加以培养。 十六叔和小少年当然进不了第二进,就在第一进转圈。 好在第一进摆了象棋,兼有入门介绍和各种棋谱,大可以观看和自学。 此前,十六叔晓得有一种叫做象戏的东西,十分古老,最初听到“象棋”,十六叔就想到了它。 不过十六叔对于象戏的评价很是不高。这是一种玄奥游戏,自古以来,夸称其包涵了天文、地理、阴阳、时令、算数、律吕、八卦、忠孝、君臣、文武、礼仪、观德,十二种至理,说白了就是夸夸其谈,借着所谓游戏讲道理,玩法不成熟,象清谈争论般随时可以改变推倒,决定胜负则是凭运气的赌博,只不过是某些人故作高深的把戏罢了。 所以这种游戏基本也只在人口的传说之中,没几个人能玩、爱玩,更谈不上普及了。 十六叔初听“象棋”,便也想当然以为雪汀想要表现聪明,哪里找到些象戏的玩法,牵强附会故弄玄虚罢了。 这时才确定不然。 这是一种棋类游戏,二人对抗,棋子共三十二枚,分作红黑二色,中间隔楚汉河界,似同两军作战,对弈时双方轮流走棋,不同的棋子有不同走法,以一方吞吃另一方将帅为胜。 初看非常简单,很容易上手,以十六叔和那小少年的聪明,两人都只略看几眼就全盘记住规则。 谁知十六叔随便取了一局,和棋院中僮子连下三盘,三盘开局不同,却均以双炮将军的形式输棋,这才大惊失色。 第四盘之前十六叔细细回想棋僮子的下法,谨慎落子,这才巧妙避开对方双炮之势,这一盘杀得惨烈异常,最后侥幸以卒吃掉对方之帅,己方只剩三子,只算得一个惨胜。 赢过一盘之后,十六叔愈下愈勇,愈下愈是兴味盎然,一发不可收拾。 偶尔与小少年对视,两人都感心惊,这才对于赫连渊所说,“只有天纵奇才之人,才能发明此物”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这种棋戏,可以联想到与之相比的,是围棋。 但围棋更复杂,规则多,上手难,下完一局往往费时数个时辰,所以围棋从来不是一个喜闻乐见能够推广的游戏。 但是,象棋可以。 几乎每个人只要稍微花上点功夫,哪怕征夫走卒那样的底层人,目不识丁,也一样学得会。 但入门之后,想要精通,成为高手,其间却是千变万化,奥妙无穷,绝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更妙的是,学会下象棋,对于人的脑力开发,自然而然形成考验。 说白了,这个游戏确如人们所议,是可以开智的。 它可以造就很多很多的聪明人。 这个时代,一个人想要开智,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只在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向天,从未见过方寸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所谓愚民、愚民,并不是一个骂人的词汇,确实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蠢极如牛,一辈子不开窍。 这样的人心,才容易被利用,容易被引导。 但是这个象棋一旦推广,却是可以优先让一群人变得聪明,机变,乃至狡猾。 这有什么好处呢?固然,人心不容易引导了,可是,聪明人却变多了。 聪明人变多了,什么事也都会变得非常容易。 比如打仗。对阵双方,一边只有一个人拿决策,其他人听命行事,这个人的决策是相当有限的;可另一方却有很多人共同出主意,择其最优的一个主意行事。 所谓人才,所谓谋士,对于这个乱世有多重要?自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开智以后,却可能就变做人才,变做谋士。 当然,并非说精于象棋,就必定是一个人才,然而至少是可以说明这个人有天生的聪明劲,思路活泼不受限制。 因此目前在棋院,只要有人能够在棋会里脱颖而出,那么就会被视为一个可造之材,接受专门的培养,或者去读书,或者送到军中历练。 这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没什么,对于平民小户这种机会就难得了。当今乱世,服兵役是五抽一,向上仕途基本无路,若是在棋院脱颖而出,等于是向上打通进身之阶。 这也就难怪棋院在棋会的正日子,会如此热闹了。 但它可怕之处,仍然是在于让人开智而非提拔人才,试想,若是因为小小的象棋,让更多人迅速开智,这种潮流,将会多可怕?簪缨纪事 第114章 长大了 目前,棋院规模很小,十六叔和小少年进入沧浪,也只在镐阳见到这所棋院,更多的普通人,对此一无所知。但推行五年呢?十年以后呢? 进一步想,轻轻松松就发明这样一种开智游戏的人,她本人又有多可怕?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呢。 十六叔棋力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这就被请进了第二进。他有点入迷了,对此并不拒绝。 小少年却近乎恐惧地想到:只要十六叔冲过第二进的高手把关,那么,又一个新的人才被发现了。事情就是变得这么简单。 小少年先也下了几盘,掌握要点后就一直没怎么下,一直在一旁观看,越看,脸色越沉。 忽然,他一跺脚,拔足便向外奔去。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是焦灼,是愤怒,不知名的火烧得他胸腑间难受不已。 绝不能让那样一个人,长期淹留在北方! 一定要把她带回去! 进入沧浪之前,小少年只是听说了有这样一个孩子,心底里有点同情和怜惜她。小小年纪,便受磨难,导致飘泊在异国他乡。 那时候他想,去看看她,看她生活得好不好,如果她不快乐,想念南方的家乡,他就想办法帮助她回家。 可这时候,小少年再也顾不上转什么她生活得好不好这类浪漫念头了。 带她回去,绝不能让这样一个天纵之才的人,流落在异国他乡。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天色将晚,淡淡的薄暮开始笼罩镐阳城。 国师府在如火烧的彤云间燃烧,如同其主人一般焦灼的心情。 雪汀怏怏不快地朝家赶,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拒绝了阿幂的拥抱,留他一双迷惑而静默的紫眸。 她满心的不快乐,满心的不情愿。 如果可以,她这时候就只想找人狠狠打上一顿来撒气。 今天本来是大家约好了去长意岭的,计划中最少五六天。因为他们这快乐的、尊贵的一群年轻人,是打算去初春萌发小动物蠢蠢欲动的山里狩猎。 雪汀在镐阳城中风光无限,一呼百诺,但她喜欢离开人群,离开纷争,离开那些即使少年人也无法避免的勾心斗角。 虽然她所处的这一群人,一个个尊贵而又高傲,光明的外表里谁也避不开内斗的实质,但相比起大人的世界,总是快乐单纯的多。 雪汀明白自己迟早将要步入成人世界,现在已经常常有牵绊她的东西了,所以她极力的希望自己在未成年队伍里多留一刻是一刻。 然而,——也许那真的可以称作是残酷的事实吧? 小腹隐隐的钝痛,和随之而来的属于女孩儿特有的生理反映,让她既无奈又窘迫,被迫提出了中断快乐之旅。 ——她,雪汀,穿越到这个古代时空整整七年,终于,彻底长大了。 随之而来的,不仅是无奈和窘迫,也不仅是旅游被中断之后的不快,更多的,还有一种难以宣诸于口的懊丧之情。 她也解释不清具体是什么,总之她很烦闷,烦闷得就想伸手打人、伸脚踢人,仿佛变成大人的一霎间,她突然也变成了一个不讲理的野蛮人。 面对这个意外,她的朋友们都很体谅她。 起先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女孩执意要回去,但也一个个都表示同意,小女孩嘛,任性是有特权的。 等到许都公主和几个知事的侍婢弄清楚状况,这件事不免悄悄的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原本还有人觉得出行取消不免三分扫兴的,这时也都不扫兴了,一个个笑嘻嘻的,对雪汀分外温柔起来,仿佛倒是一种什么全新的体验。 许都公主笑着悄悄向她恭喜:“嗳,雪儿妹妹,从此以后你可是大人啦!” 雪汀没说什么,突然闹了个大红脸。 然后她的回程,就开始了和阿幂的不断较劲,不断别扭。 不要他抱,不要他碰,连他挨近点儿,她都生气。 阿幂虽然聪明,也虽然得到了许都公主隐晦而快乐的提示,但还是茫然无措。 为什么,女孩儿长大了,就要远离他、拒绝他,是再也不喜欢他了吗? 他再也不能亲近雪汀了吗? 他瞅瞅时时想找借口如软蛇一般缠上身的许都公主,郁闷地想似乎也不是这样呀。 但雪汀是雪汀,雪汀能和许都公主一样吗? 可是,如果雪汀长大了从此不再理他了…… 深渊如海的紫眸里,隐约掀起了波澜。 他也很不快乐。 于是,不快乐的两个人,在回到国师府时,看到了一个不快乐的不速之客。 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年,不知道他是怎样出现在雪汀居住的这所院子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反正,就是立在薄暮晚色里,气鼓鼓、面红红的盯着雪汀。 然而,在正面看到雪汀的第一眼,眼里却不禁浮起了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 “真美。如新雪,如清辉,如暖玉。”他喃喃道,“难怪二伯母总是说,这丫头的娘亲,是时光堆砌所得的美人。时光的美人儿啊,她的女儿,当然也是光阴镌刻里走出来的精灵。” 雪汀满心只是想快点回房,躲在被窝里,叫红台给她用热毛巾,舒舒服服热敷几回。 面前少年的出现既突兀,盯着她看的神情,又似失礼,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在讲些什么傻话。 她微微蹙起眉头,问:“你是谁,怎么闯到我院子里来?” 这还是她与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一般人发现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号人物,早就大惊小怪了。 小少年却不理,热切的目光在女孩身上盘桓,看得她异常心慌——这看怪物一样的目光,是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吗? “嗨,你就是雪汀?”他看够了,乐呵呵打招呼道,“我来看你,我想要带你回家。” “什么?”雪汀如坠云雾里,眉头锁得更紧。 这少年,衣裳料子低调但奢华,身边随便一件饰物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光华,显然出于非同一般的富贵之家,长得也挺精神。 可是说话奇怪,行动奇怪,八成是个不知道哪家跑出来的白痴。 雪汀实在心烦,实在不想在这从小孩跨越到成人的历史性时刻,和这么一个古古怪怪的少年纠缠不清。 她向阿幂递了个眼色:“交给你了。” 便独自跑向房中。 “哎,你别走啊!”小少年大急,“咱们还没好好说话呢!” 眼前一花,却是高大的面具少年挡在他面前。簪缨纪事 第11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太阳神面具,从阿幂九岁戴上,从此便不曾离开他的面庞。 但实际上,随着他长大,这面具当然重新制作过。 如今的面具是雪汀精心设计、打造的,她在这个世界学画画,几乎所有的动力和热情都来自于这个面具,要给她心目中的太阳神,打造一个最精致、最威武,但也不至于让小姑娘再一见他就犯花痴的面具。 淡淡斜阳辉光之下,太阳神面具同样也闪着微茫的光彩,奇幻莫名,配着少年奴隶精致完美的下颔,如同一件稀世珍宝。 阿幂十六岁,身子已长得异常高大,他随随便便往小少年面前一拦,就象是真正的太阳天神下凡。手足间细细的银链,只象是天神佩戴的首饰。 小少年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千军万马,他都见识过。 然而,与阿幂对面,陡然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仰头望着太阳神高大的身子,心里竟还隐约泛起一种自卑。 小少年向后退了一步,顿时察觉到那一刻的失态,不理会阿幂,他大声嚷道:“雪汀,你是南朝人,你不是什么倾城公主,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不回家,不回南边自己的家?” 阿幂瞳孔微微收缩,猛然意识到这个小少年说话很危险似的,他立刻出手。 一出手,惊涛骇浪。 小少年便似一条小小的舟儿,在巨浪里翻扑起伏,时刻有颠覆的危险。 然而,小少年全然不顾阿幂的出手,在惊涛骇浪间继续大叫大嚷:“雪汀,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呀!跟我走,回南边去!” 雪汀已经走上屋子的台阶了,听得此言,推向房门的手猛然顿住,诧异万分地回过头来。 这回听清楚了,小少年说得是,“回南边的家”。 回南边么?南边才是她的家么?南边,有人来接她回家了么? 一瞬间,心绪如潮。 在南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她还记得,自己出身铁颜。 她还记得,临去之前,那场翻天覆地的惊变。 她还记得,母亲临死之前,对她温柔的凝望和满满的祝福。 她还记得,表哥廖迨泪流满面的呼唤。 她还记得,宗蔼若和施景瑜是在如何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把她送往了北方。 她甚至还记得,……雪汀的手指,下意识摸向了胸口,半枚小小的铁符,仿佛随之微微灼热。 这铁符代表什么,没人比她更明白。南方,有人在等她,与她定下十年之约。 雪汀的眼睛里一霎时有巨浪翻卷,她看向了阿幂,平静的说:“阿幂,别动手,你把他带到我的书房去吧,我有话想要问他呢。” 阿幂电闪雷鸣般的攻击戛然而止,他似乎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望着雪汀。 雪汀没有让他有怀疑听错了的可能,复述一遍,然后说:“我马上就来,你让他等着。” 阿幂默然地将小少年带到了雪汀专用小书房里。 小少年对此,却是十分雀跃,笑眯眯坐着等待。 不一会儿,有侍女端了茶盏进来,一室清香顿时萦然。 “这是什么?”小少年非常奇怪,趴在桌上瞧着那盏茶。 浅碧的茶汤,嫩绿的叶子舒卷在水面上载浮载沉,有特别的清香,随着袅袅茶水的蒸腾热气缕缕涌出,嗅之心神俱爽。 含着金汤匙象牙箸出生的小少年,发誓这玩意儿见所未见。 “才出的新茶,你运气好,就让你喝上了,尝尝呢?” 雪汀清柔的声音响起来。 小少年惊喜回头,迎面是一树崭新春花,雪汀换过了衣衫,上身是烟云的罗裳,下面是郁金香暗金挑绣的裙子,其实色泽在傍晚室中有些灰暗,但她纯澈的容颜,却似最明亮的电光,顿时迷了少年的眼。 “呵,你……”他有点说不出话,震惊于她的清新自然,和日常所见满宫廷精心妆扮的艳丽全然不同。 顿然间,便是压不住微微翻腾的欢喜,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措,赶紧无事找事,抓起热气腾腾的茶碗,就是一大口。 雪汀象是看牛嚼牡丹一样嫌恶地看着他。 “诶哟!”他被狠狠烫着了,狼狈不堪地丢开碗。 “咦?”滚烫的口腔内,却有一缕幽深细微的香气,缱绻地卷过舌尖,卷入他的五脏六腑,深入到每一个毛孔,令他舒适,令他忍不住深深呼吸。 “呵,这是什么?”小少年又一次愚笨地趴到桌面上,研究着那碗被他一口喝掉一半的茶。 雪汀实在是忍不住了,前仰后合大笑起来:“不行了,这个傻瓜!” 小少年抓着后脑勺,被她当面嘲笑,却不生气,亮晶晶的大眼睛里也同样满含笑意:“我算是知道啦,只要是姑娘的东西,就是好的。我没见过,也没听过!” 这马屁拍的,哪里傻了? 雪汀抿嘴微笑,看着他小心翼翼以三根手指托起茶盏,细细看上面的花纹,细细辨认茶汤的色泽,而后微抿一口,半阖双目细细品味。 这个少年傻也傻得有趣,又认真又细心。 “这是茶呢。”他瞬间掌握品茶三昧,喝得津津有味,雪汀仿佛连自身那些微的不适也已远去,和他一样的感到趣味,微微得意地介绍,“世人只熬茶汤,每次喝茶还要加酱醋油盐,实在是和胡辣汤一般。我受不了,只摘新茶,水是长意岭中的深山甘泉,当天取,当天冲泡,可是好喝么?” 小少年小口小口地嘬,猛点头:“好喝。香。新鲜。哎——没了。” 亮晶晶的眼迟疑地看着雪汀,茶盏里余留的热气浸得他黑漆漆的双眸湿漉漉的灵动又快活:“这个茶叶应该要吃完的吗?” “可别。”雪汀吓一跳,“你真是个野蛮人。北边只喝酒,没人懂喝茶。我还以为南边的人要文雅些呢。” 小少年笑嘻嘻道:“我们只喝茶饼,只熬茶喝,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有人爱喝,有人不爱喝,我也觉得,不如酒好喝。茶要是如你这般,我一天可以喝三升!” 雪汀噗的又笑了,歪着脑袋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寻常的一个问题,小少年却突然有点结巴,象是没准备好给她的回答:“我从南边来。我、我、我……那个,我叫……”簪缨纪事 第116章 怒气 他猛一顿足,声音有些低,却很坚定,“我来的时候,造好了假名字,但我不能骗你。雪汀,我姓君,我叫君靖风!” 说完,他只管盯住雪汀,等她反映。 雪汀是真正吃了一惊。 她对南方铁颜所知极少,但至少这点还是清楚的:铁颜皇室,是为君氏;皇室这一代,以风字排序。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姓君的少年,一时间,惘然失语。 君靖风笑了笑,低声道:“雪汀妹妹,我已告诉了你,但别说出去,好吗?” 雪汀微微颔首,不再进一步追问小少年的真实身份,只道:“你到沧浪来的名字是什么啊?把那个告诉我吧。” 君靖风笑着道:“十六叔让我跟着他姓曾。曾靖。不过,十六叔他自己也不姓曾,他姓宗。” “姓宗?”雪汀顿时想起了宗蔼若,她神情略微有些肃然,“这样的身份……你们到沧浪来干嘛?” 她想起小少年方才的大叫大嚷,补充问:“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没料到好端端一问,君靖风倒是赧然起来。 “这个……我……我们……”他面红耳赤地说,“我们是很想你啦,来之前,二伯母还关照我们有机会就来看看你。那个,我们在那边,只知道你跟着宵风真人,境遇自然是好的。可是你的家终归在南边哪!” 这话,又象是不尽不实了,明明不是为了让她回南边而特意来的,那么刚才那些叫嚷算什么? 雪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君靖风又说:“雪汀妹妹,你长大了,病也好了,为什么不回南朝故国呢?” 为什么不回南朝? 这个疑惑或许曾在夜半时侵入过雪汀的思绪,但平日里却几乎不曾深思。 这一问,陡然间往事前尘,乱纷纷扑到面前,她面对着小小少年灵动的双眼,一时竟然回答不出。 阿幂远远的走开,停留在夜风拂动的翠荫边上,听着隐隐约约传送而来的一点语声,那个贸然闯入人家的十四五岁少年,和雪汀分明相谈甚欢。 他故意停留在一个听不清楚他们具体谈话内容的地方,并不是因为避嫌,只不过,突如其来的遥远和陌生感,强烈击中了他的心房。 南方的雪汀,可能要回到南朝去的雪汀,于他而言,多么遥远。 他从第一次见她,那个如同新雪砌成的小女孩儿,无声无息,恬静地睡在他的掌间。 他熟悉那样的雪汀,七年来由他一手照拂和看顾,自以为了解到她的全部,然而突然发现并非如此。 小女孩终有长大的一天。 清新睡荷一般的女孩子,她并不真的是无根无凭,她还有她的前尘往事。 那些都是不属于他的,所以她让他在外面等待,而她要与那个男孩单独面谈。 阿幂象是发现了朦胧的新世界那般吃惊:她的未来,如同这薄暮的黄昏,光线氤氲,混沌不清,同样不是属于他的。 而他呢,他的未来是怎样的?他的生命枯燥而简单,从得到自由的开始单纯守着她,如同一眼望得见的天边浮尘。 第一次,阿幂有了种将要失去她的心悸。 初春的晚风里,戴着面具的俊美少年,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除雪汀而外的世界。那里,会有些什么呢? 书房中,雪汀似被君靖风问住,埋藏了六七年的惑然,不期然涌上心间。 她离开南方的时候,还小,只有五岁,但这不是决定性的,因为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她只不过停留在铁颜短短的三个月而已。 铁颜三个月,在沧浪却已经住了七年。 但她知道自己一开始,是相当犹豫过,停留在北方还是南方的问题,她甚至对于在北方做些什么,都有过保留的决定。 只不过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她这一世的故国,却单纯是由于她的南方属性,一时适应不了北地的生活。 北方的习惯,北方的饮食,以及北方的风沙,都是她不适的理由。 然而这些不适,却都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克服或者说被遗忘了。 老实说,她现在已经几乎记不起南方生活和北方生活的差异,她习惯得好象已经在北方生活了一辈子似的。别说是北方饮食,哪怕是蛮族的酪酥,她现在都能笑着连喝几大碗并感到痛快淋漓。 在这里,她有很好的一个生活环境。 她有了很多朋友,其中不乏是很好的朋友。 可她在南方,还有什么呢? 母亲的家族已经败了,就算是廖家没败,她也不可能回到老家去。 和宗蔼若毕竟关系比较遥远,和施家的关系,更是暧昧。 总体来说,她和南方似乎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抛开这些因素,雪汀在沧浪生活的气氛也是相对轻松的。 元符帝的政治总体而言相当清明,他创建太学,尊重学者,沧浪境内风气开放,追求上进。虽然有战争,但在镐阳就是太平盛世,这里没有刺刀见血,没有杀伐恩仇。 可是南方呢?也许南方的学术氛围要比沧浪更重,也许南方的经济也比沧浪的多民族融合更为自然发达。 但雪汀做梦,只见到那黑云里压抑的争斗,乱世中如蚁群般的生死奔忙。 她亲历过的,便是风陵长公主于不动声色间,挥刀霍霍取人性命于无形;还有大舅舅廖冽逼死母亲时,那般的凛凛刀光,雪雪杀气。 在沧浪,却多了几分自由的空间,引领向大时代的指望。一开始雪汀还是有所保留的,后来几年,她有些新的想法新的举措,只要合适,都会毫不犹豫的提出并且得到了实施。 雪汀自问懂得了为什么师父宵风真人作为一个南人,并不试图在铁颜大展宏图而把沧浪作为他发展报负的平台。 南北差异如此巨大,雪汀思来想去,最后只得一声叹息。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如果我不回去,又怎样呢?” 君靖风抓着脑袋难堪不已,他总不能告诉她,他和十六叔是负着另外的使命踏入沧浪,看看雪汀这个过往的女孩儿只是他们的顺带任务,是因为发现了雪汀巨大的才华,他才一时冲动跑来要求她回南边的? “二伯母很是挂念你,常常念叨你。念叨得我都知道你了呢,所以,”君靖风痛恨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甜言蜜语,“我们都是很巴望你回去的呀!” 雪汀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笨蛋,心里渐渐有些了然,没有拆穿他,却说:“可是,我在那边没有家了呀。”簪缨纪事 第117章 连胜 君靖风倏然睁大了眼睛,眸光里,募然有种说不出的痛惜。 雪汀没有家,作为深谙各种争斗三昧的天家贵胄,又怎么会不了解? 他一腔热忱的跑来,想着叫她回去,想着待她回去之后他可以给她足够照拂。 但是,怎样的照拂,才比得上她在沧浪的生活? 她在沧浪有家,却于铁颜无家! “雪汀妹妹……” 两个刚刚踏入成年人世界的少男少女,一本正经在灯下讨论着家乡和家的问题,各自苦恼着。 忽然,书房门被叩响了。 “公主,棋院那边有消息传来。” 雪汀尚未答话,君靖风已惊道:“嗳哟,难不成十六叔闯祸了?” “十六叔?”雪汀奇道,“就是你那自说姓曾的十六叔?他在棋院么?” “他在棋院。”君靖风抓耳挠腮苦笑道,“我来时,他已大展神通,这会儿有消息报于你,没别的可能,必然是我十六叔惹起的。” 他说的不错,红台来报,道是棋院那边十八位高手,一夕之间全为一个自称曾玉的年轻人打败扫荡,颜面无光。 雪汀忍不住笑道:“这是下马威来了么?” 忽然掉头,盯着君靖风道:“这么说,你是从棋院来,也知道象棋是我造的了?” 君靖风点点头。 “你们到沧浪来,大概还听说了一些其他?” “有啊,有很多。”君靖风热切道,“我听说就连马镫都是你发明的,还有很多希奇古怪的拖把、骨牌之类,虽然我没听明白那些是什么,可大家都在夸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赫连战神都说你造出象棋,开智益民,乃是天纵奇才。” 雪汀倒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所以你才巴巴的跑到国师府来,口口声声道我是南人,邀我回南朝?” “是啊!”君靖风没心没肺的接口,急忙掩住嘴巴,已经迟了,尴尬的无地自容。 雪汀怒极反笑,低声道:“若不老实快滚,我就嚷起来,说你是什么人!” 君靖风见她动怒,一迭声道:“我走我走,你别生气!” 转瞬间一溜烟跑得影子都没了。 雪汀气得只是笑。腹中这会儿加倍难受起来,只是坐卧不宁,痛苦地捂着小腹。 “那个什么十六叔,姓宗,是宗蔼若的亲戚吧。”她想,“宗阿姨待我极好,她的亲人,我该去瞧瞧,可别在棋院闯下什么祸来。” 心里七绕八弯的想着,只是不愿意承认,她想也许这会儿去棋院,还能瞧见那个可恶得连撒谎都撒不圆的小白痴。 雪汀满怀戾气地想:反正自己生理反映,满肚子不适宜,正想找个人来揍一顿,那小子最合适了,且去踢他两脚。 下一刻,她又想:如果那小子,还是那般傻头傻脑惹她生气,她就非得重重揍上两拳不可! 怀着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情,雪汀让家人备车,赶到了棋院。 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她既没让阿幂抱着她骑马,更是连招呼都忘了和阿幂打。 阿幂依然步行随车默默跟随,只是感到车帘隔开了她和他。 暮色已深,棋院却是上下都笼着晕黄的灯光,稍微接近,人声鼎沸。 棋院有十八名高手,其实,在雪汀的眼光来看,那并不能算是国手,只是比常规的人厉害一点罢了。 雪汀两年前造出象棋,那完全是个意外。——她从来没承认所有经她手才出现的那些东西,是她的发明,无论是象棋、骨牌,抑或是饮茶之道,因为她确也只是“再现”,而不是“发现”。 两年前,她和阿幂一起学下围棋。她于围棋之道所知几乎为零,这时候的围棋又与她那个时代的差异颇大,于是她根本就象是不会一样,从空白开始学。 于是两人一同开始学习的结果是,她被阿幂轻易下得大败亏输,下几盘输几盘,从来没见到过一点点胜机的指望。 她很不服气,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蠢,胡搅蛮缠式的弄了很多新式下棋法来,比如说飞行棋、五子棋什么的,阿幂听了规则讲解以后,都只是笑笑,根本懒得同小姑娘玩耍。 狠狠心,她还原出了象棋。 所有必须费些脑细胞的棋类,雪汀所擅长的,也就只有象棋了。而象棋虽然看似比围棋简单,却甚有技巧,她曾经学过好几年棋谱,颇有一些造诣。 初上手的阿幂一开始果然没有胜过她。 当然几天后她又输了。 但这番对弈恰巧是让宵风真人看到了,甚至宵风真人自己也卷袖子上了一回。 宵风真人棋艺水平且不去说,他的眼光之独到,却肯定是独一份的,一下子就看出来象棋的奥妙:比围棋易推广、易上手,但是,同样需要技巧和智力。 象棋试行推广以后的效果,果然是得到了几乎所有士子的喜欢,甚至,就连有些武士也入迷了,而棋艺之道,似无止境,一时间掀起一股风潮。 元符帝亲自建立了棋院,从中挑了十八位驻场高手。 这十八名高手未必就是镐阳城中下棋最厉害的主,但他们的职务就是在棋院中下棋,以培养和发现更多人才。 若是出现连胜这十八名高手的新人,此人多半可以确定是一个人才,值得国家用之。 所以棋院不仅成了娱乐场所,也隐隐然成为为沧浪挑选人才之地了,逐渐有很多不问出身的人,抱着出人头地的想法去到棋院学棋、挑战。 现在雪汀当然知道,今天连胜棋院十八高手的这个人,有点来历。 但他的来历,却是一颗火爆的种子,倘然炸起来,搞不好会引起风波。 最好便是赶快压下这颗火爆种子,让此人不再被瞩目。 这也简单,只要接下来有高手胜过他,那么这个人也就变得十分寻常了。 不过,雪汀自家知自家的水平,她的象棋造诣确实比围棋是深得多了,真要称什么高手,远远谈不上。棋院那十八位已经浸淫棋道两年之久的高手,她如今就未必下得过了。 不知道阿幂是不是能行?不过阿幂不适宜在这种可能出风头的场合露面,雪汀很快又想到一人,临时关照了两句。 棋院内,尽管周边已然沸腾,那个被君靖风称作“十六叔”的年轻人,却是手拈棋子,笑容淡静。簪缨纪事 第118章 痴郎 面前是手下败将,而他的眼神,仍然流连在棋局之上,伸出手来,一连撤回了对方刚才走至劣势的五步棋,重下一子,说道:“如果刚才是这么走的,之前想到过的招数,可就都没用了啊,那么我又该怎么下呢?” 他反正也已是下遍棋院无敌手,这会儿让他一个人自己和自己下就算了,被他杀得面色如土的对手只是没好气地瞪着他。 自名曾玉的年轻人思索一时,下了一招,然后再替对手走了一步。 气喘吁吁从国师府赶回来的君靖风就看到这么自娱自乐的一幕,气得抚额:“嗳,十六叔,这就是你说的,闭嘴,安静,低调,乖乖儿的?” 曾玉含着笑的眼睛望了望他:“小靖儿啊,你回来了。唔,你去哪儿了,要不咱俩下一局?” 君靖风一个趔趄,呻吟道:“十六叔,你又犯痴症了么?” 这个十六叔,哪都好,学识渊博,机变无双,被誉为宗氏家族百年以来的最出色人才,可就有一点,导致他年近三十岁,却仍是名不显扬,位不高达。 他有痴病。 平时就人模人样,当得起什么君子如玉之类的夸誉。遇上什么事情,若是入迷起来,那就会轻易犯上痴症。 比如他爱妻子。他的妻子自幼与人订婚,对他的示爱冷若冰霜,他却铁了心非卿不娶,天天跑到她的窗户底下,跳拓枝舞,拿着琵琶唱哀伤的情歌,一日十二时,刻刻无休止,他妻子一家人都快被他折磨疯了,最后硬生生被他唱退了女方原订亲事,娶得美人归。 又比如他爱姐姐。宗蔼若是当世最出众的才女,但越是有名,自然也越是有人要将她拿来与人相比,可他爱重姐姐,谁和姐姐比,那是万万使不得的,听说谁家出了才女,他就非得死缠烂打追索不休,找出人家一箩筐的缺点,不把人家逼到承认输给姐姐一大截他就永不言退。 小时候,他不爱男装爱女装,天天扮成女孩儿,去和妓家酒馆的风尘女子别苗头,差点被父亲打断腿都不改其衷。 他曾发誓要画百美图。每日里上山下乡,看到个美女就扑上,但其实只是画完了就心无邪念,却欠下不知多少相思债,有几年天天有上门拿绳子要去吊在他家大门前的姑娘。 他嗜钓鱼。不管到哪里,都带着根鱼竿,有阵子在洛川上面持续钓了三个月的鱼,家里的鱼吃不完,不得不封干了一一寄到各家亲朋好友尝遍鲜。 他爱爬山。为了探索尚无人玩过的深山径,常常带着五百个僮仆边开道边敞游,害得当地知县以为来了强盗,如临大敌。 总之,什么事不能让他痴迷上,要是痴了…… 君靖风围着他十六叔左看右瞧,不住发愁:这可不是痴了么?! “十六叔,你这痴得可不是时候啊。”小少年不知愁滋味,也禁不住有些愁眉苦脸了。 虽然,他们自恃武艺高明,来去方便,可这干脆大大咧咧的在这里发上痴了,被人晓得了,露出行藏,就算他们可以脚底抹油跑得快,可是想干的事情,这么一扰,就未必干得成了呀! 然而,他干着急没用,十六叔一门心思都在棋盘上,早就魂游天外,此身在哪里恐怕都不记得了,眼里只有三十二枚棋子。 忽然一只嫩葱般小手伸过来,二话不说,抹乱了眼前这一局棋。 十六叔怔了怔,虽说这局棋早就是他自己和自己在下了,可下到这种程度,说什么也是自己心血,就这么毁了岂不可惜。 他有些生气地抬头,却为之一呆。 面前少女盈盈而立,俏生生的光影下,宛如一树簇新的鲜花,任何人见了她,仿佛一时间就到了无垠的天地间,如此清新。 “你是……” 君靖风大喜,抢着道:“十六叔,她就是雪汀,象棋就是她发明的!” 十六叔也是大喜:“好好好,雪汀姑娘来得正好,咱俩下一盘。” 雪汀一顿,倒是被气笑了,说道:“我这里不战无名之辈,你是什么人,来自何方,意欲何为?” 她意在提醒,十六叔却只是一怔,迷茫道:“在下曾玉,那个,我就是想下盘棋,哪有这么多道道?” 雪汀笑道:“在我棋院下棋有个规矩,你胜了此间所有的高手,需随我去谨见皇上。” 在棋院脱颖而出,是会被朝廷取中的,但并没有被重视到立刻引见皇帝的地步,雪汀这么说,不过是想把人吓跑而已。 毕竟一个南朝人在这里耀武扬威,没法收场啊。 谁知她还是轻估了痴郎的耿耿程度,十六叔听了,反而眉花眼笑:“见不见皇帝再说,我这不是还没下赢所有人,我这里下了几个时辰,深觉象棋的奥妙无穷,尚可探测幽微,只是没个棋力相若的陪我。姑娘你来来,你是发明人,定有许多独到之处。” 雪汀深深觉得,她看到君靖风就认定他是个小白痴,显然,是太低估南朝人的白痴程度了。 一山更比一山高哪。 这里正僵持,忽有人轻轻地说:“我来试一试罢。” 这时候,早已点起了烛光,但人多,棋室又没有专门为挑灯夜战作准备,这烛光虽是点亮了,总嫌室内不是很明亮。 但这少年缓缓行来,满室的烛光忽然就仿佛跳了那么一跳,是明是暗都不重要了。 因为满室间的明光,都在他身上。 少年身着一袭华贵紫衣,气质雍容,一双幽幽的紫眸,俊美得不可思议。 很难确切判断他的年龄,大约是在十五六岁到二十二三之间;亦是很难判断他的气质,倒底是偏于阴柔靡艳的,还是清俊沉稳的。 他语音低柔,却自柔婉里透出几分决绝乖戾。 他个子很高,却有些瘦弱,不象绝大多数异域男子那般拥有一个雄健的体格。 他的走路不慢,步子却极轻,宛如天上掠过的流云,轻悄而无声。 他眸间似乎总是隐隐含着一缕不明所以的笑意,这让他那双紫眸显得清浅而明亮,可嘴角微微下沉,似乎揉杂着几分阴戾之气。 雪汀见他来了,倒有三分欢喜。 这就是刚才她打发人去急唤的救兵,也是目前棋院已知最强的棋手。 赫连诩。 雪汀棋力未臻顶尖的地步,但分辨棋力高下还是很有一套的,以她的眼光来看,赫连诩应该是能称得上国手的水准了。簪缨纪事 第119章 三盘两胜制 她就不信一个今天才接触到象棋的人,还能当场下过一位国手。 也幸亏是在宫门下匙之前,及时把这个人叫来了,要不然等宫门下了匙,想要通知他,还有些难度呢。 赶紧下赢把那祸害赶走,万事大吉! 雪汀眉花眼笑,分外客气地让出位子,笑道:“赫连大哥,别留情,给我狠狠痛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赫连诩的来到,令棋院打上一剂强心针。 赫连诩最为着名的,自然是他的名声。 他是先九襄的义郡王,前皇最宠信的胞弟,年仅十三岁就身任司徒高位。 而他容貌之美,与他姐姐站在一起,便是一对绝世双璧,这世上断无可能再寻得出如此的一对美貌。 美貌带来了幸运,使得他在亡国后,依然与姐姐一起,受到无尽的恩宠。姐姐清河妃子宠冠后宫,而他则自小被许可在六宫随意行走,于宫廷便如自己的家。 与赫连诩美貌并列的,是他的六艺。 传说中,赫连诩无论象棋、围棋,抑或是樗戏、酒艺,水准都是极高。 他每每想要得到元符帝什么赏赐或恩许,就同元符帝玩什么,元符帝从来没能赢过他一回,自然也就对他有求必应恩赏有加了。 平日里,赫连诩却是有些神秘的。他除了与镐阳城中一群年轻新贵一起游玩外,向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虽然是名声传遍京城,真正见过他的人还真不多。 没想到今天一个来路奇特的高手,倒将他引了出来,绝大多数人都感到了特别的兴趣。 赫连诩下场对弈高手的消息不径而走,棋院越来越热闹了,挤得水泄不通,便是不懂棋道之人,也想抢着来一睹赫连诩的风采。 棋院对面,是一座独立的三层木质小楼,同样也是临水而建,树木掩映,与棋院这时的喧嚣不同,显得十分幽谧。 两个人在临窗处,逍遥自在饮着酒,顺带俯瞰棋院那超乎寻常的浮华,俨然局外人。 一个手长脚长身具异相,一个昂藏九尺大汉,自然便是赫连渊和尔朱拔山两个人。 他们位高权不重,荣华富贵是丝毫不缺的,很难说如此的身份和待遇会让这两个曾经是一方枭雄的人满意,但沧浪势大,宵风真人惊才绝艳,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蛰伏罢了。 如果可以产生一些意外,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满意。 “没想到啊,赫连兄你把福来喜那两个闲人引到棋院,只半天功夫,就掀起这么大的浪潮了。”尔朱拔山不知是夸还是讽,感叹着。 “也算意外吧。”赫连渊乐呵呵的回道。 尔朱拔山仰脖连干酒碗,道:“痛快!痛快!也只有皇帝宠信的棋院,能如此轻易掀起波澜来。但小弟不明,这个下棋厉害的高手,多半是南朝人,究竟会是谁呢?” 赫连渊道:“原是不易猜的。但此人行止如此,聪明如此,我倒是有了一个猜测了。” 尔朱拔山笑道:“赫连兄不要卖关子,尔朱是个粗人,归沧浪也不过三年,以往对南朝,称得上一无所知。” 赫连渊微笑,缓缓吟道:“宗家玉树行十六,琴棋书画天然呆。——这个天然,是指一生爱好是天然。” 尔朱拔山炯炯有神地瞪大眼珠子,道:“赫连兄的意思是,——” “宗煜。传说中宗氏家族里百年一出人才,果然名不虚传哪,半天学棋,打败棋院十八高手。”赫连渊感叹。 尔朱拔山笑笑,听着棋院里纷杂的动静:“你这侄子厉害,他一出手,什么玉树天然呆,都要保不住了。” 赫连渊冷冷道:“别,他不是我侄子,高攀不上。” 尔朱拔山笑道:“这又何必呢。赫连家世代出英雄,乱世纷纷,各领风骚,赫连兄,不是在下扫你兴,咱们都老啦,属于你我的时代过去了,但下一辈的时代,还远远没到精采的时候呢。” 赫连渊目光闪动,微笑着刚要回答,两人却因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暂时中断了话头。 棋院里当下人人欢腾,把个气氛渲染得和过节无二。 宗煜气度娴雅,举止从容,原是极易得人好感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但他毕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外路人,轻而易举拔了棋院头筹,观战的人大多就是镐阳城中人,不免是有些护犊子的,他这一场一场的赢下去,还旁若无人自己和自己下,观者当然是深感不忿。 而现在,赫连诩下场,本来就是十分神秘且人人见了面想要三分讨好的,几十路过后,稳稳占据了上风,旁观者自然是彩声如雷,每走一招,不论是奇是平,总有人摇头晃脑大声赞叹,夸成今世无有,万世罕见的妙着。 君靖风自然而然和雪汀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又接了主人一盏热茶。 两人位置刚刚好,能把棋局看个一目了然,小少年左瞧右瞧,琢磨不出方才赫连诩一着有什么好处,喃喃道:“不过中平而已,怎便值得这等鼓噪?” 这果然只是过渡的,说话间宗煜即以极快速度回了一招,赫连诩不假思索再跟下,不出意外的再次引起喝彩如雷。 雪汀看着君靖风不假掩饰的惊讶,噗的笑了:“主场优势,笨蛋,你懂什么叫主场优势吗?” 君靖风抓抓头,小姑娘吹气如兰说什么都对:“原是不懂的,你一说我就懂了。” 雪汀横他一眼:“别傻乐,你那十六叔要输了。” 两人对弈,倒底宗煜只是才刚接触的新奇玩意,很多棋路还是与十八高手边下边学的,慢慢的颓势显现,不要说是雪汀这样目光锐利的高手,就连寻常观者也渐渐瞧出来。 最后以车马之势夹死了宗煜的帅,棋院的欢呼声简直可以掀翻屋顶。 “好!”宗煜眉眼都不抬,大声喝彩,伸手放回棋子,“再来。” 赫连诩眉头微蹙:“你已输了。” 宗煜笑道:“我是今天才学会,你下了多久?这样,我也不占你便宜,三盘两胜,如何?只要输了我就走。” 他说着微微扬眉,温雅如玉的公子,眉眼里却有一瞬张狂不羁。 赫连诩忽然有些心悸,急急低下头:“好。” 棋盘重开。 红黑二色的木棋子,棋盘雕工、棋线勾划都显得有些粗糙,只不过是最寻常的棋具罢了。 然而,置于棋盘上,不时轻轻拈起落下棋子的对弈双方的两只手,却是温润修长如白玉,起落之间,有如弹奏音乐般的美妙。簪缨纪事 第120章 摧折 雪汀目不转睛看着,心里想:“早知道有这样的对局,我该把家里的玉棋盘带来。” 玉棋盘是元符帝学会象棋并听完宵风真人陈述其妙以后,龙心大悦下令赏的,那才是当世珍物,可什么样的珍物,也及不得此刻这两双手加上他们高超的棋艺。 棋室内喝彩犹在此起彼落,不过既然说了三盘两胜,毫无疑问时间要拖长,短时间爆发肾上腺素也就罢了,一两个时辰拼命大叫不成破锣才怪,因此这会儿的无厘头彩声,是要比刚刚平复一些。 两人之间,妙招纷呈,却也引来一阵阵欢喜雀跃。 “呀,原来可以这么走呢。” “此招妙极!看,对手也没想到,楞着了。” “这还得也好啊,我粗浅,看不出,但至少有五六后招埋伏下了。” “不不,这回的一步,就把后招打破了,得重头再来。” 不知何时,那阵阵议论,又变作很有规律的彩声:“赫连诩加油!加油!打败外乡人!” “沧浪加油!打败南方佬!” 宗煜和君靖风倒底特点鲜明,他们的南方特质一旦被认出,就没有人会怀疑了。 沧浪平时和铁颜表面维持着和平,沧浪境内虽说不致于没有南人来往,但象如此出色的南人,还是少见。 跑到棋院连胜十八人,不是来下马威的又是什么? 因此,同仇敌忾的气焰便不知不觉增长了。 雪汀微微锁着眉头,她最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状况。 镐阳城中原是对宗煜两个无敌意的,但他们一旦大出风头,便易沦为意气之争,便是普普通通两个人,也可能被视作敌人,更何况这两个人,身份大有来历? 赫连诩脸色则是微微一沉,对自己身世异常敏感的他,非但对沧浪毫无归属感,听见这样的叫法,还隐隐然浮起一线恼恨。 “这是你沧浪之事,沧浪被人打败,脸面需不好看,可这关我什么事?平时沧浪难道就把我认作是沧浪人么?” “不,我是九襄人,我是九襄的皇族,沧浪如此可厌!” 赫连诩沉着脸,连下三招杀手。 出乎意料,宗煜沉着应对,虽然不易,却全盘化解。 赫连诩一惊,满腔恨怒和锐气,由不得亦随之一泄。 宗煜随手跟进,却是前所未见的绝妙好棋。 这几下荡气回肠,发人所未想,君靖风大叫一声:“好!” 旁观众忍不住对其怒目而视,君靖风笑嘻嘻道:“好就是好,你主场优势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是吧?” 他看起来实在是年少,笑嘻嘻的说话毫无机心,加上局势紧张,赫连诩台面上竟有些不好看了,围观众顾不上和他生气,又纷纷转头观局,但此起彼落的叫好助威之声,至此却有了一个小低潮。 赫连诩皱眉思索,棋到中盘,不是不能下,但他犹豫的是,接下来一手大见凶险,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若是被人看穿套子就更落到危险境地,要不要冒险激进? 沉心敛息之际,六感便比平时都更加敏锐。 清清楚楚听到角落中有个人小小声道:“这个叫曾玉的惨了。” “怎么惨了?” “他下棋不找好对象啊,这位美貌异常的赫连公子是什么人,嘿嘿,他不知,难道你都不知吗?” “也是,得罪了皇上跟前的红人,凭你棋艺高超,哪比得过人家一顿哭诉。” 赫连诩脸色微见苍白,额上慢慢沁出汗珠来。 君靖风年少赤诚,先只关注棋局,赫连诩的美貌,于他不过浮云。但几个闲人唯恐闹事不大的议论,倒让他对准了赫连诩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越看越美,哪个角度都挑不出明显缺点来,那双眸子,更是幽幽如紫宝石,好不诱人,君靖风心里一惊,脱口低呼:“赤赤走车底,双飞入紫宫。两根羽毛……诶呀呀,不会说得就是他吧!” 好在他虽然赤诚,毕竟不是不懂事,这压到极致如细丝的低呼,只是说给雪汀的。 雪汀横了他一眼,同样切切低回:“你别无聊,不管什么都乱讲,大嘴巴,没有家教啊?” 这个骂得有些狠,君靖风也明白那些话并不好,吐吐舌头,理亏的没敢作声。 然而闲人闲谈,便是赫连诩心上一根难以拔除的刺,心神大乱间接连几步走失,双方本就势均力敌,哪容出错,宗煜立刻占到了上风,眼看稳赢。 岂知他仍旧一派心定气闲的模样,也是接连几下昏招,连送几子。双方各自已然无子可走,就是一个平局了。 赫连诩大为意外,宗煜含笑抬头问:“这一局平了,可使得么?” 赫连诩还有些茫然:“这……我……” 他眼睛落在几处他走得奇差的地方,宗煜不可能看不出来。宗煜笑道:“公子走神了,在下也是今天才学会的下棋法门,有些错漏,在所难免,很可惜没能抓住公子走神的机会。” 赫连诩咬着嘴唇,他被外界议论得走神,出了拙劣的招术,宗煜不可能看不出来,更不可能犯同样拙劣的错误,只是,人家不愿占这个便宜。 赫连诩心里,泛起一丝丝涟漪。 雪汀也是暗暗点头,这才是大将风度。她适时道:“那么还有第三盘,两位都有些累了吧,要不今日先封棋,休息了再下。” 可是宗煜心里的痴迷劲没过呢,好不容易碰着赫连诩这样的高手,他哪里肯轻轻放过,敲着棋子,有些沉吟。 赫连诩看看他,刚才的一抹涟漪,却在心间越泛越大。宗煜的手下留情,表面上是保持君子风度,而内心呢?从那议论中,宗煜岂不明白得更多,未必就不会瞧轻了自己。 瞧轻自己……这么多年来,给人话里话外轻贱得多了,面前的人,分明什么都知道了,还假装无辜,赫连诩的那一丝涟漪,三转两转,竟尔化作怒潮。 他咬咬唇,努力挤出一缕微笑:“说好了三盘两胜,多下一局没甚么,我无事,公子如何?” 宗煜大喜,忙道:“好好,我一准奉陪!” 第三盘再下,风光又自不同。 宗煜被人称作“天然呆”,小时候还有异装癖,旁人只道是贵介公子性情乖戾,其实,那只是他天生就易于对着美好的事物产生流连之情。 而今赫连诩这样一个绝顶美貌、又拥有着不凡智慧的少年,竟受如此言语摧折,宗煜便有些不忍。簪缨纪事 第121章 胜之不武 有这种心情在,他的棋风便走得甚是舒缓,这一局是三盘两胜制的最后一局了,无论胜负,他都不会再继续纠缠,因此,更多只在享受高手间对弈的快感。 可他不知道赫连诩完全是从相反的方向去想的。 他也同样下得云淡风清,甚至,偶尔还抬起眉眼,笑意盈盈看一看对方,宗煜只道彼此心意相通。 赫连诩连下几个暗钩子,走得不高明,宗煜沉吟,他觉得赫连诩可能还是心情鼓荡,便不跟进,棋势仍旧很缓。 “哎哟!”君靖风掩唇,“这走的不好了。” “观棋不语。”雪汀横他。 君靖风笑。他也知道十六叔只是一时痴迷在棋道上了,并不是当真对输赢异常在乎,所以,也就不提点了。 可赫连诩求胜心切,抓到宗煜错漏之后,他的棋风便越来越狠辣苛酷。到后来宗煜完全看出来了,可是前面几个小套钻进去损了兵力,两边通共三十二枚棋子,既上了当,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这一盘,他输了。 宗煜有些气恼,但仍只心平气和投了子,笑笑:“怨赌服输。” 赫连诩忍不住一丝得意的笑容,冷哼道:“也是一点点教训,别把天下英雄瞧得低了。” 宗煜不管输赢如何,始终针对的是棋局而已,赫连诩出言讥诮,倒似在影射人了。 宗煜有些皱眉,暗暗想道:“可惜了,他不是英雄。” 那边君靖风可忍不住了,他看出赫连诩的套子比宗煜更早,那是借着宗煜的君子之风故意下套,胜之不武,结果赫连诩还这样自负。 冷笑一声,说道:“侥幸赢了一盘,可莫以为英雄两字,便是如你所想。赫连公子,你的棋风酷烈,棋路狭窄,只能出其制胜,却非长久之道,你和我十六叔下,越往后,必然是输多而胜少。” 这话说得,赫连诩一张白皙柔净的脸蛋登时涨红:“风凉话,谁不会说!” 君靖风冷笑斜睨着他:“不服气?要不,咱俩来一局。一盘定胜负!” 赫连诩微微一怔,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有些迟疑的看向雪汀。 听说面前这俩家伙,是今天才到棋院来捣乱的,也就是今天才刚接触的象棋,但宗煜之强他已经领受过了,若不是利用了一下宗煜同情弱者的心理,结果还真不好说。 下完一个,又冒出一个,作为雪汀请来的救兵,他倒还真是有些怵了。 君靖风可没什么顾忌,见他犹豫,大大咧咧补刀:“你敢不敢?” 赫连诩大怒,勉强稳住,冷冷道:“一会儿三盘两胜,一会儿又所谓一局定胜负,只怕一会儿输了又有花样。我哪来的功夫这么和你们这等人耗?” 这也不是没道理,得到很多人应和。 君靖风笑道:“说了一局定胜负,就是一局定胜负。若我输了,我和十六叔两个即刻便走,且此生不再入棋院。” 赫连诩还是没答应,周遭却忍不住了,早已起闹哄哄:“外乡人好大口气,赫连公子,打败他!” “赫连公子怕过谁,你们一个输了又来一个,说话算话,这可是最后一次!” “就一盘,再一盘而已,费不了多少功夫,赫连公子,教训教训他们!” “两个外乡人,新下棋的,赫连公子还怕不成,打败这小蛮子,回家吃夜宵啦!” 这些都是很正经的,偏有那种小人,只恐无风不起浪,在声浪中小小的插一句:“回宫吃夜宵。” 引来稀稀落落的笑声,这些笑声不能说一个个都是歹意,赫连诩听着,别提有多刺心了。 他长长吁一口气,慢吞吞道:“小兄弟既这么说了,我就陪你玩两手吧。” 于是再战。 君靖风以前下围棋,造诣颇不低,更有一样旁人难以企及的能耐。 因此,他对棋类天然触类旁通,观战的时候,尤其容易看出门道。 但他自己下,没有经过大量练习的生疏,毕竟是非常容易就在棋盘上显现了出来。 连走数子,赫连诩还在想着他的套路后招呢,不承想他就是走一招算一招,赫连诩连走连捷,顺利吃了两个兵一个相,几乎在倾刻间就形成了对对方的双炮式碾压,不由得冷笑,同时大大放下心来。 “我道你有什么本领,原来只得一张嘴。” 赫连诩从来不是什么厚道之人,适才被君靖风狠狠一逼,这时有机会,绝不放过。 宗煜在一边看着,眉头微微一皱,男孩这种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的下法,那是绝对下不过赫连诩的。 但君靖风跳出来挑战,宗煜始终未加以阻止,实际是缘于对这小小少年强大的信心。 君靖风有个绝对是不可思议的长处,他的记性无与伦比的优越。 围棋三百六十一个棋子,杀到最为难解难分的中盘,此时抹乱棋秤,无论多少复杂的局面,君靖风都可将其复原。 这要多狠的眼力、多强的记性才能做到? 记性好,算力当然也随之强。 相比之下,象棋的三十二枚棋子、九十个纵横交叉点,对君靖风来说是小儿科了。 君靖风前面几招,确实是经验生疏所致,对于象棋的奥义,他已懂了却还未有深层理解,必须要有一个上手的过程。 此时却大概已明白,若不把战术运用到极致,这种棋类也称不上是智力游戏了。 周遭喧闹,幸灾乐祸的讥诮甚多。君靖风闭上眼睛,将身旁的喧嚣通通排除于外,整张棋盘、双方对列清晰如雕刻的显现于脑海。 君靖风在臆想中走出了一步,随后,摩拟对方还还出十步的可能套路,衡量其间最优解。 赫连诩的吃亏处是和宗煜连下三盘,这个过程极尽所能,一个人的棋风总是有局限的,君靖风此时摩拟的,便用进了赫连诩用过的所有套路,以及顺着这棋风他可能走出的任何招术。 这才徐徐睁目,下了一子。 往后每一步,出子都极慢,每一个最寻常的应对,都要花上超过赫连诩几十倍时间。 如此棋风自是不讨好,周遭大见嘲笑,但这适才还显得有些脱跳的少年,此时却异常沉得住气,旁人笑骂只若过耳秋风,完全做到了不闻不问,故我行事。 慢慢棋盘变化,终于有人率先看了出来,只要他落下的一子,往往都是随后十步中的最优解。 等于一子既出,赫连诩走的这一招便是精华皆废,他不得不重新布局。 赫连诩竟是越下越困难了。簪缨纪事 第122章 败! 有一个人看了出来,便有十个人看了出来。 棋局内,棋局外,都慢慢的沉静下来,鸦雀无闻。 雪汀在一旁瞧见,同样的震惊不已。 有道是象棋重战术,围棋重战略。 围棋看少,象棋看老。 然而这些人人有口皆碑的规则,在君靖风面前,仿佛不堪一击,瞬间失效。 一般而言,围棋需要整场不断付出脑力和算力,因此少年锐气,往往在此领域一鸣惊人、以下克上的尤其多。 象棋则更依靠战术,越是研究,套路越多,倘若没有及时看出套路,一钻入套很难翻身。为此,无数人精研于此,象棋的套路即战术战法博大精深,愈演愈无穷,很多人老辣弥坚,年纪越大,棋路越深。 然而君靖风的变态之处在于,他那强到变态的记忆力。赫连诩一落子,他便根据此一子在脑海中翻翻覆覆的变化下了几十盘,他根本不管你什么套路,每一种可能性都会被他在脑海里及时演算,导致每一种套路,都不再成其为套路。 他的脑力现场测算几近于无限,赫连诩的套路,却是有限的。 这样下法,自然有输无赢。 雪汀这回才是真正的震惊:这小白痴,一点不白痴啊,绝对是聪明绝顶啊! 而此刻最糟的还在于,赫连诩一旦发现自己可能落人下风,心头便乱,心头一乱,立时就出了岔子。 正如他的第二盘一样。 赫连诩最终败得极惨,脸上无一丝人色的盯着棋盘,俊拔如玉树的身形,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耳中,一阵阵的窃窃私语,并不避讳。 他甚至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真的满楼人都在谈论,但他心里明白,这些说法,到了明天,便将传至镐阳城中大街小巷。 “一直以来,都传这位赫连公子六艺精通,传得成神了,一见之下,不过尔尔。” “就是就是,说什么六艺精熟,琴棋书画骑射样样厉害,却连人家第一天学棋的小孩儿都下不过,这么看,名不符实。” “自然是名不符实,还真当他厉害哪。真厉害的话,也不会直到今天,不脱宫闱帷薄了。” “呵呵,也就是哄皇帝开心的一个弄臣罢了。每样会一点,每样都不精,皇帝陛下一高兴,旁人拍马屁,便传成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哈哈,快别说,我沧浪的天下第一若这样,还能见人么?” 赫连诩脸上血色尽失,仿佛看到自己不堪的明天。 那些或者恶毒、或者刻薄的流言,如同潮水一般把他彻底的埋葬,使他彻底沦为一个笑话。 不不不,赫连诩绝望地想:难道他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难道他岂不早就是沧浪人人谈而笑之的笑话了? 可是,曾经这场笑话,还披裹着一袭华美的外袍,所谓赫连公子美貌绝世才华过人,即使是在浊世混汤之中,毕竟保持着徐徐盛放的莲花之姿。 然而,直到今天以后,那么多的华丽那么多的虚假,都只不过是谎言之上的蛆虫罢了。 他的一生,完了! 赫连诩绝望的咬着唇,就连撑着桌子的身子,都禁不住摇摇欲坠起来。 雪汀心里有所不忍,是她把赫连诩叫来当救兵的,可又是她把赫连诩陷入如此无地自容的境地,该想个什么办法开导他才好? 然而,雪汀明白,赫连诩的处境,是死境,不但是她,这一点与他相交的人全都明白。 平时很多年轻人在一起游玩,大家感情都很融洽,称兄道弟、呼朋唤友,然而在心底深处,即使他们那样的一个权贵小群体,心里都明白彼此是不同的。 比方三皇子,因着太子的不强势,心里自然有着更多的期待。而随之而来就出现了象八皇子、贺达之他们那样的立场选择。 此外象尔朱珥貂、拓跋岳,甚至是赫连风雷那些曾经的天皇贵胄如今的权贵附庸,则是紧随于最顶尖的那个圈子,谨慎的观望、选择。 只有赫连诩是很特殊的。一样是降国之臣,可来自于皇帝特别的恩宠,让他的处境和身份都极为尴尬。 这个圈子不论是谁都对他以及他的姐姐清河妃子表现出亲近。因为大家都明白,他们虽然是受宠的人,却不可能掌权,不会产生利益纠葛,反而他们特殊的身份可以给一些人带来特殊便利。 三皇子对他,便是有意的笼络接交。 但是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一旦赫连诩的保护伞倒下,或者仅仅是由于年华消逝,他就不会再复如今日的价值。 平时朋友们相处,或有意或无意,总之是小心翼翼护着他的疮疤不给碰到,但越是小心,越是意味着需要保护的那块地方流脓流血,烂污不堪。 想要治愈,只有削掉烂肉,等待再长新肉。 雪汀并不能确定,这个兼以柔弱和阴狠的男孩子,曾经飞在枝头作凤凰、而今梦游般行走于大内深宫沦为玩物的男孩子,他是不是能够做到。 至少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很困难。 “我来和你下。” 突然,一个声音冒出来。 冷定,淡漠,而疏离,却同时拥有着强大到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场。 棋室内突然静寂下来,一时倒又找不到这个开口挑战的人。 只有雪汀讶然的循声,看到了令她出乎意料的人。 戴着太阳神面具的少年静静站于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虽然发出了挑战,可他仍只是背对着棋战的中心,就仿佛那句突兀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君靖风找不着说话的人,一顿乱看,随着雪汀目光所视,发现了阿幂。 他惊奇的抓抓脑袋:“呃,刚才说话的人是你吗?” “嗯。” “你要向我挑战?”君靖风感到不可思议,“你不是药僮吗?” 阿幂淡淡道:“客串。” 雪汀差一点就喷了。阿幂平时非常沉默,对别人的搭讪几乎从不理睬,即使对着她,也往往一百对一,要他频繁的开口简直天方夜谭。 如此,实际上阿幂是受到雪汀语言习惯的影响。 就比如这“客串”两个字,在君靖风听来,充满异域风情。 不过还是能听懂。君靖风快活得两个酒窝一隐一现,一歪脑袋,向雪汀竖起大姆指:“我就知道你身边一定都是非常厉害的人。”簪缨纪事 第123章 高调 雪汀微微一笑,心下十二万分惊异。 阿幂的棋术造诣,其实她也把握不了,围棋被他杀得惨不忍睹,但在她造出象棋以后,除了一开始的学习,他俩对弈的不多,即使对弈,一般也视阿幂的心情,或输或赢,不定。 问题在于,不管阿幂棋力是否强悍,雪汀从未想过,他会下场比试。 这不但是出于阿幂本性淡漠,不喜与人争斗,更由于另一层顾虑重重的原因。 如果说宗十六是火爆的种子,可能会引发火苗,那么阿幂就是个火药桶,肯定会引起大火,甚至是爆炸、地震。 阿幂的来历、身世,他所背负的莫名其妙的罪孽和引发的诅咒,都是一步一雷的敏感区域。 雪汀直到今天,仍不太清楚阿幂真正的来历,然而,她却明白,阿幂越低调越好,越不要在权贵中引起重视越好。 阿幂日夜跟着她,想要真正的低调不啻痴人说梦,然而,这和他个人高调、展露才华,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 阿幂突然主动出现,既是意外,又让雪汀隐隐不安。 然而,她却不会阻止阿幂。 不管阿幂的身份和处境,在外人眼里看来是怎样,她却始终是把阿幂看作独立个体的,绝不会对阿幂做出任何的约束。 因此,她只是沉默。在君靖风看来,这当然就是默许了。 君靖风也没什么架子,只笑嘻嘻扣着一枚棋子,道:“成,来吧。” 阿幂却没有动,依然保持着那个背向的姿势,只是手里,却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型的棋罐子。 棋室里到处都有棋盘棋子,他是随便哪里取了一套棋,这倒也并不稀奇。 稀奇的却是他的作法。 也未见他有什么动作,十六枚棋子忽的徐缓有致从棋罐中飞出,在半空中划出美妙弧线,一颗接着一颗,接连落在棋盘之上,瞬即摆好了开局。 这一手,直接震撼当场! 这会儿大家已经顾不上看下棋这回事了。 太阳神面具少年棋力如何,尚且看不出,然而亮出的这一手,隐然便有先声夺人之势,压住了南方小子的气场。 相隔五步之外,掷子成盘,君靖风自忖他勉强能办到,十六叔则肯定能办到。 但君靖风自忖,完全不转身盲掷什么的,保持优雅如玉树临风什么的,恐怕就有点儿难度。 况且阿幂已经这样做了,他若效仿,那是步人后尘。 于是他不动声色,手拈棋子普普通通走了一步。 阿幂没动,继续悠然在局外的一派清淡,棋盘上排列好的棋子却是忽然动了一格。 这一手仿如神迹,整个棋室的热情被点燃如沸水滚煎。 “好厉害啊!倾城公主的太阳神侍从,真的好厉害啊!” “就是,太阳神加油!” “加油!一定要拿下这南朝小子!” “太阳神揍他!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朝小子!” 公平地说,阿幂身份的特点和赫连诩差不多,甚至多有不如。 他是倾城公主的专属奴隶,手足镣铐不离身,地位声名,无不低到了尘埃里。 但世人心理往往如此,赫连诩是表面风风光光,因皇帝之宠而被众星拱月,无人敢于当面得罪,这就致使他的背后,被人骂得无法翻身。 阿幂的情形,却是既孤清,又冷淡,他那极其出色的形貌,云淡风清的气度,一声不出的低调则被视作服从和隐忍,无论哪一点,都让人提起一声叹息,仿佛是白鹤般的高洁,沦落在风尘,让人为他叹息,为他可惜。 赫连诩的评价则完全反过来,便是凤凰落地不如鸡的典型。 而今阿幂在赫连诩败后出场,这件事本身就意味不寻常,隔空催动落子,更是神乎其技。无论输赢,都是远远胜过赫连诩的了。 在场也只宗煜、君靖风等少数高手心知肚明,阿幂第一次背身隔空布子,那是非常高明的暗器手法,后面令棋子在棋盘上移动,与前相比,也就不算甚么特别手段。 他发动的时候,足下随意一点,从而让足间的镣铐随之一震,但因幅度极小,难以为人所察。 地下的木板受到震动,传到了并不算很远的棋盘之上,使之相应移动。 即便如此,精确的隔空震物,这份内力也不可小觑。 雪汀则暗暗称奇,她是看了出来,阿幂这异乎寻常高调之下隐隐挟着的怒气。 然而,这怒气从何而来? 为了维护赫连诩?且不说阿幂素日与赫连诩交情平平,就算是真出面维护,也不至这般暗蕴火气吧? 别说雪汀想不通,就是阿幂自己,也是无法解释,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来自何方。 他只是明白一点,自己的怒气绝非是缘于君靖风下赢了赫连诩这件事本身,却是纯粹冲着君靖风而去的。 若是宗煜赢了赫连诩,哪怕外界说得再难听,他也无动于衷。 然而,君靖风就不同了。 一腔郁积,一腔怒火,不需要解释,只要发泄。他就是要高调,要挑战,要打败这个不可一世的南朝小子。 这臭小子从出现以始,每一个举动,每一次大笑,每一个与雪汀莫名的眼神,最要紧是他手里总是不缺的那盏茶,无一不让阿幂怒火中烧。 打不得这浑小子,那么便在棋局上打败他! 可阿幂挑战的,是一个当世算力绝无其匹之人,这棋局要分出胜负实在难能,一时间你来我往,妙招纷呈,因着阿幂神妙的纵棋之术,观众非但不会因为棋局已经持续到了第五盘而兴趣稍减,相反却是热情一波高过一波,阵阵喝彩,声振屋宇。 每一个观棋之人,都情不自禁身处其境,热血沸腾。 只有赫连诩例外。 棋局多么热闹,都是身外的热闹,都是对他愈来愈多的难堪。 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勉强控制了不住发抖的身子,僵直地一步步朝楼下走。 雪汀虽瞥见了,但知一时断难开解,而且他多留棋院一刻,就多一分煎熬,早点下楼散散心也好。 “大不了过两天找清河姐姐,向他赔个不是,再多哄哄他就是了。” 奇怪的,赫连诩年届二十,算来并不很年轻了,做得贵胄,当得高官。可在雪汀眼中,他却一直有些幼齿,就算是他双胞胎的姐姐,也比他成熟得多。簪缨纪事 第124章 凤凰凤凰止阿房 赫连诩沿着息河河畔,茫然而行。 距离棋院渐行渐远,那些喧闹,那些灯影,那些尘世的浮华,也渐渐离他远去。 然而,身心之间所感受到的痛楚迅速无比的蔓延开来。 那个平日里小心翼翼掩藏很好的疮疤,被一点点用钝刀子翻出了烂肉,一下下被割着,刺着,切着,反复纵横,血肉模糊,却是割不完的烂肉,流不尽的脓血。 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缓缓蹲身而下,抱住了双臂,埋起了脑袋,缩起了身子,恨不得藏进最黑最深的角落里,没人看见,没人留意,让他嚎啕大哭,让他纵情痛骂。 可是不能够,黑暗里,有些东西却比以往更加清晰的浮现出来。 落地大鼎内燃烧的沉香满室幽靡,流金纱幔如水浸地,千颗夜明珠相缀的流苏呈现轻柔光晕。 洁白姣好的肉体,在深沉满足的轻吟间仓惶横陈,深红织金地毯缓缓流淌过少年处子之血,无与伦比的灿烂华美之下是掩不住的靡烂腐臭。 七年了。然而这一个噩梦,每一刻回想,都比前番更加令人绝望。 暗夜的河水之畔,赫连诩轻轻啜泣起来。 越哭越伤心,身体也越缩越小,恨不得这世上,没有一个能看到他,没有一个谈论他。 此时夜深,坊门早就关闭,坊间的行人也是极少了,除了棋院,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熄火,河面上三两点渔舟灯火遥远微弱。 流云明月,一时风吹去,和着河水的微涛,尤其清凉,也显得分外寂静。 一缕悠远异常的歌声,似乎是从远方飘渺而来,似乎一阵风在心底吹过,隐隐约约,然而,赫连诩却能清晰的捕捉到每一字每一句。 “牡丹一夜雨新凉,凤凰凤凰止阿房。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一霎神光吐,梧桐霜。 “宝树凋零,血凝螓首,凤凰心有恨,尽成殇。 “凤凰儿,凤凰儿,相思魂断人断肠,痛煞少年郎。” “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赫连诩听着,字字句句仿如剜心,河面风过,他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只因为,他的小名儿就叫凤凰。 其辞清,其情哀,字字透着血泪,可它的意思里,却并不似坊间“双飞入紫宫”那般的粗鄙直白,甚至在最后,仿佛隐约还有着发自肺腑的痛惜和忠告。 歌声还在持续,赫连诩同痴了似的,翻来覆去品着这首歌,泪水不自禁打湿了前襟。 他茫茫然站了起来,如同蛊惑的游魂,向着凄清歌声的方向飘行。 这是一座院落,门前落落,庭院葳蕤,轮廓透出几分绮丽,看样子是一户人家。 能在息水河畔的东市里拥有一所住宅,那可不是寻常人家。赫连诩微微沉吟着在门前驻足,乌木双门却倏然悄无声息地打开。 “我家主人有请。” 赫连诩微惊,但那歌女的悠悠声息犹在耳边,他再傻也知人家是有意引他前来。 一咬牙,孤身而入,唇边却挑起蔑然笑意:“我倒想看看,你这里甚么妖魔鬼怪。” “哪有妖魔鬼怪,是我请侄儿过来。” 赫连渊微笑着,伫立在灯光里。 赫连诩面色微变:“叔父大人。” 赫连渊是庶出,赫连纵和赫连集、赫连诩这一脉则是正出,正庶之别,导致了九襄国君之位的归属,也导致了赫连纵父子两代对赫连渊的深深猜忌和排挤。 当年赫连纵的父皇临终之际,告诫纵、集、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但同时告诫他俩的庶出叔叔赫连渊,才能高而野心大,切忌防之,不可与其正面冲突,如果能找机会除掉此人是为上策。 赫连纵遵照父皇遗嘱,对同母兄弟赫连集、诩都非常信任,把军权交给赫连集,年仅十三的赫连诩掌握国家财政,另一方面,却对那个叔叔百般刁难,猜忌不已。 赫连渊投奔沧浪之际,赫连诩还小,他们俩并未起过正面冲突,然而,论到什么叔侄情份,那是半点都没有的。 赫连诩当年见了赫连渊从来不拜,而赫连渊破九襄擒拿侄子,也同样是无所顾忌,根本上不念情份。 九襄亡后,赫连诩再看到叔叔,每每想起的,便是九襄皇室在赫连渊手下全军覆没,一个也没能逃脱。 他极高极瘦的身形,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的笑容,从此给赫连诩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压力,让他一见到这位叔叔,就情不自禁心生戒惧。 这些年来,尽管都属沧浪的臣子,他们相见如同不识,从未发生过任何交集。 陡然在陌生小院看到这个人,这不能不让赫连诩心生畏戒。 赫连渊看出他的胆怯,微微一笑道:“不用怕,是我特意找你来的,阿诩。” 他在前带路,赫连诩无从抗拒,只得跟着他一路进了内堂,来到二楼。 相对而坐,赫连渊开门见山道:“阿诩的棋,下得不错。早听说你六艺精通,叔父很感欣慰,阿诩是我们赫连家未来仅有的希望了。” 赫连诩脸一红,喃喃道:“我的棋……输了。” “不必如此。数个棋局,我让人复原了,阿诩之败,非战之罪。倘若容你心地清明,和对方一般放开来干,大有驰骋余地。” 这话,似指棋,又不似全指棋。赫连诩默然无语。 赫连渊微笑道:“你的才华,绝不负天才之名。但看你处境,做叔叔的很是不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同样也是相助我赫连家族,却不知阿诩可愿意否?” 赫连诩心头猛地一跳,飞快抬头瞧了眼赫连渊,沉默半晌,道:“叔叔……难道不计当年之嫌?” 赫连渊爽朗大笑:“我的事,怪不到你头上。想当年你长兄忌我,可你才几岁,能知什么?” 赫连诩未答,脸上腾地一红,下意识地躲开了赫连渊那如鹰隼一般的探视。 赫连渊倒霉摧那会,他确实极小。然而,对这个可能影响到他们兄弟皇位宝座的叔叔,他的顾忌一点不比长兄小。就算是受到了成年父兄的影响吧,总之他是打小就随同哥哥们咬牙切齿恨这个叔叔,很想除之而后快。 所以赫连诩只归罪于他的兄长赫连纵,他是有些心虚。 转念一想,他那会小是事实,赫连渊对赫连纵和赫连集多半恨之入骨,而对他,就算看到他有些不太好的态度,赫连渊大抵视作小孩举动没有当真,因此,赫连渊对他,可能还确实有几分情份。簪缨纪事 第125章 密议 他如今这个境况,一生在黑暗里无指望,然而如能得到面前这个名为战神的人的帮助,也许此生截然不同。 赫连诩心里已然动了,满含希望,轻轻说:“若蒙叔父指点,侄儿感激不尽。” 赫连渊颔首,却叹息:“阿诩,你可知道,早在盛城的时候,我就把你姐姐许给了太子。” “太子?”赫连诩疑惑。 太子对姐姐怀着痴心,赫连诩一直是知道的,当年,他和姐姐也以为今后就是跟着太子了。但,这怎么会和赫连渊的许配有关? “太子喜爱清河公主,我看他心意至诚,便答应了把清河许给他。即使他不算是最好的人选,但太子幼承汉学,颇知礼法,若是太子收了你姐姐,他只会对你有兄弟相护之意,你再怎么样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事情后来会那样发展,你大哥为了自己的富贵,将你和清河双双献给君上。” 赫连诩浑身如被蛰了一般猛跳起来,失声道:“我大哥……你、你胡说些什么?我……我们姊弟进宫,和我大哥并无关系。” 赫连渊微微冷笑:“原来你果然是蒙在鼓里。当年,我把你姐姐许给太子,但同时知晓皇上重色,他如看到你姊弟,绝不会放过。因此我给太子出主意,藏起你们姊弟俩,至少让皇上在受降之时见不到你们。然后太子当场索要恩旨,皇上原已答应了,这一点你可知道么?” 赫连诩呆了半晌,道:“是,我听说了。皇上后来……见到我、我们,改了主意。” 赫连渊哈哈大笑:“阿诩,阿诩,我没想到你时至今日还是如此单纯。可怜,可怜,你被赫连纵骗了卖身卖心,看样子还得被他继续一路卖下去而不自醒!” 赫连诩脸色苍白,低低叫道:“够了!叔叔,请你……请你适可而止!” 他喘了口气,又轻声道:“事实如何,当年诩儿不知事,请叔父为我指点迷津。” 赫连渊并不急着解说,饮了一大口酒,这才慢吞吞道:“想当年,太子听我的主意,未曾让你姊弟在受降仪式上露面,皇帝只看个名单,不是有人专门提点,他怎么会知你姊弟之名?” 赫连诩颤声问道:“为何说是……是……” “我向太子谏言,没有多少私心,是因怜你姊弟稚弱,只有那样才是最好归宿。但我没私心,你的亲兄长却有私心。”赫连渊微微冷笑,“不料他固然毫无叔侄情义,兄弟情份也是不堪一提。赫连纵以降君之身,昏弱无能,想要在沧浪立足,凭的是什么?那就只有卖力讨取皇帝欢心了,所以,他不惜出卖你姊弟,用你俩终身前程,去换取他个人荣华安稳。” 赫连诩脸色苍白,咬着唇角,微弱的抗议:“可不能平白如此说,凡事需要证据。” “呵呵……”赫连渊一连串低笑,“阿诩,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呀。屡受摧残,却能保持赤子之心,你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赫连诩恍如未曾听见他的褒奖,只在他笑声中瑟瑟发抖如落叶。 赫连渊笑完了,方道:“好,你要证据,我给你证据。你可记得,赫连纵当初先封的是从善侯,降国之君应有之义而已,皇帝颇不悦他。但不过短短三天,便由从善侯改封新兴侯、冠军将军,食邑五百户,你想想,被沧浪攻破之国中,那尔朱拔山是何等英雄人物,他在归降之后积多少战功,却也没能得到等同的爵位封级,赫连纵酒囊饭袋一个,若非献弟妹有功,哪来的三级大跳?” 如此对比,说服力十足,赫连诩心下已是信了,脸色越发难看,赫连渊仍嫌不足,又道:“你若是还有存疑,大可找机会问问太子,是不是我当年许配,是不是赫连纵无耻献媚?” 赫连诩默不作声,身子象是已经支撑不住重量似的,逐渐软瘫下去。 苍茫里只存了一个微弱的意识:“原来我本可不必如此屈辱,我本可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是哥哥……是哥哥……” 赫连纵是他嫡亲大哥,既是长兄,又是主君,对他素来亲厚,他十三岁时便授予高官厚禄,他一直都对这位主君兼兄长信爱有加,至今不减忠诚耿耿之心,却没想到,早在七年前,他这位可敬可爱的哥哥、昔日的君上,便为了自身的前程,亲手将他送入火坑! 想起这几年他仍与赫连纵保持良好关系,心中忍不下的委屈往往找长兄哭诉一场,如今看来,都成可笑。赫连纵虚浮笑脸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祸心呢?说不定自己每一场哭诉,他都紧赶着告诉元符帝,令皇帝一笑以博欢心。 眼泪,顺着指缝簌簌而流。 赫连渊冷眼瞧着,淡淡道:“你心里难过,可以就此哭一场,但是哭完了,就不要再哭了,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赫连诩对他本有几分畏惧,他的话很管用,况且赫连诩满心里,也不想被这位英雄叔叔看不起,当下努力收住哭泣,尽可能使自己快速恢复平静。 抹着眼泪抬起头来,但见赫连渊坐在灯畔,淡定喝酒,似乎并没有为他这个侄儿的遭遇感到有半点的同情。 赫连诩呆呆发了会怔,忽然低声道:“叔叔,你告诉我这些,倒底是想做什么呢?” 赫连渊扫他一眼,淡然问:“平静下来了吗?” 赫连诩心头一动,原来叔叔似乎也不是不为他可惜,而仅仅是出于英雄人物的涵养,不动声色罢了。 他决心向这位受到全部襄人赞叹的叔叔学习。 眼泪终于擦得差不多了,至少不再感到脸颊上新生的凉意,赫连诩自谓恢复了冷静,他先要弄清楚,赫连渊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就算赫连渊当年确曾向太子谏言,提出了对于他姊弟俩而言更好的建议,但这几年叔侄间全无情份,那也是放在面前的事实。 赫连渊之所以突然表现得对他关切异常,并把一些以往事实告诉他,毫无疑问,他有企图。 这个企图,想当然就是他赫连诩如今多少有些利用价值,他若是以为这真是由于叔侄情份,那可算自作多情了。 赫连渊聪明,赫连诩想告诉他自己也不笨,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簪缨纪事 第126章 认父 他也以淡淡声调问:“叔叔,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些什么呢?那歌,你让人唱的歌,里面有还故乡之语,又当何解?” 赫连渊不语,凝目而观,直把赫连诩瞧得情不自禁又有些生怯,他才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好!阿诩,你这才是我赫连家的人物!” 同时,另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大笑道:“处变不惊,胸有丘壑,果然不愧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雄!赫连兄,我向你的一力推荐,可没说错吧?” 随着笑声,走出一条昂藏九尺大汉,赫连诩一见,忍不住先站起来:“尔朱……尔朱大人。” 尔朱拔山满脸笑容按他肩坐下:“不要拘礼,不要拘礼。你是我家小子的好朋友,阿貂每每对你推崇有加夸不绝口,嘿嘿,今日一见,果如其誉。” 赫连诩面庞微微一红,心里有些不甚了了。他和尔朱珥貂等常常在一起玩,交情不错,是由于在一个圈子里常常碰头罢了,他可没看出尔朱珥貂对他推崇有加的意思,以至于能给尔朱拔山这么深的印象。 三人同又坐下,仆人送上了酒。尔朱拔山这才道:“我看贤侄还有些不明白,赫连兄,何妨向他说个仔细。” 赫连渊微笑着,因着适才赫连诩问出的一句“还故乡”,他似乎很是欣慰,这时他那深沉锐利、不可捉磨的眼神,也变得亲和许多。 “阿诩,我当年因避难而投沧浪,是出于不得已,若非如此,实难在赫连纵手下保命。可是我一颗雄心,虽半百年纪而不死。我可没有忘记咱们九襄的祖宗,历多少磨砺坎坷,方得成国!想我赫连渊一世英雄,岂甘心死后无颜对祖宗先辈,落一个投敌降国的万世骂名!” 赫连诩微微张着嘴,脸色苍白,一颗心嘭嘭直跳,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赫连渊今夜与他长谈,把一些隐秘过往告诉他,表现出极大的拉拢之意,此外,还有那首歌,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是如此分明,“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赫连诩绝对不是蠢人,赫连渊的种种反常行动,他早已侦知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然而,直到赫连渊亲口吐出,他才终于确信。 不过,赫连诩旋即恢复了冷静。 他很明白,赫连渊雄心不已,那么他想找援助,找同伙,自己肯定是个好的对象。 然而,自己凭什么要为他出力呢?为赫连渊,甘做嫁衣裳? 那也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吧? 赫连渊何等了得,不等年轻人有所反映,已先轻轻笑起来:“早在今夜以前,你尔朱伯父便曾再三和我推荐你,但是,我一直都不以为意。今夜以前,我就只当自己一辈子的雄心壮志,都是空望,只能付诸流水了。” 赫连诩微垂眼睑,不开口,静静听着。 “想我赫连渊虽说一世英雄,可是,早在破国远走之际,便已经家败人毁,儿女俱丧。我如今的家,都是在沧浪这几年重建的,我的儿子才三岁,且所有的孩子,都非是襄人纯正血统。”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赫连诩眼波不由一闪。 “在这种情况下,我纵使雄心不死,可身后似这般悲凉,自觉没有什么可争的,便是争,争到了,我又是为谁而争哪?” 赫连渊长叹,眉目间深沉复杂,过了一会方又道:“如果不是今夜见你之才华,阿诩,我只道你和你兄长一般,那是绝对不会向你提出来的。可是你实在是很优秀,非常优秀,我对你很满意,我们赫连家有了你,才是未来延续的希望!我也才真正有了找你谈一谈的动力,倘若你有家国之念,愿以天下为业,咱叔侄俩从此精诚合作,霸业可期!” 赫连诩咬唇,半晌道:“可是我,可是我……” 赫连渊笑道:“还在为刚才的棋局纠结?且别说那是小技,从中看的是天分才华,棋局胜负又何必放在眼里。阿诩,你非常聪明,不负天才之名,可别枉自菲薄。你输在那小子手上,一是你自己心境不稳,二是那小子是个怪胎,出其不意而已,并不足为惧。总之,你不要觉得,自己的才能会输给那两个人。” 赫连渊指赫连诩输棋的症结在于心境,已非第一次提到,但是这一次赫连诩听了,分外觉得有道理。 他自己想一想,若不是心里负担太重,由于身外的议论而分神,以第一局那样的势如破竹,他怎么可能输! 更何况,赫连渊说得很对,棋局胜负何足论,关键是他可以掌握精华,关键是他通过棋局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这才是致使赫连渊如今敞开接受他的根本原因。赫连诩相信,这,也会是自己最终翻身的理由! 赫连诩紫眸里闪出了明晰的希翼之光,轻声道:“多谢叔叔,如蒙不弃,我愿……” 赫连渊笑了,拍拍他的肩:“很好,我有侄若此,若不实现雄心大业,简直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赫连渊侃侃而谈,唇角边透着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冷笑。说得好真诚,快要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赫连诩却还是心事重重,赫连渊的儿子正如他所说,都在之前很多年的大难里,遭到了杀戮,他如今的孩子只有三岁,根本不可能指望。但是以后呢?叔叔年纪可不算大,他以军神之名,身体素来硬朗,再活个二十年也不成问题,那时三岁小儿长大,即使非纯襄人血统,叔父难道仍旧可以做此想? 赫连渊看了出来,叹道:“阿诩,我心里把你看作自己亲儿子一般,你可别当我外人看待啊。” 赫连诩微微一颤,知道自己的顾虑已被叔叔看穿,随即想到,不管怎样,现如今他们两个对彼此来说都是有用的,而只要做得好,等那三岁稚儿长大,还怕自己不牢牢把握了根基?不管怎样,眼前机会不可失! 赫连诩秀美的面靥之上迅速浮现笑意,连着话头道:“承叔叔共商大计,侄儿感佩不已,若是叔叔不弃,侄儿愿拜叔叔为父,从此我父子同心。” 赫连渊哈哈大笑,道:“好侄儿,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赫连渊就是这么想的,咱俩叔侄变父子,从此?足同心!”簪缨纪事 第127章 夺舍输赢 尔朱拔山适时抚掌而笑,道:“很好,很好,你二人结成父子,将来子继父业,这一桩佳话,我尔朱愿意在此当个见证人。” 赫连诩更无疑虑,倒头便拜,口称:“父亲大人!” 赫连渊亲手扶他起来,一边道:“有件事,你可别多心。咱们父子两个亲密无间,但你表面上可别如此称呼,以防宵风察觉。” 赫连诩迟疑:“国师大人?” 赫连渊冷笑道:“不错,阿诩,我和你说,我之所以多年蛰伏,元符帝本不足惧,宵风真人,才是我们争天下最大的障碍!” 赫连诩想着那位国师对沧浪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不由得点点头。 “我们是从艰难中崛起,得道多助,方是正理。阿诩,你尔朱伯父,和我一模一样。目前,只有我们联手,方可无敌,事成之后分取天下,各不相涉。” 这就不用多解释,赫连诩也没狂妄到认为有他出手,就能够翻过沧浪目前这盘占尽上风的大棋,必然是需要多方联盟的,而其中尔朱拔山显然是最好的拉拢及合作人选。 三人因之彻夜长谈,通盘筹划。 赫连渊让赫连诩想办法做成两件事: 第一,说服清河妃子与太子来往,至少是给太子留下妃子有情的印象,给他些甜头,使得太子与元符帝之间裂痕更大。 第二,想办法离间宵风真人和元符帝。 对第二件事,赫连诩没有疑问,但对于让他劝说姐姐与太子相通,他则有些难决。 赫连渊问他:“我这主意无理吗?” “这主意自然不是没有道理。可姐姐她……不一定能听我的话。” 赫连渊微笑道:“阿诩,我知你姊弟情深,这份感情,和赫连纵又自不同。但是,大业为重,且别说赫连家族的女子原应为此作出牺牲,这对清河也没什么坏处,元符帝已经老了。这一举使太子和皇帝离心,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倒底要不要做,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好好想去。” 赫连诩微微颔首,咬牙道:“不管太子如何,总之我一定要让那个昏君,结果在我手上!姐姐岂可跟着他!” 赫连渊大笑,嘉许道:“有决断,有勇气,这就对了。不过我估计这件事情反而容易一些,我担心的还是宵风真人,皇帝有此人,我们就很难出手,因此,绝不能让他持续长久出现在皇帝身边了!” 对于赫连渊的这种十二万分谨慎,赫连诩反而不太在意,微笑着道:“其实这不难。” 并没接着往下说,赫连渊看看他的表情,也就没问。 赫连诩忽道:“不知棋院那边的结果,可出来了吗?” 赫连渊之前安排了人手,不断打听结果向他汇报,与赫连诩长谈,不再有人来报,但仍在持续打听中,他一个指令发出去,很快便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听到结果,赫连渊脸色略微有些古怪,说道:“棋局已结束,……没有输,也没有赢。” 赫连诩的身子,再次被蜇似的微微一跳,他垂下长睫,尽量保持淡定问:“这是怎么说呢?” “准确地说,是阿幂耍赖,棋局胶着之时,另外那个小孩,突然发现他已无处可走。” “为什么?” “只因阿幂每次落子之处,都被他用内劲震烂,表面看不出,可只要对手棋一放上去,棋盘上面就登时现出一个洞来,放上去的棋子就掉进洞里,看不到了。” 赫连诩嘴角不禁些微的抽搐,不知是气是笑:“还有这等下法?” “所以呀,”赫连渊却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满面笑容拍着新认义子的肩膀,“你还会为了输赢在意吗?只求自己想要的,不计手段,不论结果。阿诩,你也得走出这一步,只要走出这一步,那些困扰你的,就都不复存在了,你的天地将广阔无垠。” 他动作亲切,语气亲热,笑声也是分明,只是,赫连诩并未注意到,赫连渊的眼神里,并没有表现丝毫相应的暖意。 开玩笑了,他才不想赫连诩走出心境小天地,赫连诩此人聪明不假,但因从小的经历,局限于帷幄之中困顿不已。这点对于自己来说,恰恰是最需要的,真要让他什么走出大天地之类,这小子还好控制吗? 赫连渊想着,微笑着,决定对这个少年再来一番关于“仇恨”的深入开导。 阴谋和心机,在幽静独立的宅内不为人知的进行着,而那边棋院,也终于是到收场的时刻了。 君靖风气鼓鼓瞧着棋盘上一个又一个圆溜溜、光秃秃的深洞,暗自惊诧于面具少年奇诡绝伦的内力,一边气鼓鼓道:“喂,哪有这么下棋的,你这是干什么啊?” 最关键不在于这些洞,而在于这些洞没法放棋子以后,阿幂的“将”刚好先一步对准他的“帅”,算是一着先手,把他吃死了。单就这么看,最后还是阿幂赢了。 面具少年依旧倚在窗边,动都没动。 “让你无立足之处啊。”他回答他的语气,居然还有一点天真。 说起来是稍微有一点点狡猾,但阿幂是代表沧浪的,何况他忽然使出奇招的时候,两个人在棋盘上确实还平分秋色,没有分出胜负,于是,大家都起哄,帮着阿幂。 “就是就是,把你下到无立足境,输得一败涂地!” “有本事,你把那些洞填上去啊!” “没本事填,就是一个将擒帅,认输吧,啊哈哈哈哈!” 既然对方都使出这一手来,就算开个新局,也照样是没法下了,总不成下盘比哪个开的洞又圆又好看吧。 君靖风虽然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却爽快认了输:“行啦,你很厉害,你这一手内力,我也赶不了,我认输!” 这一对南朝年轻人,一个疏朗如玉树,一个纯真如璞玉,原就不惹人厌,旁观者对他们也没有多少敌意,君靖风爽快认输,所有人大感畅快松口气的同时,对他二人的负面情绪也就立刻消失了,大家都欢快的笑起来。 连君靖风自己,也是笑得两个酒涡深深,显然他还真是没在意。 雪汀扶着腰懒懒站了起来:“好啦好啦,总算有结果了,可该回了吧?” 不说回不要紧,一说回,大伙儿都楞住了。 看看窗外,天色如墨,星云掩映,早就过了关闭坊门的时候,看棋局热闹处竟没几个人想到这一层。 难道得在棋院打一夜地铺?簪缨纪事 第128章 黑夜 雪汀睨着君靖风道:“这都怪你,喂,负责啊。” 君靖风笑了笑,这种对他而言是不必一提的小事:“这好办,我……” 宗煜不等他往下说,急忙向桌上扔一锭金子,笑道:“耽搁大家了,我刚刚看过,这坊内有宿店,我请客,大家都去宿一夜直等明朝吧。” 没等君靖风再有什么反映,一把拉着他下楼。 君靖风挣扎了两下,回头看雪汀,但终于是拗不过宗煜,转眼间,两人消失在人群中,继而于夜色中完全失去了踪迹。 阿幂留神看着雪汀,见她似乎出了一瞬的神,旋即拿起那锭金子,把棋院管事叫来,让他带领这棋院上下二三百人,管理投宿客店事宜。 她自己却是急于要回去,坐这半晚上的功夫,已是腰酸背痛,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这要是在外头找个在她看来无论如何都是脏兮兮的旅店客房,真是可以要她命,情愿立马再次穿越都不肯这般的敷衍啊。 有些规定,对于特权阶级来说,从来不是个事。 雪汀率众走到关闭着的坊门前,那边就已悄然打开,看守人对她点头哈腰的殷勤。 她仍然是坐车回去,阿幂依然步下相随。路上便是经过巡逻查看宵禁的兵丁,也早就识趣远远避开。 夜露无声,夜凉路滑。 可不知为什么,阿幂心中因着胜利而泛起的些微欢畅,早已不翼而飞。 不必回头,他已知雪汀车上的那幅帘子,一直都沉沉垂着,毫无打开之意。 他茫然心想,她和他,终于是结束以往相处模式了吗?那个娇软的、芳香的小身体,因为她长大了,从而自己再也接触不到了吗? 悄然无声的夜行里,只有车马辘辘之声,以及他手足间偶尔传出一点点清脆撞击,轻而快的消逝于风中。 为了不至于惊扰、或者妨碍到以往他怀里抱着的女孩子,他尽可能让那两根束缚他身体的链子,在行动间悄无声息,几乎成为习惯。可今夜的空空落落,仿佛就连这两根链子,也都无处着落不知所措,撞击的声音,尤其清脆。而他对银链的触感,仿佛也是倍加敏锐。 低头,望着在夜色中暗弱的银光闪烁,阿幂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困锁在黑暗里的无助和愤怒。 黑夜,仿佛突然重又降临,裹住他全身,裹住他的眼睛。他又一次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又一次,记起那永恒的黑暗,窒息和痛苦。 还有,诅咒!永无止境的诅咒! 阿幂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黑暗,困锁,孤独,以及附骨之蛆一般的诅咒。 他绝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些的人。 翌日,清思殿。 这是元符帝日常休闲,接待心腹臣下的处所。 随着年纪渐迈,身体的感觉也渐渐不复当初,元符帝越来越是喜欢采用一些更放松的态度来对待臣下。 比如,就是在这相对宽敞、明亮和随意的清思殿上,仅仅穿着舒适的上袍下裤,以适意的坐姿,来和他所亲近信任的臣下进行一些交流。 他最常与长谈之对象,自然还是国师宵风真人。 “闹棋院的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历,可查到了么?” 元符帝和宵风真人面前,放着一张矮棋桌,一个相对普通棋盘来说更大的棋盘,如此设计是为了元符帝可以非常舒服的靠着软垫与人进行手谈。 他们下的,也是象棋。 元符帝不会围棋,从小就不曾发蒙,长大以后就算勉强学了规则也下不来。而象棋的水平,起码是摆着很象一回事,元符帝一直都很喜欢边下棋边谈论的感觉,似乎分外高深莫测一些。 宵风真人同样也穿得休闲,宽大袍服衣袂飘飘,两人服饰特色的区别,还是颇为分明。 见问,宵风真人从容答道:“臣未曾亲见,不过,根据种种情形来看,其中之一,八成是宗家的人。” “宗家……八大家的人?”元符帝很随意的口吻,开玩笑道,“听说很厉害啊,不会是风雨雷电中的人物吧?” 宵风笑了:“陛下,一个不满三十,另一个听说至多是这个年纪的一半。” 元符帝也哈哈笑了起来,随手吃了宵风真人一个兵,随即发出感叹道:“南朝人杰地灵,真是让人向往啊。象这样的人才,学一晚上的棋,就能完胜棋院全部的高手,随随便便一出就是俩,我沧浪怎么找不出呢?” 宵风真人浑不在意道:“下棋,小道而已。” “以小见大,棋可开智。”元符帝笑道,“这可是卿说的。” “相对而已,凡事并非绝对。臣说下棋可以开智,但更重要的是后续学习,那才是真正可以成为栋梁之才的有效道路。” 元符帝笑了笑,状若漫不经心地听着,手上丢开棋子,转而扶住了腰,皱起浓眉。 宵风见状,也放开了一直拈在手上但没下出去的棋,问道:“陛下的腰背又疼了么?不如臣下再为陛下针灸一番。” 元符帝叹道:“好。唉,真是老啦,不管用了,七年前,朕哪里会有这么多说不出的糟毛病。” 宵风真人笑道:“这是陛下常在马上,背后的大神经受到劳损,好在发现得早,不成问题,只消连续针炙半年,必能见好。” 元符帝不语,任由宵风真人为他施针,闭着眼睛享受,等到这一阵酸痛过去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声,声音有点幽冷:“先是头痛,多亏卿的良药,好了,接着腰里又不行了,你说只消半年。但我的精神一年不济于一年,这是任何药石都挽救不了的事实。国师啊,朕毕竟是老了,用这些小手段,治标不治本。” 宵风真人眼波一闪,微笑着,没有接口。 过了一会,宵风真人收针,内侍连忙上去,把元符帝扶起来,送上一盏甜汤。 元符帝一口气喝了半碗,搁下了,才又叹道:“听说南朝有一种寒食散,服后飘飘欲仙,大概正是对应我这般年纪的老翁。” 宵风真人皱了皱眉,道:“陛下切不可作如是想,服寒食散虽一时可得精神舒畅,但就其本质而言,它有着极大毒性,服之有害而无益,等若饮鸩止渴。” 元符帝仍然在笑,可是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他缓缓道:“国师,我就怕有些事,有些人,不能当机立断解决掉,也会象吸食寒食散那般,长此以往,隐患难解,终有一天,变成阻断我沧浪龙脉的大患!”簪缨纪事 第129章 分歧 宵风真人微微一惊,却不曾答,而是先慢慢放落一颗停了已久的棋子,方道:“臣请陛下明示。” 元符帝看了看棋局,不再跟进,却拿起一颗棋子,突兀地放到了棋盘河中心:“我听说阿幂昨晚也下场了,大出风头。” 宵风真人抬头看了看元符帝的神情,道:“陛下,那只是一盘棋,下着玩的,谁也不曾当真。陛下为何突然想起他来?” “不是突然,我自不是突然想起他。”元符帝冷冷道,“国师,他天天跟着雪汀,在我眼前晃悠,你道我真能释怀,将此人忘得干净么?你错了,这些日子以来,朕可是枕戈达旦的忧思如焚啊!七年了,这孩子长大了,而他的才能,似乎也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可不是好现象。” 宵风真人默然,半晌,方道:“陛下,那孩子所负恶咒,当年陛下亲见的,我都转移到了他手足那两根链子之上,以四方神兽镇压。他断然不会是陛下的阻碍,请陛下放心。” “放心?放着这样一个危险莫名的孩子在身边,谁能放心?”元符帝轻轻冷笑,“宵风,你要朕放心,除非我沧浪能收服南北,一统江山,才能彻底放心!” 宵风真人眼睛看着棋盘,淡淡道:“江山一统,还不是时候。” 元符帝倏地坐直身子,显得有点激动起来了:“还不是时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如今情势,和七年前大不相同,如今是北方一统,万众归心,整个北方,已经绝无威胁我沧浪的势力。沧浪正处于国力强盛、军威无匹的黄金时期,难道现在不是对南朝宣战的最佳良机吗?” 宵风真人摇了摇头,道:“陛下,你所看到的万众归心,北方一统,那只是表象,实际远远无此乐观。” 元符帝有些生气的低低笑了起来,道:“那么国师说说看,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被朕收服,还有什么人,不曾拜伏在朕的脚下!” 宵风真人道:“陛下,说来你或者不悦,但不能不能承认,中原正统在铁颜,北方的百姓,虽然看起来是膺服于沧浪管辖,但要他们承认沧浪的正统,那还远着呢。沧浪百姓,十之其九心念正统,现在就想对南朝开战,决计难得人心,勉强作战,臣大胆妄言,也绝难有好的结果。” 看了一眼木着脸的元符帝,宵风继续说道:“何况,不止中原百姓,沧浪近年来武威大盛,一口气收伏了北方十国,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军功太盛,动作太快,你能治服他们的人,却不能够立刻收伏他们的心。这些国家分属于各个民族各个势力,内中交错复杂,陛下可曾想过,这里面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正在等待机会。只要沧浪出一点差子,这些旧势力立马伺机而起,到时沧浪前后逢敌,说不定多年的心血,都化为流水。” 元符帝越来越是心烦意乱,听了宵风的理由,非但不以为然,反而神色里倒有些隐隐的怒色出来。 最近以来,关于攻南与否,是元符帝与宵风真人最常提到的话题,每次总是被宵风以各种理由回拒。 他以往对宵风真人,不论宵风已经成为其臣下许多年,还总是保持着温和谦逊、礼贤下士的态度,但也许是由于自感身体越来越不如当初,元符帝对宵风种种不肯攻打南朝的否定理由,既不耐,又不服。 他沉声道:“那以国师之见,朕既没有这个什么正统,当朕在位,就难望统一中州了?” 宵风看了他一眼,确实很想告诉他,时机未成熟,以蛮族基础建立的沧浪,确实很难就在短短的十年、二十年里实现南北大统,可是,这话,却是很难明着对元符帝说。 他道:“请陛下再等一等,联合北方世家高门,推行中州正统之学,待人心归服,这一步就好办了。” “推行中州之学?这么多年来,难道朕不是全心全意在推行,学文字,改语言,建太学,推行正统的宗教礼法,甚至都已试图改蛮姓为中原之姓,不止是朕,早在先帝,我们几代人做出的这些,难道还不够吗?如果这样还是不够,那么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够呢?要是怎么做也得不到承认,我做那些事情,岂非可笑?” 宵风勉强笑道:“陛下,不要着急,所有做的这些,那都是很好的,只要继续下去,沧浪统一中州天命所归。现在,还欠缺一些契机吧……” 元符帝并不放过这些推诿之词,紧盯着问道:“契机,什么样的契机?” 宵风微一沉吟,还是决定说出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 “哦?”宵风很久没有肯在这个问题上面深入谈一谈了,元符帝听了,登时精神大振,“哪两件事,快说!快说!” “第一件,力请北方世家出仕;第二件,请陛下,除掉蛮虏异族!” 元符帝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件事,哪一件都难于登天。 当初铁颜政权南迁,很多世家大族跟随同行,史称衣冠南渡,但,并非所有的高门士族都跟着铁颜南渡了,还是有一些留在了北方。最有名的,是杨、王、崔、刘四姓。 如今,尽管沧浪统一整个北方,但是那些真正的豪强大族,事实上盘踞在北方,仍然拥有着无比的影响力。他们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号召,都能够引起中州百姓的无限激动,成为中州地区某些心理风向标。 元符帝为太子选妃,也曾向这些世家提出邀请,但只有较为次等的门户响应,真正的大家,象上述杨、王、崔、刘四家,均是无动于衷,就没有肯把自家姑娘送来检选的。虽说在南朝,倒是有八大家中的陆家把姑娘送来做侧妃,但,一来,这不是送选,而类似于政治联姻这个层面的意义,姑娘不论才貌,地位是早就定好的;二来,元符帝深知,那所谓的陆氏侧妃,在陆姓本家,都不知偏到哪一房去了。 这是很明显的信号,沧浪作为一个独立政权,和铁颜进行两个政权之间的政治联姻,没有问题;但是要让高门世族承认沧浪政权统治的正统性,没门。 至于第二件事,则是元符帝很熟悉的老生常谈了。簪缨纪事 第130章 预言 除掉蛮虏异族,宵风真人的这个要求,并非是第一次提出,他的意思,无外乎是元符帝过于重用赫连渊、尔朱拔山这些人,宵风真人从来都不信任这些人,坚持认为他们怀有异志,这些人不除,沧浪就很难没有后顾之忧。 但在元符帝看来,那些人都是绝对的人才,这种千百中选一的人才,又怎么可以轻易说“除之”?而若非赫连渊这等人,象赫连纵这样的无能无用之辈,以自己的雄才大略,何愁不能纳之。元符帝不理解,宵风真人为何老是盯着他们不放。 元符帝有明显的心烦,然而,碍着宵风的面子,哪怕是怀疑宵风有些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他又不能明明白白这样说。 长叹一声,避开这两点不谈,只道:“爱卿,你看看我,我已五十多了,快六十了。我别无他念,想的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去至南方的土地上看一看,那里的风貌!” 宵风微微动容,然而沉默着,掩饰似的,端起面前的稠浆,一口口啜饮。 这是属于北方的味道,北方的习惯,宵风忽然觉得,哪怕是只身来到北方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真正习惯这些北方的习惯。 他怀念南方,同样也想回去看一看。 再看元符帝,他真的老了。昔年雄壮的身躯,而今经常在不自觉发出轻颤,浓重的眉毛,须发,都已大半见了苍白。 一张脸,更是刀刻斧削,密密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面前这个人,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一心一意给予了自己全部的信任,重如泰山一般的依赖和托付。 他又怎么忍心,让他如此的失望,看不到半线明光? 宵风真人缓缓放下了碗,沉声道:“陛下,臣所提那两件事,请务必努力去办。凡事不求圆满无缺,但总得做好万全准备,宵风可以告知陛下,在不久的将来,南朝那边,必然有乱!沧浪必须做好准备,不失时机的给它一次迎头痛击。到了那时,说不定什么样的机会都出来了!” “不久的将来,南朝有乱?”元符帝喃喃重复着,这是宵风从来未曾提过的,元符帝两眼放光,追问,“什么乱?” 宵风却是有些神秘的一笑:“时机未到,不可说。总之,臣下绝不敢欺骗君王。” 半真半假,宵风真人安抚了从灰心丧气转瞬变得兴高采烈的元符帝,但始终未肯深入,告辞离开了。 可最后说的这句话,给予元符帝的刺激却当真不是可等闲视之的。 南朝将乱? 这七年来,沧浪固然在北方开疆拓土,所向无敌,对于铁颜却也是个极佳的发展机会。从前铁颜还有南宫鹫这般人物威胁乱权,自从此人死后,南朝连这个隐忧都不复存在了,可没听说有什么乱象。 但是元符帝相信宵风真人,他是绝不会信口开河,这个预言,宵风不会轻易乱说的。 南朝,必将有乱! 激动之余,元符帝倒是忘记了,宵风再三着重提及的两件大事。 或者,他是有意忽略。 统一中州,这不但是元符帝向往的霸业千秋,且日渐成了他心理负担,一日重过一日,却,看不清前途。 今天总算好象是在茫茫迷雾中得以长吁一口气,元符帝很自然的先把那些烦忧抛去,先往尽好的方向想,心理上享受一番再说。 此时已是正午,得力的大太监金宝招呼传膳。 元符帝一个人没滋没味吃了两口,忽想起:“阿诩昨晚上出宫的,这会儿回来没有?” 金宝笑道:“早回来了,皇上和国师大人谈得热闹,小爷在殿外转了一圈,又跑了。” 赫连诩虽然有个散骑常侍的闲职,但担任这个职务的又非止他一人,宫里索性不拿“赫连常侍”这样见外的名号来称呼他,因他可以在宫中自由行走,便索性以“小爷”呼之。 元符帝笑骂:“这小混球,越来越贪玩了,叫人把他给我找过来。” 赫连诩其实就在外边,从未远离,但听了来人传话,他只微微冷笑着,不加理睬。 元符帝和宵风真人交谈的大半,赫连诩都听到了,可是他们交谈的内容,却是赫连诩所不想听到的。 根据赫连渊昨晚与他的定计,他要想办法使得元符帝和宵风真人两人生出嫌隙。他认为这点并不难,因为,作为常在元符帝左右之人,没人比他更了解,元符帝迫切想要收伏南方的心情。而同样也没人比他更了解,宵风每次对这个问题的回避和否定的态度。 元符帝表面上还没什么,但其实是有点不高兴的,赫连诩想,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可他没想到,宵风真人会突然画出了一张大饼:南方将有乱,沧浪有机会。有这张大饼在,元符帝必然是全部注意力都为之吸引,自己再说什么,很容易被元符帝察觉到他意在离间,这可就不太好了。 这件事情,顿然变得很是棘手。 怎么说,怎么做,他不能着急,必须仔细费筹谋。 足足磨蹭到元符帝吃完饭了,赫连诩才姗姗出现,一眼看到半闭双目看上去似乎睡着了的君王。 元符帝以往勤于政事,每日休闲时候极少,但近来随着身体精神大不如前,饭后总是有一段时间,拿来作为小憩。 他几十年戎马倥偬,是没有午睡习惯的,如今也不一定是需要睡眠,但是,渐渐习惯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且有人在身边贴心侍候的时光。 先开始是妃嫔宫女,后来就发觉赫连诩服侍起来更为趁心,这两年,尤其非他不可了。 元符帝正处于饭后的朦胧光景,忽觉一双手伸到他的腰间,给他散掉了外裳,继而修长细巧的手指灵活而有力的在他酸痛部位按揉着,恰到好处的温存。 宵风真人的针炙之术,施针后大见轻松,但就本身而言,谈不上舒服反而在施针过程中还需要不断的忍耐。 这双灵活修长的手却正相反,虽于病症修复无益,却可令元符帝当场得到如仙如醉的享受,忘却人间一切的烦恼忧急。 元符帝舒服的发出了一声长长喟叹。 “阿诩,真好,真好,唉,朕可真是离不开你啦。” 赫连诩抿了抿唇,在鼻子眼里发出一声轻嗤,道:“可惜我只会干这样的事情而已。任何一名奴才练习三个月,都能做得和我一样好。”簪缨纪事 第131章 枕边风 元符帝一翻身,压住了赫连诩的衣袍,把他也带得躺下来,笑道:“谁说的,在朕眼里,普天下可再没人赶得上我们阿诩了。” 他看了看他微垂的眼睛,“怎么一回事,我的小诩儿不开心?谁惹了你,和朕说。” 赫连诩闭上眼睛,轻声道:“阿诩有陛下关爱,哪有人敢当面惹我,只是我……我想着自己很没用。” “嗯?”元符帝想了一想,明白了,“为了昨天输棋,不开心了?” 赫连诩抿唇不语,有些委屈,唇色在数次微抿之后呈现出异常娇艳。 元符帝趁势捕捉了这双唇,低低笑着道:“小诩儿,已经很厉害了,不是雪汀到处找不到高手,搬你去当救兵的吗?” 元符帝很注意饭后漱口以及日常饮食的余味,但是,赫连诩仍旧从他巨型阔口里嗅着一股浓浓的口气。 是出于他老迈身体的本来臭气,再怎么注意洁净,都是无用。赫连诩有些厌恶地想避开,以往他也会做一些小小的不至于引起不满的反抗,然而,这回只把头稍稍一侧,他便忍住了。 含混不清的说:“我输了,她找错救兵。” 元符帝笑道:“胡说,昨天的情形朕知道了,傻瓜,你本不该输的。” 赫连诩微微喘着气道:“陛下不嫌弃我,可是我很嫌弃自己呀,只会这些靠技巧堆积的活儿,遇上高手,就不行,我……我好自卑,为什么?” 他睁开了深深紫眸,一字一字,神态认真的道:“从昨晚起我一直在想,难道蛮族人真就比不上南朝人吗?” “唔?”元符帝却未加注意,“胡说,哪有此理。” 赫连诩有些委屈地说:“怎么胡说了。陛下的国师,宵风真人是来自南朝大族;他的徒儿倾城公主被誉为千百年来第一聪明人,小小年纪发明马镫、象棋和骨牌,造福苍生,她也是南边大家来的。还有昨天这两个人,虽只下棋小道,可给我深不可测的感觉……”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总是不太理解,为什么陛下只管征伐北方,南边阜盛繁华,你却隐而不发。经昨日一役,我可终于明白啦,以往我就是井底之蛙,未曾见识到南方的厉害。” 元符帝早已停下了动作,翻身朝天躺卧,闭着眼睛,不作声。 赫连诩轻轻推他,唤道:“陛下,陛下,可是我的话惹你不开心了?别生气啦,我以后不提南人便是。” 元符帝默然半晌,忽道:“阿诩,昨夜你一夜未曾回来,上哪去了?” 赫连诩心头一跳,唇边却迅即绽开一抹笑颜:“怎么啦,就是下完棋,坊门关了,我想着宫门也关了,就在朋友家借宿了一晚上。” 元符帝抬起眼皮,道:“哦,是哪个朋友,我认识吗?” 赫连诩心里跳得更厉害,脸上却现出异色,定睛瞧了元符帝一会,慢吞吞答道:“我有什么朋友,不就那几个狐朋狗友,陛下哪有不认识的,你不放心,要找着人来问问么?” 说完,就紧盯着元符帝。脸色从容,心里却是呯呯直跳。 他在打赌,元符帝不晓得他昨晚宿在哪里,与谁相遇。 他也打赌,只是由于他的话题稍为敏感,元符帝才随口一问,元符帝不会有兴趣真的搞清楚他昨晚宿在哪里。 他赢了。 元符帝哈哈一笑:“朕就随口一问,哪有这个兴趣知道你和谁胡闹呢。” “陛下管得越来越宽啦,”赫连诩嘟起嘴道,“若非倾城突然有变,本来我们是要出城打猎,得几天不回来呢,这都和陛下禀报过的呀。不想一个晚上,你都要问了。” 元符帝笑道:“是是,朕问得多余,小诩儿莫要不高兴,你去哪里都行,朕给你这个自由。” 他口里安慰着爱侍,心中却还在想着赫连诩那番话。南人和北人,宵风,雪汀,不打南方……赫连诩这话若非因别人教导,那倒是值得重视的。 元符帝在朝堂上,天天听到各方争议,听得太多,也太久了,始终毫不怀疑的站在宵风这边。久而久之,朝堂上有一点和宵风悖向的风声,自然而然都当成了不正当的阴风,不等元符帝质疑,所有言论自行就慢慢平复下去。 然而,赫连诩不是朝堂上的人。 元符帝对他很是了解,这孩子美丽、聪明、敏感,但不是一个具有大智慧的人,而且,赫连诩从小至今的经历非常简单,从一个宫廷出来,到另一个宫廷。这种经历导致了这孩子心思单纯如纸,就算有点儿任性,有点儿敏感,但他这个人,元符帝自问还是一眼望得到头的。 听听这孩子怎么说,便是听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些真实声音。 于是重新经历了一番调笑和温存之后,元符帝又提起这茬:“阿诩,你刚才说起南朝,还有宵风真人,这是你对宵风打从心底里的看法,还是听到了什么议论?” 赫连诩一怔,眼神犹自有欲望之后的迷蒙,随口问:“什么看法啊?” 看,多单纯的孩子,已经把刚才的牢骚忘光了。元符帝一笑,重复问道:“朕是问你,对于宵风的看法。” 赫连诩茫然想了一会,忽然别回脸去,道:“我不说。” “怎么不说呢,别怕,说说看。” 赫连诩迟疑了一会,道:“我虽然不懂事,可我知道我的想法,未必是独一的,也未必是陛下爱听的那种。” “这就是听到别人议论,你认同了,嗯,你说说看,朕爱听你说。说吧。” 赫连诩再度迟疑了很久,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陛下如此信任宵风真人,从来听不得半字是非,连皇后都几次受到申饬。但陛下所认为的宵风,不一定是大家认为的宵风,同样也不是阿诩所认为的宵风。” 这话说得很是高明,元符帝本有几分怀疑,赫连诩对宵风真人的看法是受到外人议论的影响,他就顺势承认了这一点。把这个看法推给“大家”,寻也无从寻去,却不是任何一个人所灌输给他的意见。 元符帝继续催他,他才道:“陛下你不能怪我,我才敢说。这些我就是心里想想,昨天输了棋才特别感慨,有道理你就听,没道理你可别一个不乐意,骂我中伤国师什么的。我可背不起这种罪名,陛下要是不爱听,就当我人小见识浅,胡扯而已。”簪缨纪事 第132章 离间 这姿态是放得够低了。 元符帝笑道:“放心,我不骂你就是了。” “宵风真人,他是南人。”赫连诩想了好一会,才忽然道,“不论他为陛下做多少事,他为沧浪行了多少国策,可在我和很多人看来,宵风真人就是南人无疑。” 元符帝浓眉一皱,没出声,听他道:“国师什么都能做,但有一个前提:他做的事情,至少必须与南朝无涉,而倘然于南朝有益,就更好了。就比如,推行中州之学,行中州之国策,讨好中州百姓。” 元符帝摇头道:“不是。阿诩,这个你不懂,咱们沧浪以蛮族建国,根基浅是勿庸置言的,没有根本,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化,若不用中州之策,无法长久统治本国。推行国策以中州为本,这不是宵风的主张,而是沧浪历代君主都奉行的,只不过到了朕,听从宵风的主张,更为重视,但这也是朕的意思。” “好吧,这样大事我不懂。”赫连诩顺水推舟道,“我只是觉得,他对中州百姓越好,老百姓越是忘不了所谓的南朝正统。” 元符帝听了,不由微微一震。 “每次攻打蛮族,他就很高兴,很卖力,神机妙算,神鬼难测,各种筹谋如天人一般。可要是一旦有打南朝之议,他就不乐意,提出很多理由来反对,对南朝的温情脉脉,任谁都看得出。” 元符帝皱眉道:“这个……南朝势强,并非一般小国,此乃事实。南北划江而治已逾百年,绝非说打就能打,郑重一点也是应该。” 赫连诩哼道:“这么多年对南朝如此郑重有什么好处呢?并没有呀。我听说当初南朝在南宫鹫死后非常乱,导致有献临池这样的举动产生,如果趁此良机攻打过江,说不定统一大业那会就实现了,可他却莫名其妙把到手的临池退回去了,说什么得韬光养晦。过了这么多年,听说那边不乱了,还出了一个贤相,好生欣欣向荣。所以我倒是觉得,国师所作所为,是给机会让南朝在韬光养晦呢。要是这么耗下去,只会让南朝势力越来越大。” 临池,是元符帝心上一根刺。事情过去之后,他从不再提起,但这是他心上一根刺,赫连诩却隐约知晓的。 这会儿大胆提到临池,然后就默然不语,只静静等待元符帝的反映。 元符帝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好一会儿,却用了当初宵风说服他的一句话来回答:“临池有不取的理由。” 赫连诩冷笑了一声,赌气翻了个身:“就知道你什么也听不进,那要我吃辛吃苦讲这么多干嘛?” 元符帝笑了,点着他的嘴唇道:“把你惯的,多说两句就要抱怨了?” 赫连诩先是不动,募然翻转身来,用力抱住元符帝,双腿勾上了元符帝的腰。 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溶入进对方的身体。 元符帝一怔,下意识也用力抱紧了身下的男孩。 元符帝怔了怔,却听赫连诩在他耳边悄声说:“不,陛下,我不嫌说得多,你也非听我说不可。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你有多么渴望,得到南方那锦绣山河,实现一统江山的千秋霸业?” 这突如其来的缠绵,以及在耳边悄然吹出的阵阵热语,每一点滴,都深深进入元符帝心中。 “打吧,陛下,打南朝。” 美少年的声音,宛若梦幻,谆谆善诱,每一个字里面,都似乎掺杂着鲜香的牛奶花蜜,那样醇厚,那样甜美,那样令人向往…… “阿诩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野心,但是阿诩期待看到,自己所侍奉的主君,实现前人所未有的霸业。陛下,……是阿诩的霸王。” 最后一句,吹气如兰,在元符帝滚烫的耳廓间吹过,又在他心里翻起了沸腾的浪花。 元符帝定了定神,哑声道:“我也想早一日实现,不过,还不是时候。国师说,南朝将有乱,到时就是我们的机会了,略等一等吧。” 这种话,原本是不会对赫连诩说的,毕竟这孩子只是侍奉他的人,然而,他刚才的表白太好了,实打实切中了他的心坎,元符帝忍不住把最大机密说出来,希望这孩子随他一起高兴高兴。 哪知赫连诩的反映却是出乎他意料,他并未因此有特殊反映,甚至,连眼皮都没抬,红洇洇的面庞上倒是浮起一丝不屑笑意,随口答:“哈,南朝将乱?什么时候乱?五年、十年,还是一百年?” 这话是赫连诩刚刚听到了交谈,便殚精竭虑在想当如何回应,已经想了足有两个时辰。可在元符帝听来,他竟像是根本没往脑子里去,轻描淡写的质疑张口即来。 元符帝微微一惊,这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 这是何意?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差?对他是天大的好消息,在别人看来,却似乎只是宵风被他逼不过的推诿之辞? 仔细想一想,国师其实就说了这么几个字,怎么会乱,什么样的乱,什么时候乱,确实只字未提。 真的象是随口搪塞,以免他这个君主没休没止的追索啊。 “国师的一句推诿,陛下倒当真了。”赫连诩纯良无辜的笑着道,“让诩儿猜一猜吧,除了南朝有乱,国师必然还有什么附加条件的对不对?” 元符帝犹如一盆凉水浇下,贯彻心神想了想,不情不愿点了头。 “第一件,力请北方世家出仕;第二件,请陛下,除掉蛮虏异族!” 这是宵风真人一直以来坚持的意见,有关第一条,元符帝也赞同,只是执行起来确有难度。第二条么…… 他看了看赫连诩,微笑起来,说道:“国师要朕做的两件事,其中之一,可对你大大不利。” 赫连诩睁大美眸:“什么?” 他的神态婉娈可爱,元符帝扑哧一声笑了,倒把心里郁积的不快散掉了很多,悄声道:“他让我杀了你啊。” 宵风当然没有这样讲,宵风心里想杀掉的隐患,估计排一百名也没排上赫连诩。但是赫连诩和赫连渊、尔朱拔山他们说起来都是一路的蛮族人,元符帝这么说,是有意调笑了。 赫连诩一下子变了脸色。 猛地发力,把元符帝从他身上推开,坐了起来,神色极其忿然的大声道:“他既这么说,阿诩也不客气了,陛下,阿诩可也听到了一种关于国师的说法呢!”簪缨纪事 第133章 春梦 “哦,是什么?”美少年气鼓鼓的反映,让元符帝觉得很有趣,尤其是他在脸色粉红和**雪白肩头的时候。 “大家都说……大家都说……”明知要当面说国师坏话了,国师历年来的权威实在有些压人,赫连诩还是有些胆怯的,“国师先北后南的主张,也是为了南边着想,北方统一了,南边今后想打呢,只要打一个就可以了。所以沧浪打这么起劲,可说不定都是为铁颜打的呢!” 赫连诩语气飞快,防止元符帝暴怒打断:“人家还说,铁颜有他这颗钉子在沧浪,何愁大计不成?” 这更大胆了,明明白白指出:宵风是奸细! 元符帝早就黑面,低低呼斥一句:“住口!” 蒲扇般大掌倏然伸出,似乎就想往赫连诩脸上招呼,瞧着赫连诩害怕不已,盈盈欲泪,大手在半空停滞一会,最终改换方向,只把赫连诩翻了个身,一掌击在他的臀部:“口没遮拦,少胡说。” 这一击半真半假,语气里已经带着些许笑意,巨灵掌落下处雪白的皮肉却彤红一片。 赫连诩哇的一声,顺势哭了出来:“别人讲的,我告诉你,也有错!你说过不骂我的!” 他是真委屈,哭得也情真。 元符帝没作声,一时没想好,是阻止他的继续胡言,还是任由他继续胡言。 指责宵风国师为奸细这种事,元符帝可不是高高在上到,从来没有听过这些说法。 这些年来,宵风真人与原先权贵的矛盾始终尖锐,就算是国师权倾天下,终难禁这些带着中伤的蜚语。 自己不让其传播开来,就意味着始终站在国师这边,国师的权威无可置疑。 但若是……老是不让任何人说,是否也会意味着听不到除了主观以外的其他声音了呢? 低头注视委屈万状的少年,这孩子跟了他六七年,有些时候,他还不如他姊姊来得独立。而且并不是他一人如此,赫连纵、赫连集这兄弟几个,都是差不多,都是想要索求利益就会干脆赤裸裸要求的那种,总而言之,就是他们没什么机心。而这孩子生长于深宫,那是较他几个兄长更浅白。 他不担心不能控制这个小孩。 “阿诩,你对国师的看法,或者说是别人的,有些对,有些不对,但以后不妨把这些说法告诉我,让朕也听听。” 元符帝缓缓地道,象是教诲小孩子一般:“不过,你要记得,朕对你说什么,你就不准和刚刚这么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去了。” 赫连诩听得高兴起来,笑道:“好啊!不过,你得给我封口费。” “行,你要什么?” 赫连诩眼波微闪,想了半天,道:“我没想到,以后想到了,问陛下要。哼,陛下要给什么,也可以给啊,非得让阿诩讨要么?” 元符帝笑了,讨赏和赐赏不一样,不贪心的娃儿他才喜爱:“好好,朕会给你。小可爱,只要朕拿到了天下,你就要半个江山,朕也给得出。” 赫连诩坏笑:“哎呀,那就好了,愿陛下早成霸业,阿诩也才能够跟在后边摇尾巴儿……嗯,耀武扬威。” 元符帝哈哈大笑,抱着怀里扭扭股股黏腻进来的小家伙,很满意很宁静。 时光如河,缓缓流动。 一条极长极宽极平坦的官道,路两旁栽满槐杨,绿树掩映,大道尽端,碧茵芬芳。 十几丈宽的官道上只有两匹神骏的白马,驰如飞光逐电,神骏光影之下,落下阵阵欢悦的笑声。 镜头宛如电影切景般缓缓拉近,马上分别坐着一名少年男女,皆是衣饰华贵,少年俊朗无匹,少女秀逸灵动。 少年一回头,发现少女不在身边,控马稍缓,等待少女随后跟上,向着她快活的微笑。 漆黑的眉毛,灵动的大眼睛,一笑,两颊各有一个酒窝。 风里,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是能听到他的声音一直在笑着,没完没了的说着,少女只听,不回应,却不嫌他话多,心里尤其美滋滋的,如同灌了蜜糖,浑身上下,由身至心,无处不适意。 她拿眼轻轻瞟他,心里实在欢快,掩口笑了起来。 “小雪,”她终于听到他清晰的语声,“来吧,跟我走吧。” 走?少女楞了楞,去哪里呀? 抬起头来,却见少年单身独骑,已经驰向远方。 除了一人一马,整条宽阔的大道都依稀模糊起来,两旁景致陌生而模糊,他在奔驰,奔向莫名未知的远方。 而她怅然停留,四顾打量,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却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人、事、时光、和环境,熟悉到她无法抛下这些,赶上去和他并辔而驰。 “阿靖。” 她低低唤出,随即意识便清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一场梦啊。 