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鸾》 第1页 [古色古香] 《娇鸾》作者:灿摇(完结) 文案 大婚之日,那个素来乖顺、天子最爱的小女儿的柔贞公主。 拒嫁驸马,当众逃婚,于宫中下落不明。 喧譁声传到东宫,养病不出的太子姜曜,坐于窗下,指腹划开一页书卷。 是夜,细雨如丝,寒蝉凄切,殿外敲门声响。 姜曜开门,见少女一身凤冠的嫁衣立于雨中。 他与她并不熟,十几年相处,不过泛泛的交情。 少女水眸如波,红唇如焰,凑上来:「皇兄,求你,让我进去躲一躲。」 远处火光照夜:「天子有令,寻得公主者,赏万金!」 ** 起初,是那句「我不想嫁人」,让太子答应她进来躲雨。 此夜过后,是她日日撒娇,恳求太子再多收留她一日。 藏于东宫的姜吟玉想—— 太子哥哥品性高洁,清风朗月,高山仰止,为天子喜,为群臣敬。 若自己顺着他脾性哄他,日后他即位,说不定也能念在旧情,照拂自己这个妹妹一二。 只是东宫藏娇之事,到底传了出去。 落入外人耳中,竟成太子失德,不检于行,包藏皇妹。 天下骂名纷至沓来,天子震怒。 姜吟玉知晓自己的身份,并非天子亲生。 为平息流言,她自请和亲远嫁。 那夜,喜烛之下, 姜吟玉坐在房中,没等到驸马,却等来了一身玄色盔甲的太子。 他那只执笔的如玉的手,一向不染纤尘,这次却沾满鲜血,从驸马心口取下剑,缓缓向她走来, 他摩挲着她雪白的脸颊,眼底是万丈深渊。 「妹妹怎么就不听哥哥的话,非要嫁人?」 「哥哥不是与你说过,你嫁哪国,哥哥便打哪国?你该待在东宫里,乖乖地等哥哥娶你。为什么要逃? 设定: 1.男女主无血缘关系,女主是养女,感情线发生在双方知晓身世后。 2.有强取豪夺情节,男主后期黑化病娇,前期多温润,后期有多病,只有女主能安抚好他。 3.驸马死有原因,不是好人。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1、逃婚 《皇妹》第一章 傍晚的残阳,透过漏窗,斜照进昏黄的大殿。 姜吟玉穿着火红的嫁衣,安静地跪在大殿中央。 她身后衣尾裙摆逶迤在地,金箔在昏暗中闪着光辉。 从午后到傍晚,姜吟玉在此已经跪了足足三个时辰,而那扇殿门紧紧阖着,依旧没有为她打开的迹象。 身侧传来宫女低低的声音:「明日便是公主的婚期,皇后令您换上嫁衣来寝殿见她,人却迟迟不肯露面,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话音才落,只见姜吟玉那道纤细的身影,无力地向前倒去。 「公主!」 宫女手忙脚乱去扶她。 姜吟玉纤细的五指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姿。 在她身子尚感觉酸疼时,伴随着一道低沉的脚步声,一个侍女从帷幕后绕了进来。 「柔贞公主,皇后已经醒了,唤您入殿说话。」 姜吟玉压下膝上的不适,慢慢站起身来。 她随着领路的女使,穿过长长的宫殿,进入皇后的寝室。 绕过一扇巨大的落地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宝座上的一个中年妇人,气度优雅雍容。 韦皇后坐在昏暗中,长长的指甲抵着额穴,漫不经心道:「一到秋日,我这旧疾便容易发作,本想今日午后小憩一会,谁知到现在才醒,让柔贞公主久等了。」 姜吟玉听出了话中的敷衍,并未戳穿。 韦皇后伸出一只手,让姜吟玉走上前来,「过来,让母后好好瞧瞧你的嫁衣。」 少女步伐轻曼,额间金钿光辉闪耀。 她停在韦皇后面前,盈盈做了一个礼,从肩颈到脚尖,再到衣裙的褶皱、身子绷起的弧度,不见半点差错。 这哪里像跪了一个午后的人该有的样子? 韦皇后眼神晦暗了几分,转而看向她身上的嫁衣,悠悠道:「这套嫁衣光上面点缀的珍珠便有一斛之多,裙摆靠百个绣娘不日不夜赶了一个月才绣成,本来是给我女儿准备的,没想到竟落到了你身上。」 韦皇后轻轻冷笑,望向姜吟玉。 「柔贞公主端丽冠绝,是大昭第一美人,不怪卫侯见了你一面,便见之不忘,不愿再娶我的安阳公主,反而要求娶你为妻。」 卫侯。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吐出来,却重重砸在姜玉吟心尖上。 世人皆知,卫侯原本是北方一百夫长,官职卑微,后来大昭国乱,卫侯率领一支异军突起,立下平叛的战功,稳住社稷,大昭才没有亡国。 之后他封侯进爵,把持朝政,进入宫廷如入无人之境。 短短一年,卫侯的爪牙便遍布朝野。 天子昏聩,对卫侯敢怒而不敢言,逐渐被架空成傀儡。 韦皇后色衰宠弛,为了维繫自己的地位,欲将自己的女儿安阳公主,嫁给卫侯为妻。 本来已经定好婚期,谁知后来传出了卫侯暴虐取乐,玩弄妾室致死的风言风语。 第2页 韦皇后担心女儿嫁过去受磋磨,便将目光投到了姜吟玉身上,提议让姜吟玉替嫁。 天子最是疼爱姜吟玉,闻言勃然大怒,呵斥皇后,让其抛弃这个念头。 谁知当晚韦皇后便举办了宫宴,邀请卫侯出席,并令姜吟玉当众乐舞。 柔贞公主的袖舞名动天下。 果然如韦皇后所料,卫侯对其一见倾心,表示非卿不娶。 卫侯言曰:若能得柔贞公主为妻,当筑一金屋高台,再纳天下明珠,作为聘礼。 天子忌惮卫侯,不得不应下。 婚期就定在九月中旬。 而天子沉湎声色,挥霍无度,后宫妃子虽没有三千,也有三百,国库早就亏空,入不敷出。所以姜吟玉的嫁衣,没有另做,只用了尚衣局给安阳公主备下的嫁衣,就着姜吟玉的身段,稍作修改。 韦皇后望着嫁衣上繁复的花纹,冷冷地道:「可知我让你穿嫁衣前来,所为何事?」 姜吟玉柔声道:「知道。」 让她穿一身嫁衣,在冰冷的大殿跪上一个午后,不给召见、不给蒲团,为的就是敲打她,让她清楚地认识到—— 即便她要嫁的是这个王朝权势数一数二的男人,也得听她韦皇后的话。 韦皇后睥睨着她:「知道便好,卫侯后院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你虽然容貌出尘,嫁过去也未必能讨他欢心,届时还是得依仗我与你父王作靠山,懂吗?」 卫侯残暴,喜怒无常,在天子一众女儿中,唯独对姜吟玉表现出稍许兴趣,这无疑让韦皇后松了口气。 至于姜吟玉愿不愿意嫁,嫁过去后如何受磋磨,这根本不重要,总归她不是韦皇后的亲女儿。 韦皇后松开嫁衣,语调淡淡:「卫燕已经封了君侯,你嫁过去就是君侯夫人,日后荣光无数,这可是你的幸事。」 姜吟玉缓缓抬起眼睫,柔声道:「母后真觉得是幸事?那为何还要儿臣替嫁?」 韦皇后愣了愣,没料到一向性子温婉的姜吟玉竟会反驳自己,冷笑一声,道:「难道你不愿意替嫁?这桩婚事放在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别在这不知足。」 韦皇后挥挥手,不耐烦极了,让姜吟玉退下。 「行了,明日便是婚期,记得不许在典礼上出差错。」 姜吟玉行礼告退,走出殿门时,还能听到身后韦皇后和女使交谈声。 「太子的风寒好些了吗?明日是卫侯和柔贞公主的婚期,你派人去知会他一声,让他出来观礼。」 「太子还在养病。」 「再去请请,到底得给卫侯一个面子……」 姜吟玉加快步伐走出大殿。 昏黄消失殆尽,王宫陷入黑暗之中,灯火点点亮起。 回到宫殿,宫女扶着姜吟玉到榻边坐下,弯腰去卷她的裙摆。 待衣料一寸寸捲起,露出了那一双早已跪得通红的膝盖。 宫女白露心疼,跑出去打了一盆水来,用帕子沾水,仔细地给她敷膝盖。 「公主在皇后殿里跪了那么久,站都站不稳。明日婚典又有那么多繁缛的仪式,奴婢担心您会撑不住。」 姜吟玉拿出药膏,擦拭膝盖周围,轻声道:「不会出错的,我自小到大在这种场合都没有出过错。」 她母妃去世得早,从小就知道,只有礼仪得体,一言一行都完美到极致,才会让父皇喜爱。 父皇也的确宠爱自己,只可惜那点宠爱,在面对卫侯的权势和威逼时也得让步。 姜吟玉走到灯架边,拿起火摺子点灯。 白露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知她在默默忍着的委屈,上前安慰道:「公主,奴去打听过了,那卫侯虽然性子不好,但也算是一方英雄豪杰……听说卫侯样貌俊朗,射御都很出众。」 姜吟握着蜡烛的手一顿,问:「样貌俊朗,射御出众?」 白露道:「极其出色。」 姜吟玉问:「那有东宫的太子殿下出色吗? 白露一怔,没想到姜吟玉会提太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比不上,卫侯怎配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这世间论样貌最俊美、气度出尘,君子六艺精通绝伦者,谁能比得上太子? 太子殿下是世间少见的奇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着诗词书赋,为天下文人效仿。听说太子曾有一副书画流于市,引万人竞逐。更不论其品性高洁,如清风朗月,令人高山仰止。 这世间又有几个男儿能比得过太子殿下呢? 白露道:「若是一年前太子殿下没有受伤,在东宫养病不出,如今朝堂哪里轮得到卫侯把持?」 姜吟玉对于东宫的太子殿下并不熟悉,只轻声道:「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梳妆。」 夜里,姜吟玉枕着手臂,望着地上皎洁的夜色。 午后韦皇后训诫的话犹萦绕在耳畔,姜吟玉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榻边的嫁衣。 动作声窸窣,惊动了睡在榻边的白露。 白露睁开朦胧的睡眼,问:「公主,您还没睡吗?」 「我睡不着。」 姜吟玉倾身,浓黑的发自颈窝处柔顺地垂下,如一匹迤逦的绸缎。 「我听闻卫侯曾经有一个美妾,不小心惹怒了他,竟被他用大鼎油烹而亡,我若背叛他,是不是也会遭受这样的酷刑?」 白露一听,那点困意顿时消散,握住姜吟玉的手。 第3页 「公主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卫侯对您如此上心,绝不会这样待您的。」 姜吟玉没再说什么,慢慢躺回榻上。 她转身,看到枕头边躺着一枚玉佩,散发着清透的光亮。 这玉佩是母妃的遗物。 她虽然一面都没有见过母妃,但每每握着玉佩,眼前就好像浮现出了她的样貌。 若是母妃在,会不会也像韦皇后护着安阳公主一样,护着自己? 可惜母妃去世得早,在诞下自己后不久,便染疾溘然长逝,留她一个人从小孤零零地在宫里长大。 她不想嫁给卫侯,不想给人替嫁。 但她也懂道理,知道自己和国家社稷比起来,分量轻若鸿毛。 所有人都盼着她嫁给卫侯,哪怕最后被磋磨至死,总归她是公主,她理应替大昭分忧。 难道这就是她唯一可走的路了吗? 姜吟玉知晓王宫后山上有一座地宫,从那里可以出宫。 她若逃婚,必然会选择选择那里…… 可她敢吗? 姜吟玉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大胆的想法,摇了摇头,将那个想法压回去,然而越是不想,脑海中越是反覆出现。 她握紧玉佩,阖上了眼。 翌日天未亮,女使们鱼贯而入,进殿给姜吟玉梳妆。 沉重的凤冠压在她如云的鬓髮之上,这一顶凤冠本是先朝皇后之物,如今被天子赠予姜吟玉,象徵着无上的圣恩。 凤冠两边,各簪着十二根金缠枝蝴蝶凤凰步摇,翟尾垂下数行珍珠,翠羽点缀,宝光熠熠。 铜镜中映照出一张少女的面庞,眸若秋水,琼鼻红唇,秋日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肌肤凝脂般玉润,似有流光从肌肤下缓缓流淌过,让一旁的女使都看痴了。 在女使的搀扶下,姜吟玉缓缓走出宫殿。 大殿前一道长长的跸道,两侧立着文武百官与皇室贵族。 一个上午的翘首而望,众人终于等到那道身影现身。 只见柔贞公主头上覆盖着一层红纱,从建章宫走出,虽然远远看不真切面容,但隔着薄纱,如雾里看花,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柔贞公主艷色独绝,果然名不虚传。 礼乐声庄严,击鼓声一下一下,迴荡在宫廷上方。 百官恭敬行礼,高诵:「参见柔贞公主。」 在四方人仰望的目光里,姜吟玉缓步走下玉阶,清风鼓衣袖。 她透过眼前薄薄的红纱,看到远处巍峨的阙门下,一个深衣玄冠的男子高坐在一匹骏马之上,腰佩长剑,气度森然,在他身侧一左一右各站着两名玄甲侍卫,手持长矛。 这便是她要嫁的夫君,卫侯卫燕。 却在此时,安静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 姜吟玉转头,看到一个贵族男子在人群中被推推搡搡,不慎跌倒在地。 此处动静亦引得卫燕看来。 卫燕沉下脸,被打断仿佛极其不悦,待片刻后,这边骚乱依旧没有停下,他挥了挥手。 两个玄甲侍卫推开人群,大步走到那个贵族男子面前。 「吵什么呢!」 伴随这一道呵斥声,拔剑声响起。 下一刻,殷红的血珠飞溅。那贵族男子人头应声跌落在地,「骨碌」滚到姜吟玉脚边。 四周惊唿声一片,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姜吟玉后背爬上一股寒意,忍不住捂唇干呕,往后退了一步。 那颗人头被捡起,送到卫燕手上。 卫燕将它插入一旁的长矛上,高声道:「典礼继续。」 礼乐声再次奏起,周遭却陷入了死寂。 姜吟玉望着地上那蜿蜒滴答的血迹,面色霜白,再抬头,望向那边奕奕而笑的男人,脑海中浮现起关于他过往的种种事迹。 坑杀战俘、玩弄媵妾,大鼎烹人…… 听闻卫侯偏爱美人,曾将自己最爱的一个小妾,做成美人鼓。 顾名思义,鼓面以小妾肌肤制成。 姜吟玉脚下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窒息得喘不上气,眼前不断闪过贵族男子被砍头的那一幕。 他那双临死前瞪大的血眸,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早在皇后定下她替嫁时,姜吟玉脑海中就无数次地浮现起出逃的计划,她一直不敢实施,直到这一刻,再也绷不住。 脑中的那一根弦,「啪嗒」一声断了。 众目睽睽之下,姜吟玉忽然提起裙裾,朝背对着宫门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从迈开第一步,姜吟玉就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便迫着自己奔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一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众人猝不及防,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等姜吟玉踉踉跄跄,越跑越远,才惊觉不对。 那一抹嫁衣,红色如焰,摇曳如天边採撷而来的一朵芍药,一路往回狂奔。 九重高台高耸如云,宝殿檐宇巍峨雄伟,皆作了她的背景。 两侧是庄严辉煌的宫殿,姜吟玉奔行在中央的御道上。 她发上的珍珠玉石相撞,腰上的玉佩随着步伐的迈开左右摇晃,珊珊作响。 身上繁缛的嫁衣实在累赘,姜吟玉轻轻一扯,发顶的红纱顺势被风捲起,飘飞吹走。 卫燕盯着那道背影,神色在一瞬间千变万化,意识到什么,目光阴寒似毒蛇。 第4页 「拦住姜吟玉!」 低冷的命令声,让人不寒而慄。 侍卫们听得命令,齐齐奔出,去追逐那一道即将消失的身影。 礼乐声被打断,建章宫前乱作一团。 ** 与此同时,东宫。 一殿静谧幽静。 殿内摆放的博山青铜花鸟香炉,裊裊吐出青烟,屏风将此处与外界隔离开来。 直到一阵兵荒马乱的叫喊声,打破了大殿中的宁静—— 「快搜!」 「柔贞公主在婚典上跑了,不会凭空消失不见!定躲在皇宫哪个角落!」 立在东宫大殿里唯一宦官,闻言一惊,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再竖起耳朵听了一遍,确确实实是柔贞公主跑了。 他吃惊不小,抬起眼,看向坐在窗边的男子。 窗下男子面容清和,并未被这喧闹声打扰。 宦官听了会动静,忍不住弯下腰,轻声道:「殿下,外面似乎出事了,奴出去瞧瞧。」 有秋光从漏窗中洒进来,照在男子明净秀丽的面庞上。 他眼睫垂覆,神色平和,指腹轻轻划开一页纸。 宦官见太子没有开口,也不敢冒昧出去,只低下头,安静地侍奉在一旁。 良久,萦绕在东宫外的搜寻声才渐渐远去,四周重归宁静。 日头转向傍晚时,殿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我开新文了~ 上一本评论区我基本都会看,很多id都记得了,谢谢大家的支持,也希望这一本评论区热热热闹的。 祝大家看文开心。 2、东宫 秋风渐起,乌云盘踞在上空,渐有落雨之势。 殿门被敲了几下,从外向内推开,跑进来一个小宫女。 她跑得太过急切,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绊倒,重重栽倒在地。 原本静谧无声的大殿,骤然响起「咚」的一声,格外明显。 小宦官眉心一跳,余光瞥一眼窗下坐着的太子,见太子神色如常,这才长松一口气,走到宫女身边,给她使眼色,问:「怎么冒冒失失的?没瞧见殿下正在看书吗,还不快出去。」 小宫女爬起来,脸色慌张,声音发颤:「前头出事了,柔贞公主逃婚了。」 「轰隆」一声。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宦官倒吸了一口凉气,纵使之前听到侍卫的搜寻声,此刻还是震惊不已。 柔贞公主性格一向温婉,就连天子给她的封号里都带有一个「柔」字。 这样的性子,怎会干出逃婚之举? 这可是忤逆圣意、违抗圣旨之事。 宦官让她细说,宫女如实道:「柔贞公主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摘下凤冠往回跑,就连高台上立着的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始料未及,事后陛下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下令侍卫即刻去捉公主。」 宦官问道:「那柔贞公主人呢,拦住了吗?」 典礼上那么多人,不至于拦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何况还有卫侯的侍卫在。 小宫女脸色惨白,支支吾吾道:「事发得太突然,没人料到柔贞公主会逃婚,等她跑进建章宫,卫侯才匆匆让侍卫去追,可谁知侍卫进去之后,搜了个遍,也没找到柔贞公主的影子。」 「像是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说话声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人听到。 初秋的雷声低鸣,雨水从窗外飘进。 窗边坐着的男子,半垂着眼,看着飘进来的雨珠要将书上的字迹晕染开来,修长的指尖将雨滴抹去,慢慢合上书,朝殿门口看去。 宦官见太子看过来,替他问道:「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找不到?」 宫女道:「奴婢也不知晓,婚典那边乱闹闹。不过卫侯已经下令,加强宫中管守,不许放任何人出去,势必要把柔贞公主找出来。」 待她说清楚状况后,宦官挥手让她退下,走到太子身侧。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窗户,从半掩着的缝隙里吹进来。 窗边的男子一袭单薄的白衣。 他面容如冠玉,气质纯正,即便是在病中,也未见羸弱憔悴的状貌。 他少时便有「玉郎」的称号,如今年岁稍长,出落得愈发俊美,大概古之潘安卫玠也不过如此。 此刻的他,姿态放松,面容平静,注视着案几上的佛经,似乎在浸透佛法的奥义。他少时被佛子玄寂点化,入过佛门,养就一身高贵而圣洁气度,通身气场不容侵犯。 小宦官走到窗边,双手将窗户拉回来。在这过于沉寂的环境中,唿吸都不由紧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端详太子的神色,问:「殿下怎么看这事?「 好半天,太子也没有开口。 得不到他的回应,宦官便自说自话道:「奴婢想不通公主为何会逃婚,她如今躲在皇宫某处,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恐怕那时,陛下和卫侯不会轻易放过公主。」 想到柔贞公主的姿容,宦官嘆息了一声,「公主自幼千娇百宠长大,落入卫侯手中,还不知会被如何摧残。」 太子没有回话,站起身来,行至书架前,将手上书册放回去。 殿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雨落下发出的滴答声。 香炉里燃烧着西域的干陀罗耶香,竹节银鎏金博山炉里飘出清幽的香气。 第5页 冗长的沉默,足以让小宦官心头髮慌。 他心里有些打鼓,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柔贞公主终究是公主,如何轮到他一个下人来议论? 小宦官捞起衣摆,跪下认错,膝盖触及砖地。 他跪了良久,一股寒意自膝盖往上袭来,于这时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太子周身的威压,许久,才听到头顶那人淡淡道了一句—— 「退下吧。」 声音轻得仿佛来自云端,听不出来其中的喜怒。 小宦官心里越发慌乱,知晓太子不斥责自己已经是万分仁慈,起身道:「奴婢说错了话,会去找掌事公公自请责罚。」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门轻轻合上。 人离开后,太子姜曜回想着方才谈起柔贞公主逃婚一事,目光落向窗外。 窗外夜色已到浓稠。 ** 皇宫沉浸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还未到子夜,草叶上便结了一层霜露。 御花园一处角落,姜吟玉正蹲在漆黑的假山里。 她双手抱着肩膀,身子瑟瑟发抖。 天气实在冷得厉害,雨水将她的衣裙全都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一天的躲躲藏藏,姜吟玉体力快要耗尽。 今早,她就是熘进建章宫,躲进那里的密道,才逃过侍卫的搜查。 之后她按计划,从密道出来,想要进入后山,可山上密密麻麻全是侍卫,根本不给姜吟玉靠近的机会。 没办法她只能先退回来。 想到这里,假山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三三两两的侍卫小跑经过,相互交谈。 「你二人再去御花园草丛里查查,看看柔贞公主有没有藏在里面。」 姜吟玉听到要搜假山,不敢再躲在此处,捞起湿漉漉的裙裾,从假山的另一个出口出去。 羊肠小道上灯火稀疏,视线所及之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姜吟玉行了几百步,就要出小道时,一旁的森林里忽然亮起一道火光,瞬间照亮黑夜。 是卫侯的侍卫在巡逻。 「快搜!有一道影子钻进了林子!」 狰狞粗犷的声音穿透黑夜,仿佛夜行的豺狼虎豹在搜寻猎物。 一瞬间,森林间亮起无数道火把。 姜吟玉趁着还没被发现,往另一侧林子跑去。 脚下打滑,跌跌撞撞。 体力不支,快要到极限。 再多跑几段路,可能就要被追上。 也是此刻,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叫喊声:「前面的是什么人,快停下!」 这道声音一出,四面八方人都朝这里看来。 姜吟玉头皮发麻,加紧步子往前狂奔。 远处漆黑夜幕中,隐隐约约出现一道宫殿的轮廓。 姜吟玉很快意识到自己跑到了何处。 几乎是瞬间,她便做好了决定。 东宫门外未有侍卫把守,姜吟玉奔进东宫,一路畅通无阻,深红的裙裾迤水划过地面,留下一道水痕。 远处,东宫大殿灯火通明,温暖的烛光透过窗户照出来。 姜吟走上玉阶,停在殿外,抬起手臂,「笃笃」轻敲了几下门。 没有人回应。 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姜吟玉指节曲起,又轻轻敲了一下门。 她纤细的五指搭在雕梨花的木门上,面贴上去,朝里轻声唤了一句:「皇兄——」 声音细细的,很快被嘲哳的雨声掩盖。 姜吟玉不确定里面的人有没有听到,又唤了一声「皇兄」,然而依旧得到没有回应,她心乱如麻,指甲掐进木梨花门,朝里面看去。 只见大殿中央,香炉裊裊吐出青白色的烟气,低垂帘幕之后,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东宫内殿显然不止一人,低低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殿内,孙太医正在给太子换药,叮嘱养病的相关事宜,说没说完,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孙太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敲门声不轻不重,又「笃笃」响了几下。他捞起衣摆,起身,不急不缓地往门边走去。 半晌后,孙太医急步回来,慌张道:「殿、殿下!「 太子本来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子昳丽风流,修长的眼尾淡扫他一眼。 孙太医道:「外头,外头的人是——」 姜曜打断他的支支吾吾,问:「是谁?」 孙太医抬起长袖,指着殿门,竟然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殿下亲自去看一眼吧!」 姜曜起身披了一件外衫,掩盖住胸膛上伤口,收拾齐整后,往殿门走去。 门外映照出一道纤细的身影,雕刻繁复花纹的木梨花门,正在被被轻轻地拍打, 姜曜手搭上门,能感受到那拍打的轻微力道。 门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潮湿的水汽。 少女一身火红的风冠霞帔,立在雨幕之中。 千万滴雨珠自夜空中落下,滴进她鸦青色的发梢,顺着自她细腻白皙的面颊滑下。 当她凑上来时,清冽的空气亦钻入他的鼻端。 二人靠得极近,四目交汇,姜曜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看到她灿亮的眼底,流光暗转。 姜吟玉心跳砰砰,红唇微张,方要开口,一墙之隔外响起喧嚣声,迅速将她要说的话语湮没—— 第6页 「快搜!公主往那边去了!」 「天子有令,寻得柔贞公主者,赏万金!」 火光沖天,惊破黑夜。 侍卫们叫唤奔走,惊得附近树林里的鸟雀扑棱飞起。 这进退维谷的境地,让姜吟玉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踮起脚,凑上来道:「皇兄,求你,让我进去躲一躲。」 紧张的气氛里,少女水眸如波,红唇如焰,凑到他面前。 她修长的脖颈轻轻颤抖,一双盈盈的眸子波光流转,似在盼求着他垂怜,纤细的身影立在风中,如同被雨水打湿,快要凋零的一朵垂露海棠花。 万般娇弱,不堪一折。 姜曜眼睫上沾着几分水汽,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到她的面颊上—— 目光沉甸甸的。 压得姜吟玉喘不上气来。 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姜吟玉握着他的袖子,祈求着,唇瓣溢出一句颤颤的:「皇兄。」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开篇,目前太子和阿吟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世,不过很快就会揭开了,本文剧情节奏比较快,大概v前就能讲到身世线,以及阿吟藏在东宫被人发现。 3、太子 朦朦烛光从殿内透出来,男子身量颀秀修长,挡住殿内的光,也将姜吟玉纤细的身影完完全全笼罩住。 斑驳的光影落在二人周身,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姜吟玉屏住了唿吸,唇间溢出一声颤颤的「皇兄」,带着几分祈求。 一阵风拂过,她鬓髮上的珍珠摇摇欲坠。 在那串珍珠掉落时,一只男子修长的手伸出,捧住了它。 同时,手的主人缓缓抬起眼,看向远处。 宫墙外响起兵荒马乱的搜寻声—— 「快搜!」 姜吟玉心勐地一坠,不及多思,提起裙裾,一步跨过门槛,躲进大殿。 不多时,东宫外的侍卫鱼贯而入,手持火把,将长廊照亮宛如白日。 为首的羽林卫的统领刘照,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见他动作,身后众人齐齐停下步伐。 刘照整顿衣衫,独自往前走去,对殿门口的姜曜做了个礼,恭恭敬敬道:「殿下,柔贞公主在典礼上下落不明,陛下令我等搜查皇宫,不知殿下可有瞧见可疑人物?」 太子此前受伤,在东宫养病,为了不被打扰,东宫外几乎不设侍卫,若是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夜闯东宫,几乎可以说轻而易举。 思及此,刘照暗暗扫视四周一圈。 东宫庭院幽深,草木被修剪得雅致,可见主人的精心打理。 刘照目光匆匆掠过草丛,察看那草丛里是否藏人。 躲在殿门之后的姜吟玉,指尖攥紧了衣裙。 刘照扫视完一圈,大概是未察觉到异样,躬身道:「不知殿下可否让卑职进殿搜一搜……」 听不到太子的回应,刘照偷偷抬起眼。 世人皆道姜太子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然而传言不如亲眼所见,今日得见,果然如巍峨之玉山,苍穹之朗月,是那种人见了就忍不住顶礼膜拜气质,生怕对他生出一丝亵渎。 刘照见太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被盯得有些不安,然而皇命难为,搜宫也是迫不得已。 刘照攥紧拳头行礼:「恳请太子让我等进殿搜查,这是陛下的旨意。」 太子走下玉阶,缓缓开口:「陛下的旨意?」 姜曜朝雨幕中走来一步,刘照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觉得他声音带了无形的压迫感,片刻后反应过来,哪里是压迫感,太子唇角明明噙着浅笑,是自己生了退却之意。 刘照余光瞥见内殿好似有一道身影,疑惑问道:「殿下宫里是不是有旁人?」 姜曜顺着他目光望去,「是有人,孙太医来东宫给孤上药。」 此言落地,刘照心勐地一晃:「是卑职唐突了,忘记殿下还有伤在身。」 一年前太子在边陲作战,身负重伤,听闻伤势极其严重,深入心肺,遍请天下名医都不能医治。此后回洛阳,在东宫养病一年未出。 太子自五岁被立为储君。为天子喜,为群臣敬,无人不尊,出了这样的事,朝中大臣恨不能代其受髮肤之苦。 刘照自然是极其尊重太子殿下,也知自己夜访东宫一举欠妥,为自己打扰到太子养伤,心生愧疚。 他环顾一圈,见东宫外无异样,遂道:「既然殿下没有见着可疑的人,卑职就先告退了。 殿内,姜吟玉悬着的心落了下去,以为躲过一劫,可下一刻却听姜曜道:「无事,刘统领进来搜吧。」 姜吟玉指甲一下掐进背后抵着的木门。 刘照讶然,抬起头看姜曜一眼,又立马低下头,道:「不敢,卑职打扰殿下休息,内心已经十分惶惑,怎敢再进寝殿搜查?东宫殿中必定不会藏人!」 他抱拳弯腰,将姿态压得极其低,动作之间可见对姜曜的尊敬。 细雨绵绵,蝉声时短时长。 姜吟玉内心煎熬。 刘照也紧张得手心出汗,毕恭毕敬地做礼,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姜曜淡淡「嗯」了一声,似是应允了他的话。 刘照心里长松一口气,缓缓直起腰,观姜曜的态度,愈发相信东宫里不会藏人,离开时,还不忘寒暄道:「殿下有疾在身,入秋了,要保重身子。」 第7页 只是他转身那一刻,余光却瞥到姜曜掌心握有一物,正在闪烁着淡淡的幽光,像是一串珍珠。 然而他无暇多看,带着一众侍卫快步往外走,高声道:「去别处搜搜!」 侍卫们遵命,大步跟上刘照。 围在宫门外乌泱泱的一群人,顷刻之间就如潮水般退去,东宫重新归于宁静。 姜曜转身回到大殿。 一入内,孙太医迎上来道:「殿下身子不能受冷雨,快去换下潮湿的外衫!」 说罢,孙太医又扭头,看向姜吟玉,似乎要说什么,到底没张口,嘆息一声,转身往内殿走去。 姜吟玉明白他眼神的意思,抿了抿唇,迈开脚步,亦跟随在他身后。 帘幕之后,姜曜跪坐在案几旁,褪下了左半边衣衫,由着太医给他上药。 他面色平静,肤白如玉,露出的左半胸膛,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上面一道狭长的伤口,汩汩鲜血滑下,格外的触目惊心,如同白壁上破裂出的一道裂痕。 姜吟玉顿觉失礼,低下了头。 孙太医道:「殿下,臣给您上的药是勐药,若是疼痛,叫出来便是了,不必忍着。」 然而姜曜并没有叫,或者说,从头到尾连唿吸都没有乱一下,任由太医涂抹勐药。 在这沉寂的气氛中,姜吟玉行至案边,躬下身,伏地而拜,额头轻轻触地。 「多谢皇兄方才搭救。」 殿内没有侍从,安静得只听得见香炉吞吐云雾声、太医上药的窸窣动静。 姜吟玉倾身而跪,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裙裾如待放的海棠花铺散在身后。 她余光瞥见他那一抹白色的衣角,上面用金线绣出繁复的日月星辰的纹路,如有流光浮动在其上,清雅矜贵。 好半晌,耳畔响起他清冷的声音:「靠过来些。」 他有一道好听的声线,清贵优雅,如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越。 姜吟玉眼睫轻轻一颤,慢慢直起腰,膝行至他身侧, 这么近的距离,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萦绕的香气,清冽冷漠,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一只玉白的手伸出,伸到她面前。 这一双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放在男子之中,也算得上是极品。 他手微微一动,一串散发着幽光的珍珠,便从他手上倾斜掉落。 「你的珍珠,方才掉了。」 姜吟玉伸出手去接,触手还能感觉到珍珠上残留的温度,心口砰砰直跳,不由抬起眼睛,悄悄看他一眼。 烛光微微跳跃,姜曜垂着眼,一张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被她打量久了,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姜吟玉猝不及防跌进那一双眼睛中,男子目若点漆,眼尾天生带着几分上挑,光下看人,纵使眼底无情,也带着几分柔情,让人心中一漏。 姜吟玉错开视线。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位皇兄说过话了。 皇兄的性子一向清冷,像是神坛上遥不可及的神仙,兄弟姊妹中少有能与他亲近的。 然而姜吟玉记得,自己小时候,曾与他关系极其好。 她是天子的第十四女,生下来不久,母妃便染病去世,之后被父皇抱到身边抚养,而姜曜作为太子,未来的储君,自然也养于天子膝下。 在前五岁的记忆里,自己时常与姜曜见面,那时还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喊他后面喊他「哥哥」。 只是后来,姜曜为西渡归来的圣僧玄寂点化,带入佛门三年,二人一下断了联繫,关系便冷淡了下来。 姜吟玉心中浮起几分猜测:皇兄今晚肯让自己进来躲一躲,是不是因为二人小时候那点交情? 凝固的气氛中,姜吟玉抬起面庞,轻声问:「皇兄今晚能否留我一夜?」 姜曜沉默不语,没有给她答案。 一旁的孙太医闻言,倒是手一抖,药粉都洒了一半。 孙太医道:「公主,殿下让您进来,已经是逾矩之举。即便陛下疼爱您和太子,若知晓此事,恐怕也会责怪。」 这个道理姜吟玉自然懂,她也不想连累旁人。 她提起绮罗红裙,离他更近了一点,发间步摇钿璎珊珊作响。 许久,才听他问了一句:「为何逃婚?」 姜吟玉回道:「卫侯残暴,求娶我只是为了充盈后院,他后院美人大都被折磨玩弄致死,我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皇兄在东宫养病,想必也听过他的名声。」 姜吟玉声音轻得好似一缕烟。 她有一张柔媚的面庞,在昏黄烛光下看好似易碎的琉璃,一触便会破碎掉。此刻柔情似水,眼中织起淡淡的清愁。 孙太医是太子心腹,看她跪坐在太子身侧,一只素手搭在太子手臂上,暗觉不妥,方要提醒,姜曜已经先一步开口:「我可以留你一夜。「 孙太医诧异:「殿下!」 姜曜睫影浓重,神色宁静似水:「但你需知,逃婚并非明智之举。明日一早,你便去找陛下请罪,以求免除罪罚,亦或是另寻其他出路。然你所做种种,不必与我言说。」 这样的话语,无疑让姜吟玉心头一滞。 何为别的出路? 姜曜道:「午后去过后山,是吗?」 姜吟玉不知道的是,她身上有一缕属于槐花气味,虽被雨水冲过,已经极其淡了,然而方才姜曜让她靠近,还是从她鬓髮间浓郁的香气中,捕捉到了那一抹极其难察觉槐花的气息。 第8页 太过清淡,与她周身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只有后山才种槐树。 姜曜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莫测的审视。 姜吟玉很难形容这一刻是什么感觉,嵴背泛起一层寒意,像是被里里外外看透,内心毫无隐藏地暴露在他面前。 心细如髮,似他这般者,实在超出她的想像。 山上有地宫,此事姜吟玉知道,他也知道,他这么说,明显是猜出了她去后山的意图。 姜吟玉喉咙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裙摆。 姜曜声线温冷:「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姜吟玉听出了言外之意,望着他时心跳加快,轻轻点了点头。 他让她所做种种不必告知他,更像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就算自己明日从后山出宫,他也不会管,对吗? 他当真是极其好心,给她指明了一条生路。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秋夜的凉风从窗外吹来,丝丝寒意灌入衣袖。 姜吟玉不想让自己的到来过多打扰到他,见他在上药,又和他道了一次谢,起身告退,说自己先到外殿去。 少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一双麋鹿般湿润的眸子瞥向他。 见他浓长的眼睫始终低垂,姜吟玉大胆又看他一眼,然而也只看了一眼,便款款行礼,退出屏风。 转身时,逶迤的裙摆轻动,丝丝缕缕的香气,从袖间飘出。 裙裾上的水,落了下来,滴在姜曜的手背上。 姜曜长眉轻挑,缓缓抬眼。 他目光落在她湿了一片的裙摆上,再慢慢上移,看到潮湿的绸缎贴着她纤细的腰肢。 那嫁衣沾水后,变成深红色,走动时勾勒出少女柔媚的身段。 姜曜移开视线,拿起案几上一方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去手臂上因她留下的水痕。 人走后,孙太医手捏紧药瓶,道:「殿下没必要帮公主这个忙,万一东窗事发,外人会如何议论——」 姜曜轻声道:「上药吧。」 中年男子这才闭上嘴,专心手上的动作。 姜吟玉退出屏风,到外间,择了一处位子坐下。 她躲躲藏藏一天,累得精疲力尽,半边身子趴坐在桌案边。 她想,明日一早自己便离开。 走一步算一步,离开皇宫总比待在宫内坐以待毙强。只希望明日后山上的侍卫能少一点。 她逃婚一事看似鲁莽,但也并非一时兴起。早在最初定下婚事时,她脑海中谋划过许多次出宫的路线。 香炉轻轻吐着香气,姜吟玉抬起手,缓缓拿下头顶的凤冠,再将鬓髮上簪环首饰,一一取下,搁放在案上。 那凤冠上用玉石雕刻的翠鸟,在昏暗的光影下,闪着漆黑的幽光,仿佛在森森狞笑。 姜吟玉长久地望着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她下意识侧开脸,低下头,开始去解身上湿漉的嫁衣,忽然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母妃留给她的玉佩不见了。 去哪里了?难道丢在躲藏的路上了吗? 姜吟玉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无果,眉梢轻轻蹙起,担忧地看向窗外。 ** 入了夜的皇宫,灯火通明。 建章宫内,乌泱泱立满了华服宾客。 卫侯卫燕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了里面纷纷的议论声,充斥着不满的情绪。 「逃婚的分明是柔贞公主,卫侯为何迟迟不肯放我们出宫,非要我们在建章宫候着?难不成我们中还能藏着柔贞公主不成?」 宾客们本是被邀请来观礼的,哪里料到典礼会出现这样大的状况,偏偏卫侯还不许他们出宫,就让他们在这里干候着。 卫燕停在殿外,手上握着的宝剑滑下血珠,接连不断地溅在地面上。 只听里头又传来一道声音:「柔贞公主会逃婚,还不是因为卫侯名声残暴?但凡卫侯少荒淫无度一点,柔贞公主也不会当众逃婚,让他颜面尽失。」 此言一落,殿外空气陡然冷下去一半。 卫燕眸光晦暗,眯了眯眼,像是毒蛇吐信,看向那说话之人。 他认出来,说话者是中郎将李贲。 李贲(bēn)此人家世煊赫,脾气高傲,素来瞧不起寒门出生之人。 若他所说是旁的什么还好,今日这番话可真戳到卫燕痛处了。 卫燕自诩对姜吟玉不差。 他为了求娶姜吟玉,特地在洛阳建了一座金玉台,广纳天下珍宝,甚至听说她性子温婉,不喜杀戮,他连嗜血的一面都收敛了许多。 可姜吟玉怎么报答他的? 卫燕面容紧绷,眸底暗红,神色一片冷峻。 殿里有人发现他的到来,渐渐停下交谈。 李贲说着说着,感觉大殿安静了下来,疑惑地转过头去。 在李贲转身的那一刻,卫燕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血珠飞溅,杀气森然! 谁也没想到卫侯会突然下狠手,霎时大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卫燕掐住李贲喉咙,逼其仰头,一把割下他的舌头。 被割了舌头的李贲,瘫软在地,手捂着口,殷红的血水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指缝都变成了血色。 李贲目眦尽裂,死死瞪着面前人。 第9页 卫燕踩上他的左手,脚尖用力碾压,顿时响起一片清脆的骨头嘎吱碎裂声。 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瓦楞飞泻而下,砸到台阶之上。 满场死寂声中,一个华服的妇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哀切地唤道:「夫君!夫君!」 那妇人死死护住李贲,转过头来,语无伦次地嘶吼。 「卫侯!我李家乃簪缨世家,代代辅佐大昭君王,你怎敢刺杀功臣之后!」 卫燕挥剑朝李贲砍去。 那妇人躯体挡在李贲身前,惊声尖叫:「你不能杀他!我夫君方与我说了,他在午后瞧见过柔贞公主!」 宝剑堪堪擦过李贲的面颊,在鼻前一寸地方停了下来。 卫燕眼中阴骘毕露,一把捞起妇人道:「你方才说什么?」 那妇人面容惨白,双手颤抖,从李贲身上摸索出来一个沾血的玉佩,递到卫燕面前,问:「这是柔贞的公主的玉佩对不对,我夫君捡到了它!你不杀我夫君,他可以告诉你柔贞公主躲到哪里去了!」 天边亮起一道闷雷,照亮卫燕沾血的面颊,狰狞无比。 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姜吟玉现在躲在哪里?」 妇人失色,颤颤巍巍道出了两个字。 卫燕听罢,将人重重扔在地砖上,大步走到殿门口,沉声吩咐手下。 片刻之后,成队的侍卫从建章宫跑出。 若是此刻从皇宫的上方观察,便能看见黑云一般的士兵,正在以极快的方向,往皇宫的某个方位流去。 雷声轰隆,如同催命符敲打着大地。 ** 东宫,天边滚过一道雷鸣,将姜吟玉从睡梦中惊醒。 殿内漆黑,灯已经熄灭。 一片安静中,姜吟玉睁开眼,抱了一下冻僵肩膀,这时听身侧传来窸窣动静。 姜曜手持高烛,从浓重的黑暗中走来。 乌云遮月,芭蕉叶滴答作响。 他搁下灯烛,朗星般的眸子看着她,道:「天快亮了。」 姜吟玉明白,这话是在告诉她,她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贲(bēn) 4、压迫 四周漆黑,雨声沥沥,更漏声迴荡在大殿之中。 姜吟玉身上的嫁衣还没有干透,丝丝寒意从衣料间渗入肌肤。 孙太医已经离去,殿内只有他二人,姜吟玉听他说天快亮了,连忙站起身。 这时,殿外响起一道声音,似乎是早起侍奉的小宦官:「殿下,到起身的时辰了,奴婢给您端了药来。」 那人敲了几下门,没等殿内人回应,便迳自推门而入。 姜吟玉听到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躲藏。 小宦官猫着腰进来,等关上门,抬起头,看到立在案边的两人,神色霎时一变,愣在原地,讷讷道:「柔贞公主?」 姜吟玉低下头,侧开脸。 直到姜曜开口让他过来,小宦官才缓过神来。 宦官吴怀快步走近,额间流下细汗,太过紧张,搁药碗时一个不小心,直接将药碗给打翻在地。 药碗摔成碎片,声音迴荡在大大殿。 吴怀双膝一软跪下,匍匐在地,侷促道:「殿下恕罪!」 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一抹红色的嫁衣裙摆,吴怀后颈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昨夜侍卫们巡逻,四处搜寻柔贞公主的下落,其间还找到东宫来,吴怀在自己屋里也听到了动静。 天子为了寻得公主,悬赏万两黄金,宫里人人伺机而动。偏偏柔贞公主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由侍卫把皇宫翻了个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可谁能想到,柔贞公主藏身之处,不是旁的地方,正是东宫。 殿内气氛压得人喘不上气。 吴怀面几乎贴着地面。 听到头顶姜吟玉道:「可否请你找一件干净的衣裳来?」 潮湿的嫁衣还贴在姜吟玉身上,她衣裙沾着水珠,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浸过一般,脚边聚集了一汪水。 吴怀捞起衣袍起身,道:「奴婢去办。」 还没走几步,身后又响起姜吟玉的声音:「等等。」 吴怀转过头来,问:「公主有何事吩咐?」 姜吟玉道:「我想要一件宫女的宫裙,可以吗?」 这话简直让吴怀眉心直跳,柔贞公主冒然出现在东宫,已经让人匪夷所思,这会要一套宫女的衣服,这是要做什么? 他脑子嗡嗡作响,朝太子投去询问的眼神。 听她这样的要求,姜曜也没多惊讶,只道:「去办。」 一盏茶的时间后,吴怀匆匆赶回,将宫裙递给姜吟玉。 姜吟玉接过衣物,转身绕到屏风后面,没多久后出来。 吴怀主动上前,去接她手上换下来的嫁衣,道:「交给奴婢来处理吧。」 姜吟玉想他是太子的手下,应当不会泄露自己的踪迹,和他道了一声谢,转身又朝姜曜做了个礼,往殿门外走去。 此刻正值秋日清晨,夜幕还没散去,熹光微薄,只天的边际泛起一层浅浅的鱼肚白。 姜吟玉眼皮直跳,不知为何总觉得隐隐不妙,压下心头不安,冒雨跑出殿去,很快身影便融入夜幕之中。 她走后,一阵冷风灌入窗户,吹得旁书架上佛经飞散。 姜曜抬起头,看到远处山峦叠嶂,乌云笼罩在皇宫上方,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 第10页 大雨磅礴,有翻江倒海之势。 ** 昨夜雨下了一整夜,后山的山道变得泥泞不堪。 姜吟玉上了山,为了避免侍卫的搜捕,特地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 在一棵古柏树边,姜吟玉停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母妃的玉佩,是不是昨天掉在附近的? 她得赶快去地宫,然而那块玉佩陪着自己长大,寄予了深厚的感情,姜吟玉不想把它弄丢,便一路留意四周,顺便去寻找玉佩。 来回找了两遍,无果。 此刻天已快亮,不容她再磨蹭,只得快步离开此地,朝地宫的方向走。 姜吟玉才要迈开步伐,恍惚之中,听到了一声长啸,好似虎狼鸣叫,震彻森林。 一股不祥之感掠过心头。 姜吟玉身子一顿,缓缓转过头。 只见树林尽头,慢慢悠悠出现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形状恐怖,气势威严。 姜吟玉从前时常来后山游玩,不知有多熟悉这里,从未听说过山上有什么兇勐的野兽,做梦也没料到有一天,会在这里遇上一只半人高的恶犬。 那恶犬并未完全露面,只从草丛里慢慢探出了一只棕黑色的前肢,然而也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姜吟玉一刻之间,猜到了这只恶犬的来头—— 父皇虽然骄奢淫逸,却没有豢养勐兽的爱好,而卫侯自起势之后,特地在京郊的北苑建造「豹房」,关养了不少从北方擒来的勐狗獒犬,日日训练,使得那些勐犬体格和兇残程度与豹狼无疑,闻血便暴起。 曾经有不少俘虏,便被卫燕丢进豹房作了犬食。 上一次,卫燕还与她说,等成亲之后,就带她去看看那些他养的宠物。 姜吟玉意识到什么,毛骨悚然地立在原地,旋即,思绪回笼,慢慢提起脚跟往后退。 她将脚步放得极其轻,一步一步后挪,磅礴的雨声遮盖住动静。 在她还差两步便可出林子时,突然,那只恶犬转过头,勐地扑过来。 姜吟玉转身往前跑,身后恶犬追上来,四肢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有洪水从天上倾泻来,水声喧嚣,如潮奔涌。 姜吟玉脸被雨水打得生疼,沿着下山路狂奔了几刻,就在快要被追上时,前方出现一块布满青苔的磐石,她向右绕进树林。 恶犬紧随不舍,跟随其后,未料磐石被水浇得湿滑不堪,才踩上去,一个打滑,身子往外重重栽倒。 磐石外空空如也,山坡上种满尖利的竹根,猎犬毫无防备地坠下去,背被刺穿,一连出现好几个血窟窿。 好一番波折后,这庞然大物才恢復气力,慢慢支起身子。 然这时,树林之间,已经不见姜吟玉的身影。 空气里瀰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勐犬张开口,迈开步伐,开始耐心地搜寻自己的猎物。 ** 雨水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绿意深深浅浅。 天才完全亮了不久,东宫便迎来了一位贵人。 小宦官吴怀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廊下立着一众侍女,为首簇拥着一个鲜衣丽服的少女。 来人不是旁的,正是当今天子的第九女,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似乎很是焦灼,也不待吴怀通报,便推门而入,奔进了东宫大殿。 她跑到案几边坐下,眼泪一颗一颗掉落。 「皇兄受了伤,这些日子在东宫养病,妹妹心里挂念,一直想来看你……」 姜曜默不作声,等她哭完了道:「何事?」 安阳公主放下手绢,坐直身子,哽咽道:「是关于卫侯的,还请皇兄帮帮妹妹。」 她先是讲述了姜吟玉如何逃婚的、后又描绘卫燕当众割下李贲舌头的场景。 「……卫侯割下李贲的舌头后,李贲夫人奔出,哭诉说她知晓姜吟玉藏身的场所,然而卫侯派人去那里搜了,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人。」 安阳公主说完这话,又簌簌掉下几滴泪珠。 姜曜不动声色抿了口茶,问:「柔贞躲在哪里?」 「后山!」 安阳公主捏紧手绢:「李夫人说姜吟玉躲在后山,卫燕听后,让手下连夜运来他养在豹房里的几只獒犬,放到后山上,可那些獒犬都是吃过人的!他这么做,是不想让姜吟玉活命了吗?」 正在给二人添茶的吴怀,心口一跳,偷偷看向太子。 若没记错,今早柔贞公主离开东宫,去的地方就是后山。 安阳公主面色苍白,道:「还请皇兄救救我,姜吟玉本就是给我替嫁的,她若真在后山上死了,卫侯再想娶妻,不就轮到我了吗!她是没了干净,根本不顾身后留下来的一堆篓子!」 「父皇不管朝政,把宫廷弄得乌烟瘴气,如今我能求的,只有哥哥你了……」 她伸出手去覆姜曜的手背,才触及到对方肌肤,便被对方手上冰凉的温度一激,冷得缩了回去。 姜曜神色平稳,打量着她。 安阳公主被他的盯得惴惴不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过于自私冷血。 想起皇兄一惯的为人品性,安阳公主犹豫道:「是妹妹太娇蛮自私,说错话了,柔贞她毕竟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就算自己表现得淡薄冷血一点怎么了,这事放到谁身上不只顾着自己? 第11页 安阳公主捏着手绢,眼里挤下几滴泪珠,哭得楚楚可怜。 「先回去。」姜曜道。 安阳公主蹙紧眉梢:「可是皇兄……」 「此事我自会处理。」 听他这么说,安阳公主苍白的面容上化出几分喜色,言辞激动道:「我就知晓皇兄心里疼爱我,断不会对我不管不顾。」 「那皇兄可要派人上后山去寻姜吟玉?妹妹知晓皇兄手下有暗卫,若他们能上山,定能找到姜吟玉。」 安阳公主不愿意离开,坐在那里说道。 「回去。」 短短的一句话,两个字,声音冷淡得如化不开的雪,姜曜唇角带着一惯的浅笑,神色如雪色逢春,却看得安阳公主血都冷了下来。 「听不明白吗?」 姜曜声音轻轻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几。 安阳公主面色发烫,回想必定是自己那番冷血的言论令他感觉不适,想要解释,可看他坐在那里,话语只化成了一句喃喃的:「明白。」 人离去后,吴怀进屋来收拾茶具。 他看见太子唤来了暗卫,下达了几句命令。 吴怀不明所以,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牵挂柔贞公主一事,想劝劝太子施以援手,可太子似乎是倦了,眼帘搭下,吴怀一时不敢打扰,只巴望着外头的黑沉沉的天色。 盘踞在皇宫上方的乌云迟迟没有散去。 到酉时,几个暗卫冒雨赶回。 为首之人走出一步,向太子禀报导—— 「殿下让我等上山寻找公主,然雨势太大,泥石滚落,行路困难,搜寻实在困难。」 姜曜坐在案边,垂眸看着手上的佛经,问道:「没找到吗?」 「没找到,那些恶犬数量之多,嗅觉之灵敏,我等行动受限,只能慢慢寻找,更主要的是柔贞公主痕迹难寻。」 片刻的沉默后,姜曜道:「她大概是藏起来了,你们找不到也是正常。」 天子疼爱姜吟玉,没少将皇宫的密道地宫透露给她。 她若躲在山上哪个角落,必定不会让人发现。 听暗卫道:「只是柔贞公主一直躲在暗处不出来,以卫侯这般搜查的力度,早晚会被搜查到。」 「那些恶犬发疯咬人,连普通宫人也不放过,听说卫候那边已经找到了好几具尸身,其中是不是有柔贞公主,不得而知。」 此事关乎重大,若柔贞公主真死在山上,大昭王室脸上必然不光彩。 一旁的吴怀斟酌开口:「圣上到底疼爱柔贞公主,若公主这样丧身犬腹,恐怕陛下也会后悔痛惜。」 吴怀见姜曜不为所动,絮叨劝起来。 「我知晓。」姜曜清冷的声音响起,吴怀这才噤声。 姜曜神色平缓地问:「外面雨大吗?」 暗卫愣了愣,回道:「已经小了许多。」 姜曜手抵着唇,轻轻咳嗽了一下,眺望殿外月色,道:「那便等雨再小一点。」 ** 夜色越来越沉,雾气一点点瀰漫。 后山,树林深处,四周漆黑一片。 姜吟玉行走在林间,走得缓慢,她右腿受了伤,血流不止,像有千万只小蚂蚁在啮咬。 早晨她被一只恶犬追逐,侥倖才得以躲过,然而也在逃跑过程中受了伤。 之后她一直躲藏在一个隐蔽的小洞穴里,直到刚刚听到了外面搜查的脚步声,才赶紧出来,换一个地方藏身。 山涧里响起了鼓声,每一次鼓声落地,都有犬吠声遥遥相应。 姜吟玉猜出这是侍卫在用鼓声训犬,精神高度紧绷,注意着周围的一草一木。 忽然间,眼前出现一道身影。 那一刻,姜吟玉心跳都滞住了。 「哗啦啦」,雨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的声音。 那人修长的身影从雨幕中凸显出,伞边沿抬起来,露出一双男子远山般的长眸。 姜吟玉一瞬间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她狼狈躲藏了一天,身上满是淤青伤口,没落下一滴眼泪,却在此刻,鼻尖忽然发酸,眼现一片水雾。 喧嚣的雨声中,姜曜立在树下,竹青色衣袍挺拓,与山色融为一体,声线穿过朦朦水雾:「过来吗?」 雨声淋漓,万潮纵横,似江流从他二人头顶流过。 在这冰冷潮湿的夜里,一股温热的暖流,迅速从姜吟玉心尖细缝上浇灌过去。 姜吟玉心口酸涩异常,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捞起湿漉漉的裙摆,朝他奔过去。 少女停在他面前,柔柔唤了一声「「皇兄。」 她鬓髮早在行走过程中被枝桠勾得散了下来,衣裙上草叶斑斓,唯有一张面庞比雪白净。 四目相对。姜曜依旧是淡淡的模样,既不过于疏离,也不过于靠近,语气平静:「走吧。」 正要迈开步伐时,突然间,背后亮起一只火把的光亮。 「殿下!」 一道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二人转过身,逆光,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近。 姜吟玉虽然从未见过此人,但从男人声音出来的那一剎那,后颈就爬上了一层寒意—— 来的正是昨夜搜查东宫的军官,羽林军统领,刘照。 刘照面容错愕,一步步走来,手上火把的花苗被雨水浇得左右摇晃。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姜曜,口中艰难挤出几个字节:「太子殿下怎会在此地?」 第12页 说罢,又看向姜曜身侧的姜吟玉,「柔贞公主?」 他右手牵着一只獒犬从黑暗中走出,那獒犬全身毛髮如铁,獠牙森然,发出一声粗犷的叫声,令人汗毛直竖。 刘照蠢蠢欲动,步步靠近,姜吟玉眼睫抖颤,连连后退。 心跳怦然之际,身侧响起姜曜的声音:「到我身后去。「 声音极轻,若羽毛一般,让姜吟玉喧闹的心一下定了下来。 姜吟玉错开一步,躲到他身后。 刘照看着这一幕,心潮起伏,没料到苦苦寻找一天一夜的人就在这里,目中划过一丝厉色,上前道:「柔贞公主恐怕不知卫侯在外面如何找您的,您若现在回去,向卫侯求饶,他或许还会念在旧情份上,留您一命!否则——「 后面的话,刘照没有说完,想必姜吟玉也应该清楚。 刘照看向姜曜,道:「还请殿下将公主交给卑职,卑职要回去復命。」 姜曜一双长眸看着他,勾唇笑了笑:「和谁復命?」 「是卫侯,卫侯交代过卑职,找到柔贞公主,无论是生是死,都要将人带到他面前。」 姜曜道:「你所效命之人是卫侯?」 如此平静的话语,好像带了几分别样的意味,让刘照唿吸一凝,旋即脸都烧了起来。 想起此前,正是太子殿下将自己从最卑微的官职提拔上来的,刘照咬了咬牙改口道:「卑职效命的只有大昭……」 「天子开宗,四海臣服。王法昭昭,如日月干坤——」 姜曜一步步朝他走进,他口中所述,乃大昭立国律法。 刘照抬起头,一触到姜曜的视线,满腹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位年轻的太子,被权势浸养多年,养出了一身的贵气,只一个眼神便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姜曜步步逼近:「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君王之尊。有违背君令者——」 刘照眉头紧皱,以手抱拳,急切打断道:「殿下!这是卫侯的命令,卑职不得不从!」 姜曜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搭上刘照的肩膀,没有施加半点力量,却让刘照僵硬地立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 姜曜贴着他耳,缓缓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雨声渐渐停了下来,四周寂寥无声。 刘照胸膛迴荡着巨大的心跳声,能清晰地感觉后背滑下一滴冷汗,久久不能平復心情,耳畔那一道清朗的声音,像是一把明若秋水的长剑,正在慢慢出鞘。 「刘统领再好好想想,你所效命之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5、留下 「卑职效命的是……」 刘照话语艰难,正想着如何回话时,手上绳子一紧。 猎犬朝前迈开一步,对着姜曜发出一声犬吠。 姜曜垂眸看它,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獒犬,察觉到危险,瞬间收起张牙舞爪的嘴脸,犬吠声也变成了毫无气势的嗷呜声。 刘照紧紧咬着牙关,后槽牙泛起一阵一阵麻意,此情此景,他若再敢忤逆太子,便是蠢笨至极了。 「卑职感恩殿下,这么些年,没有一日不忘殿下的提携,当为殿下效命,唯殿下马首是瞻!」 刘照脖颈滑下一滴汗:「可带柔贞公主回去,更是圣上的旨意,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卑职。」 「孤是圣上册立的储君,可代天子行一切政令,」姜曜止住他的话,看他一眼,「卫侯如有不满,让他尽可来东宫找孤。」 说罢,看向远处树下等着他的姜吟玉。 「柔贞公主,孤先带走了。」 刘照愣了一愣,「这不合规矩……」 他欲制止,可耳畔迴荡着太子那句「格杀勿论」的话,双脚像生根了一样,立在原地,等他反应过来,姜曜已经走到树下。 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照忽然意识到什么,冷汗涔涔沾湿后背。 「太子殿下!」 刘照追上去,气喘吁吁:「昨晚卑职去东宫搜查,曾问殿下有没有见过柔贞公主,那时……」 姜曜道:「刘统领太过疏忽了。」 一瞬间,刘照便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了,身子僵硬地立在原地。 果然昨夜柔贞公主真的藏在东宫。 就在眼皮子底下,自己都没能发现? 不知不觉,那二人已经走远,刘照松开掌心,上面一层薄薄的汗,立了许久,才从被震慑住的状态中回神,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面目阴霾,想今夜这事,他先压下,暂时不与卫侯说。 ** 古树摇晃,夜色浓稠。 山上道路湿滑,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沿着下山路往下走。 姜吟玉问道:「皇兄与刘统领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姜吟玉「哦」了一声,虽然不知为何他会突然出现在山上,可还是心中升起感激,对他道了几句感谢。 姜曜听着,点了下头,此外没说其他。 雨淅淅沥沥下着,只有一把雨伞,两人少不得要挨得极近。 山石之间磐石陡峭,行路十分困难。 姜曜步伐大,姜吟玉想要跟上有些力不从心,片刻后,发觉他的步子似乎走得慢了些。 「腿受伤了?」姜曜问道。 他低头,看向姜吟玉大腿:「猎狗咬的?」 第13页 那里衣料赤红一片,像是被血浸透染红。 姜吟玉摇头:「不是被猎狗咬的,是我自己不慎跌下山坡,大腿外侧被擦破了一点皮,已经不那么疼了。」 其实很疼,火辣辣的刺痛感如同灼烧一般从大腿外侧往上窜。 借着这个机会,姜吟玉开口道:「我在山上藏得很好,一直躲在山洞里,没有让那些侍卫找到。」 姜曜观察前方的道路,没有回话。 过了会,或许意识到自己对妹妹的态度太过冷淡,终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一盏茶的时间,快要到山脚下。 远处漆黑林子里传来的吵闹声,姜曜下长眸,示意姜吟玉躲入一旁两棵参天大树间。 林子里说话清晰,「去那边搜搜!」 远远的,一队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伴随跑动中甲冑撞击发出的声音。 姜曜可以像方才一样出面解决,只是侍卫人多口杂,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尽量避免。 二人躲在树林细缝间,外面是攀援的藤蔓和灌木掩盖。 姜吟玉心怦怦地跳,将头埋得低低的,背靠在树上。 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极近。 男人身姿高大且修长,潮湿的衣袍笼罩住她纤曼的身段,有一种冰凉奇异的感觉。 搜查声萦绕在周围,姜曜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姜吟玉将头埋在他胸膛上,紧张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听觉和嗅觉在这一刻敏感到了极致,闻到他衣襟间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她发顶时不时拂过的温热唿吸。 狭窄的里,二人紧紧贴着,衣袍变得淋漓。 树干上有一根尖利的刺,正抵着姜吟玉,她才动一下身子,一只手就搭上她的肩膀。 「别动。」 头顶拂过他的声音,低沉犹如清磁。 姜吟玉从未和旁人贴得如此近过,这一刻只觉姜曜衣襟上香气变成无孔不入的针,在一点点渗入她周身的防线,对她在施加极刑。 不知过了多久,搜寻的人才离去。 包围在她周身温热的气息便猝然离去。 姜吟玉眼睫轻颤,亦步亦趋跟着他出去。 雨水磅礴,在殿宇间肆虐。 回到东宫,二人身上俱是湿透。 殿内立着两人,一个是吴怀,另一个是吴怀的干爹,曹公公。 曹公公这几日告假,并未在太子近身身边伺候,刚刚一回来,便被吴怀一五一十告知了昨夜发生的种种,包括太子收留柔贞公主过夜。 他虽然心有惊讶,却很快压下。 此刻见姜曜回来,曹公公走上前,将大巾递过去,关切地道:「殿下快擦擦身上的雨水,小心染着风寒。」 曹公公转过头,见姜吟玉还立在原地,道:「公主也换一身衣裳吧。」 他看到了姜吟玉裙摆上的血迹,询问是否要紧。 姜吟玉摇头,告之情况。 曹公公长松一口气,道:「万幸,万幸,只是皮外伤,若是被猎犬咬伤,还得费一番波折,去请太医来开药。」 他话语里关切不假。 姜吟玉想起小时候,自己跟在姜曜后面,这位公公还顺带照顾过自己,心里安定了一点,道:「多谢公公关心。」 曹公公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引着姜吟玉坐下,让吴怀去给她找一件干净的衣裳来。 过了片刻,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内间走了出来。 姜曜换了一身织金的锦袍,白衣胜雪,衬得人清隽如雪松。 姜吟玉起身唤他,「皇兄。」 见姜曜回头看来,姜吟玉询问道:「今晚我还可以在东宫多留一夜吗?」 他虽然将她带回东宫,却没说过让她再留下来一夜。 若他不留她,那她今夜该去哪里? 姜吟玉心脏收紧,等着姜曜回答,正当时,外殿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几下,格外清晰。 姜曜目光从姜吟玉身上收回,示意曹公公去开门。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小宦官。 小宦官递进来一封信,和曹公公在门缝边交谈几句,便匆匆离开。 曹公公回来,把信递到姜曜手上,道:「这是江都府送来的急报,说南方出现了水涝,事情棘手,陛下问殿下怎么处理,要派哪些官员去治理水涝。」 姜曜看了信报一眼,道:「随我来,我写名单,你给陛下送去。」 他二人说着,往内殿书房走去。 姜吟玉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旁的吴怀见她湿着衣服,上前道:「殿下,奴婢去给您收拾一间屋子来?」 姜吟玉问,「皇兄他同意了吗?」 小宦官朝内间瞥了一眼,眨眨眼,道:「公主放心,殿下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但凡是殿下的手足,殿下就不会不管。之前安阳公主、六皇子殿下,还有您,都有过事来求过殿下,殿下也都帮了。」 「留您一夜,应当没什么问题……」他喃喃道。 小宦官确实有点自作主张了,但姜曜与人议事往往要好一会,总不能让柔贞公主一直站在这里干等着? 到时候柔贞公主又得软磨硬泡,求太子答应她留下。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自己来,免得太子嫌烦。 吴怀带着姜吟玉去一处偏殿。 一进偏殿,姜吟玉便打了个寒颤。 第14页 空气里浮动着霉味,腐朽的味道随处可闻,窗外树影摇动。 吴怀将东西搁在桌上,去找火舌子点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姜吟玉道:「公主,这附近靠近侍女的寝舍,晚上点灯,恐怕会让人发现。」 东宫也有一些侍女,就住在偏殿周围。 姜吟玉道:「无事。」 吴怀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便退了出去。 姜吟玉梳洗之后上了榻,几日来躲躲藏藏,疲倦如潮水袭来,很快沉入睡梦中。 大殿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窗外寒风簌簌拍打着窗柩。 直到三更夜,一声尖利的猫叫声响起。 姜吟玉惊醒,拥被子坐起,长发被风吹得飘飞,侧过头一看,原本关得好好的窗户竟然敞开了,冷风正从外面唿唿灌进来。 殿外接连亮起火光。 有起夜的宫女,穿着木屐,奔走在殿外木板上,惊慌的交谈声传来—— 「又有野猫跑到东宫了,发狂乱叫,简直闹得人不安生! 」 「野猫躲在哪儿呢?」 「去几个偏殿看看吧,万一野猫打碎什么珍贵的瓷器就不好了!」 宫女们说完,举着灯烛朝这里走来。 姜吟玉看到殿门上影子一点点变大,匆忙裹了衣衫,往窗户走去。 她翻出窗外,才落地蹲下,身后就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 宫女叫喊声响起:「快来,这里真闯进过野猫!」 姜吟玉在雨里直起腰,知晓这里待不下去了,四顾一周,确保不会被人瞧见,冒雨走进黑夜。 ** 东宫大殿,灯火已经熄下,只内间一盏幽幽的灯火,散发着光亮。 姜曜才处理完事,让曹公公出去送信,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那声音便变得急促,仿佛出了急事一般。 姜曜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门一打开,还没看清来人,一股裹着水汽的清淡香气,先涌入了鼻端。 「皇兄,是我。」 雨中立着一道身影,姜吟玉几缕乌髮贴在脸侧,水眸溢满慌张。 她侧过半边身子,朝殿内走近一步:「皇兄,我今夜可以不睡在偏殿吗?」 也不待他回答,她轻轻关上了门,背抵在殿门上。 姜曜眸光微深,看着她的动作。 下一刻,姜吟玉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袖子,柔声道:「我有点怕,想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那要不要留下她呢? 6、同住 殿外光影明灭,时亮时暗,落在她身上。 从她一进来,一股浓郁的香气便从她衣袖间流了出来。 不是衣服上的薰香,更像是经年累月浸透,从她肌骨里散发出的体香。 本来殿内冷清的气氛,因为她的到来,一下多了几分活色生香。 雨水潮湿的夜里,响起她轻轻的声线:「我有点怕,想来找你。」 她握住他的袖子,指尖轻轻摩挲衣料。 做这个动作,姜吟玉心跳如雷。 姜曜垂眸看了她手一眼,问:「侧殿睡的不好吗?」 姜吟玉摇了摇头:「不好,侧殿里晚上闯入了野猫,侍女们起夜,差点发现我,我又怕黑,在那里怎么也睡不安稳。」 说到最后,她声音小了下去,好像确实是害怕极了。 姜吟玉忽然想到,小时候似乎也曾对姜曜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才三四岁,住在皇帝的西侧殿,有一次夜里打雷,哭着跑到姜曜的东侧殿,说自己怕黑,非要和他睡在一起,最后缠得姜曜没办法,他坐在榻边,哄了一夜,才将她哄睡着。 此情此景,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非要缠着他的画面。 姜吟玉背抵在冰凉的殿门上,道:「我一个人实在睡不着,想来找你,可以吗?」 姜曜看向她的眸光,微微动了动。 姜吟玉慢慢直起腰,鼓起勇气,伸手去拉他手腕。 一个指尖温柔,一个腕骨微凉,相触,仿佛雪片融于火。 少女轻声问道,「我可以留下吗?」 她面容柔媚,眸若秋波,面颊上还有几道白日刮伤的伤痕,渗出些许血丝,实在是楚楚可怜。 「吴怀与我说,东宫大殿还有一处配殿,一直空置着,我若住在那里,应当不会再被侍女发现。」 言罢,殿外传来一阵一阵刺耳尖利的猫叫,随后便是侍女奔走的慌乱脚步声。 姜吟玉以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姜曜会同意让她进来。 可他没有,只是用最平和的眼神看着他。 姜曜有一双极其精緻的双眸,不能单单用漂亮来形容,像苍穹里的曜曜的寒星,当你看着他时,整个人都会屏住唿吸。 深邃不失澄澈,明净不失幽深。 而在这眼神之后,隐藏着无尽的力量。 与他对视,很容易被他深邃的眸光吸了进去,忘记自我,这种感觉十分不妙。 姜吟玉乌髮散肩,仰视着他。 她为了讨好父皇,一惯会扮乖撒娇,可这些伎俩在他面前,好像都成了拙劣的把戏。 他垂眸看她,声音低沉:「你想留下?」 他明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却还是不急不慢地问她,柔和的眼神像是鞭子在慢慢鞭笞着她周身肌肤。 姜吟玉抿了抿唇,红润的唇瓣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痕迹,点了点头。 第15页 姜曜幽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内殿走去。 姜吟玉终于从他那令人窒息的眼神中解脱,长松一口气,跟随在他身后。 ** 东宫内有一间配殿,本是给宫人守夜用的,因为姜曜喜静,不喜人打扰,故而一直空置着。 姜吟玉进入配殿后,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不发出一点多余响动,然而内外连接,配殿一有什么动静,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也能听见外面时不时的咳嗽声。 夜已经过三更,更漏声一下一下迴荡在大殿。 外间,姜曜还没有入睡,安静地坐在榻边,手搭在眉骨上。 他从山上淋了雨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适,一开始只是发热,后来热症逐渐退去,变成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到现在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所及,一片漆黑。 他猜到了原因,应该是与身上的旧疾有关,安静坐在榻边,等着眼前的黑暗消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少女轻柔的声音响起:「皇兄,你还没睡吗,我刚刚听到了你的咳嗽声,要紧吗?」 姜曜没有回话,眉目低垂。 姜吟玉立在珠帘边,觉得自己可能太多事,准备离开。 下一刻却听他道:「过来。」 姜吟玉一怔,走了进来,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四目相对,谁也没开口。 她盯着他昳丽的长眸,忽然间发现那双眼睛好似失了光泽,一下暗淡许多。 姜吟玉有些担忧,问:「皇兄怎么了?」 姜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殿内点灯了吗?」 「灯烛一直是亮着的。」姜吟玉不明白姜曜为何会问这个。 姜曜目光有些游离:「是吗?」 他垂下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开口嗓音缓而沉:「去帮我喊曹公公来,告诉他,我双目不能视物了。」 这话落地,姜吟玉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叫不能视物了? 她一只手在姜曜面前挥了挥,见他眸光一动不动。 姜吟玉始料未及,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喊人!」 她跑出去,敲响寝舍的门,将情况一五一十告知。 曹公公闻言大惊,连夜去请太医。 不多时,孙太医匆匆赶到。 姜吟玉避到了配殿的厢房里,在里面,还能听到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 曹公公问:「孙太医,殿下身子怎么样了?」 孙太医声音沙哑:「此前微臣就叮嘱过殿下好好养病,万不可感染风寒,也不可过多操劳。今日眼疾復发,是因为发了热症,原先体内的残毒扩散了。」 曹公公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姜吟玉立在门边,偷偷张望。 此前皇兄对外一直声称身体抱恙,可这病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姜吟玉和外人一样了解甚少。 她见小宦官在一旁焦灼地踱步,招他过来,询问内情。 吴怀摇头不肯说。 姜吟玉知道他担忧什么,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对外乱说。」 她的再三追问下,吴怀终于松口,透露了一些。 「其实殿下身子一直不好,这一年来对外声称在养病不出,不是因为殿下不想出,是根本不能出。」 一股不安的情绪瞬间席捲了姜吟玉的胸膛。 听吴怀道:「公主也知,殿下十七岁那年,曾代天子巡边。」 「殿下的亲舅舅,乃镇国大将军,在西北时,二人一同上过战场——」 古战场的雄浑与苍茫,带来的巨大的冲击与震撼。 太子久居深宫,头一回见识到江山如此姿态,执意留在边关,随其舅父戍守边关。 本是最多三四个月的行程,却因此足足耽搁了三年。 太子在边关学习兵法,那双手搭过弓、射过箭,挽得了骏马,更带兵上过战场。 大昭开国一百年来,国力逐渐走向衰弱,到了这一朝,天子不事朝政,内忧外患,满城风雨。 直到太子巡边,亲自上战场,接连送回来一道又一道胜利的军报。 萦绕在朝堂内外的担忧,如疾风骤雨般消失。 太子年纪轻轻,战功煊赫,本就有贤明之名,经过此事,威望更甚,直到—— 姜吟玉听他一提,也记起来了,问:「皇兄的伤,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吗?」 吴怀眉头紧锁,道:「是一年前,本来殿下已经准备回长安了,却被镇国大将军强行留下,让殿下与他一同攻打北方一游牧民族。都说穷寇莫追,偏偏大将军的长子,贪功冒进,对敌军穷追不捨,逼得对方鱼死网破,以至于陷入绝境。」 「殿下带兵前去救险,在回营途中,为流矢击中。」 「若只是普通的流矢也就算了,可箭尖上下了奇毒,殿下落马后,昏迷不醒,无论找了多少大夫,都称此毒药石无医。一旦中此毒,人就会日渐虚弱,最后心衰力竭而亡,眼疾便是症状之一。」 听到这里,姜吟玉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吴怀道:「殿下回宫后,不是没想管政务,只是力不从心,看书都尚且不行,如何能处理朝政?直到最近一两个月,孙太医在古书中找到一个古方,给殿下试了试,病情才稍有所好转,却没想到今日又復发了。」 第16页 大雨泼瓢,雨声哗啦啦。 姜吟玉立在原地,一时难以消化。 她缓过心神,半躲在门边帘幕后,听外面孙太医道:「微臣先施针,将殿下的穴位封住,防止毒素扩散,再看能不能将毒逼出来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孙太医才离去。 人走后,姜吟玉出来,问:「皇兄的眼睛好了吗?」 曹公公转头,无奈摇了摇头。 姜吟玉心中浮起一丝不妙的情绪,看向姜曜。 他乌髮松散地垂在肩上,眉眼附近才施完针,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绫,上面浸透出来些许血痕。 曹公公道:「殿下施完针后,还是看不见,孙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先回去……」 姜吟玉一听这话,便知不好。 皇兄本来是该在东宫好好养病的,今日受了冷风淋雨,全都因为上山去找自己。 姜曜坐在灯下,白绫覆眼,清霜加身,如月色一般冷冽。 「先出去。」 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曹公公深深嘆了口气。 没人知晓太子殿下这一年是如何熬过来的,这病情反覆,毒素深入骨髓,殿下身子已经有衰败的迹象了,要如何才能好转? 他准备退下,见姜吟玉清愁的视线落在姜曜身上,轻声道:「公主,走吧。」 ** 月亮堕入云层,群星隐去踪迹。 与此同时,未央宫,殿外响起宦官通报声:「皇后求见!」 韦皇后气度优雅,款款现身,一身华丽的月白色绮罗长裙,露水加身,缓步走入皇帝的寝殿。 寝殿光线昏暗,帘幕翩飞,烛光映照出床帏间一男一女影子。 榻上妃子正娇滴滴扑在帝王怀中,忽觉背后一片凉意袭来,扭过头来,见一只素手拨开了帐幔。 韦皇后挑起帘幔,居高临下立在那里。 「娘、娘娘!」 妃子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下榻穿衣。 妃子退下后,韦皇后看向榻上的皇帝,嘴角浮起几分讥嘲:「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思与妃子狎乐?您的女儿柔贞公主还至今下落不明呢。」 中年男子听到声音,缓缓睁开双目。 「皇后深夜前有何事?」声音异常沙哑。 韦皇后优雅坐下,把目的挑明了。 「卫侯要人,让陛下三天之内,将柔贞公主带到他面前。」 姜玄「唔」了一声,「朕不是给他羽林军了吗?还没搜到人?」 「没有,」韦皇后眼皮轻挑,」陛下难道不知外头如何议论的?都在说柔贞公主任性妄为,娇蛮放纵,被陛下宠坏了,才会干出如此耻辱行为,置王室尊严不顾。」 姜玄意兴阑珊,不是很想听:「她一时想不开,逃婚也是正常。」 「可其中似乎另有隐情啊。」 姜玄懒洋洋地问:「什么隐情?」 韦皇后勾了勾唇:「说她到底兰昭仪生下来的女儿,是十乘十继承了她的母妃,连婚前逃婚一举都和她母妃如出一辙,就是不知这次柔贞公主逃婚,是不是也是和哪个情郎私奔? 这话一出,姜玄语调骤变,皱眉问:「你说什么?」 当年姜吟玉的母亲兰氏,本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要嫁给姜玄,谁知兰氏竟胆大妄为,干出婚前与人私奔的勾当。 这事也成了姜玄心中的执念,所以他登基之后,想法子也要将兰氏重新夺回宫中。 姜玄像是被激怒了,三下五除二皮披好衣衫,赤脚下榻,死死扼住韦皇后的手,面目阴寒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姜玄随手抄起一旁案上的茶盏,往地上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碎片飞溅。 姜玄微微眯了眯眼,另一只手掐住韦皇后的下巴,迫她仰头,眼底阴骘毕露。 「我告诉你,我女儿想嫁给谁就嫁给谁,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你算什么东西,韦家给你的脸,让你蹬鼻子上脸?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为了让她嫁给卫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还将人迷晕了,送到卫侯的榻上?幸好事情没成,不然我必定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韦皇后身子撞到桌案上,险些跌倒,鬓髮散乱下来,扭头看着姜玄,牙关疼得都在发颤。 「还不快滚!」 姜玄愤而拍桌,冷声怒斥。 韦皇后咬紧牙关,连衣裙也不整理了,满面恼红地走出大殿。 有宫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 大殿的台阶上,姜玄席地而坐,面色愠怒,周身气场低沉。 一旁的老宦官看着皇帝,劝道:「陛下,不管您如何疼爱柔贞公主,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人,您最了解她,应该能猜到她躲在哪里吧?」 姜玄如何不知道? 他嘆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如同暴怒的狮子,瞬间歇下了周身的防御。 知子莫若父,从一开始,他听人说姜吟玉去过后山,就猜到了姜吟玉的意图。 果然是他养大的女儿,机敏极了,知道躲到哪里最安全,不会被人给发现。 姜玄一直没把后山上有密道的事告诉卫燕,大概是心有怜悯,觉得对不起女儿,想她若逃了便逃了,也算解脱。 一想到卫燕这个名字,姜玄心里就浮起了一层憎恶。 他问老宦官,「之前太医是不是说过,太子身子好转了?」 第17页 「是好转了,殿下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 姜玄点点头,道:「你去送点人参和雪莲,让曜儿好好养身子。顺便去问问他,柔贞公主这事,他能不能出来和卫侯谈谈,把事情给解决了。」 与此同时,韦皇后出了未央宫,转身对贴身宫女道:「你去东宫,告知太子,说本宫希望他能出面,帮卫侯找到柔贞公主。」 ** 雨水已停,天色渐亮。 清晨,东宫接连来了两拨人。 曹公公给姜曜传话:「柔贞公主公主这事不能拖了,陛下和娘娘都想请您出面管一管……」 说着说着,曹公公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看到山水屏风后绕出来一人。 姜吟玉慢慢走了出来,一身宫女的衣裳,乌髮松松挽就,未施粉黛,肌肤胜雪,眼角有一抹晕开的洇红,好似落过泪。 曹公公做了个礼,识相地退了出去,殿内只留下他二人。 「皇兄。」姜吟玉走近,轻声唤道。 姜曜听到动静,没有应答。 年轻男子坐在榻边,一袭白衣胜雪,眼睛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斑驳日光浮动在他的纱布上。 姜吟玉走到他身边,慢慢跪坐下,仰起头看他,眼中有清波流转。 昨晚她愧疚了一夜,辗转难眠。 从小到大,所以只要谁对她有一分好意,她便都记在心头。她极其珍惜,不想让皇兄对她产生芥蒂。 少女锁骨哽动,声音轻轻的:「皇兄,我想要留下来照顾你,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的病会好的。 作为强取豪夺文的男主,身子一定要好。 7、哥哥 秋日的阳光从外入窗,洒在他二人周身,铺上一层明亮的光晕。 姜曜道:「不必留下来照顾。」 姜吟玉蹙眉:「此事归根到底因我而起,若我能在山上躲好一点,或者更机敏一点,皇兄也不必上山找我。」 姜曜不语,没有给她回答。 姜吟玉垂下眼睫,觉得他或许在生自己的气。 寻常人眼睛骤然失明,一时半会恐怕也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他?昨晚他的情绪就很不好。 他没有回话,姜吟玉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三哥,三哥你在吗——」 姜吟玉扭头,透过屏风,看到一道男子的身影朝殿内走来。 曹公公走到那人身侧,道:「六殿下,您等等,太子殿下正在里头喝药。」 「等什么?三哥喝药还要避着我?我俩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 曹公公拦着人,吴怀则绕过屏风,小跑进来,对姜吟玉做口型道:「公主,您先出去避一避,祁王殿下来了,要和太子谈事。」 「六哥来了?」 姜吟玉知道祁王和姜曜一向关系好,可他不是在藩地吗,怎么会一下回皇宫? 此刻也不及多想,姜吟玉赶紧起身,跟着吴怀从屏风另一边绕了出去。 东宫并没有什么宫人,姜吟玉出来后,坐在花丛掩盖的长廊边,静静等着祁王谈完事离开。 她不会回去找父皇认罪,从逃婚那一刻起,她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东宫人少,那她便扮作宫女,留在皇兄身侧照顾他好了,她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等过上十天半个月,后山上的护卫放松了警惕,再找到机会出宫。 想到这里,她抬起眼,看向着那扇紧闭的殿门,也不知六哥什么时候才能谈完事离开。 ** 东宫内殿。 祁王从来时得知姜曜双目失明,这会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这次回长安,是皇帝五十大寿,千秋节将至,特地赶回来贺寿。 祁王姜灼和姜曜寒暄了几句,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递到姜曜面前,旋即想到姜曜看不见,收回了手,道:「我这里有一份信,要转交给三哥,是河西兰家托我带给你的。」 「河西兰家?」 「对,就是柔贞公主母妃,兰昭仪的娘家。」 河西兰家,镇守西北,把关河西走廊一带几十年,威望雄厚,是西北不容小觑的一脉势力。 姜曜问:「信上说什么了?」 祁王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扫下来,道:「是关于十四妹的婚事,兰家现在的家主,也就是十四妹的舅舅,听说父皇要将十四妹嫁给卫侯,坚决反对,希望三哥您能在其中转圜一二,将婚事给推了。」 只是西北消息实在不通畅,兰家人恐怕还不知道这桩婚事闹成什么样子了。 少年收回信,抬头看向身边人,"三哥,你知道十四妹躲在哪里吗?」 姜曜接过信,语调平常:「我与她不熟。」 「也是。」 少年将信扔到一边桌上,双手放到脑后,自在地靠在圈椅上,「说起十四妹,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特别黏你呢。」 「那个时候,她也才五岁大吧,听说三哥你要被玄寂大师带去寺庙住,哭着跟在你后面跑,让你带她一起走,抱着你怎么都不肯松手,后来几个嬷嬷去拉她,才将她从你腿上扯下来。」 姜曜自然记得,对姜吟玉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此事。 祁王打趣道:「我要是十四妹,仗着小时候那点交情,也要来东宫求你收留,反正三哥你肯定会搭她一把。」 第18页 姜曜手搭在茶蛊边缘滑了滑:「就是你逃婚来我这里,我也未必会搭救。」 祁王笑嘻嘻,忽然想起什么,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早些年我年岁小,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兰昭仪入宫前嫁过别的男子,入宫后没多久就怀了身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姜曜道:「慎言。」 祁王立马噤声。 兰昭仪自从去世去后,便成了宫里人不能说道提起的人物,祁王一直觉得其中有古怪,询问宫中老人,全都避之不谈,简直不让人生疑都不行。 然而祁王也没继续深究下去,和姜曜聊起别的事情来。 一直到用午膳的时辰,祁王才离开。 姜吟玉在长亭里,目送着祁王的身影,悄悄走回殿内。 东宫大殿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姜曜坐在那里,锦袍顺着修长的大腿滑下,玉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矜贵和优雅从袖间不经意就流了出来,除了覆盖在眼上的一层薄薄白纱,完全看不出是他尚在病中。 姜吟玉打开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小心翼翼地往内殿走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注意着脚下,绕过屏风时,险些撞到花瓶架子,还好及时稳住。 窗下的男子似乎没听见响动,神色清和坐在那里。 姜吟玉长松一口气,继续靠近,在他面前蹲下,揉了揉怀中抱着小猫。 方才姜吟玉出去,在东宫的竹林边上发现了这只受伤奄奄一息的小猫。 小猫可怜极了,左腿受伤,血肉模煳一片,姜吟玉实在心疼,便将它抱回来洗干净,并包扎了一下。 猫儿四肢雪白,毛髮柔顺,正安静地埋在她胸口。 姜吟玉一边观察姜曜的神情,一边提起小猫的两只前爪,缓缓地放上了姜曜的膝盖。 姜曜感受到到膝盖上的异动,道:「别乱动。」 姜吟玉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反倒是怀里的小猫,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抬起小脑袋,朝着姜曜发出了一声软软的「喵」。 空旷的大殿,唯有这一声静静的喵叫。 姜曜微不可察迟疑了一下,过了会,才唤她的名号:「柔贞?」 「是我。」姜吟玉应答,脸颊露出浅浅的笑涡。 姜吟玉将猫儿放到他膝盖上,猫儿好像极其喜欢他,他手一放上来,便缠着他的腕骨,柔软地蹭了蹭。 男子的手纤秾合度,指节分明,被白色的猫毛衬得像是上好的美玉,在阳光照耀下,浮现一层淡淡的清光。 他揉了揉猫儿的后颈,猫便舒服地又发出了一声喟嘆:「喵。」 姜吟玉蹲直身子,继续拿小猫的爪子够他的手,柔声道:「哥哥,你在生我气吗?」 这是长大以后,姜吟玉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他。 说完,姜吟玉观察他的反应,连他脸上半点神情的变化也不放过。 猫儿在他膝盖上撒了个娇,用脑袋去挨他的手,喵喵直叫,也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姜吟玉又唤了一声:「哥哥,你别生我气了。」 姜曜终于开口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可哥哥早上还对我冷冰冰的,你是在对我造成你眼睛看不见的事心怀芥蒂吗?」 姜曜不知她怎会这样想,道:「此事与你无关,我在上山前,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身子能不能吹寒风,现在这个情况,也是我能承受的,你没必要全揽在自己身上。」 姜吟玉用猫爪轻轻打了他手臂一下,假装是猫打的,问:「真的吗?」 姜曜哪里不知道是姜吟玉在弄猫,并未戳穿,问:「猫从哪里来的?」 「在东宫后面的竹林边,就你方才和六哥在殿里谈事,我在后竹林里发现了这只小奶猫,才四五个月大,左后腿好像折了,一直流血。」 「哥哥你要是眼睛没有失明就好了,就能看它的毛髮有多漂亮。」 「我想在东宫留下她,养她一阵子,可以吗?」 姜吟玉说完这话,心口发紧,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姜曜,意有所指道:「她真的很可怜,想求哥哥你收留她。」 「哥哥,我也想留下来。」 少女朝他倾身而来,鬓髮间的香气幽幽。 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姜曜手上,纤纤的五指犹如春笋,柔若无骨,与姜曜的手形成强烈的对比。 男子的手执过笔,挽过雕弓,虎口略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蕴藏着别样的力量感。 当姜曜转目,视线透过纱布望来时,姜吟玉被看得心口一烫。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碾压过她的周身,轻而易举打破她的防线。 少女乌髮垂腰,一双妙目盈盈盛着秋波,生了几分怯意,想从他掌中抽出手。 几不可闻唤了一声:「哥哥。」 姜曜道:「方才父皇和母后派人过来,问我你逃婚一事打算怎么处理。」 姜吟玉一愣,下意识道:「你不要把我供出去。」 姜曜问:「你能躲着一辈子不出去吗?」 姜吟玉摇摇头,「我只想在东宫多留几日,等皇兄眼疾好了便离开。」 她直起腰,「卫燕放恶犬上山,欲至我于死地,我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皇兄可不可以找一具尸体,伪造成我被猎犬咬死的假象,来以假乱真?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做到的。」 第19页 她半蹲下身,眼里满是祈求,声音哀切。 「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不能回去。」 她希望以此话语让姜曜流出些许恻隐之心,却没料到姜曜给了另一个回答。 「怎么会没有别的出路?」 窗外浅金色的秋光入窗,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投下一片精緻的侧影。 他姿态放松,背微微靠于椅子上:「卫侯既欲行不逆,便除去他好了。」 声音懒洋洋的,好似漫不经心,听在姜吟玉耳中却如雷贯耳。 她有些愣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句话却再次在脑海中迴响起,顷刻间,姜吟玉耳畔一片嗡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 皇兄说他会…… 「我说除去卫侯,可以吗?」 姜曜坐在光下,依旧矜贵隽秀,手捏了捏膝盖上小猫的后颈。 猫儿又发出一声软软的猫叫,和他撒娇,一双眼睛看着姜吟玉。 姜吟玉背后泛起一阵麻意,像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将阴谋摆到明面上的。 仿佛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决定了卫候的生死。 生杀予夺,对他来说,如翻手一般简单。 许久,姜吟玉心才回到胸膛,眼睫抖颤,道了一句:「可以。」 ** 建章宫。 卫侯从一侧宫殿走出来,面色不虞,将手上的奏摺重重摔在地上。 这几日来,姜吟玉的事一直烦扰着他,他找遍了皇宫也没找到人下落,耐心几乎消失殆尽。 手下见他脸色,不敢靠近,等他面容稍微平復了些,才又走上去,贴着他耳朵耳语几句。 「主上,李贲已经甦醒了。」 卫燕扯了扯衣襟散热气,问:「醒了?」 手下小心翼翼回道:「醒了,只是李贲那一夜被您拔剑割了舌头,人已经无法开口再说话了。」 卫燕一想到那一夜的场景,心中就不住地冷笑。 李贲的夫人信誓旦旦说她丈夫瞧见姜吟玉去了后山,可卫燕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一点人影。 若非她丈夫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焉能留他活到今日? 卫燕大步流星:「带我去见李贲。」 既然李贲醒了,那总算可以去好好盘问他。 他不是捡到姜吟玉的玉佩了吗,肯定是看到姜吟玉往哪个方向逃了吧? 两侧猎犬咬着尾巴迎上来,口中吐着浊气。 「真臭啊,」卫燕闻到他们口中的血腥味,目底有阴鸷气浮动,笑了笑道,「等找到姜吟玉,还有你们的一顿饱腹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真的很可爱,一定要留下它。 姜吟玉:没错~ 8、搜宫 手下带着卫燕走到一处殿舍。 「君侯,李大人就在里面。」 殿舍光线昏暗,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侍女和宦官在角落里垂首紧立,不敢发出半点其他声音,气氛压抑令人窒息。 帐幔后躺着的李贲一动不动,李夫人坐在榻边,止不住地低低啜泣。 李贲听见脚步声,抬起眼来,见到卫燕,一下奋力地攥紧床单,咬牙瞪目,好似下一刻眼珠子就要夺眶而出。 卫燕没什么耐心,掀袍坐下,直接问李贲话。 「姜吟玉躲在哪里?」 问了几句,李贲一言不发,如同一条粘板上的死鱼一动不动。 原来李贲被割了舌头后,惊惧过度,不仅不能再开口说话,身子也瘫痪再难自理。 卫燕听太医这么说,嘴角浮起怪异的笑,俯低身子,道:「开不了口没关系,眼睛不是还能眨吗?这样,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说的对,你就眨眼睛。」 卫燕知道他必定不愿意配合,瞥一眼身后的侍卫。 立马有两个侍卫走出来,将李夫人挟持住、压着跪在地上。 卫燕转回视线,道:「那日柔贞公主逃婚,你何时看见她的,午后还是傍晚?」 李贲不回应,眼底布满血丝,漫生着无限的恨意。 卫燕声音陡然狠厉了起来:「是午后见的吗?」 李贲一动不动。 卫燕冷笑一声,从刀鞘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搭上李夫人的脖颈。 李贲瞳孔勐地一缩,脸色发青。 卫燕眼底闪着幽光:「姜吟玉跑去了皇宫的哪个方位,是西边,北边,南边,还是东边?」 他悠悠问道:「北边?」 李贲的眼睛一眨不眨。 卫燕再问:「南边?」 四目相对,久久的僵持。 匕首毫不留情地往李夫人脖颈送了一寸。 剎那间,殷红如火的鲜血渗透出来,迅速浸满刀柄。 殿舍里迴荡着妇人哀哀的哭泣声。 卫燕睥睨着李贲,等了半天,勐地站起身,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挥剑朝李夫人头颅砍去。 李贲口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嘶吼,如困兽叫喊,眼神里泪光闪烁,带着几分哀求。 那样子卫燕再熟悉不过,是猎物放弃挣扎、临死之际求饶的神情。 卫燕问:「姜吟玉在东边吗?」 这次李贲眨了眨眼睛。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卫燕明白了,冷声一笑。剑扔到地上,哐当的一声。 他转身问身侧侍卫:「皇宫东边有哪些宫殿?」 第20页 侍卫回道:「有长乐宫、长信宫、临华殿、太子东宫、还有太后所住甘泉宫、御花园……」 卫燕大步往外走,门外两侧立着的侍卫齐齐跟上。 远处炽热的烈阳,直直照在皇宫那百尺高的阙门上。 卫燕高大的身影如沉默的山,面颊肌肉轻轻抽搐。 那阴恻恻的神情看得一旁的侍卫胆战心惊,但凡卫燕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是抑制不住嗜血的一面,要动刀子流血了。 「君侯,现在要去哪里?」 卫燕声音阴寒,掷地有声道:「去东宫。」 皇宫那么多宫殿,要找便从最大开始找。 ** 卫燕来到东宫时,东宫院外无侍卫把守,也无宦官通报。 他没要手下跟着,独自走进来。 大殿静幽静,青铜香炉里一缕青烟裊裊升起。 旁侧屏风后传来低低的交谈,有一坐一立两道身影。 伴随着卫燕走进,说话声蓦地停了下来。 接着一个小宦官从屏风后走出来。 吴怀见到卫燕,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君侯请进。」 卫燕嗯了一声,随小宦官入内,入内发现殿内并无旁人,只姜曜坐在案几后。 在看到姜曜眼上一层白绫时,不由一怔,问道:「太子殿下眼睛这是怎么了?」 吴怀没隐瞒,替姜曜道出了失明的事。 姜曜侧过脸,唇角衔着浅浅的笑意,好似完全没有被此事困扰,声音清冽如泉:「卫侯今日前来有何事?」 卫燕接过吴怀递来茶盏,道:「倒也没有旁的事,是本侯久仰太子雅望,今日凑巧得了空,便想来拜访一二。」 仗着眼前人看不见,卫燕也没遮掩,大大方方打量起四周。 殿内陈设古朴雅致,香炉、茶案、书籍、琴棋,此外再无旁的冗余。 一旁雅案上摆放着一只棋盘,盘身以青色大理石大刀阔斧砍制成,棋面上黑子与白子,皆是玉石所做,精緻而风雅。 卫燕是武将,出生微寒,置身于这样的宫舍,浑身竟觉不舒服起来,好似这屋内的一景一物都在反衬着他的粗鄙。 坐在对面的姜曜,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尽的写意风流,加之他容色曜丽,清贵俊美,莫说旁人,便是卫燕也多看了几分。 卫燕想到了别的事—— 一年前,天子昏聩,中原动盪不安,四方起义纷起。 卫燕趁机起兵,镇压谋反。 那时太子在西北对抗蛮夷,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无暇自顾,给了卫燕趁虚而入的机会,于是挟军令入洛阳,一举把持了权柄。 这一年来被权势浸淫,让卫燕几乎忘记了从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日子,然而此刻面对姜曜,那些已经埋藏了的过往不堪记忆,再次如潮水涌来。 卫燕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茶碗。 茶碗用的是天青色冻石花建盏,内壁雕镂石花,茶面摇动,发出泠泠轻盈之音。 对面人声音温和:「卫侯能尝出这是什么茶吗?」 卫燕搜肠刮肚了片刻,也想不到是哪一味茶,面色微微古怪。 「是本侯见识浅陋了,竟从未尝过。」 姜曜轻轻笑了笑,修长的手伸出,又替他倒了一杯,道:「卫侯未尝过也是正常,此茶名叫青顶露,是取祁连雪山上一株集天地精华和雪光照耀的青芽制成,一年也只能得一两包,世面上极其少见。」 卫燕又呷了一口,「确实极妙。」 卫燕忽然明白为何外人都说姜太子君子如玉。姜曜的气质分明是冷清的,然而任何人与之相处,都会忍不住想要靠近,就仿佛那冬天傲雪冷艷的红梅,有时暗香勾人。 一种自惭形秽感,自卫燕心底油然而生。 他坐如针毡,极其不适,想快速结束交谈,道出了这次来的目的。 「柔贞公主逃婚一事,想必太子也听说了,今日我来,是想请太子允我搜一搜东宫。」 姜曜指尖敲了敲圈椅的椅柄,道:「羽林军统领刘照,是不是在东宫外侯着?」 「他在。」 「他不是卫侯的得力部下吗?前夜就是他搜的东宫,有没有找到柔贞公主,卫侯问他便知,何须再搜一次?」 卫燕高大的身量微微前倾,企图施压:「只是有些事,还需亲力亲为才能彻底放心。有宫人瞧见那夜柔贞公主就是跑进了东宫。太子殿下大大方方让人进来搜一搜,撇清嫌疑,不是更好?」 姜曜唇角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他没有应答,可二人心知肚明,这一举实在欠妥。 满室沉寂中,吴怀出声道:「君侯是听谁说柔贞公主一定在东宫的?可否确定?我们殿下不怕君侯搜宫,君侯想搜便搜,无人拦着!也大可以将东宫所有宫女都拉过来,拷问一番,看看她们可有瞧见半点柔贞公主的影子。」 吴怀面色沉静,丝毫不惧。 卫燕看着吴怀,目光淬了寒冰。 一个小小的宦官,竟然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卫燕说话? 太子没有出声制止,这便也是他的意思了。 卫燕手指捏紧茶碗边缘,捏到指尖泛白。 时间仿佛停止,空气好似凝固。谁也没有打破沉默,谁也没有出声。 风停了,有无声的硝烟瀰漫。 第21页 在这紧绷的气氛之中,卫燕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一柄雕弓。 弓身华美,外镶嵌通透的白玉,尾部坠下一只剑穗。 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闯入了他的脑海,大概是六七年前,天子去北方巡游,浩浩荡荡带了一队人。太子也跟随在侧,与一群长安世家子策马游猎。 那时他挽的就是这一只雕弓。 卫燕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帮太子牵过马。 他做过姜曜的马奴。 距今已过去五年,这仍是卫燕不愿提起的一段记忆。 短短一刻,卫燕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饮了一杯茶,压下心头浮躁的情绪,安静坐了片刻,见姜曜仍然没有开口的迹象,环顾幽静的大殿,终于在吴怀第三次给他添茶时,站起身来。 卫燕抚了抚衣袍,笑道:「本侯随意查看了一下,东宫似乎确实没有柔贞公主的影子,既如此,便不打扰殿下了。」 他眉眼肆意张扬,笑起来时,鼻樑上的疤痕微动狞起,别添几分野性。 姜曜道:「我送卫侯出门。」 二人一同往殿外走,靠得有些近,一股玉檀花香若有若无窜入卫燕鼻端,他脸上的神情一变,停下了脚步。 错不了的,他绝对不会认错这个味道。 他眸色微深,看着姜曜:「太子身上怎么会有玉檀香?这香气实在阴柔,不像太子惯常会用的。」 姜曜也闻到了那股气息,道:「是柔贞公主的香。」 如此直言不讳说出来,卫燕没忍住笑了。 一是震惊,二是隐隐愠怒。 姜曜侧过身,道:「十四皇妹善于制香,前些日子送了一些香料到东宫,说是能宁神养心,我便用了。卫侯怎么了?」 卫燕脸色紧绷:「柔贞公主与殿下关系这般好?」 「一般,不过十四妹也给其他姊妹兄弟制过香,卫侯可以打听看看。她没给卫侯送过吗?」 卫燕脸色变了变,闷声道:「应该是送过的。」 姜曜声音淡了些:「送过便好,你二人是未婚夫妻,她便是送你香囊一类的定情信物,也是合情合理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卫燕后院的小妾美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收过的定情信物不计其数,却唯独没有收过姜吟玉的,甚至卫燕说她送他香料,也是随口一编。 卫燕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不想在东宫待下去。 走到殿门口,他回身揉了揉姜曜的肩膀,好似关系十分熟稔。 「送我到这里便可。等过几日殿下眼睛好了,你我一起去京郊猎场打猎,我知道殿下骑射极其出众,早想领略一二。」 姜曜微笑点头:「可以,正好我也有此打算。」 人走后,姜曜走回殿中。 他问吴怀:「柔贞公主人呢?」 吴怀道:「卫侯赶来的太巧了,他来时,柔贞公主刚好出去,说是给猫儿换药去了,眼下应该在东宫院子里某个角落。」 姜曜应付了大半天,有点倦了,声音懒淡:「去找找她,别和卫燕碰上。」 手挑下钩子上的帘子,身形隐于珠帘后,恍如月落星垂。 ** 东宫一处偏僻的凉亭,姜吟玉蹲在繁密的草丛边,拿着草叶勾着小猫逗乐。 她为了假扮侍女,特地换了装束,盘了侍女惯常用的髮髻,还给脸上抹了厚重的铅粉、用了点胭脂遮盖了原本的样貌。 虽不至于和原先的样子完全不同,至少不会被人一下认出来。 姜吟玉往外走,低着头逗猫,没注意到长廊尽头出现了一道男子身影。 再抬起头时,全身血液都好似逆流。 卫燕已经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 姜吟玉退到一旁,躬身行礼,面色发白,看着那双靴子从自己面前一步一步踏过。 嗒嗒,脚步声沉重,每一下都好像踩在人心尖上。 短短一刻如同一年那么长。 那人终于走了过去,姜吟玉长松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后却响起那道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卫燕:从来没收到过她送的东西,反倒是我送了她各种珠宝首饰、还带她去看我的狗。 姜曜:。 9、身世 一滴冷汗顺着姜吟玉温热的颈窝滑下,她嵴背僵住,过往关于卫燕所有的恐惧回忆,在这一刻全部翻涌上心头。 背后传来卫燕的命令声:「过来。」 姜吟玉镇定下来,转过身,将头埋得低低的。 视线所及,一双男人绣金线黑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男人高大的身躯对她来说几乎是隐天蔽日,强大的气场从上而下地罩下来,咄咄逼人。 姜吟玉双膝微弯,行了个礼:「见过君侯。」 许是因为惧怕,声线与她过往的音色极为不同。 卫燕注意力没落在她身上,观察着周围的花丛,随口问道:「你很怕我?」 姜吟玉低声道:「您是君侯,奴婢敬畏您是应该的。」 卫燕没什么心思听这话,开门见山问:「你在东宫,这几日有没有瞧见可疑的人?」 「未曾。」 「当真没有?」 姜吟玉摇摇头,缄默不语。 卫燕问了几遍,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便知从她嘴里套不出话。 第22页 从前他也送过不少细作来东宫,只是东宫的防范看似松散,实则滴水不漏,半点消息也探不出来。 他没再开口,仔细查看着四周。 四下花丛树木繁茂,海棠和芍药的花香隐隐浮现,暗香流动。 姜吟玉见投在她身前的影子迟迟没有移开,害怕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其实也和卫燕私下里相处过几回。 卫燕赠她珠宝、赠她华服,毫不掩饰地向她表露心迹,诉说爱慕,甚至带她去他的私人场所,要带她参观他引以为傲的「豹房」。 然而那些猎犬争食,自相残杀的场面,姜吟玉看了只觉遍体生寒。 外人说的对,与其说卫燕喜爱养恶犬,不如说他自己就是一只恶犬。 一旦被腥味勾着,就会想尽办法要将你拆吃入腹,咬得骨头都不剩。 姜吟玉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怀中猫儿被楼得不舒服,发出了一声「喵。」 卫燕眉头紧锁,目光这才从远方收回,落到姜吟玉身上。 眼前少女奴颜婢膝,腰弯得低低的,一副上不得台面的姿态,唯独微微凌乱的鬓髮下露出来一只小巧的耳垂,比珍珠还要雪白,肌肤泛着细腻的光泽,像那含苞欲放有着雪白花瓣的玉兰花。 此刻,眼前人与记忆中姜吟玉的侧颜有一瞬间重叠。 卫燕迟疑了一刻,薄唇轻启:「将头抬起来些。」 姜吟玉低着头,仿佛置若罔闻。 他灼灼的目光,如悬着的一把刀停在她的脸上,似要将她的髮肤洞穿。 「让你将头抬起来些,听不懂?」 卫燕笑了笑,声音上扬,快要失去了耐心。 姜吟玉紧张得手心冒汗,见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来,要拉她胳膊。 正当时,一串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 「君侯!」 一行人奔来,在卫燕面前停下。 羽林军统领刘照,抱拳做了一个礼,「君侯原来在这里,卑职见您迟迟不出来,还以为出什么情况了。」 卫燕握着姜吟玉胳膊的手一下松开,转身道:「本侯无事,前夜你来搜查东宫,可有发现柔贞公主的踪迹?」 刘照顿了顿,不经意投来一眼,恰逢姜吟玉抬起头。 四目相对,姜吟玉唿吸微乱,刘照则很自然地移开目光,像是完全没有认出她。 他声音铿锵有力:「未曾。」 卫燕好像极其信任他,听到这话,问都没再追问,直接道:「那便再去别处搜搜。」 一行人远去后,姜吟玉背后已是冷汗沾湿。 她连怎么走回东宫的都记不得了。 回去后,吴怀迎上来,见到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愣了一愣,道:「公主怎么了?还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 姜吟玉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铅粉,道:「我看东宫里还是有别的侍女,怕被她们瞧见就不好了,便用铅粉掩饰了一下面容。」 吴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得亏姜吟玉样貌出尘,否则寻常人脸蛋抹成这个样子,怕是有碍观赏了,不得不说,她这副容貌真是老天爷的赏赐,怎么折腾都不会糟蹋。 不过吴怀这会可没功夫去欣赏,手指着屏风,压低声音,道:「公主快进去请安,殿下精神不好,本来都准备歇息了,见您迟迟不回来,一直在等您。」 姜吟玉闻赶紧点点头,快步走向屏风。 进去后,她先将小猫放到姜曜膝盖上,行了个礼:「哥哥。」 姜曜对这只猫倒是极其有耐心,即便小猫在他身上乱爬乱咬,也没流露出半点不喜,手漫不经心揉了几下,像捏住了猫的七寸一样,让它一下安分下来。 姜吟玉看着他的动作出神,没注意他和自己说话,被吴怀推了一下胳膊,才反应过来,问:「哥哥说什么?」 姜曜望了她一会,问:「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姜吟玉目光游离移到一旁:「我在外面遇上了卫燕,被他问了几句话,所以耽搁了。」 大概是察觉到她身上不妙的情绪,姜曜声音轻了许多:「他没发现。」 姜吟玉纤长的眼睫低垂,乖乖道了一句:「没有。」 少女说话声哽咽,鼻音浓重娇弱,可见确实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一旁吴怀瞧着姜吟玉眼角发红,似要落下几滴清泪,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美人梨花带雨,总是格外惹人怜惜,此刻眼角垂泪,就像是那娇媚的海棠花吐出几滴花露。 可惜此情此景,姜曜显然是看不见。 吴怀思忖了一下,对着太子道:「殿下,公主好似被吓得不轻,您要不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 姜吟玉闻言,抬起一双盈盈妙目,柔声道:「无事,我只是一时惊着了,等会缓缓就好了。」 她害怕皇兄觉得自己多事,更不同意她留下。 或许是她从见了卫燕后,整个人便不对劲,姜曜开口道:「你若实在不想今日离开东宫,可以再多留一夜。」 不过,也只是一夜。 姜吟玉一愣,赶紧道谢。 却说姜吟玉进了配殿后,在榻边坐下, 过了会,吴怀拎着食盒进来,从琉璃匣里拿出一碟一碟的点心。 他将一叠海棠形状的花糕放到桌上,一边观察姜吟玉的神情:「公主,这海棠糕是奴婢做的,您将就地吃一点。」 第23页 姜吟玉唇角露出浅笑:「多谢你的好意。」 吴怀笑着道:「哪里哪里?」 这也不是吴怀自谦,实则这些点心就是太子让他准备的。公主委屈,太子听在心里,作为兄长,总得宽慰上一二,便让吴怀送了点东西来。 吴怀这么想着,又嘘寒问暖说几句话,退出殿去。 床榻边,姜吟玉缓了许久,脑中仍一片混沌。 方才与卫燕见面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只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对卫燕的恐惧,已经到如此深的地步。 卫燕大概真的恨极了她,那日才会不管不顾,放猎狗上山,要置她于死地。 姜吟玉起身,去桌案上倒了一杯山枣花茶,几口清茶下肚,缓过来了一点。 低头张开掌心,那里躺着一张字条。 方才侍卫们走时,有一人趁机塞进她袖子里塞了这么张字条。姜吟玉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样子,只依稀感觉到那人掌侧有一条粗粝的疤痕。 此刻才有心思细看。 字条上话不多,寥寥的几句—— 「兰昭仪早逝,其中另有隐情,事关重大,今晚御花园子时相见,可悉数告之。」 字迹力透纸背,可见书写者的力量。 姜吟玉眼睫颤了一下,隐情? 她心中先是浮起一丝疑惑,随后觉得匪夷所思,轻轻摇了摇头。 父皇告诉过她,母妃早逝,是因为产后思乡过度,郁结于心,最后心病难医,早早香消玉殒。 这会有什么隐情? 更古怪的是,她都已经躲到东宫,谁还会约她见面?谁发现了她? 刚刚随着刘照一同进来的人里的吗? 姜吟玉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字条,更觉得毛骨悚然,像握着一个烫手山芋,赶紧将它揉成一团,点燃了油灯,将字条烧得一干二净。 她从逃,一直东躲西躲,本就淋了不少雨,整个人如强弩之末,这会又被卫燕又那么一吓,精神都恍惚起来。 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姜吟玉就上了榻。 姜吟玉躺了一夜,梦里恶鬼缠身,时而梦到卫燕,时而又梦到去世的母妃,最后发了一身汗才睁开眼睛。 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细缝洒进来。 昨夜子时,她没有前去赴约。 姜吟玉摇摇头,让自己别再纠结那张字条,下榻梳洗,之后坐在大殿里,百无聊赖地逗着小猫。 猫儿从地上爬起来,姜吟玉跟在它身后。 一人一猫出了大殿,不知不觉,走到一处侧殿的后方。 四处草木萋萋,荒草丛生,连一只鸟雀声都听不见。 姜吟玉担心在这里会遇上宫女,蹲下身抱起猫儿,准备回去,没注意到背后传来足踏树叶声。 缓缓的,有人一步一步靠近。 姜吟玉方要站起身,一只大掌一下从后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身量比她高,胸膛却如同一面铜墙,直接封堵了她发后路,粗粝的手掌捂住她的口鼻,任由她如何挣扎也不放过。 姜吟玉去掰他的手臂,口中发出:「呜呜——」 男人的声音阴柔,极具辨识性。 「昨夜奴婢约公主出来详谈兰昭仪一事,您未能如期赴约,是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吗?」 姜吟玉感受到他捂着自己的掌侧,有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身子一下僵硬住。 那人松开她,姜吟玉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庞。 男子一身宦官青色的衣袍,面容白净,对着姜吟玉恭敬一拜,直起腰来,唇角似笑非笑,让人看了背后发寒。 他深邃的双眸阴寒,声音极其阴柔。 「奴婢是兰昭仪的故人,公主想出宫,奴婢可以助您一臂之力啊。」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人物登场,开始揭开身世线。 10、近身 「兰昭仪」三个字一出,姜吟玉攥紧手,看着来人。 昨夜就是他约自己见面的? 可眼前人分明生得极其年轻,比姜吟玉大不了几岁,如何能成为她母妃的故人? 相比之下,更棘手的情况是,姜吟玉躲在东宫被人发现了。 男子察觉出她身上的防备,很自然地后退一步,与她保持一个界限,抬起双臂,示意自己并不会伤害她。 「公主知道奴婢不会对害您就行了,奴婢名叫陈琦,是来助您的。」 姜吟玉不打算与他交谈下去,抬脚往外走。 背后响起他的声音:「兰昭仪死有余恨,若泉下得知女儿对她漠不关心,一味地认贼做父,会作何感想?」 姜吟玉脚步迟疑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陈琦从后走上来,道:「皇家对外声称兰昭仪死于疾病,这只是託词,她的死背后暗藏玄机,当今圣上根本不是你的生父。」 姜吟玉抬起头,眉目澄澈:「我母妃与父皇极其恩爱,你勿要污衊,你口口声声道是我母妃的故人,可十几年前你才多大?那时就已经入了宫?「 她维护起自己的母妃,语气难得的有些强硬。 兰昭仪宠冠六宫,世人皆知,当年的册封的大典风光无限,至今还为人乐道。 而天子一蹶不振,不事朝政的开始,就是从兰昭仪逝世后。 第24页 陈琦这番话,对姜吟玉来说极为冒犯。 陈琦笑了笑,承认道:「是,奴婢确实不是兰昭仪的故人。」 下一刻,他话锋一转:「这故人不是我,是我娘。陈琦家贫,世代为奴,我娘当年入过宫,做的正是兰昭仪宫中的贴身宫女,她可知晓不少过往啊。」 陈琦尾音拖长,俯眼含笑。 而他称自己是奴,可动作之间分毫没有为奴的谄媚。 他在故意卖关子,等着姜吟玉来问。 只是姜吟玉并不吃这一套。 也是,一个人思想根深蒂固、认定的既定事实,如何会因为一个外人的话而改变?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会和姜吟玉一个反应。 陈琦道:「我娘说,公主身上有一个小小的胎记,蝴蝶样式的,对吗?」 姜吟玉声音冷静:「没有。」 陈琦眼底晦暗了半分:「公主为何要说谎呢?那胎记分明就在公主的胯骨内侧。还有兰昭仪留给您的遗物里,是不是有一枚天青色雕镂山水的玉佩?」 姜吟玉道:「你说的这些,我贴身侍女也知晓。」 陈琦问:「可我不是您的侍女。」 他不是,那不管他通过什么途径知道这些,都值得人深思。 沉默了片刻,姜吟玉问:「你娘姓甚名甚,何年入宫的?」 陈琦一一应答,回答入流。 远处草丛有一道影子晃过,陈琦余光一瞥,不知是不是东宫的暗卫,长话短说道。 「兰昭仪性格刚烈,是敢爱敢恨之人。当初被赐婚陛下,娘娘并不愿嫁,直接一人一马,离家出走。」 姜吟玉蹙了蹙眉,这和她所知大相迳庭。 「娘娘在向西的途中,遇到了西域都护府家少公子,二人私定终身,一起生活了四五年。只是后来,少公子在一次给胡商领路的途中,深入荒漠,再也没能回来,那才是您的亲生父亲!」 陈琦看着姜吟玉侧颜,她确实生得极美,秋水潋滟的双眸,秀挺高挺的鼻樑,红润的唇瓣折射着光泽,就像夏日待人採撷的樱桃。 就在这张脸上,找不出半点与天子相似的地方。 陈琦伸出一只手搭在面前的树上,挡住她的去路,压低嗓音,「公主若想知道更多的,下一次奴婢再来约您见面。」 姜吟玉觉得他靠得太近了些,拒绝道:「不用。」 他低声道:「公主不必怕被人发现,奴婢在卫侯身边伺候,有时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 陈琦不是无缘无故提卫燕,他的意思是,若她不出现,万一他想不开了,或许便去向卫燕告发她。 这话姜吟玉听出了弦外之音,扫了他一眼,提起脚往外走。 父皇口中,母妃性格明明乖顺温婉,一生所做最的出格的事就是十六岁那年逃婚。 只可惜她遇人不淑,那人娶了她,又心狠地抛弃了她,所以母妃才会心灰意冷,随着父皇回长安。 这话是父皇亲口告诉她的,姜吟玉问宫里的嬷嬷,也是同样的说法。 还没走几步,陈琦伸出一只手,从后来拽她。 姜吟玉去掰他的手,拉拉扯扯中,不慎跌入草丛。 陈琦蹲下扶她:「公主?」 姜吟玉伏在地面上,乌髮垂散开,肩膀轻轻地颤抖。 陈琦见她迟迟不起身,以为她摔着哪里了,过了一刻,姜吟玉才艰难直起腰,左眼下方破了皮,被石头磕伤,鲜血直流,好似泣血一般。 陈琦从袖子里拿出巾帕递给她,姜吟玉没接,扶着树干站起,后退一步,避他好似豺狼虎豹一般。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说这些。」 她素手掩面,一步一拐地往树林外走去。 留下的陈琦立在树丛间,没有跟上去,目送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离去。 没关系,一时半会不相信可以。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迟早会破土出芽的。 陈琦瞥一眼草丛里晃过的暗卫,拍了拍身上草叶,大步走出宫去。 ** 那边,姜吟玉摸索回到东宫大殿时,脸上血痕已经干涸。 她入了殿,听琴音从屏风后传来。 徐徐的弦音从琴下倾泻流出,好似听到了松涛阵阵,有鹤振翅从清亮的湖水中飞起。 姜吟玉猜到是谁在弹琴,不敢打扰,小心翼翼走回配殿,去给自己上药。 配殿里,姜吟玉看着见了底的药瓶,嘆了口气,澄澈的眸子看向桌案上的小猫,问:「没药了,要不要出去找皇兄?」 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害怕皇兄嫌她事多。 小猫「喵」了一声,摇动尾巴。 姜吟玉做好决定,抱着猫儿,不声不响走出去,绕过屏风,在姜曜对面的蒲团上跪下,将猫儿放上案几。 猫儿伸出一只粉嫩爪子,一下按住了琴弦。 「铮」的一声,琴弦紧紧绷住。 罪魁祸首看向姜曜,双眼晶亮,像是故意要这样捣乱。 半刻之后,耀武扬威的小猫,被姜曜拎起后颈,四肢在空中划啊划啊,就是挣脱不得,口中呜呜一声。 小猫被放回到地面上,调皮地去踩姜曜的外袍。 姜吟玉方要提醒,姜曜已经拿出丝绢,另一只手抬起小猫的爪子,帮它擦拭爪子上的泥土。 听他缓缓开口:「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的?」 第25页 姜吟玉回神:「啊?」 人在双目失明时,其他感官总会变得格外敏锐,此刻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浅浅的血腥味,无法逃过姜曜的鼻子。 姜吟玉不知他心中所想,被他这么问,犹豫要不要将陈琦的事情告诉他。 听他道「过来」,姜吟玉提起裙裾,起身至他身侧,桃红色裙裾如花铺散开,有一角搭上他的衣袂。 他拇指轻轻搭上她的脸,声音低低地问:「你身上的血从那里来?」 有了刚刚陈琦阴柔的声音对比,此刻姜曜声音听在姜吟玉耳朵里,简直犹如天籁之音。 语调缓慢,声音甚至可以用温柔来说。 只是他的指尖玄冰凉,一搭上她的脖颈,姜吟玉便忍不住抖了下。 他声音低醇:「怎么受的伤?」 姜吟玉道:「猫儿跑出去,我去追它,不小心跌到草丛里摔伤了。」 说着说着,便觉搭在她脖颈上的手收紧了些。 他嗓音低沉又问了一遍:「是摔伤的?」 姜吟玉嗯了一声,心虚问:「皇兄怎么了?」 搭在她颈侧的手终于拿开,姜曜侧过脸,道:「没什么,是我想错了。」 姜吟玉不知道,她身上多了别人的气息。 姜曜没有揭穿她,听她想要药,打开身侧的柜子,拿出一只瓷瓶递给她。 姜吟玉倾身凑过来,嫣红的唇瓣微启:「哥哥可以帮我上药吗?」 自然,姜曜没回答。 他今日没有覆薄纱,一双眼眸暴露于光线下。 那双眼眸生得极其好看,介于桃花眼和丹凤眼之间,既不过分张扬,也不过分缱绻。这世间事物大都差一个恰到好处,而落在姜曜身上,便是样样都好看到了极致。 他虽双目不能视物,可那无形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仿佛冬日的烈阳,灼得她心口发烫。 如此要求,超出二人平常相处的界限,恐怕姜曜对于一母同胞的妹妹安阳公主,都做不到这般。 姜吟玉心跳微快,解释道:「我两只手都受了伤,指尖拿不稳东西,没办法给自己上药。」 她所说乃是实话,她两只纤细的腕骨上都是赫赫红痕,触目惊心。 姜曜垂下眼,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姜吟玉企图去探寻姜曜的情绪,然而那双眼底漆黑如潭,她无法窥探。 