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海民文集》 第1章 短篇小说 租爸 一 夜的幕布掩盖了都市白天所有的瑕疵和失意,随着那一排排街灯的亮起,那些在白天看来毫无生气的、积木般的高层建筑也闪烁着粼粼灯光,显得温情脉脉充满诗意。 街心公园的一隅,一大块空地上,一台老式录音机反复地播放着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几十个男女踩着音乐点子翩翩起舞。 启江离休后,也随着儿子和老婆一起来到这座城市居住,老婆带孙子做饭收拾家务,启江每天早晨把孙子送到学校以后,便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板反复地更换着电视频道,看那些无聊的肥皂剧,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只有在晚上,儿子和媳妇下班回家,一家人坐在桌子边吃了晚饭,启江和老婆互相搀扶着来到街心公园,享受休闲时光。 老婆当年曾经是村里的秧歌头儿,一听见音乐响起便浑身发痒,老婆子撇下老头子不管,独自一人融入街舞队伍,跳得非常投入。启江一生活得拘谨,从不善于在人前抛头露面,看那些舞蹈动作也不太难,就是舍不下这张老脸,于是便坐在木椅上,看人影摇晃,思绪便长了翅膀,随风飘荡。 启江在木椅上久坐,想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抬眼望,铅灰色的天幕上挂着一弯浅月,那月儿好似受了谁的欺负,摇摇欲坠悲痛欲绝;几颗星星暗淡无光地围在月儿周边,好似在祭祀逝去的岁月;公路上的车辆渐渐少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进入思考;些许凉风扑面,便涌出岁月如梭的感叹。目光漫无边际地在周边寻找,看那灯的暗影里,影影绰绰,一个女人在独舞。 好多日子以来,那独舞女人侯鸟一般,准时而来,独自一人占据一方天地,顾影自怜,自我欣赏自己的舞姿,显得不那么合群。一开始大家也不在意,都市表面的繁华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谁也不愿意窥探别人同时也不愿意自己被别人窥探,即使经常在一起共事也不会去打听别人的家长里短。那独舞女人并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只是有人在不经意间,朝那边瞥上一眼。 一开始启江也不那么介意,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都市的冷漠和荒凉,只是在百无聊赖间免不了朝那独舞女人多看几眼。夜的背景给女人罩上些许虚光,看那女人双手交叉着举过头顶,身材悠长,水波纹那般舞动,长发飘逸、千媚百态,好似形象设计师的佳构,给夜的都市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眼珠便不听大脑的支配,直勾勾地盯着那舞女看,直到耳朵被老婆揪住,才回过头,原来,街头舞会已经散场,那独舞的女人也已离去,启江看到的,只是那女人留在大脑里的幻影。 幸亏是在夜间,看不清老婆脸上的表情,可从声音也能判断出来,老婆已经震怒:人老了心还嫩着呢,有本事跟那女人过到一起! 启江有些悻然,站起来,下意识地拍拍屁股,跟着老婆向家里走,看老婆颤颤巍巍的样子,心便温暖起来,向前走近一步,伸出手,想把老婆的胳膊挽住。谁知老婆胳膊猛一甩,紧走两步,把老头子撂在后头。 启江宽容地笑笑,猛然间记起了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爱吃醋的女人证明她非常在乎你……想到耄耋之年老婆仍然像一个少妇那样维护着自己的巢穴不被同类侵犯,感觉有趣而幸福,自我解嘲道:都快见马克思的人咧,你还不放心? 老婆不再说啥。老俩口乘电梯来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已经入睡。老俩口悄悄进入自己屋子,铺开被子睡在床上,一宿无话。 (本章完) 第2章 儿子媳妇和孙子都不在家吃午饭。老婆子正做午饭时没有食盐了,于是对老头子说:你给咱到楼下便民店买包食盐去。启江来到电梯口,摁下开关,电梯自上而下,自动打开,里边站着一个妙龄女郎。 素不相识,也就无话。只是启江觉得那女郎跟夜间独舞的那个女人有点想象,忍不住多看一眼,现今都市里漂亮女人多了,启江也说不上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有点那个——用现今流行的话说,叫做“养眼”。电梯下到一楼,自动打开,启江抬脚迈出电梯的瞬间,那女郎突然说:叔吔,我住三十三层,有空上来坐坐。 启江的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一个妙龄女郎主动邀请一个素未生平的老男人到她家“坐坐”,当然应该摒弃男女之间有关其他方面的嫌疑,可是这里边也不能没有蹊跷,究竟为什么?费尽思索。启江下意识地“唔”了一声,说不上是答应还是拒绝。看那女人径直走到停车场,打开一辆红色轿车门子,坐了进去,汽车无声地滑出了小区,融入街心的车流。 买好食盐上得楼来,启江便被一种情绪捕获。说不上什么原因,感觉下午的日子特长。老婆坐在沙发的一头,织一件好像永远也无法完工的毛衣,启江手里的遥控板不停地换着频道。老婆终于忍不住了,吼道:看你那失神落魄的样儿,该不是门外有相好的等你!启江脸上微露尴尬之色。启江绝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年轻时也曾风流,甚至还有一些把柄攥在老婆手里,老婆一辈子活得颤颤兢兢,总算守住了启江这棵歪脖子树。现今风水轮流转,也到了老婆子伸腰展腿的时候,有时故意拿一些噎嗓子话猛砸启江,好在启江并不在乎,反而感到那是一种享受。 启江有些不耐烦,把遥控板放在茶几上,站起身,伸伸懒腰,说:闷死人了,出去转转。一边说一边换上皮鞋,开了门,走出屋子,关门时老婆叮咛道:早点回来吃饭。 下了楼来到小区花园的凉亭,看一年轻的妈妈正教自己的儿子孑孓学步,那男孩一见启江便伸出双手,口里叫着:爷爷——。启江觉得有趣,便不由得伸手把孩子接住,孩子的妈妈灿烂地笑着,眼角溢出幸福。启江逗孩子玩了一会儿,那孩子便被妈妈抱走。难得一见的晴天,看那太阳落在楼顶上摔得粉碎,火花四溅;花园内几株樱花怒放,杨柳吐翠;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生命伸伸懒腰,开始了新的周期。一小贩推着板车叫卖草莓,那红得透心的果子叫人眼馋,想买两斤尝尝鲜,一摸身上没带钱。正遗憾间只见那辆熟悉的红色小车无声地滑进了小区,启江想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打算上楼。那女郎出了汽车便一眼瞥见了启江,叫声:叔,您先等等。启江只得在凉亭的木凳上坐下来,心里忐忑着,不知这女郎要对他说什么。 那女郎径直走到凉亭,挨着启江坐下,话也说得直接:叔,我认识您,您跟姨常在街心公园跳舞。启江略感震惊,看来自己这个目标人家已经偷窥了许久。女郎接着说:我住三十三层东单元,您有空上来坐坐,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这一次启江不可能含糊其词,许多问题来不及思考,他必须表态。启江回答:好的。双方互换了电话号码,那女郎也不多坐,说了声谢谢,起身离去。正在这时,启江的电话响了,是老婆叫他吃饭。 (本章完) 第3章 可是启江还是犹豫了许久,打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去会那女郎。听说城市里有些专做人肉生意的女子常常瞅准老男人的钱袋,因为老男人的钱好混。加之自己老婆儿子媳妇孙子全在一起住着,万一弄出个啥动静这张老脸往哪儿搁?继而又一想,看那女郎不像是那种坏女人。据启江所知,一般能住在楼房顶层的业主基本上都很富有,很难想象一个开着名车住在顶层的女人会做那种交易。也许这个女郎真的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难题…… 正打不定主意时启江收到了一条信息,打开一看,是那个女郎发过来的:叔,我这阵子没事,您上来坐坐。 启江编了个理由出了屋子,为了保险起见,他乘电梯先下到一楼,然后从一楼乘电梯上到三十三搂,摁响门铃,女郎开门,把启江让进屋子,启江坐进沙发,感觉屋内的奢华压迫得他透不过气。那女郎给启江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在沙发对面的圆凳上坐下,双腿并在一起,面对一个长辈,谈了她的遭遇。 三年前,女郎在都市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学念书时结识的男友去了国外。男友临走时撂下话,除非她也能够出国深造,否则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中断。女郎感觉受了羞辱,下决心不出国誓不罢休,可是四年学业最少也得二十万美金,女郎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民,还有一个弟弟在北京念书,从那里筹集这笔资金?无奈中以身相许,做了煤老板的情妇,煤老板答应三年后给她一笔钱,送她去国外深造……现今三年时间已过,煤老板却一拖再拖。 启江嘴张着,胸闷气短,脸紫胀,说不上的震撼。一个念头一闪,马上把他牢牢攫住:假如对面这个姑娘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该咋办?他不知道该问姑娘些什么,有点茫然。一口气喝完一杯咖啡,对姑娘说:再来一杯。 姑娘款款站起身,又为启江冲了一杯咖啡。启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问:这件事你爸爸妈妈知道不? 我没有告诉他们。姑娘的目光有些黯淡,她说她不想让爸爸妈妈为她操心,同时也是为了自己不被家人误会,所以一直瞒着家人,爸爸妈妈和弟弟只知道她在一家外企上班,收入不菲。 启江还想问姑娘怎样跟那个煤老板认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可能牵扯到人家的隐私,既然姑娘不愿意告诉你,你就不必再问。双方稍许沉默,启江突然问道: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跟煤老板摊牌,想让您做一回我的“爸爸”,增加跟煤老板谈判时的筹码。当然,我也不会白让您帮忙,我将会给您一笔报酬……看来姑娘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说这些话时神态平稳,一点也没有激战前夜的那种紧张情绪。 伤害的不全是自尊,有一种被人误解的伤悲。启江耳朵后边的青筋直冒,如果在其他场合,他直想摔门而去。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能,姑娘的命运太令他揪心!启江有点悲哀地说:姑娘,你以为金钱能买来一切?我可以帮你,但绝不会要你的报酬! 姑娘可能也感觉到她的失言,有点着急地解释到:我不是那个意思,从您的外貌我猜想您一定直爽,我看准的人一定不会出错,您一定会帮我逃出苦海。叔吔,您就帮侄女这一次吧,我会一辈子记住您的…… 姑娘还说,她当年跟煤老板做情妇时有约在先,煤老板亲口答应每年给她五十万元人民币,现今已经将近四年,她应当得到二百万,不过再少点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能顺利脱身。 谈话结束时启江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对姑娘说:我已经答应过我要帮你的忙,决不反悔。但是这件事必须告诉我的家人,避免引起他们的误会。 姑娘流泪道:叔吔,今天的事您知我知,我再也不想让任何第三者知道。我连我的父母都不想告诉,您一定知道我的苦衷。 启江有点为难:容我再想想。我担心万一瞒不过我的家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你对我都不好。况且,我做为你的“爸爸”,在煤老板面前必须装得很像,不能让他有任何怀疑,所以煤老板回来时,我还必须在你家住下来,等煤老板走了以后我才能走。这件事不对我的家人说清楚恐怕不行。 姑娘擦干眼泪,有点悲戚地说:我的确还没有想过那么多,我只想这件事必须做得密不透风…… 启江的电话响了起来,老婆子在电话那头对他吼道: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回来,死到那里去了?! 启江一打开自家屋门就看见老婆的脸胀成猪肝,对他吼道:你上楼顶作甚? 看来自己的行动已经被老婆发现,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启江坐下来,对老婆说,你先不用发火,容我慢慢对你讲……随着误会的解开,老婆脸上的容颜慢慢恢复正常。老婆也是热心肠,在老家时跟左邻右舍相处融洽。听完那个女子的遭遇后,老婆子义愤填膺,竟然诅咒那个煤老板不得好死!并且漫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有俩脏钱就烧得不知道自己算个老几!等着看吧,恶人有恶报,那个煤老板迟早得躺到汽车轮子底下变成个死鬼! 启江等老婆诅咒完以后,问老婆:你说,咱们应不应当帮帮那个姑娘?老婆子反问启江:我说过不该帮了吗?启江心里暗喜:这么说来你同意了?老婆子说:我担心你做事莽撞,把人家女子的事情搞砸。启江装着洗耳恭听的样子回答:愿听老婆教诲。老婆吭一声笑了:别跟我卖关子了,你这号人咱又不是不知道,一辈子最爱帮助女同胞,如果一个男的遇到困难找你帮忙,你帮不帮?启江说:那要看是谁,遇到啥事。这件事的确有点特殊,我的确想帮那个姑娘逃出火坑。老婆说:咱们同住一幢楼上,这件事不可能不让儿子和媳妇知道。启江为难起来:人家姑娘连她的爸爸妈妈都不想让知道,咱何必要扩大影响。老婆说,她担心儿子万一撞见后产生误会就麻缠咧。启江想了半天,觉得老婆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自己年纪大了,行为做事必须谨慎,绝不能让儿子产生误会。于是有点无可奈何地对老婆说:要说还是你来说吧,我在儿子面前没法开口。 (本章完) 第4章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晚饭,老婆洗锅刷碗,启江便一个人下了楼,在店铺门前探头,看那各色广告琳琅满目,瞪着色迷迷的眼睛招徕顾客。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迎面扑来的微风带着温热的气息;靓丽的女郎穿起了夏装,裸露着青春的健美;年轻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悠闲地漫步;冷不防一个小伙子往你面前一站,向你手里塞上一张有关性药的广告。 启江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小伙子的纠缠,正想回家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叔,怎么就您一个人出来?启江抬头一看,正是三十三层楼那个姑娘。启江没有回答姑娘的提问,而是反问姑娘:你怎么今天晚上没有去跳舞?姑娘也没有回答启江的提问,而是说:叔您要是方便的话我想邀您到附近的酒店坐坐。启江不可能拒绝姑娘的邀请,但是也不想让姑娘破费,于是说:刚吃过晚饭,酒店咱就不去了,要去咱到公园坐坐。姑娘说她的车就在附近停车场停着,她让启江稍等。 启江坐进了姑娘的汽车,融入满街的车流,一排排街灯在汽车的碾压下纷纷倒下,夜的都市溢满温馨。姑娘没有把车开到公园,而是来到一家名吃店的门口,看来姑娘也是这里的常客,门口的小姐向姑娘绽开笑脸。 进入两个人的房间,姑娘点了几样小菜,问启江:叔,您喝点什么?启江答:来一杯咖啡。看来启江叫姑娘的咖啡喝上了瘾。不知为什么,启江突然脸颊发烧,浑身不自在起来: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竟然雇佣一个老男人做她的“爸爸”,这算什么交易?继而又一想,既然有人把你推上了前台,你就是再不情愿也得把这出戏演到底,心态便有些平稳。看姑娘低头用吸管向嘴里嘬吸冷饮,启江从内心替姑娘惋惜,假如姑娘身出名门,这阵子可能在地球那边的某所名校里攻读,用不着为了上学而卖身……这个世界真******势利,有钱人就可以随心所欲。 相互间都不说话,气氛有点沉闷。启江突然想到,他至今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以后遇到煤老板,他对姑娘该怎么称呼?于是问道:姑娘,你能不能把你个人和家庭的情况更详细地告诉我,以免咱俩跟煤老板摊牌时出现纰漏。 姑娘低头想半天,像在自言自语:我……有点害怕。 启江暗自思付:看来这个姑娘还没有想好,那她为什么要把她目前的处境告诉我?继而又一想,这也难免,人人处于这种境况都会出现反复。便有些释然,他对姑娘说:现在打退堂鼓也不迟。 姑娘咬牙切齿:我早受够了,必须离开! 启江不再说话,两人傻坐着,看那姑娘的瞳仁里有泪珠在转,启江便开始进入姑娘的“爸爸”的角色。他安慰姑娘:孩子,噩梦即将过去,你还年轻,要打起精神重新活人。 姑娘吃惊地抬起头,不自觉地叫了一声:爸爸。启江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哎。气氛便融洽了许多。姑娘介绍道:她叫康芳荣,在家时爸爸妈妈叫她“荣儿”,二十七岁,将近四年来她从来没有让爸爸妈妈到过她跟煤老板住的地方,有一次爸爸来都市看她,她让爸爸住酒店,爸爸要到她的“单位”看看,她撒谎说她的单位谢绝参观。 姑娘还说,这一次跟煤老板谈判她仍然安排叔叔住酒店,她然后跟煤老板一同来看望“爸爸”,“爸爸”可以装着不知道内情的样子严厉“训斥”女儿,女儿装着委屈的样子向“爸爸”倾诉她的苦衷,这出戏就这样开头。 启江在想:看来这姑娘已经经过周密部署,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于是便问:荣儿,假如那个煤老板不肯跟你一起来见我呢? 姑娘说:不怕,煤老板四年来一直对我表白,他要跟家里的那个“黄脸婆”离婚。他一直想见我的家人,表明他的态度。可是我却受够了,不想跟他在一起纠缠,因为那样一来,我将会悔恨终生。 启江还有一些疑问需要澄清。电话响了起来,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电话那头问他:爸,你在那里,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启江隐约意识到儿子打电话的内涵,有点抱歉地对康芳荣说:对不起,儿子打电话找我。康芳荣凄楚地笑笑,买了单,车载启江来到小区花园,启江下了车,看凉亭那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肯定是儿子!启江心想糟了,儿子要阻止父亲的行为。 还好,儿子给他留足了面子,站在原地没动。眼看着父亲跟康芳荣一起开了电梯,上了楼。 启江刚在沙发上坐下,儿子便跟着进来。儿子没有谈启江跟康芳荣相约的事。只是说,过几天就是五一节了,儿子打算给启江的信用卡上打两万块钱,让爸爸带着妈妈去旅游。儿子已经电话订好了机票,明天就走。儿子说完就去睡了,丝毫没有给爸爸留下申辩的空间。 启江睡在床上,听老婆拉起了鼾声。心想一家人已经商量好了,共谋对付启江的行为。启江不胜惋惜,却也无可奈何,他总不可能为了一个陌生女子而跟儿子闹僵,况且在这件事上,儿子已经给老爸留足了面子,启江不得不佩服儿子的沉着和冷静。只是苦了那个康芳荣,人家姑娘对他满怀期待,而他却不辞而别,于情于理都无法交待。 (本章完) 第5章 上了飞机,老两口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上去,启江突然浑身乱摸,怎么没带手机?老婆慢悠悠地将他的手机掏出来,交给启江,并且说,儿子已经把老爸的电话号码更换掉了。启江不由得苦笑道:这肃反工作做得真到位。飞机在云里穿行,老婆告诉启江,她昨天晚上把楼上女人的不幸遭遇对儿子和媳妇讲过之后,儿子和媳妇不容置疑,一致坚决反对老爸去帮助那个女人。儿子说,现今社会各种各样的骗术不胜枚举,谁敢保证那个女人不是故意设个骗局骗人?即使那个女人所言是真,也不能为了那个女人把自己陷进去。即使一时把煤老板蒙骗过去,帮助那个女人脱身,同在一幢楼上住着,谁也不能保证不跟煤老板再碰面,假如以后跟煤老板碰到一起怎么交待?现今社会上以身相许巴结成功男士的青涩女郎多得是,谁敢保证她当初跟那个煤老板在一起不是出于真心?这阵子后悔了要挟那个煤老板付她一笔巨款走人,谁对谁错很难说清,咱们不要去趟浑水。 可是启江却心有不甘,替那个姑娘喊冤,觉得那个康芳荣不像是个骗人的人。假的东西太多,真实便蒙上一层虚假的幻影,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剩下的全是无端的猜疑和一己私利。 大约二十多天后,启江和老婆从南方旅游归来,儿子儿媳和孙子到机场去接。启江二十多天没有见到孙子了,感觉孙子又长高了一截,爷孙俩见面免不了互相亲热,儿子媳妇则挽着婆婆的胳膊,关切地询问妈妈习惯不习惯南方的生活?儿子车载一家五口来到一家餐馆,一家人围着一张餐桌吃了一顿团圆饭。吃完饭后一家五口又坐车回到小区。 只见小区的大门被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围在一起仰起脖子看那楼顶上无数大面额的钞票从天而降,好似天女散花,那钞票随风飘荡,飘落在树叶上,马路上,草坪上,有的还飞过马路,飘落在对面小区人家的阳台上。奇怪的是,大家只顾仰头观看,不见一人拾起钞票一张。少顷,几辆警车呼啸而来,把现场包围。一个清洁工顺便拾了几张钞票,便被警察带到一边搜身。启江和儿子住的那幢楼房被警察封锁,他们回不了家。儿子把车停在一边,一家人也跟着众人仰起头莫名其妙地观看。 启江的心头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那个康芳荣出事了!果然不大一会儿,几个警察从电梯内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用白布苫住全身,看不清面容,只是那担架的下边,有血在流。 救护车载着伤者呼啸而去,警察们把散落满地的钞票一张张捡起来,归拢。楼道内的封锁解除了,儿子攥紧老爸的手,不由分说把一家五口塞进电梯,乘电梯来到自家屋内,把一家人关进屋子,不准出门。 启江知道,儿子不让老爸面对那种场合乱发议论,人命关天,不要去主动招惹是非。可是启江的心里像蹦进了蚂蚱,说不上的惶惑。感觉中好像他自己做了害死康芳荣的帮凶,带罪的灵魂无法得到安宁,想那姑娘哀求的眼神,愈发使启江难以饶恕自己,他突然发疯似地喊道:这个世界肯定出了问题! 一家人面对启江的怪相宽容地笑着,可是启江却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虚幻、冷漠、扭曲,无厘头地想起了支撑起观音菩萨莲座的那些魍魉鬼魅,那些压在石头底下的幽灵为什么就不能喊出自己的声音? 都市晚间新闻对白天发生在小区的惨案做了一个简短的报道,报道称某女士因情殉身……启江看到这里直想把那电视荧屏砸烂,还康芳荣一个清白。 启江感觉自己再在都市里呆下去就会发疯,便打点行囊回到家乡。 2012年5月于西安 (本章完) 第6章 短篇小说 病床记事 葫芦河象一条长长的藤蔓,串起沿岸上百个村庄,河两岸的川道里散布着无数块贫瘠的农田,川道两边静卧着裸露着黄褐色脊梁的大山。牛家庄就座落在葫芦河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春天,一辆牛车拉来了四个接受“再教育”的北京知识青年。 好吧让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四个北京知青身上开始。 沈淑萍象个天外来客,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富有表情的脸上常常表露出夸张的惊讶和无知,折枝野花插到头上、弯下腰看小猪怎样拱老母猪的****,叫余新野扶她骑上牛背,体会一下牧童的情趣。 余新野喜欢唱歌和绘画,黛色的山脊激发了画家的情趣,一有空儿他就坐下来描呀画呀,画板上涂满了各种颜色。 鲁一民的一切举动都显出他比所有的知青早熟。来到牛家庄的第二天。他便向队长要来了四颗杨树苗子,在葫芦河畔举行了隆重的“扎根”仪式。无知的村民们瞪着惊奇的眼神,听鲁一民浑厚的男中音在读一部无于伦比的天书,那炽热的语言似乎能把葫芦河水烧沸,却激不起村民们的一点兴趣。不知谁往一个农民的衣领里塞进了一只蚂蚱,惹来了一句粗野的骂声,是本来严肃的会场一下子起了哄。 夕阳的余辉把葫芦河水染红,河里边倒映着一张少女俏丽的脸庞,刘云将双脚插进河里,让河水滋润一下干裂的心灵。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弟弟走失了。清华大学附中的高才生,从没有想到命运之神会把她抛到这贫穷的山沟。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生活原来是一场梦,当她从梦中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形,冥冥之中的神灵在鞭挞她的灵魂,使她忍受着难以煎熬的痛苦。 生活总是生活,不像余新野和沈淑萍描绘的那样充满神话般的乐趣,也不像刘云想像的那样冷酷。最初的兴奋感和继之而来的痛苦和失望已经过去了,他们的日子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时期。知青们不甘寂寞,老想追求一种刺激,那怕是一个恶作剧,一点道听来的轶闻,都会在他们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终于,有一个新成员加入到他们队伍里来了——它叫吉米。 冬天的葫芦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早晨刘云到河边去提水,无意中发现了这条快要冻僵的小狗。 当刘云把小狗抱回知青点时,知青们像见到久违的朋友那样高兴。小家伙长着一身缎子似的戎毛,四蹄雪白。它渐渐暖和过来以后,看到四个青年对它毫无恶意,竟然就地打了个滚,吻了吻每个人的脚背。 于是,四个知青一同商议,要把这只可爱的小动物养活下来,并且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米。 无聊的日子靠无聊的乐趣来打发,调整情绪可以使人忘却一切。 “吉米,打个滚。” “吉米,握个手。” “吉米,再见。” 吉米像个懂话的孩子,在四个知青的调教下变得日益聪明,它总是变着法子讨取知青们的欢心,它也从知青们的欢乐声中得到了乐趣。 沈淑萍最爱拿自己的梳子给吉米梳理身上的戎毛。吉米舒服极了,不停得吻着沈淑萍的手。沈淑萍一边得意地拍着吉米的头,一边挑逗似地挖苦小余:“你看,吉米比你强,它多懂感情,而你,连狗都不如。” 余新野正在潜心做画,没有听清小沈挖苦了些什么,只是不耐烦的顶了一句:“让吉米叫你妈妈好了。” 沈淑萍马上盛气凌人的反驳了一句:“吉米该叫你爸爸!” 无形中的默契使他们不觉脸红。在一切都荒芜了的年代,维有人的感情早熟。小沈那双杏眼扫描了一下小余脸颊上泛起来的红晕,心里涌上来一股甜丝丝的满足。 刘云却爱拉着吉米到山林里散步。她望着那苍茫的林莽遐想,心泉里涌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幻觉,那幻觉不断的演绎着,组合着,升华着,使她那枯竭的心灵仿佛有一股山泉在流。不要埋怨生活,缺憾和创痛正孕育着新生。苍苍林莽在启迪着刘云,只有向上才是唯一出路。不用徘徊了,每一块贫瘠的土地都会长出绿色的生命……突然悟出的真谛激发了刘云的心绪,那心绪升华着,化作旋律,那旋律激励着她,竟然不自觉的哼起了一首民歌。 突然,姑娘将眼睛睁大了,墨绿色的山坡上,两只雪白的野兔正在互相亲昵的嬉戏,像两朵白花,像两片白云。一切都不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它们自己…… 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瞬间的和谐变成了一场生死搏斗,吉米得意非凡的咬住了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只是徒劳的挣扎了几下,便被吉米咬断了喉咙。 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愤怒,刘云的眼里溢满了泪珠,她无法原谅这个凶恶的刽子手,拾起一根山柴,狠狠的向吉米打去。 鲁一民踏着刘云的脚步赶来了。小伙子原是北京一所中学学生会的主席,学校团委副书记,文化革命中又当然成了红卫兵领袖。在事业上一帆风顺的人,自我感觉良好。他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来接近刘云,对刘云的一切都表示关心。 意外的发现使鲁一民平时那做作的威严现了原形,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将吉米抱起来,在吉米的鼻梁上亲了一口,然后提着死兔子,翘起大拇指,说了一句从电影里学来的日语:“吉米,功劳大大的有!” 兔肉的香味从屋子里溢出来,沈淑萍兴奋地踏着舞步来回走动,鲁一民特地从公社买回半斤烧酒,余新野把煮熟的兔肉分成五份,把吉米也请上了饭桌。然而刘云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她对着兔肉发呆,脑海里反复映现出那撕破和谐的一幕,一场好梦打碎了,无邪的野兔成了桌上的美餐……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刺破,心里淌着殷红的血,她恨,恨吉米,恨餐桌上的人,也恨她自己。 余新野最先发现刘云那不同寻常的情绪,征询的目光在姑娘的脸上一扫,马上将目光收回。小余常跟沈淑萍嬉笑,一点也觉不来不好意思,唯独跟刘云在一起,有时拘谨得鼻尖冒汗。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强迫自己不要去瞎想。——每点越轨的意念都会使他们的友谊失去平衡。 鲁一民却敢明目张胆的向刘云进攻,他已经把刘云纳入自己将要实施的一揽子计划之中。此刻,看见姑娘一副悲伤的样子,便不知轻重的来了一句:“你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刘云一下子将分给自己的兔肉扣到鲁一民碗里,推门走了出去。瞬间,每个人碗里的兔肉都变得索然无味。唯有吉米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肉,吉米伸出长长的舌头舐了舐两腮突然涌出的意念使它有点痴呆,一个更大的抱负在它的意念里形成:它要更好地报答这四个纯真的青年…… 劳累了一天的山村发出了沉睡的鼾声,眨着眼的星星目睹了这罪恶的一幕。就在几个知青吃了兔肉的第二天早上,十几只被吉米咬死的家鸡堆放在知青们的门口,恼怒的乡亲们围满了院子,男子汉们满嘴粗话地怒骂着,抱着孩子的婆姨们竟发出伤心的哭声。 愤怒到极点的农民们把吉米吊到树上狠狠地毒打,四个知青挤在一起,满肚子痛苦和忧伤。倒是上了年纪的老队长替知青们解了围。他说,这事不能怪学生娃,队里以后给每家补一点损失。 一句话提醒了刘云,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棉袄里还有爸爸临死前留给她的二十元钱,马上拿出来交给队长,说:“就算我们给大家赔鸡。”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村民们吵吵嚷嚷的提着死鸡愤愤地离去,余新野走过去把吉米解下来,发现吉米已经死了。谁也没有心思吃狗肉,小余把吉米拖到葫芦河畔,抛到河里去了。去把,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又闯下弥天大祸的吉米,你那愚昧到极点的忠诚使我们吃尽了苦头…… 一切都重新开始,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树木可以依靠土地生长,人却必须接受命运的摆布。 下雨了,雨丝撩拨着四个知青的思乡之情,他们在一起议论着北京,回味着各自的过去。 门轻轻地开了,一只毛茸茸的脑袋胆怯地伸了进来,那双乞怜的眼睛求救似地望着四个知青。 “吉米!”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喊着。意外的重逢使他们特别的激动。吉米瘦了,溃烂的伤口在流脓,死里逃生不容易,清凉的葫芦河水使它的心灵复苏,它从河里挣扎着爬上岸来,在荒郊野岭中转了几天。 它完全是为了讨取主人的欢乐,却差点为此送了性命,血的教训给了它什么启示?它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 算了把,世上的事本来就不那么明白,何必追根究底。四个知青商量,这次要把吉米栓在家里,防止它再惹事生非。 鲁一民在努力地塑造着自己。他的精神靠信念和野心支撑,信念在他的心里显得模糊,而一种想出人头地的欲火却烧得他浑身难受。一来到牛家庄,他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他把裤腿挽过膝盖,光着脚板扛着镢头上山,脱光上衣大干,让炎炎烈日把那身细肉烤出黑油。什么农活他都学,学起来又是那样认真和刻苦。手上的血泡变成了满把老茧,他对自己的塑造也日臻完善。记满了几大本子的心得体会为他增添了荣耀,村民们的大拇指为他的荣升奠定了基础。两年以后,鲁一民便从牛家庄拔根而起,当上了县知青办的副主任。 鲁一民从牛家庄走后不久,突然从县上传下来一道指令:允许插队两年以上的知青陆续回北京探亲。 这无疑是兴奋剂,沈淑萍竟为此而大哭。插队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两年多来,父母的音容笑貌多少次萦绕在她的梦中。现在又能跟亲人团聚了,即将重逢的喜悦使她有些忘形。 余新野在考虑着把最有意义的东西带给父母,他装了一口袋小米,向乡亲们要了些软米油糕,还叫村姑们给妹妹做了一只耀武扬威的布老虎。 唯有刘云一如既往,她不高兴也不悲伤。就在余新野和沈淑萍准备动身的前一天,她默默的来到山林里,将那满山的红叶一片片拾起……她想好了,她要托他们带给北京一点礼物,这礼物最能代表她自己。 她不停的拾,包了满满一手巾。第二天早上郑重的交给余新野,托付他把红叶撒到紫禁城下。 仿佛一股电流从心里穿过,小余和小沈惊呆了:彼此相似的命运使他们心心相印,落叶尚能归根,游子何不思念故里? 飞扬的尘土淹没了余新野和沈淑萍的身影。刘云又回到了这座专门为知青们修建的院子里,虚掩柴门之后,心里泛起一股失落般的孤独。太阳白的耀眼,对面山上谁在酸溜溜的唱着一首情歌,歌声在山谷里撞击着,相恋中的大山在呜呜轻泣,一群鸟雀惊恐地从半空中掠过,哭丧着脸的乌鸦好像跟谁赌气似地呆在树上一动不动,唯有吉米丝毫也不理解主人的心情,兴奋地围着刘云不停的撒欢。 嗓子眼儿辣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的神经失控了,谁也无法阻挡那断了线的泪珠。 柴门开了,队长扛着老镢头进了院子。他本来是给刘云安排活路的,一见这副情景,唉叹一声,不无同情地对刘云说:“你就休息几天把,洗洗衣服。”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队长前脚走,刘云后脚扛着工具跟了出去。她不能在这院子里呆,她无法忍受寂寞和孤独。唯有在社员们中间,她才有点儿踏实感。 晚上收工,好心的大嫂硬拉刘云到她家吃饭,温馨的农家生活使她眼热。从农家小院出来,月亮和星星拌着她朝自己屋里走去。猛然回头,看见了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多么神秘的夜晚!每一盏灯光下都演绎着一部有趣的神话……她的胸部起伏着,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推开柴门,禁闭了一天的吉米向她扑来,亲热得围着她不停的转圈,不时地用嘴咬她的衣裤。她蹲下身子双手抱住吉米的头……风掠过山脊,大山发出沉重的鼾声,一颗流星划过,半空里闪过一道银色的弧,夜叫子的歌声难听极了,仿佛灵魂在哭。 点亮油灯。刘云对着如豆的灯光,静思良久。灯芯结花了,爆出不大的响声,难耐的寂寞和一种想冲破什么的欲望撞击着,使她真正体会到了独居斗室的孤独,她不知道该怎样发送这漫漫长夜,呆滞的眼光不停地在屋子里游动。 她把眼光停留在那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色挎包上了,那里有他最后一笔财富:——一些从北京带来的书。刘云把那些书拿出来,捻亮由灯,一种全新的意念在胸腔里形成:她想叫日子过得不再乏味,她必须有所追求。书中的世界吸引着她,使她暂时忘却了一切痛苦。 吉米在门外蹲着,瞪大警惕的眼睛。它仿佛懂得自己的责任,总是那么尽职,生活在它面前永远是一盆火,它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炎凉和冷漠,爱和恨永远是那么分明。 牛家河水变得清澈而凝重,大山脱去了绿色的外衣,裸露着黄褐色的脊骨,山间的小路上不时杨起一阵尘土,农民们在清算一年的收获。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一弯明月挂在半空,月光透过窗子射进屋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劳累了一天的刘云例外地没有夜读,和衣躺在床上,计算着余新野他们走了多久。 突然,吉米发出愤怒而惊恐的叫声,刘云一下子从床上爬起,几乎是本能的拿起了靠在门边的镢头。 “刘云,刘云。”叫声是那么熟悉,又带着几分惊恐。刘云开了门,月光下,站着鲁一民。 点亮油灯,鲁一民将一提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气度不凡地环视了屋子一周,然后坐在刘云的床边,开门见山地说:“听说小余和小沈都回北京了,特地来看看你。” 刘云那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擦觉的激动,随即平静下来了,她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同情,但直觉告诉刘云:鲁一民怀着更大的野心。 沉默,相对的平静。鲁一民拿出一支烟,凑到灯下一吸,灯灭了,屋子里闪着一丝火星。谁也没有重新点亮灯光的欲望,暗夜掩盖了两颗差异极大的心。 “你不欢迎我来吗?”到底鲁一民耐不住这死一般的寂静,首先说话了。话语里包含着某种期待和焦虑。 “说不上。”刘云的回答非常平静,她也掩盖着一种情绪,——一种苦味和辣味搅和在一起的情绪。 “要知道,我是爱你的。”多么乏味,多么唐突。好像爱不是心灵的撞击,而是一种恩赐,一种给予。 谁知道刘云的回答照样唐突:“既然你爱,我就嫁给你得了。” 意想不到的收获使鲁一民突然大胆起来,他站起来,进一步逼向刘云:“那——,今晚我就不走了。” 好久,从水里漂上来一种声音,从雾海里涌出来一种声音,那声音淡淡的,却震撼得令大山颤抖:“随便……” 吉米庄严地蹲在门外,像一尊塑像,它根本不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雾岚弥漫的黎明,山间小路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匆匆的向县城飘去…… 第二天,刘云照常出工,谁也没有发觉姑娘有什么异常现象。中午收工以后,有人还看见刘云在河边洗了几件衣服。下午上工休息时,姑娘特意拿出一包糖,给村民们每人散了两颗。 夜里,姑娘早早睡了。吉米照例忠诚地守在门口,它没有发现头天晚上来的那个男人,它只是静静的听着姑娘那均匀的鼾声。 一切都睡了,连吉米也有些疲倦,它将自己卷曲起来,头埋在胸前…… 好像有什么响动?吉米一下支起身子,映入眼前的景象使它惊呆了:院子里的一颗小树上,吊着它的主人! 它大声的嚎叫着,拼命的撕咬着拴住自己的链绳,眼珠由于惊恐而变得血红。链绳没有咬断,那栓绳子的木桩却被吉米拔出。它冲到树前,咬了咬主人的脚,用身子撞了撞小树,稍一停顿,便用牙齿疯狂地啃起树身来。它不停地啃着,血从嘴角不断流出。它没有更崇高的境界,全部行为受一种本能支配,那本能化成一种意念,那意念释放出超越常规的力量。牙齿断了,它将断了的牙齿连同血液一起吞进肚里,长了牙的胸腔在激烈的起伏着,使它对小树产生了深深的恶意。 啃着啃着,吉米停下来,鼻翼不住地搧气。它倒退几步,猛扑向树身……喀嚓一声,小树断了,一颗枯竭的心灵终于得救。吉米舔了舔姑娘的鼻子,不知道该怎样将昏迷中的姑娘救醒。它围着姑娘转了几圈,便撞开柴门,箭一样窜到村子里,跳墙翻进一家农民的宅院,撞击着这家农民的屋门。开了门的农民看到吉米充血的眼珠和流血的嘴,以为这条狗捕获了什么猎物,匆匆穿了衣服,背起猎枪,跟着吉米来到知青院内。 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了,赤脚医生用学来的简单得近乎原始的办法抢救着刘云,上了年纪的队长亲自坐上村子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从二十里路外的公社请来了医生。姑娘的眼睛睁开了,她看见了满屋子焦虑和惊喜的眼神,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记忆重新恢复时,满屋子都是好心好意的劝解和开导声,她先是有些茫然。继之而来的是伤心和激动她紧闭双眼,任由眼泪从眼角流出。她什么都不肯说,谁也无法窥探姑娘的心灵。 受了冷落的吉米远远的站在一边,痴痴地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它,它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 日子像一个老人的脚步,不紧不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昨天,村东刚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今晨村西又闻婴儿落草时的啼哭,人们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打发着枯燥无味的日月, 几年后的一天,牛家庄又在欢送最后一个离开山村的北京知青,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村民们把知青小院涌满,男人们帮着刘云收拾行李,姑娘媳妇们则拉着刘云说长道短。 是的,刘云要走了,到一个大学去念书。一年前,沈淑萍回北京顶替退休的母亲当了一名纺织女工,余新野被招为石油工人。小伙子临走前,曾对刘云山盟海誓,无奈姑娘紧闭心灵的大门,对余新野的求爱无动于衷。小余把吉米拉到小镇上,给这忠诚的小伙伴买了一挂猪下水,看着吉米吃完后舔了舔舌头,然后把早已给刘云写好的信挂到吉米的脖子上,说了声:“吉米,回去!”看着吉米走远了,一踏脚迈上了去县城的大路。 刘云把余新野写给她的信从吉米的脖子上解下来,看都不看一眼便划了根火柴烧了。现在,轮到她最后一个离开这里,心里却像失落了什么般的难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举目四望,像问别人又像自言自语:“吉米、吉米那里去了?” 人们一下子想起了那条狗以及由那条狗引申出来的故事。 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吉米。狗通人性,可能它不忍心看着跟主人分离,故意躲开了……拖拉机开动了,刘云带着淡淡的忧伤跟村民们告别,几个大嫂竟偷偷地抹开了眼泪。 一支利剑,不,一道弧光在拖拉机面前一闪,加了速的拖拉机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只轮子陷进路壕里,受了惊的驾驶员猛踩了一下刹车,将刘云从拖拉机上摔下,姑娘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便一眼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吉米。 牛家庄的山坡上,新筑起一个小小的土坟,那里埋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埋着四个北京知青的忠实朋友——吉米。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秋天,一辆奥迪牌小车悄然无声地停在牛家庄村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村里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没人认得他们,到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突然认出了刘云。一下子,小车旁围满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刘云指着那个中年男人说,那是她丈夫。又将她的女儿拉到大婶大叔面前,教姑娘叫他们爷爷奶奶。 那个小小的土坟不见了,山坡变成了一片果园。刘云指着山坡说,那里埋着吉米,吉米救了她的命。丈夫和女儿从车里拿出鲜花和祭品,摆在山坡上,虔诚地对着山坡三鞠躬,女儿说:“吉米叔叔,您安息吧,我们全家永远不会忘记您。”丈夫说:“吉米老兄,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爱人。我们全家能有今天,全托了你的福。”刘云说……刘云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把眼镜摘下,擦了擦涌出来的泪珠。 (本章完) 第7章 杂文 乱弹 天堂之旅 上 一 死神在门口转了一夜,天亮时,生命之神又将我唤醒。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褥,一切都白得令人泄气。满世界如果只有一种颜色,将是多么单调。一片阳光从窗口挤进来,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贴着。奇怪,为什么窗子是长方形,而通过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却是平行四边形?是窗子扭曲了阳光、还是阳光本身有缺点? 门外谁来了?只听护士轻声劝说:“病人刚脱离危险,现在不能探望。” 一种被隔离的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我真想大喊一声:“他们进来吧!”可是不能,伤口刚刚缝合,说一句话将会引起剧烈的疼痛。 白色的瓶子倒挂着,无色的液体通过白色的管子流入血管中,血是红的,红白不相容。血管里竟然允许异物存在,简直不可思议。 阳光悄悄地从窗子上溜出去了,一点声响也没有。猛然想起,昨晚,如果我拿上户口本到另一个世界上报道,那里,将不会这样单调和孤独…… 二 护士给我打完针,轻声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我点点头,表示回答。她又问我:“有人想探望你,可以吗?”我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护士出去了,我又陷入遐想,这个城市我没有一个亲人,谁将第一个探望我呢?我想起了他……那天晚上,他邀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去了。结果,半路上出事了。我被糊里糊涂地抬进了医院…… 我希望他来。我甚至希望他能给我带一点礼物,最好带一束鲜花。这个单调的房间里需要一点装饰。我真有点想他。此刻,他如果能坐在我的身旁多好。我相信,这几天他一定为我担忧,为我伤心,为我苦恼。我感到欣慰,一个人的不幸如果能引起另一个人真切的同情,那么,不幸的人的心里便充实得多。 墙上的阳光只留下一条缝的时候,门开了,主治大夫引进来一个人。我不认识他,他从我的眼神里一定看到了疑惑。 “这一位是省报的记者同志,专门来采访你的先进事迹。你们谈吧。交谈的时间不能太久,最多半个小时。”大夫做完介绍出去了。 我有什么先进事迹?前不久,我还被当作资产阶级小姐而遭到同事们的非议。我不过是爱穿几件好衣服,便引起老年人的不满,同龄人的妒忌。看来这个世界只允许一种颜色存在,追求物质享受的人就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美学只有一个字:穷。 “请你谈谈,是什么思想促使你舍己救人?”完全是一副孩子腔、一脸孩子气。他多大年纪了?二十多岁吧?二十多岁就当记者,了不起。什么思想?我完全可以借题发挥: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想起了无数革命先烈,想起了雷锋、王杰、欧阳海……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痛苦留给自己。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将是全省乃至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 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靠着“讲用”爬上去的人固然不少,到头来“货”卖完了,破绽露出来了,飞到天上,摔到地下,落了个人鬼不像,我何必那样呢? 是的,我当真从死亡线上救了一个孩子。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汽车撞伤。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出于一种人的本能,把那个孩子拉了一下。我想任何人如果面临我那种局面,都会像我那样做的,我只是做了一件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情。 记者同志失望了,他完全可以挣一笔稿费。他两道眉心凝到一起,端庄的鼻子渗出了汗珠。他长得帅极了,有爱人吗?如果没有,我给他介绍一个…… “你很谦虚。”他想了半天,找出这个很恰当的名词。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谦虚”有缘。我太感谢他了,这顶王冠使我有点忘乎所以。 大夫进来了,宣布谈话时间已到。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囚犯,一切都要受人管制。我情绪激动,想发怒。但是,我不能…… 记者要给我照相,我同意了。静静的睁着眼睛。我想起了鲜花。有鲜花多好,我爱花。我觉得人生应该就像花儿那样,随意点缀。 三 他来了,没有给我带鲜花来,而是大包小包地给我提了一大堆食品。我失望了,我并不需要哪些东西。 他坐在我的床头,一声不吭。眼睛红红的,像哭过,又像熬夜熬的。人消瘦了。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像那个记者。哪里像?说不清。大概男同志都有点相似的地方吧。 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我不过受了点伤,他竟如此悲哀。要是那天晚上我命归黄泉,将给他留下一辈子的悲伤……要是那样,我真不如死了好,换得情人一掬相思泪,倒也值得。 我想在他面前撒娇,我想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我想捧着他的脸颊,亲他一口……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我的照片登报了。奇怪,病房里明明没有鲜花,可是照片上一大捧鲜花却摆在我的床头柜上,鲜艳夺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愤愤不平,他埋怨记者关于我的先进事迹的报道有点太简单。他郑重声明:他要把我的先进事迹写一篇报告文学,登在《人民日报》上,让全国人民都认识我。 我哑然失笑。我不怀疑他的勇气和决心。单凭他那一点可怜的文学功底,连一封情书也写得狗屁不通,竟然动了大雅之念。况且连他不一定能真正理解我,向全国人民介绍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护士进来了,“放风”的时间又到了。真该诅咒这个圆脸的姑娘,但愿她永远找不到对象。 四 突然间,病房里涌进来一大堆人。满脸胡子的老厂长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我们厂的骄傲。”长团委书记激动得脸都红了,颤着声说:“你是我们全厂青年的骄傲。”共青团市委负责人说:“你是我们全市青年的骄傲。”我值得那么多人骄傲吗?这些人怎么了?瞅着我兜里的钱多么? 床对面的桌子上堆满了慰问品,足够我吃半年。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送来鲜花。我的心有点枯竭,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包括我倾心相爱的人。 黄昏,被我救活的那个男孩在他父母的带领下看望我来了。怀里竟然抱着一掬艳红的玫瑰!我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我用能够活动的一只胳膊搂着孩子楼着鲜花,亲孩子的脸蛋,孩子的脸在玫瑰花的映衬下分外娇嫩,我心灵的沙漠得到甘露的滋润,胸腔内潮起一种淡淡的惆怅。硬说美女不是狐仙就是毒蛇,鲜花的周围不是深坑便是陷阱,皮肤黑的人思想也是健康的,英雄们都长得五大三粗。把人情处以极刑,把感情关进死牢,剩下的只有淡漠和狂热。 “叫阿姨。”孩子的父母亲显然无法分析我眼泪里边的成分,竟然也擦起了眼泪。 “阿姨。”孩子甜甜的叫了一声,把头贴在我的胸前。我抚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说:“叫姐姐。” “姐姐阿姨。”孩子稚嫩的脸上露出无邪的天真:“这花儿,好看吗?” “好看。”我哽咽着说。 “明天,我给你再抱一大捧,给你抱一房子。” “好。”我破涕为笑。 护士又进来了,我知道她要逐客了,我真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是孩子的父母很知趣,不等护士张口,便含着微笑告辞了。 对面桌子上,“联合国”的救灾物资又高了一层。我真为它们担心,时间长了,那些东西要变质的。 五 他又来了,眼睛比以前更红了。 他拿出了自己的杰作,那么厚厚的一叠。我真不敢相信,这种创纪录的速度能写出好文章。但是,他连我的意见也不征求。竟然张口对着我念起来。像宣读判决书那样,情绪激昂而感情充沛。我只得强迫自己竖起耳朵,听他的《天方夜谭》。 难为他用了那么多新鲜的名词。我如果真像他描写的那样,伊丽莎白女王可能要给我让位了。我很受感动。不是因为他为我写了这篇《报告文学》,而是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我觉得应当给他一点补偿,来弥补他对我的一片忠诚。我指了指那堆食品,对他说:“你吃吧,我在马路上流了一滩鲜血,换来了这一堆救灾物资。” 他笑了。他没有动那些食品,却马上要到邮局“发稿。” “你给我拿来吧。”我伸出仅能动弹的一只手把那一叠“稿件”要了过来:“别丢人丧德了,这篇文章只配我一个人享受,别人看了,可能要编入《笑林广记》中去的。” 他脸红了。声音低低的说道:“这篇文章关系到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假如能够发表,将会在全国一举成名。那样以来,我们将一辈子享用不清。” 什么地方响雷了?耳膜怎么有些发胀?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原来,这里是一个赌场,有人把我当作筹码押在这里,为的是得到更高的地位。当初,我向马路上洒血的时候,并不曾想到我要得到什么报酬。而他却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向我索取爱情的利息。我感到悲伤:生活的真实的一面原来是这样!……我听见自己说:“你走吧,我累了。” 六 医生今天会诊。主治大夫神色阴忧地告诉我,左腿粉碎性骨折,肌肉大部分坏死,伤口又有些感染,截肢的可能性很大。 这无疑又是当头一击。我并不怕自己变成残废。可怕的是,我的一生将要依附别人,想到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我的内心不寒而栗…… 那个男孩来了,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姐阿姨。”他把一大捧鲜花插到床头柜上的花瓶里,爬到我的耳朵边,轻轻的告诉我,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来了,要见“英雄阿姨”。还要给阿姨唱歌跳舞。 孩子们都涌进来了,那一张圆圆的小脸,很可爱。我指着那一大堆食品,叫孩子们吃。孩子们很听话,拿眼瞅着他们的老师,﹙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谁也不肯先动手。 瞅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我暂时忘却了痛苦。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常常觉得只要上了对面的楼顶,便可以摘到月亮。到外婆家住些日子又觉得月亮老在树梢上挂着……这些孩子们像我童年时一样吗?他们该不会硬缠着外婆上树摘月亮吧? 孩子们唱歌了,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找朋友,”唱“天上的早晨,”声音很脆,很甜。……我想起了童年,我拉着外婆的手,走在山村的小路上…… 一个女孩独唱了:“花儿呀,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童音朗朗,稚气十足。孩子们根本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可是那个幼儿园的老师却听得如迷了,眼睫毛在扑嗖嗖抖动。 眼前不合时宜的出现了他,出现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爱情为何物?……我的眼眶蓄满了泪水,我实在忍不住了,竟哭出了声。那个老师还以为孩子们的歌声打动了我的心,指挥那个女孩又唱了一首:“跑马溜溜的山上”。 七 我们工厂的团支部书记来了,他郑重地交给我一份入团志愿书,说厂里全体团员一致同意我入团。并且说,党委还考虑我入党的问题。并且说让我出席市团员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并且说我被选为新长征突击手。并且说我这个月拿一等奖金。并且说——我懒得听! 我并不比别人少干活,这些荣誉我以前为什么一样也没有得到?我不过做了一件最普通的事,他们竟然给了我这么多桂冠!我不反对向别人学习,事实上大家都各有长处。为什么一个人一件事情做对了,样样事情都做得对,一件事情做错了,一辈子也别想翻身?我也希望别人关心我理解我,就像我关心那个小男孩那样。可是这种关心必须是真实的,不带报酬,不付利息。 “由于你给我们团支部增添了荣誉,市共青团委员会命名我们厂团支部为先进集体”。原来如此!一人得道,大家沾光。可惜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孩子。如果有,他们将是英雄的父母,英雄的兄弟姐妹,英雄的儿女…… 渐渐的,我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些人不遗余力的抬举我,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 “你把自己的思想总结好好写一写,多谈谈自己的成长过程。我打算把咱们厂的笔杆子抽出来,专门为你组织材料”。 要为我立传了。历史上,那些传记人物的故事常常令人感叹不已。现在看来,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若干年后,我不是也成了历史人物吗?那时,有些人也会拜倒在我的脚下,对我表示敬仰和崇拜。 “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将全力以赴帮助你”。 五年前,我在山区插队时,有一次病的昏迷不醒,整整躺了几天,除过几个同病相怜的知青外,没有人关心过我一次。那个可恶的民兵队长还说我装病不想出工。那时,咱是劣等公民。现在竟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想,国王的公主如果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尊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团支部书记表演完了,退出去了,下一个节目是什么?不得而知。 八 我的那个“他”来了。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我失声痛哭,哭得很伤心,哭烂了五肝六肺,苦动了我的心! 何必对他求全责备呢,世界上的人不都是这样么?我原谅他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这么命苦呢”? 命苦?我不觉得。我倒认为我活得挺好。 “听大夫说,你可能要截肢”。 哪有什么了不起,用一条腿换来一个小孩的生命,完全值得。 “我们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过呀”? 噢——我明白了,我将会给他带来不幸,我将会变成他的累赘! 需要认真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我把爱情看得太简单,我轻信了他那些山盟海誓。 假如我变成了残废,靠三条腿走路;假如,我将就着跟他撮合成一个家庭。他会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么? 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我想起了在我们插队的那个村子旁边有一种小草,人的皮肤一接触,就会起鸡皮疙瘩,疼痛难耐。可是,猪却非常喜欢吃这种草,而且吃了以后一点感觉也没有。老乡们捉住毒蛇以后,从旱烟锅里挖些烟屎,往蛇嘴上一抹,蛇便死了。人生了疮以后,照样抹些烟屎,疮便比贴了膏药还好得快。听说,人的唾沫也是一种毒液,可是含在人的嘴里。却毒不死人。毒蛇咬了人会中毒,可是,蛇咬蛇会不会中毒?社会是一门复杂的学问。说谎的本领带有某种遗传的性质,可是有的人天生不会说谎。看来,任何一种毒液,只对某种生物有用。就像医院的药品一样,任何一种药物只对某一种疾病发生效力。从来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那么,那一种药能治好人的庸俗自私,沽名钓誉呢? 奇怪,我想这些东西干什么? 九 医生们又会诊了。为了保留我这条腿,决定将我送往北京医院治疗,明天,我将坐飞机离开这座城市。我很荣幸,以前我连飞机也没见过。 晚上,前来探望我的人成群结队。工厂决定让团支部书记陪我前往首都医院。看来这个团支部书记非要在我的身上捞到点什么不可。 十 飞机在跑道上跑了一段,起飞了。离开了地球,心却往下坠。 听说,人类目前正在探索什么外星球上的生命,那里的“人类”是怎样生活的?我想,那里将不会有虚伪和狡诈,一切都很诚实…… ﹙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虽然不成样子,有些想法还很可笑,但是我很珍惜它,因为它终究是四十年前的作品。﹚ 1978年作于洛川 2012年9月整理 (本章完) 第8章 杂文 乱弹 天堂之旅 下 客居他乡,周围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寂寥时,翻晒陈年往事,写一些无聊的文字,打发无聊的时光。 站在马路边,看林立的高楼把晴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太阳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蒙着厚厚的眼翳;马路上的汽车蜗牛般地来往穿梭;人行道上年轻的情侣旁若无人地亲昵;相濡以沫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前行;雍容华贵的夫人拉着宠物悠闲地漫步;清洁工不停地捡拾着人们丢弃的废物……。大脑的某个角落,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我过世已久的伯父……七十年前,伯父曾经用双脚,不停地丈量着古长安到南泥湾的距离。 ——请别误会,我的伯父没有解放全人类的远大抱负,也不是什么“地下工作者”。他之所以来回穿梭于西安到南泥湾之间,完全是为了生计。 幼时,刚刚临盆不久的太阳在树梢上跳来跳去,显得亮丽而调皮。蝉在引吭高歌,听得见庄稼拔节时的声音。老槐树下,伯父用衣服袖子把一只甜瓜擦了擦,扳成两半,多一半给我,少一半留给自己。我接过甜瓜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辆汽车驶过,扬起一溜长长的灰尘。伯父盯着汽车看,嘴张着,满脸惊奇:日鬼,汽车不吃草,比牛跑得快。 我晃头晃脑地啃着甜瓜,批驳着伯父的愚昧和无知:还讲究是大人哩,连这个都不懂,牛在汽车肚子里装着,咱看不见。 伯父把我搂在怀里,用胡子扎我稚嫩的脸蛋,咯咯笑着:我的侄子比我强,懂得比我多。 转瞬间,风吹草长。我背上了书包,坐在教室里,跟音乐老师学唱儿歌: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个没有尾巴、一个没有脑袋,真奇怪……稍大点,终于理解了儿歌里的“老虎”其实就是比喻汽车。那年月汽车少得可怜,孩子们看见公里上跑的汽车以为遇见了老虎。 人一上年纪就是这样,眼睛越看越近了,心事越想越远了。有些事发生在昨天,今天已经忘记;有些事却刻骨铭心,历经磨砺,时间越久越清晰。沿着岁月车轮碾轧过来的辙印回望,眼前的高速公路变成了荒草萋萋的秦直道,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爷爷奶奶饿死在老家蓝田,十八岁的伯父把刚满六岁的父亲背在肩膀上,翻山越岭,沿路乞讨,来到凤栖落脚……那时,伯父白天靠打土坯维持生计,晚上弟兄二人睡在烂土窑里相依为命。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用父亲的话说:“屙泡屎也要屙在别人家田里”。 扯远了。这些陈年往事现在还有谁听?有时在饭桌上谈起我家的过去,儿子们宽容地笑笑,表示理解。正处于青春反叛期的孙子们却不屑一顾地反驳道:怪他们没本事活人! 是呀,杨白劳如果活在今天,肯定被人瞧不起。现在社会上把那些依靠简单劳动获取温饱的人们叫做“弱势群体”。可我总觉得,正是那些弱势群体用精瘦的肩膀,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每当我看到拾荒者用枯萎的双手在垃圾桶里翻检人们丢弃的废物时,心里总涌上一股潮潮的湿润,感觉到他们更像我的父辈……请别误会,我对那些给社会带来巨大财富的精英们一向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们应当得到丰厚的回报。正是由于他们用超凡的智慧,打造了现代文明,使人们远离愚昧。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关心一下那些现代的“杨白劳”们? 又走题了,有“杞人忧天”之虑。我知道,这些文字是写给我看的,我之所以把它记录下来,是为了安慰我的灵魂。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我的父亲已经三十六岁,而我的伯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老年得子,而且是一子顶两门,内中的辛酸和喜悦只有伯父和父亲明白。每逢过年,父亲给我穿戴一新,拉着我的手,去给伯父拜年。父亲总是恭恭敬敬地作揖、下跪、磕头。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屁股撅起,头挨着地皮,口里喊着:伯、侄子给您拜年了。这时,伯父盘腿坐在炕上,脸上笑着,显得满足而心安理得。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老哥比父哩,我的哥哥比我大(父亲)还亲。是呀,为了父亲,伯父终生未娶。跑胡宗南那年(胡宗南进攻延安),妈妈从陕北逃难来到凤栖,跟父亲结为夫妻。所以我们的一家来自五湖四海,用伯父的话说:“是用砖头瓦砾凑合起来的一家人。” 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无法羁绊;思绪像一团乱麻,漫无边际;思绪更像一杯酒,让人眩晕、迷恋,还有那么一点苦涩。 妈妈生下妹妹以后,我便跟伯父睡在一起。那时,我们这个小县城还没有电灯,我最早见过的电灯是在看幻灯片的时候。远远的什么地方,一台发电机突突地响着,幻灯机前的灯泡突然亮了,放映员把一张张幻灯片放进幻灯机里,银幕上便显出影影绰绰的图影。记得那是在宣传抗美援朝,喇叭里传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银幕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伯父把我驾在肩膀上,我看得如痴如迷。以后好多天,我们一群光屁股孩子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电”。电对于我们来说,神秘而遥不可及。 那年月,什么都奇缺,唯独太阳笑得灿烂,显得肆无忌惮。早晨,我被热烈的阳光吵醒,耳际里传来的第一声呼唤便是:“卖包子咧——”。贵祥叔站在我家土窑畔上,叫卖声里藏着诱惑,我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蠕动。伯父便从叠着补丁的夹袄里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元钱,(旧币,相当于现在的五分钱,一万元等于现今一元钱,下同)买回了四个香喷喷的包子。我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伯父买回来的包子,爬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吃。 伯父的土窑洞里有一盏老麻油灯,我记得从来没有点亮过,做摆设用。那时节虽然麻油只卖五千元钱一斤,可是伯父起早贪黑一天也挣不回一斤麻油钱。后来有了煤油,伯父买回了半斤煤油,用墨水瓶做了一盏煤油灯,也不常点,只是偶尔用用。天刚麻麻黑,伯父便给我扒光衣服,哄我钻进被窝里,然后天上地下,给我讲那些陈年往事。 听伯父讲,我们老家住在陕西蓝田县一个叫做支家沟的地方,那个村子座落在西安市和蓝田县的交界处,闲暇时,村里一些人常常步行去西安城隍庙里看戏,看完戏后又成群结伙步行回到村里。可见我们村离西安市并不遥远。 伯父并没有讲过民国十八年的那一场灾难,只是说关中平原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一到麦收季节,四面八方赶麦场的麦客全都涌到关中,割一亩麦子两毛钱,他一天割过五亩麦子,挣一块现大洋。 唉——,伯父一声长叹:可惜那样挣钱的好日子并不多,一年只有几天。伯父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父子两个陕北人到关中赶麦场,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时惊呆了,父亲对儿子说:这么多的麦子三年都割不完,咱们干脆到庙里睡觉去。父子俩睡了三天,起来一看,只见麦子全部割完运走了,农民们为了赶秋种,在割完麦子的田里已经堆满了农家肥,父亲又对儿子说:哎呀呀,咱们幸亏没有割麦子,你看,田里热死了多少人,起了多少坟堆! 那误把粪堆当坟堆的父子二人肯定已经作古。现今的关中,西安市容扩大了十几倍,一望无际的麦田被一幢幢现代化建筑逼迫得不停地后退,坐上汽车走半天,才能看见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的麦田。奇怪的是,麦田越来越少,可是人们餐桌上的食品却越来越丰富,现代科技使粮食产量数倍翻翻,那种遍地饿殍的现象早已成为过去。 时光的碎片来回跳跃,无论如何也拼凑不成一幅完整的画卷,思绪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游走。还是信马由缰吧,走到哪儿就歇到哪儿。 父亲十多岁时,便在一家磨坊找了个磨面的差事。父亲说:磨坊一共有两盘石磨,蒙着眼睛的毛驴不停拉着石磨转圈,那头毛驴偷懒了,父亲便用树枝在毛驴屁股后边打一下。罗面的女人叫“三婶”,我没有见过三婶的面,不知道三婶长什么样,父亲说三婶是伯父的相好。父亲还说三婶心地善良,父亲的日常生活起居全靠三婶料理。 关于三婶的情况我就知道这么一点。记得有一年清明,伯父领着我,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西沟坡一冢土坟前。伯父命我跪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冥钱,一张一张地慢慢点燃,昏花的老眼里有泪珠在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伯父流泪,内心有一种天塌地裂般的震撼。有一次我问伯父:那坟堆底下埋的是谁?伯父只是淡淡地回答我:你叫三婶。 伯父就是这样,把困苦和不幸看得很淡。跟伯父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少看到伯父的脸上有愁容显现。伯父特爱下象棋,常常在街边的棋摊前一蹲就是半天,有时下着下着竟然吵起架来,跟人家红脖胀脸地对骂一阵子,骂完后又蹲下来重新对弈,赢了棋时得意忘形,输了棋后老不服气,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来,好像对手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那些棋友们都了解伯父的脾气,一般跟他不上计较。但是有时也故意逗他,惹伯父发火。同样爱下棋的韩叔曾经说过:看老支哥发火比看戏还过瘾。 眼见得父亲一天天长大,给父亲说不下媳妇成了伯父最大的心病。可是老哥俩来凤栖十多年,根本就没有攒下钱。平时,伯父总爱喝两口,有时还到赌场里赌两把,挣俩钱顺手花光了,哪有钱给兄弟说媳妇?正在这时,子九叔给伯父瞅下一门好生意,问伯父敢不敢去。 干啥哩么?除过杀人、抢人、偷人咱不去,再没有咱不敢去的。伯父挖子九叔一眼,显得不屑一顾。 子九叔把嘴搭在伯父的耳朵上,神秘兮兮地说:贩运军火,你去不去? 啥?伯父瓷瞪起双眼,你再说一遍。 子九叔如此这般,好一阵比划。 伯父终于听明白了。那年月八路军在陕北,国民党在西安,两家子面合心不合,国民党在凤栖驻扎重兵,对延安实行封锁。八路军没有给养和枪炮子弹,有些老百姓瞅准了这门生意,私自贩些枪弹到延安去卖。听说发了大财。 ——一支三八步枪从西安运到延安能赚这些钱,子九叔把伯父的手拉过来藏在他的破夹袄底下,攥住了伯父的三个手指头。 啥?三块钱?那不是抢人哩么!伯父大声嚷起来。 值。子九叔反而不慌不忙,咱把脑袋提在手里干那营生,钱给的少了当然没有人去。 开始时伯父还有些犹豫,可是经不住一杆枪赚三块大洋的诱惑,终于跟子九叔达成协议,两人共同干起了贩运枪支的生意。 伯父没有讲过贩运枪支的危险和艰辛。只是说从凤栖临走时借了五十块银元的高利贷做本钱,跟一伙赶骆驼贩皮货的内蒙商人一起,踏上了远行的路。以后一年多,伯父从凤栖消失了,伯父临走前只对父亲说他要出一趟远门,父亲也不知道伯父到底去了那里。年底,放贷的胡三来找父亲,拿出伯父临走时写的五十块银元的借据要父亲还钱,父亲那来那么多的钱还债?正好国民党抽丁(征兵),按规定两丁抽一,胡三家两个儿子,必须有一个儿子当兵,为了还伯父的欠债,父亲顶替胡三的儿子抽了壮丁。 伯父跟子九叔一起,步行来到西安郊外一个叫做二府庄的地方,按照接头的方式,对上了暗号,交了钱,每人买了三支汉阳造步枪,夜行晓宿,向延安赶路。 伯父说,从西安到延安是七天的路程。一个月能打两个来回。交货的地点在南泥湾。几个八路验了枪,按照事先约定的价钱付了款。除过路上吃喝,来回一趟净赚七块银元。 伯父说,常年赶脚的人一天只吃一顿饭。晚上住店时店掌柜问客人吃几升米?一般情况下一人一天吃一升米足够。吃面就不够,俩个人得吃三升。从南泥湾往西安走的晚上住在一个叫做三岔的地方,两个人吃了三升干面,子九叔头一挨枕头就睡。可是伯父却睡不着,耳朵里听见隔壁屋子里几个赶骆驼的脚夫在掷骰子(赌博),伯父爬起来站在傍边看了半天,终于经不住诱惑,拿钱就赌。不消一个时辰,把本钱和利润输得精光。 输了钱的伯父回到自己屋子倒头就睡。伯父就这样,心大,天塌下来都不慌。第二天早晨伯父被子九叔摇醒,子九叔当然不知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催伯父赶快洗完脸上路。伯父坐着不动。停一会儿伯父故作轻松地说:上不了路咧,钱昨黑地里输光逑咧。 子九叔低头想半天,抬起头来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不管用。各人的头在各人的肩膀上长着,想干啥是各人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了谁。我也不回凤栖了,担心遇见熟人骂我日弄你。接着从内衣里掏出两块银元放在炕墙上,背起褡裢,出门撩开大脚,钻进丛林,从此没了踪影。 伯父说,子九叔也是单身汉,不是凤栖本地人,会一手泥水活,常年给人家盖房子砌墙。 店掌柜安慰伯父说:输了的钱、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咧,不要太往心里去。伯父说,他就没有叫心晓得。掌柜的说:这就好,我看你心大,心大的人长寿。伯父说:莫给鸡带串铃咧。那些钱是我借的高利贷,必须给人家还上。我还有个兄弟在凤栖,还不上钱胡三不会饶了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能光身子回去。店掌柜问伯父:想不想替别人赶脚。伯父说,只要能挣钱,干啥都行。店掌柜说:你就在我的店里等着。 几天后,来了一帮子陕北人,为首的四十多岁,满脸胡须。店掌柜把伯父介绍给那人,那人把伯父看看,然后自我介绍:我姓李,木子李,延安李渠人。你贵姓?伯父报了姓名。姓李的大叔说,稀罕,没有见过这个姓。然后直接问伯父:想不想赶脚做生意?伯父早都听店掌柜说这帮子人也是往陕北方向贩运枪支的,因此上也没有问作甚,只是直接回答:想。然后反问李叔:赶一趟脚多少钱?李叔说,我们摊本钱,你光下苦,路上的吃住我们管,一支枪运到南泥湾给你一块钱。伯父说,我知道一支枪能挣多少钱,应当对半分。李叔说,是应当对半分,但是我们管你来回吃住。就这样谈妥后,李叔又提了条件:我听说你爱赌博,所以挣的钱先不给你,我替你攒着,什么时候不想干了,拿着疙瘩子钱回家,也算我们对你负责。伯父说他一有钱就心里发毛,天生不是有钱的命,正想找个人帮他管钱当掌柜的。这样甚好,没有钱心里踏实。 以后的一年半时间,伯父一月两个来回,帮姓李的大叔从西安向南泥湾运枪。为了多挣钱,伯父一次背四条枪。伯父还想多背,姓李的大叔不让,说那样不安全。直到有一天,姓李的大叔说:这个生意虽好,但不是长久干的营生,咱们散伙吧。接着给伯父数了一百八十块银元,亲自装到伯父的褡裢里头,把伯父一直送出二里地。 伯父说,我挣不了这么多钱,你给的太多了。李叔说,不多,咱干的这营生说不定那一天把命搭上。这些钱你背回去置几亩薄田,盖几间茅房,娶一门媳妇,生一堆儿女。男人活一生,假如没有女人,那不叫活人,叫活命。 有一次我问伯父:西安往延安运枪支为什么不雇条毛驴驮上,干嘛要人背?伯父回答我:那时从西安到延安,十里一岗五里一哨,国民党封锁非常严密,他们走的那条道黄鼠狼都翻不过去。有时夜里走路,狼就在身后跟着,稍不留神就会做了狼的美餐。况且老李叔不让他们结伙行路,害怕被国民党的队伍发现后一锅端,所以基本上都是单独行动。只有在往西安走的路上,才允许几个人结伙走路,因为身上没有枪支,即使遇见路上盘查的队伍也不害怕。 我见过李叔。那是在一九五三年,李叔专门到凤栖来寻找伯父,穿一身四个兜的解放服。李叔问伯父:想不想在政府里边干事?那时伯父才知道,李叔原来是共产党。伯父说,他听说政府里边制度很严,他一生懒散惯了,不想受人约束。李叔临走时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包冰糖给我,那包冰糖我吃了很久,有时故意拿到伙伴们中间去吃,看见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我很得意。 言归正传。伯父背着一百八十块银元,气昂昂地走进凤栖县城。他没有先回那孔土窑洞,而是径直来到胡三家,见了胡三气度不凡地说:还钱! 胡三不紧不慢,先给伯父倒了一杯茶,眼瞅着伯父一口气喝干,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钱不用还了,你兄弟已经替你还清了。 我兄弟?伯父吃惊不小,他那来那么多钱? 胡三笑笑:你先回家吧,回去以后什么都知道了。 伯父回到那孔土窑前,只见门上挂的锁子已经生锈。他把锁子扭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屋子尘土。正疑惑间三婶来了,说了父亲被抽壮丁的过程。 伯父一下子就像被人剔了骨头那样瘫在地上。伯父在想:假如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他死后如何去见列宗列祖?三婶在一边苦苦相劝,没用。伯父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嘴上干起了一层皮,眼睛圆睁着,傻了呆了,三婶说什么都不听。三婶急得哭道:咱兄弟不过是当兵去了,人还没有死呢!你这样子让咱兄弟怎么能够安心?吃饱喝足,把身体养好,想办法把咱兄弟找回来才是正理。 伯父一想也是。三月十二安宫寺唱戏,伯父和三婶一起前往安宫寺许愿。伯父跪在菩萨面前说,只要他的兄弟能够平平安安回来,他愿意为菩萨重塑金身。 从那以后伯父戒酒戒赌,改掉了身上所有的瞎毛病。实在无聊时,便站在象棋摊前看人家下象棋,看得久了也看出一些门道,于是便赤膊上阵,杀得一塌糊涂。 想不到伯父刚回到凤栖半年以后,父亲便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凤栖街头。伯父把父亲拉到跟前,左看右看,担心是在梦中。 ……公元一九七零年冬天,我穿上军装,坐上到新疆的闷罐子火车,去当兵。那年月上大学的路堵死了,当兵成了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在部队我表现得特别努力,很快就被当作干部苗子重点培养。可是部队调查函寄到到我们凤栖后,我的家庭背景栏里填着:其父是国民党兵痞。仅此一条,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一九七六年我从部队复员回家,父亲可能也知道是因为他的背景而影响了我的前途,显得非常愧疚。有一次父亲病了,我守在父亲的炕头侍候父亲,父亲断断续续,讲了他当兵的那一段经历。 父亲当兵的那支部队原来隶属于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西安事变后,十七路军被蒋介石改编。团长叫郭麻子。郭麻子行军时不爱骑马,常常骑一条毛驴,所以战士们也戏谑郭团长是“毛驴将军”。这支部队虽然被改编,蒋介石仍然不放心,派自己的嫡系部队时刻监视着他们,当然,克扣部队给养成了家常便饭,士兵一连几个月见不到军饷,天热时换不下冬装,天冷时又穿不上棉衣,军容不整,更像民团。 可是父亲当兵时基本上没有吃苦,因为郭麻子看上了父亲,特意挑选父亲给他当了勤务兵。当了勤务兵的父亲经常不离郭麻子左右,自然少不了郭团长的特殊关照。一九四零年抗日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日本兵从山西挥师南下,企图侵犯西安,于是这支陕西军队就在中条山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对日阻击战。 父亲回忆,那场战争打得特别惨烈,部队前边跟日寇作战,后边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用枪顶着陕西军队的后脑勺子督战。有些战士受伤倒下了,后边督战的部队不但不组织救治,反而给负伤的战士补上一枪……许多战士没有死在日寇的枪口下,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蒋介石为了彻底消灭这支陕西地方部队而不择手段。然而,兵马俑的后代却是那么的勇猛,硬是用血肉之躯保护了陕西这片国土没有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战争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打得弹尽粮绝,横尸遍野,他们这个团剩下不到一个连的兵力。郭团长仍然不服气,指挥着部队死战到底。终于有一天,郭团长受了伤,父亲把郭团长从战场上背下来,在一间破民房里一直守了一天一夜。 看得出父亲对郭团长怀着深深的敬意。父亲说,假如郭团长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根本就不可能死。郭团长负伤后,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救护医生。父亲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郭团长身上的血一直流干……郭团长临死时褪下他的手表和一枚半两重的金戒指连同手枪一并交给父亲,对父亲说:现在战场上很乱,你趁机跑吧,回家后娶一门媳妇,过一家人。以后谨记着,饿死饿活都不要吃粮当兵……说到这里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有泪珠在滚。那一刻,我从父亲的脸上彻底读懂了父亲,我的父亲一生一世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给我留下值得炫耀的遗产,可是我却继承了父亲善良、忍让、吃苦耐劳的精神。 父亲还说,那年月,只要你抽壮丁后能够从军队上跑回来,地方上一般也不追究。父亲回家后伯父坚持要给父亲说媳妇。父亲说那有老哥没成家兄弟先结婚的道理?极力主张先让伯父和三婶成亲。伯父跟父亲正僵持不下时三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死了。弟兄俩从棺材铺里买了一副薄棺材,把三婶埋在西沟坡……父亲说那一段时间伯父一直不说话,沉默着。父亲有些害怕,担心伯父憋出什么病来。 埋了三婶后弟兄俩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伯父突然笑了,伯父对父亲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对不?接着伯父自作主张,赶明日托人打听,有合适的对象就给你结婚。咱支家这一门人不要到咱俩这里断了香火。 至于三婶究竟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儿女?原来的丈夫是干什么的?父亲和伯父一直没有告诉我,我做为儿子也不便打听。我只知道,西沟坡上埋着三婶,三婶是伯父相好的女人。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眼闭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幻影里,一会儿走出我的父亲、一会儿走出我的伯父……突然间,一声稚嫩的童音传入我的耳际:爷爷,你为什么要哭?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我面前,头歪着,眼睛里满含疑惑。 孩子的妈妈过来,把孩子抱走了。隔老远,我听见那个男孩对他的妈妈说:妈妈,那个爷爷哭了。 抬头看天,太阳阴郁着脸,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辛卯年农历十月初一于西安 (本章完) 第9章 短篇小说 妈妈 好像大年除夕老天从来没有给过人好脸,总是阴沉沉的,黏稠的年味里掺合着伤感。伯父脖子上驾着我,去给鸿儒爷拜年。 鸿儒爷家的大门前是三个台阶。台阶用条石铺成,两头威严的狮子守护在大门两边,两扇厚重的大门漆落彩剥,隐喻着衰败,门楼上长满苔藓的琉璃瓦兽脊向人们展示着这家主人昔日的荣耀。 伯父上了台阶,放下我,去叩鸿儒爷家的门环。好半天,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鸿儒爷半张略带惊恐的脸。 鸿儒爷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放我们进屋。伯父用肩膀一扛,门开大了,我从鸿儒爷的胳肢底下穿过去,腾腾腾地跑进了鸿儒爷的堂屋。 堂屋内一桌一椅,桌子上正摊开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炕上一条被子叠放整齐,铺着狗皮褥子。屋子里显得空旷而清冷。伯父扶鸿儒爷坐到椅子上,然后拉着我,给鸿儒爷磕头。 鸿儒爷诚惶诚恐,山羊胡子不住地抖。 伯父说:他跟父亲逃荒到凤栖时,正是鸿儒爷收留了他们,使得他们才有了落脚之地。所以每年的除夕,伯父总要给鸿儒爷拜年。伯父说,他嫌大年初一鸿儒爷家的人太多,所以选在除夕这天。 我没有见过鸿儒爷家门庭若市的场面。听父亲说过,鸿儒爷家常年四季两盘石磨磨面,雇用八九个长工,西安市有鸿儒爷家的商铺,南来北往的客人不断。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鸿儒爷和几个地主一起,穿一件褴褛的长袍,戴着高帽子,手提一只破铜锣,被农会的人押着,游街。那时,我的确没有对阶级敌人疾恶如仇的感觉,只是觉得,好玩。我们一群孩子跑着撵着,看那几个恶霸地主的即兴表演,比看戏还过瘾。 有一次农会开批判斗争大会,斗争恶霸地主李鸿儒,农会主任指明让伯父发言。伯父在旧社会给鸿儒爷家熬活(熬长工),应当说苦大仇深,指定伯父批判李鸿儒顺理成章。 伯父上台后干咳一声,然后开始发言:咱吃了几十年五谷了,不敢昧良心说话,鸿儒叔对我弟兄俩不错。我跟我弟逃荒来到凤栖,假如不是鸿儒叔收留我俩,我们就活不到今天…… 台下一片寂静,紧接着哄堂大笑。不知道谁从后边踢了伯父一脚,伯父被撵下台,几十年抬不起头。有一次伯父自我揶揄:国民党时咱是黑板煞(方言,相当于吃不开),共产党来了咱是茄子色,咱这号人脖子上的板筋太硬,不会遛尻子,到那里都吃不香。 让我们还是回到除夕这天。我跟伯父给鸿儒爷磕完头,鸿儒爷开口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过年你们再不要来了,让外人看见对你们影响不好。伯父嗓门特高地嚷道:各人的头在各人的肩膀上长着,别人想说什么咱管不着,我想干啥别人也管不了!过年给您老不磕这个头,侄子这一年都心不平顺! 鸿儒爷嘴哆嗦着,眼眶里有泪花在滚。满屋子乱转,好像想找什么。伯父疑惑了,问:叔,您找什么? 鸿儒爷把长袍撕开一条口子,取出一枚银元,拉过我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里。伯父有些不乐,埋怨道:叔,您这是干啥哩吗?鸿儒爷一声长叹:没有别的意思,叫娃拿着,做个念想。伯父不再说话。停一会儿鸿儒爷的小儿子青泉进来了,跟伯父互道问候,我们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那枚银元父亲给上边打了一个小孔,妈妈用红毛线把银元穿起来,绾了一个中国结,给我戴在脖子上,伴随着我度过童年。 听父亲说,鸿儒爷四个儿子,老大老二在台湾,老三青海在政府里边做事,听说还是一个不小的官,家里只有老四青泉一个儿子守在鸿儒爷身边。因为家里出了个革命干部,所以土改时虽然定了个地主成份,鸿儒爷家的老宅院还是基本完整地保留下来了,没有分给贫下中农。 我五岁那年,有一天青泉叔来我家,对父亲说,鸿儒爷闲着没事,想教几个孙子和我断文识字。父亲立马说,能成,我明天早晨就把糠娃(我的小名)送过来。 第二天,妈妈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替我擦干净鼻涕,父亲领着我,来到鸿儒爷家的堂屋。 堂屋内摆开两张青泉叔用破木板做成的木桌,四把小木凳,青泉叔的两个孙子李茂乾、李茂林、外孙女秋菊、还有我,就成了鸿儒爷学前班的第一期学员。那时,我们没有课本,四个小孩子每人面前摆一个小墨盒,一支毛笔、一本用麻纸锥成的练字本,开始了我们人生的文化启蒙。鸿儒爷抬起右手,姿势优雅地在一块自制的黑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字,我们握笔的手不听使唤,那个“一”字写得歪歪斜斜。鸿儒爷握住我们可爱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纠正着我们握笔的姿势,不厌其烦。感觉中那个“一”字更像父亲肩膀上的扁担,虽然还无法领悟日子的艰辛,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震撼。 一开始鸿儒爷每天只教我们练习五个生字,所以课程并不繁重。更多的时间我们在院子里玩耍,鸿儒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那些线装书。隔着门缝往里看,鸿儒爷身子挺得笔直,端坐书案前,认真而威严,看一页书,便把手指头放在嘴里泯湿,姿势优雅地翻到另一页。看到得意处,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每隔一段时间,四婶就会从偏屋内出来,提一只铜水壶,来到鸿儒爷住的堂屋,给鸿儒爷的茶壶内把水添满。那年月暖瓶还是奢侈品,老人们喝茶一般是在茶炉上现烧现喝。鸿儒爷喝茶的姿势也很讲究,右手端起茶壶,左手托住壶底,泯一口茶,喉结动一下,然后头朝后枕在椅背上假寐,好像正在吸收消化书本里的章节。我稚嫩的心灵升腾起一丝尊严,感觉中那书神圣而神秘,伴随着漫无边际的想象,使我对书产生了敬畏和渴望。 两年时间,我学完了《三字经》、《弟子规》,学会了“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我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语文老师惊奇地问我:是不是你爸教的?我得意地回答老师:不对,是李鸿儒爷爷教的。老师不再说啥。在我们凤栖,李鸿儒的名字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能是受鸿儒爷的熏陶,使我对书产生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嗜好。那时节流行一种小人书(也叫做连环画,是文字配画的那种,跟现今的卡通书差不多)。一本书虽然只卖两毛几分钱,但是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软缠硬磨拉着伯父的手在新华书店里精心买了一本《空城计》(三国演义里的一段故事),看得出伯父掏钱时手在发颤。上课时我把书藏在桌子底下偷看,被语文老师发现后没收。放学后我守在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门前不走,非要老师还我书不可。老师显得有点无奈,近乎央求地说:这本书让我先看,明天早晨还你,行不?我始知老师跟我们一样,也爱看连环画。 渐渐地,我们这群小学生手里的小人书多了起来,全是一个看一个的样子,回家后跟大人软缠硬磨要钱买的书。《三国演义》的全集是六十本,《西游记》的全集是四十本,还有《水浒》、《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等等,大家都不可能买全,于是我们就轮流传阅,相互间换着看,看完以后在一起讨论,常常被书里的故事吸引,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得道成仙,做一个刀枪不入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为解放普天下的劳苦大众做出贡献…… 从四年级开始,我就啃起了大部头的小说。同桌的苟晓琪爸爸在政府里边做事,能看得出人家花钱比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大方。全班就数苟晓琪的小人书最多,苟晓琪也不是那种小气鬼,同学们找他借书也不怎么为难。 有一天我发现苟晓琪的书包里有一本砖头厚的书,看似不介意实际上有些显摆地拿出来在我们这些小学生面前晃晃,课间休息时故意翻开那本书,装模作样地看。我问苟晓琪:是一本啥书?苟晓琪回答我:是一本关于炼钢的书,你看不懂。我说:拿过来让我瞧瞧。苟晓琪有些为难:爸爸说这本书不要借给别人看。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脸上一定很难看。苟晓琪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停一会儿把书放在我的面前,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借给你,咱两轮流着看。不过放学后我一定要拿回家,爸爸要检查我的书包的。 我看书的封面上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的名字很长,我当时的确还没有记下。翻开书,是一本苏联小说。正看内容简介时上课铃响了,我把书还给苟晓琪。 放学回家后我闷闷不乐,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妈妈以为我病了,摸摸我的脑门,并不发烧。父亲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说:啥都不是,我想买一本书,一本砖头厚的小说。父亲把我领到新华书店,问了那本书的价钱,好像是两块三毛六分钱。我是家里的独子,伯父、父亲和妈妈对我一向溺爱,可是那本书还是让父亲为难,要知道当时生产队一个工值才一毛多钱。 一进入冬天白天短夜间长,生产队早晨不出工。父亲便半夜起来,拿着镰刀扁担去砍柴。吃早晨饭时正好赶回来,中午不耽误到生产队做活。好像当年一担柴禾只卖七毛钱,父亲卖了四担柴,为我攒够了买书钱。父亲不让我把书拿到学校,担心影响学习,只让我在家里看。每天放学一回家,我顾不上吃饭,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被书里的人物深深吸引。天黑了,妈妈为我点亮平时舍不得用的煤油灯,我在如豆的灯光下看书到深夜。 以后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想办法挣钱买书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目标。烈日炎炎的暑假,我肩扛一把老蛮镢,胳肢窝里夹着一本书,来到绿草茵茵的山坡,挖一挖黄芩看一看书。当年一斤黄芩的收购价是两毛一分钱,一个暑假下来,我竟然挣得五元多钱,能买厚厚的两本小说。深秋,崖畔上的酸枣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红得可爱,我便利用星期天跟父亲一起去打酸枣,一天下来我们父子俩能挣一块多钱,挣的钱父亲全部给我,为我买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到我中学毕业,我几乎读完了当时能读到的所有古今中外小说。读书陶冶了我的情操,开拓了我的视野,同时,我也在心中跟自己较劲:发誓当一名作家。 我们这一代人是文化革命的受害者,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场浩劫。一群造反派发疯似地涌进鸿儒爷家的宅院,声称“破四旧”,推倒了门前的石狮子,把寓意着吉祥如意的照壁涂抹得面目全非,更可恨他们把鸿儒爷的线装书全部搜集起来堆放在院子里,划根火柴点燃…… 那时我还年轻,混沌初开,的确没有意识到文化革命对我们中华民族造成的危害,开始时甚至还满怀热情地加入了“红卫兵”。“破四旧”那阵子我就走在队伍中间,一直走到鸿儒爷家院子时我才傻了眼。鸿儒爷是我的文化启蒙老师,鸿儒爷读书时的姿势已经在我的大脑里永久地定格,我当然不可能参加焚烧书籍的行动,看着那一缕缕青烟在院子中间冒起,我的胸膛里升腾起一团团疑雾,总觉得什么地方可能出错,我还没有想透。有一本书滚落到我的脚下,我弯腰偷偷地捡起来,揣进怀里……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我为我的渺小和懦怯而害羞。造反派队伍从鸿儒爷家撤离时我假装肚子痛进了厕所,我想留下来给鸿儒爷一些安慰,我还想对鸿儒爷有所表白,我不想我们一家人的形象在鸿儒爷的心目中挪位。鸿儒爷在教他的孙子识字时也把我当作他的孙子一样对待,足以说明伯父和父亲在鸿儒爷心目中的地位,我真的不想对鸿儒爷造成一点点伤害和误会。 青泉叔来到院子下边的一间独屋前,拿钥匙打开一把生锈的锁,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只见鸿儒爷盘腿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眼闭着,好似参禅一般,对院子里发生的洗劫无动于衷,好像与己无关。原来,青泉叔看见红卫兵沿街走来,害怕鸿儒爷受到伤害,情急之下把鸿儒爷锁进那间独屋,使鸿儒爷的人格威严受到保全。 青泉叔眼里滚下几颗泪珠,叫声:爹,那伙人走了。鸿儒爷微启双眼,看见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擦觉的伤感。我和青泉叔一人扶鸿儒爷一只胳膊,把鸿儒爷搀扶起来,鸿儒爷甩开我俩,走到院子里,好象没有看见院子里还在冒烟的灰烬一样,径直走进堂屋内,坐在椅子上,用衣服袖子擦了擦桌案上的积尘,然后款款地对青泉叔说:叫你媳妇给我烧一壶茶。 我把那本侥幸逃过一劫的线装书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奉到鸿儒爷的面前。鸿儒爷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说:你拿上。看得出鸿儒爷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没说。 那是一本明清版的《资治通鉴》。由于当年我的阅历有限,读那些线装书还有些费解。尽管历史学家对历朝历代发生的历史事件有不同的解读,古代哲人严谨的治学精神令我肃然起敬。那本书我只看了一遍,有些内容已经模糊。但是我却把书完整无损地保存下来了,因为那是鸿儒爷留给我的纪念。 公元1978年,历史终于翻过了那不堪回首的一页。那时伯父已经作古。突然有一天,青泉叔来到我家,对父亲说,他三哥青海回来了,鸿儒爷特意关照让我们父子俩到他家坐坐。 父亲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他对青泉叔说,我晚上过来。尽管我们同住一条街,文革后两家很少往来。看得出父亲对鸿儒爷的邀请非常在意,特意到理发馆剃了头,买了一斤点心一瓶西凤酒,换上只有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天黑时我们父子俩一同来到鸿儒爷家。 鸿儒爷家的老宅院内灯火通明,好像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八十五岁高龄的鸿儒爷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亲自欢迎我们,好像我俩是远方归来的贵宾。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下,看得出那一桌酒宴经过了精心的准备,除过鸿儒爷和他的儿孙,酒桌上的客人只有我们父子俩。鸿儒爷拉父亲在他的身边坐下,青泉叔给每人的酒杯把酒斟满,鸿儒爷非常优雅地举杯相邀,把酒杯搭在嘴上轻泯一口,然后说,大家随量。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推心置腹的表白,相互间也很少劝酒,大家语言都不多,但是看起来非常和谐。宴席散场时鸿儒爷看似不经意地问我:那本书还在吗?我马上回答:我替您完整无损地保管着…… 文化禁锢的樊笼被打开了,各种各样的文艺刊物如雨后春笋般地应运而生。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我就不一一表述。我只是想说,特定的历史时期会出现特定的文学作品,现今我们国家的许多文学大师正是产生于改革开放时期。那时,我也尝试着写稿,几年下来,竟然也有几十篇文章被报刊发表。公元1983年,我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整整半年时间,我处于精神半分裂状态。那次灾难断绝了我的文学之路。以后二十多年,我为生活奔波。但是,我没有忘记文学,几乎每一期“小说月报”我都会完整阅读,我仍然幻想着在文学的殿堂里,点亮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公元1994年,一百零一岁高龄的鸿儒爷走完了他的传奇人生。当年80岁的大儿子青江和76岁的二儿子青山特意从台湾赶回家为老父亲守灵。老人入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鸿儒爷的脑袋上枕着一本线装书……老人的灵轿后边排了一里路长的送葬人群,老人下葬时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随着电视、手机和电脑的普及,文学创作逐渐进入荒漠时期(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可能有失偏颇)。虽然各种刊物不断出现,但是很少能读到令人精神一振的佳作,有些网络作家每天推出一万字的文章,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凶杀和性爱。几乎没有一个作者像曹雪芹那样有“披星十载、增删五次”的决心。我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女放学后回到家里,给奶奶绘声绘色地朗诵她新学的唐诗:“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壶二锅头”……。有时到书摊前转转,一套四大名着只卖三十元钱。前些日子到大雁塔游玩,北广场西边有一家“两元书店”,一本砖头厚的书籍只卖两元钱。在物价数十倍上涨的今天,惟有书贬值。电视剧越编越长,却很少有人能从头到尾看完,即使看完了也很快忘记,几乎没有一部电视剧能给人留下永久的记忆。前一个时期我把我费尽周折自费出版的一部小说送给友人,人家只是礼貌地翻翻,看得出那个“谢”字也说得勉强。我陷入深深的疑惑:文学的路在那里?该不是我一生趋之若鹜的文学已经日暮西沉? 壬辰年仲春于洛川寒窑内 (本章完) 第10章 短篇小说 秋雨 公元2014年10月31日,那一天在我的人生旅途中不同寻常。我正在自己寒酸的陋室里面壁,虽然自己的努力鲜有收获,我仍然在不停地镌刻,点击在不断萎缩,我有点黯然失色。可是我还得坚持,为了看台下那些寥寥无几的看客。 突然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接听,原来是曾经身居要职的某位省上知名人士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直接告诉我,要我马上到西安来一下,他介绍我写什么《小史》。我以为是什么人物传记,或者是某个农村这多年来的发展变化。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感觉中有点不可思议,我跟这位仁兄平日里没有什么来往,难为他仍然惦记着我。思绪中涌现出许多联想,也许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引起了省上某些人的关注。我随即打点行囊,直奔省城。 第二天早晨,那位老兄在自己的书房里接见了我,告诉我要介绍我去为一所闻名遐迩的私立大学去写什么校史。我没有包打天下的勇气,但是我见证过大约五六年前,我们县上邀请来一位名人,为县上写一幕以发展苹果为背景的电视连续剧,那位名人说话的口气很大,说他有决心把电视连续剧写好,并且要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电视连续剧最后没有拍摄。以后又来了几位名人,大都口气很大,但是最后都铩羽而归。(究其原因,我个人认为那是他们并不熟悉农村生活)。我也写了一本以发展苹果为背景的电视连续剧,是省上那位老兄为我题写的书名,我无法评价自己的作品,用一位知音的话说,是我自己的“分量”(知名度)不够。 我答应让我先试试,首先了解学院的现状,先写一部分让人家审查,如果觉得有价值就继续写,感觉跟学院的要求有差距就算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涉足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不可能拍胸脯保证,我有决心写好!可是潜意识仍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总想把这把老骨头再出卖一次。那位老兄随即跟西安欧亚学院负责人打电话,双方在电话里约定,星期一见面。 公元2014年的11月3日,64岁的我荣幸地踏入了西安欧亚学院的校园,大学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所大学真大!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这一代人中间,大多数人没有机会进入大学校园的殿堂,感觉中那是一块神秘的领地,犹如梦想中的天堂。 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校园的西门,特意叮咛我,这里离学生宿舍最近,老大爷你可以打电话让你的孙子出来接你。 一种自卑向我袭来,就像刘姥姥进荣国府,浑身沾满乡下人那种俗气。忐忑不安地向门卫自报家门,门卫友好地招呼我坐下,不大一会儿,张宏民副院长亲自开车将我接到学校的会议室。 早有学校的几位长者和几位女士在会议室里将我等待,那次会议专门为我而开,会议的主题说出来有点不可思议,一所闻名遐迩的私立大学竟然邀请一位名不见经传、土得掉渣的老农民为他们撰写校史。 不敢说幸运砸到我的头上,可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扪心自问,人家看上了你的什么?我只是说让我先试试,先写一部分让大家过目,感觉可以就继续写,不行就算了。 走出办公大楼,看一颗太阳笑得灿烂。暮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心头,昨天的太阳已经死去,这是一颗崭新的太阳,而这颗太阳只配这所学院的两万莘莘学子拥有。 绝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我见过西安的太阳,大多长出了胡须,唯有这颗太阳显得那么鲜亮,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那么充满活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理念,每个活着的生命都想尽情地表现自己,也许我能为这座学府做点什么,为正在燃烧的太阳加一点柴薪,也许我用自己独特的眼光观察这座学府,发现一星半点别人不曾发现的东西。一生中刚愎自用,最忌讳复制别人,这一次却有点惶惑,找不到自己,我决心让思绪顺着这座学府成长的过程燃烧,支付完灰烬后,把夜萤般闪光的感悟奉献给那些在探索的道路上夜行的人们,为他们增添一点亮色。 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那是我在自作多情。人家从一开始都在敷衍,为了不佛那位介绍我的老兄的情面,从进入学院到离开学院不足两个小时,我还没有机会来了解学院的全貌。他们为我准备了几本有关学院的资料,一位女同志开车把我送到地铁口。 可是我却浑然不觉,被一种虚拟的假象燃烧。坐在地铁上我就开始构思,有点枯涸的思绪开始活跃,脑海里竟然涌出许多联想,涌出了许多古今中外的神话,我在那些神话里遨游,以至于地铁坐过了头。 (本章完) 第11章 短篇小说 金巧儿 一生中活得窝囊,现在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周围的一切在我的眼里变得亲切,这个世界原来是这么充满温馨。迫不及待地买了返程的车票,坐在汽车上看这座都市离我远去。以前我曾在这座都市久居,满眼都是都市的冷漠和荒凉,都市死角的污浊、张家堡被城管追赶着的民工、身背黑色塑料袋在垃圾桶里翻检的拾荒者、在天桥上摆摊的小贩、还有那些摆残棋捉弄路人的骗子……其实这座都市远不止这些,几十座高等学府培养出来的高智商人才精心规划这座都市的未来,只是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同,观察问题的视角不同,对这座都市有了偏见…… 翻新的理念驱动着思绪,心仪里涌出许多过去不曾有过的感悟,车外的秋色一晃而过,感觉中自己还是那么年轻。其实我对这个世界要求不多,就是希望展现自己的价值,现在,一次鲜有的机会向我招手,这可能是一趟末班车,生命的冬天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次绽放,我必须紧紧地抓牢这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机遇,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三个小时的旅程一晃而过,汽车到了终点站时我才幡然醒悟,到家了,我经历了一次天堂之旅,在那里我虽然呆了不足两个小时,却是我人生经历中一次重大的转折。经常在心仪里告诫自己,以平常之心对待人生,可是遇到具体事件,仍然无法淡定。我是一个俗人,不可能达到神仙的意境,我渴望自己的付出有所回报,感觉中自己就像一个站在茅屋前张望的怀春少女,脑海里总是出现心仪中的情人的幻影。 打开生锈的锁,回到我那几近寒酸的陋室,迫不及待地打开带回家的资料,我首先要了解的是这座学府的掌门人——胡建波校长,是什么力量促使他用短短的二十年时间,打造出一所闻名遐迩的高等学府? 我的手边只有一本胡校长的资料,是他自己写的书。我被书中精辟的论述和简洁的文字吸引,竟然接连不断地看下去,大凡成功人士都有一段艰辛的经历,我竟然恬不知耻(用词不当)地把胡校长当作自己的“知己”,感觉中胡校长的许多论述跟自己不谋而合,虽然涉足的是不同的领域,胡校长谈到教育的改革,谈到启发式教育,最大限度地挖掘学生的潜能,让学生学会表达自己。其实,人类就是在不断创新中前进,创新是一个永久的话题,我没有恭维别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说,胡校长最大限度地开发了自己。 想小便了,站起来时头有点发晕,猛然间想起来自己竟然一天没有吃饭,精神处于高度集中之中。在冰箱里翻出一个冷馍,放到火炉上烘烤,喝了一杯温开水,又重新坐在书案前精心研读,直到窑洞里罩满浓烟时才抬起头,原来我烤在火炉上的馍馍已经变成一块黑炭。 我有点迫不及待,管中窥豹,在电脑里写下了“一路走来”四个字,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写下去,窗子上露出了鱼肚白,我才发觉,自己竟然一夜没睡。 也许是自己活得过于压抑,遇到一点火星就想燃烧自己。早晨吃了一点东西,中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突然手机响了,拿起手机接听,耳朵里传来了一个女士的声音:“支老师,我们经过研究,感觉到您写校史有点不合适……”。 记不起我在电话里说了一些什么,好像替自己表白了几句,反正语无伦次,整个人的精神陷入崩溃之中。淡定变成了神话,感觉中自己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耳鸣了,失聪的我听不到自己的喊声。我的表现一定非常滑稽,所幸的是身边没有一个观众。 静下心来细想,也许人家的决定是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只念过初中的我不可能去为一所闻名遐迩的大学去写什么校史。从狂热的幻想中回到现实,看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用衣服袖子擦去电脑上的积尘,打开电脑,竟然无法衔接自己原来的思绪,我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但是我不会就此消沉。 (本章完) 第12章 乱弹 百味人生 杂谈 桃花开的时候,妈妈从这条小路上走的。 小路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大山,山的那边,是太阳睡觉的地方。傍晚,山离我们很近,看得见山上长的树木,早晨,山的距离拉远了,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有时,那山隐藏在烟雾之中,有时,那山又被太阳染的一片火红。外婆告诉我,山里长着很多好看的花,舅舅说,山里人很穷,表哥吓唬我,山里有很多狼虫虎豹,小姨说,妈妈住的地方要翻一座山,还要翻一座山…… 妈妈走的那天,我就站在这里,外婆拉着我的手,泪水顺着脸上的皱褶直往下淌,沙哑的嗓子哭喊着:“我苦命的娃呀!”妈妈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木头人。村里人很多,有流眼泪的,有劝说的。我没有哭,妈妈说,她过几天就来接我,我相信妈妈,妈妈从来不骗我。 妈妈跟着那个黑脸大个子的山里人走了。虽然大人们不告诉我,但我知道,那人给了舅舅好多钱…… 舅舅确实爱钱。有一次,我跟上舅舅卖猪,买猪的人欠他五分钱,他就押了人家的烟袋。等那人把钱送来以后,舅舅才把烟袋还给人家。 妈妈从城里搬到舅舅家以后,舅舅拿最难听的话骂妈妈。妈妈哭,外婆哭,小姨哭。舅舅不哭,还笑哩。舅舅的笑难看极了,满脸的横肉往鼻子那里挤,本来很小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他高兴么?不,他是得意。外婆说,妈妈高中毕业以后,自己在城里找了个对像,把舅舅都快气疯了,因为,舅舅没有得上财礼。 有时,舅舅还骂爸爸,——骂那个教学先生,说他害了妈妈。每当这时,妈妈总是把下嘴唇卷进口内,用牙恨恨的咬着,强忍住眼泪,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舅舅数落够了,得意地走了,妈妈这才搂着我,失声痛哭。 我们在舅舅家住下了。开始,我还想念城里,想念和我在一起玩的囡囡,想念爸爸。渐渐的,我就只想念爸爸了。 妈妈也想念爸爸,想的很厉害。有好几回,我看见妈妈把爸爸的相片贴在脸上,口中喃喃的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跟那个山里人走。那人很黑,高个子,走路时两条腿往外撇着,手和脸都很脏,一顿能吃三碗干饭。舅舅说,那人好心眼。小姨一见那人就躲。外婆哭着求那人以后不要欺负妈妈……妈妈呢?妈妈像个木头人,谁也不看,眼睛紧紧的闭着…… 青海离这里好远把?爸爸就住在那里。好几年了,妈妈都等着爸爸。爸爸的每次来信,妈妈都用眼泪把信纸洗湿。然而,最后一次,妈妈却从信封里抽出了离婚断决书…… 爸爸不爱妈妈吗?当然爱。爸爸离开妈妈之前,还紧紧的搂着妈妈,亲妈妈的嘴。羞死了!大人跟大人亲嘴,我第一回见。 妈妈说,爸爸的爸爸在国外,那个人害了爸爸。 小姨说,爸爸犯错误了,要在青海住一辈子,怕妈妈受罪,才跟妈妈理婚。 妈妈才不怕受罪哩,这几年,妈妈下地做活,扯猪草,编簸箕编笼,一年挣好多钱,要不舅舅早就不要妈妈了。 “妈,青海在哪里?一天能走到吗?一天走不到,两天、三天。咱们找爸爸去。多带些吃的,你吃馍馍,我吃菜疙瘩。” 妈妈笑了。那是很凄惨的笑。她用手捧着我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害怕了,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瞅过我呀! “唉——你要是没有这个累赘就好了。”小姨看完一眼,说。我感到受了委屈,恨恨的瞪她一眼,把头埋在妈妈胸前。 “我现在就活琴儿”。妈妈用手摸着我的头说。我心里暖和极了,——我是妈妈生活的支柱呀! 桃花落了,杏花开了,苹果花开了,梨花开了,妈妈还不来接我。村里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极了。每天早上,我都要到河边洗脸,河里边一个梳着小辫的小姑娘对着我笑哩。她笑,我也笑。我告诉她:“妈妈不喜欢脏孩子”。她嘴一张一张的,也对我说话哩。我把手伸到河里,小姑娘的脸变歪了,接着,她顺着河水跑了。我想起了爸爸讲的故事,——那小姑娘是鱼变的。 洗完脸,我就在河边捡石子。那石子好玩极了,有白的,有花的,还有红的。每天,我只捡一颗,我把它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等妈妈回来,我跟她一起数。我会告诉妈妈,一颗石子就是一天…… 现在,那些石子已经攒下好多了,妈妈还没有回来。这没有关系,妈妈总会回来的。妈妈回来时,看见那么多的石子,就会知道我等她,已经等了好多天了,妈妈一定会高兴得笑起来,还会搂着我,亲我。 吃过早饭,我背着妈妈给我缝的书包去上学,同桌的那个同学叫福仓,他很坏,总是占三分之二的桌子,还骂我“小特务”。我不敢惹他,害怕他打我。 表哥也念书,他比我早念一年。现在,我念三年级,表哥还在二年级。老师说表哥是榆木脑袋,可是妗子却经常夸他,说表哥有多么聪明。 那个爱用衣服袖子擦鼻涕的男孩子叫蛮蛋,——我不知道他爸爸为啥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我嫌他脏,不愿跟他在一起。有一次上自习时,福仓同学揪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哭。蛮蛋看着生气了,用袖子把鼻涕一抹,上前去就给了福仓同学一拳,接着两人扭在一起打起来。教室里乱了,有的同学站在桌子上起哄。我吓得躲在一边。打着打着,蛮蛋的裤子掉了,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还在打。班主任来了,把他两都批评了一顿。这一仗,蛮蛋吃亏了,挨了好多打,但他不服气。放学时,他怕有人再欺负我,把我一直送回家。 妈妈回来时,我要把这些事都告诉妈妈,妈妈如果带啥好吃的,我一定分一半给蛮蛋。蛮蛋的衣服很脏,我要想办法给他洗。还有,我把妈妈留给我的小手帕送给蛮蛋,叫他擦鼻涕。如果妈妈在的话,她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的。 每次考试的卷子,我都整整齐齐的留着,等妈妈回来看。老师说我很聪明,将来准能考上大学。可是舅舅只让我上五年学。他说:“女子娃,能认得工分本就行了,书念多了不好,将来长大了,就管不住了。”我知道,妈妈不会同意舅舅这些话的,妈妈会想办法让我上大学的。上完大学,我就去找爸爸,我要把妈妈想爸爸的事告诉爸爸,把爸爸叫回来。然后去看电影,有好几年都没有看过电影了。我爱看《白毛女》,我觉得舅舅有点像黄世仁,至少,跟黄世仁一样爱钱。 下午,我就去扯猪草,我要扯满满的一大筐。不然,妗子就会说我懒。我爱扯猪草,扯猪草时,,我就能在这条小路上等妈妈。我想妈妈回来时看见我扯了那么多的猪草,一定会帮我拿的。我要多扯点,再多扯点,我要妈妈夸我是个好孩子。 杏儿黄了,桃子熟了,平果红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外婆给我的杏子,我没舍得吃,我给妈妈留着。杏儿蔫了,我把它晒成杏干,杏干也很好吃,酸酸的,如果有糖就好了。有一年,爸爸买了些糖腌杏干,妈妈直嚷好吃。蛮蛋妈给了我那么多桃子,那桃子一包水。我只吃了两个,我给妈妈藏着。现在,那桃子已经烂了,外婆说不能吃了,丢了多可惜,但还是丢掉了。 小姨说,山里也有好多果树。我知道,妈妈回来时,一定会给我带好多果子的,还会给我带杏干……妈妈也想我,就像我想她一样。 我知道,妈妈快回来了,今天就会来。我昨晚梦见她……。现在,我要去接妈妈——顺着这条小路去接。妈妈一定走的很累,带好多东西,我帮她拿。对,我要走远点,再走远点。妈妈看见我跑这么远的路去接她,一定会高兴的笑起来。 咦——月亮怎么从我洗过脸的小河里出来了?那么明亮,那么干净。月亮知道妈妈今天回来,特意跑到河里洗了个澡。奇怪,我以前常到河边洗脸,怎么没有发现月亮洗澡? 现在,我来到山脚下,那山好高哟,上山的路有好几条,我不知道走那条。我喊一声妈妈,许多孩子跟着我一起喊。我坐在山脚下,妈妈下山时会看到我的。我想起了那些石子,今天,我把捡的这颗石子在身上装着。我知道妈妈就在今天回来,我等她…… 写于1980年冬月 2008年9月整理 (本章完) 第13章 因果报应 春天的风,秋天的雨。刚立过秋没几天,又下起了连阴雨,雨丝儿不住。地里都下醉了,一只脚踩进去,尺把深的泥,村子里一片墨绿。庄户人家的院子里,胭脂花、大丽菊开的火红,露珠儿眨着眼睛,像初恋的姑娘那样深情。 庄稼人闲了,男人们都到饲养室里聊天,小伙子们聚在一起,下象棋、打扑克,老汉们闲不住,手里攥一把柳条儿,坐在门槛上,编个笼儿、筛子,姑娘们照例拥到德成媳妇屋子里,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谝闲话。 这德成媳妇,二十五岁,前年结的婚,中等身材,瓜子脸,细眉眼,白白净净,也算漂亮的了。谁家两口儿拌嘴,婆媳吵架,大家都爱找德成媳妇评个理。德成媳妇说出的话儿不偏不倚,人人爱听。日子长了,谁有啥知心话,都爱给她掏,谁遇啥不顺心事,都爱找她倾诉,姑娘们也把德成媳妇当作知心人,一得空闲,都往她家里聚。这阵子,她们正谝到昨晚上村子里放映的电影《天仙配》。姑娘们的心里都有一段难言的心事。 “嫂子,你说电影里演的是真事吗?”说话的姑娘叫秀姑,细高个子,两根辫子又粗又长,杏眼鹅眉,眼珠儿像翠墨,明澈秀丽,二十六岁了,比德成媳妇还大一岁,父母双亡,跟着哥嫂过活,还未找下婆家。前几年她哥给她找了一个对象,收了人家的财礼,谁知秀姑死活不愿意。村里人都说秀姑眼头高,一般人物看不上。她哥生气了,说他再不管秀姑的事了。结果,把姑娘耽搁到如今。 “看你儍得,那是神话,能当真?”德成媳妇读书知礼,能讲好多故事。 “我也知道是假的。”秀姑叹了口气,“可我看了以后,老感觉是真事。夜里睡下还想着,王母娘娘究竟图了个啥,要破坏人家恩爱夫妻。” “那是封建思想做怪,以前女子娃寻象,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神仙嫁凡人,天理不容。”说这话的姑娘叫秋菊,高中毕业,考大学不中,二十出头,圆盘脸,大花眼,短刷辫子,说话咬文嚼字,人称秀才。她爸在外头当干部,穿戴与众不同。 “古时候这种事多着哩。”德成媳妇纳着尺二长的鞋底,说道:“那时女子娃寻象,就像布袋里卖猫,你嫁的男人是光脸还是麻子,根本就不知道。有些财东家三妻四妾,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还糟蹋人家十七、八岁的女娃。”德成媳妇突然觉得说漏了嘴,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看姑娘们,好在她们都没有在意。 “现在讲自由恋爱,恋爱,就得像德成嫂子学习,只要自己相准了不怕别人说东道西,海枯石烂不变心!”秋菊用勾针编织着台布,拿出她那一口学生腔,说的严肃认真。 “嗤”一声,大家哑然失笑。年龄最小的春芳用手指头刮着脸皮,“羞,羞。” “笑什么!”秋菊依然正儿八经的,“难道你们都愿意让三尺蒙布包着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新社会,谁还敢那样做!”春芳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直视着秋菊。 “谁说没有?