可梦里情景历历分明,官道,绿树,芳草,白马,还有他神气活现没心没肺一样的笑容。 “去南方,你为什么不随我回南方呢?” 她似乎还能听见他的质疑,心里,油然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 雪汀皱了皱眉头,不解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梦到那挺可笑的小白痴——虽然这小白痴聪明得根本不像话。 他在梦里尤其明亮,好象浑身都沐浴在阳光下,人是发光的,脸是发光的,笑是发光的,连他的发丝都似乎在发光,整个人就似一个会发光的大灯泡……啊,呸呸呸!这是什么比喻啊! 可关键是,她见到他,是在傍晚,分别时,是于深夜。 那样明亮宛若光线堆砌而成的他,她何曾见过啊? 雪汀皱眉,有点不高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确定从前不曾如此梦到过一个男孩,也不曾如此想起一个男孩就怀着巨大的平静和喜乐。 她昨天正式从心到身,由小孩变成了大人,因为如此,竟然也就顺道做起了……春梦吗? 但是,就算要发春,怎么也不该是君靖风呀! 雪汀恶狠狠地想,自己上辈子活了二十多,这辈子也有十二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君靖风只有她一半,年龄差别之大,真要是对他动啥绮思,岂不是妥妥的千年白蛇精恋上小幼齿。 羞死个人。 雪汀下结论:所以,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她无聊,不小心,莫名其妙,做了一个梦而已。簪缨纪事 第134章 三皇子的追求 雪汀慢吞吞的起来,心里琢磨,这几天都只能躲在家里了。这倒也好,趁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抹一抹平,还有想一想成人之后她的道路,是该有所规划了吧。 想起那白痴就心烦。那么,就什么都不要想,一个人,静静的,焚一炉香,看一卷书,写一幅字,加上还有才摘的热茶,——这新茶的冲泡法,她还未向外着重提起过,宵风他们虽然得知她又有了什么新奇花样,但都不算太认同她那简单粗暴的煮茶法,因此,这几乎是属于她一人的顶级享受。 这样的氛围,岂不是很适意,很随心,周围只有缓缓的时间流淌,天荒地老,无人打扰。 可是,心里却始终好象空落落缺失了一块,怎么都觉得哪里有所不足。 她屈起双膝坐在地上,用两手抱住双膝,搁住下巴,任凭头发长长的散落下来,象绸缎似的包住了她的身体。 双眸里,忽而点起闪亮如晶的笑意,忽而掠过悠然出神的深思,神色间也与双眸一般忽喜忽忧,忽笑忽嗔。 浑然忘我,处在她自己一个人的小天地中。 不。旁观的阿幂闷闷地想到:不是一个人,她的天地里,至少有两个人。只是,多的那一个,不是他。 阿幂看着雪汀,她在他的眼里,也有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她是那样新鲜宜人,一夜之间有了绝大改变,就仿佛阳春枝头在不可觉察间倏忽绽满了花朵,一夕从女孩的娇憨,蜕变出少女的清芬。 以往娇小玲珑软趴趴总在他怀里的小身体,不知何时抽长了条,突然间让人觉着了少女的窈窕。 阿幂茫然,这倒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哪一天? 雪汀总有很多奇思妙想,从他和她初遇起,她就不止是有着五岁的智慧。 然而,直到今天,阿幂才发觉,以往的她,仍然只是一个稚拙的孩子,而现在的她,才是真正长大了。 长大的她,却不属于他。 他猝然回头,不忍相望。 可表面上,这个动作却再自然正常不过。 因为,庭院的小径那里,笑嘻嘻走来一个人。 那是三皇子,恒王秦烽。 秦烽在元符帝的众皇子中,排行第三,年龄与太子相同,也是二十二岁。 从十岁上头,就表现出与太子截然不同的性格脾气以至爱好。比如,太子爱文,他偏武,太子读书,他则从小酷爱拿着把大刀,砍来杀去。 他力气还很大,虽不是阿幂那样的天生神力,也不遑多让了,从小就坐在元符帝马鞍前,喊打喊杀。 七年前宵风真人出山,第一仗打九襄,太子随行,同为十五岁的他就没有参加。但在随后攻灭北方九国的战役中,秦烽每次都参加了,每次皆是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他的勇武和胆略得到了每一个人包括宵风真人在内的夸奖。 元符帝提起这事,总觉得很是惊奇。 因为三皇子的母妃,是温柔腼腆的汉家女,而太子的血缘,却来自纯正到了极点的蛮族正统。 偏偏这两个同龄的儿子,竟然在各个方面,都有如此的反向差异。 因着三皇子勇冠三军的盛名,加上元符帝曾经喜爱有加的夸称:“此子肖我。”三皇子秦烽虽非嫡出,但在元符帝的皇子群里,地位颇为突出。目前封恒王,掌镐阳防卫事,也确实掌握着实实在在的兵权。 如今,二十二岁的三皇子秦烽和京城的年轻新贵们过从甚密,以豪爽和礼节下士闻名于众,也有很多高官贵族愿意与之结交。 以恒王的年龄,他早该册立王妃了,但这里有点曲折的缘故。他早前定过一个王妃,亦是皇亲贵戚之流,但在前几年的朝堂风波中,一不小心整个家族都被那些浪潮所吞没。 之后,恒王的亲事就一直这么荡荡悠悠蹉跎至今。 元符帝不知是怎么想的,迟迟不作决定,而秦烽自己,当然也有一点他自己的追求。 他的心思,在有事没事殷勤往国师府跑的行动中,表露无遗。 阿幂对这种蝶蜂属性的家伙天生没有好感,不管人家的笑脸,先一步挡在面前:“来早了。” 秦烽一愕:“来早了?”下意识抬头望望天色,自言自语道,“她还没起吗?这都日上三竿了,长大成人了突然变成懒姑娘可不好。” 探头探脑,意识到很难闯过面前这道关卡,他瞪了青衣的面具少年一眼,索性放开嗓子大嚷道:“喂,太阳晒屁股啦!小雪儿,你的药浇花都浇熟啦!” 前面是带着笑谑,然而后面那句话,意在指阿幂当面撒谎。 这些年来,和雪汀相处较多的,谁不知雪汀一日三餐,吃药如吃饭。她的作息,也就随之准时无比。 三皇子可是掐着时间来的,算准了这会儿雪汀已经做好了一上午的闺中前事,连起床气都该发过了。 他这么嚷了一嗓子,却没听见雪汀房里传出声音。 雪汀向来脾气好,不会平白给人闭门羹。 秦烽眼里闪过一阵疑惑,喃喃道:“人长大了,难道连脾气也一起长大了。” 不过很明显,这也没有打消他要来见雪汀的热情。面具少年太冷,关键是,恒王明白,别看阿幂的身份,是一个任谁都可以压一头的奴隶,但这些年来,想要借权势,来欺负、压制这个少年的,那都已经鼻青脸肿,被反制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阿幂表面是奴隶,然而,他有着倾城公主全心全意的维护固然不必说,还受着宵风真人似有若无的关爱。 作为宵风不挂名的徒弟,坊间流传,很可能只有阿幂传承了国师大人全部的衣钵。 因为国师其他几个徒弟,雪汀体弱,习不得武,太子文不成武不就已被公认了,许都公主……自己塞上门去,那不算的。却只有阿幂,不提名不道姓,暗中得到了宵风全部的真传。 因此,谁真想要借权势来惹一惹他,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看能不能跨过倾城公主和国师大人这两座大山。 至于,想另辟蹊径,比如说,是以力量什么的来压他的……这种蠢才还没生出来。 秦烽略一迟疑,一眼瞧见探头张望的太监小秋,他笑了,招手命他过来道:“和倾城说,本王就在前厅等着她,有空快来。我有好东西给她玩。” 这既是讨好,同时也是变相说明,反正,雪汀不见他,他是赖着不会走的。簪缨纪事 第135章 锦鸡 果然,不到一炷香功夫,雪汀就恹恹的出来了。 她确实情绪不高。这一天身体上不舒服,心理上,也是有着太多的烦燥。 明知道三皇子的用心,她既觉匪夷所思,又不自禁感到厌烦。 以往对于有些非常明显的问题,她总是装作不懂,忽略。她信任宵风真人,是绝不会独断专行决定她一生的,她自己则还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不必着急。 然而一夕之间,有些事情就好象发生了变化,不但她身体上成熟了,在心理上,也是出乎意料的遇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挑战。 很难说对于君靖风,她是什么感情。或许真的就只不过是一场春梦,当场有好感,泛起几缕绮思,过后再也见不到了,慢慢就平息下去。 然而,或者是因为这点绮思的提醒,雪汀忽然意识到,对于这种事情,老是忽略,等如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 不论如何,她是避不开的。 这个时代的人成婚年龄大都比较早。像她的母亲廖明廊,是十七岁嫁人,这个算是适龄,不晚,也绝不算早。 大多数的女子,甚至男子也是,在这个年龄上,婚姻问题是早就被提及而且解决好了。 自己呢,应该说还有几年时光。但这几年,也已经是能看到有效期的几年了。 很可能就会在接下来的短短时间内,这种事情即将接踵而至,不胜其烦。 像三皇子这般的,那只是出于私心,还容易打发,可要是一旦惊动到家族那个层面,这事就复杂化了。 雪汀心知,那是一定会惊动到家族层面,而且,可能是很快就会惊动家族层面的。 她现已成人,说不定随即便有人上门来说亲。到那时,宵风真人固然不会轻易决定什么,但迫于种种压力,也会要求她在一定的时间内决定一些什么。 可是,这个问题,却是雪汀素来不愿意想的。 这个时代,有关个人婚姻有着无数的矛盾。 从大方向来说,婚姻往往是功利的,关系到两个乃至更多家族的利益。从个人方面来说,婚姻的多妻制,是她这个穿越时空而来的现代女性根本想都不愿意想的。 但不考虑,它仍然是摆在面前的困扰。 不顾家族,不管身份,就着自己的感情寻觅一份婚姻,即使成功了,但能保证婚姻的对象,也和她保持一心,不为功利所动,甚至贯彻一夫一妻如此的……纯情么? 这样的人,倒底存不存在雪汀不知道,但是,至少雪汀很确定面前这位三皇子绝非是这种人。 他可以说是被雪汀从一开始就淘汰的选手。 以往雪汀或者还可能假装无知,故意忽略,而今天,她不想太过掩饰,三皇子就看到了这样一个一脸不爽的雪汀…… “怎么回事,今天的起床气维持时间比较长?”秦烽抓着头皮无奈的想。 雪汀绝大多数时候好脾气,偶然生病不舒服,闹起来的小性子她身边几个朋友可都是受过的。 秦烽顾不上多想,赶紧赔笑着迎上前道:“妹妹昨天回府,今儿个可好些了?” 雪汀撇撇嘴,无精打采,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懒懒道:“不好啊,你干嘛今天来找我。我想歇个几天都没个清静,真是太闹啦。” “呃……”秦烽一头黑线,忙道,“是是,妹妹不舒服,好吧,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马上就走了,让妹妹好生歇息。” 雪汀不语,拿眼瞟他。 秦烽笑道:“我想着妹妹成人了,今儿是特为送成人礼来的,我诚心诚意,妹妹你可不能推却。” 他拍拍手掌:“来人。” 下人立刻上前,先是一只紫檀木盒子,体积很小,只在手掌间。 秦烽亲自接过打开了,一直送到雪汀面前。 雪汀一看,盒子里宝光流动,一时竟然盈彻迷目,都看不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等一会儿光晕流转慢慢缓下来,方才露出盒子里的一对紫珠。 “紫色的明珠?” 世传夜明珠,一般是白色,碧色,绯色,蓝色,或者透明,很少见其他颜色的珠子。尤其是像这样的紫色,饱满而流光十足,不含半分杂质的明紫,真是见所未见。 秦烽笑着道:“这是一双紫珠,放在室中,彻夜不必灯烛。还是我去年打白兰时拿到的一双宝珠,我就一直放着,特为准备给妹妹作特别的礼物。妹妹可喜欢么?” 他一口一个“妹妹”,既显亲热,又故意温存。可雪汀知道,这位三皇子性情粗豪,甚至对待下人还不脱些什么暴戾的习气,他在自家府里,一个不顺,斥责痛骂下人是家常便饭,动不动提手打抬脚踢也不稀奇,更有时候,有那不开眼的触犯到他逆鳞,直接打死砍杀也是有的。 从前雪汀能忍,今日心境殊异,就有些不能忍,听着那一声声的“妹妹”,胳膊上的鸡皮一层层翻涌出来。 三皇子离得近了,她不动声色避了避,并没拿起那双紫珠,只淡淡应了声。 秦烽注意地看着她的反映,心里沉了沉。 随即又满脸堆笑道:“妹妹昨儿返京,我想着妹妹成人在即,便没有跟着回来,继续进山掏摸了一夜,得到一对好东西。这就让人送上来,给妹妹瞧瞧吧。” 他吆喝了一声,跟着又有下属上前,这回是抬上了两个箩筐,里面好像传来点异动的声响。 雪汀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她今天以来第一次表示出一些好奇。 秦烽大为兴奋,洋洋自得道:“打开来!” 那两名下属闻言便即打开了箩筐顶上一层,一人从中掏了一样活物出来。 红喙乌眼金冠彩羽,非常非常漂亮的一对锦雉,随着取出,拼命扑腾着翅膀,五彩缤纷夺人眼球。 这年代可供玩耍的物种并不丰富,像斗鸡、斗蝈蝈这类活动,都极为盛行,镐阳京中,惯例是有斗鸡场的,每个月固定开赛。 但这两只锦鸡,是观赏性的。倒不是三皇子别有巧思,而是京城习俗繁华,除了用来相斗的大公鸡和黑蝈蝈等需要雄健有力,还有一种比赛形式,是比较羽毛类畜牲的美形外观,以其美观度和稀缺性来定输赢。 这两只锦鸡羽毛色彩丰富,又长得极为雄健,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并非普通可获珍禽。 雪汀不太相信,这是能在昨晚一夜山里找到的猎物。 但这总是人家一片心意,人家怎么说,她怎么听就是了,何必要去戳穿。簪缨纪事 第136章 斗鸡 雪汀淡淡的笑道:“好漂亮的大锦鸡啊!恒王殿下太客气了,这份礼,无论哪一样都太重了,我受不起呢。” 她是说话行事都留有余地,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如她一般留有余地。 这边话音方落,就听见有人讥诮的笑道:“哎哟,好漂亮的大锦鸡,这不是前儿晚上随州刺史从三千里外专程送过来的谨见礼么?三皇兄巴巴讨去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大用处,却原来拿来讨好雪儿妹妹了。” 雪汀闻其声,未见其人,先在心里叹了一声。 不用看,来人是许都公主。 雪汀在皇城根下,要说混得最相熟的贵族女性,那是许都公主无疑。 前几年,许都公主几乎是住在国师府的,美其名曰从师学习,实际上呢,任谁都知道,许都公主是在发着不切实际的花痴心——她喜欢阿幂。 然而,无论阿幂是否受到宵风和雪汀的另眼相待,无论阿幂为多少权贵阶级用心维护,阿幂的身份,却仍然只是一个有名而无姓的青衣小僮。 许都公主是这样聪明的女子,她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可就是在阿幂这件事情上,她纠缠,痴心,看不穿。 明知一腔痴情,都不过付于春花秋月。此事一旦为元符帝或胡皇后所知,更是后果难测。 更尴尬的是,她对阿幂的热情,从头到底,都似滚水一盆盆浇在石板上,毫无回馈。 可是,多少挫折,都打消不了许都公主的苦恋之情。 甚至,为了阿幂的不回应,她还悄自怨上了雪汀,认为是雪汀把那个神秘面具少年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走了。 这些怨怼,自是不敢在表面上显露出来,然而,有些话音,有些怨气,掩藏的再好,雪汀也不会不察。 自然雪汀并不怎么在乎。许都公主的婚事,绝不是她自己可以作主的,她对阿幂,绝对是空望奢想。那么,雪汀又何必对许都公主这种绝望火上浇油呢? 故此两个人一直很好的维持着融洽的关系。 直到许都公主前年及笄,从此受到了比较多方面的约束。她的婚事,常常被拿到台面上来讨论,她的行动,也往往变得不再如前般自由。她被迫回宫居住,不再能经常自由出入国师府。 这两年她行动言语上亦似乎成熟了很多,很少再对阿幂表现出什么明确的态度,很多人以为,她对阿幂的痴心,也如少女梦一般清醒了。 但这种事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雪汀。 她很确定许都和从前没两样。相反,是随着年龄的增大,不再奢望能和阿幂缔结某种关系了,却还在不切实际的指望着,能和阿幂发生某种关系。 雪汀以往,都是笑对这些风风雨雨,尤其是小儿女之间那些纷纷扰扰,人人以为她看不明白,其实没有人能够比她看得更清楚的。 她乐呵呵的围观着,安心当一个吃瓜群众,自然而然乐在其中。 然而,突然之间,准确的说,就是这一夕之间,她就对这些以往的瓜不感兴趣,并且心生烦腻了。 微微支着额头,带着些苦恼的,她看着脸上含着不加掩饰讥嘲笑容的许都公主走进来。 心里暗叹一声,一场闹剧即将拉开帷幕。 镐阳城中最着名的一个新贵团体,里面都是时贵无比的年轻人,绝大多数,这个小团体保持着良好关系,即使有暗暗存着心病的,表面上也都能维持其乐溶溶的状态。 但就只有三皇子与许都公主,是这个团体的例外。 首先,是出于他们身份的不同,三皇子秦烽有着自己打算追求的利益,而这种利益与许都公主自然绝非一致。太子虽不属于这个团体,主要是由于太子公务繁忙,不太可能时刻参予到这一批半大孩子的群体中来,许都公主就认为她得自然负起代表太子利益的责任。如此,两人不免相互暗怀心病。 但更重要的在于,仿佛三皇子和许都公主天生格格不入,他们从性格、到爱好,都视对方为眼中钉。平时就算不为任何事,也常常要起几句口角,相互嘲讽一番,两下里争得眼红脖子粗,皇家风范尽失。 三皇子用来讨好雪汀的这对锦鸡,许都公主刚好知晓来路,因此毫不犹豫的,她在门外便展开了赤裸裸的嘲讽模式。 要是别人如此指摘,秦烽或有不悦,但也可能保持宁定,然而,讥嘲的人是许都公主,秦烽顿时大怒,面色铁青的连珠炮般质问道:“你又看到了?你知道什么样的锦鸡是难得的,什么样的锦鸡是长意岭特有的锦鸡,什么样的锦鸡又能在长意岭哪里获得?你懂个屁!” 许都公主不再理会他的强辞夺理,转回身对着雪汀笑道:“雪儿妹妹,我是特地来祝贺你的。昨儿棋院的事情我听说啦,你好厉害哦,把两个南朝人打得落花流水、刹羽而归。唉,我听到了可懊悔啦,昨儿怎么就回宫了,早知该和你一起的,也领略领略这番风光!” 雪汀笑道:“不是我厉害,是阿诩哥哥和阿幂他们厉害啦。” 听到了这样的一句称许,许都公主顿时好像如坐春风,整个人都好似要从心底里笑出来一样,眼风时不时便飘向阿幂。 雪汀在哪里,阿幂就在哪里。太阳神面具的少年静静伫立在厅堂角落,虽然一直是在有意压制自身的存在感,然而他的存在,在许都公主眼中,便是春暖花开的宇宙中心。 青衣少年只是冷淡的站着,既没有得到夸奖的兴奋,对于许都公主缠绵的目光更无半丝反映。 他的态度,许都公主看了七年早已看惯,根本不在乎。她是真的开心,开心于昨天阿幂出的那个风头。 她相信自己是巨眼识英豪,阿幂今天很卑微,很弱小,默默无闻,但她坚信,阿幂的才华,很快就能引起所有人震惊。昨晚在棋院的行为不就是如此吗?只要他的才华有朝一日能够展露出来,许都公主坚信,他是可以打破现有桎棝,终有一日亮相于阳光之下,彻底的扬眉吐气! 她越想越开心,由不得眉花眼笑,满心满意里都如塞满了蜜糖,甜蜜万分。 秦烽哪肯放过这种机会,斜睨着她冷笑道:“呵呵,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只有阿幂最厉害。阿幂胜了你才欢喜。事实上倒底发生了什么,你才不关心呢,蠢女人!”簪缨纪事 第137章 闹剧 许都公主大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骂道:“我为什么事高兴不高兴还得向你报备?你这个蠢笨如猪的浑球,莽夫!你懂下棋吗?除了斗鸡走狗和杀人,料你这莽夫穿上锦袍也不像、……也不像一只文质彬彬的鸡!” 这是什么比喻,秦烽顿时脸就黑了,一拍桌子,怒骂道:“蠢女人!我是你什么人,我是鸡你是什么东西!” 许都公主自知私情被当面指出,慌不择言确实说得不对,然而话已说拧,娇蛮的皇女岂肯认错,索性冷笑一声,昂头道:“你是我什么人,你知道我可不知道!你那贱藉娘也不敢说,你就敢放在嘴巴里到处乱讲!” 秦烽更是怒极。他一生最大痛处,毫无疑问便是母亲的出身。他的母亲在宫里行使粗役,按理是无论如何都不入元符帝的眼才对。怎奈生来几分容貌,最要紧的是,不脱汉女的温柔之意,那几年元符帝正好是对中州的一切包括那温柔的气质和性格都着迷不已,于是一次酩酊大醉后宠幸了她。 本来事情就这么过去算了,元符帝宠信过不给名份的女子也很多,不料他母亲极为争气,竟然一举有孕。当时元符帝对他母亲还是有着几分迷恋,为了她身份太低,就想了个主意,把她送到一个汉官家里,给她换了身份,再巴巴接进宫来,得子之后就顺理成章进了位份,这些年母凭子贵,也已经封妃了。 然而,秦烽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母亲有着一个怎样卑微的出身,同时,随着年华老去,当年吸引元符帝不已的水一样的温柔,也就褪变成了让父皇皱眉的唯唯诺诺胆小懦弱。昔日宠爱早已不复,母亲在深宫可谓如履薄冰。 秦烽生平最大的痛处,就是他生来就必须靠自己,少年时订的亲事早已已冰消瓦解,而即使安排他母亲认的那个亲,也只是汉家一般门第,根本拿不出手。 许都公主这是疮上揭疤,秦烽哪里受得了,自然暴跳如雷,于是争吵升级,满室里吵得不可开交。 吵架的内容,不外就是指着双方最痛的痛脚。 秦烽骂许都公主痴心妄想,许都公主自是矢口否认,还反口骂道:“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吗?得了,快收收心吧!有些人可不是你配染指的!一个汉女所生的皇子,要是我啊,早就乖乖自己识趣躲起来了!” “贱人!”秦烽真怒了,一巴掌朝着许都公主脸上掴去。 许都公主冷笑道:“打啊,你打啊,有本事你打死我,不然让父皇见了我脸上的伤你可别痛哭流涕叩头求饶!” 但秦烽眼里那真是杀人的凶光,许都公主可不敢光说不躲,下人们也害怕,连忙一哄而上,赶紧劝的劝,拉的拉。 雪汀抬头望望天花板的承尘部分,无声叹口气。她真的很烦,好想那里突然掉下一大撮灰尘,从而打断了两个人毫无意义的吵嘴。 他们爱吵,上别处吵好了,在皇宫里吵完了再跑来她这不好吗,干嘛非要跑到这里来打扰她,打扰她静静地描画一个笑嘻嘻少年精神百倍的灵动眉眼呢? 争吵还在继续,雪汀不顾形象的趴到了桌子上,有气无力。 忽地,一声特别的啼叫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那两只锦鸡,本来是在三皇子属下的手中扑腾着翅膀,但那种活动的幅度,还一直能算挺老实的。 此时却突然性加剧了闹腾的力度。 突兀的,两只锦鸡分别嚎了一嗓子,翅膀扑腾急遽加重,那红嘴尖喙不由分说朝两名属下脸上啄去。 两名属下猝不及防,一个人逃脱了,另一个人的脸颊之上却被狠狠啄了一口,鲜血淋漓。两人大惊之下,一齐脱手。 两只大锦鸡趁势飞离,翅膀张开,在半空中飞了好一会。 人们惊恐的发现,这两只突然受惊发疯的锦鸡,竟似是朝着许都公主和三皇子去的。 许都公主一声惊叫,她也算眼明手疾,把两臂往脑袋上一抱,头一偏,就来个眼不见为净。 感觉到锦鸡的铁爪都碰到她衣裳了,锦鸡发疯般的尖厉鸣叫分明就在耳边,许都公主失惊尖叫,好在下人已赶到,一手拖住锦鸡的尾巴,死命将锦鸡往后拖,许都公主趁机再逃了几步,总算逃出了那只漂亮扁毛的攻击范围。 许都公主狼狈万状,忍不住跺足尖声大叫:“秦烽,都是你惹的,你看你捉来的是什么东西啊!伤到了人,你负责!” 秦烽同样在跳脚,逃避锦鸡的攻击一点儿都不比许都公主来得从容。 他一边躲,一边心里不免感到几分惊异。 虽然说是鸡就有斗的天性,但是这两只锦鸡可是完全没有受到过攻击训练的,抱着它们的下人倒是深受训练之人,深谙驾驭之道。按理来说,锦鸡根本没可能挣脱他们的控制。 但现在,两只扁毛畜牲到处张扬飞扑,厅堂内外十几个下人这一会儿的功夫全都投入进了抓鸡大业,竟然还一时抓它们不牢。 要不是畜牲灵活无比,扑悠悠到处乱飞,要不就是突然间变得力大无比,即使被抓到了尾巴或者一簇羽毛,也很快被挣脱。 更离谱的是,很明显两只畜牲的发狂是有对象的,专门冲着秦烽和许都公主,尖利的刚喙尽朝他们去,却不主动攻击其他人。 这种情况下,秦烽又窝火又惊慌,还有忧急,这送礼送的,真是颜面尽扫了。雪汀不要说不会要这礼物,只怕还要怪他,不怀好意送来两只疯鸡。 他气急败坏的躲着、跳着,指挥下人围剿两只鸡,一边还要骂下人不力,都来不及和许都公主吵嘴了,只是声嘶力竭的大吼:“雪儿妹妹,雪儿妹妹,你别怕,这畜牲伤不到你,马上就捉起来了啊!别担心,这是意外,很快就能收拾!” 许都公主被几个人围着保护起来,稍微松了口气,气恼整理着乱发和衣襟,四下里一望,冷笑着道:“还在姐姐妹妹巴结呢,你那妹妹早跑了!” 秦烽不由一滞,顿然垂头丧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雪汀确实早就跑了,两只锦鸡作乱伊始,她的身子便突一轻盈,被阿幂抱了起来,两人悄然溜出了厅堂。簪缨纪事 第138章 身影 雪汀伏在阿幂肩上,咬唇窃笑,终于忍不住咯咯一阵笑出来:“阿幂,是你作的怪对不对?你把那两只鸡弄疯了,哈哈,接下来那两个活宝就被鸡弄疯了。” 阿幂神色淡淡瞟她一眼,道:“没有,那本来就是两只鸡。四鸡大战,还不错。” 雪汀笑得浑身发软,这家伙不苟言笑,但有时候说话真的太损人了。 雪汀还记得阿幂刚刚跟着她的时候,那说话风格就是不噎死她不偿命。后来对她好多了,但对别人,阿幂依然如故,说话从来不客气,并不看那些人的身份。 想着许都公主和三皇子脸红脖子粗,拼命相对吵嚷的模样,不象斗鸡,又是什么呢? 雪汀想着他们狼狈万状的模样,咯咯直笑,今天她第一次这么开心。 两人抛下了那对斗鸡,扬长而去。 至于这对活宝兄妹是否会在接下来的争吵或者斗鸡中发生真正的伤害,雪汀倒是不担心。周围几十个人簇拥着,真能出事,也只能说意外吧。 如果是意外,那即使她在也阻止不了呀,所以雪汀离开得心安理得。 远离了厅堂,连那边的喧嚣也已经逐渐远去,雪汀拍拍阿幂的肩膀:“好了,阿幂,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就好了。” 阿幂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震,没作声,却是沉默地把雪汀放了下来。 雪汀完全没有注意到阿幂的这个异常,想着她自己的院子,暂时还不能回,不然那两个活宝吵完了,还是第一时间去找她,她可不想再被烦一次。 去哪里呢?出门逛一圈儿吗?雪汀有点不情愿,这被迫出门逛街毫无意趣,况且,镐阳城里,她这七年来早就逛得烂熟,哪里还找得出什么意趣。 最主要的,是她生理期来了,虽说反映并不剧烈,毕竟身体有些不适,她提不起兴致做任何事情,不独是逛街,或者是陪人聊天。 雪汀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很自然问道:“阿幂,你说我们去哪里玩?” 一边说着,把手伸出来,放在阿幂的手掌中。 阿幂握着她温软滑腻的小手,心神微微一荡,眼光随即移开,答道:“丛奎阁。” 雪汀拍拍脑门,笑道:“好啊,我倒把那几枝山茶忘记了。” 山茶喜暖喜湿,北地不种,少有人了解这个花种。雪汀虽不似她母亲廖明廊那般花痴,对于各种花事也是很喜爱的。这山茶花,还是她指手画脚形容了许久,甚至画出不甚标准的图样,有人为她从焉地去找来的花种,也还就是今年头上的事情。 按理这个时节,山茶早就开花了,只是镐阳城气候偏干、偏冷,花期动得很晚。前面三五日雪汀去瞧过,刚刚似有含苞的迹象,这几天日光晴好,也许已经开出花来了。 “好吧,咱们去瞧瞧。我还没见过茶花开什么样呢。” 雪汀自管自咕咕囔囔,她当然不是从未见过茶花,只是来到这个时空,还从未见过。 没见过茶花,却能一一画出并说明具体特征,阿幂瞟她一眼,但对这个小丫头的稀奇古怪处,他早已习惯,因此,并不开口。 山茶喜阴,喜湿,种在丛奎堂,那里,是比较接近府中人工大湖的地方。 两人携手向着那边而行,不几步,却不约而同停下来。 相互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看到什么了没?” 雪汀迷惑的问,揉揉眼睛。 阿幂点点头,声音也是压得很低:“一个人。” 想了想,又补充:“一道身影。” 如果仅仅是一个人或者一道身影,在这有着几百人口的国师府,真不算什么。 关键是,两人可以发誓,他们所见到的那道身影,身法和速度,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阳光下,只淡淡如轻烟一袅。 要不是在阳光下,那就多半看不到了。 雪汀虽然不习武,但她这么多年受宵风真人的熏陶,可真还算得上是全面发展。在对武学方面,所知博杂且认识独到,眼神更是极为犀利,一个人动作再快,也很难逃脱她的视线锁定。 即便如此,雪汀如果不向阿幂确认,她也有可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一时眼花之类的。 但阿幂大抵是不会看错的。 府中不可能有这样身法的人,就算是宵风真人有这个能耐,他在国师府里,无事端端的,又何必施展如此鬼神莫测的身法? 所以,这道身影必然不是他们认识的人,也必然是有所谓才出现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他们长期相处,心意相通,在这当口,更不必商量什么,阿幂轻轻一提气,携着雪汀快速向前奔行。 所行方向,自是那条身影消失的方向,两人都已极度好奇,很想搞明白那条神秘身影的来历。 这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人影掠过,雪汀和阿幂相互映证,然后阿幂便带着雪汀提气疾行。 那人身法再快,毕竟是有一个踪迹的,只要朝着那个方向追下去就可以了。 更何况,这是在国师府,对于国师府,阿幂和雪汀自然是熟悉如同手心掌纹,一见那身影的飘行方向,即可隐约锁定对方打算过去的那个所在。 他是去往水滨。而水滨,不但有雪汀和阿幂的临时目的地丛奎阁,更有人工大湖里的一座水榭。 流光水榭,是宵风真人日常最喜欢停留之所。 只因水榭处于水中央,具有天然的私密性,是宵风真人处理大量国事的上选。他在那里处理事务,找人商谈,甚至发号施令。 这个人的目的地,显然就是流光水榭。 至于其意是好是歹,却一时甚是难猜。 但那人如果是怀着不好的意图,又何必在这光天化日极容易留下形迹的时候,前往那里呢? 所以,那人会是宵风真人约定的人吗?但如果是公开的约见,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遮遮掩掩? 雪汀被阿幂带着行动,自己不需费力,因此脑子里便也是转得奇快。 阿幂突然之间,停了下来。 这一停,非常的意外,没有半点征兆。 他是意到身止,停下来的身躯凝若山渊,然而,雪汀即使是自己没发力,她也做不到这样,身体的惯性由不得向前冲了两步,才被阿幂手心里透过的力道拉住。 雪汀愕然抬头,却见前面花丛簌簌,从鲜红的花影之中,不紧不慢现出一个人来。簪缨纪事 第139章 擎电 青巾蓝衫,宽袖飘飘,是作文士打扮,腰间挂着一管紫玉萧;面如冠玉,目似晨星,气质爽朗清举。 这人大约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比雪汀昨日所见的十六郎宗煜稍微大着两岁,但让人一看,便生出温润水秀的感觉,从而亦可确定此人的来路,是个南朝人无疑。 宗煜和君靖风的出现,已经非常让人奇怪,不曾想,在这北国沧浪的首府之地,杰出特异的南朝人,居然会接二连三不断出现。 这个人无论气质相貌,到身法武功,看来都绝不比昨天的宗煜逊色。兵分两路,大约又并不是同一个方面的人,突兀出现在国师府,这就很让人生疑了。 这文人模样的男子,从花丛中走了出来,丝毫没有被人窥破行藏的窘迫,温和从容的气度,倒象是在自家花园闲游之际,与人巧遇一般。 他嘴角微微噙着笑意,星辰般深远清亮的眸光,向两人通身一扫。 无论是阿幂还是雪汀,陡然间心头都升起了,“被此人彻底看穿,毫无秘密”的感觉。 雪汀看着他,突然心头冒出来一句形容:肃肃然如松下风,朗朗如日月入怀。 这是《世说新语》用来形容那些美好特异、矫矫不群的美男子的,此时加诸于这名男子,是如此的契合。 初看这人和宗煜有很多的相似处。气质绝佳,容貌脱俗,都是一派大家公子的模样。 但随即便能分出其间差异。 宗煜是温润如玉,一看就是诗书才华教养俱不缺,但人生阅历稍嫌未足,行动间不脱贵介公子的三分任意和任性。 面前此人,则是一眼望不到头,一眼看不穿底,很难从简单的会面中,猜到此人的性情喜好甚至喜怒哀乐的感情。 他比宗煜更深,远远超出了宗煜给人以“贵公子”的这个范畴。 微微一笑,抬手顿足,都能给人带来无形的压力;仿佛他天生就具有万军丛中,发号施令的威严。 阿幂见着此人,第一感觉是松了口气,觉得这人很有教养,大有来头,必不致为难什么小女孩之类的。 但随后,一颗心便猛然提起,产生了不可遏制的谨慎和警觉:这人实在太不寻常,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轻轻一拉,把雪汀拉回来两步,同时,自己向前一步,把大半个身子,就此若有意若无意的挡在雪汀前边。 那男子微微的笑了,星光般眼眸,忽然变得星空般浩瀚无边。 他看向雪汀,向她点了点头,开口说道:“你就是雪汀吗?我听说过你。” 他的声音也是极温润的,然而话语中的起伏平仄,却不分明。 仿佛他是高高在上的,随意和人交谈,亲切不过是他施舍的赠予,居高临下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雪汀眸光微动,笑着回答:“我是雪汀。你是谁?” 实际上她这一问,是想知道,是宵风真人已经向这个人提到过她,还是他另有来路,才获知她的姓名。只要这个人肯明白回答,就能够晓得了,而看起来此人绝不会故弄玄虚,拒绝这么简单直白的问题。 果然,那人微微笑了笑说:“我姓南宫。倾城公主,我代我的小朋友向你问好。” 原来……如此。 雪汀略略有些震动,失声道:“南宫颐……他、他还好吗?” 当年那个七岁男孩的形貌,不期然掠过脑海,仍是如此轮廓清晰。 那孩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种冰山式的面瘫,以及面对绝大的人生灾难时,那种痛苦和压抑。 一切都与他的年龄不符,却和他那一袭黑衣,和冰冷肃杀的气质完美契合。 恸生!是恸生!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她,他向他自己人提到她。 他终于又来到她的生命轨迹之中。 他乡闻故知,寒梅着花未,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事情啊。 有发自内心的欢然,自雪汀秀丽的眼中波涛般涌现。她的手指不自觉摸向那个七年来一直挂在颈间的锦绣丝袋。 “南宫先生,你好,”她说,“多谢你,也代我向恸生问好。请不要叫我倾城公主,我不是什么公主。” 阿幂心想,原来面前此人所认得的,就是雪汀七年来密密藏起的那个人。 雪汀对他无所隐瞒,从前的经历,曾经一五一十如实对他细述,但只有那只锦绣袋子,她却从来只字不提。 既然不提,可见心底的分量。 那人微笑着点点头,流连于雪汀身上的目光不无赞赏之意。 自己那个堂族侄儿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然而,多年来却对一个小姑娘念念不忘。 有一次他曾经半开玩笑问:“喜欢她?” 那小家伙瞪着他,木着脸回答道:“哦,先于喜欢,你就被她折服了。” 他当然不知这两个小孩之间一场完全不输于大人的谈话,他更不知就是因为这番开诚布公的谈话,当时几近走投无路的南宫颐闪电般作出了决定,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她…… 她一度于他的意识中消失,当时,南宫颐紧张、慌乱、暴怒,简直快要奔出家族的守护范围,去追寻那失去的线索。 直到后来,从远方传来她的名字。雪汀,她不但没有死,还成了传奇人物宵风真人的徒弟,甚至摇身一跃加封北国公主。 当时小男孩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这才找着面前这个人,问他:“宵风是你师哥?” 在得到肯定答覆之后,他才仿佛终于放下心来,淡淡道:“那么,宵风足够可以保护她吧,用不着我过去了。” “你要保护她?” 那个七岁的男孩却固执地守护秘密,不再回答。 男孩把心事藏得如此周密,可南宫檀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他和那小女孩的十年之约。 最初南宫檀觉得很是荒谬可笑,视之为小孩子家家的幼稚行为。十年?小女孩年方五岁,十年之后,哪里还记得幼年时所发生的事情? 不料,这个女孩儿对于他试探式的提及,竟然毫不意外,她的答覆,以及她由衷的喜悦之情,都表现出了儿时记忆的可贵。 那个冷傲的小家伙,确实心心念念的不是一般人哪。 他轻轻笑了起来,自我介绍:“我叫南宫檀,是你师父的师弟,也就是传说中风雨雷电当中的擎电。你可以叫我师叔。”簪缨纪事 第140章 蠲忿犀 雪汀瞪大一对水眸,暗暗吃惊。 风雨雷电是当今公认的四大奇人,每一个据说都有通天彻地之能。 雪汀仅仅知道前面两个,宵风和阗雨,阗雨即是宗蔼若。从这两个人的真实情况来看,他们的才能和才名,确实也当得起“通天彻地”之美誉。 雪汀问过宵风真人,雷和电是谁。宵风却神秘兮兮的笑而不语,只是说他们四个人年龄相差颇远,比如那个“电”,就比他小了很多。 雪汀断不料在这里遇到了擎电,而他确实是那么年轻——七年前,这个人不过二十出头而已吧,但“风雨雷电”四大奇人的声名却早在七年前已经闻名于世了。 更没想到,这样一个奇人,他来自南宫家族。 此人的语气,显然和南宫颐是亲近的,是友非敌,这样说来,对南宫颐也是好事吧。 南宫檀可不知她在转瞬之间想过这么多,他的目光转向了阿幂。 先开始,那看谁都似乎微微含笑,如星光般不可捉摸的眼神,也只是无意掠过。 然而,却于不知不觉间,那双眼光发生了改变。 明亮但广涵的眼眸牢牢锁定在这个戴着面具的少年身上。 从他面具背后,看他的双眸,继而扫视到他的下颔,接着是少年的身材,手足,目光在那系住手足的银链上一扫,随即观察整个人的形态,站立着的姿势和气度。 上上下下,一无遗漏,似乎是连面具少年的发色,都没有错过。 他的目光如此的具有洞穿力,并且毫不掩饰,即使淡漠疏离、处变不惊如阿幂,也禁不住在他的目光下,有了些微的变化。 他极缓、极缓的,向后退了半步。 没有退得更多,是由于雪汀在他身边,无论对面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带给自己如此之大的威慑,那么此人必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人,阿幂绝不会让雪汀脱离他可以保护的范围。 稍退半步之后,阿幂仍旧是微微侧身挡在雪汀前面一点点,然而他整个人的气势却在这半步之中,顿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幂一直很沉默,凡事以雪汀为主,从不主动开口或者行动。 他的气质是沉稳并且沉默的,站在那里,只如亘古存在的山岳,足够巍峨却并不以险峻峭拔引人瞩目。 即使是昨天晚上,出于某些微妙心理在棋院的主动挑衅,他也是以一种淡漠犹如天外的姿态来完成那场挑战的。 然而在擎电目光的锁定之下,却再也无法保持那种淡定,他的气场,陡然间强大而神秘起来,甚至,还隐隐透出一种让人感到非常非常危险的气息。 那,是一股杀人的气息! 与这少年这般契合,仿佛他天生便是嗜杀的,凶狠的。 连阿幂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这主要是由于,对面擎电给出的气场太强大了,他几乎是非常自然的反弹回应。 只有这种杀人气场,才足以抵敌南宫檀不动声色间的攻击。 一时之间,静默无声。 一切都慢下来,一切都似乎变得可以伸手捕捉。 连清风和飞尘的声音,都仿佛在他两人身边,形成一道缓慢可是危险的漩涡。仿佛随时随地,这道漩涡就会突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在一刻间震动天地。 如此强烈而危险的对峙之下,青衣沉默的少年,全身衣襟陡然无风而动。 他的气质,进一步变得神秘,更危险,更强烈,那种杀人的气势,越来越是分明,使得他显得前所未有的霸道深沉。 有浊浪,在那隐隐透出黑暗的气场间开始翻腾,丝丝缕缕压抑的血腥。 雪汀看看对面那个保持着肃肃如松下风的男子,又看看身边陡然间陌生无比极度危险的少年。 虽然她不能完全捕捉到彼此对峙的气势究竟从何而起,却分明能感受到空气之中不祥的肃杀。 雪汀有些不安,禁不住动了一动。 这一动,阿幂仿佛突然苏醒,灵台清明。 他也动了一动。 随即,所有危险、霸道和杀人的气势消褪得干干净净。 他又变回了那个淡漠疏离,对于世间万事万物浑不关心的面具少年。 然而,面具之下的脸色,却有些许不为人知的改变,他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震动。 南宫檀身形没有动,眼眸却在雪汀动的那一瞬间同时微微收缩。 在两个如此强大的气场威压之下,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然可以如此轻松的行动,这该是有着多大的魄力,多么沉稳的心志? 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游移,下一刻,南宫檀已把稍稍偏离的心神收拢回来。 之所以突然表现出如此强大的气场,之所以会逼得阿幂有那般反映,那当然不是无意而为。 可以说,在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南宫檀已经使出了他生平最为强大的威压。 那种威压不可用言语形容,不是身当其境的人也感觉不到。 此举不为伤人,却是想要测出阿幂的深浅虚实。 但这一切,却被雪汀中途打断,导致南宫檀那般强大的心神也微微有些松泄。 幸亏是阿幂于这方面全然无知,若是阿幂存了伤人之心,在他方才那微一松劲的间隙伺机反扑,今儿这场突如其来的试探会如何收场,那还真不好说呢。 南宫檀看着阿幂,他又缓缓的笑了。这一次的笑,没带任何弦外之意,只是很随便的笑容,眼神同样也不带任何杀伤力。 忽然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小方盒,递了过去道:“阿幂是吗,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阿幂对外的身份只是雪汀药僮,然而,他始终收集着外来各种各样的关注——绝不仅仅是花痴们的少女心。南宫檀既是宵风真人的师弟,知道阿幂这个备受关注的人实在就不算意外。 不过这件礼物,倒象是为阿幂所特意准备的。 南宫檀对雪汀也是初见,师叔对师侄,中间还有一个南宫颐,他都没有取什么见面礼出来。 对于阿幂,却先是下马威式的试探,随后见面礼出手,不能不说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阿幂淡淡瞧着那只黑色的小方盒,没动。 他才不想接这莫名其妙的见面礼呢。 雪汀瞧瞧他,再瞧瞧南宫檀,觉得那场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应是过去了,南宫檀送出这件礼物并不存着歹意,她便笑嘻嘻接过,问道:“我代阿幂收了,谢师叔啦。不过这是什么?”簪缨纪事 第141章 约会 南宫檀微笑道:“它叫蠲忿犀。阿幂,以后若是无法抑制愤怒,甚至是杀人欲望的时候,它会帮助你尽量平复心境。” 阿幂嘴唇动了动,想说自己并没有什么杀人的欲望,却忽然想起和南宫檀对峙的那一刻。 在那个时候,他突然间涌起了剧烈而强大的愤怒,烈烈火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于一瞬间吞没,他有掩饰不住的咆哮冲动,想要挥舞手中兵刃,不顾一切的,屠杀。 小时候的记忆,原是被封锁了,他记不起来。然而,就在那一刻,他是那样清晰的记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般凶狠而邪恶的杀人快感。 似乎还重新嗅到小时候曾经困锁过他的那个血池里的浓重血腥味,那是来自杀戮,铺天盖地的血。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随后南宫檀威压消失,但阿幂比谁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奇特阴暗的杀戮感,是存在于他心底执着的欲望。 欲望。 陡然间,阿幂打了个寒噤。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把那只盒子从雪汀手里接过来。 小方盒五寸见方,通体漆黑,入手沉重,表面非常润泽,闪着神秘的幽微之光,这不是用木头材质所做,非金非铁,也不知是甚么。 阿幂对这盒子看了很久,这才打开它。 黑色丝绒的垫子上,放着一只略弯如同牛角似的小东西,通体纯白色,手掌般大小。 初看就很美,光华流转,不似白玉,也不是象牙之类。 在其表面上,有着好几个洞孔,也不知这些孔洞是怎样排列的,总之它在阿幂的手心,稍一转侧,便发生奇异一幕。 阳光穿过了那些孔洞,往复折射,小小的一只雪白牛角,在阿幂掌心璀璨无穷。 它看上去真的是很美,很美,只是看着便不由生出喜悦平和之情。 雪汀也在一边轻声赞叹:“呀,真美!” 南宫檀解释道:“这是取自万仞雪山顶上一种稀有犀牛,它的浑身都是宝。它体积非常庞大,却只在脑袋顶上生着这么小一只犀牛角。” 他说着淡淡笑了出来,雪汀想象着一只庞大无比的雪白犀牛,头顶上竖着一根找都找不到的小牛角,不禁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阿幂原先看着这只角,没什么反映,但雪汀笑了,他看看她,嘴角微扬。 南宫檀笑着又道:“不过你别看它小啊,它可是妙用无穷。那些孔洞是用来吹奏的,当然这蠲忿犀很小,要如何吹奏,你得好好琢磨。若是学会了,阿幂,我敢说你能用它吹出世上最为美妙的音乐。而它本身可以入药,有着非常珍贵神奇的药理,长期佩戴有助于心平气和。阿幂,假如你原来看眼前只是看眼前,借助它,也许你可以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山脉,和大海,总之是一切美好的东西。” 阿幂不语,看着那只蠲忿犀所射出的七彩光芒,又看看对面这风雨雷电中最年轻的一人,若有所思。 这样一只小小的犀牛角,在转瞬间便采集到这些明亮的美丽的光芒。 相形之下,自己刚刚所起那些黑暗和血腥的肮脏念头,真是太丑恶了。 阿幂抬头,看了南宫檀一眼,道:“谢谢你的见面礼,阿幂会收带它,……也记住你今天的话。” 南宫檀对他说了什么?其实没有说什么。 然而,阿幂是很清楚的,南宫檀完全看穿了对峙瞬间他的危险和杀戮的倾向。 这件礼物当然是有备而来,南宫檀非常早知有他这一个人,而且是早就知道了他有什么样的隐秘过往。 他小时候那些曲折、隐秘、被诅咒的过往…… 阿幂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意识到,被诅咒的过往未曾消失,从来未曾消失。 它们,——那些罪恶,诅咒和血腥,还会再回来的! 南宫檀送出了想要送出的礼物,和他初结交的两个小朋友告别,飘飘摇摇来到了水榭。 流光水榭名符其实,建于水中央,四周神光离合,清波荡漾。 除正门而外,水榭另外三个方向各是十二扇着地花格长窗,但是一扇也未关闭,一挂挂轻纱,在水面的清风徐来里飘动轻拂。 宵风真人独自在水榭中,含笑相待。 此情此景,风光殊丽,人物殊绝。 南宫檀走到这里,忍不住便摸了摸自己腰间悬挂的紫玉箫。 南宫檀是个乐痴。 走到哪里,都不废宫商。 其实刚才若不是心里记挂着和宵风真人的这个约会,送出蠲忿犀时,他大抵就会连吹奏之法一起教给阿幂了。 想想那个少年的特质,旁边还有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雪汀,是不用他亲自教的,他就是一时技痒而已。 好在忍住了。 也许这就是他和宗家十六郎最大的区别吧。 两人都是贵介出身,各自有着极高的素养,外表高雅脱俗,可宗煜始终不脱书呆任意,他却在仗剑江湖的时候,更能记得自己肩负的使命。 家族使命。 宗煜是大家族中一个比较出色的年轻人,日益受到家族重视和培养,期待他有朝一日大放异彩,但尚且仅此而已,他的肩头,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担起那个庞大家族运转的最重要责任。而他南宫檀,则是早就失去了个人自由。 因此,面对这样的水中情,画中意,南宫檀尽管是很想拔箫吹奏一曲,但他再次忍住了这种蠢蠢欲动的欲望。 长揖一礼到底:“大师哥,久违了。” 宵风真人微笑,并没有站起来,大袖一挥,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力道随着袖风卷出。 南宫檀微笑不变,淡定不变,在这一阵袖风中泰然自若的行完了这个礼,除了衣服随风鼓荡,礼数周全,没有一丝瑕疵。 宵风真人眼神里掠过一丝光芒,笑道:“呵呵,小师弟,见着你,师哥难免就要自叹已老,眼见得一天天被你追上来,唉,教我怎么能没有紧迫感哪!” 南宫檀微笑着道:“师哥过谦了。师哥所会所能的,小弟还差着远呢。你一个人孤身在外,赤手空拳创造了如此一番天地,小弟却是守着偌大一个家族,便如三岁小儿空对宝山,至今无所能为,有这种强烈的对比,叫小弟好不自惭形秽。” 宵风真人摇头一笑,道:“师弟不必过谦,无论是你我,或者二师妹和三师弟,除了师妹是女孩儿,天生局限比较大,我们这几个在能力上并无多大差别。只不过呢,我和……是家族的叛逆者,为世所不容,你呢,处处为了家族着想,也就难免束手缚脚了。” 说到“叛逆者”,宵风似乎打了一顿,就此跳过,未曾深入。簪缨纪事 第142章 祭酒 南宫檀叹了口气,道:“是啊,师姐可惜是女子。她若不是女子,呵呵,只怕都没咱俩这么偷偷摸摸来一回的机会了。” 两人同时点评着属于风雨雷电的风华,但却都好像忽视了一个人。 宵风真人听了就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怎么个偷偷摸摸了。我这里四面敞亮,人人可见得,哪里有半点秘密。你自己偏是在家里绞尽脑汁还不够,到我这来,也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被我小徒儿抓了个正着,你这做师叔的小家子气,格局不够!” 这番话似真似假,如批如驳,南宫檀只笑嘻嘻听着,并不以为忤。 这其实是他们师兄弟之间,久违以后的题中之义。当初宵风和阗雨见面,也是相互先是一番针砭。不过南宫檀毕竟年龄比宵风真人小了太多,对大师兄持着敬谨之礼,而宵风的训话里,多少也有点儿真意。 至于南宫檀能听进去多少,是否认同,他就不管了。宵风对自己徒弟都是百分百放养的态度,对于这样已成气候的师弟,当然是更不会较真了。 两人这般似寒喧似叙旧的几个来回,倒是把多年不见的疏离感消弥了不少,找回了当年同门的一些感觉。 谈话渐渐变得正经起来,宵风真人慢慢的不笑了,看着南宫檀。 南宫檀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然而他的气度沉静如水,他的面容波澜不惊,倒仿佛是短短三十年里度过了四十、五十年那样漫长的光阴似的。 想起多年前,这个小师弟跃马扬鞭,惊世才华,不到二十岁就建立功勋掌握实权,成为南宫家族的第三号人物。 然而,即便是那样大的家族,那样大的事业,若是纯以这个青年的才能,他做第三号人物则又是非常委屈的。 要不是他执着忠于家族,宵风想,这些年来,无论南朝,抑或南宫家族的走势会不一样的吧? 宵风真人忽然间有些感叹,但是这些并不合适宣诸于口。 于是宵风真人站了起来,双手执起面前矮几所设的一杯酒,说道:“当年我潦草穷途之时,明公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明公埋骨已久,这一杯水酒聊为敬之。” 双手捧着那杯酒,大踏步走出了水榭,来到四面环水的回廊之上,双膝跪倒,高举酒杯,深拜后把一杯清酒缓缓倾入湖波之中。 南宫檀也在一旁跪倒,大袖飘飘,双臂抬高至额间,跟着也缓缓拜倒还礼。 宵风真人拜了三拜,每一拜皆是大礼,而南宫檀一一拜还,执礼甚恭。 两人都是神情严肃,仿佛所进行的,是一件如何重大隆重的大事件。 这是商谈正事前的一个仪式。也就是这个仪式过后,师兄弟两个人才算是正式进入了议式模式。 对于宵风真人来说,他此举也并不仅仅为了形式,而是真心有所感。 南宫鹫是个霸主,是个经略天下的人物,其雄才大略为当时的宵风真人所仅见。虽经权衡未择他为天下之主,两人当年那番长谈,却是宵风一份郑而重之的宝贵记忆。 祭酒罢,宵风真人这才起身,南宫檀也随他一起回到了水榭,相对而坐。 宵风真人为师弟倒了一杯酒,这才是师兄弟之间喝的酒。 南宫檀没有拒绝,一饮而尽。 宵风真人看着他微微而笑,开口道:“师弟,这些年来你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辅佐那个孩子,还要在朝廷和家族之间取得平衡,这里面的艰辛,自你鬓边这一茎白发可知。” 说着一扬手,然后摊开掌心,手里却已攥着一根白发。 南宫檀看看,不由笑了起来,接过那白发,道:“是了,好在他已经快长大了。这孩子聪明果决,远胜常人,看着他,我便异常欣慰。等待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师哥,我感觉我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呢。” 对于这样明显的称颂之辞,宵风真人不置可否,微笑着随便敷衍一句:“是吗?” 南宫檀却是分外严肃,点点头,再次加强语气:“虽然还小,但我这双眼睛,也是看过一些人的。师哥,这个孩子将来的文韬武略绝不下于其父,而他的起点比他父亲高得多,我敢说,当年国公爷想做而做不成、想得而得不到的,必定能在他这里完成。” 宵风真人不禁微微耸容。 世人只知八大家,其无上权威和风光,但站在宵风真人和南宫檀他们这个高度上,看待事情就大不同了。 八大家族并不是固定的,任凭如何历史悠久或者势力庞大的家族,假如在历史的潮流中未能始终处于领先,就很可能会被历史大浪一记打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自有新势力取而代之。 就象廖家,倘若廖道徴之后的第二代争气些,但凡能守住家业不坠,廖家就该完成挤进八大家的壮举了。可惜,后力不继,最后落一个被各大门阀吞噬的结果。 南宫鹫的起点很低。他虽是八大家族出身,却起自于该家族最微末的年代。父亲早逝,家族消亡,没人,没权,没地,没势,手里要什么没什么,就连钱都没有,他甚至有一度是一人一剑,江湖飘零。 要不是还有八大家族的名头光环,总算被朝廷出于某些居心提拔起来,南宫鹫的一生,是可能空怀壮志而毫无作为的。如果南宫鹫出不来,南宫家族肯定就完了。 并不是南宫鹫没有收复天下的野心,而是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本,他先要完成的是重新累积家族资本和实力。 而在南宫鹫几十年辛苦经营之后,他不但成了八大家中翘楚,在朝堂上也一度俯瞰皇权。 他的功败垂成,与其说是最后的北伐失败导致权威不够,不如说是他在先前寻找和重建权威耗费了太多的时光和精力。 雄心未死,生命却已经等不起了。 南宫鹫之死,未把家族大权留给长子,反而是传给了七岁的幼儿南宫颐。除了有关于家族血统的考虑,南宫鹫不看好他任何一个成年儿子能够成就霸业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 因为把家族大任给了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南宫家族又显得有几分萧条,尤其是在朝堂的权力之争当中屡屡败北。但在南宫鹫精心的谋划间,其家族势力却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和传承。 南宫鹫当年接过的家族只有一个虚名,一个空壳,几乎近于白手起家,整个过程倍尝艰辛。簪缨纪事 第143章 事关天下大局的会谈 南宫颐接过的,却是一只分量十足、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大饼。 只要他食量可以,吞下去,立马力大无穷。 南宫颐不需要再象南宫鹫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要获取一二机缘,就可以马上东山再起,睥睨天下。 这是南宫颐相比他父亲南宫鹫的绝对优势,这些是南宫鹫想了一辈子而不得的。 宵风真人微微沉默,随后有些神色复杂地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找你们南宫家合作,倒有些象是与虎谋皮了。” 南宫檀淡淡一笑,说道:“师哥过谦,对于我们南宫家何尝不是如此。” 这就叫富贵险中求。 当然,对于他们这样胸怀大志的人来说,求的不是富贵,而是天下。 宵风真人急需要南朝之乱,南宫家族则是急需要英雄有用武之地。 于是,采取一些必要的,也是保守意义上的合作,必不可少。 话不用说满,师兄弟二人彼此都是透亮,相互微笑着,互照一杯酒。 可能性非常低,但南宫檀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当年国公爷看中师哥,师哥不愿意回来,只是因为国公爷觉得当时时机不成熟,他还做不到逐鹿天下的这样一个打算。那么如今,南宫家族已经做好准备,师哥,我代我的小主公发出邀请,师哥是否愿意再考虑一下?如果可以尝试,你我就不是短暂合作而是长久合作了。” 果然,对这番话,宵风的反映是有些嘲讽的笑了,然后道:“师弟,师哥可不是倚老卖老,忍不住要说一句:以当年明公的势力,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那个孩子还那么小,如今做起准备都嫌早了,你们南宫家的势力又已经收缩到了这个地步。而我在沧浪,多年来的努力,所有成果你已看到,北方一统,剩下来就是专心对付南朝了。如此基业,你还在奢望叫我回去吗?” 宵风还有更心底的话没说,更何况那个孩子,从头到尾只是南宫檀在说,他连见都没见过。那孩子倒底夸大其辞,还是名符其实,都在两可呢。 当然,这些就不必明言了。 南宫檀耸耸肩,无奈笑了:“看来你我注定各为其主。” 肃肃然如松下风的男子,这样说着,眼神微微收缩,他的气质,不期然起了些微改变。 现在不是中途遇到两个小孩子,停下来随便和他们聊聊天而已,现在,在这个水榭中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会影响到未来至少五年内的大势走向,涉及每一个人的家国天下,其意义自是不言而喻。 南宫檀的气质,不知不觉间就变得清肃幽远,如同玉山,在那样远古的天地间巍峨存在着,是整个家族,乃至天下的中流砥柱。 南宫檀接着道:“不过,以小弟愚见,师哥这番为沧浪谋取天下的苦心,只怕最后还是一场空劳。” 两大势力,如果不能完全合一,为我所用,心理战的展开,在所必然。 两人会晤至此,一直都是宵风占着主导地位,更具决定性和权威性。此时,便是南宫檀的反击了。 宵风真人不动声色,只道:“哦?” 连“愿闻其详”这样的客套话都懒得说,其实宵风一点不想闻,反正南宫檀也不会说出什么中听话来的。可是,不予闻,又不能阻止南宫檀不谈。 “沧浪不具备攫取天下,安置九鼎的条件。” 果然,一开口,要多颓,有多颓。 宵风真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师弟是这样想的吗?看来为兄还得感谢你为我多虑了。” 南宫檀淡然的神色里却没什么笑意,星空般双眸紧盯着宵风,半晌,叹气道:“师哥,你都懂的,既如此,又何必小弟多饶舌呢。” 宵风淡淡而笑,只答了一句:“吾之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下一刻,宵风真人的神态却又轻松起来,笑着道:“连你这样的外人都看出来了,我当然不会不重视的。这些问题,一定能得到改进。而它所需改善的开端,也许还是比你那小主公长大的时间短一点吧。” 说白了,还是看不起南宫颐,说他小。意即认为他很可能赶不上即将拉开帷幕的天下风云变幻的那场大戏。 对于他的反击,南宫檀不以为意,争锋相对的轻笑道:“好啊,师哥,那咱们看来是和时间赛跑了。实不相瞒,我这边最大的优势,恰恰倒是时间。” 再争下去,就不止打机锋了,而是要流入口舌之争了。适可而止,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住口。 这才开始上正题。南宫檀此来见宵风真人,当然是有着非常重要的任务,而宵风对于南宫檀,亦是有所需求的。 有些事情,在这个阶段,他们需要合作。 即使在水榭那样一个气朗清廓之地,两人的谈话,也是完全无虞会为人所晓。 宵风真人事前已经支使开了国师府一众下人,差不多是人为划出了一个禁地的范围,敢犯者逐之。 至于是否可能有人躲在周边,在水榭这种一览无余的地方,要想有人同时瞒过“风雨雷电”中的两个人完成这种任务,这种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至多,也只有水滨丛奎阁上,雪汀和阿幂依旧按照原计划来看山茶,只是远远看了两眼水中央而已。 师父经常如此商议大事,且事后一般很少瞒她,雪汀习惯了,从无什么打探的兴趣。 只是在今天,远观的同时却突然生出一点陌生的感触。 她是知道,宵风一直在等一个契机,南朝方面给出的契机,看样子,今天的会晤,就是打算着手这方面的事情了。 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和南宫家有关。 更有一点,是那么新鲜和刺激的感触:倘若南朝发生了什么,铁颜皇族必然是会深深牵涉其中,躲不过去的,如此,那个君家的小孩,岂非首当其冲? 虽然雪汀还不知君靖风真实的身份和他在皇家的地位,但是,他姓君,他姓君啊! 雪汀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之前。 对于天下,纵使意识到当今的乱世,是要有人来收拾局面,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象是个局外人一般,旁观得悠哉游哉,活得逍遥自在。 直到现在,仿佛才有了一点点切身的感受吧……簪缨纪事 第144章 真龙之血 水榭中,事已毕。 南宫檀看样子还不打算马上离开,师兄弟两个,开始了更休闲的随意聊天。 这会儿当真就是想到哪里,聊到哪里了。 南宫檀说了一些南朝所见,这些年来家族韬光养晦的经历,顺便也提到一些南宫颐的小故事,无关紧要的趣事。 在平淡的叙述中,更能体现出真知灼见。宵风听着,对于南宫檀这个小师弟的见识和心胸,他也不得不暗暗钦服。 话锋所至,涉及雪汀,宵风也随便提了提,说这个女孩子智慧无双,并且半开玩笑道:“师妹说不定会后悔的,她执意要救下的这个女孩,将来或者会于青史留名。嗯,假如说原本师妹可能会是历史上最有名或者最有成就的女子,但如今有了我们雪儿,她就一定不得不黯然失色相形见绌了。” 南宫檀眼睛闪闪发光,笑咪咪道:“这评价可不低了。师姐这些年来在施、宗两家大展才华,压得我们南宫有苦难言。哈哈,有机会我一定要把师哥的这番赞语告诉师姐,让她气一气也是好的。” 宵风真人哈哈大笑。他当然不以为意,休说宗蔼若没有这么小心眼,就算是真把人气到了,对于当前的宵风来说,师妹,当然比不上徒弟亲哇。宵风真人的心眼早长歪了。 南宫檀随后又道:“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她了。唔,应是看到两个孩子了,一个是雪汀,一个是她旁边那位。” 南宫檀进府露了行藏,这事哪能瞒过宵风真人,他轻轻一哼,道:“你是故意的吧,对这俩孩子太好奇了,故意自己露出来见一见。这也可算大胆了,你的身份,就不怕被外人撞见么?” 南宫檀轻轻一笑,语气难得一见的有些轻慢:“不怕,昨儿棋院都有人公开闹了,我这就是和人聊聊天而已嘛,还在师哥的国师府,浪花都不翻一个。” 他说的自然是宗煜和君靖风两个,他们阵营不同,此行目的自也是不同,多少也有点竞争甚至敌对的意味。 南宫檀不失时机提到了他俩在北朝的行踪,也算是顺势小小表现一下,他能够获取情报的快捷和发达。 不过南宫檀重点并不在此,他接着又道:“雪汀那孩子太聪明了,她的声名居然还没能传到南朝,呵呵,只怕也是师哥有意为之吧。但我对她确是好奇呀,她近年所为,我大抵有个耳闻,自然心欲一见了。” 宵风真人目光闪动了一下,雪汀“近年所为”,在宵风看来,也就是造出象棋最为难得,那小姑娘抵死不肯承认是她“发明”,宵风其实是有些明白这里面的奥妙的。 其他的,那都是些小聪明而已,作为宵风这么高的层次,还不至于很看得上。至于最早马镫的归属,其间玄机百出,宵风料想就算南宫家族有着再缜密的情报网,也难分辨清楚。 宵风笑了笑,便道:“这我可有些奇怪了,雪汀就算聪明,也就是些小手段,不入大家族的眼也算寻常,怎么你南宫会如此留意?” 南宫檀笑笑,轻描淡写解释:“阿颐和雪汀小时候认识的,这些年来,阿颐对她也是念念不忘。” 提得简略,南宫檀不清楚,关于南宫颐和雪汀的往事,宵风真人知道了多少,不愿意多提。宵风当然也不至于无聊到追问两个小孩子的交情,这就算一语略过了。 但对南宫檀来说,相对于阿幂,提到雪汀也不过是次要,随后他便收敛了笑容,目光专注的看着宵风,道:“阿幂,我也看到了,我送了他一个蠲忿犀。” “哦。”宵风真人停下喝了一半的酒,凝神问,“这么难得的东西,你这是准备已久的见面礼吧?” 南宫檀思索一会,神情微微肃然道:“蠲忿犀确实早就准备好的,但这个孩子……怎么说呢?师哥,这样的孩子你养在身边,八成是为他的真龙之血,那么看来师哥你对沧浪皇帝之‘气’,多少还是有点信心不足吧?可是,师哥,你就不怕养虎为患,这有点太危险了,稍一不慎,将来生灵涂炭,后悔莫及。” 真龙之血!!! 南宫檀语音悠悠,可这话,似是自带一道惊电,无形中劈下,劈得宁静午后的国师府,一时间雷声隆隆,波涛荡漾,万物摇晃。 世上总有一种传说,凡人若为天子,必须得到真龙之血,成为天命所归。 还有传说,所谓九鼎,便是盛取真龙之血的容器,所以当九鼎神秘消失,世上无人再能够成为真正的天子。 这也是当前世界,动荡不安、乱象迭生的缘起。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是能够天下归心的真命天子,自然,这天下也就成了有力者得之的权力游戏。 若是真龙之血出世,那么意味着天选之人便将出现,天下有望一统。 可想而知,这一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将会引起何等翻天覆地的大震动,雷惊九州。 ——在那天命所归、天下一统的大梦之前,又将率先掀起多少更加百倍的惊涛骇浪,血流成河,人间惨象? 那么,到目前为止,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有多少人在悄悄的打这个秘密的主意? 那丽日晴空下的流光水榭,恍如万丈惊涛中一叶飞起的飘萍,那里面坐着的两个人,掌握着天底下或可致人疯狂的秘密的两个人,远远观望着,分外迷离,分外惊怖。 但提到真龙之血的那两人,却都似乎不以为然,仿佛早就知道了这样一种东西的存在,只是采取了比前稍为郑重一点的姿态继续讨论而已。 宵风真人微一凝眸,淡淡道:“他可能是神,也可能成魔。有人想要他,也有人害怕想要杀他,怎么,你也是持后者的观点吗?” 南宫檀毫不迟疑的点点头。 “因为,我看到了他身上涌动的黑暗气息。他危险,太危险了,是我生平所仅见。”南宫檀的语气,缓慢,却又不容置疑,“师哥,你真有把握永远封印他身上那毁坏一切的恶咒吗?师哥你想过没有,有朝一日这孩子觉醒出黑暗的一面,会是多么可怕的后果。” 宵风沉默了一会,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却道:“那恶咒目前封印得很安全。你为什么可以见到他身上的那些黑暗气质,是用了一些特殊的方法?”簪缨纪事 第145章 神或魔 南宫檀颔首道:“没错,我用了威压,使得他于不知觉中把自身最隐秘但真实的潜能发挥出来。所以我才转手送给他蠲忿犀,帮助他消化过度此次情绪波动。但是,那些负面的东西确实存在,是封印,不是消失,师哥,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了么?” 宵风有点不高兴,道:“师弟,你这个行为太过草率,他目前还稚弱,陡遇强敌,潜能立现,你这么做岂不是在刺激他觉醒?” 南宫檀已经解释了把蠲忿犀送给阿幂的理由,宵风也知道,蠲忿犀的作用,远远大于南宫檀所提到的。更何况,即使南宫檀不刺激他,只要那个隐患存在,谁能保证如今淹留在人间的阿幂永远不受刺激,从而永远不会觉醒? 然而,他就是要表达自己的不快,南宫檀不应当在未得他首肯的情况下,采取此种行为。 南宫檀保持沉默。宵风的意思非常明显,他也就不要再扯一遍理由了,重点不在于此。 他只是微微低头,同时欠了欠身,算是向师哥表示歉意。 宵风停顿一会,才又慢慢道:“师弟,阿幂这个孩子,自从出现那一刻,就成了天底下最矛盾的存在。他是身负九鼎的无上之宝,但也是不祥、残忍、嗜杀的血魔……他们想杀他,却又想要得到他。” 宵风说着,摇了摇头,轻轻叹气:“可我不想杀他,这孩子的出生是个错误,可这不是他的意愿所决定的,他本身没有做错什么。我收养他,却也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想法,最主要却是他的真龙之血,是唯一能够救醒雪汀的途径。但这也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他留在雪汀身边,我可以说,远比在血池里困住他更为妥当。哪怕你用再残酷的办法来镇压他,他一样会觉醒的。但雪汀不同,雪儿现在身上流的就是他的血,他们心意相通,血脉相通,在她身边,他就是安全的。” 南宫檀点点头表示同意,却坚持自己的观点:“关于他和雪汀的联系我当然也看出来一点了,就怕到头来也是无济于事。依我看,雪汀身上的气不够强,至少不是可以决定运程大势的那种气。而阿幂,却刚好和她相反,始终有那种可怕的、足以生灵涂炭、搅动九州的气在蜇伏。总之对于阿幂这样一个可能成魔的危险人物,我觉得……” 他轻缓说出,“斩草除根,最为妥当。” 宵风默然,好半晌,方道:“你的顾虑也是多数人的顾虑。但我更坚持,如果事情没发生,就不能按假设来治他的罪。直到目前为止,这孩子尚是无辜的。” 南宫檀微微一笑道:“他真的无辜?他在眼睛尚未睁开的时候,两手已经沾满鲜血。” 宵风冷冷道:“所以我才封印了他的灵知。这些罪孽,不是他造的,这些是他那个化身为恶魔的父亲所造。纵然他是个与生俱来带来黑暗和无边灾祸之人,但是你不能把原罪怪到一个才出生不多久的婴儿身上。再说,他可能是魔,也可能,是龙!要不然,也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吧?世上多少人,忌他又想利用他,这对他,可谈不上公平。” 南宫檀默然一会,只得摇头笑了:“师哥,你真是……和一个可能的魔谈公平。” 宵风真人的神情,此时显得有些疲倦,他看着南宫檀,摇头道:“师弟,关于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你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我也不想在此事上面费太多无益的口舌之争。但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这孩子目前是我养着,我把控目前的态度,一切后果由我负责。这孩子倘若有什么觉醒的异象,我会亲手来了断此后患。所以,你就不要太过关注这回事了。” 他拿出了同门间兄长的态度,南宫檀很规矩,静静站起来听着,随后微微躬身道:“师哥,我们不再纠结这个孩子。但有一点我先要声明,你知道我南宫家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所以,如果这孩子会成为我南宫家的障碍,或者仅仅有可能成为南宫家的障碍,那么,师哥,至少在目前我还能掌控的时候,我不会念什么情分,不会理同门之谊,而是一定会除掉他的!这和今天我们讨论的不是一回事,你可不能阻拦。” 此番言语凛然,态度不容置疑。宵风听了,久久未有言语。 这对师兄弟之间,一直还算保持着兄友弟爱的其乐融融,此时却无形之中显得有些肃杀,连带水榭四周那轻纱飘飘,都似是坚硬如铁,直坠于地,不再因风拂动。 半晌,宵风真人神情微松,这一松,周围气氛仿佛也松了。 他轻声发笑,低低道:“师弟,我不知你衡量的标准是什么,不过,今后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连你我的立场都会是相对的,我们有朝一日终将在战场面对。那时,连我你也是千方百计要除掉的,我当然不会、也阻止不了你。” 当世四大奇人中的两个,以如此奇特的态度谈论着太阳神面具的少年,而这一切,阿幂自然是一无所知,甚至,他连想都未能想象到。 然而他的神思,却也停留在之前南宫檀见他那一幕的情形上。 他想着那一刻,他所感受到的真切的黑暗,以及杀戮的欲望。 他有些惶恐于那个感觉,却又感到前所未有新鲜的刺激。 手足系着银链的少年在面具之下皱眉沉思,直到他被一阵古怪的歌儿所吸引。 那是雪汀在哼着歌儿。 说也奇怪,雪汀有时候看书、写字,总之是在做一些不需要耗费全部注意力的事情同时,习惯哼唱一些歌儿,这些歌曲往往曲调十分怪异,歌词以及格式也非常古怪,有些时候,即使每个字都唱得很清楚,他听来听去,也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 有一次,他在来来回回听了一百遍可能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的词句后,迷惑的问雪汀:这是什么意思。 雪汀当时就噗嗤笑了,赶紧敷衍道这是随口乱唱,词句不通,不能往心里去的。 开玩笑,这要给阿幂解释的话,就算不提什么是元朝青花瓷,她是不是起码也得介绍一通什么现代语法和词汇,乃至如果阿幂追根寻底的话她是不是一直得说到g大调d小调摇滚小夜曲什么的,那会把两个人都折磨疯的。 雪汀无意在这个世界做一个另类的人。簪缨纪事 第146章 打络子 不过,雪汀在阿幂面前,从来也没改掉轻哼歌的这个习惯。这是她上辈子的爱好,在做事的同时哼着歌儿有助于保持心情愉悦,态度轻松,连做着的活计都能顺利些。 好在阿幂从来不会太多问,她没有负担。 只是有外人在场时,哪怕就是红台、洒锦这些小丫头在,她也从不开口。 就怕这事儿传了出去,被当成什么异闻一传两传,大惊小怪。 因此,她这个爱好,是真的连宵风真人也不知了,这仅是属于两人间的默契,莫逆于心。 这会儿雪汀又在哼歌,手上也不停。 她在为阿幂的那只蠲忿犀打络子。 当时在南宫檀和阿幂之间确切发生了什么,雪汀是没有看出来的,不过,总是有所感应,相当不寻常。 南宫檀送出的礼物,说是使人心境平和,尤其在想杀人的时候,会有阻止延缓的作用。 阿幂会想杀人吗?雪汀没看出来,反正和他相处这几年他从未表现出任何这方面的特质。 然而从两人的态度里,她明白这不是无的放矢,这件东西对阿幂应该是有益处的。 阿幂虽然收下蠲忿犀,看得出是很勉强。被人指着说想杀人,那当然是既不愿承认,也不会感觉太舒服的。 因此,雪汀想着,给蠲忿犀美化一下,淡化它被出手时的意义,阿幂即使随身佩戴,也不过就是一件精美的装饰物罢了。这样,阿幂也许更容易接受一点吧。 她心情轻松,边打络子,边哼着不知名的歌儿,神思,却是有点游移到了很远很远的远方去了。 她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个叫君靖风的皇族少年。 少年长得挺好看,但在她所见人物中,并不算是顶英俊的。 然而,少年却是让她最为难忘的人。 他的虎虎生气,活泼好动,还有一见面就不把她当外人的那种亲热粘乎劲儿。 雪汀遭遇过的亲热很多,作为国师的徒儿,钦封的公主,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围着她打转,但是,那些亲热,和那小小少年的亲热,是完全不同的。 君靖风是自第一面、所讲的第一句话起,就对她象是认识了一辈子这样的亲热,那种随便劲儿,言语行动间的坦率亲密,甚至他有时那纯粹得近乎直白的讨好,反正是各种没把自家当外人。 老实说,雪汀虽情不自禁或真或假的多有嫌着,却是很享受这种亲热的。 还有,虽然他不是最帅的一个,但他所体现出来的高贵气,却也是最天然的一个。用不着那些外包装,什么倾国倾城啊,什么温雅如玉高贵出尘啊,他一举手,一投足,自然而然就有金镶玉嵌的富贵风度,以及天生因为众星拱月而滋养出来的高高在上。 她禁不住想,南朝人为什么都是这样的风流倜傥风华绝代啊? 她已经看到过好多人了,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特点。她的母亲、宗蔼若、施景瑜,哪怕是廖冽,没一个人是丢了南朝人的脸。 北朝这边,出色人物当然也很多,但雪汀还是觉得以那种风流气度来评判的话,自己的师父毫无疑问占着第一。宵风真人,他也是出自南方大家族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统一的出色? 她非常向往,想去南朝看一看,那边倒底是怎样一等一的诗书风流,琉璃世界。 她不知道,她这样想,把南朝想得这样完美,其实,只不过就是少女春心动了。 当然了,就算她想到是由于这个,她也会坚决的、如逢大敌一般的否认。 她才不会承认,有可能是喜欢了一个真实年龄只有她一半的咋咋乎乎的小白痴呢。 雪汀的歌儿慢慢停了,手里动作未缓,可是她嘴角愉悦的角度,却出卖了她的心事。 阿幂瞥了一眼雪汀,象是自觉偷窥到她心事一般的立刻移开。 阿幂现在,已经来不及再体味因雪汀对他突然生疏而起的惆怅。 他的心思,全都在白天那出人意料的一幕,心底,被绝大的恐惧所包围。 雪汀从未仔细问过他的过往,而他也是甚少提及。 其实,非是他刻意隐瞒,只是他完全想不起来,倒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会有那样黑暗而悲惨的过往。 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不记得在困入血池前发生过什么,也不记得他的记忆里面经常有一段段缺失,那些意味着什么。 他连自己的父母出身也是不详。虽知和九襄的赫连皇室有关联,但也仅此而已,他从记事起就知这层关系,但没有人对他讲过什么。事实上,除了清河,赫连家也不曾有人对他有过任何亲近表示。 所以,他只将这些迷惑埋在心底,只是记得雪汀是他脱离黑暗和苦难的那个人,只是确定,当他和雪汀相处的这几年,他是个完完整整的正常人,他也可以逐渐享受正常生活。 然而,与南宫檀对峙一瞬间所涌现的强大负能量,使他明白,这些都是表象。 他的内心,隐秘而危险。 即使雪汀知道,他有着一个黑暗的过往,可雪汀绝不会知,他是一个怎样危险的人。 在这一刻,阿幂突然前所未有的不确定,宵风真人把自己安排在雪汀身边,真的可取吗? 他现在很好,也一心只想对雪汀好。 可是,他今天不会伤害雪汀,是否永远可以压制住自己那些负面欲望,是否能保证做到永远不伤害雪汀? 阿幂太阳神面具下的脸色,有些微不为人知的改变。 雪汀早上醒来,就听见一阵清亮悦耳的乐音。 非常好听,也非常豪迈的一首曲子,就象马儿奔驰在一望无垠敕勒川,有着雄健快捷的异域风情。 雪汀微笑,她已经猜到了,这是阿幂在吹奏曲子。这种乐声明亮和谐,以往未曾听过,雪汀估摸着八成是用那只蠲忿犀吹出来的。 她昨晚打完结子,困得不行,就把蠲忿犀往桌上随便一扔,先睡下了。 果然,起来一望,蠲忿犀已无踪影。 那么看样子,阿幂是喜欢她的手艺,喜欢再加工的这件礼物呢。 雪汀感到由衷快乐,并不是因为她觉得阿幂戴了蠲忿犀从此可以压制杀人欲望,老实说,这事儿在脑海里一掠而过有个印象也就罢了,她更多只是为阿幂可能多了一件礼物而欢喜。簪缨纪事 第147章 如意玉 雪汀欢乐的、蹦蹦跳跳出房来,刚想大声夸赞几句,却忽然听得那曲子乐调变了。 这…是…什…么? 雪汀忽然呆住了,嘴角直抽搐。 如果她没有听错,那应该就是: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雪汀有一头扎在门前泥地上装死的冲动。 这可能是她无意间哼唱过的歌儿,不过雪汀发誓,她发这么小儿态痴的次数绝对不多! 阿幂是怎么记住,并且可以吹奏无误的啊? 阿幂依然在吹,似乎吹得很动情,曲调有些哀婉,有些凄恻,十分流畅动人。 然而,阿幂人高马大,身形魁梧,矫健利落如鹰,他吹这个歌儿,实在太违和了! 雪汀一个没忍住,咯咯笑了起来。 阿幂回头,曲子自然而然停下。 他扬了扬眉,没说话,但询问的意思不言而喻。 雪汀忍住了笑,说道:“没有啦,阿幂你吹得很好,就是这曲儿怪了点。” 阿幂仍然没说话。 雪汀摸头,笑道:“不是,曲儿也没甚么怪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喜欢这首歌。嗯,反正,你吹得挺好的,你是怎么记住的,你好厉害哦!” 阿幂听着她言不由衷的吹捧,嘴角微微扬起。 雪汀走了过去,一边提问:“阿幂你是怎么吹出曲儿来的,昨天我也试了试,可这玩意儿太小了,上面七个洞,我随便凑上去,半只犀牛角就不见了,哪里还能吹得成音调?” 阿幂于是把蠲忿犀再度举到唇边,示范给她看,这次他吹的是规规矩矩一只镐阳城中颇为流行的乐曲。 雪汀留神看,原来阿幂并没有把蠲忿犀就到口边,而是离着好长一段距离。只是,撮唇出气,纯以内力送入孔洞,手指则微微点住使之变奏的孔洞,然后那蠲忿犀里的音乐便完美无暇流泻出来。 雪汀伸伸舌头,道:“没有运转如意的内力,可吹不出这么动听的曲子,这难度太大了,我可是一辈子吹不了了。” 阿幂吹完一曲,才说:“你也不需要。” 他也是尝试了一早上,才测出吹奏之法,深觉其奥妙。首先在运内力吹奏时,由于需要把内力凝成一线加以控制,不自觉就全身贯注在做这件事,若有心潮不平,也将渐渐遗忘、缓和。 其次,想要吹奏出完美的曲子,可不容易,它需要内力的圆转如意,纵听指挥,如此,在每一次吹奏时,也是一次内力的修炼。 更有关键的一点,这蠲忿犀的音色晓亮,但平和,即使吹出的是激昂愤怒之音,蠲忿犀传出来的声音,也转化成平和之曲。草原上那辽阔千里的豪迈,就是蠲忿犀能表现音色的极致,如果情绪转入极度负面,那就吹不出了。 每一个特性,都完美体现了蠲忿犀的功效。 更何况,随身不离的佩戴它,还能受到其神异材质的熏染,于不知觉间移情养性。 阿幂现在算是由衷接受这件礼物了,打算随身佩戴。 雪汀坐到他身边,觉得这只蠲忿犀好似和她昨晚有些不同,接过来看。 她昨晚给蠲忿犀下方打了个络子,上方则是一个如意结,方便阿幂系在腰带上作为一件饰物。 为了追求好看,上下方各嵌了一颗紫珠。 就是三皇子昨儿送的那礼物。三皇子和许都公主鸡飞狗跳闹了一场,拔去大半羽毛的锦鸡是送不出手了,可紫珠他是给雪汀看过的,就算心感无趣,那也不可能再把见光的礼物拿回去,因此到晚上,自有丫鬟把紫珠送到雪汀房里。 雪汀本来不要,但看到珠子的颜色,心里一动,就给这么镶嵌上了。做完以后,本就是光线折射的蠲忿犀便加倍流光四溢,美丽非常。 可这会儿握在手中的蠲忿犀,最大的变化便是这两颗紫珠。 围着紫珠一圈儿,前后左右都以金粉绘了一张图。 阿幂用金粉精心描画出的雪汀的脸。 前后左右,喜怒哀乐,四张脸,四个表情。 上下两颗珠子都绘了,都是这四张脸,也就是八个小雪汀。 喜不能谓喜,是最为眉目端正的一个表情,只在眼神里微微透着一丝俏皮。 怒是轻嗔薄怒,横波目斜睨,似气似恼,如假如真。 哀是柳眉微蹙,杏眼盈盈,传递心伤。 喜是咧嘴大笑,憨顽调皮。 一颗珠子能有多大,这笔触自是非常简单,却是传神已极,每个小雪汀都栩栩如生。 “咦?”雪汀转来转去的看着,又喜又惊,“等等,阿幂,我可是从来不哭的哦,你怎地画了这哭兮兮的样子,分明是你杜撰的!” 雪汀自从五岁时,阿幂走后大哭一场,后来从未再哭过。毕竟她是成人灵魂,当时是感情积聚到了一定地步,在有所发泄之后,自是不可能动不动再哭。 何况这些年来,她活得趁心如意,哪里有片刻伤悲? 阿幂笑笑,仍按以前习惯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个小孩来找你,跟你说回家,你是这样子。” 雪汀“啊”的一声,顽皮笑容凝结在嘴角。 “雪汀,你是不是想念南方?”阿幂轻声说,“毕竟那是你家乡。” 雪汀发了好一会怔,再拿着那张“哀”的脸细细凝瞧很久,那个表情,生动而鲜明,分明是从心底发出的悲伤。 也许在那一刻,她是想到了遥远的家乡,想到了已故的亲人,还想到了……隔空的前世吧? 雪汀缓慢摇了摇头。 “我的阿幂好好哦,”没有回答那个天然带些伤感的问题,雪汀搂着阿幂脖子柔声撒娇,“又温和又耐心,还能吹这么美妙的曲子。唔,上面还有八个我。这小牛角儿如此美丽,象只玉制的乐器,我要叫它如意玉,这才相称。从今而后,阿幂佩戴它,万事如意,事无不顺。” “如意玉……?”阿幂缓缓重复,紫色的眼睛里温存如海,没有反对。 雪汀缠着阿幂吹曲。 阿幂于是吹起来。一首又一首,多数是这个时代的曲子,有时候,却吹一首出其不意的曲儿,那是雪汀曾经哼唱过的残篇。 每次吹奏,雪汀都乐得哈哈大笑,不解释,但夸阿幂好记性。阿幂只拿紫色的眼睛含笑睨她。 属于两人特有的小世界,温馨而完美。 到了午后,却没有这样消闲的福气了。 宵风真人命人相请。 地点在流光水榭。 雪汀知晓,凡是师父要和她说话,地方是在水榭的话,那必然是十分重要的谈话。 宵风真人见她第一句话,却是:“雪汀,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簪缨纪事 第148章 问计 “离开?”雪汀怔了怔,这可真是出其不意。 宵风出山头几年,经常会率军出征,但在差不多三年前,大局已定,北方只有边边角角的几个小国未能平定,这些小国与沧浪之间强弱实在太过悬殊,用不着宵风每次都亲自指挥,于是他只是坐镇京中遥控总局,把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分出来,投入到了其他更加需要他的方面。 好几年留在镐阳不动,这会儿突然说要离开一阵,确然有点突兀。 雪汀第一个念头便是沧浪是不是又要去打哪里了,毕竟这七年来,她看到的沧浪是每年都在打仗,虽然战争规模逐年减小,可也总不停在打是不是? 她歪头疑惑的问:“还有哪里要打的?北边冰原里的伊川,西南那神叨叨的貊绥,隔海的瀛洲、方丈?……” 她问着问着就没声了,自己也笑了,那些当然都没有可能啊。 宵风真人呵呵笑了,伸指一叩她脑门道:“都不对,好好开动脑子,我最有可能离开镐阳去干什么?” 雪汀傻眼了:“师父,你这考题出得可越来越天马行空,不守规矩了,不带这样的啊!” 宵风的答覆则是直接翻了翻白眼。 雪汀只得绞尽脑汁起来。 首先,事情要出动到宵风真人,那当然是关乎沧浪的国策大事。 当今天下,北方基本平定,沧浪国内安定,几年来的战争,在一定程度上耗费了国库钱财,但国内整体赋税依然处在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地步,加上近几年风调雨顺,算得上是国泰民安,没有什么严重内患。 然而,沧浪目前的稳定,在宵风真人或者元符帝看来,只是阶段性的。 他们所共同的目标是,天下平定,南北统一,实现真正大一统的天朝之梦。 照元符帝的意思,是早就蠢蠢欲动,想要对南朝试验性开战了。不过宵风真人一直持着坚定的反对,认为时机还不到。 宵风对元符帝所提的两点意见,雪汀亦为深知。 他认为若想真正完成统一大业,元符帝如今还有两个隐忧。 一个,是元符帝对降君降将太过宽容乃至信任,这些人大多位居高官,更麻烦的是,他们多半仍旧统率旧部。比如赫连纵目前就率着九襄的前军,尔朱拔山亦是如此。 宵风认为这些人里面,有些属于枭雄式的人物,不可能没有野心,他们始终在待机而动,等着沧浪露出破绽。一旦被他们找到机会,这些人在后方作乱,将会对沧浪形成致命打击。 故此,宵风一直坚持着把这些人包括象赫连渊这样的战神,如果不杀,至少罢黜。 可是,元符帝在这方面表现得很犹豫,始终不愿意这么干。他认为海纳百川,一个伟大的君王完全容得下各色人物。 至于另一个隐患,说白了还是民心的问题。 在目前沧浪如此强大的时候,这个问题是显现不出来的,很多民众提起沧浪还颇感自豪,也自认为有了归属感。但与此相对的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所奉的君王并不是同自己一个祖先…… 同样是一个很可怕的隐忧,若是沧浪强大而稳定,一切看起来美好,但只要沧浪这艘大船表现出一点点的破裂和摇晃,那严重的后果,可能都会无法收拾补救。 雪汀想,当然首先排除对南朝开战,这是无与伦比的大事,不可能事前毫无准备。 也不象是要对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异族人下手,如果这样的话,宵风何必巴巴跑出京都去呢? 雪汀歪头想了半天,试探问道:“师父是打算去留在沧浪的那四大家族走走吗?” 宵风一听,立刻笑了。 这个徒儿真不愧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虽然好像一直在放养,看待问题的大局观,基本和他无差。 他满意的摸了摸雪汀脑袋,很有点儿疑惑,为什么雪汀突然不梳她的那个花苞苞头了。 那个花苞苞又圆润又充实,攥在手里跟个馒头似的,手感多好啊,梳了这种单环髻,他摸上去都怕弄坏了造型。 于是稍稍碰了碰就缩回来。 雪汀得意的呲牙笑。 “好吧,你再猜猜,我是去做什么?” 雪汀随随便便就说:“做大使呗,联络感情,使得朝廷和门阀关系紧密起来。” “嗯,小雪儿所言极是。那么,该用怎样的手段来完成这些呢?” 雪汀哀嚎一声:“师父,脑细胞也要好好休养的,突然性用得太快它们会抗议休克的!” 宵风真人一脸淡然,听不懂这小不点在嚎点啥稀奇古怪的。 阿幂倒是在一边嘴角微扬。 宵风笑着看他一眼:“雪儿懒,不肯动脑子了,那么阿幂必然也是有你想法的。” 这些年来,他教导雪汀,事实上,无时不刻也都在教导阿幂,使得阿幂从一个天生只知使用他那无禁无止原始力量的冥顽之人,逐渐成长,成为一个深思熟虑、谋定后动的少年。 没有人明白,宵风这样做的理由。倘若是那些知晓阿幂来历的人比如元符帝,得知宵风如此教导阿幂,只怕更早已掀起惊天巨浪了。 阿幂见问,没有拒绝,略为思索了一下,道:“先恩,后威,恩威同施。” 宵风挑了挑眉,很感兴趣的样子:“哦,假如为师此行,是由阿幂完全来设计行动,我想看看这张行动表。” 他说出“为师”两字,十分自然。没错,他一直是对雪汀和阿幂两个人同时自称“为师”的。 他对阿幂的善意,远远不止外人所看到表现出的那些。 阿幂对他的启发性提问早已习惯,有时候,宵风似是在问雪汀,但往往如此,问着问着,就变成问阿幂了。 “真人欲联合四大家族,主要是想让朝廷与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这种关系最好是主动的。那么,只有联姻是最佳办法。不过四大家族对此反映相当冷淡,所以一直未能成功。阿幂想,也许朝廷可以稍微降低一些姿态,不是要求送人待选,用主动联姻的法子会更好。这有前例,好似当初廖家,道徴起于微没可独掌大权,为女择婿,把女儿送入高门,然而女儿嫁给哪一个却要他亲选,结果……” 阿幂难得一见的侃侃而谈,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雪汀,微笑,“雪儿的祖母嫁给了当时施家最出色的男儿。这样做的还有宗家,他们家所有的女孩儿,都嫁给了施家,使得宗家快速崛起并稳固地位。”簪缨纪事 第149章 锤子和布 对于宗族来说,女儿高嫁,男儿则要低娶。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因为低娶,才有从容选择的余地,高嫁,则是主动送女。 但只要联姻来联姻去多了,不管是嫁还是娶,总之是两家逐渐有了颇深的渊源。到头来,总是双方有益。 对于皇族来说,同样贯彻这个道理。当初沧浪太子成亲,元符帝就很想为他选个四大家族出身的女子为侧妃,但要求四大家自己送女待选,结果换得是四大家集体的敷衍和忽略。 宵风笑着点点头,接着问:“阿幂,如果你认为我此去是去做媒,那么做怎样一门亲事最合适?” 阿幂略一凝思,道:“三皇子。娶正妃。” 宵风眉毛再度扬了扬,雪汀听了,也大感兴趣,追问道:“可是,之前太子选妃不都失败了?” “若是三皇子明诏选妃,四大家送女,这定是不可行。但若是三皇子放低身段,明言在四大家中选正妃,择其一个,只要操作恰当,搞不好四大家非但愿意,还会有攀比之心。” 宵风笑道:“但陛下圣心,如何能同意三皇子娶汉妃?” 阿幂回得毫不犹豫:“他同意。” “哦,为何?” 这是送分题,雪汀当即抢答:“因为三皇子母亲本是汉女。” 三人相视而笑,显得莫逆于心,对于这里面的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 宵风再问:“你所言是恩,那么威呢?” 阿幂道:“沧浪立国百年,对中州高门大族素所表现出善意,可收到回报很少。特别是那所谓四大家,留在北方,却自恃中原正统,沧浪太客气了,他们倒还看不起沧浪皇权。但是,皇权毕竟是皇权,如今北方统一,只有沧浪一个国家,没有其他势力可以比肩。所以,朝廷想要四大家予以某些方面的配合,倒是不能对他们这样好了。出台一些相关规定,要让四大家明白,如果继续打算在沧浪生存或者维系原先的特权,那么,也就必须展示出相应的态度来,这个态度,自然是主动亲近朝廷,包括婚姻,出仕等各个方面。” 阿幂语音淡漠,所说的话,却仿佛是凝结着万丈冰原,“但朝廷此举,要注意力度和方法的把控,此时用意不在于立刻限制他们什么,那样会把矛盾激化。但只要不是把他们逼至绝境,相信四大家不敢公然起来反对的,因为双方实力不对等。有一次低头,后面就会有再次低头,直到最后这些大家浑然归附于沧浪。这个,就叫作恩威并施。” 雪汀听得心底里竟不期然冒出一股凉气来。 这是阿幂么? 她看阿幂,太阳神面具熠熠生辉,仿佛那么遥不可及。 宵风微笑听着,始终不动声色。 阿幂说完以后,他才问了一个问题:“依阿幂之见,你认为这个过程要多久?” 阿幂想了想道:“这些高门大族,是中州之民心的风向标。收伏四大家,有个三年五载也就够了。但要让这风向标影响到中州民心归附,毕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怕不是几十年可以完成的历程。” 宵风听了,不说同意与否,却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道:“可是,陛下他想的,就是三年五载里面完成全部的进程啊。收伏四大家,民心归附,对南开战,中州一统。” 阿幂不语,半晌,他说:“若是陛下从登位之初就开始朝这方面努力,还有万一之希望。” 接下来就不用说了,阿幂完全不看好元符帝的有生之年能够实现大一统。 然而,这番话里,又透着如何隐隐可怕的信息。 阿幂所言,似乎已经脱离了宵风问他的范畴。他所想到的,似乎已经是更远更广阔的天地了…… 沉默了一会,雪汀忽然道:“师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宵风看向她,脸上恢复从容微笑,道:“好,你说吧。” 雪汀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才缓缓的问道:“既然在沧浪,收复天下如此困难,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州那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这些传统,目前公认在铁颜。可为何师父就要选择在沧浪呢?师父以前说过,你不愿辅佐南宫鹫是看出他无有统一天下的大志,然而,你在沧浪,呃,……听阿幂刚才的分析,也是很有可能做不到。如果说在沧浪要花上几十年之功才有希望,那么你在南朝,从南宫鹫开始打基础,倒说不定是这个时候都看到希望了?” 她是想说,如果宵风当年答应南宫鹫辅佐他的话,那么即使南宫鹫自身做不到大业,传位给南宫颐,有了宵风的鼎力相助,说不定大业已然可期。 当然不太好说得太透,否则就是公开质疑宵风当年的选择明主是错误之举了。 不过,也足以让宵风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禁深深看了两眼雪汀,感到这小丫头和那个南宫家的小主公,只怕交情匪浅呢。 当然这只是一掠而过的念头,也不多思,宵风真人拿出了两件东西。 一个锤子,一块布。 宵风真人先拿起锤子,道:“这是沧浪。” 然后,随便一锤子往桌上的一个小瓷碗敲去,那瓷碗应声粉碎,“你看,它的力量,很集中,有着坚定不移的打击目标,但凡击中什么,便将目标物击得粉身碎骨。” “现在呢,只是指望这只锤子,变得更强大,更锐利,更加无坚不摧。这有个淬练的过程,沧浪目前就是处在这个淬练过程当中,只要操作不失误,便可期待达成目标的那一天。” “至于铁颜呢?” 宵风真人边说着,拿起那块布,一分为二,随即,又将其中一块剪作了几十个小块。 雪汀不解其意时,他道:“这块布就代表着是铁颜。它柔软,易碎,易破。你瞧,我轻轻一指,它就破出这一个洞。” 宵风真人手指轻触之处,那块原本完整的布上,就出现一个圆洞。 “你很高兴,打算从这个洞里面钻出来,去到你所认为的广阔天地。可是……” 宵风拿起了一块小碎布,遮在这个洞上面,“你还来不及钻出去,这个洞就没有了,它被其他的那些个布块遮住了。尽管你看它不起,说补上的这块布这么软,这么不可靠,不堪一击,但是你把它拿掉,又有一块新生的布来遮上这个洞。你不理这个洞了,到别处去再开一个洞,然后,也还是一样。”簪缨纪事 第150章 做媒 “结果,你忙乎了一辈子,几辈子,你可能会看到这块布越来越破,越来越烂,几不蔽体,但你想要钻出洞去,还是不能够。” “这块布,就代表一个相对平衡却永远没有希望的局,这是死局。说不定将来这把锤子能把它捣得稀巴烂,但靠它自己,却终将只是腐蚀,是同类的吞噬。” “这是因为,铁颜目前变态的结构,它是个皇权与家族权力分治的国家。没有统一权威,各方势力,都满足于维持自身的力量,为了保证自身既得利益,便没有人能够去打破这个平衡局面。倘若有人想要打破,——南宫鹫就想这么做,而且他几乎差一点成功了。他甚至做到了以一己之力废立皇帝。” 宵风微微侧头,带着淡淡怅惘微笑,“可结果是什么?简文帝在位两年去世,新皇帝,现在的简安帝,据我所知,是我那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师妹宗蔼若在背后操纵,才能够即位的。” 雪汀嘴巴张大成圆形,宵风看了她一眼,道:“不要太奇怪,也别认为……嗯,是宗师妹的能力超过其他人。在当时的乱局中,有很多很多不同想法,但只有她的想法恰好满足了最多人的需要。所以,她才能够决定呵。” 雪汀舔了舔嘴唇,不服气道:“这也很厉害了。她是女子啊。” 而且是人在宫外的女子。 宵风并未加以反对,只是点点头道:“所以在铁颜,君权是极度不稳的,这才有可能如此被操控。铁颜南渡一百五十年,象南宫鹫这样的事情,是第三次发生。前面两次,也都是附马,挟军功以胁之。那两位附马的共同处,在于也都是高门大族出身,其中一位,就是南朝高门第一族施家的祖上。家世,军威,才能,那位祖上当时所拥有的滔天权势,只在南宫鹫之上,不在其下,最终也无非就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因为,他也不曾抵过各大家尽力维持的平衡。但是施家祖上曾经做出这般叛上逆乱的事来,皇室却拿它无丝毫办法,施家的门第威望,反而更加不可动摇了。” “因此,退一万步说,南宫鹫多活几年,他终于废立成功取而代之了。结果会是什么呢?呵呵,就是皇帝位上换了个人,不姓君,改姓南宫了,但南宫鹫会发现,情况很快又会恢复如初。” “各大家族的势力,依然足以能够和他保持平衡。依然是君权与高门的相互权力博弈。” “这一个局面,这一块越来越破烂的布,只有可能在一个情况下解决,就是这块布已经彻底无法修补了。那么,雪汀,你还坚持认为,在一块破布上,你也能如愿做你想做的吗?” 雪汀懂了,这就是宵风选择沧浪而不是铁颜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枭雄的原因。 在沧浪,至少能看见希望。在铁颜,却是连这一线曙光都看不到。 雪汀却似乎还有别的想法,她抬头看了看宵风真人,没出声,宵风已是见了,温和道:“没关系,雪儿有什么想法,尽无不可对为师言。” “师父……”雪汀难得的有一丝犹豫,倒不是对自己想法不自信,而是这话说出来,未免太有大逆不道之嫌了,踌躇半日,方道,“师父,眼下这个锤子确实强劲,看上去有无往不利的气势。但师父也说了,这不是短时期的事情,那么,如果未来拿着这柄锤子的人,本身力量有所不足,那么是不是、是不是……就算他手中是最强的利器也会没用啊。” 宵风眼波闪了闪。 雪汀这话之大胆,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直接在质疑沧浪这个帝国的继承人。 在沧浪,无论是宵风,抑或是雪汀,多么尊贵,多么权势风云集于一身,但至少有一个问题是不能触及的,那就是这个帝国未来的掌舵人。 关于此,雪汀以前也做得很好,任凭身边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她是一视同仁,并无意介入国事太深。 而她的问题突然会变得这样尖锐,其原因只有一个。 宵风真人暂且没有回答。阿幂却瞧着她若有所思。 雪汀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提出来,她在想,南朝那边,目前君氏皇权是极为薄弱,但凡事不是固定不变的,假如君氏出现了一个足以划时代的人物,是不是就有可能搅动这个目前看起来错综复杂的死局呢? 她同意宵风真人的看法,南朝目前就是一块既无力也无望的破布,但是倒底是不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了呢? 大家族尚且可以因人崛起,比如南宫鹫比如廖道徴,但他们因为出身所限势难成事,可难道皇室那边真的就无可能出现那种惊才绝艳的人物了吗? 出现了,又当如何?南朝的局势,仍然还会是一个死局吗? 她没说话,眼波却在流动,从那生动而思谋深远的眼波里,宵风真人已经读懂了什么。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宵风笑了,喃喃地道,但这语气并无不满,他只摸了摸雪汀的脑袋,微笑着道:“当今天下如弈棋,确还远远未到局面分明时。小雪儿若有什么想法,有机会的话,也大可以选择施展啊。” 雪汀撇了撇嘴角,拿掉那只老是摸啊摸试图破坏她发型的爪子,却仰起脸,讨好的笑道:“哼,师父说到了么,我就随便一说。我才懒得动这份脑子呢,雪儿就是师父的小跟班,师父的天下大势,就是雪儿的天下大势。师父怎么说,雪儿怎么做。师父在前面冲锋拔寨,雪儿在后面……嗯,管好你的胃。” “我在前面冲锋拔寨,你在后面管我的胃……”宵风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笑了,“这又是什么新式说法。” “不好吗?” “好,当然好,好极了。”宵风大笑,“阿幂在看你呢,哈哈,雪儿对为师好,不服气么?” 阿幂嘴角抽抽,懒得理会这对一个得意忘形一个努力讨好的幼稚师徒。 一时宵风真人收了笑声,这才重新谈回正事,提到他此去四大家的任务。 “我此行任务,便是做媒,最主要目标是崔家。至于这媒却要做两个,一是为三皇子娶妃,还有一个,则是要为许都公主择配。” 阿幂隐没于太阳神面具后的眼睛,瞬然亮了亮。 雪汀注意力没在那上头,一听崔家,立刻笑道:“哈,我知道啦,未来的恒王王妃,一定就是崔家的那位三小姐崔慧了!”簪缨纪事 第151章 说客 杨、王、崔、刘,是当初留在北方的四大高门,延绵至今,亲族庞大,势力盘根错杂不容小觑。 直到目前为止,四大家还没有直系在沧浪朝中为官,但是他们的偏支旁系,在朝中为官甚至担任高官者已经极多。 就好似宵风此去的这个目标崔家,当今户部度支尚书就是他们的族亲。 此外主持编攥北方近百年来国史,如东孟、南萧以及正在汇编中的九襄史,则一直是由王家的人负责。 至于雪汀提到的崔慧,则是近年来在名门高族中非常出风头的一位姑娘。 铁颜每隔十年有甄选才女、美女这样名目繁多的各种活动,事实上,在北方也未曾废弛。就象焉国那位李姬公主,便是上一代声名卓着的北方第一美人。 这一代北方第一美人是谁,似乎还未有所定论,才女的名声,却隐隐然传出来,就是这位崔氏三小姐,崔蕙。 传说她年方十六,不但诗书俱备,才思过人,尚且是以花为颜以玉为骨的大美人儿,深为世人所追捧,这两年的名头越来越盛,至少是不输于雪汀这个背靠国师大靠山的倾城公主。 因此,宵风一说崔家,雪汀立刻便想到了。 随即,竟然是心中隐隐起了一阵惆怅。 这位崔三小姐才名之大,她的诗作自是在民间渠道多有流传,雪汀也曾经读到过,确实堪称诗词锦绣,妙篇华章。 虽未见过崔蕙,想来才女自有慧性傲情,这样一个女孩儿,倘若真是配给了那位豪武的三皇子,哪怕是一世荣华,怕也难言佳偶呢。 雪汀叹了口气,不再去为他人忧心,只笑道:“原来许都公主的附马要在四大家中选啊,前两年风声传得好大,我还以为她会嫁给南朝太子呢。”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偷窥阿幂,阿幂只作不知。 嫁给南朝太子云云,其实是双方做出的姿态,这和先前太子选妃是相同的。沧浪太子固然不想立铁颜公主为正妃,那边的太子,却也不是很愿意娶一位蛮女作太子妃。 雪汀又笑道:“原来师父此去,这么热闹啊,我也去,好不好?我还没见过北方的世家高门是怎样的呢?” 她好歹在廖家堡住了三个月,留在沧浪的中州大族,其历史渊源则远胜于廖家,她的好奇,那可是如假包换。 宵风真人作事,从不避她,就连历次重大而关键的战争,也经常带着雪汀,凡事只消雪汀有兴趣,他亦几乎不会拒绝。 雪汀提出来同行,本来也料着宵风真人必然允诺,谁知出乎意料,宵风竟然现出一丝为难,缓缓道:“雪汀,这次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为什么?”雪汀问出口,立时想到,“难道有危险?” 宵风真人位高权重,在沧浪风光无两。然而,毕竟是在沧浪这个有着很多内部复杂矛盾的地方,他越是盛名,就越招致仇恨。 高官贵戚们恨他受到皇帝宠信,以外族之身权倾天下,并且平日行为多有触及贵族利益。 蛮族恨他带兵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国家,使得这些人要么归附于沧浪,要么不得不退回到原来他们蛮荒的关外地盘。 那些本也在沧浪生活、居于沧浪统治之下的中州人却恨他为沧浪蛮族效力,简直是罪无可赦的大汉奸,叛国贼。 七年来,宵风真人除了受到言语上多方指摘抨击以外,也曾经数次有人对他下手,妄图行刺。 以宵风真人的能为,虽然次次有惊无险,竟也曾受过极重内伤,可见出手之人的不寻常。 果然,宵风真人点了点头:“我和四大家之间,或者说和那些传统门阀之间,素来有些瓜葛。我怕此番前往,这些旧怨重拾,那就可能遇上些儿危险。为师一个人倒不惧什么,所以,此番雪儿还是不要同去了。” 雪汀脸色已然变了,道:“师父和门阀间素有旧隙,竟是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步,那么怎可只身前往险地!陛下他知道师父此行有危险么?” 宵风笑道:“那是你师父年少轻狂时惹下的祸,陛下却是不知,你不要瞎想,不是谁处心积虑要把为师推向火坑什么的。” 雪汀扑哧一声笑了,她可能是穿越之前的各种宫斗宅斗江湖斗的看多了,很容易阴谋论,曾经被宵风和阿幂笑过很多次。 宵风又道:“不过为师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要雪儿去做的。” “什么啊?”雪汀随口问了一句,立马想到了,“哎哟师父,当说客那种差使可别给我。” 宵风哈哈的笑了,拍拍她脑袋:“我雪儿真聪明。就是这件事啊,为师将往四大家,为三皇子和许都公主择配之事,如今他俩还不知。许都公主还好,这位三皇子却是有些麻烦,必须先要和他打好招呼,疏通其间利害关系,否则,恒王闹起来,不容易收场。” 三皇子秦烽军功颇盛,勇武过人,还被皇帝几次三番夸过“此儿类我”,在元符帝几个皇子中,权力和野心是共同生长的。 他至今未婚,对于皇妃的选择要求便颇高,不外乎是存着通过亲事来更进一步达成某些愿望。 这是他一直以来非常讨好雪汀的原因了,他想娶雪汀,便等于是娶到了雪汀背后国师的力量。 这要是让他得知,他的王妃从中州四大家选,对于世人而言再高的门第,对他来说也不会满意的,因为那几乎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结。 倘若这位豪武过人的三皇子不服,就此闹起来,别说好事不谐,都有可能导致朝廷和四大家搞好关系的融冰行动变成坚冰行动。 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说服恒王。 雪汀不料有这么大一个坑在等着她,一听就跳起来,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得,极力反对:“不行不行,我不去,为什么要我去?满朝贤能这么多,轮几百号轮上我呀,休想叫我找恒王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她反对得激烈,宵风只是笑得和只老狐狸似的,道:“这事对雪儿你有好处呀,只要说通了三皇子,以后他可不再三天两头到你这里来斗鸡斗猫的了。” 雪汀翻个白眼,气鼓鼓道:“别人说通了他,他也一样不会来斗鸡斗猫了!” 宵风轻叹道:“这可难了。雪儿你是知道的,很多人不如你明白,明白的人为师又差遣不了。” 狐狸似的笑容转向阿幂,“要么阿幂……” 阿幂不待下文,坚决而果断:“雪汀。”簪缨纪事 第152章 弘愿寺 雪汀收到了三皇子秦烽的一封书简,向她解释关于锦鸡纯属意外事件,为事情闹得如此一团糟而诚挚道歉,最后说,本来想来见妹妹,怕妹妹还生气,所以不敢贸然前来。 雪汀当然不会把那天的事情挂在心上,她这两日绞尽脑汁,是在想着该怎么行动,用如何的言语去打动那位豪武的恒王。 以及,这番说客行动在哪里进行。 雪汀不想请恒王来国师府,这自然不在话下。 也绝不情愿去恒王府。 唯一的办法,只有邀请恒王在外面见面了。 只是她准备好的说辞里,多少有些敏感言语,这个选定的地点也是很关键。 什么都已准备好了,原本正在为难找个什么借口约三皇子见面。 自己主动去约,实在有些拉不下面子,而且三皇子这个人行动比思想快,别一高兴闹出无限是非来。 因此,三皇子这封信来得极好,极妙,雪汀笑咪咪大夸三皇子很是知情识趣了一回。 她立即回了一信。 信里并没有明确提到什么,只是随便的聊聊家常,安慰他不需要为一些意外耿耿于怀。 然后说她这两天身体不适,晚上做梦见到了娘亲,所以打算去弘愿寺走一趟,静悄悄的,不要惊动任何人。 三皇子阅后大喜,雪汀不怪他是一喜,雪汀明说了“静悄悄的,不要惊动任何人”,却预先通知他时间地点,这不是隐晦的在和他约会是什么? 眼看那灵动的小姑娘,似乎能有一点点被他抓住了,秦烽的脑子也变得分外灵活,他先是派人到弘愿寺,将那一天的香客全部清掉,但只说是有权贵将往,并不曾透露哪一家。 弘愿寺处于郊外西部,挂着长意岭一点边,规模很小,自建寺之初就是以为先人往生作为重大弘愿,很多为生者祈福的信众,往往就不太愿意去那里了。 所以,除了特别的日子弘愿寺会比往常热闹,素日都是清清冷冷,三两香客而已。 这一天清过了场子,自然更加清冷稀疏,阖寺只闻钟声,不见人影。 近午时,雪汀一辆轻车,由阿幂驾着悄悄驰来弘愿寺,一见到这里的情形,表示满意。 说了是为娘亲祈福,雪汀当然不会食言。 先到大殿,恭恭敬敬合礼膜拜,默念心经往生咒,不但献给这一世的亲娘,还把最为心诚的祝福送往了穿越时空永不相见的过往亲人。 这是她心间最柔软的一块地方,等到祈福完毕站起身来,少女已是盈盈欲泪,真切的伤感之情,足以打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 阿幂静静地看着她。 雪汀抹了抹眼睛,柔婉笑意却又自唇边溢出,轻声道:“阿幂,咱们到处走走吧。” 弘愿寺有一景,寺后有一片区域,种满了合欢木。这些树木非常高大,夏季末开出片片粉红色花云,十分美丽。 但却不是人人都爱去的。 只因这片分外美丽的合欢树林后面,便是一座塔林。 一座塔,一个往生和尚的骸骨。 而塔林的后面,是一片荒凉枯寂的坟丘。 当今世界,乱多不平,人们生而艰难,难得安定。很多人穷途末路,客死异乡,找不到片土安冢。 只要有人将这类死者移至此处,弘愿寺便主动为其安葬,操持法事,让其入土为安。而假如这死者的后人亲朋有能力实行迁葬,弘愿寺也可以提供这方面的助力,打开坟墓,移骨归土。 鉴于这几重原因,虽这片合欢木美丽如斯,却是极少有人主动来逛的。 雪汀和阿幂慢慢地走到了这里。 此时只在三月间,合欢尚未开花,但抬头望见参天树木,听着阖寺内漫山遍野的钟磬幽幽,心头自然别有感触。 两人只是随便走走,未交一语,这是他们日常相处所习惯的模式。阿幂话不多,通常是沉默的,雪汀也做不到真正的小女孩一般饶舌,但是两人相处,又何需话多呢? 只听得脚步声声急促,有人在向这边过来了,雪汀和阿幂相视一眼,知道就是在等着的那位爷过来了。 恒王其实早就到弘愿寺了,专程在这里恭候雪汀,其意也算是很诚恳了。 不过既然是打着上香祈福的幌子,他也不得不作作表面文章,他父母都健在,只得想出了几个不知道和他是哪门亲的名字来。 过后弘愿寺住持听说来的贵人竟是三皇子,当然不免亲自出面招待。 这个时代,佛道极盛,很多人都非常乐意与和尚道士相交,当然是那些出了名的高僧大德。 弘愿寺建寺目的与众不同,而他们收葬异乡人的这种举动更是非常难得,因此,弘愿寺虽不甚热闹,却向来极受世人尊崇,弘愿寺方丈就是世人眼中值得交往的高僧大德。 为此,恒王也不能免俗,他心里再有牵挂,也只得先和方丈大师交谈了一番,随后才道出在寺中随便走走。 此时雪汀已经入寺了,在三皇子的安排下,自不会有不长眼的来阻拦。于是方丈大师也很明白今天三皇子的到来是另有他意了,急忙大开方便之门。 秦烽一口气赶来,雪汀也不过才将这合欢林略逛了逛而已,时间上刚刚巧。 “妹妹,”秦烽一见雪汀,眼前不由得一亮。 合欢林下,树影扶疏,把耀眼的日光都遮掉了大半,稍嫌有些幽暗。 但雪汀一袭白衣,秀枝亭亭,说不出的妩媚可人,别样清新。 她就好象自带强光一样,使得这略嫌清寂的合欢林木也随之发出澄澈而透明的光芒来,光影参差的,柔柔的,包裹住少女初初发育的身子,美不胜收。 三皇子秦烽着意追求雪汀,不得不说他的私心野望,是要远远强过他真正的个人意志,也就是说,非常功利。 他才不管雪汀容貌、气质或者性情如何,哪怕就是一头大母猪,只要有人告诉他娶了能当皇帝,在这个年纪和视野的秦烽,也会毫不犹豫。 然而,此时看待雪汀,却如一道极强极强的光束,准确无误射入了他的眼睛,一直射到他心房。 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不知哪里有个调皮的声音,不停的在骚扰他,挠他的痒痒:“看啊,看你眼前的这个小精灵,她多美啊,多好啊,这样美,这样好,难道不值得你真正动心吗?”簪缨纪事 第153章 合欢木 秦烽的眼里,射出了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那样强烈的爱恋,与渴望。 雪汀看到了,不由得心里倏忽一惊,不自然微微转过了头。 忽然一大片带着肃杀的阴影,笼罩在秦烽头上。 使得他双目一黯,仿佛于瞬间,看到了完全的黑暗。 秦烽瞬瞬目,面前一切才恢复正常。 只不过是阿幂高大的身躯,挡在了他俩之间。 太阳神面具的少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他的下颔线条生硬如铁,分明显示了心中满满不悦。 秦烽不知怎地,在这少年身形的阴影里,竟然感到一阵莫名心悸。 他稀里糊涂的一连向后退了几步。 “三皇子殿下,大喜啊。”雪汀打破了阴影带来的特别气氛,她歪过头,顽皮笑意袭上了嘴角。 以她的聪慧,已经从秦烽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切入正题,转移走秦烽的注意力,让他别有的没有,多动些无益的脑子。 雪汀正大光明、毫不愧疚地想到:三皇子的脑细胞本来就宝贵得很,看,她这是多为他着想啊! 秦烽出乎意料,果然有点发怔,迷惑地问:“大喜?什么喜啊?” 元符帝派宵风真人出使四大家,这件事情就在这两天要发动了,但暂时还未晓诸朝廷,秦烽也还尚未听说。 雪汀俏皮的眨眨眼:“我要有一位三皇嫂了啊!” 秦烽又是为之一愕,随即不快的嚷道:“妹妹,你这是什么话!” 雪汀笑道:“三皇子稍安勿燥,听我仔细说,这事儿是真的,皇上他已经为你选好了恒王妃了。” 犹如一盆雪水从头浇下,秦烽陡然间感到彻骨凉意:“是谁?” 雪汀却未第一时间回答。她示意阿幂在高大合欢木下摊开一张毡子,继而把早已准备好的食盒打开,一样样取出,分别布于毡子之上。 然后,阿幂放了两张形制较小的坐垫,并未在此多留,转眼走得踪影不见了。 雪汀笑着招呼道:“三皇子,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聊吧。” 秦烽盯着那精致洁净的杯盏,里面的吃食一样样盛着,色香味俱全,他心里不免惊异雪汀这个小姑娘哪来这么多奇思妙想,只要她想弄,总能弄出无限新鲜花样,而且完美无比。 就像此时此刻,两人相对,坐拥笑谈,食具清洁,美**致,是秦烽以往梦寐以求也得不来的甜美时光。 ——假如,假如雪汀在那之前,没有打那样一个晴天霹雳就好了! 秦烽只是有些儿鲁勇,并不是蠢人,对雪汀相约的意思猜到个大概,先前那点钟情,那点绮思,早已不翼而飞。 现在,他只感到心慌意乱,身处美景,却浑身毛燥,忽冷忽热,只觉得那合欢木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咬噬着他,让他难受不已,可偏偏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茫然的坐下来,语音干涩道:“好了,雪汀……妹妹,倒底葫芦里埋着什么药,你就对我直说了吧。” 雪汀笑意盈盈,给他斟了杯酒,双手奉上:“三皇子殿下,何必如此坐卧不安,假使我告诉你,这对你完全是件好事,你也不会变得更开心一些吗?” 酒色如琥珀,美而清冽,雪汀的笑容也是真诚如雪,秦烽强压着心头的跳荡,接过了酒杯,苦涩道:“哪有什么好消息,对我来说,如果娶的不是雪儿妹妹你,那么天底下的女子,都是一样的。” 这话,明着似是对雪汀的钟情,其实还是很有丘壑的。秦烽是在隐晦的表达,雪汀最好,是各方面最符合他预期的妻子,但若是让他娶别人,真就如雪汀所言“完全是件好事”,他虽有憾之,可是并不会拒绝。 这就好了,这自命不凡的三皇子的钟情,还是有限度的。雪汀本来接触到他目光,倒是有点儿无谓的担心,听秦烽这样一讲,彻底放下心来。 于是她笑着,缓缓把宵风真人正在准备到中州四大家去,为三皇子择配的事情叙述一遍。 秦烽原本还能保持冷静,越听越惊,越听越怒,听到末了,怒极之下将那酒杯一摔,叭的一声,酒杯摔得粉碎,酒液四溅,几乎一直溅到了雪汀手上。 秦烽怒不可遏,面皮紫涨,指着雪汀大声嚷道:“这样的亲事,这样的安排,你还口口声声说是喜事!雪汀!雪汀!枉我对你一片痴心,你居然是这样绝情绝意,把我往火坑里推!” 这可谓是有点口不择言了,首先,他往日追着捧着雪汀,倒底也没太表现出明确的意愿,还是在观望、筹措以及择机而动当中,也不能说是“一片痴心”了,哪有“一片痴心”却半明半暗隐晦不言的。 其次,三皇子的婚事,雪汀又做不了主,哪里说得上是她把他火坑里推? 但秦烽往日对雪汀不过巴结,今儿却是一眼之间种下了情根,由此想来,那么往日对她的殷勤,便都是情深之一往了。 他哪里会深思其中种种不当之处,马上就为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回报而委屈,理直气壮觉得雪汀亏负他了。 雪汀又气又笑,即使不能揣摩到这个粗人的全部意思,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但大事要紧,眼下的这个说客任务非常重要,即使对她自己,也是非常重要。 因为只要说客成功,从此以后她就能对这粗人眼不见为净了,万事大吉啊! 