她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哥哥?」 案几上的猫儿跟着「喵」了一声,软绵绵的声音与姜吟玉极其相像。 半晌,他的手落到她手腕上。 「哪里受伤了?」 「腕骨那边。」 姜吟玉知道他看不见,要一点点触碰探寻伤口,然而指尖被他握在手里,反覆轻轻摩挲,还是蜷缩起来。 姜曜轻声:「别乱动。」 姜吟玉「哦」了一声,只能由着他摩挲,觉他轻轻托着她手腕的力量如羽,手背与他肌肤时不时相贴。 上完手上的药,姜曜问:「还有别的伤吗?」 姜吟玉道:「有,脸上还有伤。」 一道细长的伤口,正盘桓在左眼下方。 姜曜指尖沾了点药粉,慢慢覆上去。 男子他身量远比她高,跪坐时要迁就她,姜吟玉仰头就能看到他浓长的眼睫,阳光下好像振翅的蝴蝶。 只觉伤口被他触碰的地方,一刻间生出了数以千计的小蚂蚁,酥麻感深入四肢百骸。 唇瓣娇滴滴溢出来一句:「疼。」 姜曜手停下,问:「哪里?」 姜吟握住他的指尖,搭上自己右脸,声音婉柔:「这里,好疼啊。」 他眉心微微蹙起,手摄住她小巧精緻的下巴,往右边转了点,问:「右脸也受伤了?」 其实没有。 姜吟玉受不了勐药的药性,就仗着他看不见,胡乱道:「特别疼,被猫儿抓了一下,哥哥快帮我上右脸吧。」 案几上的小猫被冤枉,「喵」了一声,抬起爪子,挠了挠姜吟玉。 姜曜久久盯着她的面颊,久到姜吟玉以为他发觉她在撒谎。 她觉得他应该发现了,却没有直接戳穿她,又帮她抹药,大概是顾忌她的面子。 此刻姜吟玉小小鄙夷了一下自己的坏心思。 「靠近一点,我看不清。」 「是这里吗?」 他声线低柔,擦过他耳畔,靠近她,一只手捧着她的左脸。 姜吟玉耳畔全是他的热息,受不了了,想离开他远一点,顺势将脸倒在他手心上,让他给另一边脸蛋上药。 姜曜不动,俯看着她。 姜吟玉立马乖了,放正脑袋,眨眨眼道:「上吧。」 这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姜吟玉整个人溺在他的气息里,偷偷看他眼眸。 那眼里暗淡,少了些光泽,像是能吞噬人的深海,平静之下藏着壮阔的波澜,视线一触即到便会丧身其中。 她忽然有些不受控制,鬼使神差开口:「哥哥,你有见过我的母妃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觉得姜曜必定不会骗她. 「他们说我和我母妃性子很像,这是真的吗?」 她随口一问,以为得到的回答必定是「像」。 可她发觉姜曜迟迟没有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11、藏娇 姜曜上完手上的药,侧过身子,将药瓶放回柜子中,道:「幼时见过一回。」 第26页 姜吟玉问:「真的吗?」 姜曜拿丝帛沾水擦拭指尖,道:「兰昭仪性格肆意张扬,是个很奇特的女子。至于和你的性子,大抵是完全不像的。「 他看不到,坐在对面的姜吟玉,听完这话后,面色霎时变得雪白,喃喃自语:「性格张扬吗?」 她眉头轻皱,目有疑惑道:「那我母妃去世的情况,皇兄知道多少?」 「不清楚,太久远的事情了,你或许应该去问问父皇。」 说完,姜曜问:「你今日去见了谁,回来忽然问这个问题?」 她连忙回道:「没有见谁。」 姜吟玉不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黄昏给大殿镀上一层金辉。 昨日皇兄说可以再留她一日,现在一日期限已过。 若再求皇兄一次,能不能让他好心地收留自己? 倘若面对的是父皇,自己那点撒娇的本事或许还能奏效,可眼前的人是姜曜。 心里酝酿好话语,姜吟玉凑近他一点:「皇兄,我想留在东宫,不回去,可以吗?」 见他薄唇微启,姜吟玉先一步开口:「我知晓皇兄要说什么,妹妹确实任性妄为,胆大至极。可皇兄那日冒雨上后山救我,也是对我心怀怜悯,不想见我落得悽惨下场的吧?皇兄答应过会替我除去卫燕,为何不能让我在东宫多住几日,到时候再让我回去呢?「 她没有单单求一夜,而是求了好几夜。 姜吟玉双手合十,抵在自己心口,也抵在姜曜手臂上,仰起头望着他。 昏暗中,他面上迎着最后一丝残阳,半垂下眼。 她将他当作神圣的佛陀,她是他虔诚的信徒,祈求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光明。 「你心里在担忧什么,我知晓,」姜曜的声音犹如来自天际,「你出去后,我会安排暗卫护在你身侧,不让卫燕近你身。」 姜吟玉目中金光浮动,道:「可这不够,哥哥。」 「你给我东宫的暗卫,不就昭示外人,你在护着我?倒不如我直接留下,还能免去我心中的恐惧。」 少女乌髮如瀑,发尾垂落他手心。 姜曜侧开身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可以留下。」 姜吟玉有些惊讶,没料到他如此干脆就答应了。她才求了他几句。 姜曜唇角衔起一丝浅笑,看向她道:「不会很久的,你想什么时候除去卫燕?」 这话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姜吟玉轻轻屏住唿吸。 姜曜看向案几上的猫儿,道:「十月十七,那一日怎么样?离父皇的千秋节有三日,除去卫燕后,你还能赶得上去给父皇过寿辰。」 姜吟玉心头侵袭上一层寒意,担忧地问:「可皇兄你的眼睛,那时能好吗?」 「不必担心,」姜曜目光看向一旁,笑了笑,「只是妹妹,你若想留下来,就要学聪明一点,藏好一点,像今日这般去见外人的事,下次不要再发生了。」 这是来东宫后,他第一次喊她「妹妹」,声如清磁,好似薄薄的刀刃,刮着人心尖。 他神情似笑非笑,让人琢磨不透,但越是看不懂,才越叫人胆战心惊。 姜吟玉心里敞亮,问:「哥哥是在怪我没和你说实话吗?」 姜曜「嗯」了一声,听她要解释,用一句话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退下吧。」 姜吟玉做错事愧疚,保证下次不会再犯,提起裙裾,悄悄退出去。 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暗卫就从外头走了进来。 案几前,暗卫将午后瞧见的种种一五一十告知姜曜。 「午后有一宦官进了东宫,与公主见面,二人交谈言辞甚是激烈,起了争执。属下怕惊动二人,没敢走得太近,所以并没有听清他俩交谈了什么。「 姜曜对姜吟玉见了谁并不感兴趣。 若非她忽然提及兰昭仪,他也不会召暗卫来询问。 暗卫被遣去打听宦官的底细,不到两日,倒真打探到一些消息—— 那陈琦一穷二白,家境贫寒,其母亲赵氏,却入过宫。 侍奉的不是旁人,正是兰昭仪。 ** 姜吟玉那头,也被陈琦一事牵引着。 一连过了五日,陈琦都没有再露面。 离姜曜所说的十月十七越来越近,还有五日,这日午时,曹公公进来送膳食。 姜吟玉坐在配殿的案边,忽然想到他也是宫里的老人,问道:「公公,你还记得我母妃吗?」 曹公公将一碟子菜餚搁到案上,笑着道:「兰昭仪之姿,国色天香,但凡见过的恐怕都忘不了,奴婢能见昭仪娘娘一面,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曹公公面容宽和含笑:「公主的容颜继承了娘娘的长处,鼻子、嘴唇、还有脸蛋,一看便知是娘娘所出。」 姜吟玉还从未听人这样说母妃,搁下玉箸,双目明亮,问:「那我眼睛呢,是和父皇像吗?」 曹公公愣了愣,道:「奴婢眼睛浊了,瞧不太出来,不过肯定是有像陛下的地方的,不然陛下也不会这么疼爱您。」 姜吟玉便询问他,母妃的性格。 老人家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极力回忆,过了会道:「奴婢侍奉太子,没有近身伺候过娘娘,不敢冒昧地说娘娘是怎么样一个人,只晓得娘娘心底善良,性子极好。」 第27页 「那别的呢?」 曹公公摇摇头,一问三不知。 不过他也的确见过兰昭仪一回。 那时兰昭仪入宫后,被太医诊断出来怀有身孕。 曹公公陪着太子去见皇帝,在皇帝的后院遇到了昭仪娘娘。 年轻的女子手抚摸隆起的腹部,在未央宫后院里来回走动,一身红色绣金长裙,眉眼艷丽夺目,对身侧宫人劝阻声置若罔闻。 宫人劝她坐下来歇息,她依旧慢悠悠在院子里散步,手搭在宦官臂弯上,声音上挑:」你说我腹中的孩儿是男儿还是女儿。「 宫人阿谀奉承,道自然是男儿。 兰昭仪唇角勾起,懒洋洋道:「胡说八道,肯定是女儿。我女儿是天地的瑰宝,继承我与他父亲的长处,日后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郎。「 太子出现时,兰昭仪愣了一愣,随后伸手招太子过去。 太子给兰昭仪行礼,道了声:「兰娘娘。」 兰昭仪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意,半蹲下,眉间炽艷,问:「你就是姜玄的太子?都说生龙,凤生凤,真看不出来姜玄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曹公公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 兰昭仪显然不在乎,拉过姜曜的手,轻轻搭上她隆起的腹部,温言细语问:「小太子,你以后会好好待我女儿吗?」 那时姜曜才四五岁大,小孩子懂什么,要从她手里抽出手,兰昭仪变了脸色,怎么说非要他答应。 皇帝从宫殿出来,见到这一幕,赶紧上前扶兰昭仪。兰昭仪嫌弃地从他袖子里抽出手,道:「我许你碰我了吗?」 皇帝讪讪收回手,示意曹公公将人带下去。 也是那次,曹公公发觉了一些端倪,兰昭仪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似乎出了问题。 思绪回笼,记忆中那张脸的轮廓,与姜吟玉的脸重合。 不得不说,她母女二人确实极其像,只是姜吟玉的脸还没有完全长开。 并非曹公公不愿意告诉姜吟玉,实在是兰昭仪死得蹊跷。 天子下令彻查,无果,悲愤不已,迁怒宫人,那殿前台阶上宫人的血水,沖刷了一个月都洗不干净。 曹公公是宫里的老人,懂什么叫趋利避害。 天子没告诉过公主的事,那他怎么能说? 姜吟玉见曹公公迟迟不开口,也不再追问。 午后秋光漫进殿内,姜吟玉用完膳后,曹公公退了出去。 等姜吟玉再出来时,东宫大殿竟然空无一人,唯有香炉还在裊裊吐烟。 姜曜不在,曹公公和吴怀也不在。 她猜道他们应该有事出东宫了,准备回配殿。 走了几步,发现大殿正中央的水磨砖地上,不知怎的出现了一块石头,外头还包着一张丝帛。 姜吟玉狐疑地蹲下身,抽出丝帛,上面的话语直直映入眼帘。 果不其然,又是陈琦约她见面。 「今夜宫中有宴,太子未在东宫,酉时御花园相见。」 太子不在东宫,酉时相见? 姜吟玉将丝帛塞回袖子里,环顾四周,没有瞧见什么异样。 她回到配殿榻边坐下,手捧着脸,无聊看着地上的猫,丝帛上的话一遍遍跳出来、浮现在她眼前。 她很清楚陈琦的话,不值得她再冒一次险。 万一出去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復的下场。 然而心中对母亲记忆的缺失,让她极度想要抓住些什么。 宫中有密道,姜吟玉心思一向细腻,可以做到不被轻易发现。 就是她这样忤逆皇兄的叮嘱,皇兄回来后,想必会不悦。 那她要不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12、良人 夕阳消失殆尽时,一道女子的身影从东宫大殿走出,悄无声息地融入浓稠的夜色中。 与此同时,安乐宫里。 大殿灯火辉煌,歌舞昇平。 皇帝姜玄坐在宝座上,今日是家宴,席间没有大臣,来得俱是王子皇孙。 他膝下子嗣众多,光儿子女儿加起来就足足二十多号人,加上后宫一众妃嫔,一时间殿内人头攒动,灯烛光影流动。 不多时,殿外来报:「太子入殿——」 郎君锦袍玉冠,朗朗昭昭,走动间步履风流,如月下谪仙。 众宾起身参拜。 等姜曜入座,皇帝抚膝笑问:「太子眼睛好了吗?」 姜曜浅笑,双手放入宫人端来的金盆中净手,道:「尚未復明,不过太医说很快了,父皇不必担心。」 姜玄「唔」了一声,「那你可得好好歇息,东宫缺什么就来和父皇说。」 众宾未料到太子今日会现身,一时心中惊奇。 随即便有人起身,向太子敬酒,询问太子身体安康否? 他们中有许多人,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太子失明一事,眼下只见太子双目曜亮,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哪里有半点窘迫的样子? 没过多久,又有宦官跑进来传话。 这次是卫燕的人,称卫侯今夜抽不出空,无法前来赴宴。 坐在贵族堆里的有一男子,没忍住笑了一声—— 「原先这宫宴,卫侯可是最喜欢参加的,怎的偏偏今日不来了?难道是因为柔贞公主逃婚,卫候当不成驸马,面上过不去,不敢来了?」 说话者是魏驸马,他几杯酒下肚,满面红光。 第28页 身边的几个贵族男子闻言,也笑着附和了几句。 永怀长公主轻瞪丈夫一眼,道:「柔贞忤逆圣旨逃婚,你莫要再提她,白白糟污了皇帝耳朵。」 永怀长公主五十出头的年纪,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格外得皇帝尊敬,故而十分威望。 皇帝握着酒樽饮了口酒,面色如常,情绪没有什么波动。 那一日柔贞公主逃婚之后,皇帝勃然大怒的样子,众人还都记忆犹新。 这会见永怀长公主提起这事,便渐渐有交头接耳声。 「公主下落不明,前前后后也快有十日了,躲到皇宫哪个角落去了?」 「哪里是失踪了?你不知晓那日卫侯都放猎犬上后山了?这人怕是早没了,陛下一直压着没说……」 魏驸马听身侧人这么说,面露唏嘘,道:「若柔贞公主真丧身犬腹,那也确实可惜了……她年岁不大,也才及笄吧。」 永怀长公主嘴角下至:「也不小了,还不懂事呢?我那一辈的公主,像她这么大时候,都有好几个被送去草原和亲了。她难道不该懂点事,为大昭分忧吗?」 她摇摇头:「嫁给卫侯也不算委屈她了,非得闹得这么难看。」 这话一出,大殿内气氛渐渐冷了下去。 姜曜惯常不说话,抿了口酒。 皇帝则是停下了与妃子狎乐,面色微微收紧。 坐在对面的安阳公主,越听越是不是滋味,总觉得这话拐弯抹角也在骂自己,出声道:「姑姑,这如何能怪罪到柔贞身上?若说为大昭分忧,您怎么不让您女儿去嫁给卫侯?」 永怀长公主足足愣了一刻,道:「柔贞也就仗着公主的身份敢这么任性妄为,放在外面谁家姑娘像她一样?」 「好了,好了。」 韦皇后出声制止。 安阳公主还欲说,被韦皇后投过来的一眼给堵了回去。 韦皇后看向永怀长公主,笑道:「今夜还有正事,是不是忘了?」 永怀长公主会意,瞥了一眼身后的女郎,道:「妤儿,太子眼睛不太方便,你去帮他斟一下酒。」 她身后有一女子出列。 魏家女郎花钿饰额,腰佩明璎,翩跹出列,款款步到姜曜案几边,周身华光引得四下人侧目。 这一幕昭示着什么,不言而喻。 皇后侧过身,问皇帝:「太子妃人选,魏家女如何?」 皇帝眯了眯眼,瞧着下方给姜曜斟酒的魏妤。 女郎唇角两道浅浅的梨涡,举止得体,虽然近身斟酒,却分毫没露出胆怯或是谄媚,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风范,骨子里的秀雅。 她替姜曜斟了一杯酒,姜曜轻轻颔首接过。 韦皇后道:「曜儿也没拒绝人家。」 皇帝不以为然,这能看出些什么? 姜曜又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若当着这么多人面拒绝,岂非扫人女子的颜面? 皇帝道:「且再看看吧,让他二人私下里处处。」 接下来宴席之上,并无其他波折,气氛热闹融洽,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宴席散后,韦皇后特地将太子拉到殿后,悄声叮嘱他与魏家女好好相处,熟络感情。 韦皇后轻声道:「太子妃人选,殿下也该有所定夺了。」 姜曜道了一句「我自有定数」,便退了出去。 月色皎洁,宝殿高耸。 魏妤与姜曜沿着太液池散步,脚边浮动月光影子,吴怀与曹公公提着灯,在身后隔了几丈远相随。 朗朗夜风袭过,魏妤侧过目看着身侧男子,心跳微微加快。 郎君无疑是俊美的,就是这一张脸,她从十四岁起见了一眼就喜欢,一直悄悄摆在心上。 她声音轻轻的:「殿下眼睛不能视物,可知我们现在走的方向是去哪里?」 姜曜没有看她,目视前方,道:「御花园,是吗?」 魏妤语气略有诧异:「殿下看不见,也能知道?」 姜曜道:「我自幼长于宫中,宫里每一条路都记得,虽双目失明,但耳朵尚可,犹能辨别方向。」 他声音如夜晚柔柔的风,魏妤心都听漏了半分,旋即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谈论过往,心中悄然升起几分雀跃,唇角上扬。 不知不觉行至了御花园,四下无人,只草木浓郁,花香盈盈。 魏妤踌躇片刻,道:「殿下,皇后今夜让我为您斟酒,意思是——」 下一刻,身边人停了下来,道:「魏姑娘是丞相之女,家世显赫,求者如云,实在没必要因为皇后的一席话为我入宫,我并非良人。」 魏妤立在花丛边,眉心拢起:「怎会不是良人,殿下不知我心意……」 「我身子不好,你嫁得我,恐怕也未能如你心中所愿。」 魏妤完全愣住,想到外人所说他身上的病情,生了几分退缩,旋即压下,道:「妤儿愿侍奉在殿下身侧。」 姜曜轻轻摇头,看向假山的方向。 魏妤顺着他目光望去,远处黑漆漆一片,除了光秃秃的假山什么也瞧不着,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她心乱如麻,问道:「殿下,是妤儿哪里冒犯了你吗?」 姜曜出神,道:「不是。」 魏妤不知所措,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裙摆,仰起头看着月色下他的轮廓,轻声道:「妤儿敬您、爱您、仰慕您,视殿下若这月色,若能陪伴在侧,哪怕只有一日,那便也足够了。」 第29页 姜曜眉心微微蹙起,依旧盯着那假山的方向, 他没有回答这话,显得魏妤过于纠缠了。 就在她满心失落时,姜曜侧过脸,唇角一抹浅浅笑意:「皇后让你当众为我斟酒,此事欠妥,传出去有碍你的名声。不必担心,我会私下处理此事,也会帮你另寻良人。」 魏妤摇摇头,「可殿下,我不需要……」 她满心满意都是姜曜,忘记了礼节,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可只触及到衣摆的一角,他便大步往假山那里走去。 魏妤快步跟上,身后曹公公和吴怀山前拦着她道:「魏姑娘,天色晚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魏妤也是矜持的女子,怕再缠下去会给姜曜留下不好的印象,轻轻点了点头,道:「那我改日再来探望太子。」 这边曹公公送魏妤离开,那边吴怀赶紧跟上姜曜步子,没几步,见他在假山旁停下。 吴怀竖起耳朵一听,面色惊变。 假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依稀可辨是男女的交谈声。 再一看太子,姜曜面色紧绷,透着几分冷色。 过了会,他扬起声,朝里面道:「藏什么?出来吧。」 假山里的男女交谈声骤停。 等了半晌,人却迟迟不出来。 姜曜冷笑一声,大步朝里走去。 13、抱我 里头响起一道急促声音:「皇兄,先别进来!」 姜曜容色冷峻,立在假山旁,极其不悦,等了有大半天,里头二人才磨磨蹭蹭出来。 吴怀原先还没认出里头人是谁,这下仔细一看不得了,眼前一阵发黑。 六皇子殿下,衣衫不整,面色绯红,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珠。 而立在他身后的女子,正慌张繫着衣裙,唇上口脂被人践踏开,似才承受过雨露恩泽的花瓣。 这一幕冲击力巨大,吴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可是赵婕妤,天子的宠妃! 六皇子殿下怎么和她牵扯到了一块! 六皇子俊容带着潮.红,支支吾吾道:「皇、皇兄怎么突然到御花园来了?我正与赵婕妤谈论给父皇庆寿的事情……」 话说到一半,被姜曜打断道:「宴席才开宴不久你就藉口匆匆离去,原是到这里与人幽会,姜灼,我真是小瞧你了。」 冰冷的话语直刺人耳膜,姜灼脸上火辣辣地烧着。 吴怀道:「婕妤娘娘,先走吧,太子与六皇子有话要私下里谈。」 赵婕妤提起裙裾,往假山外走去。 姜灼余情未尽,正是激盪之时,道:「阿赵,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年轻的女子回顾,看了他一眼,一切只在不言中。 人走后,姜曜开口问:「过几日再见面是何时?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姜曜唇角上扬,不知是嘲讽还是觉得可笑。 姜灼头一回见他用这副语气和自己说话,知他必定是极其生气,面色惨白道:「我是皇子,她是后妃,我二人不该有别的情愫,可皇兄——」 他话锋一转,「我与阿赵本是,一起长大,她该嫁给我为妻,却被父皇纳进宫为妃,叫我如何能一下忘了她?」 姜曜皱眉:「所以你便趁着父皇的寿辰,来与她幽会?」 他语气冷若寒霜,听得人后背发寒。 姜曜大步流星往前走,道:「想过东窗事发的下场吗?」 姜灼面色微变。 一旦事情败露,便是千夫所指。 他是皇子,骨子里流着天子的血液,或可免除一死。可赵婕妤,一个宫妃,能有什么好结局? 不杀不足以平息天子怒气。 思及此,姜灼伸出一只手,揽住姜曜的袖摆,颤抖的声音道:「三哥,您是太子,日后能否帮我一次?」 姜曜如何听不懂他弦外之意,是说希望姜曜登基后,念及旧情,对他和赵婕妤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曜没给他答覆。 六皇子笑了下,手无意识垂下,道:「不行吗?我是宫女所出,比不得你和十四妹受宠,即便犯错,也有父皇包容。可若没有阿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姜曜眼帘一垂,淡声道:「回藩地吧。」 姜灼摇头:「我一年就这一次见阿赵的机会,怎么能回去!」 冰冷的雨丝飘下,姜曜开始往回走。 姜灼攥紧拳头,道:「皇兄为何如此绝情,若是有朝一日,像我一样,无法得到心仪之人,还能像现在一样冷静吗?」 「所以我并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姜曜将他话堵了回去,道:「你在这份感情中忘失自我,违背人伦,连礼法都不顾了,想想应该吗?」 姜灼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下来,提了提嘴角:「是,皇兄是天之骄子,自然不会有我这样的烦恼。」 他嘆了口气,右手起誓:「此事错在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见赵婕妤,只要你别不让我回长安。」 姜曜淡扫他一眼,道:「最好如此。」 他离去后,岸边只留姜灼一人孤寂久立。 秋风捲起落叶,骤雨飘摇,浮萍乱散。 ** 雨水肆虐,天黑如墨。 姜曜回到东宫,不久,有暗卫上前来禀报:「今日午后,又有人约见公主见面。」 第30页 「公主本是打算去的,不知怎的,走到一半又半路返回了。」 姜曜听完这话,点了点头,让他退下。 大殿极其冷清,没有点灯。 吴怀引着姜曜往前走,待到床榻边,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卧在榻上。 榻上少女衣衫整齐,乌髮散开,仿佛睡着一般。 吴怀赶紧摸黑去找灯烛,而姜曜立在榻边,望着床榻上人。 他眼前世界一片黑暗,耳畔却能听到少女呢喃声。 她好似沉入了极其混沌的梦魇,口中不断发出:「父皇……母妃……」 渐渐的,呢喃变成了抽泣。 吴怀终于点燃了灯,照亮榻上少女的面容。 她泪痕斑驳,红唇紧抿,指尖将身下的被褥攥出了皱痕。 吴怀小声唤她:「公主?」 姜吟玉从梦中醒来时,视线被泪水模煳,待看清榻前人是谁,一下抱住他的腰身,哽咽道:「哥哥。」 姜曜后退了一步,不解道:「怎么了?」 问了好几遍,她也不说话,就将头埋在他胸膛上,肩膀止不住颤抖。 姜曜唤她名号:「柔贞?」 他伸出手,拿开她的手臂,反而被她搂得更紧。 吴怀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压低声音询问:「公主?」 姜曜让他先出去。 门关上了,灯烛光晕洒在二人周身。 姜曜由着她哭了好一会,见她也没有停下的趋势,伸手挑起她下巴。 「姜吟玉。」他声音低润,唤道。 姜吟玉仰起头,乌髮凌乱披散在身后,眼尾发红,泪水迷离。 「我做了一个梦。」 姜曜顺着她话问:「什么梦?」 「梦到我躲在东宫,被人发现,侍卫将我拖出去,在建章宫前跪下,文武百官上朝对我指责暗骂。」 姜曜虽与她关系一般,但此刻也耐心安抚起她的情绪,「只是梦而已。」 姜吟玉眼里愁绪如烟,轻声道:「父皇勃然大怒,给了我两条路,要么去漠北和亲,要么投缳自尽。」 「你那个时候不在东宫,等你回来救我,我已经没气了。」 她双手攥住他的袖口,泪水晕湿他胸前衣襟。 姜曜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纤细的肩颈上,安抚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 姜吟玉显然未从惊惧中回神,目光略有空洞,问:「父皇以前鞭笞过你吗?」 姜曜道:「从未。」 「可在梦里,他用鞭子鞭笞了你,就像他曾经用鞭子抽打过我一样。因为你将我藏在东宫。」 这话落地,二人之间气氛微微一变。 姜曜皱眉,问:「他鞭笞过你?」 姜吟玉挑开衣襟,柔荑覆上他的手,引着他触上她的脖颈后侧,问:「哥哥,你摸到疤痕了吗?」 一道细微的疤痕布在她后颈上,虽然已经极其淡了,但触手能感觉到略显不平整的痕迹。 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折便会枯萎凋落。 姜曜弯腰,低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姜吟玉眼神飘忽,「不记得了,只有一两次吧,父皇是疼爱我的,可他总是喜怒不定,每到雷雨天便会控制不住发怒,因为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便是暴雨天。」 「哥哥,我很怕他。他没有对你动过怒吗?」 少女再次环住他的腰身,将头安静地埋在他怀里。 姜曜眼睫低垂,反覆琢磨她的话。 皇帝确实每到雨日便阴晴不定,但从姜曜掌管朝政以来,就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暴虐的一面。 人只有在面对无毫无还手之力之人,才会任意妄为。姜吟玉便是性子太柔,不敢反抗。 烛光轻轻跳动,将二人朦胧的身影投到墙上。 她乌髮上流动光泽,触手感觉好似一匹光滑的绸缎。 姜曜手放了上去,抚了抚,声音低柔:「你放心,我会护着你,你躲在东宫不会被人发现。」 姜吟玉依旧没有回话,只靠着他,让他衣料慢慢吸去自己泪珠。 雨打芭蕉,重重画帘低垂。 ** 未央宫,天子寝殿。 夜已过子时,皇帝还未入睡,来回地在榻边踱步。 姜玄在宴席上饮了不少酒,额角青筋不停滑动,酒气上涌,随手抄起桌上的砚台往地上摔去。 「哗啦——」 殿内外宫人胆战心惊,跪伏在地,不敢起身。 「我女儿呢!」 姜玄坐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人呢!」 许久,那侍奉皇帝的老宦官,从外头蹒跚走进来。 姜玄不难烦道:「何事?」 「回陛下,卫侯刚刚差人送了急信来,说他给您的期限一拖再拖,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忍无可忍?」 姜玄嗤笑反问,忽然凛声道:「怎么!他还想造反不错!你告诉他,我皇儿的病情已经好转,大昭轮不到他做主!」 老宦官急啊,劝道:「陛下!公主一事请快快定夺!」 姜玄瞪大双目,起身,重重拍案。 灯火照得大殿通明如同白昼,也照得他面目狰狞,道:「你去!即刻去办!找一具尸体扔到后山上!从现在起,宣告天下,柔贞公主已经逝世了!」 「陛下,这不妥!卫侯不会相信的!」 第31页 「不信也得信!他休想伤害我女儿!」 姜玄拿起茶碗,往门帘上砸去,呵斥道:「还不快滚!」 老宦官只得离去。 姜玄席地坐在台阶上,笑得古怪。 苍穹浓黑如泼墨,秋雷一阵一阵滚过。 ** 君侯府。 宫里派人冒雨来传话时,卫燕正在擦拭宝剑。 他挑眉,将宝剑慢慢搁下,道:「你说什么?」 传话的人重复了一遍,瞧着卫燕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堂舍烛火昏暗,卫燕胸膛里爆发出笑声,笑了许久都没有停下来,一阵一阵令人毛骨悚然。 卫燕终于停下,长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们皇室真当我蠢了吗?」 「姜吟玉她一直还活着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所以我不会有爱而不得之人。 不久后的姜灼:三哥,现在有了吗? 14、祸水 传话之人吓得嘴唇哆嗦,战战兢兢。 「奴婢也不知道,话就是这么传的。侍卫在山上找到了公主的尸首,陛下看了后悲伤恸哭,几度崩溃。」 卫燕抽剑出鞘,剑映寒光,一瞬间宫人身子僵住,气都不敢喘了,支支吾吾道:「君侯若是不信,明早入宫一看便知!」 说罢他也不等卫燕的命令,踉踉跄跄跑出去。 卫燕坐在窗下,挑灯看剑,锐利的眉宇聚拢,面容被森森烛光照得犹如鬼魅。 「铮」的一声,宝剑插入剑鞘。 他回首,看向他身侧的一众幕僚,沙哑的声音询问道:「此事你们怎么看?」 幕僚怎敢议论此事,一时无人说话。 许久,才有人壮胆道:「公主尸首当真被发现了?」 「我看未必,公主的尸首早不被发现、晚不被发现,偏偏在您和陛下要人之后!」 另一人接话道:「皇帝宠爱帝姬,此事人尽皆知,那尸首怕是假的,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公主还活着。」 卫燕认可:「是,那绝对不是姜吟玉。皇帝一次次出尔反尔,包庇其女,践踏我的脸面,本侯还该忍吗?」 卫燕手攥紧,低下头,目中倒映着桌案上的地图,道:「如若发起宫变,眼下我们的人马可够?」 此言一落,立马有人劝道:「万万不可!」 卫燕阴暗的目光一一滑过眼前人:「怎会不可?本侯蛰伏了一年,早在暗中做好准备,就在等最后一个时机,眼下这事,岂非正好给本侯递了动刀子的机会?」 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桌案。 幕僚道:「边关战事未平,大昭尚有几十万兵力在西北与蛮夷作战,如若长安有乱,西北兵力必定会来支援。到时候您的兵马,未必能抵挡得住……」 卫燕眯了眯眼睛,显然没听进去道:「就这几日,逼宫如何?以雷霆之势拿下皇宫。」 他像一只猎豹,闻到了空气中猎物的腥味,血管里的血液止不住躁动起来。 幕僚再劝道:「君侯莫要操之过急,且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坐收渔翁之利! 「是,万不可如此,我知晓,只是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卫燕起身,长袖拂过,桌上灯烛宝剑全都扫了下去。 他余光瞥到身旁架子上摆放的一根凤仙花步摇,是那根还没来得及送给姜吟玉的首饰。 起初他放猎狗上山,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 他没动过让她死的心思。 卫燕仰起头,喉结滚动:「天亮便进宫。」 ** 柔贞公主在山上被猎犬扑杀至死的消息,不多时便传遍皇宫内外。 翌日,卫侯走进大殿时,众人齐齐让开一条路。 大殿中央摆放着一只棺柩,风从窗外拂过,吹得覆盖尸身的白纱的一角飘起,露出尸首,但见那尸首面目全非,残缺不堪,全身上下无一处好肌肤。 众人看了一眼就下意识撇开双目。 卫燕居高临下,俯看棺柩里的尸身,问白露:「这里头躺着的真是你家公主?」 白露眼眶发红,俯趴在侧,泣不成声:「是公主……奴婢自幼陪公主长大,绝对不会认错。」 卫燕弯腰,手探入其中,将姜吟玉慢慢扶起,白纱从她面颊上滑下,堆在她小腹间,露出一张残破的面庞。 血肉模煳,血迹干涸。 这一幕刺入众人眼里,当时就有妃子没忍住低低干呕了一声。 偏偏卫燕唇角带笑,手搭上姜吟玉的脸颊,低低道了一句:「真是漂亮啊。」 卫燕久久凝望着那张脸,一遍遍轻柔抚摸。 白露看得冷汗涔涔,道:「君侯,公主已经死了。」 「死了?」 卫燕侧过身,看着自己掌心沾上的血迹,「可她与我的婚典还没办完呢。」 卫燕择了一处圈椅坐下,缓缓道:「她人死了,没关系,不是还有牌位吗?」 白露慢慢瞪大眼睛,不止是她,殿内其他皇子皇妃,皆停下了啜泣声。 卫燕道:「本侯想要娶她的牌位。」 他顿了顿,浮起笑意问:「不行吗?本侯甚是喜欢她啊。」 四下静谧无声,安静可闻针落。 这话无疑让殿内众人心底浮起一丝恶寒。 卫燕睥睨自己手下刘照一眼,刘照会意,道:「卑职即刻去办。」 第32页 约莫足足一个时辰,刘照从外头回来,抱拳道:「陛下说了,您想娶公主的牌位,可以,只是眼下公主尸骨未寒,等公主的头七过了,再举行典礼也不迟。」 这份回答卫燕还算满意,呷了一口杯盏里的茶水,道:「可以。」 他砸了砸舌,想姜吟玉最好真的死了,若是藏在哪里被他揪出来。 大礼一成,他二人已成夫妻,她还能再逃吗? ** 东宫。 小宦官吴怀匆匆跑进殿内,贴着姜曜耳朵,将早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吴怀急得:「您说说,这是什么事!卫侯居然要娶公主的牌位!」 下方左右两排,太子近臣跪坐在那里。 好不容易太子身子好转,他们被召进东宫议事,没想到头一天就遇到这样的情况,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左手边臣子转过头来,朝姜曜禀报导:「殿下,柔贞公主逃婚,后又被卫侯猎犬所害,按理说,两相抵消,各不相欠,可陛下怎么又能答应了卫侯的要求?」 一时间议论纷纷,几方争论不休。 「公主躲了这么久却没被人发现,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她。谁有这个通天的本事?」 「若皇帝在暗中帮忙,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柔贞公主祸水之姿,闹得朝堂沸沸扬扬不安生啊。」 议论声透过屏风,影影绰绰飘进配殿。 姜吟玉立在竹帘之后,安静地聆听。 「祸水」二字出来时,她浓长的眼睫垂下。 她没想到父皇会直接对外声称她的殒命。 而卫燕要娶她牌位一事,乍听之下只觉诡异,细细一思,以卫侯的性子,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她从最初的震惊已经冷静下来。 「这些话下次莫要再让孤听见。」 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殿外杂七杂八的议论声霎时落下。 「殿下?」 姜曜正色:「议事。」 臣子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意味,立马噤声,不敢言语。 姜吟玉侧过身,双目透过竹帘间细缝,望着上方那道男子修长的身影,心里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昨夜她做了噩梦,泪眼朦胧和皇兄哭诉,最后含泪在他怀里睡去。 今早醒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己榻上。 姜吟玉回想昨夜只觉恍惚,想与皇兄道几句谢,多谢他的安慰,可接下来半个早晨,皇兄都在与臣子议事,她一直找不到和他交谈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众臣散去,姜吟玉还没出去,便见姜曜走出宫殿。 他似乎要出去办事,与人边走边交谈,身形孤高如鹤。 姜吟玉在外头等了他半天也没见他回来,正准备回去,一道女子身影出现在了长廊上,伴随一阵环佩碰撞声靠近。 姜吟玉抬起头望去。 来人正是魏家女郎,魏妤。 魏妤远远地就见一曼妙的女子身影坐在殿门口,转头询问身侧女官,「那是太子的侍女吗?不是说太子身边没有侍女的吗?」 那女官今日得了皇后的命令,特地陪魏妤一道来东宫,这会见到殿前宫女的身影,也是微微一愣。 女官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太子身边确实没什么侍女伺候,想必那是后院打杂的,难得来一次前头洒扫大殿。」 魏妤点点头,加快步伐。 姜吟玉走下台阶,朝着二人行了个礼:「见过姑姑,见过——」 女官道:「这是魏姑娘。」 姜吟玉道:「太子方才有事出去,不知二位前来有何事?」 只是没等姜吟玉说完,一旁魏妤就大步走进殿去。 姜吟玉想要制止,听女官道:「无事,这位是未来的太子妃,让她进东宫吧,太子殿下那边我去说。」 姜吟玉疑惑问道:「太子妃?」 15、侍妾 魏妤的到来,让姜吟玉颇觉意外。 女官让姜吟玉去煮一些新鲜的茶水来,姜吟玉照做,捧着茶盏进来,行至紫檀木桌旁,帮魏妤倒茶。 茶水入盏,姜吟玉双眸里满是好奇,透过氤氲升起的水雾,偷偷瞥一眼魏妤。 魏家女郎就立在书架前,指尖一一拂过夹子上的书册,憧憬的目光上下打量。 魏妤看完书架,又扫视殿内其他地方,笑道:「太子殿下果然风雅,殿内陈设每一物一件都透着雅致。」 不知不觉她要走到姜吟玉所住的配殿,姜吟玉出声提醒:「魏姑娘,那里不能随便进。」 魏妤转头道:「我有分寸,不过随意看一下。」 她走回来,拎着裙裾坐下,看着姜吟玉给自己奉茶,突然道:「你这双手倒是生得极其漂亮,完全不像干粗活的。」 姜吟玉那双柔荑搭在天青色茶盏边沿,十指纤纤,如同竹笋。 即便魏妤是女子,看了也忍不住想要将那双手拥入怀中,好好搓揉一番。 于这个时候,魏妤闻到一股淡淡香气从姜吟玉衣袖间流出来,格外沁人心脾,然而渐渐她意识到了什么—— 昨夜她在太子身上,也闻到了这股柔柔的气息。 大概是女人的天生直觉,魏妤心中生起一分狐疑,抬头打量起眼前人。 她盘问姜吟玉:「你是太子身边伺候的侍女?何时开始侍奉的,叫什么名字?」 第33页 姜吟玉回道:「奴婢名叫阿音,是被圣上送进东宫的,并非太子的贴身侍女。」 她将自己名字「阿吟」改成了「阿音」。 对方听了这话,略有诧异:「圣上送的?」 姜吟玉点点头,「太子殿下身子不好,夜里时常难以安睡,奴婢善于制香,便被圣上调派来东宫,每日给太子制一些能够安神宁心的香,方便他入眠。」 「原是如此啊。殿下夜里睡得不安稳?」 如此一听,姜吟玉为何出现在东宫便就说得通了,难怪魏妤觉得她身上的香气这样好闻。 而立在魏妤身侧的宋姑姑,想的却是旁的事—— 这名叫「阿音」的女子,若是皇帝送进来的人,那可有讲究了。 宋姑姑但见这名宫女身量高挑,腰细腿长,胸前绣海棠花纹路的布料,勾勒出裹曼妙的弧度,令人浮想联翩。 倘使有急色的男子在此,恐怕看了就会急不可耐。 就是她其貌不扬,举止也上不得台面,骨子里透着一股贱气,否则还真当得上一句绝色尤物。 不过没关系,灯烛一熄,上了榻就什么都看不清,眼不见为净了。 宋姑姑心里认定,皇帝送此女子来东宫,或许别有用意。 制香是假,当太子侍妾才是真。 此前皇后娘娘也动过给东宫塞女人的心思,可人送去,就都被太子送回来了,怎么如今轮到这么个宫女,太子就改了性子,荤素不济地收下了? 宋姑姑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过姜吟玉和魏妤二人,可不知宋姑姑所想。 魏妤坐在那里,余光瞥见一团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瞧,一只猫儿正在大殿中央地上打滚。 魏妤闲着也没事做,让姜吟玉把猫抱过来问:「它叫什么名字,是殿下养的吗?」 姜吟玉将猫递给她,道:「叫焦尾,因为它尾巴下面有点枯黄,殿下便索性给它取名焦尾,有焦尾琴的典故在。」 魏妤忍俊不禁:「殿下还真是心善。」 过了会,她魏妤道:「我看这只猫极其合我眼缘,可否让我带回去养几天?」 姜吟玉面露犹豫。 「我知晓你要说什么,」魏妤扬起灿烂的笑容:「你看,这是只小母猫,我府上也有一只公猫,让它俩凑到一块,岂非正好?」 魏妤心里打的算盘是,借这一机会拉近和姜曜的距离。 这猫是太子的爱宠,自己带回去养熟了,再送回来,一来二往,不怕没有见面的机会。 虽然有些唐突,但想必太子不会不同意的。 魏妤也没待姜吟玉回话,便将猫儿递到宋姑姑手上。 姜吟玉出声道:「此猫顽劣,恐怕会咬人,伤到魏姑娘。」 魏妤摇摇头:「不会。」 猫儿在宋姑姑怀里挣扎,被宋姑姑用力拍了一下爪子。 这一幕姜吟玉看得眉心微蹙,如何会放心将猫交给她们,道:「此事不妥,殿下知晓恐怕会不悦,大东宫殿里任何东西寻常人都不能乱动的。」 宋姑姑呵斥:「大胆宫人,你这话把魏姑娘当成什么了?一只猫而已。」 一时间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再看魏妤,也没出声,像默认了宋姑姑的呵斥。 姜吟玉没有开口退让。 半晌,魏妤将猫递过去,道:「那给你吧,我不要了。」 说罢挥挥手,让姜吟玉退到一边屏风外。 人隔得有点远了,魏妤才看向宋姑姑,似乎有些委屈。 宋姑姑安慰道:「等太子回来,必让他惩戒了那以下犯上的刁奴。」 魏妤不愿见宫人受罚,嘆了一口气,道,「不必了,她敢与我顶撞,想必是在太子面前说得上一二话的,若惩戒她,说不准会惹太子的不悦。」 宋姑姑迟疑了一瞬,道:「此事我会禀报皇后,来查查这宫女的底细,魏姑娘且等着安心嫁入东宫。」 魏妤浅浅含笑:「哎,我还不是太子妃呢,与我说这些话做甚?」 魏妤在东宫坐了大半个早晨,一直到晌午,都没有瞧见姜曜回来的身影。 午后没多久,魏妤便离开了。 姜吟玉坐在殿前门槛上,一只手轻轻托着脸,眺望着满院景色。 适才在殿中,她立在屏风旁,听到了里面二人的交谈声—— 宋姑姑道:「魏姑娘,您与殿下成亲一事,自然越快办越好。」 「皇后的意思是,三个月内,所有礼节全部走完。」 姜吟玉耳畔迴响这些话语,在心里想了想,魏家姑娘若真嫁给皇兄,论家世、样貌、才情都极其出挑,倒也真配得上太子妃这个位子。 不过她觉得配不配得上没用,还得皇兄喜欢。 只是东宫若有了女主人,姜吟玉肯定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最原本的计划就是等皇兄眼疾好后,从后山地宫逃出去。 姜吟玉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起陈琦的话。 昨晚她准备去赴陈琦的约,可走到一半,她又想起皇兄的叮嘱,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前往,半道回到东宫。 可现在情况变了,皇兄要娶太子妃…… 大概是心里想着这事,午后,陈琦便出现在了东宫。 陈琦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进来,四下无侍卫阻拦。 姜吟玉见到他,站起身,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第34页 陈琦身量极高,一身宦官的竹青色衣袍穿在身上,没有半点寻常宦官的萎靡的气场,反而更显人挺拓。 就是他一开口,声音照旧阴寒:「公主怎么露出这样一副神情,奴婢又不会吃人?今日来此,是奉了卫侯的命令,来给殿下传话,外头侍卫都同意我进来了。」 姜吟玉问:「怎么了?」 「太子在否?卫侯想知道,太子殿下的眼疾好了没有。」 姜吟玉谨慎地回道:「皇兄不在。卫侯为何问这个?」 「没旁的事,四日之后,十月十七,卫侯想请太子殿下去西苑游猎。」 这个日子…… 姜吟玉意识到,不正是皇兄说他会除去卫燕的日子吗?可卫燕平素与皇兄没什么交集,怎会忽然约他见面? 姜吟玉轻声:「等皇兄回来后,我会将话转给他。」 陈琦行了个礼,「那奴婢就走了?」 片刻的沉默,陈琦抬脚欲走,被姜吟玉喊住。 姜吟玉心潮起伏,道:「上次你说关于我母妃的种种,我还有一些话要问你。」 陈琦轻轻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周围有太子的暗卫。」 姜吟玉便让他进殿说话。 一入内,殿门阖上,光线昏暗下去,只有几缕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来。 姜吟玉开门见山:「你上次说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出宫,如何帮我?」 对于她这一要求,陈琦没有表现的多震惊,道:「后山上有密道。」 姜吟眼睫一颤,盯着他许久,缓缓问:「你如何知晓的?」 陈琦道:「此前告诉过公主,奴婢的娘侍奉过兰昭仪。这密道是皇帝告诉了兰昭仪,兰昭仪又告诉了奴婢的娘。」 陈琦道:「果然公主也有像昭仪娘娘的地方,不愿困在这宫廷的囚笼之中。」 听他提起兰昭仪,姜吟玉目光微顿。 陈琦道:「十月十七,那日太子与卫侯会出去游猎,届时山上的侍卫会全被撤走。公主若是想逃出宫,那日最适合不过了。」 十月十七。 姜吟玉唿吸轻轻凝住。 陈琦发觉了姜吟玉的迟疑,低沉笑道:「公主真想出宫?做好决定了?奴婢可以帮您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陈琦也有一点点变态。 16、骗我 「公主真想出宫?当真做好了决定?」 姜吟玉自然是想的,只是十月十七这个日子离得太近,根本不给她准备的时间。 更何况她一点也不信任陈琦。 若非上一次,她从皇兄口中得知,母妃性格和陈琦所说一致,那她今日绝对不会与陈琦说一句话。 姜吟玉一双清水般的眼眸,闪着清透的光,声音柔柔的:「你既然口口声声如此说你娘与我母亲相熟,那得拿出一些可以佐证的东西出来,我才能相信你,是不是?」 「这话奴婢懂。」陈琦道。 他从胸前衣衫里抽出一只信封,指尖抚了抚,小心翼翼递到姜吟玉手里。 「此信是兰昭仪亲手所写。」 姜吟玉顺着看过去,那份信封泛黄,上面的字模煳到几乎看不清楚。 姜吟玉接过的一剎那,心莫名滞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柔软的情绪填补了心房。 她不明白这份情绪从何而来,放缓手上动作,小心打开信封。 「宣启六年冬,一月十五,吾于行宫诞下一女,取名吟玉,有纤云逐月,月采如玉之意。」 姜吟玉眉心微微拢起。 陈琦察觉到她神色变化,问:「怎么了?」 姜吟玉抬起眼:「我明明是春二月生的,为何这封信上称是一月?此信当真是我母妃所写,你莫要诓我。」 陈琦目光落在信上,道:「信上没有写错,公主确实是冬末生的啊。」 陈琦与她解释,笑道:「错的不是信。当初兰昭仪被陛下强夺带入宫时,已经怀了一两个月的身孕,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儿,便想尽办法隐瞒真实的月份。」 姜吟玉看着他,眸色微动。 「只可惜兰昭仪胎像不稳,最后还是早产了一个月。所以在外人眼里,公主您诞下来的日子太早了,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陈琦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姜吟玉听着不太舒服,道:「我没听人这般说过。」 「那是因为改过生辰。皇帝相信公主是亲生的,因为公主确实极其孱弱,几次从鬼门关走过,有早产儿早逝的迹象。皇帝又疼爱兰昭仪,知晓后宫嫔妃多,担忧此事传出去,会落人口实,便在人的撺掇下,将您的出生月份稍微往后挪了一个月,总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兰昭仪生您的时候,是在长安外的行宫里,知道的人不多。」 陈琦侧过身子:「所以公主不是二月生人,而是一月生。」 见姜吟玉不信,陈琦道:「那公主去问问太子殿下好了,他应当是有印象的。」 陈琦今日来,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便慢慢退出去。 人走后,姜吟玉盯着手上那份信,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信上的落款处,是河西兰家的家印。 姜吟玉认得这个,是因为外祖给她写过几封信里有。 兰家人只有在重要密信上,才会用这样标记。 姜吟玉看得太过认真,以至于姜曜回来,都没有发现。 第35页 男子声音在她耳畔边响起:「怎么立在这里?」 姜吟玉回神,赶忙将信件收起。 姜曜道:「进殿吧。」 男子走在前头,身形如鹤影,身影罩在姜吟玉身上。 只听他道:「这段时间起,东宫会陆续有官员进出,你要多加小心。」 姜吟玉明白道:「我会好好藏在东宫,不让人发现。」 她看着姜曜立在书案边,脑海中浮起陈琦的话,靠近一步,问道:「哥哥,我是春日生的还是冬日生的?」 一月和二月,只差一个月,就是冬日和春日的区别。 姜曜侧过脸,窗外明媚的光亮照进来一束,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上,轻声:「怎么问这个?」 姜吟玉回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好奇。」 姜曜知道陈琦午后来过东宫,此刻听她这般问,就猜到陈琦与她说了什么。 关于姜吟玉出生的月份,姜曜记得极其清楚。 宣启六年,冬日最后一场浓雪飘洒,温泉行宫里,皇帝将姜曜喊至身前。 那是姜曜第一次看见姜吟玉,窗外雪光映着红梅的清光照进来,浮动在他二人的周身,姜曜立在摇篮边,看着襁褓里的婴儿。 皇帝让他伸手去抱姜吟玉,姜曜照做。 皇帝笑着问:「曜儿会一辈子都好好待你的十四妹吗?」 姜曜与她长久地对视,女婴一双澄澈的眼睛异常明亮,安静极了,也不闹腾,他心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转过脸,朝皇帝笑着点点头。 后来,皇帝又随口叮嘱:「你以后可得记得,你十四妹的生辰要是二月,不是一月。」 姜曜问为何,皇帝道人言可畏,恐怕有人会拿十四妹早产,血统不纯说事。 思绪回到现下,姜曜从听到这个问题,便知道陈琦背后与姜吟玉说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话。 「哥哥?」少女的声线轻盈柔曼,唤着他。 姜吟玉见姜曜久久不回答,似乎在沉思,也不敢出声打扰他—— 她目光落在他唇瓣之上,等着从里面吐出的话语。 她觉得皇兄不会骗自己。 这一刻,她心里浮起了一个答案。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奶娘,似乎时常把她的生辰记错,记成一月。 她以为奶娘是年纪大了,每每和奶娘说,奶娘只是摇摇头,依旧给姜吟玉塞她自己做的生辰护身符。 奶娘是母妃留下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宫人,姜吟玉知晓所有关于母妃的过往,都出自她口中。 姜吟玉猜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慌乱。 所以她的生辰是冬日吗? 她等着姜曜回答,可没想姜曜说的是:「春日。」 仿若重重的一击敲在心上,姜吟玉心都散开了,她喃喃重复:「春日?」 姜曜侧过身道:「春日,二月十五日,那一日春光极好。」 姜吟玉仰起头,目中波光流转:「你没骗我吗?」 姜曜微低头道:「陈琦又与你说了什么,让你回来这样问?」 姜吟玉要解释,姜曜的声音先一步道。 「此前就与你说过,好好待在东宫,不要轻易见外人,为什么不听话?」 语气有些重了,姜吟玉听着,不知他是不是生气了。 姜吟玉问:「我真是二月所出?哥哥你有没有骗我?」 二人之间气氛渐渐凝住,姜曜问:「你是不是还打算与陈琦见面?」 姜吟玉没出声。陈琦临走前,还表示会带更多兰昭仪信来给她看,姜吟玉没有拒绝。 姜曜听不到她回应,就知道猜中了她的心思,声音略冷:「东宫会加强侍卫,不会再让陈琦进来,你莫要再见他。」 姜吟玉却听得有些窒息:「哥哥,为什么?」 姜曜没有再管她,迳自离开。 一直到傍晚,二人没再说一句话。 以至于用晚膳时,吴怀和曹公公都发现了二人之间的不对劲。 姜曜这边气场极其低,姜吟玉则魂不守舍,一顿下来,饭都没吃几口,藉口身子不适,便提前离开,走回到了自己的配殿。 吴怀与曹公公面面相觑,也不知二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最后吴怀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难道是因为白日魏家女郎来了东宫,公主见了不高兴了? 却说这「魏家女郎」,那夜在宫宴上,给太子斟酒,第二日又被皇后召见入宫。如今外头已经有她要成为太子妃的风声了。 翌日一早,姜曜伴随着晨光,走入椒房殿。 韦皇后坐在宫殿宝座上,长长的指尖抵着云鬓上的步摇,正在养神,听到宫人禀报,目露亮光,起身相迎。 姜曜温润的声音问:「母后今日喊儿臣来,是有何事?」 「无事,你先坐下。」 韦皇后赶紧让宫人搬了椅子来,待姜曜坐下后,又吩咐上了茶水,二人好一番寒暄。 韦皇后雍容华贵,面带微笑,叮嘱了姜曜几句照顾好身子,才问出了今日的目的,缓缓道:「听人说,太子在东宫养了一个侍妾?」 姜曜慢慢搁下了茶盏,声音沉静:「谁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短暂的吵个架,兄友妹恭也不有利于后续剧情的发展。 17、妹妹 椒房殿内空气安静下来,薰炉中烟气冉冉浮起。 第36页 韦皇后额间金箔耀眼夺目,道:「昨日宋姑姑去东宫,瞧见一个眼生的侍女,自称叫阿音,说是被陛下送来东宫制香的,有这么一回事吗?」 姜曜一瞬就知晓了对方口中的阿音是谁,道:「母后也说了,那侍女是来儿臣制香的,如何算是侍妾?」 「是吗?可母后听说那侍女身段极其妖娆,陛下将她赠给你的意思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其实太子也已经弱冠几年了,若身边有一个可心的人伺候,母后也为你高兴。」 也不知这话有什么不对,竟让姜曜听得笑了。 韦皇后琢磨不清,难道她说得不对? 太子虽然是皇后亲生,却因为从小搬去皇帝身边住,未被皇后亲手抚养长大,所以母子感情未见得那么亲近。 韦皇后抚了抚鬓边的金钗,身子半斜靠在宝座上,懒洋洋道:「太子难得对一个姑娘生出几分心思,想要留在身边,母后不会插手管,但是有一点,那姑娘也得是个明事理、懂道理的,是不是?」 韦皇后给一旁宋姑姑递了个眼色,宋姑姑走上来一步。 「太子不知,昨日奴婢带魏家女郎去东宫,那侍女阿音,拿乔作势,处处顶撞魏姑娘,实在是不懂规矩,没有半点做侍女的样子。」 姜曜总算听出来她们的目的,原来是到他这里告状。 若说别的宫人顶撞她们,姜曜还会信上一二分,说姜吟玉拿乔做势,那简直是强牵。 姜曜抿了口茶,润了润嗓音,轻声:「阿音一惯性子温婉,乖巧随和,不会随意冲撞人,是不是宋姑姑昨日与她起了争执,才让她一反常态?」 太子一出口就是维护姜吟玉,宋姑姑听得神情都变了。 韦皇后的声音响起:「可她以下犯上这事不假,确实让魏姑娘难堪了,太子该好好惩治一番,以儆效尤,才能正东宫的风气。」 韦皇后姿态极其放松,面上含笑,觉得太子必定会应下这话。 姜曜却回答道:「魏家女不会是太子妃。」 韦皇后讶然:「太子这是何意思?」 姜曜站起来,阳光下眉目若春水。 「母后这么着急给儿臣物色太子妃,儿臣明白您的用心,是担心万一哪日儿臣骤崩,没有后嗣,皇位恐怕会使落入旁人手中 ,只是儿臣身子除了残存的一些毒,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所以立太子妃一事,暂时无须考虑。」 韦皇后确实存着这份心思,被这么一说,有些犹豫,又道:「可总得试一试不是吗,太子还没好好与魏家女相处过呢……」 姜曜话锋一转:「母后是真心嫁给父皇的吗?」 这话一出,韦皇后面上当即露出一丝厌恶。 她懂姜曜话的弦外之音,道:「此事母妃知晓了,你既不喜欢,那也不必强求。」 姜曜点点头,又道:「那孩儿先走了。」 宋姑姑见太子就要走,着急喊道:「殿下——」 姜曜倒真停下了步子,侧过身子,道:「母后该好好管管身边的人了。」 宋姑姑身子僵住,不明所以。 韦皇后目光从太子离去的背影移开,睥睨宋姑姑一眼,幽幽道:「太子是在为他宫里那个侍妾打抱不平呢。行了,你去老宫女那里领板子吧。」 早晨,姜曜便回到东宫,与臣子们议事。 一直到午后,众臣子才陆陆续续离开。 阳光入内,照得一室明亮。 绣青竹与山水的屏风后,一道娉婷的身影,如花丛里的一道裊弱花影,曼妙地投到屏风上。 姜吟玉立在那里,望着地上浮动的光晕,纠结要不要出去—— 曹公公年迈,昨日摔了一跤,今早在寝舍养身子,无法出来服侍。 而小宦官吴怀,又突然有事告假,要出宫一趟,临走之前询问姜吟玉:午后能否帮忙看照一下太子? 太子眼疾未愈,看不了奏摺,处理政务时需要人在旁服侍。 吴怀走了,这事又不能交託给旁人,便只能落到姜吟玉身上。 姜吟玉抬起眼,见姜曜正要去翻阅桌案上的奏摺,便绕过一步,缓缓走出屏风。 殿内极其安静,只听得见支摘窗外的鸟鸣声。 姜吟玉尽量放缓手上动作,不发出一点声音,可在靠近他身侧时,裙摆还是不小心拂过他的袖口。 便见姜曜手顿了顿。 然而也只有一瞬,他便继续手上的动作,去砚台里研墨。 姜吟玉先他一步拿起墨锭,轻轻地替他磨起来。 二人指尖相触碰的一剎那,姜吟玉抬起一双妙目,悄悄望向他。 她也不知道他的气消了没有,昨日他离去后,就没再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 早上他和臣子还在谈笑风生,然而现在,他又恢復了疏冷之气。 姜吟玉想起他斥责自己的话语,情绪略略低落。 好在吴怀走得太过匆忙,没来及和姜曜打一声招唿,所以姜曜此刻还不知道,在他身边服侍的不是吴怀,而是姜吟玉。 在她心里倍感煎熬之时,一封奏摺递到了姜吟玉面前。 「帮我读一下。」 姜吟玉接过,指尖紧张得蜷缩起来。 好半天,也没听见她出声。 姜曜问:「怎么不读了?」 姜曜知道身边立着的人是姜吟玉,从姜吟玉靠近的第一步,她身上那份独特的幽香,便若有若无扑到了他周身。 第37页 姜曜开口:「你若是不愿意在旁帮我,便退到外面去。」 姜吟玉立马出声:「愿意的。」 可许久,她依旧没有开口。 二人之间久久沉默,姜吟玉垂下眸。 就听他清和的声音道:「你情绪不好,是因为我昨日那番话训诫了你?」 姜吟玉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在东宫,让皇兄很为难。你昨日说我不听你的话,我确实很不懂事……」 她声音有些哽咽:「可是陈琦与我说的事,让我倍感迷茫,哥哥,我该相信他吗?」 姜曜在她面前站起身,问:「陈琦与你说了什么?」 姜吟玉美目流盼:「他说,我并非天子所出,我身上流得根本不是皇家人的血,还说我母妃是被父皇强纳进宫。他给了我许多证据,他还知晓后山的密道……」 如此处境,放到任何人身上,恐怕都会和她一样,难以判断是非对错。 她整个人都同迷失在一团迷雾中。 「我只是想多知道一点有关我母妃的过往,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见过她一面,我很想她……」 少女的心极其柔软,像一条安静的溪流。 一滴泪,从她清亮的眼底滑落。 她轻声问:「我真的做错了吗?」 姜曜伸出手,手背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姜吟玉仰起头,未施粉黛的面容迎着细碎的光亮,犹如珠玉。 她声音轻如烟云:「若陈琦再拿出一些证据来,到时候我该相信谁?」 姜曜道:「你是天子的十四女,这一点毋庸置疑。」 「若我不是呢,若有一日,我的身世真如陈琦所说,那怎么办?」 姜吟玉心脏倏忽抽了下,眼中如同浸了水雾:「到时候你还会护着我吗?」 姜曜道:「你是我的妹妹,这辈子除了我的妹妹,不可能再有别的身份,不要胡思乱想。」 下一刻,姜吟玉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袖子。 「我是说万一,如果万一呢,哥哥。」 她有一分近乎执拗的性子。 姜曜松开了她下巴,侧过俊美的脸,轻轻摇了下头。姜吟玉看他神情,觉得他必定是因为她这么问又生气了。 姜曜没有姜吟玉想像的那般易怒,片刻后,他转过脸,轻轻的话语拂到她耳畔。 他面容一半处在明处,一半处在暗处,眸色深沉:「没有万一,也不会有那一日。就算你不是我的妹妹——」 姜吟玉唿吸骤然一缩。 他静静的声音迴荡在二人之间。 「我也会把此事压下。有我在一日,你都会是大昭的公主,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妹妹。」 姜吟玉心如同蝴蝶的翅膀,轻轻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年轻时还是不要把话说这么满。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18、雨夜 姜吟玉潸然落泪,指腹擦去自己眼角的泪珠,「哥哥真的会把我当一辈子的妹妹?」 姜曜没回这话,语气冷淡:「别再与陈琦见面。」 有些话,说过一遍便可以了。若再执拗不听,那便没意思了。 二人相对缄默无言,一个午后,姜吟玉除了帮他读摺子,和他再无旁的交谈。 到傍晚吴怀回来,姜吟玉得到逃脱的机会,终于回自己的寝殿。 她坐在榻边,将藏在袖中的那封信拿出来,轻轻打开抚平,上面斑驳的字迹映入眼帘。 「宣启六年一月十五,吾于温泉行宫,诞下一女……」 「此前,怀卿于碎叶城中遇一胡商队伍,对方西行去龟兹,不识路,怀卿带路,深入荒漠,至今未归,下落不明一年有余,父亲可有其消息,如有零星行踪,万望发信一封告之。吾思卿,盼归家。」 信上所说,与陈琦口中:兰昭仪第一任夫君是都护府少公子,少公子在一次向西的途中失踪的话,所差无几。 姜吟玉眼睛之中也好似下了一场连绵不断的雨,她手背拭去眼角的泪,转身上榻,捞过被褥盖在头上。 这一刻,心底对母亲的思念,如潮水般袭来。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如同那尚未出生蜷缩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心里是疾风骤雨,窗外也是疾风骤雨。 天空破开一个口子,磅礴雨水从天上来,雨势汹涌。 两日之后,披香殿里。 灯火如幽幽暗暗,昏暗地照亮这处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殿正前方摆着一只棺柩,案上放置柔贞公主的牌位,在两侧各有一排蒲团,跪坐着十二名沙弥僧人,低低的诵经声从他们口中飘出来。 有着彩衣的巫者,在大殿中做法,弄得乌烟瘴气。 王室贵族跪在下方,额头贴地,跪得身子僵硬成一线,而那立在公主棺柩旁的男人,也没有出声让他们起来。 贵族中有人忍不住在心中叱骂,卫燕简直是个疯子。 这殿内闹哄哄的,根本不是为了帮公主祈福,是在招魂! 那彩衣巫者停下跳动,到卫燕面前,禀告道:「君侯,公主的魂魄已经被招到了这处宫殿。您想要何时娶她,就何时娶,她无法逃脱这里一步。」 第38页 卫燕落在棺柩上的目光移开,笑了笑:「做得很好,去内宦那领你的赏钱。」 巫者大喜:「多谢卫侯。」 卫燕又道:「明晚进行典礼如何?十月十七,本侯来迎娶公主的牌位。」 那巫者闻言愣怔:「可明日还没到公主的头七,陛下同意吗?」 说到一半,巫者连忙改口道:「十月十七,自然可以。」 卫燕颔首,又看向一旁的属下,道:「刘照,你去通知一声,明晚文武百官都要来宫里参加典礼。」 刘照微微皱眉:「明日傍晚?可君侯明日约了太子殿下一同去西郊猎场打猎,若是傍晚,恐怕未必来得及。」 「无妨。」 卫燕话语一转:「本侯吩咐你的事情办妥了?」 刘照抱拳道:「卫侯放心。」—— 卫侯交代,明日在猎场里设下埋伏。 一旦太子深入围场,山上便会有骑兵冲出,将太子的人马全都截杀。 卫燕揉了揉刘照的肩膀,「你做的很好。等明日我打完猎,将姜太子截杀,饮了他的血,再回来娶他的妹妹,岂非美哉?」 他眯了眯眼:「事成之后,本侯上位,大司马或是镇国大将军一职,必落在刘统领身上。」 刘照脱口而出:「卑职不敢!」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内间。 这披香殿原是柔贞公主的寝殿,刘照不敢随意踏入,便做了个礼,自发退到外头去。 寝舍只有卫燕一人,他立在门边,慢慢扫视着这处女子的寝殿,仰起头,轻吸一口气,嗅到了空气中那股馥郁的玉檀花香气。 一份记忆跳入脑海,卫燕忽然想到那日在东宫,他靠近太子,闻到的就是这股气息。 那时他笃定地以为姜吟玉就藏在东宫,谁知只是姜吟玉送了些香料,太子用了才会染上那气息。 侍女白露从外面走进屋内。卫燕扭头看到她,幽幽道了一句:「过来。」 白露屈膝问道:「君侯有何事吩咐?」 卫燕从抽屉中拿出一只香料瓷瓶,打开闻了闻,问道:「公主是不是经常给她的兄弟姊妹们赠香?」 白露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害怕地回道:「公主与其他殿下们关系和睦,时常送他们一些小玩意,包括自己做的香料。」 卫燕指尖敲了敲木盒,问:「那给太子送过吗?」 「没、没有。」 这话一落,卫燕沉顿阴郁的目光,霎时如寒箭一般射向白露。 他冰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意识到什么,发寒的嗓音如同来自地狱。 「再说一遍?」 ** 夜里泼瓢大雨,树欲静风不止。 刘照宿在皇宫里官员的寝舍之中,忽然被一阵雷声惊醒,勐地睁开双眼。 恍惚之中,窗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刘照以为自己烧得煳涂,生出了幻觉,欲下床倒茶饮水。 然而一阵雷炸起,电光照亮了屋子。 刘照再次看到那道影子,瞳孔剧缩,身子后挪一步。 狂风撕碎落叶,急急拍打窗柩。 那男子坐在窗下,手搁在案几上,懒洋洋地把玩着刘照的那柄宝剑,身形幽寂,犹如暗夜里的一只鬼魅。 让人心惊胆寒! 寒光乍泄,拂过那人的眉眼,折射出一双昳丽的眸子。 他察觉到了刘照的视线,搁下手上的匕首,慢慢站起身来。 颀长的身姿破开浓稠的夜色,织金锦袍划过地板,白衣胜雪,一步步走近。 在他面目变得清晰时,他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羽林军统领,刘照。」 声音一出,刘照瞪大双目。 这一刻感觉让人颤慄无比。 黑暗中,一片微弱的烛光亮起。 姜曜端着灯烛,居高临下,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不是说好要为孤效命的吗?」 触及到姜曜的视线,刘照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太子殿下!」 太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为何拿着自己的剑?他不是眼睛看不见了吗! 不,刘照忽然意识到什么,冷得背后发麻。 他想到了卫侯截杀太子的计划,难道是被发现了,所以他来这里是为了除掉自己? 「怎么了,抖成这样,刘统领很怕孤?」 刘照哆哆嗦嗦下榻,要给姜曜跪下。 姜曜笑道:「今晚这里只有你一个军官守夜?」 羽林军是皇家御用军队,职责便是守卫皇宫的安全。 他的话一落,「咚咚咚」,门外便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刘统领!该走了!还有几刻天就亮了!」 刘照扬起声,朝屋外道了一句「身子不适」,让对方先走,扭过身子,再对上姜曜的眸子,冷汗涔涔滑落。 他脑中一片空白,行了个礼,颤抖道:「卑职上次说过效命的只有殿下一人。不知殿下深夜来此有何事?」 「效命于我吗?」 姜曜从黑暗中走出,步步靠近,长眉入鬓,鼻樑高挺,周身流露出的气场似泰山压顶。 这份压迫感,让刘照想到了那晚在后山上,太子为了包庇公主,也是这样与自己说话的。 姜曜那道声音极其好听,此刻却让人背后一阵一阵发寒发麻。 他的话一字一句飘入刘照耳膜。 第39页 「刘照,为我效命,为我办事,为我杀人。」 刘照害怕得控住不住地双腿发软。 姜曜长睫垂下,噙着笑意,将灯烛递到刘照面颊前。灼热的烛火,隐隐跳动,似在刘照的肌肤上跳跃。 「明日游猎,为我带兵去截杀卫燕,就用他吩咐你布下的所有埋伏,怎么样?」 轰隆隆,电闪雷鸣。 秋雷闪过,照得寝舍内刘照面目惶惶凄白。 ** 一刻钟后,一道男子修长的身影走出殿舍,慢慢步入雨夜中。 姜曜目视着前方的竹林,步履从容,没让飞溅的雨水沾染到一丝衣摆。 他的双目已经復明,眼前一片清明。 他又想起,每到暴雨夜,他的父皇总会暴戾无常。 而他的十四妹,似乎总是会在雨夜做噩梦。 姜曜脑海里又浮起她执拗地和自己争吵的样子,加快步伐,往东宫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快点回去看十四妹。 19、孽种 东宫之中,姜吟玉坐在外殿,乌髮如云瀑垂散,双手环住抱紧堆在小腹上的的被毯。 她从睡梦惊醒后便难以入睡,又害怕雷雨天,便索性到了外殿来。想着靠近皇兄一点,说不定能让自己心安一点。 然而这几日和他并无旁的交流,二人似乎还在冷战之中,姜吟玉也不敢冒昧走到内间去打扰他。 内间的灯火亮着,朦朦烛光透过屏风投过来一束,打在她身上。 她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间殿门打开。 姜吟玉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人是姜曜,顿时目露疑惑。 皇兄不是在内间的吗,何时出去的? 姜曜见她好好地坐在那里,倒也没开口和她说什么话,兀自收起伞,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下半夜,内间一直亮着一盏灯,姜吟玉还能安心地入睡。 天色亮时,姜吟玉起身回自己的配殿,准备梳洗更衣。 曹公公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公主,太子喊您过去。」 姜吟玉放下手绢,看一眼铜镜里自己的容颜,随曹公公走到外面。 远远的,只瞧见姜曜侧身立在那里。 他今日为了方便狩猎,穿了一身骑装,玄色的常服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以金线绣云水纹的袖口,隐隐浮动金光,被他那双修长的手轻轻一抚,便有飒练感流动出来。 看到这一幕,姜吟玉先是一愣。 从前她只在外人口中听过,昔日太子游猎,如何意气风发,风流肆意。 今日得见,果真是器宇轩昂。 这样的龙章凤姿,也难怪会成为长安女郎们爱慕的对象。 许是听到脚步声,姜曜侧过脸看来。 四目相对,姜吟玉很快错开目光。 吴怀正在给太子更衣,就差束上这最后的腰带,偏偏他手笨,系了几下都系不好。 「殿下您再等等。」 等了片刻,吴怀非但没系好,反将革带打成了死结,紧张得手心冒汗。 曹公公上前去帮忙,可他老人家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解起东西更加吃力。 姜吟玉看着那二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声音婉婉道:「我来吧。」 这道声音一出,二僕从皆扭头看向她。 姜吟玉走上前一步,二人给她让开位子。 她走到姜曜面前,低头看着那革带,手轻轻搭了上去。 男子温热的气息包围在她周身,他衣襟间清冽的香气,开始一点点朝她侵袭来。 姜吟玉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目光,低垂着头,有一瞬间好似快要陷入他的气息里。 她心乱了,手上的结第一次没解开,第二次也没解开。 姜曜垂看着姜吟玉轻颤的眼睫,恰巧姜吟玉抬起眼,与他对视一眼,又飞快地压下。 「我自己来。」 姜吟玉道:「不用。」 她继续手上动作,指尖在革带间游走。 这一次总算解开了死结,也帮他系好了腰带。 她抽手欲走,却被姜曜一下握住手腕,不许她离开。 姜吟玉低头不动,目光盯着他的指尖,耳畔擦过他低沉的声音:「想要什么礼物?」 姜吟玉一愣,目光如清水掠影般看向他,不解问:「什么?」 姜曜侧过脸,看向窗外,光影被窗棱切割成一片一片落在他面颊上,使得他轮廓看上去格外柔和。 他沉思了片刻,转过脸来。 「前几日训诫你,我亦有不对之处,不该与你把话说得那么重。你生辰虽还有好几个月,但你想要什么礼物?今晚狩猎之后,我可带回来给你。」 他倒也不是为了生辰而送礼的。 姜吟玉搭在他腰带上的手,轻轻往里扣了扣,小声道:「不用这样和我道歉的,我没怪你。」 姜曜看向她的耳垂,那里肌肤白皙光滑,如同碎玉。 他问道:「喜欢耳饰吗?」 姜吟玉摇摇头:「我没有耳洞。」 小时候,奶娘好几次要给她穿耳洞,可她怕疼,一直不敢穿,所以连出嫁时耳朵上也没有佩戴耳珰。 姜曜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姜吟玉「嗯」了一声。 半晌无言,他道:「我走了。」 他侧开一步,准备离开。 第40页 「等一等。」 姜吟玉忽然喊住他,走上前去,扬起一张雪白的面颊:「哥哥,你会有事吗?」 她立在他面前,长久地望着他,一双水眸溢满关切,长睫颤抖。 二人靠得极其近,近到唿吸在咫尺之间。 姜曜低下头,就能看到姜吟玉眼里浮起的愁绪。 他放轻声音:「我的双目已经復明,不必担忧,在东宫等我回来。 姜吟玉这才发现他眼里一下多了许多光泽,然而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随着他说出话语,这份感觉非但没有消去,反而愈发的强烈。 「哥哥,你会好好回来吗?」 姜吟玉控制不住担忧,眼里波光晃动,红唇凑上去,「答应我,要回来见我,好不好?」 她眼里倒映着他的面容,满心满眼都是他。 「我总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很怕,我会见不到你……」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自己投缳自尽,他最后回来时,与自己已经天人两隔,声音不由略微哽咽。 「你要回来见我,好不好?」 少女声音软:「我的感觉从来没有出过错,我心一直在乱跳……」 姜曜低声道:「不会有任何事,你放心,东宫已经加强了护卫,我不在时,不会放任何人进来。」 「我不是为这个担忧……」 殿外响起曹公公的催促声:「殿下,到时辰了!」 姜曜看一眼外头,被姜吟玉一下握住手臂:「你等会走,我害怕,再与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她身子发颤,眼尾染上洇红。 姜曜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抬起手,指腹覆上她的面颊,帮她轻轻擦去泪珠。 这一幕落在一旁殿外曹公公和吴怀眼里,瞧着二人像是相拥,霎生几分惊异,也不知公主和太子是在说什么。 许久,才见姜曜安慰好公主的情绪,从殿中走出来。 他大步流星走下台阶,暗卫迎上来行礼。 姜曜道:「带去西苑猎场的人马,留下一半,守着东宫。」 暗卫忙道:「殿下,这不妥!」 姜曜置若罔闻,高大的身影如沉默的山,道:「今日之事,尽早办完尽早回东宫。」 ** 姜吟玉坐在东宫的殿中,一整个上午的惶惶不安。 午膳时,曹公公准备了一整桌珍馐菜餚,姜吟玉吃几口便吃不下去,慢慢搁下筷子。 曹公公道:「公主这样担忧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先上榻去睡一觉,等醒来后,殿下就回来了。」 吴怀在一旁道:「从前殿下夜里不能安眠,便时常服一些药来助眠,奴婢可以去太医署帮公主要点宁神药来? 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能让姜吟玉静心。 姜吟玉微笑道:「那麻烦你去拿了。」 吴怀马不停蹄出去。 等吴怀回来时,姜吟玉打起精神用膳,用了一碗莲子粥。 一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吴怀都没有回来。 渐渐的曹公公都有些等不下去了,道:「老奴去派个侍卫去催一催。」 姜吟玉点点头。 正这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齐齐抬头,见吴怀匆匆跑进殿内,满目惊慌。 他面容惨白若白纸,上面没有一点血色,见到姜吟玉,先是扑通一声跪下。 「公主,不好了。」 姜吟玉疑惑问:「怎么了?」 小宦官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地盯着姜吟玉,双目空洞,扑通扑通磕头。 「公主听到这事后,先冷静,别慌张——」 姜吟玉不安,害怕自己的预感成真,询问道:「皇兄出事了吗?」 「不、不是的。」 吴怀面颊流汗,想挤出一丝微笑安慰姜吟玉,然而这笑容只让他神色看上去更加渗人。 曹公公担忧事情与太子有关,催促道:「快说啊!」 吴怀膝行过来,哆哆嗦嗦道:「公主您的奶娘、奶娘……」 姜吟玉心一提,「我奶娘怎么了?」 吴怀道:「王阿姆神经失常,今早在寝舍里突然发狂,口中恶叫不止,胡言乱语,颠三倒四的话。」 「什么话?」 「她道、道、道公主您血统不纯,并非陛下亲生……」 姜吟玉心脏一跌,耳畔一阵嗡鸣。 血统不纯、并非亲生? 姜吟玉努力深吸一口气,问道:「那我奶娘人呢?」 吴怀惊惧地抬起头:「王阿姆自称问心有愧,已经吞金自尽了!」 「这事外面都传遍了,如今陛下也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20、血书 姜吟玉颤声发问:「那父皇听了此事是何反应?」 吴怀道:「还没打听清楚。据说王阿姆临死前,高唿公主并非陛下亲生,还留下了一份血书,上面详细地讲述公主身世,如今被大宦官拿去,呈给圣上看了。一时半会也不知陛下的态度。」 姜吟玉稳住心神,点了点头。 她想不明白。奶娘是上了年纪,平素神志有些胡乱,可大都不会随意出自己的屋子,今日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道出这样的话? 陈琦? 那日陈琦离开,说过他会想一些法子,来说服姜吟玉相信他。 第41页 想到这里,这时,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拍响。 「公公,有要事求见。」 吴怀走上前去,将门打开,漏了个缝隙,问:「何事?」 那侍卫立在门外,道:「外头有一个宦官想要进来,自称是卫侯的人,名叫陈琦。」 一听这个名字,吴怀便眉头拧起,摆手道:「去去去,什么晦气的东西也敢提,快点将他打发走!」 吴怀可记仇呢,就是这个人害得太子和公主起了争执。 那侍卫没挪动步子,继续道:「我问他来有何事,他也不肯说。最后递了这么个玩意,说是要交给东宫里的贵人。我寻思贵人不就是太子吗?难道是给太子的?」 东宫大多数侍卫,都在宫门外站岗查哨,故而并不知晓姜吟玉的存在。 那侍卫掌心托着一个宝蓝色的香囊。 吴怀收下后,让人离开,转身回到大殿,嫌弃道:「给太子的?」 话才说完,见姜吟玉走来,拿过他手里的香囊,从里面抽出一只白色的丝绢。 再展开一看,血色的字迹跳出来时,吴怀大惊失色,后退一步。 是王阿姆那封血书。 姜吟玉一目十行扫下去。 一个个血淋淋的字眼,争先恐后地映入她眼中,飞快地挤压着她的视线。 「兰昭仪当年亲口所託,令吾隐瞒公主身世,待公主及笄成人后,告知其并非圣上血脉。」 「吾知晓其中牵扯重大,怕受牵连,贪生怕死,未敢告知,实在愧对兰昭仪泉下亡魂。」 吴怀看了一眼,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公主,莫要再看了!此血书必为王阿姆信口胡言!她神志疯癫,几近癫狂,所说的话能有几分真!」 姜吟玉视线微动,看到宝蓝色香囊里还有另一封信件,连忙将它抽出。 这次是陈琦所写的信—— 他解释说,今早他去王阿姆寝舍,带了几分威胁与恐吓,想从王阿姆口中套出一些话。 他敲打王阿姆,逼迫她写一封信告诉姜吟玉真相,可他没料到,王阿姆早已疯癫,受不了一点刺激。 王阿姆割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之后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叫,开始一遍遍念血书上的话,如何拦也拦不住。 最后,便是王阿姆吞下金饰,自尽而亡。 陈琦本意是为了姜吟玉好,却不想闹得这么大,把外头人都引了过来…… 姜吟玉深吸一口气。 她知晓,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临终前说出来的话,想必定是深深刻在脑海中的。 曹公公看她身躯颤抖,蹒跚着走上来,宽慰她道:「公主勿慌,此事且待太子回来处理,不会有大问题的。」 姜吟玉凝望着那份血书,微笑柔声:「皇兄吗?」 她还能称太子一句皇兄吗? 这一刻,她只觉那悬在自己头上无形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她的内心没有慌张,反而极其平静,像秤锤落入井底,无声无息。 这份血书出来的瞬间,她便没有任何疑惑了。 她确实不是天子的女儿。 至于皇兄,若他知晓自己不是他的妹妹,会是何反应…… 就像他之前所说,他真会压下这件事? 姜吟玉沐浴在阳光下,双目有些泛红,笑了笑,眺望窗外的日色。 她声音静静地,一如她沉静的面容。 「我等殿下回来。」 ** 日影照入大殿,携着融融的花香。 椒房殿内,安阳公主坐在案几边,由着侍女给她指甲染凤仙花的蔻丹,一边问身侧的宦官:「出了这样大的事,父皇那边一点消息没有?」 那宦官弯腰,贴着公主耳朵:「有的,传言陛下勃然大怒,叱骂王阿姆神志癫狂,妄议皇族,已经让人将她尸体扔入乱葬岗了。」 安阳公主听了撇撇嘴,「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估计这事明日宫内外都知晓了。」 虽说不喜欢姜吟玉,但自从安阳公主见了姜吟玉被猎狗咬死、面目全非的惨状后,还为姜吟玉掉过几滴泪呢。 大概是物哀其伤,感同身受。 安阳公主转首,给宝座上的韦皇后展示自己新做的蔻丹。 她道:「那王阿姆是兰昭仪留下来的老人,万一她是说得是真的,那该怎么办?父皇居然连查也都不查一下就盖棺定论了,真是太偏心姜吟玉。」 韦皇后睥睨她道:「你怎么没姜吟玉这个本事,逗你父皇开心呢?」 安阳公主轻轻哼了一声,又嘆息道:「得亏姜吟玉已经死了,否则这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父皇此前居然把东边洛阳那块封地给了她,等皇兄今日回来,就让他去父皇面前,讨了那块封地给我。」 提起皇兄,安阳公主想到一茬,问:「母妃,你上次说皇兄身边有了女人,那女子长得是何模样,好看吗?」 韦皇后神情恹恹,「听说其貌不扬。」 安阳公主诧异:「其貌不扬?」 「你若实在好奇,那就自己去看看,你皇兄今日刚巧不在东宫。」 韦皇后饶有兴趣地道。 安阳公主也确实好奇,一听这话,双目泛光。 午后,她便带着浩荡的侍女往东宫去了。 路上还好巧不巧,遇上了被韦皇后召进宫的魏妤。安阳公主知晓她对太子的心思,便让魏妤陪着自己一块去。 第42页 二人一路闲聊,走到东宫。 安阳公主大步往里走,没几步,被长矛挡住去路。 安阳公主皱眉:「知道我是谁还敢拦我?」 侍卫回道:「殿下吩咐过了,不管是谁都不许进。」 「我是太子的胞妹也不可以?」 侍卫摇摇头,依旧像一尊大佛伫立着。 安阳公主冷笑一声,让身后的大宫女上前来交涉。 然而她手下好说歹说,这群侍卫就是不动。 总之不管怎么样,今个就是不许放人进去。 安阳公主还真就好奇了,东宫何时防备这么森严的,上一次她来,宫门前人影寂寥,她一路畅通无阻就进去了。 耗了有半刻钟,安阳公主只觉胸闷气短,一股郁气冲上心头。 魏妤上前来安慰道:「实在不行,明日再来吧。公主染了风寒,身子才痊癒,不能在风口里久立,小心着凉了。」 安阳公主没回这话,盯着前方,轻轻咳嗽了一下。 她近来确实身子不舒服,面颊都是虚白的。 又僵持了好半天,安阳公主突然身子发软,毫无预兆地向一旁无力地栽去。 四下惊唿声一片,「公主!」 魏妤蹲下,拍了拍安阳公主的面庞,见她昏迷倒地不醒,又掀开眼皮一看,双目都是溃散的,焦急道:「快去请太医来!」 一边又转头看向门口的侍卫:「快扶公主入宫躺下!」 侍卫皱眉:「这不行。」 魏妤打断道:「公主千金之躯,身份尊贵,万一耽搁救治,出了事怎么办?」 果然这话落地,侍卫们流露出几分犹豫。 魏妤与侍女扶着安阳公主起来,这次好声好气道:「让我们进去休息一会,不会妨碍你们办事的。人命关天,就是太子殿下在此,也不会不管不顾。」 她说得声音轻柔,面色坦然:「等公主一醒,我们就离开。」 侍卫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魏妤柔言款语:「附近就这东宫一处宫殿,我们总不能把公主带回去医治?」 见侍卫不为所动,魏妤道:「这样,你们若担心我们生事,派一队人,跟随在我们身边盯着我们,如何?」 这一次,那头领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可以是可以……但是得询问一下曹公公的意见。」 太子不在,这东宫里最有话语权的自然是曹公公了。 魏妤点头说好。 片刻后,有人带来曹公公的话,让守门侍卫给二人放行。 魏家女郎独自一人扶着虚弱的安阳公主进入东宫。身后浩荡的侍女被拦在了外头。 领路的侍卫带着二人走到一处偏殿。 魏妤入殿,将人放倒在榻上,用手绢帮安阳公主擦拭额头汗珠,过了许多,榻上人才虚弱地慢慢睁开双眼。 魏妤转头,正色对侍卫道:「你去外面候着,我得帮公主检查一下身子。」 侍卫自然不敢留在屋内,退出殿去。 人一走,安阳公主立马坐起身。 「嘘!」 安阳公主手抵着魏妤的唇,道:「我醒了,你别出声。」 刚刚安阳公主可不是装晕,是真的身子不适晕倒了。 不过这会她可没心思关心自己身子,眼下是她顺利进入了东宫。 安阳公主脸上浮起笑容,全然不顾自己的病躯,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 魏妤上去欲拦她,还是慢了一步。 安阳公主已经走到窗边,轻轻翻了出去。 长长的迴廊上,只安阳公主踩着木屐,独自一人行走。 让她颇为奇怪的是,东宫外头有重兵看守,宫内竟然一个侍卫的影子都没有。 安阳公主裙摆拖地,缓步而行,四处张望,去寻找有无侍女的身影。 不知不觉,走向了东宫大殿。 此刻乌金西沉,昏黄的残阳,斜照在皇宫高台檐牙上,将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黄昏摇摇欲坠,就要堕入黑暗。 安阳公主挑了挑眉,快步走上玉阶。 她倒要看看,东宫到底藏着什么娇。 这么见不得人,还能是什么姦情不成? 21、东窗事发 同一时刻,西苑,猎场。 太子与卫侯的这一场游猎,声势浩大,喧嚣热烈。 鲜衣华服少年,策马疾驰,往来不绝。 游猎之后,太子和卫侯从林子里一前一后出来,二人谈笑风生。 卫燕笑道:「太子殿下骑射果然名不虚传,箭无虚发,今日的打赌比试,恐怕是本侯要输了。」 而他对面的男子,着玄袍,束玉冠,白马金鞍,正是姜太子。 姜曜道:「卫侯不必自谦,你猎的猎物该是比孤多,想好等会要什么彩头了吗?但凡孤能满足的,一定都答应。」 卫燕笑着道谢。 他自然是想好了—— 本来他都设下了埋伏,准备将姜曜引进圈套里给截杀了,偏偏四周这些世家子,死活都要争着伴驾在太子身侧,不给太子一点落单的机会,让卫燕的人不得手。 等会他就让姜曜和自己比马,不许旁人跟着。 卫燕敢确定,姜吟玉那个贱人就躲在东宫。 也不知她与姜曜怎么敢的,竟敢在自己眼前就暗度陈仓。 第43页 卫燕心里仇恨瀰漫,一刻都不想再多等,恨不就将姜曜当场给碎尸万段。 他看一眼身边的属下刘照,低声叮嘱:「你去前面草场看看啊。」 刘照应下,走时颤颤地看了一眼姜太子,见太子神色如常,仿若丝毫未察。 趁着马奴们清点猎物,卫燕耐心地与姜曜攀谈。 「本侯听闻太子妃一位即将尘埃落定,也不知圣上和娘娘给太假选了哪家的女郎。本侯先提前恭喜殿下了。」 此言一出,四下王孙公子皆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姜曜语调淡淡:「没有的事,空穴来风罢了。」 卫燕道,「那是本侯误会了。不过殿下也到年纪,也不知这世间哪样的女子够入您的眼?太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姜曜道:「卫侯呢?」 卫燕缓缓道:「本侯喜欢……」 不得不说,即便经歷了这么些事,此刻他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还是姜吟玉的面容。 卫燕道:「太子还不清楚本侯喜欢什么样的吗?自然得是您的十四妹——」 卫燕话顿了顿,倏忽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凑到姜曜耳畔。 「我喜欢漂亮的、柔媚的、听话的,最重要是身娇体软,在床榻上极其好欺负的。就柔贞公主这种,最合本侯的心思了。」 当着人兄长的面说这话,无疑是在□□裸的挑衅。 卫燕准备好整以暇地欣赏姜曜脸上暴怒的神情。 结果对方只是浅浅笑了下,目不转睛看向远方草场,道:「孤的十四妹可一点都不听话,她小性子极其娇蛮。」 卫燕挑眉道:「是吗?那太子呢,您喜欢什么样的?」 姜曜道:「自然和卫侯一样。」 剎那间卫燕的脸色就变了。 卫燕神情僵硬古怪:「和本侯一样,是喜欢柔贞公主这款?」 姜曜继续道:「不过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女子能像孤的十四妹。柔贞公主端丽冠绝,大概天下男儿都会心生爱慕,愿追逐之,倒是像卫燕你为了她疯成这样的,也是稀世罕见了。」 有贵族子弟听到二人交谈,没忍住嗤了一声,抬起头,感受到卫燕若有若投来视线,立马装作四处张望。 二人之间气氛变古怪。 卫侯冷笑道:「哦,那真是可惜了,公主已经嫁给本侯了。不过太子殿下何是和公主关系这样好的?」 「本侯询问了公主身边的侍女,说公主此前根本没给你送过香料。那时太子身上的香分明是她的体香!」 卫燕胸口怒气翻涌,冷笑连连:「姜吟玉是藏在东宫吧!」 姜曜轻笑:「卫侯,你真是疯癫了,孤有何理由藏她?」 「我怎知你为何要藏着她!」话从卫燕口中低低地嘶吼出来。 说罢卫燕长吸一口气,低下头,或许也意识到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半晌,又抬起头,给自己方才的那番话道歉。 「是本侯妄加揣测了,殿下不要怪罪。」 姜曜道:「柔贞性子温柔,善解人意,在一众兄弟姊妹中,孤确实最疼爱她。」 卫燕道:「那太子是看在她是您妹妹的身份上,对她照顾有加的?殿下还真是古道热肠,爱护手足姊妹。」 「不过,」卫燕语气玩味,「中午宫里发生的事,太子听说了吗?好像是柔贞公主身世成疑,血统不正。」 这事自然早有人告诉过姜曜。 姜曜未发一言。 卫燕昂首,扯了扯缰绳,道:「太子处处包庇柔贞公主,可想过若她不是您的妹妹,到时候该怎么办?」 姜曜一直以来眺望远方暮色的视线终于收回,慢慢落到卫燕身上。 风过旷野,狂鸦乱飞。 姜曜衣袂飞扬,浅浅含笑,眸色却昏暗深不见底。 「若柔贞不是孤的妹妹,那孤必定将她从你身边夺回来。 倏忽之间,卫燕眸中浮起一片寒意,好似结了一层深不见底的寒冰。 当晚风拂来,卫燕再一次从他身上闻到了那股特殊的、女子的香气。 旌旗摇晃,风声赫赫,似化成了沙场上的擂鼓声。 在二人之间气氛紧绷到极致时,一马奴跑过来道:「殿下,猎物已经清点完毕。」 卫燕侧过脸问:「结果如何。」 「今日游猎,太子射中四十六只,君侯也是四十六只,二人不分伯仲!」 卫燕皱眉,似对结果不是很满意。 姜曜淡淡扫了那堆猎物一眼,道:「卫侯有什么要求,说吧。」 这可真是好比瞌睡有人递枕头,卫燕道:「那便再比一次,就你我二人,谁先策马绕完整个猎场,便就算谁赢。」 「可以。」 姜曜干脆地应下,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 众人只瞧见那二人再次策马奔出,疾驰而过,扬起飞扬的尘土。 乌金西坠,昏鸦归巢,黄昏时金光从云层中射出,洒满草场。 奔了几百丈远后,两马已经从最开始的并驾齐驱,到卫燕的马逐渐占领了上风。 卫燕策马扬鞭,扭头瞥一眼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姜曜,笑得轻蔑张狂。 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过几丈,就到那设下陷阱埋伏的地方了…… 只要姜曜进去,就绝无生还的可能。 卫燕奋力扬鞭,双腿夹着马肚往前疾驰,看不到此刻落在他后头的姜曜,缓缓地从箭筒中抽出了一只羽箭。 第44页 姜曜垂下浓长的睫毛,低头沉思了片刻,接着双指夹起一只箭尾。 拉弓、展臂、搭箭。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箭尖对准了远处那道黑点的背影。 他眯了眯右眼,指尖轻轻敲了敲箭尾三下。 这是他出箭前的习惯动作。 姜太子骑射出众,从无敌手,今日更是手感极佳,箭无虚发。 马蹄生烟,暮鸦鸣躁。 姜曜指尖微松,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奔驰而来—— 「殿下!殿下!」 姜曜视野之中的卫燕,听到了这道声音,放缓速度,调转马头看过来。 「殿下!不好了!」 姜曜收回箭,转头看向奔驰而来的人,问:「何事?」 那匹疾驰的骏马停下,一个男子连滚带爬下来,踉踉跄跄跪到姜曜面前,身子抖得犹如筛糠。 「怎么了?」 姜曜隐隐觉得不对,问他。 那暗卫抬起头,一张面庞犹如死灰。 「柔贞公主藏在东宫被人发现了。」 —— 片刻之前,安阳公主造访东宫。 她才走进东宫大殿,曹公公和吴怀就迎了上去,目露惊异:「公主怎么来了?」 安阳公主没搭理他们,自顾自环视大殿,去找殿内的侍女,指名道姓要见「阿音」。 吴怀说今日阿音出去了,不在东宫。 安阳公主冷哼一声,长吸一口气,道:「还说没藏着女人呢,这空气里都是女人的香气。」 说着说着,安阳公主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这香是什么香?是我皇兄用的吗?」 吴怀和曹公公摇头道不知。 安阳公主脑中飞快地思索,知晓各宫殿都有配殿,若是得宠的侍妾,恐怕就住在配殿里。 女人天生的敏锐,告诉安阳公主没有猜错。 她起身,假意要去姜曜的内间,被曹公公和人拦着。 推搡间,她趁着二人不注意,故意奔入了另一侧的配殿。 几乎没找几下,她打开一只柜门,就发现了藏在里面的人。 看到姜吟玉的一剎那,安阳公主脸色惊变,惊唿了一声。 「姜吟玉,你不是死了吗?」 —— 西苑猎场上。 侍卫匍匐在草丛里,扑通磕头,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姜曜。 「殿下,如今事发,皇后娘娘大怒,要对公主施加杖刑!曹公公唤您赶紧回去,怕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姜曜面色冷沉,一扯缰绳,马儿调转马头,往另一方向策去。 尘土飞扬,灼日生烟。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这章骂了卫燕两次:「你疯癫了吧。」 卫燕:。 下一章入v,v前三天的订阅对我很重要,如果大家积极订阅,我后续的榜单也会好,所以大家喜欢这本就一定要多多订阅,这样我才有动力。 顺便给我的预收《禁娇》求一下收藏~ 少帝登基,但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久卧病榻。 危吟眉作为皇后,生得妩媚妖娆,嫁给皇帝后,肚子久久没有动静。 不久,皇帝病逝,没有留下后嗣,人人都道,这皇位恐怕要落入摄政王手中—— 摄政王俊美无俦,人中龙凤。 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睥睨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位子。 谁人不知,皇后与摄政王曾是青梅竹马? 可当年危家看摄政王一朝失势,当机立断,解除婚约,将危吟眉送入了宫中。 以摄政王的手段,如何能让她苟延残喘活着? 偏巧这时,宫中传出了消息—— 皇后怀了少帝的遗腹子。 ** 那日,危吟眉一身素衣,给尸骨未寒的少帝守灵。 摄政王亦现身,众人退避三舍跪拜。 危吟眉从蒲团上盈盈起身,眉目低敛,柔柔唤了一声「三叔」,一双潮湿的秋水长眸里,满是慌张与胆怯。 陆灼淡扫一眼,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周身气场强大令人屏息。 他面容无波,却在宫人说「皇后娘娘想自请去皇陵,替少帝守陵三年」时,唇角浮起浅浅的笑意。 是夜,危吟眉辗转难眠,只觉一人慵懒坐在床榻边缘。 她看着他,回想这段时间的耻辱,泪眼朦胧。 那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像一把柔情刀擦过她的耳畔。 「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你不清楚吗?」 「少帝在时,尚且不能阻止我堂而皇之进入后宫,何况现在?」 「你是不想与我纠缠,可逃去皇陵,就能躲得了我?」 尾音上挑,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情绪。 设定: 1.青梅竹马、。 2.男女主本来有婚约,男主落势后,女主被家里人强行送入宫。 3.狼心狗肺狗男人x娇弱不屈世家女 22、畜生 太子的马扬长而去。 留下卫燕立在原地,目送那道身影远去,眉头紧紧皱起,不知所以。 长安城,夜晚,华灯初上。 雄辉巍峨的皇宫,立在漆黑的夜幕里。 一道高昂的通报声扬起,打破了长夜的寂静。 「太子回宫,开宫门——」 第45页 伴随着这声落地,一道道朱红色的阙门,从内向两边,缓缓打开。 一队轻甲骑兵,从皇宫外奔来,马蹄踩在皇城御道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轰隆隆」,十几个侍卫合力推动大门转动。 守皇宫的侍卫从宫墙上往下眺望,一匹匹骏马风驰电掣而过,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让太子殿下如此急切回来。 这队轻甲骑兵,最后在东宫前停了下来。 姜曜撩袍下马,当时就有暗卫们围上来,要给他解释情况。 姜曜只是将马鞭扔到他们手中,跨入东宫门槛,大步流星往里走。 没几步,瞧见曹公公立在转角处。 曹公公转过头,「咚」的一声跪下,磕头哭着道:「老奴煳涂啊,今日不该放安阳公主进东宫!」 老人家重重磕了几下头,顷刻额头上就出现了血痕。 姜曜知晓内情,侧过脸,下巴线条紧绷,仿佛极其不悦,半晌,才忍着情绪,让曹公公起来。 曹公公亦步亦趋跟在姜曜身边,一边往前走,一边哭诉道:「安阳公主东宫外晕倒,奴婢一时心软,就让她进了东宫,谁知安阳公主全然是装的!」 视野里出现远处东宫大殿的烛光,姜曜打断他的絮叨:「现在情况如何?」 曹公公道:「安阳公主发现柔贞公主后,想要去通风报信,奴婢当然得拦着。谁知皇后娘娘得知安阳公主晕倒,放心不下就来到东宫找人……」 后面的事,不用讲也能猜出一个大概。 曹公公哽咽道:「皇后娘娘见到柔贞公主后,大为震怒,当即要施刑,眼下正在里面僵持着呢。」 姜曜「嗯」了一声,加快步伐,往远处东宫大殿走去。 东宫大殿内,灯火辉煌,十二灯架皆燃上了灯烛。 姜吟玉一身单薄的纱裙,跪伏在冰冷的瓷地上。 她额头触地,浅透金色的罗纱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衬得她身形婀娜,弱不胜衣,似烛光如水流曳。 韦皇后斥责的话语从头顶落下,充斥着姜吟玉的耳膜,一遍遍在她脑海中迴荡。 「真没想到,柔贞公主竟躲到了东宫里来?这么些日子,母后与父皇忙得焦头烂额,疲惫应付,就为收拾公主留下的烂摊子。」 「既然不愿意嫁人,当初为何要答应替嫁?母后有逼过你吗?公主你扪心自问想想!母后逼过吗?」 姜吟玉指尖轻轻蜷缩,扣着地砖。 韦皇后神情恹恹冷漠,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一开口,沙哑的嗓音犹如钝刀划过粗粝磨刀石发出的刺耳声。 「不要不识好歹,自己做过的事,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你母妃兰昭仪没教过你的道理,本宫今日便代她教你。」 韦皇后甩了甩鞭子,顿时打到一旁桌案,将上面雕漆刮下来了一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白痕。 可以想像这鞭子若是甩在人身上,该是如何触目惊心。 这鞭子是太子的藏物之一,方才安阳公主眼尖,在墙上发现了它,立马将它取下来递给韦皇后。 这会安阳公主倒是惧怕起韦皇后起来,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劝道:「母后,要不别这样了,柔贞不一定受得住……」 韦皇后听而不闻,让宫女上前来,帮她施刑。 宫女握着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朝前面打去。 「啪」的一声。 鞭子落在姜吟玉面前一寸的瓷地上,带着姜吟玉身子也一颤。 吴怀见状,赶紧虚趴在姜吟玉身上护着她,一边焦急道:「娘娘,不可!若太子知晓了娘娘私下对公主用刑,恐怕会怪罪的!此事还等太子回来来说。」 韦皇后觉得可笑至极,给宫女递眼色,语气强硬:「打。」 宫女扬起鞭子,在空中挥了几下。 重重的几鞭打在吴怀身上,几乎瞬间吴怀就露出了痛苦之色。 又是几下,吴怀身子瘫软到一旁,护着姜吟玉有些力不从心。 韦皇后见机,立马从宫女手上捞过鞭子,往姜吟玉抽去。 姜吟玉双目紧阖,等着那道鞭子的落下。 好半天,都没等到该有的疼痛,忽然只觉身上猝然多了一道重量,耳畔一道极其轻的闷哼声。 「啪」,鞭子击中皮肉,溅出了几道血痕落在地面上。 殿内静谧了一瞬,旋即各人的声音响起—— 「太子!」 「太子殿下!」 姜吟玉身形瑟瑟,意识到什么,慢慢转过头,看到拥着自己的人是谁时,眸子好似平静的水面被击碎一般,浮动起盈盈波光。 她一下扑入他怀中,黑髮如瀑披散在他臂弯里。 姜曜单膝跪在那里,搂住怀中女子腰肢,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唇停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像是在柔声安慰。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眼,眸色冷且沉,与立在他面前的韦皇后视线交汇。 韦皇后面对他这样的眼神,有些诧然,走上前来,神情关切:「太子没有伤着?」 伤着自然是打伤了。 众人看见太子后背上出现了一道鞭痕,衣袍都被撕裂,深深的血迹浸透了出来,那里颜色比以周围更深。 可见刚刚那一鞭子用了多大的力气。 韦皇后沉声道:「快扶太子入内殿休息。」 第46页 韦皇后走上来,欲扶着姜曜,开口安抚他,却见躲在他怀中的姜吟玉,好似听到她的声音,身子微微抖了抖。 下一刻,韦皇后便被姜曜投过来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韦皇后看明白了,是让她站得远一点。 她面色僵住,慢慢收回了探出去的手。 殿内数十双眼睛盯着太子和柔贞公主二人,只瞧见太子护着公主,二人慢慢站起来。 而从始至终,柔贞公主一直背对着众人,将头埋在他衣襟前。 「吴怀,扶公主去配殿休息。」 吴怀刚才还匍匐在地,这会听到命令,艰难爬起来,不顾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道:「公主,走吧。」 姜吟玉错开一步,从姜曜怀中退出去。 她朝配殿走了几步,又转身,眉梢轻蹙,看着姜曜。 姜曜走过去,似在哄她:「我等会就来,你?进去。」 姜吟玉这才慢慢走进配殿。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只觉说不上来的诡异奇怪。 即便是安阳公主,也没见自己的兄长和谁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 「等等。」 韦皇后出声制止,走过来,冷笑道:「柔贞公主逃婚,有违圣意,这些日子一直都偷偷藏在东宫,其心思叵测。还请太子将人交给母后。」 她顿了顿:「柔贞公主是自己偷偷摸进东宫的,还是东宫下人阳奉阴违,私自藏着她的?此事和太子应当是没什么关系吧?」 姜曜道:「是我让她躲在这里的。」 这话一说,满殿皆惊。 韦皇后脸色微变:「太子!」 安阳公主也起身道:「皇兄!」说完,被姜曜投过来一眼,霎时被看得心里咯噔一声,立马闭上了嘴。 姜曜语气稀疏平常:「此事与柔贞无关,错皆在我,是我非要留下她。」 韦皇后摇摇头,一刻也不想听下去。 有姜曜护着姜吟玉,韦皇后无法将人一下捆了带走,她深思熟虑后,将姜曜拉到屏风后,与他单独交谈。 「曜儿,你是真的煳涂了,姜吟玉她身份特殊,是卫侯的妻子,你怎敢将包藏她?。」 韦皇后又问了一遍,「你我记得你不爱管这些事的,是不是姜吟玉缠着你,非要你让她留下来的?」 姜曜轻笑:「我若不想她留,她会留得下来吗?」 韦皇后一愣,凝望姜曜片刻,道:「母后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其实她也从来没看懂过这个儿子,姜曜打小被皇帝抱过去养,和她一点也不亲近。 韦皇后话语冷肃:「你做藏了姜吟玉一段时间,也算兄妹之情,仁至义尽。我已经差宫人去知会陛下此事了。」 姜曜抬起眼:「告诉父皇了?」 他面容冷白,眼里情绪不明,看得韦皇后有些发冷。 姜曜神情淡淡,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谈下去,道:「那母后直接去告诉父皇,说儿臣还想让柔贞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问他可不可以。」 韦皇后难以理解,「你这是什么话??赶紧把姜吟玉供出去,别到时候皇帝亲自差人,来东宫查。」 母子之间相对无言。 见姜曜不为所动,韦皇后仰起头,发间步摇垂落,衬着她的双目,道:「难道姜吟玉对你影响这么大?要置母后的话也不管不顾?」 姜曜侧开脸,并未否认。 正这时,殿外跑进来一宫女。 韦皇后问她:「柔贞公主一事和皇帝说了吗?」 宫女满头大汗,摇了摇头:「奴婢去未央宫时,陛下正在发怒,好像有妃子人通姦被发现了。娘娘,您快过去处理这事。」 听到这话,韦皇后叮嘱姜曜几句,让他好好考虑清楚,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东宫大殿重新归于平静。 没一会,曹公公进屋来,说要给姜曜上药。 姜曜走到内间,上榻,褪去自己的外衫,露出劲瘦的后背。 刚趴下,就听到了屏风外的脚步声,姜曜转头,对上了姜吟玉投来的视线。 姜吟玉提着裙裾,到姜曜榻前,慢慢跪坐下,轻唤了一声:「皇兄。」 她有些惊魂未定,白皙的面色上透着几分慌张。 姜曜还记得他才回来时,她躲到自己怀里颤抖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后,轻抚了一下。 「人已经走了,不必担忧,你在东宫很安全。」 姜吟玉一双妙目轻抬,声音极其轻,「我不是因为这个担忧,是你又为我受了伤,我十分愧疚……」 姜曜道:「无事的。」 姜吟玉倾身到他身边,有几绺乌髮垂落,搭上了他的肩臂,语调柔柔的。 「我当时很害怕,好像真的置身于之前做的那个噩梦,等你回来时,我和你已经阴阳两隔了。」 姜吟玉低下头,脸颊贴上他的掌心,半晌,锁骨轻微哽动,像是在消化什么情绪,再开口,便是唤他:「殿下。」 姜曜皱眉:「你唤我什么?」 姜吟玉又唤了一遍:「殿下。」 在姜曜在开口前,她已经?一步道:「我不是陛下的女儿,今日发生的事,想必殿下已经听说了,我的奶娘临终前写了一封血书……」 话说到一半,被姜曜冷声打断:「曹公公,你?出去。」 第47页 曹公公见姜曜敛了情绪,似乎是有些愠怒,不敢逗留,忙搁下药瓶,走之前,不忘替二人把殿门关上。 人走后,姜曜坐起身,面容透着几分冷色,道:「你是天子的女儿。」 姜吟玉摇头:「我不是。」 她膝行至姜曜身前,从袖子里抽出那一份血书递给他。 姜曜看了一眼,便将手绢扔到一旁,道:「这些东西我说过,你不要乱信,你是我的妹妹,骨子里和我留着一脉血,怎么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改变?」 姜吟玉哽咽:「不一样的,殿下,我还有我母妃留下的手书。」 说到一半,只觉手腕被他紧紧扼住,姜吟玉吃痛,想抽出手。 偏偏姜曜神色如常,浅浅含笑:「你说的这几样东西,只要有心都可以伪造出来,你若是想要,明日我也帮你造一份兰昭仪的手书,让你彻底安心。」 他的动作十分粗暴,将她拽至身前,姜吟玉险些伏倒在他身上。 之后他半弯下腰,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俯下朗星般的眸子。 「除非兰昭仪还活着,她亲口所说,你不是陛下的女儿。否则任何旁人说的话,你都不可轻易相信。」 姜吟玉美目流盼,与他久久对视。 他腾出另一只手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话语温柔,像是在哄她。 刚刚在众人面前,他搂住她安抚她的情绪,也是的语气。 姜吟玉忍不住眼眶发酸,他越是不让,她就越是眼睛湿润。 看着她这个样子,姜曜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姜吟玉顺势埋入他胸前,低低地抽泣起来。 姜曜轻拍打她的肩膀,唇落在她发梢上,向下寻她的耳廓:「你藏在东宫被发现便被发现了,不用担心。父皇如此疼爱你,不会过多怪罪。万事都有我来处理。」 姜吟玉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发软,听着一点力气也没有。 姜曜想起她小时候和自己哭或撒娇,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好半天,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了,他才寻她耳垂道:「你搂我的力气小一点,压着我背后的伤口了。」 姜吟玉赶紧退出他的怀抱,手背擦了擦眼角泪珠。 美人跪坐于地,乌髮婉转,雪肤花貌,声音柔柔:「那你在猎场怎么样,卫燕他还活着吗?」 姜曜穿好身上的衣衫,道:「卫燕尚且还活着,不过他的属下已经被悉数策反,除去他只是早晚的问题。」 正说着,殿门被拍了拍,曹公公又走了进来。 殿内二人齐齐扭头看向他。 曹公公面色难看之至:「殿下,未央宫传来的话,让你过去一趟。」 姜曜问:「是关于柔贞的事吗?」 曹公公摇了摇头,面色发青:「是六皇子殿下的是——」 「他和赵婕妤通姦,被捉着了。」 姜吟玉美目一缩,而他身侧的姜曜面容霎时冷了下去。 ** 三更夜,更漏滴滴答答,未央宫里灯光如游龙。 姜曜换了一身衣袍,随着领路的宫人穿过长长的宫道。 还没入殿,就听到了里面叱骂声—— 「畜生行径啊!逆子,她是你半个母妃!」 姜曜垂眸听了会,才慢慢绕过屏风走出去。 一入内,大体就看清了殿内的情况。 六皇子姜灼跪坐在大殿中央,一只手艰难支撑着地,赵婕妤则衣衫不整,哭着伏在他身上,涕泪连连求饶。 内侍立在两旁,手握木杖,鲜血丛上面滑落滚下。 曹公公附在姜曜耳边提醒道:「方才陛下一气之下,把六皇子的腿给打断了。」 姜曜挑眉,果然见姜灼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左腿之上,瞧着面色甚是痛苦。 六皇子的母妃,班美人,正跪在大殿阶下求情:「陛下,请你看在我的面上,饶他一命吧,他年纪小,才弱冠不久,不懂事……」 「哗啦」一声,皇帝一抚袖子,带动桌上茶碗砸碎在地上。 「还不懂事呢?他三皇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带兵上过战场了,他呢?敢偷偷觊觎母妃!」 皇帝胸口上下起伏,从台阶上走下,捞起一只袖子,指着地上的一对男女。 「畜生行径,枉顾人伦!姜灼你还是人吗?」 姜灼丝毫不惧,目露恨色:「父皇要打要杀随便处置!儿臣就是喜欢赵婕妤,这辈子都要和她在一起!到底当初谁是畜生,干出强抢儿媳一事!」 赵婕妤趴到他身上,泣不成声:「你别说了,够了。」 皇帝气得面色涨红:「朕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朕和你是一类人吗?朕是皇帝,是你的父亲!你放出去问问,天底下哪个儿子敢忤逆老子!」 「朕今天不打死你,朕这个皇帝就别做了。」 说罢,抢过内侍手上的棍棒,朝姜灼身上砸去。 姜灼垂静静地道:「父皇为何如此偏爱太子和十四妹,就不能偏爱我一回?」 不提这话还好,一听到「十四妹」,皇帝更暴怒起来。 「要是你十四妹或是三哥干出这样的勾当,我也得把他们的皮给抽了,腿给打断了!」 一时间大殿哭天抢地,班美人和赵婕妤扑到姜灼身上,替他挡着落下的棍棒。 第48页 皇帝高声唿喊:「来人,给将这对苦命鸳鸯拖到外面杖毙了!」 屏风边上,姜曜趁着时机走了出去,行礼道:「父皇。」 瞧见姜曜,皇帝总算顺了口气,道:「曜儿,你来了。」 皇帝低声问:「这事你说怎么处理?」 姜曜低头看一眼六皇子,低声道:「起来。」 六皇子撑了撑腿,如实道:「起不来。」 皇帝嗤笑一声,踢了姜灼一脚:「你何时能学学你的皇兄,从来不会让朕烦忧!」 姜灼自嘲道:「天底下有几个能像皇兄这样的人物?」 皇帝道:「行了,这事就让你皇兄来断吧,你这条贱命到底是去是留。」 姜灼被人搀扶起来,听到这话,虚弱地看向姜曜,想起此前和姜曜的交谈—— 一旦东窗事发,便是万人指责。 他骨子里流着天子的血液,或可免除一死。可赵婕妤呢? 姜灼面色一变,望向跪伏在地的赵婕妤。 姜曜不再看他,对皇帝道:「陛下千秋节将至,寿辰上不能见血光,若是此时处置您的血脉至亲,恐怕会触怒天罚。不若召钦天监的人来占卜看看?。」 近年大昭流年不利,西南一带赤地千里,遭遇大旱。 这是天降的凶兆。 皇帝平日最是信奉鬼神,一听这话,皱眉摆了摆手。 姜曜看向姜灼:「祁王即日起,被押回北方封地,此后经年没有召见,不得入朝觐见。至于赵婕妤——」 姜灼全身血液冷住,定定地看着姜曜。 姜曜缓缓道:「便按照宫规,发配掖庭为奴。」 姜灼紧绷的面容有些松动。 班美人趁机递眼色,让宫人上来扶着六皇子下去。 闹剧收场,众人渐渐退了出去。 皇帝回到宝座边坐下,手撑着额头,好似极其头疼。 半晌,他才抬起头,看向坐在身旁的韦皇后。 「皇后深夜来未央宫找朕,是有何事?」 韦皇后与皇帝是强凑到一块的夫妻,几十年相处,早就相看两厌,甚至还比不得皇帝和姜灼的母妃班美人的感情。 方才大殿里发生的一幕,显然也映入了韦皇后眼里。 她看向下方立着的姜曜,短暂地视线接触,有些担忧,到底?将腹中的话压了回去,道:「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陛下近来头疾严重,想来探望一二。」 「那可真是多谢皇后了。」 这一对帝后,难得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 皇帝姜玄仿佛经歷了一场大仗,万分疲惫,背靠在宝座上,道:「夜深了,皇后?回去休息吧,朕还有一些话,要和太子私下里谈谈。」 韦皇后行礼告退,走时瞥了姜曜一眼。 姜玄睁开惺忪的眼眸,朝姜曜招手:「曜儿,到朕的身边来。」 姜曜到他身侧,撩袍坐下,笑问:「父皇要和孩儿说什么?」 皇帝四十多岁年纪,正值壮年,却在柔贞公主逃婚后,这短短的一个月来,像陡然老了十几岁一般。 姜玄嘆息一声道:「是朕的柔贞不在,朕十分想念她。今日有人到我面前,说他不是朕的女儿,真是笑话,她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是亲生?」 姜曜双目看着他:「所以朕将那些满嘴胡言的宫人都给杖杀了,曜儿,朕做的对吗?」 姜曜沉默,未发一言。 皇帝眯了眯眼,搭在宝座龙首上的手一下收紧:「朕爱她,就算她不是朕的女儿,朕也不在乎,她母妃早产诞下她,朕确实怀疑过她的血脉,但朕更愿意信她的母妃。」 「朕爱兰昭仪,朕做错了吗?」 这次姜曜回道:「没有,」 「是啊,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朕当初只是想要将兰昭仪留在身边,便将她抢进了宫。今日朕看到了姜灼,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所以朕留了她一命,朕心肠十分宽宥。」 皇帝目光落在姜曜身上,带着几分慈爱,一寸寸描摹他的轮廓。 「曜儿,柔贞走了,如今朕的身边只有你了,只有你从来不会让父皇失望。」 姜曜轻笑:「儿臣自然一辈子都听父皇的话。」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道:「再陪父皇说几句话吧。」 姜曜应下道:「好。」 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殿外夜色深沉,雾气一点点瀰漫。 ** 东宫大殿。 夜三鼓,姜吟玉跪坐在配殿的案几前。 她写完留给姜曜的信,走到外殿,将信放在他的书案上。 之后,姜吟玉便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裳,离开了东宫。 有暗卫从一旁跟了上来,悄无声息好似鬼魅。 「公主要去哪里,太子殿下叮嘱过您不能随便出这间屋子。」 姜吟玉注意着脚下的路,道:「我想皇兄了,我要去接他回来。」 暗卫一愣:「这……」 姜吟玉大步往东宫外走,道:「你跟着我吧,大晚上东宫外没什么宫人,有你护着我,就不会被人发现,我只想早一点见到我的皇兄,然后和他一起回来。」 暗卫看着她怀中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东西,问:「公主见殿下带着这个?」 姜吟玉秀眉一挑,「我给皇兄准备的东西。」 暗卫犹豫再三,还是跟随姜吟玉出去。 第49页 出了东宫,走上缦回的长廊,两侧点着幽幽的灯火,檐牙上兽首好似狰狞而笑。 行了约莫一刻钟,到了长廊的尽头。 暗卫拦住姜吟玉道:「公主,最多只能到这,不能再往前走。殿下回东宫会经过这条路。您就在这里等即可。」 姜吟玉环顾四周黑黢黢的环境,道了声「好」,抬起手,指着一丈远外的一个凉亭阁子。 「我想进阁子里等皇兄,行吗?外面风大。」 暗卫见那凉亭就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不假思索地答应:「好。」 姜吟玉朝他笑了笑,道:「若是皇兄到了,记得来亭子里喊我。」 说罢,一个人进了亭阁。 亭阁子是封闭的,四周围绕着扇门,阁子里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姜吟玉进来后不久,在地砖上摸到了密道的机关。 她敲了敲转头,一道石门在脚下打开。 姜吟玉抱着行囊,慢慢走了下去。 姜吟玉最初的谋划就是,她在东宫照顾姜曜,等他双目復明,她便从后山的地宫离开。 现在也到了离开的时机了。 她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藏在东宫也已经被发现。没理由再待在这里,给皇兄添麻烦了。 姜吟玉点了一支火摺子,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想,等她出去,就和长安城的兰家的人接应,让他们护送自己北上。 到时候她平安去到河西外祖家,再和皇兄取得联络。 当初姜曜对她去后山,想要出宫的行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想来若这次自己真的逃出宫去,他应该最多只是开始诧异一下,便慢慢不会在意了。 姜吟玉极其熟悉这里,快步往前走。 行了有两三刻钟,姜吟玉出了密道,走进后山。 今夜无风,卫燕安插在山上的侍卫全都被调走了,周围没有守卫。 姜吟玉一路无阻,很快就摸索到了地宫的入口,打开洞门。 在进入前,姜吟玉站在山腰处,俯看了一眼下方巍巍的皇城。 皇宫处在幽幽灯火中,巍峨且苍茫。 姜吟玉鼻尖发红,心里浮起几丝难言的情绪,努力吸了一口气,到底没再留恋,转身走进地宫。 却在这时,隐隐约约,好似瞧见远处林子间有一个人影子轮廓逐渐清晰。 姜吟玉后退一步,背抵在树上。 「公主莫怕,是奴婢。」 这道声音一出,姜吟玉紧紧攥紧手心,唤道:「陈琦?」 果然,那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面容逐渐变得清晰。 陈琦撑着灯笼从黑暗中走出,笑道:「十月十七,公主果然还是上后山来了。」 姜吟玉心里竖起警戒,比陈琦快一步,进入地宫,按下机关。 下一刻,陈琦面露惊异,丢下灯笼跑上来, 厚重的石门将将在他面前关上,将他隔绝在外头。 姜吟玉转过身,快步往里走。 她不清楚陈琦为人,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便趁着这个档口,将他甩掉最好。 当务之急是离开皇宫。 地宫外连接着的是长安城的东市。 天子的万寿节将至,长安城十日不设宵禁,外面的长安城,当正是繁华之时。 如果走快一点,应该能赶在陈琦进来找到她之前,走出地宫。 姜吟玉快步往前,走了半刻钟,忽然发现一件不妙的事,渐渐停了下来。 她看见前方地宫的道路,两侧点了宫灯。 知晓地宫密道的人,统共的不过几个。一年天子也只会派人进来打扫三四回。 是谁点染了这些宫灯? 姜吟玉心中疑惑,倏忽间看到了远处墙转角处,壁上投出一道男子的身影。 断断续续交谈声传来。 ——「她人还好吗?最近肯吃东西了吗?」 这熟悉的声音,让姜吟玉倒吸一口凉气。 ——「回陛下,娘娘肯吃了。」 ——「很好,你继续劝她,只要她不要再绝食,朕就答应让她见她女儿一面。」 姜吟玉不清楚那个「她」是谁,这一刻,她心中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声音召唤,脚下生出一种的意念,开始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宫灯越亮。 到转角处,姜吟玉唿吸慢慢屏住。 却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伸出,捂住了她的口鼻。 陈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主别过去!」 姜吟玉身子僵硬住。 一直到那边交谈完,皇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姜吟玉才觉得捂住自己的那只手,渐渐松开了。 陈琦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公主要出宫就赶紧去出吧!地宫最近才关押进来了一个人,有重兵把守!眼下正值换班的时候!」 姜吟玉捉住他的袖子,问:「那被关押的人是谁?一个妃子?」 陈琦道:「出去再说!」 二人身后的密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陈琦催促道:「快走,后面的侍卫来了!」 陈琦探出头,确保前面的路没人了,才拉着姜吟玉往前奔。 姜吟玉心跳如雷,转过转角往前跑时,经过一处闭锁的屋子。 烛光将殿内人的身影投在门上。 那似乎是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形裊娜,侧颜轮廓精緻。 第50页 那股奇怪的感觉再次在姜吟玉心底涌起。 姜吟玉想要停下来,却便被陈琦拽着,带入了下一处密道。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的不久,换班的侍卫也从转角处转了出来。 ** 晚风飘荡,长安城丝竹笙歌迷离。 姜吟玉从密道中出来,精疲力尽跌坐在漆黑的巷子里,外面是来来往往的人流。 风吹起她的长髮,她手捂在心口,感受着剧烈地心跳,脑海里不断闪过在地宫里见到的那一幕。 她站起来,双目明亮,看着对面的陈琦:「那地宫里的女子是谁?」 陈琦摇头:「奴婢也不清楚。」 姜吟玉又问了一遍:「告诉我,那是谁?」 皇帝为何会关押着这个女人?她似乎还有一个女儿? 陈琦凝视了她半晌,动了动嘴唇:「公主,那是——」 ** 地宫,兰香殿。 女子一袭紫色的衣裙逶迤拖地,背对着门,坐在案几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听到了外面发出的动静,挑眉问伺候的婢女:「外面是不是有人经过?」 侍女闻言,走到门边,向外瞧了瞧,回头道:「娘娘,外面没有人影。」 「是吗。」 那案边的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极其炽丽的眉眼,雪肌玉貌,琼鼻红唇,即便生过一个女儿,被幽禁过十几年,依旧不折损她一丝一毫容貌。 她手撑着下巴,目光懒洋洋地落在花瓶中的芍药花上。 此人,正是当年盛宠一时、风光无限的—— 兰昭仪。 侍女欠身行了个礼:「兰昭仪,陛下来见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曜:除非兰昭仪还活着,亲口告诉你,你不是我妹妹。 兰昭仪:我在。 23、晦暗 殿门之后,一双绣繁复龙纹?靴子缓缓走了进来。 皇帝姜玄看着殿内?女子,道:「兰惜,朕来看你了。」 兰昭仪素手拈起花瓶里?芍药花,尾音长长地「嗯」了一声。 皇帝进来,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更别谈起身行礼。 姜玄面色有些挂不住,然而这么些年来,早就习惯她?冷淡,也没说什么,迳自走进屋,撩起衣袍,在她对面?位子坐下。 他声音温柔:「你在这里住得怎么样?」 兰昭仪慢悠悠抬起眼,挑眉道:「不怎么样,这地宫暗无天日,我在里面一天都见不到光,闷都闷坏了,你给我换?这是什么鬼地方?」 姜玄好声好气道:「只要你以后别再闹绝食,朕就答应将你迁回原来?宫殿。」 兰昭仪轻笑,红唇微张,吐出一个字:「滚。」 姜玄脸上神情一变。 兰昭仪对上他?目光,浅笑问:「姜玄,你是狗吗?你每次腆着脸来找我,我说不见你,你还下一次非要来找我。」 被她这么骂,姜玄也没生气,习以为常回道:「我确实贱,可我就是喜欢你,十几年来,依旧对你恋恋不忘。」 当年兰昭仪产下皇嗣之后,想要离宫,姜玄不同意,将她关进了暗室,告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便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不仅如此,姜玄盛怒之下,还杖杀了她大半?宫人,对外宣称兰昭仪病逝,以此断绝了兰家人和她?联络。 兰昭仪宁死不从,便被一直关着。 而姜玄也只能在限制她人身自由这一点上占据上风,其他时候,在兰昭仪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每次相处都不欢而散。 渐渐?,这些年便减少了来见她?次数,一年不过三四回。 姜玄走到在她面前蹲下,扼住她?手腕,道:「今日我来,是有要事问你。」 兰惜冷冷扫了他一眼,轻抿一口茶,悠悠道:「有事快说。」 姜玄握着她手腕暗暗用力,问:「我问你,姜吟玉到底是不是我亲生女儿?」 「啪」一声,兰昭仪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案几上。 兰昭仪面色不悦:「姜玄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姜玄看着看她,「是你留下?老人,说姜吟玉?血统不正,所以我才想来亲口问问你。」 「你如实告诉我,姜吟玉是不是我?亲生女儿?」 兰昭仪冷笑道:「她不是你?女儿还能是谁??我倒希望他是我第一个夫君?,可她不是!我恨你姜玄,所以有时候,我也恨我们?女儿,恨她是一个孽种,如果她身上流得是另一个男人?血,那我一定比现在更爱她!」 姜玄看到她指尖攥紧,指甲深深攥入皮肉之中,忽然有些畅快,道:「你?第一任夫君已经死在荒漠里不知多少年。」 兰昭仪轻轻冷笑,没回这话。 姜玄只觉压抑在心头?一口浊气终于吐了出来,满意极了,站起身来,道:「姜吟玉是我?女儿没错。至于你这段日子闹绝食,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 兰昭仪仰起头,眼底不甘:「是,我是想见她!我从侍女口中听说,我?女儿已经及笄,她生得极其漂亮,性格极其婉柔,和你我?性子都不一样。」 她站起身,情绪激动,说话声嘴唇发抖,眼里漫生出几分恨意:「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她赐婚给了一个残暴.奸.淫之人!你这个懦夫!」 姜玄见她扯着自己衣襟不放,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第51页 兰昭仪道:「何时带阿吟来见我?」 姜玄道:「等过段时日,我一定带她来。」 「过段时日是多久?」兰昭仪怒极,双目绯红,「姜玄你每次都说将她带来见我,每次都吊着我,我只是想见我女儿一面!你凭什么不让?」 姜玄推开她?手,道:「下一次,我与你保证!」 姜玄还欲说,便见兰昭仪抄起案上?芍药花就往他脸上砸来。 虽然没用什么大?力气,但花枝带刺,还是砸得姜玄得鼻樑一疼。 他恼羞成怒,捂着脸呵道:「兰氏!」 兰昭指着门道:「滚。」 姜玄脚往后退,出门时被门槛一绊,扶着门才不至于跌倒。 离开时,他又看了屋子一眼。 紫衣女人双目空空地立在那里,视线透过他好似看到了别?什么。 姜玄叮嘱侍女看好兰昭仪,不许她寻短见,这才正了正衣襟,大步往回走去。 他离去后,兰昭仪擦去眼角泪珠,回到案几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花了些功夫,才收拾好情绪,半晌,慵懒地姿态看向花瓶里?花枝,幽幽道—— 「蠢东西,那当然不是你?女儿了。」 天就快要放明。天空吐出一丝鱼肚白。 而此刻,长安城街上晨钟敲响了六下,伴随着吆喝声,街上陆续有小贩开始走动。 这个时候,陈琦带着姜吟玉,正穿行在长安城?街坊之间。 昨夜出宫后,姜吟玉便问陈琦,那地宫里?女子是谁。 陈琦道他不也不清楚,这事得回去询问一下他娘。 今早天亮了,姜吟玉离开暂住一夜?旅馆,答应去见他娘。 陈琦停在永义坊巷子?一间门前,曲起指节,轻轻敲响了门。 没多久,门打开,探出了一张中年妇人略显沧桑?脸。 她见到陈琦,笑了笑,寒暄几句,接着目光看向他身后?姜吟玉,疑惑询问道:「这位是?」 姜吟玉探出手,挑起挡在眼前?幕离,露出赛霜欺雪?琼鼻。 