我村里有一个姑娘叫淑英,家里人做主给寻了个三十岁的后婚男人,收了人家一千元钱的财礼,那家人为了娶媳妇,把家具都折卖光了,淑英结婚不到一个月就没啥吃了,和男人呕气,那男人也是个死恶人,你说你的,他只不吭气。前几天,我上县里去,正好碰见淑英,篮子里装几个鸡蛋,打算卖了换盐吃。她一边说一边哭,她说她不该听家里人的话,嫁了个木头疙瘩,要啥没啥。我们自幼在一起长大,听她那些伤心话,我也难受的直淌眼泪。”德成媳妇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秀姑脸颊明显地一抽,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姑娘们不作声了,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春芳毕竟年纪小,满脸稚气,她拉着德成媳妇的手,娇声娇气的说:“嫂子,你把你跟德成哥谈恋爱的经验给大家介绍一下,叫这些姐姐们向你学习,保佑她们找个称心如意的爱——人。” 大家被激怒了,有的扭住春芳的胳膊,有的拧着春芳的耳朵,有的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春芳吃痛不住,向德成媳妇求饶,德成媳妇故意说;“饶不得,看再多嘴不?”春芳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大家这才松了手。 耍闹了一阵子,各人又都埋头做着活计。秀姑到底忍不住,问德成媳妇:“嫂子,听说你跟德成在水库上谈恋爱那阵子,闲话多得能拉几牛车。” “那可不是假的。”德成媳妇一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说:“我可没管那些,我看准了德成这个人,老实、肯吃苦、心眼儿好、待人厚道,是个过光景人,我两个一谈就谈拢了。家里人不同意,我就做工作,工作做不通,我就扯着德成的袖子,到公社登了记。反正生米做成熟饭了,别人气不过,管它呢。” “所以说,人家结婚两年,德成哥都没有大气呵过人家一次,这才叫自由恋爱,恩爱夫妻,美满家庭。”秋菊出口成章,又是一套学生腔。这些话儿德成媳妇听多了,不在意,继续纳着她的鞋底。 “那——那你跟德成哥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说的?”秀姑问着句话时,脸红了。 这下子,春芳又抓住把柄了,她忙催德成媳妇:“嫂子,快说快说,人家向你取经哩。” “哈哈哈……”大家笑得很开心。 秀姑的脸红的像西红柿,她捶了春芳一下,口笨得竟然回不上话来。 德成媳妇没有笑,凭她的观察,秀姑心里肯定有啥难言的苦衷,她抬起头,凝视着秀姑一汪清澈透明的眼睛,脑海里同时闪出一个小伙子的身影,“嗯——他俩到像是天生的一对。”有好几次,她都把涌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一来她不知道秀姑哥要财礼多少,二来人家都说秀姑这姑娘眼头高,所以不好启齿。这阵子她心里一热,便试探着问:“秀姑,我给你瞅下个象,叫说不?” 秀姑突然抬起头来,忘情的问道:“那里的?” 姑娘们都不作声,静听着德成媳妇的下文。 “我有一个表哥念过高中,前几年定了婚,两人是同学,订了个什么同盟。” “攻守同盟。”秋菊插言道。 “对攻守同盟。考不上大学不结婚。两人好得不得了,天天在一起钻着。去年高考,两人都没有考中,女的跑到教育局搬了她当干事的姐夫的粗腿,当了个民办教师。这下子眼头高了,又不好意思说退婚,天天找我表哥要东西,什么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想起什么要什么。我表哥气愤不过,跟那个女的吹了。” “哼!这号事现在多了,也不稀奇。”秋菊插言道:“我有一个同学,为了找工作,跟县计委一个三十多岁的干部结婚,人家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一进门就当妈,想不来啥滋味。” 秀姑嗔怪的瞅了秋菊一眼,嫌她多嘴。 “我看秀姑跟我表哥满行,人样也配的来,性格也差不多,就是有一件……”德成媳妇住了嘴。 “啥事吗,看我能帮忙不?”春芳又逗嘴了。 “你能帮个屁。”德成媳妇说,“秀姑她哥那个人,不是我说哩,这几年做生意叫钱赚得黑了心,不在秀姑身上捞一把才怪哩,我就担心我表哥出不起这个财礼。” 秀姑的眼帘垂下来了,脸颊由红变白,嘴唇发青,娥眉下弯。德成媳妇着了慌,劝道:“咱不过是说着耍子哩,你不要生气,愿意不愿意在你。”大家都不作声了,埋头做着手里的活计。不知谁说了一句:“响午了,这雨看样子不得晴,后响再谝吧。”于是,陆续都走了。 秀姑停着没动。等大家走后,她突然抓住德成媳妇的手说:“嫂子,我把你当作知心人。三年前我哥给我瞅的那个象,就是你村里淑英嫁的那个男人。我不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投,在婚姻问题上一步路走错了,终生后悔,所以,我死活没跟。古代女人都有反抗精神,咱这些人也要有个骨气,不能叫人随便耍弄。我也讨厌向别人要东要西,那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份。我跟你表哥那事,你就大胆说吧,你看上的,我相信保准没问题,只要人家不嫌咱,只要——只要能像德成哥那样,忠诚老实,会过光景,知冷知热,知道心疼人就行。要是我哥不愿意,我就学你的样!” 姑娘们都没走,爬在窗子上听着,她们谁也没笑,一个个态度严肃。 院子里,雨丝儿不住,胭脂花、大丽菊开的火红。 (那年月,我们国家正在文化革命造成的创伤中喘息,农村的生活还是那么苦涩而清贫。四十年前的这篇小说原来不想上传,因为的确有点拿不出手。可是我们从那个时代经过,身上总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农村的买卖婚姻非常普遍,女孩子基本上没有选择自己婚姻大事的权利,这篇文章只能做为那个时代的一点缩写,跟现今年轻人的择偶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大家见笑了。) 1977年6月写于洛川 2012年仲夏整理 (本章完) 第14章 生死轮回 年轻的时候,她确实为自己的名字得意过。她心巧、手巧、人也长得巧,巧嘴巧舌配了个巧名字——巧到家了。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职衔”的升级,这个名字倒成了她的负担。巧姑娘、巧大姐、巧媳妇、巧姨姨、巧姑姑、巧婶婶、巧奶奶……现在,重孙子长得半墙高了,有人叫她巧姥姥了,她后悔了:“巧什么呀,陪着巧字过了一辈子,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巧儿巧儿的,成何体统!” 在我们这些小字辈的心里,巧奶奶是我们村的骄傲。她虽然不能识文断字,没有当过营业员,但是凭着她那能唱几句山歌的金嗓子、能裁会剪、巧夺天工的巧手儿,确实也赢得了一片赞美声。逢年过节、娶亲嫁女,巧奶奶便成了中心人物,裱糊新房、剪贴窗花,自然沾不上别人的份。那些从外村娶来的新媳妇们,一进新房,便顿觉神清气爽、飘然若仙,禁不住往炕上、窗上多瞅几眼,羞涩的脸上绽开不自然的笑颜…… “满意么?”巧奶奶站在新媳妇旁边,眼角堆起一条条纹路清晰的放射线,像个颇为自负的艺术家向人夸耀自己的杰作。 新娘子脸红了,拿一块手帕,恭恭敬敬的献给巧奶奶,算是对她辛勤劳作的酬谢。 记不清金巧儿到底为人家布置了多少新房,剪了多少窗花,村里有个念过初中的学生说过,王母娘娘要是知道巧奶奶有这般手艺的话,也会坐上飞机来请她的。 春节刚过,村子里来了一位画匠,(我们山里人把带手艺的人都称为“匠”)一进村里,就被家家户户窗子贴的窗花迷住了,背着铺盖在村里转了一上午,不住声地叫着“妙、妙、妙。”村里的孩子们好奇的盯着这个学猫叫的外乡人,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神经病呢。 话匠找来了金巧儿,要拜她为师,跟她学剪窗花。老奶奶金巧儿懵了,叫声我的天哪,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招徒弟!巧奶奶莲步不稳,玉手发颤,口里像含着核桃,那个窘相呀,比第一次做新媳妇还窘。 “有,有啥好学的,冒剪哩。”小媳妇、姑娘们瞅着巧奶奶的样子,捂着嘴笑。突然,巧奶奶开足了音量:“你们跟上她们学把,这些娃娃们都剪得蛮好哩。”姑娘媳妇们一怔,随即像唱歌那样齐声嚷道:“还是巧奶奶剪得好!” 画匠高兴了,把手一摆:“大家都剪把,剪好了到北京办个展览。” 这比听到原子弹爆炸,卫星上天还叫人吃惊。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听说过窗花还能进京!媳妇、姑娘们瞅着画匠一副郑重其事的脸,当她们确实弄清这不是戏言之后,便都默默的走开了。 老天作证,我绝不是牛皮大王,我们村的姑娘媳妇们都有一双天女般的巧手,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天赐良机,谁不想露一手?大家都拿出看家本领,使出浑身招数,运刀动剪。三天以后,大队会议室简直成了窗花的世界。你看那千姿百态的鸟儿,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啾啾作鸣、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展翅飞翔,凤凰的魁丽、鸳鸯的多情、公鸡的骄傲、猫头鹰的憨呆跃然入目,大有一触即飞之状;那婀娜多姿的百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争相吐艳、有的羞羞答答、有的含情脉脉,牡丹花雍容华贵、出水荷花苍翠欲滴、报春腊梅笑迎残雪、驿外黄花随风摇曳,把月宫嫦娥都看呆了。那活灵活现的百兽,有的侧耳细听、有的怒目以待、有的咆哮如雷、有的憨态十足……当然,巧奶奶仍魁居众首,你看她那富贵不断头、猪驮金元宝、胖娃骑金鱼、鲤鱼跳龙门、双凤送喜、麒麟送子、老鼠偷油、猴子祝寿、金鼎玉瓶、十八罗汉……介于似与不似之间,功夫独到,别具匠心,自成一家。 姑娘媳妇们都看得眼红了,对着巧奶奶开火了:“把你的手艺往棺材里带呀,这一手为啥不教我们?” 巧奶奶急得直摆手:“你们知道啥吗,这些都是牛蛇鬼神,(牛鬼蛇神)文化(革命)那年,红(卫)兵们看见窗子上有这些玩意,把窗子捣了几个窟窿,差点没有把我拉到台子上抹花脸……” 画匠看呆了,不住声地叫着:“妙、妙、妙。”姑娘媳妇们妙趣横生,一致要求画匠给“巧师傅”磕头。画匠扶了扶眼镜,倒真的双手一拱,对巧奶奶作了一个长揖,口中念念有词:“巧师傅、众仙姑,容我把这些大作带回去,办个剪纸展览,在世间流传你们的芳名。” 竹竿捅了喜鹊窝,大家笑的前仰后合:“窗花么,要多少,我们剪多少,全当耍子哩……” 谁也不曾料到,窗花当真给我们山村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元宵节那天,村子里突然开来一辆小卧车,画匠请来了一位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女人,那个女人说着一口夹生的中国话,说要找金巧儿,把个金巧儿吓得浑身像筛糠那样发抖,以为“文化兵”又来了。唉——上了年纪的人,谁经过这个世面呀,画匠给外国人介绍:“这就是我县的民间艺术家金巧儿。”外国人伸出右手,要跟“艺术家”握手。可叹“艺术家”真不争气,不懂文明礼貌,一双手藏于身后,把个外国人弄得下不来台。 “你的窗花吗,——好!”村里人听着洋人那口夹生的中国话,发出了热情、善意、友好地笑声。大队长很为这些不懂礼貌的村民们生气,他皱了皱眉头,真想把他的“臣民们”赶走。不料画匠开了口:“白云台女士是德国人,这次来中国,专门搜集民间工艺品,看了咱村的窗花,赞不绝口,想购买一些,带回德国去,加强文化交流,促进友好往来。”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山村,外国跟天国一样神秘,听说窗花还能出国,就像听到玉皇大帝下凡一样神奇。巧奶奶激动了,颤悠悠地回到家里,打开柜子,拿出七八本皮子发黄的皇历,唉呀呀,里边尽夹些窗花样子。大家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巧奶奶又打开一个包袱,唉呀呀!巧奶奶结婚时的绣花鞋、虎头枕。荷花裙、双头狮、金钱豹、布娃娃、秀着二龙戏珠的兜肚,摆了满满一炕。那手艺之精巧、造诣之深刻,令人惊叹不已。把个外国人喜得手舞足蹈,不住声的赞道:“中国,艺术家,真多!” 姑娘和媳妇们的脸都红了,嫉妒了,她们能干些什么呀,只不过是剪些花儿鸟儿的,贴在窗子上,哄哄孩子罢了,看看人家,这才叫巧夺天工那! “嘟——”巧奶奶坐着外国人的小汽车走了。急坏了她将近六十岁的儿子:“唉——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坐那玩意还是第一回,真叫人担心呀。” “好叔哩甭怕,那外国人坐的小车,怕县长都坐不上哩。巧奶奶当艺术家了,上北京办展览,说不定还能出国哩,”还是读书人见多识广,中学生的这一番话,说得大伙都笑了。 姑娘媳妇们窃窃私议:“咱办个作业组,专门学刺绣、剪窗花,明年,咱也上北京逛去,巧奶奶去得,咱为啥去不得?!” 一九八一年二月写于洛川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整理。 (本章完) 第15章 为了忘却的纪念 杂文 淅淅沥沥的连阴雨一连下了几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放晴了。天上行云匆匆,仿佛接到了要到什么地方重新集结的命令,太阳在云层里躲闪了几下,羞答答地露出了桔红色的脸蛋。湿漉漉的空气里揉进了阳光,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线,一丝微风吹过,田野里的小麦交头接耳,互相嬉戏着,掀起一片绿色的波浪。 他沿着田间小路探步。风掠起满头华发,夕阳拖着他那硕长的身影,刻满皱褶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而难以自持的表情。刚才,他接到县上送来的一纸文书,特邀他参加县政协成立的会议。他有点惶惑,有点不敢相信,他怀疑这可能是搞错了。——历史上,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误会。可是,红头文件上,郭炳贤三个字赫然入目,使他那磨起老茧的心灵终于掀起了一丝微波,他撬开关着感情之涛的闸门,让血液加速了循环。他手颤栗着,把那张红头文件看了又看……终于,他相信了,——这是真的,共产党第一次邀请他这个败军之将去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 他把那纸文件小心地叠好,装进上衣口袋,又不放心地取出来,展开,用粗燥的手将那上边的皱褶熨平。糊着白纸的窗户挤进了一线阳光,使这低矮而潮湿的小屋显得温暖而透亮。屋子里的摆设极简单,一盘炉灶、一只水缸、两个装着面粉的瓦缸,一床被盖、一套桌凳,只有那两只考究的皮箱才能证明主人昔日的荣耀。坎坷的道路并没有磨去老人对生活的向往,他并不像有些单身汉那样邋遢,他把小屋收拾的整齐而富有条理,连劈柴都堆垛的整整齐齐,使人一进小屋,便会觉得舒服而凭生许多遐想。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傻站着,双手捧着那纸文件,身子微微前倾,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从土改、镇反到文化革命,他已经记不清他接受了多少次批判和斗争。开始时,他头晕目眩,有一次竟然晕倒在批判会的台子上,招来了一顿皮肉之苦。到后来,为了适应批判会的需要——就像士兵强迫自己学会一个单兵动作一样,他常常关起门来锻炼。他面壁而立,脑子里常常想出许多荒唐而不着边际的事体来,他想《三国》、想《水浒》、想《孙子兵法》、想历史上那些战役胜利或者失败的原因,甚至想象着假如让他担任某一个将领,他将怎样指挥自己的军队……慢慢地,时间从身边溜走了,他浑然不觉,几个小时下来。身体也不觉得怎么累,而且还能悟出这样或者那样的道理。人,总得不断地适应环境和适应自己。 风把门帘挑起一角,送进洋槐花的醇香。他猛然台起头,内心涌出无可言状的冲动和欲望。年过花甲之人,年轻时萌生的许多壮志都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消匿,他只是觉得,他作为一个人而活在世界上,为自己重新获得自尊和得到别人的尊重而欣慰。 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支配着他,他锁上门,信步走在这田间小路上,远山蒙蒙,鸟语啾啾,墨绿色的原野上生机盈然,往事历历,一齐涌上脑际…… 郭炳贤降生在世代书香之家,祖爷曾是清朝的一个举人,爷爷是国民党参议院的参议员,父亲曾当过国民党的县长。家道殷实。在这个高原小县城里,他一家独占半条街基和良田百倾。 郭炳贤降生在这样的人家里,自然享受了别人享受不到的荣华,他念了四年私塾,便被送到县城中学读书。父亲希望他能够读书成才,光宗耀祖,而他却一心想当个跃马疆场的军人。他熟读《孙子兵法》,酷爱钻研《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对历史上的名人轶事了如指掌。有时街上过队伍,那整齐的队列和严肃的制式生活使他的内心常常萌生出许多不可遏制的遐想,他最爱看那些军官们的威武和专横,内心常常塑造着自己崇拜的英雄形象。有一次,父亲宴请一些过往的军官,那些赳赳武夫们威严的大盖帽和佩着肩章的黄呢子军装跟父亲那长袍马褂瓜皮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军人们昂首挺胸,而父亲则点头哈腰,相比之下,郭炳贤胸中那种朦胧的意念更加明朗起来,他要投笔从戎,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人!他把自己的志向对父亲说了,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么服从他的意志,要么他就逃跑。父亲爱子心切,多方活动,终于给他在国民党的军队里谋了个团参谋的职务。在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人们躲壮丁如躲瘟疫,他却参军了。那一年,他整二十岁。 应当说,当时的郭炳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政治信仰,他崇尚武道,只是想当一名职业军人,那种跃马横戈和出尽风头的欲火在他的浑身燃烧,使他时时处处注意表现自己,他有文化,年轻英俊,不嗜烟酒,不寻花问柳,加之有父亲那样的后盾,不到二年,他便爬上了团副的职位。 当时的中国,饿殍遍野、满目疮痍、外忧内患、战火连绵。而他所在的那支“官军”里,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官的作恶多端,当兵的为非作歹,每到一地,便闹得鸡飞狗上墙,老百姓一见他们,个个恨得牙根发痒。他目睹这一切,内心常常涌出无可名状的恼怒和惆怅,他不善于把这种现象和政治上的腐败联系起来,而仅仅归咎于当官的治军无方。在一次算不得战役的战斗中,一个团的兵力竟然被****一个营堵在山沟里几乎全军覆灭。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加官进爵,爬上了团长的宝座。 他开始在自己所属的部队里施展才能,他亲手枪毙过一个强抢民女的排长,甚至毫不手软的把一个只知吃喝嫖赌的营长撤职,他威严正直,仪表堂堂,他以身效法,处处注意塑造自己的形象。然而,众望所归、人心所向,他的那一点努力无非是车薪杯水。在瓦子街战役中,他目睹他的下属一个个成了****的枪下冤鬼,连军长刘勘也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他负伤了,被勤务兵背着躺到一个山坳里,打扫战场时,他成了俘虏。 将军梦破灭了,他身上背着难以洗清的罪孽和深深的遗恨。他像项羽那样,也把蒋家王朝的灭亡归咎于天意。历史断送了他施展抱负的天地,他心里不服,但是面对斗争台下群众那义愤填膺的怒吼,作为斗争对象的他,在痛苦的煎熬中,也总算悟出了一点早已经被历史证明了的真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之所以能以风扫残云之势把国民党赶下历史舞台,是因为他们的政治主张顺应民心。 他深感遗憾,认为自己没有遇到明主。他认为国民党的军队里也不缺乏远见卓识之士,关键的问题是内战不得人心,政治上的腐败加上战争组织者的专横和失算,加速了国民党政权的灭亡。 落日西沉,夜幕苍茫,哗——县城的电灯齐明。那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口折射着温馨的家庭生活气息,给人留下了许多随意想像的余地……尽管生活还有那么多的缺陷和不足,但是他曾与之为敌的人民共和国却显示了日益蓬勃的朝气,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志打扮着生活,政府为那些有志者提供了施展才能的天地。 他挺直腰身,一只手后背,一只手抬起,慢慢的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华发,双目凝视,良久。他被突然发现的县城美景迷住了,内心涌出不尽诗意……他苦苦地思索着,琢磨着,却连一个能表现他此时此刻心境的名词也想不出来。他懊丧了,多年来。他刚愎自持,自认为这块料子还够用,现在他突然发现他原来是那样的低能。诗言志,他在私塾先生毫不留情的戒尺下也学会了不少古诗。尽管岁月给他的头上凭添了不少银丝,而少年时期的往事还顽强地存留在他的大脑内,他不爱诵读那些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唯独对诗,却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好像每一个胸怀大略的将军都跟诗有着不解的渊源,曹操、岳飞、******……如果无诗,这些伟人的生涯将会留下一些空白。他当然不能算作诗人,但是对诗热爱的程度不亚于他所崇拜的那些诗人。遗憾的是,他却没有作过一首诗,——坎坷的人生经历没有给他开拓诗人的意境。 晚风习习,小路折回。他开了锁,拉亮电灯,眼光从屋子里的每一件器物上掠过,这间斗室拌他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原先他是在隔壁那两间较大的房屋里住的,自从妻子一九六零年死于浮肿病和他唯一的女儿出嫁以后,他便把那两间较大的屋子让给了结婚等房子用的侄儿,侄儿要他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他拒绝了。他觉得这样更好些,他可以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度过上帝分配给他的时月。 现在,他突然感到孤独,对斗室里那些静止而不懂感情的器物产生了深深的烦意。许多欲望在他的胸腔内萌生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安。他需要欢乐——需要那种充满着温馨气息的天伦之乐;他需要享受——享受人们本来应该享受到的享受;他需要干些什么事——干些他力所能及而对社会有益的事。他需要得到人们能够得到的一切——包括痛苦和期待。 他在桌子前坐下来,取出笔、墨、纸、砚。他想写些什么,静思良久。三十多年来,练习写字填补了他生活中的许多空白,爷爷和父亲都写得一笔好字,书法是他从祖辈们身上继承下来的唯一遗产。他的私塾老师迂腐而古板,他每天必须写满两张麻纸的毛笔字,他模仿力极强——也许这里边还有什么天才和遗传的基因。他记得他十岁时就在父亲请来的那一班文人骚客前卖弄笔墨,曾经招来一些庸俗的奉承和喝彩……人对自己的某些特长总是充满自信,五十多年来,他丢失了许多东西,唯独这书法,他却苦心孤诣,刻意求精。在地里劳动的休息时间,他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弥补了不得与贫下中农说话的缺陷,冬日的漫漫长夜,他独坐桌前,毛笔蘸着用锅底墨熬成的墨汁在废报纸上苦练,借以消磨孤独老人难耐的孤寂。可是,他却没有为别人写过一个字帖,就连过年的对联也是侄儿写好给他贴到门上。他忘不了刚解放那一年正月,二蛮兴冲冲的拿来一张红纸,要他写上《西街秧歌队》几个字,他有点忘乎所以,饱蘸浓墨,提笔一挥而就。结果,招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在懊恼之余,他懂得了,共产党绝不会叫他这个败军之将舞文弄墨。 宣布给他摘帽的那阵子,他无动于衷,帽子戴上摘掉是一个样子,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物根本得不到共产党的信任,说不定又是一场运动的前奏。接着,县民政局每月给他送来五十元的生活补助,他一分钱也不花,全部存在银行里,他害怕有朝一日人家翻脸,跟他秋后算账。 他忘不了前年秋季,县文化馆突然来了几个年轻人,左一个“郭老师”,右一个“郭老师”,叫得他头脑发晕。他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也弄不明白这些年轻人造访的目的。终于,他们中间的一个说话了,原来,县文化馆决定举办一期字画展览,专门给他留下了一个位置。 郭炳贤疑惑了,瞪大眼睛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搜索着,该不是这帮小将又来寻找什么反革命的依据?年轻人看透了这一点,说了一大堆热得发烫的话。终于,他被打动了,提笔写了《献身四化》四个大字,没想到,他居然领了一等奖,到地区展出后赢得了书法界的一致赞誉。 从此,他有了名气,新建成的影剧院请他提写匾额,连县政府的牌子也让他写,他感到欣慰。问题的关键不是他能得到多少报酬和赞誉,他从人们的眼神里找到了信任。社会终于承认了他的劳动,他在劳动和创造的过程中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前些日子,地区书法协会给他寄来一张表格,吸收他为书法协会会员,他又为此激动了好几个晚上。尽管人生有许多路可供选择,尽管他已经认识到他当初选错了路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可是,他终于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了。他年轻时并没有希望自己以后当一个书法家,而书法却对他含情脉脉,他跟书法结下了不解之缘,书法为他争得了一些荣誉,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和享受。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有意无意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值得探索的辩证关系? 他提起笔,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写,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墨汁从笔头渗出,在笔尖上集结,吸收力和离心力互相抗争,终于,一滴墨汁掉下来,落在纸上……他突然站起来,提笔挥就《爱我河山》!笔锋刚劲、力透纸背,这四个字,凝聚了他全部的感情。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将军了,颐指气使,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抒发豪气。他爱,爱得无私而深沉,像孩子贪婪的吮吸母乳,像野草拼命的索取琼浆。他爱新中国、爱共产党!并不是共产党给了他什么恩惠,也不是共产党用什么手腕将他感化。他不懂马列,对共产主义的那套理论一无所知,他的爱,是在屈辱和痛苦中提炼出来的,因而也就格外的纯真和无瑕。他凭直观感觉到:共产党的一切政策都是为了富国强民……爱和狠本来是对立的,但是可以互相转化,社会就是在淘劣取精中前进,谁也无法阻挡这总的历史趋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每一个带血的心灵都不可能没有感情,执政者能给祖国带来兴盛,能给人民带来幸福,这样的政权就能赢得人民的欢迎。 他突然浑身一振,为自己终于能悟出这样的道理而吃惊。他把写着《爱我山河》的条幅贴在正面强上,上床睡了。他第一次觉得心情舒畅、浑身轻松。 初写于1978年4月 2012年11月23日整理 (本章完) 第16章 寻找支撑信念的那一棵树 散文 我也不知道我以下这些文章属于什么格式,想表现什么主题,反正想到那里写到那里,读者朋友千万不可介意。 第一篇地狱之门 大家都说你是一尊凶煞恶神,可是我总看你和蔼可亲,数亿年如一日的坚守,为了彰显生命的尊严和普世的哲理。 阳婆儿铺下一片温暖,我看见山的缝隙里,走出了你,你的形象没有什么特殊,只不过两只可爱的虎牙从嘴唇里长出来,穿进鼻孔里,前额突兀暴起,那里边一定储藏着用之不竭的智慧,一双小眼睛贼亮,眉毛胡子全部变白。 我毕恭毕敬,垂手而立,我知道遇见了你就意味着什么,早都听说在你统治的王国里戒备森严,你编制的程序逻辑严密,你的电脑里储藏了无数生命密码,你掌控着世间所有生灵的生死权力,你那里是我们生命的最后归宿。 我知道你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传唤一个小人物万不可事必亲躬,你的手下豢养着一大群魍魉鬼魅。可是你居然来了,身边没有带一个警卫。 你招招手让我坐下,伸手在半空里一划,我们的面前立马出现了一桌佳肴,我俩席地而坐,我左右瞅瞅,看山桃花绽开笑脸,柳叶儿泛绿,一江春水在脚下奔腾,远远的什么地方,放羊老汉可着嗓子吼着酸曲。 我手执酒壶,为你斟满一觚酒,单膝跪地,双手捧给你,你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饮酒的姿势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冬日的绵绵长夜,妈妈从炕角的芦席下面,翻出一个小布包,把布包一层层绽开,里边包着我们全家的积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妈妈小心地从里边取出两毛钱,嘱咐我去村子里的小卖店里为父亲沽酒。 我当时记得一斤散酒六毛三分钱,三两散酒一毛九,树根大叔用提子量了三下,又往酒瓶子里添了几滴,然后给我找回一分钱,嘱咐我路上小心。 我迎着朔风朝家走,走到家门口时遇见了你,当时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叫阎王,只知道那姓闫的老头无儿无女,你常到我家来蹭饭,妈妈看你可怜,常常给你半拉糜子馍一碗稀粥。你从不道谢,吃完饭就走,常见你蹲在村子里的老槐树下闭目养神,嘴唇蠕动着,说了些什么谁也无法听清。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不喜欢那姓闫的老头破坏我家的和谐和温暖。我怀里揣着三两老酒,我喜欢看老爹喝着酒就着咸菜的那份惬意,妈妈高兴时也会用炒菜的饭勺倒一点麻油在炕洞口点燃一堆麻杆为老爹煎一颗鸡蛋,那时的我依偎在爹的膝盖上,老爹用筷子挑起一点鸡蛋喂进我的嘴里,我砸吧着嘴,浑身感到舒坦。 以后我吃遍全国的美食,却怎么也吃不出娘煎的鸡蛋那份醇香,门开了,我看见了爹的笑脸:“闫叔,快进来,大冷的天”! 屋子里燃着一根长长的艾蒿,艾蒿的苦香点燃了我对童年的依恋。那一晚爹跟闫爷爷对饮,我躲进被窝里神色黯然,他们说了一些远古年间的话题,说着说着爹高兴了,竟然跳下炕,亲自为闫爷爷煎了三颗鸡蛋…… 第二天村子里传来了噩耗,闫爷爷昨夜被阎王请走了,爹带着我跟闫爷爷磕头,我看见闫爷爷平躺在一扇门板上,睡着了一般。 娘跟村里的几个婆姨为闫爷爷用萝卜白菜做了几碗祭饭,村长提来自家的一只大红公鸡拴在闫爷爷的灵堂前,村子里为几个打墓的每人记二十个工分补助一斤黑豆,闫爷爷下葬那天天飘着雪花,我看见爹挑着祭酒担子,撒下一路纸钱。 这件事不值得一提,灾荒年间死一个人跟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快过年了,娘打扫炕上的积尘,意外发现炕席底下有一只瓜皮帽,娘把瓜皮帽拿起来细看,感觉瓜皮帽是那样的熟悉,突然从帽子里掉下来一沓纸币,那纸币散落在地上,让正在挑水进屋的爹不胜惊奇,爹跟娘同时喊道:“闫叔,你的帽子怎么会丢在这里”? (本章完) 第17章 感动自己 散文 爹跟娘把那沓子纸币数了数,整整二十元另九毛钱。二十元另九毛在当年属于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能制作一副杨木棺材,可是闫爷爷走时睡的却是一块柳木门板。 要知道当年一个劳动日工值才几分钱,这些钱可能是闫爷爷一生的积蓄。那天晚上的往事历历在目,娘清楚地记得闫爷爷进屋时戴一顶毡帽,那顶毡帽已经烂了几个窟窿,这顶瓜皮帽是闫爷爷夏日所带,难以想象瓜皮帽里盛着闫爷爷的全部家当。看样子将瓜皮帽压在炕席底下是爷爷故意所为,他可能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有意把这笔财富留给平日里对他最好的人。 可是娘跟爹却诚恐诚惶,感觉中这笔财富砸伤了他们的自尊,一辈子土里刨食,只知道春种秋收,用汗水换得收获,从来没有想过接受别人的馈赠,也不知道把这笔财富怎样处理。那天晚上我清楚地记得,爹盘腿坐在炕上,不停地抽烟,娘双膝跪在爹的对面,他们的中间就放着那顶瓜皮帽,瓜皮帽里盛着闫爷爷离世前馈赠给我们家的钱。豆油灯爆出一声脆响,忽明忽暗,爹吐出的烟圈在屋梁上萦绕,墙上重叠着两个巨大的身影,我在被窝里躺着,心仪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首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眼皮涩重得睁不开,思绪把我带入梦乡,梦了一些什么现在已经遗忘。第二天早晨吃罢早饭,爹拉着我的手,怀里揣着那顶瓜皮帽,迎着腊月天的朔风来到队长家门前,看柴门开了一条缝,推开门进屋,队长家正在吃饭,黄澄澄的玉米馍让人看着眼馋,喝得是豇豆米汤,一碟子洋芋菜、一碟子油泼辣子、一碟子咸菜。这在当年的农村已经是最高生活标准,爹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把口水咽进肚子里,然后掏出那顶瓜皮帽,恭恭敬敬地把瓜皮帽呈现在队长面前。 队长眼睛斜视了一下,显得有些厌烦:“闫老汉已经死了,你拿他的帽子作甚”? 爹把瓜皮帽里的布包取出来,一层层绽开,队长的眼睛瞪大了,哪来那么多的钱? 爹在队长家的炕沿上坐下,掏出烟袋装满一锅烟,狠抽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说出了那些钱的来源。队长婆姨很会做事,给我的手里塞了一个玉米馍,我吃得狼吞虎咽。 对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这些”? 爹当时没有什么反映,他还没有理解队长问话的含义,只是一边抽烟一边说:“我一分钱都没有敢动,全部拿来了,不是咱的东西咱坚决不能要”。 那天早晨我俩就在队长家吃饭,吃完饭后队长告诉爹:“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让我想想应当怎么处理”。 爹点头,带着我从队长家走出来,看几头牛在路上无精打采地走着,一只公鸡正在跟母鸡谈恋爱,那母鸡脸蛋红红地,东藏西躲,害得公鸡在后边不停地撵。 回到家里妈妈问了爹一句:“你把那些钱交给队长了”? 爹点头。娘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以后的日子相对比较平静,队长也没有再提那些钱的事,快过年了,队长突然间在一天夜里造访我家,给我家提来一颗猪头。爹跟娘都傻眼了,事情已经很明显,队长是想用这颗猪头封住爹的嘴,然后他自己把闫爷爷留下的那笔钱据为己有。队长放下猪头后还说了一句什么,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要队长把那颗猪头拿走,队长一边往出走一边说:“老哥呀,不要太死心眼”。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说话没有条理,容易跑题。腊月二十八那天,公社的门口突然来了一个提着猪头的农民,公社书记正准备骑着自行车回家过年,猛然间被一个农民拦在院子内,那农民就是我爹,公社书记把爹请到他的办公室,问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然后好像还表扬了爹几句。万万想不到正月初八公社收假那天,我家突然来了几个民兵,把爹五花大绑拉到公社批斗,罪名是:打击陷害污蔑革命领导干部! (本章完) 第18章 往事 短篇小说 你看我好久不说话,知道我正在想着什么,因为你明察秋毫,能猜透人的心理,你的大脑里储藏了人世间所有的数据,包罗万象,只要点击键盘,发生过的往事就会在荧屏里演绎。 你说,因果报应只是神的旨意,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好人并不一定有好报,恶人也未必都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人都说地狱里边奖惩严明,所有的死者都要接受严格的审查,好人来世继续转生为人,恶人只能做牛做马,地狱里边各类刑具齐备,最重的惩罚就是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些人的灵魂和尸体一起腐烂,永远都不会转生。 你说,惩罚是人类为自己设置的酷刑,地狱里边实际上一律平等,所有的亡灵都到阎王那里注册,喝一碗迷魂汤,把大脑里的一切记忆剔除,静心等待重见天日的下一个轮回,恶人跟好人的机会平等,巫婆会按照先后顺序,把灵魂装进口袋里,来到谁家屋顶,顺着烟囱丢下去,那家的炕上立刻会传来婴儿响亮的哭声。 ……弄不清过年那几天公社书记跟村里的队长怎么交易,反正,正月初八那天,爹被拉到公社批斗的场景已经永久地在我的大脑里定格。爹的脖子上挂一颗猪头,那猪头就是爹拉拢、腐蚀村干部的证据,爹的嘴被用一块烂袜子塞着,根本不允许爹为自己辩护。批斗会整整进行了一天,因为爹在旧社会被卖过壮丁,爹的另外一条罪名是“国民党兵痞”。国民党兵痞拉拢、腐蚀革命领导干部,自然有其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 土台下的看客越来越少,爹被一个民兵踢了一脚,顺势倒在台下,人们一哄而散,几只乌鸦飞来,落在爹的周围,叫声凄惨,像在祭祀那个不堪回眸的时代。 娘拉着我的手,来到爹的面前,半跪着,从怀里里掏出一只瓶子,瓶子里装着酒,娘把瓶子盖用牙咬开,瓶口对准爹的嘴,给爹灌了一口,爹睁开眼,看见我在哭,一丝凄惨的笑挂在脸颊,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挣扎着站起,在娘的搀扶下,慢慢朝家走。 我坐在灶前,使劲地拉着风箱,灶口里喷出的火映红了娘的脸。锅里的水热了,娘把水舀进铜脸盆里,扶着爹坐在凳子上,然后半跪在爹的面前,把爹的双脚放进铜盆里,一边慢慢地揉搓一边流泪劝说:“他爹,为了咱的孩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声音不大,我却感到震撼,我是爹娘的顶天柱,是爹娘唯一的精神支撑,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小学三年级的我已经知道了嫉恶如仇,我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说:“爹,咱们根本就不该把闫爷爷留给咱们的钱给队长送去”! 爹跟娘半天没有出声,好像也在重新评估他们当初做出的决定是否正确。好久,爹叹了一口气,喉咙里咕隆了一句:“做过的事就不用后悔。糠娃(我的乳名),以后谨记着,不是自己的东西坚决不能要”。 ……爹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影响了我的一生。说的是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死后来到阎王那里,阎王说:“你是个好人,下辈子还让你继续做人,你可以选择,想降生在什么样的人家”? 那人念了一首诗:“父座高官子登科、一妻一妾赛嫦娥;一世不遭凶险事、命活百岁见阎罗”。 阎王一听不太高兴,讥讽道:“那能遂你心愿”? 那人又说:“若要遂吾心、还得一窖金”。 阎王问道:“窖有深浅大小”。 那人回答:“方方四十里,能深尽管深”。 阎王又问:“那你也有用完的时候”。 那人随即念到:“白天用四两、夜间长半斤”。 阎王一听把帽子摘下递给那人,说:“这个阎王你来当,那样的好事我去做,轮不上你”。 ……我看你笑了,一笑满脸的皱褶像一朵绽开的秋菊,连阳婆儿也逗乐了,跌进山坳里摔得粉碎,火光四射,满世界一片金辉。你说,真有其事,欲望是人的本能,人最难改变的是自己,只有一辈子不断控制自己欲望的人,才有可能修成正果。 (本章完) 第19章 用生命播撒阳光 记退休老教师雷云 一连数日,我把自己关进斗室,面壁而坐,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正在写《百味人生》。苦恼感触最深的,无法用语言表达,写出来的东西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感动,读者寥寥。点击键盘的手指犹豫了,老之将至,思维乏力,咀嚼流失的岁月,满嘴苦涩。 猛然之间,噩耗传来,我的老战友、延安地区果业公司总经理李玉有死了,死于自杀! 人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每时每刻都有死亡发生。于是,神说:灵魂不灭,死亡只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可是,活着的人面对死亡时还是那么恐惧,不到万不得已绝对没有一个人选择死亡。面对李玉有之死,各种说法都有,最直接的结论是:李玉有是一个贪官,死有余辜! 生与死的链接,是一具等身的棺木,中国有一句古话:盖棺论定。唢呐吹出的安魂曲在黄土高原上空萦绕,县上来了一位组织部的副部长,念了一段不痛不痒的悼词,几百名送葬者踏着初冬的第一场瑞雪,为死者送行。真心悲痛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可能——也许还有那么一些人幸灾乐祸,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唯有我们十几个老兵扼腕叹息,痛心疾首,老战友呀,生命没有回程路,为什么就不能坦然面对人生?! 四十四年前的这个月,我们穿着军装,高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坐上西进列车,来到祖国的西南边陲、喀喇昆仑山上、班公湖旁,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贡献在边防哨卡。那时,我们单纯、我们幼稚,我们喊着“解放全人类”的口号,内心深处却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年团、二年党、三年当个小排长……其实,真正当一个排长很不容易,我们几十名当兵的只有两个人最终留在了部队,其他战士四年以后怀揣着几百元复员费(大多是平时积攒的津贴),有点失落地回到了原籍。 从此后我们的人生之旅才刚刚开始,四十年后回顾我们走过的路,大都活得很累、平庸,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打拼,唯有李玉有老战友一人官运亨通,在仕途上一路绿灯开放,荣登了延安地区果业公司总经理的宝座。 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很少在一起相聚,偶尔见面也只是打一声招呼。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儿女也都相继到了婚嫁的年龄,可能是平日里太寂寞,老战友们借着儿女们婚嫁的吉日在一起相聚,大家都喝得酣醉,在一起说着呓语,骂着荤话开玩笑,那种场合很少见到李玉有,有人说话带着醋意:“人家官做大了,不屑跟我们为伍”。 眼看着两幢年储藏能力为一万吨的苹果气调库在黄土高原上矗立,一到苹果收购季节,每天都有几百辆汽车拉着苹果在气调库前等待入库。听说洛川苹果远销全世界几十个国家,县长、书记的年度总结报告里边,总要为果业公司大书一笔。那时,李玉有老战友身穿笔挺的西服,迎来送往,接待世界各地的宾客。 那天,笔者正在自己的陋室面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支海民,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我看着电话发怔,李玉有老战友找我干啥? 我来到李玉有的办公室,看见李总泡一碗方便面,正在吃。我有点诧异,因为果业公司的隔壁就是苹果宾馆,宾馆里住满了订购苹果的客商。我脸上的笑容带着调侃:“老战友大可不必这么艰苦,自己跟自己的肚子怄气”。 李玉有还我一个勉强的笑:“一会儿有场酒局,招待外来的果商,先吃一碗方便面垫底,空肚子喝酒容易伤胃”。 我释然,看来当官也不容易,必须学会应对。 李玉有接着对我说,想让我把老战友集中起来,给果业公司收购苹果。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李玉有老战友的无奈之举,果业公司外忧内患,年年都在赔钱,已经债台高筑。可是某些领导死要面子,感觉到果业公司是延安的形象,这面大旗不能倒下。内部几乎所有的干部职工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利用果业公司这棵大树,谋一己私利,看起来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实际上内部已经被蛀空…… 那一年我们赔钱了,赔钱的理由无须细述。以后,李玉有老战友又雇用我们老战友在库前检验苹果,还把屈新民老战友聘用为经理助理,大家呕心沥血帮助老战友把关,可是由于窟窿太大,水土不服,一个个铩羽而归。事后大家坐在一起总结,不说我们受了多大的委屈,感觉中李玉有老战友应当激流勇退。 我并不想替李玉有开脱什么,李玉有不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出于污泥而不染,在世风日下的大背景下,难以独善其身,经济上肯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我只是想说,李玉有是一个人才,是我们那一批老兵里边的出类拔萃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死亡是一种解脱,李玉有解脱了自己,却把一大堆疑案留给了世人,这样一来有些人真该弹冠相庆,狗屙下狼屙下都是李玉有一个人屙下!其他人无需承担任何责任!那个吹嘘要建百万头养猪场的县委书记在洛川做了许多夹生饭,却屁股一拍走人,荣升了省果树局的局长,斗胆问一声:敢不敢拉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晒?敢不敢抖一抖你的老底? (本章完) 第20章 风雪夜归人 中篇小说 一 公元1977年,我谋得了人生旅途中唯一的一任“官”,当上了凤栖镇的养猪专干。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我去报到,被指派到西沟村蹲点住队。那时的我,血气方刚,还有那么一点敬业精神,虽然月工资只有37。74元,虽然“官”小位卑,但是我却非常在意。上任的第一天早晨六点钟起床,匆匆地抹一把脸,吃了老婆为我做的早饭。便步行顺着西沟坡下到沟底,走完十里弯弯曲曲的沟底便道,上了苏家峁,正好赶上麦收。 西沟村只有四五十户人家,散布在十里山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家家都有一部心酸的逃荒经历,先辈们肩挑全部家当来这里落户,在狭窄的沟底开出了一片片菜地。那些菜地最大的面积也不过一亩,最小的面积只能种几窝洋芋。每天早晨都能看到西沟坡上一长串扁担在晃悠,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西沟村的村民(那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村民被称做社员。)用肩膀扛起了凤栖全城老百姓的蔬菜供应。 沟底的土地全部用来种蔬菜,苏家峁便成了全村人吃粮的唯一来源,当年峁上只有百十亩土地,由于没有肥料,粮食产量很低,记得一亩小麦的产量只有百十来斤。我蹲点的第一天正好赶上麦收。为了显示自己能跟社员同志们打成一片,一到麦田我便挽起胳膊,接过一个小孩子递给我的镰刀,蹲下来,头也不抬,从地这边开始收割,一直到地那边才抬起头来看,全队的社员都被我甩在后边。我怀抱着镰刀沾沾自喜,有一种初战获胜的酣然。 就在我蹲点住队的第一天,我从家里走后,老婆也为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她认为我现今已经成为“公家的人”,再也不能寒酸,便拿出全家的所有积蓄,来到百货公司,精心为我买了一块“熊猫”牌的手表。当年一块“熊猫”手表售价是三十块钱,但是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侈,要知道那时节一个工值才一毛多钱,农家女出嫁时常常为了索要婆家一双尼龙袜子而闹得涕泪连连。 天黑时我回到家里,老婆拿出那一块亮晃晃的手表让我看。煤油灯下那手表泛着贼光,把我的心熏染,我抱着老婆亲了一口,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更早,为了显示自己“戴着手表”,我把上衣袖子绾过肘关节。走到老婆尿尿沟(西沟村的一个地名)时天色微明,山沟里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岚,小溪欢快地流淌,一只山鸡从脚下飞起,呱呱鸣叫着落在对面的山坡上。突然,我眼前一亮,只见两只老鳖一前一后互相追逐,可能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情侣。我紧走几步,一只脚踏住一只老鳖,另一只也停下了,回头望了一下,正准备逃走时我手疾眼快,一下子把两只老鳖全部捉住。 我解下军用鞋带,把两只老鳖拴在一起,提在手里,来到老米叔住的前沟时看见老米叔刚从茅房出来,裤子还没有来得及系上,腰间的一条红裤袋非外耀眼。 老米叔一眼看见了我手里提着的两只老鳖,兴奋得两眼放光。他问我:从哪里捉的?我回答,在老婆尿尿沟。老米叔把两只老鳖从我的手里接过来放进水缸,然后招呼我吃早饭。吃完饭后我们又一起上到苏家峁碾打麦子。 我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早晨又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一天我整个精神都处于一种亢奋之中,有一种春风得意之感,干活也特别卖力。麦场就在麦地的旁边,社员们把割下来的麦子用架子车拉到麦场里,碾场时不用牲畜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碌碡不停地转圈,麦场边一群小孩子在撒欢。半下午时麦子起堆了,社员们手执木锨把搅合着麦衣的麦子扬到半空,落下来时便成了干干净净的麦粒。峁上风大,夕阳把人的身影拉长,麦粒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构成一道奇特的风景。 太阳落山时麦子扬出来了,山峁上点起了两盏马灯,马灯下站立着几十个影影幢幢的人影。会计在微弱的灯光下拨拉着算盘珠子不停地喊着:xxx,应分几斗!麦粒便顺着簸箕流入斗中,队长用刮板把斗里的麦子刮平,一人张起口袋,一人提着斗把麦子倒入口袋之中。分完麦子下山的路上亮起了一串手电灯的光亮,扁担在社员们的肩上不停地晃悠,点点火星犹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不知道是谁带头吼起了一嗓子酸曲,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迎合,社员们在以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庆祝收获。 由于分完麦子时天色已晚,那天晚上我就住在老米叔的家里。走进老米叔家的院子时看见全村的社员几乎全都涌进老米叔家的土窑内,一股肉香溢满山沟。原来,老米婶子已经把那两只老鳖煮熟,乔书记开启了半斤老酒,村里有人吃了一口鳖肉,有人喝了一口鳖汤,有人对着酒瓶子仰了一口老酒,动作稍慢点的人甚至只能闻到肉香。但是大家兴致极高,吆五喝六,大有梁山好汉的风度。 第二天大家又在山峁上干了一天,把麦秸重新碾了一遍,俗称“腾秸”。碾碎的麦秸堆成垛,犹如一个庞大的蘑菇,麦秸垛是生产队牲畜一年的口粮,过些日子饲养员就会用铡刀把麦秸铡碎,拌上饲料喂牲畜。 晚上回到家里老婆怪模怪样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天外来客。我被老婆看得心里发毛,有点揶揄地说:看啥?才离开一天,就不认识了?老婆突然问我:你的手表呢? 我这才发现,老婆为我新买的手表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要知道一只手表在当年来说对于我们家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我们全家几乎所有的积蓄。煤油灯下我看见老婆的脸上滚出了泪珠,我感到内疚。安慰老婆:明天我下沟去找,也许还能找到。老婆哽咽着说:找不到了,要是我捡到我也不会还给你。 接连几天阴雨,下得人心里发霉。天刚一放晴,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往苏家峁,怀揣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去找我丢失的手表。 天空被水洗的瓦蓝,满世界一片翠绿,蝉的鸣叫连成一片,刚割过的麦田显得空旷而寂寥,一个老人顶着满头白发,弯腰弓背,在捡拾麦穗。阳光绽开温暖的笑脸,无奈地瞅着老人,几只鸟雀在老人身前身后飞起飞落,为老人做伴。我知道,老人就是五保户鲁四奶奶,老人的儿子死于抗日前线,老人住的土窑洞的门前挂着“革命烈士”的牌牌,西沟坡上常见鲁四爷爷拄着拐杖,背着背篓,一步一挪,把自己房前屋后种植的蔬菜背到街市上去卖。大年初一全村的大人小孩全都涌到鲁四老人的土窑内给老人拜年,生产队规定老人吃菜可以直接到队上的菜园子去摘,可是老两口硬是用镢头在土窑周围挖出一片片小菜地,种的蔬菜自己吃不完,还背到街上去卖。老两口靠自己的勤劳维持着清贫的生计,赢得了全村人的尊重。 我的心被一种情绪熏染,站在老人身后久久凝望,不愿打破这永恒的宁静。老人篮子里的麦穗有些已经发芽,弄不清老人把那些发芽的麦子捡回去以后怎样食用。老人可能累了,站起身,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蓦然回首,看见了我,吃了一惊,不等我开口,老人就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在这里等了你几天。接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一层层绽开,里边竟然包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我没有马上去接那失而复得的手表,而是伸出双臂把老人搂到怀里,深情地叫了一声:奶奶! 哎——奶奶响响地答应了一声,白发扬起的太阳里燃烧着深深的慈爱,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溶化了,整个身子变成了一湾溪流…… 奶奶说,她在麦秸垛下歇息时无意中发现了这块手表,想了好久,知道丢失了手表的人会到山上来找,因此上就在这里久等,现在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卸下了心头的一块重负。 我心里疑惑着,问奶奶:奶奶,您老人家这几天怎样吃住? 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茅屋,那是村里人上山做农活时存放农具的地方,俗称场房。只见屋顶上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腾,老人说,每年麦子收割完以后他们老两口都会上山来居住一段时间,老头子挖药材,她捡拾麦穗。这阵子老头子可能已经挖药材回来了,正在熬茶喝。 我替奶奶挎着麦篮子,挽住奶奶的胳膊,走进了那间两位老人赖以栖居的茅屋,只见屋子中央点燃着一根艾蒿拧成的火绳,灶膛内火苗正旺,火堆上架着一个铁罐头瓶子做成的茶缸,鲁四爷爷正坐在灶膛前熬茶,茶缸内的茶叶水已经沸腾,满屋子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鲁四爷爷见我进来,挪了挪身子,给我倒了一杯老人熬好的茶水,然后说:我看你做活的架势,像是一个农家娃。我喝了一口浓茶,说,我家的境况也跟爷爷一样,父亲跟伯父逃荒讨饭来到凤栖,一辈子靠种田为生。鲁四爷爷问了伯父的姓名,说他认识伯父,还说伯父那个人一辈子生性耿直,对人不藏奸,是个好人。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谝闲,谈得很投机。鲁四奶奶便为我们做饭,老人把雨水泡胀的麦粒用杵捣烂,拌上苦苣,水芹菜,马刺笕,为我们做了一锅麦饭,佐料是干辣子面拌野小蒜。我端起饭碗吃得很香,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完饭老人出门送我下山,老两口再三叮咛我,关于手表的事不要对外人宣传,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不需要感恩和回报。 我谨遵老人的嘱咐,没有向外人宣扬我的手表失而复得的过程,可是我不能不对老婆说。老婆感动了,说,人要知恩图报,必须报答两位好心的老人。 我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跟老婆一起来到商店,给鲁四奶奶扯了一件的确良面料,给鲁四爷爷买了一瓶老酒。虽然花了十元钱,但是我们心甘情愿。那一天老婆跟我一起下沟去酬谢老人,看得出老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兴奋,老奶奶把那件面料放到身上不住地比划,老爷爷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美滋滋地灌了一口,看着两位老人高兴的样子,我们心里也觉得安慰。老两口特意留我俩吃了饭。那次我们吃的是玉米面搅团。吃完饭老奶奶送了我们一瓶子麦芽醋,老两口一直把我们送到坡底,要上坡了,爷爷奶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久,生产队解散了,土地重新包产到户,我也就调离了西沟村。一九八四年的一天,老米叔突然来我家,告诉我鲁四爷爷奶奶已经相继作古。接着拿出两双布鞋,交到我的手中。老米叔说,鲁四奶奶临咽气前一直不住地念叨我,要老米叔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两双布鞋交给我,说那两双布鞋她已经做下几年了,一直等我下沟去,准备亲自交给我,结果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面。 我的心紧缩着,说不上的震撼,这哪里是两双布鞋,是一个老人对孙子刻骨铭心的思念!两位老人一生日子过得清贫,但是他们却谨遵做人的原则,正直而不贪图占小便宜,他们活得充实,问心无愧,他们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族群,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精瘦的肩膀,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他们用自己的行为在我的胸腔内竖起了一座丰碑!人的一生有许多遗憾,最遗憾老人临终前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没能在老人的灵堂前燃起一炷香,没能亲自扶柩送终,没能给老人的坟茔添上一撮土…… 一眨眼,我也迈入老人的行列,虽然一路坎坎坷坷,风霜刀剑,几经沉浮,伤痕累累,始终没有忘记鲁四爷爷奶奶留在我心目中的记忆。经过几十年岁月的积淀,现今的西沟村早已今非昔比,村民们已经全部搬迁上了县城,两条柏油马路直通沟底,十里山沟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沿路树木郁郁葱葱,各色鲜花竞相绽放,每天早晨都看见数不清的男女老少沿着西沟坡上上下下,一边观赏美景一边晨练。 偶尔,我也去西沟,沿着西沟坡一边漫步一边思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行为轨迹,人的有些观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可是有些观念却亘古不变,老祖先总结出来的仁、义、礼、智、信是我们永久的做人原则! 沟底那一股清澈的小溪被城市污水熏染得面目全非,两位老人曾经栖居的土窑洞依然可寻,孤伶伶地掩藏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土窑洞不远处就是我们凤栖镇无人不晓的老婆尿尿沟,只见那一股股青泉从崖缝内渗出,泉水粗如拇指,细如抽丝,书法家篆刻在崖石上的“神水”二字赫然入目,听说那泉水内含有某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人喝了能治病。规划中在那里建一座神庙,一棵大树上挂满了前来取水的善男信女们奉献的飘带,信仰缺失的人们把他们的精神寄托给神灵。 尽管我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可是我总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和信赖在逐渐消弭,大家变得高深莫测,相互间都把自己包裹的很深,谁也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我们的精神生活日益空虚,大家全都为了一个字眼而互相暗算,那就是钱。 沿着老婆尿尿沟前行不远,一大排突兀的崖石下,古生物化石依稀可见。企业家韩晓义多年来苦心孤诣,潜心古生物化石研究,办公室里堆满了从西沟采集的古生物化石标本,从那些标本里我们可以推测到几亿年以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的变迁,也许有些物种已经消失,任何事物也逃脱不了优胜劣汰的规律。令我迷惑不解的是,难道我们几千年来形成的做人的道德观念也要重新洗牌? 我没有找到两位老人长眠的坟茔,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棵大树,那棵大树已经存活了几亿年,剥离的石缝里整棵树身已经石化,然而枝桠和根须却依然可见,地壳运动保留了古生物的原貌,大树仍然坚守着几亿年以前的信念。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也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可能没有大树那么幸运,我的肉体很快就会糜烂。可是我不希望我们人类的道德观念蜕化,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空间。 二零一二年仲夏于洛川 (本章完) 第21章 狭窄的陋室放不下一张书桌,便在封闭的阳台上为自己搭建蜗居的窝,零点三平米一张小桌,刚能放下一台电脑,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坐在电脑前,一笔一划地镌刻着那些苍老的岁月。 想着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便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老婆在睡梦中说着呓语:别写了,睡吧,你的文章只能感动你自己。 仿佛有人在我的骨实里楔进一枚铆钉,开裂的骨缝里流出了殷红色的铁锈,构筑信念的积木在迅速塌垮,心的深潭里泛起一层浪花,反躬自问:这根快要蘖朽的椴木还能不能雕刻? 多少次跟机遇擦肩而过,耄耋之年才想起了要给这个世界上留点什么……是不是有点太晚?关键的问题是:你所经营的这片土地至今寸草不生,泛着灰白色的盐碱。 思绪便像折断翅膀的苍鹭,飘落沙滩。失落的魂灵在暗夜里摸索,秃废的精神靠什么支撑? 披星十载,费尽周折,我生命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潘杨柳》终于面世,抚摸着暗红色的封面,心的风帆有一种终于靠岸的酣然,虽然还无法预测下一次启航的日期,我得到了暂时休整的瞬间。当然,我不可能休整的太久,因为我知道,生命的冬天离我不远。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老教授的屋门,他是我在这座都市的一位长辈亲戚。我急于想找一位独具慧眼的鉴赏者,来验证我这块顽石的成色。老人审慎地将我的书收下,然后说:我看完后给你打电话。 三个星期后,我接到了老教授的电话:你的书我看完了,有机会过来坐坐。我第二次来到老人的居屋,老教授沏了一壶浓茶,我们围着一张方桌,敞开心扉面谈。 老教授没有任何开场白,首先毫不客气地指出:错别字太多!这让一个做学问的人无法接受。接着拿出他读过的书让我看,差不多每一页都有老教授的改正。还有老人加写的批注。我的心温暖着,嘴角有感激流露。老人接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他同样加了批注的、华人作家群中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的着作《灵山》,说:一百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委员们从来没有妄评过一部作品,那些历任评委审视文学作品的眼光严谨而近乎苛刻。老教授继续说,他认为,高行健得到了他应当得到的荣誉,这部作品其所以能够获奖,完全不是所谓的“政治因素”,而是由于高行健那种无以伦比的对生活的洞察力和高人一筹的写作能力征服了评委。说到这里老教授有些忿然:我常常想不通,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一座“灵山”!至今在国内仍然见不到《灵山》这部巨着的正版。我翻着那本盗版的《灵山》,对老教授提了一个后来想起来非常幼稚的问题:这部《灵山》比起《白鹿原》来,孰优孰劣?老教授想得很苦。最后,他打了一个比方,说《白鹿原》是“中国冠军”,而《灵山》则是“世界冠军”。我没有读过《灵山》,将信将疑。 关于我读了《灵山》以后的感受,我将会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详细表述,在这里我只想用两个字加以总结:震撼!我还想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如果拿《灵山》和《潘杨柳》相比,《灵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而《潘杨柳》只是一枚沙砾,有可能连沙砾也够不上。总之,我找到了差距,得到了升华,重新上了一个台阶,那些翻新的感悟令我激动不已,我终于找回了我自己! 诚然,就现阶段来说,我的文章只能“感动我自己”。要想感动别人甚至整个世界,必须具备“下地狱的能力”。反躬自问:我具备了吗?还有感悟和灵性,元始天尊登坛讲道,三千弟子不知所云,惟有悟空一人能解得妙语真言,可见芸芸众生人精不多。我算什么? 是不是对自己有点苛求?非也。写文章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族群,如果不能非常苛刻地要求自己,就不可能成功。 静思之,假如我的文章连我自己都感动不了,我还写它做什么?老教授认为:文学是一个人用灵与肉打造出来的胚胎,你写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对自己的一次升华,所以必须蘸着自己的血去写。不要哗众取宠、不要追求时髦,耐下心来,跟自己的灵魂对话。什么时候你能念着咒语升天,那才是你的第一次成功。 这有点玄,我能否到达那样的意境?我直视着老教授那睿智的目光,感觉他嘴里流露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警世名言。我不敢有任何分心,洗耳恭听他的教诲:莫泊桑说过,写小说的人不能让读者发现文章里的自己(不是原话)。不要害怕读者看不明白,只要不加修饰地把你对社会独到的感知写出来,(这种感知别人没有)你就会成功。 老教授告诫我:人老主要是心老,心不老人就永远年轻。他说他相信《古兰经》里有关“灵魂不灭”的论述,人生命的结束只是下一轮回的开始,抱着这种信念,你临死前也就不会觉得恐惧。为了给下一个轮回积聚智慧和力量,人就需要创作。 我们的谈话行将结束时老教授说,这几年他很少完整地将一部国内作家的小说读完,他在开读我的小说《潘杨柳》时信心不足,怀疑能不能看完,结果居然看完了。这无疑对我是一种褒奖。 重新坐在书桌前,我开始做着远航前的准备。我不再彷徨、不再犹豫,不再刻意追求成功。成功和失败对我来说不再那么重要,只要我能直面人生、把自己那些翻新的感悟写出来,对我来说就是安慰。 (本章完) 第22章 枣核大的事,值得提吗? 这件事,伤透了好人心。 一 郭六虎老汉六十多岁了,他从十一二岁起就握起了羊鞭,先是给财东郭明善家拦羊,解放以后,郭明善家的羊分给贫下中农,那时,合作社没成立,一家三、五只羊也没有办法拦,村里人一合计,羊吗,就叫郭六虎拦上,六虎家的地,大家合伙种。合作化以后,羊又归了队上,自然,这个羊鞭又该郭六虎掌。从合作化至今二十多年,队上的干部换了几茬,可是这个“羊倌”的权却从没有人夺。建社初期,这群羊只有八十多只,如今发展到二百多只,春天剪羊毛,秋天卖菜羊,给队上一挣钱就是一沓沓,逢年过节的,家家分上几斤羊肉,包饺子,吃羊肉汤面,改善改善生活。村里人说,那群羊是队里的银行,一点也不过分。 郭六虎老汉常年住在山上,不学习,也不开会。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少过问。社教运动,文化革命,路线斗争,评法批儒,都与他无关。他只对这一群羊负责,羊进圈时,他只看上一眼,便知道丢没丢,那只羊生了病,都逃不出他的眼。他那件光板皮袄,常年四季不离身,冬天拿它挡寒,热天那它遮雨,羊产了羔,他就把羊羔包在皮袄里。他只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羊是队上二百多人的命根子,乡亲们信得过咱,咱就是搭上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叫羊受损失。 秋天,山峁上的酸枣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红得可爱,老汉把羊赶到草地以后,就用鞭杆把酸枣树一敲,酸枣尽落到草地里,然后坐下来,慢慢的捡呀捡的,一天捡得一二斤,拿回家里,取掉皮,放到院子里晒干。积攒的多了,拿到集市上一卖,给孙子买个作业本呀,给儿媳妇扯二尺鞋面呀,给自己称二斤旱烟呀,遇到刮风下雨,还爱喝上二两,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挡羊的拾酸枣——捎搭活。庄稼人谁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年队上办学校,没有经费,六虎老汉出主意,叫学生娃上山拾酸枣卖钱,结果卖得一百多元,解决了大问题。他早就知道酸枣能嫁接大枣,还亲自试过。他给队长提过这个问题,队上一共七八个峁头,差不多都有酸枣树,如果都嫁接成大枣树,不愁没有钱花。但是也不知啥原因,从建社那年起,年年都有人建议山上嫁接大枣,年年都没搞成。倒是今年开荒呀,明年修梯田呀,秋天大雨一下,梯田也冲垮了,一条条黄色的泥流冲入川底,把好端端的川地也冲得不像样子,山上有些地方,土都冲跑了,露出了石头,而粮食产量也不见得增加了多少。看着这些,六虎老汉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可是,有啥办法? 二 一九七六年秋天,天下着蒙蒙雨,六虎老汉又攒下十来斤酸枣核,他想趁这个机会,拿到供销社卖了。儿媳妇说没盐了,顺便卖些盐。到供销社后,收购门市部的门开着,营业员不知道那里去了。老汉等呀等的,等得心里冒火,好不容易来了个大辫子姑娘。他常卖枣核,认得那个姑娘就是营业员。老汉刚把褡裢放到柜台上,那姑娘脸一沉,问道:“啥吗?”老汉答道:“酸枣核”。姑娘嘴一撅:“不收”老汉问:“为啥?”姑娘吧辫子一甩,转过脸:“下雨了,返潮。”六虎老汉不吱声了。他知道,这几年,这些年轻娃们个个都像吞了火药,脾气爆得很,他也不伦理,背起褡裢就走。 一走出收购门市部的门,老汉就加快了脚步。这阵子雨住了,云也渐渐散开了,他想早一点回去,趁地皮不滑了,把羊多拦上一会儿。老汉刚走了没几步听见后边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年轻人朝他走来,一个白净脸皮,细高个子,鼻子向下勾着,鼻梁子上架一副眼镜,一个个子稍矮一点,满脸横肉,眼睛朝里凹着嘴巴却高高地鼓起。他们都背着铺盖卷,看样子不像是公社的人。 “嗨,老汉,到郭庄怎么走?”这几年,听不到人叫“老大爷”了,不过老汉也不生气,听说要到郭庄去,老汉心里倒也高兴,忙说:“一搭里走,我就是郭庄人”。 三个人相伴着走。老汉心里好奇,问道:“你俩是那搭人?”’”“县委宣传部的”带眼镜的答。 “到我村里做啥?” “评法批儒、搞路线教育、反击右倾翻案风。” 老汉不吱生了。这些名词他没听过,也不晓得是啥道理。但对“工作组”进村,他是非常欢迎的。在老汉的记忆里,工作组一共进过两次村,一次是闹土改,一次是搞公社化。他认为:村里一来工作组,就是共产党的“政策”又来啦,在老汉的肚子里,对共产党的“政策”体会最深,那就是一个心眼为咱老百姓着想里么。这次,“工作组”肯定也带来了“新政策”,说不定山上还能嫁接大枣树,用不上三四年光景,枣树结枣了,那时候,家家都不缺钱花,美的太!想到这里,老汉心里乐开了,一把扯过“眼镜”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乐不可支的说:“走,先到我家去,叫儿媳妇给你两擀面。” “眼镜”高兴了,手舞足蹈地说:“看,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这里的老百姓觉悟提高的多快! “凹眼睛”却不以为然,他冷冷地瞅了老汉一眼,嗡声嗡气地问道:“你叫啥?啥成份?” “郭六虎,实实在在的贫农。”老汉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每一条皱褶都舒展了。 “在队上干啥?” “拦羊。” “到公社干啥?” “拾了些酸枣核,卖些零花钱。” “卖的钱给谁?” “给孙子买些作业本啦,给我老汉称二斤汗烟啦,噢,儿媳妇过门十几年,见天在地里做活,怪苦的,还想攒几个钱,给她扯一件啥凉来着。”老汉越说越高兴,张开没牙的嘴笑了。 “凹眼睛”的嘴越鼓越高,恶声恶气的吐了一句:“老自私。” 六虎老汉听不懂。不过一看“凹眼睛”那样子,也明白自己可能把话没说到人家心上,咂了咂嘴,不说了。 沟川里一片玉米地。叫水冲得七倒八歪,怪心疼的。“眼镜”问老汉:“这片玉米地怎么叫水冲成这个样子?” 老汉张了张嘴,没吱声。 “这是修正主义干扰的结果!”“凹眼睛”做了个向下砍的手势,声音大的出奇,把树上的乌鸦都吓飞了。 六虎老汉一听“路线”而字,忙说道:“对、对、对!就是路走错了。咱这里地广人稀,比不上大寨,川地都种不完,年年峁上开荒,修梯田,大雨一下,把黄泥糊糊满冲到川里来咧,这么好的川地,看成了啥样子。咱这山里呀,要过好日子,门路多得很!山上栽树,放羊,川里种田。把酸枣树嫁接成大枣树,用不了几年,咱这搭就富咧,你两来了,就帮村里人这么搞吧,听老汉的,没错!” “凹眼睛”脸上的肌肉拧成了一疙瘩,“眼镜”两道眉毛聚到一起,脸越拉越长…… 进村了,六虎老汉把两个年轻人往家里让,。“凹眼睛”突然转过脸来,对老汉说:“今天我们就不到你家里去了,先找队长商量些事,把你的枣核给我们留下,我们要研究研究。” 一听说要枣核,老汉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嘿!肯定是我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山上嫁接大枣有门了。”想到这里,老汉把背包还给“眼镜”,随即取下褡裢,递给“凹眼睛,”说:“山上酸枣核多的是,我给咱多拾些,要多少有多少。放心,只要能为大伙办些好事,我多吃些苦也值得。” 三 郭六虎老汉上峁了。是跑上去的。嘿!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清新,那么可爱。太阳出来了,白云绕着山腰,青草儿顶着露珠,老汉眼睛一闭,仿佛看见了遍野的枣树,满山的杏梨……嗨!人老糊涂了,还有一件大事没有给“工作组”提,咱这搭栽苹果也合适。峁头上再栽些苹果树,栽到向阳处,苹果树不耐冻。还有,噢——对了,核桃,核桃树耐活,能活几百年,再栽些核桃树。那些陡洼上,栽洋槐最合适……还有还有,这山上一年从春天到秋天,野花儿开不断,何不办个养蜂场?咳!门路多得很,多得很呀!他开始恨自己了,这些事,你为啥早没想到?都怪你不开会,光知道拦羊! 老汉把羊赶到草地里,又在想呀想呀,共产党、毛主席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派来“工作组”,“工作组”一来,嘿!样子就变了……太阳下山了,月亮挂在半天上,老汉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越想,一直到两个毛头小伙子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浑然不觉。 “六虎爷。”两个小伙子一叫,把个老汉从梦里惊醒过来,老汉忙问:“啥事么?”小伙子答道:“工作组叫你下山去。”一听说“工作组”叫他老汉越得意了,嘿!肯定是和队干部商量通了。老汉把羊赶进羊圈里,跳着蹦着下山了。 六虎老汉刚闯进生产队会议室的窑门,只听得“凹眼睛”大吼一声:“郭六虎,站到前边来!”老汉懵了,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着社员,只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吱声,两盏罩子灯放在会议室前边的桌子上,咦——怎么队长也低着头,站在桌子一边?老汉刚挪到桌子前边,突然,“凹眼睛”一只手把老汉的胳膊扭住,一下子扯得跟队长站在一块,另一只手把老汉的头使劲往下按了按。 “打倒郭六虎!”人们真担心,“凹眼睛”的嗓门会不会把窑顶撑破。 “……”社员们不吱声。 “打倒郭六虎”!“凹眼睛”满脸涨得通红。 “打倒郭六虎——”社员们的喉咙像被啥噫住了。 “眼镜”摆了摆手,“凹眼睛”不吱声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像庙里的罗汉。 “社员同志们,”“眼镜”讲话了。“首先介绍一下,我们是县委宣传部来的,我叫鲁尚刚,他叫高士旺。社会主义革命深入了,革命的对象变了,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决定了农民思想的自私、狭隘。在民主革命时期,你们跟党走,是因为有既得利益,社会主义革命深入了,革命革到你们自己头上了,就会发生抵触情绪,有的人还会站出来反对革命。郭六虎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他反对党的总路线,恶毒攻击农业学大寨,攻击‘以粮为纲’的方针。鼓吹走发家致富的资本主义道路,他拦的是社会主义的羊,拾的是资本主义的酸枣核……” 鲁尚刚满嘴白沫,罗列着郭六虎的“罪行”而且句句上纲上线。郭六虎听了几句以后,脑子便麻木了。这个老实疙瘩,一辈子在“工作组”面前没有吐过一个字,今后响是叫鬼迷了心窍了,说了些“攻击社会主义”的话。他记得,那年斗争郭明善就是这个样子,老汉的双腿开始发抖了…… 最后,鲁尚刚提起那个褡裢,宣布:“郭六虎从合作化到现在,一直拦羊,我们算了一笔账,一年拾三个月酸枣核,一天拾一斤,就是九十斤。一斤卖四毛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块,二十一年加起来是多少?七百五十六块!这笔款,要叫郭六虎退赔”! 扑通一声,郭六虎跪在地上了,天哪、七百五十六块!老汉记得,那年为了给他妈看病,他爹借了郭明善十五块钱,害得他给郭家拦了半辈子羊。这可是七百五十六块、七百五十六块呀! 高士旺宣布:为了夺取“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全面胜利,全队的干部统统靠边站!郭六虎从现在起再不准放羊。十天之内,把七百五十六元钱全部退清! 四 六虎老汉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反正这阵子他正在自己屋子里的炕上躺着。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一直住在山上,过年也不回家。现在,“权”叫人家夺了,拦不成羊了,像刚从沙场回来的老兵一样,他乏了,没有一丝劲了。 “工作组”打了个大胜仗,心满意足的睡觉去了。村里的老百姓那里睡得着?上了年纪的人不约而同地挤到六虎家里,想尽千方百计地安慰这个一辈子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的老实疙瘩。年近四十岁的儿子双手搂着剃光的脑袋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儿媳妇坐在灶火前的草墩上,轻声抽泣。刚撤了职的队长也来了,坐在六虎老汉的炕头,用手摸了摸老汉的额头,劝老汉想开些,办法大家帮着想。 队长四十多岁了,在村子里属小字辈,把六虎老汉叫爷里,平常不大爱说话,上地时,只顾领着大家闷头干活。这阵子他也靠边站了,他不难过。世事见得多了,那些县上、公社的领导们,让人揪着耳朵,在台子上斗争的情景,他见过几回了,何况他是个无名的小队长。六虎老汉的羊鞭叫那些王八蛋收了,他不觉得可惜,他早就想过,老汉年纪大了,应该换换人了。可就是瞅不下个合适的人接老汉这个班。最使大家揪心的,就是这七百五十六块钱!放羊的拾酸枣算做资本主义,还要退赔,啥道理么!但是,跟谁说去?钱是硬头货呀!叫老汉哪里寻去?要是到时间交不上钱,那些王八蛋能饶他么? 人急了,什么办法也能逼出来,队长突然记起了队上的存折上还有五百多块钱,趁“工作组”还不知道,偷偷取出来,先给老汉垫上,把“工作组”先蒙过去,以后,以后再说以后的。 六虎老汉慢慢的清醒了,他尽力的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困惑地问:“我究竟有啥错?”是呀,究竟有啥错!酸枣核烂在山里,不可惜么?拾回来卖点钱,就是资本主义,这道理对么?我说山上修梯田不合适,明摆的事么,村里二百多口人,光川地一千多亩,只要种好了,打下的粮食吃不完。又不比大寨,人家人均才不到二亩地。再说这山上石头多,地薄,打不下粮么。钱就是资本主义,国家造钱干什么?说我反对共产党,谁不知道共产党救了我?当初闹土改时,就说好日子来了,这阵子一提过好日子,就是资本主义,越穷越好,穷到啥时候?老汉想不通呀,想不通!老汉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那七百五十六块,唉唉唉!这辈子恐怕还不完这个账了……想到这里,老汉哇一声哭了,胡子抖着,连炕墙上的煤油灯也发抖了。 队长劝道:“爷,你没着急,我想好了,把队上的钱先拿出来垫上,把‘工作组’蒙过去,那些王八蛋又不常在村里住,等他们走后,咱再说咱的”。 “啥?”老汉坐起来,“这辈子我骗过谁?把大伙的钱拿出来给我顶账,亏你想得出!” 儿子站起来,伤心的劝道:“大,你不要怕,有我在哩。” “好娃哩,你爷借了郭明善家十五块钱,我给郭家拦了二十多年羊,账还没还清。这可是七百五十六块呀!得几辈子还”? 鸡叫了,队长站起来说,睡觉吧,明天再合计。说完走了。儿子服侍老汉睡好,把被子拉来给老汉盖好。把门倒关上,也睡觉去了。一个念头突然涌上老汉的心头:这阵子我死了,“工作组”找谁要钱去? “对,死就死!老汉活了六十多岁了,活够了,哈哈,活够了!”…… 五 快响午的时候,“工作组”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鲁尚刚揉着发涩的眼睛走到院子里一看,太阳都快到头顶了。火气一下子冲到脑门:妈的,啥时候了还没有人叫我们吃饭。 是呀,干部们都靠边站了,谁给他们管饭呀! 又停了一会儿,两个“路线专家”实在饿了就朝村中间走去。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河滩上传来一片哭声。高士旺骂道:“见鬼,人都到河边找魂去了!” 两个王八蛋来到河边,男女老少都在这里,高士旺要冲上去发脾气,鲁尚刚拉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先看看情况。”村民们见他们来了,止住了哭声,一个个满脸怒气,两人一眼瞅见了郭六虎的尸体,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溜也来不及了。高士旺搓着手,望着鲁尚刚发怔,鲁尚刚眉头皱着,双手倒背,来回度了几步,二百口人围了上来,包围圈越来越小…… 突然,鲁尚刚把手一挥,提高了嗓门:“社员同志们,郭六虎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了,死得罪有应得!” “啪”一声,鲁尚刚的嘴被打歪了,村里人一声喊,把两个瘟神轰跑了。 后记 在平反三案的过程中,郭庄的干部群众一致给县上反映:要为郭六虎申冤,要给枣核事件平反。 状子批到公社了,公社负责同志说:平反三案是针对干部的,农民的问题上边没有明文规定;枣核事件太小,挂不上钩;郭六虎很自私,他是自杀的,没有人逼他。 队长急了,亲自跑到县上群众****室,接待他的人说,材料批下去了,由公社负责处理,要相信公社领导。 现在,三年过去了,这个问题还在那里摆着。 唉唉——! 枣核大的事,谁来管呀? 1979年9月16日脱稿 2012年9月12日整理 (本章完) 第23章 初中毕业时,我十九岁。爸爸对我说:丢儿,我看你也不是读书的料,给你二十元钱,你自个谋生去。 那时,刚改革开放不久。我怀揣着爸爸给的二十元钱,在自由市场转悠。心在想,拿这二十元钱做些啥好?猛然想起舅舅家的责任田里,种了许多洋芋,何不把舅舅家的洋芋赊些,拉到市场来卖?好在舅舅家离县城不远,只有五里地,抬脚就到。于是我来到舅舅家,跟舅舅谈了自己的想法。 舅舅有些犹豫。不是害怕我挣钱,而是担心我把他的洋芋拉到街市上卖了,不给他本钱。表哥说,不怕,丢儿不是那样的人。咱是亲戚,应当互相帮衬。 舅舅找来一杆大秤,说,别看你是我的外甥,咱人熟理不熟。我把洋芋赊给你,你按五分钱一斤还我本钱。少我一个子儿,我找你爸要去。 我把舅舅家的洋芋拉到街市上,赚了三十多块钱。以后,我就在菜市场摆了一个摊子,每天起早贪黑,卖起了菜。好在卖菜的行当也没有啥窍门,不是高科技,也不担心失业,只要舍得吃苦,出一天太阳总能赚个十块八块,每过一段日子,我就给妈妈割一绺猪肉,买些粉条,打二斤豆腐,爸爸和爷爷还爱嘬一口小酒,妈妈把猪肉炖粉条豆腐端上炕以后,我和爸爸、爷爷坐在一起,猜拳行令,其乐融融。 爸爸从来不问我的收入,我也不用给家里上缴利润。一年后,我的腰包鼓起来了,就想着把生意做得更大一点。听人说,把洋芋贩到西安,能卖好价钱,于是,我就筹思,想收购一汽车洋芋,拉到西安去卖。 我来到舅舅家,找表哥商量此事。表哥听得我要把洋芋拉到西安去卖,连忙摇头,表哥说,现在外边骗子很多,我看你还是在本地做生意稳妥。我也很犟,心想,假如人人都害怕出门,要汽车作甚?好在我也没有白跑,从表哥那里得到了一条信息。表哥说,羌村那边靠山,洋芋卖四分钱一斤。 我租了一辆农用车,开始了自己的长途贩运之路。早晨我还在被窝迷糊,司机已经将汽车开到我家门口。妈妈知道我要往西安贩运洋芋,揪心得一夜睡不好觉。毕竟我没有出过远门,儿行千里母担忧。倒是爸爸想得开,怕啥?叫娃出门闯闯,说不定还能闯出些门路,把娃死关在家里,有啥出息? 妈妈要给我们做饭,司机说,咱趁早赶路,到村里还愁没有饭吃。汽车在土公路上跑着,拖着一条长长的黄龙,到羌村了,下了车,我和司机都变成了土猪。我们一个看着一个,相互笑着。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农,问我们,你们是不是来收洋芋的? 我们跟着老农,来到一处山脚。山脚下,有一处深深的山洞,山里人都这样,把洋芋冬储在山洞里,既不怕脱水也不担心受冻。洞很深,老农打着手电筒在前边走,我和司机跟在后头。走了一会儿,看见洋芋了,大约有一万多斤,足够一车拉。 我们拾了一笼洋芋,提到洞外,看了看质量,觉得还可以。我刚想张口问价钱,司机朝我摆了摆眼,说:这洋芋个头太小,咱还是到村里走走。 老农急了,拽住我的衣袖,不让我走。说,洞子靠里边的大,靠洞口的小。靠洞口是婆姨从地里捡的丢弃的碎洋芋。 我看他脏兮兮的手,胡茬脸上积满深深的污垢,嘴角挂着近乎巴结的笑,起了恻隐之心,顺口问到,你这洋芋多少钱一斤? 老农犹豫了一下,鼓足了勇气,张口说道:四分钱一斤。 司机不屑地瞥了老农一眼,说,这号烂洋芋还要四分钱一斤!心也太沉了。走,这村里洋芋多的是,咱到其它地方看看。 我知道,这是司机用的欲擒故纵法,目的是把洋芋收购价砍的更低一些。我也配合司机,假装要走的样子。老农急了,忙说,你们不要走,只要你们真心要,价格好商量。接着老农问道:你们打算出多少钱? 不等我开口,司机抢先答道:你这烂洋芋,我们最多出两分钱一斤。 我一怔,这价砍得低的有些玄乎。老农蔫了,蹲在地下开始盘算。最后,老农说,要不你们到其他地方转转,我回家再跟老婆商量一下。 我跟司机一连看了村子里七八家洋芋,价钱都不差上下,对比下来还是第一家的洋芋好一些。俗话说,回头的生意难做。这时,我有些不满司机的多嘴和故作聪明,但也不好意思明说,毕竟人家是替咱说话的,咱不能算了卦不给卦钱,还要抠算卦的眼。 这时,村道上袅袅婷婷地走来一个女人,细皮嫩肉的脸,勾人魂魄的眼,一件红格子紧身上衣穿在身上,把整条村子都映得亮起来。 司机首先迎着女人开口了:大妹子,你家有洋芋没有,我们是来收购洋芋的。 女人嫣然一笑,说:这村里家家都有洋芋,你们一天拉一车,一个月拉不完。 这是实话。我们看了几家,几乎家家的菜窖里都存有一万来斤洋芋。 我说:那我们到你家看看。 女人说:你们来村里看的第一家就是我家的洋芋。 我有些吃惊,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农竟有这么水灵灵的一个女儿。当年我才二十岁,见了女人有点害羞,一般的酸话还说不出口。司机的酸话上来了:怪不得,我看第一眼就觉得你爸有点像我的老岳父。 女人一点都不恼,反而笑得更灿烂:那你先得叫我一声妈,那男人是我的丈夫。 我和司机目瞪口呆,这么鲜艳的一朵花儿,竟然插在粪堆上,岂不可惜? 女人看出了这一点,解释道:你们觉得我跟禾禾不般配是不是?许多人都这么说。其实,禾禾只大我五岁,他看起来面老。 完了,人家不但不嫌弃自己的丈夫,还从言谈吐语中看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司机仍不甘心,继续挑逗道:小大姐,你看我能不能跟禾禾结成连襟。 女人仍然笑嘻嘻地说:我家的老母猪这几天正跑窝,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穿针引线。 司机的脸涨成了猪肝。那女人连忙道歉:老哥你莫生气,我们山里人都这样,说话冲倒驴。 司机自夸他是钢嘴铁牙,说遍天下无敌手。这一次遇到高手了,让人家打得一败涂地。好在大家出门在外,有口无心,说几句玩笑话,也不必太在意。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洞口,女人的丈夫禾禾正站在那里。 禾禾看见我们,脸上还是挂着巴结的笑:你们看过了,这村里的洋芋还是我家的好。我养了一百多只羊,洋芋全是羊粪上的,不但个头大,还好吃。 女人说:天也不早了,咱不谈生意,先吃饭。一回生二回熟,生意不成仁义在。 这个女人,不可小瞧。 政策刚有点活泛,山里人还是以粗粮为主。早饭是玉米面煎饼、洋芋菜、玉米面糊汤。我们都饿了,吃起来很香。 吃完饭女人说,洋芋你们也看了,按理说四分钱一斤我还不想卖,但是禾禾已经把价钱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就按四分钱一斤卖给你们算了。 俗话说,巧买家倒不过拙卖家。看来,女人已经把我们的心思琢磨透了,她一点也不给我们留砍价的余地。雇一天汽车一百二十元钱,我耽搁不起功夫。心一狠,就买这家的! 司机自知斗不过女人,也不再开口。禾禾对女人说:巧巧,我到村里叫几个人帮忙,你到代销点里买几根蜡烛。我们才知道,那女人叫巧巧。 我和司机来到汽车前,把磅秤抬下车。司机常拉货,车上就带着磅秤。谁知禾禾带着几个人来,肩上扛着一杆杆秤。 我说,咱用磅秤吧,磅秤好使。禾禾说,不行,你们城里做生意的人我知道,大秤进小秤出,爱在磅秤上做手脚,我还不放心。司机说,我走南闯北,没有见过这么难说话的人,用杆秤麻烦,我们耽搁不起功夫。禾禾说,我咋难说话啦?一家买卖俩家情愿,咱公平交易,谁也不要亏谁。这时,巧巧来了,站在旁边看着,不动声色。 我问巧巧,嫂子,你说,这事咋办哩?巧巧想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事不难,咱用杆秤过一笼洋芋,然后再拿到磅秤上称,假如斤数相等,就用磅秤。我们不想坑人,主要是害怕别人坑我们。司机生气了,你这女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好像我们专门靠坑人吃饭。这洋芋咱不要了,到别处买去。 旁边帮忙的人一起劝解说,算了算了,巧巧嘴不饶人,其实是好心,咱山里人就讲个实在,只要磅秤没有问题,就用磅秤。我有些纳闷,人家巧巧说话并不过分,司机为啥生气? 禾禾对巧巧说,女人家不要插嘴。然后对我说,我看你们两个也不是骗人的人,只要磅秤没有问题,咱就用磅秤。于是山洞里点上蜡烛,来帮忙的人把洋芋拾到笼里抬出来,准备过秤。我一看,洋芋上沾着不少土。对禾禾说,你看,这洋芋上沾着不少土,总不能连土卖给我们。 禾禾说,我们这里卖洋芋有个老规矩,一百斤洋芋除五斤杂。我说,不止五斤。来帮忙的人说,我们这里今年雨多,这洋芋是下雨天挖的,土就是多点,每百斤洋芋就按七斤除杂吧。我坚持要按十斤除杂,最后商定,每百斤洋芋按八斤除杂。 巧巧回家做饭去了,司机在驾驶室里睡了觉。我跟禾禾一边过秤一边记账,前来帮忙的人把洋芋从山洞里抬出来,过了秤,装到车上,忙了一上午,一车洋芋装满了,山洞里的洋芋也装完了。 经过汇总,减去杂质,总共九千二百斤,应付洋芋款三百六十八元,我数了三百七十元钱给禾禾。禾禾不接钱,蹲在地上用柴棒不停地算。口里不停地念叨:怪了,这堆洋芋怎么也有一万二三,却连一万斤都不到。 司机发动了车,柴油汽车突突地冒烟。旁边帮忙的人将钱接过来,交到禾禾手里。禾禾正在数钱,司机不耐烦了,连连催促,快点,咱还要赶路哩。禾禾站起来,一手拿着钱一手拉住我的衣袖说,那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我看司机急着要走,对禾禾说,我们要赶路哩。禾禾把那一整沓钱装进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两元钱找给我。我说了一声:咱后会有期。就跳上车,司机急不可待地一踩油门,汽车吼着窜上了土公路,扬起一路尘土。 快到县城时,司机才说,咱的磅秤就是有问题,这车洋芋最少也有一万二千斤。我膛目结舌:怎么能那样?司机说,怎么了?见鳖不捉神仙怪罪,生意人不在秤上做点手脚,一辈子也别想发财。我不再言语,寻思着,损人必须利己,司机也不会白费心思故意坑人,以后结算运费时多给他付些钱就是了。况且,自己也不会吃亏。 回到县城时天还早,我们吃了饭,司机说,他的车有点儿毛病,必须修理一下,今天走不成了,明天一早走。我知道,这是托词,多耽搁一天就多付一天的车费,没有办法,我只得自认倒霉。我说,好吧,明天咱们走早点。 回到家清算这天的支出帐,发觉少了十元钱,想不起问题出在那里,好在钱数目不大,也没有在意。晚上睡觉前爸爸问我:明天到西安卖洋芋时要不要我跟上你去帮忙?看样子,爸爸对我还是不放心。 我说,汽车上坐不下咱俩。其实,我是压根不想让爸爸跟我同去。爸爸也不再说啥。我睡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心里慌慌的,有点做贼的感觉。我就是脑子笨点,可是从来没有坑过人骗过人,更深的道理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那天的事做得有点不对劲。 夜里想得太多,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正埋怨司机为什么不来叫我,门口突然有人喊道:这是丢儿的家么? 是爷爷把那人领进屋的。我一看,头大了,你猜那人是谁?是禾禾!肯定禾禾发现了磅秤的破绽,前来找我的麻烦的。 禾禾的头上冒着热汗,一见面就说:你昨天算账时多付了我十元钱,害得我一夜没有睡觉,天明时赶到菜市场,向人打听你家的住处,终于找到你了。这十元钱不还你,我一辈子都活不安稳。说着,禾禾从内衣兜里掏出了带着体温的十元钱。 我耳鸣了,失聪的我听不到天际边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看见了爷爷和爸爸对禾禾说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听力重新恢复以后,我听见自己说,雨下大了,你吃了饭再走。 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把司机在磅秤上捣鬼的事儿告诉禾禾,不是想占便宜,而是害怕把我牵扯进去说不清,丢人。那车洋芋我赚了一倍的钱,但是我高兴不起来,总感觉好像有一盘石磨压在我的心头,叫我喘不过气。我把禾禾还给我的那张各族人民大团结的十元票子压在玻璃板底下,时时告诫自己,人一辈子,干啥都行,千万不能亏人。 一九八零年写于洛川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整理。 (本章完) 第24章 在洛川双拥街,有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就是退休老教师雷云创办的两块黑板牌,一块是:“每周一画”、另一块是“老人天地”。 雷老师一生教书育人,,用自己崇高的人格魅力和孜孜不倦的求实精神教育、感化了几代人,现在,雷老师早已经桃李满天下,仍然身体力行,为社会的繁荣昌盛发挥着余热。早在一九九六年,雷老师就自费办了“萌芽书屋”,帮助一大批莘莘学子利用课余时间发挥特长和爱好,受到了省、市、县电视台,延安日报、延安精神研究会的多次报道和嘉奖。 十五年前,雷云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了。一辈子教书育人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开始思考着怎样在生命的有限时光里为社会发挥余热?正好自己居住的窑洞紧邻双拥街(以前叫做陵园路),他就在窑邦墙上做了两块小黑板,开始了十五年如一日的、用漫画和语言启迪人们弃恶扬善、塑造美好心灵的黑板报活动,至今已经举办了将近一千期。那些一篇篇脍炙人口和通俗易懂的小漫画和小文章使路过的人们不由得驻足观望,获得有益的启迪和乐趣。 在“家家有老人、人人都会老”专栏里,雷云老师通过语言和绘画,提示大家尊老爱幼;“爸妈住五楼、五楼空气好”,但是老人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需要儿女们经常照顾。“儿子快来吃,吃爷爷和奶奶的哩,不吃白不吃”,用简明扼要的漫画讽刺社会上一年轻些人好吃懒做,严重依靠父母的现象。 雷老师的文章和漫画形式多样,比如:“早睡早起、锻炼身体”,告诫人们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几种蔬菜对人身体有利”、“常吃水果对人健康有好处”、“养生保健知识”等小专栏,丰富了人们日常生活小常识,深受大家的欢迎。 雷老师不但用黑板报和漫画宣示美好的心灵,而且也鞭笞社会上的一些陋俗恶习,比如:他的漫画“大染缸”就讽刺了一些嗜酒如命的酒徒:“早上喝酒不醉、因为上午要开会,下午不喝倒、以免老婆孩子找。”今年前季,雷老师原来居住的老房子拆迁重建,雷老师暂时居住在不足二十平米的一间小房子内,他在修房子的百忙之中仍然坚持办专栏,让人敬佩不已。 今年,雷老师已经八十岁了,患有多种疾病,仍然头顶满头华发,笔耕不辍,坚持办专栏,他把办专栏作为的一种享受,在启迪人生的过程中,自己也获得生活的乐趣。他用自己的精神感动了周围一大堆人,同样也得到了广大人民的赞扬和认同。洛川县电视台曾经报道过雷老师的先进事迹,至今还担任“延安精神研究会会员”、“洛川县教育工会委员”、“洛川县关工委委员”、“家友协会副秘书长”等职。曾多次荣获省、市、县的表扬奖励,先后获得陕西省“老有作为奉献奖”、延安市“关心青少年先进个人奖”、洛川县“优秀共产党员奖”等荣誉。 我们祝愿雷老师健康长寿,为我们奉献出更多的精神食粮。 (本章完) 第25章 那啥和他的《自留地》 中篇小说 一 凛冽的风,撞在崖石上,发出尖刺的呼啸。树发怒了,迎风起涛。雪晴了,月亮撒下清冷的光。幽幽小路,仿佛一根长长的藤蔓,路两边树的阴影里,老像潜藏着妖魔鬼怪……突然,野猪一声啼嚎,给这茫茫山林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 他沿着山路踽踽独行。风卷起积雪,漫天飞舞,他把头往羊皮袄里一缩,呵了一口气,伸手在左肩上挂着的布袋子里抓出一把什么,往嘴里一塞,接着拧开军用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从他的身上向四周弥漫。他有点亢奋,对着山林吼了一声,许久,那浑厚的回音仍在很远的地方萦绕。 二十四年了,他是铁心不再回来的。江湖上有句格言:那里黄土不埋人?可是现在,鬼使神差,他从遥远的新疆回来了。踏上故土,那淡淡的惆怅和无法抑制的亢奋混在一起,使他的精神处于一种不可言状的状态,他真想把山一刀劈开,在山的肚里,寻觅他失去的梦。 转过山峁,他看清了,在山的皱折里,摇曳着几点飘忽不定的光。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二十四年前,他是看着那些灯光全部熄灭后才离开这里的,二十四年来,那莹莹的灯光一直支撑着他的精神,支配着他的行为,他在心里苦苦思念着的,正是那飘忽不定的光。 但是,他迟疑了,一时间竟产生了重新折回去的念头。——他和她的心灵,能承受得住重逢的冲击么?还有他的出现可能引起的风波和麻烦,要知道,二十四年前,他是作为一名罪犯潜逃的。 一种诱惑——一种经过长时间的磨练和痛苦的思索而形成的无法言说的思念支撑着他,他不可能折回去。一生中,他没有走过回头路。 一声狗叫,他停下来,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然后迎着那二十四年前瞅准了的,靠村西边的,闪烁着一点孤独的亮光那里走去。 烟熏得黝黑的石窑,住着母亲和她的儿子。灯光摇曳不定,儿子背朝灯影而立,一动不动,墙壁上,映着儿子健壮而结实的身影……母亲看着儿子,突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离开她的丈夫。儿子至今还不知道他大是谁。他是不会知道的。也许,母亲要把这心底的秘密带进棺材,埋在土里,让他随着肉体的腐烂而消失,她不会给儿子的心灵流下阴影的,不会。她太爱自己的儿子了,那种爱,揉进了苦艾的清香、野葡萄的涩酸,那种爱,容汇了沉沉的大山、涓涓的溪流……那种爱,折射着希望的光,寄托着骨血相融生命延续下去的祈求……一种自私的,幽幽的,好似有所渴求却捉摸不定的情愫在母亲的胸腔里萦绕。 一声狗叫,满村的狗跟着起哄。呼——一股山风窜进,灯灭了。母亲哆嗦着把灯重新点亮,院子里,自家的那只狗也叫起来了,接着,听到有人敲击柴门,那声音沉沉的,母亲心里一紧,儿子想了一下,取下墙上挂着的猎枪,走了出去。 那人几乎是被儿子押回来的。山里人虽然厚道,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那种常跟野兽打交道而养成的几乎成为惯性的机敏在时刻提醒着儿子:千万不能大意。 灯光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又重新燃起来了。母亲揉了揉发涩的眼,盯着来人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突然,她把嘴张大了,目光呆呆地,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是你——?!”她觉得一阵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手撑着炕沿站定,眼罩上一层蒙蒙的雾。 “翠花,是我。”来人声颤颤地,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张开双臂,像要把什么东西揽在怀里。儿子收起猎枪,疑惑了,浓浓的眉毛凝在一起,他看看母亲,嘴张了几张,终于什么也没有问。 “他是你舅,就是我常给你说的,你在新疆的舅舅。”终于,母亲从情感的深渊里爬出来,理智战胜了冲动,她转过头,匆匆擦去滚出的泪珠,咽下一口苦水,牙把下嘴唇咬出一道血印……她从新站定了。突然,嗓音提高了八度:“憨憨,愣着干甚?快!给你舅做饭。” 儿子咧开厚厚的嘴唇憨憨一笑:“嘿,舅。”他不再说啥了,忙着在院里抱柴,从隔壁窑里拿出冻野鸡、野兔,熏得发黄的腊肉,炉膛里一把火,水开了,接着,满窑里溢着浓浓的肉香。母亲在和面,她一手按着案板,手在面盆里揉了好久,身子老在发抖。儿子理解母亲:骨肉重逢,人的情绪难以平静,他把肉下到锅里以后,便走到母亲跟前,说:“妈,我和面。” “舅舅”的心情是复杂的。热,他把皮袄脱下,放在炕上,搓着手,在窑里转了几圈,温馨的家庭生活气息让他激动不已,他手足无措,甚至产生了陌生的感觉。一种深深的渴望使他的心不停地颤栗,他真想伸出拳头在“外甥”的胸前捣几下:“嘿!……”人的视觉是敏感的,他凭心灵捕捉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信息:他是他的…… 用不着再说什么,每个人都被一种短暂的满足陶醉了。肉很香,酒很香,玉米面饼子很香。“舅舅”张开大嘴嚼着,那神态犹如一个被装在瓶子里经历了几个世纪漫漫岁月折磨的饿魔。母亲看着“哥哥”吃饭,眼神游离不定,飘忽着深深的喜悦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儿子心里最坦然,他凭直觉感觉到:这个舅舅他好像在那儿见过……人的感情成分里容不得半点虚假,他认定了,他就是他的“舅舅”!假如在另一种场合,在没有任何人给他介绍的情况下,他也会一眼认出“舅舅”的,他们的血液里有一种成分在互相吻合…… 酒足饭饱,儿子到隔壁窑里睡去了。他突然将她抱起,干裂的嘴唇深深地贴在她的腮上,她本能地推了他一把,接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发出轻轻的、痛苦和满足揉合在一起的呻吟…… (本章完) 第26章 力量和热情从体内消失了,他平躺在炕上,仿佛在茫茫的沙漠里跋涉终于找到归宿那样疲乏和坦然。她在轻轻地抽泣,二十多年了,多么漫长的路!她应当跟他说些什么,可是谁也不愿打破这幸福的沉默。风撞在窗子上,窗纸在沙沙作响,院外,老像有一群偷听房事的小伙子在窃窃私笑。假如……谁能点响一串爆竹多好……人世间,几多值得庆贺的典礼在默默的错过,留下的,却是深深的怅惘和遗憾。 “翠花。” “嗯”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问她。值得么?需要么?可是,她却笑了。暗夜里,他凭心灵感觉到:他的翠花发自内心的笑了,虽然,她的眼角仍然挂着泪珠。 “你问我,你呢?你在新疆,那么老远的地方,听说人走一个月还走不到……二十多年了,你……不想家么?”她把手搭在他的胸前,他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掌中,轻轻地搓着。 “想,可我……没有家。” 仿佛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腾起一片蒙蒙的雾,瞬间,那雾罩满了空间,罩满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她感到窒息,往事像一幅巨大的版画,突然全部展在她的面前……她不敢抬头看它,但又不得不看。 “克强,你回来,还走么?”许久,她把那种泛上来的情绪强压下去,——已经四十出头了,各种磨难造就了她那种藏而不露的性格。 “不走了。……噢,还得走。”他思索着,仿佛在确定一个重大的决策。 她突然坐起来,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走!现在就走!” 他平躺着,一动不动。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低低的涛声,那是山的鼾声。噢——多年来,他的胸腔里一直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大山,——他是山的儿子,他的心是用山的精灵铸就。 “可是,我不走,时间长了,人会看出来的。再说,要是强娃知道这件事儿,他肯容我么?”他指的是儿子。 “你知道强娃是谁的娃?” “不用你问,我心里明白。克强的娃么。难为你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子。” “丧良心狗!”她突然一骂,心里舒坦极了,她希望他能痛痛快快的揍他一拳,让她把这二十多年的欠债还清。 可是,他却哭了。泪珠无声地滚出来,他又默默地擦去。翠花还是感觉到了,将身子转过来,脸贴在他的胸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口里喃喃的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 风渐弱,山林归于寂静,山在酣睡。渐渐地,思绪的线条理清了,回忆的神经又把他们拉回到那童男少女的无邪年月。 克强和翠花的家乡,还得翻一座山,再翻一座山,他们不知道大山以外的世界,他们的目光所及,除了大山还是大山。******的狂热过去,饥饿便乘虚而入。一九六零年,饿肚子的威胁过早地降临到这个山村,尽管食堂还没有倒闭,可是那每顿饭只有二两玉米馍的供应饿得山里人有气无力。 应当承认,正当年轻力壮的克强远不是那种省油的灯,他每天需要得到的和消耗的能量太多了,他曾经翻墙偷过食堂的馍馍,正在酣睡的管理员睁开眼,一看是克强,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少拿几个。”便又翻身打起呼噜。他能一口气啃几个生玉米棒子而从不闹肚子痛,在人们都饿得面黄肌瘦的年月,他却格外健壮,他吃钉子屙铁,处处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翠花却相反,她守着一个挂着“逃亡地主”头衔的老爹,作为女儿,她爱她的父亲,但却恨父亲的那个阶级。——那是出于一种简单的说不出任何原因的恨。就像她从没有见过老虎而一提起老虎就浑身发抖一样,她认为地主很坏,但她却不知道父亲坏在那里。 她胆小,谨慎的保护着自己,她把每天从食堂领回的那份饭食放到锅里重新煮一下,和些野菜,给父亲盛一多半,剩下的归她自己,连涮锅水也喝光。她听邻居婶说,人命由天定,她只相信命。 深秋,山坡上野菊花竟相开放,翠花站在花丛中,内心像接受洗礼那样虔诚,她爱大自然,是那种原始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爱。她折一枝菊花,插在头上,马上羞涩的用手捂住脸。她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自然,她觉得自己的出现和那些菊花一样,只是为了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颜色……她把眼睛闭上,尽力领悟着大自然赋予她的真谛…… 突然,她把眼睛睁大了,一个人跳到他的眼前,那是克强。他站在她的对面,赤着上身,衬衫的扣子扣在一起,两只袖子全绑着,呈口袋状,里边装着刚偷来的嫩玉米。吃惊了,本能的后退。克强一笑:“不怕,我不吃你。”然后,他把玉米棒子往她面前一放,说:“憨憨,吃饱肚子要紧。这年月,谁不偷?前天夜里我还看见队长跟保管和伙偷麦种子,这玉米,归你。” 那天晚上,她吃上了煮熟的玉米棒子,很香,没有贼腥气。爹问她:“那来的?”她答:“队上分的。”她学会了说谎,其实不用学,人的某些本领是逼出来的。 可是,他为玉米棒子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当翠花把克强的衬衫洗净叠好,亲手交给克强时,克强瞅瞅左右无人,竟一把把她揽在怀里…… 这件事,对于克强,是预谋已久,他爱翠花,可苦于不懂表达爱的方式,时间越长,积聚在心灵深处的冲动逾加不易控制。也许——他事先也不想把翠花怎么样,可是一见到翠花,那种冲动终于冲破理智的羁绊,尽情地发泄出来,他把他搂紧了,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做一个深呼吸,接着浑身颤栗起来。 但是,这件事对于翠花,却太突然,太意外了。她完全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思维和力量已经不起作用,只剩下人的本能,她像羊羔那样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接着便松开了手。 以后、以后的发展和人们预料的完全一样,他们相爱了,偷偷地。他们曾经设计过未来……但是爱的种子却过早的发芽了,翠花怀了孕。循规蹈矩的山里人当然不会容忍克强干的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几个小伙子把克强扭送到公社,半夜里,他又偷跑了。 克强没有跑远,他在村子周围转悠,有时深夜来到翠花家门口,默默地站上半宿,像是哀悼已经逝去的梦……四个月后,翠花出嫁了。克强悄悄地跟在送亲的队伍后边,一直看着翠花进了那家屋门,一直看着新房的灯熄灭以后……然后,一拍屁股,远走高飞。 翠花结婚刚三个月,便生下了强娃。以后,以后的情况只有翠花明白。那个老实厚道的男人经过痛苦的思索以后,终于咽下了这枚苦果。山里人穷,他不会抛弃自己不贞的妻子,他虽然骨子里不爱那个孩子,但他还是接受了现实,一直到死,他始终尽着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近几年,也不知啥原因,天一黑鸡就叫,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单凭鸡鸣来断定时间的迟早。可是,那窗口渐渐扩散起来,先是模糊又不知不觉变得清晰起来的轮廓告诉克强,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必须很快起来,在这个家庭里,他的角色只是个“舅舅”。掂掂“舅舅”这个角色的份量吧,他的言行必须严格地控制在那个特定的范围里,不能越过半点……他觉得委屈,一种竭力想表白自己而又恐被人误解的情绪在逐渐扩散,一种不甘于现状而又满足现状的心理折磨得他焦躁不安。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树、那山、那云……心里幽幽的,仿佛是在梦中,陌生而亲切……可是,更让他倍觉亲切的,恐怕还是人……假如,没有翠花和强娃,假如,他没有得知翠花男人已死的消息,他是不会回来的。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梦中领略做丈夫和父亲的滋味,现在,这种幸福突然降临了,虽然是非法的——非法的丈夫和非法的儿子,他却被一种有限的满足所陶醉。他懂得什么叫偿还——假如,生活允许他去承担他应当承担的一切,他会尽职尽责,无私无畏,他会把一切都贡献出来。他的胸腔里,有一颗火一样的心。 翠花踏着碎步,在屋里忙着做早饭。脸上呈现出一种仿佛做错了事而又不敢告诉人的恐慌。她老是低着头,不敢看儿子,不敢看那个远方归来的……人!她怕别人从她的眼神里窥探出内心的秘密。当克强从新疆给她寄钱时,她告诉丈夫和儿子,那是她的哥哥。很少有人了解她的身世,她和爹是从河南逃荒而来的,报成份时,老实的爹报了个“地主”,公社领导在地主前边冠以“逃亡”二字,那顶帽子爹便一直戴到死。她想把克强从心里抺去,可是一见到儿子,那种苦苦的思念折磨得她心碎。事实上,人与人,维系感情的藤蔓具有非凡的韧性,想徒劳地挣断那根藤蔓已不可能。违心地说谎比谎言本身具有更大的破环力,她不打算欺骗自己,丈夫一死,她就迫不及待的叫儿子给新疆写信……现在,克强终于回来了,可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向她袭来——她会不会逃出苦难的深渊? 强娃心里坦然而兴奋。他想象不来“舅舅”的样子,可是一见面,却仿佛早就认识那样熟知。他不善言辞,说话不多,把对客人的热忱全部用在做好每一件事上。他把水缸挑满,劈了一大垛柴,然后拿着扫帚,把院里的积雪扫净。他给猪喂食,把鸡放出鸡笼;他把狗栓到门外,免得那畜牲老是对着“舅舅”虎视眈眈;他把牛从牛圈里拉出来,细心地梳理了一番牛身上的戎毛……这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利利索索,像踩着一个拍子,像一曲慢节奏的旋律。人是在生活中磨出来的,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强娃的身上,积聚着山里人的一切美德。 太阳从云里探了几次头,终于露脸了。饭熟了,香味从屋子里溢出来,四下里飘散,牛在嚼着干草,鸡在觅食,狗围着石柱子撒欢……生活,多么美好!假如……能够消除一切误会和曲解,整个世界,将会更加和谐…… (本章完) 第27章 母亲告诉儿子:“舅舅”这次回来,不走了,要在家里久住。强娃“嗯”了一声,表示欢迎。冬日,农活儿不多,可是渐渐富起来的山里人都不甘于偷闲,编织业日渐兴旺,每家院子里,不分老幼,刮条子的、编簸箕编条框的,一家人互相配合,构成一幅奇特的农家冬乐图。这种生意不愁销路,不摊本钱,有供销社的汽车常来收购,只要舍得下功夫,便有源源的现金收入。自行车、缝纫机已极谱遍,不直得夸耀,时兴起来的大立柜、写字台逐渐代替了老式柜子、桌子,上了年纪的老农已习惯坐到沙发上品茶,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可在那锅台正面,却供着灶君神像:“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人们对神,仍然寄予厚望。 扯远了,让我们还是回到这农家小院里来把。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崭新的变革,“舅舅”说,他会人工养殖木耳,“外甥”马上表示响应。山里不缺杠树,接种的技术并不难,他们从山里把那些枯杠树扛回来,按照“舅舅”的指点搭成架,只等来春气候适宜的时候,把菌种接上去,然后按时洒水,秋后,你来看把,那满架的木耳将使你羡慕得有些嫉妒。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强娃谈恋爱了,女方是他在中学时期的同学。现今的姑娘,多已抛弃了浅薄和势利,却更加注重人品,几乎没费啥事,这门亲事就成了,并且商定,开春以后结婚。 可是,姑娘又无缘无故的毁约了,这使强娃大伤脑筋。他几次想找姑娘面谈,可那姑娘却避而不见。强娃百思不解,姑娘的人品他最清楚,他断定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外来因素。 对于年轻人,没有什么比失恋更痛苦。虽然强娃善于隐藏感情,可那心底的创伤却越来越重。他越沉默了,他常常抗着猎枪上山,漫无边际的在山上游荡,他常常对着远处的山峦发呆,那眼神好像要把世间的事物穿透。他决定到姑娘家去,把里黑外白问个清楚。 他去了,尽量装得心平气和,他又回来了,却怒气冲冲。 “妈!你说,他到底是谁?”儿子铁青着脸,怒视着母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拳头紧紧地攥着,那神态,犹如一头决斗的牛。 正在精心收拾鸡笼的克强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问题的全部内容。他把手里攥着的藤条慢慢放下,在院子里站定,脑子在飞快地运转,却怎么也里不出一个完整的头绪,他把棉袄扣子全部解开,露出激烈起伏的胸脯,他伸手在半空里抓了一下,仿佛要把什么抓破,一种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和急于想表白的冲动使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尽全力地喊道:“儿呀,我是你亲大!亲亲的亲大!” 强娃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呆了,仿佛一尊塑像搬的站在那里,相信这时即使有人砍他一刀,他也不会觉得疼痛……当思维的神经重新开始活动时,多年来形成的概念在迅速瓦解,一个名词在他心里一闪,马上牢牢的箍在他的头上——私生子!他的头像爆炸般的难受,他将一生一世背上这无论如何也不属于他自己过错的奇耻大辱……当那姑娘给他谈起这件事时,他还有点不相信。现在,眼前的现实容不得他再有半点怀疑!他几乎没有思索,顺手操起柴垛上的斧子,将它高高的举起,奋力的向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上正是他的父亲的头上砸去…… “强娃!”母亲一声惊呼,忙把儿子拦腰抱住,斧子落下来了,深深陷进土里。母亲哭了,撕肝裂肺——那是灵魂在嚎。知道么?多年来,她在生活的胡同里煎熬,而支撑她生活信念的精神力量,正是那远在天边的克强和近在眼前的儿子,她不能失去他们两个中间的任何一个。她愿意承担人世间的一切不幸,只希望克强和儿子幸福……此从克强回来以后,她就预感到了什么,可从没有感到事态的发展竟这样严重,她不敢想像结局……她哭着,眼里涌出二十多年的委屈。 当强娃将斧子高高举起的时候,克强心里那种纷乱的心绪一下子被崭断了。——他不怕死,可他不愿意沾污了儿子的手。他本能的躲了一下,闪身回到窑里,取出大衣披到身上,挥一把泪,说:“翠花,强娃,我走了。这次回来,能见到你们……我真高兴。我回来……是为了……还账的!我心里高兴的太!” 柴门开了,远处的山上,罩着淡蓝色的雾霭,天上几片白云飘过,风刮过来了,凛冽的势头已经减弱,一群鸟雀鸣叫着从半空里滑落;碾子上正在碾着过年的软米,蒙着眼睛的老驴踏着老练而沉着的脚步,几个姑娘的嘎笑从林子里边传出,几个老太婆正缩在墙角窃窃私语……生活,每个人都在生活的舞台上尽职尽责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可是——生活分配给克强的角色却是多么苦涩! 许久,翠花才从痴呆中惊醒,她哭喊着扑向柴门,眼瞪着山林吞没了克强的身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强娃把母亲扶到炕上,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十个手指头把头皮抓出一道道血印。 (本章完) 第28章 克强没有走远,他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山洞里住下了。他把皮大衣的袖子撕开,里边藏着他二十四年的积蓄,他曾经想把这笔款子全部交给翠花,可是一种更大的野心制止了他的行动。他想盖几间砖房,置办一些家具,他想把强娃的婚事办的体体面面,还有——他想跟翠花到公社去,领回那拖延了二十四年的……结婚证。 现在,他瞅着那笔钱,突然感到一切希望成了泡影,他梦寐以求的儿子和妻子离他越来越远,他支撑生活的信念正在迅速塌垮……他无力地把那一大把钞票重新塞进大衣夹层,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似睡似醒。 恍惚中,思绪又把他拖回到新疆那广袤的草原上,那里,天很蓝,水很清,草很绿,人很好。可他的心像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栓不住。他有过邪念么?面对多情的维族姑娘,他不可能一点也不动心,在那密密的沙枣林子里,他还有过那么一回……可是,****的满足却加深了他精神的空虚,他曾经专注地望着一匹马儿将一匹马儿追逐,他甚至细心地观察过骆驼怎样照顾自己的儿女,他从温暖的维族毡包里喝得酣醉后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冰冷的窝里时,心里常常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寂寞和孤独……明月朗朗的夜晚,他骑着马儿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狂奔,眼前常常幻觉般地出现翠花和想象中的儿子的身影……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根不在草原上。他是无根草,无花果,他不可能在那里竖起一座纪念塔,他希望自己这片叶子腐烂在故乡母亲的大树下…… 他回来了,故土对于他,亲切而陌生,他没有勇气回到那个养育了他的村子,在乡亲们的眼里,他的行为永远不会被接受。他只是充当了强娃的“舅舅”角色,可是这层幕布一旦被戳破,旧的误会和新的误会搅在一起,老一代的不幸造就了新一代的不幸,强娃的媳妇飞了,他应当承担多大的责任?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回新疆去吧,那里,有他已经熟悉了的生活,熟悉了的土地……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山洞,夜幕拉下来了,周围死一般寂静,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回来时,发现村子里的灯光时的心情。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四下里张望,希望找到给他带来希望的亮光……可是,他失望了,周围蒙上了铅灰色的幕布,他仿佛进入一条深不可测的胡同,他茫然地向前走着,神经和灵魂都被掏空……突然,他发现了他所熟悉的那飘忽不定的灯光!他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支配了他的行动,让他走了回头路,他在山峁上坐下来,像二十四年前他离开这里时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它,时间和空间在一瞬间全部凝固……灯光渐渐地暗了,他猛一抬头,竟发现对面山峁上射出了万道霞光!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突然像悟出了什么道理那样浑身一震,一个全新的信念在他的胸腔里形成:他不走!他死也要死在这里,他爱这里的一切,更爱这里的……人。 公社的集镇上,人头攒动,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集日,人们都在争先恐后的置办年货,仿佛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享受。克强来了,把自己容入人的洪流,他左顾右盼,那浓郁的生活气息使他倍感亲切而陌生,新的一代成长起来了,他们似乎无法接受老一辈人那种愚昧而且闭塞的生活,总是抱怨生活的节奏太慢,那些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手拉手的说笑,而老一辈人,只能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偷情……日子,终于熬过来了,多少人付出了无谓的牺牲…… 克强在荞面饸饹摊子面前停下了,吃了两碗饸饹,他头上冒汗了,掏出十元钱,人家找回九块六,他吃一惊,才两毛钱一碗!而他从这里走时,人人饿得面黄肌瘦……他从街的这头转到街的那头,又折回来。大家都在置办年货,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买些什么。