雪汀忍着心头微微的啼笑皆非,笑容不变,状若无辜道:“三皇子殿下的婚事,试问天底下谁能作主,这亲事是陛下的意思呀。” 这一语可谓醍醐灌顶,秦烽倏地清醒,楞在当场。 下一刻,他红着眼睛跳起来,大声吼道:“我去找父皇!我绝对不要这亲事!” 雪汀皱着眉,扬声唤他:“三皇子!恒王!……喂,秦烽!” 最后一声叫得响了,秦烽终于听见了,转目见雪汀的神色里似有愠色,秀眉微蹙,仿佛是恼恨于他根本不肯好好说话。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雪汀不是什么喜好传播闲杂信息并大加议论的人,今天由她来告诉他这个消息,自然,并不仅仅是消息本身而已。 她分明是还有下情未言,自己就这么大叫大嚷,没有耐心,也是太不给她面子了。簪缨纪事 第154章 正道大统 秦烽盯着她微酡的秀靥,明知这个小姑娘主动来当说客,必然有着古怪,不见得怀着什么好心。 但是,总得听她讲完,总得让她把这差事圆满完成吧。 今天他要是一怒离去,那么与她今后的关系可真不用再费心去修补了,不可能了! 秦烽一念及此,心下已是软了,没精打采重又坐倒,说:“你还有什么话,说吧。” 他双目盯着雪汀,渐渐发红,嘶哑着嗓子道:“只要是你说的,我总愿意听完。” 雪汀抽了抽嘴角,这剧本走向不对啊,这三皇子表现得,好一个牺牲人格啊! 但很明显,这货是相当动情,他已经被自己对雪汀的一片真情,彻底感动到了! 要不然他早走了,也只有雪汀说,他才肯留啊!这是多大的牺牲啊! 雪汀勉强还维持着笑意,慢慢的道:“你晓得的,陛下的宏图大业,是什么,而阻碍这个大业的,又是什么?” 秦烽依然沉浸在自己对自己的满腔感动中,雪汀娇柔的语音传来,所提到的事情……秦烽忍不住眨眨眼,又眨眨眼,仿佛觉得有点……突兀啊。 秦烽抓了抓脑袋,迷茫道:“嗯……宏图大业,我自是知道,又有谁不知……可这阻碍大业的……我、我不知道啊,也许是实力还不够?不不不,我们沧浪有足够实力,多半是时机未到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露出兴奋之极的笑容,挥拳道:“是要开战了是吗?哈,我秦烽当为马前卒,为父皇喝道开路,所向披靡!” 雪汀无声叹口气,语音幽然,和秦烽的兴奋截然成对比:“不,阻碍你父皇宏图大业的,不是实力也不是时机,却是两个字:人心。” 秦烽大为奇怪:“人心?这是什么?” 他随即瞧见雪汀带着不加掩饰冷嘲的笑容,自知这话太过跌份,这才终于把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回来,细细想上一想。 沧浪所缺的,就是作为蛮族天生欠缺的统治中州的正道大统,故此中州人心不附。 这一点,不管沧浪皇族是否承认,却当然不可能不知。 秦烽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就叹口气,虽然他不是元符帝,对于这个话题接触不算多,但已经很让他头痛了,他慢吞吞的道:“你是觉得我皇家做得还不够,人心所向,仍在中州正统。但我想……父皇对于这一点,也是做出了相当努力,这个我真是不明白了,还要怎样做,才能让所谓的中州百姓承认我沧浪的正统统治呢?” 雪汀点点头,总算这三皇子也不完全是草包,提点以后,还算通透。 “因为你的父皇,”雪汀语声不响,语速也是放得极缓,以此来表示她将要说到的这个话题,如此重要而关键,“甚至包括你们沧浪三代以上,其实都只做了表,但没有改变实质。” 秦烽皱眉,低声下气道:“愿闻其详,请妹妹为我解惑吧。” “沧浪本是关外的一个逐草而居的小族,因北方大乱而入关,起初,也只是一个很小的部落,建立一个很小的国家。一百多年来,象沧浪这样的政权可谓多若星辰,渺不胜数,此起彼落。而沧浪进入中州时间既晚,实力也并非出类拔萃,之所以能在这么多部族和小国竞争之中脱颖而出,说起来,是由于你的祖辈有着远见卓识,远胜于同代。” “嗯嗯!”秦烽连连点头,虽然是第一次看见雪汀这样小小的少女谈到如此大事,心里还有点不适应的感觉,然而她所说的内容,却是句句他都听得进去的。 雪汀暂未继续,她像是在寻思接下来的言语如何才是最为合适,拈起了一块糕点,慢慢放进嘴里吃着,顺手也递了一块给秦烽,秦烽喜不自胜接了过去,三两口便吞完了,眼巴巴等着下文。 “其实,在当时,各蛮族部落已经多有感觉到了,他们进入中州的一些困难之处。首先是生活习惯方面,与中州的迥然不同,次则是文化差异、礼教礼法的认知不同,统治思路也有严重的鸿沟。中州这些文化传统已经维系了几百几千年,非常成熟了,就算皇权一时紊乱,这些根本上的认知和沿习却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是蛮族呢,多半还停留在权力分散的部落结构上面,这样落后甚至野蛮的统治方式,自然不可能为中州所接受。最开始那些想凭着蛮力实现立国、治民的,无一例外都很快失败了,于是有些部落领袖他们就开始向中州亲近并学习,过去有个赵国,他们的首领自称是从前大夏王朝的外甥,这你是知道的吧?” 秦烽哈的一笑,道:“这哪能不知?可惜他们也很快败亡了。” 雪汀点点头,微笑着道:“他们败亡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掌权的贵族不同意这种思路,当赵王太子学习了中州文化归国时,嫌他不似本族人,就把他杀了,另立太子。到了后来,赵国干脆不承认自己是外甥了,他们要保持独立自我,总之是一些决策上的失误,很快导致亡国。呵,这可也是一个曾经短时间内统一过北方的大国呢。” 秦烽怔怔看着雪汀。 虽然勇武,尤谙马上功夫,但元符帝对他子女的教育还算全面,恒王秦烽对于那些所谓的圣贤学问知之甚少,可一些近代的历史也算是耳熟能详。 雪汀所提到的,可不单单是一个赵国的衰亡史,据秦烽所知,有好些一度欣欣向荣、看上去很有希望的国家,都是这么在不知不觉间消亡的。 但,他以前总认为是那些国家治国不当,主君不明,内斗频仍,自相残杀导致了这种局面。 雪汀却似是给他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全新课程,使他隐隐然打开了第三只眼睛,来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皱着眉,沉思着,一时无法整理出完整的思路。 他迟疑着提问:“这里提到的是文化礼仪,那么民心方面如何呢?” 雪汀对于这个提问,既在料中,又不免提到了就有些心事沉沉。 这是一个乱象迭生的时代,而雪汀以前的那个时空,并不是没有。 那个时代,在她所熟悉的历史里,就叫做:五胡乱华。 从汉末至隋唐,总共有四百年的乱世。这中间,除了魏晋曾短暂统治过神州大地以外,长达数百年,那片古老的土地,都在竞相践踏和流血中度过。簪缨纪事 第155章 乱世江山 战火,战火,战火……权力迭代,生命如草,用鲜血写就的一段历史……恨今生身为皇家子,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各种各样泣血的嚎哭和呻吟。 当时的情势,和现在是有多么相似啊。 胡人政权潮水似的来了又去,去复来。那些原始的勇气和武力不断征服这片土地,但又因为只有原始粗糙的武力,而一次次败退。 羯人石勒的后赵,氐人苻坚的前秦,都曾经短暂灿烂过,这些人中豪杰,以其无与伦比的政治和战争才能收服中原北方。 但很快就失败了。 如果说石勒之败源于内乱——但也是属于那种野蛮式的具力化相残,苻坚之败尤为可惜,他就是败在一个词上面:人心。 这个世上,大约没有人比雪汀更能懂得,师父宵风真人所耿耿于怀的那些,是有多么至关重要。他一点儿都不是杞人忧天或者别人攻击的什么出于嫉贤妒能心理。 苻坚之败,就源于他手下大将心怀异志,在关键时候,狠狠捅了一刀。从而那样一个看似强大的、铁桶般的皇朝,一朝如同冰雪见日,消融于无形。 这种周而复始建立和消亡的游戏,使得整个天下处于浑然的黑暗之中,一直要到北魏的建立,才让哭泣颤抖的中原大地看到了一丝曙光希望。 北魏孝文帝的彻底汉化,不再停留于形式上而是发乎于根源。说汉语、改汉姓、立汉学,与汉人彻底融为一体,泯灭两者差异化,让汉人彻底的承认双方没有任何不同。 这一招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北魏虽未成就一统大业,但此后代之而起的北齐、北周、大隋乃至大唐,都有一个显着的特征,最多承认是胡化的汉人,绝不承认自己有着胡人血统,甚至历代开国之主都爱给自己追加上面几十代的辉煌汉家老祖宗。 在军事和政治上,则致力于消弥胡汉矛盾,强化汉人归属感,最后建立强有力的兵源力量。 历史上,记载的是五胡乱华,但以最后结果论,是汉文化对于异族文化的消化和融合。 而在整个北方如此大乱的过程中,南方一直偏安一隅,王朝虽如走马灯转,但纯属高层间的权力更迭。只不过,在这些高层间的权力斗争和人心算计中,南朝早已腐烂不堪,就连宵风真人所举的那张破布都算不上,早就成了只剩下臭水烂水的一块烂布了,最终就是轻而易举被拿掉抹净。 在雪汀看来,两边时空里发展,真的很有必然性,相似性。 只是雪汀不知,另一个时空里的乱世,历经四百年,而在这个时空里呢?雪汀真的盼望,这痛苦的、颤抖的、号泣的流血过程,可以短一点、更短一点。 转到当下,元符帝做了很多,比如立汉学、改汉姓这些都是做得很成功的,可只有一件,他远远不曾像北魏做得那样好…… 恒王一直没说话,静静听着,他的眉头也一直没有展开。 看着雪汀,微微张大嘴巴,各种乱思却是纷至沓来。 真没有想到,这样俏生生如鲜花枝的女孩儿,她所谈的话题,竟会是这样的生硬如铁,关于江山,关于心思,这些一点儿都不符合这样一个美丽鲜润的女孩儿。 可是,这些内容,他是多么需要啊。 从未有人向他明确提过这些。 合欢木下的气氛,稍显幽凉。 不知不觉间,秦烽的声音也喑哑起来,他道:“这……这些,都是你所认为的。可是在我看来,那些败亡,未必就是你所说的,还是内部自相残杀权力争斗,才导致了很快覆亡吧。” 雪汀被他语音所扰,从那乱世不可言说的惶惶里抽身而退,淡淡笑着,道:“你是怀疑传统的力量,怀疑中州可以排斥蛮族的凝聚核心,是吗?毕竟,整个北方,也已经乱了一百多年,未必不是现在大家都随波逐流,只期盼有个平安的天下就好了。嗯,这想法不奇怪呀,你的父皇必然也是这么考虑的。” 秦烽喃喃道:“也……也不完全是吧。” 他对于这些事情考虑得很少,突然间临到头来,难免结结巴巴,不成篇章,更别提拿来成系统的反驳或者赞成雪汀观点了。 雪汀神色从容,象是在讨论着平淡无奇的生活琐事一样,先拿起瓷盏喝了口蜜水,润润嗓,才又接着道:“想当初,一百五十年前,蛮族入侵,铁颜南迁,无数名门大族相从。而北地百姓无力相随,他们当时的情状,便象是失去了哺乳养育的孩子,哭叫号泣,不绝于途。这以后,南边一旦有几个特出的人物打过来,中州子民往往自发组织队伍,奔走相告,沿途相迎,转瞬间义军部队即声势浩大。如此盛况,直到十年前南宫鹫北上,也没有改变。换言之,北方百姓盼望王师北上的心思从来未曾改变。” 前面一半,是史书上以沉痛而不容置疑的笔调记载着,后面一半,南宫鹫那段,恐惧的阴影至今还围绕在很多沧浪权贵的心上挥之难去。 秦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雪汀最后强调了一句:“恒王殿下,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出现这种情况,难道不是因为我所说的缘故吗?” 秦烽擦着冷汗,弱弱地道:“可是,可是,我们一直有在努力……” “不错,沧浪一直在努力,相比其他蛮族,沧浪做的是最好的,尤其是当今陛下他老人家更是英明卓越,他对于当下的矛盾症结看得很清楚的,也愿意加以学习并改变。蛮族缺少自己的文化,所以统治没有法度可依,于是他引进汉学,改汉姓,说汉语,对汉人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善意信号,所有这些他做得都要比前人更好、更深……然而,只缺一点诚意。” 秦烽象被蜂子蜇了一下,闷声道:“诚意?这些还不够?” 雪汀想了想:“说得再多,那只是说,陛下欠缺的是亲自去做。” 秦烽皱眉,没有听明白。 “例如,他想得到中州百姓支持,想与他们交好,那些礼度语言,毕竟还是表面呀,可有些东西,陛下却看得很牢,迟迟未曾走出这一步。” 秦烽迟疑着问:“哦,是什么?” “很多呀。”雪汀以一种非常随意的语气答道,“比方说虽是建立了太学,朝堂上也学习汉制,可是国政方面,始终向着蛮族倾斜,并未努力消弥蛮族和中州原住民之间的矛盾。”簪缨纪事 第156章 重逢 雪汀看看搞不清楚是否开窍了的三皇子,漫不经心补充:“还有,改了汉姓,陛下可从未认为自己是汉人啊。刻在祖庙的名讳,可没有一个是改过的汉姓。皇后是同族之人,太子则是皇后之子,太子妃的血统,同样是毫无瑕疵。”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三皇子无论如何争不过太子,元符帝最看重的血统决定了一切。但这样明显的意思,雪汀自然不会再专门提及了。 这番话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一旦传出去,足以安上大逆不道连坐九族的罪名了。 她最后只是幽幽地道:“而百姓并非那么容易蒙蔽,所有的诚意,他们也都还看在眼里呢。” 秦烽脸色灰败,他懂了,是彻底懂了。 关于他身世方面的问题,秦烽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并不是没人对他以各种方式提到过。 反面的像是许都公主,不断拿着他的出身来讥刺,正面也同样有人暗示过。不过,秦烽以前未曾理会,更多还是以自己的汉家母亲为憾,可也绝不会为此打消掉他的某些期待。 直到这一刻,他才分明的确知,只要元符帝还有着蛮汉之分,那么他再有雄心大志什么的,都是枉费。 “此子类我,此子类我……那些,难道就是专门说给外面的人听的吗?” 秦烽捧住了脑袋,心里有个隐隐但坚定的声音对他说:对,那都是你父皇摆出来的政治姿态,事实上,他父皇有多喜爱他,那就有多摆姿态给外面看,仅此而已。 秦烽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雪汀。 雪汀只是微笑,还在吃她的糖糕,但云淡风清地道:“我师父会为三皇子找一位四大家中最美最有才情的女子,一定是三皇子满意的婚事啦。” 终于回到最开始的“大喜”了,这一次秦烽听着,就不再突兀和刺耳了,他已经懂得了“喜”在何处。 如果说,朝廷和中州百姓关系需要弥补,那么,最有资格充当其间纽带的非四大家莫属。 只要四大家表现出与朝廷的亲近和信任,作为中州民心正统的风向标,其意义不言而喻。 朝廷一向缺少与四大家亲近的渠道,太子选妃那当口不是没作过努力,可是太子正妃人选确定,对于剩下来的空缺,四大家简直不屑一顾。 三皇子就不一样了。他的母亲是汉人,他母亲还有一个不算高但总归还属于士族出身的门第。三皇子一半血统与四大家是相同的,而且他要娶的是正妃。 不管如何,他又总是皇子,还是皇帝深为嘉许的皇子。 秦烽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忽然不无恐怖的想到,当年父皇让母妃认一个门第渊源,该不会也不止是缘于一时迷恋,而是早就做好了对于未来的打算吧? “雪儿妹妹,”秦烽希翼地看着雪汀,低声殷勤道,“不管我的婚事如何,你会站在我这边,一直帮我的对吧?毕竟算起来,咱们才是一样的人啊,有着相同血统。” 雪汀吃了一半的糕,差点没噎着。她赶紧端起盏子喝了几口蜜水,没好气白了秦烽一眼。 别说,这家伙脑子动得还真不慢,马上就知道利用最有利的武器。 然而,纵然是满天下都知三皇子有夺嫡之心——就连元符帝和太子多少都是清楚的,可有本事你就去做,雪汀也不吝于给一点暗示、甜头什么的,可这和明确表现出态度完全是两回事。 她正寻思着如何打退秦烽这种不切实际的同盟要求,忽然听到合欢林外,阿幂的嗓音响起来:“有人来了。” 他清澈的嗓音犹如仙乐般动听,雪汀大喜,急忙站起来,随口问道:“谁?” 阿幂已经走进林子来,听了雪汀的提问,没有回答,却露出了很奇怪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雪汀一怔,这表情可古怪,而且看起来是和她有那么点儿关系吧。 正想再问,却听到了林子外缘处,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由远及近,那语声也从模糊变得清晰了。 阿幂原是掐好时机来报告消息的,算准了他们这时候也该过来了。 “哗,这树好高,好生幽暗啊!” 雪汀一听见这声音,便忍不住抚了抚额,随即心头涌起巨大疑惑:他怎么还在镐阳? 跟着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边人不多很正常,要是人多了是坏事。” 这两个,一个脱跳一个安静,却不是君靖风和宗煜是谁? 他俩在棋院出了不大不小一个风头,也算是闯了不大不小一点风波,其后几天,消匿无声,雪汀以为,他们早就离开了。 毕竟,这俩南朝人身份特殊,其实是很容易让人猜到,他们有所谓而来。 既然对外露了相,赶快离开是他们正常的选择才对。 雪汀还隐约惆怅,因为鉴于那君姓小子的身份,真不知要过多久、怎样的场合下,才能再见着他。 可没料着好几天过去了,这俩还在镐阳附近晃悠个没完。 这就不能让人不生疑,他们不可能真是简单的在游山玩水,探幽寻胜。 君靖风还在问:“十六叔,咱们为啥要到这边来啊?” “因为,这里有个很好玩的和尚啊,如果过门不入,未免太可惜了。” 踩着碎叶和泥地的沙沙的脚步声,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也发现这个林子里面有些异常了。 紧跟着人影一晃,一张又惊又喜的脸,一条又惊又喜快活如金子般闪亮的嗓门:“哎呀,雪汀!” 小少年立马就收了声,狐疑并且立刻浮起戒备的目光,在秦烽和阿幂身上扫来扫去,接着又看到了地下铺着的坐垫和各式食盒器皿,最后就专门只怀疑的盯着秦烽了。 秦烽同样在瞪着他,还有宗煜。 这两个人的外形、气质和衣着实在是太出色了,想让人认为他们是普普通通误闯寺庙的香客都不可能。 更何况,现在这两个人的手里,还拿满了东西,最醒目的是纸卷,此外还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很多说不上名色的东西。 秦烽盯着那些东西看。雪汀也在看,心里猛地一跳。 她分辨出其中几样,是铁尺、铁笔一类的工具,还有一个圆盘,君靖风闯进林子时,就很显眼的在举着它看。 要说这些是作为旅游之用的辅助工具,只怕蒙混不过关。 雪汀脸色略有些难看,一个猜测明确无误的浮上心间。 这俩家伙,莫不是在画舆图吧? 舆图,即地图,也就是对疆土的描绘和说明。簪缨纪事 第157章 圆谎 雪汀不知道这个年代舆图的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是按照他们手上的那些卷纸、铁尺、铁笔还有疑似指南针的圆盘来看,那是全套工具没错。 她忽然觉着手心的冷汗,这些东西如此敏感,要是能够确认了,那么这两个南朝家伙混入沧浪,其用意不言而喻,这明明就是在主动对人说:他两个是奸细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正有些着急,忽然眼前微微一花,下一刻,那俩家伙手上的东西,居然齐齐消失不见了! 收拾得利索的程度,简直是……后面有大火即将烧着马屁股啊。 只是,雪汀一脸黑线瞧着他们各自背着的一只大包囊,实在太醒目了,想要人不注意都难。 如果是一般人看到,也就是觉得看到了对方手里有什么东西,尚不及细看,他们就收起来了。碍于初见陌生人的面子,不太好意思追问。 可是,这会儿看到他们带着奇怪东西的,是秦烽。 雪汀瞧了瞧秦烽,深盼这个有点粗线条的沧浪皇子并未发现什么。 可惜仿佛事与愿违。秦烽脸色有点阴沉的瞧着突兀而来的这两个人,既是恼怒于他和雪汀正提到最紧要的大计时被他们打断,又惑于来人非同凡响的气度以及他们拿着的可疑物件。 他冷冷负手问:“朋友是什么来路?” 他话音未落,却见雪汀带着软软的笑意,走上两步,说道:“曾公子,别来可好?” 那两个时刻可能遇上危险的人,此时仍旧很镇定。 宗煜眉眼含笑,不紧不慢的答道:“很好。雪汀,你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吧?” 他说着,扫向地上那片很明显已经动过不少的食物。 君靖风的目光正不爽的停留于它们之上,想到这些食物八成是和那个黑乎乎看上去很不好说话的傻大个一起吃的,如此精美的食物,八成出于雪汀的创意,居然不进他君靖风的肚子,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雪汀眼珠微转,笑道:“是啊,那天你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位大和尚,我就顺便带着我朋友在这里等着了,也还好,不算太久。” 宗煜笑得双目狭长如狐,道:“我的和尚朋友肯定很喜欢你,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看看我给他带了多少有意思的东西,其中一样还是你的呢。你看。” 说着,从背后那只奇形怪状的大包裹里,拿出一个很大的方形事物。 那是一只棋盘,虽是于路途中途刻就,倒是非常精致,比雪汀棋院的棋盘漂亮。然后他又拿出两个同样很漂亮的虫草花形棋罐。 秦烽盯着他那只大包裹,愕然说不出话来。包裹里居然放了个三尺见方的大棋盘,难怪外形看上去又大又奇怪了。 随手拿出一件东西就这么怪,这个书呆子似的家伙,手里还有些什么出其不意的东西,倒也不算意外了,只不知刚才那些是什么? 雪汀笑了,说得正是秦烽所想:“你准备了多少古怪礼物呀?” 宗煜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待会儿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他们交谈,颇有些旁若无人。秦烽发出不轻不重的咳声,宗煜这才像是注意到还有外人在场,蕴有笑意的目光转至秦烽:“这位是?” 雪汀笑道:“他是我的朋友。姓李。” 李是秦烽母妃之姓,他的身份,也确实不好在这样两个人面前随便公开,秦烽于是点点头,表示默认了。 但看着面前这两人,还有点怀疑。 雪汀笑着说:“李大哥,曾公子是我师父的学生。” 一声“大哥”叫得出其不意,秦烽顿时半身酥麻,浑然忘记言语为何物。 又一想,宵风真人的徒弟固然只有雪汀和太子,可他那宵风学院所收的学生着实不少,因着宵风的盛名,学院里据传也是有各种各样身份来历颇不寻常的学子。 这两个,一看就属于这个范畴了。 秦烽定了定神,笑看宗煜手中的棋盘,道:“看来曾公子是一位棋痴了。” 这本来是一句随便的客套,算是打过一个招呼,哪知雪汀噗的一笑,道:“他呀,你不知他,这就是前几日在棋院闹事的那个呀。后来被师父狠狠说了一顿。” 秦烽惊道:“就是他俩?可外界都传是南朝人!” 雪汀撇撇嘴,有些鄙夷的样子,道:“这都是外面的谣传,七传八传,都走形了呢。曾公子世居中州,家族渊源。” 家族渊源?是什么家族?雪汀却又不再说了。 秦烽一想,自己也是隐姓埋名,真实身份多有不便,也难怪对方遮遮掩掩,正好扯平。 只是,看这两个人的样子,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世家,一定来历非凡。 秦烽心头一动,会不会就是四大家的人? 越想越对,国师要到四大家去为他择妃,这件事情说不定发动已久,且惊动颇广,四大家有心,找机会上京来看看他这个准女婿也是有的。 不然,雪汀何必把两个约会,刚好放在一起呢? 四大家毕竟是中州传统世家,雪汀同样出于南边的高门望族,他们的关系当然很密切,就如今的态度来看,也没拿他当外人。 尤其是在三皇子表现出愿意接纳与四大家联姻的态度以后,秦烽自我感觉,雪汀对他无形中就更加亲密了。 他于是咧着嘴笑开了,以皇子之尊,对待两人居然非常和乐融融。 之前他们手里那些奇怪的东西,虽还挂在心上,也就不问了。 雪汀暗暗松口气,这谎算是暂时圆过去了,可是看秦烽的目光,还没彻底打消好奇心,以他大大咧咧的性格,是一定还会问的。就不知道,待会看到那个传说中的和尚,是不是能够继续圆谎了。 一行人的目的,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相约去访一个不知名的和尚。 谁也没有感到太怪异,很自然的,朝着合欢林的另一头走去。 话题也就围绕着那个传说中的和尚展开。 雪汀问:“曾公子,你正儿八经的推重那和尚,倒底是个什么人哪?我在镐阳,都不相信还有我不认识的名人呢。” 宗煜微笑着道:“因为,那位大和尚他本来就不是名人呀。” “……”雪汀无言以对,只能懒懒的翻了个白眼。 秦烽觉得她这态度很可爱,往常聪慧非凡的雪汀,居然也有被人家噎住的时候,很有趣,他越发坚信这两个人是出身不凡,四大家中人。簪缨纪事 第158章 草庐 君靖风和阿幂则一脸无聊的瞧着这两个人,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而事实上雪汀在他们林边谈到那和尚之前,几人谁也不曾料到会在此处重逢。 为了让秦烽那个傻大个没有插嘴的余地,也是很拼啊。 只不过君靖风就有些小小的郁闷了,干巴巴听着雪汀一声又一声的“曾公子”,视他如无物,恨他插不上口。 谁让他俩跑来这里也纯属心血来潮,宗煜说这有个有趣的和尚要见见,于是中途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工作,直接领人过来了。 所以,君靖风至今也是完全不知那个什么有趣的和尚,究竟什么鬼,以至于同样插不上口。 宗煜脸上浮着淡淡笑意,为大家解惑:“这是个很有趣的和尚呢。他原来是个道士,名字叫道无。这个无字,颇有些佛家禅理,他就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道士了,开始称自己是和尚,住和尚庙,念和尚经。然而做了和尚呢,又不肯剃度,也不遵守佛寺清规,整天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总之在世人眼里,这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怪和尚,住在荒僻可怖的地方,比方我们将要去的,这片死人冢。” 雪汀听着还好,君靖风却不由得机灵灵打个冷战,急忙道:“住在死、死人冢?雪儿妹妹会害怕的,十六叔,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听得雪汀横他一目。 宗煜笑了起来道:“别怕,当你们见着这和尚,就不会害怕了。这个和尚非常有趣也非常智慧,你……你们应该和他认识一下。” 他看了眼秦烽,慢条斯理补充:“当然了,你们见到的这个和尚,是疯癫怪人还是大智大慧,还得看一看缘法。” 穿过高大但并不深广的合欢林,一片黑色塔林倏然竖起在众人眼前。 这座塔林,是弘愿寺历代高僧埋骨之地,一座塔林,下面就是一个死去的生命。佛家叫做往生。 到了这里,天色比合欢林那边更为明亮,太阳光也很璀璨,然而,众人都感到有幽幽的风若有似无地在脊梁背上刮过,寒意由心底而起,不知何时起,一个个都闭紧了嘴巴。 不过这倒也有意外的好处。秦烽见了如此阴森之地,便想:“果然雪汀是和他们约好的,不然,干嘛要和我在这种地方谈事,吓死个人了,正常人不会来的。” 他却忽略了一点,雪汀今日所谈,是那么敏感且关键的话题,要不是这种地方,她都不敢随便谈呢。 好在这片塔林面积也不太大,众人下意识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争先恐后出了这片塔林。 然后,接下来,是无一例外齐齐抽了口凉气。 十几株懒洋洋没精打采的胡杨林之后,是镐阳城一个大大有名之地。 虽然有名,但却是人人都避之不及,能够不来,打死不来。 这是一片荒坟冢。 这片坟冢有年头了,事实上,是比弘愿寺的历史更为悠久。 最初,它就是一个乱葬岗,很多无主野鬼。 几乎没有人敢到这里来,而到了晚上,更有无数恐怖阴森的鬼故事似真非假的传出,不乏有冤魂索命,鬼哭狼嚎之说。 鬼故事越来越多,乱葬岗里的荒冢却越堆越高,据传这里的鬼气太过旺盛,导致百木不生。 就在此时,小小的弘愿寺在这片乱葬岗边上建立起来。 弘愿寺第一代的住持大德发愿,建此寺,为死者往生,为游魂指引回归故土的道路。 这以后,乱葬岗就不再成其为一片无主荒坟了,每一位死者的骸骨,都由弘愿寺来分别独自埋葬,还为他们主持相关的法事。 如此,所有坟丘里的骸骨,就不再是无主游魂,哪怕是个乞丐或者难民,也会写上几笔关于他们生前最后可探究到的身世。 如此功业,故而弘愿寺虽小,名望地位都极高。 只是这片坟场之前就是乱葬岗,后来虽然死者独立埋骨,也大多将就,立个坟头而已。这里的荒凉阴森,可想而知,一般稍有钱财之人死去之后也不会选择葬在此处。 故而,它仍是镐阳城外最为荒凉、最为恐怖的一个地方。 胡杨林后,那原本强烈的阳光仿佛也变成了游魂似的惨白,不住在一片片突起上摇来晃去,荒草如同人高,远处有不知名的孤寂的鸟在鸣叫。 这片荒冷单调的地方,唯一最为醒目之处,是坟丘边上,有着一所孤零零的小草庐。 草庐不大,建得歪歪斜斜,仿佛是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刮飞似的。 宗煜一指那个草庐,微笑从容的说:“就是那。草庐原本不住人,道无和尚在弘愿寺挂单,就住在这里。” 众人望着坟丘边上荒草堆里,这座随时散架的草庐,心里的幽凉感觉,一点都没降低。 宗煜带领,向着那边走过去。 雪汀略感冰凉的小手一暖,她回头看,阿幂拉起了她的手,她笑了一笑,脸色好看多了。 君靖风一直同她并肩走,见状大恨,为什么他就没想着,拉一拉雪汀的手。 雪汀哪怕再聪明再豁达,可她不会武功,身当于此,她当然是会害怕的。 只不过就是有生以来所受的教养,让君靖风即使想到了,也不可能这么做的。 草庐不远,不过十来丈就走到了。 走近了再看,发现这个草庐似乎也不是远观时的破败。 它门窗俱全,清洁而且看上去还挺扎实的。门户半掩,前面一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方场,上面还晒了点干草之类的东西。 一片乱坟丘堆里,突然间悠悠冒出了人间气味,虽然不会让人觉得自然,紧绷的心神至此却情不自禁都松了下来。 雪汀看那草庐,门两边还各自挂了一个长条,不太像是纸质,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在斜风里飘飘荡荡,上面写得有字。 左边是:回头是岸。 右边是:吃亏是福。 字体极为潦草,倒也一时说不上是龙飞凤舞,还是鸡跳狗爬,总之是笔墨淋漓极难辨认。 雪汀书法强过她的画功,她很清楚,这个时代,还未出现草书。 这大概也算得是超前之举了。 只是,上面写的那八个字,却是什么鬼? 回头是岸,本来挺好的当头棒喝的佛法金言,加上了吃亏是福,怎么配都不妥当。簪缨纪事 第159章 飞龙在天 再者,这草庐是在一片坟场里,这意思让死者们一个个“吃亏是福”,就不怕那些本来就活得憋屈的鬼们群起而怒之么? 门半掩,静悄悄不传人的声息。 一行人从塔林那边走过来,虽然因为有些胆慑,其间都没有人开口,但这走路的动静,按理说也足以惊动这个浅浅草庐里的人了吧? 宗煜上前,清了清嗓子,深揖道:“在下……” 他突然顿了,想到名字说不得,含含糊糊跳过,改口询问:“道无大师,可在么?” 等了一等,草庐里仿佛有动静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声息,哼了哼。 宗煜赶紧又重申一遍:“道无大师,故友来访,请出来相见吧。” 草庐里停了一会,再次传出一道有气没力的应声。 这次大家有点听清楚了,该是一个“哦”字。 又过片刻,听得草庐内踢踏踢踏,脚步颇为沉重,跟着半掩的门打开,走出了一名和尚。 众人看得无不一楞。 严格来说这还不是一个和尚,顶多算得是一名小沙弥而已。 他只有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勉强蔽体的灰布直裰,头上留着半寸来长的板寸,正张开大口打着哈欠,一边勉强睁着迷蒙的眼睛,打量来人。 大家一见,甚是不解,纷纷目光转向宗煜。 宗煜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 应门的这个小沙弥五短身材,方面阔口,相貌甚是丑陋。神气恹恹,看来午睡尚未醒。 这无论从哪一点,都和宗煜所描绘的有趣的、疯癫的,智慧的——然而最起码该是有了一点年纪的道无和尚搭不上边啊? 宗煜甚是吃惊的端详这个小沙弥,迟疑道:“你……是谁?怎会住在道无和尚这里?” 小沙弥依旧懒洋洋的,有气没力答道:“师父外出化缘了。我叫獬豸(xie4zhi4,音谢志),是道无的徒弟。” 宗煜有些惊呆了,喃喃道:“道无收了个徒弟,半年前他给我的信里都还没提到。” 名叫獬豸的小沙弥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打个哈欠道:“哦,很有可能那信是一年前写的。因为我就是半年前他捡到的徒弟,喏,就在那里。”他手一指乱坟丘某处,以那变声期未过的公鸭嗓阴森森道,“旁人以为我死了,往那里头一丢,师父半夜把我扒拉出来了。” 这说得,人人又一次明确感到脊梁骨上的一阵酥麻。 宗煜忍着头皮发炸,笑道:“如此说来,小师父,你的师父外出化缘了,可曾讲过归期?” 小沙弥獬豸抹眼抓鼻,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无精打采地回答:“谁知道呢,也许立刻回来,也许永远不归。” 这倒有几分深奥的道理。但看这小沙弥哈欠连天,一幅你们欠了我午觉的死样怪气,谁都不敢确定他的回答是否真有深意。 在这样一个地方,遇上个奇怪的小沙弥,大家都有几分不适。 君靖风上前,拉了拉宗煜的衣袖道:“十六叔,既然道无大师不在,咱们就走吧。” 宗煜没见到人,颇有些不甘,还想追根问底几句,但见身后几个年轻人,无不是一脸肃然,雪汀更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他想着今天绝非好时机,就算还有疑问,等过了今天再独自来探好了。 刚要答应,面前的小沙弥好似是听见君靖风的声音,他也就睡意惺忪的随便一望,突然间生生一个激灵,倏然几个箭步,冲到了君靖风面前。 原先是一对睡眼,这会竟是瞪得宛若铜铃,精神抖擞。 上上下下,两眼中放出来的强光,竟牢牢锁定于君靖风身上,越看越惊,越看嘴巴张得越大。 他嘴巴本来就大,这么张大了,简直和狮口无异。本就挺丑陋的小沙弥,看起来更可怕了,随时似要噬人似的。 君靖风武功颇不低,但在这种古怪地方,遇上如此古怪和尚,他不禁汗毛凛凛,退后一步道:“喂,你要干什么——” 话音犹未落,小沙弥突地冲上前去,紧紧的一把抓住君靖风,大呼出声:“天啦,师父!师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飞龙在天!” 举动固然惊人,可那最后四个字,简直是石破天惊。 犹如万里无云里,当场打下一个晴空霹雳。 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秦烽尤其黑了脸,似乎随时便要暴起。 小沙弥哪里留意到这些,自顾自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你让我不要走,原地等待,自有缘法。哈哈,呵呵,师父,你果然说对了!” 君靖风怒极,用力一把摔开那个小沙弥,忍不住骂道:“疯子!” 这小沙弥自出现,神神叨叨,稀奇古怪,君靖风理所当然就把对方想得颇不寻常,这一摔用上了真力,岂知那小和尚毫无武功,当即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草庐,结结实实撞在门上。 那草庐陡然吃得重力,摇晃几下,簌簌落下不少蓑草,好在倒是没有倒。 那叫獬豸的小沙弥从草庐外墙落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雪雪呼痛,却是满脸欢喜,咧开大嘴笑道:“真龙出手,不同凡响!” 所有人嘴角都在抽,君靖风气得俊脸通红,那对时隐时现的酒窝,终于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皱眉对宗煜道:“十六叔,都是你要来见什么疯和尚,你看,果真遇到疯和尚了吧?” 宗煜微微皱着眉头,未曾立刻回答。 雪汀见秦烽狐疑的歪过头来,盯着君靖风上下打量,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小沙弥看似疯疯癫癫,咋咋乎乎,但之所以大家分外紧张,就是因为,他叫出来的内容,看似无稽,却有几分道理。 宗煜和君靖风这两个,一看就是非凡人物。但,他们是有区别的。 宗煜是云淡风清,清雅绝俗的翩翩佳公子。他的存在够引人瞩目,可是,年纪幼小的君靖风在如此芝兰玉树的边上,却绝不会被人忽视。 只因君靖风样貌气质,一望而知是玉堂金马那般的人物,出身必然大富大贵,隐隐然挟有天下风云之势。 小沙弥在看到君靖风之前,已经先和宗煜对话几个来回了,反映很正常,看到君靖风,才突然失态。并且他所大叫的“飞龙在天”,可真不是什么无来由的疯话。 君靖风可不是出身皇族吗? 但即使小沙弥叫得有理,这个理,却绝不能为外人所晓。这里,明确有着一个外人,敌国三皇子秦烽。簪缨纪事 第160章 潜龙在渊 而且,雪汀估计,君靖风就算是出身皇族,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尊贵到是太子什么的,年龄等和传说中铁颜太子都对不上,他最多是一位皇子、亲王甚或郡王。 因而这句“飞龙在天”,即使在并非秦烽的知情人听了,也会非常不妥。 涉及龙不龙的,那都是最危险的话题,必须立刻中止。 雪汀于是慢慢上前,伸手作势去扶那个小沙弥,一面柔声问道:“小师父,你的法号獬豸,这两个字怎么写的啊?” 小沙弥刚才自我介绍叫做“獬豸”,但是大家听了,都没搞清楚这是哪两个字,还以为是“谢志”之类的,这可不太像是法号。 雪汀随便问一问,也算是岔开话题了。 岂知小沙弥格外认真的回答:“这不是法号,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他说,这是我的本相,叫獬豸,神兽獬豸那个。” 獬豸这个东西,知名度不高,所以雪汀也是要细细回味上一遍,才能慢慢在她所知的神兽里凑出这两个字,从而终于勉强在记忆深处,寻到了这种生物。 想到的一刹那,雪汀由不得在心里大大打了一鼓。 獬豸……獬豸?! 这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拥有一眼判定善恶忠奸是非以及真假的异能,代表着正义和明亮,有些时候,就绘成画像设置在衙门的公堂。 以及,在某些宫殿的飞檐翘角,所塑的一排排神兽里,也会有这种生物出现。 但是,它的历史悠久,名气却并不是很广,导致很多公堂里悬着画,檐角上雕着像,却没有多少人说得上那是什么。 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对于熟悉历史和典故的人来说,知道獬豸这个玩意儿,还是大概率事件吧。 雪汀目光不自禁向着宗煜和君靖风瞄去。后者还有些惘然无知,似乎在努力想,宗煜却是一副震惊有加的样子。 雪汀曾在某部史书上读到过关于国君拿着獬豸来审案的故事,相信宗煜肯定也是读到过的。 而在此时此刻,雪汀断定宗煜也是和她一样的疑问:獬豸,传说中只是评判善恶忠奸是非以及真假的神兽而已,难道它还能望气辨形,区分天下未来之主?这也未免太玄了吧? 雪汀不可思议的盯着这个奇怪、丑陋的小沙弥。 小沙弥在地上,铜铃般眼睛还在打量着君靖风,就像是无意间看到了稀世珍宝一般,哪舍得有片刻离开。雪汀虽好意来扶,他还很是嫌弃的往旁边躲了躲。 脑袋一歪,眼角里掠过另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如同天边遥远的一抹青色,却是钻入眼中,就拔不出来。 那正是亦步亦趋跟着雪汀的青衣少年。 小沙弥的目光舍得离开君靖风了,却是遽然数变,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于是,在场空地上的所有人,便有幸又一次听到了小沙弥杀猪般的惨叫:“潜龙在渊!”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终于都笑了,虽然一个个笑得很尴尬。 但在小沙弥目标转移后,原先高度紧张的宗煜和君靖风,终于是可以心情微微松弛下来:在场一共五个人,倒出了两条龙,这小沙弥不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又是什么? 君靖风嘟囔道:“十六叔,你都认得些什么人。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倒像是得到了你所一力宣扬的那个道无和尚的真传了:疯癫的真传吧!” 宗煜赶紧找个台阶下,干笑说:“看起来是这样,小和尚只学到了老和尚的疯癫。” 但大家都想撇清小沙弥的疯言疯语,却只有一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恒王秦烽。 小沙弥在叫“潜龙在渊”的时候,他是站在稍远处,但就在雪汀和阿幂的身后。 当小沙弥大叫并且直沟沟的眼光盯住阿幂,阿幂不自觉稍稍一闪,就把秦烽的身形完全露出来了。 于是,秦烽觉得,奇怪的小沙弥是冲着他在叫“潜龙在渊”。 秦烽是皇子但非储君,心怀大志,野心勃勃,他不是潜龙,谁是潜龙? 秦烽早就听说过,那些凡是未来成就大器的人,身上往往都带着一种奇异的气势。 还有一些奇人异士,他们专能望气断人,通常就能够预判出谁是富贵百岁,谁将得到天下。 那些异人,自己本来也都是千奇百怪,透着很多隐秘的。 眼前的小沙弥除了年龄有点偏小以外,哪点都挺符合“异人”范畴。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神人仙兽藏在哪里都可能,异人,显然也同样不在年高嘛。 秦烽忽然感觉到别样的激动。 阿幂上前一步,把小沙弥一把拎了起来。 他身材非常高大,比獬豸足足高了两个头,这么一拎,就和老鹰拎小鸡似的。 獬豸在阿幂手里动弹不得,却是手舞足蹈欢喜异常,口中呼道:“老大!老大!我叫獬豸,从此你罩着我吧!” 阿幂微惊,且微怒,獬豸没叫完,便将他一把摔了出去。 这一摔,刚好是摔在秦烽面前。 小沙弥大叫着“从此你罩着我吧”,余音袅袅,一抬眼,秦烽手摸着下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小沙弥一骨碌刚想爬起来,然而喉咙猛地被一件硬硬凉凉的物事所抵住。 一条杀气十足的清柔嗓音冷冷道:“多话的人,多半不长命。” 说着,颈间硬物便直直刺入了肌肤,那是来真的!小沙弥只感喉间一阵剧痛,慌得大叫:“喂!喂!喂!快住手,快住手,我不多话便是!” 出手的人正是雪汀。 她见这个小沙弥动不动大喊大叫,其状虽然疯癫,却又似非出于无据。 但是无论“飞龙在天”,抑或“潜龙在渊”,都是绝对外传不得的。 君靖风是皇族但绝非太子,更何况,他人在沧浪,身份敏感。 至于“潜龙在渊”更不得了,在场除了秦烽,没有一个人有任何误会:小沙弥叫的是阿幂,不是秦烽。 这种话或者说是预言,通常是最为敏感和可怕的。不管这小沙弥是疯是傻,他嚷嚷的有理无理,此言一旦外传,都会给阿幂带来灭顶之灾! 因此,不管众人对他的言论如何惊愕,相信或者怀疑,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这神神叨叨的家伙闭嘴。 趁着阿幂把这家伙摔到地上一时爬不起来,雪汀从地上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抵住了獬豸的喉咙。簪缨纪事 第161章 獬豸 雪汀心里很急,手上也不容情,倘若这个小怪物继续口没遮拦,她真的说不好,是不是会一狠心就这么一脖子割下去。 谁也不能伤害阿幂,若是有人胆敢伤害阿幂,那么在此之前,雪汀便先除掉他。 就在那一瞬间,雪汀的想法明确而简单,她的行动也是异常果决,在场几个会武功的大男人还在各想各的心事之初,她已率先行动了。 她的眼中,那一刻,是实实在在流动着的杀机。 小沙弥和她面对面,她目中真切流露的杀机,他看了个十足,由不得浑身打颤,仿佛雪汀眼中的杀机已化为真实的刀子,一刀刀在割他的肉。 獬豸还没疯到家,在实打实的生命威胁之下,他屈服得极快。大叫饶命之后,他果然闭口什么也不说了。 雪汀手一软,浑身的力气顿然消失,人也差点软了,被阿幂一把捞了起来。 阿幂太阳神面具之后的幽深眼波,分外动人。 雪汀如此着急,如此失态,只是为了一个缘由而已。他虽不怕麻烦和祸事,却不能不为此而由衷欢喜。 獬豸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躲到秦烽身后,他似乎凭着直觉感到了在场这么些人中,只有这个大块头对他并无恶意,而且还很想听他多说几句的样子,于是直接就把三皇子当成了挡箭牌。 果然,秦烽不气,不恼,他手一扭,就把小家伙一把拎到半空,放在他眼前。毫不遮掩的目光如同利箭,把小沙弥当成奄奄一息的猎物一样反复蹂躏几回,这才笑眯眯问道:“你叫獬豸?” 獬豸面对这么个庞然大物,心中害怕,点头。 秦烽继续笑着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獬豸颤声道:“我、我……” 刚想说“我没叫你”,忽听清清柔柔的一声咳嗽,他忍不住吓得一哆嗦,随后眼角里便瞥到了雪汀若含威胁的笑容。 雪汀笑着对秦烽道:“三皇子殿下,你何必管这疯和尚说了什么?胡言乱语而已。” 獬豸福至心灵,趁势放开嗓门大叫:“殿下!殿下!我叫的是皇子殿下!” 其实这话和刚才很不同,刚刚说的是“潜龙”,和皇子殿下还是有所区别的。但秦烽满心欢喜,自认为得到了确认,那就不必再问了。 至于雪汀先开始叫他“李大哥”,这时主动大叫“三皇子”,其间的矛盾,秦烽更是忘得干干净净。 他笑眯眯道:“很好,小兔崽子很对我的口味,但以后不许再胡说了可晓得么?多话的人,不长命!” 他还算谨慎,确认一句之后,就立马拿雪汀的话出来威胁,见獬豸拼命点头,这才放了心,手一松,小沙弥终于重获自由,又一次跌在地上,他吓坏了,索性就爬在地上不起来了。 秦烽于是回头,又笑笑的盯住了君靖风。 君靖风皱眉,觉得这场合说什么都不妥当,索性不开口,只等着接招。 秦烽笑道:“这位,你贵姓?” 刚刚一路上,雪汀总是管宗煜叫“曾公子”,可没和君靖风直接搭话,索性也忽略了没介绍。 君靖风道:“我也姓曾。” “原来是曾小公子。”秦烽笑笑道,“是不是姓曾我也不太想知道,但是这里疯癫小和尚的言语,传出去对你很是不利,大概你不会选择随便乱说的吧?” 君靖风有些意外,总以为秦烽听见那声“飞龙在天”,要追问不休,没想到,秦烽居然会因为忌讳后者“潜龙在渊”指的是他自己,而索性要求他保密。 这样送上门的好事,岂有不答应之理。君靖风微笑着点点头。 “行啦,既然正主儿不在,咱们就别在这里了。” 秦烽继续大包大揽,无人有异议,但一行人心情不免有些沉重,这样的场合,没想着三皇子殿下跑出来当了主角,抢过所有戏份,并且使得大戏还未开场就华丽丽落幕,这倒是谁也未曾料到的变局。 但在临走之时,秦烽却是踢了獬豸一脚,道:“装什么死,跟我走吧?” 他居然要带着小沙弥走人! 众人暗暗相视,又不由得有些紧张,不知他是要杀人灭口,还是进一步想要打探君靖风的真实身份。 出了弘愿寺,秦烽带着獬豸直接走了。 宗煜和君靖风也没再和雪汀说些什么,自行离开。雪汀虽还有几分不舍分离的直觉,却是暗暗希望,这两个胆大包天之人,经此变故,这回终于是离开沧浪了吧。 秦烽心里有事,把小沙弥獬豸丢给几个手下,以最快速度回到了恒王府。 然后,他安排人,去打听这獬豸小和尚及他那个道无师父的情况,他们和弘愿寺素日的往来,又命人想办法查到宗煜和君靖风这两个人的下落。 “查不到下落,要赶快查出他们的身份!”秦烽也猜到了,这两人必以最快速度消失,但刚才他人手不够,没法下令,这会儿也算是一个补救。 做完这些前戏,方才命令把小沙弥獬豸带上来。 獬豸跪在地上,秦烽瞧着他,半晌没言语。 直到小家伙恐惧得发抖,他才带着明显的威胁问道:“你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獬豸神色惊恐的看着他,面前这个黑着脸的皇子很可怕,然而不知为何,在小沙弥心目中,那个俏生生、一抬手就差点切断他喉管的小姑娘,更加可怕过十倍、百倍。 草庐面前的那些话,他可是再不敢胡乱重复了。 听得秦烽如此问,獬豸激灵灵一抖,便不由自主握住了脖子,低声道:“皇……皇子殿下,小僧什么也没说。” 秦烽不耐烦道:“那是在外头不能说,这里只有我和你,尽管说好了,你红嘴白牙吐出来的,还想抵赖?” 獬豸战兢兢道:“是……是,小僧说的是……飞龙在天。” 秦烽双目微眯,冷冷道:“是指那个小孩?你看到了什么?” 獬豸害怕,拼命的摇头,道:“没,小僧、小僧就是……” 他见秦烽脸色越来越差,心里忽然一动,仍装作胆颤心惊道:“回殿下,小僧受师父道无教导,要让人觉得你有价值,说话就需得真中喻假,假里喻真,真话里面同时挟带三分假,让人雾里看花,可又似有似无,不明不白。”簪缨纪事 第162章 出使 獬豸昂起笑脸道:“殿下一出现,小僧就看到你了,殿下尊贵,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两句都是殿下你呀,但是,小僧也不能随便胡说不是?自然是要装得半真半假。” “两句都是我?”秦烽这下有点出于意料,反而不信了,“我可不是什么飞龙。” “不是飞龙,不是飞龙。”小沙弥连连摇头,跟着吐出一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秦烽怔住了,喃喃重复:“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小沙弥讨好的满口胡诌:“殿下,这是一句卦辞,取自周易。周易上面说的,句句都有应验。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是小僧有幸通过那人得见贵人,潜龙在渊,所见大人,就是殿下您。如此一来,半真半假,目标不明,让人不辨真伪,这才是真正的高明啊,这都是师父教我的。” 秦烽半信半疑,他对于潜龙指的是他,可是当仁不让,从一开始就没半分疑惑,所以小沙弥这么说,好像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他看着这个相貌丑陋但笑容真诚的小沙弥,只有十三四岁,从出现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似意有所指,但看上去也没什么诚府心机,不像是事前准备好的。 再说,区区五个人,怎么会有两条龙?小和尚说两句话是一回事,搞不好还真是一回事。 秦烽阴沉的脸色缓缓舒展开来,但仍旧不笑,只问:“你这些,是谁教你的?你师父在哪里?” 獬豸摇头道:“没有人教我啊……”瞅瞅秦烽脸色,忙道,“那个真假之说是师父教我的,可别的就是我天然的本事啊。师父把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告诉我我就叫獬豸,天然可以分辨天底下的气之分类。” “知道了。”秦烽森然道,“现在你说出了你看到的所有东西了,嘿嘿,留你这样爱胡说八道的小东西怎么成,我要杀了你!” 他阴森森的抬起手来,做势就要杀人灭口。 獬豸吓得趴在地下,求饶道:“殿下!殿下!小僧认准了人,以后就不会再胡说了,求殿下饶我一命!” 秦烽森然道:“就算你不再胡说,可你心里搁着这些个东西,终归不好。我也不放心,还是杀掉了干净!” 再次举起手来,心里盘算,倘若小和尚就这点本事,反正该说的都说了,杀了自然比留着保险多了。 他此时杀气是真实的,獬豸如何不知,不由连连大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你留着小僧还有大用啊!” 小沙弥吓坏了,死死抱住秦烽双腿,叫道:“小僧可以为殿下区分天下之气,可以为你找到有用之人,还能找到龙气和龙地!殿下殿下,你留着小僧,用处可多着呢!” 秦烽盯着獬豸,盯了半晌,终于缓缓放出了笑意:“小家伙,那就留着,好好为我效力吧。” 与此同时,殿角有身影,缓缓抬起来。 太阳神面具底下,是微微弧度上扬的嘴角。 收回了手中一直拈着的一枚铜钱。 阿幂本来也不一定非要除掉獬豸而后快,但是雪汀这么紧张,他觉得这个人留不得。 若是适才獬豸有一句多言多语,此刻性命早已不在。 但把全部的对话听了一遍,小和尚还算知趣,果然做到了“要长命,不多话”。 于是,暂时放下了杀小和尚灭口的打算。 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 直到国师宵风率一支两百人马浩浩荡荡离开京师,他出行的真正目的,也未曾公开宣布。 表面上,宵风真人此行担任巡阅使,他的学生兼多年助手顾鸿明担任巡阅副使,巡访西南四州,体察民情。 但他此行的真实目的,还是于不知不觉间悄悄流传。 尤其在宫廷里,宵风真人此行使命,几乎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三皇子秦烽倒还好,对此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甚至据说还曾经笑笑对透露消息的人说:“我都老大不小了,娶个老婆也是该当。只要人美才高性情好,我才不管其他呢。” 这话说得一派高风亮节,仿佛天然看淡功利,而之前处处狗腿讨好雪汀的那个人也并不是他。 但相同的流言传到许都公主的耳中,她却是极不淡定。 许都公主十七岁了,虽然对阿幂怀着不切实际的爱恋,可作为一位早熟的皇家女,她也早就明白,自己的婚事,是不由自己说了算的。 可是,作为皇家贵女的终身,究竟花落谁家呢? 有一阵,一直在议南朝铁颜的太子,她将嫁过去为太子妃。 虽然明知这婚事即使成了,也不过是个政治手段,她还是认同的。毕竟,嫁到铁颜为太子妃,将来做皇后,天底下可再没有比她更尊贵和更有权势的女人了。这不就是作为一位公主,能拥有的最好前程吗? 可这桩婚姻来来回回,始终只有提议而没有下文。许都公主渐渐明白,这项议婚更多的只是两国间的一种政治姿态,并不会成为事实。 多少有些失望,但许都公主随即安慰自己,南北双方终有一日兵戎相见,自己不嫁去那个迟早将成为敌国的国家,也是好事。 不嫁铁颜,那么只有放眼在沧浪了。 北方已经一统,再也没有能和沧浪平起平坐的皇室。 如果只是在沧浪内部的话,她的选择余地就很有限的,而且无论怎么嫁,也嫁不到如她出身这么高。 不过也还是有几家,权势、富贵以至功勋都不差,和皇族关系紧密,自己嫁了过去,将来的儿女也必定能够再次与皇室联姻,自己的下半生,仍然可见风光无比。 她的目光,甚至都在那几家中逡巡,着落在几个同她年龄相当的青年才俊身上,想着如果和这样的人结成夫妻,自己将可以带给他什么助益,那么在今后的婚姻生活中,她必然是将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的。 她甚至还隐隐约约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可能利用夫家,为如今藉藉无名的阿幂,寻找进身之阶,帮助他出人头地…… 总之虽然不会是一个完全美满的前程,但总之会是一个值得为之去想象和努力的下半生吧。 然而,当最新的这个流言传来,许都公主忽然间惊呆了。簪缨纪事 第163章 长春宫 准确的说,当流言传进许都公主耳朵里时,已经不再是一个流言了。 它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此时已经满朝与闻。 宵风真人出发了,而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许都公主在中州四大家中择婿。 勿庸讳言,这仍旧为了政治上的需要,朝廷急需加强与中州传统力量的关系。 许都公主自小就非常懂事,尤其懂得政治那个对一般女性而言枯燥乏味的东西。她对当下沧浪的情形也有相当了解,所以,她是很能理解此举的必要性。 然而,她还是震惊,还是不能接受。 如果要公主出嫁到四大家那边,以拉拢某些势力的话,一般的公主就可以了,为什么会是她这样的嫡系公主?! 她可是元符帝唯一的嫡女呀,身份尊贵,无与伦比。 许都公主有个妹妹,年方十五,出于寻常妃嫔,到现在连个封号都还没有。 但倒底是公主不是吗?临时给个封号,嫁给四大家,绰绰有余了。 四大家说到底,不过是沧浪治下的百姓,都没有人在朝为官。 即使要与他们交好,这种性质,无非是等同于朝廷想要减少草原上面蛮荒部族的骚扰,嫁一个公主过去与之和亲。 而事实上,嫁真正的公主和亲已算是天恩,一般都是宗女认个公主了事。 四大家,再有力量,再有意义,其分量也不会重于那些部族。和他们联姻,亦是与朝廷和亲无异。 倒底是为什么缘故,会想到牺牲她这嫡系公主呢?! 许都公主第一个所想到的,便是宵风真人的主意。但宵风和她没仇,所以,这必是雪汀在从中作梗! 雪汀和她表面和睦,但内里一直因为阿幂对她不满,这是找到机会报复来了! 许都公主一想到这些,由不得五内如焚。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跑向了父皇的清思殿。 她要恳求父皇,撤回成命! 一样是公主,把倾城公主嫁给四大家最好!四角俱全! 但元符帝不在清思殿。 元符帝这些日子都感到疲累,身体和精神双重不振。 因此,在安排好宵风出使这件大事以后,其他别无冗事,他决定同时也进行一番好好的修整。 宵风真人也赞成他好好修整,临走赠他一剂药,说是万事清心、减思,连服二十一天,对他身体大有益处。 于是元符帝下令罢朝一个月,由太子监国,临朝自决,非军国大事不必向他禀报。 元符帝这些日子,便日夜宿于长春宫。 长春宫是元符帝得到清河妃子之后,专程为她修建的宫殿,这才峻工不久,美奂美仑,四时花光不败,因之取名长春。 长春宫并不在皇宫大内,而是位于北郊的一块高地上,那里也属于皇家园林的范畴。 为了从皇宫到长春宫来去方便,还修建了复杂的夹城复道。 许都公主只得经由复道,急急赶到了长春宫。 她赶到的时候,正是午后,元符帝在休息。 赫连诩陪着他,为他做一些按摩捶磨之琐事,清河妃子反倒流连于花间柳色之中。 听说许都公主到了,清河妃子便请她在花坞相见。 清河妃子坐在花坞里,花团锦簇,流光四溢。 时光如流,在这名女子身上,似乎是添金而未有任何磨损,她依然肤如凝脂,眉目清丽有若琼瑶。 而气度风华,比当年十三岁尚不知事的小女孩,更多了几分岁月的从容和雍丽。 虽受专宠,但清河妃子待人一直都是温和无害,上到皇后公主,下至宫娥太监,她对人都一视同仁的亲切无伤。 这让她在阖宫上下,博取了非凡的好名声,甚至隐隐还有母仪天下的夸誉。 她的专宠和盛名,一开始许都公主是很不适的,隐隐对她姊弟都有些敌意,但在和她相处之后,立刻觉着了她的温和,以及,这绝世美人并没有不安份的野心。 于是,出于某些需要,也是出于简单的讨好元符帝的心思,许都公主和清河姊弟的关系,一直就维持得很好。 清河见到许都公主,便笑盈盈扬起团扇,微微摇晃了两下:“在这里,来,来。” 许都公主走近,她才见着了她脸上残留的泪容,不由得奇怪起来,柔声问道:“你怎么啦?你今儿来找你父皇,可是遇上委屈了么?” 许都公主委委屈屈的含泪点头,清河妃子沉吟道:“你父皇正在午歇,他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是烦燥。这样罢,你且不要去打扰他,有什么事,和我说说,我代你向你父皇禀告。” 这话正中许都公主下怀,她知道那桩婚事,宵风人都已经出使了,必是经过元符帝同意的,要说服他收回成命,实在不容易。 如由清河妃子代她诉屈,一方面是元符帝听得进去,另一方面,也更容易以此向元符帝讨要一些甜头。 许都公主因之便把宵风出使的使命,以及她的想法说了,最后哭哭啼啼道:“我也知父皇此举,是为了国事,我不应有所违拗。可是、可是……父皇是不是忘记了,这桩婚事,谅是丽姿皇妹更合适的。清河娘娘,许都求你和父皇说说,让父皇为妹妹的终身大事也着想着想,说不定会更好呢。” 那位“丽姿皇妹”,正是至今尚未有封号的那位公主。 许都公主说完了,双手合什,满含眼泪,诚挚地望着清河妃子。 清河微微蹙起秀丽的长眉,沉吟道:“国师大人出使,我也听说了,但听说更重要的任务,是巡阅西南各州吧?” 许都公主急道:“当然不是啦,娘娘,你莫推诿,这件事已经满朝皆知,清河娘娘,你哪里还会不知?” 清河妃子微微苦笑,半晌,她道:“是,我也听说了。” 她看着许都公主,语音温和道:“正因我是听说了,我才劝公主,你就假作不知,不要讨论此事。你父皇怎么安排,必然也是为你着想的,你就不要反对好了。” 她语气虽极委婉,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意思,许都公主不由得呆住了。 “为、为什么?”许都公主呜咽道,“为何要我远嫁?父皇素所爱我,怎么会一旦之间,忍心送我远嫁?清河娘娘,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父皇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才会如此狠心!”簪缨纪事 第164章 幻象 清河妃子摇首,仍是温温柔柔的,携了许都公主的手,和言道:“公主何出此言呢,你可是你父皇的掌上明珠。他为你安排的婚事,必是经过精心考量的,绝不可能是胡乱作出决定,你如今不明白,也许到时就自然明白了。” 许都公主咬咬唇,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样的决定,哪里是为我,我……” 清河妃子柔声道:“公主快别说了,我曾见你父皇和国师大人,为此事商议很久,这不但是你的婚姻,还是国之大计。如此慎重,正是看重你的意思才对呢。再者,你父皇近来身体欠佳,你就不要为了此事去和他吵了。” 许都公主来的时候,正是有满腹言语和满腹委屈,哪知到了长春宫,还没见着元符帝,先被清河妃子说了一通。 她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清醒过来,觉得兹事体大,自己的这种态度,必然不能讨父皇喜欢。 公主出降,总是一定的,要在这之前惹得父皇不高兴,这太不明智了。 她于是含着泪,抽抽嗒嗒道:“我……我不是反对父皇,可嫁出京去,以后见面就难了。” 清河妃子微微笑了起来,柔声道:“你看,傻孩子,竟然为此委屈呢。这也不算远嫁,就在沧浪,公主可以时常回镐阳来的呀。” 许都公主摇撼着她手,道:“我舍不得父皇母后,还有你,和哥哥,今后我要回宫来探望你们,娘娘可得帮我多说些好话才是。” 这话稍稍有些语病,何谓“舍不得父皇母后,还有你,和哥哥,”听上去,倒象是把清河妃子和太子放在一起了。 清河妃子由不得撩起醉酒一般的眼波,但没说话,只是微笑着颔首答应。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许都公主所希望的。 不过,清河妃子也算是提醒她了,她一边和清河继续闲聊着,一边寻思着,这一趟自然还是要见着父皇的,反对、抗议那是不能说了,可要和他诉诉心头的委屈,要让他得知自己强忍委屈大局为重的通情达理,还要问问他如此安排的用意,只要父皇说出一句半句是看重她的话头,这对她以后索要某些资本就很有益处。 日色如金,花光鸟语,花坞的旁边,是一片山坡,直挂下一片清澈瀑布,注于下面的一个水池之中。这使得满院葳蕤,即使是大夏天的,也能感到清风徐来的舒适清凉。 许都公主此时方有欣赏园林的心情,笑着夸赞道:“这设计真妙,要是我呀,住在这里一辈子也都不厌了。我以后也想建这么一个园子,可惜,我是没有娘娘受到父皇这般爱顾的,怕是建不起来。” 清河妃子神色里却没什么欢喜,淡淡道:“这是他们中州人的建园思路,讲究的是天人合一,景中有人。但我更想念从前跃马扬鞭、黑山白水的日子,此处景致再好,它是静的,看得久了,终也不免看厌。” 她又怀着笑意看看许都公主,道:“公主喜欢这个,岂不正好,四大家是中州文脉,正统所在,他们必然不少这一类园亭繁胜。” 许都公主刚想说“可是哪会及得皇家园林的奢华浩大”,忽听旁边那水里哗啦啦一阵作响,两人不由得都回头去瞧,却是吃了一惊,那碧波间正湿淋淋的钻了个人出来。 高高瘦瘦的身材,赤裸上半身,水珠在他晶莹的肌肤上闪着光芒,微褐长发在阳光下漾出了璀璨的金色,从水里钻出来,整个人仿佛沉浸在飘渺梦幻的水晶层里。 他正年轻,介乎于少年和男子之间,五官有着笔墨分明的画致,与清河妃子的美貌如出一辙,眉宇间似乎笼罩着比清河妃子更为稚气的表情,但赤裸半身的肌肉却显出了全然不同于少女柔弱的美好身材,使得他拥有一种全新的魔力。 这种魔力,是许都公主长到十七岁,从未见到过的,来自于男性身体天然的诱惑。 许都公主一时看得忘了形,甚至都未想起避嫌或害羞。 那男孩爬上岸来,花坞地势较高,可他几个干脆利索的纵跃,已然上了坡,走进花坞。 清河妃子忙招手让他过去,给他擦拭身上发上湿淋淋的水珠,口中嗔怪道:“有客在呢,你就这么冒冒失失的闯来了。” 虽是嗔怪之语,却是充满了爱怜,其实并无不悦。清河妃子对她双生弟弟的宠爱和亲密人所共知。 赫连诩听说,这才转头瞧向许都公主那面。 金色阳光里,他深紫的眼眸向着许都公主若不经意的一扫,微笑着道:“哎哟,原来许都公主在此,我没想到,失礼了。” 虽然说着“失礼了”,可他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仍是大大方方赤裸着上半身,腰间只系着一块雪白的棉巾遮掩,毫不客气地散发着这具肉体的魅力。 许都公主猛然回过神来,涨红了脸,急忙转过头,结结巴巴道:“赫连……赫连公子……” 她嘴上说的是“赫连公子”,心里却奇妙的记起另一个男孩,同样拥有一双深紫的眼眸,同样拥有这样一副深具魅力的体魄。 他甚至比他更高大,更雄伟,更野性…… 许都公主不敢再想下去了,脸上红得化不开,可眼睛里,莫名浮起了不可遏制的泪花。 她忽然无比清醒意识到,她今天的到来,是与昨天的幻想来彻底告别的。 从今而后,这阳光底下的诱人,那一双梦幻紫眸,将永远不再是她的。 十七岁的公主,满心满眼里只是利益,只是未来半生的权势富贵,然而金色阳光下的身体,忽然给予她一次最沉重的打击。 这是对于自然的第一次真正爱好,但也同时意识到,她和心里向往的真实,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清河妃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个人之间,眼神里略略有些怨责的望向她的兄弟,说道:“好了,好了,你这样成何体统,还不去快快更衣。” 赫连诩笑了笑,语气波澜不惊:“是。公主莫怪。” 他走了两步,忽又回头灿然一笑,“长春宫建成以来,就我和姐姐住着,客人太少了,许都公主你慢走啊,我等一会就回来陪你。” 许都公主原就是要等到元符帝午歇醒来,见上一面的,这会儿晕晕乎乎的,听见赫连诩留客,她几乎是不自知的答应了一声。簪缨纪事 第165章 伤心 赫连诩再回来时,换了明亮的紫色,华贵富丽,却失了一点原有自然野性的美。 许都公主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有些隐隐失望。这与阿幂就不太相似了,引起她的幻想也少了一些。 但也好在如此,许都公主总算能保持镇定。清河妃子原有几分担心的,到了这时,才微微放下心来。 清河妃子无奈在心间叹了一口气,忍不住狠狠瞪了她弟弟一眼。 赫连诩只是有些漫不在乎的眯起眼睛来笑。 然而,许都公主和元符帝的会面,却有些出乎意料的不痛快。 许都公主自从见了阳光下水珠里的赫连诩后,一直有些神不属思,然后对于任何事情,似乎也想象得更为梦幻。 对于出嫁四大家的议亲,她似乎也觉得,她是比想象中做出了更大的牺牲。 为了沧浪,她可是牺牲了最真最美的少女梦,可是彻头到尾牺牲了爱情的向往呀。 所以她觉得,父皇在某些方面体谅她,补偿她,也就更应该了。 哪知元符帝全然不这么想。 午后醒来,大约是春睡慵懒,本就带些不爽快的,听到许都公主是为婚事来的,好像还有些不太满意。 元符帝就拉下脸来。 关于许都公主的婚事,元符帝并不是未曾深思熟虑。 但是,许都公主与中州四大家联姻,这却是宵风真人一力的主张。 元符帝明知这个主意不差,对沧浪有好处,但他就是不知为了甚么,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他可以亲近中州,可以宣布一系列国策,可以号召举族人向中州靠拢。 但这些不见得就代表着,他完全把自己视为中州原住民一样的人了。 他潜意识里,总是记着自己的血统,总是知道,自己和中州人是格格不入的。正因为明知是如此,对于那些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沧浪原有权贵,他表面上不赞成,甚至予以呵斥,心里却是默认的,就比方他对于皇后家族的一向宽容甚至纵容。至于在保持纯正血统上,更是做了多多遮人耳目之举动。 元符帝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要抛弃他自己的传统和血统,只不过是对于弱势群体的联合,是为大局着想,就似是家长为了管好一个家,对顽劣的邻家寄居的孩子多点点温和。 但那些个毕竟还是孩子,比他小,比他弱。他高兴了才分给他们一杯羹,他是大方了才对他们一视同仁。 如今却要把最重要的一个女儿,嫁给四大家,非但如此,还要主动允诺给出一个皇子的亲事,这就把事情变得好像是他放低了姿态,去讨好寄居的孩子了。 他始终是认为,对中州原住民的重视和款待,不过是尽显他王者气度,更能因此而凸显居高临下的地位。 难道这些人能和他有平等的身份等级吗?难道真的需要放低姿态到如此地步吗? 但宵风真人暗示他,确实如此,他必须做得更好,姿态必须放得更低,他要和他们联姻,进行平等关系上的修补。 元符帝从大局出发,终于接受了宵风真人的暗示,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为此感到愉悦。 另一个层面,事情已经够烦心了,他当然不希望涉事的儿女们,对此表示出什么态度,那可就是对他的质疑啊。 结果,对这事,想象中脾气暴燥的儿子倒是看得很开,从头到底云淡风清,向来乖巧精灵的女儿倒来寻他的不是了。 他象是被人当场撕开遮羞布似的好生难堪,岂不生气。 “此乃国事,朕意已决,女孩儿家休得多言!” 许都公主怎么也没料到,父皇的回复会是这样硬梆梆,不容商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她,不是来反对的啊!她只是要父皇看到,她为皇家做出多少牺牲和贡献啊! 许都公主心里陡然凉了。 看来,她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在父皇心里,她和丽姿皇妹真是没有太两样吧?都只不过是一件可以用的工具而已。 许都公主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看元符帝面色不善,始终不敢落下来。 她一时也不敢走,只得眼看着清河妃子和赫连诩姊弟两个尽心服侍元符帝。 元符帝的脸色,渐渐变得好看多了,身体也放松下来,握住清河妃子的手笑道:“据国师言讲,朕这身子只要二十一天的休养,便可恢复如初。到时妃子当可不必如此委屈。” 这里面的调笑意味甚浓,清河妃子微微红了脸,夺手不语。 赫连诩却笑着道:“皇上龙体安康,便是我姊弟衷心所愿。” 元符帝甚是欢畅的哈哈大笑。 日色将斜而未斜,阳光已经没有那么好了,风吹上身,也有些冷意。清河妃子便问:“陛下,是否回宫歇息?” 元符帝刚点了头,内官传报说太子来了,于是复又坐下。 清河妃子现出犹豫之色,站起来,似乎有要走的样子,赫连诩拉了她一把,施以眼色,清河妃子想了一想,没再坚持。 不一会儿太子来到,先向元符帝请安。 太子二十二岁,完全长成了一个青年,已然不复少年时的怯弱之状。 这大抵也是宵风真人的功劳,他收了太子为徒,这并不是就挂个虚名儿而已,七年来对太子进行了多方面精心的教导。太子虽然可能不如雪汀那般惊才绝艳,但倒底也是发生了好多向好的变化。 谈吐、性情、待人接物,有的时候还留着点落人口实的与众不同,但已经改善良多,变得比小时候可爱了。 从元符帝纳美以后,父子关系一度变得极为僵硬,可这方面更得到了宵风多次语重心长的提点,太子大婚以后,他的激烈反映就几乎没有了,而在近两年,更是谁也不会提及,似乎事过境迁,那些敏感的往事早被遗忘。 尤其近日,大概是正式监朝,地位越发稳固的缘故,太子举手投足间,更隐然多了些意气风发和决断风行。 在父子层面,做得也是相当不错。 虽然元符帝说了非军国大事不需经由他裁决,但他又未离开镐阳,太子禀承孝道,每天傍晚都来向他请安,在长春宫里盘桓半日,有事请决,无事散心。 元符帝于此颇为欣然,常道:“这些日子,你想必也忙,不必每天都来的。” 太子一本正经道:“这是儿子份所应当。”簪缨纪事 第166章 花谢 元符帝大乐,对太子前所未有的满意,觉得他终于彻底长大懂事了,由是父子间越发融洽。 许都公主在一边看着,父皇对于太子和她这对兄妹的态度差异,不由得伤心欲绝。 这就是她和太子的差别,太子一天天向上走,终有一天接过沧浪整个国家。 而她则向下走,等到出嫁以后,倘若长期淹留于那所谓四大家的西南州郡,又还有谁记得她曾经的嫡系公主? 她无比深刻的感觉到,她是公主,而太子,毕竟是太子。 太子也比往日更随和,始终笑吟吟,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容光焕发,不厌其烦陪着父皇聊天。 偶尔眼神扫过元符帝身侧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眉梢眼角,更是掩不住的喜气洋洋。 他都未曾注意到花坞还有其他人,直到许都公主向父皇辞行,他这才像是看到了妹妹,笑着说:“呀,皇妹也来向父皇请安的么?我听说皇妹即将大喜,恭喜你呀。” 这话碰到了刚才的公案,谁都不大愿意主动搭腔。许都公主默然,倒底还是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是,我是向父皇谢恩、请安来的。” 许都公主等了会儿,再没人提那话了,她只得形单影只的,慢慢退出花坞,看了眼那一边,清河妃子、赫连诩,还有太子,都在忙着服侍元符帝起身,看样子是打算转入宫殿里去了,似乎还听到一两声,今晚要不要开一桌麻将的议论。 时辰不早,宫里开始传唤晚宴,可也并没有人召唤许都公主留下来共进晚餐。 清河妃子是不愿多事,太子则是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当此场合,根本想不到。 至于,元符帝刚刚硬话训斥过了女儿,他倒是稍稍有些后悔,但许都公主大异往时的伶牙俐齿,竟然不自己寻个台阶凑过来,他总不好向她主动示弱吧? 因此许都公主这般黯然离去,在欢歌笑语其乐融融的小家庭式的聚会里,表面上,竟是无人留意。 只除了一个人。 赫连诩笑嘻嘻的,一直在元符帝左右,然而,那风情万种的眼神,却是朝着许都公主离去的方向,若有意若无意扫了几回。 许都公主仍由复道回到皇宫。 薄暮时分,在这条与外界完全相隔的夹城复道里,更显得天时昏昏。 她身边纵然有宫女太监相随,人人都瞧出公主神色不喜,个个都蹑手蹑足,哪有半个敢弄出一点异动。 整条夹道里,除了车马粼粼之声,越发显得静默压抑。 许都公主坐在没有一丝声响的车子里,脑中却有着无数的人和事,走马灯般隆隆剧转。 忽然想到了莫测的前途,她的婚事,必然不趁心。 忽然想到了父皇的冷脸,这些年来,他极少对她一开口就大声呵斥。 但想到最多的,还是花光鸟语之间,碧波清潭之中,那一具诱人的水淋淋的身体。 她知道自己距离那副身体有多远,可是,真实距离上有多远,心里就有多想。 在想象中,那身体,渐渐与阿幂相融合。 许都公主双手蒙脸,说不出的烦燥,说不出的伤心,在这个春日的午后,相思犹如爬墙的滕蔓,无论如何牵缠不去。 许都公主是元符帝最为得宠的公主,也是唯一嫡出公主,她独自住在一个宫殿里。 往日,这是荣宠,别的公主妃嫔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趁心如意。 而今朝,只有冷清和孤零。 晚间独自进食,许都公主哪里有这个兴致。 她的贴身大宫女双喜,最能明白她的心意,知道这位娇蛮公主隔三岔五的春情又发作了,而且今天发作得尤其厉害,多半一时半会缓解不了,她想了想,便走到公主身边,轻轻道:“公主,要不咱们上那边沉香亭去,这时候花开得正好,倒有点似白天那个花坞。” 许都公主看了她一眼,本想拒绝,话到嘴边,临时心里一动,点头答应。 许都公主居处位于逸芳园中,这里也是未成年皇子公主的聚集地,她独自住着一间独立的宫室,但并不宽广。 沉香亭是在逸芳园里的,距她住处很近。 在以往,住了十七年的逸芳园,早就了无新意了,沉香亭同样平平无奇。 但双喜说了沉香亭与花坞景致有些相近,在许都公主心中,倒是掀起了一点点不大不小的波澜。 许都公主让人把菜食搬在此处,且热了一大壶酒,她坐在沉香亭里,一个人自斟自饮。 不知不觉竟喝完了这一大壶,又让再上一壶。 心里便渐渐迷糊起来。 放眼是葳蕤成片,一丛丛盛开的鲜花,在晚风里婆挲,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果然有点象花坞,只是缺少那个清潭。 然而许都公主又恍惚觉得,并没有缺少甚麽。那个清潭就在那里,在她心里。 她迷迷糊糊的,仿佛眼前就出现了那个清潭,哗啦一记不大不小的水声,有一条身躯在那清澈水波间钻了出来。 月光照耀在他晶莹的皮肤上,并不显得瘦弱,每一块肌肉,都显出了一种张扬炫目的美。 那条诱惑无比的身躯,慢慢向她走了过来。 走上沉香亭,走到她面前。 许都公主睁大了眼睛,心里在模模糊糊的分辨他是谁。 而少年不语,只俯下身,冲着她微笑。 笑容间秀色夺人,眼眸里却有一片荡漾的紫。 紫色化开,渐渐起伏成一片紫色的汪洋,无边无际的汪洋,顿然将她整个儿包容、吸吮了进去。 他柔声说:“许都公主,你醉了吗?” 许都公主看他,努力想看清他,然而除了他眸中那片紫,什么也看不清。 “天啊,阿幂……你是阿幂……”她茫然的轻声唤他,少女有委屈,自心间涌出。热烈地,渴望地,呼唤着这个七年来从未对她有所回应的太阳神面具的少年。 他凝视她,笑了笑:“傻孩子。” 跟着,花瓣一样的嘴唇衔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口舌,再也不让她唤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称呼。 她心里怦怦乱跳,伸手摸到他滚烫的肌肤,一如她的。 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喜欢我,对不对?” “……是的。” “白天,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喜欢我了。” “……不,不是白天。是……七年前,七年前,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再也不能忘怀。” “所以,我特地前来赴你的约。” “……哦,阿幂……唉,阿幂啊。” “叫郎君。许都,从此以后,我是你的郎君。” “……郎君。” 衣衫委地,鲜花枯萎,四时花时已提前凋谢。 月色,悄悄掩入了云间之间,似是不忍见到,这人间潦乱仓惶的情欲。簪缨纪事 第167章 云雨 许都公主猝然清醒,感到身体上冰冰凉凉,似乎与往日大相径庭,而且还有哪个说不出来的部位,总感到有些违和。 周围如此静默,可她耳中、心里,却像是万马奔腾,仿佛刚刚经历过了无与伦比的喧嚣和杂乱的一幕,与眼前的绝对静默形成莫大反差。 她有些难以形容的惊慌,睁开眼来,入目是熟悉的布置,熟悉的环境,是她宫殿里的寝室。 “在我的宫殿里……” 许都公主轻轻的呢喃出声,有几分安心,但随即又涌现了几分惊异,她恍惚觉得不应该是在这个地方的。 失去清晰记忆之前,难道她不该是在那个很像花坞的沉香亭里么? 想到了沉香亭,心里便是夺的一跳。 慌忙欠身,左顾右视。 视线停顿之处,她浑身剧烈一颤,僵在了那里。 心里的血液,也就像是她的身体一样,于瞬间全部凝固住了。 她不可思议、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望着在她身边,似乎还在沉酣睡梦中的一张绝色面庞,发丝微微缭乱,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就这么毫无遮盖的睡在她身边! “你……你……” 许都公主又惊又怕,脑海里的血液在一阵阵呼啸着,夺去了她全部的说话意志和思考能力。 身体是那么冰凉,一看,原来她同样不着寸缕。 她“啊”的一声惊怖大叫,拚命地向旁边一堆丝织物里躲,手上则无意地拉扯着,推搡着,嘴里不断发出她不明意义的叫唤。 除了惊恐,她几乎什么也不明白。 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绝色面庞向着她微微一侧,浓密长睫抖动,随后,一双带着异常魅惑紫色的眼眸向她看过来。 一开始那紫色还有几分迷蒙,似乎不知今夕何夕,但在定睛看了惊慌失措的许都公主一会以后,那双迷蒙的紫眸渐渐有了几分清明。 他笑了,嗓音犹有迷乱之后的暗哑:“公主,你醒了。” 许都公主全身颤抖,一迭声问:“你,你,为什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了什么?你……你怎么会、怎么会睡在、睡在……” 她说不下去了,极度的害怕,与害羞,令得眼泪夺眶而出。 那张绝色面庞却无动于衷,他又躺回去,将那双夺人心魄的紫眸紧紧闭起。 他漫不经心似的说:“哦,我睡了你啊。” 这真是晴天霹雳。 如此简单,如此直白,如此的……赤裸裸不加掩饰。 许都公主被他这般粗暴言辞惊到了,一时间,竟然连哭泣和害怕都忘记,呆呆地看着他。 赫连诩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强有力的把许都公主一把揽到怀里,嘴里含糊地说:“这就醒了,这还天没亮呢,我们再睡一会。” 许都公主惊骇莫名,猛力一撑手,推开了这个已经赤诚相见的年轻男人,颤声说:“你胡说!你……快起来!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给我老实说,要不然我……我……” 赫连诩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你打算嚷起来么?罪后非礼你父皇的爱宠,抑或是把路人当成你心目的幻象,这些说出去,可都不太好啊。” 这又是一段让人听也不忍卒听的话。 许都公主从小认识赫连诩,或许是有阿幂在先的缘故,虽知他的绝色,却向来只把他当成是父皇禁脔,从未有其他感觉。这绝色少年在宫廷里只像是一缕风,一缕可爱香甜却只供远目的熏风。 她知他有些敏感,有些骄傲,也有些自卑。 但是,她从未想过他竟能无耻至斯。 她竟惹上了这样一个男人! 更糟的是,许都公主已经明白,她的纯洁无暇的身子,已经被面前这个绝色而又无赖之人所霸占。 许都公主拼命打着寒颤,不敢再想下去:她可压根儿还没嫁人呢!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草率,太疯狂了! 就算是她醉后把他当成了某个臆想中的人,可许都公主自己知道,就算她对心目中那个幻象、那份真实再有多少向往,她也干不出今天这样的事来。 当然是面前这个男人有意诱惑了她。 他侵犯了她,然后现在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在激怒她、侮辱她。 许都公主一下子想明白了,可她又能怎么办? 她不能叫,不能嚷,绝不能大张旗鼓地闹起来。 “你……你不要脸!” 她低低痛哭,咒骂。 “嗤!”换来的,是一声嗤笑。 赫连诩修长的手指托起许都公主的下巴,轻笑着说:“乖女孩儿,我的心肝宝贝儿,你应该睁开眼睛来瞧瞧,咱们都彼此精0条0条0的赤诚相对了,谁比谁更无耻啊?” 许都公主眼睛更是死死闭紧,浑身打着颤,哭道:“大不了,玉石俱焚!” 面对她如此激烈的抗拒,赫连诩仅是轻轻一笑,不再说什么以免刺激到她,却再度把她紧紧拥到了怀里,修长的手指在她皮肤上开始不断游走。 忽轻忽重,忽快忽慢,许都公主本能的想要抗拒,却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了分毫,她敏感的随着他一起一伏,渐渐的,肌肤再一次火热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轻轻喘息,心里越发羞惧,然而,十七岁初尝人事的少女怎能抵得住那久于床帻之间的男子的全情挑逗? 她终于又一次沉沦。 上次,是醉酒以后的错认,心中半是幻梦半是沉醉的肆意任性。 这一次,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是谁。她和他见不得光的罪恶勾当。 事毕,两条年轻火热的身体仍旧绞在一起,似乎是再也不愿意分开。 赫连诩仍在轻轻抚摸她的芬芳。不得不承认,刚开始,他只是完成任务的进行着,然而却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这不是元符帝那具老迈的身躯能给他的,而这种异性之间的快感,更是绝无仅有的酣畅淋漓。 赫连诩一直觉得,这种事情除却肮脏丑恶和令人不快之外,什么都没有,直到这一刻,他淋淋大汗中混杂蒸腾着她的芬芳,他才体会到,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美妙。 他一时出于真心,怜爱的把她揽到了怀中。 而她轻颤着,伏在他胸膛上,不再有任何抗拒或者反对。 腮边依旧有泪珠,或者只是她发间流下的汗珠。 “怎么办?”她低低地问,将心底里最深处的恐惧全盘托出,“阿诩,咱们是犯了死罪,我很害怕,这可怎么办啊?”簪缨纪事 第168章 听我的 赫连诩的热气轻轻的吹拂在许都公主耳垂,说道:“别傻了,好日子还在等着呢,谁让你老是说这些扫兴的话啊。” 许都公主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含泪道:“可是我、我即将出嫁……” 赫连诩低低笑着,说:“傻瓜,只有出嫁了,才能如你所愿呢。” 许都公主听不明白。 赫连诩道:“你今天不开心,是么?” 许都公主犹豫了一下,点头。 她不开心,即将到来决定她下半生的婚姻不顺心,而她心爱的男人永远可望不可即。 正因如此不开心,才有了她夜来醉酒,才有了酒醉以后的迷乱。 赫连诩轻轻笑着说:“你当然想着嫁给一个功勋之家,而四大家无论哪一家,几乎都是白身,所以你特别不满意。但你想错了,四大家,并非是你以为那样的。你嫁过去,多少灿烂前程在等你,绝不会是此生无望。” 果然,他是很清楚她为何借酒浇愁,他完全了解她的心理,不愿意下降四大家那样的人家。 许都公主身子微微一颤,有些害怕他提及她心底的隐秘,那不该是一位待嫁公主应该明目张胆来讨论的话题,可又不由自主盼望着他说下去。 谁不想自己能嫁个满意的人家,满意的郎君,她几乎没有希望了,但听赫连诩如此的开场白,她心下隐隐就期待着他能带给她一些希望。 赫连诩接着说道:“你父皇做梦都想着一件事,就是平定中州,南北一统,这点你总该知道。” 许都公主听得很茫然,她糊里糊涂的点点头,只觉这个话题距离当下的情形仿佛很远很远。 父皇的天下梦,她这时如何顾得上? 赫连诩看出她的茫然,便道:“详细的就不必深谈了,长话短说,也就是你只需知道,你父皇把你嫁到四大家那样的人家,是和他的天下梦紧密关联的。所以,你下午一提,他才会显得那样生气,因为你不懂事。你的婚事,是一桩非常重要的婚姻,其实和把你嫁给南朝太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然而,你想过没有,远嫁南朝,始终有一天要变作阶下囚,而嫁给四大家,你父皇却是目前有求于他们,与此相应,你必然可以从中得到很多。而对四大家来说,你毕竟又是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因此你事实上是两头讨好,只消牢牢把握这点主动,搞不好以后都能够异姓封王呢。” 许都公主乍然一惊,不敢置信的喃喃重复:“异姓……异姓封王?” 赫连诩笑道:“可不是么。你要知道,你父皇铁了心天下一统,战争是必然的事,而且,可预见战争不会多远。四大家锦绣灿烂,扮演重要角色的日子也是近在咫尺,所以,你嫁过去,可期望的多着呢,为什么你反而要失望呢?” 许都公主静默了一会,没有说话,她还需要整理一番思路。 四大家,中州文脉,多年来不肯向朝廷低头之类的,她当然也是一直都知道的,可是毕竟对于国家大势看得不是很明白,她全未曾想过,父皇的统一梦,会和四大家相关。 此刻赫连诩的提醒或说是点拨,还是很有用的,她不禁有些忘乎所以,沉沉地想着,一时都简直忘记了当下身处哪里,发生了何事。 忽然的,她似乎听到一些声响,立刻警觉起来。 寝殿内帘幕四垂,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幽幽红光,仿佛是烛火。然而,她看不到外面的天色,更无从知晓此刻是什么时辰。 但与赫连诩两度欢爱,大抵总是后半夜甚至更晚一些了。 听见莫名的一些声息,她猛然紧张起来,急忙推了一把赫连诩,颤声道:“是……是有人来了么?不好了,你、你快走吧!” 赫连诩偏头听了一会,外面轻悄的脚步又听不到了。 他没有在意,笑道:“别担心,有什么事儿双喜那个丫头会报信的。” 许都公主一震,失声道:“双喜?” 赫连诩笑道:“要不然,你以为我怎样接近你?我们又是如何进寝宫来的?傻孩子,你要好好感谢她,要重用她,也许有点什么消息,我们还可以通过她联系呢。” 许都公主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双喜给出卖了。 她想起双喜脸上有时掠过如同她一般的少女春情,那丫头被赫连诩所用,恐怕不是近期的事了。 许都公主由不得咬住了唇,心里一阵阵后怕,不知道赫连诩在这个宫廷里,他的魅力倒底有多大。 她无措的道:“我们、我们这样,就是这一回,以后,以后断然不要再联系了!” 她想了一想,似觉没有底气威胁赫连诩,复又低声下气求恳道:“今儿是个错误,错误……我也不想重提了,总之,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好不好?” 光线朦胧中,赫连诩看了看她,骤然微笑起来:“傻丫头,如果是阿幂,那么你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罢?” 许都公主全身一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向着心脏深处急剧冻结。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地问:“甚、甚么?!” 和她的紧张相对,他却只是轻慢,轻笑着:“傻孩子,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阿幂,那个总是戴着面具的奴隶,是不是?” “你、你……” 赫连诩嘻笑道:“你怎么了?不开心的难道不应该是我么,怎么提起你的心上人倒似是你不开心了?” 许都公主羞惭无地,只道:“你别说了!” 两个人坦诚相见的时候,刚刚那么热火朝天以后,赫连诩突然提到了她心底最隐秘的男人,她觉得羞惭,又不是滋味儿。 赫连诩不在乎的笑笑,似是完全不以这种情况下提到另一个男人为耻,他修长的手指再次在许都公主身上放肆游走,摸得她五内俱焚,六神无主。 她低声哭泣:“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你在害怕,在害羞是不是?”赫连诩低笑,抛出了今夜最大的饵,也是他真正的目的,“乖宝贝,不用担心,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吃醋的。只要听我的话,阿幂就是你的。” 许都公主肌肤上一片冰凉,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赫连诩微笑着道:“以前当然不可能,但现在你有我呀。只要你听我的话,那就一切都有可能。”簪缨纪事 第169章 是你的 那个惫赖的、带点儿无耻的紫眸少年继续以他懒洋洋的语气道:“比方说今天下午,你和圣上闹不快的时候,如果我在旁边为你说一两句话,那事情就不会这样。你父皇会多怜惜你,多答应你一些条件,那么你也就不会很郁闷的回来喝酒,我也就不容易得到你。对不对呢?” 许都公主脸色通红,却无语可答。 这是赫连诩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在元符帝面前有着胜过旁人的话语权,这是事实。 “所以,只要你听话,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赫连诩再一次强调。 许都公主一横心,终于弃了羞惭,大胆问道:“你、你怎么帮我得到……得到他?” “这并不复杂,你只需这样做:公主出嫁,嫁妆是很多的,你可以列一张嫁妆单子出来,其中当然会包括奴隶,把他包括进去就是了。但你不必要专提他的名字,到时候我自能安排,你准备接收就是。”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草率的过于简单的计划,又似乎是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 能行吗? 赫连诩轻轻不屑似的笑。 不知为甚么,许都公主忽然想起了她小时候,见过元符帝对阿幂奇怪的态度,而且好象他一直也是很厌恶阿幂的。 这个小奴隶应该是元符帝的眼中钉,所以让他陪嫁打发得远远的离开,没准父皇真会答应的。 “梆、梆、梆、梆。”四鼓之后,又是“笃、笃、笃”的三记鼓点。 是报时,天已交四鼓三刻了。这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可马上就要天亮了,这时候都有人该起来了。 许都公主再度紧张起来,顾不上细细盘算,一个劲儿催着赫连诩:“你先走吧,别的事情,以后再商量。” 赫连诩不以为然的笑笑,但这次终究没再反对,而是慢吞吞的爬了起来。 寝室内只有几点隔着帷幕的微光,光线极其混昧,赫连诩左右找了找,适才昏乱之际,他简直记不清自己的衣物置于何方了。 许都公主十七岁的尊贵生涯,这辈子就没学过怎么服侍人,脑子里连这样的半个想头都无,所以赫连诩在找衣裳,她只是傻傻地看他,间或焦急催促一两声。 赫连诩无奈,只得唤了声:“双喜。” 公主的那名贴身大宫女很快走了进来,她似是非常清楚赫连诩的需要,一声也不问,就拿着了他的衣衫,默不作声的给他穿衣,换装,甚至还以最快速度梳了一回头。 “行了,我先走。”赫连诩临走时没忘记安慰一下仍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许都公主,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笑着说,“别担心,有我在此,你以后什么都不必担心,我保你趁心如意,半世荣华。” 他走了。留下许都公主一人,止不住的浮想连翩。 少女有些惘然,又有些向往。 她知道了四大家的特殊之处,她也明白赫连诩在利用她控制她,但是她更想象着赫连诩的诺言被实践,她带着阿幂出嫁。 然而她为他所蛊惑,却是忘记了深思:即使与四大家联姻是有好处的,这和他们今天的事又有什么相干? 或者说,明知许都公主嫁给四大家,是一件好事,那么赫连诩为何处心积虑要来破坏她的好事? 难道只是为了让许都公主从此控制在赫连诩手里,听命从事。又或者,单纯只是为了阿幂的所属? 这个疑问,许都公主暂时还未想到,也许她以后会想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脚步轻悄,许都公主看了看,双喜送走了赫连诩,又走进来了。 “公主,起来吧。” 她轻轻地说,伸手扶着许都公主。 许都公主这才发现自己,一夜荒唐,两次激情,她竟然都不在寝宫的床上,而是就这么褪尽了衣衫,躺在室内厚软的地毯上呢。 她脸上发烧,心里发慌,不敢细思,这种情况的发生,当时她和他,应该有多情急啊。 双喜默默地给她端来温水,擦净了身子。 这一切行动似乎暗藏着某种默契,双喜进行得自然,许都公主在微微的尴尬之余,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这个贴身宫女。 许都公主打小起浸淫的就是权势富贵,把这一切视为自然,低等的人群对上等的服从,那更是天经地义。 双喜虽然是她的大宫女,但往日也不过觉得双喜心细,她用得很趁手、很舒服,仅此而已,她从不认为,双方应该是“知心”的。 直到今天这事的发生,许都公主才像是重新认识了这名近身宫女。 她看到,双喜大约是比她大一两岁,是处于青春发育的成熟期了,少女身材丰满,眉清目秀,一个小鬟髻,上面两朵珠花点缀得甚是俏丽。 这样年纪、这样容貌的女孩子,自然是已经知人事了。 在蒙昧的光线里,许都公主留意到了双喜眼内,那暗藏着的憧憬和嫉妒。 这是在嫉妒她能轻易得到赫连诩而她不可以吧? 许都公主再一次想到,那个紫眸少年的风流冤孽债看样子还不少。——真不知道,父皇那个所谓准许他在宫中自由行走的决定是有多么荒谬。 但哪怕他蒙蔽了再多人,萌发了再多宫中寂寞的春情,哪怕许都公主已经和他发生了超于一切的紧密关系,却并不感觉到他的可爱。 黎明前的这场对话,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可似乎更让她褪去了对这绝色少年其他方面的幻想了。 许都公主坐在镜前,任由同样春情发动的双喜为她打理妆容。 镜子里一张张面庞不断晃动着,她好似看到了赫连诩和阿幂的眼睛。 紫色的,一个是清清浅浅的紫,一个犹如最深邃的远空。她想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管怎样,她还是喜欢阿幂。 如果真能得到他,那就好了。 “双喜,”忽然,许都公主轻轻唤了一声。 双喜微惊,她表面上十分镇定,帮助许都公主梳妆更衣,但是在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之后,心里自然还是有着很多未知的恐惧,不知公主的态度将会如何。 许都公主却是一派平和,她在妆盒里取了一对翠玉镯子,递了给这位从此以后可称“心腹”的大宫女,道:“这是赏你的。” 双喜乍喜乍惊,从未见公主如此平易近人,更没赏赐过这般宝贵的饰物,她略一犹豫,许都公主又道:“放心拿着吧,以后,只要你对我绝对忠心,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簪缨纪事 第170章 男装 宫里有人想他,也有人发狂一般的算计他。然而阿幂自己,却是浑然没有察觉半点。 他正一脸愕然看着,从室内掀帘而出的一个锦袍少年,扬起满脸淘气的笑容,朝他扬着飞扬的眉。 少年装束得异常精致,头戴玉冠,纯白长衫,外罩一件浅蓝色银丝装点宽袍,胸前一个宝石攒的项圈儿,腰束深蓝玉带,腰带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饰物:荷包,玉佩,香坠儿。 脚上是一双和宽袍同色的软皮小靴,厚底儿,外出专用的。 这一身装束没有半点问题,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的少年,还是中州习惯的打扮。 唯一的问题是,这男装打扮的家伙,她明明就是一个女孩儿。 她是雪汀。 十二岁的雪汀,长得玉雪可爱,眉眼如画,淡淡的神采蕴于双目,俏皮而又灵动。 只不过娇怯怯的,文弱弱的,无论长相还是身材,怎么打扮也扮不成一个男孩儿去,一看就是假的,妆出来的。 怎么妆却都还是个软软的雪人儿,俏丫头。 阿幂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三回,直截了当问:“这又骗不了人,你想玩什么?” 雪汀和红台两个,在房里折腾老半天了,就是那双轻烟似的黛眉,都画了好几个式样了,怎么扮,她自己一看都还骗不过人。 更别提一说话,那语声出来,不说和出谷黄莺似的,也是流跃于山间的清泉,就算是变声期之前的男孩子,也不大有这种声音的。 雪汀有些气馁,伸舌头笑道:“我好歹辛苦一场,你也不哄我一下。” “嗯。”阿幂哄,“挺好看的,扮回女孩更自然。” 雪汀白了他一眼,不再和这个专门爱打击人的家伙捉迷藏了,笑道:“就要这样,咱俩出门方便些。” 阿幂疑惑:“出门?” 雪汀笑着道:“是啊,师父走了,他去西南四州玩,就不带上咱们。哼,他不带,那没关系,咱俩悄悄的过去,不打枪儿的。” 最后那半句话,阿幂知道她又在胡说八道了,也不追究,只道:“真人让你不要去,他说这次有危险。” 宵风真人是对雪汀解释过,雪汀这回不能跟他去,因为宵风判定,这次行程,可能会冒着一定的风险。 雪汀撇嘴,反对道:“才不,师父年纪越大,越发胆小谨慎。我有你在身边,哪里会有危险?” 阿幂却是谨慎的,仍是摇头,又抬出一个理由:“你身体不好。” 雪汀出了名的体弱,宵风真人曾传过她炼气法门,可她尝试一练,就感到了体内经脉气血的凝塞,就连基础的吐纳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后宵风真人无奈的说她的体质决定了没法习武,又想传她防身健体的体术,但她也是不能进行多激烈的运动。 以至于雪汀学了一肚子的理论知识,谈武论气,说起来那是头头是道,真实上手却是一点不会。 她素日贪玩,体质却差,每次出门,都是阿幂小心翼翼的在旁,保证她可以不费太多的心力和体力。 这回雪汀要求两个人出远门,目的地还很远,跋山涉水的,行程久了,多半是不能坚持的。 但雪汀早已拿定了主意,异常坚持,只是反复纠缠。 “阿幂,”她可怜巴巴,“我想看看真正的中州大家,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身子不好,那是事实,并不会因为我闭门不出就好了的,反而我不出门,我不开心,也许身子更不好了呢。” 一席软话,央得阿幂心动。 他还记得,第一次问起宵风真人有关雪汀身中之毒,宵风和他说,她的剧毒未能清除,注定了活不久长。 后来阿幂为她取到一味药引,但那也只不过是解脱他的,使他可以不长期使用自己心头血来喂养她而已,对她所中剧毒却未有神效。 而那以后,宵风仿佛也没再找着什么好的药方,雪汀的情况,一直就是那样维持着。 眼下来看,要让雪汀不费心思,不劳心神,那绝对不可能的。这也就是说,雪汀很大概率,是只能活到二十多岁。 如果注定了是如此,那么,怎能忍心拒绝她的渴望?还不如趁年轻,看看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这才是一场不辜负啊。 他那里迟疑着,雪汀并不知阿幂已经心动,持续加重砝码,又说出了一个阿幂无法拒绝的理由:“阿幂,师父说有危险,师父向来不说这样的话,既然如此,咱们怎好不跟在他身边?万一发生什么,你也好保护他呀。” 宵风所提到的风险,不来自战争,也不来自朝堂,宵风真人的意思,好像是他少年时期惹下的祸端,如此,这种风险就是私底下的了,一旦风险转入私底下,那就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不计手段的算计。 阿幂想,如果宵风会遇到这样的风险,他在暗中保护,防其不备,自然是更好些。 而雪汀当然绝不会离开他的。 阿幂终于点头了,却说:“可你得答应我几件。” 雪汀大喜,笑道:“我什么都答应,你说,你说。” “第一,听我安排,不能劳累。” 雪汀有些不服气,她觉得她与常人相比确实神怯气弱一些,但还不至于是行动就倒的病秧子,但想了一想,出门在外凡事有阿幂打点的感觉是极好的,便笑吟吟的答应了。 “第二,可别淘气惹祸。” 雪汀吐了吐舌头,这就更不服气了,她哪有爱惹祸了? 阿幂看她,道:“你平常不惹祸,但诚心惹祸,无法无天。” 雪汀一时竟无话可答,只能讪笑。 阿幂实在是太了解她了。 她倒不是好战,或者好胜,只是,每每遇到了感兴趣的对手或者有意思的事情,她那颗异世魂就会熊熊燃烧,就想试探试探,这一世的人,倒底能有多厉害、多聪明,是不是她一个异时空的高科技知识体系的人,真就赶不上人家了。 象棋就是这样心理下促成的产物,因为输给阿幂,输得惨不忍睹,她才想在另一方面有所成就,好歹找些颜面回来——尽管等阿幂熟悉以后她多半还是下不过他。 “还有,”阿幂打量她,一脸嫌弃,“反正怎么穿人家都知道你是女孩儿,就别这么招摇了。” 雪汀一脸囧:“那个,我也想打扮的随和些,可是,我找不到衣裳穿啊!”簪缨纪事 第171章 出门 阿幂没有言语,只是继续打量着雪汀。 雪汀这女孩儿,并不能算是很娇贵,更没沾染到所谓权贵的骄纵之气,但她就有一个无可救药的缺点。 洁癖。 小丫头的洁癖简直是无可理喻。 她一切的吃穿用度,都是她自己能独立行动以后,自行监管制造的。 就象衣服。 按照世俗眼光来看,那皇家的龙袍、小姐的绣衣算是够复杂了,但到雪汀这里,简直不够看的。 她对衣服的讲究,倒也不全在于刺绣之精美做工之繁复,而是从内到外的一层层一重重,从什么胸罩吊带到小内内,各种奇怪的闻所未闻的称谓,阿幂和她亲近,常常被她院子里挂落的重重叠叠懵得一脸血。 她还喜欢洗浴,每周必然沐浴一次,洗头一次,大热天更是两三天一回,她还整天嘟囔,不满意,不方便,不洁净。 这年头取水有多困难,她对河水那是深恶痛绝,开了两口井,一个用来洗一般衣物器具,一个用来沐浴。 至于饭食以及饮用之水,那是连井水都不可以用,必须到长意岭上收集无人使用过的山泉水。 为了怕下人求方便,反复用水造成污染,她还在自家后院索性建起了工程,专门打通了沟渠以为排水之用,设计倒是很妙的。 她的每一项要求都是极难达成,幸而足够好命,她有宵风真人罩着,大可为所欲为。 总之她之洁癖这一项,阿幂觉得要是传出去为世人所知,那足够造成天怨人怒的。 所以雪汀说是没有合适的衣裳,真不是推诿。 她想扮作男装,大约是临时起意,临时赶制男装,时间上赶不及了,她又绝然是瞧不上外面成衣铺买的衣裳。 她现在身上穿的这几件,阿幂仔细一瞧,都认出来了,应该是从她日常衫子改成的。 阿幂不禁把同情的眼光转向了一边可怜兮兮的红台,这丫头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但把女装改男装,雪汀又是那么高的要求,想想都知有多不容易。 不管是怎样在任何方面都尊重、顺从着雪汀,阿幂倒底是个男性,而且还是完全没受过现代卫生知识洗礼的古代男性,因此,阿幂对于小丫头那些事儿,虽不打击她,他自己始终还是挺不以为然的。 不由分说的拉了雪汀进屋,给她一顿折腾。 把那个亮闪闪的玉冠摘下来,换一根簪子简单的簪住发髻。 把那只珠光宝气的项圈儿取下来,丢到妆台上,不理了。 然后把腰带上挂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玉坠儿啊,香袋儿啊,通通一顿扯掉。 最后只留了一个荷包,阿幂打开看了看,里头是一些药丸、香丸等物,还有备不时之需的小金银锞子,这些必不可少,他宽宏大量的没再扔掉,但直接往雪汀袖袋里一放。 然后拉着雪汀在妆台前一站,镜子里这么一照,衣服仍旧是上好的,款式也是新样,可毕竟比刚才瞧着朴素多了。 阿幂再次审视,然后慢吞吞的说:“勉强如此,至少不象珠宝架子了。” 雪汀听得嘴角直抽——倒底是什么让她误会阿幂的毒舌只对外,不对内? 其实她那身打扮,虽然华贵一些,倒底也没什么,只是她一看就是女孩儿穿男孩衣服,本就引人瞩目了,且还一团孩气,所以看上去通身亮晶晶的,哪里都不合适。 然而即使不合适,阿幂这给她的打击也够大了,这不是歧视她的审美么?!强烈抗议! 雪汀是换好一身衣服就想出门了,阿幂知道她的那些恶习,也不多言,另外去准备了半天,再回来的时候,便背上了一个大包裹。 宵风已经出京,两人想要出门,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了。各自骑了一匹良马,便如此悠悠然的出了镐阳城。 镐阳城外,是一条宽阔直长的官道,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到这时为止,元符帝已经统一北方,而在镐阳,更是已经三十多年未曾发生过战争了。 镐阳附近,居之长安。 一路行来,但见官道笔直,两旁绿树如荫,道上车马粼粼。 二十里建一亭,四十里设一驿。 无处不是井井有条,显出城市和国家的勃勃生机。 雪汀于此,亦是不无得意。 沧浪的繁荣阜盛,有她师父宵风真人的一番功劳。 沧浪建国虽有百年,但最初只是一个部族联盟的形式而已,后来才慢慢强大起来。五十年前定都镐阳。 而在那以后,沧浪几乎经历了一次灭顶之灾,元符帝的上一任皇帝,是一个残忍好杀的昏君,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一番大乱之后,元符帝方继承皇位。 他雄心勃勃,礼贤下士,一心以收复天下为己任。 宵风出仕尽管只有七年,但元符帝与宵风之间的联系,却是远远超过这个年份了。 宵风对元符帝还处于观察、还不愿意出山的时候,事实上已经为元符帝贡献了一系列国策,而元符帝几乎全都照做了。 在宵风同意出山的时候,沧浪已经打下了强盛基础,这才有了七年来的势如破竹,一统北方。 这里面,无论宵风出不出山,他都是居功至伟。 雪汀敬爱自己的师父,目睹沧浪今日成就,亦不能不为他由衷感到自豪。 雪汀同时也在用自己的视角,打量着这个她已经来到了七年之久的时空。 最初几年,她常常跟着宵风真人的大军一起出行。 宵风是去打仗,而她是见缝插针的游山玩水。 说是纯粹的游山玩水也不完全是,雪汀心中有着最大的悬疑:这个时空和她上个时空,有很多相异,也有很多相似。 例如历史发展的历程,文化发展的历程,甚至还有那些民俗观念和神话传说的形成,两个时空都高度相似。 镐阳城面临息水,背靠长意岭,是典型的季风气候城市,四季分明,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与上个时空的古城长安也极为相似。 那么,是否两个世界互为镜像呢?这就是雪汀的最大好奇处。 她随着宵风多次出行,虽然还不能有一个充分全面的了解,但也初步搞清楚了,两个时空里的世界,北高南低,两大河流水系,这些固然都非常相像,但是细论到局部方面,还是很有不同的。 就打个比方,和长安城同样是面水背山的情况,但息水分明就不是渭河,长意岭的形貌和秦岭也差得远了。 地形地貌的大致分布,各有各的特色。这个时空的江陵山水,风俗景物,和上个时空很不一样。簪缨纪事 第172章 千里之行 雪汀确定这点的时候,她还是很兴奋的。 因为这样,她等于是能够探索、游玩两个世界了。 对于一名驴友来说,大概是穿越到不同时空的最大福利了吧! 因着上述种种,此番雪汀出门,保护宵风真人、探访四大家,那固然都是想要做的,可是一路上的游山玩水风光领略,那也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照顾到雪汀的身子,两个人行程很慢,日落而栖,日出方行,每天阿幂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探寻一个较好的客店。 但或者没有客店,在野外栖息,反而两个人都更能适应一些。 借宿客店,雪汀总是嫌弃多多,不干净,不方便,每次都闹腾,有时能闹腾得两个人整晚无法入睡,阿幂干脆一把抱着她出城另找宿处。 在郊外,对于一般人而言,那是极不方便的,对于雪汀,反倒没有这个顾虑。 阿幂给她带了足够多的东西。 青莲帐,传说中撑起来风雨不侵的宝物,当初是元符帝赐予宵风真人的,这会儿自是早已归了雪汀。她走到哪里,打开青莲帐,顿时与世隔绝,最妙的是,那帐子又薄又轻,折叠后不过两寸见方,一旦撑起,外面却休想能看到里面的动静。 辟尘犀,顾名思义这就是使用之后某个范围之内洁净无尘,这多少有些夸张,但转动辟尘犀,睡卧之处的灰尘一扫而空,那是雪汀亲眼所见,甚为神奇,可惜只有这一枚,不然雪汀早就跃跃欲试想要解开来细察内里结构了。 辟邪香,这件物事尤其重要,点燃后保证不再有虫蚁入侵,就是大小野兽闻见也避之三舍。然而点燃之时同时自己也得含上一颗丹药以抵消那辟邪香气的入侵。 最后是置换衣裳,内衣中衣不必提了,至于改制的男装,红台连夜为雪汀赶出来的,不是一套而足足有十二套之多,至少是也够雪汀如此高要求一阵淘澄置换的了。 也就是在城外,除了水而外,其他就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了,但即使在城内,雪汀用水,也是永远满意不了,这还不如他们在外头寻找活水现用呢。 两人一行走,一行逛,每日不过行程百八十里,甚为逍遥。 但在一路上,他们也能随时打听到宵风真人一行经过的消息。 宵风此行,真正目的没有公开,同时带上了巡阅任务,加上他的身份尊贵,自然一路上的接待、庶务都少不了,宵风也是不急,他率领的二百人出巡队伍走得比雪汀还慢呢。 所以不管雪汀怎样的游山玩水,一路领略大好风光,她倒也不至于被宵风大队人马给甩开,只是遥遥挂在后头,两边儿玩得都趁心。 渐向西南,风光也与镐阳一带有了很大差别。山多陵多,气候转向温湿。 一百五十年前,中州中心的关中以及东部地区的名门高族大都随着铁颜皇室南迁,但是,在西南方向的望族则选择留在了中州,以观望为主。 这里面,最有代表性的便是杨、王、崔、刘四大家。 从前,中州腹地一带与四大家联系不多,除了四大家与蛮族文化格格不入而外,形势上也有相当一部分客观原因,事实上是在沧浪立国的关中地区,与四大家隔着一个焉国。 焉国是中原腹地的一个平原地区,然而周边却有天堑之险,高山崇岭,大江险滩,焉国虽然比沧浪小,而且绝大部分包含在沧浪内部,但它却一直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政权,直到为南宫鹫所破。 但南宫鹫收服焉国,事实上焉国距离南朝甚远,它对南朝来说是一块孤悬的飞地,要想统治和治理都极为不便,所以在七年前,宵风用近乎于交换的形式,将献降的要镇临池还给南朝,其后收了焉国,南朝亦并无一语。 此后,沧浪的权力中心才算联通完整,和四大家的关系,也就顿然微妙起来。 此时要往四大家,固然可以绕道,但最方便的路径还是直接穿过原来的焉国现如今称作焉州之地。 要穿过焉州,便是要穿过何止数万重的重峦叠嶂。 一路上固然风光万千,教人心旷神怡,对雪汀的身体健康,却是一个极大考验。 最初雪汀和阿幂还是两个人分匹乘马,后来看着雪汀精神逐日欠佳,就雇车而行。但焉州地形复杂,有时候马车牛车俱难通行,阿幂索性便又成天抱着雪汀了。 他心里,对此多少有些隐秘的欢喜。 雪汀大约是两世为人的缘故,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终是少些,就算想到了,她也总是很能耐的把两世年龄加一起,于是乎,再有多少绮念都可顿消。 她是心无杂念,体弱归体弱,每天都玩得兴高采烈。 好在再多的山道也有攀尽的时候了,焉州内部,却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两人来到了宜阳。 这是焉州一个较大的郡县,是来到焉州的交通要道必经之地,因此颇是繁荣富庶。 雪汀和阿幂好几天没有进入城镇,乍然到了这样一个安定、繁华的城镇,心中也是很欢喜的,便在此地稍作休整,以把雪汀之前亏空了的体力调养过来。 找了宜阳城内最好的一间客栈,同时边上还有一家装潢还算得高端大气的酒馆。 雪汀这两天休息为主,就常常在这家酒馆里消闲时光。 一边儿漫不经心和阿幂聊着天,道:“我好多了,咱们明儿就可以再启程啦。” 阿幂说:“不急。” 雪汀忽闪忽闪大眼睛,知他所言“不急”,是指宵风真人行程也不快,自己两个人并没有被甩开的,所以大可慢一点。她就笑着道:“就算咱俩超过去了也没什么呀,直接到崔家那边等着,吓他一跳。” 阿幂嘴角翘了翘,不说话。 他在想宵风真人是不是真会“吓一跳”。直到真正在路上,阿幂才意识到,宵风不让雪汀随行是有必要的,以往宵风都是大部队出动时带着雪汀,对于路途上的困难,阿幂确实估计的少了。 但这一回不同,前往四大家的这番路程遥远且路途艰难,宵风政务缠身,一路上要随时处理突发状况,很难分心照顾雪汀。 阿幂觉得,早知要翻这么多重山岭,势必还要再慎重一点,起码多带些东西或者多带几个人。 结果要是他俩就这么伶伶俐俐的出现在宵风面前,大概他是不会吃惊,倒是会有些生气吧。 阿幂明白,无儿无女的宵风,对于雪汀,确实如同心头宝一般的宠爱着。簪缨纪事 第173章 有恶少来,不亦悦乎 阿幂心中有所思,神色里便有所流露,抬手摸了摸雪汀的头发,满头乌丝,似因这一段路而变得憔悴,他有些不舍。 明明有着外人倾羡不来的荣华富贵可享,何必要这样辛苦呢? 雪汀笑嘻嘻的拿下他的爪子,忽道:“不会。” 阿幂一怔:“嗯?” 雪汀笑道:“师父他老人家不会生气的,他爱我,但是更愿意赋予我自由。” 阿幂沉默的看着她,不开口。 雪汀接着又道:“阿幂,如果我一生这么体弱,一生困守在家里那不过方丈之青天,我这个人,我的生存,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愿意累一些,苦一些,生命短一些也无妨,但我想要一段精采的历程。师父一直都懂的,阿幂,你不要……” 她似是不知如何措辞,想了一会,才又笑着道:“你不要这么怜惜我。我已经很幸运了。” 已经很幸运了。 试想一下,如果在廖家堡遇难时,不是宗蔼若及时赶到,她早就不在了。 如果宵风真人不是愿意出手相救,甚至以出山为交换条件,她也早就不在了。 哪里会有今天的才女雪汀,哪里会有炙手可热的倾城公主? 对于人生,对于未来,雪汀到现在为止,还看得十分模糊,她还不能从这个乱世中整理出有关未来的思路。 然而,雪汀毕竟有一颗现代灵魂,向往着活泼,自由,独立,她不能接受被人摆布的一生,哪怕体弱,永远治不好的顽疾,可她的命运,绝不会接受任何摆布。 并不是期待跌宕起伏的人生,并不是奢求傲视当世的辉煌,没有对自己必须建功立业的强迫性要求,然而,她这一生先是穿越在大家族中,后又有当世奇人作为启蒙带路人,她的起点,已经非常非常高了,她自然是想要一个无愧于精神灵魂的生命旅程。 所以,当一有机会,雪汀就会有意识的去寻找独立呼吸和自由。 这也不仅仅是由于贪玩而已啊。 从她眼里,阿幂似读到千言万语。 他默然,有些动容的伸手握住她的手。 眼内有着紫色的波澜。 关于雪汀的身体,她所中剧毒,无论是宵风还是阿幂,不约而同选择了缄默。并不是有意瞒她,而是不知如何去开口。但是,雪汀似乎并不是对她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她只是看得开。 阿幂总是感到,这个小他很多、身体又弱的女孩儿,一次次带给他的震撼。论到聪明伶俐,阿幂自问也并不输给面前的女孩。然而,她给他带来的明朗、顿悟、震撼,那许许多多积极和向上的因素,却是一生也学习不完的。 此生遇见雪汀,是他一世的幸运。 两人是临窗而坐,宜阳城景一览无余,城中只有一条南北向官道,虽比不上镐阳城那百丈宽的朱雀大道,但也算是相当宽敞了,道上车来人往,秩序井然,宜阳城的规模很小,就是个几万人的市镇,看这路况,大约这条道上是绝不会出现交通堵塞状况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此时从北边那头,忽然过来黑压压一群人,倒似瞬间把这条道占满了一般。 起初雪汀没注意,但扫了两眼,发觉这群人好似有点特殊。 这一群人也不算多,约有三十来个,但是随行极为复杂,有车有马,看上去有些车马是载人的,有些则是专门驼送行李的,如此,这一群就显得有些臃肿了。 一路行来,有人在两旁清道,以杜绝行人过于接近,更为奇特的是,还有人以清水洒扫,在前辟路。 这般奇异的状况,原本路人不见得有兴趣围观的,这下也生出好奇,大道两旁,始终就有游手好闲的一帮人围观,甚至跟着车马缓行。 雪汀见这一行人越走越近,似乎是要到她所在的这个酒楼来,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果然,不多一时,那群人停在路旁,有个管家模样的奔入酒楼,显然是去交涉的。 雪汀的目光,则投注于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人骑在一匹异常高大健硕的黑色骏马之上,似乎是名年轻公子的模样,穿的也是纯黑衣裳,但雪汀居高临下,那人没抬头,离得也还稍远,雪汀也看不到他的形貌,只是觉得他坐在马匹之上身姿挺拔,颇有高傲姿态,那马匹配着金鞍玉络,更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阿幂也在看,看到那匹马,和那名年轻公子骑马的样子,便回过头来,笑微微的瞧了雪汀一眼。 