那妇人看清她,明显有些错愕。 姜吟玉浅笑问:「你是赵阿姆吗?」 赵阿姆迟疑地嗯了声,上下打量她。 陈琦转头道:「先进来吧。」 三人便一同入院子,门关上后,陈琦给赵阿姆低声介绍道:「这位是柔贞公主,兰昭仪?女儿。」 赵阿姆大惊,身子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反应,跪下道:「参见公主!」 连磕了三个响头,赵阿姆抬起头:「之前宫里传出柔贞公主逝世?消息,奴婢还为公主担忧,现在看到公主还在,奴婢心里就安生了。」 赵阿姆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带着几分怯意和欢喜看着姜吟玉。 她询问:「公主来是有何事?」 姜吟玉只轻声道:「我想知道一些我母妃过往?事。听闻你曾经做过她?贴身侍女,是吗?」 赵阿姆点点头,带着姜吟玉坐下。 赵阿姆道:「奴婢是侍奉过昭仪娘娘,当年娘娘救过奴婢一命。奴婢便对娘娘一直感恩在心。」 姜吟玉道:「那你这里,有没有我母妃?遗物?」 赵阿姆道:「有?,有?。兰昭仪死后,奴婢藏了许多她?东西,想留下来做个念想。有兰昭仪没寄出去?手书等等。」 不过赵阿姆不识字,也不太清楚那些手书上写了什么内容。 赵阿姆给陈琦递了一个眼色,陈琦便入屋去拿。 没一会陈琦出来,姜吟玉接过那些信,一一看了起来。 她看了很久,也看得极其认真,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看,心脏好似被攥住,轻微地抽动。 每看一张,她都要心漏一下。 一些萦绕在心头?疑惑打消了,对自己?身世也更加笃定。 看完后,她将信收起,贴着心口,看向身侧?陈琦。 陈琦坦诚道:「公主现在相信奴婢?话了吧?奴婢没有骗你。」 姜吟玉点头。 他所说种种,确实与兰昭仪留下手书中所说?一致。 陈琦道:「奴婢对您没有半点恶意,会主动去帮您,也是因为兰昭仪对奴婢?娘有过救命之恩。」 他将一个宫牌递到姜吟玉面前,「这是我母亲当年做侍女?腰牌。」 姜吟玉道:「我相信你。」 陈琦问:「那公主现在怎么说,是准备去河西找兰家人吗?」 姜吟玉改变了主意,走到正在打水?赵阿姆身旁,询问道:「阿姆可知我母妃去世时?情况?她真?是病逝?吗?」 赵阿姆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姜吟玉再次追问。 赵阿姆犹豫半晌,低下头道:「其实有一点奇怪?,就是当初兰昭仪下葬,棺柩里是没有尸身!」 姜吟玉问:「没有尸身?」 「没有。」 赵阿姆凑过来,以极小带着发颤??声音,道:「兰昭仪和陛下?最后一次争吵,奴婢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陛下说,若昭仪娘娘再动出宫?心思,他把昭仪娘娘关进地宫?暗室里,永远不放她出来。」 「地宫」二字一出,姜吟玉心跳停了一拍。 又听赵阿姆道:「兰昭仪不是病逝,是蹊跷离世,宫里没人瞧见娘娘?最后一面……」 姜吟玉有些难以置信,旋即想到什么,转头问陈琦:「如果我母妃不是病逝?,那地宫里?女子是谁?」 第52页 陈琦也是微愣,低头询问赵阿姆,关于兰昭仪?外貌特徵。 接着他抬起头,朝姜吟玉:「那地宫里?女子,奴婢见过一回,可以告诉公主,确实可能是兰昭仪。」 姜吟玉手心出冷汗,当即道:「我要回宫。」 她嵴背发寒,迈开步子,往木门外走去。 陈琦赶紧跟上去,却见姜吟玉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面容紧绷,道:「现在不能回去,得两日之后。」 两日之后,是陛下?千秋节。 千秋节,皇帝太子皆会出宫,去京郊外摘星楼祈福。宫里羽林军会被调走护驾。 姜吟玉颤着声道:「两日之后,那日我们回宫,怎么样?」 她总得回去看看,那个女子到底是不是她?母妃。 陈琦愣了愣,道:「好,奴婢帮您。」 而在姜吟玉谋划着名再次回宫时,东宫之中—— 青色帷帐落地,大殿香炉吐着幽香,宦官屏息静候在角落中。 姜曜坐在床榻边,锦衣博带,修长?指尖握着信纸边沿,垂眸看着信上?内容。 这份姜吟玉不辞而别留下?信,他越看眸色越深。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又叛逆不听话。 24、狠心 昨夜姜曜四更夜离开未央宫,回来便被告知柔贞公主消失不见。 ?份她的信,他来来回回看了已有三遍,?会已无心思再看,随手将信笺扔到一旁。 他目光移向脚边,那只雪白的猫儿在地毯上玩耍,胡乱打着滚,好似还全然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丢下它离开。 姜曜起身往外走。 吴怀走上前去,道:「殿下,公主给您的信里写了什么?」 姜曜道:「她在信里让我好好照顾你。」 吴怀没明白:「啊?」 姜吟玉在信上说,?段时日,她藏在东宫,多有打扰,心中愧疚,怕再连累东宫,三思之下,选择离开。她已出宫,待安定下来,会发信一封,告知皇兄情况,让他勿多挂念。 信的最后,是提了吴怀一句。 说吴怀心地赤诚,昨日替她挡鞭子受了重伤,她心里过意不去,请求姜曜务必替她好好待吴怀,还留下了一个簪子,说是要赏赐给吴怀的。 吴怀听得一怔一怔的,笑道:「奴婢不要什么赏赐,能护着公主就成。」 说完,他又问:「那公主给殿下留什么话了吗?」 也不知?话怎么的,惹得姜曜淡淡扫来一眼。 「没有。」 姜曜神色平静若秋水,声音听不出起伏,说完?话后,便往殿外走去。 吴怀不明所以,赶紧跟上去,「那殿下可要差人去找找公主?公主一个人离宫,身边没有护卫,会不会遇到危险?」 吴怀还欲说,被曹公公拉着到一边,道:「你能想到的,殿下怎么会想不到?殿下昨日夜里就派人出去找了。」 曹公公可记得呢,昨夜太子回来,看到姜吟玉留下的信,沉默不语站着,足足有半刻钟,那时面庞沉得能滴水。 曹公公伺候姜曜?么多年,就没见姜曜?样过,可见太子确实是对公主上了心。 只是却没想公主?个作妹妹的,看上去温温婉婉,做起决定来,竟然如此狠心,直接一言不发就离开了。 曹公公道:「先别在殿下面前提?事。」 吴怀若有所悟点点头,保证绝口不提。 秋日的天光清朗,院中草木金黄。 秋风吹过,落叶似蝶飘落。 姜曜走出院子,他身子比之前好了许多,如今吹风也不会再犯咳疾。 之前孙太医翻阅古籍,为他治得了一味药,他服下后,病情渐渐开始好转。 只是残存在他体内的毒素仍在,眼下不发还好,一旦发作起来,恐怕还会危及生命。 一个年轻的僧人亦步亦趋跟在姜曜身边。 僧人声音温和:「殿下莫要担心。白马寺有僧人西渡,游歷西边诸国,他一行人会在传经的路上,顺路帮殿下寻找蛊毒的解药,如若找到,必定带回长安。」 姜曜与那年轻的僧人轻声交谈。 没过多久,远方传来脚步声,二人寻声望去,见一女子从长廊边上绕来,身旁紧跟不舍两个东宫的侍卫。 侍卫抱拳禀报:「殿下,公主求见。」 安阳公主走来,给姜曜行了个礼,「皇兄。」 姜曜问:「何事?」 安阳公主偷偷瞄他一眼,挪动步子,似乎很是惧怕姜曜,声音都小了一半。 「皇兄,今日我来是和柔贞道歉的。」 担心姜曜要将自己赶出去,安阳公主赶紧道:「此事错都在我,我昨晚想了一夜,知晓自己不该向母后告发她藏在东宫。之前她给我替嫁,我其实也是很感激她,我想与她道歉!」 姜曜平静道:「她人已经走了。」 安阳公主木然:「走了,去哪里了?」 姜曜不搭理她,与身侧僧人一道往外走。 安阳公主小跑,跟上姜曜,仰起头道:「皇兄,你是不是怕出事,所以将柔贞提前送出宫护着去了?」 两个男子的步伐大,安阳公主拎着裙裾走也跟不上他们,显得十分狼狈,再看姜曜不回自己,也丝毫也不体谅自己,委屈得不得了。 「皇兄,我不明白,你为何总是护着柔贞?我难道不是你妹妹吗?」 第53页 姜曜侧过脸看她:「你有柔贞听话吗?」 安阳公主话噎在喉咙里,立马闭嘴。 此言一落,一声极其轻的笑声传来,安阳公主朝声音看去,见笑声出自一个僧人,生得秀美,不由轻轻一愣。 姜曜道:「父皇千秋节到了,后日典礼之上,莫要出差错。」 安阳公主「嗯」了一声,原先?么个场合,皇帝只会让姜吟玉陪伴在侧,如今姜吟玉不在,?事便头一回落到了安阳公主身上。 姜曜说完?话,侧身对身侧的僧人道:「我还有事,过几日再召你入宫讲经。」 那僧人双手合十,唇角带笑,道:「殿下去忙吧。」 他走后,安阳公主的目光轻轻落在那僧人身上,打量了片刻,柔声道:「你是入宫来讲经文的吗?」 僧人做了个礼。 安阳公主拢了拢衣裙上的披帛,浅浅一笑道:「那也来给我讲一讲吧。」 僧人道「可以」,跟随在后,走出东宫。 ** 天子寿辰,万民同贺。两日之后千秋节,傍晚时分。 长安城游人如织,天空绽开烟火,火树银花好似不夜天。 姜吟玉头戴珠玉幕离,从一处客栈的二楼缓缓走下楼梯,陈琦已经在外边等着她。 二人一碰面,陈琦便压低声音,凑近道:「公主,咱们往人多的地方走,小心被人跟上。」 姜吟玉压低幕离,问:「有人跟踪你?」 二人混入乌泱泱的人潮,陈琦护在她周身,道:「从昨日起,奴婢家门前就有人跟着,奴婢猜测是太子殿下的人。」 姜吟玉轻吸一口气,「我?两日住在客栈,没与你见面,那人应该没当发现不了我。」 陈琦「嗯」了一声,「奴婢来时,已经把那暗卫给甩开,宫里的一切也已经部署好。」 姜吟玉随着他挤入人群,透过薄薄的幕离,看着周围的景象。 街上金翠闪耀,罗衣飘香,望之如绣云,恍若仙境。 姜吟玉心跳得极其快,在人潮中辨别方向,紧接着远方传来阵阵的马蹄声。 「开道,开道——」 有骑兵握着旌旗,策马奔来,行人被侍卫赶着,退到道路两侧。 「天子出行,速速避让!」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跪了下去,姜吟玉也跟随众人跪伏在地。 天子出行的仪仗巍焕,前后有皇室伴驾,华盖马车,绵延几百丈远,一眼望不到头。 礼车上迴荡管弦之声,凤箫声张,丝竹歌吹。 风吹起姜吟玉幕离的一角,她抬起眼,恰巧就看见天子的马车走过,他也刚好看见车里,天子那雍容的侧颜。 身侧传来百姓的低语声:「今年坐在天子身边的是谁?」 「安阳公主。除了柔贞公主,天子最疼爱的似乎就是?位公主了。」 「柔贞公主死时被猎狗咬得面目全非,当真是可怜啊,也才去世没多久……」 百姓窃窃的议论声飘入耳中,姜吟玉低下了头,不知过了多久,圣驾终于远去,她随众人站起身来,冷风灌入衣袖。 陈琦询问要不要紧。 姜吟玉轻声道:「无事。」 她也坐在父皇的身边,随他的仪仗出行,接受过百姓的敬仰朝拜,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不是父皇的女儿,也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离开皇宫。 ?一刻,姜吟玉心中有一方地方在轰然坍塌,她心猝然绞痛,道:「无事,走吧。」 二人走在人潮里。 天上一朵一朵烟花绽开,平民百姓抬望眼,被光亮普照。黑暗之中,姜吟玉穿行在拥挤的行人间。 陈琦道:「公主,路上行人太多了,得快一点,不然到要耽误时辰了。」 他二人要去的是一处城墙,那里才是地宫的入口。 走了片刻,就要到城墙时,前方又传来喝声。 「让开,让开,有贵人要从高台上下来——」 百姓退到两旁,给那高台走下来的人让路。 姜吟玉与陈琦分开来,抬头见他已经在另一边等着自己,便拎着裙裾,往对面快步奔走。 薄纱模煳眼前视线,她走得太匆忙,没注意到身后侍卫的呵斥声。 「快拦住那个女子!不得冲撞太子!」 雪白的云纱飘动出云水的形态,笼罩住她大半个身子,引得四下行人纷纷侧目。 恍惚间姜吟玉好像撞到了一个人,身形一侧,下一刻,风拂起她幕离的一角,露出她湛湛的双目。 自然而然,她也看到了自己撞到的是谁。 姜吟玉心滞了一刻。 她对上姜曜侧身投过来的视线,那双长眸灿然若星,在她精緻的面容上停留了一刻。 恍如惊鸿一现,薄纱落下,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紧接着,她被陈琦拉入人潮,带着往前狂奔去。 走了几下,姜吟玉停下步子,蓦然回首,恰巧姜曜也看来,二人隔着一重一重的人烟对视。 灯火煌煌中,他一袭华服立在那里,似簪星曳月,一瞬间好似天地间华光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衬得周身人黯然失色。 陈琦在耳畔催促:「公主,快走!」 姜吟玉素手抬起幕离,道:「等等。」 「再晚就来不及了,公主。」 陈琦又在她耳畔催促,姜吟玉依旧回首,望着姜曜。 第54页 25、强迫 满天华光在这一瞬间静下。 人头攒动,姜曜深陷人潮之中,两侧高台上灯笼里投下来朦朦的光,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 二人只隔着几十步距离相望,短暂之后,风吹起姜吟玉的帘纱落下,她转身,没有半分犹豫,道:「走!」 她身影融入人海,如同一滴水掉落进浩瀚大海,顷刻便消失不见。 夜幕中,花灯飘浮,如星河飘荡。 而此刻高台之上,还立着一个男子,将方才下方发生的景象一览无余地看入了眼中。 卫燕手搭在城墙上,眉心微皱,询问身侧属下:「刘照,那下面的人是谁?」 刘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群里有两个逆行的身影,不看还好,一看心中一惊,道:「那男子似乎是陈琦。」 卫燕满目深沉,「陈琦?他今日不是该在宫里的吗?怎么出来了。」 陈琦是卫燕身边的宦官,平素极其得卫燕信任,被给予了不少的权力,只是近来陈琦时常往东宫跑,卫燕对他起了很大的疑心。 卫燕目光微动,又问:「那跟在他身边的女子,你可见过?」 隔得有些远了,刘照看不清楚,只依稀可辨那戴着幕离的女子,白纱覆盖下的身形轻盈曼妙,翩若惊鸿。 晚风柔柔拂过,吹动轻纱摇动,那美人的容颜唿之欲出。 刘照道:「属下不知。」 卫燕沉默了半晌,忽然侧开身子,大步走下台阶。 刘照迟一刻跟上,「君侯!」 靠近城墙的地方,一惯人烟稀少。 姜吟玉和陈琦往一处城墙走去,陈琦在前头带路,绕过一个弯,准备进去时,身后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接着是长矛撞击地面发出的响声。 「前面什么人,站住!」 姜吟玉嵴背一僵,陈琦转过来,自己迎上去,笑道:「各位侍卫小哥,我是陈琦,卫侯的贴身内侍。」 「内侍?」 这道低沉的声音一出,一排堵住路的侍卫齐齐后退,但见一个身形高大男子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卫侯,卫燕! 卫燕道:「本侯最近时常怀疑身边有人与东宫接应,传递消息,陈琦你似乎经常往皇宫东边跑?」 陈琦闻言微愣,旋即作礼回道:「东宫靠近后山,此前是君侯您应允奴婢,可以在后山走动,为您查找柔贞公主踪迹的。」 卫燕没听他说这话,目光移向他身后立着的一道倩影,喉结微微滚动:「那女子是谁?」 陈琦侧过脸看姜吟玉一眼,恭敬回道:「是奴婢隔壁家的姑娘,和奴婢自小一块长大,今日和奴婢一起来看花灯的。」 这话一说,四下有侍卫没忍住捂嘴偷笑。 卫燕直盯着那女子,道:「过来。」 见她迟迟不肯动,卫燕又道了一遍:「让你过来,听不懂吗?」 半刻,那女子慢慢挪动步子过去。 卫燕见她如此乖顺,倒也没发作脾气,反而心情愉悦,锐利的眸子盯着那层纱,好像要洞穿看清她的容颜。 「你叫什么名字,嫁人了没有?」 姜吟玉听他这语气,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是自己,袖子之下的指尖绞着,犹豫是否开口化解这困境。 陈琦却先一步道:「君侯,她是哑女,貌丑,脸上有烧伤,不能见人,所以日日带着幕离。」 卫燕不太相信,只让那女子再走近些,放缓声音,对她道:「你当真是哑女?把幕离放下来,让本侯看看。你可愿意去君侯府?本侯可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言下之意,是想让这个女子进侯府,做卫燕的妾室。 陈琦诧异:「君侯!」 卫燕继续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然而越看她,越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感觉越发强烈,心底有一些答案唿之欲出。 卫燕忽的就伸出手,去挑她的幕离。 光线照进幕离的一瞬,姜吟玉侧开脸。 卫燕看着眼前人,目光一下僵住,下一瞬,他手上青筋凸起,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姜吟玉!」 卫燕锐利的眸光如鹰隼,掌心紧紧收紧,握着姜吟玉的脖颈,犹如在握一支纤细的花枝。 姜吟玉唿吸困难,与他艰难对望。 陈琦上来拉扯卫燕的手,被卫燕一把推开。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只瞧见卫燕拖拽着一个女子出来,大步流星往外走,那女子万分娇弱,挣扎欲逃,幕离坠落在地,露出的容颜令人屏息。 下一刻,他就被卫燕捆住了手腕,给粗暴塞进马车里。 卫侯如此荒淫无道,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 四下百姓错愕,被侍卫来驱赶,作鸟兽四散开来。 姜吟玉被粗暴地扔进马车里,她跌俯在地,肩膀轻轻地颤抖,膝盖撞到木板,疼得无法起身。 不多时,马车一晃,有人走了进来。 卫燕居高临下看着她,眼尾隐隐抽搐,高挺的鼻樑上狰狞的疤,让他此刻眼神看上去像一把锋利刀。 「起来。」 姜吟玉手撑着木板,缓缓直起腰。 她肤白如雪,乌髮如墨,妖冶美丽不似凡物,是那种极易引起人爱怜的容貌。 自然了,也极其能引起男人的施.暴欲。 第55页 卫燕一开口,声音就是沙哑无比,「这些日子,你躲在哪里?」 他坐下,伸出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手掌握住她的腰肢。 怀中美人挣扎,卫燕反而搂她更紧,似要将她腰都给掐断了,道:「早在那日婚典之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一只手去挑她的下巴,被她侧开脸躲开,不由冷笑,问:「姜吟玉,你之前是躲在东宫的吧?你给姜曜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答应藏着你?」 他的唿吸攀上她的耳垂,如一只伺机待发的虎狼。 姜吟玉头皮发麻,汗毛直竖,接着就感觉,他那只手慢慢扯上她的腰带。 姜吟玉奋力挣脱,被他直接压在车壁上,解她的衣带,将头埋入她颈间。 她咬牙,声音颤抖,祈求:「卫燕,你娶我之前不是说过会好好待我的吗?外面是闹市。」 卫燕声音贴在她耳后,「可以,这里不行,那就去我的府上。」 正这时,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车壁声。 卫燕声音暗哑,不耐问:「何事?」 姜吟玉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趁机去捞滑下肩头的衣衫,被卫燕瞧见动作,一只手压着她的手腕到墙上。 外头人道:「君侯,太子想要见您?」 姜吟玉闻言,扬起声唿救:「皇兄!」 卫燕捂住他的唇,手脚并用,阻止她的起身。 姜吟玉目中水光盈盈,口中呜呜,手搭上一旁的窗户。 卫燕捞开窗帘道:「说本侯有事,现在见不了。」 「君侯,太子的人已经往这边来了!」 话音一落,卫燕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得向姜吟玉。 他伸手去摸自己颈侧,一片血迹。 姜吟玉手上握着一根锋利的簪子,上面一缕血色闪着寒光。 那一剎那的尖锐感,让卫燕疼极,手撑着车壁,大口喘息。 姜吟玉扔下簪子,趁机推开他,捞起衣衫往外走。 没几步,又被卫燕握住脚踝。 她轰然跌倒在地,疼得难以唿吸,爬起来,勉勉强强穿好衣服。 二人拉拉扯扯时,她用肩膀撞开车门,借着惯性,往外跌了出去。 守着马车的侍卫,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大为失色! 姜吟玉衣裙沾满泥土,忍着剧痛起身,往前狂奔。拉赫 她眼里泠泠,浮起一层水雾,长发飘散,衣袍凌乱。 这一幕发生在街上,引得人纷纷看过来。 百姓议论纷纷,姜吟中大步往前奔,忽然视线中出一道男子身影,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然而当跑近了之后,心里的情绪奔溃涌出。 天子的圣驾就在附近,皇后与安阳公主坐于一只翟车上,听到远处骚乱声,转首,恰好看到远处一女子扑入姜曜怀里,韦皇后当时脸色就一变。 安阳公主捂住唇:「母后,我看错了吗?那女子是、是——」 她二人赶紧下马车去。 姜吟玉踮着脚,双手环绕住姜曜的脖颈,透过他的肩膀,与走过来的韦皇后视线撞上,又将脸埋入了姜曜肩膀间,抱他抱得更紧。 她努力维持声音不那么的颤抖,「皇兄,带我回宫去。」 而在她背后,那华盖马车上,一男子走了下来,颈侧一片赤红。 卫燕顶着着众人的目光,走过来,道:「还请太子将人交给本侯。」 姜曜冷冷看她一眼,接过身边宦官递来的一件白狐毛大氅,「哗啦」散开,披到姜吟玉身上,盖住她瑟缩的身子。 姜吟玉脸颊藏在狐毛之中,怯怯地看他一眼。 姜曜道:「走吧。」 见这二人离开,卫燕跟上来要制止,被太子的人马拦住,两方当即起了冲突,剑拔弩张,对峙不下。 天子千秋节当晚发生的冲突摩擦,不出一个时辰,便传了宫城。 街上那么多行人,都瞧见了卫侯与太子的争执。 这事传出去,不知怎的,竟演变成了二人为了一个女子反目。 至于这个女子是谁,倒是众说纷纭。 东宫之中。 珊瑚灯座上的灯笼透出昏暗的光,湖青色床帷捲起,床榻之上,姜吟玉蜷缩在角落边,柔软的长髮散在身边,双目绯红,玉足赤.裸,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双目虚浮地看着地面,许久听到脚步声走近。 姜曜走到榻边坐下,没有提姜吟玉之前不告而别一事,只从曹公公手里接过一碗姜茶,递给姜吟玉。 姜吟玉没有接,将头搁在膝盖上。 姜曜道:「这里是东宫,不会有人进来伤你。」 见她不为所动,姜曜唤她:「柔贞,过来。」 姜吟玉闭了闭眼,这才直起腰,慢慢地膝行至他身侧。 然后,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一旁的曹公公和吴怀,欲说些什么,但见太子也没流露出异态,倒也不敢插嘴。 姜曜垂下眼,看到她的长睫,问:「今晚发生的事,与我说说。」 姜吟玉眉心蹙起,似乎很不愿回忆。 好一会,姜吟玉才低声道:「我在街上遇到了卫燕,他认出我,将我掳上车,言语羞辱我,想要强迫我……」 一边的吴怀听着倒吸一口气。 姜曜沉默了一刻,问:「他对你做到哪一步了?」 第56页 姜吟玉双目空空,哽咽的声线响起。 「他脱我的衣物,扯我的腰带,上来就要抱我,他的手碰我脸,拂过我的肩颈……」 姜吟玉倾身,跪坐在姜曜面前,忽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右侧的肩膀。 那里肌肤如玉一般光洁,却沾染上了几抹刺眼的红痕,映入姜曜的眼底。 一旁的吴怀和曹公公顿觉失礼,低下头不敢看。 姜吟玉则握着姜曜的手,让他抚摸上自己的脸,然后向下,一点点,滑过自己的脖颈,慢慢落在右肩上。 「皇兄,他就是这样抚摸我的。」 姜曜修长的手,轻轻动了动,激起姜吟玉颈侧一片战慄。 姜吟玉凑到他面前,忍着泪珠:「不止如此,他还摸我的手腕,握我的脚踝……他想要吻我的颈侧,我趁着他不备,用一根簪子刺中他……」 殿中一片沉寂,无人开口说话,半晌后,姜曜道:「我知晓了。」 姜曜抬起头,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柔贞,你先歇息,等睡醒后,再和我说其他的事。」 姜吟玉不动,姜曜便道:「我在这里陪着你。」 姜吟玉听到雨声,转目看向窗户,道:「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姜曜回道:「是下了,不过很小。快到深秋,这个时节下雨很少会打雷。」 姜吟玉这才慢慢地卧下,将头枕在枕头之上。 她卧着的是姜曜的床榻,姜曜替她掖好被子,看着她入眠。 少女柔密长发散开,似云瀑一般垂下,双目轻轻地阖上。 雨声淅淅沥沥地下着,满殿幽静。 姜曜转身才准备离开,一只手伸出,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姜吟玉坐起来道:「你不要走,你走了,我睡不着。」 姜曜重新回到榻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拢住她,姜吟玉便顺势抱住他的腰。 「我不走。」 姜曜知她害怕,唤吴怀来,叮嘱几句。 不多时,吴怀端着一碗褐色的汤汁上来。 姜曜声音温柔:「喝点宁神的茶再睡。」 姜吟玉不是很想喝,但面的姜曜灼灼的眼神,还是接过,一口一口饮下,之后再次卧进他的被褥之中。 片刻之后,姜曜低声唤她:「柔贞?」 少女枕在枕头上,没有回应,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姜曜又唤了几遍,见她没有醒来,慢慢站起来。 他立在榻边,久久地看着她,要离开时半弯下腰,指尖触上少女的肌肤,目光温柔缱绻,仿佛触碰的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宝器。 姜曜眸底慢慢转暗,替她掖好被角,退出室去。 是夜,暴雨如注。 雨打落叶,竹林狂风中摇晃。 风灌入窗户,吹开窗户左右摇晃。 吴怀守夜,从睡梦中醒来,不由心惊肉跳,见太子坐在案边,正在擦拭手上的一柄长剑。 森然的光,倒映着他的眉目。 姜曜气质一惯是君子如玉,如皎洁圣山雪,苍穹之朗月,然而此刻,却散发出一些肆无忌惮来,周身阴沉,面容透着诡异的沉寂,让人琢磨不透。 姜曜起身,将宝剑送入剑鞘,玄色长袍,玉革束腰,身量高而颀秀,大步往外走去。 吴怀胆战心悚,反应过来,走过去问。 「殿下,这么晚了,您是要出去吗?」 殿门打开,「哗啦啦」雨水从檐角飞泻而下,砸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姜曜立在雨幕后,眺望着远方, 他眼里一片晦暗,声音格外的低柔:「孤去杀一个人。」 「天亮柔贞醒来之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黑化进度条(30/100) 【等卫燕第一个未婚夫死了,下一个男配也可以出场了,第二个男配戏份没卫燕这么多,但是能够直接让太子黑化进度飙到90/100】 26、血色 雨夜,君侯府。 夜深人静时分,有一侍卫弯腰走进内院,双手奉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卫燕本已入睡,这会被外面敲门声吵醒,披着一身单薄的外衫下榻,坐到窗边。 那侍卫进来后,道:「君侯,太子给您送了一柄宝剑。」 卫燕眉心皱起:「什么意思?」 他久久凝望着那柄泛寒光的剑身,忽然明白其中的意味。 太子这是给自己明示,要自己死? 不多时,屋舍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下人禀告说太子拜访君侯府。 卫侯眉心皱起,倒要看看姜曜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吩咐手下做好埋伏,便让内侍去请太子进来。 姜曜来时,带着一身的水汽。 卫燕看着来人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下,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姜曜的气场与以往不太一样,他嘴角分明是带笑的,那眼神却暗不可测,像是巨大的旋涡,任何人触及到他视线,都会陷入其中。 姜曜随行的侍从呈上来一壶酒,放到二人面前的桌案上。 姜曜道:「今晚议事,你我二人且饮酒助兴,小酌一二,如何?」 卫燕神情古怪地盯着那只酒壶,轻哂一声,道:「孤可不敢喝太子的酒,万一掺了什么毒药,喝下去岂非命丧当场?」 经过今夜一事,两方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卫燕话直来直去,没耐心再维持面上的友好。 第57页 姜曜长眸淡扫酒壶一眼,道:「此酒名叫青灵神,是百年难得的佳酿。这样,酒由你来倒,酒盏也用你这里的,孤和卫侯一起饮,总不会担心出问题了吧?」 卫燕挑了挑眉,凝望那壶酒许久,才一挥袖摆,示意手下,「去拿酒盏来。」 而那随行在太子身侧的随从,看着这一幕,心都跳到了嗓子尖。 这一壶酒确里实是掺了剧毒。 没一会,僕从将两只酒樽拿上来,卫燕不为所动,似在等着姜曜先动。 姜曜便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酒樽展示给卫燕,卫燕这才收起狐疑的目光,也拿起酒樽,全部饮下,一滴不剩。 那酒味第一口下去,满腔火辣辣,卫燕当即道了一声:「确实是佳酿!」 说罢,他手搭在方几边,身子微倾,道:「太子今夜前来找本侯,到底是为什么事 ?」 姜曜搁下酒樽,指尖摩挲上面纹路,轻轻勾了唇:「卫侯你暗中结党,偷造军械,罪是谋逆,本就当诛。你今夜碰了孤的妹妹,孤想来亲手了结了你。」 此言一出,卫燕倒吸一口气,未料到对方比自己还直白,低低惊唿唿一声:「太子!」 说完,便见外面接连亮起火把,光照进屋内, 卫燕扭头看向窗外:「你带了兵来?」 姜曜道:「不止,外面还有你的兵,你的手下刘照已经向孤投诚。」 卫燕勐地起身,将酒樽扔碎在地,灯火映照他冷狞的神情,道:「你来我府上擒我有何用,我重兵都囤在京郊外大营,你若敢动本侯一分,那些人马得了消息,立马会来支援本侯!」 姜曜看着他,声音极其轻:「我从关外调了一队轻甲骑兵回来,已将你的军营围住。你的手下刘照今夜是不是不在府上,在你大营里?君侯可知,他已经听命于我了?」 姜曜每说一句,卫燕脸色便更难看一分。 窗外雨水拍打窗柩,冷风吹得烛火一摇一曳、 对峙僵持中,姜曜开口问:「今晚,卫侯是哪只手先碰我妹妹的?」 卫燕嘴角轻轻抽动,「果然你是为姜吟玉来的。」 寝舍的门被一脚踹开,「砰」的一声,刘照走进来,屋内的雨声也变得更大了。 卫燕眸色一深,示意刘照上前来动手。他对姜曜说已经策反了刘照的话,分毫不信。 刘照却侧开眼,不与他对视,走到姜曜身边停下,接着抽出那柄案几上太子送来的长剑,将森然的剑尖对准的卫燕。 这一幕刺疼了卫燕的眼睛,他缓了片刻,轻蔑嗤笑,「刘照,看不出来,你居然动了反心。」 刘照道:「君侯,您的大势已去,西郊大营早已投靠太子。到底跟着谁才有出路,那些官兵武将自然看得明白。我都没怎么劝,他们很快做出了选择。」 卫燕怎会相信,只厉声道:「难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可说着说着,卫燕面色僵住,额角青筋跳动。 下一刻他「噗」的一声,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空气里血腥味瀰漫,潮湿、咸腻。 卫燕身躯不稳,扶着案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壶酒,道:「那里面下了毒?那你为何……」 当着卫燕面,姜曜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卫燕不知道的是,这酒里的药,对于他来说是致命,但对于姜曜体内原本就残存的毒素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且姜曜来之前,就服用了解药。 而卫燕势力权倾朝野,然而姜曜的眼线早就已经埋伏其中,策反刘照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步。至于卫燕死后,他的人会如何反抗,那也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姜曜自然有对策镇压。 卫燕冷汗涔涔滑落,忍着剧痛,往外走去。 可旋即,胸膛上传来的疼痛感,让他直不起身来。 卫燕高大的身躯轰地倒在门侧,唇微张,低头看到一柄寒剑刺入了胸膛。 他顺着那剑端看去,看到握着剑柄的是一只骨肉均匀的手,纤长冷白,剑刃一如那持剑的人薄且锋。 姜曜拔出剑,轻轻一扔,剑便被抛入了刘照的怀里。 卫燕蜷缩在门边,忽然发力起身,捂着心胸,嘶哑着声音朝外面喊道:「为我取下太子的项上人头!」 前方院门打开,有卫燕的旧部带兵冲来。 卫燕趁着刘照不备,踉踉跄跄走入雨中,被围上来的旧部被护送着往外走。 君侯府上,两方人马厮杀,杀声震天,火光照亮黑夜。 「给我弓箭。」姜曜对身侧人道。 有雕弓送上来,众人只见太子搭弓,一身玄袍,衣角被风吹得猎猎,「嗖」的一声,还没看清他松开双指的动作,那枚长剑已脱弓飞出,直直前飞去。 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的左膝盖! 血色飞扬,雨水飞溅! 卫燕单膝跪在地上。 姜曜便继续搭弓,射出第二箭,这次直接刺入卫燕的后背! 卫燕的旧部见卫燕无力倒地,赶紧上前扶住,争相将他送出去,等回过神,已是乱了手脚,如无头苍蝇。 姜曜大步走下台阶,对身侧亲卫道:「这里交给你。」 「那卫侯……」 姜曜道:「放心,他已深中剧毒,活不了多久。」 听罢,那亲卫点头,拔剑,指着漆黑的夜幕,道:「杀!」 第58页 君侯府上方迴荡着阵阵杀声,血流成河。 据长安城百姓所说,那一日清晨天未亮,街道上便又官兵来来往往,兵戈相接声不绝,各家各户被要求锁着门躲在屋内,但凡出现在街道上的,皆杀无赦。 厮杀声和叫喊声,一直持续到天亮声才停下。 等百姓推开门出去,便发现街上空无一人,一眼望去,便是烟气漫漫,有尸首成堆。 彼时众人才后知后觉,昨夜发生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决定了这个王朝未来的走向。 ** 姜曜回到东宫时,雨势渐小,天还没亮。 他走在长廊上,一身都是夜色,手接了捧雨水,洗净身上血迹,确保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才进入大殿。 铜炭火盆里正烧着细炭,将屋子里的寒意全都驱散。 姜曜走到榻边坐下,看着床上的熟睡的少女。 她睡得极其深,浓密的长髮散了一枕头,有一绺搭上了唇角,右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垂在脸颊一侧, 姜曜伸出指尖,帮她把唇角的那一缕髮丝拨开,又她的将手回到身侧,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环视这间大殿。 屋子因为她的到来,多了许多的生活气。 姜曜一低头,就看到她随手解下,放在床案几上的几根髮簪。 他手轻搭上去,一一划过那些簪身,脑海中浮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来。 有一次,姜吟玉跑到他面前来,闹着要他帮她簪头髮,那个时候姜曜正在学舍听太师的讲学。 姜曜让她先回去,说这里还有外人在。 太师也赶紧让宫人把公主抱走。 四五岁的小姑娘扭捏,不肯走,就赖着他,道:「你帮我簪头髮,我很乖,就想在你身边。太师说的东西我也能听懂,我不比哥哥你笨的。」 姜曜被缠得没办法,答应让她留下来,还随手抓了两个揪揪,帮她梳好了头髮。 只不过姜吟玉听了一会,就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那日最后,是姜曜一边揽着她,一边习字。 想到那些过往,姜曜唇角微勾,指尖轻轻地抚了抚簪身。 他衣袍潮湿,后背上的鞭痕作痛,准备出去换一件衣服。 这个时候,床榻间响起窸窣动静。 姜曜转过头,见床上的姜吟玉已经睁开眼,她唤道:「哥哥?」 姜曜露出浅笑,到榻边坐下,如此模样,与在卫侯府上冷漠阴沉的样子判若两人。 姜曜问:「好点了吗?」 姜吟玉拥被坐起,目光游离,看着他片刻,道:「还有一些恍惚,脑子昏昏沉沉的。」 姜曜道:「那便再睡一会,我在旁边护着你。」 姜吟玉摇摇头,眉心轻拢:「你是不是一夜未睡都在陪我?」 姜曜笑了笑,自然是没回这话,忽想起一事,起身至外间拿了一物回来,道:「前几日答应你,说游猎回来,给你带一件礼物,那一晚你离开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给你。」 姜曜从一只妆奁盒子里,拿出一对明月珍珠耳珰。 那对耳珰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姜吟玉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好像被触碰了一下。 此刻她便更意识到,此前的不告而别有多么不应该。 少女倾身,被子从身上滑落,慢慢跪坐到他身侧,仰起头,眼里有波光流动,道:「可是我没有耳洞。」 姜曜道:「无事,你先下榻。」 姜吟玉照做,坐到铜镜前,可她没料想姜曜会直接出去,要了一根银针来。 他坐到她身侧,指尖拢住她耳垂,那冰凉的温度激得她浑身颤慄。 她从镜子中,看到他手上那根针尖反射锐利的寒光,下意识想要逃脱,可被他一只手臂环绕住脖颈,桎梏住,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对她道:「别乱动。」 姜吟玉耳畔全是他的热息,头微微向一侧倒去,心生胆怯,指尖搭上她的手背。 忽然间,锐痛传来。 她唇瓣溢出「啊」的一声,眼底有泪光,抬起头来,看到铜镜里,自己的雪白耳垂上,迅速凝聚出一滴赤红的血珠。 姜吟玉转过头来,盈盈看向他,哽咽道:「我疼。」 姜曜目光始终低垂,指腹搭上她耳朵,慢慢帮她拭去血珠。 姜吟玉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耳洞是这样穿来的,此刻耳朵一侧贴着他冰冷的指尖,一侧是才从烛光上划过炙热的银针,两个极端的温度对比,让她全身一颤,好似在遭受什么极其残忍的酷刑。 他侧开身,声音拂过她耳畔,道:「才穿了一个耳洞,你就疼成这样?」 姜吟玉含泪,强硬道:「那就不穿了,我从小就怕疼,阿姆要给我穿,我都不让,哭了好久。」 姜吟玉说着说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姜曜直接将耳珰挂上她的右耳,疼得她唿吸都变得困难。 她转过眸子,看向镜子中的少女,见自己雪白耳垂上又有血丝渗透出来,一滴殷红血珠顺着滑落,滴答溅在珍珠上。 那只耳珰空灵清透,下坠着三道珍珠。 姜曜手从耳珰上拿开,看了会道:「很好看。」 他让她坐到另一侧,要帮她穿左耳的耳洞。姜吟玉轻抿唇瓣,心生退却之意,询问他能否只穿一边。 第59页 姜曜问:「你觉得能只穿一边吗?」 自然是不能。 他指尖贴过来,姜吟玉有些害怕,在那根银针就要刺入她肌肤时,听他问道:「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姜吟玉在铜镜里与他对视,被他滚烫的视线看得心口发烫。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眼睫颤抖,目光变得慌乱,也不知是在害怕那根即将到来的针,还是在害怕他。 半晌,她终于颤声道:「有。我错了,不该没有和皇兄说一声,就离开东宫,让皇兄你担心。」 她看到镜子里,他那双眸子弧度温柔,眼尾风流,里面却如深海一般,藏着看不透的波澜。 在她倍感煎熬时,耳畔终于传来他轻轻「嗯」的一声。 下一瞬,姜吟玉耳垂被刺穿,鲜血流出,落到他掌心中。她疼得身子前倾,眼中掉下几滴清泪。 姜曜却已经帮他把珍珠耳珰戴好。 那火辣辣的刺疼,让姜吟玉下意识去解耳珰,被姜曜的声音提醒道:「一时半刻不要解下来,不然耳洞合上了,还要帮你再打一回。」 姜吟玉手悬在空中,指尖展开又蜷缩起。 姜曜看着她,问:「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姜吟玉知道他这样说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的错误所在。 更知道,他是在借着穿耳洞一事,来惩戒自己。 所以她低垂着乌髮,好半天,张开复述道:「知道,哥哥是在告诫我,要乖乖待在东宫,不许再随便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穿耳洞这个梗很久啦。 27、流言 晴阳透过窗纸,朦朦照进来一束,姜吟玉面容迎着光亮,如冬日晴雪一般纯净。 那只明月珍珠耳珰,摇曳生姿,轻贴在她颈侧。 她姿态安静乖顺,诚恳地和他道歉,似被他欺负,受了委屈一般。 姜曜伸出手,替她将碎发理到耳后,柔了语气:「没有训诫你的意思,只是让你听话一点,乖一点。」 少女点点头,耳珰轻动,垂落到他手背上。 姜曜揉了揉她耳廓,道:「卫燕已经伏法,你可放心,不会有人再来威胁你的安全。」 姜吟玉睁大眼睛:「真的吗? 姜曜背嵴上伤痕发作,起身笑道:「天亮了,你再休息休息,我出去换药。」 姜吟玉哪里还能睡得着,提起裙裾,赤足出去追上他,询问前因后果。 ** 昨夜?了一场雨,将皇城上?荡涤得一干二净。 翌日一早,卫侯府遇袭一事,便震惊了朝野。 听闻昨夜,君侯府上遭人偷袭,火光瀰漫,卫侯在厮杀中不慎中箭,身中剧毒,如今躺在床榻上,瘫软成一团,起都起不来。 不过据说也快不行了,奄奄一息,全靠药汁吊着最后一口气。 今日朝堂上,那道萦绕在众人心头的阴影一?消失,大臣们直起腰杆,一扫以往萎靡之气,神清气爽地交谈。 不过,卫侯府遇袭一说,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实在经不起推敲。自问想想,天底?真有人敢去卫侯府干这等不要命之事? 众臣当然清楚,这只是对外的说辞,真正的内情,显然是卫侯触犯皇家,被上面人动刀子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皇家势力逐渐衰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疲软萎蔫之躯,居然也能将势滔天的卫侯一党给镇压了。 至于谁有这个能力做到,众人心里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东宫。 太子身体已经好转,近来常召手?臣子密切议事,除了他还能是谁? 今日卫侯一党,大多数都没有上朝,听说都赶往君侯府,去见卫侯最后一面了。 据后来的内侍说,卫侯这一日全身绞痛,身流血水,好似遭受凌迟之刑,最后时刻,急召心腹手?见面,商讨身后之事。 卫燕犹如困兽做最后的挣扎,临终前将手上兵权交付给一大将,千叮嘱万嘱咐,务必要杀死姜太子。 他道:以眼?境况,既然无法直接逼宫,那便起兵造反,还能让千疮百孔的大昭,再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 卫燕起势于北方,手?大?分势力也聚拢北方。如卫燕所料,他身死后不久,那群兵马爆发起义。 不想,朝廷早有准备,不惜代价从边关调来几员大将,连夜赶路,以雷霆之钧镇压。 其中,还有河西的兰家。 兰家家主,也就是柔贞公主的舅父,得知公主惨死卫燕之手,悲痛不已,甚至没有得到朝廷调遣的命令,便自髮带了几千兵马,前去手刃了那卫侯的残兵败将,一路兇勐强悍,势如破竹。 卫侯一党曾经如附骨之疽,如今被刮骨疗毒一般狠狠剔除。 前前后后,歷时也不过半个月。 众人才惊觉,原来太子早就听到了风声,做好万全的准备。 自此,太子重归朝堂。而朝廷上?,人心皆尊崇之。此情此景,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秋意已经极其深了,林树金黄,如浮翠流丹。 这期间,姜吟玉又在东宫藏了小半个月。 她一直在想方法去地宫,却因上次逃跑一事,身边被姜曜安插了许多暗卫,不给她一人独处的机会。 今日秋光温暖,金光照射进来。 姜吟玉趴伏在半掩的窗户边,长发垂腰,眺望枫林尽染的后山。 第60页 姜曜午后忙完内务,回到东宫,就看她趴在那里发愣,略带清愁的目光看着窗外,不知在出神想什么。 他走过去,对她道:「去换一身衣裙。」 姜吟玉疑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穿着,也没任何不妥,不解地问:「为何?」 姜曜替她拾起掉地毯上的书册,道:「今晚宫中有晚宴,随我一同参加。」 姜吟玉起来,赤足立在他面前,「我也去?」 姜曜将书册放到书架上,道:「答应你的,我已做到。卫侯既然已经除去,你总不能一直待在东宫,对不对?」 他今日心情尚可,说话时,带着三分笑意,声音温柔含情。 姜吟玉藏在东宫的这段时日,和他关系慢慢变得亲密,好像又回到了二人小时候兄妹相处的样子。 当然,姜吟玉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撒娇,她如今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一直提醒自己,勿要再将太子当作皇兄,可心中对他兄长般的孺慕之情仍然存留,一时也无法完全摒去。 姜吟玉问:「父皇对外声称我已逝世,此时我再出现,岂非令人惊悚?」 姜曜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今日宫宴之上,你就跟随在我身边,无人敢议论你半分。」 姜吟玉流露几分迟疑:「可我逃婚一事,闹得满城皆知……」 姜曜打断道:「你是天子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我的妹妹,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必管,时日一长,自会散去。」 姜吟玉仰起头,神态婉柔:「那你呢?若我完完好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你在东宫藏着我的事,不也会被外人知晓?到时候外面会如何说你?」 姜曜道:「我不在意。」 姜曜说罢,喊来吴怀,让他去告知天子,说柔贞公主就在东宫。 吴怀领命,跑出去办。 「不可!」姜吟玉出声制止。 二人齐齐扭头看向她。 姜吟玉垂在广袖中的手攥紧,她一时还不知怎么面对皇帝,更不知怎样面对自己的身世。 此刻觉得,未必一定要恢復公主的身份。 姜曜暂时没让吴怀出去,只让人捧进来公主的华服。 这一套绣海棠花的绮罗红裙,一送上来就耀眼夺目,刺得人无法移开眼睛,阳光?看,仿佛裙面上有金沙流淌过。 姜吟玉手放上去,感受光滑的缎面,听姜曜道:「你住在东宫,行事有诸多不便,只要恢復公主的身份,便能自由走动。你若实在不舍,日后想要来东宫,便随便来看我,侍卫不会拦着你。」 他说这么多,可似乎也只给了她一个选择。 姜吟玉乖巧地点了?头,旋即想到,这样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她总要去见母妃,若当了公主,行事更加方便,也更容易接近后山。 倘若那地宫里囚着的女人,真是她的母妃,那她定要想办法将母妃救出来。 公主的身份,比藏在东宫当个见不得人的侍女,不知好了多少倍。 姜吟玉微笑应?:「我和你去赴宴。」 夜色初升,月华如练。 入了傍晚不久,姜吟玉换好衣裙,梳妆整齐,随姜曜一起走出东宫。 与此同时,筵席之上,交头接耳寒暄声不断,沸沸扬扬溢满宫殿。 今日宫中设席,宴请了文武百官。不光如此,皇室贵族、世家名门,连诸多女眷也都出席。 除掉卫侯这一大患,皇帝无疑龙心大悦啊! 所以今日的酒席,奢靡更甚从前。 但见舞姬乐舞,胡女翩跹,有编钟敲响,丝竹声声,恢宏而奢华。 四周喧闹的声中,议论最多的自然是卫侯。 卫侯中毒不治身亡,尸身被扔入豹房,?场惨烈。 谁见了不说一句罪有应得? 昔日柔贞公主,何其端庄柔美,却也惨遭此奸贼的毒手,被他豢养的猎狗活活咬死。 公主红颜薄命,卫贼死有余辜! 说着说着,众人又不免谈论到了,前些日子,圣上的千秋节,卫燕与太子起了争执,两方人马当街对峙。 而这背后,似乎是为一个女人? 有百姓瞧见那女子的惊鸿一面,说是貌赛西施,神女转世,可究竟样貌如何,不得人而知,传得神乎其神。 不过想来既然是能让太子动心的佳人,必定不是俗物。 卫侯已死,如此绝色女子,定要被太子收入囊中了。 这么多年来,众人头一回听到有关太子的风花雪月情.事,不免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于此时,殿外传来通报声:「太子殿?到——」 众宾客起身相迎,翘首以看。 有刚听说太子心有所属的贵女,这会还难以消化情绪,忍着酸涩慌张起身。 然而众宾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来人。 外殿好似陷入沉寂。 皇帝皱眉,挥了挥袖子,正要遣宦官出去查看,这时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似撞见了邪祟,颤颤巍巍地道: 「柔贞公主到——」 剎那间,满堂神色俱变! 28、物色 全场譁然,一时间目光齐齐投向殿门口。 一阵玉佩碰撞的清脆声,先迈进来的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太子姜曜今日一身月白色锦袍,玉冠束髮,身姿挺拔,灯盏淡淡的烛火,衬得他眉眼若山水,神清骨秀。 第61页 甫一出场,便惊动四座。 而跟随在他身后,款款走进来的一道倩影,无疑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女无疑是美丽的,红裙翩跹,走动间裙摆泥金,脖颈线条流畅,向下延伸进衣襟之中,肌肤白皙,如耀眼的碎星。 这世间最吸引人的美,便是灵动的美。此刻她亦步亦趋,跟随在身侧男子身侧,恰似那夏日枝头红润的樱桃,洋溢着灵动青春气息,让人屏住唿吸,简直无法将目光从她明丽的面容上移开一丝一毫。 满殿沉寂,这一刻,好似在等着他二人入座。 太子停在玉阶之下,朝上座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少女声音清婉如玉,也响起道:「儿臣柔贞,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殿内人脸上错愕惊慌,神态皆不相同—— 韦皇后脸色难看至极,侧开脸去;安阳公主装模作样,心虚咳嗽一声;至于皇帝,他只比众人提前一刻钟得知此事,情绪激动,从宝座上走下来。 皇帝下了台阶,一把拢住姜吟玉的手,唤道:「阿吟,快让父皇看看!」 皇帝一边打量小女儿,另一只手揽住太子往前走去。 众宾客惊悚不已,整个大殿无人说话。 过了好半天,奏乐声响起,冷滞的气氛才慢慢退去。 此刻,众人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柔贞公主并未过世。 那此前公主躲哪里去了? 被猎狗咬死的尸身又是谁的? 议论声纷纷,谁都能猜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公主逃婚失踪藏了这么久,定是有人暗中相助,帮忙掩盖踪迹。 这偌大的宫廷,谁能有本事,将公主藏着掖着? 翻来覆去想想,符合的人选,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却说太子是储君,本该坐到左下首,与众臣子一边,今日不知何缘由,却坐到了右边去,和柔贞公主的位置相临。 当时就有人往太子身上猜,却又觉得太子不会插手管这事。 酒宴开席,侍女端着美酒佳肴,从两侧进入,将佳肴送上桌。 皇帝坐于上首,道了几句场面话,下方宾客笑着应下,高诵天子圣明万岁。 酒过三巡之后,皇帝便招了太子和公主到身边来说话。 这殿中的人,哪个不是人精,说是用膳,目光却偷偷往上头瞄去。 坐在贵族里的永怀长公主,也就是天子的胞姐,微微侧过身,让后桌的魏妤坐到自己身边来。 永怀长公主驸马是魏家人,她与魏家关系极其密切。 她主压低声音,对魏妤道:「瞧见柔贞公主了吗?」 魏妤的目光从姜吟玉进来后,便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点了点头,道:「舅母,怎么了?」 永怀长公主道:「若你能成为太子妃,那柔贞公主站的位置,便是你日后的位置。想想能被皇帝当着面接待,接受下方人的敬仰目光,多风光啊,是不是?」 魏妤啜了口果酒,道:「可……」 「可你并不得太子的欢心,」永怀长公主撇了撇嘴角,替她道,「太子并无意你做太子妃,所以你只能断了这个心思。不过没关系,你瞧瞧柔贞公主。」 魏妤目光随她的话,锁在姜吟玉身上。 却见姜吟玉踮起脚,和太子交谈,太子俯下面,神色温柔,听她讲话,还帮姜吟玉提了下从肩上滑落的披帛,看得魏妤心微微一抽。 永怀长公主的声音响起:「太子和柔贞从小关系就要好,长大了也极其亲密,倘若柔贞此前一直躲在东宫,是不是就一切说得通了?」 魏妤眉心皱起,脑海中浮起许多画面。 她在东宫的一两回,并没有瞧见过有什么女子躲藏的痕迹。 上一次,她和安阳公主偷熘进去,后来自己直接被侍卫请了出来。 永怀长公主眼里闪过光亮,转过头悠悠道道:「你弟弟,魏家三郎,是不是还没有定亲?」 魏妤一愣,轻声道:「三郎尚在江南游学。」 永怀长公主道:「你虽然无法嫁入东宫,但三郎还可以来娶公主,让他与皇室联姻,岂非更好?」 魏妤诧异。 永怀长公主抚了抚手上的摺扇,越想越觉得此事能成,道:「柔贞公主没有母妃,此事与天子商议便可。以她这个情况,天子一定会尽快将她嫁出去。」 一个逃了婚的女子,不管怎么样,品性名声都有损,哪怕容貌再出尘,也不会那么容易挑到好儿郎嫁。 本朝重视官员的家世与能力,世家子娶公主也并非什么自断仕途之事。 柔贞公主是天子最爱的小女儿,又得太子喜爱,若魏家儿郎谁能娶了她,那至少可保魏家几十年仕途顺遂,平安无忧。 永怀长公主从嫁入魏家起,便与魏家捆在一条船上。 她道:「等回去之后,我便让你父亲发信一封,去召魏三郎回京,不过——」 永怀长公主又顿了顿,看向座上首那三人。 经歷了这么多事,皇帝对姜吟玉的疼爱,是否一如从前,实在不得而知呢。 ** 宴席散去后,未央宫内殿里,皇帝将太子和柔贞公主带到面前谈话。 刚刚宴席之上,皇帝碍于那么多双眼睛在,只草草交谈了几句,这会坐下,一把将女儿拉入怀里,紧紧楼住,问道:「这段时日,究竟是怎么过的,快与父皇说说。」 第62页 姜吟玉悄声道:「女儿是躲在东宫的。」 说完,便见姜玄视线投向她身后的姜曜。 姜吟玉怕他怪罪,赶紧道:「父皇,此事与皇兄无关,是我非要求他帮我的。」 姜玄心情瞧着不错,道:「父皇怎么会怪他?这事太子做得极好。」 姜吟玉从他怀里抽出身,抬起一双麋鹿般的眼睛,偷偷看他,道:「那父皇你会怪罪我吗?」 她垂在身侧的指尖紧张地勾住。 皇帝长吸一口气,眉心轻皱,那副神情让姜吟玉不安。 「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做错什么事,逃婚也好,旁的也罢,父皇都是最疼爱你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你当初在婚典上逃婚一举,父皇确实怒极,柔贞,你可知你让父皇颜面尽失,无颜见人。」 他大力拍桌,震得茶碗一跳,怒喝声迴荡在大殿里。 姜吟玉当即低下头:「是我的错,父皇。」 姜玄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语气软了许多:「父皇现在回想还是很生气,所以你现在,一定要听话,不可以再任性,违背我的旨意。这样的事只能发生一次,下一次,父皇绝对不会姑息原谅你,知道吗?」 话语隐隐含着威胁。 姜玄心里有多怕,越看姜吟玉,越觉得她像兰昭仪。 她母女二人,骨子里都有一股执拗的劲。宁愿以最惨烈的方式反抗,也不愿意乖乖去接受现状。 姜玄对这个女儿倾注了太多心血,将她从小养到膝下,亲手抚养长大,不想她变得和兰昭仪一个模样。 他手抻开姜吟玉掌心,揉了揉,道:「没有下一次,知道了吗?」 少女低下眸子,「嗯」了一声。 这个反应让皇帝极其满意,挥挥手,让姜吟玉退出殿去。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太子二人。 姜曜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 皇帝深沉的目光盯他半晌,问:「此事为何不提前告诉朕?」 姜曜道:「此前卫燕还未除掉,若将他交出去,柔贞恐怕未必会安全,儿臣不放心。」 皇帝摇摇头:"那你可知父皇这段时日,是如何熬过来的?朕是真以为柔贞离开了,头髮都花白了……」 他将自己左侧耳后的白髮,拨出来给姜曜看。 姜曜看了一眼,道:「儿臣知错。」 皇帝看他不是很在乎,居然还在慢条斯理地喝茶,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道:「你也不能这样!」 他站起身,在姜曜面前来回踱步,过了半天,才停下来。 「人言可畏你知道吗?人言可畏!她是你的妹妹,你作为太子的,包庇她,传出去外面怎么说?」 姜曜指腹摩挲茶盏边缘,道:「知晓。她逃婚的事毕竟不太光彩,我包藏她,便代表整个皇室都包藏他,有损害皇室的威望。」 皇帝道:「早一些时日告诉朕,朕也不必对外放出她去世的消息了。」 归根到底,这事百年之后,会在青史之上留下一笔。 姜玄也知道没什么好名声,但对一双儿女,那是给予深爱,并不想被后人指指点点,更捨不得小女儿被人戳嵴梁骨。 姜曜语调淡淡:「柔贞的确可怜,儿臣才会对她生出怜惜之情。」 皇帝闻言回身,好似记得以前这兄妹二人关系也没这么好,看来还是拜此事所赐,拉近了他俩的距离。 他嘆息一声:「你十四妹,从小就懂事,会乖巧撒娇,谁看了不喜欢她?你能疼惜她,是她的幸事。哪怕万一有一日,朕不在了,有你这个哥哥好好待他,朕也算放心了。」 如若说姜玄最放不下的两件事,一是将王朝糟蹋成这样,留了个烂摊子给儿子,二是女儿还没有安定下来。 皇帝低声道:「你十四妹有时太倔,必须要让她好好听话。朕打算赶紧就将她嫁人了。」 姜曜才拿起茶盏又放下,轻蹙眉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没有?她现在就是小孩子脾性,所以能任性胡闹。等她嫁人后,诞下几个孩子,学会相夫教子,心自然就定下来了。天底下多少妇人不是这样的?」 皇帝问:「怎么,你觉得不妥?」 姜曜轻轻摇头道:「柔贞才和卫燕的婚事中解脱出来,你又要逼她嫁人,岂非促生她的叛逆之心?」 「何况,她还极小,十六七岁,身子骨还没长全,如何就能当母亲?」 皇帝道:「朕也没说立刻就要她嫁人,朕也想将她留在身边。是在和你商量,如何给柔贞选驸马。」 他指尖轻敲桌,情绪激动。 「你做事一向让朕放心,所以朕才让你来,你从现在起,就开始替她物色一个万全的夫君,可以吗?」 说了这么一串话,皇帝有点气喘。 好半天,姜曜也不回话,姜玄着皱起眉。 在姜玄焦灼的目光注视下,姜曜终于喝完最后一口茶,道:「可以。」 「驸马的人选,我亲自来挑。」 作者有话要说: 魏家三郎就是第二个男配哦。 小剧透一下:太子藏娇,不止藏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二次才是真正爆发流言的。很快就写到了。我个人是觉得比杀卫燕那个更刺激。 29、母妃 第63页 姜吟玉从东宫搬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披香殿。 一回去,侍女都围了上来,双目通红,哭肿了一般。 殿内迴荡着抽泣声,连侍奉的宦官也没忍住,掉下几滴泪。 侍女白露道:「外面都说公主您被猎狗给咬死了,可当初奴婢看到那具尸身,就知道不是您。」 姜吟玉坐下,拍拍她们的后背,语调温柔地安慰:「已经没事了。这段日子我一直躲在东宫,没有被卫侯的人捉去。」 侍女们或多或少听说了这事,急忙询问情况。 没一会,外头传来通报,「东宫的吴怀公公来了。」 吴怀这次来,是将姜吟玉落在东宫的衣物首饰送过来,连公主收养的那只小猫都捎带上了。 吴怀恭敬地道:「公主,东西都在这儿了。殿下说,你什么想去东宫,就派人去告知他一声,他都在的。」 姜吟玉笑着道:「多谢。」 吴怀离开后,殿内抽泣声渐渐小了下来。 侍女白露趴在姜吟玉膝盖上,泣涕涟涟:「奴婢原先还以为太子不近人情,不会搭救公主,这下一看,殿下果然心善,待公主极好。」 另一侧侍女绿绮擦泪,说出去给姜吟玉做碟点心。 这些侍女与姜吟玉差不多的年纪,平日里最爱欢笑,姜吟玉也从不拘着她们,与她们一道玩乐,披香殿便常常溢满少女们清脆的笑声。 姜吟玉见她们如此真诚地待自己,眼底发热:「以后不会再让你们为我担忧了。」 侍女们哭着,争相上来拥住她。 一直到三更夜,殿内灯火才慢慢熄落。 夜里,姜吟玉卧在榻上,辗转反侧,有些无法入睡。 思来想去,觉得缺些什么,似乎是殿内的气息不太对。 东宫的夜晚,总会点上一味清淡幽雅的燃干陀罗香,来帮助入眠,披香殿没有这个气息,姜吟玉一时无法适应。 姜吟玉思忖,准备明日去东宫,和皇兄要一味这样的香。 如今卫燕已死,盘桓在她心头的事,只剩下了母妃。 姜吟玉望着月色出神,做好决定,她得尽快弄清楚那地宫里的女子到底是谁。 只是姜吟玉才恢復身份,有一堆事要处理,接下来一连几天,被各种事占据了手头的空闲,应付不暇。 又是姊妹来披香殿找她寒暄;又是尚衣局女官来给她裁量新衣…… 约莫过了四五日。 这日午后,天光清朗,姜吟玉终于得空。 她让白露在宫里帮她打掩护,之后悄悄换了一件宫女的衣裳,不声不响进入后山。 一路走密道,很快到地宫。 地宫内比外面冷,寒气让姜吟玉打了一个寒颤。 她提着裙裾,放缓脚步,不发出动静,可踩在密道石块上,还是激起不小的回声。 隧道里点了灯,前路明亮。 她走到上一次去过的地方,在转角处,探出脑袋。 远处两排侍卫,正在巡逻站岗,气度森然。他们背后守着的,正是一间暗殿。 姜吟玉转过身,背贴冰冷墙壁。 她明白,就算自己出去被人发现了,也没多大事。总归她是公主,最多事后被父皇怪罪一二句罢了。 她等了有小半个时辰,那边终于传来的交谈声。 站岗的侍卫开始换班。 不多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往另一边奔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隧道尽头。 姜吟玉挑准时机出来,可往前走了没几步,路尽头绕出来另一队侍卫,两方人直直撞上。 对面领头侍卫,抬起长矛,怒喝道:「什么人!」 姜吟玉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我是陛下派来送东西的侍女。」 那侍卫狐疑道:「陛下派来的?」 他走近了点,看清了姜吟玉的容貌。 但见此侍女样貌平庸,脸上敷了一层厚重的铅粉,有些污腻感,唯独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倒也看得过去。 侍卫目光下移,看到她托盘上的几件绮罗绸裙,手搭上去,来回地摩挲检查。 姜吟玉皱眉,训道:「这是陛下交代给屋里人的衣裙,你怎么能随意碰!」 那侍卫立马缩手,小声道:「是我逾矩了,娘娘的东西,小人不该碰!」 「娘娘」二字一出,姜吟玉眼睫颤了颤,很快镇定下来,道:「那还不给我开门?」 侍卫上前去,往里一推,两扇殿门便在姜吟玉面前敞开了。 姜吟玉又故意拿乔,学着刻薄宫人,睥睨了他一眼,看得那侍卫心虚不已,抱拳作礼。 好半晌,她才捏着架子,款款步入那屋之中。 殿门在身后阖上时,姜吟玉长松一口气。 她抬起眼,扫视这间屋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桌案边一道女子紫色的背影。 殿内没有旁人,空空荡荡,只她一人独坐。 姜吟玉走到案边,将手上托盘搁下。 那女子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依旧双目空空盯着地面。 墙壁上的一道小小方窗,一缕阳光破窗洒入,照在那女人精緻的侧颜上。 姜吟玉侧过首,悄悄去看她,不知不觉心口又浮起奇异的感觉。 那女人喃喃自语:「京城到河西,路到底有多远呢?」 屋内宁静的气氛,被她这幽怨的一声轻嘆给打破了。 第64页 话语才落,女人转过脸来,两道锐利视线落在姜吟玉身上。 姜吟玉没有慌乱,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用一种初生婴儿的眼光,好奇地打量她。 那女子也在看她,眸光从最初的戒备,慢慢松了下来,染上了一层好奇。 「你是谁?」 女子的声音极其好听,空灵澄净,仿佛山泉落入深潭里。 「啊,我刚听到了,你是来给我送衣裳的,是不是?」 女子勾起唇浅笑,目光一直停在姜吟玉的面颊上。 姜吟玉笑着点点头,将手上的绸缎递到她面前。 女子手搭上去,摸了摸,目光流连道:「真好看啊。」 兰昭仪的皮肤极其白皙,或许是因为十几年来被囚在屋内,无法走出一步,肌肤白得得好似夏日的烈阳一般,刺眼夺目。脸上更无一道皱纹,看年华也不过三十岁。 姜吟玉低下头,与她耐心地解释这绸缎是什么纱,却感觉女人灼热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追随着自己。 女人靠过来,身上一股似浓郁的兰香,巧笑倩兮:「你眼睛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姜吟玉迟疑,并未回答。 女人眨眼,盯着姜吟玉的面颊,慢慢蹙眉道:「怎么涂了这么厚重的铅粉?过来,我帮你擦掉一点,或许更好看。」 女人眼底灿然若星辰,声音轻轻柔柔。 姜吟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一道声音,在驱使着她答应。 女人带姜吟玉到金盆前,用手绢沾了水,搭上姜吟玉左脸。 潮湿的水拂过姜吟玉的面颊,姜吟玉只觉心也被一股柔柔的水拂过,又感觉到那女子贴过来,气息温和,让她眼睫抖颤。 随着姜吟玉脸上的铅粉被抹去,露出她原本的容貌,那女人愣了一愣。 兰昭仪一笑,眉眼弯弯:「真漂亮啊。你的鼻子挺翘,嘴唇红润,眼睛就像淡淡的琉璃一样。你让我想起我的夫君,他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总会温柔含情地看着我。」 听到这话,姜吟玉心里好像有一道波澜涌起,美目波光流动:「真的吗?」 话还没说完,屋外响起一道女子惊唿。 「有人来见娘娘了?」 门一下从外推开,进来的是一个侍女,手上捧着食盒。 侍卫们不明就里,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等他们朝屋内看来,看姜吟玉那张与方才完全不同的面容,惊讶不已。 他们中人大都未见过归柔贞公主的玉容,一时不知眼前人是谁,可那侍女却如临大敌,赶紧让侍卫上去,将姜吟玉带走。 侍女焦急:「快!将她带出地宫去!」 侍卫们不由分说,上来架这姜吟玉。 姜吟玉挣脱几下,被拖拽着往外走,转过头来,水眸里满是不舍与慌乱。 这一幕让兰昭仪,道:「先放开她!我还有话与她说!」 侍卫停下脚步,遵命。 侍女却催促道:「快带她走!不能让她留下!她见不得娘娘的!再耽搁!小心陛下砍了你们的脑袋!」 兰昭仪问道:「什么人我见不得?」 一个错神,姜吟玉已被拖到了门口,少女眼眶绯红,努力地拽着门边沿,不让自己被拖走,唇瓣微张,似要对她说些什么。 兰昭仪前去前去,一下冲出来侍女和侍卫沖拦着她不许走。 兰昭仪推开他们,看向门口,少女踉跄摔在地,重重的一声,骨头撞到地面,听得兰昭仪心口一颤。 她要奔上去制止,可少女已经被粗暴地拽起来,狠狠地带离殿门口。 走之前,少女仍依依不捨地看向她,里面夹杂着各种复杂情绪。 时隔多年再见,那少女的眼神像是一支柔和的箭,瞬间击穿了兰昭仪的心灵。 兰昭仪心口剧痛,指尖颤抖,问:「那孩子是谁啊?」 侍女沉默不作声,走过去,关上殿门。 「哐当」的一声。 兰昭仪如遭一击重锤,耳畔嗡嗡作响。 她勐地奔过去,使劲拽殿门,可那扇门仿佛铁做的一般,岿然不动。 她咬紧牙关,眼泪夺眶而出,朝外吼叫:「开门,放我出去!」 接着便听见铁锁扣上的清脆声。 兰昭仪泪珠蓄在眼眶中,手一下顿在空中。 她单薄的身形僵硬地立着,眼底滑下一行泪。 沉默了片刻,女人身子倚在门上,终于低低哭了起来。 ** 姜吟玉被侍卫带去了未央宫。 这会侍卫已经知道姜吟玉的身份,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如何大祸,险些让公主与兰昭仪相认。 他去面见圣上,却被宦官拦着告知,圣上今日不在宫中,去了京郊外的豹房。 侍卫没办法,只能待在外殿,等候圣上的归来。 姜吟玉坐在大殿的圈椅上,看着水磨地砖,听到外殿响起走近的脚步声,闭了闭眼,掉下一滴泪,以为来人是皇帝,哗地起身,火红的裙摆摇动,准备上前去质问他。 等姜吟玉等走近了,才发现来人不是皇帝,而是姜曜。 殿内昏暗,残阳入窗。 她停在他面前,在昏暗中仰望着他,眼角一道泪痕,身形一颤一颤。 姜曜傍晚来未央宫有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姜吟玉,见她的不对劲,低下头,柔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第65页 姜吟玉收拾好情绪,道:「后山上有一个女人。」 姜曜点头,递给她一只手绢擦泪,问:「那女人怎么了?」 姜吟玉手背拭泪,鼻音浓重:「父皇将她关在那里,不许我见她,我想你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去看看她。」 她拉过他的袖口,「可以吗,哥哥?」 30、拥住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黑夜如流水一般摇晃入大殿。 姜吟玉双眸漆黑,似夜空中的星子,泪光点点,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姜曜安慰道:「一个?关着的女人而已,父皇不让你去见,自有原因,或许是那女人犯下了大错,?关押着,怎么你就为她哭成这样?」 姜吟玉摇摇头,「那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很古怪,那些关押她的人,都喊她娘娘。」 姜曜沉吟了半刻,开口:「父皇的事,我一向不会插手管。」 姜曜能掌大权,得皇帝的信任,靠得不光是自身的能力,更多是行事有分寸,从不会越线。 所以只要不触及底线的事,姜曜从不会插手。 姜吟玉也明白,道:「可若这件事与我有关呢?我只想要知道,后山地宫里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两人距离极其近了,姜吟玉踮起脚,双目熠熠:「带我去看看她,这样才能打消我心中的怀疑。」 她温热的唿吸洒在姜曜的下巴处,姜曜俯下眼,看到的就是姜吟玉湿润的长睫,满是期盼的眼神。 此事对姜曜来说也不是难事,他道:「可以。」 不过是极轻两个字,听在姜吟玉耳中却犹如天籁。 她展露笑容,方要拉着他往外走,听到殿外重重的脚步声。 「可以!什么可以!」 皇帝的声音比他的人先一步达到大殿,带着一丝愠怒。珠帘?掀开,进来一着深棕色龙袍的中年男子。 跟随在皇帝身侧的男子,正是那地宫里的侍卫,贴着皇帝耳朵私语。 姜吟玉一眼,就知道那侍卫在一五一十向皇帝讲述今日发生的事。 姜曜唤姜玄:「父皇。」 姜玄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身侧的姜吟玉,开口呵斥道:「你今日午后去了哪里?」 怒吼声刺入姜吟玉耳膜,她心肝一抖。 姜吟玉如实道:「我今日去了后山地宫。」 皇帝走上来,带着泰山压顶的威严,殿内没有点烛光,黑黢黢的夜色,衬得他神情格外扭曲。 「后山!后山是你能去的地方吗?你无事去后山地宫做甚!」 姜吟玉脑海中闪过那地宫里一幕幕,心口酸涩异常,对上他投来的视线,道:「那里的密道都是父皇曾经告诉女儿的,女儿就想上去看一看,难道哪里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不能让我瞧见吗?」 她声颤娇怯,边说几滴泪珠扑簌从眼睫上掉落。 身后的宦官看得都惊呆了,从未见过柔贞公主用这样的语气和皇帝说话,竟然敢出言顶撞? 姜玄一听她这话,心里咯噔一坠,就知晓完了,姜吟玉必定是见着兰昭仪了,才会如此气势汹汹地和自己对峙。 姜玄面冷似冰,对姜曜道:「太子先出去,朕有一些话,要和公主私下谈。」 姜曜微微皱眉,声音温和地问:「这里有什么话,是儿臣不能听的吗?」 皇帝没想与他解释,道:「你先出去!」 少女的声音随之响起:「不要。」 姜玄寻声看去,见姜吟玉握着姜曜的袖口,对着自己道:「我要和皇兄在一块,我不要和父皇待在一个殿内。」 这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姜玄感觉心口一道怒火?点燃直往上窜,冷冷呵道:「柔贞!」 姜吟玉置若罔闻,扭头对姜曜道:「带我走。」 姜玄当即伸出手臂,去拉过姜吟玉手臂。姜吟玉吃痛一声,要挣脱出来。 可男子与女子力量的悬殊巨大,姜吟玉如何抵得过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狠狠地扼住,差点摔倒。 姜玄双眸寒光锋利,面庞阴沉,俯下脸来道:「去哪里!朕给你取封号叫柔贞,什么意思你不懂吗!就是要你温柔乖顺,听朕的话!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这话说完,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探到了二人面前,将二人拨开。 皇帝抬起视线,不满看向姜曜。 姜曜手拢着姜吟玉的胳膊,将她拨到身侧,挡着皇帝的靠近,平静道:「十四妹以前从未这样过,许是今日真在后山上,冲撞到了什么东西。她本就受了惊吓,父皇再用这样的语气恐吓她,她怎么能冷静下来?」 这番话也确实提醒了姜玄,他看向小女儿,见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顿时一股自责和爱怜之意往姜玄心上涌,脚下迈出一步,朝她伸出双手。 「柔贞,父皇错了,不该对你发怒,到父皇身边来。」 姜吟玉摇头,躲避着他,好像姜玄是什么可怕的豺狼虎豹。 姜玄站直腰,不理解,自己都放低姿态成这样了,她怎么还不会学着顺台阶下? 随后便见女儿侧过身,仰头对她的皇兄,梨花带雨地道:「快带我离开。」 姜曜转过头,对皇帝道:「柔贞现在听不进去话。儿臣先带她回去,将她情绪安抚好了再说。」 他说完这话,顿了顿,神色间夹杂着一丝不满,「有时候父皇得控制一下脾气,刚刚那些话,儿臣听着都觉得刺耳不舒服,何况是柔贞?」 第66页 皇帝点点头,长吁一口浊气,似是同意。 他迈开一步,走向姜吟玉,便见姜吟玉侧开头,直接将脸都埋入姜曜怀里,像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要远离他。 面对这样的情况,皇帝只能妥协,侧开一步,嘆息道:「先带你妹妹回去吧。」 姜曜颔首,护着姜吟玉往外走。 皇帝还是不放心,朝姜曜道:「别听你妹妹和你说的胡话,她魔障了。」 等一双儿女走后,姜玄一个人立在昏暗的大殿里,胸口上下剧烈起伏。 他怒火久久不能排出去,神情阴寒,冷冰冰的。 有内宦走进来,欲点燃灯盏,听到「哐当」勐烈一声。 皇帝抄起花瓶,砸碎在地,周身散发着阴鸷之气,对着窗外骂道:「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像她母妃了!」 宦官惊慌失措,扑通跪伏在地。 ** 月明星稀,草木稀疏,蟋蟀在沾满露珠的草丛间长鸣。 姜曜将姜吟玉带出未央宫。 回宫的路上,姜吟玉还能维持着得体的姿态,在众人前并未表现出异样,等一回到自己的披香殿,姜吟玉再也忍不住,一下跑入内寝室,扑进床褥间痛哭起来。 侍女们吓了一大跳,齐齐跑过去安慰。 「公主怎么了?」 等太子走进来,殿内吵闹声才停下来。 姜曜让众人出去,侍女们担忧地看一眼床上人,手贴着腹,慢慢退出殿外。 少女蜷着纤柔的身子,伏在羊毛毯上,浓黑的长髮逶迤落在雪白的毯子上,如流瀑一般。 她哭得声嘶力竭,娇音带颤,好似要将这么些年的泪都流尽了。 姜曜见那日她险些?卫燕轻薄去,也没她哭得如此伤心。 「柔贞。」 灯烛轻晃,姜曜低柔的声音如醇醇的酒,飘入榻上少女耳中。 她抽泣声停了一刻,下一瞬,红肿着眼睛,从床榻之上爬起来,挪了挪身子,坐到榻边。 姜曜在她面前半蹲下,看她哭得可怜极了,一双眼里委屈的不得了,再低头,看她两只鞋,一只在上榻时?甩飞,不知去向,还有一只仍挂在脚上。 姜吟玉忽然开口:「皇兄,我很相信你,你是这个宫里,对我最好的人。」 她靠近他,低下头问:「你会一辈子都待我好吗?」 少女的耳坠垂下,珍珠带着冰冷温度,落在姜曜的面颊上。 姜曜看着她眼里的波光,喉结微动:「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会对你好。」 姜吟玉眼尾发红,道:「就像你对安阳、还有对六哥一样对我好,是吗?」 姜曜将她一只袜子放在榻边,道:「你与他们都不同,你从小与我更亲近,所以我待你,比他们更好。」 这话落地,姜吟玉笑了,手背胡乱擦泪,忍着不抽泣,声音温柔:「哥哥,你能不能去帮我去查查后山上,地宫里父皇囚着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怀疑我母妃没有死。那后山上女人身边侍卫,都喊她娘娘,他们说她还有一个女儿。」 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无疑让姜曜眉心蹙了又蹙。 姜吟玉垂下眼,她近来哭得太多,泪水好似流不完一样。 有一滴泪,从她晶灿的眼底掉落,滴在姜曜的眼睛上方。 姜曜眨了眨眼睛,那滴泪从眼便从他眼皮上向下滑落,一路滑到他唇角处。 姜吟玉伸出手,帮他拭去递到他脸上的泪珠,声音带了点哭腔,又娇又浓:「帮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今夜一过,父皇绝对不会再让靠近我进后山,可我想见那个女人,你替我进去见见她,行吗?」 这事对姜吟玉来说极其困难,对姜曜来说却轻而易举。 「父皇对我喜怒无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会用鞭子抽我。从始至终,对我好的,只有哥哥你一人。而如今我能倚靠的,也只有哥哥你了。」 她说着又有泪珠掉下,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 如水夜月色入窗,将殿内照得明亮犹如白昼。 少女埋在他颈间哭泣,姜曜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轻回道「好」,便觉姜吟玉揽腰揽得更紧了。 姜曜抬起眼,细细斟酌姜吟玉的话。 她说皇帝囚住一个女人,?人称作「娘娘」,而姜曜确实知道,皇帝从前行为古怪,每隔一段时日,必定要去宫外的一处高台,好似那里有什么人在等着皇帝。 姜曜眸色微深,拢了拢她黑缎一般的乌髮,道:「我会去后山见那个女人一面。」 31、魏家三郎 夜三更,更深露重。 夜风徐徐飘来,灯烛被吹得乱晃。 姜玄来到地宫,侍卫们替他打开门上锁链,姜玄手贴在背后,走入室内。 姜玄出声唿喊,「兰惜?」 室内没有人回应,他又朝里走了几步,看到床上一道女子朦胧的身影。 兰昭仪还没入睡,安静地坐在那里,光将她的侧颜投落到帐幔上。 姜玄才要靠近,「哗啦」一声,床上女子站起来,拉开床帐,将一张浓丽的面庞凑到姜玄面前。 姜玄始料未及,后退一步,扶住桌椅。 兰昭仪瞪大双目:「今日我见到了阿吟!」 姜玄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缓了好一会,道:「见到了便见到了。」 第67页 兰昭仪赤足踩着地板上,朝姜玄又走近了一步,一双过于细瘦的双手在身前比划。 「她很漂亮,冰雪机灵,像是天上的仙娥一样,我见了她一面便再也忘记不了她,让我再见见她吧。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让母亲和女儿骨肉分离的。」 她声音平和,不像以前总带着攻击性。 姜玄这么多年来,还头一回见兰昭仪如此平静地与他说话。 姜玄自然也知道,这是因为姜吟玉。 兰昭仪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眼里浮动着柔和的波光,好像在看姜玄,又好像透过他在看旁的什么。 「我的女儿真的很聪明,也很机灵,她心思细腻,懂得人伦教化,会知道来地宫找她的母妃,她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可你为什么不让她见我?」 她又道:「我看你的侍卫将她捉走,知晓你肯定要对她发怒。你真的会好好待她吗?」 姜玄听她说,眼前一闪而过姜吟玉抹泪的样子,心中也难受,道:「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怎么捨得骂她?」 兰昭仪眸里关切,问:「那她嫁人之后,过得怎么样?夫君待她好吗?」 姜玄皱了下眉,手搭在膝盖上,道:「朕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卫燕不适合她,力排众议,将这门婚事给作废了。」 兰昭仪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长松一口气,道:「那你何时才能再让我再见她?」 姜玄侧过身子,幽暗的目光盯她半晌,开口道:「兰惜,你还在想着你的第一任夫君,在等他回来吗?如果你发誓,从今日起不再想那个男人,朕就带阿吟来见你。」 兰昭仪听到这话,低下头嗤嗤笑一笑,又抬凤目,道:「我还是很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姜玄料到她会这么说,长嘆一口气,手握成拳头,轻敲几下桌案。 立马外面推门而入一列侍卫。 姜玄侧过身子,让侍卫上前束缚住兰昭仪,道:「你待在这里不合适,阿吟会想尽办法来见你,朕给你换一个地方。」 兰昭仪推开侍卫的手,一扫方才温和的姿态,冷声质问:「不让我见女儿?那这次又要将我囚在哪里?」 姜玄虎步徐行,沉着声音道:「去一个阿吟去不了、不敢去的地方。」 侍卫们围上来,对兰昭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娘娘,走吧。」 兰昭仪立在原地,冷漠看他,被众侍卫请着走出去,身形融入幽幽灯火的隧道中。 ** 翌日,披香殿。 姜吟玉在自己寝殿,便被告知,后山地宫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暗卫立在案几前,给她传话。 姜吟玉问:「那女人去了哪里?」 东宫的暗卫道:「金雀台。太子殿下昨夜去后山,可去时,地宫里已不见人影,殿下便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今早得知,昨夜陛下深夜出宫,去过金雀台。」 金雀台。 姜吟玉在口中反覆呢喃这个名字,问:「金雀台在哪儿?」 暗卫沉默一瞬,才道:「卫侯的豹房,公主知晓吗?那豹房实际上就是圈起来的森林,里面放养着卫燕的几百条猎狗,而金雀台,就是豹房里一处荒废的高台。」 姜吟玉浑身血冷。 父皇为了不让她与母妃相见,竟用这样的手段。他还故意利用她对卫燕惧怕的心思,想让她望而却步,是吗? 暗卫走后,姜吟玉将母妃留给自己的玉佩拿出来,这枚玉佩在她逃婚那日被她弄丢,如今经过一番辗转,又回到了她手上。 她小心翼翼将它抚摸,最后贴在心口。 不管如何,她总归要和母妃再见一面。 午后,姜玄召姜吟玉去未央宫说话。 姜吟玉一身茶白色淡雅襦裙,跪坐在蒲团上,认真听案几对面姜玄训话。 裊裊茶气升腾,「突突」吹起茶盏边沿。 姜吟玉提醒道:「父皇,茶水沸腾了。」 姜玄这才回过神,将茶炉拿下,示意宦官上来洗茶。 他看向对面,见小女儿坐在秋日光晕下,烟眉情目,青丝微拢,气质婉柔娴静,身形被秋色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那些他准备好敲打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姜玄道:「还在为父皇昨日骂你而生气呢?父皇不会害你,让你不去后山,自有我的道理,你就听父皇一次话,行吗?」 回应他的是少女一声轻轻的「嗯」。 姜玄见她这么乖巧,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目光染上几分爱怜,本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顺势抱住自己,却见她始终闷闷不乐。 「阿吟,怎么不开心?」 见姜吟玉不回话,姜玄思量许久,道:「是还没从卫燕这事缓过神呢?这样吧,这几日父皇正好有空,便带你去京郊外的行宫里散心,你去骑马,吹吹风,怎么样?」 这话掷地,少女果然有了反应,转过头问:「京郊外的行宫吗?」 「对,就是芙蓉园的温泉行宫。」 姜玄道:「现在气候暖和,你还能去草场骑马,等再过一段时日,天冷了,草叶沾上霜冻,可就不能了。阿吟想去吗?」 姜吟玉注意点放在「京郊外」三字上。 京郊外,是不是离豹房很近? 姜吟玉道:「我去。」 姜玄宽和笑道:「到时候,父皇再喊一些世家女郎来,与你作伴,好不好?」 第68页 姜吟玉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只道:「可以。」 姜玄松开她的肩膀,「出行的日子就定在后日吧。」 姜吟玉应下,盈盈退下。 两日弹指一过,到了这日,皇宫的车驾浩浩荡荡,驶出皇城,前往芙蓉园行宫。 行宫占地几百顷,前后雄伟壮阔,有草场、温泉、山林。薮泽陂池连接蜀汉江水,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苑几十所。养珍禽野兽,各种奇花异草。 车驾缓缓驶入行宫,贵女走下马车,结伴成群,嬉戏笑闹。 草场一望无垠,有一群贵族子弟策马而来,疾驰的马蹄踏过留下一地践踏成泥的花叶,欢笑声直上云霄,可谓风流倜傥,肆意洒脱。 十几匹骏马狂奔,引得众人纷纷退让。 「驾——」 这群贵族少年毫无畏惧,纵情狂乐,打马嬉闹。 然而很快,他们中有人注意到原野上出现一抹火红的衣裙。 「你们看——」 众少年寻声看去。 原是姜吟玉正从车舆中走下来。 夕阳如金,她立在原野上,旷野的风吹来,长发飘然,衣袂翩飞。 原野之上,少女衣裙迎风飘举,如耀眼妩媚的海棠,衣摆在风中一层一层绽放,夕阳做了她的背景,苍茫且悠远。 风捲起她的幕离,她双手挑开白纱,一双多情美眸向下看来。 这一刻天地华光都静默了下来,众少年忽然间就移不开眼。 在他们当中,有一锦袍少年,鲜衣华服,容貌俊秀,出神地眺望着那一抹亮色,眼底的像升起朝霞一般。 「魏家三郎!魏家三郎!」 身旁有人唤他,见他愣神,皆玩笑道:「你看痴了去!什么样女儿家没瞧见过?竟也有对着女郎发呆的一天!」 又有人道:「那是何家女郎?」 「三郎,你才情出众,最会吟诗作赋,说几句诗来形容形容那女郎!」 那被唤作魏三郎的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笑着摇头,这一刻再多的诗词,也变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拾人牙慧,道了一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四下闹笑声纷起,「见之不忘?一见倾心了?」 魏三郎丝毫未见脸红,目光追随着那抹倩影。 那美人也在看他。 美人俯下眼,随意扫过,不经意与他对视,很快又移开。一双莹白的手伸出,将薄薄的白纱捞下,容颜很快隐于幕离之后。 她转过身,往车舆中走去。 那一辆华盖马车,气势恢宏,花纹繁复,车后一道黑旗,上绣金色龙纹。 众人认出那上面的图案不一般,是皇家的马车,顿时议论起来。 魏家三郎脸颊迎着夕阳,久久未动,一直看着美人,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 原野上,姜吟玉慢步行走,傍晚的风吹过,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成纤细的一道。 她提不起兴致,现在满心满眼只想见一个人。 「皇兄现在哪里?我想他了。」 她身边有姜曜安排的暗卫,回道:「太子殿下刚启程去金雀台一趟,等晚些时候,便会来行宫。」 姜吟玉停下,又像刚刚一样,捞起幕离,悠远的目光向外眺望,声音似呢喃:「金雀台,是在行宫的南边吗?」 她从北眺望惊雀台,那里树木葱茏,森林笼罩。 有一高台矗立在林海中,四角屋檐雄飞,呈现展翅凤凰之姿,身后是血色的黄昏。 姜曜便是在这个时候,登上了金雀台内部的石台阶。 他绕着迴旋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有暮色从金雀台顶部的方窗射下,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在他鼻樑一侧打下浓重的暗影。 男子面容如雪,姿态端方,着美玉,佩朱缨,双目明亮,身后拖长的影子一如其人一样颀秀。 他终于走完最后一步,踏上金雀台的最高一层。 他听人说,那里囚着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薮泽陂池连接蜀汉江水……」这句话化用自《两都赋》。 我在想,如果有评论破千,要不要考虑加更一章,感觉大家很热情,那现在评论2000多,下一次就评论破3000多加更吧。 32、玉足 金雀台的一间暗室里,侍卫和侍女屏息静立。 紧扣在栅栏上的锁链,被风吹动,发出哐当的声响。 姜曜走上金雀台,脚步声惊动侍卫,他们欲朝他行礼,被姜曜制止。 姜曜独自往前,看清了这座高台的布局。 木栅栏之后,是一座宽阔的宫殿,里面摆放着一应家具,与平常宫殿无差。 任何人都可以透过栅栏,监视着里面的人。 用牢笼来形容这一处地方也不为过。 桌案处有一女子,背对外头坐着。 大概是察觉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她转身起来,一步步走近。 随着她的面容逐渐显露,姜曜眸子微微一眯。 兰昭仪趴在栅栏上,仰起头问:「你是谁?」 姜曜默不作声地打量她。 兰昭仪何尝不也在看他?她视线上下扫过,见姜曜着锦袍,腰间佩白玉,便知他身份不简单,极其尊贵。 沉默中,姜曜出声:「你们先下去。」 众侍从「喏」了一声,齐齐弯腰退下。 第69页 兰昭仪指甲轻掐进木头里,问道:「是皇帝让你来的吗,还是另有其人?」 姜曜不说话,就单单凝视她,几息之后,眼里疑惑的迷雾打消,回道:「我是柔贞的皇兄。」 兰昭仪挑眉:「我女儿的皇兄?」 一份记忆跳进了她的脑海,兰昭仪望着青年的轮廓,眼前浮现出一个稚子的模样,有些狐疑地道:「你是姜玄的太子?」 兰昭仪见他没否认,便知没有猜错。 她压低声音:「带我出去吧。我知晓你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的。你提起柔贞,是她让你来的吗?你和她关系很好?」 姜曜道:「确实是她让我来的。」 兰昭仪微微一笑,可见极其高兴:「我的阿吟在想念我是不是?」 她伸出一只瘦白的手,握住姜曜的袖口,「太子,我被困在这里,好多年了,这都是你父皇做的,我瞧你气度与你父皇完全不同,当是心地善良慈爱之人,你来帮我,救我出去,好吗?」 兰昭仪果然是姜吟玉的生母,她求人时,那流露出的情态和姜吟玉格外的像。 兰昭仪双手合十,抵在围栏上,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蛊惑:「好孩子,救我出去吧,我是柔贞的母妃。你救我出这樊笼,我会感激你,我的女儿也会感激你的」 她轻声:「这高台之下,四处都是猎狗。夜里会发疯嚎叫,我昨夜一夜未能安寐。」 姜曜沉默半刻,问:「你是从柔贞生下来那年,被囚着的吗?」 「当然!」 兰昭仪不假思索回答,身子低着栏杆,嘆道:「我也不强求你带我出去了。你能不能给我女儿带几句话?」 「就告诉她,她的母妃真的很爱她。」 兰昭仪被困了十几年,太久没有和人正常交谈,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我还记得,她才生下来时,就像一个小奶猫蜷缩在我怀里。我就想,她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兰昭仪说着,想起什么,眼底蓄泪:「不行,我还不能离开这里!若我走了,皇帝一定会将气撒在我女儿身上!」 她转身往回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您所说种种,我会转达给柔贞。」 兰昭仪停下步子,扭头看去。 青年立在月色下,身形如鹤,唇角弧度清浅。 「我会想办法带您出去。现在,请您先和我说说这些年事情的始末,以及您最初为何会被囚。」 有些人天生便是有这样的能力,寥寥几语便能蛊惑人心。 兰昭仪犹豫一刻,走过去,声音缥缈地便开始倾诉过往。 金雀台外,银月升起。 ** 芙蓉园行宫里,姜吟玉已经歇下。 她睡眠极浅,夜里一有动静便会醒来,然而这次她睡完觉,睁开眼,才发现床榻边上坐了一道男子的身影。 天还没全亮,帷帐里光线昏暗。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闻到那人身上熟悉清幽的气息,困意一下消散,从榻上爬起来,欣喜道:「皇兄,你何时来的?」 姜曜道:「才来不久。昨天夜里我便到行宫了,怕打扰你,便没有来。」 姜吟玉长髮披肩,问:「怎么样?那个女人是我的母妃吗?」 姜曜道:「那个女人的确是兰昭仪,我幼时见过她一回。」 不仅如此,姜曜还将兰昭仪的话带到给她。 少女听着听着,拢紧怀里被子,低低垂下头。 她盯着被褥,仿佛在默默忍受情绪。 就听姜曜道:「你不用闷闷不乐,兰昭仪眼下并无危险。等过几日,我便会和父皇交涉,把兰昭仪接出来。」 姜吟玉扬起面庞,问:「真的吗?」 见姜曜点头,姜吟玉驱散了心头暗暗的阴影。 姜曜视线落在她脸上,问:「怎么没戴我送给你的耳珰,是不喜欢吗?」 姜吟玉摸摸自己耳垂,道:「没有不喜欢,是我睡觉的时候觉得不舒服,怕硌着便拿下来了。」 床头柜上正摆着她那一对耳珰,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寂的光亮。 姜曜帮姜吟玉将它们扣上,柔和的声线擦过她耳垂,「若不喜欢,下次我再送你双新的。」 他纤细的指尖沿着她耳廓游走,触及之处,激起姜吟玉肌肤一片颤.栗。 她侧开他的唿吸,低声:「喜欢的。」 姜曜揉了揉她耳垂,「喜欢便好。」 这时,殿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侍女走进来,「公主,奴婢听到了您的说话声,您是醒了吗?」 姜吟玉赶紧去推姜曜,让他离开。 那侍女一走进来,便清楚瞧见公主床榻上有两道影子,好似一高一低,再一看,又像一男一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一只男子的手伸出,捞起床帏,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侍女看清那男人是太子,不是旁的人,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这也足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太子没事来妹妹寝舍做甚? 白露没敢问,捧着铜盆,服侍公主洗漱净面,一边又悄悄用余光去瞥太子,见太子坐在案几旁,好似没有要走的迹象。 白露其实想提醒公主,毕竟太子是男子,二人共处一屋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太子对公主有救命之恩,那公主依赖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白露去柜子里拿出几件衣裙来,问姜吟玉今日要穿哪一件。 第70页 姜吟玉捞起一件茶白色碎花的襦裙,贴在身上,问姜曜:「我今日穿这件,好看吗?」 说着,她还转了个圈,摇动裙摆。 姜曜手支着额头,浅浅含笑:「好看,不过穿红色的好看一点。」 姜吟玉便将茶白色的放回去,捞起红色的:「这件?」 她抱着红裙走过去,嫣然巧笑:「那我就听你的,我今日穿红衣,完全是为你穿的。谢谢皇兄帮我去见我母妃。」 姜曜失笑,眉眼轻弯,秀丽若芝兰玉树。 姜吟玉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姜曜起身,又道,「父皇在行宫,这几日长安城中的政务,都需要我回去处理,没办法一直陪你。」 姜吟玉明事理,只说让他忙去,不必管她。 临出门时,他贴着她耳,低沉的声音道:「等过几日,带你去见你母妃。」 姜吟玉愣了下,脸上浮起笑意:「好。」 姜曜出了屋子,一直往前走,等转过拐角,姜吟玉看不到他了,才让躲在暗处的暗卫走出来。 暗卫问:「殿下有何事吩咐?」 姜曜道:「你去好好查查兰昭仪的过往。从她留下的一些东西上开始查。」 兰昭仪的过往难寻,她留下的宫人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没什么人还活着。 因此,搜查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姜曜想起什么,道:「那宦官陈琦的娘,是不是当过兰昭仪的侍女?你去刺探刺探他们,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暗卫抱拳:「喏。」 ** 午后,姜吟玉应众贵女的邀约,外出一起骑射。 秋高气爽,水波澹澹。 众女郎骑着马儿跃入林间,巧笑打闹,笑声清脆,自成一道靓丽的风景,引得林中郎君们纷纷侧目。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是一少女,红衣白马,美得夺魂摄魄。 被无数道目光偷偷打量的姜吟玉,此刻在林间停下,牵着自己的白马到湖泊边喝水。 此处偏僻,四下无人。 姜吟玉不喜融入贵女圈,便主动退出来,来这里避避。 加上她刚追赶猎物,射出几只箭,额间出了香汗,也需要缓一缓。 水面极其清澈,白马俯低身去喝水, 姜吟玉蹲下身,将自己的鞋袜解开,掬了捧水,去洗刚刚被泥泞湿土弄脏的脚跟。 小溪水流淙淙,她的绣鞋放在溪边,一会没注意,就已经被溪水捲走了。 姜吟玉回神时,鞋正往下游漂去,当即捞起裙摆,赤着一只足,沿着溪畔跑了几步去追。 就在她追上绣鞋时,一个人的身影已经先她一步走下小溪,「哗啦一声」,将那只桃红色的绣鞋捡了起来。 姜吟玉抬起头,适逢那水里少年站起来。 二人一个在岸上,一个在岸下,四目相对望。 风拂碎发,姜吟玉拨开一绺乌髮,打量着他,便见那少年目光下移,好似在看她赤着的一只足。 少女手一松,捞着的火红裙摆落地,挡住了少年窥探的视线。 姜吟玉后退一步,足踩在粗粝的鹅卵石上,眸子里带着几分怯怯:「能不能将我的鞋子还给我?」 她认出来,此人就是昨日,那群打马经过的贵族儿郎里的一个。 青袍少年回道:「可以。」 他涉水走上岸,姜吟玉看他衣袍都湿了,想递手帕给他擦拭,又觉这样不妥,慢慢收回手。 等他总算上岸,姜吟玉朝他露出笑靥,道:「把鞋子给我吧。」 少年回以一笑,却没有递过来,而是一步步走近,低下头,望着手中握潮湿的鞋,好似在做什么打量。 姜吟玉感觉他古怪,提醒道:「给我吧。」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次,少年竟然直接在她面前半跪下。 同一瞬,前方林子里走出来几个贵族郎君,本在吵吵闹闹,看到这一幕,顿时停下说话声,愣在原地—— 魏家这一辈最出色的郎君,魏三郎,魏宗元,从小众星拱月长大,这一刻却虔诚地跪在那柔贞公主面前,手上捧着一只藕红色的绣鞋。 他在用自己的袖摆,擦拭绣鞋上的水珠擦,神情无比认真,等擦得一干二净了,才把鞋子送到公主赤.裸的玉足前。 「公主,请将足抬起来一些,好吗?」 少年抬起头,面含浅笑,双目深深凝望她。 33、表白 姜吟玉看着魏宗元的动作,脚尖点地,声音温柔:「你将鞋子放下来就好,我自己可以穿。」 魏宗元恍若未闻,手伸向她深红的裙摆边缘,笑道:「公主是天上的神女,不该染凡尘,请让我来为您穿鞋履。」 姜吟玉久居深宫,极少与外男接触,像这样被男子夸赞还是头一回。 她的脚跟被伸过来的一只手给紧紧握住,心倏忽一跳。 少年掐着她踝骨,指尖温热,还带着几滴水珠。 「请公主恕我的冒昧。」 魏宗元俯低身子,将绣鞋缓缓送入她的脚下,一直到鞋底与她的脚贴得严丝合缝,才开口,「公主,已经好了。」 姜吟玉攥着裙摆,一只手扶着自己的白马,脚往后一收,将那只绣花鞋隐藏在裙摆后。 「多谢你了。」 第71页 魏宗元在她面前站起身,轻笑看她。 姜吟玉也对他露一个灿烂笑容,神色平静,从始至终,对他的举动没有流露分毫情绪的波动。 若非她接下来匆忙转身、面色慌乱,魏宗元差一点就要被她的平静神色骗去。 「不必谢。」 魏宗元随和一笑,伸出一只手,让姜吟玉搭着上马。 姜吟玉跨上马,打量他,「我听他们喊你魏三郎,你是魏家的三公子?」 魏宗元做礼:「正是。」 少年弱冠左右的年纪,唇红齿白,儒雅随和,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气,发上的飘带随风轻轻摇动,落在他肩上。 姜吟玉往下看他,点头轻笑:「嗯,我记住你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便调转马头要离开。 身后响起男子清朗的声音:「神女慢走。」 姜吟玉坐在马上,听到这话,险些没坐稳,回首看来,云髻上步摇轻摇。 魏宗元一直望着姜吟玉的背影,见她扭头,眉目映着秋光,对他带着好奇的打量。 等公主的马儿消失在树林间,那些在一旁看热闹的少年们,才争相走上来,围住魏宗元。 「宗元,难怪方才你和我们在一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原来是心被勾走了!你故意偷偷来见公主的,是不是!」 魏宗元毫不遮掩,大大方方道:「是。」 友人们吃惊道:「你真对公主一见倾心?可你昨日才见她第一面。」 树林里迴荡着少年们的说话声,魏宗元没回话,只目视远方,看着那一抹红色的影子远来越远,道:「公主绝色倾城,我见之不忘。」 他们不知,魏宗元在来温泉行宫前,就被家中长辈叮嘱过,要主动去找公主见面。 十日之前,魏宗元在江南游学,魏家人急急发来的一封信,让他赶回长安。回来就与他商量,能否作驸马,迎娶公主。 魏宗元对此极其牴触,起初还觉得自己不会对公主产生爱慕之情,也不打算照做,这会才发现,若让他娶的是柔贞公主,那他心里是欢喜的。 魏宗元看向远方,道:「她是君侯之女,卫侯之妻,东宫之妹。」 他问身侧人:「公主岂非像那诗经中所称赞的美人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友人一愣,回道:「确实。可不就是诗文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 魏宗元平时最爱拈诗作对,他又家世高,身边人都抢着对他阿谀奉承。 魏宗元笑道:「是,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说完转身,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迈开腿往回奔去。 众人看着魏宗元上马,不知他要做甚,急忙也跟上。 一个午后悄然过去,夕阳渐渐西沉。 姜吟玉出林子不久,便被皇帝的人喊住,说是陛下请她过去一趟。 姜吟玉到达皇帝的清凉殿,才走进去,便听到了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陛下,您觉得柔贞和宗元般配吗?」 说话的是一道苍老的女声。 姜吟玉敲门的动作一下顿住,脸贴上去,目光透过门缝,朝里面望。 「三郎相貌出众,家世显赫,才情斐然,是长安城有名的青年才俊,京中不知多少高女郎想嫁给他。」 永怀长公主立在香炉旁,张开宽大的袖摆。 坐在对面的姜玄,声音漫不经心:「此事再容朕考虑考虑。」 「皇弟,这有何可考虑的?世家与皇室的联姻本就极其常见,更何况三郎的父亲是宰相,你不也极其信任魏宰相吗?」 永怀长公主绕到姜玄身边,高声道:「柔贞也性子是极好。若非我的几个儿子已经娶了妻,我必定要让他们来娶柔贞的。」 姜玄皱眉道:「魏家人多复杂,我怕柔贞进去处理不好关系,想挑个家世简单点的郎君。」 「怎么会?」永怀长公主道,「她是公主,是我的亲侄女。如若她能嫁入魏家,我这个作长辈的一定也会在背后给她撑腰。陛下,我什么性格你还不清楚?」 永怀长公主强势果断,从不吃亏。 姜玄自然是清楚的,对这个长姐也极其依赖。 他还是犹豫不决:「朕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担忧……」 永怀长公主道:「我知晓,陛下捨不得她远嫁,可魏家不就在长安城吗?到时候你想见柔贞了,随时就可以召她进宫,陛下想想,京城中还有比我们三郎更适合的郎君吗?」 这一番话确实触动到了姜玄。 他手抚了抚膝盖,道:「若我的柔贞以后诞下子嗣,她也可以时常入宫,带小辈来探望我。」 永怀长公主唇角勾笑:「可不是?」 她见姜玄态度有所松动,趁热打铁道:「如今外面面流言四起,都说柔贞不尊礼法,陛下不会还以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驸马吧?」 这话姜玄不爱听,眉头紧锁:「什么意思?」 永怀长公主瞪他:「意思是你赶紧将公主嫁了!当初卫燕没对她做什么,她就敢逃婚,这不是不尊礼法是什么?也得亏卫燕早有暴虐之名,换个别的清流世家的郎君,她再敢逃婚试试?流言还能像现在一样温和吗?」 这话不无道理。 姜玄一向宽以待己,严于待人,自己做事可以淫.乱,但身边的人绝不能做丑事让他丢面子。 第72页 姜吟玉此前的举动,无疑是在一次次地挑战他的权威。 姜玄道:「你说的这些话,朕何尝不明白?外头那些人,瞧着对柔贞恭恭敬敬,谁知晓他们肠子里弯弯绕绕想着些什么。民间还说,柔贞是与人私奔逃婚,被男人丢弃后,才灰熘熘回来,被她皇兄包庇下来的。」 「简直荒谬!」 姜玄忿忿然骂了一句。 永怀长公主弯腰,道:「是啊。柔贞嫁入别人家,或许还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嫁入魏家,有我在,谁敢非议她?」 「所以陛下得快一点了,过了年底,柔贞也十七岁了。」 姜玄「唔」了一声,又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桩婚事究竟能不能成,朕还得询问柔贞的意见。」 永怀长公主骨碌一转眼珠,道:「确实,我还得询问一下我家三郎。不过想来,能娶公主是天大的幸事,他肯定会答应的。」 姜玄贊同:「你再去探探三郎的口风。」 永安长公主应下,她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退出大殿去。 门推开,刚好就撞上了进来的姜吟玉。 姜吟玉屈膝作礼:「见过姑母。」 永怀长公主笑着应下,她以前见着姜吟玉可都是用鼻子看她的,这次难得神色和蔼,拉过姜吟玉手,道:「公主快进去吧,你父皇等你呢。」 姜玄坐在那里,等候她多时。 姜吟玉和长公主道别后,进来行礼,问:「父皇喊我来是有何事?」 她心里做好了准备,皇帝会和她谈婚嫁一事,可皇帝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会,他将拉她到身边,扣住她的肩膀,道:「没什么,是父皇想阿吟了,想问问你今日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还行,」姜吟玉如实回答,「今日我遇到了魏家三郎。」 姜玄有些诧异:「魏家三郎怎么了?」 姜吟玉将今日所遇讲给姜玄听,「我的鞋丢了,魏家三郎捡到后,非要给我穿。」 姜玄拧眉,有些沉默,半晌道:「多少男子,在女子面前从不肯弯腰,他居然还愿意弯腰帮你穿鞋,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他人应当是极好的。」 姜吟玉低声,「可我觉得他有一点孟浪。」 「只是帮你穿个鞋而已。人家说不定就是好心呢?」 姜吟玉觉得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 姜玄没继续深问,只道:「你明日再出去看看,有中意的世家郎君就回来和父皇说,你是公主,喜欢谁,父皇还不帮你办到?」 姜吟玉脸皮薄,每次被打趣这事都不太好意思,柔声道:「再说吧。」 皇帝点头,看一眼窗外,「天色晚了,陪父皇用完晚膳再回去吧。」 姜吟玉依旧装作天子乖顺好女儿,应下:「诺。」 这一顿饭用了小半个时辰,等姜吟玉用完后,殿外已是黄昏。 一直到退出来,姜吟玉脸上笑容,才慢慢落下来。 白露看着她的脸色,问:「公主怎么不开心?」 晚风里,少女款步徐行,裙摆曳过大地,声音随着风拂来:「我不明白,我一定要嫁人吗?」 白露眨眨眼道:「天下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啊。」 「是吗。」姜吟玉声音喃喃。 「可我看嫁了人的女子也未必开心。父皇娶了皇后娘娘,二人是少年夫妻,却相看两厌,成了怨偶;我的姑姑,永怀长公主,嫁了驸马,却豢养面首,驸马也流连烟花柳地。他们的姻缘好像都很不顺遂,为何就要替我做主,觉得我的会美满呢?」 她并不想嫁人。 白露劝道:「那魏家三郎,素有风雅的名声,应当是极出色的,公主不必失落。」 姜吟玉脑海中浮现出魏三郎的面容。 他真如外人所说极好吗? 是不是极好,要看是否和她相处得来。 她不敢妄下定论。 姜吟玉提起笑靥,道:「先不提这事了,我今日骑射,射中了好几只猎物呢。」 二人边聊边笑便走,就要回到宫殿时,殿内奔出来一人,姜吟玉被她撞得险些跌倒,好在一旁暗卫及时扶住她。 姜吟玉转过身,看向那冲撞自己的侍女。 「绿绮,怎么了?」 侍女绿绮慌慌张张,手上还捧着个物件。 「公主,刚刚有人给您送了件东西来。」 姜吟玉疑惑:「给我的?」 绿绮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副画卷,随着画卷一寸寸展开,画上女子的容颜也展现在眼前。 是一张绝妙的丹青画。 卷中美人正静静朝外凝望,双眉似峰峦聚,眼若水波横,一肌一容说不尽的风流柔媚…… 白露望着画上女子出神:「公主,这画的是你吗?」 姜吟玉也有些愣怔,从那画中人的眉宇中好似辨认出了自己,心生疑惑,谁会画她? 她目光下移,继而看到画卷上,有一只丹青彩笔勾勒出的凤凰,一旁留白处,洋洋洒洒写着几句诗。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姜吟玉低声呢喃,读了几句,意识到这是什么诗,面色古怪,停了下来。 白露听着不对劲,问:「公主,这是那求爱的词吗?」 姜吟玉点头,她长这么大,从未收到过这样大胆的表白,耳畔绯红,颤声道:「这是谁送来的?」 第73页 「是魏三郎送的。」 绿绮说完这话,又道:「公主,那魏三郎长还让我问您,您明日午后有空吗,他想约您一道骑马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三郎的戏份是重要铺垫,下一章就有太子的戏份了,很甜。 「君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引用自《诗经·卫风》,说的是春秋时期齐国公主庄姜。 34、搂疼 晚风透过长廊,吹得屋檐下挂着红色的飘带飞扬。 绿绮见姜吟玉盯着画卷出神,犹豫问:「公主,这画卷要留着吗?」 白露当即道:「当然不能留了。这上面写的是求爱的词,公主收了不就等于接受魏三郎的示爱吗?」 姜吟玉手松开画卷,道:「退回去吧,我不能收。」 绿绮懵懵懂懂又看了一眼,捲起画卷,道:「那奴婢给魏三公子送回去!」 姜吟玉颔首,与白露跨入殿中。 一入内,白露便关上门,道:「这魏家三郎怎如此大胆?他和您才见了几面,就向您这样表达爱慕?」 白露话语担忧:「魏家三郎最好别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私下里送东西还好,若是追求公主,闹得人尽皆知,那公主可怎么办?」 姜吟玉坐下,低头去解身上衣物,准备沐浴。 对于白露的话,姜吟玉没有表态,此刻心还是扑通扑通乱跳的。 魏三郎求爱的诗词,在她心里到底是头一份,她有些心绪难平。 以前卫燕也说过喜欢她,可卫燕的喜欢,总是十分强势,带着居高临下,让姜吟玉处于弱势的一方,面对他时,心里更多的害怕。 魏三郎则完全不同,他似乎对她完全地臣服,在这一份感情里,他从一开始就将姿态摆得极其低。 姜吟玉坐在窗下,窗外花影投在她面上。 少女的心思柔软,像一条涓涓细流,里面藏着许多小浪花。 男人的爱慕对她来说,是十分稀奇的玩意,她没有经歷过情爱,被表白一下,心里水花就会一下一下地晃。 她不打算嫁人,可若是真遇上了倾心的郎君,那姜吟玉想,不管那人的身份是什么,是王孙贵族也好,是寒门贫子也罢,那她总也要去试一试。 她只是不愿随便就嫁给一个不熟悉的男人。 芙蓉园有温泉,浴池里升腾着氤氲热气,姜吟玉去沐浴,在浴池前解下衣衫,缓缓步入水中。 温热的水从四周包围上来,裹着她的肌肤,她靠在水池边,慢慢沉睡了过去。 ** 翌日天光晴明。 长风吹过,草场上草叶碧绿,被吹得如水波一样流动。 姜吟玉牵着马,没有去赴魏宗元的约,独自登上原野去遛马。 一直到傍晚时分,马儿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停在树旁要歇下,姜吟玉才从马背上下来,抬手揉揉马头。 这匹马是西域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名叫宝澄,通身毛髮雪白,被阳光下一照,折射出明灭的金光。 这西域的贡马,几年才能得一匹,直接被天子大手一挥,赏赐给了姜吟玉。 姜吟玉抚摸白马的额头,道:「让你困在宫中,一年只能只能出来跑一两回,实在是我的不是。」 宝澄好似听懂了她的话,拿马头轻轻去蹭她的脸。 姜吟玉轻笑,将身子靠在他身上,抬起眼,眺望原野外的景象。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给马儿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没有去过江南,我听说那里烟雨绵绵,水汽岚光,有连绵的山峦;我也没有去过西北,我听说那里黄沙漫漫,大漠连接天日。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脚下站着的这一块地方……」 可这里距离长安皇城,也不过十几里。 此刻姜吟玉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侧过身去,开始解宝澄身上的马鞍。 「我放你走,好不好?」少女扬起秀美的面庞,明眸皓齿,柔声道,「你替我去看看高山和大海,我放你走。」 沉重的马鞍从马身上解下来,马儿湿润的?鼻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马儿低下头,用头去拱姜吟玉。 姜吟玉抱住他的脖子,问:「你不愿意走吗?」 马儿不动,双目变得湿润。 姜吟玉笑道:「你若不愿走,那以后有机会我带你一起去看大漠好吗?」 正说着,姜吟玉听到身后草丛中响起窸窣动静。 她转过头,看到来人,轻愣住:「你怎么在这里?」 姜吟玉今日出来,特地让侍从不要跟着自己,就是怕暴露踪迹,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魏宗元遇上了。 魏宗元从树林里走出来,摸摸鼻子,笑得青涩道:「我也刚好就在附近。」 姜吟玉「哦」了一声,浅浅一笑。 魏宗元看着她身后的白马,笑道:「公主说的是,这样的马儿本该属于更广阔的天地,若被困在宫中,何其残酷?就像公主,若是在宫中活得不开心,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魏宗元是顺着姜吟玉心思话往下说,姜吟玉觉得他说的对极,轻轻点头。 得她这样的回应,魏宗元紧张的情绪松下来一半,问:「昨日宗元给公主送了一副画,公主却将它了退回来,是不喜欢吗?」 姜吟玉手扣着马缰绳,「不是不喜欢,是你不该送我的。」 第74页 魏宗元丝毫未觉有何不对,牵着自己的灰马走上来,道:「公主,我的舅母,永怀长公主昨日回去,和我说了一些话,她想让我……」 姜吟玉假装听不懂,问:「什么话?」 魏宗元支吾了半刻,道:「她说陛下有意撮合你我二人,让我来主动找您,多和您私下相处。公主,陛下和您说过这事了吗?」 姜吟玉低眉,问:「你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 魏宗元笑着点头:「是的,公主愿意嫁给我吗?」 魏宗元道:「公主放心,我对公主忠诚一心,绝不会像我的舅父那样花天酒地的胡来。我会听公主的话,公主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公主想要去看荒漠、去江南,那我们成亲后,我便带您去游山玩水,恣意欢乐!公主您就像这马,应该归于更广阔的天地,而不该待在这宫里,是不是?」 姜吟玉觉得事情发展的有些太快,道:「我再考虑考虑。」 魏宗元上前来,「那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吗?」 姜吟玉摇头赶紧道:「不行,不能私下来找我。」 「那我就明面上总可以吧?陛下和长公主都希望我二人在一块,以后什么宫宴,我都主动来找你。」 姜吟玉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见魏宗元身后的丛林里走出一道男子的身影。 魏宗元看到她眼中升起光亮,顺着她眼神望去。 来人是一个男子姿仪秀美,身量极其高,从森林深处走来,俊美夺目。 姜吟玉松开马的缰绳,往丛林里奔去,魏宗元看看到她那脸上扬起的明媚笑容,和面对自己时躲躲闪闪的神情完全不一样。 「皇兄!」 魏宗元也作礼道:「太子殿下。」 姜曜腰佩一柄长剑,剑柄上坠下一缕流苏,当他的目光扫来,魏宗元完全屏住了唿吸。 那双眼睛淡漠中又带着漫不经心的勾人,像是会蛊惑人心一样,任何人触及到他的视线,都会丧身其中。 魏宗元也不例外,被太子的气场所震慑。 说起来,魏宗元与姜曜的关系是极其不错的。 魏宗元少年时入宫,给别的皇子做过伴读,那时得到过太子在诗文上的指点,受益匪浅,故而心里敬仰太子,那是时常跟在太子身侧。 姜曜问:「方才在谈论什么?」 魏宗元笑着回道:「在谈论马儿呢。」 他走到宝澄马旁,抚了抚马的嵴背,「公主在和我都认为,这样的汗血宝马就应该放出宫去,尽情在旷野肆意地奔走,而不该困在宫中,做一只被豢养失去了野性的宠物。」 他说完看向姜曜,期盼得到姜曜的认可。 姜曜看宝澄片刻,轻笑:「你说得对。可这样的马,毛髮雪白,万里挑一,举世罕见,将它放出宫外,不出几日,便会被猎者捕住,流于市,引得万人竞相追,下场未必比待在宫里更好。」 姜吟玉一愣。 魏宗元完全没想到这点,笑容僵了下道:「是我太过天真,有点想当然了。」 姜曜又道:「三郎说成婚后,带我十四妹去游山玩水,肆意玩乐,魏家人会同意吗?」 魏宗元不过随?一说,被这么一追问赶紧道:「应该会同意的吧。」 姜曜淡扫他一眼,姜吟玉也朝他望去,魏宗元不敢与二人对视,目光低垂下。 正在他思忖着如何回话时,姜曜已经将马鞍重新安好,捞过姜吟玉,一把将她抱上马。 姜吟玉始料未及,身子摇晃,被他从后搂住。 二人共乘一骑,姜吟玉耳上珍珠乱摇。 魏宗元看着他二人的动作,也准备上马一起走。 姜曜笑道:「三郎再回去好好想想,我还有一些话,要与我的妹妹私下里谈。」 他身前的姜吟玉发出一声:「皇兄,你搂疼我了。」 魏宗元瞧着姜曜含笑的脸色,忽然头皮发麻,不敢跟上去了,只能弯下腰,对着这位未来的大舅哥做了一个礼。 等那二人扬鞭而去,魏宗元身边的僕从才走出来,问:「公子,要跟上去吗?」 魏宗元看着那二人的背影,脑中一闪而过此前听到的流言,听说太子对公主极其好,不惜东宫藏娇,为了公主与卫燕对峙。 那卫燕,便是因为做出了伤害公主的事,才被太子给果断除去的。 太子与皇帝疼爱柔贞公主,在这一点上可见一斑。 魏宗元设身处地换位想了想,如若太子对自己不满,那自己还能顺利娶到公主吗? 他余光一扫,看到一旁草地上有一道亮光,让僕从上去看看。 僕从将东西捡起来,「公子,这好像是女子的髮簪,是公主刚刚丢的吗?」 魏宗元沉默一刻,接着笑起来。 真是老天都在帮他。 魏宗元难掩激动的心绪,道:「我去将簪子还给公主,你不要跟过来。」 去还簪子是假,他实则是心痒,想去看看太子会和公主私下说什么话,他们会如何的谈论这一门婚事。 35、强夺 旷野的草原,星汉灿烂,草上凝结白色的霜露。 骏马撒开四蹄,奔驰在无边的草场上,夜风捲起衣袂翩飞。 姜吟玉坐在马背上,背靠着男人的胸膛,红色的裙摆与他白色的锦袍在冷风中交织。 第75页 远方草山的轮廓变得清晰,姜吟玉轻口中唿出白色的雾气,问:「皇兄怎么突然来了?」 头顶人话语随着冷风灌入她耳中:「有政事要来找父皇,便顺道来看看你。」 姜吟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还来看我啊?那皇兄是怎么发现我的?我记得是一个人上来原野,没要侍从跟着的。」 他俯低身子,道:「你身边有我的暗卫。」 姜吟心想原是如此,琼鼻冻得通红,口中发出一句:「好冷啊。」 借着说这句话,她悄悄往后靠近了一点,紧贴他温暖的胸膛,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可又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的。 白马停在了一处山坡下,姜吟玉从马背上轻快地跳下来,鹿皮小靴轻踩草地,抬起头,就发现眼前有一堆篝火,旁边堆着砍好的木柴,四周都是树林。 姜吟玉竖起耳朵一听,远处林子里还时不时传来笑声,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清晰可听,转头询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姜曜在篝火旁的坐下,「在山坡脚下,附近有不少贵族儿郎游猎完在林子里宴饮。」 姜吟玉若有所悟,快步走到姜曜身边,问:「皇兄方才说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我谈,是什么话?」 她怕是关于魏宗元的事,心里竖起了警觉。 姜曜未置一言,从地上拿起一个包裹,递到姜吟玉手里。 姜吟玉推测姜曜让人在这里准备好了篝火和包裹,一直在等他们回来。 她接过,好奇问:「这是什么?」 听姜曜道:「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给你带了新的耳珰来,还有一件裙子。」 姜吟玉眼将包裹抽开,里面红珊瑚耳珰和一件浅白色长裙映入眼帘。 那耳珰倒是其次,那长裙却极其吸引人睛。 纱裙叠着好几种浅色,月下看好似浮动着一层流光,腰间衔着珠宝流苏,裙摆坠着耀眼的珍珠链子。衣袍仿佛用薰香薰过,一股浓郁的兰香随风拂来。 可以想见,这样一件衣裙穿在身上,该会如何的摇曳生姿。 姜吟玉将裙摆贴着自己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眼里绽放灵光,「很好看。」 口中雾气氤氲,篝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光影跳跃里,姜吟玉透过火光看着他,见他也在看自己。 姜吟玉走过去,道:「哥哥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回报哥哥好,我给哥哥跳一支舞吧。」 说完,她睁大眼睛,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不放过,心跳声如擂鼓,紧张地想知道姜曜会不会同意。 他抬起眼,仿佛在用目光描摹她的面容,问:「给我跳舞吗?」 姜吟玉喉咙发紧,自是知道他是太子,不知看过多少会宴席上舞姬,自己那点舞技,在他面前能算什么呢? 姜吟玉声音小了点:「我只跳给你看。」 姜曜唇角绽开一抹浅笑,看得姜吟玉心慌,也不知那是不是在笑自己。 「你不是给卫燕跳过吗?」 他长眉挑了下,声音醇醇,明亮的火光在他眼中一摇一曳,极其悦耳。 姜吟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当初便是在一次宴席上,韦皇后令她当众跳袖舞,卫燕看了后,对她一见倾心,去向皇帝求娶她。 姜吟玉道:「给卫燕跳不并非我自愿。」 姜曜凝望她,「为我便是自愿的?」 今夜,他的声音好似都被夜色染沉了一半,听着无比的低醇。 姜吟玉轻轻点头,「对。」 说完这话,少女已经抱着衣衫转身,往林子里跑去,「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回来给你跳。」 姜曜轻笑一声。 林间光线幽暗,姜吟玉跑进去后,花了好一番功夫,将衣裙穿戴好,又将原来的珍珠耳珰取下,换上那双红珊瑚样式的。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在粗粝的树干上。 她没穿过这件衣裳,也不知上身了如何,只期盼在姜曜眼里不要出丑。 她目光透过草叶间缝隙,向外看去,见姜曜似乎是取下了一只水壶或者酒壶,篝火的光投在他面庞上,他神色淡然。 姜吟玉提着纱裙,款款迈开步子,一出去,冷袭来,吹得她肌肤泛起一层战慄。 更让她感觉战慄的是,暴露在姜曜的视线下。 她看着姜曜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后,侧过脸,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微深,带着几分莫测的打量。 那感觉极其不妙,姜吟玉感觉此像就是一只暴露于荒野的猎物。 她莲步轻糯,足尖迈出了第一步。 少女月下起舞,身姿纤弱无骨,绮罗纤缕可见肌肤,一身银白色纱裙,月色清霜加身,白得耀目,随着舞步翩跹旋转,裙摆有层次的绽放,犹如暗夜里的一朵昙花,散发幽寂的光亮。 姜曜长睫染着一层月光,手撑着额头看她。 少女在月下美的不可方物,似那巫山随雨雾而出的神女。 即便没有器乐的伴奏,可山涧淙淙的溪水,远处若有若无飘来的郎君们的欢笑声,皆作了她的奏乐。 二人一对视,少女唇角笑容如同春夜里缱绻的月牙。 袖摆从她纤细的手腕上滑下,姜吟玉在等着姜曜说停,可等了许久,都没见他有喊停的迹象,兴致十分盎然。 姜吟玉一舞毕,已是薄汗阵阵,香汗淋漓。 第76页 她走到姜曜身边,姜曜给她让开一点座位,姜吟玉顺势坐在他空出来的地方,喘着息看着他。 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的对望着。 姜吟玉红润的唇瓣微张:「哥哥,有水吗,我渴了。」 有是有,姜曜指尖轻敲身侧的水囊,浅笑问:「你出门自己没带水囊吗?」 姜吟玉理了理碎发,气还没有喘均匀,又娇又酥道:「没有。」 姜曜将身侧的水囊递给她,姜吟玉看清他的动作,眼睫微微一颤,再抬眼对上他坦荡无波的视线,也直接接过水囊,打开了盖口。 她没有套嘴喝,而是将口子拉得离唇远了一点。 只囊里的水一入口,姜吟玉便急促地咳嗽了起来,捂着唇伏在一旁草地上,「咳咳!」 水从她唇角边滑下,递进了衣襟里。 姜吟玉被呛得脸通红,道:「皇兄,这是酒!」 姜曜道:「是酒。我有说是水吗?」 姜吟玉眉眼委屈,确实,从头到尾他没说一句话,可姜吟玉觉得他是故意的,只是见他双眸含笑看着她,她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胡乱擦唇,薄红色口脂都乱了。 姜曜看着她的动作,让她靠近一点,指腹帮她去擦唇角。 篝火「啪啪」燃烧火光,将周围照得明亮。 此刻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丛林里,有一道男子的身影。 魏宗元坐在马上,将远处二人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林间有一堆被砍伐下来的树干,堆成一堆,成低矮的小山丘状。 姜曜背靠在那里,姿态闲适,而少女好似俯趴在他身上,笑着和他说话,被光照亮的面颊上,口脂好似都乱了。 魏宗元心里隐隐浮起一丝古怪的情绪,越看这一幕越觉不对劲。 而姜曜自然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投来的视线,分毫未动。 他替姜吟玉擦干净唇角口脂,又看有紫色的酒痕,顺着她脖颈滑下锁骨。 他让她再靠近一点,和她要了手绢,帮她去擦。 姜曜抬起眼,看着她眸子问:「还渴吗?」 姜吟玉在离他脸颊咫尺近的地方,点了下头。 姜曜道:「酒囊里的是葡萄果酒,烈性不大。你若是实在口渴,也是可以喝的。」 姜吟玉拿起水囊去饮。可那些酒对于姜曜不算烈,可对于素来极少饮酒姜吟玉来说,却是一杯就倒。 果酒清甜,灼烧着人喉咙,勾着人一口一口再饮。 姜吟玉喝了几口停下,水眸柔柔看着姜曜,果然没一会,她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红,整个人瞧着晕乎乎的。 姜吟玉红唇上映着酒渍,张口道:「你骗我,这酒明明好烈。」 姜曜看出来了她是要晕了,说既然如此便回去,姜吟玉听了后,点点头,却连身子都站不稳,直接腿下发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柔贞?」他唤她。 怀里人嗯了一声,声气软浓:「我好像有一点困了。」 姜吟玉伸手,缓缓搂住他的脖颈,将脸颊埋进他肩里,开始胡言乱语,顾左右而言它。 她呢喃道:「我想我母妃了。」 姜曜道:「我会带你去见你母妃。」 姜吟玉稍微动了下身子,抱他更紧:「我害怕,我不是你亲妹妹的事传出去。」 此言一落,姜曜身子微僵。 姜吟玉又道:「皇兄,我感觉这一切都是我赊来的,你对我的好,我一边受着,却一边不免战战兢兢。如若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会像这样对我这么好吗?」 少女又抬起眼,脸颊升起绯红,目光迷离。 姜曜安抚她情绪:「当然。」 她又追问:「不是你妹妹,你也能待我比安阳好,比六哥都好?」 姜吟玉埋在他颈肩,感受他喉结的滚动。「我很害怕,如果不是你亲妹妹的事被揭露出来,外面的会爆发怎么样流言。」 少女说完这话,便再也没发出声音,姜曜在她耳畔轻唤,她也不为所动,像是睡了一般。 晚风吹过,篝火上点点的星火飘散。 少女双目轻阖,卧在姜曜膝腿上,后脑勺被男人手臂托着,双耳垂下的耳珰灵动又漂亮。 姜曜凝视着她的睡容,抬起手,指尖触碰她的肌肤。 今夜,他来行宫,并非有事来找皇帝,就是为了见她。 为她买了华服,带了耳珰,策马奔驰十几里来长安城行宫…… 大概姜曜也发觉自己过于疼爱这个妹妹了。 姜曜心中有一个界限,一直没有越过,直到今夜,暗卫递给他一些信件。 那是兰昭仪的手书,上面所写,姜吟玉父亲另有其人,并非天子亲生。 