突然,他瞅见了那边墙角下,一个老汉在卖灶王爷画,他几乎没有思索,三步两步走上前,买了一张灶王爷画。五毛钱?好贵。管它呢,他只是觉得自己买到了想买的东西,按照农民的说法,灶王爷是“一家之主”,他需要“一家之主”…… 那边摊子上围了好多人,他挤了进去,买了一个洋娃娃。售货员问他:“给孙子买的?”他点了一下头,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他不知道他该把这个洋娃娃给谁,也许是给强娃的,也许是给翠花的。二十四年了,岁月不饶人,他和翠花都老了,可是心呢?岁月除了能给人的脸上增加一些皱褶以外,还能说明什么? 他买了一些年画,买了一把新筷子,买了几只新碗,添人添碗——这是几千年遗留下来的风俗,新娘子出嫁时娘家还要陪一对碗哩,谁说这种习俗古老而陈旧?这里边包含着对未来生活的祝愿和祈求。 他挤进供销社的营业室里,对那些琳琅满目的成衣发怔,他不知道翠花该穿些什么,凡是货架上的衣服,他都一样买了一套,他数了数,正好二十四套,这个数字和他心目中想象的正好吻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买二十四套衣服不可,但他觉得只有这个数字才能说明问题。售货员儍眼了,五百多块钱里,这个人该不是到卖成衣?要知道,现今的农村姑娘是不会一下子买这么多衣服的,衣服的式样日新月异,谁能想象一年以后还会出现什么新的产品?生活的享受也要跟上时代的信息。可是这个人很固执,大把的钞票往出一拿,脸上呈现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噢——对了,还得买条红沙巾,要红的,红颜色更能说明问题…… 他买了十斤肉,买了几瓶酒,买了些洋芋、白菜、萝卜,买了些酱油、食盐和醋,买了一根扁担两只笼,他把置办的年货装进笼里,乐颠颠地上了路。 山路上,人来人往,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边走边说着什么,一个老汉大声吆喝着毛驴,驴背上驮着老汉穿着的花棉袄的孙女。克强突然想到,要是自己有头毛驴多好,让翠花骑在驴背上、他挑着担子跟在后头……噢——假如生活能够重新开始,他多么希望亲手揭下翠花脸上蒙着的盖头……他瞅见包着衣服的红沙巾,好像突然被人窥见了心头的秘密那样脸烧得不行。他左右瞅瞅,偷偷地笑了,脸上洋溢着只有自己才能品味得出的那种幸福。 正走着,他停下了,他又望见了那熟悉的家门。仿佛有人从他背后猛击一拳,严峻的现实代替了充满乐趣的幻想。他像到庙里朝贡而被关在庙门外的信徒一样,他多么想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神灵,而那虚掩的柴门却无情的隔断了他的钟情……他呆呆的站在山坡上望了许久,只得悻悻的挑着担子,疲乏无力的回到了山洞。 他头靠着墙壁睡着了,醒来时黑暗已经笼罩了一切,他坐起来,摸索着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着了,猛吸一口,眼前迸发出一点亮亮的火星。他把头埋在胸前,许久……烟烧了他的手指头……他猛一震,挑起那但年货,匆匆的出了山洞。 他重新回到山洞时,突然觉得肚子饿的难受。他把那些东西放到翠花家门口时,竟忘记了自己一天只吃了两碗饸饹……现在,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喜悦和肚子咕咕的叫声同时袭来,他多想眼前突然出现一桌酒席——就像他那天晚上归来时那样,大吃大嚼一顿,把饿魔从体内赶走。他走出山洞,茫然的四下里张望,想不到该到那里去填饱肚皮。一只野兔从脚下惊跑,他几乎是神经质地向前跑了几步,脚下什么东西将他一绊,他扶着一颗大树站定,心里不无惋惜之感……他突然觉得自己笨的出奇,上午买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给自己买几个烧饼? 一丝微风刮来,克强打了个寒颤,冷。只有饥饿的人才能体会到寒冷的滋味。他摸索着拾了些柴禾,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他突然想起了那年他逃往新疆的半路上,在武威火车站的食堂里,饿着肚子看着顾客吃饭时的情景。当时,他曾经想过,假如有人给他一个馍馍,他将感激那人一辈子。可是,当营业员把他像赶乞丐那样往外赶时,他竟恶狠狠的想,那些就餐的人全是些恶魔。 现在,这饥饿的后果完全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他只能诅咒自己……他又想起了新疆维族牧民的烤羊肉,那浓郁的香味直扑他的喉咙。他想喝酒,把手卷成喇叭状,放到嘴上一吸,顿觉精神得到满足。他又设想着怎样啃嚼强娃煮熟的野兔肉。他闭着眼睛笑了,恍惚中,他仿佛看见翠花亲手为他剥开烧熟的玉米棒子…… (本章完) 第29章 白云托着翠花的身子,软绵绵的,忽上忽下……她四肢无力,仿佛终于找到归宿那样心旷神怡。猛地,风刮过来了,云彩四下飘散,她掉下来了,耳边风声雨声大作,心里麻酥酥的,像吞下活青蛙那般难受……她大叫一声,醒来了,一眼瞅见了强娃头上那十道深深的血印。 翠花爬起来,多年来压抑的情绪突然发泄出来,愤怒使她失去了理智,她跳下炕,伸手恨恨地打了强娃几个耳光,然后,把门开得大大的,对着儿子吼道:“你走!你不要你大,我要你做甚?” 强娃给母亲跪下了,深深地低着头。他的孝顺是出名的,不善言语的人却有一颗聪慧而内秀的心,念书时,他那极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曾使老师和同学们吃惊,假如不是父亲病重,他是能够考上大学的。他没有摆脱不幸的命运的羁绊,高中没念完,他就回来了,自觉地挑起了生活的重负。 所以,强娃的确不是那种愚昧而顽冥不化的青年。一种冲动——一种受到刺激和羞辱后本能的冲动使他的理智失去了平衡,他几乎是本能的举起了斧子,又本能的抓破了自己的头皮……现在,母亲的几个耳光把他打灵醒了,理智又主导了他的行动。他给母亲跪下了,说不上忏悔,却是真心实意地对母亲表示歉疚。 “憨憨,你晓得么?”翠花心里一软,又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珠,“正是为了你,我才把牙咬碎咽到肚子里,活到如今……。”翠花把什么都认了,仿佛眼前跪倒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情同手足的知己。克强怎样给他偷玉米,他们又怎样偷偷地相爱,她怎样怀了孕,轻生的念头又怎样一次又一次向她袭来,她又怎样忍辱偷生——为的是克强留下的这条孽根! “孽种!”母亲哭着,发自内心的狂吼道:“你管得住么?!就是把我放到油锅里煎熬上十八回,我也要跟你大结婚!你嫌丢人你就走!我不怕。这辈子把苦受扎了,到老来还顾得了甚?!” 强娃震惊了。在他记忆的仓库里,母亲从来都是那种温柔体贴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仿佛一头发疯的蛮牛。那种私生子的羞辱和深深的母爱搅合在一起,使强娃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内心的痛苦。当他被迫辍学时,他没有懊悔,也没有怀才不遇的叹息,他几乎是非常自觉地把生活的胆子挑起,又非常自觉地继承着老一辈人勤劳的本色。他是一个生活的强者,他不论和那一块土地结合,都能结出丰收的硕果。但他也有男子汉那种宁死不屈的骨气,当他心目中的姑娘因为不愿跟他背上那种耻辱的名声而宣布跟他断绝来往时,那种由于羞辱而迸发出来的恼怒使他恨不得将山推倒,将海填平。现在,那种激愤在体内逐渐平息了,母亲的哭声又换醒了他灵魂中那种固有的天性——只要不是石头,每一颗带血的心灵都不可能没有感情……他开始思考了:这种悲剧是人的过错,还是时代的失误?他就是把他亲大剁成肉泥,也难封众人之口。况且,他的血管里有他亲大的遗传基因,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摆脱良心的自责……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承认,这是命中注定了的,谁也无法改变这已铸就了的事实……生活又一次向他发难,他将怎样应付这难以应付的局面? 他跪久了,两腿麻木,母亲仍在不停地哭诉,窑内渐渐的暗了,院子里,牛在叫唤,猪在拱圈,狗撵得鸡满院乱飞,这些牲畜都饿了,需要人去照应。他站起来,母亲瞪他一眼,他一哆嗦,看着母亲,倒退着来到院子里,他先给鸡撒了把食,给牛拌了草,然后去喂猪。那猪二百多斤重,原计划明天杀了拿到公社集市上去卖,现在看来不行了,他已经没有心思顾及那些事了——算那家伙有福,还能多活一些时日。你看,那猪好像根本不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它仍然把头埋在猪槽里,吃得有滋有味…… 远山渐渐地模糊了,他突然觉得周围变得陌生,仿佛什么东西向他挤压过来,要把他压得粉身碎骨。他有点胸闷,真想大吼一声。二十四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当他从梦中醒来时,看到一切都变了形。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他得重新把这些名词放到心灵的天枰上去称。他无法容忍大跟妈的那种行为,但却说不上他们究竟错在那里;他将不得不去面对人们的白眼和歧视,但他却竭力想保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姑娘在流言面前的退缩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却仍然幻想着怎样把这种局面挽回。 “我回来……是为了……还债的”。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近,直震得他心灵发颤!“难道……我就没有欠债?”他问自己。……终于,他有点灵醒了,悟出了人生的一些真谛:“大呀,儿错怪你了,你应当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一颗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掉下来,他匆匆地擦去。虽说这里只有他一个,但他还是害怕别人发现他脸上的泪痕。男人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了。他重新回到窑里,把灯点亮,跪在母亲面前,铮铮誓言发自肺腑:“妈,你不用哭,我明天就去新疆,把我大寻回来,咱们一起过。以后,我要是什么地方对不住我大,你割了我的头。” 翠花擦了一下眼睛,又擦了一下眼睛,儿子的形象在她的面前高大起来,仿佛要撑破窑顶。她身上来了精神,一把把强娃扶起,说:“我想——你大没有走远,他不会甩下我和你不管。……过几天他还会回来,只要你不昧良心……” 这一夜母子俩相对而坐,一直到东方发白。 白天在难耐的寂寞中度过。村子里,人们脚步匆匆,浓浓的年味到处弥漫。村西头的这家院子里,虚掩的柴门一直没开。谁也猜不到这母子俩此刻在做什么,生活暂时遗忘了这不被人注意的一角。 当夜幕重新降临时,母子俩都被那种痛苦和希翼交织在一起的疲倦俘虏了。把灵魂托付给梦把,谁都渴望得到自己应当得到的幸福,但愿明天万事如意,而将生活强加于人的巨大阴影远远的抛向后边…… 睡意渐浓时,一阵响动将强娃惊醒。他爬起来,山里人特有的警觉使他一下子跳到门外,什么东西将他绊了一下,他踉跄着重新站定,面前放着两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本能的后退了,借着野色,他看清了,是两只装满东西的笼。他将笼提到窑里,点亮灯,叫醒母亲,母子俩把那些东西一件件取出来,对着它们发怔。 突然,母亲喊了:“你大!憨憨,这些东西是你大送来的,快撵!” 自从出生以来,强娃最熟悉的莫过于这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山路驮着他度过了二十四个春秋。现在,他在这条山路上踌躇了。天,干冷干冷,没有一丝儿风,星星眨着贼亮的眼睛,森林在暗夜中思考,一切都归于寂静。瞬间,一颗流星划过,在峡谷中消失。强娃心里一闪,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姑娘的身影。那是在夏天,天宇晴朗,净无云翳,一轮明月被群山托起,月光透过树叶撒在地上,尤如撒下一把碎银。他和她在长满藤蔓和茅草的山路上走着,内心洋溢着深深的兴奋和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把她紧紧的抱住……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无法猜透姑娘的心里,他怕他的鲁莽使刚刚萌发的爱情种子死亡,他忍住了,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过后,每当回味起那令人陶醉的时刻,一种十分甜蜜的幻觉便攫住了他的心,爱的欲望在他身上燃烧,使他的精神处于难以尽述的亢奋之中……现在,倾盆大雨浇灭了他的爱情之火,一种更崇高的爱却在他的胸腔内萌动——他必须牺牲自己,设法使那压抑了半辈子的灵魂得到安慰……他极不情愿做出这种牺牲,可是历史已经把他推到不容选择的境地。 他扶着一颗大树站定,突然涌出一种失败者的报复心理,他想把大树连根拔起。他试着摇了摇,纹丝不动。他用双手将树猛一推,反弹力一下子把他抛到地上……他爬起来,深为自己没有力量而悲伤。森林罩上神圣、肃穆的气氛,周围的山显得庄严而雄伟,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他,——那是生身的母亲:“强娃,你大不会甩下我和你……” 他把头抬起,睁着茫然的眼睛在暗夜里寻觅。突然,他发现在密林深处,闪烁着跳跃的火光。他朝前走,近了,父亲躺在篝火边酣然入睡,嘴角挂着坦然和欣慰的笑容。 此刻,一切杂念都被荡涤干净,圣洁的神灵支配了强娃的行动:强娃朝父亲跪下了,高喊着:“大,咱们回家去,我妈等你。” 1983年完稿 2008年9月整理 年11月三稿 作者:支海民 (本章完) 第30章 山里有人捎话来,说那啥得了那种治不好的病,生命的灯油快熬干了,想见我。 夜里睡下,思绪顺着走过来的路一页一页往回翻,链接起我和那啥的昨天…… 一九七零年,蹲了三年“牛棚”的我,接到县革命委员会一纸通知:任命我到罗家塔林场当护林员。 没有车送我。摸黑起床,吃了老婆做的鸡蛋面,背起老婆为我打点的行囊,上路了。一百三十里山路,走到罗家塔时天已漆黑。一排黑樾樾的土窑,只有一孔量着灯光。我走进亮着灯光的窑洞,一股酸霉腐臭味扑面而来,打得我差点断了气。土炕上斜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见有人进窑,便坐了起来。我认识他,他是林业局的老先进鲁四,我当局长时年年给他发奖。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齐局长,是你?!前几天我到拓子坪总场领供给时人家说我年纪大了了,过几天给我派个帮手,莫﹙没﹚想到是你。” 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感觉稍好点。我把身上的行囊解下来,却不知道放在那里。鲁四跳下炕,接住我的行李往炕上一放,说:“饿坏了吧,我给咱做饭。” 窑里很乱。我找不到坐的地方,鲁四把他的光板皮袄卷起来放到柴堆上,说:“乏了吧,坐下歇歇。”我坐下来,刚想说点什么,鲁四从墙上解下一个葫芦,拧开盖子,一股酒香溢出来,鲁四先灌了几口,然后递给我。我接过葫芦,学着鲁四的样子,张开嘴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喉咙里有一股火直往上冲。 “喝慢点,这酒性烈。”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做饭,那饭食倒也简单,一锅玉米粥,一碟萝卜菜。 我的确饿坏了。然而端起粥碗却难以下咽,鲁四那脏兮兮的手,脏兮兮的脸。玉米糁子也不用水淘一下,萝卜光用手擦了擦泥巴。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喝了两碗玉米粥。这几年的遭遇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随遇而安。 鲁四把剩下的玉米粥连同萝卜菜搅在一起,端起锅嘟噜嘟噜一口气喝干。 “我来洗锅洗碗吧。”我刚想动手,鲁四伸手一拦,说不用。他朝门外一喊:“黑子,进来!”呼——一条大狗窜进窑内,伸出长长的舌头把锅里剩下的残渣剩饭一扫而光。我有点恶心,同时还很吃惊:刚才我进窑时为什么没有听见狗咬? “这狗怎么不会叫唤?”我问道。 鲁四的怒气一下子冲到脑门上:“这都是那驴日的那啥作的孽!他嫌狗咬他,给狗喂了些烧红薯,狗一下子吞了进去,烧掉了牙齿,烧坏了喉咙。等着看么,他不得好死!” “那……啥?谁叫这种名字?”我好奇了,问道。 “一个杂种,老毛子,无名无姓的,抗战时他妈跟一个俄国人混上了,生下了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那啥’,时间长了,大家都叫他‘那啥’”。看样子鲁四对那啥很熟悉,提起那啥来仇恨里边夹着敬畏。“要说那啥,也算一条汉子。他妈病了,从县上请不来医生,硬背着他妈走了一百三十里山路,到县上时县医院不收,他就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嚎,嚎得院长脑子都胀了,只得把他妈收下来。” “后来呢?”我来了兴趣,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 “莫﹙没﹚有后来了。他妈经不住折腾,几天后就死在医院里。那老太婆也忒刚强,他们原来在内蒙住着,那女人受不了别人的白眼,背着孩子步行千里,来到这深山老林,硬是屎一把尿一把将那啥拉扯大,没想到那啥长大后说不下媳妇,把个老太婆急得跟啥似得。” “后来呢?” “后来那啥把他妈从医院背回来,埋在梁峁上,哭了七七四十九天。” “后来呢?” “我说老齐,你还有完没完呀。”鲁四不高兴了。“人家不愿意告诉你的事你再莫问,这年月有些事你不是不知道,一句话说露了嘴要招多大的祸事?前年来了一帮子红卫兵,楞‘硬’说人家那啥是特务,村里还有个****的说那啥家里有电台,他还亲眼见那啥给国外发电。那帮子红卫兵把那啥母子俩捆起来严刑拷打,那啥挺过来了,他妈却死在医院。” 我不再问了。心里却在想:谁问你了?是你要告诉我的。 我为今夜的睡觉发愁。鲁四的炕上跟猪窝差不多,就是蹲“牛棚”时也没有鲁四那样邋遢。那炕上的虱子一定不少,睡一晚上不叫虱子吧你吃成骨头架子才怪哩。鲁四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他先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当过领导的人爱干净。特意把隔壁窑洞收拾出来让你住,天不早了,咱睡吧,明天再谝。” 鲁四把我领进隔壁窑洞,这里虽然也很乱,但是比鲁四住的那孔窑强多了,炕上铺着茅草,地上一大堆玉米。看样子老先进也有私心,也搞小片开荒,也偷偷地种粮。 我很累,头一挨枕头便酣然入睡。梦里来到一个地方,我当局长时去过那里。山上六七户人家,来自六七个省份。为了林场发展的需要,我曾动员那里的村民搬到山下去住,林场决定将年轻人招为林场工人,老年人和孩子们按人头每人补助一些资金。 后来的事实证明林场当初的决策有些失误,村民们为了得到那笔安家费,全都同意搬到山下去住。林场也如约将村子里的年轻人招为工人。为了协商安排这六七户人家,林场跟周围几个村子没少费口舌,最后还是林场做了让步,同意给每个村子批一部分建材。当时村民们全都搬下去了,一两年以后又全都搬了回来。他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过不惯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被招的工人里有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年轻人引人注目。我在招工表里查过:那个年轻人叫索那亚,蒙古族。听说力大无穷,能一个人扛一根六米长的原木。我只见过索那亚一面,还是在目测新工人的时候。文化革命中造反派们把我跟索那亚硬扯在一起,说我跟苏修特务索那亚有联系。我有口难辩,索性由着造反派们胡编乱造。 索那亚被林场除名了。索那亚的故事却在林场流传。有一次一个工人问索那亚为什么力大无穷时索那亚回答道:他在财神爷庙里睡觉,财神爷给他托梦说爷爷的耳朵里有好多耳虱,叫索那亚帮他挖一下。索那亚醒来一看,只见财神爷耳朵里有一窝老麻子蜂,索那亚点燃一把艾蒿将老麻子蜂熏跑了。财神爷又给索那亚托梦,财神爷说:“谢谢你帮我挖了耳虱,我现在答应送你一样东西,要财物要力气任选一件。”索那亚说你给我些力气看我背不回来多少“柴”(财)!从此后索那亚便力大无穷。 后来我在一本描写蒙古民族的书里找到了这个典故,书中的主人公叫嘎达梅林,索那亚不过是移花接木,将嘎达梅林的故事移接在自己身上罢了。那么,是谁给索那亚讲过这个故事?肯定是他的妈妈。 鲁四说的那啥跟索那亚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不敢肯定。但是我敢肯定他们之间必然有所联系……扯远了。梦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梦见索那亚,可能跟鲁四告诉我的那啥有关系。 一阵响动将我惊醒,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一看,原来是两只老鼠咬仗。那老鼠见我看它,竟然支楞起耳朵,瞪着眼珠子把我张望,一点也不怯生。一根艾蒿拧成的火绳在暗夜中闪光。鲁四老汉害怕我被蚊虫叮咬,特意为我点燃了艾蒿。 我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起风了?门外涛声灌耳。细听之,那好像不是涛声……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鲁四老汉如雷的鼾声。我睡意全无,穿好衣服走出窑洞。那只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将头埋在肚子中间。下玄月给山林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了知更鸟的叫声。我是山的儿子,一辈子跟大山打交道,知道山的脾气秉性,有时山像一个温柔多情的姑娘,向你展露出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有时山像一个顽皮淘气的孩子,变着法子将你捉弄;有时山又像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发起威来让你无所适从。此刻,我更觉得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向你讲述着她的经历。我侧耳倾听,听到了大山均匀的呼吸。我想起了妈妈……我睡在摇篮里听妈妈唱着儿歌;我穿着妈妈纳的布鞋走在上学的路上;我每次外出归来妈妈总是倚在村外的树旁将我张望。我参加工作离家时妈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影响了我的一生。 说的是有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死后来到阎王爷那里,阎王爷说你是个好人,下辈子还叫你做人,你选,想降生到什么样的人家?那人说:“我要父坐高官子登科,一妻一妾赛嫦娥,一生不遭凶险事,命活百岁见阎罗。”阎王爷有点不高兴了,说哪能随你的心愿吗?那人说:“若要随吾心,还得一窖金。”阎王爷问:窖有深浅大小。那人说:“方方四十里,能深尽管深。”阎王爷说:那你还有用完的时候。那人又说:“白天用四两,晚上长半斤。”阎王爷听得此话,忙将官帽摘下来,离开了坐位,说,我不当阎王爷了,那么好的事论不上你。 妈妈其实是在暗示我:人要知足,不要太贪。我听懂了,却装着不懂,问妈妈是啥意思,妈妈笑了,说你慢慢想去。 奇怪,今晚这是怎么了?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天亮了,蓝蓝的雾岚从山底向上升腾,太阳落在树梢上颤颤悠悠。我在山间小路上漫步,身后传来了鲁四的叫声:“齐局长——吃早饭啦!” 想起了昨晚狗舔饭锅的情景,我食欲全无。我不知道怎样打发这顿早饭,心里头感到有些茫然。磨蹭着来到窑内,只见鲁四和狗已经吃完饭了,锅碟碗筷已经洗刷干净,面盆里一小堆麦面,案板上放着一块熏黄的獾肉。鲁四砸了砸嘴巴,嘴角涎水直流:“我一辈子邋遢惯了,你们这些读书人不习惯。我把面给你舀好了,自己做的吃把。”鲁四一边说一边把狗拉了出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想对鲁四表达感激之情。 “莫装孙子了。”鲁四在院里骂道:“夜黑地里我明显感觉到你没有吃饱,嫌老汉做的饭肮脏是不?” 我的脸有些发烧,却感觉到了鲁四的善良。在感情荒芜的年月,别人每一点细小的关怀都令我感动。我不再说啥,开始做饭。常在江湖上闯荡的人,做起饭来驾轻就熟。我把面擀好,切成小方块,把肉剁成肉丁,放到锅里一熬,熬成肉汤,然后把面下到锅里,做了一锅肉汤面。我出门找鲁四,让他回来再吃些。这老家伙不知道那里去了,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我实在饿了,便舀了一碗,吃了起来。吃完一碗,感觉肚子松松的,又吃了一碗,感觉还是不饱,我想应该给鲁四留点儿,便不再吃了。我再出门喊鲁四,还是不见回应。我突然明白了:鲁四故意躲我,他嫌他在当面我不好意思吃,所以躲得远远的,让我吃个够。这老家伙看起来蛮不经心,实际上心细得很。我感觉再谦让就是虚伪,坐下来吃了个锅底朝天,正打算收拾碗筷,鲁四回来了。 鲁四拉着他的狗站在窑洞地上,从内衣里挖出一个什么东西往半空里一扔,狗便一口吞了进去,他又挖出什么东西往半空里一扔,狗又一口吞了进去,如此反复。我有些好奇,问道:“你给狗喂些啥?” “福牛。”鲁四答道,一脸坏笑。我知道“福牛”就是虱子,顿感浑身奇痒难受。我真想说鲁四你别恶心人了,但是不能,鲁四大我二十多岁,论年龄我得叫叔,通过接触我认为鲁四这个人可以交往,他起码心眼不坏。我讪笑着,对鲁四的调侃表示理解和同情。 “你乏了,今天歇着,明天我带你上山走走。” 我忙说不乏。我想上山,我想钻进林子里闻一闻山的气息,我想对着莽林大声呐喊:大山呀您的儿子回来了!我还想躺在大山的怀抱里,尽情地感受一下大山母亲的温馨……我离开大山母亲太久了,我想听听大山母亲的倾诉。 “那好,今天我们先在附近的地方走走。”鲁四解下墙上挂着的酒葫芦,栓在一根标竿上,我哑然失笑,我想起了《风雪草料场》里的林冲。 鲁四在前边引路,我和狗跟在后头。转过山坳,路窄了,两座大山将天地之间挤成一道夹缝,顺着山崖往上攀,半山腰一眼山泉在静静的流淌。山泉边一只老龟瞪着绿色的眼珠子将我们张望。它见我们来了,慢慢地退回到泉中,钻进草纵中不见了。 “那只老龟是我放生在这里的。”鲁四说,“都二十年了,总不见长。” 我蹲下来,对着山泉遐想,它孤独吗?应该给它找个伴儿。 “罗家塔就这眼山泉养人。我喝它二十年了,连个感冒病也没得过。”鲁四爬在地上,屁股高高的撅起,灌了一肚子泉水。我也学着鲁四的样子,对着山泉下跪,手捧着泉水喝了个够。 沿着山的夹缝再走五里路,一缕炊烟从地心升向半空。不见屋子,也不见窑洞。正疑心那炊烟有些蹊跷。只见鲁四对着山林大声吼叫:“豁豁——你个挨球货!死了莫有?给老子开门来!” 一堆枯柴慢慢地移动,地上出现一个仅能容一人上下的窟窿,窟窿里钻出了一个人头,那人上嘴唇的确有一个豁口。豁豁瞅了我一眼,极不友好地把鲁四骂了个狗血喷头:“把你个老不死的,带个生人来做甚?明天我坐监狱非要拉你来垫背!” 鲁四软下来了,口气里含着巴结的成份:“熟人,嘿嘿,莫事。” “熟人?没事?出了事就晚了!”豁豁对我和鲁四一点也不客气,移动柴堆打算重新钻进地窖里。鲁四急了,解下酒葫芦喊道:“豁豁,酒,酒。”一条狗从地窖里窜上来,叼走了鲁四的酒葫芦。停一会儿那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了一葫芦酒。 我恍然大悟,原来豁豁在这地窖里私自烧酒!当年私自烧酒是违法的,难怪豁豁怒气冲冲。 回来的路上鲁四告诉我,别看豁豁长得人球不像,却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老婆。 “你怎么没有给人家酒钱?”我有些好奇。 “不用,过些日子豁豁就会到罗家塔来,从你住的那个窑里装些玉米。”鲁四一边说一边拧开酒葫芦盖子喝了两口,那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往鲁四身上扑,鲁四拍了一下狗的脑袋,给狗嘴里倒了些酒,然后把酒葫芦递给了我。 我和狗待遇相同。这个滑稽的念头一闪,心里头有些凄然,我接过酒葫芦抿了一口,把酒葫芦还给了鲁四。 “熊样!”鲁四骂我,“腿中间的****叫狗吃了!像个娘们。” 我脸上臊臊的,我天生不会骂人。我知道山里人见面先对骂一阵,你骂的越很他心里越舒坦。可是,我不会。 鲁四看出了我的内心,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老哥口臭,爱骂人,别介意。” “哪里,我在想……”想什么呢,我卡壳了。 “想那么多闲球事做甚!我一辈子啥都不想,活得跟神仙一样。” 我哪能不想!我的妈妈还在医院住着。临行前我只爬在医院的窗子上看了妈妈一眼,妻子说叫我不要跟妈妈告别,免得妈妈伤心…… (本章完) 第31章 第二天鲁四带着我来到梁峁上。 梁峁上的狗们为我们奏响了欢迎曲。一条狗先叫了一声,全村的狗跟着起哄,那阵仗犹如一场战争的前奏。呼——,黑子身先士卒,带头冲进村子,全村的狗一下子寂然无声。我正纳闷这村子里的狗们为什么那样害怕黑子,鲁四说,它们是朋友。 伞盖似的大树下散落着六七户人家,一家离一家很远,不像山下的村子家家连在一起。场院里一群狗正在撒欢,黑子也在里边。几个老汉正在核桃树下谝闲,他们见鲁四来了,相互间骂着浑话逗笑取乐。 “呦呵,卤肉来啦。咱们喝酒。”这一回,我听懂了,“卤肉”是这伙人给鲁四起的绰号。 鲁四也不甘示弱,他拉起一个老汉的手,故作深情地说:“老骡子,我大临死时说我还有一个隔山兄弟住在梁峁上,今天总算把你见着了。兄弟,老哥我想你呀!” 另一个老汉马上接着说:“你大日过他妈。” “就是哩,就是哩。”鲁四一脸得意,“我大不学好,给我留下这么个累赘。” 挨了骂的老骡子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把鲁四的手攥的更紧:“老哥,不是兄弟说你哩,你家辈辈都不出好人。前些日子你儿媳妇跑到公社告状,说你深更半夜的懒在儿媳妇炕上不走。” 另一个老汉接着说:“那儿媳妇也不会孝顺老人,老伴死了几十年了,你就让上老汉一回。” 鲁四反过来顶了那个老汉一句:“这么说来,你的儿媳妇让过你么。” “……”从村口一直骂到酒桌上,喝完酒还在骂,分不出胜负,好像骂人是他们的强项。 那晚,我们没有回罗家塔,就住在梁峁上。 山民们知道我曾在林业局当过局长,对我敬而远之,他们全都客气的叫我“局长”,我说我早就不当局长了,就叫我老齐得了。他们好像不听我说,还是叫我“局长”。我没有办法,便由着他们去叫。 鲁四跟着一帮老汉摸牌去了。新婚的媳妇给我腾出了她的新房。睡在崭新而暖和的被窝里,思绪便像山泉那样不停地流淌。 我的老家在东北,父亲是老抗联的战士,解放后当上了奎屯林场的场长。奎屯林场很大,管辖着周围几十个小场。伐木工人把原木从山上伐下来,推到松花江里向下漂流,漂到奎屯时捞上来,垛在火车站的码头上,火车日夜不停的拉运,把原木拉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第一次见到父亲时我已经十六岁了。我跟在妈妈的后头。妈妈指着一个穿军装的人说那是我的父亲,叫我叫“爸爸。”妈妈的眼里含着殷切的泪水,她鼓励我:“娃子,叫,叫爸爸。” 我没有叫。但是我始终瞅着他,瞅着我的爸爸。爸爸伸手在我的胸前捣了一下:“嘿——小伙子,长高了!”我心里熨切了。我认定了他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为妈妈和我找了一幢房子,我们住下了。那时爸爸很忙,常常半夜回家,我早晨起来时,发现爸爸的皮大衣盖在我的身上。 我肚子里认识的几个字全是妈妈教给我的,那时我们住在齐家庄。日本鬼子把妈妈吊起来毒打,要妈妈交出爸爸,妈妈说我的男人早死了,死得没影了。……寒风刺骨的夜晚,妈妈攥着我的小手,一撇一捺地叫我写人、之、初。门外,响着枪声。 十六岁的我第一次背上书包到学校上学。三年后爸爸通过关系推荐我上了林校。毕业后就分配到这个县上。 爸爸死于胃癌。那是一九六零年,瓜菜代的生活加重了爸爸的病情。爸爸死时拉着我的手,还是告诫我那个恒古不变的家训:“娃呀,人不要太贪。”…… 爸爸死后我把妈妈接到我工作的这个县上,文化革命中我被批斗时妈妈忧心地问我:“娃呀,你有没有占国家的便宜?”我说,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妈妈放心了。妈妈说,世事总有弄明白的时候,只要咱不做亏心事,啥都不用害怕。 我睡不住了,我现在就想插上翅膀飞回县医院,看望我病中的妈妈……谁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放出了一嗓子歌声?初时我认为那是心声,灵魂给思念配上了旋律。听确切了,耳朵不会骗人,真有人在唱。歌声悠悠,让人在不尽的思念中填充着遐想。我穿衣起床,开了门,朝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走去。 玄月初上,树跟树在窃窃私语,山与山在偷偷接吻,朦胧中一团火焰在山林中闪烁。我朝前走,看清了,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在唱: “我妈卖我没商量, 把我卖到梁峁上, 梁峁上来二球多, 人家打我谁见着?” 歌声凄切,悲伤,让人心颤,让人忧伤。这里边肯定有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故事的源头就在这个女人身上……我不再走了,躲在树的阴影里,听那个女人在唱: “对面面山上拔黄蒿, 我那个男人叫狼吃了。 你黑地里死哈﹙下﹚我半夜里埋, 撵﹙赶﹚天明做一双上轿的孩﹙鞋﹚。” 我知道了。这肯定是个陕北女人!她那信天游调子让人听着着迷。这个女人的丈夫是谁?她为什么要对她的丈夫那么仇恨? 我走过去,劝那个女人,天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有啥屈冤到公社、到法院去,有人民政府给你申冤。 那女人嘿嘿一笑,向我身上靠过来:“你看上我了,是不?我嫁给你……” 一个疯子!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担心这个女人粘上我,让我跳到黄河里洗不清,我落荒而逃,关起门来仍然心跳。 我强迫自己重新躺进被窝,然而那歌声却驱赶不走,老在耳边徊响。她天天都这么唱吗?为什么没有人管她?听说智障的人没有灵魂、没有忧愁和悲伤,真的吗?我想起了山泉边的那只老龟,它有灵魂吗?它靠什么抒发感情?为什么听不到老龟的歌声?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感情丰富。假如疯女人像老龟一样逆来顺受,她会疯么? 大山被疯女人的歌声感动了,呜呜地哭了起来,树叶和树叶磨擦着,山和山互相碰撞,泪水顺着山的脸颊哗哗地流淌,山神爷为疯女人点燃了一串爆仗,一声雷电响过,我看见了灵与魂在互相打架…… 太阳一蹦一蹦地跳上了树梢,水洗过的太阳分外妖娆。我睡过了头,被那家新媳妇叫醒。窗棂上阳光在调皮地戏弄着一对鸳鸯,灶君爷忠诚地管理着这一家人的衣食起居。看样子新媳妇刚结婚不久,我怎么没有见到她的丈夫? “你男人呢?”我顺便问道。 “他在供销社工作。”新媳妇回答,脸上现出了幸福的红晕。 我不再问啥。穿衣起床,新媳妇为我端来了洗脸水,我洗了把脸,打算到村里找鲁四。 “叔吔,饭做好了,吃了饭再走。” 正犹豫间,鲁四和他昨天对骂的绰号叫做“老骡子”的老汉说笑着回来了,这些老活宝一夜没睡。老骡子一进院子就把嘴捂得严严的,不再说笑了,鲁四抓住了机会,故意挑逗老汉:“兄弟,你说,你把人家翠花咋地了?”老骡子的脸憋成了茄子色,新媳妇捂着嘴背过身偷笑。鲁四不依不饶,穷追猛打:“我说侄儿媳妇,你看你大可怜得没个人铺被暖炕,把你翠花姨接回来,过到一起多好……”老骡子憋不住了,低声骂道:“把你的尻门子夹紧些。” 新媳妇为我们端上来葱油煎饼,葱油煎饼也堵不住鲁四的嘴,他一边往嘴里填着煎饼一边问老骡子:“兄弟,你说翠花的身子绵软得跟软柿子一样,怎么个软法你说说?” “吭——”一声,新媳妇憋不住了,捂着嘴跑出了窑洞,老骡子给鲁四作揖打拱:“老哥,积点德,别把瞎事做完。” 吃完饭我们上路,村口站着我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疯女人。看得出她今天特意作了一番打扮,穿着在当时还不多见的“的确凉”裤子,蓝格子花袄,水洗的头发梳的油光,一双大眼眼扑闪着,眼捷毛特长,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看得上我吗?我夜黑地里梦见你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的笑,那张笑脸増添了她的妩媚。我不寒而栗,这个疯女人粘上我了,让我脸发烧,腿发颤,有口难辩。 “秀秀,莫胡说!他是你叔。”鲁四替我解围。没想到那个疯女人给我跪下了,她涕泪交加的哭诉道:“叔吔,我知道你是干部,你给侄女做主吧!侄女实在没办法活了,救救侄女吧!侄女给你磕头里。” 我手足无措,我根本不会应付这种场面。还是鲁四帮我解了围,他吓唬秀秀:“看!豁豁来了!”秀秀马上不哭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跑去。 “那个女人就是豁豁的媳妇。”不等我问他鲁四先张了口,“六零年闹饥荒时梁峁上来了母女二人,女儿便是秀秀。豁豁二升糜面救了母女二人,为了感恩妈妈把女儿许给了豁豁。那一年豁豁都四十了,秀秀才十六。村里人都说豁豁你别造孽了,放过人家母女,另找一个合适的对象过一家人。那知豁豁在村里骂道,谁阻挡他娶秀秀他就屙到谁的锅里。村里人不愿意跟这个二球货上计较,便由着豁豁瞎整。” “谁知豁豁是个软蛋,做炕上的事根本不行。豁豁便用烧红的烟锅子烙秀秀的身子,把秀秀烙得满身是伤。” “这是典型的******,性变态!”我忍不住了,大声地说。 “你说的这些名词咱不懂,在农村,这叫淫疯子,男人不行了就拿女人的身子出气。啥样的事都做得出。听村里人说,前几年一到夜里秀秀便像杀猪样的嚎,一嚎半晚上。那声音惨不入耳。” 我爆怒了,大喊大叫:“上法院告他个****的!村里人都死光了,那能由着豁豁瞎整!” 鲁四的眼皮耷拉下来了,他无可耐何的说:“办法想扎咧,不管用。怪秀秀不挣气,见了豁豁跟老鼠见了猫似地,派出所的人来过,秀秀当着派出所的面说,豁豁对她好着哩。你说,叫别人有啥办法?” 我想这里边肯定有啥蹊跷,说不定秀秀叫豁豁打得害怕咧。 正说话间,黑子像发现了什么猎物一样突然窜进了密林之中,我学着鲁四的样子把手搭在耳朵上细听,听到了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鲁四听着听着突然骂了起来:“豁豁,你个驴日的,今天驮上来多少酒,慰劳慰劳老子。” 转过山腰,果然看见豁豁挑着一担烧酒在山坡小路上行走。五短身材,外八字形腿,大约五十岁年纪。我受一种情绪支配,绷着脸,不理豁豁。豁豁把酒担子放在山坡上较平的地方,揭开桶盖,用马勺舀了半勺酒,递给我,说,喝吧这酒没掺水,干烈但不上头。我没有接豁豁的马勺,我还在生豁豁的气。 鲁四却接过豁豁的马勺,咕嘟咕嘟喝了个够。豁豁以为我在生昨天的气,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搭讪着巴结我:“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昨天把你得罪了,对不起。” 我说,语气尽量放得平和;“豁豁,你把人家秀秀放了吧,那个女人太可怜。” 豁豁勃然大怒,脸上五官都挪位了。他张口大骂:“我说你狗咬屙屎的多管闲事,秀秀是我老婆妨着你啥咧?难怪毛主席要撤你的职,罢你的官,心眼太瞎咧。”说着挑起酒桶,摇摇晃晃的上山了。 我自讨没趣,我怒气难平,我对鲁四说,像豁豁这样的人应该叫法院判上十年有期徒刑。 鲁四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世上不平的事太多了,你能管得了几个? 一路无话。 回到罗家塔时鲁四懒懒地说,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一边说一边爬上炕睡着了。鼾声震得山摇地动。 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便开始动手收拾窑洞。我先把柴禾垛齐码好,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然后开始做饭。揭开水瓮一看,没水咧。我背上带盖子的木桶,到山泉边去背水。 老龟瞪着眼珠子看我,显出一副疑惑的神情。它仿佛看我面生,爬在水池边不肯回到池中。我开始向桶里舀水,老龟突然跳进水里,用四只脚把水搅浑。我只得耐心等水重新变清了,然后向桶里舀水。老龟好像故意和我做对,又用四只脚把水搅浑。我不跟老龟上计较,背回来一桶浑水。 窑脑上鲁四开出来一块菜地,菜地里种着大葱萝卜,我拔了两根萝卜,拔了些大葱,拿回来用水洗净,在究竟做什么饭的问题上思考了好久。山里不种麦子,鲁四的一小袋麦面是他的宝贝。玉米糁糊汤最省事,常喝糊汤也不是个办法。我寻思着做些玉米面饼子,葱油饼子吃起来也不错。 我刚把饼子做好,鲁四就醒来了。他坐起来,鼻子皱了皱,打了一个喷嚏,问道,吃啥哩,真香。 我把饼子端到炕上,鲁四也不谦让,就在炕上有滋有味的吃了起来。 吃完饭,不用我邀请,鲁四又给我讲起了老骡子的故事。 (本章完) 第32章 刚解放那阵子,山里来了一个货郎,他一头挑着针头线脑一头挑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那个货郎就是老骡子,官名罗天成。货郎常常不收钱送村妇们一些针头线脑,让村妇们奶一奶他的孩子。渐渐地那孩子长大了,常见山路上货郎挑着担子在前边走,小孩子跳跳蹦蹦的跟在后头。有一次货郎走着走着不见了孩子,树林里不远处传来了孩子凄惨的哭声,货郎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他大吼着冲进山林,跟野狼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货郎从狼口里夺回了孩子,孩子的脖子被狼咬伤,差一点送了命。货郎坐在山坡上,惊魂未定。他一手捂着孩子的伤口一边在想;该给孩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陀沽村有一个寡妇,那寡妇就叫翠花。货郎把孩子寄养在翠花家里,一来二去跟翠花有点说不清。货郎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罗艺,翠花也有一个男孩叫狗仔,狗仔比罗艺大几岁。一开始两个孩子倒还能和得来,他们常跟村子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些小孩子欺负罗艺时狗仔还护着罗艺。有一天一群孩子正在玩耍,突然有一个孩子对着狗仔唱了起来: 石榴花、开的香, 你妈卖**我暖炕。 狗仔跟那个孩子打了起来,一群孩子跟着起哄: 狗仔他妈吆咦吆, 卖断村那么吆咦吆…… 狗仔哭喊着跑回家,硬叫他妈把罗艺那个小杂种赶走。翠花没有办法,只得把货郎叫来,哭着让货郎把他的孩子带走。 “以后呢?”我听得上了心,由不得又问了一句。 “莫急么,听我慢慢说”鲁四跳下炕,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将酒葫芦揣在手里,忘了喝。 后来,天成被供销社招了工人,天成上山收山货时,罗艺就在供销社的院子里玩耍。天成常常半夜偷偷地送翠花一些东西,翠花也利用赶集的机会跟天成偷偷地约会。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了十几年,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 “后来呢?” 翠花那个狗仔长大以后,嫌他妈跟天成在一起丢人,把他妈锁到屋子里不让出门。——这不,都几年了。 山风把门推开了,黑子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伸着长长的舌头。鲁四一拍大腿,说:“瞎咧,忘了给狗喂食。”他跳下炕,给锅里倒了些水,一会儿就熬好了半锅玉米糊汤。 看着狗吃,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问鲁四:“奇怪,我们到梁峁上以后,怎么没见到那啥?” “奥——那啥么,他回内蒙了。他妈临死时给那啥说他家的老屋子里埋着一件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是那啥的老毛子爸留下的。他妈叫那啥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件东西背回来,跟那啥的妈妈埋在一起。” 我低下头,不再问啥了。这几天我从鲁四那里知道了太多的关于山的神话,需要慢慢的消化。我回想着这些人物的命运,希望滤出一些关于人的真谛。 过几天我去了一趟拓子坪,领回了我的工资和口粮。总场的领导对我还算客气,留我吃了饭,给我特批了五斤麦面五斤小米。我背着口粮往回走,听到后边有人叫我:“那啥,等我一下。”我不用回头,便知道后边撵我的人就是那啥。那啥一路小跑着撵来,取下我身上的粮袋子背到他的肩上,说:那啥我替你背着。我笑了,说:我认得你,你叫那啥。那啥也笑了,说他也认识我,我叫齐局长。我说叫我老齐得了,早都不当局长了。 那啥撩开大步在前边走,我一路小跑跟着。小伙子个子很高,估计在一米八五以上,背微驼,,黄眼睛,黄头发,胡茬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血儿。 “回内蒙了?” 那啥回头看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谁告诉你的。”不等我回答,那啥又说:“一定是鲁四叔给你说的。” 我在想,我不但知道你回内蒙了,而且还知道你回内蒙干啥去了。于是,我故意问他:“找到了?” “找……啥?”那啥疑惑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啥。 “你爸埋在老家地下的东西。” “嗨——,我信我妈的话,信得完完的。回家挖了几天,把玛纳斯湖畔快挖完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挖出来。我坐在玛纳斯湖畔想呀想,想破了头,突然间想明白了:妈妈是思念玛纳斯湖畔的那片故土……我从玛纳斯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玛纳斯湖畔的土包了一大包,带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那啥的妈妈,一定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蒙古民族的血统里有一种坚忍不拔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我故乡的村子里就住着许多蒙古牧民。我从小就跟蒙古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我知道蒙古人的性格。 “鲁四叔还给你说了些啥?”那啥害怕我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关于我的。” 我想起了黑子——那条不会叫唤的狗。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对黑子……”我把“下毒手”三个字咽了回去,初见面问人家这些事,有点不太合适。 “你说的是鲁四叔的那条狗吧。”那啥一点也不介意,向我娓娓道来,“我原来也有一条狗,跟黑子是亲兄弟,亲亲的亲兄弟。两条狗常在一起玩耍,出门狩猎也在一起。有一次俩兄弟共同咬死了一条麋鹿。麋鹿刚断气,兄弟俩就为了争功而咬了起来。你见过狗咬仗吗?同类相残比异类相斗残酷得多。两条狗都使出了看家本领,相互间咬得遍体鳞伤,我为了阻止它们撕咬,拾了一根山柴将它们乱打。它们见我来了就跑,跑得远远的又咬。白天咬了还不解气,黑子晚上跑到我家又咬,我没有办法,就想了那个毒招。原以为过几天黑子就会好的,没想到叫黑子落了个终身残疾……我得罪了山神,山神狠狠地惩罚了我,带走了我的妈妈。”那啥的眼皮耷拉下来了,眼角滚出了泪珠。 午后的太阳像个巫婆,热辣辣地贴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量。那啥背着沉重的行李加上我的面袋子,少说也有百十斤重量。他好像感觉不来什么,大步流星地走着。我有点跟不上了,便提议歇一会儿再走。 那啥一靠着大树坐下,便呼呼的睡了过去。我睡不着,想起了狗与狗的争斗。看惯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不到动物界也有这种现象。……人靠思维支配行动,动物呢?动物靠什么支配行为? 眼看着太阳西斜,大树拉长了身影,那啥仍然沉睡不醒。我不忍心叫他,他累了,走了太多的路。看着那啥我想起了我正读初中的儿子,十六岁的孩子居然跟一个小姑娘谈起了“恋爱”,妻骂儿子“厚颜无耻”。儿子竟然语出惊人,他说厚颜和无耻原是一对孪生兄弟,兄弟俩同在菩提祖师门下学艺,一个学得七十二般变化,一个学得三十六门手艺……。狂热的政治斗争熄灭了年轻人的理想之火,使他们变得玩世不恭和放荡不羁,——我为儿子们感到忧心。 眼看着太阳西沉,山的阴影笼罩了我们,我不得不叫醒那啥。那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知道自己睡过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不早点叫醒我?我说,我见你累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 我们继续赶路。夜幕降临了,星星眨着贼亮的眼睛,山长高了。有流星顺着山坡滚下,落到山川变成了粼粼鬼火,蓝蓝的火苗顺着川道向前延伸,山的精灵在暗夜里保护着我们。 突然,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亲昵地拽着那啥的裤腿。鲁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了:“老齐,我以为你叫狼吃了,赶来给你收尸来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和鲁四混熟了,也就幽了一默。我说,狼不吃走资派,狼嫌走资派没有油水。 鲁四和我热烈地说着,却无视那啥的存在,不理那啥,把个那啥凉在一边。 “鲁四叔,”那啥脸上讪讪的,叫了鲁四一句。 “莫叫我,我给你当不起叔!”这个倔老头,忽风忽雨,刚才还满脸阳光,转瞬间阴云密布。 “鲁四叔,你听我解释。”那啥急于想辩明什么。 “啥都莫说!” 我纳闷了。这倔老头在背地里夸赞着那啥,见了面却怒气冲冲。又怎么啦?不大功夫回到窑里,鲁四已经将饭做好,还特意炒了两个菜,一碟木耳炖野猪肉,一碟獾肉炖蘑菇。这种待遇我以前还没有享受过。该不是沾了那啥的光?鲁四怎么知道那啥今天回来?是能掐会算还是心有灵犀? 算了吧,想那么多干啥,吃饭,肚子正饿得慌慌。鲁四拧开酒葫芦盖子,自己先灌了两口,不让我,狠狠地往那啥面前一墩,那啥讪笑着,拿起酒葫芦一下子喝下去一半。鲁四突然掏出一沓子钱往那啥面前一甩,命令那啥:“你今夜把这钱拿上咱俩还是叔侄,要不拿钱你这阵子就走!” 那啥给鲁四跪下了,流着泪说:“叔吔,侄儿把你的钱收下,侄儿一生一世不敢忘你。” ——原来,那啥他妈死后,那啥买不起棺材,村里人七凑八凑,给那啥他妈凑足了棺材钱。鲁四知道后,一下子就拿出来五十块钱。那啥埋了他妈以后,为了给村里人还钱,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卖,半年后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啥知道鲁四的脾气,到内蒙前把钱交给老骡子,让老骡子把钱还给鲁四,老骡子不明内情,给鲁四还钱时挨了鲁四一顿臭骂。 鲁四脸上的阴云散去了,骂那啥:“快起来!七尺男儿尿点子蛮多,还动不动给人下跪,没出息。” 那啥一下子跳起来,抱住鲁四响响的亲了一口,张口叫道:“干大!”。 鲁四脸上的疑云一扫即过,他调侃着说:“这真是有钱时叫大哩,没钱时叫——”那个脏字鲁四没有说得出口。 “叫啥哩?干大,你说,你说呀!” 这回,轮上我说话了,我说,鲁四你就收下那啥这个干儿子吧。 鲁四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看合适吗”? “我看满行。”…… 我想妈妈,想得心尖尖痛。我得无论如何回一趟县上,看望我病中的妈妈。我把我的想法给鲁四说了,鲁四一拍大腿,埋怨我:“咋不早说?” 走在黑樾樾的山间小路上,厚厚的树叶摩擦着脚背,身后老像有人跟着。我知道这是夜行者的心理在做怪,为了给自己壮胆,唱起了一首绿林好汉歌: 青山绿水响叮当, 儿在外边想家乡 多时能见妻的面 提起老母好悲伤。…… 翻过一道驴尾巴梁,山被我甩到了身后,眼前一马平川。我坐下来歇歇,再走四十里平路,就能见到我的妈妈。突然,黑子嘴里叼着一包东西,放在我的脚下,又头也不回的朝山里跑去,我朝山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鲁四,这个老滑头,他跟了我一路。 我把那包东西解开,看见了一只野鸡,一条野猪后臀,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蘑菇。心里潮上来一股粘糊糊的东西,眼睛便模糊了…… 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推开家门,看见妈妈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我叫了一声“妈妈!”便扑了过去,妈妈伸手抚着我的头,喜悦把脸上的皱褶抺平。我罩在妈妈慈爱的光环里,洗刷了一夜奔波的疲惫。原来,我走的第二天妈妈就出了院,医生说妈妈积劳成疾,无甚大恙,回家休息几天就好。妈妈回来了,整个屋子因妈妈而增辉。儿子和妻子都在,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团聚。吃饭时儿子告诉我,说他马上就要上山下乡,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勉励儿子,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妈问我,你不是住在山上么,你走时把思谋带上,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妈妈把“上山下乡”理解错了,但是无法给妈妈解释清楚,我故意逗妈妈开心,我说,要走咱们全家都走。妈妈高兴了,说她马上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走,这城里她住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看了一场电影,演的是《红灯记》,妈妈看得非常高兴,她还跟孙子开玩笑,说让李铁梅给思谋做“孙子媳妇”晚上睡下妻子忧心仲仲地告诉我:妈妈得的是肝癌,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生命。 我不敢相信没有妈妈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牙咬着被角,尽量不使自己哭出声。 我的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我想尽千方百计逗妈妈开心。妻子和儿子不在的时候,我背起妈妈满屋子转圈。妈妈脸贴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几天后我打算回到山里。我爬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妈妈:过几天我把山里的地方收拾好了以后就来接妈妈,妈妈笑得很开心。……我背着背包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仍然能感觉到妈妈那慈祥的眼睛,我没有回头,我的眼眶里储满了泪珠。 (本章完) 第33章 回到罗家塔鲁四只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问我:回来了。就埋头做着他手里的活计,我蹲下来,看鲁四做什么。只见他把一根镢把粗的短圆木一头削尖。我问鲁四:做啥呢?鲁四答:猴子。我明白了,“猴子”就是陀螺,小时候我也玩过,一手拿着陀螺一手拿着鞭子,把陀螺放到地上一转,便用鞭子不停地抽打,陀螺就越转越欢。我问鲁四:“给孙子做的?”鲁四答:“不是,给儿子。” “给……儿子?”这老顽童又在耍什么鬼把戏。 “就是,给儿子,那啥说他把他妈给他做的猴子弄丢了,要我给他重新做一个。” 那啥?猴子?咋回事吗?叫人想不出头绪。正好那啥来了,我便问他:“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耍猴子,没出息。” 那啥坐下来,给我讲:冬天,玛纳斯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像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小孩子们由他们的父母带着,来到玛纳斯湖上耍猴子,那啥没有人给他做猴子,只能看着别人的孩子耍。那啥哭着跑回家,扑到妈妈的怀里要猴子,妈妈抚摸着那啥的头说:孩子,别哭,妈给你做一个。妈妈把一根圆木削呀削,削了三天三夜,手上磨出了血,给他做成了一个猴子。 “以后我长大了,就把妈妈给我做的猴子挂在脖子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一看到猴子,就等于看见了妈妈” 我看见了那啥蓝眼睛里的人影,我想,那人影就是那啥的妈妈。“你怎么——把妈妈给你做的猴子弄丢了?” “我没有弄丢,我把妈妈给我做的猴子埋在了玛纳斯湖畔,猴子是妈妈的灵魂,我让妈妈的灵魂永远留在玛纳斯湖畔。回到梁峁上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决策是失误的。那猴子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那猴子我的身体只剩下一个躯壳。有时半夜起来满屋子乱找,希望找到我的猴子,我想回到玛纳斯湖畔找回我的猴子,干大说,你别回去了,我帮你重新做一个。” 我没有去过玛纳斯湖,哪里一定很美。因为——我从那啥的瞳仁里看到了那一湖碧水。 鲁四把那猴子做好以后递给那啥,那啥翻来覆去的看了看,把那猴子装在衣兜里。——我知道,山里人不言谢。 “我在林场工人的名单看过,你原来叫‘索那亚’。”吃饭时,我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那是上学时老师给我起的名字,我跟本不知道‘索那亚’是什么意思,长大后才弄明白,‘索那亚’是个女孩的名字。我在玛纳斯湖畔玩耍,妈妈依在门框上喊我:‘那啥——吃饭唻。’从此,我便叫那啥。” 那啥突然回过头来,眼睛定定地瞅着我,叫了我一声老哥。“老哥,”他说,“我不知道这样叫你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我打断了那啥的话,说:“你这样叫我使我感觉很亲切,我比你大十岁,我叫你兄弟,——难兄难弟。”我难得一笑,我为最后加的四个字而得意。 “我倒不这么认为。妈妈说,人在尘世上的一切行为决定了他的身份和地位。我相信妈妈的话,只要不做亏心事,苦难是暂时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啥,想不到那啥的妈妈还是一个哲学家,说出来的话充满哲理。 “你别那样看我。老哥,我求你办一件事。”看得出那啥说这句话时鼓足了勇气,那欲言又止的神态使我疑惑。 “啥事么?你说,只要我能办得到。” 那啥低下头思考了许久。鲁四憋不住了,嚷了起来:“还给我当儿哩,我就看不惯你那球势相!有啥话直说么,咱几个,谁跟谁哩。”不等那啥说话鲁四把那啥的心思全倒了出来。 原来,拓沽村有那啥念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最近刚死了男人,那女人有一个三岁男孩,那啥的意思是让我去给他说媒。 我欣然领命。我说,好吧,咱明天就走。 提着两瓶二锅头两包点心,我和那啥上路了。走了六十里山路,在山的皱褶里,我们找到了拓沽村。那啥走到村口不走了,他让我一个人先进去。他说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现在冒冒失失到人家家里有些不合适。我听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就一个人走进村子。 整个村子全是土窑,只有一户人家盖起了瓦房。红门绿窗显得格外耀眼。我在那家瓦房门前停了下来,院内站着一个气度不凡的老人,霜染的华发遮不住早年的风韵,岁月的犁铧犁不去年轻时的美丽。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眼就认定那个老人就是翠花。老人看见有生人进村,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坐坐。 我走进屋子,坐在沙发上喝着老人为我泡好的茶,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故意问道:老人家,你的儿子是不是叫狗仔?老人笑了,说狗仔是她儿子的小名,官名叫奎发。看得出老人对她的儿子非常疼爱,提起儿子来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的猜想被证实。脑海里马上浮出了老骡子的身影,想起了老骡子爱骂人的那张臭嘴,真有点委屈了人家翠花,想不来翠花看上了老骡子的什么。 老人要留我吃饭,被我婉拒了。我问拓萍家住在哪里,老人用手指了指半山腰那几孔窑洞,我道了一声谢,便朝半山腰走去。 拓萍长得不难看,身上带着知识分子的那种干练,她听我说明了来意,没有马上表态,留我吃了一顿饭,我临走时她提条件了。拓萍说,人走到这一步路也是迫不得已,她知道那啥的为人,说不上愿不愿意,只要那啥答应了她的条件,她可以考虑。 拓萍说,她爸她妈没有儿子,那啥必须倒插门,进门后必须姓拓,她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今生今世不打算再生。 我出了村,看见那啥还在村口坐着,我把拓萍的意思传达给那啥,那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半天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那啥突然笑了,他自我解嘲地说:这不是给人家种自留地哩么。 我说,那啥你还是多想想,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想好了再给人家回话。 我们朝回走,走到梁峁上时天已漆黑,那啥建议:“齐哥,咱们住一夜再走”。 那啥张罗着做饭。我实在累了,说了一句,我不吃。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醒来时听到院子里吭哧吭哧的磨刀声,这个那啥,深更半夜的发啥神经?我穿衣起来,东方已经发亮,发现那啥正在磨鲁四给他做的木猴。我有些好奇,问道,磨那个干啥? “妈妈给我做的那个猴子比鲁四干大做的小,而且非常光滑。我要把这个猴子磨得跟妈妈做的一模一样。” 我不由得想,鲁四是条老牛筋,那啥是条小牛筋,两条牛筋较起真来你还真拿他们没有办法。我坐在那啥身边,看晨曦微熹的早晨东边天上那万道霞光,突然那个疯女人又唱了: 子﹙鸡﹚不叫来狗不咬, 鬼不哭来狼不嚎, 你黑地里回来嫌肚子疼, 半夜里疼的要了命。 我戳了戳那啥:你听,秀秀在唱啥哩。那啥头也不抬,边磨着他的猴子边说,我都听了十年了,天天都在诅咒豁豁,盼豁豁快死。 可是,我总觉得秀秀今天早上唱的跟那天晚上唱的不一样。我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是豁豁真的——死了?算了,大清早的,咒人家豁豁干啥。 不一会儿噩耗就传来了,豁豁真的死了。 我到过豁豁死亡的现场,豁豁的嘴唇发紫,眼睛睁得老大,老骡子把豁豁的眼皮抹得闭上,停一会儿豁豁的眼睛又主动睁开。 老骡子舀了一瓢酒,洒在豁豁身上,一个老汉抱来一抱干草铺在地上,亮盅儿点着了,有人为豁豁点燃了头一柱香。秀秀站在一边傻笑着,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队长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向公社反映。 那啥被派去打墓了,我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正踌躇间,队长过来了。队长的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他说:“齐局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说,这种事该不该向公社反映?” 我?不知道。这种主意咱不敢拿。 停一会儿鲁四也来了,这老家伙总担心我被狼吃了,踏着我的脚后跟把我跟得上上的。 听得豁豁死了,鲁四吃惊得张大了口,他来到停放豁豁的窑洞,抚摩着豁豁的脸干嚎了几声:“老伙计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还欠你一葫芦酒钱,你叫我到那搭给你还哩么。” 老骡子踢了鲁四一脚,“驴日的你莫装孙子咧,既然来了就干点正经事,这装殓豁豁的棺材还没影儿哩,咱知道豁豁有钱哩,钱放在那里谁都说不清,豁豁那个疯婆娘啥都不知道,总不能眼看着豁豁臭到这窑里。”鲁四说咱是磨道里推磨子,跟着驴转哩,老骡子叫咱干啥咱干啥。这一对老活宝,人都死了还骂得不可开交。 秀秀傻笑着,眼睛一直看着灶君爷的神像,鲁四走过去一把将灶君爷神像撕下来,墙上露出了一个小洞,鲁四将手伸进洞里,从洞里掏出来一个小包,打开小包一看,里边尽是些钱。 看来,这疯女人不傻。 梁峁上男女老少全都行动起来了,一头猪被估了价后抬上了肉案,有人打问着从邻村买回了柏木棺材,队长派人连夜从供销社买回了给豁豁做寿衣的布料,正个村子喜气洋洋,仿佛不是举行葬礼,而是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 公社派出所的人第三天中午才来,他们在队长家里饱餐了一顿,带着白手套草草地验了一下尸,割下豁豁的舌头用布包起来,然后挥了挥手,说,埋人! 埋了豁豁村子里酒设几桌,全村人围在一起大吃大喝,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气,连狗也喝得七倒八歪醉醉醺醺。没有人理睬秀秀,那个疯女人躲在角落里瞪着无助的眼神看着村里人一个个像恶魔那样乱喊乱叫。 鲁四喝醉了,走不动路也下不了山,没办法我只得在梁峁上住下来。奇怪的是那啥坐在酒桌上滴酒不沾。小伙子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跟谁都不说话,好像一尊门神。他在想什么?该不是又在怀念玛纳斯湖畔秀丽的风光?仰或是在考虑该不该答应拓萍提出的条件?俄罗斯民族是不是都是这样?思维敏捷而心地善良。 朗朗晴空,新月初上。我吃完晚饭来到那啥的家,那几****一直住在那啥家中。门虚掩着,那啥不在家。我捻亮油灯,看桌子上一摞厚厚的书。高尔基的《母亲》、《在人间》,奥斯特罗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契可夫的《短篇小说集》,还有《林海雪原》《草原烽火》,《青春之歌》……难怪小伙子说话时出口成章,原来是从小说中吸取了营养。 我看书看得忘了时间,直到一灯油熬干时才突然想起那啥还没有回来。我把门掩好,沿着山间小路寻找那啥,走不多远,我看见那啥坐在秀秀窑洞的对面,对着那黑黑的窑洞发呆。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马上又被我否定了,那啥跟秀秀?不可能!那啥不可能娶一个疯子,一辈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再说了,他就不怕别人的流言蜚语? 我在那啥的身边坐下来,看一弯新月降落在群山之中。是谁奏响了夜的旋律,那籁籁之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 榆林城里闹饥荒, 我妈妈带我讨活路, 讨吃要喝来到了梁峁上, 二升糜面卖了身, 十六岁出嫁到如今。 死鬼男人像个凶煞, 天天黑地里把我打, 烧红的烟锅子烙在身上, 皮焦肉裂疼在心上, 他不死来我难活, 他一死来我更难过, 村里人踢踏了我的家当, 人埋在土里满窑里光…… 我想起了村民们坐在酒桌上,热烈地讨论着怎样瓜分豁豁留下来的六、七瓮老酒:仗义豪爽的鲁四挽起袖子满嘴酒气含混不清的嚷道:“别忘了分酒时有我的一份”。而我也坐在酒桌上心安理得的吃了个一塌糊涂……谁把秀秀放在眼里?谁考虑过豁豁的财产秀秀是铁定的继承人?秀秀瞪着无助的眼神看着村民们任意挥霍,受伤的心灵淌着殷红的血…… 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啥站起来,看都没看身边的我一眼,径直走到秀秀的院子里,对着黑樾樾的窑洞大声地喊道:“秀秀!嫁给我!我娶你!” 我惊呆了。听说,人的所有行为都受神灵的支配,那么,是那路神仙支配了那啥的行为?古今中外所有的爱情故事,在那啥面前都显得暗淡无色。鬼打闪了,一道弧光将天体刺伤;银河那边,牛郎织女隔河相望。空气在一瞬间凝固,听不到山风掠过林海时的声响。 静默。有时,等待孕育着希望。我的心停止了跳动,等待窑洞里的回答。秀秀没疯!她的歌吐露出她的心声。 突然一块石头从窗口飞出,重重的砸在那啥身上,秀秀用最粗暴的方式拒绝了那啥的求爱。那啥弯腰将那块石头拾起,擦了擦石头上的土,将石头装在衣兜里,默默地走出了秀秀家的院门。他无视我的存在,将我凉在一边。 回到那啥的家,点亮油灯,那啥把那块石头掏出来,握在掌心里摩擦着,半天,他突然十分肯定的说:“秀秀没疯”! “是的,秀秀没疯”。我也十分肯定的回答。“可是——”我想说秀秀看不上你。 “这块石头把我砸灵醒了”。那啥说,“豁豁死得不明不白,这阵子我向秀秀求爱,无异是把头往胶锅里塞。但是,我今晚达到了一个目的,我把信息传达给秀秀,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真诚地关心着她。” 我想起了一首古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秀秀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诉那啥:我明白你的心! “我要娶秀秀。秀秀是我的自留地,我要在我的自留地里种出一大堆孩子,——一大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叫做“自留地”。我敢说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爱情宣言,那宣言来自山的腹腔,那么直截了当,那么直言不讳。我惊诧那啥那种创造性的发挥,那啥冷峻的脸上勾勒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坚毅,那啥的瞳仁在暗夜里熠熠生辉,我想不出什么词儿将那啥赞美,我愧恨自己语言的羞涩,我听见自己说:——那啥,我支持你…… 第二天,那啥在暗夜里向秀秀求婚的消息在村子里炸开了锅。满村的人异口同声的说那啥想老婆想疯了,竟然看上了秀秀!他们把秀秀隔窗子扔石头的事编得活灵活现,他们说那块石头正好砸在那啥腿中间的那个地方……没有人怀疑那啥害死了豁豁,那啥的善良人人知晓。可是几天后那啥被公安局带走了,那啥成了害死豁豁的疑犯。 (本章完) 第34章 妈妈病重时我一直在妈妈的床前守着。拓子坪林场的领导对我还算可以,特批了我一个月长假,还说假如时间不够的话可以多住些日子。我陪着妈妈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那一段日子令我终生难忘。 妈妈说她早都知道她得了那种不治之症,因为她和爸爸得的是同一种病。那个“癌”字她十几年前都学会了,她在爸爸的病床前狠不能把那个字眼咬碎。“你们哄我我也哄自己,只要我的儿孙都能活得开心。我没有什么值得遗憾,因为我的儿子堂堂正正地做人。” “妈——”我脸上笑着,眼角却流出了眼泪。妈妈伸出手指头在我的脸上刮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头放进口了嘬了嘬,开玩笑说:“我尝尝,我儿子的眼泪是甜的。”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却感觉到了妈妈的慈爱。那种慈爱只有我一个人独享。妈妈在她的心田里耕耘着我,使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悲观和彷徨。妈妈说她心无憾事,古人说知足者长乐,她比爸爸多活了十几年,满足了。爸爸一个人太孤单,她给爸爸做伴去。 妈妈问我,你说人有来世么?不等我回答妈妈便自问自答:人有来世。妈妈说,世上万事万物都因人而生,因人而长,人是主宰万物的神灵,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有思维功能。 妈妈说,心和眼血脉相通,心端眼正、心邪眼歪。别以为你做了错事无人知晓,天上有一双专门监视人的眼睛,这辈子恶事做绝了下辈子变个毛驴。妈妈把她独特的人生见解篆刻成铭文,一刀一斧,镶嵌进我的骨缝里,使我在人生阅历中不敢有丝毫的偷懒和懈怠。 那天晚上儿子回来了。才几个月不见,我发现儿子沉稳了许多,思谋说他下乡插队的那个地方山很高,人很穷,吃水要到十几里路外的山下去挑,老人们一辈子不知道洗澡叫干啥。姑娘们十几岁了跟妈妈同穿一条裤子。早晨人们扛着镢头上山,晚上背着一身尘土回家,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理想,却能种出思考,《国际歌》里那句歌词唱得不错,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全靠我们自己。他回来打算买些书籍和学习资料,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力争早日从哪里脱身。 我在心里暗暗地为儿子鼓劲。我鼓励儿子:把理想埋在心里,认准自己选择的路,走到底。 吃饭时妻子特意包了些饺子,儿子挨着姥姥坐下,他不停的给姥姥的碗里夹菜夹饭,妈妈吃得高兴了,因此上就多吃了一点。 服侍妈妈睡好,给妈妈把被子盖严,睡到床上我和妻子仍然在讨论着儿子,我们为儿子的成熟而感到欣慰。 早晨起来我洗完脸刷完牙,然后来到妈妈睡觉的屋子里,妈妈紧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叫了一声“妈妈”,不见回应,再叫,还是不见回应。“哇——”我哭出了声。 妈妈走了。走得从容不迫,走得一声不吭。窗,紧闭着,妈妈的灵气,从哪里溜走?齐家庄开满野菊花的小路上,我拽着妈妈的衣角,妈妈指着远处的山脊说,我的爸爸就在那里跟日本鬼子酣战,篮子里,装着我们维持生命的物质——野菜。风雪夜,妈点亮油灯,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哧,哧”的响声,我看见妈妈的手心里,有血在流……我牙咬着手指,心在……甜蜜地生疼。妈妈呀,您该告诉我,来生来世,我在哪条路上,把您等…… 回到罗家塔时已是初冬,雪絮漫天,树上结满霜花。鲁四见我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带着黑子,到野兽出没的地方下套子,冬天是狩猎的好时候。 鲁四还在生我的气。我阻止了梁峁上村民们瓜分豁豁财产的举动。村民们瞪着怨恨的眼珠子直视着我,鲁四骂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忍了。我跟鲁四不能上计较,我知道鲁四的为人。队长站在我的一边,他说,老齐见过世面,老齐说得有道理。 我为那啥的命运担心。豁豁死的那天,那啥跟我寸步不离,那啥根本没有做案的机会。况且,那啥压根就没有做案的动机!法治不健全的年月,公安局靠臆想办案,不知道冤枉了多少好人。 我站在窑门口,将远处的山林遥望,山与山的接缝处,有霭霭瑞气升腾,那是山呼吸出来的气息。我想跟着鲁四去打猎,老家伙不让我去,他大概害怕我偷偷地学走他的手艺。 山路上,蠕动着一个小小的黑点,那黑点慢慢地向我靠近,终于,我看清了:那是那啥! “那啥——”我大声喊着,群山齐应。我忘记了山路湿滑,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我伸出拳头在那啥的胸前捣着:那啥!你驴日的还活着! 那啥看见我衣袖上的黑纱,非常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出来迟了没有赶上送伯母一程。” 我被一种重逢的喜悦陶醉,我迫切地想知道在我走的这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我迫不及待的问那啥:“出来啦?结案啦?” 那啥脸上的喜悦被阴云替代,他忧心重重的告诉我:秀秀跑到公安局,把害死豁豁的罪责全揽到她的身上……那啥被放出来了,公安局却将秀秀收监。 我耳鸣了。失聪的我听不到雪花锐变成水时的哭声,我想起了丹麦神话里的美人鱼,为了脱去鱼的鳞甲,流出的血浆把海水染红。伟大——这个字眼太神圣。 “秀秀-——我,要,娶,你!”是谁推倒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蜿蜒的山路在那啥的呐喊声中变成了一条火龙,燃烧完灰烬后,剩下的张力无比丰富。当听觉重新恢复以后,灌入耳际的是那啥如雷的涛声。 我想把自己变成山的骨架,让那啥站在我的肩上,去摘天上的月亮。我想让那啥把天上的星星串起来,挂在秀秀的脖子上,给秀秀做嫁妆。秀秀,你前世里积啥德了?这辈子遇见了那啥! 鲁四一瘸一拐的回来了。老家伙套了一辈子猎物,到头来踩上了别人下的套子,山神爷在警告他:别在是非面前糊里糊涂。鲁四看见那啥,把头扭向一边,喉咙里咕噜上来一句:“胶锅里的胶熬粘了,瓷熊才会把身子扑到胶锅里头。” 我和那啥不能跟鲁四上计较,走上前去一人扶住鲁四的一只胳膊,关切地问老家伙伤得重不重,鲁四将我俩的手狠狠地甩开,说我的死活不用你俩管!老家伙较起真来跟小孩子一样,让人无所适从。 回到窑里鲁四仍然怒气不减,他气呼呼地拿出了他最珍贵的家当:一副豹骨架子,说让那啥把豹骨剁碎,熬成豹骨汤喝,豹骨汤补身子。 那啥不敢违命,操起斧子剁开了豹骨,汤熬好了。我又摊了些玉米面煎饼,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鲁四把手卷成喇叭状,放到嘴边一吸,说:“好酒!”大家又想起了豁豁和他烧的酒。 鲁四说豁豁其实是个好人,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山里人差不多都喝过他的酒,有钱能喝没钱也能喝。谁有个七灾八难到豁豁那里借钱,一般都不会空手而归。豁豁给人借出的钱从来没有要过,有了还没了算,豁豁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谁没有个跌跤滑倒时? 那啥说,就是哩。埋了我妈以后,我在香炉底下发现了二十元钱。我把村里的人齐齐排查,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谁把钱压在香炉底下。突然间我想起了豁豁,全村人都给我借钱,就是豁豁没有给我借,这钱一定是豁豁压倒香炉底下的!我问过豁豁,豁豁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想。豁豁说不管是谁放下的你拿上用了就是,没有必要弄清钱是谁的。 鲁四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所以说人家豁豁刚入土,有人就要娶豁豁的老婆,小伙子缺德二字怎么写你给老汉说说。” 大家都不言语了。道德的砝码在天枰的两端跳来跳去,熟是熟非,谁能说清? 到底鲁四憋不住,他又问那啥:你是怎么出来的,人家没治你的罪? 那啥把秀秀到公安局自投案的事重复了一遍。 鲁四的脸颊开始痉挛,嘴唇不住的发颤,他抖抖嗦嗦地说:“这么说来,那个女人没疯?”停一会儿,他又十分肯定地说:“那个女人没疯!” 我暗自庆幸,鲁四那灵性的神经终于复活,一个无比正确的判断在他的胸腔里铸就,这个善良的老人被一种假象迷惑,他不会不知道人的天性里还有一种非常自私的臆念,那就是爱。有时,爱会在突然间喷发,使人的行为失去自控,这时,人就会非常脆弱,像微风吹落树叶那样不堪一击。 不是么,看看那啥,几个月不见,好像老了许多,额颅前的抬头纹像沟豁,浓密的胡须比森林还密,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里起来数天上的星星。那啥在臆想的梦里游走,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他不怕尘世间那利剑搬的流言蜚语,向队长要来了秀秀家窑洞的钥匙,把秀秀的冬衣困在一起,来到监狱里探望秀秀,看监的警察认识那啥,疑惑地问他:你就不怕重新被抓? “不怕。”那啥坦然地回答,“我跟秀秀都是清白的,我盼你们早点弄清真相,不要让《窦娥冤》的悲剧重演。”高墙那边,传来了秀秀的歌声: 糊涂糊涂你真糊涂, 糊涂油蒙住了你的心, 糊涂汤使你辨不清东西南北, 今生里难饮合欢酒, 下辈子你在梁峁上等…… “秀秀——你听见了没有?我要娶你!”那啥对着高墙大喊,砖砌的高墙在那啥的喊声中坍塌,秀秀从铁笼里飞出来,抖了抖翅膀落在山巅的树上,山林里百鸟朝凤,叼来了七彩霓虹妆扮新娘…… “秀秀——”那啥大喊着惊醒,瓷瞪起双眼找不到魂魄,梦中的秀秀怎么变成了凤凰?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连黑子也莫名其妙,抬起头来将那啥张望。 吃过早饭,鲁四突然说,他要到什么地方看望他的女儿,估计三四天以后回来,叫那啥在罗家塔住下来给我做伴。 在我的记忆里鲁四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什么儿女,老家伙诡计多端,谁知道他又在耍什么鬼把戏。想起了我出山时鲁四在暗中保护我的情景,我说:鲁四叔,我跟你同去。 鲁四的脸上又漾起了他那玩世不恭的坏笑,他说他没有钱了,养活不了这么多的“贤侄”。 鲁四沿着那条山路一瘸一拐的走了,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我突然觉得鲁四好像在刻意弥补着什么,去完成一项神秘的使命。 以后的三天里,那啥把山沟里的杠柴拖回来,抡起斧头拼命地砍,身上的健肌一块块鼓起,黄黄的胸毛渗出了汗水。他不是在砍柴,而是在发泄,发泄胸中的郁闷。 第四天,鲁四回来了,他说他去探望秀秀了,他跟警察说,秀秀是他的女儿,他一口变了味的陕北腔竟然将警察糊弄过去,他见到秀秀了,那个女人只看了他一眼,便疯疯癫癫的又说又唱,警察说秀秀屙到碗里就吃,吃完了又屙。警察说弄不清为什么要把一个疯子关进监狱,疯子的行为不承担法律责任。鲁四说,你们放心,秀秀快回来了…… (本章完) 第35章 老骡子看望鲁四来了,还给鲁四提了两瓶老酒。鲁四一见酒就高兴得走不动路了,酒是鲁四他大哩。切了一碟子腌萝卜,老哥儿俩就对喝起来。鲁四越喝越觉得不对劲,平时他们常在一起喝酒,都是碰到那里喝到那里,一个从来没有专门请过一个。今天老骡子这是咋地了?瞅上鲁四的啥了? “老骡子,我看你驴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好心。看上老哥的啥了?说。” 老骡子嘿嘿一笑:“事么,有一点。咱先喝酒。” 鲁四不喝了。一把夺下老骡子的酒瓶子:“今天你不把话挑明咱都甭喝!” 老骡子把平时骂人的那种幽默劲不知藏到那里去了,说话竟结巴起来:“老哥,兄弟我就、就、就佩服你老哥一个人。” 鲁四一脸讥讽:“给鸡带串铃哩。求我给你干啥哩?直说么。” 老骡子不好意思起来:“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直说,鲁四哥,我想叫你去一下拓沽村。” 鲁四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想翠花啦?驴****硬啦?塞到墙缝里擦一擦。” 老骡子忍了几忍,把涌到嘴边的骂人话强咽到肚子里,脸上仍然挂着巴结的笑:“你老哥是个明白人。这几年娃都结婚了,咱心里也没啥牵挂了,两个人住到一起,相互间有个照应。” 鲁四不骂人了,表情严肃起来:“娃们知道这事不?你跟娃们商量过没有?” “没有。八字还没见一撇哩,咱还不知道翠花有没有这个意思,只要翠花愿意了,啥都好说。” “我看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先做好娃们的工作再说。” 话虽是这么说,鲁四还是按照老骡子的意思去了一趟拓沽村。回来后将翠花大加赞扬:“哎呀呀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齐整的婆娘,穿的衣服落不住蚊子滑倒虱,屋子里拾掇得跟明镜似地,擀下的面一张纸,切下的面一条线,下到锅里莲花转,吃到嘴里不用咽。” 老骡子可不听鲁四嘴里唾沫子乱溅,他关心翠花的意见,他问鲁四:“翠花啥态度么?你给咱说说。” 鲁四诡秘地一笑:“人家跟我不说,要见你的面哩,我看这事么,八九不离十,能成。” 有人看见老骡子跟翠花相跟着在公社集市上逛街哩,他们还在饸饹摊子上吃了一碗饸饹,翠花嗔怪地埋怨老骡子:有啥话你就直接来说吗,还请了个媒人,你以为你十七咧还是十八咧。 老骡子回家先做儿媳妇的工作,他把院扫净,瓮里的水担满,给儿媳妇手里塞了二十元钱,看儿媳妇高兴了,然后转弯抹角的说:“娃呀,大跟你商量件事。” “大哎,咱屋这事你老人家拿主意就是了,还给我商量啥哩些。”儿媳妇软绵绵地说。 “这是件大事,非得要你跟罗艺同意才行。” “啥事么?又不是选总统哩。” “我想把你翠花姨接回来,咱一搭里过。” 儿媳妇的脸阴下来了,停了半天,重重的给了老汉一句:“我不管!你问你儿去!” 老骡子不死心,来到供销社,儿子罗艺把老汉叫爸哩,罗艺接了他爸的班。老骡子在供销社全是熟人,他一进供销社的门,年轻人都跟他打招呼:“天成叔你来咧。”他很得意也很熨帖,坐在儿子的办公室里,儿子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忙他的事去了。他等儿子闲下来了,然后才说:“娃呀,爸想给你商量件事。” 儿子罗艺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说:“爸吔,我知道你想说啥。早弄啥去咧,前十几年你们过到一起这阵子谁还能说个啥吗,老都老咧,明年你就抱孙子哩,半路里给我寻个妈,都不怕人笑掉牙。” 老天成走到半路上越想越憋气,龟儿子你还问我早干啥去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孽种,害得我一辈子没活成个人!你******今天还倒咬老子一口,老子这气不顺呀,气不顺!他没有直接回到梁峁上,而是来到罗家塔找鲁四讨主意来咧。这一次,再没有听到俩老哥们对骂,鲁四非常严肃地听完老骡子的申述,劝老骡子:“天成兄弟,老哥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把那份球心死了算咧,你的孝顺儿子对你都这个样子,你敢保证翠花就能做通她儿子的思想工作?” 闲话中两个老汉谈论起了秀秀,老骡子说村里的队长接到派出所的通知,通知上说公安局决定释放秀秀,但是必须让秀秀的监护人前往监狱里把秀秀领走。队长为难了。这秀秀的监护人到哪里去寻?鲁四瓷瞪起双眼,问老骡子:“真的?”老骡子说这种事还能有假,那个女人是个扫帚星,她一回来整个村子就不得安宁。鲁四恨恨的骂了老骡子一句:“你尻子上绑绳绳哩,绊屁!”说完后走出窑洞,头也不回的上山了,把个老骡子凉在窑里。 那啥的消息是闭塞的。他听信了鲁四干大的话,秀秀肯定能回来!心里边踏实了许多。村里人都不理那啥,嫌那啥败坏村风。为了给焦虑的心找一块安定的地盘,他又开始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卖,渴了喝一口山泉的水,饿了吃一口袋子里的玉米面饼子。人在希望和等待中生活,那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别以为冬眠时期的山林万籁俱寂,其实那里成了动物的乐园,太阳还没有睡醒,鸟雀们已将山林吵翻,百灵子刚唱了第一句歌,麻雀们便仗着家族庞大,统治了山林的叫声。太阳揉了揉发涩的眼,极不情愿的露出了她那张羞涩的笑脸。那啥背起行囊,开始了他的一天。山林里拾干柴其实并不难,只要你有力气,干柴遍地都是,不消一个时辰那啥就捆好了两大捆干柴,他挑着柴禾上路,中午时到了集市,别人一担柴禾能卖两块钱,那啥总能多卖一点钱,他的柴禾比别人多许多。卖完柴禾那啥在饸饹摊子前吃上两毛钱的荞面饸饹,然后肩扛着扁担在集市上转来转去。他想给秀秀买点东西,却不知道买什么最好,那边地摊上一个老汉在卖小孩玩具,那啥走过去,买了一个猪八戒背媳妇,然后朝回走。那啥一路走一路看,越看越觉得猪八戒憨态十足,越看越觉得自己就像猪八戒,执着而愚昧……那啥突然笑了,他想起他念初中时星期六回家跟同班同学拓萍就走在这条山路上,那时他们情窦初开,谁都不愿意相互间走到一起,一个离一个很远,好像对方是老虎,走的近了会吃人。就这样走了一年多,拓萍被她爸接到县上读书去了,临走前拓萍往那啥的书包里偷偷地放了一只陶猪。那啥当时很气愤,他认为拓萍侮辱了他的人格,把陶猪狠狠的砸在石头上,发誓一辈子不会再理拓萍。直到拓萍已为人妻时他才突然明白:那陶猪是姑娘给他的信物……他轻而易举地丧失了他的初恋,他有时做起事来比猪还笨。 回到家里时已到掌灯时分,那啥把卖柴的钱掏出来,跟原来的钱放在一起,他必须攒够一大笔钱,他要让秀秀过得称心如意……有一次那啥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磨刀,秀秀悄然无声的走进来,蹲在那啥的面前问那啥:“啊哈哥你磨刀干哈?”秀秀老把那啥叫“啊哈”。那啥说:“你胡说,我把你叫婶子哩。”秀秀把嘴撅起来“不吗不吗,我就要叫哥,就要叫就要叫,啊哈哥啊哈哥。”那啥站起来赶秀秀:“去、去、去!别烦人。”秀秀就是不走:“嘿嘿,啊哈哥,我夜黑地里梦见你……”当时那啥并没有在意,疯子吗,疯子说出来的任何话你别在意。现在想起来,原来秀秀对他早都有意!……舌根下涌出一丝妙曼甘甜,胸腔里扯起了心的风帆,那啥吧自己泡在酒的琼浆里,在甜蜜的臆想中酣然入睡。 第二天,那啥照旧来到山上拾干柴,他原来拾的那个地方干柴已经不多了,他又换了一个地方。当他弯腰正准备捡柴禾时,突然发现山的缝隙里有一窝蜜蜂,崖缝里流出的蜂蜜被风吹干,凝结成一条晶莹的蜜柱,挂在山崖上,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又在脑海里重现,山神爷给那啥送来了丰厚的礼物。那啥点燃了一把艾蒿,打算把那窝蜜蜂熏跑,然后取下山崖上的蜜柱。蜜蜂被惹怒了,奋不顾身的向那啥扑来,在那啥的头上、脸上、身上乱咬猛叮,那啥招架不住了,昏倒在密林之中。 山风把树叶吹落在那啥身上,害怕把那啥冻伤;鸟雀不叫了,站在树梢上摇呀摇,摇落树上的露珠,露珠滚落到那啥的口里,润一润那啥干渴的口腔;山神爷拄着拐杖守护在那啥的身边,害怕狼虫虎豹将那啥咬伤……那啥醒来了,是在三天以后。 山风带走了那啥的记忆,他想不起他究竟是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茫然四顾,突然间发现了那柱蜂蜜。蜜蜂已经搬家了,却留下了那山柱一般的蜂蜜,那啥把蜂蜜取下来抗在肩上,像旗开得胜的将军那样得意。 我跟鲁四见到那啥时已是第四天的早晨,只见那啥肩扛一条晶莹的圆柱体,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脸和头肿胀得比斗还大,那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们,他打了一个大胜仗。 鲁四问那啥:“你驴日的扛的那叫啥?” “天柱,天的柱子。”那啥骄傲的回答。 “驴日的莫卖能。” “你尝尝。” 鲁四用手指头刮了一下那圆柱,然后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嘬了嘬,高兴的叫了起来:“蜂蜜!那啥,你驴日的好运气,好事一满叫你遇上咧,我活了六十岁,还头一回见到固体的蜂蜜。” “山神爷跟我爷是拜把子兄弟。” “你驴日的先莫卖嘴,给你说个最好的消息。” “啥事么?看把你高兴的。” “你不想听?”鲁四也卖起了关子。 “想听,好消息谁不想听。” “你知道么?秀秀放出来咧,公安局通知领人。” “啥?!你重说一遍。” “秀秀、放、出、来、咧!”鲁四又重复了一遍。 那啥把那圆柱的蜂蜜拿在手里当做金箍棒舞了起来:“天呀,你灵醒着哩,你没有糊涂,你还能分得清好人坏人……” 我跟鲁四劝那啥先不要在县城露面,豁豁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这阵子还要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啥像个听话的孩子,回到家里专心致志地收拾新房,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和鲁四带回他的新娘。 从公安局领回秀秀时天已傍晚,我建议鲁四先在县城住上一晚,鲁四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回到了我的家。 妻子对我领回来的客人热情有加,她先给我们做的吃了饭,然后带着秀秀去洗澡,拿出自己的几件衣服让秀秀换上。换了装的秀秀格外耀眼,如出水芙蓉那样光彩夺目。她不再在我们面前疯疯癫癫,那天晚上,秀秀向我们揭开了豁豁死亡的谜底。 豁豁是个好人。秀秀就这样开了头,我嫁豁豁时才十六,那时我啥都不懂,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害怕的直哭,豁豁像个父亲那样劝了我一个晚上,没有动我一下,以后的一个多月里都没有动过我。慢慢的我放心了,原来结婚跟不结婚一样,只不过不能跟妈妈住在一起。 后来不知道老骡子给豁豁说了些什么,豁豁回来后先是扒光我的衣服点着灯一点一点的把我的全身看了个遍,然后爬在我的身上说要跟我“同房”,豁豁累得全身出汗,我却感觉不来什么。 老骡子骂豁豁是个“软蛋”,豁豁羞愧难当,就变着法子折磨我。开始时我一晚一晚直哭,哭到后来我就装疯,豁豁从我装疯以后再没有动过我一手指头。 其实,豁豁是个好人,有啥好吃的尽我吃,时兴什么好穿的先给我扯一身。那天豁豁挑一担酒回来后爬在炕沿上直哭:“天爷爷呀,你不想叫秀秀给我做媳妇就不要让我两见面,害得我们两个都无法做人;天爷爷呀,你为啥不叫我堂堂正正的做一个男人?害得我吊死鬼擦粉哩,没脸见人……”此那以后,豁豁就说他不想活了他想死……那天晚上豁豁喝酒时不知道给碗里倒了一包什么东西,然后肚子疼的直叫唤,然后就死了…… 突然,停电了,漆黑的屋子掩盖了我的窘迫——一句看似仗义的话残害了一条生命,我成了杀害豁豁的元凶。……在正义与邪恶之间,我又迷了路。 进山的路上鲁四对秀秀说:你还得装疯,咱们明白豁豁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远远地看见村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就是老骡子。老骡子见鲁四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鲁哥,你把秀秀那个丧门星领回来做甚?” 鲁四张口大骂:“老骡子,你驴日的做下孽咧,下辈子叫你变个乌龟!” 秀秀突然哈哈大笑,疯疯癫癫地唱了起来: 癞头和尚瞎念经 驴日骡子瞎费功 墙上画着猫日狗﹙不像画〈话〉﹚ 地上跑着两条腿的猪…… 无论怎样,以罗天成为首的梁峁上的村民就是不叫秀秀进村,秀秀是个灾星,会给梁峁上的村民带来噩运。正僵持时,那啥来了,只见他手执一根扁担,脸胀成紫色,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谁******敢不叫秀秀进村老子就跟谁拼命!”村民们害怕了,他们知道那啥的蛮力。大都鸟兽搬散去,老骡子没走,仗着他跟鲁四几十年的老交情,相信鲁四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没想到鲁四一伸手将罗天成的嘴打歪了:“老骡子你******吃人饭屙****的东西,球上画眉眼没沾个人样!今生今世莫想再叫我理你!”回过头鲁四命令那啥:“回屋子收拾东西,该拿的都拿上,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相信离了梁峁上就把人饿死咧。” 山路上,行进着一支小小的队伍,鲁四夹在那啥跟秀秀中间,不停地拿浑话取笑他俩,老顽童又恢复了他那诙谐幽默的天性。我戳了戳鲁四,使了个眼色。鲁四马上明白过来,退后来跟我走在一起,我俩越走越慢,把秀秀跟那啥让在前边。但是,耳朵却没有闲着,总想偷听那啥跟秀秀在说些什么。 ——啊哈哥,你真的看上我么? ——那还能有假。 ——你看上我的甚么? ——看上你的……人。 ——是不是早都看上我咧? ——没有。豁豁没死以前,我压根都没有想过你。 ——那……为甚麽豁豁死了以后,你就看上了我? ……不知道。听说天上也有一个专门管理人间婚姻大事的部门,外国人叫做“爱神,”中国人叫做“月下老”,叫法不同,管的事一样。可能是爱神点拨了我,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认定了:你就是我的……。那啥不说了。 ——你的啥呀? ——我不敢说。 ——怕啥? ——怕你打。 ——我打你干啥?你说、你说呀! ——你是我的自、留、地。 那啥突然捂着脸跑到前边去了。山林里,传来了秀秀咯咯的笑声:“阿哈哥,你真坏,坏的完完地。” 那啥在前边跑着,秀秀在后边撵着,跑着跑着,秀秀突然蹲下来,哎呀哎呀地呻唤起来,那啥不跑了,来到秀秀跟前,关切地问秀秀:——怎么了? ——脚崴了。 ——我看看。 ——不吗。 ——听话。 ——你把我背上。 那啥前后左右看看,看不到我和鲁四,蹲下来,让秀秀爬到他的背上。山林里,响起了一串银铃: ——哈哈哈,快来看呀,猪八戒背媳妇啦!…… 罗家塔啥都没有,就是土窑多。听说一个姓罗的将军曾经在这里屯兵养马,于是后世人就把这里叫做罗家塔。给秀秀收拾了一孔土窑,秀秀便住了进去。夜里睡觉时鲁四特别叮咛秀秀:把门关好,夜里狼多。说完后诡秘的一笑,——这老不正经的家伙。 三个男人炒了几个小菜,鲁四不知从那里摸出了一瓶《西凤》酒,大家围在一起,嘴对着酒瓶子,喝。那啥刚喝了一口,酒瓶子便被鲁四夺下,鲁四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嘴朝门外努了努,对那啥说:“憨憨,秀秀等你哩,还不进去干啥。” 那啥为难起来:“人家要是不开门,咱的脸往哪里搁?” “我说你拳头大个瓜,一尺厚的皮,真真是个瓜娃。秀秀肯定莫有关门!快去,莫耽搁。” 听得见那边窑里,门吱一声开了。秀秀当真没有关门。 鲁四这老家伙,还真行。 我和鲁四对坐着,喝闷酒。停一会儿鲁四站起来又坐下。 我问鲁四:“想做甚?” “想听听这俩个瞎家伙咋整哩。” 我拽住鲁四的袖子把老家伙拉的重新坐在凳子上:“人家娃把你叫干大哩,那有老公爹听儿媳妇房事的道理。” “唉!”鲁四一声长叹:“那啥这驴日的比我强,人家有本事把秀秀弄到怀里,而我,却没有那个能耐守住自己的女人……” 那天晚上,鲁四第一次谈了他的过去。 (本章完) 第36章 鲁四的家在富饶的关中平原上。农村的娃娃,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犁耧耙耱样样都得学,俗话说三年学个好木匠,一辈子学不下个好庄稼汉。庄稼行里的门道深着哩。单就提耧下籽这一行,有些人学了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鲁四他爹是个摇耧的好手,一到种麦的日子,家家都来请鲁四他爹去摇耧,本村人请,外村人也请。鲁四牵着骡子走在前头,爹双手摇着麦耧不停的晃动,耧核在耧箱里咣当作响,一招一式都显露出庄稼汉的那种娴熟和自信。 十七岁那年,爹用两石麦子给鲁四定下一门媳妇。妈妈请村里的巧婆姨蒸了几大锅花馍,把新媳妇迎回家中。婚后的日子到也平静,婆媳间也能合得来,父子俩早出晚归下地劳作,婆媳俩在家里做针线活做饭,日子虽然苦点累点,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一到麦忙时节,全家人下地上场忙活上几天,把麦子晒干扬净装到囤里,父子俩就出门去跟人家打短。鲁四熬活的那一家财东离他家的村子不远,只有十里地,想媳妇了晚上下工后摸黑走上十里路,在家里过上一夜,第二天早晨鸡叫三遍起来,天明时刚好赶到地里做活。老财东倒也为人和善,无奈生下了个混混儿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还结识了县城里一帮子二球货,抬门扭锁,霸占人妻,群殴打架,为霸为王,无恶不作,方圆几十里没人敢惹。 正好是种麦时节,鲁四给人熬活哩他爹摇耧时没人牵骡子,鲁四媳妇刚生娃三个月,就把娃交给婆婆,到地里给老公爹摇耧种麦牵骡子。结果就遇见了那一帮子混混。混混们一见到鲁四那个水灵灵的媳妇,齐刷刷围拢上来,你摸一下他揣一把,把个新媳妇吓得直哭,鲁四爹气愤不过,抡起鞭子将那帮混混就打,老人家那里是混混们的对手,结果叫那些混混们把鲁四他爹打得当场断了气。混混们肆无忌惮,就在麦田里轮奸了鲁四的媳妇。鲁四媳妇羞愧难当,那天晚上就上了吊。鲁四看着老爹和媳妇的尸体,不哭也不吭气。夜深人静时,他翻墙越进老财东家的院子里,一把火将整座院子烧了个精光。鲁四他妈哭着说好娃哩你跑吧,跑出去讨个活路,有命时咱娘俩还能重新见面,没命时你先管好你自己…… 山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灭了油灯。油灯重新点亮时,我看见了鲁四脸上的泪珠。我不需要找话安慰鲁四,这条汉子见不得软弱无力的话语,我只是关心的问他:“你有没有再回过你的老家?” “回去过,咋能不回去哩。解放后我回去过一回。村里人说我走后不久我妈就死咧,我的儿子被一家姓郑的收养。我去过那姓郑的家里,见到我的儿子咧,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跟我像得完完的,他就是我的种! “你的儿子现在干啥哩?” “嗨——,莫提咧,驴日的不认我,他说他亲大早死咧,我连人家一口水都没喝。你不认我我认你哩,今辈子这世上我还有一个亲儿!他叫郑金柱,烧成灰我都能认出他!” 酒瓶子里的酒早都喝干了,鲁四把酒瓶子口朝下,仰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倒,倒不出一滴酒来,他往酒瓶子里灌了些水,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酒瓶子里的水喝干。然后说:“这人一辈子,啥事都遇里,遇到好事你莫高兴,遇到坏事你莫难过,这都是上天给你安排好的,你逃不脱,你躲不过。你看,亲儿不认我,咱可认了个干儿,这那啥么,我看靠得住,信得过。我把他们两口子笼络到罗家塔来,叫我老来有个伴儿。” “还有我哩。我不是也陪着你吗?”我说。 “你靠不住。你天生就是当官的料,你的苦快到头咧。莫谝咧,莫谝咧,一觉睡起来啥都忘咧,活一天就高兴一天。寻那么多烦恼做甚……” 夜里谝的时间太长,早晨醒来时满窑里涌进来耀眼的阳光。我揉了揉发涩的眼,听见了秀秀在院子里脆脆的叫声:“干大吔。” “哎——”那边窑里鲁四的回答同样干脆。 “太阳都晒到尻门上了还不起来,要不要啊哈给你穿裤子?”山里人野惯了,山里的野娘们说话都这个样儿,没大没小。但是秀秀刚结婚头一天,那种野性子还是叫人有些吃惊。 老家伙卡壳了,半天不见回应。停一会儿鲁四起来,秀秀进到窑里烧火做饭,一会儿功夫就将一桌子饭菜做好摆上饭桌。吃饭时老顽童的痞劲又上来啦,当着秀秀的面鲁四故意问那啥:“夜黑地里感觉咋像?” 小伙子脸红了,把头埋在胸前。猛然间秀秀响响的叫道: “干大吔!” “咋哩么?” “黑地里你到我窑里来一下。” “干啥?”鲁四警觉起来,这野秀秀又在想法子骂他。 “我跟啊哈睡觉时你给我俩掌灯。” 老家伙的脸胀成了酱紫色,神仙也有被凡人算计的时候。活该!谁叫他老不正经? 太阳灿灿地照着。山桃花在山缝里悄悄地绽放,山里人把三九天开桃花叫做“山笑”,山笑并不是一种好现象,那是一场灾难的先兆。秀秀把昨晚睡觉时的被褥抱出来,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床单上一滩鲜艳的女儿红跟山崖上的山桃花交相辉映。秀秀的意图很明显:她在向阳光展示她的纯洁。鲁四把音量放到最大:“那啥,你个驴日的,你小子有艳福,看见了莫有?你的婆姨还是个黄花闺女!” 那啥空有一身蛮力,啥本事没有,光知道下死苦。年关将近,那啥必须抓紧时间多卖几担柴禾,他必须叫秀秀和干大过个好年。秀秀在罗家塔住了没有几天,便不安分起来。这天吃完早饭以后,秀秀坚持要跟那啥一同上山拾柴,怎么劝都没用,秀秀也是那种牛脾气,想干啥就一定要干到底。那啥没有办法,只得跟秀秀同行。 山神爷也知道过年。山路上积雪早已被山风打扫干净,阳洼上嫩草草吐出新绿,喜鹊喳喳地叫着,看得见山神爷那满脸的笑容。山路上,一对年轻夫妇边走边说个不停。 ——啊哈哥,快过年了,你打算送我甚么东西? ——我先给你扯一身新衣服,买一双新鞋新袜子,买一条红纱巾,再买……想起甚买甚。 ——我不要。 ——你想要啥? ——我想要你的心。 ——你还信不过我? ——信得过。你的心在你的脸上挂着,我看得见,我摸得着。 ——那你想买啥? ——咱先甭想着给自己买东西,干大一辈子没儿没女,咱先叫干大过个好年。 那啥不说话了,他在认真思考该给鲁四干大买些什么。快到公社了,秀秀对那啥说:“照我说的买。买十斤肉,买几瓶酒,给干大买一双鞋、一双袜子、一顶火车头帽子,一身毛料子衣服、一身衬衣。尺码我给你说你记……还有别忘了买碗买筷子、买灶君爷买年画买爆仗买香买烧纸再给我扯上二尺红头绳。” 那啥明白过来了,原来秀秀要跟他一同上山就是为了置办年货。他把秀秀说的全买好以后,特意给秀秀买了一件红绫袄儿,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毡帽——蒙古人都戴毡帽。 秀秀一到集市上就学得疯疯癫癫起来。她看见那边地摊上有一个老头在卖抓挠,走过去不问价钱抢了一个抓挠就跑。老头抬起腿来撵秀秀:“疯子,把我的东西放下!”秀秀把一个纸蛋蛋给老头扔过去,老头不撵秀秀了,拾起纸蛋一看,是两毛钱。 鲁四看见那啥挑回来一担东西,两只小眼睛一挤,脸盘上盛开了一朵秋菊:“叫干大看看,我娃都买回来些啥?” 秀秀把那抓挠在鲁四眼前一晃,说:“干大吔,儿媳妇孝敬你老人家一件东西。” “就这?”老汉不笑了,嘴张得像簸箕。 “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哩。” “唉!”老汉的脸耷拉下来了,心里头在想,到底是蛮儿,人家根本不在乎你。 那啥到底老实,他把笼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摆在鲁四面前,老家伙像孙猴子变脸那样又笑了,这老顽童,跟孩子似地。 “干大吔。” “哎——”秀秀叫得响,鲁四答得脆。 “你看你的衣服后头烧了一个大窟窿。” 鲁四把棉袄脱下来,翻了个遍,没有。秀秀一把将老汉的面袄夺过来:“脏得都看不见颜色了,我替你洗洗。” …… “干大吔。” “哎——” “早晨起来我叠被子,发现你的‘福牛’少了一个。” “不要紧,那‘福牛’叫狗吃了。” “我把你的被子洗一洗,把‘福牛’赶到圈里养起来,咱也办个养‘牛’场。” “莫瞎折腾。虱多了不痒。” …… “干大吔。” “哎——你把干大都叫糊涂咧。” “我看你头上有个疤。” 这一回,鲁四警觉了,——这儿媳妇又要变着法子折腾他了。鲁四抱着脑袋不让秀秀走近:“大的脑袋长在大的脖子上,有没有疤大还不知道。” 秀秀一把将鲁四扯过来,把老汉的头压到脸盆里就洗:“干大头上的垢痂能种二亩好糜子……” 秀秀抱着一大包衣服到山泉边去洗,停一会儿又大呼小叫地跑回来:“干大吔。” “哎——,又咋哩吗?” “那老龟欺负我哩,它故意把水弄浑,不让我洗。” “老龟替我报仇哩,它嫌你光作弄老汉哩。” “干大我再不敢咧,你给老龟说说让我洗。” 鲁四当真走到山泉边,对老龟说:“老东西,这是我儿媳妇,你就叫她洗,再莫捣乱咧。”那老龟倒也听话,钻进水里再也不见出来。 春节前我回到县上,我要祭祀我的妈妈,我要跟我的妻子和儿子团聚。过完春节后我们全家又回了一趟东北老家,把妈妈的灵柩和爸爸合葬在一起,了却了妈妈的一桩心愿。重新回到山里时已是二月阳春。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激情荡漾,我想念鲁四,想念那啥和他的新娘,这一个多月他们肯定过得心情舒畅。秀秀那个鬼钻作弄起鲁四来手到擒拿,老阎王遇到了头痛事,秀秀把老家伙玩得团团转。 回到罗家塔时我大吃一惊,只见黑子有气无力地卧在窑门口,不见了那啥和秀秀。鲁四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整幢院子死气沉沉。我推醒了鲁四,鲁四的眼帘上结满厚厚的眼屎。他把眼睛使劲地揉了揉,看清是我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老齐吔,你再迟回来几天就见不上我咧。你走后第二天公安局来了一帮子人,把那啥和秀秀又五花大绑地带走咧,人家说有人告秀秀和那啥,说那两个奸夫****合伙害死了豁豁,还说秀秀是在装疯卖傻。天爷爷呀,你咋不睁眼哩,冤枉好人做甚?” 我的心里有一股火在突突直窜,我全身起火了,我第一次领会了七窍生烟的内涵。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安慰鲁四的,我想我必须连夜赶回县上,我要面见公安局长,我用我的党性和人格担保,那啥和秀秀是无辜的! 我见到了公安局长,我谈了我的观点,我一再声明,那啥和秀秀是无辜的。公安局长对我很客气,他也说的很客观,他说:如果没有人告状这个案子公安局也不打算再管,可是有人告到局里,说他们在公社的集会上见到了秀秀和那啥,两个人又说又笑又置办年货,秀秀根本没疯,原先是在装疯哩。我们把那啥和秀秀带回来连夜审讯,审讯记录在这里,你看看。 我看了两个人的审讯记录,那啥说,是他害死了豁豁,与秀秀无关,建议把秀秀放了。秀秀说,是她害死了豁豁,建议把那啥放了。两个人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好像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就能解脱。我暗暗叫苦:俩个憨憨哟,你们做假口供只能加重你们的罪责!公安局长暗示我,这件事不要再管了,他听说组织上正在考察我,让我重新出任林业局长……当然了,秀秀也是受害者,法院在量刑时将会考虑。 不,这件事我要管!而且要一管到底。——这绝不是什么义气,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 我要想办法找到那啥和秀秀无罪的证据。 (本章完) 第37章 候鸟 中篇小说1 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的暴亡另一个人具有无法洗刷的嫌疑,况且秀秀亲口承认是她毒死了豁豁,人证物证俱在,秀秀的罪责不容置疑。考虑到秀秀也是受害者,法院从轻判处秀秀十二年有期徒刑。但是我的努力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我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案发的当天那啥根本就不在现场。结果那啥以胁从犯罪的罪名判了七年有期徒刑。法院宣判的当天整个县城一片沸腾,所有的人都认为给这两个奸夫****判刑太轻。法院宣判的当天我和鲁四也在现场,鲁四听到判决书后当场昏了过去。 昨天的太阳死亡了,今天的太阳又呱呱坠地;每一片树叶下都掩埋着一个冤魂。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说不定路上那一块石头将你绊倒,重新站起来时小鬼把你涂抹得面目全非……一年以后山神爷送给鲁四一件特殊的礼物:那啥跟秀秀的儿子出世了。 孩子从监狱里抱出来时我跟妻子转遍了全县的每一处商场,给孩子买了足够的衣服和食品,妻子坚持孩子由她来抚养,鲁四什么都不说,那几天他一直住在我的家里,鬼知道老家伙迷了什么心窍,半夜里起来偷偷地把孩子背到脊梁上进了山。 我撵到山里时鲁四已经把奶山羊买好,孩子躺在爷爷用柳条编的摇篮里酣然入睡,孩子身边的尿布洗净叠好,看样子老家伙决心把孩子抚养长大。 鲁四的邋遢毛病彻底改掉了。也许他要在孙子面前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也许他的人生观念发生了质的变化,那段时间我也迷惑不解,老家伙好像重新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熔炼了一回,他不再玩世不恭,他不再满不在乎,他肩上的担子好像很重,他做起事来专心致志。他把孩子的奶瓶洗了又洗,给孩子热奶的小锅每天都用沙子擦洗一回,孩子的尿布总要拿到鼻子上闻一闻,就连孩子的内衣也一天换洗一回。人在希望中生活,那希望也就长上了翅膀,渐渐地孩子会坐了,会扶着墙跟孑孓学步了,会叫“爷爷”了,你看鲁四爷爷那个高兴劲儿,比皇上招了驸马还趾高气扬。 有一次鲁四对我说,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你看起什么名字好。 这可是件大事,我不敢轻易表态。 他继续问我,《百家姓》里有没有姓《那》的? ……好像——有吧?停一会儿,我十分肯定的告诉鲁四:有!有姓《那》的。 那——就叫“那鲁”吧。 那鲁?那鲁那鲁那鲁,那格呀鲁,这不成了日本鬼子了?亏这个鲁四想得出! “好呀!真是个好名字,老家伙飞机上甩暖壶哩,水平还蛮高的。”我言不由衷的夸赞着鲁四。 “就是哩。”鲁四有点忘乎所以,“这辈子就是不会写‘八’字,再莫有不会的”。 小那鲁一学会说话就开始向爷爷提问题,那问题越提越多。 ——爷爷吔,我吃羊妈妈的奶,羊妈妈吃谁的奶? ——憨憨,连这个都不知道,羊妈妈吃她妈妈的奶。 ——爷爷吔,你说这山泉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憨憨,山泉里的水是从海里来的,山泉是海的眼。 ——海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带我去。 ——那鲁长大了,爷爷带你去看海。 ——爷爷吔,老龟有爷爷吗? ——有。老龟的爷爷住在海里。 ——爷爷吔,山会哭吗? ——会。天下雨时就是山在哭哩。 ——山会笑吗? ——会。山笑时漫山的山桃花就开咧。 ——山会说话吗? ——憨憨,刮风时就是山在说话哩。 小那鲁憋尿了,小手手把******攥紧,一鼓劲,甩出一条弧线型的尿绳。他突然问爷爷:“爷爷,山的鸡鸡长在那里?” ……爷爷卡壳了,回答不出孙子的问题。 ——憨憨,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蹲下来,我告诉你。 爷爷蹲在孙子的面前,听孙子告诉他,山的鸡鸡长在那里。 小那鲁胖胖的小手在爷爷的脑门上点了一下说:“山的鸡鸡长在这里,长在爷爷的脑门上。” 爷爷伸手在孙子的头上拍了一下:“碎驴日的在你妈肚子里边就学瞎咧,就学会骂爷爷咧。” 山路那边,晃动着一个小小的黑点,走近了,是只两条腿的驴。老骡子,他跑到这里做甚? 鲁四一跺脚,走!这里没你立脚的地方。 老骡子的脸上挤出难堪的笑:老哥吔,兄弟我落难咧,叫儿赶出来咧。 鲁四轻蔑地瞥了老骡子一眼:活该! 老骡子被儿子赶出家门的事鲁四早有耳闻。自从跟翠花断绝了组织家庭的念想以后,儿媳妇对老骡子越孝顺了: ——大吔,我给你把炕烧暖和咧。 ——大吔,黑地里打牌莫要时间太长。 ——大吔,响午吃饭时回来早些,我给咱包饺子…… 老骡子心里跟鸡毛扫那般滋润。人么,就这样儿,有一失必有一得,翠花再好也是个人,有儿子跟儿媳妇孝顺他,他不知足还做甚?黑地里睡到炕上,听到那边窑里儿媳妇均匀的鼾声,心里边便毛躁得不行,不由得想起了翠花,想起了翠花那没骨石一样的身子……老骡子耐不住了,神差鬼使,他竟然敲开了儿媳妇的窑门。 “大吔,深更半夜的,你干啥哩嘛?”儿媳妇穿一件红裹兜,两只胳膊像莲藕那般鲜白,一边揉着发涩的眼一边埋怨老公爹。 “大这脚冻麻咧,想在你的炕上暖和暖和……” 弄不清这脸上怎么湿辣辣地,用手一摸,疼的钻心!老骡子临出窑时还劝儿媳妇:“今黑里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出去跟人没说。” 第二天,满村里摇铃咧。——这号事,都瞒不住鬼! 儿子罗艺回来了,说:爸,你做下伤天事咧,不是儿不认你,儿想孝顺你都不行咧,儿最后叫你一声“爸”,你走吧。 ……就这样,老骡子被儿子和儿媳妇赶出来咧。 老骡子脸上臊臊的,不知道该说些啥,他看见那鲁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刚想说点什么,鲁四低声吼道:“莫摸!你的手太脏。” 老骡子觉得他应该把那件事给鲁四挑明,厚着脸皮叫了一声:“鲁四哥,我给你说点事。” “莫说!你的口太臭,我不想听!” 老骡子仍然站着不走。饭做熟了,鲁四自己舀了一碗,吃了起来,也不让老骡子,把个老骡子凉在一边。老骡子厚着脸皮拿了个碗到锅里刚舀了一碗饭,被鲁四一把将碗夺下来:“你吃了我的狗吃啥?”老骡子被激怒了,气狠狠甩门而去,隔老远,听见老骡子的骂声:“人倒霉了狗都欺负哩,鲁四,有你娃寻得着我的时候……” 不久,我被解放了,重新任命为《林业系统革命委员会主任》。从罗家塔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整了几个小菜,跟鲁四一起喝酒。两瓶酒快喝干了,我跟鲁四没说一句话,好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散场时,我说,叔吔,明天,我就走咧,你老人家还有啥要说的? 鲁四一口气将酒瓶里剩余的酒喝干,然后说:我早知道你是过路客,罗家塔留不住你。娃吔就凭你把我叫叔哩,叔给你安顿几句,凡事莫手长!天长眼哩,天不糊涂。至于我吗,那啥和秀秀没有回来之前,我死不了。你干你的大事去,心里惦记着罗家塔就行。 就说早点起来,还是睡过了头。睁眼一看,拓子坪林场的几个小伙子已经到了罗家塔,他们是专门来接我的。拓子坪到罗家塔不通公路,四十里山路全靠人走。我知道局里的北京吉普在拓子坪等我。 鲁四、那鲁、还有黑子,这些家伙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临走时也没有见到他们。这老家伙行为做事跟常人不一样,要是换一个人看见我官复原职,舔尻子话就不用说了,最起码也该送我一程。这老家伙就不,他说过,他一辈子不值钱的地方就是脖子上的犟筋太硬。 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整天都忙于处理那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业务。我没有忘记鲁四和他的孙子,时不时往山里捎一些东西。 要不是一九七七年的那一场山火,罗家塔林场可能就成了我一生中永久的记忆。那是一个礼拜六,处理完一周的业务以后,我特意告诉司机:明天咱到水库去钓鱼。我的脑神经绷得太紧,需要找个地方去放松。突然间电话铃响了,林场着火了! 全县总动员。就连书记县长也坐上小车往林场的方向赶。一路上人流滚滚,仿佛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离林场还有几十里路,浓浓的烟味就在空气里弥漫。我是林业局的主管领导,一路上所有的车辆都为我让路。赶到着火的地方时大火已将几十个山头侵占。山风越刮越猛,火信子打着旋儿飞向半空,无数条火蛇狂飞乱舞,一道道火链穿天而过,一颗颗大树变成了一株株火柱,山林里传来了麋鹿的哀鸣,山神爷躲在角落里呜呜直哭。 大火烧了一个星期才被扑灭。我顾不上局长的尊严,拄着一根山柴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查看灾情。灰尘将我的衣服罩满,迷了我的双眼,同行的工作人员不住地劝我,局长咱们歇一歇。可是我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我不停地走着,眼前的一切使我惊骇:烧焦的大树无奈地站在山上,失去了往日那鲜活的形象,满目疮痍,鼻子里不时能闻到野兽烧熟的焦糊味。我的意识里还有一种焦虑,我惦念着罗家塔惦念着罗家塔的爷孙俩。 来到罗家塔时我彻底的放心了,爷孙俩安然无恙。只是我住过的窑洞里睡着一个烧成重伤的老人,我认识他,他叫罗天成。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烧成这样?他怎么躺在罗家塔的窑里? 鲁四告诉我,他早晨起来背水时在泉水边发现了老骡子,本来不想搭理这个老兽禽,看他快死了,才动了恻隐之心,将老骡子背回来扔到窑里。 我随行的工作人员里有医生。医生马上给老骡子做了包扎,老家伙伤势太重,必须立刻送往县上。大家把老骡子抬了四十里山路,到拓子坪后叫来了县上的救护车。老骡子住院时我到医院去过,罗天成见我的头一句话就说:“齐局长,你坐下,我给你反映一个情况,我知道那啥和秀秀是冤枉的,我能证明豁豁是自杀的。”罗天成说,豁豁的老鼠药是在罗锅那里买的,那天他和几个老汉正在罗锅的窑里摸纸牌,豁豁进来了,问罗锅有没有老鼠药,豁豁拿上老鼠药还问了罗锅一句:这老鼠药能不能毒死人?罗锅说没有试过。老骡子还开了一句玩笑:他对豁豁说你先试试。没想到豁豁当真喝了老鼠药。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咋不早说?” 老骡子缠着纱布的脑壳上有根筋在突突直冒,他说了,喉咙里像塞了一颗核桃。他说他最早时是想看稀糊景,想看驴上坡。被儿子赶出来后突然间良心发现,几次想给鲁四把话挑明,鲁四不理他,把他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迫不及待的问罗天成:“你敢不敢到公安局作证?” “敢哩,咋不敢。把罗锅和另外几个人也叫上。” 我马不停蹄的赶到公安局,原来的局长调走了,新上任的局长说话也非常痛快,他说正好上边有一个精神,通知对过去的某些案件要重新审理,局里马上组织人力调查取证。很快给我一个答复。 我几乎是同时接到了两份通知,一份是公安局对那啥和秀秀案件平反的通告,另一份是组织部对我处分的通知:我因玩忽职守而被撤职。 县长约见了我。县长说那场山火纯属偶然,但是做为主管领导我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组织上充分肯定我过去的工作成绩,只要好好反省,复职的机会不是没有。他还关切地问我:撤职后想干些啥? 我几乎想都没想的回答:想去罗家塔。 县长通知司机用他的《伏尔加》小车送我,正好秀秀和那啥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了,我们便一同坐车回到了罗家塔。 (本章完) 第38章 候鸟2 鲁四正在院子里跟孙子玩耍,小那鲁在给爷爷提那些永远也提不完的问题,爷爷总是在不厌其烦的回答。鲁四看见我们了,脸上的惊喜一扫即过,他冷冷地把那鲁推到秀秀跟那啥面前,说出的话儿凉得透心:“我给你们把娃娃养大了,看看缺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旋即我就明白了:老家伙是在向那啥两口子炫耀他的功劳!那啥和秀秀给老人家跪下了:“大吔,你是我们的亲大、亲亲的亲大……”山神爷,你听到了没有?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我就是目击这场典礼的证人!这壮观的一幕永远在我的胸腔里定格,山的脊梁上树起了一座不倒的丰碑! 老人家弯腰将那啥和秀秀扶起: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说“谢”的道理,起来吧孩子,你们还应该记住这位大哥,这几年他为你们前后左右跑腿。我的脸在微微发烫,我说,鲁四大叔说的对,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应该互相感激。 鲁四一手拉着那鲁一边指着秀秀说:“这是你妈,憨憨,快叫妈。”小那鲁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歪着头想了半天,他都有一个羊妈妈了,从哪里又冒出来这么个人妈妈?秀秀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泪珠沾湿了孩子的脸:“妈的心肝宝贝哟,你把妈想得心尖尖疼……”老实的那啥站在一边,只会呜呜的哭。 我看见鲁四将头扭向一边,眺望被大火烧焦的山。老人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有意让普天下的苍生都能听见:山烧不死,山的骨石是用铁做的,每一次山火都会使山的骨石变得更硬。老人说,他亲眼见证了一九五二年的那一场山火,大火过去半年时间,整个山峦便变得郁郁葱葱。山是树的根,根不死树就不会死,等着看吧,明年一开春,山就会变绿。 小那鲁无论如何也不跟秀秀和那啥在一起睡觉,他听惯了爷爷那如雷的鼾声,秀秀怎么哄说都无用。夜里睡下后那鲁问爷爷:“爷爷你说爸跟妈为啥总是哭?”爷爷说那是你爸你妈没出息,有出息的孩子不会哭。那鲁又问爷爷:“爷爷你说我的鸡鸡长大了就会生一大堆山的儿子,爸跟妈有没有鸡鸡?”爷爷生气了:“小孩子家不该问的别问”。小那鲁看着窗子外的星星,弄不清这个问题为啥要惹爷爷生气。天明时分爷爷起来给小那鲁穿戴整齐,驮着那鲁出了山。 秀秀起来站在大的窑门口轻声叫到:“大吔,天不早了,你老人家该起来啦。”门虚掩着,听不到窑里有任何动静,推开窑门,爷孙俩早都不翼而飞。 秀秀惊慌地将我和那啥叫醒,话语里带着哭声:“大跟啊鲁不见咧,会不会——” “莫瞎想,大驮着那鲁上山游玩去了。”那啥拍着秀秀的肩膀,像哄孩子那样哄着秀秀。秀秀心里仍不踏实,一边做饭一边不住地将山路遥望。 一整天都不见爷孙俩回来,天黑时那啥也心慌起来:莫非真象秀秀想像的那样?我们三个人都坐不住了,沿着山路一直寻找下去。走着走着大家不走了,山路上,传来了爷孙俩的对话声: ——爷爷,你说星星有没有妈妈? ——有,星星的妈妈是月亮。 ——月亮的妈妈是谁? ——月亮的妈妈是太阳。 ——太阳的妈妈是谁? ——太阳的妈妈是天。 ——天的妈妈是谁? ——天的妈妈吗,爷爷想好了给你说。 ——爷爷真是个憨憨,连天的妈妈都不知道,天的妈妈是山泉,泉水里有一片蓝蓝的天! “啊鲁!”秀秀哭叫着跑上前去,抱着那鲁亲了个够。山路边,放着一根扁担两只笼,笼里装满了买来的货物。原来,爷孙俩赶集去了,这阵子走乏了,正坐在路边歇着。 谁也没有埋怨这个善良的老人,老人的行为受他那特殊的思维支配,一辈子就这样贯了,他想干啥谁也不会知道。回到窑里老人将笼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除过烟酒肉菜之外,最耀眼的是一大堆鞭炮和蜡烛。老人说,他去过公社了,问过公社的领导了,公社的领导说只要有生产队的证明信,那啥和秀秀就能领结婚证……老人平平淡淡的说着,我却感到山在晃动,老人的脊梁上驮着整座大山,山的根扎在老人的心上。山不死老人就不会死,老人身上流出的汁液像蜂蜜那样凝结成蜜柱,支撑起山的信仰。山的儿女们将甘露洒在老人的身上,老人便像大树那样万年长青。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饭桌上老人又特别叮咛那啥和秀秀:明天早晨你俩莫睡懒觉,起来后先到你们妈妈的坟前烧个纸,告慰先灵你们俩个就要结婚。然后到生产队开个证明,到公社去把结婚证扯回来。“我问过瞎子老丁了,老丁说后天就是好日子,后天就给你俩结婚。” 公社的集市上,老骡子头缠着纱布东张西望,鲁四走过去一把将老骡子的袄袖子拽住:“老骡子,你个驴日的货,那啥跟秀秀快结婚了,你都不讨杯酒喝?” 老骡子脸上的羞愧能刮几大车:“老哥吔,莫说咧,咱这老脸都没皮咧。” “嗨——,想那么多事做甚?活一天快活一天。” “唉——兄弟我快活不起来嗬。咱这阵子真真是‘老骡子栓到背巷里’,没人管没人问咧。” “不管咋说你驴日的一定要来哩,你不来我叫那啥和秀秀用麻杆绑个纸轿抬你。” “只要你老哥给兄弟赏脸,兄弟那有不去的道理。” 鲁四一遇到熟人就说:“伙计,我的儿子结婚了,莫忘了前来吃杯喜酒。” “你的……儿子?”有人疑惑了,瞪大不解的眼神。 “就是那啥跟秀秀,那啥跟秀秀结婚了,知道不?”鲁四一点也不忌讳,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结婚了。 有人在暗地里骂开了:这老家伙想儿想疯了,认了个野儿子。 