雪汀知道,他是在说马镫。在马镫发明以前,马匹固然已经用于冲锋陷阵,但由于长期乘马的不便,是很少有人骑马出游的,更别说是长途旅行了。 底下这名年轻公子所携带行李不胜繁数,一望可知是出远门,可还是这么神气活现的骑着马。 阿幂有些不自觉的骄傲,却又不无遗憾的想到,令出门如此方便的人,她却不太能够长期骑着马儿呢。 那管家进了酒楼,不一会儿,底层有些响动,楼梯上有脚步声,掌柜的跑上来,脸上堆满诚惶诚恐的笑容,向着雪汀点头哈腰道:“您哪,对不住,能不能挪个位子,有位爷把这楼给包了?” 雪汀正瞧得有趣,她在镐阳那是呼风唤雨,一呼百诺,从来也没碰到哪怕丁点被人当作二等对待的事情,当那管家跑入酒楼,她就猜到是要发生什么了,小丫头正嫌一路无事,心里隐隐期待发生些什么呢。 她没移动,注意到除了掌柜以外,还有其他的小二也匆匆的跑上楼,在低声而激烈的与其他食客说些什么,同时楼下已经有陆陆续续三三两两的食客开始出门,有些紊乱但不算吵闹。 雪汀笑吟吟地道:“我本来也不吃什么,就是看看风景,如今有好风景可看,那是绝对不会挪位子的。” 阿幂也不作声,直接向桌上抛出了一个金锭。 掌柜的两个小眼睛睁得老大,向那金块死命瞅了两眼,一张圆脸上却现出苦笑:“这个,这个……小、小公子,这不是钱的问题,底下那位是官爷,我可得罪不起。” 雪汀唇间的笑意更深了,说道:“哦,原来是位官老爷呀,那挺好的,就请官老爷上来给我演一出拍案惊奇吧,我瞧瞧这年代的惊堂木是什么样的。” 她还真没说谎,长这么大没直接跑过公堂,一提“官爷”,她自然而然就立刻想到了惊堂木,最好那位官爷带来拍两下桌子,这就热闹了。 雪汀容貌美丽,衣着华贵,那掌柜的原就不敢轻易得罪,要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跑上楼来打招呼了。 如今见着雪汀的态度似是有恃无恐,他心底里更是犯起了嘀咕。 但当然他也不敢怠慢底下那位,一边陪笑和雪汀说“对不住”,一边蹬蹬蹬跑下楼,看起来是向那位管家讨主意去了。 那管家随即跑上楼来,四十多岁年纪,一绺山羊胡,长得甚为精干,穿着锦缎,左手上一个大大的玉石戒指。簪缨纪事 第174章 青年公子 那中年精瘦的管家上楼来,先是把雪汀和阿幂深深盯了两眼。 雪汀只觉得他目光极亮,倒象是一阵电光辟里啪啦的扫过。 阿幂则早在这管家上楼之前,顺手戴上了一个笠帽,阿幂虽然成天戴着面具,可是倾城公主身边有一个太阳神面具的少年,这名气很大,因此他在人前向来是另外戴一个斗笠的。 那管家一眼扫过,阿幂端然而坐,与衣服同色的面纱垂着,动都未动半分。 那管家微笑起来,向着两人深揖一躬,和声道:“两位,不是我们摆什么架子,只是小人的主子素来有些洁癖,他要在这里办些事情,一会儿这里只怕有点翻天覆地,两位只怕会感到不便。因此,才冒昧让掌柜的请两位挪个空间,大家方便,你们看如何?” 这管家平日都是使钱开道,但酒楼上的两人一看非富即贵,什么以钱财诱之之类的这管家就不多废话了。 听到“洁癖”二字,阿幂向雪汀瞥了一眼。 雪汀估计他又在笑她了:论洁癖,倾城公主当世还没找着对手呢。 雪汀嫣然笑道:“洁癖吗?很好呀,我还没见过真正的洁癖是什么样的,这倒要好好瞧瞧。” 那管家未曾料到她会这样答复,稍微犹豫了一下,忽见底下那群人,已经在向着这边过来了。 他那位主子向来耐心不多,这显然是已经等不及了。 管家不及再说什么,匆匆又向两人一礼,随即跑下楼去。 这时候,酒楼的楼上楼下,除了雪汀和阿幂,其他都被清场清得差不多了。 那管家下楼之后,阿幂低声道:“来人不简单。” 雪汀也低声问:“你看出了什么?” 阿幂道:“这管家武功很高,气度也非凡。” 雪汀点点头:“嗯,若非他是管家模样的装束,那气派,倒象是一方之主呢。还有即使是管家穿着,那衣服可也不是寻常货。难道他武功还高?” 阿幂点头肯定道:“非常高。” 雪汀咦了一声,和阿幂相互对视,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家。 他们的交谈,也不过片刻之间,只听楼下也有几声细语,仿佛是有人交代了什么,很快那管家又跑上楼来。 管家带着略略为难神气向雪汀道:“两位若是不愿与人方便,我们也不敢为难。不过,给两位带来不便,请勿见怪。” 雪汀“哦”了一声,有点点失望,她还以为按正常剧本,不应该是那年轻衙内带人冲上楼来,把这里打得一片稀巴烂以给她一个下马威吗? 雪汀带点悻悻然,本着耍不成乐子了的郁闷不情不愿道:“好吧。只要别动着我,那就随便你们。” 什么叫“只要别动着我”?雪汀这语气,明显是有些想挑事,那管家由不得也再望了她一眼,但只笑笑,躬身道:“是,原要整层楼面动一动的,两位既在座,我们主人吩咐,以不扰客为上。”就此退了下去。 雪汀和阿幂面面相觑,没听明白,什么叫整层楼面动一动,又怎么个不扰客法。 眼见又上来三个人,打扮便是一般的家人,但衣着也比寻常人家要讲究些,还带着一只黑木大箱。 三人先瞧了下楼上情形,雪汀和阿幂只是在一面窗边,对面有好位,都还空着。 三名仆从随即走过去,一声不发的开始收拾,一人扫地,一人搬动桌子,最诡异的是,其中一人上前,不由分说三下两下就把那片窗户给掰下来了。 雪汀和阿幂看得大感兴味,不知这是闹什么。眼见那人把窗户拆掉以后,很快打开大箱子,在里面取出几根看样子是事前半装配好的木条子,乒乒乓乓那么来几下,钉上了原窗户位置,接着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堆新纱,三下五除二的给黏成了窗纱。 这一套程序甚为烦琐,可那人干得极快,比扫地和搬桌的人都不慢多少,显然是极为熟练,不假思索。 此时地面上扫得干干净净,洒上些许净水,随后铺上一条华丽丽的织毯。 阿幂看到这里,对刚才那名管家所言他们家小主人有“洁癖”一说,开始了解了,他望望雪汀。 雪汀苦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总笑我,我哪有这么大排场!” 她也就在这里临窗坐坐,要了四样瓜果,动都没动。 这一会儿功夫,搬桌那人显示出其神力以及娴熟的手法,把原有桌子椅子都搬开,说时迟那时快,从他们带上来的那大箱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桌子椅子,换上去了。 这三人最后左右看了看,打量一番,退下了楼层。 又有两名年轻俏丽的女仆模样之人接踵登楼,同样举着个箱子,但见她们从里头一样样取出碗盏来,足足有十几件,跟着退下。 手脚之快,花样之繁,令人叹为观止。 当第三次脚步声响起来,雪汀和阿幂对视,猜到是那个排场奇大的青年公子出场了。 果然猜得没错,黑衣一闪,一个青年公子缓缓登楼亮相。 这时候雪汀已经对他好奇死了,当下目不转睛地望着。 这位青年公子身材修长,倒也并没有多高,雪汀目测大约在一米七二左右,比最少一米八五的阿幂矮得多了,但是他身形异常挺拔,姿态也是分外傲然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凌云之势。 衣饰讲究,那低调的黑色,毫无疑问的闪着奢华的润泽。头上戴着一个高高的玉冠,也是纯黑色的,两行雪白的珍珠络子从两边垂落,举动间轻微声,越发显得华贵异常。 他转过脸来,脸容略有些瘦削,鹅蛋脸儿便显得稍稍有些长,一双黑黑的丹凤眼略为翘起,剑眉骄傲的斜飞入鬓,鼻梁高耸,一张薄而端正的唇,色微淡但润泽。 他的肌肤并不很白,却极细腻,闪着蜜一样的柔和光芒,显示出平时受到了非同一般的精心养护。真是当得起“面如冠玉,剑眉俊目;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之誉。 青年公子后面,跟着诚惶诚恐的管家,垂手道:“公子,因为这店里有外客,咱们布置得太简单了,公子宽宥。” 青年公子上楼之初,已看到临窗两个人,只是他惯性高傲,并未细看,听得管家请罪,那对丹凤眼便向着两人一扫。 目光既清且亮,有些冷,有些傲,但雪汀直觉的感到,似乎并不存在常见那种倚势欺人的凌霸味道。簪缨纪事 第175章 吃梨不容易 青年公子的目光,从雪汀脸上,转到阿幂,注视了一会他手足间的银链,再扫一遍他们桌上的情形,随后又回到雪汀这边来。 他淡然说了一声:“没关系。” 雪汀也在观察着他,心里越发加深了几分猜测。 先前听掌柜和管家种种说道,再看管家都是颇不寻常,加上各种排场,雪汀就想,这大概是遇上了焉州最大的来头了。 焉州原是焉国,存在了近百年,其至高无上的皇权一直掌握在李氏手中,南宫鹫和元符帝先后收伏焉国,改焉地为一州,但都没有多为难李家。除了李氏嫡长房被安排住到了镐阳,他家百年基业,还有无数的根脉枝叶,散布在焉地的各个角落。 虽不属于中州名门,但想来论势力、排财力,李氏都不遑多让了。 所以今天遇上的这个排场奇大的公子,八成便是李家人。 现在一看,这位公子冷淡但不粗暴,高傲可不土气,就更加确定是出于世家了。 门阀之后,就算性格高傲,不易亲近,但像暴发户、土恶霸那种盛气凌人,那是做不出来的。 同时,他样貌极好,却和雪汀素日所见的阿幂、赫连诩等带着明显异族特色不同,和宗煜、君靖风带着些儿温软山水的南方味儿也不同,他顾盼神飞,神气纵意,自有一股精致的豪爽性儿。 不过,之前那番前戏一扰,雪汀对他也没什么好感,虽见人家看过来,她懒得搭理,只把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楼下,已经一片洁净,几十人站着,连带车马,黑压压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响,远远有不少城中百姓在观望,交头接耳却没有传出不和谐的噪音。 青年公子走到了为他全新准备的桌边,坐下。 两名青衣婢女上前,在他面前放上了餐具,以及几样干果点心,然后说道:“公子请稍等。” 这些人似乎都是训练过不知多久了,谁做什么,做到哪里为止,都各有规程,绝不拖沓,绝不多余。 公子向台面上一看,似乎不满意,微微皱眉道:“幸枝呢?跑了这么半日,我有些渴了。” 语音有些少年人的尖锐,但不难听,只是冷冰冰的,语调没有起伏,不带任何感情。 跟着就听一个柔媚温婉的声音道:“来啦,已经为公子准备好了。” 步履轻柔,环佩作声,跟着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孩子走了上来。她大约是十五六岁,一头浓密的黑发,点缀珠翠,长得娇小玲珑,眉目十分秀丽。一袭淡红的绸衫子,却不大像是中原衣着。 这少女手里托着个白玉盘子,一样样取出来放在公子面前,轻声道:“公子,这是仙人枣、木瓜、石榴还有香梨。公子渴了,先吃个枣儿,小婢来削梨。” 那仙人枣一个个呈翠绿色,圆鼓鼓的甚是饱满。 那公子闻言拈了一枚,却不满道:“我不爱吃这个,你定要想法子给我吃。” 幸枝笑着道:“这个吃着方便,公子吃完了,香梨也削好了。总不成这会儿吃石榴吧,哪里洗手去?” 年轻公子翻个白眼道:“明知我不吃,你放上来做甚?” 幸枝嫣然笑道:“知道你不会吃啦,就是摆摆样子的,好看嘛。” 青年公子抿了抿嘴,皱着眉头,咬了一口枣儿,露出雪白雪白的果肉。 雪汀早就像看戏一样看住了,只觉得十分有趣,一双眼睛由不得来来回回停留在青年公子以及那名婢女身上,觉得瞧得实在太过明目张胆,不好意思收回视线,可就一会会儿,眼睛又不自觉溜过去了。 那青年公子和婢女都有察觉,双双将目光望了过来。 雪汀被当场拆穿,呲牙向他们笑。 雪汀此时尚未真正长成,一笑起来,眉和眼一起弯成上弦月,眼眸却如星子似的亮闪闪,十分玉雪可爱,几乎没有人会讨厌她这样的长相和笑容。 那名青年公子笑了笑,向她微颔首示意,说道:“这位妹妹,长得这么漂亮,我很喜欢你。相逢即是有缘,请你两位公子过来同坐如何?” 雪汀虽作男装,可是她样貌太软和,实在是骗不过任何人去的,假装是男童都不可能。 这位青年公子开口就叫“这位妹妹”,固然是拆穿了她的真身,但以他那冷冰冰、高高在上的态度,也算得是极为客气,似乎一眼间,就断定了雪汀是出自和他一个层次的人物。 雪汀想了想,都这样盯着人家看了,拒绝的话未免太过矫情,于是眉眼弯弯的站起来,迳自跑到青年公子面前,笑道:“多谢公子相邀,我就厚颜不客气啦。” 但阿幂却坐在原地没有动。 阿幂戴着斗笠,掩住真容,衣服固然不出彩,手足间还有银链相系,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无处不神秘,然而,阿幂身形高大,气场威压都无比的强大,哪怕对他的身份多有猜测,却没人会忽略他。 他不过来,青年公子只是瞧了瞧,没再相请。 不必他的吩咐,那婢女幸枝已经削好了梨成片状,拿出两只雪白瓷盘盛着,并在香梨上面叉一把小银叉儿,将其中一只盘子送到雪汀面前来,柔声道:“小姐如不嫌弃,请用些鲜果。” 雪汀笑道:“多谢啦。”大大方方接了过来,先是一股芬芳馥郁的多汁果香扑入鼻中,赞道:“好梨!” 青年公子忽问:“哦,但不知何以见教?” 雪汀笑得两眼微眯,情知这也算是一场小考,露不露怯,全在她的回答。 “梨子品种很多,中州并不少见,但这种梨子,并不是中州任何一处所产,它是产自界山北脉库塔平原的特产,在当地语言中叫做奶昔姆提,俗称大头梨。不过,任凭这梨子多有名,我可自问一眼分辨不出来,只是这里留着印迹呢。这是奶昔姆提产地的惯有标记,以公子的身份,那是断不会随便找个哪里的梨子却说是库塔香梨。” 雪汀说着,笑咪咪指向那个盛梨的小瓷盘,上头刻着一个小小的香梨标记。一口气说完,这才用银叉子叉起一片,放到嘴里,享受着那瞬间涌入口腔的甜美和水分。 诶,想吃个梨儿,也不容易呀。 青年公子听着她侃侃而谈,那双斜飘凤目中微微流露一点笑意,说道:“听姑娘的语音,是来自镐阳,果真见多识广。”簪缨纪事 第176章 攀比 雪汀笑咪咪一点头算作肯定,镐阳通行的方言是中州地区的官话,她只会这种口音。 她同时发现了,那青年公子说话还挺客气,但是语气冷冰冰的,也没有起伏,从语声中,那是绝对听不出他真实的态度。 那青年公子见她大口吃着梨子,并没有一般小女孩的紧张羞赧,他也很是小心谨慎的吃了一片,就放下了叉子。 幸枝递过来一块雪白面巾,青年公子取来抹抹唇边,而后象征性擦了擦手,这才接着冷冰冰道:“在下姓崔,在家行三,请教两位的高姓大名。” 他说“两位”,仍然不曾忽略阿幂。但此言一出,雪汀倒是深为诧异。 她和阿幂都以为这位排场奇大的衙内,必是出自盘踞焉地百年的李家无疑,不料这个人竟自我介绍说他姓崔,雪汀自然立刻就想到了四大家当中的崔家。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人的气质风度,都只会出于崔家的正统嫡系,然而在李家的势力范围,崔家的人竟如此高调,却也是雪汀未曾想到的,她之前可是半点没往崔家想。 雪汀不由得再将青年公子打量了一回,笑笑说:“哦,原来是崔公子,那个,我姓钟。” 那行三的崔公子没听清,凤目亮了一亮,道:“姑娘姓宗?” 雪汀纠正道:“不,我姓钟,暮鼓晨钟之钟。” 这其实是宵风真人的姓,他虽长于南方高门,却是从小被收养的,宵风也不常提这些事,只有一次偶然说到他本姓是钟。于是雪汀出门有必要,就往往借来用了。 崔公子“哦”了声,悠悠然道:“好姓。钟鸣鼎食之钟,此大夏之遗姓,姑娘必然家学渊源。” 雪汀听了,没言语。 心里忽然有些失悔,她不该说姓钟的。 宵风真人既然说他和四大家有些间隙,四大家必然对他十分了解。宵风正是姓钟,而她这个年龄有限的小姑娘见识谈吐不凡,又是镐阳口音,这样一来,几乎是把身份直白的合盘托给人家了。 崔三公子已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犹豫,淡淡笑着说道:“姑娘不必彷徨,咱俩萍水相逢,有缘相投,说几句话,仅此而已。” 这是在隐晦告诉对方,他对雪汀倒底什么身份,没有兴趣,也不会心生别念。 何况他也是大大方方说了姓“崔”,其实说穿了都没什么。 更何况,宵风与人有旧隙,不代表旧隙会随时挑穿,并且恶化至反目成仇,至少在这个事实发生之前,她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小家子气? 雪汀遂放下,只向他甜甜一笑,说道:“你这香梨太好吃啦。” 崔三公子道:“这里有,请再用。” 雪汀笑道:“不要啦,多谢,尝一个正好解渴,两个就有口腹之嫌。” 崔三公子微微扯了下嘴角,道:“我看姑娘在楼上也不为进食,那边果盘分毫未动。” 这是暗示雪汀的要求也很高,也有这洁癖,雪汀抿嘴笑道:“这可没有,谁也不能和公子的洁癖相比,我可是吃了橘子的。” 她笑得颇为顽皮,崔公子虽然生性冷淡,也有些好笑,只好自嘲道:“我是没办法,出门在外,各种不习惯。” 阿幂在一旁无声无息,就象不存在似的。 这时候眼见雪汀吃完了那一盘梨片儿,他站了起来。 幸枝维持着她柔媚的笑容,正在把另一块雪白丝帕递给雪汀,阿幂正巧走到,冷淡的一抬手,意示拒绝,却从怀中取出了一样物事。 崔三公子和幸枝都有些好奇,仔细看去,却见那是一块薄膜状事物,薄薄的方形。 阿幂不紧不慢的打开,从中取了块湿淋淋香喷喷的小手巾来,递给雪汀。 雪汀笑容僵硬的接过来,心里有抚额的冲动。 好幼稚啊!好无聊啊!阿幂,你这是赤裸裸的攀比啊!不要玩这种小孩子气的举动好不好? 阿幂确实是故意的,他觉得两者的洁癖有所相似,但绝不是那青年公子所以为的,本质上相差很大。 排场相差太远了,雪汀出门在外,从来不会故意做出这种排场,更不会有扰民之举。 他不是很喜欢青年公子的这种派头。 看不惯,那就要杀杀他的威风。 崔三公子含笑看着这一切,目光闪动,道:“澄水帛。姑娘好气派。” 澄水帛另是一件宝物,它浸水之后,不论天气如何变化,可以长期维持在润泽凉适的状态下,路途上使用极为方便。 外面所覆这层薄膜,只是为了洁净,不是怕干。 崔三公子也是行家,一眼瞧出来,随后他看着雪汀,眼里越发有了些亲切的笑意,雪汀也是捂着嘴儿笑。 没办法,两个人天生是同类。 雪汀是穿越而来,情有可原,这位崔三公子,却当真是从小娇生惯养,娇养出的这些怪癖了。 这崔三公子上楼来,显然是要进食的。 侍女把席上果盘收拾了收拾,就见下人传上菜来。 食具之精洁,食物之色香味俱全,那也不必多说。 更有甚者,崔三公子主动介绍道:“这都是新鲜采摘或者最近打捞上来的,这间食肆内的锅碗器具也都换过了,请老师傅掌厨,既不失本地风味,又保证绝对干净。姑娘如不嫌弃,不妨一起来尝尝。” 他说的客气,“如不嫌弃”,然则介绍至此,雪汀不肯动箸的话,这可就是完全的不识好歹了。 雪汀没有拒绝。 一尝,果然是色色精典,美味非凡。其味与中州中心的镐阳大有区别,可别有一番滋味。 这个年代,尚未有炒菜出现,调料里也还没有盐和味精,但是丝毫不必为这些小小不足担心。这时候另有许多后世失传的烹调手法,以及形形色色说不上名儿来的调味品。 雪汀在美食一道上并无研究,说不上多少,据她的观察,这年代的调味和佐料,除常见酱醋葱姜而外,还有胡荽、白梅、桂皮、茱萸、荜拨等,很多后世已是不见。做菜的手法,更是五花八门,各有神通。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 就好比这个时代有着结构精美完整的和戏剧,但在唐宋时期,却有着最为繁盛、后世再难复制的诗词高度发达的文化。两种文化不一样,但各自精彩。 雪汀穿越了一处时空,可是,依旧来到的是大吃货国,口腹之欲那是不用愁的。 第177章 追逃三千里 青年公子虽有矜持之态,邀请雪汀入席说了一番,可他并不话多,吃饭无声,并不再处处炫耀那菜式汤食的珍贵难得,更不再像尝梨之初意作考试了。 显然,他已认定了雪汀是同路人,且是同等身份人,再作炫耀,反而就是他小家子气了。 两人同食,阿幂并不同桌,而那位淡红衫子的幸枝,则一直站在旁边服侍,始终含着柔媚笑容,观察着青年公子的进餐状况,有时为他挟菜,有时为他擦拭,有时适时奉上一盅甜酒,总之是面面俱到。 她虽是侍女的身份,可看起来与崔三公子神情亲密,有些时候,颇有些耳鬓厮磨的亲密状。 崔三公子表情虽冷,对她明显也很不错,有时把好菜专程挟到她面前的碟子里,道:“这个还好。”幸枝便眉眼温柔地立于桌侧吃下那口菜。 雪汀看得暗暗有点嘀咕,不禁想起了家中的红台。 红台是她来到镐阳后第一个大丫鬟,后来她俩关系一直很好。雪汀从不摆架子,常常扯着红台、洒锦这些丫头同桌进食,刚开始她们不习惯,但到了现在,早已甘之如饴。 论平等,雪汀是第一位的,可象这样眉动目传的知心密意,雪汀自问可没有崔公子这等福分。 这幸枝明明白白的不止是他侍婢身份,只怕早就收入房中了。 收房的丫鬟,出门时还抛不下,可见平时有多宠爱。 而且刚才雪汀观察到,这幸枝在那个车队里,绝对没有骑马,旁边有辆华丽丽的车子,她途中显是坐车的。 她的打扮,雪汀一眼看出来,绝非中州装束,但也不象雪汀常见那种蛮族的上衣下袍的左襟服式,倒是有些象东方渡海某些国家的衣服式样,这幸枝只怕是来自于瀛洲、方丈那样海中岛国。 为了吃个梨子,北至界山,找个小蜜,渡海越波。 皇家拥有四海之富,因之天下成了各家追逐最大化利益的那头麋鹿,却未曾想到,就连不过是中州名门的四大家,也能举动间有此财势。 也难怪,真实的历史上,君权与高官,总是相互敌对和矛盾,因为没有一个皇帝,能甘心眼巴巴瞧着权臣之家的崛起,甚而一手遮天,盖过乃至取代了君权。 雪汀默默地想着,她的神思,不禁又一次飘向了遥远的南方,她所完全陌生的南方。那里,倒底是怎样的一个分治结构呢? 她虽曾在史书上看到过近似的朝代,可是史书寥寥几笔的记录,和真实的活色生香,那是相差得太远了。 青年公子用餐中间,极少说话,讲究的是食不语的哲学,而他动箸动勺,更是没有半点碰撞的响动,显示了良好的教养。 满桌间只有幸枝不时低低柔婉的声音,以及偶尔传出的细微杂声,但气氛绝不压迫,崔三公子进食气定神闲,动作态度异常娴雅,无可挑剔。 雪汀虽不见得像他那样严格遵守食不语原则,但她自来沧浪,见过无数大场面,区区一位青年公子的豪阔排场,哪里放在心上,她也是用餐用得极其自然。 在这个过程中,下面倒是传出一点点不和谐的声息。 具体来说,是几匹快马,还有几个人。 阿幂临窗瞧了一会,只见那些人到了酒楼之下,下马之后,那些新来之人,不约而同一个个敛声屏息起来。 但这其中有一个人,也甚年轻,看上去身份不低,到了酒馆这边,跨下马来。 管家上前,和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阿幂听见,那名管家口称“公子”,对之非常客气,显见得不是自家人,而是一位客人,身份颇高的客人。 他们对话之后,那管家随即躬身,引着年轻人进了酒馆。 下面发出的声息,上面已然听见。幸枝走到楼边,果见那管家先上楼,说了句“有客”。 幸枝退回来,崔三公子听见了,停箸不食,接过新烫过的手巾,转头望见那个年轻人上楼来,他便神态自若地站起,口称:“李兄。” 雪汀还在吃,也没因为有客闯入而停下,只是略略歪过脑袋,打量来人。 这上楼来的年轻人约摸二十六七岁,气宇轩昂,衣着甚是华丽,但以雪汀的眼光来看,衣品颇不如崔公子。 她心想:“此人姓李,看来是李家人了。” 年轻人笑容满面,迎上前来深深一揖道:“哎呀,我来得不巧了,打扰兄台了。” 崔三公子神情似笑非笑,道:“哪里,我已经吃好了。这一路,有劳兄台大义相助,兄弟甚是感激。李兄请坐。” 那位李姓年轻人一边逊谢“不敢不敢”,一边另外寻了副座头坐下来,哈哈笑道:“兄弟已经吃过饭了,我在这里等一等,无妨的。崔兄勿以在下为念,请便,请便。” 说时眼睛不住斜瞟雪汀,稍稍流露出一些惊异的样子。 他算是客气,坐在了另一边,幸枝早便奉上新酒,这时候亲自执壶,为客人斟上一杯酒,笑容婉约道:“李公子请稍坐。” 李公子点头一笑,道:“这位定是幸枝姑娘了,好一位红粉佳人。” 幸枝微露羞赧之色,万福后退在一边。 那李公子自斟自饮,倒也颇为潇洒。 崔三公子略为再进了两口,眼见雪汀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示意把残盘撤下。这个过程中,始终是从容不迫,并不会因为有了外人而显得匆促,但也并不失礼于李公子。 李公子先是打量雪汀,后来又瞧见阿幂,由不得专注凝眸。 崔三公子解释道:“这两位也是在下新识的朋友,这位姑娘姓钟。” 李公子点点头,能看出来,他所注意的还是在于雪汀无瑕的容貌,对于其他没怎么在意。 这边撤下了席面,崔公子又慢慢和李公子聊了两句,不外乎是此地风光和路上行程之类,眼见得几名家丁,押着一个人上楼来。 崔三公子见到这个被押上来的人,却是连原有的一丝笑意亦然不见,目中顿成冰雪之色,冷冷地向着那人,一言不发。 那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一看就是很精干的模样,但此时脸上带血,身上带伤,衣服也挂落了好几个地方,被押着跪下来,垂头丧气。 那管家一皱眉头,狠狠向其背后踢了一脚,冷笑道:“到了这里,你还想怎么样?我看你犟得到底?” 崔三公子漂亮的丹凤眼不带一丝感情,微抬手,制止了管家带有惩罚性的举止,冷冰冰道:“袁七哥,为了你我直追上三千里,你也算是第一个了。” 第178章 名花会 崔公子的语音保持一贯清冷,毫无情绪波动,更无一字威吓,可跪地的那袁七哥闻言,脸色倏地煞白,额上大汗涔涔而出,跪在地上的身子也开始颤动,似乎是受不住某种压力,开始害怕了。 崔公子冷淡道:“现在才知道怕么?你带的东西呢,拿出来我看。”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小会,随即放弃抵抗,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 那名管家上前一步,从这袁七哥的手中接到那件小而玲珑的事物,随即转呈给崔公子。 雪汀就着崔公子的手看去,发现那是一块用白玉做成的标记,似乎是一朵百合的样式,纯净无暇,很是美观,但瞧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 崔公子仿佛也是有些惊异,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瞧了两遍,不得所以然,只是他的手原本洁白无比,在这白玉事物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手如玉白,玉与手难分,那手形、手指,无不美得惊人。 崔公子冷淡的目光抬起,望向那袁七,淡淡道:“原来你奔波三千里,倒是想代我们送一份请柬出去吗?这可实在是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他绝不认为这件从袁七身上搜上的事物,有着仅如其外观所表达的意思,这是在问里面所藏的玄机。 那袁七直直地跪着,此时忽然嗑下头去,哑声道:“小人是猪油蒙了心,辜负了主子的恩典。小人万死不辞,只求主人能宽恕小人全家!” 这是借着一点机密,在反向要求一些有利的条件。不求宽恕他自己,大概是知道求生无门,所以反而为家人求一条生路。 崔公子先是没有回答,他瞧不出那件白玉事物的特异,便转手交给了幸枝,让幸枝郑重小心地收起。 然后他方转过头,冷冷瞧向那袁七,说道:“袁七哥,你可别表现得如此重情重义,没的让我恶心。你要是真把你父母妻子放在心上,还能做出叛节的事儿来?你决意逃出我崔家的时候,想过分毫你的亲人?何必到了现在才来假惺惺的求恳?” 那袁七面色一变,变得甚是惨然,仿佛提前预见了自己的父母家人悲惨的下场。 不料崔三公子话头一变,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家人。崔三做事,向不迁延,你一个人的罪责,我只找你一人便是。你放心,我非但不会追责,我且会尽心竭力,为你的妻子另择良配,我会告诉嫂夫人,跟着你这样的人很是不值,她大可以抛弃家门不幸,另谋下半世该有的幸福。” 袁七脸上这才真正的惨然剧变,失声道:“你……你不可!” 崔公子见他有闹起来的迹象,眉头微皱,便与管家递了个眼色。 管家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脚踢在了袁七背后某个部位,那袁七尽管痛苦、愤怒,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雪汀见此情形,知道是崔三公子顾忌到有外人在场,他不愿多问也不愿让叛徒多讲。 她笑盈盈站起来,说道:“崔公子,你这里有家事,我先告辞吧。” 崔公子目光转过,唇际又浮起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说道:“没有什么关系,小小一点家丑,虽然不好意思,但也没什么必须隐瞒的。” 雪汀摇头笑道:“崔公子有事在身,还是不多打扰为宜。总之多谢你刚才的盛情招待啦。” 刚才崔三公子派人赶离,雪汀大剌剌的占着不肯走,这会儿主动提出告辞,这是非常给崔公子面子了。 崔三公子于是一点头,并不多留,但见雪汀走了两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道:“钟姑娘请留步。” 雪汀有点诧异,崔三公子微笑了一下说:“刚刚这个奴才,没有拿出那块请柬我倒还未想到,见到了这请柬,我倒是想给钟姑娘也送上一个了。” 雪汀狐疑:“请柬?” 幸枝不等崔公子的下一句吩咐,已经先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白玉事物,放在手心,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伸出,满脸笑容对雪汀道:“钟姑娘,这是三年一度名花会的请柬,请收下。” 雪汀对那白玉事物早就很好奇了,闻言,也不推辞,笑眯眯接过来,道:“谢啦。” 崔公子道:“不知姑娘可曾听说我西南地方有四大家之说?” 雪汀一愕,随即莞尔笑道:“四大家高门望族,我怎会不听说?不过,我听说的可不是西南四大家,而是你们四大家足以代表整个北方高门哦!” 崔公子点点头,道:“西南四大家,与北方其他一些名门望族,每隔三年举办一次名花会,多半是为了相互之间友情来往等事,其间也会发生一些特别有趣的事情,比如不定期择定那些诸如才女、美女的名目等等,也常有相互之间的联姻择配等事。三年一度,至于主办就在四大家之内轮转,今年刚好轮着我崔家,是以名花会在烜城举办,以此白玉花牌为请柬。姑娘既肯收下,在下不胜欢喜,原该陪着姑娘亲回烜城的,无奈尚有些许俗务,这就在烜城等候芳踪,届时忝为主人,必隆重接待。” 他言辞非常委婉,不过雪汀注意到,他所特意强调的,就是“西南四大家”,而非“北方四大家”,雪汀嫣然一笑,学着男孩子的举动向崔公子拱拱手,道:“多谢公子相邀,在下到时必定叨访。” 崔公子眼看她举步下楼,却又微笑,道:“很好,姑娘若是前往,名花会倒有一样不必再有悬念。” “唔,”雪汀回头,“什么?” “名花会上别的不提,第一美女是要让位于姑娘了,”崔三公子悠悠道,“就是那才女,多半也是姑娘的囊中之物。” 雪汀心里明白,这是在暗示,他对她的身份了若指掌,只是她无心再与崔公子多做纠缠,也只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便与阿幂两人,扬长下了楼。 两人一走,那位李公子憋了半晌,早就忍不住了,赶紧问道:“崔兄适才所言,有何深意?” 崔三公子若有深意地盯了李公子一眼,徐徐道:“你没认出来么?这位钟姑娘,她就是名满天下的倾城公主啊。” “什么?”李公子出其不意的惊呼,“她是倾城公主?你是说,她就是宵风真人那个唯一的徒儿雪汀?” 崔公子没说话,但点了点头以示确认。 第179章 白玉牌 倾城公主名气之大,主要是得益于她的荣宠,和她独特的地位,但是,也有一些隐约的小事在外流传,比如象发明了象棋、骨牌等物,在南方铁颜犹自不传,却早已传遍了北方各州府。 倾城公主有才若此,因此,崔三公子才说,如果雪汀出席名花会,才女之名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自然而然。 李公子不觉顿足,道:“想不到她就是倾城公主,崔兄,你既知她的身份,怎便放她离开?就算让她离开,又怎便请她去烜城?” 崔三公子唇边仍有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涌现出一抹不经掩饰的嘲讽,他冷冰冰道:“我倒是也想把她留住的,可惜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我自问留不住。我出门在外,带的人不多,可别留人不下,反受其害了。” 李公子一呆,他也不是蠢人,经提醒,再想阿幂手足间的异状,立刻明白:“对了,倾城公主身边有个不离左右的保镖!就是那个少年?” 随即又有些不以为然的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能有多厉害的,令崔兄顾忌如此。我是不知道,要是刚才崔兄就透了意思,咱们两边联手,谅非难事。” 说的是“两边联手”,但那傲然的语气,仿佛在说就是他李家出一根小手指儿,都足以对付阿幂那样的少年了。 崔三公子懒得回答,那管家却笑了,说道:“李公子,可别瞧不起那名少年奴隶。那少年武功之高,深不可测,为我平生仅见。咱们这些人,且不说能不能在明面上打得过他,就是能把人拿下,这当街打架,事情保准也闹大了,到了那时候,反为不美吧。” 管家虽未明明白白说,这里无人是阿幂对手,但是,也等如是说,要把阿幂拿下,非得这里打得翻天覆地不可。 要想拿住倾城公主和阿幂,不过是为了怕他们走漏些什么,可若是一场大闹,届时惊动官府,一查得知是和倾城公主的手下打架,那是为甚么,哪里还经得起深查?岂非是适得其反? 崔公子又道:“倾城公主既出现在此,想必不是玩玩而已。她的方向,和宵风是一致的,我这张请柬,送也是送,不送也是送。” 那李公子闻言,不由得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是是,我大意了,还是崔兄你想得周全啊。” 他即刻换上一副笑脸,道:“今天有幸得见崔兄,何幸如之。此间不是谈话之所,就请崔兄移步,到在下别舍小歇可好?” 李公子说了一遍,却没等到第一时间的回应,只见崔公子神色悠然,仿佛是有着些什么心事,竟是走神了。 李公子不无尴尬的干咳一声,重又说一遍:“崔兄,在下有所别院,离此不远,就请兄台移步,到那里小住如何?” 崔公子这才象是猛一省神,当即唇角微微掀动,道:“不好意思,我在想那个阿幂,没想到这个终朝带着太阳神面具的少年,竟是如此神鬼莫测。” 他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站起身,“多谢李兄,有劳领路。” 雪汀和阿幂下了楼。 阿幂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小姑娘,伸手取下了那只显然已经无用的斗笠,随口问道:“想什么?” 雪汀笑了笑,道:“阿幂,我在想,难怪四大家里面始终没有李家。今天看到了才知道,所谓高门风范是怎样的,四大家里果然是还轮不上李家的资格呢。” 李家在同一个地盘,一直做着国君,做了将近百年,想起来盘踞一方的实力有多厉害,而事实上,从那位冷冰冰的崔三公子态度来看,也尽量给予李公子很多面子,显然李家的本土势力不可小觑。 然而,亲眼所见,在很多方面比起来,李家的大家气还是不足。不止是对着崔公子,李公子的气场不足,就是那种举手抬足间的味道,看起来宗煜、君靖风他们才是和崔公子一路的,李公子只能退居其次了。 思及此,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一般道:“高门望族,何时得窥全貌呢?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呢?” 阿幂知她自己的出身,便是来自于南方的高门望族,但因为年岁太小,一直都并未太过在意,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听到这方面的说法多了,心里的好奇也就与日俱增。 而且近来遇到的一个人,大概又让她越发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求知欲,对高门大族燃起了无限兴趣,对她自己幼小时候空在宝山而不自知就越发多了几分遗憾吧。 这种遗憾,这种好奇,促使她非得往西南四大家走一趟不可,那么,同样是这种遗憾和好奇,最终是不是会让她回到南方去呢? 阿幂排除了这些不太好的念头,说道:“你也可能是把下驹比了上驹。” 他言辞向来极简,这意思是说,酒楼所见的李公子,很可能只不过是李家的旁支,无关紧要的人物而已,而那位崔三公子却是毫无疑问,当在崔家年轻一代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雪汀却不认同,笑着道:“李家的人,咱们也见过呀。” 她指的是李家国主的继承人,目前人就在镐阳,雪汀和阿幂都是见过的。论优秀,论出色,连在镐阳新贵群中都排不上号。 阿幂想了想说:“他在镐阳待久了。” 那意思是说,那位李姓继承者,在镐阳作为政治上意义的人质或者囚犯时间长了,难免失去了风华。 但这也不至于会失掉了水准,雪汀呵呵的轻笑起来,掩口道:“阿幂,你有些强辞夺理了哦!” 她也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开始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那块请柬,白玉牌。 这个白玉牌当然不是从袁七身上所搜到的那枚,幸枝另外拿出来的,不过光看表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就是白玉所制薄薄的一片百合花形,对着日光,甚至可以看到对面的手掌。 做工精致,外形美观,玉制上乘,很难仿制,不过,因其薄透,本身倒也说不上多少珍贵,做成花形刚巧是应对着“名花会”,也说不上有别的深意。 雪汀只见下方的花托上,似乎隐约刻得有纹路,举起白玉牌,对着日头看了会,发现那是两个极淡极淡的汉字:拾柒。 第180章 他乡遇故人 拾柒?”雪汀稍稍有些疑惑,“这有什么深意吗?送出去的请柬记数?” 既然这个白玉牌上有此数字,于是立刻联想到,刚才袁七的那块白玉牌,是否也有着数字,又是否代表着别样的含义。 正如崔公子所言,追逃三千里,只是为了送出这块也不算太难得的名花会请柬,貌似完全无此必要,必然在这底下,还藏着其他的缘故。 那袁七不肯说,看样子,想要当成交换他家人安全的筹码。但他即使想说,当时的情形,有外人在场,崔三公子当然也绝不会让他说出口的。 阿幂忽道:“没有。” “嗯?”雪汀瞪大眼睛,“什么?” 阿幂道:“那块牌子上没有数字。我看清了。” 崔三公子拿到白玉牌,在手里转动瞧了一会的,雪汀就看清了它的外形,至于上面有否镌刻字迹,是她目力所不能及。 但阿幂练武,目光格外锐利,他说没有,必然是上面没有字样。 “没有磨平迹象。”阿幂又补充了一句。 这块白玉牌实在太轻薄,要在上面镌字不易,想要抹去痕迹,也是大不容易。稍微一用力,那上面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如果阿幂当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则说明那块白玉牌上原本就无字迹,而不太可能是被后天抹掉的。 雪汀点点头,沉吟着。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如此说来,师父选择在这个时间上出使西南,就是奔着这个名花会去的吧?这名花会,会有什么玄机呢?” 阿幂看着她,良久,唇角微微一扬:“你就是想去而已。” 就是想去而已,不要拿着师父什么的来做借口了。 雪汀嘻嘻而笑,却道:“哎呀,我们本来也是要去烜城的不是吗?只不过,更多了些好奇就是了。” 阿幂起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却答了一个字:“嗯。” 两个人并不打算连夜出城,不着急赶路,阿幂牵着两匹马,他俩并肩边走边聊着。 雪汀忽一抬头,猛地一怔,接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瞬瞬目。 在她面前,一个须发苍苍的老头儿,正是满脸惊讶,留意到雪汀的目光转向了他,赶快掉头就跑。 可是,跑了没几步,那老头又一次回过头来。 雪汀注意到,他的眼神里,已经涌起层层波澜,似乎是非常非常的复杂,有惊讶,也有惊喜,有谨慎,也有戒备…… 雪汀目不转睛望着那个老头,他衣衫褴褛,到处都是补丁和破洞,白苍苍的头颅上不经修整,随风乱舞着几绺发丝。 这样一个人,绝非雪汀近些年有机会接触或认识的,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漾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 雪汀拧着眉头,极力在记忆的海洋里捕捞着这一种似曾相识,眼见那老头年纪虽迈,步履却是极快,显然是身负武艺,就这么让他边看边跑的话,自己可追不上他。 她不暇细思,赶紧出声:“阿幂,把那人拦下来。” 阿幂一声不吭,青色的身影如电般掠过,那老头一怔之间,阿幂已经挡住了他的去向。 “你……”老头退后一步,戒备地问,“你是谁?怎么拦着我的去路?” “咦……”等到老头一出声,雪汀再无分毫疑惑。 这是乡音!她自从穿到这个时空以后第一所接触的乡音! 雪汀扬声道:“你是重福伯伯吗?你是重福对不对?” 那老头子,廖家数代忠心耿耿的老仆重福闻言,一下子安静下来,也不再装模作样质问阿幂了,他微含苦笑着转向雪汀,哑声说道:“小小姐,没想到你还认得老奴。” 雪汀咬了咬唇,心里顿然浮起惊天骇浪。 他乡遇故人,她却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抑或,心里多少有些隐隐的期待。 她忍不住抓住了马疆,眼望重福,把他全身上下一一打量过来。 重福的变化其实并不大,他本已年老,这几年只不过是更加苍老一些了而已,但他身上那种落难愁苦的气息,才是雪汀一下子没能认出他的根本。 重福是廖家忠仆,他既已沦落到这种程度,那么廖家…… 雪汀轻声问道:“重福伯伯,你怎会落到这地步,你……你和谁在一起?” 重福淡淡一笑,年迈苍苍的神色里有着凄苦味道,回答:“老奴和大夫人、少爷在一起。” 雪汀象被针扎似的身体微微一颤,如果说世上有她最不想听到的一个人名,那便是“大夫人”三字…… 可是,这三个字后面,还有一个人。 “迨哥哥,”她极力的镇静,平静问道,“他在这里。他……他好不好?” 不等重福出声,雪汀已先自失的笑起来,说:“对不起,我问了一句废话,他现在自然很不好。” 重福混浊的老眼内有光亮闪动,点点头道:“是啦,这些年来,我们过得很不如意。这都是当年的报应呵。” 雪汀一阵心酸,缓缓道:“重福伯伯,我想见见表哥。” 她和重福之间一问一答,很明显其中有着无数故事,阿幂一直在听,雪汀曾经把她的故事告诉过他,那是多么悲怆多么伤感,最后落下重重悲音的一段往事。 他不知雪汀会如何来处理这次重逢,只是静静的等待。 他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有他阿幂在此,就算往事重现,也不能再有人那般伤害雪汀。 重福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小小姐,少爷、少爷在家中,他照顾着大夫人,脱不开身,你能随我去家吗?” 雪汀抿嘴,提起“大夫人”,她心里第一浮起的并不是那个中年贵妇冷漠无情的脸,却是当年母亲的身影。 大红嫁衣,水红色长纱曳地,轻纱中掺杂着金银丝线,行走于晨光里潋滟生彩,恍如天宫冉冉降落的仙子。 然而,那般的绝世风华底下,却藏着必死的孤勇。 她可以为家族牺牲,为家族捐出性命,但是,她不接受家族硬栽给她的不白之罪,不放弃对于自由永恒的追求。 她说:“我把这一身,还给廖家,剔骨还血,我都交还给你们。” 临时,她笑着叮嘱女儿,“雪儿,雪儿,从今而后,你不是廖家的人。你要好好的,要自由……” 她是站着死的。 她的美人娘,死也不向任何人低头、屈膝。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1章 贫民窟 雪汀可以选择遗忘悲伤,可以选择忽略某些事情的发生,但这不代表,她甚至能够原谅某些人。 因此,她淡淡回答:“哦,如果不便,那就算了。请代我向表哥致意,问他好。” 她除了一次感情冲击时叫出“迨哥哥”这个旧称,后面就改口“表哥”,以保证双方之间拉开足够的距离。 哪怕有着血缘的亲情,但是,她的母亲已经剔骨还血,把所有的纠缠,所有的瓜葛都毅然绝然剪断了。 说完那些话,雪汀咬咬牙,转身就想走。 就把这一次偶遇,当成是天边浮云吧! “小小姐!”重福一声悲怆的呼唤,使得雪汀再次顿住脚步,随后,年迈苍苍的老忠仆猛地双膝跪地,那“砰”的一声重响,仿佛如同敲在雪汀心上。 雪汀脸色苍白,轻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重福跪在地身上的身子颤颤巍巍,越发显得老迈不堪,而他混浊老眼里流出的长长泪水更加让人感到由衷心酸,让雪汀本已跨出的步子,再也挪动不了。 重福嗓音颤抖地说:“有些话老奴不该说,我原也不该求。但是……唉,小小姐,老奴求求你,求求你大发慈悲,你去看看少爷吧。他……他现在可真不够好!” 雪汀听了,倒是一惊,难道他病了?旋即想到,好象重福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他是讲廖迨在照料其母。 雪汀心中着实有些混乱,呆呆看着那可怜的老人。 她明白,这一场重会,终是无法当作浮云。 今天若是不跟着重福去见廖迨,她今后难免会常常想起,心境也不能够保持平静。 而且,既然知道了廖迨在这里,以后肯定也是放不下,最终还是会跑过来的。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就让她把与表哥之间的一些情份,在今天做个了结吧。 手上一暖,却是阿幂拉住了她。 阿幂不说话,他也不给予她任何建议,但是,他眼中有暖意,就象是在对她说:你想怎样,便怎样,有我在这里保护你,没有风雨还能伤害到你。 雪汀向他苍白着嘴唇笑了一笑,心里虽然仍旧百感交集,却缓缓松开了些许繃紧的心弦。 她道:“好吧,重福伯伯,和迨哥哥分别这么久,我也怪想他的,你带我去看看他。” 重福大喜,重重在地上叩了两个响头,这才站起。 雪汀十分心酸,过去重福名为仆从,实际上是廖家必不可缺的顶梁柱,也算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但现在他能为了求她去看望故人,而甘心如此低声下气,究竟是时势造化,还是因为命运的下行以至于都丢掉了自尊心呢? 重福在前带路,七绕八拐,渐渐走入一片脏乱差的区域。 宜阳不大,因为是交通枢纽的缘故,看上去整体情况较好,但哪怕是镐阳都会有贫民窟的,更别提这个焉地的小城镇了。 重福带着雪汀他们来到的这一带,全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子,又矮又黑,从门口张不到里面情形。 门口偶然有人,一个个也是衣衫敝旧,神色木然,仿佛对生活已经失去了追求和想念。 重福在一户破败人家前停了下来,门前有个院落,可是一样的脏乱差。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贸然请雪汀入内,只叹口气道:“咱们住在里头的西首,这房子太破了,小小姐,还是我把少爷唤出来见您。” 听他意思,这院落里头的几间破屋子,还住着不止一户人家。 重福刚要入内,西首那边大概是听到了老管家的声音,门一开,有个少年走出来道:“重福伯,买到了药吗?” 那个少年有点蓬头垢面,也不知有多久没打理自己了,可是,心底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凄凄切切的对雪汀说:这是廖迨。这就是她那个精灵顽皮、闯祸不嫌事大的小哥哥廖迨。 那个少年猛然见着生人,呆在当场,一下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道:“你……你们……她……她?” 后面的“她”,却是在问重福。 重福咳了一声,干笑着点点头道:“少爷,我在路上,遇到了小小姐。唉……她长得、长得和三小姐太像啦,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也算是在向雪汀解释,他是如何认出雪汀的。 雪汀要认出重福并不难,他的形貌虽然苍老了很多,可是并无大改,然而雪汀比她五岁时可是大不同了。 但重福和那少年能即刻认出故旧,原因则是雪汀和她亡母长得非常相似。 廖明廊的模样,那是任何人见过之后,都不可能轻易淡忘的。 少年怔怔倚在门边,好象是呆住了似的,黑眸里,有一种光芒在闪动,但看得出少年也在拚命地压制着。 廖迨变了很多,很多,然而,只有那一双黑黑的眼,两道飞扬的眉,神气活现挑入斜鬓的眉,依稀还是旧模样,没有改变。 少年终于把眼底的亮光压了下去,面上数变的神情,他也自以为是的保持了平静,其实肌肉还在扭曲着,他客气而疏远的向着雪汀点点头说:“小雪妹妹,好久不见。你好呀?” 雪汀一阵心酸,柔声说道:“我挺好的。迨……迨哥哥,你……你……” 不等她说完,廖迨打断了她,说道:“那会儿我年纪太小,不知父亲还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伤害了你。我一直都担心,要是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这些年来一直没你的消息,可是你瞧,我也是没有能力来找你的下落。所以,真是对不起啦。” 雪汀泪眼模糊,轻声道:“我没有怨着哥哥,我这些年的日子一直都挺好的。倒是哥哥,你……受苦啦。” 少年有些茫然的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挺好的。我一个男人,没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只不过……” 他垂了头,过后又抬起眼来笑笑:“没什么的。我长大了,我家里就会好起来的。” 话里话外,透着多少苍白无力的倔强。 两个人倏然间沉默下来。 雪汀撞见他们,完全出于无意,先前隐约的怨恨,在亲眼目睹他们的境况之后烟消云散,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或者提供帮助? 那倔强的少年,看上去却是并不想让昔日需要受到他照顾的女孩子瞧见他隐藏的疮疤。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2章 走投无路 一连串沉重而急促的咳嗽从内屋里传出来,打破了这种不知所措的寂静。 少年像是吃了一惊似的跑回屋里,听得他在唤:“娘亲。” 接着是一连串的忙乱,大约是在替病人捶背,又喂她喝了药或水,里面的女人不时粗重喘息加上咳嗽,一顿咳得没完没了,她似乎也听到了外面有人声,想问点儿什么,可始终没能说出一点囫囵话来。 雪汀微微眯起眼来,心里想着:里面就是大伯母俞氏。曾经那样虚情假意却又趾高气扬的俞氏。逼死了母亲却还口口声声咒骂母亲的俞氏。 她有点可怜那个女人的情绪了,但是并不想走进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她只等着。 重福看看她,似乎是有话要说,但里面的咳嗽太揪心了,肯定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只得忍下了。 阿幂却忽然朝他挪动了一步,以飞快的手法把什么塞到了老管家手里,低声说:“收起来。” 重福没看清那是什么,但掂在手里的分量,以及那个小包裹里面有些东西的形状,老头儿很是吃惊地望着这个自从见面一声也不吭的青衣少年。 阿幂又交代一遍:“收起来。他骄傲。” 刚刚廖迨话虽不多,但一是道歉,二是掩饰,尤其强调的是他已经长大了,家里境况就会好起来了。 很明显,那个十四五的少年还不是重福,还没有被生活打磨到意志全无,他有着不可言说的骄傲。若是让他明着接受人家的馈赠,绝对是受不了的。 而他刚出现时问重福,“药买到了吗?”重福手上衣服里,都看不出藏有药包的样子,他一定是没能买到药,这一家人目前有多需要钱也就不必提了。 阿幂把钱给重福,让他收起来,神不知鬼不觉把药配回来,就算是让廖迨察觉了,既成事实,也就没那么难堪。 迎面是雪汀感激的眼神。 好半晌,里面安静下来。 门吱呀一响,少年走出来,神情里有着无可掩饰的疲倦。 雪汀咬咬唇,想着必须说点什么:“她……她是不是不太好?我……要不我……” 廖迨笑了笑,拦住她:“是绝症了,不过是挣日子而已。你不必进去看她,她也记不起你。” 一顿,他又笑道:“如果记起你来,反而不好受。她是受到了报应,可她心里头不会这么想的。” 雪汀明白他的意思。俞氏对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并无悔意,她坚决地认为廖明廊——当然今天可能也会包括其女,为家族付出不够,所以,再见面,假使俞氏认出了雪汀,大概只会换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吧。 又不能对奄奄一息的妇人进行什么举动,所以,又何必去自找这个没趣呢? 可雪汀心里还有疑问,倒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廖迨母子落到了这种地步? 按说怎么也不至于。 当年的变故,廖家堡是势难保全了,可以想象,宗蔼若的手笔那么大,不但惊动了几个家族,还动用了周边的兵马势力。那些人得罪了廖家,必然不可能中途而止,廖家之败,已成冰雪见日之势。 宗蔼若曾经有过一霎的心软,想要给廖迨提供一些余地。可是那男孩当年八岁了,很能够记一些仇恨,宗蔼若最终没有采取可能会养虎为患的措施。 只是,廖家堡纵败,纵然风流云散,一朝人散尽,廖家却也不止是有廖冽那一支而已。 还有身为太守的廖冲,当时在属官任地,根本不在廖家堡,而宗蔼若绝不至于对着廖冲动手,所以想起来,廖冲那一房还是能够自保。 除了廖家本族,尚有不少亲缘旁支,是可以投靠的。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谁也不靠,就靠着重福这些有能力的老家人,守住一亩三分地总是没有问题。 纵令家败,哪会一下子败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雪汀微微皱着眉头,把心头疑惑问了出来。 “迨哥哥,你只和重福伯伯在一起么?像廖……显安那些人呢?”雪汀歪着头,苦想一些昔日得用属下的名字,她在廖家堡住了不过三个月,而且深居简出幽闭一院,真还是对绝大多数人都毫无印象。 廖迨淡淡笑着道:“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奔途,各有各的前路。那些人原非我家至亲,只不过是指望着我们能带给他们荣华富贵,既然做不到,他们就走了,这是很正常的选择。” 言下之意,他们经历过了不止一次的背叛,那些原来看似忠心耿耿的下属和远房亲属都选择了在大难临头不予跟随。 雪汀明知这时候问他一些往事,等如掀开旧时疮疤,但如果不问,就这么淡淡离去,更是不妥当的。 她小心翼翼问:“可是,不是有二伯吗?你还有四位姐姐?” 廖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但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似乎是雪汀真的触着了他的痛处。雪汀忙道:“迨哥哥,对……对不起。” 廖迨摇摇头,说道:“难得你都还记得她们。”忽然用手捧住脸,似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重福沉重地叹口气,代替小主人答道:“小小姐你有所不知,廖家堡败亡之后,我们先是去往二老爷处投亲。那时候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出嫁了,三小姐在外游学,唯有四小姐体弱,我们自然是一起前往的。没承想,这一次投亲,却将四小姐折在那里了……” 雪汀猛吃一惊。廖迨是廖冽中年得子,他上面有四个姐姐,雪汀所见过的,只有最小那位姐姐,她仿佛是继承了廖冽虚弱的体质,一直都是病病歪歪的,但也并不像是那种难治的绝症,只要照顾周全一点,那是不至于会涉及到性命那么严重。 可重福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重福沉重地叹息着:“唉,从前大夫人与二夫人关系不好,对于有些待遇二夫人表面不说心里却记挂上了,因此,一旦大夫人和少爷、小姐不得已投靠二老爷,原来的地盘又什么都没有了,二夫人、二夫人……” 廖迨低着头,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淡淡接口道:“叔婶对我们苛刻一点,我还能忍,但四姐自小体弱多病,难免敏感,不到半年功夫,她便一病而亡。我母亲气不过去同婶娘吵,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不得不离开了二叔家里。”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3章 毁家灭口 走投无路之际,二姐夫向我们伸出了援手,邀请我们全家到他那边居住。” 廖迨慢慢的回忆,语音越发迟缓,雪汀有种感觉,好像那语气里藏着个天大的祸患,随时随地跳将出来。 “这时候三姐姐游学已归,她劝母亲,那时我们还没这么惨,多少身边是有些闲钱的,三姐姐说,就算粗茶淡饭,足能供小弟长大。但母亲她是一心为我,怕我的前程没有着落,商量一番之后,我们还是阖家去到二姐夫那边投亲。” 廖迨说这些话时,一直以手捂脸,说到这里,只见肩膀不住抽动,可再不能说一个字了。 重福不知不觉间,已是老泪纵横,接口道:“哪晓得、哪晓得……那姑爷早就看中了三小姐,我们这是羊入虎口。有一天晚上,他以二小姐的名义,邀请三小姐赴宴。结果……三小姐没能再回来,连二小姐也都一起香消玉殒。那姑爷可真是人面兽心,他奸情败露,眼看我们小姐不肯就范,竟然把二小姐和三小姐一起……一起……我们,只找到了两位小姐的三尺白骨,死状、死状……惨不忍睹。” 话正说到这里,里面屋子里,募然传出一声大哭:“阿静,阿影,是我害死了你们!是娘害死了你们啊!” 其声凄厉,似非人声。 雪汀脸上微微变色,眼望着重福,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那姑爷,不,那个畜牲丧心病狂,一不做二不休,欲待杀人灭口。主母和少爷还有老奴,不得已踏上了逃亡路途。这一番流离失所,远胜从前,因为他们下定了决心斩草除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几年当中,追杀如影随形,我们没有办法在一地住满三个月,始终在逃,不停在逃。直到一年前,那畜牲与人结怨太深,自己也在一次争斗中断送了性命,我们方才得以喘一口气,在此定居。但,其家已败,主母病重,眼看是不能治了。” 一口气说完,沉默,长久的沉默。 雪汀心里涌起巨大的波澜,想对廖迨说些什么,可她一时又开不了口,只得低声问道:“好在恶有恶报,那人死了。迨哥哥,你目前有什么打算?” 廖迨慢慢抬头,望了她一眼,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再也不带分毫灵动,但是,黑潭深处,依稀可见跳跃的希望之火。 可是他考虑了一会,只是慢慢摇了摇头,说道:“我母亲这些年过得很苦,好容易安宁几天,我要陪她。” 他咬咬唇,又补充,“母在不远游。不管怎样,我要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一些安慰。好在我如今已经长大了,我有能力照顾她,有能力照顾这个家了。” 这是廖迨第二次提到“长大了”,可见一直以来,他对于自己的年幼和弱小,是多么耿耿于怀,他的年幼,他的无力抗争,成了萦绕他最深最痛的噩梦。 他们始终立在院子里,轻声交谈,而他们的声音,仿佛是终于惊动了内屋里凄切哭泣和剧咳的妇人。 内屋再一次传来挣扎的响动,廖迨急忙跑进去。 耳听得重病的妇人终于艰难地问了出来:“有人……谁……是谁?” “是一个邻居,她好心,来看望娘亲。”廖迨镇定的声音,“惊动你了是吗?她很快就走了,我们不再说话了,娘你好好睡。” 那妇人道:“邻居?……不,不是邻居,我听见你们在说,说阿静,说阿影……我可怜的女儿啊!” 接下来,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以及同样撕心裂肺的咳嗽,拉风箱般的呼吸,廖迨低声而忍耐的安慰。 雪汀听不下去了,对阿幂道:“我们先走吧。” 先走,必须走,马上离开,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廖迨当然是要帮助的,可这种情形下,很显然廖迨不会轻易接受帮助,她也没法坦然的赠予。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一个方案,先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回头再说。 不料内屋里激烈的响动,伴着廖迨惊声呼喊:“娘你别起来!你,你怎么啦?娘!” 雪汀一怔,稍一犹豫,只见那间破屋的门被大力推开,一个瘦削得不成人形的陌生老妪,一头挣扎着闯了出来。 廖迨在后面急急想要阻止她,但似乎是对她不敢使出任何外力来阻止,他只能作势拦一拦,实际上是在扶着她。 雪汀微微一惊,明知来人肯定就是廖迨之母、她的大伯母俞氏,可人到眼前,即便她再用着昔日模板去套,也套不上记忆中的分毫。 那个昔日华贵的、高傲的、冷漠的,连看人都只肯用眼角漫不经心扫视的中年妇人,而今,枯黄、瘦削、憔悴得如同一根枯瘦的木柴,形同行尸走肉。 她猛然见着了雪汀,一把抓住门框,刚才明明听见她在屋内大哭,可此时一见,除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珠子还在跳跃着火星,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已经显现不出任何表情,头上只有几根稀疏的白发。 她的年龄,此时大约不过四五十龄,可看起来像是有七八十岁那么苍老了,形容与鬼魅毫无差别。 她木然看着雪汀,雪汀忘记了逃跑,也忘记了七年以来所有的怨怼,也怔怔瞧着她。 忽然,面前的老妇人胸腔里透出一声透气似的呜咽,低低叫了两声什么,喉咙里滚着浓痰,雪汀只勉强分辨出来:“三妹……果然……是三妹……” 重福和廖迨都说她与廖明廊极像,俞氏自然也同样错认了,甚至,重病之下的俞氏完全想不到,如果廖明廊在世,也不会只有这么十二三岁,她想当然把雪汀认作了廖明廊。 雪汀勉强持着镇定,终于缓缓开口唤道:“大伯母,我是雪汀。” 俞氏听而不闻,双眼紧盯着雪汀,喘气加速,胸口随之一起一荡。 她抬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指着雪汀,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廖迨非常担心,他是很清楚,母亲对亡故的小姑子一直心存偏见,前两年还不曾病入膏肓时,除了痛恨那个人面兽心的二女婿,有时候还常常痛骂廖明廊,说如果不是她那样自私自利不识大体,廖家岂会落到这个地步。 眼下见到了人,真不知她会作出何种反映? 她病得糊涂了,简直手指推一推就能倒,也无法对她进行强行劝阻。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4章 临终 雪汀不知道俞氏听见没有,又说了一遍:“大伯母,我是雪汀,是明廊的女儿。大伯母你身子有病,不如先好好回房歇息,我既然与你们再相逢……” 她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的说,“我以后会照顾你的。” 雪汀不是什么圣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打算所谓的尽释前嫌。 但是,面前这个妇人已经病重,她的所谓“照顾”承诺其实就是个花团锦簇的谎言,而她对廖迨,还有着以往情份,只要见到了他,她就不能完全放手,否则,她也不会随着重福至此。 这一方面,与俞氏如何无关。 俞氏神情怔忡,谁也无法从她脸上神情看出,她是否听见了雪汀的话。但是,至少这一刻,她是安静的。 所有病中的杂音,凄厉的呼叫,都在这一刻停下来。 她眨巴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忽然说:“听。” 众人皆愕然。听,听什么? “听,有人在说话。”俞氏道,“我听见有人在说话,三妹,是三妹么?她来看我来了。” 雪汀和廖迨不自禁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些气馁,原来那些话都白说了,俞氏压根儿什么也未曾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濒死的她已经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儿未曾听懂。 俞氏接下来却又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不是,三妹已经死了,她怎么会来看我?再说,她恨死我了,她不会来看我的,她……她这是来找我,让我同她一起下去了。我们就要到阎王殿上对质去了,三妹,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楚。我自问问心无愧,是死是活,我都对得住你们廖家人!你怪不到我头上的,哪怕阎王殿对质我也不怕!” 刚开始说话,她还有些言语模糊,嗓子里也不时带出很多不和谐的杂音,但是越说越清晰,渐渐大家听她的话都不用再费力分辨了。 而她所讲的话,虽然一半沉浸在自己幻想中,条理却是清楚的,显然,思路并未发生很大的混乱。 雪汀瞥了一眼廖迨,见他的神情里紧张同时又带着几分惊愕,俞氏说话时手舞足蹈,仿佛也是有着不少的力气,廖迨本来是伸手搀扶她的,也被她挥舞双手甩开了,廖迨更加惊愕,并且不知所措。 雪汀心里浮起一个不好的预感。俞氏病重,看来之前一段日子,是连人都认不齐全,话也说不灵清的了,她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现,搞不好就是回光返照了。 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沉沉地攥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即使俞氏是那么摇摇欲坠如风中之烛,即使俞氏说的话还是隐约有着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即使只需要在场任何一个人出一点点力气,就能阻挡下来,但,没有人这样做。 春日近晚的绮丽天空下,破败的院落,残旧的屋子,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妇人独自手舞足蹈,如疯似癫,喋喋不休,偏偏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开始变得异样清晰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做错了,错尽错绝,错得毁了廖氏整个家族,错得断送了我的女儿们的性命!” 老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掏出了心底深处隐藏最深的懊悔,“啊,阿静,阿影,阿恬啊,你们是我的命,是我的身上掉下的肉啊,你们就这样去了,做娘亲的眼睁睁看着你们都这样死去了,只有我还苟延残喘在这个世上!女儿啊,让娘来替代你们啊!娘情愿死一万次,也不要你们死啊!” 她绝望的呼喊着,眼泪从枯槁的面上如同决堤洪水一般滑落,神情可怖。 她猛地一回头,准确地指住雪汀,把雪汀吓得不经意往后退了半步。 “三妹,三妹,你来找我了是么?你来拉我下地狱了是吗?三妹,你莫退,你莫走,我和你说,做嫂子的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可嫂子只求你一件事,你照顾照顾我们迨儿,我们阿迨被我牵累得不成人了,我们阿迨他还要光宗耀祖的,求求你,求求你,关照他,关照他啊!” 廖迨起先只是听,尽可能在必要时扶一把自己的母亲,也防着这个不知道是否还有清醒意识的老妇人会突然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行为。 但他听着听着,少年人再也不能够勉力维持镇定了,渐渐也落下泪来。他习惯性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伤心。 就在这个时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俞氏嘴里说着“求求你,求求你”,竟然朝前冲上了两步,扑通一记跪倒在尘埃。 随后她就拚命的以头触地,叩头叩的咚咚有声,大声叫着:“求求你,关照我的儿子!” 众皆大惊,廖迨和雪汀同时上前,已经迟了,那病弱的老妇人出奇的行动利索,几个头叩下去,突然间伏在地上的身子一僵,叫声戛然而止,再没了分毫动静。 “娘!娘亲!”廖迨只吓得心胆俱裂,颤抖着双手,扶上自己母亲的肩头。 只轻轻一扳,没有用力,那老妇人的身子便被翻了过来。 她神情激动,双目圆睁,犹自有不绝的泪水从枯潭般的双目中涌出,嘴巴大大的张着,似乎还想要叫出一些什么来,可是,呼吸却已停止。 俞氏病入膏肓,廖迨一直形影不离在床前照料,没人比他更清楚,俞氏的病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挨日子罢了。 这些年来,见到了不计其数的生离、死别,还有那些人心的丑恶和黑暗,世道的功利和凉薄,廖迨曾经设想过不下百遍,即使相依为命的母亲最终弃他而去,大概他也是第一时间只会感到麻木吧。 甚至,也许还有解脱。廖迨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长大了,可以开始积攒自己的力量去为未来的生活奋斗了,也可以开始去努力拥有自己想要的一片蓝天了。 这种心情之下,母亲有时甚至是他的负累。 多少个长夜漫漫,穷途末路的日子里,他静静的看着母亲,静静的等待着命定即将发生的一切。 廖迨想,他做好了准备了。 但当这一刻真实来临的时候。 不是麻木,不是解脱。却是有种无言以表的痛楚,从心底深处一点一点蔓延开来,迅速的抵达四肢百骸,使他惊恐,使他疯狂,令他发出胸臆深处的悲嚎: “娘——”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至亲。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5章 从军 白幡漫天,纸钱飞舞。 阴霾天色里,淅淅沥沥的细雨如同压抑心情写照。 一行悲伤的队伍,抬着深黑色棺木,缓缓走出陋巷,向着宜阳城外的一个方向行去。 那里,将是死去的人永久栖息的地方。 哀乐不时响起,重福老人家不时的擦拭着混浊老眼,泪水一次次浸湿他的衣袖。 与此相对的,是廖迨麻衣麻帽下面一张肃容冷静的脸。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仿佛在母亲告别人世的那天,已经挥洒了所有的悲伤和激情,接下来置办丧事的日子里,他就始终保持着这般的冷静到了骨子里的麻木。 以廖迨现状,自然没法主持这等规模丧事。——他从贫民窟里走出来,可为俞氏操办的却是一等一隆重的丧事。 这自然是雪汀的助力。在她的有意操作下,不但把丧事办得体面风光,甚至透过了某种渠道,“不经意”泄露了是倾城公主在此,为亲戚操办丧事。所以,当天出殡时,举城轰动,不但是当地的名人富商,就连宜阳县令都惊动到了,亲自来到献祭。 对此,廖迨未加拒绝,他说:“母亲入土为安,走过最后一程风光,是我身为人子当尽之义务。” 按理来说,廖迨在得到助力的情况下,应当扶灵回乡,使得父母合葬。 但这里有个非常关键的要素,目前廖迨二姐夫的那个家族中止了对廖迨的追杀,可一旦他回到南朝,闹出些动静,可能会使事情变得不可控。 廖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口口声声表达“我长大了”,毕竟力量是有限的。 再者,他唯一忠心耿耿的老仆重福,在以前逃亡途中为了保护他,受了非常重的内伤,如今再也没有能力为他提供保护。 单只廖迨一人,千里送灵柩,是不太具有可行性。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母亲得到最后的安慰,风风光光厚殓入土,即使这一点,在偶遇雪汀之前,他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重孝的少年看着雪汀,慢慢道:“我欠下你的,欠了太多了,现在我不可能厚颜无耻的说报答,但愿以后能有机会向小雪妹妹说一声谢谢。” 雪汀懂得他的意思,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重诺,胜于千钧。 接下来,就是商量下一步的事宜。 廖迨说,原本还担心重福,但有雪汀这么一闹,惊动官府。重福在这里,以后会得到荫护,所以他能彻底放下,这就想要去往军队从军。 从军,这是乱世中快速崛起的唯一方法。 他的曾祖父廖道徴,就是因为从军而慢慢踏上辉煌人生的。南宫鹫也是这样。 可以说,但凡想要出人头地,有所成就,从军是唯一选择。 现在,廖迨什么也没有了,但他还有勇气,从零开始,重新打造他的人生和家族。 雪汀理解他的想法,但提出问题:“迨哥哥,你打算往哪里去投军?”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廖迨沉默了一会,方才回答:“我回南方,那只有死路一条。” 他没有正面回答雪汀的提问,但是言下之意,再是明确不过,廖迨来自铁颜,可已经无法再回到那里去,他唯一的出路,是在沧浪。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雪汀摇了摇头,说:“我也在沧浪啊。” 一句等如千言万语,这不必再多讲什么了。 廖迨低着头道:“小雪妹妹,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雪汀心下隐隐已经猜到,道:“你别客气,有什么要求,尽可对我说。” 虽然那个不情之请,可能是个明明白白的请求,但廖迨说出口时,仍然迟疑了好一阵子,他红着脸道:“小雪妹妹,原本、原本我的打算,也不是马上去投军,我是想先要从商的。我才十五岁,一贫如洗,军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我这样的一个小兵。” 雪汀非常理解,当今之世,兵役沉重,但是一般抽丁的兵士想要出头,从底层打起,能够奋斗出来的千中无一。 即便廖迨家学渊源,身负武艺,从底层做起,他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更何况,眼下沧浪统一北方,唯一用兵的可能,是对南方铁颜。 但南北双方目前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很可能三年五载之内,都开不了火。 这也就意味着,廖迨现在从军,他在三年五载,乃至更久的时间内,都将处于军队的最底层,一事无成。 所以,他原来的打算,是当母亲离开人世之后,就去行商。 这年头,有武艺傍身,胆大心细,头脑加上一点运气,从商发迹的可能性很大。 从商赚钱之后,才入军队,那就并非打算从底层做起。 这是一个很切实的计划。 如今廖迨红着脸对雪汀开口,当然是想省略从商那一步,以便多节省几年。 反正雪汀帮助他的地方已经不可胜数,再开一次口,纵然艰难,还是必要的。 雪汀想了想,微微皱起眉头道:“迨哥哥,你的要求,无可厚非,我当然尽一切可能帮助你。只不过,我出门在外,这里倒是没有现成的东西可用。” 雪汀跟着宵风在朝中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二万分的趁心如意,但是,她究竟年幼,从未深入接触过政治层面。 如果她想为廖迨作一个引见,要么得去找宵风,要么就得拿出一件可信的信物来。她人在旅途,可没带上国师府任何官方的东西。 她看看廖迨,想问他是否愿意随她去见宵风,随即又打消这个主意。 她能帮助廖迨,帮助他从穷途末路里走出来,但是,雪汀还是不打算自己今后和廖家的关系搅得太深。 廖迨今后的路,仍需他自己走,最好与她不再有交互和纠缠。 很多事情,哪怕人事全非,时过境迁,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的本质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正有些许为难,忽见阿幂对她使了个眼色。 雪汀暂时还没想到他意之所指,但阿幂既然有这个举动,说明他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 雪汀向他点了点头。 阿幂便不紧不慢从包袱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墨笔砚。 信笺是上好的光润竹帘纸,墨是罕见的桐烟团墨,绝无凝滞。 这纸张和笔墨虽然没有国师府的标记,可一望名贵之极,不是平常人家所有。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6章 塔慕雪山的传说 推荐人,总是要写一封推荐信。 雪汀接过纸墨,一边慢慢调墨磨匀,心里在想着这封信给到哪里,具体给谁。 沧浪各地都有不少的驻军,但廖迨是需要打仗建立军功,最合适的去向,自然是投入乾江那里的驻军。 铁颜和沧浪隔着乾江两两对峙,开战是可以预料的事。乾江北岸不少重要关城都随置布防。 雪汀想了一会,想到了开交城,那里是一个重要关口,兵家必争之地,常年有三万兵马长驻。 宵风真人有一个从学院出来的学生胡候之,在那里担任判官一职,官职并不显要,但辅助军队的制置、转运等要务,往军中安排一个人,毫不困难,且以他的职务,不会给廖迨一下子安排到较高或者关键位置上去,那么这个动作也就不会那么起眼。 雪汀拿定了主意,当即写下一封信,说明自己的身份,有一个朋友想要从军,希望对方能够给予相应的照顾,由于事出紧急,先让专人携信前往,相关的官方公文,随后也会抵达。 由于廖迨此去,在军中必然只是担任一名最低级的军官,所以最好的方式是直接出一张姓名空白的官方公文,上面有一个官职空缺,姓名可以随便填的。 但她这会儿和宵风联系不便,廖迨又不能跟她走,只得采取这样的从权之计。 关于廖迨部分她写道:“乱世之世,尤需重兵。今有廖迨者,少年英雄,勇悍无双,今不欲使明珠埋于草间,特此推之,盼兄以军职任之,供发所长。” 写得颇为含蓄,既不急切,更不以威势压人,但还是把廖迨夸了两句,暗示对方不能太贬低他。 雪汀写完了,抬头望着阿幂。 阿幂不语,只把信笺拿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提起笔来,在雪汀署名的下方,龙飞凤舞画上一个大押。 雪汀立刻便笑了。 这是“宵风”两字,和长意岭紫岩峰那个“宵风学院”的字迹一模一样,而平时宵风自己署名也是这般。 这样,这封信就是一封私人信函,暗示这件事情已获得了国师的准可,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办而已。对方是宵风的学生,平时多有联系,对于宵风字迹是熟极于心的。 封好书柬,阿幂又道:“你的金锞子。” 雪汀“哦”了一声,急忙取出荷包,从中倒出三五个金银的小锞子。 雪汀把这几个金银小锞子带在身边,原就不是为用的,而是预备有不时之需。 锞子的底部,都以阴文手法刻着宫内标记,这是皇宫用物,明眼人一看便知。 现在交给廖迨,也算是应上了不时之需了,廖迨带上这几个小玩意儿加上那封信,胡候之判官见了,便能确信廖迨是雪汀推荐过来的无疑。 即使官方公文不到,即使是宵风真人所未曾明示允可的行为,倾城公主要从私底下的渠道推荐一名低级军官,说白了,胡候之也是绝对没有拒绝的余地,反而会尽心尽力为其办妥。 这里的难点就只不过是雪汀的身份无从证明而已,如今宵风的笔迹加上几个宫中御用的锞子,想来应当可以取信于对方了。 廖迨收下了信和信物,站起来,向着雪汀深深一揖到地。 少年人在宜阳多待一会都是不愿,他的行李很少,稍加整理,便与重福郑重话别。 雪汀和阿幂为了这个意外,在宜阳多留了三天,原是在计划以外的,廖迨既然当天便走,雪汀正中下怀,当即也和阿幂准备动身。 只不过,表兄妹两个人的去向,南辕北辙,是愈行愈远。 廖迨临走时,对雪汀说了一个消息:“传说烜城之北,塔慕雪山的顶峰有个圣湖,湖中开放万年金莲,能疗天下任何剧毒。唯有缘者方可见之,传说中有人曾见,曾摘,但至少是近百年来没有人再能见到那神奇的金莲了,所以到现在,这金莲渐渐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雪汀没有在意,微笑着道:“这样的神话传说向来很多,不足采信。” 阿幂却是紫眸微闪,想起了不久前宵风真人对他所提到的第二味药引,那是:伊川圣湖开放的万年金莲。 伊川在极北之地,相传有神龙出没,虽然神秘异常,但这个国家可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那圣湖也是每年千千万万人朝圣之所。 相比之下,塔慕雪山虽然是出了名的美丽、高峻、神秘和难攀,但它还是在中州之地,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两边都在传说万年金莲,却不知哪个传说是真,哪个传说是假?抑或两边都有这种神奇的玩意儿? 廖迨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种传说不靠谱的极多,但是小雪妹妹,你不可看轻了这个传说。因为据说上一个摘到那种神奇异葩的,是百年之前的葛真人。 葛真人羽化登仙,是和这个造化息息相关的,此说虽不足采信,但他在塔慕雪山有奇遇,这却是史书所载,真切无疑。” 雪汀秀长的眉微微蹙起:“葛真人?” 葛真人名头极大,史有其人,他的传奇故事,在严谨的史书上亦多见记载,留下诸多可信不可信的迷思。 而在民间,一般是被唤作“葛仙人”,因为他最后据说是羽化登仙了。他的一些著述,如《抱朴子》等,在民间被视若圭臬,只是流传不广,“论仙”三篇尤其被道家视为无上秘法,不得外传。 史书上确曾记载,葛真人在塔慕雪山的一段经历,不过涉及此人记叙手法一般玄奥晦涩,所用言辞极尽曲折,他在塔慕雪山倒底有何奇遇,光看文字表面是看不出的,那是要靠猜的。 但史书上记有此一笔,至少说明那个“传说”那就不再是民间衍化的不靠谱了。 雪汀还没怎么,阿幂已经动容,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去塔慕雪山走上一遭。 廖迨看他俩的神色,道:“小雪妹妹因我家之害,身负重伤,所中剧毒始终难以化解。这番罪孽,理应由我来赎还,按理说,我是应当亲上雪山为妹妹探循这个传说真谬的,……” 雪汀笑道:“这没什么,哥哥告知这个消息,也不错啊。” 廖迨微微一笑,道:“总之这个传说在当地传了几百上千年了,又有葛真人事例。我想,妹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7章 向往 廖迨这么说着,眼睛却瞟着阿幂。 阿幂点了点头。 廖迨遂向两人拱手作别,不讲任何惜别的话语,头也不回,大踏步的踏上了山长水沓的征途。 雪汀遥望远处,心头说不出是怅惘还是感慨。 但不知再相见,自己这位表兄,届时是否已经有了什么出息? 半晌,雪汀回眸瞪了一眼还沉浸在若有所思里面的阿幂,娇嗔道:“就一个荒谬的传说,说给你你还真信啦?” 阿幂只笑一笑,不与她进行无谓的争辩。 “哼,大好青年一个,尽信那封建迷信的一套。”雪汀嘀咕道。 嘴里犹自在倔强着,雪汀的心里,却不是她所表现出来那样的平静。 她想起自古以来,就是有很多传说,很多不可信的神话,但往往又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表示那些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 雪汀想起了《山海经》,那本用现在一般眼光来看显得荒诞不经的古藉,在自己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时空,实际上一直都在被研究着。 那里面记载了很多历史、文化、山川、民俗、物产等,被证实都是可以考据的。 而其中最突出争议的一点是,记录了很多奇珍异兽,基本上是后世再也找寻不见的生物。 有些人认为,那些也曾是有的,但因为一些缘故灭亡了。 如果雪汀记得不错,《山海经》这本奇书并非是一个时代所就,它最后篇章的补齐,正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 也就是和自己的这个时代,应该差不多是平行的。 而在那以后,固然那些难以证实的珍宝异物再无现世,《山海经》这本连载式的书籍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是不是说明,在这个时代,的确还与一两千年以后有着很大的差异呢? 有一些东西,有一些神话,原本都是有的,但是到了后来,因为何种变故,就没有了。 否则,雪汀所经历的两个时空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相仿的民俗和神话呢? 如果这个假说成立,那么是否在这个时代,还将出现一些以后人的观念无法判断和衡量的事情呢? 比如,不可预知的变故乃至浩劫?比如,珍稀生物及特异产物的灭绝? 如果这一切的推想有所凭依,那么,她是否会身逢其世,除了人间之乱而外,还顺带解决一个远古的谜题呢? 看似荒诞,想想还是很兴奋的。 所以,雪汀想,假使阿幂那个家伙因为这席话,非要去封建迷信一把的话,不管怎样,反正她也要去。 雪汀笑了。 两人再次上路,这次行程,雪汀显得很轻松,心情很好。 不管怎样,宜阳城的偶遇,让她解决了埋藏在心头七年之久的一件夙务。 不管那件事情,对自己来说更多是情分还是孽缘,总之现在已经圆满解决了。 就算日后再次遇到廖迨,她也用不着拖拖拉拉、蝎蝎蜇蜇的不果断,而是该怎样就怎样,任凭命运把他们推动朝向哪个方向。 她不欠廖家,廖家对她所负下的债,她也彻底放下了。 雪汀的心头,从此干干净净的能抹去了那个“廖”字。 在这种如释重负心情的驱使之下,两个人接下来的行程越发是愉悦和欢快。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由于雪汀出门在外久了,她从精神到肉体,都渐渐能够适应这种不断发生环境和气候变化的旅程了。 在途非止一日,两人越过焉州,进去了西南地界。 景致渐渐有很大不同,山渐明而水渐深,天空高高的,蓝蓝的,总有团团洁净的白云在碧汪汪的蓝天上飘行,微风拂面,气候干净而湿润,一切景致都洁净明透的像是天天被仙女精心洗炼过一番,让人不得不由衷感到身心俱爽。 在进入这一带区域之前,天气已经有点热了,雪汀的脸蛋,也经常在赶路途中热得红扑扑的,引得阿幂不时担心。 但在向西南方面行走的日子里,不知不觉间,就不复再有高温的感觉。 即使头顶挂着火红的太阳,它也只象是一个顽皮的邻家姑娘,洒下一串清脆笑声以后欢快转身。 四大家中崔家的势力盘踞所在地,是在烜城,一座号称四季如春的大城,和顺而优美,繁荣而安静。 雪汀知道,师父这次出行的重点考察对象是崔家,因为三皇子的意向婚配是那位有名的才女崔三小姐。 师父必然是在这烜城要多留驻一阵的。 相去烜城约三十里,有一带延绵不绝的冰川,终年积雪的雪山群。 说来也是很奇怪的,在如此温暖无夏的附近,却有着这样一个亘古积雪的雪山群。 塔慕雪山在蛮语里面的意思是“银白色的山岩”,又因它的山体多由黑白两种颜色的石头所组成,在当地也称“黑白圣山”,最高海拔直入云霄,甚少有人能够登顶。 在烜城,直接可以遥望塔慕雪山。它那洁白无暇的峰体,直入到蔚蓝苍穹,便宛似蓝水晶上面镶嵌着的精致万分的白银。 两人或许原本还不至于一到烜城,就注意到那座雪山,但在廖迨那个传说的前提下,两人一旦看到了塔慕雪山,便不由得长久遥望,神为之夺。 阿幂驻足良久,凝视着天边那座延绵起伏、不见首尾的冰川高峰,竟然有了些许的失神。 他心里有个奇怪而微妙的声音,在轻声说着:看,那座雪山,如此圣洁,如此神秘,如此不可攀附,多少神圣的传说对于它而言都可能是真的。那里会有神花,有奇药,还有仙人! 阿幂似乎感到了全身的血脉都在贲张,热血情怀不断在他体内奔涌。 激动中,他下意识地抓起了雪汀的手,心里想着:“她会好,她一定会好的!” 好了以后又怎样?他眼前似乎涌起了一幅幅完美的景象:就在这蓝天白云之下,就在这闪着光的雪山之巅,他和她手携着手儿,肩并着肩儿,她健康而明快的笑声,她纯澈洁净的的呼吸,她乌玉流瀑一样的发丝,伴着她芬芳馥郁的微微体香,一点点,一点点,掠过他的心房…… 雪汀摊开五指,在阿幂眼前晃了晃。 阿幂视而不见,那嘴角的弧度却比惯常所有的稍微加深了一些,而他的紫眸,乃至他的手,都似乎比往日加深了一些温度。 雪汀觉得有趣,连声唤着他:“喂,阿幂,你怎么啦?做起白日梦来啦?快醒醒,你快醒醒!” 她好笑地推了他一把。 阿幂高大的身子动了一动,手足间银链流水似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银链,又抬眼看了看雪汀,忽然一张脸涨得通红,连下巴都红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8章 崔家家主 崔世勋在他那间浩大无比的书房里,皱着眉头,面色严肃地瞧着面前桌上摊开的那张颇为气派的大红泥金请帖,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迹: 当朝国师宵风真人邀请崔家家主,以及崔家几位有名的话事人共同出席次日的宴会,地点则是在烜城刺史的官衙里。 这算是非常标准的一场公宴了。 崔世勋知道同样的请柬,还有两张,分别送往了因名花会而来到的杨家和王家家主手里。 宵风真人一行二百人,肩负西南巡阅的使命,一程走,一程往往于某个地方盘桓数日。 但行程再慢,他也在当月底,也就是端午名花会之前的五天赶到了烜城。 不得不说,这个日子刚刚好,不必着急一来就赶着出席由四大家一手操持主导的名花会,又可以有一个从容宣告“有个帝国大佬在烜城”,使得四大家完全无法在接下来的盛会无视于他。 而他一到烜城,就抢先发出了请柬,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宵风真人打算采取主动。 这让崔世勋很有些不适,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宵风这头强龙,摆明了他就想来压地头蛇,而且一压就是四条啊。 崔世勋仔细研究了一会这张请柬,确定把时间、地点、出席人物等相关细节看清楚了,他阖上这封请柬,慢慢踱到外室,在紫檀雕螭的榻上坐下来。 崔世勋是这一代崔家的家主,五十岁不到的年纪,身子略略有些发福,脸容习惯性保持威严,但他肤白体胖,三绺长须,终究是给人和气的感觉更多一些。气度雍容,轻言缓语,倒有些世外高人的风度,并不很似这个延绵数百年之久大家族的家长。 世人对于崔世勋的评价很是两极分化。 有的人说他有经世之才,才能以非嫡长的身份,在三十岁时就成为百年恢弘家族的族长,而这些年来,崔家在他的精心经营之下,展现着非同一般的蓬勃发展力,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理论上古老到应该是保存辉煌而不是追逐成绩的家族。 可另外有些人的评价,则是一句话:内事决爱姬,外事决掌珠。 崔世勋的原配是杨家小姐,不幸在生产时难产去世,而且是母子俱亡。 后来崔世勋续娶了杨家次女,但是一直没有扶正,而是以二房夫人的身份管理着内院。 崔世勋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是由于他多蓄内宠,他不想内院里发生过多相互倾轧的风波,索性搞一个大平衡。 但有观点认为,这完全是出于他非常喜欢其中一名唤作百花羞的小妾,这名字一看就不是正经出身,所以他再怎么专宠于她,也没可能提高她的地位。为了表示这份独宠,索性就也不给其他人名份。杨氏二夫人出身高贵,当然她的地位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但是实际上百花羞却掌握着极大的实权,世人说所“内事决爱姬”,就是指的她。 “外事决掌珠”,这位掌珠,则是指的当前大大有名的才女三小姐崔蕙。 崔世勋名门高族,豪富无匹,且为一家之主,这意气风发的人生里只有一件不足,崔世勋膝下女儿不少,女儿多点没关系,十个八个乃至百八十个,崔家养着,都毫不成负担,可他这是专生瓦,不弄璋。蓄宠数十人,一口气为他生下十二金钗,只落得堂前堂后,堂上堂下,一群莺莺燕燕。 这其中,有两个女儿是算嫡出的。三小姐崔蕙和六小姐崔莺,她们都是杨氏夫人所生,崔世勋早早便把她俩寄在已故元配名下,将两人的名字写进了族谱。 崔莺今年十三岁,还没有表现出什么特长来,但十七岁的崔蕙,却显示了相当多与众不同之处。她有才,美丽,慧悟,性情潇洒,平素喜作男儿打扮,办事能力极为出众,有些事情如果崔世勋不出面但又比较重要的话,就常常有崔蕙代为出面处理。 内院叫她“三小姐”,但她在外办事,大家习惯了,都把她叫成“三公子”,她也往往自称“崔三”,公然以男儿身自居。 崔世勋年龄越大,他处事的欲望相对也在不断降低,但有些事情,他又确实不愿交给其他房里来处理,于是都委托了爱女,于是那句“外事决掌珠”也就顺理成章出现了。 除此之外,崔世勋还从胞弟崔仲勋那里过寄了一个男孩崔情之到名下,这孩子也非嫡出,崔世勋自问年纪还不老,又不是不能生,他还指望着终于能生出自己的儿子来。 为了生个儿子,崔世勋十分卖力,最近这两年,陆续往家里拢了远超他女儿数目的女孩子,并扬言,谁要能生下儿子奖励金山银山都不是问题。 可惜的是,大概是后院女人太多阴气过重,这些新女孩子入门,别说儿子了,就连女儿都没再生下一个。 崔世勋在榻上,半坐半躺,闭阖双目,氤氲香气袅袅于紫炉中溢出来,春暖花开的午后,他这样子谁也不知是睡还是在思考着某些事情,自是绝无人敢上前打扰。 书房外界,静悄悄的,都能听到隔院里女子依稀的笑闹。 崔世勋忽然睁了眼,开口问道:“三小姐回来没有?” 书房里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廊下,一眼望去,明处似乎也不见人。 但崔世勋这句声音不高、看似随意的话一问,立刻就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垂手站在门口,恭敬回答道:“回老爷,三小姐昨晚到家,今天一早,和表少爷出门了。” 这少年人是崔世勋近几年来刻意培养的心腹名叫崔文秀,年纪轻轻武功绝高,并且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已经掌握了很多家族的话事权。 崔世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轻轻哼了声,嘟囔道:“没出息。” 这很明显是在指责女儿刚回家就和表少爷一起出门,这怎么瞧着都是有点儿女情长。 崔世勋随后又道:“她回来了,让她来见我。明天国师的宴请,我带她一起去。” 哪知崔秀笑笑说:“三小姐和表少爷去了塔慕雪山,这几天多半回不来的。” “什么?”崔世勋非常意外,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塔慕雪山距烜城三十里,早上出发,当天不可能回。若是还在那里住上两天,能在名花会正日子前面赶回来,都算够呛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89章 妻妾 最让崔世勋不高兴的是,女儿昨天回来,那明显是缀着宵风一起回来的,怎么都没见他一面,向他汇报此行的成果,就这么自作主张去了塔慕雪山? 那个地方除了高和冷,又有什么好去的? 但他在脱口“什么”两字之后,随即便收住了冲到唇边的下意识的斥责。 自己这个女儿,有才能,有本事,年纪轻轻的,行事干练,颇富心计。 这当口跑去塔慕雪山,肯定不是表哥表妹单纯的出门游玩。 昨晚估计是女儿回来很晚了,今天一大早出了门,没来得及说一声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么忙,非但不能怪她,还要怜惜一下女儿辛苦呢。 崔世勋想通这一层,立刻便心平气和起来,关照道:“晚上我和仲勋设宴招待那两位尊贵客人,你准备一下,需得严格守密。” 他没明说“两位尊贵客人”是谁,显然这也用不着特别关照,而且看样子两位客人不是头一次被招待了,崔秀平静地答应了“是”,看看崔世勋似乎没有别的交代了,行礼之后便离开了书房。 崔世勋跟着也从榻上坐起,因为躺卧的时间有些长了,他很惬意的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方缓缓站起来。 很休闲,很随意的走出了书房,看似漫无目的随便朝着内苑方向走去。 崔家在烜城基业超过了三百年,崔家这座宅子也是经历了风雨时间洗礼,但是由于经营小心、多次翻修的缘故,其看上去,并不如它的年岁那样沧桑。 画栋雕梁、曲栏回廊,崔家主宅规模之大,范围之广,建筑之精,相较皇宫内苑毫不逊色,甚至在某些不逾制的空间内更出其上。 正因其规模之大,若不是事先约定,是很难一下子见到崔世勋的。 在这样规模的园子里,用车子代步几乎在所必然。但崔世勋此刻仅是漫步而行,他今天没有外务,所处的书房在主宅内外最关键交结处,向内向外都很容易。 他背负着手,仿佛无所事事的,向着内苑而去。 不过,崔世勋选择在这个时间上面走出书房,走向内苑,当然不是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谓。 穿过二重院子,迎面就见着一大群莺莺燕燕,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双方不期而遇。下一刻,崔世勋便被理所当然地淹没了。 这群女子中,为首妇人四十出头,装饰雍容华贵,容貌犹自留着几分年轻时的艳丽。 尤其是她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目,常常教崔世勋心中感叹:遗传的功能太强大了,自己女儿崔蕙,完美继承了这双美丽的眼睛,而血缘的关系又太神妙了,女儿的那双丹凤眼之神采飞扬,那种顾盼间的神光离合常常会让人感到她和自己父女之间的无比神似。 这迎面而来的为首女子,自然便是二房夫人杨氏。 杨氏是崔世勋元配的堂妹,崔世勋娶了她,却并未将其扶正,表面上的原因是崔世勋不忘原配,内部关系当然复杂得多,一位不被扶正的名门妻子,她肯定不是杨家嫡系长房出身。 崔世勋年轻时可能还有过一些考虑,另外再娶续弦的,但随着内宠渐多,作为家族大家长,他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一定再联一段婚姻,于是就这么耽下来了。 但杨氏也并未因自己的身份而不满。 她在娘家就不是特别受重视的女孩儿,嫁给崔家族长已属幸运,二房虽然名义上偏了一点,但也是有名有份有地位。 崔世勋又不入朝廷,她也不需要一个什么与之相当的封诰之类的虚名。 更重要的是,二房杨氏百年之后,是照样可以正大光明进入崔家祖坟,以至宗祠的。 她的女儿,也都是嫡出名义。 再加上杨氏自从嫁过来,便牢牢掌握着内院的管事大权。 ——宠妾百花羞虽然分走一杯羹,但在最终决定权的威严上面,谁也抢不走她的。 所以,杨氏心境平和,从未对这个二房有所羞愧或者遗憾,更未对此有所不满。 在杨氏周围,簇拥着二十多名女子,或妖冶或清纯,真真是燕瘦环肥各有特点。 这些人中,除了杨氏得用的丫鬟以外,还有不少姬妾。她们虽然天天盼望崔世勋的云雨,但老实说与其在深院里等着天上落馅饼,还不如殷勤一点挤到前面去。 跟着二夫人,吃不到肉也容易尝到肉汤。 这不就是,崔世勋自己撞上来了。 在见到崔世勋之后,一个个娇美女子便如见了生肉的饿狼,两眼绿油油的扑将上来。 “老爷!” “家主!” “老爷,你从哪里来?” “可不累了么?快来歇歇。” “取酒来,老爷喝一盅消消乏。” “风口里哪好饮酒,还是吃个鲜果吧。快拿鲜果来!” 崔世勋早就习惯了这种众星拱月,好脾气的笑着,任由众女子伺候。 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安坐在铺上了银丝锦褥的凉亭里,咬一口梨子,吃一瓣香橙。 对于甜酒,武功很高、身体倍棒的崔家家主也没拒绝,笑嘻嘻就着美姬手中喝了半杯。 他这才偷空,笑着问了一句杨氏:“夫人是从南苑过来的哇?” 杨氏一直气定神闲的坐着,任由众姬妾出尽百宝。 见问,方笑着微微欠了欠身:“是的。午后,大家多半在歇息,我就先回来了。” 名花会三年一次,由四大家轮流主办,每当这种时节,就有无数名门贵媛、书香小姐、官府千金涌聚一地,还多半有她们的至亲长辈相陪。 说不尽各种各样的身份,各种各样的来路,大家也都有各种各样的性格和交往群。 对于每届操办名花会的主家来说,分清这些女孩子们的等级,搞懂她们的来路和群体,根据不同的情况,做不同的安排,那都能算是一件说不出有多少复杂的工程。 名花会三年一届,杨氏夫人自嫁入崔家,这是第二次主持名花会。 头一次,她刚刚嫁过来,面对这种情况是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每天处理不完的事务和纷乱,压力巨大,每天晚上偷偷哭泣。 这第二次,她可以说是足足做好了十二年的准备,最近三年,更是几乎每天都要抽出一点时间来,拉着女儿关心这件大事,周全筹谋,煞费苦心。 凡事有努力便有成效。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0章 莺燕 虽然女儿崔蕙在名门花前一个多月,突然就跑了出去,但由于事先准备工夫做到了极致,杨氏夫人万事有条有理,不愠不火,很是显了一回大家身份,大大的出了一把风头。 即便如此,但她事无巨细,每件事情都要面面俱到,自然也是极累了。 那些名门闺秀,有些她们自己家族在烜城有别院,有些则是统一安排到崔家的别院,但还有一些人,是一定要住在主宅这边的。 不管小姐们住在哪里,只要是住下的,都要让她们感受到主家春风般的热情。 杨氏夫人每天都得和她们分别见面谈话,各种暗分等级的繁琐的会面和交际。 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足不点地,也只有午后这一点点闲暇,由于贵女们大多有午歇习惯,杨氏夫人也才有空透过一口气。 崔世勋无巧不巧,在这个当口就邂逅了自家夫人,那自然绝不是真正的巧合。 崔世勋这会儿,一边享受着姬妾们如火的热情,一边便随口问一些关于接待贵宾们的情况。 名花会是相对于未出阁女孩儿们的盛会,但当然这仅仅是表面,事实上,除了各家小姐会在这个盛会上露面,还有多少年少英俊,同样也会来到。 交流一番,认识了解一通。 这些个男客是由崔仲勋主要负责接待,但杨氏亦非毫无机会接触。 从她的层面,以她的眼光来打量这些少年俊彦们,也是崔世勋顺便想了解一下的事情。 杨夫人想了想,笑着向南边指了指,道:“依我看,这次毫无疑问是那边的独占鳌头,连比较都没法比较的,足足盖过一个鼎去。” 闺秀们都住在南苑,但杨夫人这个朝南指的手势,可不是在说南苑的小姐们,这一点,崔世勋心知肚明。 他叹了一口气说:“这叫我又是高兴又是怅惘。老友后人木秀于林,我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但这么轻轻易易就把我们的后辈都压下去,我是不服气,又不能不叹后继无人。” 杨氏好脾气地微笑说:“唉,这倒是我偶见美玉,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了。那自然不是如此,只不过是咱们的孩子天天见,见着人家的美玉良璧,总归觉着新鲜的好,未免我就夸过头了。” 崔世勋哈哈大笑,连连道:“不,不,不,你原来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会儿补充的,才是失实了。咱们家没后辈比得上他们,那是事实,也许别家房里还有。嘿嘿,要是咱家三丫头若是个男孩儿,那可毫不逊色。” 对女儿的这种盛赞,杨氏听得并不少,有时崔世勋更多的是遗憾,感叹崔蕙女儿身。 不管表达的是个什么样的感情,总之都是对女儿的极致肯定,杨夫人听得心如蜜样甜,容光焕发。 不过十来句话的功夫,就有流水不绝的下人上前来,向杨氏报备各种琐事。 崔世勋笑呵呵在一旁听着。 一般而言,他一点意见都不会发表,但听得家务冗杂,诸事烦难,也不由得感叹道:“难得夫人筹备周全,件件都在心里。” 杨氏很高兴,嘴上却故意嗔怪着笑道:“这都怪三丫头终究太年轻了,老爷才说她好呢,可你看看,明着是我最忙碌的时候,她倒是玩得人影不见!” 崔蕙这阵子忙得确实有些突出了,几个月都不在家,杨氏这是有意提到,趁着崔世勋心情愉悦,也是代为开脱的意思。 崔世勋果然哈哈大笑道:“咱们这女儿,啥时候能管得住她啊?她有分寸,由她去吧。” 他们夫妻俩之间指着南苑谈的一番出色与否的话,姬妾们听不太懂,也没敢贸然插话,这会儿是明明白白夸着崔蕙了,谁也不会错过时机,赶紧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以极度高扬的态度表达着她们作为庶母的慈爱和欢喜,对女儿有出息的欢腾和激动。 杨氏夫人终于彻底舒心的笑开了。 又坐一会,便有一个丫头上来,对崔世勋行了个礼,笑着道:“百花羞夫人请老爷过去坐一坐。” 在见到这名俏俏丽丽、打扮妖娆的丫鬟时,杨氏以及她周围的姬妾们,笑脸便都冷下来。 只是无奈,不能让她索性挤不上来。 崔世勋听了,什么也没问,点点头,随后伸了个懒腰,向杨氏道:“夫人这里家务烦重,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杨氏笑得有些僵硬,不过早已习惯,保持着风度,站起来相送,一面盯瞩道:“老爷你的事更多,务必多保重。” 崔世勋笑着答应了一声。 尚有姬妾心有不甘,簇拥着崔世勋走了几步,他挥挥手道:“我一个人走走,松泛松泛筋骨,你们还是在夫人跟前,好生伺候着。” 打发了这群扰人的莺燕,崔世勋心情依旧愉快,步履轻松的跟着前面引路的丫鬟:“兰香,你家夫人这会儿不歇着,又在忙些什么?” 他的爱宠名叫百花羞,是从前的花名儿,因此,百花羞便以百花来命名她房中所有的丫鬟侍婢,日子长了,百花羞院里哪儿都成了一片花的汪洋,无论是园子里各种奇花异卉,还是一院女孩儿们的芳名。 并不是没人出主意,就算以花为名,也可以给丫鬟们取个水灵些的名字,都让百花羞拒绝了,这些名字都是她执意自己取的,虽然通俗,但叫多了、叫惯了,仍也不失一番风景呵。 崔世勋问时,就越出了一步,看上去步履轻缓,但这一步,他就和兰香肩并肩了,顺手把兰香那只温软滑腻的小手握在他宽大的掌心。 兰香没有任何表示,只把小手指儿在他掌心一划,笑道:“老爷您真是,多早晚没上咱们百花苑了?当这大节儿下的,我们夫人哪还有半点空暇休息呢?” 崔世勋笑了:“伶牙俐齿的,一点亏不肯吃,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兰香斜睨道:“我们这是笨嘴拙舌才差不多,要有伶俐的,早不前头赶上围着老爷了。” 崔世勋哈哈大笑,但在笑声中,手却松了开来。 百花苑隐然在望。 百花苑在内宅,面积不大,是由一所旧院改成。 原本崔世勋得到爱姬以后,是要替她另起一座院落的,但是百花羞怎么都不肯离开内宅中心,所以就只能行此权宜之计。 虽然院落的规模上有所逊色,可百花羞的目光范围所及,就始终不会脱离崔世勋了。簪缨纪事 第191章 百花羞 百花苑是旧院改造,但以崔家的手笔和眼光,这所院子自然是翻修得光摇朱户,花映琼窗,那是难以形容的精致异常。 轩窗下,百花羞面花临桌而坐,低着头,有些目光略为偏转,有时则手上动两下,不知在做些什么,十分专注的样子,就连崔世勋走进来,她也无从察觉。 崔世勋特意绕了个远,从旁边的侧门里进入,轻轻走到她身后,发现她原来在翻着一本帐,偶然拨动算筹,偶然记上两笔。 他笑道:“可真辛苦,我来了,你也不歇歇么?” 百花羞仍旧算着帐,不加理会,崔世勋向她吹了口气,她头一歪道:“别闹!” 两片翠叶儿似的流苏耳坠在她肩上细微摩擦,映着雪白美好的项脖。 崔世勋叹了口气,嘟囔道:“巴巴儿叫我来,自己却又没空。我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走了。” 他还没转身,一只纤纤玉手已经一把攥住他,笑道:“人家有正经事,一会儿就好,你就这么一会空闲都没,脚不沾地的就要走?” 崔世勋趁势抓住她的手,笑着道:“天大的事,我来了也可以歇一歇。” 百花羞嘴里随便应付道:“嗯嗯,是啦,我知道啦,别闹,别闹,我就快好了!” 果然不过几笔的事情,百花羞写完了,看一看,一推帐簿,她就站起来,体软身酥的躺倒在崔世勋怀里,叹息道:“哎呀真累死我了。” 崔世勋抱着她,两人一同坐倒在胡床上,崔世勋笑道:“你忙什么呢,我成天看你忙不完。” 百花羞嘴一撇,头一扭,鼻子里轻轻哼的一声,呼出的却是中人欲醉的阵阵兰馥香气:“明知故问!你能不知道我忙些什么?那么大的一个名花会,那么成千的客,上万的人手,几十百万的银子流水价花进花出,我要不算着一些,把着一些,怎么啦,你们家足够财大气粗,这日子就不要把门的了?” 崔世勋笑道:“得,我等了这么一刻,说了一句,你就抢白我一顿。” 百花羞横目抱怨:“我是不讨巧的,忙得四脚朝天的,才能嘴巴上抢白抢白你,有那能讨巧的,只做那些相陪贵客的体面事儿就够了,就抢走了头等儿的风光。” 崔世勋笑嘻嘻道:“有道是能者多劳,要不然怎么说内事决爱姬嘛?” 一面说着那些他自己说了前句忘后句的话,一面她已经在他下面。 百花羞努力推拒:“不要,大白天,这里窗户都没有一扇。” “小东西,你少矫情,”崔世勋热情如火,“两夫妻,就是叫上所有人来看我都有理。” “唔……”百花羞或发出一点声浪,却是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只听得崔世勋悄声笑道:“你才不是说四脚朝天?哎,别动,别动啊。” 事毕,百花羞懒洋洋在崔世勋身边躺了好一阵,这才软绵绵强撑起了身子,两个大丫鬟兰香和梅香,用不着吩咐便进来了,给百花羞重新装点。 崔世勋还躺着,暂时没有想起来的打算,只笑嘻嘻瞧着他的这块心头肉。 百花羞一件玉白的绸衫,一抹桃红的抹胸,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两个丫头打理头发,她似乎还没从激情中脱出来,两颊晕红,目中水汪汪一片,似乎随时便要如美酒般流将出来。 她今年二十七岁,十多年前她在一个山城,被人看到买了下来,秘密藏在一个山庄里,专门有人培养她学习了各种技艺,尤其是改掉了她出身乡村的小家子习气,三年后将她投入了烜城的一家院坊。 她在那里如鱼得水,大半年功夫,艳名远播,成了人人垂涎的花魁儿。崔世勋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她的,这是必然,人家培养了她那么久,最终目的也就是将她送给他,如此而已。 尽管做了好多准备功夫,但是能得到崔世勋十年以来长盛不衰的专宠,也是机缘,也是她用尽心机以后得到的结果。 如今她掌握了内院的管家大权,各种人事、财务都在她手里,除了不能象杨氏夫人那般光明正大的上台面以外,她任何方面都不输于那位名门出身的二房夫人。 百花羞很注意与杨氏避开正面冲突,但偶然要是发作那么一下子,撒娇那么一下子,在争议的两端崔世勋一定听她的。 按理说,她这样一个山村女孩,能够走到今天,是无有不足了。 可是,百花羞也仍然有着她的心事。 万事俱足,只有一件,她不曾为崔世勋生养下一儿半女。 崔世勋口里如何宠爱她,如何顺从她,但是,就那一个隔房认领过来的男孩儿,他还是寄到了杨氏名下。 她想着法儿变着花样闹,崔世勋被缠不过,也曾答应过寄她一个,但就是只打雷,不下雨,并未真正的行动。 想到这里,千娇百媚的百花羞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云。 崔世勋年纪大她不少,可这位崔家大家长身体好、武功高,估摸着她先死了他也还能御女三千。 但是随着光阴流逝,象她这般以美色侍人的女子,那个三千的御女之中,未必能有她百花羞的一份儿。 年老色衰以后该怎么办?百花羞不知道。 她能采取的,就是搂钱,拼命搂钱。 好在杨氏夫人为人尚算宽厚,在很多方面都不计较她的越权。慢慢的,她就真的掌握了相当大的一部分实权,甚至于杨氏发现在很多方面都争不过这名老爷的爱姬了。 可眼看着三小姐崔蕙长大,一天比一天更加干练,一天比一天得到崔世勋的信任。百花羞于此的危机感,也就一天要比一天重。 院门口方面,忽然传来一点响动,似乎有点乱。 百花羞皱皱眉头,非常不满意,她的这些丫头们找个机会真要好好收拾一下子了,怎么会在这样的时间点上,让人闹起来,并且这个闹腾的声音还能从院门口一直传过来? 她转目瞧着看似一直在假寐的崔世勋,希望他这会真是睡着了,但失望了,崔世勋一睁眼,坐起来道:“怎么回事,谁在哭闹?” 百花羞忙道:“想必下人不懂事,我让人打发。” 崔世勋伸手阻止,道:“且慢,我好象听着是谁在哭?听着象是芸姐儿?” 百花羞面色一变。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2章 宾主之间 芸姐儿是十二金钗里最小的一个,年方五岁。 崔世勋尽管只弄瓦不弄璋,想儿子都快想疯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自己的女儿每一个都是爱若珍宝。 不管女儿性情如何、才能如何、容貌如何,他基本上每一个都是用金钱和溺爱的形式看护养大的。 金钱也罢了,反正他有这个条件。 可溺爱那是慈父心肠,一点装不来假的。十二金钗里夭折了两个,每一个女孩儿的过世,都让崔世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伤心欲绝。 这个最小的芸姐儿出生以后,不管崔世勋新纳多少女人,怎么个找偏方寻仙法,五年来别无所出。 因此,芸姐儿在他心里,可是有着别样的地位,宝贝得不得了。 小丫头稍微有点意外啥的,都会让从来修养很好笑嘻嘻的崔世勋心急如焚,暴跳如雷。 今儿可倒好,那丫头干脆直接哭上她门口儿闹来了! 百花羞尽管气得眼睛冒火,但没办法,还是只能维持着风度,让崔世勋心急火燎的赶出去。 她当然也是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的。 原来是芸姐儿午睡醒来,就有些不舒服的表现,似乎是中午积了食,这会儿直嚷嚷不好呢。 崔世勋心疼的把她一把抱在怀里,摸着额头,小丫头哭了,出了汗,那里倒是一片冰凉,但崔世勋还是疑心她是不是发了低烧。 他抱着女儿,一边问着,“怎么回事?怎么照顾她的?嬷嬷们都去了哪?辛娘呢,女儿在这里哭,她去哪疯了?” 口上喋喋不休,只管朝着辛娘的院子方向而去。 辛娘是所纳新宠,进门当即就怀上了,崔世勋对她寄予厚望,因此,也是一向很得爱宠的。 崔世勋并未对一直跟在左右的百花羞说什么,但到了辛娘院子那边,百花羞自然而然就被拦下来。 百花羞心中气不过,但她深知,这两天烜城以内气氛不同往日,不仅名家荟萃,且有朝廷来使,不是闹事的好时候,她只得咬紧牙关,忍气吞声恨恨的回去了。 而进入新宠院落的崔世勋,深蕴人生智慧的那张“什么伎俩我没见过”的微肥面庞上,也不再有之前那般的焦急,挂上了春风般的笑容。 面对迎上来撒娇的美貌少妇,笑道:“我就知道,是你这妮子在闹鬼,都不让人家好好歇上一歇。” 说着,把孩子交给了旁边的乳娘,一边趁势搂过了如夫人。 “今后可不能这样,故意惹哭芸姐儿。再用这法子,看我不收拾你。” 到了晚间开宴时,崔世勋接待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形式十分隐秘,除了几个心腹,谁也不能确切的知道,他是接待了谁,用怎样的规格接待了,席间谈了些什么。 当晚仍旧回到了辛娘这边。 次日下午准备出门,刻意保持低调,仅带八十名仆从,十六担各色礼物,四名得力助手,崔男、崔秀、崔明、崔石相从于左右。 但这仅是他一人,崔家其他还有几个重要人物出席,罗列开来,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头尾相接而攘于市,引得百姓驻足观看。 崔世勋坐在他那辆金装玉裹的马车里,为怕烦扰,下着窗帷。 他仅从窗帷的间隙,看了看外面街市的状况。 三年一度名花会,四大家轮流主办,也就是在烜城,十二年才轮上一次,一个人一辈子也未见得能够遇上多少次这种盛会。 而每逢这种时刻,操办主家总是不遗余力,人力物力尽情奢靡的支出,连得当地住户、各行各业也深受其益。 因此,对于烜城百姓来说,名花会是要比过年过节还更热闹、欢快的日子。 这时候距离名花会已经没有几天了,各路人马来到,嘉宾云集,路上的妆车宝马成天络绎不绝,各市百业兴旺发达,早已提前热闹起来了。 另有一个特点是,成双成对结伴游玩的少年男女特别多。 西南是民族杂居之地,民风自来相当开放,未嫁男女自行相恋成婚的事例向不鲜见,但是,像这两天这种壮观场面,终究还是不多。 崔世勋微微笑了笑,收回目光,问围拢在他身边的几个心腹:“刘家的人至今未到么?” 名花会期间,不仅是四大家,还有许多名门望族的族长,会被邀请与会,大家都视此为无上荣耀。 作为主人的四大家家主,当然更是每届都会出席,像杨、王两家家主,早五七日之前就已到了,彼此也都会晤过一二次。 仅有刘家的老族长,今年已经八十有二,是存世最老的一位大家长,早早便传话,身体不佳,将让儿子代替前来。 早前也得到了消息,说是他的长子刘梓豪已于一月前出发。 但到了本应抵达的日子,刘梓豪却没有出现。 这都和他预期抵达的日子差了有三天了,刘梓豪还是没到。 崔世勋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安:“这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自从刘梓豪该到而未到以后,一直在着手跟踪这条线的崔石答道:“回老爷,刘家老爷出发两天后,似是发生一点意外,又回去了,后来再次动身。想是因这个缘故耽搁了,小人未曾查到其他。” 崔世勋点头道:“出发两天回转,照这么算就这一二天也该来了,打发人迎过去。” 平时也就罢了,也不相信凭刘家实力会出啥意外,可眼下是和朝廷角力的关键时候。 四大家,少了哪一个都不免伤筋动骨。 崔石应道:“是,昨晚小人已经派人前迎了。” 崔世勋遂不再过问。 他心中有数,四个得力管家以及胞弟崔仲勋的个体办事能力,个个在他之上,作为家主,他只要做好统筹就可以,不需每个步骤每件事情都过问。 他闭目假寐,等待着随之而来的一场鸿门宴。 他相信今儿这场宴会,绝对不会简单。 他需要为此养精蓄锐,为此,他昨晚虽歇息在辛娘那里,甚至都没有再进行房事。 不一会儿,抵达烜城刺史的衙门。 烜城盘踞着崔氏家族这样的巨无霸,一直都是朝廷难以解决的一道难题。 驻地长官尤其难为。 庸吏很可能直接被崔氏收编,干吏在这里待不上多久就得卷铺盖。 更有甚者,除了主事长官的刺史以外,其他官职更可能被崔氏势力直接植入,朝廷很多时候都不确定所派出的官员是哪一派的,这比指定主事官时更加麻烦。 但若索性放松管理,烜城岂不就脱离了朝廷控制?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3章 联合追杀令 事实上,前面很多年,沧浪对烜城乃至西南四州的控制力度一直很小。 首先沧浪自己也是从极小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强大不过是近三十年之事,统一北方更是仅在最近几年之间。 其次,西南其实有点算是孤悬在外的格局。当年东面士族基本南渡,而西南多数无动于衷,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占据了地理形胜的优势。 