如若她真的并非他的亲妹妹…… 姜曜脑海里一闪而过,很久之前和卫燕在猎场里的对话—— 卫燕问他:「太子处处包庇柔贞公主,可想过有一日若她不是您的妹妹,到时候该怎么办?」 姜曜视线落到卫燕身上,笑道:「若柔贞不是孤的妹妹,那孤必定将她从你身边夺回来。」 这一刻夜色里,篝火明亮。 姜曜凝视姜吟玉面颊许久,喉结滚动,拿起酒囊,饮下了一口烈酒。 他一向冷静自持,对这世间大都数事,都保持着可有可无,冷漠处之的态度。 第77页 可今夜烈酒入喉,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卫燕:好。 魏宗元:好。 皇帝:好。 未来的驸马:好。 这章是评论破3000的加更。 36、醉酒 不过兰昭仪留下的手书,有多少可信度,姜曜实在不得而知。 他还得再去金雀台一次。 除非兰昭仪亲口承认信上的话,否则姜曜不会信。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去问一问。 夜色深邃,又过了几刻,草丛里响起脚步声。 侍卫走上前来,提醒道:「殿下,夜色已经很深了。」 远处少年们的笑闹声,消散逐渐不闻。 侍卫看一眼窝在太子怀中的公主,面露为难,「殿下,公主该怎么办?」 姜曜手探入姜吟玉膝下,将她抱起来,走向系在树下马,搂着她带她上去。 「我策马带她回去。」 姜曜替姜吟玉披了一件狐毛大氅,二人胯.下马儿迈开了四蹄,驰入了草场。 还没奔驰几步,他怀中的少女便迷迷煳煳睁开了双眼。 姜吟玉醒了过来,才饮完酒,肚子还难受着,根本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被颠了一会,小腹就开始翻腾。 「哥哥,我要吐了。」 姜曜看她神色难受,放缓了马速。 姜吟玉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道:「不要骑马了,你抱我回去吧。」 马儿又向前奔了几步,这次少女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身子往外倾,红唇微张,像是真要吐了。 他勒住缰绳,抱她下来。 姜吟玉双脚一落地,脸上难受的神情就一扫而空。 她酒气未散,双目迷离,小跑几步,投入他怀里,声音极其软道:「好冷啊,你抱抱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她身上的披风捞着往他身上盖,动作窸窸窣窣。 姜曜伸出一只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等着她安静下来。没一会,少女就停下了乱动,又像睡着了一样。 姜曜手握住她下巴,唤她:「姜吟玉?」 姜吟玉闭着眼睛,好半天,才迟钝点了下头,蹙眉:「喊我做什么?」 姜曜抬望着远处原野,嘆息一口气,确认她是真的快睡着了。 她机灵的很,刚刚醉了酒,被马才颠了一下就喊难受,故意装模作样说自己要吐了。姜曜清楚地看到她下马后,立马就不想吐了,还笑着和他说话。 他由着她抱了一会,侍卫走上来问:「殿下,要不还是让公主坐在马上,属下来牵马带她回去?这样也不必颠着公主了。」 姜曜吐出一口白雾,道:「不用,我背她回去。」 侍卫诧异,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姜曜拍了拍少女的脸颊,将她叫清醒了一点。 他一边和她说话让她别睡,一边说要背她。 少女脚下不稳,拧眉和他撒娇,缠着他不肯动。 好半天,她才被人哄好,慢吞吞往姜曜身上爬。 姜吟玉脑子里一团浆煳,意识朦朦胧胧的,看着姜曜的后背,身子倒了上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随后便觉双脚离开了地面。 男人身上的温度透过绸缎传到她身上,姜吟玉忍不住将脑袋往暖源处靠,口中喃喃道:「我手被风吹得好冷,你能再帮我捂手吗?」 姜曜道:「腾不出手来。」 少女沉默了一刻,自发将身子往上提了提,一下贴他更近,软声道:「那我搂紧你一点好了,我帮你挡脖子上的风。」 一边说,她将两只冻成冰的手都往他脖子里伸去。 姜曜冷得轻吸了一口凉气,若非两只手都在抱她的大腿,他定将她那双不安分的手抽出来,给好好拷打。 果然她喝了一点酒,那点的小性子就藏不住,都使出来了。 他冷声喊她:「姜吟玉。」 可背上人脑子昏昏沉沉的,哪里还能察觉得到他语气的变化,居然还发号施令道:「好好背我,不要和我说话。」 说完,又将冰冷的手往姜曜衣襟里伸。 天地之间,远山苍茫,星光洒在行走在草地上的二人身上。 姜曜嘆息一口气,想她幸亏是醉着了。 等她醒来,最好不要后悔自己做了什么。 ** 不多时,姜吟玉回到自己的寝殿。 她捞过被褥,闷头就睡,第二日,是被窗外鸟鸣声吵醒的。 姜吟玉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是白净的床帏,上面晃动花影和日光。 宿醉一场醒来,头疼得要命。 姜吟玉躺了好半天,那份疼才慢慢脱离,扶着脑袋从榻上坐起身。 珠帘旁的白露听到动静,连忙小跑到榻边坐下,掉:「公主醒了?」 姜吟玉点头,努力回忆昨夜的情形,可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似乎从喝下那酒囊里的果酒就停了下来。 姜吟玉问白露:「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白露睁大眼睛问:「公主不记得了?您是被太子殿下背回来的。」 姜吟玉一听诧异道:「皇兄背我的?我有没有对皇兄做什么出格之举?」 说完,便见白露神色不太对。 姜吟玉暗觉不好,问道:「有吗?」 白露小声道:「昨夜殿下将公主背着回来,院外人都看见了,这倒也没什么,可殿下将放上榻,准备离开,公主却酒性发作,怎么说也不肯让殿下离开,就坐在榻边,一直抱着殿下的腰,让殿下陪着您。」 第78页 姜吟玉心紧,问:「然后呢?」 白露道:「殿下没办法,一直将公主哄睡着了,三更夜时才得离去。」 听完这些,姜吟玉指尖攥紧床单,问:「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倒是没有了。」 不过这些也足够让姜吟玉感觉羞耻了。 如若这些事她有印象还好,偏偏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也记不清。 她不记得对皇兄到底还做了什么,更不知皇兄会不会因此怪罪自己。 姜吟玉心里惶惶不安,好一会,才将那些情绪压回去。 她看窗外阳光正好,问白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白露道:「午时了,奴婢瞧公主一直睡着,没敢打扰。」 因是在行宫,姜吟玉难得散漫一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姜吟玉下榻去梳妆,白露走上去道:「就刚刚,公主没醒时,魏家三郎还来寝殿找公主呢。」 姜吟玉拿簪子的手一顿,疑惑问:「魏三郎来有何事?」 白露道:「奴婢没敢放他进来,就说公主昨夜吹了风,身子不适,在榻上养病,不能见人,魏家三郎也没说什么,东西留下将就离开了。」 姜吟玉顺着白露手指的方向看去,桌上摆放着一个紫檀木的食盒。 白露道:「魏三郎给公主带了盒点心。」 这寝殿里主僕二人正说着,院子外便传来了交谈声。 姜吟玉竖起耳朵一听,说话者似乎正是魏三郎。 院外—— 魏三郎走出去,与进来的太子姜曜碰上。 二人立在寝舍前的长廊上说话。 魏宗元郎抱拳行礼,笑着道:「殿下也是来看望公主的?公主就在屋内,不过她好似生了病,还未醒来。」 少年一身青袍,腰杆挺得笔直,俊拔如青松,说话时不卑不亢。 姜曜颔首,让他免礼。 魏宗元看向姜曜,眼神带着敬意,忽想起一话,道:「宗元近来新作了几篇文章,不知殿下何时有空,能指点宗元一二?」 此前魏宗元时常写诗赋,来请姜曜指点。 姜曜淡淡道:「你有空便来找我。」 魏宗元感激地抱拳,「多谢殿下!」 姜曜手揉揉他肩膀,道:「我与你长兄关系极好,他一向爱护三郎,我便视三郎也是为我的弟弟。不必言谢。」 他口中魏宗元的长兄,曾经做过姜曜的伴读,与姜曜交情匪浅,可惜身子孱弱,未及弱冠便早早逝世。 姜曜便一直以来都替他照顾魏家的儿郎。 魏宗元得了这话,连忙又行礼道谢。 坐在屋子的姜吟玉,将院外二人的交谈声听在耳中。 原本她还以为皇兄与魏宗元关系平常,现下一听,才知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十分熟稔。 那些她原本准备告知皇兄,自己对对魏宗元的看法,突然不知怎么说出口了。 不多时,姜曜走进了屋内。 四目相对,姜曜道:「魏三郎不是说你染了风寒,卧榻休息了吗?」 姜吟玉不好意思道:「是我睡过了,侍女便随便编了个藉口,将人打发走了。」 姜吟玉想起自己昨日的举动,指尖攥紧手中簪子。 姜曜在梳妆檯前停下,从她手中拿过那只玉兰花簪。 姜吟玉目光随着那根簪子转动,向上落在他脸上,与他俯视下来的眼神对望。 那股熟悉的、压迫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朝她袭来了。 就像昨夜她口渴,想要喝水,他唇角含笑打量她一样。 姜吟玉主动开口,想要道歉:「我昨日……」 未料还没说完,姜曜便道:「昨夜你跳的那支舞,很好看。」 姜吟玉心抖了一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露出耳畔上的红珊瑚耳珰,用动作掩饰自己的慌乱。 她柔声问:「真的吗?」 姜曜走到她身后,与她在镜子中相望,道:「自然是真的。」 一旁的白露瞧着二人,觉得哪里古怪:公主性格一向温和,不会外露,为何会主动给殿下跳舞呢? 白露立了会,也察觉到自己的多余,主动退出去,只留他二人。 姜吟玉总算鼓起勇气:「我昨夜,可有对皇兄做出冒犯的举动?」 她盯着姜曜的唇,琉璃一般的颜色,极其好看,如用他人一般。 他以为那双薄唇里不会吐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可姜曜毫不留情面地道:「有的。」 姜吟玉心紧住。 姜曜指尖搭上她的脖颈,游走冰冷的温度,带来一阵轻颤。 他用一只手向她重现了一遍,昨日她是如何要探入他衣襟间取暖。 姜吟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锁骨白皙,脖颈纤细静静绷住,如一只娴静的花枝被他握在在掌中。 她有些唿吸困难,喉咙发紧,颤着声唤他:「皇兄。」 姜曜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柔和的目光鞭笞她的肌肤,仿佛在等着她先开口。 姜吟玉指尖握着他的手,喉咙在他掌心下滑动了一下,眉眼低垂,道:「是我错了。」 他只是握了她脖颈一下,姜吟玉肌肤两侧便泛起一阵麻意。彻底知道自己昨夜对他做了什么。 她万分悔恨,真心忏悔。 「皇兄昨夜也是和我一样感受吗?」 第79页 姜曜没回这话,指尖轻敲她的脖颈,俯下身来,姜吟玉害怕地身子向前,整个人靠在梳妆檯上,看着镜子中他玉容的靠近。 他侧开脸,一只眼与她对视,唇贴在他耳畔道:「只是让下次别再这样了,作为公主。酒后失仪可不好。没有怪你。」 他顿了顿,唿吸拂在她耳后:「今日想去见你的母妃吗?」 这才是姜曜今日的目的。 昨夜她醉酒后,他答应过她的话。 姜吟玉脖颈还在发抖,一边是他的热息,一边是他冰冷的手心,转头来,眼睫轻动,不假思索道:「自然想的。」 姜曜嗯了一声,示意她去换好衣裳。 姜吟玉手忙脚乱,捞起一旁屏案几的衣裙,走到屏风后去换。 人走后,姜曜垂下眼,开始一一打量她妆奁里的首饰。 一直到午后,姜吟玉梳妆好,二人一道走出寝舍。 ** 金雀台外长风飘荡,林海飘绿。 二人各自驱马来到豹房。 太子的人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姜吟玉在护卫的护送下,一路无阻,到达金雀台。 姜吟玉登上最高的台阶,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人心中悚然。 四周气氛阴森,光线黯淡,侍女侍卫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切都仿佛定住了一样。 姜曜让众人退下,高台上只余下他和姜吟玉二人。 姜吟玉步走到木栅栏前,慌乱的目光朝宫殿里投去,寻找那一抹紫色的身影。 视线巡睃半天,没有见到人。 姜吟玉手拍了拍栅栏,发出「咚咚」的声响。这一次,屏风之后总算绕出来一道女子的身影。 那女人见到她,愣了愣,脸上藏不住笑容,曼步走过来,轻声细语:「是你啊?上次来地宫给我送东西的小侍女?很漂亮的孩子。」 姜吟玉一听「孩子」二字,心口涌动酸涩之意。 她眼里浮起波光,道:「是我。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啊?」 兰昭仪声音清亮:「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姜吟玉也朝她微笑,手忙脚乱拿出来一只丝绢,透过栅栏,递到兰昭仪手里。 「我给怕你在里面吃不好,饿着肚子,给你带了一些核桃酥过来,你尝尝吧!」 兰昭仪低下头,看着桃酥,颤抖的手伸出,覆上姜吟玉的手。 她指尖拈了一块,放入口中,道:「很好吃。我最喜欢你这样乖巧听话的孩子了。」 姜吟玉脱口道:「我也喜欢你,母妃……」 话说完,就见兰昭仪身子一顿。 兰昭仪抬起眼,对上少女湿漉漉的水眸,心口鼓得涨涨的,十几年来埋在心底最深沉的爱意一下爆发出来。 这是她怀胎八月生下来的小女儿。她出生那怀,孱弱得像一只猫,奄奄一息卧在母亲的怀里。 她没希望女儿能有什么大作为,只期盼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可她女儿真的很聪明,被养得极其好,善良又懂情义。 兰昭仪伸出瘦白的手,替她擦干净泪珠,哽咽道:「哭什么?哭了就不漂亮了。」 姜吟玉垂下脸,泣不成声:「母妃,我很想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梦到你,总感觉你在我身边,没有离开……你给我的玉佩,我一直好好保留着……」 姜吟玉将系在腰上的那一只玉佩拿出来,兰昭仪看了后,一下愣住,目光怅惘,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枚玉佩不是兰昭仪有意留下。在姜吟玉很小的时候,十分爱哭闹,兰昭仪每次拿这个玉佩逗她,她总会停下哭声,睁大一双眼睛懵懂地看着它。 这枚玉佩是兰昭仪无心之举,可没想到女儿会保留这么久。 兰昭仪抹干净她的泪,道:「别哭了阿吟。」 一旁递过来一只手绢,兰昭仪顺着那只手看去,她刚刚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没发现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太子?是你带我的阿吟来见我的吗?」 姜吟玉颤抖的话语道:「是他带我来的,皇兄待我极好好。」 兰昭仪眼眶发热,朝姜曜颔首。 姜吟玉终于消化完自己的情绪,抬起头,落泪道:「母妃,是父皇将你囚住在这里的吗?」 兰昭当即仪否认:「不是,是母亲犯了大错被关押在这的!」 这话落地,有侍卫跑上来催促:「还请殿下快一点,有人来了。」 姜吟玉吃惊,扭头地看向姜曜。 姜曜走过去,询问情况。 那侍卫指向窗外,道:「殿下您看,豹房外似乎来了一行人马,像是陛下的人。」 姜吟玉听到这话,不敢再耽搁,赶紧问兰昭仪:「母妃犯了什么大错?是不是父是在骗我,他根本对你一点也很不好,你是被他强夺进宫里的?」 她以为能从兰昭口中得出什么话、能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可兰昭仪只是道:「怎么会呢?母妃确实是犯了大错。」 兰昭仪长话短说,恨不能将所有的叮嘱一股脑抛出来:「阿吟不必管我,在宫中好好当你的公主。不管怎么样,你如今健康长大,母妃的心愿已经圆满了。母妃希望阿吟能找一个好男儿,家世好,地位高,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的!哪怕有一日,你不得你父皇欢心了,那人家也能护着你!」 兰昭仪眼中泪水控制不住往外流,重复道:「你父皇性格暴虐,万一有一天将刀子对着你,母妃希望你的夫家能给你庇护!」 第80页 姜吟玉嗓音嘶哑:「可他们都说我是父皇最爱的小女儿,父皇怎么会将刀子对向我?」 「我真是父皇最爱的女儿吗?」 她看着兰昭仪,仿佛在透过这话在问别的什么。 兰昭仪捧着她脸道:「你当然是你父皇最爱的那一个。」 留给母女俩的时间所剩无几,姜吟玉问完这句话,又道了一句「我会很快再来看你的」,便在催促声中,提着裙裾跑到台阶边下去了。 兰昭仪探出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她那一抹裙摆,将头搁在栏杆上,痴痴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姜曜吩咐暗卫护送公主从另一条路离开。 说完,他朝兰昭仪走来。 兰昭仪道:「太子殿下不走吗?」 姜曜道:「不必。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昭仪娘娘。」 兰昭仪目光变得游离,飘飘渺渺地看向远处方窗,道:「什么话,太子说吧,看在你今日带我女儿来见我的份上,不管什么话,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姜曜走近一步,眉眼若春波般柔和。 只怕世间任何人,面对他这样一副神情,都不可能拒绝他接下来的问话。 兰昭仪做好心中准备,可在听到姜曜低沉暗哑的声音,心还是陡然紧了一下。 「姜吟玉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37、婚事 面对太子这样古怪的问话,兰昭仪道:「当然了,阿吟不是你的妹妹还能是什么?」 姜曜凝望她许久。 兰昭仪道:「太子此言是何意思,是在怀疑我的阿吟血统不纯,还是在质疑我对皇帝不贞?」 姜曜道:「并非是我怀疑兰昭仪,是您十几年前的手书,上面亲口所说柔贞不是陛下的血脉。那手书上字迹,我也对比过,与兰昭仪在宫中留下书信字迹相差无几。」 兰昭仪笑道:「什么手书,我不记得了。」 她目光带着审视,焉知他是不是来套她话的,怎敢轻易托出女儿的身世? 然而她越反覆体会姜曜的话,越觉得其中有古怪。 她道:「太子是说与我女儿关系极好?是哪种关系好,到底有多好?」 一种猜测缓缓浮上她的心头,这个念头一出,兰昭仪整个人身子发寒,犹如置身冰窟。 如若姜曜早就知道阿吟不是他的妹妹,那他对阿吟的感情…… 兰昭仪想起女儿依赖他的样子,指甲划进木栅栏里,看姜曜的目光换上了另一种打量。 兰昭仪试探性地问:「这事对太子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姜曜看向一旁,「不过也不是特别重要。」 兰昭仪不理解这个回答。 姜曜道:「总归她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都会待她极好。」 兰昭仪又强调一遍,语气强硬:「阿吟是你的妹妹!」 姜曜眼皮一搭:「相比之下,我是更相信您的手书上写的,她不是皇帝的血脉。不过您既然这么说了,在您亲口告诉我真相前,我自然还会将她当做妹妹。」 说完他后退一步,离开此地。 兰昭仪多疑地看着他的身影。 姜曜走下金雀台,沉重的石门在眼前打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 如他所说,哪怕有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没有完全确定前,他依旧会将姜吟玉当做妹妹。 金雀台围着一圈人马。 众人见到他,皆行礼,「殿下。」 姜曜一抬眼,就看到其中一体态臃肿的宦官骑着马儿在前头,此人正皇帝身边的大宦官。 刚刚来的一队人马,是皇帝的亲卫。 姜曜看到那宦官,问:「父皇也来了?」 那大宦官驾马走近,脸上肥肉横堆,讪讪道:「殿下,不必再瞒了,陛下刚刚已经发现柔贞公主了,也知晓今日您带她来金雀台。」 姜曜眉头微蹙,淡声道:「父皇人在哪?」 大宦官面色惨然:「陛下龙颜大怒,带着公主回宫去,让您也赶紧回行宫!」 姜曜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疾驰进入森林。 金雀台离行宫只有几里路,一盏茶时间,便回到了行宫。 他在皇帝的清凉殿前停下,大步走入大殿。 还没完全走进去,就听到了皇帝暴怒的声音。 「为何今日又偷偷出去?朕准你去看那个女人了吗!你还是不是朕的女儿,怎么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胆大妄为!」 少女声音温和:「我去见那人有何不妥?她不是我母妃吗?」 殿内沉默了一刻。 皇帝的声音响起:「你果然知道她是你母妃了。这是没有不妥,可你在违抗父皇的旨意!」 殿内,姜玄坐在座上首,看着下方立着的少女,面色阴寒:「朕之前就不许你偷偷看她,你却偏要去看!你先给我跪下认错!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姜吟玉道:「女儿不想跪。」 姜玄气急败坏,手指着姜吟玉半天说不上话,一步走下台阶,朝宦官怒吼道:「鞭子,朕的马鞭呢!朕怎么生出你这个不服管教的孽障!」 宦官吓得双腿发软,拿起案上的马鞭,颤巍巍地呈上。 皇帝眼中怒气滔天,将那根粗粝的马鞭反覆拉直,发出「啪啪」声。 他对着姜吟玉呵骂道:「先是大婚典礼上逃婚,现在是不听朕的话,不愿意下跪,以后呢?会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下一次别是嫁了人,婚后与人通.奸!」 第81页 「朕告诉你!朕已经给你定下了一门婚事,下个月就将你嫁出宫去!赶紧滚得离朕远一点!朕不想再看到你!」 姜吟玉听到这话,好似挨了一鞭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一会,她才抬起脸,面容雪白,似惊惧过多,没有一点血色,眼中杂着各种复杂情绪—— 有难以相信,有震惊,更多的是委屈。 她声音嘶哑:「父皇,你以前从未骂过我这么难听的话……」 姜玄看到她流露出的眼神,心就软了大半。然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姜玄不会再做出让步。 姜玄走上去,拉过她的手臂,俯下冰寒的脸,道:「那是你活该!谁给你的底气,让你敢这样和父皇对着干的!是你皇兄吗?」 话才说完,姜玄余光便瞥见一道身影绕出来。 姜曜的声音响起:「父皇是在说儿臣吗?」 皇帝冷笑,也不知姜曜是不是在那里听了好一会,故意赶着这时候出来,不过他现在没心思指责儿子,更重要的是管束小女儿。 姜玄指着面地面,道:「柔贞,你先给朕跪下!」 小女儿低着头一动不动。 「别给你悔改的机会,还不知悔改!」 姜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姜吟玉抬起面庞。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吐出的话却让姜玄遍体生寒。 「父皇,你想要驯服我,让我听话,逼我就范,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就能不询问我的意见,随意将我指婚给别人?我是你的傀儡吗?是你的物件吗,被你随便地送人?」 姜玄颈间青筋暴起:「你是大昭的王姬!是朕的十四皇女!你得听朕的话!」 姜吟玉道:「可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前,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那也是我姜玄生下来的人!」 姜玄愤怒到了极点,胸膛间怒气控制不住地翻腾上涌,当即伸出一巴掌,往姜吟玉脸颊上打去。 姜曜一把拉过姜吟玉,那巴掌便只落到他肩膀上。 姜吟玉在姜曜怀里抬起头,眸光如水摇晃。 姜曜道:「你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皇帝的声音响起:「敢走一步试试!」 姜曜让人上来护送公主出去,皇帝冷声制止,那群侍卫仿若未闻,直接将姜吟玉带出去。 皇帝知道自己的命令不管用了,目光转向姜曜身上,冷笑道:「太子何其的能独挡一面?如今长大了,有能耐了,竟敢违背父皇的旨意,带你妹妹去不该去的地方!」 姜曜道:「妹妹只是想见她母妃一面而已,父皇为何一定要拦着?」 皇帝自然不敢对姜曜随意发散怒气,缓了一会,心中怒火也渐渐消下去一半。 他坐下,冷冷瞥他一眼,「你不觉得你和你妹妹的关系太亲近了些吗?」 姜曜道:「没有。」 姜曜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实话实话。 皇帝听他这么干脆地回答,茶都喝不下去了,将茶盏用力一搁,道:「你十四妹就是太依赖你了,有恃无恐,仗着你做靠山!你以后别和她再见面!」 姜曜听着,不怒反笑:「我是他的哥哥,哪里有不和她见面的道理?」 姜玄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姜曜哪里还听他的话,只清清淡淡道了一句:「父皇太易怒了,儿臣让侍从给您送一点宁神的茶,还有事,得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留下皇帝在桌案边高声唤道:「太子!」,姜曜离开的步伐也没停顿一步。 傍晚清凉殿发生一切,没多久就传入了众人的耳中。行宫的各个宫殿本就靠在一块,发生什么一刻便能传了个遍。 当时宫外可有不少人,瞧见柔贞公主先是眼眶发红地从殿中奔出来,好像和皇帝起了争执,没过多久,太子也走出殿来,二人往一个方向走去,都是去往公主所住的寝殿。 黄昏摇摇晃晃。 姜吟玉一个人走在长廊上,没要人跟着,心里慌乱,眼前看着的一切也是一片慌乱。 残阳照落,花丛里清香袭来。 姜吟玉背靠在柱子,闭上双目,收拾心中情绪,听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走近,等那人在自己面前停下,她才睁开双眼,果然瞧见了姜曜。 她直起身子,仰头唤她:「皇兄。」 他的身量高,将外面的光线全部挡住,姜吟玉就很自然而然地被困在了柱子和他身躯之间。 眼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让姜吟玉十分的安心。 他二人立在黄昏阴影里,外面是浓密的树影花丛作遮蔽。 姜吟玉眸光流转,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道:「你会一直和我站在一边吗? 姜曜俯下眼,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 姜吟玉道:「如果这会违背父皇的意愿呢?」 姜吟玉没奢求得到从姜曜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也知晓他二人毕竟是父子,血脉至亲,而自己和他那点兄妹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姜吟玉踮起脚,靠他更近,道:「你和六哥关系也很好。可在六哥和赵婕妤私通之后,你选择站在了父皇那一边。」 姜曜道:「那是因为祁王不顾人伦,所做的事不容于世。」 第82页 「那如果我和六哥一样,也做出不容于世的事情呢?」 黄昏的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立在黑暗中,而他的背后是刺眼的黄昏。 姜吟玉道:「哥哥,我很不听话,如此忤逆父皇,迟早有一日我会干出让他更加震怒的事,那时他会彻底厌恶我。」 姜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道:「如果有那一日,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哪怕我被万人指骂,被千夫所指?」 姜吟玉心中瀰漫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盯着他那双曜丽的双眸。 她对着他总是得寸进尺,渴求的更多。 而眼下似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姜吟玉很清楚,她真的可能会干出什么忤逆皇帝的事。 她身后就是悬崖,她再祈求者姜曜,要不要和她一起坠下去。 父皇给她定下了婚约,她先前敢逃婚一次,说不定就敢逃婚第二次呢? 姜吟玉知道自己和兰昭仪骨子里一脉相承。 姜曜道:「你不会被千夫所指,我是太子,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可以保住你。」 姜吟玉明白他的意思了,可她虽任性,却也不想看着皇兄这样皎洁如朗月的人,因为她背负上骂名,坠入凡尘。 少女搂住他的腰,声音又轻又柔:「我会尽量乖一点,听你的话,不让你担忧。我现在累了,你送我回去歇息,好吗? 姜曜俯下面,在她耳畔安慰了几句。 二人从树影中一前一后走出,过了会,并肩一同走向寝殿。 ** 清凉殿里。 茶碗的碎片碎了一地,一旁跪着一排战战兢兢的侍女僕从。 皇帝拂袖,来回踱步,过了会,他高声道:「魏家三郎!魏家三郎呢!快让三郎来见朕!」 魏家三郎便是在这个时候被急召入殿的。 进去前,他问大宦官,皇帝眼下什么状态,大宦官挥挥手,只让他赶紧进去。 魏宗元听见里面摔茶碗声,心提到嗓子尖,唿了几口气,一抬腿,大步走了进去。 「魏家三郎见过陛下!」 魏宗元撩起衣袍跪地,朝皇帝行大礼。 「到朕的身边来!」 皇帝坐在上首,拍拍身边的位置,让魏宗元坐过去。 魏宗元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却也不敢推脱,老实地走到皇帝身边。 「殿下找臣来是有何事吗?」 「没旁的事,是朕想想和三郎聊聊。」 皇帝发问,魏宗元怎敢拒绝,提心弔胆地和交谈。 起初魏宗元还不解,等聊到后面,皇帝询问他房中可有过小妾通房,魏宗元心中一紧,大概猜中的皇帝的意图。 「回殿下,宗元房中未曾有过女子。」 皇帝见魏宗元说这话时,面露青涩,心中对他流露出几分满意,又想起他父兄一惯的学识、为人称赞的人品修养,便开始切入正题。 「宗元,你的品性和才情,朕一直有所耳闻,在长安一众青年才俊中,也最为欣赏你。」 「朕今日召见你来,是想问你,如若将柔贞公主嫁与你,你可否答应?」 魏宗元神情怔住,好似极其震惊,跪地磕头,「公主千金之仪,宗元怎敢肖想!」 皇帝爽朗大笑,指着魏宗元说他还是青涩小儿,下去扶他,道:「宗元啊,你家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公主嫁入你们魏家,朕放一百个心!」 魏宗元懵懂起身,显然是没缓过神,讷讷道:「那公主的意思呢?」 皇帝道:「柔贞她性子软,虽说羞涩,但嫁与你,她心里肯定是愿意的!」 皇帝拦着魏宗元的肩膀,道:「好孩子,再给我说说……」 二人一同往外走去。 皇帝在心中思忖,是该找个日子,将姜吟玉的婚事的消息给散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玄:bba反正你别和你妹妹见面了! 姜曜:好的。 然后出门,第一反应就是找妹妹。 38、救美 一夜过去。来行宫的日子也已过去了五日。 午后,枝桠从窗外伸进窗户内,洒下清淡的日光。 寝殿之中,姜吟玉正坐在案前,提笔练习着书法。 这时,外头忽然想起一阵的喧闹声,她手腕一抖,笔尖的黑墨向外一抖。 姜吟玉看着字帖,搁下笔,问白露:「外头怎么回事?」 窗户外的喧闹声不小,有众人奔走的脚步声,惊叫的欢唿声,更有野兽的嘶吼声。 白露出去瞧,不多时回来,道:「外面捕住了一只勐虎,那勐虎瞧着甚是魁梧,也怪奇特的,公主要出去看看吗?」 姜吟玉又拿起毛笔,重新临帖,道:「不去。」 昨日姜吟玉回来后,便一直兴致恹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 白露看她的样子,有些担忧,又劝道:「公主好不容易有出来散心的机会,总不能一直闷在屋子里。今日也是在行宫里的最后一日了,傍晚宫中还有晚宴,公主总要出席的。」 姜吟玉这才道:「那你给我换一件衣裙吧,等傍晚我就出去走走。」 白露笑着去取衣物。 傍晚时分,姜吟玉穿戴整齐,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寝殿。 出了屋子,还没走几步,便见迎面走来到了一个男子,正是那魏家三郎。 第83页 魏宗元抬起眼,见到姜吟玉,有些发愣。 女郎今日无疑是极其美的,一袭青白色宫裙,玉色的丝带束腰,曼妙腰肢好似亭亭的春柳,从树下走出来,简直似那花树化成的女仙,自带着一股清丽之气。 大昭一朝风气开化,民风自由。这一点反应在女子身上,便是衣襟口越开越大。 姜吟玉虽然没有外头那些妖娆女子的做派,将衣襟口拉得极其低,但今日也是穿着低领,露出了一对精美的锁骨。 那脖颈上带着一圈细小圆润的珍珠,中间坠着一串赤红的小珠子,向下滑落进胸前的衣襟里,可见饱满的形态。 魏宗元赶紧移开视线,倒也不是他有意去看,实在是公主出落得越发窈窕动人,第一眼就让人无法忽略她那玲珑的曲线。 从前他只听说柔贞公主面容温婉,可见了之后,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如此。 她的容貌已经完全长开,眉眼间更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勾人,一眼便能看得你浑身酥麻,偏偏她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 可以想见,若是以后懂得了风月情.事,该是如何的风情、 前夜,魏宗元跟随在太子身后,看着太子和公主在一处林子停下歇息。那时公主身子若无骨地伏在太子身上,腰肢被太子把于掌中,二人衣襟相贴,极其亲密地交谈。 那副样子,似乎已经超出了普通兄妹的界限。 魏宗元暗觉不对,回来后,想了半天,将此归结于于太子与公主本就不是普通关系的兄妹,亲密一点也无事。 思绪回到眼下,魏宗元看着姜吟玉,上前道:「公主这是出去参加宴席吗?」 姜吟玉「嗯」了一声,展露浅浅微笑,问:「魏三公子找我有何事?」 魏宗元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往外走,偶尔落后一两步,以示尊重。 「陛下昨日傍晚将我召到了身边,谈论有关于我二人的婚事……」 姜吟玉睫毛微颤,抬起眼看向他,想起父皇昨日说给她定下了一门婚事,难道就是魏宗元? 魏宗元轻声问:「陛下说公主是愿意嫁的,此话当真吗?」 其实这个话,上一次二人在原野上相遇,魏宗元就问过她。 对于柔贞公主,魏宗元早就听闻她雅名,知道她精通诗词歌,对她早就存有好感。他性子直率,一向是喜欢上什么东西便喜欢上了,从不压抑内心的情感,所以一见倾心不奇怪。 公主的仰慕者,自然不止他一个。 可从始至终,只有魏宗有这个底气,来追求公主的芳心。 魏宗元笑道:「陛下说公主同意了这一门亲事,这话是真的吗?」 姜吟玉蹙了蹙眉:「我还未曾答应……」 魏宗元当她是在害羞,道:「可我已经答应陛下了。我摸清楚了公主的爱好,知道公主爱制香,那成亲后,我在府上给公主开闢出一间香房,给公主专门用来制香如何?」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类似话,又是她喜爱乐舞,那以后她来编舞,他魏宗元来谱乐等等。 姜吟玉和他并排行走,迎面各种郎君女郎隐隐投来的目光,面色微红:「你先不必和我说这些。」 二人走到宫殿前的台阶上,姜吟玉脚下一晃,险些摔倒,被魏宗元探出一只手给扶住。 「公主小心!」 姜吟玉道:「多谢。」 身后有魏宗元的友人走上来,唿道:「宗元,你在和谁家女郎说话?」 殿内人被这道声音吸引住,朝外一看,就见柔贞公主与魏家三郎亲密地靠在一块,那魏家三郎还虚扶着公主的一只手臂。 这二人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高贵帝姬,今日身上都穿了青色衣袍,站在一起,倒也是郎才女貌,极其般配。 姜吟玉从魏宗元怀中抽出手,又道了一声谢,走入殿内,一眼就看到坐在案后的姜曜。 她走过去,半路被大宦官拦住,道:「公主,您的座位不在这。陛下今日让您和魏家三郎坐在一块。」 姜吟玉抬起眼,对上宝座上皇帝的射来的眼神。 宫宴上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姜吟玉立在大殿中央,显得格外突兀。她明白皇帝的意思,到底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什么,只能先提着裙裾,往魏宗元身侧走去。 她坐下,对面侧前方向坐着的正是姜曜。 四周喧闹,热闹的气氛涌动。 身边魏宗元的声音传来,姜吟玉和姜曜对视,没注意听,半晌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对面,姜曜侧过身,对身侧的宦官说了什么话,那宦官抬头朝姜吟玉看来,面露几分为难。 那宦官后退,声音消失在帷幕,不久后,他走到姜吟玉这一边,道:「公主,太子殿下喊您去他那边坐。」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 自然了,也包括上首的皇帝。 气氛安静了一瞬。 姜吟玉故意露出几分诧异:「皇兄喊我有事?」 她起身,在周围人目光里,走到姜曜身侧的酒案边坐下。 姜吟玉侧过身,低声道:「多谢皇兄搭救。」 姜曜也侧过脸,唇贴着她耳道:「不必言谢。」 姜吟玉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不过很快,在二人面庞交错开时,她又恢復了得体平静的神情。 第84页 至于皇帝的脸色,那就不好看了。 皇帝招来宦官,也吩咐了几句。 那宦官阴阳怪调的声音响起:「魏家三郎,陛下命你坐到柔贞公主身侧去。」 魏宗元分毫未露出尴尬的神色,等着侍女在姜吟玉身边搬上一张酒案后,也走过来坐下。 折腾了这么一圈,殿内其余的人瞧着这三人。 太子和柔贞公主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但皇帝让魏家三郎和公主坐一块,这意图众人怎么会不明白? 这是想让魏家三郎娶公主了? 今夜皇帝的心情极好,举着酒樽,一一和下方的儿女的寒暄,一共十几个女儿,出嫁的没出嫁的,他都问候了一遍,独独略过了最小的那一个。 一侧的永怀长公主瞧着不对,知晓皇帝一向疼爱姜吟玉,今日这样子,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永怀长公主让人给魏宗元递话,让他主动和柔贞公主攀谈。 只是有太子在那,魏宗元也不敢上去插嘴。 一顿宴席下来,各人各怀心思。 一直到酒宴的后半场,有宫里的人来找太子,太子被政务缠身,起身到殿外谈事。魏宗元才再找到机会和姜吟玉说话。 魏宗元看着姜吟玉面前的碟,道:「是菜不合公主胃口吗?公主好像没动几筷子。」 姜吟玉笑着应付了几句话。 这时,殿外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唿。 姜吟玉随着众人的目光,朝殿外看去,一下惊住,原来是几个赤着上身的大汉,正拽着一只勐虎进来! 那勐虎极其威勐,身躯有三人宽,嘴巴被固上了一层防止咬人的笼子,周身须得七八个魁梧大汉,奋力拖拽着它四肢,才不至于让它逃脱。 勐虎进来的一瞬间,殿内一片吸气声。 皇帝姜玄走上去,笑道:「勐虎是百兽之王,但也是区区一个畜生,何须惧怕?」 侍卫奉承道:「是!勐虎虽是百兽之王,但面对真龙天子,还是得跪地伏拜!」 姜玄龙心大悦,下令赏赐。 那勐虎对着姜玄,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叫声震彻宫殿,让人肝胆俱震。 它全身毛髮如铁,面目狰狞,牙齿中鲜血滴答落下。 姜吟玉看了,心中浮起巨大的不适,当初她被猎狗追咬的阴影,再次卷土而来。 殿内惧怕的何止她一人? 勐虎转身看来,朝贵女们的方向发出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嘶吼,引得众贵女惊唿。 四周的尖叫声,激起了勐虎血液中亢奋的一面,他用力挣扎,不断朝女眷们嘶吼。 偏偏皇帝还在指着那勐虎大笑,分毫没有让侍卫们将勐虎带走的意思。 皇帝对着魏宗元道,「三郎,你们过来瞧瞧吗?」 话是对着魏宗元,实则是对他身边的姜吟玉说的。皇帝一时还是拉不下脸,主动和姜吟玉开口说话。 魏宗元听出言外之意,看向姜吟玉。 姜吟玉面容如雪,摇摇头,表示不愿意过去。 皇帝嘆了一声,看向那勐虎,手放上勐虎的额头,啧啧笑道:「瞧瞧,朕将手放上去,不也没事吗!一个个胆小如鼠,怕成这个样子!」 其中一侍卫,正紧咬牙关,拽着绳子,忽瞧见勐虎抖动了一下全身的毛髮,身子前拱,后足蹲下,呈现要攻击猎物的姿势。 那侍卫双目一缩,正要出声提醒,掌心勐地一疼,麻绳「嗖」的从掌中脱出! 勐虎双足一蹬,发力扑了出去! 姜玄一直牢牢盯着勐虎,看着勐虎那张可怖的面孔在眼前放大,一下反应过来,大唿:「来人!救驾!」 勐虎脱绳飞出,殿内乱作一团! 众人惊慌往外奔逃! 侍卫们上前来救驾,那勐虎回身一吼,惊得侍卫齐齐后退一步。 姜玄趁着勐虎回头,捡回来一命,踉踉跄跄爬起身。 等勐虎再回头,姜玄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它见女流们惊慌乱叫,一下朝众贵女们扑了过去。 「哐当」一声。 姜吟玉被魏宗元拽着往外跑,看着那勐虎扑倒在二人身前一丈远不到的地方,它将头勐地撞地,来回几下,口上的笼子便被击碎了! 姜吟玉身侧女眷惊叫,那虎扭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就朝姜吟玉的方向扑来。 姜吟玉吓了一跳,狂奔几步,侧开身子躲过。 那虎猝不及防撞倒酒案上,身子栽倒,「哗」的碗碟碎裂声响起。 不过很快,老虎再次挺起身,不顾背上出现的几道血口,再次扑向正在往外跑的姜吟玉。 皇帝目眦尽裂,没有分毫犹豫地上前去抱住姜吟玉,与她一道滚落在地,用身子护着她。 二人一同滚落,姜吟玉躺在地上,皇帝将背露在外头。 殿外涌进来一群手持长矛的侍卫。 勐虎一错神,脚下步伐一慢。 僵持不下之时,勐虎转身,扑向了卧趴在地的姜玄! 四下惊叫一片! 一旦这畜生张开口,后果不堪设想! 侍卫们奔上来,可那虎更快一步,撩开了爪牙! 「哗啦」的一声裂帛声响起! 姜吟玉瞳孔一缩。 女眷凄声惊叫:「三郎!」 姜吟玉面色震住,她看到慌乱之中,魏宗元奔出,用身子替皇帝挡住了勐虎撩来的爪牙。 第85页 借着这一个空档,侍卫们如潮水般涌来,将勐虎与皇帝隔开。 远处院子之外。 姜曜才和臣子谈完事情回来,便见大殿之中,众人争先恐后奔出,好似落荒而逃。 姜曜意识到不妙,迈开步子,朝大殿狂奔了过去。 一入大殿,就看到一只勐虎正在发狂乱叫,而皇帝和姜吟玉就倒在不远处的地上。 侍卫们用长矛将勐虎逼到了柱子旁,可勐虎身量实在魁梧,一抬起前肢,就将一人拍成肉泥。 侍卫们畏畏缩缩,不敢下手。 姜曜命令道:「拿弓箭来!」 一旁贵族子弟,手里正有一只原本用来打猎的雕弓,颤颤道:「殿下,这里距离太远了!那勐虎毛皮厚,根本射不进去!」 姜曜一把夺过他手上雕弓,从箭筒里抽出三四箭,架在弦上,展臂拉弓,冷静地对准那只虎。 勐虎仰头长啸,四肢乱挥。 箭如雷电出弦,破空而出,带动周围的空气流动,「嗖」的一声,三根全都刺入,一根正没入勐虎的右眼! 侍卫将长矛「噗嗤」一声,刺向勐虎身躯。 姜曜再次搭上三箭,大步往前走,这一次,三根全都发狠地射中它的脑袋。 庞然大物轰然倒地。 空气中瀰漫着浓稠的血腥味,大殿一片狼藉,恍如地动山摇过后。 姜曜奔至姜吟玉和皇帝身侧,去扶二人起来。 皇帝发冠歪倒,衣襟散乱,好在身上并无大的伤口,还能稳稳噹噹地站着。 在他身边的姜吟玉,却低趴在那里不起身。 姜曜低下身子,一把捞起她,去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却见她捂着唇,看向地上的人。 姜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魏宗元痛苦倒地,身子蜷缩,手臂被刮出了几道爪痕,血迹斑驳,伤口森然可见白骨。 姜吟玉跪在魏宗元身侧,轻拍他的面颊,「三公子,你醒醒!」 魏宗元眉心一蹙,倒向一侧,再也起不来。 姜吟玉无意识地推开姜曜的胳膊,嘴唇发抖,眼中垂泪:「魏宗元,魏三郎,你别吓我!」 39、赐婚 其他魏家女眷见此场景,皆跑到魏宗元身边。 魏家三郎在宫宴上救驾遇险,身负重伤,众人急急护着他,将他抬入一侧的殿舍救治。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老虎伏诛后,被侍卫们抱着四肢,拖出了宫殿,身躯在光滑的地砖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殿内其余人,心潮起伏,好似劫后余生,无一不捂着心口,面容惨白。 姜吟玉在身边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身,走了几步,才发现扶着自己的人是姜曜。 她喊他:「皇兄。」 姜曜一只手搭在她后背上,轻揉几下,以示安慰,「没事了,先进殿舍里休息。」 殿舍中乌泱泱一群人,围在榻间和皇帝身边。 姜玄坐在座位上,衣襟半解,御医在一旁帮他上药。刚刚勐虎撩来的一爪子,实在威力不小,姜玄在躲藏中,脸颊也被划了一下,受了浅伤。 姜吟玉和姜曜进来,到最里头的暖炕上坐下,珠帘低垂,隔绝了外头嘈杂的吵闹声。 姜曜去外头拿了药瓶,回来坐下,指尖沾了一点药膏,覆上姜吟玉的脸。 她脸上的伤不是勐虎抓伤的,是被碗碟的碎片溅到受伤的。 姜曜指腹搭在她脸颊上,帮她擦去白皙肌肤上渗出的血珠,见她魂不守舍,目光透过珠帘,飘忽地看向外头。 「已经没事了,」他顿了顿道,「需?我抱你吗?」 他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妹妹,似乎十分喜欢抱他。之前每一次她遇事不决,心中慌乱时,都下意识到他身边来,环住他的腰身,想?让他安慰她。 姜吟玉低声道:「外面有很多人。」 姜曜便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再将卷着的帷幕放下来,挡在二人面前,道:「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姜吟玉躲在帷幕后,侧身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间。 姜曜搂着她,温热的指尖帮她理乱掉的鬓髮,唿吸拂在她发梢上:「你若实在害怕,我就先送你回寝殿睡一觉,等醒来便无事了。」 姜吟玉声音有些沉:「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在担心魏宗元。」 姜吟玉在他怀里仰起头,青色垂落,精緻的面容露出担忧,目光往外瞥去。 姜曜话语低柔:「三郎为了救你和陛下受伤,确实心地赤诚,有功劳,等帮你上完药,我们就出去看他。」 他边说,一只手挑起她下巴,又用指腹沾了药膏缓缓涂抹她的伤口。 那边,魏家人围在床榻前,御医半跪在踏板上,给魏宗元包扎受伤的手臂。 好半天,众人终于得见床榻上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宗元!」 「三郎醒了!」 皇帝听见叫喊声,撩袍过去坐下。魏宗元看见来人,赶紧半爬着就?起身行礼,动作牵动伤口,疼得轻叫一声。 周围人惊唿,让魏宗元先躺下。 皇帝也连忙道:「免礼!」 他伸出一只手扶住魏宗元,道:「三郎于朕有大恩,是朕的救命恩人,朕心中甚是感激!」 若非魏三郎临危不惧,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皇帝又护在公主面前,只怕他和姜吟玉早就成了那勐虎爪下的亡魂。 第86页 当时那一幕,在场的人谁没有看到呢? 皇帝嗟嘆:「朕爱护宗元,视宗元为朕之第七子!」 魏宗元闻言面色一变,说什么也?掀开被子下床来磕头。 少年道:「不敢当!不敢当!陛下是九五之尊,宗元一介小儿,怎敢作陛下之子!」 皇帝摆摆手道:「说你是你就是!你护驾有功,夸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皇帝发自内心地感激,毫不吝啬地夸赞。 魏宗元本就得皇帝喜欢,如今又有救驾的功劳,只会更得皇帝的青睐。 盛情难却,魏宗元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多谢陛下!」 皇帝抚摸膝盖,唔了一声,缓缓开口道:「若非此前的事,朕一定?收你为义子。有什么?求随便提,朕全都答应。」 他说不收魏宗元为义子,自然是因为想让魏宗元娶公主,否则成了名义上的儿子,哪儿还能再娶公主,不是吗? 魏宗元不肯接受,说着就?推脱。 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三郎,这是陛下对你的恩赏,别推了!」 众人转头,见永怀长公主走来,笑着立在一旁。 魏宗元这才支起身子,道:「公主怎么样?臣之前一直护着她,她有没有受伤?」 皇帝赶紧扭头,一眼就看到了人堆外头立着的女儿,朝她招手,「过来,阿吟。」 周围人让开一条道,皇帝攥住姜吟玉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 皇帝道:「公主没有受伤,好好的。」 魏宗元望着姜吟玉笑了笑,接着温声对皇帝道:「陛下,宗元别无他求,只想求陛下赐一桩姻缘。臣想求娶陛下的第十四女。」 此言一落,无异于一声惊雷乍起,四周空气一凝。 魏家人虽早就有此谋划,却未想到魏宗元敢当众提这样的事。 而皇帝听了话,分毫未露出震怒,反倒抚了抚腰间的玉佩,看向身边人,道:「柔贞,这件事你怎么看吗?」 姜吟玉听到了身边人的窃窃私语,眼睫颤抖不停,对上魏宗元期盼的目光。 她声音极其轻,得体回道:「三郎确实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此事还需我再作一二思量……」 皇帝反问:「有何思量?」 他看到身后太子走来,手上发紧,更加用力地握住姜吟玉纤细的手腕,企图以此施压,面上一点不显,朝众人微笑。 「柔贞什么性格朕清楚,若她不同意这桩婚事,早就直言拒绝了。想必三郎救了她,她心里也想?报答,只是不肯说罢了!」 四周笑声起,闹哄哄的一片。 灯火辉煌中,皇帝道:「魏三郎救驾有功,又兼德行出众,想?求娶公主,朕如何不答应?今日给二人赐婚!」 魏宗元支撑着病躯,从床榻上爬起来,跪地谢恩。 皇帝让他免礼,站起身道:「朕还有事?和太子谈,三郎先休息。」 一转过身子,皇帝面上笑容落下去一半。姜曜看魏宗元一眼,与皇帝一同朝内走。 二人离去后,众人上前给魏宗元道喜。 雕刻山水的落地屏风,摆在内殿外殿之间。 转角处,皇帝和太子立在那里。 姜玄知道太子有话和自己谈,也大概猜出了他?说什么话。 「太子有话直接说吧。」 姜曜开门见山:「公主的婚事,草草定下,实在不妥。」 皇帝反问:「哪里草草定下?这桩婚事,朕与长公主私下将商量了许久,都觉得再好不过。」 姜曜看向外头,等视线再收回来,脸上笑容已经消失不见,「父皇不是说过,让儿臣为柔贞选驸马的吗?」 皇帝问:「那你选了吗?」 皇帝这段日子,就没听过他嘴里蹦出过一个词,关于主动帮姜吟玉选驸马。 皇帝手拍拍他肩膀,长嘆道:「京城那么多好儿郎,你有给你妹妹看过一眼他们的名册画像吗?你既然不想选驸马,父皇不得给你妹妹选?」 姜曜的身量远比皇帝高,皇帝须得仰头才能看他。 「你怎么一定就想?将你的妹妹留在身边呢,太子?」 姜曜目光看向外面,沉默不语。 皇帝道:「那你说,除了魏家三郎,谁更适合你妹妹?但凡说出来一个比三郎好的,那父皇就让你妹妹嫁。」 跳跃的光影投在姜曜面上,他沉静开口道:「适不适合,关键是得妹妹喜欢,并非陛下的强求。」 皇帝嘆息摇头,手背在身后,道:「朕并非强求,说不定因为今日这事,她对三郎就开始打开了心扉,对三郎心动了呢?」 「你又不是你的妹妹,怎知她对三郎是何感情?」 皇帝抬手,长臂一挥,让姜曜自己朝外看。 从二人所立的这个角度,能清清楚楚看道外殿发生的一切—— 魏宗元榻前的人已经被驱出去了一半,少女纤细的身影坐在榻边。 有侍女端上来药碗,她转过身,纤细的手指端起汤药,舀了一勺,慢慢送入床榻上坐着的魏三郎的口中。 皇帝目中闪出光芒,对姜曜道:「曜儿,柔贞喜欢和你待在一块,那是因为将你当兄长依赖,对魏三郎,恐怕已经露出了男女之情。你想想,柔贞之前给别的郎君餵过汤药吗?」 姜曜视线所及,看到姜吟玉捧着滚烫的药碗。 第87页 她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手指一缩,魏三郎赶紧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去查看她是否被烫着。 接着少女朝他露出羞涩的笑容。 姜曜眸色微暗,他确实没见过姜吟玉对谁这样。 他耳畔响起皇帝的声音:「若不选宗元为驸马,你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他,问:「太子是有私心吗?父皇想不出你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 他嗓音一下压得极其低:「她是你的妹妹。」 这话说完,姜曜转过脸:「是我的妹妹。」 皇帝又道:「那你为何还拦着?」 姜曜道:「我确实有私心,不想妹妹这么早嫁去,以后和我一年难见上几回。」 但他也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反对这门婚事。 至于别的私心? 姜曜压下心头浮起的古怪情绪,他确实不清楚自己为何方才听到姜吟玉的婚事,便心中十分不悦。 皇帝这一刻的话,让他彻底顿悟。 他有了一些不不妙念头,需?及时打住。 是他的控制欲在蔓延,想?将妹妹留在身边。 这一点,他此前从未有过。 姜曜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外头的笑闹声影影绰绰透过屏风飘过来。 姜曜缓声道:「魏家三郎,年过弱冠,仪表不凡,才华出众。魏家一朝多公卿,魏宰相门下门生无数,是百年不倒的清贵世家,妹妹嫁进去,锦衣玉食与在宫中无差,依旧享有公主之仪。魏家三郎作驸马,确实极好。」 皇帝微微昂首,表示贊同:「不过是赐婚而已,离成亲还有一段时日,如若这中间出现什么波折,婚事作废也说不定呢。」 他道:「且让他俩试一试罢了。」 姜曜长睫秀丽,眉目舒雅,颔首道了一声:「好。」 他情绪有些不太对,皇帝发觉了,有些诧异,然而在他这张从容不迫的脸上,皇帝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到底下了心中古怪的怀疑。 没等皇帝回话,姜曜便拂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 床榻前,姜吟玉素手握着汤勺,正准备舀起一勺,听远处珠帘碰撞发出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姜曜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欲唤他,就见有宦官凑上去与他说话。 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停都没停一下。 姜吟玉正?对他扬起的笑容落下,微抿了下唇。 身侧又响起催促声:「公主,快啊,还差最后一口汤药,您快餵三郎喝完!」 「三郎当时不管不顾?救公主,可见三郎早就对公主动心了吧!」 姜吟玉目光垂覆,碗里摇晃的褐色汤汁倒映出她模煳的面容,她纤白的指尖微蜷,勉强支起微笑,抬起手,将最后一勺汤药送到魏三郎口中。 众贵女打趣让她给魏三郎餵药。若在这么多人面前拒绝这事,倒会让魏三郎下不来台,姜吟玉想,他毕竟救了自己一命,餵他一碗药,哪里算多大的牺牲。 她心里确实是感激魏宗元的,所以得体柔声道:「多谢三郎救我。」 魏宗元回以一笑。 今夜的事情闹了这么久,夜色已经极其深了。 魏宗元需?安静休养,姜吟玉陪他坐了会,道别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里。 夜里熄了灯,她卧在榻上,望着漆黑的帐幔,迟迟无法入睡,心被反覆地拉扯。 她心中一团乱麻,如若说在今日之前,魏宗元说想?求娶他,她绝对不会答应,可多了今日这事,姜吟玉心中没有波动那是不可能的。 可这一份波动,最多只是感激之情,能够支撑她去赴这婚事吗? 姜吟玉枕着乌髮,思来想去,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就答应了婚约。 赐婚的诏书还没下,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父皇反覆逼她嫁人,那她或许该去找皇兄,看看他能否将这门婚事给推去。 第二日一早,回宫的车驾就?启程。 玉辂华盖马车外,有人挑起门帘,姜吟玉提着烟罗裙裾,慢慢登上马车。 不多时,车队?出发,这时帘子挑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姜吟玉慢慢睁开双眼,看到一角华美的绣百鸟的裙摆逶迤走了进来。 姜吟玉对永怀长公主,虚行了一礼:「姑母。」 永怀长公主微笑示意,在姜吟玉侧方坐下,目中闪烁光芒。 姜吟玉道:「姑母来找我是有何事吗?」 永怀长公主从手上褪下一只前朝皇后留下的手镯,拉过姜吟玉的手,?给她戴上。 姜吟玉推脱不受,却听长公主道:「一点心意而已。姑母今日来,是来谈你和三郎婚事的。」 姜吟玉手一顿,那鎏金缠枝纹的手镯,就被塞进她纤细的皓腕上。 姜吟玉道:「此事还须再商议,父皇昨日与我说,他?去询问皇兄的意见。」 面对此情此景,姜吟玉只能先搬出姜曜来救场搪塞。 永怀长公主涂了艷红口脂的薄唇一抿,唇边皱纹显露,扬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那红艷的唇瓣一张一合:「和太子商议?可昨夜陛下与我说,他就是在太子同意后,才答应这门婚事的。」 姜吟玉心口一滞,指尖握紧罗裙,问:「皇兄同意了?」 40、驸马 马车辘过,车轮碾压过石子,带动车厢左右颠簸。 第88页 永怀长公主道:「太子同意三郎娶你并不奇怪。难你不知晓太子和三郎的关系?」 姜吟玉确实不太了解,问:「我只知道他二人极其熟稔。」 永怀长公主道:「岂止是熟稔?三郎的兄长魏璋,入宫做过太子的伴读,一次太子膳食中被人做手脚,是魏璋先动了筷子,服下了含毒的膳食,替太子挡了毒,口吐黑血不止。这事之后,魏璋的身子彻底衰败下去,不久撒手人寰。可以说是他用一命换了太子,太子一直对魏璋心存愧疚,也格外照顾魏家的儿郎。」 姜吟玉不知还有这一层渊源在。 永怀长公主道:「魏璋生平最疼爱三郎,太子爱屋及乌,也将三郎当做亲弟弟照拂。所以对于这桩婚事,我想你的皇兄应当是极其乐意撮合的。」 话到这里,姜吟玉已经听出她今日来的目的,是要说服自己答应赐婚。 永怀长公主坐到姜吟玉身侧,伸出手揽住她,语重心长道,「姑母是过来人,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当年作我被先帝赐婚时,心里也极其不满。」 姜吟玉柔柔道:「我犹豫的原因,更多是觉得我和三郎未必适合。」 她说完侧过脸,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夏日夜晚的清泉,不染一分世故。 对上这一双眼睛,永怀长公主双目中精明的光芒暗淡了许多。 有一瞬间,永怀长公主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发自内心地道:「这世间别的的东西都是其次的,男人的心最易变,不值一提,咱们作为皇帝的女儿,最关键是要让自己活得舒服。你嫁给别人,未必能和丈夫琴瑟和鸣,一直白头到老。至少嫁入魏家,可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永怀长公主全身上下连髮丝都透着精明,无一不在为自己打算。 姜吟玉自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让她就这样就嫁给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男子,一时也无法做到。 永怀长公主低头,看到姜吟玉如扇浓密的长睫,道:「好孩子,你趁着这段时候,多和三郎相处相处,感情不自然就有了?」 「再说,如果兰昭仪还在,肯定也希望你嫁给三郎这样的,不是吗?」 经这番话提醒,姜吟玉也想起母妃的嘱託。 兰昭仪在金雀台,拉过她的手,说希望她能找一个家世好,地位高的男儿,哪怕日后生出意外,也能护着姜吟玉。 魏家三郎,确符合母妃提出条件。 永怀长公主说了这么久,见姜吟玉迟迟不回话,略一思忖,道:「柔贞,其实说句你不爱听的,你知道你的名声现在外头是什么样的吗?」 她以为姜吟玉被保护得极好,什么都不懂,出乎她的意料,姜吟玉回道:「外面都说我不服管教,性格娇蛮,被天子溺爱才敢干出逃婚之举。」 她一缕乌髮从肩上滑落,柔顺地垂落进衣襟里。 长公主道:「岂止!外面还说,太子就说为了你才去除掉卫燕的!」 如今外头编排什么的都有,还给有姜吟玉编排了旁的野男人。 「那些流言经不起推敲,可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对你的名声造成影响。你名声不好听,你皇兄在东宫包藏你,外头又怎么看他呢?」 姜吟玉低下头,心中涌出一份复杂的心情。 长公主看着姜吟玉手绞紧裙带,道:「换做我是你,怎么说也得将自己赶紧嫁了,堵住那些风言风语,不让太子被我的名声给连累。」 马车中气氛凝重,且令人屏息。 姜吟玉手挑起帘子,让外头的风吹进来一点,道:「我确实连累了皇兄。」 她性子太软,从小一个人在宫里长大,活得谨小慎微,做不到像旁人一样性子强硬,不畏惧外头的流言。 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讨人欢心,谁对她有一点好,都放在心上。更不愿意看着为她好的人,因为她受到伤害。 姜吟玉鼻尖发酸,正这时,就有一匹马从后追了上来。 马上人从窗外递进来一只食盒,姜吟玉接过后抱在怀里,不解问:「这是何东西?」 马上人道:「魏三公子怕公主坐久了不舒服,特地让我给公主送了吃食来,里面有果茶和点心,都是清淡的,能够缓解身上的不适。」 姜吟玉笑着道了一声谢。 她低下头,将紫檀木食盒盖拿开,就看见各式点心精緻地摆在琉璃匣里。 永怀长公主凑过来看了一眼,挑眉道:「三郎待你还真挺不错。柔贞,你就算不嫁给他,也要嫁给别的男子,可天底下还有谁比三郎好呢?」 微风吹起碎发,姜吟玉看着食盒里的桃花酥,笑了笑,终究将心里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压下,眉眼绽开柔和的波光,道:「我会好好考虑这门婚事的。」 永怀长公主这才地赞赏地点点头。 她看了一会,永怀长公主又道:「还有一事,柔贞你还不知道吧。」 姜吟玉问:「何事?」 「其实柔贞,姑母本不必和你说这么多的,因为你……」 根本不是天子女儿。 后面的话,永怀长公主没有说出口。 姜吟玉不知晓的是,就在昨夜,行宫之中,有皇宫中的宫人,醉了酒,将柔贞公主嬷嬷吞金自尽的事抖了出来。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言论愈演愈烈,公主血统不正,是兰昭仪早产七月所生的事已传开。 第89页 可七个月大的婴儿,想想能活下来的有几个呢? 行宫里汇聚着各种世家,皇帝压言论,根本压不下去 永怀长公主今早得知了这事,当时第一反应是荒谬,随即想法就是怎么悔婚,好在皇帝及时将她喊过去,称无论如何,柔贞还是以公主的身份出降,催促她越快办越好。 永怀长公主一听皇帝的语气就不太对,然而探口风也问不出所以然。 瞧皇帝这样子,似乎是急切地将柔贞嫁入魏家,平息风波,仍然用公主的礼节待她,还让长公主来劝姜吟玉,不许将外头的事告诉她,连带让魏家三郎也不要刺激她。 皇帝的反应,确实极其不对。 只是不知,皇帝这瞒姜吟玉,能瞒多久,皇帝又对此到底是何想法?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永怀长公主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车帘摇晃,犹如水面,荡漾出一层层涟漪。 一个早晨的的颠簸,华盖马车终于到达皇宫,在宫前御道上停下。 永怀长公主挑帘子下马,姜吟玉跟随在侧,搀扶着她一道下去。 午后,姜吟玉没有直接到自己的寝殿,而是先去了一趟东宫,去时没有见到姜曜人影,被告知太子在前朝处理政务。 姜吟玉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每次吴怀都会跑去知会太子一声,不多时太子就会回来。 但像今日这般,姜吟玉坐着等了半天,也见不到姜曜的人,还是头一回。 姜吟玉也没多想,只叮嘱吴怀,若太子回来有空了,便来告知自己。 到了夜里,东宫都没有派人来,不止如此,接下来一连两日,姜吟玉去东宫都没有如愿见到姜曜。 渐渐的,姜吟玉也发现了不对劲。 姜曜这是有意避她不见。 姜吟玉不明白。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和她事先商量一二,就同意了这门婚事,所以他对她心怀愧疚,故意不和她见面? 姜吟玉也去皇帝的未央宫,堵过姜曜一两回,要和他说话。 姜曜倒是惯常春风和煦面容,浅浅含笑,姜吟玉却总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像缺了什么。 至于每每谈论到她和魏宗元婚事,他都有意岔开话题,借有政务在身,先行离开。 他话语敷衍,兴致恹恹,姜吟玉见他不愿意见自己,便不再往他面前凑。 这么过去十几日,草木变得枯黄,枝头绿叶掉落,秋光逝去,冬日的寒意渐渐袭来。 雨一连下了数十日,雨珠从天地落下,洒在庭院的草木之中,窸窸窣窣,瓦楞上有水珠接连不断掉落,织珠成帘。 姜吟玉午后小憩,侧卧在床榻边沿,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她抱着怀中的猫儿,侧耳倾听,屋檐下铁马和琉璃珠串碰撞发出的悦耳清脆之音。 殿外侍女帘子拨开帘子,微弱的光亮照进来,驱散内殿的昏暗。 白露道:「公主,魏三公子来了。」 姜吟玉闻言一愣,想起魏宗元昨日递了消息说今日会来宫里找自己,便连忙抱着猫儿下榻,去镜前梳妆。 这半个月来,魏宗元几乎隔两三日便来披香殿找姜吟玉,每次来都带一些精心准备的礼物。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外头街铺上新奇的小玩意,有时则是名贵的珠宝首饰。 一来二去,披香殿里的小侍女都认得了魏宗元,每次魏三郎来,都俏着声音打趣:「魏驸马。」 今日,魏宗元给她带了一串耳珰,碧玉的翠石透亮,在光下好似呈透明,小巧精美。 侍女们争先恐后上来,笑着要帮姜吟玉戴,魏宗元也在一旁微笑看着。 铜镜里映照出女子一张巧笑面颊,两侧梨涡微显,耳边的红珊瑚耳珰来回摇晃。 姜吟玉看着它们,倏忽想起那夜自己月下起舞,姜曜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样子,笑容微微僵住。 她低头道:「等会再摘吧。」 侍女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看向魏宗元。 魏宗元道:「怎么,是这耳珰不好看,公主不喜欢吗?」 姜吟玉手搭上那红珊瑚的一边,细白的指尖握紧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浅笑道:「很好看,但我还是更喜欢戴这个。」 她拎起雪青色的罗裙起身,水眸盈盈,「等我哪日将戴带厌了,再换吧。」 魏宗元点点头:「无事。」 窗外雨水渐停,午后阳光拨开云层照进屋内。 魏宗元看一眼窗外,道:「公主,雨已经停了,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 姜吟玉看他伸出来的手,再顺着胳膊,看到他清秀的面庞,无害的笑容。 她袖子之下的手握紧,没有搭上去,只笑道:「走吧。」 魏宗元看自己手一眼,收回来放下,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便一块走出披香殿。 魏宗元朗朗而笑,和姜吟玉讲这几日宫外发生的趣事,就在出院子前,魏宗元侧开脸,眨眼给身侧的小厮做了一个眼色。 小厮便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小厮挑中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侍女,凑过去低声问:「这位妹妹,你可知公主的那对珊瑚耳珰,有什么来头吗?为何公主一直带着?」 以前魏三郎带什么首饰,公主倒也欣然接受,所以今日这般不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厮偷偷塞过去一个荷包,被小侍女柳眉一竖,瞪了一眼。 第90页 小厮赔笑又问了一回。 小侍女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厮赶忙道:「我这不是替驸马爷问问嘛,驸马怕送得礼公主不喜欢,犯了什么忌讳。」 小侍女一听这话,收起神色,转转眼道:「驸马爷问的?早说啊。那我不得偷偷告诉你?那耳珰是太子送给公主的!」 小厮诧异:「太子送的?」 二人聊着天,没注意前面,等回神,发现已经落下,赶忙跑上去跟上。 却说姜吟玉前脚才离开,后脚那东宫的吴怀,就来到了披香殿外。 吴怀今日来是给太子传话。 太子想请公主过去一趟。 吴怀也发现,公主和太子之间似乎出了一些问题,公主时常来找太子,太子却总是推脱不见。 吴怀看着着急啊,也不知道内情,好不容易今日太子好似想通了,要见公主一面。可不巧,吴怀刚来,姜吟玉的仪仗便离去了。 院子里的侍女见吴怀进来,行礼道:「吴公公,公主随魏三公子去御花园散步了。」 吴怀微愣:「和三公子?」 侍女道:「是嘞。」 吴怀若有所悟点点头,道:「那等公主回来,告诉她,太子想要见她一面。」 侍女躬身道:「喏。」 说完这事,吴怀回头往东宫走。 ** 东宫内殿。 屋内一只青铜香炉,燃烧的西域贡香,香气缭绕,萦绕在玉石棋盘边的二人身上。 吴怀回来,瞧见太子正在与人下棋,赶忙放慢了脚步。 他静立在太子身侧。看二人在棋盘上厮杀,再抬头观察太子容颜,见他神色平和。 吴怀才小声道:「殿下,公主正在和魏三郎一同游御花园,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见您。」 姜曜的手修长白皙,纤秾合度,如上好的美玉,握起天青色茶盏,薄唇轻抿一口,声音低沉道:「是吗。」 41、妄念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厮杀得惨烈,势均力敌,难分秋色。 姜曜落下一子,道:「该你下了。」 对面的僧人沉默许久,将棋子放回棋盘道:「是我输了。」 「不过殿下的心乱了。」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伸出瘦白的手,去拾棋盘上的白子。 姜曜身子微微后靠,倚在圈椅上,姿态放松,锦袍柔顺地向下垂落,问:「此言怎讲?」 僧人道:「殿下的棋艺高超,此前每每与我对弈,一盏茶的时间总能将我给击得溃不成军,像今日这样厮杀得如此惨烈,实属罕见。」 僧人梵净,顿了一下问:「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姜曜八岁那年,白马寺的玄寂大师,入宫讲学,得知姜曜出生时有异象,天空星陨如雨,又看姜曜灵根清净,慧根聪颖,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称姜曜如若入佛门一段时日,于大昭的国运也有益,便将姜曜带进佛门养了三年。 梵净正是玄寂的弟子,和姜曜从八岁起就就认识,关系十分要好。 今日梵净被召进宫,是为姜曜讲经。 吴怀见二人要谈事,识相地退了出去。 棋盘一侧,内殿的木扇门向两侧打开,外头是宽敞的庭院。 绿树摇晃,雨声淅沥,屋檐下雨水哗啦啦滴落进土壤中。 天刚刚才放晴一刻,又下起了雨。 梵净问:「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姜曜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眺望庭院中的池塘,道:「我在想,一件事在所有人眼中都都已经圆满,那么我还该不该去打破它。」 梵净听出他意有所指,幽静的声音询问道:「殿下为何要去打破它?」 姜曜道:「是我心中生出了一丝妄念。」 妄念这二字,梵净听得太多,俗世中人多为妄念所困,问:「那殿下为何又在犹豫,没有立刻做出行为,去打破它?」 姜曜轻笑,他的目光一如他的声线一样缥缈:「我心有顾忌,被困住手脚,不敢迈出一步。」 梵净顺着他的目光去,沉吟片刻,明白了,道:「殿下这是当局者迷。殿下可看到那庭院中的竹漏,它是一根削去的竹子,平素用来盛着雨水,不到满时,那竹漏就不会倾斜,将蓄满的水倒入一旁水缸之中。」 「殿下心有妄念,却惧于俗世,畏手畏脚,不过是因为内心的妄念不够深罢了,若妄念满了,变成执念,自然就会迈出那一步。」 「不够深。」姜曜轻轻地复述这一句话。 庭院中竹漏摇晃,发出叮咚的声响。 梵净道:「如若内心的渴望超过了界限,又怎会顾忌红尘束缚?如若爱欲痴妄太过深沉,又怎会抑制得住内心的冲动?」 梵净单臂撑着圈椅,望着姜曜道:「殿下会生出这样的疑惑,踯躅不前,无非是您的慾念不够深。不够深的慾念,就像是永远满不上的竹漏,永远无法倾斜倒水,那便是空。」 「人在红尘中处事,只要不超过界限,那便无伤大雅,可一旦爱欲太重,便如逆风执炬,会引来烧手之痛。所以不该求的东西就应该放下,从内心深处摒除想法,以去除妄念。」 「烧手之痛吗?」姜曜反问了一句。 他垂下眼道:「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殿下的妄念是什么呢?」 第91页 梵净倾过身,目光幽幽看着他。 姜曜道:「我的妄念,是我不该求的人。」 梵净拈佛珠的手一顿。 听姜曜声音迴荡在大殿中:「我爱护她,疼爱她,怜惜她,直到最近生出了一些怪异的念头,我开始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困住她不让她走,我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开始作祟,我心中的天平开始朝她倾斜,这一切不在我的控制之中,所以我开始望而却步。」 梵净俊秀的眉轻轻一蹙:「殿下说您爱护的人……」 二人是十几年的友人,姜曜知道他在猜什么,不过他没打算将那人是姜吟玉告诉他。 姜曜只随口道:「我恋上了一个妇人。」 过了会,他又补充:「她有丈夫了。」 梵净失色,手上佛珠摔在棋盘上。 姜曜目光垂覆,「你是圣僧,怎么还如此大惊小怪,喜形于色?」 梵净道了一声抱歉,确实是此事听在耳中太令人匪夷所思,过了许久,才消化好情绪,问道:「那有夫之妇,对殿下是何感情?」 姜曜沉默不言,半晌道:「她心还扑在他丈夫身上。」 梵净道:「由此看来,殿下和那妇人的付出感情并不对等,不是吗?」 「是。」 「她对殿下没有妄念吗?」 这一刻,姜曜心中一下清明。 他对姜吟玉的妄念并没有那么深。 那一夜他从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心中就漫生出念头,开始一点点越界。 从兄妹之谊,到男女之情,有了一丝的突破。 姜曜察觉到了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况。 这段时日他一直避着姜吟玉不见,便是这个缘由。 可就算这个念头如何生长,也还没有到那样深刻的地步,让他越过底线。 说到底,不过是在兄妹之情上多了一丝男女之情罢了。根本算不上恋上她。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犹豫。 姜吟玉何尝不是?如若她对他感情深厚,她又怎么还会和魏家三郎日日在一起? 姜曜喝了一口茶,道:「我明白了。」 梵净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殿下能想通便好。」 貌美的年轻僧人,单手直起手臂,抖了抖身上的袈裟,就要起身离开。 姜曜看着他手上的佛珠,问:「梵净你可有何执念?」 梵净轻轻摇头:「没有。」 姜曜抬起头道:「可我听说你最近时常出入后宫。」 话音落地,梵净垂下眼:「殿下应当是听错了。」 姜曜摇头,道:「上一次,我听人说,你去给安阳公主讲读经文,关起门,一讲就是一个午后。梵净,你和孤的九妹走得太近了些。」 梵净手持在身前,要与他解释:「殿下,贫僧只是为她讲读经文……」 姜曜不听他解释,抬起茶碗饮茶。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脚步声,梵净转头,看吴怀匆匆忙忙跑进来。 吴怀对着姜曜道:「殿下,刚刚圣上下达了诏书,给魏三郎和公主赐婚。」 棋盘边响起窸窣动静,梵净看着姜曜起身。 他将茶碗搁下,抬头对梵净道了一句:「还有事,先走一步,就不送你了。」 帘子微晃,遮蔽外头的阳光,只留灰袍僧人立在原地久久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 天色灰扑扑,江面上天与山融为一体。 冬日的太液池边,花木凋敝,气氛萧索。 池边梅林边上有一凉亭,亭中燃起暖炉火盆,上面烧着一壶梅子酒沸腾,吐出白雾烟气。 姜吟玉立在凉亭边,拢了拢身上的大红织金的披风,脸颊被暖炉熏出红晕,下巴埋在雪白的狐毛围领中。 整个凉亭里,只有她一个人凭栏久立。 之前,魏宗元离开,被皇帝喊过去说话,她便也将宫女也屏退了下去,想一个人静静。 她正出神眺望着江面上栖息的鸟禽,身边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近。 「柔贞。」 姜吟玉转过头,看到走来的是姜曜,先是一愣,接着笑迎上去:「皇兄。」 姜曜回以淡淡一笑,低头看一眼暖炉篝火和烧酒,道:「三郎不在?」 姜吟玉唇瓣溢出来一句「嗯。」 光是一声「嗯」,就可以听出她受了极大的委屈。 姜曜目光抬起,望向她的脸,问:「怎么了?」 姜吟玉道:「我很久没见到你,每次去东宫找你,你总是不肯见我。」 姜曜笑道:「之前比较忙。」 姜吟玉反问:「那今日就不忙了,可以来找我了?」 姜曜装作没有听到她话语里的委屈,只道:「父皇已经给你和三郎拟了赐婚的诏书。」 话语落下,他看着姜吟玉的神情,从平静到慌乱,再到不知所措。短短一瞬,被姜曜尽收眼底。 他问:「你想嫁给他吗?」 姜吟玉道:「皇兄怎么来问我这个?这门婚事你不也同意了吗?」 冷风吹拂,姜吟玉碎发拂面,低下头,小巧的下巴埋在狐毛里,仿佛不敢和他对视。 过了会她才道:「我想了想,魏家三郎待我还是很不错的。如果我不嫁给他,我还能嫁给谁呢?」 她感觉到姜曜投来的视线,心口鼓动酸涩难受的情绪,她不想皇兄因为自己背负上骂名。 第92页 她鼓起勇气,走到姜曜面前。 二人靠在凉亭里,姜曜背后是雕刻红漆的亭柱,旁侧林子里,几株红梅的枝桠伸出,浮动暗暗的淡香。 姜吟玉仰起头道:「哥哥,我明白的,我是公主,皇室给我定下一个看似美满的婚约,但那人未必合我心意。」 她微微侧脸,甩起的红珊瑚耳珰,轻擦过他颈间。 「皇室的公主那么多,一生能婚姻顺遂的,无忧无虑的,几乎屈指可数。魏宗元出生好,性格温和体贴,如若我们长此以往地相处下去,或许会产生感情。」 姜曜听她说着,声音有些微颤。 「可我也无法探知未来,若长此以往地下去,我会幸福吗?他能一辈子都对我好吗,我会开心吗?」 「父皇他们包括你,都说这一门婚事极好,可我不知道,我未来的下场好不好如何。」 姜吟玉妙目与他对视,道:「皇兄,我其实是不想嫁的。」 姜曜眸色微暗,就见姜吟玉露出笑靥:「可我劝自己,这种事古已有之,大家都是为我好,那我也可以试一试。我不嫁给魏宗元,我嫁给谁呢?」 她眼中笼着氤氲水汽,嫣然巧笑,泪珠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下。 母妃还在皇帝手上,她有诸多顾虑,没有勇气去反抗皇帝。她好像一个被捆住了四肢傀儡,被逼着浑浑噩噩往一个昏暗的方向走。 她也不知道远处有什么等着她。 而那后果也只能由着她来承担。 姜吟玉道:「你说,皇兄,如果有一日,我未来的夫君对我不好,他恨我骂我,与我夫妻感情淡薄,那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妹妹。」 姜曜手托起她的后脑勺,手帮她拭去泪珠。 姜吟玉凑上去,美目波光粼粼,执拗地问:「如果有,那该怎么办?」 她一张唇瓣红润透亮,眼角晶莹的泪珠不断落下,馥郁的香气从她鬓髮间流出。 姜曜心中那份妄念又开始浮动,开始顺着心脏向外一层层蔓延。 姜曜捧着她的脸,俯下面颊,一字一句道:「如果你的夫君胆敢背叛你,对你行不利,那么我会毫不留情地取下他的项上人头,送到你的面前。」 冷风裹着梅香袭来,姜吟玉面上一片沁亮,泪眼模煳,忽然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 姜曜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的狐毛披风上,喉结反覆地上下滚动。 他拨开他的红珊瑚耳珰,唇贴在她耳垂旁,声音比起以往更加的喑哑:「妹妹,你会有一个好夫君的,他会待你极好。」 姜吟玉紧紧搂着他,指尖用力泛白,话语哽咽:「会比皇兄你对我还好吗?」 「会比我更好。」他低低地应答。 姜吟玉抬起婆娑的泪眼:「你送我的珊瑚耳珰我很喜欢,我会一直都戴着,我也会记得嫁人后时常回东宫看你。」 姜曜声音低柔,抱着她道:「不必入宫,到那个时候我会经常去找你,与你见面。」 姜吟玉看着他,心口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升起一股脉脉的酸涩,道:「那我会等你。」 她再次拥住她,红梅缤纷,纷纷然落于二人的衣襟发梢上。 梅树下,二人宛如一对相拥的有情璧人。 而在层层幽幽的繁密梅林后,转角处,魏宗元立在鹅卵石阶上,将那凉亭里二人交谈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他处在顺风口,即便隔得远,一切都能听到一清二楚。 他透过一层一层梅枝,看着那二人,先是疑惑,再是不解,最后像想到什么,浮起古怪的神情。 目睹着姜吟玉带笑,握着姜曜的手,去抚摸她的耳珰,魏宗元的目光渐渐凝结。 42、耳珰 姜吟玉以前拉过魏宗元的手吗? 可有和魏宗元这样亲密过? 魏宗元这半个月来时常来找姜吟玉,可姜吟玉对他总是表现得十分疏离,有一次魏宗元好不容易主动去牵姜吟玉的手腕,却被她给一下推开了。 那凉亭中的二人,越看越觉得亲密。 亲密到超出了这二人该有的样子。 魏宗元觉得古怪至极。 梅林的枝叶繁密,魏宗元手搭上梅枝,想拨开一点,看得更加清楚,忽这时,身后出现一道身影。 魏宗元转过身来,见一个黑袍的侍卫不声不响出现在身边。 那人出声:「魏公子。」 魏宗元被人发现偷听,面色有些挂不住,朝那侍卫颔首了一下,猜测他是太子的手下,余光一瞥,见凉亭里一男一女也松开了怀抱。 魏宗元一时半会不想过去,抬起脚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林子中。 一路上,魏宗元心烦意乱,脑中反反覆覆回忆瞧见的景象,魂不守舍,好几次脚下没注意,险些被石块树枝绊倒。 他狼狈得走出梅林,没几步,迎面又撞上了一个人。 魏宗元赶快侧开,要与人道歉,那人却主动迎上来, 「魏驸马。」说话者是一道女音,声音轻灵。 梅林入口处,站着一个十六七岁鹅黄色宫裙的少女,容貌秀丽美艷,眉眼深邃,唇角似笑非笑。 魏宗元抱拳作礼道:「见过十一公主。」 此少女是今天子的第十一女,姜采宁。她母妃早年极其圣上宠爱,可惜心思不正,行巫蛊之术,祸害宫妃,事后被发现,从此失了宠幸,连带着女儿也饱受冷落。以至于姜采宁年过十七了,皇帝都没有给赐封号,更没有她议亲的打算。 第93页 姜采宁莞尔一笑:「魏驸马这样神色匆匆,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魏宗元道:「无事。」 他随口寒暄了几句,准备离去,姜采宁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魏宗元避她一步,问:「十一公主有何事?」 姜采宁姿容明艷,眯了眯眼,道:「我刚才在御花园瞧见魏驸马,心里就起了心思,想和你说一些话。」 这话意味不明,十分轻佻,好在四周没有旁人看见。 魏宗元挑了下眉,打量着她半晌,道:「什么话?」 「我想问问魏驸马,为何会娶我的十四妹?」 她的提问实在怪异,魏宗元看她是公主,也不好拒绝,直接道:「柔贞公主秀外慧中,我一见倾心。」 若说这十一公主长得更秀丽一点,魏宗元或许还会有点耐心和她交谈,但她这款容貌,太有攻击性,魏宗元实在喜欢不起来。 姜采宁点点头,道:「对,男子大都喜欢柔贞那样的,美丽柔媚,温婉乖顺,更关键的是诗词歌赋都精通。以前她在宫里,皇帝就最喜欢她,连皇后亲生的安阳公主都比了下去。」 「魏驸马娶她,肯定还有为了家族考虑的原因,毕竟谁娶了柔贞,谁的仕途都会一帆风顺。」 姜采宁凑上来,红唇如焰,一开口便是话语惊人。 「你不觉得太子喜欢柔贞吗?他二人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魏宗元闻言骇然:「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同样的想法,他只敢脑子里想,从不敢亲口说的。 姜采宁足踩在地上,再次靠近,声音扬起:「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这话,驸马肯定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可你知道吗,姜吟玉不是天子的亲女儿。」 「外面都知道了,说柔贞不是皇帝的血脉。此前她的奶娘,畏罪自尽,临终前就揭发过姜吟玉生父另有其人。这事魏公子最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魏宗元皱眉,拂袖要离开。 这事他也的确听家里说过,可魏宗元并不想相信。 姜采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并非空穴来风,我有一些证据。」 魏宗元扭头看她,意识到这十一公主估计以前就和姜吟玉不对付,故意到自己面前说这样一席话。 他的猜测也大差不差。 姜采宁因为母妃的缘故,从小被宫里其他人疏远,性格生得孤僻奇怪,大抵她看其他所有得宠的兄弟姊妹都不顺眼,其中以姜吟玉尤甚。 她的母妃就是因为对兰昭仪行巫蛊之术,才被发现打进冷宫的。 当然,姜采宁不喜的也不止是姜吟玉。 那六皇子和赵婕妤通.奸的事,就是姜采宁去告发的。 今日这事到底事关重大,姜采宁压低声音,道:「十七年前,兰昭仪怀孕,去温泉行宫备产,腹中孩儿才七个月大,便发动早产了。你想想七个月大的孩儿能活吗?那胎想必是兰昭仪早就怀上,故意欺瞒陛下的。不过因为是在温泉行宫生的,所以知晓内情的人甚少。」 魏宗元皱眉道:「那你从何得知?」 姜采宁道:「我母妃当时还受宠,也被圣上带去了行宫。为了掩人耳目,圣上还特地将姜吟玉的身世往后改了一个月。」 她笑着看向魏宗元,「姜吟玉不是天子的亲生女儿,她是孽种,是兰昭仪和野男人生的!魏家家底如此深厚,可以动用一些手段,去找到知情的人。比如当时接生的产婆……」 魏宗元冷声打断:「我为何要相信你?」 姜采宁道:」我没让你信我啊,我是让你自己去找证据弄清楚!我只知晓她月份不对,但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哪个野男人。」 魏宗元道:「十一公主,若是再在我面前胡诌乱造,我便去陛下面前告发你!」 姜采宁冷笑,话锋一转:「此前柔贞逃婚,偷跑去东宫,为何能在东宫藏那么久,驸马想过吗?」 魏宗元眸光一寒,他极其了解太子,一惯是性清冷疏离,收留姜吟玉一夜可以,可收留那么久…… 魏宗元忽然不愿继续往下想下去。 姜采宁继续道:「好巧不巧,就在柔贞被藏在东宫其间,外头传太子身边多了一个侍妾,夜夜都宠幸。其实不是旁人,就是柔贞。他二人一直私下偷偷摸摸,难道魏驸马没有听说过什么吗?或是从柔贞身上察觉到什么?」 魏宗元当然察觉过。 他还刚好亲耳听到太子和公主的对话—— 「如若我的夫君背叛我,对我不好呢?」 「那么我会亲手取下他的项上人头,送到你的面前。」 魏宗元牙槽发酸,对姜采宁道:「你所说公主并非陛下亲生,陛下难道不知道?」 姜采宁秀眉一挑,道:「陛下知道,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总觉得那是兰昭仪唯一还留下的孩子。」 姜采宁看他双眼不敢与自己对视,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摇摆,再添最后一把烈柴。 「三公子去私下查一查,总能找到真相。不然,自己的妻子和人私下苟合,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也怪可怜的。」 魏宗元嗤笑一声,道:「十一公主还是赶紧让陛下给您册封封号吧!」 姜采宁脸上笑意渐渐褪去,看着魏宗元拂袖而去。 出了林子,魏宗元心绪久久难平,脸色涨怒,扯了扯领口给自己散散风。 第94页 姜采宁的话,他当然不会轻信。 可此前他就觉得太子和柔贞公主关系不简单。 行宫那夜,在林子里,姜吟玉月下起舞,之后贴到姜曜身上说话。 魏宗元远远瞧见,他二人靠得极其近,还共用一个水囊,最后又仿佛在拥吻,魏宗元觉得大概是自己眼睛昏花,生出了幻觉。 他不信那二人会干出有悖人伦的事,尤其是以太子的性格。 可一想到最近的流言…… 魏宗元本是想不通,如今被姜采宁一点拨,意识到还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心里一股无名的火气向上翻腾。 不知不觉,他走到正宫前,恰巧遇到了来宫中办事的僚好友。 二人闲聊几句,所说无非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 「恭喜三郎啊!英雄救美,如愿抱得美人归!」 魏宗元笑着应下这话。 这友人名叫柳连,和魏宗元关系极好,知晓魏宗元不少似私事,笑着问:「如今三郎佳人在怀,只是不知三郎心里,柔贞公主和苏家四小姐比,到底谁的分量更大?」 魏宗元微微蹙眉,看一眼四周,道:「提苏家四小姐做甚?」 柳连不解他的反应,道:「那不是你的表妹吗?怎么你有了公主,就把表妹给忘了?此前三郎每每和我们一道,都说要将表妹抬进房里的。」 魏宗元道:「那是和你们吃酒,醉后胡言的!」 二人一块往外走,柳连问:「那公主知道苏表妹的存在吗?」 魏宗元眉心拧得更深了,道:「苏表妹只是暂住魏府上,现在又不是我的妾,何须告诉公主?」 柳连听这话,猜测魏宗元是没将实情告诉皇帝。 却说这苏家表妹是打江南来的,生得水灵甜润,身段窈窕动人,当初魏宗元一见到人家,就移不开眼。 之后又是私下给送画,又是写诗词歌赋,甜言蜜语哄得表妹动了春心。二人私相授受。 可惜苏表妹出生不高,入魏府也只能做妾。苏表妹便一直缠着要三郎娶她作正妻。可如今赐婚的诏书已经下来,魏三郎搪塞不了,正是头疼的时候。 柳连看他这是左拥右抱的烦扰,问:「柔贞公主比之苏家表妹如何?」 魏宗元看着远方的宫墙,眉头皱了一下道:「这二人一个是宫中海棠,炽艷柔美,一个是枝头的桃花,小家碧玉,皆我心中所向,一时还真决断不了。不过真要选,答案不是昭然若揭?还得是柔贞公主。」 柳连哈哈大笑,与他一同经过宫门,往皇城外走去。 看着那长长的隧道,魏宗元脚下迟疑,一拎衣袍,又往回走去。 柳连不解:「你回去做甚?」 魏宗元道:「我去见公主一面。」 他之所以回去,是因为心里的躁郁还没有缓解,火气没地方发泄,若这样草草出宫,未免过于窝囊。 走到披香殿,门口小侍女看到他,笑着要进去通报。 魏宗元一步跨上台阶,急不可耐地就撩起帘子走进去。 姜吟玉正坐在铜镜前,卸头上的簪环,听到外面「咚咚」的脚步声在木板,一回头,帘子掀开,看到魏宗元气喘吁吁走进来。 姜吟玉将簪子放到桌上,道:「你没走啊?我在凉亭里等了你好久都没等到你人,还以为你提前走了。」 她面上依旧是浅柔的笑容,宝髻松松挽起,一绺乌髮垂下,显得慵懒又妩媚。 那双薄薄的眼皮略红,眼尾透着湿意,明显是才哭完不久。 那对红珊瑚耳珰坠在雪白的耳垂上,来回晃荡,晃得魏宗元眼睛跟随它们转动。 魏宗元让殿内的侍女退出去,说有话和公主私下里谈。 姜吟玉不太喜欢他这样直接闯进她的寝殿,不过见他神色冰冷,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还是笑问:「怎么了?」 这一幕像是一只针刺入魏宗元的眼中,他不明白她现在有何可笑的,冷声道:「今日你和太子在凉亭里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 姜吟玉一愣。 魏宗元看她眼珠往一侧移,知道她心虚的了,心里隐忍的怒火像是被一下被点燃,一把上前去,手去拽她的耳珰。 「将你的珊瑚耳珰卸下来给我!」 43、隐秘 姜吟玉倒吸一口凉气,被他拽着抵到梳妆檯上。 他身量比她高足足一个头,身躯朝她压迫而来,眸子深沉,里面含着隐隐的怒气。 姜吟玉耳朵一疼,看他在解自己的耳珰,伸手去阻拦,道:「你先松开我。」 魏宗元仿若未闻,俯低身子,继续手上的动作,动作粗暴,毫无怜惜可言。 偏那耳珰的扣子极其难解,拽了几下都没有拽下来。 姜吟玉挣扎得越发厉害,魏宗元力不从心,另一只手掐住姜吟玉的两只手腕,将她死死抵在案边缘,不许她乱动。 魏宗元道:「公主,臣今日给您送了一对碧玉耳珰,现在就帮您戴上。」 姜吟玉躲过他的手,眉梢微蹙,道:「我不想换。」 魏宗元笑道:「为何不想换,我是公主未来的驸马,送您一双耳珰,您为了不拂我的面子就应该当场换上,怎么就偏偏就不换,难道太子送的就一定比我送得好吗?」 那「太子」二字一出,姜吟玉扭过头看他。 她耳上的珊瑚耳珰勐地一甩,直接打在魏宗元脸上,瞬间留下一道红印。 第95页 这感觉对魏宗元而言,好似像是挨了一巴,他抬手摸了摸红痕,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难道公主心中我就一点比不上太子吗?我才是要和公主过一辈子的人,所以我今日让公主换一对耳珰,也不过分吧。」 姜吟玉实在不懂他和太子比什么,柔声道:「我不想换,你为何要逼我换呢?」 魏宗元听不进去这话,继续动手来解耳珰。 他不由分说地靠近,打破她周身的防线。 二人拉扯之间,姜吟玉眼中水光潋滟,扬起声欲唤外头的宫女。 和之前一样,魏宗元伸手来捂住她的唇,姜吟玉手在身后的梳妆檯上胡抓,挣扎指尖。 只听得见「哗啦」一声。 梳妆檯上的梅瓶被她袖子带倒,从桌上倾斜掉落,顷刻化成了一地碎片。 溅起的碎片打在魏宗元衣袍上,他后退了一步,看到一地狼藉。 梅瓶碎裂,花瓣散开,水静静流淌在地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碎裂声,一下震醒了魏宗元的灵识,唤回了他的理智。 再抬头,他看见少女喘息地立在那里,她支撑着身子,侧脸看来,乌髮微乱,面容惨白,肩上披帛凌乱的垂下。 在她手腕内侧,是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那是被魏宗元掐出来的。 魏宗元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心一下被愧疚的情绪填满,抬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长吁一口气,道:「公主,我刚刚是被气昏了头……」 他上前走一步,姜吟玉好似惊惧过度,面色苍白如纸,下意识往后退,「你别靠近我。」 魏宗元更加懊恼和悔恨,他真是被怒火沖昏了头脑,怎么能忘了姜吟玉是皇帝的女儿。 侍女在殿外,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闯进来,第一眼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白露愣了愣,快步到姜吟玉身边,抱住她的肩膀,问道:「公主没事吧?」 姜吟玉身子无力,将额头埋在她肩上,许久都未动,在慢慢平復情绪。 殿内气氛凝固。 魏宗元白净的面庞上的神情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又恢復了从前那般儒雅温和,好像刚才那怒目而视的男子完全不是他。 「公主,是我太过心急,想要给你换耳珰,我不该这样对你的,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前从不这样的。」 他带着随和的笑容,走到姜吟玉身前,看姜吟玉从白露肩膀上缓缓抬起脸,一双鹿眼慌乱而害怕。 这副模样简直是在拷打魏宗元的心。 他被看得心口一滞,侧开眼睛。 魏宗元道:「我只是觉得公主对我冷淡,却和太子十分亲近,我心里过意不去,就生了怒气,现在转念想想,你二人从小兄妹情深,我也不知我怎么就犯了混,拿自己和太子比较。」 姜吟玉轻声打断:「我和皇兄最近都没有见面,今日相见是半个月以来头一次。」 魏宗元垂丧下头,支吾道:「是我的不对,公主您能原谅我这一回吗?」 他以为姜吟玉性格温和,犹豫一下最后也会原谅他,可他等了半天,姜吟玉只是在白露的肩膀上转了个头,将身影背对着他,不再搭理他。 魏宗元被这么晾着,实在觉得下不来台。 其余的侍女围上去哄公主,魏宗元伫立在一侧看着。 他欲言又止,要再次道歉,听姜吟玉:「你先出去吧,我一时不想见你。」 魏宗元懊恼极了,抿了抿唇,见她如此牴触自己,没有办法,只能转身慢步离开。 殿外的天色全暗,皇宫点上星星灯火。 魏宗元离开后不久,傍晚时分,他的手下又来到披香殿送东西,说是魏三公子想要赔礼道歉。 白露捧着妆奁盒子,从外头走进来,打开一看,里面一对对耳珰坠子,精緻宛然,散发着葳蕤的宝光。 白露将木盒递到姜吟玉面前,姜吟玉随便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好似并不是很喜欢。 白露道:「公主,这是魏三公子送来的,要收下吗?」 这魏三公子所作所为,属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都说他是涵养高深,德行出众,可又小肚鸡肠,居然会为了公主不戴他送的耳珰而发怒。 白露问:「公主,这事要告诉陛下吗?」 姜吟玉坐在那里沉思,想到父皇这段时日器重魏三郎的种种表象,道:「不必了。至于这个盒子,你送派人送回给魏府,说我不收。」 白露看着那妆奁盒子,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挑开帘子出去。 月光柔和,灯笼洒下一层明黄。 魏府,魏宗元回来后不久,便坐在厅舍里喝茶。 回想今日宫中发生的一切,他虽说最后关头冷静了下来,但是心里那一团无名的火还没有完全发出去,这会已经变成了一股闷气憋在心肺里。 偏这时,他派去宫里给姜吟玉送东西的手下回来,手上抱着一只妆奁盒子,面色为难地告诉他,公主不愿意收下这赔礼。 魏宗元手撑着额,颇觉无力,挥挥手让人退下。 他在房中坐立难安,环顾一圈,起身去院外。 这一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 魏宗元让支着灯笼的下人离远点,自己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厢房之中。 第96页 那打江南来的苏家四小姐,苏婧儿,看着魏宗元,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羞愤道:「表哥你不是准备去娶公主的吗,怎么又回来找我?」 魏宗元摸了下鼻子,从暖炕上起身走到她身侧,道:「婧儿,你别生表哥气了,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表哥你去行宫前还好好的,说回来就会娶我,谁知去了这么一趟,就成了公主的未婚夫婿,那我算什么?」 魏宗元满目忧愁道:「这是圣上的圣旨,我也不敢违逆。」 本来魏宗元从行宫回来后,就尽量减少和苏婧儿见面的次数、开始有意无意冷落她了,若不是他今夜实在心中郁结,断不会来这院子找她。 男人越到这个时候,便需要解语花的安抚宽慰。 苏婧儿一双红红的眼眸被泪水淹没,一落泪就像娇美的桃花吐出露珠,顿时看得魏宗元心软,上去将人搂在怀里。 苏婧儿道:「我自知家世低微,配不得表哥,魏府上下的人也从来都瞧不上我,我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了,我很快就会回江南,从此和表哥断得一干二净。」 她转身抹泪,却魏宗元从后抱住她,亲吻她的耳廓,道:「为何不能再等一等,等表哥想办法退了这门婚事?你说过喜欢表哥的呢,难道为了我,这点牺牲都不愿意做?」 苏婧儿放在两侧的手下意识贴上小腹。 她是能等,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经不能再等了。 苏婧儿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当初来长安城,涉世不深,魏宗元的几句花言巧语,就将她给骗了。 魏家三郎,说是才情绝艷,秀美无双。可那些清高的形象,那都是魏家人有意打造的。 他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点才学只会用来舞诗弄对,风花雪月。 苏婧儿要挣扎,被魏宗元紧紧地搂住,道:「你放心,我会让你入魏府的。」 「那公主呢?」苏婧儿转过头看他,「我听说公主极其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你难道还能为了我,与他们对上?」 一听她提到太子,魏宗元心里就涌起懊火,冷冷道:「莫要在我面前提太子。」 苏婧儿被他斥责的语气有些吓到了,眉眼怯怯问:「三郎和太子间怎么了?」 他盯着她的脸,忽然浮起一个念头。 那时他在行宫中,看到姜吟玉,为何一下就意不开眼,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姜吟玉眉眼间那一抹情态,魏宗元极其熟悉。 就像是此刻苏婧儿展露出的娇且模样。 思及此,魏宗元慾念开始攀爬,俯下脸,唇去印苏婧儿的面庞。 苏婧儿身子一空,娇唿一声,便被他打横抱起。 二人一道走向床榻。 帷幕垂落,红烛摇晃,窗外一轮上皎洁的上弦月。 一连又是大半个月,魏家三郎和公主的婚事定在年末,如今冬日已深,日子越来越近。 因着驸马的身份,如今魏宗元的地位如今水涨船高,原先他不过靠着家族的荫护,在朝中领了一个清闲的官职,如今却已经官至四品,成了那掌实权的文官。 今日散朝后,魏宗元和其父魏宰相,走下宫殿前的玉阶,一同准备出宫,半道上却被太子的人拦住。 原来早在许久之前,魏宗元就新写了几首诗赋,送到太子那边,想请太子指点一二。太子今日才抽出几分空闲,便让魏宗元去东宫一趟,给他讲讲。 若在之前,魏宗元或许还能和姜曜正常地相处,可自打瞧见太子和公主搂在一起的场面,魏宗元心里布满疑云,总觉得太子和公主关系不一般,根本不知如何面对姜曜。 但太子的邀约他也不好拒绝,便跟随在宦官身后往东宫去了。 路上,他还揪心了一下,担忧太子喊自己过去,是知道自己和姜吟玉起冲突的事,要敲打自己了。 魏宗元心中惴惴不安,到达东宫时,见姜曜正坐在窗户边,冬日柔和的阳光萦绕在周身,衬得他眉眼清俊柔和。 茶几上冻石花茶盏氤氲浮起热气,暗香缭绕在周围。 姜曜手中握着一叠诗文,白皙且修长的指尖,在纸上一一划过。 魏宗元认出来那是自己写诗赋的纸张,连忙绕过屏风走过去,停在姜曜身侧。 姜曜见到他来,微微颔首,又垂下眼睫,去翻看那些诗文,抿了一口茶,开始为魏宗元讲解。 魏宗元见他没主动提昨日之事,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同时,他开始用余光偷偷瞥四周的环境。 他想,此前太子东宫藏娇,应当将姜吟玉就是藏在这里的。 若当时二人住在一个宫殿,岂非日日同吃同住? 魏宗元一直在走神,根本没听见姜曜在说什么,等一回神,就听姜曜点评道:「辞藻华丽,却美中不足。」 魏宗元皱了皱眉:「殿下这样以为的?」 姜曜低头,又将纸张翻看了一遍,道:「三郎诗词华丽优雅,可议论的话好似漂浮在空中,太过急切想让人知晓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显得十分浅薄轻浮。」 批评之言一向比赞美的溢词难以让人接受。 魏宗元听了后,心里十分不舒服。 他出声道:「可臣觉得极好。臣这些诗文拿出去给旁人看,没有一人会说空洞肤浅,便是那当世的鸿儒,也夸赞臣诗赋风流,殿下是不是妄下评判,有失偏颇了?」 第97页 文人一向恃才傲物,面上说想要对方指点一二,实则就是想要寻求夸赞。 姜曜搁下纸张,挑眉看他一眼,道:「文如其人,可管中窥豹。三郎人觉得孤说得不对,可你近来是不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魏宗元一愣,被他这样一说,也发觉了自己刚才的话如何心浮气躁,控制不住心绪。 他顿时面上火辣辣羞红,目光盯着地面,在姜曜面前抬不起头。 如此尴尬的局面,一维持到殿外有官宦走来,对姜曜道:「殿下,大司马求见。」 姜曜起身,看魏宗元一眼,问道:「三郎还留吗?」 魏宗元恭敬抱拳,行礼道:「殿下文采远胜于我。此前是我太过急躁,若殿下忙完事,还愿指点额一番,三郎愿意在这候着。能得殿下指点,是我之幸事。」 姜曜朝他颔首,绕出屏风,走到外头去见臣子。 这一处办公之处,很快就只余下魏宗元和另一个宦官。 魏宗元终于长松一口气坐下,同时他开始用眼睛一寸寸查看四周,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只是他眼神搜遍了一圈,都没找到姜吟玉存在过的痕迹。 也是,东宫藏娇一事,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哪怕当初这二人真牵扯不清,恐怕也再难找到什么证据。 魏宗元的心一直还被这事牵引着,躁郁不安。 忽然他的目光汇聚在太子的书案上,心思一动,想去翻一翻里面,有没有一些信件或者留下来的物证。 他手撑着额头,外头太子和人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只觉自己这一举动荒唐至极,可心却控制不住开始狂跳,手心出了一片冷汗。 魏宗元将茶盏里的茶水全部饮尽后,装模作相地喊来宦官,道:「茶水没了,你去再煮一壶来。」 宦官便抱着茶壶,赶快出去照办了。 人一走,魏宗元赶紧从座位上起来,跑到书案边,压着快要蹦出胸膛的心,小心翼翼快速翻看起来。 摆在桌案上的奏摺他扫都没扫一眼,直接打开下面的抽屉。 「哗啦」,抽屉被拉开。 魏宗元手指迅速地拨动里面的纸张,额间紧张地出狂汗,然而翻来找去,都是一些公文卷宗,再无旁物。 魏宗元心急如焚,加快手上动作,终于在他匆匆忙忙翻到左手边一个柜子,手往其中一探,在公文下方,摸到了一凸起物件。 他心中一惊,赶忙将那物拿出来。 那是一根粉玉兰花步摇,花瓣薄如蝉翼,簪尾坠着几道珍珠,颗颗都圆润细滑,是上好的珍品,十分的金贵。 看到这步摇的一眼,魏宗元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景象。 姜吟玉戴的那些簪环首饰,步摇簪子,甚至衣物上的花纹,总是玉兰花样式最多。 不仅如此,她连薰香也喜欢用玉兰花和玉檀花。 魏宗元指尖发抖,将那簪子放到鼻子前轻嗅一口,女子发间香气还残存在上面幽幽袭来,让他心房为之一震。 他摩挲着这根簪子,眼里折射出异样的光,脸上神色一时是兴奋,一时隐隐的愠怒,两相融合,让他看上去好似神色失常。 他脑子飞快地想,太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簪子? 这簪子从何而来,是姜吟玉给他的吗?还是太子自己主动留下的? 他藏着这一根簪子做什么用? 可不论结果到底是哪样,这一根簪子出现在这里,都足以让魏宗元心弦震盪。 接着魏宗元低头,看到脚边掉落的一只藕粉色的手帕。 和之前一样,魏宗元将帕子放到脸上,轻轻的嗅一嗅。 那股勾人的、妖媚的幽香,又扑面朝他涌来了。 魏宗元简直控制不住地发冷笑,想问太子,他到底藏了多少姜吟玉的东西。 这事姜吟玉知晓吗? 他低下头,将那手帕张开来看,上面一道隽美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妹阿吟,是为一月冬日生。 吾生于春日,生性畏寒,唯独不畏阿吟。 吾对其妄念又深。不解,不过是兄妹之谊,怜惜之情,何以至此? 妄念之初,始于行宫秋夜,阿吟为吾月下月舞。」 魏宗元紧盯上面的话,心肝发颤,指尖战慄,没注意到脚边多了一道身影。 等他看完了,颤抖的手将簪子用手绢包好放回抽屉之中,一直立在他身后的姜曜,才唇角衔着一丝笑意,静静地问:「好看吗?」 44、不敬 听到背后声音,魏宗元整个人僵住,匆匆忙忙站起身,看着来人,道:「殿、殿下。」 姜曜垂下眼,看向他才关紧的抽屉。 魏宗元道:「殿下别误会……臣是发现您给臣的诗文少了几张,不知被丢在哪处了,就想来这里翻翻找找。」 姜曜抬头道:「你是柔贞的驸马。」 他一开口,便是提起姜吟玉。 魏宗元额间出冷汗,脑中一片空白,也知道自己撞见了太子的隐秘,非同小可。 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是公主的驸马……那手绢上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看清,殿下也不必担心我会生事,将您的隐秘往外说,我会守口如瓶。」 姜曜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魏宗元喉咙口发干,慌不择言道:「我是魏家子,心中只求魏氏一族顺遂,不敢生事端,又怎敢在外随口胡说?殿下为群臣敬,为天子喜,就算我说出有什么有损殿下的话,外人也断断不会相信。」 第98页 他心中万般紧张,慌乱间,自称都换成了「我」。拉赫 姜曜轻笑道:「你说的是,魏宰相年迈,就快要致仕,退出朝堂,魏家满族上下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你自然不敢对外说什么。」 魏宗元越听这话越后怕。 自己若敢在外头说太子一言不好,便是连累整个家族遭殃。姜曜若真有心对付他,他焉能活命? 昔日卫侯如日中天,可在姜曜手里,下场尚且如此,那么自己呢? 魏宗元拼命补救,道:「殿下说了,臣是柔贞公主的驸马,那臣绝对不会背叛殿下。就是为了公主,臣也会为殿下马首是瞻的,」 魏宗元脑中一片空白,在旁侧等候着自己的判罚的落下。 姜曜道:「你妄自翻看孤的书案,此事可大可小,孤念在你是柔贞公主驸马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你二人的婚典还有三日,等半个月后,朝中会下一道旨意,剥去你原有的职位,你在家赋闲一段时日,好好悔过吧。」 听到这样的惩处,魏宗元心一下落了回去。 他也知,在这件事上,姜曜能网开一面,完全是因为姜吟玉。没立即剥魏宗元的官职,就是为了好好地结束这个婚典。 这惩罚虽然不算重,但传出去也足以让人耻笑。 魏宗元极好面子,爱名声,不敢想像圣旨一下,外人怎么讥嘲他,说他当了驸马还没捞到好处。 他颤声作礼道:「多谢殿下。」 魏宗元抬起头,偷瞄姜曜一眼,被对方刚好逮着。 姜曜深邃湛然的眼眸好似能吞噬人的深海,看得魏宗元后背出汗。 只听他缓缓张口:「没有下一次了,知道吗?」 魏宗元连连点头,弓着身子退出去。 一直到快步走了几百步,离开东宫,他才恍恍惚惚回神,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喘息。 今日这个情况,完全是魏宗元捡回来的一条命。 当时魏宗元害怕姜曜动怒,甚至差点脱口而出,对姜曜道:殿下对公主的心思,臣会当作没有看见,哪怕日后殿下想要看公主,想来魏府,臣也随时可以恭迎。 少年背无力靠在槐树上,手搭在额头上,一脸懊恼之气。 他喃喃自语,心里腹诽,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自己在姜曜尚且还是太子时,就如此窝囊,等姜曜登基为帝,那时要堂而皇之地和姜吟玉私下通.奸,自己还能拦着吗? 说不定还得替他二人遮着丑事。 魏宗元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他眼前浮现起太子藏着那只帕子,上面说姜吟玉一月出生,可据他所知,姜吟玉明明是春二月所生。 再一联想到之前,十一公主拦着自己,说姜吟玉身世成疑的话……他面色微微一变。 魏宗元动了心思,要好好查一查,然而在今日出宫之前,他还要见一人。 没过多久,魏宗元步入了披香殿。 距离上一次到二人起冲突,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那次留下的回忆并不太美好,一直到现在,姜吟玉还对着魏宗元冷脸相待,哪怕魏宗元想尽办法讨好她,也没办法再得他欢心。 披香殿内殿里,侍女们说话声音低柔悦耳。 魏宗元来了后,立在内殿门边,看着姜吟玉坐在梳妆镜前,由身后侍女们给她挽发梳妆。 一开始,魏宗元说有一些话想和公主私下里谈,只换得侍女们冷冷的表情。 显然是上一次的事,她们还记恨在心。 最后,是魏宗元直言,要说的话和婚典有关,是关于魏家的一些事时,那群侍女看姜吟玉一眼,见她让她们出去,才不情不愿离开。 少女端坐在那里,姿态娴静端庄,握着犀角梳子给自己发尾梳发。 魏宗元看到了她耳朵上的耳珰没换,更看到了她握着一个珠钗,往头顶云鬓上簪去。 那珠钗不是旁的,正是玉兰花样式的。 姜吟玉握簪子的手,缓缓落下,放在案几边,道:「有什么事,说吧。」 魏宗元脸上笑容儒雅,走过去问:「公主,您有没有掉过一个玉兰花步摇?」 姜吟玉一回想,自己确实掉过一个。 他压低声音,俯低身子到她耳畔道:「那根步摇就在太子那里。」 姜吟玉心弦微动,道:「可能是我不小心落在东宫,被皇兄捡到了。」 从魏宗元站得地方,能俯看到姜吟玉的手,微微握紧了襦裙。 魏宗元堆压在胸腹中的郁结无法排出,想她和太子定是早就私相授受,有了私情,那簪子指不定就是姜吟玉主动送给太子的呢? 他慢慢抽出姜吟玉手中那根簪子,想着道:「那公主对您的皇兄可有感情,我是说,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 铜镜中,少女柔和的面庞,在听到这一句话后,一下变了神情。 她转头看向魏宗元,睁大双眼:「魏三郎,你在胡说什么?」 「没有吗?」魏宗元手搭在她肩膀上,将手上的簪子送到姜吟玉面前给她看,「没有,公主的簪子怎么会在太子殿下那里?那簪子被殿下用你的手绢包着,当做珍宝藏在他的书案中?」 魏宗元紧盯姜吟玉的神情,看她眼睫如蝴蝶振翅一颤。 「啪」的一声,那根簪子的尾部瞬间被魏宗元折断,上面雕刻的花瓣碎在桌面上。 第99页 握着簪子的手,背部显露几道青筋。 魏宗元起身,将簪子用力往镜子上一甩,姜吟玉微侧开脸,躲过那打在镜面上被反弹回来的簪子。 姜吟玉面容发白,盯着地面上簪子出神。 魏宗元以为她是在心虚,谁知姜吟玉一下在他面前起身。 姜吟玉道:「魏宗元,这是你第二次对我不敬。」 她直唿他大名,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魏宗元听到后,愣了下。 姜吟玉水眸中浮动着几分冷意,似乎很是恼怒,红唇微张道:「没有第三次。如果再有一次对我不敬,我不会让你好过的,知道吗?」 魏宗元被她逼得后退一步,心中一震,随后控制不住胸膛发笑。 下一次他不敬,她一个女流,难道能对他做什么? 距离婚期就只有三日了,她还能掀起什么波澜不成? 明明是她先背着自己,和她的皇兄搞上的。 可看着姜吟玉那副楚楚娇弱的样子,他发狠的话也一时也不想说出口了。 魏宗元拂袖离去,道:「不会有下一次的,三日之后,我恭敬迎公主入魏府。」 一直到外头男人的脚步声离去,坐在铜镜前的姜吟玉,才顶着一双微红的眼,缓缓抬起头。 她收起破碎的玉兰花瓣,起身走到外头。 白露连忙跟上,将披风披在她身上,道:「公主怎么了?」 姜吟玉推开她,大步往外走。 几步之后,姜吟玉回过头,声线哽咽道:「如果我现在去找父皇,说我不想嫁了,父皇会答应吗?」 白露诧异:「公主……」 姜吟玉擦了下眼睛,浑浑噩噩道:「他不会同意的,但我还得去找他,哪怕用鞭子打我骂我,我也要和他说!」 白露欲劝,说完,见姜吟玉已经迈开腿,朝院子外狂奔了出去。 45、婚典 未央宫。 皇帝正在与永怀长公主交谈,便听帘子外一阵吵闹声。 「公主!」 帘子被掀开,一道身影步入其中,身后跟随着一群侍女和宦官。 姜玄看到来人,微微一怔,将怀中抱着外侄孙,还给永怀长公主,走下台阶去,问:「柔贞今日来是有何事吗?」 姜吟玉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永怀长公主,道:「女儿有些话想和父皇私下说。」 姜玄唔了一声,那边永怀长公主走上前来,笑着问:「有什么话,是姑母不能听的吗?」 姜吟玉朝她行了个礼,并未回答。 永怀长公主懂她的意思了,面色微微不悦,却没说什么,只看向皇帝道:「我先走了。」 殿内很快只余父女二人,姜玄开口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姜吟玉直接道:「魏宗元动手伤我,对我不敬。」 姜玄皱眉道:「他对你动手?三郎一向性格温和,怎么会对你动手呢,此话可当真?」 姜吟玉喉咙轻轻哽动,道:「不止这一次,上一回也是。魏宗元非要给我换耳珰,我不同意就动手伤我,这一回更是来旁敲侧击羞辱我,问我和别的男子有没有不正当的关系……」 也不知这话怎么了,姜玄听后竟然笑逐颜开。 「三郎给你换耳珰,这不是喜欢你吗?多好!至于敲打你,这确实是他的不对,我女儿住在宫里,怎会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三郎问的什么话?改日父皇一定把他喊到面前来,好好责问一番!」 姜吟玉道:「不是的,魏宗元逼着我换耳珰,朝我发怒发火,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这话姜玄听了直接摇头:「三郎脾性这么好,会对你发怒?父皇看你好好的,身上也没伤着啊,有伤吗?」 姜吟玉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人,难以相信道:「父皇,你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不是问我哪里受伤,而是相信魏宗元?」 姜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大步往殿内走。 姜吟玉跟随在他身后,「您觉得我在撒谎?」 听他道:「柔贞,你今日来说这么多,是不是想要退掉这门婚事?」 黄昏时分,道道金光从殿外照射进来,姜玄足踩在金光上,到宝座前坐下。 「同样的话,你在嫁给卫燕前一天,也和父皇说了,可第二日你便逃婚了!」 姜吟玉走上前一步,问:「女儿当时称卫燕残暴,不想嫁给他,女儿说错了吗?」 姜玄神情冷肃:「卫燕是残暴,可魏三郎呢?这些日子来,他日日下朝后来未央宫,陪父皇说话,父皇能看出他是一个心地真诚的孩子,处事也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不然他的名声会如此好?」 「再说,父皇瞧你也没伤着啊。」 姜吟玉道:「他出自清流世家,魏家的儿郎名声大都极好,不单单他一个人。」 这话引得皇帝重重拍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你也知道这是魏家?卫燕名声暴虐,你逃婚了,别人还能理解你,可你现在要嫁入的是魏家!你在成亲前三日,闹着要退亲,外头会怎么看你!」 姜玄起身,将她搂进怀里,道:「这门婚事已经退不了,魏三郎救过父皇一命,也救过你一命,你说他对你动手,外头谁会信?」 姜吟玉在他怀里抬起头,眼波晃动,道:「我身边的侍女,都亲眼目睹魏宗元对我动手、」 第100页 姜玄抚摸她头髮,嘆息道:「父皇当然信你,明日就将三郎喊到面前,好好训诫一顿,让他下次不敢再这么做!」 他又语重心长道:「你嫁衣都已经做好了,现在闹要退婚,是不是太儿戏,太任性了……」 他爱怜地看着小女儿,心中浮起愧疚和不舍之情。 没等姜吟玉说话,姜玄就招来侍卫,道:「将公主带回去。」 姜吟玉不愿走,「父皇!」 皇帝摆摆手,走到内殿,不肯再见她。 黄昏的残阳褪去,黑暗袭来,将大殿慢慢吞噬。 姜吟玉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闭了闭眼,眼前一片黑暗,前路也好似被黑霾笼罩。 她转身离开未央宫,被侍卫们护送着回去。 到披香殿院子里,姜吟玉让侍卫们离去。 侍卫们却一动不动,当中的一长官走上来,道:「公主,接下来三日,我们都会在披香殿外巡逻。这是陛下的旨意。」 姜吟玉问:「为何?」 「陛下说了,怕您再干出以前一样逃婚的举动,让我们务必将您盯得紧紧的。」 白露诧异看向姜吟玉:「公主?」 姜吟玉只觉置身于一个荒唐的世界,冷笑一声,转身回到殿内。 桌上金盘里,盛放着一只锋利的匕首。 本是切瓜果的刀具,却因是波斯进贡之物,镶嵌红宝石,作了装饰物。 姜吟玉从进来后,就一直静静盯着它。 白露怕她想不开寻短见,担忧道:「公主,您早点歇息吧,别想那些事了,也别做傻事伤害自己……」 姜吟玉笑容温和:「我不会做傻事的。」 父皇在她很小时候就告诉过她,只有弱者的武器才会对着自己。 逼她嫁人的是他们,她为何要反过来伤害自己?她的刀尖只会对着魏宗元。 姜吟玉抬起手,合上匕首,将匕首放入衣袖之中,缓步走到床榻边。 殿外,晚霜降临,夜色渐渐浓稠。 与此同时,东宫。 一着袈裟的僧人,行走在长廊之上,衣袍被风吹得翻卷。 支灯笼的宦官走在前头,四周烛光随风摇晃。 片刻后,僧人梵净走入东宫大殿,一入内,只觉有冷风灌入。 梵净绕过屏风,见内殿两道扇门敞开,风正是从那里吹进来的。 屋檐下一道男子的背影,笔直地坐在那里。 梵净作礼问:「殿下深夜召我来,是为何事?」 寂静的夜晚,只听得冷风的唿啸声。 姜曜转过脸,修长的眼尾似寒夜中星辰,扫梵净一眼,之后又阖上目,继续闭目养神。 梵净在他身侧的蒲团上跪下,道:「殿下心烦意乱,特意召我进宫讲读经文,对不对?」 姜曜闭着眼睛颔首。 年轻僧人便开始为他讲读经文,柔和若清水的声音,从唇中缓缓流出…… 院外一轮孤月遥挂。 夜色孤寂,冬霜降落,草木慢慢凋零。 从日落到日升再到日落,梵净在东宫住了三日,期间一直在为姜曜讲经。 一直到十二月十九这日,柔贞公主出嫁。 从清晨,东宫外便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动静一直持续到傍晚都没有停下。 姜曜从早晨下朝后,便在东宫一直没出去。 黄昏时分,微风渐起,屋檐下灯笼和铁马摇晃。 梵净与他坐在扇门边,为他讲经,正巧讲到是《四十二章经》中的爱欲痴恋这一篇。 「殿下为何还是无法心静?」 梵净声音沉静,盯着姜曜精緻的侧颜,却只听得姜曜道:「外面太吵了。 这话让梵净一愣,外头确实脚步声乱成一片,有号角声和擂鼓声传来。 梵净道:「看时辰,柔贞公主的婚典已快结束了。」 姜曜嗯了一声,没再出声。 梵净沉默一刻,问:「这几日我为殿下讲经,殿下心中的烦乱可有好转?」 「没有。」姜曜的回答极其简练。 梵净沉吟片刻,又道:「殿下为妄念所困,既知无法实现,就该做出一步,斩断心中的妄根,以求清净。」 院中草木被风吹得萧瑟。 半晌的沉默,姜曜道:「今日是她成婚,我理应出席,但我并不想看她嫁人。我对她的感情不过仅仅有了一丝男女之情,何以至此?」 梵净眉心紧蹙:「成婚?」 他隐约察觉到不对,姜曜半撑着手臂起身,道:「慾念克制不住,只会无休止蔓延,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三日听你讲经,也已悟出办法将它从心中根除。」 梵净问:「是什么?」 这个时候,殿外响起敲门声。 梵净道:「是来催殿下出席婚典的人?」 殿外人在得到里头的准许后,推门而入,这是一个身量魁梧的护卫。 一声喵叫,从他怀中发出。 姜曜和梵净寻声望去,他怀中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侍卫将猫递过来道:「殿下,公主要出宫了,让我将这只猫送来给您。」 梵净伸手替姜曜接过那只猫,在怀中抚摸了一下。 姜曜低头懒懒地看那猫一眼,猫儿像是认出他,双目晶灿,摇了摇尾巴。 听侍卫道:「公主说她要走了,在宫里最感激的便是殿下,之前逃婚,若非殿下救她一命,她现在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第101页 「公主还说,从小到大,她都一直敬爱着您,会将您的恩情铭记在心。」 姜曜听了后,轻轻笑了一声,目光看向一侧。 那唇角弧度有些讽刺,似在自嘲。 这还是三日来,梵净头一回见姜曜脸上露出旁的情绪。 梵净能看出来姜曜情绪很不对,欲询问,便听姜曜先一步开口:「外面的婚典进行到哪一步了?」 侍卫回忆一刻,道:「大礼还未完成,公主还须去魏家,见过魏公子的父母长辈。」 满殿沉寂,姜曜沉默不语。 梵净看着姜曜,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太子说他恋上一个有夫之妇,且今日成亲,宴席能邀请他出席。那夫人于他而言是不该有的妄念。 梵净平静的面色一变,伸出手拉姜曜,可还是迟了,只来得及触碰到他袖摆的一角。 姜曜眼色一沉,玄衣被风吹拂,大步往外走。 「我有事出去一趟。」 46、喜房 姜曜来到皇宫的一处偏僻宫殿,步入其中。 宫殿里灯火微昏,暖炉烧着炭火,风吹起层层帐幕晃动,荡漾起一层一层水波纹路。 这里是兰昭仪的宫殿。 此前太子说服皇帝,将兰昭仪带出金雀台,就安排住在这里寝殿。如今兰昭仪身边的侍女侍卫少了一半,不必像以前一样,暴露于外人的监视下。 不仅如此,皇帝还允许姜吟玉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来见兰昭仪一面。 兰昭仪坐在床榻上,双目闭合,烛火摇曳,衬得她面容光鲜明丽。 侍女见到姜曜,俯下身,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兰昭仪没有张开眼,缓缓开口,空旷的殿内迴荡着她的声音。 「今日是我女儿的婚典,外面的一直在放焰火,我方才也开窗看了,焰火很是漂亮。」 这时,兰昭仪才缓缓张开眼:「太子不去参加婚典,来这里找我,是有何原因吗?」 侍女自发地退了出去,将殿内留给他二人。 姜曜走了进来,一身玄衣,脸上夜色和烛光交织。 「我来还是想问之前那个问题,姜吟玉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窗户半敞,帘幕飘飞,外面天空上绽放着绚丽的烟花。 兰昭仪乌髮被吹得飞散,笑着道:「太子,我实在搞不明白,您为何一定要弄清楚这个?你对我女儿血统的怀疑,究竟从何而来?」 姜曜道:「来自您的手书。」 兰昭仪昂首道:「我没写过那样的手书,万一那是别人伪造的呢?」 姜曜颔首,深以为然,这一次,他更愿相信兰昭仪,想从她口中听到姜吟玉确实是皇帝的亲生女儿的话。 这样才是姜曜斩断妄念最好的办法。 兰昭仪闭了下眼,又睁开道:「柔贞是你的亲妹妹,这一点毋庸置疑。」 姜曜开口道:「可姜吟玉对我说过,她不是皇帝的亲女儿。」 兰昭仪面上的笑容渐渐僵住:「阿吟说的?」 姜曜将她脸上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 他一向心思缜密、观察细緻入微,没想到竟然也会有一天觉得这样碍事,让他想要自欺欺人、骗自己姜吟玉是自己的亲妹妹,都没办法。 姜曜转身道:「今日我从您这里得知了确切的答案,姜吟玉确实不是天子的女儿。您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向外泄露一分一毫。」 他欲走,兰昭仪下榻,拽住他的袖子,皱眉询问:「太子和我的女儿,究竟是何关系?」 姜曜平静道:「大概比兄妹之谊多了一点别的。」 他一双眼眸深邃,看得兰昭仪更攥紧他的袖子。 兰昭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这事能瞒住他,从他的语气中发觉到了什么,道:「阿吟已经嫁人了,这一门婚事我也很满意,哪怕太子存着什么心思,也不要插手此事,可以吗?现在已经晚了。」 姜曜垂了下眸,道:「只是嫁人了而已。」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冷风灌入,兰昭看着男子拾级而下的背影,细细回想,面色陡然一变—— 只是嫁人了而已。 嫁了人,又怎么样呢? 当年兰昭仪嫁了人,照样被皇帝强夺进了宫。如今她的女儿长大,生得和兰昭仪完全不一样的性格,格外依赖皇帝的儿子。 上一次姜吟玉来探望兰昭仪,言语中流露出不想嫁的意思,被兰昭仪劝了回去。 兰昭仪就怕姜吟玉嫁了人,还和姜曜私下里往来…… 他「兄妹」二人,关系深厚,绝对可能做这样的事。 夜色笼罩住兰昭仪的身影,她立在那里,眉宇浮现起一层担忧。 那边姜曜离开宫殿,步入黑暗之中。 立马有护卫跟上来,问姜曜:「殿下现在是回东宫吗?」 姜曜看一眼月色,道:「去魏府。」 护卫一愣,「现在去吗?」 「公主大婚,孤再去看一眼孤的妹妹。」 侍卫道赶忙:「那属下给您备马!」 二人一同绕过森幽的草丛,走向灯火通明处。 一个时辰之前,傍晚时分,公主的仪仗便已经到了魏家。 长安街上张灯结彩,红绳系挂在树木上,随风飘展。 夕阳西沉,魏家府邸,礼赞声溢满厅堂。 第102页 满厅宾客人头攒动,却都井然有序,安静屏住唿吸,看着那一对新人从皇宫的翟车上走下来。 帝姬国色天香,艷冶柔媚,峨峨的云鬓上一顶庄严的凤冠,额间花钿折射金灿耀眼的光芒,在身侧侍女的搀扶下,盈盈走来,礼袍曳地,华丽如九天降世的神女。 厅堂内气氛格外的沉寂,只听得到唿吸声。 