不管怎么说,那啥跟秀秀结婚这天,山路上仍然下来不少的客人,一口大锅熬着肉汤,隔老远就能闻到肉香。那啥穿一件蒙古袍子戴顶毡帽,秀秀穿一身火红的绸衣缎裤,两口子站在路边恭迎着客人,鲁四一边给客人敬烟一边互相对骂着取笑,老顽童仍然宝刀不老,摆开骂阵来无人能敌。 小那鲁点燃了爸跟妈结婚的爆竹,大家给新娘新郎献上祝福。入夜,人们酒足饭饱之后逐渐离去,鲁四给客人每人发一支喜庆的蜡烛,山路上盘旋着一条长长的火龙。小那鲁突然扑到爷爷的怀里,拽着爷爷的胡子说:“爷爷,明天我也要结婚。” 老骡子没走,他无家可归。老哥俩睡到一条炕上总得说点什么,老骡子将鲁四老哥老哥的叫了几声,鲁四总不答言,给了老骡子一个脊背。老骡子说老哥吔你不理我我还得说,那件事怪我。鲁四无精打采的打了一个哈欠,喉咙里咕噜上来一句:“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甚。”老骡子说这话不挑明咱老哥俩心里头老结着疙瘩。鲁四说以前的事他早都忘光咧,忘得完完的咧,记不起来咧……鲁四一边说一边打起了呼噜。老骡子贵贱睡不着,他在想,亲儿子把他赶出来了,鲁四却给他自己认了个蛮儿,这亲儿没有蛮儿好嗬…… 第二天早晨起来鲁四又不见了,老家伙出门时从不给人打招呼。由他去吧,老人家一辈子野贯了,只要狼吃不了就行。 院子里,那啥在逗着儿子玩耍,小那鲁离他爸远远地站着,小家伙还无法适应眼前的这个爸爸。 那啥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乐颠颠的跑回窑里,拿出来一只陀螺,小那鲁来了兴趣,兴冲冲的问那啥:“爸吔,那是啥?” “猴子。”那啥兴冲冲地回答。 “能干啥?” “能耍。”那啥做了一条鞭子,把陀螺放在地上一转,便用鞭子不停地抽打,那陀螺就越转越欢。 “我要耍猴子,我要耍猴子。”小那鲁一双小手不停的晃动, 围着那啥转起了圈子。那啥高兴了,手把手教儿子玩起了陀螺。 玩着玩着,小那鲁又向爸爸提他那永远也提不完的问题: ——爸吔,你这猴子是谁给你做的? ——我的猴子是你爷爷给我做的。 ——爷爷的猴子是谁给他做的? ——爷爷的猴子是爷爷的爸爸做的。 ——爷爷的爸爸的猴子是谁给他做的? ……那啥回答不上儿子的问题,他给儿子说,等你爷爷回来后你问爷爷好了。小那鲁歪着头看着爸爸,心里头在想:爸爸就是没有爷爷知道的多。秀秀站在一边看着儿子跟那啥对话,心里边暖暖的,潮上来一种湿湿的感觉。她蹲在儿子面前问儿子:“啊鲁,你爷爷对你好不好?” ——爷爷不好。爷爷光爱咬我的******。爷爷说他啥都不盼,就盼望我的******快快长大,爷爷说******长大了就能生一大堆山的儿子。 ——啊鲁,妈的乖乖娃,你爷爷还对你说啥? ——爷爷说我是妈妈的娃。爷爷还说爸爸也有******…… ——……你爷爷真瞎,把小那鲁给教坏啦。 ——爷爷不瞎,爷爷是个憨憨娃,爷爷说他不爱吃好东西,爷爷把好东西满叫我吃咧。 “儿呀!”秀秀把那鲁抱得紧紧的,流着泪说:“那是你爷爷心疼你,好东西他舍不得吃。” 秀秀和那啥一回到罗家塔便闲不住。那啥从河滩里砍回来一些柳树条子,他决定编个鸡笼,买几只鸡养起来,让儿子有鸡蛋吃。秀秀则把全家人的脏衣服拿出来,抱到山泉边去洗。小那鲁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妈妈身边,看妈妈手举起棒槌不停的槌打着衣服,山歌从妈妈的嘴里流出来,百灵鸟听得忘记了飞: 山丹丹开花满地里红, 貂蝉生在榆林城, 青青的石头蓝蓝的水, 榆林城的女子美的日鬼…… ——妈妈,榆林城在哪里?那鲁仰起小脸问妈妈。 ——榆林是妈妈的老家。 ——榆林城的女子都象妈妈这么美吗? ——榆林城的女子比妈妈美多咧。 ——我长大后娶个榆林城的媳妇。 ——乖乖娃,你快点长大吧,长大后妈妈带你到榆林城……连泉水里的老龟也听呆了,瞪起眼珠子痴痴地将母子俩张望。 老骡子还在罗家塔懒着。年龄大的人都有点执拗,他总想给鲁四把那件事说清。说不清那件事老在心里憋着,这眼睛至死也难闭合。另外老骡子根本就不知道他将在那里落脚。自从被儿子赶出来以后,他走到那里都不受人欢迎,他受够了人家的冷眼,让人家指脊梁戳腔子的日子还真有点难过。唉——这人一步路走错了步步都错。 第四天天快黑时鲁四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女人。鲁四一见老骡子就手舞足蹈:“老骡子你驴日的看看,我给你吧谁引回来了。” 翠花!她来这里做甚?鲁四这老鬼钻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翠花一见老骡子就嗔怪起来:“老大个人咧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听鲁四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受了重伤,我不来都不行咧。叫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老骡子嘿嘿的讪笑着:“不重,伤了一点皮。” “鲁四这老东西说你伤得都起不了炕咧,整天睡到炕上叫着我的名字哭哩。还催着叫我快走,说来的迟了就见不上你的人咧。” “鲁四这驴——”老骡子把骂人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脸上带着巴结的笑“鲁四老哥是为咱俩好哩。” 鲁四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莫给鸡带串铃咧,骂不骂还不都是一个球样,谁吃几碗干饭瞒不过人,老骡子你驴日的说,给多少跑腿钱?”罗天成的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半天才吼出了一句:“鲁四哥,你是我先人哩……”。 鲁四不屑的摆了摆手:对咧对咧,你俩老东西合计合计,怎么越过儿子这一道门槛走到一起,热天有人挠背,冬天有人暖脚,黑地里有人提尿盆,要饭时有人打狗做伴。人活一辈子就这个样儿,自己受活了再说…… 从县城那边传来了一个喜讯:我的儿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内心的喜悦自不待言,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谁不盼自己的儿子鹏程万里、远走高飞?我连夜赶回县城,给自己的儿子送上祝愿送上叮咛。我和妻子一直把儿子送到西安火车站,眼看着火车开动时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本章完) 第39章 候鸟3 不经意间,人们的日子里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商店里的货物日渐丰富,久违了的各种小吃重新出现了,山民们不知道那些纤维布料的名称,统一叫做“毛料子”。穿着毛料子衣服的山民志得意满的走在街上,高声大气的跟熟人打着招呼。 一顶塑料布搭成的货棚前人头攒动,高音喇叭反复宣传着各种致富的门路,县上的科技致富宣传队不断把各种小册子散发给山民,我也挤了进去,要了一本关于人工养殖木耳和蘑菇的书。 回来后我把那本小册子细心研读,书里介绍的关于人工养殖木耳的技术并不难:把朽杠柴搭成架子,保持一定的湿度和温度,然后接上菌种,就能长出木耳。我动员大家试一试,竟然成功了。大家又按照书上介绍的办法去种植蘑菇,也获得了成功。 那一段日子罗家塔特别忙碌,我跟那啥把杠柴从山沟里拖回来,鲁四和老骡子把杠柴用锯子锯开,搭成架,秀秀和翠花一边负责做饭一边把菌种接种在杠柴上,木耳和蘑菇长大以后收下来晒干,销售山货成了老骡子的特长。老货郎担着木耳和蘑菇走乡串村,卖回来的钱交给鲁四保存。 山路上下来一个穿戴时髦的年轻人。翠花一见那个年轻人突然间变脸失色,她躲在鲁四的身后颤着声说,我儿子来了,咋办哩么。 鲁四倒显得满不在乎。他一边继续干着他手里的活路一边说,我以为是个老虎,原来才是你儿。甭怕,他不会吃人。 小伙子这几年不知道在外边干啥发了一点小财,说话时有点盛气凌人。狗仔一到罗家塔把谁都没有放在眼里,直接对他妈说:“妈!你是缺啥还是短啥?放下自己家里的宽房大厦不住,跑到这穷山沟里来干啥?你不嫌丢人,儿这脸往那嗒搁里吗!” 翠花喉咙里像扎了一根鱼刺,咕噜了半天才说:“好娃哩些,没有你天成叔这多年给咱接长补短,咱娘儿俩活不到今天。” “前多年的事你还有脸再说!村里的伙伴把我的脸都骂得没皮咧,我不在乎,你是我妈哩。现今再不要瞎成精行不行?走!咱回家。”狗仔一边说一边上来想拽******袄袖子。 秀秀看不过眼了,上前来搭上了话:“小伙子你问你妈缺啥短啥,你妈短的东西多哩。谁给老人提尿盆?谁给老人烧炕暖脚?谁黑地里陪老人啦话?老人有个三病六灾谁整天陪在老人身旁?” 狗仔根本就不把秀秀放在眼里,他正眼都不看秀秀一眼,就从嘴里吐出来一串脏话:“驴槽里出来个马嘴!你咋不给你大也寻个老婆哩!” 秀秀马上反唇相讥:“小伙子你再有妈没有?再有妈就嫁给我大。我还三媒六证,抬上花轿给我大娶老婆哩。” 狗仔的脸胀成了猪肝,他把拳头攥紧,吼道:“看我不揍死你这个野婆娘!” 那啥攥根扁担像个铁塔一样站在狗仔面前:“你****的敢动秀秀一个手指头,我就把你打得爬到河槽里变个乌龟!” 狗仔突然给他妈跪下了:流着眼泪说道“妈吔,不是儿不孝,儿想行孝都行不成咧,我最后叫你一声妈!妈吔,你保重,我走咧”。说完后头也不回的上了山路。 翠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儿对我好着哩,专门为我修了一院房子,年年过年都回来陪我过年,把所有的事都替我想好咧,我的衣服一辈子都穿不完。” 一直没有说话的鲁四冷冷的给了翠花一句:“那你撵你儿去吗,谁又没拦你”。 过了几天,翠花当真从罗家塔走咧。老骡子卖完木耳蘑菇后回来一看翠花不在了,连一口水都没喝立刻就到拓沽村撵翠花去了。秀秀和她翠花婶子在一起混熟了,猛然间不见了翠花婶这心里就像缺了一块什么东西那样难受,她竟然哭了起来,她哭着问鲁四:“大吔,你说我翠花婶还会回来吗?” 鲁四十分肯定地回答道:“不会回来咧,你翠花婶那人我知道,她心里儿子比老骡子重要。老骡子是白撵哩”。 鲁四说他一辈子看啥事都没有看走过眼,这一次却让他的预言失了真。两天后翠花跟老骡子一起回来了。——原来狗仔一回到拓沽村就把那一院子地方给卖了,他说拓沽村叫他伤心透了,他今生今世再不回拓沽村来咧。 翠花哭着说:“你两个老东西串通到一起把我拾掇到这里,弄得我连儿都没有咧”。 鲁四把老脸一摸,调侃着说“哭啥哩么,尿点子蛮多,老汉比儿亲嗬。” 鲁四老人的另一个预言完全正确。春天一到,大自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装缀着群山,烧焦的枯枝上吐出了新绿;厚厚的灰烬下顶出了嫩芽,残枝败叶无可奈何地被风吹化,一场春雨,山风里夹裹着清新的气息,露珠上结满无数个太阳。失散的鸟雀找到了伴侣,山林里到处充满了活力。 县剧团来到山区,给山民们演出历史剧《十五贯》,我们相约着一起去看戏,难得有这么一次娱乐的机会。翠花没去,她仍然在生鲁四和老骡子的气。看完戏后我们一起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了倾盆大雨,大家浑身上下都淋湿了个透。那啥脱下自己的衣服把秀秀裹严,仍然无法抵御大雨带来的寒冷。回到窑里翠花已经将饭做好,她一边盛饭一边问道:“演的啥戏么?”记得鲁四冷冷的答道:“演的是《庄子戏妻》。”这老顽童到任何时候都忘记不了开玩笑,他把自己比作庄子,把翠花比作庄子的老婆。翠花稍一愣神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回敬了鲁四一句:“我没有看过那出戏,我看过《四郎探母》。”我和老骡子都笑了。秀秀和那啥瓷瞪起双眼,弄不明白这些老汉老婆们说的啥意思。 那天晚上秀秀没有吃饭,她浑身冷得打起了摆子。大家吃完饭后相继睡了觉。半夜里那啥突然把大家都叫醒,那啥说秀秀发起了高烧,嘴里含昏不清的说着胡话,看样子病得不轻。大家穿好衣服起来,翠花摸了摸秀秀的头,头上烫得就像火炉。秀秀紧紧地攥住翠花的手说:“婶子,你别走,我感觉这窑和天地都转哩”。翠花安慰秀秀说:“不怕,你着了凉咧,喝些姜汤就好咧。”翠花给秀秀熬了一碗姜汤,秀秀喝下去以后仍然烧得不行。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我觉得这号病不敢耽搁,立刻做出了决定。我说,我先到拓子坪打电话,叫县上的救护车来,你们后边把秀秀抬上往拓子坪走。 县上的救护车来了以后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随行的医生给秀秀打了退烧针,秀秀仍然高烧不退。那啥和那鲁父子俩急得哭了起来,看得出鲁四也着急了,老人家头上的汗珠不停的往下淌。走路都不稳咧。到医院后主治大夫告诉我们:你们再迟来一个时辰秀秀就没命咧。 秀秀的命是救下来了,从此后元气大伤。有时候一见太阳就头昏脑胀,有时候正做活时突然晕倒。熬过了一个夏天,到秋天时病情加重,秀秀都感觉她不行了,她拉着那啥的手说她的命是捡来的,能多活这几年就很不错。她很感激周围所有的人,感激那啥让她痛快淋漓的做了一次女人,感激鲁四老大给她把那鲁照看大,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为老大养老送终……。翠花拉着秀秀的手流着泪说:“好娃哩,莫瞎想,阎王爷不会要咱的命,咱阳世上的罪还没受够。”那啥整夜整夜的守在秀秀的身边,给秀秀讲玛纳斯湖畔的风光,唱蒙古民族的情歌:我骑着马儿路过你的毡包,阿朵妹子站在毡包前将我张望……。秀秀痴痴的听着,听完后流着眼泪对那啥说:你一定要叫那鲁考上大学。那啥拉着秀秀的手流着泪说:“你死了我也不活咧。”小那鲁脸贴着妈妈的脸说:“妈妈你不能死,你说过你要带我去榆林……” 罗家塔最能沉得住气的人就是鲁四,那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往外跑,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这一天鲁四兴冲冲的回来了,他说他打问清楚了,刘秃子刘半仙那个老家伙还活着,只要能把刘半仙请来,秀秀的病说不定就有救。鲁四蹲在地上用树枝给那啥比划了半天,告诉那啥蓝柯山的路该怎么走,他特意关照那啥,刘秃子那个老家伙有个怪毛病,他特别喜欢有孝心的儿女,只要你说你给老人看病,多远的路他都愿意去。 那啥遵照大的话,在供销社买了两包点心两瓶好酒,沿着山脊走了一天一夜,晨曦微熹的早晨他来到了蓝柯山下,山脚下有几间茅屋,他坐在茅屋边等呀等,一直等到中午,等来了一个背着山柴的老人,那啥上前去双手抱拳,给老人作了一个长揖,然后问老人:“老人家您知道刘半仙住在那里?” 老人没有做答,反问那啥:“小伙子你给谁看病哩?” 那啥遵照鲁四的话说:“我给我妈看病哩。” 老人不乐意了。说:小伙子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在说谎哩。 那啥低头不语,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妻子病咧。” 老人又问:“小伙子住在那里?” 那啥又说谎了:“住在……不远。” 老人生气了:“小伙子你怎么不老实哩,你脚上的尘土告诉我,你最少也走了二百里路。” 那啥心里一激灵:莫非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刘半仙?他看了看老人那寸草不长的脑瓜,突然间明白了一切。那啥给老人跪下了:老人家我上有六十多岁的老大下有不满四岁的娃娃,我的媳妇为了操持这个家吃尽了千辛万苦,我的家离不开我的媳妇,老人家你行行善吧,救救我娃他妈。老人想了半天,有些犹豫:“这几百里山路哩,老汉担心走不到嗬。” 那啥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老人家只要你答应去给我媳妇看病,我把您背着。” 刘半仙唉叹了一声:“娃呀,就奔着你这份诚实劲,老汉不去都不行咧。” 鲁四见到那啥把刘半仙背回来了,上前去在刘半仙的光头上摸了一把,开起了玩笑:“老东西我以为你都死了,想不到你还活着。” 刘半仙也笑着说:“我死时也要把你拉上,不然的话到地下摸牌时叫不下人嗬。” 鲁四把手一拍,说道:“撩扎咧,黑地里老骡子就回来咧。咱三人正好驴推磨,咋像?” 刘半仙说:“莫谝咧莫谝咧,咱先给人看病。” 原先,刘半仙就在这方圆几十里给人看病,老汉一边看病一边还会那么一点相术,有时也给人算命,文化革命时被一帮造反派给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拉到公社里游了几次街,老汉气愤不过,钻了深山。 停一会儿刘半仙从秀秀的窑里出来了,他端起鲁四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这娃得的病叫做伤寒,原先西医给治疗时用药太猛,结果骨子里的寒气出不来,津气不足,精血难以再生,所以形成虚脱。 鲁四听得不耐烦了,说:“你先说这病咋治哩,谁有闲工夫听你背书哩么。” 刘半仙说这病有些麻缠,不过他看娃的面相觉得这娃阳寿未尽,命不该绝。鲁四接着说我就认准你能给娃把这病看好。看好了我八台大轿把你抬上到西安市逛去,看不好了我把你的秃脑瓜砍下来做个尿壶。 刘半仙说看把你急得,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咱慢慢来么。“这娃是你的啥哩些?看把你热心得。” 鲁四满脸得意的说:“那娃是我儿媳妇哩,进山背你出山的是我儿,” 刘半仙拽住鲁四的山羊胡子眼瞅着鲁四的脸看了半天:“叫我看看,就这号模样还想有儿?该不是想儿想疯咧,半路上拾了个儿子。” “刘半仙我****先人!这就是我的儿么,亲亲的亲儿!” 那啥进来了,他面朝鲁四叫道:“大吔,你先叫我刘叔把药单子开好,你俩再谝。” 刘半仙不说话了,低头开起了药方。 天黑时老骡子跟翠花一搭里回来了,老骡子一见到刘半仙,把在乡政府遇到的倒霉事一扫而光,俩个人又对骂着开了一阵子玩笑。 鲁四问老骡子:“事办得咋像?” 老骡子一声长叹:“嗨——,再莫提了” ——原来,那阵子生产队已经解散,公社改称作“乡”,鲁四劝说了老骡子几回,叫老骡子跟翠花到乡政府把结婚证办了,至于儿子们的话么,以后再说。老骡子做通了翠花的工作,领着翠花到乡政府去领结婚证时那个民政干部把老骡子跟翠花左看右看地看了半天,然后冷冷地问道:“你俩个跟你们的儿女们商量过了没有?”老骡子说我们的事情不需要跟儿女们商量,民政干部说你俩的事在乡里都摇了铃咧,你俩的儿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快入土的人咧跑来扯结婚证都不嫌丢人。 鲁四说乡政府的干部吃了豹子胆咧,还敢对抗国家的婚姻政策。老骡子说他看出门道来了,肯定是****的儿子们做了手脚,暗地里和乡政府的人串通好咧。我说你俩到县上去告他们,老年人的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翠花说她那里都不去了,她嫌丢人。刘半仙说你们认儿子的认儿子,娶老婆的娶老婆,就我还是光棍一条。鲁四接上话茬说:“明日赶集时我给你吆一头老母猪,咋像?” 这些老家伙,一得机会就骂,没个正经。说话中翠花已经将饭做好,老哥们几年没见,少不了喝一场酒,喝完酒后老家伙们仍然兴趣不减,三个人又围在一起摸起了纸牌。那啥给秀秀抓药去了,翠花便到秀秀的窑里陪秀秀睡觉,我看了一会儿老汉们耍牌,先睡了。 一阵响动将我惊醒。翠花拉着哭声喊道:“快来呀,秀秀不行咧。”大家手忙脚乱,一起涌到秀秀窑里,只见秀秀全身缩在一起,嘴唇发青,大口大口地出气,只剩下一丝游魂。连鲁四也哭了,大声吼道:“天杀我哩!” 刘半仙说:“你们先让开。”只见他拿出一包银针,选了几个穴位,把针扎进去。停了一会儿,秀秀终于缓过气来了。谁也不想睡觉了,大家坐在秀秀窑里,一直守到天明。 中午时分那啥回来了,翠花接过那啥的药包,立刻开始给秀秀煎药。大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刘半仙低估了秀秀的病情。接连服了几幅中药以后,秀秀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可是总不见减轻。老神仙挠着寸草不长的脑壳,陷入苦闷之中。一日刘半仙到山泉边散步,无意中发现了那只老龟。老家伙双手合十,灵性大开:为何不给秀秀熬一碗龟血参茸汤?他弯腰去捉老龟,老龟躲进水里不出来,老家伙挽起裤腿下到泉水里,老龟咬住了他的脚趾头。老家伙疼得一声大叫,一扑塌坐在泉水边,使劲把老龟从脚上往下扯,那老龟到也有一股鳖劲,死咬着刘半仙的脚趾头不肯放松。刘半仙一步一拐,拖着老龟回到院中。 鲁四看见刘半仙脚上拖着个老龟回来,站在院子里把秃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刘秃子我说你驴日的活厌烦了,吃了五谷还想六谷,竟敢在山神爷的脚心里挠痒痒,那山龟是你先人哩,你驴日的都不怕作孽。” 刘半仙一扑塌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脚一边说:“鲁四我说你老东西瞎驴啃木桩哩,算个有福的。你先给我把老龟拿下来,秀秀有救了。老龟的血是个大补物,咱给你的儿媳妇熬龟血参茸汤喝。” 鲁四把老龟抱来放到桌子上,香炉里焚起了三柱高香,他双手抱拳,面对老龟作了一个长揖,然后双膝下跪,口中念念有词:“老龟你的苦日子熬到头咧,但愿你下辈子也托生个人。今天只要你能救下我儿媳妇的命,我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香磕头。” 刘半仙在鲁四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莫装孙子咧,我常给人算卦哩,你崽娃子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能数清。” 渐渐地秀秀的病情好转起来,有时还能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刘半仙看秀秀无甚大碍了,执意要走。那天晚上鲁四置办了一桌酒席,把一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包了一个大红包,老哥们再没有对骂,从来没有见过鲁四那么严肃。他对刘半仙说:“老哥,我都想给你磕头哩。我也知道你一辈子活得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到外头逛一逛世事去。” 刘半仙拽着鲁四的山羊胡子,脸对着鲁四的脸看了半天,重重的给了鲁四几句:“我说你兄弟狗眼看人低,老汉活了七十多了,还能活几年?爱钱的话攒的钱都能堆成一座山!这些钱你拿着,给你老家伙糊纸灰盆去。” 刘半仙执意不让那啥送他,一个人背着褡裢消失在山林之中。山林里,传来了刘半仙那破锣嗓子吼出来的山歌: 出南门来上北坡, 新坟倒比旧坟多, 新坟都是我看死, 旧坟吃了我爷的药。 记得有一次那鲁问我:“大伯,你说,山有魂么?”我当时竟回答不上来。刘半仙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山有魂!山的魂就是山里头这些人。他们固执的遵循着那古老的做人的哲理,撑起了山的脊梁。所以,从山里出来的人,都有一股与常人格格不入的拗劲,世俗的观念在他们面前一文不值,表面上他们冰冷如山,肚子里的岩浆却炙热欲喷。 (本章完) 第40章 候鸟4 我接到了县政府的一纸通知:任命我为县文史资料办公室的主任。管理着一屋子资料和两个人。这是我最好的下场,我五十岁了,仕途之路已经走到头了。 那一年乡政府和拓子坪都通了班车,算起来乡政府到县上比拓子坪还近那么几里路,那啥背着我的行李,我们一起向乡政府走去。路上那啥对我说:“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啥事么?你就直接说。” “那鲁明年就上学了,我想叫那鲁到县上念书。” 我早都有这个想法。我对那啥说,咱哥们想到一起了。明年你就让那鲁来吧,吃住就在我家。 我上了班车,那啥追着班车跑了一段路,我听见他大声喊道:“大哥,想来山里时你就来吧,现在交通便利了,抬脚就到咧。” 县文史资料办公室基本上算一个闲职,一屋子资料整整齐齐的摞在书架上,书架上积满厚厚的尘土,两个工作人员一个请了长假,一个带着老花眼镜坐在办公室里看那些线装书。我来上班的第一天值班的老者热情的站起来和我握了手,并且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屈远哲,以后咱们多多沟通。”其实他不用介绍我都认识他,我们曾经站在一起挨过批斗。他原来是县中学的一名老师,可能是由于年龄大的关系,县里照顾他把他调到文史资料办公室,屈远哲说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老朽,撑不起大梁咧。 我开始了一壶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那种生活。那段日子倒也悠闲,我跟屈老坐在办公室里天上地下的乱谝,谝着谝着思想便抛了锚,思绪里老让罗家塔装满,我放心不下鲁四跟那啥,不知他们现在生活得怎样。我跟屈老说,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我想到山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屈老说你想到那里你就去吧,你在外边跑野了,办公室里坐不住你。 我买了一张去乡政府的车票,下车后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太阳快落山时我来到了罗家塔。罗家塔只剩下秀秀和她的儿子那鲁。那鲁一见我扑到我的怀里,他告诉我今天早晨树上的鸟雀子叫哩,妈妈说今天要来客人哩,想不到是大伯你。 我问秀秀,怎么就剩下你母子二人?秀秀说大跟那啥到蓝柯山去探望刘半仙去咧,老骡子跟翠花让罗艺叫回去咧,看样子罗艺那龟儿子良心发现了,他还把翠花叫姨哩。 天黑时鲁四和那啥回来了,鲁四一见我哈哈大笑,他说他跟秀秀打过赌,说我肯定在县上呆不久长,说我一定会回来。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好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那样神气。 我问那啥,见到刘半仙了没有?那啥一声长叹,给我讲了一个谁都无法想到的故事。 父子俩背着秀秀为刘半仙准备的礼品,走了一天一夜来到蓝柯山下,那几间茅屋已被风吹倒,四野里一片荒凉。他们坐在山下陷入了疑惑,不知道这刘半仙到底去了哪里。 父子俩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走着走着没路了,在刺藜纵生的山崖上,他们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已被山石堵严。父子俩扒开洞口朝里张望,发现刘半仙的遗体已被风干,几条蟒蛇盘旋在洞里,保护着刘半仙的遗容。父子俩献上了他们带来的礼品,燃起一堆煹火为刘半仙守夜, 我仿佛在听一段神话。自认为对山的认识已很透彻,看来我还没有真正认识山的内涵。那啥说他们在蓝柯山上的第二天早晨,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自然现象,他们发现群山就像海浪那样前呼后拥,天和海连接的地方,一群大鸟在飞翔。我认为那是那啥在臆想,鲁四说那是真的,他感觉到了山在摇晃。 过了一些日子翠花和老骡子又灰头耷脑的回来了。原来,鲁艺受不住舆论的压力,决定把老爸和翠花接回家去。翠花和老骡子回家后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鲁艺就到供销社去上班。儿媳妇根本就不把老俩口放在眼里,经常指桑骂槐,指鸡骂狗,甩碟子甩碗地给老俩口难看,翠花过不下去了,拾掇着和老骡子又来到罗家塔。 鲁四伸手在翠花的脸上摸了一把,说你不在时这心里空荡荡地怪难受。老骡子大声叫道:“秀秀,秀秀你看你大弄啥哩”秀秀捂着嘴背过身偷着笑了,却故意逗老骡子:“叔吔我没看见,你说我大弄啥哩?” 那一段时间罗家塔五业兴旺,老骡子买了一头老母猪,下了一窝猪仔,鲁四在集市上买回来几箱蜜蜂,翠花和秀秀的老母鸡抱了两窝鸡娃,那啥搭起了塑料大棚专门养殖蘑菇,我也起早贪黑,帮着那啥干活。 那一天秀秀抱着一大堆衣服到泉边去洗,刚停了一会儿她就大呼小叫的跑了回来:你们快来看呀,泉水里有一窝小龟。大家都不相信,以为这秀秀又在捣什么鬼。秀秀都急得快哭了:“真的,我骗你们我就是乌龟。”大家将信将疑,一起跟着秀秀来到泉边,只见草纵中蠕动着几只指甲盖大小的乌龟。 ——这肯定不是原来那只老龟的后代。龟妈妈和龟爸爸不辞劳苦地逆水而上,在溪水的源头上繁衍出后代,生命在这里又一次得以延续,罗家塔又多了一家新的邻居。停一会儿龟妈妈和龟爸爸从水中探出头来,瞪着墨绿色的眼珠子将这些邻居们张望。那鲁简直看呆了,由不得伸出小手去摸那些小龟,龟妈妈和龟爸爸一下子跃出水面,差一点将那鲁咬伤。鲁四把孙子拉来抱在怀里,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别动,保护幼崽是生灵们的天性。” 一对小燕子鸣叫着飞来,夫妻俩叽叽喳喳地商量了几天,终于决定在罗家塔的窑洞里搭建新屋。鲁四说人丁兴旺燕子才肯落脚。那啥给土窑里的半墙上钉了一块小木板,燕子垒窝时也就方便得多。不久小燕子出世了,常见燕妈妈燕爸爸噙着小虫子去喂小燕子那黄黄的小口。燕子出窝时燕爸爸燕妈妈在树上不停的叫着,鼓励自己的儿女飞向蓝天。布谷鸟也不失时机的赶来助兴,落在树稍上不停的叫着“布谷、布谷。” 那鲁说:“妈妈那树上的鸟儿在叫你哩。” 秀秀说:“憨憨娃,那是布谷鸟怎么会叫我哩。” 那鲁说:“我怎么光听到鸟儿在叫‘秀秀、秀秀’哩” 秀秀说:“乖乖娃,那是你心里只有妈妈,才听到鸟儿在叫妈妈哩。” 那啥站在一边插上了嘴:“我也听到那鸟儿在叫你哩” 秀秀心里甜丝丝地,却故意对父子俩噘起了嘴:“我就知道你父子俩光爱变着法子捉弄人。” 一眨眼到了秋季,那鲁该上学了。我和妻子早已商量好,叫那鲁就在我家住着。妻子说儿子上大学以后她心里空荡荡的,那鲁来后她正好有个伴儿。那鲁报名上学那天,罗家塔所有的成员都来到县上,仿佛在欢庆一个盛大的节日。我在县上新修的迎宾楼设了一桌酒席,为这些山里人尽一点主人的情谊。 往后的日子相对平淡,每天早晨妻子把那鲁叫醒,为那鲁准备好半斤牛奶两片面包的早餐,然后拉着那鲁的手把那鲁送到学校门口,中午她又准时到学校门口把那鲁接回家中。晚上妻子检查完那鲁的作业,安排那鲁洗完澡,看着那鲁睡好以后她才肯离去。有一次我跟妻子开玩笑说,你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这么费心。妻笑着说,我看见那鲁比看见思谋还亲。过些日子秀秀和那啥就会来到县上看望他们的儿子,我的家里堆满了那啥和秀秀背来的山里的特产。我和那啥约好,每过两个星期那鲁就回一次山,我在汽车站为那鲁买好车票,把那鲁送上车,那啥会准时到乡政府车站去接。第二天下午我又到车站把那鲁接回家中。有时鲁四也会来到县上,拉着孙子的手到农贸市场去吃一些小吃。 县里决定成立《县志编纂委员会》,冷清了多年的文史资料办公室开始热闹起来。县长约我谈话,决定让我出任《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我把屈老推到前边。我说,编纂县志是一项业务性很强的工作,必须由学识渊博的专业人士来领衔。我也没有闲着,负责收集整理关于山的资料。 我的老家就在山里,我的一生注定跟山有缘。无所事事的日子早都厌烦了,我上足了发条,开始了整理关于山的资料的工作。我坐车来到乡政府,在街上转了很久,我不知道这项工作该从那里下手,我让思绪顺着山路一直往下走,不知不觉我又看见了罗家塔那一排土窑洞。 在饭桌上我说了我这一次进山的来意,想不到罗家塔所有的成员都对我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兴致勃勃地谈了许多关于山的传说,老骡子说,柏籽沟有一个老秀才叫王轩,人称“百事通”,你到柏籽沟去访一访他,也许对你写山有用。那啥说他跟我同去。 沿着拓子河一直往里走,川道越来越窄,两边山上的柏树郁郁葱葱,连河水也开始变绿,一股氤氲之气顺着川道弥散开来,使人感觉如临仙境。一直走到河的源头,古柏下隐隐掩藏着几户人家。向村童打听王轩老人的住处,村童一直把我俩领到王老秀才的家门口。怀着敬畏的心情叩响了老人的柴门,老人搭话了:“谁呀?”声若洪钟。推开柴门走进屋里,蒲团上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银髯老人。 打问清楚了来意以后,老人对我们特别热情。我们给老人献上我们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礼物,老人也不推辞,吩咐孙子媳妇收下。然后叫孙子媳妇为我们做饭。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豆油灯下,听王轩老人为我们谈山。 老人是这样开的头: 关于山的传说,那说法比山上的石头还多,单就这柏籽沟的来历,说法就有好几种。有人说古时候柏籽沟一对老夫妻生了十个儿子,十个儿子生了一百个孙子,这沟便叫作柏籽沟,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柏籽沟原来有座柏籽蓭,柏籽蓭里供奉着从秦代到清代的一百个烈女的牌位,为首的烈女叫作秀秀。 我和那啥都大吃一惊:难道说竟有这般巧合,古时候也有个女人叫做秀秀?老人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着他的思路。 你们知道,秦始皇的秦直道就从这山中穿过,从咸阳城一直修到榆林。秦始皇的大儿子叫做扶苏,扶苏就在榆林城守防。这柏籽沟里住着一对夫妻,老俩口膝下无儿,有一双美若天仙的女儿,大女儿叫做姬秀,二女儿叫做姬丽。 一日姬秀正在山上挖野菜,无意中遇见了骑马狩猎的扶苏,俩人一见如故,撮土为香,私订终身。姬秀把扶苏引回家中拜见父母,父母亲见扶苏一表人才,也就允诺了大女儿的婚情,并且约定,三日后给大女儿完婚。 二女儿姬丽见姐姐引回来个英俊少年,产生了深深的妒意。就在姬秀大婚的头一天,姐妹俩到井边抬水,姬丽瞅姐姐不注意,一下子把姬秀推入井中…… 姬丽代姐姐出嫁。结婚的晚上一只鸟儿落在新房的窗子上不断的唱着:“羞羞羞、不害羞,姐夫妻妹住一屋……”烛光下扶苏越看越觉得不对头,他猛然间拔出宝剑,剑头直指姬丽的鼻尖:“说!你是谁?” 姬丽给扶苏跪下了,说出了她害死姐姐的经过。扶苏举起宝剑直刺姬丽的心窝,却不见姬丽倒下,一只鸟儿从屋子里飞出,姬丽的衣服在屋子中间散落。紧接着山林里就传来了鸟儿的叫声:“秀秀!秀秀!秀秀秀秀!”…… 扶苏把姬秀的遗体从井里捞出,冰清玉洁的姬秀变成了一尊石佛,扶苏就在柏籽沟里修了一座蓭庙,将姬秀的佛像供奉。姬丽每天都在叫着姐姐的名字歌唱,为姐姐送上一掬忏悔…… 明知道这是一段神话,那啥却说真有其事。他说他回内蒙时路过绥德,绥德离榆林不远。绥德城对面的山上就有一座扶苏庙,庙里供奉着扶苏的神像,他还说他到过扶苏庙,他认为扶苏就是他自己,上辈子他和秀秀没有做成夫妻,这辈子月下老有意成全他俩…… 我想笑,却笑不出声。我查过这个县上历朝历代的县志,县志上都没有关于柏籽蓭的记载,我走遍柏籽沟的山山峁峁,也没有找到柏籽蓭的遗址。但是,我却相信王轩老人讲的故事是真的,故事里饱含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我和那啥在柏籽沟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听王轩老人讲关于山的故事,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传说从老人的嘴里说出来,像蜜泉那样在我和那啥的心田里流淌,看得出老秀才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强,为了证实他所讲故事的真实性,老人家引经据典,把一些历史的碎片在老人的记忆里链接,尘埃密封的关于山的档案被老人翻出来,一页一页地展现我们的面前,尽管那些神话般的传说有待考证,我却从那些传说中获取了金子般的灵感。 从此后那啥执迷于搜集关于山的传说,那种执迷简直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在那啥生命最后的二十几年里,他写了三十多斤重的关于山的故事和传说,却连一个字眼都没有发表。——此系后话,我将在适当的时机向大家表述。 (本章完) 第41章 候鸟5 我背着我自认为非常丰硕的关于山的资料回到县上,屈老非常详细的把我的资料看了几天,他不无遗憾的告诉我:内容很详实,可是能用的东西不多。 屈老说,上边关于县志的编纂有明确的指示精神,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薄古厚今。对于民风民俗,民谣谚语,故事传说只能在县志里边占据很小一部分。县志里关于山的部分主要有:山林的面积、木材的种类、积储量、土特产、地质地貌、气候物候、矿产资源等等。看来,我白忙活了一些时日,我把编纂县志的性质还没有吃透。 一九九零年县志印刷成书时我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老婆到北京抱孙子去了。那鲁考上高中后搬到学校去住。我到北京住了一段时间,不习惯北京小区那种闭塞的生活,于是一个人回到了县城。 中秋节前那啥来了,他说他想给鲁四老大做寿,打算请几个鲁四老大过去的老伙计去热闹一下。我马上表态说:“好事么,咱先在罗家塔给老人祝寿,然后再把老人接到县里来热闹热闹。”那啥说老大已经八十五岁了,担心受不住折腾。我说不要紧,老人骨石硬朗着哩。 那时老骡子已经作古,翠花的儿子狗仔把翠花接了回去。那啥跟秀秀在乡镇上也修了一幢房子,但是没有搬上去住。那啥接替鲁四做了一名正式工,当了罗家塔林场的护林员。 鲁四过寿那天罗家塔当真还就来了不少人,老寿星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见谁骂谁。耳不聋眼不花,说话粗声大气,像个高音喇叭。看样子那啥的确费了不少心思,从乡镇上抬来了发电机,请了一班子皮影戏,还请了一帮子吹鼓手。杀了整猪整羊,从乡镇上专门请来了厨师为客人们做菜。 晚上皮影戏演的是《张良卖布》,张良跪在妻子面前赌咒发誓的那种滑稽像叫人捧腹大笑:“我张良从今后再把钱耍,五黄六月冻成疙瘩……” 演完戏后几个老汉仍然兴趣不减,钻到老寿星的窑里摸开了纸牌,摸着摸着竟然嚷起来,原来是有一个老汉耍赖。第二天早晨大家开了门一看,儍眼了。只见两只老龟守在鲁四老寿星的门口,伸长脖子不肯离去。满院的人齐说老寿星福大命大,连神龟也撵来给老寿星作寿。鲁四背起手看了半天,急匆匆朝山泉边走去。老寿星走到泉边一看便明白了一切。原来那鲁给爷爷拜寿时从学校引回来几个同学,年轻人没有到过山里,见到什么都感到新奇。同学们在山泉边捉走了老龟的儿女。龟夫妻爬了一个晚上,来到鲁四的窑门口索儿要女。 同学们红着脸把龟儿女从衣兜里掏出来,重新放回山泉里。龟夫妻虽然不会说话,仍然看得出老两口对鲁四非常感激,它们倒退着退回山泉中,俩只前爪子不停的晃动。人们看呆了,原来老龟也懂感情。 客人们都走完后,那啥向我展示了他十多年来搜集的关于山的传说的手稿,我花了几天的时间细心地研读,真难为了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老后生,文章中的错别字就像鲁四老人当年身上的虱子那样一逮一个,有时几页文字看完,究竟说的什么还看不出个所以然,秀秀却面带得意的神色像我夸起了她的那啥,她说那啥写的精彩极了,那啥每写完一段都要给她念一遍,她真想不到她的那啥还有那么高的水平,那啥念的津津有味,秀秀听的如痴如醉。我问秀秀她最爱听那一段,秀秀说她最爱听《秀秀鸟》的故事,那段故事她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却永远也听不够。 那啥说大哥你知道不,柏籽沟那个老秀才王轩老人他还活着。我说老人大概有一百多岁了吧?那啥说他问过老人高寿多少,老人说他也记不清他究竟多大年纪了,他只记得慈禧西逃时他的父亲在黄河上用羊皮筏子渡客。他的儿子抗日战争时期在山西跟日本鬼子打仗时壮烈牺牲,他的孙子都六十多岁了。我说我看鲁四老叔也能活一百岁,那啥说老人高寿是他们全家的福。 那啥向我征求对他书稿的意见,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说了违心话,我深思了半天,说,写得还不错,但是错别字也太多。那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他掐头去尾,正二八经只读过五年书。我说我给你买一本字典,你一边查字典一边写书。那啥一拍脑瓜,说他真笨,连买字典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想到。 饭桌上我跟鲁四老人开起了玩笑:“老叔你把你长寿的秘诀给后辈人传一点,让我们也像你一样长寿。” 老人哈哈一笑,说无忧就能长寿,一笑解百愁。有那啥和秀秀孝顺他,他活得滋润。秀秀说老大越老越糊涂咧,你见过谁家的老公爹夸儿媳妇哩。鲁四说:“我说的是实话,我耳不聋,眼不花,连个感冒病都没有。我还等着那鲁那碎小子给我引回来个女学生娃,我还要喝那鲁的喜酒,还要抱重孙子哩。”我说老叔一定能抱上重孙子。 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家人的喜怒哀乐,我衷心的为这一家人祝福。要不是后边发生的一连串变故,我的故事也该结束了。事实上,早在一九八五年,我就写完了这部书稿。前一个月,五十岁的儿子从国外给我打来电话:祝爸爸七十八岁生日快乐。我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子前,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刻写着这部书稿的最后部分,我的老泪一次又一次的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我必须把这部书稿完成,告慰鲁四和那啥,告慰我的贤侄那鲁,告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苟活者秀秀。 那鲁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接连复习了二年,仍然没有考中。秋天,征兵的季节到了,那鲁便去当了兵。 那是一九九五年。九十岁高龄的鲁四还亲自来到县上欢送孙子去当兵,那鲁搂着爷爷的肩说:“爷爷你等着我,我复员回家时就给你引一个孙子媳妇。”爷爷摸了一下孙子的脸说:“你驴日的莫哄我。”那鲁说他哄谁都不敢哄爷爷。那鲁还对爸爸妈妈说,他把爸爸给他做的陀螺拿上,想爸爸妈妈时把那个陀螺拿出来看看,就跟见到爸爸妈妈一样。我把一家四口带到照相馆,给他们照了一张全家福。 春天,鸟雀子不知道从那里噙来一颗樱桃核,就种在罗家塔对面的山崖上,樱桃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红得可爱,秀秀无意中说了一句:“那樱桃馋死人咧。”九十岁高龄的鲁四老人听了儿媳妇这一句话,竟然爬到对面的悬崖去摘那红红的山樱桃,那啥和秀秀发现老人时,老人已经躺在山沟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秀秀简直哭得昏了过去,她深深地自责着自己,她说她不该说她想吃樱桃,她还说她的老大能活一百岁……那鲁也赶回来亲自为爷爷送葬。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那鲁安慰妈妈,说他复员后一定要回到山里,永远陪着爸爸妈妈,那里也不去。 刚过了一年,乡政府的武装干事专门来到罗家塔,告诉那啥他的儿子在部队立了大功,县武装部的小车就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停着,专门接那啥到县上去领立功喜报。秀秀要和那啥同去,那啥说咱抱的小鸡这几天就要出窝了,咱都走了谁来照看鸡崽。那啥坐着武装部的小车来到县上,武装部长心情沉重的告诉那啥:你养了一个好儿子,你的儿子在一次国防施工中不幸牺牲,部队决定给你的儿子追记二等功……那啥不等听完就昏了过去。 那啥醒来时在医院躺着,我就守在那啥的身旁。那啥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要让秀秀知道这件事情……。我默默地点头。但是,这件事能瞒多久? ……我陪着那啥回到罗家塔。那啥满脸堆笑,拿出儿子的立功喜报让秀秀看,秀秀说她早就知道她的儿子是个有出息的,把那立功喜报拿在手里看不够。我背过身不由得流出了泪珠。秀秀看见我哭了,还开玩笑说:看把他大伯高兴成啥咧。 我在罗家塔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那啥都把他写的关于山的神话念给秀秀听,秀秀双手捂着脸颊,呆呆地瞅着那啥,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一刻我的心碎了,殷红的血在我的面前变成了滔滔洪流。我在想:海的容量都没有那啥的肚量大,把天大的痛苦一个人独揽,为自己心爱的人儿献上一掬温馨……我在想,假如把地球和爱放到天枰上去称,地球的那一边肯定失重。我在想……我记不清我都想了些什么,我认为我有幸看到了世界上最生动的画面,画面上的人物就是那啥和秀秀。 ……就这样,那啥把秀秀瞒了十年,一直到死,那啥都没有告诉秀秀他们的儿子已经牺牲。 (本章完) 第42章 候鸟6 ……我来迟了一步,那啥已经踏上了去天国的路。我还有机会摸了摸那啥那余温尚在的手。 那啥生病时一直在乡镇上住着,那啥的葬礼由武装部、林业局和乡政府联合举办,葬礼举办的非常隆重。那啥临死时留下遗言:希望把他和罗家塔的鲁四老大埋在一起。几十个小伙子抬着那啥的灵柩浩浩荡荡的从乡政府向罗家塔走去,一路上纸灰弥散,秀秀扶着灵柩一边走一边不停的念叨: ——啊哈,上山咧。 ——啊哈,拐弯咧。 ——啊哈,前边有个坑。 ——啊哈,到梁峁上咧。 ——啊哈,下坡咧。 ——啊哈,过河咧。 ——啊哈,到家咧…… 不断有人加入到送灵的队伍中来,秀秀的念叨声像催泪剂,所有的人都拉出了哭声。我走在那啥灵柩的前边,为那啥撒下一路纸钱…… 埋了那啥以后秀秀对我说:“大哥,我想叫你陪我在罗家塔住上一晚。”我知道秀秀有话要对我说,就住了下来。 秀秀说的第一句话是:“三年前,我就知道我的儿的儿子那鲁不在人世了。”她说那一年,那啥检查出来得了那种治不好的病。那啥在医院住着,秀秀回家拿那啥的衣服,无意中发现了那只木猴,那只木猴一直在儿子身上装着,怎么会到了那啥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使她觉得天昏地转。为了证实她的猜想,她问了乡政府的武装干事,武装干事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你的儿子都牺牲了七年了你还不知道? 秀秀跑到山上,抱住大树啃呀啃,啃掉了牙齿,啃出了满嘴的血。七年了,那啥一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欺骗她,说他们的儿子在国外执行什么特殊任务,甚至说他们已经有了孙子,还拿出儿子和孙子的照片让她看…… 我参与了欺骗秀秀的活动。那是五年前,那啥忧心仲仲的来到我家,说秀秀的疑心越来越重,必须制造一点假象,才能继续蒙骗秀秀。我抱着脑袋想呀想,看见孙子的照片时我突然混沌大开,我叫那啥找来一张那鲁的照片,在照相馆的电脑上完成了那鲁和我孙子照片的组合。记得那啥告诉过我,说秀秀把那张照片贴在脸上哭了半天,哭完后问他:照片上怎么没有儿子媳妇? 秀秀说那一刻她感觉那颗大树就是那啥,她要把那啥的皮啃掉,把那啥的心挖出来问问那啥:为什么要欺骗她? 秀秀怒气冲冲地来到医院,走到医院门口时她停下了。秀秀想:现在那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那啥已经病入膏肓,她不能再在那啥的心口上抹盐。既然那啥欺骗了她,她就让这场骗局一直进行到底,秀秀把掉了的牙齿咽进肚子里,抹干眼泪走进病房……那啥问她:秀秀,你的牙怎么掉了?秀秀说,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啥心痛的嗔怪秀秀:老大个人咧一点也不会爱惜自己。 秀秀说从医院回来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乡镇上,每天晚上秀秀睡在那啥的肘弯里,听那啥没完没了的讲那《秀秀鸟》的故事。她每听一遍都觉得很新鲜,但愿时间就那样凝固,她感觉很满足…… 起风了。山跟山互相碰撞着,呜呜的哭。我问秀秀:妹子,还有啥心里话,你给老哥说,千万别憋在心里头。 秀秀说,她不会死。她感觉那啥和那鲁还活着,父子俩不过是出了远门,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会回来,她必须等…… 秀秀还说,她要为那啥出书。她听人说出书要钱,她和那啥有一笔不小的积蓄。她要把那啥写的关于山的故事印成书,给全世界的人每人发一本…… 我说,你把那啥的书稿给我,我帮你整理。 我七十八岁了,假如生命之神允许我整理完那啥的书稿,那么,我以上的文字就算作那啥着作的序。 2008年国庆节重新整理于洛川。 2011年12月二稿于西安 (本章完) 第43章 候鸟7 春燕走进老爷家里是十六岁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阳像一个使了魔法的巫婆,慵懒地贴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觉四肢无力。路上的黄尘已经很厚,脚踩上去,便有一路烟尘随风飘散。春燕穿一件母亲留下来的旧褂子,缩头缩脑地跟在爹的身后。走到老爷家门口,爹抬起胳膊帮春燕拍打着身上的黄尘,跺跺脚,用袄袖擦了擦脸颊,胆怯而自卑地叩响了老爷家的朱漆大门。 老爷家的宅院被四周高大的瓦屋包围着。老爷端坐在正房正庭的太师椅上,八仙桌上摆放着一把茶壶,一只茶杯,一本发黄的线装书。老爷左手端着水烟壶,右手纤长白细的手指捏一撮橙黄的烟丝,轻轻摁在烟嘴上,扑一口吹着火纸,姿势优雅地吸了口水烟,拔出烟管,扑一口吹掉烟灰,将水烟壶放到桌上。 “老爷”。 爹凝滞发涩的声音里透着谦恭和卑微。 老爷目光柔和地盯着春燕看了一会儿。 “癞疤子,这就是你的闺女”? “是,是,她叫春燕。春燕,快叫老爷。” 春燕没有叫,她低下头看自己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那脚是娘帮她缠的。温柔贤慧的娘在缠脚时一点也不怜悯女儿的哭喊与哀求,四只脚指头被强行弄折,摁在脚心里,然后用裹脚布一层一层地把脚缠起来,限制脚的生长和发展。当带着脓与血的裹脚布被一层又一层撕开时,那脚便成了三寸金莲。在春燕那个时代,女人不缠脚便嫁不出去。 老爷将爹叫进内室。爹出来时双手紧紧捂着沉甸甸的小口袋,癞疤头闪着亮光,爹都没有胆量再瞅一眼春燕,便急匆匆离门而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哀怨和委屈填充了春燕的胸膛,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掉到砖地上,那砖地便盛开了一朵朵莲花。 这时,一双手轻轻地落在春燕瘦削的肩头,一种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沉沉的,带着腹腔共鸣。 “燕姑娘,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春燕成了老爷家的丫鬟。 渐渐地,春燕习惯了这座宅院里的生活。老爷家人不多,一个儿子在外当兵,平时只有老爷跟太太两人。无事时,老爷便在上房品茶、看书。太太出身名门闺秀,早晨起来伸伸脚,展展腰,弄弄花草,然后来到厨屋,此时春燕早已将水烧开,将米下到锅里,炒菜的活儿还得太太亲自下手,春燕自幼家贫,一年沾不了几顿油腥,富人家的饭菜一时半会儿还做不来。这时,太太便慢声细语地教春燕如何做菜,那份亲热劲儿尤如母亲在教自己的闺女。 吃饭时,太太便拉春燕跟自己坐到一起,一家三口不分主仆。春燕心里慰贴了,舒坦了,感觉老爷太太胜过亲生父母。日子里少了一些风雨,多了几份宁静。过去的日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慢慢地淡出,春燕的性格里揉进了老爷和太太的那种气质和天性,她说话慢声细语,做事一丝不苟。从不使性子,与人斗气,屋里家具一尘不染,院子里掉下一片树叶也要亲自捡去。看得出老爷和太太对春燕是满意的。渐渐地,那种满意变成了信任。老爷家中人来客往,谈话论事,从来不避春燕,春燕也很知趣,从不问及老爷家长里短,只是埋头做活罢了。 渐渐地,秋凉了,秋雨落在瓦屋上,吧嗒作响。屋檐下串成丝丝雨帘,老槐树的叶子变得墨绿,秋菊盛开了,满院弥散着一种湿漉漉的馨香。老爷撑开一把雨伞,站在院中央,不是赏花,也不观天。目无旁骛,好似一尊石像。渐渐地,老爷下半截裤腿已被雨水打湿,雨水在老爷脚下打着旋儿,汇成了一股小溪。春燕不忍,想提醒老爷赶快回到书房。太太用手势制止了春燕,让他去想吧,每个人都有值得留恋的回忆……春燕突然把眼盯在太太脸上不动了,她发觉太太在看老爷时两颊潮红,那份专注绝非一般人能够模仿。 雨夜,哗哗雨声中凭添了几份空虚与孤独。突然,有人叩门了。春燕来到门口,老爷已先春燕一步将门打开。进来的是几个军人,领头的是个军官,穿着呢服,腰里别着手枪,另外几个当兵的每人背一支长枪。 “儿子”! 太太声音颤颤地,眼光里透着喜悦和幸福。 老爷慢条斯里地重新将门闩好,然后将几个人领进上屋。春燕一一为几个人斟茶倒水,然后退回厨房,静候太太安排几个人的饭菜。少倾,太太来到厨屋,从盐罐里取出一方腌肉,亲自操厨为儿子和他的同事们做好了饭菜。 是夜,淅淅秋雨下个不停,老爷房里的烛灯一直亮到天明。窗格子映着父子二人的身影,一会儿是老爷长谈,一会儿又是儿子倾诉,父子俩好像说得很融洽,那说话声细细的,融入雨中,那秋雨也多了几份温馨。 那几个当兵的吃完早饭便走了,应老爷的要求儿子留在家中少住几日。 脱下戎装,儿子换了一身西服,春燕当然不知道那套衣服叫西服。只觉得那衣服穿到儿子身上,更显得儿子英俊潇洒,那英俊透着灵光,直逼得春燕透不过气,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朝春燕袭来,她还来不及咀嚼那种感觉的滋味,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慌气短,脸颊发烧,目光游离,做事走神,不小心撞翻了茶盘,打碎了茶杯。太太微笑着过来,连说没关系。 “我叫何开诚”。儿子站在春燕面前,伸出一只手说,“这几年我不在家,难为你日夜照料我的双亲。” 春燕双手抱在胸前。她不明白开诚的用意,脸傻白着,额上渗出了汗珠,腿不住地发抖,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什么。太太过来挡开了儿子伸出来的手。“开诚,乡下女不懂你那个礼节,别吓着了春燕。” 春燕把自己关在屋里,捶胸顿足,她为自己的失态懊恼。她心猿意马,任思绪随着感情逐流。农家女对爱的认知就那么简单:开诚我要做你的媳妇!春燕双手捂脸,为自己突然冒出那么大胆的想法而害羞,她自惭形秽,配不上开诚,一种自卑向她压来,她感觉每一根骨节都在疼痛,她在阵痛中挣扎,显得那样孤单无助。她对着镜子傻看,镜子里的眼睛变成了两汪深潭,潭水荡漾,碧波涟涟。她不明白爱竟这样撩人心肺,寝食难安。太太推门进来了,看到形容憔悴的春燕时大吃一惊:“春燕你病了”? 春燕婉然一笑,显出一种无与言状的苦楚,她能给太太说些什么?胸中的炽言向谁倾诉? (本章完) 第44章 候鸟9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慢慢地,太太看出了些眉目。她发觉春燕常常偷偷看一眼开诚,又慌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她发觉自从开诚回家以后,春燕常常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太太把自己的感觉给老爷说了,老爷想了想,说,春燕那女子也怪恓惶的。太太又忍不住把春燕的心思给开诚说了,开诚说,春燕姑娘啥都好,可惜是小脚,如今城里的姑娘都是大脚。 娘俩议论春燕的话不巧又叫春燕听到了,春燕再也忍不住了,她跑回自己屋里,头蒙着被子,任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横流。 直到太太叫她:春燕快吃饭吧。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对着镜子使劲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却无法擦去眼圈周围的胭红,吃饭时她谁都不看,却没有逃脱太太的眼睛,太太关切地问,春燕你哭了?那儿不舒服? 春燕放下碗筷,哇一下哭出了声:“我想……我娘”! 满屋子笼罩着悲哀和同情。老爷说,春燕你哭吧,把悲哀哭出来,心里好受些。太太说,春燕怪可怜的,你就认我做干娘吧。开诚做出一付滑稽相:妹子别哭,哥哥这相有礼了……一时大家又都开心地笑起来,春燕也破涕为笑,对这一家人,春燕除了感激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无论春燕怀着多厚的心思,这座宅院由于开诚的回来多了几分情趣。天气很知趣地放晴了,雨后的院子多了知了的叫声,那知了躲在老槐树上,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仿佛在告知人们,它知道所有人的心情。老爷在院子里拉开姿势练开了拳脚,太太在菊花前流恋忘返,开诚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回廊里走来走去,春燕把头埋在胸前,精心地在鞋垫上绣起了鸳鸯,那水鸟成双成对,盛开的荷花为它们做衬。昨天太太安排了,要她多赶几件女红,让开诚走时带上。春燕巴不得这样做,她狠不能把心掏出来绣到鞋垫上,让开诚时时都能感悟到她的痴情。 一晃,几天过去了,开诚要回部队了,他又换上了戎装,穿上军装的开诚又显出别样的潇洒,老爷特意备了些酒,为即将出征的儿子送行。多贪了几杯,老爷和太太迷登着进入了梦乡,借酒壮胆,开诚窜到了春燕的闺房。 春燕浑身燥热,每一根血管都在暴胀,她没有做任何反抗,任由开诚在她身上信马由僵。阵痛过后,春燕开始幻化,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皮肉都酥了碎了,整条身子随风漂荡,尤如蝴蝶在花间流连,又似飞燕在晴空滑翔。开诚浑身上下都带着火,触到她身上那个部位,那里就开始熔化。她在烈火中燃烧,焚毁。突然岩浆突喷,春燕脑海里掠过一缕轻风一丝浮云,白云托着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繁花似锦,琼台楼阁。 天微明,老爷的上房里亮起了烛灯,太太在春燕窗前柔声叫道,春燕,快起来吧…… 太太先将春燕叫到自己屋,翻出一件红绫袄儿让春燕穿上,然后带春燕来到正房正厅。春燕傻眼了,四根红烛在燃烧,正面墙上挂出了只有除夕才挂出的列宗列祖画像,八仙桌上供奉着几碟供果。 老爷神情严肃地焚香叩拜了列宗列祖,然后坐到太师椅上。 老爷发话了。“开诚,春燕,你俩都跪下。” 老爷说,开诚,从今日起春燕就是你的妻子,无论你入朝为官还是种田为民,都要尽到做男人的责任。虽然时间仓促,但祖先留下的规矩不可偏废,你俩先拜天地,后拜列宗列祖及父母,婚礼择日后补。 春燕和开诚给老爷太太磕头时内心升腾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她嗓音发涩地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妈”,然后像发誓又像表白:从今后春燕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 北边的枪声响了几天几夜。那枪声时密时稀,时断时续。村外的官道上不断有队伍北上,又不断有伤兵从北边的战场上抬下来,那些伤兵有的高声呐喊,有的痛苦骂娘,污秽不堪的脸上呈现着恐惧和无望,绷带上渗出血渍,结成血痂,有人不行了,便从担架上抬下,顺势搁在路旁,路边的死尸散发着恶臭,招来大批乌鸦。北上的大兵们匆匆看一眼伤员,冷漠无情的脸上显现出彷徨,谁也不去关心未来的命运,无需探究为谁打仗,为了鼓励人们去卖命,战争的组织者们总是把打仗的理由编得神圣无比,冠冕堂皇。 每天,老爷身穿那件灰色长袍,默默地站在路旁,路上的尘埃飞上老爷眉稍,罩满满头华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像。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簇簇乌云在天空聚合,又四下飘散;远山如黛,横卧在天地交界的地方;谁家的烟囱冒烟了,一缕白烟袅袅婷婷地在空中漫舞,许久许久不愿散去。突然,嗒嗒马啼声打破了瞬间的宁静,老爷紧张了,伸长脖子抬眼望去。那蹄声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飘去,马背上没有老爷熟悉的身影。 豆油灯下,老爷颤栗着捧起了水烟壶。老爷抽烟的姿势显得那样笨拙,吹掉烟灰的同时吹灭了油灯。当油灯重新亮起时,春燕吃惊地发现,老爷瘦俏的脸上竟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太太一改往日的温柔淑贤,她总是跪在菩萨神像前,焚上一柱香,乞求神仙保佑儿子平安。那菩萨颔首带笑,仿佛领悟了太太的心意,给太太送上一些祝福一些安慰。 唯有春燕与众不同,她觉得开诚不会出事的,因此上夜夜都做着好梦,梦中开诚带着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云在脚下飘,船在云里行,骏马长着翅膀飞来飞去,百花园里姹紫嫣红。春燕跪在长满水草的天池边沐浴,开诚牵着骏马静静地在一旁守侯;开诚将春燕抱上马背,骏马飞奔,耳旁传来呼呼的风声。她跟他在长满水草的草原上打滚,她与他携手在茂密的林间小路上漫游,开诚将春燕抛上云天,双手又稳稳地将她托住。突然,雷声大作下起了飘泼大雨,开诚将春燕裹到怀里,用宽大的胸怀为春燕遮风挡雨。春燕偎在开诚胸前,感觉开诚的胸膛坚实无比,充满阳刚之气。雨晴了,西边天上架起七彩飞虹,开诚春燕手拉手在彩虹上漫步,充满不尽深情。 早晨,东边的太阳跃上树梢,跳上窗棂,春燕揉揉眼,仍然沉浸在昨夜的梦境之中。好像有人叩了一下大门,她忙穿衣下炕,开了大门,门缝里掉下书信一封。 春燕不识字,将书信给老爷逞上,老爷颤栗着将信打开,果然是开诚捎回的家书。开诚在信中告诉二老,他安然无恙,望父母不必担心,北边打了败仗,队伍往南撤退,家乡不久就要被解放军占领,望父母好自为之,想法设方明哲保身。春燕仄起耳朵细听,希望听到信中开诚提及有关春燕的只言片语。老爷捧着儿子的信高声朗读,读着读着老爷眉头紧锁,看到后来他干脆默不作声,最后将信搁到桌上,唉叹一声。太太拿起桌上的信,戴上眼镜细看,看到后来她看一眼春燕,又瞅一眼信纸,脸上呈现出难以言状的复杂表情。春燕想,可能二老思儿心切,见信如见儿,禁不住悲伤之情。她有点埋怨开诚,既然路过家门口,为啥不进屋看看,干吗隔着门缝塞进书信一封。想着想着又有些释然,自古道官身不由己,他手下又带着那么多的兵。春燕想任何事只会往好处想,她心地善良,常常把所有的人想象得跟她一样。 她烧火做饭,侍奉二位老人用了早餐,饭后太太照样潜心拜佛,老爷站在走廊里看看天,背起双手,弓着腰出了院门。春燕洗了碗筷,将那封信叠好装起,出于某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春燕解开大襟袄,将信郑重地装在贴心的兜肚里…… “春燕,春燕,你到我屋里来一下。”太太屋里紫烟袅袅,一股熏人如醉的香味。太太在炕沿边坐着,春燕垂手侍立。太太解开大襟袄,从贴心的兜肚里摸出一样东西,春燕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那东西黄灿灿亮闪闪,非牛非马,却长着四只蹄子一只独角,一根尾巴。太太告诉她,那是一只金麒麟,开诚也有一只,跟这只一模一样。太太说,她把这只麒麟送给春燕,无论开诚怎么样,她始终认定春燕就是她的儿媳。春燕扑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接过那金麒麟时如重千钧,那麒麟带着太太温热的体温,春燕低头叫了一声“妈”!内心升腾起一种庄严一种感激。农家女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简单,春燕伏到太太的膝盖上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太太用柔软的手抚着春燕的头发,春燕被一种深深的母爱笼罩着,她的心似禾苗吮吸甘露那样酣畅。 (本章完) 第45章 候鸟10 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发生了变化。北边的大兵开过来了,这里获得了解放。村子里锣鼓喧天,扭起了秧歌。多年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忧郁和沉闷一夜之间被一扫而光,人们还来不及领悟“解放”的含义和实质,只觉得新鲜、刺激、有味,那被生活压弯了的腰脊重新挺直,男女老幼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充溢着满足。村外的官道上,一队队解放军唱着嘹亮的歌声南下,队伍的后边独轮车、蚂蚱车、驴驮的、肩挑的一长溜支前的老区群众。跟前段时期那些北上的队伍相比,这支队伍从气魄上彻底压倒了对方。兵败如山倒,南边的枪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听不到枪响,这里成了后方。 许多日子,老爷将大门紧闭,足不出户。他尽量装着大度,无所谓。桌前一本摊开的发黄的书,一壶茶,一只茶杯,一把水烟壶捧在胸前,姿势优雅地抽两口水烟,抿一口茶,低头瞅两行文字,手指头在嘴里抿湿,慢悠悠地翻过一页,又低头瞅瞅,看到得意处,嘴角竟露出笑意。 “咚”!一声,尤如晴天响雷,那大门是被撞开的。瞬间,院子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何占魁,你滚出来!” 春燕看见老爷从容地走出正屋,背着手站在走廊里,昴首挺胸,那些人过去都是老爷家的佃户,如今翻身了,有人背着长枪,有人扛着长矛,矛头上扎着红缨。有人一条裤腿卷过膝盖,一条裤腿掉下来苫住脚背,有人拦腰扎一根草绳,有人头上缠着白的、兰的手帕。突然,春燕看见爹了,爹的癞疤头上闪着红光,敞开的胸膛黝黑而精瘦,扛一把老蛮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冒起来,显得恁样激动。 老爷被那伙人拽着推着出了院门,院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太手颤颤地,嘴唇不住地发抖,她已没有心思去烧香拜佛,目光呆滞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嘴里一会儿呼喊着老爷,一会儿又唤着儿子,春燕做好一碗长面端到太太跟前,太太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筷,没来得及将面条送到嘴里,那碗从太太手里滑落,掉到地上打碎。春燕把太太扶到屋里炕上躺下,太太紧紧攥着春燕的手,生怕春燕从屋里飞走。春燕挨着太太坐下,搜肠刮肚想说一些安慰太太的话。春燕嘴太笨,满腹里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她陪太太傻坐着,太阳从窗棂上退出去了,爬上了屋檐,爬上了屋脊,屋子里暗了,春燕点着了油灯。 大门吱地响了一下,老爷回屋了,灰布长袍被撕成一绺一绺地,光着一只脚,满头华发蓬乱,嘴角开裂着,脸上结着血痂,只半日,老爷竟成了这般模样,太太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抱着老爷痛哭,老爷木然地站着,面无表情。 春燕端来一铜盆温水,服侍老爷洗手洗脸,老爷将手伸进水里泡泡,禁不住老泪纵横。太太双膝脆在老爷面前,亲自为老爷洗脚。翻出白凌袄裤让老爷换上,老爷指了指水烟壶,接过水烟抽了两口,端起茶杯嗽嗽嘴,喉咙里一阵干咳,吐出一口血痰。 春燕端上一只木盘,木盘里盛着两碗长面,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蒜沫,一碟香菜,一壶陈醋,一壶酱油。老爷一改往日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的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太太亲自为老爷调面,调好后亲口尝尝,然后呈到老爷面前。饭后春燕洗了碗筷打算回屋歇息,忽听老爷高声叫道:“春燕,你过来一下”。 老爷说,目光透着亲切和慈祥。春燕难为你这几年侍奉我俩。你也看到了,世事变了,我跟你妈自身难保,你再呆在这座宅院里难勉受到牵连。趁这阵子那拨子人还没有抄家,让你妈多备些银子,你趁早离开这座宅院,也不用再去想开诚那个海兽,全当他死了不在人世了,走到那里都能重新抓养一户人家。以后有心时给我俩的坟上添一撮土,我跟你妈在阴间保佑你全家平安,幸福吉祥。 老爷说这番话时心平气和,跟拉家常一样,眉宇间看不到悲观和忧伤。太太掩面抽泣,后来竟哭出了声。老爷拍拍太太的肩,叫着太太的小名说,娟儿,莫哭,这辈子该享的福咱都享了,该用的咱都用了,知足了。这阵子死了也不后悔…… 蒙蒙月,撒下一片凄冷的光,风掠过树稍,老槐树哗哗作响。春燕睡到炕上,圆睁着双眼,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老爷的话尤如石头压在春燕的心头,那心快要坠落了,阵阵作痛。她跟开诚已经“那个”了,因此上这个身子无论如何也属于开诚。春燕无法理解老爷所说的“重新抓养一户人家”的含义,她的胸膛已被开诚装满,没有一点缝隙。外边世事的变迁与她无关,她认准一条死理儿,好马不使双鞍,好女不嫁二男。春燕吃了秤砣铁了心,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跟定开诚不变心!春燕摸摸胸口,贴心的兜肚里装着开诚写的家书,装着太太送她的麒麟,她心里安稳了,开诚没有走远,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春燕手捂着胸口进入了梦乡,梦中的开诚绽着灿烂的笑向她走来,眼瞅着开诚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颤手也颤。突然一条大河横在他们面前,那河越变越宽,渐渐地看不清对岸,波涛汹涌,风中传来开诚焦急的呐喊…… 早晨起来春燕跟往常一样,她先到厨屋点火烧水,然后端着铜脸盆把洗脸水送到老爷太太住的上房东屋,服侍老爷太太洗漱完毕以后,她开始做饭,那饭菜跟往日一样,小米稀粥,麦面玉米面混面馍馍,一碟腌菜,一碟辣子,一碟院子里自种的蒜苗韭菜,老爷端起米粥碗刚喝了一口,大门又被撞开了,这回进来的不全是村民,还有几个解放军士兵,那些士兵把老爷五花大绑捆起来,押往县城。 老爷被押往县城的第三天,爹来到这座宅院。爹的癞疤头上戴一顶呢帽,穿一件簇新的青土布上衣,一条暗花条纹绸裤,光脚板破天荒地蹬一双皮鞋,鞋大脚小,走起路来咣当做响,露着脚后跟。 爹当了农协主任。 爹说:“春燕,解放了。往后的日子就是咱穷人当家做主,你跟我回家吧。” 春燕见到爹时内心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想起了那被柴烟熏得黝黑的土窑洞,想起了土窑炕上病焉焉的娘,爹从瓦罐里一枚枚地掏出鸡蛋,放进竹笼里,苫上麦草,提到集市上去卖,为娘抓回三付中药。爹在院里支起三块石头,架起药锅,蹶起屁股吹着药锅下面的柴火,裤缝开了,爹的**从裤裆里溜了出来,春燕羞得捂住了双眼……唢呐声把娘送到了村外的祖坟地里,头七刚过,爹就迫不及待地把刘媒婆请进屋,涕泪交加地说,春燕她娘走了以后,春燕没人照顾,刘婶你就行个好吧,给我跑跑腿,问问邻村王庄的寡妇……爹给春燕穿上妈妈穿过的旧褂子,领着春燕走进了老爷家的深宅大院…… 爹容光焕发,呢帽下的两只小眼射出刺人的光。爹不屑地背起双手,这屋里转转那屋里走走。爹架起二郎腿坐在老爷坐过的太师椅上,端起水烟壶就抽。爹临走时改变了主意,春燕你先甭跟我回去,村子里马上土改了,咱也分几间瓦屋住住。 爹进院时春燕还有些心热,爹走时春燕只觉得厌恶,春燕的心里抹去了对爹的那份亲情。她没有送爹,手倚着门框,爹趿拉着那双皮鞋,倒背起双手,咣当咣当地跨出门槛,踏上官路,那背影颠颠地,充斥着小人得志后的张狂。 (本章完) 第46章 候鸟11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过了中秋节,天空便飘起了雪花。那雪飘飘扬扬地下来,落到地上便变成了水珠,空气中弥散着阴冷的潮湿,老槐树的叶子落下来,在院里铺上厚厚的一层,那菊花仍在雪花中颤颤地绽放,展现出最后的辉煌。 太太自打老爷被绑走以后,每天只喝半碗稀粥,圆润的脸颊日渐消瘦,宅院内没有生气,死一样寂静。忽一日,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来到院内,后边跟着几个背枪的士兵,那干部展开一张纸,宣读了恶霸地主何占魁的几条罪状,然后庄严地宣布,恶霸地主何占魁已于当日中午被镇压…… 太太直直地坐在老爷坐过的太师椅上,目无表情。春燕没有回过神来,弄不懂“镇压”叫干啥,那伙人走后许久太太才“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占魁呀!你死得冤呀!你走了……丢下我可咋办哩吗……”。 几个本家子叔侄进屋来,商量着老爷入殓安葬之事。 埋葬老爷时,太太显现出无以伦比的干练和刚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坚持亲自给老爷穿上寿衣,换上老爷喜欢穿的牛皮梁子布鞋,把老爷的眼镜、水烟壶和那些发黄的线装书放到棺材里边,然后扶着灵柩,一步一步地把老爷送到祖坟地里。为了春燕以后好在世上为人,太太坚决不让春燕被麻戴孝为老爷送行,春燕无耐,只得躲到自家屋里痛哭。 太太从坟地里回来后便直直地躺在上房东屋的炕上,一连几天水米不沾牙。 春燕夜夜都在做着相同的梦。梦中碧水连天,波涛汹涌,一只颠簸的小船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被送入深谷,开诚在船上站着,双手奋力地摇着船橹,刚靠近岸边,一排巨浪打来,那船又被推得很远……夜幕下那船被风浪打翻,开诚在水中奋力挣扎,渐渐地体力不支,波涛吞噬了开诚,水面上只见一只绝望的手……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将春燕唤醒:“春燕,我的头发都锈成毡了,你帮我梳一梳头。”春燕惊慌着坐起,隔着窗棂她看见太太屋里烛光如炽。春燕慌忙穿衣下炕,推开太太的屋门,但见蜡台上两根结芯的红烛,老爷太太的画像端放在桌子正中,太太穿着寿衣平躺在炕上,眼睛闭着,显现出往日的慈祥宁静。春燕叫声:“太太!”没有回音,春燕用手摸摸太太的额头,额头冰凉,太太已撒手西去。 春燕在太太的炕沿上坐下,拉起太太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不知道悲哀也不去痛哭。渐渐地烛光暗了,一缕晨曦爬上了窗棂,爹领着一伙人来到院里,要分恶霸地主何占魁的财产、粮食和土地。 本家子叔侄草草地埋了太太,这座宅院便住进了四户贫雇农。爹是农协主任,在揭露恶霸地主何占魁的同时控诉了他如何贫困交加,出于无耐将亲生女春燕卖与何占魁为奴,春燕在何家受尽了压迫和剥削,跟《白毛女》里的喜儿一样残遭何家的*****……群情振奋,口号声震天响。春燕头埋在胸前,感觉不来啥滋味,只觉头皮发麻。 春燕继续住在西厦屋,老爷家所有的财产都被瓜分,唯有春燕厦屋里的东西一件未动。住进宅院里的所有人家都对春燕表示了热情和同情。上房正屋住进了苦大仇深的五代佃农何舍娃,舍娃的老婆腰圆膀粗,拖着三儿俩女,最大的才七岁,最小的跚跚学步,常见舍娃老婆揪着舍娃耳朵,舍娃身子缩成一团,发出杀猪样的叫声。早晨起来五个孩子一排溜在走廊里拉上五泡屎,就像五只大小不一的蜗牛。上房东屋住进了何家最长的长辈何鸿儒老俩口,何鸿儒早年中了个秀才,一直在村中教书。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教,无钱人家的孩子他也教。心中只有憾事一件,一辈子无儿无女。何鸿儒无论如何也不要分给他的房屋,他言住着别人的地方不踏实,万般无奈农协主任领着一帮人扒了何老先生的屋顶,并且吓唬何老先生,这是立场问题,感情问题,你不要地主的财产就是跟地主阶级同流合污。老先生拗不过农协,只得住了进来。东边厦屋里住进了从河南逃荒而来的外姓人任生瑞,任生瑞会两手木匠活儿,常常给人家做柜子盖房,打棺材上梁。儿子明文已长大,早出晚归在邻近村子打短做工。靠大门的下房里住进了新婚夫妻何财儿李秋菊。那对活宝晚上一关门就在炕上撒欢儿,秋菊弄到高兴处便发出母猫般的叫声。院中的槐树上拴着何舍娃家的叫驴,菜园里花园里堆满了各家的柴禾。本来春燕爹想将上房正屋分给自己住,土改工作队队长说,你是村里的干部,要先人后己,起表率作用。春燕爹挠挠脑袋咬咬牙,最后脚一跺说:“球!不要就不要,老子还住原来的土窑。” 任生瑞家的雄鸡唱了三遍,何舍娃的叫驴拉长脖子发出了不和谐的叫声。春燕掀开窗幔的一角,晨曦中她看见满世界披上洁白的银装。春燕裹着被子在炕上坐了一会儿,接着穿衣下炕,开了大门,迎着雪花向旷野走去,雪地上留下一行孱孱脚印。 同龄女子都放了大脚,春燕瞅着自己这双三寸金莲时内心涌出了对娘深深的艾怨。一向忧柔寡断的娘在给春燕缠脚时那样决绝,义无反顾。春燕跪在炕上一勺一勺地给娘喂药,娘孱弱的手轻轻地抚着春燕的小脚,眼神里充溢着慈爱,春燕罩在母爱的光环里,心却被蜇痛 春燕的泪珠落在娘的脸颊上,娘裂开嘴角艰涩地笑了,那笑定格在春燕的脑海里,春燕对娘的艾怨隐去了,深深地被娘博大的母爱打动,春燕眷恋娘,思念娘,那思念在雪野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真切,那思绪支配着春燕的双脚,不觉来到娘的坟头。 娘的坟墓被积雪覆盖,落漠的荒野孤寂无声,雪茹飘飘扬扬漫天飞舞,春燕融在雪野里,渐渐地变成雪人。站久了,身子和心灵都有些麻木,她真想叫醒娘,把内心的苦衷倾诉。 开诚在占有春燕身子的同时掳走了春燕的灵魂,那魂儿随着开诚飞到天涯海角,春燕在梦里生活,那梦浸在蜜汁里,春燕从舌根一直甜到心底。现在,梦碎了,春燕悲观地认识到,开诚不可能再回来了,她跟开诚成了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牛郎织女一年之中还能相会一次,春燕跟开诚的相会却变得遥遥无期…… 嗤啦啦,春燕头上的积雪被风抖落,叽喳喳,春燕肩头落下一只麻雀。雪中觅食的麻雀误认为春燕是一截树桩一堆柴禾……春燕被麻雀惊醒,来时的脚印已被飞雪覆盖,雪雾中,传来麻雀飞走时惊恐的叫声。 春燕轻轻地筛筛身子,将满身的积雪抖落,原路折回。眼帘中映出银装素裹的村庄,家家屋顶的炊烟升起,在雪雾中弥散,融合,铅灰色的天穹像一只锅盖,罩在头顶上,春燕只觉得胸闷,落漠。她不想回那间冰冷的西厦屋,在村头的场院边踯躅了一会儿,折转身,蝺蝺来到那孔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土窑前,她在窑门口呵呵手,跺跺脚,稍想了一下,推开虚掩的窑门,走了进去。 爹坐在灶前的草墩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塞进柴禾。土炕上坐一女人,敞开胸膛露出两只馒头样的**,怀里抱一个孩子,那孩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乳,一床破棉被围在那女人和孩子身旁。锅里水烧开了,柴烟和水蒸汽混合在一起塞满窑洞空间。春燕眼睛湿润了,她嗅到了母亲身上的那种滋味,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春燕,你回来了,快坐下。” 爹从灶前的草墩上站起,脸上掠过瞬间的尴尬,笑容堆上来了,显得夸张而虚假。 “——这是你妈,这是你弟。春燕,快叫妈”! 爹指指炕上的女人,脸神又变幻出一种讨好和献媚。 那女人抬头看一眼春燕,低头在孩子的屁股上拧了一下,孩子“哇”一声哭了。仿佛有人猛揪了一下春燕的心房,春燕只觉得脸烧得发烫 春燕踅转身,逃也似地跑出了那孔窑屋。什么东西被摔破了,春燕的身后,传来清脆的响声。 (本章完) 第47章 候鸟12 有人在冬日的天空燃响一串爆仗,除夕到了。 春燕打起精神,顶着头帕清扫了厦屋,除掉了屋梁上,墙角处的积尘,窗棂上糊上了新纸,粘上了两只花蝴蝶翩翩起舞。春燕毕竟还年青,还要走很长的人生路,她不能让自己消沉,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活着就能看见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就能看见红红的花,绿绿的树,就能饱偿人间冷暖,滋生七情六欲……毕竟这世上还有好多东西值得她留恋,内心深处还珍藏着许多珍贵的回忆和美好的愿望,她还有所祈盼,希望生命重新燃烧,希望青春重新绽放。春燕担着水桶到河边担水,任明文看见了,默默地走过来,接过水担子挑到自己肩上。春燕要到石磨上磨面,何舍娃把自家的毛驴拉来套到石磨上,拦上驴眼,在驴屁股上一拍,那驴围着石磨转起来,面箩在面柜里哐当作响,春燕不停地箩面又不停地将麸皮倒上磨眼。春燕感冒发高烧,太爷爷何鸿儒跟太奶奶齐齐守在春燕的炕头,太奶奶又是烧姜汤又是拔火罐,太爷爷抱来柴禾,一条腿半跪在地上为春燕烧炕。秋菊颤颤地端来一碗热面,吹吹气送到春燕嘴边……春燕的心里熨贴了,日子本来就是这样,人与人和睦相处互相帮忙。春燕在接受关爱的同时又去关爱别人,她替何嫂的五个孩子缝补棉衣,给太爷爷纳过鞋底,手把手教秋菊剪窗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千万不能掉进痛苦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中午春燕挎着竹蓝出了屋门,竹蓝里放着做好的年食,放着紫香,冥钱。她先来到娘的坟前,焚上紫香,点着冥钱,把年食供到坟前,然后磕头,嘴里念着:“娘,过年了,给您烧些纸钱,拿些年饭,您一辈子受苦受穷,现而今该吃就吃,该花就花。” 春燕离开母亲坟墓时心中凄然,她站在官道上左右为难,她想她该给老爷太太烧些纸钱,可她没有胆量给老爷太太上坟,她怕人家说她分不清阶级阵线。春燕在路边跪下,撮土焚香心中默念:老爷太太,春燕惦记着您俩,望二老保佑开诚平安…… 春燕刚回到院内,太奶奶扎着围裙站在屋门口叫道:“春燕,晌午不用做饭,到太奶奶屋里来,咱一家子吃一顿长寿面。” 太爷爷何鸿儒往炕上摆上一只小方桌,桌子上摆着盐、辣子、酱、醋四碟小菜。春燕把太爷爷太奶奶扶上炕,手脚麻利地为二老盛饭。太爷太奶心甘情愿地享受着春燕的孝敬,满是皱折的脸上绽放着笑靥,春燕盘腿挨着太奶坐着,沐浴着老人的慈爱和关怀,那感觉尤如回到老爷太太身边。 除夕夜宅院内所有的人都涌到太爷爷屋里熬年,太爷爷在供桌上摆上祭品,点着蜡烛,然后发给每个男人三根紫香,大家随着太爷爷对着供桌叩拜三匝,太爷爷口中念念有词:“列宗列祖,各路神仙,今日除夕夜,请受一拜,讫普施恩泽,保佑平安。”供桌上没有列宗列祖牌位,也没有诸路神仙塑像。磕完头何财儿不解地问道:“老祖宗,咱这是拜神里么还是拜祖里么?”太爷爷朗朗一笑,说:“你心里想拜谁就拜谁,六路神仙,八方祖先,只要心诚就能显灵。”闻此言,任生瑞带着儿子重新在供桌前跪下,说:“俺给俺爹烧柱香”,春燕溜下炕问太爷:“我能不能烧柱香?”太爷说:“谁烧都能”。春燕焚香叩拜时庄严肃穆,春燕叩拜完毕时泪流满面,太奶奶心疼地将春燕拉到自己怀里,一边抚着春燕头发一边说:“可怜娃娃又在想她娘哩。” 秋菊烧香叩拜时说:“讫求送子娘娘给我送个胖儿子。”何嫂烧香叩拜时说:“讫求神仙保佑五谷丰登。”任明文妈最后一个磕头烧香:“求神仙爷爷给我明文送一个好媳妇”。满屋子哄堂大笑,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太奶奶将嘴贴在春燕的耳朵旁悄声问道:“春燕,你看明文咋样?” 太奶奶声不大,却被满屋的人听到,大家一齐朝春燕瞅去,春燕把头埋在太奶奶怀里,身子不住地颤栗。秋菊第一个拍手赞成,连说:“般配、般配,太奶出的好主意”。舍娃财儿戳戳明文:“明文你就表个态吧,就说你愿意。”那小伙子满脸赤红,低头不断地搓着双手。 大家天上地下地乱吹,吹了些什么,春燕一句也未听进去。她悄悄溜下炕,来到院中。今夜星光灿烂,天穹里点缀着数不清的繁星,一道流星划过,碧空里燃烧着瞬间的辉煌。宅院内旧主人已被人们遗忘,没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罪孽太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浸透着劳动人民的血汗,即使到了阎王那里也难逃惩罚。 朗朗笑声从屋内涌出,在碧空中盘旋。宅院内新的主人们显得那样怡然自得。世事本来就是这样,没有恒古不变的皇帝。将士的热血为谁抛洒?就是为了让劳苦大众活的舒心。 可是春燕总在心里为老爷太太叫屈,她认为老爷太太是好人,肯定什么地方没有搞对,才使人反目为仇兵戎相见,假如没有战争,春燕跟何开诚早已洞房花烛夜成了一对夫妻……春燕闭上眼睛,幻觉中开诚向她走来,显得那样逼真。春燕睁开眼睛,宽广的银河横卧天际,牛郎织女隔河相望,情也戚戚悲也戚戚,春燕双手抱肩仰天凝望:开诚,今晚……你在哪里? 微熹中窗棂上重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春燕半睡半醒,耳边分明传来太太的叫声:“春燕,起来吧,大年初一,咱一家吃顿团圆饺子。”春燕揉揉眼,穿上衣,开了门,门口站着的,竟是生瑞婶。 生瑞婶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神情里带着谦卑和讨好,她一只脚犹犹豫豫地跨进门坎,一只脚停在门外,两只面手微微抬起,眼睛罩着一圈黑晕。显然,她一宿未睡。 春燕的脑海里飞快闪过昨天晚上的场景。这事情太突然,容不得人考虑。人们当然不知道春燕跟开诚的那段恋情,姑娘的初恋总是那样动人心弦,刻骨铭心。这阵子春燕心里还没有明文的位置。春燕还是跟着生瑞婶去了。宅院内所有人家的关爱她都接受,春燕没有理由拒绝生瑞婶的邀请。出乎一种明确而又朦胧的目的,春燕从箱底翻出太太送她的红绫袄儿穿到身上,一根长辫盘在脑后,发髻上一只银簪子闪闪发光,齐齐的刘海苫住光洁的前额,刘海下一双杏眼尤如两汪清泉,脸颊微红,牙咬着下嘴唇,一对酒窝时隐时现,一双绣鞋穿到三寸金莲上,绣鞋上绽放着两朵牡丹。 院内所有的人都为春燕祝福,大家认为春燕心动了,可怜的姑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明文那小伙子憨实忠厚,春燕跟着他肯定不会吃亏。 明文全家都沉浸在一种诚恐的喜悦之中。这家河南人逃荒来这里吃了不少苦,把情意看得特别重,春燕能飞临任家实是万幸。一家人在春燕面前显出笨拙的拘谨,那气氛有些僵硬,少了些和谐和温馨。 春燕如芒在背,感觉浑身不舒服。她坚持吃完饭,帮生瑞婶洗锅刷灶,将屋里收拾干净,然后来到太奶奶家。 太奶奶家一拨一拨拜年的人尤如潮涌,有七八岁刚入学的学童,还有五六十岁的老头,屋子内脚地上铺一条线口袋,太爷太奶坐在桌子两边,心安理得地承受着人们的叩拜,大家嘴里都说着相同的表示祝福的话,太奶奶给那些叩拜完毕的孩子们的口袋里塞些花生红枣,太爷给那些大人们发上一支卷烟,只有在这时,才能领悟“桃李满园”的内涵。 好不容易等拜年的人都走了,太奶太爷才有机会关照春燕。太奶奶说,春燕,你有了心上人可别忘了太奶。太爷说,明文那小伙子老实憨厚,你跟着他肯定能过好光景。 春燕双膝跪在线口袋上,给太爷太奶拜了个年,然后站起身,目光直直地把太爷太奶瞅定:太爷太奶,烦你二老给生瑞婶捎个话,就说春燕不愿意……二老别问为什么,春燕也说不明白…… 太奶没有把春燕的心思给生瑞家挑明,只说这事儿还得慢慢来,从长计意。 (本章完) 第48章 候鸟13 太阳从西边落下,又从东边升起,月亮圆了又缺,转眼,到了二月忙季。 树稍上吐出新绿,官道上尘烟弥散,驮粪的牲畜在村里地里来回穿梭,赶牲灵的人手里高举着响鞭,鞭稍儿在空中回旋几下,猛一甩,半空里爆出一声脆响。偶而,有人甩过来一嗓子山歌,那歌声酸溜溜地,带着十足的野性和粗犷。麦苗儿醒过来了,大地被上了绿色的绒装,麦田里三三俩俩的人头戴草帽锄地,有人吆着牲畜在没有种麦的空田里耕耘,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土改时春燕分得三亩麦地,舍娃哥吆着毛驴套上石碾将麦田的土圪塔碾平,麦田平展展,麦苗儿遮住脚背。春燕荷锄挽蓝袅袅婷婷走向麦田,她锄一会儿草,弯腰将锄下的荠菜拾进竹蓝,一顶大草帽不是戴在头顶,而是背在身后,别具了一番韵味和风情。有时,她会倚锄而立,看那空旷的原野和朗朗碧空,谁也不清楚她究竟想了些什么,也许想了很多,也许心无旁骛,春风掠面,丝丝凉意浸入心田,满眼迷茫,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虚无漂渺亦隐亦幻……这时,一个人影在麦田边踌躇,那人一顶草帽苫住半边脸,朝春燕这边望望,像偷儿那样胆怯心颤。终于,那人鼓足勇气,走进麦田,将锄头攥在手心,左腿蹬、右腿弓,拉开架势锄田,不一会儿,他就锄到春燕身边。春燕的心仪被身边的响动扯回,侧眼望去,竟是明文。 春燕对明文并无恶意,也不反感,凭良心说她认为明文是个好小伙。可是那段无人知晓的恋情煎熬着春燕,使她不可能移情别恋,春燕不明白月下老为什么那样心狠,扯断了她跟开诚之间的红线。这阵子春燕特别想身边有个人做伴……明文锄到前边去了,天热,明文脱了褂子,只身穿一件坎肩,光膀子露出的腱肌使春燕心颤,她多想在那肩膀上靠一靠,解脱心中的忧烦,心如撞鹿,脸似烧炭,无法遏制的心猿臆马;各种情绪在一处汇合,似要冲破理智的羁绊。 想想,你对开诚纵有千般情、万般念,可那人已似飞雁南去,菩萨东渡,举目遥望,不见踪影,还不如现实点,打起精神重活一生。 念头既出,春燕心里平稳了,锄地的姿势也变得那么轻盈,她紧跟着明文一步不拉,像踩着舞步那样协调一致,该迈腿时就迈腿,该出手时就出手。太阳西斜,拉长了两个重叠的身影。太阳驮上了西山,暮霭初降,明文跟春燕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走出麦田,踏上官路。明文在前,春燕在后。 隔日,爹迈着鹅步来到宅院,后边跟着春燕只见过一面的继母。同在一村住,篱笆不隔风,爹的农协主任给撸下去了,工作队嫌他做事粗糙,嘴无遮拦,光捅漏子。同样,爹也知道了春燕跟明文的事情。 剥去了趾高气扬的官装,爹又恢复了谦恭自卑的穷酸相。爹弯腰弓背地进了春燕屋,一双小眼这里瞅瞅那里瞅瞅,然后把眼光钉在春燕身上,双手筒在袖筒里,朝继母努了努嘴。 还是继母说得出口,做得出手。她把孩子往春燕炕上一放,不脱鞋就盘腿坐上炕,一张嘴就切入话题。 春燕,你跟明文好上了? 春燕低头不语,只觉得有些心堵。 我跟了你爹,咱就是一家人。这么大的事儿,你也该给你爹通通气,虽说新社会新事新办,但也得明媒正娶,偷偷摸摸做贼似地,让人瞧不起你爹,瞧不起你自己。 胃里一阵作呕,春燕恶心得想吐,蓦然,春燕记起那年春天,爹把春燕领进这座宅院,爹临走时紧紧捂着那只沉甸甸的小口袋……狐狸不出洞,出洞没好事。在这对男女的眼里,春燕仍然是一笔财富,爹从春燕身上嗅到了一股膻腥,那膻腥刺激着爹的胃口。春燕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羔羊被抬上肉案,利刃正肢解着她的肉体。她开始哭,委屈的泪水不停地流淌,受伤的灵魂无视她的抑制而姿意放纵,她操纵暴怒的情绪大哭大喊:你们看看,春燕身上还能榨下几两油!春燕这辈子不婚不嫁,死了扎个老女坟,勉得你们费心! 被春燕哭骂出宅院的爹仍不死心,托人给生瑞叔捎话:你家明文要娶春燕,可以,但是聘礼要五十块大洋,二石小麦。 太爷太奶急得直跺脚:不像话,真不像话!舍娃哥嫂摧促春燕到工作队那里上诉。财儿秋菊劝春燕明文先到区里把结婚证扯了,生米做成熟饭,看他们还能怎样! 生瑞叔却不。他劝儿子明文,咱出门在外,头顶人家的天,脚踏人家的地,拉泡屎也得拉到人家田里,万不可造次。等攒足了聘礼,再给儿子结婚。 就这样,春燕跟明文的婚事拖下来了,春拖到夏,夏拖到秋。 两颗年青的心碰撞,不可能撞不出火花。明文比起开诚来,当然没有开诚英俊潇洒,但明文孔武有力,每一块健肌都蓄积着力量。褥热难耐的夏夜,厦屋经过炎阳一日的蒸烤,变成了蒸茏,春燕剥光自己,躺在炕席上,闭上眼,努力什么都不去想,她活得太累,需要有一段时间休整自己。然而,盘恒不去的,是岁月车轮扎过来的阴影。思绪像无法禁锢的甘泉那样流了出来,刹那间冲决堤坝,变成滔滔洪流。 夜渐深,酷热退去,丝丝凉意渗入肌肤。隐隐地,听得见财儿的喘气和秋菊娇娇的低吟,那一对活宝又在折腾。虽只有一次切身的体验,春燕仍然被那响动撩拨得春情荡漾,不能自己。 窗棂上,嵌着一个厚重的身影,春燕的心里,爬满了无数条蛀虫,整条身子奇痒难受,诱惑和企盼使她的呼吸加重,空气在一瞬间凝固,喉咙干燥得喷出火来,曾经有过的天蹦地裂,曾经有过的欲火重生,会不会在今晚……发生? 门响了一下,春燕浑身一激灵,那时间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她在暗夜里……等。结果,门从里边闩着,那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悄然离去。 春燕好悔!她直想打开门冲进院中,把那离她而去的人拉回身边。她没有。不能够。那样一来她成了什么人了?在所有人的眼里春燕还是个姑娘,不是……。 春燕再见到明文时眼里闪着艾怨和祈求,明文不懂,还以为他的造次伤了春燕的心,越发拘谨和无所适从。从那以后春燕夜夜都为明文留门,明文一次也没敢再去春燕的窗口。春情涌动时春燕常三次五次光着身子去开门,幻觉中明文就站在门口。那仅有的一次撞门声化作甘美的记忆在心田里供奉。 春燕曾经鼓足勇气站到明文跟前,想对明文说:明文哥,今晚你来吧,我给你留门,话出口时却被舌头挡住,春燕抹抹泪,哽咽着。明文诚恐诚惶,想起那晚的罪孽,心就紧缩着,对春燕有了无形的恐惧。 秋天,征兵的时节到了,明文报名参军了。穿上军装时小伙子满脸喜悦,春燕做好一双鞋送到明文跟前,明文把鞋拿到手里掂了掂,不经意地别在背带上。 (本章完) 第49章 候鸟14 明文这一走,整整五年。 如烟往事在心田的一角尘封,枯寂无聊的劳作使春燕的思维枯萎。从互助组到合作社,春燕每日将工分本呈给记工员,看那小本上的数字堆积。她变得寡言,不再跟任何人沟通。偶而,春燕从别人的口中听得有关明文的只言片语,便会涌出几缕莫名的激动,后来她听说明文提了干部,娶了个女兵媳妇,便彻底关闭了那扇心窗,让感情在记忆的角落里禁锢,任其漆落彩剥,风蚀虫蛀。 不经意中,春燕发觉自己变了,那些变化出自孩子们的口,很少有人再叫她“春燕姐姐”,新成长起来的一辈都叫她“春燕姑姑”。对镜梳妆时,一丝惆怅一丝自怜在脑后某个忽明忽暗的角落涌出,少女时特有的红润在逐渐褪去,代之而来的是长年风吹日晒所形成的干涸。 有时她想,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可生活对她就是那样吝啬,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亲。每天都有人客气地跟春燕打招呼,春燕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到村里人有意无意的照顾,宅院内所有的人都一如既往地对她表现出关怀和同情。可就是没人知道春燕最需要什么,村里年年都有姑娘出嫁,岁岁都有小伙娶亲,唢呐声声,笙歌笛鸣,姑娘出阁时的羞涩,小伙子入洞房时的荣幸,为什么春燕就不能…… 那日,一男一女俩个军人在村子里出现,整个村子一片欢腾。明文当了营长,带着新婚的妻子荣归故里,那女兵齐耳短发,军帽下一张秀脸熠熠发光,一双大脚穿着解放鞋,走起路来劲腱有力,洋溢着青春的光芒。 院内涌满了人,各种赞美的话语从不同的人口里脱颖而出,在恭喜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一分安慰。明文不断地把喜糖散给大家,生瑞叔生瑞婶喜得合不拢嘴,俩张笑脸变成了莲花。 春燕把自己关进厦屋,自惭形秽,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功能。人散尽时好像明文来过,抓一把喜糖放到春燕炕上,好像还说了几句话,春燕裂嘴笑着,那笑是挤出来的,显得僵硬。 春燕不再做梦,无梦的夜晚像一片荒野,杂草丛生。春燕睡在杂草丛生的荒野里,形同蒿木,她不再有所祈盼,有所追求,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浑身上下都感觉麻木,但愿日子就这样封冻,时光就这样凝固,明早起来,春燕已走完了人生…… 无意,撞到了兜肚里的那只麒麟,逝去的时光一闪,记忆的窗棂打开了一扇,舌根下渗出了一丝妙曼甘甜……像一颗流星在夜空里划过,刹那间激情尽燃,那火苗被雨露扑灭,冒着缕缕白烟。春燕爬起来,把那麒麟连同家书一起从兜肚里取出来,存封到箱底。 太爷太奶相继辞世,相扶相帮着走完人生。太奶奶生病时春燕一直守在跟前侍候。太奶的病时好时坏、时轻时重。清醒时太奶不停地叨念着太爷,叨念着那些刻骨铭心的陈年往事,思维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吐出一根长长的线,串起太爷太奶的一生,丝丝缕缕都充满着深深的温馨。还是那个爱幻想的春季,一个少女在河边洗衣,裤腿挽过膝盖,露着白白的小腿,棒槌举过头顶,辫稍儿点着河水……姑娘万万想不到河对岸的柳树林子里一个秀才将一双眼睛瞄上了她,那秀才回家就摧促着父母和媒人到河对岸提亲,并且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太奶出嫁时天下着绵绵细雨,河水涨了,抬轿的人淌着河水将轿杆举过头顶,太奶一双小脚轻点着河面上的波纹,心儿悬在了半空……春燕静静地听着,快乐着太奶的快乐,痛苦着太奶的痛苦。太奶的思路是那样的清晰,每一段回忆都像封存的甘醇那样令人心醉。春燕有些羡慕,有些嫉妒。如果有一天,春燕的脸上,被岁月犁得沟壑纵横,头上银丝稀疏,手似鸡爪,肩背拱曲,还会像太奶那样,陶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沉睡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天快黑时太奶醒来,退下手腕上的银镯给春燕带上,说她梦见太爷了,太爷在奈何桥上等她,她今晚就要去了。说着就把眼睛闭上,春燕心里一阵惊栗,正想喊舍娃哥嫂,只见太奶又睁开眼,言辞恳切地说:春燕,寻个合适的对像,过一家人…… 春燕一身重孝为太奶守灵,却不啼哭。她知道太奶心无憾事,一生满足。太奶是太爷叫去的,太爷的花轿停在太奶的门口,天下着霏霏细雨,太奶的脚尖点着河面上的波纹,心儿悬在半空…… 守落了那颗令人讨厌的太阳,看记工员在工分本上添上一个数码,劳作了一天的社员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各回各屋,生活被格式化,禁锢了人们发挥创造的功能,匮乏的物质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户,谁也别想比谁好过,大家一律平等。 宅院里的人却多了一些兴奋一些惊讶。当他们肩扛农具回到院内时,大槐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一个穿四个兜制服的干部,那人正在有板有眼地拉着手里的二胡,悠扬的调子填充着人们空虚的心灵。 见有人回到院子,那人便站起身,将二胡攥在左手,弯腰,鞠躬,口内念念有词:打扰各位了。我叫邢质彬,男、汉族、现在三十四岁,原在县文化馆任干事,因犯右倾错误,下放到农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大家哄然大笑,那笑声是亲切的,并无恶意。邢干事指指上房东屋,说生产队长就让他住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宅院内又多了一个邻居。 邢干事高高的个头,戴着眼镜,刚来时见人就递烟,那烟是劣质烟,几分钱一包的那种。可社员们看到邢干事递烟都受宠若惊,他们接过香烟美滋滋地吸着,然后就跟邢干事握手,听邢干事自我介绍,我叫邢质彬、男、汉族,现年三十四岁……刚开始时社员们还毕恭毕敬地听着,到后来听熟了,烂记于心,于是他们接过邢干事的烟时,便抢先开了口:我叫邢质彬、男、汉族……邢干事犁耧耙耘样样不懂,拿麦苗当韭菜,上地干活时闹了不少笑话。可邢干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常见邢干事把二胡带到地头,干活休息时便会来上一曲,那些姑娘小伙子把邢干事围在中间,邢干事便叫他们唱《南泥湾》、唱《翻身道情》、唱《走西口》。一时间上地也唱、收工也唱、晚上开会也唱,村子里到处飘扬着歌声。 有时,也能看见邢干事撑起画板,画村子里低矮的茅屋,伞盖似的树,遮着眼晴围着磨道转的毛驴,忍辱负重拉着犁铧的老牛;画天真幼稚的孩子,满脸皱褶的老人,敞胸露怀坐到碾盘子上给孩子喂奶的女人。社员们无法欣赏邢干事画画的精深懊妙,只是觉得邢干事画神了,画甚像甚,尤其画瞎子老丁,简直就像把真人贴到纸上去了 邢干事的谦恭随和很快赢得了社员们的同情,邢干事的多才多艺更使社员们佩服,大家根本不在意邢干事的政治背景,连生产队长也对邢干事表示尊敬。什么右派?那是上边的事,跟我们村无关,我们只认识邢干事。邢干事是我们村的人。 邢干事在村里吃派饭,每家轮流管一天。轮到谁家管饭谁家就能收到邢干事的一斤粮票三毛钱,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一斤粮票三毛钱可以算得一笔不小的财富,因此上家家都乐意给邢干事管饭。轮到谁家给邢干事管饭那家的女人可以不出工,专门在家里给邢干事做好吃的。一般早饭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小米粥杂粮馍,一碟腌白菜,最多炒个洋芋丝什么的。中午饭则丰盛的多,有人做麻食、有人擀长面,有人搅搅团。偶而,邢干事还能吃到一顿韭菜饺子。农妇们在给邢干事管饭时使出了全身的才艺,但那饭桌上的花样却仍显得羞涩,物质匮乏的年代,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一点荤腥,生产队杀上一头老猪,每家分得窄窄的一绺,家家锅里溢着肉香,老人孩子们馋涎欲滴,一顿罗卜搅肉馅的饺子可以使人们得到暂时的满足。 (本章完) 第50章 吉祥村记事 中篇小说 这天,轮到春燕给邢干事管饭。 生产队在给邢干事管饭的问题上专门做过研究,首先是地主富农不能管饭,其次是没有能力管饭的,比如瞎子老丁。在春燕该不该管饭的问题上举棋不定,有人说春燕该管,有人说春燕不该管,该管有该管的道理,不该管有不该管的理由,最后还是队长一锤定音:那就让春燕管吧,她又不是地主富农。 那天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春燕没有出工,她留在家里专门为邢干事做饭。邢干事来村里好长时间了,虽然跟春燕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但俩人基本上没说过什么话,见面也没打过招呼,好像有一次春燕到河边去担水,邢干事出工回来口渴了,爬到春燕的桶沿上喝了一肚凉水。春燕做饭时也没其它想法,只是觉得难得有人在她屋里吃一顿饭,得想方设法让客人吃好。她调了一碟苦苣菜,切了一碟芫荽,把野小蒜跟辣子做成汁,然后用野白蒿芽和上麦面给邢干事蒸了一锅麦饭,麦饭蒸好后春燕打开盐罐,取出一小块腌肉,把肉切成肉沫,搅到麦饭里头,放到锅里又蒸了一遍。 邢干事回来后洗了洗手,然后脱鞋坐在春燕的小炕上,春燕用木盘端上做好的几样野菜,然后给邢干事盛上一碗麦饭,给碗里调些芫荽、苦苣菜,调些小蒜辣子汁,邢干事第一口没有吃出什么,越吃越觉得那味儿非同一般,那麦饭嚼到口里,清香中带着一种苦甜,令人食欲大开,直吃得邢干事鼻尖上冒汗,直吃得锅底朝天,吃完后邢干事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似地瞅着锅里,那意思分明在问,再有没有? 春燕好不尴尬,她本身就没敢多吃,只盛了小小的一碗。看着邢干事的那副馋相,春燕小声问道,邢干事,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擀些面? 邢干事大度地笑笑: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只是你做的麦饭太好吃,肚饱嘴馋,还想再撑一点。 春燕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有些内疚,有些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等待着接受惩罚。过几日,她又拾了些野白蒿芽,重新蒸了一锅麦饭。当然,那天不轮她管饭,她无法将邢干事叫到自己屋,端上木盘,把麦饭调好呈到邢干事跟前。晚上收工后,春燕端一碗麦饭,踏进邢干事住的上房东屋。 只见邢干事右手握着画笔,左手擎着油灯,正站在画板前描着一幅画。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眸子里有一种睿智在熠熠发光。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看看是谁,就说:“过来,先帮我拿一拿灯。” 春燕只得把麦饭放到桌子上,从邢干事手里接过油灯,看邢干事在画板上飞龙走凤。只见邢干事画面上远山嶙峋,天上行云飘漪,那云端透着一抹艳红,田间小路上一妇人荷锄而归,锄头上挑一只竹蓝,蓝子里盛满野菜,一项草帽背在背后,一根独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匝,然后掉在胸前,红格子老布大襟袄,暗绿色的粗布裤,一只小脚微微抬起,脚尖上盛开着一朵牡丹。 粗看,春燕觉得没有什么,一张画而已。令春燕不解的是邢干事做画时的那种投入,时而浓墨重抹,时而涓涓细绣,一招一式显得那样娴熟。细看时春燕不禁目瞪口呆,那画面上的农妇莫不是自己?那走路的姿势,那身穿着打扮,不像春燕像谁?仿佛谁把一只碌碡滚下山坡,春燕不由得心跳加速,禁锢了许久的各种情绪破槛而出,使春燕如踩浮云,如履薄冰,春燕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那擎灯的手不住地发抖,墙上重叠着俩个模糊的身影。邢干事可不管这些,他完全被一种激情调动,仿佛一生只有一次的童贞,好似撬开了五彩斑谰的智慧宝库,那眼里燃烧着欲望,充溢着追求,他在艺术的大海里遨游,进入无我无他的意境。 好久。只见邢干事在画的左上方题上苍劲有力的五个大字,然后一掷笔,长出一口气,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 春燕则完全被邢干事的那种神态镇服,灯结双蕊,她用手指轻轻弹去,心里没了主意,傻站着。 邢干事微启双眼,不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怎么?春燕?刚画完《回家的农妇》,那农妇竞从画里走了出来,难道真有神助,搞得这样扑朔迷离,亦真亦幻?他咬咬舌尖,恢复了质感,然后细看,真是春燕!那春燕双手擎灯婷婷而立,脸颊微红,一双凤眼清澈见底,比画面上的农妇多了一些生动。 邢干事生硬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春燕茫然,拌之而来的是一些委屈。她什么也没说,把灯放到桌子上,瞅了瞅碗里的麦饭,走了出去。 邢干事随着春燕的眼光看去,也看到了那碗麦饭,刹那间浑身一震,大悟大彻似地冲到春燕住的西厦屋,声音朗朗地说:春燕,对不起,刚才错怪你了,那不是我的本意……暗夜里,春燕只看见邢干事的两只眼晴,那眼神清澈见底,毫无邪意,带着哲人才有的愚顽呆痴,像老爷,像太爷…… 邢干事当然没有想到,当他离开春燕住的西厦屋时,有好几双眼晴在窗棂背后窥探着他,他回到上房东屋便睡了,心地坦然,一夜无梦。 一股流言在村子里蔓延,一时间便传遍了各家各户,那流言越传越神,连枝枝节节,根根蔓蔓都描绘得那样清楚。邢干事开始并没有发觉,他照样上地出工,照样拉二胡,照样吃派吃,只是大家躲得他远远地,有时看一眼他,凑到一起窃窃私语,间或还夹杂一些放荡的笑声。邢干事只是有一些疑惑,心想可能与已无关,并没有太搁心里去。 舍娃给自己的三男二女起了个好听且好记的名字,儿子们叫大毛、二毛、三毛,姑娘则叫大囡二囡。大毛在城里读初中,小伙子对琴棋书画已有一些感性认识,每逢周未回来,总要到邢干事屋里聚聚,有时就干脆与邢干事睡到一起,他称邢干事“老师”,言谈吐语都对邢干事表示尊敬。这天又逢周六,大毛从学校回来吃了饭,想来邢干事这边走走,却被妈妈挡住:“大毛,你别去东屋了,邢干事那人,外表看差不多,骨子里整整一个禽兽”。大毛忙问:“邢老师怎么了?”大毛妈神秘莫测地答道:“他深更半夜地跑到你春燕姑屋里……算了,你孩子家,不懂啥,不该问的甭问。”大毛也已十五六岁,对男女之间的事已有一些模糊的认识。他感到邢老师不是那样的人,越发想把事情的真像弄清。大毛没有听妈妈的劝阻,他径直来到邢干事住屋,还没等屁股坐稳,就直直地问道:“邢老师,我回来听村里人传闻,你跟春燕姑有作风问题?” 邢干事刚想说些什么,被当头一棒打闷,怪不得这些天村里人对他阴阳怪气,原来事出有因。一次不经意的疏露铸成大错,他心想完了,男女作风比右倾错误那顶帽子更沉,常言道人言可畏,你邢质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以开脱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出一个清白。他感到脑袋快要爆炸了,整个身体像充了气似地,腹胀胸闷,他不堪重负,感觉孤立,如同在沙漠里跋涉,在瀚海里行舟,生活又一次将他逼向死角,他扪心自问:路在那里? 重新拾回那些零散的记忆,邢干事开始收拾自己,他将所有的画都取下撕粹,唯独那张《回家的农妇》拿在手里再三惦量,想了想还是不忍,他将画笔颜料连同那把二胡一起送给大毛,将被子用一根细麻绳捆起,邢干事对大毛说:“大毛,难得遇到你这样一个知己,我跟你春燕姑绝对没有那种事,将来,你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这张《回家的农妇》画的就是春燕,画家捕捉的就是生活的瞬间美。你把画送给你春燕姑吧,算我对她的一种补偿……今晚,我必须离开这里。” 邢干事从宅院里搬走了,搬到离村二里地的金刚寺,跟那些石佛住在一起。 春燕的内心活动却比邢干事丰富的多。她已三十岁,禁不住长年累月的孤独,对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相当敏感,她无法欺骗自己,身体内那种欲望和渴求是无法禁锢的,她不再年青,需要一个伴儿,一个异性。所以,春燕的感觉发生错位,她主观地认为,邢干事对她有意!邢干事做画时的那种神态春燕铭记在心,她一直为他擎灯,那情那景已在春燕的脑海里定格。春燕想,邢干事已向她发出信号,问题是,她如何也把信号发过去,她不能等待,这也许是生活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正在这时,爹又出观了。春燕尽管很空虚,很孤独,但她心仪里已没有爹的位置,她已经把爹从思想的每一个角落里刮去。 爹还是那副穷酸相,癞疤头泛着亮光,双手筒在袖管里,一双小眼左瞅右瞅。春燕得知,春燕的那个后娘受不起穷日子的窘迫,跟上一个货郎跑了,临走,还抱走了当时年仅两岁的弟弟。现今,爹光棍一个,比瞎子老丁多了一双眼晴。 见春燕不说话,爹首先开了口:“燕儿,听村里人说,你跟邢干事——那个了?” 春燕一阵恶心,直想说,怎么了?你又嗅到了荤腥?春燕没有开口。她想她不必那样。对爹那样的人,她懒得开口。 爹眨眨眼,脸上竞挂着两行泪珠:“怨爹没脑子,不长记性,听了那个后婆娘的话,阻断了你跟明文的婚事。耽搁了你的终身……。”春燕没有反应,她不知道这出戏演的那一折,只是靠炕沿呆立着,垂下头,两手交叉,手心朝下,摆出一副淡漠的神情。 爹又说:“燕儿,邢干事那人不错,只要他对你有意,不管别人怎么嚼舌根,你都要抓住不放……爹走了。爹说的这些都是为你好,决不图你一根蒿棒!” 春燕目送爹走出大门,几天来杂乱的思绪终于理清。她选择一个雨天,烧了一大锅水,把门关上,从头到脚把自己淘洗干净,然后对镜梳妆,她不再年青,眼角已爬上浅浅的皱纹,她取出红绫袄儿试了试,想想还是把它压到箱子里,她一身素妆,只在辫稍上挽了一个蝴蝶结,天黑时溜出了村。 春燕踏进金刚寺大门时有点悲壮有点视死如归,她好象不是去幽会。而是赴刑场,那种感觉无人能够领会。她相信当她从金刚寺出来时早已脱胎换骨,化作小鸟化作蝴蝶远走高飞。但她必须那样做,为了一个朦胧的目的。 金刚寺的石佛可以做证,那晚并没有发生人们所想象的事情。邢质彬并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他也有七情六欲。面对送上门来的春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他把春燕抱得很紧,吮扎了春燕那滚烫的口唇,甚至惴摸了春燕高挺的****,但他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邢干事把春燕的双手拿来放到自己的胸口,有点悲戚地说,春燕,你是个好人。我不是不想要你,而是不能够。你知道**是什么?**就是共和国的敌人。你跟了我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你走吧。邢干事以手指心;“我会在这里……永远记着你。” 金刚寺的大门吐出了一个幽灵,那幽灵在暗夜里踽踽独行。雨点无声地抛洒着,云压得很底,天地间浑然一色。春燕被夜色吞噬,融入黑暗之中。她心地坦然,如释重负,仿佛结局早该这样,生活又一次将她戏弄,她无法解开这里的密结,只相信一个字:命。 脚下什么东西一绊,春燕打了一个趔趄,这时,一双孱弱的手将她扶住,竟然是爹。在那漆黑的夜晚,天下着蒙蒙细雨,一个老人躲在金刚寺的旯旮里,看着女儿从金刚寺走进,又看着女儿从金刚寺走出,破旧的草帽遮不住风吹雨淋,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精瘦的身躯。他在守望着一个结局,一桩未了的心愿。荒唐的岁月已经逝去,这个世界上他只剩春燕一个亲人,他负罪的心灵带着一些自责。他哆哆嗦嗦地守着,不停地跺脚,呵气,他不觉得长夜漫漫,那幢破庙里,蕴含着他全部的期翼。 霎那间,冰释嫌隙,春燕靠在爹的肩头上,稍作停留,接着她挽起爹的胳膊,在泥泞的路上,相扶相帮着走。 爹小声地问:“燕儿,邢干事要没要你?” 春燕答非所问地说:“爹,你一个人,真不容易,赶明日你搬过来,咱父女俩住在一起。” (本章完) 第51章 一场可怕的灾荒在蔓延。灾荒是由庄稼欠收造成的,古往今来年年都有。可那场灾荒却多少有点人为的因素。那年的夏秋二季,这里的收成还算可以,可打下的粮食全被粮站收走,听说要给某个社会主义老大哥还债,社员们把晒干扬净的粮食装进麻袋,扛到肩上沿着弯弯曲曲的云梯走到粮站的仓顶,身子一歪,整袋粮食便流入大仓之中。 ******年代兴办的食堂终于停火,生产队给每人分得三十斤萝卜。一冬无雪,北风带着哨音在旷野里肆虐,夜半时分常常传来野狼的恶嗥,靠河边的柳树林子里隔三岔五总能见到裹着破布的死娃。太阳像只蛋黄,高高地钉在天上,散发不出一点热量。男女老幼腰里拴根草绳,爬在油菜地里,用小铲一下一下挖油菜的根茎,有人从山里挖回来一种叫做山芋的块根,那东西有毒,煮熟后用凉水泡上三天才能吃,有人把玉米杆玉米蕊磨成粉,熬成糊糊用来充饥,田里地里很难见到一片树叶一株野草,凡是能吃的东西全都用来填充肚皮,仍然无法改变人们脸上日益加重的菜色。 宅院内日子最难熬的要算舍娃一家七口。大毛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回到村里初小教书,成为那种挣工分的民办教师,二毛大囡相继考上县里初中,三毛二囡一个在公社读高小,一个在村里读初小,五个孩子倒也听话,可五张吃饭的嘴总让舍娃两口子煞费苦心,每逢周日,大毛娘用萝卜叶子红苕蔓搅上糠捏成窝窝头给三个在外念书的孩子准备一星期的吃食。那些窝头有限,平均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两个,常见孩子们流着眼泪上学,饿得蔫头耷脑地回家。大毛手执教鞭给孩子们上课,竟然饿得昏倒在课堂上。有一次舍娃不知从啥地方挖来一包红红的观音士,听说那东西能吃,大毛娘抓一把放到嘴里嚼嚼,也没什么怪味,就多吃了几口。半夜起来说,她胸口堵得要命。舍娃睡得糊里糊涂的说,到瓮里喝口凉水。天明时分舍娃起来一看,大毛娘不知啥时已经咽了气。 一口薄薄的柳木棺材装殓了大毛娘,生产队给四个打墓的每人补助一斤黑豆,毛驴车把大毛娘拉到祖坟地里掩埋。埋了娘后二毛一把将白孝帽从头上扯下抛到炕上,说,他再不念那球书了,要回家干活,养活一家老小。大囡坐在灶前的草墩上抱头痛哭,她知道她是家里的长女,命运安排给她的将是一家人的生活重负,不需要申辩,不需要争执,过几****将把学习用具跟铺盖一起从学校搬回,替代妈妈的角色,当个家庭主妇。 相对而言春燕的日子总能好过点,春燕本身过日子精细,饭量也轻,屋内坛坛罐罐瓮底缸底总能剩一些粮食渣渣,爹搬上来住后虽然多了一张口,但老人总闲不住,经常挎个篮子东走走西走走,篮子里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从崖畔上打下风干的酸枣,将枣核放到碾子上碾粹,用酸枣仁熬粥喝,别具一番滋味。他拿着剪刀偷偷地从生产队的马屁股上剪下一撮马尾,将马尾搓成一个个小环,把小环绑在一根细绳上,绳的两头各拴一块石头,然后将绑着马尾环环的细绳埋在野鸟经常出没的地方。常有觅食的鸟儿被套住了腿,运气好时还能套住鸽子野鸡。爹从不到地里去挖油菜根,而是挎着篮子专找长着白草的洼地,白草底下有风干的地软,每天上午能拣到满满两掬,回来用水一泡,两掬地软就能胀满一小簸箕。爹爱嘬一口老酒,灾荒年间没有那个口福,春燕将麸皮拌上小米搅上大曲封到罐子里发酵,过几日那罐子里便有酒香溢出,春燕将发酵好的酒糟放到锅里蒸溜,蒸一遍往酒糟上洒些水,锅底便筛出黄澄澄的米酒,春燕将酒盛给爹喝,自己吃酒糟捏成的窝头。 那一日爹照旧挎着篮子出门,临走还说他昨晚作了一个好梦,梦见他下的套子套住一只野鸡。响午刚过春燕就将饭做好,左等右等不见爹回,春燕想爹可能到那里谝了闲传了,谝得忘了吃饭。直到天黑时仍然不见爹回,春燕才真地心慌起来。寒风掠过树稍,发出尖刺的呼啸,村外旷野里,野狼的嗥叫此起彼伏,一只猫头鹰停在院子当中的老槐树上拉起了丧声,和野狼们的嗥叫遥相呼应。春燕裹紧被子缩在炕角,心紧缩着,不敢往下想。爹爱攀山溜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掏鸟窝,挖山柴,该不是掉进山谷,伤胳膊伤腿,难以走着回来,长夜漫漫,爹那透心棉袄怎能抵御饥寒?好几次春燕走到大门外,漆黑的夜晚一种无形的恐惧将她挡了回来,天快亮时春燕做了一个梦,梦见爹浑身是血往回爬,身后跟着一群红着眼的野狗。春燕惊叫着醒来,天色微明,她一刻也不耽搁,锁上门,荒山野岭,传来春燕呼爹的喊声。 半晌午时春燕疲乏不堪地回来,发觉爹好端端地坐在炕上,满脸兴奋,癞疤头泛着红光。春燕靠着炕沿喘了喘气,接着问爹:“你昨晚那儿去了”?爹嗔怪道:“看你,狼还能把爹吃了?爹昨晚好手气,押宝赢了二十块钱”。说着把那一沓钱拿到手里晃晃。 春燕倒抽一口冷气,她记起那一年,也是一个冬天,爹把娘陪嫁的一对手镯卖掉,拿到赌博场里输了个精光,娘从那时便病了。 春燕说:“爹,咱穷日子穷过,赌博场您再别去了,行不”? 爹回答得倒也爽快:“好,不去就不去,有这二十块咱父女俩过个好年。” 一连俩天春燕把爹看得很紧,爹虽然心烧火燎倒也能管得住自己,第三天下午有个人影在门口一晃,春燕出来看时那人已走出了大门,爹装着到大门外解手,一溜烟不见了,春燕等不见爹回来,一想瞎咧,爹又去了赌场。 一连三天,春燕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第四天中午,门吱地一声,爹回来了。癞疤头上顶着厚厚的灰尘,嘴唇开裂着,蜡黄的脸上呈现一种土色,眼晴无望地瞅着春燕,像从坟墓里拉出来的活鬼。 春燕又是心痛又是生气,把爹扶到炕上,给爹舀来洗脸水,侍候爹洗完脸,又给爹盛饭。 爹傻坐着,不动筷子,目光呆滞,像个瓷人。不用问,爹赌博输了钱,而且,还欠下赌债! 不争气的爹!春燕历经苦难,心已麻木,嘴角裂出一丝冷笑,显得无动于衷。 爹抬起右手,在那张瘦脸上搧了几下,变腔变调地哭出了声:“燕儿呀,爹把乱子闯大咧,欠下郝麻子六十块钱哩,郝麻子只给爹限了一天时间,明日个,爹从哪嗒弄钱给他还哩么。” 春燕离爹远远地站着,不看爹也不说话,往事历历,蜇得心痛。 爹突然光脚板下炕,扑向水缸:“爹不活咧,爹寻你妈去咧……” 春燕拦腰抱住爹,把爹抱到炕上,然后双膝在地上跪倒,流下两行泪珠:“爹,女儿过了三十奔四十的人了,今个劝爹一句,爹听不?” 爹仄起耳杂,哽咽着点头。 “从今往后再不要去赌了。” “郝麻子的阎王债欠不起呀。” “爹要戒了赌,春燕砸锅卖铁替爹还债!” 爹穿鞋下炕,走到面案前,操起菜刀,伸出左手小拇指,放到案头:“春燕娃你看着,从今后爹要再去赌,就像这个。”一刀下去,小姆指断了,在案板上跳了几下,落到地上。 粘稠的血沾到菜刀上,变成暗红,春燕心颤手颤,流着泪为爹包扎伤口,想到爹这一生也活的不易,又不免有些内疚。 (本章完) 第52章 过一日,郝麻子上门讨债。那人长得一身横肉,拉三车牛粪也难填满脸上的麻坑,一进门就粗声大气地喊:“癞疤子,钱准备好了没有?” 春燕从一个瓷罐里摸出十枚银元,郝麻子嫌少,春燕退下太奶临终时送给她的手镯,郝麻子还说不够,春燕又搭上一枝银簪子,郝麻子看再榨不出啥油水了,气势凶凶地离门而去。 熬过了漫长而饥寒交迫的冬天,春荒像一个恶魔,卷起黄尘,遮天蔽日,兴风作浪,在人间撒播着饥饿和死亡。榆树、洋槐树刚吐出嫩嫩的幼叶,立马就被无数双饥饿的手捋得精光,生产队在油菜地里撒了一种叫做六六六的农药,苜蓿地成了人们主攻的方向,麦苗儿羞涩地露出地面,在春风里孱弱地左右摇摆,侥幸逃过一劫的油菜花儿孤零零地绽放,出现了“一亩田里一株苗”的奇观。 秋菊已经做了俩个孩子的母亲,又不合时宜地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自从批判了马什么的人口论后,灾荒并没有阻止人口的膨胀,生孩子成了妇女们的专利,常常是结婚不到七八年,男孩女孩睡一炕。冬天孩子们围着一条破棉被坐在烧热的土炕上,热天便光着屁股满村子撒野。大人们无法让孩子们吃饱,孩子们便逮着什么吃什么,生荠菜、生灰菜、生萝卜、生地瓜,把蚂蚱和屎克螂烧熟吃成了孩子们的发明。有一次秋菊的儿子大明捡了一条死老鼠,跟弟弟小明在一起烧着吃,结果两个孩子都中了毒。秋菊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哭哑了声,财儿抱抱大明又抱抱小明,焦急的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泪珠。明文妈说:快!快熬些绿豆汤,绿豆解毒。春燕急忙把装豆子的罐罐抱到院子里口子朝下使劲倒,倒下来一把生了虫的绿豆。孩子的命是保住了,但俩个孩子从此多了一些痴呆,少了一些顽皮活泼的天性。 爹自从断指发誓以后,再没有去赌,但日渐庸懒。上地干活无精打采,歇晌时也不跟人谝闲。农闲时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腰,双手筒在袖管里,在阳墙根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站在官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半天也不眨一下眼,显出一种与世无争的超脱和愚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偶而,春燕对镜梳妆,鬓角处竟然发现了一绺白发,一个字眼在脑海里一闪,便牢牢地固定在心田,老了!掐指一算,离四十岁还有一截,大概心太寂凉,人就老得快些。四月八金刚寺庙会。灾荒年间的庙会也显得荒凉,稀稀拉拉的人这里转转那里瞅瞅,有卖猪崽的,有粜麸糠的,无人敢到庙里进香,墙角处偶而发现飘飞的纸灰。稀罕的是竟然有人支起锅卖起了碗碗豆腐,清水里漂几片菠菜叶,几片豆腐,二毛钱一碗,吃的人围了一大圈,有人从褡裢里掏出菜圪塔,买一碗豆腐,有滋有味地吃得正香。杈把、木掀、扫帚卖得正火。几场春雨,麦子正在扬花,饥饿了一冬一春的人们眼巴巴地盼着有个好收成,掐着指头算起开镰收割的日子。 春燕穿戴整齐,破天荒地跟爹一起去赶庙会。是爹托媒婆给春燕说下一门亲,那家男的死了女人,留下一个女孩。爹劝春燕想开些,甭再耽搁自己。春燕想了几天,毅然决定跟爹一起去相亲。 媒婆正跟那个男的吃碗碗豆腐,爹跟春燕走过去,媒婆看见了,一口将碗里的汤渴光。站起身,指了指那个男人。大概爹从背影里看出了那个男人是谁,脸胀成猪肝,狠狠地瞪了媒婆一眼,春燕正在纳闷,那人转过脸来,竞是郝麻子! 爹拉了春燕的手,转身就走。春燕从麻木的感觉中醒来,觉得窝囊,扫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漫上来,充溢了整个空间,街上的人在眼前不停地晃着,显现出不真实的动感。春燕抛开了爹的手,排谴了胸中的愤怨,这辈子再不嫁人了,勉得遭遇屈辱和暗算! 郝麻子却不肯罢休,为了把春燕弄到手,他已经预谋了很久。明谋正娶的路堵死了,他又在设置另外一个陷阱。 初夏的炎阳带了几分闷热,郝麻子掏出两块钱塞给媒婆,向远处槐树下的几个人招了招手。那几个人过来了,都是平日的赌友,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然后离去。 麦子灌浆了,为了防止有人刈青,(偷割青麦)生产队组织了护田队,天天晚上在麦田守候。守田的人监守自盗,把麦穗捋下,装进口袋,偷回家煮熟了充饥。生产队长视而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住队干部不敢向上汇报,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上边来人检查无法遮掩。 爹也被生产队派去守田,戴顶破草帽,穿着破棉袄,叼着旱烟袋,在麦田塄坎上坐下,看满天繁星,听夏虫啾啾。夜深了,露水潮起,倦意袭来,便耷拉脑袋,身子靠在塄坎上,鼾然入梦。 有人拍了一下肩膀,爹猛然惊醒,睁眼看,认得是鬼子七。俩人坐在一起,装上旱烟,对对火,沉默了一会儿,鬼子七说话了:癞疤子,还想不想去赌? 爹抽一口旱烟,脖子缩到棉衣里,没有反应。 听说你闺女拿十块袁大头加一只银镯子给郝麻子顶账,那可是娃的卖身钱哩,你不心疼? 爹身子微颤,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右手摸摸左手,那半截断指隐隐作痛。 鬼子七把嘴搭到爹的耳朵上,怕人听到似地说,我刚从郝麻子那搭来,场面大着哩,你不去看看………没钱?兄弟借你十块,赢了还输了算,咱哥们,谁跟谁哩。 正犹豫间,便有几张纸币塞到爹的手里,鬼子七拽着袄袖子把爹拉起,挽起爹的胳膊,绑架似地把爹拉到赌博场里。 那晚,爹输了整整一百块钱。 在一个工日只值一毛多钱的年代,一百块钱就像泰山压顶,能把人压得粉碎。 郝麻子大度地笑笑:怎么样?癞疤子,只要你那老闺女肯给我做老婆,这一百块我不要你还了,而且还把那十块袁大头一只银镯子退给你。 爹突然明白,原来这伙人下了套子,把他给套住了。套了一辈子野禽的猎人,最后让套子套住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憨,连这最简单的骗局也识不破。想想,还是那种赌徒的心理在作怪,人最大的缺点莫过于难以把握自己,只要有人借钱就不停地下注,从不考虑究竟能不能还起。赌徒们对着癞疤子怪模怪样地笑着,那笑像一把把利箭,穿透了他的心。他无颜再见春燕,一种复仇的欲望在周身燃烧,浑身的血液涌到头顶,一种明确的臆念在爹的腹腔里铸就,他出了赌场,沿着官道一直往下走,趟过河,翻两架山,感觉不来饥饿和口渴,天黑时走到县城,昏黄的电灯下爹来到人民法院的门口,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了进去。 法院将郝麻子关进了大狱。癞疤子关了十五天又被法院放出。爹放出来后没有再到春燕屋子里去,他把自己关在原先住的那孔土窑里睡了两天,第三天便疯了。爹扛一把老蛮镢,嘴里喊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见到鸡撵鸡、见到狗撵狗,见到小孩子也撵,一时间鸡飞狗上墙,整条村子不得安宁。 生产队长害怕癞疤子伤人,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背后将疯子抱住,夺下疯子的老蛮镢,疯子便把手攥成拳头,振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春燕拽着爹的胳膊,流着眼泪说,爹,咱们回屋。 爹傻笑着,眼神显得轻佻而张狂,我认得你,你是春燕她妈!你要你的银镯子不是?银镯子输给郝麻子了,法院又给郝麻子戴上了铁镯子,哈哈! 春燕强拉硬拽把爹拉到大门口,爹来到大门口便钉在那里,死活也不肯进院,爹在大门口又攥紧了拳头,嗓门儿亮亮地吼着,打倒恶霸地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快来看疯子啦!快来看疯子啦!”一群孩子吼叫着跟在癞疤子的身后,几条狗撒着欢儿跑前跑后,土圪塔不停地在癞疤头上开花 癞疤子用袄袖子挡住脸,趔趔趄趄地走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点抵抗能力。 一声闷雷在西边天上炸响,一场暴雨洗刷了夏日的困乏。一连几日不见疯子了,有人到河边洗衣,见到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那尸体散发着恶臭,浑身上下爬满蛆蛹,癞疤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那是死者身份的证明。 (本章完) 第53章 宅院内任生瑞叔婶已经搬走,明文官做大了,把父母接去享福。大毛也已结婚生子,是用妹妹大囡换的亲。舍娃搬到生产队饲养室去住,把房子全部留给儿女,爹死后二囡便搬过来跟春燕住在一起,有了二囡作拌儿,春燕也不怎么觉得孤寂,有时二囡把哥哥大毛的儿子抱到春燕屋里来玩,孩子张开胖胖的小手扑向春燕,嘴里叫着:“奶奶——” 春燕把孩子抱在怀里,不由得一阵心酸,有些事依稀记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却怎么一晃就是几十年,春燕弄不懂,这究竟是生活在嘲弄她,还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为什么机遇总是跟她擦肩而过,她捕捉不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她老了,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洞房花烛,男欢女爱,只能在记忆的心田里去耕耘那仅有的一些片断。 不经意间,这个村子发生了一些变化。门前的官道拓宽了,铺上了石子、铺上了柏油、改称公路;公路边一行电杆直通县城,电杆上几根电线通到家家户户,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灯;村里的砖瓦窑日夜冒烟。山脚下新修了一排排窑屋;谁家新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过些时日谁家又开回一辆小四轮;旧的生产方式被摒弃,农民们种上了新培育出来的麦种,用上了化肥,田里的庄稼疯长,产量翻了几倍,年青人铆足劲儿攀比,今天你骑一辆自行车,明天他就买回来一辆轻骑,姑娘们穿起了裙子,露着白皙的双腿。 舍娃家父子四人起早贪黑,新修了四孔砖窑,大毛坚持把新窑分给二毛三毛去住,自己跟爹仍住宅院的老屋,财儿跟秋菊的大儿子大明已经结婚,和媳妇在公路边开了一家餐馆,招待来来往往的行人;秋菊托远房的一个什么亲戚给小明在县城找了一份当泥瓦匠的临时工。财儿老俩口苦心经营几亩责任田,粮食堆满大囤小囤。 何大毛当了教育局的一个什么官儿,一家四口搬到县城去住。宅院内只剩下舍娃、春燕、财儿、秋菊四个老人。几十年风风雨雨,几十载日出日落,宅院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华,显出一片败落。半截门楼坍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早已被当年的红卫兵推倒,缺头断腿遍体是伤;朽椽难遮风雨,屋子内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雨浸的污渍,墙角蛛网如织,墙皮剥落,裸露出碱蚀的砖墙,屋檐下几只麻雀做窝,不时有瓦片从屋顶滑落,唯有那当院的槐树依然茂盛,郁郁葱葱,浓密的树荫罩着半个院落。 无事时四个老人便来到槐树下,坐在一起谈世论俗,嗟叹人生苦短,追忆逝去的岁月。而他们谈论最多的是这个村子的历史。好像远古年间,何家的祖先从山西老槐树下来到此地,见一只凤凰落在梧桐树上,那位祖先便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便住了下来,耕云播雨,繁衍子孙,发展成若大一个村落。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宅院的老人何占魁,谈到民国十八年灾荒,何家老爷开仓济贫,一把火烧了百十户佃农跟老爷家的契约;谈了老爷的老爷何鸿基曾在清代入朝为官;谈了老爷的儿子何开诚可能还活着,说不定就在台湾…… 仿佛有人往一汪深潭里投进一颗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春燕老人的心起皱了。大脑的某个角落,一种被禁锢了几十年的情绪左突右冲,似要破栏而出……多年的苦难磨砺,她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这把年纪了,还想那些做甚?人家早把你忘了,活该你一辈子受罪。如此一想,心里平稳了,把那即将失控的情绪赶回笼子里,重新锁了起来。 (本章完) 第54章 好多年都不曾做梦,无梦的夜晚睡得安心。可那晚春燕老人分明梦见了她那癞疤子老爹。爹嘴唇干裂着说,春燕,我口渴得很,嗓子干得冒烟,你到咱村前的那条河边,给我弄口水喝。 春寒料峭的早晨,春燕老人提一只瓦罐,颤巍巍来到河边。突然,春燕老人的眼直了。她看到不远处,就在爹死的那个地方,一只灰色的大鸟双腿深深地陷进泥里,翅膀耷拉下来,头缩着,瞪着无助的眼神。 仿佛他乡遇故知,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春燕老人枯寂多年的心一下子热起来。多皱的脸上显出了孩童般的天真:“哈!孩子,落难了不是:别忙,咱来救你。”那大鸟站在淤泥中,看上去无精打彩,垂垂老矣。春燕老人细细查看,看不到伤口和血迹,更像是内心有了隐痛,该不是失去了爱侣,或是被同拌抛弃?也许它跟自己较劲,去捉一条鱼而不得,反而把自己陷进泥潭。反正,它的郁郁寡欢和萎靡不振叫人看着不忍。 要把那大鸟弄出泥潭,看来还真的不易。春燕老人试探着将脚往前伸,那一只脚便陷进泥里。她将瓦罐放在地上,伸手挖那淤泥,刚挖了一个坑,马上渗满一坑水。她搬来一块块石板。将石板铺上去。一步步向那大鸟走近。那大鸟足有一只羊那么大。春燕老人试着抱了抱,纹丝不动。春燕老人跪在石板上,去扯大鸟陷进泥潭的腿。刚扯出一只,另一只却陷得更深,她把上衣脱下来铺到淤泥上,裸露出枯萎的上身。她让大鸟出了淤泥的一条腿半跪在衣服上,然后铆足劲儿去扯另一条腿。那大鸟一点也不配合,显得死心塌地,后来干脆闭上双眼,由着春燕折腾。也许它已活得厌烦,想去了结生命。而春燕老人却那么执拗,非要把大鸟从死亡的边缘扯回。终于,大鸟的两只腿全从淤泥中扯出,卧在春燕老人的衣服上,不想动更不想飞。春燕老人跪在石板上,扯着衣角,一寸一寸,慢慢把大鸟挪向岸边。 春燕老人提来一瓦罐清水,把大鸟身上的淤泥洗净,太阳灿灿地照着,大鸟睁开眼,看了看瓦蓝的天空,抖了抖翅膀。春燕老人一阵惊喜,以为大鸟要飞。没想到大鸟又重新闭上眼,索性把头弯进翅膀里,春燕老人似乎听到大鸟打起了鼾声。大鸟乏了,可能飞了太多的路,耗尽了体能,让它睡吧,睡一觉就会长些精神。春燕老人手抚着大鸟的羽毛,仿佛抚摸睡梦中的儿女。大鸟的羽毛亮丽而高贵,仿佛雍容高雅的妇人。不,它更像一个英俊潇洒的王子,风度翩翩风情万种,只要它往云端一站,刹那间倾倒无数痴心的美女。春燕老人哼起一首情歌:“咱二人好比一疙朵蒜,一搭里生来一搭里烂,一搭里死来一搭里埋,一搭里上了望乡台”。那大鸟仿佛听懂了什么,喉咙里咕了一声。眼看着太阳西斜,翡翠般的柳林变成了墨绿的厚重,宝蓝色的河水罩上了一层金赤,一片浮云掠过,披着七彩锦锻。那大鸟仍然赖在春燕老人的上衣上,慵懒而又痴呆,缩着脖子,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眼神里多了一些胆怯。春燕老人枯萎的手从大鸟美丽的羽毛上滑过,带着几分婉转和温柔的语调说,你既然不想飞了,咱俩就一搭里过,我吃稠的绝不让你喝稀的,啥时想飞了,我也不拦你。大鸟肯定听懂了,伸长脖子,响响地叫了一声。 舍娃跟财儿两个老汉抬得面红耳赤,舍娃说,春燕从河边捡回来一只大雁。财儿争辩道;不对,那是一只天鹅。大雁大雁大雁!天鹅天鹅天鹅!舍娃把烟锅头往财儿脑袋上一点,说你真是个猪脑子,也不看看,天鹅的毛那有灰色的?财儿手指头戳到舍娃的鼻尖上,说你屁都不懂,还冒充诸葛,你就知道天鹅的毛不是灰的?大明也赶来了,把大鸟抱到怀里掂了掂,然后说,有十几斤肉哩,不知春燕姑想卖多少钱?俩个老人不吵了,一致对着大明发火:滚你妈的蛋!想把大雁(天鹅)杀了卖钱,没门!还不如把我俩老汉抬上肉案,像孙二娘开店,专卖人肉包子。大明脸胀成猪尿泡,落荒而逃。 大鸟开始绝食,喂什么都不吃,只是偶而伸伸脖子,喝一口罐罐里的水。它究竟有什么伤心事,那样悲痛欲绝,即使死了情侣也不该那样,你看百草泛绿,到处生机勃勃,斯人已去,活着的还得活着,生命只有一次,必须懂得爱惜,谁都有伤心事,不该跟自己较劲,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张纸,即使旧巢被风吹落,也该鼓足勇气另筑新窝……春燕老人絮絮叨叨,那大鸟闭起双眼,缩着头,一副漠然的神情。春燕老人把大鸟抱上炕。摸了摸大鸟的嗉子,那嗉子里已没了食物,足见它一心想了断自己。老人焚起三柱香,对着菩萨下跪,祈求菩萨显灵,救救自己的子孙,那菩萨始终微微笑着,一付体恤万民的神情。春燕老人在心里祷告,希望癞疤子老爹能给她重新托梦,找到救治大鸟的灵丹炒药。 万般无耐春燕老人又提着罐罐来到河边,在她救出大鸟的那个地方,积着一潭水,几条小鱼困在那里,眼看着水将干涸,鱼儿摆动着尾巴把水搅浑。老人跪下来,把那鱼儿捉进罐罐,装上一罐清水,颠着小脚,提着罐罐回到屋里。她把罐罐放到大鸟的跟前,拍拍大鸟的身子, 那大鸟好像生命即将完结,只剩下一丝游魂,她把大鸟的眼皮抹开,那大鸟的瞳仁呆滞,带着一种万事皆休的冷漠。春燕老人将大鸟的头摁进罐罐。突然,奇迹出现了,只见那大鸟猛一抖身子,叼起一条鱼,三下两下吞进肚里,接着又叼起一条,又吞到肚里,又叼起一条,又叼起一条,直到把那罐罐里的鱼吞完,还不甘心,脖子伸得长长的,眼在罐罐里瞅来瞅去。 原来是这样。春燕老人裂嘴笑了,喜悦把脸上的沟壑填平,瞳仁里闪着天真无邪的童贞,她拍拍大鸟的身子,扫除了连日来的郁闷:孩子,你爱吃鱼,为啥不早说?以后,我就天天给你吃鱼。那大鸟站起身子,用嘴梳了梳羽毛,搧搧翅膀,似乎要翩翩起舞。看看,想开了不是?我早就说过,好死不如懒活着,活着多有意思,谁不遇坎坎坷坷,谁没有跌倒的时候。你看我,一生的遭遇多苦,可是我就不想死,还想活,还没活够。 一日,不见了舍娃跟财儿,不知去了那里。太阳西斜也不见回来。秋菊急得直跺脚,这俩个死鬼!该不是做了阎王爷的门神。春燕近日心情舒畅,也就幽了一默,我想,是阎王爷招了上门女婿。天色将晚时俩位老人嘻嘻哈哈地回来了,抬一只木桶,木桶里装几条活鱼,浑身沾着泥巴,显出一脸顽皮。看看,这鱼咋样?够咱大雁(天鹅)吃几天。 原来,沿河上朔十里,有几个鱼塘,鱼塘里养着活鱼,舍娃跟财儿商量好了,要去塘里逮鱼,还真有收获。 渐渐地,那大鸟有了精神,有时在院内走动,显出富丽堂皇,冷艳逼人,脖颈上一圈洁白,嘴角尖尖,涂一层艳红的唇膏,头顶像京剧里的武生。饰满五颜六色的羽毛,两只眼睛像两颗宝石嵌在头上,射出幽蓝的光芒。有时,孩子们会涌满一院,看着大鸟发怔,那大鸟也不怯生,有一次竞调皮地啄了一下一个女孩头上的蝴蝶结,把孩子们逗出一片笑声。孩子们拉起了手,把大鸟围在中间,跳起了舞,那大鸟竟也踩着舞步,素面朝天,拉出了欢快的叫声。 哧啦啦,那大鸟飞上了树稍,稍停片刻又稳稳地落到院里,春燕老人脖子伸得就像大鸟,又揉揉胸前,稳了稳即将出膛的心。孩子,想飞了不是?想飞你就飞吧,我听人说,外面的世事大得很哩,可我这辈子,脚踪还没迈出过村。唉!人就不能长着翅膀,想去那里就去哪里。 接连下了几天淫雨,大鸟有些烦燥,不停地在屋内走动。这一日,天放晴了,满世界一片翠绿。大鸟在院内抖抖翅膀,脖子一展,飞上了树稍,它在树顶上站了好长时间,显得犹犹豫豫,终于,那大鸟禁不住蓝天的诱惑,飞上了天空。它围着院子转了几圈,越升越高,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了。四个老人仰起脖子,呆鹅般立在院中,一直到看不到那个黑点,才怅然若失,满面愁容。 春燕老人哭了,肩膀不住地抖动,像个孩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四个老人谁也不劝谁,一个个抹开了泪珠。其实,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远走高飞,前程似锦。有时,人的眼泪不全为悲伤而流,不是么?当初救出大鸟,就盼着有一天大鸟能展翅高飞,一旦那一天真的来了,又患得患失,心灵一下子显得空寂。应该为那大鸟祝福,祝福大鸟有了属于自己的蓝天,自己的白云,自己的志向,自己的……归宿。 (本章完) 第55章 一辆军车在宅院门口停稳,车上下来一个老人,俩个年青的军人,那老人一身重孝,年青人胳膊上缠着黑纱,每人胸前抱一盒骨灰。舍娃老汉老眼昏花,盯着那几个人看了半天,还是那老人先开了口,流着泪哭道:“舍娃老哥,我是明文!” 几个老人怔怔地站着,忘记了互道寒喧。原来,生瑞叔婶已经作古,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明文带他们再回宅院转一圈,然后把骨灰埋在山坡上,他们离不开这里。 宅院内设起了灵堂,村长亲自主持葬礼,全村人都来了,葬礼举行的庄严而隆重。突然,那大鸟飞回来了,在宅院上空盘旋,然后落在槐树上,对天长鸣,给葬礼增添了几分肃穆。 葬完老人明文在宅院内设宴,招待全村的男女老幼,席间,明文对着春燕敬起了酒杯,当众流出了眼泪。春燕,你一生未嫁,活得好累,这杯水酒,我替你喝了,就当赎罪。说毕一仰脖子,杯儿见底,接着拿出一叠整币,说:我一生从戎,也没什么积蓄,这些钱你留着养老,以备不测。 春燕的脸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润,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失态。她颤巍巍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稀疏的头发银白。她对自己说,明文,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这一辈子,活在祈盼里,因此也感觉不来什么。我老了,钱对我已失去了作用,我什么都不需要……然后嘴唇挨着酒杯,抿了一点,张开口、猛一下灌了进去。 照张相吧,临行前明文对几个老人提议。春燕跟秋菊搬张凳子坐在前边,舍娃、财儿、明文三个男人站在她们身后,嚓一下,年青的军人按下了快门,记下了这历史的一刻。 何大毛从县里回来,给老爹抱回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大概是他们买了大的带彩的,感觉这黑白的无用,才决定孝敬老人。大毛接上电调了半天,荧屏上才显出模糊不清的影影,就这,四位老人高兴得不得了,那感觉比洞房花烛,金榜提名都舒服。临走,大毛对春燕姑姑说,过几日邢老要来这里。 那个邢老? 就是那个住队干部邢质彬呀!人家现今是全国名画家,牛得很哩。 舍娃跟财儿的记忆里对那个人已显得模糊,可春燕一想起金刚寺里的尴尬,心里就像扭了麻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两辆面包车在村子里展览了一圈,然后才停在宅院门口,车上吐出十几名年青的学子,簇拥着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那老人站在门口一阵感慨,摘下眼镜,擦了擦滚出来的泪珠,然后由年青人搀扶着,走进宅院。 舍娃跟财儿把那模糊的印象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回,迎上前跟那老人握手,老人却像遇到故知那样激动不已。春燕从屋里出来了,老人的眼里闪过一阵惊喜,想不到呀,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见你!然后,对着他的学生说,这是我一生中暗恋的第一个女人。 春燕没有让自己昏倒,用手拄着门框直直地站着。几十个学子全都兴奋起来,对着面前的老妇评头论足。老画家画了一辈子人物山水,却怎么这样没有审美观念,想不来这个老女人的魅力究竟在那里,竟然让老画家一辈子没有移情别恋,打了一世光棍。 我画的那张画,还在么? 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就为了那张……画? 春燕老人心里升起一团迷雾。她努力地回忆着,在墙的旯旮里,找到了那幅画。 画纸已经发黄,上面污渍斑斑,拿到太阳底下一展,立马看直了几十双艺术家的眼。怎么夸赞都不过分,怎么形容都有点浮浅,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神、赋于物的质感,画中的那《回家的农妇》简直活了,想不来画家做画时的心态,那一定是蘸着激情蘸着智慧,蘸着那滚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紧紧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浓笔重抹,才完成这空前绝后的传世佳作。 画家邢质彬低头看画时神情凝重。抬起头来已泪流满面,他说,难为你了春燕,难为你把画保存到现在,——是这样,这张画我带走,给你留下二十万元钱现金,够你后半辈子用度。 两辆面包车开走了,扬起一路尘烟,四个老人目送着汽车消失,竟然不经意拉起了手,像小孩子那样回到宅院。这宅院究竟怎么了?老让人那么依恋,逝去的人想到宅院里一走,活着的人不远千里万里地赶回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叙旧,还是对逝去的岁月来一番祭奠?好像还有一点什么,该不是对灵魂进行一番表白,了却一桩未了的心愿?那大鸟又飞回来了,这一次竟然落到院子里,用嘴啄起了春燕老人的屋门,那样子分明在说,我要进去。春燕老人把大鸟迎进屋,就像欢迎自己远在天边的儿女。大鸟不停地在屋子里舞着,用尖尖的嘴啄春燕老人的手,仰起脖子亮亮地叫了几声:老人家您活得太寂寞,太辛苦,我为您唱歌,为您跳舞,我把外边的世事说给您听,世事的变化大的很,天天都有新郎迎新娘,日日都有人拆了旧屋筑新屋,亘古不变的,是那炎炎的赤日蓝蓝的天。您骑到我身上,我驮着您走…… 春燕老人分明听懂了,你看她笑得多么灿烂,像一朵秋菊绽开花蕊。猛然间老人像悟出了什么,也学着大鸟的样子,亮亮地叫了起来,归来了,你们都归来了,归来就好!你看那叶落归根,花落闲潭,周而复始,不断循环,还不是为了……繁衍?接续那未了的情缘。 (本章完) 第56章 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听说一个大领导要来村子里慰问群众,给大家拜年。李自成曾在村子的河边饮马,崖畔石头上留有李自成战马踏过的蹄印;慈禧西逃时在村边的官道上路过,龙銮凤辇文武百官过了几天;抗战时一个将军曾在村里养伤;解放战争时彭大将军曾在村子住过一晚……可解放几十年来,这个村子再没有来过大的领导政府要员,村子太平常太一般,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可言。只是偶而公社书记乡镇领导下来走走,计划生育催粮要款检查生产。村长在大明食堂设上两桌,吃吃喝喝吹吹拍拍吐吐怨言。这一次看样子非同一般,乡长书记亲自挂帅,还下来几个政府要员,村前屋后的垃圾粪便全都运走,家庭院落必须打扫干净,放了假的学生重新返校,排练秧歌演习歌舞。公路两边挂起了彩旗,村头搭起了彩门,连家家门上的春联也要求整齐统一。大毛回来说,来的是省上一位领导,陪着台湾同胞何开诚,何老先生这回要回村子探亲祭祖。 一石激起千层浪,村子里一片激动一片沸腾,年青人在一起议论,啧啧,看看人家,回家探亲还得省上领导陪同。听说何老先生的生意做大了,全世界好多国家都有何家的厂店,能不能给何老先生说说,叫咱们到他的厂里打工。老年人谈论最多的则是何家大院的脉气。听说好久以前,从村子出去一个何姓祖先,在外边发了一笔大财,车载马驮着金银财宝锦衣回乡,计划在村内修一宅院,在山底的一块平地上打桩拉线。一只大鸟飞来,扯起工匠的线绳围着村子转了几圈,最后落在一棵槐树上。何家祖先一激灵,认为这是神仙指点,便围着那棵槐树修起了现在这座宅院,把槐树圈在院子中间。 传说归传说,无从考证,难辨真假。宅院内四位老人却心有灵犀,混沌大开。哎呀呀怪道那大鸟飞走又飞回,原来是何老先生要回来。你看那祥云瑞升、紫气东来,这宅院的脉气厚着呢,辈辈都出人才。 当然,人们不能不谈论春燕。那几日春燕老人成了村里的中心,人们谈论的焦点。溢美之词填得钵满坛满。春燕老人却感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般的自然,她首先想到开诚写的那封家书,大毛回村时老人拿出那封信,让大毛念给她听。大毛看着信不由得叫起来,哎呀呀春燕姑你,你你你怎么还跟何老先生有这么一段恋情,怪道你一辈子矢志不嫁,甘愿独守终身,这简直是又一曲宝黛、又一段梁祝!春燕老人听不懂那些,只是催大毛,你念念,信的未尾怎么说?大毛念道:我这一走,犹如风筝断线,江水东流。说不准抛尸荒郊,魂游四海,望二老劝春燕择婿另嫁,万不可耽误人家前程。 “什么意思?” “就是说”——大毛解释。“战争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何老先生劝您另找一个男人嫁出去,不要等他”。 春燕老人将信叠好,悉心收起,然后对大毛说,没你的事了,你走吧。大毛心里结了疙瘩,弄不懂春燕老人是啥意思。 无人时,春燕老人将门关起,任思绪像大坝决堤,刹那间一泻千里。开诚,你终于要回来了。回来就好。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敝开大门,欢迎远在天涯的子孙。春燕这一辈子,有一种信念支撑,因此也不觉得孤寂。择婿另嫁的念头,不是没有,而是不能够,多少次机会擦肩而过,阴差阳错,成就了今天的春燕。不管怎么样,是你给了春燕一生中仅有的一次,一次做女人的感觉。春燕把那感觉封存到罐子里,酿成了甘醇,你回村时,咱俩共同启封,春燕给你敬酒,你喝,醉倒在咱家的老炕上,咱家的老炕温热。外边天冷,你刚回来,别出去,小心着凉,想尿?春燕给你提尿盆。咱把电灯关掉,点上豆油灯,那人造的光太刺眼,油灯柔和,咱在油灯下叙旧,找回当年的感觉。春燕老了,啥都不想,只想再有一次,一次做女人的体会。春燕给你捶背,给你搓脚,给你挠痒,只希望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夜夜陪春燕睡在咱屋这老炕上…… 大年初一这天,村里人早早吃了饺子,便集结在公路两旁。何家宅院被学生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无耐那坍塌的门楼,糵朽的房椽,雨浸的污渍无法遮掩,有一种岁月苍桑之感。然而,村子内新建的窑屋,瓷贴的墙面,铝制门窗却分外鲜亮,倒让人感觉今非昔比。这些都不足挂齿,大家最关心的,是何老先生见到春燕以后,会不会演绎王宝钏寒窑十八年的喜剧? 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傍晚,从初一等到初三,才见那一排车队像一只只蜗牛,瞪着眼珠子姗姗而来,车上下来几十个气宇不凡的干部,簇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不用介绍,村里人一眼看出那就是何家的后代。那年青人向大家拱手作揖,代表父亲向大家致谦,我叫何思远,是咱何家的后代,本来家父这次一块回来,不料在省城偶染小恙,耽搁了几天,家父让思远回村向家乡父老问好,给大家拜年……那思远坚持要到各家走走,每到一家都按照村长的指点,称呼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兄弟姐妹,让乡亲们感到十分亲切,家家都为思远敬酒,思远也不推辞,总是抿上一点,拉拉老人的手,拍拍孩子的头。那些干部们也不停地和大家握手,不停地寒喧,大家不分尊卑,融入一团和气之中。年青的一代不免感慨,啧啧,瞧瞧人家,多么高雅,多么随合,听说攒的银钱堆成山,一点也不显摆。不像有的人,一有点钱就不知天高地厚,认不得父母和祖先。 最后,思远随一大群干部,村里的父老乡亲来到何家宅院。 院子中间铺一条猩红地毯,思远一把拉住春燕老人的手,说:“大家不要说话,让我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一定是春燕大妈!”说着,便给大妈跪下。 ——大妈您别哭,家父临走前再三嘱咐,叫思远见了您叫大妈。您跟家父的那一段往事,家父不只一次给思远念叨过,思远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敢忘记,故乡的老宅院,还住着一个大妈。大妈,您的儿子回来了,请接受儿子的三叩九拜,儿子给您行礼了。 如果说,金刚寺的石佛有知,见到这种场面也会感动。大院内一片哭声,连那些陪同思远探亲的干部也掏出了手绢,擦起了眼睛。闪光灯不住地闪着,记下了这感人肺腑的一幕。 下午,思远随村里的父老乡亲祭祀了祖先,临走前突然改变了主意,坚持要在宅院住一晚,要跟春燕大妈住在一起。 那一晚母子俩究竟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只看到那西厦屋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第二天早上春燕大妈打点行李,要跟思远儿子一同前往省城。 身子猛然前倾,紧接着又往后仰,春燕老人觉得不是汽车在跑,而是整个世界在动,年青时梦中的七彩幻景再现,到处是明晃晃的街灯。看那,这就是那位勤劳贤慧的母亲,全县人民的骄傲!车窗外伸进来无数双热情的手。书记县长一次次表示歉意,说过去对母亲的关怀照顾不够。春燕老人眼热心跳,突然之间有了那么多儿女。思远本来想回省城,无奈县上各级领导热情有加,又是安排参观,又是组织拜访,又是洽谈投资意向,大宴小宴不断,搞得人头昏脑胀,思远不得不应酬,不得不把回省的行程推迟。晚上,春燕老人住在招待所钢筋混凝土的匣式建筑里,浑身发痒,炕(床)太软,睡上不踏实,心里悬悬的,就像腾云驾雾;坐着屙屎撒尿不习惯,老像屙不净尿不完,吃的有些东西她见都没见过,总不敢动筷子,一天吃了五六顿饭,肚子饿得发慌。第二天早晨起来春燕老人无论如何也不走了,硬要回那宅院,说她年纪大了,担心这把老骨头丢到外边。无奈思远只得一个人回去,临走时掏出一张牌牌,说那是一张信用卡,世界通用,春燕大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日用杂品,汽车住房,商店银行,码头机场,只要把那牌牌一展,见到飞机轮船就坐,见到东西就拿。春燕老人左看右看,看不出那牌牌有什么异样,该不是你逗着大妈玩吧? 那里的话。本来家父想把这张卡亲自送您,无耐他来不了,只能让思远代替,您不信,问问这些县长书记,他们总不会骗您。 春燕老人小心将那信用卡收好,说,大妈也送你一样东西。说着解开上衣纽扣,在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金光灿灿的麒麟:这是你奶送我的,你爹也有一只,你把这只给你爹带去,连同那只正好是一对,明年,我在村子里等你们回来…… 汽车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划了一个半圆,悄然驶离而去。春燕老人痴痴地站着,有笑停在脸上,眼角却滚出了泪珠。 2001年11月初稿于洛川 2011年12月改于西安 (本章完) 第57章 我们吉祥村山青水秀,种下萝卜生萝卜,种下白菜收白菜,就是人长得形形色色,什么角色都有。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家家都有一条扁担两只箩筐,老年人聚在一起,总爱谈论年轻时离乡背井、出外逃荒的经历。吉祥村这片土地收留了他们,他们在吉祥村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成为吉祥村第一代部落民族。 吉利属于吉祥村的第二代臣民。人长得没有什么特点,属于掉到人堆里无法找见的那种,唯一不同的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走路时高一脚低一脚的毛病。村里人戏谑“地不平”。蚂蟥说得更损,说吉利“半夜去赶集、中午刚出村”。 吉利不去计较。吉利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吉利的爷爷把吉利的父亲用箩筐挑到吉祥村时,这里还是一片没有开垦的处女地。是爷爷最早在这里扎营,以后才陆续来了一些愿意加盟的臣民。“吉祥村”这个村名是爷爷起的,因为爷爷姓吉。如果把吉祥村比作一个部落,吉利的爷爷就是理所当然的部落长老。吉利常常骄傲地对同伴吹嘘:是我爷爷最早开发了吉祥村! 吉利不到一岁,妈妈就去世了。吉利的爸爸跟上内蒙贩运皮货的骆驼队去赶脚,一走便渺无音信。爷爷屎一把尿一把把吉利拉扯长大,爷孙俩相依为命,内中的辛酸自不待言。 我们吉祥村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念书要到十里路外的公社中心小学去读。吉利腿脚不灵便,没有跟上我们一起去念书。十岁那年,爷爷经不住吉利的一再哭闹,央求蚊子妈妈给吉利缝了一个书包,把吉利送到学校。从此后,我们吉祥村的山路上,常见一个孩子拖着他那长短不一的双腿,一边走路一边喋喋不休地念着刚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词句。放学回家后,爷爷便拿着孙子的书本,问吉利:咱吉家的“吉”字怎么写?吉利掏出铅笔,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地写上“吉”字,然后恭恭敬敬地呈给爷爷。爷爷把本子拿在手里,倒过来看,看着看着突然哭了:我的孙子比我强,知道吉字怎么写!爷爷把写着“吉”字的那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工工整整地叠好,装进内衣口袋,遇到相好的哥们,便掏出来,向人炫耀:你看,我家吉利出息了,会写“吉”字了…… 吉利念完初小四年级后,必须到县城去读高小。可是爷爷已经没有能力供孙子继续念书。吉利只得回到村子拿起羊鞭,当起了羊倌。 吉利当羊倌那几年,我在县城中学念书。星期六放学回家,看见吉利拿着厚厚的一本书坐在山坡上,一边放羊一边把头埋在书本里,聚精会神地读。我走到吉利身边,问吉利:读的啥书? 吉利抬起头,看见是我,回答道:三家卷。 三家——卷?我稍一思索,便笑了。纠正道:可能是“三家巷”吧,没听说过有“三家卷”这部书。 吉利尴尬地笑笑,从身上摸出来一叠分币,递到我面前,说:柴胡,你到县上时,给咱买一本字典。 我没有接吉利的钱,却答应了吉利的要求。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从县城学校回来,把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送到吉利的手中。吉利给我钱,我不要,说字典是我送给他的。吉利不高兴了,撅起嘴,说我瞧不起他。我俩在山坡上僵持了一会儿,无奈,我只得把钱收下。吉利低头翻着那本字典,爱不释手。 不久,学校停课了。老师们都成了“牛鬼蛇神”,大字报铺天盖地,整个社会乱成一锅粥。胆小的我不敢去参加什么“战斗队”,只得回到村子,帮父亲挣工分。 我们吉祥村十几户人家,散布在五里路的山沟,一家离一家很远。秋雨连绵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山,心里发霉了,不知出路在那里。猛然间记起吉利那里还有一本小说,便出了屋门,沿着泥泞的山路走了大约一里远,在一片墨绿色的树冠映衬下,我看见了吉利和他的爷爷住的窑洞。 门开着,爷爷坐在门口,身边放一堆艾蒿,嘴里叼着旱烟锅子,一边抽烟一边用艾蒿拧火绳。艾蒿拧成的火绳我们山里人家家都离不了。有多种功能,可以熏蚊子、点烟、净化空气、还能当火柴用。我们闻着艾蒿的清香长大,对艾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嗜好,谁家的窑洞里没有点燃艾蒿,我们便不适应。 爷爷见我来,抬起头,打一声招呼:柴胡,你来了,吉利在里屋。说着扭转身子,腾出一条道,把我让进屋,然后猫下腰,继续拧他的火绳。 我进入拐窑,拐窑内一盘大炕,吉利坐在炕上靠窗子的地方,面前放一张条桌,正爬在桌子上,拿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看得出我的到来使吉利很吃惊,他很快把桌子上的本子收起,压到枕头底下,脸上显出恐慌:柴胡,你是稀客,快坐下。接着叫爷爷:爷爷,给咱熬茶。 那时节在我们吉祥村,有暖瓶的人家不多。老人们喝茶一般都是把茶叶放到火炉上去熬。茶叶是从供销社买来的最次的那种,好像是两毛六分钱一斤。就这,有些老人还舍不得喝,熬茶时往茶叶里搅一些桑树叶子,老人们端起茶杯吱一口喝干,嘴里咂摸着,那个滋润劲儿,好比坐了龙庭。 我忙说不用熬茶,我是来借书的,想把吉利前些日子看的“三家巷”借回去一读。 吉利的脸上显出了惋惜,说书是借别人的,已经还给人家了。我问道:借谁的?吉利不肯回答。我有点不高兴,心想一本书有什么了不起,这吉利有点太那个了。吉利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的不满,停一会儿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再告诉其他人,蚊子他爸收废品时收了许多旧书,我是从蚊子那里借的。接着拿出了另一本书给我看,我看书面上写着:《童年》。 我知道蚊子,蚊子真名叫安雯。蚊子是我们吉祥村一道亮丽的风景。蚊子袅袅婷婷地在山路上行走时,总能勾起我们这些同龄人一些朦胧的骚动。蚊子的爸爸是我们村唯一吃公家饭的职工,在供销社当废品收购员。蚊子看我们时总是居高临下,眼神里有一种孤傲和轻蔑。蚊子上学时不必像我们那样辛苦,每个星期必须回一次家,妈妈蒸一锅玉米面馍我们背到学校,做为我们一个星期的口粮。吃饭时学校灶上替我们把玉米面馍蒸热,我们一手拿着馍一手端一茶缸开水,回到教室时打开罐头瓶子里的辣子咸菜,就着咸菜把玉米面馍咽下。蚊子的衣服兜里揣一叠饭票,吃饭时只消把饭票从买饭的窗口递进去,就能买到一份热腾腾的饭菜。蚊子也曾经帮过我的忙,我装咸菜的罐头瓶子就是蚊子送的。虽然吉祥村就我们俩个读初中,但是我们同级不同班,相互间很少来往。 我抬起一条腿坐在炕沿上,接过吉利递过来的小说翻着。这本书我读过,高尔基的《童年》曾经使我痴迷。上课时我把书藏在课桌底下偷偷地读,老师发现后把我的小说没收。幸亏书是从学校读书馆借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后老师又把书还给我。我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吉利:你刚才写些什么? 吉利非常自负地告诉我:写小说。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写——小说?拿过来让我看看。 吉利的回答又一次让我哭笑不得:等印成书后我送你一本。 我的胸腔里涌上来许多辛辣的词汇,我想说:别做梦了吉利,不要把写小说想象得那么容易!一个只念过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把“三家巷”读做“三家卷”的白字先生,竟然动了写书的念头。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看见了吉利把他那条枯萎的腿从炕桌下抽出来,用双手不停地揉搓。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我为吉利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伤悲。我也没有说吉利祝你成功那样的套话,我知道吉利肯定不会成功。我把那本《童年》放在炕头,跳下炕,准备走。吉利要送我,我拦住了,说不用。 吉利的爷爷不拧火绳了,蹲在灶前做饭,炉膛里有火苗升腾。我出门时爷爷抬头看我,说:吃了饭再走。 我说我吃过了。出了窑门抬头看天,天晴了,天上行云匆匆,仿佛要到什么地方重新集结,太阳在云层里探了几次头,终于绽开了灿烂的笑容,满世界一片墨绿。蓦然回过头,看一缕炊烟直直地升起,吉利住的窑洞的窗子上,镶嵌着一双饥渴的眼睛。 (本章完) 第58章 隔天我去找蚊子。只见蚊子的妈妈双手拦在屋子门口,不叫蚂蟥进屋。嘴里还在不三不四地骂着:蚂蟥你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别来缠我家蚊子,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蚊子都不会嫁给你! 蚂蟥真名叫马黄朝,可能蚂蟥的妈妈姓黄,因此上给儿子取名时把爸爸妈妈的姓连在一起,这是我们那里的一种风俗。蚂蟥大我们几岁,因此上比我们早熟。我隐隐约约听说蚂蟥经常去缠蚊子,想让蚊子给他做媳妇。有一次蚂蟥去找蚊子时,蚊子妈妈还把一盆子尿水扣到蚂蟥的头顶。蚂蟥仍然痴心不改,大有把蚊子弄不到手誓不罢休之势。 我转过身想走。我天生懦弱,不愿看人家闹矛盾。谁知道蚊子隔窗子看见我了,兴奋地叫我:柴胡! 我只得又转回来,蚊子妈妈一侧身,把我让进屋,蚂蟥脸上的五官开始挪位,狠狠地冲我唾了一口唾液,转身离去。 蚊子和她的妈妈对我非常热情,让我脱了鞋坐到炕上,蚊子拿出他爸招待贵客的茶叶,给玻璃杯里放了一小撮,还加了一勺子糖,然后端起暖瓶冲进开水,满屋子弥漫着茶叶的清香。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顿感浑身清爽。商业垄断的年代,一个供销社的小职员竟能富甲一方。 我说明了来意:蚊子,把你的“三家巷”借我看看。 蚊子偏起头,瞳仁里有个人影。她瞅我许久,然后问:谁告诉你我有“三家巷”?不等我回答,蚊子又问,肯定是吉利,对不? 我点头。说:就是。然后央求蚊子,不要埋怨吉利,吉利也忒可怜。 蚊子把头从左边偏到右边,问我:你说,我会埋怨吉利么?不等我回答,蚊子便自问自答,如果他告诉别人,我肯定再也不会理他,而且永远也不会借书给他。我不会埋怨吉利,因为咱俩是同学。 看来,我在蚊子的心目中还是有一定的地位。我开始疑惑,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发觉?蚊子妈妈在院子里用簸箕簸着什么,蚊子进入隔壁屋子,我一个人坐在炕上抿茶,杯子里没有水了,我跳下炕,打算给杯子里续水,蚊子出来了,竟然抱着十几本小说。 我脸上的惊讶让蚊子很得意,她把书放在炕上,一本一本拿起来给我看,如数家珍。我顾不上给杯子里续水,把茶杯放在炕沿上,开始翻书。《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草原烽火》、《平原枪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卫延安》、《在人间》、《创业史》,还有几本残缺不全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究竟谁是这些书原来的主人?为什么要把这些经典着作卖了废品?我在书里查找着,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令我失望,书的扉页都被撕掉,看来卖书前书的主人已经做过处理。要知道在当年,一个人积攒这么多的小说的确不容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卖掉自己心爱的书籍…… 蚊子肯定没有猜透我的心思,爬在我的耳朵上告诉我一个秘密:柴胡,你知道吗?吉利正在写书! 蚊子在说这话时一脸凝重,丝毫没有调侃吉利的意思。我不以为然地抬起头,反问蚊子:你说,吉利能够成功吗? 一定能够成功!蚊子把拳头攥紧,举过头顶,好像要宣誓。我苦涩地笑笑:没有那么容易。 想不到蚊子嘲笑我:嫉妒了不是?男孩子都这个毛病,见不得别人成功。 我正想辩解,蚊子妈妈进来了,把半簸箕花生倒在炕上,说:想不到你来,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吃点花生。老人看见我的水杯里没有水了,埋怨蚊子,你看你,光顾了说话,都不晓得给柴胡倒水。说着端起暖瓶给我把水添满,然后走了出去。 我突然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心跳加速:这娘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有什么阴谋?那一年我刚满十七岁,十七岁的我开始懂得一点儿女私情……我不敢久留,匆匆地挑选了几本书,对蚊子说:这几本书借我一读。 蚊子说:你随便拿。见我要走,不无惋惜,怎么了?就走?不多坐一会儿? 我撒谎说,我还有事…… 我怀里揣着蚊子借给我的几本小说,低头走路,心里老在想:究竟是谁把这么多的好书卖了废品?正走间,迎头撞上一堵墙,抬头一看,是蚂蟥。 蚂蟥双手插腰,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对我大声吼道:柴胡,识相点,别碰蚊子,蚊子是我的女人! 我天生怕事,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可是那一天,我却无名火起。我满脸讥讽地反问蚂蟥:蚊子答应嫁给你了吗? 蚂蟥一个窝心拳向我捣来,我只觉得眼冒金星。蚂蟥高我半头,我那里是蚂蟥的对手!那几本书散了一地,我顾不上去捡,双手抱着脑袋,去迎接蚂蟥雨点般的拳头。 突然,蚂蟥杀猪般地嚎了一声,然后像一堵墙一样倒在地上。我把双手从头上取下来,看见吉利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蚂蟥的双脚,牙齿嵌进蚂蟥的腿里,把蚂蟥咬得出了血。 蚂蟥坐在地上一边嚎叫一边骂吉利:吉利我****先人!咱俩前世无仇今世无怨,你咬爷爷作甚? 吉利一把抓住蚂蟥的下身,一下子把蚂蟥拽得差点断了气,一口血痰喷到蚂蟥的脸上,张开血口骂道:蚂蟥你驴日的再敢去欺负蚊子,爷爷就废了你! 原来是这样,人家吉利是替蚊子出气。 蚂蟥用双手护住命根子,鬼哭狼嚎:爷呀!吉利你是我爷哩!我再不敢了。 吉利仍然不依不饶:口说无凭,得写个保证。 蚂蟥的眼神近乎哀求:爷呀,你就饶了我吧,我只念过二年级,斗大的字识不得几升,那会写什么保证。 吉利腾出一只手,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在蚂蟥面前一晃:爷替你写好了,你盖个指印就行。 蚂蟥瞅吉利松手,一下子从地上弹起,一老拳砸在吉利的头上,吉利的头顶立马胀起一个血包。吉利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一双精瘦的手紧紧地钳住蚂蟥的双腿,又把蚂蟥放倒。俩人从半坡一直滚到沟底,谁也制服不了谁。我站在一边看着,不敢去帮吉利,抬起头,看见了吉利家的窑洞。扯起嗓子猛喊:爷爷——救救吉利! 吉利的爷爷出来了,手里拿着羊鞭,看见蚂蟥跟吉利打架,扬起鞭子,瞅准了,只一鞭,打得蚂蟥缩成一团。 吉利的爷爷年轻时练过武功,力气大得惊人,在我们吉祥村没有对手。蚂蟥知道爷爷的厉害,一连打了几个滚,爬起身,一边揉着被吉利咬伤的腿一边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把散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吉利的脸上露出了嫉羡的眼神,他顾不得拍打满身的尘土,却说:我每次借书时蚊子只借给我一本,而且必须还了第一本书后才给借另一本,还是你的面子大,蚊子一下子就给你借了好几本。 而我却忧心重重。蚂蟥是我们吉祥村有名的痞子,他会不会善罢甘休? (本章完) 第59章 以后好长日子,蚂蟥都没有找吉利的麻烦,也没有再去缠蚊子。那一天,我家门前突然亮了许多,妈妈出门一看,竟然是蚊子来了。 妈妈喜出望外,赶紧把蚊子让进屋。蚊子穿一件“的确凉”军上衣,领袖像章恰到好处地别在胸前隆起的部位,下身穿一件“凡立丁”裤子,塑料底平绒面料的方口鞋,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直吊得苫住屁股,鲜亮得令人炫目。 蚊子手里拿一个包裹,冲着妈妈甜甜地叫了一声:姨。然后把包裹解开,里边有几块布头。蚊子说,她爸从供销社买回来许多布头,她妈让她给柴姨拿过来几块。 那年月到供销社买布必须要有布票。营业员卖布时剩下一些三尺两尺的布头不要布票,但是一般老百姓无法买到,由供销社内部处理。妈妈的眼睛笑得眯在一起,拿起那些布头比划着,高兴地合不拢嘴。每块布头上都有粉笔标明的价格,妈妈让我把价格加在一起,一共是七元八毛六分钱。妈妈打开柜子,翻出一个包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从荷包里抽出一些钱,一张一张地数给蚊子。蚊子笑道:姨,我妈说钱不方便就过几天给。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爸你妈,这么好的事那里去寻?姨不缺钱。如果能买到白糖时再给姨买上一斤。 我的脸涨成紫色。这个妈妈,人家给你一点好处就行咧,想不到妈妈见杆子就爬,又给人家提出了其他要求。那年月买白糖也要糖票。计划经济时代,买什么都不容易。 想不到蚊子满口答应,好像供销社是她家开的。妈妈突然一拍手:看我,光顾了说话,都忘了给你烧水。我家没有暖瓶,喝开水就要现烧现喝。蚊子忙说她不渴,姨你就不要费心。妈妈又对我发起了牢骚:柴胡,人家蚊子好容易来咱家一回,你还站着干啥?赶快到院子里的梨树上给蚊子摘几个鸭梨。 我拿起一个篮子,上到梨树上给蚊子摘了一篮子鸭梨。回到屋子时看见蚊子已经脱了鞋坐到炕上,手里拿着妈妈给我做的鞋底在比划,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妈妈洗了几只梨,放到盘子里端上炕,蚊子也不谦让,拿起一只梨咬了一口,赞道:这梨好甜。妈妈说,蚊子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姨给咱做饭。蚊子口里说不麻烦柴姨了,却把鞋底放下,顺手拿起我正看的一本小说,一边吃梨一边翻看。 窗口一个人影一闪,我出门一看,是吉利。我说,吉利,你来的正好,蚊子也在这里。吉利朝我挤眉弄眼,用手指了指外边。我以为吉利有什么重要的事,跟上吉利出来。 看得出吉利也做了一番精心打扮,穿一件学生蓝上衣,口袋里竟然别着两支钢笔,蓝粗老布裤子,光脚板穿一双条绒鞋。遗憾的是理发师的手艺太差劲,头上的发型像一个茶壶盖。 吉利在前边走,我跟在后边。心里疑惑着,问道:吉利,啥事么,为啥不能在家里说?吉利后脑勺的青筋在突突直跳,我预感到了什么不妙。首先想到了蚂蟥,这蚂蟥是不是又找吉利的麻烦?我虽然有点懦怯,但也不能临阵逃脱。想起了那一次吉利为咱两肋插刀,胸腔里也涌出了一股男子汉的血性。我问吉利:蚂蟥那小子在那里?是不是连爷爷也叫上?咱俩个不是蚂蟥的对手,我担心咱们吃亏。 吉利瞅瞅前后左右没人,突然面朝我跪下了,泪眼婆娑:柴胡,看在咱俩以往交情的份上,求求你不要跟蚊子来往,行不? 我稍一停顿,旋即明白了:原来吉利在暗恋着蚊子,蚊子已经成了吉利的梦中情人!怪不得那天吉利跟蚂蟥打架时那么凶狠,一个男人如果痴情一个女人,就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吉利继续说道,别看蚂蟥长得五大三粗,他不怕蚂蟥,蚊子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蚂蟥的地位。但是吉利害怕我,因为他看出来了,蚊子情感的天平已经向我倾斜……吉利哭着央求我:柴胡,我的好兄弟,你就高抬贵手,把蚊子让给我,行不?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弯下腰,想把吉利扶起。我说:吉利,你站起来,咱俩好好说话。 吉利的犟劲上来了,发了血誓: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到这里! 我该答应吉利什么?我们当年都很年轻,谁不喜欢漂亮的姑娘?老实说我还没有考虑过蚊子会不会做我的媳妇,只是觉得跟蚊子在一起时有点亢奋,同时又很泄气。蚊子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失去了正面眺一眼的勇气。 我反问吉利:蚊子有没有向你有所表白?即使我从这场感情博弈中退出,你吉利敢肯定蚊子就一定会嫁给你? 吉利非常决绝地说,在我们吉祥村,除过柴胡,蚊子的眼里只有吉利!因为,蚊子最先给吉利借书,还有,吉利曾经把他写的一些诗给蚊子看过,蚊子看过后夸赞吉利:写得很有感情。吉利把眼睛闭上,沉浸在忘我的自我陶醉之中:我愿变一只小羊,让你拿着鞭子,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哑然失笑:这是一首民歌的歌词,吉利竟然抄袭过来,做为爱情的表白献给蚊子。我开始怀疑:假如蚊子真正读过这首诗,不会读不出吉利的用心……吉利跪久了,身体开始倾斜,我再次去拉吉利,吉利站起身,靠着我,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显得非常痛苦。前边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我对吉利说:咱们到那片树林里坐坐,行不? 吉利点头,表示同意。我扶着吉利坐在山坡上的小树林里,吉利把头埋在胸前,久久不语。我不知道吉利想些什么,看小伙子那茶壶盖似的头顶上,有一只小虫子在蠕动。我知道那是虱子。这不奇怪,在我们那个年代,农家孩子的身上基本上都有那种小动物。寒冬的夜里,我们裹着破棉被睡在热炕上,看妈妈坐在豆油灯下,翻开我们的小棉袄为我们捉虱子。可是一个将近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头上长那种小虫子就有点说不过去。我伸出手,想把吉利头顶的虱子捉去。吉利把我的手腕抓住,一使劲,仿佛有一种断裂的感觉,钻心地痛。我哎呀一声,奋力甩开吉利站起来,如果说我以前对吉利还很同情,此刻的吉利让我厌恶。我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蚊子并不是你吉利的私有财产,你想得到就能得到。蚊子有她选择爱的权利,这件事只能听天由命。我还特意声明:我尊重人家蚊子的选择。说完,我转过身,打算离去。 吉利扶着一棵树身站起来,默默地听我说完,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一扭,我被吉利扭得重新转过身,我俩面对面站着,吉利的脸色紫胀,五官挪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柴胡、我要跟你决斗! 我记得有一篇小说,专门描写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而决斗。吉利肯定是受了那篇小说的影响,不然的话绝不可能想到“决斗”。吉利从小跟着爷爷练功,蚂蟥都很难把吉利打赢。我根本就不是吉利的对手!我怯阵了,打了退堂鼓。我说:吉利,有话好说,何必要那样,咱俩是朋友。 吉利看出了我的懦怯,步步紧逼:那好,只要你发誓,再不跟蚊子来往。 这怎么能行?我们这些移民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大家都遵守着同一个原则,就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承诺看得比金子还贵,只要是你答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到。我想拒绝吉利这种近乎无理的要求,但是不可能,吉利已经攥紧了拳头,这只野狼已经发疯!记起了上一次无缘无故挨了蚂蟥几拳头的教训,我说,声音有些颤抖:吉利,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我还特意提醒吉利:如果蚊子表示她并不爱你,那跟我没有关系。 吉利把我松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只要你前一句承诺,后边的事情怎样做我自己明白…… 回到家妈妈把我好一阵埋怨:人家蚊子等你好长时间,你躲到哪里去了总不见回来?妈妈还说她看出来了蚊子对我有意,这么好的姑娘那里去寻……我打断了妈妈的话,懒懒地说:妈、我饿了,先给我盛一碗饭吃。 (本章完) 第60章 蚂蟥没有去找蚊子和吉利另有原因。蚂蟥正在筹划一个更大的阴谋,蚂蟥要夺老狐狸的权,蚂蟥想当吉祥村生产队的队长。 老狐狸真名叫做柳思琦,因为见人说话面带三分笑,不知哪个缺德鬼给起了老狐狸这个绰号。时间一久就没有人知道老狐狸的真名,连小孩子也叫他:“狐狸叔”。老狐狸一点也不恼,答应得有声有色。 从我们记事起老狐狸就是我们吉祥村的队长,没有人想要换掉他,村子里无论谁家有啥难场事都爱找老狐狸帮忙,老狐狸总是设身处地为村里人着想。老狐狸人缘极佳,吉祥村所有的村民都认为老狐狸是个好人。老狐狸的老婆我们叫“狐仙婶”;老狐狸的儿子真名叫柳林,我们叫他“小狐狸”;老狐狸的女儿真名叫柳叶,一群小孩子理所当然地叫她“小狐仙”。突然有一天,蚂蟥串连了外村几个造反派人物,气势汹汹地来到老狐狸家门口,给老狐狸家大门上贴了一幅白纸写的对联,上联是:老狐狸小狐狸老小狐狸、下联是:大狐仙小狐仙大小狐仙、横眉是:狐狸一窝。柳林一看,肺都气炸了,上前要把那幅对联撕掉。老狐狸笑眯眯地把儿子的衣服袖子拉住,说:娃呀,别撕,这是给咱家交运哩。看见对联掉下来一角,老狐狸还专门和了一些面糊糊,把对联糊端正。 吃过中午饭,看见老狐狸手里提个铜锣。在五里山路上边走边敲:社员同志们听好了,今天夜间在饲养室开会,凡是来参加开会的社员每人记十分。在靠工分吃饭的时代,十分工值的确有很大的诱惑。晚上开会时吉祥村所有能走动的人全都到齐了。会议由外村一个造反派头目主持,首先学习了一段领袖语录,然后就宣布夺权,走资派老狐狸靠边站,由革命造反派蚂蟥担任吉祥村革命领导小组组长! 老狐狸面对蚂蟥深深鞠了一躬,嘴里念念有词:这个队长我都当了十几年了,早都不想当了。今天晚上革命的蚂蟥同志替咱解了套,咱向蚂蟥同志致敬!会议室发出哄然的笑声,夺权活动草草收场。 蚂蟥当了“吉祥村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以后,首先来到蚊子家,打算向蚊子炫耀。想不到蚊子家铁将军把门,母女俩可能已经预感到蚂蟥要来混闹,早早躲了出去。蚂蟥又来到吉利家,气势汹汹地对爷孙俩宣布,要夺爷孙俩羊倌的权,要爷孙俩把羊鞭交出来!吉利走上前,跟蚂蟥脸对脸瞪起眼睛顶牛。吉利根本就不怵蚂蟥,早都想跟蚂蟥打架。吉利知道蚂蟥不会放过蚊子,只有打败蚂蟥,才能赢得蚊子的芳心。爷爷害怕孙子吃亏,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一把将吉利推开,挽起袖子,手关节捏得叭叭响。对蚂蟥说:好长时间没有练过拳脚了,咱俩比试比试。一边说一边拉开打斗的架势。爷爷从小走南闯北,什么景致没见过?把蚂蟥这个碎崽娃子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 蚂蟥知道爷爷的厉害,怯场了,光棍不吃眼前亏,转身离开。一串话从身后砸来:蚂蟥你碎崽娃子听着,想在吉祥村胡成精,没门! 蚂蟥鳖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去撒,度着鸭步来到我家。妈妈正在院子里给鸡喂食,一见蚂蟥来了,满脸恐慌,赶忙放下手里的鸡食,两只手在围裙上擦擦,堆起笑:马领导来了,快回家坐。 蚂蟥劈头问妈妈:柴胡干啥? 妈妈刚想说柴胡不在家,想不到我听见蚂蟥进了院子,已经从屋子里出来,迎着蚂蟥调侃道:马领导找我有啥吩咐? 蚂蟥找我是来撒气的,听不出我话里的味道,以为我在恭维他。脸上挤出一丝笑,鼻子哼哼两声,然后命令我:你去把吉利的羊鞭夺过来,咱村的那一群羊就交给你了,不能再让吉利那小子嚣张! 我们吉祥村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干啥就一直干下去,很少调换。比如麻子叔当饲养员喂牲口一喂就是十几年,同样那群羊一直由吉利的爷爷来放牧,以后羊群大了,爷爷一个人顾不过来,正好吉利辍学回来没有事干,狐狸叔就分派吉利协助爷爷放羊,给爷孙俩记十六个工分。那年月青壮劳力一个工值记十分,吉利和他爷爷都算半劳,每人记八分。爷孙俩不去计较,因为放羊对爷俩来说,相对轻松。 一开始我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为啥派我去夺吉利爷孙俩的羊鞭?谁不知道放羊是个好差事,还能抽空挖点药材,秋冬季节山上的酸枣熟了,每天打三,五斤酸枣,放到院子里一晒,去掉皮,积攒得多了,背到供销社一卖,毛票数得哗哗响。旋即一想,蚂蟥这一招真损,吉利的爷爷肯定不会把羊鞭交给我,说不定还会挨爷爷一顿狠揍。我们都在爷爷的眼皮底下长大,谁不知道爷爷的厉害?看着蚂蟥那长满横肉的脸,我好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打架,应该怎样应对这种场面?假如我当面拒绝,肯定过不了蚂蟥这一关。正苦于想不出办法时狐狸叔来了,一见蚂蟥就大呼小叫:哎呀呀马领导你让我找得好苦,我已经叫会计把咱村的财产登记造册,准备给你移交,没耽搁快走。 蚂蟥让老狐狸叫走了。爹爹从自留地里回来后,不等我给爹汇报,妈妈便将刚才蚂蟥分配我去放羊的事情给爹爹一五一十地说得清清楚楚。爹叼着旱烟锅子想了一会儿,拉起我的手就走。我问爹到那里去。爹说咱找吉利的爷爷把事情的原委说清。 爷爷耐心听完我的述说以后,把旱烟锅子在鞋底下磕了磕,然后说:娃呀,不是爷爷不给你交这个羊鞭,放羊这个活儿看起来轻松,实际上门道深的很,二百来只羊放得好了是咱村的银行,管理得稍有疏忽羊也会生病,一圈羊一夜之间死光的事情在外村曾经发生过。爹说:我父子俩来就是想给你老人家把这个事情说清,蚂蟥那个碎崽娃子存心不善,他想挑起咱俩家的矛盾。爷爷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不说我也明白,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咱这些老家伙如果不挡蚂蟥的道,咱村这个家当迟早要毁在蚂蟥那个败家子的手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吉利开了口:蚂蟥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我俩的矛盾不共戴天,蚂蟥不会饶了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爷爷用烟锅子点了一下吉利的脑袋,埋怨道:我说你呀,不要整天去想那些没门的事,你都不想想,蚊子会嫁给你?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吉利还想跟爷爷争辩。我看时候不早了,把爹拉起来,我们告辞。 回来的路上爹问我:我听你妈说蚊子对你有意,怎么又冒出来个吉利?我的心被钝器刺了一下,隐隐作痛。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清:蚊子对我不合适。可是爹听到了,马上表示赞成:我娃你的想法跟爹一样,蚊子那女子太妖,走路就像云上飘,咱家里服侍不了人家。 (本章完) 第61章 县里葫芦河水利工程上马时,分配给吉祥村两个民工名额,蚂蟥在会上宣布:决定派老狐狸和吉利去。吉利的爷爷猛地站起来,山羊胡子由于生气而不停地抖动:蚂蟥我****先人!你都不看看吉利是个残废,做事不要太缺德! 会场一下子炸了锅,几乎所有的社员都站在爷爷一边。眼看着会议开不下去了,老狐狸站起来,呼吁大家保持冷静。老狐狸说,分配他去水利工地他没意见,干啥都是挣工分。只是能不能把吉利调换一下,吉利就是到了水利工地也有可能被退回来,到时候咱村还有可能背上“对抗水利建设”的恶名。 蚂蟥被老狐狸的一席话给镇住了,挠起了头。这时,我站起来,说:大家不要为难了,水利工地我去。爹爹马上表示反对。爹说,柴胡你不要逞能,你才十八岁,还没有出过远门,有个头痛脑热谁来照顾?蚂蟥一拳砸到桌子上,宣布:好了大家安静些,水利工地就老狐狸和柴胡两个人去。 我不顾家人的反对,跟老狐狸一起,踏上了去水利工地的征程。临行前,爹特意去了一趟公社,从供销社买回来半斤散酒,妈妈切了一碟子咸菜,炒了一碟子洋芋丝,特意请来了老狐狸。老哥俩上座,我和妈妈作陪。妈妈倒满两杯酒,先敬给狐狸叔,然后敬爹。爹爹举杯相邀,眼里含着泪珠:思琦,我就这么一个独苗,真舍不得让柴胡远行。可是娃大了,咱管不住。我把柴胡交给你了,你叔侄俩一定要互相照顾。 狐狸叔吱一口把酒喝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说:柴谋哥你就放心,我把柴胡当我亲儿哩。 往后的三年时间,我跟狐狸叔就一直在水利工地上干活。沿河几十里山坡上,民工们用镢锨铲掉了山上的草皮,挖出了一排排窑洞,住满了各公社抽调来的民工。白天民工们肩挑车拉,把山上的黄土运到坝基上,几台拖拉机吐着黑烟把民工们运来的黄土平整好,几十台大夯排成一行,几百人喊着号子打夯,那场面颇为壮观。每个山头都树一面大旗,大旗上突击队名称五花八门,什么“擒蛟龙”突击队、“放卫星”突击队、“敢叫日月换新天”突击队、“扞卫******思想”突击队……休息时大家又在一起对歌,歌声此起彼伏,在工地上回响。一到晚上数十里山沟烟雾缭绕,山坡上一排排窑洞闪烁着粼粼火光,别是一番景象。工业落后的时代,一般大型工程都使用人海战术。 每个公社设立一个民工大灶,专门负责民工们的伙食。民工每人每月自带三十斤口粮,公社给每人每月补助十五斤小米,饭食以小米干饭为主,一个星期能吃一顿面条,吃的菜基本以萝卜、洋芋、白菜为主,偶尔能见上一些豆腐,遇到过节时还能闻到一点荤腥。狐狸叔不习惯跟外村人在一起睡觉,我们俩叔侄专门挖了一孔小窑洞,刚开始时窑洞有点潮湿,狐狸叔便把他的光板羊皮大衣铺在我俩的身下,靠窗子挖一眼烟囱,我们每天从山上捡一些树根回来,晚上在烟囱旁边点燃一堆篝火,民工们爱串门子,常有外村几个跟狐狸叔一样被撤职的村官们围着火堆侃大山。我凑到火堆前,翻开一本书,一边听着老人们天上地上地乱谝一边看书,那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一看,狐狸叔的皮大衣盖在我的身上。心里暖暖的,感激着,却说不出口。民工们烧火取暖,每一孔窑洞的烟囱里都冒出了青烟。隔着柳条编成的窗子向外看,洁白的山川里,无数条青烟直直地升腾,在半空里跟雪花融合,变成了浓浓的雪雾,葫芦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顺着山川一路远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不甘寂寞,扯起嗓子吼起了酸曲: 急忙忙上楼台呀、 急忙忙上楼台, 上了呀楼台遇见了张秀才呀, 遇见了张秀才呀小奴家魂不在呀哈…… 从指挥部那里传来命令:下雪天不出工。吃早饭时我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狐狸叔端来了两份饭菜,我裹着被子坐起来,一边吃饭一边伸长脖子看着窗外。 半上午时雪住了,天阴着,我歪在被窝里看了一会儿书,看狐狸叔正跟几个老汉蹲在地上用柴棒和土块玩“狼吃娃”(一种游戏),甚觉无聊,便出了窑洞,沿着山路向前走。远远的山路上,滚动着一团红红的火球,渐渐地近了,影影绰绰像个人影,那走路的姿势好像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初时认定那是幻觉,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往来,可是这灵魂的深出仍然给自己初恋的姑娘留着空间。其实,我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来到水利工地,主要的原因还是害怕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人有时很脆弱,斩断情丝比爱上一个人要难许多倍。 人影走近了,果然是蚊子!四十里山路,她一个人来这里做甚?蚊子也看见我了,做了一个展翅欲飞的动作,像我扑来。那一刻,我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把蚊子紧紧地抱住。蚊子流泪说:柴胡,你想得我好苦。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一个姑娘相拥。蚊子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使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那一刻,所有的意念都被掏空,感觉中有一种眩晕、一种失重。 猛然间,我像被蜂蜇了似地推开蚊子,用惊恐的眼睛看看前后左右。就在半个月前,一对男女在树林子里偷情,被逮住后拉到水库坝基上批斗……阶级斗争的年月,人的行为必须循规蹈矩。 蚊子不解,水蜜桃似的眼睛里有一丝幽怨闪出。我用手指了指身后那一排排窑洞,蚊子明白了,我跟蚊子面对面站着,听蚊子倾诉。 蚊子说,蚂蟥那个二愣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竟然敢当着妈妈的面对她动手动脚,娘俩在吉祥村住不下去了,搬到爸爸的供销社去住,蚂蟥又撵到供销社去闹。供销社的领导胆小怕事,劝说爸爸在外边给母女俩另租房子。爸爸在离供销社不远的外村给娘俩租了一孔窑洞。开始几个月相安无事,前几天她到供销社买点零用的东西,撞见了蚂蟥,被那二愣子缠住,把她强拉到玉米地里欲行不轨,要不是爸爸及时赶来,她就…… 我只觉得脑袋轰一下,头大如斗。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为自己曾经退缩而害羞。此时此刻,男子汉的侠肝义胆促使我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我拉住蚊子的手,说:走,咱们回家,我替你报仇! 蚊子疑惑着,想了好久,然后迟迟疑疑地说:你跟吉利都不是蚂蟥的对手。 我突然想起了吉利。我急切地问道:吉利呢?吉利答应过要保护你。 蚊子的眼光有些暗淡:我知道吉利的心思,我很同情吉利,但是我对吉利爱不起来。所以,我的遭遇不想让吉利知道,吉利那个呆子如果知道了蚂蟥欺负我,什么事情也会做得出。 看来,蚊子啥都清楚。我突然语塞,有点不知所以,我干巴巴地问道:蚊子,你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蚊子幽幽地说:我想跟你结婚,让你带我远走高飞…… 这时,从山的腹腔里,传来了一阵喊声:安雯——!我俩同时抬起头,看见蚊子的爸爸踏着蚊子的脚印推着一辆自行车撵来了。 原来,昨晚睡觉前,蚊子曾经对妈妈说,她想去找柴胡。妈妈当时没有太在意,今早起来时不见了蚊子,妈妈吃惊不小,立马赶到供销社把蚊子失踪的消息告诉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骑一辆自行车就往水利工地上撵。雪地里骑自行车,只能骑一程走一程,蚊子她爸撵上蚊子时,我们已经在一起说了很久。 蚊子他爸擦把汗,松一口气,埋怨独生女儿:你看你——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出来,让我和你妈怎么能放心? 我尴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蚊子把头扭到一边,盈盈地哭。安叔叹一口气,对我说:蚊子说她看上你了,我跟你姨都没有意见,回头给你爹稍话,叫他请个媒人,来我家提亲。安叔又回过头对蚊子说:蚊子,咱回家。你坐到自行车上,爸推着你。 我猛然间惊醒过来,挽留父女俩:叔吔,你俩吃了饭再走。 安叔说,工地上人多嘴杂,他俩就不吃饭了…… 我目送安雯和她的爸爸消失在山的豁口,蓦然回过头,看见狐狸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狐狸叔冷冷地问我:刚才安中信和他的女儿来找你作甚? 对狐狸叔我不想隐瞒,我说,安雯想跟我结亲…… 狐狸叔倒背起手,扭头就走。我傻呆了一会儿,撵上狐狸叔,问道:叔吔,你看蚊子这个女子咋像? 狐狸叔头也不回地说:安雯对你不合适。 (本章完) 第62章 水利工程指挥部规定:允许每个民工两个月回一次家。掐指一算我跟狐狸叔已经来工地半年,半年内狐狸叔回过一次家,我却连一次家都没有回去过。我跟狐狸叔说:我想回家。狐狸叔冷冷地问我:是不是想安雯了?我撒谎道:不是,我想爹跟妈妈。狐狸叔挤出一丝笑:想回就回去吧。替我问候你爹跟你妈。 走到路上我就想,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爹爹和妈妈去到安雯家提亲…… 刚走到我们吉祥村沟口,见一辆警车从沟内开出,从我的面前呼啸而过,好像车内还有人对我喊了一声。心里诧异着,究竟是谁触犯了刑律? 回到家爹爹不在家,妈妈接过我的背包,抹开了泪珠,说我心真狠,离家半年,都不回家看看妈妈。我笑道:妈妈你看,你的柴胡长高了没有?妈说:你先歇着,我给咱做饭。我问道:妈,我刚才在村口看见一辆警车,咱村里谁犯法了?妈妈一边做饭一边告诉我,吉利用刀子把蚂蟥捅伤了,蚂蟥被抬到公社医院去急救,吉利被县上公安局绑走了。 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说不出来的惊恐。我急切地问道:蚂蟥伤得怎么样?妈妈说,听说伤得很厉害。妈妈还说,你爹正在吉利的爷爷那里,害怕爷爷想不开。 我顾不上吃饭了,往吉利家里赶。最担心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吉利那个呆子为情所困,迈出了最危险的一步。这个世界上最受伤的要算爷爷,早年儿子出走,晚年孙子又进了监狱,这迎头一击叫一个老人如何承受? 爷爷正跟村里几个老人在一起熬茶喝,看起来问题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严重。爷爷抬头看了我一眼,问候了一句:你回来了,思琦咋不回来?我回答道:狐狸叔过些日子就回来咧。爷爷抽了一口烟,说道:我早就说安雯那女子对吉利不合适,吉利那贼小子就是不听。这不,连自个都搭赔进去了。几个老汉同声劝爷爷想开点,吉祥村所有的人都是爷爷的儿孙。爷爷说,他心大着哩,他不会想不开,他老认为吉利的爹爹还会回来,他还想等到他们祖孙三代团圆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问爹:吉利跟蚂蟥在什么地方决斗?爹说:是蚂蟥先找的吉利。蚂蟥说蚊子是他的女人,要吉利不要再跟蚊子交往。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吉利打不过蚂蟥,情急之下就掏出刀子捅了蚂蟥几下。爹还赞扬我,柴胡我娃你真有主见,早早地就跟蚊子断绝了往来。其实蚊子有什么好?蚊子不过是一盆花,咱家里没有服侍那盆花的地方……爹还说了很多,我一句也听不进去。爹哪里知道,我的心在淌血!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豆油灯下,爹爹不停地抽烟,妈妈纳着鞋底,我翻开书,却看不下去。心里老想着蚊子,也不知道蚊子这会儿正在作甚?终于,我鼓足勇气,对爹爹跟妈妈说:安雯到水利工地上找过我。 爹警惕起来,把烟锅从嘴上取下,问道:她找你作甚? 我如实相告:蚊子想跟我结婚。 爹把烟锅子朝炕沿上猛一磕,想对我发火,妈妈朝爹使了个眼色,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娃呀,你可能还不知道,蚂蟥在医院里放出话来,说谁再敢打蚊子的主意,他就要杀死他们全家。爹把火气压下去,接上妈妈的话茬:安雯是一颗灾星,谁沾上谁倒霉。等着看吧,蚂蟥娶了那个女子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会相信爹的话。但是我却对妈妈告诉我的消息非常吃惊,我知道蚂蟥也是一头不要命的猛兽,即使我不顾一切跟蚂蟥硬拼,也不能不为爹爹跟妈妈考虑,我的童年是在妈妈的脊背上和爹爹的箩筐里度过的,老俩口为了我这颗独苗,讨吃要喝,吃的苦头只有他们心里清楚。我说,言不由衷:我还没有答应。 爹马上表态:即使你答应了也不行!我跟你妈都不会同意。 爹爹害怕我住在家里节外生枝,第二天一早就催我启程,亲自把我送到水利工地。狐狸叔看到我父子俩非常吃惊,按规定我有六天假期,这么快就返回工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爹爹没有回家,把村子里发生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对狐狸叔叙说。狐狸叔听完后急切地问道:金满叔怎么样?那个倔老头千万不能倒下!爹说,金满叔硬朗着哩,看起来老人能想得开。狐狸叔听完后舒了一口气,说,他谁都不担心就担心金满叔,只要老汉没事就好。 爹找个茬儿把我支开,跟狐狸叔头碰头在一起说开了悄悄话。我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跟我和蚊子有关。我也不想听,沿着冰封的葫芦河道漫步。暮霭初降,山川里罩上一层薄雾,一排排窑洞里的灯光好似萤火,在暗夜里闪烁,心仪里怎么也赶不走蚊子的倩影。好像一本书里描写过,非洲荒漠里的狮子为了争夺配偶而互相撕咬,而我正是那个被咬伤的弱者,只能躲在洞穴里去舐自己的伤口……一颗流星坠落,拖着长长的尾巴,闪光的瞬间,我看见了山的顶端,一只山鹰在守望……它在守望中期待,还是祭祀失去的时光? 回到窑洞里已经很晚,狐狸叔跟爹已经睡下,但是他们的谈话并没有结束,好像越说越近乎。我懒得去听,用被子蒙住头。思绪渐行渐远,一片模糊。 早晨醒来时爹已经走了。狐狸叔说,爹还要赶回去上工。年关将近,指挥部又号召大家在水利工地上过一个“革命的春节”。看来,今年过年不能跟爹妈一起团聚。其实,我也不想回家,害怕听到有关蚊子的消息。腊月二十八那天柳林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年食,柳林还说要顶替爹爹回家过年。狐狸叔说,他正打算回去,他主要放心不下你们的金满爷爷。 狐狸叔走了,我和柳林留下来。柳林大我一岁,跟他爹一样,整天光知道干活,为人和善,从不惹事生非。我没有兴趣打听有关村里的情况,倒底柳林憋不住,向我谈起了吉祥村的新闻。柳林说:蚊子在蚂蟥的高压下终于就范,同意嫁给蚂蟥。但是蚊子也提了一个条件,要蚂蟥到公安局去承认跟吉利打架是蚂蟥首先挑衅。蚂蟥暴跳着不去。蚊子说,你不去我就死到你面前。蚂蟥拗不过蚊子,去了公安局一趟。究竟蚂蟥怎么跟公安局交待咱不清楚,反正吉利至现在还没有放回来。 这无疑又是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我晕头转向。蚊子终于答应嫁给蚂蟥了,我虽然有些失落,但是也感到如释重负,我宁肯躲进山洞去舐伤口,也不愿看到蚊子为我殉情。其实,蚊子的高风亮节还使我感动,为了救出吉利,蚊子对蚂蟥以身相许。我关心吉利,那个呆子出狱后会不会又去找蚂蟥拼命? 柳林说,我的担心跟大家的想法相同,吉祥村的人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吉利回村,大家伙儿绝不会再让两人碰到一起。我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不容易。 过完年,狐狸叔来工地,把柳林又换回去。我问狐狸叔:吉利的爷爷怎样过年?狐狸叔说,吉祥村的人每家轮流请老人吃饭,老人开朗的很,谁家请都去。吉利的爷爷还说,吉祥村的人太少,不然的话咱们也组织一支秧歌队。接着,狐狸叔拿出一双新布鞋,漫不经心地说:穿上试试,看合不合适。我以为是妈妈做的,拿起来看看,又觉得不像,问道:谁做的?狐狸叔还是显得漫不经心:叶子做的。 我马上想到小狐仙——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发笑时右颊上显出一只浅浅的酒窝……柳叶给我做鞋?这是为什么?看老狐狸那意味深长的笑,我突然掂出了这双鞋的份量,原来他们早有预谋,我却被蒙在鼓里。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忧伤。我没有见过大海,可是此刻,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在浩瀚无垠的大海里颠簸,心悬神离,有一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狐狸叔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情,故意问道:怎么啦?心里不舒服? 我赶忙回答:那里,我只是觉得太突然,没想到,怎么会这样?狐狸叔步步紧逼:这是我们两家老人的意思,叶子也愿意。 我不得不表态: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狐狸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孩子,叶子虽然比不上安雯漂亮,但是我们俩家人相互间知根知底,都非常诚实,谁也不会做啥出格的事…… (本章完) 第63章 山桃花开的时节,爹又来到工地,要换我回家,说他在村里呆烦了,想出来散散心。爹还说,吉利放出来了。我收拾了一下,立马往吉祥村赶。我想见到吉利,我有好多话要对吉利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必须重新拾起信心,打造未来,因为我们都还年轻,不要在一颗树上吊死。我还想说,蚂蟥只不过是一条疯狗,跟一条疯狗拼命不值。 回到家看见妈妈跟柳叶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只枕头顶子,正手把手教柳叶绣花。叶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赤红,把头低下。妈妈对我说:叶子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来咱家等你。 我不得不有所表示,我说,狐狸叔让我给家里捎话,他在工地上什么都不缺,叫你们不要牵挂。叶子抬头笑了一下,脸颊上的酒窝显现,眼睛发亮。妈妈伸手在我的脑门上点了一下,嗔怪道:以后再不准狐狸叔、狐狸叔地乱叫,叶子现在是你媳妇了,得叫“爹”。我做一个鬼脸,说:叫习惯了,一时半会还改不掉。 妈妈下炕做饭,叶子烧火。我突然意识到,叶子就是我相濡以沫的……“老婆”!好像我们早就心照不宣,相互间有一种树藤缠绕的感觉。我脱了鞋,坐在炕上,拿起那对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顶子,端详着,心似行云流水,怡然自得。 停一会儿饭做好了,叶子把放满调料和炒菜的盘子端上炕,接过妈妈捞的一碗干面条,双手递给我。接过饭的瞬间,我看见叶子的瞳仁里,有一个我……妈妈在一边絮叨:叶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要那么拘谨。吃过饭我跳下炕,告诉妈妈和叶子,我要去一趟吉利家。想不到叶子红着脸说:柴胡哥,我跟你一起去。我想说,你去做什么?看见妈妈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显得有点无可奈何,说:好吧。 我在前边走,叶子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停下来,说:叶子,快点,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叶子说柴胡哥你走你的,我就这样跟着,害怕遇见熟人笑话咱俩。快到吉利家门口时叶子突然不走了,在身后叫我:柴胡哥,你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我有点哭笑不得,转过身苦笑道:咱俩又没有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你这样躲躲闪闪怕啥?叶子说她害怕吉利取笑我俩。 无奈中我只得一个人走进吉利的窑洞。爷爷放羊去了,看见吉利正对着厚厚的一摞书发呆。吉利听见有人进屋,抬头看我一眼,脸上的惊喜稍纵即逝,看起来小伙子刚刚哭过,脸颊上还残留着被泪水冲刷过的垢渍。 我坐下来,问吉利:这些书是谁送的?吉利不语,默默地把一封信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蚊子写给吉利的,只有短短两句: 吉利: 我把这些书送给你,祝你好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忘掉我吧,原来的蚊子已经死了…… 猛然间,我觉得在回家的路上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成了多余。吉利没有错,他为蚊子所有的付出都值!在我的心目中,蚊子仰之弥高、是红颜堆里的伟丈夫!吉利的眼泪又淌下来了,变成了两股横流。我没有劝说,鼻子上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吉利哭够了,擦干眼泪,然后才说:他跟蚂蟥决斗时什么都没有考虑,刀子捅进蚂蟥的体内时甚至还感到了一丝快意。但是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刻他曾经后悔过。他知道蚊子并不爱他,他的追求没有结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蚊子非常完美,促使他不自觉地做了蚊子的“护花神”。吉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他甚至做好了把牢底坐穿的准备。回到家爷爷才告诉吉利,是蚊子对蚂蟥以死相逼,迫使蚂蟥到公安局把俩人决斗的实情说出……吉利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这一次,我没有客气,狠狠地砸了吉利几句:吉利,把尿水擦干,挺起腰杆活人! 吉利跳下炕,洗了把脸。脱了鞋重新坐到炕上,一边揉着他那条萎缩了的腿一边说,他打算把过去写的文章整理一下,开始写作,对于他来说,也许写作是唯一出路。 我虽然不看好吉利能够成功,但是我还是勉励他:只要是瞅准的路就坚持走下去…… 从吉利家出来时天已经很晚,茫茫夜色之中看见吉利的爷爷赶一群羊从山上下来了,老人可能心情舒畅,竟然亮开嗓子吼起了山歌。突然,叶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双手搂着肩膀,冷得嗖嗖发抖。我有点诧异,问道:叶子,你怎么还没有回去?叶子有点委屈地回答我:我等你好长时间,你怎么这时才出来? 我感动着,伸出胳膊,想把叶子搂到怀里。想不到叶子一下子蹦出老远,颤着声说:咱俩还没有结婚,不能那样。 过了些日子我准备重返水利工地,把爹爹换回来。叶子一直把我送到沟口,瞅瞅前后左右没有人,悄悄地拉了一下我的手,马上又像烫伤似地松开,泪眼婆娑地问我:柴胡哥,你能一辈子都对我好吗?我拍了拍叶子的肩膀,像哄小孩子那样:傻妹子,快回家吧,不要让妈妈久等…… 路过公社时看见蚊子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迎面而来,还是那么鲜亮。我停下来,招招手。蚊子下了自行车,径直向我走来,我以为蚊子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傻等。蚊子站在我的面前,突然间向我唾了一脸,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去。 我释然。有一种还清了欠债似地轻松。但愿蚊子怨恨我一辈子,那样,我才能活得坦然。 (本章完) 第64章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开始给工地战报写稿,想不到那些口号式的稿件竟然一篇接一篇地刊出。公社指挥部又指派我每隔两天出一期黑板报,一手流利的粉笔字为我挣足了面子。两年后,我突然接到了公社的一纸通知:我做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西北农学院就读。 爹跟妈妈坚持要在我上大学前完婚,我当然无法违抗父命。爹特意杀了一头年猪,请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婚宴上我看见吉利的爷爷来了,跟一群老汉喝得满面红光。蚊子的爸爸送来了一份贺礼,托辞说供销社很忙他就不来赴宴。整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的老人孩子全都来了,单单不见吉利。我问爷爷:吉利怎么没来?爷爷端起一杯酒吱一口喝干,然后说,那是一头犟驴,别管他。 吉利是我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不能不管。婚后的第二天我关照妻子准备几个菜,然后来到吉利家,我想单请吉利,叙一叙兄弟情谊。 吉利不在家。爷爷睡眼惺忪,看样子刚刚酒醒。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说,吉利放羊去了。我知道吉利在什么地方放羊,沿着我们上学时走的小道,一路寻找。山坡上撑开一颗大树,可能没有同伴竞争,枝蔓横生。七月骄阳似火,羊群在山坡上静静地吃草,看见吉利坐在树下打盹,面前翻开一本书。 我在吉利旁边坐下,看吉利剃了光头,日渐消瘦。我不忍心打扰他,顺便拿起吉利面前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从书页里掉下来一张书笺,书笺上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目:李兰亭。 李兰亭是我们读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离骚》时哇哇直哭;读起《满江红》时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全身投入;有一次全班同学联欢,李老师边歌边舞,充满感情地为同学们表演《苏武牧羊》。寒冬时节穿一身短裤短衫围着操场跑圈,累得满头大汗……由于极具个性,小辫子自然很多,文化革命中没少挨打,以后被开除回家。难道……这些书全是……李老师的? 吉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眼睛。看见我坐在他的身边,疑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告诉吉利,我已经来了很久。吉利看见我对着那张书笺发呆,问道:你认识李兰亭?我说岂止认识,应当说非常熟悉。吉利说,他听人说李兰亭就是李家洼人,他想去找李老师,向李老师请教有关文学方面的问题。 算起来离我去农学院报到还有几天。我说,吉利,我可以陪你去。但是,你今天必须帮我解决一个问题。 吉利稍一愣神,便说,要我帮你解决一顿饭,对不?昨天你结婚我不是不想去,我害怕看见小狐仙想起蚊子,近些日子我常常自责,假如不是因为我,蚊子肯定就是你的媳妇……我双手搂住吉利的肩膀,在吉利的耳朵傍边大声吼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媳妇比蚊子强许多! 吉利盯着我看,好像不认识我。嘴角颤了几下,终于说:可是蚊子真心爱你,我还听说蚊子专门到水利工地上找过你。 这个吉利,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点不耐烦了,站起来,说:我是请你吃饭来的,你究竟去不去? 吉利把头低下,思考了许久,然后说:兄弟,我还真想跟你一起喝酒。就咱们俩个,不要别人参加,行不?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非常痛快地答应。继而一想,今天我家里还很乱,有些客人还没走,如果单为我们俩人设宴,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说,今天不行,改天我请你。 吉利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得重新坐下,又说:兄弟,你说话可得算数。我说,家里还剩半条猪,你能吃多少?吉利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你答应陪我去李家洼找李老师。我说,咱现在就走。吉利开心了,露出了笑容。 翻过两条不宽的山梁,我们来到李家洼,山坡上所有的屋子连在一起,一眼就能纵观全村的容貌。夕阳下看见一个老头在场院里练跑,我们有点奇怪,因为农村人根本就没有锻炼身体的习惯。我们走过去,向老人打听李老师的住处。 老人不理我们,蓄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一边跑步一边嘴里念着领袖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个疯子。吉利说,拉起我就走。 别忙。我说,突然间喊了一声:李老师! 李老师猛然一愣,然后停在我们面前,弯腰低头:我叫李兰亭,男、汉族、现年四十五岁、上中农成份、学生出身。因为犯有右倾错误,被开出回家,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 怎么会是这样?我和吉利都惊愕得张大了口。我喊道:李老师,你不认识我啦?我叫柴胡!李老师抬头看我们一眼,瞳仁里有一丝惊恐。他迅速地说:这里不是你们久呆的地方,快走!接着转过身,重新练他的跑步,任我们在旁边怎样解释,李老师好像没有听见。 无奈,我们只得原路返回。站在山梁上,看夕阳落下的地方,群山起舞。吉利说,他怎么感觉脚下的土地在动。我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吉利说,李老师没疯,他以后还会去找李老师,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会把属于李老师的书籍给李老师还回去。我说,李老师是个人才…… 回到家爹爹和妈妈把我好一阵埋怨,说我刚结婚第二天就把人家新媳妇一个人撇在家里不管,到外边疯啥去了?我说我去请吉利,吉利要我陪他去一趟李家洼,我不能不去。妈妈马上问我:吉利是不是去说媳妇?我笑了,不置可否。刚才我进门时还看见叶子撅着个小嘴,这阵子叶子也笑了,眼睛眯在一起,脸颊上显出好看的酒窝。 过了一天我又去请吉利,这一次吉利非常爽快地跟上我来到我家。妈妈见到吉利的第一句话就问:吉利,你和柴胡到李家洼后,看那个女子咋样?吉利迷惑不解,看着我。我朝吉利使眼色,吉利还是不解,糊里糊涂地说:是个疯子。看得出妈妈有些惋惜,唉叹一声,不再说话。 叶子把盛满菜肴的盘子端进我们的新房,吉利看着炕上崭新的被褥和床单,有点为难,不愿上炕。我把吉利扶上炕,替吉利脱掉鞋,叶子给我俩倒满酒,然后挨着我坐下。我必须履行我对吉利的承诺,想把叶子支走。无奈叶子撅着个嘴,坚决不肯离去。还说,你们喝酒说话,我不会碍着你们。 喝完酒后我送吉利到大门外,吉利红着眼说:柴胡,你是个有福的,事事顺心,小狐仙值得你爱。我纠正道:以后不准再叫“小狐仙”,得叫柳叶…… (本章完) 第65章 不经意间,我完成了四年的大学学业,被分配到县果树局工作。那时,我的儿子已经两岁。爹爹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叫柴进宝,虽然俗了点,我和叶子都不会反对,只要爹跟妈高兴就行。柳林结婚后,一连生了俩个女儿。虽然说男女平等,但是在农村,男孩子起的作用要比女孩子大许多。所以,岳父岳母也对这个外孙特别疼爱。紧接着,“四人帮”倒台,邓小平的“猫论”重新获得全国人民的肯定,大街上“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标语鲜艳夺目。历史终于翻过了不堪回首的一页,发展经济成为富国强民的首要目标。 那一天,我们吉祥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径直来到我家,声称要找柴胡。爹说,我的儿子在政府工作不常回家。妈妈说,先生你是哪里人叫什么?我儿子回家时我们告诉他。妻子盯着那人看了看,问道:先生你吃过了没有? 那人不要人请,自己脱了鞋坐到炕上,然后才说,我叫李兰亭,是柴胡读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家住李家洼。既然柴胡不在家,你们管一顿饭我就走。 爹爹朝妈妈摆摆手,把妈妈叫出屋,在妈妈的耳朵边小声叽咕:我看这个人像个骗子,干脆赶走!妈妈忙说不可,好汉不打上门客,一顿饭咱又不是管不起。妈和妻子给李老师做了一顿饭,还特意为李老师倒了一壶酒,看着李老师吃饱喝足。李老师出门时对爹爹作了一揖,说:谢了,柴胡回家时麻烦你们告诉他,就说李家洼的李兰亭来过。 过了一段日子我回到家里,儿子一见我躲在奶奶的身后。我不常在家,小家伙对我没有感情。爹爹正在院子里的猪圈旁边看老母猪下崽。转过身看见我回家了,说,李家洼的李什么到咱家来过,他说他是你的老师。妻子从屋内出来,告诉我,那人说他叫李兰亭。我忙问:李老师还说过什么?妈妈说:那人在咱家吃了一顿饭就走了,什么都没有说。 我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来到吉利家,告诉吉利:李老师来过我家。吉利说,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即刻赶到李家洼,李老师已经平反,重新回到学校。他到县城中学去找李老师,门卫不让他进,叫他到一边讨饭去。 我埋怨吉利: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吉利低下头,说:咱这个邋遢样,到哪里都被人眺不起。虽然我知道你在县上工作,但是我并不知道你在那个单位。 本来我还打算在家里住几天,听得吉利这样一说,第二天早晨吃过饭就约了吉利一起来到县城,安排吉利理了发、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带吉利来到县城中学,见了李老师。 李老师没有什么改变,说活时还是那样富于表情。他说,他到吉祥村主要是去找吉利,因为前几年吉利不知道找过李老师多少回。那时李老师还没有平反,害怕牵连了吉利,因此上故意装得疯疯癫癫。他只知道吉利住在吉祥村,却不知道吉利叫什么,也不认识吉利的家,但是李老师知道我,因为柴胡是他的学生。李老师打问到了我家,可惜我不在家。 吉利显得有些腼腆,他对李老师说,他想让李老师帮他辅导有关文学方面的知识,他目前正在写小说。 李老师不等吉利说完马上激动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一边来回转圈一边讲演:文学大师巴尔扎克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就是一笔社会财富,能影响几代甚至几十代人。小伙子你这条路走对了,我坚决支持你。什么时候把你的作品让我看看,我帮你指点指点……李老师还说了许多,把吉利简直捧上了天。吉利也是那种不经捧的主儿,一见李老师捧他,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满怀激情地说:我的小说要得“若贝尔”文学奖!李老师猛一怔,随即纠正道:应当读作“诺贝尔”。吉利脸一红,强辩道:都一样,同字不同音。李老师坐在桌子前,把“若”字和“诺”字写在纸上,给吉利讲解:“若”是若有若无的若,“诺”是承诺的诺,根本就不相同。吉利把那两个字拿起来细看,有些尴尬地说:我只念过小学四年级。李老师拍拍吉利的肩膀,宽厚地说:那没关系,念过大学的人不一定能写小说。小说是心灵的撞击,要有雄厚的生活积累,要有扎实的文学功底,必须具备驾驭人物和事件的能力……吉利云里雾里地听着,有点不知所以。从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吉利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问我:柴胡兄弟,你必须老实告诉老哥,我是不是写小说的材料?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我没有看过你写的文章。因此无法判断。你已经认识了李老师,可以把你写的小说先让李老师看看,向李老师多多请教,让他帮你指点。 自那以后,吉利就经常去找李老师帮他辅导,把自己以前写的文章拿给李老师看。李老师不厌其烦地把吉利的文章看完,不无遗憾地对吉利说,小伙子你不妨先给报社写写小文章,等积累得非常充实时再写大部头的小说。 吉利还把李老师卖了废品的书籍全部还给李老师。李老师看到自己心爱的书籍失而复得,非常激动,在餐馆专门请了吉利一顿。餐桌上,李老师喝酒喝得高兴时,拉住吉利的手说:小伙子我并不是看好你能写什么小说,我看上了你的人品,过几天我也送你一样礼物。 喝完酒后吉利踉踉跄跄来到我的办公室,含混不清而故作神秘地告诉我:李老师答应送我一件礼物,你帮我猜猜,会送我什么? 我怎么能猜得到!我说:不管李老师送你什么,你都要永远珍惜。 过了一些时日一辆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开进吉祥村,端直开进吉利家的院子,从拖拉机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李老师,还有一个大姑娘。 吉利放羊去了,吉利的爷爷迟疑地站起来,不知道怎样称呼。还是李老师自报家门:我叫李兰亭,李家洼人。爷爷马上接口说,约嗬你是李老师!吉利经常提到你,咱俩虽然从未谋面,但是你的名字我早都听说。 李老师指着拖拉机手说:这是我侄子,我让他开上拖拉机送我们。然后指着那个姑娘说:这是我女儿。 爷爷老眼昏花,看不清那个姑娘的模样。看见跟吉利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都结婚生子,老人心底的焦虑无法比拟。现在,李老师亲自送上门来一个大姑娘,怎能不让老人激动?爷爷把三个客人让进屋,说吉利放羊去了,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一出门就冲着山上大喊大叫:吉利——李老师到咱家了,还给你引来一个媳妇!爬到半坡上一想不对,李老师一行大老远来到咱家,还没有喝上一口水,怎么能把客人独自丢在家里?老人家又急匆匆下山,来到我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的妈妈和妻子说:快点!李老师到我家来了,还给吉利引来个媳妇,你俩先到我家招呼客人,我这就去找吉利。 妈妈忙说老叔你先歇歇,然后回家里陪客人说话,招呼客人的事情就不要你管了。妻子说,我回娘家让我哥到山上去叫吉利。正好爹爹回来了,听妈妈告诉实情后二话没说,马上拿了些钱到公社去买酒买肉,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这些移民们相互间帮起忙来倾其所有。一会儿功夫吉祥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一起涌到吉利家来帮忙,还有人戳破窗户纸,去看吉利的媳妇。 吉利回家了,先面朝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李老师的女儿始终面壁而坐,大家看不清她的面容。李老师看见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爷孙俩在村子里的人缘可见一斑。李老师大方地说:昕昕,把脸转过来,让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看看。李昕转过脸来,看了大家一眼,又把头低下。大家看清了,这个姑娘虽然人长得一般,但是完全配得上吉利。李老师又说:我这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了,文化革命中跟上我受了刺激,有点神志不清。李老师还说,吉利和昕昕都有缺陷,相信他们会互相体贴、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原来,李老师和爱人是大学同学,跟李老师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看不惯李老师的行为,俩人协议离婚,离婚后李老师没有再娶,父女俩相依为命。 我认识李昕,李昕比我低一级,在学校时品学兼优。如果不是文化革命,李昕的前途不可估量。以后事态的发展正如李老师所说,李昕无法接受对父亲无休止的人身攻击,精神上受了打击。 那天吃饭时全村的老人都为李老师敬酒,李老师也不推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老人们看李老师喝得有点高,齐声劝李老师明天再走。李老师说不要紧,他的侄子开拖拉机很稳。吉利一直把李老师送到沟口,突然间跪下给李老师磕了一个头,口里叫道:爸,您老就放心吧,我一定会跟李昕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一定会孝敬您…… (本章完) 第66章 蚂蟥跟蚊子结婚后,坏毛病改掉不少,收敛了许多,并且听蚊子劝告辞掉了队长的职务。前几年两人相安无事,蚂蟥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媳妇,俩口子还添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安莉。由于是个女儿,孩子随母姓蚂蟥也不在意,况且,岳父家也没有儿子。 蚂蟥的父亲叫马三,是个耍猴的,长得瘦瘦小小满脸猴相,村里人给起了个绰号叫“猴子”。我们上小学时还看见马三牵着猴子走村串乡。蚂蟥的妈妈是个肥婆,长得又高又大,绰号叫做“哮天犬”,常见哮天犬手拿着擀面杖把猴子打得鬼哭狼嚎。村里人在背地里议论:那蚂蟥可能不是猴子亲生。议论归议论,谁也不会当面去问。蚂蟥还有个弟弟叫马鸣,长得瘦小精干,绰号叫做蝎子。蝎子一点也不会蜇人,刚考上初中就遇到文化革命,比我低三级,做事干练、为人随和,在吉祥村颇具人气,弟兄俩的反差更加证实了村里人的猜测。 蚊子的爸爸安中信提前退休,老俩口搬回吉祥村老屋子去住,蚊子顶替爸爸在供销社当了一名营业员。那一年刚改革开放,供销社的生意还可以。老实说蚊子自从嫁给蚂蟥后就没有打算离婚,蚂蟥虽然好吃懒做,蚊子一个月的工资也够养活娘俩,爸爸有退休费,老俩口也不靠蚊子。日子虽然不尽人意,但也能将就。 不久,蚊子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她没有告诉蚂蟥,独自一个人到医院里做了刮宫手术。蚂蟥知道后生气得问蚊子,为什么不跟他商量就去刮宫?蚊子回答道:她担心生一个跟蚂蟥一样的杂种。蚂蟥一怒之下把蚊子一顿暴打,打得蚊子住了院。 这都是外人传说,究竟俩口子怎样吵架谁也不清楚,反正蚊子挨了打,住了院。村里人虽然平时跟安中信不甚往来,但是听到蚊子被打的消息后一致对安中信老俩口表示同情,大家不约而同地去医院看望蚊子,看见蚊子头上缠着纱布躺在床上,老俩口坐在女儿身旁不住垂泪,由不得心酸,大家一致谴责吉祥村怎么出了蚂蟥这么个孽种,有人还唆使蚊子干脆跟蚂蟥离婚! 吉利来找我,约我一同去看望蚊子。我犹豫了半天,决定不去。吉利刚跟李昕订婚,整个人变得豁朗精神。他没有指责我,只是说:那我就一个人去。 吉利探望蚊子回来后对我说,蚊子对他非常友好,还为他剥了一根香蕉。蚊子也知道他跟李昕订婚,还说一定要参加吉利的婚礼。我问道:蚊子的伤势怎样?吉利回答我,蚊子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吉利走后我开始骚动不安。虽说七八年不再往来,心底里那根初恋的藤蔓已经朽烂,思绪里已经把蚊子彻底抹去,不愿再把感情的旧账纠缠。各人都在经营着自己的日子,我的叶子对我温柔体贴。可是自从听说蚊子挨打后,交感神经一直没有停止过骚动,突然间体会到了蚊子几年前唾了我一脸的全部内涵:爱的深才恨的切。蚊子恨我没有一个男子汉的勇气,在挫折和暴力面前退缩,不敢去爱自己心爱的女人…… 华灯初上的夜晚,我买了一些水果和副食品,来到住院部,推开了蚊子病房的门。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蚊子正跟自己的女儿在病床上嬉闹,乳白色的灯光把整个病房填充得温情脉脉,小姑娘长得漂亮极了,跟蚊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蚊子看见我时一怔,脸上的惊诧稍纵即逝,冷冷地问我:你来干啥?我有些尴尬:听说你住院了,特意来看看你。蚊子显得尖刻:看我的什么?看我的失意?我突然后悔,不该来这里。我说,言不达意:咱俩是同学,尽一点同学情谊。蚊子不再说啥,转过头,把女儿搂紧。我知道,该走了。推开门,打算出去。蚊子突然叫住我,我回过头,蚊子说:把你带来的东西拿走! 我像一个越狱者,踉跄着从蚊子的病房逃走。走廊上,一个小伙子正搀扶着自己怀孕的媳妇;楼道上,儿子正背着年迈的妈妈上楼;手术室前的荧光屏上显示着:正在手术。我突然感到憋闷,胸腔激烈地起伏。铅灰色的夜幕弥散开来,一弯新月挂在天空,蓦然回首,看见蚊子病房的窗口上,镶嵌着一双眼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记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 蚂蟥被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后放回。蚊子出院后继续在供销社门市部上班。蚂蟥没有脸面去见蚊子,拾掇着叫自己的兄弟去给蚊子道歉。无奈蝎子把脖子扭在一边,不但不去帮哥哥解脱,还说哥哥当初跟蚊子结婚就是个错误。蚂蟥生气了,对兄弟攥紧了拳头。蝎子媳妇蚰蜒(真名叫妮妮)插在俩人中间,教训蚂蟥:你若敢动马鸣一下,我立马死给你看!蚂蟥不得已把拳头收回,坐在院子里跟自己生气。 哮天犬慌慌张张地从外边回来,拉起猴子就走。猴子不知就里,嘟囔道:啥事吗你先说清楚。哮天犬一边走一边跟猴子说:她听村里人说,蚊子要跟蚂蟥离婚。咱这就去跪在蚊子的门市部前,一方面是给蚊子赔礼,另一方面是臊一臊那个媳妇的脸。猴子迟疑着不去,哮天犬拾起一根山柴装着要打猴子,猴子抱着个脑袋求饶:你咋安排咱咋干,行不? 那一天公社正遇集,供销社门市部的外边,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赶集的人几乎全都认识哮天犬跟猴子,闹不清老俩口跪在供销社门市部前是啥意思。哮天犬鼻一把泪一把地诉说着,大家慢慢地听得有些明白,原来是儿子媳妇要离婚,老俩口给媳妇下跪求情。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摇头叹息:那儿子媳妇也太不像话,一有工作就离婚,这样的女人应当谴责。也有人知道蚂蟥打蚊子的事,为这老俩口胡搅蛮缠而替蚊子鸣不平。蚊子知道后也不去劝说公爹和婆婆,来到供销社后院自己的宿舍,怀抱着女儿傻坐。 半下午时蚊子的爸爸妈妈闻讯赶来,上前去劝解亲家亲家母:我女儿有啥不对的地方咱回家坐在一起慢慢叙说,你们这样做既臊了我们的脸也丢了你们的人。看得出猴子已经跪乏了,挣扎着想站起来,哮天犬一把把猴子拉得重新跪下,说要让蚊子亲自来,保证不再跟蚂蟥离婚,他们才肯起来。蚊子的爸爸妈妈见劝解没用,也就不再劝解,来到供销社后院女儿的宿舍,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发呆。 天黑时一辆拖拉机开到供销社门市部门前,蝎子不由分说把爹爹跟妈妈抱上拖拉机,开上拖拉机远去,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蚊子和蚂蟥这场婚姻结束了,蚊子非离婚不可。过了一段时日蚊子回到吉祥村,先在爸爸妈妈家住下,然后让自己的女儿去叫蚂蟥跟蝎子。蝎子起先不肯去,哮天犬说:马鸣你不去我去。蝎子害怕妈妈又去闹事,无奈中只得跟上哥哥来到嫂嫂家。 蚂蟥也清楚他跟蚊子的缘分到头了,心里头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悔恨,怀抱上女儿,无精打采地走进蚊子的家。 蚊子在自家炕上坐着,爸爸看见弟兄俩进屋,先给他俩倒了两杯茶。然后跟老婆一起来到院子里坐下,老俩口伤透了心,不愿跟女婿说话。 蝎子见蚊子和蚂蟥都不说话,首先开了口,他叫了蚊子一声“嫂子”,然后直接问道:你俩的婚姻再有没有可能挽回? 蚊子说:她嫁给蚂蟥时肠子都悔断了几根!但是结婚后压根就没有打算离婚。即使她挨了打、住了院也还没有离婚的打算,婆婆和公爹到供销社混闹时弟兄俩干啥去了,为什么不去阻止? 弟兄俩面面相觑,人家蚊子问得句句在理。蚊子还说,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后不是不想再生,爸爸妈妈也盼蚊子再有一个儿子。可是蚂蟥好吃懒做,不知道挣钱光知道跟一帮子赖皮瞎混,生下孩子靠谁养活? 蚂蟥也顾不得弟弟就在跟前,面朝蚊子跪下了,赌咒发誓:蚊子,只要你答应不离婚,从今后我决心脱胎换骨,你说干啥我不敢不去。 蚊子唉叹一声:起来吧,给你一年时间考虑,这一年中咱俩先分开居住,你如果痛改前非咱们还是夫妻,假如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离婚也是迫不得已。 (本章完) 第67章 吉利临结婚的前几天,爹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吉利对爹爹印象不深,因此上不冷不热。倒是爷爷耄耋之年终于见到儿子,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见人就夸:我家双喜临门! 原来,吉利的爹爹吉海富跟上贩运皮货的骆驼队来到内蒙以后,走进了一座蒙古包,做了三个孩子的继父。他和老婆苦吃累做,把前夫留下的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想不到老婆积劳成疾,丢下他和孩子们撒手西去。孩子们对他也还可以,过年过节都会回到蒙古包,看他一回。平时日子却很少往来,各人都忙个人的事情。寂寥时吉海富想到了吉祥村的老爹,还有他走时不满两岁的儿子,于是他就稍作打点,回来了。 爷爷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土窑旁边新盖了三间厦屋,做为吉利的新房。爹爹看见亲生儿子成婚,愧疚之余也有一些欣喜。就在吉利大婚的前一天,爹爹拿出了五百元钱,悄悄地塞给爷爷,要爷爷把钱送给吉利。在当年这五百元钱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但是吉利不想接这钱,岳父那边补发了十多年的工资,李老师为独生女儿准备了一份非常丰厚的嫁妆,吉利平时卖药材也积攒了不少钱。爷爷说,这是你爹的一点心意,不管多少你都必须拿上,你若不拿,你爹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吉利结婚的场面就不用叙说,光嫁妆就拉了一解放车。酒足饭饱后大家陆续散去,几个平时的好友要为吉利闹房。结果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新娘子瞅准吉利出去的空隙,一下子把新房的门关紧,不准吉利进屋。 满院的客人们全都傻了眼。闹不清这出戏演的究竟是那一折。从订婚到结婚李昕都没有说过不愿意,新婚之夜突然把新郎拒之门外,的确让人措手不及。几个闹房的小伙子说,干脆把门一脚踹开去逑!爷爷忙说不可,人家新媳妇不让吉利进屋肯定有啥心结,咱们不能硬来。赶明日我问问昕昕,究竟嫌吉利的什么? 供销社人来人往,各村的新闻都会在这里发酵,有关新娘不让新郎进新屋的传说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开来。正在门市部上班的蚊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替吉利着急。下午关门后蚊子骑上自行车直接来到吉利家里,看见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新房内收拾得整整齐齐,新婚媳妇和吉利都不在家。爷爷告诉蚊子:吉利的媳妇到山泉边去洗衣服,吉利也跟上去了。新婚媳妇第二天就去山泉边洗衣服,这也真算一条新闻。蚊子来到泉边,看见吉利离李昕老远坐着,泉水里泡满祖孙三代的脏衣服。 蚊子在李昕面前坐下,问:昕昕,还认得我不?昕昕抬头一笑,说:安雯。蚊子开心了,帮昕昕洗起了衣服。爷孙仨的脏衣服上有一股霉臭味,闻起来叫人恶心。洗着洗着蚊子渐渐猜透了李昕的心思,看吉利那一笑满嘴的黄牙,这李昕是不是嫌吉利太脏?蚊子叫道:吉利,你媳妇又不是狼,会吃了你。坐那么远干啥?吉利耷拉着脑袋回答:李昕不让我靠近人家。蚊子心直口快,大声嚷道:人家昕昕嫌你太脏! 吉利自惭形秽,满脸羞愧,站起身跑回家。李昕对蚊子会心一笑,低下头,给那些脏衣服上涂满肥皂,不停地揉搓。蚊子突然有些伤悲,为李昕、为自己。假如不是那场浩劫,李昕肯定不会嫁给吉利。李老师也不是心血来潮,给女儿选了吉利,眼看着昕昕已经快三十岁了,做父亲的担心女儿到老来无依无靠。人生最悲惨的,莫过于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想想自己比起李昕来,好不到那里去。有时蚊子也想过了结自己,可是一看到女儿和年迈的父母,又觉得必须对他们负责。离婚的路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够。世俗的眼光像锥子一样扎来,使她无处躲藏。即使离了婚,谁能保证会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李昕好像没有更多的想法,全部行为受一种条件反射支配。爸爸说让她嫁给吉利她没有任何表示,无悲无喜,把结婚看成是一种游戏。可是一闻到吉利身上的膻臭味时才本能地对吉利产生了厌恶,不愿跟吉利同住一屋。蚊子还从李昕身上捕捉到了另外一种信息,这个女人的神经没有完全失常,不然的话她就不可能认识安雯……天黑时蚊子回到了爸爸妈妈的家,看女儿坐在炕上,专心致志地用积木搭建房子,蚊子脱了鞋上了炕,帮助女儿出主意,女儿执拗地摆摆手,不愿采纳妈妈的建议。 那天吉利一回到家,马上烧了一锅水,在洗衣盆里把自己又淘又洗,洗了一遍还嫌不够,又洗第二遍,一直洗了半夜。爷爷说,吉利你疯了,干嘛那样折腾自己?吉利嘟囔着回答:人家昕昕嫌我脏。第二天吉利来到门市部,买了香皂、牙刷和牙膏。蚊子特意叮咛吉利,必须坚持刷牙和洗澡,身上的臭味才能消除。 爹爹吉海富在家里住了一些时日,看儿子结了婚,小两口经过一番折腾以后,终于住在了一起。老父亲早晨乐呵呵地赶着一群羊上山,天黑时又把羊赶回圈里,自己整天闲着,显得有些多余。感觉必须找点事干,才不会心慌。他把自己从内蒙带回来的几十种药材整理了一下,然后背着个褡裢,走乡串村、跟会赶集。每到一地,便把那些药材一样样摆出来,有虎骨、熊掌、灵芝、豹鞭、鹿茸、冬虫夏草、千年的老参、万年的龙骨……谁也没有见过那些东西,辨不清真假。吉海富说他师从蒙古老神医,学得千古秘方,百病皆治,保治保好。刚刚日子有点宽裕的农民经不住诱惑,纷纷慷慨解囊,去买吉海富的“神药”,那些药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凡是买过药的人都说他感觉好多了,结果引来更多的人上当,一时间吉利家竟然财源滚滚,日子蒸蒸日上。 李老师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来看一回女儿,看见昕昕结婚以后脸色不再那么呆滞,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放心了许多。那昕昕从小离了妈妈,一般的家务活干起来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无事时竟然拿起一本书在看,从书本里找回丢失的自己。 吉利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做出如此安排,让他白白捡回来个媳妇,昕昕虽然比不上蚊子漂亮,但是吉利感到实在。那昕昕起初不愿意跟吉利同房,自从吉利改掉邋遢的毛病以后,有时晚上竟然主动钻进吉利的被窝,吉利搂着自己心爱的媳妇,心便飘然起来,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 当然,吉利并没有忘记去写他的“小说”,他认为只有写书才能对得起岳父对他的培养。那时节吉祥村还没有电灯,吉利便去供销社买了一盏煤油罩子灯,虽然比不上电灯明亮,但是在当年的农村,罩子灯也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夏日的夜晚整个山沟一片寂静,偶尔能闻见知了的叫声,半山坡上那三间厦屋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吉祥村的人知道,那是吉利在“写书”。 (本章完) 第68章 不久,生产队解散了,土地承包到户,公社改作乡,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换成县人民政府。日子像一个万花筒,每天都在翻新,看得人眼花缭乱。布票作废了,农民们弄不清商店里卖的那些化学纤维叫什么名称,统一叫作“料子”。穿上“料子”衣服的农民们志得意满,在街上高声大气地跟熟人打招呼。 县政府研究决定,把发展苹果产业做为带领农民脱贫致富的主攻方向,计划栽植十万亩果园。那些日子县果树局特别忙碌,从外地组织回来的苹果树苗源源不断地运往各个乡镇,然后再由乡镇分派的各村。有一次我下乡路过吉祥村沟口,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 那天下着小雨,吉普车无法进村,我吩咐司机在乡政府等我,下了车一个人朝家走。远远地看见山路上晃动着一个人影,凭那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姿势我就断定是吉利。吉利也看见了我,隔老远就摇晃着身子向我打招呼:柴胡,几个月不见,今天怎么想到回来?我说,刚才路过沟口,临时决定回家转转。吉利满面红光,穿一身料子衣服,戴一顶鸭舌帽,胸前别着钢笔,背一个挂包,肩膀斜着,挂包里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看样子很沉重。我问吉利,到那里去?吉利信心满满地回答我:到编辑部送书。 说不上是惊奇还是高兴,只有吉利那样的人才会把投稿叫做“送书”。我说,我的吉普车在乡政府,你先去那里等我,我回家转转就来,我捎你到县上。 回到家我没有久留,因为吉利还在乡政府等我。可是等我赶到乡政府时吉利已经不见了。司机说,那个跛脚的男人等不上我,已经坐班车先走了。 过了大约十来天,当了村长的柳林来找我,一坐下来就忧心忡忡地说:吉利被公安局收审了,乡政府通知村干部到公安局领人。我说,绝不可能!前些日子我还在村口碰到过吉利,吉利说他要到省城“送书”。 柳林说:就是那次吉利出门后一直没有回来,吉利媳妇每天都到沟口去等吉利,那个媳妇一点也不傻。吉利的爷爷也着急了,昨天晚上到我家,询问我怎样才能知道吉利的消息。 我和柳林赶到公安局,看到吉利虽然污浊不堪,但是精神蛮好。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俩,他到编辑部“送书”时那个老编辑非常惊奇,热情地为他倒了一杯水,还说一定要认真“拜读”吉利的“大作”。吉利从编辑部出来时老编辑亲自把他送到公交车上,告诉他在什么地方下车。吉利没有去过省城,看什么都稀罕,不小心让小偷把身上带的钱全部偷走。吉利无钱回家,只得在省城乞讨度日,结果被派出所收留,当作盲流人口遣返。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俩都松了一口气。我和柳林把吉利从公安局领出来,给吉利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带吉利到餐馆,为吉利接风洗尘。我突然想起了李老师,问吉利,是不是连李老师也一起请?吉利摇摇头,说:算了,他的岳父开始时对他“写书”热情很高,看了他写的几篇文章以后劝他“就此止步”,认为吉利不可能成功。吉利一边吃饭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他要给李老师一个“惊喜”,让李老师对他这个女婿“刮目相看”。 爷爷和昕昕见吉利终于回家,非常高兴。昕昕打算为吉利做饭,吉利说他吃过了。吉利正欲吹嘘他在省城的见闻时看见爷爷拿出一个厚厚的包裹。爷爷说,那包裹是蚊子从乡上稍回来的,特意叮咛一定要亲自交给吉利。吉利打开包裹一看,原来他亲自送到编辑部的稿件已经退回。 吉祥村人少地多,土地承包时也没有那么严格,柳林按照各家各户的意愿划分土地,谁家多种一点少种一点都没关系。就在吉利往编辑部“送书”那几天,柳林用拖拉机从乡政府拉回了许多苹果树苗,通知各家来分。由于吉利不在家,爷爷去割荆条,爹爹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昕昕神经又不正常,长得好一点的树苗子全部被瓜分完,只给吉利家剩下一些长得比较弱势的树苗。 看起来吉利还没有从编辑部退稿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焉头耷脑地把别人挑拣得剩下的树苗全部归拢,背回自家院子。柳林有点过意不去,我回家时柳林特意来我家,询问县里能不能多给吉祥村一些树苗子?因为吉祥村地多人少,那些树苗子根本分配不过来。还说了吉利全分回去一些弱势树苗,他担心那些树苗栽不活。 我说:这一回你们弄错了,吉利可能占了大便宜,那些长得弱势的树苗全是红富士,长得壮实的树苗是秦冠。其他村子也发现了相同的问题,好强的人都抢壮实的树苗,一些好说话的人全分了些富士。柳林说他没有见过红富士,但是秦冠已经在全县普及,他认为秦冠就是好苹果。我说,过几年你就会明白。 我吃了饭,独步来到吉利家,看见爷爷的面前放一堆荆条,正在搞编织。那一群羊已经卖掉,乡里来人说,放羊破坏植被,以后山羊只能圈养不准放牧。爷爷闲不住,从河套里割些荆条,编些笼跟簸箕,背到集市上去卖。昕昕挺着大肚子,拿一把铁锨,给吉利背回来的树苗苫土,防止树苗干燥。吉利坐在屋子里,对着他的书稿发呆。 爷爷见我进门,就像遇见了救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说,柴胡,你来了,我还正想去县上找你,只有你说话吉利才肯听。我也不知道吉利能不能写书,反正写了十几年了,没有见过豌豆大一个字眼被人家用过。你是识字人,帮吉利出出主意,吉利从省上回来不吃不喝,整天对着他那一堆书稿发呆,我担心时间一长,吉利也会变成昕昕。 我走进吉利的新屋,吉利抬头看我,有些失望地问我:柴胡,我这十几年的功夫是不是白费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吉利的问话,而是告诉吉利,他捡了一个大便宜,我看到了,那些树苗全是红富士。我催促吉利:赶快把那些树苗栽到地里去,节令不等人。吉利站起来,将信将疑,问我:这些树苗什么时候能够结果?到那时节红富士能卖多少钱一斤?前一个问题我回答说,大约得四年。后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是说,肯定比种粮食划算。 昕昕进来,坐到床沿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大肚皮。我有些动情地说:吉利,你认为李老师在文学方面的造诣怎么样?为什么他就不知道去写小说?因为那条路太难,十个想当作家的人起码有九个夭折。还是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为你媳妇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从明天起把那些苹果树苗栽到地里,精心务作你的苹果园,树苗子如果不够的话我再给咱想办法解决,四年后我敢保证你就是个万元户。 昕昕突然害羞地笑了,一边抚摸着大肚皮一边说:大哥说得在理。 我笑着纠正道:我叫你嫂子,你叫我兄弟。 (本章完) 第69章 政策放开以后,各种各样的商店如雨后春笋,哗啦啦冒了出来。供销社的生意日渐衰落,也搞起了承包。 蚊子承包了一间服装门市,把孩子交给父母亲抚养,起早贪黑,精心经营她那间门市。刚刚获得温饱的乡下人也不甘平庸追求时髦,凡是商店里进回什么新潮服装立马就被抢购一空。蚊子的商店生意火爆,有时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爸爸便帮蚊子卖货。 蚂蟥天天都到蚊子的门市部来,帮蚊子打扫卫生整理货物,有时蚊子到省城进货,蚂蟥便死皮赖脸要跟上蚊子同去,说什么省城很乱,蚊子一个人去他不放心。女人心软,一见蚂蟥痛改前非,也就在进货的时候跟蚂蟥在西安包了一间客房,夫妻俩住在一起。加之爸爸年纪大了,门市部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忙,蚊子也就顺水推舟,跟蚂蟥重新和好。 蚂蟥本身不爱劳动,把家里的苹果园全部交与弟弟蝎子管理。蝎子媳妇蚰蜒说,咱斗不过蚂蟥,不要跟蚂蟥在一起瞎搅和。蝎子说,苦不会白下,那块土地闲也是闲着,咱们不过是多下些苦,相信以后有了收益时大哥也不会亏待咱们。哮天犬说,别指望蚂蟥跟蚊子,那俩口子都不是好东西。蝎子说,妈妈你不要打击面太宽,我看我嫂子没有什么不对。蚰蜒吃醋了,挖蝎子一眼,酸酸地说:我看你一见蚊子眼神都不对咧。 玩笑归玩笑,蚊子和蚰蜒俩妯娌的关系还是不错。有时蚰蜒到门市部转,蚊子总要拿出一件款式新颖的衣服让蚰蜒试穿,只要蚰蜒看上的衣服,蚊子一般都不会收钱。蚰蜒也特别喜欢侄女,一见到安莉总要抱抱,爱不够亲不够。蚰蜒给侄女起了个绰号叫蝴蝶,对嫂子说咱一家人都是动物,咱的侄女也不能例外。蚊子笑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咱村里老老少少都有绰号,绰号就是咱村的特产。 不久,蚰蜒给蝎子生了个儿子,蝎子对媳妇说,他为了给儿子起名字,专门查了字典,咱的儿子就叫“尺蠖”。蚰蜒不知道尺蠖是什么,觉得那个名字文绉绉的挺好听,也就“尺蠖尺蠖”地叫起来。蚊子得知兄弟媳妇坐月子,专门买了些营养品来探望蚰蜒。俩妯娌拉闲话,蚊子顺便问道:给咱侄子起了个啥名字?蚰蜒不无得意地说,他爸查了字典,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尺蠖”。蚊子吭一声笑出声来,说,尺蠖就是毛毛虫!蚰蜒瞪大了眼睛:我不信。别人作践咱们还有情可原,自己不能作践自己。蚊子笑答:那算啥,咱农村人把孩子狗呀猫呀猪呀地乱叫,谁也不会说那叫“作践”。不过蝎子给娃起的这个名字很有创意,我倒非常喜欢这个“毛毛虫”。 蚂蟥看见爹爹的脑袋在门市部外朝里边探了一下,又很快地把脑袋缩回。蚂蟥出了门市部,问爹:爹,有啥事?猴子把一双手统在袖管里,装出一副可怜相:爹没有钱买旱烟。蚂蟥回到门市部,拿了十块钱送出去,看爹把钱装进口袋里,猫着腰走了。 回到门市部蚊子问蚂蟥:是不是爹刚才来过?蚂蟥说,爹说他没有钱买旱烟,我给了十块钱。蚊子说她已经给过爹几回钱,每次要钱都要找个理由,不是买盐就是买酱。我估计爹要钱不是买东西,而是跟一些老汉打麻将。 蚂蟥将信将疑,踏着爹的脚印跟爹走,果然见爹爹进了麻将馆。蚂蟥也跟着进去。 蚂蟥一进麻将馆就出不来了,他遇见了跟他常在一起喝酒的一帮子哥们。那些哥们一见蚂蟥兴奋异常,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蚂蟥老兄多日不见这帮子老弟十分怀念,想到门市部去请老兄喝酒又怕碰见蚊子那个狐狸精不给咱好脸,老兄你也真有能耐,整天拴到老婆的裤腰带上把这帮子兄弟丢下不管。蚂蟥说对咧对咧莫要给鸡带串铃咧,咱几斤几两咱知道,若要喝酒改天我请你们,这阵子还真顾不上。一个哥们过来硬拉蚂蟥坐到麻将桌前,说老兄你既然来了就耍两圈再走,输了归我赢了你全拿走。另一个接上话头,说老兄你真没有出息,叫一个老婆把你管得都不敢放一声响屁。 猴子见儿子进了麻将馆,悄悄地溜走了。蚂蟥却坐到麻将桌子前,跟一帮子哥们一直赌到天黑,赌完后又进馆子喝酒,喝完酒后摇摇晃晃来到供销社后院,去敲蚊子的门。 蚊子在门市部卖货,左等右等不见蚂蟥回来,便锁了门来到麻将馆,看见蚂蟥正赌得上劲,蚊子不愿意跟蚂蟥硬闹,嫌丢人。她没有声张,悄悄地走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屋收拾了一下,便锁了门,骑上自行车,回了娘家。 那蚂蟥敲了半天门不见屋子有啥动静,以为蚊子故意不开门,便借着酒劲,一脚把门踹开,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看见门大开着,不见蚊子,坐在床上想了半天,终于记起了昨天打麻将喝酒的事,知道自己闯了祸。 蚂蟥知道蚊子好哄,以前他在外边喝酒瞎混时只要回家后对蚊子说几句好话,蚊子生气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所以一点也不慌张。他洗了脸,找了一些工具把昨晚揣坏的门修好,然后来到门市部,看见门锁着,蚊子还没有来。蚂蟥有一把门市部的钥匙,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一看门上换了锁。蚂蟥抱着脑袋坐到门市部的台阶上,看样子蚊子真生气了,这一次可不好交差。 正在这时昨天打麻将喝酒的几个哥们过来,不由分说又把蚂蟥拉到赌桌上。蚂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一帮子哥们搓开了麻将,一搓开麻将就把什么都忘光,钱输完时只要一伸手,旁边的人马上就把钱数好送到他的手里。赌完后又喝酒,喝完酒后又赌,一直赌了两天两晚没有进屋。最后一晚喝完酒后蚂蟥问一个哥们,兄弟,老哥这几天一共输了多少钱?那位赌友说,不多,一共才借了一千五百块。蚂蟥一听头大了,在当年这一千五百块钱可是个不小的窟窿。 其实,蚂蟥以前也赌博,不过那时候没有钱,输不起。加之回家后跟蚊子不好交代,所以只把打麻将当作一种游戏,偶尔玩俩把,没有赌瘾。想不到他这次不知道吃了啥药,一上了麻将桌子就不停地输钱,越输越赌,越赌越输。就像大坝决提那样,一泻而不可收拾。 蚂蟥焉了。他告诉赌友,输的钱他过几天想办法还上,千万不能让蚊子知道。然后混混沌沌朝供销社的后院走。