东南直接面对纷争和战火,西南则与中州政权的腹地隔着一个焉国,而北方多半雄峰矗立,异族难以从那个方向直接入侵。 最近几年,由于焉地的收编,对沧浪控制西南形成有利之势。 但四大家势力盘踞的年份,可比沧浪立国的时间还多着几倍。 他们的聪明之处,还在于并不抢占政权,不卷入北方此起彼伏的烽火之中,而是当地什么样的政权崛起,就向其表示:我们在你的统治之下,无异心,无野心。 但这仅仅是一个态度,没有行动。 四大家基本还保持着相对独立的格局。 宵风真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打破这种格局。 此行传递出来的明确信号就是:四大家要么服从,要么彼此以军事实力说话。 沧浪已经收拾了所有北方割据小政权,不会再容许四大家这样独立逍遥的存在。 真要走到最坏的一步,以军事实力而论,四大家恐怕并不占优。 但当然,真要走到那一步,对沧浪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首先四大家的财力,肯定是超过连年征战的沧浪国力。富可敌国,形容的就是他们。 其次四大家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代表着中州文脉,一旦打起仗来,中州百姓很可能索性站到他们那一边。 这是所以朝廷第一步只是极力想要拉拢,以联姻为手段,以融合为目的。 而四大家面对宵风的来到,虽然各怀不满,但表面上却是波澜不兴。 拿到那张宵风真人以国师名义发出的请柬,没有人不到的。 崔家而外,尚有杨、王两家,还有一些用于充数的当地或者附近的名流。 以及各级属官,那自然是要作为陪席出现的。 大家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抵达刺史官衙,可想而知,这一阵会有多么拥挤,多么杂乱,多么热闹了。 崔世勋不急不燥,在马车里几乎是美滋滋睡了一觉,那刺史衙门的仆役们,才满头大汗的基本厘清各色来宾,诚惶诚恐前来相请。 崔世勋神完气足的提着袍子下车。 展眼一看,这衙门前简直闹得和民变现场似的。 崔世勋似笑非笑,先见到了他的兄弟崔仲勋,弟兄两个在崔家十几个得力管事的簇拥下,终于踏上了烜城刺史的大门。 目光一扫,刺史羊唯笑容满面迎在大门口。 这位刺史是半年前方到烜城的,在到任时亲自上门拜访崔氏家主,双方也仅见过这一次。 不过,崔世勋还是对他留下了较深印象。 羊唯是汉人,也是出身士族,过去他的家族曾有三代连着出皇后,这当然不是普通士族能够办到的。 可惜,时光变迁,兴盛不再。羊家目前就到了无可奈何归附朝廷,求仕途出身的地步。 崔世勋对他的感观是,羊唯既精通士大夫的处世之道,也很懂得为官之道,很能在夹缝之间取得微妙平衡。 他自从上任半年以来,与崔氏不曾发生过半点不快。 但从行事上而言,也并非是一味和稀泥的好好先生。 朝廷派他前来,煞费苦心,看起来颇见成效。 羊唯身边还有两人。 其中一个崔世勋认得,此人名叫崔纪中,是崔家的族亲,关系相对偏远,他们家平时住在烜城附近的一个县上。 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目了然,只因他是户部度支尚书崔晓方的叔叔。 但崔世勋还捉摸不透:特地把他请来,这是借着两崔之间一点关系来表示对崔家本房的重视呢,还是另有他意? 第三个人,则是一个身着杏黄道袍的中年道人,手执麈尾,面容清俊,超逸不群如同天外仙人。 崔世勋眯起眼睛来,那双一直温和无害的双目内,突然掠过一种若有若无的神光。 这道人当然就是当今权倾朝野的国师宵风真人了。 但崔世勋更在意的,显然是曾经宵风与传统高门大族之间的旧事。 当年宵风反出南方高门,行为叛逆嚣张之极,那边的八大家气急败坏,曾经动用前所未有的力量,联合到北方四大家,十二家联手发布追杀令。 崔世勋那时候才十六七岁,也曾作为家族优秀子弟,被派遣出来参与那场大型的追杀活动。 因为年轻,而且是崔氏嫡系出身,经验浅而武功造诣未深的崔世勋只是被派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跟踪汇报的工作,没有被派上有风险的第一线。 结果,却是宵风把第一线战争引到了崔世勋那个方向来。 崔世勋远远观望了那场血战,他发誓,这一生不可能淡忘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神鬼变色! 多少优秀人物倒在宵风仅仅是若虚若实的一剑攻击之下。 多少那一代的希望之星,永远失去了光芒。 而那个出手如鬼神的少年,也只不过比他大着没几岁而已。 年轻力浅的崔世勋竟然意外的成了最后获益者。 只因他虽年轻,却冷静,绝对没有被一时的热血冲昏头脑,在紧急关头发出了一道最及时的指令。 正是这道指令,最后令得宵风功亏一篑,重伤而去。 也是这道指令,崔世勋临危不乱的统率能力、无与伦比的协调能力,得到了家族的加倍重视和专门培养。 最后他在三十五岁的鼎盛之年,便打败了两个优秀之极的同胞长兄,成为当代崔家家主。 可以说,没有那夜的血雨之战,没有宵风的促成,排行老三的崔世勋,成为家主的希望渺茫之极,或许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崔家相对重要的管事人物,守着富贵和女人过一生而已。 宵风在那次大败之后,隐世多年,再次出现时已经出家做了道士。 宵风没有再和昔日的恩怨多作纠缠,而各大家也仿佛已经遗忘了昔日那场惊天骇雨,对他的存在不闻不问。 两边来了个心照不宣,和平共处。 直到宵风名满天下,那么,是任何人无法再能够轻易对他试图动手绞杀的了。 然而,昔日震动中州的十二家联合追杀令,至今也未曾正式撤除。 崔世勋望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宵风真人,心里的感慨,如潮起潮落,云生云灭。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4章 交手 门前不是寒喧的地方,双方仅是互施一礼,崔世勋很快被引入大堂,跟着又被引到了花园。 今天宵风邀请的人数不在少,官衙大堂狭小,显然安排不下。 好在天气明媚,气候暖人,索性便把席面铺排在了后面的一个花园。 崔世勋从未来到这个刺史衙门后花园,作为官署,这个花园的修建也非一任之功,而是经过连续好几代刺史的建造修箿,方有了今日规模。 但这个花园无论在范围还是精致的程度上面,那都不能入崔世勋的眼。 因此他随意的浏览了一下园子,便状似开玩笑的对刺史羊唯说道:“早知羊大人也爱造园,在下就奉送一个了。纪中,这可是你的不是啊,就算你不主动置办,也该对我说一声。” 崔纪中须发苍苍,年龄比崔世勋起码大上二十年。 至于辈份,这种盘根错节的远亲,已经不论了,崔世勋素来都是很坦然将其视如晚辈的。 崔纪中闻言,急忙赔笑道:“是是是,在下设想不周,委屈咱们长官了。” 羊唯则是一个劲道:“多谢多谢,岂敢岂敢!” 席面是已经摆好了,差役上前来,恭恭敬敬请各位嘉宾入座。 请客的位次非常重要,这种大请客的位次尤其重要。崔世勋注意地留神观看。 令他想不到的是,官府竟然把崔纪中放在了首席首客的地位,把他视为最尊贵的客人。 接着才是崔世勋,以及杨、王两家家主。 崔纪中哪敢上座,吓得连满头的白发一起颤动,连连推让。 崔世勋仅是冷笑观看。 到了最后,崔纪中也没肯坐上首位,而是让给了崔世勋,接着是杨、王家主。 崔纪中方肯挨着坐下。 这明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想来羊唯也不可能这么安排,必是出于宵风的主张。 崔世勋心里冷冷笑一下,就这么看起来宵风做了这么多年国师,已经浸淫官场圆转如意了,这就跑来做威做福以势压人来了。 可惜,崔纪中指望不上。 第一回合,四大家略胜。 不过,崔世勋注意到,主客的位子上空了一个,不知是谁。 单看地位,这显然是留给四大家刘家的位置。 他心中正在盘算,果见宵风笑容和煦,说道:“这里还缺了一位重要客人,还不快请出来吗?” 随着已经确定未来刘氏继承人身份的刘梓豪,在两名丫鬟的指引下缓缓从后堂步出,步下花阶,行至园中,满面春风的在主客位上就坐,崔世勋心里瞿然一紧。 刘梓豪这趟的烜城之行,是稍微出了点意外,以至作为主人的崔家在中途失去了对他行程的掌握。 然而,他是什么时候进的烜城,又是什么时候到了官衙? 崔家派出去沿途的那么多眼线,怎么可能未得到半点消息? 而刘梓豪又为什么愿意听从宵风安排,直到这个时候才出面,施施然从官府那边出现,分明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代表了官方的立场。 崔世勋紧紧盯着他,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一丝一毫于此的不悦或者勉强。 崔世勋在心头重重敲下一记警钟。 有备而来,宵风是绝对的有备而来。 强龙想压地头蛇,这一手用意可再明显不过了。 第二回合,四大家败。 更麻烦的是,不清楚刘家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这就算是从此退出四大家联盟的昭示吗? 王家家主王志阳性子阴鸷,为人却是性急,两眼一翻,冷冷道:“刘世兄,你迟到了,我们一直都以为,你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了。看来,白替你老兄担心。” 刘家家主年逾八旬,辈份最长,其他各家家主都和他的子侄一代平辈,这位刘梓豪年龄和他们也差不多,平时称呼都是相互以弟自居。 刘梓豪微笑道:“唉,一言难尽,我都已经出发了,又因细事回转,这一来,就晚了。昨晚上入的城,国师大人好手段,请柬倒先送来,我一想,也不用再麻烦了,直接过来,今日再和诸位兄台见面,也是一样。” 这明明是一篇鬼话,且不说次日请宴的帖子为什么要巴巴提前一天过去?再者,刘梓豪就算为免麻烦当夜不到崔家,他家在烜城也有别院的,岂有不住别院而跑到这逼仄狭小的官衙来住的道理? 最让崔世勋迷惑的是,如果刘梓豪是昨晚入城,这都已经等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如何他还会不知? 唯一靠谱的解释就是,刘梓豪此行一直都是刻意藏起了踪迹,有意不让崔家掌握信息。 如此说来,这位刘梓豪现在的立场,真的有些让人担心。 两个回合,在不动声色间交过,接下来进入了正常的宴席程序。 敬酒,客套,歌舞管弦。 席间和风细雨,其乐融融,谁也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亮出锋芒来。 宵风真人从一开始大门口见着崔世勋,彼此尚未有暇来得及交谈,这时候面对这位正当盛年的家主,看了两眼,忽然笑了:“崔先生,我见过你,还是在三十年前吧?” 崔世勋富可敌国,一家之势足盖西南,但他对于朝廷而言,始终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因此,宵风采取的称谓也很微妙。 崔世勋对他突如其来的搭讪并不意外,笑了一笑道:“是么,世勋惭愧,不料当年我这样的小蝼蚁竟能让国师记住至今。” 三十年前,就是那个腥风血雨之夜。 年轻的崔世勋始终没有冲到最前面去,但他最后起了那样关键的作用,一度很显眼,宵风远远看到他,也不足为奇。 那个时候宵风未必真能记住他,但是,随着崔世勋成为崔家家主,宵风想要淡忘都不能。 宵风闻言哈哈大笑,道:“可是,没有你这只小蝼蚁,或许战局根本不会那样发展。可以说,当年我只败在崔先生手上哪。” 崔世勋镇定自若道:“不敢,真人的绝世武功,在下心服口服,这辈子没见到第二个。我敬国师一杯。” 宵风嘿嘿一笑,十分豪气将这杯酒一饮而尽,却是微微喟叹:“唉,先生过誉。不过,别说是先生,我自己都曾狂妄的如此这般认为过,可事实证明我只是井底之蛙。天外有天,比我强的人,不知凡己,真正高人所达到的高度,我仅能终身仰望而已。”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5章 安排好的戏也不得不看 宵风真人说时,脸上转过一抹似有似无的悲伤,眼睛里也一瞬间的沉思,仿佛,被某种思绪牵动了心肠。 当然这仅是一霎而已,随即恢复如常,向崔世勋还敬,崔世勋也是客气的一饮而尽。 两人足足交了三杯酒,显得彼此颇有些与众不同。 关于那场空前绝后的夜战,事后却遭到了严密封杀,消息从未走漏。因此他们两个交谈的内容,在场除了参予其事的人,绝大多数听着始终是云里雾里,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过想来,两个如此大人物,他们经历的事情,所交谈的内容,又怎么会是他们这些低层面人所知呢。 宴会有条不紊进行着,美酒菜肴流水价不断的上来,歌舞不绝出新,主宾之间相谈甚欢,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花园内外早有准备,明火执烛,各色灯笼,将席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崔世勋心中有些奇怪,这情势,宴席似乎都要过半了,但这场宴席的目的却依旧非常不明。 宵风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会是一场平平无奇的盛宴? 有前面两次的试探,崔纪中和刘梓豪作为两颗问路的石子,崔世勋无法相信,这会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后就偃旗息鼓了。 笑话,今番面对的这个敌手,他自问比在座任何人都更加的了解。 宵风真人不但为一国国师,不但统领三军,不但收伏北方,不但使沧浪前所未有的强盛,他还是很多年前那个仅仅靠着一己之力,就敢向全天下的高门发起挑起的狂人! 与如此之狂相对等的,是他惊世骇俗的能力。 此番宵风真人的来到,更是有所图谋,筹划良久,哪有偃旗息鼓之理。 崔世勋心中琢磨,向杨王两家家主杨雄和王志阳暗暗递个眼色。 两人会意,杨雄首先便笑道:“多谢国师和刺史大人的盛情招待,不觉酒过三巡,在下甚觉体乏,这就先告辞了。” 今天来的客人中,自以三家家主为首,连刘梓豪都只能向后排。 按照世俗规矩,身份尊贵的客人,很少至终席。他们前来赴宴本就是卖一个面子,情分到了,就足够了。 崔世勋作为当地人,主宾,他不太好开这个头,杨、王两家家主却是可以的。 如果他们能成功告辞,那么其他人也会先后提出离开,如此,就意味着这场盛宴不散而散了。 崔世勋料想不会这么简单,可他也不能等着这空泛的会谈继续下去,总得出手试探一番。 果然,宵风不动声色,刺史羊唯却显得极是为难,支支吾吾,绕来绕去,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不让他们先退。 杨王两人见多识广,又哪里是好对付的,反正对方说的是囫囵话,他们应对更加云山雾罩,不外就是:“我都留在你这里这么久了,够给大人面子了,是时候离开啦。” 崔世勋最是留神宵风的举动,宵风真人一个哪怕最细微的表情,也瞒不了他的眼去。 果见宵风似乎是眼神飘了一飘,随即稳住不动。 但很快的,就有一点异样的杂声在前面传出来了。 这点杂声变化得很快,刚开始只是一点依稀人声,马上就变成了一种喧哗,跟着,是喧闹了。 刺史堂前一面大鼓,轰然作响! 鼓声密集急促,声声清晰,穿过了大堂,穿过了二堂,直入后院,直到花园! 若说前一刻的喧哗,还不是人人都注意到的话,黄昏里这样明显而令人心惊的鼓声,就连聋子就算听不到声响,也能感觉到当时气氛的骤然变化。 席间突然一下子鸦雀无声。 众人在座,面面相觑。 不但客人,陪客的属官们也都露出了震惊神色。 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如同睿智得统筹全局一般,暗自又不无得意的点了点头,表示他们对这意外并不意外。 是时候图穷匕见啦。 羊唯皱皱眉头,很是不满的道:“这个时候了,什么人在外面打扰喧哗?速速看来。” 不一会儿差役回转,只报了四个字:“击鼓鸣冤。” 一阵低低的浪潮在席面卷过。 斯时斯景,有人击鼓鸣冤,说是巧合,谁也不信。 宵风这个时候就象聋了哑了一般,只作不闻。 羊唯硬着头皮道:“咳,今天欢宴,不理民情,何况时间这么晚了……” 他沉吟着道:“让击鼓人留下状子或者明日再来吧。” 这一道指令才发出,跟着又有一个惊惶失措的差役跑进来,但见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其惊恐情状绝非做作得出,显然是真的被意外吓到了。 差役扑通一记跪地,结结巴巴道:“大人!启禀羊大人!……那个击鼓人……那个击鼓人……撞石自杀了!” “什么?!”羊唯惊立起,袍袖掀翻了面前的酒菜。 崔世勋想,那个差役不清楚,这羊唯羊大人可真是演技出众,唯妙唯肖。 诡异的是,这时候花园中宴席上,除了羊唯,仍然没有半点不和谐的声响。 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是在今天必须要发生的,而现在,不过是按照既定的步骤在一步步进行而已。 只是最终这剧情会发展到哪一步?针对什么人?一切尚有待揭开谜底。 羊唯的独脚戏唱得似乎有些尴尬,在失态以后,随即收敛起来,只道:“来,来,带我去看!” 烜城刺史大踏步走在前面,宵风真人收回一直挂在嘴角的那一点懒洋洋笑容,向崔世勋道:“崔先生,居然有人告尸状,我可觉着非常奇怪,你不感到奇怪吗?不如咱们携手同往,去看一下究竟。” 说着,一把崔世勋的手,看似亲亲热热,向外走去。 崔世勋未加反对,但在崔世勋周围的几个人,却忍不住变了脸色。 几个家主和家族中的得势人物都是大行家,眼光何等独到,都是一眼看出来了:并非崔世勋不反对,而是他反对不了! 宵风那只手,随随便便的搭上了崔世勋,恰便是这世上最硬最沉的一个铁铐,令得崔世勋全无闪避和挣扎余地,唯一选择便是安安静静跟着宵风走。 若是强行反抗,到头来崔世勋这只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宵风素来不以武功扬名天下,真正知他底细的,除了三十年前那场恶战的目击者,余者都是各家族核心人物。 但崔世勋又是何等了得?因此,宵风这一出手,便即控制住崔世勋,当即便震住全场。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6章 告尸状 杨、王两个家主相互对视一眼,心头耸然,此时此刻的心情,便仿佛骤然间坠入万丈冰原一般。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难道宵风此日之宴,竟想是用江湖手段来行事?” 按理来说绝无是理,四大家和朝廷之间的隐形问题绝非任何凭着单打独斗的蛮力可以解决,当年宵风可以独立对抗高门士族的联合追杀,可以对各大家的人员进行重创,但凭他个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捍动高门大族的根本。 当年若非宵风事后隐去,就按照那种情势追杀下去,总有一天能取得了宵风的性命。 而现在,担任国师的宵风想来已经具备大大不同的视野,他要还按着过去的行事风格硬来,倒是四大家所乐意看到的。 因为即使四大家将为此付出惨重的鲜血代价,但到最后,也不过是联合折杀宵风,借此进一步巩固势力而已。 王志阳阴恻恻道:“主人家都跑开了,咱们还傻坐干甚?走,咱也瞧瞧热闹去。” 杨雄、刘梓豪等都应是,随着他往外走,这一来,席间呼啦啦一大片,几乎都朝着门前涌去。 事发的衙门大堂之前,已经被及时处理并且戒防起来,围观老百姓很多,指指点点,脸上无不带着惊恐颜色。 门前一块空地,有一堂鼓,是在栅栏以内的,可栅栏不知何故倒了。 大堂门前有两个石狮子,其中一只的前面,倒了一个人,看身形年纪不大,头戴方巾,身着长衫,只不过一头撞到坚硬的石像上面,脑浆迸裂,头部血肉模糊。 差役看到主官以及国师大人和崔氏家主出来,急忙上前,把那自撞的人翻一个身。 周围本已有些压低的声响,随着这个举动,轰然的便是一阵惊叫。 面目是压根儿看不清楚了,死状可谓惨不忍睹,但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张布状,早已染就了血迹斑斑。 羊唯道:“把状纸呈上来。” 差役捂着鼻子,好不容易才把状纸从死者手里抽出来,呈上给羊唯。 幸亏这不是纸,象是一块粗布衣服的下摆,字迹早就干了,如今被血一浸,纵然糟糟污污的,却仍不致看不清楚。 羊唯迅速将状纸从头看了一遍,跟着看了一眼崔世勋,脸色很是奇怪。 崔世勋早有所料,但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沉,无法断定对方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这一场尸状,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还有人在不断聚拢过来看热闹,事情很快将会传得满城风雨。 尸状这么严重的事,如果与他、与崔家有关,即使他崔家在当地威望无二,当场闹出来,也是不好收拾的。 这时候宵风真人早便放开了他,崔世勋行动自由,但他一双脚便似生根了一般定在原地,似是已不能移动分毫。 羊唯向着宵风真人一躬身,恭恭敬敬呈上了状纸:“国师大人,事关重大,请你看看。” 这句话的弦外之意,那就是在说,这件事,凭我羊唯的能量和地位,接不下来。 宵风拿过状子,看了一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安排的,可看一遍状纸,仍旧忍不住怒火熊熊中烧。 他不动声色,将状纸再度递给了崔世勋,这会儿已然不再维持着面子上的和谐,只微微冷笑:“崔先生,请你也看看吧。” 崔世勋不言语,接过来迅速的浏览一遍,心里原象是坠了一块千斤巨石,此时真相大白,这块巨石非但未能卸下,反而象是压住了心口,越压越沉。 这位向来雍容宽厚的崔氏家主,脸色铁青,表情难看之极。 状子是自杀的这个人写的,告的是一桩命案,案情并不复杂。 告状人是个家道中落的儒生,住在村子里,以教授几个顽童为生,不过藉此潦倒糊口,不料因此获得了借居家主人女儿的青睐。 一来两去,二人生情。 这女儿的父母都是良善老实之人,非但不认为年轻人落拓,还觉得他是罕见的读书人,一定会大有能为,便把女儿正式许了给他,婚期就在今年名花会,图的就是个彩头。 哪知三个月前,告状人的未婚妻赶集上街,却教一个贵人无意中看见,当场便把她掳走。 告状人打听得是崔家所为,便上门要人,自然是被一顿打回来。 万万没料到的是,和他被打出来一起丢出来的,还有那女孩子的尸身。 女孩遍体麟伤,分明之前受过了种种虐待。 不但如此,抛还尸体的几个恶奴还强硬的逼迫这女孩的父母离开村庄,再也不许在烜城方圆五百里内出现。 这一番飞来横祸,一家人都无法接受。 纠缠之余,女孩的父母兄弟全部身亡,就落下告状人一个,捡到一样物事,证明了夺妻恶少的身份。 告状人本想忍气吞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是,全村的人都看不起他,鄙薄他,斥骂他,他已是走投无路,求生无望。 告状人横下心来,写了一张状子。 他深知人微言轻,光是一张状纸,根本不奈何对方分毫,所以状子上已经写明,他决定尸状。 以一种最严重、最悲惨的方式,小人物来告一个大贵人。 他探知今天的刺史府非同寻常,便一意在此日实施计划。 崔世勋沉着脸,看了看对方所告的一个人:崔依霖。 崔世勋很快就从脑海中搜寻到了有关崔依霖的一些情况。 这是五房的一个孩子,崔世勋平素见过他,很安静。 五房不是嫡出,当年那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死在那夜的狂战之下。 崔世勋以及前代家主对这个五房独苗一直有所关照,可以说,他所受到的待遇和嫡系无差了。 这孩子长大后和嫡系这边也走得极近,也领了一些重要事务在办理。至于干得如何,崔世勋不太清楚,但既然没有什么反映到他那里,最坏也就是个中庸。 没想到,其为人,竟是这么无法无天,霸行欺世。 这种事情,崔家怎么看都非常不入流,浅薄,平日里是绝对禁止的。 崔家世代生活在烜城,当然绝对不是以恶霸面目出现的。 相反,名声非常好,威望相当高。 事实也是,由于烜城有了崔家的存在,城市繁荣发达,当地百姓也比周边地区的老百姓生活富足得多,更别提那些长年沦陷在战火频仍的中州腹地的流离难民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7章 扣留 烜城原来只是一座人口三万的小城市,自从崔家发迹、经过他们不断经营,这时候,都已经发展成为一个近百万人口的大城了,就是镐阳也不过如此而已。 崔家有的是什么?钱,势。就算崔依霖不是嫡系,也绝无可能在这上头有所短缺。 无论看中了什么样的女孩子,拿钱去买就是了。 买不到这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另外去买十个八个回来补偿也就是了。 何至于下作到盯着一个姑娘看不穿? 这个案子当然还有很多疑点,强夺民女逼死人命,倒底如何确定元凶的? 以崔家财势,哪怕真是崔依霖做的,他身边有多少人,绝不会让他露于形迹,更不可能让原告查出真相。 即便原告拾了信物,这作为证物也是很虚无的,又怎么可能凭此断定元凶便是崔依霖? 不过,崔世勋相信这些都不重要,也无需提出质疑。 重要的是,因为这桩案子遇上了宵风。 遇上宵风,一切查不出的,哪还有查不出的道理? 很显然,走到这一步,该案已是查了很久了,宵风暗中掌握了一切真相,他才安排了今天这一个尸状。 可怕的是,查了多久的案子,而这案子发生在烜城附近,崔家竟然一无所知。 再加上中途请走刘梓豪,崔家也是蒙在鼓里。 这个宵风的手段,太可怕! 败了,兵败如山倒。 崔世勋不无恐惧的想到。 “崔先生。” 宵风平和的声音,响在崔世勋耳边,竟宛若一个晴天霹雳。 宵风淡淡的续道:“事涉人命,关乎崔家主家,在下不敢擅专。崔先生,不如请你留下来,咱们一起商讨商讨。” 这句话说完,就象是在现场投进了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首先是崔世勋和宵风的身边安静下来,接着,安静的范围扩大到衙门前那片空地,挤在门前的那帮宾客以及属官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再接着,安静和不详的范围甚至扩大到本在窃窃私语、议论不休的围观群众。 最后,安静如死。 宵风对于一切都视若无睹,神情自如的微笑着,目视崔世勋等他的反映。 崔世勋没有动,宵风也没有动,可崔世勋能感觉到,宵风的目光已经飘过他的手腕。 崔世勋叹了口气,他知道如果答应下来,就算是形同软禁了。可要是他不答应,宵风又岂会放过他? 而这件事,官府占理,案件需要进一步查明审理,宵风提出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他又岂能这当口把和官方变成作对的立场? 崔世勋脸色难看的笑了笑,说:“真没想到,出现如此意外。有劳国师和刺史大人为我崔家费心了,崔某如有效力处,自是义不容辞。” 宵风微微一笑道:“崔先生豪气慷慨,在下感佩。如此正好,你我把臂而行。” 两人状似亲热的把臂而行,进入内堂。 大堂门前,登时轰然一声,各有各的议论。 来赴宴的嘉宾们,谁也不曾料到,事情的发展,竟是按照如此诡异的线路发展的。 大家设想过席间宵风真人公开他的来意,当场提出与四大家联姻,或者可能有一个扯皮的过程。 也设想过,宵风可能是由一件政务处理,双方有一个相互试探的过程进而决定下一步如何进行。 万万没人想到过,居然是出了一桩命案,然后崔世勋堂而皇之的被软禁了! 崔世勋和崔仲勋兄弟两赴宴,这一记意外,闹得崔仲勋手足无措。 眼看宵风和兄长都已经进入内堂了,崔仲勋才像是猛然想起一般,朝着崔男、崔秀等四人猛使眼色:“你们不跟着老爷,尽心服侍?” 崔世勋一进衙门,宵风势必借着案子的由头不让他轻易行动,这一来,若崔世勋身边无人,等如是内外断绝了消息,那如何使得? 必须有人跟着崔世勋,宵风没有借口把随从也禁在内堂,那就变成明目张胆的关押了。 崔男等四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跟了进去。 不多久,却被一一退出,道是崔世勋亲口拒绝的,不需人跟随。 大家脸色难看,只是无计可施。 杨雄干咳一声,道:“这场意外,真是、真是……唉,此乃崔家家事,王兄,我们不必在此讨人嫌,咱们先走吧。” 王志阳心领神会,接道:“也好。” 两人仅以眼神交互,心里纵然想要议论,但刘梓豪在场,让他们顾忌很深,这个未来刘家掌舵人的身份和态度至今都暧昧莫名。 两人和刘梓豪、崔仲勋告别,各自登车而去。刘梓豪也是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其他宾客慢慢都散开,崔仲勋一个人,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也只得无精打采的回转崔府。 崔世勋被扣的消息先于崔仲勋抵家而传到了后院的耳里。 杨氏夫人大惊失色,崔仲勋刚回来,她已经一路迎到前厅了,和一众花容失色的女眷,紧盯着崔仲勋问东问西。 崔仲勋紧锁眉头,看看这一群莺燕,实在是无心理会,想了想,仅会同了杨夫人,以及崔男等四崔,一起进入二门。 到了这里,他才面如锅底的喝命:“把崔依霖那个混球给我立时带上来!” 那张状子,他就在崔世勋身后一步,看得清清楚楚。 哪知崔依霖早得到了消息,这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崔仲勋气得只发冷笑,他当然还能进一步缉问崔依霖身边那些走狗,但是不必要了,这件事情的重点根本不在此。 崔仲勋连续发出指令。 虽然崔世勋拒绝了四崔跟随,但崔家打发人前往问候探寻总是可以的,他让崔男安排问讯人等,一天十二时辰,每时每刻都不要停。 杨夫人作为崔世勋的妻子,上衙门探望合情合理,崔世勋姬妾女儿甚多,也可让她们前往小打小闹。 反正目的是让那座不深不广的刺史衙门,变作了他崔家的烧火房那么一目了然才好。 崔依霖的下落及时找出来,顶好是不要让官府占先,拿住了立刻送到官府,先设法把崔世勋换出来。 崔家原定的一些安排,立刻改换,有的计划干脆撤消。 最后,让人去请杨、王两位家主,这道指令才出口,崔仲勋又变了主意。 他决定自己亲自上刘梓豪那边去,而派另两个兄弟会同杨、王,也是赶到刘氏别庄。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8章 石沉大海 一连三天,流水似的人物在刺史府和崔家主宅两边进进出出,没完没了。 除了宵风和羊唯不能被请动以外,其他官衙的各级官员都被崔家请了一遍。 崔家这边,则是忠实的执行着崔仲勋的指令,一天十二时,时刻有人上衙门。 但是消息打探得并不顺利,别说是那些个崔府办事的下人,就连杨夫人也是吃了个闭门羹。 道是国师、刺史,以及崔世勋三位大人物,一同到告状人所在那个村子去查访实情了。 根本不在府邸! 根本不在府邸?! 但这个回复却让崔仲勋气得两眼金星直冒。 和告状人相关的事发所在地,到目前为止,早已被崔家严密控制起来了。 别说那个村上根本没人去,就是一路沿途,崔家也是眼线密集,刺史府那边,这三天当中连个人影都没出来过! 准确的说是有人出来的,伙夫、厨娘,这些粗使活计的下人总是不得不出门的。 但就算对他们围攻,诱之以利晓之以理什么的,他们的表现就是傻木木的听着,一张嘴巴却似是被上了铁锁,一言不发。 听完以后该干嘛干嘛去。 所以一连三天,有关崔世勋的消息,竟然是如石沉大海,任凭崔家以及其他几家使尽浑身解数,都查不到半点。 却有一个不祥的消息,传了出来。 听说是这几天中,又有几张新的状子,悄悄的递入刺史衙门。 这种事情并不奇怪,崔家在当地并不作恶,行为良好,但其家族枝多叶茂,借着主家名头作威作福的向不在少数。 为了一点点欺善压软的行径,主家这边真就一管到底,那也向来是不可能。 总有一些百姓压了很久的怨忿,只不敢声张而已,眼见得官府忽然拿出了如此强硬而明确的态度,那么当然便有人闻风而动,随势而行。 这种事情在以往那根本不值一晒,但如今崔仲勋得到消息,却是坐立不安,身心惶恐。 崔仲勋终于再也顾不得什么客气了,开始让人以非常手段夜闯刺史衙门。 一开始不采取这手段,太过生硬,一旦失陷,闹到明面上需很不好看。 现在崔仲勋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撕破脸面,也得硬上! 然而,当夜出动的十个崔家高手,到了鸡鸣三遍,也没一个回来。 那座不深、不广、不远的刺史府,到了现在,竟然宛同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不停旋转着、旋转着,把接近到那边的人或事不问情由一口吞下,然后若无其事。 夕阳西下,晚霞铺陈,大街上空空荡荡,悄无声息,两匹马忽如捷风般卷过,向着烜城内崔家主宅急驰而去。 马上两人都是年纪轻轻。 一个是束发之冠,一个是缀玉笼帽,生得俱都俊俏,其中一个紫衣少年尤为出色。丹凤眼神采飞扬,只是目中隐隐含着冰河一般的冷意。 这位正是雪汀在小城宜阳所遇到的崔三公子,实为崔三小姐崔蕙。 另一个身穿白袍,看去比崔三小姐大不了两岁,身形修长,气度不凡,是她的表哥窦文涛。 崔蕙和窦文涛在塔慕雪山,接到了家中急报。 纵使十万火急,崔蕙不知何故仍旧在那里耽搁了一天多,这才与窦文涛一起飞马而回。 他们从者十数,但没有一个马匹速度赶得上他俩的,所以只是他俩在黄昏时分,赶回了烜城来。 只见离开时这座城市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喧闹远过年节,归回来时却是冷冷清清,世面上人迹稀少,路两旁的店家无不半掩半开,形似关张。 哪里有半点名花会之前应有的热闹? 不过,发生了那样大事,崔家自是无心于此,就这副冷清模样,也不知道两天以后的名花会还办不办了? 片刻之间,崔蕙和窦文涛已经赶到主宅。 杨夫人早就伸长脖子焦急等待了,听得女儿终于回来了,她就象是得到了主心骨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登时觉得满怀的忧急都找到了一个支柱点,和发泄口。 她顾不上礼仪,一把抓住女儿,将她紧紧抱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知道你爹爹……唉,你这不孝的妮子,你是怎么啦,家里出了这样大事,你都不急,这早晚才归!” 塔慕雪山距烜城不远,就算崔蕙接到传报的时候,她还在深山之中,如果不是耽搁,那么,她至少也可以提前一天回来的。 崔蕙神情冷定,轻轻抚着母亲的肩头,柔声安慰,也不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反正她知道杨氏并不会计较女儿劝她什么,她有女儿可以依靠已经泰半安定下来。 一边拿丹凤目冷静扫视。 在这厅上的,除了母亲,还有叔父大人崔仲勋,他的两个已成年儿子,自己的庶出弟弟崔情之。 女孩儿中,只有六妹崔莺怯生生的跟着母亲,其他都不在这里,显然不是她们不想表达对父亲或大局的关切,而是不被允许参予。 另外几房叔伯,和几个得力的崔氏管家。 崔蕙一眼扫过大致的情况,心里微一叹喟。 父亲崔世勋虽说是崔家家主,其在家族中威望无二,但自己这一支,确实是单薄的很呢。 就算是把和父亲同胞的崔仲勋算上,自己这一支也显得人少无助。 这件事情,给叔父看来打击颇大。事发三天,杨氏夫人固然是形容枯槁,两眼已如烂掉再晒干的桃子。 崔仲勋也是满面愁容,脸色焦黄,显然已经为此耗费不知多少心力了。 崔蕙心中思忖,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往崔仲勋:“叔父大人,愿闻其详。” 这个侄女深受兄长宠爱,那种宠爱,老实说在崔仲勋看来已经是到了一个非常过分的地步了。 他扫一眼站在崔蕙身后不声不响的窦文涛,如果没有皇家联姻的不确定消息突然传出,崔仲勋估计,以兄长对女儿的宠爱和看重,加上他迟迟不立嫡子,搞不好最后都会把女儿留在家里,把这个年轻人倒插门进来。 窦文涛,是崔世勋、崔仲勋兄弟俩同母妹妹的儿子。 崔蕙和窦文涛的表兄妹关系紧密异常,自小便是耳鬓厮磨,显出远胜于别人的情谊。 当然了,有了皇家议婚一事,崔家又突然遭此变故,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变得扑朔迷离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199章 纷争 崔仲勋在心里盘算,口中可也没闲着,很快把事情经过起由叙述一遍,令人困扰乃至无所适从的是崔世勋进入官衙后,居然如同石沉大海,怎么也打听不到半分消息,让人心焦。 尤其是昨晚上,一夜派出十名高手,竟然没有一个回来。 若说失陷在那里,可连打斗之声都没传出来半点。 显是人刚进去,就直接为人所扣。这样看的话,对方出手之人,是有多么可怕? “宵风今已贵为国师,他自行出手截下十名高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这意味着宵风身边还有一个隐形的大高手。可我们也没查出半点端倪来。” 崔仲勋皱着眉,忧心忡忡的道。 更让人不安的是,宵风这封锁崔世勋消息、一夜扣十人的举动,使得崔仲勋完全无从捉磨宵风的心理。 这种态度,太硬了,就这么持续下去,两边都没台阶下,只会促使两边都变得越来越硬。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和崔家联姻交好的态度啊。 崔蕙没有马上回答,脑海中却忽然浮起了一个形象。 青衫斗笠,垂纱掩容。 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年,难道他已经到了宵风身边? 崔蕙想了一会,才道:“这件事,是在公开场合,借了一桩命案,利用围观人甚多,无法大而化之,转而来拿住咱崔家不是。要化解却也容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一阵喧闹,从后堂传出来,且大有迅速卷向前面汹汹而来的架势,打断了崔蕙才开始的话头。 听到这种喧哗,杨夫人面色倏变,崔仲勋也是显得十分烦燥。 他有些不高兴的瞥了杨氏一眼,很是头痛地道:“又来了。” 但他又不能真的怪责嫂子,再说了,出现今天这个局面,难道不该是崔世勋的责任吗? 闹事的是百花羞,联合一群姬妾,天天又哭又叫的软纠缠。 百花羞不满、闹起的缘起则很简单,没有了一族之长,崔仲勋如今暂时接管家族的一切大权,他为了指挥统筹的方便,把权力集中起来。 这当然损害到了内院管着财务大权的百花羞的切身利益。 这女子如何肯善罢甘休? 天天哭闹不休,说是老爷才出意外,就有歹人害她,杨氏夫人处心积虑的联合外家,把大权拿在手中,这可不是老爷的意旨,她不服。 崔仲勋他们一连三四天,毫无头绪,事情全无进展,也被百花羞天天指责办事不利,进而怀疑他们是故意为之。 这几天,只要她一闹,杨夫人和崔仲勋就头痛万分。 说时迟,那时快,百花羞已率着一群人闯了进来。 整个议事的厅上,立刻便是娇香与环佩齐至,银铃共黄莺一闹。 崔蕙被打断了说到一半的话,冷冷瞧着。 百花羞后面,大约跟着十来名争先恐后的年轻姬妾,每个姬妾又至少由三四丫鬟簇拥着,光是百花羞自己,可能就带了不下七八名。 莺燕们立刻挤满了厅堂,这一阵的叽叽喳喳,那是谁也听不清楚谁在说些什么。 但崔蕙素日男装,以干练和受家主无比信任著称,她又不像她母亲那样随和,她往这一站,冷冰冰的眼光一扫,自有威仪,慢慢的,那些不和谐的声响终于陆续停止下来。 百花羞却是分毫不惧,她不甘示弱的拿自己漂亮的眼睛盯在崔蕙身上,娇笑道:“哎哟,我道前厅如何会这样热闹,原来是贵人回来啦!” 崔蕙不作声。 百花羞也不理她,不理崔仲勋和杨夫人,自管在一张主位上坐下来,慢慢用她的手帕按住嘴角,神态间带笑不笑,又道:“怎么样,贵人与表少爷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么?终于舍得回来啦?” 崔蕙并不专门望她,负手淡淡道:“姨娘请退,我这里还有要事商议。” 她至今未有换了出门的装束,仍是男装打扮,身形虽不见得比真正男子高,但体态挺拔,足上靴子的厚底又是特制的,这让她足以居高临下的傲视着百花羞等一众年轻女子,意态间非但从容不迫,还隐隐流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威压。 即便如百花羞,也不禁为之一窒。 但她随即就鼓起作战的勇气,一声冷笑,道:“呦,你回来了,那就‘要事’了,你不回来几位爷他们做的都是无用功了?” 这话的撺掇挑拨之意太明显了,崔蕙懒得回答,只拿眼一瞟崔仲勋。 崔仲勋皱眉道:“这个……小夫人,我们确实在商量正事。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先回到后边去,这里现在不是你插口的地方。” 这番话软中有硬,逼得百花羞变了颜色,她的笑声也不自觉变得尖利:“哈哈,小叔你说什么话来?老爷出了事,咱们大家一同着急,一同谋划,群策群力才是正理。你难道是想把我挡在外边么?叔叔,你可是不知道,老爷在的时候,也从来不阻拦我与闻家中要事,更何况事关老爷,我知道你们偷偷摸摸商量个什么鬼来?这都几天了,你们又商量了什么?呵呵,你们打得如意算盘,可别想能骗过我去!” 这美貌女子也很聪明,她口口声声说的是“老爷出事”,而非“崔家出事”,后者那是公事,前者就可以是私事,作为崔世勋素日宠爱并掌权的小妾,她声称要参予,并无不当,因为后院之中,本来就连杨夫人也算不上名正言顺。杨夫人能参予的事情,她百花羞就有这个资格。 这一番话,除了指众人办事不利以外,隐隐还指摘崔仲勋等并不是真心想要搭救崔世勋,而是试图在这个时候,进行为自身夺权谋利的阴谋,所以才怕她这个代表崔世勋利益的人与闻秘密。 崔仲勋被她气得哑口无言,可还真是哑口无言,连反驳都不能。 杨氏夫人更别提了,平日里她和百花羞但有冲突,总是明里暗里会吃点小亏,她学聪明以后,就尽量避免和百花羞冲突。 这突然让她拿出当家主母的气派来作威压,她一时还不知道那个威压往哪找去了。 崔世勋和杨夫人都脸黑黑,把希翼的目光投向了崔蕙。 哪知崔蕙没开口,倒有一个男孩跳了出来,指着百花羞大声嚷嚷道:“百花羞,我警告你,可别妄想趁乱胆敢欺侮我母亲!这种时刻绝非你闹事之机,可别自取其辱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0章 羞辱 突然杀出来打抱不平的这个男孩十三四岁,一跳挡在杨夫人面前,面红耳赤,显得义愤填膺。 他是杨氏过寄的那个庶出儿子崔情之。 虽然与杨氏并非亲生母子,但与杨氏的关系却一向亲密。 何况崔世勋半百年纪尚无子,他被改认嫡出的希望还是非常大的,以往也是养尊处优,众星拱月,在崔世勋这一支中,无人敢对这个小公子说一个“不”字。 他原就不服嚣张的百花羞试图爬上自己母亲的头去,眼见此刻居然无人为母亲维护,就忍不住跳了出来。 不过他的话,倒也是听得崔蕙暗暗点头,这个小弟的话说得还不错。 小主人就该有个小主人的样子。 母亲也是的,性格太过懦弱,身为二房,哪有被个上不了台盘的小妾压倒的道理。 崔蕙更想,如果不是母亲这息事宁人的脾气,也不至于做一个二房做上二十年,她怎么都是杨家的出身啊! 崔蕙已经决定了,趁着眼下这良机,她要做的,就是帮助母亲正了名义,送她一个真正“夫人”的地位。 杨氏夫人一旦扶正,她这个嫡女也可以摆脱说起来总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名义,而到了那时,这个过寄在母亲名下的庶出弟弟,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变成正出了。 她、崔莺、崔情之三人在一母名下,必须是要同气连枝的。 百花羞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叫道:“你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小东西,来对你庶母说话了!就这么赶高枝儿,哼哼,可都还没挣上个名份儿呢,哈巴儿做得太早了吧!” 这番话骂得够狠,崔情之气得两眼泪汪汪。 正要回击,忽见三姐崔蕙嫣然一笑,向他道:“小弟,到我这边来。” 崔情之一怔,他跳出来出于真心激愤,却没想到得了这位一向眼高于顶有些严肃的姐姐的青睐,他羞愤的红潮退去,窘迫的红晕又浮了上来,低头向着崔蕙一步步走过去。 “我最怕闹,也最不耐烦闹。”崔蕙对崔情之虽是笑着,一转目,丹凤眼里便是冰河流动,淡淡地说,“姨娘,原来你心里还记着一个名分之念。如此说来,别怪我不客气啦。” 声音陡然一凛,喝道:“来人,把这些娘姨们都带下去,若是有谁不肯走的,就捆了拖走;若是有谁嘴巴里还不清不楚的,拿马粪给我堵上。” 崔蕙骄傲的下颔高高抬起,目光如冰,扫了一遍呆若木鸡的议事大厅,语气更是冷得融解不开:“这是我崔蕙的命令,要我说第二遍?还是我亲自动手?” 崔仲勋虽然是众所周知的家族二管家,但是,面对崔世勋房中的人,他是不便、也不宜出面深管。 而这里,仅有崔蕙和崔莺,是嫡出。 如果按照百花羞的说法,“老爷出事”,仅是一房之事,那么,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怎么管,也是崔蕙和崔莺两个嫡出女儿才有决定权,百花羞无权过问。 这道指令,崔蕙并没有越权,可野蛮专横的程度,完全超出任何人的意料。 崔仲勋和杨夫人都默不作声。 于是立刻呼啦啦拥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便是四崔。 就算其他下人还不太好对百花羞等姬妾动手,但四崔要动手的法子,可是太多了。 百花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不难看,眼见得随她同来的女子们一个个露怯,没有任何人想着反对一下下。 她想反对,不过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崔蕙这架式,真不是开玩笑,崔男等人,真找个借口把马粪塞入她口中,也未必不可能。 几个心腹丫环吓得脸色煞白,满头是汗,拚命只拉她,兰香附在她耳边悄悄道:“不吃眼前亏呀,夫人!” 百花羞原已泄气,就这么被兰香等人一拉一扶,趁势出了厅堂。 但在临跨出厅门之前,百花羞又回转头来,望一眼崔蕙,这一眼含着刻骨的怨毒,随即目光一转,她盯住了窦文涛,极快而极轻地道:“我可什么都知道。你不就是想做皇妃吗?哼!” 不等崔蕙或是窦文涛有所反映,百花羞说出了这句话,就象是临走前扳回一个小胜仗一样,再也不顾撤退得难堪,飞快以能多快就多快的速度颠颠的去了。 崔情之等她人影不见,才悟出此语含义,实在是非常恶意的中伤和挑拨,他咳的一跺脚,气道:“三姐,你该打她大嘴巴子!” 崔蕙目光里凝结的寒冰一直未曾散去,但却并不发作,只慢慢道:“别傻了弟弟,我只要这女人不来阻碍咱们商量大计,哪里真有闲功夫跟她计较?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象她那种人,很快就会得报应,你瞧着就行。” 说着,缓缓放开兄弟的手,走向主座,一面淡淡道:“咱们继续说正事。刚才我说到哪了,呵,可真被气糊涂了,让我再想一想……” 真正气糊涂的,当然不是崔蕙,而是存心大闹一场却丢尽颜面的百花羞。 她万万没有料到,崔蕙这个女孩子,平时虽瞧着恃宠而骄甚是可厌,毕竟和自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更是不以晚辈之身对她这个庶母指手划脚。 没料到,老爷一出世,她就不可一世到了那种地步。 虽说临走时说的那句挑拨之言,是有意扳回一城,可又不能在那里等待结果的发酵,反而还逃也似的离开,就和屁股后头着了一把火似的。 说白了也只是保存颜面的一点自我心理安慰而已。 关键是其他本以她马首是瞻的年轻姬妾都看在眼里,这一场交锋之后,那些人会默默然朝向谁,是不言而喻的了! 百花羞得宠十年,从未有哪天像今天这样灰头土脸,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堪,人才过了二门,和众姬妾一分开,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伤心,委屈,越来越甚,越哭越凶,几个丫鬟试图上前相劝,都被她以手掌挥开,竟是忘记了身份尊严直接形同打架了。 丫头们只得暂时退开,又不敢离得太远,悄悄守候着这位十年得意的如夫人。 百花羞哭得背过气去,但这种山洪暴发式的痛哭,说倒底,是比较累人的。 不久以后便慢慢收敛了声息,只剩下了没完没了的抽抽噎噎。 一把香喷喷、热腾腾的手巾适时送到了面前。 兰香和梅香,两个不愧是她最心腹的丫鬟,对于她何时发泄,何时收敛基本心里有个数。 此时一个捧盆,一个绞巾,送上的一把热面恰到好处。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1章 怂恿 百花羞把热手巾捂在眼上、脸上,几乎不肯放开。 兰香轻声道:“夫人,小婢们还烧了热水,为夫人香汤沐浴准备的。” 百花羞没精打采摇摇头,嘶哑着嗓子道:“我受了这场屈辱,什么也是没心思了。再说老爷还没回家,也提不起精神做这样事。” 热汤滚浴,虽则崔家不计较人力物力,但总之算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不是为了什么场合,很少这样做,同时,也是被看作享乐的同义词。 崔世勋无端被扣官府,沓无音讯,祸福不知,百花羞哪能轻易的再让人抓住这种把柄? 兰香便不作声。 但看百花羞大哭一场以后,香汗淋淋,面肿发散,鼻子红通通,两个眼泡好不明显,衣服也弄脏了一大半,整个人好不难看。 兰香一边替百花羞整理衣服簪环,一边把这位宠妾引到铜镜面前,缓言相劝道:“夫人受此摧折,哭了一场,沐浴一番,对心情对身体都是好事。就是老爷回来了,他也要说夫人受了委屈,打理了精神见他,原也应当。” 这天气虽不甚热,但百花羞大闹一场之后,身上确实黏黏溚溚不舒服极了,而且她素日扑的香粉又多,和汗臭夹在一起,味道也很冲,头发阵阵发痒。 对着铜镜一看,自己也嫌是太过丑陋了。 别万一崔蕙那丫头真有办法,老爷回来了,自己这个样子,想诉委屈都先要亏了三分。 当下便改了主意:“还是你想得周到,拿水来。” 热水是早就准备好的,抬进来一个红漆金边木桶,里头洒上新摘的花瓣。 脱了衣服沉到热水里,嗅着热汤中阵阵花草之香,浑身通泰。 沐浴之后,心境果是大不同。 百花羞揽镜自照,怎么看,都是千娇百媚,远胜于后院一众莺燕,当下心情又好了几分。 看着兰香在她周围忙忙碌碌的身影,百花羞十分明白自己这心腹丫头,这丫头平时也是很有些儿上进心的,但若是自己这里失了宠,她也就间接失去了最好的进身之阶。 这是所以她会这样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吧? 所以,要让别人忠心,那就得自己有用,进而有权,有势,有地位。 百花羞咬了咬唇,心境莫名亢奋,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道:“兰香,我这院里,都以花为名,而且名字起得再普通不过,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兰香正替她把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梳起来以便干透,闻言含笑道:“这不是因为夫人的芳讳么?这样起名也很好,时日一长,咱满院可正是百花荟萃乱人眼,唯有夫人艳压群芳。” 百花羞嘻嘻的掩唇笑道:“因我名字而起,固然也是一个原因,但主要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 兰香不解道:“夫人还有什么深意?” 百花羞笑道:“你也识得两个字,我且考考你,这家的千金们,都以什么为名?” 兰香想了想道:“小姐们都是以草头命名的。嗯……” 百花羞不知怎的特别亢奋,平时不会轻说的,都讲出来了:“可不是嘛,她们以草为名,我要我院子里的丫鬟以花为名,哼,每一个再低贱再粗使的丫头都比那些所谓的千金小姐们尊贵得多!我这里的花越多,聚的气越足,总有一天,要打败那些贱草,臭草,下流草!” 百花羞报复性地说着,两眼冒光。 兰香赶紧低声阻止:“哎,夫人,这可说不得,你小声些。” 百花羞哼道:“怕什么,我说了,她还能拿我如何?” 这个“她”,指的自是崔蕙。总不成一个做女儿的,在外头欺压了庶母不够,还巴巴赶到院子里来赶尽杀绝吧! 不知如何,百花羞想起了方才厅堂里的一幕,那种羞愤再次涌上,又一次使得她心浮气燥,不由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兰香低声道:“不是这样讲,这两天有心拿你不是的人可不少,咱们不妨君子也得防小人。” 百花羞情知兰香说得不错,那些什么辛娘之类的,可不都在看热闹等待踩过她头顶的机会吗?她哼了一声,脸色随着心情复又沉郁。 兰香在铜镜里看她,小心翼翼道:“夫人,小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百花羞不耐烦道:“你这就明明是要讲,那就讲啊!我最不喜欢磨磨蹭蹭,拿乔作势的了。” 兰香笑道:“夫人现如今的景况,要钱有钱,要貌有貌,要是小婢我哪,可哪里还愿意在这家待着,还要受那污晦糟气!” 此言实在是出于意料,百花羞不由得怔了一怔,奇道:“你说什么?” 兰香从容微笑,轻言细语:“夫人,恕小婢直言,咱们一直留在崔家,就算以夫人之贵,以夫人之娇,怕也是到了今儿这地位,就到头了。夫人往后还能怎么想?名份吗?二房那边想破头都没想成呢。儿女吗?这都十年了,生了儿子自然好,可是夫人难道还能拿几个十年去赌一位少爷?爱宠吗?夫人倘若不惧红颜未老恩先断,那也不必暗中收藏百万之富了吧!” 百花羞先还怔怔听着,只觉得心腹使女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打中了心坎。 这些事情,百花羞十年来,可不就是日日夜夜为它们耗空了心血,耗尽了心力?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只是恃貌得宠,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风光全部建立在虚无缥渺的“得宠”二字之上。 她更不是不知道,今生想要在地位上、权势上压过崔蕙,只不过是痴心说梦,徒惹人笑谈。 然而,听到最后一句,百花羞倏然变了脸色,怒喝:“住口!” 兰香吓了一跳,手一颤,勾着了百花羞一缕发丝,痛得她握发怒目而视。 兰香急忙撒下了牛角梳,跪到地上:“婢子一心一意都是为的主子,倘有失言之处,望求夫人宽恕!” 百花羞原想斥她出去,自己静一会。可不知为何脑海里很乱,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兰香虽说是胆大包天,但她确实哪一句都是在为自己思量,而且想得很深,哪一句都很有道理。 她心思繁杂,只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想,也想不出个什么好的计较,这丫头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倒不如进一步问她到底,让她说全了,自己再全盘思量。 百花羞缓缓发问:“那依你之见,时至今日,我该怎么样才算是最好呢?” 跪在地上的兰香倏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在这家,荣华富贵又何为?你年轻,有钱,自己寻找幸福才是逍遥!”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2章 百花羞的身家 百花羞的身子微微一震,面上变色。 兰香这话,分明说出了她埋藏心底已久的深深的欲望。 百花羞来自贫瘠封闭的小山村,偶然被金主看到,几年中精心培养。 虽然她是作为风尘女子,被崔世勋发现并收纳的,但是,这一切都是那位金主有意识的安排。 那金主这么做的用意,无非是借美女打道,讨好崔氏家主,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唯是担心单纯的献给崔世勋不以为奇,所以才有了那一番曲折。 这些年来,百花羞是很清楚,那位金主通过这件事获得了无穷的利益,有些利益就是百花羞为他谋取的。 在这个过程中,百花羞也学习良多。 为了达成一个目的,必须怎样的不择手段。 人生在世,若不为己,天诛地灭。无论什么样深谋远虑的手段和计划,最终目的,都不过是为自己得利而已。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百花羞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自己做打算。 在这庞大无比的崔府,百花羞能为自己做什么样的打算? 固宠?不,百花羞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意识到,固宠仅是手段,绝非目的。 或者换言之,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目的,固宠完全建立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她拿什么去左右崔世勋的一念之间? 正如兰香所说,地位、名分和儿女,对于现在的百花羞来说,都是没有指望的了,所以,以上这些统统不是她的目的。 她真正的目的,真正的远望是什么? 是幸福,是自由,是终身保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这可不是在崔世勋出事以后才有的想法,百花羞这女子,从来也不是如此目光短浅之人,她有她的小九九,一直以来,都有。 百花羞喃喃的道:“可能这样吗?” 兰香轻道:“能啊……” 百花羞眼光有些虚浮,缓缓的道:“兰香,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崔家出事了不假,可威望权势未受影响,老爷他也还多半是能够出来的,出来以后他还会宠爱我的。何况他就算不出来,我要是、我要是……就这样跑了,也不可能。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小妾趁主家不备席卷而逃之类的事屡见不鲜,但在崔家这样的大家族那是天方夜谭了,百花羞不敢拿性命去冒险。 可是,她虽然口中喃喃说着不能冒险的理由,脑海中却象是不受控制似的,想起了一旦她成功自由了的美景…… 她有钱,十年来,暗中收拢的钱财足够她挥霍十辈子。她可以在一个偏远的山谷里,建一座山庄,那里面婢仆如云,谷梁如山,还有,还有一个长相美貌、性格温存、年纪相当的如意郎君,不,到了那时,她可以不止有一个,两个,十个……都可以顺着她的心意来。 这就是真正的富贵,这就是真正的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口里说着一套,脑中想着一套,神思恍惚,由不得滴下两点泪来,竟然隐隐感到了失望,仿佛这么好的一个主意,就因她的犹豫和软弱而放弃了,多可惜呀…… 兰香紧盯着铜镜中女主人那两滴泪,她的两眼冒着两簇幽幽的小火花,只是,小心地避开铜镜范围,她柔声说道:“夫人,你思虑太过了。他们这会儿正遇大事,最怕节外生枝。你走了,不会有人有空来追究。大不了,跑到南边去啊,跑到南边去,他们还追什么?” 南边,是指铁颜。跨着一个国度,再找个地方小心躲藏起来享福,怎么瞧着都是可行的。 百花羞轻轻皱着眉头,不知不觉脑子里“不跑”的念头已经消失了,转而成了“怎么跑”“跑哪里”。 她苦恼地按着额头,不明白自己的思绪何以如此飘忽,竟然连一个靠谱的念头都无法形成:“等等……你等等,我再想想。这,可行吗?” 兰香的语音宛如梦幻,然而若百花羞思绪正常,就会立刻察觉这丫头大异往日,形同恶魔。 “眼下正是最佳良机,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夫人你还得等多久?十年,还是一辈子?夫人,青春可不等人啊。难道你等着红颜枯槁才被主家嫌弃打发走吗?到那时,就算你还有钱,可还有乐趣可言?” 百花羞原本还在说“要想想”,“要想想”的,也不知不觉就停下来。 “夫人,你是女中豪杰,向来才智手段,超过常人,才能以如此出身,独宠多年,并且掌握后院管理权。那名门出身的杨夫人又怎样?那年轻得女恃宠而骄的辛姨娘又怎样?天底下有谁赶得上夫人的杀伐果断,你素来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为何偏偏是今儿迟疑了呢?夫人,你要知道,一旦错过良机,终生后悔呀!” 百花羞真的已经迷糊了。 梅香正端着一盅参汤上来,静静听了一会,便插口笑道:“兰香说得很在理,夫人还有什么顾虑?我给夫人想一招,连怎么出走,也想好了。” 百花羞愕然,她平素倒是不知两个心腹丫鬟是这么有主意有决断的人,一边取过参汤慢慢喝着一边问道:“你说说看,我想走,怎么才能走得天衣无缝?” 梅香嘻嘻笑道:“那还不简单,用上咱们平时运送银子的那条线呀。” 百花羞听了,心里猛地便是一跳,连参盏几乎都没拿稳,兰香忙陪笑着替她接稳了,又送到她口边。 梅香继续笑说:“那条线上都是咱们的人,这么多年来干事儿从没误过的,口风也紧,从头就是咱们自己人。夫人要是想走,今夜就可以走,让那条线再动一下就是了,只不过这回不是运财宝,而是运夫人这么个稀世大珍宝。” 百花羞听到最后,红了脸,啐了一声。 她素日掌握后院钱权,实在是搂了不少,放在这院子里是绝不能够的,好在崔世勋待她极好,她虽是住在内院,还另外谋了两所外宅,平时不怎么去,崔世勋也不过问。 她在这院子里有个假山,假山底下有个洞,那里头长年放两个箱子,一等箱子满了,就设法打发人来运了出去。 这些年从没出事。 她每次去自己的那两个外宅,看着铺天盖地的财宝,都有莫名的心满意足,只是可惜还不能名正言顺做主人而已。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3章 携宝出逃 百花羞为了运财宝而暗中铺排的这条线,上面大约有六七个人,她没让他们知晓每次运送的是什么,每次都是有借口,借家务事实行的。 她平素对待这条线上的人也极好,出手大方,也是把他们视同心腹的,这几个人,都因她而爬上崔府要职的地位。 所以,百花羞每次的运送,这么多年、这么多趟,指望这条线对此一无所知,绝无可能,无非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理论上来说,这条线确实是再忠心、再安全不过了。 百花羞原来还有这样那样的顾虑,经不住两个心腹使唤人一左一右的怂恿,终于彻底动心了。 她又想:“即算被人发现了那也没什么,我是到自己外宅去,抵死不认外逃就是了。等到老爷一回家,天大的事也就了了。” 终于,想通了前后的关节,一桩如许大的祸事,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一件细微小事罢了,每个环节,都有充分平稳过渡或者转危为安的理由。 随着入夜,百花院这边的出逃大计也就紧锣密鼓执行起来。 那条线上的几个要人,一个个被悄悄传唤,给他们安排任务。 百花羞打点出逃的行装,起先她是打算什么也不带,空身而走。 外宅那里收集的钱财,足够她十辈子如今这个生活待遇的了。 空身而走还有一个好处,万一事涉不密,被揭发了,她也有一万个理由好争辨,只是外出为老爷祈福而已。 然而,看看她这个金装玉裹的院子,未免有所不甘。 这院子里的种种陈设,哪一样不是崔世勋所赐,价值连城? 只是怕不在崔世勋眼前,惹得他问,所以才没有运出去。 但如今决定出走,就巴巴的把这些奇珍异宝给搁下了,这里面,每一件都足以抵得过外宅一间屋子里的珍宝呢。 “带几件也不妨。”兰香在一边说,“夫人不知道咱们三小姐出门那个排场吗?恨不得带个移动的房子啊。咱们就带几件,也没人能挑刺的。” 有了开头就打不住了,两三个时辰以后,这“带几件”,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移动的房子”,一排六七个扎实的棕木箱子,用粗绳结缆,整整齐齐排着如一列墙。 这些箱子先安排出去,百花羞到了夜晚起更方走。 她还和兰香、梅香两个丫头,各自打了两个小包裹。 梅香先前早已行动,各门上的人都打点过了,保证百花羞离开时如入无人之境。 先几重门,极其顺利。 百花羞原本还有几分提心吊胆,这时彻底放下心来,暗赞梅香行事了得。 自己这一逃,有这两个丫头相随,说实在的,也是一种幸运。 说不定她还能指着她们,做成些大事呢。 比方说,也如自己曾经的金主一般,买几个优秀的女孩子,培养成花魁,到那时,可真是富贵以外,再兼风流了。 百花羞边走,心里迷醉,几乎以为自己不是行走在崔家主宅那特别深而远的一进进院墙内,而是行走于海阔天空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了。 直到十几个明晃晃的火炬,突然在她身周各个方位燃起,东南西北无所不至,刚巧把她照了个遍。 而这个时候,她的两名可靠能办事的心腹大丫环刚刚巧落后了几步,便正巧是在火炬照亮的光圈以外。 到处点燃的火光里,无从遁身。 百花羞外出的行装,肩上的两个小包囊,甚至是她眼中期待而又隐隐狂热的神情,都一览无遗。 还有猛然惊变,她呆立在当场的那种回不过神的木然姿态。 花垣下,有一条人影慢悠悠踱了出来,负手而立,讥诮地看着她。 “这么晚了,姨娘打算上哪儿去?” 那是崔蕙。 光线照不到崔蕙的脸上,然而她神情的高傲与阴冷,却是那样分明。 而在崔蕙的背后,那花垣边上,堆积着数个大箱子,如同另一堵墙一般,严严实实的堵上了百花羞的心。 百花羞看到这一切,陡然便似一桶冰水浇上了身,昏乱的脑袋在今晚从未显得有如此神智清晰。 “你、是你……” 她喃喃说着,急急地左顾右盼,寻找着与她同谋的助手。 崔蕙看在眼里,冷冷道:“梅香。” “是。”梅香应声而出,低着头,跪倒在光圈以外,与百花羞划出明确的界限。 崔蕙眉头微皱,她安排了这么一个繁琐的局,临到头来最终收拾,却是极不耐烦。 如她自己所言,崔蕙只喜欢干脆俐落,不喜欢拖泥带水,何况是这般明知故问的走场。 于是崔蕙道:“把你知道的全说了。” 一面,悄悄传递了一个手势,将百花羞控制住。 她懒得观看一会儿意料之中发生的闹剧,哭闹,挣扎,大骂,扯皮,推诿,相互指责。 梅香怯怯道:“是。” 她所说的,是一个从头开始的版本,但也是一个全新版本。 说的是百花羞由人送进府邸之初,便是包藏祸胎,她是带着间谍的任务进府的。 十年来,传递出去太多的情报给了敌人,并且累积巨万之富,以资助敌人,以行暗藏兵器等叛逆大事。 这个财富积聚是有实证的,就在百花羞的外宅。 兵器藏处,则是由对方控制,比较隐密,梅香不知。 至于她通敌的对象,梅香含混的说:连她这个心腹也没弄清楚,只知是个朝廷的封疆大吏。 梅香的指证,得到了实物认证。 当夜送出去的大箱子,就是暗运财物的明证,而且也从外宅里搜出了更多的证据。 此时,由兰香又进行了二次确认,并指认平时由百花羞自己负责联系的院内眼线,是袁七的儿子。 而这桩震惊的出逃案,正是袁七的儿子出首。 最后百花羞的罪名定下来,是情私暗通、积聚财物、里应外合,叛逆谋反。 所有这些既定的罪名,清清楚楚的写成一纸招供,查实无误,按着百花羞的手钤了指印。 崔男向崔蕙讨教主意:“三小姐,当把这女子如何处置?” 崔蕙一个字废话也没多说,淡淡道:“沉塘吧。” 崔男躬身答应,却迟疑了一下,又问:“是不是要等老爷回来?” 这话才一问出,便知失言,急忙低头退下。 崔蕙的心腹管家,和她一路追踪袁七三千里的崔生,一起办理。 百花羞如同一条麻袋一般,被拖出了崔府后宅。 而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崔仲勋抑或是杨夫人,都自始至终未曾露面。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4章 民意 崔生和崔男甫一行动,花垣边,两条淡之又淡的人影迅速的冒起,又宛如轻烟似的即刻消失于原地。 两缕轻烟,悄悄缀上了处理百花羞的这一行人。 那是两个年轻人,准确的说,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却还只是半大孩子。 行动利落,轻如狸猫,风一般的言语,在轻轻传递。 “救她吧,十六叔。” “为什么啊?” “可怜呗。” 十六叔停顿了一会,轻轻一笑:“不管怎样,这女人也不算无辜,她积了多少钱财。” “这也不是死罪啊,要是判她死罪,崔世勋也逃不过一个首倡之罪,啥事儿不是他纵容出来的?” “……” “何况她也可怜啊,强安了一连串的罪名,除了一个携宝出逃,其余都是莫须有。” “怎么说呢?” “暗谋十年,也没个心腹,一条线上全是眼线,告发她的人。出首了半天,那个和朝廷大员私通,暗藏武器,也没个实信儿。谁说谁信呐?” “就一个携宝出逃,按家法也难逃一死了。” “可她不是自己愿意逃的啊。这一夜院子内外进进出出的,除了她自己蒙在鼓里,谁不晓得。我要换掉沐浴和参汤里头的药,十六叔又不许。” 十六叔带笑道:“这毕竟是人家私事,主人家投的药,你要一管,不好收拾。” 半大少年不服气道:“哼,老实说这做得有点过分了,那丫头下手忒狠。那药物下得分量好重,就是让百花羞情绪失控,神智散乱,无法集中思考问题,如此使得意志力薄弱,不知不觉就变成牵线木头跟别人意思走了。这携宝出逃也明明不是那女子自愿干出来的。我要是早知道这药是用来让她丢掉一条命的,我肯定那会就阻止啊。” 十六叔纠正道:“出逃不是自愿,携宝却是真实无误吧。” 小少年急得跳脚:“哎,十六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掰字眼!” “好好好,不掰,可你告诉我,救她欲何为?你要利用她来做报复崔家之类的事吗?” 小少年闻言呆了一阵,期期艾艾道:“当然不是的,我也没要利用她。就是她罪不至死,这么死了怪可怜的。” 十六叔冷冷道:“天下可怜人多着呢,不该丧命的人更多。咱们眼下是在崔家势力范围内,你想救人,怎么救,救了放在哪,会不会引起崔家误会和敌意?你为救这一个人,得付多大代价,能不能成?值不值得?单为可怜就动手,其余都不用考虑了?” 小少年怔住了,不知不觉狠狠地咬住小手指,停下脚步。 十六叔一晃身,超出他七八尺之遥,回过头来瞧了瞧,叹口气,低声道:“还不快点跟上来?” 小少年沮丧道:“干嘛?看人沉塘,太恶心了,我不去。” 十六叔嗤的一声轻笑,笑声散佚在风声里:“不是,咱们去救她。” “可是,十六叔你不是说后患无穷吗?” “怪可怜的,罪不至死。既然见到了,咱们能救,那就动手吧。” “噢!” 次日的烜城,悄然发生莫大改变。 到处张灯结彩,挂红披绿,市集开放,店面营业,少年跨马,仕女出街。 到处是人流涌动,到处是一张张满足而期待的笑颜。 名花会的正日子,再过一天,就到了。 仿佛这之前的几天,那种冷冷清清,灾祸临头的衰败感,从未出现过。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世面反转,可见崔家能量的恐怖。 收拾一个百花羞,真不过是碾死一只小蚂蚁的随手行为而已,也难怪崔蕙连基本的一些装模作样的台词都懒得演绎。 同时,刺史衙门,昨天晚上迎来了几日内绝无仅有的安静。 没有家属上门,没有高手探衙,没有那个附骨之蛆一般的眼线和人头。 刺史昨晚大约是睡上了事发以来第一个心满意足的囫囵觉。 可天下事总不可能一直如此顺心如意的。 第二天一早,一张让人瞠目结舌、无法置信的状纸便递进了官衙。 告状者是杨氏夫人,联名手底下崔男、崔明、崔秀和崔石四大管家,告小妾携宝卷逃,下落不明,损失惨重,家丑外扬,要求刺史大人追索逃妾和财宝,并立即知会家主,回家处理家务事。 刺史眼看着那张逃妾肖像图,以及长长一串一眼望不到头的珍宝清单,只感脑门一阵阵儿的抽紧,眼前一阵阵儿的发黑。 好不容易连说带劝、打躬作揖的将哭哭啼啼的杨夫人及含怒的管事们劝回,刺史羊唯尚未有暇喝上一口茶,差役又连滚带爬的进来禀报一个消息,在他身后,是让人闻之心惊肉跳的喧哗。 “启、启禀大人!”那差役脸色惊恐,满头大汗,“大、大事不好了!……衙门前、衙门前,积了三五百人在吵闹,说是家主无辜,官府不能借机为难,要求赶紧放出来!” 不用差役再多说,羊唯已然听见了门外那一阵阵如怒涛涌来的吵闹,隔着刺史衙门,仿佛只隔了一层纸一般。 是烜城当地的百姓,对于官府长期暧昧莫明的扣留崔氏家主感到不满,从而自发围聚于此,要求尽快释放崔世勋。 他们纷纷表示,崔世勋德高望重,一向持身清严,并无过犯,官府扣留他,是故意留难,不合法。 他们历数崔世勋及其家族在烜城的功绩和善行,甚至有数名耄耋老人情绪激动的在那里忆苦思甜。 于是,引发了更大的请愿,要求立即释放无辜的崔世勋。 民怨难平,羊唯只得亲自出面解释,声称崔世勋仅仅是帮助官府查案,出于自愿,官府绝无为难之意。 在羊唯许诺明日名花会上崔世勋必然出场以后,这位当地军政一把手的父母官,才得以焦头烂额的脱身。 “宵风试图用案子激起当地对崔家的民愤,以所谓‘民意’压我,则我也可用‘民意’压你。” 崔蕙手里拿着一张新送来的官府帖子,并不第一时间打开,只漫不经心道,“不过就是‘民意’而已,还不是天底下最简单利用的物事么?难不成他一个外道人,还试图在这层上头压过了我们这几百年基业?” 崔仲勋心中巨浪翻腾。 在崔世勋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说实话,他也是有些想头的,但崔蕙回来仅一天一夜之间,所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心服口服之余,还微有侥幸,他的那些想法,尚未付诸实施。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5章 婚姻打算 崔仲勋感慨万端,由不得笑道:“终归是侄女能干,我就没想到这一招啊。” 崔蕙一笑,似是很满意叔父的褒奖,这才低头去看那张帖子。 这是一张做工精致的专帖,大红的底子描金堆花,形制却如江湖帖,专门是奉送给她一个人的,请她当晚戌时光驾某院明心池,落款是宵风。 崔蕙问崔仲勋:“叔父可知这个宅院是什么地方?” 崔仲勋也不认识,还是崔秀记得周全,回道:“那是崔纪中的近郊别院。一年前崔晓方升上户部尚书,咱们老爷送的贺礼。宵风入城以后,崔纪中把这宅子献出来邀他入住,但宵风好像是一直住在驿馆,这两天我们都查不到宵风的去向,原来是转到这里了,倒是做得机密。” “原来如此。”崔蕙点头,“宵风既在那里,爹爹多半也在那。怪道我们这些日子,把刺史府闹翻天了也没有结果呢。” 崔仲勋想了想,忍不住一拍桌案道:“咱们都给宵风那厮骗了!那天晚上,看似宵风和兄长往刺史府里走,其实压根儿没进去,直接就转道那所别院了,说不定,还是崔纪中掩护的。要不然以后来的跟踪力度,他们带着人,怎么走法,都瞒不过咱们的眼线去。” 崔蕙想,再怎么路上密集人手,总之也是被人家走脱了,堂而皇之在一个院子里住上四五天,无人知晓。 但这话若是说出来,像是指责叔父办事不力,虽然,是事实。崔蕙也就缄口不语了。 崔仲勋问她是否赴约,带多少人。 崔蕙一一都否决了,说:“他这单人独帖,用的是江湖规矩,我也以江湖规矩行事便了。” 崔仲勋忧心道:“这太危险了,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崔蕙笑道:“我相信此宴是为了解决问题的,绝不是鸿门宴,叔父不用担心。再说,凭他的武功,我得带多少人去?何况他身边可能还有一名高手,叔父不是判断咱们夜探衙门派出的探子都是为他人所擒吗?既然如此,我再多带人,那是自行露怯,徒惹笑柄。” 崔仲勋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况他向来做不了这个侄女的主,也就不再勉强。 当晚出得闺房门来,崔蕙的装扮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衣袂飘飞,云鬟翠鬓,她竟是女子装扮。 崔蕙以往无论在家中,抑或出门办事,她都习惯以男装面目出现。 这样的男装示人,已非一二年,习惯成自然,她扮来自是唯妙唯肖,真假难分。 杨夫人常常报怨说:“简直记不得你女孩儿模样了。” 崔世勋也曾半开玩笑道:“可惜哇,吾儿若真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不论别人怎样评价,崔蕙我行我素,从不改变。 所以,今天突然以少女之姿出现,崔宅上上下下,无不诧异。 表少爷窦文涛一直在等待,见之神夺,竟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笑道:“三……,我都不认得你了。咳,你这样,我是叫你贤弟,还是贤妹好呢?” 他平时为了随崔蕙心意,都是管她叫“三弟”,已经非常顺口,刚才也是差一点就迸出口来。 崔蕙嫣然一笑,艳光四照,却是向他做个小小的怪脸:“我是男装,是你弟弟,现为女装,称我三妹可矣。” 窦文涛在如此眩目笑容下一阵心眩神迷,勉强收束心神,微笑着道:“妹妹是打算去赴约了吧?我和你同行。” 崔蕙白天虽说了她要单人赴宴,连崔生和幸枝这哼哈二将都不带,但窦文涛总不放心,他平日也常陪她一起行动,以他的身份,也不突兀。 不料崔蕙仍只摇头,笑道:“不必了,宵风真人那是江湖帖,我就独自去。让人瞧瞧,咱们崔家的胆气儿,我们今儿的成就,可不是被吓大的。” 窦文涛难掩脸上失望之色,默然无语的随着崔蕙一头出了主宅大门。 眼见崔蕙骑马欲行,他忍不住又叫:“三妹妹!” 崔蕙回眸,仍然是动人无极的妩媚笑容,柔声道:“表哥,就到这里吧。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了。” 崔蕙这般笑颜,轻易是不给人的,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大概只有窦文涛见得多。 也就是,她几乎只向窦文涛一人展现这般笑容。 窦文涛对此心知肚明,也心满意足,但以往,她男装下的笑容还总带三分矜持,哪似今日女装,说不尽的妩媚风流? 窦文涛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刻一般的沉溺。 然而,却又有一股绝望同时袭上了心头。 他明白她今晚的女装,妩媚鲜艳的笑容,都不是为了他才呈现的。 “我可什么都知道。你不就是想做皇妃吗?” 那个妖艳动人的女子,口气似对表妹说,眼睛却望向他。 他当然很清楚,百花羞意在挑拨,试图挑起不快和纷争。 然而,谁又能说,百花羞说得不对呢? 你不就是想做皇妃吗? 是啊……表妹她,就是想做皇妃啊。 关于朝廷派使,此行的目的,窦文涛早有听说,为聘三皇妃,而意向中人就是崔氏的三小姐崔蕙。 只不过,崔氏上下早闻其事,在高层间却是绝口不予谈论。 崔蕙自己,也是对此不闻不问。 窦文涛倒是试探过一二回,可讳莫如深,他什么也没试出来。 窦文涛失望,但也存着侥幸之念。 窦文涛亦是世家子弟,名门之后。 窦家从前在铁颜未曾南迁时还累积军功,历任大将军。 南迁后,窦家才渐渐隐没下来,但百年大族,仍是炴炴可观。 崔家和窦家,世为姻亲。上一代,则是崔世勋的嫡亲妹子,嫁到了窦家。 崔世勋兄弟好几个,但仅有这一个妹子,自是非常疼爱。 不料她嫁过去后没两年,生下窦文涛这个孩子,便夫妻双双撒手人寰。 窦家根深叶茂,同样也是支系浩繁,身为孤儿,即使是作为嫡出一系的窦文涛,可想而知,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崔世勋怜惜这唯一的外甥,就把他接到了崔家,亲自抚养,视同己出。 这些年来,窦文涛在窦家时候少,在崔家时候多,显然的也是另有打算。 崔世勋膝下无子,但是要把这一支的权力拱手让出去,他自是不愿。 好在女儿崔蕙聪敏多才,极具领导才能,很能压得住人。 崔世勋便萌生了让窦文涛入赘,和崔蕙成婚接管大业的想法。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6章 赴约 当然这还只是初步的构思,并未如何明确。 崔蕙是崔家地位最显要的姑娘,她的婚事理所当然是有着很多复杂因素在内。 崔世勋就算不想把她嫁出门,那也得有很多利益方面需要摆平。 岂知忽然又传来京城消息,皇家为了与四大家交好,摆出低姿态,有意聘娶崔氏女。 这样一来,就让事情变得复杂之上,再添复杂。 窦文涛和崔蕙的婚事,在这当口自然是无人提及了。 窦文涛心里不满,但在各方态度没有明确之前,他还是抱以希望。 尤其是对表妹的期待。 窦文涛五岁上头被舅父接到崔家,那时崔蕙只有两岁。 五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沉浸在“再也看不到爹爹和妈妈”的恐惧中,加上人生地不熟,只会哭泣,谁也不理。 那时候才会蹒跚学步的小丫头,跌跌撞撞的推着一个小杌子,到他面前来,塞给他一个极精致的玉兔儿挂件坠儿,笑笑说:“徳(哥)德(哥)八(不)姑(哭)。” 四个字,没一个念准的,窦文涛把小兔子在手里翻来覆去捏得热了,突然间灵光一闪想明白了是哪四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件事成了崔蕙终身的黑历史,是不许窦文涛再提的。 可窦文涛不提,他会想啊。 他把他们的第一面想了一遍又一遍,小丫头的衣着、打扮、眉眼、神气、动作,还有她的语音和那四个字,都如同是雕刻一样,一刀一刀刻在他心里,每想一次都会更生动、更完善一点。 转眼过了十五年。 十五年中,他和表妹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那可不都是装出来的啊。 他能确切的看到,有时表妹眼里闪过的真实的情意。 虽然不深,至少不象窦文涛有时看到笔记上乐府上记录的那种“山无陵水为竭,乃敢与君绝”那样的深,但足够了。 窦文涛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有那种感情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贵族少年心想那大概只是田间梗头无聊时的夸大创作。 他想,表妹眼中闪现的那一点情意,就是他们这个阶层所拥有的感情了。 以后成了夫妇,这种感情就自然而然变成亲情,自然而然会再度进化,变成密不可分。 如果、如果没有朝廷横插那一杠,窦文涛想这些都是会发生的,表妹最终是他的。 可现在呢,现在,只有看崔蕙自己的心意是最重要的。 可崔蕙的心意,那是天上的云。 窦文涛不为人知的叹了口气,耳畔百花羞那犀利的笑声一直在响,一直在响。 “她是要做皇妃的啊!” 崔蕙骑着她的千里良驹,于夜色朦胧之际,来到了约定的那个别院。 门前静悄悄暗沉沉,大门虚虚掩着,既无下人,也没有灯火照明。 崔蕙收到的那张帖子,原就是以江湖帖的形式出现的,很显然,是宵风不想让外人预知这一番他和崔三小姐的谈话。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不能公开的谈判。 那就得以非正常的手段来进行了。 崔蕙把马匹远远放开,打量一番,轻轻一纵,便从别院的墙头跳进了花园。 不愧是崔世勋的手笔,他随手送人,院子规模可不小,一眼望去,花木深深,宅院鳞次。 整个园子同别院的大门一样,也无星火也无人。 但在崔蕙进园、打量观望的一刹那,东北角上,却有次第的灯火缓缓亮起,瞬间将那一块区域映照得极为明亮。 崔蕙晓得,就是那里了。 她没犹豫,立刻跳下墙头,用轻功身法向着那个方向急掠而去。 东北角上,是一挂水帘照壁,山泉冲刷而下,一个人工挖出来的池子,面积颇是不少,可供行舟。 池子边上的山墩,建有一个亭子,是整个园子的至高点。 亭子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他们是进入烜城后即与宵风会合的雪汀和阿幂。 宵风虽说不肯带着雪汀出行,但她来都来了,当然没有撵走的道理。 所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雪汀和阿幂是一件不拉,适逢其会。 对于宵风拉“民意”虎皮作大旗的手段,雪汀可是笑得肚子也疼了,但也不能不说是十分之佩服。 昨晚崔蕙回家,阿幂和雪汀为了知己知彼,也曾到崔家看了一场戏。 没想到的是,除了百花羞那个闹剧,还看到了两个迟迟淹留在北地不愿离开的南朝人…… 阿幂对此显得颇为不快,那两人虽然在干着救人的好事,他却拉起雪汀就走,不想横生枝节。 雪汀压根儿没想到他心里的弯弯绕,把宗煜和君靖风救人的行为,连夸了好几通,夸得阿幂脸黑黑,不理人。 还是宵风似乎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了,说了一句话:“这两人在此,必是意在与沧浪为难。我此行更增困难。” 雪汀的脸儿立刻就垮下来了,然后整个白天,绝口不提到这两个人。 他们此时在这亭中待客,却是宵风心思缜密,想得周到。 这回与崔家进行谈判,虽说是正事,但毕竟谈判的一方,是未出阁的妙龄少女。 倘若此事最终还是不小心传出去,宵风无所谓,却可能于崔蕙有不利。 崔蕙如今是内定的王妃,凡事需得加上百倍的小心谨慎。 所以,宵风让雪汀出席,就作为他的徒儿,给崔蕙陪宴。 至于阿幂,则与雪汀秤不离砣,那不必刻意,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样一来,即便事后有风声走漏,宵风和崔蕙商谈要事,同时还有小徒儿雪汀与列,这就无伤大雅了。 雪汀和阿幂坐在亭子上,整个花园的最高端,眼见得崔蕙的身形,如同风中送影一般快速掠来,知她武功不低。 雪汀问:“阿幂,你说她武功怎么样?” 阿幂看了看远方,漫不经心道:“一般吧。” 雪汀笑道:“哎,你别拿你的标准来啊……比那个跟在她身边、就是你说的武功很高的管家怎么样?那个人好像叫崔生吧!” 阿幂想了一想,慢吞吞道:“她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 雪汀撇撇嘴,道:“你说过君……那小笨蛋大概都能和崔生打一架,那就是不怎么样了。” 阿幂觉得这还是很正常的,崔蕙毕竟是女孩子,重文不重武,而那个君靖风处在皇室的复杂环境里,当然武学上头是更为用心。 但这也没必要细细解释,以免引起不必要麻烦。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7章 性感 雪汀还在好奇地追问:“那么,她的身手,比起三皇子怎样?” 阿幂摇摇头道:“三皇子是弓马娴熟。” 沧浪皇族不是传统世家,那就没有什么看家的东西,无论学术上还是武学上,都是一片空白。 像太子和三皇子这些生于平安时代的皇族后裔,在传统学术方面,由于涉及治国大道他们还都系统的受教育,而武学方面,虽然也都有启蒙,终究不是他们的重点。 他们更讲究的是战阵拚杀和战法搏技。 雪汀自然是知道这些情况的,只是面对崔蕙,她实是好奇,崔三小姐如此强硬的个性,倘若三皇子武力还输给她的话,这两个碰到一起—— 雪汀笑嘻嘻道:“唔,这样说来,很可能鸾凤颠倒哦!” 阿幂转眸,横了她一眼,淡淡道:“不会用词,不要乱用。” 雪汀笑着伸伸舌头。 倏忽间,那条纤细飘渺的身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明心池边灯火通明,崔蕙在远处时,雪汀只是依稀看出她今晚穿着女装,但直到崔蕙现身于灯光之下,同样作为女儿身的雪汀,竟然感到了一阵心旌摇动,有说不出的震撼目迷。 只见夤夜来到的这妙龄女郎,穿的是一套明紫色衣裳,由上而下,紫色由浅而深。 衣服从上半身直到腰肢都是紧紧包裹身体的样式,细腰翘臀,在那紧身的裙子下现出妖娆曲线。 领口开得极低,密密匝匝的璎珞之下,一痕雪脯若隐若现。 下半的裙子则喇叭似的散开来,裙摆下方绣着层层叠叠的金莲,宽宽的裙幅随着步态宛似鲜花次第盛放,露出底下一双紫色的鞋子,上面缀满了宝光流转的珠子。 她的头发也是精心梳就,上半部分是较为常见的留仙髻,仅仅插了一支长长的水晶流苏,下半部分的散发则梳成一个又一个的环形,露出雪白美好的脖项,两支流水形状的耳环轻轻摇动于脸颊两侧,与水晶流苏相映成趣。 如此发式,在中州未嫁女子的发型式样中,可以找到些许章法,却又显得自成一派,自有风格。 脸上敷着一层淡粉,唇色和眼妆都是近乎于樱桃花一般的粉嫩,还带着某种闪光,使得她的脸,即使在夜间看起来也是光艳四射,明媚照人。 她裙子外面还罩着一层薄薄透明的轻绡,缀着不计其数的明珠宝石,随着走动明光闪闪,此起彼现,既显得华贵万端,又似是笼着一层薄雾冰绡,分外绰约朦胧,甚至,还透着莫名的诱惑和性感。 整一个行走的发光体。 雪汀不禁暗暗吸一口气。 这身装扮,其表现出来的气质,怎么看都有一种近乎于t台上的性感和明星范。 雪汀傻了一会,猛地想到:性感,时尚,还有洁癖,不会她是个穿越同行吧?! 雪汀好不怀疑,眼见得崔蕙慢慢走过来,便先笑吟吟迎了上去,说:“密斯崔,你veryveryfashionable。” 口中胡言乱语,紧盯着崔蕙,她的任一细微表情休想瞒过她的眼睛。 她这样开口就试探,倒不怕泄露自己穿越的身份。 主要是师父比一般想象中的开明和神通广大太多了,从一开始,宵风真人就说她有一颗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灵魂。 对于她偶然的怪言怪语以及行为习惯,宵风和阿幂都从不质疑。 要是真能再发现一个穿越者,彼此有共同语言,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崔蕙疑惑的看看她,这句拗口的话里,她勉强听出了两个字,一个“崔”,一个“你”。 总之就是对方在和她打招呼。 至于说的什么……也许她走神了? 崔蕙是何等要强的性子,即使没听懂,但对着雪汀的吹捧,仅是点点头,淡笑道:“妹子,我们又相见了。” “呃……”好比一棍子打过去,对方表示:你吃了吗? 更关键的是,崔蕙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夸张或者伪装,也许是以最快的速度闪过一丝疑惑,但那完全就是听不懂的疑惑,她很快就把这一丝疑惑掩藏起来了,以表示本人很好很强大,没有什么不懂的。 雪汀倒是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心中在寻思,看崔蕙的反映,她是穿越的可能性或者极低,如此说来,她的着装和化妆风格,那都是她的创意了。 所以,还是现代人把古代人想得太简单了。 在属于他们的这个时代,真正的天之骄子们,他们所拥有的开放、创意、胸怀和策略,以至聪明才智,都不会输给后世所谓掌握了更多先进知识的人类。 就好比君靖风,他的强悍记忆力,又有什么现代人可比? 又如阿幂,他的武功之高、内力之强,倘若出现于两千年后,只怕仍然会是绝对出类拔萃吧? 崔蕙也是一样,虽然她并没有现代意识,虽然她仍不免可能受到着这个时代对于女子颇多的禁制和约束,但是她所表现出来的开放和独立,已经足够笑傲群纶了。 雪汀漫无边际地想着,改口说道:“崔三小姐,你骗了我啊,我可从头到底都以为你是崔三公子呢。” 崔蕙淡粉色樱唇微微上翘,凝结出一朵春风里的浅浅笑容,语气则是一贯的冷冷冰冰,她说:“这可对不住啦,我自小就习惯女扮男装,在家里都是这样。让你误会了。不过,我是三公子,还是三小姐,原无多大分别。” 雪汀抿嘴笑道:“三小姐这话就不对了,怎么没有分别,分别可大了?崔三公子是年轻俊彦,后起之秀而已,崔三小姐,那可多半会是我的嫂嫂哦!” 她说着,格格的清脆笑声撒遍园亭。 崔蕙倒底有些不好意思,粉颊微微一热,面上却还是从容,拍拍雪汀的脑袋:“好妹子,别闹啦。你看,我总叫你妹子,你怎就这么见外,在宜阳城里也是如此。” 除了语气总是远人千里,这是她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亲近和热情了。 雪汀无语的摸摸自己脑袋,她已经放弃梳花苞头了,可总是逃不过被摸的命运…… 她瞅瞅崔蕙和自己的身高差,崔蕙在女孩子里算是长得比较高的,而她,连抽条儿都刚刚含羞还拒的开始呢,两人差了足足一个头还多。 小丫头胡思乱想,崔蕙则已将目光投到了阿幂这边。 在灯火通明的地方,青衣少年尽可能借着亭柱的阴暗而立,可那完全不足以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8章 谪仙 这一晚阿幂不再带着斗笠,银色的太阳神面具,在灯光里璨然生辉。 半张遮去的绝色,但面具之下露出的唇无论形状抑或色泽自然诱人,那优美的下颔线条则集中了少年那无与伦比的阳刚和柔美。 身材高大,从手,到足,到腰,无一不是最佳比例,观之目娱。 崔蕙看着他,脑海中不由得跳出了四个字:绝色尤物。 她的环境,自小到大,所见出色的人物不计其数,但像阿幂如此的容貌,当真是还没见到第二个能与之比肩的。 崔蕙在打量阿幂,雪汀则在看着他俩。 崔蕙身形颀长,冷艳中透着高傲,像极了一头翱翔于九天的展翅凤凰。 阿幂却是沉稳中满含威严,高大的身形足以擎天柱地,他就是一头还在沉睡中的神龙,总有睁开眼睛的霎那。 雪汀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俩,多么相称,足以比肩,真像是一对璧人啊。 但两个当事人,显然除了对对方出色的一点点欣赏以外,并没有产生任何异样情绪。 崔蕙笑着问阿幂:“我们的人,那些个失陷在刺史府的探子,想必都是你抓获的吧?” 阿幂站在阴暗里,似乎无动于衷,眼皮都不抬的答了两个字:“会放。” 崔蕙又笑着说:“不声不响,一个不漏,真了不起呀。兄台真是深藏不露,今日相见,幸运之至。” 宜阳城中,阿幂掩去真容和身份,直到今天,崔蕙才见到了太阳神少年的模样,所以,她重点说明是“今日相见”。 这种语气和态度,对于崔三小姐来说,可是绝无仅有的平易近人。 哪知阿幂仍旧只答两个字:“客气。” 崔蕙哑然。 雪汀一看这谈话节奏不对,便笑着接口道:“崔姐姐的身手也很好呢。” 崔蕙微微一笑,道:“我这点功夫算不得甚么。而且武功一道,无非用以防身,对于绝大部分情况来说,相当不重要,打得过一个、十个,还打得过一百个么?” 她一想,有些漏洞,便又补充:“除非是像这位兄台和国师大人那般的绝顶武艺,另当别论,可当世能有几人,达到那样的高度。” 雪汀眼珠一转,笑道:“哎呀,崔姐姐你瞧,和你谈论武功有没有大用、有着绝世武艺的人来啦!” 崔蕙顺着雪汀的指向望过去。 但见灯光里,明心池边上那挂水帘,如同溅玉飞琼一般,有一道淡如轻烟的人影,从水帘上方飘摇而下。 他冉冉飞下水帘,一转身,登水渡萍的凌虚而来。 天上云月浅淡,若隐若现,却似乎是在这一瞬间明亮起来,辉映着那条逍遥若谪仙的身形,那一个似蓬莱般的仙境。 崔蕙猛然呆住,心头狠狠的重捶,又空空的跳拍了一记。 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景,仿佛这一切的飘渺出尘只是出现于梦幻空花。 她失神地看着那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从九天云霄之顶,来到人间,来到她的面前。 他微笑着,似乎在向她伸手,似乎在说:“跟我走吧,我们到天上去。” 她恍恍惚惚的伸出了手。 宵风真人向她深深凝望了一眼,微笑着打岔说:“小徒顽皮,可是惹小姐不快了。” “唔,什么?”崔蕙茫然说道,“不,没有……” 宵风真人又道:“感谢崔三小姐今夜不辞前来,在下甚感荣幸。” 崔蕙微笑道:“嗯,我接到你的帖子,自然是要来的啦。” 这一来,不但宵风,就连雪汀和阿幂都瞧出了异样,不由面面相觑。 好在崔蕙毕竟自控能力甚强,水面凉风袭过,她也慢慢的按定了心跳,脑海里逐渐清醒。 再次打量宵风真人。 崔蕙并非是第一次看到他,她在“追逃三千里”的那个把戏中,明着缉拿叛徒,实则监视宵风行踪。 她暗中窥探过好几次。 不过,由于怕了他传说中的武功之高,也不敢过分迫近。 这才是头一次真真正正的面对面,近距离观察。 宵风看起来大约是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总之是从外貌瞧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相貌清癯,颔下三缕长须,宽袍麈尾,风神秀异,富有超群出尘之态。 比起风华正茂的美少年,他自是眉眼不够清廓,颜色不够绝伦,但美少年们的气质,却哪有他的从容沉稳,深涵如海? 何况这还是一个智珠在握、妙计定天下的超拔绝伦的人物。 崔蕙想,这几天自己家里来了两个南朝人,得到了由上至下的一致夸赞,更是让家里的一众少女芳心暗萌,整天儿的眼波乱飞。 可是,在崔蕙看来,宗煜威严不足,君靖风更是脱跳幼稚,哪像眼前这个中年人,一双眼睛里,都是无与伦比的智慧,他的心胸间,更是装着整个天下。 崔蕙心中栗乱,娇靥绯红一片,慢慢垂下了头,低声说:“早就听说了国师的美名,今日一见,百闻阙如。” 宵风只得笑道:“岂敢岂敢,崔三小姐的才名,在下也是十分久仰的了。天大的难题,到了崔三小姐手上,转瞬间化繁为简,难易倒悬。今日一见,三小姐果真美慧无双。” 宵风所说“化繁为简,难易倒悬”,即是指崔家之前面临的困局,崔三小姐一到,立刻就就利用某些因素进行反压制。 至于“美慧无双”,则是暗示,崔蕙不但是有才女之名,也颇不负美女之誉。 崔蕙听得笑生两颊,眸光流动,这一来,更增美艳。 她说:“国师过奖了。我也没能做到啊,要不然,也不会国师一召,我乖乖的就来了。我们崔家、包括西南其他三家,这回遇到的困境,没有国师大人的大手,谁能真正解决得了?” 这番对答极好,软中有硬,有怨有捧,是个正式启动谈判的架势了。 然而崔蕙的语音清柔,神态妩媚,与往日是天差地别。 雪汀听她说话,从来都是语气波澜不惊,从无起伏,更没有感情上的流露。 哪怕她今夜转作女装,也是骄傲溢于表面,冷艳的一塌糊涂,那些相对温和的用词,都像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恩赐似的。 压根儿料不到崔蕙还真有这番冰融雪消、春风大地的妩媚? 好在宵风这是初见崔蕙,他不知道崔蕙平时是什么模样,便道:“很好,今晚我冒昧请三小姐来此,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三小姐,请进来详谈。”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09章 泛舟 宵风指的是山墩上那个亭子,他们几个此刻都在亭子的外缘,亭子里早就安排下果酒待客。 岂知崔蕙笑颜一敛,又是一副冷艳难近的模样,淡淡道:“崔三应国师之邀而来,但是,如何谈,在哪谈,国师总得听我的了吧。” 宵风愕然不解,道:“崔三小姐要换地方么?” 心里盘算,若是要换个地方再谈,明儿就是名花会,不知道是否来得及赶在名花会之前一切解决。 宵风是打算在名花会之前与崔蕙达成默契,从而在那个名流荟萃的盛会上正式宣布好消息。 否则,宵风真人素来行事沉稳,也不至于夤夜邀请崔蕙,恐惹大大的嫌疑。 崔蕙不理他的疑惑,指指明心池波心,道:“那里景致好,我要在池上荡舟。” 她又盯了宵风一眼,不紧不慢道:“我们的谈话,恐不宜人多。” 这意思,还要排除雪汀和阿幂了。 雪汀眨巴着大眼睛,她虽未瞧出崔蕙不同寻常反映的原因,却也感到了她的异常,心里想:“这怎么回事,倒像是我和阿幂成了电灯泡了。” 可要是这么想,又委实情理不通。 雪汀瞧瞧形如谪仙但年龄不轻的方外道人,又瞧瞧绿鬓紫衣性感万端的年轻红颜,强行把不该有的八卦念头压了下去。 至于阿幂,始终安静处于亭柱边上的阴暗中,垂着双眸,仿佛根本未曾注意到这一切。 宵风没奈何,只得依顺这个骄惯大小姐,说道:“既如此,依得崔小姐。” 这明心池虽是人工挖掘,但很大,湖心还有一座假山岛,原本就是为了供人行舟赏乐用的,船只船工等无不齐备。 不过盏茶时分,一只无蓬小舟,就伊呀伊呀的离开了池边的蓬蒿丛,慢慢向着波心荡去。 园中灯火明亮,照壁上的水帘不断流泻,落入明心池中,溅起大小不等一丛丛的水珠,反射出七彩光晕,倒像是一个个梦幻的小彩虹。 今晚上弦月并不明亮,但照落水面的影子显得月色晶明,亭台楼阁倒入水面,摇曳不停得宛若天上宫阙,层层海楼。 两人对坐,中间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有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壶温酒。 中年道人正襟危坐。 妙龄女郎笑靥如花,左顾右盼,意气飞扬。 恰便似一幅春意融融的画,一首情意绵绵的诗。 崔蕙看宵风真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她便执壶向各自面前的酒杯中注满酒,主动打破了几分诡异的安静:“国师请。” 宵风真人如梦初醒,努力驱散无端袭上心头的一点绮思,接过酒杯,笑道:“不好意思,贫道接待无措,倒让崔小姐反为主人了。” 崔蕙眼波盈盈,语气却是早就恢复一贯的冷淡无波:“这里在烜城,理应是我崔家招待贵宾,这就算是借花献佛了。” 说着把酒一饮而尽,宵风与她照杯,心中却是警醒。 这小妮子表面上迷迷糊糊,好似花痴,心里可没失却了分寸,搞不好这是她的一种手段才对,自己可不能自乱阵脚呀。 果然,即使崔蕙似乎看着他的眼神含情脉脉,对他的态度语气,却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她开口,便是一番指责:“国师大人,你负朝廷之命出使西南,按说是为了巡边安民,可行事手段,却是一言难尽。你不该利用案情控制家父,用意不良。此外,利用刘家继位之争,收服刘梓豪。同时边关之上,多有对我四大家的各种限制。” 谈判伊始,气氛就立时显得剑拔弩张,冰气纵横。 以往沧浪还未统一北方之时,对于边关管理,当然非常松散。 四大家这一百余年,之所以矗立不倒,甚且实力愈见强盛,和他们几乎垄断了边关贸易是有关系的。 朝廷能管理辖内的商业经营,一直管不到四大家。 但最近却不同了。 沧浪已经统一北方,边关线上,控制力度也越来越强。 宵风早在许久之前,就在那边开始经营方略,统一收取关税,提高进出口的限制。 虽说为了避免大的冲突,很多手段还是有限的,可四大家的感受自是最为真切。 至于刘梓豪那边,崔蕙猜得全中,刘家现任家主八十多了,继承人迟迟未能决定。 宵风适时插入一脚,谁和他合作,就得到更多的助力,保证可以拿到下任家主的位置。 刘梓豪本就是长子,但在各方逼迫下也不算占尽优势,于是毫不犹豫接受了宵风派人递去的橄榄枝。 宵风缓和气氛似的微笑,不急不徐道:“宵风所为,惹得贵家不快,非常抱歉。” 崔蕙冷笑,毫不客气道:“以上种种,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们崔家以及四大家服软吗?” 宵风坦然道:“倘不如此,事情或许更加复杂,难免节外生枝。四大家长期与南方合作,还和朝廷里的人似乎也有往来,我实在不放心,只有得罪了。” 崔蕙眼波一闪,淡淡问:“我们和朝廷里的人有往来,你指谁啊?” 宵风语气温和:“崔三小姐,你很清楚,我要是摸到那根线,就不用这么麻烦啦。” 崔蕙轻笑一声,但她眼中一直以来的愉悦神情却自一点点收敛了,慢吞吞道:“这么说,我可糊涂啦,朝廷倒底是什么打算呢?是打算以武力来解决事体么?” 宵风摇头,微笑道:“我此行目的,以三小姐之聪慧过人,岂有不明。” 谈话间,崔蕙一直在攻,锋芒毕露,而宵风在守,温和隐忍。 但实际上,崔蕙是在试探,她想知道朝廷的底线,宵风在看似退让的同时,却是坚韧不摧,以柔克刚。 而话到此处,渐渐步入宵风想要的正轨。 他出使西南,最终目的不是和四大家闹翻,而是打算交好。但若一开始不来一点雷霆手段,四大家很可能还会迟疑,还会观望、衡量,首鼠两端……总之不太可能乖乖的予以配合和合作。 而宵风要的,是高效,快刀斩乱麻,出手必中。 宵风不想就此事与四大家拖上个半年一载,那比打下各个小国都慢了,元符帝必然不满意。 且太过柔和的手段,即便最后达成合作,仍然容易让四大家保留余地,心存别念。 所以,宵风是要联合四大家,但首先要让四大家看到,朝廷不是没有制住他们的手段。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0章 暧昧 崔蕙之“攻”,也是虚招。 早在宵风出使之前,四大家感受到朝廷在边防上面的限制,就已经预期,朝廷和四大家的最终谈判即将来到。 基本上,四大家是倾向于不和朝廷起冲突的。 铁颜羸弱,与之合作,胜负难言。 即便胜了,四大家也得不到最大好处,还有点坏处,到了那时,中州文脉反而就是铁颜八高门了。 而四大家认为,沧浪的中州化,虽然还不彻底,但想要一统南北,彻底的中州化,是一定会发生的情况。 所以,四大家倾向于与沧浪合作,同时用自己的力量推行朝廷的中州化,以确保文脉地位。 但在向沧浪低头之前,四大家想要获得更多的利益。 却不曾想,四大家想要利益,朝廷也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这才有了双方的一系列回合。 宵风借命案压制了崔家,崔蕙却又利用民意反将了宵风一军。 让宵风看到,四大家并不是毫无反击力量。 同样的,崔蕙的一招招进攻,都是出于这一个目的。 直到现在,宵风以一种息事宁人的语气在表达态度,崔蕙也立刻意识到,不能继续一味的攻了。 听宵风说她“岂有不明”,崔蕙头一歪,以手支额,嘴角似笑非笑,整个人现出一种轻松的态势,懒洋洋地道:“不,我不太明白,请国师明示。” 宵风微笑,道:“宵风此来,最重要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奉皇帝之命,来向崔家求亲。闻得崔三小姐美慧淑良,愿求与三皇子为俦,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求婚之说,本是不宜和崔蕙当面直言,但宵风以往日情报可知,崔家这位小姐盛名之下,颇有些心计主意,最好还是得到她当面首肯比较适宜。 崔蕙早已料着宵风将提到什么,但猛然这么当面一说,以她的豁达也有些害羞,脸色顿时通红,一时没有回答。 宵风笑着道:“三小姐与恒王联姻,从此崔家与皇族为姻亲,相互合作,弃暗投明,岂非一举数得?” 不料崔蕙只是眼皮微微抬了抬,神情明显从适才的羞赧中脱出来了,可仍然没有答话。 宵风似乎明白她的心意,微笑看着秀美无极的年轻女郎,又徐徐说了一句:“象小姐这般胸怀,需有更大的天地方配得起你。” 崔蕙不由得微微一震,再次抬眼,表情奇特地仔细打量着宵风。 对于这桩已经听说了的婚事,崔蕙其实是犹豫的。 主要求婚的是恒王。 一个皇子,在老皇在世的时候,无论多么风光,当其兄弟登上帝位,他都将退居二线。 也就是说,崔家和三皇子的联姻,朝廷只是给了一个名分罢了,而崔家并没有得到什么额外的东西。 崔蕙的想法和家族是有矛盾的。 家族认为,联姻是第一步,表现出一个态度,即使这门亲事拿不到更多的好处,但有此开端,以后就能慢慢经心,从而进入朝廷核心。 崔蕙却是有着更大的野心,不可对人言。 但她也深知,皇子妃的位置已经是朝廷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太子妃是绝无可能。 除非,她愿意做侧妃。 不过这是行不通的,那样做的话,效果不一定有恒王妃好。 嫁入皇室,她愿意了,但嫁得不够好,是她犹豫的深层原因。 没料着,埋藏在心中的一点野心宵风看出来了。 他补充的那一句话,分明打中了崔蕙的心坎。 崔蕙惶惑而外,却不自禁生出一点点迷惑: 宵风为什么这样讲?他是看出了她的野心,但是他明着如此诱惑,难道—— 难道他安排这门婚事,还有其他深意吗? 难道三皇子秦烽的前程,远不止一个亲王吗? 抑或这只是,宵风的诱惑和圈套呢? 她深深地看着宵风,久久不答。 宵风又道:“如果,崔三小姐不反对,那么明日名花会,我将委托刘梓豪先生,亲为媒妁,向令尊提亲。” 确知崔蕙不会拒绝后,就是下一个步骤。以刘梓豪这位未来刘氏家主作为媒人,这个求婚的隆重程度,也可见一斑了。 崔蕙还是没有说话,但把目光缓缓移到了宵风真人的上方,目光迷离,似乎是在遥望着不可知的苍穹。 她慢慢的说:“月夜澄净,水中琼瑶,这里美得不像是真实的世界。宵风,陪我喝上三杯吧。” 气氛一下子又暧昧不明起来。 宵风苦笑,但是崔蕙这个态度,无疑已是首肯。 面对不是谈论政事那样的正经事的宵风,显得要比一般人更为局促。 他无言的笑了笑,提起酒壶,掩盖窘迫似的为她倒上一盅酒。 崔蕙嫣然,眼波欲流。 一连三杯,宵风苦恼地在想用什么言辞哄得这位大小姐弃舟登岸,结束这一场不太正常谈判。 崔蕙已笑盈盈道:“良夜迢迢,多谢你陪我度过今宵。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自由呢?” 纤手拿过舟边横置的一根竹篙,递给宵风道:“我知道你没有这劳什子,都能登萍上岸的,我可不行啦,还是有劳国师大人送我上去罢。” 她一会儿直呼其名,一会儿又口口声声的国师大人,忽喜忽嗔,变幻无常,弄得宵风也是七上八下。 他对崔蕙这番莫名的话听若不闻,默默接过竹篙,只一点,那小舟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向岸边飞了过去。 宵风偷偷瞥一眼崔蕙,真怕这刁蛮女又要寻难,什么舟行太快,太急于结束会晤什么的。 好在崔蕙只是目中含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上了岸,宵风大大松口气,深揖道:“露重更深,明日名花会尚有要事,崔三小姐,请恕在下先行告退。” 这不像是主人送客,倒是客人掉头要跑了。 崔蕙噗嗤一声笑,漫然道:“你急什么?” 宵风皱起眉头,不知她还有何花样。 崔蕙仍旧不看他而只看天,悠悠道:“道长,我知道自从你进入西南界以来,一直有人在对你宣颂什么塔慕雪山有万年金莲。我不是很清楚那些对你这么说的人,倒底有何用意,但崔三要和道长说的是:如果我是道长,足够聪明,是不会去那里的。” 趁着宵风尚自愕然,紫衣女郎翩然远去。 遥遥的,有她的声息传来:“不然,可能你会为此而懊悔整个西南之行哟。”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1章 决心 明心池畔,一片明亮,那道紫色的身影袅袅没入黑暗之中,她的声音,却是久久盘旋不散。 宵风真人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 “塔慕雪山的万年金莲……” 宵风拈须,轻轻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自从出使西南,还没到地方上,就是焉州一地,宵风已经听说了那个传说。 到了烜城,他还派人特意打听过。消息只在若有若无间,但是,宵风隐隐感到,这个消息是有人特意放给他的。 撇开放给他的原因先不问,同阿幂的反映一样,宵风真人虽然对此传说有些疑惑,却也认为传说不会是全属虚妄,史书上所记葛真人奇遇即是佐证。 宵风这些年来国务繁忙,但对雪汀所中的难解剧毒从未有丝毫松懈,他查了大量相关书藉,从史书到传略到地方志到个人游记,以至各种深奥的医书,终于确定了伊川圣湖中的万年金莲于雪汀有益。 然则这塔慕雪山的金莲,即使是真,它是否具有伊川金莲同样的功效? 伊川迢迢万里,圣湖缥缈难寻,那个地方只有比塔慕雪山更加千百倍的难以捉磨。 而塔慕雪山的金莲,最可信的一点,是和葛真人传说连在一起的…… 因此,早在进入西南之界,宵风就已下定决心,待与四大家之事完结后,他必须上山走一遭,不管真假,不论有没有希望,绝不能放弃任何一点线索。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打算,在听到崔蕙突如其来的提及之后,宵风便不由得疑云难消了。 很明显,崔蕙的意思,是指有人在利用这个传说,引宵风入山。 或者可以这么说,塔慕雪山的金莲这个传说,是专为宵风准备的。 把这则传说送进宵风耳中的人,倒底是什么身份尚未可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对方非常清楚宵风的需求,所以用了一个宵风无法拒绝的诱惑引他进入塔慕雪山。 这个人除了熟悉之宵风,还需要了解雪汀,以及她的病情。 灯影里,宵风真人眸光微闪: “这个人,怕不就是朝廷中和崔家相联合的那个人?可崔三小姐突然提醒是什么意思?单纯只为了表示崔家的善意?” 一转眼,雪汀蹦蹦跳跳的从假山石边转出来。 宵风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雪汀吐吐舌头,笑道:“本来不就是想看八卦嘛,没想到……” 她瞅瞅阿幂,后者一脸沉重肃穆。 “真人不要去塔慕雪山了,我去走一遭。” 阿幂和雪汀在烜城与宵风会合时,已经谈到了这件事,宵风让阿幂稍缓两天,他既然适逢其会,那就一同前往。那金莲如此飘忽神奇,未必人人可见,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机会。 但崔蕙在上岸以后的这番话,让阿幂听到了,立即意识到其中的危险。 宵风真人呵呵一笑,拈须道:“阿幂对我越来越不信任了,怕我遇着危险么?” 阿幂垂下头,嘴唇动了动,可没出声。 “不要担心。”宵风微笑道,“我本来要去,崔三小姐这番话一说,我更要去了。只是雪儿……” 雪汀忙接口道:“别想撇开我。” 宵风皱眉看看她,随即微笑:“知道了。不过,我想,既然这件事可能有什么花样,那么我们兵分两路更好。阿幂和雪儿你们先进山,我过后再入。要是对方真有什么鬼谋,我们这样迷惑对手,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阿幂道:“好。” “只是你和雪儿进山,凡事小心为上。最好能掩藏踪迹,遇到什么状况,我不准你擅自行动。你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雪儿。” 雪汀抗议的叫了声“师父”,阿幂则坚决的点点头:“我明白。” 采药是为了雪汀,可在此之前,没有什么比雪汀现时的安危更重要的事了。 雪汀抿嘴,小声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呀?” 宵风看了看她,沉吟了一会,问道:“雪儿,那个名花会,你要去挤热闹吗?” 宵风真人用了一个“挤”字,雪汀大致已明其意,笑道:“师父不希望我去吗?” 宵风一笑,说道:“我是不想让你去,但如果你想去,我什么时候阻止过你啊?” 雪汀眨眨眼,笑道:“师父这么说,其实是我不想我去凑名花会的热闹了,是不是?” 宵风无奈的笑了。 崔蕙的影子在心间掠过,宵风眼色里不禁出现几分阴霾。 崔蕙才名在外,也素有能名,可是,百闻不如一见,必须亲眼见到、交谈,宵风才明白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有野心的崔家当权千金,和同样有野心积军功的三皇子,目前来看,并不是最好的配对选择呢。 宵风有点后悔,早知道崔三小姐这么厉害,是应该另找一位名门女。 现在却近乎木已成舟,婚事对象定了崔蕙,不可能再换,无论崔家或四大家也绝不会认同他另换一个。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是名花会—— 宵风深深一叹息,徐徐加以解释: “那位三小姐,绝不会容忍有人抢夺她的风头。三年前,她在名花会上一举成名,夺了才女的头衔。可是,第一美女在当时无法定论。镐阳流传有清河妃子的画像,也传到了西南,所以很多人推举以她为名,但也有很多人反对,清河妃子非但是异族人,而且已经身为人妇。美女不能不嫁人,可哪一届的美女评出来之前就已嫁人了呢?当时,崔蕙还未成人,容颜未臻全盛,她尽管不服气,也只得隐忍。但这一次,崔蕙十七岁了,这一次她野心勃勃,是一心要把美女和才女之名集中一身的。你看她今天这身装束,那就是为名花会准备的。” 宵风微笑继续道:“可我的雪儿即使年方十二,早已是明珠不掩风华,你要是出现在那里,别说是这一届名花会的美女她再无着落,就连才女之称,都摇摇欲坠了。可你看她用了这许多心思,到时颜面大扫,可就不好下场了。” 雪汀笑嘻嘻道:“师父不想让我去闹事儿,就可着劲给我上眼药啊。” “眼药?” “反正……就是,吹吧。”雪汀笑得狡黠。 宜阳城里,崔蕙把名花会的白玉请柬给她时,那种带点酸溜溜语气的说辞: “名花会上别的不提,第一美女是要让位于姑娘了。就是那才女,多半也是姑娘的囊中之物。”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2章 首恶务除 当时,雪汀不知崔三公子是女儿身,崔蕙却已猜着她的身份。 以雪汀近年来那些发明,只要拿出一样象棋,崔蕙就比不过。何况雪汀的书画也已隐然脱俗。 所以,当时崔蕙虽然把请柬给了她,才有这么怪怪的语气。 雪汀真要出现在名花会,崔蕙的态度可能就截然不同了。 这姑娘野心太大,欲望太大,搞不好会使出什么绊子来。 雪汀对于美女、才女的称号,并不是很感兴趣。以她的阅历,更是懒得和那十七岁的黄毛丫头争。 她想了想,笑道:“我不去那里,不给师父捣乱。不过,我想师父答应我另一个要求。” “说来听听。” “朝廷和崔家成了姻亲,你好我好了,那么,那个告尸状的人,难道就白死了吗?” 宵风唇际微笑,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所以,雪儿的要求是?” 雪汀明亮的眼内涌现愤怒光芒,断然回答:“那恶少肆无忌惮,视人命为草菅,平日更不知如何做恶多端,欺压良民。师父,雪儿求你的便是这一件,不论压力多大,首恶不可恕!” 宵风看着这个小徒儿,没有立刻回答,眼色却极复杂。 最终,他摸了摸雪汀的脑袋瓜子,在小丫头深恶痛绝抱着脑袋躲开之际,他意味深长道:“雪儿,你会看到的。” 打发了小丫头和她的陪伴者离开,宵风又在明心池边上静默地立了一会。 客人已去,这场见面,也已是到了尾声。 池畔的灯影,一点一点,逐渐的熄灭。 原本稀薄至极的月色,便显得有一丝丝明亮起来,可是那种明亮,又带着云雾的朦胧。 这一点朦胧,映在宵风眼里,仿佛便是他即将处理的那件案子,周围围绕着太多的蒙昧不清,和不可定因素。 然而,渐渐的,蒙昧的恍惚散去,剩下的,只有清明和坚定。 宵风转身,宽大袍袖在风中栗栗,他行走的速度快得无与伦比。 他得连夜去找崔世勋谈谈。 天明就是名花会,到那时诸务缠身,人情往来,再不会有机会详谈这件事情,就易让人钻了空子。 要把一切都结束在今夜。 崔世勋今夜,同样没有入眠。 他在等,等宵风和女儿谈判之后,再来和他谈。 心下自然不无沮丧。 他和女儿该用怎样的态度来谈判,对那件意料中事接受度如何,自然,早就有个预案了。 不过,也当然有些底线,有些条件。 利用朝廷的主动示好,来争取利益,这是天经地义,放弃了才叫天怨人怒呢。 想来宵风虽然厉害,可他来到西南,就是客。客再强,真能压住地头蛇?反正,崔氏父女不信。 可宵风来到烜城以后发生的这些事情,打破了崔世勋父女一系列的计划。 谈判还是要进行的,也还是预期中相同的结果,可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崔家势必至于无法得到更有利的东西了。 崔世勋深深的叹口气。 那件人命案是一回事,然而,在宵风神不知鬼不觉争取到刘家以后,西南四大家的立场早已混乱,可以说,是早就处于下风而不自知了。 “崔先生,不好意思,劳你久待了。” 暇想中,宵风如期而至。 崔世勋看看他的身后,自己女儿并未随来。 宵风笑一笑道:“崔三小姐女中豪杰,是我平生仅见。” 崔世勋道:“哦,原来你们已经谈毕,这么晚了,国师找在下,难不成还有何吩咐?” 他是冷淡的语气,有意摆出了两人之间的官民鸿沟。 老实说,面对宵风这般的以“势”压人,崔世勋从无此体验,偏偏被压得死死,当然就更加没有好感了。 庆幸将来女儿嫁作皇妃,可不是要和这个家伙打交道。若是和这家伙联姻的话,保准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宵风也不与他客套,爽快道:“吩咐不敢,只有一件事,还需和崔先生核实,今夜定下来。” 崔世勋哼道:“什么事,国师大人岂不能够全盘作主?” 宵风不理他语中带刺,微笑道:“当然,不谈妥了,只要先生明天以后,那件事都随时会再起波澜。” 崔世勋脸色一肃,显然已是料着了是什么事情。 果然宵风真人慢悠悠道:“关于那桩命案。崔先生,你认为当如何处理?” 崔世勋面沉如水,久久不曾回答。 这桩案子里,关键点在于:强夺民女、逼死人命,崔依霖究竟是不是主凶? 这一点,崔世勋从一开始就不怀疑。 宵风虽然是想方设法要拿崔家的软肋,但不至于低劣到栽赃的地步。 所以那个小子,肯定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不耻罪行。 想到这一点,崔世勋便怒火中烧,根本不想原谅他。 