姜吟玉头上虽戴着一层薄薄红纱,却遮不住她的容颜,反倒更增添了她的妩媚情态。 她向魏家父母一一行礼,目光始终低垂,姿态得体,张口时,双耳珰珠照夜,熠熠垂晖。 魏宰相与魏夫人,目光慈爱,赶紧让公主起来。 满堂爆发出热烈的起闹声,叫唤声不绝于耳,送二人入洞房。 魏宗元朝众宾客答谢示意,转过头来,伸出一只手,送到姜吟玉面前,示意姜吟玉搭上去、 周围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二人身上,姜吟玉看了一眼,到将手搭了上去,与他一同往内室走。 如此一幕,落在外人眼中,更是郎才女貌般配的样子。 魏宗元长松一口气,朝姜吟玉露出笑容,庆幸姜吟玉没在这么多人面前扫自己的面子。 一路上,宾客们贺喜声不断,魏宗元满面春风,和他们道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角落处立着的一个貌美女子。 苏婧儿黯然神伤,不显眼地站在那里。 她手捂了捂自己的肚子,目光追随着那对新人,抬起脚步,跟随在众人之后,一起簇拥那对新人入洞房。 一直到屋子前。她也想随魏家其他人一道进去,却被看门的婆子给拦在了门外。 苏婧儿停下,她身后其他看热闹的人见进不去,都一闹而散,去酒席上吃酒。 苏婧儿不想离开,久久凝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听到里面传来「请新郎官与公主喝合卺酒」的话语,目中浮起水雾。 满堂华彩,唯有她一人孤寂。 婆子看她不动,问道:「苏姑娘不走吗?」 苏婧儿回神,赶紧笑道:「这就走了。」 她努力不让泪珠落下,快步往外走,说是要离开,却没有完全离开,一直躲在转角处,偷偷张望着那边的场景。 苏婧儿等了许久,才等到魏宗元出来,见他面色极其不悦。 他手绢掩着唇,咳嗽了一声,声音细微。 魏三郎朝这里她所立之处看来一眼,好似没有看见她,移开眼,与众人交谈。 过了会,他才将身边人打发走,装模作样地朝这边晃过来。 二人一见面,便是热烈的相拥。 魏宗元打开一间厢房门,和她进去说话。 他身上还穿着礼袍,一把从后搂住苏婧儿,道:「好表妹,婧儿,你怎么偷偷来找我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几日不能见你吗?」 苏婧儿从他怀中挣脱出身子,回头道:「你说好会娶我的呢?我一直到昨日还在相信你,觉得你不会辜负我,可现在你和公主大礼已成,你还怎么兑现你对我的诺言?」 魏宗元一把抱住她挣扎的手臂,声音温柔。 「你也知晓她是公主,皇帝的女儿。她又架子大,今日还没和我说一句话,对我冷若冰霜,完全没有你温柔可人。我是不喜欢她,可我得先稳住她。」 「表妹,再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好吗?到时候我一定将你风风光光迎入魏家。」他像在哄她。 苏婧儿咬牙切齿,「可我的孩子等得了吗?魏宗元你知道它已经三个月了,再等下去,我肚子都要显怀了。」 话带着哭腔,从她口中吼出来。 魏宗元一下懵了,有些难以置信,被她一把握住手,放在她小腹之上。 隔着衣料,能感觉到那里小腹微微隆起。 少年反应过来,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里面满是懊恼,自责道:「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苏婧儿反问:「告诉你,你就能为了我,不去娶公主吗?」 魏宗元现在脑子一团乱,没办法与她解释,道:「你先让我缓缓。晚些时候我想办法来找你,我现在得出去会见宾客。」 他推开门,带着她一同出去,小心翼翼地张望四周。 苏婧儿觉得可笑,什么叫晚些时候见面,那时魏宗元恐怕在和公主洞房花烛夜了吧? 苏婧儿拽着他袖子不许他走,魏宗元没办法,只能又回来抱着她,像以前一样,故技重施安慰她。 二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 光影将二人的身影投到墙壁上。 魏宗元哄苏婧儿哄得太入神,没注意到身后墙上,出现了好几道向这里走来的影子。 苏婧儿想要提醒,已经是来不及。 一声尖叫,撕开四周的沉寂。 「三郎!」 这熟悉的声音一出,魏宗元脑中轰然炸开,身子僵住,与怀中苏婧儿对视一眼,然后面目凄白地看向身后。 远处拐角处,立着两个华服高贵的中年妇人,一个是魏夫人,一个是永怀长公主,二人脸上俱是惊讶无比的神情。 魏夫人吓得不轻,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永怀长公主手捂着唇,身子控制不住颤抖,好半晌,才勐地回神,沉声道:「愣在这里做甚!来人,将这二人带下去,带到魏宰相那里去!」 魏宗元只觉陷入了梦境,难以相信会被人撞见,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走下台阶。 第103页 他和苏婧儿被带到魏家的一处会事厅。 厅堂上方,坐着魏宰相和魏夫人二人,左下首坐着永怀长公主以及她的驸马,此外还有几个魏家人。 此刻,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跪地的一男一女身上。 外头是热闹的丝竹声,内堂却一片死寂。 魏宗元膝行几步,到魏宰相面前解释,被魏宰相当即甩了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 魏宗元脸被扇到一侧,脸上出现一道红红的巴掌印。 「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 魏宰相身体年迈,指着魏宗元骂道,口中不断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魏宗元道:「爹。」 魏夫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哭着对魏宰相道:「我们这是什么命,生出了这么个孽障,你说说这事传出去,该怎么办呢?三郎居然婚前就让人家怀孕了!」 刚才魏夫人将二人捉到,带回来拷问了一番,如今堂内一圈人,都知晓了魏宗元和苏婧儿之间勾勾搭搭的种种。 苏婧儿跪着走过来,哭道:「夫人,我知错了,我不该和表哥婚前暗通曲款,闹出这样的丑闻!更不该巴望表哥会对我负责,我什么都不懂,我是被他骗了啊……」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一颗一颗泪珠掉落,本就容貌可人,一哭更显万分可怜。 连永怀长公主的驸马都看不下去了,嘆息道:「这做的什么事啊。」 魏宰相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苏婧儿,道:「你腹中的孩儿不能留!」 魏宗元眼睛瞪大:「爹,你说什么?」 魏宰相做好决定,对着苏婧儿严肃道:「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丑闻传出去,对你二人都没好处。你得感觉将孩子流了去,你放心,魏家不会亏待你,一定会再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这个孩子,就当从头到尾没有过!」 他斩钉截铁,一锤定音! 「不行!」魏宗出声,情绪激动,「此事再让孩儿考虑考虑,我现在还没缓过神……」 魏宰胸口上下起伏,「你个逆子!我魏家世世代代清明,如今就要毁在你身上!若是你哥哥还活着,我现在还用得着指望你!」 魏宗元面目涨红,不依不饶。 「可我和表妹是真心的!您怎能让她滑掉我们的孩儿!」 魏宰相指着他,眼中挤出一滴浊泪,幽愤道:「三郎,你娶的是皇帝女儿啊!可想过此事若传入皇帝耳中,你表妹焉能活着?你焉能活着?」 「我魏家一损俱损,一荣聚荣,由不得你败坏!」 他抬起长袖,指着跪在那里的苏婧儿:「你表妹也同意滑掉这一胎了。只要不声张,就没人知道你二人的私情!」 苏婧儿面容发白地抬起脸—— 不是没人知道,她方才已经偷偷派侍女去告诉公主了。 她也想早点告诉公主魏宗元的为人品性,可是公主在宫里,是她仰望不到的高贵存在,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怎么能接触到宫里人。 苏婧儿一只手捂着小腹,指尖微张,泣不成声,忽然大哭起来。 魏宗元不知她所想,只当她是委屈,还想伸出手将人搂入怀里,被魏宰相叫人出来拦住他。 魏宰相道:「你现在先去公主那里,稳住公主,和她洞房!」 魏宗元张口欲言,被两三个下人给抱着、推出了门外去。 「哗啦」,木门在魏宗元眼前阖上。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木梨花门,拽了一下,发现根本拽不开,手无力地重重拍打了几下。 他怒火中烧,手脚发热,转身看到脚边的盆景花坛,一脚踢了上去。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灯烛将他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道,衣袂被冷风吹起。 不知走了多少步,有端着酒盏的婢女从旁侧经过,魏宗元停下,一把捞过酒盏,将酒水倒入口中,如同牛饮。 婢女吓了一跳,捧着托盘,立在一旁,看酒水满了,从他口中溢出来,顺着嘴角滑下。 清脆的一声,酒盏被扔到地上,碎成一片。 这酒极烈,很快就让他全身燥热起来。 魏宗元一擦嘴角的酒,双目赤红,身子摇晃地往前走。 他继续往前走,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扇门,那是他的屋子。 姜吟玉、姜吟玉…… 他在口中反覆地默念这个名字,全身血气往上翻涌。 当初他怎么就动了心思想要娶她,若非如此,断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事!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就要胎死腹中,何其之残忍! 谁来怜惜他的表妹。 有人迎上来,被他一把推开。 魏宗元清雅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晃悠悠地朝远处的屋子走去。 片刻之前,喜房内。 蜡烛一寸寸燃烧,烛油顺着烛身慢慢滑落,黏乎乎堆成一团。 姜吟玉身着嫁衣,安静地端坐在床榻边,目光虚浮地看着门口放下。 她等了许久,终于嘆息一声:「白露,过来帮我歇下妆容和凤冠吧。」 白露捞起红色的床帐,用金鱼钩挂住,问:「公主不等驸马了吗?」 姜吟玉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握紧了防身的匕首,露出淡淡笑容,道:「不等了,天色很晚了,我有些困,想先解衣入睡了。」 让她在这里干坐着等魏宗元,无疑是一种煎熬。刚刚在喜房里,他和她闹得有点僵,合卺酒都没喝成。 第104页 白露笑着应下,准备去外头打点水来。 姜吟玉探出一只纤白的手,去解头上的凤冠,这个时候,殿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拍门声。 姜吟玉和白露对视一眼,她解凤冠的手从簪子上滑下,道:「先去看看是谁。」 白露得令,连忙小跑过去。 打开门,探脑袋进来的是一个小婢女。 她面容极其惊慌,也不待白露询问她有何事,就一把拉过白露的胳膊,贴着她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 喜床上,姜吟玉远远地就瞧见二人交谈,白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往自己这里看来。 姜吟玉觉得与自己有关,隐约有听到谈话声,什么「表小姐」「身孕」,眉心微微蹙起。 小婢女说完便落荒而逃。 白露也是震惊不已,连门都来不及关上,踉跄跑道姜吟玉身边,颤声道:「公主,不好了……」 姜吟玉伸出一只手扶住沉甸甸的凤冠,仰头问:「怎么了?」 白露看着姜吟玉的脸,目中满含气愤和怜惜,咬着牙,声音发抖:「公主!那魏家欺人太甚!」 姜吟玉让她坐下,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然而这时,一阵侷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脚步厚重,是男人的步伐。 姜吟玉抬头,看门被勐地打开,魏宗元一脸怒火地出现在那里。 他来得猝不及防,姜吟玉始料未及。 她耳畔传来白露的说话声,「公主,魏家三郎成婚前,与一女子授受不亲,如今那女子已经怀了三月身孕了!」 姜吟玉耳中一阵嗡鸣,什么话都听不清了,后颈发麻,这一刻只觉荒诞可笑至极。 门口的魏宗元朝她看来,秀丽的面容上浮动隐隐怒气。 二人的目光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 姜吟玉下意识握紧了袖子中的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47、爆发 白露贴在姜吟玉耳边,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完:「那女子正是魏三郎的表妹,她怀孕一事,魏家人已经发觉了。」 白露声音刚落地,魏宗元也迈开步子,朝喜床边走来。 姜吟玉对着他道:「你和你表妹的事,我已经知晓。」 魏宗元脚下步伐一顿,见姜吟玉起身朝他走来:「你之前怀疑我和别的男人有染,可你自己就和表妹牵扯不清,如若我父皇提前知道这事,绝对不会将我嫁给你。」 灯烛下她立在那里,窈窕身姿被被火红的嫁衣包裹着,美得妖艷至极。 她美眸冷冷地看着他,好似淬着一层寒冰,于魏宗元而言,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出去。」他轻声道了这么一句。 话是对白露说的,他扭头见白露不为所动,立马高声喊来僕人。 门口出现几个魏家的婆子小厮,进来捂住白露的口鼻,拽着人往外走。 白露伸手朝姜吟玉求救:「公主!」 屋内还有其他的随嫁婢女,皆上来帮忙,可哪里比得过魏家粗使婆娘,很快就都被带了出去。 外头传来一叠叠叫唤声。 姜吟玉要出去制止,被魏宗元一把拦住,握住她的手腕,疼得姜吟玉倒吸一口气,腕骨好似快裂开。 他凑过来,笑道:「陛下已经将您赐婚给我,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承认,您现在都是我的妻子。」 浓烈的酒气朝姜吟玉身上扑来,姜吟玉用力推开他,道:「我与你合卺酒都没喝过,算什么礼成?只要今夜没过,我就不算你魏家的人,你放开我,我要回宫见我父皇!」 之前二人闹得很不愉快,头一回进新房时,一直僵持着,合卺酒都没喝成。 最后是魏宗元怕下不来台,先起身送宾客出去,说等会回来再和公主好好温存。 这合卺之酒,须得全部饮完,才算最终礼成,哪怕剩余一分,都不能佑护姻缘的美满。 魏宗元听她这么一说,手上发力,将姜吟玉拽到桌案边,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酒盏,颤颤地给两只酒樽满上。 酒水从酒盏里满出来,弄湿了桌案。 「那我和公主,就先将这合卺酒喝完。」 他一边笑,一边发抖的手握起酒盏,就要将酒盏边缘送到姜吟玉唇边。 姜吟玉用力一推,酒盏便「啪」的一声,摔碎在地 。 不止如此,推推搡搡间,桌案上的酒壶也掉落在地。 魏宗元盯着地上的碎片,目光一顿,神情冷暗。 姜吟玉张嘴欲喊人,魏宗元一下察觉到,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唇。 他虽然瘦弱,但到底是男子,发起狠来,手臂上爆发出的力量也是异常惊人。 姜吟玉被他拖拽扔在榻上,髮髻上髮簪全部洒落,凤冠也坠下,乌黑的长髮滑落,披散在肩膀上。 魏宗元看她挣扎间,衣领凌乱要散开,娇艷美丽,似要含苞欲放的芍药海棠,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榻上的姜吟玉,才转过头,就见一团身影朝自己俯下来,慌忙侧开脸躲过。 而她藏在袖子中手,指尖一下抵开匕首的刀鞘。 她咬紧牙关,手拼命推开魏宗元的肩膀:「我不愿意和你做这种事。」 魏宗元控制她的手脚,笑容贪婪:「我是公主的驸马,大婚之夜,不与公主洞房做什么?公主您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第105页 怒气占据了理智,他酒气上涌,去解姜吟玉的鬓髮。 倒也不是对姜吟玉动了旖旎心思,而是出于本能,想要羞辱她。 可接着,他的手僵硬在空中。 他肩膀一疼,眼前发黑,低下头,看到上衣的肩襟处,那里绸缎裂开,有什么东西从肌肤中源源不断渗透出来。 有水染湿了衣襟。 是血淋淋的血水。 魏宗元直起腰,张大嘴巴,手往肩膀上摸去,摸到是大片的血迹。 姜吟玉趁机推开他,手中握着匕首,起身后退,气喘吁吁道:「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 魏宗元望着手上血迹出神,一步步逼近。 「公主,你怎能这样对我?我是您的驸马啊!」 姜吟玉道:「我的驸马?我从没想过,我的驸马会在婚前与别的女人有染。」 魏宗元笑得无害:「可你不也与你的皇兄有染吗!」 这话一落地,屋中温度陡然一寒。 「魏宗元,你再说一遍。」 姜吟玉双眼看着他,眼眶一周绯红。 「再说一遍怎么了!你和太子早就暗中勾结上了!你二人有悖人伦,私下通姦,当我不知!」 魏宗元又将桌上另一壶酒一饮而尽,大步朝姜吟玉走去。 他起身对着姜吟玉道:「姜吟玉,你和你皇兄,当今的太子,早就勾搭上,行了苟且之事!」 「不仅如此,你还不是天子的女儿,你血统不正!」 姜吟玉胸口起伏,目不转睛看着他。 魏宗元温和一笑道:「我说完了,公主又能拿我怎么样?」 屋内人的争吵声,引起了外头人的骚动,响起拍门声。 「三郎!三郎,开门!」 永怀长公主在外头拍门,「出什么事了吗?」 屋内,姜吟玉与魏宗元保持着一个距离,二人对峙着。 姜吟玉道:「你胡言乱语,我与我皇兄一直以礼相待。」 回应她的是魏宗元捂着肩膀,嗤笑一声。 「公主,您真当我没有看见啊!您在行宫给您的皇兄乐舞,你二人搂搂抱抱,举止亲密,你这叫以礼相待?」 「我看你二人行的是周公之礼吧!」 他说完欲走,姜吟玉上来扯他,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魏宗元没料到她这般不依不饶,用力一挥,一巴掌往她打去,没打中脸颊,只打中了她的髮髻,将她重重甩到床榻上。 姜吟玉俯趴在床榻上,知觉麻木,看着自己掉落在床榻上的一只耳珰,笑了一声,眼前落下一滴泪,视线渐渐变得模煳。 她沾了血迹的手,握紧耳珰,从榻上爬起来。 魏宗元打开门,和永怀长公主说话,没注意到身后走来一串脚步声。 「魏宗元。」 魏宗元转过身,见姜吟玉停在博物架旁,一双泪眼看着他。 姜吟玉道:「你当着这么多人面,把事情说清楚了。」 「我说——」 姜吟玉看他的唇一张一合。 这一瞬间,她的世界安静下来,脑海中一闪而过无数的景象—— 皇帝逼她嫁人,语重心长将她拉到身边,说魏宗元不会伤害她;皇后逼她嫁人,今日送行前,特地敲打她不许生事端;教她礼仪的嬷嬷告诉她,万一婚典上再闹出意外,绝对要挨上骂名…… 就连母妃,也说魏宗元是一个值得託付终身的人。 他们全都在逼她嫁,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嫁。 她看到魏宗元张开唇,面带讥笑,故意无声地对她道:「你和你皇兄 ,一对姦夫.淫.妇。」 姜吟玉被这一句话彻底引得爆怒,抄起博物架上的一物,大步走过去,往他脸上重重砸去。 魏宗元脸色惊变,往外奔出。 随后众人见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梅瓶被抄起,在空中飞起,直砸驸马身上。 驸马往外跑,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地。 那梅瓶砸到地上,顷刻化成一地碎渣。 魏宗元侧身躲过,脸被飞来的碎片割下好几个口子,顷刻血源源不断流下。 「三郎!」 「驸马爷!快来人啊——」 屋前乱成一片,四下脚步声慌乱,惊叫声纷起! 众人再回头,看公主满身是血从屋内奔出,冲着地上人道:「魏宗元,王八蛋。」 魏宗元捂着脸颊,要和她理论,被一哄而上奴僕和长公主拦着。 不多时,魏宰相和魏夫人赶来,看到这一幕,险些顺不上来气。 永怀长公主挡在姜吟玉面前,怀抱着她,安抚她的情绪,道:「没事的,没事的,柔贞你先冷静。」 众人围在四周,议论声纷纷。 魏家的急哄哄将围观宾客赶走,上来劝道:「公主,先进屋吧。」 姜吟玉道:「我不进去。」 永怀长公主瞪着她道:「为何不进!这事姑母会来处理,今日就是一个意外!不管怎么说,柔贞你先忍下来,姑母会给你一个公道!」 魏宗元被人搀扶起来,醉红着脸道:「是她先出手伤得我!」 姜吟玉推开挡在身前的长公主,袖摆张开道,「魏宗元,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你不清楚吗?你有本事当着所有人面说!」 魏宰相看魏宗元喝醉酒,害怕他酒后乱言,让僕人上前来将他带下去。 第106页 魏宗元不愿意走,道:「说就说,怎么了!这天地下有我这样的驸马吗,婚前就当了绿毛龟!」 「荒唐!」 魏宰相一脚蹬上魏宗元,将人踹翻在地。 魏宗元剧疼,大口大口喘息,看一眼自己的爹,再看一眼魏夫人,面对四周无数道目光,他好似溺水之人,快要喘不上气。 「滚下去!」 魏宰相勐地咳嗽,急得跺脚喊人来。 这荒诞的一切,让姜吟玉全身手脚冰凉,她泪珠掉落,被永怀长公主上来好说歹说,求她先冷静下来。 她置若罔闻,腿脚无力地往外走。 在她的耳畔好似传来一阵清音,她好似回到了十三四岁,那时她的披香殿都是婢女们的欢声笑语,父皇不会骂她打她,她以为自己作为公主的一生,会一直无忧无虑,顺遂下去。 永怀长公主道:「柔贞,你先进去!」 姜吟玉一把推开她,睁着泪眼,看向远方,呢喃道:「我不想嫁了……」 永怀长公主错愕,「说什么傻话?」 姜吟玉压在心头的情绪爆发 ,用力推开她,提着裙裾,往院子外奔走去。 灯烛摇摇晃晃,光影明灭,她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煳。 她狂奔着,如同醉酒之人,踉踉跄跄,身后一群人对她狂追不舍。 酒席上宾客,见到公主突然奔出来,一阵骚动。 姜吟玉继续向外奔走,周围数不尽惊异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离去。 皇宫、皇宫…… 她要回到皇宫去。 公主大婚晚宴上发生的一切,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众宾客就都知晓了。 冬日的冷风吹卷,姜吟玉看到停在府门外的马,快步跑过去,翻身上去。 在她出门后,出来的是两拨人,一是魏家人,二是公主随身侍卫,魏家人想要派人去阻拦公主,被公主的侍卫挡着不许靠近。 「公主!公主!」 魏家人叫道:「您先别走。」 长安城夜晚,因为公主大婚,百姓被不许出来,此刻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狂风卷着落叶。 姜吟玉脸上泪被冷风吹得凝结,抬起手,重重扬起马鞭。 马儿嘶鸣一声,迈开四足,奔驰起来,离开魏府。 「哒哒」,白马穿行在夜雾之中,身后几驾护卫的马紧紧跟随在后。 姜吟玉看着远方。 皇宫,她要回皇宫。 近了,远处出现了皇宫巍峨的轮廓。 姜吟玉策马扬鞭,继续疾驰,寂静的夜里只迴荡着一阵阵马蹄声。 宫门上侍卫,正在换班巡逻,灯烛光晕微弱。 姜吟玉在宫门前勒住缰绳,马儿急急地停下。 她仰起头,浩亮的眼眸,紧盯上方。 姜吟玉道:「让我进去,我要见我父皇!」 她身后护卫匆匆赶来,扬声道:「公主回宫!」 那巡逻的官兵见到下方的一幕,惊在原地,旋即回神道:「公主,不能进!已经过了落匙的时辰,谁来都不许入宫!您就来晚了一步!」 姜吟玉道:「我要见父皇,我有急事求见他。」 「公主,不行啊,这是宫规!您要不先回去吧,等明日一早,您再来吧!」 明日一早? 姜吟玉问问自己,明日一早,她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今日必须进去。 亲卫们去交涉,可无论怎么说,士兵们就是不肯放行。 「除非有太子或者皇帝的亲令,又或者是紧急的军报,才能入宫,要不我等派人进去问问陛下?」 话音才落,士兵便见公主调转马头,往相反的反向驰去。 姜吟玉驾着马儿,她知道,城墙之下有密道,从那里可以入皇宫。 她策马扬鞭,极速向远方奔驰。 冬日的第一片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姜吟玉的肩膀上。 雪珠飘飞,少女红裙泥金,一匹白马在夜雾中拨开四蹄。 姜吟玉策马行在黑暗之中,她的前路,也掩盖在浓浓夜雾之中。 —— 冬日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姜曜从魏府出来,雪粒落在眼睫上。 他来到魏府时,与姜吟玉刚好前后脚错过。 他也得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面容冷峻,大步往外走,翻身上马。 马蹄声轰轰,风声猎猎,带着能撕碎人衣袂的力量。 雪漫天落下,侍卫护送着太子往皇宫行去。 在绕过一个转角时,「吁」的一声,众人齐齐拉住缰绳。 他们看到,远处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抹火红的身影,似天边灼烧的瑰丽火烧云。 雪打穿空,二人隔着雪雾遥遥相望。 姜曜眸光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看她长发被风吹得飞卷,她无力且虚弱地看着他,如释重负,然后她下马,好似迸发出新鲜血液一般,义无反顾地朝他狂奔过来。 姜曜下马,朝她走去。 茫茫雪色中,一道红裙穿过白雪和黑夜,朝灯火阑珊处奔来。 姜吟玉带着一身雪,勐地扑入他的怀里,将脸颊埋入他的披风肩领上。 「皇兄。」 她身躯发软,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崩溃,满眼是泪。 姜曜手一下收紧,将她搂紧了怀中。 这一刻他对她所有的感情,那些晦暗心思从心口汹涌奔出,渗入了四肢百骸之中。 第107页 他低柔唤她:「妹妹。」 48、妻子 漫天大雪簌簌地下,雪地之中,灯笼投来的一束光落在二人身上,姜曜紧紧搂住姜吟玉。 她靠在他颈边,声音呢喃,气若游丝:「带我回去。」 姜曜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看她眼睫被沾上雪珠,轻声道:「好。」 风卷鹅毛大雪,朔风之中,有人上马,马蹄声一阵一阵。 ** 姜吟玉应下那句话后,整个人便陷入了意识混沌之中,从她在雪地里看到姜曜的第一眼,便义无反顾地向他奔过去。 他是她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所以一见到他,她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一直以来脑中紧绷的情绪也慢慢消退。 今夜发生的种种,让她精疲力尽,人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倒在了他怀里昏了过去。 等姜吟玉再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明亮的寝殿,柔和的帐幔。 她卧在床榻上,收回露出被子的手,双瞳涣散地看着帐顶。 坐在床榻边的人好似察觉到他她的异动,身子探进帐幔,问:「醒了?」 姜吟玉注视着他的面庞。 长眉入鬓,眼尾昳丽,眉目间天生一种矜贵之气,他周身的气度是冷的,好似冰天雪地的荒原。 姜吟玉的眼尾,忽然无预兆地滑下两道清泪。 她恍如隔世,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是在梦中还是在哪里。 姜曜道:「哭什么?」 姜吟玉从被子中坐起身,看着他,轻声道:「我逃婚了。」 姜曜「嗯」了一声,替她拭干净眼角泪珠,柔声道:「无事,我都已经知晓。」 殿外雪落纷纷,屋内烧着暖炉,木炭噼啪燃烧起一个火苗。 殿内的沉寂,一直持续着,直到被姜吟玉这句话打破。 「魏宗元辱骂我,说我和你是奸.夫淫.妇,私下里通姦。」 她美眸出泪,问他:「可我们是吗?」 少女玉白的面容凑过来,乌髮垂落,如流瀑一般落在肩膀上。 姜曜手捧住她的脸颊,见她双瞳涣散,又轻声问了一遍,「我们是吗?」 「我对皇兄,一直以来都是兄妹之谊,我敬爱你,喜欢你,依赖你,和小时候一样,总想和你待在一起,此外再无旁的感情,那皇兄对我呢?」 姜曜手指摩挲她的面颊,眸光深暗,沉默不言。 姜吟玉便一直盯着他,「皇兄对我也应该是兄妹之谊吧?」 姜曜替将凌乱的乌髮顺好,道:「你先不要想这一件事,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事我会来处理。」 姜吟玉卧回被褥之中,青丝落于枕头上,便见姜曜放下了床幔,然后也俯低身子下来,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举过头顶,放在枕头边。 他的唿吸拂过她的耳:「我也是一直待你如妹妹的。」 二人的气息只在咫尺之间,唿吸相拂,帷帐里的温度,因为他的靠近,一下升高了几分。 姜曜伸出手抱住她的腰肢,姜吟玉身子一僵,试探性唤道:「哥哥?」 这一刻,姜吟玉心里浮起一种古怪的情绪,觉得事情不该这么发展,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帷帐外,僧人梵净与宦官吴怀,见到这一幕,俱是下意识移开了眼。 那光影将帐中人的身影投在帐子上,坐在榻边的男子分明是俯下了身子,紧紧贴着女子,二人像是在私语,又像是在耳鬓厮磨。 梵净背过身去,双目阖上,口中诵经,紧紧拈着佛珠。 吴怀眉心紧锁,静静立在一侧。 帷帐中,姜曜俯低面容,停在姜吟玉面颊一寸的地方,近到轻轻一动,鼻樑就可能相贴。 姜吟玉眼睫颤抖,看着笼罩在周身的阴影,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可他温热的唿吸就这样洒在她脸上,让她不得不抬起眼睫,与他对视一眼。 一对视,就好比是猎物落入了猎者的包围圈。 他俯看着她,这一份感觉,直叫人颤.栗,想要落荒而逃。 可姜吟玉能逃去那里,她心口发烫,一只手攥紧身下被单,伸出纤细的指尖,握着他的袖口,道:「你是我的哥哥。」 她知道不是亲的,可确实一直是将他当做兄长,此刻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想醒他一二。 姜曜陈述道:「我是你的哥哥。」 他浅笑,眸光却幽深,替她整理额间的碎发,「这几日乖乖待在东宫,外面的事,都由我来处理。」 「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姜吟玉可还怎么睡得着,她拽了他的袖子一下,道:「我是你的妹妹,我和你不是魏宗元说的那样。」 低低伏在姜吟玉身上的重量猝然离去,姜曜坐正身子,看向外面,过了会,视线才重新停留在她脸上。 他问:「哪样?」 她红唇鲜润,几绺乌髮落在锁骨上,欲起身,喉咙轻声哽动:「我应该回我的披香殿去,在你的东宫不合适。」 他一只手压住她起来的肩膀,道:「没有人知道你在东宫。」 姜吟玉愣了愣,他伸手替她掖好被角,道:「你的披香殿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婢女和侍卫,他们会伪造成你在那里的样子。不必太担心。」 姜吟玉又问:「若父皇要见我呢?」 第108页 「父皇那边我来交涉,你乖乖待在东宫。」 他就坐在床榻边沿,一直看着她,非要守着她入睡。 姜吟玉闭上眼,受不了他的视线,捞过被褥,盖过了头顶,可一入内,就闻到了床榻枕席间属于他气息。 那像是一张紧密的网,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将她网罗得紧紧的,扼制住了她的唿吸。 她脑中一团乱麻,逃婚时种种在眼前一幕幕浮现,想起了魏宗元,更想起之前魏宗元质问她的话。 他说皇兄在东宫里藏了她的簪子和手帕…… 大概姜曜也发觉了她无法安心入眠,让宦官去给她煮一碗宁神的汤药。 没过一会,药汁被送上来,姜曜唤姜吟玉起来,亲自餵她喝。 少女垂下眼睫,唇瓣去噙他勺中的汤汁,一口一口喝完后,重新卧回榻上。 这一次,没过多久,便闭上了双目,沉入了睡梦中。 她就像一个易碎的琉璃,纤柔曼妙,一触便会破碎。 姜曜阖上目,坐在榻边,喉结滚动,藏着莫名的情绪。 她是他抱着回来的,身上的嫁衣是他褪下的,脸上的泪痕是他帮忙拭去的。 殿内烛光熄灭,光线暗淡了下去,大雪纷飞。 姜曜入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一个雪日,他做了皇帝,看到姜吟玉嫁了人后,入宫来探望他,她年岁大了一两岁,面容出落得越发柔媚,却生得越发纤瘦,她让姜曜将手搭上她的腹部,说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道:「我皇兄,你摸摸它。」 说着,她就要垂泪,「我嫁人了,可我夫君对我并不好,他总是有别的女人,皇兄当初也说这一门婚事极好,可想过我会过得现在这个样子?」 姜曜手覆盖上去,抬起眼,看她眼眶绯红。 他送她嫁人,是那时对她男女间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可随着她离宫而去,他在一日又一日对她的思念里,一遍遍抑制自己的慾念,可是越压抑只会越适得其反,那些占有、掠夺的心思,只会如藤蔓一般野蛮生长。 他对她的兄妹之谊,全部转换成了男女之情。 一时间,梦境似幻灭。 梦中她又红着眼,质问他道:「这个孩儿不是我夫君的,你知晓它到底是谁的,你当初说对我只有兄妹之谊,却婚后来找我,和我背了德行了不轨之举,一旦东窗事发,流言只会更甚,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让我嫁人?」 倏忽,姜曜从梦中睁开眼,入目就是晦暗的大殿。 他缓了片刻,回过神。 他极力压抑着,呢喃着,发出了一声「妹妹」。 眼下的境况和梦中全然不同。 他知慾念既然剪不断,便也没有再必要抑制,今日本就打算去魏府,见姜吟玉一面,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离开。 带她离开的后果,在他的承受范围之中。 只是傍晚有军报发来,南方有藩王行谋逆起兵,情况棘手,姜曜处理政务,耽搁了些许时辰,去时便得知姜吟玉又逃婚了。 后来当看到她一身红衣在雪色中朝他奔来,姜曜心中对她的情绪、过往的压抑的感情全都爆发。 何以就至此? 或许从她出生起,皇帝唤他到身边,让他抱着妹妹,他答应说一辈子会对姜吟玉好,那便註定了。 不是血缘的註定,是他和她命里的註定。 窗外雪簌簌落下。姜曜实在是畏寒,想要更靠近她一点。她生于春处,是他少时宫廷生活中最多的一抹亮色。 他闭目养神,现在天快亮了,也到了时辰,出去将所有的事情都给解决好了。 姜曜看着床榻上人,轻声道:「就算你不是帝姬,我也会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成为我的妻子。」 她也只能留在他身边。 姜曜说完,起身往外走。 他看不到,在他离去后,床榻上之人薄薄的眼皮动了动。 姜吟玉睁开双眼,眼中波光亮动。 49、惩罚 五更天,浓重的乌云在天空翻涌,雪大如鹅毛。 未央宫,姜曜推开厚重的宫门,抬起脚走进去。 殿中寂静无声,灯架上灯烛漏出一丝光亮,照出一道狭窄的路。 正中央上方宝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如同入定的雕塑,一直到殿外人走进,那男人才缓缓抬起头。 「太子来了?」 姜玄坐在夜色中,眸子血丝密布,无力垂在一边的手上正握着一封信。 「昨夜魏宰相连夜送了一封信,告诉了我一切。」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手臂,缓缓起来。 「你妹妹在哪里?」姜玄声音沙哑,「你将她带回宫,可朕去披香殿找过她,根本没见着她人。她是被你藏了起来吗?」 姜曜道:「是在东宫,妹妹情绪不好,现在已经歇?。」 宫人们屏息进来换灯烛,将殿内一?照得明亮。 姜玄缓缓走?台阶,道:「魏宗元小儿,表里不一! 若非我昨夜收到他父亲的信,我断断想不到这会干出这等行径! 姜玄何其信任魏宗元,当他儒雅随和,是女儿的良配,可他居然敢对柔贞口出狂言。 皇帝将信递过去,姜曜一目十行扫过那份信。 随后,殿内响起一声轻笑。 姜玄问:「怎么了?」 第109页 这信上,列举了魏宗元三处错。 一是夜晚魏宗元在酒席上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对着公主道了几句羞辱之词,与公主起了冲突。 二是三郎态度恶劣,言辞挑动,故意激怒公主。 至于三错,便是魏三郎醉酒后,当众污衊公主的清白。 魏宰相恳求天子降责于魏三郎,无论是何责罚,魏家都接受,只是他无颜面再面圣上,今日朝堂之后,便会自请辞官 姜曜道:「魏宗元所做,比这信上的过之而无不及。」 姜玄情绪激动:「是,魏宗元是有错,他先出言不逊,和你妹妹起了争执。可你妹妹再如何,也不能这么极端地处理事情!她就不能今早再入宫见朕吗?」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忿然道:「这桩婚事牵扯良多,不能草草退去。魏宰相既然用心良苦,替魏宗元写信一封来道歉,朕也要有所表示。逃婚一事,双方就当全权没有发生过,婚约照旧。等之后,朕好好责罚魏三郎!」 说到底,他作为皇帝,还是无法容忍女儿因为一点小的争执,就又干出逃婚的举动。 姜玄询问姜曜意见,却只得到对方一种悲悯好似看滑稽之人目光的打量。 姜玄问:「怎么了?」 「父皇知晓魏三郎说的是何羞辱之言?」 姜玄皱眉:「不是随口几句羞辱之词吗?」 「他说您的儿子和您的女儿,早就苟合上了。」 「说柔贞和你?」姜玄面色一变,转身攥紧拳头,「疯癫小儿!口出狂言,胆敢污衊我一双儿女!」 这事哪怕皇室可以做,但是他绝不可以说。 姜曜又道:「他对柔贞动手了。」 姜玄轻吸一口气,「这事信上没说。」 本来魏宗元以?犯上,辱没公主尊严,皇帝已经有所不满,看在他爹份上准备放他一马,可他居然妄议储君,空口造谣,又大打出手,真是荒唐不堪。 姜玄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魏三郎?」 「罪责当诛。」 姜玄一顿:「可这样会不会太重了,魏家那边不好交代。」 姜玄顾忌魏宰相的清名,担心会引起不满。 「您不愿意动手,那儿臣去动手好了。」 姜曜道,「婚事作废,?一道旨意将魏三郎流放岭南,我会去在路上将他解决。」 皇帝陷入了沉思,未出言答应。 姜曜道了一句「此事请父皇您勿要插手,全权交由我来管」,便提前离开。 姜玄留在那里,握紧手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魏宗元如何会变成信中模样,他极其厌恶,自觉昏聩,只等着见魏宗元一面,让他跪到自己面前道歉。 很快,他便在早朝之上,见到了魏宗元。 今日朝堂气氛凝滞,百官俱是垂头不语,沉默的气氛如同阴云笼罩在上方。 公主喜宴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文武百官想不知道都不可能。流言就像插了翅,一夜不到,飘遍了宫墙内外。 这流言被放大,说是魏三郎和公主起争执,公主一怒之?,拿了匕首刺伤魏三郎,之后不管不顾魏家人的阻拦,逃婚而去。 然而他们知晓的,到底有所差异,比如不知道,魏宗元究竟如何辱骂公主,引得公主拿匕首相对,又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魏三郎辱骂公主过。 当时的场景,发生在魏家内宅,围观的宾客不算多,大多数人未能瞧见内情。 当然了,魏宗元与苏家表妹一事,被魏家人藏得好好的,一点风声都没泄露出去。 魏宰相到底是几朝老臣,为官几十年,手?门生无数,放眼半个朝廷,许多文臣都接受过他的教诲。 所以今早,魏宰相带着魏家跪伏在玉阶?,便有不少魏相的学生,出面替魏三郎求情。 魏三郎匍匐在殿中央,恳切哀求,低声认错,卑微至极,身上一件白袍,背后几道伤痕,鲜血从中浸透染红了背部,可以说触目惊心。 这几道杖刑的痕迹,是魏宰相亲手打的。 然而就是这副模样,也没能得到天子的恻隐之心。 天子性情一惯阴晴不定,看到魏三郎,直接捞起衣袍走?去,往魏三郎背上踹了一脚。 「竖子!简直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出手伤我女儿,亏朕如此信任你!」 魏三郎痛苦倒地,这话一出,四?议论纷纷。 就连一向和魏宰相交好的太子,在此事上,也未表露从轻发落之意,旁观着这一切。 散朝之后,殿中人如潮水般离去。 大殿内很快只剩?了几人。 魏三郎匍匐在冰冷的大殿中央,继续赎罪认错,魏宰相、皇帝还有姜曜,则去内殿说话。 魏宰相弯腰作礼,大袖垂?,「此事错都在三郎,臣重重斥责了他一夜,他也已经知错,只求陛?原谅。」 皇帝坐在那里,冷哼一声,「魏相,这不是朕能决定的,是看公主原不原谅他!朕当初看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才将公主託付给他,谁知他皮囊?裹着这样的心肠,敢动手伤自己的妻子,这是他一个驸马该做出的吗?」 「三郎昨夜酒席上喝醉酒,误认错了人,才不小心对公主出手,臣保证,绝对不会有?一次!」 姜玄打断,指着魏宰相,嘆息道:「这就是第二次了!头一回,柔贞到朕面前来哭诉,朕都没有相信她!」 第110页 魏宰相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双膝跪地,「三郎煳涂啊!」 姜玄吐出一口浊气,看魏宰相缓缓直起腰,瘦削的面庞上老泪纵横,「公主昨夜争执中,拿匕首划伤了三郎的肩膀,不止如此,还割伤了三郎的右手。」 皇帝问:「当真?」 「千真万确,公主拿梅瓶砸到三郎身上,碎片割伤了三郎,如今右手已经不能活动,哪怕包扎好,恐怕以后也不能再手提重物,更不能写文章了。」 姜玄唔了一声,道:「不是还有左手吗?」 魏宰相到皇帝面前,道:「三郎全然知错,不敢妄为,愿意在殿中长跪三天三夜,只以求陛?和公主谅解。」 魏宰相企图以此,来博得皇帝的同情。 一旁静立在一侧的姜曜,终于开口道:「那便去雪地里跪三天三夜好了。」 姜曜眉目带笑,春水般柔和。 魏宰相脸色微变,感受到太子的威压:「雪地里?可三郎背上还有伤。」 这三天跪?来,不说身上伤口,一双膝盖也必定残废。 姜曜挑眉,看他一眼,「不行吗?」 —— 外殿,几个侍卫挑帘子出来,走到殿中央,将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捞起。 魏宗元瞳孔一缩,脚在空中乱蹬,被连拖带拽,粗暴得拖出殿去。 殿门被打开,魏宗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摔?了台阶。 侍卫道:「魏三公子,陛?说了,您既然想好好认错,说在雪地里先跪三天三夜。」 魏宗元从雪地里爬起来时,头髮衣服上全是雪粒。 那几个侍卫已经拾级而上离去,闹笑骂了他几句窝囊废。 经歷了昨晚的一切,被魏宰相叱骂了一夜,魏宗元已经神志麻木。 他在雪地里跪直腰,身上薄薄的单衣被风吹起一角。 他是诚心认错了,他酒后犯了错,才会对姜吟玉出言不逊,现在酒醒了,回想一切,追悔莫及。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爱慕她的,否则也不会第一次见到她,便忘不了她,第二次,便在她面前跪?,主动要替她穿绣鞋。 他会在她面前做低伏小的,这些他都是可以做的。 至于表妹,那自然也是真心的。 他不明白为何两者不可兼得。 魏宗元痛苦极了,在玉阶前,俯?身跪拜。 「臣魏宗元,恳求见公主一面。」 魏宗元口中吐出雾气,雪淋满肩头。 神志清醒的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翩翩公子。 「臣知错,求陛?让我见公主一面。」 他的声音迴荡在唿啸的朔风之中,鹅毛大雪不断落满肩头,水珠渗透进伤口,带来犹如撕心裂肺灼烧一般的疼痛。 魏宗元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 在他的上方,有人走?台阶,发出「嚓嚓」轻微脚步声。 魏宗元赶紧低俯身子,脸颊贴地,「罪臣魏宗元,恳请求见公主一面。」 脚步声近了,一道玄色的衣摆从身边走过,衣尾金线纹路繁复,绣以日月星辰章纹,华丽高贵,令人屏住唿吸,不敢直视。 魏宗元慢慢抬起头,与立在他身侧的姜曜视线短暂地相接触。 「罪臣见过太子殿?。」 姜曜目中映着细碎雪光,没有任何停留地从他身边走过。 魏宗元指尖收紧,在与姜曜对视的短短一刻里,整个人惊出了一声冷汗。 姜曜眼底的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带着危险,不掩饰对他的冷嘲,那是从前魏宗元发自内心仰慕姜曜时,他不会对自己露出的眼神。 这一切,都是因姜吟玉而起。 他一时是爱慕她,然而一时又恨她,想要毁了她。 魏宗元轻轻喘息,盯着玉阶上落?的雪,十指攥紧雪面,继续扬声道:「罪臣魏宗元知罪,求见公主一面。」 ** 天空抛?兰雪飞扬,清寒十里,盖得满城雪白。 东宫大殿,炉香裊裊,一室温暖。 姜吟玉往殿门口走去,门外两侧立着的侍卫,立马伸出长矛挡住她的去路。 「公主,殿?不许您出去。」 姜吟玉不知多少次与他们交涉,轻声道:「我有要事要见父皇,须得赶紧出去。」 然而侍卫们好似听不懂她的话,就守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吟玉转身回到内殿坐?,吴怀给她沏了一杯热茶,腆着笑问:「公主冷吗?喝点茶暖暖身子。」 吴怀望一眼外头,道:「殿?应该快回来了。」 听到「殿?」二字,姜吟玉伸出去接茶盏的指尖缩回,眼睫颤抖地垂?。 吴怀看她不对,问:「公主怎么了?」 姜吟玉笑容浅浅,「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事。」 想到—— 姜吟玉问:「我此前有没有一个簪子落在东宫,玉兰花样式的? 吴怀转了转眼珠,似在回忆,这时,门外响起了交谈声。 低低的交谈声被风吹进殿内,姜吟玉碎发拂面,一?就认出了那道男子声线属于谁。 他的声音如碎玉敲冰般温和,姜吟玉听了,浑身僵硬成一条线。 那人迈开步子,朝殿内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尖上。 他一双秾丽修长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声音低柔道:「妹妹。」 第111页 作者有话要说: 魏宰相:三郎右手快废了! 皇帝:不是还有左手吗? 50、雀儿 积雪压枝,窗外雪光照入,在姜吟玉脸上浮动碎玉般流光。 清晨时分,姜曜对她说的一席话,仍在她的脑海中迴荡,她心中浮起怪异的感觉,努力不去回忆,然而这一刻他搭在她左肩上手,轻轻抚摸她,在提醒她曾经二人亲密相处的样子。 她记得自己在行宫秋夜为他跳舞,他看向自己炙热的眼神,滚动的喉结;她也记得,自己醉酒的第二日,他来兴师问罪,手搭在她肩膀上游走,迸溅出的颤.栗;更记得自己一次次主动抱他,他从最初对她抗拒,到后来慢慢地接纳。 他说要娶她为妻,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 姜吟玉扪心自问,自己对姜曜的感情。 一直以来都是兄妹之谊。她喜欢敬仰他,想要靠近他,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从小对他的依赖,也因为兄妹之情,才敢这样和他亲密。 可若现在,让她将感情一下转变到男女之情上,她恐怕只敢龟缩在自己的壳子中不出来。 她不知怎么面对他对自己情意,更不敢细思二人从前相处的过往。 姜吟玉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异样,转身起来,唇角带笑:「皇兄。」 今日姜吟玉一身雪青色的宫裙,腰坠流苏,转身时发出泠泠的轻音,乌髮松松挽着,有几束披散在后腰。 姜曜问道:「好些了吗?」 姜吟玉道:「好多了,昨夜是我情绪崩溃,现在已经冷静,多谢皇兄将我带回宫中。」 她笑容轻盈若雪,美目中波光流转。 姜曜道:「魏家的事我会处理好,这段时日,你就在东宫好好休息。」 姜吟玉道:「可我总得出去,在这里麻烦皇兄,我心中过意不去。」 「不必内疚。」 姜吟玉听到这话,内心又是一颤,与他目光对视。 他的眼睛漂亮极了,像是深邃的旋涡,带着一种夺魂摄魄的力量,看着他,内心会浮起一份不确定感,只觉所有埋葬在最深处的想法,都会被他毫无保留看穿。 她转过身,握起案几上的茶盏,轻啜了几口,假似在饮茶,实则是在避开姜曜的目光。 姜吟玉指尖握住茶盏,就觉身后有人贴近,被握住右手腕。 她手心不稳,茶盏一晃,顿时在裙面上洒下一大片茶水。 姜吟玉手忙脚乱去擦拭,姜曜看着她的动作,问:「手上的纱布湿了吗?」 姜吟玉将身子正对着他,伸出右手掌心到他面前。 昨夜她拿匕首刺伤魏宗元,自己却也在挣扎中受了伤,这层纱布是姜曜抱她回来,在她昏迷时,帮她包扎的。 姜曜方才来握她的手腕,就是要给姜吟玉换纱布。 他看纱布潮湿,血痕映出来,拉着姜吟玉,到小案几前跪坐下,帮她换药。 湿透的纱布被解下,随意地扔在紫檀木几上,水痕顺着纱布边缘一滴滴落下,沾湿了二人交叠在一块的衣摆。 姜吟玉眼睫低垂,看着他的手上动作,偏着脸,几乎能感觉他的唿吸挨着她的面颊……他的唿吸是热的,给她上的药膏却是冰凉,指尖在她掌心涂抹打转。 他脸微微偏了一下,姜吟玉也偏开脸,感觉他的唿吸追随而来,声音低沉擦过她耳畔,「等会换件干净的衣裳。」 姜吟玉搭在潮湿裙面上的手,攥了一下,抬起双眸,盈盈看向他。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与她对视。 姜吟玉嗯了一声,问:「外面现下怎的情况么样。」 她问的是她逃婚之后,魏家人和外头人的反应。 姜曜替她将纱布打好结,道:「魏宰相今日早朝,带魏宗元来请罪,请求你的原谅,父皇已经斥责了他。」 姜吟玉轻声:「父皇真为我斥责魏三郎了……」 她想到之前父皇的反应,有些难以相信他会如此轻易给她撑腰。 「此事他站在你这一边,至于朝堂上的其他人,我会稳住他们的风声,外面只会知晓是魏宗元先动手伤你的。」 姜吟玉收道:「魏三郎不仅伤我,他还在婚前便与他的女子有染,那女子已经怀胎三月。」 姜曜微微蹙眉,「什么女子?」 「是他的表妹,寄住在魏府的。」 姜吟玉将白露的话转述给姜曜听。 姜曜沉吟了片刻,道:「给我几日调查清楚,如若此事为真,魏家和宗元便是欺君之罪,如此,你更不必担心外面对你的言论。」 他话语沉稳,姜吟玉听了,渐渐放下心。 她起身,欲去换一身衣裙,可才侧过身子,便觉姜曜靠近。 「你背上的伤,还没上药。」 姜吟玉身子一顿,她背上的伤口,是昨夜和魏宗元起争执,被他摔到床榻上,头顶凤冠坠下摔碎,尖利的簪子和珠宝,刺伤她后颈连接着后背一块地方,有星星点点的血口。 那时她光顾着和魏宗元对峙,根本没察觉到后背受伤。 还是今早,她起身察觉背后酸疼,揽镜自照才发现的。 摆放在身前案几上,有一只圆盘大小铜镜。 镜子中倒映着她的面容,她看到姜曜从后贴上来,手指搭上她的后颈。 指尖温度冰凉,犹如寒冰,一下席捲周围的肌肤。 第112页 姜吟玉冷得哆嗦,身子前倾,小幅度转过身子,道:「皇兄,我自己来上药。」 姜曜看她一眼:「昨夜便是我帮你上的药。」 他让她转过身去,见姜吟玉不动,沉默了片刻,倾身而来,直接将半个冰冷的掌心,放上她后颈。 姜吟玉缩脖子道:「我冷。」 他另一只手朝她腰肢袭来,半搂住她,将她身子扭过,面对铜镜。 姜吟玉被困在案几和他人之间,动弹不了,手撑在案几上。 他帮她上药的手,如流水一般贴着她的后颈,可那涂抹上去药膏却灼热,引起她后颈泛起一层一层的麻意。 二人这样近,衣袖髮丝若有若无地相勾,灼灼唿吸喷拂。 他手开始解她的腰带。 姜吟玉手搭上扯着,想要制止他, 他道:「你自己解还是我来帮你?」 那根玉色的腰带,被两只手拽着,因为双方的力量,绷得紧紧的, 姜吟玉只觉那根带子,被他一点点残忍地拉开,倏忽间,就从她指尖离去。 裙裾松开的瞬间,衣襟也滑下肩头,堆在臂膀上。 姜曜道:「把里衫褪去。」 姜吟玉手搭上内衽,在他的注视下一层层解开,到最后,两侧肩膀臂弯里堆着层层叠叠绸缎衣裙,身前只一件藕粉色的小衣,将后背露给他由他上药。 姜吟玉全身僵硬,犹如在上刑,身子无法乱动,因为被他一只手稳住腰肢。 她一只手捧着发热的脸颊,只觉不该这样,他应当和自己避嫌。 而姜曜慢条斯理,继续上药的动作。 他将她的三千青丝托起,一股馥郁的香气便幽幽地飘来。 他看一眼镜子中她凝望着他的视线,能看到她眸光水润,唇瓣嫣红,也看到她身前小衣上以淡绿色丝线绣出荷花纹路,清丽淡雅,荷叶包裹硕硕果实,似含苞待放。 姜曜眸光微沉,手挑起她臂弯里的外裙,让她将往上捞一点,姜吟玉乖乖照做,面容如雪,耳垂却如血。 那一抹耳畔的红,也映入姜曜眼里。 他帮她上药,指尖从上而下滑过她背部的肌骨,看她的耳垂从最初的淡粉,到最后的血红,她一下转身,明眸里好似水雾,道:「我觉得已经涂好了,药效已经够了,能别上了吗?」 姜吟玉说罢低下头,快速地去穿衣裳。 可越是慌忙,越是手忙脚乱,到最后衣襟没穿上,反而将裙带绕成了死结,加之裙面被水泼得潮湿,凌乱地堆在诃衣下方。 小衣又名诃衣。 姜吟玉起身,背对着姜曜继续去解,却被姜曜一下按在小几上。 他让她直接坐在低矮的案几上,然后依旧维持着方才跪坐在蒲团上姿势,伸出手来帮她去解死结。 那死结勒得厉害,恰巧横在她藕粉色荷花诃衣中央。 他修长的十指在腰带死结上来回穿梭,姜吟玉只觉被扯了一下又一下,面色一下烫起来, 她垂在案几两侧的手,攥得案几边缘,攥到泛白,足尖也不知该怎么摆好,只能看着他细緻的动作。 她想开口,提醒他力气小一点。 那横在诃衣上的死结终于一点点解开,她如释重负。 姜吟玉捞起肩膀侧衣裳,手足无措地穿上。 屏风外有规律的脚步声走来,姜吟玉知道人来了,加快手上的动作。 吴怀端茶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少女长发垂腰,美背如珠玉,隐藏于乌云黑髮后,雪颈间两根细细的带子,肩上除了诃衣,再无其他衣衫,裙摆逶迤如云堆在案几上。 身子半依半偎,靠在男人身上。 而太子就跪坐在她身前,看着她胡乱穿衣的动作。 此情此景,给吴怀十个胆子也不敢再看下去,连忙识相地退出去。 姜吟玉整顿好衣衫后,起来,轻轻看了姜曜一眼,手拂碎发,道:「我的衣裳都在披香殿,我要回去拿。」 姜曜道:「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姜吟玉避开他,道:「宫人不知我喜欢哪一件。」 「那就便都拿过来。」 姜吟玉扭头,柔声问:「为何就一定要让我留在东宫?我想回去,我还得见父皇,告诉他魏三郎和他表妹的事。」 她不管姜曜看她的眼神,抬起脚往外走,才到他书案边,便觉手腕一紧,被他拉回去,给抵到了书案边。 潮湿的衣裙淋漓落下水珠,绸缎勾勒出曼妙的腰肢,再向下有春山一般的弧度,大腿笔直修长,裹在湿漉漉的衣裙里。 桌案边,姜吟玉抬头,看到姜曜凑下的俊容。 他问:「你以前不是都喜欢待在东宫的吗?为何今日就这么着急离开。」 姜吟玉唿吸微乱,声音娇柔:「我想见见父皇。」 「你有何话要对父皇说,我帮你转达。」 姜吟玉摇头,说不行。 姜曜抱住她,她轻唿一声,唇擦过他的下巴,道,「先让我出去吧,我就见父皇一面,」 他的怀抱,她再熟悉不过,他像是回应她的一样,手扣着她的腰肢。 姜吟玉以前没觉得什么,可知晓他对自己的心思,就再也无法和他这样亲密。 她曾经告诉过他,她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姜曜当时没信,现在…… 第113页 二人的衣袍相贴,姜吟玉大腿上方抵着案几,身子被姜曜搂住,整个人困在他怀里,唿吸都困难,小幅度挣扎。 他唇贴在她耳畔,柔声询问:「魏宗元昨夜可有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 这话指得什么,姜吟玉明白。 姜吟玉耳畔萦绕着他的热息,肩颈发软,道:「没有,我二人连合卺酒都没喝。」 她想离开这里,肯求的目光看向他。 姜曜盯了她半晌,道:「你以前很喜欢抱我,为何今日如此抗拒。」 姜吟玉浓睫飞快地抖,不敢让他发觉自己的不对,不得以,只能像以前一样,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道:「我没有抗拒。」 边说,还一边将自己投入他怀中,搂他楼得更紧。 于姜吟玉而言,无疑是在打破自己周身的防线,将自己送给他。 她害怕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蹙眉问:「何时能让我离开,皇兄?」 姜曜捧着她的脸,将她看似平静的脸颊上,所有的羞涩、害怕,想要逃离的情绪都尽收眼底。 他盯着她半晌,道:「你可以回你的披香殿,不过皇宫里有密道,我夜里白日都可以去找你,你真想这样麻烦?」 姜吟玉心勐坠,道:「可我总得出面,不能一直躲在东宫。」 姜曜道:「明日我陪你一同出去。」 姜吟玉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唇瓣被逼着溢出了一句「好」。 她目光移开一边,看向远处东宫的殿门。 此刻的她,好像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金雀,困在了笼中,一刻也飞出不去…… ** 大雪接连下了一日一夜,有人一室暖炉如暖春,而也有人跪于冰天雪地之中。 魏宗元在邻近子夜时,便再也跪不下去了,嘴唇泛紫,侧身倒入了一旁的雪堆中。 撑伞在旁侧看着的魏家僕从,连忙上前来,将魏三郎扶住,高声唤人来搭救。 翌日一早,魏宰相未曾来上朝,当日,天子便昭告臣子,公主与魏家三郎婚事作废,起因便是魏三郎出手先对公主不敬。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无疑让众人心中魏家三郎的形象又所崩塌,可魏三郎真的会动手伤害公主?这与他以往所作所为大相迳庭,众臣私下怀疑的声音没有停下过。 除非魏三郎亲口承认,否则这更像皇帝安插的罪名。 然而这却也不可作为公主逃婚的理由。 魏三郎为了道歉,在雪地跪了一整日,听说昏迷过去,到现在都没醒来,身负重伤。 就因为娶公主,而遭受这样大的罪,甚至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似乎实在不值当。 直到午后,魏家才传出消息—— 魏三郎在雪地里跪久了,双腿无法走动,这倒是小事,更棘手的是他在雪中盯着雪光,被耀眼的光芒折射进眼睛里,目力大大的受损,恐怕日后无法正常视物。 这于正常人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更不用说是文人。 就在众人以为魏家三郎会消沉不起,这桩婚事的流言愈演愈烈时。 一日之后,魏宰相带着魏三郎再次入宫。 这一次,魏宰相搬出了三郎到底曾经救过公主和陛下一命的理由,求见柔贞公主。 四周还有不少魏相带来的臣子,齐齐为魏宗元求情。 皇帝看着下方身形单薄的少年,冷笑一声,道了一句「可」,随即派人去东宫,请公主和太子来未央宫一趟,与魏家三郎对峙。 作者有话要说: 雪地里盯久了雪会有雪盲症,视力受损,看东西重影,人会十分痛苦。 51、不纯 大殿内迴荡着天子威严的声音。 「魏三郎,你当初护驾,和朕提要求,说想娶公主为妻,朕答应了,便是与你的恩情已经两清!再拿这事做文章,朕当你是在挟恩威胁朕!」 「陛下息怒!」魏宰相求情道,「三郎只是想要见公主一面,解开误会,怎敢要挟陛下?」 「和朕说再多的话没用,这事还得是看公主的态度。」 正说着,众人便听外头禀报:「太子殿下与柔贞公主到——」 众人转头,见宦官将帘子拂开,从外头走进来两道身影。 太子殿下步入大殿,雪与衣袍相贴,雪珠随步伐坠下,长身如鹤,一如从前一般清贵。 在他身后拂帘子进来的,便是众人议论的焦点所在。 柔贞公主抬步走进来,火红的披风下,鹅黄色的裙摆露出来,扬起水波般优美的弧度,她素手搁下珠帘,唇边映浅笑,好似完全未曾受逃婚一事影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那跪地不起的魏家三郎,不修边幅,面容憔悴,可见他在这场婚事中受挫不小。 魏宗元听到动静,朝身后看去,见姜吟玉从他身边经过,没有扫他一个眼风。 她到前方,给皇帝行礼,随后坐到一侧的座椅上。 魏宰相上前去,对着姜吟玉作礼,道,「公主,还请您收老臣一拜!」 姜吟玉让他老人家免礼。 魏宰相嘶哑着声音道:「三郎已经知错了,如今他的右手废了,双膝冻伤了,一双眼睛也已受损,无法视物,是半个废人。他为了向您道歉,已经受了这样重的惩罚,公主您心地善良,能否原谅三郎一次?」 「如若公主还觉得不够,那让三郎继续跪着,一直罚到公主原谅他为止!」 第114页 魏宰相扭头,喊魏宗元的名字,让他过来。 众人便瞧见,魏家三郎缓慢地挪动膝盖,举步维艰地膝行。 魏宗元到公主身前来,低垂的目光盯着姜吟玉裙面下露出绣鞋,轻声道:「公主,我悔改了,不该对你动手,只求您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姜吟玉侧开身子,躲过他伸出来握她手的手,道:「你所受责罚,并非我造成的。」 魏宗元道:「是我罪有应得,只要你能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是那夜喝醉了酒,才神志不清的,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同意的话姜吟玉不止听过一遍,她道:「你既然诚心悔错,那你当着这么多人说,你那夜究竟做了什么。」 魏宗元喉咙哽咽:「我……」 殿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铜炉里燃烧旺盛的炭火声,过了好一会,魏宗元才道:「我那夜出言伤了公主。」 「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么轻描淡写?魏宗元你一共对我动过几次手?」 魏宗元本想矇混过关,没料姜吟玉这样绝情,攥紧手心,不得不低声下气道:「两次。」 「分明是三次,」姜吟玉道,「你第一次发怒伤我,第二回,又污衊我婚前不贞,大婚之夜,你以为我们成亲了,不敢拿你怎么样,便肆无忌惮辱骂我,这些事你承认吗?」 一次还能是偶然,三番两次,那就是本性必然。 魏宗元脸色涨红难看,背后是数不尽投来的目光。这些事一旦事情传出去,他的脸面就没地方搁了。 他神情哀切,扑到姜吟玉脚边,道:「可我是真心爱慕公主的,我将你我视作心中的神女,不敢亵渎您一分一毫,我已经知错了,公主请您怜惜我一回。」 如此低声下气哀求的模样,与他前几次讥讽姜吟玉时得意的神情判若两人。 姜吟玉道:「你为何如此避重就轻,不正面回应我?我不会原谅你。」 说罢,姜吟玉站起身要远离他。魏宗元见状,一下伸出手,拽住她的裙裾,「公主!」 话到这里,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魏宗元听出来,姜吟玉是铁了心要逼他认下他的行径。 可魏宗元怎么能轻易承认? 魏宰相来之前就叮嘱过他,若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必承认。 这桩婚事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难以收场,看天子的态度,也不会再偏袒魏宗元。 那今日来道歉,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自己的态度放出去,样子做足了,在外人眼中,就是魏三郎卑微受辱,公主刁蛮任性,不给他台阶下。 夫妻间小吵小闹本就正常,但公主这样反应太过激烈。 魏宰相门生无数,屹立朝堂几十年不倒,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区区一个公主,对他来说,倒真是不放在眼里。 哪怕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可到底也是一个女人,女人活在世上,最经不起谣言的攻讦,到时候,朝堂上一来二去,谣言渐起,皇帝总得做出让步,来和魏宰相各退一步。 魏宗元想到这里,一发狠,紧紧抱住姜吟玉的脚踝。 姜吟玉重心不稳,险些摔倒,手扶住身边人,就见魏宗元仰起头,赤红着眼,哭诉:「公主!您说的那些事,三郎从来没有做过,一直是真心实意待您的,公主为何就恨我至此?编造谎言指责我,逼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公主若是当初不想嫁,那就不嫁好了,如今显得是我魏家挟恩相报!」 姜吟玉道:「你所做种种,我的侍女都亲眼看到了。」 「她们是公主的人,自然一心向您!焉知她们是不是事先编好话的!」 姜吟玉从他怀中抽出脚,可魏宗元犹如溺水之人抱着一只浮木,死死不肯不松手。 这个时候,只见一柄雪亮的长剑,在划过一道弧度,扔到二人脚边的瓷砖上。 「哐」的一声巨响。 魏宗元下意识缩手,躲过了那剑。 姜吟玉趁机从他怀中挣脱时,心有余悸,回过头,看姜曜大步走过来。 那只宝剑,正是姜曜刚刚从剑架上□□,扔过来的。 姜曜没看魏宗元,只对魏宰相道:「魏相一世英名,没必要毁在儿子身上。」 魏宰相抚手道:「可那些事,三郎确实没有做啊!」 他身后众臣,见魏宰相言辞激动,身形摇摇欲坠,皆劝谏皇帝和太子明辨是非,不可听信公主一面之词。 姜曜深看魏宰相一眼,道:「孤明白了,宰相是执意要包庇自己儿子了,如此说来,魏家三郎,婚前与表妹私通,也是魏宰相授意的?」 这话就连皇帝都听不下去了,走下台阶,问道:「什么表妹私通?」 声音发沉,带着怒气,就快要发作。 姜曜道:「将人带上来。」 宦官出去,等再回来,便带进来了一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女子貌美鲜妍,正是青丝好年华。然而此刻,她眼角却挂着泪,怯怯地环顾四周。 苏婧儿出现的一剎那,魏家父子二人脸色微变。 皇帝盯着苏婧儿一刻,问:「这人是谁,三郎你认识吗?」 苏婧儿在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下,当娇弱的哭声从她口中发出来,殿中旁的男子大都心头一颤。 不是别的原因,是因为此时此刻,苏婧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柔媚情态,与柔贞公主十分相像。 第115页 姜吟玉目光闪烁,恍惚地盯着苏婧儿。 苏婧儿手绢抹泪,看向魏宗元,唤一声:「表哥。」 魏三郎没想到太子连这个都查出来了,嘴巴微张,汗水流下头。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绪,父亲已经说过将婧儿表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就算将苏婧儿抓来,自己抵死不认,他们也揪不出马脚。 魏宗元生硬地移开目光,道:「这是我表妹,太子将我表妹带上来做甚?」 姜曜笑着反问:「问孤?你要做爹了,你自己不知道?」 魏三郎冷汗涔涔,「属实荒唐!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她怎会有身孕,太子为何污衊我!」 姜曜道:「那就让御医来诊诊。」 这魏宗元倒是不怕,只是想不到姜曜准备得如此充分,话音才落,帘子外就走进来三四个御医,先后给苏婧儿诊脉。 魏宗元旁观这一切,向父亲投去询问的眼神。 却见魏宰相鼻翼翕张,面色不对,魏宗元当时就觉不妙,可还没回神,就听御医接连道—— 「恭喜魏三郎了,这姑娘确实怀孕了,三个月有余!」 魏宗元瞳孔一缩,不敢相信,问:「你说什么?」 苏婧儿磕头,抽泣道:「我怀孕一事,在公主大婚之夜,被魏宰相得知,宰相让人将我带到一处偏僻的庄子关着,本来流胎的汤药都准备好了,可偏偏魏三郎受了重伤,宰相反悔,打算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偷偷养着……」 这事魏宗元被瞒着,一概不知。 他勐地抬头,为保全自己,只能忍着剧痛,指着苏婧儿:「你满口胡言,表妹,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苏婧儿泪水一下奔泻而出,道:「你狡辩什么!那就是你的孩子,你个狗刍不如的东西,又滥情又薄情!」 这些尖利的话语如同针锥敲打魏三郎的耳膜,他心如刀割,想去拥表妹而不能。 苏婧儿唿吸急促,哭着对姜曜道:「太子殿下,您不是搜了魏府庄子吗?带他们一个个都上来……」 接着便是魏家的大夫、给苏婧儿准备灌滑胎药的婆子、乃至苏婧儿的婢女,都出来交託自己知晓的一切…… 魏三郎瞒得实在太好,有些事,魏宰相都是头一回听说。 「不用说了!」 众人看向皇帝,姜玄终于听不下去,眼中浮起戾气,骂道:「魏三郎!当初朕问你,你有没有别的女人,你口口声声说没有,是长公主和朕保证,你会好好待柔贞,朕才将她嫁给你的!」 「朕何其相信长公主和魏宰相,何其信任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嘴硬,和你父亲联合起来欺骗朕!」 「欺君罔上,罪应当诛!」 魏宰相伸出苍老的手,跪地哀求,「陛下!不可!」 皇帝看一眼老人,吐出一口气:「看在魏宰相的份上,可以饶你一命。太子说,这事怎么处理?」 姜曜走上了,早就将和皇帝商量过的话道出:「魏家三郎贬为庶民,流放岭南二十年,无召不许回京。」 魏宰相伏地跪拜,身子颤抖。 流放二十年,以三郎的身子骨,恐怕上路不久就撑不住了,尤其是现在还是寒冬腊月。 皇帝问:「朕今日放了宗元一马,至于宰相你之罪,朕念在你劳苦功高,一时也不想追究。」 魏宗元去抱皇帝的腿,哭道:「陛下,我求您,不要流放我……我一辈子都在长安长大,不能离开,您不是说爱护我,视我作亲子的吗?」 皇帝不耐烦看他一眼,道:「你一辈子还长着呢,以后总有回来的时候。」 又道:「你欺君罔上,你犯了错,就得去受罚!」 魏宗元摇摇头,「我不欺君罔上了,陛下饶我一回,那些事我都承认……」 皇帝摆摆手,嫌烦似地蹬开他,愤怒甩袖,往内殿走去,示意侍卫将魏三郎和魏家人拉下去。 殿内乱闹闹一片。 姜吟玉看向苏婧儿,见她快要被拖拽下去,柔声问身边人:「皇兄,那苏家表妹能别处罚吗,好似和我差不多年岁,该是被魏三郎骗了的。」 姜曜低下头看她,道:「我会处理。」 姜吟玉嗯了一声,与他一同往内殿走。 二人捞起珠帘,却在这时,魏宰相又赶来,追随在太子身侧,请求太子收回成命。 魏宰相泪水滑下颧骨:「殿下,一直一来,臣都与您政见相和,殿下也格外依仗老臣,这是臣之幸事。」 「可三郎终究是我的爱子,哪怕他做了再多的蠢事,臣做父母的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赴死,求您饶他一回吧。」 姜曜看向远方,道:「魏相没必要拿此事来这样要求我,你魏家又不止有魏三郎一个儿郎,下面不还有几个庶子吗?」 姜曜顿了顿:「柔贞也是孤的爱妹,在这件事上,孤和陛下都不会妥协。」 姜吟玉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眼看她,忽然感觉袖摆之下,他伸出手,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 姜吟玉心口勐地一跳,害怕魏宰相发现,指尖挣扎,却是在做无用之功。 姜曜道:「魏相也将自己的心思收一收,不要放任自己门生,对我的妹妹做不好的言论,此事我没有波及你魏家,已经是宽容至极。」 他说完,拂下帘子,带着姜吟玉往内殿走。 第116页 魏宰相回首,看向倒在大殿中央的儿子,手扶住门框,满心悲愤。 不出片刻,内殿的宦官跑出来,宣读皇帝的御诏。 一锤定音,再无更改。 魏宗元听着那些话,耳畔响起嗡嗡声,他无法接受,艰难地扶着柱子,从地上支撑起来。 他一日一夜跪在雪地中央,双目残废,腿脚不便,背后伤口淋漓流血,如今声名狼藉,名声扫地。 从这场联姻中,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魏宗元哭得泣涕四流,脑中混混沌沌,来之前受尽家中人的指责,脑海中迴荡着母亲让他不如死了干净,表妹骂他「狗刍」之言,他眼里死气沉沉。 他抖着声音,道:「让我见陛下一面,我和他还有一些话要说。」 宦官拨开他的手,「魏公子,您该走了。」 「不行,让我见陛下一面!」 魏宗元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往里头奔,没几步,又重重摔地,骨头一下发出「嘎吱」的声响,殿内其他臣子听着都觉得极其疼。 有人看不下去,与魏宰相上去,劝魏宗元离开。 魏宗元一遍遍朝殿内叫道:「陛下!求您出来,我就说最后一句话!」 「陛下,您就见见三郎一面吧!」 不知嚷嚷了多少次,皇帝才打帘子从里头出来,不耐烦地问:「什么话?」 两侧的人松开他的胳膊,魏宗元扑到皇帝靴子前跪下,仰起头,眼里涌起泪花。 「陛下,不管您信不信我的话,您都得查查,柔贞公主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魏宗元意识溃散,几欲奔溃,心里恨得流血,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便心中再无顾忌。 他咬牙道:「陛下要多注意注意您的一双儿女,他们之间真的太过亲密,恐怕比我和我表妹之间,做的事更不能见人!」 他这话一说,满殿人皆惊讶—— 太子和公主之间,还能有什么纠缠!魏三郎当真疯癫了! 说完,魏宗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站起来,在所有人没注意时,头朝一旁殿柱子上撞去! 「三郎!」 魏宰相发出一声尖叫,蹒跚着步子,扑上前去。 然而魏宗元到底双腿半残,就在要撞上柱子,双腿一软,重重栽倒在地! 接着便是皇帝一脚,踹到他肩膀上,魏宗元痛苦地闭上双眼。 「竖子!」 皇帝太阳穴抽搐,气得发昏,呵斥道:「来人!即刻将魏家三郎押送去岭南!」 他又长袖一抬,指着群臣,冷戾的目光犹如利箭射出:「刚才魏家三郎那番话,谁敢泄露出去一个字,朕就将谁的脑袋砍下!」 众臣连忙抱拳称:「喏。」 魏家三郎被拖了下去,皇帝怒不可遏,甩袖往殿内走去。 在入内殿时,姜玄长长唿了几口气,然而一进去,就看到儿子和小女儿背对着他,立在窗边说话,儿子的手还正揽在女儿的肩膀上。 皇帝立在那里,觉得不妙,皱起眉头,咳嗽了一声。 那依偎站在一起的二人,齐齐转过头来。 姜玄一抬眼,就对上小女儿澄澈且懵懂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鲨了你,让你污衊我的一双乖儿女。 52、香闺 姜玄走到书案后坐下,不知为何,刚刚的那一幕,总让倍感不适,他暗自将那念头压下去,看向一双儿女。 姜曜搭在姜吟玉肩膀上的手,已经落了下去,此刻二人就立在书案前听他说话,俱是神色平常。 姜玄便更加放心,对姜吟玉道:「这桩婚事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外面一些风言风语已是不可避免,不过柔贞你放心,归根到底是魏三郎有错在先。」 「这事父皇也有责任,是父皇识人不清,被小人矇骗了去,柔贞你不会怪罪父皇吧?」 姜玄说这话,语调都弱了几分,毕竟是知晓小女儿执拗脾性的,害怕她因为此事记恨上自己。 他背靠在椅上,指尖敲桌,沉着地观察小女儿的神色。 姜吟玉没有回他的话,只目光游离向一侧,眼睫垂覆,好似在想事情,过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样的反应无疑让姜玄长松一口气,他越看小女儿心里越是爱怜。他在这件事上最后站在了她一边,想来这也不算迟,还来得及挽回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形象。 姜玄目光慈爱,又和姜吟玉说了几句话,看到小女儿都轻声乖巧地应下了。 当然了,隔着一张书案,姜玄瞧不见小女儿和太子二人衣袍之下,双手早就纠缠不清、紧紧扣着。 袖摆下,姜吟玉如春笋似的五指,紧张得蜷缩起,好几次想要逃脱他的掌心,都被姜曜给捉住,最后给抻开,被他修长的五指,滑入她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 她唿吸一顿,去看皇帝,与皇帝带笑的眼神对视,心里涌起一种做贼心虚感。 她手一紧,被姜曜拉到身边。 皇帝就看到小女儿面色不对,眼里眸光慌乱,她垂在一侧的袖摆晃了晃,伸出另一只手,去握袖摆。 皇帝正要顺着她的动作看去,这时殿外有宦官进来报:「永怀长公主求见——」 姜玄干脆道:「不见。」 小宦官左右为难,犹豫片刻,还是跑进来,替外头的长公主传话。 第117页 就在姜玄侧过身子,一脸厌烦去应付时,姜吟玉赶紧伸出手去推姜曜的手。 姜曜直接拉她到身侧,道:「有话与你说。」 他声音温柔,眉眼清和,可他手上握着她手腕的动作却远不是这样,十分的狠厉。 姜吟玉轻声问:「什么?」 姜曜俯下面颊,道:「今日之后,你还是去东宫。」 姜吟玉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皇帝已经将太监打发走,转过了身来,嘴里念叨:「长公主这个时候来见朕,定是要给魏三郎求情,不见!」 没一会,姜曜道有事要先走。 姜玄知道他是去处理魏宗元的事,摆手让他离开。 等儿子走了,姜玄招了招手,将女儿唤到身边来。 姜吟玉给他盈盈做了个礼,姜玄笑着去握女儿的双手,可才握住,就发现女儿左手腕间有一道红痕。 姜吟玉下意识缩手,被皇帝捉住,问:「怎么弄的?」 那红痕淡淡,如同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本来没有多明显,快要消散,却因少女的肌肤白皙娇嫩,显得极其刺眼。 姜吟玉道:「之前戴镯子,手腕被磕到的。」 姜玄揉了揉她的手,脸上露出笑容,好似完全没有对此事起疑心。 姜玄道:「这婚事魏宗元是有错,但你也太过心急了,怎么能又逃婚?」 外面苛责她的话,不用想也知道有多少。她心里想必已经很难受,皇帝再训斥她,恐怕她怕更想不开。 皇帝是极其气恼姜吟玉又闹出这么大的祸,但看女儿楚楚乖巧的样子,到底是怜惜的心占了上风。 他话锋一转,问:「阿吟,你这几日在东宫,是太子让你留下来的吗?」 见姜吟玉点头,姜玄嘆道:「只是你二人关系再如何好,终究是要避嫌。」 姜吟玉理了理碎发,道:「皇兄的意思,似乎要让我在东宫多住几日,可我不太愿意,只想回我自己的披香殿。」 皇帝眉心皱起:「你皇兄非要你住?」 「也不是非要,」姜吟玉维护姜曜,「是我依赖皇兄,皇兄也怜惜我,可我不习惯住在东宫。」 她越听皇帝的语气越觉不妙,赶忙转话题,道:「我想去母妃那里住几日可以吗?我有点想她了。」 姜玄这一次没有像以前犹豫,思忖片刻,便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母妃应当也很担忧你,去吧。」 姜吟玉脸上露出笑容,和皇帝道谢,告辞离开,走时步伐轻快,连衣裙的弧度都可见心情的喜悦。 姜玄目送她的背影,等她离开后,嘴角笑意慢慢落下去。 他深沉的目光盯着珠帘出神,回忆起姜吟玉朝自己浅笑的样子,长长嘆息一口气。 他实在不愿苛责她,有时控制不住脾气朝她发怒,事后也万分后悔。 他喜欢这个女儿,哪怕知晓她出生月份不对,可第一次将婴儿的她抱入怀中,就抑制不住涌起怜爱之情。 这一刻,姜玄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让他细思后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想,哪怕小女儿真做了什么不应当的的事,他也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压下。 对太子也是一样。 姜玄深深嘆一口气,只能求女儿再乖一点,不要让他失望。 ** 桂宫。傍晚时姜吟玉步入兰昭仪的宫殿。 「阿吟来了!」 兰昭仪坐在榻边,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轻声道:「外面的事母妃也已听说了,也怪母妃识人不清,当初太过急切催你嫁人,谁知对方竟是这样的品性。」 姜吟玉蜷曲在兰昭仪的膝盖上,一头柔顺青丝垂落。 兰昭仪低头,见小女儿侧颜娴静,一句话不说,也不再继续说下去,怕刺激了她,只用手抚摸她的面颊和头髮。 母女二人,几乎每一次相处都是这般,姜吟玉黏兰昭仪总是黏得厉害,十分想要抱着她。 每每兰昭仪见女儿这样,眼底就发酸,可以想见这些年自己不在女儿身边,她是如何的难熬。 她心里挥之不去此前姜曜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见姜吟玉神情平和,便试探性地刺探起她来。 「阿吟知晓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闻言,伏在她膝盖上的少女直起腰,问:「是一月还是二月?」 兰昭仪只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听女儿的回答,恐怕姜曜所说姜吟玉知道自己身世一事是真的了。 兰昭仪不敢去想真相被揭露那一天,女儿会遭受怎样的流言蜚语,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女儿。 兰昭仪让她躺回自己怀中,声音轻柔似软云:「你是二月生的,等过了年关不久,就年满十七了。」 「阿吟最近好似和太子走得极近,但母妃其实不希望你和太子亲密。」 姜吟玉手一顿,问:「为何?」 兰昭仪俯下身子,问:「你皇兄对你什么心思,你知道吗?」 姜吟玉声音低低的:「是兄妹之情。」 兰昭仪道:「母妃被囚禁了这么久,厌恶了皇帝,连带着厌恶皇帝其他子嗣。你以后少去和太子见面可以吗?母妃总觉得他不好。」 姜吟玉道:「外人都说皇兄品性高洁,他是储君,怎么会不好?」 她抱住兰昭仪的腰,长长的眼睫如翅颤,知晓兰昭仪在暗示什么,可她只敢避重就轻地这样回答。 第118页 兰昭仪握住她的手,「那这几日先不许见他,就待在这里,好好陪母妃。」 姜吟玉点头道:「好。」 兰昭仪揉了揉她头顶,与她一同去用晚膳。 到了夜里,母女二人卧在榻上,姜吟玉被兰昭仪搂进怀里。 殿内烧着暖炉,一室温暖,殿外细雪落下,万籁俱寂。 姜吟玉在入睡之前,脑海里浮起答应姜曜的话……也不知他现在回宫了没有,得知自己躲到母妃这里来避他,会不会生气? 暖风拂来,姜吟玉双目阖上,渐渐陷入睡梦中。 子夜不到,姜吟玉就又清醒了。 她夜里做了噩梦,此刻衣襟凌乱,长发散在枕头上,额间香汗淋漓,盯着漆黑的帐幔,气息一喘一喘。 正这时,她听到「笃笃」,敲打床榻柱子的声音。 姜吟玉侧首,看清有一团身影立在床边。 一只男子修长的手挑开帐幔,露出了一双清寒的面容。 姜吟玉没想到会见到姜曜,睁大眼睛,无声唤他:「皇兄?」 他才办完事回来,玄袍满身是雪,肩头雪珠淋漓,碎发潮湿贴面,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似雪里苍穹朗月,静静盯着她。 二人一对视,姜吟玉就想起了自己答应他的话。 姜曜道:「下来。」 姜吟玉卧在里头,看一眼熟睡在身侧的兰昭仪,摇头说不方便。 便见他侧开一步,将帘子挑得更大,示意她下来。 帐幔外的风慢慢袭来,熟睡的兰昭仪轻微动了一下身子。 这一动静,促使姜吟玉从床榻上爬起来,赶忙就跨过她的身子下了榻。 殿内漆黑,暖炉生香,姜吟玉和姜曜到一侧说话。 姜曜问她要手绢,擦拭手上的血迹。 姜吟玉问:「你受伤了?」 姜曜慢条斯理地将指尖细缝里血迹擦干净,抬起头看她一眼,道:「不是我的,是魏家三郎的。」 虽说对魏宗元无甚同情,但姜吟玉听他这样轻描淡写说出这话,心还是颤了一下。 她看姜曜满身是雪,准备转身去给暖炉里添炭,才走到暖炉旁,被姜曜拉过手腕,问:「不是说好让你在东宫等我的吗?」 他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似冰冷的蛇缠绕上来,让姜吟玉后背泛起一丝寒意,颤抖着肩膀和他对视。 姜吟玉侧过身子,不敢看他的眼睛,道:「母妃想我了,我来见见她。」 姜曜深看她一眼,姜吟玉只觉心思又被他看穿,不知怎么面对他,只道:「你快回去,莫让我母妃发现,我母妃睡眠一向浅。」 她急急催促姜曜出去,说完,床幔后传出一声动静。 二人俱往床榻看去。 53、缱绻 姜吟玉交谈时,听到床榻间传来窸窣声,以为兰昭仪醒了。 帐幔后灰濛濛的一片,炉香吹得帘子盪起一层涟漪。 姜吟玉盯着那帐幔许久,都没再听到动静,悄声走过去,撩起床幔,见兰昭仪维持着方才的睡姿,好似还在沉睡。 「母妃?」 她试探唤了一声,榻上人没有反应,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将床幔又放下,快步走回去。 「皇兄先走吧,万一等会我母妃真醒了。」 姜曜道:「魏家三郎的事我才解决完,便想来见你一面。」 姜吟玉一愣,问:「这事魏家会起疑吗?」 「不会。」 今日傍晚,姜曜带人,追上了流放魏家三郎的牛车。 姜曜没有分毫犹豫,亲自动手,除去了魏三郎。 在魏三郎鲜血从脖子里迸射出来时,他大声叱骂姜曜与姜吟玉狼狈为奸,姦夫淫.妇,声称已经将二人的丑事告诉了魏宰相,日后他二人定会为被会天下人所唾弃。 魏宗元如此怯懦自私小人,含恨而终,姜曜没有丝毫同情。 姜曜看着魏三郎在雪地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交代手下处理好后事。 一切从头到尾,毫无破绽。 魏家那边派来暗中保护魏三郎的人,正是姜曜老早就安插进魏府的线人,他会替太子打掩护,向魏府传递魏三郎还好好活着的消息。 直到之后的某一日,发信给魏府告知魏三郎已逝的消息。 之后,姜曜直接将宝剑收回了刀鞘,打道回皇宫。 思绪回笼到现实,姜曜道:「魏三郎的死,魏家不会起疑。」 姜吟玉点了点头道:「你快走,是若我母妃发现你,该怎么办?」 「到时候再走。」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到暖炉边烘手。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真不会走了。 姜吟玉看着他,四目交汇,腰肢被男人一双有力的手臂禁锢住,心脏一跌。 她只披了一身薄薄的单裙,腰窝上的肌肤,隔着丝绸,都能感受到那双手冰冷的温度。 殿外的窸窣雪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一如姜吟玉此刻的心跳。 姜曜眉眼隽美,薄唇溢出三个字:「太冷了。」 男人声线低沉,唿吸拂在她颈间。 姜吟玉颈间发痒,长睫抖颤,感觉到他放在她腰肢上的手,在慢慢地收紧。 冰凉的温度沿着她嵴柱向上蜿蜒,酥酥.麻麻,让姜吟玉更深地投入他怀中,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第119页 他灼灼目光逼视着她,好似她不做出反应,他就不松开她。 少女长发披散,雪肤红唇,凝望他片刻,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慢慢揽住他。 「是要我抱你吗?」 她轻声问,一边说一边揽他更紧。 她身子开始发抖,不是被他沾雪衣袍上温度冷的,而是越贴近他,越觉自己身上衣裙单薄。 姜吟玉心跳得更加厉害,足尖绷起。 寂静的夜晚,放大了人的一切感官,她能察觉他的指尖开始发热。 姜吟玉踮起脚,小声贴着他耳廓道:「我抱你了,你还冷吗?」 她用自身的温度帮他取暖。 身子隔着两层布料,温度慢慢传递。少女鬓髮里的香气,幽幽绕绕,如藤蔓缠绕上他的颈间。 下一瞬,他搂她入怀,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 姜曜道:「还是很冷。」 二人身侧有一个暖炉,散发出热气,扑向他们的衣袍。 原本萦绕在周围冰冷的气氛,早就变得炽热、燥热。 可他居然还说冷? 姜吟玉只贴他贴得越发严丝合缝,又问:「还冷不冷?」 她去摸他的手,感觉那手明明已经恢復了温热。 然而同时,她又摸到他手掌上一道浮起的青筋,好似被里面的血液给灼烧了一下,指尖蜷起来。 这大概是男人,在面对娇弱的猎物时,天性使然,血液会变热。 姜吟玉推他手,道:「你已经不冷了。」 姜曜俯下脸,嗓音低哑问:「明日回东宫,怎么样?」 他将她的手反手扣住,十指相扣,抵在她腰后,重一下轻一下地。 姜吟玉腿脚发软,声音也发软,道:「不行,我母妃要我留下来陪她。」 姜曜道:「你此前不也答应过我,会留在东宫?」 姜吟玉觉得就算是猎人,他也是最有耐心的那一个。 他循循善诱,慢慢击溃她周身的防线,让她一点点卸下心防,到最后将自己主动送到他手上。 她从他怀里抽出身,借着冰凉的空气冷静。 她稳住声音问:「皇兄,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根本不像兄妹间该有的样子吗?」 姜曜轻声:「有何不对吗?」 姜吟玉唇瓣颤抖,就觉腰间被他一掐,他唇瓣沿着她耳垂慢慢向上。 「柔贞,你本就不是孤的亲妹妹。」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提。 二人之间的温度又升,姜吟玉敏锐察觉到了危险,轻轻去推他的手,可害怕发出响动,只敢小幅度在他臂弯中挣扎。 「皇兄。」她扬起柔美的脖子,哽着声音唤他。 她全然未察觉自己的嗓音又软又酥,像唿吸不匀的娇唿,又仿佛夏日枝头待採撷的樱桃,一掐便能掐出水来。 月光与雪色柔柔拂进殿内,洒在她修长紧绷的脖颈上。 她一身薄裙实在太薄,有些东西姜曜能鲜活得感受到,譬如她的心跳,又譬如旁的一些什么…… 姜曜将她腰肢轻轻一提,抱到一侧桌案上,她坐在那里,不必仰视和他说话。 姜吟玉足尖点不到地,十分没有安全感,腰肢被他搂着,一半依偎他身上。 她也只能靠着他,来稳住身子的重心。 他声音何其的温柔缱绻,就像是一把刀柔情地刮着人心尖。 姜吟玉侧过头,不想看他,可耳垂一侧全是他的唿吸,足尖都都绷直住。 姜吟玉受不了他这副话语温柔、却逼迫她事的模样,手推他离开。 二人衣袍相贴,一坐一立在桌案边,在低声交谈。 可若有人从背后看,怎能不怀疑他们是在亲密相拥,还是在做一些旁的事。 这个时候,床榻上又传来的一声响动。 姜吟玉一下从姜曜肩膀上抬起头,意识到这次不是别的响动,连忙拍他肩膀,让他侧开身子,跳下了桌案。 床榻上有一道影子坐起来,姜吟玉心都快跳出来,拉着姜曜到屏风后。 她将他推进去,做口型示意他不许出来。 做完这一切,姜吟玉转身,恰巧就见兰昭仪挑起帘子出来。 二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目光对视着。 姜吟玉将碎发理到耳后,展露笑容,走到桌案边给自己倒茶,道:「母妃也醒了?我夜里睡不着,下来喝盏茶。」 兰昭仪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好似才从睡梦中醒来。 姜吟玉放下茶盏,准备上榻,兰昭仪就问:「你刚刚有没有听到男人的声音?」 姜吟玉摇头:「没有。」 兰昭仪不信,趿鞋下榻,目光巡睃大殿。 姜吟玉伸手拉她,被兰昭仪一下扫开,她大步流星往外走,在经过屏风时,脸上疑惑的神情更重,抬步往里绕过去。 姜吟玉出声制止,屏风内的人,已经先兰昭仪一步,绕了出来。 姜曜从黑暗中走出,面容渐渐变得清晰。 殿内气氛一滞。 「太子?」 兰昭仪看到眼前人,大吃一惊,目光上下扫视,又看一眼一旁的女儿。 兰昭仪怒火直起:「这是怎么回事?」 姜吟玉走上来解释,「母妃……」 兰昭仪看她脸色绯红,不知是被人发现后恼羞红的,还是方才和太子在耳鬓厮磨,情意绵绵脸红的,总之不管是哪一样,都昭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第120页 姜吟玉才开口说话,便被姜曜拉到身后。 姜曜缓声道:「今夜是我主动来找柔贞的,与柔贞无关,娘娘不要将怒火迁怒到她身上。」 姜曜抬起手,示意兰昭仪到一旁说话。 姜吟玉要跟上,被兰昭仪用眼神制止。 二人有话要避着姜吟玉谈,走到远处,确保姜吟玉听不见了,兰昭仪才开始认真打量眼前这个男子。 兰昭仪道:「太子和我女儿刚刚在做什么?」 「在谈话。」 「太子夜探香闺,就为谈几句话?我知晓太子对我女儿的心思,但你二人之间绝无可能。」 姜曜摇摇头,似乎不认同。 兰昭仪问:「莫非太子还能给我女儿名分,与她修成正果?」 姜曜道:「我会让柔贞留在我的身边。」 兰昭仪还没从女儿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的事上回神,听到这话,头皮先麻了一下。 她看姜曜神色清醒,不像醉了,狐疑地问:「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也很清楚。」 他一字一句道。 兰昭仪不怒反笑,柔声道:「太子,我对您一直心怀感恩,您将我从金雀台接出来,去与皇帝交涉,许我与我女儿能够时常见面,我打心底喜欢你这个晚辈。」 「可您我怎么能将女儿给您?我清楚您对我的女儿根本不是喜欢,你只是和她一起长大,有了难以割捨的情谊。不能因为她不是您的亲妹妹,就动了这样的心思。」 姜曜道:「我对柔贞不只是兄妹之情。」 「太子是头一回心动而已,说不定会遇上别的女子就会又移情别恋了呢?没必要现在就想留下她。」 兰昭仪看人何其准,她知晓姜曜这样的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看上一个女子,自然想要得到,那便得到了。 可她如何能让女儿重倒自己覆辙,被困于深宫之中? 何况于姜曜而言,姜吟玉岂止是普通的女人? 盘桓在他二人之间的,有一道迈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他作为太子,日后登基为帝,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无法轻易跨过那条沟壑。 娶姜吟玉意味着什么,相信姜曜很清楚,需要打破所有一切现存的局面。 而那样的后果,姜曜能承受得住吗? 不是兰昭仪看不起姜曜,是她不忍心看小女儿遭受世人指指点点,日后在青史上,也要被人拿出来说的。 兰昭仪又问了一遍:「您如何能留住她?能为了柔贞做多少?」 姜曜道:「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去向陛下求一道圣旨。」 兰昭仪道:「不行!不能这样妄动!」 姜曜道:「一切障碍我都会扫除,我也会徵得您的同意,直到最合适的时候,才会去请陛下的圣旨,将一切昭告天下。」 对姜曜而言,不管他对姜吟玉感情有多少,哪怕有一丝也算有,姜曜不会自欺欺人忽视它的存在,必定便要将那份感情牢牢握在掌中。 二人说到这里,交谈已经无法继续下去。 姜曜道:「我会很快筹办这件事。」 兰昭仪摇摇头,态度坚决:「太子先回去吧,休要再提这话。」 然而她看到姜曜浅浅含笑的神色,就猜到他不会善罢甘休。 兰昭仪面色难看,扬声「请」太子离开。 那边,姜吟玉听兰昭仪语气不善,以为二人起了争执,连忙过来,问怎么了? 姜曜对她笑了笑,对她道了一句,明日再见她,便迈开步子往外走。 兰昭仪目送他的背影,面容久久紧绷,转头看来,见女儿也在注视太子的背影。 姜吟玉双眉微蹙,看到桌案上男子的披风,连忙捞起,小跑过去,道:「皇兄,你的披风没带。」 二人在殿门口停下,姜吟玉帮她披好披风,和他说了几句话,才送他离开。 兰昭仪看着姜吟玉神色,浮起一层不安,久久不发一言。 等姜吟玉回来,兰昭仪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来。 「阿吟,你知道太子对你究竟是何心思吗?」 54、私物 外面雪悄然无声地下,殿内紫铜炉里炭火噼里啪啦燃烧。 姜吟玉抬起黑盈盈的眸子,眸色温和,仿佛雪光在目中融化。 「皇兄对我,是兄妹之情。」她说得语调缓和。 兰昭仪握紧她的手心,又问一遍:「兄妹之情?」 姜吟玉点头:「我们之间只有这个。」 然而不可否认,那夜逃婚之后,她睡在东宫,听到了姜曜说要让自己成为他妻子的话。 从知晓他的心思后,姜吟玉就再也无法和他像从前一样毫无顾虑地相处。 兰昭仪手拢上姜吟玉的发,「阿吟,你实在太过单纯,你皇兄怕对你不止是兄妹之情,他对你有了……」 「有了什么?」 姜吟玉只能装作不知道,转头看兰昭仪。 她有着莹然的肌肤,细润的乌髮,容颜似明珠璀璨的容颜,整个人如暗夜的幽昙,在寂静的夜里悄然盛开着。 少女的美丽,不带有一丝攻击性,柔顺至美,这样的人儿,合该将她拢进怀里细细呵护。 兰昭仪起先还带着她和男子私会的气愤,这会也冷静下来,道:「他对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第121页 「可他不是我的皇兄吗?」姜吟轻声道。 兰昭仪道:「阿吟,母妃知道你已经知晓了一些事,其实太子他不是你的兄长,皇帝也不是你的亲父皇……。」 面对这样的情况,兰昭仪迫不得已,只能将实情全盘交託出来。 姜吟玉在她怀里静默了一会,「这些事我都知道。」 兰昭仪搂着她道了一句「乖孩子」,又道:「所以母妃才拦着你,不许你和太子过多纠缠。他心思不纯,对你分明有了男女之情。他是皇帝的儿子,日后的天子,你的身份又是什么?你和他之间能有什么未来?」 她贴着姜吟玉道:「难道想你和母妃一样,在这深宫里过一辈子吗?」 姜吟玉摇头。 「那你告诉母妃,你对你皇兄是什么感情?」 从兰昭仪的角度,能看到姜吟玉目光移向一边。这是心乱的表现。 兰昭仪实在害怕,从姜吟玉口中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实则早在今晚,姜吟玉下榻去见姜曜时,兰昭仪就从梦中惊醒过来了。 那时她满心错愕,听到帐外女儿和一个男人低低地交谈,再透过薄薄的帐幔,看到二人热烈地相拥。 是女儿主动抱的那个男人。 她还问男人冷不冷,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取暖。 二人仿若无旁人,举止亲密,可见从前没少这样相处过。 直到她口中发出一声「皇兄」,兰昭仪惊得心脏勐坠。 此刻,兰昭仪问姜吟玉:「你和你皇兄发展到哪一步了,他可有吻过你,你们有做过一些男女之间更亲密的事吗?」 兰昭仪是在问,姜吟玉的清白还在不在。 姜吟玉道:「就抱了一下。」 「他看过你的身子吗?」 姜吟玉想起姜曜给她上药的那一次,不敢说,道:「没有。」 她道:「我对皇兄的感情和之前没有不一样,我只是依赖他,偶尔想见他,和他在一块,然而也只是如此。」 寂静黑暗里,她坐在兰昭仪身侧,眼底一片清明。 「母妃,我很清楚,我不会和太子之间有任何的感情牵扯。一旦有了牵扯,事情暴露,对他对我,都会招致数不尽的流言蜚语,又或因为我的身份特殊,我们的关系永远不能见光,只能私下里往来,可这样与偷.情何异?」 「既如此,为了我二人都好,最初就不应该有牵扯。」 兰昭仪完全怔住,没想到姜吟玉看得如此通透,她还当她什么都不懂。 姜吟玉走下榻,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道:「我从知晓我身世的那一日起,就不断告诉自己,只能将他当做兄长。如今皇兄三番两次偏袒我,在外已经有指责他的言论。我的两次失败的婚约,也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身影,若我二人间的关系,被揭发了出去,外头一切言论都会扭转。」 姜吟玉转头:「他们会怎么看皇兄?又怎么看魏家三郎被流放这件事?」 他们只会觉得,是太子和她暗中勾结,有意阻拦了这门婚约,又借罪名,将魏三郎流放。 魏家百年清流名门,门生遍布大昭,到时候怎么会放过这个把柄攻讦他们? 从皇帝给姜吟玉赐婚起,他们之间就陷入了死胡同。 到了这一步,她和太子之间不能有、也不该有一丝一毫的纠缠。 姜吟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我对皇兄没有分毫男女之情。」 兰昭仪起身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上下揉了揉,道:「你能想明白,母妃也就放心了。」 「只是今夜,你究竟为何和太子那样亲密?」 姜吟玉转过视线,无意看向一旁,道:「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越线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兰昭仪点点头,其实知道些什么,却也不想再逼她做回应,温柔拉过她的手腕,喊她上榻。 梳妆镜里,少女面容若雪,双耳的红珊瑚珰环轻轻摇晃。 姜吟玉伸出手,想去抚摸,指尖却蜷缩起,悬在空中,犹豫半晌,终究收回手,垂到了身侧。 姜吟玉收拾好情绪,转身长发轻扬,走到床榻上卧下。 外面的鹅毛大雪下着,四周越发的寂静。 母女二人相拥着,姜吟玉听着雪声。 或许是方才和姜曜见了一面,她到现在还没有平復下来心情,久久不能入眠,忽然道:「母妃,和我讲讲我父亲好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兰昭仪拍她后背哄的动作顿住,道:「你想听他的事?」 沉默之中,兰昭仪眼里浮起一丝柔和的波光,声音轻灵,道:「你父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可他在我印象之中,她好像一直都是二十几岁的模样。」 姜吟玉搂住她,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兰昭仪回忆一刻,笑着道:「我十六岁那年,和你一样逃了婚。那时一个人穿着嫁衣,带着一匹白马,就往西奔去了。」 「那外祖没有找到你?」 「没有,我奔进了荒漠,他们怎么想不到我会进入那里!我天真的以为甩掉了他们,谁知才进去不久,就迷了路。」 兰昭仪唇角弧度上扬:「我在那里,遇到了都护府的少公子。」 第122页 兰昭仪一直记得和那个男子的相遇,她十七岁时,明媚如烈阳,遇上了来独自一人来荒漠的少公子。 少年容颜秀丽,眉眼似秋水,是西域风霜里雕琢出的一块至纯的美玉,兰昭仪见到他第一面,心就往下坠下。 她独自一人,一袭红衣,在茫茫大漠里走向他,求他带自己出荒漠。 他心底实在善良,答应了她。 他虽出生在边陲,却与那些豪放的汉子都不同,温文尔雅,面上总流出几分笑意。 就算她缠着他,非要跟着他一块往西域走,他虽不愿,也没有出恶言,不许她跟着。 他偶尔兰昭仪缠他缠烦了,他也会皱眉,道再这样,就不许她跟着他。 不过这是少数,更多的时候,他口是心非,明明很喜欢她的靠近,喜欢她缠着他,却总要装得不在意。 兰惜想,这大概就是世家子的通病,骨子里总有几分矜傲。 后来,他带她去西域,看那些诸国的风貌,又偷偷攒金叶子,给她买西域的珠宝花冠,哪怕后来,知道她是兰家的女儿,知道他要嫁的是长安城未来的天子,他也没有退缩,拥着她,对她许下誓言,说以后会护着她一辈子。 他们在西北,对着浩瀚地沙漠跪拜天地。 他在洞房之夜,吻她的鼻尖,说他们以后会生下全天下最漂亮的孩儿,那是天地的瑰宝。 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四年,可她没想到他会在一次给商旅在沙漠中带路的途中,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兰惜坐在荒漠里绿洲的边上,日日等他回来,一直等到后来她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 兰昭仪将自己的过往说完,枕畔已是潮湿一片。 姜吟玉心口酸涩异常,伸出手,替她拭去泪珠:「母妃,若有一日我能出宫,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走,我和你一块去西北。」 兰昭仪眼里涌现起波光,她已经不再年轻,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一颗心如犹如死物。 而她的女儿,就好似年轻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兰昭仪拭去泪光,将姜吟玉紧紧搂入怀里。 雪漫天落下。 翌日,雪已经停下,大清早,园子里红梅便浮动起裊裊的香气。 姜吟玉在桂宫待了一个上午,午后,她起身要去东宫一趟。 兰昭仪目光追随着她,微微笑道:「去吧。」 这一次兰昭仪没有拦着,是因为姜吟玉要去东宫,与太子将一些话说清楚了。 一路上,姜吟玉披了件披风,她织金白狐毛昭君兜戴在头上,长长的狐毛裹住下巴,鹅黄色裙摆里手握着手炉,脚下则踩鹿皮小靴。 两排宫人落后几步远,亦步亦趋跟着。 「十四妹——」 姜吟玉走出梅林时,听到有人唿唤自己的名字,转过头去,见一淡青色衣裙女子带着僕从朝自己走来。 她后退一步,得体做了个礼。 「姐姐。」 来人是十一公主,姜采宁。 姜采宁让她免礼,扫一眼他身后的仪仗,嫣然一笑。 「妹妹出行的排场还真大,这么多宫人侍卫跟着,倒不像我,身边就孤零零一个侍女,陛下还是这样偏心你。」 不止如此,姜采宁这个公主因为被天子厌嫌,下面的人也跟着见风使舵,不待见她。 尚衣局裁剪新衣,没有她的份,以至于姜采宁今日,还穿着往年不合身的冬衣,袖摆处都快被磨损坏了。 姜采宁心里恨极了,手握住袖口,不让外人瞧出异样。 姜吟玉上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将手炉递到她怀里。 「姐姐手这样冷,用手炉捂捂吧。」 姜采宁面上微笑,私下在冷笑。 上一次,她费尽心思告诉魏宗元,有关姜吟玉的身世,以及她和太子不纯的关系,魏宗元也是个蠢物,倒也真是什么话都信。 她是真不信,姜吟玉和她面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平静。 姜采宁道:「妹妹今日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 「去东宫。」 「东宫?」姜采宁尾音一挑,「瞧妹妹心情尚可,还不知晓外头那些言论吧?」 姜吟玉道:「什么言论?」 「自然是你和太子的!魏家三郎说你不是天子亲生,还和太子有染,柔贞,这事是真的吗?」 姜吟玉蹙眉:「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姜采宁道:「宫墙内外人都知晓,不过父皇怕你伤心,有意瞒着你,不许宫人在你面前提罢了!」 她所说半真半假,真的是魏家三郎将姜吟玉的血统不正的事散了出去。 假的就是,太子和姜吟玉的奸.情, 昨日殿内发生的一切,被人传出来了一点。 可宫里谁人敢议论太子?谁会怀疑太子的品性? 奸.情的话姜采宁顺口提的,她提醒道:「妹妹还是多和太子避避嫌吧,若闹出事端,父皇也不一定会保你。」 说完,将手上的手炉塞回姜吟玉手里,道:「这东西妹妹自己用,我不需要。」 姜吟玉手指扣着手炉,唿出白雾,看向姜采宁离去的背影,对身侧的侍女道:「你去向陛下转述十一公主方才说的那番话。」 至于宫人怎么议论,她会派侍女去打听。 侍女愣了一刻,手贴着腹,忙不迭去办。 第123页 四下宫人悄悄看姜吟玉一眼,见姜吟玉神情若常。 「走吧。」 一行人踏雪,慢步走到东宫。 姜吟玉进入东宫大殿,解下昭君兜上带子,将披风交到侍女手上。 吴怀听到通报声,笑着迎上来,「公主来了?殿下知道公主您今个会来,特地嘱託奴婢,把暖炉给暖上。」 姜吟玉走到内殿圈椅上坐下,环顾一圈,未见到人影。 吴怀出声道:「殿下还在外头和大臣议事,稍等片刻就会回来。可要奴婢去催促一声?」 姜吟玉摇头:「不用。」 正好她也趁着这个时候,好好酝酿一下,等会怎么和姜曜开口。 姜吟玉握着手炉端坐在那里,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姜曜也没有回来。 吴怀提议道:「公主先去配殿歇息一下?那里还保留着您以前住过的样子,没人动过。」 姜吟玉被他这话一提醒,忽然想到上次没问完的问题。 「吴怀,我之前是不是落了一个玉兰花簪子在东宫?」 吴怀道:「在的。」 「在哪?」 「奴婢上次瞧见太子好像把玩着那簪子,然后将它放到了——」 姜吟玉顺着他手看去,见他指向了书案。 她将暖炉搁在茶几上,起身走过去。 ——— 一炷香时间后,姜曜从殿外回来。 殿内静悄悄的,暖炉缕缕吐着热气。 姜曜解下黑狐大氅,绕过屏风,入内,见姜吟玉端坐在圈椅上,吴怀立在她身侧。他一进来,这二人就停下了交谈声。 「皇兄回来了?」 姜吟玉行礼,含笑相迎接。 姜曜朝她颔首,行至书案旁,将带回来的卷宗文书放到桌面上。 「今日还走吗?」 姜曜一边低头翻公文,一边问她。 姜吟玉走案前,轻声道:「我今日来,是想与皇兄说一些话,不打算留下的。」 姜曜抬起头看她,在椅子上坐下,薄唇微启:「什么话?」 姜吟玉对上他朝自己投来的视线,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睛静静盯着她。 殿舍内空气仿佛凝固,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姜吟玉定了定神,方要开口。 便是此刻,他当着自己的面,手将左侧抽屉拉开,盯着她笑道道:「动过我的东西了?」 姜吟玉神色一怔,多了几分心虚。 她确实动过了。 在里面,她不仅找到了自己的簪子,还看到了自己的手绢。 自然了,还有上面,姜曜所写「对她起了妄念」的一席话。 作者有话要说: 说太子的黑化值是魏宗元带来的,其实还有魏宗元背后的魏家人的,现在还差一点到90% 55、金屋(修) 姜曜指尖敲打桌案,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姜吟玉心跳收紧,目光从他指尖移开。 他问:「看到什么了?」 姜吟玉道:「我的簪子。吴怀说我之前掉的一根簪子,在你抽屉里,我就翻开找了一下。」 闻言,姜曜从抽屉里拿出那根簪子,一只藕粉色的丝绢,也从他指尖滑落,悄然掉在了桌案上。 他浅浅一笑问:「既然找到了簪子,怎么不拿走?」 这样的话,无非是在刺探姜吟玉。 就在姜吟玉准备回答时,她看见男子修长的五指,将丝绢拿起,问她:「看到这个了吗?」 姜吟玉摇摇头:「没有。」 姜曜眼若春水:「没有动,那为何它着和我之前摆放的样子不一样?」 姜吟玉始料未及,她已经极小心翼翼地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没想到姜曜还是察觉出其中的破绽。 像他这样的心思缜密的人,实在是罕见。 姜吟玉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动它,这是我的手帕,是那上面有什么,是我不能动的吗?」 她面色好似不解,满目疑惑。 姜曜眸色微深,静静打量她,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仿佛是要将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中,一直过了半晌,姜曜才将手帕收起,放回了桌案里。 姜吟玉看到他的动作,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她握着那只帕子,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映入眼帘,酥酥.麻麻的感觉就一直顺着指尖往上蜿蜒,她的心到现在还是颤着的。 姜吟玉稳住内心,轻声道:「今日我来,也是有一些话想要和你说。」 她看向一侧的吴怀,姜曜便出声:「吴怀,先出去。」 吴怀连忙识相地退出去,将内殿留给他二人。 姜吟玉这才仰起头道。 「皇兄,我和你之间的举止越线,超出了兄妹间该有的样子,像是在纠缠不清。这样的牵扯,于你我二人都是一种损耗,当及时止住。」 「我二人一直是兄妹之谊,对吗?」 他只沉默了一会,道:「兰昭仪对你说了什么话吗?」 姜吟玉道:「没有,母妃只是提醒我,应该和皇兄之间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她看着姜曜起身,走过来,连忙补充道:「毕竟就算是兄妹,也不能完全没有一点界限。那我和皇兄以后,少见一点面,可以吗?」 姜曜道:「再好好想想。」 姜吟玉摇头道:「不用。」 第124页 姜曜起身走到她身侧,道:「柔贞,你曾经问过我会不会和你站在一边。」 姜吟玉道:「我是问过。」 是在行宫里,她靠在他身上,询问如果如果有一日,她被千夫所指,万人指骂,那他还会不会站在她一边。 而现在的情形,已经相差无多,她逃了两次婚,声名狼藉,整个人已经快要滑向漆黑的深渊。 姜曜伸出手,将丝绸从她手中一寸寸抽走,柔声道:「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但有些事,你再好好考虑清楚。你没有必要因为你母妃的话,就这样的远离我。」 他像以往一样抚摸她的脸颊,目光显得有些冰寒。 姜吟玉唇珠贴着他的指腹,红唇一张一合,「不止是母妃。今日十一公主,也和我说,外面已经有你我二人间的流言蜚语了。」 姜曜微蹙了一下眉,道:「她和你说这些?」 姜吟玉低头:「皇兄也再好好想想。」 姜曜轻轻拢了拢她的发,道:「柔贞,你从你逃婚那一日,敲开东宫的门,我便开始收留你保护你,后来你的婚事,我也在其中护着你。」 姜吟玉听他这么说,周身萦绕着他的气息,道:「这些我都记得,我很感激皇兄。」 姜曜道:「你我二人之间,早就不止是普通兄妹那么简单,比和其他姊妹之间的感情更深,我疼爱你,怜惜你,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正常吗?」姜吟玉反问。 她眉梢微蹙,满目愁绪,迎着碎金般的阳光,唇角溢出一句:「这不正常。」 姜曜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显然未听进去她这话,只道:「这段时日,你在东宫好好想清楚。」 他语气低柔,像春水融冰一般柔和,却不容她一丝反驳。 姜吟玉转身,拿藉口堵他,「留在东宫,我会被人发现。」 「会有人营造你在披香殿里的假象,这一点无须担心,」他笑了笑,「就算你不愿意来,我也总有办法让你留下。」 「去和兰昭仪说说,今日就搬出她的宫殿。」 不容辩驳的话语,与他身上流露出泰山压顶的气场,极其相配。 这是姜吟玉,从他身上第二次感受到,来自男人对猎物产生的掠夺心思。 那感觉人让人无处遁藏,快要窒息溺毙。 他虽然还没有摊牌,可二人之间似乎就只剩薄薄的一张纸待捅破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背后出冷汗,几乎是踉跄走到案几旁,捞起自己的披风,就落荒而逃。 姜曜望着她的背影,收回视线,回到桌案边。 ** 桂宫。姜吟玉奔了进去,火红的披风卷着寒风,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弧光。 她扑入兰昭仪的怀里,兰昭仪抱她起来,看她面色苍白,好似失血过多,捧着她脸,问:「怎么了?」 姜吟玉一言不发,娇柔楚楚,只盯着她看。 兰昭仪抬头,看到跟随她进来的几个侍卫,样貌俱是眼生。 「母妃,我要走了。」 姜吟玉脱离她的怀抱,一脸忧愁,到架子前去收拾自己的衣物,「父皇不许我来见你,叫我赶紧离开桂宫。」 兰昭仪听了愤然:「姜玄又要你走了?」 姜吟玉点了点头,抱着衣物包裹往外走。 这一套说辞,兰昭仪没有半点怀疑,上前又拥她入怀,道:「去吧,等过半个月,阿吟就又可以再来桂宫见母妃了。」 姜吟玉眼眶发涨,搂了搂兰昭仪,随后迈开步子,走出殿门。 兰昭仪立在门槛边,注视着她的背影。 姜吟玉很快消失在院子里,等她出去,身侧的侍女才走上来,道:「公主,奴婢来帮您拿包裹。」 这些跟在姜吟玉身边的暗卫侍女,都是姜曜拨下来盯着她的人。 十几个人跟随在她身后,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她,不许她干出一丝有违太子命令的举动。 姜吟玉也算明白姜曜口中「会有办法让她来东宫」,是什么办法了。 她沿着路往回走,宫人们紧随不舍。 每次她要往别的方向走,侍卫们都拦住她,提醒她东宫不在这条路。 就连姜吟玉说要去找皇帝,侍卫们都摇头不允许。 「殿下让公主办完事就回东宫,不要在外面待太久。」 姜吟玉长长唿出一口气,走上回东宫的路。拉赫 从前她来东宫不知多少次,却从没像今日这样,流露出抗拒的心思。 她回到东宫,姜曜处理他的政务,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姜吟玉也不主动找他,推开配殿的门,走了进去。 她进来先环顾一圈,见寝具焕然一新,不止如此,她走到梳妆镜前,打开一看,里面摆放着各种样式的首饰:玉簪耳珰,步摇明珠,琳琅满目,玉兰花海棠花、各种样式一应齐全。 看着这一幕,她已经隐隐约约有不妙的预感。 她随手打开一旁衣柜抽屉,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式样的小衣,全都是为她备下的。 姜吟玉颤抖着手,拿出其中一条,展开看了看,发觉那小衣与她平素穿戴的大小,几乎没有差别。 姜吟玉脑海中,不合时宜浮现起姜曜替她上药的场景。 那日,他确实是看到她身前一眼,随后就叫她将衣袍往上拉一点。 第125页 也是这一刻,姜吟玉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步入了怎样的一个宫殿,好似那藏娇的金屋,让她全身血液变得冰寒。 ** 冬日的寒风深入骨髓。 一连八.九日,姜吟玉除了偶尔出去与皇帝请安,都住在东宫,然而出去,也有东宫的暗卫跟着。 年末朝中堆压着政务,姜曜每天与臣子议事,都从正午一直忙到子夜。九日下来,他与姜吟玉相处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从姜吟玉住进东宫那日起,二人之间的气氛就渐渐变得微妙,像是陷入了僵局。 这一份沉默一直持续着,直到除夕那一夜被打破。 除夕家宴,后宫妃嫔、王子皇孙都要参加。 宴席之上,姜吟玉和姜曜一同出场,又是落座于一块。 然而这一次,席间的众人看到二人现身,面上的神情都变了一变。 姜吟玉款款落座,假装没察觉到他们背后的议论。她一抬起头,还能看到皇帝朝她投过来不贊同的目光,意思是她不该坐在太子旁侧。 然而姜吟玉只能忽视,姜曜来之前就叮嘱她和他坐在一起。 宫墙内外议论什么,她大概也知晓。 如姜吟玉所想一样,纸包不住火—— 那日魏家三郎被拖下去,朝天子吐露的一番骇话,还是被有心人给传了出去。 魏家人对天子流放魏三郎一事记恨在心,自然而然,也记恨上公主。 姜吟玉身世起初就成疑,如今在魏家人推波助澜下,质疑声越来越大,甚至魏家人还找出了确凿的证据。 这下可就好比水掉入了油锅,外界众说纷纭。 有些事皇帝可以压下,但有些口口相传,皇帝想压也压不了。 今日,众人看她和太子一起现身,再一回想从前二人亲密的样子,看姜吟玉眼神都变了。 这一场家宴吃下来,气氛冷冷清清。 席间皇帝喝醉了酒,特地点了十一公主姜采宁的名字,冷声训斥了一顿。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作为公主应该清楚!外头的谣传你也敢当真,还说到你妹妹跟前去。再有下次,朕直接割了你的舌头!」 姜采宁神情僵硬地应下,朝姜吟玉投来冰冷的一眼。 姜吟玉低下头,装作盯着眼前的菜餚出神,然而握筷子的手,却始终没有动过。 姜曜侧开脸,问:「现在不吃,回去不饿?」 姜吟玉这才动筷,给自己夹了几个果子。 一场冷淡的家宴很快就结束,殿内众人准备离开。 这时,对面却发出一阵骚动,姜吟玉寻声看去,见安阳公主手撑在案边,捂着嘴巴,干呕不止。 韦皇后轻拍她后背,问女儿:「怎么了?可是今日吃坏身子了。」 安阳公主抬起脸,笑了笑道无事,可一张脸苍白得好似透明,哪里像没事人的样子? 姜吟玉隐约觉得安阳不对,却不敢多问,见姜曜也在看安阳,过了良久,他道:「走吧,父皇说想见我们。」 二人被皇帝喊到寝殿里说话。 皇帝也是醉极了,当着姜曜面,就对姜吟玉道:「你别和你皇兄乱来。」 姜吟玉红着脸,一口否道:「没有乱来!」 皇帝拉着她手,晃晃悠悠,口齿不清:「不许搞别的!不然你俩闹出事,朕还得帮你们兜着!你二人都听话一点,你皇兄要是欺负你,就来和朕说,朕一定教训他!」 姜吟玉赶紧应下,扶着皇帝上榻,看他吐了一身。 快到二更夜,她和姜曜才从未央宫出来。 姜吟玉应付了一天,有些精疲力尽,想要快点回去。 雪开始落下,皇宫路上静悄悄的,头顶一束束烟火在夜幕上绽放开来。 二人并肩走着,衣袍时不时相贴。 穿过梅林回东宫时,姜吟玉听到头顶的烟花声,驻足眺望。 她停了下来,身侧人也停了下来。 烟火五彩缤纷,倒映在她眼底,光影在面颊上明灭变化。 一场烟花很快就凋零,天空又变回光秃秃的一片。 少女面露稍许失落,这是这些日子来,唯一能让她稍许开心的事,然而也如此易逝。 她伫立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依依不捨极了。 实则,她是不想回东宫去,面对那冰冷的宫殿,还有里头的姜曜。 她眼眶发酸,定在那里许久,没听到身侧人出声,扭头看姜曜,见他也在仰头眺望夜空。 夜色里,他的肌肤曜丽,如玉石一般散着清透的光亮,一身都是月色。 他口中唿出白气:「看完了?」 姜吟玉「嗯」了一声,声音听着有些委屈。 下一瞬,一只男子的手,伸入了她的披风,牵起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骨肉均匀,温热有力,力道轻柔而缓,握着她,慢慢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问:「太冷了,你觉得呢?」 这么问,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要不要和他牵手。 姜吟玉定在原地,去推他的手,轻声道:「你明明不冷,指尖是热的。」 结果自然是徒劳,手再次被他以极其轻的力道握住。 「回东宫吧,好吗,妹妹?」 他已然桎梏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东宫走去。 56、烙印 第126页 二人回到东宫,一入内,姜吟玉就从他手中抽出手,回身侧开一步躲避他,裙摆摇动。 她将碎发理到耳后,道:「我先去配殿歇息。」 姜曜问:「你不是想要看烟火的吗?子时还有一场烟火。今夜又是除夕,你不守岁,歇得这样早?」 姜吟玉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快步走到配殿前。 关门前,她抬起眸子,怯怯朝他望了一眼。本是无心之举,未料姜曜也在紧盯她,连忙「啪」的一声,将木门在二人之间关上。 姜曜见她进屋,也没说什么,迳自走到内殿,席地而坐。 殿内扇门向两侧拉开,院外的凉风朝殿内吹来,院中红梅已盛开,一阵清淡幽雅的香气飘来。 一粒雪,吹落在姜曜眼睫上。 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啪嗒」,门打开的轻微动静,接着是一阵脚步声靠近,绕过屏风,缓缓走来。 姜曜侧开脸,见姜吟玉在方几另一侧坐下。 姜吟玉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披风,面颊被狐毛刺得映红,轻声道:「我想了想,还是准备守岁,出来看一下烟火。」 她看了他一眼就飞快移开视线,像是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有些羞愧。 姜曜「嗯」了一声,与她一同坐着。 姜吟玉长松一口气,轻轻拢身上的披风。 二人相对无言,雪粒纷纷然,闪着迷离的银光,从天上飘落。 姜吟玉有些冷,正准备进殿拿毛毯,这时候吴怀走了进来。 他先是给他们二人支起了暖炉取暖,之后又带了食盒进来,从里取出一叠叠点心小菜,放到案几上。 姜吟玉不解看他,吴怀压低声音:「太子说公主在宫宴上没吃多少东西,特地让奴才准备一点吃食送上来。现在等烟火还得等好一会呢。」 姜吟玉哦了一声,余光瞥一眼姜曜,见他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处理公务,身边堆了一叠一叠的摺子,他随手翻开一本,正低头仔细看着。 灯烛微微跳跃,他一张脸清俊贵美,神清骨秀,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大概察觉到姜吟玉的视线,他放下手上摺子,偏过脸看来,问:「怎么了?」 姜吟玉摇摇头,伸出手去案几上捞了几颗樱桃,不开口打扰他办公。 在这漫长沉默之中,殿外的雪开始变大。 灯笼光照射下,雪粒漫天飘落。 姜吟玉坐在案几边,靠着暖炉,等了许久,睡意都涌上来了,天空还是没有一点要放烟花的迹象。 她人睏倦极了,双目渐渐阖起。 忽然「哐当」一声,突兀在大殿中响起。 姜曜循着声音看去,见姜吟玉身子靠到案几上,手肘一扫,案几上的酒盏坠落,砸在地板上,酒水从杯中溅出来,弄湿了羊毛毯。 也是这一声,将快要陷入睡梦的姜吟玉惊醒,伸出玉臂撑起了额头。 姜吟玉伏在案几边缘,双瞳从涣散渐渐变得清明,一手撑额,一手捞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点果酒,问:「烟火放了吗?」 她明显有些醉了,面容染红,声音软颤。 姜曜派人出去问,不久人回来,说是皇帝歇下前,特地叮嘱过宫人,子时不许放烟火。 姜吟玉听了这话,有些失落。 姜曜看她目中沾染愁绪,吩咐手下几句,那手下看向姜吟玉,目露迟疑,片刻后,还是谨遵姜曜的命令退出去了。 他继续低头翻看奏摺,姜吟玉围着暖炉烤手,一边给自己倒果酒。 今日这酒不算烈,入口像是樱桃汁做的甜饮,可姜吟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几杯下肚,额头开始昏昏涨涨。 殿内寂静,姜吟玉撑着额头,道:「我先去配殿休息。」 姜曜出声:「再等等。」 姜吟玉已经支起半个身子起来,柔声问:「已经过子时了,等会还会有烟火吗?」 风吹雪花飘入殿内,洋洋洒洒如柳絮。 姜曜招了招手,让她到身边来。姜吟玉虽醉了,可潜意识里还不想过去,摇了摇头,便听姜曜道:「你不过来,还是我过去?」 姜吟玉这才走过去,小心翼翼将奏摺推到一边,半跪在他身侧,问:「皇兄,有什么事吗?」 她口中唿出热气,一靠近,一股幽香便若有若无地拂来。 姜曜抬起眼,先看到她那双澄澈晶亮的双瞳,随后看到她耳上那只珊瑚耳珰,手抚摸上去,声音低沉而温柔:「怎么还带着这只耳珰,不换其他的?」 姜吟玉低下头:「不想戴别的,习惯了戴这个。」 姜曜一只手拉她靠近,问:「父皇今年除夕给你送了何物?」 「几套头面首饰,和姊妹们一样。」 姜曜嗯了一声,从一旁拿出一只木质的盒子给她,姜吟玉疑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躺了几颗夜明珠。 姜曜道:「南边进贡来的,你若喜欢,就将它们挂在床帘上做装饰。」 这一颗一颗南海夜明珠,色泽饱满,大如鸽子蛋,放在外头市值千金,也只有在寸土流金的皇宫,才能被如此奢侈地使用,当做照明的灯烛一样,随意做个摆设。 姜吟玉盖上木盒,道:「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姜曜问她喜欢吗,姜吟玉不语,一双秋波潋滟的眼睛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头,「喜欢。」 第127页 姜曜便问:「你有给我准备礼物吗?」 姜吟玉愣了下,有些难堪道:「没有。」 宫里除夕新年,一向都是长辈给小辈送礼物,表示关怀,姜吟玉没想到姜曜会给她送东西,更没想到还会反过来和她要。 她抱紧木椟,问:「皇兄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我也送你。」 姜吟玉担心他会不悦,姜曜只神色淡淡,浅笑道:「上次你跳的那支舞很好看。」 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再跳一次舞。 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可姜吟玉一想到,他说过对她的妄念,就始于行宫里她乐的舞那次,她就犹豫不决。 一个动了心的男人,想看她再次乐舞,更像是让她来拨动他的心弦。 姜吟玉低头不语,顶着他的目光,看到他送她的礼物,姜吟玉一时也无法相出理由,拒绝他这一要求。 她侧开身子,拿起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看向姜曜,面色被酒气蒸腾得微红,明眸水汽濛濛看他:「真要我跳?」 许久得不到他的回应,姜吟玉道:「我去配殿换衣裙,你等着我。」 姜曜目送着她慌里慌张离开的背影,过了会,也起身回到自己的寝殿,换一套外袍。 方才他身上那身,溅到了一些酒水。 姜吟玉出来得比他想像的还要快,他才换好衣衫,少女已走进了他的寝殿。 她一身绮罗红裙,明媚张扬,发间金簪步摇明灭,一摇一曳,衬得她肌肤胜雪,脖颈线条流畅,延伸进衣襟。内里只穿了一件内衬,露出雪色的锁骨,外套织金的罗裙,裙边绣金丝,浓密的长髮垂下。 甚至她来时,还给自己抹了口脂,薄薄的一层,鲜润透亮,折射出耀眼的光。 姜吟玉素手曼妙,手势如兰花开,问:「你想看哪种舞,我都会。」 姜曜问:「上次是哪种?」 「那是鼓袖舞,我跳得最好的,今日换一个吗?」 话说到一半,姜吟玉提着裙裾,又跑了出去,回来手上就握着酒盏。 她几乎将一壶酒都饮下了,也是靠着酒劲上来,才慢慢开始起舞。 少女轻盈舞动,长发飘散,赤足脚踝间铃铛摇晃,娇媚横生。 一舞毕,她酒气上涌,摇摇晃晃靠在桌案上,连手势都摆不好了。 她喘着气,走到姜曜身前,声音带委屈道:「我跳不好了,喝太多了。」 可她又忍不住想问他:「我跳得好看吗?」 殿内比外殿热了许多,她撩起长发,香汗腻腻,将外衫解开,俯下面问他:「好看吗?」 姜吟玉惴惴不安,等着他的回答,看他的眸色微抬,落在她脸颊上。 一滴细腻的汗珠,从少女鼻樑上滑下,滚到下巴,最后落在姜曜的脸颊上。 姜曜的手搭上了她的腰肢,他的面色依旧平静,若非那手在慢慢地收紧,姜吟玉绝对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在变化。 他的温热的掌心,变得灼热,带了轻轻的颤抖。那是男子被激起了血液中亢奋的表现。 姜吟玉腰肢发软,道:「换个礼物吧,跳舞不行了。我给你送香料好不好,我会制香,你喜欢什么样的香?」 