一进屋蚊子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问他,你回来了,这几天累坏了吧?先坐下。 蚂蟥有点摸不着头脑,刚刚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蝎子就进来了,进屋二话不说,先给了哥哥俩个耳光。 弟兄俩以前虽然经常吵架,但是蝎子打蚂蟥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蚂蟥被打懵了,攥起拳头正想还手,只见蚊子笑嘻嘻地说:你俩也甭打甭闹,咱好说好散。蚂蟥,我忍耐了你十年,总想着咱过一年就会长一岁,应该有点长进。女人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离婚,上一次你打得我住了院我都没有想到离婚。看来,咱俩的缘分尽了。 蚂蟥捂着脸,这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过去他每次喝完酒回家,蚊子总不给他好脸看,并且俩口子闹一点小矛盾不值得连兄弟也叫来,可见那个女人已经对蚂蟥彻底失望,今晚难过这一关。 蝎子说:哥,今晚我最后叫你一次哥,往后你就不是我哥了。我嫌有你这个哥丢人!想当初你为了把人家蚊子娶回家闹腾得鸡犬不宁,咱村的人都叫你得罪完了。现如今日子刚过得有点起色,你又去瞎成精,别看你长得五大三粗,打麻将却是人家碗里的一块肉!这几天输了多少你自己清楚! 蚂蟥还想狡辩,嘟囔着说没有输多少。蚊子说现在说那些话已经不起作用了,咱们夫妻一场,你外边的欠债我全部给你还清,莉莉也不要你养活,只要你答应离婚,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点钱。 蝎子原以为打哥哥俩下替嫂子消消气,没有想到这一次蚊子真要离婚。看样子蚊子已经下了决心,弟兄俩有时说几句气话也属正常,想起年幼时哥哥背着他上学,他受人欺负时蚂蟥又替他打抱不平,蝎子对哥哥软下来了,说,你看你,光顾了自己快活一点也不顾家,这下子好了,嫂子已经对你彻底失望了。 蚂蟥腿一软,又给蚊子跪下了。蚊子冷冷地说,起来吧,我已经原谅了你许多次。这次不是我不想原谅,而是不可原谅。凡是沾上赌瘾的人到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已经把离婚申诉交到乡政府了,过几天你就会收到传票。 (本章完) 第70章 后记 土地承包时,吉利一家分了驴脊梁(地名)三十亩峁地,村里人说山上的土地是“观音老母(亩)”,说是三十亩,实际四十亩不止,如果人勤快点,连边角地都挖来种上,可能足够五十亩。爷爷年纪大了,爹爹十天半月不回家,媳妇又怀了孕,吉利一个人栽那几十亩苹果树苗,确实有点力不从心。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就见吉利背着树苗子一瘸一拐地上山,昕昕做好饭后,爷爷提着瓦罐把饭送到山上。就这样一天也栽不了多少树苗,眼看着清明节已过,天气渐热,再不抓紧点,可能今年那几十亩地就栽不完。 李老师知道后,便利用星期天带领着一群学生前来帮吉利栽树,都是农家子弟,那些学生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吉利差,只用了两个星期天,几十亩苹果园的树苗子便全部栽完。 初夏时下了一场连阴雨,山上的树苗全部成活。吉利便把积攒了几十年的羊粪用背篓背到山上,给树苗子全部上了一次粪。 夏秋之际昕昕给吉利生了个儿子,把爷爷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满月那天又少不了大操大办,爷爷可能喝多了,晚上睡到炕上后再也没有醒来。 埋了爷爷后爹爹对吉利说,他想回一趟内蒙。吉利送爹爹到乡上,看着爹爹上了到县城的班车,顺便走进了蚊子的门市部。蚊子扎着马尾辫,穿一件粉色衬衫,好像岁月没有给蚊子留下烙印,仍然显得那么光彩照人。吉利有点心跳,脸上热辣辣地,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蚊子也看见了吉利,热情地跟吉利开起了玩笑:吉利,今天刮的什么风?吉利一时反映不过来,傻站着,有点不知所从。蚊子继续说道:自从我开了这间门市,第一次看见吉大哥光顾,来、来、来叫妹子看看,要不要妹子把吉利大哥给包装一下? 吉利虽然比蚊子大一岁,但是蚊子叫吉利“大哥”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而且蚊子自称“妹子”,让吉利有点晕乎,有点不知所以。吉利的脸红了,显出了窘色:我想给媳妇买件衣服。 蚊子马上给吉利拿出了几件女人套服,并且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吉利看傻了,那一件衣服穿到蚊子身上都显得那么合体。吉利说:蚊子,你看吧,那件合适就买那件。蚊子说,光顾了给媳妇买,都不给你也买一件?吉利说,那你也帮我挑一件。 蚊子替吉利把衣服包装好,吉利一摸身上没有带钱。蚊子说:衣服你拿走吧,钱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给。 吉利拿着蚊子替他挑选的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潮随着他那一高一低的脚步上下起伏。虽说岁月流失,大家都筑起了婚姻的围墙,生活中尽管有许多不尽人意,各人刻意地跟对方保持着距离,但是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永远也不会在两人的记忆中抹去。蚊子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仍然在吉利的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特别是近些年来,蚊子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时吉利就会出现,同样吉利有什么困难时蚊子也会帮忙。两人都心照不宣,保持着那份友谊。吉利为蚊子最终嫁给了蚂蟥而痛心疾首,听到蚊子终于要跟蚂蟥离婚的消息后吉利心里头有点替蚊子惋惜:认为蚊子早都应该离婚! 回到家时岳父李老师来了,正爬在床上逗外孙。吉利把买的衣服拿出来交给昕昕,木讷的昕昕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上比划一下,放在床边,然后把早已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一家人开始吃饭。吃饭中岳父告诉吉利,他快退休了,退休后打算搬到吉祥村来住。 吉利还没有从对蚊子的回忆中走出来,听到岳父要搬来住的的决定时只是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看自己媳妇那平常呆板的脸跟蚊子的光彩照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饭也就吃起来索然无味。李老师只是有点惊异地看了吉利一眼,心里头不太在意,可能女婿的爷爷刚刚去世,爹爹又远行,吉利的心里头有点忧伤。 吃完饭后岳父要回县上,以往岳父每次走时吉利都要送岳父到沟口,这次不知为什么,吉利竟然坐着没动。李老师大人大量,临出门时还嘱咐吉利:不要太悲伤。 吉利看着天色尚早,打算再背一篓羊粪上山,来到羊圈前,一股从来没有闻到的羊膻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为什么以前没有感觉?回想起新婚的夜晚昕昕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进屋的往事,一种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原来蚊子也嫌他太脏……那种想出人头地的愿望异常强烈地侵袭着他,使吉利重新陷入狂想,他在山坡上坐下,感觉自己不是没有能力写书,而是没有遇到伯乐。幻影中只有蚊子才是他的知音,因为蚊子从来没有对吉利“写书”表示过怀疑……太阳驮上了西山,树梢上结满银色的光,天上飘着五颜六色的云。吉利躺在山坡上,有一种英雄落难般的悲伤,他感觉自己本来就不该跟这块土地结缘,应当有更高的生活质量,那几十亩苹果园算个什么?即使发了财也只能算个土财东,人生中最高的精神境界应当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建立一座丰碑,而吉利认为的“丰碑”就是写一部像《红楼梦》、《三国演义》那样的书。宝蓝色的天幕慢慢拉上,星星落在草坪上眨着眼睛,露珠悄悄袭来,洇湿了吉利的衣裳,吉利闭上眼,让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淌……蓦然睁开眼,吉利惊呆了,原来昕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旁。 昕昕把吉利拉起来,头靠在吉利的胸前,说,吉利,外边天冷,咱们回家。那一刻,吉利没有感动,而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厌恶,他冷冷地推开昕昕,擦干眼泪,朝家走,笨拙的昕昕感觉不来,仍然撵上吉利,拉起吉利的手。吉利再一次甩开昕昕,加快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听见儿子醒来了,在哭。 回到屋子一看,儿子屙下了,被子上沾了黄黄的一层。昕昕手忙脚乱为儿子擦洗,吉利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吉利故意挨到天快黑时去给蚊子还钱,那样一来,他就能直接走到蚊子住的屋子里,跟蚊子多坐一会儿。太阳压山时吉利一瘸一拐地进了供销社的后院,径直走进蚊子的住屋,看见女儿和蚂蟥都不在家,蚊子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在吃。 蚊子一见吉利显得非常兴奋,她为吉利泡了一杯茶,还特意加了一勺糖。吉利把钱掏出来交给蚊子,蚊子嗔怪道,你看你,我又不等你那几个钱用,为了还钱害得你专门跑一趟。吉利一口将那一杯糖茶喝干,擦擦嘴说,在家里闷得慌,想出来走走。蚊子接着问道,你媳妇和孩子都好吧?吉利哀叹一声,说他那个媳妇那里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一根木桩。蚊子警惕起来,说只要人家昕昕不嫌你就是你的万福,你还有啥理由嫌弃人家。好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免得昕昕牵挂。吉利只得怏怏地站起来,出了蚊子的屋门,来到街上。只见一排排新栽的电杆在黄昏中默然肃立,突然哗一下,整个乡镇灯火通明,电灯走进了千家万户。然而,吉利的心却阴郁着,有点读不懂蚊子,看起来对他热情友好,实际上心里并没有吉利的位置。 (本章完) 第71章 城市印象 一 初冬时节柳林和叶子来到我的办公室,要我帮忙买些化肥,村里人都给苹果树追肥。我带着兄妹二人先到餐馆吃饭,妻子看着菜单上那些菜肴的价码直摇头,说一人吃一碗面条就行了,不要破费。看着妻子那日渐消瘦的面容,我深感内疚。近些年来我一直在外边打拼,把家务活全部丢给爹妈和叶子料理,爹妈年纪大了,叶子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多亏了柳林和岳父一家,我家的二十多亩苹果树苗才及时栽到地里。为了答谢柳林,同时也向妻子表示一些歉意,我特意多点了几个菜,同时为柳林要了一瓶酒。柳林握住酒瓶子不让开启,说吃点饭就行了,喝酒误事。吃完饭我们三人一同回到我的办公室,只见业务员进来,拿一包子化肥,说在有些乡镇发现了有人私卖“富农”牌果树专用肥,果树局的人辨不清真假,拿回来一些准备让有关部门检验。 柳林说,那种“富农”牌化肥他见过。前些日子蚂蟥赌博输了好多钱,蚊子要跟蚂蟥离婚,俩人闹得不可开交。蝎子给哥哥出主意,要蚂蟥先跑到外边躲上一段时间,等蚊子气消了再回来,说不定他们的婚姻还能维持下去。蚂蟥在外边呆了一个多月,回来时带了一个外地人,说那人是化肥厂老板,专门销售“富农”牌果树专用肥,委任蚂蟥为化肥销售代理人。蚊子一看有生意可做,也就不再跟蚂蟥提出离婚。现今那种化肥已经销售出去好几汽车,咱村里吉利买回来最多。 我马上派人带上那种化肥到省级科研部门检验,同时通知各乡镇,在检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那种“富农”牌苹果生产专用肥暂停销售。柳林提醒我,那种化肥咱不买就是,蚂蟥那个人别人唯恐躲不及,咱还是不要惹为好。我说,这件事是我们的业务范围,如果不管就是失责,所以非管不可。妻子说为了避嫌,建议我就装着不知道这事,让别人来处理。 我有点不放心吉利。在吉利的心里蚊子就是他的偶像,不管蚊子说什么他都会信以为真,我担心吉利跟上蚊子俩口子上当受骗,因此上跟妻子和柳林一同回到村里,回家后赶忙来见吉利。只见吉利的院子里堆了一大堆化肥,足足有两吨。我问吉利,这些化肥你一共出了多少钱?吉利回答我,蚊子每袋子化肥给别人卖八十,给他只卖七十五,两吨化肥一共出了三千块。我知道吉利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问吉利,钱是从那里借的?吉利说,他原来有一千块钱,岳父给了他一千块,还欠一千块钱蚊子说缓一段时间再还。我告诉吉利,那些化肥有可能是假化肥,建议吉利在化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先不要动用那些化肥。还对吉利说,今年才栽上的四十亩苹果幼树根本就用不完两吨化肥。吉利将信将疑,把我送出屋子时对我说,蚊子绝对不会骗人。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说,那些化肥又不是蚊子家里生产的,难道说厂家就不会骗人?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院子里就响起了蝎子的声音,柴胡哥听说你官做大了,不认得咱们这些乡亲了。我马上明白蝎子是为了化肥的事而来的。赶快穿衣起床,把蝎子迎进屋。妻子进来,给蝎子倒了一杯茶。 蝎子快人快语:柴胡哥我嫂子想请你吃一顿饭,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蚊子请我吃饭?肯定跟化肥有关。我也回答得直接:乡里乡亲的,谁请我吃饭我还不敢说不去。但是这顿饭我还就是不能去。你告诉蚂蟥,他们卖化肥的事我知道了,那些样品已经送到省上检验,检验结果出来后如果质量没有问题我可以给他们补办化肥销售的有关手续。但是现在我建议他们暂时先不要销售。 蝎子说他也是受人之托,去不去跟他没有关系。他也认为那些化肥不太保险,因此上他就没有买。 正说话时柳林来了,柳林说今天是星期天,他看见李老师带领好多学生扛着化肥上山,那些学生们肯定是给吉利的苹果园上化肥来的。 我对蝎子说,蝎子对不起失陪了,让我先去劝阻李老师,化肥检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先不要上树。 我赶到吉利家时吉利和李老师带领的那群学生已经上山了,家里只留下昕昕看门。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山上,看见许多化肥袋子已经打开,有些化肥已经上到地里。 李老师听完我的陈述后问吉利,早晨我们来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信息告诉我们?吉利还在强辩:我感觉那些化肥没有问题。我大声诘问吉利,蝎子是蚂蟥的亲弟弟,为什么蝎子都不用那化肥?咱村里就你傻,一下子买了那么多! 学生们纷纷把那些化肥扛下山,我对吉利说,你可以先把那些化肥退回去一些,剩下的等我们的检验报告出来后再处理。 过了一天我准备回县上,来到乡上搭乘公交车,瞥见蚊子一扭一扭地走来,我装着没有看见,上了车。听见蚊子在车下叫我,柴大官人,官做大了也不认识这些老同学了,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下来吧,我求你办一件事。车上的人都扭头看我,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得不下车。 蚊子的两只眼睛像钩子,直直地钩住我,我浑身不自在起来。避开蚊子的眼睛说:你卖化肥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化肥样品已经送去检验,只要质量没有问题我可以帮你们补办手续。汽车发动后我想上车,蚊子一把将我拉住,说要我给她一个面子,吃顿饭再走。 我知道这顿饭是鸿门宴,但又不得不去,大街上跟一个女人拉拉扯扯太不像话。我悄声说,蚊子你放开我,我去就是。 在乡政府一家餐馆的包间里,蚊子要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餐桌上就我、蝎子和蚊子三人,奇怪的是蚂蟥没有参加。我问蝎子:蚂蟥怎么没有来?蝎子回答说他不让他哥来,蝎子嫌蚂蟥那个人说话不靠谱,一喝酒就疯说野侃,搞得大家都不舒服。蚊子把酒瓶子开启,给我和蝎子一人倒了一杯。我知道这杯酒就是毒鸠也得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我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打算离开。蝎子把我重新摁得坐在椅子上,说再忙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一会儿他雇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到县上。然后一边吃菜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现今这个时代是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彷徨。那个坟堆里没鬼?假冒伪劣商品到处都有,真真假假谁能说清?任何事情都不要过于认真。这化肥的事儿还需要我从后边多做工作,乡里乡亲的做事要留条后路。还说他也知道蚂蟥过去曾经欺负过我,要我不要太往心里去。一直没有说话的蚊子说,咱都是熟人说话也不隐晦,那化肥的利润大得很,如果我能帮助他们度过这一关,考虑给我分成。我知道我如果不表态就无法从餐桌上走脱,因此上我含混其词地说,这些事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尽量在心就是。然后告辞。蝎子要叫辆出租车送我,我说不用。 过了几天检验结果出来了,检验单上标明那种化肥的各种有效成分含量极低,基本上属于假冒伪劣产品。县上质监部门没收了蚂蟥的化肥。柳林来县上办事时特意叮咛我,蚂蟥不会善罢甘休,要我留意。 (本章完) 第72章 城市印象 二 快过春节时吉利的爹爹从内蒙回来了,带回了几大包子药材。每天忙着走村串乡,向人们兜售他的“祖传秘方”。看样子生意不错,有时回家后仍然有患者撵到家里来,求“吉大夫”为他们“看病”。吉海富装模作样地为病人“诊脉”,神秘兮兮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那些病人云里雾里地听着,对“吉大夫”的“医术”更加迷信。 我回家时看见我家的饭桌上多了一项内容,爹爹每天早晨吃饭时都要喝一杯药酒。以前爹爹没有喝酒的习惯,即使在年节时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一两杯。那药酒颜色红红的,里边泡着鹿茸、人参、枸杞等名贵药材。我知道那药酒是吉利的爹爹吉海富配的,问爹:你喝了以后感觉怎样?爹说,他本来不想泡这药酒,老狐狸骂爹太吝啬,特意给爹送来一瓶。妻子在灶脚小声嘟囔,白送东西还招骂。爹没听见,我跟妈妈都笑了。妈说,大家叫习惯了,改不过来。爹继续说,他感觉喝了这酒以后浑身清爽,反正没有害处,已经都喝了几瓶了,好像有点上瘾。 我们吉祥村这些移民们还有一个习惯,从大年初一开始,全村人轮流做东请客,十几家人一家请一天,正月十五刚好请完,大家在一起图个热闹,谁家也不在乎那一顿饭。这几年日子刚刚有点起色,餐桌上的内容也就多了起来。搁往年大年初一早晨所有能走动的男人都来到吉利家,先给吉利的爷爷拜年,爷爷拿些瓜子花生招待大家,因为吉利家就爷孙俩,所以大家从来不在吉利家吃饭。这一年的大年初一也不例外,吉利家设了爷爷的灵堂,全村的男人都来祭拜。跟往年不同的是,吉利特意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帆布棚,摆几张桌子,留大家吃饭。我看见蚊子腰里围着围裙,给吉利家帮厨,蝎子挑一担木桶,为吉利家担水。昕昕抱着孩子站在一边看,好像成了外人。吉海富拿一包“红塔山”牌香烟给乡亲们散烟,当年那种烟刚刚上市,县委书记都抽不起。喝的全是西凤酒,那种酒在我们乡下算作最高档次。看样子吉利也心情不错,给大家抱拳作揖。 酒席宴上大家悄悄议论:吉海富这几年给人看病挣了不少钱,这种场面吉利绝对破费不起。席间,只见蚂蟥端一满碗酒,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桌子前,要跟我“碰杯”。我知道,这是蚂蟥找茬子寻衅,坐着没动。爹爹和岳父害怕我吃亏,从另外一张桌子边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猴子远远地看着,屁都不敢放一声。妻哥柳林给蚂蟥陪着笑脸替我解脱:柴胡不会喝酒,我陪你喝。蚂蟥扬起手,把一满碗酒一下子泼到我的脸上。我正待发作,吉利和蝎子赶来,把蚂蟥拉出了席棚。 所有的乡亲们都站起来了,齐声谴责蚂蟥是条畜生。我擦擦脸,大度地笑笑,说,这没有啥,不要扫了大家的酒兴。我瞥见猴子双手捅在袖管里,打算溜走,给柳林使了个眼色,柳林一步跨上前,拉住猴子,说,叔,跟你没关系,咱喝酒。 这时,蚊子端一杯酒进了席棚,端直走到我的桌子前,要代表蚂蟥给我陪礼。我说,不用。没有接蚊子的酒杯。蚊子说我做事太缺德,那些化肥害得他们赔了上万元。我站起来,义愤填膺:蚊子,有些话我本不想说,是你俩口子逼得我不得不说,当着乡亲们的面,我必须把化肥的事情说清。那些化肥是你们替厂家代销的,一般是销后付款。受损失的只能是厂家。据我所知,县上质检部门只没收了你们一吨多化肥,大部分化肥都叫你们偷偷转移了。怎么能损失一万元?鬼才相信! 蚊子本来还想发作,一看周围全是鄙视的眼神,把酒杯狠狠地墩在桌子上,离了酒棚。 正月初二晚上柳林请我到他家喝酒,我心里憋闷,正想跟柳林拉拉家常,儿子进宝拉住我的手,要跟我同去。妻子让我们等一下,她也要去。柳林对妹妹说,叶子你就不要去了,今晚上我家里还有蝎子和吉利,你去了大家说话不方便。一听说蝎子也在柳林家,我也不想去了。柳林说,蝎子专门想跟你坐坐,蝎子不比蚂蟥,做事有分寸,你不去,扫大家的兴。不得已我只得跟着柳林来到他家。果然见蝎子和吉利正在柳林家坐着,一人拿一支“红塔山”烟正在腾云吐雾。我知道那烟是吉利的,开玩笑说:吉利你发大财了,县委书记都比不上你。吉利说他那里敢抽那么高档次的烟,是爹送给他的。蝎子说吉利家又栽了一棵摇钱树,每天都有人撵来给吉利的爹爹送钱,钱多得数不清。吉利说钱多钱少他不知道,但是他看爹爹花钱的手脚比以前大了许多,过年时给了吉利媳妇两千块,给孙子一下子就发了五百元年钱。柳林问道:那你爹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吉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爹说钱他先攒着,等以后盖一幢楼房。 我看见窗子上有一个人影,出屋一看,原来是爹爹和叶子都来了,他们担心我出什么意外,特意赶来保护我。柳林对爹说:放心吧叔,在我家里谁也不敢把柴胡怎么样。爹跟叶子被岳父叫到另外一幢屋子里去了,柳林媳妇把菜盘子端上炕,蝎子举起酒杯,先代表哥嫂向我道歉。柳林说那事又不是你干的,不用道歉。吉利说蚊子不是故意跟柴胡过不去,那些化肥确实赔了不少钱。蝎子说赔没赔钱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哥嫂两口子见钱眼开,一般人搅不过他俩。柳林说还是蝎子说话实在,一下子能说到点子上。我问吉利,你买的那些化肥以后怎么处理了?吉利说他知道蚊子赔了钱,不好意思把那些化肥退回去,现在还在院子里堆着,他打算过完年后把那些化肥上到地里。柳林说吉利你听我一声劝,我担心蚊子以后把你卖了你还替人家数钱。吉利的脸涨成紫色,辩解道,蚊子对他非常仗义,他不能对不起蚊子。蝎子说按道理蚂蟥和蚊子是我的哥嫂,这些话我不该说,我劝吉利还是对那俩口子防备一点好。吉利还是有点不服,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大家喝完酒来到院子里,岳父出来了,说叶子和爹爹还在等我,蝎子跟我们不走一条路,先走了。我们跟吉利一路走到我家门口分手时,我对爹爹和叶子说,你俩先回去,我跟吉利再说几句话。 暗夜里看不清吉利的脸,凭感觉吉利好像很激动,他说他也闹不清什么原因,吉祥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蚊子有看法。吉利也承认蚂蟥是个坏蛋,可是蚂蟥坏并不意味着蚊子也坏。为什么大家一提起蚊子和蚂蟥来就说那俩口子都不是好东西? 我说,我不想评价蚊子的好坏,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蚂蟥的化肥不但不会赔钱,还赚了不少钱。据我所知,蚂蟥给厂家谎报说质监部门没收了他们二十多吨化肥,实际上才没收了一吨多,一吨化肥卖多少钱你心里清楚,光厂家蚂蟥就骗了两万多。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看昕昕对你来说就是个好媳妇,假如没有李老师跟昕昕,我敢说你吉利至今还是一个光棍。昕昕给你洗衣做饭抚养孩子,李老师组织学生来给你栽苹果树,你有啥困难李老师竭尽全力帮忙,李老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你,让你们相互间有个依靠。蚊子再好已经成了人家的媳妇,蚊子根本就不会爱你,即使蚊子跟蚂蟥离了婚也不会跟你结婚。你还是要一心一意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道理。 吉利有点心虚地问我: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我说: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凭感觉我看你好像有点嫌弃昕昕……正说话间我看见暗夜里有一个人影,我马上猜出那人是谁。我对吉利说,快回家吧,昕昕找你来了。 (本章完) 第73章 城市印象 三 一眨眼,山上的苹果园开始挂果了,外地来的客商源源不断地涌到吉祥村洽谈生意,山民们叼着旱烟袋矜持地站在自己的果园边上,心里头盘算着怎样跟果商砍价。山上的苹果由于光照充足,显得个头大、色泽鲜艳,看起来上眼,所以果商们一般愿意多掏钱。卖完苹果后有人打算修新屋,有人打算娶媳妇,一排电杆直通吉祥村的五里山沟,家家都安上了电灯。 蚊子自从承包了那间门市部以后,一开始生意非常红火。乡下人不知道那些“料子”衣服的真实价格,蚊子就随意加价,只要款式新颖,再贵的衣服都有人买。有些人兜里刚有几个钱,就追求时尚迷信名牌,那些衣服上糊弄老百姓的外文字母确实使一些年轻人趋之若鹜,有些人穿上衣服还专门把那些洋文露在外边,向人们炫耀他那件“料子”衣服的的名贵。时间一久蚊子的门市部慢慢地冷落下来,人们发觉,从县城里买回来的相同质量的衣服价格要比蚊子门市部便宜许多。加之另外几家成衣商店相继开业,乡下人也会货比三家,一时间蚊子门市部前门庭冷落车马稀,很少有人光顾,生意大不如从前。 年底供销社收承包费,也不知道蚊子是真交不起还是故意不交,反正蚊子说她赔钱了,交不起承包费了。供销社主任说,你如果不交承包费我们就要把门市部收回来。蚊子央求主任,让她再承包一年。那些年职工的退休费还是由原单位发给,供销社主任说你如果不交承包费就扣你爸的退休工资。蚊子央求主任宽限几天,容她想想办法。 蚂蟥纵容蚊子:咱干脆把那间门市部交回供销社,另外开一间麻将馆。他听人说麻将馆老板一年纯收入十多万。蚊子说快把你那种想法打消,开麻将馆你赌博起来方便。蚂蟥说现今社会什么挣钱就搞什么,电视剧里有一句台词叫做“人生就是赌博”。麻将馆如果不赌输赢就得关门,大家都受经济利益驱使,才去麻将馆拼搏。蚊子说咱还是做些不违法的生意保险,麻将馆每隔一段时间都叫派出所查封一次,那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她不习惯。蚂蟥说麻将馆老板在派出所有内线,所以每次查封以后过一段时间麻将馆照开。蚊子有点动心,说让她再想想。 下午关门后蚊子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向爸爸安中信诉苦说现如今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她打算把那间门市部给供销社退回去。安中信说:雯雯,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供销社连我的工资都停发了,主任说你没有交承包费。孩子,你跟爸说实话,是不是门市部真的赔钱了? 蚊子说也不至于赔钱,挣钱少了都有点不合算。安中信问女儿:你是不是心太狠?进回来的衣服加价太多,把顾客都撵跑了?蚊子说她以前进回来的衣服加的价比现在还多,从来不愁销。现今的人越有钱越吝啬,进了门市部不买衣服先问价,问了价扭头就走,买衣服的人越来越少。安中信说,那是人家嫌你的衣服卖价太高。蚊子说做生意就为赚钱,不赚钱的生意谁愿意去做。安中信说那你不会少赚点?父女俩争来吵去,一直吵得妈妈把饭做好端上桌子。突然听见门外摩托声响,原来是蝎子来了,摩托后边坐着蚊子的女儿安莉。 安莉已经上小学二年级,妈妈开门市,爸爸整天东游西逛不着家,安莉上学时蝎子把侄女接回家,每天按时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只有在星期六时蝎子才把侄女送回爷爷奶奶这边。 蝎子把侄女放下就想离去,被蚊子叫住。蚊子妈妈要给蝎子盛饭,蝎子说他吃过了。蚊子又把想退掉门市部的打算给蝎子说了一遍。蝎子说你们打算怎样做他不管,今年咱家的苹果园一共收入了四万多元,除过化肥农药投资剩下不到三万元,爹妈一份、哥嫂一份、我跟妮妮一份。蚊子一听说苹果园分钱两只眼睛笑得眯到一起,却故意说:马鸣,你跟妮妮下苦最多,你俩应当多分些。蝎子说,今年刚见效益,就平分算了。我的意思是明年你们把自己的果园经管上,我还要经管爹妈的苹果园,往后苹果园进入盛果期,我一个人管不过来。只要人勤快点,那十多亩苹果园比你那门市部挣钱多。蚊子说,我刚才还正为门市部的承包费发愁哩,这下子就好了。蝎子说,钱我明天给你送到门市部,蚂蟥拿了两千元,再剩下八千元。蚊子把两只眼睛挣圆了:蚂蟥拿钱干啥?蝎子说蚂蟥找他借钱,正好卖了苹果,他打算把那一万元全给他哥,媳妇拽了他一把,他明白过来了,只给了蚂蟥两千。 蝎子看见蚊子气得脸色发青,不敢久坐,装着上厕所,来到院子里骑上摩托,一溜烟跑了。 蚊子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不理会女儿安莉向妈妈汇报学习成绩,骑上自行车,连夜赶回供销社。 蚂蟥原以为蚊子晚上不会回家,因此上约了几个哥们正在家里喝酒,一见蚊子回来,把送到嘴边的酒杯停在半空,等待蚊子发落。哥们都知道蚂蟥怕老婆,大家静静呆着,像挨宰的鸭子,脖子伸长,不敢出声。 蚊子朝蚂蟥伸出一只手,厉声说,拿来!蚂蟥颤声问道,拿什么?蚊子说,钱!蚂蟥突然明白过来,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递给蚊子,反问蚊子,够不够?蚊子一看厚厚的一叠,疑惑地问道,那里来这么多?蚂蟥不无得意:赢的。 蚊子不说话了,把钱装进衣服口袋里,脸上的气色也变了过来。一个哥们说:哎呀呀,刚才看那阵势,还以为蚂蟥的末日到了。蚊子吭一声笑了:去你的!你们男人有钱就学坏,不管严点不行。 第二天蝎子用摩托把媳妇蚰蜒带到蚊子的门市部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八千元钱,让媳妇交给蚊子,然后溜走了。 蚰蜒知道蚊子为那两千元钱生气的事,特意来替蝎子顶罪。拿着八千元钱上门市部的台阶时有些心虚,想不到她一只脚刚迈进门市部,蚊子一见她就兴奋地叫道,啊呀蚰蜒!多日不见,嫂子十分想念,来来来快过来,嫂子这门市部也快撤了,见什么衣服好就拿什么衣服,顺便再给蝎子挑几件。蚰蜒把那些钱掏出来交给蚊子,要蚊子数数。蚊子一边把钱放进匣子里一边说,数什么,自家兄弟还不放心! 蚰蜒拿着蚊子白送的几件衣服边走边想,这蚊子忽风忽雨,昨天听蝎子说怒气冲冲,今天见面又满面春风,真把人搞糊涂了。一抬头看见蝎子身子靠着摩托站在路边,知道丈夫在等她,走了过去。蝎子问蚰蜒:嫂子没有骂你?蚰蜒一跨腿骑上摩托,对蝎子说,蚊子见她非常高兴,还给他们送了几件衣裳。蝎子笑了,说媳妇是个憨憨娃,蚊子浑身上下都长满心眼,咱俩根本斗不过人家。想想看,咱们为他们白管了五年苹果园,值不值几件破衣裳?蚰蜒说:人家送你是白送,不送白不送,送总比不送强。 (本章完) 第74章 城市印象 四 李兰亭老师退休后来吉利家住了几天,以后又搬回李家洼去住。倒不是嫌女婿对他怎么样,主要是跟亲家不和,一个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一个是江湖郎中,两人要趣味相投才是怪事。 不过,李老师对吉利那几十亩苹果园非常在心,因为那几十亩苹果园是吉利一家的希望。关系到女儿和外孙的未来。亲家靠“行医”骗人听说挣了不少钱,但是在李老师看来那些钱挣得不实在,把戏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不见得那种手段就会一辈子吃香。可是吉利的苹果园里却栽满了摇钱树,只要人勤快,日子不愁过不好。李老师也知道,靠吉利一个人根本就管不过来那几十亩苹果园,好在那苹果园离李家洼只有不到十里地,李老师一生酷爱锻炼身体,六十多岁了身体强壮无病无灾,每天早晨起床后翻山来到苹果园,正好跟女婿汇合,翁婿俩在苹果园干上个把时辰活,昕昕背着孩子提上瓦罐给他们送饭。李老师给外孙起了个名字叫吉学德,他先抱着外孙亲了一口,然后一家人坐在杜梨树下吃饭。 春天杜梨树上开满白色的小花,微风送来一阵阵清香,一家人坐在杜梨树下吃饭,花瓣落满头顶,太阳暖暖地笑着,一只野鸡飞起,呱呱叫着落到对面的山坡上,儿子姗姗学步,捡拾田里的彩石。吉利把眼睛停在岳父那花白的头顶上,产生了深深的内疚。思想起自己以前跟爷爷独守一孔土窑,走到街上人家误认为他是要饭的。还不是岳父和昕昕改变了他的生活,使得他能挺起腰杆做人……再看自己的妻子,那张脸虽然平庸却非常实在,不像蚊子,有时笑起来夸张而显得虚幻。特别是经过那场化肥风波,让吉利逐渐看清了蚊子。过完年吉利准备把化肥上到苹果园时一看那些化肥已经全部结块,吉利去找蚊子,蚊子哭丧着脸说她也知道那些化肥是假的,吉利要退货她也没钱退给吉利,干脆扯平算了,吉利也不要退化肥了,蚊子也不要那一千元钱的欠款了。吉利一向对蚊子深信不疑,觉得自己虽然吃点亏也合情合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蚊子瞅吉利不在家时找昕昕借钱,木讷的昕昕借给蚊子一千块。吉利知道这件事后马上认定,那是蚊子变相要钱。这才对蚊子有了看法。 人勤地不懒,转瞬间,红红的苹果挂满了枝头。卖完苹果吉利首先想到要给岳父补点心思,他知道给钱岳父肯定不要,寻思着给岳父买点什么。 那天吉利到我的办公室来找我,说要给岳父买一辆摩托,让我帮他挑选。我知道吉利的果园在村里卖钱最多,李老师也为那苹果园出了不少力,吉利的举动我双手赞成。我说,李老师年纪大了,买摩托可能对他不太合适,我建议你还是把钱直接给李老师,他想买什么由他自己。吉利说,他担心给钱岳父不要,因此上才决定买摩托。我们俩个商量了半天,感觉吃穿用李老师都不缺,实在想不出买什么合适,最后还是决定给李老师买辆摩托。 摩托买好后吉利不会骑,就是推上走也非常吃力,没有办法下班后我只得骑上摩托带着吉利,来到李家洼。 夜幕降临了,村子的上空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岚,家家窗户上亮起了灯光,给静瑟的山村平添了几分温馨。看见李老师住屋的窗帘没有拉上,电灯下李老师正在伏案疾书。 我和吉利进了屋子,李老师从书案上抬起头,有点惊奇地问我:柴胡,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我说:吉利孝敬李老师一辆摩托,他不会骑,因此上约我给您送来。 李老师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围着那辆摩托转了一圈,然后说,这辆摩托他其实用不着,既然买下了就先放着,明天让村里人看看,李兰亭的女婿给岳丈买了一辆摩托!李老师说这话时很激动,我跟吉利面面相觑,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后我听吉利说,原来是李老师的侄子在李老师面前说吉利的苹果园卖了不少钱,为什么不给李老师分点?李老师当时非常生气,训斥了侄子几句。 我在李老师的桌子前坐下,想看看李老师究竟写什么,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李老师在修改吉利的书稿!那些书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李老师的批语,所费的精力可能比吉利当初写书时还多。李老师也毫不隐讳,说他修改吉利的书稿比他重新写一本书还费力。但是他必须修改,因为这是女婿的心血,他不能让女婿的心血白费。 我扭头看吉利,吉利目光专注,正对着墙上挂着的李老师年轻时一家三口的照片愣神。 十里山路不算太远,可是我跟吉利走了一夜。我俩都需要回味过去,重新诠释人生。我俩就那样走一走在山坡上坐一坐,车轱辘话说个不停,我们反反复复地讨论一个话题:什么是人间真情?回到家时天麻麻亮,妻子揉着发涩的眼睛开了门,一看是我时大吃一惊,颤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吉利回家时没有打扰妻子,而是悄悄从院子里拿了一把镢头,来到苹果园挖地,他可能在执意弥补什么,一直挖到中午,突然想起妻子今天不可能给他送饭,因为昕昕并不知道他在果园。吉利扛着镢头回到家里,正洗脸时昕昕告诉他,蚊子昨天来过,还了那一千元钱。 吉利心里一震,感觉以前冤枉了蚊子。想起那一年蚊子为了救他出狱而对蚂蟥以身相许的往事,认为周围的人其所以对蚊子恶语相加,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个女人太漂亮,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是一种嫉妒心里在作怪。蚊子的形象在吉利的胸腔里树起了一座丰碑,从心里对那个女人仰慕不已。 过了一段时间吉利在街上遇见蚊子,埋怨蚊子不该还那一千元钱。蚊子故意假惺惺地说,那一千元钱本来早就应该还,可是这几年生意越做越难,这一次蝎子卖苹果给蚂蟥分了一些钱,她马上就想到先给吉利还钱。 吉利告诉蚊子,他今年苹果卖了不少钱,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时就告诉他,他一定尽力帮忙。蚊子的眼里射出了一种异常的光,那光牢牢地罩住吉利,使吉利在蚊子的光环里融化,蚊子挤出了几点眼泪,说蚂蟥整整一个混混,光知道喝酒赌博根本就不顾家。她这一辈子最后悔的是没有嫁给吉利…… 其实,这种阴谋不难识破,假如吉利一文不名,蚊子肯定不会对吉利如此多情。原来,蚊子和蚂蟥商议,要把门市部退回供销社,然后开麻将馆。这时,一个哥们给蚂蟥出主意,开麻将馆不如放黑款,门市部不能关门,可以做为幌子掩人耳目。有些人赌博输急了多少钱的利息都敢贷款。还有些人没有钱买化肥农药、家里老人亡故妻子生病急等用钱,咬着牙高息借贷。蚊子有点犹豫,假如贷款收不回来怎么办?那哥们说,放心吧嫂子,咱蚂蟥哥威名在外,只要能把款贷出去,就不愁收不回来。但是,放黑款得自己要有本钱,蚊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吉利。吉利的苹果园听说卖了将近十万元,吉利的爹爹这几年当游医也攒下不少钱,找吉利借钱把握较大。 蚊子知道自己在吉利心目中的地位,她认为捕获吉利手到擒拿,只要稍使手段就会使吉利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蚊子先给吉利还钱,重塑自己在吉利面前的形象,接着装出受了蚂蟥委屈的样子,引诱吉利上当。老实的吉利那里知道这是蚊子使的诡计,还真的以为蚊子的眼泪为他而流。有关蚂蟥跟蚊子闹矛盾的传闻不断传进吉利的耳朵,有时蚊子给吉利一个温和的笑脸都会让吉利心潮澎湃,更何况为吉利流泪! 蚊子扭过身子走了,吉利看蚊子的肩膀还在颤抖,从心底里突然可怜起那个女人。失去的弥足珍贵,假如不是蚂蟥的蛮横无理,蚊子铁定就是吉利的女人……这几年吉利的心绪刚刚平静,也不再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想不到蚊子又把这一湖水吹皱,让吉利为了蚊子而波澜起伏。回家的路如此漫长,吉利感觉双腿就像灌了铅那么沉重,古今中外那些爱情的悲剧一幕幕重演,为什么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 回到家看自己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儿子学德在院子里拉着外公给买的小汽车在玩。吉利强迫自己把对蚊子的眷恋驱赶出大脑,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昕昕的肚子又鼓起来了,那是岳父的意思。岳父说两家人几代单传,再生一个孩子两个孙子在一起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妻子端来洗脸水,吉利开始洗脸,洗完脸后妻子又把饭端上桌子。周围一些好友的忠告又在吉利的耳边响起,这一次吉利的理智战胜了冲动,吉利端起饭碗在想,蚊子肯定不会像昕昕这么对他体贴入微。 (本章完) 第75章 城市印象 五 快过年时爹爹拿出了五万元钱交给吉利,说盖房的事他筹划了几年,想在县城里盖几间门市,一打听那地价大得惊人,况且吉利一家人都不会做生意,还是就在原来的院基上盖一幢楼房。这五万元让吉利先准备材料,钱不够时他再给。吉利说够了,他的苹果园还卖了不少钱。父子俩商量,一过年土地解冻时就开始动工。 正月初五蚊子来吉利家串门,特意给昕昕拿来一件大红毛衣。说她到西安进货时看见厂家搞促销,因此上买了两件,蚊子一件昕昕一件。昕昕向来对蚊子印象良好,没有任何戒备,一见那件衣服爱不释手,马上就在自己身上比试。蚊子看昕昕的肚皮又鼓起来了,立刻想起她那一年刮宫的事,心里头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看见吉利的孩子拉着小汽车在玩耍,又有点做贼似地心虚。吉利进来了,看见妻子身上穿一件大红毛衣,笑着对蚊子说,麻烦你费心,接着问道,多少钱? 蚊子脸一红,说什么钱不钱的,送给嫂子得了。昕昕马上把衣服脱下来交给蚊子,说她不能白要蚊子的衣服。蚊子知道昕昕有点执拗,也不在意,顺便说,五十块钱。昕昕可能有点不相信,迟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交给蚊子。吉利把那件毛衣看了看,说那件毛衣在县上买最少值二百。蚊子说那是厂家搞促销,所以便宜。 蚊子在吉利家吃了饭,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吉利终于看出了蚊子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吉利说:蚊子,你有啥困难就直接说,咱俩个,谁跟谁哩。蚊子低头想了半天,然后才迟迟疑疑地说,她这几年日子过得艰难,有一个熟人给她瞅下一笔生意,需要一大笔钱。吉利问,得多少钱?蚊子说,大约得十万。 吉利警惕起来,问道:什么生意需要那么多钱?蚊子答:跟人合伙搞长途贩运。吉利说:钱倒是有一些,但是我马上要搞修建,一万元左右我给你想办法。蚊子说,做大生意一万元根本不够,借的钱她每月按百分之三付利息。吉利有些吃惊,说十万元借款每月要付三千元利息,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蚊子说那些贩运苹果的商贩那一趟都挣上万。吉利说挣不了那么多,他问过那些商贩,拉运一趟苹果能挣三两千。蚊子说吉利哥你太老实,商贩们不会说实话。吉利没有把门关死,只是说他得跟爹爹商量。 蚊子走后吉利来到爹爹住的土窑洞里,看见爹爹穿着狐皮坎肩正在给一个患者“诊脉”,然后拿出一些丸药交给患者,告诉那人怎样服用,收了那患者一百元现金。 窑洞内粉刷一新,火炉里煤炭火正在呼呼燃烧。爹爹坐在狗皮褥子上,面前放一壶热茶,燃起一支“中华”牌香烟慢条斯理地抽着,问吉利,安中信那个女子走了没有?吉利说,已经走了。接着把蚊子要高息贷十万元现金搞运输的事情说给爹爹听。 爹爹说,他听到了吉利跟蚊子谈话的全部内容。接着说起了吉祥村的过去:蚊子的爸爸解放前是个货郎,人还可以交往,只是不知道怎么跟耍猴的结亲,那马三一辈子活得窝囊。这些陈年往事吉利以前听爷爷说过,不知道爹爹重提这些往事是什么意思。爹继续说,人活一生很难预料,谁也想不到柴谋的儿子能当官。那柴谋解放前什么本事都没有,光知道给人下死苦熬活。吉利说,柴胡跟他是好朋友,柴家一家人在吉祥村人缘不错。爹爹还说了好多有关吉祥村的往事,最后爹爹才说贷款十万元一个月挣三千元的利息是件好事,关键是要保险,要有人担保。吉利吃惊地问道,那咱们不搞修建了?爹爹说,不影响修建,楼房照盖。吉利这才知道,爹爹可能有几十万存款。 吉利没有急于去找蚊子,他估计蚊子还要来。果然,刚过了一天时间蚊子就来了。蚊子坐下后直接问吉利,贷款的事情想好了没有?吉利转弯抹角地说,他本人没有那么多钱,但是他知道谁有钱。他问过那人,那人说只要保险就可以贷,还说要有人担保。蚊子急忙说不管谁的钱都可以贷,绝对保险。吉利说,那你就找一个保人。 蚊子从吉利家出来后作难了。蚂蟥的为人蚊子最清楚不过,况且那笔贷款数目很大,谁都不会为他俩担保。无奈中蚊子想到了弟弟蝎子,于是就来到蝎子家中,想让蝎子给她担保贷款。 蚊子走进蝎子家门时冷不防侄子从身后用一支玩具冲锋枪顶着她的屁股,厉声喊道,举起手来!蚊子一转身把侄子尺蠖抱在怀里,一边亲一边口里叫道:毛毛虫,叫大妈看看,长高了没有。侄子一脸严肃地告诉大妈,他叫尺蠖,不叫毛毛虫。玩闹了一阵子后蚊子对蝎子说她想贷款,要蝎子替她担保。 蝎子早都知道哥哥两口子要放黑款的事。听完蚊子说明来意以后赶忙给蚊子作揖打躬,口中念念有词,嫂子你就绕了弟弟吧,借我一百个胆我都不敢给你俩担保!我还是劝嫂子把心收回来,好好务做那十几亩苹果园,只要把那苹果园管好,挣的钱绝对够你们三口花用,千万不要去放什么黑款。凡是来借贷黑款的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我不想叫哥哥变成新时代的黄世仁…… 蝎子媳妇蚰蜒吭一声笑了,说蝎子说话真损人,嫂子自从嫁给大哥以后苦吃累做,开那间门市部也不容易,我听人说去年连承包费都交不起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嫂子也不会想那些歪点子。现今社会做什么的没有?放黑款也不是不可以,一家买卖两家情愿,关键是要保险。 蚊子哭了。说还是弟妹知我心,别人家无论干什么都是男人在前,唯独她的男人不长脸,胡作非为被人瞧不起,让她一个女人到处抛头露面。我倒非常想让蚂蟥在苹果园干活,我提上瓦罐给蚂蟥送饭,蝎子你问过你哥没有,他愿意不愿意在苹果园下苦? 蚊子一席话说得蝎子心软了,又反过来劝嫂子,说他最清楚哥哥的为人,嫂子跟上哥哥确实受了不少委屈。接着问道,咱们谈论了半天我还没有问嫂子,你打算找谁借款。蚊子把吉利说过的话又给蝎子重复了一遍。蝎子笑了,说我估计你是去找吉利借钱。吉利没有那么多钱可能是事实,可是我知道吉利的爹爹绝对有几十万。蚊子瞪大了眼睛,说她不信,人都说吉利的爹爹有钱,但是她想没有那么多。蝎子说,嫂子你明天站在咱们吉祥村的沟口去数数,凡是外村来的人都是找吉海富看病的,一天不下十个人,一个人收一百元钱,一天收多少?一年下来收多少?蚊子大吃一惊,说这些帐她以前没有算过。蝎子说嫂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实际上也是个糊涂蛋。蚊子说她本来就不聪明,要不然不会嫁错丈夫。蚰蜒插嘴道:算了算了别打口水仗了,除过蝎子敢说嫂子糊涂,别人谁敢说?其实嫂子挺聪明的,做生意关键是要有机遇。我支持嫂子放黑款。蝎子说那你就给嫂子做担保去。蚰蜒说去就去谁还不敢去,可是吉利不认我,嫌我是个女的。蝎子说嫂子也是女的,吉利咋不嫌哩?蚰蜒脱口说道:谁不知道嫂子跟吉利的关系!话一出口马上觉得不对头,随即向蚊子道歉:对不起嫂子,我说失口了。蚊子唉叹一声,说她现在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嫁给吉利…… (本章完) 第76章 城市印象 六 蚊子最终还是叫爸爸安中信出面担保,在吉海富那里贷了十万元现金。安中信一开始不愿意给女儿担保,不担心女儿担心女婿,害怕还不上款跟上受累。经不住女儿软缠硬磨,最后不得已跟上女儿来到吉海富家里。 吉海富对安中信说,我主要担心年轻人做事不牢靠,你一来我就放心了。随即取出十万元现金交给安中信,蚊子写了借据,爸爸签名盖章。当着吉海富的面安中信对女儿说,咱们都是逃荒要饭过来的,最讲究诚信。这些钱是你海富叔一分钱一分钱攒下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任何闪失。蚊子面朝两个老人鞠了一躬,说她记下了。 蚊子也想不到,前来找她贷款的人竟然踏破门槛。一开始放贷蚂蟥根本沾不上边,蚊子亲自放贷,亲自收款。一到月底,蚊子就拿上三千元现金去给吉利的爹爹还利息,吉海富告诉蚊子,也不一定非要一个月还一次利息,两个月三个月清一次利息也可以。派出所也知道蚊子放黑款,但是民间借贷法律上没有硬性规定,也不知道违法不违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贷款利息因人而异,凡是家里有急事急等用钱的人前来贷款蚊子一个月给算一毛钱的利息,那些赌博轱辘子前来贷款利息就高许多,最高的贷一百还二百,就这还有人敢贷。也有些赌博轱辘子贷款以后赖账,这时蚂蟥就出头露面了,只要蚂蟥威吓那些人几下子,赖账的就是卖房子卖牛也得还贷,蚊子特意叮咛蚂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人家动手,蚂蟥说他能掌握尺度。也有贷款后还不上款偷跑的,但那是少数,总体来说一个月下来收入万把元不成问题。 吉利也知道了蚊子放贷黑款的事,但是他没有声张。吉利认为蚊子放贷确实是迫不得已,心里头盼望那个女人多挣钱,加之蚊子按时还息,吉利也就不再担心。不久昕昕又给吉利生下一个男孩,把岳父和爹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全家人欢欢喜喜给二儿子过了满月,吉利把媳妇送到岳父家里暂住,然后请来了施工队,开始修建。蚊子来给吉海富还借款利息时看见吉利的房子已经封顶,那两层楼房在当年的吉祥村绝无仅有,这才感觉人不可貌相,为自己当初看不上吉利而后悔。 回到家女儿莉莉告诉妈妈,她们学校要开家长会,妈妈必须参加。蚊子说她知道了,到时候可能顾不上,要莉莉的爷爷去。女儿哭了,说每次开家长会人家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参加,就她不是爷爷就是奶奶参加,有的同学还认为安莉没有爸爸妈妈。蚊子一阵心酸,哽咽着说下次开家长会妈妈一定参加。 一开始放贷时蚂蟥特别勤快,也特别规矩,经常把那些需要贷款的人引回家,看着那些人写好借据,蚊子把钱数给人家。也有人直接把钱还给蚂蟥的,蚂蟥都如数上缴。蚊子也不是对丈夫卡得太死,总是隔三岔五的给蚂蟥一点零花。 一日,包工头刘银子来约蚂蟥吃饭,蚂蟥知道刘银子是来贷款的,也不作假,跟刘银子来到餐馆包间,要了几个菜一瓶酒,两个人对饮。喝酒中间刘银子告诉蚂蟥,说他在县城买下一块地盘,打算盖楼房。听说蚂蟥媳妇放贷,看能不能给他多贷一些。蚂蟥问刘银子:要贷多少?刘银子说:最少五十万。蚂蟥吓得吐了舌头,说天爷爷我这个人胆小,你不敢吓唬我。刘银子说,盖楼房不比做小生意,没有几百万不敢开工,我也知道你媳妇没有那么多钱,但是我知道你媳妇的钱是找谁贷的,那个人有钱。只要你媳妇给我引路,跑腿费不会少给你们。蚂蟥对刘银子说:你先稍等我一下,我回家问问媳妇。 蚂蟥即刻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蚊子。女人一但爱上钱,也就变得有些贪婪。蚊子稍作考虑,就对蚂蟥说:你问问刘银子,能给咱们多少回扣?蚂蟥身子虽然懒惰,腿却特别勤快,蚂蟥又回到餐馆,对刘银子说:看来这件事有门,我媳妇问你能给我们多少回扣?刘银子把五个手指头全展开,说,最少五万。蚂蟥故意问道,最多呢?刘银子有点不高兴,说你们光跑腿不担任何风险,还想要多少?蚂蟥赶忙说不少不少,我这就向媳妇汇报。又回到家把刘银子给五万元回扣的事告诉蚊子。蚊子说你告诉刘银子,让他等咱们的消息。 蚊子也知道吉海富不会把全部家底拿出来放贷,这件事难度不小。回到娘家先跟爸爸商议,安中信听完女儿的话以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说不行不行,上一次借款我都替你们捏一把汗,你原来说贷款搞长途贩运,早知道你是放黑款我无论如何也不给你担保。这一次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不要陷进去太深。 蚊子挨了爸爸一顿呛,有点气闷,转身来到院子里,隔老远看见吉利的新楼座落在群山环绕的半山腰上,周围翠绿掩映,有如人间仙境。于是信步来到吉利家,想探讨吉利对贷款的态度。 吉利的新楼已经完工,新修的门楼高大而气派,两扇朱红色的铁门半合半开,门楣上五个烫金大字格外醒目:《家和万事兴》。推开大门来到院子,看见院子内方砖铺地,吉利正在院子中间的花园里种菜。抬头看那两层小楼瓷砖贴面,铝合金门窗,楼顶出橼一排溜琉璃瓦装饰,显得华丽而不俗。 吉利抬头一看蚊子来了,显得兴奋而热情。他一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洗手一边跟蚊子说活,洗完手后拖着他那一瘸一拐的腿,把蚊子带上了二楼。 吉利把二楼客厅的门推开,向蚊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蚊子站在门口看着,有点不敢进屋。只见客厅内木地板铺地,真皮沙发,组合家具,还有在当年并不多见的冰箱电视。吉利说,蚊子,你看看,我这些家具摆放得合适不合适。蚊子端起吉利为她泡的香茶泯了一口,有点恍惚地说,我好像进了皇宫。 吉利笑了,好像没有向蚊子炫富的意思,只是非常真诚地告诉蚊子,他的岳父李老师已经帮他把那部书稿改好,打算自费出书。 蚊子暂时忘记了来找吉利的目的,想起了十几年前吉利向她借书的往事,脑海里像谁按下了快门,呼啦啦闪出一大堆画面。那时,静瑟的吉祥村只能听到老牛哞哞的叫声,谁家有一个暖水瓶都显得与众不同。每天早晨几个孩子迎着晨曦上学,日子虽然甘苦但是快乐,大家没有更高的奢望,只是从书本里边了解外边的世界,相互间每一个小小的关怀都会铭记在心。由于蚊子家住的离吉利家较近,吉利的爷爷常常拿着吉利的破衣裳叫蚊子妈妈缝补,作为补偿,爷爷也常为蚊子家种自留地。幼年时两个人常在一起玩耍,相互间保持着一种孩童般的友谊。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蚊子发觉吉利看她时有一种扑朔迷离的眼神,男女之间的心思不需要破译,蚊子知道吉利爱上她了,而且爱得很深。可是蚊子对吉利爱不起来,双方之间的差距太大,内心里希望跟吉利保持那种兄妹之间的情谊。吉利却不那样想,总想尽力缩短自己跟蚊子之间的距离,所以吉利就利用放羊的间隙拼命的看书学习,拼命地写作,他甚至认为只要能写成一本“书”,蚊子就会飞进吉利的窝棚里……爱情往往带着某种不着边际的幻想,爱情有时还会使人变得愚昧,吉利跟蚂蟥为了蚊子决斗的那一幕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人怵目惊心……十几年的时间转瞬即过,蚊子和吉利在人生的路上各自经历了完全不同的变故,近在咫尺却南辕北辙,虽然他们仍然保持着儿时的友谊,但是相互间的生活质量却朝相反的方向发展,吉利靠勤劳致富,修起了两层小楼。蚊子和蚂蟥正踩着独木桥谋生,那种放黑款的日子叫人提心吊胆,晚上睡觉都不安稳,总担心放出去的鸽子回不了笼…… 吉利看蚊子端起茶杯发呆,猜不透蚊子在想些什么。仍然喋喋不休地说,新楼还很潮湿,他担心昕昕跟两个儿子回来后住在潮湿的屋子里生病,打算再过一段时间,等楼房干一些时再把母子三个接回来……还说爹爹去了内蒙,整幢院子里就他一个人,晚上睡到席梦思床上有点不敢相信,我吉利也能走到今天…… 蚊子突然放声大哭,哭声撼天震地,让吉利始料不及。吉利满脸恐慌,颤声问蚊子,你你你——怎么了?蚊子不管不顾,整条身子扑向吉利,吉利情不自禁地抱住蚊子,蚊子柔软无骨、两只胳膊蛇样地紧缠着吉利,让吉利眩晕,数十年朝思暮想,得到时却是这么突然,感觉中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发泄,就像做了神仙,腾云驾雾身若惊鸿、衣袂翩翩鞋不沾尘……蚊子的肩膀不住地抖动,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蚂蟥是条畜生,她根本就不爱蚂蟥。她嫁给蚂蟥后肠子都悔青了……她曾经真心爱过柴胡,但是柴胡在强势面前退缩了,不敢跟蚂蟥竞争……只有吉利痴心不改,为了爱情不怕赴汤蹈火……蚊子悔恨不已:为什么当初就不懂得珍惜这份爱的真谛?蚂蟥悄悄地进来了,手里拿着半截砖头,朝吉利的后脑勺子猛砸下去…… 原来,刘银子又来找蚂蟥,询问贷款的事情办妥了没有?蚂蟥左等右等不见妻子回来,刘银子骑上摩托把蚂蟥带到岳父家门口,蚂蟥让刘银子先回乡上等他的消息,独自一人到岳父家来找蚊子。 蚊子不在家。老岳父一见蚂蟥浑身是气,低声吼道:你找蚊子干啥?岳母告诉蚂蟥,蚊子可能去了吉利家。蚂蟥赶到吉利家时正好看见蚊子和吉利俩人搂到一起痛哭。旧恨新仇一起涌上蚂蟥的心头,蚂蟥几乎想都没想,举起砖头向吉利砸去。 其实,吉利只是被砸昏了,假如蚂蟥能有所克制,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那一刻蚂蟥像一条疯狗,根本失去了自控的功能,他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狠狠地朝吉利的身上捅去,一丝复仇的快意让蚂蟥疯狂,一直捅得吉利皮开肉绽,仍然不肯罢手。 蚊子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跑出院子,尖刺的哭喊声使群山颤抖:快来呀——!蚂蟥杀人啦……! (本章完) 第77章 城市印象 七 爹爹吉海富从内蒙赶回来,看见儿子吉利的尸体时简直呆了,不知道哭也不说一句话。埋了吉利以后吉海富把自己关在新院内想了几天,在一天晚上走进了村长柳林的家。岳父老狐狸看见吉海富来了,悄悄请来了全村的老人,大家劝海富为了两个孙子想开些。吉海富拿出一条烟,给每人散了一包。然后说:你们信神信鬼不信?反正我信。人的命都有定数,吉利是让好日子烧死的,他没有福气住那一幢院子。 吉海富继续说,他不打算在吉祥村住了,回内蒙去。大家齐声挽留。吉海富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我试着在院子里住了几天,一到晚上就听见吉利在哭。那幢院子吉利的媳妇和孙子也不适合住,一住下来就想起吉利,母子仨不得安宁。我走后用那幢院子办一所学校,我的孙子以后念书时就不要跑远路。村里可以考虑给昕昕和两个孙子另外修建一幢地方,不要太好,够母子仨住就行。……最后,吉海富拿出十万元借据交给柳林,对柳林说:麻烦你给安中信稍一句话,他女儿借的十万元钱一定要还!如果不还他们一家都不得安生!这钱吉海富也不打算带走,留给昕昕做为他们母子仨的生活费。 第二天早晨吉海富就离开了吉祥村,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埋吉利时吉利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李老师担心女儿的精神承受不住第二次打击。村里人也表示理解。只有李老师一个人看着吉利入殓,白发人为黑发人送灵。 夏秋之交,我的儿子和妻哥柳林的大女儿都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俩家商议,决定让两个孩子都到县城去念书,由我的妻子给两个孩子做饭,柳林在家里负责管理我们俩家的苹果园。 我在县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回家用汽车接两个孩子和妻子到县城,汽车刚出沟口时看见蚊子拉着女儿朝我招手。叶子说,那女人是一个灾星。不让我停车。 我没有听妻子的话,还是把汽车停在蚊子的身旁,下了车不知道对蚊子说什么好,无话找话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了孩子你还要好好活着。 蚊子还我一个凄楚的笑,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款单,对我说:麻烦你把这十万元钱交给昕昕。蚊子还说,她已经无法在吉祥村住下去了,打算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到外地谋生。我想安慰蚊子几句,突然听见汽车喇叭声不停地响,妻子害怕那个灾星给我带来厄运,催我上路。 我一边开车一边在想,可怜的昕昕还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遇害身亡…… 辛卯年农历十一月十八于西安 (本章完) 第78章 城市印象 八 把城墙扶起 变成上天的云梯 看玉皇大帝,在凌霄宝殿的龙椅上打瞌睡 王母娘娘打麻将彻夜未归 瑶池的水干了,积满厚厚的灰尘 炼丹的老头走穴了,卖起了冰激淋 孙大圣跟白骨精结婚了,生了一大堆儿女 蟠桃园里杂草丛生 仙娥们涂脂抹粉 在酒店门口、招徕顾客 斩妖柱上拴着 贪官污吏 陈塘关领兵的元帅 把镇妖的宝塔、卖给了古董商 观音菩萨跟如来佛做了形象大使 在足球世界杯的赛场、呐喊助威 织女把牛郎,送到美国就读 牛郎学成归国之后,娶了一个洋妞 (本章完) 第79章 城市印象 九 我搂紧精瘦的肩 难以承受,指甲刀的围攻 双膝下弯,向天蓬元帅祷告 可否将抓挠,借我一用 从元始天尊那里偷来 几句咒语 蹬着滑轮 逃离了地球 (本章完) 第80章 城市印象 十 三千万年后,我重回地球 在浩瀚的沙漠里,找到了古城 干枯的骨髅,倒塌的石屋 空气和水干枯了 欲望勾结贪婪、吞噬了最后一条生命 灵魂脱离了肉体,在天空漂游 我伸出手,想把伤口抚平 手指经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道鸿沟 将自己关进牢笼,外边,已是深秋 该给树叶,留下怎样的遗嘱 (本章完) 第81章 往事 那时,年幼的弟弟把尿泥、捏成俑 摆放在父皇的墓室里 然后沿着那条山脊,去远游 瞎眼的妈妈、遵照父皇的遗愿 整日整夜地织一条口袋,去装风 而我,正弯腰弓背、翻晒雨 神游的巫师、跪在妈妈的脚下 看妈妈眼里,碧波荡漾的湖 ——出家吧,巫师说 我知道世间所有的路 妈妈剃度那天、弟弟回来了 带着神的咒符 巫师用霜、激活了墓室里的俑 城楼上,矢弩如雨 护城河里,淌着殷红色的铁锈 妈妈的宫殿,被云托着、升腾 遥远的天际,鹰扯着风,在吼 浑身是伤的巫师,在弟弟的怀里、死去 弟弟把巫师扶上莲座 然后沿着墓道,不停地走 地心里炼丹的炉旁、父皇酣然入梦 父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侧耳去听 打更的钟 然后拉着弟弟的手 沿着宫殿的台阶,往上走 巫师在莲座上,双手合十,替父皇祝福 那时我正用脚,丈量朝觐的路 妹妹把一根骨针,插入黄土 期盼来年,长成树 瞎眼的妈妈跪在妹妹身后,为妹妹梳头 宫外站着,匈奴的兵 侍女的托盘里盛着,妹妹的嫁妆 三百祭师手执法器,为妹妹超度 朱雀鸟飞来了 载着妹妹、飞向天穹 月宫里、传来了妹妹的琴声 那时,失忆的弟弟正跟着炼丹的老头、打工 爷爷吆着马车,把风卸在 皇宫的门口 父皇吩咐侍卫,赏给爷爷、一把雨 爷爷将雨、播在奶奶的山头 奶奶把霜烧成灰、敷在妈妈的眼上 瞎眼的妈妈,见到了光明 那时,我在朝觐的路上、碰见了失散的弟弟 我们相约,去向佛祖、讨还经 庚寅年仲夏于洛川陋室 (本章完) 第82章 赠友 那时,年幼的弟弟把尿泥、捏成俑 摆放在父皇的墓室里 然后沿着那条山脊,去远游 瞎眼的妈妈、遵照父皇的遗愿 整日整夜地织一条口袋,去装风 而我,正弯腰弓背、翻晒雨 神游的巫师、跪在妈妈的脚下 看妈妈眼里,碧波荡漾的湖 ——出家吧,巫师说 我知道世间所有的路 妈妈剃度那天、弟弟回来了 带着神的咒符 巫师用霜、激活了墓室里的俑 城楼上,矢弩如雨 护城河里,淌着殷红色的铁锈 妈妈的宫殿,被云托着、升腾 遥远的天际,鹰扯着风,在吼 浑身是伤的巫师,在弟弟的怀里、死去 弟弟把巫师扶上莲座 然后沿着墓道,不停地走 地心里炼丹的炉旁、父皇酣然入梦 父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侧耳去听 打更的钟 然后拉着弟弟的手 沿着宫殿的台阶,往上走 巫师在莲座上,双手合十,替父皇祝福 那时我正用脚,丈量朝觐的路 妹妹把一根骨针,插入黄土 期盼来年,长成树 瞎眼的妈妈跪在妹妹身后,为妹妹梳头 宫外站着,匈奴的兵 侍女的托盘里盛着,妹妹的嫁妆 三百祭师手执法器,为妹妹超度 朱雀鸟飞来了 载着妹妹、飞向天穹 月宫里、传来了妹妹的琴声 那时,失忆的弟弟正跟着炼丹的老头、打工 爷爷吆着马车,把风卸在 皇宫的门口 父皇吩咐侍卫,赏给爷爷、一把雨 爷爷将雨、播在奶奶的山头 奶奶把霜烧成灰、敷在妈妈的眼上 瞎眼的妈妈,见到了光明 那时,我在朝觐的路上、碰见了失散的弟弟 我们相约,去向佛祖、讨还经 庚寅年仲夏于洛川陋室 (本章完) 第83章 无题 那时,年幼的弟弟把尿泥、捏成俑 摆放在父皇的墓室里 然后沿着那条山脊,去远游 瞎眼的妈妈、遵照父皇的遗愿 整日整夜地织一条口袋,去装风 而我,正弯腰弓背、翻晒雨 神游的巫师、跪在妈妈的脚下 看妈妈眼里,碧波荡漾的湖 ——出家吧,巫师说 我知道世间所有的路 妈妈剃度那天、弟弟回来了 带着神的咒符 巫师用霜、激活了墓室里的俑 城楼上,矢弩如雨 护城河里,淌着殷红色的铁锈 妈妈的宫殿,被云托着、升腾 遥远的天际,鹰扯着风,在吼 浑身是伤的巫师,在弟弟的怀里、死去 弟弟把巫师扶上莲座 然后沿着墓道,不停地走 地心里炼丹的炉旁、父皇酣然入梦 父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侧耳去听 打更的钟 然后拉着弟弟的手 沿着宫殿的台阶,往上走 巫师在莲座上,双手合十,替父皇祝福 那时我正用脚,丈量朝觐的路 妹妹把一根骨针,插入黄土 期盼来年,长成树 瞎眼的妈妈跪在妹妹身后,为妹妹梳头 宫外站着,匈奴的兵 侍女的托盘里盛着,妹妹的嫁妆 三百祭师手执法器,为妹妹超度 朱雀鸟飞来了 载着妹妹、飞向天穹 月宫里、传来了妹妹的琴声 那时,失忆的弟弟正跟着炼丹的老头、打工 爷爷吆着马车,把风卸在 皇宫的门口 父皇吩咐侍卫,赏给爷爷、一把雨 爷爷将雨、播在奶奶的山头 奶奶把霜烧成灰、敷在妈妈的眼上 瞎眼的妈妈,见到了光明 那时,我在朝觐的路上、碰见了失散的弟弟 我们相约,去向佛祖、讨还经 庚寅年仲夏于洛川陋室 (本章完) 第84章 年轮 弄不清、雪花锐变成水时为什么会哭 碱蚀的山、残破的风 在岁月的脸上犁出一道道鸿沟 磨道里遮着眼睛的毛驴 神态严肃地数着自己的脚步 碾盘下压着,不安分守己的老龙 厉鬼用尽全身的力气托起莲座 神态安详的菩萨双手合十坐在莲座上 闭着眼睛为苍生祈福 信徒们的香灰 遮天蔽日、漂游 为了一个承诺 老牛和大地、较劲了一生 生命轮回的信念 牢牢地栓在奶奶的心头 枯萎的手搓着簸箕里的皱褶 嘴里流淌着 女娲和伏羲共同编织的爱情 爷爷梳理着山的羽毛 祈盼收获 日子碾压的辙印 镶嵌在爷爷的额头 乙丑年冬月于西安 (本章完) 第85章 苦恋 暗影里、懵懂的我 不经意地拉住了你的手 你的手心出汗了 你的发稍拂在我的脸上 使我心里起皱 银幕上 正演着《柳堡的故事》 水利工地上、失落的我 弯腰捡拾着自己的脚步 你在路的岔口、将我等 手绢里裹着,半拉省下的玉米馍 填充我饥肠辘辘的腹腔 用眼神将我支撑 去当兵吧,你说 那也许是你唯一的出路 五年后、我从远方归来 却意外的发现 你的怀里 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 你的瞳仁里,少了清澈和纯真 多了一些岁月打磨的世故 找个女人结婚吧,你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而我、却无法抹去 你手心里的汗珠 还有半拉玉米馍给我的支撑 我曾经想过 把星星串起 做成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 手牵着手、搭建上天的彩虹 手心里唾一把唾沫 苦心经营日月 转瞬间 霜染华发、皱褶爬满了额头 还是在路的岔口 意外地跟你相遇 突兀地问起 那年我当兵走时 你为什么不肯、把我等 你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日子太苦了,你说 总担心熬不到头 …… 你走了,步履蹒跚,沿着那条土路 我心不甘,面朝你的背影固执地问道 下辈子,我在那条路口 将你等 (本章完) 第86章 枯树 暗影里、懵懂的我 不经意地拉住了你的手 你的手心出汗了 你的发稍拂在我的脸上 使我心里起皱 银幕上 正演着《柳堡的故事》 水利工地上、失落的我 弯腰捡拾着自己的脚步 你在路的岔口、将我等 手绢里裹着,半拉省下的玉米馍 填充我饥肠辘辘的腹腔 用眼神将我支撑 去当兵吧,你说 那也许是你唯一的出路 五年后、我从远方归来 却意外的发现 你的怀里 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 你的瞳仁里,少了清澈和纯真 多了一些岁月打磨的世故 找个女人结婚吧,你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而我、却无法抹去 你手心里的汗珠 还有半拉玉米馍给我的支撑 我曾经想过 把星星串起 做成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 手牵着手、搭建上天的彩虹 手心里唾一把唾沫 苦心经营日月 转瞬间 霜染华发、皱褶爬满了额头 还是在路的岔口 意外地跟你相遇 突兀地问起 那年我当兵走时 你为什么不肯、把我等 你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日子太苦了,你说 总担心熬不到头 …… 你走了,步履蹒跚,沿着那条土路 我心不甘,面朝你的背影固执地问道 下辈子,我在那条路口 将你等 (本章完) 第87章 秋菊 暗影里、懵懂的我 不经意地拉住了你的手 你的手心出汗了 你的发稍拂在我的脸上 使我心里起皱 银幕上 正演着《柳堡的故事》 水利工地上、失落的我 弯腰捡拾着自己的脚步 你在路的岔口、将我等 手绢里裹着,半拉省下的玉米馍 填充我饥肠辘辘的腹腔 用眼神将我支撑 去当兵吧,你说 那也许是你唯一的出路 五年后、我从远方归来 却意外的发现 你的怀里 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 你的瞳仁里,少了清澈和纯真 多了一些岁月打磨的世故 找个女人结婚吧,你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而我、却无法抹去 你手心里的汗珠 还有半拉玉米馍给我的支撑 我曾经想过 把星星串起 做成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 手牵着手、搭建上天的彩虹 手心里唾一把唾沫 苦心经营日月 转瞬间 霜染华发、皱褶爬满了额头 还是在路的岔口 意外地跟你相遇 突兀地问起 那年我当兵走时 你为什么不肯、把我等 你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日子太苦了,你说 总担心熬不到头 …… 你走了,步履蹒跚,沿着那条土路 我心不甘,面朝你的背影固执地问道 下辈子,我在那条路口 将你等 (本章完) 第88章 感悟 那时,年幼的弟弟把尿泥、捏成俑 摆放在父皇的墓室里 然后沿着那条山脊,去远游 瞎眼的妈妈、遵照父皇的遗愿 整日整夜地织一条口袋,去装风 而我,正弯腰弓背、翻晒雨 神游的巫师、跪在妈妈的脚下 看妈妈眼里,碧波荡漾的湖 ——出家吧,巫师说 我知道世间所有的路 妈妈剃度那天、弟弟回来了 带着神的咒符 巫师用霜、激活了墓室里的俑 城楼上,矢弩如雨 护城河里,淌着殷红色的铁锈 妈妈的宫殿,被云托着、升腾 遥远的天际,鹰扯着风,在吼 浑身是伤的巫师,在弟弟的怀里、死去 弟弟把巫师扶上莲座 然后沿着墓道,不停地走 地心里炼丹的炉旁、父皇酣然入梦 父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侧耳去听 打更的钟 然后拉着弟弟的手 沿着宫殿的台阶,往上走 巫师在莲座上,双手合十,替父皇祝福 那时我正用脚,丈量朝觐的路 妹妹把一根骨针,插入黄土 期盼来年,长成树 瞎眼的妈妈跪在妹妹身后,为妹妹梳头 宫外站着,匈奴的兵 侍女的托盘里盛着,妹妹的嫁妆 三百祭师手执法器,为妹妹超度 朱雀鸟飞来了 载着妹妹、飞向天穹 月宫里、传来了妹妹的琴声 那时,失忆的弟弟正跟着炼丹的老头、打工 爷爷吆着马车,把风卸在 皇宫的门口 父皇吩咐侍卫,赏给爷爷、一把雨 爷爷将雨、播在奶奶的山头 奶奶把霜烧成灰、敷在妈妈的眼上 瞎眼的妈妈,见到了光明 那时,我在朝觐的路上、碰见了失散的弟弟 我们相约,去向佛祖、讨还经 庚寅年仲夏于洛川陋室 (本章完) 第89章 古驿道 你说过 那条路上 有我们遗失的梦 你曾经 沿着那条路 驮起生活的重负 我在太阳的阴影里 寻找 你的脚步 听那荒草萋萋的古驿道上 传来了 石头撞击的响声 你把岁月 镌刻在石碑上 启迪后人 走到底……就有收获 (本章完) 第90章 直面人生 襁褓中 怀念妈妈直视我时的那一份深情 课堂上 怀念老师提问我时的那一份期待 花烛夜 怀念妻子向我抛来的那一份温馨 然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学会了在领导面前低头 在同事面前说谎 无事时,总爱把兜里的毛票掏出来数数 失望、怨恨、嫉妒恣意横生 占据了生命通道 常常无缘无故跟自己过意不去 失衡的心态把精神撕扯得血肉模糊 迷茫中 心的一隅划过一道闪光的弧线 佛光的睿智让我直面人生 春天、不是季节,而是内心 生命、不是躯体,而是心性 老人、不是年龄,而是心境 人生、不是岁月,而是永恒 …… (本章完) 第91章 黄土地的承诺 《飘香的红苹果》插曲 一、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毛驴驮着一个老人对黄土高原庄严的承诺, 踏破千里山川,为我们送来了希望的绿色。 哪呀嗨——希望的绿色。 二、希望播撒在干涸的原野, 有一群耕耘者忠诚地浇灌着初绽的花朵, 几度春来秋往,黄土高原上迎来了金色的收获。 哪呀嗨——那就是苹果。 三、是谁奏响了时代的旋律, 那天籁之音是高原儿女不朽的赞歌, 苹果连着五洲,我们把祝福和友谊撒遍天涯海角。 哪呀嗨——欢迎您来做客。 (本章完) 第92章 凤栖莽原 暗影里、懵懂的我 不经意地拉住了你的手 你的手心出汗了 你的发稍拂在我的脸上 使我心里起皱 银幕上 正演着《柳堡的故事》 水利工地上、失落的我 弯腰捡拾着自己的脚步 你在路的岔口、将我等 手绢里裹着,半拉省下的玉米馍 填充我饥肠辘辘的腹腔 用眼神将我支撑 去当兵吧,你说 那也许是你唯一的出路 五年后、我从远方归来 却意外的发现 你的怀里 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 你的瞳仁里,少了清澈和纯真 多了一些岁月打磨的世故 找个女人结婚吧,你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而我、却无法抹去 你手心里的汗珠 还有半拉玉米馍给我的支撑 我曾经想过 把星星串起 做成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 手牵着手、搭建上天的彩虹 手心里唾一把唾沫 苦心经营日月 转瞬间 霜染华发、皱褶爬满了额头 还是在路的岔口 意外地跟你相遇 突兀地问起 那年我当兵走时 你为什么不肯、把我等 你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日子太苦了,你说 总担心熬不到头 …… 你走了,步履蹒跚,沿着那条土路 我心不甘,面朝你的背影固执地问道 下辈子,我在那条路口 将你等 (本章完) 第93章 妈妈 下辈子我们还做您的儿女 一、拂去时光的尘埃、串起无尽的思念, 冬日的某个深夜、我从梦中归来, 看见妈妈坐在豆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裳。 慈祥的眼光从我们身上掠过, 为弟弟妹妹拽一拽登开的被窝…… 妈妈呀妈妈,我的心在甜蜜地生痛, 假如时光能够停留,我愿那是永恒。# 二、犁开荒芜的土地、种下生命的希望, 春天的霏霏细雨、催开满山桃花。 看见妈妈提着菜篮,头顶草帽去把野菜挖, 我们兄妹的眼里映着妈妈的身影, 我们的吃饭碗里飘着妈妈的泪花…… 妈妈呀妈妈,我弯腰捧起一把黄土, 假如眼泪能够生根,我愿变成大树陪伴在你的身旁。 三、送走夏日的雷声、迎来大雁南飞的时刻, 秋风吹进屋子、偷窥妈妈剪的窗花, 看见妈妈端着簸箕、簸箕里装满秋天的收获。 妈妈粗燥的手不停地搓着全家的希望, 妈妈多皱的脸上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喜悦…… 妈妈呀妈妈,生我养我的妈妈, 假如能有来世,下辈子我们还做您的儿女。 (本章完) 第94章 《飘香的红苹果》片尾歌 岁月 故乡 你可曾听到黎明前的那一声巨响? 那是女娲在分娩一个全新的太阳; 你可曾见过沧海桑田的变迁? 神农氏在莽原上插下了第一张犁铧; 你可曾见过皇帝祭天的壮观? 天河倒流把琼浆向人间抛洒; 你可曾见过伊甸园里的爱神? 用苹果串成项链装扮着新娘…… 啊——黄土高原、我的故乡, 你拌着神话从远古走来, 故事里讲述着你的博大和苍凉 啊——黄土高原,我的故乡, 你的儿女用绿色把你点缀, 绿海里映衬着无数个太阳。 啊——黄土高原,我的故乡 苹果铺就了康庄大道, 高原新城喜迎远方的宾客…… 啊——黄土高原,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 (本章完) 第95章 叙述长诗 凤栖怀旧 一 弯腰捡拾时光的碎片 拼凑成凤凰的图腾 点燃思绪 火光闪烁处 隐约再现凤栖古城 爷爷挥洒汗珠 把石头交给太阳孵化 父皇指挥着陶俑 把土夯实、垛起 喊着号子筑城 奶奶小心翼翼地 剥去石头的躯壳 呵护生命 我把枝桠伸向天空 祈求禅的泪珠 朱雀栖落在我的肩上 扇动翅膀吹落我满身的尘垢 妹妹费劲地钻出石缝 稚嫩的脸蛋上点缀着霞虹 太阳像个使了魔法的巫婆 把奶奶的躯干晒出了一道道沟壑 爷爷扛着路,赶着山,播种岁月 年幼的弟弟跟在爷爷的身后 捡拾爷爷的身影 无风的夜晚 地上撒落满天的星 妹妹和弟弟一起 把星星串起 点缀母后 绚丽的母后梳理着羽毛 华贵雍容 佛感动了 落下霏霏细雨 十万陶俑整齐地跪在母后的面前 血光里,映现出男性的执着和威猛 朱雀感动了 飞落在窗户纸上 安抚将士的梦 父皇马鞭一挥 一条直道通边陲 沿途串起一座座黄土夯起的城 一万年前 我把根须扎在黄土的血管里 用青涩的果实,喂养母后 看见父皇坐在龙辇里 亲率十万陶俑、去祭天 为苍生祈福 三千旗手扛着龙旗开路 车马行至凤栖 大队人马都进城了 唯有旗手的旗杆太长 横竖都没有办法进城 父皇大怒 要推倒城墙 这时,母后飞落在城头 告诉父皇 可将旗杆用绳索吊上城墙 然后放进城里 父皇依计而行 保住了凤栖古城 父皇高兴了 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 打造凤凰的图腾。 骆驼赶着羊群、去长安、换回酒 行至凤栖 起了歹心 想盗去城墙上凤凰的图腾 请回家里供奉 按照城墙的高度打造云梯 月黑风高夜 沿着云梯爬上城墙 结果发觉云梯太短 够不着图腾 第二天把云梯接长 结果还是高度不够 如此反复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觉凤栖古城非同一般 迎风而长有如神助时 方才死了盗取凤凰图腾的念头 (本章完) 第96章 凤栖怀旧 二 弯腰捡拾时光的碎片 拼凑成凤凰的图腾 点燃思绪 火光闪烁处 隐约再现凤栖古城 爷爷挥洒汗珠 把石头交给太阳孵化 父皇指挥着陶俑 把土夯实、垛起 喊着号子筑城 奶奶小心翼翼地 剥去石头的躯壳 呵护生命 我把枝桠伸向天空 祈求禅的泪珠 朱雀栖落在我的肩上 扇动翅膀吹落我满身的尘垢 妹妹费劲地钻出石缝 稚嫩的脸蛋上点缀着霞虹 太阳像个使了魔法的巫婆 把奶奶的躯干晒出了一道道沟壑 爷爷扛着路,赶着山,播种岁月 年幼的弟弟跟在爷爷的身后 捡拾爷爷的身影 无风的夜晚 地上撒落满天的星 妹妹和弟弟一起 把星星串起 点缀母后 绚丽的母后梳理着羽毛 华贵雍容 佛感动了 落下霏霏细雨 十万陶俑整齐地跪在母后的面前 血光里,映现出男性的执着和威猛 朱雀感动了 飞落在窗户纸上 安抚将士的梦 父皇马鞭一挥 一条直道通边陲 沿途串起一座座黄土夯起的城 一万年前 我把根须扎在黄土的血管里 用青涩的果实,喂养母后 看见父皇坐在龙辇里 亲率十万陶俑、去祭天 为苍生祈福 三千旗手扛着龙旗开路 车马行至凤栖 大队人马都进城了 唯有旗手的旗杆太长 横竖都没有办法进城 父皇大怒 要推倒城墙 这时,母后飞落在城头 告诉父皇 可将旗杆用绳索吊上城墙 然后放进城里 父皇依计而行 保住了凤栖古城 父皇高兴了 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 打造凤凰的图腾。 骆驼赶着羊群、去长安、换回酒 行至凤栖 起了歹心 想盗去城墙上凤凰的图腾 请回家里供奉 按照城墙的高度打造云梯 月黑风高夜 沿着云梯爬上城墙 结果发觉云梯太短 够不着图腾 第二天把云梯接长 结果还是高度不够 如此反复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觉凤栖古城非同一般 迎风而长有如神助时 方才死了盗取凤凰图腾的念头 (本章完) 第97章 凤栖怀旧 三 弯腰捡拾时光的碎片 拼凑成凤凰的图腾 点燃思绪 火光闪烁处 隐约再现凤栖古城 爷爷挥洒汗珠 把石头交给太阳孵化 父皇指挥着陶俑 把土夯实、垛起 喊着号子筑城 奶奶小心翼翼地 剥去石头的躯壳 呵护生命 我把枝桠伸向天空 祈求禅的泪珠 朱雀栖落在我的肩上 扇动翅膀吹落我满身的尘垢 妹妹费劲地钻出石缝 稚嫩的脸蛋上点缀着霞虹 太阳像个使了魔法的巫婆 把奶奶的躯干晒出了一道道沟壑 爷爷扛着路,赶着山,播种岁月 年幼的弟弟跟在爷爷的身后 捡拾爷爷的身影 无风的夜晚 地上撒落满天的星 妹妹和弟弟一起 把星星串起 点缀母后 绚丽的母后梳理着羽毛 华贵雍容 佛感动了 落下霏霏细雨 十万陶俑整齐地跪在母后的面前 血光里,映现出男性的执着和威猛 朱雀感动了 飞落在窗户纸上 安抚将士的梦 父皇马鞭一挥 一条直道通边陲 沿途串起一座座黄土夯起的城 一万年前 我把根须扎在黄土的血管里 用青涩的果实,喂养母后 看见父皇坐在龙辇里 亲率十万陶俑、去祭天 为苍生祈福 三千旗手扛着龙旗开路 车马行至凤栖 大队人马都进城了 唯有旗手的旗杆太长 横竖都没有办法进城 父皇大怒 要推倒城墙 这时,母后飞落在城头 告诉父皇 可将旗杆用绳索吊上城墙 然后放进城里 父皇依计而行 保住了凤栖古城 父皇高兴了 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 打造凤凰的图腾。 骆驼赶着羊群、去长安、换回酒 行至凤栖 起了歹心 想盗去城墙上凤凰的图腾 请回家里供奉 按照城墙的高度打造云梯 月黑风高夜 沿着云梯爬上城墙 结果发觉云梯太短 够不着图腾 第二天把云梯接长 结果还是高度不够 如此反复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觉凤栖古城非同一般 迎风而长有如神助时 方才死了盗取凤凰图腾的念头 (本章完) 第98章 凤栖怀旧 四 老黄芩靠在我的身上 唱着那首无人问津的歌 寂寥时 悄声问佛祖 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 佛答 我要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 黄金打造的莲座 翡翠串起的七彩霓裳 天天享受烟火供奉 一生衣食不愁 老黄芩继续问道 假如我们满足了你的条件 你能回报我们什么 佛答 我度你们脱离苦海 幻化成人形 母后飞落在我的肩头 苦心相劝 千万不能答应佛祖的要求 那样一来 我们就得十世苦度 可我们禁不住做人的诱惑 还是把根从土里拔起 用肩膀,把凌霄宝殿的大梁支撑 向父皇借来五千陶俑 砍倒参天的蒿木 雕梁画栋、打造佛的宫殿 为了江山千秋万代永不旁落他人之手 父皇倾全国之富 为佛塑造金身 爷爷借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化开七彩翡翠 为佛罩上一层绚丽的釉色 可是佛祖并不满足 佛要母后陪伴在他的身旁 与他良宵共度 母后昂起高傲的头 不肯屈就 佛说:摆在你面前的 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跟着我 保你万世荣华 假如你不肯答应 我就罚你迎着太阳飞翔 直到烧干翅膀。 母后出行那天 全世界所有的飞禽都赶来送行 万凤塔下、百鸟朝凤 天上没有云彩 只有太阳眯起眼 嘲笑母后 年幼的弟弟妹妹跪在母后脚下 哭哑了声 父皇弯下他那高贵的膝盖 愿意把锦绣江山拱手相让 祈求佛祖放手母后 佛祖双手合十 微笑着 不理父皇的诉求 老黄芩领着三百祭师 为母后超度 孔雀娘娘跪在母后身后 为母后梳头 我把青涩的果实献上 恳求母后原谅我的轻率 母后还我一个凄楚的笑 然后扇动翅膀 义无反顾 面朝太阳飞去 佛祖唱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现在后悔、为时不晚 母后听见了 用翅膀遮挡住佛的眼睛 蔚蓝的天际 数不清的蛟龙前呼后拥 为母后护驾 信天翁一路鸣叫着 为母后壮行 太阳的阴影里 母后变成了一丝火星…… (本章完) 第99章 凤栖怀旧 五 我捧一掬夜萤 置放在母后的坟头 看东方 愤怒的弟弟正在用翅膀抽打太阳 一片火星 父皇说 那是佛的罪恶 太阳无辜 失控的弟弟嚎啕着 天和地连接的地方 雷声轰鸣 隐隐地 我听到地心深处母后的说话声 孩子 你是对的 只有幻化成人 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奶奶害怕妹妹飞上蓝天闯祸 拔光了妹妹身上的羽毛 折断翅膀的妹妹坐在河边 倾听鱼儿分娩时的哭声。 弟弟拜秃鹫为师 学会掌控蓝天的本领 站立在佛祖的肩上 监控佛祖不再为非作歹 只要佛祖起了祸心 扇动翅膀去啄佛祖的秃头 佛祖从此老实了许多 再也不敢戳破窗户纸去打扰新婚夫妻的睡梦。 然而 父皇却置锦绣江山不顾 跟自己较劲 钻进山洞里 品嚐石头 我跪在父皇的面前 抚摸父皇裸露的前胸 手指经过处 划落褐色的铁锈 看那些石头按照父皇的欲望分化组合 变幻着眼花缭乱的图腾 张果老坐在石桌前 记录下父皇的口谕 爷爷赶来了 怒气冲冲 天塌下来了 难道你还无动于衷 父皇端坐着 纹丝不动 只见那些石头排列有序地走出山洞 层层叠加 把蓝天支撑 稍时 一抹阳光照进山洞 看父皇的嘴角在蠕动 你们请回吧 不会有事的 不要打扰我用功 跟着爷爷出了山洞 沿着河边 朝家走 只见奶奶死拽着妹妹的手 不许妹妹朝河边挪动 奶奶看见我们了 大声喊着 快来呀 死丫头要跳河 我阻挡不住 我跟爷爷快步向前 问妹妹 因甚事想不开 非要寻死觅活 妹妹说 她梦见金鱼对她说 想娶妹妹做媳妇 妹妹想了一宿 既然无法飞上蓝天 不如跟金鱼在一起厮守 爷爷说 我同意你跟金鱼结为夫妻 但是必须让金鱼脱去鳞甲 幻化成人形。 春寒料峭的早晨 我来到河边 看见满河流光溢彩 闪烁着金黄色的鱼鳞 金鱼王子躺在河边 气息奄奄 我托起王子 看母后站在云端里 微笑着向我点头 无数朱雀飞来 替王子祝福 妹妹骑在朱雀身上 含着幸福的泪珠 (本章完) 第100章 告读者 米黄色的幌子 斜斜地 在风中招摇 幌子上大书一字 “当” 落下第一场冬雪的早晨 窄窄的凤栖石板街道上 一串长长的狼的蹄印 隐隐约约传来 女人的哭声 饥饿的豺狼顺着流水的甬道钻进了县城 叼走了我童年的伙伴——苦瓜 朦胧中听见爹在说 苦瓜他妈真苦 青年屈伸身穿长袍 胳肢下夹着一个匣子 来到当铺门前 登上石板台阶 叩响了门环 开门迎接他的 是当铺的老板 柴胡 柴胡把屈伸让进了客厅 分主宾坐定 老板娘进来给二人沏上一壶热茶 然后退了出去 年轻人把匣子放在茶几上 双手抱拳 柴胡大叔 这是家母临终时留下的梳妆匣子 也是晚辈能拿得出手的唯一财产 望大叔收好 打发贤侄几个路费 贤侄想出外求学。 柴胡看了匣子一眼 喝了一口热茶 然后慢腾腾地说 匣子叔先替你保管着 贤侄你报个数 要多少银子 年轻人想了想 答道 大叔你打开匣子看看 值多少银子就打发贤侄多少银子。 柴胡大叔满脸不悦 你把大叔看扁了 大叔虽然是开当铺的 但不会趁人之危 既然贤侄不肯说 大叔就自作主张 五十块龙洋做盘缠 二两黄金做学费 咋样 老板娘包好黄金银元 屈伸站起身 面朝柴胡夫妻作了一个长揖 大叔大婶 感激的话儿贤侄说不出口 咱们后会有期 出门面朝南 一路走去 没有回头。 十多年后 屈伸一身戎装 衣锦荣归 打马来到凤栖城前 看一眼城头上的凤凰图腾 然后进了城 没有先回老宅 径直来到柴胡的当铺 米黄色的幌子不见了 门楣上漆落彩剥 一幅衰败的景象 叩响门环 好大一会儿 门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妪 屈伸仔细辨认着 不敢出声 还是老妪先开了口 牛娃子(屈伸小名) 我是你大婶 你叔先走了 临死时交代我 一定要我把梳妆匣子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屈伸双膝跪下了 娘 你是我的亲娘 孩儿回来看你了 接着打开梳妆匣子 一只绚丽的朱雀 飞向天空…… (本章完) 第101章 洛川苹果文化质疑 我把头枕在山坡上 听米糠爷爷讲述凤栖的传说 心里疑惑着 不知道长长的旗杆怎样进城 为此事我问过私塾老师 老师拿戒尺打了我一下 说我笨得像个猪 把旗杆锯短些 照样可以进城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我的老师聪明 豆油灯爆出一声脆响 我钻进破棉絮里 看奶奶把树叶用丝线串起 为彩凤姐姐缝制嫁衣 突兀问奶奶 奶奶 世界上什么生命活得最久 奶奶想得很认真 满头的银发绽放出智慧 不知过了多久 奶奶郑重地告诉我 大树活的年龄最久 千年的青松、万年的翠柏 眼皮涩重得睁不开 思绪把我带回梦中 一万年前 我是一棵大树 枝桠上落满了凤凰…… 大雁北归的时刻 苹果花绽放异香 新安大师从云端里 窥探故乡 不见了凤栖古城 万凤塔巍然耸立 见证沧桑 塔下 绿涛万顷 再现一万年前的繁华…… 我想 用不了多久 凤凰还会回来的 一定 辛卯年岁初于西安 注:1、lc县城古时叫做“凤栖”。“万凤塔”为洛川古建筑。 2、屈伸:开明绅士,曾任***副师长。李新安为引进洛川苹果第一人。其他人物均为虚构。 (本章完) 第102章 会飞的猪 杂谈 弯腰捡拾时光的碎片 拼凑成凤凰的图腾 点燃思绪 火光闪烁处 隐约再现凤栖古城 爷爷挥洒汗珠 把石头交给太阳孵化 父皇指挥着陶俑 把土夯实、垛起 喊着号子筑城 奶奶小心翼翼地 剥去石头的躯壳 呵护生命 我把枝桠伸向天空 祈求禅的泪珠 朱雀栖落在我的肩上 扇动翅膀吹落我满身的尘垢 妹妹费劲地钻出石缝 稚嫩的脸蛋上点缀着霞虹 太阳像个使了魔法的巫婆 把奶奶的躯干晒出了一道道沟壑 爷爷扛着路,赶着山,播种岁月 年幼的弟弟跟在爷爷的身后 捡拾爷爷的身影 无风的夜晚 地上撒落满天的星 妹妹和弟弟一起 把星星串起 点缀母后 绚丽的母后梳理着羽毛 华贵雍容 佛感动了 落下霏霏细雨 十万陶俑整齐地跪在母后的面前 血光里,映现出男性的执着和威猛 朱雀感动了 飞落在窗户纸上 安抚将士的梦 父皇马鞭一挥 一条直道通边陲 沿途串起一座座黄土夯起的城 一万年前 我把根须扎在黄土的血管里 用青涩的果实,喂养母后 看见父皇坐在龙辇里 亲率十万陶俑、去祭天 为苍生祈福 三千旗手扛着龙旗开路 车马行至凤栖 大队人马都进城了 唯有旗手的旗杆太长 横竖都没有办法进城 父皇大怒 要推倒城墙 这时,母后飞落在城头 告诉父皇 可将旗杆用绳索吊上城墙 然后放进城里 父皇依计而行 保住了凤栖古城 父皇高兴了 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 打造凤凰的图腾。 骆驼赶着羊群、去长安、换回酒 行至凤栖 起了歹心 想盗去城墙上凤凰的图腾 请回家里供奉 按照城墙的高度打造云梯 月黑风高夜 沿着云梯爬上城墙 结果发觉云梯太短 够不着图腾 第二天把云梯接长 结果还是高度不够 如此反复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觉凤栖古城非同一般 迎风而长有如神助时 方才死了盗取凤凰图腾的念头 (本章完) 第103章 为了忘却的纪念 老黄芩靠在我的身上 唱着那首无人问津的歌 寂寥时 悄声问佛祖 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 佛答 我要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 黄金打造的莲座 翡翠串起的七彩霓裳 天天享受烟火供奉 一生衣食不愁 老黄芩继续问道 假如我们满足了你的条件 你能回报我们什么 佛答 我度你们脱离苦海 幻化成人形 母后飞落在我的肩头 苦心相劝 千万不能答应佛祖的要求 那样一来 我们就得十世苦度 可我们禁不住做人的诱惑 还是把根从土里拔起 用肩膀,把凌霄宝殿的大梁支撑 向父皇借来五千陶俑 砍倒参天的蒿木 雕梁画栋、打造佛的宫殿 为了江山千秋万代永不旁落他人之手 父皇倾全国之富 为佛塑造金身 爷爷借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化开七彩翡翠 为佛罩上一层绚丽的釉色 可是佛祖并不满足 佛要母后陪伴在他的身旁 与他良宵共度 母后昂起高傲的头 不肯屈就 佛说:摆在你面前的 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跟着我 保你万世荣华 假如你不肯答应 我就罚你迎着太阳飞翔 直到烧干翅膀。 母后出行那天 全世界所有的飞禽都赶来送行 万凤塔下、百鸟朝凤 天上没有云彩 只有太阳眯起眼 嘲笑母后 年幼的弟弟妹妹跪在母后脚下 哭哑了声 父皇弯下他那高贵的膝盖 愿意把锦绣江山拱手相让 祈求佛祖放手母后 佛祖双手合十 微笑着 不理父皇的诉求 老黄芩领着三百祭师 为母后超度 孔雀娘娘跪在母后身后 为母后梳头 我把青涩的果实献上 恳求母后原谅我的轻率 母后还我一个凄楚的笑 然后扇动翅膀 义无反顾 面朝太阳飞去 佛祖唱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现在后悔、为时不晚 母后听见了 用翅膀遮挡住佛的眼睛 蔚蓝的天际 数不清的蛟龙前呼后拥 为母后护驾 信天翁一路鸣叫着 为母后壮行 太阳的阴影里 母后变成了一丝火星…… (本章完) 第104章 殇 随笔 我捧一掬夜萤 置放在母后的坟头 看东方 愤怒的弟弟正在用翅膀抽打太阳 一片火星 父皇说 那是佛的罪恶 太阳无辜 失控的弟弟嚎啕着 天和地连接的地方 雷声轰鸣 隐隐地 我听到地心深处母后的说话声 孩子 你是对的 只有幻化成人 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奶奶害怕妹妹飞上蓝天闯祸 拔光了妹妹身上的羽毛 折断翅膀的妹妹坐在河边 倾听鱼儿分娩时的哭声。 弟弟拜秃鹫为师 学会掌控蓝天的本领 站立在佛祖的肩上 监控佛祖不再为非作歹 只要佛祖起了祸心 扇动翅膀去啄佛祖的秃头 佛祖从此老实了许多 再也不敢戳破窗户纸去打扰新婚夫妻的睡梦。 然而 父皇却置锦绣江山不顾 跟自己较劲 钻进山洞里 品嚐石头 我跪在父皇的面前 抚摸父皇裸露的前胸 手指经过处 划落褐色的铁锈 看那些石头按照父皇的欲望分化组合 变幻着眼花缭乱的图腾 张果老坐在石桌前 记录下父皇的口谕 爷爷赶来了 怒气冲冲 天塌下来了 难道你还无动于衷 父皇端坐着 纹丝不动 只见那些石头排列有序地走出山洞 层层叠加 把蓝天支撑 稍时 一抹阳光照进山洞 看父皇的嘴角在蠕动 你们请回吧 不会有事的 不要打扰我用功 跟着爷爷出了山洞 沿着河边 朝家走 只见奶奶死拽着妹妹的手 不许妹妹朝河边挪动 奶奶看见我们了 大声喊着 快来呀 死丫头要跳河 我阻挡不住 我跟爷爷快步向前 问妹妹 因甚事想不开 非要寻死觅活 妹妹说 她梦见金鱼对她说 想娶妹妹做媳妇 妹妹想了一宿 既然无法飞上蓝天 不如跟金鱼在一起厮守 爷爷说 我同意你跟金鱼结为夫妻 但是必须让金鱼脱去鳞甲 幻化成人形。 春寒料峭的早晨 我来到河边 看见满河流光溢彩 闪烁着金黄色的鱼鳞 金鱼王子躺在河边 气息奄奄 我托起王子 看母后站在云端里 微笑着向我点头 无数朱雀飞来 替王子祝福 妹妹骑在朱雀身上 含着幸福的泪珠 (本章完) 第105章 物语 随笔 米黄色的幌子 斜斜地 在风中招摇 幌子上大书一字 “当” 落下第一场冬雪的早晨 窄窄的凤栖石板街道上 一串长长的狼的蹄印 隐隐约约传来 女人的哭声 饥饿的豺狼顺着流水的甬道钻进了县城 叼走了我童年的伙伴——苦瓜 朦胧中听见爹在说 苦瓜他妈真苦 青年屈伸身穿长袍 胳肢下夹着一个匣子 来到当铺门前 登上石板台阶 叩响了门环 开门迎接他的 是当铺的老板 柴胡 柴胡把屈伸让进了客厅 分主宾坐定 老板娘进来给二人沏上一壶热茶 然后退了出去 年轻人把匣子放在茶几上 双手抱拳 柴胡大叔 这是家母临终时留下的梳妆匣子 也是晚辈能拿得出手的唯一财产 望大叔收好 打发贤侄几个路费 贤侄想出外求学。 柴胡看了匣子一眼 喝了一口热茶 然后慢腾腾地说 匣子叔先替你保管着 贤侄你报个数 要多少银子 年轻人想了想 答道 大叔你打开匣子看看 值多少银子就打发贤侄多少银子。 柴胡大叔满脸不悦 你把大叔看扁了 大叔虽然是开当铺的 但不会趁人之危 既然贤侄不肯说 大叔就自作主张 五十块龙洋做盘缠 二两黄金做学费 咋样 老板娘包好黄金银元 屈伸站起身 面朝柴胡夫妻作了一个长揖 大叔大婶 感激的话儿贤侄说不出口 咱们后会有期 出门面朝南 一路走去 没有回头。 十多年后 屈伸一身戎装 衣锦荣归 打马来到凤栖城前 看一眼城头上的凤凰图腾 然后进了城 没有先回老宅 径直来到柴胡的当铺 米黄色的幌子不见了 门楣上漆落彩剥 一幅衰败的景象 叩响门环 好大一会儿 门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妪 屈伸仔细辨认着 不敢出声 还是老妪先开了口 牛娃子(屈伸小名) 我是你大婶 你叔先走了 临死时交代我 一定要我把梳妆匣子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屈伸双膝跪下了 娘 你是我的亲娘 孩儿回来看你了 接着打开梳妆匣子 一只绚丽的朱雀 飞向天空…… (本章完) 第106章 写给自己的信 我把头枕在山坡上 听米糠爷爷讲述凤栖的传说 心里疑惑着 不知道长长的旗杆怎样进城 为此事我问过私塾老师 老师拿戒尺打了我一下 说我笨得像个猪 把旗杆锯短些 照样可以进城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我的老师聪明 豆油灯爆出一声脆响 我钻进破棉絮里 看奶奶把树叶用丝线串起 为彩凤姐姐缝制嫁衣 突兀问奶奶 奶奶 世界上什么生命活得最久 奶奶想得很认真 满头的银发绽放出智慧 不知过了多久 奶奶郑重地告诉我 大树活的年龄最久 千年的青松、万年的翠柏 眼皮涩重得睁不开 思绪把我带回梦中 一万年前 我是一棵大树 枝桠上落满了凤凰…… 大雁北归的时刻 苹果花绽放异香 新安大师从云端里 窥探故乡 不见了凤栖古城 万凤塔巍然耸立 见证沧桑 塔下 绿涛万顷 再现一万年前的繁华…… 我想 用不了多久 凤凰还会回来的 一定 辛卯年岁初于西安 注:1、洛川县城古时叫做“凤栖”。“万凤塔”为洛川古建筑。 2、屈伸:开明绅士,曾任国民党副师长。李新安为引进洛川苹果第一人。其他人物均为虚构。 (本章完) 第107章 寻找丢失的自己 随笔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洋洋160万字,仍然言犹未尽,感觉中逻辑混乱,没有主题,没有主要人物,故事情节前后颠倒,好似一个疯子在台上表演,语无伦次,属于典型的乱弹。 佛滔算命网有关支海民的警示录上这样写到:永远不要向别人解释你自己,因为喜欢你的人不需要,而不喜欢你的人不会相信。仿佛触疼了神经的某一个部位,顿感浑身麻木。也许你一生失败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老在喋喋不休地表白。 其实表白没有什么不好,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在极力地表现自己,不过你的演技实在不敢恭维,至今想象不来喜欢你的人是谁。好像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命运却始终跟你做对,你常常为自己不被别人理解而失落,有些事你始终弄不明白。 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往往能改变人的一生。还是在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你跟同班的另外一个同学去老师的办公室去交作业,那是一位女老师,平时很爱整洁,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上嘴唇有一处黑点,你看见了,非常直率地告诉那位女老师:“老师,你脸上有块黑点”。 老师脸红了,掏出镜子看。另一位同学默不作声地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老师,女老师看那手绢很清洁,也就一边照镜子一边擦拭。还用暖瓶里的水把那手绢淋湿,擦了一遍又一遍。女老师给同学还手绢时表扬那位同学:“你以后一定很有出息”。 我当时感觉不来什么,一句话而已。五十年以后回过头来看,那位老师一句平常的预言不幸应验。我的那位同学官至县令,退休后在西安买了一个单元居屋,颐养天年。而我至今还在生活的深水潭里扑腾,每天靠吃药维持生命,一点可怜的退休费多一半付了医药费。 静下心来细想,你一生总是怀才不遇,总是埋怨别人不理解你,开会时总是第一个举手发言,常常为了一件小事跟别人争执得红脖子涨脸。至今恶习未改,发现什么弊端总爱评论一番,前几年你还曾经跟时r********对着干。怪不得周围的朋友都对你敬而远之,你的生活路子越来越窄,你这个人实在太危险! 踏着秋叶漫步,碎了一地忧伤!说什么淡泊名利,那是成功人士在对失败者注射鸦片!大街上看看,有人开着名车住着别墅养着二奶,有人捡拾垃圾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这个世界表面上温情脉脉,实际上等级森严,每天都有高官落马的报道出现,每天都有人弹冠相庆恭喜发财,夜幕降临时那些霓虹灯广告总是对你绽开笑靥,实际上大家都在为了一个字眼而互相暗算,那就是钱。 正因为你爱表白自己,注定了你一生命运多舛,其实有些事大家都看得明白,你说便是你错!怪不得佛祖拈花不语,怪不得神仙算卦模棱两可,怪不得有人习惯于坐冷板凳,人生的哲理深奥,关键问题是看你临场表现、拿捏、把握,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官的料,有些人命里注定一生坎坷。 说那些无用,等于没说。 (本章完) 第108章 失败者的自白 随笔 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首先想到了后果。也许我人微言轻,像一粒沙子投入河中,激不起一点浪花。也许会因此惹怒许多人,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能是本性使然,也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责任感,六十二岁的我决定铤而走险,跟所谓的“苹果文化”叫一次板。因为我有很多疑惑,不吐不快。 -、洛川苹果发展的历史和现状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叫做李新安的年轻人用毛驴从河南灵宝驮回洛川故乡二百棵苹果树苗,从此苹果就在洛川生根成长。七十年时光转瞬即过,如今苹果已经发展成为洛川的支柱产业。洛川由于其特殊的自然地理条件,所产苹果质优味美,享誉国内外,苹果也为洛川人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一座高原新城拔地而起,四通八达的柏油马路把每一个村寨相连,村村寨寨一排排新修的楼房代替了古老的窑洞,几乎家家院里都停一辆小车,果农们出行大都开上了自己的爱车,小小的县城被各种汽车拥堵得水泄不通。金秋十月红红的苹果香飘四海,高速公路上拉苹果的汽车川流不息,高原儿女敞开胸怀欢迎天涯海角的宾客。 据笔者考证,苹果最早从欧洲引进,先在东北、新疆栽培,以后逐渐向黄河以北发展。解放初期东北苹果享誉全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山东苹果取而代之,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陕西苹果后来居上。洛川苹果其所以能有现在的规模,自然也经历了艰难曲折的发展过程。自2001年以来,洛川苹果面积一直稳定在五十万亩左右,年产苹果十多亿斤,产值二十亿上下。然而,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定的规律,如同一个人,有他的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时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发展起来的苹果园,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收获期,已经逐渐衰败,这些果园占到洛川苹果园面积的大约三分之一。每年冬春季节,树叶落光时,便可以看到那些老果园的果树缺胳膊少腿,残缺不全,少量果园已经被果农挖掉,又重新栽上幼树。据有关苹果专家介绍,老果园毁掉以后,必须进行土壤改改良,才能栽植新果树,如果不改良土壤,苹果树的结果寿命将会大大缩短,形成恶性循环。笔者认为,老果园的更新改造是洛川苹果可持续发展的当务之急。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洛川苹果进入稳产时期。可是果农的收入是否每年都在增加?笔者跟某些果农交谈,果农们说,2001年跟2011年相比,苹果的售价上涨了百分之三十,而农药化肥几乎上涨了一倍,劳动力成本更是数倍上涨。加之物价上涨,一袋面粉由2001年的三十多元上涨到现在的八十多元,扣除物价因素,洛川果农的实际收入每年都在下降,至少十年期间没有增加。 这就是洛川苹果发展的现状。可是我们的县级主要领导没有忧患意识,不去思考怎样带领洛川人民从苹果的单一经济中走出来,发展多种经营,提高农民收入;不去探索一条怎样使洛川经济走上可持续发展的路子,而是满足于目前的虚假繁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津津乐道地躺在苹果树下欣赏着什么“苹果文化”。苹果文化的内涵是什么?可能连我们的领导也无法说清。 二、品牌、符号,当官之道 笔者并不否认苹果文化,认为苹果文化是一种自然现象,它根植于人民群众之中,跟饮食文化、茶文化、黄土文化以及其它形形色色的文化现象一样,是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积累,在实践中不断充实发展。并不是某一个领导人发明的专利。 公元2008年金秋,我应邀参加县上一个电视剧创作研讨会,第一次听到苹果文化这个名词时有一种新鲜感,听领导作报告甚至还有点振奋,记得领导说过,我们现在有优质苹果这个品牌,我们还必须有自己的文化符号,这个文化符号就叫做“苹果文化”(不是原话)。紧接着县上就成立了可能是目前为止全国唯一的、以苹果文化为专题的《洛川县苹果文化研究协会》,会长由省上的一位文化名人兼任,顾问的名字一长串,全是一些中央、省、市领导或者名人。 其实这样做也无可厚非,符号跟品牌同样重要,通过文化宣传提高洛川苹果的知名度,对开拓苹果市场也能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问题的关键是我们的领导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花巨资在北京成立了一个《北京洛川苹果文化研究协会》,邀请名人写文章、出书、出画册,大肆渲染“洛川苹果文化”。之后又在西安成立了《西安洛川苹果文化研究协会》,听说还在上海、深圳、延安等地成立了所谓的《洛川苹果文化研究协会》,同样又广邀名人到会捧场。县里当然也有不少追捧者领会领导意图,大肆宣扬现任领导独具慧眼、有开拓精神。一时间有关苹果文化的宣传甚嚣尘上,大有压倒一切之势。奇怪的是,我们有些省、市、甚至中央领导都在不痛不痒地发表言论、写一些吹捧文章替苹果文化鸣锣开道,好像苹果文化真成了什么新鲜事物、伟大发明,中华人民共和国陕西省洛川县的大地上升起了一颗耀眼的新星。 少数人盲目地吹捧,更多的人陷入思考:现任领导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这些所谓的《苹果文化研究协会》究竟研究什么?研究出了什么成果?是实实在在的研究机构还是徒有虚名?成立这些协会时究竟花费了多少资金?能不能给全县人民一个交待?是为洛川人民谋福祉还是在作秀?为什么不去实实在在地干一点实事,做一点调查研究,亲自下到基层去了解一下果农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实际困难需要解决?为什么不在科研上下一番功夫,解决苹果园的更新改造问题?苹果腐烂病每年都在蚕食着我们的大片果园,为什么不在洛川成里一个《苹果腐烂病研究防治中心》?为什么我们周围其他县都在探索工业强县的路子,而我们却要始终抱紧“苹果生产专业县”这块招牌不放?任何一个县,如果光抓农业,不因地制宜地实施工业发展的路子,很难摆脱贫困。试问这几年以来,我们的主要领导为县上引进了什么项目?据说,国家每年补贴洛川县财政两个亿的资金,吃国家财政补贴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才能使我县实现财政盈余? 有人做过一番统计,县里每年光送礼的苹果就有十几万。(究竟是十几万斤还是十几万箱?有待落实)本县原有的文化遗产得不到重视和发展,土生土长的文化人才无人问津,却出高价聘请来一大群根本不懂苹果的文人、退休干部着书立说,为《苹果文化》贴金。不能不使人怀疑领导大肆渲染《苹果文化》的真实目的,这个文化符号用得恰到好处,得到了几乎所有上级领导的肯定和鼓励,成为主要领导晋升的阶梯。 笔者不禁要问:全中国两千多个县,差不多每一个县都有自己的特色产业,为什么其它县的领导不去搞什么《西瓜文化》、《大枣文化》、《桔子文化》、《核桃文化》、《梨文化》、《杏文化》、《桃文化》……以及其它多得数不清的特色文化。假如所有的县级单位都在北京建立一个什么特色文化研究协会,需要多少人力财力?文化本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命题,如果把所有的产业都以文化命名,是不是有点太俗? 三、缅怀和思考 历史上,洛川曾经是一个多民族集聚的地方。不同民族的风俗习惯成就了独具风格的黄土文化。铿锵有力的蹩鼓奏响了先辈们征服大自然的号角,老奶奶剪刀下的窗花彰显了高原民族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父辈们粗犷的嗓门吼出来的秧歌调子演绎着黄土地的变迁,几千年沿袭下来的礼仪习俗凝聚了少数民族和汉民族共同的智慧。笔者认为,黄土文化才是高原民族的真谛,苹果文化应当归属于黄土文化的范畴。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那些为洛川苹果的发展凝聚了心血的先辈们一个个在我的大脑里显现,使我不得不书。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原国民党付师长屈伸。出身于洛川县城内一户殷实人家,早年出外求学,一生忧国忧民,曾经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访贫问苦,大骂当年洛川驻军集二师长“草菅人命”,其父屈老先生为此被集二师长打死在裢褡沟。正是这位仁人志士指示其亲属李新安把苹果树引进洛川。 解放初期洛川隶属原黄龙行署,黄龙行署专员郭景龙打听得洛川出了一个能人李新安,培植出了苹果树时,亲自骑上毛驴拜访李新安,跟李新安促膝而谈,探讨黄土高原发展农业的路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原县委书记王安民参观城关园林场,吃一个苹果都要亲自掏钱。果树专家郑彦勇在洛川工作二十年,差不多每一个果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为洛川苹果的发展培养了大量的专业人才。还有“果痴”安金海、“泥腿子”干部史连让,他们的事迹家喻户晓,在洛川广为流传。正是由于这些领导、干部和群众的不懈努力,洛川苹果才有了今天的规模。事实上,哪一任干部在洛川表现怎样,每个老百姓的心里都有一本账,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洛川人的心上,有人却很快被洛川人遗忘。 我六十二岁了,已经退休,生活稳定,无后顾之忧。整天逛公园、带孙子才是自己的正经营生,大可不必去忧国忧民,乱发议论。有人说凡是遇事爱较真的人一辈子都活得很累。我相信。我就是吃了爱较真的亏。但是我无悔,我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社会出现了一种怪现象,遇到想不通的问题私下议论的多了,公开质疑的少了。许多领导被一群言听计从者簇拥着,几乎听不到任何批评意见,甚至也没有发表批评意见的场合。大家互相吹捧,一团和气,想尽千方百计投机钻营,在一个单位干几年得不到提拔便有了怨气。有些领导更是别出心裁,搞一些有名无实的花架子工程,欺世盗名,谋取所谓的“政绩”,比如《苹果文化》。 早在春秋时期我们的先祖就提倡百家争鸣。历史学家把“文死谏、武死战”(注1)列为忠臣良将的道德范畴。温家宝总理在记者会上说过:中国必须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我认为,领导干部应该能上能下,在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过程中应当把领导必须接受人民群众监督列入其中,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 此文作于2012年。 (本章完) 第109章 流逝的岁月 苦苣 这绝不是一段耸人听闻的故事,而是发生在我们现今社会的一件实实在在的实事!其实,揭穿这个骗局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是不揭穿又觉得对不住共产党员这个称号,六十二岁的我决定铤而走险,跟弄虚作假叫一回板。 我们洛川是全国闻名的苹果生产专业县,所产苹果名扬全国,畅销世界。现有耕地面积六十万亩,其中五十万亩耕地已经栽植了苹果树,剩下十多万亩偏远边角土地,大都用来种植玉米和其他五谷杂粮。现有人口二十多万,每年苹果套袋和采摘时期,劳力特别紧张,大批外地劳工涌入洛川打工。探索多种经营的路子是正确的,领导的决策要因地制宜,不能随心所欲。可是我们的领导不知道那一根神经活泛了,竟然作出决定要在洛川建设数百座养猪场,养猪的规模要达到百万头以上!一时间农发行的贷款满天飞,据说光养猪贷款就数以亿计,各乡镇都在大兴土木,建设各种规模的养猪场,听说借建养猪场之名,套取国家贷款的投机者大有人在。 贷款既然发放下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上级有关部门自然要来检查。养猪场建起来不少,关键是没有猪养,有的猪场还勉强养那么几十头猪,有些猪场干脆连一头猪也没有。一时间县上领导慌了手脚,竟然想出了一个歪办法,干脆把全县的猪往一起集中,集中起来还嫌规模不够大,又出钱到其他县租赁猪,一头猪每天租赁费一百元钱,这个猪场检查完毕,马上又把生猪向另一个猪场转移,于是生猪坐上汽车飞来飞去,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我开始听到这些街谈巷议有点不敢相信,最近到过几个猪场做了一些调查,果然看见猪场建得有些规模,就是不见养猪。可能我的反映跟事实有出入,但是只要上级领导微服私访,切切实实地做一番调查,就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补充 这篇文章写成至今过去了三年,这件事至今无人问津,征地、建养猪场耗费了不少财力物力人力,建成的养猪场仍然闲置在洛川的各个乡镇,有人戏谑,那是县上领导为自己建设的“别墅”,可是当初决定建设养猪场的领导已经升职,听说当了省上果树局的局长。老百姓有看法没办法,这样的荒唐事让人愤慨。 (本章完) 第110章 我的墓志铭 乘车下了高速,进入洛川地盘,有一大片被挖掉苹果树的土地,(具体面积不详,可能要以平方公里来计算。)据说,那些土地是县政府以极低的价格从农民哪里收购,又以高于收购价成倍的价格卖给开发商,土地被征收时那种场面我过路见过,路边停着县级各单位的执法车,整整闹腾了几个月时间,结果土地还是被强征了,难怪有些农民说,政府跟农民的战争,屡战屡胜。 这么多的土地征收来做什么?听说要建立《洛川县苹果会展中心》,(已经建立起来了,坐上汽车路过洛川,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片现代化的建筑群,已经成为洛川县的形象工程。)还要建立一个什么西北地区最大的《苹果集散批发中心》。当然,卖给个体开发户的土地也不少,有人瞅准了那里潜在的商机。 洛川是个苹果生产大县,所产苹果闻名全国,享誉世界,围绕苹果建设一些服务设施是必要的。可是我们的领导不该忘记,洛川只有二十万人口,制定所有的计划都应该以二十万人口作为基础,现有的苹果批发销售道路是畅通的,大多数客商来到洛川,先找信息员帮助联系果农,信息员把果商带到苹果园,由果商直接跟果农议价,价格议好后由信息员帮助组织包装队,信息员只赚取有限的信息费,这样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流通环节,对果农和果商都有好处,有些果农把冷库就建立在公路边或者果园里,果商可以把收购来的苹果储藏在冷库里,根据市场需要来拉运。这一套流通环节都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大可不必进行什么“更新”。 笔者需要提到的疑问是:建设西北地区最大的《苹果批发集散中心》有没有这个必要?不要说让外省外县的果农把苹果拉到《苹果批发集散中心》去批发,可能洛川县的果农也不愿意去那里,因为他们在苹果园能够把苹果卖掉,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那样一来岂不加大了费用?其实《洛川苹果会展中心》充其量也是一个面子工程,里边养活着一大群“吃皇粮”的闲人,《果业公司》、《果树局》、《苹果文化研究协会》、现在又成立了一个《洛川苹果会展中心》。当然,这些设施不需要果农负担,所有的开支全部由上级拨款。难怪有人说:县委书记高武斌真有办法,这几年为洛川“要回了许多钱”!还有人说:“清官”办不成事,贪官能办大事。只要能办成事,贪一点也不要紧。还有人说现今的政策是“跑了的不撵,抓住的不放”。只要你把“活路”做得干净,让别人抓不住把柄,就不会出事。凡是抓住把柄的贪官都是些“憨憨”! ******总书记说: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做为一个共产动员,我热烈拥护,坚决赞成!改革开放三十年,反贪腐喊了三十年。年年岁岁人不同,岁岁年年有人贪。关键的问题还是制度有漏洞,各级纪检委由领导来兼职,起不到监督的作用。我们的有些制度急切需要改革。 流泪的土地(续) “流泪的土地”写成好长时间,打不定主意该不该发表,昨天,我把这篇文章上传到博客上,有好友打电话过来,说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围绕土地征收的暗箱操作和幕后交易触目惊心,几千亩土地从农民那里征收过来,没有一块土地是通过公开竞标拍卖出去,全部通过幕后交易出售。究竟有关领导吃了多少回扣?谁也闹不清楚。 我想,有关领导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是不是把土地征收和出售的帐户晒一晒?这样就可以消除大家不必要的疑虑。 无言的感慨 春节后的某一天,洛川县委书记高武斌悄然离去,听说升官了,当上了省农业厅的副职。没有欢送的宴席,没有离职时的感言,做下了许多夹生饭,谁来买单? 听说,干部在一个单位干不下去了,或者民怨鼎沸,调离是一种最佳的办法。官官相护……何时了?! 能否晒晒高武斌这几年在洛川的账单,给继任者一点警示? 忙,没有机会感慨,就说这些。 (本章完) 第111章 经典书评 一连数日,我把自己关进斗室,面壁而坐,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正在写《百味人生》。苦恼感触最深的,无法用语言表达,写出来的东西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感动,读者寥寥。点击键盘的手指犹豫了,老之将至,思维乏力,咀嚼流失的岁月,满嘴苦涩。 猛然之间,噩耗传来,我的老战友、延安地区果业公司总经理李玉有死了,死于自杀! 人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每时每刻都有死亡发生。于是,神说:灵魂不灭,死亡只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可是,活着的人面对死亡时还是那么恐惧,不到万不得已绝对没有一个人选择死亡。面对李玉有之死,各种说法都有,最直接的结论是:李玉有是一个贪官,死有余辜! 生与死的链接,是一具等身的棺木,中国有一句古话:盖棺论定。唢呐吹出的安魂曲在黄土高原上空萦绕,县上来了一位组织部的副部长,念了一段不痛不痒的悼词,几百名送葬者踏着初冬的第一场瑞雪,为死者送行。真心悲痛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可能——也许还有那么一些人幸灾乐祸,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唯有我们十几个老兵扼腕叹息,痛心疾首,老战友呀,生命没有回程路,为什么就不能坦然面对人生?! 四十四年前的这个月,我们穿着军装,高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坐上西进列车,来到祖国的西南边陲、喀喇昆仑山上、班公湖旁,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贡献在边防哨卡。那时,我们单纯、我们幼稚,我们喊着“解放全人类”的口号,内心深处却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年团、二年党、三年当个小排长……其实,真正当一个排长很不容易,我们几十名当兵的只有两个人最终留在了部队,其他战士四年以后怀揣着几百元复员费(大多是平时积攒的津贴),有点失落地回到了原籍。 从此后我们的人生之旅才刚刚开始,四十年后回顾我们走过的路,大都活得很累、平庸,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打拼,唯有李玉有老战友一人官运亨通,在仕途上一路绿灯开放,荣登了延安地区果业公司总经理的宝座。 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很少在一起相聚,偶尔见面也只是打一声招呼。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儿女也都相继到了婚嫁的年龄,可能是平日里太寂寞,老战友们借着儿女们婚嫁的吉日在一起相聚,大家都喝得酣醉,在一起说着呓语,骂着荤话开玩笑,那种场合很少见到李玉有,有人说话带着醋意:“人家官做大了,不屑跟我们为伍”。 眼看着两幢年储藏能力为一万吨的苹果气调库在黄土高原上矗立,一到苹果收购季节,每天都有几百辆汽车拉着苹果在气调库前等待入库。听说洛川苹果远销全世界几十个国家,县长、书记的年度总结报告里边,总要为果业公司大书一笔。那时,李玉有老战友身穿笔挺的西服,迎来送往,接待世界各地的宾客。 那天,笔者正在自己的陋室面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支海民,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我看着电话发怔,李玉有老战友找我干啥? 我来到李玉有的办公室,看见李总泡一碗方便面,正在吃。我有点诧异,因为果业公司的隔壁就是苹果宾馆,宾馆里住满了订购苹果的客商。我脸上的笑容带着调侃:“老战友大可不必这么艰苦,自己跟自己的肚子怄气”。 李玉有还我一个勉强的笑:“一会儿有场酒局,招待外来的果商,先吃一碗方便面垫底,空肚子喝酒容易伤胃”。 我释然,看来当官也不容易,必须学会应对。 李玉有接着对我说,想让我把老战友集中起来,给果业公司收购苹果。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李玉有老战友的无奈之举,果业公司外忧内患,年年都在赔钱,已经债台高筑。可是某些领导死要面子,感觉到果业公司是延安的形象,这面大旗不能倒下。内部几乎所有的干部职工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利用果业公司这棵大树,谋一己私利,看起来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实际上内部已经被蛀空…… 那一年我们赔钱了,赔钱的理由无须细述。以后,李玉有老战友又雇用我们老战友在库前检验苹果,还把屈新民老战友聘用为经理助理,大家呕心沥血帮助老战友把关,可是由于窟窿太大,水土不服,一个个铩羽而归。事后大家坐在一起总结,不说我们受了多大的委屈,感觉中李玉有老战友应当激流勇退。 我并不想替李玉有开脱什么,李玉有不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出于污泥而不染,在世风日下的大背景下,难以独善其身,经济上肯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我只是想说,李玉有是一个人才,是我们那一批老兵里边的出类拔萃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死亡是一种解脱,李玉有解脱了自己,却把一大堆疑案留给了世人,这样一来有些人真该弹冠相庆,狗屙下狼屙下都是李玉有一个人屙下!其他人无需承担任何责任!那个吹嘘要建百万头养猪场的县委书记在洛川做了许多夹生饭,却屁股一拍走人,荣升了省果树局的局长,斗胆问一声:敢不敢拉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晒?敢不敢抖一抖你的老底? (本章完) 第112章 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随笔 原以为,经过了数不清的挫折和打击,你会蜕变得豁达和随意,不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愤愤不平,即使有人将你伤害也不必耿耿于怀,毕竟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的日子已经不多,当觑透人间冷暖事,能以廓然无圣。可是你仍然易爆易怒,常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关起门来镌刻属于自己的感悟,每天两千多字的写作,却要耗费六七个小时的精力,常常为一个简单的用词而煞费苦心,知音寥寥,你仍然痴心不改,为一句平常的赞美而激动不已。那是一种苦行僧的日子,连老婆也对你没有信心,你的文章只能感动自己。 已经过了凌晨,你仍然在翻看《寡妇村》的点击,为那枯燥的数字缓慢地叠加而欣慰,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认可你的付出,你为看台下那聊聊不多的几个看客表演,仍然非常卖力。 有位朋友告诫我,写网文不需要语言的修饰,只要能把话说通就行,关键的是你编写的故事要惊险刺激,现在的读者不会去欣赏你文章的结构是否严谨,也不会去挑剔个别用词是否恰当,更不会去留意有没有病句。读者追求的是一种感官的享受,穿越和玄幻最受欢迎。而且你这种现实主义的文章最容易触动高压线,动辄擦出火花,被屏蔽的现象屡次出现。 可是你却非常固执,总要沿着自己的思路走到底,总是反复修改,起码要让自己满意。突然间,你在一篇章节的末尾,看到了这样一行文字:免费制作封面、签约,加qqxxxx,联系。 感觉不到欣喜,反而有些伤心。这部小说已经完成140万字,终于得到了编辑的认可。