但是,临到头,又难开口。 且不说那祸害是五房独苗,就这么没了,五房等于断根。 再者他自己和皇室联姻,却将堂侄拿出来戮刑,在不知真相的人群里,会产生多少流言? 媚君邀功,出卖亲人?……这叫他崔世勋以后还如何做人?崔家又如何在当地继续保持无上威严? 宵风要和他连夜把这件案子给了结了,用意也是十分明确。 崔世勋现在是没有自由,但一等到明天名花会以后,崔家与皇家正式联姻,局面变得一片大好。 到那时,崔世勋就可以利用他的本地力量把这件案子不声不响地销掉,或者转到地下处理,随便问责两个下人就完了。 到了那时,宵风如果反对太过,双方正面扛起来,岂不又毁了之前辛苦营造的良好局面? 然而,之所以宵风要连夜来谈这件事,以期与崔世勋达成共识,那是由于一个原因…… 但崔世勋不想把这个原因挑明,他深深叹一口气,诚诚恳恳地道:“国师明见,崔依霖那混帐虽是不成器,可是,他是我崔家五房单根独苗……留他一条性命,我情愿百倍赔偿苦主,总之做得大家满意才是。” 宵风淡淡问道:“你怎么才能让苦主满意?” 崔世勋皱眉,他记得苦主是告了尸状,便道:“苦主已经身故,可他家中还有人,那家女孩子家里也必然有人。我们可以补偿他们,百倍、千倍,什么样的要求没关系,只要他们提出来。” “可苦主的要求只有一个,”宵风缓缓道,“杀人偿命。首恶务除。” 崔世勋勃然大怒,由不得沉下脸,道:“道长休要欺人太甚!”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3章 决不放过 崔世勋冷笑一下,又补充:“这件案子,可远远不曾结案。” 这就是明着有些威胁的意味了。 而之所以能够威胁,全是由于崔世勋掌握了宵风的一个失误。 崔依霖目前在哪?可有归案?崔世勋最初几天,并没有把握,但在和崔纪中交谈的只言片语里,他了解到,这件案子的元凶,那个混帐至极的崔依霖,居然提前闻风偷偷逃了。 如果崔依霖仍是被宵风一方的人捕到,那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宵风处置。 但崔依霖既然逃脱,很大的可能是已经逃到了某些人和势力的保护伞下,即使在官场上,国师权力无边,崔家仍然有足够操作的空间。 到那时,宵风在朝廷极力与四大家交好的前提下,就难了。 宵风似乎明白崔世勋所谓的“未曾结案”是什么意思,沉默不语。 崔世勋看看他,道:“这件案子疑点甚多,虽指依霖,却无确证。依霖可不是白身,他是有功名的人,国师如欲恃强压人,恐怕也没这么容易。” 死无对证,崔府下人不会指证主子,当地的百姓害怕强权,也不会主动出来指证。 所有的证据只剩下一张状子。 这张状子对崔家来说,济得个什么事,他们有千百种方法证明原告搞错了,真凶另有其人。这还是在宵风眼皮子底下,倘若宵风不理这案子,那么到头来洗成诬告也不是不行。 所以,崔世勋虽是威胁,但他这威胁还真是有几分底气的。 宵风似是早就料着了崔世勋的态度,对此,不急不愠。 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稀薄的月色,由于不同的气氛或者心情的渲染,那上弦月在云层间忽隐若现,那样的孤弱,却仍旧执着的不肯退去。 就象是那个哭哭啼啼、看起来柔弱万分,却是执着无比的年轻人吧? “崔先生,”宵风真人慢慢地说道:“在我了解这件案子的过程中,稍有一点疏漏,却可能最终是个致命的大错。我派去理这件案子的官员,由于不够了解你崔家,不够了解西南当地的情势,未免掉以轻心,从而让那位崔家五房的独苗在关键时刻走脱了。” 崔世勋听到提到“崔家五房的独苗”,心知是在还言讽刺,哼了一声。 “当时我就意识到不妙,抓不到这个人,我的主动权可就没啦。当时我也不想让事情变得多么复杂,于是,我对原告说道:这件案子的真实情况,并不难以查验,但是真相怎样并不代表结局怎样。现在我只能给你两个选择。” “那原告问我是什么选择。我说,其一,你告状,我给你查清案子,缉拿真凶,但这真凶无非就是一个人而已,你不要管这是个怎样的人。事后,你可以获得一生的荣华富贵,金钱、美女,甚至都能帮助你寻到进身之阶。这是上选。” “那原告道:上选不上,还有下选吗?” “我说,下选是一命换一命。你必然要以元凶伏法,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告尸状。若是你真敢这么做,那么我便给你一句承诺:无论这件案子有多难处理,真凶多难缉拿,暗底下的力量如何汹涌,宵风但得性命不在,也必为你以及那几个枉死的性命报仇申冤。” “那个原告看起来很是犹豫,我便劝他打消主意,说是逝者已逝,你把自己的生命和大好前程,只换得一个元凶恶贯满盈,想想看是否值得?” 宵风越说,语速越缓,越是沉重。 崔世勋越听越惊,心里越沉。 宵风真人叹了口气,道:“原告并未当场回答我。但是他用行动告诸了天下也回答了我,就在告状那天,他触石而死。他已经做到了我给他的其中一个选择,接下来,就是看我是否能对得起包括原告在内的那几条清白性命,以及是否对得起全天下无权无势无从上告的万民。” “这件事情我也思来想去,衡量已久。我没有办法对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读书人失信,没办法对收容他、赏识他的那一家子冤魂失信,没办法对他如花妙龄的无辜未婚妻失信,更没办法对天底下盼望清明、盼望正义的万民失信——” 宵风长长的透了口气,缓缓说道:“崔先生,宵风今晚来到,便是告知你我的这个决心:不管这个元凶背景是什么,逃到哪里,会有多大的阻力,我一定审清这桩案子,首恶务除!崔先生,你若是为了五房独苗,不惜破坏了咱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把咱们之间的默契全都打破,我也绝不会姑息。” 这个意思就是,无论崔依霖是否逃回了崔家保护伞,只要宵风了解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把他抓出来施以正法,而不会看那是一把什么样的伞。如果崔世勋不想和宵风明着作对,那就最好不要试图从中作梗,另生枝节。 崔世勋颓然坐倒,冷汗重重,已然在宵风那并不高昂的语调里湿透了重衣。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非但拥有深不可测的身手,还拥有相同深不可测的计谋,以及意志,崔世勋觉得,如果让他选的话,他这辈子都不要再跟这个人正面较量了。 良久,崔世勋苦涩笑道:“国师是胸怀天下的人,想不到竟如此意气用事。” 宵风摇摇头,不再多说,只微笑道:“我言尽于此。崔先生,明日咱俩一起出席名花会。” 烜城的这天黎明,天蒙蒙亮,城市就开始复苏,有人走动,进城出城的流量,显然比往日一下增大了好几倍。 雪汀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还是迷迷糊糊的,但还是努力地赶早爬起来。 可想而知,烜城由于前几天的意外,一度冷冷清清,像是一切都要偃旗息鼓的样子,而今风雨已在暗中平息,为了挣回面子,也为了那桩在议中的大喜事,崔家必然想尽一切办法,会让本已清冷不已的市面恢复隆重和热闹,甚至还胜过往常名花会的盛日。 雪汀想要出城,倘然晚一点的,搞不好就直接被堵在城里了。 她可一点不想遭遇这个时代的深度堵塞啊。 塔慕雪山距离烜城只有五十来里路,雪汀和阿幂都已换过良驹,这一程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已来到塔慕雪山脚下。 雪山晶莹明亮,山脚下的气候却是温和适宜,连山间隙的风都是吹面不寒。 然而,两人在山脚下伫立,不由得有点面面相觑。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4章 塔慕雪山 塔慕雪山远看如一条绵延起伏的白玉龙,虽然在远处看也能想象得到它的山体非常庞大和延绵,但只有近在咫尺,方能更明确的感受它的浩渺深远。 山连山,峰接峰,高低不等,山岭相叠。 以那座最高的凌霄峰而言,就数不清其间隔着多少重山障。 雪汀看了良久,问阿幂:“那葛真人传上可有说,他是在哪座山峰发现金莲?” 阿幂摇头,现出一丝苦笑。 自打听说这个传说之后,雪汀和阿幂便在途中买了他们所有能买到的提到葛真人的相关书藉。 尤其烜城书肆,这里的繁华昌盛几乎不下于镐阳,书肆的数量也极为庞博,两人一口气买了十多本关于葛真人的正传和野史。 葛真人是百多年前的一个异人,真名已佚,是一名方外道士,炼丹家,还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医家圣手,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他的江湖传奇很多,近乎于传奇,很多记载荒谬不可信,且大都语焉不详,故作神秘。 两人把所有的书扫了一遍,发现最具价值的还只是史书上的一段正史。 正史上说葛真人原是江南士族出身,世袭关内侯。十三丧父,家道中落,“饥寒困瘁,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后因天赋异禀,得遇仙缘,从方士学习神仙导养之术,以炼丹治病为生,从此名著天下。 后闻塔慕雪山有冰湖仙花,遂徙至塔慕隐居。在山积年,优游闲养,寻觅异卉。 越数十年,终获绝世奇葩,彼时“天降祥瑞,凤翔鸾飞,真人大笑羽化登天,彤云经三年不散,人皆趋往膜拜。” 阿幂记性绝佳,过目不忘,想来想去,把最近所特别看过的那些有关葛真人篇章从头到底背一个遍,也只得上述几句最具参考。 这几句不无奇怪之处。 葛真人羽化只是一瞬的事,无人亲见,所以有没有真的鸾鸟飞翔,也不得而知,可以视为想象之语。 但是说当地彤云三年不散,那肯定是很多人看到了,因为历时很久,导致人皆前往膜拜。 几乎可以肯定,葛真人登仙,也就是因为这个奇特的异象,而被世人争相传诵引以为事实的。 但是这种说法很不能让人理解,三年不散的彤云,究竟是什么呢?也同样未有任何相关书藉论及其本质。 阿幂道:“找向导吧。” 当时山川舆图几乎空缺,不是用来打仗的地方,更是从来没有指引图。 塔慕雪山如此深广,想要不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瞎折腾,最好的办法只有请一个当地向导,让他带着到传说中的地方一一查探。 两人于是策马缓行。 塔慕雪山作为景点远近闻名,入山道路早就成形了,两人一路驰来,虽则路上行人稀少,也不时会遇见个把。 雪汀看到一个山民模样的人,便向他打听,附近有没有村庄或者集市,说是想要雇一位当地向导。 那人听了后说:“沿着山道,向前几百步,有条道儿向东南,去四五里路程,就有一个集市,那里什么人都有啦。” 当地方言甚难听懂,连说带比划,雪汀花了好一阵子才搞清楚。 确保不会弄错方向,两人遂按照山民的指点继续深入。 果然不过两刻钟功夫,眼见得各式各样的房屋多了起来,行人和牛马也渐多。 那是一个塔慕雪山专供贸易的集市,规模虽小,五脏俱全。皮货店、山货店、药材店,应有尽有,茶肆旅馆也都具备,看上去是个比较成熟的贸易市场了。 集东则有一个零散区,摆着好多地摊,也有些山货、皮货等卖,还有更多人是在那里等着上门生意的,好多人进山,是为了游玩、打猎或者寻找草药等,这就需要雇佣当地向导。 雪汀和阿幂一现身,立刻就吸引了这不大的市集的全部注意。 阿幂青衫面具,雪汀仍作男装,但因入山之故,头上戴了个风帽。 虽是瞧不见他俩的形貌,但是两人的装束打扮,和通身气派,自然而然大异于常人。 几个店伙不约而同纷纷向他们招呼: “两位少爷,可是来看货的么?” “我们这里有上好珍贵的皮货,虎豹狐鹿,应有尽有,还有难得一见的白狮套,有整有零,两位公子爷请来看看。” “小店经营药材,塔慕雪山奇珍灵药,这集上数小店最全,想要珍贵的、难得的药材,两位来瞧瞧呐!” 招呼邀客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阿幂和雪汀直皱眉头,这集市中当地人的俗语俚话,十成里都听不懂半成。叫得越是热闹,两人越是茫然不知所之。 正在发愁,有一个少年跑到他们面前,笑道:“两位公子爷骑马入山,不带从人,肯定不是为了买货,是不是打算进山玩耍?” 雪汀一听大喜,这个少年虽也是说的当地乡言,但他显然很有经验,看出这是两个外乡人,尽量在乡语中加上一些官话腔调,很难懂,可连猜带蒙的,还是能明白那个意思。 雪汀遂笑道:“是啊,我们想到山里去玩儿两天,要找一个当地向导,重金酬谢。” 她用风帽遮去了面颜,旁人只看衣服以为是个富贵少年,然而语音娇柔宛转,听来声声入耳,可与一般人想象中的“少年”声音还是差别太大了。 那少年听了一楞,不暇多想,随即眉花眼笑,指着自己鼻子道:“嘿,那两位公子爷,不如就雇我当你们的向导吧!我是本地人,对塔慕雪山可熟啦,雇我准没错!” 雪汀稍有迟疑,她原想至少雇一个中年以上之人,不但熟悉塔慕雪山的山形山貌,对当地的传说和故事也十分了解。 这个少年一口乡语,是本地人不假,但他显然太年轻了。 雪汀道:“我可是有要求的,要去找一些有趣好玩的地方,你准都知晓吗?” 那少年笑道:“小公子想去哪里?你别看我年轻啊,我从三岁开始跟着我爹进山打猎找药材,对这雪山可熟了,它就象我手掌心的指纹一样,我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的!” 说着,为了增加可信度,少年还伸出手掌来,可劲儿比划着掌心纹路。 雪汀撇撇嘴,心想,掌心的纹路成千上万,除了三条主线我可对这些渔网一样的纹路一窍不通,你要是真把山路记成掌纹,那才糟糕了呢。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5章 少年向导 少年继续笑眯眯卖力地推销自己:“还有啊,我可是个万事通啊。这山里头哪里有什么产出,哪里有什么奇景,还有哪儿有什么好听好看的传说故事之类,你问我就对了。我们塔慕雪山有八十八座山峰、三十六处泉水、四十八个山洞,全都在我脑子里,保准能带两位爷找到任何一个你们想去的地方!” 雪汀半信半疑,忽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道:“我要去葛真人羽化登仙处,你也能带我去么?” 她暂且没有明说是想找冰湖金莲,那少年怔了怔,重复一遍道:“葛真人羽化登仙处?哎哟,小仙翁登仙处,可是有好多个地方呢,他在塔慕雪山待了十年,到处都是仙人仙踪。” 原来葛真人在当地被唤作小仙翁。 雪汀皱眉,重申道:“我不是要去他修仙的地方,是要去他登仙的地方呢。不是据说葛真人成仙后彤云三年不散,那应该很好找呀。” 少年看看他们,欲言又止,忽然微笑起来,低声说:“我知道啦,你两位又是来找冰湖金莲的,对吧?” 雪汀和阿幂互视一眼,道:“是又怎样?” 少年不知为何,忽然降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听的见的声音笑道:“两位爷,你们这下鸿运高照,可找对人啦!你想,那冰湖金莲一百多年以来只是传说,想找它的人不计其数,可从来没人发现。你这位爷想想看,可有多难找?但是,你找我,就找对啦!我虽然不能给你二位爷立刻带到那地方,却是可以提供给你们更多别人不知道的线索呢!” 这番话玄乎得很,听得雪汀和阿幂反而怔忡不宁起来。 昨晚上崔蕙的警示,令他们对此番进山之行颇为谨慎,不知哪里就藏着怎样的危险。 而现在,这个少年所说是真是假呢? 然而,冰湖金莲显然是个难以寻获的所在,要不然,这个传说都搬上史书了,在当地流传又是那么广泛,怎么会一百多年没有更确切的消息? 所以少年所说,倒也不像是完全的故弄玄虚。 雪汀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微笑道:“这样啊,那好,我就雇你为向导吧,拜托你啦。你收不收银子?” 山外的世界,基本上已是白银通行了,但在这山里,雪汀还是多问上一句。 那少年直喜得抓耳挠腮,忙道:“收!收!” 收下了雪汀一锭份量十足的银两,那少年更是热情,打量两人一番道:“二位爷,你们就这么伶伶俐俐的进山,这可不行。你们要找那第一等难寻的地方,说不定就要在山里留上好久呢,要不,我给二位去准备准备,多带点东西。” 雪汀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又掷出一锭银子。 那少年雀跃地去了,集市上其他人看着这两个外客显然已经谈成生意了,也不再来打扰。 雪汀这才有空仔细打量集市全貌,发现店面和地摊虽多,倒有一半空着。 除了卖各种山货以外,也有本地人在这里购买生活日用的。 集市稍显冷清,几乎没有游人,都是乡里本地人。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背着个大包囊又回来了,看到两人打量集市,似乎猜到他们的念头,笑道:“嘿,你们可来对日子了,平常我们这里可不这样,平常这里可热闹了,不管出山进山,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要到我们这里来歇一歇的。这位小公子你是没有看见,前两天公子小姐们更是络绎不绝呢。” 雪汀心里已经猜到原因,笑着随口问道:“那为什么今天没有人?” “哈!”那少年神气快活的笑道,“今天这日子特殊呀,烜城崔家开名花会,所有公子小姐不都得赶去参加啊?说起来,两位公子爷,你们怎么就不去凑凑那热闹?名花会过后回来也是一样。” 雪汀噗的一笑,道:“才收了钱,就想罢工啦?你就不怕我们名花会后再来,不雇你了,你可赚不上钱啦。” “罢工”是个新名汇,那少年听不懂。好在双方的交谈本也只处在一个勉强会意的情形下,那少年只道雪汀说了个什么特别些的词,意思却大概猜到了,急忙笑道:“嗨!嗨!小爷不要当真,我这就是嘴贱话多呢,名花会有什么好玩的,找金莲要紧,两位爷说是不是?” 雪汀不由得笑了起来。看这少年其实也只有十六七岁的年龄,肤色黝黑,赤着一对脚底板,身上粗布衣服也是最普通顶不起眼的,到处是补丁。 可他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灵活之极,说起话来也颇为风趣可爱。虽然是个山中少年,一点也不让人觉着木讷无知。 雪汀心想也多亏是雇了他,否则用上一个中年人,世故沉稳话不多,那就一路无趣了。 三人开始向着山内随意进发。 那少年只是蹦蹦跳跳的跟在马前马后,好在雪汀和阿幂放慢了马速,那少年精力充沛,脚程奇快,一路上引领谈笑,非常热闹欢快。 雪汀问他:“那个冰湖金莲既然难找,为什么听你的意思,就连葛真人羽化登仙处,也是无法确定呢?” 少年似是感到很奇怪,反问道:“小仙翁羽化之地,向来只知在塔慕雪山,可没人知晓确切的地点。听公子爷的口气,倒像是认为该有一个确定地点?” 雪汀笑道:“那是自然。塔慕雪山这么大,葛真人就这么一个人儿——” 她先是比划两手,划了一个大大的方框,随后又翘起一根小手指,来比较双方体积差,自己也感到有趣,格格笑了一阵,随后道:“再说,葛真人登仙处有彤云三年不散,那里遂成朝圣地,这个记载史书都有啦,你在当地反而不曾听闻?” 少年听了,摸摸鼻头,叹气道:“原来小爷是从书上看来的。哎,这些写书的人,倒底有几个来看过实地,有没有问过当地的人啊,真是不负责任瞎讲一气。” 雪汀和阿幂都是一怔,深感这少年说的大有道理。 古代交通简陋,行动困难,加上学术观念不同,很少有人写书之时,到实地采访核实,即使是史书这样严肃的记载,很多也就是调一个地方志,根据上面所言照抄而已。 而地方志是何时写就、如何写就,也是一个问题。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6章 线索 如此几番传抄,加上撰写人的观点立场各自不同,写出来同一版本都可能大相径庭。 这是有实证可查的,比如两部同时代内非常有名的《史记》和《竹书纪年》,在讲到远古时代三皇五帝的时候,《史书》所载是由于圣心圣德,相互禅让,《竹书纪年》却把每一个后皇取代前皇,都写成是一场政治阴谋。 雪汀便问:“难道彤云之说是编造出来的?” 少年适才听她说起登仙处和彤云,就立刻猜到他们是来找金莲的,因此冰湖金莲的传说不必问了,自然是有的。 可史书上信誓旦旦,那彤云可不是展现了三天、三个月,而是三年啊!要说完全是编造的,雪汀怎么都不能置信。 果然少年笑道:“说是编造出来的,那倒也说不定。但是公子爷你看书,可有提到彤云在哪座山峰?” 雪汀眨眨眼睛,阿幂冷冷道:“若有,不必你。” 这还是阿幂第一次开口,不知何故,少年听到他低沉的声息,竟然无端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不敢像对雪汀那般饶舌,忙道:“故老相传,小仙翁羽化之后,塔慕雪山就升起了彤云,维时好几年,这些都没错。可是,那彤云范围广,面积大,可它非常炎热,根本无人可以到达它的附近,彤云范围以内有什么没人能知道。最要命的是,那彤云也不是固定的,今天在这个地方,明儿可能就移动了好几个山头了。塔慕雪山八十八座山峰,直到现在为止,还都留有彤云降临的痕迹呢!世人膜拜,多半也就是在山口膜拜,或者到我们的首峰凌霄峰那边去膜拜。所以说,两位爷若要靠着彤云之说来寻找冰湖金莲,怕是很难哦!” 雪汀听得傻眼了,这意思是说,整个塔慕雪山丛的八十八座山峰,都曾出现彤云,假使以此作为寻找的线索,等于是要把八十八座山峰全部寻找一遍,那自然是渺茫难寻了。 雪汀道:“你刚才说,有不为外人知的线索,是指什么?” 少年又笑起来,笑得有几分狡黠:“这就是咱们要去的第一个目的地啦!广云峰有个金仙洞,相传是小仙翁居住炼丹的地方。这地方一般人去也就是瞻仰仙踪,可是我却有个奇遇,在那山洞里找着了一幅画。” 雪汀惑道:“一幅画?” 少年忙道:“哎,不是画在纸上木上的画啦,它是一幅刻在岩石上的画,极难发现。我也是因着一个偶然才看到。那画很有意思,我觉得肯定和金莲有关,咳,我说是说不清楚的,两位公子爷去一看,就明白啦!” 雪汀看看阿幂,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点头笑道:“很好,反正咱们也没具体线索,就到那里试试运气。广云峰距此远么?” 少年笑道:“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越过两个山头就到了。两位有快马,我路熟,可以绕近路,想来今晚上能赶到呢。” 三人定了计较,便由少年带路,向着山内进发。 雪汀留了个心眼,仔细观察那个少年,但见他健步如飞,对于山况山路熟悉非常,当地掌故熟极如流,适才在集市上的人头也很熟,确是本地山民无疑。 阿幂艺高胆大,倒也不怕这个少年是否有古怪。 反正此行也是缘于一个虚妄缥缈的传说,毫无头绪,就不妨慢慢的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摸好了。 瞥了眼雪汀,见她今日精神甚佳,骑在马上,已经大半天了,还是兴高采烈,神采飞扬。 更是由于进了山,这边几乎看不到人,也全不似想象中会有些凛冽山风,雪汀已经把风帽取下来了,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眼清眉秀的娇靥。 那少年偶一侧头,见着了少女幼嫩却清丽无极的容颜,猛地一呆。 半晌,方才叫了出来:“我说你这位小爷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呢?原来……原来……你,你是女的!” 他自知失言,赶紧道:“不不不,是小姐,小姐长得实在太美了,画里的美人儿都没你这么好看!唉,难道会是天上的仙女么?” 这少年甜言蜜语,口舌灵便,雪汀红了脸,轻轻啐了声,但见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还是个大孩子,对于她的惊艳是发自内心,实无半些亵渎之意,她听了倒也甚是欢喜。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笑道:“山里小子,没有大名,我娘叫我阿端。” 塔慕雪山盛名久矣,各主峰都有一条山道,有的是人多踩踏出来的,有的则是人为修砌而成,雪汀和阿幂的马健,这一程到广云峰的山路,都可通行无阻。 但到了下半天,雪汀毕竟还是精神不济。 稍微进食以后,阿幂便把雪汀抱到身前,他带着她骑马,问阿端会不会骑马。 阿端对两匹高头大马早就眼馋不已,想不到阿幂如此大方,喜得抓耳挠腮的,连声道:“会!会!我们山里小孩,什么没有骑过,牛啊羊啊猪啊虎狼豺豹什么的。” 他一头说,一头卖弄本事,右脚一抬,一跃而上。 没想到这么一坐上马匹,右脚先上,左足跟进,结果就成了反坐之势。 马背上有马鞍,阿端坐反了,一屁股刚好坐到了马鞍突起处,“哎哟”大叫一声,伸手乱抓一气。 那匹良驹是精心为雪汀选就,脚程神速,可是脾气温和,但被少年这么鲁莽的乱抓乱摸,也是同样吓了一跳,长嘶一声向前猛跃。 少年阿端吓得大叫,眼看手上没有什么可借力之处,就要摔下来,阿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提到半空,滴溜溜转个向,再把他扔到马鞍之上。 阿端顺利就抓住了辔头,大半个身子伏在马上,一动不敢动,那匹马奔行两步之后,发现再无异状,逐渐稳定下来,不再乱跑乱跳了。 好一阵,阿端才敢直起身子,仍是心有余悸的抓紧缰绳,满头大汗的笑道:“哎,那个牛啊羊啊猪啊虎狼豺豹什么的,没有这许多古怪东西呀。” 他指的是马上配备着马鞍、马蹬,马头有辔,还有缰绳,侧边还挂着水囊以及雪汀的一些简单行李。 也就是说,这是一匹全副武装的马。 少年骑过各种牲畜,想来并不夸张,但是这马上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把他搞糊涂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7章 山的那边有什么 雪汀坐在阿幂的怀里,笑个不停。 等到那个少年定下神来,便出口指点,如何骑马控马,一些小细节,阿端原就身手灵活,学得极快,雪汀讲完,他也学得差不多了。 马匹跑起来,比雪汀纵马时跑得更快。 这一来,三人便无形中加快了速度。 疾行之下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阿幂担心雪汀受凉,给她把风帽又戴上了。 雪汀在阿幂身前坐着,不必控马,大是省力,游目四顾,贪看景色。 只见天空澄澈透明,宛若一块碧蓝的大水晶,飘浮着朵朵白云,有如撕棉扯絮一般,与山头晶莹雪光映衬,几乎哪块是云哪里是雪。 但远眺虽是白雪皑皑,近处放眼却是郁郁葱葱,鲜花馥郁,端的如同一匹五彩锦缎,又似泼墨油画,色彩缤纷,流光溢彩。 一旦翻过这雪山,山的那边会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是亘古不化的冰原,或者是无垠的大草原,又或是黄沙漫漫的戈壁沙漠,又或是充满风情的异域国家? 中州这块土地上你争我抢,厮来杀去,可是,数千年以降,却没有人想到,翻越峰岭、度过沙漠、横渡海峡,去探一探这片生息土地以外,还有着怎样的世界? 雪汀心中被异样的情绪所涌动,安于现状的心思退散,冒险和探奇的情绪蠢蠢涌动。 她靠在阿幂的怀里,拉着他的衣襟,轻轻说道:“阿幂,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就在这里,翻越高山,翻过冰峰,我想看看,山外头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说不定也是一样的美丽、古老,和神秘,令人向往。” 阿幂低头瞧她,轻纱遮去女孩子娇美的容颜,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语音认真,这纵然是一番突如其来的奇思,但小丫头说不定还真的动了心思。 他想了一会,想象不出与中州迥异的世界该是如何,慢吞吞的回答:“也可能有战争。” 雪汀激灵灵打个冷战,像是被阿幂在胸怀里塞了一团冰雪似的,冻得矍然清醒过来。 ……这家伙说的也不无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就会燃起战火。直到冷兵器时代的终结,热战转成冷战。 在她那个时空中,当前的这个时代,在广袤中土以外的地方,似乎很多还处在野蛮人相互交战的期间,很快将迎来黑暗冷酷嗜血的中世纪。 “真不浪漫啊。”雪汀喃喃的说,拉拉阿幂衣服表示抗议,“想象一下嘛。” 阿幂说:“嗯。” “什么嗯啊?” “想象吧。” 雪汀无聊地翻了个白眼。 就在雪汀一行三人翻越山头前往广云峰探佚之时,在那个近山口的小小集市上,又来了两个人。 这时候已是午后,集市上的人更少了,很多都在陆陆续续打算收摊。 今儿个实在不是开张的好日子,人流都被名花会吸引去了,不会有什么游客,山民间的相互易市,也做得差不多了。 可是却突然的来了两个人。 一个身材修长,身着青衫,尽管脸上罩着面具,看起来仍旧气质温雅,淡泊如玉。 另一个身量比前者矮些,穿着打扮一看富贵异常,袖口衣领都用金线绘制,戴了个风帽,遮住面容。 这是外乡进山来游玩的山客。 原本,这也不算稀奇,就算今天游人少,也不能说没有例外吧。 可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怎么瞧着和前面两位来集市雇向导的游客那么相似呢? 前面那两个人来到之时,引起了集市的轰动,可以说每个人都注意到他们了。 集市上所有人都记得,那是两个外乡人,一个青衫高大,脸上罩着太阳神面具,一个则是穿着富贵娇娇柔柔的半大孩子,风帽遮脸,只看打扮也是个富贵少年。 细节上虽有差异,但如果只是简略描述一番的话,这前后两批的两个人,他们的特征几乎是一模一样。 前面那两个人,是年纪较少的孩子开口说话、不断询问,而这次两个人,是那个青衫面具的年轻人,主动与集市上招呼,询问着一些有关入山或者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宜。 不过,他虽然也是想进山,但显然无意雇佣当地的向导,在问话过后,青衫人随便买了些当地的东西,就离开了。 前后出现两批在外形特征上,如此相似的人。 这个消息很快经由某个特殊渠道,以最快方式传递到了当天在名花会上大放异彩、大出风头的崔三小姐手上。 消息是通过飞鸽送来的,当时崔蕙被无数人所包围,不得空闲。 好容易在闲下来喝口水的间隙,她看到了上述消息的纸卷儿。 漫不经心地把纸卷儿丢进水里,确认模糊了字迹。 她道:“不可能是巧合。两组人都缀着,后面这组不会太容易,但既非巧合,目的都一样,只按照前者留下的记号跟踪即可。” 崔蕙想了想,缓缓道:“宵风这里,我会尽力拖延他进山的时刻,最好能在他出发前把这两组人解决了,他进去了也不过是胡转一圈。” 宵风感到背脊上忽地掠过飕飕一阵凉意。 这是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人满为患,各种人物,围绕他这个也算主角的国师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拍马奉承,闹得沸反扬天,都快出汗了,怎么就会忽然打个冷战呢? 宵风真人有些疑惑地抬眼,恰好望见重新回到主位上的崔三小姐。 她今儿的装束雍容华贵,整个人显得端丽逼人,迎着宵风的目光,忽然凤眼微眯,似乎是做了一个很俏皮的神情,眼中有着难以捉磨的笑意。 崔三小姐素所冷傲,忽然流露出的这种顽皮之意,让宵风大感愕然,同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雪汀和阿幂,在阿端的带领之下,翻越两座山头,果然是在临近黄昏之时,赶到了广云峰。 广云峰并不很高,但顶端也是积雪冰封,终年不散。仰头望去,暮蔼沉沉的天空里顿时添出几分耀眼晶明。 此时入山渐深,加上夕阳西斜,黄昏时分的天气,比刚进山那会儿冷得多了,阵阵寒气若有若无地袭来。 阿幂从包裹里找了件貂皮出来,给雪汀穿上。 这是一件紫貂貂皮的紧身儿,毛色光亮,一溜水滑,穿在身上,既不累赘,又颇暖和。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8章 探路 可这件皮毛,显然是一件冬天才穿的衣裳。 阿端看来看去,好生奇怪,忍不住道:“小姐,这地方你就穿这个,咱们要到山里头去,还要爬上高峰,那高山顶上才冷呢,可不是这会儿能比的,那时你穿什么啊?” 雪汀做个怪脸,笑道:“我怕热,可不怕冷。热了汗出不停,可真难受。再冷,我也有衣裳穿,不信,你等着瞧啦!” 阿端不服气,眼见她皮毛都穿上了,可真想不到她还能穿什么。除非层层裹上,可那还能行动吗? 阿端想象不出,只得摇头嘟囔道:“嘿,你们有钱人的日子我是不懂啦!” 一路以来只是翻越山脊,纵然山路艰深,不必弃马。 此时攀登高峰,那就非从小路爬上不可,就不能再骑马了。 阿幂把马匹上的东西略作整理,取了些必要的物事,放马自去寻觅草料。 这两匹马是受驯的良驹,阿幂他们下山时只需长啸召唤就可了。 阿幂舒臂,把雪汀抱在怀里,三人沿路上山。 雪汀尚自年幼,阿幂身材也远比同龄人高大,可是这么一抱,毕竟还是十分奇特,那少年阿端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雪汀脸上红晕,分外不好意思,一般五六岁以后的小孩儿,都不会让人随时抱着,她可是足足十二岁了,这般动辄被人抱着,确是难免讪然。 今天一天所赶的路程,她和阿幂平时最少都要分作两三天的,只是这雪山茫茫,并无歇宿之地,她又急于寻找传说中的线索,一路上都没有休息过。 她这会儿早已十分疲累,坐在阿幂身前时,好几次朦胧欲睡了,每次都强打精神。虽则由阿幂抱着未免让人感到奇怪,她可无论如何逞不了强。 阿幂看看广云峰的高度,并不算太高,以他的速度,即使爬到顶端,那也不过一二个时辰,何况阿端说那个金仙洞只在半山腰。 看一眼阿端,那个山里少年也是跃跃欲试,一副余勇可贾的模样,看不出疲累。 阿幂怜惜地摸摸雪汀脑袋,说:“睡。醒了就到。” 雪汀顾不得害臊,把脸埋在他胸前,迷迷糊糊的回答:“嗯。” 阿端在前带路,这条山道蜿蜒向上,只是狭窄,并不陡峭,以两人的脚程,不过二刻时分,已经爬到半山腰。 此时暮色已重,那条上山的小路也只是依稀辨认,山石嵯峨,比白日里看来似乎多了几分险峻。 那少年阿端的身形半隐于薄暮,不知怎样一来,竟然当场消失了。 阿幂眉峰微耸,却听阿端的声音笑着道:“往右拐。看到没有,这块岩石挡了路,咱们是要在这里拐到另一边去的。” 阿幂的前面,果是有一块很大的岩石,而另一边则是壁立峭峰,他沿着岩石一转,穿过狭窄两隙,又见着了一条浅浅的山道。 因岩石的位置正挡着视线,这条路在方才的主山道上面,轻易发现不了。 阿端就在不远处等着,解释道:“小仙翁修行之处,当然不可能是在正面人人可到的地方。在这里拐一个弯,就在前边不远处就到了。这条路只是人家想不到,倒不是特别难走。” 阿幂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阿端甚是健谈,但在雪汀疲倦以后,无论他怎么逗阿幂开口,最多不过答一到两个字,更多时候干脆不理不睬。 阿端甚是感到无趣,只得继续在前领路,口里胡乱哼着一只山歌儿,聊以解乏。 拐进这条小道之后,行得不远,见前面豁然开朗,不再是山石嶙峋的夹道,而是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山洼地。 阿端笑道:“到啦!到啦!” 他指着洼地上方一个黑魆魆的所在,笑道:“公子爷你请看,这儿爬上去,就是小仙翁修行的金仙洞啦。嘿,这位爷你的脚程真快,我在我们村子可是出了名的飞毛腿,没想到这位爷你走得更快呢,我原以为咱们要等月亮爬上山才能到呢。” 阿幂抬头看看阿端所指那个所在,那是在一面山壁之上,有一个平台,平台深处,视线为岩石所扰,仿佛是有一个洞口。 而那平台的上方数尺之高,另有一块千钧岩石,孤悬在山壁之上,在朦昧不清的光亮里看起来尤为巨大和深刻。 看它的方位和大小,这块巨石若是堕下,刚好可以落到平台上,这让它的孤悬突出,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平台和这方巨石一上一下,似乎形成了一张猛兽的大嘴,这张嘴正张开着,而金仙洞就在猛兽的口里。 阿幂的视线,在那里盘桓一会,淡淡收回来,看洼地情形。 这会儿斜阳已沉,月未东升,但这面洼地在背阳处,正好还能看见一点点夕照的薄暮。同时天幕上早已布满了碎银子一样的点点星子,星光洒在雪山峰顶,反射下来,映着夕照的淡金,不但光线足以视物,亦使景致添几分幽谧仙意。 这块洼地面积不大,显然是有人在此居住过的痕迹,还有些火烧的痕迹。 边缘处生长着不少树木,夹杂野花,而最奇特的是在东北角的方向上有一挂小小的山壁,泉水叮咚而下,在下方形成一个天然小池子。 不过也许这里是一片洼地的缘故,山风吹得比哪里都要劲烈,倘若想在这片洼地上夜宿,只怕夜间气温骤降,会变得非常寒冷。 阿端解释那些有人居住活动过的痕迹,道:“那倒未必是小仙翁百年前留下的了,这里山不高,地方虽难寻些,可路也不难走,常有游人慕名来玩,还有我们山里人要是来不及出山进山什么的,就跑到金仙洞来睡一宿,也是常事。” 阿幂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阿端笑嘻嘻道:“这会儿还早呢,公子爷要不要叫醒这位小姐,咱们到里面先看一看,我指给你们看那幅画,然后再吃点儿什么。” 阿幂没有答应,一手抱着雪汀,一手解开个包裹,取出火石丢给阿端,道:“火把。” 阿端眨眨眼,应道:“哦。” 洼地周围树木杂生,阿端随身带着弯刀,不一会儿便砍伐树木,做了两个火把,一个自己用,一个给阿幂。 他刚想说和阿幂一同进洞,阿幂忽道:“进去,火把驱恶气。” 阿幂说得太简单了,阿端一时没有听明白,“啊”的一声,眼巴巴站在那里,好生为难。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19章 异动 雪汀睡得迷迷糊糊,倒底并非很沉,阿幂他们来到洼地之后,她渐渐有些清醒。 此时听到这个吩咐,而阿端不能领会,两人僵持在当地,雪汀再也忍不了,揉揉眼睛笑道:“那个山洞天晓得有多久了,你拿火把去照照,看看是否干净,还有是不是通风。火把要是不灭,那多半空气尚可。” 阿端听懂了,可仍旧大惑不解,抓着头皮道:“我们看到山洞就爬进去了,从来不需要如此麻烦啊?” 雪汀虽然醒了,可身子还软绵绵的,趴在阿幂怀里不想动,抱歉地说道:“对不住啦。阿端,这是因为我,身子不太好,所以阿幂一直是这样小心行事的,就麻烦你啦。” 以往每到一地,巡视安全,或者是否有不可忍受的脏物、毒物,总是阿幂亲自动手。 今晚,可能是由于雇了一个人的缘故,加上阿幂并不想把雪汀单独放在外面,因此指示阿端去做。 阿端感到有些莫名,但听懂以后,还是按照指示去做了。 只见他三爬两爬,形如猿猴,一转眼就举着火把消失在那山洞里。 这少年虽然不会武,可一直在山里行走打猎,寻常一名武夫也比不了他的体力和脚程,爬高纵低无比利索。 阿幂一俟他进洞,忽然身形也动了起来。 他的速度之快,可远非阿端可比。 一般人若非亲眼见到,简直都不能够想象世间会有如此快捷若风的速度。 瞬息之间,阿幂的身形便在淡淡的星光和耀目的雪光之下,化成一道淡淡影子,似是一片轻落无声的雪花,又似只不过是原地吹过的一缕轻风,转眼间无迹可寻。 阿幂的身形,以不可思议的快速,转眼攀上了那面有着金仙洞的山壁。 就在阿端进洞的一霎那,他已经越过了金仙洞,直接来到洞的上方。 上方,就是那块巨大的岩石,孤悬在山体之外,看起来竟似有点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阿幂在那块石上,转了一转。 就连雪汀在阿幂的怀里,都没有看清他做了什么样的动作。 然后,阿幂就回到了洼地里,他原来站立的那个地方。 连身上青衫都静悄悄的丝毫未曾扬起,仿佛他从未动过分毫。 阿端爽朗的笑声从金仙洞里传出来,叫道:“公子爷,这里很安全的,我的火把连动都没有动呢。要不要上来瞧瞧?” 雪汀这时已经含了一枚清凉解毒的丹丸,低声说道:“没事啦,咱们进去吧,空气混浊我也不怕了。” 金仙洞在下方看去,洞口黑黝黝的显得很小,但是上去以后,才发现那个洞口宽约两丈,竟是个非常开阔的岩洞。 山洞的下方,有几块似乎不经意摆放的石头,其实是供人踏足而上的所在。 雪汀想:“这里为世人所知,平时常常有人来,会有什么样的线索藏在这里头?” 阿端站在洞口笑嘻嘻的等他们,也不多言,举着火把径向里走。 洞里甚是阴暗,但是在两个火把一前一后的映照下,并不阴森可怖。 雪汀四面看着这个山洞,它的容积着实不小,大约总有二十多个平方的样子,火把举着,照不到深处。 洞里头很干净,有些积草柴灰什么的。 阿端引着他们向山洞深处走了几步,火光摇曳之下,雪汀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一个二十多平米大山洞的深处,另外还嵌着山洞,各个方向都有,足有七八个洞口。 洞口不大,但每个也都足以容人单独进入,就在外边看一看,似乎都极深远。 雪汀心想:“阿端介绍这塔慕雪山时说有八十八座山峰,仅有四十八个山洞。我还在想这到处坑坑洼洼,哪里不都是洞,怎会只有四十八山洞?这么一看,想来是只有象金仙洞这样的洞中套洞别有奇观的山洞,才被算作一景,同时列入洞窟的数目之中。” 岩壁上似乎有些什么物事,阿端跑到一面岩壁之前,用火把照着,让两人能够看得清楚:“这壁上都是一些画画儿,画的是小仙翁打坐、炼丹、修仙乃至登仙的场景,每一幅都不同。” 光线太暗,雪汀和阿幂凝神看去,也只能看到是一幅幅用朱砂画在岩壁上的原始画,线条简陋,画锋也是极为幼稚,历时久远,很多笔画线条都已经模糊得不可辨认了。 除了可以辨别每幅画里似乎都有个人形在做些什么,几乎没有一幅完整的画,从艺术性上来说,也是乏善可陈。 雪汀指着一幅仿佛是小人在飞上天的画儿,笑道:“这些画没甚么意思,多半是后人伪作。难不成小仙翁成仙之后,他再跑下凡界来补个飞天图?” 她说着,忍不住便噗嗤一声笑出来,“飞天”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多么美观而优雅,可那幅画上的小人,姿势笨拙难看,哪里像是在飞升,明明是一只人状的癞蛤蟆在跳跃。 有史以来,这怕是“飞天”两个字最拙劣的形容了。 雪汀笑眯眯地想,她以后要是真见着了什么正宗的飞天仕女像,有了今番这个印象,怕不是要把飞天仕女们联想成一只只灵动些的癞蛤蟆? 她觉得有趣,忍不住再次格格笑出声来。 阿幂端详着那幅非常简陋难看的画,可是找不到其中半点有趣之处,能让这小丫头高兴成这样的。 但他凝视这些图,心里却隐隐约约觉着有些不同的感觉。 说不清是什么,但这阴暗的光线,朱砂赤红的混沌颜色,透着说不尽的神秘和阴暗。 仿佛那深红黯淡的朱砂之色,竟有些血迹斑斑的样子,缓缓有流动之感,让他莫名不适。 瞬目,排遣开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只听阿端在问:“小姐,你看到什么好笑的啦?” 雪汀笑容微敛,笑着道:“不不,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到了其他一些好笑的玩意。” 阿端不解其意,便按着自己的思路介绍下去:“这些画确实很没有用啊,也不可能是小仙翁画的。小仙翁本领那么大,他要是想画画儿手里的拂尘挥一挥就好啦,保证好看得不得了,哪用得着用朱砂一点点画上去呀?” 葛真人在塔慕雪山隐居十年,到处都是他的传说神迹,虽经百年,当地人对他的敬畏之心未曾减淡半分。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20章 石画 阿端口吻里,也是充满了敬爱和迷恋,由衷的相信,他们的小仙翁是无所不能。 他跟着又道:“这些画的时间很久啦,大家来金仙洞膜拜,能看的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发现了什么。” 语气一转,很是得意,“但是我就不同啦!小姐……唉,不用了,这位公子爷,你用手摸摸看,这岩壁上有什么特异之处?” 这时雪汀已然下地,阿幂闻言,犹豫一下,见阿端满手乱贴那岩壁以作示范,他便走上前去,轻轻用手触着壁面。 起先不觉甚么,那岩壁是天然形成,凹凸不平,还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湿溚溚黏糊糊的潮湿感。 但阿幂用掌心仔细摩挲了两下,不自禁“噫”的一声,很是惊讶。 手底下,摸到几条痕路,这些痕路,绝对不是天然生成,显是有刀剑等利器在壁上刻出来的。 但山洞昏暗,在那些拙劣朱砂画下,那岩壁又是天然不平的,若非如此用手细摸,原难分辨这些人为雕刻出来的痕路。 阿幂慢慢摸过去,寻找着规律,心中募然一动,刚刚生出的那种不适感再次油然而起。 这一刻,仿佛心里的一块地方在拚命跳动着,说不出的心浮气燥。 阿幂紧皱眉头,就在这时,手腕间如意玉的温润和清凉,突然间活了似的动起来,由他的肌肤深入手腕筋脉,然后蜿蜒向着身体深处、心脏深处扩展开来,抚平了奇异不安的心绪。 阿幂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听着阿端笑道:“公子爷,你这一会会儿功夫可摸不出什么来,两年前发现这个奥秘,可是研究了足足一个月呢!” 阿幂道:“嗯。” 按照他的习惯,说了这一个字以后大概是不会有别的什么了,阿端正想接着再说,却听阿幂又慢吞吞发问:“为什么?” 昏暗的火光里,瞧不清阿幂那对隐在面具后的紫眸,但阿端仍能感觉到他幽深却炽烈的目光,无端打了个寒噤,强笑问道:“什么为什么?” 雪汀抿嘴笑道:“你这家伙,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事情,怎么便有耐心来足足研究上一个月呢?” 阿端是个山中少年,看他衣着,就是个很穷的猎户家孩子,这样的孩子往往先要以解决生计为主,不可能有空天天玩的,又怎会为了一些奇怪的印迹研究上如此之久? 阿端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小姐你有所不知,这个斧刻的痕迹是我在五年发现的。那时我的阿爹生了重病,家里没有钱,不能替他买药,我年纪又小,也没有什么人肯带我一同到深山去打猎或者寻觅珍贵药物。我见阿爹日益病重,心里着急,忽然就想到了金仙洞,我想那些神话传得神乎其神,说不定在金仙洞这些地方里头,藏着什么灵丹妙药呢?” “原来如此,”雪汀明白了,“你倒是一番孝心。” 阿端唉声叹气的道:“然后我就发觉了画的下面还有东西,那时欣喜若狂,就天天琢磨。一开始是毫无头绪,慢慢的我才发现了这些用利器划出来的路线,是一张很完整的线路图。我就顺着这些图找啊找的,终于在那个山洞里有了另一个发现。” 阿端说着,手指向岩洞深处,那七八个小洞里的一个,同时眼露询问之意,意思是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阿幂迟疑一下,他总觉得这个山洞十分诡秘,心里面激起的异样,虽然被如意玉也就是蠲忿犀压下去了,可那种感觉的本身太奇怪了,是他以前未曾察觉的,这让他莫名的不安。 更何况外面还有一块被他做了手脚的大石头,如果就在这个洞里,外头一旦发生了什么,他来得及应变,若是进入洞窟深处,那个小洞有多深,通往何方,是不是会发生意外?一切就变得很难控制了。 阿幂不怕冒险,但他带着雪汀,此行本就是为了替雪汀寻药而来,如果遇到些不可控的因素,他不会原谅自己。 举棋未定之际,雪汀拉拉他的袖子,说:“那好,咱们进去看看。” 雪汀睡了一觉,算是补充体力,这会儿精神甚好。 阿幂为了她顾虑重重,雪汀自己,却对安危看得没有那样严重,倒是冒险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要让她明知山洞内部有些古怪而不动,可是万万忍不了。 阿幂知她心意,微微一笑,搀起雪汀的小手,示意阿端在前引路。 那个嵌套的小山洞洞口容得一个成年人进入,但阿幂身形远比普通人高大,他只得稍微低头矮身进入。 好在进去之后,倒又有豁然开朗之感,内部并不纵深,高度却是足以让阿幂自然的行走了。 里面这个山洞也很干净,钟乳怪石,自有一番景象。 阿端在那些钟乳石上左一晃,右一挂,忽听得喀喀作响,前面再度打开一个洞来。 阿幂的眼睛微微眯起,越发戒备,慢慢也拉着雪汀走了进去。 这似乎是一个供人打坐睡觉的山洞,洞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用平整石头堆砌起来的石床。 这已经是第三个山洞了,而且之前是封闭着的,但进入之后,并没发觉空气混浊或者闭塞,火把仍旧稳稳燃着,不知何处的气流微微鼓荡,吹得火焰稍见飘忽。 阿幂心想,这个山洞里多半另有出路,所以空气流通。 这么一想,倒是安心大半,只要这山洞里另外有通道,那么即便外面发生何种不测,也不必太担心。 忽见阿端走到石床那里,用力推了几下,石床陡然移动起来。 露出其后一块黑黝黝却平整的墙面。 阿端擦着汗,笑道:“就是这里。公子爷和小姐别看这会儿很简单,当初我顺着指示找到这个玩意儿,可太不容易啦。” 雪汀和阿幂对视一眼,深觉他所说有理,外人就发现不了这个山洞,而即使找到这个山洞,也未必想到石床可以移动。 两人慢慢走过去,举火细看,发现也是一幅图画模样。但是用利器直接刻在墙上的,没有颜色,一时也瞧不清楚画的是什么。 阿端此时又显得有些丧气,道:“这也是一幅画,只能看出是一些山峰。我想着这画在金仙洞里,藏得这么好,画的又似乎是塔慕雪山的情形,肯定就和小仙翁还有求仙那些事情有关。”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21章 夜变 阿端眨着眼睛苦笑道:“可我看来看去,这都琢磨五年了,也没找出这里头的玄机。你两位是贵人,见识得肯定多,既是想找小仙翁成仙的秘密,我就带你们来看看,参详参详。说不定两位贵人就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我也跟着沾点光呢。” 他说着,也把火把凑过来,两个火把,总算是勉强可以看清楚那幅雕刻画的大致模样。 画中是两座山峰,一高一低,两两相对,如同一扇门户似的,背景里似乎还有一些山峰的影子,可就瞧不太清楚了。 比较吸引人的是,这些山峰似乎仅仅是刻出了轮廓形貌,但是那座高耸入云的峰顶,却有一团看上去十分混浊的团状样事物。 而较矮的山峰上,大约在三分之二处,也有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似乎是一棵树木的样子,但年长岁月,石壁脏污,其雕刻又很潦草,实是分辨不出来什么。 阿幂看了许久,才问:“哪座山?” 这句问话阿端听懂了,道:“奇怪的正是在这儿呢!我对塔慕雪山可熟悉了,八十八座山峰,哪儿没去过,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来它是什么样貌。” 他啰啰嗦嗦讲了一大篇,就是不碰正题。 阿幂是话少,懒得催,可是他的威压无形中已悄悄生成,阿端仿佛意识到了,忙指着那座高耸的山峰道:“可就是这画玄哪,那座高高的山峰,我怎么也辨不出是哪座山,这座低一点的,更奇!却是咱们的最高峰凌霄峰!你说这塔慕雪山哪还有比凌霄峰更高的山峰,这座高峰又是什么,我真是想来想去,磨破头也没想明白!” 雪汀和阿幂都以为这两座山峰必是塔慕雪山里的哪两座峰,听阿端如此说,都不禁感到确乎怪异。 阿端又道:“我看了这幅画,虽然一时也看不懂啦,但我总想这图既是小仙翁的洞府里出来的,那肯定和修仙有关,先后爬上凌霄峰好几回,寻找蛛丝马迹。可把山上山下都转了个遍,都没发现过它这个怪里怪气的不知道是树还是啥,说不定一百年都过了,这玩意早就不在啦。至于另外那座山峰,我更是无从找起了。” 阿幂盯着那石画看了许久,一直没作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阿幂把图画的细节全都记在了心里,他总归记挂着山洞外那方大石,便抱着雪汀退出来。 月亮早已悄悄升起,这边洼地背向看不到,然而月色还是洒遍了山坡,月下情形,更见幽谧。 三人自午后未曾进食,早就饿了。 阿幂在半路上打了一头獐子,阿端十分主动,不待阿幂吩咐,便跑去水池子那边,洗剥了回来。 洼地里风太大,三人只得重新回到金仙洞,就在洞里点燃了火堆,烤那獐子吃。 雪汀包裹里还带着各种各样的调料,阿端见着雪汀拿了一个小瓶子,再拿一个小瓶子出来,惊讶得两眼都发直了。 山里人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调料一说。 雪汀平时对吃食颇为讲究,手艺却是平平。 即便如此,经过她手调出来的獐肉味道,阿端猛然一尝,便似觉着吃到了生平所无的美食。 他眉开眼笑,“啊啊”的大叫着,“好吃!好吃!”一个劲往嘴里塞肉,也不知叽哩咕噜在说些什么,心里实在欢喜到要溢出来,忍不住啃着獐子肉在原地一连打了两三个筋斗,以此来发泄这等欢乐。 雪汀原多少有些防着这个少年,但见他吃着这个普普通通的野味,不过加点调料而已,竟能如此兴高采烈,仿佛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雪汀的怜惜之情油然而起。 山里的孩子,确实太过可怜,无论他是否参予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都还是值得原谅的。 雪汀想着,看了看阿幂。 青衫少年沉默的吃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三人吃罢,问知阿端金仙洞里也就这张石画是个秘密,也就围绕此讨论几句,当然不得要领,雪汀说:“既然能看出其中一座山峰是凌霄峰,那么咱们总归是要去那里走一遭的。” 雪汀这一天疲累已极,早早便歇息下了。好在这个小小的洼地居然有水,倒是解决了很多麻烦。 阿幂在金仙洞最外面的那个洞铺下了褥子让雪汀休息,只恐晚上发生什么,他没有拿出大量平时雪汀离不开的零散物件。 雪汀毕竟不是任性小孩,凡事能分轻重,今晚是不太适宜她过度挑三拣四的,只合衣在褥子上睡觉。 至于阿端,被阿幂打发到里面的小山洞休息。 夜晚寂静,只有风声单调的吹着,听不见其他声息。 洞口有雪亮的光芒,那是月色映出的雪光,使得山中之夜比平常更加明亮一些。 阿幂闭目盘膝而坐,守护在雪汀的身边,渐渐的心融意合,物我两忘。 意识深处,是强大的平静,波澜不兴,也和这夜一样平常。 然而,那尖锐呼啸的风一直存在,虽不刺耳,却仿佛在提醒着他今夜的不同。 他意识里缓缓浮现了日暮时分所见的场景。 那些画在石上的画,朱砂暗红的色泽,古老的沉迹斑斑,那些线条拙劣然而古朴异常的简画,每一个线条,那原是静态的,可随着风声,似是微微蠕动起来。 就象是一条条毒蛇,昂起了它们的头颅,伸出它们血红的舌信。 “滋,滋——” 阿幂瞿然一醒,睁开了深紫的双眼。 眼内,仿佛燃着炯炯的烈火。 他轻悄无声站了起来,第一时间没有出洞,却向着阿端睡觉的那个方向走了两步,随手拣起地上一颗石子,向内掷去。 紧接着,他的身影便再一次快到几乎化为残影一般,消失在当地。 雪汀睡得不沉,按理阿幂的动作轻捷无极,不会影响到她,可她还是心有灵犀似的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 但只是默默坐着,并不作声,也不尾随出外。 阿幂掠出金仙洞,沙沙的声响在单调的夜里变得尤其分明。 他向上,只数个纵跃,就来到了他进到这片洼地时一眼就看到、一眼就生疑的那方万钧大石那边。 石边果然埋伏着几条人影,此起彼伏,不知在做些什么。 但阿幂一经掠上,那几个人仿佛就被惊动了,合而分散,其中有一条人影,试图朝着山壁上方攀登上去。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22章 杀机 阿幂毫不犹豫的打出了一颗石子。 那条人影“啊”的一声长呼惊破长空,从石壁上方坠下,直直的朝着下面金仙洞那个平台砸下去,扑的一下,是肉体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的声响。 只听得金仙洞内低呼,应是雪汀受了惊。 阿幂皱了皱眉,有些懊恼于出手鲁莽。 明知这个地方的物体坠下刚好是在洞口那平台之上,他应该再小心一些,避免让雪汀受惊的。 但见剩下几条人影,倒有两人立起身来,一个少年清锐的声音又惊又怒喝道:“你怎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动手?” 阿幂目光一寒,不作声,手中的石子化作粉尘,直接向着那个发话的少年当头罩下。 在这一瞬间,他已听出了少年的语音。 估计是他在这世上最烦的一个人了。 尽管此人不会是敌人,但阿幂说动手就动手,绝不客气。 那块石头被他捏在手里,捏着粉身碎骨,化作了千万细芒,向少年当头撒下,就如同一张天罗地网,把少年全部笼罩其间。 除了声势惊人,而且迷眼。 少年不得不紧闭双眼,先自护住自身。 阿幂不由分说,再次出手,这次连掷十余块石子,向着余下的黑影射去。 那几条黑影嘿呀低叫出来,这些石子速度太快,力道太猛,只有一个人及时闪开了,其余诸人仿佛原来便已无法行动,被阿幂一打一个准。 闪开的那人似也有些生气,低声道:“你怎地如此野蛮,不问情由便出手?” 阿幂哼了一声,作势欲扑,那人不得不一闪。 少年此时方才全数掠开阿幂撒过来的碎石屑,气恼骂道:“喂,你这人疯了么?” 斥言才出,方始发觉阿幂并不是对着他们去的,而是朝着那块万钧巨石冲了过去。 以那方巨石的规模和重量,即使是异常高大的阿幂,在它旁边,也显得是微不足道了。 但奇怪的是,以那方巨石的重量,夜风吹过,它却似乎有些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大些儿的山风刮跑似的。 那黑影中的少年见阿幂似想动那巨石,惊道:“你可别胡来,掉下去,挡住洞口,可——” 话音未落,只见阿幂身形纵跃,在巨石边上直打转转,可不是去推动巨石之类的。 夜间看不清他倒底做了什么,但那块大石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固定似的,不再随风直摇了。 那少年看出来了,阿幂是在加固那方巨石,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笑道:“其实不这样做也无妨,那几个人才动手,我们就已发现了也差不多制住他们了,没人乱动,这块石头掉不下去的。” 可不论他说什么,阿幂总是不理,自顾在巨石周边,加了很多小石头以给其支撑。 拍掉手上的泥土碎屑,阿幂转身,看了少年一眼,冷冷道:“你很烦。” 少年蓦地住口,全身陡然掠过一阵急电似的惊悸。 阿幂夜色深处的目光,宛如一头凶兽,一言不合就噬人的嗜血凶兽。 他不是打断少年的话,他是真的嫌他烦,厌恶到想要出手吞噬他的地步。 少年忽的心里冰凉:雪汀的这个奴隶,为什么会这么可怕!他看起来明明就是个恶魔!雪汀是怎么和这个恶魔日夕相处的?! 他没有来得及再多想,因为底下雪汀带些儿颤抖的声音响起来了:“阿幂,阿幂,你在和谁说话呢?是……君靖风,是你不是?” 巨石旁边的情形,一时间沉默到肃杀。 君靖风很想立即回应,但阿幂盯着他的眼神,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全身戒备,一点儿也不敢分心,遑论答应下面的呼唤。 阿幂仍旧以那样可怕的凶光盯视君靖风,但仿佛一时打不定主意,迟迟未曾出手。 这石旁原来少说有七八人之多,此时只剩下了阿幂、君靖风,另外一个在阿幂出手时及时躲开的,自然便是宗煜了。 他没有当面其锋,虽恼怒于阿幂不问情由的出手,可也还未曾见着他不太正常的眼神。 看到两个少年箭拔弩张的对峙模样,宗煜只道是两个因着醋意才莫名而起的敌意,很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带着笑意道:“你们要打架,也请到下面洼地,真个在此动手,你们把这块巨石加固了多少也没用,保准会掉下去,挡住金仙洞洞口。到时候,你们也负责把它移开?” 他这话还是很有效的,阿幂目中的凶光一分一分开始收敛。 静夜下只听得下面有轻缓的脚步,雪汀大约是走出洞口来了,再次扬声问道:“阿幂,你们在上面是不是?” 深不可测的夜里,她听见了君靖风的声音,却不闻答应,只有不算剧烈但是让她心惊的打斗声。 再加上不久之前平台上掉下的那具尸体,雪汀心头耸动着不安和恐惧,发出的声音也不自禁在发抖。 阿幂募然敛了一身气势,再也不搭理君靖风,一跃而下。 宗煜和君靖风也先后跃下。 几个人在金仙洞重逢,一时都有些恍在梦里的感觉,千言万语,倒是无从提起。 君靖风在弘愿寺被那古怪的小和尚獬豸叫出了“飞龙在天”,就明白绝不能耽留于镐阳附近了。 但君靖风和宗煜并不是没事在北地乱晃悠,他们此行是有两个任务。 一是踏堪地形,制作沧浪舆图,另一任务则是借机与西南四大家联系,谈判有无合作良机。 在镐阳闯出这么点不大不小的祸事,两人虽比前更加谨慎,仗着艺高胆大,并未就此归国,而是直接跑到西南界来了。 他们出弘愿寺后立刻动身,一路上没有耽搁,行程之快,与雪汀他们后起程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在来到烜城之后,宗煜和君靖风也未第一时间和四大家接触。 只因他们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风雨雷电之中,那个最年轻的擎电南宫檀。 毫无疑问,南宫檀是代表南宫家族前来的。 宗煜和君靖风身份敏感,见此情形,当然不会第一时间现身。 他们尾随南宫檀和崔氏家族一行,来到了塔慕雪山。 但南宫檀何等人物,立刻发现有人尾随,改变行程计划,所以宗煜两人的跟踪,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 只不过,他们就趁此在塔慕雪山转悠了十多天之久。 因为要画舆图,对于塔慕雪山这么一个重要的地形,当然也是不能错过的。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23章 查问 在那以后,他们方才进入烜城,访问于崔家。 此时南宫檀已经离开了。 而宵风一行,在宗煜两人进入崔家后才到,至于雪汀和阿幂,更是这一行里最晚抵达烜城的人了。 宗煜和君靖风自然早就探知雪汀来了烜城,而雪汀两人也通过夜探崔府,得知了他们的行程。 因此,在塔慕雪山里忽然相见,虽然说起来算是“巧遇”,彼此都能说“怎么又见着啦”,其实两方人心里对这个局面都毫不意外。 雪汀看清了宗煜和君靖风的打扮,出其不意,忍不住咯咯笑了一声,道:“你俩山寨我们啊?” 宗煜着青衫,君靖风衣锦袍。 除此之外,宗煜甚至还像模像样在手上挂了一条银光闪闪的东西,只不过此时分作了两段,显然这玩意儿是在模仿阿幂的银链。但是为了行动方便,中间是可以拆分的。 这会儿大半夜的,两人在巨石那边以逸待劳候敌人,都拿掉了挺费事的面具风帽等物。纵然如此,还是一看就和阿幂雪汀两人装束相似,是有意为之。 君靖风抓抓头皮,“山寨”的意思他很难精确领会,但雪汀所指何事总是能分辨的,他笑道:“这不就是怕有人对你不怀好意,我们故作疑兵阵。” 雪汀扬扬眉,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对我们不怀好意?” 君靖风道:“三天前,我们就发现了从烜城到塔慕雪山的这条路上,布满了暗哨。我原不解其意,今天你们进山,我才发现,原来这暗哨是为你们准备的。我怕你们不知情,有所疏忽,就和十六叔改扮成这个样子,至少能起到乱人眼目的作用吧,万一真有需要,我们也可以分兵两路,让人分不清楚咱们哪一批是哪一批,行动步骤就被打乱了。” 雪汀点头,沉思不语。 自从听到崔蕙的提醒,她就意识到,是有人在有意引她、以及宵风等人进入塔慕雪山,所以有这暗哨也不奇怪。 君靖风这么说,也就是暗示他在保护她,这份情雪汀是领的,微笑看着他。 君靖风很是振奋,又笑道:“我们本想暗中跟着你的,不这么快就和你相见。谁知入山第一夜,就发现了那块巨石,被人作过了手脚,要是巨石一旦落下,你们堵在金仙洞里,可没法出来。我不知道令——” 他看看阿幂,想不出怎么形容,改口道:“我不知道这位尊兄早已发现此处有异,贸然出手,倒是贻笑大方了。” 雪汀笑道:“不管怎么样,这可多谢你啦。” 一顿,她问道:“那你知道这暗哨是谁布下的?” 君靖风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不太清楚。你们不是雇了个向导吗,叫他来问问就可以了。” 经他一提,大家想起那个山中向导阿端来。 为了以防万一,雪汀在金仙洞最外层睡着,阿端就被赶到里头去睡了。 而阿幂适才听到巨石那边有声息,他出洞之前,一块石子掷到洞里,已然制住了那少年阿端。 这时候君靖风提到了这个带路的少年,阿幂没说话,直接钻进内层洞窟,一手提着阿端出来,将他重重往地上一掷。 这么一掷,也就把阿端身上的穴道掷开了。 阿端穴道被封之后,神智昏迷,这时一旦解穴,他还迷迷糊糊不知身处何地,只觉得身上被阿幂掷过的地方痛不可当,忍不住雪雪呼痛,呻吟起来。 君靖风留意着阿幂的举动,抢在阿幂身前,说道:“喂,你这位小哥,别装腔作势啦。快起来,把事情老老实实交代了,谁让你来的,欺骗他俩是为了什么。” 阿端心头一惊,呼痛之声顿时减小,迷茫的看着多出来的两人,又看看沉默但挥发出不尽阴冷的阿幂,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仍强笑说道:“咦,这话从何说起?不是这位小姐雇我做的向导吗?你两位——” 他唠唠叨叨犹未说完,阿幂已经不奈,也不见他如何一动,已经绕过君靖风,把阿端提起来,再度重重向地上一摔。 这一下,用了两分力道,阿端身手灵便,但只是一个普通人,哪经得起阿幂天生神力的一掼,哼也没能哼得出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阿幂根本不给缓冲机会,弯腰把阿端一把抓起,“喀嚓”一记,硬生生折断了阿端两根右手手指。 “啊!”君靖风、雪汀的惊呼,与阿端从昏迷中剧痛醒来的叫声,三人融成了一体。 “阿……阿幂,你不要!”雪汀脸色苍白,她有些发觉阿幂今晚的不同了。 君靖风则一步抢到了雪汀身边,把她护住,对阿幂怒目而视:“你这野蛮人,你吓到她了!” 阿幂理也不理,冷冷瞅着阿端,换了少年左手在他掌控中,只吐出一个字:“说。” 阿端痛得心胆俱裂,但是,一种清醒随着无与伦比的恐惧也油然而生。 他像是初次见到阿幂一般,偷瞄他一眼,赶紧收回视线,心里明白,倘若再有饶舌、狡辩,等待自己的,将是极度可怕的痛苦折磨。 但如果全盘托出,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阿端当此关头,根本来不及细思,哭着叫道:“我说!我说!公子爷,请你饶了我,我什么都说!” 阿幂依旧不说话,松开了少年的手。 阿端颤栗着,泣道:“我是这山里的孩子没错,这个金仙洞里的画,也是我发现的。不过,我发现这画是在五年之前,那时我阿爹病重,我一心想要出卖这个线索,来换钱给我阿爹医治,哪会有什么闲心自己去寻找奥秘的,所以,很快就把发现这画的奥秘给卖出去啦!卖的是崔家。” 阿端断断续续的边哭边说,有时因手指剧痛抽口气,但怕阿幂不耐烦,他叙述非常快。 这个少年也不愧是能在山里做向导的人,言语非常清楚,一下子就把一些关键点交代清楚了。 其余四人只听他说,山洞里除了少年的叙述和抽泣,再没其他响动。 阿端又道:“就这样我和崔家有了些关系,承蒙他们给我不少银钱,我阿爹虽仍旧病故,可我和阿母的生活从此就变得好过多啦。我很感激崔家,他们有什么吩付我都尽力去做,我对山里情形熟,这几年来,崔家对我也是很满意的。”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24章 迷途 几天前,崔三小姐亲自让人把我找去,说是这几天会有像小姐和公子这打扮的人进山,让我务必要和你们一道走,并且把你们引到金仙洞来住上一宿,这画也能给你们看。她并没有交代别的。公子爷,阿端说的全是实情,没有一个字谎言,其他我全不知情,求公子爷和小姐切莫见怪。我可真没有干什么坏事呀!” 阿端原来是想说“求公子爷饶命”,可是一想,自己并没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面具少年终不见得会草菅人命,临时改了口。 阿端还不清楚外面那块巨石一旦落下,那么无论是他还是阿幂、雪汀,都将被生生堵死在这个金仙洞里,他更不知,阿幂适才在巨石那边,已经不由分说结果了数条人命。 要是知道了的话,阿端也肯定就大叫“饶命”,祈求雪汀的庇护了。 四人听着阿端的交代,君靖风不清楚这金仙洞里的情形,听这少年几次三番提起“画”,由不得看向雪汀。 雪汀沉思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外面的这些画以及小山洞里的画,那些玄机是你发现的,不是有人伪造的?可有虚假添出来的,还有没有另外的画?” 阿端拼命的摇头:“这画是真的,真是我五年前发现的,就是和小仙翁登仙处息息相关。要不是这画是真的,崔家也不会给我那么多钱,要是没有这副画,我也不容易引两位到这边来啊。” 雪汀问道:“你是在五年前发现这画的,这五年来,还有什么发现没有?” 阿端迟疑了一下,说道:“小的是没有任何发现,可崔家有什么发现,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啊。” 雪汀想了想,又道:“你大费周章带我们到这来看画,下一步将有何为?” 阿端摇头,眼中露出迷惑之色,道:“崔家只让我带你们到这里,下一步就没安排。” 君靖风忍不住问道:“小雪妹妹,你们在说什么画?” 雪汀还没开口,阿幂已先冷冷道:“你确定都说了,没有漏的?” 阿端很是怕他,畏缩着道:“没、没有了。” 阿幂道:“嗯,你的任务到此为止。” 他的语音里,总透着些许阴森可怕,君靖风越听越是不祥,想起他在巨石那里突骑虎落的几下,在那边的几个人没一个活口,他猛地跳了起来大叫道:“你不可——” “再伤人”这三个字还未出口,阿幂身形先动,君靖风早有准备,和身扑了过去,但阿幂只挥手轻轻一带,君靖风立足不稳,当即向后踉跄了两步。 眼睁睁瞧着阿幂就象拎起一只小鸡似的把阿端拎了起来,随手往洞外一丢。 “啊——”山中少年的惨号在洞外发出,长长的,惊恐的,刺穿了黑夜长空。 随后,便听到肉体摔落到地的声响。 金仙洞距离洼地有十几尺高,半夜里虽没其他声响,风声却是极厉,理论上,除了身躯撞地的声响再听不到其他了,但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真的,洞中的几人似乎都听到了骨碎筋折、血肉崩离的脆响。 雪汀惊得脸色苍白如纸,象是有点不认识阿幂似的瞪着他,颤声道:“阿幂,阿幂……你……你做什么啊……” 君靖风则是一张俊脸涨得面红耳赤,他也不想自己绝非阿幂对手,揉身扑上便是一拳,大骂道:“你这个魔王!你怎么不问情由就杀人?!” 阿幂不躲不闪,生受了君靖风的一拳,冷冷道:“他害雪汀。” 君靖风大怒,握着发痛的拳头,叫道:“你没听见他说嘛,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山里孩子,只负责带路!他哪里有害到雪汀了!” 阿幂不再言语了。 转目瞧向雪汀,见她也是一张全无血色的脸,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阿幂今夜连杀数人,心头早已被血色所迷,但见雪汀的眼神,突然之间便是一震。 手腕上如意玉那若有若无的温润,倏忽间切进了心房。 就宛如是一盆雪水,浇在发烧如癫的火焰之中。 阿幂浑身一凛,似乎清醒了,又似乎更加的混乱,他闭上了眼睛。 君靖风仍在厉声斥骂,宗煜经验老到,瞧得情形有异,便拉了他一把,把君靖风拉过来,不让他过于激动。 阿幂站起了身,他身形高大,一站起来,经由火堆投射的影子,便如同巨大的阴影,落在了另外三个人的头上。 阿幂天赋异禀,几乎不必练武,就有无法估算的武力,而在宵风门下数年,他身手之强,当世已难遇其匹。 金仙洞里另外三人,连宗煜在内,都并无一个是他的对手。 君靖风看他神色,心头寒意凛冽,不知不觉地悄悄移近了雪汀。 他想:只怕有人对雪汀不利,但没想到,最可能不利的竟然是眼前这个面具少年。 但如果这个太阳神面具的人当真发起狂来,这里无人可以制他,他即便挡在雪汀身前,也是根本无济于事。 好在阿幂似乎没再想着伤人。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慢慢道:“我出去,有事叫我。” 身影一闪,出了金仙洞。 不一会儿,低郁的乐声在下面洼地里缓缓响起,那曲子悲伤凄凉,和在夜风里,便象是一声声孤寂的、被人世隔开的呜咽。 雪汀听得出来,这是他用如意玉在吹奏曲子,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她想起了那擎电南宫檀把原名蠲忿犀的如意玉送给他时,所说奇怪的话。 “它叫蠲忿犀。阿幂,以后若是无法抑制愤怒,甚至是杀人欲望的时候,它会帮助你尽量平复心境。” 但她未想到,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如意玉竟然未能起到丝毫延缓阿幂情绪的作用。 雪汀呆呆听着,心头无限复杂。 她不知道的是,阿幂今夜看到洞中带着血色、以及充满神秘意味的画,情绪涌动不宁,如果不是如意玉,他的发作,可能不仅仅会只限于敌人,就连被他视作“最讨厌”的君靖风,甚至宗煜,都说不定会一起遭殃。 曲子沉郁,悲凉,还隐隐透着几许不知所措的茫然,就象是迷途的孩子,在茫茫大雾里奔走,辨不出前路在何方。 经过这一幕,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君靖风才重又问道:“小雪妹妹,你到这塔慕雪山,是为了找一副画?” 【推荐:txt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225章 析画 君靖风眼里,尚自含有隐忧,总觉得雪汀和那么杀人无形的魔头在一起,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这是雪汀的家事,少年自觉还不到讨论之时,所以还是回到了眼下的正题。 雪汀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如今想来,甚是无趣,只怕上了人家的套儿。” 到塔慕雪山寻访万年金莲,这事原就荒唐无稽,又得崔蕙提醒,发现此事可能暗伏危机,雪汀就不怎么上心。 但是,宵风真人和阿幂却不同意,他们觉得事情越是蹊跷,说明内里越是藏着什么机密。 更何况,雪汀的病需要万年金莲,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们也是要入山一试。 至于可能遇到的危险,宵风和阿幂都不放在心上。 雪汀自打五岁以后,外有宵风真人权倾朝野,内有阿幂照顾起居,趁心如意,万事不愁,原也将天下事看得轻易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刚刚踏上寻觅金莲之旅,就已接连发生几条人命。 雪汀不是没有见过性命攸关的大事,连战争都已亲历几场,然而,对于生命的敬畏,雪汀还始终保持如一。 阿幂进山以来突然展现出的隐隐血腥,让她不适,也让她不安,更使她对此番入山之旅心生反感了。 只不过,面对着君靖风的拳拳诚意,雪汀还是把前因后果大致完整的说了一遍,叹气道:“你看,刚进山来,就死了好几个人,我真不想再走下去啦。” 君靖风还是首次听说,雪汀的病并未痊愈,他这一急,却是比雪汀自己更甚百倍,连忙道:“此行必然不能平平安安,定是有人诱你深入塔慕雪山。可是宵风真人和……和底下那人所虑也对,塔慕雪山的传说并非完全虚妄,那咱们当然不应放弃希望,是非要一探究竟不可的。” 他望着雪汀,纯澈的眼睛里盈盈含笑,带着鼓励的意味说道:“小雪妹妹别担心,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凭它什么样的圈套、陷阱,绝不惧怕!只要能够寻获金莲,哪怕一路荆棘,哼,有荆棘咱们斩荆棘,有机关咱们破机关,有那不怕死的人,尽管来好了!” 他说得豪情万丈,雪汀稍有感动,但最后一句“不怕死的人”,又让雪汀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 她皱起眉头,嗔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事情还没摸清楚,又不知有什么圈套,就一个个把人命不当一回事了。” 君靖风听她斥责,心里倒是一喜。 他也看不惯阿幂那等出手便制人死命的行为,只不过因阿幂与雪汀亲近,他不好过分评论,雪汀这么一说,小小少年立即眉花眼笑起来,忙道:“是的是的,咱们轻易不取人性命。咱们能够解决难题就可,为什么一定要取人性命?” 宗煜在一边只是听,由不得微微一笑,看着两个情热的少年男女,心中想道:“你们两个,一个是皇族后裔,一个身在沧浪,地位敏感。你两个不管是否自愿,都只怕逃不掉天下纷争之纠缠,若说想要惜人性命,怕终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 心里只是一转念,眼见得君靖风只是小儿女之势唧唧哝哝,要让他问到关键处不知得磨到几时,便插口问道:“所以你们是为了寻找葛真人登仙的线索,才来到这个金仙洞的。据那少年说,金仙洞里的画并不是假的,那么雪汀姑娘,你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宗煜并未看到金仙洞里的画,但是几个人的一番叙述,深知此番入山,那就离不开那画所提供的线索,直接就问到重点上来了。 雪汀于是站了起来,带着他俩去看画。 外山洞的画被证明是一些假象,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们主要参考的还是那张打坐小山洞里的画像。 雪汀把之前阿端所提供的一些信息也全盘托出,说是矮峰为目前塔慕雪山的最高峰凌霄峰,高的那座却是无从参考。 宗煜和君靖风两个人举火在那石画前面参详了很久,有时甚至还用手指在画上描摩,细细感觉。 他俩此行到沧浪是来画舆图的,对于山川地貌以及图画特性的了解,自然都有着比较深切的领悟。 看了这幅画以后,三人退出来,又看了一遍外面那些十分拙劣的画。 君靖风用手指舔了唾液,沾一点朱砂,这些朱砂十分古老,早已凝固在山壁墙体之上,尽管这么做,手指上亦未能沾到多少。 但君靖风看起来却是郑重其事的表情,把手指上一点点朱砂的残余凑到鼻端闻了又闻,看了又看。 雪汀忍不住问:“有什么玄机吗?” 君靖风皱着眉头道:“这些朱砂非常远古,足有百年之久。包括里面那些画,也确系都是至少百年前的古迹了,并非近期伪作。” 雪汀瞪大眼睛问道:“这么说,它们确是和神话传说有关?” 君靖风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朱砂画道:“你看这些画如此拙劣,绝非出于名家之手。想当年被人敬若神明的小仙翁,只怕也画不出这种画来,这是有人故意涂上去,为了掩饰其下的石画指示,所以,里面的那幅画才整整隐藏了一百年之久。” 雪汀道:“就是有人不想让里面的画现世,倒底是为什么?因为它是真实的,抑或它是有害的?” 神仙传说过于虚妄,雪汀似信非信,所以,她更趋向于相信里面的那幅画是带着一点误导性的,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因此被有意遮瞒了下来。 但问题也随之出现了,如果里面那画是有害的,误导的,画朱砂画的人想要遮掩它,可为何只是在指示图上面胡涂乱画,而不是干脆把里面那石画索性凿去毁掉呢? 再者,这些朱砂画着实是手法太过拙劣,根本象是顽童作画,也根本看不出作画的人是什么高人,用意深远之类的。 三人沉吟苦思良久,君靖风忽道:“会不会是这样?里面那幅画是真的,原是一幅地图之类,但因为时事变迁,山川地貌发生了变化,那画的作用就没有了。但是毁去它,又有些可惜,所以才有了那些朱砂画。” 他毕竟不愧是画舆图的,对于山川地貌的变动性有所了解,这一说,三人直觉非常有道理。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26章 空间 更关键的,君靖风提出了“地图”的概念,那么就是说那幅画意在指明一个甚或几个重要的地点。 雪汀立刻就想到了那图中模模糊糊的一棵树还有一团混沌之云的模样。 那是图中最为醒目的标记,当是有所指向。关键是,一百年之后,连哪座山峰都难于辨认,这些标志还可能存在吗? 君靖风继续按着他的思路说道:“那两座山峰,凌霄峰还可辨认出来,但是它却比另一座山峰低,那么是否意味着百年以前,有一座山峰比它还高?但是因为地震或者别的原因,导致现在比凌霄峰低了。” 宗煜缓缓摇头否决:“不无此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这画据此也仅有百年,如果当时凌霄峰并非塔慕雪山最高峰,而突然变作了最高峰,我相信,本地必然会有所传说,只是一百年的事情,这传说也不至于完全湮没于无形。我想,凌霄峰是塔慕雪山的最高峰,至少在这一百年内,是未曾变过的。” 这等于否决了君靖风上一个猜测。 雪汀眼睛一亮,她想到了什么,但又沉默不语。 宗煜看着她道:“雪汀姑娘,是否也有所悟?” 雪汀微微一笑,道:“宗公子你是画舆图的,对于空间立体感应该比较敏锐?” 宗煜问:“什么叫空间立体感?” 雪汀眨眨眼睛,她刚才欲言又止,就是觉得这个概念不好解释。她不是专家,也不太会用专业名词来讲述原理。 她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宗煜,道:“宗公子你比我高很多。” 宗煜颔首,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位据传是如同具有天人一般才华的女孩怎么来解释这个问题。 雪汀又道:“如果我站在洞口,而宗公子站在那边小山仙洞的石笋边。这时若是有个人走进来,乍然这么一见,他所看到的我们两个人,你比较矮,我却更高一些。” 君靖风眼睛一亮,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只是一时想不到罢了,雪汀以真人为例一解释,他立刻豁然而通,鼓掌道:“对!对!对!小雪妹妹说得不错,凌霄峰在画里不及另一座山峰高,那有可能是画画之人的角度所致!” 雪汀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但凌霄峰高拔出云,要让它和另一座山峰比较高低,势必也是要处于同一水平,所以说,画画之人,他所站立的位置,必是在第三座山峰上。” 君靖风接口道:“这座山峰当然是在凌霄峰的附近,但是,比较接近于画中另外那座山峰!也就是说,咱们只要登上那座山峰,找到画中凌霄峰的那个角度,自然而然,也就找到画中另一座山峰是哪座山峰,也能大致找到,画中的几个关键点的位置了。” 雪汀表示同意,却又叹了口气,君靖风奇道:“小雪妹妹,你有这样大的发现,找到下一步线索,为何叹气?” 雪汀叹道:“咱们是找到线索了,可关于那甚么万年金莲之说,只怕就更加渺茫了。” 君靖风有些莫名所以,宗煜解释道:“雪汀姑娘所言,虽是发前人所无之见解。但在实地堪查之中,这个玄机也不难被发现。这幅画的奥秘,既然是早在五年前就被崔家买去,以崔家的人力物力,想象他们在五年内毫无发现,毫无进展,那必然是不太可能。所以,即便有这万年金莲,只怕也早被他们发现,一直以来崔家对此讳莫如深,那么多半是没有这个万年金莲,全属胡说八道啦。” 君靖风呆了一呆,不假思索地反驳道:“这话不对,要是没有万年金莲,这金仙洞里大费周章画这些图画还意图掩人耳目是为什么呢?” 他自打听说雪汀的病情需要万年金莲,心里早已把那个传说视为必然,暗暗立誓绝对要替雪汀拿到仙花灵药,乍然听得宗煜一盆凉水泼下来,哪怕宗煜是在替雪汀的叹息解释原因,但他还是立刻拼命找理由出来反对。 宗煜大概猜到一些这小孩的心理,并不和他争辩,只是微笑而已。 雪汀却是垂头想了一会,道:“不管有没有那金莲,这件事情却还是比较有趣。” 君靖风不解,下意识便问:“怎么有趣呢?” 这一句话问了出来,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和雪汀在一起,他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动脑子的傻瓜,凡事就问,反正有雪汀解答。 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呵呵的笑了起来。 雪汀郁结的情绪却不如他那么轻易放得下。 山中少年阿端和她相处时间虽短,但那个大男孩喜言喜笑,非常的外向,大半天的同行之中,雪汀对他不知不觉就产生了亲近之感。 这么一条活蹦乱跳的性命在她眼皮子底下突然终结,她明知那已经既成事实,可终归无法坦然接受。 不仅如此,外面洼地里的乐声尤自呜呜咽咽,宛如迷途的小孩在浓雾之中四突奔走,寻不着出路。 阿幂和她曾经是最亲近的伙伴,无话不谈、眼神交汇的知己,可就在这短短一夜间,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剧变,她像是见到了另一个陌生透顶的阿幂。 她暗自惶惑,心里震颤,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重新熟悉、接纳这个陌生的阿幂? 她垂头想了一会,又不自禁叹口气,道:“纵使如此,我还是有点想不通,把这么拙劣的朱砂画涂在石壁上的原因,难道仅仅是为了遮掩内在真画吗?唉,君靖风,你帮我取一点朱砂下来吧,说不定后面还有用呢。” 她一下子把话题挑得很远,和君靖风所问的风马牛不相及,但君靖风自是乐意被她差遣,连忙照做。 之前他在手指上掏摸了一点点朱砂的痕迹,但那太少了,几乎等于没有,这会儿则用小刀,在那些画上面削啊削的,削个没完没了,小心翼翼用手心接着那些碎屑,只恐雪汀嫌少。 雪汀不由的又微笑了一下,叹道:“咳,傻孩子,够啦,够啦,我要那么多做什么?” 君靖风今年十五岁,外观上比她大三岁,但雪汀自恃心理年龄比这小子一倍有余,哪怕君靖风“妹妹”、“妹妹”叫得再起劲,她可是没那心思和他认什么兄弟姊妹。 在君靖风手里取过一点朱砂,放在鼻端下闻。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27章 隔阂 朱砂自是有味,但隔了百年功夫,除了沉腐的感觉,连宗煜在内,也都无人能说出那有什么特别。 但雪汀还是收在了身边,君靖风猜到她这是为了外面的阿幂,大概认为阿幂性情大变,是出于这些朱砂的蛊惑,君靖风才不是如此之想,只是没有出言反对。 半夜折腾,雪汀精神萎靡,她不再有何表示,和衣而眠。 君靖风心里怜惜,想起了第一次正面听到对她的介绍,那还是在镐阳城的酒馆里,那店小二提起她时,是怎样一种羡慕和向往,那时总觉得这个明珠一样的女孩子光亮万丈,平生无有不足了。 提到她的身体,也就一句带过,体弱不得练武。可是那样一句简单的话,全不能够说明事实,更不能了解她在风光底下,那种万般无奈的,对于生存本能的挣扎。 对于普通人从来并非是考验的事情,对雪汀,却是难以克服的天堑。 君靖风暗自下定了决心,且别说这万年金莲是否无稽,总之定然要为她寻根究底,翻出真相。 她若不好时,自己当然便将以整个天下、整个江山为代价,为她去寻觅万中无一的生机。 他是皇族中人,想到天下、江山,也不足为奇,可是,今夜想到了,却忽然生出了奇异的思想,又想起那天弘愿寺的小和尚指着他大叫“飞龙在天”的情形。 他不由得苦笑了。那天听到那四个字的断语,他便慌不择路的跑了。 只是因为,天下之大,江山之重,他君靖风纵为皇子,他有义务为朝廷、为皇族出力,可是,那一切都并不是他的。 他是远没有资格对雪汀表白,为了她,而取天下之所有呢。 少年人胡思乱想,忽喜忽忧,恰是初惹情思时的一番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夜,他几乎未曾阖眼。 但到雪汀醒时,她和他几乎就是反过来的样子。 她倒像是彻夜未眠,而他仿佛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晚夜的惊惧、震恐,以及劳累,使得雪汀这一天醒来之时,精神极差,脸色灰白,而脑中剧痛。 阿幂这天始终不到山洞里来,君靖风极是殷勤,自告奋勇的担任了随从之责,把雪汀从金仙洞抱了出来。 金仙洞外天青山碧,望眼远处,和昨日一般的延绵雪山,异乎寻常的清爽空气。 金仙洞外的那个平台上摔下过死尸,而阿端则是被阿幂活活摔到洼地里摔死,深夜不曾细查,但想来是极其可怖和血腥的景象。 然而此时此刻,那一切想象中的可怕和脏污早已消失不见。 东北方向泉水那边,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那是这个洼地最好的方位,也有着最好的风景。 不用说,是阿幂把昨晚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收拾掉了。 那土堆不大,大约只是阿端一人的长眠之地。 雪汀慢慢走过去,在那边坐了一会,风口里,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异常委顿。 阿幂早在周边转悠了很久,看看雪汀始终不找他,君靖风也好像没有找他算旧帐的意思,仿佛大家都把昨夜的事情忘记了,也把昨夜对他的惊恐淡忘了。 他犹豫好一会,这才走上前,拿出了一颗丹丸。 平时雪汀不适时,她就服这一颗药,能见奇效。 两人未曾交谈过这是什么,可雪汀当然明白,那是阿幂用心头血炼制的丹丸,也是她的救命药。 自从七年前取得蛇舌灵芝,她喝的药里面,就不必再用阿幂心头之血。但这也不绝对,便如今日,只有阿幂的心头血,才会对她有决定性的作用。 可是,雪汀看着那颗丹丸,忽然打了个寒噤。 随后,两人似乎都为这突然的、难以掩饰的生疏所扰,阿幂的手慢慢垂了下去,雪汀几乎不知所措。 君靖风也不知是无意,抑或是他始终很留意雪汀,恰巧于这时走过来。 雪汀苍白着脸站起来,低声说:“这里空气很好,很舒爽。嗯,我的头不痛啦。……不早啦,咱们出发。” 这算是间接的一句解释,她情况很好,不必再服药了。 阿幂悄然把药丸放回了犀牛角瓶子。 君靖风大眼睛转了几下,呵呵笑道:“好啊好啊,你没事最好啦,咱们下山。” 一行人气氛稍嫌古怪的下山。君靖风和雪汀走在前头,宗煜和阿幂稍后,但在随后狭窄的小道上,阿幂不知不觉落在了最后。 下山要比上山省力,君靖风不时在旁扶上一把,雪汀倒也不愁不能下山。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条路,她上山时没有眼见,那时她多半时刻都昏昏沉沉的睡在阿幂怀抱之中。 但似乎还能依稀听见那个山里少年的饶舌,以及惹不到阿幂开口之后,他哼唱的山歌。 雪汀想,那个少年确实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醇朴孩子,充其量不过是被利用。她真的不明白,阿幂何以如此酷烈的、毫不犹豫的出手。 她不是不知阿幂的本领,也不是不知阿幂并非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不知为了保护她,阿幂能够做出如何惊世骇俗的行为。 可是,她还是不能理解,阿幂对于他人的漠视。 一般的漠视也就罢了,可是对生命,一人只有一次的生命,也可以这样草率的对待吗?——以爱她、保护她的名义? 雪汀想不通。 更惶惑的是,那个曾经从她五岁起就伴着她的男孩,那个曾经给她无限温暖和强大依靠的男孩,她曾经以为今生今世也离不开的男孩,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俩的灵犀相通之间,悄然出现了如此之大的堵塞,仿佛是隔着天涯般的遥远? 君靖风猜到她触景生情,有意寻话来打岔,只道:“对了,你说这寻金莲的事很有趣,有趣什么,你还没提呢。” 雪汀叹道:“傻瓜,这还用问吗?崔家既得到了真画,又有五年之久,必然有所发现。山下那些暗哨可不都是他们布下的,崔蕙又曾说不让我师父上山,哼,那么崔家必然有鬼了。所以这必然很有趣呀,你很聪明的,怎么就想不明白啦?” 君靖风笑道:“原来是说这个,咱们和崔家对着干,瞧瞧最后谁能赢了。哈,同你在一道,我便真是个傻子了,只因万事有你解释,我不必想,就能得答案,所以又何必再自己动脑子呢?”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28章 勾心斗角 雪汀没好气道:“不动脑子,小心退化成个傻瓜。” 君靖风笑道:“就算我变了傻子,你也不会嫌弃我的,是不是?” 雪汀明知他是玩笑,不知何以,心里忽然一动,没有接话。 君靖风又道:“你说崔家有鬼,可如果崔蕙打算在塔慕雪山对付我们,那她何必要提醒宵风真人?” 雪汀一直都是心情沉郁,至此也不禁开颜微微一笑,嗔道:“你傻不傻?人家崔三小姐只要我师父不涉险就行了,至于我,还不是进山一个,打一双?” 崔蕙对宵风有些特别的态度,宵风自己感觉到没有,他是一点没露出来,雪汀无法判断。但雪汀却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 师父偌大年龄,世外高人,想不到还会沾染上这种推拒不了的桃花运,雪汀感到很有趣。 君靖风觉着她的笑容里似乎隐隐含着深意,却没猜着是为了某些古怪的缘故,但看她笑容婉约,隐约透着几分迷离,不禁看得沉醉。 到了山下,又有了新的问题。 阿幂召回了两匹马,君靖风和宗煜是没有坐骑的,如此四人只有两匹马,该如何分配? 好在这里面宗煜最为年长,他又出自大家庭,生长于人情世故,见到场面可能略为尴尬,立即便有了主意,笑道:“两个小的骑马吧,阿风你可得跟紧了雪汀姑娘,小心她嗑着碰着,拿你试问。” 稍稍开玩笑的语言,调解了部分不自然。 宗煜随后与阿幂并肩,仿若很随意的,和阿幂随便的谈些什么。问他的姓名、年龄,以及经历。 阿幂答得很少,有时候肯说,多半时候听若不闻。其实他是回答不出,对于自己的身世,和以往经历,他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不能说的又比能说的多。 不过宗煜的水平,和那个山里少年阿端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阿幂即便问十答一,表现冷淡,宗煜也并没有什么。 他也不是一味只问阿幂,有时也会讲两句关于他自己和君靖风的事情。 他俩的身份,如今在阿幂和雪汀早就不是秘密了,宗煜虽未自己刻意挑明,说话却也犯不上很是隐晦,只把一些有趣的诣事,多半是他的见闻,和一些在铁颜京城亦自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说。 有时提到一些关于铁颜那边,大家族的情形,各自关系,以及内部人情。 有时则是随兴发挥,看到沿途山景悠然,他便讲述一些有关无关的见闻逸趣,其中不乏蕴含着见闻广识。 阿幂虽则沉默,可宗煜的谈话,却是他愿听、想听的。 宗煜走过的地方很多,见识很广,很多方面,他所不及。 听到后来,由不得轻轻叹息,微露向往。 那一边,雪汀和君靖风骑马而行,把速度控制得很慢,一路翻越坡岭,并不再似昨天那一般一天赶了百多里路。 速度放缓之后,雪汀在山里时间久了,适应度也大为增加。 君靖风更是有着说不完的话,有聊的无聊的,时时逗着雪汀,两人说到后来,马头并着马头,只听一阵阵小儿女唧唧哝哝,可听不清他们倒底在说些什么。 只不过这样一来,四人之间的气氛便自然得多了,再不复最初的生硬。 接下来的几天,四人不断向塔慕雪山内部深入。 君靖风和宗煜曾经先来到此地,也做了一些观察,但毕竟时日较短,他们关心的,也仅是塔慕雪山可能具备的战略性地位,而塔慕雪山的最高凌霄峰,以及次高神居峰,都在较为深处,并且险峻已极,越过塔慕雪山,已非传统中州之地,所以,对宗煜和君靖风而言,其战略价值不大,未曾深入。 这一次,却是有意向着凌霄峰方向而去,只觉这雪山横亘蜿蜒,各种景致层出不穷,远比想象中的更为壮观绮丽。 途中,他们也曾爬上过几座高峰检视,然而始终没有什么发现。 塔慕雪山以外,烜城之中。 大事已定。 非但是沧浪三皇子与崔家三小姐的婚姻之约,就连许都公主的缔姻,也已经谈妥了。 附马都尉仍是出于崔家,崔仲勋嫡子崔逐鲸。 这是宵风有意为之了。 他曾想过关于许都公主的这位附马爷,是否还要选取崔氏子。 但在来到烜城以后,看到崔家的状况,宵风真人很快便作了决定。 看似强大的崔家,其实不无内忧外患。 崔世勋管家的权位,无人可以动摇,其家发展也是蓬勃向上。 但是,崔家有着一个最现实的隐忧,那便是崔世勋无子。 如此大家族无子,早晚会是人身上的一块疽痈,问题的一颗钉子。 崔世勋绝对不愿把管家大权拱手让出的,但是,崔仲勋作为第二号人物,早就垂涎已久。 把崔仲勋的嫡子选为附马,而原来很有希望以女子之身继承大位的崔三小姐远赴京畿,接下来就用不着再做什么了。 而对于四大家的其他三家而言,此次皇室的示好,得益者仅有崔氏,另外三家连肉汤也未曾喝到,难免会担心今后的地位问题。 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否藏有隐忧,崔三小姐目前还未来得及考虑。 事实上,她并不怎么担心宵风真人的此举。 崔三小姐对自己有着强大的信心,她相信,在她嫁为皇子妃后,事情会继续朝向她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不会脱轨。 对于她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平平安安打发掉宵风。 塔慕雪山藏有机密,绝不可为外人所晓,所以,进入塔慕雪山的人,崔蕙早已作了周密安排,一个也别想活着回来。 但是,宵风真人也想进山,这多少有些麻烦。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不想让他进山。 这几天崔蕙始终缠绕着宵风,每日寻由和他见面,若是不见,也总寻些什么玩意、花样出来。 她想着,宵风是西南大使,总要回京复命,那么她缠住宵风,期限一满,宵风自然无可奈何。 哪知宵风对此却似乎毫不在意,更是每日里逍遥自在,悠闲无比,偏是不提一个“回”字。 饶是崔三小姐冷静理智逾于常人,也终于忍不住提问:“国师大人,难道不必回朝了结大事?” 宵风微微一笑,他可不是一直在等着崔蕙开口呢,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道:“哦,副使早于两日前启程啦,我不曾告诉三小姐么?可真是疏忽了啊。”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29章 纠缠 崔蕙茫然:“副使?他是……” 宵风很无辜的回答:“礼部侍郎顾鸿明啊。如此大事,朝廷怎么可能不派遣礼部长官前来。我们前几天常在一处,崔三小姐似还曾招呼过他。” 崔蕙想起来了,有一个人老是跟着宵风真人,明显是朝廷使团里的人物,二把手。 当时似乎也是听到宵风予以介绍的,顾鸿明大人,出使西南的副使,在朝廷中身任要职,还是宵风昔年的学生。 她热情但不失高傲的给他敬了一杯酒。 高高在上、同时也喜爱运筹帷幄,把万事都抓在手里掌控的崔三小姐,甚至没有把这位副使放在眼里,更不认为这位副使能有什么用。 正使在场,副使嘛,无非是锦上添花,名目不可缺而已。更何况还是那样强势的、所在之处光芒万丈的正使呢。 “崔三小姐,”宵风脸上挂着古怪笑容,一本正经道:“你不必怀疑朝廷此番之诚意。皇家婚事何等重要庄严,如今三媒六聘才走了个开头,而且皇家那边还得发嫁许都公主,有这些个千头万绪,我怎么便回?怕不是要在烜城住上数月半载,我不能回京啊。” 崔蕙忽然感到十分窘迫,一时间张口结舌。 同时,喜爱掌控一切的三小姐不由深切的感到,事情正在向着她无法完全掌控的方面发展。 宵风真人既逗留烜城不走,他的身份何等关键,势必不能在这段期间出任何意外。 而且他留在烜城,为的是准备婚事,立意把各个步骤施行到最完美的地步,其他时候没有任何要务,他要是想在这段期间游山玩水,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拖住他? “你……这……”聪明睿智如崔三小姐,也不由得张口结舌。 她不长的生命里,已经历过无数人情世故,可是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宵风这般难缠的人物。 只不知,宵风这停留在烜城的计划,是临时做出,还是一早决定的。 一早决定,那仅是巧合,临时做出的决定,则大堪玩味。 分明是有人在拼命诱他进入塔慕雪山,而崔家又分明不欲使他进入塔慕雪山。 两股相反的阴谋,必然意味着什么。 宵风感受到这点了,所以他索性决定留下来一探究竟。 那说明他对崔家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怀疑。 是不是如此呢? 崔蕙看着宵风明若天人的悠闲和潇洒,实在是无法找到任何端倪。 果然,下一刻,宵风即是提出:“左右在此无事,崔三小姐,我打算去塔慕雪山逛一逛。” 崔蕙沉下脸来,冷笑道:“可是国师在怀疑什么,非要去看一看呢?” 宵风故作不知,诧道:“怀疑?不不,三小姐你误会了,我去塔慕雪山,一来是久慕盛名,久居山外而不入,未免太可惜了。二来则是为了小徒,听说塔慕雪山有些什么玄奥,其产出或是小徒所需,小徒已然入山了,我既别无要事,为自己徒弟走上一遭理所当然。” 宵风真人两眼深深注视着崔蕙,嘴角挂着若有若无奇怪的笑容,缓缓发问:“三小姐,按你说的,我是要怀疑什么?” 崔蕙瞟他一眼,冷冷道:“塔慕雪山深入千重,奇幻万端,只有不怕死的才把那里当成一道门槛,以为可自由跨进跨出呢!” 宵风由不得放声大笑:“原来塔慕雪山如此有趣。啊呀,不瞒三小姐,区区正是个不怕死的,越有趣的地方,我越想去了。” 崔蕙咬着牙瞪他,却是无语可回。 以宵风真人的能力,他笑称自己“不怕死”,可没人能够反驳。 再说,什么样的险境,如果连宵风都不敢去闯的话,那怕是真没第二个还有资格去闯了。 崔蕙咬牙,几乎就想怒骂:“你要去寻死,那也由得你。” 塔慕雪山中藏有奥秘,绝不能为任何人所发现。 因此,在发现有人故意按排了圈套,把宵风和阿幂等人往山中引时,崔蕙便及时做了周密安排。 然而,即使收拾了所有进山的人,那都无所谓,这个宵风……当此时刻,他却不能出事。 一旦西南大使出事,崔家与皇家的缔姻,这些时候的努力,不全都付之东流。 崔蕙此时倒是深悔,那天晚上对宵风轻易出口的一番警告。说不定那个警告,才让宵风越发的“好奇”,越发欲入深山一探究竟了吧。 崔三小姐在最短的时间内敛去了所有浮于表面的情绪,懒洋洋笑着道:“好吧,你既不怕死,我又有何可说?塔慕雪山内深千重,国师大人,任凭你手眼通天,想要凭着一己之力寻找那什么玄乎的传说,怕也难能。倒不如,由我崔蕙,替国师大人亲为向导,我陪着你走上一遭吧。” 宵风凝眸看她半晌,笑道:“如此甚好。正有借重三小姐之处,但不知你可曾听到过那个万年金莲的传说,可有任何线索?” 崔蕙撇嘴,道:“那等荒诞无稽的传说,即便有听到,谁又当真呢?我是不知哪里会有万年金莲,不过既欲寻找,从百年前葛真人登仙处找起,总不会大谬罢?” 这倒说得在理,葛真人是这个传说的唯一线索,宵风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之点头微笑。 两人准备出发。 按着崔蕙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推诿、将就的,她要带上很多的从人、很多的日常等物,宵风看到那庞大的出发队伍,由不得啼笑皆非,赶紧拒绝。 “宵风一人自在逍遥惯了,三小姐坚持如此阵仗,宵风只有一个人去了。”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威胁,崔蕙很不高兴,却也万般无奈的接受了他的条件。 只有两人,骏马,干粮,及若干实用日常。 宵风还说:“在下是餐风露宿,艰苦行军早已习惯,三小姐若不能忍,随便什么时候回来,宵风都能理解。” 这真是有点儿得了便宜再卖乖了,崔蕙气得半天没理他。 两人进山,当然是少了去山里雇向导的行为。于是金仙洞,也就自然而然的略过不提了。 崔蕙只向塔慕雪山深处进发,问她,说是葛真人登仙处就在最高凌霄峰。 宵风亦并不反对,乐呵呵、自在逍遥的与之同行。 只是偶然若有流连的眼神,驻留在某处难以发现的隐晦暗记上面。 既然方向相同,宵风当然乐得被人向导了。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0章 遇虎 雪汀等一行四人继续深入大山。 除了入山第一夜所遇到的那个个巨石陷阱,对方大约也意识到了雪汀一行人不易对付,这些天一直安安静静,未再遇到什么样的意外,圈套或陷阱。 君靖风很随便的开玩笑说:“八成是他们看着咱们人多,就怵了,不敢再轻易动手。” 宗煜道:“还是要小心一些,因为危机有可能就是在你最大意之时发生。” 君靖风笑道:“我是这么一说,自然是会极小心的。十六叔放心。” 他心里却还有些不以为然,自分他这一行人,能力和才智都出类拔萃,可真不相信,在己方已经足够戒备的情况下,还有人能在眼皮子底下弄鬼。 一片宽阔的谷口,有两条明晰的分岔道路,分别指向塔慕雪山群的最高凌霄峰和次高神居峰。 这两座山峰耸立云霄,即便在塔慕雪山以外也能望得见。然而,终年积雪浮云端,看近则远,这两座山峰的实际位置是在雪山群的深处。 而在这片谷口,望见两座高峰,已经需要抬头仰望,且无法一直望见峰顶了。 此时亦需做一个选择,先上凌霄峰,还是先上神居峰? 两座山峰都以险峻和风光盛美著称,但因为凌霄峰占着第一高峰的名义,和它缠绕在一起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更多,也是更加出名。 倘或是游山玩水,自以凌霄峰为首要目标。 不过,雪汀他们此行并不纯粹的想玩而已。 如果要找到一个使凌霄峰看起来更低的观景点,自然是不可上凌霄峰本身。 这几天,雪汀一行人已经登上好几座和凌霄峰隔一座山头的高峰伫望,但毫无发现,更别提画中显得比凌霄峰高的山峰可能是哪一座了。 这个岔口上,四人略一商议,还是决定先上神居峰。 神居峰是塔慕雪山的次高峰,更重要的是,凌霄峰和神居峰之间,还有着其他山峰相隔。 说不定上了某个高度,就能找到恰当的视点了。 将近黄昏,四人商议,原是打算就在这岔道的谷口处休息一夜,到了晚上,有那精力充沛的家伙,还可首先深入一探前路。 但看了看,这片谷口并不是很好的栖息处。 平坦,宽阔,然而刚好是处于几道山口之中,导致风声俱厉,先不说能否找到扎营地,就是这风声,也会扰得无法入眠啊。 再就是山谷附近,植被稀少,更加没有水源,别人犹可,这对于雪汀简直是个噩耗了。 君靖风刚在说:“要不小雪妹妹在此歇息片刻,我进去找找水源,也许有更好的地方。” ——总是精力无限充沛发泄不完的那家伙,自然就是他了。 刚在这么说的时候,眼神突然就直了,楞楞的朝着某个方向去。 “哈”的一声叫起来:“我看见什么了!鹿子!梅花鹿!” 然后不由分说催着他的马匹就深入追下去。 这一群人都是富贵出身,勿庸诲言,一个个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极有限。 入山以外,风光固佳,然野味少而干粮多,吃了几天,嘴里早就甚是无味。 偶然猎得狍子獐子之流,阿幂和宗煜都还吃几口,雪汀和君靖风简直碰都不碰,那一股气味先就忍受不了。 有一次君靖风嘴馋,忍不住打了一只松鼠,可雪汀硬说“小生灵可怜见了的”就还放生了。 君靖风笑她:“你怕杀生,索性不吃荤!” 雪汀则笑笑和他掰字眼:“这你就不懂,我可不是不杀生,仅是怕杀生。和吃荤是两回事,和尚出家且可吃肉,我咋就不能吃荤了?” 佛法分大乘小乘,大乘不吃肉,小乘则是可以吃肉的,但有前提是不见杀、不闻杀、不为我杀,此肉即为三净肉,可以食用。 因此雪汀故意拿这个来逗君靖风。 然而玩笑归玩笑,事实上雪汀和君靖风一样的馋肉吃。 此际君靖风一见到野生梅花鹿,大叫的同时,先追下去再说,反正就让雪汀不见杀、不闻杀就可以。 要不然,她又来一通“梅花鹿性灵,不能吃”,那可玩完。 雪汀三人都未在意,宗煜在左顾右盼打量着地形,寻思着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这谷口实是风大,就打了猎物回来,也难以起火烧烤。 然而,就在君靖风纵马的身形消失于谷口之时,三人都清晰无比的听见了一阵猛烈啸声,山林仿佛为之震颤。 宗煜惊道:“这是虎啸!” 塔慕雪山内部广大,各种大型小型野生动物应有尽有,但该地区温差奇大,很多不耐冷的动物相对少一些。 例如狼,按理春天是发生的时节,山区里野狼不会少,但雪汀等一路行来,就发现了零星的雪狼踪迹。 身披如雪一样的长毛,顾盼雄姿,和普通山区里的野狼完全不同,看得雪汀一行人又羡又馋,不过最终担心有狼群,也未曾深追。 这雪山深处的虎,仅仅一声长啸,便已声动万壑,群山呼应,久久而不绝。 可想而知,雪山之虎,大约也有异于平常深林之虎。 君靖风身手虽高,但他年龄尚幼,出身又高,一旦可能遇着危险,宗煜当然不放心,第一时间展开身法循身追了下去。 原地剩下了阿幂和雪汀,暂时谁也不曾动。 数日以来,两两相对,还是第一次。 明显的,雪汀感到了两人之间空气的凝滞。 她早便意识到自己那天对阿幂的冷淡,有意改善,却苦于找不到很好的机会。 她也曾借机和君靖风、和宗煜、和阿幂分别搭话,尽量显得自然,可事实上是,同前两者说话很自然,阿幂却一直都以沉默来回应。 阿幂素日沉默,她也不一定要他开口。可是,雪汀明白,这回阿幂的沉默,恰恰是不自然的表现。 他心里,大约有着什么翻江倒海。 幸亏有了君靖风,这种尴尬不至于弥漫终朝,但也是因为有君靖风,雪汀找不到机会与阿幂单独沟通。 雪汀看着他,她在马上,有些居高临下。 所以阿幂微微昂头,面具下的嘴角微扯,似乎露出一个笑容,如同盛夏的雪花,那样虚弱和淡薄。 “阿幂……” “走吧。”他说。 雪汀咬咬唇,忽然不顾一切的道:“你不要躲着我!” 阿幂怔了怔。 “我知道你有过往,有困难,然而我们在一起七年了,我由你照顾也已七年。” 雪汀轻声而快速的说,“阿幂,我也慢慢长大了,纵有天大的困难,我陪你走过去!”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1章 石林 雪汀语音坚定,眼中满满都是真诚和鼓励:“不怕,阿幂,我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怕!你和我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她玩弄文字似的,把“我和你”、“你和我”颠来倒去,反复说了一遍。 可阿幂明知她的意思。 “我和你”,雪汀的身体,她的起居,都离不开阿幂的照顾。 “你和我”,雪汀也希望,不仅仅是阿幂照顾她,也会是她帮助阿幂,度过难关。 阿幂默然,但深深的紫眸里募然一闪。 他抬着脸,看雪汀,嘴角的弧度,忽然变得深刻而且更有温度。 忽然远处传来君靖风的大喊大叫:“哈,大老虎耶!虎王耶!大家快来瞧啊!” 少年洒金般透亮的声音,是透过内力传送过来的,他距离这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大呼小叫之中,有着少年人的无比快活。 听着这样无忧无虑的声音,总是能感受到同样的快活,雪汀不禁一笑,说:“阿幂,快上来,咱们到那边去。” 阿幂一跃而上,雪汀很习惯的就向他怀中一靠。 轻轻笑着说:“哎呀,阿幂,这几天我自己控马,可累坏啦,只是有位宗家十六郎,不好撇下他。” 阿幂没有答言,伸手搂紧她的狐裘,轻抚女孩秀发。 随即两人一骑,快速向着君靖风传音的方向而去。 君靖风方才那一阵跑,速度极快,这一转眼,已是深入谷口。 但见这片平坦的山谷慢慢收紧,前方的山景迎面而来。 不过大家来不及注意别的什么,他们的眼神都为谷口的一人一虎所立刻吸引,再顾不得先观察周围的情况。 君靖风已然下了马,正和一头庞然大物面面相对,那家伙手舞足蹈的,仿佛很是快乐,而他的坐骑溜在远处瑟瑟发抖。 宗煜则就在不远处,唇角含笑负手而立,仿佛并没有打算上前帮手。 面对着这个稍稍有些脱跳大男孩的,是一头斑爛猛虎。 当雪汀和阿幂见着它,就明白君靖风何以如此兴奋了。 果不其然,和曾经一掠而过的雪狼相似,这头大老虎,不是一般的老虎。 它的身躯居然有雪汀前世所见野生东北虎的两倍大小,浑身的皮毛黑金晖映,光亮灿烂,眼神严厉而尊贵,额头的“王”字威风凛凛。 最奇特是它的爪子,四蹄厚实在,色泽雪白,竟无一丝杂毛,和它黑金相交的身躯相对照,便似四块无瑕白玉托起一尊偌大琥珀。 行动顾盼之间,宛若踏云行风。 彻头彻尾体现了,山林之主、万兽之王的无与伦比的威严和尊贵。 雪汀不禁轻轻“呵”了一声。 令她自己也感到啼笑皆非的,她在亲眼目睹这般身躯庞大的兽王之时,第一时间并非害怕——有阿幂在她的那种“恐惧”情绪是微乎其微的。 不害怕也就算了,可脑子里霎那间掠过的想法居然是,“这个是不是很好吃?”以及随之而来,“这可是虎王啊,一级保护生物啊!”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些,可君靖风和那头虎王都没有闲着,一人一兽,早就自对峙,而成对殴了。 猛虎巨大,君靖风未长足的身材在它面前尤其渺小。 但虎王的纵跃撕咬,君靖风闪避如意,行动快捷如风。 雪汀猛然的觉着眼前这幕景象好生熟悉,脸上的笑容陡然隐没。 想起了七岁南宫颐斗狼情形,他那黑色身形,如同劈向恶狼的一道道闪电。 这只是一转念间,君靖风清喝一声,拔剑在手。 他试过了和虎王空手相对,虽然不惧,可毕竟少年人的力道太弱了,几拳打出去,那虎皮厚肉实的竟未伤到半毫。 他是想取这张美丽无比的虎皮给雪汀,此刻拔剑在手,亦然十分小心。 雪汀看了一会,便知,虎王再厉害,仍然不是从小受严格武学训练的男孩之敌。 她轻轻叹一口气,纵使有过瞬间关于传播“保护野生珍异动物”的念头,也迅速打消掉了。 时代完全不对,环境也完全不同。 这种奇谈怪论还是不要过多宣扬了。 再者,不远处,喉咙被兽口咬断,血流汩汩而出的那头美丽野鹿,也让雪汀寻着了更充分说服自己的理由。 这个年代,和两千年后的现代社会有着绝对不一样的生活背景。 在这个年代,人和兽其实是还没有那么区分清楚的。兽类还常常侵占人类的地盘。 人们即使走在官道上,只要地方稍微偏僻一点点,也还常常会有虎狼噬人的风声传出,甚至还有过整个驿馆一夜之间被猛兽血洗的事情。 人与兽,天生就是处在敌对的位置。 弱肉强食,在这个以人力为基准的时代,尤其表现得赤裸裸。 那就是你死我活的相争,多一点所谓怜悯,所谓慈悲,最后无非是多几个东郭先生被人嘲笑罢了。 她倒是有些莫名的担心,回头看了眼阿幂。 阿幂坐在马上的身姿挺拔,而似乎有些僵硬…… 努力挤出一丝示意雪汀放心的笑意,他跳下马来,转回身,好似在静静观赏着远方。 这场战争亦未持续得太久,不大会儿,君靖风就在那兴高采烈的嚷嚷:“有虎肉吃了,有鹿肉吃了,哈哈,真好!” 惹得雪汀实在忍不住要白他一眼:“馋死你!” 阿幂忽然一拉宗煜,一指前方。 宗煜会意,仔细看了看,笑道:“你们看那边,阿风行猎追过来,倒是找着极好的夜宿之处了。” 适才忙着打虎,几人都未曾留意,宗煜一指,才看见那渐渐收紧的谷口,似乎别有一番蹊跷。 阿幂默不作声扛起那头虎,君靖风则是扛了一头小鹿,四人向着谷口处急行。 眼见谷口似乎收紧,但只一个转弯,顿然间一片出所有人想象以外的景色呈现于目前。 那是一片石林。 一眼望去,看不出这片石林的面积有多深广,不知有多少根石柱,如同万笏朝天,静静的伫于这片山谷之间。 一根一根的柱子,如剑,如戟,如虎奔,如狼突,有的如白象匝地,有的如雄狮捕兔,又有似天女散花,或如仙师传道,只见着一根又一根密密匝匝,形态各异,延绵而入,深不可测。 然而,那些特异的形态不管是让人联想起神仙或是怪物,都不会让人心生胆怯。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2章 诗言志 初一眼,那些石柱是雪白的,每一根石柱都是雪白,宛若晶莹的白玉。 但再看,也许是由于一片晚霞在谷口燃烧之故,却似纷纷流转出迷幻的色彩,流离万端,萦绕其间。 它们静静的伫立着,宛似在以自身现法讲述天地间所能生成的天然神奇。 这片石林,美丽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四人望着这片石林,一时之间,谁也不出声,非常非常安静。 人人都似乎已经沉醉在这梦幻一样的奇景之中了。 “诶呀……”雪汀的惊叹半途而止。 她想说的是,如果在当代,有这样一片美丽绝伦的石林,只怕是早已名声远播,游人如织,成天络绎不绝了吧。 可这片石林,如此安静,悄无声息,仿佛是远古时代大神留下的印迹,却为时光所深深掩埋。 又象是上天赐予的一个梦魇,亘古安静的等待有缘人的探索。 没有经过太多的迟疑和讨论,四人就走入了那深远无边的石林。 尽管他们此行的任务并不是探幽访胜,然而面对美丽到惊人的这片石林,还在犹豫不绝的话,那简直是令人发指的暴殄天物。 深入石林,感觉又自不同,周边,林立着的石头数不胜数,高低错落,但即便是最低矮的一根石柱,也比在场所有人身高高出足足三倍有余。 这使得他们在石林中抬头仰望,只能看见一些被割成零碎的天空,而原本就在石林背后的山脉,似已与石林融为一体,看不到分毫了。 黄昏时分,可天边晚霞如火如荼,烧得石林内到处一片蒸腾,色彩十分迷离,却并不压抑阴暗。 雪汀伸手摸了摸,那些柱子的表面摸起来有些粗糙的感觉,然而若是隔了一根柱子远观另一根,只觉得它平滑流丽,那些光芒宛似从它内部焕发出来的一样。 石林中小道纷呈,延展千千万万,有些宽阔有些则十分狭窄,仅供一人通过,但穿过狭窄之处,随即柳暗花明又一村。 身处于这种环境,无法让人不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妙自然。 雪汀忽然想起了一首诗,先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眼见大家都向她望来,忍着笑道:“我想起了一首诗,我念给你们听啊。” 逐字念了出来,边念边笑,笑得直打跌,若非这首诗简单无比,想象也想象得出,保准没人能听懂她究竟在念些什么。 众人听道是:“远看石头大,近看大石头。果然石头大,石头果然大。” 听得几人面面相觑,发表不出任何观点。 雪汀向来清雅隽秀,她倒是没有什么掉书袋的习惯,也可能常常口出一些奇怪的让人困惑的词句,可是这样的诗,大家觉着……嗯…… 宗煜和阿幂纷纷转开脸,表示我没有听到。 君靖风苦着脸,凭他如何狗腿,也不大好意思狂加赞扬。 雪汀倒是不以为耻,还是笑得打跌道:“这可是一首很有名的人作的诗哦,很有来头的!” 她是半句也不打逛,只不过错置了时空,她念的是现代社会里一位非常权威著名的考古学家和文学家所做的“诗”。 然而大家还是对雪汀这种欢天喜地的恶趣味表示……没有共同语言。 宗煜忽然开口,破坏雪汀营造的这种诡异气氛:“听。” “嗯?”君靖风很是茫然,“听什么?” 宗煜微笑着道:“水声啊,这片石林里有水呢。” 君靖风呆了一下,随即满面笑容的跳起来:“啊!那太好了!” 四人扛着一虎一鹿,在石林中不断行进原就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没有水源,雪汀是不吃整只烧烤的,而且那虎王如何的皮厚肉实,整只烤到能吃,得等到半夜了。 只是外面那片谷口无水,这其实也是众人毫不犹豫先跑进林子来探一探的原因了。 象这样的石林,大自然造化神工的地方,说实在的,一般是很少会给予遗憾的。 而如今,果然也就得遂心愿了。 四人朝着水声方向探摸过去,不一会儿,哗哗的泉流之声,已经近在耳畔。 当大家看到这石林中的水,又是不自禁一阵沉迷,且赞叹。 原来这泉水是从上方的雪山流下,流经石林,既不是汇聚成一池,也不是形成瀑布,却在万千石柱中,如同穿丝一般,盘旋环绕出千百道曲径通幽。 石柱高耸,这些清流看似若隐若现,蜿蜒其间,然而奔腾欢跃,处处相接,道道汇通。 随便走到水源旁边,就发现自己身在水中,水中有石,石外有水,连自己在内,与石、与水,都形成了一个大的整体。 水流清澈如同无色,手放下去,只有手指上冰凉的感觉,以及手指映在水中微微变形。 低头一望,流水完整的照出了自己和石林的倒影,几乎就是一面纯澈无比的镜子。 此情此景,令人向往。 或是雪汀方才的“吟诗”之举引动了宗煜的诗情,他眼望这般奇景,微笑着念道:“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这是说水泉回环曲折,源自高山而下,在平和冲淡里,也隐隐有些自况身世的味道。 正寻思下面两句,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众人诧然回头,一时却不知是夸还是惊。 接口续诗的竟是太阳神面具的少年。 一路以来,阿幂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谁也未曾料着,他有这出口成章的捷才,而两句诗里,隐隐流露的大气磅薄、海纳百川的胸怀气度,更是令人不可小觑。 