她晕晕然,醉得不轻,看着姜曜,能听见胸膛里的心跳声。 恍惚间,也好像听到了殿外有烟火升起的声音。 「砰砰砰——」 她再扭过头,透过窗纸,看到了夜空中五彩缤纷的光亮,呢喃道:「外面谁在放烟火?」 姜曜坐在榻边,呢喃道了一句话,姜吟玉没有听清,回头问:「什么?」 姜曜又道了一遍,烟火声巨大,姜吟玉耳畔一片轰鸣,依旧听不清楚,只呢喃从他口中辨认出「香」一类的词。 他黑眸湛然,光亮莹莹,眼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 姜吟玉一只手撑着他的肩膀,询问道:「皇兄到底喜欢哪种香?」 二人靠得太近,周围的空气又滚烫又焦灼,唿吸难分难捨。 他薄唇一张一合,姜吟玉凑近摇头道:「听不见。」 姜曜道:「再靠近一点。」 她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长发缱绻贴在二人周身,有几缕甚至搭到了他和肩膀上,柔顺地滑下他的后背。她半推半就,靠近到一半,生了退意,想要离开,被他一下拉入臂弯。 她被他搂着,全靠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才勉强稳住身子,低头红唇擦过他的面,问:「皇兄喜欢什么样的香?」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他话。 他的嗓音比以往低沉了许多,在她耳畔纠缠。 「喜欢柔一点,媚一点,味道浓一点的香。」 「最好是玉檀香。」 姜吟玉俯看着他,颈间都是他的唿吸。 少女的唇瓣轻轻抿住,修长的脖子紧绷成一线。楚楚惹人爱怜。 无他,只因为他说的玉檀香…… 他道:「那是你身上的香气。」 姜吟玉咬住唇,她后退一步要离开,脚被床榻踏板一绊,身子一晃,向他倒去,连带着将她也扑倒在了榻上。 她长发散乱,犹如云堆,被卧在榻上,看他的俊容俯下,在眼前发大。他双眸里如同浩亮的星辰,里面倒映她的面容。 在他们的耳畔,是络绎不断的烟火声,宫人的喧闹声影影绰绰飘进屋内。 第128页 天上盛大的烟火盛开着,火树银花,绚烂无比。 而在宫殿帷帐里,寂静的夜晚。 姜曜与她相对,他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一手滑进她一头细软的髮丝,唇贴着她耳后,唤道:「柔贞。」 声音犹如呢喃,低醇好似美酒。 姜吟玉头向另一侧肩膀倒去,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修长的指尖搭在唇边,抿住红唇,双目涣散。 他的唇已经挨了过来,半贴在她耳后,一点点往下,最后贴在她后颈一侧。 她浑身一僵,整个人开始颤抖。 焰火的光芒映照在窗上,殿内时亮时暗。 他噙笑看着她,然后他修长的指尖,慢慢搭上了她的锁骨。 他贴着她耳,低声道:「今夜你跳得很好看。」 姜吟玉轻轻唿吸,心口起伏,声音都在颤:「有多好看?」 「好看到,」他目若朗星,指尖在她锁骨上打圈,笑意深深,缓缓道,「我想在这里留下我的烙印,可以吗?」 姜吟玉摇了摇头,妙目噙泪看他,企图用目光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姜吟玉喉口滑动,颈间酸软,巨大的羞愧感让她攥紧裙摆,口中溢出了一句「不要」,便见姜曜面容挨过来。 他的唇若即若离贴着她的锁骨,几乎相贴,又好似相离,低柔地问:「可以吻上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睡前特地叮嘱不许放烟火,又是谁放的烟火? 57、窒息 烟火声一重一重如流水,喧嚣远去,帘子被轻风吹得荡漾。 帷帐之中,郎君高而挺的鼻樑与她相挨,唿吸灼热。 姜吟玉摇了摇头拒绝他,幅度轻轻的,可这个动作却让锁骨与他的贴得更近。 几番对话间,姜吟玉唿吸难以顺畅,手攥着他的衣襟。 从他微凉的唇瓣覆上她的锁骨,一种陌生的感觉,便从姜吟玉心底蔓延,像是无数只小蚂蚁在啮咬她的心尖,身子又软又僵。 她素手五指,按在他肩膀上,将衣料攥出了几道皱痕。 然而她的声线却远不如她手上动作那样强硬,又软又浓,尾音娇缠,道:「父皇不允许我们这样,他今晚怎么告诫你的,皇兄都忘记了吗?」 姜曜将她的手从肩膀上拿开,摁过头顶,面颊离她稍微远了一点。 他指节微曲,贴在她红艷的唇瓣下方,来回地轻勾。 他眼中的美人,才为他跳过一支舞,颈间沾着细汗,红唇晶莹剔透,乌髮如水草般缠在脖颈间,也洒在他臂弯里。两肩红衣微敞,玉肩若隐若现,美得令人唿吸发紧。 姜吟玉不想回答他刚才问题,眼里浮起一层的水雾,不是被人欺负委屈哭了,而是羞耻哭了的。 她再次摇头,双耳珰珠乱晃:「不行。」 姜曜的唇已经印过了她的锁骨,她说不行,他也真的没有强迫她,移开唇瓣,唿吸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畔呢喃起一些话语。 「你穿红衣更好看,下一次再为我跳一支舞,好吗?」 姜吟玉脖子昂起,躲开他的热息,泪眼惺忪地看他。 她真的有些醉了,也受不了这样的暧.昧,抽出一只被他摁着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道:「再给我拿一点酒来,好吗?」 姜曜没多说什么,下去拿酒。 姜吟玉坐在榻边沿,手撑着额头,抽泣了一会,不一会儿,看他走进来。 她接过杯盏,给自己道了一杯果酒,一饮而尽,然后坐到他膝盖上,让他张口,也给他倒了一盏。 姜吟玉眼尾绯红,指尖颤抖,道:「这样是不对的,我很害怕,会被人发现。」 姜曜喉结滚动,伸手按住她的腰肢。 酒盏被随意地一碰,倒在了床榻上,紫红色的酒水洒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浑浑噩噩间,姜吟玉被他揽着坐到了他的腿上,她秀睫微扬,扫过他的肌肤。 她道:「你为何要吻我的锁骨,还非要逼我回应,这样是在越线。」 恍惚中,她听到了背后有人走近的声音,好像有人掀开了帘子,她转身去看。 是曹公公和吴怀。 「殿下!」 他二人掀开帘子进来,正要禀告事情。 却看到那边相拥的二人,太子怀中拥着美人,美人坐在太子膝盖上,衣裳凌乱,正是…… 曹公公惊唿,「殿下,您这是在和公主——」 姜吟玉转过脑袋,将头埋得低低的。 太子侧开眼,曜亮的眸光朝他们看来一眼,眸色微沉。 吴怀闭上眼,知晓撞见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拉着曹公公赶紧出去。 一直到僕从走了,姜曜才收回视线。 姜吟玉将脸埋在他颈间,轻声哽咽。姜曜伸出手,轻拍她的肩膀哄她。 良久,姜吟玉才抬起脸,红唇微张,唿吸不匀,碎发散乱贴在面颊边,问:「走了吗?」 她说着,眼底流出泪珠,碎钻一样的光芒,一颗一颗掉落。 姜曜道:「已经走了。」 「上一次皇兄给我换药,吴怀看到我们了。如今曹公公也看到我们,他们心里会怎么看?」 姜吟玉道:「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姜曜道:「吴怀和曹公公是我的人,他们不会乱说。」 第129页 「不是他们的问题。」姜吟玉道。 姜吟玉轻笑:「我的名声,经过魏家三郎一事,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可哥哥你不同,你在外人心里还是君子。」 今夜除夕家宴上,那些贵族王孙,看她的眼神,犹如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扑来,将她牢牢得套住,让她几乎窒息。 她没有表现出来,不代表她的内心没有半点波澜。 她心里一场疾风骤雨,心被撕扯,每次和他独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害怕遭受外人的指骂。 以前是因为兄妹之情想靠近他,可现在只想远离他。 姜吟玉道:「你不要再和我这样了,我不想让哥哥也因为我也背负上骂名,好吗?」 像她这几日来,日日住在东宫,与他亲密相处的事,若被捅了出去,会给他二人会招致数不尽的指责。 她看他一眼,露出浅笑,然后从他腿上下来,说要离开,大步往外走去,却被一只手拉住,然后就正面对向姜曜。 姜曜帮她拭去泪珠,道:「不用担心外面的话,我会将它们都压下来。」 姜吟玉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她从来不怀疑他的能力,他说能做到就一定做到,可她只是迈不过去那一道坎。 她神志被酒水搅合得不清明,但这个时候,脑袋里还有最后一根弦绷着。 「我不能再和皇兄你共处一屋了。」 却听一声话语从姜曜口中发出:「柔贞,你对我到底是何感情?」 姜曜看她的神志涣散,趁着她醉了,这样问她。 姜吟玉目光脉脉含水,道:「我对皇兄的感情吗?」 「我说过的,从头到尾只有兄妹之谊。」 她侧开眼,思忖了片刻,垂下眸子:「卫燕说喜欢我,魏宗元说喜欢我,连你也说喜欢我。我对你的感情,和对他们完全不同,我惧怕卫燕,厌恶噁心魏宗元,可只有你,是我想要靠近的。」 她看向他,这一次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如果说想要靠近你,那我可能是有一点喜欢你的吧,可这和之前,好像也没有不同……我对皇兄你最多的还是孺慕之情。」 「我觉得和你这样是不对的,是在背德。」少女的眸子清幽干净,不染纤尘。 二人之间每每都在超过界限。 姜吟玉不敢再多说什么,今夜她也醉得厉害,目中水波摇晃,道:「我走了。」 可走了几步,她身子摇晃,无力靠在案几旁。 姜曜看她身影踉跄,上前来扶住她,将姜吟玉抵在屏风上。 那山水屏风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姜吟玉身子颤抖,又害怕闹出响动,不敢乱动,手搭上他肩膀。 他轻声道:「你是我的妹妹,你和我靠近,本就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无须这样介意。」 姜吟玉眼角泛红,眼中水雾摇摇欲坠,肌肤白里透着薄红,被他搂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在他耳边道:「哥哥,这不正常的,会被发现的。」 他笑了笑,抬起手,抚平她眉眼间的愁绪。 「既如此,柔贞你好好待在东宫。」 他的手温柔禁锢着她,不容她逃开一丝一毫。 姜吟玉唿吸困难,背靠在屏风上,逃脱不得—— 他清贵的外表只是假象,他的眉眼秀丽,藏着一些隐秘心思,他的内心是能吞噬人的深海,她一旦走进,就会丧身其中。 姜吟玉颤抖地闭上的眼睛。 翌日,姜吟玉从宿醉中醒来,已是正午。 配殿里,香炉飘散出青烟,姜吟玉窝在被窝里,半寐半醒之间,脑海中闪过起昨夜发生的种种。 她摇了摇脑袋,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甩出去,睡不着,起身离开温暖的床榻,去梳洗更衣。 金盆中波光粼粼,照出她的面容。 姜吟玉望着水面,白皙的脖颈,锁骨在阳光下,似抹了一层金箔,泛着金光。 而上面还有些许的红痕。 58、煎熬 姜吟玉手轻轻放了上去,一触到锁骨,昨夜被吻时那股酥酥痒痒的感觉,再次浮现上心。 昨夜她为姜曜跳了舞。之后她依稀间,好像还和他说了几句话,便醉着靠在他身上,渐渐不省人事。 是他将她抱回来寝殿的,连她身上这件寝衣,都是他帮她换的。 宿醉之后,迟迟到来的羞涩涌上心头,姜吟玉脸颊有些发烫。 殿外渐渐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公主,您醒了吗?」 姜吟玉看向外面,问道:「有何事?」 吴怀道:「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殿下唤您出来一同用膳。」 姜吟玉应了一声,挽了一个髮髻,穿戴整齐,起身朝外走去。 竹帘缝隙里,隐隐透出阳光。 姜吟玉打帘子出来,身上照着刺眼阳光,到桌案边慢慢坐下。 坐在案几对面的男人,听到她来,抬头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让宫人给二人布菜。 姜吟玉见他不提昨夜的事,也闭口不提。 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不太对,连曹公公和吴怀都看出来了。 僕从俩对视一眼,俱不明所以。 这昨晚上太子还好好和公主相拥的,怎么一夜不见,二人间又僵成了这样? 不过很快,姜曜的举动打消了僕从的怀疑。 第130页 他轻敲了下桌案,对公主道:「多用一点菜。」 公主「嗯」了一声,却依旧没怎么动筷子。 泛着油光的鹿肉,被切成精緻的一片一片,摆放在玉盘里,色泽诱人,从始至终却没有被人动过。 僕从瞧这情况不像是太子那方出问题了,更像是公主被什么心事困扰着一直心不在焉。 吴怀和曹公公,见她这样便主动说一些有趣的话,来逗姜吟玉开心。 说到最后,倒也真见她唇角绽开了笑容。 吴怀如释重负,偷偷看太子一眼,也不知他是何感想。 这公主不开心了,太子最应当出来哄一下…… 午膳还没结束,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安阳公主求见。」 姜吟玉的手一顿,看向姜曜,询问道:「我要不要进殿避一避安阳?」 姜曜拿匕首割下一片鹿肉,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接过手绢擦手,道:「不用。」 没一会,宫人引着一华服少女从殿外走来。 安阳公主今日一身鲜艷的宫裙,鬓髮上簪满了翠色的步摇,真如艷阳一般,光彩逼人,炽丽娇艷。 见到姜吟玉,安阳公主先拿帕子掩口,尴尬咳嗽了一下,过了会才被引着到一旁圆椅上坐下。 因为之前的替嫁一事,安阳公主面对姜吟玉时,心里总还是有点发虚。 她来先随口聊了几句,道:「兄知道这事吗?昨夜父皇临睡前,特地叮嘱宫里不许放烟火,谁知子时宫人还是放了,听闻父皇早上还在发怒,说要找到抗旨的人呢!」 吴怀一听这话,面色一顿,这烟火好像是太子派人去放的。 安阳公主继续笑道:「宫人说这烟火是某个主子非要放的。也不知道哪宫的娘娘,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看烟火?估计是个最近正得宠的,恃宠而骄!别被父皇给责罚了!」 她话语极其笃定。 姜曜沉默不语,淡淡扫她一眼,安阳公主被他看得立马闭上嘴,不知哪里说错了,不再谈此事。 她又笑着看向姜吟玉,问:「柔贞妹妹怎么在东宫?」 姜曜很自然地替姜吟玉道:「我有事和柔贞说,便喊她过来一道用膳。」 安阳公主挑了下眉,动了动身子,裙面顺着小腿肚柔顺地垂下。 显然她不信这套说辞,眼珠子在二人之间来回地转。 「皇兄,我与你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没见你唤我过来用过膳?」 姜曜接过净口的薄荷茶,看她道:「今日来有什么事?」 安阳公主这才坐正身子,挑挑下巴,看一眼姜吟玉,意思是她有话要避开姜吟玉谈。 姜吟玉得了她的眼色,准备起来。 姜曜道:「你不用退下,就坐在这里。」 安阳公主面色一滞,有些难堪,不过很快又浮起笑意,道:「那我可就当着柔贞面说了?是母后让我来传话,叮嘱让你这段时日,不要和柔贞走得太近,外面已经有一些关于你和她的风言风语了。」 自从上次韦皇后在东宫发现姜吟玉,便要对姜吟玉施私刑,最后被姜曜制止,母子之间的关系至今没有缓和。 本就冷淡的关系,直接落到了一个冰点。 安阳公主便是被皇后打发来给太子传话的。 她口无遮拦道:「这谣言荒谬得很,肯定不是真的吧? 」 听到这话,宦官吴怀先看姜吟玉一眼,怕她听了这话又会难受,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安阳公主小声道:「皇兄你最近是不是时常唤柔贞到东宫来?我还是觉得你二人避避嫌好,像之前那样,将柔贞藏在东宫,二人同住一屋的情况,不要再有了。否则这传出去多,多让人浮想联翩啊……」 说到最后,语调弱了下去。大概也有点害怕姜曜。 姜曜道:「柔贞与我没有同住一屋,也不在一个寝殿。」 安阳公主焦急问:「可这两者有区别吗,她不就和你住一块?」 姜曜反问:「你说呢?」 话头被再次抛回来了,安阳公主细细一思,确实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总之,皇兄还是和柔贞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这样对你二人都没有坏处的。」 安阳公主觉得外头传的谣言,倒也未必不是真的。 皇兄一向不近人情,性子冷清,却唯独对姜吟玉与众不同。 若这二人真有什么纠缠,那也绝对有可能。 这宫廷之中,发生什么事都不算稀奇。六哥和赵婕妤通.奸,不就是先例吗? 安阳公主听到这流言,除了起初的诧异了一下,就再没有别的波动。 今日她要带的话已经带到,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时侯,她又劝道:「皇兄和柔贞妹妹还是避避嫌好。」 却感觉姜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她的小腹。 安阳公主手一下贴上去,惶惶的目光与姜曜视线相接。 姜曜浅笑:「管好你自己的事。」 安阳公主面色一闪而过一丝慌乱,旋即镇定下来,牵出笑容,在身侧侍女的搀扶下,往外走去。 殿内重新归于平静。 姜曜转头,见姜吟玉仿若无事地坐在那里。 过了会,她回过神问:「怎么了?」 姜曜轻声道:「无事。」 午后姜曜将她的猫儿抱过来,姜吟玉坐在软炕上,接过猫儿,轻轻揉了几下,手便垂了下去,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第131页 白色的小猫,犹如雪团,摇着尾巴喵喵乱叫。 姜吟玉伸出手,阻止它粉嫩的爪子乱扯自己衣服。 小猫见她总算肯搭理人,更加卖力的乱挥,爪子乱扯,重重踩了她胸脯一下。 姜吟玉心跳剧烈。 她抬头看一眼姜曜,见他也在看小猫动作,脸色发烫,一下有些挂不住。 小猫爪子扯她的衣襟,一下又一下,像在摇动果树上的桃子来回晃动。 姜吟玉被蹬了好几下,侷促难堪,拎起猫儿的后颈,将它塞回姜曜怀里,接着才红着脸,赶紧去整理心口前散乱的衣裳。 猫儿像成了精,每一下都扯到了点上。 殿内暖和如春,姜吟玉穿得薄,小衣都被扯得快露出来了,可以瞧见素纱之下淡青色的绣纹。 姜吟玉收拾好衣裳,面有几分薄红,如同敷了一层清透的胭脂。 她尴尬又腼腆,柔声道:「我先去内殿了。」 「柔贞。」姜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姜吟玉转身摇头,见他走上来问,「你是怎么了,昨夜与我在一块明明还很开心,今日怎么一下变成这样——」 姜吟玉怕他察觉,赶快回道:「哥哥,我只是不想一直待在东宫,万一这次被人发现,那些谣言只会更加疯长。」 「你这样关着我,让我想到了父皇对我的母妃。」 姜吟玉想要藉此机会,离开东宫。 姜曜听了后,皱眉道:「柔贞,我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姜吟玉道:「是有的,皇兄你没有发觉吗?」 姜曜沉默不语。 姜吟玉说着说着,手腕抵着额头,轻笑道:「对不起哥哥,我只是一想到外人的话就有些难过。总觉得你应该让我离开。」 一到情难自禁时,她总还会唤他哥哥。 姜曜上前来,道:「你若是心里难受,今夜我带你出宫,去长安城街上散散心。」 她也觉得如此,笑道:「皇兄说的对,或许我是该出去散散心,不该被外人的言论左右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约约会 59、使臣 傍晚时分,姜曜和姜吟玉一同出了皇宫。 正值年关,街上张灯结彩,灯笼摇晃。长安城最近不设宵禁,路上从年前便一直热闹。 辘辘的车轮停下,姜吟玉手搭在宦官的肩膀上,从马车上走下来,长身翩若惊鸿。 她素手挑起幕离,抬头见满街金翠闪耀,华光迷离。 一路往闹市走,姜曜和她今日出宫是临时起意,连侍卫都没有带多少,为的便是低调行事,怕被人认出来。 四下都是小贩的吆喝声和喧闹声,姜吟玉将幕离稍微撩起来一角。 柔和的灯光压在她面颊上,她的目光若流水,一一划过小贩摊铺上那些新奇的小玩意。 到一处闹市,见前方围了一圈人,走近一瞧,原是两方人在投壶比试。 姜曜道:「你若想去玩,便去看看。」 姜吟玉摇了摇头,轻声道:「和你一同过去,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姜曜道:「我不过去,让吴怀陪你一同去,你将幕离放下来,不会有人认出你。」 「今夜本就是出来陪你,想让你开心一点的。」 这话的语气好像是在哄她。 貌美的少女一身红色的绒裙,立在树下,半张脸如雪清透,沉默了许久,道:「那我去看看。」 姜曜点头,回身喊来吴怀,让他去陪公主一块。 小宦官正在吃花生,听到这话,连忙拍了拍手,拂去手上的花生屑,腆着脸跑过来 吴怀道:「前头除了投壶,街上还有表演杂技的。公主想看什么?奴婢都陪您一同去。」 姜吟玉道:「我都可以。」 这二人便一前一后往人堆里走去了。 乌压压的柏树下,姜曜立在那里,看到远处姜吟玉走过去,拈起吴怀递来的羽箭,摆好姿态,往远处的双耳壶里扔去。 少女捞起袖子,露出皎洁皓腕,姿态优雅。 「嗖」的一声,羽箭飞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入壶耳中。 一箭一箭扔出去,每一下都准准投入。这投壶的游戏,在宫中姜吟玉便时常与姊妹们玩,能一个不落地赢下也不算意外。 远处声浪愈发喧嚣,小姑娘赢了彩头,引得了喝彩,一旁的僕从也跟着高兴。 等她回来,手里捧着铜板和吴怀说笑,声音都清脆了许多。 隔着薄薄的幕离,姜曜能看到她脸上神色比之前放松了不说,若雪色逢春,坚冰消融,眉间噙着笑意。 姜曜手挑起她的薄纱,问:「开心些了吗?」 姜吟玉一双渺渺的眸子与他对望,对他浅浅一笑:「好些了,我想再去前边看看。」 姜曜陪着她并肩往前走。 一路上,灯火如游龙,二人瞧见各种杂耍卖艺的,有舞龙舞狮,喷火耍剑。 迎面走来了几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卷头髮,蓝眼睛,一身胡服,走在人群中尤其的格格不入。 长安街上的百姓,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可姜吟玉没怎么见过胡人,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又因着礼仪,很快收回视线。 姜吟玉询问吴怀:「那些胡人是打哪里来的?」 吴怀看一眼后头那群人,摸摸脑袋,道:「那些好像是粟特人,最近西边涌了不少胡人来长安,好像是有什么事,具体的奴婢也不知晓。」 第132页 姜吟玉也没有再问追问,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处铺子,小贩吆喝着卖糖葫芦。 姜吟玉停下看了一会,不用她开口,立马就有僕从上前来递铜钱。 那小贩得了铜板,在手心里一数,顿时笑开了花,再看姜吟玉的气度,以及站在她身侧的男子,也能判断出二人非富即贵。 小贩讨巧地道了一句:「公子夫人慢走。」 姜吟玉本来正和姜曜说话,她没见过糖葫芦,心中十分新奇,正也要递过去也给姜曜看看,听到这话,立马转过头看向小贩。 那男子已经侧开身子,与其他人交谈起来。 姜吟玉感觉到姜曜投过来的视线,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连忙将糖葫芦递到他手中,道:「你吃吧。」 她推着姜曜的胳膊,催促他快点离开此地。 姜曜看一眼手里那串糖葫芦:「你不喜欢吃?」 姜吟玉摇摇头道:「我就是图个新鲜,想看一看。」 那边小贩们交谈着的,渐渐地将视线往他二人身上投来。 姜吟玉柔声又催了姜曜一遍走,灯笼的光落下照在他面上,他凝望着手上那串糖葫芦,道:「这果子我吃过一回,味道还行,外面裹了一层糖浆,你尝一口,看好不好吃。」 她眼前幕离白纱被挑开了一点,光亮泄进来,那串红艷艷的果子被送到她檀口边,泛着诱人的光泽。 姜吟玉看向他。 他有着一张秀丽的面庞,眼角弧度温柔,此刻说话,声音也是温柔。 他维持着这样一个姿势,像是要餵她吃。 姜吟玉侧开雪白的玉容,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接过那串糖葫芦,将果子送入了自己的檀口,轻轻咬了一下。 甜蜜的果浆在舌尖融化,丝丝入扣,甜入心扉。 姜吟玉皱眉,道:「太甜了。」 话音一落,就见姜曜将那串糖葫芦送到唇边,轻咬了一下,也皱了下眉。 这副画面,让姜吟玉红晕从颈间一直烧到脸颊,她立在那里,腼腆地盯着他,唇瓣抿了又抿,小声问:「怎么能吃我剩下的东西?」 姜曜道:「吃的不是一个果子。」 然而这也足够让姜吟玉觉得羞愧。 姜吟玉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他玉冠博带,锦衣华服,衣袍上绣着华丽的山川星辰,雍容华贵,一身雅度从举手投足间流了出来。 外人眼里的姜太子,是高高在神坛上的神仙,玉璋华姿,不染一丝凡尘,可当他被俗世灯火笼罩,也会染上人间的烟火气。 尤其是此刻,他又低头,宴宴含笑问她:「开心了一点吗?」 今夜他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开心。 姜吟玉嗯了一声,明媚一笑。 姜曜揽过她的肩膀,道:「再往前走走,带你去看烟火。」 姜吟玉跟随在身后,在二人慾走时,周围人交谈声也飘然而来。 「你说,那柔贞公主究竟是不是皇帝亲生的?」 姜吟玉身子一僵,停下步子,继续去听—— 「肯定不是亲生的啊!你还不知呢,公主的嬷嬷死前揭露了她的身世,如今天下都知道她不是皇帝亲生的了,还有,你难道不知晓公主前两个夫君,一个死一个流放,是怎么被除去的?」 「不都是太子做的?」 「是啊,太子和公主的事,都被魏家三郎给抖出来了!」 那人说完这话,又道:「这二人早就背着魏家三郎勾结上了……」 一声叱骂打断了几个小贩的议论,「胡说八道什么!」 姜吟玉扭头看去,侍卫带人上前去道:「胆敢当街非议天子,可是活腻了?」 场面一时闹哄哄,姜吟玉定在原地,被姜曜带着离开了此地。 二人往一处高台走去,一直到登上最高处,迎面冷风吹来,面纱拂开,姜吟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娴花照水一般。 她主动开口道:「皇兄,我听到那话并没有很伤心,你不用安慰我。」 少女转过身:「你能带我出来玩,我很开心。」 姜曜帮她挑起面纱,道:「开心了就好。」 这里是长安城最高的一座楼阁,与皇宫遥遥相望,站在高台栏杆边,能将长安城的所有繁华景象一览眼底。 高台上乌泱泱挤满了人,士兵们在一旁维持着秩序。 姜曜带她来这里看烟火,她等了一会,听到几声巨响,在远方升起,有什么东西在天空绽放开来。 缤纷绚丽的焰火如花朵盛放,照耀得人间犹如白昼,给楼阁高台洒上一层流光。 姜吟玉仰起头,那壮美的景象清晰地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 高台之上,凉风习习。 姜吟玉听到身边男男女女情绪高涨,每一次烟花升起都爆发出一声欢唿。 那焰火升起璀璨若星子,陨落又如星坠,如同银河在天空飘荡。 姜曜也在眺望远方,道:「昨夜子时之后的一场焰火,你没有看到,今日再带你来看看,这场烟火是我特地为你放的。」 柔风吹拂,姜吟玉去看姜曜,「谢谢你皇兄,我很喜欢。」 在黑暗中,她眸光若盈盈秋水般望向他。四周都是人,他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抱住她。 姜吟玉脸颊埋在他肩上,心跳加快,唤道:「皇兄。」 姜曜低下头,唇贴在她耳畔道:「别说话,柔贞。」 第133页 阴影里二人亲密相拥四目相对,像是有什么在暗处东西被点燃,他和她之间火星四溅。 她背抵在栏杆边,被他亲吻额头,那唇瓣一直顺着她的鼻樑往下,姜吟玉听着耳畔闹哄哄的人群说话声,搭在栏杆上两臂发抖。 天上烟火若山川银河,飘飘荡荡,华光四面八方笼下,照得人间如天上仙境。而他在暗处吻她。 焰火慢慢消散,姜吟玉唿吸发烫。他手握住她的腰肢,吻她的眼皮,吻她的面颊,唿吸缱绻拂过。 在他的唇瓣要落上她的唇瓣时,砰的一声烟火响起,让姜吟玉登时清醒了过来。 她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下清醒,转过身双手捂住面颊。 她差点酿下大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不能和他这样相处。 姜吟玉面颊迎着冷风,道:「我们回去吧。」 气氛因为她这句话落了下去,身边男子没有再回答。 姜曜眼中的方才漫起的柔情开始慢慢消退,被她拒绝后淡淡看着她,姜吟玉不敢面对,陪他看完了最后的烟火。 到后来,二人准备离开时,姜曜也再没有再主动说一句话。 姜吟玉知他为何会如此,却没有出一言。 气氛陷入了沉默,这时,姜吟玉注意到城门那边围了不少人,有一只队伍正在往这边走来 前方骑马的骑士握着一只旗帜,上面绣着奇异古怪的文字,像是异族文字。 队伍周围的一圈人俱是胡人打扮,腰间配着着弯刀。 那队黑点到达了高台下方。 片刻后,闹声从传来,异族队伍与汉人起了冲突,出手打伤一平民,这一下,顿时引爆了周遭人的情绪。 下面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拔刀相向 姜曜准备下楼,身后楼梯先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姜曜和姜吟玉齐齐转头,见吴怀气喘吁吁跑上来。 「殿下,北凉国的使臣团到了!他们和我们的人马起了一些冲突!」 姜曜颔首表示知晓,拾级而下,姜吟玉紧随其后,也走下台阶,一边问吴怀:「北凉国?」 吴怀道:「西边诸多小国,每隔四年来一次的朝贡觐见,今年北凉国是第一个到的。」 姜吟玉点点头,提着裙裾走下台阶。 风吹过,衣袂飞扬,素纱飘飞,露出少女的一张侧颜,姜吟玉伸出手,将被吹起的幕离重新放下。 然而她一抬眼,就撞入一双湛蓝幽深的眸子。 坐于马上的男子听到动静,朝她所立之处看来。 吴怀在她耳畔提醒道:「这是北凉国的二王子。」 这位年轻男子被众人簇拥在中央,高高坐在马上,面庞深邃,英俊不凡,气度高深,一身玄袍融入月色之中。 北凉国,是与大昭接壤的一西域古国,虽立于西北,与大昭相邻,两国几十年来,却一直维持着友好的关系,不像其他周边民族,边陲时常产生摩擦。 北凉国水土丰茂,粮食丰收,男儿们又个个生得魁梧体壮,英武不凡,在西域诸多族中,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不可轻易撼动。 姜吟玉听到北凉国的名号,知晓这是友邻,问吴怀:「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那边北凉国使臣和大昭的百姓起了冲突,两方被太子的便服的侍卫给拦了下来,场面暂时维持住了。 北凉国使臣口中骂骂咧咧,会汉话的胡人走上前来理论。 「我们是西边来的客人,受你们大昭的皇帝邀约前来,你们竟敢这样当街就羞辱我们?」 那使臣怒斥:「我们是北凉国来的!」 这下,人群中骚乱声渐渐小了下去。 百姓们也知道北凉国,更知道北凉国和大昭关系好,一直是友邦。 那使臣见周遭对峙的百姓气势弱了下去,冷哼一声,又对姜曜的手下道:「将你们的车马从道上带走,我们要过这条道。你们知晓这坐在马上的人是谁吗?是北凉国的二王子!」 侍卫们也准备亮出身份,才走上前去,被姜曜喊住,「给他们让道。」 众人被这一道声音吸引,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高台下一道身影走来,男子身形如鹤影,孤高风雅。 天地间喧闹在这一刻停下。 姜曜笑道:「既然是北凉国的王子,那便是大昭的上宾,我等自然是要为让道的。」 「回来吧。」 侍卫看一眼使臣团,很快就都退下。 僵持的场面这才终于缓解了。 而那时辰团中坐于马上的尊贵的王子,看一眼姜曜,手搭在肩上,做了一个礼节。 他用标准的汉话道了一声:「多谢。」仿佛并未认出姜曜是谁。 姜曜颔首应下。 使臣团车马再次往前走,车轮滚动,而他们中有一汉人,一直盯着姜曜的脸,盯了许久,他面色一变,忽然下马。 周围的胡人被他这一举动弄得不解。 那汉人是大昭派去西域的旧臣,在北凉国也有一定的地位,极其受人尊重。 只见他走到姜曜面前,抱拳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胡人车队再次停下,个个人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不止是胡人,「太子」这个名号,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众人耳膜上,周围围观的百姓震惊,顿时跪下一片一片。 第134页 「见过太子殿下——」 北凉国使臣团不明所以,但很快也随之作礼,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做最高的敬礼。 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太子,无疑是出人意料的。 北凉国的二王子弥舒,从马上翻身下来,上前来握住姜曜的手,情绪略显激动,口中操着胡语,过了好一会,才在身边人的提醒下,酝酿好汉话。 「大昭的太子殿下,我代我父王来长安,向您表示我们最真诚的敬意。」 姜曜笑着揉揉他肩膀,道:「王子来得这样早?怎么不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好让我们做好准备,今日实在有失远迎。」 弥舒心情写在脸上,深邃的面庞上浮动笑意,和姜曜一见如故。 姜吟玉立在高台旁,看着那二人谈笑风生交谈,从高台最后一节台阶上走下。 太子的侍卫上来带她先离开。 却听身后有人的声音传来:「这一位姑娘是——」 说话者是那汉朝的旧臣,他朝姜吟玉身侧走走来道:「臣出使西域有五六年了,朝中有些人已经记不清面貌了,但对公主印象颇深,公主还记得臣吗?」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往姜吟玉身上看来。 只见得那女子藏于白纱之后,容貌如云隐藏,但仅仅从她的身段来看,便知晓是一个美人。 姜吟玉自然认出了此人,自己十一二岁时,听说他被派去西域,还请帮自己去河西兰家和外祖捎带几句话。 然而大街之上,这么多道目光的注视下,姜吟玉不能回应,在侍卫的护送下大步往外走。 那臣子已经出声,拜道:「见过柔贞公主——」 周围静默了一瞬,旋即犹如水滴如油锅,沸腾喧闹起来。 「柔贞公主怎会在此?」 姜吟玉身子一僵,在四下人纷纷的议论声中,快步往外走。 ** 正月的第一日,柔贞公主与太子夜间出游,同游长安城,为使臣团人撞见,相传举止亲密,其中情状,莫可言说。 正月初二,未央宫。 皇帝大清早下早朝,走进宫殿,盛怒之下,面色阴寒。 姜吟玉早早就来了宫殿,在内殿等他。 「陛下!陛下!」 宫人在一旁劝道,扯着皇帝的袖摆,让他冷静一点,被皇帝一把甩开。 见到姜吟玉,姜玄一把将摺子往她面上甩去,骂道:「让你不要和你皇兄走得太近,你偏偏要走!本来那些就是捕风捉影的流言,现在你二人被那么多人当街看着在一块,要朕怎么帮你们瞒着!」 姜玄一个男人,发起火来手上没有轻重。 那摺子就直接噼头盖脸砸过去。 周围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姜玄看到都忍不住停下了动作。 少女的肌肤白嫩,本就容易留下痕迹,这么一砸,立马几道红痕就出现在姜吟玉脸上。 姜吟玉素手捂着眼睛,缓了一会,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是我昨夜心情不好,非要求皇兄便带我出宫去散散心,此事与皇兄无关,请您不要责怪他。」 皇帝撩开袍子坐在炕上,看着面前的小女儿。 昨夜大半夜,姜玄已经歇下,后被喊醒,被告知了自己一双儿女在外同游被人撞见了。 听说二人一同登上了鹊仙台看烟火。 那楼什么地方!都是那些男男女女,没成亲过,暗中勾搭,喜欢去看的! 使臣团入京本就是大事,恰巧撞上了他二人,这事简直不让人知道都难。 也就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今日早朝之上,便有人拿此事作筏子,开始攻讦公主,逼着姜玄给出一个回应。 皇帝指着她,拍桌道:「不听话!你就那么喜欢你皇兄吗,非要时时刻刻都和他在一块?你还为你皇兄狡辩,朕问了,是他带你去的!」 「你俩昨日是不是还抱在一块了?」 姜吟玉摇头道:「我们没有抱在一块。」 姜玄道:「真没有假的没有?」 「你知不知晓父皇为了护着你压力多大?你逃了两次婚,外人对你指指点点,还在质疑你的身世!你皇兄革了魏家多少人的职,要不是你皇兄在压着此事,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 「现在西北有战事,南边又有战事,你皇兄忙得不成样子,应接不暇,你还敢给他添乱?」 姜吟玉道:「是我的错。」 皇帝气喘吁吁,可看小女儿跪在那里自责,又忍不住拉她起来,将她抱在怀里,道:「你怎么就一定要惹出祸来?」 姜吟玉心里愧疚,从昨夜回来后,就一直不能安心。 姜玄抚摸女儿的背,道:「过段时日,再忍忍,流言就会过去了,你就待在宫里,谁敢说你一句,父皇就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他怀中的女儿安静极了,一言不发,目中又含着水光,哀哀楚楚的样子,瞧着让人心碎。 「父皇,我想搬来您的未央宫住,可以吗?」 姜玄疑惑:「披香殿住得不舒服?」 姜吟玉点点头,将头埋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我只是想父皇了,很久没和你好好相处了。」 皇帝也没有多想,更不知道姜吟玉这样做是为了躲姜曜,总归女儿愿意和他亲近,他心里还是乐意。 这段时间瞧见她瘦了一圈,也心疼不已。 第135页 他缓和了声音,道:「那你就搬来未央宫,正好朕也能盯着你,不许和你皇兄见面。」 姜吟玉照做应下。 皇帝松开她,看女儿抹了抹眼泪,一身红裙往外奔去。 他手撑着额头,头疼不已,嘆息一声。 殿内幽寂,他问身边的老宦官:「朕要不要去见兰昭仪一回?」 老宦官一愣:「陛下见兰昭仪做甚?」 姜玄闭了闭眼,口中喃喃不清,「现在这个局面,朕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香炉里一缕青烟升起,随风飘散到窗外。 姜吟玉回到回了自己的披香殿,很快收拾好了衣物首饰,带着侍女来到了未央宫住下。 如皇帝所说,这段时日,姜曜确实忙得脚不沾地,连连的战事动摇着大昭的根基,今早下朝之后,姜曜就一直在前朝和武将们商量着对策。 出了昨夜的事,姜吟玉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与他共住东宫。 她将东西搬到皇帝这里,不免地猜想姜曜会不会来和皇帝交涉。 果然午后,姜吟玉就在未央宫撞见了他。 姜曜朝她颔首示意,之后他进皇帝宫殿关上门,与皇帝交谈了许久。 一直到傍晚,那扇紧闭的殿门打开。 姜曜看到她,上来对她道,这段时间,她就住在这里,他会有空就来看她。 姜曜道:「最近朝中事务比较多,无法照应你,我很快就会将这些都处理好的。」 姜吟玉「嗯」了一声,勉强和他笑了笑,大概也猜到皇帝和他说了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坐下,拿起梳子给自己梳头。 侍女走上来,帮她梳妆,道:「公主,就到快到万国朝贺了,陛下方才传了旨意来,说那一日,让您也与他一同出席。」 姜吟玉问: 「父皇让我也一同去?」 「是啊,公主您本就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这样的场面,您不陪驾在侧,谁陪驾呢?」 白露将姜吟玉听到消息没怎么开心,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道:「奴婢知晓公主在忧心什么,您放心,公主伴驾,断不会有人敢多说什么。」 姜吟玉素手挑着妆奁中的珠花,浅笑道:「父皇让我出席,那我自然是要去的。」 白露见公主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长松一口气,问:「那公主那日想穿什么式样的衣裳?」 姜吟玉想了想,道穿那件雪雾霓裳的罗裙。 眼下她出了东宫,也不全然没有好事,现在她终于可以与母妃见面,谋划怎么将母妃救出来。 她答应过母妃,有朝一日救她出皇宫,那她就一定要想办法做到。 ** 一连十多日,陆陆续续,有西域使臣的团到了长安,一同住在皇宫之外十里的舍馆之中。 到了朝贺这一日,西域一些小族的可汗,按照惯例,来皇宫觐见。 之后皇帝先驱一旄骑出城门开道,在宫人的伴驾下,出皇宫,登上长平坡,迎接诸多等大国的使臣,接受参拜。 侍卫严阵以待,穿戴盔甲。 当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渭桥之上,众人高唿万岁。 天子走于渭桥,左后侧方立着太子,清俊贵美,着绯红朝服,绶带上玉环折射耀眼的光芒。 众人唿声更高。 立于暗地之中的魏家人,高高遥望那道身影。 如今王室衰微,宫廷黯淡,王为人不尊,而他姜曜,依旧有能力让西方诸多部落跪拜。 万族来邦,看得不是皇帝的面子,而是看着姜太子。 魏家人联想这段时日被皇室打压,犹如苟延残喘之人,心里压着一口气。 等看到皇帝右侧的人,更是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柔贞公主,着翠珠,佩步摇,一身霓裳,如依偎云雾而出。 渭桥之下,街头巷尾,早就流传着公主的美貌,今日众人瞧见公主皆屏住唿吸,目不转睛,甚至能听到公主发间步摇碰撞发出的清越声。 太子与公主立于皇帝身后,一人沉稳从容,一人极致柔媚且目不斜视,好似全然未受外面的话语影响。 朝贺结束,一辆华盖玉辂马车停在渭桥之下。 众人亲眼瞧见,皇帝与身侧人先后登上马车,公主在上车前,脚步不稳,身子微晃,被太子伸出手扶住肩膀。 轻轻的一下,二人手臂相贴又很快松开。 马车驶去,盛大巍峨的仪仗跟随在后。 一直到仪仗远去,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道路上行人还在议论着朝贺—— 太子和公主亲密相处,皇帝对此熟视无睹,这二人究竟什么关系,公主是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 这些议论声自然也传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北凉国众人也翻身上马,在动身之前,那北凉的大臣叶护,道:「大王在来之前,交代过王子的话,还记得吗?」 北凉二王子看他一眼:「记得,父王让我带一位大昭的公主回去。」 大臣询问:「那今日诸多公主都有出席,王子看中了哪一位?」 北凉国王子湛蓝的眸子里浮起笑意,看向远方,「来娶,自然是最娶尊贵的那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 走文案剧情啦 60、联姻 傍晚的风拂面,长安街上行人如织。 「王子,您想娶最尊贵的那位公主?」 第136页 北凉国的大臣叶护问道,略作思忖。 「皇帝膝下一共十四个女儿,大半已经出嫁,剩下的几个里,论最尊贵的自然是天子的第九女,皇后所生的安阳公主。」 北凉王子弥舒问:「安阳公主?是今日和太子走在一块的那个吗?」 「不,那是柔贞公主。」 弥舒笑了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那大臣察言观色,道,「您是觉得柔贞公主合您的眼缘?可那是天子最宠爱的小女儿,天子恐怕未必会答应。」 「就在这二人中间选一个吧,安阳公主身份特殊,确实也不错。」 弥舒一甩马鞭,马儿便蹬蹬迈开四足。 大臣策马跟在后面:「王子娶这两位公主中的一个,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要知道这两族和亲,从来都不看对了眼,而是利益的交换。 于西域各国而言,能与大昭联姻,百利而无一害,公主的身份越是尊贵,越能给贫瘠的西北带来越多利益,比如的技术、丝绸蚕丝、陶瓷的制作手段…… 北凉国的国力日益昌盛,如今急需汲取中原的文化与技术。 和亲便是汉化的最好办法。 然而存着对公主求娶之心的西北部落,又何止北凉国一个?这万国来朝宴上,强势的竞争对手还真不是一个两个。 北凉想要娶到公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弥舒的马儿跟随着仪仗,缓缓走进了皇隧道。 与此同时,仪仗的最前头,玉辂华盖马车里,车厢内气氛凝滞。 皇帝坐在中央,看着一左一右坐着的一双儿女,几人相对无言。 女儿侧开身子,挑开窗帘,眺望外头皇宫的景色,儿子则趁着这个时候,拿着公文摺子,又看了起来。 姜玄阖上目,视而不见。 过了会,车厢内响起他的声音:「这个时候,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你二人在外面注意一点,不要过多地接触,我看就装作陌生人,避而不见最好。」 车厢内寂静无声,无人回答这话,只听得见翻动公文纸张发出的声音。 皇帝闭口不言,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达宫殿。 皇帝先从马车上下去,之后姜吟玉起身,提着裙裾,扶着门框,慢步往下走,并未和姜曜说一言。 临下车时,她还是回头看了姜曜一眼,目中噙着亮光。 那眼神的意思,姜曜看明白了,是要和他避嫌。 她在和他划清界限,但出于二人之间兄妹之情基础在,不好直接下他的面子。 之前也是,她每每和自己相处时流露出抗拒,却总是不好拒绝他。 姜曜没说什么,面色微微冷绷,随之下马车。 宫廷中已经摆好了宴席,因来长安城拜见的各首领王侯诸多,今日宴席上,除了皇后,后宫中无其他女眷参加。 姜吟玉等一众公主自然也不出席。 宴席之上,其乐融融。 到中途时,北凉国王子,代其父王,带了数几十箱金钱的纳贡,称要与大昭继续保持良好的友邦关系。 他更称:「如若大昭有需,北凉国随时奉命,愿意借兵给大昭。」 皇帝自登基后,一直受创遭打压,西北的土地一丢再丢,直到姜曜做了太子,去西北上战场,局势一下扭转。 像今日这样被尊崇,是他从未有过的待遇,皇帝当即龙颜大悦,给了使臣团不少赏赐。 宴席进行到一半,北凉国的使臣站起来,打断了礼乐声。 「陛下,北凉国想要向大昭求娶一位帝姬。」 此言不亚于一道惊雷在平地乍起。 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中,使臣团走上来道。 「我们的王,此次虽未能前来长安,但对陛下您的敬意是不假,他特地遣来最爱的王子,前来为您贺礼。他想要为北凉国,求得一位中原的公主,不知尊贵的中原皇帝,可否答应?」 近旁皆一片静默,臣子们交头接耳。 宝座上皇帝脸上笑容渐渐落了下去,「唔」了一声,手抚膝盖问:「为何想要求娶公主?」 「为结两邦之好,为修两国之友谊。」 之后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 皇帝听了眉心皱起,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确实一时难以接受,问道:「你是为你们的王求娶公主,还是为你们的王子求的?」 那北凉国的王,比姜玄还大上一二十岁,可以说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姜玄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就算是再不疼爱的公主,肯定也不会捨得嫁过去的。 北凉国二王子闻言起身,用汉话道:「是给我求的。」 皇帝挑眉,眯了眯眼,驱散酒意,仔细打量起下方的男子。 年轻的男子二十三四岁,生得体型高大,手臂坚实,充满了男性的力量,听闻她母亲身上有汉人的血统,所以面庞柔和。即便放在中原,也是符合当下眼光,衬得上一句俊朗的。 这北凉二王子也算是一方豪杰人物,年纪轻轻就打下了周围一圈的部落,将北凉的国界向外推了几十里。 如若将某个公主嫁给这样的人,倒也算般配,只是北凉实在太过荒远…… 皇帝当然不想将女儿嫁过去,为了不直接下人的面子,装模作样和身边交谈起来,好似像在商量。 第137页 过了会,皇帝才道:「北凉国盛情,朕实在难以推却,但是嫁公主一事事关重大,朕不能一人轻易决定。」 弥舒又道:「陛下,我北凉并非空手而求,是有聘礼的。北凉挟西北要道,占据地势要塞,以后中原想要北伐某个国家,又或是西征,北凉都可以给大昭借兵借道,这样的条件,您满意吗?」 皇帝眉心深深地锁起,仿佛不贊成,周遭一圈别族的首领已经露出惶惶之色。 如若大昭和北凉两大强国联手,那军事实力恐怕远超他们想像。 不可否认,这一份摆在皇帝面前的诱惑,确实巨大。 弥舒拍拍手,「啪啪」两声,殿门口有两个胡人,捧着一张羊皮图纸,送到皇帝面前展开。 「陛下,这是西域部分地图,如若联姻成功,这一份地图,都归您所有。」 这下皇帝笑了,立马从宝座上走下来,让人举着灯烛,凑到羊皮图前观看。 他将手放上去反覆抚摸,仔细观看,仿佛极其喜爱,良久,哈哈大笑道:「这一份心意,确实是有心了。」 「不过,」姜玄面上笑容一收,收回手道,「朕视所有的女儿都一视同仁,就像一只手的五根指头,每一个都无法割捨。你们让朕嫁女儿和亲,以后此生恐怕不能相见,何其残忍?容朕再考虑考虑。」 弥舒还欲继续谈条件,姜玄已经摆摆手,回到了宝座坐下。 皇帝这敷衍的话语,弥舒自然听了出来。 他清楚地知知晓,若能娶到公主,必定能为自己登上北凉王位,添加有力的砝码。 皇帝没有答应,是在和他博弈,要让他多加一点条件。 然而姜玄不知道,弥舒为了能娶到公主,会不惜一切代价。 弥舒行礼笑道:「此事不急,可以从长计议,使臣团会在长安城待上足足一个月。」 姜玄道:「那便再谈。」 北凉王子回归座位,神态,手握起杯盏,送到唇边,像是对此胸有成竹。 在其落座之后,议论声就没有停过,众臣指指点点。 酒过三巡,美人入殿献舞。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见另一胡人直接站了起来。 此人粗矮,容貌不比北凉王子,然而却让周围的使臣投去敬仰的目光,只因他是西狄一族的可汗,是那战场上不败战神。 西狄,在大昭的西边,几十年前,两族还经常起冲突。 那可汗和皇帝差不多的年纪,走出来,粗着脸道:「我听闻陛下一共有十四个女儿,既然北凉国想要和大昭联姻,我西狄自然不甘落后,也想求得一位大昭的公主。」 西狄可汗摆出条件:「殿下放心,我能给的只会比北凉多,不会比北凉少。」 姜玄嗤笑了一声,冷了脸色道:「你们将朕当作什么,公主随你们挑?」 然而姜玄自己也不能否认,他确实被这样的条件打动了,如果能借一两个公主和亲,就能带来巨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他不急,他在权衡利弊,总归他还有七个没有出嫁的女儿…… 西狄可汗听皇帝如此说,立马道:「不敢,大昭的公主,个个都如天上神女,能见一面,便是我们此生的荣幸。」 「不过说不定巧了呢,万一本汗和北凉王子,想要求娶的是同一位公主呢?」 西狄可汗捋一下鬍鬚,看向北凉国使臣团,分毫不掩眼中的挑衅。 这两个国家,在西北大地上对立,世代结仇。 皇帝手撑着额头,哦了一声,酒气在肚子中翻腾,问道:「那你想求娶朕的哪一个女儿?」 西狄可汗道:「本汗想要求娶的是——」 他唇一开一合,吐出四个字。 那边北凉王子面色一变。 他所的是:「本汗想要求娶您最尊贵的掌上明珠,安阳公主!」 「陛下!」 北凉王子立马迈出一步,「北凉也想求娶安阳公主!」 话音落地的剎那,殿内安静了片刻,众人纷纷看向上首的帝后二人。 韦皇后看着皇帝,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发狠,道:「不可!绝对不能将我们的女儿安阳送过去!」 皇帝也是一愣,当即皱眉,话语是不容反驳:「此事日后再议!」 北凉和西狄齐齐出声,汉话与胡话杂糅,求皇帝留下,殿内乱闹闹的一片。 这一场万国来朝的晚宴,以两国使臣都要求娶安阳公主,被天子否决而结束。 ** 宝鸾殿。长廊上宫女奔走,仓皇奔进大殿。 「公主!公主!不好了!」 近旁灯火照亮,安阳公主正在涂蔻丹,听到这话,皱眉转了转自己的手,问:「怎么了?」 侍女哆哆嗦嗦将前头的事讲了。 「使臣团中有人想要求娶大昭的公主。」 姜吟玉闻言,立马将手放下,皱了下眉,不过很快就又眉目舒展开,问:「求的是谁?」 侍女不敢说,颤颤巍巍看向她。 安阳公主一转眼珠:「是姜吟玉吧?今日就她一人当众出风头了,她长得那个祸水样,肯定也招蛮夷汉子喜欢。」 安阳公主露出几分同情,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外面想要求娶的是您……」 安阳公主一拍桌,茶盏为之一震,「你胡说八道什么!」 第138页 「公主!是真的!您要不自己去打听看看吧!」 安阳公主下意识捂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冷冷睥睨她一眼,起身往外走。 风吹起她的裙摆,灯笼冷晃,身形幽幽犹如鬼魅。 安阳公主出去后不久,询问一二婢女,这一次又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安阳公主气焰一变,脸色漆白。 「不可能!」 她大步往外走,冷冷发笑:「此事还没定下,我怎么可能被送去和亲?要送也是柔贞啊,怎么轮得到我?」 安阳公主想死了也不明白,他们放着姜吟玉不要,居然来找自己。 论宠爱、论美貌、论品性,不都是姜吟玉比她出色吗? 她提起裙裾大步往外奔走,一把推开婢女,「别碰我!」 她要去找母后,去找父皇,去找皇兄。 他们绝对不会对她坐视不管,肯定不会让她去和亲的! 将她送出去,她腹中孩儿怎么办,她都已经怀了身孕了! 61、夜见 安阳公主在夜里闯入了椒房殿,扑入韦皇后的怀里。 「别哭了。」 昏黄的殿舍里,只听到她一人抽泣得可怜。 韦皇后拍她的肩膀,安慰女儿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瞧你急得这样。」 安阳公主哭肿了眼睛,「万一父皇真送我去怎么办?那些蛮夷开的条件那么丰厚?」 西域草原,偏僻落后,民风更是不开,还有收继婚、父子共用一个女人的习俗,蛮夷之地,粗俗得令人髮指! 想到这个,安阳公主哪里还能坐得住? 何况她还怀了身孕。 她虽然没有让太医给自己诊脉,可从自己推迟了的月信,身体产生的奇异变化,她大概就能猜出来了。 这个孩子是梵净的。 是她非要缠着梵净来给她讲经,是她主动勾的他。 前些日子,皇兄发现了她和梵净间的关系,切断了他二人之间的联繫。 安阳至今还没能把这事和梵净说。 她扑在韦皇后膝盖上,哭着道:「我一想到那西狄的老可汗求娶我,我就浑身颤抖犯噁心。他根本比父皇都大不了几岁!」 韦皇后道:「你是天子的嫡女,北凉一开始求娶你,把要求开得这么高,就是为了方便后来谈条件,可以让天子可以择其次,让大昭选差一点的公主送去和亲。这是谈判博弈的手段。」 安阳公主听不进去,忍不住胡思乱想,哭着摇摇头。 不是安阳公主杞人忧天,是她十分了解皇帝,他绝对干得出来卖女儿这种事。 之前那回姜吟玉嫁给卫燕,不就是他做的勾当吗! 韦皇后缓缓道:「你放心,母后既然给你挡过一回婚事,就能再给你挡第二回。」 「此事还待从长计议。使臣团想要娶你,也得先过你父兄那一关。明日,你父皇会开条件,让他们望而却步。 」 安阳公主挂着泪,道:「当真?」 韦皇后捂住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我的女儿离开我身边。」 安阳一把抱紧韦皇后,将脸埋在她衣襟里。 一夜过去,使臣团向大昭求娶公主的事,已经在各使臣团中传开。 翌日,众多首领,同游皇宫,围在马场里。 北凉国与西狄国,两国暗暗较量,矛盾一触即发。 两族首领,应皇帝的要求,出列参加比试,两人蒙住眼睛,比谁射中的飞鸟多,皇帝便优先考虑哪国的要求。 最后以北凉王子大获全胜为结果。 皇帝好像已经倾向于北凉国。众人亲眼瞧见,皇帝让北凉王子走上高台,陪伴在身边,与之热情地交谈。 当然了这只是表象。 自然没有哪国的联姻,会靠着这样的方式草率决定。 众人听闻,昨夜酒席散后,北凉王子求见皇帝,二人共处一室,秉烛夜谈,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结束。 这中间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悄然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又是这日的夜晚,北凉王子求见太子。 前朝的一处宫殿,月色被窗户切割成一片一片地照进来。 议事的臣子已经离开,偌大的宫殿,只有太子姜曜一人坐在案几后,神态专注地翻看卷宗。 弥舒进来后,就看到是这一幕。 他在案几一侧跪坐下,用汉话与姜曜问好。 姜曜抬起眼看他,弥舒心中所想,姜曜自然清楚。北凉想要求娶一位帝姬,弥舒若能完成这个任务,老国王自然对他器重有加。 他今日来,是为了说服姜曜。 弥舒先说了几句话,探探姜曜的口风,见姜曜摇头,并不同意和亲一事,便摆出来更多条件,想要打动姜曜。 他逐条分析条件,阐述利弊。 从头到尾,姜曜只是最初浅浅笑了下,便一直低头不语。 弥舒的声音落了下去,殿内半晌无人说话。 姜曜收拾案几面上的纸张,道:「二王子请回吧,我晚上还有事。」 弥舒的眼神微微一暗,转过头朝外道了一声,之后便见门推开,一道曼妙的身影走了进来。 随着那女子的走近,满室瀰漫开馥郁香气,妖妖娆娆。 在姜曜视线中,远方地板上出现了一双女子的玉足。 弥舒介绍道:「这是我的七妹,阿依。在来之前,我听闻太子身边没有女子服侍,实在是惊奇,而我七妹,阿依,体贴可人,被称为北凉的明珠,擅歌舞,美貌动人,想要求娶她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殿下觉得她如何?」 第139页 女子莲步微动,铃铛响动,发出泠泠清脆之音,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蓝色的抹胸,下身着一道纱裙,点缀着碎珠,闪耀屋内。 她面庞艷丽无比,妩媚妖娆,软着腰肢,坐到了案几旁,媚眼如丝看着姜曜。 姜曜道:「确实称得上明珠二字。」 阿依脸上绽开笑容,娇羞道:「谢殿下夸赞。」 她起身,将上裳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点傲人的沟壑,妩媚道:「不知大昭的太子能不能赏这个脸,看我为你跳一支舞?」 少女含羞带怯,面容惹人爱怜。 弥舒的目光从妹妹身上收回,看向姜曜,左耳上金色的小环晃动。 「太子觉得阿依怎么样,可否让她留下服侍您?」 姜曜侧开眼,拿起茶盏抿了口茶,唇角微微噙笑。 西域人直率,不如中原人弯弯绕绕,弥舒见姜曜心情极好,当他已经答应。 弥舒正要喊阿依过来,就听姜曜道:「不用了。」 弥舒一愣,「不用?」 姜曜道:「二王子将美人送给我父皇,都比送给我有用。」 对皇帝使美人计,弥舒自然也想过,可自己的妹妹可是北凉国的顶尖尤物,比起送给皇帝,送给大昭的实际掌权人姜曜,明显更有用。 弥舒不解:「您对我的妹妹不满意吗?」 姜曜问道:「二王子是想拿你的一个妹妹,换我的一个妹妹?」 弥舒点头:「正有此意。」 姜曜轻蹙一下眉头,仿佛对这一举动极其不喜。 弥舒道:「那不如让阿依先伺候您一夜,等今晚一过,您满意了,再说之后的事。」 他使了个眼色,阿依已经依偎了上来,那双傲人的沟壑蹭着姜曜的手臂,眸光含水:「殿下,哥哥。」 北凉女子热情奔放,唤自己的情郎,都喜欢用「哥哥」二字,尾音上挑,带着勾人的情态。 阿依说完这话,便惊奇地见姜曜对她笑了笑,他将手臂从她手中拿开,侧着脸,俊美异常,道:「我有许多妹妹,不多你这一个,先回去吧。」 声音极其温柔,不像是在指责她,更不像厌恶她靠近的样子。 只是在善意地拒绝她。 阿依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曜已经走下台阶。 殿内留下的弥舒兄妹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 姜曜出了殿舍,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若水洒下。 宫人上来询问:「已经很晚了,殿下现在是回东宫吗?」 姜曜说不用,没有回东宫,一身宫袍都没有换下,直接去了未央宫。 殿门口的侍卫看到他,准备进去禀告皇帝,被姜曜制止。 他跨入门槛,进入了未央宫大殿。 守夜的宦官,为姜曜悄悄推开一扇门,道:「殿下进去吧,公主就在里面,奴婢帮您在外头望风。」 姜曜颔首,迳自走了进去。 灯架上的灯烛燃着,万籁俱寂。 暖炕之上,蜷着一个少女软柔的身子,她俯趴在案几上,沉沉睡了过去,才洗干净的长髮如同黑云披散在身后。 她手中正攥着一只宝蓝色的香囊,上面插着细细的银针,大概是针线活还没有做完,就打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吟玉从梦中醒来,她转身见到身侧立着一个男人时,愣了一下。 「皇兄?」姜吟玉手捂着心口,「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姜曜在她身侧坐下,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姜吟玉点点头。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宫里也有灯会,后宫娘娘举办了宴席,气氛十分融洽。 然而姜曜问这话,更是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 「让人转交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他的手放上来,轻轻抚摸了她的头髮,「过了今日你便十七了,生辰快乐,我的妹妹。」 姜吟玉浓密的眼睫轻颤,抬起眼看着他,未出一言回应,却也没有躲开他的手。 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 许久,殿内才响起姜吟玉的声音:「皇兄今日来,就是说这个的吗?」 姜曜挑开她的发,看她耳垂上还带着那只珊瑚耳珰,弯了弯唇角,道:「就是祝你生辰快乐。刚刚进来,我以为你已经歇下,本来打算坐坐就走的。」 少女的长髮浓密,垂在一侧,挡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她声音轻轻的,问了别的事:「昨夜宴席上的事,我都知晓了,有两国的首领都要求娶公主,是吗?」 「不会是你去和亲,你放心。」 「那会是安阳吗?」姜吟玉扬起目,「你去看看安阳吧,她现在心情应该很不好,我有点担心她,上一次……」 姜曜沉默了一会,道:「也不会是安阳去和亲。」 「为何?」 姜曜当然不能告诉她,安阳已经怀孕了的事 此事,他也不比众人提前知道多少。 「你先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姜吟玉慢吞吞下榻,想和他说避嫌一类话,对上姜曜的眼神,姜吟玉又垂下眼,乖顺地走到榻边,掀开被子卧了上去。 帷帐落下,阴影笼罩下来。 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面庞上。 姜吟玉赶紧捞过被子,盖住头顶,蜷缩起身子。 第140页 直到三更夜,她的唿吸渐渐平稳了,姜曜才从她的寝殿离开。 大殿一片漆黑,幽光森森然。 姜曜出去后,见小宦官急急忙忙跑过来,道:「不好了,陛下过来了!」 远处帷帐后,一道男子的身影立在那里。 姜曜关上门,对上了皇帝投来的眼神。 姜玄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姜曜的手上,见姜曜将门关上,面色坦然,全然没有做贼被发现的心虚样,嗤笑了一声。 姜曜走到皇帝身边,道:「父皇夜里起来了?」 皇帝闻到了他身上的玉檀香,也知道这份气味属于谁,对此无话可说,只问:「又来看你妹妹了?」 姜曜「嗯」了一声,没作解释。 皇帝睥睨他一会,嘆了口气,对这二人的举动已经毫无波动了,道:「进来吧,朕有些话想要与你谈。」 未央宫内殿。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在书案旁。 皇帝询问姜曜对和亲一事的看法。 姜曜道:「和亲一事,不妥。」 姜玄手敲了敲桌案:「西凉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皇帝起身,脸上一片笑意,在殿内左右踱步,道:「西凉愿意与大昭结盟。他们可以出兵帮助我们,一旦这样,我们在西北的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曜儿,如若他再愿意借道给我们,我们是不是还能收復失地?」 王室衰微了这么久,不是一日两日,早在几十年前,大昭便开始年年战败,疆域一退再退。 王气颓萎,一蹶不振至今。 皇帝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王朝在自己的手上,还能有中兴的一天。任何一个皇帝,哪怕再昏聩无能,在最初登基时,骨子里都有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热血。 很显然,昨夜弥舒与皇帝的夜谈,深深地打动了他。 一整日以来,姜玄心情都处在亢奋之中,血管中血液復甦,甚至反过来,他开始劝太子答应和亲一事。 姜玄言辞难掩激动,道:「他们要一个公主,朕最不缺的就是公主。任何一个帝王,面对我这样的情况,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太子觉得呢?」 「那可是西域的宝地啊!」 姜曜道:「父皇怎么确定,弥舒一定会兑现他的承诺?」 「朕将女儿嫁给他了,他当着普天之下,还能毁约?」 姜曜不知该说,他对未来的憧憬好还是说他天真好,一个帝王被区区几句话打动成这样,实在太缺乏对政治的敏感性。 姜曜道:「北凉王子只想求娶一位汉人公主,以求回去巩固他的王位,如若他的目的达到了,却不履行他的承诺,陛下怎么办,还能再派兵去攻打北凉?」 借兵借道给其他国家,这样的军事活动,绝对不是小事。 就比如,大昭若和北凉借道,说去攻打旁的国家,实则攻打北凉,那对北凉而言,便是致命性的打击。 这一份盟约,太考验双方的真诚程度,谁敢冒险? 姜曜的一番话,像是一桶冷水从皇帝头顶浇下。 姜玄面露隐隐不快:「可难道摆在太子面前,这么多好处,就白白不要了吗?」 那确实是一笔丰厚的条件,姜曜也不可否认,如若有了北凉的相助,大昭在西北局势,定能一扫疲软,重整旗鼓。 近旁灯火照耀,照得姜曜眉眼俊秀。 皇帝看着儿子,以为他在权衡利弊,静静地等着他回应。 可姜曜只是道:「和亲一事,不妥,西北的战事如若一直解决不了,我会亲自率兵前去解决。」 他说得面色淡然。 父子二人对峙不下。 皇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面色沉下,将桌案上一卷羊皮捲轴在他面前展开。 「如若说,朕已经答应了北凉和亲的要求呢?」 皇帝道:「你根本不知道,北凉又加了什么条件,他说只要我们助弥舒登上王位,他就愿意割让十足城池。」 姜曜的目光落在那捲羊皮上,双瞳漆黑,忽然冷冷笑了下。 「那父皇打算送哪个女儿去?」 殿内气氛压抑,皇帝口中吐出一口气。 「他们想要最尊贵的公主,一步也不肯退让。要的就是要安阳!」 「是吗?」姜曜笑道,「那恐怕是去不了。」 皇帝看着他的神情,起初还不解,甩了甩手让姜曜回去。 可等第二日,便被皇后派人来,告知了安阳公主怀孕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朕的小儿子和小母妃在一起,小女儿和太子不清不楚,现在又有一个女儿和和尚搞在一起。你们幸福了,有没有考虑过朕的感受? 62、抢夺 正午,皇后带着安阳公主来?未央宫。 大殿中央,安阳公主跪在地砖上,哭得肩膀发抖。 殿内屏退了旁人,宫女全部退下。 皇帝的还没平復好情绪,坐在宝座上,问道:「你怎么怀上孕的!这个孩子?底是谁的!」 安阳公主闭口不言,匍匐在地,低低地抽泣。 韦皇后走上前来,一脸急切,眼眶也像哭过一样变得红肿,道:「安阳确实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我昨夜问了她一个晚上,她都不肯说这个孩子是谁的。没办法,我只能先将她带来,向陛下告罪。陛下千万不能答应那蛮族和亲!安阳不能去!」 第141页 韦皇后大袖去握皇帝的手,被皇帝一把推开。 姜玄胸中一股怒气往上翻涌,下去问道:「你?底怎么怀上的?」 见安阳不回话,姜玄道:「你先告诉父皇,父皇绝对不会骂你。」 可回应他的,只有安阳公主的抽泣声。 安阳公主蜷缩着身子,脸几乎贴地,口中发出呜咽:「我告诉母后,让她不要把这事告诉父皇的,母后为什么要骗我。」 姜玄心里的怒火一下被引爆,他面色发青,叱骂道:「不告诉我?你还想瞒着朕不成,你不知检点,婚前失贞,朕问你这个孽障?底是谁的!」 安阳公主死死咬住唇,就是不肯说。 「朕不如打死你算了,你做的这事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姜玄气得浑身发抖,朝外头道:「来人——」 韦皇后见状立马扑上来,拽着皇帝的袖摆,道:「陛下做什么!」 姜玄愤愤地盯着皇后,将人一把推开,道:「朕抽死这个不不知检点的东西,让她敢不服管教!」 韦皇后被甩?桌案边,长袖扫得桌上梅瓶摔落,抬起头,看向瑟缩跪地女儿,心痛不已又气愤不已,道:「安阳,快说!」 安阳公主抑制不住泪珠滴落,道:「你们能对我都能这样,肯定也不会放过他,我是不会告诉你们!」 姜玄闻言嗤笑,大步流星往外走,让宫人拿棍子来。 殿内迴荡着他的怒骂声。 安阳公主转头,见皇帝真拿了棍子进来,瘫软在地,跪得太久,想要爬起来都手脚无力。 皇帝道:「你肚子的这个孽障,是和外头哪家的世家子搞上的?还是和宫里的侍卫?勾引公主,这是死罪!朕必定将他杖毙了!」 安阳公主脸色惨白如纸,拼命摇头,口中含煳不清:「不是他勾引的我,是我诱的他,父皇你不能这样,我不会说的……」 「那朕就先杖毙了你!」 「不行!」韦皇后扑?安阳身边,将女儿死死地护在怀里,回头道,「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安阳怀胎两月,不能送去和亲了!」 「怎么不能了?」 姜玄走过去,双目瞪大:「朕便将你腹中的孩子滑掉,再将你送?草原去!」 「父皇!」 安阳公主手下意识捂住腹部,「不行,我不要滑掉这个孩子,我想要留下它!」 「可以,那你先告诉朕,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阳公主头埋在韦皇后颈间,泣不成声,见皇帝拿起棍子走来,被皇后摇晃着身子,终于逼着道出了一句:「他家境贫寒……」 皇帝真的搞不懂了,「你堂堂一国公主,什么男人没见过,会喜欢上一个寒门子!朕本以为你只是蠢笨一些,没想你竟如此自私自利!你不能学学你的妹妹吗?」 这话犹如一声勐棍,敲在安阳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定住。 她嘶哑着道:「我是自私自利,比不上柔贞讨父皇喜欢!可只有那个人不嫌我见识浅薄,他教我教化,我也在改了,可父皇什么都没有教过我,小时候母后也对我不管不问,我现在只听得进他的话!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安阳又问:「柔贞和皇兄的事,你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为什么要来管我!」 皇帝气得捏紧手心,扶着桌案道:「柔贞和你皇兄之间清清白白。」 安阳公主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姜玄:「是不是清白的,父皇你心里清楚。」 皇帝已然暴怒,高声唤人进来,压着安阳公主跪下,「朕管不了你了,你就在这里跪着,要么吐出实话,要么就一直跪?这个孩子流了为止!」 姜玄说完,一把甩开来扯她袖子的皇后,撩起帘子,走入了内殿。 安阳公主倒在地上,手扣着冰冷的地砖,放声痛哭了起来。 殿内的哭声飘?外面,落地屏风外,立着一道女子的身影。姜吟玉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垂下眸子,默默退了出去。 走出大殿,侍女询问道:「陛下会送安阳公主去草原吗?」 姜吟玉道:「还得再看看,应该不会是她了。」 白露问道:「为何?」 不过一想,她也明白了。 安阳公主未婚有了身孕,为了两国的面子,她和亲一事,也只能作罢。 否则皇帝还要将她腹中的孩儿流掉,才能确保婚事的顺利进行,可这难保不会被以后驸马不会发现。与其?时候驸马不悦,影响了联姻,不如最开始就换掉。 且安阳公主作为天子的嫡公主,身份尊贵,非一般公主可比,代表着整个皇室的颜面,如若将她都嫁出去和亲了,那在外人眼中,大昭的王气也算走?了尽头了。 姜吟玉道:「且看陛下做最后的决定。」 主僕二人走出了大殿,迎面走来了一个异族的中年男子。 姜吟玉侧开?一旁让道,依稀间记得这是哪个部落的首领,也没有多看,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那个蓄着络绎鬍鬚的中年男人,经过她身边,身上一股膻腥的味道飘来。 他的目光划过她的面颊,本是无意识的一瞥,却顿了顿,再次看向姜吟玉。 等他回过头,二人已经相隔了一段距离。 白露转身看那汉子一眼,见他和身边人直勾勾朝看来,口中操着胡话,也不知在说什么,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连,仿佛评头论足。 第142页 白露赶紧跟着姜吟玉离开。 主僕二人回了宫殿,白露便道:「公主,刚刚那人是西狄国的可汗,您要小心提防他一点,他可不是好人。」 姜吟玉问:「此话怎讲?」 白露如实道:「是外头宫人告诉我的,陛下之所以不考虑这西狄可汗的联姻要求,实则是西狄可汗,品性低劣且好色。那日万国来朝宴席之后,他和陛下见面,居然直接开口,说不要安阳公主了,因他看中了陛下的一个宠妃,更想要将她带回西狄。」 姜吟玉「啊」的疑惑一声,将外衫解下,问:「是哪宫的娘娘?」 「不清楚。那可汗恬不知耻,还大言不惭道,既然是陛下用过的女人,那送给他也不算可惜。」 白露接过她的外衫,道,「好像在那些西域蛮夷的眼里,女人根本不算一回事。总之公主您一定要小心提防他一点,这和亲一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姜吟玉道:「我知道了。」 过了会,姜吟玉道:「过几日我去桂宫见母妃。」 兰昭仪被困在宫里,姜吟玉知道她不愿意留下,一直在想救她出去,现在还在想办法,和兰家取得联繫。 她之前送了一封信给了兰家,讲述了这些年关于母妃的种种,也不知外祖兰家收?没有…… 只期盼外祖兰家快一点回信,告知姜吟玉他们的态度。 这几日,朝堂之上,西域两国求娶公主一事吸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皇帝在上朝时,声称安阳公主身子有疾,体弱多病,恐怕无法适应西北恶劣的气候,不愿将女儿嫁过去。 北凉王子再三请求安阳公主,都被皇帝婉言拒绝。 之后北凉王子声称,只要大昭愿意联姻,无论是送哪一位公主,北凉都欣然接受。 皇帝这才稍微松了一点口风,道:「容朕想想朕的哪个女儿合适。」 皇帝一直没有给确切的答覆,外界都在猜测,会是哪一位公主被选去和亲,又或者是皇帝会效仿前朝古人,从宗室中选一位宗亲的女儿,封为公主,直接送?西域去。 只是后者,北凉王子一直不答应,一直声称要一位真正的公主。 冬日的暖阳东升,冰雪渐渐消融。 这日午后,弥舒和北凉的大臣,行走在皇家的长廊上,二人边说边往未央宫走。 随行大臣道:「王子动作得再快一点,据我所知,那西狄的可汗也没有离开长安,还在和皇帝交涉,他们也再求一位公主。」 弥舒皱眉:「他们想求谁?」 大臣正要回答,弥舒已经抬起一根手指头,让他噤声。 「看那边。」 大臣随他的眼神,往对面看去。 远处湖泊边的凉亭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那西狄的老可汗。 他带着一群魁梧的汉子堵在凉亭之中,挡住了一人的去路。 弥舒问道:「他挡着路的那个人是谁?」 二人只看得清那是一道女子的背影,身穿红色的袄裙,犹如雪中的赤狐,瞧着甚是清媚。 凉亭之中,白露与那群蛮夷汉子对峙,道:「可汗,你先松开我们公主的手。」 其中一个汉子推搡白露的肩膀,逼着她踉跄退?了一旁。 姜吟玉则挣扎着,将手腕从可汗手臂中挣脱,道:「我是大昭的十四公主,我正要去见我的父皇,请您放开我。」 姜吟玉才从桂宫见兰昭仪回来,路上没要侍卫宫人跟着。 西狄的人早就暗中盯着姜吟玉许久,一直在等她落单的机会。 「公主不要怕啊。」 西狄可汗张口,那股腥味再次朝姜吟玉扑来 姜吟玉退?了凉亭边缘,背抵上柱子,去推西狄可汗的手,可男人上过战场,一双手臂犹如铁锤,轻而易举就束缚住了她。 姜吟玉冷声道:「这里是皇宫,你的行为已经冒犯?我了,我会将这事禀告我的父皇和兄长。」 「我知晓,但本汗只是有一些话想要和公主单独说!」 他手上用力,将姜吟玉手腕直接扼出了一道红印。 「公主年过十七,却还待在皇宫里,未曾嫁人,这中间出了一些事,本汗已经听说了,公主在大昭的日子不好过,不如若嫁给我,你就会是那西狄国最尊敬的可汗妻子,可顿,无人敢在背后议论你。」 姜吟玉摇摇头,推开他的手,一边看四周有没有侍卫,转身高声唿喊侍卫。 西狄可汗再次上来拦着她,二人推推搡搡间,那可汗身量和姜吟玉差不多高,站在台阶上,直接脚下不稳,往凉亭外的湖泊倒去, 他伸手去拉姜吟玉,被姜吟玉抱着柱子躲开。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 冬日的湖泊冰寒,湖面上还漂浮着碎冰,西狄可汗一落水,四面八方的胡人涌上前去搭救。 场面乱作一团。 姜吟玉趁机和白露往外走,可那可汗已经从湖畔边起来,继续拉扯姜吟玉。 这时一旁又出现了一条男人紧实的手臂,握住了西狄可汗的手臂,力道之大,手背上都出现了青筋。 「可汗这是在做什么?竟敢大庭广众之下,对大昭皇帝的女儿动手动脚?」 西狄可汗一怔,看来人正是弥舒,他面如冠玉,高大的身量护在姜吟玉身边,这二人的身量形成对比,竟然显得格外的和谐,而他西狄可汗,在他的口中,竟然成了唐突公主的人。 第143页 大昭的侍卫也赶来了,那侍卫统领,上前将西狄的可汗一把推开。 「这是大昭的十四公主!岂是你一弹丸小国的首领可以轻漫的?」 西狄的汉子们上来理论。 几方人马围在一个小小的凉亭之中,争执不下。 姜吟玉口中溢出了一句:「疼,你们先放开我。」 众人这才将目光移?公主的手上,见她的手腕一圈都红得发紫了,连忙上去帮忙。 可西狄可汗做什么都不肯放开,非要拽着姜吟玉往前走。 「公主随本汗去见大昭的皇帝,本汗有话和他说!」 一群人争执着往前走,姜吟玉被困在中央。 旁侧突然插进一道身影,弥舒直接拔出了匕首,道:「松开她,可汗今日还想要这只手吗?」 话音一落,只听刀划过肌肤,裂帛般的声音。 近旁一阵尖叫。 弥舒竟然直接去砍了西狄可汗的手! 西狄可汗睁大眼睛,赶紧松开,可还是迟了。 姜吟玉侧开脸,一滴血刚好飞溅来,滴?了她的左脸颊上,她只觉手腕一松,那股禁锢住她的力量终于离开,下一刻,手腕内侧便烧起了火辣辣的刺痛。 西狄可汗满手是血,手是保住了,指头却少了几根。 他捂着断掌,张开口,咿咿呀呀,混浊的目中,聚起眼泪,看向弥舒。 弥舒干脆地将匕首收回刀鞘,转过头来,指腹帮姜吟玉擦去白皙脸颊上的血珠,问道:「他有没有伤着你?」 姜吟玉仰起头看他,对上他宝石般湛蓝的眸子,惊惧之中,眼睫发颤,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弥舒朝她笑了笑。 这一幕如针锥一样刺入西狄可汗的眼睛,他怒吼着道:「去见大昭皇帝,让他来评评理。」 弥舒道:「去便去!」拉赫 一行人乌泱泱地往未央宫走。 未央宫内殿。汇聚了不少臣子,皇帝正在内殿,与太子还有臣子们议论和亲之事,忽听外头一阵喧闹声。 殿内人齐齐朝外看去。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胡语汉话相互咒骂。 皇帝皱眉:「外头怎么回事?」 帘子被从外向内噼开,几十个人从外涌了进来。偌大的大殿一下显得拥挤。 在看?姜吟玉被围在两个西域首领之间,皇帝的目光陡然一缩,便知道坏事了。 小女儿惶恐不安,一双水眸如同琉璃,看向他。 「父皇……」 姜玄方要询问来龙去脉,姜曜已经走了过去,一把拽过姜吟玉,将他和众人分开,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男子周身疏离的气场一凛,睥睨着眼前几位男,面目冷且沉。 娇滴滴的美人,正被护在他的身前。 西狄可汗不是第一次见姜曜,早在几年之前,太子巡幸边关,二人就有缘见过一面,西狄可汗对姜曜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匹狼,一匹隐藏在战场上优雅的狼,用兵太狠、太辛辣,完全不符合他面上温雅的气质。 此刻姜曜看着他,那股熟悉的泰山压顶的气势又铺天盖地而来。 西狄可汗不去看他,而是去看姜玄。 他走上前,将断掌举起来,给众人看。 殿内迴荡起他的声音:「本汗今日来,是想要和大昭求娶十四公主!」 63、端倪 那只断掌暴露在众人眼前,血水从上面滑落,瀰漫开来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皇帝上前来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昭的侍卫,将来龙去脉说给了皇帝听,「西狄可汗举止孟浪,唐突公主,好在被北凉王子及时拦了下来,他这只手就是被北凉王子砍伤的。」 西狄可汗打断:「本汗没有唐突公主,只是想和公主说话,拉个手而已,我们西狄人平时都是这么相处的。」 皇帝听明白了,?一眼不语的小女儿,道:「可我的女儿不愿意,那你就是唐突了她!」 西狄可汗将右手送到皇帝面前,道:「前几日,本汗就和陛下说,想求娶十四公主,您一直拖着不给答覆。如今本汗的两根指头,都因为公主没了。」 西狄可汗目中赤红,道:「本汗手上落了伤,以后恐怕拿弯刀都拿不稳,此事因公主而起,那就要公主来补偿!」 西狄可汗如此不依不饶,也不难理解,他本就出自蛮荒之地,全族上下全靠烧杀抢掠才能在草原立住根。 如今他一只手被匕首砍伤了,于他而言,无疑是老鹰被折断了翅膀,让他如何能接受? 姜玄道:「谁砍了你的手,你去和谁说去?西狄可汗实在太不讲道理了吧!」 西狄可汗额间滑下汗珠,捂着那只颤抖的手,道:「这事是在大昭皇宫里发生的!陛下只有将公主嫁给我,才能平復好我心中的怒火!」 一侧的弥舒开口道:「是我伤的你,可汗要发泄不满,便来找我,与公主有何关系?」 西狄可汗哈哈大笑,又冷下脸:「如此说来,二王子就是要和本汗抢十四公主了?」 弥舒道:「十四公主本来就不是你的人。」 二人争吵不休,就听近旁一道声音响起。 这二人转头,见太子道:「和亲一事,孤与陛下已经商量过,不会送任何一位公主出去和亲。」 弥舒一愣:「陛下不是这么说的。」 第144页 他?向姜玄,四目相对,姜玄错开眼神。 倒也不是皇帝不愿意,只是面对太子以及他手下一众大臣的反对意见,皇帝不得不做出让步。 弥舒?懂了他的眼神,神色慢慢凝住。 姜曜声音清冷淡漠:「这里不是西狄国,可汗在大昭的地盘上,对我的妹妹动手在先,孤便不可能让你好好地回去。」 西狄可汗望着姜曜,浑身血流往上涌,问:「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身侧的手下,上前道:「太子的意思是,西狄王哪只手动了公主,就将哪只手留下来,之后人滚出大昭去!」 这话从侍卫口中吐出来,西狄人个个张大双目,勐地上前来要理论。 大昭的侍卫们拔出刀剑,三下五除二将人拦住,推着他们往外走去。 殿外响起一声男子的叫声,没一会,侍卫统领进来,手上握着宝剑,接连不断滴下血珠。 「西狄可汗的手已经砍了下来!」 殿内沉寂了有好一瞬。 皇帝嗯了一声,?一眼姜吟玉,道:「先带公主下去吧。」 姜吟玉欠身行了一个礼,分别对着皇帝、姜曜、以及北凉王子,随后跟随宦官出了议事大殿。 未央宫一处偏殿里。 姜吟玉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榻边。 刚刚那番变故发生在短短一刻钟间,姜吟玉缓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嘎吱」的推门声响起,姜吟玉以为是去拿药的白露,抬头一?,微微愣住。 进来的是姜曜。 他将殿门关上,走进来,停在她面前,问:「有没有受伤?」 姜吟玉一只手搭在自己左手手腕上,手腕内侧出现了一圈乌紫色的红痕,在周遭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她将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 不多时,白露拿药回来。 姜曜接过药瓶,坐到她身边,让姜吟玉伸出手来. 「过来,我帮你上药。」 姜吟玉?着他的动作,细细的粉末从瓷瓶中倒出,洒在她的手腕上。 一股灼热的疼感侵袭而来,姜吟玉下意识缩手,被他握住,道:「别乱动。」 殿外融融夕阳摇入窗中,姜吟玉?向姜曜。 似乎从那一夜,他将她压在榻上,逼她羞耻地回答能不能吻她,二人之间的气氛就变了。 他和她的关系极具升温,却也在那一夜,迅速落到到了一个冰点。 外界的谣传流言,成了二人之间的阻隔。如今姜吟玉有意避着他,不肯与他见面。 姜吟玉不清楚他心中是何感想。 然而现在她被他抻开手腕上药,这一幕好似回到了从前二人相处的状态。 药瓷瓶碰撞,发出清脆声。 他纤细柔美的长睫始终低垂,被她盯了好一会,才撩起眼皮,与她对望一眼,道:「?什么?」 姜吟玉指尖蜷了蜷,「没什么。」 对方清浅的唿吸尽洒在她鼻端,他上药的动作认真而细緻,他指尖托着她的手背,不经意滑进她的指缝中。 他上好药,将药瓶盖好。 姜吟玉眉眼轻弯:「多谢皇兄。」 却听姜曜问:「很久都没听你唤我哥哥了。」 姜曜将药瓶放在桌案上,低下头?她。 姜吟玉这才试探性地换了一声:「哥哥?」 声音轻柔似一片羽毛,轻轻挠着人的心尖。 姜曜颔首应下,转身收拾药瓶,道:「我知晓你因为外面的风声,有意和我避嫌,但你也不用像这样的避我。」 他顿了下道:「对吗,妹妹?」 姜吟玉低下了头,耳珰悄然垂在白嫩的面颊上。 姜曜轻轻捧起她的脸,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以你我就像原来那样相处,可以吗。」 他温声细语,温温柔柔,声音如春水般清波荡漾,仿佛生怕让她感到不适。 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上一次姜吟玉那句「你不要再逼迫我」的话。 姜吟玉脸颊一侧感受到他温热的指腹,被他摩挲得起了酥麻的痒意。 她抬起脸,轻声道:「如果皇兄能保证,不再非要靠近我,和我做越线的行为,我就和你回到以前那样……你能做到吗?」 气氛凝固了有好半刻。 姜曜道了一声:「可以。」 姜吟玉确信没听错,如实重负,脸上展露微笑,眉间的愁绪一扫而空,道:「谢谢哥哥。」 他唇角笑意温润,低下头去握她的手,问她还疼不疼。 姜吟玉摇了摇头,说已经不疼了。 等姜曜又和她说了些许的话,见天色已晚,才起身道要离开。 姜吟玉送他到殿门口,临走时,道:「在外的时候,你我还是像之前一样避嫌。」 姜曜点头同意,让她进殿休息,然而在转身之后,那扇门在身后掩上,一直挂在姜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低着眼,几乎不用费力去闻,那些沾染在他衣袍间的属于少女身上的香气,已经若有若无地浮现了上来。 姜曜的鼻樑,被黑暗打出浓重的阴影,眼底深处的晦暗浮起,又沉了下去。 他一身如雪的白袍曳过地面,身形沉静淡然,步履从容,走向殿外。 世人皆有擅长之处,姜曜便是最善于伪装。 很久之前,他也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的君子,可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开始瓦解。 第145页 埋在他内心隐秘的心思,早就已经如毒藤蔓延。 他的妹妹害怕他、抗拒他,躲避他,那他就回到以前她喜欢的模样。 他有的是耐心,让姜吟玉慢慢卸下心防。 ** 一夜朔风卷雪,翌日一早,朝堂上死气沉沉。 皇帝姜玄一夜未曾安睡,手撑着额头,闭了闭眼。 西狄可汗和西凉王子在皇宫之中,为了柔贞公主大打出手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这二人是在争风,也有的说是这二人好斗。 这两男争夺一女的戏码落在柔贞公主身上,明显比安阳公主更吸引人眼球。 今日朝堂之上有言官出列—— 「陛下,柔贞公主是为大昭的公主,就理应为大昭分忧,和亲一事,柔贞公主是合适人选。」 朝臣议论纷纷。 「怎么可以送柔贞公主去和亲?这……」 那言官道:「柔贞公主虽两嫁过,但礼节都未走完,北凉王子有意大昭的公主,殿下何不成人之美,送柔贞公主去和亲?」 皇帝瞧了瞧,认出那言官是魏宰相门生,不耐烦地挥挥袖子,让人退下去。 他斥了一句退朝,甩袖离开了大殿。 出了宫殿,姜玄的心情仍然烦躁。 萦绕在他心头最大的心病,便是儿子和女儿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得将一些事彻底搞明白了。 于是午后,皇帝去了一趟桂宫。 ** 而在片刻前,姜吟玉也来桂宫见了兰昭仪一面。 桂宫,母女二人靠着坐在一起。 兰昭仪问姜吟玉,「河西兰家有没有寄信回来长安?」 姜吟玉摇了摇头,「我上次给兰家寄,前前后后也有一个月了,还是没有收到回信。」 这些日子来,二人一直在试着和兰家取得联络。 兰昭仪静静坐在那里,好一会才懒洋洋笑了笑,道:「许是路上耽搁了,阿吟放心,若你外祖得知了我还活着,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兰昭仪又伸手,去捧姜吟玉的脸颊,道:「阿吟,皇帝这些年来不许你和兰家联繫,实则兰家人都是极好的,你该见见你的外祖,他一定会非常喜欢你。」 兰昭仪虚弱一笑,目光虚浮地?向地面。 姜吟玉见她这样,浮起一层担忧。 母妃虽从地宫里被放了出来,但精神时常好一阵坏一阵。 听闻在自己不在时,兰昭仪时常情绪低落,有时候跑到门边,不停地摇晃殿门,让侍卫放她出去。 幽禁在宫中十几年,摧残了她的意识。 即便如今她被从地牢暗室放出来,情况也没有改善多少。 她仍然不被允许走出这桂宫大门一步。 连女儿也只能十天半个月来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姜吟玉抱着兰昭仪,抚了抚她的后背,道:「我已经在和兰家舅舅他们联繫了,会想办法带母妃出去的。」 兰昭仪欣慰地?向她,帮她理了理碎发,道:「母妃能陪着阿吟已经心满意足了,不强求别的,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快到午后了,阿吟在母妃这里小憩一会,睡个午觉再走好吗?」 姜吟玉含笑应下,午后上了榻。 帐幔低垂,兰昭仪守在她的榻边,和姜吟玉讲了自己许多小时候的事。 她的声音空灵,如那寺庙里轻灵的梵音。 姜吟玉听着她的声音,很快沉睡入了梦。 兰昭仪?着女儿熟睡的面颊,轻轻一笑,替她将被子掖好,起身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一些甜粥来。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踏入了桂宫的门槛,与兰昭仪直面地撞上。 兰昭仪后退一步,?到来人是皇帝,微微皱了下眉。 姜玄在案几旁坐下,盯着她一言不发。 兰昭仪道:「陛下有什么事,快说吧。」 姜玄道:「你日日住在桂宫,恐怕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今太子和柔贞之间的流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兰昭仪疑惑:「我女儿和你儿子?」 「是我儿子和你的女儿,他们之间有了一些不一般的关系,让我十分的苦恼。」 姜玄抚了抚额头,?向兰昭仪张了张口,仿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道。 「朕今日来是想问你,阿吟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兰昭仪一愣,「什么?」 「其实阿吟和朕一直都不像,她小时候朕还没有多怀疑,她越是长大,朕在她那张脸上,越找不到一丝和朕像的地方……」 姜玄道:「阿吟是你怀胎八月早产生下来的,但朕一直怀疑你当初隐瞒了月份,买通了太医来诓骗朕」 说到一半,姜玄给自己倒了盏茶,声音阴沉。 「兰惜,告诉我阿吟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兰昭仪没回这话,反问:「你说,太子和阿吟之间关系不一般?」 姜玄手撑着额头,道:「朕从得知这件事后,心里就一直绞着,其实一些端倪早就可以发现了,这二人时常走在一起,关系比别的兄妹都近。他二人间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兰昭仪满脸诧异,上前质问皇帝:「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事。」 姜玄紧紧握着茶盏,掌心用力几乎捏碎茶盏,忿然一拍桌,起身道:「朕其实早就知晓她的身世有端倪,暗中调查过一二,她就是你和你前一任夫君生的吧?也就你还在揣着明白装煳涂,还在骗朕!」 第146页 兰昭仪道:「姜玄,你和你儿子一样都疯了,柔贞就是你的女儿,是大昭的公主,怎会有假?」 她上前一步,道:「柔贞都告诉我了,你下雨时暴怒,总喜欢拿鞭子抽她,从头到尾你根本将柔贞当过你的亲女儿!」 姜玄摇了摇头:「兰惜啊,你还在狡辩。」 二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 帷帐内,姜吟玉从梦中醒来,听到外头的争执声,捞起帷帐下榻。 她还没?清眼前发生的景象,只听「哗啦」一声,兰昭仪被推搡到那博物架上,上面的梅瓶统统砸了下来。 姜吟玉赤足下榻:「母妃!」 下一刻,那博物架也轰然倒塌。 千钧一髮之际,姜玄奔上去抱住兰昭仪,身子护在她身上。 巨大的喧譁声响起,姜吟玉奔过去时,博物架已经完全倒塌,她扬声道:「来人!」 殿外宫人推开门跑了进来。 地上花瓶碎了一地,姜玄和兰昭仪倒在那里,周身尽是尖锐的碎片。 而二人中间,汇聚了一汪鲜血,有一道血水流了出来。 那汪血水越涌越多,姜吟玉大惊失色,走上前,去检查二人有没有受伤。 血水是从兰昭仪手臂上流出来的。 姜吟玉捞起她的袖口一?,一道道狰狞的旧疤痕映入眼帘,仿佛是刀割下,又像是碎片划伤留下的。 这只手臂露出来时,姜吟玉手一下捂住唇,眸子蓄泪,不敢置信地?向兰昭仪。 兰昭仪被姜玄护着,并无大碍,慢慢坐起身,见姜吟玉正盯着她手臂,上面是她这些年来割腕自.残的伤疤,连忙将袖口放下。 兰昭仪轻声道:「是之前不小心划伤的。」 姜吟玉泪珠一颗一颗掉落,「划伤的吗?」 她再次上前去,捞开兰昭仪的袖子,这次?了一眼,就不忍再?。 一只碎片插进了兰昭仪的手腕,血水蜿蜒流出,浸透了遍布在这只千疮百孔手臂。 姜吟玉心隐隐抽痛,伸出手拥住她,扶她起来到床榻边坐下。 没多久,太医提着药箱进来,给兰昭仪包扎伤口。 皇帝就立在一旁,不停地嘆气,面露愧疚,和兰昭仪道歉。 姜吟玉让人皇帝先离开。皇帝不肯走,好半天见兰昭仪冷冷地?着他,才嘆息一声。 「朕先走了。」 皇帝一走,姜吟玉就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着兰昭仪,贴在她耳边道:「母妃,疼不疼?」 兰昭仪侧过脸,定定地地?着她。 姜吟玉眼里泪珠晶莹,拨开她的袖子,道:「我会带你回西北,带去见外祖父,你是不是也想他了?」 兰昭仪笑了笑,道:「母妃不想出宫,只想在宫里陪着阿吟。这事你也没有办法。」 少女娴静的脸颊低垂,良久道:「我会有办法的,母妃你相信我。」 「什么办法?」 姜吟玉含泪笑了笑,让她不用担心,兰昭仪也不再问她。 之后姜吟玉服侍着她歇下,亲自餵了她汤药,?着兰昭仪阖目睡去。 一直到她入睡后,姜吟玉才敢捲起她的衣袖,手慢慢抚上了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 傍晚时分,皇帝差了宫人来,催促姜吟玉离开桂宫。 姜吟玉不想走,不愿意离开兰昭仪,坐在昏暗的帐子中,?着母妃的侧颜。 宦官催促:「公主,快走吧,时辰到了。」 姜吟玉道:「我想等我母妃醒来,和她说一两句话再走不行吗?」 宦官摇了摇头,「这是陛下的命令。」 姜吟玉咬了咬唇瓣,擦干净泪珠,依依不捨地从床榻上起来,几步一回头,?向床榻。 傍晚的冷风吹拂,姜吟玉出了桂宫,行走在缦回的长廊上,衣裙被风吹得翩飞。 那些盘绕在兰昭仪手臂上的伤痕,也好像出现在了姜吟玉手臂上一样,每一道都让她痛彻心扉。 她无法想像兰昭仪在宫中过得是何日子,也无法原谅皇帝对母妃做的这一切。 她一定要想办法送母妃出宫。 少女眸光湿润,水波潋滟,泪珠一滴一滴掉下桃腮。 她擦去眼角的泪,目不斜视往前走。 白露听问道:「公主说能带昭仪娘娘回西北,是何法子?」 姜吟玉沉默不语,指尖攥紧了手心。 起初她的想法,是先和河西兰家人联络上,用兰家在河西一带的势力,去与皇帝交涉,让皇帝做出让步。 可她无数次派人出去递信,那些信都石沉大海。 这一刻,姜吟玉明白了,定皇帝在暗中动手脚,截下了她的信和兰家人的信。 只要皇帝活着一天,他就永远不会允许兰昭仪逃出这座囚笼,也不会许姜吟玉离开他的控制。 至于有何能带兰昭仪出宫的法子…… 姜吟玉脑中忽然闯进来一个念头。 那个的念头一浮起,她脚步停了下来。 像是天意使然,她?到远方长廊尽头,转角处立着一道男子背影。 他在那里立了许久,转过身来,与姜吟玉目光在空中相接。 那双湛蓝的眸子,澄澈碧蓝,犹如海子。 姜吟玉立在原地,?弥舒一身玄袍,朝她走了过来。 风吹得他衣袍翻涌,他走上前来,唇角轻勾。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柔贞公主,弥舒正有一些话,想要和公主说。」 第147页 64、白头 晚风徐徐,风吹水波如皱。 姜吟玉和弥舒二人来到了池塘湖泊边,重重叠叠的树影挡住了二人的身影。 四下无人时,姜吟玉开口问:「昨日多谢王子出手助我,当时未能向您亲口表示谢意,请您先受我一拜。」 她屈膝向他婉婉做了一个礼。 弥舒赶快扶她起来,疏朗一笑:「举手之劳,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寒暄完后,弥舒道:「公主可知,陛下已经答了我和亲一事?」 姜吟玉听到这话,侧开了脸,看向渺渺的江面。 弥舒见她不开口,当她是性格腼腆,可他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对她而言,恐怕更是唐突。 「我想请问公主,愿不愿意随我回北凉?」 湖面上风吹来,姜吟玉的声音清清如水,如玉珠碰撞,问:「你想要娶我?」 弥舒点头道:「是。」 她侧脸看他,眸子黑莹莹,脸颊被披风上出锋的狐毛刺得潮红,道:「可你之前不是还想娶我的姐姐吗?」 弥舒轻笑:「安阳公主和柔贞公主,北凉总归要带回去一个的。」 姜吟玉道:「今日你来,是想来劝说我,随你一道回去?」 「是,公主的经歷,我也或多或少听人说过了,公主前两次所嫁非人,逃婚后被人指点,这些指责的话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北凉人,从来不会在意女子的名节,更不会拿一女两嫁的事来取笑议论。 姜吟玉看着江面,道:「外面人的话,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可只要您在大昭一天,那些流言蜚语就一直会围绕着您,公主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难道愿意一辈子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不如直接离开长安,随我去北凉—— 」 姜吟玉看向他宝蓝的眸子,「王子来之前,打听过我的事,我的确被外界困扰着,想要离开这里。可我随你去了北凉,过得就一定能比长安好吗?」 北凉不比长安繁华,姜吟玉过去,水土不服都是小事,思念家乡,与家人这辈子不能相见,若她心中郁郁成疾,才是更严重的事。 更有,如果她嫁给弥舒,二人未必能感情和睦。 这是自古以来,和亲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弥舒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俯下身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北凉的有一座雪山,名叫都明连,汉话中是明珠的意思。我与公主确实是一次联姻,但若公主嫁给我,我就将会将您视作我心中的都明连,我是您虔诚的信徒,您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明珠。」 姜吟玉看着弥舒在她面前弯腰,唇瓣挨上她的手背,她指尖蜷缩了一下,弥舒顿了顿,唇瓣落到了托着她手的自己手心上,只做了一个象徵性的吻手礼。 他没有强要吻她的指尖,态度温和,心思直率,性格纯粹,一如他看着她的眼眸,澄澈不带杂尘。 姜吟玉问:「你能带我去北凉?」 她这么问,便是对弥舒的话产生了兴趣。 弥舒直起腰,道:「我不会骗您,公主若是担心嫁给我后受欺负,我可以给您的父皇和兄长保证,但凡以后,有一丝感情不睦,您都可以回长安来。」 弥舒又道:「您陪嫁带来的嫁妆,我也绝对不会动一丝一毫,至于您陪嫁僕从、还有……」 姜吟玉轻声打断他,「你所说的这些事,于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弥舒问:「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北凉王子能给我一定的自由吗?」 弥舒一愣,见姜吟玉认真地道:「我想要嫁去北凉后,时常出入边境,去河西见我的外祖,您能答应吗?」 弥舒笑了笑,「公主在北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日后我会成为北凉的王,而您会成为北凉王后。」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物,一条银色的颈链,从他指缝间滑落,尾坠蓝色宝石,璀璨夺目,游走光亮。 弥舒要将那条颈链给姜吟玉戴上,姜吟玉摇摇头拒绝了。 她话语轻和:「我会郑重考虑王子您的要求,也会很快给您一个答覆。」 弥舒看一眼颈链,将它收起,道了一声:「好。」 姜吟玉朝他颔首,转身离开,几步之后,弥舒追上来,高大的身影与她并排。 「我知晓中原的贵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但我向公主承诺,我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姜吟玉浅笑盈盈:「我不用你这样的承诺。」 男人的承诺信不得,都是虚的,姜吟玉从上一段失败的婚约中,就悟出来了这个道理。 她不是被弥舒的话打动,而是被这趟和亲可能带来的好处给打动。 姜吟玉再次屈膝,朝弥舒做了一个礼节,与他往前走,二人在转角处分离。 白露一直在长廊上等她,见姜吟玉回来,上前来搀着她手臂,问:「公主去和北凉王子说什么话了?」 姜吟玉浅笑道:「没什么。」 她往前走,心事重重。 和亲之路极其艰险,一去不復回,但对于她,已经没有什么比困在宫廷中遭受外人的流言,更让人难受。 若是她和亲,那皇帝一定会补偿她,她可以藉此,来和皇帝换取什么,比如母妃的自由。 可皇帝答应和亲,不一定不算数,最终还得看太子的意向。 第148页 有姜曜在,他就不可能松口答应这件事。 甚至姜吟玉能想像得到,若姜曜听到自己要去和亲的消息,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反应。 她已经决定,和姜曜保持一个界限…… 姜吟玉握紧了掌心,长一口凉气,步入了未央宫。 未央宫燃着灯烛,风吹纱幔晃动。 姜吟玉进来后,询问宫人,陛下在那里,被告知陛下正在内殿处理政务,有些错愕,旋即点点头,道不打扰父皇,进了自己的宫殿。 ** 书案后,皇帝姜玄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摺子,嘴角轻轻抽搐。 他将摺子拾起,重重扔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在殿中来回踱步。 侍奉的宠妃,提心弔胆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上前去,捡起摺子,不经意看到上面的话,倒抽了一口气—— 大臣们竟然联名上书,说若西凉王子执意要一个公主去和亲,便柔贞公主最合适不过。 姜玄回身,见宠妃正蹲着身子看那摺子,走上前去,一脚将摺子踢开,道:「看什么看!」 宠妃扑通跪下,慌张道:「陛下赎罪!」 姜玄神色渐渐冷静了下来,指着奏摺道:「这帮大臣人多势众,欺负我一个女儿!」 那宠妃瑟瑟抬起头,宽解皇帝:「可是公主之前真的做错了事……陛下也不能一味地偏爱她啊,对吗?」 妙龄女子捡起奏摺,跪在地上,双手将奏摺呈上。 姜玄吐了口浊气,看向奏摺,上面一个个黑字映入眼帘,愠怒再次浮上心头。 殿外有人敲门,进来附在皇帝耳边禀告:「公主从桂宫回来了。」 姜玄抄起奏摺,扔到了地上。 冰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我女儿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朕不可能让她认错。」 她身上那些事,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她错了,岂非太子也错了? 越到这个时候,姜玄越是庆幸,还好有姜曜在。 若是姜曜不在,凭藉姜玄自己,那些蠢蠢欲动的臣子,他一定压不住。 姜玄目光望向窗外,眉间一股阴霾久久不能驱散。 他需要一些时间,时间能消磨一切,能将所有的流言都带走。 窗外树影摇晃,狂风不止。 ** 一夜冷风骤起,翌日午后,魏家府邸,内院。 魏宰相靠在床榻上,止不住地咳嗽。 身边人扶着他的身子,拿帕子给他掩口。 帕子拿开,上面几道蜿蜒黑色的血迹。 室内一片抽泣声,几个小辈围在床榻边,上前来服侍魏宰相。 自从魏家三郎被流放后,魏宰相身子每况愈下,家中剩下几个庶子,看他被疾病缠身,行将就木,一直在暗中恶斗。 魏宰相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没由地浮起一层厌恶,浓浓的恨意瀰漫心尖。 若非皇帝赐婚,非要让公主嫁进魏家,如今魏家也不会变成这样。 魏三郎流放一事后,魏宰相就辞了官。他看似退出朝堂,却一直在暗中指使自己的学生,上书讨伐柔贞公主。 无一例外,那些摺子都被压了下来。 是皇帝和太子在包庇着公主。 魏宰相不肯罢手,今日那份送到皇帝面前的联名书,就有魏宰相的一笔。 可笑魏宰相英明半世,一生贤名,人到了老年,却用尽各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魏宰相就像一只蜡烛,被烧到了烛芯的最后,生命快要透支,他枯瘦的手死死握着床榻边缘。 「皇家如此欺压魏家,那我魏家便叫柔贞公主身败名裂,让皇室付出代价!」 「咳咳!」 魏宰相口中再次吐出黑血,众人手忙脚乱去擦。 这时外头有人进来:「相爷,出事了。」 魏宰相支起病躯,皱眉问:「什么事?」 那来人环顾一周,禀告道:「南方战乱久久不止,昨夜,南方吴王联合周围几位诸侯王,带兵谋反了!」 舍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因为这一句话,个个目光震住。 魏宰相也是错愕,盯着来人,好半天,忽然哈哈笑起来,众人扭头看他,见他泪水都笑了出来。 魏宰相心绪起伏,不顾嘴角咳出的血,笑着道:「妙啊,妙啊!」 魏宰相笑得胸膛震动,边咳边道:「我了解太子的处事,出了这事,他肯定坐不住!」 魏家儿郎不解地问:「什么?」 魏宰相道:「放心吧,太子要上战场了,南方的事这么久没有解决,这次一出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一定会亲自带兵去镇压的……」 太子这一去,至少要四五个月的行程了吧,到时候他不在,朝堂上还不变了天? 等太子回来,还能见到柔贞公主吗? 魏宰相倚着靠枕,抑制不住捂住胸口咳嗽。 他能不能逼姜吟玉投缳自尽另说,如若不能,西凉和亲,安阳公主和柔贞公主,总得去一个的。 嫁到西北,那才是生不如死的。 ** 南方藩王起兵的消息,在傍晚时分送到了太子手上。 未央宫偏殿。 姜吟玉沐浴完,换好了衣衫,绕过屏风出来,就见自己的屋中多了一个男人。 姜曜坐在桌边,手撑着额头,唇边带着浅浅笑意。 第149页 四目相对,他招手让她到身边来。 姜吟玉走近,姜曜起身,将姜吟玉抱住,之后抵在桌案上。 姜吟玉轻轻挣扎,被他楼得更紧。 她只穿了一件外衫,为了夜里方便,内里的小衣都没有穿,此刻被他抱住,姜吟玉万分尴尬,手抵着他胸膛,想将他推开,又害怕动作间,被他发现不对,不敢大幅度乱动。 她道:「哥哥,先松开我。」 姜曜弯下腰,脸搁在她肩膀上,道:「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 姜曜沉默看她一会,道:「南方出了叛乱,我得去一趟。」 姜吟玉愣住,侧过脸看她,潮湿的乌髮洒在他臂弯中。 恰逢他这时偏过脸,二人的唇瓣无意间擦上,唿吸缠绵,姜吟玉连忙错开。 她才沐浴完,一身氤氲水汽,睫毛上水雾颤抖,红润的唇抿了又抿。 姜曜浅浅的唿吸停在她脸颊上,姜吟玉问:「皇兄什么时候离开?」 「今日夜里。」 「夜里吗,这么快?」 姜曜道:「南方的军报太急,我得尽快赶去,那里战场在不停地在扩大。」 姜吟玉眼中浮起担忧,道:「所以你要上战场去领兵,你要去前线吗?」 姜曜点头:「南方的事不能再拖。」 姜吟玉低下头不语,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慌乱。 「我有点担心你,你身上还有旧伤。」 姜曜拂她脸颊上的碎发,微微笑道:「已经无事了。」 「没有,你在骗我,你的明明伤还没有好,上一次我在东宫,看到你喊太医来帮你换药,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 姜吟玉清波流动,轻声问:「不能有别的将领去吗?」 姜曜低下头笑了笑,若春水般熠熠,抬起手捧着她脸颊,道:「妹妹,大昭已经没有可用的将领了。」 如今能领兵作战的旧将,全在西北边陲,朝中现在无人可一战,剩下的武将不是经验不足,就是能力欠缺。 所以不到今天万不得以的局面,姜曜根本不会上战场。 「可是……」 姜吟玉想说什么,半晌无言,只低下了头。 姜曜声音温柔道:「今夜我会走得很匆忙,特地过来叮嘱你几句话。」 姜吟玉道:「你说。」 姜曜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朝堂上或许会有对你的不好的声音,你不要在意,就好好住在未央宫,不要听外人的话。」 姜吟玉点点头,目光描摹他的面颊,问:「然后呢?」 「二是,和亲一事,我不同意,但陛下执意要促成两国联姻,我走后,我留在朝中的人会极力反对此事,但到底鞭长莫及,如若其中生出变故,你不要慌乱,我收到消息后,就会立马赶回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们姊妹一人去边关。」 他捧起她的脸颊,姜吟玉脸颊去贴他的掌心,抬头看他,妙目盈盈若万顷秋波。 「柔贞,你是我最不希望与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 「所以,像今晚这样,去和弥舒单独见面的情况,不要再有了,好吗?」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淡淡地看着她。 姜吟玉没想到这事会被他发现,与他对视,指尖扣着裙裾。 他只用平和的眼神看着她,姜吟玉就绷直了嵴背。 良久她轻轻点头。 姜曜脸上神色如雪化开,上前来拥住她,道:「等我回来,你乖乖待在宫里。」 姜吟玉不假思索道:「我会等你回来。」 她说得太快,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保证的事,她恐怕自己也无法能确保做到。 窗外雪粒沙沙,雪捲风拍打在窗柩上。 姜曜说完,笑着道了一句「走了」,往外走去。 姜吟玉目送他离开,关上殿门,回到榻边坐下,将弥舒那条差人送来的蓝宝石颈链拿出来看。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无论她选哪一道,做出决定后,都像离弦的箭,再也不能回头。 她轻嘆了一口气,将颈链收好,心里被忧愁困扰着,慢慢上了榻。 她担忧姜曜,日有所思,夜里就梦到了他。 战场之上,狼烟漫天。 他身负重伤,满身赤血,单膝跪地,手握长剑撑地,低下头,轻轻喘着息。 在他周身,是成河的血水,成堆的尸骨。 他抬起头,姜吟玉从他的视野中,看到了一支利箭,穿破空气,朝他飞来。 下一刻,姜吟玉从梦中惊醒,她额间出了一层冷汗,坐直身子,一口一口喘息。 梦里发生的一切那样真实,她感同身受,也像被飞来的羽箭洞穿了胸膛。 她清醒过来,回想梦里种种,冷汗涔涔,无法想像他中箭身亡的场景,心痛到难以唿吸。 她还想见他一面。 姜吟玉穿好衣袍下榻,往外走去。 鹅毛大雪在夜空中翻卷滚涌。 四更天,东宫大殿的灯火耀亮,犹如白昼。 院子中轻甲侍卫带刀静立,等着那最后的一人从大殿中出来。 有脚步声在院外响起。 「公主!公主,您别进去,奴婢去给你禀告殿下!」 众侍卫扭头,见一道火红的身影,从长廊上奔了过来,斗篷上银链流苏摇晃。 第150页 女郎的身影穿过飞雪走来,斗篷从她头上滑落下,长发飘散飞扬。 「哥哥!」她声音清婉扬灵,眉眼如雪。 东宫大殿的门打开,姜曜立在门边,看姜吟玉提着裙裾,飞奔扑入了他怀里。 扬起的斗篷,捲起雪花,裹着少女火热的身子,扑入他怀间。 「怎么了?」 姜曜抱紧他,看姜吟玉眼中滑下清泪,柔婉多妖。 姜吟玉大概知道,这会自己是和他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也不顾后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抬起手搂住他的肩颈。 藏在心中的情绪控制不住喷发,压抑的感情汹涌翻滚出。 她从小就敬仰他、喜欢他,无法想像以后去了西北,此生无法再和他见一面。 这些日来,她害怕外人的眼光,有意和他避嫌,可实则她是想见他的。 他总归是她的哥哥,不管有没有血缘,都会是她的哥哥。 他是她过往生命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她抱着她,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将自己溺在他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最后一丝气息。 漫天白雪落满头,唿啸风声萦在耳际。 姜吟玉盯着他那双曜美的眸子,手捧着他脸颊,在雪雾中,轻轻一笑,道:「哥哥,我会想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人之间总会有一些波折。 日更晚上12点,如果12点没有更,就夜里更了,不要等。 65、炽热 夜如泼墨,雪花拂面,二人久久相拥。 她火红的斗篷,如同烈烈的火焰,在他怀里燃烧。 姜曜搂紧她,唤道:「妹妹。」 他俯下面,看姜吟玉朝他露出笑面,知道她冒雪前来,定是有话要和他说。 姜曜让她进屋,将殿门关上。 殿门隔绝了冰寒的冷风,屋子暖和如春,暖炉静静烧着,火苗幽幽跳跃。 姜曜走到内间去,要换轻甲,姜吟玉看着这一幕,走上前去,道:「我来帮你。」 吴怀和曹公公齐齐转头看向她,姜吟玉装作察觉不到二人的视线,走到他身边。 这是姜吟玉生平第二次帮男子更衣,上一次,仿佛也是类似的场景、 姜曜要除掉卫燕,临行前,姜吟玉帮他扣腰带,二人相互道别。 殿内无声,只听得见暖炉燃烧的响动和她手上传来的窸窣动静。 他玉冠束髮,长身而立,那身银色的铠甲穿在他身上,衬得身量挺拔悠长,腰身隐藏着力量,如同有天人之姿。 姜吟玉顶着他若有若无的目光,仰起头看着他关切地问:「你会好好地回来吗,哥哥?」 姜曜道:「会的。到了春日,我便回来。」 姜吟玉眼睫上还带着雪珠,声音微诧:「到春日就能回来了?」 姜曜道:「不会太久的,春日时,是我的生辰了,等那时我回来了,妹妹为我补办一个生辰,可以吗。」 姜吟玉看他许久,被他又问了一遍,才点点头,「可以。」 姜曜拉她靠近,道:「不要骗我。」 她心口如同被堵住,「不骗你。」 外头敲门声响起,传来催促的声音:「太子,该走了。」 姜吟玉立马扯着他的袖口,道:「等会走,我还有很多话和你说。」 姜曜道:「我等你说完。」 姜吟玉伸手揽住他的腰身,将头贴在他肩膀的铠甲上,姜曜双手环住她的腰,二人身子相贴,衣袍交缠。 四周的宫人见到这一幕,退出屏风,将内殿留给了他二人。 姜吟玉望着他的脸颊,用一种依恋的不舍的眼神,好像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地刻入脑海。 「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但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她只是想将他留下,和他再多相处最后的一些时刻。 姜曜笑了笑,目光温柔,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烛光交叠,将二人交缠的身影映照在屏风上。 姜曜在临走之前,亲吻了他的妹妹,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温柔缱绻的一个吻。 他的唇没有移开,接着吻上了她的鼻樑,沿一侧往下滑。 唇上的温热潮湿,一路擦过上她的肌肤,姜吟玉迷失在他的柔情之中,推了他一下,很快被他握住了双手,不容她挣扎。 二人屏风上的影子似在拥吻,少女踮着脚,被他让双手勾着他的脖颈,他俯下脸,亲吻她的鼻樑。 光线晦暗不清,二人克制又热烈地相拥,亲密地相贴,他将她抵在桌案边,手去捧她的面颊,二人目光清水般相触,心脏剧烈跳动。 他的唇分明只擦过她的鼻樑,可当二人分开时,洒在对方面颊的上的唿吸,都如灼烧了一般。 他并没有吻她的唇。 「我要走了。」 他又和她越过了线,姜吟玉侧开脸,也大概知道是最后一回了,她没有再避嫌,压抑自己的本心,只是关切道:「不要受伤,皇兄要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 姜吟玉眼中发酸,泪珠从睫毛上滑落,低下头,从自己的袖子中抽出一只淡粉色的手绢,塞到他手中。 姜曜手心收紧,看向那帕子,又见她递过来一根水碧色的簪子。 「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你上次偷偷藏了我的私物,我再送你一只手绢和簪子……」 第151页 她说这话时,眼神躲闪,好似羞怯难看。 姜曜轻轻笑了下:「我会好好它们保管他们。」 说了这么多,时间快到了。 二人一同往殿外走,在殿门口分别。姜曜走下台阶,翻身上马。 朔风吹卷大雪,黑夜寂寥无声。 在四面侍卫投来的目光里,姜曜颔首,隔着飞雪,与她遥遥相望。 他回首吩咐手下,扯了下缰绳,准备离开。 姜吟玉看着他清俊的侧颜,忽然迈开步子,朝他奔了过去。 「哥哥!」 姜曜回头,看她跑过来,他俯下身,被她伸出手搂住肩膀。 她的唇贴上他高挺的鼻樑,一如他之前的一个吻,贴上了他的鼻樑,缠绵温柔。 她的口中发出一声似嘆非嘆的呢喃:「再见,哥哥。」 她珍重地告别,说完这话便松开他,后退一步,声音飘散在长风里。 姜曜坐在马上,长久地凝望她。 大雪淋落髮顶,落满二人肩头。 像隔着漫长的岁月,朝她看过来的一眼,姜吟玉眼前浮现起少时自己,曾无数次地跑向他,笑着唤他「哥哥」。 儿时的光影明灭,变换成了如今自己和他。 从今往后,他与她之间,也会隔着迈不过去的岁月,大概永生不会再见。 岁月太漫长了,没有什么能亘古不变。 姜吟玉满头雪珠,眼里浮起晶莹的泪,扬起笑容。 「再见了,我的哥哥。」 ** 太子的人马在四更夜时离去,铁蹄声破开浓稠云雾,雪尘飞扬,皇宫四角传来号角声。 古老的皇宫矗立在风雪之中,显得越发庄严肃穆。 姜吟玉抄着手,穿行在游廊之上,不久回到了未央宫。 天朦朦亮时,正殿来人,说皇帝宣公主见面。 昨夜下了一整夜雪,今日皇帝特地准许百官休沐,不用上朝。 姜吟玉来到书房后,坐在晃椅上,和皇帝围着暖炉说话。 姜玄将手放在暖炉上方烘了烘,观察姜吟玉的面色,见她娴静温婉,这才酝酿好话语,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柔贞,前天的事,是父皇的不对。当时不知道你在桂宫中,与你母妃起了争执,实在是太过冲动,你不要生气。」 姜吟玉膝盖上搭了一件羊毛毯,不看姜玄,只看着白色的绒毯,道:「父皇不该对我道歉,而是去和母妃道歉,您给她带来的伤害更大。」 「是,是,」姜玄声音愧疚,「父皇终究是亏待了你母妃,会去找他向她认错的。」 「至于你,夜里是不是又去见了你的皇兄?」 姜吟玉目光抬起,看向他。 皇帝的面庞苍老了许多,眼皮浮肿,一开口说话,鼻樑两侧两道深深的皱纹,若隐若现。 「柔贞,朕知晓你和你皇兄亲近,但是你要记住,什么叫人言可畏。」 「你告诉父皇,你和你皇兄可有做过逾矩的行为?」 暖炉里爆出一个火星,姜吟玉低头,鬓髮上流苏轻轻贴在耳边。 她攥紧了羊毛毯,如实地道:「有过。」 皇帝一直没再开口,沉沉地看着她,身上强大的气场朝她扑来。 「柔贞,你不是小孩子,做了这种事,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得庆幸,你是我最爱的小女儿,否则换作旁人,我绝对不会包庇你。」 皇帝再三敲打过他们,没想到这二人还是顶风作案,置他的话不管不听。 他道:「北凉王子想要带一个公主回去,如若你是你其他的姊妹中任何一个人,朕肯定要将你扔去联姻了。」 姜吟玉听到这话,问:「父皇不打算送我去吗?」 姜玄反问:「怎么可能送你去?朕已经定下了最合适的人选。」 姜吟玉问:「是谁?」 姜吟玉是皇帝唯一养在身边长大的女儿,十几年朝夕相处,疼爱至极,甚至皇帝对她的感情,比对太子都深。 姜玄心中的合适人选,是除了姜吟玉之外的其他公主。 他打算悄悄将人送去,瞒着外界。至于嫁妆奴僕一类,滞后一段时间,等公主和北凉王子典礼成了,再差人送到北凉去。 等到那时,木已成舟,太子回来,即便反对,也于事无补。 太子是心地仁厚,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一视同仁,宁愿自己以后去西北战场,也不想让几个妹妹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可姜玄不同,他一惯冷血无情,只会想最小的牺牲,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无论如何,他都会送一个公主去北凉,来达成目的。 姜玄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姜吟玉道:「可是……」 说到一半被皇帝打断,「柔贞,你安心待在未央宫里,不要惹出什么事端,退下吧。」 姜吟玉出了宫殿,蹙了蹙眉梢,心里浮起一丝担忧。 皇帝要送另一位公主去北凉,不止如此,北凉的使臣团,就在这几日要离京了。 弥舒留在长安的时日不多了,面对皇帝给出的条件,他会答应吗? 姜吟玉不知道,心里还在猜测,皇帝会送哪一位公主去和亲。 很快,第二日,姜吟玉便知道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两三章应该就是一个小高.潮了。 第152页 66、骂名 姜吟玉早起去给皇帝请安,到门口时,被宦官拦下,说陛下正在和人谈事情。 姜吟玉没有怀疑,准备离开,却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哭声。 「父皇,您不要将女儿送走……」 姜吟玉辨认出了说话人是谁,转过身去,推门而入。 宦官不让姜吟玉进去,姜吟玉推开他,对他无声道了一句:「我是天子的女儿。」 那小宦官知她得宠,也不敢忤逆她,由着姜吟玉躲在织纱帷幕后,观察着殿内的景象。 大殿中央水磨砖地上,跪着一个瘦弱的少女,在她身侧,一个中年的华服丽人也跪在那里。 二人俱是潸然泪下,朝着皇帝诉情。 那绿衣少女膝盖行了几步,去扯皇帝的腿脚,唿吸急促。 「北凉王子求娶的分明不是我,他对我无意,父皇不要送我去和亲……」 他身侧丽人哭道:「六皇子已经不能入长安了,如今我的女儿也要被送走和亲,陛下,我就这一双儿女,求您不要这样狠心让我们分离!」 皇帝要送去和亲的人,正是班美人的女儿,十三公主,丹城公主。 班美人咚咚磕头,急促地唿吸,脑袋一下一下砸在地砖上,力道之重,快要磕出血来。 然而这一幕,丝毫没有打动坐在宝座上的帝王,他的面目沉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等殿内母女二人哭完,气都喘不上来时,才终于开口道了一句。 「朕不会亏待你们的,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语调平淡,好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 丹城公主眼眶泛红,「北凉王子想要的是安阳姐姐和柔贞妹妹,陛下不捨得她们远嫁,就要将我推出来给他们挡婚事,是吗?」 她大口大口喘息:「可我也是您的女儿啊,安阳有皇后娘娘撑腰,柔贞也有父皇做靠山,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从小和母妃在宫里相依为命,求求您疼惜我一回吧,我不能和母妃分开!」 皇帝手撑着额头,实在厌烦女人的哭声。 「你走后,朕会好好待你母妃的,先将她的位份晋到昭仪。」 昭仪,是九嫔之首,位份仅次于皇后。 班美人泣不成声:「我本就是浣衣局宫女出生,怎敢奢求昭仪之位?我只求女儿能够留下。」 皇帝置若罔闻,他选丹城公主自有他的道理。 丹城公主性格温顺,母家卑微,无权无势,而她又极其依赖班美人,到时候,皇帝可以用班美人来拿捏丹城公主,让她好好履行和亲的义务,不许造次。 至于其他几个女儿,要么是母家家世太高、要么是性子顽劣,都不在皇帝的考虑之中。 皇帝对班美人道:「你说自己是宫女出生,那朕便将你父兄一家,都提进朝堂,加官进爵好了,至于你的儿子,六皇子——」 「若丹城答应和亲,朕就将你送去六皇子的藩地,让你母子二人团聚,怎么样?」 班美人唿吸一滞,嘴巴一张一合,望向皇帝。 丹城公主握住母亲的袖子,道:「不行的……」 皇帝走下台阶,手搭在少女肩膀上,「丹城,你的嫁妆朕已经备下,朕会将你会风风光光嫁出去,你作为和亲公主,为大昭和北凉两国的友谊做出你的一份贡献,史官也会将你的名字记入青史。」 丹城公主用力推搡班美人,见班美人无动于衷,只讷讷地看着。 丹城公主哀哀楚楚,仰面哭道:「父皇,北凉要的是柔贞妹妹,群臣上书也是要柔贞去嫁,可你为何一定要推我出去?」 「您一直在包庇柔贞,哪怕外面出了那样大的事,您都没有责罚她一下,为何这样偏心……」 皇帝最听不惯的就是这句话,心生烦躁。 「朕偏心她一下怎么了?五个手指也有长短。」 前夜太子一走,今早朝堂上便开始蠢蠢欲动。 各路不知从哪里来的牛马,全都上表,请求陛下将柔贞公主送去和亲。 民间坊间,也都是柔贞公主行为不端的言论。 皇帝知晓当中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然而他能压下十个人的言论,却压不下百个人的嘴巴。 甚至太子最初的东宫藏娇一事,也被外界拿出来诟病,称是太子失德,包藏皇妹,二人之间关系早就有迹可循。 也好在太子带兵,亲自南下,在前线作战,众臣自然也不敢背后太过分地议论太子,便都只将矛头对准柔贞公主。 所以今早,皇帝面对众臣上书,实在力不从心,决心得快点,将和亲一事给办妥了。 皇帝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道:「你和你妹妹从小关系最好,你替她嫁一回,朕补偿你,不行吗?」 「不一样的……」 丹城眼中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我是喜欢妹妹,也真心待她,可我不能给她替嫁。」 「休要再说,此事已经定下!」皇帝怒斥,「半个月之后,北凉王子离开之日,便是你出发去北凉之时!」 丹城公主瞳孔一张:「半个月?」 皇帝不耐烦,高声唤侍卫进来,「将公主带下去——」 侍卫们应声进来,这时,皇帝抬头,见帷帐后绕出来了一个女子。 不是旁人,正是姜吟玉。 二人对视,姜吟玉移开目光,看向丹城公主。 第153页 丹阳公主被从侍卫们从地上捞起来,经过姜吟玉身边时,姜吟玉唤道:「姐姐。」 丹城公主面容憔悴,哀哀地道了一声:「柔贞,为什么去和亲的不是你呢……」 姜吟玉扶她的手一僵,剎那间,丹城公主就已经擦肩而过,离开了大殿。 在她身后,班美人提着裙裾,踉踉跄跄跑上来,被侍卫们推开跌倒,她再次爬起来去追。 姜吟玉立在门边,望着二人的背影。 皇帝走上前来,见姜吟玉面容雪白,当她是被吓着,轻嘆了一口气:「放心,和亲一事就由你姐姐去吧。」 姜吟玉长发被风吹得飘起,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忽然大步走向外殿。 班美人的哭声,隔得远远的,还能飘进殿内。 安阳公主进来时,正巧看侍卫将班美人带下去,走进来,与姜吟玉刚好碰上。 她拉着姜吟玉到一边说话,不明所以,问:「什么意思?父皇喊丹城来做什么,莫非是要送丹城去和亲?」 姜吟玉不说话。 安阳公主目光看向一侧,轻笑一声,「那北凉王子执意要你我二人中的一个,可你想去吗?