翌日早八点,你在qq上联系到了那位编辑,原来是其他网站的一位皮条客。 不想去叙述双方交往的过程,你由于不愿意签约而遭受了对方的责难,好像是一位女士,叫什么《浮华陌路》,双方的对话已经被对方删除,也不想去复述谁对谁错,对与错已经被涂抹得面目全非。你只是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极力为自己辩解,你说你66岁了,行为做事要对自己负责。对方马上回击你倚老卖老,还说她已经88岁了,言下之意可以做你的长辈。 痛定思痛,感觉中还是你太固执,《寡妇村》已经被一百多家网站转载,在另外一家网站上传(好像是长江中文网)也没有什么不可。至于签约与否已经不太重要,即使签约也不会有很多的读者。你说你匪夷所思,其实你不懂这里边的道理,你为你的固执付出了代价。 那位88岁的姑娘(权且这样认为)肯定是一位成功人士,行为做事带着一种少年得志的张狂。你66岁算个什么?至今仍然在盐碱地里耕耘,只有播种没有收获。也许你追求的是一种虚无,一种幻影。这个世界信仰成功,对于失败者不屑一顾。你总是在安慰自己,你耕作的是自己的心田,不需要刻意追求功名。肉夹馍就是肉夹馍,你说便是你错!这个世界上被颠倒了的是非太多,把委屈当作生活的添加剂,慢慢咀嚼,感谢那位88岁的姑娘,你为66岁的老人上了一课。 (本章完) 第113章 乱弹 梦中漫游 随笔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洋洋160万字,仍然言犹未尽,感觉中逻辑混乱,没有主题,没有主要人物,故事情节前后颠倒,好似一个疯子在台上表演,语无伦次,属于典型的乱弹。 佛滔算命网有关支海民的警示录上这样写到:永远不要向别人解释你自己,因为喜欢你的人不需要,而不喜欢你的人不会相信。仿佛触疼了神经的某一个部位,顿感浑身麻木。也许你一生失败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老在喋喋不休地表白。 其实表白没有什么不好,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在极力地表现自己,不过你的演技实在不敢恭维,至今想象不来喜欢你的人是谁。好像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命运却始终跟你做对,你常常为自己不被别人理解而失落,有些事你始终弄不明白。 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往往能改变人的一生。还是在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你跟同班的另外一个同学去老师的办公室去交作业,那是一位女老师,平时很爱整洁,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上嘴唇有一处黑点,你看见了,非常直率地告诉那位女老师:“老师,你脸上有块黑点”。 老师脸红了,掏出镜子看。另一位同学默不作声地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老师,女老师看那手绢很清洁,也就一边照镜子一边擦拭。还用暖瓶里的水把那手绢淋湿,擦了一遍又一遍。女老师给同学还手绢时表扬那位同学:“你以后一定很有出息”。 我当时感觉不来什么,一句话而已。五十年以后回过头来看,那位老师一句平常的预言不幸应验。我的那位同学官至县令,退休后在西安买了一个单元居屋,颐养天年。而我至今还在生活的深水潭里扑腾,每天靠吃药维持生命,一点可怜的退休费多一半付了医药费。 静下心来细想,你一生总是怀才不遇,总是埋怨别人不理解你,开会时总是第一个举手发言,常常为了一件小事跟别人争执得红脖子涨脸。至今恶习未改,发现什么弊端总爱评论一番,前几年你还曾经跟时任县委书记对着干。怪不得周围的朋友都对你敬而远之,你的生活路子越来越窄,你这个人实在太危险! 踏着秋叶漫步,碎了一地忧伤!说什么淡泊名利,那是成功人士在对失败者注射鸦片!大街上看看,有人开着名车住着别墅养着二奶,有人捡拾垃圾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这个世界表面上温情脉脉,实际上等级森严,每天都有高官落马的报道出现,每天都有人弹冠相庆恭喜发财,夜幕降临时那些霓虹灯广告总是对你绽开笑靥,实际上大家都在为了一个字眼而互相暗算,那就是钱。 正因为你爱表白自己,注定了你一生命运多舛,其实有些事大家都看得明白,你说便是你错!怪不得佛祖拈花不语,怪不得神仙算卦模棱两可,怪不得有人习惯于坐冷板凳,人生的哲理深奥,关键问题是看你临场表现、拿捏、把握,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官的料,有些人命里注定一生坎坷。 说那些无用,等于没说。 (本章完) 第114章 乱弹 梦中漫游 随笔 二 我在时光的隧道里,捡拾岁月的碎片,却怎么也拼接不成一幅完整的记忆,你从对面走来,突兀问我:“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 让思绪掠过山脊,看那飘落的树叶沉寂,也许,他们在集聚能量,信心满满地等待下一个轮回。我的回答让我自己感到震惊:“肯定有!死亡只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你笑了。你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母后,襁褓中的我第一次睁开眼,便听到了母后的歌,那歌声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罩在母爱的光环里,伸出小手收揽阳光。 你告诉我,山的腹腔里,父皇的宫殿金碧辉煌。我知道那是一段传说,一个神话。可我深信不疑,因为那里埋葬着我的信仰,我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去远游,寻找我积攒了许久的梦想。 你在村口的歪脖树下,把一枚香囊,揣进我的衣兜里,悄声告诉我,那是母后带给父皇的礼物,让我见到父皇时,双手呈上。 我沿着山脊朝前走,跟风对话,风的情绪反复无常,一会儿咯咯笑着,说他抚摸了情人的脸颊,一会儿又呜呜地哭,说他不小心撞到石崖上。低下头在石缝里寻找,看那梭梭草的花蕊里,镶嵌着一颗明亮的眼睛。 我知道,那就是你,用眼神鼓励我不敢偷懒,不敢懈怠,不敢有丝毫杂念……突兀回过头,看身后的路在一段段坍塌。 那是神的旨意。人生本身就没有回头路。走过荆棘血泪,看那崖缝里闪烁着粼粼火星,迎着火光朝前走,沉默中的大山自然开裂,墙上的壁画排列有序。看那父皇登坛讲道,三千弟子昏昏欲睡,惟有你解得其中真谛,听得手舞足蹈。 父皇说,万亿年前,我们人类把根从土里拔出。从此后男人们弯腰弓背,耕云播雨,把岁月犁成沟。日子变老了,田里,生长着一大片儿女。女人们把枝桠伸向天空,抓来一把风,裁剪云,做成婴儿的尿布,天洇湿了,落下霏霏细雨。 你说,无欲,心就满足。扎在土里的根,吮吸着大地的乳。夜深时,树叶打落露珠,滋润干裂的土,闭起眼睛小憩,能感觉得来心的惬意。 闲暇的日子,翻晒思绪,心的一偶,涌出无端的愁。猛然间,感觉根被蜇了一下,钻心的痛。山摇晃着,断裂处,熔岩喷发,一条火红的江,奔腾,浪尖上,颠簸着一叶小舟,天与地的连接处,划出一道虹。空谷回响着,呦呦鹿鸣。 孤独时,便数天上的星。翻新的意念驱动着思绪,树叶上长满眼睛,摄录下动态的天象和稍纵即逝的感悟。茁壮不再是神话,凝固了许久的血管开始消融。 睁开眼,看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老头。胡子上结满白霜,脸上盘根错节,爬满枯藤,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一片树叶,在数着树叶上的年轮。 你告诉我,那就是父皇。父皇用拐杖指着天说:“孩子,使把劲,扯一片云,含在嘴里。身体奋力向上,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感悟。”感觉中所有的血管贲张,猛然间,身子连带着根,脱离了大地。 ……老婆使劲地把我推醒,话音里带着惊恐:“你怎么了?” 我坐起来,揉揉眼睛,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对老婆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了父皇和母后。”老婆骂了我一句:“神经病!”翻过身,呼呼睡去,不再理我。 而我却失眠了,穿衣起床,打开电脑,摄录下那稍纵即逝的感悟。 (本章完) 第115章 乱弹 梦中漫游 随笔 三 一觉醒来,我发觉我丢失了自己,那种感觉难以言表,好像五脏六肺全被掏空,只剩下一只躯壳。心里空荡荡地,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那时的我,刚刚出土不久,每天成长着阳光,风推着云、云携着雨,滋润着我饥肠辘辘的腹腔,你从远方归来,飞落在我的枝桠上,我把青涩的果实奉献给你,你舞动着绚丽的羽绒为我唱歌……从此后,每天伴着风的喧嚣,你的歌声满世界游荡。 生活中有了追求,那日子也就显得充实,抖落满身的尘垢,迎来黎明的霞光,鸟雀子击打着树叶的键盘,为太阳临盆伴奏,我看见太阳的阴影中,你在翩翩起舞。 从第一次看见你时起,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了一种懵懂,犹如花开花落,果实在阵痛中孕育,那懵懂锐变成期待,我在期待中成熟,成熟的我只盼着一件事,盼望你在我的枝桠上颤悠。 无风的夜晚,天上打落满地的星。你可能飞了太远的路,风尘仆仆地归来,顾不上打一声招呼,便在我的枝桠上拉出了鼾声。我挺直腰身,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指挥叶子为你遮风挡雨,睡着的你分外动情,不可遏止的欲望左突右冲,似乎要破茧而出,可是我死守着最后一道门槛,不敢亵渎你的神圣……阳光明媚的早晨,你扑打着翅膀,毅然飞去,连一句感谢的话儿也没有。 失落的我伤心至极,让风传播我的哭声,叶子泛黄,呜咽着离去,日子变老了,满身的裂纹彰显着岁月的沧桑,这时,我听见了地心里,母后在呼唤儿女:孩子,别躺下,你的灵魂就是你的身影,一旦躺倒就无法彰显身影,也就失去了灵魂,失去灵魂的生灵往往找不到自己。 我挣扎着,挺过感情的严冬,母后用乳汁浇灌我的根基,父皇用斧头把我身上的斜枝杂蔓砍去,我痛得死去活来,看那爆裂的伤口流淌着绿色的血……血脂凝固了,新生的枝桠泛出新绿……生命中的第一次感悟诞生了:别太在意并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情感,觑透人间冷暖事,当以廓然无圣。 积攒岁月,走过无数荆棘险阻,放眼四周,成长着一大群儿女,儿女们招蜂引蝶,争风吃醋,相互间明争暗斗,演绎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悲喜剧。可是你却还是那么年轻,高傲地站在我的肩膀上,俯视众生。 我始知,你是庙里的泥胎,墓道里的陶俑,你是镜中花,水中月,可遇不可求。每当太阳烧焦了你的翅膀,你就变成了一缕炊烟,一股清风。你可能也有过刻骨铭心的时刻,可是你无法挣脱命运的羁绊,只能沿着太阳运行的轨迹,周而复始,诠释生命演绎的过程。 可是我却不甘心,每日里把树叶用丝线串起来,镌刻属于自己的感悟,我知道,枯萎,是我最后的归宿,虽然有时感觉乏力,所幸的是,每天仍然能够看到自己的身影。一片片秋菊绽放,展示着最后的辉煌,空虚跟寂寥结伴而行,身影在萎缩,逐渐模糊,无可奈何地看着太阳长出了胡须……我知道,不能停歇,不能倒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个世界有你不多、无你不少,生命的冬天已经离你不远,不要太在乎自己,把感悟留下,也许对儿女们有用…… (本章完) 第116章 乱弹 梦中漫游 随笔 四 总担心有一天自己突然去世,因此上把这部小说的结束语提前寄存在这里。也许我的语言太显苍白,难以打动你的芳心,我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在苍茫的人海里难以找到我的踪迹。我总想告诉你一点什么,结果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我希望我这部小说能够完结,哪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可是最近以来常常感觉到力不从心,一天两千字的写作,却要耗费六七个小时的精力,写出来的文章连自己也不太满意,常常为一个简单的用词而煞费苦心,的确很累,可是我不敢停歇,总看到自己的影子颤颤栗栗。 一个人不怕失败,害怕的是没有成功的经历,总在失败的旋涡里挣扎,看不到胜利的曙光。整日里混混沌沌,闹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恍惚中来到一处地方,那里鸟在水中游,鱼在天上飞,一座座石山开裂,流淌出绿色的汁液,父皇率领着十万陶俑,把石头投在火中冶炼,火星飞溅中,盛开着一簇簇睡莲。 我知道,我是石头缝隙里渗出来的那一滴水珠,很快就要被太阳收回,生命弥留的瞬间,我开始孵化,孵化属于自己的圣经。 尘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在顽强地表现自己,唯有你默默无闻地坚守,坚守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感悟,艺术家把你雕刻成石佛,众多的朝拜者在你的脚下虔诚地祈祷,我知道你的胸腔里滚动着炙热的溶液,亿万年经久不息的宣泄,坚硬的石头蜕变成无数鲜活的生灵,你拈花微笑着,不语,诠释生命进化的过程。 我知道,有些感悟难以用语言表达,只能心领,得道者成仙,点拨芸芸众生,终成正果者寥寥,可是你却顽冥不化,默念属于自己的咒语,好似春心萌动的村姑,总希望有人能投来一瞥,哪怕是不经意的瞬间。 生命燃烧的过程,是一种无奈的等待,滤去时光的尘埃,渴望理解,看台下已经没有了观众,而你却还在深情地传唱,歌声掠过山脊,疾走的山风为你哭泣,连鸟雀子也捂住了耳朵,不愿听到你的噪音。而你却痴心不改,每天孜孜不倦地敲击,面对群山高喊:芝麻开门…… 有时,我感觉你更像菩萨莲座下边的厉鬼,用自己精瘦的肩膀支撑起整个社会。你是一位默默无闻的清道夫,为别人扫清前进道路上的屏障,你是青埂峰下的那一块顽石,常常自叹怀才不遇……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你是黄河岸边的那一撮黄土,伏羲和女娲把你制作成陶俑,摆放在父皇的墓室里,你心有不甘,从墓室里爬出,演绎出一段春怨秋悔的人生。 可是你却不自量力,老想在这个社会上留下痕迹,生命的严冬已经来临,你却童心未改朱颜老,为自己能够绽放一次而拼搏。淡定只是一种神话,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在无休止地索取,索取空气和阳光,我用生命做赌注,但愿烛光燃尽的瞬间,能够看到你在崖缝里绽放。 (本章完) 第117章 岁月 随笔 《寡妇村》被隐藏的日子,下决心不受干扰,坚持坐在电脑前写到底,结果发觉纯属徒劳,脑子里一片混沌,写了几小节不尽满意,干脆删除,给心情放个假,关了电脑走出斗室,沿着小路爬上山坡,把头枕在山坡上,看那蓝天白云陪伴在我的身边,太阳肆无忌惮地笑着,讥笑我的愚顽。几个农妇挎着菜篮子从身边走过,菜篮里盛满苦苣,我从她们中间寻找、寻找我的童年。 从记事起,我就认识你,那漫山遍野的野菜。春日的阳光明媚,田间的麦苗苫住脚背,妈妈头戴草帽,弯腰弓背,在麦田里锄地,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捡拾荠菜。感觉不来日子的苦涩,烟雾弥漫的茅屋充满温馨,尽管那野菜吃起来很苦,但是总感觉填不满我们饥肠辘辘的腹腔,那时我们几乎什么都吃,二月的荠菜、苜蓿,三月的榆钱、白蒿牙,四月的苦苣、洋槐花……一直吃到十月天,山沟里的小蒜满地爬。 人一上年纪就是这样,总是浸淫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有时在饭桌上,谈起我们痛苦的童年,儿子大度地笑笑,表示理解。正处于青春反叛期的孙子却显得不屑一顾:“怪你们没有本事活人”! 是呀,杨白劳如果活到今天,肯定被人瞧不起。现今社会把那些依靠简单劳动获得温饱的人叫做“弱势群体”,可是我总感觉,正是那些弱势群体用他们精瘦的肩膀,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 扯远了,人一上年纪就是这样,说话容易走题。这些年人们总感叹,吃肉不香、西红柿不酸、黄瓜没味。偶尔朋友相聚,坐在饭店的饭桌上,拿起制作精美的菜单翻来翻去,不知道吃什么好。猛然间,两个字吸引了我的眼球:苦苣。照片上的苦苣是那样的鲜嫩,几条红辣子丝点缀,跟杏仁拌在一起,红、绿、白交相辉映,让人产生食欲。看下边的价格,十六元钱一盘,不算太贵。 点了一盘子苦苣,几个老友一人一筷子,很快盘子见底,又点了一盘,也吃得精光,吃完了,互相看看,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苦苣是我们家乡常见的一种野菜,从二月开春一直能吃到十月下雪,无论你挎着菜篮子什么时候去挖野菜,最多的野菜就是苦苣,苦苣的茎叶里有一种白色的汁液,那汁液很苦,苦苣可能因此而得名。我们一群孩子放学后,不需要大人安排,就非常自觉地挎着条笼(用荆条编织而成,比菜篮子大许多)。到田里去挖苦苣,挖回来的苦苣往猪圈里一倒,猪们一边吃一边高兴得哼哼。 柳根爷爷死了,柳根奶奶没有什么给老伴做祭饭,于是就做了几碗苦苣麦饭,那麦饭摆在祭桌上,让前来祭祀的人看着心酸。苦苣是我们穷人的忠实伙伴,据说,苦苣地下的根须连在一起,盘根错节,只要有一点水分,它就会冒出绿色的枝叶,没有人欣赏它的顽强,也没有人留意它的存在,可是苦苣却实实在在地陪伴我们穷人渡过了无数个酷暑严寒, 不经意间,苦苣成了人们餐桌上的名菜,一个去北京旅游的朋友回来后告诉我,北京的苦苣一斤能卖十六元钱(真伪待考)。可是我却实实在在地看见,苦苣在我们小县城的市场上也有人叫卖,前些日子一个做煤老板的亲戚给儿子结婚,五星级酒店的餐桌上仍然能看到苦苣……回来后躺在自己斗室的小床上转辗难眠: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人们认识的升华?其中的内涵让人难以琢磨。 (本章完) 第118章 岁月 随笔 二 秋天坠地,河水黏稠,树叶飘落,我看见你在风中颤栗。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坠落,你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你在说些什么,那些发涩的感悟只能感动你自己。 同室的病友在不断地更换,有人出院了,有人又住了进来,大家一见如故,总有一些说不完的话题,大家总感叹现今社会物质丰富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益淡漠,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谁也不愿意窥探别人也拒绝别人窥探自己,隔壁一个老太婆死了,一直到楼道上有了臭味时才打电话报警,警察把门撬开一看,那老太已经死了几天…… 其实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我相信古兰经里灵魂不灭的说教,人死只是灵魂脱离了肉体,带着这个信念生活,你死时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最近经常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总梦见一双忧郁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神里包含着期待和焦虑,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在自己的文章里已经做过表述, 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落叶和秋风,还有那长满野草的林间小路。办完出院手续,稍作收拾,便搭上长途班车,回到我那久别的故居。 下了汽车,迎面扑来的是满街的车辆和人流,再也看不到那石板铺成的小街,节次鳞比的商铺,米黄色的酒幌,身穿长袍戴着瓜皮帽端着贡品去寺庙里进香的信徒。 时代在变迁,而我却在过去的时光里徜徉,不知道要找回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的付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好像追求的是一种永恒、一种感悟、一种亘古不变的……什么,我说不上那叫什么,但是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在我的心里成长,那是一种蛊惑,常常引诱我去无谓地劳作,我把汗水洒在山崖上,期盼着收获,哪怕只长出一片绿叶,我也会感到欣慰,可悲的是,光秃秃的山岗上寸草不长,只停留着鹰。 小小的县城也在最求时髦不甘平庸,年轻的女郎旁若无人地跟情郎亲热,商铺门前的各色广告琳琅满目,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在人行道上漫步。而你却在漫无目的地寻找,寻找曾经走过的路。在老街上一处坍塌的老屋前,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 我知道你是在祭祀,祭祀流失的岁月,未来对于你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可是你仍然心有不甘,总想给这个世界上留点什么。 其实你不必过虑,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伙族群,犹如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转瞬间就成为一缕烟尘。 打开生锈的锁,回到自己的陋室,看窑洞内积满灰尘,窗外,一幢几十层高的大楼拔地而起,也不知道那幢大楼的主人靠什么积攒财富,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你无法说清。 想那些做什么?别给自己制造麻烦。还是静下心来去跟自己对话,镌刻那些属于自己的感悟,尽管知音寥寥,你仍然能从那些无谓的劳作中得到满足。不要去想收获,哪怕只收获一担秕谷,但是你付出了,就不要后悔,各人的活法不同。 (本章完) 第119章 岁月 随笔 三 我从远方归来,已经筋疲力尽,将航船停靠在你的港湾,闭起眼睛憩息。看见父皇伏羲把骨刺插入土中,转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母后女娲遍洒甘霖,激活泥巴制作的陶俑。黄河儿女生息繁衍,耕云播雨,把汗水交给太阳翻晒,把石头碾磨成粉末,涂抹在黛色的山脊上,装扮着虹。 那是一段不老的传说,故事里走来了你和我,我沿着河岸追逐,追赶着你的身影,你始终不即不离,让我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我知道,你是河的精灵,用自己美妙的歌喉传播着春种秋收。清晨,你将爱睡懒觉的太阳唤醒,夜晚,你用露珠喂养花草,鼓励它们绽开笑容。 陶俑们不甘寂寞,用他们的智慧演绎着岁月,亿万年来,绿叶蜕变为化石,可是女娲创造的人类却把石头篆刻成一段记忆……钻木取火、结绳记事、仓颉造字、把誓言镌刻在骨缝里(甲骨文),记载亘古不变的日月轮回;用一根木桩,测试种籽怀孕的时刻(二十四节气);把石头投进火里冶炼,把殷红色的汁液浇铸成鼎,打磨成刀、枪、剑、戟,跟狼虫虎豹争夺地盘;把河水扶起来,点缀绿色,不断在这块黄褐色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泥巴糊成的茅屋逐渐被青砖瓦屋代替,旷野里,出现了一座座城,城与城之间,连接着路…… 我的灵魂里铸进了父皇的遗训,这块土地经历了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先辈们的血渍渗透了每一粒沙砾,每一块石头都能见证那些残酷的杀戮,一座座烽火台硝烟弥漫,烽火台下裸露着累累白骨,纪念碑上的浮雕揭示前赴后继的内涵,母亲河一刻不停地传诵着将士们暴怒的吼声…… 血雨腥风的岁月,你承载着中华儿女的理想和报复,我知道荒草萋萋的黄土里,埋葬着先烈的忠骨,其中,有一座坟茔属于我的父母…… 不错,我常常被自己感动。因为我不愿让我的子孙忘记,流血的过去,愚蠢透顶的****(rb现任首相)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们,他们将把牙齿磨得锋利,招募亡灵,以图卷土重来,重温《大东亚共荣圈》的旧梦。我们,怎么能够高枕无忧?! ……站在马路边,看那林立的高楼刺破苍穹,大街上汽车穿梭如织,超市里的货物琳琅满目,情侣们旁若无人地亲昵,年轻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子女悠闲地散布,餐馆里食客爆满,人们在无所顾忌地享受……也许是杞人忧天,心的一隅涌出一丝淡淡的忧愁。不需要人们去改变,只要抬头凝视一下天空中呼啸着掠过的战鹰,只要稍微浏览一下近日国内外发生的大事,只要面对城市浮雕鞠一下躬,足够。 (本章完) 第120章 岁月 随笔 五 我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一笔一划,镌刻那些苍老的岁月,伯父和父亲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不敢分心,不敢走神,不敢偷懒,不敢有任何杂念,专心致志,让思绪顺着岁月车轮碾压出来的辙印,走过。 童年时代,盼过年,过年就能吃好的,穿新衣。除夕夜,伯父将一枚银元压在我的枕头底下,说:“睡吧,明早起来,我娃就能长一岁。”光阴荏苒,转瞬间,我也到了耄耋之年,回顾自己走过的脚印,留下了一路无奈和遗憾。现在,害怕过年,过一年就离坟墓近一步,感觉中每天的日子对于我来说,非常短暂。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坐在电脑前,在浩瀚的沙漠里,寻找那一片绿叶,孤独和惰性轮番进攻,使我几乎招架不住,迷茫中,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扶着我,伴随我走过荆棘险阻,我知道,脚下流出的鲜血已经渗透这片黄土地,可我不敢停歇,因为身后总有一双期待的眼神。 有些事,发生在昨天,今天已经模糊,有些事刻骨铭心,历经几十年岁月的磨砺,时间愈久愈清晰。生命中第一件终生难忘的往事是在孑孓学步的时期,伯父的脖子上架着我,带我来到西沟坡,在一冢荒草丛生的土坟前,让我跪下,然后点燃冥钱,我看到,伯父的脸颊上有泪珠落下……我问伯父:“土坟里埋着谁?”伯父淡淡地说:“你叫三婶。”后来父亲告诉我,三婶是伯父相好的女人。如今,伯父早已作古,一辈子没有成家。有时,恍惚间,总能看见伯父的身影,好像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我知道,那是三婶。伯父和三婶,已经在我的意识里,定格。 那时,天空瓦蓝,太阳远比现在明亮。两个老太婆站在公路边等了一天,为的是看一眼汽车。看见汽车扬起一路灰尘奔驰而过,把两个老太婆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灾难深重的祖国,由于落后,受尽了列强凌辱。爹说,日本的飞机轰炸凤栖城时,城里边瓦砾遍地,一片哭声。 太阳刚刚落山,伯父便脱去我的衣服,把我按进被窝,借着窗子外映进来的月光,给我讲述凤栖的传说,讲和尚壕、讲安宫寺、讲“白狗告状”、讲力大无穷的孙憨梅……那时,我没有想过有一日要把这些传说写成小说,只是从里边吸取了一些营养,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善恶。 我真的不知道我这部小说要反映什么主题,我只是想对自己负责,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我早已经亡故的伯父和父亲,真实是我的宗旨,只要能够真实地再现我们这个民族苦难的历史,此心足矣。 (本章完) 第121章 岁月 随笔 六 习惯了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看着那白色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无声地进入你的体内,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点烦闷。同室的病友全是一些上了年级的老人,老人们脸上的表情丰富而夸张,总是在喋喋不休地炫耀着他们的过去,儿女们象征性地前来探视,为病入膏肓的老人们送上一丝安慰。唯有你躺在病室的一隅,翻开一本无聊的书,打发无聊的时光。 记忆里全是一些碎片,不知道属于哪个朝代,那一日古长安的南门外,来了一位米国的总统,瓮城里涌出三千佳丽,身着汉唐盛装,载歌载舞迎接远方的嘉宾。我看见你一身戎装站在宾馆的门口,铁青的脸上写满了世事的沧桑。 其实那不是什么仪仗队,那是嬴政墓室里的一具陶俑,米国总统在你的面前停下,用眼神将你久久注目,他知道你诞生的年代,西方世界还是一片荒芜,然而长安城里的喧嚣,早已让整个世界为之倾慕。 哗啦一下街灯亮起,看那各色霓虹灯瞪着色迷迷的眼睛招徕顾客,汉高祖足蹬草鞋,在商店的门口探头,猛然有一小伙子向刘邦手里塞进一张性药的广告,刘老头兴致勃勃地看着,询问那小伙子:“这玩意当真管用”?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壮阳药属于宫廷秘方,古来就有,我知道你是汉高祖,鸿门宴上用美色迷倒霸王,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演义,楚霸王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他却听不进亚父项伯的逆耳忠言,生生死死的博弈,你在乱军阵中多少次跟死亡檫肩而过,在张良韩信的倾力帮扶下,你在长安城里荣登了九五至尊。政治本身就是一场残酷的博弈,虽然历史上曾经留下话柄,特别是你指示女官用菜刀处死了功劳盖世的韩信,被史学家们做为千古奇冤予以谴责,可是丝毫也无损你汉高祖的威名,我看你身穿蟒袍翩翩而来,身边美女如云。 我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久久地凝视,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黄马褂的老兄,那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标志,虽然名义上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有人开着宝马,有人身穿黄马褂扫街。 老兄用拖把清扫着汉高祖身上的积尘,一边清扫一边愤愤不平地骂道:“汉高祖是一个政治流氓”! 我吃惊地回过头,看那张脸上饱经沧桑,突兀问道:“老先生,我猜你肯定精通楚汉演义那一段典故”。老兄在画廊下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满街的车流,竟然不紧不慢地说:“汉高祖是我老爸”。 我深信不疑,我肃然起敬:“吾皇万岁、万万岁”! 扫大街的老兄吭一声笑了:“我老爸爱唱秦腔,《鸿门宴》里主演刘邦”。 三言两语成了莫逆之交,感觉中这位老兄有一种潜在的气质,这种气质常人没有,那就是随遇而安,生活中没有太大的志向和追求,知足者常乐,享受着生活给予他的另一番乐趣,有时也愤愤不平地发几句牢骚,过后就忘,老人兴致勃勃地从身上掏出来一厚叠有关性药的广告,告诉我,这些广告散发完,能挣三十元钱。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将那些广告要过来一些,说:“我帮你散发”。 老兄给我审慎地数了几张,告诉我:“我不可能拒绝别人的善意,但是我知道,你不适宜干我们这份工作”…… 临行前我们互通了姓名,交换了电话号码,我知道,那位老兄姓刘,汉高祖刘邦是他的老爸。 (本章完) 第122章 末日 乱弹 有时醒着,思绪却恍恍惚惚,仿佛在梦中。有时睡着了,思绪却分外活跃,发生过的往事历历在目。 同室的一位病友被推出去了,脸上蒙着白布。医院不准哭啼,子女们都强忍着悲痛,唯有遗孀不管不顾,大放悲声。这在医院极为正常,常有人去了该去的地方。兔死狐悲,剩下的几个病友都默不作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我看你用一本书蒙着脸,不想让人看到你脸上的表情。就在几天前,你刚入院不久,那位老兄告诉你,他家就住在离秦俑馆不远的地方,据他考证,秦俑馆里的陶俑全是关中大汉…… 这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新的发现,这是的的确确的事实,陶俑们形态各异,几乎每一具陶俑就是一个鲜活的世界。如今,你的威名传遍全球,世界各国的政要站在你的身边,不由得发出由衷的赞叹,可是你却巍然不动,身上沾满积尘,仿佛刚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我知道,你去了父皇的墓室,那里是我们共同的家,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从父皇的墓室里钻出来,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徜徉,然后把我们的所见所闻告诉父皇,父皇微笑着,不语,把感悟放进熔炉里冶炼,出来的,全是睿智的佛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忧伤,信念被撕裂,发出一声脆响,流萤似的灯光亮起来了,掩盖了都市白天的失意和无奈,看那月儿时隐时现,在薄雾里穿梭。突然一声亮亮的喊叫钻进你的耳膜:“爷爷——,中秋快乐”! 那是同室一位病友的孙女,在爸爸妈妈的带领下前来看望生病住院的爷爷,姑娘银铃似的笑声把整个病房溢满,紧接着病友们的子女们全来了,把小小的病室挤满,中秋佳节的日子,子女们忙里偷闲,为耄耋之年的爹娘送来关爱和温暖。唯有你无动于衷地躺着,任由泪水沾湿了双眼,其实你什么都不缺,可是却无来由地感到空虚,彷徨,并不是有人向你走近,也并不是有人离你远去,而是对自己不满意,跟自己较劲。 手机响起来了,你懒得去接,因为你知道你的老婆和子女都离你很远。也许是老婆絮絮叨叨的叮咛,那种絮叨让人心烦;可能是子女无关痛痒的问候,那些问候并不新鲜。你需要一种原始的动力,帮助你链接起过去和现在,至于未来不用去多想,因为那是年轻人的世界。可是那手机仍然不停地响着,你犹豫着把手机打开,手机里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伙计,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我知道那是老刘,这座都市的一位清洁工,偶然的结识成为莫逆之交,他常常把手机打过来,跟我讨论那些只有我俩才感兴趣的问题。我告诉他我正在住院,我想跟一位挚友交谈,我知道老刘常常发些怪论,那些怪论使得我受益匪浅。 大约半个小时后老刘来了,手里提一箱牛奶一包月饼,我知道老刘的月薪只有一千多块,心里有些不安。 可是老刘却显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他在我的床头坐下,信手拿起一本《三国演义》,那是我一生的至爱,百看不厌,真佩服罗贯中驾驭文字的能力,能把宏大的战争场面描写的栩栩如生。老刘把书瞄了一眼,向我提出一个我一辈子也没有想到的问题:“假如让刘备统一天下,他要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同室的病友全都坐起来了,大家仄起耳朵,倾听这位清洁工的宏论。老刘吭哧一声笑了,怀着一种睿智和自信,他不需要别人回答,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回答出老刘的问题,这本身是一种假设,可是也包含着普世的真理。老刘笑完之后,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谜底:“刘备统一天下之后,要杀的第一个人是诸葛亮”…… (本章完) 第123章 乱弹 百味人生 笑脸 弄不清你是刘邦还是刘备,弟兄俩一路货色,这里刚刚唱罢《鸿门宴》,那里《白帝城》又粉墨登场,一个正处于事业的巅峰,一个病入膏肓,无可奈何地在白帝城给诸葛宰相托孤,那是一场意志和智慧的较量,弟兄俩的心态各不相同。 谁也没有翻过刘家的家谱,刘备自称他是“刘皇叔”,这个刘皇叔是不是个赝品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穷途潦倒之时,曾经在大街上卖过草鞋,现如今咸鱼翻身,摇身一变荣登了九五之尊。可能普天下的刘姓全是一家,我那位扫大街的朋友曾经说过,汉高祖是他的老爸。 不过这个皇帝的合法性令人质疑,充其量不过是一路诸侯,是不是个乱臣贼子还有待定论。那一****在大雁塔广场闲逛,看见了汉高祖跟刘皇叔相伴而行,手里拿着相机招徕顾客:“先生你想不想当皇帝?拍一张皇帝的着装照拿回家里挂在墙上,享受一下当皇帝的滋味”。 我微笑着,不语,快走两步,意欲摆脱这两个赝品的跟踪。突兀又冒出来韩信和诸葛亮,将我团团围住,我知道今日肯定要挨宰,这些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瞅准的是你的钱袋,跟买性药的小贩是一路货色,不过他们也挺可怜,跟那些贪官污吏比起来,这些人也值得同情。我问了一下拍照的价钱,一张照片十元钱,不贵。 这些人不由分说,把皇帝的礼服穿在我的身上,当了“皇帝”的我悠然自得,摆好各种姿势让他们拍照,大约一共拍了十来张,百十来元钱,我也能出得起,图的是个痛快。十分钟以后照片出来了,我的人形没有走样,我还能认得自己,付钱时傻眼了,十二张照片他们向你要四百块! 我大声抗议:“你们这是坑人!我要到联合国去控告你们”! 这回轮到刘备和刘邦微笑了,他们微笑着解释道:“一张照片十块钱,我们没有坑你,但是你没有问租用服装的价钱,租用一次皇帝的礼服三百。我们少收你二十块,算是我们送你人情”。 诸葛亮和韩信趁火打劫:“租用我们的服装吧,我们的服装便宜,租用一次一百”。 尽管我们是礼仪之邦,但是我就想骂人:“你们这伙强盗,心比石头还沉,等着看吧,你们活不到一百岁”! 汉高祖和刘玄德笑得开心:“我们只图今日痛快,管他以后作甚”? 我不想跟他们伦理,自认倒霉,可是摸遍全身只摸出来二百多元纸币,那些赖皮们不放你走,看你是个外地人,故意跟你扯皮。无奈中我只得打电话告诉我那位在这座城市刚刚结识的、当清洁工的老兄:“我在大雁塔广场挨宰,希望老兄赶快前来搭救”。 大约二十多分钟时那位姓刘的老兄来了,开着他的专车,专门用来装载垃圾的三轮,三轮的拖斗里放着拖把和扫帚。刘玄德和汉高祖一见开三轮的老头过来傻眼了,异口同声地问道:“爸,你来这里干啥”? 我发懵了,这位扫大街的老兄竟然是个太上皇,生下了不同时代的两个皇帝,这个世界也小的可怜,我竟然一日之内翻阅了几千年的历史。老兄没有责备他的儿子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得权且在大雁塔谋生,给游客照相是一种无奈之举,有时一天下来竟然颗粒无收。 汉高祖和刘玄德向我鞠躬,道声:“老叔,真不好意思,我们不知道你跟我爸是朋友”…… (本章完) 第124章 忏悔 行贿 乱弹 秋天坠地,河水黏稠,树叶飘落,我看见你在风中颤栗。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坠落,你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你在说些什么,那些发涩的感悟只能感动你自己。 同室的病友在不断地更换,有人出院了,有人又住了进来,大家一见如故,总有一些说不完的话题,大家总感叹现今社会物质丰富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益淡漠,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谁也不愿意窥探别人也拒绝别人窥探自己,隔壁一个老太婆死了,一直到楼道上有了臭味时才打电话报警,警察把门撬开一看,那老太已经死了几天…… 其实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我相信古兰经里灵魂不灭的说教,人死只是灵魂脱离了肉体,带着这个信念生活,你死时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最近经常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总梦见一双忧郁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神里包含着期待和焦虑,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国民党老兵,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在自己的文章里已经做过表述, 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落叶和秋风,还有那长满野草的林间小路。办完出院手续,稍作收拾,便搭上长途班车,回到我那久别的故居。 下了汽车,迎面扑来的是满街的车辆和人流,再也看不到那石板铺成的小街,节次鳞比的商铺,米黄色的酒幌,身穿长袍戴着瓜皮帽端着贡品去寺庙里进香的信徒。 时代在变迁,而我却在过去的时光里徜徉,不知道要找回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的付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好像追求的是一种永恒、一种感悟、一种亘古不变的……什么,我说不上那叫什么,但是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在我的心里成长,那是一种蛊惑,常常引诱我去无谓地劳作,我把汗水洒在山崖上,期盼着收获,哪怕只长出一片绿叶,我也会感到欣慰,可悲的是,光秃秃的山岗上寸草不长,只停留着鹰。 小小的县城也在最求时髦不甘平庸,年轻的女郎旁若无人地跟情郎亲热,商铺门前的各色广告琳琅满目,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在人行道上漫步。而你却在漫无目的地寻找,寻找曾经走过的路。在老街上一处坍塌的老屋前,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 我知道你是在祭祀,祭祀流失的岁月,未来对于你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可是你仍然心有不甘,总想给这个世界上留点什么。 其实你不必过虑,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伙族群,犹如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转瞬间就成为一缕烟尘。 打开生锈的锁,回到自己的陋室,看窑洞内积满灰尘,窗外,一幢几十层高的大楼拔地而起,也不知道那幢大楼的主人靠什么积攒财富,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你无法说清。 想那些做什么?别给自己制造麻烦。还是静下心来去跟自己对话,镌刻那些属于自己的感悟,尽管知音寥寥,你仍然能从那些无谓的劳作中得到满足。不要去想收获,哪怕只收获一担秕谷,但是你付出了,就不要后悔,各人的活法不同。 (本章完) 第125章 乱弹 渐行渐远的乡土文学 我从远方归来,已经筋疲力尽,将航船停靠在你的港湾,闭起眼睛憩息。看见父皇伏羲把骨刺插入土中,转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母后女娲遍洒甘霖,激活泥巴制作的陶俑。黄河儿女生息繁衍,耕云播雨,把汗水交给太阳翻晒,把石头碾磨成粉末,涂抹在黛色的山脊上,装扮着虹。 那是一段不老的传说,故事里走来了你和我,我沿着河岸追逐,追赶着你的身影,你始终不即不离,让我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我知道,你是河的精灵,用自己美妙的歌喉传播着春种秋收。清晨,你将爱睡懒觉的太阳唤醒,夜晚,你用露珠喂养花草,鼓励它们绽开笑容。 陶俑们不甘寂寞,用他们的智慧演绎着岁月,亿万年来,绿叶蜕变为化石,可是女娲创造的人类却把石头篆刻成一段记忆……钻木取火、结绳记事、仓颉造字、把誓言镌刻在骨缝里(甲骨文),记载亘古不变的日月轮回;用一根木桩,测试种籽怀孕的时刻(二十四节气);把石头投进火里冶炼,把殷红色的汁液浇铸成鼎,打磨成刀、枪、剑、戟,跟狼虫虎豹争夺地盘;把河水扶起来,点缀绿色,不断在这块黄褐色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泥巴糊成的茅屋逐渐被青砖瓦屋代替,旷野里,出现了一座座城,城与城之间,连接着路…… 我的灵魂里铸进了父皇的遗训,这块土地经历了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先辈们的血渍渗透了每一粒沙砾,每一块石头都能见证那些残酷的杀戮,一座座烽火台硝烟弥漫,烽火台下裸露着累累白骨,纪念碑上的浮雕揭示前赴后继的内涵,母亲河一刻不停地传诵着将士们暴怒的吼声…… 血雨腥风的岁月,你承载着中华儿女的理想和报复,我知道荒草萋萋的黄土里,埋葬着先烈的忠骨,其中,有一座坟茔属于我的父母…… 不错,我常常被自己感动。因为我不愿让我的子孙忘记,流血的过去,愚蠢透顶的安倍(日本现任首相)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们,他们将把牙齿磨得锋利,招募亡灵,以图卷土重来,重温《大东亚共荣圈》的旧梦。我们,怎么能够高枕无忧?! ……站在马路边,看那林立的高楼刺破苍穹,大街上汽车穿梭如织,超市里的货物琳琅满目,情侣们旁若无人地亲昵,年轻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子女悠闲地散布,餐馆里食客爆满,人们在无所顾忌地享受……也许是杞人忧天,心的一隅涌出一丝淡淡的忧愁。不需要人们去改变,只要抬头凝视一下天空中呼啸着掠过的战鹰,只要稍微浏览一下近日国内外发生的大事,只要面对城市浮雕鞠一下躬,足够。 (本章完) 第126章 乱弹 几首歪诗 突然之间发动机熄火了,大脑出现了死屏。循着来路往回找,捡到一本发黄的日历,上面明显地记载着,丁丑年正月十六(公历1937年2月26)郭麻子南逃时,掳走了郭宇村十七个男丁…… 我横竖睡不着,明显地感到什么地方出错,因为子九叔曾经说过,郭麻子是东渡黄河去打日本,根本不是“南逃”,郭宇村的十七个男丁全都是自愿去黄河岸边协助郭团长东渡,没有一个人是被抓去的。 关于郭麻子东渡的问题,基本上可以澄清,因为日历上记载,郭麻子坐上渡船去了山西。可是郭宇村的十七个男丁是被“抓”去的还是自愿协助郭麻子东渡?这个问题牵扯到对郭麻子这个人的定性,全国解放初期郭麻子被人民政府镇压,其罪名之一就是郭麻子抓走了郭宇村十七个男丁。 历史可以随意编撰,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古来就有。即使在现代,安倍先生(日本首相)不是还在公然否定日本侵略亚洲各国的历史?可是笔者写到这里感到有一种责任,有必要为郭麻子正名。斯人已亡,其肉体已经变成了一撮黄土,更何况这个人在历史上无足轻重,谁愿意揪住风的尾巴不放,去触摸大山的伤疤? 窗外,已是深秋,看一片片树叶飘落。为了一个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人物,笔者重返故里,踏上那段山路,去探望一位抗战老人。 一排排苹果树一晃而过,苹果已经卸袋(这几年农民一般都给苹果套袋,采摘前十多天卸袋,苹果又红又鲜,无污染),在阳光下露出艳红的脸蛋,不由得想起抗战将领屈伸(时任国民党副师长),正是由于他的高瞻远瞩,才使苹果落户凤栖,这可是一段实实在在的故事,笔者在《飘香的红苹果》里已经有所表白,一个人无法改变整个世界,但是可以影响一个地区,现今苹果产业已经成为凤栖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在这一点上,屈伸将军功不可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把人分为不同的阶级,让他们加深各自间的仇恨。旧的社会体系被推翻了,这个社会需要创新。本来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共和国却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体会,回过头来奋起直追,才有了今天的太平盛世。可是在那短短的历史瞬间,有多少人蒙冤离世?!今天我们为一个国民党抗战将军(算不上将军,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老兵)正名,不是为了颠覆什么,更多的是为了将来。 柏油路走到尽头,下了车,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去寻访子九叔叔。家父入殓时,子九叔叔踉踉跄跄而来,爬在父亲的灵柩上大哭,全县仅剩下两个国民党抗战老兵,现在又走了一个,单丢下子九叔显得多么孤独。子九叔哭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黄本本,告诉我,人民政府现在按月发给他抚恤金。虽然数量不是那么很大,赶不上款爷一天的烟钱,可是子九叔却视如珍宝,因为那是人的尊严的回归。 可是我来迟了一步,子九叔已经踏上去天国的路,山峦上,新添了一座孤坟。 (本章完) 第127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写给病重抢救的老妻 爷爷说,沿着黄河一直朝前走,就能看见浩瀚的大海。可是我在心里憋足劲,一定要找到黄河的源头。我的腹腔里装满了母亲河的传说,我相信黄河之水来自天上。奶奶说,黄河的源头就是瑶池,瑶池是天上的一面镜子,瑶池岸边有太阳公公和月亮婆婆搭建的茅屋,太阳和月亮有三百六十五个儿女。 我逆水而游,经历了十二个春夏秋冬,在桃吐丹霞的时节,游到了黄河的源头。 那是一段不老的传说,故事里走来了你和我,鱼儿在云端里行走,百鸟的翅膀点击着湖面,湖水在微风的吹拂下起皱。我将双脚探进瑶池,旅途中的困乏全部消除,抬起头,看不远处的天宫隐隐约约在云端显现,低下头,我看见湖心里漂浮着你的倩影……我知道,那是幻觉,你的灵魂已经在我的腹腔里永远地定格,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不失时机地出现,掀起我心中的浪花。可是这一次我不敢放肆,因为我看见你跟众多的姐妹在一起。 我站起身,躲在花草的缝隙里偷窥,看见了一群正在洗澡的仙女,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中午,太阳公公眯起了眼睛。白云托起群山,万绿丛中,盛开着霓虹。——绝不是有意,潜意识里的神灵支配了我的行动,我情不自禁地抱走了你的霓裳……其他姐妹都飞走了,唯有你留在湖旁不肯离去。我从花丛中游出,看见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惊喜,那是一段永远铭记的时刻,你的身上挂满水珠,在夕阳的照射下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太阳公公回到了那间茅屋,蓝天上点缀着他数不清的儿女,你回过头,无限深情地看了一眼在夜色中闪光的天宫,然后义无反顾,跟着我,面朝大海的远方游去。 故事有点陈旧,可是奶奶每次讲起都充满深情,那是天上的鲤鱼和龙子,黄河水串起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故事有无数个版本,全都围绕着黄河铺展。可是爷爷却说:对岸的鹰咀上有一座天池,天池跟瑶池遥相呼应,天池边常有天鹅光顾,天上的仙女常常骑着天鹅来天池边洗澡。天池跟黄河有一条暗道相连,黄河干涸时天池里的水就及时地流进黄河里补充。 我去过鹰咀,山腰间有一处干涸的湖,传说中的暗道带着传奇,据说当年郭麻子的队伍就从那条暗道里从日本鬼子的包围中逃出。可是我没有发现暗道,鹰咀上的荆棘丛中散落着石羊石马,残砖碎瓦俯拾皆是,淘宝者已经无数次将鹰咀上的土地翻耕,鹰咀上过去肯定是一座寺庙,跟河对岸的白起寺遥相呼应。爷爷还说杨令公曾经在鹰咀上排兵布阵,历史无考,谁也无法说清。 我在山崖上寻找,寻找我曾经的记忆。突然间,我发现了在岩石的缝隙里,有一条鱼……那是一条鱼化石,历经亿万年的积淀,通体透明,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斧凿,一斧一凿,把那鱼化石从岩缝中凿出。我相信,我跟那条鱼儿肯定有缘分,一亿年前,我们是夫妻…… (本章完) 第128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二 我将一杯浊酒,浇灌在你的坟头,看那一缕紫烟,随风飘游,山崖上刺梨花盛开,像一簇簇萦绕山腰的白云。 那是黄土高原特有的离奇天象,一夜春风,你最早绽开笑容。犹如站在茅屋门口张望的村姑,期待,伴着春梦。哪怕不经意的一瞥,都会使你为之心动。 年轻时,富于幻想,曾经想往在月球上种出糜谷。年老时,多了一层记忆,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盘点人生。发生过的往事经过岁月的积淀,在脑海里过滤,生出些许感悟。 那是一段荒唐的岁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堪回首,刚刚初中毕业的我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踯躅,一场文化革命铺天盖地而来,打碎了我们人生的梦。 荒唐的岁月难免发生荒唐的事情,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黑五类”,争先恐后地洗刷自己,选边站队,跟自己在历史上有过污点的父母双亲“划清界限”,甚至“断绝关系”。子九叔的独生儿子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在批斗子九叔的大会上,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地宣读讨伐亲生父亲的“檄文”,甚至当众扇了子九叔一个耳光……子九叔的胸前挂着“反革命分子、国民党兵痞”的木排,弯腰拱北地站在木凳上,头低着,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停地“忏悔”。 回忆那一段历史,并不是为了“清算”。老实说我也曾经懊恼过自己的出身坏境,那一段历史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使得我们国家的发展出现了“断层”。 偏偏绳子从细处断,子九叔的儿子在一次械斗中,死于非命。老年丧子的悲痛使得你一夜之间白了头。可是你却在疾风暴雨中顽强地活下来,就像那毫不起眼的刺梨,为的是给这个世界上增添一点绿色。“红卫兵”上山下乡的年月,你早晨起来捡拾牛粪,无意中捡到了一个女婴,你将女婴抱回家让老婆养活着,生活中又多了一点光明。 女婴后来长大了,上了大学,却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感觉中跟养父母在一起生活是一种耻辱……可是你却毫不计较,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挂着养女靓丽的肖像,每当来人,你总会夸赞:我的女儿现如今在什么地方工作。 也不能说那女孩一点报答之恩都没有,每当春节来临时,你总会收到一笔汇款,一句祝福,可是我听子九婶说,你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总在不停地念叨着自己的闺女。 我在山坡上久坐,看那太阳老态龙钟,感叹人生苦短,留下一路遗憾……一辆灰色的轿车,悄然无声地停在村口,我看见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他们的花季女儿,那女人高贵而典雅,男人超凡脱俗,一家三口询问一个路人,紧接着他们朝子九婶家走去。 好似第一次懵懂的初恋,心的键盘开始震颤。我看见夫妻俩扶着子九婶,漫步上了山坡,朝子九叔长眠的地方走来,他们的女儿手捧花蓝,走在前边……我用目光做为镜头,摄录下这隽永的画面,我知道,即使我以后烟飞灰灭,这幅画仍然在墓室里的墙壁上,显现。 (本章完) 第129章 忠诚 写作笔记 寂寥时,便坐在河边,倾听鱼儿分娩时的哭声。 那天籁之音来自山的腹腔,诠释了生命诞生的过程。我看见山体自然开裂,你奔腾着咆哮着从山的腹腔内涌出,那气势无人能够阻遏,亿万年经久不息的喧嚣,演绎着沧海桑田变迁的过程。 翻开泛黄的记忆,总忘不了父皇的家训,你说过,黄泥巴掺合着水,就蜕变成鲜活的陶俑。襁褓中的我睁开眼,看见父皇指挥着无数陶俑,为了保卫脚下的这片土地,前赴后继,鲜血流过的地方,绽放着无数颗太阳。 母后将我放进木盆中,让我顺着那条河,漂游,我在浪花飞溅的旋涡里,感受到了你的温柔。你的触角无处不在,将根须扎进深深的黄土,大地的乳汁抚养了你,你用青涩的果实繁衍着子孙,历经无数次的循环演变,你终于脱颖而出,雕塑出真正的你。 脚步轻轻,徜徉在你的窗口,看见父皇的书案上,堆叠起一摞厚厚的书,母后跪在父皇的面前,用芭蕉扇为父亲驱散着蚊蝇,父皇翻开岁月的长卷,双眉紧锁,肩挑起历史的担当。历经一次次翻天覆地的改变,你用双手托起那一片蓝天,莽原上经久不息的传唱,犁铧经过的地方,成长着儿女。 这片土地太神奇,令无数英雄趋之若鹜,一条条尘土飞扬的路,串联起一座座累累白骨堆叠起的城,谁都别想征服你,黄泥巴铸就了你的风骨。化剑为犁只是一种善良的愿望,受伤的熊罴们正躲藏在山洞里磨牙。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博弈,终于懂得了一条颠覆不破的真理,要想求得安逸,必须把牙齿磨得比熊罴们还要锋利。 我的眼睛里常常含着泪水,为了那些无法磨灭的记忆。兵马俑坑里那些鲜活的生灵,我也曾经是你们中间的一员,荒原上那耸立的无字碑,让我们感到了担当的沉重,记忆中父皇将一碗水酒洒进黄河,祭祀那些为国捐躯的苍生,羽翼丰满的我抖抖翅膀,即将远征,你默默地游在我的身边,含着泪花告诉我,永远将我等…… 现在,我终于回来了,白发苍苍,即将步入生命的严冬。可是你仍然不老,还是那么鲜活,那么生机勃勃,什么力量使得你青春永驻? 其实,我只是你身边的一粒沙子,一滴水珠,是你经久不息的歌声中的一个音符,我知道,是你激活了墓室里的陶俑,演绎着丰富多彩的人生,历史长廊里那一幅幅鲜活的壁画,传承着一种精神,一种无法改变的隽永。 我的胸腔里老在涌动着,涌动着一种难以遏制的激情,我爱听禾苗出土时的呐喊,太阳临盆时的哭声,我还爱站在纱窗下,静听你春眠时均匀的鼾声,我不会老,因为我是墓室里的陶俑,只要你把甘霖洒在我的身上,我就会醒来,抖抖翅膀,去巡视那湛蓝的天空。我知道,你每天都会经历一次阵痛,但是你很快乐,无数颗太阳全是你的儿女。 (本章完) 第130章 一路走来一路歌 写作笔记 我知道,你是我心中的最爱,犹如老妻脸颊上的皱褶。没有奢想点缀春天的颜色,也不愿在炎炎夏日跟群芳争艳,只是在默默地积聚能量,就为了严冬到来之前的绽放。 不需要青睐,没有人为你穿上嫁衣,只是在那不经意的瞬间,过路的客人向你投来匆匆的一瞥,也让你激动不已。你在风中摇曳,一身瘦装,一缕清香,带走紫色的回忆,披着满身霞光,抖落寒夜的凝霜,睁开眼,迎接全新的一天。 秋风萧瑟,山坡上落满厚厚的树叶,我把伸出的手缩回,不敢亵渎你的美丽,你的心态竟是那样的平和,选择了清贫,没有尔虞我诈的欺骗,没有哗众取宠的妒忌,只是在默默地守望,守望着蓝天、白云,分享属于自己的那一缕阳光,然后,展开笑颜,回报大自然的恩赐。 其实,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轨迹,每一个翻新的理念都会使你激动不已,你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时刻,秋风为你伴奏,你在大自然的镜头前精心地装扮自己,滤去时光的尘埃,你在生活的调色板中选择了紫色,那是妈妈的母乳和父亲热血的组合,阵亡将士的灵魂通过你的根须重现,你的芬芳使我想起了父亲肩胛上的汗珠、妈妈饭碗里的眼泪。 脚下的黄河显得凝重,一刻不停地诉说,母亲河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变迁,也摄录下你那美丽的倩影,你实际上并不孤独,伟岸的黄河是你终生的伴侣,为了那无法改变的眷恋,你实际上付出了所有。 我知道,我的眼泪有点浑浊,为了祭祀那无谓的付出。今天,我终于收获了你的回眸,走过的路血迹斑斑,混杂着悲壮的歌声,内心的恋曲变成了无望的呼喊,我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 我知道,那山峦中的一抹紫色,是你娟秀的倩影,为了张扬那心中的依恋,你无数次向我招手,可我却浑然不觉,每日里为了升米文银而跟你争吵不休,直到皱褶爬满你的脸颊,蓦然回首,才发觉你是我的身影,陪伴了我的一生。 我知道,你的篮子里盛着我们的过去,我的记忆里印上了爷爷胡子上的饭粒、老奶奶粗糙的手搓着簸箕里的糜谷;我的记忆里还有上学的路上,你偷偷地塞进我手里的半截红薯……现如今,我听见你唱着儿歌,为襁褓中的孙子祝福。 其实,我的歌声完全是唱给自己听,看那大街上好多人迷失了自己,无谓地付出,有人在垃圾桶里翻检,有人却旁若无人地拉着宠物狗漫步,有人为了一日三餐奔波,有人开着宝马车满世界晃悠。而你却心甘情愿地蜗居在五十平米的陋室里,精心地供养一株秋菊。为了在生命的严冬到来之前最后一次绽放,你付出了所有。 今天,你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你收获了绽放,老爹爹留下的铭言铸就了你的风骨,你说过,有播种就有收获…… (本章完) 第131章 远去 写作笔记 常常为一件事困惑,世界的末日是什么?其实你不必介意,这一天迟早总会来临。你也不必过度紧张,我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的末日就是脑死亡。世界的存在对于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你将会蜕变成宇宙间的那一粒微尘。 其实那是一个微妙的时刻,感觉中所有的思维都不复存在,再不需要为了求证一点什么而煞费苦心,那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瞬间的你卸载了身上的所有重负,轻若翩鸿,在浩淼的天宇遨游。 绝不是耸人听闻,也不会故弄玄虚,所谓的地狱是人类给自己设置的枷锁,信不信由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信条只对活人有用,人死后所有的待遇相同,肉体还原成那一撮黄土,一丝游魂在天地间飘游,凝固成水,落在地上,成长生命,周而复始,不断循环,形成了无所不包的大千世界。 什么乱七八糟!你该不是还想颠覆人世间所有的说教和神符?不是那个意思,你经历了脑死亡的美妙时刻,有种急于想跟大家分享的冲动。 公元2015年10月13,那是一个非常久远的年代,电脑代替了大脑,会思维的动物可以为所欲为地坐在电脑前操纵世界。虚拟的你也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想把自己的最新见地向世人展现。尽管知音寥寥,没有多少人欣赏你的表演,可是你仍然被自己陶醉,孤芳自赏,为严冬到来的最后一次绽放而积攒力量。 突然间你的面前出现了死屏,你的辛勤劳作被现代科学否定!一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在迅速扩大,仿佛父皇墓室里的陶俑。那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时刻,所有的思维都已经停止。其实这个社会并没有缺少什么,你的出现反而给这个世界带来累赘。 肉体腐烂的过程,是一条重新组装的航母。无数只焊条冒着火花,链接成一个庞大无比的怪物,年幼的弟弟用尿泥捏制成陶俑和一种叫做**的怪兽,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用霜激活了苍宇间所有的生命。那是一场新一轮的循环,扮演成**的怪物隔空叫骂,所有的跳蚤都标榜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杀戮和死亡一刻也没有停止,生命被一种叫做信仰的魔咒绑架,教堂里的神父正在喋喋不休地传授灵魂不灭的戒律。 那时的你静静地躺在父皇的墓室里,倾听画在墙上的宫娥用箜篌演唱《十面埋伏》,看那身佩戟箭的陶俑们怒目圆睁,等待着登上航母去远征。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出征未捷身先死,不是你的初衷。你的雄心壮志是骑着毛驴手执榆木条子去联合国竞争秘书长,你希望站在神圣的讲坛上疾呼鹬蚌相争的悲惨下场,和平是一个神圣的字眼,被海水冲上沙滩的幼童牵动了多少生灵的神经!那一刻那个获得诺贝尔***的**干啥去了?正是你们滥用了现代科学的文明,用炸弹剥夺了无数鲜活的生命。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知道你想宣示什么主题。太阳临盆的过程,你的灵魂终于复苏,第一个一百万年开始的时候,你许下宏源,谁在这段时间里把你从魔方里解救出来,你将会奉献自己身上仅剩的一枚铜币。第二个一百万年开始的时候,你有些急躁,不小心撞翻了奶奶的菜篮,你看见无数条蟒蛇从篮子里出逃,四下里逃窜。第n个一百万年开始的时候,你终于心灰意冷,下决心不再做无聊的表演。可是就在那一刻,奇迹出现了,大脑又重新来电,手机里传来了悦耳的歌声,我已经死亡三千万年的老伴,睁开了双眼。 (本章完) 第132章 虐待文字 ——写作笔记 第一次看见你的笑脸,我以为你就是整个世界。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感觉中幸福溢满每一个毛细血管,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永恒,伴随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次艰险。我可以为所欲为地拥有我的所有,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展现我的一切,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发泄我的不满,你总是小心翼翼地伴随着我,心甘情愿地为我奉献。 如今,你早已经变成了墙上的壁画,而我的心田里依然保留着那美好的瞬间,那是一种力量的支点,每当我挫折、灰心、慵懒、失望、绝望的时刻,你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给我鼓励,给我信心,伴随我走过长夜漫漫。我在心的一隅设起祭坛,回报你给予我的一切。 浸淫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泪水溢满了我的双眼。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食物一下子变得奇缺,凡是能吃的东西都用来填充肚子,仍然填不满饥肠辘辘的腹腔。你拉着我的小手,走过荒凉的田埂,孱弱的麦苗在风中颤栗,初春的麦田还有点泥泞,我们爬在麦田里寻找荠菜,猛然间抬起头,看见田野里爬满了拾荒的人们……清水锅里煮着野菜,你抓一把糜面撒进锅里,我们端着碗狼吞虎咽地吃,你嘴角的笑容显得苦涩。 那是一个永恒的瞬间,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隐隐作痛。几十年风刀霜剑,我的骨子里嵌进了一种传承,那就是无法改变的意志,不可更改的耐受。栽倒了,爬起来,继续前行;受伤了,失败了,毫不灰心,舐舔伤口,尝试着复出。不相信石头孵不出小鸡,不相信盐碱地理长不出新绿。曾经有过那么一两次小小的成功,你一直念念不忘、回味无穷。其实你走进了一个误区,那是一种诱惑一种幻觉,引诱你更多地付出。 可是你却痴心不改,继续默默无闻地打磨、镌刻属于自己的感悟。那是一种苦行僧的日子,没有人欣赏你的付出,你默念着咒语,总希望芝麻开门。岁月变老了,你身后的影子颤栗,不断萎缩,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置身于荒凉的都市,看一个年轻的女郎对我绽开笑脸,满以为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特异功能,感觉中那笑靥是那样的鲜艳。那是一种春天盛开的玉兰,让荒芜的心田溢满温暖。蓦然转过身,一个小男孩站在我的身后,仰起稚嫩的笑脸,叫我“爷爷”。 心里感动着,弯下腰,想把小男孩抱起来。那鲜艳的女郎突然间变脸:“滚开……!” 感觉不来受伤,只是有点茫然。这辈子经历的挫折太多,心里已经磨起了老茧。混混沌沌回到自己的斗室,打开电脑,总想写点什么,迟钝的记忆找不到链接的支点。猛然间,念初中的孙女搂着我,甜甜地叫一声:“爷爷!” 回过头,看见孙女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 所有的委屈都在一瞬间消失,似乎找回了一点残存的尊严。 “给我五百元钱!” “干啥?要那么多?”心里有点惊奇。 “同学生日派对,摊份子。” …… (本章完) 第133章 几个问题 有些问题,一辈子也想不明白;有些事,一辈子也做不好。 小时候,跟上老父亲到城隍庙看戏,不太关心戏台上演的内容,眼巴巴地瞅着戏台旁边卖的各种小吃。那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年代,两毛钱一斤花生,一分钱两个软柿子。把手指头含进嘴里,仰起头看着老爹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心里期待着,指望爹爹能为我买点什么,即使花上一分钱,买上两只软柿子,我那幼小的心灵也能得到满足。 可是父亲竟是那样的吝啬,一分钱也舍不得给我花。戏完了,我的眼里噙着泪花,跟着爹爹走进城隍庙,父子俩跪下给爷爷(神仙)磕头,老爹爹竟然将一毛钱放进供桌前的钱罐子里……回家的路上问爹:“那些钱爷爷(神仙)怎么花?” 爹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年纪大了,思想却容易钻牛角。几个老友在一起谝闲,谈到现今的农贸市场,按道理物价下降是件好事,少花钱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大家谈起来却有点忧心,去年的苹果收购价四块五左右,今年三块钱卖不出去;去年的玉米收购价一块钱一斤,今年一斤六毛五;去年羊肉三十块钱一斤,今年卖十八……人民币在国际市场上不断贬值,国内的农副产品却不断降价。关中的亲戚来洛川打工,说,种下的麦子收不回来成本。(真伪待考,但是农民收入下降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老友走后突然间来了灵感,打开电脑却有点无处下笔。正在这时进来几个本村的年轻人,原来是灯会收费。洛川每年正月十五都办灯会,灯会成为洛川的一道风景,说到底那也是一次祭祀活动,各家灯会都请来各路神仙为他们坐镇。其实那没有什么不好,本人对办灯会也非常热心,那是一种民族文化的传承,灯会可以给人们带来欢娱和快乐。只是近几年灯会办得有点变味,据说正月十四、十五两天有的灯棚竟然有几十万元现金的收入。绝大部分祭拜者心甘情愿地掏钱,装钱的玻璃罐子被百元大钞塞满。 想起来朋友说过的一句话,外国人进教堂是为了忏悔,中国人进寺庙是为了行贿……可能有点偏激,朋友说中国有一种“贿赂文化”,可以追溯到远古年间,老百姓有什么好的东西首先想到要给官员进贡,当官的有什么好的玩意首先想到要奉献给皇帝。朋友还举例说什么《和氏之璧》,楚人和氏为了给皇帝行贿,不惜刖其双足……本人当时有点不以为然,未置可否,尤其对那个《和氏献璧》不敢苟同。现在想起来朋友的见解还是有一些道理。听说当今中国寺庙的主持最有钱,有些钱纯碎是灰色收入,比如香客们给神仙的供奉。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反腐是不是首先要从制度上进行改革,让官员们没有腐败的机会?比如,把神仙们香案前的那个钱罐子拿走,让寺庙真正成为一个净化灵魂的场所,国家可以从税收中拿出一部分资金资助寺庙。 (本章完) 第134章 两个倒霉鬼 微型小说 打开各家文学阅读网,前几年还能见到的乡土文学被归类到都市文学的范畴,“乡土”两个字很难找到,笔者发表自己文字的这家网站也算得全国知名网站,乡土文学被归类到《现实百态》里边,每天也有那么几十个作者,写一些现实主义的文章,整整一年过去,还没有一部作品被签约。 签约是一个象征,意味着你的作品被编辑和读者认可。笔者有点不知高低,竟然一连数次地申请签约。每一次失败都是一次打击,让我在迷茫中不知所以。朋友告诉我,别傻了,签约是编辑约你!你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谁看? 乡土文学奠定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基础,我在乡土文学的陶冶中度过一生,可以说对乡土文学有着深厚的感情。鲁迅笔下那一个个悲剧式的人物几乎全都来自农村,柳青的《创业史》为新中国添彩;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成为第一部矛盾文学奖得奖作品;而陈忠实老先生的《白鹿原》什么时候读起来都让人震撼。那是一种提纯一种冶炼,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灵魂的撞击和人性的体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以后中国进入现代文学的第二次复兴,那一个时期出现的许多文学作品至今仍脍炙人口,广为流传。《人生》、《麦秸垛》、《遥远的白房子》、《爬满青藤的木屋》……不胜枚举。可以说每一部作品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每一个细节的描写都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和体验,让人们在美的艺术享受中感悟生活,给人以启迪,催人奋发上进。 中国第一部长电视连续剧《渴望》播出时农村的电视机还没有普及。每天晚上电视剧播出的时间,差不多满村的人都涌到有电视的人家去看电视连续剧,一曲《悠悠岁月》让多少人热泪盈眶!那是一个人性回归的年代,中国刚经历了十年**,人们需要温情需要理解,需要文化需要敞开心扉交流,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年代,好像没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人们可以为所欲为地发表自己的看法,那一个时期出现的许多文学作品都带着时代的印记,即使有的作品有些偏激,笔者不认为那是对社会****,比如《灵山》(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一部地地道道的乡土文学)。笔者认为应当给《灵山》一个比较公允的评价,一个应有的地位。 笔者不敢妄评充斥网络文坛的穿越小说、玄幻小说、以及各路神仙各种魍魉鬼怪,各路武林高手各种奇遇各种虐恋,因为那些小说我连看也不看。可是你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地铁里、在长途公共汽车上,甚至在城市的人行道上在饭桌上,都能看到人们忙里偷闲,手拿手机不是打游戏就是看各种各样的穿越小说,那种痴迷的程度可以说前所未有,人们被一种虚拟的幻境蛊惑,连我三岁的外孙也幻想有一日得道成仙。 一部《西游记》影响中国几百年。笔者是《西游记》的狂热崇拜者。作者吴承恩对于道学和佛学的精深研究、渊博的地理历史知识、丰富的想象力让人望尘莫及。吴承恩绝不是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每一个章节都经过深思熟虑,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家耕耘时所付出的苦力绝非一般人能比。 很佩服现在的年轻人日耕万言的魅力。希望成为朋友,不要互相挑剔。我是说,中国现在还有六亿农民,能不能给乡土文学一点关注,一些鼓励?民以食为天,土地,是人之根本。也许有一天你会发觉,文学回归自然,才是最终的归宿。 (本章完) 第135章 歪诗一首 总认为自己不被社会理解,常常怨天尤人,殊不知生命的脆弱,让人惊愕得喘不过气。 好像路遥回忆往事时说过,60年******,他在洛川南门外汽车站的候车室过夜,两腿饿得浮肿,每天早晨都有饿殍从候车室抬出。笔架山下随便挖个坑,把死人扔进坑里头。 路遥幸运地从死人堆里爬出。 83年笔者有幸参加了延安地区小说创作讨论会,见过路遥,那时,路遥的《人生》已经发表。双方没有任何交往,只是路遥点评过我的小说,有一句话对我影响颇深:走自己的路,不要在乎所有的人(不是原话)! 路遥逝世时笔者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因为那一段时间我在生活的深水坑里扑腾。至于《平凡的世界》,可惜我至今都没有拜读,我只看过《人生》,选材很好,布局得当,迎合了那个时代,很快走红。 对路遥认知的加深,是在读了海波(跟支海民同一天转正,路遥同乡)的自传《回望来路笑成痴》以后,文章写的很真挚,评价路遥时说过:灯影下边最黑。他离路遥最近,却看不到路遥的光辉,可是他从繁杂的生活细节里,解析了路遥这个人,读起来让人感动。不过路遥为了讨吃一口馍而爬到地上学狗叫的细节笔者感觉到有点别扭,有点不太舒服。好多名人都引用过这个细节,支海民不敢苟同。 拜读《白鹿原》,是在生意失败以后,那不叫读,叫“啃”。恨不能把整部书吃进肚子里头,可以这么说,《白鹿原》救了我的命,因为我当时确实有自杀的念头,负债超过100万,讨债的踏破门槛,感觉到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我留恋。 着名评论家刘再复在评论中国第一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高行健的《灵山》时说过:生活虐待作家,作家虐待文字。不知道陈忠实老先生是不是在“虐待文字”,作家驾驭文字那种娴熟和得心应手让人震撼不已。这绝对不是现代人所说的“码字”,而是篆刻!每一个字符都经过细细敲打,镶嵌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的画卷是那样的清晰。 记不清我啃了多久,感觉中牙齿掉了,把啃掉的牙齿咽进肚子里,舌头流血了,蘸着自己的血写下几个字,活下去!预支生命,为的是绽放一回! 笔者不能认同评论家、sx乡党李建军在评论《白鹿原》时说过的那段话,大意是朱先生的学生鹿兆海参军时,朱先生要求鹿兆海荣归故里时多带几撮倭寇的头发。鹿兆海死后果然捎给朱先生一只铁罐子,铁罐子里边果然装着四十三撮倭寇的头发。李建军批判这一段描写没有人性,应该像外国小说那样,把人打死后为死者祷告。 文章必须真实才能隽永。朱先生对战争的认知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殊不知剪死人一撮头发比打死一个人还难。朱先生没错,错就错在四十三撮倭寇的头发是陈忠实老先生的唯一疏漏,枪响的瞬间对面倒下的那个人并不一定是你打死,鹿兆海不可能为了满足恩师的愿望而跳出战壕去剪敌人的头发,因为对方也拿着枪。至于李建军建议打死人为死者祷告,笔者认为实在没有必要,中国人没有替敌人祷告的传统。 老先生已经作古,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非也,瑕不掩瑜,这一点疏漏丝毫也不影响《白鹿原》的光辉。白鹿原就是白鹿原!小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白鹿原是中国的第五部文学名着、白鹿原在历史上起的作用没有其它作品能够代替! 老先生走了,人不过是这个社会的过客,走是一种必然。柳青、路遥、陈忠实,sx作家的短寿发人深思。 作家是一个特殊的团体,大凡成名的作家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成果绽放的瞬间,他已经预支了生命。那些日耕万言的码字者,他们缺少的正是社会担当! 生与死之间,是一具等身的棺材,生命没有回头路。可我老在张望,希望在芸芸众生之中,能够看到陈忠实老先生的身影。你把自己的名字,篆刻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警示苟活者,唯有勤奋,才有可能修成正果。 (本章完) 第136章 众生 微型小说 一 有些事、可以对任何人公开,有些事、只能埋在心底,随着肉体一起腐烂。 那一年,我跌入人生的谷底,感觉中整个世界在我的面前变成一片混沌,悲伤这个名词对于我来说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我的灵魂被撕裂得血肉模糊,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什么时候想起来让人揪心。前妻突然甩下三个孩子走上不归路,妈妈哭瞎了双眼,老爹爹承担起给三个孙子做饭的责任。那时的我每个月只有三十五元钱的工资,却过早地让生活压弯了脊梁。 每天晚上我在自己办公室兼卧室的斗室里枯坐,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下决心排除干扰伏案写几行文字,总感觉自己笔下的故事是那样的苍白,几乎是写了删、删了写,几个月下来,竟然没有写成一句完整的话,心想自己这一辈子完了,再不会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一副说不上才思敏捷但是却锲而不舍的大脑。老父亲到处托人打听想为我续弦,但是那些同样遭遇人生不幸的女人们一见我三个儿子一个年届七十的老爹还有一个瞎眼妈妈的家庭境况都望而却步,谁也不肯踏进我的家。 伊的出现给我最初的感觉是不可思议,因为我不会相信伊会陪我度过生命的后半程,那不是花前月下的缠绵,也没有任何承诺任何热烈的语言。我只是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老人,我遭遇了人生路上前所未有的打击。我不想隐瞒,因为我没有隐瞒的习惯。我不会说谎,我对谎言有一种先天的过敏。我凭感觉认为咱俩只是人生路上的过客,我不想为这件事耗费过多的精力。伊走了,走得那样随意,我的心里也没有激起任何浪花,我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一见倾心。 可是,过了没有几天,伊约咱俩重新见面。 说不上什么感觉,我只是翻出来当兵复员时舍不得穿的军装,一向不修边幅的我,竟然在镜子面前把自己仔细端详。我端详的不是自己的容貌,因为我知道把自己扔进人堆里就被淹没,我在内心里扪心自问:我凭什么感动了一个女人? 后来,伊说,伊主要看上了我的直爽,不会说谎。几乎所有的男人见到自己称心如意的女人都爱信誓旦旦地表白,唯独我没有隐瞒自己。 那是一次真实的震撼,男人的谎言曾经让许多女人迷恋,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执迷不悟者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实打动了一位甘愿跟你同行的异性同胞。其实,那是一次披肝沥胆的人生总结,伊的青春年华被两个男人用谎言剥夺,谎言戳破时,婚姻走向残缺。伊带着一双儿女,下决心找一个不会说谎的男人,说不上恩爱,相扶相帮,走完人生。 家庭的重新组合,充满了非议、怀疑、还有那么一幕多少有点心酸的戏剧。首先是双方的父母有异议,伊的父母说:“你一进门就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做三个男孩子的继母。你可要想好了再做决定。”而我的父亲则认为,那个女人嫁了两个男人,跟上两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肯定是只母老虎,到家里能不能过到底还不一定。 可是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相互间承担起属于夫妻的责任,五个孩子两个老人,两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却伤痕累累的心,谁也不会嫌弃谁,我们已经没有了嫌弃的资本。 (本章完) 第137章 贪心不足 微型小说 岁月的叠加,是一部情感的书,包含了太多的失败、无奈、挣扎和痛苦,也有短暂的收获与喜悦,曾经有过摩擦和争吵,好在我们都不在乎。 不愿陷进对往事的回忆,陈述岁月流失中的对与错已经毫无意义,有些事必须埋藏心底。 走过荆棘血泪,两个老人相继作古,五个孩子也都长大成家,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儿女,按理说我们应该安享晚年,平平静静地渡过余生。 可是总有那么多的意外,使得我们的一生充满变数,首先是生意失败,使得我至今负债累累,紧接着伊又检查出来肥厚性心脏病,十几年来一直靠吃药维持生命,医生建议这种病必须动手术,可是巨大的医疗费用令我们望而却步。孩子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吧,我没有、也无法向孩子们张口。 春节前刚刚得到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一家通过法院每月从工资里扣款的债主放弃了剩余债权,我的日子稍微有点喘息。伊的手机已经用了许多年,打算积攒一点钱为伊更新一部手机。而我的摩托罗拉也已经属于上一个世纪的产品,前一个时期花了五百元钱刚刚更新。 女儿为了妈妈的病情耽误了婚期,四十岁那年才有了一个儿子,伊一直在西安为女儿带孩子,伊说过,今年无论如何要回洛川过年,为此事我准备了一个腊月天。我一直想对伊做出回报,在伊的面前尽到一个老丈夫的责任,我们不可能牵手走过那座浪漫的虹桥,最起码相扶相帮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夕阳落在楼顶上摔得粉碎;精心为伊擀一碗长面,亲手送到伊的嘴边。最奢侈的想法是有一袋子钱,把伊送上手术台,然后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等伊做完手术出来…… 我一直在努力,除夕夜里也不休息,电脑的发明为我提供了展现自己的契机,信心满满地篆刻着属于自己的感悟,总想把自己的理解告诉别人,知音寥寥,我却乐此不疲,我相信,芝麻总会开门,我要用挖山不止的毅力感动上帝。经过无数次失败,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们自己。可是我不打算就此罢休,依然不停地耕耘。 我一直在等,等待伊回家,家是一个群体,一个人的日子多么孤独,儿子们只是打个电话回来,算作问候。可是每天伊总是打电话回来:我明天出院……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九,伊说,我出院了,正月初二回来。等到正月初二,伊又说,我感冒了,等感冒好了以后回来。正月初五,女儿打电话过来:我妈住院了,正在抢救。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有点眩晕,急急忙忙买了一张去西安的车票,却上错了车。看不清西安和延安的区别,直到车上了高速,才发觉方向搞错。 ……站在重症观察室外边的走廊上,恍如隔世,一辈子不相信神灵,这阵子却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祈求神仙保佑,保佑我的老妻能够挺过这一关,因为我还来不及挽起伊的胳膊,徜徉在海岸的沙滩,伊说过,想看海。 (本章完) 第138章 呓语 乱弹 二 正走间,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小声呼唤我,那声音细微得只有我能够听见,犹如妈妈呼唤儿子那样亲切。蓦然回首,却发觉什么都没有,唯有你忠实地跟着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厮守,伴随我走过春夏秋冬。 我一直没有注意,你也比过去萎缩了许多。形单影只,是我俩最形象的描绘,看那甲壳虫似的汽车川流不息,没有一辆属于我们,看那积木般的高楼节次鳞比,没有一间小屋可以栖身,每日里伴随我坐在几近寒酸的陋室内面壁,无怨无悔,寂寥时最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说过,有付出就有回报,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失去了跟朋友交心的功能,语言萎缩成一堆皱巴巴的符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围没有了朋友,许多人都感觉到你难以相处。可是你毫无知觉,每日里仍然不停地篆刻,换取那一点聊以自慰的点击。曾经几次信心满满地申请签约,得到的回复是“继续努力”。从此后你得了一种恐惧症,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具备了出土的功能,常常在夜深的时候扪心自问:这样的付出是否值得?惰性袭来,感觉中脑袋被蛀空,敲击键盘的十指疲乏无力,每一个字眼都是一道咒符,你在极端地绝望中原形毕露。 怀念,怀念被你残忍地吃掉的螃蟹,怀念被你毫不留情地摁死的昆虫,可怜的跳蚤在你指甲的挤压下无奈地死去,而你竟然像刽子手那样,用残害生命来换取一点刺激一点廉价的满足。 如今,你看见了什么?死亡之神对你绽开了笑容!你开始知道,生命对于每一个苟活着是多么的重要。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庆幸自己:我还活着! 说什么淡泊名利,那是成功者念给失败者的咒符!登坛讲道者一边喋喋不休地奢谈什么无欲则刚,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窥视佛祖面前的钱罐子里边朝觐者究竟投进去多少银币。极端主义者用灵魂不灭的说教唆使信仰者卖命,而那些首领们则拥着美女,躲进厚厚的掩体里享受人生。 冬天来临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个真理,所有的生命都很自私,所有的说教都包含虚假的成分,成功者俯视众生时总是看见一群弱智者在蠕动,而他们的说教总有那么一些人奉若神明。这个社会每天都在制造谎言,最大的说谎者就是总统! 突然间我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闭嘴……” 闭嘴是一种最高的涵养,而你的一生最失败的就是多嘴,总爱喋喋不休地表白,生怕别人不理解你,其实最不理解你的是你自己,你至今仍然没有弄明白,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我看见你蠢蠢欲动,伴随着无声的音符翩翩起舞,那是你又解开了一道生命的密码,抑或是你在庆幸自己又延长了一天寿命。面对申请签约你总是犹豫不决,“继续努力”那四个字对你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感觉中编辑先生比你高明。 (本章完) 第139章 呓语 乱弹 三 又一次签约失败,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打击。麻木的意识感觉不来沮丧,心里头不合时宜地涌出了一首山歌: 对面面山上拔黄蒿, 我那个猴老子(相当于丈夫)叫狼吃了, 你前半夜死哈(下)我后半夜埋, 撵(赶)天亮做一双上轿的孩(鞋)…… 孤独是一个撵不走的魔影,孤独是印在墙上的污渍,孤独使我感到了浑身阴冷,孤独使我意识到末日快要来临。 相濡以沫的老伴终于从病床上睁开了双眼,医生告诫我,再不动手术就很危险。一万多元的医疗费(包括急救室抢救费)只报销了一千七百元,手执报销单非常疑惑,是谁偷吃了我们的奶酪? 肚子里生成了许多蝎子许多蚰蜒,独自一人面壁发泄。拂去心头的积尘,告诫自己,不要去触动高压线! 强迫自己坐下,思考,看老伴眼里闪烁着活下去的强烈欲望,一个念头一闪,马上牢牢地固定:卖房!哪怕从此后流落街头、哪怕在食堂的餐桌上去吃人家剩下的残羹剩菜、哪怕死无葬身之地得不到应有的尊严,活一天算一天! 潜意识里,还残存着那么一点希望一点欲念,总希望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二百万字的写作,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被屏蔽了四次,重见天日时已经面目全非,坚持,成为我的唯一,许多老朋友可能已经失去了耐心,看台下的观众寥寥无几。可是你总想看见结局看见绽放,哪怕不经意间开出那么一朵小花。为了那一天你已经输光了所有的资本,你还在一路走来一路歌,看见了蜜蜂讥笑你的无知,蝴蝶讥笑你的荒唐,就连蚊子和跳蚤也敢欺负你,从你的身上榨取那仅有的一滴血渍。好心的老鼠跳上书桌跟你对峙,瞪着不懈的眼珠子问你:“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为了活得有点质量,为了死得有点尊严。为了不至于冷落成泥碾作尘,你用自己那越来越微薄的力量,不停地镌刻。朋友说,你有点不合时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关心过去,已经没有人敢于面对。别看大街上那些广告对你绽开笑脸,实际上他们瞅着你的钱袋。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谁也弄不清有些人怎么能够选上人民代表政协委员,倾听两会上有些代表们的一派胡言,你就会有点清醒有点理解,为什么人们喜欢穿越喜欢玄幻、喜欢魍魉鬼怪喜欢不着边际的虐恋、喜欢虚无缥缈的神仙境界? 朋友说,远离现实是你的唯一,你可以用剩下的一点生命打造一部属于自己的西游和封神,你可以闭着眼睛胡编乱造,你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编造一些猫狗交欢的传奇。其实那并不难,难就难在你不愿改变自己,难就难在你活得太累! 可是你总不甘、不甘心封存自己。剩下的流量已经不多,大脑里的电量越来越弱,也许编辑先生是对的,也许他们不想承担风险不想引起争端,也许他们在有意保护你不受伤害,继续努力是他们对你的一点安慰,你可以任意咀嚼,咀嚼其中的甘甜苦辣,你可以任意想象,你这个人再有没有复活的希望。 也许有一天你会出现死机,大脑里怵目惊心的感叹号告诉你已经欠费。你在预支生命,你实在不可救药,不自量力。你还在继续爬行,高歌:芝麻开门………… (本章完) 第140章 鼠辈 乱弹 到了这种年纪,就离人生中的最后一道程序越来越近。常常听到最多的一个名词就是,谁走了。 “走”是对死亡的一种称呼,走是我们故乡的一种方言,包含着无奈和失落,意味着从此天上人间难相见。 生命中第一次跟死亡接触,还是最小的时候。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看见门缝里探进来一双毛茸茸的眼睛,那个叫做“猪娃”的女孩,手里拿半截红薯,用牙齿啃一点,故意挑逗我的食欲。好像连裤子都没有穿,跳下炕把那红薯从小女孩手里夺过,三下俩下吞进肚里,小女孩满意地笑了,脸上绽开一朵睡莲。 闹不清那小女孩为什么突然死亡,好像得了一种疟疾,其实算不了什么大病,如果有钱吃药,肯定死不了人。可是猪娃的兄弟姐妹很多,一毛钱半斤食盐,不论大人小孩,得了病都硬抗,不知道吃药叫干什么。 猪娃静静地睡在磨道的石板上,身上苫一条破麻袋,可能连裤子都没有穿。老爹爹抱来一些谷草,把小女孩包裹在谷草里边。好像没有悲伤和眼泪,小女孩的妈妈正坐月子,都没有看小女孩最后一眼。天黑以后老爹爹抱着小女孩的尸体,扔进枯井里边…… 年纪越大,有些发生过的往事就反复出现,心仪里总也赶不走小女孩那明亮的双眼,前一个时期电视上反复报导那个被海水冲上沙滩的小男孩,让人揪心让人愤慨,可是有谁知道,历史长河中,有多少孩子死于无辜,来不及走完生命中那些隽永的瞬间。 一场大雪,把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喀喇昆仑哨所覆盖,战友重感冒,背着战友去一千米以外的卫生所输液。临走时还听见战友说:“伙计,轻点……”路上越走越沉,到了卫生所把战友放在床上,想不到战友永久地闭上了双眼……一个年轻的生命就那样消失,康西洼烈士陵园,一块墓碑伴随战友到永远。……耳朵边时常传来战友的口琴声,一曲“九九艳阳天”使得战友蒙冤,受到了不应有的批判。 掐指一算,一起当兵的四十个战友,已经有九个离开了人间。送走一个战友,剩下的就在一起聚餐,大家好像没有悲伤和眼泪,相互间还开玩笑,下一个“走”的是谁?其实把谁走了都不奇怪,我们都到了“走”的年纪。只是感觉到岁月匆匆,有些事还来不及想,有些事还来不及干,明知道生命没有回头路,总是留恋过去的那些苦辣辛酸,没有人关心我们,这个社会好像把我们已经忘记,看那大街上人们脚步匆匆,有谁会想到喀喇昆仑山上那支常年跟冰雪相伴的部队? 最近走的一个战友叫做张发林,他跟我们不在一起当兵,他在藏南,我们在藏北,可是复员后我们一起共事四十年,可以说肝胆相照休戚与共。除过枯燥无味的工作,我们的爱好基本相同,朋友写了四十年文章,总也走不出那种反映真实的初衷,跟他练习书法一样,始终长进不大。可是张发林的那种韧劲却让我佩服。一辈子没有跟任何人闹过矛盾,可能连跟人吵一次架的记录也没有。 那天,我们正在一起谝闲,朋友说农贸市场的白菜一斤一元,而超市才卖七毛钱。我当时心里有点咯噔,想不到朋友半空里抓得吃跳蚤,日子过得如此讲究。可是过了不久,朋友住院了,检查结果出来,那个可怕的字眼让人心惊。 静下心来细想,朋友说那七毛钱一斤的白菜和一元钱一斤的白菜让我感动。大家都从苦难中走过,糠菜半年粮的日子给我们那一代人留下了永久的痛。 “走”是一种必然,除过我们自己,没有人会记起我们。留下以上文字,存念。 (本章完) 第141章 拾秋 随笔 一 总认为自己不被社会理解,常常怨天尤人,殊不知生命的脆弱,让人惊愕得喘不过气。 好像路遥回忆往事时说过,60年******,他在洛川南门外汽车站的候车室过夜,两腿饿得浮肿,每天早晨都有饿殍从候车室抬出。笔架山下随便挖个坑,把死人扔进坑里头。 路遥幸运地从死人堆里爬出。 83年笔者有幸参加了延安地区小说创作讨论会,见过路遥,那时,路遥的《人生》已经发表。双方没有任何交往,只是路遥点评过我的小说,有一句话对我影响颇深:走自己的路,不要在乎所有的人(不是原话)! 路遥逝世时笔者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因为那一段时间我在生活的深水坑里扑腾。至于《平凡的世界》,可惜我至今都没有拜读,我只看过《人生》,选材很好,布局得当,迎合了那个时代,很快走红。 对路遥认知的加深,是在读了海波(跟支海民同一天转正,路遥同乡)的自传《回望来路笑成痴》以后,文章写的很真挚,评价路遥时说过:灯影下边最黑。他离路遥最近,却看不到路遥的光辉,可是他从繁杂的生活细节里,解析了路遥这个人,读起来让人感动。不过路遥为了讨吃一口馍而爬到地上学狗叫的细节笔者感觉到有点别扭,有点不太舒服。好多名人都引用过这个细节,支海民不敢苟同。 拜读《白鹿原》,是在生意失败以后,那不叫读,叫“啃”。恨不能把整部书吃进肚子里头,可以这么说,《白鹿原》救了我的命,因为我当时确实有自杀的念头,负债超过100万,讨债的踏破门槛,感觉到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我留恋。 着名评论家刘再复在评论中国第一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高行健的《灵山》时说过:生活虐待作家,作家虐待文字。不知道陈忠实老先生是不是在“虐待文字”,作家驾驭文字那种娴熟和得心应手让人震撼不已。这绝对不是现代人所说的“码字”,而是篆刻!每一个字符都经过细细敲打,镶嵌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的画卷是那样的清晰。 记不清我啃了多久,感觉中牙齿掉了,把啃掉的牙齿咽进肚子里,舌头流血了,蘸着自己的血写下几个字,活下去!预支生命,为的是绽放一回! 笔者不能认同评论家、陕西乡党李建军在评论《白鹿原》时说过的那段话,大意是朱先生的学生鹿兆海参军时,朱先生要求鹿兆海荣归故里时多带几撮倭寇的头发。鹿兆海死后果然捎给朱先生一只铁罐子,铁罐子里边果然装着四十三撮倭寇的头发。李建军批判这一段描写没有人性,应该像外国小说那样,把人打死后为死者祷告。 文章必须真实才能隽永。朱先生对战争的认知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殊不知剪死人一撮头发比打死一个人还难。朱先生没错,错就错在四十三撮倭寇的头发是陈忠实老先生的唯一疏漏,枪响的瞬间对面倒下的那个人并不一定是你打死,鹿兆海不可能为了满足恩师的愿望而跳出战壕去剪敌人的头发,因为对方也拿着枪。至于李建军建议打死人为死者祷告,笔者认为实在没有必要,中国人没有替敌人祷告的传统。 老先生已经作古,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非也,瑕不掩瑜,这一点疏漏丝毫也不影响《白鹿原》的光辉。白鹿原就是白鹿原!小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白鹿原是中国的第五部文学名着、白鹿原在历史上起的作用没有其它作品能够代替! 老先生走了,人不过是这个社会的过客,走是一种必然。柳青、路遥、陈忠实,陕西作家的短寿发人深思。 作家是一个特殊的团体,大凡成名的作家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成果绽放的瞬间,他已经预支了生命。那些日耕万言的码字者,他们缺少的正是社会担当! 生与死之间,是一具等身的棺材,生命没有回头路。可我老在张望,希望在芸芸众生之中,能够看到陈忠实老先生的身影。你把自己的名字,篆刻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警示苟活者,唯有勤奋,才有可能修成正果。 (本章完) 第142章 情到深处自然浓 读书笔记 早都有去联合国竞选秘书长的愿望,为此我准备了四千年之久,我知道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孔老二曾经是我的学生。 其实你不必怀疑我的智商,我知道岳父家的路怎么走。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万喜良哥哥被掳去到煤矿上做矿工,孟姜女跟我眉来眼去。我不能对那个女人有半分邪念,人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还是在饥饿的年代,喜良哥哥曾经给我吃过半截红薯。 那天早晨我走出自己的茅屋,看见嬴政正驱赶着十万陶俑去修长城,陶俑们开着推土机扛着飞机大炮,据说那是为了对付北方的蛮夷。看见杜甫教授手执一本砖头厚的书,站在路边,正煞有介事地为出征者祈福: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其实有些事不必过于认真,在为人处世方面我还是佩服玄德贤侄的能力,遇到解不开的疙瘩就哭,哭倒江山哭晕社稷。有时眼泪的作用胜过航母原子弹,孟姜女嫂子曾经哭倒长城。 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相信眼泪。最喜欢黄昏时睡在半山坡上,看那彩蝶落在花瓣上微微颤栗,看那西边天上流云飞彩,一座宫殿时隐时现,突然间一只黄雀哭哭啼啼而来,向我诉说斑鸠占领了她的巢穴。 这样的现象经常发生,老鼠曾经偷袭过兔子的山洞,玄德贤侄曾经巧借荆州,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事情太多,需要有一个长效机制来约束那些野心家不要轻易妄动。 联合国并不是当代人的发明,早在四千年前就有。将士们连年征战用杀戮和死亡夺得的城池,不及楚山下的一块石头。诸侯们聚集在邯郸的宫殿里议事,竟然围绕一个女人走路的姿势而争论了许久。 历史上荒唐事情太多,指鹿为马算个什么?长安城里一头奶牛左顾右盼,据说那奶牛来自贾府大院,会说话懂感情会谈恋爱,还会写小说会说谎会搞欺骗。奶牛的崇高理想是吃更多的草挤更多的奶,奶牛也有爱人也有爹娘也有小孩,奶牛无休止地挣钱,为的是在这座城市里购置一幢单元。结果那一天来了隆基老兄,宝马车里坐着爱妃杨玉环,那个胖妞看着奶牛的两只硕大的奶嘴子发呆,心想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没有奶牛风光。杨玉环倒在隆基的怀里撒娇,说那奶牛破坏了长安城的风水,要隆基颁布命令把那奶牛斩首。 死一头奶牛算不得什么,午门外血流成河,九尾狐狸九头鸟,长安城里的冤假错案太多,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数冤魂支撑起佛爷的宝座,看那些信徒们跪在佛爷的尊容前顶膜礼拜,你不会怀疑他们灵魂的虔诚,听那长生殿里呼吸均匀的鼾声,伴随着半夜时分宫娥们幽怨的叹息,皇帝老儿的龙床下燃气熊熊大火,一头奶牛在烈焰中怒吼。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个喧嚣的世界终将归于平静,因为野心家太多,会直立行走的动物大都在挖空心思互相攻击甚至把航母开上你家屋顶,欲望伴随着野心,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致命的毒鸠,谁都不能幸免,所有的生命都狂热得无法自控,没有人想后退一步,因为后退就意味着认输。 高深莫测的佛祖面带笑容,俯视着芸芸众生,眼睛的余光瞅着面前的钱罐子,火辣辣地期待着信徒们前去进贡。 这个世界需要一种声音,叫做自律。如果没有人后退,几千万年以后将会诞生另外一种生命。 (本章完) 第143章 拾秋 随笔 二 狂热有时会使人失去理智,而老蔫叔的狂热却让他后悔了一生。大约五十万年前,发生过的往事就像昨天,那一年老蔫叔风华正茂,好像还担任一个什么部门的领导。狂热的年代往往产生许多狂热的口号,那一年放卫星成为时髦,好像嫦娥和孙大圣都是中国人,咱中国人吃钉子屙铁真了不起,口里含一枚珍珠就能飘然而飞,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 有时候容易逻辑混乱,好似机器人点击错了程序,三岁的孙子打开电脑的第一句话,我要看超级飞侠!世界上胡说八道最省心,因为那不需要严密的逻辑推理。据说原始社会人们最公平,射杀的猎物平均非配。好像人民公社成立那阵子,省报刊登了一条新闻,xx公社购置了一件半机械化的劳动工具,醒目的标题下面是内容,原来是买了一辆架子车。 你不用嗤之以鼻。老蔫叔拉着架子车志得意满地从凤栖街道走过,吸引了多少羡慕的眼神,那可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实事,一绺鲜艳的红布染红了凤栖。 一头毛驴被塞进架子车辕里,不负众望地担当起拉车的角色,那可是一件无比荣耀的差事,毛驴的使命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蚂蚱车上推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玉米棒子,白胡子老人推着蚂蚱车不停地扭动,穿红褁肚的小男孩拉车的姿势非常卖力,造型别致的箭头直指蓝天,亩产万斤粮,xx公社放卫星! 更荒唐的事情还在后头,老蔫叔的试验田里一亩地种进了一千斤小麦,小麦种子铺了厚厚一层,据说那是为了火箭速度,一亩地要产十万斤小麦,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民公社威力无穷! 绝对不是耸人听闻,五十万年前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年人们的狂热达到了极限,自然界狠狠地惩罚了那些异想天开的动物,毛驴由于不堪重负而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天地间刮过来一阵黄风,老蔫叔真正成为了老蔫,饿得皮包骨头站在田头,手里拿着一本砖头厚的宝书,据说那书里边包罗万象,能预测这个社会的前世今生,书里边写着数不清的咒语,犹如变化莫测的万花筒,你随便默念其中的一段警示,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功能。鱼儿在云层里行走,一头老猪长着翅膀飞来飞去,这个世界可以任意涂抹,领导的意志便是一切。 田埂上袅袅婷婷走来的,正是老蔫叔的老伴蛮女,那时节不叫老伴,叫做“革命的伴侣”,任何事务一旦赋予革命二字,就蜕变得神圣无比。五十万年前人们不懂计划生育,蛮女为老蔫叔生了五条儿女,五条儿女竟然长着五张嘴巴,每天都要吃进大量的食物,如果谁吃不饱,就饿得娃娃直哭。蛮女告诉老蔫,老幺(最小的孩子)死了,你去抱些干草,把老幺扔进枯井里头。 夫妻俩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伤心的表情。城墙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送着一首叫做“好”的歌曲,这个世界好极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人类在创造文明的同时,又在丧心病狂地撕毁自己,有些功能与生俱来,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改变,比如不吃饭就要死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会思维的动物用了几十万年时间还没有弄明白。 歌声在旷野里撞击,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竭斯底里,树叶被风吹落,呜呜地哭,我看见大地的表层,镶嵌着无数双幽怨的眼睛。他们正是那种狂热的殉葬者,用生命诠释了一种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这个世界没有灭亡,创造和成长还在继续,老蔫叔突然狂飙:“我怎么就那么糊涂!” (本章完) 第144章 拾秋 随笔 三 一生中曾经交往过许多朋友,有些随着岁月的叠加逐渐遗忘,有些却在岁月的磨砺下愈来愈清晰,成长为生命的组成部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达官贵人社会名流给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庶民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鼠辈。 鼠辈意味着渺小、意味着被人瞧不起,夹杂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令人心酸的含义。可是在我生命的过程中交往的大都是一些鼠辈,因为自己的一生太过平淡,没有机会去交往哪些达官贵人,即使有些同学或者战友脱颖而出,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佼佼者,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地就有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和那些成功者阻隔,大家平日里不怎么来往,形若路人。 其实你不必介意,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平等,所谓的平等只是相对。前一个时期一个小男孩摸了奥先生的头顶,那张照片成为全世界人的美谈,不知道小男孩的来历,可是我却知道奥先生的大名,那个人每天都在新闻中出现,那个人领导着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那个人的头发比我们这些庶民值钱。那天我试着把自己的孙子架在脖子上,沿着大街行走,不但没有人拍照,连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算里吧,说那些废话无用,这就叫做名人效应。别跟别人攀比,因为你天生就是鼠辈!小小的县城也像发面那样迅速膨大,你已经找不到昔日的踪影,有时你看不来今天跟昨天有什么变化,几个月以后回过头来看看,却发觉那变化其实很大。黑樾樾的高楼在暗夜中静默,亮起灯光的窗口没有几家,售楼的广告铺天盖地,大街上散发广告的小姐比比皆是,可是你却蜗居陋室,为一日三餐打拼。 大街上那些身穿黄马褂的环卫工人全都是一些生活失意的老人,可是领导这些老人的干部却全是一些穿制服的年轻人,常见穿制服的年轻人颐指气使对那些老人们指指点点,老人们诚恐诚惶,不住地点头哈腰,因为年轻人掌握着生杀大权,敢跟那些干部们顶撞试试,说不定立刻打碎你的饭碗! 比起那些在垃圾堆里翻检的拾荒老人,扫大街还算幸运,生命的尊严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奈和叹息,看着那些身背黑色塑料袋孤独远去的身影,只有鼠辈才能体会拾荒者的感受。 正在案桌前篆刻,篆刻心灵的感悟,许多记忆被切割成碎片,许多故事已经老旧。尽管你小心翼翼,把许多真实的感受隐匿,可是你仍然颤颤栗栗,总担心那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将你置于死地。突然间老鼠大叔窜上我的荧屏,喋喋不休地发表演说:“你知道远古年间,我们老鼠曾经是你们人类的朋友,你们人类的十二属相,把我们老鼠排在第一。我们繁殖的速度,等于你们人类的s倍,在联合国动物普查中,我们鼠类的数量仅次于蚂蚁,其实我们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只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跟人类争食,你们人类的嗜好有些偏颇,大街上常见雍容华贵的夫人拉着宠物狗散步,看不见一个贵妇人拉着老鼠。其实狗比我们老鼠多吃许多食物,狗有许多坏毛病,最大的缺点是嫌贫爱富,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狗还会传染狂犬病。可是你们却心甘情愿为狗做出奉献,可怜我们老鼠为了生存,只能穿上黄马褂扫街。” 我尝试着刷新网页,荧屏上还是出现老鼠,我置换了一个搜索引擎,跃出来的还是老鼠大叔,我关了电脑走在大街上,看见县政府的门口站着许多肩扛扫帚的老鼠在请愿,原来,政府出台了一条新规,规定六十五岁以上的鼠辈,再不准扫街,可怜那些耄耋老鼠,不扫街你让他们吃啥? (本章完) 第145章 呓语 喜欢反思,喜欢发表不同见解,喜欢透过虚幻的迷雾去寻找真实,可是寻觅了一生,不但一无所获,常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进入寺庙,不去瞻仰神仙普渡众生的尊容,反而把眼睛瞅着神仙面前的钱罐子,反躬自问:那些钱都去了哪里? 站在法院门口,想起了红楼梦里焦大喝醉酒时骂的那句话:“你们贾府里就门口的石狮子干净!”那时节官员们好像有封爵(中国人称作封侯),比如百户侯、千户侯、万户侯,除过朝廷里给的那份基本工资,官员们可以从自己管辖的势力范围内随意向臣民们榨取大量的财物。 旧时老百姓形容衙门门前的石狮子常用的一句口头禅是:“狮子大张口。”不知道现今法院门口的石狮子作何用途?威吓、尊严、还是民族文化的传承?反正给人一个不舒服的感觉,让人进了法院就好像进了旧时的衙门。 前几年写了几篇揭露时弊的文章,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把自己弄得左右不是人,到一个熟人那里串门,被人家从办公室里轰了出去。朋友们之间不再往来,不知道是谁赠送了笔者一个恰如其分的头衔:“瞎怂”。儿子打电话过来,告诫我:“爸,你再不要写那些揭弊的文章,说不定那一天你被汽车碾死了,人家说那是车祸。” 我想问题不会是那么严重,但是下决心不再揭弊,有时候,你说便是你错。可是生活中常常遇到许多窝心事,让你欲罢不能,欲哭无泪。 我家的责任田在城市边缘,已经闲置了十几年,儿子们忙于自己的业务,责任田里让垃圾堆满。去年花费了两万元把那些垃圾清理,打算租给别人盖几间临时活动房搞一些其它,结果让城建局来人强拆了几次,理由是,你的责任田纳入城市建设规划。结果只租出去了三分之一,后来听说承租土地者给城建局稽查队上缴了几千元“罚款”,活动房再没有强拆。我向承租者要罚款的条据,让我看看是否合理。承租者说,你再别闹腾了,这几年城建局所有的罚款都不会有条据,稽查队就不是正式编制,那些临时雇用来的“土匪”们为所欲为,谁家院子盖一间棚棚都要罚款,哪一家工地开工城建局都要去骚扰一下,交完罚款就不再阻拦。 城市的乱建现象根本没有有效制止,但是稽查队却臭名昭着,人们提起那帮子“土匪”咬牙切齿,据一个熟悉的农民说,他在城市边沿租了十亩土地,种了一点玉米都交了2000元的罚款,这些稽查队雁过拔毛,谁来为老百姓主持公道? 不合理的现象太多,却没有相应的制度来制约执法者的行为,中央决心反腐,大老虎抓出来不少,每一桩案件都触目惊心,人们不禁要问,产生这些腐败的原因?算了,有些事不能深究,深究就容易踩高压线。可是苍蝇扑面,那些城管部门、城建部门和市场管理部门都豢养了一批编外人员,动辄对老百姓拳脚相加,不合理的现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谁来关心老百姓的疾苦? 又犯禁了,打住。 (本章完) 第146章 呓语 一、不可复制的感悟 喜欢啃书,喜欢触摸书的质感,咀嚼书的风味。 年轻时常有一种饥饿感,博览群书。那时节只要能看到的书就拿来生吞活咽,仍然感到营养不足,常常站在邮局的报栏前把那些报纸的副刊一字不漏地看完。陈忠实老先生的短篇小说《信任》就是在人民日报的副刊上第一次刊出,迅速走红。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书的选择有了一种偏颇、甚至固执的挑剔,一本书常常拿来翻翻,就顺手丢在一边,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厌食症?看那些文字往往华而不实、故弄玄虚,好像一窝竭斯底里的跳蚤,总在喋喋不休地标榜它就是世界第一。大约五年前一个老教授介绍我啃完了高行健的《灵山》(中国第一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至今不为官家承认),确实受用了几年,至今仍然余香在口、回味无穷。前一段时期又断断续续啃完了一个hn女作家的散文集《嫁给xc感受颇深。 放在面前的这本书,题目叫做《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是我们洛川一个文友写的,仅仅是为了显示友好,拿起来翻翻,翻了一下就让眼睛把信息反馈给大脑,大脑激活了所有的触觉器官,好似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情绪被调动到极致。 绝对不是故弄玄虚,也没有任何阿谀奉承,完全是出于内心,也许我孤陋寡闻,也许我阅历不够,自己认为这是我近几年来所看到的最好的一本书! 人所处的角度不同,对每一件事物的认识都能得出不同的结论。笔者耳濡目染,感觉到所有作家的成名之作都非常感人,其所以感人,是因为真实,是因为作家写了自己生命中最感人至深的感悟,那些感悟别人没有,是作家自己的专利,别人只能欣赏而无法攀比。不善于赞美,总担心别人说你拍马屁。可是你不得不说,《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是作家桂天富先生的专利!不相信试试,你绝对不可以仿制,也没有桂天富先生那样呕心沥血的感悟,那是一种情感的凝结,是一种对生活的历练,那些吸取了日月的精华而生成的灵性经过火的煅烧,滤去杂质,蜕变成作家自己的灵山。终于明白了佛祖为什么拈花不语,原来有些感悟只能心领而不可言传。 二、承上启下的亲情 那是一段打上时代烙印的回忆,镌刻在作家的心理,犹如墙上的壁画,隽永、清晰。 移民部落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固执而自信,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永不言败。老一辈人离乡背井肩挑全部家当落难逃荒的原因可能出自多个方面,但是有一点不谋而合,那就是期盼子女们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因此上对子女们的管教特别严格,严格得不近情理,严格得有点荒唐,行为做事有时候专横,蛮不讲理。 小学四年级,同桌同学的书包里有一本砖头厚的书,下课时显摆一样拿出来翻几页,又赶紧合住,装进书包里。问:“啥书?”答:“一本炼钢的书,你看不懂。”自尊心受到了挫伤,隐隐的痛。后来知道,那是一部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学后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爹问:“咋啦?”回答:“想买一本书。”爹带我到新华书店,把那本书要过来,倒着看,问了价钱,记下了,星期天带我去挖黄芩,好像一斤黄芩卖两毛一,爹攒够钱,毫不犹豫地把那本书买回来。晚上,妈拨亮油灯,老俩口神情专注地看着我在油灯下读书。可是有一次爹竟然扇了我一个耳光,原因是,我逃学了,跟一群“烂杆子”(爹语)娃下西沟捉螃蟹。 绝不是喧宾夺主,这是移民部落的共性。望子成龙是老一辈人执着的信念,吃再大的苦都毫无怨言,总想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塑造孩子,稍不如意就拳脚相加,长大后终于明白,父辈们的棍棒政策蕴含着一种深沉的爱,如同山的皱褶里流出来的野蜂蜜,粘稠得化不开。 作家在描写父亲方面着墨不多,但是字字珠玑,咀嚼起来让人心理总有一种潮潮的感觉,爹爹打人时的那种姿态,“我”自己挨了打的那种委屈、甚至反叛、想走极端,一层层铺开,展现,使人如临其境,身同感受,作者没有回避,没有任何遮掩,感觉真实、亲切,那不是一般的描写,那一定是蘸着激情蘸着怀念,蘸着那滚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父亲的形象如同大山的雕塑,在儿子的心理永远地定格,任何时候都会在眼前显现,同样,父亲的行为哲学通过潜移默化的遗传,融入儿子们的骨骼里,脚下的步子便踏实、坦然。 眼睛模糊起来,跳跃的字符渗出了斑竹样的霜露,生怕有人看见,匆匆地用衣服袖子擦去。 三、难以释怀的父子情感 公元2014年的十月,一位在sx省委当过秘书长的老兄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一所闻名遐迩的私立大学去写什么“校史”,当年64岁的我有幸在人生的旅途中第一次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实际上那是一场误会一个笑话,一个土得掉渣的老农民不可能去给大学写校史,那场闹剧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已经专门陈述,旧事重提的目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断送了求学、深造的机会,看见幼儿园门口挤满熙熙攘攘的家长;看见孩子们进了高考的教室,家长们焦急地在学校门外等待;看见学校发榜那天,家长们的情绪随着儿女们高考成绩的高低而起伏,有的喜极而泣;有的由于孩子成绩没有考好而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网络上还出现有的家长由于孩子没有考上大学而将孩子一顿暴打,孩子愤而出走的现象。心的一隅便触发出一种失落一种无法言传的感伤,岁月不可以复制,真想有那么一次机会一次体验,让我也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面对那些高考试题而奋笔疾书。 在教育子女方面,桂先生无疑是一个成功者,成功的秘诀不在于“头悬梁锥刺股”、不在于“囊萤映雪”、不在于“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不在于“司马光砸缸、曾子杀猪”。而是千方百计地为儿子创造条件,一步步引导儿子走向成功,内种许多经验和教训就不必赘述,人生失败的原因各种各样,成功的理由也不尽相同。佩服作家驾驭语言的那种能力,能把看起来繁琐的细微小事描绘得栩栩如生,犹如细雨润土,点点滴滴沁入心扉。那的确不容易,绝非一日之功,在文字的功力和造诣方面甚至超过了路遥(个人看法,不一定要所有人认同,也没有刻意贬低路遥的意思)。但是桂先生绝对不可能像路遥那样出名,因为文化荒漠时期人们追求荒诞追求虚无。 老毛病不改,总把胸口对准别人的枪口,还问人家:“你敢不敢?”笔者发现,桂先生的小说里边没有一个反面人物,对所有的人都普施甘霖,洒向人间都是爱。这部自传体的小说摒弃了传统小说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恶斗,作者像一个辛勤的耕耘者在自家的自留地里躬耕,辣子一行茄子一行,赏心悦目地盘点着自己的收获,没有愤世嫉俗、没有勾心斗角、即使一颗幼苗被风吹歪,也要小心翼翼地扶正。佛说:觑透人间冷暖事、能以廓然无圣。那需要境界、需要毅力,同时还需要一种超越一种精神。 四、挨槌子文学、不可陷进去太深 文学对人的选择严格得近乎苛刻,那不仅需要有下地狱的能力,还需要历练各种折磨各种打击,还必须有自己独特的感悟,还必须像****那样经得起所有人的挑剔。 **********结束以后靠一部短篇小说一夜成名的现象不会重演,网络小说里冒出来无数个“大神”,不清楚那些大神们在那山修炼,一个个身怀绝技刀枪不入。 说人家干啥?还是想想自己。掩卷沉思,你从桂先生的小说里得到了什么感悟?感悟是:挨槌子文学,不可陷进去太深!还有一条感悟让人匪夷所思,就是想设立《支海民文学奖》,首先颁给“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 别笑!没有什么不可能。哪怕一瓶哇哈哈一颗泡泡糖,一个耄耋老人的心意。俯拾岁月的碎片,链接成并不完整的记忆,成功和失败在须臾之间,儿子上了清华,父亲却遭遇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不去追究那些事非,世间的许多事不宜深究。可喜的是挚友没有倒下,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躬耕,可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在当今的中国没有多少市场(也许有点绝对)。文化荒漠时期没有多少人欣赏你那呦呦鹿鸣的传唱。 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挚友削职为民有点庆幸,回想起不多的几次交往,挚友坐在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后边的靠背椅子上,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距离,中国现今社会的等级制度比封建社会更甚!现在,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谝闲,可以无所顾忌地交流,可以互致问候,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一切。 想说一句,保重。 (本章完) 第147章 呓语 岁月不可以复制,却能给人留下隽永的回味。 凤栖有一条西沟,西沟离凤栖县城最近,西沟曾经是凤栖人餐桌上主要的蔬菜来源。一股股细如绢丝的山泉从山的皱褶渗出,汇龙在一起,形成一条永不枯涸的溪流,小溪流过十里山沟,山沟里散布着移民部落用汗水和勤劳开垦出来的大小不一的水田,大的地块不足一亩,最小的地块只能点种几窝洋芋。 每天早晨迎着第一缕晨曦,总能看见几十条扁担在西沟坡上晃悠,菜农们把鲜嫩的菜蔬装进条框内,用扁担挑进凤栖县城,在十字路口一字摆开,迎接家庭主妇们挑剔的眼睛。那时节两分钱一根黄瓜,一分钱一把韭菜,好像用不了一毛钱,就能把菜篮子装满,菜农们一担蔬菜百十来斤,也只能收入一块来钱。贵翔叔的热包子一毛钱四个,一碗热腾腾的油茶只卖两分钱,就那样菜农们也舍不得用卖菜所得收入买一碗油茶喝,而是从条框里拿出冷糜子馍在啃。 