阿幂素不如此锋芒毕露,但对上了南方来的这两位,好似很特别。棋院下棋、石林对诗,都展示了人所未料的锋芒。 宗煜神色微动,雪汀含笑看着阿幂,变幻的天光水影之下,忍不住一阵心动,一阵心悸。 不知如何,她莫名想起了弘愿寺那个奇怪的小和尚,大呼小叫的“潜龙在渊”。 小和尚叫破的对象,是阿幂无疑。 可阿幂真会是如此吗?蛰伏经年,一鸣惊人。 他是潜龙的话,那么在这乱世之中,又将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不为人知的变化? 君靖风率先从惊愕中脱出来,他也不去深思这两人念的诗句里有什么深意,只是望着水面一阵欢呼,把背上扛的那只梅花鹿摔下了水,溅起一片水帘。 阿幂也自无声的放下了他所扛的虎王。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3章 奇变 雪汀皱皱眉,她实在不能看这种现场杀生,便向着石林另外的方向走了几步。 阿幂和君靖风都在对付他们各自的庞大生物,只有宗煜眼见,便状似无意的陪在了雪汀身边。 这是以防万一。 雪汀十分感激,向他微笑。 宗煜忽道:“雪汀姑娘可知,有一个人非常想念你。他这几年来,不时陷入痛苦之中,深悔当初不曾全力护好了姑娘。若是今日见了雪汀姑娘这般活泼可爱,想他也是可以欣慰的。” 几日来同行,宗煜和雪汀也常常聊天,说起过以往的故人如宗蔼若等人,因此雪汀一听便知宗煜所说不是宗蔼若。 雪汀眨眨眼,问道:“十六叔,指的是施家的五爷或者七爷吧?” 宗煜和宗蔼若平辈,因此雪汀在和他稍微熟悉以后,也就跟着君靖风那样称呼了。 宗煜微微一笑道:“姑娘明慧若天人。说起来,那两位都很想念姑娘呢,不过我刚才指的,还是廖五爷,他很记得昔年与姑娘相处的情份呢。” 雪汀点头,她也猜到了,施景珩和她可能具有更为奇怪的关系,但她从未见到,而廖家堡遇难,出面的是施景瑜。 雪汀没再作声,只是忽然感到了一丝怪异。 施景瑜当初见难出手,两家亲戚,这也不难理解。可是,施景瑜作为自己母亲廖明廊的小叔,即使两人还有着表兄妹的关系,他对自己弟妹一个不明出身的女儿的关心,是否也超出了某种正常程度? 雪汀没出声,宗煜也就没再跟着说下去。 两人边说边行,看似随意,其实走得极慢,这会儿离开阿幂和君靖风那里,也不过隔了三五根柱子。 要是雪汀回头,还能望得见他们在忙碌。 然而,宗煜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雪汀尚未瞧出什么变化,宗煜已轻轻叹息着微笑:“看来,今天没有口福,还是只能吃干粮充饥了啊。” 雪汀犹自不解,但宗煜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便闭口不问了。 宗煜是讲究君子之风的人,如若不是事出紧急,他绝不致有此在他那个阶层里的人眼里看来稍嫌鲁莽之行为。 雪汀跟着宗煜,慢慢向着来时方向退却,一面留神打量四周,想看看是什么情况,让宗煜如此这般的如临大敌。 一开始,没有瞧出什么,但这五光十彩的石林中,确实与刚才的美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刚才的石林,美丽,安静,但它是纯澈而透明的,即使在傍晚,即使那些色彩并非自然天光,可是,那些色彩同时也干净透明,行走其间,只是出于对美的赞叹,心里所感受到的是无限平静。 可现在,那种纯净而干净的美丽,似乎悄悄消失了…… 是什么样的变化,才会导致这种情形的发生? 雪汀还在不断衡量的时候,宗煜脚步忽地停下。 他清淡而好看的眉峰微微皱起。 雪汀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下用不着提醒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正在水边剥洗猎物的两个人,不见了! 她和宗煜两人边说边行,并未曾走得很远,不过是几根柱子的距离,石柱很高,方围也不小,这几根石柱的距离,估计是有着七八丈远。 但是这七八丈,怎么都不能算是一个遥远的距离。 就在一会儿之前,雪汀回望,还能瞧见两个少年的背影。 而宗煜自从发现不对,就拉着她向后退,是退到水边阿幂他们的方向。 无论是速度,还是时间,都绝无半分耽搁。 按理来说,是该和阿幂他们非常接近了。 可诡异的是,阿幂他们竟然就在雪汀转首四顾的这一会会功夫里面,不见了! 她心里一急,没有多考虑,便扬声叫道:“阿幂!阿幂!你在哪里?” 石林很安静,沓无声息。 然而,安静的石林,似乎渐渐涌起某种特别声息。 乍听似风声,大自然的风穿梭在千百根柱子之间,形成的自然流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实际上一直是存在的,然而这个时刻,分外猛烈起来。 紧接着,这些猛烈的声音变得不可控了,不再象是风,一声一声,长短不一,低沉和悠长,短促和尖锐,很多种怪声混杂在一起。 如狼嚎,如虎啸,如鬼哭,如枭啼,又似乎隐隐夹杂着尖利疯狂的叫嚣狂笑。 这些声响汇聚在一处,由非常低微、非常遥远,而迅速变得响亮,巨大,近在咫尺。 雪汀从前也爱看恐怖片,可当恐怖片发生在身边,就象是妖魔鬼怪突然从浓雾中伸出爪子来要把她抓走似的—— 浓雾!对,浓雾! 雪汀猛然打个激灵,终于明白是什么在最初起了变化,而让宗煜发现的。 是雾! 这片林子里,原本非常干净,一种颜色是一种颜色,互不相扰,十分纯粹,但是当袅袅轻雾自林内不知不觉盘旋而出,所有的情形便不再同于前一刻。 氛围也从言情片跳跃到了恐怖片。 只是雪汀还不确定,这之后会出现什么? 鬼怪吗?这种变化是石林天生所有,属于大自然造化的一部分? 抑或是,这是人为刻意所致,所以就在下一步,就会出现宛如第一天时所遇的险境? 第一天金仙洞,只是几个黑衣人试图推下悬崖上事前搞松动的巨石,堵住金仙洞洞口。然而先为君靖风和宗煜所阻止,后为阿幂全部灭口,雪汀当夜几乎没有感受到危机,危机就过去了。 这一刻,是真正的危机。 宗煜自从发现找不到阿幂和君靖风以后,再也没有挪动脚步。 雪汀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加大了一些劲道,把她更往他身边拉了拉。 但是,他始终不动,眼神却前未所有的锋锐起来,迅速向着四周游移。 猛地,以极快极快的速度,带着雪汀向左移了两步,靠在一根石柱之上。 紧接着,两尾细而长的箭羽,几乎是呼啸着从两人身前飞过。 雪汀吓一跳,随即恍然:这还是人为制造的恐怖片啊! 阿幂默默剥洗着虎皮,君靖风在石柱的另一头,兴高采烈的笑道:“喂,你小心点啊,虎皮可以给雪汀做件大氅,我下手的时候,可小心了,你别毁了它啊。” 阿幂没作声,不过君靖风不担心,凡是对雪汀有好处,那个家伙才不会干傻事呢。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4章 迷踪 君靖风瞅瞅阿幂手上的银链,他其实很早之前就想针对这个说些什么了,只是有些担心阿幂性情变幻无常,这几天接触下来,明白阿幂的沉默是沉默,轻易不会有什么态度。 他笑着道:“我家里有把昆吾剑,还不错,刀剑录上排名前十。刀剑录排名前十的宝剑至今也只这把流传于世了,算是我家的传世之宝吧,所以轻易不能带出来,什么时候你和小雪妹妹到我家去,我们用那把剑来试试帮你斩断这劳什子。我听小雪妹妹说,你也是想过斩断它的。” 阿幂没作声,心里却有一点点洋溢的温柔。 要是没有猎虎之前,他和雪汀短暂而心意相通的那短短相处,他也许会很恼火于君靖风这个话题。 银链代表着禁锢,代表着奴役,代表着他和雪汀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任何人都可以提,唯独君靖风这小子不可以随便提。 但阿幂现在却不是很在乎了。 因为他知道君靖风这话的用意,还在于:只有想办法把阿幂也一起引诱到南朝去了,雪汀才有可能去啊! 阿幂禁不住淡淡一笑。 腕间的银链,缓慢韵动,一声一声,很有节奏。 但君靖风突然发觉,这个声音好似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种尖锐的声响,盖过了阿幂手足间银链的韵动。 后起的声响如此生硬,如此粗暴,难听得让人忍不住掩耳。 君靖风抬头一看,大惊脱口:“阿幂!” 这石林中的泉水盘绕上下,阿幂在一边洗剥,君靖风在距离他不过十来步远的另一根石柱旁。 两人原本是面对面都看得清眉眼的。 但阿幂就在那韵动的银链节律里,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君靖风心里一惊,猛地扔下了手上剥了一半的鹿子,站了起来。 “阿幂!”他再次试探般叫了一声。 然而,一股浓重的白雾似乎来得那么突然和迅速,于瞬间便似堵住了他的五识感观。 君靖风猛地便堕入五里雾中。 那个高大沉默的少年人,似乎在一霎那间有些失神。 水面上无端萦绕起无限雾气,它们欢快跳跃,且飞快转浓,转眼之间,它们似是沸水一般在适才清凉的泉流上蒸腾。 从不断变幻的浓雾里,生成无数只妖魔鬼怪,张牙舞爪,恶狠狠向太阳神面具的少年扑来。 阿幂微微一惊,目光一转,留意到他手上那只还完好的虎头,忽然变作了恶鬼,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他恶狠狠咬来。 阿幂没有任何犹豫,一手把虎头扔出去,一手握成拳,冲着那只虎头就是一拳。 随着一拳打出,太阳神面具的少年那双紫眸陡然闪出诡异而嗜血的红色。 那只恶鬼状的虎头瞬间陷入迷雾中,而在它消失的刹那,阿幂看到了它虎头的原形,仍不过是一个死去的不可能再动的兽头。 是幻象吗?阿幂略一怔,有些烦躁地把手探入水中洗一洗,手指上触摸到流水的清凉,穿过了手腕上那只如意玉。 陡然之间,心底响起了雪汀犹带几分稚弱然而坚定的语声:“不怕,阿幂,我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怕!你和我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雪汀…… 阿幂募地清醒:雪汀,不在他身边! 阿幂眨眨眼睛,硬是把面前迷雾中无数妖魔鬼怪里幻生出的雪汀带着魅惑的脸,挤出了脑海意识。 纵身一跃,跃上高高石柱顶端。 那些突然而生的迷雾很显然尚未侵至石柱上方,这一跃,便是从迷雾的幻境之中跳跃了出来。 阿幂极目四顾,看到了一些人,一些事物。 一根银色的链子,从上方垂落下来。 君靖风努力眨动眼睛,这根银链和如今他极目所见的任何景象都不同,而且,似曾相识…… 并不太熟悉,便足以分辨得出的低沉语音:“抓住。” 君靖风顾不上思考,一伸手,抓住了那根链子,他的身形立即腾云驾雾般飞起,离开了地面,离开了似真似幻的鬼怪世界。 两人同时跃上石柱,耳目为之一清。 君靖风忽道:“右边五尺,向左折,三尺之距!” 他所指出的那个方向,不算远,然而已经彻底陷于迷雾之中,什么也瞧不见。 但阿幂毫不犹豫,像只大鸟一般俯冲了下去。 宗煜拉住雪汀,借着高大的石柱刚好能有所遮拦。 可他不敢妄动,更不敢有片时放开雪汀。 只能硬生生等待着,浓雾里的诡异越演越烈。 鬼哭狼嚎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是一阵又一阵密集的暗器攻击。 而浓雾幻作一群又一群鬼怪,张牙舞爪,如欲将他们生生吞噬下去。 这些都是幻象,可是不知道这些幻象里,何时就夹杂起了真正的刀兵。 根本无从判断这些兵刃从何而来,听音辨形的耳力,在此时也毫无作用。 迷雾之中,仿佛是有着无数的敌人,无数的兵刃,无数的暗器。 宗煜很确定,刚才那个安静而美丽的石林中,不可能伏着如此之多的敌人,而不被他们有所发现。 这些人……宗煜猛然意识到:这些人是躲在石柱里的! 每一根石柱,最矮的,也有真人的三倍高,高的不计,这些石柱倘若是空心的,每一根柱子里都可以藏好几个人。 从柱子里发出攻击,全无预兆,来无影去无踪。 宗煜猛然意识到,抱着雪汀旋转,堪堪避开了石柱里递出的薄刃。 “哼!”宗煜轻微恼怒,这无数攻击,简直是防不胜防,但他更加不爽的是,己方这一阵的疏忽,自动分成两个阵营,导致如今分散。 如今他虽说看出了某些端倪,可他是不自由的,雪汀手无缚鸡之力,当然是以保护雪汀为要,绝不能轻举妄动。 只盼那两个家伙,并没有失去清醒的理智。 尤其是君靖风,那个男孩只要是曾经稍稍留意过他们进退的方向,他应该能凭着他强大的计算力而在最短时间找到他们。 百忙中瞥了一眼雪汀,见她脸色苍白,身子在浓冽白雾间更显纤弱,神情却还算安定。 依稀间,浓雾里,有偌大的阴影当头压下。 速度之快,出手之猛,远超宗煜之前应付的所有攻击。 心内暗暗吃惊,蓄全力凝神以备。 雪汀却适时叫了起来:“阿幂!呀,阿幂!”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5章 战阵 下一刻,保护人的角色就换了,阿幂把雪汀揽入怀里,不由分说,直接跃上石柱顶端。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十六叔,随我来!” 阿幂没有片刻停留,丝毫也不曾在意下方宗煜或者君靖风是否可能陷入危险。 他在石柱之上腾挪纵跃,身形快捷如风,但不久之后,速度却降低下来。 这是一个迷踪阵,如果对阵法毫无了解的话,很难及时顺利的破出此阵。 然而眼下,他们最迫切需要的可能就是时间,因为无法确定对手的下一波攻击在哪里,何时会来。 阿幂眼睛里还有着隐隐红光,随着行动不利,那种血腥一般的红色似乎又在加剧。 但他身子忽而微微一震。 雪汀伸手摸住了他的心口,柔声道:“阿幂别急。” 阿幂只觉得心房里原本打了无数道结,却在雪汀短短四个字当中,一个一个被打开了。 “不急。” 对方估计仍旧是崔家的埋伏,可想而知,在面对阿幂等几个强大到堪称怪胎的对手面前,他们的武力值不堪一提。 这是所以这几天来,崔家一直安静无比的原因。 今天的悍然发动,自然是崔家认为有着必胜的把握。 这种把握,不是人力,还是由于占着了天时、地利。 所谓地利,便是这片石林。这片石林随时会起无端变化,而且天生是个迷踪阵,任何身手高强的人入内,都无法不受迷惑。 对手熟知这片石林可能的变化,因此从一开始,就把他们逼得有些手忙脚乱的窘迫。 只可惜,当四人在石柱上高来高去的时候,对方绝大部分优势就丧失了。 但是阿幂他们不熟悉石林,也不熟悉迷踪阵,在这里多耽一分,自是多一分危险。 怎样才能迅速而安然的脱险? 阿幂把目光投射到了下方的水流。 迷雾中,只是若隐若现,但因阿幂在上方,可以避过一切幻象,那些水流依稀勉强可以分辨。 水流不是人为所造,它是一汪活眼。 既是活眼,那就有尽头,而且它的尽头,多半还是在于高处。 目标有了,行动便易。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站立在一个山峰之上。 水流在这里形成一道瀑布,欢腾着向下跳跃冲涮,形成了下面石林里的那道曲衷百环的活水。 脱离石林,已是星光满天。 此间有山、有水,还有繁星如织,和清新的空气。 也是很美啊…… 阿幂深深呼吸一下子,遗憾的开口:“可惜那虎鹿。” 直到天明时分,在意外中被迫分开的两组人才重又会合。 阿幂和雪汀很早便脱险,不过他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找了个背风、安静的地方,让雪汀好好睡了一觉。 君靖风并没有在意阿幂把他们的安危抛诸脑后这种行为,而是欢欢喜喜笑着说:“大家都没事,真好。” 阿幂冷冷瞥他一眼,打破惯常沉默:“一个不动脑子的人,永远保护不了人。” 君靖风怔了怔,一张俊脸募然通红。 这是针对他前日讨好雪汀时所说的“和雪汀在一起不必费脑子”。 君靖风又气又恼,原来自己和雪汀的那些小儿女言语都被阿幂听到了。 但也心虚不已,自忖昨夜那种突发状况,如果不是刚好宗煜在雪汀身边,他可能很难护得雪汀周全。 甚至,如果不是阿幂在最短时间内寻找到安全空间,他要摆脱那片迷雾,还有些困难吧。 他当然不是真的不动脑子,但是,实力尚有所欠缺,这也是事实。 雪汀看君靖风似乎有些尴尬,不要两个人好端端又起别拗,刚想笑着打岔,忽听那个大男孩说道:“你说的一点没错,我是太大意、太粗心了。这可不应该啊。” 抓住雪汀的手,瞪大了眼睛,道:“小雪妹妹,我知道错了,以后会保护好你的,绝对不让你有半点危险!” 他语音诚挚,带着分明的决心,让雪汀很是感动。 阿幂默然看着,没有再表示什么。 四人所在山峰,还能看到下面那个石林,它仍旧静谧而安详,初升的阳光宛如在洁白的玉石上面染了一层蜜霜。 谁又会想得到,那里面暗藏着步步危机。 雪汀回味着昨天突然而起的浓雾和杀机,似有所得,久久凝视不愿离开。 君靖风笑道:“小雪妹妹,还在喜欢它的美丽吗?可惜它是口蜜腹剑,内里简直烂透啦,处处是陷阱,还是算了吧,咱们别再去逛了。” 雪汀噗嗤一笑,但仍旧若有所思,指着石林道:“你别小看这石林,也许很有战术意义呢。” 宗煜担任军职,听了便是心里一动,忙问:“怎么说?” 雪汀道:“这石林分明便是一个迷踪阵,如果战时用士兵代替迷踪,岂非能够陷敌军于不自知?” 雪汀的那个时空,有一些演义,渲染战阵,总是极力表现战阵之神奇,仿佛有了神奇的战阵,就立于不败之地。古代女将樊梨花、穆桂英等都是具备这种神奇的能力,既能摆阵,又能破阵。 然而,真正于实战中,甚少听说。 唯有的实例大概便是诸葛亮的用八卦阵形上战场。杜甫有诗云: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但在诸葛丞相之后,这种阵法再也不曾作为战阵被实际使用过。 然而阵法确实存在,雪汀小时候随着父亲走过迷宫,那就是根据八卦阵形所设的游乐。 对于她的奇思妙想,君靖风不太能理解,嘟囔道:“倒是挺有趣的,可怎么实现呢?把这些大石头搬上沙场,里面埋伏着人?” 雪汀嘴角抽动:“这叫特洛伊木马。” “什……什么马?” 雪汀掩嘴吃吃地笑,道:“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两个小的叽叽哝哝,两个大的则若有所思。 这年头,同样有八卦,有奇阵。 宗煜微笑道:“这想法是不错的,不过,实战对阵时,指挥一职至关重要。” 雪汀点头,宗煜果然不愧是行家,一语切中了要害。 在当代,有发达的现代通讯,进行及时指挥,无论军队演习甚或是实地飞袭,都能计算到完美无缺的程度。 而在古代以人力为主的时代,就非常困难了。 现场有什么变化,主帅看不到;主帅的命令,现场不能第一时间收到。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6章 铁锁桥 两者永远都是有着时间和空间上的隔阂。 所以,古代的阵仗,通常都是一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并非没有指挥的艺术,战争的艺术,但是要想全面执行和体现,是极为困难的。 纵然有着《孙子兵法》和《李卫公兵法》之类的千古奇书,实际更多体现的是管理和心理的智慧,想要把这些兵书上的谋略完美再造,却往往落得一个赵括的下场。 雪汀微笑着点头道:“是啊,困难重重,我也就是一说。” 宗煜微笑,眼睛微微闪着光,缓缓道:“但姑娘这个主意,真是再好不过。异日有暇,应当一试。” 雪汀吐吐舌头,轻轻叹了口气,却道:“你这话可藏着多少腥风血雨,我不爱听。” 宗煜若是能把心里所想在战场上实现出来,届时将会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行人整装待发,四下里检查,愕然发现:昨夜穿过石林,只是想要避开危险,倒是误打误撞的,登上了神居峰。 宗煜是来过一次神居峰的,他这周边转了一圈,左看右看,终于断定他们是从神居峰之西侧上了峰。 凌霄峰则是在神居峰的东侧,众人在这一侧,几乎不能瞧见凌霄峰任何轮廓。 好不容易在盘转山道之后,在云雾缭绕里,若隐若现的见着了凌霄峰一点痕迹。 看起来很远,要比以往直接的观察纤细的多,脆弱的多。 雪汀望着那座山头,心里描摩着金仙洞里所见到的那幅画,忽的失声叫了起来:“诶呀,我想到了!” 三人急忙追问,雪汀有些兴奋,说道:“我们见着那幅画,里面有两座山峰,只道画者是在第三座峰头,才有如此视角。但是有没有可能,留下这幅画的人他正是在神居峰所画?你们想,还有哪座山,可以几乎与凌霄峰比肩而令它显得渺小?同时,那画中凌霄峰形状分明,一望而知,另一座山峰的形状,我们这几天以来,未曾发现分毫端倪。但若是本身立于神居峰之上,视角必然不同,有一部分是亲眼所见,有一部分则是凭远观甚至想象所画,这才会使大家都无从辨认第二座山峰呀?” 几个男性听得面面相觑,雪汀这个算是十足的奇思异想了,但是若要反驳却似乎也不能够。 女孩子喘了口气,接着又道:“我们昨晚发现石林,这是巧合,但石林中的伏杀,肯定是筹划多日,就等着我们撞上去的。联系到金仙洞,对手多半是在一些敏感地区分别布下了埋伏,等着我们自行撞上去。” 宗煜心领神会,笑道:“然则说明石林一定很重要。只怕从这片石林闯出来,登上神居峰,就距离下一个重要地点不远啦。” 到了午后,山间气候易变,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四人决定不再行动,早早寻个地方歇宿。 因雪汀体弱,即使带了青莲帐,那也不能顶着这玩意儿继续行走,况且他们已经来到神居峰的相当高度,一下雨以后,气温更是降得厉害,就怕出了什么意外。 四人寻找宿营地,正有些手忙脚乱期间,君靖风却突然停止所有动作,呆呆看着一个地方,眼里有迷惑。 他回头招呼雪汀:“小雪妹妹,你来瞧瞧。” 雪汀闻声跟过去一看,当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霎那间,似乎是金仙洞里那幅石画的景象再现。 那个石壁上的画,在两座山峰上,各自用模糊不清的手法绘刻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东西,似是一个标注,为指明某处地点。 雪汀记得,在那幅画上特别标注出来的,凌霄峰上是一棵树,而神居峰上是混沌的一团,无法明白那是什么。 由于那幅画中凌霄峰是较为好认的,所以这几天来四人在爬上任何可以观察高山的峰顶时,都会特意去分辨凌霄峰的那个地方,然而毫无所见。 可这会儿,茫茫雨雾中,凌霄峰在雪雨之间缥渺难寻,半空中,却是突兀的现出了一棵树! 是一棵模糊不清的树,然而那模样,与石画上几乎一模一样。 “呀……”好半晌,雪汀才轻轻呼出。 等到细看之时,才发现,这一棵树,其实并非一棵树,而是凌霄峰上探出的一块石头,非常巨大的石头,即使在遥远的地方立足观看,也能感到它所带来的威压。 平时这块石头为积雪和白云所掩盖,即使看到了,也分辨不出是一棵树的形状,然而雨天让它和身后山壁的颜色分明的分离了出来,使得它的形状,和一棵树几乎没有二致。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一阵欢呼。 尤其是阿幂,他一贯沉默,心里却在剧烈的跳动,眸中亦是闪过阵阵异色。 眼看着那个传说可能越来越真实了,他们是否即将得到那株万年金莲,而雪汀是否即将因此而痊愈,最终成为一个健康人? 阿幂不信天地不拜神,此时他却愿意合什祈祷,希望未来的事情一切顺利。 那块象树一样的石头看着很近,走过去还颇费时间,路也很是陡峭,神居峰的这一面,本就少人上山,而他们向着那棵树的方向山势愈发险僻。 但四人这时都再也顾不上困难重重,甚至连茫茫雨雾,都变成了从天而降击鼓催行的欢快鼓声,催着他们不断行动,不断前行。 好容易来到更接近巨石的地方,众人看清地形,忍不住纷纷倒抽凉气。 原来那块巨石,是凭空生长出来的,虽然还和凌霄峰相连着,却是不知从底下哪里探出了一根巨大的擎天柱,托着那块石头。 那根擎天柱就是石画中树的树根和树干,石头是画中的树冠。 麻烦的是,这个“树”虽是从对面山壁中生长出来的,可是那山壁壁立千寻,冰雪覆盖,别说是人,就连鸟都难在其上立足。 因此,想要到达那棵树上一探究竟,唯一的办法只有……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从神居峰崖间,伸向那棵树冠的一道铁链。 这道铁链不知是何时修筑,粗大,古老,黑沉,危险。 斜风飘雨之中,这根粗大的铁链,摇曳着,似乎是一个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敢来吗?敢上来吗?敢上来,就叫你堕入底下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7章 兵器库 四人很清楚,他们一路上的行程为崔家所知,崔家毫无疑问,在这个地方设了伏击点。 他们一旦登上这铁锁桥,崔家必定悍然发难。 从桥上掉下去,想都别想性命难留。 君靖风皱眉,望着那边的壁立千寻,那峭壁危崖,虽说是人足难立,但如果真想从那里爬上巨石,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只要人手足够,力量足够,肯定能上得去。 可是,崔家当然更不会容他们慢吞吞的在对面凿壁而上了。 可有什么办法,能跨越铁锁桥,又能平安无事呢? 君靖风正在思索,忽见阿幂伸手抱住了雪汀,高大的身子一晃,已然踏足在那根铁锁桥上。 君靖风大惊失色,叫道:“危险!” 阿幂哪里听他,片刻之间,已经在桥上一掠数丈。 两峰之间的距离,足有百丈以上。 君靖风似已隐约可见,对面开始有了人影攒动。 他焦急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想要破口大骂,忽见青影一晃,竟是宗煜也踏上了那个铁锁桥。 君靖风一时还未想通,但他素来钦服宗煜,眼见宗煜也这样做法,似乎这铁锁桥真是可通行的,而且不会遇到想象中的危险。 不暇思索,他也紧跟着上了铁锁桥。 说是桥,其实就是一根单独的铁链,只有较大的海碗粗细,在高空中里不时的摇摇晃晃,毫无凭依和扶手。 平时要跨越这铁锁桥就是困难已极之事,在这雨雾茫茫里,更加的湿滑无比。 所幸四人都有着绝世轻功,不愁会奔行一半突然摔下去。 百丈距离,也不过片刻功夫。 纵然君靖风眼见铁锁桥两边都分明已经出现了人踪,但他心里却忽然的安定下来,也一下子顿悟了,阿幂何以这么不声不响的贸然行动。 铁锁约有海碗粗细,在此不知横亘了多少年,是通向那巨石方向唯一的通路,所以它的两头深植在岩壁里,而铁锁中央,更是坚固无比。 在雪汀入山之前,崔家绝然料不着有人会如此巧合发现秘密地点,亦不会为了防止有人通过而事前做下手脚。 需知这条铁锁桥的主要作用是为了通行,而不是陷阱。不到关键时刻,必然不会将此桥毁了,否则可能会给崔家带来更多的麻烦。 所以崔家在看到外人入侵,即便在这一时刻想要毁去铁桥,但这链子这么粗,这么牢固,一刻半会也难竞功。 这种情形下,倘若雪汀一行人犹犹豫豫、前后难决,给了崔家动手脚的时间,那才是正合对方心意呢。 所以,这就是争个时间,一定要快,快到让崔家无法来得及进行任何举动,才是胜利。 以四人轻功,一看到铁锁桥立刻行动,崔家绝对没有机会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砍断铁锁或者动什么其他的手脚。 安全抵达。 君靖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种极其不满和不快的情绪同时涌上心房。 他知道阿幂所采取的是个好办法,而且几乎是在这个时刻唯一的可行之策,却还是忍不住对阿幂感到非常生气。 他觉得这样做太草率了,太轻易把生命放入一个不平衡的境地了。 如果光是阿幂他自己,他愿意时不时用性命去冒险,也就罢了。可是,还有其他人啊!还有万一掉入深渊那就绝死无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雪汀啊! 君靖风越来越感到自己同这个沉默面具少年的格格不入,阿幂身上具备的很多气质,是他所不喜欢,而且不怎么接受的。 当然,小小少年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里,可能还掺杂着其他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情绪。 身为皇子,即便不是第一皇位继承人,可君靖风从小过的就是一呼百诺、众星拱月的生活。 只有他对别人颐气指使,从没他跟在别人身后的经历。 和宗煜两人出游,虽则宗煜年长他许多,但两个人的身份心知肚明,宗煜也都是非常尊重他的,往往在行动之前,也都会先询问一下他的意思。 就算他不反对,但这和不询问,总是两码事吧。 君靖风黑着一张俊脸,目光扫了扫,很快意识到大家似乎对他所耿耿的这些不感兴趣。 他们注意的集中点,牢牢定在了前方。 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洞窟,黑乎乎的洞口足十二三丈高,相应也有那么宽。 不过,洞口并不因此而显得宽敞,因为从洞口的上方和下方,都密密生长着数不清的石乳钟石,或倒悬或刺天,形成了一个几乎是天然的门扉,需要进入的时候万分小心。 这个洞窟门,在对岸刚好是为一块天然大石所阻,从那边是看不到的。 就在这时,从深不可测的洞窟内部有人声传出:“远来是客,进来吧。” 随着话声,洞窟上下两方的石乳都开始移动,展现出一个足够数人通行的大口。 众人还在观望,内里那个声音又笑着说:“怎么,各位敢来,不敢进吗?” 四人相互注视,宗煜牵头,缓缓朝内跨步,接着是君靖风、阿幂和雪汀。 倒不是说受到了激将,而是因为机缘巧合来到了这里,站在洞外,绝不能解决问题。 没有想象中曲折幽深的小径,进去就是一面石壁,就和大户人家的照壁似的。 石壁光滑无比,猜想它不仅仅是个摆设而已,多半也是一个可供窥测之类的机关布置。 转过石壁,迎面豁然开朗的同时,也让无论如何冷静的众人大吃了一惊。 寒光闪烁,锐意冷冽,仿佛使得温度也在瞬间越发降低了似的。 成千上万件兵器,一排排,一丛丛,一捆捆,整整齐齐如数面高山似的码在面前这个大石窟的四周。 兵器们划分出了不同的区域,刀枪剑戟箭,各自摆放于不同的位置。而那些区域空地较大,上面还都有工坊制作的痕迹。 原来这里,不仅仅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兵器库,还是个兵器打造地。 冷兵器时代,掌握越多的兵器,就意味着越多的实力。而这些兵器,一眼扫过去,几乎无法计数:十万、百万,甚至更多…… 崔家暗暗藏下这么多兵器,是为谁?可以想到的是,当然初衷不是为了沧浪,否则他们早献出来了。 与此同时,崔家千方百计阻止他们进入塔慕雪山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了。 四人的注意力,几乎从一开始就为这个庞大兵器库所吸引,直到有轻笑传来,方才把视线转向巨大石窟的中心。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8章 八卦 这个巨大石窟的中心部分,是一片人工打造过的空白区,上面有着一个形制同样巨大的黑白八卦。 这个圆形的八卦的中心,则是个高台,台子上有一张无暇的白玉座椅。 椅座之上,一个笑吟吟的白衣青年,正自目光冷冽的盯着他们。 宗煜等人都认识这个青年,他是崔蕙青梅竹马的表哥窦文涛。 此际窦文涛面带笑意,狭长好看的桃花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冷芒和机锋。 “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阻止各位畏难莫来,可各位不怕死的,终于还是来了啊。” 宗煜笑了一声,四人中以他年长,自是由他先行说话,打交道,再来判断局势。 “原来崔家在山腹之中,藏了偌大一个兵器库,如此规模,如此实力,令人不得不佩服。” 窦文涛笑吟吟的一摇头,说道:“你以为你就是看到了全部吗?非也非也,可是大谬矣。” 不见他搁在扶手上的手怎么样动了一动,耳听得洞窟四周,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喀喀”连声。 不时有石壁从地面上升起,挡住了原来裸陈于众人眼前的那些不同的兵器兵域。 石窟只留下一块画有黑白八卦的腹心地区,现在它的样子,更象是一间安静的石室,拥有着不知从何处射出的白玉般柔和的光芒。 雪汀忍不住双眼微眯:这是怎样的鬼斧神工,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年代的机关断然还没有到如此大规模的精绝地步,雪汀猜,这是一半利用了现成地势,一半采取人力。 可这也足够可怕的了。 在这些变化之中,阿幂双眼紧盯着窦文涛那只搁在白玉座椅扶手上的手,向前移动两步,却忽然把怀中的雪汀,送向了君靖风那里。 他和宗煜,就象是两座不可跨越的高山,挡在了两个少年人之前。 君靖风眉毛挑动一下,但聪明的男孩,绝知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这个偌大的石窟里,还藏着不知多少凛冽机关,看窦文涛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单独面对四个强大的对手,好象显得成竹在胸似的,就不能不提起成百倍的重视。 宗煜和阿幂心意如一,都是想着再不能容许窦文涛如此轻易的发动,必须赶在他下一次发动之前遏制杀机。 阿幂把雪汀送到君靖风那里,自然是为了行动更为快速,同时把这两个少年人置于相对更安全的情形之下。 窦文涛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和反映,不为所动,他舒服的向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的说:“我崔家的待客之道,从不让贵客失望。现如今,你们该看的也看到了,不虚此行。那么接着会是什么呢?” 年轻人白净的面庞上,似乎有一抹激动的红晕掠过,桃花眼内露出残忍的快意,只听他一字一字说道: ——“活着可进,死可出。” 便在他话音方落,按在扶手上的右手将动而动之时,两道人影不约而同原地跃起,如同两头巨大的飞鸟,以快得难以形容的速度,向着窦文涛当头扑下! 宗煜在扑出之前,顺手还出一片暗器。 而阿幂则是甩出了他手上那条不长不短的银链,作为抢先一步的武器。 这两人的扑击之势,极度凶猛。 窦文涛很快判断出,即使他来得及发动机关,但是势必来不得躲开两个人的攻击。 到那时,不死也是重伤。 窦文涛在这个天然洞窟、天然造化机关之地,他可不愿行差步错,反把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窦文涛一见攻势,果断的站了起来,绕步后转。 他行动已是极快,却未想到宗煜和阿幂更是快。 就听窦文涛轻轻闷哼,身上同时着了宗煜的暗器和阿幂的银链一击。 窦文涛脸色铁青,避让到大型白玉座椅之后,右手猛地向椅背上一拍。 阿幂见状,飞身过去阻拦。 宗煜动作也是不慢,在另一个方向阻住了窦文涛可能逃避的方向。 但见得窦文涛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意,心头陡然一惊。 原来发动机关那一下,不是在椅背,玄机却在于窦文涛从椅上起来,绕步至椅背后方的几步。 这几步,步步有机关。 就在阿幂手指触及窦文涛的霎那,听到了君靖风和雪汀大惊的呼声。 宗煜和阿幂都是大惊,回头看时,但见君靖风和雪汀所在的那个黑白八卦之地,已经缓缓转动起来。 君靖风拉着雪汀,在其上跳来跳去,却一时未能跳出来。 阿幂怒吼一声,红了双眼,一手紧扯着窦文涛,快捷无伦抓回八卦。 宗煜也只与其有分秒之差。 窦文涛神情一直颇冷静,面上的笑容,始终含着嘲讽,但阿幂扑来的速度超出他预想,他连一点反抗余地也没有就落入了阿幂控制之中,这是他绝然未曾料到的。 阿幂扑回去救人,仍然一手紧扣着他,窦文涛挣脱不得,面上神情数变,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大喝道:“快停下来,你想找死么!” 阿幂身形如风,原本是全不理会,然而宗煜忽的伸手一拦,低声道:“你看。” 巨大的黑白八卦转动着,速度已经比刚开始快了很多,君靖风仍旧是和雪汀在八卦上跳来跳去。 看他的样子,他是有方向的,似乎是想朝着生门的方向跳过去,但不知何以,却偏偏总是差着一两步。 阿幂红着眼睛对窦文涛大吼:“停下机关!” 窦文涛见他不再发疯一样朝着八卦跑了,他倒是镇定下来,笑容里带着满含的恶意,摇头道:“算了吧,这阵型一经发动,最少一个时辰,没有人能够进去,也没有人可以让阵法停止。……” 宗煜抬头,阻止了怒挟严霜的阿幂,问:“如果困在这里一个时辰以后,会怎样?” 窦文涛原本想要说得更加得意忘形一些,但接触着阿幂如同浸血的眸子,他心里无来由寒了寒,急速思考着如何把这两个杀神——尤其是这个看起来随时像会杀人的阿幂也骗进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得保证自己在平安区域。 于是改口道:“就是一个时辰的考验而已,如果这时候有外力,比如我在外面动些什么手脚,这两个小孩必不能保。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动,以那个男孩子的身手,他们可保安全。” 阿幂回头去看着八卦里的两个人。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39章 初吻 在八卦越转越快之后,君靖风脸上已现焦急之色,他似乎一直在衡量,在判断,已经越来越难判断哪一个方向是生门,也已经越来越难跟上转动的速度了。 最奇怪的是,君靖风的表情显得很吃力,他的头发、衣服,以及雪汀的头发、衣服,都纷纷扬扬的急剧飘动着,越来越烈。 似乎是八卦内有狂风,但在外面,毫无所察。 这不是不会遇到危险的信号。 更何况,即使君靖风能够扛得住这一个时辰的考验,又如何能保证雪汀扛过这么长久? 忽见君靖风一脸果决,打横一把抱起雪汀,身子陡然在当地旋转起来。 惊变就在此时发生,那急速转动着的八卦地面,豁然张开一个大洞,瞬息之间,便把君靖风和雪汀两条不大的身形吞噬了下去。 阿幂怒吼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猛然一步冲入了八卦。 宗煜是负有保护君靖风之责任的,因此他的焦急,也并不比他减缓多少,就在阿幂冲进八卦的时刻,他也如风般冲了进去。 窦文涛脸色一霎时变得灰白若死,喃喃嚷道:“你们两个疯了,这才是——活着可进,死可出啊!” 阿幂冲进八卦,猝不及防,被八卦当地的狂风吹得猛一打旋。 他顾不上旁枝末节,眼睛死死盯住雪汀,还能捕捉到雪汀最后一梢发丝在眼前飞舞,极力伸出手,向那边闯过去。 可是,仅仅三四步的距离,他拚命的闯,还是剩下三四步距离。 雪汀和君靖风的身形,连最后一点都慢慢消失不见了。 “小心!” 耳畔是宗煜还稍留几分冷静的断喝。 他们三人所踩的地面上,同样出现了深不可测的地面裂痕。 阿幂根本不顾,就像没看到一样,仍然向着雪汀消失的方向,绝望做着最后努力。 然而无论是他的毫不在意,或者是宗煜的谨慎小心,都没有用了。 飓风从裂痕的深处涌出,无穷无尽,仿佛有着无限吸力,恶意拉扯着地面上的三个人。 一个,一个,一个,分别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飓风停止,裂痕无形,八卦的转动,也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一切归复如旧,沉静如死,亘古的寂寞,再看不出半点痕迹: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个奇怪而恐怖的地方,吞噬了活生生的五个人。 地面裂开的一刹那,飓风宛若疯了似的,拼了命的要把狂风中心那两个人拉扯下去。 君靖风别无选择,狠一狠心,越发抱紧了雪汀,涌身一跃。 耳边听得雪汀小小的一声尖叫,但由于风声太过巨大,君靖风也不是很确定。 他只能抱紧她,在她耳边道:“别怕,有我呢。” 两人下坠之势无尽无止,仿佛这一个黑黑的、没有光亮的深渊没有底部。 随着下坠之速越来越剧,那狂暴得不可抗拒的飓风却渐渐变小,甚而于无形了。 可下跌之势仍然没有终止。 君靖风暗暗叫苦,这种深度掉下去,无论深渊的底部是什么,两人都非要粉身碎骨不可。 但他试图动一动手脚的努力,全都白费。 失重的感觉在增加,就算想要开口说话,再想安慰一句雪汀,也不可得了。 难道说,今晚他两人要毕命于此处吗? 君靖风年纪还小,对于生死之说,原是害怕的,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仅仅十五岁的年纪之下,就遇到如此严峻的考验。 然而佳人在抱,温香软玉,别有一种心动。 尤其是她身上传来的幽幽甜香,似花香似果香,嗅之分外令人陶醉。 他以前就算偶有接触雪汀,也是一触即退,也没注意到她身上的这种香味。 大家都在山里冒险,雪汀绝然不施脂粉,这是不容怀疑的,所以说,她这香……是天生的体香。 君靖风禁不住悠悠然的陶醉起来。 黑暗中,他似乎察觉雪汀的手微微动了动,也许她是害怕,也许她是想要获得更多的倚靠。 他喃喃道:“小雪,莫怕,我们在一起。” 下跌还在继续,君靖风觉得,已经无法再抱什么指望了。 好吧,在临死之前,再做一件事,那么他就此生无憾了。 他艰难地低下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准确的捕捉到了雪汀双唇,吻了上去。 娇小的人儿在他怀中一颤,轻软双唇也自轻微震颤,却没有避开。 这个吻,直吻得心神欲醉。 过了许久,君靖风回复些许清醒,可仍不舍放开她,一边亲吻着,一边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君靖风竟然依稀看见了雪汀娇艳无伦的绝美轮廓,她羞涩的神情,眼波盈盈欲流,欲言还止。 嗯……君靖风还来不及奇怪,鼻中那股幽幽香味陡然增强起来。 不,不再是雪汀那轻幽的体香,而是更加浓冽的香气。 是花香! 君靖风恍惚之间,好象来到了鲜花荟萃的集中地,这是有多少花儿簇拥在一起,才能形成如此浓郁的香气? 如果说一丛两丛,这花香或者是非常好闻的,可是花香变得愈加猛烈,渐渐的,让君靖风头晕目眩。 他睁大眼睛,清清楚楚看到在下方,出现了盈盈一团光亮。 十分模糊,但是,总算是来到了这个无休无止深渊的出口。 那会是什么?山石,水波,抑或,是无尽的花海? 君靖风不暇思索,猛的一使力,原本是他在上雪汀在下这样坠落下来的,在他一挣之间,两人顿然调了个个。 即使摔下去,先摔死他自己,而雪汀,也许有着什么垫一垫,还能逃生。 或者他也来不及作这样大无畏的想法,他只是出于本能,要保护雪汀,要让雪汀减少损害。 就在他和雪汀位置掉换的瞬间,君靖风第一次感受到身上着了些什么实物。 软软的……刺痛的……有弹性的。 那软似乎是一层又一层,穿过一层,又有一层,每一次摔到这种厚软之上,便很有弹性的将两人身子往上托一托,极大程度阻止了两人从上坠落的无穷堕力。 但毕竟堕下高度太高,下坠之力也太猛,每一次碰到那厚软一层,每一次被弹跳起来,君靖风还是感到身底下传来一阵阵剧痛,头痛欲裂,胃部及心脏则翻天覆地。 在这样不停的下堕和撞击之中,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但他的双手,仍旧紧紧抱着雪汀,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前,保护得甚是周全。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0章 花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靖风慢慢的有了知觉。 随着意识复苏,身上、手上、脚上,包括后脑勺和两颊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一阵急一阵缓,源源不断。 他有些发怔的睁开眼来,一时想不起来身处何地,会当何时。 但两臂间柔软的感觉让他心里微微一动,接着慢慢找回了昏迷前的记忆。 他和雪汀是从那神秘洞窟中,摔到了底下的一个深渊。 他想着,摔下去那段深不可测的距离,那个藏有万千兵器库的洞窟是在凌霄峰的半山以上,那一跌,是不是干脆跌到了地底下? 如果没有昏迷前那一阵又一阵柔软却刺痛的弹性阻挡,两人这回是有死无生。 君靖风记起那柔软的弹性,跟着鼻中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他心里一动,想着自己八成是跌到花丛里去了。 但是那花丛得有多深,才能消解从万丈之高堕下的巨大力量?而且为什么那花丛是一层又一层,仿佛没完没了呢? 君靖风艰难地侧了侧头,想看看他周遭的情况,可是除了一片幽暗之外,并不能看到什么。 只是这片幽暗,仿佛有些扶苏摇曳的姿态。 还是在花丛里面吧?不知道是什么花,刺得他好生疼痛。 君靖风这么想着,忍痛从花丛里坐起来。 动作一大,痛得他呲牙咧嘴。 不过两臂牢牢揽着雪汀。 坐了一会,他才能站起身来,这会儿感觉愈发明显,花枝就在他身边不断拂来拂去,那些花都是有刺的,在他行动的过程中,不断轻微刺入他的肌肤,用疼痛来提醒他的神智。 君靖风定了定神,终于看到花海上方有些光亮透入。 他朝着那个方向半爬半拖,好不容易,接近了那亮光之处,发现似乎是花海的出口,不由得大喜。 在攀爬出大片花海之后,猝然迎面而至的清新空气,那香软可人的微风,使得君靖风忍不住大口喘气,身心畅快。 他“啊”的大叫一声,平躺到地上,享受这一刻无与伦比的舒适感。 同时,双臂也才第一次稍微松开了一些紧紧环住的雪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而他赶紧让手脚得以伸展。 他和雪汀两人所受的堕力是相同的,君靖风首当其冲还为她消解了一些,但雪汀毕竟体弱,依旧禁不住这种直线下坠所产生的堕力,在中途便已失去知觉。 如今君靖风醒了,她也仍还未醒。 君靖风叉手叉脚躺了一会,恢复了一点体力,便坐起来,首先查看雪汀,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势。 两人掉下来,几乎所有的花刺都是刺到了君靖风。而雪汀一则是被保护得很好,另一方面,在这高山之上,一向畏冷的雪汀周身大毛大氅,那尖细而短的花刺根本刺不到她的身体,只有双手和脸颊,稍微地被刺到了一些。 出现了好几十个小红点,有刮破皮肤,但未见血,所以红点虽然颇多,也不可怖。 按她脉搏,亦算平稳,呼吸也属平和。 君靖风这才放下心来,确定雪汀只是受到堕力冲击,没有更严重的伤。 这才有心思来打量周遭。 这个时候天光大亮,他极目所至,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花墙。 数不清的花枝攀着花枝,花叶连着花叶。 花为红色,枝叶深绿,一丛丛,一簇簇,密密匝匝,铺天盖地,蕴育着一路以来他所闻到的那种浓冽香气。 而他们掉下的那个所在,则更奇怪。 一片花丛的上面,枝蔓藤桠,撑出了一片小房子一样的空间,然后,又是一层厚实的足有三五尺以上的花丛。 向上不知数。 君靖风很快便明白,他们是如何摔下来的,而这些看似柔软不经摔的花朵又是怎样生出无限弹力,来消解掉摔下来时那巨大堕力的。 忍不住一阵唏噓。 要不是摔下来的那块地方,正好有着这么一个空中花楼,逃生简直是梦想。 但是反过来想,也许这花楼就是因为上方的深渊才存在的吧。 只不知这是天然还是人工。 倘是前者,只能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但若是后者…… 君靖风眉头微微一跳,想到这无边无际的花海里可能还会藏有莫名危险。 他把雪汀抱起来,四顾一望,西边儿的花海虽然深,却是曲曲折折现出一条小径,便向着那里走去。 这条小径极深,两旁花枝不停扫过来,君靖风小心地不让花枝上的细刺触及雪汀,他自己又接连不断的被刺到。 一次两次的刺痛,无足轻重,但刺到很多次以后,疼痛感就很强烈了。 更何况他从上面摔下来,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架似的。 再一次未能及时拂开花枝,君靖风低低痛哼了声。 眼一垂,却见到雪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君靖风大喜:“小雪妹妹,你醒了!” 雪汀不答,伸手去抚他的面颊,轻声道:“疼?” 雪白细嫩的手指在他面上划过,便似在他心上轻微的摸了一把,君靖风眉眼都舒展开来,不假思索回答:“不疼,不疼。” 雪汀樱花般的嘴唇微微一翕,泻出了柔美笑意。 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问:“只有咱们两个么?” 君靖风神色不由凝重下来,点了点头。 这其实不问也知,如果阿幂不曾和他们分散,怎么也不会是他抱着她吧。 雪汀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悄声说:“我觉得我还好,君哥哥,我自己下来走吧。” 这会儿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君靖风实已筋疲力竭,更何况,随后的情况莫测。 君靖风把她放了下来,关照道:“这些花刺刺到了很疼,你跟在我后面,我们缓缓的走。别忙,咱们从上头掉下来没死已经是万幸,我想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个地方绝不可能是绝境。” 雪汀被他牵着手,依言跟在后面走,有他阻挡花枝,雪汀几乎并没受到太多威胁。 雪汀心里一阵阵说不出的迷惘,怎么也料不到事情发展至斯。 她心里想:“天意,什么是天意?” 不期然记起初遇他时,做的那个梦……春梦。 少年跃马扬鞭,口口声声邀她同行。 那时还以为,一见之后,相隔天涯。 谁能料得到命运真是一张错综微妙的大网,有时候两个人的相遇,相处,乃至相知,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1章 中毒 两个人手牵着手,都未有言语。 花中小径曲曲折折,仿佛尽头在天涯,他们就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一路走下去,天光愈来愈明显,而气候似乎也发生了绝大的变化。 从寒冷,至温和,又转成暖洋洋的三春天气。 到了后来,雪汀身上的大毛再也穿不住了,君靖风嘻嘻哈哈笑着给她一层层脱下来。 只穿得了一件单衫。 眼前豁然开朗,只听得前方的君靖风大叫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欢跃。 不必问,雪汀跟着也就看到了走出花海的情形。 是一片山坡,无垠的芳草和绿意。 白云缓缓流动,天边镶嵌青绿山水似的一层层山峦,周遭,还是那成片成片如海洋一般的不知名花海。 而坡上,更有一个清泉池子,袅袅散发着轻盈雾气。 雾气? 君靖风和雪汀相对望一眼,不由分说向着池边奔去。 君靖风把手一探,欢乐得大叫起来:“是温泉诶!小雪,是温泉!” 他这时手上脸上均为花刺所伤,伤痕可比雪汀可怖得多了,数不清的红点密密斑斑层层叠叠,几乎除了他浓郁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这张脸都认不出来了。 但他欢快如洒金的笑声,一如往常。 雪汀一笑,来到温泉边上,才把手指探进去,那边君靖风早就饥渴难耐,伸手掬了一捧水,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 雪汀心里一动,还未来得及阻止,忽见君靖风整个人僵直,扑通一记就硬生生摔下了温泉池子。 雪汀大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但觉君靖风身子好重,不住向水下沉去。 雪汀拚命地又拖又抱又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君靖风拖上岸来。 她累得呼呼直喘气,满头大汗,见君靖风只是双目紧闭,一张脸红得愈发过分,就连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也看不到,仿佛只是红,透着浓重的随时满满将溢出来的红。 如同成熟的浆果子,那红色的汁液即将透体而出。 雪汀第一个念头是想:“难道水有毒?” 随即便打消这个猜测,自己在拖抱君靖风上岸时,力道不足,别说几乎是小半身都浸在了水里,两人折腾时溅起的水花也有几点溅到了她眼里、口边,可没有任何反映。 温泉无毒,那么就是…… 雪汀把目光再度转向了四周的花海。 那些红色的花朵,如火,如荼,在白日的流云下、在青葱的芳草间、在无垠的山峦间,开得漫山遍野、轰轰烈烈,如同一张大红织绿的豪华地毯,无声无息延伸至天边。 雪汀苏醒时第一时间并未留意到这些花儿,除了身在生死攸关未曾来得及顾上之外,这些花儿本身并不算特别出色,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它不似牡丹富贵,不似兰花绝俗,不似山茶幽艳,虽然是多,却也不似桃李杏樱的烂漫和轻盈洒脱。 雪汀最初只把它当成了那种山间随处生长的野花。 如今方后知后觉想到,如此成片花的重楼和海洋,只怕另有蹊跷。 她走近前去,小心避开花刺,摘了一朵花下来看。 这是多瓣花儿,形似喇叭,奇特的是,花瓣极薄极透,宛如带着透明的丝织物一般,几乎从花外可以一直看到绰约的花心。 之前感觉不到,是因为重重叠叠的花太多了,还以为是厚实的,如同那种不太起眼的月季一般。 擎在掌中,这小小的花朵上面光泽盈然,显出了逼人的美丽。 雪汀从未见到过这种花。 越是如此美丽,越发使得雪汀心头惊惧。 她尝试着用手指触摸花朵被她摘下来时折断的花根,那里有轻微的汁液流出,沾一点在指尖,而后用温泉洗去,手指上有略微的麻感和刺痛感,这和花刺刺中时的感觉非常相仿。 雪汀确定了,这种花的花刺、花根,甚至可能它的其他部位都是有毒的。 单只一朵花,毒性极微,雪汀虽从高处掉落花海,但她伤及不多,便似无碍。 但若是像君靖风那样,被千千万万朵花儿同时刺过,毒姓累积到一定程度,突然发作,可就致人昏迷了。 雪汀心里焦急,拉着君靖风连声叫唤,君靖风如同僵死一般,哪里还有半点知觉。 他面上虽红,看上去像是如酒醉或者灼热一般,但周身散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腥臭,这是中毒迹象,绝不仅仅是单纯的麻醉。 她自己除了救命药,阿幂好说歹说的说服她,把那个牛角小瓶子和半块兵符放在一起,贴肉挂在颈子里。 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摸了摸君靖风身上,同样什么也没有。 想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是带了些什么也都失落了。 忽然一阵手足酸软,雪汀跌坐在地上,摸着晕眩不已的脑袋,心里暗惊。 那不知名花的花刺有毒,她虽然被刺中少,可也还是有了反映,若长期不清毒,多半也是逐渐严重。 君靖风中毒之剧,估计是她成百上千倍,这可又怎么好呢? 天地无声,四边漠漠,只有花影水云,便连风声也无半些,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雪汀明白,若不能自救,他两个是很难活着走出这个奇特的地方了。 心里不是不惶恐,但她倒底活了两世,什么稀奇古怪九死还生都经历过了,因此还能保持神智上的镇定。 她坐在地上,双眼瞪着那铺天盖地的红滟滟花丛,不时再看看一无知觉的君靖风,他满脸通红,最可怕的是,他的呼吸仿佛也渐渐变得困难了,甚至那深红如酒、如血的脸色,似乎是隐隐套上了一层黑气。 这种毒,发作得还不慢啊。 难道上天和他们在狠狠的开玩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有摔死,却要死在异花之毒? 雪汀心里陡然一动,由不得想到:那样的千丈深渊,由奇花花楼来承接挽救他们的生死,而这一片花天花地,各色山水俱全,分明不像是死亡之地,天意中想必另有安排。 但如何才能看透这个安排? 她想到了一句古老相传的话,那是针对毒蛇出没的一句谚语: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陡然之间,雪汀宛似发现了一个什么全新的空间,连精神也振奋起来。 上天这么大手笔,安排下这么一个奇妙的所在,必然不是废笔!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2章 痴呆 雪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 如果此地就有解药,那么,什么才是最可能的解药? 花刺有毒,然则花瓣、花根,甚至花囊里的花种,可能是解药吗? 花边有没有什么生长着异草之类? …… 她这里只有两个人,而且没有任何预防措施,绝不能胡乱测试,还没试出来小命儿便先玩完了。 雪汀眼望远方,已下了决心,微笑着俯下身,拍拍君靖风的脸庞,轻声说:“君哥哥,我去探看一番。你一个人睡在这里,不要害怕哦。” 这并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安慰之语,雪汀这会儿心里正有无限希望,和无限勇气。 其实,大不了就是君靖风毒发,而她在这样一个天地空旷的所在,也是一个死。 她陪着他一起死就是了。 说不定灵魂在这么有趣的地方还能再进行一次穿越呢。 雪汀沿着温泉走。 温泉在山坡上,初看不过是一个清浅的潭子,然而它是一方活水,还有上游。 绕过山坡,温泉变得更大,浩浩汤汤,竟然如同一个小湖似的。 泉水依旧清澈无比,温宛的流动,仿佛是天地间亘古的存在着,不曾经过些微污染。 然而,雪汀的视线却为中央水汀的一个奇景所吸引了。 那里有一簇花。 花形奇大的花,目测每朵花都有一两米那么高大,一共只有三朵。 外观仍旧如同漫山遍野的那不知名奇花,可见是一个品种,颜色是红色,红得鲜艳发亮,红到雪汀瞬目,似乎隐约感到它有一种灿烂辉煌的金色,在那鲜透薄绡般的红色花瓣里透了出来。 清风里摇曳,流云中生姿,美丽妖异霞瑞万丈。 雪汀盯着那三朵花,一时震惊的不知所措。 脑海中,顿然涌现了传说里的“万年金莲”。 这绝非莲花,然而,要是以讹传讹成金莲的话,雪汀毫不怀疑是有这种可能性。 难道说天意弄人,她终究还是来到了那个传说之地,找到了从没人发现过的万年金莲? 呃……难道吞了这花还能成仙? 雪汀忍不住笑起来,摇头甩掉这个突如其来的诱惑。 目下要断定的是,既然其他那些小型的花是有毒的,但如此庞大的花朵,是否正好便是那些毒花的克星? 抑或反过来,它的毒性更加剧烈? 花在水中央,雪汀别无选择,只能涉水而过。 好在温泉性暖,且不算深,她很容易涉水而行。 雪汀湿淋淋的爬上水汀,已是心跳加快,浑身没有一些力气。 她半跪看着那三朵花儿,犹豫半晌,若是想要知道更多,不冒点儿险终归是不可能的。 她迟疑着伸出手来,万分小心的,颤巍巍的把手指伸到了那巨大红花花叶之下到处生满的花刺之上。 这些花刺相应也是非常巨大。 她足够小心,指尖只微微一痛,并未破损肌肤。 然而,电流一般的感觉立即涌上脑海,她一阵眩晕,眼前昏黑,不能视物。 她大吃一惊,摇摇晃晃的后退,没想到这花刺竟然剧毒成性,只这一碰,已然发作。 水汀不大,她连退几步,加之头脑昏沉,顾不上周遭情形,脚下一空,便重又跌入了水中。 她挣扎了一下,不料身上衣裳浸透了水,沉重许多,她重心失衡,这一挣扎,反而更是向水中沉了两尺,接连喝了几大口泉水。 等到再度浮上水面,接近那泉水中央的水汀,那种晕眩的中毒症状却已全然消失。 手足上、脸颊上,之前坠落时所受的伤损,原本有些隐隐发痒发疼的,这会儿已无任何感觉。 看看手背,肌肤光洁如玉,完好无损,哪还有半点曾被刺伤的痕迹? 雪汀豁然明悟。 水中央生长着这么三大朵奇异的花卉,其花有剧毒,其花根需要泉水的滋养,按理来说,泉水早该浸透剧毒。 然而,这泉水却非但无毒,而且有益。 意味着什么很清楚了。 这泉水无毒,甚至,泉水本身就是那“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的解药! 真所谓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雪汀不由欢喜得独自雀跃,随即又掩唇而笑,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君靖风在一起相处日久,也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自快活了。 君靖风昏迷之前喝过温泉水,没有效果,大约是越接近这毒花的水,解毒性越强。 雪汀赶紧抽了块帕子,浸足了水,跑回君靖风昏迷的地方。 给他在嘴唇里滴了一些水进去,又用湿手巾为他洗脸。 如是者来回四五次,君靖风没有醒,呼吸却是稍见平稳绵长。 燃眉之急虽解,可雪汀还是有些发愁,君靖风中毒极深,靠她这样小打小闹,等到见效,怕是不知要费多少时光。 他们在这里能待多久?一天?两天?需知,这里可没有半点食物啊。 她想了一想,得了个主意。 千辛万苦采集一把遍地芳草,缠在君靖风腕间脚上,而后拉着君靖风的衣襟,把他重又拖下了水中。 这回有了好多草木,君靖风并不向下沉。 一旦在水里,有了浮力的推动,原本雪汀是绝对无力拖人的,这下子难题也迎刃而解。 好在温泉水流平缓,并不是朝着下游有明确的流向。 纵然如此,可要推人过一个山坡,转一道山弯,也非易事。 雪汀直推得手足俱软,才好不容易把君靖风拖进了生长有剧毒之花的那一边温泉。 尽管已知泉水无毒且有益,可君靖风中毒之深,与她不同,一旦君靖风的全身都浸入了水中,咕嘟咕嘟连灌几大口水,雪汀盯着他,还是忍不住心头砰砰直跳,难以确定是祸是福。 注意力十二万分集中,终于缓缓见着君靖风,他的身子仿佛动了一动。 雪汀大喜若狂,一时竟然分不清是她的幻觉还是真实,颤声接连唤道:“君哥哥、君哥哥!” 君靖风在水里缓缓睁开眼来。 他定定朝着雪汀望了一会,又把迷茫的眼神投向他处。 过了许久,他在水里甩了甩脑袋,仿佛很迷茫似的,再次把目光转到雪汀这边来。 雪汀虽见他神情有异,但想他是中剧毒昏迷以后醒来,想必一时神智未复,也未加在意,只是满心欢喜。 然而接触到君靖风的一双眸子,她忽然心里剧震。 这是怎样一双眸子?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3章 绛珠草 君靖风少年机变,性情洒脱,他的那股聪明、灵活劲儿,以往都在那双黑白而好动的眼眸里展现无余。 可他这时,目无焦距,目光呆滞。 虽则貌似在看雪汀,而又好像眼中并无她这个人。 雪汀心知有异,试探性唤道:“君哥哥,君哥哥?” 君靖风没有作声,只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雪汀看着他,一颗心由不得向下沉,问他:“你还认得我吗?” 君靖风点点头:“小雪妹妹。” 他还认得人。 但是,连声音也是平的,失去了感情。 眼里更是没有光彩,他就那么目无焦点地望着她,雪汀甚至不能断定他是否是在看她。 雪汀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说:“嗯。君哥哥,别在水里,你先上岸来吧。” 她伸手拉他,没怎么费力,他便从水中坐起来,跟着爬上了水汀。 动作伶俐,身手矫健。 雪汀不知是安心还是悲伤,想哭又想笑,她的头脑此时和君靖风大概一样糊涂,理不出头绪。 这会不会是君靖风中毒醒来后一时意识未复? 或者多喝几口泉水,情况会逐渐改善。 她心念转动不停,君靖风也在傻傻的打量着目前这个他完全不熟悉的环境。 忽然“哈”的一声欢叫,他呆滞的眼里闪现一丝兴奋,伸手就去摘那美丽花儿。 雪汀吓了一跳,赶紧喝道:“住手!” 君靖风听到了,他很能听她的话,果然乖乖的住手,歪过头来,不解地看向她。 他眼里还是一片没有意义、没有神采的呆滞。 他呆呆的开口:“怎么啦,小雪妹妹。” 还会说话,还会这种情节上的对话,似乎没有傻到家,然而他的声音,却也已和十足的白痴不差,没有任何高低起伏,一听就是傻气十足。 雪汀心里焦急不已,但怕这傻孩子突然有什么不良反映,只得安抚为上:“君哥哥,这些花你不能碰,不管是花叶花瓣花枝花根,随便什么,你都不能碰,听到了没有?” 君靖风一对茫然无措的眼眸微微睁大,仿佛是在用力分辨雪汀这话的意义,最终,他还是傻乎乎的点点头。 他好像真是变成了白痴,但是,他很听雪汀的话,他也能懂得雪汀的意思。 可这无法让雪汀的焦虑稍微减缓。 若然这个中剧毒的后遗症是变成了傻瓜,再也没有希望治好了,这可该怎么办啊?这个大好男孩不就被她耽误了吗? 雪汀看着君靖风,努力保持微笑,眼内却有一点点泪光涌现。 君靖风抬起手来,慢慢摸到她脸庞上,说:“小雪妹妹,怎么哭啦?” 雪汀把他的手按住,贴紧自己的脸颊,微笑着道:“不是哭,是高兴呀。君哥哥,我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有死,你中了那样的剧毒也没有死,所以,我们是有福气的人,必定遇难呈祥,是不是?” 她是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君靖风没什么表情,也不知相对复杂一点的话语他能不能听懂。 但见他脑袋忽然一歪,视线落在某处。 雪汀跟着他目光所及望过去,心头大震。 那三朵硕大而美丽的毒花之侧,有幽幽芳草,周遭有水波轻拥。 这些芳草大都生长茂盛,碧绿盈盈,长势可喜。 雪汀心中一动,想到,生长在毒花之旁,纵然未被剧毒摧残枯死,也不至于长势如此茂盛。 想必是受到温泉水的滋养,使得它们起死回生。 然而,这些草可没半点傻相啊? 她瞅瞅碧草,再瞅瞅君靖风。 总而言之,君靖风现在的样子,是不能算是“长势喜人”,毫无中毒迹象的吧? 等等,这些草里面,似乎夹杂着什么与众不同…… 君靖风的眼光,落在这些草木之上,但是,似乎又不是落在这上头。 雪汀还来不及探寻有异,忽见君靖风长身而起,几步走到花下,在雪汀丝毫未能来得及阻挡之前,就弯腰摘下了一些什么,往嘴里送去。 雪汀大惊,叫道:“喂,我不是叫你别吃别碰吗?” 君靖风歪头看向她,嘴里还在不停的嚼动,傻乎乎,又带点儿委屈的道:“可是,我饿了。” 雪汀嘴角抽抽,君靖风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她猛然就听到了自己小腹内一阵叽哩咕噜的抗议。 四周很静,君靖风也听到了,他傻乐起来:“哈哈,小雪妹妹,你也饿了。” 雪汀一下子红了脸,跺足道:“饿也不能乱吃,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君靖风一阵傻笑,木呆呆的神色里居然闪出一分骄傲:“这个不是花叶花瓣花枝花根,这是草啊。” 雪汀一呆。 她素知君靖风以记性见长,过目不忘,计算力惊人,但是……就连傻了,记性也都这样好吗?她随口说他不能吃的那一堆花什么,他记了个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君靖风的表情依旧呆滞,仿佛并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把雪汀的话重复出来了,摊开手掌,一直递到雪汀面前,说:“小雪妹妹,你也吃。” 他手掌里,还抓着几根草叶。 绿油油,碧盈盈,形状分外纤秀灵异。 叶片颇肥,仿佛是有汁液在其间,叶头还有一簇小小的碧色果子,更是累累可爱,让人看了,相当的有食欲。 难怪君靖风说饿了,第一时间就采来吃。 雪汀并不熟悉草叶的分类,然而看到这几根草,还是立刻感到了异样。 这些不是普通的野草杂草,它们长得太美了,宛如神话中的绛珠仙草。 雪汀甚至也可以断定,在这之前,那岸上大片大片的花海之畔,并没有生长着这种草。 否则它生成如此灵异,刚才在花海里走了这么久,自己早该发现了。 这会儿也不过是由于三朵毒花之巨大,遮挡了它们的奇异之处,才一时未加留意的。 任何人一看到这草叶,便知绝不寻常。 “作孽啊……”雪汀喃喃自语,“你不会是把林妹妹的……孪生妹妹什么的给吃了吧。” 她原想说把林妹妹吃了,临到头,想起来“绛珠草”理应是一株红色的仙草,这可是绿色的,便硬生生改了口。 君靖风当然听不懂她的话,就算他还没变成这副傻相也是听不懂。 他只仍然伸出了手。 几棵如斯美丽纤秀……而让人食指大动的草……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4章 定情 雪汀忍不住诱惑,刚要去接,忽见君靖风身子摇晃几下,没等她抢过去扶住,就见他一头倒栽进了水里。 温泉咕嘟咕嘟接连冒出一大串水泡,君靖风的身子直往下沉。 雪汀大惊,急忙也涌身跃到水里,一面叫:“君哥哥,你怎样?快,快拉住我的手。” 水里只见君靖风不断下沉的身子,忽然又向上飘浮。 豁然一声钻出水面。 然后,他就站在水里,载浮载沉,开始哈哈大笑。 笑得手舞足蹈,上气不接下气。 笑得雪汀目瞪口呆,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了,这样子,看起来更傻了啊! 谁知听见君靖风无比清楚的说:“我好了,小雪妹妹,谢谢天,我已好了呢。” 雪汀不可置信地张大眼,君靖风飞身跃上水汀,身姿矫健且美观。 拉起她的手,他只是笑:“那林妹妹的孪生妹妹,……果然是好物。” 他在痴傻时尚能记得她所说每一个字,更别提这会神清气爽、眼亮目明时。 雪汀噗嗤一笑。 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完全恢复了光采,又灵动又神气,教人看了,忍不住心生喜欢。 君靖风顺手再摘几叶草,带着雪汀渡水上岸,边晒太阳边吃草充饥。 两人衣服都已湿透,这么躺着正好任由阳光晒干湿衣,尽情享受着绝后逢生的欢悦。 两人都不言语,就连君靖风总爱没话找话的,这时也是安安静静。 雪汀折腾这许久,早已筋疲力竭,只咬得两颗草叶果实,便不知不觉枕在君靖风臂弯里睡着了。 君靖风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自从昨晚遇险,他救过她,她也救过他。 自此以后,他俩的生命紧密关联。 好比一块湿泥,打碎了揉一揉,捏一个你,捏一个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她唇边依稀残留着果子的汁液,口唇里是草叶的清香。 君靖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替她擦去唇边那一点汁液,心神却为口唇里的清香所夺,忍不住俯下身,轻轻衔住她芬芳的唇瓣。 堕入深渊时,他曾吻过她,原以为那是生命终结前最后肆意的绽放。 这时的一吻,才是真正忘我,忘情。 遗忘了天地,遗忘了万事与万物。 你和我,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命中有奇缘?有什么关系? 总之,他爱她。 君靖风爱雪汀。 他宛转深入,以舌头挑开她微阖的唇齿,以探寻她更深入的芬芳。 他听到她的心在砰砰直跳。 也或许是他的心脏在跳,谁知道呢? 他能感觉到雪汀在他怀中柔肢微颤,她脸红如火,似娇羞,似怨嗔。 他想,她与他一样的害怕、害羞、憧憬和投入。 却不知雪汀有些迷离又有些出戏。 她在想,真丢人啊,上一辈子她是个二十多岁的老处女,连接吻的经验也欠奉,居然跑到这一世,要靠这个半大的孩子来引导。 她能感到君靖风身体伴随他的呼吸一起火热起来,但她脑中却还残存着一线清明。 无论如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才只有十三岁的年龄。 他也才十四五岁。 雪汀微微侧了脸,仿佛是呼吸有些不畅似的,轻微用力,推开一点君靖风。 少年的两只眼睛被热情烧得通红,嘎声呢喃:“小雪妹妹……” 雪汀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唇,眼内满是柔情,半晌,悄声说:“君哥哥,我总是你的。但……不是现在。” 君靖风衔住她的手指,心神不定,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他毕竟年纪还小,凭着本能做下去,一旦中间打断,他就茫然无措了。 另一方面,心中则充满了说不了的欣喜。 他明白,自己和雪汀的一生,就在刚才那简单的两句话里定下来了。 两人相拥,心里是无限满足喜乐。 过了许久,君靖风才缓缓的道:“雪汀……” 他思忖着,想说,等他回到铁颜,立即提出要娶她。 但这话尚未出口,他已先打住。 募然间,想起了目前身处的奇特所在,虽然他剧毒已解,和雪汀在一起,绝无胆怯,但找到脱困之法总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那些柔情蜜意、海誓山盟什么的,都不妨暂缓。 雪汀力持镇定,慢慢坐了起来,一边整理着散乱云鬓,一边打量着周遭景致。 他们这一天从花海中出来,随即君靖风毒发,雪汀寻找解药,而后君靖风解毒,这些事情哪件都挺复杂,按理说,这会儿该是不早了。 看天边斜阳光芒收敛,唯余红彤彤一片火烧云,说明此时最起码也是黄昏时分了。 但,好似有哪里不对。 雪汀歪着头把那片火烧云瞧了半天,这才出声问:“君哥哥,你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君靖风茫然摇摇头,他还经历了一段昏迷,比雪汀更无法把握时间的流逝。 “那么西边在哪里呀?” 君靖风抬头一看火烧云,刚想随手指出,却忽然怔住了,和雪汀一起面面相觑:“呃……西边应在哪里?” 如雪汀记得不错,她觉得西边应该在这片火烧云的斜对面。 也就是说,这片明亮的火烧云之所在,不应是太阳落山的方向。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向另一个方向,这才是真正吃了一惊。 那边天幕深蓝,澄澈明净。 可是,这蓝却不是白天那明亮无暇之蓝,而是像大海的深蓝之色,虽则澄澈,却悄悄敛去了日间的光芒。 瞧这片天空,分明连黄昏都不是了,雪汀估计,以二十四小时计的话,这会儿起码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了。 只是由于那片火烧云面积广大,照彻了半边天空,他们才没在第一时间发觉到夜幕的降临。 这片火烧云从空中,一直燃到山谷,就落在三朵特大奇花的小湖之后。 “说不定这个湖后面,还另有蹊跷?” 君靖风皱着眉,一时想不明白。 雪汀心中已经一动。 温泉、火烧云,仿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君靖风站起来,本想和雪汀一同探险,但见她娇怯怯的一个身子,慵懒无力,这大半日光景,她虽然没有嚷一个字的累,可是体力显然早已透支,娇羞过后的面庞,也隐约透出了三分憔悴之色来。 君靖风便道:“小雪妹妹,你且在这里歇息一会,我到那湖后面去看看,那边倒底有什么。”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5章 空谷幽人 雪汀点头答应。 君靖风扶着她,到一块石边半躺半靠,叮嘱道:“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不会跑很远的,肯定听得见。” 走出两步,却又折回来,再问:“天有点夜了,你冷不冷,要不要披一件衣裳?” 雪汀忍不住笑起来,道:“没事啦。我不是三岁小孩,自己也会照顾自己的,你放心。” 君靖风看她的神情委顿,但神采尚佳,便也笑了笑,但跑回来握了一握她的手,道:“我马上就回来的。” 没等雪汀娇嗔或者别的什么,一溜烟已跑远。 雪汀注视他的背影,唇边扬起弧度,心里满是甜蜜。 这是初恋的光景,两世人,一辈子,雪汀到了这时候,才感到了人生的完整。 今后会怎样?他们是否能顺利得走出塔慕雪山? 出去之后,他是皇子身份,她还是北国的寄名公主。 倘若归南,她不过一介平民,两人如何和谐?他又如何娶她? 倘不归南,南北大战势将开火,她站在哪一边?他将如何自处? 就算他和她抛弃一切,不顾一切,她这身上的剧毒,将如何能解? 她若是二十五岁之前便撒手人寰,他却为两人相守付出绝大代价,如何能对得起他? 前途茫茫,充满未知。 可是,人生里因为有了他,变得异常充足,美满。 不管发生什么,两人携手,共同对待。 没有能难倒他们的苦厄。 她甚至对未来有些隐隐期待的渴望。 前方传来君靖风的大叫。 并不恐怖,只是无限惊奇。 倒也不像是欢喜。 雪汀留神倾听,依稀听得是:“火!大火!……火山!” 雪汀心头微微一凛,自从情迷之后的神思昏昏,霎时为之一醒。 眼前这个大湖后面,难道存在着一座火山? 是了,她早该想到了。 此处天气如此温暖,有温泉,还有终日不灭的火烧云。 雪汀眼光迅速瞥向那水汀之上的三朵巨大红花,火烧云映照之下,红得似血一般,可又从血红之中,隐隐翻出一层绰约莫名的金光。 “唉,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吧?”雪汀想到。 万年金莲无非是这红花的误传。它有足够的奇特和灵异,原也当得起神话传说,只是世人未见如此花种,未免以讹传讹。 塔慕雪山除了终年冰封以外,它的下面,却还藏着一座巨大的活火山,定时将会喷发。 葛真人登仙的时候,恰是一百年前,火山大面积喷发,将近持续三年才停止下来。 这就是为什么世人会见到三年不灭的大火,火山爆发时,不能靠近,只能远远观望。山人所知贫瘠,自以为是彤云满天。 而那火山面积极广,想必是这一座山头之火复苏了另一座火山,如此连绵不绝,且不断改换方位。 思忖间,君靖风跑了回来,他所说的,果和雪汀所思大同小异。 在湖的后面,转过山壁,有一个巨大的熔岩深坑,里面犹自烈烈燃烧着大火。 “好雄壮,好可怕!”君靖风带笑说道,“我都不能走近,稍微近前,你瞧。” 他抽出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笑道:“我这是站得远远的,把树枝掷出去,然后又拿回来,它就成这样了。” 树枝已半焦,受到火炙的一面,全数枯萎。 君靖风叹道:“哎,可惜这里没见着什么野兽,要不然咱俩打来吃,火种倒是天然。” 雪汀微笑着道:“你就想着吃。” 君靖风不好意思的摸摸肚子,笑道:“那果子一点不好吃,涩涩的,不酸也不甜,我简直太想念咱们前天抛弃的那只虎王啦。” 雪汀撇撇嘴,却没再嘲笑他。 她也同感啊。 眼下这里,有山有水有花,还有果实,倒也一时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 然而,若是长期困在这里,这日子的清苦单调不难预见,他俩终不成靠着几株草叶之上生长的果实过活吧。 她柔声道:“今天都累了,我们睡一晚,明儿寻找出去的路吧。” 脱困之路却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随后三天,君靖风和雪汀找遍了各个方向,试图探寻各种出路,都无功而返。 此处似是一座盆地般,象一只凹陷的碗,走到某个方向一定距离,就有天然的屏障来阻挡去路。 要不是壁立千寻,要不火山熔岩,要不是云雾缭绕望不见底的深渊。 君靖风曾有一次,试图攀援深渊,只不过十来丈,就无功而返,累得筋疲力竭,嚷嚷的抱怨:“那地方简直苍蝇都站不住脚!” 他们再向花海中行,这一走,两三个时辰,都没能出得来,先前摔下的花楼固然已找不到原路,而花海中时隐时现的小径,到了后来也已全数湮没,到处是密密层层的花,一步不能行。 君靖风和雪汀只得退了回来。 两人默默相对,无言苦笑。 好在连日来的探访,也看到成片树木,另外寻到了几种能吃的果实,比那草叶果实稍微美味一些,但吃得多了,也不过聊以果腹而已。 两人当然并不死心,君靖风日日独自出发探寻,雪汀没有武功,很多地方,君靖风尚能一试她去了只是累赘。 雪汀则在盘算着。 她入山的理由,就是为了万年金莲。 如今虽已证明那不过是个谬传,且奇花有毒,生人勿近。 对她的毒有用无用,她不确定。 可是,不能否认这种花是无比特殊的。 除开其毒性不谈,就是中毒时的微微发麻,发痒,这里头就很有讲究。 雪汀上一世所在的时空,医术发展相当缓慢,重调理而轻外科,几乎在两千年里面,手术外科没有任何的进展。 不过,雪汀在史书上看到,早在三国华佗期间,似乎就已有了外科解剖之说,华佗欲为曹操开颅,反致杀身之祸,一方面是说明当时这种手术骇人听闻,一方面则意味着外科已经发端。 但在华佗死后,外科医疗手段就此停滞,甚至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外科闻名的中医。 后人究其原因,是说随着华佗的去世,他所著的青囊书失传,其中一样关键药物麻沸散,由此也就失传了。 进行外科手术,没有麻醉剂,这是不可想象的事。后世的中国,居然一千多年里面,都没有再寻找相似作用的药物。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6章 柳暗花明 麻沸散的失传,并且找不到相替代的药物,这大约也是从前时空里,外科医疗手段停滞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雪汀盘算着她这个时空,大约就是前世的三国以后,两边发展轨道相似。 如果说之前有过麻沸散的话,现在可能也就不复再闻了。 她也确实未曾听过,这个时空有关外科之事。 今番奇遇,发现了这种不知名奇花,别的毒性或者药性,她无法断定,然而它有麻醉作用是很明显了。 所以,雪汀一早下定决心,绝不能够空入宝山而归。 君靖风每日里在探路的时候,她也没闲着。 采摘了大批的花朵,将它们晒干。 把自己原来的大毛衣裳,一一拆解出来,做成一个个包囊,用以装入这些干花。 最重要的,她当然不会忘记了水汀之上三朵奇大无比的红花。 在君靖风帮助之下,千辛万苦将这三朵花摘了下来。 很小心的未曾伤及花根,以便此花可以再次发芽、生长。 奇花旁边的异草,自然也摘了不少。 那些草叶有着旺盛的生长力,这几天两人吃了不少,可那些草几乎是今生明长,依旧欣欣向荣。 只不过果实生长比较缓慢,吃掉一颗,便是少了一颗。 雪汀也不知这果实有什么用,但在他们另外发现了普通果子以后,便不再服用这种草木果了。 最后,雪汀盯着温泉水为难。 事实证明,这温泉水解毒虽不彻底,可也是有解毒功用的,但具体的药性和灵性,自是她如今无法分析的,要是不带走一些儿尝试,未免太可惜了。 怎奈她身上并无任何盛水之物。 思之再三,把那个小牛角瓶子中自己的救命药倒出来,另外收藏,灌了一小瓶子的温泉。 非常少,但至少能带出去供进一步的检验。 当然,若然能出这里,探出一条明确的道路来,日后回来取更多的花草和水,便更加完满了。 她这里准备好了一切,君靖风那头却是日日空忙,毫无头绪。 愁眉苦脸,呈大字型瘫在草地上。 不知愁滋味的大男孩也终于感到了束手无策的苦恼。 拉着雪汀说:“小雪,雪儿,我可不想死,我要和你在一起,长长远远,长命百年。不,一百年还不够,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仰面看着纯蓝的天,叹息一声,委屈地继续说:“可是下辈子我就不记得你了,那可怎么好啊?” 雪汀微笑,拢拢他的额发,柔声道:“少想些虚无缥缈之事,先把这辈子过好吧。天无绝人之路,君哥哥,你不要急,反正咱们在这里,一时也饿不死的,慢慢找,总归有办法的。” 君靖风眼睛闪闪发光,伸手拿下了在他额上骚扰的纤纤小手,轻轻咬她一只小指头,笑道:“在这里,倒是多久也没挂碍。可那些果子我再吃下去,简直是要把我变成果子人啦。唉,好想吃肉啊!” 他伸出舌头,轻轻舔着雪汀的小手指。 雪汀又麻又酥,挣扎不回,格格笑道:“你想吃肉发昏了,难道要吃我的手不成?” 君靖风一翻身,就把她压在身底下,笑道:“对了,我想尝尝雪儿的味道,诶,别躲,你别躲,乖雪儿,你的唇,你的舌,……唔,你的……可抵三月肉。” 雪汀不满的嘟囔:“才三个月?” “唔……三年。”君靖风嚷道,“别跑别跑,我再尝尝。唔,小雪妹妹,你……好香啊!” 山谷不知岁月,但两个少年人情窦初开,其意如火,日日黏在一处,耳鬓厮磨,丝毫也不觉单调,反倒是日日生活在甜蜜之中。 虽偶然想起不能出山之苦,却也困扰不了他们多久。 只是雪汀始终是清醒的,保留着最后一方阵地。 君靖风情热忘我,也曾索要。 雪汀便摸着他脸颊道:“君哥哥,不要求得十分圆满。我俩死里逃生,屡有奇遇,已经很完满了,可要留着最后的一分空隙。若然是填满了,连老天都会生嫉的。君哥哥,我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一时之急,解不了燃眉之急。” 君靖风也懂得这个道理,也晓得雪汀的坚持,多少是由于彼此的年龄未到。 关于这个他有些糊涂,这个时代,成年人婚姻时间还不算丧心病狂,一般是在十七到二十岁左右。 然而,由于长年战争造成人口的压力,早婚幼婚绝不在少数。 这种现象绝不止发生在平民之间,贵族也是一样流行。 他的叔伯辈,几乎都是十三岁左右就初尝成人滋味了。 有一个伯父,诞下他的堂哥时,才十二岁。 而这位堂哥在十三岁半上头,也做了父亲。 未曾成婚之初,便先尝过男女欢爱秘果的是普遍现象。 君靖风已经十五岁了,向来不谙男女之事。 他热情活泼,精力无限,但是,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他把他的无限热情发挥在各种各样事物的爱好上面。 习武学文,游山玩水,跟着十六叔不务正业…… 直到遇见雪汀。 他虽然不太理解雪汀的坚持,可是尊重她。 留着最美好的日子,以待将来。 他要她做最美丽的新娘,他是最幸福的新郎。 心中虽是一千一万个乐意尊重雪汀,他的身体却不是那么听话。 几次三番火热难当。 更兼这个地方的天气,永远比三春里的恒阳还要温暖。 君靖风上蹿下跳,身上衣衫只剩得一件单衫,仍然燥热难当。 一不小心,扑通一记摔入水中。 他是手脚活动着摔入水里的,这一摔,摔得极深。 温泉水滑,触之生津,但在他燥热的肌肤上,倒也生出了一层爽快。 君靖风心里忽起一念:“这温泉有源头,有下游,只是两边都为山崖所截,无法通过。但是水下是否还有其他光景?” 他浮出水面,深深吸一口气,向雪汀笑着挥了挥手,而后缓缓沉入水间。 大约沉了有五六尺,前方水面开始变得模糊,光线蒙昧。 水流似乎也变得加倍湍急起来。 君靖风沉住了气,一点一点向前探摸,忽的脚上踩到了实地。 他试探着向前行,这一路曲曲折折,竟然走得极深。 周围光线变幻,忽然有了一线光明。 这一线光明,隐约在头顶。 君靖风呆了一会,心中计算着他行走的方位和距离,募然间大喜若狂。 一个猛子返回数尺,浮上了水面,大叫道:“我找到路啦,小雪妹妹,咱们这就可以出去啦!”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7章 三人行 当地面裂开之时,宗煜、阿幂,和窦文涛一起摔进了同一个深渊。 不过这个深渊,远不及雪汀两人摔下的那个深。 坠下几十丈后,宗煜听得下面传来一声水花,猜到是首先摔下去的阿幂,跌入了一片水里。 来不及思考什么,浑身一凉,而后骨头被深水撞得生疼,他也同样摔进水里。 跟着又是一声扑通,那想必是窦文涛了。 三人皆负绝高武艺,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各自寻着方向,一个个湿淋淋上了岸。 宗煜他们进入那个山洞时,还只黄昏时分,照说这阵变故也并未多久,但等到他们爬上实地,却发现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三人先都默不作声,宗煜心里一动,开口问道:“窦公子,你在吗?” 如他想象,他发出的声音曲折回环。 原来他们是从一个洞穴,掉入了另一个洞穴的水潭之中。 黑暗中只听得窦文涛微微哼了声。 宗煜道:“我们该怎样出去?” 窦文涛冷笑一声,有点无精打采的说道:“你忘记我说的了,活可进,死可出。我们出不去了。” 宗煜微微皱了下眉头。 从一个洞穴掉进另一个洞穴,他不相信这是由于人工布置的机关,纯属天然机关。 天然造化的东西,想必总能找到生路的。 只是眼前一片漆黑,黑得非常彻底,就连水潭的水光反射,都看不见。 他想寻找出路,倒也不太容易。 耳边听得微微毕剥之声,有一点幽幽的火光透出来。 阿幂日常伴随雪汀出门,因雪汀体弱,他是万分周全和小心,他身上简直是装着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戏法箱。 随身携带火折,就有事前用油布包扎起来的火折,每一折都能用上好几个时辰。 窦文涛心灰意懒的坐在水潭边上,浑身湿漉漉的,两眼无神,显是心中无措。 猛见火光,如见光明,他也是大喜,不由跳将起来。 阿幂持着火折,在幽黯的光圈冷冷瞧着他。 面上的太阳神面具,反射出无与伦比诡异的光线。 瞧得窦文涛突的一阵胆寒。 “找到雪汀。不然,死。” 阿幂冷冰冰的语音。 窦文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想大叫:这个鬼地方他也从来没有来过,鬼知道有没有生路。 但见了阿幂,竟然无来由一阵胆颤,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幂的精神状态,显然又不太对了。 虽说窦文涛从一开始露面,就是以一种敌对姿态来对待所有人,但是,对于宗煜来说,窦文涛还是他们所相识的世交。 既然有惊无险,他们只是被困住,眼下并无性命之忧,他便也想留下缓和余地,并不想以动不动性命来威胁作生死相争。 窦文涛本人也许不算什么,但他的后台、背景,结合了太多庞大而复杂的因素。 宗煜可没有与崔家、以及窦家为敌的念头。 面对阿幂略失理智的恐吓,宗煜斜斜跨出了两步。 这两步一跨,他便挡在了阿幂和窦文涛中间。 宗煜温和地道:“阿幂,你别急,咱们既然到了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总得齐心协力找到出路才是。窦公子对此地总比我们熟悉得多了,何况困境之中多一人的力量,远远比力量分薄为佳。” 阿幂不吭气,太阳神面具泛着冷光,直面宗煜。 他手上的火折那些光芒为四周黑暗所吸收,只有荧荧的一点微光。 以宗煜眼力之佳,也看不清楚阿幂的神情——他的神情只能通过眼神和唇型来判断。 然而,与他对峙,宗煜莫名感到一阵打从心底里而起的寒意。 背上更有激电划过。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失去雪汀的阿幂,无法同他讲任何道理。 阿幂一旦疯狂起来,他不确定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阻止他。 唯一办法,便是赶快寻找出路,转移阿幂的注意。 宗煜察觉到这一点,立即状若无意的飘身至窦文涛身边,微笑挽起他手臂,道:“我不相信以我三人合力,天底下还有难得住我们的困境。窦世兄,你说是不是?” 窦文涛看着他,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宗煜微笑起来,道:“这样罢,我们分头行事,但不要走太远,以保证在必要的时刻,我们还可相互联系。在容易辨识之处留下记号。阿幂兄,你道这法子如何?” 这个洞窟仅从他们说话的回音来判断,便是极其广大,深远难知。 因此,宗煜这也算是一个正当提议,并不算是把窦文涛和阿幂强行分开。 阿幂不语,手一扬,宗煜接过,是另外两支火折。 宗煜点亮火折,用心打量四周。 这是一个面积奇大的山洞,水潭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只不过,恰巧正对着上面摔落的方向。 只要水潭再小一点,或者再浅一点、再深一点,都有可能使人摔下来的时候,通过反弹之力而撞上四周的岩石,从而粉身碎骨。 宗煜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这若是造化之力,这造化之奇,也算是鬼斧神工了。 水潭以外,山洞的方围很大,黑暗无比,即使三人的火折堆在一起,也无法照亮五步开外,看不清楚更大的范围里还有些什么。 宗煜盯着那水潭看了两眼,忽见阿幂朝一个方向走去,他微微一笑。 这是把水潭比作了上方那个八卦,而阿幂探寻的方向,正是八卦生门。 和宗煜的思路一模一样。 不过阿幂抢先了一步,宗煜自然不能再作同样的选择。 他想了一想,很快又有主意。 “此间有水,水主坎位,窦世兄,你便向那个方向寻觅一下。” 窦文涛点头没有异议。 宗煜抬起手臂,看着自己衣袖为洞中之风吹拂起来的方向,或是巧合或是有意,那正是八卦中的巽门方向。 巽门主风。 他选择了这个方向。 一旦深入,这才真正的心怀戒惧。 这个洞之宽,之广,完全超出想象之外。 宗煜行了足有一刻钟,才隐约见着了另一个洞穴口。 黑黝黝的,仍是毫无光亮。 宗煜犹豫了一刻,随手在洞边刻下一个小小箭头,向内深入。 洞中依然有风,这个山洞里套着山洞,又深又黑,但火折不灭,行走之际更是感到呼吸通畅,说明洞穴一直是相通于外间的。 只不过,却找不到出口在哪里。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8章 曼珠沙华 宗煜尝试着以追寻风向的方式来寻找出口,纯属白费心机。到最后,仅仅是在洞顶发现了一连串的小小洞口,连个拳头都伸不过去,更别说供人通行了。 走完这个山洞,豁然又出现一个。 曲折往复,竟象是永无止境。 且看起来,所有的山洞都是那么相似,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动静,连最小的爬行生物或者阴暗处生长的植物也不曾发现。 起初宗煜还记挂着自己的提议,三人不能隔远,但是仅仅走出那个大山洞的范围,三人势必已经距离很远了,到这时洞中套洞,更是无法计算路程。 关键是,前方还不知出路,这时候退回去,是毫无必要的废着。 想着另两人若是遇到了绝路,自然会返回。 仅在一路上做好标记便罢。 宗煜如此想着,顺手欲在一道明显的岔路口留一个标记,手却顿然停住了。 这个地方已经有了两个小箭头标记。 而且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留下的。 宗煜缓缓直起腰身,一贯保持温和淡定的脸上,终于有了难得一见的凝重。 一两个时辰以后,分头行事的三人重又相聚在最初坠落的小水潭边上。 彼此无言。 大抵是由于失望,就连阿幂这会儿的气势亦有所减弱,再没有片刻前那随时暴起杀人的阴冷感了。 窦文涛叹息一声,满怀绝望,可是又不无幸灾乐祸道:“我早说过,生可进,死可出,你们偏不信。嘿,不用威胁我,杀了我,又算甚么,反正你们也活不了。” 阿幂没有接他几近挑衅的这番话。 他默然看着那个水潭,若有所思。 忽的托起一块大石头。 他一声不吭的,跳入了水潭。 由于手里举着大石头,水花四溅,而他坠落极深,这一跃下,就没有再浮上水面。 宗煜盯着水面,很久很久,直到那水潭因阿幂跃下飞起的水花都已归复平静,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 阿幂托着大石,身子不断向水下面沉。 越来越深,深得他已无法计算深度,深得连他内功深厚如斯,胸中也不禁由于缺少空气而阵阵闷痛。 但他终于脚踩到了实地。 这里还有水,水流的漩伏比表面上的水则要激烈得多。 阿幂分辨了方向,缓缓朝着水流方向进发。 一步,两步,胸中由于缺氧导致了剧痛,就象那块大石头不是举在阿幂手里,而是压在了他心口之上。 但阿幂不敢浮出水面再吸一口气。 他已经走出很远,远到早已超出那个小水潭表面的面积了。 所以,这时如果浮出水面,可想而知上面是什么。 他必须一口气走到底,或生,或死,直往无前,直至最后上天给出答案。 走下去,走下去,阿幂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几乎只是惯性在维持着不断向前的姿态。 昏沉中,他仿佛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水流仿佛是已经卷走了他托举着的那块石头,将他的人也缓缓托将起来。 他在无意识中,任由水流将他带向未知的前方,直至最后保存的一线意识亦然消失,归于彻底的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幂倏然一醒。 眼睛微微睁开,强烈的光芒立时射入眼底。 在黑暗里过于长久,乍然接触强光,猛地重又闭上眼睛。 他手足俱疲,浑身无力,一旦清醒,立时感到了胸口的疼痛,和方才水底下行走如压巨石有所不同,满心满胸的滞塞,似将随时炸裂开来。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想要抚平胸口的剧痛,却又疲累已极的垂下。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良久,良久,生死莫测。 头一侧,却有无数的清水自口中呕出。 眼前似又陷入黑暗,再一次的昏迷。 回复意识之时,感到有一个什么暖暖的、软软的东西,可又是非常粗糙和尖利,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还夹杂着一种特殊的腥味,十分烦人。 阿幂不假思索一掌拍出,耳边听到一声嘶鸣,跟着是庞大身躯落地的巨响。 阿幂一怔,冷醒的神智猛然间回到他脑海里。 他缓缓张开眼睛。 依旧是强烈的光线,灿烂夺目的阳光在他头顶毫不遮掩的挥洒着勃勃生机。 原来他已绝处逢生。 可这是在哪里? 阿幂一翻身坐了起来,第一眼便见着了五六步开外一只庞大的豹子,四肢蜷缩微微抽搐,身下一滩鲜血。 阿幂发了会楞才明白,想必是这畜牲刚才用舌头舔他,而被他一掌拍死的。 不过很奇怪,如果他印象没出错的话,这头豹子舔了他挺久。 这样的凶兽何以只是舔他,把他从昏沉的意识里唤醒,却没有像寻常食肉动物那样,把他当成新鲜食物一口咬下。 耳边,有汩汩的水流声。 阿幂侧头,见到一条河流,从他身畔经过。 不知从哪里发端,也不知流向何方。 阿幂明白,这条河的深处必定是与适才那水潭相通,他走在水潭底下,已因缺氧而昏迷,但水流的盘旋激涌,把他送上了河面。 沿岸两侧,呈现出奇特景象。 对岸,芳草如茵,鲜花杂陈,远处蓝天白云,银峰闪烁。 但当阿幂回顾他所处的这一边,紫色双眸不禁微微眯起。 这是一片山坡,山坡之上,大片大片的红花,在阳光之下,宛如血滴,宛如火烧。 起伏高低,无垠无止,竟似是燃着了半天的烈火,一直烧到天边。 最诡异的是,只有红花,而无绿叶。 花朵仿佛已经攫取了植物所需任何一点生命能量,没有分给它的同伴半分,无论是花叶抑或花根,都得不到半点生长机会。 只有盛开肆意的红花,开得猛烈,开至荼蘼,开得残忍而酷烈。 它熊熊烈火燃烧之处,寸草不生,寸土不容。 烧向远方,烧向天边。 烧向冥界的终极。 阿幂嘴巴张了张,半晌,唇边终于滑出了四个字: “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但有一个更为直观的名字:幽冥之花。 传说中黄泉之地,一无所有,曼珠沙华是唯一可见的风景。 红花接引生人归魂,通向幽冥之狱,以血色的鲜亮之姿,照进永恒黑暗。 滴血凄厉,地狱使者,预写着生人勿近的不详。 阿幂深吸一口气。 原来,经历了生死极限,最终只是来到了幽冥地狱的门口。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49章 地狱之火 阿幂慢慢站起身来。 在水底下,由于水流的冲击,他脸上常年戴着的太阳神面具已然被卷走。 那俊美到令人不暇正视的容颜,展现在这一片血红凄厉的光影之中。 长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襟,吹得他手足之上的银链微微琤琮作响。 在静谧的自然里,这种响声显得颇为奇异和怪诞。 阿幂一步一步,走入了花丛。 分开那密密匝匝的花朵,脚上踩过那些流血的花瓣,仿佛那是从他身体内流出的鲜血,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之路。 阿幂俊颜上有一丝迷惘,深紫色眼眸里却浮动着不安的气息。 猛地顿住脚步,弯腰俯身,手指所经之处,大片曼珠沙华在他手下萎顿、死去。 他重新又慢慢直起身来,抬起手掌,皱眉看着沾染满手的鲜红。 那是血,是血么…… 汹涌的血,受诅咒的,暗无天日,永远也得不到宁静和获救的恶血之汪洋。 阿幂感到烦燥,气息不定,不时隐隐有种凶残的暴念。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就是想要发泄,想要暴起,想要……杀人。 嗜血的残念在他眼内不定明灭。 阿幂不无痛楚地抓住了胸口,烦燥甩发。 这些奇怪的、残忍的、却像是原始的本来就蛰伏于他心底深处的残念,并非仅于此时而生。 打从进入塔慕雪山,去到那第一个幽暗黑沉的金仙洞,看见石壁上以陈旧朱砂所画的石画,他胸中就开始反复翻腾这样一些凶恶的心潮,日益难以克制。 那夜心血翻腾之际,月黑风高,毫不犹豫便开始杀人。 事后他无比后悔的是,不应该在雪汀眼皮子底下杀人…… 那女孩子多么干净清灵,似雪般无瑕,怎能让她接触到那样的血腥和残忍? 后来,他也看到雪汀悄悄将石画上的朱砂刮下一点。 他想雪汀大概是认为,那暗红如血的朱砂,是引发他心神俱变的罪魁祸首。 但并非如此。 走入塔慕雪山,每一天的深入,都能加深他一分恍惚。 十六岁的阿幂,自然是从未来到过这个地方。 可是,他又有种莫名的熟稔,仿佛这里,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召唤他,引诱他,深入,深入…… 不用金仙洞里暗黑背景下的朱砂石画,他也能随时嗅到血腥的气息。 那熟悉的场景之下,埋着他久已沉睡的记忆。 记忆?阿幂以为,那是他不需要的东西。 有记忆之始,他总是痛苦的,狂乱的,暴躁的,除了简单直接的杀戮,没有其他思想。 身在血池,污染不堪。 每天吞饮鲜血,是兽非人。 阿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是一个怎样残忍暴戾的怪物,是怎样一个嗜血如狂的恶魔。 直到宵风真人将他从血池里解放出来,直到……雪汀的血,和他的血,融合为一体。 他睁开眼睛,才有了第一线关于人和生命的新知。 他在雪汀身边,前无所有的宁静和欢悦。 碎空山一行,他得到更多更彻底的解放。 也曾以为,过往种种,已似云烟,他是新生之人。 但没想到,来到塔慕雪山,旧事如同噩梦,不期然进驻他的意识,他的空间,驱之不去。 每进深山一步,他都有一种更多的惶恐。 仿佛是他就此距兽更近一点,距人更远了一点。 但他不能说,不敢说。 不可以把这样隐隐的凶兆,告知雪汀。 不能把雪汀一起拖下痛苦不可自拔的深渊。 他只是每晚不眠,睁大了双眸,凝视深沉无边天幕,猜想他不可测的命运。 有时会近乎恐惧地想,是不是他和雪汀,终将走到人生的分岔。 身侧一道黑影掠过,卷起一阵风,还有一阵带着腥气的喘息。 阿幂转过头去,和三匹狼正巧面面相对。 三匹非常高大的狼,白毛披地,眼珠绿油油的,舌头猩红,爪子不安在地下刨着。 阿幂安静地看着它们。 很奇怪的,这一刻心里未曾涌起杀意。 也许是面前这三头不常见的白毛巨形狼的表示太奇怪了,它们凶恶地盯着他,却没有敌对之意。 反而,似乎眼里隐隐涌动着一种亲切,是那种遇到了同类的亲切。 想上前,却又惧怕着什么。 最终只是低低呼啸,如风般而去。 阿幂莫名的跟着它们的方向走下去,入花丛愈来愈深。 跟着,他又看到其他的凶兽,有虎,有狮,有豹,甚至还有身躯庞大得难以想象的白象,阿幂平生初见。 这些兽不管是否食肉性动物,看起来都比平常山中所能见到的愈加强悍,愈加凶猛。 然而,它们只是围拢过来,看看他,仿佛并无伤人之意。 阿幂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对这些凶兽也同样没有提起人与兽之间应有的戒备与仇恨。 倒象是他原本就不是人,而是它们的同伴似的。 “唏溜溜”一声嘶鸣,一匹白马飞快而来。 速度之快,从红火如火冲出来,如同一道闪电。 霎那间便来到了阿幂身前。 四足倏止。 一人一马,便如此静默的相对。 兽是没有灵智的,任凭此间的猛兽异乎寻常,但以阿幂适才所见,它们也都没有属于灵智方面的东西。 但这匹马却很奇怪。 巨大马眼瞧向阿幂,眼里涌动的,居然是说不出的一种复杂情绪。 生人勿近的戒备? 故人陌路的困惑? 老友重逢的喜悦? 马首侧了侧,忽向前,咬住阿幂的衣裳。 阿幂没有抗拒,跟着它往前走。 深入花丛,前后左右只是烈烈红火的海洋。 天气却随着他的深入而愈加炎热了。 简直连身上那件简单的直裰也穿不住了。 白马不断回头,似觉他行走太慢。 阿幂索性飞身上马。 马匹轻快奔跑起来。 红花拂在他颊边,如海浪般在他身后簇拥起伏。 猛然间前方一片空茫,曼珠沙华至此而止。 但不对,不是空茫。 阿幂瞧见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深渊。 火红的岩壁,火红的石头,深渊底下,燃着熊熊不灭的烈火。 地狱之火。 “这里……”阿幂哑声呢喃,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多么熟悉的场景,就像他从小维以生存的那个血池。 只是更大,更深,更……彻底。 紫眸间倏然闪过非人非兽的一道光芒。 火舌自地底升起,一直拂到他的脸颊。 它在召唤他。 向他预示着终朝的归宿。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0章 恶魔之火 是这里吗?是这里。 恶魔的孩子,终将回到恶魔的归属之地。 半晌,阿幂缓缓的呼出一口气。 难以扼制心中不停翻涌的奇异之念。 他缓缓抬起手腕,注视那枚小小的蠲忿犀。 雪汀给它起名如意玉。 平时,它有平定心神、收敛暴戾的功效。 为了让阿幂心甘情愿带上它,雪汀付之以辛勤,连夜给它打上络子,缀以两枚紫珠,使得这小小牛角也似的蠲忿犀更像一件绝世饰物。 然而他心里是明白的,任凭用多好的词汇或者外在来点缀装饰它,这蠲忿犀还是一件时刻用来提醒他、限制他的东西。 是一件禁物。 它的意义,和银链并未相差多少。 但他还是义无返顾戴上了蠲忿犀,时常吹奏,片刻不离。 如果他的宁静,能保证他和雪汀不相分离,即使让这禁制之物时刻限制,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喜欢那两颗紫珠,以金粉在上面描画了小小的肖像。 前后左右,喜怒哀乐,各是四张脸。 他的紫珠上面,有八个栩栩如生的小小雪汀。 看到蠲忿犀,目光自然而然便先投注于它下面的那两根络子,其上的两颗紫珠。 随即眼眸微微睁大,似乎爆裂开来。 这个地方很热,熊熊烈火,烧得普通人都无法立足。 然而,蠲忿犀上面的络子还安然无恙,这两颗珠子……却已经有了熔化的迹象。 它软趴趴的,失去了浑圆的初始模样。 其上之金粉,也就随之变得混沌不清。 紫珠能有多大,金粉在其上画出的八张面庞,原以精微细致而传神,这样一旦混沌,雪汀的脸就再也看不清楚。 阿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面色俱变,倏然伸手,握住了两颗紫珠。 这便是握住了雪汀。 然而,他手指所经之处,金粉象水一般融化开来,紫珠在他手下,迅速地变形,烊化。 终至无形。 阿幂呆了良久,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是雪汀遇到了危险?抑或是预示着他自己终将诀别? 随着紫珠上的雪汀消失无痕,阿幂感到,蠲忿犀上最后一丝平和的清凉,亦已消失不存。 他身子陡然一闪,眼中闪出一抹凶光,手指微用力,已将那只蠲忿犀扯落手腕,抓在了手里。 看看消失的雪汀,看看烈烈燃烧的地狱之火。 他喃喃道:“骗人的,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骗人的,骗人的,这七年来的生活,他以为的新生,这一刻都已不复存在。 他陡然大叫一声,把蠲忿犀朝着巨大的熔岩火坑里一把摔了下去。 它随着烈火而去,也熄灭阿幂最后一丝清明。 阿幂募然间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红花随着他凄厉的笑声簌簌发抖。 一拍白马,白马会意,转头朝着来路如电奔出。 一路奔至曼珠沙华边上,就听到一阵呼喝打斗。 阿幂抬目望去,看到了宗煜。 他和一只巨型猛兽在搏斗。 阿幂淡淡扫他一眼,未加在意,眼光逡巡,寻找着另一个人。 很快便看到了,窦文涛躺在河边的草地上,还昏迷不醒着,脸色青灰的难看,小腹高高凸起,一看就是喝了不少水。 他这样昏迷,不知有多久了,看来还是宗煜中途救了他。 阿幂这才将视线转移到一人一兽争斗的那边。 这头猛兽非常凶狠,形体巨大,样子非虎非豹,头上生了两只犄角,是两件犀利的攻击武器。 阿幂从没看到过这种动物。 它的战斗力,也是非常强悍,最起码是君靖风在塔慕雪山石林外杀死的那头虎王的十倍。 若在平时,宗煜也未必就怕了这种战力。 但眼下他刚从水底钻出,之前可能也经历了和阿幂一样的昏迷,显然也是浑身乏力。 他独力对付着那头猛兽,显得有些吃力。 转换腾挪之间,看见阿幂。 宗煜大喜,连忙招呼:“阿幂兄快来,我们一起对付这畜牲。” 叫了声,分了心,肩头衣衫破裂,被抓出长长一道血痕来。 青衫少年却只冷冷观望着不发一言,也毫无援手的意思。 宗煜不禁苦笑,情急之下忘了这少年和任何人不同,他的心思,外人从来看不明白。 他只得打起精神,加倍努力对付那头凶兽。 那凶兽剧斗之间,也是侧转了脑袋,看到了阿幂。 闪烁着凶光的巨眼之内,猛然掠过一阵迷惑。 它明显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阿幂身上,募然间扑上几步。 这么一分心,宗煜一掌着着实实击在它的脑袋上。 宗煜此时十成内力仅余三成,但这一掌打在脑袋之上,凶兽亦是挨不住,狂吼一声,翻身倒地。 宗煜想要跟进一掌,青影一闪,挡在了他和凶兽之间。 虽不言语,那架势一看就很明白:他是阻拦宗煜击杀猛兽,而不是帮助他。 宗煜微扬眉,不悦道:“阿幂兄若不愿插手,尽可旁观。” 阿幂仍然不说话,身子一侧,头一摆,示意他看左右。 宗煜打斗之时全神贯注,压根儿顾不上周遭情形。 此时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红如烈火的花海里,高低起伏,低呼轻叱,伴随着阵阵野兽的气息。 有簇簇仇恨的兽光,绿色的,青色的,火烧似的,一道道射出来,仇恨地盯住他。 他要趁机杀了那凶兽不难,但若是那凶兽一死,可说不上从那花海里头会扑出多少头凶兽出来。 以宗煜目前体力,就是杀这一头凶兽都属侥幸,更别提对付那么多可能是同样生猛的畜牲了。 阿幂转身,手轻轻抚在刚刚爬起来的凶兽额上。 他没说话,但是他的抚慰似乎有着神奇力量,那凶兽的狰狞咆哮渐渐平息下来,眼中凶恶的光芒也一点点收敛。 最终它只是低低呜鸣着,缓缓退入花丛深处。 花丛中更多的不同眼神、不同身形,亦一个个消失不见了。 宗煜松了口气,笑道:“想不到阿幂兄还有这样神奇的本领。” 阿幂依然不开口,扭头走开了。 宗煜虽然觉着这个失去了太阳神面具的少年,仿佛比平日里更为怪异,一时却也不及多思。 他从水底出来,还顺手捞了个人,出水之后,立刻便是一场大战,早已筋疲力竭。 更何况,三人掉落深渊已经足足一天多了,丝毫未曾进食,早就饿得头昏眼花,前胸贴后背。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1章 绝地 这也是宗煜刚才一见凶兽,就决意出手扑杀而不是暂时躲开的原因了。 反正阿幂一直是怪人一个,宗煜心头虽然有些警示,眼下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却还有很多。 坐在地上,调息一会,力气稍复。 宗煜首先设法唤醒了窦文涛,帮他把肚子里的水大量大量吐出来。 窦文涛人虽醒了,精神萎顿,比阿幂和宗煜两个人可就更加不堪了,躺在地上只是一动不能动。 宗煜探寻四周,瞧见了被阿幂出水昏迷时所击杀的豹子,大喜。 生火,烤肉。 一个时辰后,肉香飘满了花海草丛。 他和窦文涛一人分食一块,又撕下一块肉,远远掷给阿幂。 阿幂接过来,毫不考虑的咬肉大嚼。 宗煜烤肉分豹,这种行径倒也不算什么,这里的动物多半是大型凶猛的食肉动物,本身也是有着一条食物链的,只是在最初发现陌生人闯入时才好像显得同时跃跃欲扑。 而那豹子既然早已死了,即使宗煜不吃,半天功夫势必也被路过的野兽吃掉。 只有阿幂心里明白,这头豹子多少有些冤枉。 它虽是食肉性的,可这里包括这头豹子在内的猛兽,似乎都对阿幂没有敌意。 它在阿幂昏迷中以舌舔之,并非是意存伤害,而是似见到故人似的,想要唤醒他。 不料阿幂昏迷中臂力仍然惊人,一掌便打死了它。 但死了便是死了,阿幂不会因为误杀了它就不去碰它了。 在这个地方,不吃野兽,又以何维生? 万一困在这里久一点,这头豹子被吃完,阿幂还会一样毫无顾虑的另外去猎杀来吃。 他刚才出手阻止宗煜,那只是因为……相对来说,宗煜比那些畜牲更加不是他的朋友。 他可以杀生,宗煜主动出手,就不行。 窦文涛大口大口吃完了手中的豹肉,精神随之恢复了七七八八。 他开始仔细打量周遭。 窦文涛不是傻子,他心里明白,宗煜固然无心杀他,但是,在水底他即将沉溺的霎那,宗煜即使自身困难也出手相救,那是为了什么。 阿幂到现在也不再提威胁他生命之辞,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对此间环境完全陌生,想要出去,多一个人,多一重希望。 何况,那巨大无比兵器库的机关是他发动的,两人自然以为他即使对此地所知甚少,也会比他们知道的内情多一些。 对于阿幂来说,他始终牵挂着的是雪汀,现下三人生命无忧,可雪汀在哪里?她是否遭遇危险? 留着他窦文涛,不论有用没用,总之还多一线指望。 窦文涛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性命,如今都在阿幂那里悬着。 就看人家是不是对他还有那一线指望了。 可是,兵器库的机关他是发动了,坠落八卦以后倒底是个什么情形?窦文涛真是一无所知啊。 那个八卦有着各种各样的机巧,和程度控制,一般情况下,他以前处理某些棘手事件,都不需要把八卦开到极致。 那样的情形下,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开到极致的情况不是没有,其结果如何没有人比窦文涛更清楚了:那就是一切的失控。 他再也无法控制机关,也无法控制机关发动的后果。 通过那样情形掉下去的人,从没一个人能再活着出来。 试图打通机关秘密,而发动机关放进去的敢死小组,也同样没有人能够再活着出来。 准确而言,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从此世上就销掉了那号人物。 所以,窦文涛挂在嘴边的“活可进,死可出”,那并不仅是威胁之词。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窦文涛也会落入这个凶境。 他对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太多信心,反而倒是对两个同伴有些信心。 这两人武功之高,是他平生所仅见,而宗煜出身之好,学识之富,也远非常人可比。 他们在困境之中,所爆发的能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水底逃生,硬生生逃到了这个鲜花碧茵的所在,似乎就能证明他们的能力了。 窦文涛心想,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掉下来的话,也许就直接困死在第一重境地了。 纵然如此,窦文涛也是很清楚的,他不可能老是这样依赖人家来寻找生机,他必须展现自己一定的价值。 他凝神左右望去,先见右岸碧草,再看左岸红花,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 正巧宗煜开口:“这花,可是曼珠沙华?” 窦文涛点头,不由得脸若死灰,刚才小小一点生的希望和展现价值的雄心瞬间化为乌有:“唉,我们进入了曼珠沙华,我们竟然进入了曼珠沙华,这是有多不好的运气啊……” 宗煜淡然问道:“世兄可是来过这里?” 窦文涛惨然笑道:“来过?谁又敢说来过这个地方?来到这个地方,谁又能活着回去?” 他目光猛一收缩,喃喃道:“啊,除了……除了……” 宗煜道:“我们身处困境,正需合力互助。窦世兄,你有话不妨明说了吧。” 窦文涛笑了笑,随即又叹口气,说道:“我从不曾来到过这个地方,但是听见表妹提起过。” “表妹?”宗煜问,“世兄指的是崔三小姐。” “可不是,她曾对我提起有这么个所在,她说,曼珠沙华是引魂之花,是把生人之魂引向归途的彼岸,是人间通往地狱的唯一指引。” 窦文涛脸色青白,眼神微微恐惧的强调:“这里、这里,是通往地狱的!” 宗煜“哦”了声,不在意的微微笑起来,说道:“令表妹说得如此清楚明白,难道她曾来到过这里?” 窦文涛默然。 他和崔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而,那也并不意味着,他知道崔蕙的一切事情。 这位表妹野心勃勃,行事机密,很多事情,她自有主张,而且并不与他商量。 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只不过是表妹主张的执行人而已。 表妹所见过的、经历过的,窦文涛隐约感觉到,一定是比他要多。 然而表妹倒底经历过什么,她是否曾经来到曼珠沙华的花海而又平安出去,窦文涛毫不知情。 她如果没有到过这里,又怎会讲出那番警告之辞? 她如果来过而又安全脱险,岂非曼珠沙华另有生路? 很显然,宗煜就是这么想的,他毫不以窦文涛的恐惧为意,反倒是因此生出无限希望来了。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2章 暴起 三人开始分头行动,各自寻找着出路。 出乎意料,或者也没有太意外,几天下来,茫无头绪。 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天地间除了曼珠沙华,荒芜得可怕。 远远看得到雪山,但是,想要接近那些雪山是不可能的,中间都有大型的熔岩火坑所阻断。 那些火坑大都喷发着烈火,根本不可能靠近,即使是已经熄灭的,残留高温亦无法通过。 三人身负绝艺,除了阿幂骑着那匹白马以外,宗煜和窦文涛陆续也收服了各自的坐骑,用以代步。 但他们几乎踏遍了这块地方的每一寸土地,依然毫无所得。 这片土地的野兽们对这几个不速之客戒惧,仇恨,然而又无可奈何。 在意识到这些外来人武功很高,几乎没有野兽是其敌之后,这里的大型动物就对他们采取了回避以及群居的手段。 除了对阿幂,它们对阿幂仍然是那个态度,凶恶中透露着一些亲近,如果阿幂愿意做出一些亲近的表示,它们就很乐意靠拢他。 只可惜阿幂对它们也非善意。 几天后,当豹肉吃完,阿幂毫不犹豫又猎到一只虎。 猛兽们明白,这个让它们奇异有种亲切感的人,其实也是它们的敌人。 虽然如此,因为食物链是天成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这些野兽似乎也并未对阿幂改变任何态度。 只是,当阿幂一筹莫展,想要借助识途老马尝试找到出路时,这些凶兽亦无能为力。 它们原本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最后死于斯。 这些灵智未开的兽之意识里,没有比这片曼珠沙华更广阔的天地。 宗煜想到在雪山里曾经瞧见的虎狼之辈,虽然及不上这里的野兽来得更加强壮和凶恶,却比一般深山里的野兽都更特别一些,也都更凶猛一些。 他想,这不会是偶然的结果,外面那些动物,必然和这里的动物有着某种关联。 会不会是有生物跑出过这里,而在外面与普通野兽相结合,所以才有了雪山里的那些? 若是这个猜测成真,曼珠沙华之地当然可以闯得出去。 但是,眼下靠着这些灵智未开的动物,显然是得不到答案。 随着找寻的日子越来越久,他们的希望也在渐渐减弱。 就连宗煜,似乎也难以维持一贯的淡定从容了。 坐在河边,他淡淡地微笑着道:“除非,是跳下水去,在水底走上几十里甚至更长,或许在某个情形之下可能避开那些火山熔岩。又或者,从水里重新返回咱们来时的那个山洞,等待上面有援助。” 两个办法,都是几乎没有实行的可能性。 宗煜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瞥着阿幂那边。 随着尽快闯出曼珠沙华之地的希望日渐泯灭,尽快找到雪汀的希望也随之渺茫,那个青衣少年,愈来愈是沉默,他的气势,也愈来愈是阴沉可怕了。 有时候轻风拂过,阿幂的头发在风里飘荡,宗煜都有一种他将会立时暴起的预感。 窦文涛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几乎都不敢和阿幂的眼光有所接触,行动时有意避开那个少年。 