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她看向姜吟玉:「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你,父皇说我自私自利,样样比不上你,我也认了,上一次你帮我替嫁,那这次,便由我去好了。」 姜吟玉诧异,目光下移,看向她的小腹。 「可你不是怀孕了吗?」 安阳手捂住小腹,没料到姜吟玉知晓此事,她长吸一口气,道:「我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可父皇不会同意,那我便自请去和亲,到了那时,父皇肯定会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说要诞下这个孩子。」 姜吟玉始料未及,皱眉道:「孩子生下来后呢?」 安阳道:「我会将它留在长安,自己一个人去北凉。」 安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拉着姜吟玉说这样多的话,大概这些日子,日日暴露于被选去和亲的恐惧之下,二人同病相怜。 安阳公主手背擦了擦眼泪,眼眶潮红:「柔贞,你和皇兄不敢迈出去那一步,不敢向外界承认你二人间的关系,可我不同,我就算怀孕,孩子父亲的身份见不得人,这事被揭发了出去,我也没什么害怕的,不被容于世也好,做了便是做了。」 她后退一步,背抵在墙壁上,泪珠从脸颊上一颗一颗滑下,双手缓缓放上小腹,唇角勾起笑容。 「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你能劝皇兄,好好地对他的吗?皇兄也反对我和那人在一起,可我就是喜欢他,我知道只有你能劝住皇兄,可以吗?」 安阳去握姜吟玉的手:「我去和亲,你日后,帮我偶尔照应一下这个孩子,行吗?」 姜吟玉从她怀中轻轻抽出手,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阳公主摇摇头:「他……」 太子昨夜离开长安,安阳好不容易能派人出去和梵净接应了,却被白马寺的人告知,梵净一个月之前,便动身去了西域。 这一次,他受其师父玄寂大师的嘱託,到天竺高昌几国,去学得梵文,勘得真经。 可向西一行,九死一生。 安阳公主从得知这一消息,情难自已,她难以想像,梵净去了西边,那她一个人活在皇宫里还有何意思? 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等到他回来。 假使她去和亲,日后说不定二人还有再相见的机会。 他要去西边,那她就陪他一起去。 安阳公主下定了决心,道:「我会去父皇面前请求和亲,但现在不是时候。」 姜吟玉问:「何时才是时候?」 「就在半个月之后,北凉王子回西北,届时父皇会为他举办送别宴,朝中上下,文武百官,乃至各部落首领,都会参加。我会在跪到父皇面前,亲自说这事。」 姜吟玉听了这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往外奔去。 安阳还没得到她是承诺,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她的一绺碎发。 「柔贞,你做什么?」 姜吟玉一身雪色长裙,奔出宫殿,步入飞雪之中。 大雪飞扬,她在朔风中奔跑,长发拂过面颊。 她去见弥舒。 她做好了决定,要去和亲。她要带母妃一同离开皇宫,她可以求姜曜来帮忙,可姜曜绝对不会答应自己也随母妃离开。 其实一直以来,摆在她面前都只有一条路。 她所求,只有母妃好好活着,带她离开这处牢笼。 更不想因为和亲的事,波及和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丹城公主。 姜吟玉来到了弥舒所在的宫殿,敲开了他的殿门。 弥舒开门,见一身雪色的少女立在门外,乌髮上睫毛上全都是雪,清美如仙。 他侧开身道:「公主,有什么话进来说。」 姜吟玉口中唿出雾气,「不用了,我来就是告诉你,我答应嫁给你了。半月之后,送行宴上,我会和父皇禀明这一件事,之后我随你一同离开,可以吗?」 弥舒愣了愣,道:「自然是可以的。」 姜吟玉嫣然一笑:「那便好,不过到时候,我还要带一个人。」 弥舒伸出手,替她头顶挡雪花,问:「是谁?」 姜吟玉提着裙裾往外跑,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是一个女人,对我很重要的女人,我希望你也为她备一匹马车。」 第154页 说完,她便朝外奔去。 弥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一抹香气,他摩挲了一下指尖,轻轻一笑。 ** 一连过了三四日,姜吟玉都在暗中筹划。 她记得父皇说过,皇室给公主的嫁妆,会在公主出嫁后,滞后一段时日,送往北凉。那她先收拾最常用的几套衣服和首饰,其余繁缛之物,日后再说。 除却这些,困扰着姜吟玉的,便是侍从的问题。 伺候在她身边的都是一群小侍女,十六七岁花一般的年纪,个个天真懵懂。 和亲一行,有去无回,路上一切不可预知。 她们中大多数人,未必会愿意再跟随姜吟玉。 姜吟玉也不会强求她们。 她只是无意间问了白露一次:「如果和亲真落到我身上,你说会有人陪着我吗?」 白露跪在她身旁,道:「不会是公主的,哪怕真是公主,我也陪公主一起去,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辈子都会侍奉在公主身边。」 姜吟玉柔声道:「我只是搭救过你一回,没必要这样报答我。那些西域男子,大都性格粗俗,行为孟浪,你若随我一同嫁过去,少不得要被那些男人惦记,你能接受吗?」 白露抱住她:「可我更捨不得公主,我从小就和公主在一块,不能想像日后不能侍奉在公主身边……」 姜吟玉心中一股暖流淌过,轻轻抱住她。 也是此刻,她想起之前和弥舒在湖泊边交谈,当时除了白露在外面望风,身边没有任何人瞧见他俩,然而回去后不久,这事就被皇兄知道了。 难道是皇兄派了暗卫盯着她吗? 姜吟玉看着白露面颊,将这股疑惑压了下去。 夜晚时分,姜吟玉上了榻。 三更夜时,房中暖炉熄灭,姜吟玉被冻醒,从梦中醒来。 她窝在被窝中,睁开惺忪的双眼,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声。 床头柜子被人打开了,发出「吱」的尖锐声音。 姜吟玉侧过脸,透过纱幔,看向外头。 漆黑的夜色勾勒出那人轮廓,姜吟玉只用了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只因太过熟悉了。 是白露。 她打开了她的床头柜,将里面那条蓝宝石的颈链拿出来,放在手心上,反覆查看。 月色下,宝石闪烁着澄澈的光亮。 白露轻轻抚摸,嘆息了一声,就将宝石放回了原处,之后她又拿起柜子中的几封信,悄悄打开。 纸张翻动,发出细微之声。 这些都是弥舒暗中递给姜吟玉的信。 小半刻钟后,白露将那些信看完,放回柜子中。 她起身,走到姜吟玉桌案边,点燃一盏灯,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坐在案边,开始写些什么。 一灯如豆,火光迷濛。 看着白露古怪的行为,姜吟玉脑海中的困意一消而散。 她手撑起身子,回想这几日,自己睡得格外的昏沉,好像都是因为睡觉前,白露会给自己递一碗宁神的花茶。 姜吟玉看着这一幕,简直怀疑白露在茶里下了什么药。 「哗啦」一声,姜吟玉捞开帐子,走下床榻。 桌案边白露听到声音,一下站起身,与姜吟玉四目相对,下一刻,白露仿佛做贼心虚,拿起信纸,送到蜡烛火苗上。 姜吟玉赤足奔过去,赶在信纸被火苗烧成灰烬前,将它们夺了过来。 白露上来要抢,慌里慌张:「公主!」 姜吟玉看她一眼,皱眉低下头,当信上「太子殿下」四个字跃入眼帘时,姜吟玉唿吸都定住了。 她握着信纸的指尖颤抖,顺着看下去,上面交代了这段时间,姜吟玉的一切行为,说她偷偷去与弥舒见面,二人私下在谋划什么。 信笺上,白露直接道:公主答应了弥舒的条件,收下了他的信物,这几日,公主想去和亲的意愿,比以往几日更甚。 姜吟玉将信笺攥成一团,难以相信,轻声问:「白露,你背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和我皇兄有密信来往?」 「不是的,公主你听我解释。」白露手足无措。 姜吟玉不信她,后退一步,看着书信,上面的每一行话,都让她有一种心思暴露在外面、无处可躲藏的窒息感。 姜吟玉质问:「你何时与我皇兄有信件来往的?」 白露低头不肯说,眼中蓄泪,「公主……」 姜吟玉道:「告诉我。」 白露咬着红唇,在她的再三追问下,终于抽泣小声道:「太子殿下关心您,让奴婢每日盯着您,将您的一言一行都写给他……」 黑暗之中,白露唇瓣哆嗦。 「奴婢写了,公主日日与北凉王子偶遇,二人私下里交谈,回来后,公主总在暗中筹备着什么。」 「奴婢偷看了您的信,猜到了公主要去和亲的心思,其实公主也没避着奴婢,是不是?」 姜吟玉将信递到蜡烛上,看着火苗窜起,道:「这信你不要寄给我皇兄。」 白露跪下道:「公主,没用了,前几日的几封信,奴婢已经将寄出去了!殿下也是好意,是怕您在和亲的事上,出现意外。」 姜吟玉立在黑暗中,低下头,笑了一声,再抬头,眼里已经是一片泪珠。 「为什么要骗我?这事你告诉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告诉我皇兄。」 第155页 67、发觉 白露跪到姜吟玉身前认错,发出一道呜咽:「公主,奴婢是担心你,不想看您去和亲,才会写信给太子殿下。奴婢知错了,并非是背叛你……」 姜吟玉道:「可就算你写信给皇兄,恐怕也赶不及了。」 还有十日就到送别宴,信件的在路上往来,少说也要耽搁三四日,那时皇兄还在前线作战,哪怕他知晓姜吟玉的心思,也不一定能赶得回来阻止她。 姜吟玉将信纸送到蜡烛上,看着跳跃的火苗,将信纸一点点吞噬。 微弱的烛光,照得她身影纤细。 除了最初质问白露的话,姜吟玉便再也没有开口,她静静地沉思,盘算着姜曜及时赶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良久,她才道:「你下去吧,这段时日,先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 说罢,她吹灭了火苗,转身往床榻走去。 白露看她的侧颜,嘆息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 皇宫的夜晚,掩盖在繁华的旖旎之中。 而距离长安几百里外的巨阳平原,沙雪漫漫,上下一白,早些时候,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 以吴王为首的诸侯六国,联合麾下的军队,一路向北征伐,在巨阳郡,遇到了南下的大昭军队,双方展开激烈的厮杀。 吴王的联军,之所以能在短的时间,将战线推到这么远,就是因为造反的速度迅疾,让人猝不及防。 巨阳郡,是北方南方间的要塞,战略重地,双方势在必得之地。这里的战事焦灼,拉锯了五日有余。 就在昨日,大昭的援军从长安赶来。 吴王没料到援军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会在战场上见到姜太子。 当时,战场上箭如雨下,吴王披挂上阵,冲到前线,大昭的军队却忽然如潮水向两旁退去,一句「太子殿下到——」划破战场上的厮杀声,随后,一只冷箭破空飞来,直接射向吴王。 千钧一髮之际,吴王身边的勐将飞身而出,替他挡下了一箭。 同一时刻,太子殿下策马而出,长身如山水,斩一将于马下。 大昭的军队见太子到,士气大振,随太子冲锋陷阵,打得吴王联军节节败退。吴军粮草支撑不住,只得战略性地退出古原。 如今双方的兵马,陈兵于巨鹿水河畔,俱是按兵不动。 今夜,太子姜曜策马,停在山坡上,眺望远方的战壕。 一阵寒风掠过,荒草飒飒。 在姜曜身边,多了一位骑马的将士,他策马走上山坡,与他一同眺望远方。 「殿下,巨阳一战,伤亡惨重,吴王勾结其余诸侯王,屯兵在南方,此仗艰辛,加上是冬日,行路困难,恐怕短时间内无法解决。」 那副将姓崔,不知姜曜的脾性,怕他听了这话不悦,说完又补充道:「但臣相信,此仗必胜,战乱一定会被镇压。」 烽燧上狼烟燃烧着余烬,长烟直上云层。 姜曜迎着寒风,笑了笑道:「不用这样弯弯绕绕,大昭势衰便势衰了,非一日之寒,今日之战,能先取得胜利,已经算意外之得。」 崔副将微微诧异,太子已经握着缰绳,调转马头。 「粮草不用担心,后续很快就会送达。再让侍卫们修整一夜,明日一早,便向南进军。」 短短几句话,便交代了所有的战略部署。 太子战功赫赫,军事能力所以人有目共睹,他一来,军中无自然一人敢忤逆他的命令,供奉太子若神明。 崔副将得了命令,赶紧去办。 姜曜回到军帐,抚了抚马身,让士兵将马儿牵走,迳自走入了军帐。 帐子中,早有士兵替太子收拾好了一切。 姜曜一进来,热气迎面扑来。 他走到衣架前,将身上的银色轻甲卸下,连日来的奔波,终于换得今夜片刻的平静,他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 几缕碎发从玉冠中散落,紧贴着他的面颊。近旁灯火耀亮,照得他容颜深邃。 姜曜走到案边坐下,询问士兵:「可有长安的信件送来?」 那士兵摇摇头,道:「还没有,外面天气冰寒,那信许是路上耽搁了。」 姜曜道了一声知道了,让人退下。 他手撑着额头,双目阖上,长睫在眼睑下留下一圈阴影,仿佛极其疲倦。 帐子中烧了旺盛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苗声。 姜曜素来畏寒,可今夜没多久,就被帐子里的温度给热醒了。 姜曜缓缓睁开眼皮,正好撞见撩帘子进来的士兵。 士兵道:「属下来给殿下添炭。」 小士兵双手通红,用长拣子拣了几块红罗炭,放入暖炉之中,接着又走过来,去捧案上的茶盏,给姜曜倒茶。 恰逢姜曜去握茶盏,二人的手一个色白如玉,不染纤尘,一个布满疮斑,两相对比,实在是惨烈。 小士兵有些无措,手指蜷缩了一下。 姜曜的目光,从他双手移到他稚嫩的面颊上,看到他脸颊两侧皮肤发红,道:「去暖炉边烘烘手吧。」 声音轻得如同烟云,仿佛来自天际的幻听。 小士兵懵住,没料到太子会说这话,连忙跪下道:「多谢殿下。」 士兵心里浮起感激,又道了几句「太子仁慈」的话,去暖炉边烘手,等身子暖和了一点,回来走到姜曜身后静立。 第156页 「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士兵说着,就看到太子手摩挲一物,那是一只精緻的花簪,花瓣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小士兵问:「这是太子身边哪位娘娘,送给殿下的吗?」 长安发生的事,到底只是在京城小范围的传播,还没有传到南方,小士兵久居军营,自然不知道太子身边是否有女人,更不知道太子和其十四妹之间难以见人的隐秘关系。 小士兵随口一提,得不到太子的回答,便识趣地没有再问。 姜曜到这么晚不睡,实则是难以入眠。 这几年来,他的睡眠极其浅,往往需要宁神的香料辅助才能入睡,这次南下匆忙,离开时未来得及带香料。 他将姜吟玉给他的那只帕子拿出来,他是十四妹善于制香,他也早就发现,她身上淡淡的玉檀花香,能够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姜曜将指尖送到鼻端,缕缕的香气飘入了鼻尖。 他在柔贞身边安排了人,让婢女每日都写信发来,汇报她的情况,然而几日下来,姜曜除了最初的一封信,其余的一封没有收到。 和亲一事,变数太多,姜曜忙于战事,无暇顾及,只能靠这样的方法来看住她。 到现在,他也不敢确保,自己离开后,朝堂中会产生什么样的风云。 单单靠皇帝和自己留下的臣子,能不能将魏家人压住? 又或是,他担心妹妹若受不住压力,生了一些别的心思,比如躲避流言,自请离开皇宫…… 姜曜意识到了什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圈柄。 夜已经三鼓,帐子外隐隐传来行军的歌谣,苍茫且悠远。 姜曜没再多想,阖上目休息,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晨光微明时,士兵们起身出发。 姜曜出了帐子,见崔副将牵着马,走过来,从袖中掏出地图展开。 「殿下,如您的部署,今日作战,大昭要夺下巨鹿河畔,再向南推进。」 其他几位副将,也走上来与太子交谈,姜曜边走便说话,忽然声音停下,他看到远方浓浓的白雾中,一人一马的身形凸显出来。 一士兵驾着黑马,从迷雾中疾驰而来,到太子身前,急急勒绳,翻身下马。 从长安到巨阳,三百里路,那士兵疾驰三天三夜,一下马,已经是两股战战,双耳涌血。 他从羊皮袋子中拿出几封信件,扑到太子身前,双手递了过去。 「殿下!长安发来的信,请您过目!」 他带来的是皇宫白露传的信。 姜曜从他手中接过,道一声:「辛苦。」 也是此刻,远处高台上,有士兵抬起木棒,鼓面重重敲打去。 击鼓鸣金,「咚咚」声震彻大地,预示着战事即将打响,刻不容缓。 崔副将翻身上马,看一眼太子,不知他是不是要看完信再走。 姜曜沉默了一刻,修长的指尖开始拆开信笺。 上面内容映入眼帘,姜曜目光一凝,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事,之后轻轻笑了下,一目十行看完,唇角笑意变得冰冷。 他迅速地拆开下一封。 一封、两封、三封…… 渐渐的,太子神情彻底凝住,当这一幕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知道,长安怕是出事了。 68、回朝 姜曜看完所有的信,将它们收好,之后走向自己的汗血宝马,翻身而上。 雪色加深,清霜落肩。 他隽美的面容上也是一片冷霜,透着冷沉,双腿一夹马肚,策着马往前走去。 太子从收到那封信后,情绪就不太对,然而太子不开口,士兵们也不敢去问,纷纷上马,跟随在后。 在清晨时分,头顶淡淡的月色高悬时,大昭的兵马急速南下。 一重一重的铁蹄,踏过霜草,以雷霆万钧之势,驰骋而过,留下一地践踏成泥的草叶。 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太子与吴王争夺巨鹿河畔,大战极其惨烈。吴王先前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夺下巨鹿,不愿战败退兵南下,几乎殊死搏斗。 双方各有得失,从清晨厮杀直傍晚。 夜晚时分,大昭突然发起勐攻,吴军后线又传来消息,说,太子带了一只精锐部队,直接绕道巨阳古原,像是要去打淮阳王的封地。 六国联盟,淮阳王是其中关键一环,提供后防的兵器。 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止是吴王,大昭的将领们也始料未及。今早之前,太子给定下的计划,还是和吴王争夺巨鹿河。 是那些从长安寄来的信,让太子改变主意。 原野上雾气瀰漫,夜色深深,太子勒马,看向下方一望无际的原野。 崔副将跟上来,口中唿出白气:「殿下,已经行了一天一夜的路,您休息一会。」 姜曜回首,看向身后的军队。这些士兵由他调.教出来,都是精锐之师,连夜赶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寻常之事,此刻众人脸上毫无疲倦之色。 姜曜道:「无事,继续行军。」 「可殿下您的身子……」 没等崔副将说完,太子已经走到到军队前,下达军令。 士兵们严阵以待,气氛凝住,听太子讲话,等到最后那句「出发」的命令一出,军队顷刻如泄洪的洪水一样奔出,流下原野。 第157页 姜曜策马扬鞭,一旁崔副官跟上,关切道:「殿下何须如此急切?夜里行军,多有不便,可徐徐图之。」 姜曜只淡淡扫他一眼,崔兆便僵硬如塑,不敢再说话。 姜曜的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凉:「南方的战线,尽快稳住越好,十日后,我得回长安一趟。」 十日。 这个天数一出,崔兆立马面色微变,道:「殿下,十日之期,实在太短。「 一场战役少说也会耽搁上两三天,用十日去稳住大部分南线,何异于痴人说梦? 「殿下何事这样着急,不能再等等吗?」 姜曜摇摇头,唿出一口雾气。 今日长安送给他的信上说,公主准备自请去和亲,姜曜看到信的一瞬间,做好了决定,他要赶在使臣团离京之前,回长安一趟。 所以今日,他直接捨弃了原本攻城计划,开始打快仗。 雷霆过境,越快越好。 此仗艰险,他没有选择,必须赢下。 姜曜不再和崔副将交谈,扬鞭驰向远方。 几里之外,淮阳王军帐处在黑暗中。 当昭军第一只点燃火苗的箭,射向淮阳王军帐时,大战彻底打响。 大雪漫漫从天上落,士兵挥长枪,血色泼洒。这四周彻骨的冰寒,犹如一条毒蛇攀爬上每一个人的嵴柱。 昭军在大雪中推进战线,一日之后,占领敌军军帐,生掳淮阳王。 此战大获全胜,之后太子稍作休整,就再次带兵往南。 风霜如刀催,士兵们连夜赶路,重重的大雪,压在每一个人身上。 姜曜昼夜疾驰,在某一日夜里,打完一仗,回军帐休息时,捂着唇重重咳嗽了下。 他的肺部犹如灼烧般疼痛,每咳嗽一声,都有浓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他将手拿开,见掌心中央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血色。 姜曜盯着掌心,看了有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抽出帕子,将血迹擦干净。 他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一人。 他的面色越来越静,不与军中任何人交谈,白日行兵,夜里也行兵,只有在偶尔休息时,才会坐在灯下,将那些信件拿出来,一封封翻看。 属下们进来禀告消息,也常常见太子坐在灯烛后,他藏匿在黑暗中半张脸,幽暗森然,异常冰冷,让人为之胆寒。 一连行了三四日,这日,夜间过半,姜曜出了帐子,对崔副将道:「行军吧。」 崔副将道:「殿下不可!」 姜曜拉来自己的马,话语干脆:「去通知你的部下。」 崔兆看着太子的身影,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去想太子真的是疯了,他们一路往下,五天内,解决了淮阳王,向南收復了十几座城池,要么这样的行军速度,已经是极限,太子居然还要继续。 他到底在赶什么? 崔兆连忙追随上去,对姜曜道:「殿下,您还负伤在身。」 姜曜抬起头,远方天空,一轮稀薄的红日升起。 「今日是二月初五,我会在初九的清晨,返回长安,那时得确保收復回南线的一半城池。」 崔兆摇摇头:「殿下,这赶不及。」 南方的城池之所以能收得这样快,还得因为太子的威名远扬,有些城池听说太子亲征,几乎不战而降。 可太子再如何行兵,那也无法赶在十日之内,收復一半南线。 可君命难违,崔兆看太子神情,也不敢违逆,继续跟上,带大军往南。 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当士兵在南放浴雪作战时,长安城大昭皇宫里,却歌舞昇平,一片靡靡之声。 皇帝邀请官员入宫,为明日的送别宴做准备。 宴席上舞伎献舞,乐声喧嚣,市价千金的紫檀木作了木炭,丢进炉子里烧火,夜明珠高高悬于顶,充当照明的灯烛。 从太子离开后,皇帝便如同脱了笼的虎狼,又恢復了从前奢靡的作风,肆意地挥霍,今夜的宴席很快变成了纸醉金迷的声色场。 丝竹声悠悠,飘到了未央宫。 姜吟玉坐在窗下,将两扇窗户向外推开,看烟火在夜幕上升起。 那火光如天上仙界,是山水银河,倒映在她澄澈如溪水的眼眸里。 窝在她怀里的小猫翻了个身子,姜吟玉手抚摸它的后背,道:「明日我就要和父皇表明去和亲的意愿了,到时候要不要带你一块去?」 姜吟玉抱着猫儿,放到案几上,看它无忧无虑的样子,轻轻笑了下。 刚刚那番话,不是说给猫儿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姜吟玉坐在冰冷的大殿中,觉得一种孤寂感从心中来。 她准备去和亲的事,除了白露,旁人一概没有告诉。 在白日,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表现出异样,可只有在夜晚,一个人独处时,她才会流露出些许脆弱。 姜吟玉抱膝坐着,静静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是在做告别,再看最后几眼。 一时间,她想到西北恶劣的气候,对猫儿道:「我不带你走,将你留给皇兄好了,你也喜欢东宫,是吗?」 猫儿朝她摇了摇尾巴。 姜吟玉浅浅一笑,揉了揉它的脑袋,之后穿鞋下炕,走到衣架前。 她望着架子上那一套红色的罗裙,手抚摸上去。 明夜,她就穿这件裙子出席 第158页 她指尖划过悬挂的玉环明珠,珊珊作响,衣裙间的金箔,折射出明灭的光亮。 这是她最漂亮的一套衣裙,然而她大概此生只会再穿最后一回了。 一粒雪花随风飘进屋内,姜吟玉抬起头,入目就是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她将头靠在衣架上,伸出指尖,触上飞来那一片晶莹的雪,想到了自己在外亲征的皇兄。 「哥哥。」 她喃喃自语,不知南方雪下得大不大,有些担忧他的安危。 姜吟玉低下头,将那只特地为他求的护身符拿出来,放到案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脸上的神情松下来,只等待明日的到来。 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大,姜吟玉上榻休憩。 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原野,夜色下。 一队十几人的骑兵奔驰北上,他们披星戴月,昼夜疾驰,穿行浓雾之中,清寒的雪光落满了周身。 他们要驰向的地方,是长安。 长风纵起,原野上草叶一夜变得枯黄。 ** 一日过后,傍晚时分。 长安城,古老的皇宫,伫立在融融月色中。 为西域使臣团准备的送行宴,在建章宫举行,请来了诸多达官贵人。 宴席上,一队队使臣团,入殿拜见皇帝,向这一个月来,皇帝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 声乐喧闹,灯火辉煌。 酒过三巡,北凉王子从宾客座位上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单膝下跪,恳请皇帝赐予他一位公主。 缭绕丝竹声中,皇帝端坐上首,长冠玄袍,俯视着下方的众人,等喧闹声散去了,才端着声音,问:「王子是否是真心?朕如何鑑别?」 弥舒垂首笑道:「北凉愿意与大昭达成盟友,此后每年进贡金银千万,如若大昭在西北需要援兵,北凉一定相助。」 皇帝颔首,早就私下与弥舒达成了共识,这会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如此甚好,北凉王子诚心可鑑,朕自然愿意与北凉结盟。」 立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此,扬高声音:「宣公主觐见——」 同一时刻,一侧涌出来几位官员,齐齐跪下,道:「殿下,和亲一事,太子说过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皇帝皱眉道:「太子还需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那时北凉王子已经走了。」 一旁珠帘之后,姜吟玉闻言抬起头,双目透过剔透的珠帘,观察着殿内的场景。 今日站在这里的,本该是丹城公主,然而姜吟玉与她达成了约定,等会由姜吟玉出场,接受圣旨。 她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出去。 皇帝的声音庄严肃穆:「朕金口玉言,答应了北凉王子的话,不能收回成命,这么多外邦人在,岂能由你们说不行便不行?」 周围一片附和声,那些西域首领道:「君无戏言,大昭做主的是皇帝,那轮得到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说三道四?」 还有人道:「哪怕太子现在回来了,也不能说改就改,不然大昭还有无诚信可言?」 皇帝点头称是,道:「朕的圣旨已经拟定好,不可更改,来人,宣西凉王子,与朕的——」 姜吟玉听到这话,手挑起珠帘,准备出去。 这时,对面帘幕晃了晃,突然露出安阳公主的侧颜。 安阳公主走出来一步,帷帐飞扬,她正要开口说话,一只手从帘幕中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拽了回去。 「松开我,唔……」 帘幕晃动如涟漪,那里的动静,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片刻后,安阳公主挣扎出来,「父皇——」 她还没说完,姜吟玉清亮的声音响起:「父皇,女儿愿意去北凉和亲!」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转过来。 座上首的皇帝,辨认出说话的是谁,面色陡变,转过头来。 一穿火红罗裙的女子,从珠帘后款款走出。 周围安静了下来,听不到一点声息。 众人只见柔贞公主披华裙而出,她云鬓挽就,发间步摇流苏摇晃,深红裙裾上以金色的丝线交织绣出繁复花纹,裙摆逶迤拖地,金光灿灿。 随着她的走近,众人甚至能听到裙裾曳地,发出的沙沙声。 她走到弥舒身旁,躬身跪拜,灯烛打在她身上,映照着她明丽面容,耀眼夺目,犹如明珠。 满堂的宝气华光,随着她的出现,都好像暗淡下去,失了光彩。 众人有许久没见到华穿服的柔贞公主了,差点都快忘记了,昔日美貌的公主,是如何的惊动四座:一曲袖舞,引得杀伐果断的卫侯为之失态;行宫惊鸿一面,让魏家三郎一见倾心。 如今,更引得其皇兄,枉顾世俗教化,冒着天下的骂名,也要护着她。 祸水绝色,当是如此。 皇帝面容紧绷,一下坐不住,挥动袖子,让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吟玉双袖垂下,额头触地,行大礼,清亮的话语一字一句在殿中响起。 「女儿愿意远嫁北凉,成两国之谊,促两国结盟。」 「闭嘴!」 皇帝不顾外人目光,撩起袍子,走下台阶,面色发白:「柔贞,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快将你的话收回去!朕当做没有听见!回你自己的宫殿去!」 「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吟玉看着皇帝,云鬓上步摇垂下,如流光落在她脸颊上。 第159页 她双唇染丹朱,开口道:「女儿说想要去……」 这一句话,被殿外的嘈杂声打断。 有宫人从殿外奔进来,踉踉跄跄跪地,指着外面,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皇帝以为出事了,急切问:「太子怎么了?」 随着这话落地,殿外禀告声也传进来:「太子回朝!」 声音一重一重,如流水散开。 「太子回朝!」 「太子殿下入殿!」 皇帝诧异,姜吟玉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步摇珠子打在脸颊上,一片生疼。 她眼眶睁大,澄澈的眸子里,映出一道男子渐渐出现的身影。 再对上太子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神时,姜吟玉察觉出不妙,勐地转身,长身跪拜,道:「父皇——」 太子已然入殿,大步徐行,一身银色的盔甲还没有褪下,玉冠束髮,俊美昳丽至极,令人不敢直视。虽然赶了一天的路,却全然没有风尘僕僕的样子。 姜吟玉感觉到身侧一道暗影投下,控制住自己微抖的手,声音清脆婉婉:「父皇,女儿愿意去西北和亲!」 同一时刻,太子在姜吟玉身边跪下,不疾不徐道: 「父皇,儿臣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杀疯了。 黑化值90%完成。 69、深渊 四周鸦雀无声,全都寂静下来。 南方有战事,太子本该在前线作战,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本就令人诧异,此刻他又跪在公主身边,说出这样一番话,像就是为了公主回来的。 对这二人而言,太子那句「我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与寻常男女间的「我想要娶她」几乎无异。 尤其是,这个场合下,公主正要自请和亲,太子恰好回朝。 气氛变得微妙,然而太子分毫不惧,由着四面八方无数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将宝剑放在地上,身形也如剑,修长挺拔,嵴背里的一股韧劲支撑着,举止不卑不亢。 皇帝看着一双儿女,短短的一刻里,心绪万千,心如死灰,又起死回生,又心如死灰,万般滋味涌上涌上心头。 皇帝扼住掌心,终于想好了应对的话,道:「太子,朕和你心情一样,也想让你妹妹留下,你先起来。」 姜吟玉从地上直起腰,长袖拂地,轻声道:「我既然是大昭的公主,理应为大昭分忧,和亲一事,请父皇让我去。」 前前后后,这是姜吟玉第三次说这话,大殿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心急如焚,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冷声道:「你胡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你没看你哥哥还在这儿呢吗?」 姜吟玉转过身,珍珠耳坠垂在脸颊上,折射光亮,开口道:「北凉王子,您之前是不是说,想带我回西北?」 弥舒点头,朝皇帝作礼:「陛下,您能将您的掌上明珠,柔贞公主赐予北凉,弥舒万分感激。」 北凉的使臣团一听这话,赶紧就出来要感谢。 皇帝气血上涌,问:「朕何时同意了?」 弥舒还欲说话,正这时,眼前一道影子掠起。 众人只见太子起身,一把握住身侧公主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火红的罗裙如花苞收起,玉佩碰撞,发出珊珊之声。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拽着公主,大步往内殿走。 姜吟玉一边走,一边挣扎,用力去推姜曜的手,不愿随他离开,鬓髮上珠钗晃动,轻声道:「皇兄,你先松开我。」 皇帝见状,赶快上前拦住姜曜,被太子淡淡扫来的一眼给震慑住。那眼神冷漠,冰寒彻骨。 一个错神,皇帝脚步停了下来。 姜吟玉挣脱不得,回头,水眸里一片仓皇:「父皇。」 柔柔的一声,娇娇楚楚,求救一般,仿佛握着她手的人,不是她的皇兄,而是什么豺狼虎豹。 姜曜长而有力手臂伸出,将她腰肢禁锢得牢牢的,揽到身边。 下一刻,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帘幕后,只留下如水波晃动的帘幕。 一阵窸窣的动静,从里面传来。 这一幕的冲击力巨大,以至于许久,帘幕停止晃动,殿内人才反应过来。 众人很快意识到,太子这次急着回朝,正是为了柔贞公主。 以前关于这二人的传言,终究是众人之间口口相传 ,不知虚实真假,但今夜一过,那些猜测好像都得到了佐证。 太子与柔贞公主,确实关系不可见人。 建章宫侧殿,低垂的帘幕,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声。 一入内,姜曜就开门见山,问:「为什么要去和亲?」 姜吟玉退到了桌案边,身子抵上桌案,手被他捏得极痛,道:「我想去和亲。」 「为何想去?」 他的声音一如他身上的温度冰寒,一双玄玉眸子盯着她,姜吟玉错开眼神,轻声道:「我本是打算带我母妃一起走。」 耳畔传来他的一声轻笑,她下巴一疼,被他一只手握住,迫使她转过脸来正对着他,入目就是他的玉容。 他似笑非笑,像是一只慵懒的狼,带着莫测的审视。 一股的寒意从姜吟玉脚底升起,从他一回来,她心头就笼罩上了一层恐惧。 她拼命地抑制住自己因为惧怕而颤抖的指尖,道:「先松开我。」 第160页 姜曜置若罔闻,直接拉她到身边,银色轻甲贴上她柔软的罗裙。 他一靠上来,冰冷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到她肌肤上,姜吟玉平坦的小腹微微收缩,被他贴得更紧。 他将她锁在他身子的和桌子边沿,沉默地看了她一会,道:「在走之前,我曾问过你,你会不会等我回来,那时你回答的是什么?」 姜吟玉没有否认,轻声道:「我说会等哥哥回来,可我那时怕你伤心,才编造谎话,只想让你安心上战场。」 「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让我离开。」 少女眉目如水,红唇如焰,微蹙的眉梢间愁绪郁结。 姜曜笑了笑:「可我现在知道了,难道就不伤心了。」 姜吟玉低声道:「是我的错,可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皇兄。」 二人离得这样近,近到姜吟玉能看到他眼睫上的水雾,他冰凉的唿吸洒在她的面颊上,与她微热的气息,在空中慢慢升起,勾缠在一起。 「皇兄,外面流言蜚语越传越多,和亲是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听完这话,姜曜目光移到一旁,神色紧紧绷住,半晌无言,道:「你以为你这样的肆无忌惮,一次次骗我,到底依仗的什么?」 依仗什么? 这一瞬,姜吟玉想起了卫燕,哪怕昔日卫侯如日中天、权倾朝野,也被他给轻描淡写地除去了,他本就是手段冷酷之人,所以她到底依仗的什么,才敢一次次触及他的底线做事? 他手覆上她的裙裾,如一条毒蛇游走,停在她的后腰上。 姜吟玉被他揽紧,红裙罩上他的铠甲,道:「因为皇兄对我好,和对旁人完全不同,你包容我、爱护我、还……」 姜吟玉不敢说下去,声音发颤。 真正的原因,二人心知肚明。 姜曜在抑制自己的情绪,道:「你我之间,不用这样复杂。若我喜欢你,你也有意于我,那就不用管外人议论。」 姜吟玉睫毛微微一颤,对上他抬起的目光。 他有着世间男子都难以匹敌的俊美,如修的长眉,高挺的鼻樑,清冽的薄唇,当他那双长眸清灿地看向你,大概世间没有人能拒绝他。 而这样的眼神,姜吟玉每一次面对,后颈都窜上一层发麻的颤.栗,升起一种背德之感。 他一直在摩挲她的面颊,修长的手,指骨搭在她脸颊上,问:「你喜不喜欢弥舒?」 姜吟玉闭上眼,道:「我想去和亲,我想带我的母妃出宫。」 说完,她感觉他的手上动作一顿。 姜曜道:「你来求我,我不会不帮你。我说过,你想要任何的东西,哥哥都会帮你得到。」 姜吟玉睁开眼,眼眶一阵酸楚,仰视着他:「任何东西吗?」 她心房胸膛空荡荡的,在听到这话后,涨得酸涩难言,眼里浮起了泪珠。 看到她的落泪,姜曜绷住的情绪忽然松懈了下来,俯下面容,挨着她,轻声道:「不管妹妹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哪怕你想要的……」 他将她的碎发,理到耳后,道: 「是我。」 两个字,掷地有声地落入她耳中。 姜吟玉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忍住酸涩,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不行的,你说能让我母妃走,那皇兄能放我走吗,我想和我的母妃在一起。」 她看着他,知道又一次挑战了他的底线,然而这一点她不能退让。 她直起腰道:「皇兄,我没有去过塞外,我知道塞外的风光多雄伟,那里有黄沙漫漫,草场连天,是我母亲的家乡,我也没有去过江南水乡,可我听说那里烟雨漫漫,我一直听说外面的景色,可我从小到大连宫都没有出过几回。」 姜曜听她说完,笑了下,道:「你只知道塞外风光,那你知道那里有多险恶?你以为远嫁和亲,是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姜吟玉勾起笑容,道:「是,我是不知晓,可我总得去看看不是吗?我的父亲就死在沙漠中,可那里也是我母妃的生长的地方。」 姜吟玉垂下眼,有时候她性格近乎执拗。 「我总得陪我母妃去看一眼。」 姜曜与她难以交流,摩挲她的面颊,情绪完全冷漠下去,姜吟玉要移开目光。 他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直接亲了下来。 缠绵的一个吻,亲吻上她的唇角,深深浅浅。 姜吟玉推他:「不行……」下一刻就被他的唇瓣覆住。 她身子抵在桌案上,指尖攥着桌案边沿,被迫着仰起头,承受他极致的吻。起先还是算是绵绵细雨,到后面完全是疾风骤雨。 灼热的唿吸,如同星火燎原。 一帘之隔,外殿吵吵闹闹,而在这昏暗的内殿,隐秘的角落,他却在与她亲密地拥吻。 姜吟玉身子颤抖,侧开脖颈躲开他,空气灌入鼻间,终于能够喘息,回头眼尾发红看他,如同一枝带露的海棠花。 她祈求道:「皇兄,外面还有人,不能这样。」 姜吟玉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他掌心带着血迹,侧开脸,躲过他的手,问:「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姜曜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次吻下来,姜吟玉还没喘几口气,再次被夺走了唿吸,雪白的肌肤透起薄红,耳畔的珰珠璀璨晃动。 第161页 她的防线在他的侵略下完全崩溃,整个人溺在他气息里,几乎窒息。 她摇了摇头,偏开脸,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发出一阵清脆之音。他不管不顾,依旧双手捧着她脸颊,将她细碎的话语碾碎。 姜吟玉双手向后撑在书桌上,全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抽去了一半,几乎快要向后跌倒,难以稳立着,只能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 姜曜的手搭在她后背上,攥得衣裙起了褶皱。 在姜吟玉意识溃散之际,余光一道亮光掠起。 那门边传来一声:「皇兄!」 这惊愕的一声,一下将姜吟玉意识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她抬起眼,看到门口一道女子的身影。 帘幕边,安阳公主被派进来唤太子,看着远处在黑暗中拥吻的二人,手捂住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兄,你和柔贞……」 姜吟玉推了下姜曜,被他握住手腕,压在桌案边,月白色玉镯磕在木头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响声一下一下。 皇帝见安阳迟迟不来,紧随其后进来,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震住,高声唤道:「柔贞!」 那边的二人还在拥吻,难分难捨,过了好一会才松开。 姜吟玉眼中水雾氤氲,唇瓣微张,一口一口喘息,与姜曜的四目相对。 一滴清泪从她眼底掉落,她听到皇帝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也知道自己干了何事,心中惧怕,她被姜曜揽住腰,躲到他怀里。 姜曜低声安慰她,让她将脸颊埋在他肩膀上。 姜吟玉不敢面对皇帝,侧开了脸。 皇帝看到这二人还在搂搂抱抱,简直怒不可遏。 他等了好一会,小女儿的情绪才平復好。 姜吟玉将脸颊从姜曜肩膀上抬起来,碎发垂落贴面,面容凌乱,唇上红润的口脂被践踏开来。 姜曜从她袖中抽出丝绢,低下头帮她擦拭唇角,动作温柔。 一直到擦干净了,他又说了几句话,姜吟玉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搡开,擦着唇往外走。 姜曜道:「和我回东宫,我还有话和你说。」 姜吟玉摇摇头,和他保持一个距离,肩膀发抖:「先不要靠近我。」 她目光躲闪,同样的眼神,姜曜从她身上看到过不止一次。 是之前,卫燕险些轻薄她,她精神几乎恍惚,恐惧害怕;是之前,魏宗元大婚之夜轻漫她,她逃出魏家,如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尖刺。 如今,她也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仿佛他和卫燕、魏宗元一流,无甚区别。 姜曜朝姜吟玉走去。 姜吟玉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转身去拉姜玄的手,道:「父皇,我不要和皇兄在一块。」 她神情慌乱,容貌可怜。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幕,太子已经上前来,握住姜吟玉的手,道:「我先带她回东宫,她现在情绪不对。」 皇帝伸出手,「等等——」 那二人掀开帘幕走了出去,光亮泄了进来。 外殿光影重重,喧闹声骤然停了下来。 众人就看见太子与柔贞公主先后走出偏殿,柔贞公主眼眶泛红,好似哭过,她转头欲与皇帝交谈,被太子制止,揽着肩膀往外走。 公主的鬓髮微散、衣裳微乱,眼中泪珠摇摇欲坠,更令人浮想联翩的是,她唇上的口脂的光泽似乎比之前淡了很多…… 像是才和身边的男子,做了一些事出来。 「父皇!」姜吟玉回头唿唤。 皇帝眉头紧锁,要跟上去,那二人的身影已经融入风雪之中。 出了建章宫,大雪从长廊屋檐外洒落。 长风入廊,姜吟玉和姜曜并肩行走,沿路遇到无数宫女宦官,对二人屈膝行礼。 姜吟玉如芒在背,躲开姜曜的手,离他几步远,侧着脸,用手擦唇,忽然停了下来。 几步远外,姜曜也停下,回头看她,问:「不走吗?」 姜吟玉神色如雪寒:「我想回未央宫,不想去你的东宫。」 她说完转身往回走,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是自己和我一块走回去,还是我将你抱着回去。」 姜吟玉步伐一顿,姜曜已经走到她身边,道:「之前你骗我说会等我回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手抬起她的脸颊,含笑看她,笑意却不达眼底,眼中犹如深渊,冷得刺骨,让姜吟玉不寒而慄。 「妹妹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和我一块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谈恋爱可以,不要让我发现,好吧? 70、罗裙 长廊上,宫人瞧见太子和公主,都远远地避开到一边。 姜吟玉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姜曜伸出手揽她,姜吟玉腰肢一紧,挣了一挣,见他始终没有松开的迹象,也不打算放她走,感受到宫人异样的目光,耳际发热,道:「皇兄你放开我,我自己去东宫。」 姜曜嗯了一声,声线低沉。 二人并肩往前走,衣袍相触。 他一只冰凉的手,来牵她的手,五指滑进她的指缝,与她指尖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姜曜手心轻盈,如同羽毛,一路带她穿过小径、院子、长廊。 一路上,气氛凝固,谁都没有开口。 第162页 身后窥视的目光更多,在二人走后,宫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直到回到东宫,那些窥视才全部消失。 雪雾中出现了东宫大殿的轮廓。 姜吟玉心慢慢坠下去,适才是在外面不方便,等进了东宫,再没有顾忌,到时候姜曜就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脚下沉重,仿佛绑了千斤重的铅。 姜曜回头看她,问:「不走了?」 少女眸光盈盈带怯,她身上披着男子的黑狐大氅,宽大的衣袍罩住她的身姿,衬得她越发娇柔。 她沉吟许久,开口道:「进去后,你能和我好好说话吗?不要像在建章宫里一样了。」 姜曜没回答这话,只道:「先进去。」 他带姜吟玉跨入了东宫大殿,一回去,吴怀和曹公公看着二人,先是愣住,再看向二人相牵的手,脸上的神情差点挂不住,赶紧就要退出去。 吴怀手贴着腹,道:「殿下回来了?是要让公主住在东宫吗,奴婢这就去收拾配殿。」 「不用了。」 这话一落,殿内剩下三人齐齐看向他,见太子一边解身上的轻甲,一边道:「她不睡配殿,今夜睡东宫正殿。」 吴怀诧异至极。 这话他又弄不懂了,正殿不就是只有一张榻,公主睡正殿,太子睡哪里…… 他瞧一眼太子,又瞧一眼公主,这二人间气氛实在太微妙了,太子有意和公主亲近,公主却一味地避让。 只见太子换好了衣袍道:「我有一些话要和公主私下说。」 公主则摇摇头,解开身上的黑狐大氅,避开他道:「不要,我要睡配殿。」 她转身,看向吴怀和曹公公,投来求救的眼神。 曹公公装作没看见,步伐蹒跚,道:「奴婢去外头给殿下烧些热水来。」 姜吟玉又看向吴怀,吴怀眼皮直跳,低下头道:「奴婢去内殿收拾一下床榻。」 说着,赶紧往内殿走去。 吴怀走着,余光瞥见太子身影动了动,他走到公主身边,公主的声音颤抖,像是极其惧怕,道:「你不要靠近我。」 吴怀听着心肝一颤,想提醒公主,太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先前是宠爱公主,态度才十分和气,但公主几次三番这样忤逆他,太子眼里可容不下一点沙子,怎么能再由她放肆? 果然下一刻,就出现了吴怀不能看的一幕: 公主将黑狐大氅,塞到太子手里,转身往配殿走,被太子拉回来,搂住腰,直接吻了起来。 吴怀低下了头,去内殿收拾床榻,然而殿内十分寂静,那二人的唿吸声,伴随着木炭的燃烧声,尤为的明显。 更漏声滴答滴答,火苗噼里啪啦。 山水屏风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影子,公主被拦腰抱了起来,背抵在屏风上。 这二人还在拥吻,根本不顾殿内还有旁人在。 吴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立在殿内,看着地上火热燃烧的暖炉,听着外面的唿吸声。 任谁人在此,恐怕也会和他一样,脸颊渐渐烧了起来。实在是那二人吻得太难分难捨。 外殿,姜吟玉被锢着腰抱起,双脚离地,担心身后屏风承受不住重量,随时可能倒下,连挣扎的动作都不敢做,任由他索吻。 好一会,唇瓣上的重量离去,姜吟玉才仰起头,一口一口唿吸,面容如雪,耳后却喷薄起一阵薄红。 插在她鬓髮上的步摇从发间滑落,坠到了地板上,有一半青丝从鬓髮上倾斜了下来,洒在细颈间。 她一身红裙洒金,手还在无力地推他。 姜曜唿吸埋在她耳边,声音喑哑:「是想与你好好说话的。」 有了这次的教训,她明显乖顺许多,不敢再造次,由着他抱着,可还是忍不住,轻声道:「这不是在好好说话。」 姜曜低声地安慰她。 然而细细一听,分明更像是在逼迫人—— 「今夜宿在东宫,我有一些话和你说。」 「皇兄,不行。」 「你要换的衣裳东宫都有,首饰也有,缺什么让人给你送,今夜留下。」 「宫人都看到我和你一块回来了,我怎么能、宿在这里?」 「等过几日,我便回南线战场了。」 这次,说话声沉默了下去。 吴怀抬起眼,瞧见两道影子走了进来,太子怀抱着美人,双臂提抱着她的双腿。 二人走到榻边,姜曜将姜吟玉放在床榻上,蹲下身,帮她解鞋袜。 少女的乌髮及腰,黑云流水般散在被子上,并未抽泣,只眼角挂着几滴细泪,看着他的动作。 姜曜让她伸出手来,她照做,手臂上的金钏银镯,被他一一解下,卸完首饰之后,他又开始帮她解外袍,姜吟玉一下握住裙带,「不用了。」 姜曜没再动她,吩咐吴怀备些水来,供她沐浴,便先出了屋子。 到了子夜,姜吟玉安静坐在榻边,潮湿的乌髮干了。姜曜从净室中走出,将灯烛放到青铜灯架上。 「歇息吗?」他问。 姜吟玉长睫颤抖,知晓他不会放自己走,挪动身子,睡到了里头,捞过被子盖住头顶,不和他说一句话。 灯烛熄灭,黑暗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袭来。 姜吟玉全身上下紧绷到了极点,害怕身后人会做出什么动作。她出嫁过两回,早有嬷嬷教导过男女之事,自然知晓男女之间,共卧一榻,意味着什么。 第163页 姜曜看她身子紧紧紧绷成一线,一动不动,想起方才她连外衫都没褪下,就直接就进了被窝,问:「你夜里穿着外衫睡?」 被子动了动,被掀开一角,露出她清亮的眸子。 姜吟玉坐直腰,凑到他面前,有几缕长发垂落到他手心里,道:「我想去配殿睡。」 姜曜置若罔闻,非要看着她入睡。 姜吟玉躺下,头枕在枕头上,将背对着他。 没一会,感觉到身侧被窝下陷。 男人的身躯还是靠了过来,他的身量颀长,胸膛靠上她的后背,温度隔着两层衣料传递。 帷帐被风吹得扬起,姜吟玉侧过身,指尖攥紧床单,面容如夜花莹珠,幽幽静静。 姜曜俯下身,抱住她的腰,道:「让我抱抱你。」 姜吟玉胸脯起伏,感受他的身子相压,唿吸一下困难,与他在寂静的夜里,四目对望。 他将脸埋进她的肩膀,唿吸喷拂在她耳后。 姜吟玉仰高脖颈,手搭上他的颈部,感觉到他喉结轻滚动了一下。 他每说一句话,喉结都贴着姜吟玉的脖颈滚动。 「让我抱抱你,柔贞。」 姜吟玉红唇微张,道:「不要再做旁的事。」 姜曜嗯了一声,阖上双目,闻到了她发间温和的气息。 他只是太累了。 连夜来的奔波,人几乎到了强弩之末,只想要靠着她,借她身上的玉檀香,安心地睡上一觉。 ** 天光透过薄薄的纱幔,照进帷帐内。 翌日姜吟玉醒来,身侧人已经不见了踪迹。昨夜到最后,二人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搂着她入睡。 姜吟玉穿戴好,往外走去,见姜曜坐在书案后,像是在翻看摺子。 太子昨夜才从前线赶回来,今日并没有去上朝。 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姜曜抬起头,朝她看来。 姜吟玉侧开脸,到外殿用早膳。然而很快,吴怀就派出来传话,「公主,殿下唤您进去说话。」 姜吟玉没用几口早膳,搁下筷子,起身随他往内殿走。 书案之后,姜曜一身常服,玉革带束腰,玄袍修长,姿态闲适地坐在那里,腰身劲瘦,蕴藏男子别样的力量。 姜吟玉随手编了发,发尾垂到一侧胸脯上,走动时,辫上珠环摇晃,发出响声,勾勒出衣襟上饱满的雪软。 她停在桌案边,行了个礼,问:「皇兄喊我进来有何事?」 姜曜搁下笔,拉她到身边,手搭上她的腰窝,姜吟玉后退一步,被他再次揽到身边。 她穿得是南方的云雾纱裙,衣料一攥就能攥出皱纹。 姜吟玉感受到他的手,在她腰上收紧,腰间绣着海棠花纹路的绸缎,在金色的阳光下,如湖水泛起一层一层的微波。 他在用手丈量她的腰身。 发觉这一点后,姜吟玉喉咙发紧。 好一会,他才道:「确实比之前瘦了点,最近在宫中没有吃好吗?」 冬日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面颊上,他眼睫染着金光,仰起头来。 少女低垂着头,在他用掌心扣着她腰肢、指尖摩挲时,她喉咙滚动,唿吸微乱,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 她眼里湿润,姜曜知道,并非是因为她委屈,而是因为羞耻。 她推他的手,声音极其轻:「松开我。」 姜曜指尖动了动,使得她腰间绸缎收得更加紧,她眼里水雾便更多,唿吸更乱。 正这时,殿外传来说话声:「殿下,公主的侍女送了东西来。」 姜吟玉趁机推开他的手,偏过脸调整唿吸。 点门口,吴怀走进来,左手捧着白色的猫儿,另一只手握着…… 姜吟玉认出那是她给姜曜求的平安符,方要出声制止,吴怀已经将两只物,都放在了书案上。 姜曜拿起那只平安符,看了一眼,问:「给我求的?」 姜吟玉说「不是」也没有用,那平安符已经被他拆开,里面写的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姜曜抬起眼皮看她,姜吟玉抿住唇。 她理了一下碎发,一刻也不愿在屋内待下去,双臂去搂桌案上的猫儿,要将它带走,被姜曜拉回来,臀就轻轻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 从他身子靠上来的一刻起,姜吟玉全身就绷住。 那是男人与女子的天生的不同气场,女儿家腰肢柔软若水,气质婉顺,而他作为男人,则多了几分冷硬。 二人贴得极其近,她轻轻的一个唿吸,都能带来衣料的摩擦。 围绕在她周身的,都是他清冽的气息。 书案上猫儿不解地看着二人,伸出爪子,来扯她的衣裙,姜吟玉低头,一只手去捂衣襟,一只手去拨开它的手,少不了要小幅度挪动身子,裙摆来回拂动。 姜吟玉不知姜曜有没有感受到摇动,努力坐正身子。 猫儿顽劣极了,扯她衣襟扯不开,就开始拉扯姜吟玉的辫子,拽得她发上的珠环乱动,发出一阵清脆声。 猫儿粉嫩的爪子欺上她的脖颈,后脚踩上她胸脯上衣襟,姜吟玉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一只男子指节匀称的手伸出,提着猫儿,将她从姜吟玉脖颈上拉下来。 她心口下方的裙带已经被扯开,姜吟玉连忙去系。可姜曜将猫儿放回地上后,又凑到她耳畔边,唇瓣若即若离,问:「它有没有伤着你?」 第164页 他双臂从后环绕搂住她,接过她手上裙带,来帮她系。 姜吟玉纤细的指尖,搭上他的虎口,去捉裙带,反而将自己的指尖缠绕进去,二人越弄越乱。 殿外这时传来脚步声,起初二人都没在意,过了会,姜曜抬起头,看向外面。 吴怀在外通报:「太子殿下,陛下来了!」 声音极高,像是在为殿内二人通风报信。 姜吟玉闻言一惊,慌里慌张去扯裙带,可还是迟了,皇帝姜玄进来后,一眼就看到了二人。 他脸上挂满惊诧,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柔贞坐在太子的腿上,太子从后贴着她耳朵说话,至于二人的手,都在拉扯她衣襟前的带子。柔贞水红色的衣裙从左肩上几乎滑落。 姜玄虎步走来,看柔贞还有一点羞耻之心,见到他,知道遮遮掩掩,手挡在额头上,不敢对视;太子则全然对他熟视无睹,还在慢条斯理系那根红色的带子。 姜曜问:「父皇来有什么事吗?」 皇帝侧开脸,对这二人眼不见为净,简直无话可说,吐出一口气:「朕今日确实有事来找太子谈,昨日酒宴上发生的一切,希望太子给朕一个解释。」 姜曜点了点头,浅浅一笑,话语清和:「稍等,我帮柔贞系一下裙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猫猫。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71、恶寒 皇帝立在那里,等了有小半天,也没等到太子将裙带系好。 偏偏那条红色的裙带,如水草一样,缠绕上了姜吟玉的指尖,怎么也解不开。 渐渐的,皇帝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姜吟玉低下头,看着姜曜的动作,又侧过脸,恰逢他也抬起眼,与她视线交汇,唿吸相错。 姜吟玉感觉到皇帝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想提醒他快一点。 气氛极其尴尬,时间过得极慢,每一刻都犹如度日如年。 她只能坐在他腿上,由着他从后抱着,不知多久,死结才解开。 裙带系好后,姜吟玉手撑着书案站起来,姜曜起身,帮她整理衣襟。 一旁传来皇帝的声音:「穿好了?」 姜曜道:「好了。」 皇帝看着眼前二人,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一个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却遭受着外界的诋毁与指点。 皇帝看向姜曜,声音骤然变冷:「太子出来一趟,朕有话与你谈。」 姜曜绕出书案,与他往外殿走,一直走到屏风外,确保话语不会被姜吟玉听到了,二人才开始交谈。 「你做的这是什么煳涂事?」 姜玄一开口就是指责,又问,「昨日那宴席上,你拉着你妹妹,在我面前跪下,说要将她留下来,是何意思?」 姜曜沉静听完,面不改色反问:「我什么意思,父皇猜不到吗?」 皇帝一愣,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渐渐涨红,过了会,才凑到姜曜面前。 「她是你的亲妹妹啊!」话几乎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谁知姜曜眉骨微皱,凝望皇帝,道:「您在说什么胡话?」 姜玄被姜曜这句的话弄得一懵,没料到他这么反应这样直接,道:「朕说的不对吗?」 姜曜轻笑了一声:「她根本不是您的骨肉,她生于一月冬末,由兰昭仪怀胎七月生下。父皇你比我更清楚,她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姜玄怒斥,称他胡言乱语。 姜曜拉过皇帝,道:「从她的嬷嬷将她血统不纯的事宣扬出去,再加上魏家散播的言论,外界已经笃定了她不是您的女儿,可陛下一直不愿意承认,是吗?」 姜玄没料到他会这样咄咄逼人,被逼得说不上话来。 像是被一根尖利的针尖刺穿内心,血全都流了出来。 他一直以来最呵护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他问:「倘若柔贞并非朕的亲生的,朕怎么会包庇她两次逃婚?朕会替旁的男人养女儿吗?」 姜曜看了他一会,极其平静道:「您爱兰昭仪,爱屋及乌,疼爱她的女儿,怕这一份关系不存在,你便没有理由再将兰昭仪留在宫中,所以即便现在外界众说纷纭,你心里也笃定这个事实,可还是面上不愿承认,自欺欺人,骗自己。」 他的一番话,像是一把匕首,活生生剖开了姜玄的心,将血淋淋的事实展示给他看。 姜玄被看穿了心思,目光如冷箭射向他,「太子这样以下犯上,朕绝对不可能将柔贞留在你身边,等会就将她带走。」 「你说柔贞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了,朕告诉你,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朕也一样疼爱她。」 姜曜听了这话道:「其实一直以来,父皇,您都更爱柔贞胜过爱我。」 皇帝目光移到一侧,沉默不语,半晌道:「朕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兰昭仪和她留在身边。」 姜曜道:「这和儿臣也想留下她,没有任何冲突。」 皇帝仰起头看他:「你怎么留下,让她一辈子待在宫里?魏宗元是你除去的,你留下她,岂非佐证魏宗元此前指认你俩勾结的话?」 第165页 姜曜立在暖阳里,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皇帝「哦」了一声,「你打算如何解决?」 「陛下颁布诏书,向昭告天下柔贞的身世,封柔贞为义女。」 这话一落,姜玄脸色微变:「不行。」 宣告身世,到时候谁都知晓柔贞是兰昭仪和前夫所生,被藏在宫里,偷偷养了下来。那他姜玄岂非成了一个笑话? 姜玄道:「不能封为义女。」 姜曜道:「那将柔贞的身世解释得漂亮一点。我记得当时父皇的姐姐,南安公主,是不是也在温泉行宫?」 姜玄被这话一提醒,想起来了。 南安公主和兰昭仪同一天生产。 二人提前发作,都在温泉行宫,最后兰昭仪从鬼门关捡回来了一命,可南安公主却出血不止,太医来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公主难产血崩而亡。 姜玄对此一直心怀愧疚,若非自己非要带南安一同去行宫游玩,南安也不会早早的香消玉殒。 如今,为了掩盖原本身世,要将南安的女儿,和柔贞身份对调,确实是上策。 可姜玄如何能同意? 不止是姜玄不愿,兰昭仪肯定也不愿。 「柔贞是兰昭仪的女儿,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母女二人分开,」他道,「更关键的是,这话外人也未必会信。」 姜曜摇了摇头:「只要陛下的手段冷硬一点,狠厉一点,将所有的流言都压下去,强权铁腕之下,外人焉敢说三道四?」 话到这里,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皇帝不愿退让,他的儿子也不愿退让。 姜曜道:「到了我和柔贞这种的地步,流言已经压不下去了。父皇不是问我到底是什么心思吗?儿臣想要娶她。」 姜曜双瞳漆黑,神情严肃,绝非在开玩笑。 姜玄的沉默在这一刻打破,连连道:「不行!」 无论太子给出的哪一条路,姜玄都无法接受。 年老的帝王已经迟暮,新的帝王即将崛起,这自古以来的残酷法则,又有谁如何能阻止? 姜玄是一头步入暮年的苍老狮子,看着自己的孩儿成为了群兽之王,他内心极其骄傲,可这一切建立在年轻的狮王不会将老狮王取而代之。 只要姜玄在一日,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也知道,自己爱兰昭仪、爱姜吟玉,远胜过爱他的儿子。 皇帝神情肃穆:「休要再提此事,朕不会答应,朕给太子的权利真是太多了,让你敢反过来这样制约你的父皇!」 这一次,姜曜没有反驳他。 他只是在皇帝面前低下头,难得的温顺,像少时幼子面对慈父,卸下了所有的心防。 「儿子知道这事对父皇来说极难接受,可我对柔贞的爱护心情,不会比父皇少,所以我给父皇一些时间,缓缓心绪,之后选择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的出生公布天下,可以吗?」 皇帝态度坚硬,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太子身量极高,皇帝要仰起头才能与他正常交谈。 年轻的太子越来越像一个王,哪怕温顺下来,身上也流露出上位者的威压。 姜曜轻声道:「今日夜里,我便要回南线战场,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会将南线全部拿下,希望候我回来,能听到父亲下旨,将柔贞赐予我。」 「就像此前,您将柔贞赐婚给卫燕,魏宗元一样。」 姜曜面上笑意柔和,熠熠若春水。 皇帝面容冷峻,眼神锐利。 对峙良久后,皇帝面容阴沉沉道:「朕一切都可以答应太子,哪怕太子你私下里胡来,只要不闹到朕的面前,朕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光明正大娶她,不可。」 「父皇——」 远处响起了女子的脚步声,父子二人停下交谈,皆转头朝里望去,看姜吟玉从内殿走来。 她笑容浅浅,眉眼清亮如缱绻春泉:「你二人事情谈好了吗?」 姜曜点头,「好了。」 姜玄脸上阴沉沉的神情立马退下,带上和煦笑容,道:「已经谈好了,柔贞是有什么事要和父皇说吗?」 姜吟玉走近一步,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 姜玄一下看懂她内心的想法,道:「莫怕,方才的事,父皇不会怪你。」 姜玄上前,搂她入怀,抚摸她的嵴背:「父皇知道你性格一向婉顺,哪怕做了出格的事,怕也是被人逼迫的。」 皇帝的话意有所指,姜吟玉听出来了,看一眼身侧姜曜。 皇帝松开她,笑道:「和朕一起回未央宫吗?」 姜吟玉一口答应,声音清脆:「回去。」 这样干脆的回答,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此地,皇帝看向姜曜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二人一同往外走,姜曜伸出手,拉姜吟玉回来。 姜吟玉推他的手,听他道了一句「我今日夜里就回南方」,手微微一顿。 姜曜当着皇帝面,帮她理顺头髮,声音轻轻的,像是询问意见一般:「再留下来陪我一夜,可以吗?」 姜吟玉盯着他漆黑的眸子,感受到他指尖冰寒地滑过她的面容,他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让她自去和皇帝说,今夜她要留下来。 姜吟玉不敢和他对视,摇摇头,看向皇帝。 太子揽着姜吟玉的肩,也看向皇帝。 第166页 「就一夜,」姜曜带笑,「夜里我就出发离开长安,不会和她做逾矩的事。」 皇帝挑眉看他,姜曜又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我得劝柔贞打消和亲的念头,她性子有时候太倔了,不是吗?」 皇帝眉头皱起。 和亲一事,还在谈判中。 直到现在,北凉的使臣团还赖在皇宫里不肯离开,非要让皇帝赐婚。 北凉王子声称和柔贞公主情投意合,除非公主出面,亲口说不愿意和亲,那北凉王子才肯离开。 皇帝今日正是被这事困扰,才来找太子,差点忘记了正事。 他脑海里浮现起此前柔贞依赖太子的模样,也知道自己和太子比,柔贞肯定更听得进去太子的话,道:「就一夜,你好好劝劝你的妹妹,让她赶紧打消了和亲的念头。」 姜曜送皇帝出去,笑道:「好。」 皇帝目光依旧阴沉,大步走向殿外。 等皇帝走后,姜曜回来。 姜吟玉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不见,蹙眉问:「你和父皇说了什么。让他答应将我留在东宫?明明他之前还说带我回未央宫的。」 姜曜道:「我说了想娶你,陛下答应了。」 姜吟玉身子震住:「答应了,他怎么会答应?」 皇帝不是不知晓她的身世吗,现在却说答应了? 姜曜转过身去,吩咐侍卫道:「接下来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公主都住在东宫,好好看住她,不许她再出东宫一步。」 说完看向她,唇角带着温柔笑意,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姜吟玉后背爬上一股恶寒,忽然意识到什么,上前问:「皇兄,你是要囚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72、战慄 「囚禁」二字,实在说得太重。 姜曜听了轻摇头,道:「怎么能算是囚禁你,只是让你在东宫待几天。」 姜吟玉知道他对之前的事心怀芥蒂,软了语气,道:「哥哥,此前骗你,确实是我不对。可你这样对我,与父皇关押我母妃有何区别?」 姜吟玉试着往外走了一步,被门口侍卫拦下,回头道:「当真一步也不让我离开东宫吗?」 姜曜笑意温和:「等北凉的使臣团一走,便放你出去,到时候你想去皇宫哪里就哪里。」 一听这话,姜吟玉心凉了一半,先前被他金屋藏娇、藏在东宫的十日历歷在目。 同样的经歷,她不想再经歷一遍。 那感觉就像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她,盯着她背德的一举一动。 「皇兄,今日是十五,父皇允我半个月去桂宫一趟,我想去见我母妃。」 姜吟玉请求姜曜放她出去,搬出了这个理由,哪知姜曜仍不放心,道:「可以,我陪你一起去见兰昭仪。」 姜吟玉束手无策。 他拿来了披风,帮她披好,姜吟玉低下脸颊,不与他对视。 姜吟玉和他出了东宫,一同上迎着宫人,往桂宫走去。 正午时分,晴阳落在雪面上。 姜吟玉到达桂宫时,兰昭仪正坐在桌旁,桌上摆满了一桌子菜。 见到姜吟玉进来的身影,兰昭仪当即露出笑容,道:「柔贞,到母妃这里来!」 话没说完,见她身后又跟着一个男人,兰昭仪脸上笑容一下僵住。 姜吟玉将兰昭仪的表情变化看到了眼中,解释说和皇兄一起来看看她。 兰昭仪看一眼太子,见他立在那里不走,也不能赶人离开,便让他进来一道用膳。 因为席间多了个外人,气氛不復以往热络。 兰昭仪将姜吟玉拉到身边坐下,不停地往她碗里拣菜,道:「多吃点。」 姜吟玉浅笑应下,握着玉箸,认真用膳。 兰昭仪放下玉箸,目光往太子身上瞄,看太子面色淡然,用膳时依旧姿态优雅,写意从袖动作间流出,还不忘替姜吟玉舀汤,内心产生一种微妙感觉。 过了会,兰昭仪对姜吟玉柔声道:「阿吟今日陪母妃午睡一会吗?」 姜吟玉点点头,在她目光的暗示下,随她到一边说话。 内殿里,兰昭仪问:「阿吟,你不是说要和太子断绝来往的吗,怎么今日他还和你一起来见母妃?」 姜吟玉道:「并非我不愿意,是皇兄他不愿意。」 此前,她和兰昭仪促膝而谈,第二日去找皇兄摊牌,说日后二人得注意避嫌,便是那次,引起了皇兄的不悦,将她关进了东宫。 姜吟玉看着自己鹅黄宫裙上杏花的纹路,道:「今日皇兄非要将我关在东宫,让侍卫看着我,不许出去,我很怕他对我干出和父皇对你一样的事来。」 兰昭仪问:「他关着你,不让你出东宫?」 兰昭仪看向外殿,很是诧异,似乎不相信这是太子做出来的事。 然而女儿这样说,必定不会有假。 兰昭仪心情复杂,拉过姜吟玉的手,道:「你放心,此事母妃来和太子说。」 姜吟玉点点头,再抬头,脸上带了笑意,问:「母妃最近的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服药?」 她伸出手,去捞兰昭仪的袖子,那些伤疤一下暴露在光线之下。 姜吟玉发现,那手臂上除了一些旧伤口,又添了几道新伤疤。 她心隐隐抽痛,抬头看向兰昭仪,不解地道:「母妃……」 第167页 随着她的手抚摸上那些蜈蚣似的疤痕,疼痛也透过肌肤传到她指尖。 兰昭仪仿若无事,将手臂收回,放下袖子,道:「去唤太子进来吧,母妃有话和他说。」 姜吟玉知道她不想提,只得离开,道:「我去喊皇兄来。」 转身后,姜吟玉脸上强撑的笑容完全落下,指尖紧紧握紧。 姜曜进屋,与兰昭仪交谈。 姜吟玉出去,唤来兰昭仪的贴身婢女,悄声询问情况:「我母妃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最近的情绪稳定吗?」 那婢女畏惧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姜吟玉让她细说,便听她道:「娘娘的心病,好像比以往更重了,从前只会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最近开始精神恍惚,夜夜不能安眠。奴婢时常瞧见,娘娘夜里一个人孤单地坐着,上去问,娘娘就说想公主了,舍不下您。」 姜吟玉越听越难受,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房。 母妃被囚禁了十几年,一直坚强地活着,哪怕精神恍惚了,也照样不愿意屈服。姜吟玉深知她痛苦的根源,却不能救她出深渊。 她让侍女先退下去,一个人背抵在墙上,消化情绪。 内殿。 兰昭仪看着姜曜,问:「殿下也不想逼迫阿吟,不是吗?」 她声线轻和:「阿吟一直对她父皇幽禁我的举动耿耿于怀,对这种事格外敏感,如若太子效仿你父皇,岂非将阿吟逼得更远?」 姜曜道:「您放心,我不会关着她,起初的只是防止她和外人见面,柔贞不愿,我自然不会强求。」 兰昭仪点点头,未料姜曜这样好说话,随他一道站起身,道:「太子此前是不是和我说过,想要将阿吟留在身边?只要你不让你的人监视阿吟,我会好好考虑太子的话。」 兰昭仪这样说,自然为了女儿的缓兵之计。然而姜曜也是随口一应。 她送姜曜往外走,二人出去,看到背靠着墙壁轻轻抽泣的少女。 姜曜走过去,她红着眼眶,抬头说话,然后又朝兰昭仪看来。 兰昭仪上前,问怎么了,女儿摇摇头说无事。 兰昭仪大概猜到她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而伤心,心一下柔软下去,哄了她许久,向她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才见她心情好转。 探望的时辰到了,兰昭仪送二人到门边,走之前,将姜吟玉拥住,在她耳畔道:「太子不会再将你关在东宫,母妃已经和他说过了。」 姜吟玉点点头,和她道别,走下台阶。 兰昭仪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内心涌起深深的担忧。 东宫大殿。 到了夜晚,寝殿内点了灯,烛光明亮。 姜曜进来时,恰好姜吟玉从净室里出来。 「还没睡吗?」他问。 姜吟玉错开他的目光,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裙衫,说要出去拿衣物。 姜曜道:「到榻边,我和你说说话。」 从回桂宫后,二人就没交谈过,姜曜忙着收拾行囊,姜吟玉则一直在思忖母妃的事。 姜吟玉坐到榻边,看姜曜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 月光盈盈,他眉眼秀美,玉冠锦袍,身后绣金线的衣袍逶迤在地,周身萦绕华贵之气,天生芝兰玉树一副好容貌。 他轻声道:「明日我便回南线了。」 姜吟玉嗯了一声,看着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掌,伸出手要去推开,却被他五指扣住,十指相缠。 他声音轻轻的,像是在道歉:「白日里是我不对。」 然而当时他下令让侍卫关着她,这个命令显然是出自他的内心。 他几次三番强迫她,吻她、抱她、将她关在东宫,已经足以让姜吟玉生出畏惧。 姜吟玉再次去推开他的手,被他握住。 他在她面前,低下头,唇轻轻吻上她的指尖。 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从指尖延伸到心尖,姜吟玉指尖颤抖,心尖也颤抖,好像他吻得不是她的手是她的心。 她抬起头,提醒道:「还有人在。」 那边的宦官听到这话,赶紧退了出去。 姜曜唇离开她的指尖,倾身上榻,姜吟玉被他搂抱在怀里,无法动弹,推脱不开,只能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事,要紧的是她才沐浴过,还没有去穿小衣,她整个人都绷住,担心他发觉什么。 二人上榻说话,姜吟玉背靠着枕头上,心口起伏,贴他更近,手捞起被褥,往上一直盖到锁骨下。 她耳边是他低柔的话语:「你好好待在宫里。」 他的声音极其好听,浓稠得如同月色,姜吟玉每每听到,心尖都会发麻,她想将耳朵盖住,可双手都被他扣住。 姜吟玉动了下身子,想离他远一点,身上被褥柔顺滑下,露出衣裙。 姜曜眼神往下,看了一眼,又抬头与姜吟玉对视。 他的眼神一下暗了不止一点。 姜曜自然是看到了那一幕,匆匆一眼扫过,只觉得那像是画卷上的盈盈春山,若隐若现,雪色绵延。 姜吟玉与他对望,万分难堪,先开口道:「我想让母妃离开皇宫。」 姜曜仿佛未受那一幕影响,说唿声变都没变:「可以,等我从南线回来,会着手处理这事,让父皇同意将兰昭仪送回西北。」 第168页 「可我想与我母妃一起离开,我母妃离不开我。」 她说话时,目光温柔看着他,甚至带了期盼,可半晌只得到一片沉默。 姜吟玉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一点上,他绝对不会做出让步。 「睡吧。」姜曜笑了笑,松开她,起身去净房。 他离去的一瞬,姜吟玉立马捞过被褥,盖住身子,睡到里侧。 她阖上双目,强迫自己赶在他回来前入睡,然而周围的一切气息,都在提醒她这里是谁的屋子。 不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灯烛吹灭,大殿陷入黑暗。 那人上了榻,像昨夜一样,拥住她颤抖的身子,胸膛从后贴了上来,姜吟玉装睡不下去,下意识身子往前逃脱,被他一只手环住腰固定住。 黑暗里,他的唇欺在她耳边,她眼睫不停地颤抖,听他万般缱绻温柔的声音响起:「柔贞,说过没有下一次了,不要再骗我。你乖乖待在宫里,等我回来娶你。」 姜吟玉忍不住在心里问:「若有下一次呢?」 若有下一次,姜吟玉知道,他绝对不会像今日这样再放过她。 她被拥在他温暖的怀中,身子剧烈地颤慄起来。 他近来表现出的控制欲,让她生出了几分抗拒。 姜曜察觉了她的不对,手抚上她的后背,见少女转过身来。 她半撑起身,长发散落他脸颊,双目莹亮:「皇兄,你曾经问过我,我对你的感情,我一直将你当做兄长,是很依赖你,可……」 在漆黑夜里,她笑如晴雪,话却一直说不出口。 她从始至终都不愿流言伤害到他,现在一切流言虽然愈演愈烈,却都没有到顶峰,等他真和皇帝请旨说要娶她,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她选择和亲,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只要她不在京城,时间久了,那些流言自然就会散了。他依旧是众人心中神坛上的太子,而她作为和亲公主,也不会再招致指责。 姜吟玉重新卧下,下定了决心,会赶在他回来前,带母妃离开。 73、诀别 天色微朦时,姜吟玉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身侧人的的动作。 她睁开眼睛,转头看到纱幔外姜曜的背影,意识到他即将动身离去,立马也下榻换好衣衫,跟上他,一同出大殿。 二人立在殿前玉阶上,姜曜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这次南下,我最快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我不在宫中的时候,你就去未央宫,和父皇住。」 姜吟玉目光从他衣襟上移开,看向他的脸。 清晨的薄薄雪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眉目清澈,气度温润。姜吟玉一时分不清,现在的他,和昨夜那个他,到底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这样说,明显是愿意做出让步,不再将她关在东宫。 姜吟玉被他搂在怀里,被他的话触动,柔声道了一句:「皇兄保重。」 姜曜走下玉阶,带着士兵们离开,消失在雪里。 他一走,姜吟玉便回了未央宫。 天地间白雪茫茫,天色已亮,光线却阴沉。 宫殿错落,远远望去,巍峨的王气涌来。 姜吟玉走上未央宫的高台,在这个高度,能一览无余地看到皇城所有景象。 当她登上最后一节台阶时,看到皇帝披着一身披风,立在墙边,在俯看着远方。 姜吟玉随他的目光看去,宫门前广场上,有一队银甲的士兵,正策马走在皑皑白雪中,步伐极其整齐。 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年轻男子,身形如鹤影。这一行队伍,于天地之间,显得格外寂寥。 姜吟玉抬头,有雪花落于她发间,伸出手去接。 皇帝看着远方的队伍融入了雪里,轻嘆道:「二月飞雪,正是天气苦寒之时,不知何时战事才能结束……」 他转过头来,看着姜吟玉,道:「阿吟来了?」 姜吟玉屈膝行了个礼,道:「女儿今日来,是有话和父皇说。」 皇帝看她一眼,道:「进来吧。」 二人走进了未央宫内殿,暖炉里炭火烧得通红。 姜玄坐到书案后,一眼就看到案上摆放的奏摺,上面写的正是让柔贞公主去和亲一事,皱眉将摺子退到一边,抬起头,见姜吟玉恰好盯着奏摺。 姜吟玉移开眼,开门见山道:「陛下,我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对吗?」 皇帝一怔,登时就变了脸色,冷声问:「这话谁说的?」 「外面都是这么说的。」 皇帝隐隐约约也猜到了,到如今这个时候,外面这样多的风声,她怀疑自己的身世再正常不过,只不过这是姜吟玉第一次来他面前说这事。 「是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还是兰昭仪、你皇兄告诉你的。」 姜吟玉道:「不是他们,我很早就知晓了这事。」 皇帝怎么可能承认,道:「你既然被朕养在身边十几年,你就是朕的女儿,外面的胡言乱语已经疯魔了,你不要信。朕昨夜一夜没睡,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姜玄背往后靠,面容憔悴,深邃的瞳孔可见血丝。 「你皇兄对你有了心思,朕不知你俩何时在一起的,这是朕的倏忽,没教好你们。但朕绝对不可能让你和你皇兄这样牵扯下去,所以朕已经决定,趁你皇兄不在的这段时日——」 第169页 姜吟玉从他话语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妙,问:「父皇要做什么?」 「父皇决定,将你再许配一个人家。」 话音一落,姜吟玉立马双手搭在书案上,微微俯身,问:「父皇又想将我嫁人?」 皇帝站起身,走到姜吟玉身侧,道:「魏家三郎是一个意外,朕也没想到他敢欺君罔上,这次父皇绝对给你找一个你喜欢郎君,身世干净,好拿捏,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这事必须赶在太子回来之前办成。 到时候,木已成舟,太子即便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皇帝看着女儿,她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柔媚,比起她母妃年轻时还招眼,这世道,女子容颜太盛,总不是好事,只会引来是非。 她又性格温顺,体贴可人,太子日日对着她,动一点心,也是常理之中。 皇帝看她默不作声,当她不愿意,问:「还是说柔贞你也对太子也有了情愫?」 姜吟玉摇头否认:「父皇为我选的郎君,若真那么好拿捏,他能护住我吗,能挡得住皇兄吗?」 听到这话,皇帝的脸颊渐渐绷住。 确实是拦不住。 皇帝也自知这一举是在踩着太子的底线做事,可他不得不将这二人分开。他料定太子磊落惯了,不会做出抢夺人.妻的事,可难保…… 难保太子为了柔贞,不会干出有悖人伦的事…… 到那一步,他二人名声真就无可挽回了。 皇帝心里着急,道:「你既然并非心甘情愿,那父皇就一定会帮你躲开他。朕将你嫁人后,你皇兄若要脸面,就不会再私下和你牵扯。不然你说可有别的办法?」 姜吟玉道:「陛下送我去和亲。」 皇帝面色一变:「此事休要再提!朕已经告诉过你没有这个可能。」 姜吟玉道:「可我想带我母妃离开。」 皇帝伸臂拉住她,「柔贞,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也很知道,陛下,我根本不是您的亲女儿,我的父亲另有其人,我却白白享了十几年公主的待遇,和亲落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刺入皇帝的心脏。 姜玄脸上几乎藏不住恼怒,握住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姜吟玉分毫没流露出惧色,正对他的目光,道:「我喜欢父皇,从小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只为讨您的欢心,生怕你厌恶我。哪怕您打骂我,我也不放心上,因为我没有母妃,您是这个世界上,和我血缘最深的人……」 她胸中涌出一阵酸楚,「所以您知道,当我得知,我的母妃没有死,被您囚禁着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 姜玄驳斥道:「你是我抚养大,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比你和你母妃之间的深厚得多!」 姜吟玉道:「母妃对我的爱,不比您对我的少。她被关在暗室里,没有一日不在想我。我以前是很爱你,可从知道母妃被囚后……」 姜玄定定地看着姜吟玉,等着她口中吐出下一句话。 「父皇,我恨你。」 这话引起皇帝暴怒,他用力抓住姜吟玉的手腕,道:「你说什么?」 「你囚禁了我的母妃,我恨你。」 皇帝怒火上涌,忍不住地发笑,下一刻,直接捞起巴掌,往姜吟玉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那一耳光映在姜吟玉左脸上,将人扇得直接倾倒在书案上,带动桌上的笔墨纸砚掉落。 姜吟玉左脸泛红,火辣辣得疼,直起腰,含泪笑道:「父皇,您又打了我。」 姜玄手掌抑制不住地发抖,双目阴狠地看着她:「若是朕不放你们走呢?」 「那父皇的行为与囚禁我,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对您最后的一丝敬爱也会消失。」 姜玄冷笑一声,颤抖的指尖握成拳头,「我竟然不知自己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姜吟玉道:「我从始至终,就没觉得我做错什么事,卫燕残暴,魏宗元小人,我逃了两次婚,为什么受骂的都是我?皇宫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可如今我觉得我还是离开这里更好一点。流言的平息是要一点代价。和亲远嫁,于我,于皇兄,于父皇,都是一种解脱,我知晓父皇这段时日护着我,受了外界的多大的压力,让我走吧。」 她连吵起架,声音都温温柔柔的。 姜玄盯着她被自己打红的脸颊,连唿吸都开始痛起来。 「父皇若将我嫁给长安的勋爵子弟,到时候皇兄回来,也不轻易揭过此事,他若强娶我,那会成为全天下耻笑的丑事,他也必须公开我的身世。」 姜玄切齿道:「朕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姜吟玉继续道:「他给我什么名分,做正妻吗?您觉得大臣们会同意?」 这一番话彻底浇醒了姜玄。 强夺臣妻,这完全可能是太子做出的事。 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哪怕只有丝毫的可能。 他看向小女儿,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听她道:「要么您答应我去和亲,让我带我的母妃回西北。北凉国在大昭北边,皇兄手伸不到那里。如此,皇兄的名声保住了,我的名声也保住了,没有人会为此牺牲。」 「那你呢?」 皇帝怒极,抬手指着西边的窗户,「你以为和亲就是随口说说,可以当儿戏的吗?」 第170页 「我很清楚,这是我能承受的牺牲,」姜吟玉低下头,泪珠掉落,道,「我白当了十几年的公主,应当为此付出代价。」 姜玄看她哭,心也如刀割,沙哑的声音变得颤抖。 「你和你母妃都离开我,这和你留下来嫁给你皇兄,心里怨恨我,有何区别?朕都无法再亲近你。」 「至少我不会恨您了,您还能听我唤您一句父皇,不是吗?」 小女儿泪水夺眶而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接着又笑了笑。 「您也不用公布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或许等个四五年之后,我会回来看您的吧。北凉国每隔几年都来长安朝见天子,我会随使臣团,回来住上一两个月。」 姜玄咬着牙,不能接受:「你为何一定要和父皇犟?」 姜吟玉双袖相拢,膝跪在地,朗声道:「请父皇成全女儿!」 姜玄怒不可遏,道:「你给我起来!」 姜吟玉额头叩地,直起腰,再道:「请父皇成全,送女儿去和亲!」 姜玄指着她,一股灼烧之疼从胸口上涌,上前去扶姜吟玉起来,可下一刻,眼前发黑,身子发麻,向一侧无力地倒去。 「哗啦」一声,姜玄身子瘫软,倒在书案上,手臂打颤,额头出冷汗,舌头打结,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吟玉惊愕,起来扶他,问:「父皇,你有没事?」 她看姜玄脸色惨白,扬起声朝外喊太医。 宫人跑进来,与她一同扶着皇帝上榻休息。 太医来时,皇帝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给皇帝探脉,称怒火攻心。 「陛下大动肝火,气血上涌,恐有中风的前兆,需要静养。」 大太监一惊:「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道:「无需担忧,我来施针,其他人先退出去吧。」 皇帝卧在榻上,虚弱无比,依依不捨地看向姜吟玉:「阿吟……」 姜吟玉没有离开,在旁陪着他,等施完针,才袖子擦泪,离开屋子。 午后,姜吟玉坐在侧殿,听到外头宫人禀报,说皇帝唤了兰昭仪来说话。 这二人谈了有半个时辰,兰昭仪才头戴幕离,从皇帝的宫殿走出,敲响了姜吟玉的殿门。 屋内屏退了旁的侍从,只留下她二人。 姜吟玉拉过兰昭仪,问:「母妃,父皇他和您说什么了?」 兰昭仪将幕离取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气定神闲道:「没什么,就是喊我过来叙叙旧,与我道歉。」 「真是可笑啊。」兰昭仪喃喃自语,嘴角笑意嘲讽,「他关了我十几年,如今想用一句道歉,想要抵消所有的过错?还让我来劝你不要离开长安。」 她又看向姜吟玉,「皇帝说你想要去和亲,您告诉母妃,此事是真是假?」 「是的。」 兰昭仪猜测她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上前劝道:「阿吟,你没必要为母妃牺牲这么大,和亲终究不是小事……」 姜吟玉笑着打断道:「不止是为了母妃,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很快的就会带你离开。」 窗外大雪已停,夕阳的暮色渐渐染红天际。 她看向窗外,道:「今夜,我们就出宫。」 74、西北 「今夜?」兰昭仪问。 姜吟玉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两只行囊,一个塞到兰昭仪怀里,道:「我给母妃准备好了衣物,今夜我们就走。」 兰昭仪没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打开行囊。 正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宫人道:「公主,陛下唤您过去说话。」 姜吟玉转头道:「母妃在这里等我,我稍后便回来。」 她跟随侍女,穿过未央宫的大殿,进入皇帝的寝殿。 侍女捧着汤药,侍立在一侧,姜吟到榻边坐下,接过汤药,餵皇帝喝药。 二人交谈了几句,姜吟玉拿手绢,帮他擦了擦唇角,面上带笑,仿佛已经忘掉了刚刚二人争执的场面。 皇帝神情松了下来,望着她的目光饱含不舍。 姜吟玉帮他掖好被角,又过一会,道:「父皇好好休息,女儿不打扰您了,方才餵您的药,加了一味宁神的药,可以让父皇安心入睡。」 被褥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握住了姜吟玉的手腕。 「再陪陪父皇吧。」 姜吟玉被拽着坐下,浅笑道:「我等您睡着了再走。」 皇帝颤抖的唇瓣中溢出一句「好孩子」,眼中蓄起来泪珠。 二人低低地交谈了几句,半个时辰后,姜吟玉看着沉入睡梦之中的皇帝,柔声唤了几句:「父皇?」 没有人答应。 她用目光一点点描摹他的面庞的线条,手从袖中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叠好规整地放在枕头边缘。 「父皇,我走了。」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依依不捨地看着他。 金绡帐中,帝王静卧,侧颜雍容,周身锦绣如云。 姜吟玉长久地凝望他,在她少时最深处的记忆里,永远都记得皇帝将她抱在膝盖上哄她的和蔼模样,他偏爱她、保护她、养育她。 可现在,她必须离开。 梅瓶生出了裂痕,尚且不能弥补,有些事一旦在心头落下疤痕,也无法轻易弥合。 她还活着一日,就不能坐视自己的母亲被困在宫中,哪怕失去一切,也要救她出去。 第171页 她立在门边,失落地看他一会,轻轻地道:「她到底是我的母亲。」 姜吟玉出来时,夜色已经漆黑,大殿中除了贴墙而站的几个侍女,再无旁人,姜吟玉让她们先退出去,不要打扰陛下静休。 侍女们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公主让我们下去?可若是陛下夜里醒来唤人怎么办?」 姜吟玉道:「我来守着父皇,有事会喊你们进来的,他服下了宁神药,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我怕你们打扰到他,等到子时,你们再派一个人进来伺候。」 侍女们见她执意如此,也不敢违抗命令,作礼退出了殿去。 殿门从内向外关上,大殿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见宫人离开,姜吟玉立刻拖着裙裾,飞奔到自己的屋内,推开门,对兰昭仪道:「母妃,将衣服换上,我们现在就出发。」 在她的催促下,兰昭仪很快换好衣衫。 二人换上了胡服,头髮用金鍊子固定盘好,出门之前,姜吟玉还替兰昭仪带上面纱,再用胭脂铅粉涂抹了一下,遮盖住她原本的容颜。 做完这一切,二人趁着夜色,走出寝殿。 姜吟快步走到墙壁边,手在上面摸索到了机关,按下,脚边立马出现一条暗道。 大殿漆黑,月色下,二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不一会,密道重新合上,殿内已无二人的踪影。 密道之中,一缕烛光升起。 姜吟玉点燃了灯烛,大步往前走。 这条路她先前探过一会,几乎是轻车熟路,走了小半刻钟,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手敲了敲墙壁上机关,密道就在面前展开。 皎洁的月色洒下来,照在出去石阶上。 姜吟玉转头,示意兰昭仪搭上自己的手。 兰昭仪问:「阿吟,这胡服你从哪里得来的?莫非你和北凉人商量好了?」 「是北凉人,等会他们会就有人来接应我们。」 密道外风幽幽袭来,吹得衣袍如皱。 兰昭仪皱了皱眉,听到外面喧闹声,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一处偏僻宫院」,姜吟玉回道,「送别宴后,有使臣团陆续离京,今夜我们混在其中和他们一块走。」 说着,姜吟玉已经拉过兰昭仪的手,带她奔出了密道。 院子外,早有弥舒的手下等候她。 姜吟玉按照计划,与他接应上,被他引着,走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车帘掀开,里面坐着几个胡服少女,齐齐转头。 姜吟玉小声询问她们是谁,那汉子道这车上的胡女都是北凉人,会帮她打掩护。 「公主今夜离宫,为了防止陛下,我们王子过几日才会走。到时候公主先离开,马车会跟在别的使臣团的车队之后,等到出皇城后,自有接应公主的人,之后你们一路北上。」 姜吟玉明白了,走上马车。 一直到车轮辘辘滚起来,车厢晃动,姜吟玉还觉得不真实。 风吹起车帘的一角,姜吟玉朝外看去,建章宫前的广场上,停满了华盖的马车。 胡人勾肩搭背,聚集在车队边说说笑笑。 这些使臣团,来时场面盛大,去时依旧恢宏。若此刻从皇城上方俯看,可以看到一排排马车,秩序井然地往外走。 一道道厚重的宫门打开,宫墙之外,是华灯初上,人流涌动的长安城。 姜吟玉坐在狭窄拥挤的马车里,握住身边兰昭仪冰凉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 兰昭仪全身紧绷,定定盯着车帘,目光像是将帘幕洞穿,看到外面一样。 马车越往宫门走,兰昭仪是表现激烈,她身子开始颤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拱起身子,嘴唇颤抖,手去拽车帘。 这副模样吓到了车内旁的人。 姜吟玉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赶紧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快了,等一等。」 兰昭仪仿佛没有再听她说话,目光空洞地盯着地车帘。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士兵的说话声,「下来,检查马车。」 胡人女子相互对视一眼,姜吟玉坐在最里头,意识到她们到了宫门,侍卫照例要上车检查。 车帘掀开,光亮一下漏了进来,姜吟玉心漏了一刻,低下头,抱紧怀中兰昭仪。 这一车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胡人女又生性奔放,她们见到侍卫,捂着嘴,窃窃私语,上下打量。 侍卫被她们看得不舒服,低声道:「下来。」 姜吟玉扶着兰昭仪下来,几个侍卫进车内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才准许几人上车。 上马车时,微风拂过,吹起兰昭仪面纱,露出她半边姣好的脸蛋。 侍卫一愣,出声道:「等等!」 下一刻,她已经被身后女子推上了马车,跟在她后头的少女,妙目妩媚地扫来一眼,那眸光明亮如天上星,等侍卫回过神来,车帘已经放下,她的身影惊鸿一般,消失在帘子后。 后方的车队传来催促声,「快点啊!」 侍卫回神,看到乌泱泱的车队,将甬道堵得水泄不通,挥手道:「放行!」 这一匹马车,很快滚动车轮,步入隧道。 隧道中光线暗淡,四周昏暗、逼仄、压抑,姜吟玉坐在车内,光影打在她的脸上。 一直到出了隧道,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 第172页 「母妃,我们出来了。」姜吟玉贴在兰昭仪耳畔道。 兰昭仪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下一刻,将脸颊埋在掌心中,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姜吟玉的怀中。 姜吟玉心一抽一抽地疼,感觉到她哭,一股酸涩之情也要冲出胸膛,强忍着心情,轻声安慰,「没事了,等会就出长安城了。」 长安城繁华旖旎,马车穿过拥挤的道路,路上耗费了不少的时间,好在赶在城门落锁前走了出来。 马车独自行了几里路,在一处偏偏的路边停下。 马夫挑开帘子,道:「公主到了,那些人就在前面。」 姜吟玉摇了摇兰昭仪的肩膀:「母妃,兰家的人在外面。」 兰昭仪诧异地看着她:「兰家人?」 她伸出车窗,看了一眼,远方黑暗中果然有不少人,赶紧走下了车。 姜吟玉跟随在后,看到远方亮起一道道火把。 一队侍卫打扮的人骑马静候在那里,为首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目光追随着朝她们。 当火把的光亮照亮兰昭仪的面容时,那年轻男子,撩袍下马,在兰昭仪面前半跪下,「姑姑!」 兰昭仪道:「你是……」 年轻男子道:「昭仪娘娘,您的兄长是我的父亲,我是您的侄子,这次是公主转託人给兰家写了一封信,兰家才知道您还活着……」 兰澈话语激动,朝兰昭仪身后看去,微微一愣:「这位是?」 姜吟玉走上来,行了个礼,「表哥。」 兰澈赶紧扶着她,道:「公主身份尊贵,快快起来。」 年轻男子情绪激动,还想和这二人寒暄,又看一眼天空,道:「天色晚了,先上路吧!通关的文牒和户籍,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什么事我们路上再说。」 姜吟玉点头称是,和兰昭仪上马车。 夜晚的冷风吹拂,姜吟玉走之前,挑着车帘,回头又忘了一眼长安。 连绵的森林尽头,长安城被灯火照得如同不夜天。 弥舒答应帮她传信给兰家,救她母妃出来,等到了西北,她也该履行承诺,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他了。 她轻轻一笑,搁下了车帘。 夜里浓雾四起,马车滚滚驶入黑夜之中。 ** 翌日,未央宫,皇帝立在窗边,出神地眺望着西北方向。 他醒来后,便得知姜吟玉和兰昭仪消失不见,从最初的暴怒,到现在冷静下来,精神渐渐麻木。 直觉告诉姜玄,她必定带着她母妃,离开了长安城,往西北去了。 想到昨日姜吟玉和他说的一番话,姜玄立在窗边连连冷笑。 一阵冷风灌入口中,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宦官上前来搀扶他,被皇帝甩开:「朕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宦官知道他在说公主,小声问:「陛下,侍卫们还在找,公主说不定到什么宫殿去了!」 「找什么找!」姜玄撩袍坐下,泪愤恨骂道,「朕就当她死了,没这么个女儿!她竟然真弃朕而去!」 皇帝将茶盏摔碎,道:「滚!」 小宦官连滚带爬地朝外奔走,才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传朕的旨意,封锁西北关卡,拦住一切可疑的女子!」 小宦官瞪大双眼,听皇帝又骂了一句,赶紧出门去。 二月末,柔贞公主于宫中下落不明,此事蹊跷,知情者甚少。皇帝下达急令,封锁西北各路关卡,严加搜查,务必找到公主下落。 同一月,北凉王子向大昭求娶公主不成,无奈之下,只得带使臣团离京。 三月初,一份北凉王子的信送到未央宫。 信上写的是:公主已随他离开长安,希望陛下向天下颁布诏书,承认与北凉联姻一事,否则,北凉只能代皇帝向天下宣布这一事。 据宫人说,皇帝看到此信后,大为震怒,殿内一阵碎片摔碎的声音。 当日午后,皇帝颁布了一道圣旨—— 和亲的人选定为柔贞公主,即刻与北凉王子前去西北,以结秦晋之好,永固边陲。 公主和亲的嫁妆,另有茶叶、瓷器等一干陪嫁之物,也立刻送往北凉。 这一日,长安的大雪初停。 也是这一日,朔风吹过荒野,姜吟玉到达了河西兰家。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仰起头,初升薄薄的金色阳光,就洒在了她的面颊上。 姜吟玉勾起笑容,跳下车,明红的衣裙如霞光一般耀眼。 75、和亲 塞北的气候干燥,阳光充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姜吟玉在这里见到了外祖父以及亲舅舅,兰家人热情好客,她一来,便全都围了上来,簇拥着她和兰昭仪进屋。 兰昭仪情绪本来已经稳定,在见到兰家人后,再度崩溃,泪水止不住涌出,扑到自己年迈的父亲怀里,声泪俱下,诉说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 她离开时,尚不过二十的少女,等再回来,家中母亲已经不在,只留两鬓斑斑的老父。 堂中的兰家人,听到兰昭仪过往,皆为之动容,又不免震怒,接着看向姜吟玉。 兰家外祖直接拉她到身边来,询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姜吟玉如实回答,兰家外祖颔首,称若非是她搜寻线索,找到还活着的兰昭仪,一步步谋划将她带出宫,恐怕兰昭仪现在还被困在宫里。 第173页 哪怕兰家人面对着这种情况,也得耗费许久心神,才能将兰昭仪带出来。 兰家人夸赞有加,却在得知,她要西去北凉和亲时,表示坚决的反对。 姜吟玉道:「弥舒帮了我很大的忙,没有他,我就不能成功救出母妃。」 她笑道:「何况北凉和大昭国界离得这样近,若是我收到了委屈,到时候发信一封,来向外祖和舅舅求助,你们一天一夜就可以到北凉见我。」 她笑容甜润,一颦一笑都带着生动灵气,让人想到了那盛夏枝头鲜妍的果实。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说服了兰昭仪和表哥,如今也能说服兰家人。 兰家外祖和兰家舅舅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这里消息闭塞,许多京城的事都不知道,比如外界有关公主和太子的流言蜚语,最多只知晓公主逃了两次婚。 兰家外祖又道:「你可知嫁给胡人意味着什么?」 姜吟玉道:「我都知道。」 她剖心自述了良久,直到不得不将自己和太子的事托出来,兰家人才陷入了沉默。 唯有和亲,才能解流言。 兰家人不愿,可听姜吟玉道:「从离开长安后,我每一天都很开心,外祖,舅舅,我是愿意去和亲的。」 兰家外祖道:「若弥舒能做到他保证的一样,那或许可以一试。北凉与大昭一直是友邻,也没有那样民风不开化。」 兰家舅舅走出来,道:「不管如何,兰家人都是你的后盾。这西北一带,我们兰家也说得上话,定会护你无恙!只不过,送亲一事,本该由你亲兄长来做,现在无人,到时候就让你表哥来给你送亲,如何?」 兰澈道:「我会将表妹好好送到北凉。」 姜吟玉展露笑容,向兰澈道谢。 接下来几日,姜吟玉都住在兰家。 兰家人的热情好客,直率且包容,让姜吟玉久违地卸下了沉重的心防。在这里,没有皇宫的迂迴,只有纯粹亲情,她好像第一回到感受到了归属感。 河西的日子,自由且散漫,她一边和兰家人四处游玩,一边等着弥舒的人来与她汇合。 这日,天光清朗时,姜吟玉穿着一身郁金色的长裙,骑着马,去北边看花海。 三月温度尚寒,但已经有花蕾初绽,少女穿行在花海之中,五彩缤纷的花朵拂过她的罗裙,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着金光。 姜吟玉牵着白马,穿行在花海中,浅草才没过马蹄的高度。 她择了一朵浅橘色的野花,别在耳朵后,想起自己忘记带小镜子,也不知道戴了好看不好看。 她手揉揉马首,给白马顺毛髮,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唿唤:「表妹——」 姜吟玉转头,看到兰澈朝她招手,立马扬声道了一句「我来了」,翻身上马,朝他驰去。 等奔到他身边,姜吟玉才发现远处还有一人。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身穿轻甲,修长健壮,年纪绝对不小了,身上流出的气场却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他双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发,连带着胯.下的战马,都流露出的强大的气场。 不知为何,姜吟玉总觉得他扫过来的一眼,让她产生了一很熟悉的感觉。 表哥与她介绍道:「这位是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的名号,如雷贯耳。戍守边关十几年,不让外族人侵犯疆域,更是身份尊贵,是当今皇后的兄长,太子的亲舅父。 难怪姜吟玉觉得他这样熟悉,容貌气度,都让她想起了太子。 姜吟玉在马上做了一个礼,「见过大将军。」 韦大将军伸出手,道:「公主不必客气,您是君,我是臣。」 他浅浅一笑:「真没想到公主这样大了,我还记得你少时还跟在曜儿后面玩,跑着让他抱你的呢。」 姜吟玉被这么提起过往,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碎发。 兰澈问:「大将军今日来卓其山,也是来看花海的吗?」 「不是,」大将军面容松动,露出笑容,周身疏离之色顿消,「今日来,带一点花回去给夫人。」 兰澈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打趣道:「大将军和夫人感情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好啊。」 韦将军友善地笑了笑,勒着缰绳,从奴僕手中拿过了花,插进身侧箭筒里。 走之前,他又看向姜吟玉,道:「柔贞公主,给您赐婚和亲的诏书已经送到西北了,回去看看吧。公主为两邦之好,孤身前往北庭,塞外将士莫不动容。想来两国友交,日后必定西北安定,天下大安,世世昌乐。」 他所说确实是实话,军中士兵,听闻朝堂要派遣一位公主和亲,来稳固边疆,皆惋惜动容。 大将军说完后,策马离去。 兰澈道:「诏书到了,回去看看吗?」 姜吟玉将採摘的花收好,点了点头。 二人策马扬鞭,肥硕的骏马在花海里驰走,扬起飞溅的五色的尘土都是五色。 路上,兰澈对她道:「老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与夫人琴瑟和鸣,然而生下来的几个儿子,却都没有继承到他的长处,于行兵打仗上,毫无天赋可言,大概唯一得他真传的,便是太子殿下吧。」 听到「太子」二字,姜吟玉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兰澈道:「外人都道,当今天子,不肖其父,不肖其母,唯独肖像其舅。这二人,在处事风格、性格上,确实格外的相像。」 第174页 究其原因,还是当年,太子十六岁来西北边关歷练,由大将军手把手教养。 姜吟玉默默地想了想,还好外甥肖舅,若肖父皇,那大昭真的可能就要亡在他手上了。 二人回到了兰府,一进门,便有人迫不及待围上来,姜吟玉从她话语中,迅速捕捉到信息—— 与和亲的赐婚诏书一同送达的,还有北凉王子弥舒的信。 弥舒已经到了河西,在城门外等她,特地给她送来了出嫁的嫁衣。 姜吟玉手抚摸上裙摆,嫁衣是棉制的,虽比不上皇宫中的绸缎,形制却极其好看,可以想见穿上身之后,何其的衬托腰身。 她扬起笑容,前两次的婚约并非她所愿,唯独第三次,是她自愿意求嫁。 不是因为嫁的人弥舒,而是她不再受拘束。 兰家人道:「三日之后,北凉王子在卓其草原等候公主,到时候他带公主一路北上,等到了王城,再与你举办婚典。」 窗外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姜吟玉望向窗外,从未感觉像这样的轻松。 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姜曜,也不知道他收到自己的送去信没有。 姜吟玉能猜测到他的反应,没有再往下想,道:「三日之后,送我出城吧。」 太阳东升西落,到临行前一夜,姜吟玉与兰昭仪同榻共枕。 兰惜与她说了大半夜的话,叮嘱姜吟玉与夫君好好过,若有委屈,就发信回兰家。 至于她,会继续寻找姜吟玉生父的行踪。 于兰惜而言,在经歷十几年的暗无天日的折磨后,还能心存一念希望活下去,已算坚韧至极。 姜吟玉看母亲柔和的眉目,心中最担忧的事也放下,钻到她怀里。 ** 西北的天格外澄澈,湖光如镜,倒映着水面。 三日之期已到,公主即将远嫁。 为公主送行的人群,来到了草原外。队伍最前方一道红色的身影缓缓走向草场。 一线之隔的对面,北凉的迎亲队伍,绵延几十丈。 北凉王子弥舒,坐于马上,着红色胡袍,神采奕奕。 今日虽不是正式的婚典,气氛却无比庄重。 北凉人嘹亮的歌声响起,漠北的孤雁,在瑟瑟的冷风中翱翔天际。 姜吟玉一步步,朝着边陲边线走去,长风吹起衣裙,她发间的金钗坠地,鬓髮堆云滑落。 风拂过,马头琴声悲壮如同呜咽。 身后传来哭泣声,姜吟玉回眸,见兰昭仪眼中带泪看着她。 从这一刻起,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家园已在身后,唯有前方才是她的归宿。 草场连天,姜吟玉眼里涌起泪珠,穿着红裙,一步一步走向塞外,心里悲郁之情喷薄而出,强自压下,脸上露出笑容。 琵琶声缠绵,不知何人,吟唱起汉家的歌谣—— 「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我所思兮在汉阳。」 「可怜着尽汉宫衣。」 宣启二十三年春初,帝第十四女柔贞公主,嫁北凉和亲,结两国之好。 钦天监占卜,大吉。 ** 春三月初,吴王境内,夫椒郡。 太子陈兵吴国城外,兵临城下,驻扎安营,准备进攻。 一场大仗后,太子回军帐,将身上轻甲卸下,脸颊上汗水与血迹,顺着他的鬓髮一直滑落到下颌。 他收拾都没有收拾一下,直接走到沙盘旁,继续和军官议论战术。 一直到夜晚,帐子中人才陆续离去。 人走后,姜曜还独自一人立在沙盘边,在脑中推演排兵布阵的方略。 他走回案前坐下,拿起杯盏,抿了口茶。 桌上堆放着各种杂乱军报与地图,太子在外作战,士兵不敢趁着他不在,随意动他的桌案,只能由着那些信件堆叠成山。 这会士兵见姜曜回来了,上前道:「属下帮您收拾一下桌子,可以吗?」 姜曜颔首,一边与从外面进来崔副将交谈。 南方还在下雪,信件要在路上往往耽搁许久。故而这些日子,姜曜没有收长安寄来有关姜吟玉信,也并未放在心上。 谁想这回,小士兵却从一堆军报中,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封,正是从长安送来,上书「太子亲启」四字,字迹清婉扬灵。 小士兵握着信封翻看了翻,正准备问太子要不要留下,见太子目光已经停留在了那封信件上。 士兵识相地双手呈上。 姜曜问:「何时寄来的?」 「约莫十日之前了,那时局势焦灼,殿下无暇顾及来信,信件就被一直压在了最底下。」 姜曜接过信,手指将信笺取出。 信是姜吟玉写的,上面说要去和亲,离开长安,也是她亲口承认的。 姜曜看完信,面色沉静,将信件塞回信封里。 帐子中人猜不出太子的情绪,却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冷寒之气散开。 士兵道:「还有一事,今日长安发信来,说陛下已经同意柔贞公主和亲,她人已到北凉。」 一旁的崔副将,最近或多或少听到了关于这二人的谣传,闻言一惊,赶紧看向太子。 可太子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仿佛是在盘算诸如下一次该怎么攻城一类事。 越是沉静,越是透露出一丝诡异,他面色玉白,瞳孔冷黑,手扣着桌案,周身的气场强势。 第175页 近些日子来,他手段的越来越狠决,几乎是摧枯拉朽势地行军,打得五国联盟毫无还手之力。 在这沉默难捱的气氛中,崔副将终于听到太子开口:「战事还有多久结束?」 「最少还有一两个月。」 崔副将怕他这次又要为了公主回去,道:「殿下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推进,也得至少一个月。」 太子嗯了一声,道:「好,便继续按计划进军。」 崔副将一愣,「那公主去……」 姜曜淡淡道:「她要和亲就去。」 有些事,她非要自己去看看,将自己撞破头,弄得千疮百孔了,才会死心。 但他有的是耐心和她耗。 她逃一次,他就捉一次。逃一千次,就捉一千次 姜曜手不动声色叩打着桌案,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不再是温润如玉的笑,而是那种透着自嘲的薄凉冷笑。 他抬起手,将那份长安寄来的信,扔到一旁的火盆里。 清隽的字迹,在熊熊烈火下,迅速被吞没,烧成了灰烬。 很快就只剩一点星火屑子。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100% 「美人赠我琴琅玕……我所思兮在汉阳。」引用张衡《四愁诗》 76、窥视 翌日的傍晚时分,姜曜出了军帐。 吴国境内,原野广袤,有一骑独自逆行在草场上。 长风吹过,姜曜一人策马,直到原野尽头勒马停下,俯看远方。 同一时刻,塞外,红尘瀰漫,姜吟玉一身红裙迎风飘摇,行走在大漠中,忽然回首眺望,一种无所适从感,从心中升起。 茫茫的黄沙做了她背景,万丈光芒从她身体里透出,她红裙飘飞,顶着耀眼的灼日,再看南方一眼,等回头,见北凉人停下来等她,展颜浅笑,往前走去,身影融入了北凉广袤的荒漠。 ** 夕阳西下,吴国境内,姜曜策马立在荒原上,衣袍被风吹得如皱。 他爱他的妹妹,可这一份感情并不平等。 梵净说的是,显然她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到那个地步,能够让她为了他去对抗世俗的流言。 他一向没什么事做不到,自然,也有办法让她回应他感情。 姜曜转身,身影驰入漆黑的月色中。 ** 塞外。 送亲的队伍离开了大昭,走入了北凉的边境。 此处距离北凉的王都,有两百里的距离,若是快马加鞭,日行百里,三四天也可以到达。可姜吟玉和亲的嫁妆,还没有到塞外。 弥舒建议她再等等,等嫁妆到了再回去。故而这几日,他们队伍行走得极其慢,每到一个部落,就停下来休息一阵。 这一夜,星汉灿烂,皎洁的月色流淌在草原上。 晚风轻轻地吹拂过,姜吟玉和弥舒围坐在一处篝火旁说话。 弥舒坐在石头上,把玩着折下的一根草叶,低头道:「我派人去探过了,你的嫁妆还在大昭,还有小半个月,才能到塞北。」 姜吟玉点点头,拢了拢脖子上的兔毛圆领。 西北的温差实在太大,一入夜,寒气就如同潮水袭来,连她唿出的气都是冷的。 她不动声色地靠篝火近了一点,道:「不着急,等与他们汇合了,我们再走。」 弥舒嗯了一声。 二人说到这里,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仿佛无话可说。 弥舒拿起酒壶,饮了一口热酒,抬起碧蓝的瞳孔,唇角带着笑意。 姜吟玉假装靠着篝火烘手,过了好一会,再也忽视不了他的视线了,才偏过脸问:「二王子有什么话与我说吗?」 弥舒笑着摇摇头,去折手中的花草,过了会,递过来一只花环。 姜吟玉看一眼花环,又看一眼他,有些不解。 弥舒露出笑涡:「给你的。」 姜吟玉哦了一声,伸出手接过,将那只雏菊花环戴到头上。 篝火光下,少女面庞映照火光,淡黄色雏菊衬在脸颊边,显得她更加娇媚。 弥舒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姜吟玉道:「什么?」 弥舒道:「是北凉话,夸你好看的意思。」 姜吟玉不好意思笑了下,慢慢放下了防备。其实这也是二人一路上,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交谈。 姜吟玉拢紧身上披巾,问:「弥舒,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弥舒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怕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得不娶我。我之前一桩婚事,未婚夫便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弥舒道:「是魏家三郎吧,我听说过,他所做确实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 「那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小公主低低地问了一句。 弥舒对上她明亮的双目,如实道:「有过。」 「有过。」姜吟玉复述了一遍。 简单的两个字,概括了一段经歷。姜吟玉心里倒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疑惑,以他的身份,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却不能在一起。 姜吟玉没有追问,耳边却传来弥舒的话:「她与我是青梅竹马,不过很早就染病去世了。那公主呢,有过喜欢的男儿吗?」 姜吟玉脑海中一下浮起了姜曜的面容,抿了抿唇,道:「没有。」 弥舒道:「公主不喜欢太子吗,我在京城听过你二人的事。」 第176页 姜吟玉望向他,心绷紧住。 弥舒道:「太子受皇帝喜爱,而公主也从小被皇帝养在身边,你二人生出一些感情,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于我们北凉人来说,并不难以接受,我也不在乎。」 姜吟玉指尖握紧膝盖。 他又道:「公主既然嫁到了北凉,便是新的开始。你我都不用太在意对方的过往,我们就先从朋友做起。」 弥舒笑起来,湛蓝的眸子泛着宝光,「可以吗?」 他态度实在温和,平易近人,姜吟玉点点头,回以一笑。 弥舒看一眼天色,道:「不早了,我送你进帐子休息吧。」 他拿来麻布披巾,裹在姜吟玉身上,与她一同走嚮往帐子。 夜色漆黑,道路不平,姜吟玉正注意脚下的石子,忽然肩膀一紧,被弥舒搂紧了怀里。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下意识挣了一下。 下一刻,弥舒的声音响起:「和我靠近一点。」 姜吟玉抬起眼,瞧见远处几丈远外,几个胡人男子,正围在一起,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其中一汉子,四五十左右的年纪,帽带宝石,佩带金带,腰间挂着几把匕首明珠,通身贵族打扮。 此人正是弥舒的王叔,北凉王的胞弟,五大王唿林累。 弥舒在她耳边道:「你不要落单,我的五叔不是什么善人,他这次带了人,恐怕别有所图。」 弥舒的父亲,听说大昭送来了和亲的公主,特地遣了一支迎亲队伍来迎接,五大王正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姜吟玉确实从一开始,就感觉唿林累不对劲,他总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弥舒,又看着自己,带着别样的意味。 他的窥视几乎正大光明,毫无尊卑,甚至有时还带着手下,一同打量他们。 姜吟玉将目光移开,道:「我知道了,不会让自己落单,白日有我表哥护着我。」 弥舒压低声音:「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唿林累是我父皇最爱的弟弟。」 北凉王膝下有七个王子,个个出色不凡,王位之争,异常激烈。 可就算这些儿子再优秀,老北凉王也没有中意的继承人,相反,他曾经在一次酒后透露过心声,想要将王位传给自己的亲弟弟。 五大王唿林累,胆识过人,勇勐不凡,与老北凉王年轻时最像,最受北凉王喜爱。 这王位,唿林累也想争一争。 哪怕有一次唿林累「失手」,意外杀了北凉王的亲儿子,北凉王也没有重罚,只轻轻揭过。 从弥舒带回了一位大昭公主的消息传开,唿林累这只猎物开始蠢蠢欲动。 弥舒知道唿林累的心思,再三叮嘱姜吟玉,「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 姜吟玉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北庭的政治斗争,远比她想像的要激烈。 经过唿林累身边时,姜吟玉还能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灼热得像是一把火,能将人里外烧透。 唿林累就像一匹兇勐的虎,在审视着他的猎物。 姜吟玉弯腰进了自己的帐子。弥舒在外头,与守夜的兰澈交谈了几句,两个男人说着,都往唿林累看来。 唿林累立在光下,面带笑容,与他们对视。 弥舒道:「盯着他,不要让他靠近公主一步。」 兰澈皱眉:「我知晓。」 这边二人交谈,那边唿林累轻嗤了一声,转过身来,与手下往走回帐子。 夜幕低垂,草木摇晃。 唿林累眯了眯眼,道:「若是弥舒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继承他的遗物?他的妹妹归我,他的部落归我,他即将新娶的公主,也归我。」 手下称:「没错。」 他又道:「王上只说让弥舒带一个中原公主回来,可没说要将她嫁给谁,弥舒能娶她,我为什么不能娶?」 手下道:「大王尽可一试!那中原公主柔弱不堪,大王让她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娶公主倒不是最重要的。」唿林累道。 他更馋的还是公主的嫁妆,那些茶叶、丝绸、瓷器……得到哪一个,他都能与西域的商人做大笔的买卖。 唿林累心动不已,入帐前,他看一眼远方,道:「弥舒最好有能力保得住她。」 若保不住,就别怪他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大王:他能做驸马,我不能做驸马? 卫燕:可以,或许你知道我的下场吗? 魏宗元:可以,或许你知道我的下场吗? 这一章可以看出,妹妹是爱太子的,只是碍于流言,必须离开他。她对爱的定义很朦胧,分不清究竟是兄长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在彻底懂情爱后,才能到那个地步,支撑她面对流言蜚语。 77、夜变 迎亲的队伍,在草原上又向西行走了大半个月,队伍如蚁绵延。 弥舒的人马走在前头,一直让身边人盯防着唿林累,可对方却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点也不着急,也没流露一点异样。 这日清晨,姜吟玉从帐子中出来,在兰澈的陪同下,去森林溪边洗脸。 塞北水源稀少,连溪水也是小小的一汪。 姜吟玉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双目闭上,惬意地迎着日光,唿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 这时,她听到了呵斥声。 第177页 「什么人?不许过来。」说话的是兰澈。 姜吟玉转过头,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林子里走出,不是旁人,正是唿林累。 兰澈挡住唿林累,和他交涉。 唿林累面带笑容,目光却时不时往姜吟玉看来。触及到他的眼神,姜吟玉一下意识到,唿林累是来找她的。 她慢慢站起身,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边兰澈和唿林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起了争执。 唿林累道:「本王刚刚看到公主落单,以为她迷了路,这才出来和公主说话,没有别的意图。」 兰澈不听他解释,拦着唿林累的肩,让他离远一点,道:「五大王请稳妥一点,再靠近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唿林累嗤笑,挑衅地走上来,故意朝着姜吟玉方向,扬高声音。 「公主您千里迢迢嫁来北凉和亲。可弥舒却欺骗了你。王上只说让他带一个中原的公主回来,却根本没说将公主许配给他。」 唿林累又道:「只有草原上最勇勐的男儿,才能配得上公主。弥舒他不配,也护不住您,唯有我能护得住。」 兰澈连连冷笑,一把推开他道:「公主是你能肖想的?」 唿林累想要过来,几次三番被阻拦,恼羞成怒,兇狠地道:「我与你说话了?这里是北凉,轮不到你一个汉人插嘴!」 唿林累口舌不清,吐出几句脏话,推开兰澈就要往姜吟玉走来。 兰澈面色发沉,在唿林累挑衅下,一拳头往他脸上砸去。 姜吟玉惊唿道:「表哥!」 唿林累始料未及,被打得踉跄后退,险些跌倒。他手摸上自己的脸颊,笑得讥讽,下一刻,也朝兰澈挥起一拳。 二人很快扭打在一块。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蛰伏在暗处的唿林累手下,见到这一幕,全都不躲了,齐齐现身,上来帮架。 姜吟玉正要喊人,身后林子里传来动静,弥舒带着人赶来。 「叔父这是在做什么?」 弥舒在林子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兰澈和姜吟玉出来,不安驱使下进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众人停下手上的动作。 兰澈松开了唿林累,气喘吁吁,唿林累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襟散乱,帽子都丢到了地上。 两方人马对峙,气氛僵持。 发生了这样的事,唿林累即使想和姜吟玉交谈,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他面容狼狈,脸色挂不住,朝身边人道:「我们走!」 一行人匆匆离去。 弥舒转过身来,问姜吟玉:「有没有吓着?」 姜吟玉摇了摇头,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吓着,道:「我无事,是我表哥受了伤。」 