西沟大约有三、四十户人家,分布在十里山沟的狭长地带,家家都有一段心酸而不尽相同的历史,老一辈人肩挑全部家当离乡背井来这里谋生,靠山的地方挖一孔土窑洞就能安家,没有什么怨言,也没有对苦涩日子的悲伤,耕云播雨,种植希望,偶尔,土窑洞里传来婴儿降生时的哭声,移民部落在这里扎根,繁衍子孙。 每到星期天或者假日,我们一群小孩子最爱相约到西沟玩耍,把鞋脱掉,光脚板在小溪里行走,那时候溪水清澈而透明,不小心被小螃蟹咬住脚指头。有时瞅菜农不注意,偷偷地摘一根黄瓜或者西红柿,放到水里淘淘,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周围的群山苍翠欲滴,所有的生命都是那么鲜活,渗透着绿色的汁液,山坡上有人甩响羊鞭吼起了酸曲,一只母鸡涨红着脸钻出鸡窝,“多大多大”地夸赞,公鸡显得不屑一顾,站在茅房墙上代替主人回答:“知道了——”村姑一手提着裤子从茅房钻出来,慌慌张张地蹲在鸡窝前去收鸡蛋。 日子虽然苦涩,却感觉和谐、温暖,没有追名逐利,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相互间使绊子,没有任何污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凤栖城内的污水排入西沟,虽然沿途的山沟依然渗出清澈的泉水,但是主河道却被城市污水污染,一道黄色的溪流顺着主川道喧哗,嗅气熏天,山沟里已经没有住户,政府生态移民,把几十户菜农迁入凤栖住进高层匣式建筑内,享受有限的空间和阳光。住宿问题由政府一次性补贴,可是菜农的生活却难以为继,好在近些年摩托车和农用车不贵,西沟的菜地依然没有荒芜,菜农们骑上摩托下沟种菜,用农用车把蔬菜拉到农贸市场出售。 人民公社时期,笔者曾经在西沟驻队,那时的头衔是“养猪专干”,也是我一辈子荣任的最大的“官”。菜农们卖完蔬菜从县城返回西沟,总要从机关的厕所里挑一担茅粪,地里的蔬菜被茅粪滋养,发疯般地猛长。那时很少用农药、很少用化肥,好像没有什么病虫害,就连沟畔上的毛杏也用衣服袖子擦一下塞进嘴里,很少能吃出来虫害。 喜欢深秋顺着十里山沟漫步,山沟里的土窑洞大都坍塌,那一片片大小不一的菜地依旧,偶尔间看见菜地里有一个菜农在耕作,便走过去跟他闲谝。 相互间认出来了!那是西沟的菜农老张,我驻队时他只有三十来岁,现今可能已经过了七十岁的门坎,不过看起来仍然健康,说话嗓门特别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因为是熟人,就坐在地畔闲谝,老人告诉我,现在的茅粪上到菜地里根本不管用,土地已经让化肥吃得上了瘾,拖拉机拉一桶子茅粪赶不上二斤尿素,几天不打农药菜叶上就会出现虫害。人们的餐桌上只剩下化肥和农药两种化学制剂。 (本章完) 第148章 呓语 说好了一同去吃螃蟹,让我在餐桌旁边久等。肚子痛了没有带手纸,向服务小姐小姐小姐小姐要了一盒餐巾纸,出恭回来看餐桌旁边食客爆满,就知道朋友不会再来。 满腔怒火朝外走,被服务小姐小姐小姐小姐挡在门口,服务小姐小姐小姐小姐温情脉脉笑容可掬,手里拿着一张百元大钞:“先生,您刚才用了一盒餐巾纸,这是给您的回扣。” 我知道这是钓饵,引诱你更多付出。大街上常见有人散发代金券,别以为那是免费午餐,其实那是金胖子的原子弹!充分利用了你的二次元心理,炸开你的金库,掠夺你的财富。 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冲动:“小姐,你这是考验我的智商,对不?谁要你的臭钱!别用金钱美女来拉拢腐蚀一个老布尔什维克!” 小姐的眼里有泪珠在滚:“先生,我知道您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糖衣炮弹轰炸不倒您那高大的形象,普天下找不到您这么好的好人,您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您是我崇拜的偶像,我的卧室里贴满了您的遗像,每天晚上看着您尊贵的遗容酣然入梦。” 尽管我遭遇了灭顶之灾的侮辱,可我仍然被小姐的眼泪感动,我的遗容一定非常动人,不然的话难以打动姑娘的芳心,姑娘的眼泪在为我而流,我知道那泪珠里有美帝国主义的航母,奥先生算个什么东西,吃一只螃蟹试试,保证让你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有来无回! 我打算付给小姐一笔小费,然后体体面面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我摸遍全身,竟然没带一枚分币。 姑娘脸上转阴为晴:“那不要紧,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本小姐可以上门服务服务服务服务。” 假如我把电话号码给这个小姐留下,接下来将是无休无止的、马拉松式的谈判和口水战。你将应接不暇,你将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痛不欲生。这个世界本身就没有什么诚信可言,朋友的螃蟹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记得上小学时老师说过,拽着自己的头发,是遇险自救的最佳选择之一,可是我早已经秃顶,光滑如玉的脑门上寸草不生,有时真的惊讶自己为什么与众不同,高智商人才大都是这幅尊容。 我开始演说,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姐:“你知道帝国主义的航母为什么敢在南海游弋?你知道金胖子为什么敢摔原子弹?你知道洋芋为什么要降价?你知道今天早晨农贸市场上,一斤豆芽菜卖多少钱?” 小姐开始惊愕,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好像探照灯那样扑闪,我知道对面的那个人开始崩溃,有时你不必按照规则出牌。猛然想起今早来餐馆的路上,同样是一个小姐免费送我一张广告纸,上面画着几只蚊蝇在枪霸灭蚊灵的喷射下溘然而逝,上面写着:不一样的体验、与众不同! 我非常霸气地把那张广告甩给小姐,然后昂首挺胸,摔门而去。 大街上,一辆灵车正拉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螃蟹缓缓而行,几百个洋芋哭哭啼啼,穿白戴孝,为螃蟹送行。猛然间,我看见请我吃螃蟹的朋友正在非常严肃地挥舞着指挥棒,一路哀歌低鸣。 (本章完) 第149章 赶考 早都有去联合国竞选秘书长的愿望,为此我准备了四千年之久,我知道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孔老二曾经是我的学生。 其实你不必怀疑我的智商,我知道岳父家的路怎么走。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万喜良哥哥被掳去到煤矿上做矿工,孟姜女跟我眉来眼去。我不能对那个女人有半分邪念,人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还是在饥饿的年代,喜良哥哥曾经给我吃过半截红薯。 那天早晨我走出自己的茅屋,看见嬴政正驱赶着十万陶俑去修长城,陶俑们开着推土机扛着飞机大炮,据说那是为了对付北方的蛮夷。看见杜甫教授手执一本砖头厚的书,站在路边,正煞有介事地为出征者祈福: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其实有些事不必过于认真,在为人处世方面我还是佩服玄德贤侄的能力,遇到解不开的疙瘩就哭,哭倒江山哭晕社稷。有时眼泪的作用胜过航母原子弹,孟姜女嫂子曾经哭倒长城。 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相信眼泪。最喜欢黄昏时睡在半山坡上,看那彩蝶落在花瓣上微微颤栗,看那西边天上流云飞彩,一座宫殿时隐时现,突然间一只黄雀哭哭啼啼而来,向我诉说斑鸠占领了她的巢穴。 这样的现象经常发生,老鼠曾经偷袭过兔子的山洞,玄德贤侄曾经巧借荆州,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事情太多,需要有一个长效机制来约束那些野心家不要轻易妄动。 联合国并不是当代人的发明,早在四千年前就有。将士们连年征战用杀戮和死亡夺得的城池,不及楚山下的一块石头。诸侯们聚集在邯郸的宫殿里议事,竟然围绕一个女人走路的姿势而争论了许久。 历史上荒唐事情太多,指鹿为马算个什么?长安城里一头奶牛左顾右盼,据说那奶牛来自贾府大院,会说话懂感情会谈恋爱,还会写小说会说谎会搞欺骗。奶牛的崇高理想是吃更多的草挤更多的奶,奶牛也有爱人也有爹娘也有小孩,奶牛无休止地挣钱,为的是在这座城市里购置一幢单元。结果那一天来了隆基老兄,宝马车里坐着爱妃杨玉环,那个胖妞看着奶牛的两只硕大的奶嘴子发呆,心想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没有奶牛风光。杨玉环倒在隆基的怀里撒娇,说那奶牛破坏了长安城的风水,要隆基颁布命令把那奶牛斩首。 死一头奶牛算不得什么,午门外血流成河,九尾狐狸九头鸟,长安城里的冤假错案太多,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数冤魂支撑起佛爷的宝座,看那些信徒们跪在佛爷的尊容前顶膜礼拜,你不会怀疑他们灵魂的虔诚,听那长生殿里呼吸均匀的鼾声,伴随着半夜时分宫娥们幽怨的叹息,皇帝老儿的龙床下燃气熊熊大火,一头奶牛在烈焰中怒吼。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个喧嚣的世界终将归于平静,因为野心家太多,会直立行走的动物大都在挖空心思互相攻击甚至把航母开上你家屋顶,欲望伴随着野心,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致命的毒鸠,谁都不能幸免,所有的生命都狂热得无法自控,没有人想后退一步,因为后退就意味着认输。 高深莫测的佛祖面带笑容,俯视着芸芸众生,眼睛的余光瞅着面前的钱罐子,火辣辣地期待着信徒们前去进贡。 这个世界需要一种声音,叫做自律。如果没有人后退,几千万年以后将会诞生另外一种生命。 (本章完) 第150章 弥留之际 乱弹 狂热有时会使人失去理智,而老蔫叔的狂热却让他后悔了一生。大约五十万年前,发生过的往事就像昨天,那一年老蔫叔风华正茂,好像还担任一个什么部门的领导。狂热的年代往往产生许多狂热的口号,那一年放卫星成为时髦,好像嫦娥和孙大圣都是中国人,咱中国人吃钉子屙铁真了不起,口里含一枚珍珠就能飘然而飞,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 有时候容易逻辑混乱,好似机器人点击错了程序,三岁的孙子打开电脑的第一句话,我要看超级飞侠!世界上胡说八道最省心,因为那不需要严密的逻辑推理。据说原始社会人们最公平,射杀的猎物平均非配。好像人民公社成立那阵子,省报刊登了一条新闻,xx公社购置了一件半机械化的劳动工具,醒目的标题下面是内容,原来是买了一辆架子车。 你不用嗤之以鼻。老蔫叔拉着架子车志得意满地从凤栖街道走过,吸引了多少羡慕的眼神,那可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实事,一绺鲜艳的红布染红了凤栖。 一头毛驴被塞进架子车辕里,不负众望地担当起拉车的角色,那可是一件无比荣耀的差事,毛驴的使命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蚂蚱车上推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玉米棒子,白胡子老人推着蚂蚱车不停地扭动,穿红褁肚的小男孩拉车的姿势非常卖力,造型别致的箭头直指蓝天,亩产万斤粮,xx公社放卫星! 更荒唐的事情还在后头,老蔫叔的试验田里一亩地种进了一千斤小麦,小麦种子铺了厚厚一层,据说那是为了火箭速度,一亩地要产十万斤小麦,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民公社威力无穷! 绝对不是耸人听闻,五十万年前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年人们的狂热达到了极限,自然界狠狠地惩罚了那些异想天开的动物,毛驴由于不堪重负而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天地间刮过来一阵黄风,老蔫叔真正成为了老蔫,饿得皮包骨头站在田头,手里拿着一本砖头厚的宝书,据说那书里边包罗万象,能预测这个社会的前世今生,书里边写着数不清的咒语,犹如变化莫测的万花筒,你随便默念其中的一段警示,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功能。鱼儿在云层里行走,一头老猪长着翅膀飞来飞去,这个世界可以任意涂抹,领导的意志便是一切。 田埂上袅袅婷婷走来的,正是老蔫叔的老伴蛮女,那时节不叫老伴,叫做“革命的伴侣”,任何事务一旦赋予革命二字,就蜕变得神圣无比。五十万年前人们不懂计划生育,蛮女为老蔫叔生了五条儿女,五条儿女竟然长着五张嘴巴,每天都要吃进大量的食物,如果谁吃不饱,就饿得娃娃直哭。蛮女告诉老蔫,老幺(最小的孩子)死了,你去抱些干草,把老幺扔进枯井里头。 夫妻俩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伤心的表情。城墙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送着一首叫做“好”的歌曲,这个世界好极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人类在创造文明的同时,又在丧心病狂地撕毁自己,有些功能与生俱来,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改变,比如不吃饭就要死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会思维的动物用了几十万年时间还没有弄明白。 歌声在旷野里撞击,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竭斯底里,树叶被风吹落,呜呜地哭,我看见大地的表层,镶嵌着无数双幽怨的眼睛。他们正是那种狂热的殉葬者,用生命诠释了一种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这个世界没有灭亡,创造和成长还在继续,老蔫叔突然狂飙:“我怎么就那么糊涂!” (本章完) 第151章 流年 随笔 一生中曾经交往过许多朋友,有些随着岁月的叠加逐渐遗忘,有些却在岁月的磨砺下愈来愈清晰,成长为生命的组成部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达官贵人社会名流给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庶民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鼠辈。 鼠辈意味着渺小、意味着被人瞧不起,夹杂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令人心酸的含义。可是在我生命的过程中交往的大都是一些鼠辈,因为自己的一生太过平淡,没有机会去交往哪些达官贵人,即使有些同学或者战友脱颖而出,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佼佼者,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地就有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和那些成功者阻隔,大家平日里不怎么来往,形若路人。 其实你不必介意,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平等,所谓的平等只是相对。前一个时期一个小男孩摸了奥先生的头顶,那张照片成为全世界人的美谈,不知道小男孩的来历,可是我却知道奥先生的大名,那个人每天都在新闻中出现,那个人领导着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那个人的头发比我们这些庶民值钱。那天我试着把自己的孙子架在脖子上,沿着大街行走,不但没有人拍照,连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算里吧,说那些废话无用,这就叫做名人效应。别跟别人攀比,因为你天生就是鼠辈!小小的县城也像发面那样迅速膨大,你已经找不到昔日的踪影,有时你看不来今天跟昨天有什么变化,几个月以后回过头来看看,却发觉那变化其实很大。黑樾樾的高楼在暗夜中静默,亮起灯光的窗口没有几家,售楼的广告铺天盖地,大街上散发广告的小姐比比皆是,可是你却蜗居陋室,为一日三餐打拼。 大街上那些身穿黄马褂的环卫工人全都是一些生活失意的老人,可是领导这些老人的干部却全是一些穿制服的年轻人,常见穿制服的年轻人颐指气使对那些老人们指指点点,老人们诚恐诚惶,不住地点头哈腰,因为年轻人掌握着生杀大权,敢跟那些干部们顶撞试试,说不定立刻打碎你的饭碗! 比起那些在垃圾堆里翻检的拾荒老人,扫大街还算幸运,生命的尊严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奈和叹息,看着那些身背黑色塑料袋孤独远去的身影,只有鼠辈才能体会拾荒者的感受。 正在案桌前篆刻,篆刻心灵的感悟,许多记忆被切割成碎片,许多故事已经老旧。尽管你小心翼翼,把许多真实的感受隐匿,可是你仍然颤颤栗栗,总担心那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将你置于死地。突然间老鼠大叔窜上我的荧屏,喋喋不休地发表演说:“你知道远古年间,我们老鼠曾经是你们人类的朋友,你们人类的十二属相,把我们老鼠排在第一。我们繁殖的速度,等于你们人类的s倍,在联合国动物普查中,我们鼠类的数量仅次于蚂蚁,其实我们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只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跟人类争食,你们人类的嗜好有些偏颇,大街上常见雍容华贵的夫人拉着宠物狗散步,看不见一个贵妇人拉着老鼠。其实狗比我们老鼠多吃许多食物,狗有许多坏毛病,最大的缺点是嫌贫爱富,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狗还会传染狂犬病。可是你们却心甘情愿为狗做出奉献,可怜我们老鼠为了生存,只能穿上黄马褂扫街。” 我尝试着刷新网页,荧屏上还是出现老鼠,我置换了一个搜索引擎,跃出来的还是老鼠大叔,我关了电脑走在大街上,看见县政府的门口站着许多肩扛扫帚的老鼠在请愿,原来,政府出台了一条新规,规定六十五岁以上的鼠辈,再不准扫街,可怜那些耄耋老鼠,不扫街你让他们吃啥? (本章完) 第152章 书友改变了我的初衷 ——写作笔记 小小的县城早已经找不到原来的面目,窄窄的石板街道上排列着两层高的小木楼,门窗上雕饰着古朴优美的图案,琉璃瓦屋檐对接,站在街道中间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城隍庙东北角的铁钟总是及时敲响,一天敲十二次,当年中国的时钟分为子丑寅卯十二个时辰。 怀旧是一种无奈,如果把古朴的县城保存到现在,肯定是一处无法复制的旅游胜地,听说sx平遥古城日进斗金,凤栖的古貌还有几个人能够记得? 怀念坠地的秋天,田野里金黄色的糜谷连成片,老牛喷着粗气拉着犁铧迎着初升的太阳耕耘,庄稼把式自信而陶醉的摇耧姿势令人向往。伴随着一阵阵秋风,田间小路上农民们赶着牛车,盘点着一年的收获。麦苗儿露脸了,点缀着秋日的阳光,三三两两的农妇头顶着手帕蹲在麦田里挖荠菜,野菜伴随着我们走过了童年。 喜欢在深秋的季节沿着田间小路漫步。可是现今,那种想往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小小的县城也不甘寂寞追求时髦,一大片高层建筑拔地而起,人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进积木般的匣式建筑内,享受着有限的空间和窗子里射进来方块形的阳光。 怀念是一种顽疾,总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怀念铺满牛粪的村道,怀念低矮的茅屋上那缕缕升起的炊烟,怀念放羊老汉嘴里吼出来的酸曲,怀念婆婆领着新婚的儿子媳妇元宵节去灯棚里偷灯。那是一种古老的民俗,据说吃了偷回来的荞面灯就能怀孕,生了孩子以后就要给神仙还愿,灯棚的主办者欢迎媳妇们偷灯,偷是一种游戏,大家视而不见,相互间配合默契。 下决心寻觅,寻觅一段被岁月遗漏的时光,然后去享受,弥补心灵深处那种失落和空虚。走了好远的路,还没有走到县城的尽头,县城的膨胀以平方公里计算,可能已经扩展了数以几十倍,执政者随心所欲地开发,远远地看见一大片红色屋顶的建筑,据说那是前任********留下的半拉子工程,建一座百万头的养猪场,投资数以亿计,结果里面只养几百头猪,据说是为了应付检查,赔钱支撑门面。 不合理的现象俯拾皆是,据说现今上班族都不愿意干事,因为干得再多没有油水可捞,大家在办公室枯坐,习惯了玩手机。算了,再不要旧病复发,看什么都不合理,一辈子最爱发表意见,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把自己弄得一无是处。现在,你没有朋友也没有知音,只能每天面壁而坐,去跟自己谈心。 沿着沟坡俯视,总能寻觅到一些旧时的痕迹,那一片片梯田已经被茂密的树林覆盖,被岁月遗弃的土窑洞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之中,找不见******时期挖的鱼鳞坑,那时候山坡上载满苹果树。苹果园在凤栖的发展也不是一帆风顺,经历了许多曲折许多折腾。以粮为纲的朱红大字在县委县政府的门前格外醒目,为了防止苹果园与粮食争田,政府规定莽原上平整的土地不准发展苹果园。于是掀起了苹果树上山运动,每到星期天几乎全县的干部学生都要上山支农,挖鱼鳞坑栽植苹果树。 现在回忆那些栽植在山坡上的苹果园还是起了一些作用,那时的苹果品种有上百个,不像现今几乎成了红富士的天下,有些品种的确很好吃,比如青香蕉、小国光、印度,当然,还有我们自己培育出来的延风、延光。一斤苹果好像只卖两毛钱左右,就那样每年春节前生产队都拿苹果园的收入给社员分红,每家分得几十块钱,风风光光过大年。 (本章完) 第153章 读春 随笔 一、不可复制的感悟 喜欢啃书,喜欢触摸书的质感,咀嚼书的风味。 年轻时常有一种饥饿感,博览群书。那时节只要能看到的书就拿来生吞活咽,仍然感到营养不足,常常站在邮局的报栏前把那些报纸的副刊一字不漏地看完。陈忠实老先生的短篇小说《信任》就是在人民日报的副刊上第一次刊出,迅速走红。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书的选择有了一种偏颇、甚至固执的挑剔,一本书常常拿来翻翻,就顺手丢在一边,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厌食症?看那些文字往往华而不实、故弄玄虚,好像一窝竭斯底里的跳蚤,总在喋喋不休地标榜它就是世界第一。大约五年前一个老教授介绍我啃完了高行健的《灵山》(中国第一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至今不为官家承认),确实受用了几年,至今仍然余香在口、回味无穷。前一段时期又断断续续啃完了一个hn女作家的散文集《嫁给xc感受颇深。 放在面前的这本书,题目叫做《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是我们洛川一个文友写的,仅仅是为了显示友好,拿起来翻翻,翻了一下就让眼睛把信息反馈给大脑,大脑激活了所有的触觉器官,好似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情绪被调动到极致。 绝对不是故弄玄虚,也没有任何阿谀奉承,完全是出于内心,也许我孤陋寡闻,也许我阅历不够,自己认为这是我近几年来所看到的最好的一本书! 人所处的角度不同,对每一件事物的认识都能得出不同的结论。笔者耳濡目染,感觉到所有作家的成名之作都非常感人,其所以感人,是因为真实,是因为作家写了自己生命中最感人至深的感悟,那些感悟别人没有,是作家自己的专利,别人只能欣赏而无法攀比。不善于赞美,总担心别人说你拍马屁。可是你不得不说,《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是作家桂天富先生的专利!不相信试试,你绝对不可以仿制,也没有桂天富先生那样呕心沥血的感悟,那是一种情感的凝结,是一种对生活的历练,那些吸取了日月的精华而生成的灵性经过火的煅烧,滤去杂质,蜕变成作家自己的灵山。终于明白了佛祖为什么拈花不语,原来有些感悟只能心领而不可言传。 二、承上启下的亲情 那是一段打上时代烙印的回忆,镌刻在作家的心理,犹如墙上的壁画,隽永、清晰。 移民部落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固执而自信,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永不言败。老一辈人离乡背井肩挑全部家当落难逃荒的原因可能出自多个方面,但是有一点不谋而合,那就是期盼子女们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因此上对子女们的管教特别严格,严格得不近情理,严格得有点荒唐,行为做事有时候专横,蛮不讲理。 小学四年级,同桌同学的书包里有一本砖头厚的书,下课时显摆一样拿出来翻几页,又赶紧合住,装进书包里。问:“啥书?”答:“一本炼钢的书,你看不懂。”自尊心受到了挫伤,隐隐的痛。后来知道,那是一部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学后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爹问:“咋啦?”回答:“想买一本书。”爹带我到新华书店,把那本书要过来,倒着看,问了价钱,记下了,星期天带我去挖黄芩,好像一斤黄芩卖两毛一,爹攒够钱,毫不犹豫地把那本书买回来。晚上,妈拨亮油灯,老俩口神情专注地看着我在油灯下读书。可是有一次爹竟然扇了我一个耳光,原因是,我逃学了,跟一群“烂杆子”(爹语)娃下西沟捉螃蟹。 绝不是喧宾夺主,这是移民部落的共性。望子成龙是老一辈人执着的信念,吃再大的苦都毫无怨言,总想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塑造孩子,稍不如意就拳脚相加,长大后终于明白,父辈们的棍棒政策蕴含着一种深沉的爱,如同山的皱褶里流出来的野蜂蜜,粘稠得化不开。 作家在描写父亲方面着墨不多,但是字字珠玑,咀嚼起来让人心理总有一种潮潮的感觉,爹爹打人时的那种姿态,“我”自己挨了打的那种委屈、甚至反叛、想走极端,一层层铺开,展现,使人如临其境,身同感受,作者没有回避,没有任何遮掩,感觉真实、亲切,那不是一般的描写,那一定是蘸着激情蘸着怀念,蘸着那滚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父亲的形象如同大山的雕塑,在儿子的心理永远地定格,任何时候都会在眼前显现,同样,父亲的行为哲学通过潜移默化的遗传,融入儿子们的骨骼里,脚下的步子便踏实、坦然。 眼睛模糊起来,跳跃的字符渗出了斑竹样的霜露,生怕有人看见,匆匆地用衣服袖子擦去。 三、难以释怀的父子情感 公元2014年的十月,一位在sx省委当过秘书长的老兄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一所闻名遐迩的私立大学去写什么“校史”,当年64岁的我有幸在人生的旅途中第一次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实际上那是一场误会一个笑话,一个土得掉渣的老农民不可能去给大学写校史,那场闹剧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已经专门陈述,旧事重提的目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断送了求学、深造的机会,看见幼儿园门口挤满熙熙攘攘的家长;看见孩子们进了高考的教室,家长们焦急地在学校门外等待;看见学校发榜那天,家长们的情绪随着儿女们高考成绩的高低而起伏,有的喜极而泣;有的由于孩子成绩没有考好而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网络上还出现有的家长由于孩子没有考上大学而将孩子一顿暴打,孩子愤而出走的现象。心的一隅便触发出一种失落一种无法言传的感伤,岁月不可以复制,真想有那么一次机会一次体验,让我也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面对那些高考试题而奋笔疾书。 在教育子女方面,桂先生无疑是一个成功者,成功的秘诀不在于“头悬梁锥刺股”、不在于“囊萤映雪”、不在于“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不在于“司马光砸缸、曾子杀猪”。而是千方百计地为儿子创造条件,一步步引导儿子走向成功,内种许多经验和教训就不必赘述,人生失败的原因各种各样,成功的理由也不尽相同。佩服作家驾驭语言的那种能力,能把看起来繁琐的细微小事描绘得栩栩如生,犹如细雨润土,点点滴滴沁入心扉。那的确不容易,绝非一日之功,在文字的功力和造诣方面甚至超过了路遥(个人看法,不一定要所有人认同,也没有刻意贬低路遥的意思)。但是桂先生绝对不可能像路遥那样出名,因为文化荒漠时期人们追求荒诞追求虚无。 老毛病不改,总把胸口对准别人的枪口,还问人家:“你敢不敢?”笔者发现,桂先生的小说里边没有一个反面人物,对所有的人都普施甘霖,洒向人间都是爱。这部自传体的小说摒弃了传统小说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恶斗,作者像一个辛勤的耕耘者在自家的自留地里躬耕,辣子一行茄子一行,赏心悦目地盘点着自己的收获,没有愤世嫉俗、没有勾心斗角、即使一颗幼苗被风吹歪,也要小心翼翼地扶正。佛说:觑透人间冷暖事、能以廓然无圣。那需要境界、需要毅力,同时还需要一种超越一种精神。 四、挨槌子文学、不可陷进去太深 文学对人的选择严格得近乎苛刻,那不仅需要有下地狱的能力,还需要历练各种折磨各种打击,还必须有自己独特的感悟,还必须像****那样经得起所有人的挑剔。 **********结束以后靠一部短篇小说一夜成名的现象不会重演,网络小说里冒出来无数个“大神”,不清楚那些大神们在那山修炼,一个个身怀绝技刀枪不入。 说人家干啥?还是想想自己。掩卷沉思,你从桂先生的小说里得到了什么感悟?感悟是:挨槌子文学,不可陷进去太深!还有一条感悟让人匪夷所思,就是想设立《支海民文学奖》,首先颁给“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 别笑!没有什么不可能。哪怕一瓶哇哈哈一颗泡泡糖,一个耄耋老人的心意。俯拾岁月的碎片,链接成并不完整的记忆,成功和失败在须臾之间,儿子上了清华,父亲却遭遇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不去追究那些事非,世间的许多事不宜深究。可喜的是挚友没有倒下,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躬耕,可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在当今的中国没有多少市场(也许有点绝对)。文化荒漠时期没有多少人欣赏你那呦呦鹿鸣的传唱。 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挚友削职为民有点庆幸,回想起不多的几次交往,挚友坐在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后边的靠背椅子上,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距离,中国现今社会的等级制度比封建社会更甚!现在,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谝闲,可以无所顾忌地交流,可以互致问候,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一切。 想说一句,保重。 (本章完) 第154章 一个人的西沟 随笔 岁月不可以复制,却能给人留下隽永的回味。 凤栖有一条西沟,西沟离凤栖县城最近,西沟曾经是凤栖人餐桌上主要的蔬菜来源。一股股细如绢丝的山泉从山的皱褶渗出,汇龙在一起,形成一条永不枯涸的溪流,小溪流过十里山沟,山沟里散布着移民部落用汗水和勤劳开垦出来的大小不一的水田,大的地块不足一亩,最小的地块只能点种几窝洋芋。 每天早晨迎着第一缕晨曦,总能看见几十条扁担在西沟坡上晃悠,菜农们把鲜嫩的菜蔬装进条框内,用扁担挑进凤栖县城,在十字路口一字摆开,迎接家庭主妇们挑剔的眼睛。那时节两分钱一根黄瓜,一分钱一把韭菜,好像用不了一毛钱,就能把菜篮子装满,菜农们一担蔬菜百十来斤,也只能收入一块来钱。贵翔叔的热包子一毛钱四个,一碗热腾腾的油茶只卖两分钱,就那样菜农们也舍不得用卖菜所得收入买一碗油茶喝,而是从条框里拿出冷糜子馍在啃。 西沟大约有三、四十户人家,分布在十里山沟的狭长地带,家家都有一段心酸而不尽相同的历史,老一辈人肩挑全部家当离乡背井来这里谋生,靠山的地方挖一孔土窑洞就能安家,没有什么怨言,也没有对苦涩日子的悲伤,耕云播雨,种植希望,偶尔,土窑洞里传来婴儿降生时的哭声,移民部落在这里扎根,繁衍子孙。 每到星期天或者假日,我们一群小孩子最爱相约到西沟玩耍,把鞋脱掉,光脚板在小溪里行走,那时候溪水清澈而透明,不小心被小螃蟹咬住脚指头。有时瞅菜农不注意,偷偷地摘一根黄瓜或者西红柿,放到水里淘淘,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周围的群山苍翠欲滴,所有的生命都是那么鲜活,渗透着绿色的汁液,山坡上有人甩响羊鞭吼起了酸曲,一只母鸡涨红着脸钻出鸡窝,“多大多大”地夸赞,公鸡显得不屑一顾,站在茅房墙上代替主人回答:“知道了——”村姑一手提着裤子从茅房钻出来,慌慌张张地蹲在鸡窝前去收鸡蛋。 日子虽然苦涩,却感觉和谐、温暖,没有追名逐利,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相互间使绊子,没有任何污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凤栖城内的污水排入西沟,虽然沿途的山沟依然渗出清澈的泉水,但是主河道却被城市污水污染,一道黄色的溪流顺着主川道喧哗,嗅气熏天,山沟里已经没有住户,政府生态移民,把几十户菜农迁入凤栖住进高层匣式建筑内,享受有限的空间和阳光。住宿问题由政府一次性补贴,可是菜农的生活却难以为继,好在近些年摩托车和农用车不贵,西沟的菜地依然没有荒芜,菜农们骑上摩托下沟种菜,用农用车把蔬菜拉到农贸市场出售。 人民公社时期,笔者曾经在西沟驻队,那时的头衔是“养猪专干”,也是我一辈子荣任的最大的“官”。菜农们卖完蔬菜从县城返回西沟,总要从机关的厕所里挑一担茅粪,地里的蔬菜被茅粪滋养,发疯般地猛长。那时很少用农药、很少用化肥,好像没有什么病虫害,就连沟畔上的毛杏也用衣服袖子擦一下塞进嘴里,很少能吃出来虫害。 喜欢深秋顺着十里山沟漫步,山沟里的土窑洞大都坍塌,那一片片大小不一的菜地依旧,偶尔间看见菜地里有一个菜农在耕作,便走过去跟他闲谝。 相互间认出来了!那是西沟的菜农老张,我驻队时他只有三十来岁,现今可能已经过了七十岁的门坎,不过看起来仍然健康,说话嗓门特别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因为是熟人,就坐在地畔闲谝,老人告诉我,现在的茅粪上到菜地里根本不管用,土地已经让化肥吃得上了瘾,拖拉机拉一桶子茅粪赶不上二斤尿素,几天不打农药菜叶上就会出现虫害。人们的餐桌上只剩下化肥和农药两种化学制剂。 (本章完) 第155章 乱弹 关于端午、麦收和蝉鸣 天阴着,北风不算太冷,树叶飘零,黄的、绿的、红的树叶随风飘落,积满沟渠,小路湿漉漉,顺着山沟延伸,给人一种冬天将至的感觉。 眼睛四下里寻觅,寻觅曾经有过的记忆,看见那山的皱褶里,一簇簇野菊花绽放。 没有人留意,也不会有人赞美,从生命的春天就开始积攒,默默无闻地成长,就为了严冬到来前的那一次绽放,不与百花争艳,也不刻意张扬,忠诚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寸土地那一抹阳光,年年岁岁,周而复始,在跟严寒抗争中溘然而逝,第二年春天又从岩石的缝隙中长出嫩芽,也许在坚守某种信念,也许为了一个永不泯灭的理想,活得清贫、艰辛,但是刚强,那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操,一种只能心领神会而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悟。 先是零零星星的几点小雨,后来竟然飘起了雪花。虽然衣服穿的不是太厚,但是兴趣盎然,归意全无,心的一隅毫无来由地生出一些兴奋一些想寻觅什么的冲动。沿着十里山沟朝前走,蓦然间河道宽了,一条大河突兀出现在眼前。 那是洛河,渭河最大的支流,河两岸的土地虽然还未荒芜,但是村庄已经非常破旧,几乎无人居住,政府生态移民,把所有的农民都带点强制性地搬上黄土高原居住,理由很简单,这是政策,你们住在沟底不安全。 大约五十年前,冬天、我们常到洛河岸边砍柴,那时洛河两岸基本上没有什么森林,山坡上挂着大小不一的、不规则的农田,那时冬天洛川城的居民大部分烧柴,小小的县城上空罩满一层厚厚的雾霾,整整一个冬天不散。 夏天的洛河两岸风光秀丽,伞盖似地大树遮掩着长满苔藓的茅屋,一大群光屁股孩子沿着洛河追逐、嬉笑、玩耍,河两岸农田里散布着瓜农们抚育的小瓜(香瓜)、西瓜。那时的香瓜特别脆甜,咬一口粘稠的汁液顺着口角流出,感觉中浑身舒坦。瓜农们用扁担挑着香瓜去县城叫卖,一群孩子手指头含进嘴里将瓜摊子围满。 现在,山坡上已经被洋槐树罩满,洋槐树是一种速长树木,生命力极强,洋槐树成长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其他树木。看不见挂在山坡上的农田,但是,洛河两岸比较平整的农田依然没有荒芜,被强制搬上高原的农民们生活没有出路,仍然骑上摩托下沟种田。年轻人骑上摩托上坡下坡容易,老年人就有点困难。无奈中那些被荒芜的山村仍然有孤烟升腾,那是下沟种田的农民在做饭。有些老农也在老宅子居住,为的是做活方便。 晚秋的雪花一落地就化,荒芜的乡村道路上被湿漉漉的落叶罩满,猛然间,一堆新鲜的牛粪激活了你对往事的记忆,眼睛四下里寻找,找到了一缕升腾的孤烟。走进院子,终于找回了当年农家小院的那种感觉,低矮的屋檐下挂满红辣椒、玉米棒子,一群鸡在觅食,一只用铁链子拴着的狗面对生人狂吠,一头犍牛被拴在木桩上,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 主人出屋了,好像认识,又记不清他叫什么。相互间寒暄,非常热情,好像多年不见的故友。被主人迎进屋,屋子里被收拾得纤尘不染,原来是老俩口,看来日子过得可以,唯一的不足是晚上没有电灯,一只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放在一台老式灯盏上,让人对逝去的岁月产生眷恋。 看来年纪相仿,大约都在七十岁左右。老人把烟锅子递给你,你忙说不会。老人说他喝不惯好茶叶,喝的茶叶是“三个钱一木锨”(形容便宜)。你忙说喝点开水也行。老婆子打开箱子乱翻,翻出了一包茶叶,把一只茶杯洗了又洗,给你泡了一杯“好茶”。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叶已经发霉。 脱了鞋坐在炕上,炕温热,炕上铺着一条xj地毯,老人说那地毯是当兵的兄弟从xj给他买的,马上想起来了,他的兄弟跟我一起当过兵!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是李宇有他哥!对不?” 老人点头,接着打开了话匣子:“中国人几千年,都没有遇到这么好的光景。皇粮国税免了,种粮食政府还给你补贴。每月还能领到壹佰多元养老金,看病还能报销,政府比儿子亲。” 老人接着发了一通牢骚:但是,政府有些政策制定的过头,比如说生态移民,确实无法居住的地方移民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这么宽的沟,这么平整的土地,村子里原来山坡地还有几百亩苹果园,政府一声令下,村子整体搬迁,苹果园毁了,山坡上被洋槐树罩满。塬面上修的地方倒是可以,政府也补贴了不少钱,可是有没有考虑那些搬迁户的生活出路?年轻人没有事干,就围在一起打麻将赌钱,下沟种田的几乎全是老年人,村里的电灯线也被电力局拆掉了,看不成电视,晚上点煤油灯。 老人还说,过去村子里一家煮肉,满村子香味四溢。现在的猪肉根本闻不到香味。一个外地来的菜农在靠山的地方租了几十亩土地种植大棚蔬菜,他去转了一下,那些蔬菜全用植物生长刺激素促长,黄瓜三天就可以下架,青菜用不了十天就出圃,西红柿打的催红素,外边红的透明,里边还是绿的。 老人还说,说了许多…… (本章完) 第156章 鼠役 呓语 总爱为自己树立坐标,总爱坚持一些属于自己的“真理”,活得与众不同,因而很累。 由于太爱表现自我,从小孤独自卑。诚信有时候也得付出代价,真实有时候不得人心。 不需要罗列过去,赚几声廉价的唏嘘。为了打发老年的孤独,用文字稀释自己,可是常常被莫名地感动,不知道自己的表演有多么的拙劣,台下总有那么一些痴迷的观众在为你呐喊为你助威。一天两千多字的写作,竟然能有几十条评论。有些评论让你热泪盈眶,有些评论让你枯涸的心灵震颤不已。恍惚中终于找回了那么一点真谛一点自尊,将来的墓壁上也可以镌刻着:自不量力。 最近书中有一个女人揪着书友的心,那就是文慧。文慧只是众多不幸的女人中间最普通的一位。人的命运有时候由不得自己,不管你表演的多么卖力,时代常常为你安排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所以就有了牛郎和织女的分离,所以就有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悲剧。那是一种必然,马克思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婚姻是一种政治行为。 郭文涛移情别恋不可挽回,当年那个历史背景不允许郭文涛和文慧破镜重圆,如果你把两个人强扭在一起,文章也就失去了真实的含义。无论书友的愿望多么善良,必须接受残酷的现实。这不是作者冷酷,作者对笔下的每一个悲剧人物都施以同情。 至于神龟点头之事,那是一种惯性,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神龟能不能预测未来笔者并不知晓,笔者写神龟只是为了为文慧减压,让那个可怜的女人暂时依然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希望之中。 笔者原来的本意是,当文慧听到郭文涛另筑新巢的消息以后,精神彻底崩溃,投身黄河了却残生…… 可是——请原谅一个老者,生平中第一次为带罪的灵魂忏悔,既然你无法为一对有情人点燃红烛,但是你完全可以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什么非要让文慧去死?尽管那样一来可能效果更佳。笔者在书友善良愿望的促使下,内心里涌出一股庄严一股神圣……挽救文慧! 挽救文慧并不容易。写得不好会引起书友的质疑。但是必须挽救,为了那一点人性、那一点善良、那一点只能心领神会而无法言传的感悟。 很喜欢网文这样一种形式,有人为你把关、为你点赞,一点小小的瑕疵都能及时指出,让你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大意,让书友失望! 可以告慰大家的是,文慧还活着。这是书友让我改变了初衷。不过,接下来把一大堆难题甩给一个老者,该怎样写得入情,顺理?我真为自己担心。 尽管这部小说仍然不为编辑认可,尽管每个月依靠几百块钱的药费维持生命。有时我老在想,是书友让一个老人重拾了信心,是书友在延续一个老人的生命。 (本章完) 第157章 苦夏 随笔 多日阴雨,终于放晴,气温骤升,蛰伏了一冬的生命伸伸懒腰,开始了新的周期。到朋友家串门,看院内一株玉兰已经迫不及待绽开了骨朵,有种含苞待放的冲动。 其实大可不必、不必那样,燃烧生命。来日方长,何必那样匆忙!积攒了一生的能量,就为了那瞬间的绽放?其实应该好好享受,享受过程,享受孕育时的期待,享受分娩时的阵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落英满地,那时的你,又在含辛茹苦地哺育,为了传承,你付出了所有。 相信昨天的太阳已经死亡,今晨诞生的,那是一个全新的太阳。顺着序列的轨迹燃烧,用光和热诠释生命,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偷懒,只是默默无闻地付出。有时,你也会伤心,落下蒙蒙细雨,有时,你也会暴怒,用雷电发泄胸中的愤懑,更多的时刻,你会飘落到树梢上,听鸟雀子呢喃低语。 沿着沟坡徜徉,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用脚步丈量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也许用不了多久,你会还原成山坡上的那一撮黄土,把灵魂托付给一片叶子,让风带走你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以及思绪中未了的诉求。 可是现在,你发觉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不论那希望多么渺茫,不论这个社会对你多么冷漠,好比路边的莎草,总在顽强地表现,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珍惜自己,珍惜那一抹阳光、那一株花蕾、珍惜造物主赋予你的思维。 记忆中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坡,每天早晨总有几十条扁担顺着沟坡晃荡,移民部落肩挑全部家当在这里落脚,山沟里开垦出一块块水田,鲜嫩的蔬菜摆满十字路口的一街两行,迎接家庭主妇们挑剔的眼光。 那时节太阳显得稚嫩,葱绿的叶子下总能听见生命成长过程那欢快的低吟,鸟雀子在树上叽叽喳喳地恬叫,那是在举行集体婚礼。其实,忠于爱情的是天上的那些飞禽,没有轮乱,没有贪心,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一辈子坚守属于自己的巢穴,即使配偶不幸坠落,也不会为自己另垒新窝…… 思绪好似掠过山脊的春风,不知道在那里落脚。人类翻新了许多理念,却也丢失了许多纯真,总想在山间的小路漫步,觅回少年时代的第一次心悸,不知道谁说过爱是年轻人的专利,其实那种爱显得狭隘,老年人更需要爱,需要享受那一抹阳光,那一片春蕾。 (本章完) 第158章 给七月 独居陋室,雨打窗棂,心情便有些发霉。突发奇想,何不雨中一游,借以释放心中的郁闷?于是,撑一把雨伞,锁上屋门,跟着脚步走,来到西沟。 印象中的西沟,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形状各异的水田,苍翠欲滴的菜蔬。十里山沟散布着一孔孔土窑洞,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部落在这里繁衍生息,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几十条扁担在弯弯曲曲的沟坡上晃悠,男人们肩挑对生活的全部期冀,把苦涩的日子榨出汁液,点缀生命的绿。 那时,一担蔬菜百十来斤,也只能卖一到两块钱,南街上一摆溜几十箩筐新鲜的黄瓜辣子西红柿,迎接家庭主妇们挑剔的眼光。汉子们布袋里装着糜子馍,就着大葱充饥,老李叔的油茶五分钱一碗,也舍不得买一碗油茶去喝。 年纪大了,眼光越来越浅、心思越来越远。浸淫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总也忘不了我复员回家以后,当上了城关镇的养猪专干,去西沟驻队那一年。那时的我非常幼稚,总想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打造一方天地,真正做到了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无愧于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可是我的努力除了博得西沟村民的认可之外,一点也不为任何人赏识。直到老之将至,独居陋室面壁,终于悟出,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有时,你的努力犹如盐碱地里种庄稼,颗粒无收。当然,还有,性格决定命运。 感悟良多,除了一声叹息,你得不到什么,实际上你已经遗失了所有,唯有已经欠费的大脑还在发出微弱的信号。 不知不觉,来到西沟畔,蓦然抬头,你被看到的景色惊呆。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怎么描绘都有点肤浅,只见烟雨蒙蒙之中,群山罩上一层虚幻的雾霭,氤氲之气好似在山的缝隙内生成,跟天上的流云混为一色。失忆的你仿佛听见了天籁之音,你把自己融入那一片绿色的海洋,你听见了万物拔节时在欢畅地歌唱。 你还听见了古刹钟声、长安城外宫娥们载歌载舞迎接远方的贵宾,时隐时现的宫殿在你的脑海里显现,长生殿里杨玉环的娇喘低吟,咸阳桥上陶俑们身佩戟剑踏上征途,西天的路上唐僧骑着马儿孑孓独行…… 此时的西沟绝无一人,此时的你拥有整条西沟!前多年国家生态移民,所有的村民都搬离了西沟。空山不见人,但闻细雨声。忘情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满世界苍翠欲滴!老以为年纪大了就不会有冲动,此时的你竟象一个老顽童,禁不住诱惑,跟着感觉走,看见洋槐树含苞吐蕊,看见松树开花了柏树结果了,远远的山坡,梧桐树绽开了笑脸,路边的小草也渗出了露珠,争相展露生命的春天。突然间,一只野鸡从蛰伏的草丛中飞起,打破了细雨之中群山的沉寂。 你还看见了那条古驿道,四十年前你用脚步无数次丈量过路的长短,一千三百年前唐僧西天取经时路过这里,路边的石头上镌刻着马踏的蹄印,站在西沟底看那云层紧贴着山脊,你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仙境? 离开了柏油路,道路便泥泞,游兴不减,挣扎着走到凤栖湖边,惊飞了一对正在亲热的鸳鸯(野鸭子),慌忙打开手机准备拍照,那鸳鸯已经飞落在对面的半山腰,钻进草丛中不见踪影。 你知道,前面不远处有古化石,大约一亿年前这里气候温暖,韩晓义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化石的标本,有竹子、乔木,还有不知名动物的骨骼。站在湖边你踯躅良久,终于,理智战胜了冲动,终究年纪大了,你还想活,还没活够。回去吧老家伙,别在这里玩命! 美中不足的是,往日清澈的小溪变成了一股浊流,城市污水排泄在沟里,给苍翠欲滴的群山增加了一道不和谐的音符。 上山的路上,雨住了,天上行云匆匆,仿佛接到了要到什么地方重新集结的命令,坐在亭子的台阶上小憩,你在想,假如上苍眷顾,再给你十年生命,你将打造一部属于自己的圣经,不负此生。 (本章完) 第159章 长安拾遗 一 一、屈原同志 看到一篇穿越小说,曰:屈原同志是抗战英雄,跟rb鬼子战至最后一人,宁死不屈,最后怀抱一块大石头投身于滔滔黄河之中。 又曰:屈原先生身怀绝技,刀枪不入,能预测未来。长安街头算卦,碰见东海龙王,掐指一算,明日x时x分降雨,并且报准雨量,三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滴,龙王不信,回到龙宫,看见玉皇下旨,命龙王明日x时x分下雨,所下雨量跟屈原先生算卦并无二致。结果龙王少下了一些,被魏征问斩…… 故事并不新鲜,为西游记的翻版。可是少男少女就是爱看,点击率数以十万。 且不说此屈原是否彼屈原,中国同名同姓者多矣,没有必要杞人忧天,问题是,杜撰者有混淆是非、哗众取宠之嫌。 历史可以随意篡改,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张飞战敬德的戏古来就有,谁管他们出于那个朝代!两个黑脸大汉在戏台上厮杀得天昏地暗,戏台下一片喝彩。 有关端午节的来历不必赘述,想必人人明白。作者要说的是,能否给历史名人一点尊重?让他们无愧于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 二、麦收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那时,小麦的产量很低,一亩地也就百十来斤,亩产五斗就是大丰收。庄稼行里的门道很深,三年学个好木匠,有人一辈子也学不下个好庄稼汉。其他的不说,就说割麦。 割麦的姿势有两种,一种是走镰,就是弯下腰,割一把放一把,为初学者常用。还有一种是蹲镰,那可是把式的绝活,人蹲在地上,屁股上绑一个布袋子,里边别着四五个木镰刃子,麦子在把式镰刀的舞动下主动归拢到左脚腕,前进几步就是一小抱麦子,顺势放在身后,头不抬蹲着朝前走,只见麦子倒下不见人头,镰刃钝了,从布袋子里边取一个换上,不用停歇,继续蹲着前行,二百四十步的全畛地,一上午能割两个来回。 伯父说,那年月长安城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建筑,每隔两三里地就有一个村庄,麦客们到关中赶麦场,割一亩麦子两毛钱,他一天挣过一块大洋。 伯父还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父子二人到关中赶麦场,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非常吃惊。老爹爹对儿子说:这么多的麦子三年都割不完,咱俩干脆到庙里睡觉去。父子俩睡了三天,起来一看,只见麦子全部割完运走,农民们为了赶秋种,麦田里堆满了一堆堆农家肥。老爹爹又对儿子说:“哎呀呀,咱父子俩幸亏没有割麦,你看,田里热死多少人,起了多少坟!” 那个把粪堆当作坟堆的父子俩肯定已经作古。现今的长安城比过去扩大了数以十倍。麦田面积在不断地萎缩,可是我们餐桌上的食物却异常地丰富,连要饭吃都不要白面馍,要的是钱。主产区小麦亩产上千斤已经很普遍,粮食的浪费现象惊人,饿死人的现象可能再不会出现。不过作者老在担忧,粮食囤没有了,几乎家家的存粮不够一个月吃,有的人家甚至无隔夜之粮,万一出现大面积的天灾人祸,国家将怎样保证老百姓的食品供应? 三、蝉鸣 伴随着麦收,蝉鸣的日子不会长久。老槐树上的蝉鸣是那样悦耳,让人浮想联翩兴趣盎然。 村里的孩子都把八爷叫八爷,我也跟着混叫。八爷饱读诗书,是一个老学究。印象最深的是八爷戴着高帽子敲着马锣在村子里游街,我们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起哄。 一场暴雨洗刷了夏日的困乏,雨洗过的艳阳分外妖娆。突然,蝉鸣了,声音是那样的清脆,循着声音望去,老槐树下,站着八爷,八爷将一片竹叶含进嘴里,蝉的鸣叫便从嘴里流出,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一群孩子们围在八爷的周围。 八爷不但会学蝉鸣,还会学各种鸟叫。八爷说,人的某些本领是跟着动物学来的,昆虫和侯鸟的鸣叫非常准时,去年什么时候蝉鸣,今年也肯定跟去年一样。而且,去年的老蝉已经死亡,今年鸣叫的是一只幼蝉。妈妈给儿子的身上安装了一只生物钟,生物钟比原子钟准时。 长大后我明白了结绳记事、仓颉造字,把竹竿栽在阳光下,测定二十四节气。还有,镌刻在骨头上的铭文,晦涩的、可以有许多种解释的佛经。但是始终没有证实,八爷所说的蝉鸣,是不是含有普世的真理? (本章完) 第160章 父亲书 人老了三种毛病,爱钱、怕死、没瞌睡。 钱倒是够花,现在政府比儿子亲,每月的俸禄及时到账。为了多看几天花花世界,靠吃药延长生命。睡不着咋办?想无聊的往事,看无聊的书。 克服了寂寞带来的恐惧,一个人活得自在。记忆力在消退,有时想出门转转,把钥匙攥在手里,满屋子找钥匙。 院子里最后一家房客搬走了,临走时夸赞了老汉一句:这老家伙难处。 丧失了跟别人用语言交流的能力,蜗居一隅,却无来由地添加了许多本领,比如,把钥匙拴在裤袋上,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程序。 大约春节以前,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鼠。其实养一只老鼠不是什么难事,一个月三百元钱的生活费足够。关键的问题是那家伙比老婆还讨厌,有时你好容易睡着了,它总要想办法把你弄醒。 有关老鼠的故事不胜枚举,说一段大家没有听过的。有一次老鼠跟皇上打赌:“我能把你老婆的裤衩子偷走,你信不信?” 皇上不以为然,当面给老鼠许愿:“假如你能偷走我老婆的裤衩,我封你做大官。” 当晚,皇上告诉老婆,今晚有一个梁上君子要偷你的裤衩,你就穿到身上,不要脱下,看它怎么偷? 夜深人静时老鼠来到皇宫,身上驮一只软柿子,从屋梁上跳下,悄悄钻进皇上老婆的被窝,把软柿子给皇上的老婆抹了一屁股……皇上老婆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屁股后边湿湿的,一摸,黏糊糊的粘液沾了一手,以为屙下了。这是一桩丑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悄悄把裤衩脱下来扔在一边,提心吊胆,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晨老鼠大摇大摆出现在皇上的金殿上,嘴里叼着皇上老婆的裤衩。皇上不能食言,当即下旨:“朕封你为十二生肖之首。” 笑话而已,不要当真。不爱看可以不看,不喜勿喷。 其实老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安分守己,总想在这个社会上顽强地表现自己,这就注定了老鼠的命运坎坷,不会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有时想自己就是一只老鼠,总害怕这个世界上听不到你的声音,结果把自己弄得一无是处,连老婆也感觉你讨厌,住在长安女儿家常年不回。 勉强地忍耐了一个月,终于忍无可忍,半夜起来双手插到腰里教训老鼠:“难怪你过街人人喊打,你就没有猫狗的精神!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舒坦,必须学会摇尾乞怜!” 老鼠安静了一刻钟,也许在忏悔:欺负一个耄耋老人作甚?放心地睡进被窝,还没等合眼,老鼠又弄出了动静。 终于弄清了什么叫做义愤填膺、什么叫做怒不可遏。一个人的善心得不到回报,那一刻你的精神几乎崩溃! 摇摇晃晃上街,狠了狠心,在地摊上买了两包老鼠药。回到家时面对上苍祷告:“这是老鼠不仁,并非老翁不义……” 可是最后一刻你又心软了,握着老鼠药的手在颤抖:假如今晚老鼠吃了这药,明天早晨世界上又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你的人生轨迹将不会完美,你将带着忏悔走完人生…… 唉!难怪人说皇帝的宝座下全是冤魂,命运注定了你一生无所建树,心善并不是好事,政治家全都心狠手毒!你在想,把这药给自己留下,那一天不想活了就吞下…… 你在跟老鼠周旋,想办法让老鼠远离你的领地,旷日持久地对峙,终于那天,老鼠让你抓住。那一刻你心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喜悦,感觉中这场跟老鼠的战役可以结束。你把老鼠提来扔进面前的沟里,心想,今晚可以安稳地睡一觉。 可是第二天早晨你还没有起床,就听见了门外吱吱作响,急忙起床开门,发现那只老鼠又站在门外。你真的忍无可忍,爆了粗口:“老鼠我****先人!你欺负一个老汉作甚?” 老鼠毫不理会,从我的双腿中间钻进屋子,立刻藏匿的不见踪影。我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挪开,在墙的窠臼里,发现了一窝老鼠。 我有点不敢相信,原来,老鼠妈妈生孩子了,竟然冒着生命的危险,回来哺育她的子女。那一刻我摒弃了所有的成见,对老鼠妈妈肃然起敬,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为什么老鼠就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环境? 那些达官贵人们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芸芸众生不屑一顾,称那些靠简单的体力劳动维持生计的人为鼠辈,可是我想,正是由于鼠辈们用他们辛勤的劳动,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 我找来一只废弃的鸟笼子,把老鼠一家捉来放进笼子里边。我发觉老鼠的窝全部是用老鼠妈妈身上的绒毛做成,为了让子女们生活得舒坦,老鼠妈妈付出了所有。我把老鼠笼子提来放进一间空屋,害怕老鼠的儿子受冻,我把电褥子插上电盖在笼子上面,给老鼠一家放置了足够的食物和水,让老鼠妈妈再不要为一日三餐忙碌。 一个月后天气渐暖,我提着鸟笼子,搭车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坳,把老鼠一家放生。 (本章完) 第161章 长安拾遗 二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知道自己的大限来临。其实这没有什么,我相信灵魂不灭的真理,人总得有个信仰,没有信仰为什么活着?只是在死亡来临的前夕,才对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点留恋。烧瓦盆的卢师傅曾经送给我一粒仙丹,他告诉我,临死之前把这枚仙丹吞进肚子里,就会永远也忘记不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其实忘记是一种解脱,芸芸众生都记不得自己前世曾经干过什么,如果大家都学会了穿越,这个世界将会怎样? 敲门者一定是两个索命鬼,不然的话不会带着旋律,那的确好似在战火纷飞的赤壁战场上,诸葛亮同志舍身用胸膛堵住了抢眼,一个美女引吭高唱:你前半夜死来我后半夜埋,赶天亮做一双上轿的鞋……其实人临死之前最难忘怀的是自己的初恋,那是一个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刻,感觉中浑身上下爬满了蛲虫,似乎要把你的精髓吸干。 我不慌不忙,必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自己要干的事情干完。首先带上身份证,这是证明自己的唯一证件,然后逐字逐句审核遗嘱,遗嘱是写给儿子看。不主张火葬,最忌讳尸体燃烧的过程那吱吱升腾的油烟。即使土葬也要埋得很深,地面上不留任何标志,主要担心项羽挖掘你的坟墓,然后鞭尸,放在烈日下暴晒。后宫里三千嫔妃全部赏赐给抗日前线的勇士,然后给陶俑们每人发一支快枪,让他们登上航母去保卫dyd不受侵犯。 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完?奥,衣服兜里还有一块多钱,必须告诉儿子,昨天吃了贵祥叔的两个包子,还没有给钱。这辈子干下最缺德的一件事,就是那一年饿得半死,偷挖了刘寡妇自留地里的红薯,即使到了那边也应该给刘寡妇道歉,说一声对不起。还有在电影院的暗影里,偷偷地拉了女同学的手……女同学的手心出汗了,让我的心一辈子湿润。还有,还有就是对不起现任老婆,一辈子光思念初恋的情人。 还有很多,来不及一一告诉大家,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知道人生有地点、死有时分,小鬼们必须分秒不差地到阎王那里交差。急忙忙吞下卢师傅给的仙丹,然后不慌不忙地把门打开,门口竟然站着两个妙龄女郎,她们使我想起了我的初恋,因为她俩长得跟蜇驴蜂像极了,我认识她俩,她俩就是蜇驴蜂的小女文英和文爱。 蜇驴蜂其实叫做孙榜兰,因为长得太过鲜亮,男同学们嫉妒、同时还有那么一点不怀好意,不知道那个缺德鬼给孙榜兰起了个绰号叫做蜇驴蜂。一开始大家只敢偷偷地叫,蜇驴蜂哭过、闹过,最后无可奈何地接受。后来那蜇驴蜂的绰号成了孙榜兰的招牌,无论谁喊她都非常响亮地答应。 两个小女孩看见我,嘤嘤直哭:“我妈不行了,住在医院里,她说她想见你。” 也许是卢师傅那粒仙丹起了作用,许多不连贯的记忆被激活,清晰地显现在大脑里。 还是在上学时,蜇驴蜂那两根大辫子太诱人,坐在后排的我恶作剧地把女孩子的辫稍绑在桌子腿上,下课后蜇驴蜂猛然站起来,一下子被辫子揪住,小姑娘痛得大喊一声,眼泪盈眶,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原以为今天是我的大限,因为我也靠吃药维持生命,早晨醒来是一天,醒不来就是一世。想不到蜇驴蜂竟然先我一步。这没有什么,这是人生必须走的最后一步程序。顾不上收拾自己,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跟小女孩一起来到医院里,只见孙榜兰全副武装,输氧、输液、心脏监测仪,还有一种叫不上来名堂的仪器。所有的程序只为了一个目的,延长生命。 那时,一张电影票一毛五分钱,可是对于我们学生来说,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要知道,老父亲在生产队干一天活,工值只有两毛钱。可是,孙榜兰竟然破天荒地拿两张电影票,约我看电影。 女孩子约男孩子看电影,其中的内涵不言自明。就在那天晚上,心怀叵测的我,生命中第一次拉了一个女生的手。那是一种隽永的回忆,即使肉体腐烂了,灵魂也不会忘记。我发觉,女孩子的手心出汗了,一股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电流穿透了我的心。 ……文英和文爱附在妈妈的耳朵上,大声告诉妈妈:“你的老同学看望你来了!”孙榜兰费劲地睁开眼睛,眼睛里立刻显现出一个人影,我知道那是我自己,那一刻我发觉我的灵魂已经被老同学带走,其实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另外一个世界相遇。生与死之间,只是一道程序,我想大声地告诉蜇驴蜂——我一生中热恋的第一个女孩子,假如有来生,我一定还在电影院的那张椅子上,将她等。 孙榜兰朝我点点头,我俯下身,听见她说:“握住我的手。”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对我提出的最后的要求。手温热,似乎还能感觉得来脉搏在跳动。手在慢慢地展开,我看见,手心里,攥着一枚纽扣。 ……还是在当兵临走的前一天,我们已经穿上军装,准备到县上集中,第二天早晨我们就从县上出发,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履行当兵的义务。离开村里的时刻,我看见,孙榜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将我等。送我一本红宝书、一支钢笔、一张她自己的玉照。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慌乱中使劲拽下大衣上的一枚纽扣……现在那枚纽扣孙榜兰仍然攥在手心,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可我,却早已经将一个女孩子送给我的信物弄丢。 听见孙榜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抢救了,每天几千元的费用。” 也许我发觉自己将要崩溃,总担心脆弱的神经无法支撑这沉重的情感。我必须尽快地离开,哪怕死在自己的陋室,绝不可以携手初恋的情人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走了,踉踉跄跄。一直到老同学下葬,我都没有去送一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害怕直面那生离死别的瞬间。所幸的是我还活着,还有精力写下以上文字,怀念。 (本章完) 第162章 秋天的思考 攥紧岁月,仍然有那么一种对时光流逝的无奈。打开手机,各种各样对冬至的祝福纷至沓来。冬至已过,又忙着为那个外国老头(圣诞)过节。揭露时弊的文章俯拾皆是,人们在无奈中发泄着愤懑。脚下的步子摇摇晃晃,又是一年。 写一部书。书中人物众多,其实那全是自己的缩影,是笔者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总结。每天两千字的写作,虔诚地奉献给读者,看样子也确实感动了那么几个人,让我欲罢不能。二百七十万字、三万一千次收藏,估计还有一年才能完成上半部,下半部究竟写不写?还在犹豫。因为编辑不认可,因为太累。 据说,年是一种魔鬼,在消耗岁月的同时又吞噬生命。可是你不得不面对,相信灵魂不灭,仅仅是一种臆测,面对死亡的恐惧,饱受折磨。各种各样的养生之道,堆积成山,又从根底开始消融,转瞬间千孔百疮,难圆其说,可是你不得不靠吃药维持生命,睡下时担心醒不来,醒来时又有点茫然。 于是,养性,也成为一种学说。教会你做好人的各种醒世名言砸得你头昏脑胀,让你原形毕露、无处躲藏,让你赤身裸体,在烈日下暴晒,又让你在凛冽的寒风中辨不清回家的方向,看那旷野里耸立着一座座墓碑,你在碑林中辨认,弄不清那一座墓碑曾经属于你自己。 迷茫、伴随着浮躁,淡定成为一种奢侈,一个神话。有时睡下又爬起来,为了某个单词的定位,为了某个可能早已经昭然若揭的感悟。好像大脑的流量越来越小,你却找不到充值的窗口,伴随着新的一年到来的脚步,你知道,死亡已经朝你招手。 只有当死亡即将来临时,你才知道生命的珍贵,窗外,已是严冬,世界看起来冰冷而坚硬,没有人跟你交心,你只有自己面壁,一遍遍地翻看,翻看那缓慢增加的点击,偶尔,一句简单的问候,足够你温暖一阵。 其实你完全不必,不必这样折磨自己,打开手机,全是一些令人捧腹的花边新闻,电视中那些肥皂剧虽然无聊,有时偶然也能迸出一点火星,还有那大街上来往穿梭的车辆,打扮得跟藏獒一样的时髦女郎。 还有战友、还有同学,还有那么几个臭味相投的所谓文友,相互间搜肠刮肚地编撰一些冷笑话,为无聊的日子添加一点味精。有人说我们现今比封建帝王还牛逼,那些皇帝们起码没有玩过手机,不懂得微信。可是那源源不断揭露出来的贪腐却令人触目惊心! 听说,天堂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身份证千万不可丢失,尽量让儿子给你多烧一点冥钱,因为那边也要检查身份证,也要行贿。自从有了人类就没有平等,不要老是想不通,人本身就是一个互相恶斗的群体,所有的说教都很虚假,唯有人的欲望成真,贪官们根本不会有所收敛,堆积起来的财富转瞬间化为下地狱的通行证。 行将就木之人,管那么多闲事干甚?原来只想为岁月的流失发一通感慨,不知道怎么搞得竟然关心时政,有些事不需要咱们去操心,打住。 (本章完) 第163章 放下 随笔 总爱为自己树立坐标,总爱坚持一些属于自己的“真理”,活得与众不同,因而很累。 由于太爱表现自我,从小孤独自卑。诚信有时候也得付出代价,真实有时候不得人心。 不需要罗列过去,赚几声廉价的唏嘘。为了打发老年的孤独,用文字稀释自己,可是常常被莫名地感动,不知道自己的表演有多么的拙劣,台下总有那么一些痴迷的观众在为你呐喊为你助威。一天两千多字的写作,竟然能有几十条评论。有些评论让你热泪盈眶,有些评论让你枯涸的心灵震颤不已。恍惚中终于找回了那么一点真谛一点自尊,将来的墓壁上也可以镌刻着:自不量力。 最近书中有一个女人揪着书友的心,那就是文慧。文慧只是众多不幸的女人中间最普通的一位。人的命运有时候由不得自己,不管你表演的多么卖力,时代常常为你安排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所以就有了牛郎和织女的分离,所以就有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悲剧。那是一种必然,马克思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婚姻是一种政治行为。 郭文涛移情别恋不可挽回,当年那个历史背景不允许郭文涛和文慧破镜重圆,如果你把两个人强扭在一起,文章也就失去了真实的含义。无论书友的愿望多么善良,必须接受残酷的现实。这不是作者冷酷,作者对笔下的每一个悲剧人物都施以同情。 至于神龟点头之事,那是一种惯性,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神龟能不能预测未来笔者并不知晓,笔者写神龟只是为了为文慧减压,让那个可怜的女人暂时依然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希望之中。 笔者原来的本意是,当文慧听到郭文涛另筑新巢的消息以后,精神彻底崩溃,投身黄河了却残生…… 可是——请原谅一个老者,生平中第一次为带罪的灵魂忏悔,既然你无法为一对有情人点燃红烛,但是你完全可以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什么非要让文慧去死?尽管那样一来可能效果更佳。笔者在书友善良愿望的促使下,内心里涌出一股庄严一股神圣……挽救文慧! 挽救文慧并不容易。写得不好会引起书友的质疑。但是必须挽救,为了那一点人性、那一点善良、那一点只能心领神会而无法言传的感悟。 很喜欢网文这样一种形式,有人为你把关、为你点赞,一点小小的瑕疵都能及时指出,让你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大意,让书友失望! 可以告慰大家的是,文慧还活着。这是书友让我改变了初衷。不过,接下来把一大堆难题甩给一个老者,该怎样写得入情,顺理?我真为自己担心。 尽管这部小说仍然不为编辑认可,尽管每个月依靠几百块钱的药费维持生命。有时我老在想,是书友让一个老人重拾了信心,是书友在延续一个老人的生命。 (本章完) 第164章 脑洞 随笔 多日阴雨,终于放晴,气温骤升,蛰伏了一冬的生命伸伸懒腰,开始了新的周期。到朋友家串门,看院内一株玉兰已经迫不及待绽开了骨朵,有种含苞待放的冲动。 其实大可不必、不必那样,燃烧生命。来日方长,何必那样匆忙!积攒了一生的能量,就为了那瞬间的绽放?其实应该好好享受,享受过程,享受孕育时的期待,享受分娩时的阵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落英满地,那时的你,又在含辛茹苦地哺育,为了传承,你付出了所有。 相信昨天的太阳已经死亡,今晨诞生的,那是一个全新的太阳。顺着序列的轨迹燃烧,用光和热诠释生命,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偷懒,只是默默无闻地付出。有时,你也会伤心,落下蒙蒙细雨,有时,你也会暴怒,用雷电发泄胸中的愤懑,更多的时刻,你会飘落到树梢上,听鸟雀子呢喃低语。 沿着沟坡徜徉,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用脚步丈量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也许用不了多久,你会还原成山坡上的那一撮黄土,把灵魂托付给一片叶子,让风带走你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以及思绪中未了的诉求。 可是现在,你发觉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不论那希望多么渺茫,不论这个社会对你多么冷漠,好比路边的莎草,总在顽强地表现,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珍惜自己,珍惜那一抹阳光、那一株花蕾、珍惜造物主赋予你的思维。 记忆中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坡,每天早晨总有几十条扁担顺着沟坡晃荡,移民部落肩挑全部家当在这里落脚,山沟里开垦出一块块水田,鲜嫩的蔬菜摆满十字路口的一街两行,迎接家庭主妇们挑剔的眼光。 那时节太阳显得稚嫩,葱绿的叶子下总能听见生命成长过程那欢快的低吟,鸟雀子在树上叽叽喳喳地恬叫,那是在举行集体婚礼。其实,忠于爱情的是天上的那些飞禽,没有轮乱,没有贪心,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一辈子坚守属于自己的巢穴,即使配偶不幸坠落,也不会为自己另垒新窝…… 思绪好似掠过山脊的春风,不知道在那里落脚。人类翻新了许多理念,却也丢失了许多纯真,总想在山间的小路漫步,觅回少年时代的第一次心悸,不知道谁说过爱是年轻人的专利,其实那种爱显得狭隘,老年人更需要爱,需要享受那一抹阳光,那一片春蕾。 (本章完) 第165章 脑洞 随笔 二 独居陋室,雨打窗棂,心情便有些发霉。突发奇想,何不雨中一游,借以释放心中的郁闷?于是,撑一把雨伞,锁上屋门,跟着脚步走,来到西沟。 印象中的西沟,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形状各异的水田,苍翠欲滴的菜蔬。十里山沟散布着一孔孔土窑洞,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部落在这里繁衍生息,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几十条扁担在弯弯曲曲的沟坡上晃悠,男人们肩挑对生活的全部期冀,把苦涩的日子榨出汁液,点缀生命的绿。 那时,一担蔬菜百十来斤,也只能卖一到两块钱,南街上一摆溜几十箩筐新鲜的黄瓜辣子西红柿,迎接家庭主妇们挑剔的眼光。汉子们布袋里装着糜子馍,就着大葱充饥,老李叔的油茶五分钱一碗,也舍不得买一碗油茶去喝。 年纪大了,眼光越来越浅、心思越来越远。浸淫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总也忘不了我复员回家以后,当上了城关镇的养猪专干,去西沟驻队那一年。那时的我非常幼稚,总想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打造一方天地,真正做到了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无愧于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可是我的努力除了博得西沟村民的认可之外,一点也不为任何人赏识。直到老之将至,独居陋室面壁,终于悟出,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有时,你的努力犹如盐碱地里种庄稼,颗粒无收。当然,还有,性格决定命运。 感悟良多,除了一声叹息,你得不到什么,实际上你已经遗失了所有,唯有已经欠费的大脑还在发出微弱的信号。 不知不觉,来到西沟畔,蓦然抬头,你被看到的景色惊呆。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怎么描绘都有点肤浅,只见烟雨蒙蒙之中,群山罩上一层虚幻的雾霭,氤氲之气好似在山的缝隙内生成,跟天上的流云混为一色。失忆的你仿佛听见了天籁之音,你把自己融入那一片绿色的海洋,你听见了万物拔节时在欢畅地歌唱。 你还听见了古刹钟声、长安城外宫娥们载歌载舞迎接远方的贵宾,时隐时现的宫殿在你的脑海里显现,长生殿里杨玉环的娇喘低吟,咸阳桥上陶俑们身佩戟剑踏上征途,西天的路上唐僧骑着马儿孑孓独行…… 此时的西沟绝无一人,此时的你拥有整条西沟!前多年国家生态移民,所有的村民都搬离了西沟。空山不见人,但闻细雨声。忘情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满世界苍翠欲滴!老以为年纪大了就不会有冲动,此时的你竟象一个老顽童,禁不住诱惑,跟着感觉走,看见洋槐树含苞吐蕊,看见松树开花了柏树结果了,远远的山坡,梧桐树绽开了笑脸,路边的小草也渗出了露珠,争相展露生命的春天。突然间,一只野鸡从蛰伏的草丛中飞起,打破了细雨之中群山的沉寂。 你还看见了那条古驿道,四十年前你用脚步无数次丈量过路的长短,一千三百年前唐僧西天取经时路过这里,路边的石头上镌刻着马踏的蹄印,站在西沟底看那云层紧贴着山脊,你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仙境? 离开了柏油路,道路便泥泞,游兴不减,挣扎着走到凤栖湖边,惊飞了一对正在亲热的鸳鸯(野鸭子),慌忙打开手机准备拍照,那鸳鸯已经飞落在对面的半山腰,钻进草丛中不见踪影。 你知道,前面不远处有古化石,大约一亿年前这里气候温暖,韩晓义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化石的标本,有竹子、乔木,还有不知名动物的骨骼。站在湖边你踯躅良久,终于,理智战胜了冲动,终究年纪大了,你还想活,还没活够。回去吧老家伙,别在这里玩命! 美中不足的是,往日清澈的小溪变成了一股浊流,城市污水排泄在沟里,给苍翠欲滴的群山增加了一道不和谐的音符。 上山的路上,雨住了,天上行云匆匆,仿佛接到了要到什么地方重新集结的命令,坐在亭子的台阶上小憩,你在想,假如上苍眷顾,再给你十年生命,你将打造一部属于自己的圣经,不负此生。 (本章完) 第166章 浣溪沙 冬夜独酌 一、屈原同志 看到一篇穿越小说,曰:屈原同志是抗战英雄,跟rb鬼子战至最后一人,宁死不屈,最后怀抱一块大石头投身于滔滔黄河之中。 又曰:屈原先生身怀绝技,刀枪不入,能预测未来。长安街头算卦,碰见东海龙王,掐指一算,明日x时x分降雨,并且报准雨量,三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滴,龙王不信,回到龙宫,看见玉皇下旨,命龙王明日x时x分下雨,所下雨量跟屈原先生算卦并无二致。结果龙王少下了一些,被魏征问斩…… 故事并不新鲜,为西游记的翻版。可是少男少女就是爱看,点击率数以十万。 且不说此屈原是否彼屈原,中国同名同姓者多矣,没有必要杞人忧天,问题是,杜撰者有混淆是非、哗众取宠之嫌。 历史可以随意篡改,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张飞战敬德的戏古来就有,谁管他们出于那个朝代!两个黑脸大汉在戏台上厮杀得天昏地暗,戏台下一片喝彩。 有关端午节的来历不必赘述,想必人人明白。作者要说的是,能否给历史名人一点尊重?让他们无愧于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 二、麦收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那时,小麦的产量很低,一亩地也就百十来斤,亩产五斗就是大丰收。庄稼行里的门道很深,三年学个好木匠,有人一辈子也学不下个好庄稼汉。其他的不说,就说割麦。 割麦的姿势有两种,一种是走镰,就是弯下腰,割一把放一把,为初学者常用。还有一种是蹲镰,那可是把式的绝活,人蹲在地上,屁股上绑一个布袋子,里边别着四五个木镰刃子,麦子在把式镰刀的舞动下主动归拢到左脚腕,前进几步就是一小抱麦子,顺势放在身后,头不抬蹲着朝前走,只见麦子倒下不见人头,镰刃钝了,从布袋子里边取一个换上,不用停歇,继续蹲着前行,二百四十步的全畛地,一上午能割两个来回。 伯父说,那年月长安城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建筑,每隔两三里地就有一个村庄,麦客们到关中赶麦场,割一亩麦子两毛钱,他一天挣过一块大洋。 伯父还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父子二人到关中赶麦场,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非常吃惊。老爹爹对儿子说:这么多的麦子三年都割不完,咱俩干脆到庙里睡觉去。父子俩睡了三天,起来一看,只见麦子全部割完运走,农民们为了赶秋种,麦田里堆满了一堆堆农家肥。老爹爹又对儿子说:“哎呀呀,咱父子俩幸亏没有割麦,你看,田里热死多少人,起了多少坟!” 那个把粪堆当作坟堆的父子俩肯定已经作古。现今的长安城比过去扩大了数以十倍。麦田面积在不断地萎缩,可是我们餐桌上的食物却异常地丰富,连要饭吃都不要白面馍,要的是钱。主产区小麦亩产上千斤已经很普遍,粮食的浪费现象惊人,饿死人的现象可能再不会出现。不过作者老在担忧,粮食囤没有了,几乎家家的存粮不够一个月吃,有的人家甚至无隔夜之粮,万一出现大面积的天灾人祸,国家将怎样保证老百姓的食品供应? 三、蝉鸣 伴随着麦收,蝉鸣的日子不会长久。老槐树上的蝉鸣是那样悦耳,让人浮想联翩兴趣盎然。 村里的孩子都把八爷叫八爷,我也跟着混叫。八爷饱读诗书,是一个老学究。印象最深的是八爷戴着高帽子敲着马锣在村子里游街,我们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起哄。 一场暴雨洗刷了夏日的困乏,雨洗过的艳阳分外妖娆。突然,蝉鸣了,声音是那样的清脆,循着声音望去,老槐树下,站着八爷,八爷将一片竹叶含进嘴里,蝉的鸣叫便从嘴里流出,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一群孩子们围在八爷的周围。 八爷不但会学蝉鸣,还会学各种鸟叫。八爷说,人的某些本领是跟着动物学来的,昆虫和侯鸟的鸣叫非常准时,去年什么时候蝉鸣,今年也肯定跟去年一样。而且,去年的老蝉已经死亡,今年鸣叫的是一只幼蝉。妈妈给儿子的身上安装了一只生物钟,生物钟比原子钟准时。 长大后我明白了结绳记事、仓颉造字,把竹竿栽在阳光下,测定二十四节气。还有,镌刻在骨头上的铭文,晦涩的、可以有许多种解释的佛经。但是始终没有证实,八爷所说的蝉鸣,是不是含有普世的真理? (本章完) 第167章 脑洞 随笔 三 人老了三种毛病,爱钱、怕死、没瞌睡。 钱倒是够花,现在政府比儿子亲,每月的俸禄及时到账。为了多看几天花花世界,靠吃药延长生命。睡不着咋办?想无聊的往事,看无聊的书。 克服了寂寞带来的恐惧,一个人活得自在。记忆力在消退,有时想出门转转,把钥匙攥在手里,满屋子找钥匙。 院子里最后一家房客搬走了,临走时夸赞了老汉一句:这老家伙难处。 丧失了跟别人用语言交流的能力,蜗居一隅,却无来由地添加了许多本领,比如,把钥匙拴在裤袋上,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程序。 大约春节以前,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鼠。其实养一只老鼠不是什么难事,一个月三百元钱的生活费足够。关键的问题是那家伙比老婆还讨厌,有时你好容易睡着了,它总要想办法把你弄醒。 有关老鼠的故事不胜枚举,说一段大家没有听过的。有一次老鼠跟皇上打赌:“我能把你老婆的裤衩子偷走,你信不信?” 皇上不以为然,当面给老鼠许愿:“假如你能偷走我老婆的裤衩,我封你做大官。” 当晚,皇上告诉老婆,今晚有一个梁上君子要偷你的裤衩,你就穿到身上,不要脱下,看它怎么偷? 夜深人静时老鼠来到皇宫,身上驮一只软柿子,从屋梁上跳下,悄悄钻进皇上老婆的被窝,把软柿子给皇上的老婆抹了一屁股……皇上老婆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屁股后边湿湿的,一摸,黏糊糊的粘液沾了一手,以为屙下了。这是一桩丑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悄悄把裤衩脱下来扔在一边,提心吊胆,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晨老鼠大摇大摆出现在皇上的金殿上,嘴里叼着皇上老婆的裤衩。皇上不能食言,当即下旨:“朕封你为十二生肖之首。” 笑话而已,不要当真。不爱看可以不看,不喜勿喷。 其实老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安分守己,总想在这个社会上顽强地表现自己,这就注定了老鼠的命运坎坷,不会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有时想自己就是一只老鼠,总害怕这个世界上听不到你的声音,结果把自己弄得一无是处,连老婆也感觉你讨厌,住在长安女儿家常年不回。 勉强地忍耐了一个月,终于忍无可忍,半夜起来双手插到腰里教训老鼠:“难怪你过街人人喊打,你就没有猫狗的精神!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舒坦,必须学会摇尾乞怜!” 老鼠安静了一刻钟,也许在忏悔:欺负一个耄耋老人作甚?放心地睡进被窝,还没等合眼,老鼠又弄出了动静。 终于弄清了什么叫做义愤填膺、什么叫做怒不可遏。一个人的善心得不到回报,那一刻你的精神几乎崩溃! 摇摇晃晃上街,狠了狠心,在地摊上买了两包老鼠药。回到家时面对上苍祷告:“这是老鼠不仁,并非老翁不义……” 可是最后一刻你又心软了,握着老鼠药的手在颤抖:假如今晚老鼠吃了这药,明天早晨世界上又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你的人生轨迹将不会完美,你将带着忏悔走完人生…… 唉!难怪人说皇帝的宝座下全是冤魂,命运注定了你一生无所建树,心善并不是好事,政治家全都心狠手毒!你在想,把这药给自己留下,那一天不想活了就吞下…… 你在跟老鼠周旋,想办法让老鼠远离你的领地,旷日持久地对峙,终于那天,老鼠让你抓住。那一刻你心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喜悦,感觉中这场跟老鼠的战役可以结束。你把老鼠提来扔进面前的沟里,心想,今晚可以安稳地睡一觉。 可是第二天早晨你还没有起床,就听见了门外吱吱作响,急忙起床开门,发现那只老鼠又站在门外。你真的忍无可忍,爆了粗口:“老鼠我****先人!你欺负一个老汉作甚?” 老鼠毫不理会,从我的双腿中间钻进屋子,立刻藏匿的不见踪影。我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挪开,在墙的窠臼里,发现了一窝老鼠。 我有点不敢相信,原来,老鼠妈妈生孩子了,竟然冒着生命的危险,回来哺育她的子女。那一刻我摒弃了所有的成见,对老鼠妈妈肃然起敬,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为什么老鼠就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环境? 那些达官贵人们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芸芸众生不屑一顾,称那些靠简单的体力劳动维持生计的人为鼠辈,可是我想,正是由于鼠辈们用他们辛勤的劳动,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 我找来一只废弃的鸟笼子,把老鼠一家捉来放进笼子里边。我发觉老鼠的窝全部是用老鼠妈妈身上的绒毛做成,为了让子女们生活得舒坦,老鼠妈妈付出了所有。我把老鼠笼子提来放进一间空屋,害怕老鼠的儿子受冻,我把电褥子插上电盖在笼子上面,给老鼠一家放置了足够的食物和水,让老鼠妈妈再不要为一日三餐忙碌。 一个月后天气渐暖,我提着鸟笼子,搭车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坳,把老鼠一家放生。 (本章完) 第168章 充电 你的热情有点狂放,让我不得不怀疑你行为的虚假。稀释的风奄奄一息,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路边的野花无可奈何地低垂着脑袋,等不来跟情人约会的契机,唯有那参的大树依然张扬,肆无忌惮地吮吸着阳光。 已经记不清雨珠是什么颜色,这个夏出奇地酷热,大街上年轻的女郎尽可能多地裸露着青春的健美,让穿黄马褂的扑街老人羞赧地不知道把眼睛放在哪里。伙子的目光带着辣味的灼热,无所顾忌的扑捉着另外一半自己。 我看见你在山间的路上踽踽独行,身后的影子微微颤栗,岁月的飞镖呼啸而过,但留下惰性的你。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在等待中消耗自己。总感觉来日方长,为了那红唇点缀你的额头,你浪费了整个青春! 岁月不可以复制,你靠吃药来为大脑充值。走过荆棘血泪,你也有值得回味的妙曼时刻。为了那清晰而朦胧的目标,你顶着炎炎烈日下西沟去挖黄芩,积攒毛票娶回昼思夜想的另外一半自己。那时的你好像感觉不来日子的甘苦,依然陶醉于那一绺红头绳的羞涩,骑在毛驴背上的她回眸一笑的瞬间,你在酒池里淘洗自己,感觉中每一个毛细血管都渗透着酒香,任思绪飘然欲飞。 其实你不需要懊恼,没有人为你惋惜,几乎所有的芸芸众生都在默默无闻地走过,青史留名的寥寥无几。别老指望别人为你买单,你必须对自己负责。路边的野花无人眷顾,她们依然顽强地生存,就像大街上那些时髦女郎,根本不会顾忌任何饶目光。 有时,你总是喋喋不休地一些呓语,没有几个人耐心倾听,看周围所有的人都对你须臾应酬,你还在忘情地朗诵属于自己的圣经,看那火焰从山顶滚落,一条燃烧的河流。你张大口不停地喘息,总感觉墙的旮旯潜伏着死神,白发苍苍的太阳为你祈祷,你在失望中慢慢地消融,像一块炙热中固守情操的冰。 上的云在聚集,酝酿着一场畜谋已久的阴谋,你站在庭院的中心,数着上的雨珠,吝啬的云不可救药,上苍的恩赐轻抚着你的额头,一丝凉意,你在炙热中期待了许久。 夜来香绽放了,陪伴你渡过漫长的酷暑,感谢手机,总在提醒你还活着,谁在低吟浅唱?胡同深处的歌声。翻开微信,扎眼的字符让你眩晕,一个老同学,在这酷热难耐的夏日,走完了生命的历程…… 生与死之间,是一具等身的棺木,一个饶高度,连接着堂和地狱的路。那时,我们都很懵懂,一曲和平鸽和老鹰的舞曲,在我的记忆里被激活了,台下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八个花季少女围着一个男孩翩翩起舞,装扮成老鹰的你是那么矫健,容易激动的我被泪水洇湿,你为我们那个集体争得了荣誉。 灵魂深处的祭歌,断断续续,揉揉干涸的眼,只能无奈地遥祝:屈世全同学,好走…… 该吃药了,必须为大脑充值,以至于不使生命的历程短路,还好,风中摇曳的烛光没有熄灭,你仍然在镌刻,一刀、一斧…… (本章完) 第169章 走春 长篇叙述诗 一 记忆中的那个春 父亲弯腰弓背 在麦田里锄地 我站在地头的坟堆上 看桃杏花开得鲜艳 突然一阵黄风刮来 迷住了我的双眼 蓦然睁开眼 野狼就蹲在我的前面 那时的我不知道害怕 还以为一条狗跟我做伴 远处锄地的父亲看见了 呼喊着狂啸着追了过来 就在野狼扑向我的瞬间 父亲的锄头砸在野狼的身上 野狼跑了 父亲却蹲在地上 半起不来 二 我的生命里有眼泪也有阳光 最温馨初恋那段时光 那时我们都很懵懂 上学的路上默默不语 却又不离不弃 舍不得分开 弯腰采摘一朵 开在春里的野花 奉献给你 你心翼翼地接过 夹在书的扉页 初中三年的上学路 让我思念到永远 直到那一年在水利工地上 你才对我 你喜欢…… 可能我的修行还不够千年 我们最终没有牵手永远 可是至今我心里 仍旧保存着那份美好 那是财富 也是一种承重 三 生命中那一段当兵的历程 至今都让我们这些老兵热血沸腾 夕阳砸在山巅上摔得粉碎 山的皱褶里流淌着褐红色的汁液 我们在世界屋脊上站岗放哨 心里升腾起一股自豪 那是一种真情的宣泄 共和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 尽管五年后的春 我们背着背包回归故里 尽管以后的几十年 我们成为一群被共和国遗忘的人 可是我们初心不改 仍然像初恋的少女那样 痴心地爱你 我的祖国 我们无怨、我们无悔 四 别以为日子里充满了荆棘血泪 茅屋升起的炊烟也让人神往 那是一段苦涩的岁月 积攒毛票娶回新娘 我喜欢你身穿红绫袄儿 骑在毛驴背上的羞涩 我手执红柳条子 心甘情愿地跟在毛驴后头 我喜欢一日劳作回到茅屋 看见你倚在门框上 深情地将我等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土炕上 盘点收获 我喜欢茅屋里的尿骚味 更喜欢破棉絮里那嘹亮的哭声 我喜欢看你把孩子的尿布 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 那尿布就是我心目中的旗帜 引导我心甘情愿地付出 肩扛着岁月无怨无悔 最后变成了一只红薯 我从不后悔 反而有一种成就感 那是因为 传承 五 别以为我得尽是一些呓语 生活对我特别眷顾 你们的老爸都是唯一 而我却有一个老大 一个伯父 我认为老大在这个世界上最好 伯父最棒 是老大手把手地教我耕耘石头 是妈妈的霜露把石头蜕变成生命 是伯父为我指拨迷雾 他过 佛成了自明 我相信红尘俗世间也有灵山 那灵山在我心中 我在春里写诗 感觉到 岁月老了 我还年轻 六 梦醒的时候 总感觉失望 迷茫 夹杂着一些阵痛 眼睁睁地看着一些风云人物 走马灯似地走过 我依然是我 我究竟是谁 弯腰捡拾自己的身影 到头来竟然一无所获 冬到来的时候 忘记了穿棉袄 春又忘记了换季 只有那桃花提醒我 我依然活着 白蒿芽、苦苣、还有荠菜 榆钱儿串起 春的梦想 七 不知道你想什么 不知道你想反映什么主题 你总是心有不甘 你总是自不量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有点不合时宜 你总是在父皇的墓室里 不停地镌刻 看那宫娥弹着箜篌 演奏十面埋伏 你沿着那条山脊 去寻找自己的梦想 你总在大声疾呼 这个世界不需要战争 几千年连绵不断地厮杀 我们得到了什么 被海水冲上沙滩的男童 刺痛了全世界的神经 可是你的喊声很快就被 铺盖地的枪炮声淹没 只有燕雀依然故我 在春里叽叽喳喳 讨论爱情 八 我在春里死亡 又在春里活来 记得死的时候凤栖城不是这个样子 窄窄的石板街道上鳞次栉比 排列着一家家商铺 贵祥叔的胡辣汤 常有理的包子 八条腿的羊肉泡馍 济世堂药铺 还有叫驴子酒馆 那时的人们都很淳朴 你没有钱吃药可以赊账 可是活过来的我感到迷茫 街道很宽 汽车如梭 高楼很高 女人们穿得很靓 现今你到医院看病 必须掏钱买卡 不管你得了多么严重的病 只要欠费 立马停药 温情脉脉的背后 充斥着冷漠 九 还有许多发生在春的故事 还有许多话要 就此打住吧 年轻的朋友嫌我啰嗦 走过了六十九个春 我常常被自己感动 那不是因为我发现了金矿 而是看见了黎明时的那一缕曙光 我常常庆幸自己 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本章完) 第170章 夏问 夏日夜短,五点不到,古长安便在喧嚣中醒来。 脑血管内科就在急诊科和门诊部的对面,一扇窗子,就能窥探人世间的所樱 这里秩序井然,没有高声喧哗,没有讨价还价。交大医学院是一座资深的医院,比空军医院(原第四军医大学)历史悠久。 急诊室的外边睡满了病饶家属,大家的脸上显得肃穆,你也成为病人家属的一员,为昏迷中的老伴担忧。第九,昏迷中的老伴被从急救室转出来,住进了普通病房。 听,权威脑血管专家去了北京,几个专家各执一词,诊断不清老伴的病因,做了三次磁共振,五六次脑cd,怀疑是癌,光检查费花了一万多。八以后主治专家从北京回来,一看片子,立刻断定,这是脑梗塞伴有少量出血。就因为一点点出血的阴影,让老伴在急救室住了九! 你不敢吭声,没有地方申辩,只能默默地承受,还得陪着笑脸,还得感激,还得对那些大夫们一声:谢谢…… 一十五六个时的输液,老伴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看看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嘴唇动着,听不听在什么。耳朵搭在嘴唇上,听清了,老伴在问:“这是哪里?” 你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悄声告诉老伴:“这是医院。你已经昏迷了十四。” 老伴在费尽地思索,含混不清地:“楼下人真多。” 还好,老伴神智清醒。最担心失忆、老年痴呆,只要能够交流,对我来是最大的安慰。 我告诉老伴,那是看病的人群,从早晨六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宽大的玻璃门吞吞吐吐,人流如蚁。 其实有的方面还值得称赞,所有的大夫和护士都和蔼和气,话面带笑容,不会给你发火,病人是上帝。 这里不分年龄大,职位尊卑,你交钱就为你看病,一分钱都亏欠不下医院,门诊是办卡缴费,住院是交钱才能为你输液,这里没有人讨价还价, 儿子,爸,你不懂,每座医院都有高干病区,那里病人享受的待遇不同。 我相信。旗帜上写的那种誓言只是为了让人看,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平等。 不管怎么你还得感恩,因为老伴在慢慢地康复。 老伴,她想喝洛川的苹果醋(饮料)。找遍了医学院附近的几条街,没樱低着头,不知道想啥,猛然间,一辆车停在你的面前,你站下,明显是你违规。让汽车先走。 汽车停下了,不走。车内一个女士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什么。玻璃摇下来了,准备着挨一顿臭骂。只听得那女士在,大爷,你先走…… 斑马线两边写着:车让人。 在洛川,这种现象没樱 城市在改变着自己的形象,表面上温情脉脉,实际上荒如沙漠,大家都在围着一个字眼而忙忙碌碌,那就是钱。 不过,你从心里感激这座城市,把老伴从死亡线上拉回。 (本章完) 第171章 给七月 那是一团火的炙热 流放的云好似婴儿的尿布 渗出一片汗湿的污渍 受伤的太阳从山顶滚落 雄辩的风带来洪水 肆无忌惮的的雷电宣泄着内心的愤懑 巷子深处的哲学 让人迷惑 心甘情愿地去死 追赶灵魂不灭的太阳 掌中易碎的命运 流光溢彩 女人把孩子的尿布作为旗帜 引诱男人们前仆后继地厮杀 结果你得到的 只是岁月带来的忧伤 信仰是一架绞肉机 把世界撕扯得七零八落 被海水冲上沙滩的男孩 身佩戟箭登上航母的陶俑 伴随着跳蚤们的隔空叫骂 喧嚣的世界摇摇晃晃 别以为你得到了什么 转瞬间浮华尽失 只有那树叶随风起舞 流萤在无奈地歌唱 成长是一种痛苦 成熟意味着死亡 一条通向天国的路 承载着世间所有的生灵 没有必要埋怨和叹息 平心静气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不小心、时光的窃贼 就会偷走你的一切 (本章完) 第171章 永远的仙姑河 随笔 那是一团火的炙热 流放的云好似婴儿的『尿』布 渗出一片汗湿的污渍 受赡太阳从山顶滚落 雄辩的风带来洪水 肆无忌惮的的雷电宣泄着内心的愤懑 巷子深处的哲学 让人『迷』『惑』 心甘情愿地去死 追赶灵魂不灭的太阳 掌中易碎的命运 流光溢彩 女人把孩子的『尿』布作为旗帜 引诱男人们前仆后继地厮杀 结果你得到的 只是岁月带来的忧伤 信仰是一架绞肉机 把世界撕扯得七零八落 被海水冲上沙滩的男孩 身佩戟箭登上航母的陶俑 伴随着跳蚤们的隔空叫骂 喧嚣的世界摇摇晃晃 别以为你得到了什么 转瞬间浮华尽失 只有那树叶随风起舞 流萤在无奈地歌唱 成长是一种痛苦 成熟意味着死亡 一条通向国的路 承载着世间所有的生灵 没有必要埋怨和叹息 平心静气地接受命阅安排 一不心、时光的窃贼 就会偷走你的一切 (本章完) 第172章 秋怨 寻一处没有被世俗污染的土壤 把疲惫的灵魂安放 看那梭梭草在秋风中挣扎 便知生命的冬天不会久长 牵着老伴的手走过繁华的闹市 看周围全是冷漠的眼光 捋一把寒夜的寂寞细细品嚐 心的一隅被坚硬的朔风刺伤 浑浊的老泪洇湿了跳跃的字符 岁月的皱褶里流淌着时光的彷徨 该走的全走了 你还在期待着石头开花 第173章 九月求签 我相信生命轮回的说教,这样面临死亡时就不再恐慌。可是我还不想死,真的没有活够。追求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特别是面临失败的的时候。总想为眼睛树立坐标,到头来你的眼前还是一片混沌一片模糊。 活得逼仄,无所适从。每日里面对手机发呆,看那无数条教你怎样做人的箴言铺天盖地砸来,道理都懂,就是做起来很难,比如易暴易怒,驴脾气不改,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发火,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比如总爱固执己见,常常把自己闹得伤痕累累一无是处。 好长时间没有人造访了,友友都让你骂走。自闭、孤独,拳头伸出去找不到目标,就跟自己较劲,养一百盆菊花,为的是期待那生命的冬天来临之际的绽放。 如果说你失败了一百次,这一次总算成功。积攒生命成长的过程,是一次灵动,既然庙堂轮不上你勤勤拂拭,只能守护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净土,为了一个模糊的信念,那一份执着。 记忆中妈妈抱着我去庙里求签,睁眼看见佛爷的那一刻,我哭了,声嘶力竭,那不是洗礼,好像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心劫,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一的早晨爹爹都为我穿戴一新,领着我去城内城外几乎所有的寺庙磕头。可是神仙并没有为你的虔诚而感动,人们沿着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打发着枯燥无味的时光。 城市像一团发面在迅速膨胀,人们开始怀念田园时光,生命中总有一些值得留恋的记忆,使得苦涩的日子榨出一些汁液,品味,也是一种享受。 曾经有过信仰,被无情的现实一次次击碎。人们开始变得非常自私,像神仙一样高深莫测,大街上一个老人摔倒了,在要不要扶起来的问题上讨论了许久。没有人愿意向乞讨者的碗里放钱,可是神仙面前的罐罐里被百元大钞塞满,脑肥肠满的和尚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眼睛色迷迷地瞅着少妇们的俏脸。据说,中国当代最大的富翁是佛陀,那是一块圣地,被铜臭熏染得面目全非。 索性给自己放个假,锁上门,拦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把我拉到想去的地方。” 司机小哥有点茫然:“老人家,我知道你想去哪儿?” 我非常肯定地回答:“你绝对知道我想去哪儿!” 司机的脸上显出惊恐:“老人家,下车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挣俩毛票养家糊口,你就另外找人把,那想去的那个地方我不去。” 我猛然间清醒了,原来是自己糊涂。司机小哥也误会了,以为我想去的地方密不透风。我塞给司机二十元钱,这一次说得非常明白:“放心吧小伙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坐坐,我还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我想看驴上坡、猴上树。” 司机还是有点犹豫,把我拉到西沟坡,然后把二十元钱还我:“叔,我只能拉您到这儿,我还有其他生意,这钱我不能收。” 我不能赖在车上不下来,西沟已经成为凤栖人的休闲地,每天这里车水马龙。其实来西沟完全不用坐出租车,也说不上天天来,想来时就跟着脚步走。司机看我下车,便一溜烟逃走。我把二十元钱攥在手里,有点不知所以。 该不是你一个人孤独的久了,面目有点狰狞? 这里没有庙宇,却产生了想求签的冲动。也是在九月,***漫步登上白云山。迷信关键在于痴迷,痴迷了就信。几乎所有的苟活着都有自己心目中的那一座灵山,山上供奉着虚无。 这里不是什么净土,也没有传说中的菩提老祖,我看见你双手合十,席地而坐,眼睛微闭,良久。有时,感悟的过程就是虚化,把有形蜕变成无形。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总在期待着一次绽放一次成功。 踩着夕阳的尾巴,朝家走。感觉不来累,只是有点虚无。打开那把生锈的锁,看一百盆秋菊栩栩如生。 突然间心有灵犀,感悟着从未有过的感悟。面对秋菊你双手合十,这是你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一次、一次成功!你在说着呓语:“伙计,我为你求了一签,我有一个预感,四十天后你将对我绽开笑脸,对不?” 第174章 十月有约 受好友长乐的启示,为了打发老年人的孤寂,一辈子最不爱沾花惹草的你,居然也养了一百盆菊花,这种付出非常现实,目前菊花已经全部长出花蕾。 那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挑战,需要耐心和毅力,一部烂书写了六年,至今依然被屏蔽,可以说颗粒无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你仍然在苦苦挣扎,等待着生命严冬到来之前的绽放。 迎接挑战需要耐力,享受的是过程,苦尽甘来才是人类最崇高的境界,奋斗过了,没有成功,不后悔,后悔的是有可能成功而没有奋斗。网友的鼓励是你坚持下去的动力,谁也管不了庙堂之事,人的生命犹如蝼蚁,挣扎,只是为了多活几日。 今天是国庆节,打开电脑,各种祝福各种恭喜纷至沓来,共和国走过了六十九个年头,对于有着数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来说,六十九年只是历史的一瞬,可是对于一个人而言,六十九岁就意味着即将进入生命的冬天。记得戴上红领巾的那一天,曾经激动地高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如今接班人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共产主义离我们依然遥远。奋斗吧、兄弟,停下来就意味着失败。 人老了就是这样,逻辑混乱。其实儿子对你很好,中秋节无意一句话,说冬天很冷,儿子马上理解,立刻行动为你安装暖气。可是,儿子们不愿意跟你坐下啦话,嫌你是个愚顽,总想推销自己的理念。其实这种代沟无法弥合,除非你把自己改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自己需要刮骨疗毒的毅力。 很庆幸自己春天的决定,一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这比写文章强多了,盘点收获的过程,是一种愉悦和情动。不怕年轻人笑话,情感在你心里久住,什么时候没有情感了,生命之钟就停止摆动。不知不觉爱上了菊花,爱得无所畏惧、爱得天摇地动、爱得热火朝天、爱得粉身碎骨、爱得空前绝后!你的付出将会得到回报,而且这种回报是用生命的汁液凝聚。很喜欢黄巢的那首咏菊诗,特抄录: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主题,再有半个月菊花就开了,特邀请网友、书友、战友、学友、以及认识的不认识的、牢不可破的、肝胆相照的、看你不顺眼的、不三不四的朋友免费赏花,白开水免费供应。 第175章 秋意盎然游兴浓 不喜旅游,认为那是掏钱买罪,近几年悄然兴起战友聚会同学聚餐抱团旅游,一次也没有参加,深层次的原因是,囊中羞涩。生意失败以后,有一种无形的窘迫和自愧。 独居陋室,无聊时也去县城周围的山沟转转,最常去的地方是西沟,那是凤栖人的天然公园,凤栖人对西沟情有独钟。近几年结识了许多文友,友友们看老夫可怜,有时约老夫聚餐,有时约老夫在洛川境内游玩。老夫因此上瘾,竟然有了某种期盼。不过老夫游玩归来大都没有什么感想,只是觉得好看,为了不负文友期待,胡乱凑合几段文字,首尾不能相连,管他别人感觉如何,只要自己喜欢! 又有些走题,言归正传。公元2018年10月22日,那一天正是霜降,老莫(张新民)车载四个老朽,去黄连河游玩。根据老莫的亲侄子带着调侃的调子介绍,黄连河只是出了几个“土匪”(蒋介石把共军叫共匪),其实没有什么好看。 的确,那人造的景观正在修建,钢筋混凝土建筑,硬化路面,村里人大都跟上将军沾光,政府出资为村民修建整齐划一的宅院,还有规模堪比城里宾馆的饭店,现代化的养殖场,总感觉少了什么,年轻人大都出外打工,没有了炊烟袅袅,没有了秋收时农家宅院那种温馨那种欢颜。 走进黄连河城堡,一种岁月沧桑的感觉扑面而来,残垣断壁,荒草萋萋,宅院内破旧的窑洞,坍塌的厦屋,被岁月剥蚀的墙壁,瓦砾遍地,裸露的树根见证了历史的变迁。 窑洞内被遗弃的油篓、麦耧、木杈、石槽、石碾、独轮车,还有破碎的残缺不全的瓦盆瓦罐,土炕上落满厚厚的积尘,跟城堡外整齐划一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激活记忆的碎片,链接成并不连贯的画面。四个老朽年龄最长的张小栋老师七十五岁,最小的渔翁六十三,老莫和我同庚,我们两个加起来一百四十岁,已经进入古稀残年。大家难得在一起相聚,总喜欢回忆过去,触景生情,有种无法尽述的伤感。 那时,一个家庭有五六个孩子属于正常,冬天坐在热炕上围着一条破棉絮取暖,夏天光屁股满条村乱窜,浑身沾满泥土,好似泥鳅一般,吃饱肚子成为我们的唯一,过年时生产队杀一头肥猪,每家分得窄窄得一绺,满条村都能闻得到肉香,咥一顿萝卜菜猪肉饺子是孩子们过年时的期盼。 有些事仿佛发生在昨天,却怎么一晃就是几十年?毛驴驮着蒙着盖头身穿红绫袄儿的新娘,唢呐吹出的迎亲调子响彻云天,土窑洞里糊着报纸,土炕上铺着崭新的芦席,炕角叠放整齐的被褥,炕墙上一支红烛尽燃,全村人围在一起吃“八碗”(一种古老的酒席,四荤四素,两碗肉块、两碗肉片,两碗豆腐粉条、两碗腥汤煮萝卜),吃完八碗后老人们剔着牙缝,耳朵上别着主人散发的、两毛钱一包的宝成牌香烟,优哉游哉地回家睡觉,小伙子们变着花样闹房,一直闹得很晚。一年后土窑洞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院子里鸡鸣猪哼哼,一只黄狗忠实地蹲在窑洞的门口,孩子屙下了,女人吆喝一声,黄狗便敏捷地跳上炕,把孩子的巴巴舐舔干净。男人们把生活的重负扛在肩上,春播秋收,循环往复,日子变老了,脊背上隆起一座山,山脊上,横卧着醉眼朦胧的太阳。 鸡往后刨,猪向前拱,苦涩的日子也有期盼也有追求,最羡慕身穿四个兜兜的公家人(干部),身背书包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摇笔杆子,比驮着太阳上山轻松。 中午饭由张小栋老师的儿子招待,全是现代化养殖场里的产品,就不一一细述。吃完饭已经下午五点,大家游兴依旧盎然,又驱车前往另外一处城堡,城堡叫什么来着?渔翁是洛川的活地图,仅仅过了一天,记忆已经模糊。夕阳西下,远山嶙峋,举目远眺,对面山上落叶针叶林混交,不由得怦然心动,竟然找不出词儿形容。城堡不大,却非常完整,跟黄连河城堡一样,人去物在,窑洞内存放着主人遗弃的农具。古藤老树,可惜不见昏鸦,西边天际,几架喷气式飞机正在飞翔,尾气拉出长长的白链,好似在演奏着一曲十面埋伏,心在祈祷,远离战争…… 来到将军故里时已经天黑,张老师和他的弟弟老莫(张新民)指着不远处的两孔土窑洞说:“我们就在那里出生……” 日子在不经意间走过,怀旧也是一种享受。几台挖掘机正在工作,国家斥巨资重修将军故里,不知怎么有一种期盼,能否修旧如旧?…… 第176章 牵手 是谁把一绺红头绳 系在麋鹿的脖颈 我看见遥远的天际 父皇在迎娶母后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全世界所有的花儿 都在同一时间绽放 所有的生命都赶来庆祝 我喜欢你身穿红绫袄儿 骑在毛驴背上的羞涩 我手执榆木条子 心甘情愿地跟在毛驴后头 我喜欢树梢上迎风招展的 孩子的尿布 那是我的旗帜 鼓励我无怨无悔的付出 我喜欢茅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你的脸庞 牵手走过荆棘血泪 转瞬间我们已经进入生命的黄昏 满脸的皱褶好似盛开的秋菊 燃烧的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 如果有来世 我们还是夫妻 2018晚秋作于陋室 (本章完) 第177章 那一座灵山 这辈子经历的失败太多,对成功便有了一种期待和渴望。怀念大年初一早晨身穿妈妈缝制的新衣,跟着父亲端着香盘去县城的每个寺庙叩拜,中国的神仙门类齐全种类繁多,跟现在的政府职能部门一样,各司其职各管一行,谁都不敢得罪谁都惹不起,小小的县城竟然有几十座寺庙,那是一种虔诚一种寄托,神仙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信徒们的供奉。 怀念在浩瀚的沙漠和世界屋脊上渡过的青葱岁月,燃烧的牛粪喷着蓝色的火苗,把整只羊架到火上烧烤,战友们每人手执一把小刀,一边吞着带血的羊肉一边唱歌……夕阳落在山巅上摔得粉碎,山的皱褶里流淌着殷红的血浆,肩扛钢枪在昆仑山上巡逻,捋一把寒夜的星星攥在手心,思念、独守空房的新娘。 日子里填充了太多的苦涩,到老来才懂得了珍惜,翻新的理念驱动着思绪,你便有了属于自己的追求,执着和倔强是一把利刃,吞噬了你生命中仅剩的时光。可是你不愿意随波逐流,总在孜孜不倦地篆刻着属于自己的感悟,生命燃烧的过程,是一次进化和灵动,你将房子驮在背上,像蜗牛那样驱动,总希望脱去坚硬的躯壳,去翱翔。 我知道,你又在说着呓语。如果没有执着和信念,心目中的那一座灵山将会塌跨,无论你付出了多少,这个世界相信成功。收获和付出不成正比,没有一把标尺衡量你的虔诚。每天都能收到数不清的人生箴言,可你仍然执迷不悟,你不可能放下,一旦放下就意味着死亡。 小院内经过暂短的喧嚣,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那不是因为菊花,我始终认为那是由于你的耕耘和付出。是书友们对你劳动的肯定,即使明天死了,你也应该满足,因为你的生命中终于有过一次成功。 把文友们那些炙热的诗句温火蒸煮,细嚼慢咽,心的一隅便涌出不尽温馨和感动。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和互相伤害,夕阳西下才懂得了什么叫做真爱,面对老伴深情地朗读了一首歪诗:《牵手》,老伴不热不冷地回敬了一句:“口是心非。” 人不可以遮掩,有过口是心非的时候。可是这阵子,面对燃烧的夕阳,我可以信誓旦旦地表白,那些杂质已经被岁月滤尽,唯独剩下真诚。 下雪了,初冬的雪花一落地就化,小院内湿漉漉,心却温暖着,仍然沉浸在那瞬间美好的时光,不在意你付出了多少,享受的是过程。从清明节开始,二百个日日夜夜,就为了绽放生命的那一刻,感觉值!在你家的客厅,在你家的阳台上,在你家走廊的过道里,如果置放几盆菊花,将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成为过去。七十岁的你必须鼓起精神,重新出发,如果哪一天,你顺手捡起一片飘落的树叶,那就是我…… 第178章 冬祭 生活的调色板 找不到描绘冬天的颜色 四方桌搭起的祭坛 祭祀、曾经的过去 沿着那条单行道 你追赶乌云和永恒 风穿起厚厚的铠甲 沿着山脊行走 岁月的飞镖呼啸而过 你在太阳燃烧的灰烬中寻找 闪光和灵动 骨骼竖起的墓碑 记载着你的虔诚 谁在寒夜里偷窥 胡同深处的歌声 那是一个老人在祈祷 祈祷上苍 手下留情…… 第179章 年殇 随笔 我们洛川剪纸、面花、农民画、泥塑大师杨梅英的二儿子屈三林走了,到一个未知世界去独守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净土,走在腊月二十三这天,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凄惨的场面让人潸然落泪。 走是一种必然,没有人能够阻挡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不过英年早逝未免有诸多遗憾,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 腊月二十三送灶君上天,俗称小年,尘世间最小的神仙也要上天给领导汇报工作,腊月二十三到除夕正好是七天的路程,灶君老夫妻不知道有没有小车接送,日夜兼程,想起来也够辛苦。 其实,官场习惯了弄虚作假,报喜不报忧。灶君也一样,汇报工作时总是捡好的说,粉饰太平。上天说我全家好,回宫多带金银宝。我们洛川的六万灶君绝不会汇报春天的倒春寒,苹果花受冻,产量锐减,二十万果农的日子捉襟见肘,钱包瘪了,购买力下降,往年繁华的街市一下子显得萧条。 有人在小年的夜晚燃放爆竹,拉开了年的序幕。不管怎么说日子总得往前走。好像什么地方出错?东门口的劳务市场仍然有人揽活。步行街摆满了各种过年的小吃,最具特色的依然是油糕,大街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行人跟往年一样多,可是只要你留意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捂紧了钱袋,不像往年那样随意挥霍。 万籁俱寂的夜晚,隐隐约约传来哭声,那是未亡人在祭祀亡灵。人固有一死,只是死法不同,寿终正寝最圆满,为百岁老人送终叫做喜丧,可是杨梅英的儿子只有五十出头,老妈妈还在人世,白发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承受这种痛苦!叹人间多少苦难事,砸到谁身上都不轻松。 大慈大悲的灶君,您是我们老百姓最亲近的亲人。年度工作汇报会上应该真实地反映凡尘俗世间的灾难、痛苦和诉求,只有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天下才会太平。但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愿每个人的日子都幸福美满,但愿医院倒闭、法院失业、各种社会积垢尽行消除。 又脱题了,打住。 第180章 百味人生 随笔 小小的县城也在追赶时髦不甘寂寞,大街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各种叫卖不绝于耳,各色广告瞪着色眯眯的眼神招徕顾客,各种小车沿着并不宽敞的街道缓慢地滑行,无论你干什么职业,贫穷还是富有,时光照旧从你身边溜过,人们在浮躁和冷漠中迎来了2019 , 不太浓烈的年味,迎来匆匆的脚步,各种宣传机器放大频率,粉饰繁华和太平。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微信付款,年轻的夫妻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逛荡,只要是需要的东西,几乎不看价钱就拿,男士们绅士味十足,女士们穿戴得跟藏獒一样,付款处拿出手机潇洒地一扫,眼神里带着一种傲慢和不屑。那是成功的标志,不论如胶似漆还是同床异梦,相互间都表现出与众不同。 当然,有人根本不需要在大街上拥挤,公寓内的冰箱里、储藏间应有尽有,生活不会总是河清海晏,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平等,没有必要去纠结,有些理由不需要煞费心机去证明。 如果你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穷人占据了芸芸众生的绝大多数。那些身穿黄马褂扫大街的清洁工,那些摆小摊的大嫂,还有那些拉着架子车叫卖萝卜白菜的农民,脏兮兮的手数着毛票,为孩子积攒学费……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你眼里的世界总是灰色,一冬无雪,空气中弥散着灰尘的微粒,远山如黛,裸露着灰色的脊梁,人人都活得压抑,大家把自己包裹得非常严密,即使朋友相聚也无法敞开心扉,金钱主导了整个世界,为了苟且,所有的生灵都费尽心机,腊月二十六刚刚送走了一位英年早逝的街邻,腊月二十七又匆忙赶到医院,去看望一位病入膏肓的老者,看那医院的过道里准爸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即将分娩的妻子,生命在这里得以延续,给压抑的日子增加一点亮色,可是躺在病床上的老者却呼吸紧促,儿女们已经在商量为老人准备后事,走是一种必然,谁也无法阻挡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 你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期盼,期待着春节的日子不再孤单。四合院内一位老者形单影只,对敲门声非常敏感,其实儿子和孙子们都来过,那是一种象征一种礼节,儿孙们都做得非常到位,你还当真挑不出来儿孙们有什么缺点,那些车轱辘话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遍,坐到一起反而感觉不自然。反正你不知道需要什么,内心里空空如也。 腊月二十八突然接到一个熟悉的电话,老婆决定回家过年!这对你来说是一种福音,在老伴面前你可以放浪形骸,不需要遮掩。夫妻几十年互掐,到老来才感觉辣个银(那个人)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半,你做了一个深呼吸,内心里有点飘然。 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老婆总在不停地唠叨。如果年轻几岁,就会心烦。不过你给老婆的唠叨加上音符,就会陶醉得不知所以,这种年纪了,没有必要去斤斤计较。把老婆的每一句埋怨都当做表扬,你会感觉到胸前挂满了勋章,老婆是个好东西,最起码能让你不再麻木。人生是条单行道,经过的不会重复,转瞬间十天过去,老婆又在做着远行的准备,外孙快开学了,在老伴的心里,你的位置不如外孙。 有种怅然若失,耳朵边少了一种恬燥,却多了一份宁静,你必须收拾自己的破船,重新出征,验证生命的存在,是不停地运动。你不敢倒下,因为你必须活着。 第181章 爱与被爱 读书笔记 自认为,历经七十年修炼,虽不能自燃,佛光普照,却也世事洞明,这颗七巧玲珑心虽然历经沧桑,漆落彩剥,风蚀虫蛀,也还能辨得黑白。殊不知,世上事、戏上事,有些事你根本无法说得明白。 喜欢啃书,对文字有一种近乎苛刻的选择,如果你不能用语言撬开读者的心窗,你就是一个失败的作者。其实,我也是一个失败者,我的失败就在于太固执,总爱坚守自己认为的真理,不喜欢随大流,因此活得很累。 一个人独居一幢小院,时间久了,你发觉自己越来越不会用语言交流,跟人交往成为一种奢侈,寂寥时,便用文字稀释自己,但是不愿意投稿,因为我的这些文字不合时宜。有时,也尝试改变自己,结果发现纯属徒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自己并不容易。 敲击键盘并不轻松,组合文字需要充沛的精力和敏捷的思维,更需要一种积淀和历练,有时,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文学是失败者无奈的选择。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主题。大脑充电的间隙,也读一些网络文字,大多数文章都很无聊、虚假而夸张,有时读不完就放弃,有时读完了,没有印象。偶然间,也能发现一些闪光的文字,让你精神为之一震,久久难以释怀。 很欣喜洛川作协涌出一大批新生代作者,他(她)们用滚烫的文字激活了沉睡的黄土地,使得黄土高原的沟沟茆茆充满了生机。很喜欢老贺、丽娜的诗歌,虽然风格不同,读起来倍感亲切,浓妆淡抹总相宜。很喜欢文生、马静、淑娟、王丽、李婷、海峰……的散文,有些闪光的句子充满魅力,比如,女人把日子洗旧交给男人、绝版的乡愁、微离别……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只有经历了,才会刻骨铭心,有些感悟只属于作者自己。 真有一种危机,如果意识不到落伍,最终将会被抛弃。粗制滥造着居多,也不乏锐意进取者独具匠心,偶然会被某一篇文章击中,让你感觉呼吸紧迫。爱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包括朋友之间的友爱、亲人之间的关爱,古往今来许多爱情的悲剧至今仍然充满魅力。终究时代不同了,人对婚姻和爱情的观念发生了质的变化,四十年前就读过张洁的获奖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那时,我也刚满三十岁,三十岁的我还有那么一点盲目,那么一点锐意进取的精神,也在报刊上发了几篇豆腐块文章,因此上有点沾沾自喜。读了张洁的小说,立刻感觉到了渺小,有点找不到北。那是现代人对爱全新的解读,许多观念让人耳目一新。四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些对我影响颇深的短篇小说,有叶蔚林的《蓝蓝的木兰溪》、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陈忠实的《信任》、贾平凹的《满月儿》、还有台湾作家白先勇先生的《永远的伊雪艳》……自认为,短篇小说最能彰显作者写作功力,跟书法中的楷书、绘画中的素描一样,只有练就了短篇小说的写作章法,才有可能驾驭长篇巨制。 无意中发现了周冲的小说《我想睡你、更想爱你》,立刻被作者无懈可击的文字功力、新潮的写作手段、大胆而毫不隐晦的爱情观吸引,笔者不认为这是一篇色情小说,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力,潜意识里那种欲望人皆有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认,文学家不是政治家,文学主要是描写人性,不过周冲的表现手段更加直白,在现实主义的作品被无情封杀的冬季,这篇小说给人带来一丝暖意。 笔者把张洁和周冲的小说同时给大家转发,也许带着偏见,偏见也是一种认识。欢迎书友们抛砖、吐槽、灌水,发表自己不同的见地。只有讨论才能提高,不要一味赞美。附: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周冲的小说《我想睡你、更想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