尽管如此,偶然阿幂阴沉而暴戾的目光在他背上划过,都能激起窦文涛一阵自然而然的颤栗。 两人的感觉都没错,阿幂终于发狂了。 先是一阵狂笑,他把他身侧的花草,以及接近他的几头猛兽劈得东倒西歪。 轻飘飘一掌,劈向河面,激起数丈高的水柱。 那水柱在空中转折,倏然如毒蛇也似,朝着窦文涛闪电般蹿去。 “没出路,死!” 阿幂的声音低哑暗沉,不带感情的语音却透出一种疯狂。 宗煜明白,这几天,阿幂的煎熬实在是要比他和窦文涛大得多。 他和窦文涛两人仅仅是苦于无法找到出路,无法脱困,但是,曼珠沙华虽则单调,却不会伤人,这里还有着天然的食物以供最基本生存。 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两人都可以耐心的在这里过下去,不辍的寻找脱困之法。 可对阿幂来说,他一天不能离开这里,一天就找不到雪汀。 雪汀同样也可能在危难之中,随着日子的推进,雪汀安危的不乐观性就越来越大。 对于阿幂来说,他的生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雪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全部。 即使雪汀无忧,他也需要随时了解,掌握情况,而不是困在这不生不死之绝境,坐以待毙。 每过一天,阿幂的焦燥便增加一分,胸中的杀气便狂烈一分。 如果说,一开始还留着窦文涛的性命,那是还留着一线希望的话。 这么多天过去了,阿幂根本已经无法忍耐。 杀人,杀人,他要杀人! 屠尽世间之人,流尽世间之血! 才能稍缓他胸中恶暴之气。 眼看水柱狂轰而下,窦文涛闪避不及,只得硬生生的加以回击,然而他的反击根本无济于事,那水柱轰然一声,直撞到他胸口。 窦文涛鲜血狂吐,整个人向后飞了起来。 阿幂不给他半分喘息机会,第二掌飞身拍到。 轰!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两条青衫同时向着一个方向飞起,落地。 两人唇边,各自都已挂了一点血迹。 宗煜微微苦笑,尝试着调转内息,只觉得五内如焚,胸中气息时断时续,竟象是一掌被打乱了他的混元内力似的。 “阿幂兄,”他苦笑着,勉强说着他估计已经没什么作用的话,“稍安勿燥。我们身处困境,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阿幂充耳不闻。 他唇边虽也流着鲜血,但暴戾气势不变,那双紫色眸子,反而由于受到了强力的阻击而变得惊电般闪亮。 淡漠的唇,缓缓挑起一个浅淡弧度。 “挡我者,死!” 又是四个字。 阿幂根本不和你讲道理,根本也不和你有商量的余地。 在他眼里,人人皆可杀。 第一是窦文涛,引诱他们到了这种绝地,迫使他和雪汀分开的窦文涛,自是罪魁祸首。 第二便是宗煜。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反正他救不到雪汀,人人都该死! 轰!轰!轰! 连对三掌,每一掌,宗煜都不由得被迫向后退出十余丈,而每一掌,阿幂的力道却似乎比先前更多加了几分狂暴和汹涌。 宗煜暗暗叫苦,意识到自己绝对无法再接下阿幂的第四掌。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3章 虐杀 阿幂的兴趣显然也不在和他对掌,眼看宗煜的防御出现破绽,青影一闪,他已来到窦文涛面前。 毫不犹豫一掌轰下。 “住手!” “不要杀人!” 连着两下阻喝之声,伴随着窦文涛狂喷鲜血飞向天空的身躯,一起构建成一副凄厉惨绝的画面。 阿幂收了掌,这才看向发声之处。 曼珠沙华深处,不知从何时起,在哪里,出现了两道人影。 阿幂等三人终日探寻这片曼珠沙华,可说对那里已经非常熟悉了,两道人影出现之处,绝对是没有什么可供通行的道路。 这两人就象是凭空出现在花海之中。 鲜血的花丛,映照着两个倏然出现者的风采。 阿幂狂乱的眼眸,亦微微有所收缩。 这是一男一女。 男的是宵风真人,女的,则是纤长身材,紫衣翩跹,分明是崔家的三小姐崔蕙。 他二人平时都是绝世风姿容仪,但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却似乎都有一些儿狼狈,一些儿不自然。 宵风真人的麈尾,仅仅剩下一个柄,还可笑的握在手里。 羽扇纶巾的世外风度,混杂着稍稍散乱的气息,几缕头发随风乱拂,三绺长须也欠缺打理。 相比之下,崔蕙的情形就更加能用“不堪”来形容了。 她依旧是冷冷的表情,冷冷的一双凤目,微微抬起的下巴,线条优美的脖项,美得如同骄傲的凤凰。 然而,她青丝散乱,连一个懒人髻也是胡乱的打起来,犹有一半散落在鬓边。 衣衫不周,披上了一件宵风真人的浅黄外裳,大约上半的衣服已不能蔽体。尽管如此,半个香肩裸露在外。 水滴状的耳坠,伴着发丝落在香肩,说不出的狼狈,更有说不出的……香艳暧昧。 阿幂等三人瞧着这突然出现,无比违和的宵风真人和崔蕙,都有些失语。 窦文涛奄奄一息,抬手指着崔蕙道:“表妹,你……你……” 崔蕙脸色冷冷,但在窦文涛手指犹疑地从她身上转移到宵风时,她还是略略跨出了两步,似乎是有意距离宵风更远一些。 宵风的目光,更是不敢有分毫向她身上去。 阿幂紫色的眼眸里依旧波澜起伏,目光在两人身上微微一扫,淡淡发问:“真人,雪汀呢?” 宵风真人不知何以,这会儿明显失去一贯的自持和从容不迫,听得阿幂发问,他轻咳一声,苦笑道:“这个……为师也是刚刚来到此地,我什么也不知。阿幂,你和雪儿分散了吗?” 阿幂不语,歪头看他。 宵风有些不自在,正想寻些什么话来说,忽听阿幂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他还是得死。” 宵风一惊,见阿幂再度抬起手掌,雷霆万钧的力量,向着窦文涛轰然而去。 宵风真人大惊,喝道:“阿幂,你这是为什么,好端端何以杀人?” 出手阻止,他距离阿幂还有一定的距离,刚才也是远远喝止一声而已,绝未料着阿幂说动手就立刻再动手,当下掷出了手中那柄已经羽毛尽脱的麈尾。 这点力道在阿幂全力的攻击中哪有半点作用,在半空之中,麈尾便即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崔蕙也是飘身而起。 但她有所行动,立刻察觉到身上披着的那件衣裳随风而起。 崔蕙大惊,硬生生落下地来。 只在这微一犹豫之间,阿幂那惊天动地的一掌,早已劈上了窦文涛。 嘭! 只有最近的宗煜,来得及出手一挡,两人掌力,在空中相遇。 但阿幂掌力声势委实惊人,宗煜和阿幂接连对掌,早已处于下风,眼见得宵风真人出现,心中一喜,劲力又有所松泄。 岂料阿幂说发作便发作,他情急而起的一掌迎击,力道更是比之前弱了几分。 “啊啊啊啊啊!” 窦文涛惨叫声中,宗煜的青衫身影也已飘飞起来,竟是被阿幂一掌远远震开。 他落到地面,一个趔趄半跪在地,抬头,便见着阿幂身形如闪电,紧追不放连出几招,窦文涛那一个身子,在接连攻击之中飞到半空,硬生生的被击碎,四分五裂。 血雨哗哗的落下,落在曼珠沙华血红的花瓣之上,更增凄艳。 “天……” 宗煜喃喃的叫了一声,胸腹之间血气翻腾,再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血雨伴着碎裂的身体肉屑飞洒之时,宵风真人堪堪已经扑到,目睹如此惨况,他猛然之间,呆若木鸡。 良久,他不忍地将视线从那一堆血肉模糊那边撤回,转向阿幂,颤声道:“阿幂,阿幂,你怎么……你终于……” 一两个月前,和师弟擎电谈论阿幂的隐患之时,他的信誓旦旦言犹在耳,却不料,转眼已看到阿幂的狂性大发。 他若是惊怒之极杀了一个人还好,可这明明就是泄愤的虐杀。 不带半点人性的虐杀啊! “阿幂,阿幂!” 说不上是心痛,几年心血终究枉费;抑或是懊悔,当初就不该把这杀人的狂魔释放出来。 几番念头来回辗转,霎时在宵风真人的脑海里翻腾了无数次。 强如宵风真人,在经历了面对崔蕙一起的考验之后,紧接着眼看自己苦心孤诣培养和保护的人儿,在他眼前裂变、暴乱、失却人性,他也终于经受不起这轮番的折磨和考验。 没有受到任何冲击,宵风真人向前俯冲,张口喷出了一口血箭。 “啊!” 面对表哥窦文涛如此惨酷的死法,已经震惊得失去人色的崔蕙,目睹宵风真人当场吐血,紫衫少女募地惊醒一般,飞身上前,扶住了宵风。 “国师……”她叫,又怨又恨,又有难言缠绵情致的眼内,涌出泪光闪闪,“宵风,你怎么样了,你不要紧吧?” 眼见得宵风唇边血迹宛然,少女落泪,情不自禁伸手擦拭他的血痕。 宵风真人微微侧过头,稍一用力,崔蕙一怔,一张脸陡地通红,随即又化作雪白。 宵风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定定地瞧向阿幂,陡然浑身剧震。 青衣少年衣发飘扬,紫眸如血,然而,更有重要的一个变化:他手足之间的银链,不知从哪一日哪一刻起,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一点,之前的宗煜和窦文涛一心只记挂着如何才能寻到出路,都未加在意。 可是宵风真人明白,当这束缚着阿幂身体的银链消失,同时也就意味着,已经无法限制阿幂体内狂虐之气的发作了。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4章 魔化 阿幂……你!” 宵风真人喃喃再叫了声,脸色在极度恐惧中陡然间变得愈加苍白,眼睛失神地望着那个青衫少年,宛如在望着一个魔鬼。 “你……你怎么可以!” 青衫少年在斜阳里微微侧过了脸。 此时此刻,身材高大、俊美无限的少年,看起来确实像魔多一点,而像人少一点。 他走到了那堆支离模糊的血肉旁边,低下头,随手拿起一块新鲜人肉,放到嘴里,慢慢吮吸着那上面淋漓的鲜血,继而一口一口咬着那块肉,把它吞食进去。 他听见了宵风真人震惊的呼唤,又仿佛并没听见,只是侧了侧头,很奇怪似的瞧了宵风真人一眼,继续低头吃着属于他的饕餮大餐。 不但宵风真人,连宗煜和崔蕙,看到这种场景也是呆住了。 崔蕙并没有和阿幂有过深入的交往,然而,那少年的淡漠和俊美照样给了她深刻印象。 她无论如何没有想象,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雪汀,竟然豢养了如此一只吃人的猛兽! 至于宗煜,当然震惊更甚。 他与阿幂几次见面,同行日久,亦曾见他在金仙洞外悍然杀人。 可是,杀人是一回事,这样凌虐分尸、生吃人肉,这岂是一个正常人所能为之? 宗煜由不得将惮然的目光转向宵风真人,面色铁青,低低喝道:“宵风,你我政见不同,归属不同,这些也都不必谈了。但是你居然暗中培养这一个、这一个……” 他一时找不到措词,略过,又气又怒地道,“宵风你其心可诛!” 宵风真人脸色同样难看,面对宗煜质问,未曾回答。 宗煜咬紧牙关,并不期待宵风真人的回答。 他并没有如同擎电那般的敏锐和深刻,并不清楚阿幂魔化之后,将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但宗煜极端清楚的是,这个随时随地将会魔化、暴起杀人乃至嗜血的阿幂,绝对留不得! 眼下的力量,仅是阿幂一人,他就未见得是对手,更何况还有一个阿幂背后的宵风。 但宗煜顾不上计较这么多的得失,眼见得阿幂专心致志吃着那堆血肉,似乎暂时忘记身外事,宗煜猛地便出手了。 双手齐推,青衫凛冽,此一势用出了全部的力量。 就在宗煜出手的瞬间,宵风没有任何犹豫,同样也是击出了他最猛烈的掌势。 霎那间锁住阿幂各个可能闪避的方位,到哪里,都是致命一击。 天罗地网,无处闪避。 阿幂在霎那间的风狂雨暴中,终于停止了吞食血肉,他一点点抬起头来。 掌风拂起他衣衫和头发猎猎有声,阿幂的唇边一抹残血,更加奇异的俊美无伦。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出手围攻的宵风真人和宗煜同时接触到他的眼睛,心里都是剧震。 那双深紫色眼眸,平日里纵然深涵如海,偶有波澜,但多数总还是在传递着有关人的思想感情。 可这会儿,那双紫眸茫然,却冰冷;平静,却杀戮。 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的眼睛。 两大高手夹攻,即使天赋异禀如阿幂,亦不得不避其锋芒。 青色人形在掌力的飙风之间微微摇晃,化去部分力量,手上两块血肉变成两件暗器,分别向着宵风真人和宗煜打去。 宵风和宗煜不约而同被迫闪避。 阿幂在这一阵闪避中,身子渐渐升起,升起半空。 目光漫无目的,似乎已经不认识人了,缓慢而一字一顿: “你们都是害死雪汀的罪魁。” “一个个,都得死。” 人在半空,大鸟般扑下。 宵风真人立刻感觉到有异,大喝:“崔蕙,小心!” 从出现到曼珠沙华花海以来,他一直不与崔蕙说话,甚至连目光都远远的避开,但是,却于第一时间洞穿了阿幂真正攻击目标。 崔蕙早已严阵以待,但只眼一花,陡然青衫扑至,她竟然连躲闪都来不及,眼看身躯即将为阿幂所抓。 阿幂是如何对待窦文涛的,那一幕大家都还历历在目,崔蕙这娇怯怯的身子一旦给他抓住,哪里还有命在! 宵风真人目眦欲裂,怒吼:“阿幂!” 他的眼里,滚出了一颗泪。 只不知这颗泪,是为了崔三小姐,抑或为了那个他多年以来精心培养和保护的少年。 阿幂听到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似乎陡然怔了怔,转过头来,望着宵风真人。 恶魔般邪厉的面容里,瞬间有一丝丝迷惑。 仿佛宵风这声呼唤,唤醒了一分他不久之前都还残余的人性。 少年侧脸,任由长发披向他面部:“真人……” 就只缓得这一刻,崔蕙堪堪从那一掌魔爪之间躲避开去。 而宵风真人与宗煜,和阿幂同时对上了一掌。 三人各自身躯摇晃,各自喷出一口鲜血,显然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宵风真人退得更远一些,他原本心头饱受煎熬,进入曼珠沙华,又亲眼目睹了自己视之为亲人的少年的裂变,心神激荡至吐血,真力已经大打折扣。 阿幂看似已力竭,但在三人同时受伤这一刻,他的手掌竟然似乎是又向前伸长了一尺,依然抓向那个紫衫女子。 宗煜瞧得真切,这时候只有他距离阿幂是最近的,明知不敌,依然一横身,挡在了崔蕙身前。 阿幂的手掌,一把抓住宗煜。 以宗煜武功之强,竟然在他手底下顿然动弹不得。 他漠然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一贯保持从容不迫气度的贵族男子。 宵风此时,终于已然掐灭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喝道:“孽畜休得害人!我绝不容你为祸人间!” 口中念念有词,顿时平地风起。 宵风此时状貌堪称狼狈,外袍早就给了崔蕙,衣衫不整,连头发都已经在剧斗之中凌乱不已。 两手空空,从不离手的麈尾早已不复存在。 但是,他却仍旧像是握着一柄拂尘似的,大袖飘摇,脚踩七星方位,脸色严峻,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威仪。 这一番气势非同寻常,就连只保有一丝人性意识的阿幂也感觉到了。 百忙中似觉来不及对付手里的宗煜,将他远远掷了出去。 宵风倏忽间来到身前,猛地张口,就是一道血箭。 宵风已经吐过好几口鲜血,前面几次都是内力受损的表现,但这一次,仿佛有着绝大不同,阿幂俊美邪异的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畏色。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5章 重聚 宗煜被阿幂紧急间抛开的身体,高高飞起。 他竟是没有半点回手之力似,整个身子在空中划行,居然一动不动。 哗的一声,掉落在了距离几人大战所在不远的河里。 溅起一个深坑那般大小的水花。 而宗煜的身体则继续僵直不动地朝河水里沉下去。 “诶哟!” 奇怪的是,宗煜落水的瞬间,仿佛同时响起一点与这个肃杀惨酷场合不同的声息。 随着那声不算很响的叫声,有一道身影,伴随着水花冲天而起。 那道身影异常的手忙脚乱。 他怀里原本抱着一个纤秀人儿,但显然是被宗煜摔落河中刚巧砸中,他百忙之间也就顺手拉了一把那个不断沉入水底的人。 所以当他冒出水面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个,手上拖着一个。 他在半空手舞足蹈,不明情况的哇哇大叫,伴随着身上水花一阵阵飞溅。 而且他的叫声在这期间也没停止过。 “哎呀!” “不好!” “什么!” “了不得了!” “啊啊啊啊——” 最后一长串未叫完,这个家伙已经一头栽倒在岸边花丛里。 只是一瞬,随即跃起身来。 这家伙当然是君靖风,无时不刻,好象不是匆匆忙忙,手忙脚乱,状况频发的君靖风。 但也是运气极佳的君靖风。 他从花里重新跃出来,浑身稀里哗啦坠着水珠。 手里牵着的一个人被他放弃,怀中还依旧紧抱着,赶紧低头瞧向那个女孩。 “雪儿,雪儿,我的天,你不要紧吧?你没事吧?……你没摔着吧!” 女孩脸伏在他胸前,微微动了动。 君靖风大喜,叫道:“哈哈,哈哈,雪儿你没事,没事就好!雪儿你瞧,我们已经出了那个鬼地方啦!” 雪汀在他怀里扬起脸来,微笑着道:“知道啦。唉,君哥哥,我没被水淹死,被你折腾得骨架都散啦。” 君靖风傻笑道:“呵呵,我是开心嘛。” 想起了什么似的,左顾右盼:“咦,刚刚落水的那个人呢?雪儿,我在水底,没有瞧清楚,你可瞧见了么?我怎么觉得那个人很像是、很像是——” 接连说了两遍“很像是”,说不下去了。 他已经看到了被他一把捞起,顺手放在旁边的那个青衫人影。 君靖风大眼睛睁得更大了,抚着额头叫道:“哎呀,十六叔!真是十六叔!十六叔你怎么啦?你怎么会掉到河里去的?” 以宗煜的身手,即使掉进水里,又怎么会一点挣扎之力也无? 何况,从被他救上岸,宗煜也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僵卧着。 君靖风任凭如何的马大哈,也是瞧出不对。 他赶紧抱着雪汀扑上前去,等到看清楚花丛里僵卧的那人,脸色陡然大变。 宗煜一动不动,面如死灰,他衣裳全都湿了,但前襟处却可怕的残留着一个巨大模糊的血手印,显是胸口生生挨了一掌。 那原是阿幂将他抛出之时,百忙中在他胸前印下的一掌。 “十六叔!十六叔!” 君靖风放开了雪汀,着急的扑上前去,拚命拍打。 但无济于事,宗煜仍旧僵卧,似乎连气息都已断绝。 君靖风一上岸,就只顾到了宗煜,而雪汀的震惊更甚。 她目光扫视,已经看见就在不远处缠斗不休的两道人影。 秀目微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师父和阿幂斗在一起! 眼见得宵风真人衣发散乱,狼狈不堪,七星步位形成的阵法将阿幂牢牢困在其间。 阿幂边战边躲,然而他的神色,在雪汀看到的起初一霎那,竟像是不认得此人了一般。 阿幂发生了何种变化,雪汀说不清楚,但在见到他的瞬间,雪汀一颗心陡向心底直沉。 以她目力,也完全分辨得出,那师徒两个的搏击,绝对是真实而残酷的,他们分明是在以性命相扑! 怎么会这样?!…… 倒底,发生了什么? 雪汀脑海里陡地一片空白。 君靖风叫了几声宗煜无果,心头大急,跳将起来,正想找雪汀问计,随即也发现了不远处的打斗。 “这……” 君靖风同样的呆住了。 崔蕙内力稍弱,这个时候,空自瞧着宵风和阿幂两人相斗,她只能在旁干着急。 插不进手,甚至都无法接近两个人争斗的圈子。 目光瞥处,看到了君靖风,她不由大喜,忙叫:“靖风!你快上来帮忙!这个、这个恶魔——” 她指着阿幂,含泪颤声道:“他杀死了我的表哥,打伤宗公子!他!他已经不是人了!他居然和自己师父在打!”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乱七八糟,然而每一个字,都足以构成一道惊雷。 雪汀脸色雪白,从水里缺氧的情况下好不容易钻出来原就气息艰难,未曾调复,陡然听得这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的话语,忍不住身子摇摇欲坠。 便在这时,阿幂和宵风两人身形交错,雪汀不会武,分不清两人谁占上风,但是阿幂身形端凝,稳重如山。 宵风却是有些不支似的,接连退了两步。 看起来,似乎是阿幂很有可能击破宵风布下的那个圈子。 雪汀失声惊呼:“阿幂!” 阿幂的狂乱情绪愈来愈浓,激斗之中,即使一开始他还有些印象,和他过招的是宵风真人,是他不挂名的授业恩师。 然而他的银链已除,镇于其上的咒语随之消失,加上今天连杀了两人,并且吞食血肉,体内激血如沸,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他那狂乱魔化的气息了。 宵风真人在他面前飘忽来去,他双目如血,渐渐也已无法认清对面这个人。 只是凭着本能感受到对面的这个人出手着实厉害,仿佛他行动之间布下的那个阵法隐隐是他克星,阿幂百倍凝神对待,渐渐忘却身外,心里已无半分顾忌,出手愈来愈重,攻击愈来愈狠。 每一招,都似要将宵风真人重伤甚或立毙于掌下。 意念中,除了杀掉面前这个厉害对手,生食其血肉以滋养自身,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其他。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那翻江倒海一般的狂乱之中,募地似有微弱而清明的一线呼唤。 “阿幂!阿幂!阿幂!” 他有些茫然,似乎觉得这道微弱已极的声息有些熟悉,像是他心心念念也抛不开的。 阿幂不无迷惘的转过头来。 红花里,芳草畔,有一条俏生生的身影。 他染血的眸子里,顿然只剩下了这道身影。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6章 倾诉 紫色双眸有一霎那的空白,高速旋转的身体亦随之减慢下来,阿幂有些失神。 高手过招,岂容半点分心。 就在阿幂失神,似乎努力在回想些什么的时候,宵风真人的手掌已然印上他的胸膛。 这一掌发力凶猛,即使是阿幂也惊受不住,他的身子高高向后飞出,直直摔入了花丛之中。 “呀!师父!”雪汀失声惊呼,“不要啊!” 宵风真人急纵而上的身形陡然顿住。 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是杀掉阿幂的最佳良机,如若错过,就算是他的七星阵法也很难一直困得住那个魔化了的少年。 然而,不知何以,小徒弟的一声呼唤,还是让宵风陡然心悸,动作不知不觉慢下来。 花丛豁然一声,阿幂挣扎着从里面坐起来,一手按住胸口,嘴角和前襟都是血。 他的目光依然是迟钝的,先瞧瞧宵风,而后再次看向雪汀。 “雪……” 他轻轻翕合嘴唇,那模样是在呼唤着雪汀的名字,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宵风真人凝视着少年,忽然听到君靖风的哭叫:“呀,十六叔,十六叔死了!” 君靖风抱着宗煜上半身,确定他呼吸和心跳均已停止,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跳将起来,激动而狂怒:“阿幂,是你杀了我十六叔,是不是?” 崔蕙同时也尖叫道;“宵风,你这个孬种,你想就此收手吗?你可知今天放过了这个恶魔,以后将生灵涂炭!”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宵风真人猛然转头,嘶声道:“雪儿,很多事你不明白,阿幂……阿幂,他不再是昔日阿幂了。” 宵风真人痛苦的一字字吐出:“他,非死不可!” 群情激愤,却只有阿幂孤独地坐在那里,按住伤口一动不动,仿佛是戏外人一般。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颊边摩擦。 侧首一看,却是初入曼珠沙华时那匹白马,一直都不离不弃,这会儿,正在舔着他的脸,马眼里流露着真切的关心。 阿幂看看这匹马,看看宵风,再看看呆若木鸡、完全说不出话来的雪汀。 雪汀迎着他的目光,颤声叫道:“阿幂!” 阿幂身子一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喃喃道:“不,不……我……我没脸见你。” 抬手,袖子展开,阿幂蒙住了脸,而后,一跃而上马背。 马匹飞快逝去。 君靖风大怒,喝道:“你害死我的十六叔,岂能这么容易放你离开!” 他率先追了下去。 宵风岂能让这个大男孩一人单独面对危险,也没有迟疑,立即与崔蕙一起追出。 只剩下雪汀一人留在当地,满脑子仍然是震惊巨变的空白。 身边宗煜的尸首,不远处还有一堆可疑的血肉……仿佛都在说明什么。 但雪汀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这些。 她的阿幂,不会是所谓恶魔的。 阿幂和她分开,心理狂暴可知,出于保护她的心理,他出手伤人,这也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金仙洞外,便曾动手。 但是,这至多只能说明阿幂不够冷静,有点太容易下杀手,可出于保护人的心理而出手,就是十恶不赦吗? 在这里的所有人,无一个不是地位高高在上之人,谁不曾一挥手间,风云变幻、人命无常? 他们都是正义的,不需要对生命负责的,难道,换了阿幂,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呢? “不是,不是!”雪汀拚命摇着头,眼泪夺眶而出,“阿幂不是什么恶魔,他有缺点,冷血,我慢慢会告诉他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都会改好的。” 孤伶伶的少女,在空旷孤寂的花丛里,孤伶伶的对自己说着。 风吹草动,忽有一头异兽,就在雪汀眼前倏然冒出来。 宵风真人他们心神激荡之间,都忘记了这片曼珠沙华游荡着无数凶恶异常的猛兽,单独留一个雪汀危险已极。 雪汀陡然看到那么大的一头野兽,吃了一惊,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那异兽浑身皮毛金黄,威风凛凛,宛如神纵,比寻常的猛兽瞧去更加生猛数倍。 它看上去就象是这片曼珠沙华里的异兽之王,腾云驾雾而来,俯视着花海里那个弱小的外来人类。 但奇怪的是,它只歪着脑袋,仿佛是很好奇地打量着雪汀,朝天的两只大鼻孔动了动,如同在嗅着什么与众不同的气息。 它很快就表示出了对雪汀的善意,上前,用它那只大鼻子蹭了蹭小姑娘。 雪汀见到这样异兽,虽然害怕,但她被阿幂意变震惊的意外,震得整个心房都已麻木,她的害怕远远没有真实可能发生的那么强烈。 在木然的被异兽蹭了两下之后,她有些茫然,抬手摸了摸金色毛发的兽王,轻声道:“你怎么啦?你为什么独个儿在这里?是不是也是很寂寞,有话想要对我说么?” 金毛兽自然是不会回答的,雪汀反而倒是有无限话语想要倾吐,她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阿幂为什么要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从小就被银链锁着,从小就失去人身自由。很多人,包括皇上、皇后都想杀他,就连只见到他一面的南宫檀都想杀他,到今天连宵风师父也要杀他了。金毛兽,我的阿幂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为什么他们都不信?为什么他们要杀他?” 她无意间又看到地上的宗煜,忍不住目光微微收缩。 不管是为了什么,导致崔蕙口口声声控诉,以至宵风一副决心除之而后快。 然而,宗煜之死,怎么都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宗煜是南边铁颜八大家族中的佼佼者,几乎是宗家未来的继承人,身份之特殊、尊贵,绝非常人可比。 简单的说,这是一个惹不起的人。 假如说,阿幂杀死的是山里导游阿端那样的孤苦少年,事实只需更多善后即可——何况阿端也并不是绝无必死的理由,可他杀掉的是宗煜,这种情况立刻便复杂起来了。 这绝不是讨一个情,就能将就马虎过去的。 雪汀忍不住,把脸伏在金毛兽的身上,挨挨擦擦,哭了起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金毛兽当然是不会说话的,但它似乎听懂了雪汀的哭诉。 它慢腾腾的挪动步子,来到宗煜身边,打了个响鼻,忽然用它的獠牙把宗煜翻了个身。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7章 复苏 雪汀大吃一惊:“啊!你在做什么!” 金毛兽并未理她,继续用它的鼻子去凑近宗煜,也不知它是怎样使用自己的朝天鼻的,倏忽一下把宗煜托了起来。 然后,雪汀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置信的……看着金毛兽那张足以吞得下宗煜整个脑袋的大口,小心翼翼避开獠牙,碰到了他的嘴唇。 这是……金毛兽和宗煜在接吻吗?! 雪汀已经没办法保持清晰的思路,只能昏乱的、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奇景。 结果金毛兽仅仅是在宗煜嘴边碰了一下,宗煜嘴巴张开来,兽口里有晶莹的液体如珠子般落下,正好全部落进了他的口里。 雪汀捂住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曼珠沙华之地是一片幽寂的空气,万物生长规律与外界不同。 这里的猛兽都异乎寻常,当然其本身都有着特殊构造。 这头金毛兽堪称万兽之王,它的津液,便是人体急需的灵丹妙药,一个人不论受了多重的内伤甚至是毒伤,只要吃到它一点津液,就能起死还生。 金毛兽在这块地方高高在上,从不轻易施舍。 然而这里的灵兽因缘与阿幂有所关联,而雪汀与阿幂心血相通,所以灵兽们对雪汀亦天生有着亲近之感。 从雪汀焦急绝望的态度里了解到她想救醒地下躺着的这个人,金毛兽便无私的将自己津液贡献出来。 可惜的是雪汀并不知情,还嫌弃它这么无私奉献出来的宝贝…… 过得不久,雪汀感到有粗重的鼻息在她脸旁喷拂,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跳开,哭笑不得望着金毛兽:“你不会是想要把你的口水也给我吞吧?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吃啊!” 金毛兽仿佛是能听懂她的话,相当不屑打了个鼻鼾,大脑袋侧了侧,示意雪汀看过去。 雪汀这才想到去看宗煜。 他依然没动,可是,脸色却似比刚刚好转了几分,至少是有一些人色了。 更令雪汀惊喜交加的是,宗煜的胸口,竟然有了一丝轻微起伏。 雪汀大喜,猛的扑过去,拼命摇撼他:“喂,宗煜!宗煜!你没死,是不是?你没死!” 情急之下,她把跟着君靖风管他叫十六叔的称呼忘得一干二净。 宗煜被她一顿揉搓,嘴边再次涌出血迹,脸色痛苦,吓得雪汀如电般退开,再也不敢碰他。 但宗煜这一次吐血,是把胸口里淤积的死血吐出,反而是对伤势有益的。 他双目缓缓睁开一线,唇边再次浮起淡淡笑意,轻声道:“天可怜见,我可没死,小雪姑娘……你想救阿幂的话,此时为时尚不晚,赶快去吧。” 他昏迷若死之时,虽然一动不能动,可雪汀的哭诉,他大半还是依稀听到了。 雪汀得他提醒,紧张得跳起来。 是啊,宗煜没有死,八大世家最关键的人物没有死! 虽说阿幂可能还有其他杀孽,可能还有着其他麻烦,但这样一来,事情总是比较容易转圆了。 无论如何,她要阻止师父,做出亲手杀掉自己苦心培养的孩子的事情来! 雪汀已经猜到金毛兽深具灵性,回转身,拍拍金毛兽的背,焦急道:“金毛乖,你是不是知道刚才那几个人所去的方向?我要追赶他们,请你帮我。” 金毛兽有些郁闷的用它巨大的兽眼打量着雪汀。 它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对雪汀有着如此特别的情绪。 要说感受到雪汀与阿幂血脉相通,从而与十多年前的一个异人血脉相通,以使此间异兽与之亲近,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金毛兽是已经接近开智通灵的神兽,即便是血脉相连明显更加接近的阿幂,它一早就察觉到了,却也不曾轻易接近,这几天,仅仅是在一旁采取观望而已。 可金毛兽见到了雪汀,见到那个小姑娘孤孤单单一个人,绝望、无助的哭泣,它就忍不住想要现身,想要给她善意,安慰她、帮助她。 倒底是为了什么,金毛兽无法说得清楚,也许这冥冥天底下都交代不清。 也许……只是由于雪汀那孤单而闯荡的灵魂罢了。 灵兽都有特别的灵性,雪汀一出现,它就能感受到。 总之,它是无偿的想要亲近她,并且满足她的一切愿望而已。 所以,堂堂兽王大人,抵不住小姑娘那明澈、期盼的眼睛,不情不愿的屈起前肢,不屑的甩甩毛发,示意雪汀爬上它的背。 金毛兽异常巨大,雪汀掂足才能碰到它的大鼻子,如此把前脚屈下来,雪汀才可以勉强爬上了它的背。 金毛兽四蹄如风,向着曼珠沙华深处快速奔驰而去。 那边,阿幂骑着白马,已然回到了他第一天闯入曼珠沙华时的那个巨型燃烧着的火山岩洞。 这里的烈火,不知已经燃烧了多久,十年、百年,甚或上千年。 仅仅走近,焦炙的灼烧感便年面而来。 白马在接近熔岩之前,已经有所畏惧。 阿幂下了马,独自缓缓走到了下面燃烧着烈火的坑洞边上。 有风,从火坑底处卷过,烈火拂过他的脸颊,瞬间吹焦了他的几缕发丝。 阿幂一动不动的站着,眼睛里,有茫然,有波涛,也有痛苦。 “雪汀……她让我不要杀人,”苦涩的呢喃,“她说任何困难,都陪着我一起度过。可是,我没有做到……” 阿幂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天将蠲忿犀抛入火场的一幕,蓝色火苗瞬间燃起,一下子卷住他手足的银链。 那无论用什么的神兵利器,都无法砍断的银链,就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银链同时而去的,还有无限压制阿幂心灵的禁咒。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禁锢住阿幂了。 体内血液在沸腾,他无时不刻不感到,自己比前每一时、每一刻,都更加具有杀戮的愿望。 并非宰杀一个人、两个人,他要让这世间化为血的熔炉! 如果说还只有一个例外的话,那便是雪汀。 在最后的疯狂和屠杀来临之前,至少见到雪汀是安全的,生命无忧。 最后一丝清醒,在多日寻找出路无果,他心内已经绝望时消失弥净。 然而,无论如何料不到,就在他痛下杀手,向着心中的恶魔无条件投降之时,雪汀好端端的在他面前出现。 阿幂或许对于这世间的一切都已模糊了,却还记得对雪汀的每一句承诺。 以及雪汀对他的承诺:“阿幂,我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怕!你和我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他违背了承诺,遗忘了承诺。 他和雪汀,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今生无颜,再见雪汀。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8章 赫连勃勃 宵风真人、君靖风和崔蕙先后追到了熔岩边上。 阿幂并没有回头,依旧站在巨大的烈火边上,发丝被烧得滋滋作响,他的人奇异得染着金边。 这个神态,配上高大身材、俊美面容,使得他看起来如魔,又如仙,只不似尘世中人。 宵风真人低声说了两句,似乎是在关照某些围攻的诀窍。三人各踏住一个方位,全神戒备地盯着大火边的少年。 阿幂对此无动于衷。 宵风三人戒于他站立位置极险,一不小心,或者摔下去的就会是自己人,摔入那样的火坑,必定是锉骨扬灰。 因此,虽然形成了包围圈,却没有哪方抢先动手。 良久,阿幂动了动,他不看宵风,只把目光锁定在火场,轻声道:“真人,我有很多疑问。” 宵风真人轻微颔首,低声说:“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阿幂唇边淡淡浮起一个悲伤的微笑,说道:“真人,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我的身世,我的来历和过往,我身体里的血……我想要搞清楚,我是个什么人,不,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为什么我从一出生,就象是受到了全天下的诅咒,即使那样多的禁咒和压制,也无法改变。” 宵风看着他,目中有恻然。 “事到如今,是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了。” 他叹息着说。 “阿幂,你的母亲是赫连家族的女子,我想,这一点从你的紫眸上,你已经猜到了,与清河妃子、还有赫连诩一样,你们都有着一对举世无双的紫眸。” “赫连家族惯出美女和美男,而你的母亲,更是此中绝品,就算是清河妃子,也不能及她一二之风华。不但如此,你母亲也是我平生所见最善良、最纯真的女子,天底下所有最美最好最纯的化身……” 宵风真人说着,眉间陡然一耸,掠过一阵痛楚之极的阴影。 他竟像是站不住似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喘息一时,宵风真人才接着说道: “可惜,红颜薄命,你的母亲,却碰上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按照宵风的叙述,那就该是阿幂的父亲了,然而,宵风却不说是“你的父亲”,而是称“那个男人”。 “世人皆知,风云雷电所谓四大奇人。实际上,哪里是什么奇人,只不过是我们四个人从小在一个师门学艺,长大以后各自经历不同,颇得世人传颂,愈传愈盛,最后就有些神乎其神了。” 宵风话风一转,突然开始介绍起了有关风云雷电。 这四大奇人素来神秘,有两个出身名门,宵风的身世已属奇特,而剩下那个升雷,其是何人,何种来历,世人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宵风真人接下去解释道:“我是宵风,南方铁颜的宗蔼若便是阗雨,擎电你也曾见过,便是上次到访国师府的那位南宫檀,他是我们的小师弟,我们三个在世间风云变幻之时,小师弟还没有出师。至于升雷,也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因为他几乎没有用过这个名号。但是,要是提及他的本名,那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宵风略显憔悴的容颜里,微微现出了一丝苦涩,语音凝重:“他叫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两道声音同时惊起,君靖风和崔蕙失声惊呼。 就连在火边静听叙述面无表情的阿幂,也微微动了容。 “是……赫连勃勃吗?”他喃喃低声。 在阿幂有意识的日子里,赫连勃勃早已死亡。 但是,这个人实在是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 直到如今为止,他的名字仍然是大人用来威吓小孩百试百灵的法宝。 倘若小孩起夜、哭闹,其父母只消说一句:“赫连勃勃大王来了!他要看谁家小孩在哭,就吃了谁!” 那小孩必定噤若寒蝉,不哭不闹。 他有着无与伦比的俊美,也同样有着无与伦比恶魔的心脏。 他是杀戮之神,是妖魔派往人间的屠神,用以铸造流血的人间。 赫连勃勃同样出身于赫连世族,但他属于另外一支赫连王族,在他出生之时,这一支王族遭遇战祸,几乎被屠戮殆净。 赫连勃勃不知是怎样生存下来的,更不知如何学得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直到宵风今日的吐露,才知他竟然是宵风的同门师弟。 赫连勃勃顶着一个王族名号,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自然只能从底层开始打造基础。 他的才华很快得到了他舅舅,一个部落首领的青睐,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了他,赫连勃勃逐渐开始掌握权力。 谁都未曾料到的是,当赫连勃勃的地位一旦稳固,他就毫不犹豫地杀死了自己的岳丈和妻子。 他带着这一支力量投效了另一支赫连,也就是在九襄的那支王族。 他依然得到重用,并且娶得了赫连家身份最为尊贵的王女。 赫连勃勃不断征战,势力亦大幅扩张,这时他虽未在名义上反出九襄,但地盘日渐扩大,已经自立为王。 赫连勃勃率军所到之处,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极盛时期,即使另一位有战神之名的赫连渊亦不得不避其锋芒。 但是赫连勃勃的战果往往得不到巩固,他流血三千里征得的土地,往往只要在他带兵离开那个地方、转而去攻击下一座城池之时,就会马上平而复叛,高举归降其他国家或者部落的大旗。 除了自己强悍到无以复加的战力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得力的帮手,在他身边的人,几乎都只是听命行事的木偶。 于是,他的势力也无法无限制的扩张。 究其原因,是由于赫连勃勃杀戮过甚,无法真正得到人心。 他的残忍暴戾着实令人发指,以人骨建城墙,以人头作擂鼓,以女人为肉糜。 所到之处,哀鸿遍野,血浸大地。 尽管有着超强的武力,与世无双的战力,却始终不能完整的巩固势力。 赫连勃勃对此未加反醒,反而更进一步的凶残暴杀。 整整二十年,中州大陆的西北角上,都在赫连勃勃的杀戮和恐怖统治之下,那块土地,始终都在颤抖和掩泣。 直到,二十年前,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夜之间,赫连勃勃不知所踪,生死不知。 他所留下的大片土地和权力,在很短的时间内,亦被九襄赫连归拢。 从此,这片大地上,再也不曾传出赫连勃勃的丁点消息。 他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个嗜杀的恶魔,他已经死了。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59章 身世 阿幂轻轻念着“赫连勃勃”这个名字,紫色眼眸里波澜微起,他侧脸,寒声问:“真人提到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我是他的什么人?” 宵风真人注视着他,脸现苦笑,道:“他当然和你有关系,但是,我却不知如何来概括你和他的关系。” 这倒颇为意外,阿幂原本以为,在提到他的母亲之后,宵风所讲的那个人,理所当然是他的父亲。 不是父亲吗?那,倒底与他有何关联呢? 宵风真人道:“他是你的……创造者。” 阿幂眉毛轻扬,沉默不语。 但是君靖风已忍不住叫了出来:“创造者?宵风真人,你的用词好奇怪,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宵风真人叹了口气道:“这是由于,阿幂原不是透过正常渠道出生的人啊。” 听者皆自怂然,就连阿幂也不例外。 阿幂冷如坚铁般的面容微微一丝松动,现出错愕和……唯恐听见真相的恐惧。 他语音凄苦的喃喃发问:“那么,我倒底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宵风真人眼瞧着这个凄苦的青衫少年,怜惜和关爱的情绪,在他眼底内迅速地聚拢起来。 毕竟,这是他从小抚养、精心培育的孩子啊! 毕竟,这是他此生铭心刻骨般爱恋和眷念的那个女子所生养出来的孩子啊! 他真不想把残酷的真相告诉他,他真不想……把他逼入死境啊。 可是,若不这样做,难道坐等阿幂进一步的觉醒和魔化,难道旁观未来世界更大的一场腥风血雨、地狱人间灾祸的来临? 宵风缓缓地说道:“升雷是我们同门四兄弟中,天赋最高的一个,也是本事最强的一人。但是,师父常常对此忧心忡忡,说是看他的命相,升雷很可能将会造孽人间。师父有时候说,他不知道收养并且培育这个徒儿对不对?” “可是,他的疑惑,当时我们都没放在心上。除了升雷,我们其他几个,哪个不是少年情怀,哪个不是身世奇特,或者来历特殊,我们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同时也有着无比沸腾的热情。为世人所轻、所恨,在我们那时看来,那只不过是由于我们足以逆天的能力,不容于世罢了。” 宵风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苦笑着摇了摇头。 君靖风和崔蕙的神色却都是肃然。 宵风这番少年时的言语,这旁听两人都明白,那可不仅仅是少年轻狂那么简单。 风雨雷电有着怎样的掀翻世界的能力和奇才?别人不提,单看宵风可知。 他以一届世外之人,掌握着这片大地上最强大的一个帝国。 宗蔼若和南宫檀,何尝不是弹指间笑看风云的人物? 只是,他们三人各自有着各自的信仰,有各自所忠诚的信念,这才会被限制在一方天地之间。 而没有局限、不需要信仰的赫连勃勃,他以一己之力所掀起的惊涛骇浪,虽然,是一个噩梦,可是,也是一个前无所有的传奇啊! 宵风继续回忆:“那时,我们约定了,艺成出师,改变世界。我们四兄弟同心协力,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但这些誓言很快为现实所败。宗师妹和南宫师弟都有着他们庞大的家族,他们有着自己想要一生守护的东西。他们和我们所想要的,是格格不入的,我只是略为特出了一些,就不容于世家高门,被视为叛徒,而升雷师弟,他甚至连被这个世界承认的最初资格都没有。理所当然的,我们后来各自走上了各自想走的道路,而我们四人之中,我和升雷师弟的感情相对还是深厚一些。” “起初,升雷只是一个聪明快乐、天赋奇高的孩子,而在我们艺成之后踏足江湖,相继受到不同的挫折,我们选择各自不同,有的选择以家族为重,有的则弃世避难,就是我,而升雷,在历经患难以后,他选择和老天作对,和人世作对。” 宵风说着,缓缓摇头,慢慢地道:“世人提到赫连勃勃,总是说他忘恩负义,残忍好杀,自他杀害岳父全家以始。但是……但是……虽然那个手段是残忍了一些,我当时却还未曾由于这件事与他决裂。因为在那件事情里面,他所承受的痛苦也是无限的,唉……往事不堪回首,那也不必细讲了。” “后来他娶了赫连一族最尊贵的王女,那个女子、那个女子……” 宵风苦涩一笑,依旧坦然说了出来:“那是我此生挚爱的女子,可她选择了升雷,为此我不得不远避他乡。” “但我们都没料到,她一生的不幸由此而始。那时候的升雷,早已经走火入魔,利欲熏心,人类的感情在他眼里一文不名,只有欲望和野心,在他血管内熊熊燃烧。” “不管她怎么美,怎么善良,怎么全心全意爱着升雷,也无法再能改变得了一个丧心病狂之人。对于升雷来说,她都只是他的一件工具。” “升雷得到了一本秘笈,上面有所谓的真龙之血转移之法。也就是说,只要他能获得真龙之血,那么他就将获得整个天下!” “获得真龙之血,需要几个前提,其中一样,就是一个女体为载器,因此,他娶她,不是为了爱,而只是为了心底那个关于天下的野心。” “他以早就散佚的九鼎为器,以天下四大恶兽为咒,以他自身血液为媒介,以你母亲的身体作为承载,整整三十六个月,……他造出了你!” 加重语气,一字字道,“你从母体内诞生,但是,从血源来说,你与其说是他的孩子,更勿宁言是真龙之子,但同时也是恶魔之子,你的出生,就伴随着鲜血、黑暗、恶咒,和杀戮!” 这一番话,直听得君靖风和崔蕙骇然色变,听得阿幂面色惨白。 他似乎是有些失措,脚步不禁缓缓移动。 向着熊熊而烧的熔岩坑洞更近了些,离着人世更远了些。 “然而,他的天下大梦依然未可实现,这是由于,他得到的那本秘笈只是一个残本!” 宵风有些神秘地笑了笑,“我甚至怀疑,那秘笈是假的,是专门造出来为了使他上当的。” “无论如何,结果就是,他造出了真龙之血的孩子,却同时是一个恶魔的孩子。他可能为让天下一统,但更可能使血流满地,人间地狱!”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60章 恶魔的孩子 这个孩子才出生,甚至连眼睛都还未睁开,灵智都尚未曾存在,就……” 宵风低头,轻轻喟叹的低语,“吞食了他的生母,反噬了他的生命创造者。阿幂,这就是你。” 阿幂一直默然听着,到此时神色大变,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我……我吞食了自己的生母?!……我还杀死了他?!” 虽然宵风说明了,他不算是升雷的孩子,但他是自己的创造者,血脉相通,无论如何还能算是自己的父亲。 至于生母,少年从前在心境平和之时,也曾暗暗的想过,期待过。 他知道她是赫连家的女子,要不然清河不会对他表示出那么大的善意,然而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他或许假想过,母亲早已身故,但绝对想不到,母亲是随着他的出生而死,甚至,她是那样惨无人道的死去?!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一出生,就、就做这样的事?” 宵风笑了笑,神色里充满凄苦:“因为,我的孩子,你原就不是人啊。你甫出生,力量便大得惊人,不不,比你的今天更为强大,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给你加上禁制,你的力量完全没有限制。” 他眼神怜悯地看着他,轻声说:“但是不必太过自责,我的孩子,你那时做了什么,都只是出于本能,不是自愿,你根本都还不知人事。我的孩子,把你创造出来的那个人,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你替他承担了无穷的苦难。” 这一番安慰,效果却没有见得有多好。 阿幂怔怔的,终于,他那如血般的紫眸里光芒闪动。 他落下泪来。 虽然只是泪珠一旦堕下眼眶,便立刻为烈火所卷,无影无踪。 但他在哭。 他转过了头,不想再听这残忍到令人无法继续生存的真相。 是他,吞食了生母,是他反噬了那个创造他的父亲。 从一出生,他就背负了天底下最为邪恶的原罪。 宵风也在想着这件事,他想得更多的是他那心爱的女子。 升雷用以创造阿幂的日子,整整三十六个月。 那三十六个月里,那女子困在血池之中,尝遍了多少活着的痛苦? 她死了,死在自己体内所孕育出来的孩儿的反噬中,这或许对她来说,倒是一种永远的解脱吧? 宵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从此以后,世间不复有升雷,也就是赫连勃勃。我一直以为他是被你完整的反噬吞食了,只是一直有点想不通,你的银链从何而来,那上面有着力量最为强大的禁制。若非如此,你的力量得不到控制,早已掀起腥风血雨了。” 宵风转头看看崔蕙,道:“直至三小姐把我引入这道引魂之门,才算是弄清楚了全部的经过。” 崔蕙脸色苍白,嘴唇轻抿,修长的身形在寒风与烈火的双重夹击之下,显得异常单薄。 她开口,语音是一贯的冷漠、毫无起伏,话题却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这段故事还有后续,正和这片曼珠沙华有关,我来接下去说吧。” “崔家传承数百年,身在北方,尤其不易。家族的力量,随之而来的纷争,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 “上一代家主之位本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的父亲,不过感谢宵风道长,从那场围追堵截的战役里,我父亲得以脱疑而出。只是他尽管继承家业,却有多少人不服,而且他只抱着一个我作为嫡女,也让多少人心生不满。” “我父亲应对着一次又一次针对他和我的阴谋诡计,但仅仅一次疏神,在我三岁的时候,有人从他的保护圈里把我抢走,扔进了茫茫塔慕雪山中最可怕的传说之地,就是这片曼珠沙华生长的地方,俗称引魂之门。” “进入引魂之门的人,从来没有活着返回的。我那时只有三岁,连路都还不大会走,族人大概以为,我是非死不可了。” 崔蕙冷笑,道:“没承想我偏偏命大,这曼珠沙华里的动物又凶又野,吃人不吐骨头,可是那天大概是发现我的那头狼正好吃饱了,它看着我哭,觉得很好玩,就把我养了起来。” “我随着母狼生活了个把月,很快变得象只小狼。但我总有种感觉,这个地方并不都是花和野兽,而是有人存在的,他在窥探我,只是我找不到他。” “我尽管还很小,可是却察觉到这一点,越来越害怕,总是哭闹。母狼有点嫌弃我了,它跟着一头公狼远远的觅食去了,抛下我。” “直到母狼远远离开,再也不回来,我一个三岁的孩子,连最后的倚恃也没有了,怎么也不可能继续活着了。但就在这时,他出现了。” 崔蕙提到“他”时,仿佛有着很大的惊惧,一面说,一面还左右四顾了一下。 崔蕙叹了口气,道:“他长得很俊,身材高大,长发披肩,除了眸子是黑色的以外,几乎和阿幂长得一模一样。当然我那时绝对不可能知道,他就是外界闻人色变的杀人大魔王赫连勃勃。” “他挺有趣的盯住我,笑道:你这小东西也很奇怪,能在嗜肉的野兽口下逃生,还能感觉到我在暗中观察你。哈哈,反正我也无聊,小东西,你就和我在一起吧。” “就这样,我被他养了起来。他不太说话,看上去有点郁郁寡欢,每天都要离开很久,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探寻。他是在寻找逃出曼珠沙华的办法,这在我当时,当然也是不懂的。” “他有时候会很伤心,向天而歌,边歌边哭。哭完以后,就不太具有神智了,那时候他会指着我,狠狠的骂我,甚至打我。不过好在总是存着一丝灵性,将要打死我时,他就会倏然住手。” 崔蕙说到这里,歪过头,对阿幂一笑,“如今想来,那家伙一定是在骂你、打你,出生即反噬生父生母,哈,阿幂,我可是代你受了不少的苦楚。” 阿幂垂着头,低低道:“对不起。” 他这是在代替那个造孽的父亲认罪么? 崔蕙有些吃惊于他的态度,但没过多纠缠,接着说道:“不管怎样,我总算是与他相依为命,若是没有他养着我,我也活不下来了,如此的日子过了约摸半年有余。”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可直接下载】 第261章 秘密 半年后的一天,他忽然手舞足蹈的出现在我面前,大笑大叫。我从来没见到他会有如此的快活,只听他说:我找到啦!我找到啦!我可以走出这个鬼地方啦!哈哈,哈哈,天底下可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啦!我要统一天下了,我要做皇帝了,我可以出去了!然后便是一阵疯狂的笑大。” 虽然是反复在强调大笑、快活,但崔蕙的语音还是那么冷漠,甚至能从她波澜不起的语气里听到很多不祥。 “他笑着,舞着,很久很久,好不容易发泄完了,却突然蹲到了地上,开始呜呜的痛哭。唉,那时候我还小,理应是记不住这么多细节的,可他一个人高马大的伟岸男子,过去半年中他就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男子可以象他那样失态,不免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也同样由不得我印象不深。” “他蹲在那里,痛哭流涕,我听到他喃喃说的是:我找到了出去的办法,我也已将那恶魔孩子封禁住,找到了转移真龙之血的方法,天底下再也没有可以限制我的外力了,可是,这些我都得不到了,因为,我已经活不了了。” “他痛哭着,忽又仰天长啸,指住苍天大叫道:老天,贼老天,你跟我作对了一辈子,一辈子!哈,我想要东,你必然使我往西,我要什么,你必然毁灭掉什么,终于我斗倒了一切,斗败了一切,可是,贼老天,还是你赢了,我活不了啦,我活不了啦!” “我对他的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的样子好伤心,好痛苦,我小小年纪却也分辨得出来。我慢慢走近他,用自己的小手触摸他,想给他一点安慰。” 崔蕙慢慢垂了头,语气干涩:“他感觉到了,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会儿功夫,他变得又老又枯槁,真象是个死人一般。他看着我,突然眼睛里射出狂喜的光。他把我一把举到半空,重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我非常害怕,不由得哇哇大哭。” “只听他道:傻丫头,别哭,别哭,我可是给你一个天大的缘法。傻丫头,我一生横行于天下,到现在走火入魔在日无多,但我的惊天发现,需要有一个传承,你这丫头又蠢又笨只会哭,但却是我眼前唯一一个活人。所以,我只能把这场造化给你啦。嘿嘿,嘿嘿,贼老天,贼老天,你想尽办法和我办难,可是,你终究不能完全限制住我,真龙之血的那个孩子,我造出来了,而今天,我要借助这个孩子,留下另一半的希望。老天,贼老天,你以为你真能挡得住我吗?哈哈,哈哈,就算我死了,我也留了个火种在世上。” “他喋喋不休,喃喃自语,我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忽然感到背脊一凉,他竟将我身上的衣服都剥除了下来。” 叙述至此,崔蕙忍不住身子微微一缩。 宵风真人注视她,目内有怜悯,在她难得流露出女子怯态之时,他动了动,似乎很想上前帮衬她一把,终于是生生地忍住了。 崔蕙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唇边微漾苦笑,眼眶微微泛红,继续讲下去: “紧接着,他把我紧紧按在他的膝头,留我全裸的背部于他。背上一痛,这个、这个……恶魔,他竟然在我背部上面开始刺起了不知道甚么东西。” “这个过程很长,很长,痛得我骨碎心裂,我不停的哭,不停的挣扎,可是哪里有用呢?我只能任由他折磨,慢慢哭着痛着就晕了过去。” 崔蕙叹了口气:“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获救。原来是这恶魔把我放在引魂之门的入口,我父亲这大半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的希望,我一出现,他就把我找到了。” “背上还是很痛,过往如同云烟,但我虽是三岁小儿,由于经历不同,却提前懂得了很多事情。” “我从镜子里看见,那恶魔在我背上刺出了整整一张全面的地图,是曼珠沙华的地图。世人只知,曼珠沙华可进不可出,但若是借助这张图,曼珠沙华秘境将成为他的后花园。这个后花园里,他放置了转移和掌控真龙之血的秘密。” “我还不太明白,这东西具备什么价值,但也明白这个绝不能轻易让人看见,于是从那时起,我就非常排斥其他人的接触,哪怕是洗浴换衣,连我的乳母和丫鬟也不能接近我。好在我们那样的大家庭,素来讲究规矩,亲情和亲热是第二位的,我才能一直保守秘密。” “我想这地图留在我背上终归不是事,太危险了。那时我已慢慢长大,手下有一个信任的心腹丫鬟幸枝,凡事我对父母乃至表哥不可说的,对她都毫无保留。当然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她的帮助。” “在她帮助下,我把地图完整的复制下来,随后,用火炙之法,把整个背部烧毁。就算让人再见着我的背,他们知道那上面的图价值整个天下,却也无法再看得清楚。哼,那个人临死前说什么要和老天作对,留下一个希望,可是,我就偏不让他如愿。这个秘密,我把握了,可绝不会让世人知晓。” 崔蕙身上披着宵风真人一件道袍,她一直是用手按着,说到这里,垂下手,任由道袍滑落,慢慢转身,让在场几个人都能瞧清楚她的背。 她自己的衣服在不知什么情况下已经破裂得不能蔽体,是以,宵风道袍一落,人人都看清楚了她裸露的背部肌肤。 三人同时变色,即使是宵风真人,已经看到过她的背,这时也仍旧于心不忍的转移了目光。 崔蕙的背,青紫延绵,沟壑丛生,坑坑洼洼。有好几个地方,由于刺于背上的图刻得太深,毁去之时,一直刮到了深入骨胳,有垂垂白骨露了出来。 无比丑陋,无比惊怪。 难以想象,如她这般养尊处优的世家千家,竟然拥有着这样一个背。 崔蕙重新把宵风道袍披上,转过身来,若无其事,看着阿幂笑道:“阿幂,这就是你的父亲,那个真正的恶魔,给我留下的纪念。”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m.txt2016co㎡)可直接下载】 第262章 纵身 阿幂没有说话。 崔蕙缓缓道:“阿幂,为了我曾受的痛苦,为了表哥,也为了绝不能有第二人与我分享天下的秘密,我要杀了你。” 阿幂默然一会,转头看着君靖风道:“你要杀我,是为了宗煜?” 君靖风紧皱眉头,显然这一刻心情复杂,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幂再次看向宵风真人,低声说:“真人,你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杀我?” 宵风眼角略略抽搐,道:“你背负真龙之血,是天下有野心之人追逐的对象。然而,这又势必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连升雷,你的创造者都被你反噬,所以,尽管觊觎者众,却是无法控制你或者转移真龙之血。然而留着你,始终是一件非常危险之事,你的力量会随着逐渐长大而复苏,等到有朝一日你破除了禁制,你不是人,所以不具备人性,天下同时代表杀戮,那么,到了那时,你就会彻底成为一个没有人性的血魔。” “但你同时,又是无辜的。你的创造者该死,想利用你掀起腥风血雨之人该死,可你——” 宵风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道:“而且阿幂,你有母亲,你是有母亲的人啊。她如何的爱你,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宵风显示了他脆弱的一面,无奈笑着道:“我和她见过一面,那时她怀了你,将近三十六个月了,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是她求我,要保护你。我答应了她。” “但真正让我下决心把你从血池里救出来的原因,则是由于雪汀。她所中的伤,只有真龙之血可以返魂。” “更重要的是,通过雪汀,我似乎……呵呵,我以为,找到了一个能够真正限制你,或者说让你真正成为一个人的方法。你和她血脉相通,心灵相通,雪汀的灵魂有异常人,她可以带给你巨大的平静,她也可以把你未来无限的力量转移到安全的所在。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和她在一起,可能真龙之血一辈子都发挥不出来,却也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宵风叹了口气,缓缓道:“可是,直到上回南宫师弟和我见面,他提醒我,你身上的黑暗气息并没能够好好的压制下来,最关键的,雪汀这小姑娘,她有气,但气运不够强,最终很可能压不住。” 宵风低下头,轻声道:“我也是从那次起,才意识到问题可能仍然存在,非常严重。我和南宫檀约定,倘若、倘若你有了一些不好的迹象,我、我——” 咬咬牙,最终狠心说了出来:“我不能眼看着你涂炭生灵,不能成为那个造成未来天下大难的罪魁!阿幂,我必须在你未曾完全复苏的前提下,必须在你还有最后一些弱点可以为人控制的情况下,抢先动手,杀了你!” 对宵风来说,亲口说出杀了阿幂,始终是件为难至极的事情。 阿幂对他来说,有着太多太多的人生和感情的纠缠。 阿幂的创造者是升雷,就算他早已魔化,可是,他曾是宵风肝胆相照的同门兄弟,危难之际性命相交。 阿幂的母亲是宵风一生所爱,他为她隐世出家,他为她一生不沾情爱,他答允了她,许诺了她,为她保护她的孩子。 到了今天,更有雪汀。雪汀和阿幂这两个孩子,早已紧密关联,知己知情,雪汀断然不能接受阿幂的离开甚或死亡。 就算是他自己,这些年来,看似淡然,但曾经用过多少心机在阿幂身上,为了他的成长、为了多一点人性和自由,宵风曾经付出了多少…… 阿幂对他来说,是他的孩子,是他真正的孩子。 他不忍他在眼前死去。 但是这又如何呢? 阿幂已经有了明显魔化的迹象,下手杀戮,惨酷异常。 接下去,他只会一步步更加嗜杀,更加狂化。 更何况,阿幂现在来到了曼珠沙华秘境,即使掌控真龙之血的方法唯有崔蕙知晓,但也担心阿幂发现机密。 想象一下,阿幂这样一个日益魔化之人,加上真龙之血,如果他继续存在于世,那他将来将要掀起的腥风血雨人间惨祸,甚至是赫连勃勃亦无法望其项背的。 事到如今,倘还念着一点情义不肯下手,这就是迂腐的不明智之举了。 宵风真人眼眶发红,心里却已拿定了主意,不等阿幂再表示什么,他向着君靖风和崔蕙作了个示意。 三个人各自踩住方位,眼看,再一次围攻发难。 阿幂看到了对方的攻势,却是无动于衷,最后问道:“真人,如果……如果我已醒了,如果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你还是一定要除我后快吗?” 宵风真人缓缓摇摇头:“阿幂,你才出生时,就反噬父母,那不是你的过错。但是,这之前的出手,你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杀孽,是你在独立自主情形之下的杀孽,这和从前全然不同。” 宵风叹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不能冒险,阿幂,你的发作,是由于失于雪汀,或者太过紧张她,你看到她,似乎又清醒了。但我不能够保证,在将来的日子里,你还会不会失去雪汀,在将来的日子里,你还会不会受到相同的煎熬和诱惑。阿幂,有些错误可一不可再,知道是错了,那么必须赶紧中止。这可能甚至与你本人无关,你明白吗?” 若雪汀听到这番话,或者也可能无言可答。 这就是典型的止损啊。 原来以为这是一支底部的股票,值得挽救,没想到事实是跌跌不休,在不清楚股票的真正底部之前,割肉清仓,那是最好的方法了。 阿幂点了点头,良久无言。 宵风真人三人脚下已然开始不断变换移动,阿幂突地向后看了一眼。 看向了曼珠沙华的深处。 这一眼,隐含无限深情,无限眷恋。 “雪汀……雪汀。” 他低声念了两遍她的名字,就在宵风和君靖风纵身而扑的那个瞬间,青衫少年移动了。 向着万丈的火岩熍坑,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即使宵风真人事前所做的预案,也是合三人之力,将他逼入火崖,这是最经济,也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攻击方案。 但,眼睁睁目睹少年主动跃入火崖,这种感觉却与先前决心所预估的心情截然不同。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3章 别离 猛兽的低低咆哮,倏忽而至。 一团金光带着身着白衫的雪汀,卷风似的扑到。 雪汀人在远处,看到了他们,便扬声大叫起来:“宗煜没死!宗煜没死!师父,求求你,不要杀了阿幂!” 雪汀即使明白阿幂魔化另有原因,但是,她仍将宵风不肯宽恕的理由归结为首要是由于宗煜之死。 既然宗煜没死,事情就不曾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此,在遥遥一瞥三人围攻之势已成,她就大叫了出来。 可是,就在她声音甫起,却看见了阿幂的身形,向下一跃,陡然消失在视野中。 雪汀呆住,却依然随着顿时不受大脑控制的叫完了那一句。 君靖风闻言,果然身形一滞。 他有点不可置信的回头,骇然问:“十六叔没死?这是真的?” 可雪汀顾不上回答他,金毛兽如风,已经奔袭至火崖边上。 一万丈的深渊,一万丈的烈火,似乎还能隐约看到少年跃下的青影。 火苗如同千条万条喷吐着毒液的毒蛇,瞬息便将那条显得伶仃的青影吞没。 仿佛那少年仅仅人在半空,就已经被高温所融合,了无痕迹。 雪汀驱金毛兽在火崖边上,看到少年消失的最后一幕。 她徒劳的伸出手来,想哭,眼内才有湿意,却已经先被火热的炙烤气息所熏干。 “阿幂!阿幂!” 她呢喃轻声,恍如置身一场噩梦,不敢相信,从她五岁起陪伴于左右的阿幂,就此离开。 怎么会?怎么会? 那个少年,身世神秘,天赋奇高,他有着俊美无双的面容,还具备着无与伦比的才干和能力。 雪汀犹自记得,宵风真人和阿幂之间的对话,阿幂的认知对于南北大势,是她所自愧不如。 那时她想,阿幂的雄才大略,只要得到公平的平台,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无二闪闪发光的星。 弘愿寺的坟场,当那个小和尚叫出“潜龙在渊”的时候,雪汀其实是有点相信的,不但如此,还有些小小的窃喜。 在她看来,阿幂正是如此人物啊,有一条潜龙,悄悄潜伏于她的左右。 万万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塔慕雪山之行,毁掉了阿幂,毁掉了一切。 “阿幂,阿幂,”她轻声说,“我不要什么万年金莲,我不在乎能活多少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多一点,更多一点时间。阿幂,阿幂,要是我们没有进山,那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阿幂,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极端痛苦,落在各人眼中,各自感触。 宵风真人完全能体会到她的痛苦,他自己也是一样的心痛难当,不住在想着,该当如何来劝慰这个小姑娘。 崔蕙是三人中最为冷淡的,阿幂跳火崖而死,免除了她心腹大患,她在塔慕雪山已经没有顾虑,甚至在考虑着如何出山,出山以后的行事计划了。 君靖风则最为纠结。 他才与雪汀定情不久,虽知阿幂的情况特殊,雪汀对他有特殊依恋,但亲眼目睹雪汀这种痛苦,他心里又是酸涩又是苦,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君靖风还记挂着另一件事,雪汀赶来的时候,所大叫的:“宗煜没有死!” 君靖风犹豫片刻,即使在这时问不相关的事,会惹起雪汀不满,他却也是不得不问。 “小雪妹妹,你刚才说什么,十六叔没死?他真的还活着?他在哪里?” 雪汀慢慢回转脸,用一种不太热切的目光看着他,淡淡道:“是的,他没有死,还在河边,你去看他吧。” 君靖风大喜,随即听到雪汀又说:“不过,连他是死是活都没搞清楚,你就大叫大嚷着要报仇,是不是有点可笑?” 君靖风为之一滞,满腔喜悦恍如被浇了一盆雪水也似,呆呆的看着他。 宵风真人上前,拍拍他的肩,微微叹息:“傻孩子,宗煜之事和阿幂关系不大,宗煜没死这是天大的好事,你赶紧去,小心救治。” 君靖风点点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下所有言语,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宵风真人温和地对雪汀道:“此间事已了,雪儿,咱们想办法回去吧。” “此间事已了?”雪汀忽然笑起来,说道,“师父,进塔慕雪山是为我寻找万年金莲吧,可找到了么?” 她是故意拿此话来噎着宵风真人。 宵风真人叹了口气,没说话。 崔蕙却道:“雪汀姑娘,你还是有所收获的吧,你师父纵然没有拿到万年金莲,但是他为你一片忱心,难道你就都可以不顾了吗?” 雪汀不由得低下了头。 几人没再多作耽搁,回到了河边,看到宗煜。 宗煜虽然是活着,但伤势极其严重,连移动起来都得小心翼翼。 看起来,这么重的伤势,不是休养个三年五载,别说是内力恢复,就连身体都很难复原。 为了他的伤,众人也势必是要越快离开曼珠沙华秘境越好。 离开秘境的方法,崔蕙有,她在前带领。 站在引魂之门门前,雪汀跳下了金毛兽,拍拍它的背,轻声说:“大金毛,有道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送到我这里,咱们该分手啦。” 金毛兽用它的大鼻子摩擦了她几下,状似亲昵。 而后,突然直着脖子吼了一嗓子。 众人不解其意,但见曼珠沙华深处,另有一头金毛兽倏忽奔至。 这头金毛兽长得和雪汀所骑的这一头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形体较小,就似一匹马的高度,雪汀可以直接伸手够到它的脖子。 看起来,是它的子侄后辈。 那头小的金毛兽跃至雪汀面前,前蹄屈下,这意思很明显,是让雪汀骑上去。 雪汀愕然,回头瞧着那头金毛兽王。 它通知人性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温暖的笑意,獠牙扯住雪汀的衣衫,把她往自己的子侄辈背上拉。 这头金毛兽王在此已久,虽然,它不会再离开这个秘境,却将自己的子侄赠给了雪汀。 离别,连兽亦知情。 崔蕙在催促,雪汀一咬牙,翻身跨上金毛之背,随着底下通灵坐骑的一声嘶吼,向前扑出,她再也未曾回头。 雪汀、崔蕙以及宵风真人一起回到烜城,而宗煜因受伤之重,君靖风决意带他赶快回到铁颜。 崔蕙答应一路派人护送,保证他们的安全。 君靖风临别,回头再看雪汀。 这一次的别离,是再也不能够如同前几次,是短暂的离别了。 再相见,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将是何种情形,又将会如何面对?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4章 战争 崔蕙等三人尚未走出塔慕雪山的范围,已经遇到了前来寻找的崔家人。 在崔家人的传话中,宵风才知,外面的事情,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宵风真人从镐阳至煊城,由于并无其他要务关心,而理顺四大家这条线才是最重要之事,他的行程不快,路上走了有一个多月。 其后,和崔蕙一起进入塔慕雪山,被崔蕙引入曼珠沙华秘境,在此耽搁了半月有余。 前后算起来,宵风真人作为国师,离开京都镐阳超过了两个月。 这也不算太长的时间,何况宵风真人在临走之前,提前安排好某些大事,以确保在他离开的期间朝廷无虞。 万万未曾想到,准确地说,就是在他进山的这半个多月里,风平浪静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朝廷兵发四路,攻向乾江下游的铁颜肃州城。 由于消息来得突然,而且只在近日之间才发生,以崔家消息之灵通,也还未能打听到具体的起因、经过等等。 宵风真人得知此消息,自是极为吃惊,但传来消息的是崔家的消息网,宵风不欲与崔家过多纠缠,也就当作是并不在意朝廷的决定一样,听听而已,未加细节上的打听。 另一方面,雪汀的状况也分走了他的部分注意力,使得宵风感到非常担心。 雪汀从一出曼珠沙华就病倒了,出山的这两三日,一直恹恹伏在那头小金毛兽上面。 宵风临时采了山里草药给她煎服,起色也不大。 宵风当然明白雪汀的病因,她在此趟塔慕雪山之行中,体力和精神都消耗至某个极限,这是已经承受不住的迹象。 有鉴于此,宵风真人行事之际,敏感部分便有意避开她。 雪汀不曾第一时间得知沧浪向铁颜开战的消息。 直至回到煊城,把雪汀安置到崔家好好调养,宵风真人这才仔细打听消息的来源,战争的源起等各种详情。 副使顾鸿明早已回京,但宵风的使节团还有不少人在,煊城官署,之前更多是处于崔家和朝廷夹缝间两边观望,在双方确定联姻之后,宵风也可以直接利用部分力量而不虞崔家有何不适反应。 他听说了战争起源的整个经过。 原来沧浪和铁颜隔乾江而治,双方久未开战,上下游两边的驻城及驻城,未免打消了许多戒心,不但平日里和睦相处,就在日常生活中,也多有交互。 乾江下游,开交城和肃州城,双方的战略位置很微妙,虽说是隔了一条江,实际这片水域十分狭窄,双方十分接近。双方有许多互市交易,就在乾江上面进行。 军方是不允许公开这种互市交易的,但多年来风平浪静,此种行为屡禁不止。慢慢的,两边军方对此都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姑息态度。 偏偏意外就发生于不久之前。 双方约定了在乾江上进行某项数额较大的交易,不料沧浪这边的几条船一旦开出,数日不见归来。 沧浪军方感到惊异,在下游展开搜寻,只找到了两条搁浅的破船,陆续又发现了当日互市士兵的尸体。 此事非同小可,当即飞报朝廷。 若在平日,这样的飞报自是先到宵风真人手里,由他来做调查和调停,才会进一步上报,并呈述如何处理的方案。 但宵风真人不在朝,这件相对也不算是太大的事情就直接上达了天听,并且意料之中的引起了朝廷高层的愤怒。 他们认为必是铁颜暗下杀手,存心挑起祸端。 此事不担涉及国家纠纷,且在朝廷中好几位高官的怂恿和煽动之下,关系到了更敏感、更复杂的民族间纷争。 元符帝取信了这种说法,为之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发兵四路,攻打肃州城。 当然,这次发兵由于决定得十分迅速,事前军备等未作准备,元符帝采取了秘而不宣的思路。 军队虽则发出去了,可是并没有公开宣战。 因此,宵风这边能打听到四路军马的详情,也颇费一点手脚。 四路大军分别是,三皇子恒王秦烽率军三万,并任前军大元帅,大将军赫连渊率兵二万,大将军尔朱拔山率兵二万。 最意外的是第四路军马,竟然是由现授军职的赫连诩担任,率兵一万五千人。 军需后备皆在开交城当地筹备解决。 四路大军总共是八万五千人,加上开交城当地常驻三万,共是十一万五千人的一支浩荡大军。 而铁颜肃州城里常年驻军不足二万。 这一役,就是想以飞速拿下,一举攻占乾江下游的有利位置,然后方决定下一步兵事步署。 元符帝显然是有野心的,老元勋贺挺之此事并未率军首发,但是他被任命为后方大元帅,显然是在紧急准备着一些什么的。 整个过程,不复杂,听上去,其实更象是一场精心算计的局。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场战争却是朝廷七年来重大举措里,唯一甚至未曾知会宵风真人就悍然采取的行动。 亦是宵风真人七年来,唯一未曾参予的重要军事行动。 况且还是如此重要之行动,是沧浪和铁颜开启了多年未有之战衅。 元符帝避开了宵风真人,显然原因并不仅仅是由于宵风出使在外那么简单的。 宵风真人把前因后果打听清楚,唯有摇头,一声苦笑。 但事不宜迟,他决定立即出发回京。 翌日亲往崔家辞行,同时也看望雪汀,雪汀病得不轻,他想让雪汀继续在崔家调养复原。 有一个暗中的原因他不曾明说,朝廷的事情变得很复杂,七年来第一次超出了宵风掌控之外,他有点不想让雪汀回去,跟着他陷入更多的麻烦。 然而,雪汀看见宵风真人,却是一下子惊呆了。 连带崔府上下,曾在百花会目睹沧浪国师大人风采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宵风的样貌,于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化。 他的年龄,很多人并不确切,总在五十上下。 但年龄从来不是宵风真人的障碍,他的样貌,从来都是如同具有飘然之姿,凌越于俗人之上。 宵风真人或许并不是一眼俊美无俦之人,可他那风度,常常让雪汀记起上一个时空里,唐代诗人王维有一句诗,“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5章 衰老 什么形容外貌的词汇,用于宵风真人,便是俗,他天生就是高出于尘世之外的。 仿佛宵风真人一直便是那样的,他固然不年轻,但也从来不会老。 然而,当雪汀一眼见着师父,猛然发觉,不老的师父,他竟尔是在一夜之间迅速的衰老了! 依旧是飘飘衫袖,依旧是微笑从容,依旧有着睿智的眼神和脱俗的气度。 可是,宵风老了。 须眉皆苍,皓首白头。 雪汀震惊地看向他,不知说什么好:“师父,你……!” 宵风真人微笑着,神色从容,如同往常一般摸一把她的脑袋。 “师父……” 雪汀喃喃唤着,眼内有泪,迅速的涌出来。 阿幂身死之时,雪汀没有哭,或许是眼泪为烈火所烧炙焚干,或许是她的伤心已经无法用哭泣来发泄。 但这一刻,她哭了,手足无措的哭了。 她实在不知道,除了哭,自己还能怎么办? 拖不回的年少幸福,挽不住的青丝留影,甚至留不住她纯真无瑕的初恋。 “傻孩子,你看,为师可不仍是好好的。”宵风微笑着,温声道。 他的气度依旧是超拔出群的,须发的皓白从另一层面上来说,甚至更让他仙风道骨,看来几乎如同仙人。 可是,那不一样。 “师父,师父!我不要!我不要!” 雪汀越来越难看,牵衣顿足,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一腔泪,倾尽了从少年蜕变成长的惨烈。 世外高人的宵风在小女孩的哭闹之下,一时显得有些无措的手忙脚乱。 “唉,唉,傻孩子。”他道,“别哭,你别哭啊。” 脚步细碎而轻悄,从内间奔出来。 宵风仿佛预知到了是谁,尽管还在不断安慰着雪汀,为之擦拭泪痕的手指猛地一僵。 崔蕙长发披肩,紫衫潦草的出现在厅堂里。 崔蕙回家以后,便有无数要事待理,尤其是表哥窦文涛之死,她只带回了一堆难以辨认的血肉。 窦文涛虽则寄居她家,与崔家的关系之深,隐约早已超过了与窦家。 可这些都是在出事之前的表象。 一旦出事,窦文涛这样重量级的人死去,其严重性、为两个家族带来的地震级别的影响,可就远非以关系一言形容以蔽之了。 即使强大如崔蕙,一时也有穷于招架之虞。 她回家以后,丝毫未能顾得上仔细打听朝廷的变故,光是家里的事情,足以让她心力交瘁。 因此她歇息得很晚,也难得未曾准时起身,听取家族汇报。 ——事实上,勿宁说她是难得一见的采取了鸵鸟姿态,她是有些害怕每天应对她所早已熟悉、但倾刻之间翻覆面孔的族人。 只是再也未曾想到,宵风真人很早上门,向崔世勋辞行。 并且,从下人如临大事一般的低切交谈里,崔蕙敏锐地捕捉到了宵风可能发生了某种异常重大的变故。 她不及细思,顾不上摆她崔家三小姐权高位重的什么姿态,甚至,顾不上好好梳洗,直接披一件从来不穿出二堂的长衫,她就这么垂发裸妆的跑了出来。 迎面一眼瞧见宵风,震惊到无以复加。 宵风还在微笑,只是笑容已显得有些僵硬了。 崔蕙右手死死抓住门框,象是无力站定一般,斜倚着门框一动不能动。 手指如此用力,关节泛白、泛青,然而,指尖处,却悄消的渗出了血色痕迹。 “你,怎么啦?” 半晌,她终于低低涩声地问。 宵风迅速地整理了心情,重又表现得从容不迫,微笑着道:“人都是要老的,三小姐,这是人之常情而已,没甚么特别的,你不必为此多挂心。” 雪汀瞧着这两人的表情。 她不清楚宵风和崔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打走出曼珠沙华秘境以来,宵风真人就总像是在回避着崔蕙。 崔蕙虽未表现出什么异乎寻常的举动,然而偶然之间望向他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 那夜崔蕙单访宵风,雪汀便知,崔蕙有些特别的情愫。 但是,这种情愫也无非是小儿女心湖间偶然泛起的涟漪。 如崔蕙这般的人物,家族、事业,在她意念里远远要比人间普通的情感来得重要。 她对宵风小小的一点与众不同,是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的。 只是,雪汀觉得,在塔慕雪山里,一定是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情。 她现在还不能判断,只望观望。 宵风真人并未和崔蕙进行更多微妙意义层面上的纠缠,没多久便将话题引向他此来的正务。 他向崔世勋,同时也是和崔蕙委婉的解释:原定他将在煊城,负责皇家婚事的既定流程,但由于京都有一些特殊事宜,他决定立刻回京。 并让崔世勋无须挂虑,很快便会从京中另派一位重量级大臣,来解决未尽事宜。 宵风原本是想说,要把雪汀留在煊城,直到她调养康复。 但雪汀听锣知音,宵风刚开了个头,她就坚决地表示,要随着师父一同回京。 宵风说:“我此行行程较快。” 雪汀含泪笑了,说道:“师父,你可是真把我当做那等雪砌的人儿了。雪儿不离开师父,我和你一道回京,你说什么都没用。” 宵风无法,况且雪汀失去了阿幂的随身保护,他原也有些不放心,雪汀坚持,他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了。 与崔蕙告别时,宵风真人深深一揖,道:“三小姐,你节哀顺变。以及,不要多想,恒王出征,婚事不会延迟,京中很快有人接你上京。” “节哀顺变”,似乎是指窦文涛之死,但这件事他们都已知悉好多天了,旧话重提,只是宵风了解到崔蕙目前处境之难,因而有此一言安慰。 但在崔蕙听来,这“节哀顺变”的下面,还藏着其他深意。 她看着宵风真人,眼神脉脉,似乎是有一些激动的情绪需要发泄,但最后只是归于平静。 “我没什么,”这位世家三小姐冷冷说道,“国师你保重,咱们不久再见。” 宵风不想答复这般莫名其妙的话头,没有出声。 走出很远,雪汀小小声对宵风道:“师父,三小姐一直在望着你。” 宵风不回头,淡淡道:“傻话。” 雪汀于是也不再作声,但忍不住回头望。 烟尘四起,崔蕙的身形已有些模糊了,可她还是那么挺拔的、固执的、孤寂的站在崔府大门边上。 雪汀可以感受到她复杂深远的目光。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6章 回京 宵风真人此行甚速,不过,出于使团的威名和官仪,当然也不可能就像是江湖人士日夜兼程那般,不顾一切的赶路。 何况,沧浪发兵既成事实,宵风真人估计他赶回去,也已经不可能让这场战争临时取消。 他现下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收拾这场战争以后的局面。 若是战事顺利,能否令元符帝见好就收? 若是战事不顺,能否让元符帝寻个台阶就此下场? 所以,行程一味赶快,无益也无用。 当然照顾到雪汀的身体,也是一个方面。 速度至少是控制在能让雪汀不至于承受不住赶路的压力那道界线。 尽管如此,去时走了一个多月,回京,前后也就花了十二天的功夫。 宵风进城,只把雪汀打发回府,他自己直接风尘仆仆,入宫求见皇帝。 元符帝接见了他,两人彻谈至深夜。 雪汀关心战况,原还强撑着打算等一等师父回来。 直到后半夜,她被红台迷迷糊糊的抱回房里睡觉,也不曾见着宵风身影。 第二天、第三天,宵风真人变得非常非常忙碌,雪汀压根儿见不着他。 但是陆续就有些声音传到雪汀这边。 听说宵风真人这番回京,元符帝虽还如以往一般看顾他,君臣两人当夜彻谈,直至天明。 但是,君臣二人在很多方面都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元符帝和宵风真人之间,内部早有些小小的争端和分歧,可这在外人从所不知,人们都是认为,君信臣,臣忠君,两人几乎就是一体的。 但这次,是有明确的分歧,甚至已经放到朝堂的明面上来了。 宵风回京之时,以三皇子为首的四路大军亦已经抵达开交城。 第一次战报,却还未曾来得及传回。 宵风真人和元符帝,主要便是就此一战展开的争论,出现分歧。 宵风真人是一贯态度,他不赞成对铁颜作战,更不赞成扩大规模。 可元符帝却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他告诉宵风,自己等不及了,绝对不可能按照宵风之前的计划再等上十年八载。 “天下一统,朕之不复,意义安在?” 元符帝的表达,斩钉截铁。 所以,他不但是宣战,并且已经决定,要把这次战争,搞大,搞全,搞成两国之间的全面开战。 元符帝让宵风真人从此时开始准备,沧浪的八十万铁骑,随时可能全面征发。 元符帝的意思,仍然是让宵风真人主持大局,说明他对宵风的信任并未衰弛。 可宵风的态度着实令其不满。 两人几番深谈,都是不欢而散。 另一方面,有关这次战争,宵风真人在朝廷的层面上,几乎找不到同盟。 满朝都是宣战,并且自信满满之人。 就算有中州之汉官,心存忐忑,在此激烈的君臣交锋期间,又有谁敢真正表明态度支持宵风? 到了后来,就连势单力孤的宵风真人,不愿陷进令君臣嫌隙更深的僵局,也只得是暂时避让,同意了元符帝此次出征,表示接受君令,随时准备而已。 雪汀问他:“咱们真的就此开打么?” 宵风真人皱皱眉,沉吟许久,才叹气答道:“自南宫鹫一死,咱们和铁颜那边摩擦渐无,他们这些年的情形,却也不得深知。铁颜朝廷凝聚力几何,通过这一仗试验一番,倒也还不算是太坏。” 雪汀不满道:“为了试探而已,就此打上一仗,可不知会付出多少条性命,消耗多少财力物力呢?” 宵风真人笑了一声,知道这女孩原就有一些反战情绪,以前未加反对,那是她也觉得或许这片中州大地终需一统,以战方能最后止战。 但阿幂一死,小丫头打击甚深,对于战争的落眼点,更多集中在了“人”这个单一层面上。 宵风摸了摸雪汀脑袋,温言道:“这是不一样的,傻孩子。” 雪汀没有再抗议师父这种不良行为习惯,晃了晃由于他的手而显得无比沉重的脑袋,神情颇为沮丧。 宵风真人忽道:“我记得你说过,介绍了一个人去开交城?” 雪汀“哎呀”一声叫出来,懊恼道:“师父不提,我都忘记了!啊,他在开交城,这可不是迎面就遇上了战争么?” 如此重要的信息,只是由于阿幂的事情乱了方寸,雪汀竟然没有想起她的表哥。 宵风一提,不免愁眉更甚。 宵风淡淡一笑,道:“你推荐的这孩子,听说很是厉害。” 雪汀睁大了眼睛,问:“怎么厉害了?师父,你已经收到前线战报?” 前线不是没有战报传回,只不过,刚刚接仗,除了泛泛的、一眼可知无非是自我激励的“捷报”,还没有多少详细的信息传回京中。 不过,宵风真人自有他的信息渠道,在打听细节发展这方面,他能得到消息的速度,往往比朝廷公开的那一部分更快、更准确。 “消息还不多。”宵风说道,“目前我仅知三皇子率军抵达第一线,当夜渡河偷袭肃州,其中军前,有一个黑衣少年,特别的勇武。他一人几乎占据了当夜大半战绩,最后是由于整体战局胶着,不得已放弃退回。这孩子只怕已经入了三皇子的眼。” 雪汀听得皱眉,轻声道:“入了三皇子的眼?难道他愿意跟着三皇子?这……不算是很好的选择吧。” 宵风道:“但这只怕是他唯一最好的选择。” 雪汀楞了楞,才明白过来。 廖迨是她表哥,是南人,亦是汉人。当然,他投军时是隐姓埋名,不会暴露原本的身份,但是,汉人这一层总是无法遮掩的。 元符帝派出四路大军,三路是以蛮族为统军,只有三皇子这一路,他的出身比较特别。 虽然他不会认为自己不是蛮族嫡系,但在上次雪汀提醒之后,三皇子秦烽已经意识到他和普通的蛮族以及皇族都是不同的。 在这种心理驱使下,三皇子不会对他手下士卒的出身另眼相看,而更多会采取一视同仁。 廖迨投军,想要的是出人投地,自然是要选择一位投效忠心的主子。 他最好的门路当然是投到宵风帐下,但宵风没有参予此次战争。 于是选择三皇子,就是他最务实的选择了。 想通了,可雪汀还是忍不住感到了忧心忡忡。 具体原因,她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三皇子未来的成就,将会关系到他帐下之人的成就。 廖迨的选择,过于匆促了。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7章 贺礼 宵风提到廖迨,出于无意,他仅仅是想通过一个话题,引开些小丫头的注意力罢了。 令两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很快就用不着为了前线的战事而纠结着了。 因为眼下,京中,突然又出现了更为复杂的情形。 变数来自于崔家。 当宵风真人匆匆离开崔家时,崔蕙什么也没说。 当宵风真人回京、但还能与崔家随时联系之时,崔蕙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是通过一条完全不同的渠道,同时也是非常正式的渠道,经由煊城太守,代递上一道表章。 大意是:值此三皇子为国征战之际,身为皇家儿媳,应该大局为重,所以情愿不待冗杂皇家程序走完,提前嫁入皇室。 尤其让元符帝不可能拒绝的是,她声称将带一份厚礼作为嫁妆献给朝廷,兵器库十万件兵器。 民间私藏兵器,是很犯忌讳之事,但沧浪的情况又自不同,其国力之前本没这么强,战争频仍,很多豪强都自备武器和军队,在乱世中反而是顺理成章的。 别说是沧浪,就是在铁颜,南方一直相对平静,可是豪强也同样自备兵马,朝廷的军队和自组军队两支力量分庭抗礼。 这也是铁颜朝廷始终掌控不住南方世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今崔蕙主动表示献出兵器,且有十万之多,别说是什么忌讳了,反而是不世奇功一件。 冷兵器时代,谁拥有的武器精良,数量众多,谁就代表着强势。 这十万件武器,就算是沧浪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数字。 皇家三儿媳,人尚未至,先声夺人。 元符帝阅表大喜过望,非但立即下旨派大使迎按恒王妃入京,还特意下旨表彰了崔家以及崔蕙本人。 恒王妃除了由夫婿那边承袭所得的封号以外,更为赐为秦国夫人。 至于迎亲大使,元符帝道是一客不凡二主,这件事由宵风真人起始操作,自然他要主持完整,所以仍旧派了他作为迎亲大使。 宵风真人明知这是元符帝所谓“调虎离山”的举动,一时倒也无由反对,只得去做了这种琐碎而不讨好的差使。 雪汀留在京中养病,经过了不少日子的调养,她身体才恢复如常。 这个过程中,雪汀敏感地发觉到身边氛围的某些微妙变化。 倾城公主原本炙手可热,荣宠无极,即使她尚未成年,可倾城公主一句话,满朝上下皆闻风雨。 直至这次回转镐阳,虽说表面上她的待遇和荣宠都没有变化,听说她病了,元符帝接连下旨慰问封赏,就连皇后都亲自跑来探视两三回。 但在暗中的激流,雪汀却能感受到,朝堂上一批势力所向,逐渐的开始远离和冷淡她了。 雪汀想,这是由于元符帝开始对宵风真人有所怠慢之故。 元符帝对宵风的态度,尚未宣诸表面,可朝廷上下遍布着什么样的能人,他们已经非常敏感地意识到:国师,很可能将要失势了。 一旦国师失势,倾城公主便是拥有再多的荣光,也不过就是一枚失去了价值的棋子罢了。 一个月后,棋院虽还存在,但是正常竞赛出来的出色棋手,已经无法再得到什么进身之阶了。 这仅是一个小小的试探,关键是元符帝对这个试探无动于衷。 于是,似乎也就更加落实了圣人天威。 他们对于雪汀的态度,也就更加不饰遮掩了。 雪汀倒是不在乎这些,人世的势利变化,她并非真正的十三岁小女孩,也曾有过深刻的领会。 只是,她的情绪还是不免受到了影响。 有时候她在想:宵风真人失去元符帝信任,他的政治主张可能也就无法得以体现了。 等待师父的将可能是不如意的下半生,然则她呢? 她原先跟随师父在北方,在一个她所并不熟悉的氛围,一旦师父抱负无法施展,那么她在北方,岂不成了一个十足十的外人?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回到南方吗?雪汀想到南方,又总觉得那里也是如此摇远,和她并不亲近,并不见得就是她的家。 自然,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表面上,雪汀似乎是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浑然无知,毫不在意。 朝堂上,相当的忙碌。 一方面是战争,最近消息多而且切实起来。 十一多万大军压境,并没能够如想象中的速战速决,反而直接耗上了,虽然元符帝天天收到捷报,可肃州城一天,他自然明白那些就无非只是表面文章而已。 战争不顺,为此所做的准备功夫就愈发复杂。 另一方面,除了三皇子大婚,许都公主的婚事同样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这一双儿女的婚事原是同时在议,元符帝不想顾此失彼,尤其是,当下与铁颜战端已启,相信北方四大家多有观望者,沧浪可是绝对不能失了大国气度。 原计划要进行的,照常计划进行。 许都公主是其爱女,这番婚礼筹备、送嫁的过程也是进行得轰轰烈烈,鲜花着锦。 此事原和雪汀无关,她也就是随便的按照某些礼节进行了常规的道贺,备了一份礼物送到许都公主那里。 却未想,收到礼物的许都公主,次日便亲自登门,满面笑容的来称谢。 雪汀暗自奇怪,许都是最精滑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时下的风向变化。 以她的性格,目下大忙,借口时间不足只口头感谢一下而不亲自上门,那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她却如此隆重的亲自上门道谢,雪汀心想,大概还有别的理由。 她猜得不错,主宾在坐了一会儿随便攀谈之后,许都公主状若无意的提到:“妹妹,你送的那份礼,可真太厚,姐姐见了,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雪汀所送的,倒也不敷衍,除了她自有宝库里的好多宝贝以外,另外有些东西都是雪汀自行的发明,那些象棋、围棋、麻将、扑克牌以及家居常用物等。 若在现世,这些自不稀奇,可这会儿自是珍贵非常。何况,这些礼物本身的材质就足够珍贵,比如象棋完全是由白玉和红玉雕砌,麻将则是一幅完整的翡翠牌。 但这些礼物,若是能让许都公主另眼相看到亲自跑来,大呼“愧不敢当”,似乎也还不至于。 雪汀微笑着,温柔可爱地等待着许都公主的下文。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8章 索要 果然,很快许都公主接着又说:“只是一件,小雪妹妹,你是不是忘记啦?哈哈,本来也无妨,无奈这是姐姐的心爱之物,只得厚颜无耻的登门索要,倒让妹妹见笑了。” 雪汀问:“公主是想要什么?” 许都公主不紧不慢,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杏黄笺纸,雪汀一看,这是皇家用纸,心里先就着紧了一下子。 许都公主一边取出这张纸,人也随之站起,持着念道:“敕许都公主得陪嫁奴隶一名,字阿幂者。钦此。” 雪汀也站了起来,听了脸色剧变。 许都公主笑盈盈把黄纸给了雪汀。 雪汀看了看,果然上面是那一行字,元符帝的手书,还有私人钤章一枚。 雪汀脸色,禁不住微微有些改变。 许都公主笑道:“我原知这个人也是妹妹的爱物,但许都此去煊城,前程难定。阿幂武功高强,父皇就将他赐了给我。雪儿妹妹,阿幂原就出自皇宫,我奉赦令,倒也说不上夺爱吧?但是,假如妹妹不舍,姐姐自然可以奉上更多的谢礼,来换你这一个人如何?” 雪汀神色木然,淡淡答道:“当然,姐姐你金枝玉叶,想要什么人,无所不能。只是阿幂已经不能给你。” 许都公主脸色一沉,道:“为什么?” 雪汀反问:“姐姐你消息灵通,自然不可能不知,我回京一个多月,阿幂从未出现?” 许都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凝视雪汀,慢吞吞的道:“我是一直很奇怪,所以今天特地跑来问呀。” 雪汀双睫微垂,低声道:“阿幂哥哥死了。” 这六个字语声虽低,听在许都耳中,直如晴天霹雳。 雪汀回京,身边少了一个太阳神面具的少年,自然不止许都,早就为绝大多数人所注意到。 雪汀他们在塔慕雪山之行,由于结果非常糟糕,而且同行的人身份也有些敏感,因此,一直是采取保密的。 除了极少数人以外,旁人不得而知。 渐渐的,奇怪的现象,引起诸多猜测。 很多人第一时间并不会猜测阿幂遭遇横祸,而是相信,手段超妙、未雨筹谋的宵风真人,一定对于目前这个他无法再全盘控制的京城局面作了某些私底下安排。 阿幂就是他安排下的其中一颗棋子。 而许都公主的想法,却更多一些。 她是很清楚,父皇对于阿幂从来猜嫉深刻,想杀而不能杀,态度十分暧昧。 在她第一次提出以阿幂为陪嫁时,得到了元符帝断然的拒绝。 可是,在赫连诩的帮助下,元符帝相信他的说辞,阿幂这个人,由皇家亲自控制,远比由宵风真人控制更好。 许都公主远离京都,远离复杂的天下大势中心,但在千里之外,却能有一线帮助皇室维系天下之运,这当然是个极好的选择。 这终于让元符帝最后下达了那一纸敕令。 虽然,当时宵风真人出山,条件之一就是索要阿幂。 时移世易,很多情况不一样了,让阿幂回到皇室的控制,元符帝认为也没什么不该。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阿幂却失踪了。 他随着雪汀一道出京,却没有随着雪汀一道回京。 不要说是许都公主,就连元符帝也疑虑重重。 他不好就此亲自来问雪汀,许都公主手持赦令,索要“嫁妆”,却是顺理成章。 “死了?”许都公主震惊良久,才脱口呼道,“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死?” 雪汀不说话。 她打小就认识许都公主,以姊妹相称,两人之间仿佛从来都是玩玩闹闹,亲密无间。 不过,雪汀打心眼里一直就不怎么喜欢许都公主。 小姑娘有着超出她那个年龄的心机。 虽然有时候想起来,这是皇家女的保护色,然而理论上可以理解,却未必能说服心理。 雪汀对许都,一直是有些敬而远之的。 她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着阿幂的因素。 许都公主对阿幂有着一些不该有的想法,雪汀自然明白。 许都由于阿幂,其实很不满意雪汀,这一点她也明白。 从前她就是不发作而已。 但是,煊城之行,给雪汀无形之中的打击,难以表述。 她比以前成熟一些,忧思也更重一些。 连她的性格,也似乎变了许多。 有些时候,面对许都公主,面对形形色色有关系、然而她并不是很喜欢的人,她已经很难维持一贯态度了。 她说不清楚,是不是由于阿幂的离开,给她的刺激。 又或者阿幂的离开,索性已经让她心灰意冷到开始衡量在北朝的日子。 于是,也无所谓计较对于某些人的态度了。 许都公主见她始终不回答,形容懒懒,竟似有着说不清的冷漠与……厌恶。 她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一点一点的收敛,双目专注,凝视雪汀道:“是么,这么巧,他死了?他武功岂非很高?” 雪汀淡淡道:“武功再高,也有例外。” 许都公主冷笑一声,慢慢地道:“妹妹,你别拿话推搪了。你知道父皇既然把他赐了给我,他总是告诉我一些什么的,天底下想要杀他之人无其数,但若是容易得手,早就得手了。” 一句“天底下想要杀他之人无其数”,几乎逼出了雪汀的眼泪。 仿佛重又见到了那天的场景。 青衫少年站在火崖边上,长发飘飘,形单影只。 他向后面看了一眼,那一眼也许是给她的,也许不是,那只是给予世界的最后一点眷念。 总之他甚至没有和自己进行哪怕一言半语的告别,就那么纵身跃下了万丈深渊。 深渊里,还有万丈的烈火。 她眼睁睁瞧着,他的身形,很快就为大火所席卷,未到半途,高温已经彻底融化他的血肉之躯。 她就这样失去他,甚至未有一语告别。 忍住伤悲,雪汀道:“我一直以为,姐姐对阿幂另眼相待,没想到你对他,也是这样清楚,从而也是心有别念。” 许都公主对阿幂的所知,其实非常有限,但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得到阿幂,却被告知阿幂已经身死,哪里肯轻易相信。 以前阿幂是属于雪汀的,她不能染指,没想到,父皇将他赐给了她,她仍得不到他! 许都公主已为巨大的醋意冲鏎了头脑,绝不相信雪汀那表情,是在悼念逝去的风华。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269章 代娶 一阵冷笑,许都公主毫不客气,尖刻地说道:“我素所知道,国师和妹妹都是厉害之极的人物呢,你们控制了阿幂这些年,然后,听说父皇主意改变了,这是事前将他藏起来了,是也不是?” 这可说得够明白,也够不留余地,果然不愧是待嫁的人了,少了很多顾忌。 雪汀不由得笑了起来,忍不住语带讥刺:“是,我将他藏起来,那么恭喜公主,只要许都公主你能找到阿幂,他自然属于你的。” 许都公主哼了一声,威胁道:“倘若我找到了他,妹妹,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雪汀笑了笑,有些轻慢的道:“无凭无据的,怎么定罪?公主你等找到了人,再来寻到雪汀不迟。” 许都公主有点发呆,她从未见过言笑蔼蔼、为人可爱的雪汀如此态度。 但一想,自己也是从没对她把这种态度放上明面来过。 很多情形变化了,地位有了的变化,心情态度等各种自然也有变化,不足为奇。 许都公主冷笑一声,道:“好,妹妹说的在理。事关皇旨,可别怪我无礼了,来人!” 庭院中落下两道人影,许都公主笑道:“阿幂失踪,倾城公主无人保护,这如何使得?从此以后,你二人跟随保护公主,不得有误!有任何动静,向我禀报!” 雪汀大怒,这竟然是赤裸裸的监视了。 一句话跃然于脑海,“这里住不得了。” 寄人篱下,动辄遭人辖制的滋味,她终于尝到了。 雪汀决定等到宵风作为那个迎亲大使回京,要和师父正式商量,目前的处境,她该怎么办? 宵风作为迎亲大使再次出京,不过这回时间不长,前后只十天功夫,已经回到镐阳。 崔蕙上了那番表章以后,她便自行带着嫁妆,以及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 宵风的出迎,也只是意思一下而已。 新嫁娘一行没有立刻入京,而是临时辟了驿站,供其居住。 恒王秦烽征战在外,自是不能分身回来迎娶。 元符帝的意思,是让崔蕙在名义上过了门,成为皇家儿媳就行,其他事情就等到战争告一段落再说。 争奈崔蕙不肯。 她先是提出,愿意亲自带着十万兵器到前线去,一一分给士卒,同时就与三皇子阵前成婚。 这当然是让元符帝给拒绝了。 带着十万兵器入京,和带着十万兵器去到前线,可是全然不同的意义。 兵器到了京里,仍然不能收归国库,仍旧由崔蕙自行去分发,不但是个大笑话,更是令人不安的隐患。 崔蕙于是就提出她得在名义上毫无瑕疵,才能真正献出嫁妆。 这点,拿出世家奉行的“礼法”来,元符帝挑不了错。 经过商量后决定,三皇子不在京中,不妨由他人代其完成大婚程式。 这个“他人”,自然不可能是三皇子其他兄弟。 而是由妹代兄迎娶。 这在古礼上,倒也是能寻到循例了。 至于由谁来代兄迎娶呢? 原本最合适的人选自是许都公主,但由于两桩婚事同时进行,崔蕙已经到了京城驿站,许都公主没有道理不立时出发。 所以,她不能够来担任这个责任。 接下来就是皇女丽姿。 然而世人皆知,丽姿出身寻常,更是不受元符帝喜爱,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有。 让她代婚,有皇家不够重视之嫌,哪怕现在赶着给丽姿封号也不行。 然则没有适龄公主了。 元符帝下了一道旨,改由倾城公主雪汀,来代兄迎娶。 此旨意虽说有点出人意料,倒也不算突兀。 倾城公主这些年来,除了血统,没有任何一样待遇是输给皇家子嗣的。 即便元符帝和宵风真人之间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也尚在微妙阶段,除了风口上的那些人早早领会到一些风向的转变,世人无从所知。 表面上,倾城公主依然荣宠无限。 国师权倾天下。 由她代替三皇子秦烽娶亲,倒也不为失礼。 不过同时元符帝下的一道旨意,那就颇为意味寻常了。 这道旨意的大抵意思是,由于三皇子不在京中,考虑到单身居住在外不便,让雪汀和崔蕙“婚后”,进宫居住,由皇后亲自照顾爱护。 表面上,是对于新一位皇家儿媳妇的无与伦比的重视。 目的当然是经由此一举,断绝崔蕙与外界可能有的联系。 但即便如此,又为何让雪汀也同时入宫? 难不成她在拜完天地之后,还能和崔蕙继续做假夫妻? 元符帝并没有对此加以解释,道理上来说,雪汀既然代行了皇兄之责,皇妃进宫,她跟着一起继续完成职责,倒也挺顺理成章的。 但是这种种猜想,在元符帝另一层意思明确之后,就变得明了异常。 元符帝这个意思,并没有第一时间以旨意形式下达。 他是让宵风真人入宫,与他面谈。 正式讨论到目前战局的胶着,他认为进行的不顺利,而本该不会如此不顺利。 宵风出山以来,收复北方决定性战役都是由他主持的,当真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是元符帝的一张王牌。 既然战局不顺,元符帝自然便想着派出这张王牌,到前线去统一兵力有些兵散的四路大军,元符帝信心满满,保证可以立竿见影,马到功成。 但是,宵风真人对南攻打的态度,令元符帝不得不有所戒备。 他明显是在担心,宵风真人即使领命出征,这一次也不会使用全力。 所以借着代兄成婚这一桩子事,“恰好”就把雪汀收入宫中。 雪汀是宵风真人唯一真正的爱徒,数年来,情如父女。 元符帝当然不会忘记,实质上,宵风算是为了雪汀才同意出山的。 于是,把雪汀控制在手里,那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一个举措。 而这一个要求提出,君臣俩都不是愚钝和后知之人,彼此自然明白,彼此间的裂痕已经很难弥补。 元符帝想的是,“天下大战,在此一举。此事成后,朕再给宵风和雪汀足够补偿,给他们无上荣耀以及不输于皇族的地位,到那时,宵风自然会明白孤不过是一片苦心,怨隙自解。” 宵风想的则是,“雪儿如若不能尽快脱身,眼见即将她拖入泥潭。” 虽则如是想,宵风暂未有其他举动。 眼下若就安排些什么,便是明目张胆与元符帝决裂,那也还不至于到此地步。 雪汀代兄成婚这桩大事,如期、并且隆重万分的进行。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me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270章 劈金笼,走玉凤 婚礼盛大且冗长,整整持续了大半天。 雪汀穿着大红礼服,戴着象征亲王的白玉串珠子冠冕,几乎一动不敢动,那沉甸甸的压得她脖梗都快折了。 迎亲,从城内到城外,再到城内,雪汀骑着自己从塔慕雪山得来的那匹金毛兽,她给它起了名儿叫“小金”,着实出了一路风光。 小金威风凛凛,金毛拂地,四蹄如踏火云,它的形体比起最初的大金毛兽是要小很多,但是仍非一般骏马可比,尤其背部又宽又阔,雪汀坐在上面,几乎没有颠簸感。 拜天拜地拜皇帝,夫妻对拜。 雪汀娇小的个子穿上了厚底靴都还比今朝九翅九钗凤冠的新王妃矮上半个头,不得不努力做出抬头挺胸的庄严样子来,不让崔蕙完全压过她的气势。 好容易等到一系列复杂程序结束,送入洞房。 雪汀可有点犯难,接下来要做啥?总不见得她把一切程序都做完,直接就跨上床吧? 寻思着,挑开了崔蕙面前的二十四串流珠,露出她一张娇美若芙蓉的俏脸。 烛光下喜气盈盈,对她微微一笑。 崔蕙人冷,妆容一贯也有些冷,今夜却若桃李盛开春光洋溢。 可见还是很重视这场婚礼赋予她人生的意义的,可惜,新郎是个冒牌货。 雪汀也向她温文地笑笑,随后如同男子般行了一礼,她虽样貌扮不像男子,可动作举止那还真学得有几分肖似。 “新王妃安好。新王妃想是累了,请在此歇息,在下先行告退。” 她想着一场大戏至此告终,和崔蕙认识又不熟识,没必要继续逗留了。 岂知崔蕙笑盈盈出声挽留:“倾城皇妹何必着急,长夜漫漫,何不留下,咱俩倾心相谈,倒也快哉。” 雪汀笑了笑,她倒没觉着有什么快哉。 事实上,对于塔慕雪山阿幂之死,她虽然不能怪怨任何人,可心里却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总想离着那天那秘境中目睹此惨状的人越远越好。 崔蕙看出她的心思,倒也不恼,淡淡笑道:“今晚洞房花烛夜,明日一到,倾城皇妹便要和我一起进宫,我们同在一处的日子多着呢,岂不得深入相谈以便将来共处?” 雪汀眸色微深。 她当然没忘记之前的一道旨令,成礼之后,她和新王妃都要入宫,在皇后的左右,名义上是按受皇后的照顾,实际,则是监管了。 ——新王妃是由于恒王出征,担心皇家新妇无人照拂而接进深宫,倒也顺理成章。 可同时接雪汀进宫就显得有些牵强了,当然元符帝下这道敕令时避重就轻,未加以任何解释,只是将她和崔蕙一同视之。 雪汀明知皇家的意思,是有些信不过自家师父,但她也不太担心。 虽则如今身边少了阿幂,便是少了最有力的护恃,但元符帝真想困住她,雪汀自信没有那么简单。 雪汀凝眸注视崔蕙,直截了当地问:“王妃想说什么?” 崔蕙语音清脆:“妹妹和我头一次相逢,是在小城之中。我是个爱玩的,想来妹妹也是不愿多受拘束的人。进宫的日子,我可受不了,妹妹呢?” 雪汀问得直接,她回答可就更加明白了。 雪汀笑了,道:“所以呢?” 崔蕙亦随之一笑:“我的夫婿在前线征战,烽火里生死考验,我自是不愿独在京城享福。崔蕙有意前往开交城,未知妹妹意下如何?” 约摸半个时辰以后,崔蕙和雪汀各自跨上了自己的坐骑,奔行于镐阳城外的官道道之上。 雪汀与崔蕙并肩而行,回眸侧望,心里不免生出几分佩服之情。 她俩一路出了恒王府,整个王府居然是几乎不设防的,由得她们直进直出。 而镐阳城今日三皇子大婚,宵禁得比平时都晚,但此时也已闭了城门,路上有巡逻,却对她们的经过,只是稍稍行注目礼,没有人上前打扰。 到了城门之下,那深闭的城门竟然就此打开一条缝,以供她俩声息不闻的经过。此举更是惊人。 崔蕙是什么时候做好了这么多的布置,安排下如许接应? 雪汀想,只怕不可能是闻知要进宫起才开始布置的,应是她崔家之前就在镐阳有了不可忽视的力量。 这股暗中安排的力量,就目前来看,甚至连自己师父宵风真人都未知情,可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老是侧头打量崔蕙,崔蕙噗嗤一声笑了:“妹妹在看什么?” “哦。”雪汀随意指着崔蕙的紫骝马,“王妃这匹马,可真是神驹。” 这是一匹紫色的骏马,身躯高大,四肢如飞,从外观到速度,无不臻于完美,且紫色马向来为民间所无。 崔蕙不在意地笑道:“原来如此。这匹马出自塔慕雪山,有日行千里之神通。不过塔慕雪山异兽神骑多得是,我这匹马是秘境以外的变种马,还算不上多了不起,妹妹的金毛兽,才叫神骏呢。不知多少人羡慕妹妹这头坐骑呢。” 雪汀点头笑道:“说得也是。” 金毛兽无论身高体魄,还是速度,都不输给紫骝马。 至于毛色,紫色虽则华贵水滑,但比起金毛兽那一层阳光灿烂般的金色,自然还是稍微逊色了一点。 若说紫骝马接近于神骏,金毛兽更是真正的兽中之神。 雪汀爱惜的摸摸自家爱骑的皮毛。 金毛兽如同受到鼓励,突然就四蹄发力,猛地向前奔去,一霎时雪汀只看到两旁景色如飞倒退。 不过她完全不用惊慌,金毛兽奔行虽快,仍旧是平稳无比,如履平地。 只听得紫骝马遥遥一声长嘶,雪汀回头看时,见那匹马四肢轮换,也在全情发力,似乎是想追上金毛兽。 但两者间的距离却是一直在拉大。 金毛兽一边跑一边兴高采烈晃着脑袋,还打着响鼻。 雪汀摸着它的脑袋,低笑道:“嘿,你可真好强。傻瓜,你是兽之中神,它再快也是凡品,就知道和凡品比,太幼稚了你。” 她歪头想了想,补充道:“你的那位前辈,肯定都不屑于和那样的凡马比呢。” 说到这里,雪汀心里忽然动了动。 一直以来,她都有阿幂在身边照拂、保护。 而失去了阿幂,她就换回了这头一看即是神品的金毛兽。 难道说,她这一世,真的是命中得到天意之佑护,可又真的只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么? 一个人得到的好运不能太多,多了,势必就要失去一些。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me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271章 夜袭 淡淡星辰淡淡风,三更时分,正是夜深人静时。然而,城内城外交接之处并没有半点深夜的寂清,相反,一片火光,人群涌动,兵器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怒吼或者惨呼。 两边数百人马,面对面的肉搏相接,交战甚剧。 又一次从最高处退下来,廖迨不自觉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汗和泥混合的污浊,微微喘息着抬头看着那座并不深广或高远的墙头,月余来,它却牢牢矗立在那里,构筑成一道坚固无比的防线。 他眯起眼睛,看着夜色里城头上那面不容易分辨的旗帜,那上面有一个大大的“廖”字。 初到开交城,甚至接到随军出征肃州命令时的廖迨,都并不清楚,河对面的肃州刺史是何人。 他离开朝堂太久,太远,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私人恩怨,也就只他剩下一点热血沸腾的复仇大志了。 廖家的发展,他只是略约知晓。 由于宗蔼若并不曾对廖家赶尽杀绝,这个家族除了大本营不再、长房一支凋零以外,二房的廖冲,却还是好好的存活着,只是难免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年,廖迨都不知他的二叔去往了哪里。 原来,当年的开阳太守,也做到了刺史一职。 看起来,还是官运向上的,他们廖家,除了他这一脉,其余都挺滋润的。 当最初发现这一点的廖迨,自是百感交集,进而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带兵杀进肃州城,逼迫叔父坦肉投降,拜倒在自己的足下。 但是,少年人的血性,终究是被长年流离磨难而蜕变深沉的心性压制下来。 他不能在毫无根基的时候,强做出头鸟。 猛烈的攻势渐渐缓和,城内城外的激战都开始变弱了,双方伤损都不小。 廖迨随军后退,心里明白,这一夜的攻势到此为止了。那座在夜色微光里的城池,越发显得不可侵犯。 他也动过一点主意,这座城池的城头不高,凭着自己一己之力完全可以翻过去,但是翻过去又如何?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兵,没有办法统筹整只队伍里应外合,而且从这几天的攻城情况来看,城里面肯定有高手。他可不想凭一己之勇去面对那样可怕的高手。 他暗暗关照自己,他要做的就是刚刚好,显得比周围人稍微英勇一些、稍微突出一些,但是又不会太过惹人注意以至于引来什么不可知的危险,他想这一点自己是做到了,如果三皇子有够注意战争局部变化,说不定已经看到他了。 廖迨猜得不错,恒王秦烽已经留意到他了。 他的副将注意到他目光所指,策马靠上去,轻声说:“那个小家伙有武功,而且身手还不错。” 秦烽点点头,可虽然发现了人才,他目光也只是飘忽,显得心不在焉,并没有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对于秦烽来说,这些天心里可是冒足了苦水。 四路大军出击远征,秦烽担任总指挥,攻击对象却只是一个仅有二万驻兵的小城,各个方式,都昭示必胜。 这对三皇子来说,是久觅不获的机遇。要是积了这一场战功,他的资本就越发雄厚了。 哪知实战的情况,全不如所想。 秦烽一开始,低估了对面守城力量。他认为双方兵力强弱悬殊,这一战根本毫无悬念,就怕其他各路人马抢了他的头功,于是亲率兵马急行军,其他几路都在后面。 起初几天,战事还算顺利。因为是在盛夏,河水波涛滚滚,军队没有采取大型的船只来渡河,对面肃州刺史根本就不相信擅长骑战的沧浪会在夏天这样草率的发动攻击。 等到沧浪渡河交战,对面很是吃了一点亏,外城告破。 没想到就在内城遭遇了最强反击。被击垮的城墙于一夜之内修缮完毕,重新组织起了反抗力量。 这一次,可谓是固若金汤,强攻不下。 秦烽此时想到指挥各路大军合围,但肃州就这么大,他最开始部署就没把其他几支算进去,现在想要改变攻击战略,那几路大军,只是唯唯诺诺,阴奉阳违,始终只在远处观火。 秦烽急得发火,可偏偏一时也想不出调整战略的好主意,还怪不上人。 “他妈的,一个个都尸位素餐!光吃饭不想干事!” 秦烽一面策马后退,一面忍不住骂骂咧咧。 这时候目光一转,他竟然又在乱军的黑夜里,看到了那个身手矫健的少年兵卒。 刚才的攻城战里,他是快速攻向最高处的那一个,伤在他手底下的敌兵也最多。 只是后来,由于本方攻到那里的只有他一个,孤立无援,还是退下来了。 虽然万军之中,发现一个勇士,也属平常,但秦烽转念一想,就改了主意。 以多攻少,以强攻弱,而久久不下,士气多少受些影响,所以,他的部署方针应该有所改变。 秦烽并不是第一天带兵打仗的新手,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些什么才最恰当。 低声向手下交代了两句。 廖迨回营,疲累交集,因天气太热,他强撑着精神进行了一番草草冲洗。 冲洗未到一半,却有人急传:“恒王殿下要见你!” 廖迨一怔,手里动作慢下来,心里砰砰跳起来。 从军,积功,展露才华,受到重用,这是他规划好的一条路,他如今还不曾积功,只是用了一点小小的心机,难道,就可以跃上第二步了吗? 廖迨来不及多想,跟随传唤的士官来到了兵营。 秦烽还没休息,甚至,连甲胄尚未离身。 眉眼间,显得有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充满桀骜之气。 这是他要传达给下属的气势。哪怕打仗不顺,气势却是万万不可丢的。 廖迨上前拜倒:“小人戴光羽,拜见皇子殿下!” 这是他的化名,以名为姓,拆开廖姓的谐音。 秦烽瞄他一眼,右手从一卷新调来的案卷上移开,淡淡说:“军中只有上下,你不要叫我殿下。” 廖迨马上改口,重新唤道:“是,小人参见大将军!”簪缨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