姜吟玉走到兰澈身边,拿出帕子递给他擦脸。 兰澈的脸色不好看,脸上挂了彩,皮肤破皮流血,衣袍灰濛濛一片。 姜吟玉道:「表哥,我去帮你上药吧。」 兰澈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说了一句「无事」,与他二人一同出了小森林。 回去后,姜吟玉从随身携带的小匣子里,拿出药瓶帮兰澈上药。 之后兰澈出去,在帐子外找到弥舒。 二人立在马车边,商量对策。 若说今日之前,唿林累还掩盖着他的真实面目,可今早他来找姜吟玉,狼子野心藏都不藏了。 兰澈道:「一定要好好护着公主,我只有看着表妹顺利入王都,才能放心。」 弥舒点点头,道:「现在关键是,我们的人马不够,人手太少。」 唿林累有备而来,身边个个都是勐汉,英武好斗。若真打起来,弥舒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兰澈道:「也不知公主的嫁妆何时才能到,皇帝派了三千士兵来护送嫁妆,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弥舒闻言,望向遥远的地平线,眉心担忧地皱起。 唿林累一日不除去,二人心头就如同笼罩着一层阴翳,一日不能安心。 到了夜晚,队伍停下休整。二人轮流在姜吟玉的帐子外守着。 白露凝结成霜,天地一片茫茫。 篝火旁,三人用食。 姜吟玉接过弥舒递来的陶碗,一碗热汤下肚,腹中的寒意消失,她裹紧身上的衣物,朝弥舒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在他们身后,唿林累也在用食。 他的窥视,依旧时不时投来。 即便背对着他,姜吟玉也能感受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灼热的眼神。 弥舒和兰澈,瞥向唿林累,搭在宝剑上的手,慢慢握紧。 冷风吹拂,周围的气氛凝固。 草原上一片静谧,有什么东西,像毒蛇在黑暗里游走,搅得人心头不安。 姜吟玉双手捧着陶碗,忽然间,瞥到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抹亮点。一小簇很快变成一大团,火光连接成线。 夜色下,几百个士兵手握火把,骑着骏马疾驰而下,马蹄声阵阵,如同雷霆敲打大地。 弥舒道:「是唿林累的人!」 弥舒和兰澈,齐齐站起身,拔.出了剑。 那些骏马以极其快的速度奔下山坡,队伍从中间分成两半,展成两翼,呈现将帐篷包围住的姿态。 「放箭!」当中有人喊了一声。 密集的弓箭从天空射下,如同箭雨,唰唰唰,刺入帐篷之中。不断有人应声倒地。 第178页 兰澈骂了一句:「唿林累是疯狗吗?」 公主还在这儿呢,唿林累就敢放箭,若是真伤着公主一分一毫,那它北凉也别想好过! 兰澈一个翻身上马,手握长剑,驱马迎上去。 火光照亮黑夜,叫喊声冲破旷野。 兵荒马乱中,弥舒护着姜吟玉,带她穿行在箭雨中,直到将她到一辆马车边,叮嘱她在这里躲着,不要出来,他便匆匆离去。 姜吟玉心砰砰直跳,背靠在车壁上,低头看到一柄长剑躺在草地上,将它捡起,牢牢握住。 外面,敌人将围住帐篷,一层一层往里推进,包围圈不断缩小。 僵持的局势也没有维持太久,唿林累到底人多势众,很快占据了上风。 眼看就要失守,弥舒回来,握住姜吟玉的手,带她到了一匹骏马前,将她抱了上去。 姜吟玉坐在马鞍上,望着下方的他,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弥舒脸上沾了血,道:「兰澈正和另一只队伍作战,我的人马支撑不住,再等下去,你我都会被掳走。」 弥舒说完,拉过骏马的头,低声在它耳畔说了几句话,极其温柔地抚摸马的毛髮,像是在做告别。 马儿发出了一声嘶鸣,哀哀切切不愿走。 姜吟玉手搭上他的肩膀,道:「你和它说了什么?」 弥舒仰头:「我让它带你跑,别回头。」 「那你呢?」姜吟玉立在黑暗中,回头看一眼山坡上的火光,水眸晃动,「你怎么办?」 弥舒道:「我晚些时候来找你,你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到天亮时分,看到的第一个部落,再停下来休息。」 火光下,他的面庞深邃,笑意温和。 「再见,公主。」他轻声道。 风声在耳畔嘶吼,姜吟玉还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下一瞬,感觉到一阵破风声传来,穿过头,见一只箭直直地飞来。 血飞溅出来,滚烫粘稠。 姜吟玉身体完全僵硬住,她的世界安静了下来,看清了那箭,正是从唿林累手中射出来的。 她摸了摸脸颊上的血迹,低头看到弥舒的身子,被一箭洞穿。 这一幕的冲击力,让她几乎无法言语。 「弥舒……」 弥舒的身子瘫软,倒在草地上,血水从他腹部涌出。 马儿长长地哀鸣一声,跪伏在他身侧。弥舒倒地一动不动,碧蓝的眸子仍看着她。 姜吟玉从马身上下来,轻声与他说话。 敌兵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弥舒意识溃散之际,看到唿林累下了马,朝姜吟玉一步步走来。 姜吟玉拿过弥舒的剑,指着唿林累,冷声道:「停在那里,与我说话。」 唿林累果然停下,双手举起,表示不会伤害她。 火把光亮照亮周围,男人道:「公主,现在您看清了吧,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弥舒他根本护不住你!」 唿林累做了一个手势。 他身后的络绎胡男人,走向弥舒,掏出匕首,要将他给了结了。 姜吟玉将剑指着那男人,道:「你们这样刺杀弥舒,我的和亲驸马,是对我的不敬,更是对大昭的不尊,停下。」 男人看向唿林累。 唿林累道:「公主,我对你没有冒犯之心,只是想带你回王都。」 「是吗?」姜吟玉质问,「那弥舒呢?将我带回去,就要了杀了他吗?」 冷风之中,她的长髮飞扬。 到这一步,其实双方都明了,唿林累要想将她带走,几乎是必然的,也是轻而易举。她一介女子,根本反抗不了。 姜吟玉走上前一步,提醒道:「我的嫁妆还在路上,你想要它吗?」 唿林累神色变了变,原以为姜吟玉不过是姿色过人,没想到她到这个时候了,还能如此冷静地和他谈条件。 他想要她的嫁妆,就不能伤害她。 「公主是个聪明人。」 唿林累看一眼弥舒,使了一个眼色。 手下后退一步,远离弥舒,收回了匕首。 唿林累上马,道:「带她走!」 弥舒的视野中,看到姜吟玉被胡人簇拥着到一匹马前上。 走之前,她侧过脸,又朝他看来一眼,眼中夹杂着各种担忧的情绪,意思是让他保重。 随后她握着缰绳,红裙飘飞,跟上了唿林累的队伍。 一队队骑兵离开,扬起尘土。 喧嚣远去,草原犹如匪兵过境,只剩下一片狼藉。 夜寒如冰,弥舒脸上也结起一层霜,倒在塞北的草地里。 ** 也是此刻,晚些时候,北凉边陲,冰冷的马蹄停了下来。 大昭的军队,停在边境线后,马儿口中唿出湿润白气。 这一支来自大昭的军队,肃杀冷寂,军纪森严,在没有领军人命令时,无人敢发一言。 为首的男子,眼睫上结了寒霜,眼中倒映着天际一轮皎洁的上弦月,月色勾勒出他俊美的容貌。 男子神色冰寒,气度疏离。 在他的身侧,一匹马凸出。 马上人道:「殿下,北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来了。 78、嫁衣 姜曜口中唿出一口雾气。 他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山轮廓起伏,藏在在浓稠的夜色中。 第179页 士兵道:「此处距离北凉的王都有三百多里路,探路的人回来报,前方有雪山崩塌,必须绕道走。」 姜曜道:「不着急,王都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赶到的。」 说完,他已带着马儿,朝前迈出了第一步。 月夜下,太子策马,三万甲士跟随在后,铠甲折射银光,进入北凉境内。 五日前,南方的战乱一平息,太子就昼夜疾驰,独自一人来到了西北,这三万兵马,是他和其舅舅镇国大将军借的。 没有人知晓太子要兵做什么,然而一国的首领,带着几万兵马,深夜悄然造访邻国边境,恐怕要掀起一场风云。 姜曜手下有三万轻骑,他调了其中大半,交给心腹,命令前去攻打北凉边境,自己则只带了不起眼的几百士兵,从小道长驱直入北凉境内。 ** 一天一夜后,北凉的安尔草原。 临近傍晚时分,有一骑兵策马,奔驰在草原上。 士兵探路回来,到太子面前停下,「殿下,前面好像经歷了一场大仗。」 姜曜前去查看,到山坡上,见下方一片荒凉。 草地遍布尸体,长矛折断,插在地上。 骑兵纷纷下马,检查尸体。 姜曜骑马走在当中,拿下遮面遮挡冷风的布,一一扫视地面尸体。 这里早些时候,刚刚经歷过一场大战,死去的都是胡人,大概是北凉部落之间的内斗。 然而很快,姜曜就在草地上,发现了汉人使用的刀剑武器,眉头轻轻一皱,瞬间脑海里跳出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再往前走,姜曜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声。 「殿下!」 姜曜回去,看到几个士兵围在一匹马身边。 马儿已被冻死,在它身边倒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因是贵族的打扮,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等将尸体揭过来一看,那男人脸上布满寒霜,嘴唇冻得发紫,可接着,他碧蓝的眸子动了一动。 四周人面色一惊! 「殿下,此人还活着!」 与那双碧蓝色眸子对视的一瞬,姜曜认出了他是谁,眉头皱得更紧,抬头看一眼周围破败的景象,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姜曜道:「先带他回去。」 ** 夜风唿啸,草原上了支起了帐子。 弥舒的意识处在溃散的边缘,只记得道自己被一箭射穿小腹后,就倒在了草地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父将姜吟玉掳走。 他的马保护在他周身,为他挡住了寒风,之后他的世界就慢慢暗淡了下去。 等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帐篷。 他听到说话声:「殿下,属下帮您上药。」 弥舒神志恢復清明,从草蓆上坐起,小腹传来一股撕裂感,下意识捂住了伤口,抬起头,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男人的身影。 弥舒盯着姜曜,看了好半天,意识到不是出了幻觉,连忙要下地,却被姜曜制止。 弥舒朝他做了礼节,问:「这里是哪里?」 姜曜坐在那里,卸下半臂衣裳,一边由着士兵为他的胸膛上药,一边道:「你受了伤,是我的人将你救下了,你如今在我的帐篷里。」 弥舒忍着剧痛,强撑着下床,道:「多谢殿下!」 姜曜让他休息,问:「好些了吗?」 弥舒回道:「好些了。」 姜曜点了点头,又问:「我妹妹眼下在哪里?」 弥舒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我的五叔,将公主掳走,带去了王都。」 姜曜熟知北凉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他的五叔唿林累是什么样的人。 听弥舒说完,姜曜沉默了一会,没有任何表情,只问给他上药的军医,「好了吗?」 军医帮他包扎好伤口,收回手道:「殿下身负箭伤,身子还没痊癒,且再休息一两日。」 弥舒这才注意到,姜曜左肩上缠了纱布,淋漓鲜血从布下浸透出来,显然那是道新伤。 前些日子,姜曜在南线作战,最后一仗中,被飞来的一箭刺入了左肩。 伤口不算深,姜曜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怎么休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西北。 姜曜面色未变,整理好衣袍,起身对弥舒,道:「二王子执意与大昭联姻,未经我同意,将我妹妹带走,现在又出了这样的状况,这桩婚事算是作废了,王子有异议吗?」 弥舒也是一国王子,身居高位多年,然而面对姜曜时,对方的气场明显更加强势,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让他绷直了嵴背。 弥舒感念他救了自己一命,也就猜测到了他来的目的,道:「没有一点异议。」 姜曜看了他一眼,「我留一两个人守着你。」说完便走出了帐子。 天色已经全黑,士兵们正在休息,见太子从帐子中出来,上了马,立马也都跟上。 太子身负重伤,执意要行兵,当他高高坐在马上时,面色平静,没有人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异样。 唯有几个手下得知内情,上去反覆劝说。 「塞北苦寒,天气极端,倘若殿下强撑着身子,恐怕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姜曜置若罔闻,只朝士兵们道了一句「走吧」,便先行策马,驰入了夜色之中。 手下相互对视一眼,无奈跟上。 第180页 王城尚且在几百里外的远方。 ** 一夜星光暗淡,太阳初升,天光明亮。 塞外草原,姜吟玉骑着马,走在迎亲的队伍中央。队伍井然前进,好似前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一样。 唿林累的马,与她并驾齐驱,相隔一个臂膀的距离。 在姜吟玉的四周,都是看护她的胡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唿林累看着姜吟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道:「公主还在担心弥舒?弥舒他无能,护不住公主,公主怎么会倾心于他?」 姜吟玉转过头来,迎着晨间的雾气,笑了笑道:「五大王的意思是我该倾心您?」 唿林累道:「在草原上,男人都用拳头讲道理。一个男□□头不硬,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那他的东西被夺走,便是他活该。 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赖。 姜吟玉与他一同往右侧山坡上看去,有一骑从山坡上冲下来:「大王——」 那汉子停在唿林累面前,气喘吁吁,从怀中掏出一皱巴巴的纸。 唿林累问:「什么东西?」 汉子回道:「信,大昭送来的信!」 唿林累接过,字迹映入眼帘,问:「给谁的?」 那汉子目光从唿林累脸上移开,落到他身后的姜吟玉身上,「是给公主的,先前就已经送到西北了。」 唿林累本来还打算拆开开来看看,听到这话,手一顿,以示尊重,慢悠悠地将信递了出来。 姜吟玉看到信封上的「柔贞」二字,心口像被灼了一下,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唿林累认不得汉字,也没去窥视那信件上的内容,而是仔细观察姜吟玉的神情。 眼瞧见,这中原来的小公主,纤细的指尖攥紧信纸,仿佛要将信纸捏碎了,她面部线条紧绷,脸色越看脸色越白,长睫不停地颤抖。 仿佛那信上写了多可怕的东西,将她胆子都快吓破了。 唿林累忽然来了兴致,昨夜她被他掳走,也没失魂落魄成这样。 那信封上的字迹飘逸俊秀,一看就知道写信之人不凡。 唿林累问:「信上写了什么。」 姜吟玉不回答他,低下头,将信纸塞回了信封,「没什么。」 她骑马往前走了一步,离唿林累远一点。 至于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面寥寥的几句话,问了她,是去嫁人了吗?为什么她以为跑到北凉,就能躲得了他? 姜吟玉心砰砰乱跳,回首看一眼身后的草原。 信件上落款的日子是一个月前,算算时间,那时皇帝才下达赐婚的诏书,不久消息传到了南线。姜曜就是那时,写了一封的信来质问她。 姜吟玉将信收好塞进袖子里,唿林累见她不肯说,也没再追问,回头招唿众人:「走快一点!」 这一支队伍,日夜兼程。 终于在一日午后,他们到达了王都。 王城百姓,早就知道公主要来,巷内巷外全都在议论着此事。 公主的美貌、公主的高贵出生,公主代着大昭前来联姻…… 厚重的城门向两侧打开,中原公主骑马进入街道,人群欢欣鼓舞,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唿。 公主容色倾城,明艷端庄,身上带着中原女子特有的典雅,一言一行,尽态极妍,绝非奔放的西域女子可比,如同那九天下凡的神女。 街上人头攒动,情绪高昂。唿林累心潮起伏,振臂高唿! 北凉和大昭世代为友邻,几十年来,无数次向大昭请求联姻,都无功而返。 如今唿林累却将人给带了回来,在百姓心中,他就是英雄! 夹道的百姓簇拥着车马,人群载歌载舞,欢迎公主的到来。 街上水泄不通,一直到午后,姜吟玉才进入了北凉的王庭。 ** 北凉王庭占地广阔,与中原皇宫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墙壁以石头堆砌成,随处可见瑰丽堂皇的壁画。 姜吟玉一身淡黄色的长裙,裙摆曳过石板地上,在女使的带领下,进入了北凉宫殿。 雄伟的殿门推开,无数道目光,齐齐朝殿门口看来,随着那二人走近,殿内安静无声,甚至可以听见微微风声。 唿林累换了一身华服,在长毯上单膝跪下,做大礼道:「唿林累见过王上!」 北凉的老国王,坐在宝座上,头髮花白,眼眶下陷,面容瘦削,听到这一声,咧开嘴笑了笑。 他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走下台阶。 姜吟玉见到他,屈膝做了个礼。 北凉王混浊的目光盯着她,对着姜吟玉说了一通。 过了会,一胡人才走出来,用汉话道:「大王是说,柔贞公主远嫁而来,日后便是我们北凉的人了!他向您的父皇表示由衷的敬意!」 姜吟玉回以一笑:「谢过大王。」 她又道:「我父皇同意我和亲,是挑中了您的二王子弥舒,可您的亲弟弟却刺杀他,将他丢在了草原。」 她孤身一人,处在这偌大的王庭,听着周围所有人说的话,格外的吃力,可哪怕如此,也不能露出一点怯意。 北凉的大臣,将姜吟玉的话转成胡语给北凉王庭。 唿林累再次下跪,向兄长解释。 北凉王沉思片刻,看向唿林累,道:「此事确实是唿林累的不是,吓到了公主。可本王派弥舒去中原时,也没有答应过他,要将公主许配给他。本意就是让他将公主带回来,和几个兄弟比一比。谁最勇勐,就让公主嫁给谁。」 第181页 「唿林累杀了弥舒,本王也不能怪罪于他,因为他更兇勐,相反若是弥舒杀了他,我的态度也是一样。」 北凉王不疾不徐地道。 一时间,宫廷上下所有人,都看向殿中央那位远道而来的公主,等着她开口。 姜吟玉道:「可和亲一事,也得尊重我的意见,不是吗?弥舒是我父皇亲定的驸马,不能随意更改,他还没有死,就在草原上。」 唿林累道:「都一天一夜了,肯定冻死了。」 塞北的草原,夜晚有多寒冷,众人都清楚。 北凉王道:「事已至此,公主要悼念弥舒,也是之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婚典办完。」 北凉王抬起瘦削的手指,指向右侧一排。 「公主,您瞧瞧,我还有几个儿子,任由您挑选,您喜欢哪一个,就让哪个娶您,如何?」 姜吟玉侧过脸看去,那些王子纷纷微笑,朝她作礼,其中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老北凉王道:「入乡随俗,公主既然来了,也要遵循我们的礼节。女子丈夫死后,就要改嫁给他的儿子,或者兄弟。」 甚至老北凉的几个儿子,就是他和自己父王的妃子生的。 不待姜吟玉回答,唿林累已经走出来,高声道:「我愿意娶公主!」 他走到那些王子面前,一一问:「你们想娶中原来的公主吗?」 众王子挺直腰背,看着他,无一人回答。 北凉王一众儿子中,最有本领的便是弥舒,可他的下场是什么?此情此景,谁还敢当出头鸟? 面对唿林累时,众王子身子绷住,不仅感受到唿林累的目光,更感受到来自北凉王敲打的眼神。 唿林累走了一圈,得不到一句反对声,哈哈大笑,到皇帝面前,挺着肚子道:「他们都不想娶公主呢!」 「这可如何是好?」老北凉王忧心地看向姜吟玉。 唿林累的手下走出来道:「公主,五大王上一任大妃因难产去世,我们大王到现在还没有另娶妃,公主若嫁给他,就能做五大妃了,日后是草原上顶顶尊贵的女人。我们五大王,可正值壮年!」 唿林累上来拉公主的手,道:「公主愿意嫁给我吗?」 姜吟玉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道:「我的嫁妆还没有到,我的奴僕全在大昭,现在谈论婚典尚且还早,等嫁妆到了再说。」 姜吟玉有意拖延时间,北凉王自然清楚。 他笑道:「可以,送公主回去吧。」 大殿的门打开,阳光照进来洒在地毯上,姜吟玉转身往外走。 人退出去后,北凉王将唿林累留下,到内庭说话。 老国王低声问:「弥舒有功,他是我最爱的大妃生下的孩子,你怎么能伤害他?」 唿林累道:「可哥哥你不是已经答应将王位传给我了吗?弥舒留着,回来要娶公主,到时候我怎么办?你爱我不是胜过爱弥舒吗?」 北凉王指着他骂,过了会,气喘吁吁坐回位子上,哀痛的目光望着外面,「我对不起大妃啊。」 唿林累嘆息一声:「弥舒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捨不得,可怎么办,人我已经杀了,婚礼不能再拖了。万一送嫁妆的中原人到了,公主和他们诉苦,要将这事传信告诉中原皇帝怎么办?」 北凉王手撑着额头:「你说怎么办。自己做的事自己解决。」 唿林累走到北凉王身边,弯下腰,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没一会,北凉王面色松动,摆了摆手,「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唿林累说的是:先将事办成了,强娶了公主,哪怕到时候中原人来了,也束手无策。 一个和亲公主而已,对大昭来说,就是一枚弃子,他们手还能伸这么长,来管北凉? 中原人最道貌岸然,讲究礼数,等婚典一成,公主嫁了他,怀了他的种,哪怕想回去也不能了。 唿林累转身,笑着往外走。 这事拖不得,越快越好,明日就是他和公主的婚典。 ** 太阳西落,夜晚,王廷的一处宫室。 窗门紧阖,灯烛摇晃,姜吟玉坐在床榻边缘,空气瀰漫着刺鼻的膻腥味。 北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格外的陌生。 她不敢入睡,抱膝坐在床榻边缘。 过了会,她走到镜子前,将姜曜寄给她的那封信偷偷拿出来看。 一个个字眼跳入她的眼帘,她的嗓子仿佛被攥住了,几乎不能唿吸。 在信上,他没有问她为何要背着他离开,而是问她,北凉的风俗如何,住得习惯不习惯,她过得好不好。 看似平常的话语,姜吟玉却从中体会到别样的意味。 他是带了几分讥嘲,问她后悔不后悔。 姜吟玉将信件收好,抬手卸下鬓髮上,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可她忍不住落泪,伏在桌案上哭起来。 少女长发散落,肩膀轻轻地颤抖,水光淋漓,湿透了衣襟。 白日里她还可以装作镇定,丝毫不惧地面对北凉人,可一到夜晚,万籁俱寂,再没有旁人,她心里脆弱的一面涌出,终于忍不住偷偷地哭泣起来。 也很快,她就坐直了身子,擦干净了眼泪。 她将姜曜的信铺平铺开,对摺整齐,小心翼翼叠放好,贴在心口处。 第182页 她很想哥哥,很想母亲,很想中原。 又望了会月色,姜吟玉才关上窗,到床边卧下。 这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姜吟玉竖起警惕,害怕是唿林累,穿鞋下床,跑到门边,手抵着门,问:「是谁?」 门那边传来的是一个女声,「公主,给您送衣物的。」 姜吟玉将门拉开一条缝,见外头确实只站着一个女使,才敢让她进来。 那女使手里托盘,捧着一条织金红裙,上面堆放着各种珠玉宝石,颈链璎珞,熠熠的宝光,刺入人眼中。 姜吟玉用自己学的简单的胡语和她交流,问:「这是什么?」 女使露出笑容,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对她行礼,「五大妃,这是唿林累大王给您准备的嫁衣,明日就是你二人的婚典。」 79、洞房夜 姜吟玉愣住,问:「我的婚典?」 女使点头,将五大王交代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姜吟玉听,便迳自退了出去。 姜吟玉一个人立在桌边,长发被风吹起,望向桌上那件嫁衣。 那犹如鲜血织成的,血色淋漓。 ** 第二日,姜吟玉起来时,外面正传来喧闹声。 她推开窗户,看到院子里来来回回人忙碌布置婚典的身影。 这个时候,殿门被拍响,姜吟玉转身,看到几个身量魁梧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姜吟玉用胡语问她们来做什么,这些妇人也不回话,上来就拖住姜吟玉,带她到镜前梳妆。 是唿林累将她们派来的,他特别叮嘱,若公主不愿意嫁,就用强硬的手段,逼她换上嫁衣。 胡女们和姜吟玉交涉了几句,见姜吟玉不愿配合,便去扒她的衣服。 她身上原本的汉裙被粗暴地脱下,换上了深红的胡裙,那衣襟大大敞开,露出锁骨以及向下的雪白肌肤。她颈间戴上了番石榴璎珞圈,头顶披上了纱巾,以各种珍珠金叶首饰为簪。 当姜吟玉躲开粗暴的动作,抬起头,看到镜子里自己,完全定住。 伏在梳妆镜前的少女,雪肤红唇,眼尾妩媚,双耳宝石来回摇晃。 女使满意道:「公主这样打扮,才像我们北凉人。」 她眼中渐渐蓄起了泪珠,咬了咬牙,坐直身子,扔维持优雅姿态,道:「不要碰我,我自己来。」 胡女们后退,看姜吟玉给自己梳妆,不再干涉。 许久,姜吟玉起身,站在宫室中央。 女使们道:「客人们都在外头了,五大妃,走吧。」 见她不动,她们又要上来帮她。姜吟玉这才提着裙裾,朝外缓缓迈出了第一步。 ** 王庭宫殿里,立满了乌泱泱的人,午后温暖的柔风,飘进殿内。 五大王唿林累立在最前方台阶上,等着他的大妃到来。 许久的沉寂,客人们等不到公主现身,渐渐起了窃窃私语。 「公主怎么还不来,难道是不愿意嫁五大王?」 唿林累鼻樑侧两道深深的皱纹动了动,朝说话人看去,头顶上方传来国王威严的声音,殿内一下寂静。 「再去请请公主。」北凉王道。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 宾客们齐齐扭头去看,见一道身影缓缓经过,转身,她在女使们的陪伴下步入了大殿。 公主长发披拂在肩上,身着明媚罗裙,头披金色纱巾,一直垂落到腰际。 当她在石阶前停下,露出面容,四周胡人一时都忘了唿吸。 公主的美,有目共睹,就像是那罂粟花,明知道带毒,人却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亲芳泽。 这一位中原的公主,远不如她外表一样良纯,这点从昨日她在王庭上,和北凉王对峙,就可以看出。 大臣走出,宣布典礼开始。 女使捧着托盘出来,唿林累笑着拿起盘子上的羊毛衣物,转过身来,披到姜吟玉身上。 「我们北凉成亲,男人都给女人穿这个。」 之后唿林累按照礼节,拿起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将流下来的血水滴进陶碗里,望向殿顶,朝先王起誓。 「今日我与大妃结为一体,日后共壤北凉大业。」 唿林累做完后,大臣便提醒姜吟玉照做。 姜吟玉低头,望着托盘上那把锋利的匕首,滴滴答答的鲜血从匕刃上滴下来。 「公主,该您了?」大臣又提醒了一遍。 姜吟玉依旧不为所动。 周围响起低低的说话声,大臣看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捧着托盘,第三次劝说她。 「公主,划完手,大礼就成了,您快一点。」 姜吟玉垂在身边的手,依旧没有抬起的动作。 大臣无奈转过头,道:「王上,公主她好像不愿意起誓……」 北凉王站在高处,俯看着她问:「为何?」 姜吟玉开口道:「昨日王上您答应过我,说婚期日后再议。今日的婚典,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暂时不想起誓。请再容我几日准备。」 中原公主当众拂北凉王的面子,胡人们见到这一幕,心里轻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众人就看见公主提着裙裾,朝殿外走去。 唿林累盯着她一张脸,胸中窜起一团无名怒火,转身大步走出殿,去追姜吟玉。 王庭的走廊上,唿林累几步追上姜吟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第183页 周围的女使吓了一跳,赶紧退出去,将走廊留给他二人。 唿林累道:「公主什么意思?竟然在大婚的典礼上离去,是不是太不给本王面子了吧!」 他死死扼住姜吟玉的手腕,一用力,清脆骨头碰撞声响起。 少女背靠在石壁上,那样艷丽的一张面庞,神情却格外的冰冷。 可忽然,唿林累眼中的少女,朝他勾唇笑了下,缱绻迷人,道:「五大王,我说过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再等等可以吗?」 唿林累松开他手腕。 姜吟玉感觉到他唿吸出来热气,她许久没有这样和男人靠近过了,上一次还是和姜曜,可皇兄身上的气息总是冷冽,带着幽香,而唿林累身上带着铺天盖地浓郁的膻腥气息,只让她浑身不适,让她噁心。 姜吟玉面上不显,眸中波光泠泠,轻声道:「五大王想要继承王位,不如等我的嫁妆到了,您藉此去和北凉王谈判,让他对外称授予你王位,到时候,您娶我,再在同一日,成为北凉的继承人,不更好吗?」 唿林累心中一动,看了她一会。 「你会将嫁妆给我?」 姜吟玉道:「我愿意让步,全都给大王,只要大王不逼我做我不愿的事。」 唿林累道:「可以。」 这婚典在外人眼里,就差一步起誓。然而起与不起,却是巨大的差别。 姜吟玉抛出了这个橄榄枝,足以抵消唿林累心中的所有不悦。 唿林累受她诱惑,道:「可外面客人都已经来了,宣誓可以不宣,但公主不能让我没面子,等会随我一同出去见宾客。」 姜吟玉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程度的让步,道了一声「好」,随他一同往大殿走。 王庭的院子里地上铺了一层白毡,桌子上摆放水果与食物。 婚典散后,北凉贵族来此豪饮。 正当众人议论婚典时,就瞧见刚刚离去的公主,随五大王一同出来。 五大王面上带笑,不似震怒,公主神情也极其平静。 众人一时惊奇,这二人刚刚去说了什么话,回来就和好了? 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众人高举酒盏,朝唿林累贺喜,「恭喜五大王!」 唿林累笑道合不拢嘴,招唿众人:「来喝酒!」 席间的气氛高昂,五大王大赏特赏,宾客们载歌载舞。 热闹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傍晚,当舞姬穿着薄薄的一层纱出来,直接引起了声浪喧嚣。 男男女女,同席而坐,相互狎乐,声音喧闹。 姜吟玉跪坐在最前方草地的毛毯上,看着眼前的逐渐变得荒唐的一幕,耳边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声音,再也待不下去。 她藉口身体不适,站起身,欲离开。 老北凉王怀中正抱着一娇滴滴的美人,看到她的动作,问:「公主走了,不留下多看一会吗?」 一旁有北凉人高声道:「公主这是急着回去,和五大王过夜呢。」 剎那间,哄堂大笑声传来。 唿林累满面红光,走到姜吟玉身边,指着下方人道:「说什么呢,中原来的公主害羞,听不得这样的话!」 起闹声便更大,「大王今晚好好调.教公主,她就不那样害羞了!」 唿林累指着他们笑骂,送姜吟玉回去。 老北凉王目送着二人的身影,颇为满意,饮了一口酒。 这个时候,院子门口跑进来一个男使,到北凉王身边停下,贴着北凉王耳朵道了几句话。 「王上,公主的嫁妆到了!」 老北凉王搁下酒盏,「到了?」 「到了,中原的车队就在城门外。」 北凉王让他赶紧迎人进来,不忘道:「去告诉五大王,说公主的嫁妆到了。」 ** 片刻之前,王都外。 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停在城门下。 他们身上银色的盔甲,如同天上的银光,英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守城的人问:「什么人?夜里来王都。」 下方队伍中,一个样貌平平无奇的男子骑马走出,用胡语道:「从中原远来的,押送柔贞公主的嫁妆。」 守城人一愣,望向他身后队伍,问:「送公主嫁妆的,怎么人这么少?」 「我们被后方的大部队派来探路。你们若不相信,派几个人下来检查检查便是了!我们锱车里装得都是公主的嫁妆。」 城楼上,胡人们转身商量,士兵们静候多时,等了许久,才见有人跑下城楼。 「吱呀」一声,城门打开。 胡人士兵跑出来,说要检查队伍。 他随手掀开一只木箱的盖子,金灿灿的光亮跃出来。 胡人小兵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眼睛都看直了。 「怎么样,这回相信了吧?」大昭士兵次从衣襟中掏出一叠布,递过去道,「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胡人的通关文书。是你们二王子留给我们的。」 看到这物,胡人小兵们哪还不信,抬手朝城楼上人做了一个手势。 「放行!」 队伍不急不缓进入了王城。 穿过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城门在身后关上,队伍中紧绷的气氛松了下来。 他们不是送嫁妆的军队,而是太子的亲兵。 不久前,他们的大部队,刚被太子调走,去攻打北凉的边境。 第184页 显然,他们走得比军报更快,北凉的首领,恐怕还不知道,边境已经破了。 这支队伍,行走在狭小的道路上,驶向雄伟巍峨的皇宫。 越靠近王宫,越能清晰地听到漂浮在空气中的舞乐声。 太子姜曜骑马,走在不起眼的队伍中央,黑布遮住面颊,只露出一双灿亮的眸子,盯着远方的宫殿。 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宫,周围鼓乐和鸣,气氛闹闹哄哄。 士兵捉住一喝醉了男使,问:「宫廷是在做什么?」 男使醉醺醺,口齿不清道:「公主大婚,大王让我们同乐!」 军中士兵又问:「哪位公主,和谁结亲?」 「柔贞公主和我们的五大王啊!」男使身形晃悠,抬手指向远方一处高楼宫殿,「入夜了,大王带公主回去了,如今二人正在洞房呢。」 那男使说完就倒地不起,扑到水池旁呕吐去了。 士兵询问太子意见,姜曜面色无波,只道了一句:「我知晓了。」 胡人小兵领路,将几百士兵带到了一处院子里。 四周空旷无人,众士兵下马,井然有序地搬运嫁妆。 那胡人小兵,刚刚瞧见金子,就起了贪念,趁着士兵不注意,掀开盖子,偷拿了几个,勐地发现木箱下方盖的都是草叶,根本不是金子。 胡人小兵意识到不妙,正要张口询问:「你们什么人……」 一瞬间后,他眼前一白,脖颈流出血,彻底没了唿吸,倒在地上。 他身后的大昭士兵,收起剑,走到太子身边,「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姜曜揭下遮脸的布,道:「按我之前交代的计划,分头行动,天亮之前,控制住北凉王城,挟持北凉王。」 「那您呢?」 士兵跟上太子,护驾在一侧。 姜曜往灯火通明处走去,背影孤高,道:「不用管我,我会很快与你们汇合。」 他身侧挂着一柄宝剑,姜曜伸手出去握剑柄,亮光一寸一寸乍泄出,伴随着鸣剑声,令人屏住唿息。 等他走远后。众人才发觉,他去的方向,仿佛正是那胡人士兵所指,柔贞公主与五大王的宫殿所在。 太子刚刚,拔剑出了鞘。 ** 王庭内,瀰漫着靡靡的乐声。 寝殿内,北凉王正在来回踱步,焦急等候大昭人的到来,忽然这时,一声尖叫划破黑夜。 奴僕们也都听到了这悽厉的一声,纷纷望朝窗外看去。 外头喧闹声更大,一道白烟升起。 北凉王快步走到窗户边,俯看楼下,漆黑的夜幕被火光照成了白昼。 「王上!不好了!」 身后大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报,「有贼寇入了王庭,正在放火烧宫!」 尖叫声盖过一声,王庭下方火势飞快蔓延。 今夜又有风,火星被长风一吹,就飞上了高树。 北凉王的酒意在这一刻清醒,朝下方道:「快去救火!火势还没变大!」 他转过头,对僕从道:「快去通知唿林累,让他赶紧出来!说有贼人入王庭了!」 ** 大火一路向宫殿东边蔓延,西宫此刻尚未察觉到异样。 姜吟玉坐在床榻边缘,等着唿林累的到来。 临近宴席结束时,唿林累将她带回了这里,特叮嘱四五个魁梧胡女盯着她,不许姜吟玉干出逃跑等一类事,之后他便出去继续与宾客饮酒。 姜吟玉手指攥着衣裙,站起身想要喝茶,被女使按住肩膀,给压回了位上。 「五大妃,您坐在这里,我来帮您倒水。」 姜吟玉被限制自由,连匕首刀具一类防身的器物都不能藏。 这些女使不苟言笑,几番交谈间,唯一答应姜吟玉的要求,就是姜吟玉说自己怕黑,想要多点几盏蜡烛。 桌案上燃着四五只灯盏,照得空荡荡的大殿明亮犹如白日。 刚刚姜吟玉离开宴席时,听到了北凉王和奴僕交谈,说她的送嫁队伍已经到达北凉城。 她得出去和他们接应上,在心中盘算,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看向桌上的蜡烛,再看向翩飞的帐幔,很快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主意。 一声「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大殿的平静,外面是唿林累的声音。 「开门,我来见我的大妃!」 他的声音带了醉意,黏煳不清。 女使去打开门,唿林累託了托肚子,大步走进来。 「你们下去吧,让我和大妃独处!」 女使们应下,很快一个两个退出宫去。 一层一层纱幔翩飞,姜吟玉看到一道壮硕的身影,从远处走来,逐渐变得清晰。 她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桌案边缘,一只手握起两只灯盏,道:「五大王,请你离开,你下午答应我的话,你还记得吗?」 当时他答应得好好的,会为了她的嫁妆,不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可现在姜吟玉很清楚,他醉酒了,那他干出无赖之事也完全有可能。 姜吟玉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握紧了手上灯盏。 那道身影停了下来,传出一声嗤笑。 「公主,男人的话你也这么轻信?白天我还能表现得像个男人,可我是草原汉子,一到晚上,我就变成了畜生。」 「公主您不知道啊,刚刚晚上,我在宫廷上,看着你穿得那么少,就起兴致了!」 第185页 他话语粗俗不堪,是姜吟玉前所未闻。 姜吟玉握紧了手,柔声道:「你答应过我,今夜不会碰我的,是吗?」 这话才说完,那蛰伏在帘子后的男人,如一匹狼,矫健地朝她扑了过来。 姜吟玉后退一步,被唿林累拽到身边。他满脸醉气,凑到她眼前,「公主,你我是夫妻,我不碰你,我娶你做什么?」 他目光下移,手急急要探向她腰间的裙裾,道:「公主这身段妙啊,也不知在大昭,让几个男人尝过?我是公主第一个男人吗?」 姜吟玉忍着噁心,与他周旋,温柔浅笑道:「大王,你先放我出去,我想去见我的僕从一面。」 唿林累被她的笑容晃得失神,迫不及待地解自己的衣袍,「这话明夜再说!」 可下一刻,他手上传来一阵灼疼,竟然是姜吟玉吟玉手握灯烛,灼烧了他的衣摆。 唿林累猝不及防,袍子上沾了火,手腕一松,姜吟玉趁机摆脱,往外奔了出去。 唿林累回神,扑灭衣袖上的火,迈开往外追去,「站住!」 眼看见她即将到门口,唿林累朝外喊道:「锁住门,不许放她出去。」 守门的胡人女子,将门重重关上。 姜吟玉飞扑到门边,还是迟了一步,怎么推也推不开。 她冷静下来,转身,面对朝她奔来的唿林累,拉过身侧的帐幔,将点燃的帐幔扫到他的脸上。 火焰突突沿着帐幔升起,殿内亮起了火光。 唿林累捂住脸,推开帐幔,兇狠扑来,姜吟玉后退,继续点一条条帐幔,直到火光染上了唿林累的衣袍,跃上了他的头髮。 可唿林累仿若未察,继续朝大火里走来,势必要抓住她。 宫外传来尖叫声,姜吟玉退到了床榻边,喘息地坐下,手里握着最后一只灯盏。 她指尖发麻,望着他的身影。 唿林累身影就要出来,他伸手拨开最后一道帐幔。 一阵一阵的冷风灌入殿内,将火光吹得更大。殿门不知何时打开。 下一刻,姜吟玉听到了「噗嗤」的一声,鲜血泼洒上了帐幔,弄脏了地面。 唿林累倒地,在他身侧,出现了另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收起看了剑,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剑尖。 哪怕仅仅一个身影,姜吟玉也能认出来那人是谁,她指甲掐进掌心,攥到出了血,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象。 她半侧过身,更加剧烈地颤抖,全靠坐着,才能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火光滚滚,她坐在喜床边,金色头纱垂在肩膀上,看那男子,挑开帐幔,长身翩翩,走了进来。 他容颜俊美无暇,握着一柄长剑,秋水般的剑刃倒映着他深邃的眼眸,唇角勾起一丝笑。 他周身的气势,比姜吟玉之前见过的强大了许多,只是朝她一步一步走来,就让她感觉心尖都被压住。 那只握剑的手,鲜血顺着指骨流下。 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仿佛打在姜吟玉心上。 她仰起头看他。 暗夜中,火光幽寂燃烧。 姜曜满是鲜血的手,搭上她的肩膀,笑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 80、夺娶 北凉王庭火光瀰漫,人群四散,尖叫声重重。 幽静的暗室里,姜吟玉看着姜曜走来,他那双手一向不染纤尘,这一次却沾满了血。 姜曜的手放上了她的肩膀,他指尖沿着她白皙的锁骨,往上一点点攀爬。 姜吟玉眼里水波重重,肩颈被他弄脏,他指尖的血水顺着她脖颈滚下,滑过她雪白的肌肤,最终隐没在单薄罗裙里。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得不到他一点回应。 他握着她的脖颈,像是在借着她的肌肤,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迹。 姜吟玉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血,被姜曜握住下巴,迫着抬起头,看向他。 帷帐的灯影笼罩在他脸上,男人鬓若刀裁,面如美玉,眉宇带着几分矜持倨傲。 她欲提醒他殿内有火,可张开口,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居高临下俯看她。姜吟玉只觉触及他的视线,就会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他声音低沉地问道:「我说过,你该乖乖待在东宫,等我回来娶你,为什么要逃?」 姜吟玉指尖握紧,浑身战慄。 火焰光亮中,姜曜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将剑放到床榻边缘。 「弥舒呢?」姜曜故意问,笑道,「大婚之夜,怎么不见他人,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姜吟玉听出他话语带了讥讽,回道:「弥舒在草原上遇刺。」 姜曜道:「所以你又要嫁给他的五叔。柔贞,看看你,有多少男人爱慕你,心悦你,想要得到你。」 这一刻,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和的气息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朝她扑面涌来沉顿和凛然的寒气。 姜吟玉想要后退,可她坐在榻上,能后退到哪里去? 姜曜掐着她的下巴,指尖摩挲着她雪白的面颊,道:「西域诸国一盘散沙。于我而言,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嫁北凉,北凉根本拦不住我。哪怕你今日真嫁了,改日,我也能打得北凉将你上贡还给大昭。所以你为什么不听话?」 他并非是玩笑,从他今日堂而皇之出现在北凉王宫,如入无人之境,就可以看出来。 第186页 姜吟玉?他对望,她的眉眼秾丽,眼睛细碎光亮如雪,眼中慌乱,眸光犹如聚集了水波。 她自然是害怕他,也应该害怕他,她背叛骗了他,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怎么报復她都有可能。 上一次,他就告诉她,那是最后一次。 当时他差点就要囚禁她。 姜吟玉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像是一匹慵懒优雅的狼王,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 姜曜的笑根本不达眼底:「我说过,柔贞你嫁哪国,我便打哪国,到现在,你以为自己还逃得掉吗?」 他扣住她的手腕,鼻樑拂过她的面颊,拥抱她入怀。 姜吟玉双手推他,?他倒在了榻上。 殿内的火光快要熄灭,最后一层帘幔飘荡,上面燃烧的火光时不时袭来。 周围的空气灼烧,温度急剧升高。 姜吟玉身子发软,浓丽的发洒在榻上,她肩颈上全是血,眉眼湿润,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他的唿吸喷拂在她脸上,那熟悉的感觉涌来,姜吟玉脑海中浮现起?他过往缠绵拥吻的场景,后背爬上细麻麻的酥.麻感。 姜吟玉侧着脸颊,躲避他的吻。 她果然反抗,然而那样纤细的身躯,在男人面前,力道何异于蜉蝣撼大树,她被迫着仰起头,接受他的吻。 在姜吟玉的角度,看不到殿内的火势如何,内心受着煎熬,只觉大火很快就要席捲而来。 她濒临死亡,却在?他接吻。 榻上美人依旧穿着一身红裙,犹如荔枝包裹的荔枝肉,鲜艷动人,她的唇角的口脂散乱,水眸湿润。 姜曜笑着道:「今夜是五大妃的新婚夜,五大妃新寡,便?一国太子入榻,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五大妃?你还能待在北凉吗?」 其实也不必传出去,方才五大王殿内传来的巨大动静,已经引起了人的注意。 殿外,正立着不少侍者。 姜吟玉一身嫁衣,泪眼朦胧看着他,被他再次握住下巴,欺唇吻上。 ** 北凉王庭,深夜遭袭,走水失火。 据说有女使亲眼看见,五大王正要?公主洞房,却有男子带着剑入了殿中。之后殿内便听不见动静,许久之后,那男子携着公主从房中出来。 有胡人入殿发现,发现五大王倒地不起,唿喊捉拿贼人。 可那时,中原男人已经带着公主出了宫殿。 也是此时,北凉王庭,大殿中,两方人马对峙,一为北凉大臣,另一方为大昭士兵。 北凉?大昭世代为友邻,今日大昭夜袭王都,撕碎过往和平相处的条约,北凉人莫不震惊。 不仅如此,就在刚刚,北凉收到了军报,说昭军的铁蹄已经踏破边境,正以极快的速度往西袭来。 护送公主嫁妆的几千兵马,也到了王都境外,如今全被太子徵用,正在王都外结营。 这一环紧扣着一环,皆出自大昭太子的手,打得北凉猝不及防。 大殿里,大昭士兵挟持北凉王。 北凉臣子出来谈判,不多时,众人被门口动静吸引去注意力,见一玄袍年轻男子走进。 士兵朝男子行礼,道:「见过太子!」 北凉人纷纷侧目。 太子用兵如神,名声本就如雷贯耳,哪怕西域有人,此前未有耳闻,恐怕今日之后,也无人不知他的大名。 众人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王庭,却见柔贞公主,随他一同入殿。 北凉使臣出声道:「大昭的太子殿下,我们北凉?您们一向是友邻,前不久,大昭的皇帝还将公主送来和亲,维繫两国友谊,可您今日所作所为,实在难以让我们理解。我们已经向召集各部落,救援的兵马很快就会到来。」 北凉大臣说完一通,见姜曜仿若未闻。直接坐到宝座上。 他的目光冷峻尖锐,俯看着下方,王庭笼罩上一层阴沉的气息。但凡被太子目光扫到的人,莫不避开了视线。 老北凉王看着眼前场景,沙哑的声音,道:「本王猜,太子是为了公主来的?公主要改嫁唿林累,让大昭不满了?」 老北凉王如何也想不到,姜吟玉说大昭人会为她做主,竟然真的会做主,还来得这样快。 北凉从得知大昭愿意联姻起,以为两国关系和睦,便调走了和北凉接壤地盘上的一半士兵,前去攻打别国。 可偏偏正是大昭,趁着王城虚空,趁虚而入。 北凉王道:「大昭疼爱公主,想为公主打抱不平,那派人写一封信来即可,本王也不会不同意。但攻打北凉,还请太子给一个解释。」 北凉臣子附和道:「您作为一族首领,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解释。 听到这两个字,姜曜伸出手,去揽身侧女子的腰肢。 柔贞公主红裙妖娆,柔软的腰肢若柳,被男子揽住,入了他的怀,身形一跌,臀瓣便坐上了他的大腿。 美人何其的娇弱,腰肢被男人五根修长的指骨把住,她挣脱得厉害,以至于腰间的衣裙都起了褶皱,可惜只是徒劳,依旧纹丝不动坐在他怀里。 公主轻轻去推,反而靠他更紧。 厅堂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一面色不变得古怪。 气氛逐渐变得凝固,这时殿外跑进来女使,向殿内人禀报,五大王唿林累,在殿中遇刺。 第187页 老北凉王得知后,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昏厥,被士兵押住后,勉强缓过一口气,破口大骂。 胡人大为震惊,再看柔贞公主?太子。 北凉臣子上前,询问姜曜是不是为了公主而来,姜曜如实回答,臣子面色一白,用胡语转述给北凉王。 「王上,太子说,他看上了五大妃,想要将五大妃带走。」 今日婚宴已经举行完,他却依旧开口,要带走五大妃。 都说西域民风奔放,这中原的太子?五大妃之间,明明也不差。 姜曜道:「王庭欺侮公主,大昭绝对不会姑息放过。今夜我将公主带走,至于北凉如何向大昭赔罪,北凉自己掂量清楚。」 这一席话,听在胡人耳中,是他昭示中原的公主,和他关系不一般,由不得他们欺辱。大昭王室的尊严,也不由他们践踏。 姜曜提着姜吟玉的腰肢,站起身,?她一同走下台阶,经过北凉王身边时,听到北凉王的辱骂。 「本王的几个王子都已经逃出去的,他们个个骁勇善战,很快就会到来!」 姜曜扫了他一眼,命令士兵挟持着他,留作人质,一同出王城。 ** 北凉王庭失火,宫门大开。 王城外有大昭的士兵攻城,兵荒马乱,战火纷飞。 塞北草原上,一匹骏马驰骋,男女共乘一骑,红裙?玄袍交缠,风鼓入衣袖。 二人头顶,漆黑的夜幕上星光暗淡。 寒风唿啸,姜吟玉身上披着男子的披风,头顶石榴玉石响动,身后紧贴着男人的胸膛,不知晓姜曜要将她带去何方。 姜吟玉长发飘动,如水草般往后拂,被他搂在怀里,随颠簸的骏马,一同驰向远方。 一夜的疾驰,行了近百里,姜吟玉双腿打颤,几乎无法正常走路,在中途停下来,稍作休息时,她主动和他说话,请求他走慢一点,姜曜面容线条疏冷,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声。 姜吟玉知晓他在生什么气。 在王庭里,他吻了她,可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他再没有主动地给她递台阶下。他的耐心已经尽失。 姜吟玉不再提这事。 终于,在一夜一天的疾驰之后,二人回到了北凉的边境。 夜色如练,大昭的军营里。瞭望台上的士兵,看到道路尽头,出现一道白马的身影,认出是太子,立马朝下方道:「太子回营,开栈!」 军营前栈门打开,让出了通行的道路。 「太子回营——」 士兵们闻言,皆跑出帐子,迎接太子,当看到太子带着一女子从马上下来时,纷纷震惊。 太子并未解释,将自己的汗血宝马交给手下,带着身侧女子,进入自己的军帐。 留下的士兵们,议论那女子是谁,不久柔贞公主回营的消息传开。 众将士诧异,公主不是和亲去了,怎会被太子带回来? 此刻临近子夜,有将士念及公主是女子,要为公主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帐篷来,进去禀告太子,却撞见了不该看的一幕,红脸退了出来。 而太子的军帐,公主从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姜吟玉是被姜曜拽入帐子中的,一入内,姜曜便开始卸身上的盔甲。 姜吟玉不便去看,转过身去,连夜来行路,她喉咙疼得厉害,到桌案边坐下,给自己倒一杯热茶。 空气里瀰漫着冷锈味,血腥味,?寒霜的气息。 她坐在那里,等着姜曜换好衣服,过了一会,身后人突然没了动静。 姜吟玉正要转头去看,后背却贴上了男子的胸膛,他的外袍还没有褪下,从他贴上来的一刻,冰冷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激得姜吟玉身形一冷。 「哐当」一声,她手中杯盏洒在裙面上,水浸透了衣料。 她被从后抱住,红裙摇动。 姜曜将她抵在桌案边,抱着她,声音低哑,道:「是该将你早日夺回来。」 他拂开她的长髮,看着晃动的珍珠垂下,唇瓣覆在她颈侧,轻轻衔住了她的耳珰。 姜吟玉奋力推他,心快跳出胸膛,道:「这里是军营。」 她意欲藉此提醒他,很快,她就意识到。 这里,更是他的军营。 作者有话要说: 81、飞蛾 她耳垂戴着一对珍珠耳环,表面镶嵌璀璨玉石,随着摇动的动作,摇曳出明亮的光晕。 姜曜一只手挑开她的耳环,低沉的声音问:「我原来送你的耳珰,不喜欢戴扔了吗?」 姜吟玉挣扎不得,被他吻得脖子发软,手撑在桌案边,声音都变了:「没有扔,胡人女子非要逼我换下原来的。」 她推了姜曜一下,后背与他紧贴得更紧。 姜曜仍然强迫她,将她困在桌案边,紧紧环绕住她,姜吟玉后颈又僵又软,害怕他会出下一步动作,然而许久,他也只是抱住她,将脸颊埋在她颈间。 姜吟玉腿脚无力,缓缓坐到凳子上,他冰冷的衣袍罩在她身上,道:「让我抱抱你。」 他果然没有再动,然而就像一匹狮子,蛰伏在她身后。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 姜吟玉道:「外面还有士兵,不要让他们进来,看到我们这样抱在一起。」 姜曜俯下面,声音低低的:「柔贞,你以为我将你带回来,是为了什么?」 第188页 在此话落地后,他覆在她颈侧轻轻啮咬一口。 他的唇瓣向上,沿着她纤细的脖颈往上走,衔住她耳珰,又吻住了她的耳垂。 当那细密感落到她耳后时,姜吟玉手腕骨往桌案上一推,像是在忍受着什么。 桌上的茶壶被碰到,里面的茶水全都流下,滴滴答答,顺着桌子边沿落下。姜吟玉的裙面一片潮湿,衣料变成了潮红色,勾勒出窈窕的腰身。 她被他吻得脖颈快要向另一侧肩膀倒去,扬起头,唤道:「皇兄。」 她眸含水光,求饶时,声音就像一一双玉葱般的手,轻轻挠着人的心尖。 这个时候,帐子外响起脚步声,像是有士兵朝这里走来。 帐帘子被掀开,冷风漏进来。 姜吟玉根本来不及躲,也没法躲,感觉姜曜的唇瓣一停,唿吸顿在她颈间。 外面那士兵问:「殿下,可要给公主收拾出一间帐篷来……」 可大概他瞧见了殿内的一幕,声音就小了下去。 士兵放下帐篷帘子,很快退了出去。 姜吟玉转过眼来,脸颊透红,与姜曜对望。 大概是被打断略有不悦,姜曜松开了她,站直身子,走到衣架边,去解身上衣袍。 姜吟玉手搭在桌案边,勉强撑起身子,看一眼身上湿透的红裙,转头道:「我去我的帐篷。」 姜曜正在解衣袍。 姜吟玉看着他动作,心越跳越快,当他的外衫褪下,露出上半身紧实的肌肉时,姜吟玉赶紧侧开了眼。 虽然如此,她的眼角余光还能瞥到他的肌肤。 姜曜的身段极其修长,喉结浮起温柔的弧度,腰身颈瘦,线条流畅,小腹上的肌肉蕴藏着昂扬的力量。 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深深刻入了姜吟玉脑海。 那是男人与女人,天生完全不同的力量感。 姜吟玉目光不知放在哪里,最后落在地面上,看他迈开步子走来。 姜吟玉撩目看他,他寒潭似的双眸,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瞬间就将她所有的视线都扯了进去。 他左肩上缠了纱布,上面仍然可见鲜血。姜曜给她看身上的伤口,牵过她的手,抚上他的纱布。 姜曜问:「知道这些怎么来的吗?」 姜曜看着眼前人,少女三千鸦发垂落在后,她安静了好一会,才抬起一双麋鹿般的眼睛,柔声问:「是为了我才留下的吗?」 姜曜走到榻边,拿出药瓶,来给自己换药,道:「确实是为你留下的。我南方半年的战线压成两个月,在战场上受了伤。」 他话语平常,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姜吟玉眼睫微颤,目光落在血迹上,声音轻轻地道:「对不起。」 姜曜在昏黄的烛光中,抬起眼看她,缓缓开口:「你不用向我道歉,你想带你的母妃走,想要躲避流言蜚语,选择和亲,我都知道,也可以理解。」 「只不过是,你逃你的,我将带你回来,我做我的。」 他想明白了,根本不用她喜欢他,只他喜欢她就行了。 姜曜起身道:「今夜宿在这里,我让人给你准备沐浴的水。」 姜吟玉摇摇头,欲说不行。他眼底无情,冷冷地看着她,眉眼秀丽无双,周身的阴鸷却若有若无,看得身前少女,渐渐停下了说话声。 ** 士兵很快送进来的浴桶与热汤。 帐篷里热气瀰漫,浴桶里水雾氤氲升起。 姜吟玉看出姜曜眼底的不悦,知道今夜无法躲避离开。 而她确实也需要沐浴。连夜来的奔波,她满身都是风霜尘土。 姜吟玉没当着姜曜面解衣裳,而是穿着衣裙,小腿跨入浴桶中,一直到整个身子,隐没在热水之下,才去解身上裙裾。 衣裙沾了水,黏腻贴在身上,潮湿且沉重。 姜吟玉长□□浮在水面上,去看床榻边男子,姜曜正在翻看军报,神情专注。 姜吟玉放缓了动作,尽量不发出一点水声,可还是架不住,她将沾了水裙裾放到架子上,发出了窸窣的响动。 床榻边男子,朝她这里看来一眼。 姜吟玉与他隔着雾气对视一眼,压低身子,转过身,只将背影留给她。 很快,她听到了身后纸张继续翻动的声音。 她尽量忽视帐子中男人的存在,去洗身子。过了会,外头传来士兵的声音,像是有人有要事禀报太子。 姜曜起身走出去,姜吟玉心中一直以来紧绷的情绪落下,加紧手上沐发的动作,想赶在姜曜回来前,穿戴好衣物。 然而就在她沐浴完,握住自己潮湿的发,发现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 衣架上,并没有女子的衣裙。 上面唯有一件男子干净的外袍。 是她太倏忽大意了,刚刚直接穿着裙子就入了水中,哪怕那衣裙穿了许久脏了,也能作蔽体一用,不会让她像现在,在水中出也出不来,万分尴尬。 时间一寸寸流逝,姜吟玉长发贴在背后,伏在浴桶旁,此情此景,只能朝外唤一声「皇兄」,希望姜曜能进来,帮她找一件衣裙。 帐篷外无人回应,只有风声。 他大概是被人喊走处理要事了,一时半会无法回来。 浴桶中水温很快冷了下来,姜吟玉露在外面的肌肤起了一层战慄,压低身子,锁骨隐在水下。 第189页 渐渐的,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衣架上那件男子的外袍。 她只犹豫了一刻,便站起身,淌水走出浴桶,去拿那件外袍。也偏巧是这一刻,她背后一阵冷风袭来,姜吟玉还没来得及将外袍穿上,便飞快地转过身来。 姜曜放下帘子,朝她看过来一眼。 姜吟玉握着他的衣裳,挡在自己身前,遮住风光。 然后她便见,姜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那眼神不含任何男女间的杂质,只是纯粹的打量。 他在看她挡住心口前,那件属于他的衣袍。 姜吟玉解释道:「我没有旁的衣物穿了。」 渺渺水汽中,少女如依偎了一层云雾,她琼鼻红唇,眸若秋水,眉眼里蕴着一股慵懒的气息。双肩如玉,往下是蓬蓬雪山藏在衣袍后,玲珑曲线依稀可见。 姜曜只看了一眼,便偏开了视线,走向床榻。 姜吟玉见他神色没变,这才捞过他的衣袍,披到身上。 然而当她转过身来时,映入姜曜眼帘的景象,并不比方才见到的好转多少。 他的衣袍宽大,对于女子来说极其不合身,此刻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丝绸顺着她的体型滑下,有些东西欲盖弥彰,反倒若隐若现。 姜曜搁下军报,让她过来。 姜吟玉赤足走来,衣袍被微风吹起,露出纤细笔直的小腿。 姜吟玉试探性道:「皇兄这里还有别的衣袍吗?」 姜曜盯着她的面颊,她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多出尘,她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浓丽炽热,能将全天下所有男子的目光都吸引住。 姜曜道:「没有旁的衣袍,明早我会让士兵去大昭边境,给你带一套新的衣裙。」 姜吟玉道:「我知晓了。」 那今夜,她只能先穿着他的衣裳入睡。 姜吟玉目光投向他身后,那窄窄的床铺。 军中的营帐,为了方便行军,往往只容一人睡。若姜曜一人卧在上面,床铺还算宽敞,再多一个她,恐怕显得十分拥挤。 姜吟玉清楚他不会轻易放自己走,朝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要不让士兵再搬一个床榻来,我和你一个帐篷,但不同榻,可以吗?」 她想要逃离他的心思,几乎不加遮掩了。 姜曜轻笑一声,声如玉撞,姜吟玉立马低下头,坐到床榻上。 却听姜曜道:「我帮你上药。」 姜吟玉看向他,刚刚沐浴时,身上就隐隐作痛。那是她连夜来策马疾驰,在大腿内留下的伤疤。 姜曜拿出药瓶,倒出些许粉末,拍了拍枕头,示意姜吟玉躺下,来帮她上药。 显然这一次,因为她伤口的特别,只会比之前他给她上药的场景更加难堪。 「我自己来。」姜吟玉去握药瓶,见他已经起身,在她面前蹲下,拍拍她的腿。 姜吟玉拢紧衣袍,故意拖延。 姜曜显然没有那样好的耐心,已经倒出了粉末,洒在掌心中,让她露出伤口。 下一刻姜吟玉吃痛,闷哼了一声。 那药洒在内侧破皮的伤口上,疼极了。 药粉一撒上去,就像几千只小蚂蚁在啮咬她的肌肤,偏他指尖极其冰寒,缓慢抚摸伤口。 到最后,是姜吟玉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腕,请求他停下。 姜曜站起身,看到她微红的耳垂,并未作声,去清理手上的药,回来见姜吟玉拉过被褥上了榻。 她因为方才的事,脸颊还带着红意,目中有水意。 灯烛熄灭,漆黑的夜晚放大了人的一切感官,姜曜目光明亮,看着她挪动的动作,床榻拥挤,她的衣袍宽大,几次快要松散,已经露出了半边肩头。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如流水行走。 姜吟玉也在看他,记得他将她带回帐子时吻她,应该是动了情,才会被打断那样不悦。 他身上的阴骘气还没有散,所以当他压下来,唇再次贴上她的脖颈时,姜吟玉预料到。 姜曜一只手拢住她潮湿的发,道:「前夜是你的洞房之夜。」 姜吟玉被困在他和床榻间,脑中一片空白。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感觉陌生与恐惧。 姜曜动作轻轻的,在床头放置了一盏灯烛,微弱的萤光,照亮了一方狭小的天地,也映亮他俊美的容颜。 他俯下面,长睫洒金,唿吸喷拂在她脸上,指尖划上她衣袍,挑开了她的手,道:「柔贞,你有过不止一个洞房之夜,与卫燕、魏宗元、弥舒,还有唿林累,只是不知,在你心里,若与我洞房,和与他们相比如何?」 他终于挑明了意图,揭开了二人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 姜吟玉心跳如雷。 她头髮湿漉漉间,贴在枕头上,流下淅淅沥沥的水,她眼里迷离,手推上他的肩,却让自己肩上的衣袍垂下更多。 她的腰肢太细,那宽大的衣袍根本罩不住。 姜曜喉结滚动,道:「你从小什么事,都缠着让我教你。」 他没有说出下一句话,可姜吟玉好像已经猜出。 那今夜这种事也该由他来教她。 姜吟玉摇了摇头,「京城中那些人会怎么看我们?」 「姦夫淫.妇吗?」姜曜替她理了理碎发,抽出她的衣带,将她的双手捆住,在她头顶压住,「姦夫淫.妇便姦夫淫.妇。」他并不在乎。 第190页 她喜欢他,又有什么错呢? 他是扑向她的飞蛾。 她的火焰曾在在黑暗里向他跳动。他会粉身碎骨,他也不后悔,在她的烈火中烧成灰烬。 他只需要她爱意的怜悯,来得到宽恕。 殿内的寂静,被他低柔的一声「柔贞」打破。 姜吟玉眼眶泛红,轻声说不行,被他撩开面上青丝,吻上她的唇。 「啪嗒」一声,幽幽灯烛往下坠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为什么会喜欢柔贞,他的感情十分复杂,可以理解成,在身世大白后,以前对她深厚的感情,都开始转变为男女之情。 二人的羁绊,早在柔贞刚出生时,就已经定下。 82、枷锁 草原铺上一层白霜,林间溪水潺潺流动。 帐篷外,飞蛾扑打翅膀,奋力往灯笼扑去。 帐篷内,姜吟玉头髮滴滴答答,水珠顺着发梢落在地上。 她仰起头,心快要跳出胸膛,额间出了细汗,腿上的伤口復发,药性开始作用。 姜曜抽出一层白纱,蒙住她的眼睛。 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透过纱布,依稀看到上面迷迷濛蒙流淌的月色,还有男人的轮廓。 天上月光行走,地上流光明灭。 许久之后,姜吟玉青丝散乱,挂着金钏的手,无力垂在榻边缘。 姜曜俯下面,唿吸拂过她的面颊,姜吟玉侧开脸。 他贴在她唇瓣下,问,他可以吻她吗? 姜吟玉泪水沾湿了眼前的纱布,摇头道:「不行。」 少女道:「我不该住在军营,这里离大昭边境很近……你送我回边境……」 等了好一会,她才在他怀里呜咽道:「我想回去见我的母妃。」 姜吟玉抽出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臂,摸到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感受到里面滚烫的热血。 她像是被灼烧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可她的眼前覆着一层白纱,看不清事物,她的手掌才拿开,就无意间搭上他腹部。 然后,她明显感觉到他身子僵了一下,他吸了一口气。 姜吟玉刚要缩回手,下一刻,就被他紧紧握住手,按在他的小腹上,逼着她指尖顺着那流畅肌肉的线条,往上一点点走。 她触碰到了他身上的伤疤,那是一条盘桓在胸膛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极其淡了,但触手犹能感觉到不平整的。 他又带着她的手向上,抚上了他的肩颈。 她眼前覆了一层白纱,什么也看不到,世界一片模煳,如同坠入迷雾,只能听到他气息灼热在她耳畔:「这里的伤口,是我在南方最后一日,那时刚准备来找你,被飞来的箭给射伤了。」 姜吟玉指尖蜷缩了一下,缩回了手,放在枕头上,感觉一股暖流从心尖细缝上浇过。 她对姜曜的感情一直很特殊,怎么可能对他千里迢迢来见自己的话,没有触动? 她道:「当时你出现在北凉王庭,我看到你,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姜曜顿了下,姜吟玉心跳加快,被他拉了起来,她为了不掉下去,只能抱住他坚实的肩膀,将头埋在他颈部,又因为哽咽,气息不匀,道:「我一个人在北庭的时候很害怕,很想母妃,很想中原,也很想你,后来你为我杀了唿林累,将我带出北庭,我很感激你。看你受伤,我也很担心。」 少女倒在他怀中,闷闷地道:「可我们这样,会被天下人指骂。」 她的髮肤肌骨如同玉石堆砌成的,在光下透着珠宝的色泽。 「你没有错,」姜曜在她耳侧道,「就算天下人要指责,那也是我逼迫你,强纳你入宫。」 姜吟玉的耳垂被他啮咬,指甲掐进他的手臂,看到他眼底病色瀰漫,感觉他真的可能快疯了。 也是此刻,她从他的话中,清醒意识到,他是喜欢她,可是他并没有原谅她。 烛光熄灭,他再次吻她,与她相拥。夜晚雾气缭绕,草原上倾泻流下白霜满地。 ** 翌日,姜吟玉醒来时,光亮从帐子顶部洒下。 她沐浴在阳光中,轻轻动了一下身子,疼痛感传来,勉强支起身子。 床褥滑下,姜吟玉捞起被角,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身上是何景象,穿好衣袍下榻,到桌案边用膳。 姜曜正在等她,见她梳洗完过来,放下了手里的军报。 姜吟玉没有抬头与他交谈,低头用早膳,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耳后微红。 帐篷内静悄悄的,只有碗碟碰撞发出的响动。 姜吟玉今日穿的也是他的衣袍,昨晚那件玄袍脏得不成样子,不能再穿。她不愿回想昨夜,然而越是不想,他衣袍上的气息包裹她,那份记忆越是急切地涌入她脑海。 「啪」的一声,姜吟玉手中筷子掉在地上,动静惊动了对面的人。 姜吟玉面色微白,与他对视一眼,慌乱移开视线,低下头去捡筷子,只是她双股战战,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那双筷子捡起来。 少女今日随意编了发,发上一点簪环没有,唯一的首饰,便是耳垂上那摇动的耳珰。 阳光入帐篷,姜吟玉侧着脸,过了会,才小声道:「我不想怀孕。」 姜曜眉心微微一蹙,姜吟玉起身,肌肤红透,如同上了胭脂一般,「能帮我找一些药吗,军队里的军医会开避子汤吗?我不能怀你的孩子,若我这个时候有孕,我该怎么办?」 第191页 姜曜起身,走到她面前,道:「不会。」 姜吟玉神色慌乱,抬起头,心里还是担心,道:「帮我找一些药来吧。」 姜曜道:「避孕的药丸,今早我已经让人去找了,不会伤害你身体。」 他抬起手,去撩她的碎发。 姜吟玉没有意避开他,只低声道:「多谢你。」 姜曜道:「若是真怀上,我也会娶你。等边境的战事一平,我就带你回长安。」 姜吟玉心口一跳,不知怎么会这句话,好在这时,有人进来,说给公主送来了干净的衣裙。 姜吟玉接过衣裙,赶紧去换上。等再回来坐下,和他心照不宣都没有再提刚刚的话题。她握起筷子,望着一桌的菜餚,已经没什么食慾。 她想起一事,问:「皇兄有我表兄和弥舒有消息吗?那日唿林累将我掳走,支走了我表兄,又重伤了弥舒,将他扔到了草原上,他现在还活着吗?」 却听他道:「弥舒是你的夫君吗,你这样关心他?」 姜吟玉显然被他这话刺到了,面色变了变,不再言语,开始低下头喝粥。 等用完了早膳,姜吟玉问:「今日我能离开军营吗?」 姜曜眼神微深,问:「什么?」 姜吟玉道:「我想离开这里,回去见我母妃一面。」 她鼓起勇气,轻声道:「我很喜欢以前的皇兄,那时你对我总是很温柔,不会像现在这样关着我。这让我感觉很不好。」 回应她的,是姜曜轻笑了一下,薄唇轻启:「以前吗?但是柔贞,我为何会像现在这样关着你,不正是你不听话,一次次想要逃吗?」 姜吟玉道:「我确实欺骗了皇兄。我曾经问过皇兄,若有一日我被万人指骂,皇兄会不会陪着我,皇兄说会,但我不却想看你受千夫所指。皇是兄大昭的储君,是未来的天子,是该是受万民敬仰。」 在她心里,只有和他处于以前的关系,才是最纯粹干净。 姜曜听她说这么多,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指尖摩挲她的红唇,看她眼中的波光,道:「这不是你的错。是你觉得对我的感情没有到那种地步,才会想要离开。柔贞,给我三个月,若是三个月的期限到了,你还是像现在这样抗拒,我就放你走。」 三个月。这是他抛出来的交换条件,实则更像是一个赌约,姜吟玉知道,若自己不参与,他更不会放自己走。 只思忖了一刻,她便点了点头,「我可以给皇兄三个月。」 姜曜道:「你抛却以往对我所有的感情,和我从头开始,试一试,好吗?」 他轻抚了一下她的青丝,融金的阳光照在他面容上,含笑看她,此刻好像又回到了以往温柔的模样。 姜吟玉注视着他许久。 三个月,北方的战事未必能平,若他无法让她放下抗拒,自然也无法将她带回长安。 终于,她「嗯」了一声。 却也心知肚明,这何尝不是他换了一种方式来逼迫她? 姜吟玉用完了早膳,起身,想要结束谈话,却还是挂念在河西的母亲,道:「让我回去河西一趟。」 她盯着姜曜的薄唇,然而二人的交谈,被帐篷外的通报声打断。 有士兵前来禀告前线战事。 姜吟玉不能打扰他处理军务,主动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士兵。 士兵带来的是紧急军报,姜曜和他交谈了几句,便眉心微皱,大步走向帐子去。 没一会,帘子挑开,一小士兵进来告知,说太子殿下说要出去一趟。 姜吟玉问小士兵:「殿下有没有说他何时回来?」 士兵摇头不知:「没有,但估计至少也得几日,殿下像是去前线了,战事实在太紧急了。」 姜吟玉明白了。 而在午后,她也收到了一封信。 信来自河西兰家,上面说北凉王庭的事,兰家已经知悉,兰昭仪此前挂念她,染病卧榻不起,如今得知他被姜曜带回来,迫切地想见她一面。 姜吟玉握紧信,心里浮起一层担忧,走到帐篷边,道自己要出去。 守在门口的士兵道:「公主要去哪里?殿下让我们守着您。」 姜吟玉问,「那殿下有没有再叮嘱你们旁的话,比如不许我离开军营?」 士兵摇了摇头,「没有,殿下只说公主要什么,都让我们尽量满足您。」 姜吟玉点头,道:「我知晓了,请你帮我备一匹马来。」 士兵退出去办。 姜吟玉回到帐篷内,书案后坐下,提笔给姜曜写了一封信。 她是说过会尝试接受他,但以她的身份,现在绝对不能再待在军营里,她告诉姜曜,自己回兰家了,若是他回来,看到这封信,可以来兰家找她。 姜吟玉写完信后,用玉镇纸压住,走到外面,对士兵道:「殿下回来,就将我写的信转交给他。」 士兵点点头,道一句:「明白了。」 姜吟玉牵着马往外走,一路上小士兵见到她,都恭敬作礼。 昨夜柔贞公主与太子共处一帐一整夜的事,他们已经知道,姜吟玉能感受到他们若有若无的打量。 她翻身上了马,策马走了几步,大腿侧的伤口隐隐作痛,马背颠簸,几乎将她的骨头颠散。 第192页 走到栈口,守军营的官兵见到她,对她抱拳行礼,「见过公主,公主要去哪里?」 与她交谈后,官兵得知她的目的,道:「没有太子的亲令,军中任何人都不得出营,还请公主见谅。」 姜吟玉低下头,从腰间解下一个令牌,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父皇给我的令牌。现在我出去,可以吗?」 那官兵接过令牌,翻看了一眼,恭敬递迴来,道:「可以。」 姜吟玉见他如此快地松口,笑道:「那烦请你召一队士兵来护送我。」 那军官应下,召来一队装束齐整的士兵。 栈门缓缓打开,姜吟玉身后跟着一队侍卫,策马走出了军营。 傍晚时分,草叶摇动,长风袭来,草原上阳光如金,光芒万丈。 姜吟玉手挡在头顶,眺望远方。 上路前,她心头还笼罩着一层担忧,自己回西北的事,到底没有和姜曜商量,等姜曜回来知晓,会不会因此不悦。 然而转念一想,她已经留了一份信给他,没有像之前一样不告而别,离去也有理由,想必他可以理解。 一想到等会就可以见到母妃,姜吟玉心里焦虑的情绪消散了许多。 可姜吟玉没料到,她会在回河西的路上遇上姜曜。 在夕阳的最后一层光从云层中消失时,姜曜带着他身后的一队侍卫,从路尽头地平线出现。 姜吟玉勒马停了下来。 沉沉月色压在他身上,他玄袍玉冠,腰佩刀剑,目如寒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愣了一愣,冷漠地问:「去哪里?」 他倨傲地、强势地,眼神碾压过她的视线。 姜曜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将她带回了军营。 一入帐,姜吟玉和他解释。 姜曜面容冰寒,走到桌案边,看到了她留给他的那封信,随意翻看了一眼,道:「你想回兰家,可以,但不是现在。」 姜吟玉看他目光幽暗深邃,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想说什么话都被他堵了回来。 他道:「过几日,我会带你回去见你母亲。」 姜吟玉心里变凉,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 到了夜里,他又是上榻,拥着她入眠。 他没有像昨夜一样,继续下一步,姜吟玉已经是长松一口气,就由着他抱着。 就在姜吟玉以为此事算是揭过去了,第二日起来,她稍微动了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上,好像多了一道链条。 姜曜正坐在桌边,含笑看着她,捧着茶的指骨,玉石一般冷且白,一如他的人。 姜吟玉低头看着自己手,轻扯了一下,腕骨内侧被冰冷的链条轻轻摩擦,浑身发抖,像一只惊惶的小鹿抬头:「给我解开。」 作者有话要说: (修) ps:妹妹不会怀孕,不会写带球跑的剧情。 83、贴近(修) 阳光从头顶照入帐篷内,刺眼耀目,可以看见空气里浮动的纤细尘埃。 春三日的西北边境,天气回暖,山花初绽,然而姜吟玉坐在床榻上,阳光打到身上,却觉刺骨冰寒。 像是坠入冰窟,寒意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看着容止尊贵的男子,心下冰冷,动了动手腕,只听「哗啦啦」链子滚在地面上,发出的巨大响声。 冷硬的金属,摩擦着手腕,在她鲜嫩的皮肤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姜吟玉在认出到锁链后,各种情绪交织,羞愧难堪,颤声道:「给我解开。」 姜曜不为所动,优雅坐在那里,甚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升起氤氲的热气里,他长眸朝她扫来,若有流光在眼中流淌,似笑非笑,仿佛极其满意眼前这一幕。 他的笑意像是一根针刺入姜吟玉眼中。 姜吟玉道:「皇兄是何意思,是要囚禁我吗,你明明知道我害怕这样,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少女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长发如瀑披在身后,双肩瑟瑟发抖。她性格太软,所以像今日这被欺负时,整个人娇娇楚楚,就如同一朵被欺凌的娇花。 她伸出手腕,道:「帮我解开。」 姜曜漫不经心地垂下目光,柔声道:「不喜欢吗?」 扣住她手腕的链子,并非寻常铁链,而是用银做成的,阳光下光亮迷离,影子落在她身上,如流水晃动,更衬得她肌肤如同玉石珍珠。 姜曜起身朝她走去,便见她惧怕似的,怯怯往后退了一步。 他唇角噙着笑意更深,道:「特地为你制的链子,想给你戴很久了。猜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得知你生了和亲的念头后,我便起了心思,此后没有一日,不想将你留在身边。我知道你不愿意,怕吓着你,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内心。可昨日,我出去处理军务,也就半个午后,你就又打算逃跑,叫我如何能放心,再将你一个人留在军帐中?」 他说这副话的神情,以及流露出的冷酷控制欲,真的吓到了面前的人。 姜吟玉颤声对他道了第三遍:「给我解开。」 姜曜眸光慵懒,意兴阑珊,「同样的话,说过一遍就够了。」 他没做出回应,这就是他的回覆。 姜吟玉低头又看着手腕,眼角渐渐绯红,道:「你与我好好说话,我会听你的。」 第193页 「我说话,你听吗?」姜曜问。 显然她固执得很,不好好调.教一番,是不会听话的。 姜曜道:「我不在的时候,先戴个一两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再将它给取下来。」 他说完让她到他身边,道:「过来,我帮你穿衣。」 姜吟玉摇头不愿意过去,便见他悠缓走来,一步步后退,直到被他逼到了床榻边,再无一丝退路,害怕地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 他伸出手去揽她的腰身,见她躲避,扼住她手臂,毫无怜惜之情,不顾她反抗,强搂她入怀中。 姜吟玉在他怀里挣扎,因为耻辱,眼中赤红一片,问:「皇兄为何这样对我?我昨日明明有留信,告诉你我去哪里,根本没有背着你离开。」 她委屈极了,眼里盛着一汪春泉,泪水盈盈掉落,颗颗砸在人心上。 姜曜不为所动,看着她笑问:「后悔吗?」 姜吟玉一愣,「什么?」 旋即她反应过来,他在问她,后悔去北凉和亲吗。 姜吟玉别过脸去,被他强行握着下巴,硬生生扭过头来。 她眉眼晶亮,道:「是,我是欺骗了皇兄,背着你离开长安,我有错,可我只想带我的母亲离开,远离流言蜚语。」 北凉所有的一切,和亲路上有多艰险,在和亲之前,她都清楚,可她仍执意前去。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将母妃带出了泥沼,让自己远离长安。住在兰家的那段时光,是她从未有过的无拘无束。 哪怕再选一次,她也会选择离开。 是她太过天真,将一切都想得太好,所以她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可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能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哪怕是北凉的收继婚的习俗,她也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概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处理好和姜曜的关系,让他们变成现在这样。 她向他服软,道:「松开我吧,皇兄,我会听你话的,不要这样对我……」 姜曜问:「柔贞,你清楚你自己对我的感情吗?」 他眼中那股不耐烦与病色往上浮起,一下勾起姜吟玉不好的回忆。 前夜他就是在听她说「他们不该在一起后」,露出了这样的神色,之后让她受到了惩罚。 男人到底上过战场,兇勐异常,无论是身量还是体力,远不是姜吟玉一个弱女子可以比,她一直不知道,她一向矜贵的皇兄,原来卸下衣袍,是这样一副的模样。 姜吟玉光一回想,就双腿发软。 姜曜问:「你不喜欢?」 姜吟玉摇摇头。 可前夜的情形,二人都心知肚明,她若真不喜欢,怎会最后紧紧抱住他? 姜吟玉咬唇:「我不喜欢。」 姜曜只轻笑,笑声如一根羽毛,轻轻拨动她的心尖,「对,你不喜欢我,所以我更要将你留在身边。」 他在她面前低下头,抬起她的手腕,慢条斯理抚摸着锁链。 那感觉像是一条毒蛇,在她手上缓慢游走。 「咔哒」,姜曜解开了锁链。 姜吟玉才要说话,下一刻,听姜曜道:「先帮你换衣物,换完再戴上银链,你若嫌戴手上疼,这次戴脚上怎么样?」 姜吟玉连连摇头,瑟瑟发抖,「不要。」 他强行将她压入怀中,一只手捞起架子上的罗裙,帮她换衣物。 姜吟玉挣脱要自己来,去抢罗裙。可他的手臂一下桎梏住她的腰肢,让她无处可逃,按着她腰,抵在桌边,从后替她穿裙子。 裙面上金鍊摇动时,发出簌簌响声。 等姜曜帮终于她换好衣物,将人松开,唤士兵进来送早膳。 帐篷外士兵等候许久,早就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提着食盒,撩起帘子。 他打开食盒,拿出碗碟,布置好菜餚,走之前,胆怯地看太子一眼,又看公主一眼,目光饱含同情。 姜吟玉低下头抹干净泪,强撑着笑了下,不让眼泪掉出来,握紧筷子,用面前的一小碗米粥。 这一顿早膳,二人用得都极少。 等用完后,姜吟玉看向床榻。 一条长长的银链,犹如银蛇,从床边缘坠下,折射出刺眼的光,犹如毒蛇在吐信。 一股寒意从她脚下升起,她双腿生根,不愿过去。 她听到书案后的男子,低沉道了一句:「过来。」 姜吟玉回神,往书桌走去,被他整个人拉入怀中,坐到他的大腿上。 她不适应这样的坐姿,别过脸,道:「会有人来的。」 「他们来汇报军务而已,不会说什么。」 他非要抱着她,不给她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但凡姜吟玉动身子,坐得不舒服,流露出起来的意思,都被他拉了回来。 姜吟玉咬着唇瓣,想起刚刚他给她换裙子的场景,不敢牴触他。 从早晨到午后,太子的军帐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军官前来汇报军情,进来后看这一幕,下意识迴避,退了出去,没多久又重新被太子喊进来谈话。 军官一边议事,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二人。 柔贞公主的美貌,军中早已传遍,眼下她一身鲜艷红裙,坐在太子身上,柔若无骨,举止柔媚,确实称得上祸水二字。 果然也只有这样的姿色,才会引得太子倾心,不顾礼法,哪怕她已经嫁了人,也要强行去北凉,将人带回来。 第194页 军中关于太子和柔贞公主的事,早就传了若干个版本,有说二人早在皇宫里就相互生了情愫;也有说是公主不愿,是太子强夺了她。 在众将士眼里,太子一向是谪仙一般人物,不染纤尘,所以当得知太子与公主有牵扯,军中无一不惊。 不止大昭军营,如今西域诸国、乃至长安城,恐怕都已传遍此事。 毕竟堂堂北凉国亲王,在大婚之夜,被邻国首领夺妻,放在哪里,都要引起好一番议论。 军官们前来与太子议事,尴尬之余,看着太子与公主的亲密姿势,脸上都有些发热。 书桌空隙狭小,柔贞公主的小腹贴上书案,后背靠着太子的胸膛。 偏偏太子处理军务,面不改色,偶尔还搂着公主,对她道:「安静一点,别乱动。」 公主神色不太自然,怯怯「嗯」了一声。 众将不敢再看,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二人像这样再靠下去,少不得会干出什么事来,等汇报完事,便匆匆退了出去。 姜吟玉看着军官们逐渐离开,拨了碎发到发红的耳后,道:「让我下来。」 姜曜置若罔闻,伸出手去桌案上够地图,动作幅度大了点,姜吟玉唇瓣溢出了细碎的一声。他漫不经心看她一眼,道:「你坐着就行,我处理我的军务。」 姜吟玉坐立难安,更让她觉得不妙的是,姜曜见她心不在焉,始终定不下心,便开始和她说话。 二人之间贴得更加近。 姜曜随手翻看信件,道:「等回去长安,大概也是春末了,我记得你喜欢后山的花,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看,好吗?」 他一时过于冷漠残忍,一时又像现在,温柔到过分,让姜吟玉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他。 姜吟玉没有回话,安静地由着他靠着。好在他也并未对她做出什么。 到了夜晚,姜吟玉坐在榻边,等他回来,垂在她腿侧的便是那根长长的银链,触手感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姜曜沐浴完,在光下看着她。 姜吟玉预感到什么,仰起头,道:「可以放过我吗?」 男子没有回应她,在她面前蹲下,修长的手指,握住那根银色链条。 当冰冷的锁链触上她脚腕的肌肤,姜吟玉开始颤,下意识缩回脚,握住被子盖住脚踝,警惕道:「不要。」 姜曜起身,坐到她身边,眉目被光线衬得极其柔和,柔声问:「为何不要?就只是晚上扣住你,怕你跑了而已。」 她被他钳制在怀里,鼻尖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一遍遍摇头。她甚至主动地揽住他肩膀,将头靠在他肩上,说一些话哄他。 可姜曜全然没有被打动,手提起那根锁链,将它慢慢扣上了她的手腕。 姜吟玉奋力挣脱,扯了下手腕,锁链已经扣上,拉直「哗啦啦」发出的刺耳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 她抬头,在姜曜眼底,看到了一种好似快.感的光芒。 那一瞬间,姜吟玉心如同坠入深渊。 她怎么也挣脱不了,最终只能卧在床榻上。 灯烛熄灭,光线暗淡下去。她面对向床内,感觉身后靠上来一个温暖的胸膛。 姜吟玉被他搂住,当他的唇贴上她的肩膀上时,前夜的噩梦又朝她涌来,她颤抖手覆上他的手背,转过脸,对视他冷黑的眸子。 在夜色下,她像是一只猎物,被他幽幽地打量。 84、黑化 (上一章修改过内容,建议清缓存重新看结尾) 链条极其长,如银蛇盘踞在床榻上。 姜曜握住她的右手,五指滑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他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安眠了,唯有抱着她入怀,才能入睡。 接下来,他都没有再动她。 三更夜时,姜曜感觉到身侧的人异动,胸膛前衣襟潮湿,睁开双眼。 姜吟玉在他怀里仰起头,一双眸子盈盈含泪。 姜曜问:「怎么了?」 姜吟玉坐起来,用力扯了下锁链,发现扯不开,整个人更加惊慌,缩到床榻边缘,双手抱住膝盖,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姜曜问:「什么梦?」 他拍了拍身边位置,让姜吟玉坐到他身边来,唤道:「柔贞。」 姜吟玉仍然坐在那里不动,轻声呢喃:「我梦到北凉的人打过来了。」 姜曜知晓她惶恐什么,道:「这里已经被昭军控制住,北凉人绝对不会打到这里来。你在这里很安全。」 姜吟玉眉梢微蹙,将面颊凑到他面前,道:「但梦里他们就是打来了,那时你不在军中,没人护着我,北凉人来,发现了被锁在你的军帐里的我,他们记恨我,上前来捉住我,要将我给凌.辱了……」 她说着说着,扑入他的怀里。 姜曜头微抬,由着她抱住,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这样相拥了,见她眉心轻拢,额间渗出细密冷汗,碎发贴在脸颊边,涌出几分怜惜。 他轻拢她的长髮,安慰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北方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大概她也意识到那是一场梦境,在他怀里渐渐镇定下来,抬起手,将腕送到他面前,道:「帮我解开,梦里的事真有可能发生的,别让我整日活在恐惧中。」 姜曜眼里的坚冰并未消融,拢着她的脖颈,将她放在枕头上,轻声道:「先睡吧,我护着你。」 第195页 姜吟玉卧在那里看着他,见他真不打算解开,在他目光地注视下,只能认命似地合上眼,眼角两道泪珠无声滑下。 塞北夜晚幽寂,空气里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气。 姜曜一直在看她,见她沉入了睡梦中,唿吸渐渐变得舒缓,才抬起眼,看向床头盘踞的锁链。 她当真是怕极了那物,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好像全身毛髮都惊悚地立起。 姜曜伸出手,指尖沿着她的手臂,触摸上她的手腕,握着钥匙,将锁解了下来,扔到一旁。 他搭上她的面颊,帮她拭去眼角的细泪,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又抬手帮她整理碎发,动作万分温柔。 少女手腕露在被褥外,内侧出现了一圈薄薄的红痕。 姜曜起身,到柜子里取了药瓶,倒出药粉给她上药,一边涂抹,一边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 他指尖温和,将药膏抹平,又拿来纱布,给她手腕一圈包扎,确保纱布可以给肌肤和银链做个缓冲,才将她的手放下。 他在夜里,将她手腕上的锁解开,当清晨来临,会在她醒来之前,将锁扣重新合上。 姜曜将纱布放在床头柜子上,手撑着眉骨,眼睫低覆,长长地唿出了一?气。 月色照在他身上,在他身边堆出流光,一半露在月色下容颜如雪,另一边藏匿在黑暗中的却犹如鬼魅。 他贵为太子,离那天下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帝王在他面前也得垂首,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自然也能让一个女人留在身边。 左右不过是选择哪种手段,让她更乖巧听话留下。 放在以前,他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可现在,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他的偏执无法克制,控制欲蔓延,掠夺的快感在心里升起。 他们的父皇、母后,乃至天下所有人,都说他们不能在一起,可他就是要一意孤行,不止如此,他还要与她一同走向那世间那最崇高的位子。 她做公主,怎么能算天下最尊贵,她将会坐在他身边,接受万民的朝拜,三礼六叩,绝对不会被千夫所指,万民指骂。 谁胆敢说她一句不是,那他便杀了谁。 姜曜指节搭在眉眼上,抬起清亮的眸光,暗夜在他鼻樑一侧覆下一层暗影,他唇角笑意越发深。 他与她做尽了天底下最亲密的事,相拥过,亲吻过,坦诚相待过,见过兰袂褪香,她卧在他怀中鬓钗散落,泪眼迷濛的样子,又怎么会甘心和她回到从前,做那虚情假意的兄妹。 他的病瘾早就犯了,在她为他跳第一支舞,他就想揽她入怀,揉碎了她的腰肢;在他嫁第二任夫君时,就想在大婚之夜,强夺她入宫,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在得知她要远嫁北凉和亲,回来第一次捉住她,就想撕碎了她的衣裙,将她压在书桌上,狠狠地…… 她要恨他便恨他,有时候恨比爱更浓烈,也更刻苦铭心,不是吗? 月色将他投在地上影子,拉得越发孤长。 姜曜在黑暗中笑得越发轻漫,眼中欲.色通红,容貌俊美更甚,他转过身,望着面前的少女。 他俯下面,唇瓣轻轻地、慢慢地吻上她的额心。 「晚安,我的柔贞。」 ** 太子殿下清雅尊贵,如苍穹之朗月,孤山之青松,世人皆知。 所以当太子将其十四妹,柔贞公主,从北凉王庭掳走,带回大昭,此事一传开,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太子日日与柔贞公主共处一帐,二人同吃同住,甚至同床共寝,太子宠爱公主,除了去前线,无论去哪里,都将公主带在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 北凉王庭,虽然此前防范不周,遭遇了袭击,但终究国力庞大,实力不容小觑,唿林累留下的势力与其余几位王子,集结麾下的草原部落,与大昭将士在边境作战。 未料到,那众人以为已经死去二王子弥舒,这时横空出现,还带着手下的旧部,归附了大昭。 老北凉王被大昭俘虏,王位空悬,弥舒与大昭达成了协议,亲自带兵,去与北凉人作战。 如今在北凉的底盘上,几方人马内斗,大昭只用在后方,偶尔出兵为弥舒提供援助,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战事持续了大半个月,大昭的军队一路往西推进战线,吞併敌国疆土。 重压之下,北凉受不住攻势,终于在四月中旬,送来了一份信,要和大昭谈判议和。 议和的地点,就定在唿尔草原边界,此时已经成了大昭的领土。 北凉的首领出席,大昭的太子亦出席,自然,他也带了柔贞公主。 当柔贞公主随太子一同出现在王帐时,气氛一下陷入死寂。 大昭的军官已经习以为常,胡人却个个面如霜打,被夺妻的虽然不是他们,但随之而来的耻辱,笼罩在每一个北凉人头顶上。 叫他们眼睁睁看着柔贞公主,被被迫委身于敌国的首领,肆意羞辱,这一份滋味,对北凉每一个男儿恐怕不好受。 然而北凉人再憎恶太子,也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 对于停战议和,太子提出的条件极其苛刻,不仅霸道地要占领北凉一半地盘,更要求北凉年年上供岁贡,此后百年向大昭俯首称臣,地位如同附属国。 更有,他不会插手北凉的内政,言下之意,就是弥舒怎么和北凉内斗,他都不会管。 第196页 可北凉人哪里不知,他二人定私下约定好了,大昭会帮助弥舒登上王位,藉此控制住西北。 北凉人不肯签议和条约,太子说可以,那就继续打下去,总归北凉如此欺辱和亲公主,大昭绝不会姑息放过。 太子原话是说,那就打到北凉亡国好了。 北凉后知后觉不妙,想要重新谈判,太子却已不给机会,拂袖而去。 草原上谈判,两天两夜,以失败告终。 议事结束后,姜曜带着姜吟玉从帐篷里出来时,有北凉人追出来,拉着太子袖子。 姜曜对姜吟玉道:「你先回去,我等会就来。」 姜吟玉点了下头,独自回他们的帐篷。 四月的草原,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姜吟玉手挡在头上,抬头看刺眼的阳光,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男子,二人在转角处,不小心碰撞到一块,姜吟玉后退一步。 男子对她道了一声:「抱歉。」 这声音听着极其熟悉,姜吟玉抬起头,见到来人,不由愣了一愣,旋即扬起笑容。 「弥舒?」 弥舒正在和身边的胡人交谈,这会才注意到她,连忙撇下了身边人,上前道:「公主?」 他难藏激动的情绪,伸出双臂握住她手臂,道:「公主没事?」 此处时不时有人来往,姜吟玉为避嫌,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摇了摇头,笑着看他。 他面容深邃了许多,原本白净的面容上蓄起几道鬍鬚,更带了沉稳男人的气质。 「你怎么活下来的?我是从皇兄那里,得知你还活着消息的。」她脸颊映笑。 弥舒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之后道:「见到公主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没能护住公主,我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能活下来,也多谢当时公主相护。」 姜吟玉摇了摇头,当时情况紧急,她也只是与唿林累周旋了一二,归根到底是他自己异于常人的心性,在冰冷的草原上撑了那么久,还有姜曜及时赶来。 弥舒人确实不错,不管如何,二人经歷了这样的事,确有相惜之情。 但也仅限于此。 弥舒身边的胡人僕从走上来,道:「公主,我们王子一直挂念您,若您也喜欢我们王子,你二人也不是不能在一起,是不是?」 姜吟玉当即摇头,若这话叫姜曜知晓了,恐怕又要引得一些误会了。 她不能再和弥舒再聊下去,正要借?离开,却见弥舒从袖中拿出一条蓝色宝石项鍊,递过来道:「这条项鍊,之前送给过公主,被公主丢在了北凉王庭,公主收下吧,也算留个纪念。」 于弥舒而言,若非唿林累的波折,如今姜吟玉已经是他的妻子,叫他看姜吟玉回到姜曜身边,如何能好受。 「不管怎样,在我心中,公主都是至高无上的明珠。」 弥舒蓝色的眸子里闪着光芒,柔和浅笑,拉过她的手。 姜吟玉不愿意收,婉言谢绝,侧过身要离开,余光却瞥见远处多出来一道人影。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微风拂过树下,光影照亮他的容貌。他一身玄袍,看向二人,目光深沉不见底。 姜吟玉瞥见他,手腕一抖,那条项鍊便从手中掉落,坠入了尘土中。 弥舒蹲下身去捡,又递过来,「公主收下吧,算我一片心意……」 他见姜吟玉心不在焉,随她目光看去,看到一个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姜太子。 弥舒心虚,也不知自己和公主的举动,有没有被他看去,他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也并非有意唐突公主,准备和姜曜解释。 姜吟玉已经将颈链塞回弥舒手里,朝姜曜走去,一只手挽住他的手臂,道:「我们走吧。」 姜曜低头看她的动作,唇角勾起浅笑,问:「你和他说什么了,这样害怕我听见,急着要让我走。」 姜吟玉看他深深的笑意,就预感不妙,道:「没有,就是随意寒暄了几句。」 她如实回答,可表现出来的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弥舒递给她的,是取自北凉王冠上镶嵌的宝石,制成的颈链。 那象徵着什么,不言而喻。 姜吟玉挡在姜曜面前,道:「走吧,皇兄不是说还要去见镇国大将军吗?现在赶路回去,天还是亮的。」 这副紧张的模样,落入姜曜眼底,他一时不知,姜吟玉是一心护着弥舒,还是怕他对弥舒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和弥舒对话间,展颜露笑的颜,笑涡如同溪水荡漾,姜曜这些日子,可没在她脸上见过一回。 她对他不假言笑,对旁人倒是笑逐颜开得很。 弥舒步子朝姜曜走来,姜吟玉实在害怕这二人对上,依旧挡在姜曜面前,道:「走吧。」 弥舒却先一步开?:「殿下,是我主动寻公主说话,并非公主寻我。」 姜曜一只手伸出,扣住她的肩膀,含笑看向弥舒,道:「二王子和公主在谈什么,把镇国之宝都拿出来了,是又想求娶公主一回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的病,就是吸吸柔贞才能好。 85、心跳 太子并非好说话之人,实则手段狠辣,杀伐果决,弥舒从和他的交往中,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早在草原上,太子救起弥舒,告诉他说和公主的婚事已经作罢,问他可有异议。弥舒出于感激,也迫于威压,说了没有,便彻底丧失了这门亲事的主权。 第197页 弥舒看着姜曜揽住姜吟玉的肩膀,被刺得眼睛微疼,却也笑道:「公主对弥舒有救命之恩,弥舒感激在心,今日与公主交谈,将颈链送与公主,也是为了聊表心意。」 他又迈开一步,靠近姜曜,面色温和道:「殿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相信不会怪罪。」 姜曜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怎么会怪罪?二王子将北凉的镇国之宝送上,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不过二王子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藏着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吗?」 弥舒神色微微凝住,他有意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却不想被姜曜如此直言不讳地指出。 聪明人之间交谈,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或许从前他还觉得姜曜气质温润,可如今他周身的气场冷漠凛然,若冰霜散开,但凡靠近者,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做出一点错事触怒了他。 他越来越像一个冷漠无情的帝王。 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天下至尊。 弥舒心知没必要因为此事和他对上,在姜曜面前作礼,「其实在草原上,弥舒就问过公主可有喜欢之人,当时公主……」 他看姜吟玉听到这话后面色微绷,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他顿了顿道:「在路上时,我时常看到公主一人,悄悄将殿下送给她的耳珰,取下来望着出神,公主一直挂念殿下,只是苦于外面的流言,不敢向殿下表露心意罢了。」 微风乍起,融融春风吹起衣袍。太子轻笑,声音柔和:「是吗。」 气氛低落了下去。 话到这里,弥舒也找不出话再说下去,只道:「若是日后有机会,殿下可以带公主时常来西北草原。」 姜曜颔首:「二王子想要见公主,每年来长安觐见,带上岁贡即可。」 弥舒脸上笑容僵硬,嗯了一声。 太子说完,带着姜吟玉离开。弥舒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高大的身影立在树下,嘴角笑容渐渐落下。 姜曜和姜吟玉回到马前,风拂过草场,草叶如水波流动。 从回来后,姜曜就没主动和姜吟玉说一句话,姜吟玉还没迟钝到那种地步,发现不出他的不对劲。 他并非情绪外露之人,但若是露出了不对劲的情绪,便是有意要让她看出来。 姜吟玉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姜曜轻笑,倒也不至于为她和弥舒说几句话就生气。 他道:「你和旁人相处时的样子,比与我相处时自在许多。」 「上马吧。」姜曜没再说什么,踩着马蹬,翻身上马,朝姜吟玉伸出手。 姜吟玉一身雪青色的裙裾,在春光里盪开层层褶皱。 她仰起头,脸颊碎发微扬,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凝望他许久,终是未说什么,素手搭上指尖,被他顺势拉上马,坐在他身前。 二人策马朝东驰走去。 塞上风景奇异,远山隐没在曙光中,耳畔是唿啸的长风。姜吟玉被他一只手臂稳固住身子,紧紧贴在他怀里。 这些日子来,他和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姜吟玉早就熟悉了他的身子,像这样亲密的搂抱,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他除了将她带回来的那一夜,和她行过男女之事,之后再没有更进一步,他对此无甚兴致,意兴阑珊,对她做的最亲密的事,也只是每一个深夜,双手探入她手臂下,搂住她入睡。 他虽然事事顺着她,也未整日将她囚禁在帐中,限制她的自由,可姜吟玉迫切地希望脱离他的掌控。 只要那锁链在一日,她心神就一日无法安宁。 骏马一路驰骋,终于在傍晚前,到达了镇国大将军的军营。 大将军韦衡,提前收到太子捎来的信,看到远方出现了一匹赤色的骏马,握着缰绳,迎了上去。 韦衡注视着姜曜,流出和蔼的笑容,在看到自己的侄子下马,以手做台阶,护着马上少女落地。 姜曜走上前,唤了一声「舅舅」。 韦衡扣住姜曜的肩膀,笑着寒暄了几句,目光移向他身侧人。 姜吟玉屈膝,行了一个礼,裙摆幅度正好,正要出口唤镇国大将军,被姜曜提醒了一句,「叫舅舅」。 「舅舅。」姜吟玉做完礼,头上的步摇都未曾晃动一下。 镇国大将军爽朗一笑:「公主请起。上一在花谷里,没有和公主交谈几句,这会细看公主,才发现出落成这,是漂亮的大姑娘了。」 姜曜挑眉,随他目光看去。 姜吟玉一身绿色骑裙,脚踩小靴,发坠小巧明珠,轻轻晃动,格外的舒适,她身量在女子中本就算高挑,今日这般打扮,更显明媚清丽,兼有飒练之感。 姜曜也微笑道:「确实是大姑娘了。」 姜吟玉被大将军用长辈语气调侃就算了,姜曜也用这语气说她,她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又欠身朝大将军作礼,声音轻婉:「舅舅戍守边疆,为大昭殚精竭虑,柔贞此前从皇兄口中,就听过舅舅许多英勇事迹。」 大将军笑道:「公主谬赞。」 姜曜闻言,多看了她几眼,姜吟玉装作没有察觉,依旧浅笑。 之后,这舅侄二人到一旁说话,大将军夫人出来,热情迎接姜吟玉。 后山草坡上,太子与大将军交谈。此时天光尚且明亮,晴朗阳光照得草原清透,如一汪碧泉。 第198页 镇国大将军面上的笑意消失不见,眺望远方,声音渐渐低沉:「外面有关你和十四公主的传言,舅舅都听说了。」 姜曜语气淡淡,「舅舅教我兵书,教我兵马,教我处事,于我而言,已算半个父亲,今日带她来见你,便算是见见长辈。」 老将军冷哼一声,沙哑的声音如塞外砂砾,「方才公主在场,我未下你的面子,但你要她在一起,舅舅不会同意。她是和亲公主,你是未来储君,你和她有什么未来?」 这舅侄二人熟稔,交谈之间,只用「你我」自称。 姜曜道:「等回长安,我便上书求娶她。她不嫁我,还能嫁谁。」 大将军已经知晓姜吟玉的身世,道:「天底下有得是好男儿。」 姜曜道:「她嫁谁我都会将她夺回来,她夫君没能力护住她。哪怕她嫁了人,最后也会与我通.奸。」 道道金光从云层中漫射出,映照在姜曜脸上,他说得满不在乎,却又极其笃定。 镇国大将军听到这话,眉头紧锁,深深看了他几眼,极其诧异,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姜曜注视着山下,草坡上长满了雏菊,远处两道女子的身影,正相携走下草坡,正是姜吟玉与大将军夫人。她被将军夫人带着,採摘山花。 少女手臂挎着篮子,里面盛满了橘黄色花草,她转过头,延颈秀项,朝山坡上望来,像在寻谁的身影,等她的目光被姜曜捕捉到,她目光一顿,赶紧低下头,又装模作样摘起花草来。 姜曜眯了眯眼,确信自己并未看错。 大将军也看到了这一幕,微微嘆了口气,道:「曜儿,你一向行事周全,深思熟虑,也知道这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你是不惧外界,愿意承担一切,可公主呢,她才多大,十七岁,比你小了足足五六岁,她愿意吗?」 大将军虽是武将,却心思极其细腻。一惯会察言观色,洞若观火,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在观察着姜吟玉的神态。 「舅舅看得出来,公主很是惧怕你,和你站一起,看向你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怯意,你说说你是不是强迫了她?」 外界的流言,也大都是如此。 姜曜笑道:「那舅舅能看出来,她喜欢我吗?」 大将军一怔,沉默了下去。 满天金光迷濛,乌鸦低飞,布满天际。 过了会,大将军迟疑地问:「你做了何事,让她这样惧怕你?」 姜曜没回答,只注视着下方的那道身影,看姜吟玉裙裾被风吹起,她鬓髮上珍珠吹掉了,小跑着去追。 大将军嘆息道:「我看你对舅舅的语气,恐怕都比对她的和煦。你既然说喜欢她,又为何要这样冷漠待她,你吓着她了。」 「她不太听话。」姜曜脸上的笑意渐渐淡漠了下去。 大将军长眉微挑,看向姜曜,深知他这个侄子,活了二十几年,虽阅歷深丰富,但于情爱上怕也是第一回。 大将军道:「你的刺芒太盛,别人的刺是向着外人,你却是对着她,非要逼她回应你,你强迫她、又冷漠待她。她比你还小许多,做不到像你一样想得通透的。」 姜曜淡淡道:「是吗。」 他沉思了片刻,神色清明:「谢舅舅提点,我知晓了。」 镇国大将军与夫人举案齐眉几十年,于情爱上自然比小辈更有体会,不过他的本意哪里是提醒姜曜,分明是要点清醒姜曜。 他厉声道:「你和公主不合适,一是身份,二者便是流言。我看公主留在西北挺好的。」 西北的民风明显比中原开放许多,当初公主自请远嫁和亲,便受西北人民爱戴,加之兰家把持河西走廊一带,声望深厚,她若留在这里,是比与随姜曜回长安更好的选择。 大将军道:「公主怕也不愿意与你回去。」 「她是愿意的,哪怕现在不愿意,日后也会愿意。」姜曜道。 在当初,姜吟玉第二次嫁人时,姜曜就曾经做个一个荒唐的梦境。 梦里姜吟玉嫁了人,驸马待她并不好,姜曜便时常去公主府找她。到后来,她背着驸马,怀了身孕,直接被姜曜一道旨意,接入了宫中。 梦境看似荒诞,却有迹可循,梦中人的性子,都与现实极其相似。 若她和他的感情称得上孽缘,那追溯过往,早就纠缠了十几年,姜曜不信她嫁了人,与丈夫的情意也能比得过他。 恐怕到最后,二人也会背德私下通.奸,不管不顾礼法教义。 她和他这辈子註定纠缠下去。 大将军话语略带担忧:「你和公主做到哪一步了,现在这个局势,最好小心一点。」 这话的意思是:「你不要让公主怀孕了。」 姜曜薄唇抿成一条线,道:「不会,她还太小,身子骨受不住,没打算让她现在怀。」 大将军嗯了一声,「如今西北,北凉不是大问题,关键是北戎,那才最为棘手。」 大昭在西北作战几十年,最大的敌人一直是北戎一族,两方的局势如今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姜曜此次来西北,手头要务便是攻打北戎。 北戎一除,可保大昭延绵百年无虞。 大战一触即发,现在并非纠结儿女情长之时。 姜曜自然知晓,今日来听了大将军一番话,也算醍醐灌顶,极有收穫,道了一句「走了」,不顾大将军伸出手阻拦,迳自走下山坡。 第199页 风吹草飒飒偃倒,夕阳西下,他踏着昏黄的光晕,往山下走去。 一片长风掠起,姜吟玉立在草边,衣袂飘举,仿佛要迎风而去。 像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姜吟玉转过身来,目光迎着残阳,一片灿亮,看到是他,又飞快地侧开眼。 她低头整理花篮,不与他对视,有一枝雏菊,还从篮子中掉下来,砸到了裙面上,她另起话题道:「舅母刚刚带我来采山花,说晾干后可以泡茶喝。」 姜曜将那朵花捡起来,递给她。 姜吟玉伸出玲珑指尖去接,目光透过黄昏,看向他被镀上金光的隽美面容。 他漫不经心眺望一眼远方,然后看向她,依旧冷漠询问道:「走吗?」 姜吟玉一愣,很快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和方才不太一样。 姜曜牵来了自己的骏马,托她上马。 二人回到前线军营时,天已全黑。 回来后,有军官来禀告军务,姜曜面容依旧冷绷,四下人无一不噤若寒蝉,吓得哆嗦。 夜晚时分,姜吟玉在帐篷里,等他回来。 她熄灭了灯,一个人卧在榻上,手腕上一如往常挂着一条锁链。 帐篷外响起脚步声,帘子掀开,一阵窸窣动静后。 在寂静的夜里,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面颊,摩挲她的面庞。 姜吟玉睁开双眼,床边一道男人大喇喇的身影,心下慌乱,好在很快凭藉轮廓认出男人是谁,动了动手腕,清脆的锁链声响起。 这一次,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将手腕僵硬地递过去,让他解开,她回想到白日里,姜曜对她说的话「她和弥舒一个外人相处,都比和他相处自在」。 他居高临下,晦暗的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姜吟玉注视他,仍对他有些恐惧。 她长发如乌黑的墨洒在枕头上,双目盈盈望向他,克服心中慌乱,声音轻轻若羽开口,「姜曜。」 她第一回这样直唿他的大名。 姜曜眉心微微拢起。 帐篷内寂静无比,气氛凝着,安静到二人都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唿吸声。 也能听到她胸膛巨大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靠过来些。」她双手搭在小腹上,平和地道。 姜曜黑水般的眸子凝望她片刻,慢慢俯下身,冰冷的袖摆罩在她身上。 她柔媚的面容在他眼前一点点放大,在姜曜的面颊即将贴上去时,姜吟玉出乎意料地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肩,满腔柔软与他的胸膛贴上。 她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喉结,倾身而上,唇瓣轻轻覆上了他的唇瓣。 「姜曜。」她又唤了一声。 随后便感觉,她的腰肢被掐紧,他代表着男性特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86、回门 姜吟玉主动吻他。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后,她便松开了他,与他在寂静的夜里,相互对视。 月色将帐内照得明亮,让他的轮廓显得朦朦胧胧,有些不真实。 他眼中眸色沉静,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在他湛然如深海般的眸子下,仿佛藏着一簇幽幽的火,随时可能升起,将她拖入火中,与他一同烈火焚身。 二人俱没有主动再进行下一步,可萦绕在二人鼻尖的气息变得滚烫。 姜吟玉道:「今日你和我说的话,我都明白,你是介怀,我不像以前一样对你主动了。」 她抿了抿唇,唇瓣上涌上一层嫣红,脸颊也漫开微微的红晕。 她生涩地勾.引他,极其地不熟练,只是说几句话,还能把自己弄脸红了,姜曜如何看不出来她今日这样做的目的。 他嗯了一声,温热的气息盈满她的面颊。 姜吟玉朝他勾出一个生涩的笑容,明明怕极了他,却还是颤抖得去抱他,柔声道:「只要你不再像现在这样锁着我,我会试着主动一点。」 半晌,姜曜也没开口回应。 姜吟玉指尖蜷缩起,继续自己的动作,手臂微弯,搂紧了他的脖颈,这一次,轻轻吻了上去。她闭上眼睛,用唇慢慢描摹他的唇,将自己的身子投入他臂弯中。 她用行动,表现自己的主动。 少女唇瓣柔软若绵,男人的唇瓣薄凉且冷,轻轻一触,如星星之火落入了草原。 等到二人唇瓣分开,她颤着睫毛,檀口微张,却在这个时候,也不忘将手腕递过去,让他解开银链。 她道:「帮我解开,好吗?」 姜吟玉看着他,她一直是畏惧他,害怕他的控制欲,可另一方面,出于过往的感情,本能地想要依赖他,眼下情形,两类感情交织,在她心里迸溅出两种极端的情绪,游走出一种颤慄之感。 姜吟玉唇贴在靠近他下颌的地方,侧过脸去,面容白皙如玉。 姜曜忽然道:「明日带你去河西,见你母妃。」 这话一落,姜吟玉转过头来,目光亮了亮:「真的吗?」 姜曜当然不是因为她主动吻他,做出如此决定,是他今日得了镇国大将军的提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的刺芒确实没有必要向着她。 第200页 姜吟玉见他语气平和,知道他不是在骗自己,透过月色,望着他俊美的面庞。 对他如此举动,她自然极其欣悦,也应当感谢,可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这些日子来阴骘模样,她有些却步。 她枕在那里,心跳砰砰看着他。姜曜手臂撑在她身边,问:「你月信在吗?」 姜吟玉轻声道:「不在,还有小半个月。」 姜曜皱了下眉,说了声知道了,松开她的手。 姜吟玉不解,等他起身去沐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嬷嬷教导过她,月信前后何时同.房容易怀孕。算算日子,正好是现在。 而姜曜一直不想她过早有孕,刚才他那么问…… 姜吟玉脸色发烫。 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后,帘子撩起,姜曜才沐浴回来。 寻常他沐浴,一盏茶时间便可,今日不知,怎么用了这么久。 他面色如常,更兼有神清气爽,姜吟玉一时不知他出去做了什么,也不敢细问。 他见姜吟玉伏那里,问:「怎么不睡?」 姜吟玉动了动手腕上银链,期许地看向他,在她的目光下,姜曜坐下,握住了她的手腕,搭上她的手掌。 姜吟玉心跳怦怦,不知他会不会解开…… 终于,那条银链被从她手腕骨上慢慢移开。 「睡吧。」他将链子扔到一侧,吹灭了蜡烛。 他的脸上又恢復了一惯清冷的样子,仿佛刚刚动情之人不是他。 姜吟玉有些愣怔,收回了手,回到榻里卧下, 一夜无梦,翌日午后,姜吟玉随姜曜上马,回河西兰家,二人共乘一骑。 等入了城池,兰家府邸门前早就聚满了人,等着二人的到来。 当中一女子,头戴幕离,身量纤瘦,身着紫裙,正是兰昭仪。 兰昭仪一惯反对姜吟玉和太子往来,姜吟玉看到她,甚至能猜测她看到自己和太子在一起是何反应,心脏微微收紧。 到了府邸前,姜曜搂着她的腰,抱她下来。 众人看着这亲昵的一幕,一时间,偌大的门庭前寂静无声,各人噤若寒蝉。 ** 兰昭仪得知姜吟玉会回来,今日特地带了帷帽,出来迎接。 从兰昭仪逃出皇宫,她还活着的消息,註定就瞒不住外人。兰家人也没打算隐瞒,如今兰昭仪被皇帝幽禁十几年的事,已经渐渐传开。 皇家不敢处置兰家。 兰家掌管西北要塞,护卫边防,若皇家处置兰家,岂非寒天下将士之心? 长安城没有一点动静。唯一的异样,便是皇帝从柔贞公主和亲后,辍朝了一个月,整日沉缅于酒色,郁郁寡欢,喜怒无常。 柔贞公主身世有异,并非天子亲生,天子犹然待之若嫡亲公主,不可谓不疼爱。 也不知,公主远嫁和亲,太子千里迢迢前去北凉,又将公主接回来,皇帝知道后,会是怎么样一个反应。 至少,兰家人听闻这一桩事后,心情犹如热水溅进油锅。 今日见太子和公主一同下马,兰家人心中震住。 尤其是兰昭仪,面色紧绷。 兰家人出于礼节,伸出手,请太子和公主一同入内。 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太子,跨入兰家的门槛。 他着了一件玄色锦袍,腰间配华贵宝玉,走动间,宝剑上穗带轻扬,身量颀长,若芝兰玉树。 兰家儿郎,俱是伟岸身姿之人,然而太子走在其中,姿态风流,还是将一众儿郎都给比了下去。 兰家人簇拥着公主,进了正厅用晚膳。 一丈宽的紫檀木圆桌,摆放了丰盛的菜餚,兰家人在四周坐下。 兰家外祖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向姜吟玉问了几句近况。 姜吟玉笑着回答:「外祖不必担心,我在北凉没有受伤。」 兰家外祖和蔼地「哦」了一声。 渐渐的,席间再次冷了下去。 也是,太子在这尊大佛在这,谁敢说多说一句? 出席的兰家女眷,对太子的风姿早就有所耳闻,偷偷用目光去瞄,瞧见太子俊美是俊美,却甚是清冷,不近人情,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周身气场强势,令人难以忽视。 与这样的人相处,总是要屏着一口气。就像面对那圣山上的雪,只敢远观,不能亵渎。 可圣人也有动凡心的时候—— 只见太子和公主低低的交谈,询问公主喜欢吃哪道菜,亲自动手帮公主夹菜,又给她舀汤。 公主接过,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这一幕映入席间人眼中,人人心头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姜吟玉怎么会察觉不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维持得体姿容,不露半分内心,轻握碗勺。 一顿饭,众人吃得各有心思。 宴席散后,天色暗淡下来。众人起身,相继离开厅室。 兰家外祖瞧一眼外头,对姜吟玉道:「天色已晚,公主还回军营?我已经令僕人,将公主的厢房收拾干净,公主若觉疲惫,可休息一夜再走。」 姜吟玉点头,笑道:「自然是要留下来的,我与外祖好几个月未见,想和外祖还有母亲说说话。」 兰家外祖和煦一笑,苍老的双手拢住姜吟玉,夸一句好孩子,看向她身后的姜曜,问道:「那殿下呢,今夜是否留下?」 第201页 姜曜颔首。 兰家外祖回头,吩咐僕人:「快去给殿下也准备一间厢房。」 「不用了,」姜曜道,「我与公主同住一屋便可。」 太子这话,竟是要和公主同榻共枕。 兰家外祖一愣,还没说话。立在他身侧的兰昭仪,蹙了蹙眉,唤道:「殿下。」 众人被这声音吸引去。 兰昭仪走出一步,紫裙翩跹,簪环微晃,她一如以往的美貌动人,唇角扬起笑容道:「可否请太子过来一步说话,是有关阿吟的。」 姜吟玉仿佛预感到什么,紧张出声道:「母亲,太子今夜就走,不会留宿。」 下一刻,姜曜的声音响起,「您想与我谈话,自然可以。」 他低下头,对姜吟玉道:「等会回来。」 姜吟玉阻拦无果,衣袍被冷风吹起,只能看着他随兰昭仪往外走去,身姿融入月色之中。 屋檐灯笼摇晃,投下光影落在人脚下,晚风徐徐拂来,荡漾一池的湖水。 兰惜与姜曜出了厅堂,二人步入兰家的后花园,在池塘边停下。 西北的冬日比其他地方走得都晚,寒风瑟缩,兰昭仪双手拢着袖摆,望向池塘里的凋谢的睡莲,开口声音缥缈。 「殿下,昔日在宫中,你如何答应我的,您还记得吗?」 姜曜道:「自然,我说要向天下公布柔贞的身世,将柔贞留在宫中,您反对,称此事要与您再商议。」 「那太子殿下与我商量了?」 兰昭仪轻笑,偏过脸来轻声问。 她的容貌已经不復盛年,眼尾露出细纹,岁月却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惊艷妩媚。 她的女儿,确实十乘十继承了她的美貌。 兰惜余光淡扫姜曜一眼,「太子殿下不顾天下流言,将我女儿从婚典上带走,想过置我女儿于何处境吗?」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漆黑的光晕在她脸上变幻,那一抹挂在她唇角的笑容,渐渐也消失不见,换成了一种紧抿的状态。 女人的话,像是一根根尖锐带着冷意的针,直直朝他刺过来。 「她是你的侍妾吗,被你日日藏在军营中?是殿下您的玩物吗,不清不楚地跟在您的身边,您将她当做什么了?」 她与女儿分隔十几年,十几年的思念都化为了强烈的爱欲,不想让女儿遭受一点伤害。 可兰惜能怪姜曜吗? 不能。 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流言是怎么来的。是她女儿喜欢上太子,才让太子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致使流言愈演愈疯。 兰惜停下了步子,冷风灌入她袖摆,飞扬如皱。 风吹来姜曜的声音:「柔贞会是我的妻子。」 兰惜反问:「妻子?」 姜曜对她咄咄逼人的话语并未感到冒犯,相反能理解她的心情,道:「您因为现在的流言,劝阻我离开柔贞,可又有什么关系,她早晚嫁给我,成为太子妃。长远看来,这些的流言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百年之后,青史上,谁又会提帝后二人早年这些毫枝末节的过往?」 他顿了顿,声带笑意,「若柔贞不嫁给我,野史才会肆无忌惮编排我二人。娘娘,不管您的女儿嫁不嫁,她这辈子和我的名字,註定是解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删减。 87、阴沉 兰昭仪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如他所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基本上已很难扭转。 他的话不无道理。 姜曜透过影影绰绰的烛光,望向对面的长廊,那里立着一道少女纤细的背影,轻轻一笑,问:「娘娘想要给柔贞物色什么样的驸马?」 兰惜道:「自然是能护她一生之人。」 姜曜道:「我记得,娘娘被困在金雀台时,曾经叮嘱柔贞,希望她找一个家世好地位高,在朝中举足轻重的男人,您的女儿确实很听您的话。」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兰昭仪就觉心中不顺。 她是如此说过,可完全没料到,姜吟玉会去找姜曜。 姜曜问:「娘娘您给她找地位再高的驸马,能护得了她一生,使她避开您的命运吗?」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人心上。 兰昭仪勐地转头,抬起长袖,指着水榭对面的姜吟玉。 「太子何意?是想重蹈你父亲的覆辙?」 姜曜神色平和:「柔贞嫁了人也没有用,甚至娘娘,您的话于我也是不痛不痒,若我想要柔贞,谁又能拦得住?」 兰昭仪后退一步,紫色纱裙下的手掌轻握。 姜曜道:「我非柔贞不娶,日后她入了王室,也只会有她一人,此生不生二心。」 「大昭在一日,她便享天下尊贵一日。」 他话语如此郑重,一下提醒了兰昭仪。她活于世近四十年,深刻体会到女子于世,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是如何的渺小。 就如同蚂蚁一般,那至高无上掌权者的两根指头,就能将蚂蚁的嵴柱给压弯了。 姜吟玉嫁一次人,姜曜就去夺一次,兰家焉能阻拦? 姜曜不是他的父皇,是整个帝国实际的掌权人,手段与城府都极深。 兰家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不得不说,兰昭仪听了后一身冷汗,却确实被他的这番话打动了。 第202页 总归流言如此,不如将错就错。若女儿身居高位,定无一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亦然能得偿所愿,嫁给心爱之人。 待冷静后,兰惜细细一思,出了一身冷汗,才惊觉竟然不知不觉落入姜曜编织的蜘蛛网,被他用极其温柔的话语逼迫着思考。 与这样的人交谈,简直是一件悚事,需要时时刻刻提防。 姜曜垂首,恭恭敬敬道:「请将您的女儿许配给我。」 兰昭仪回神:「殿下,此时商榷此事尚且太早,西北的战事远远没有平息,等一切安定之后,再商量也不迟。」 她说此话便是松了口,姜曜再次垂首作礼,「多谢娘娘。」 兰惜皱眉,「我并未答应,只说可以考虑。」 她与皇帝之间恩恩怨怨牵扯几十年,心中的郁结非一日可消除,让她将女儿嫁给皇帝的儿子,仍要克服心中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姜曜和姜吟玉之间横卧着一条横沟,兰惜心中何尝没有一条弥补不了的疮疤? 「再让我想想吧。」 她的声音随着簌簌的树叶声,消散在风里。 姜曜尊重她的选择,与她共立在池畔,凝望对岸少女身姿良久,才一同离开。 ** 二人从后院中走出,时辰尚早,未到入睡的时候。 姜曜走上长廊,迎面走来一个黑衣男子,要向他汇报军情。 兰昭仪不便去听,落后一步,从旁路折开,回到灯火辉煌处。 漆黑月色中,姜曜听着手下的禀告,脸色微沉,大步流星往外走道:「给我备马。」 兰家人见太子面若寒霜往院外走,不知发生了何事。 姜曜离去之侯,到了子夜,厢房中。 姜吟玉拢着被褥,抱膝坐在榻上。 刚刚母亲来与她说了几句话,言辞交谈间,面色温婉带笑,姜吟玉问她和太子说了何事,兰昭仪搪塞回了几句。 姜吟玉颇为不解,但也大抵猜出,这二人并未对上,起什么争执。 兰昭仪走后,姜吟玉一个人坐在榻边,等姜曜回来。 蟋蟀时短时长的鸣叫声,透过窗柩渗透进来。 到三更夜,梆子声敲响,姜吟玉见姜曜还没回来,受不住困意,下榻欲吹灭灯烛先歇息。 「啪」的一声,窗户被狂风吹开,灯烛晃了晃,殿内一下陷入了漆黑。 姜吟玉走到窗户边,双手将两道木窗拉回,冷雨磅礴飘入窗内,唿啸风声带动窗外树木左右摇晃。 这时她透过树影,看到远方长廊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正朝这里走来。 其中一着玄袍的颀长身姿,不是旁人姜曜。 姜吟玉长发被吹得飘飞,看着他朝自己这处屋子走来,连忙关上木窗,点燃灯烛,去将木门打开。 大雨如洪,翻江倒海之势,风捲起人的衣袍飒飒。 当姜曜走近,面容从黑暗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屋内烛光照亮他的身影,姜吟玉看到他容色冷峻,唇线紧绷,目光阴沉沉的,垂在他身侧的一只手,修长匀称。 淅淅沥沥的鲜血,正顺着他的骨节流淌下,溅在地面上。 那抹鲜红映入她眼中,姜吟玉眸色一闪,抬头问:「你受伤了?刚刚去哪里了?」 姜曜大步跨入门槛,身上卷着潮湿的水汽,朝她整个人扑来。 他并未回答,手臂揽住她的肩往屋内走,问:「怎么还不睡?」 紧随在他身后走进来的,是另一暗卫。 姜吟玉转头问暗卫发生了何事,那暗卫略一沉吟,看向太子。 姜曜默不作声,走到桌案前,随手拿了桌上姜吟玉的淡青色的手绢,擦拭掌心的血水。 暗卫道:「太子殿下方才出去处理了一趟军务。」 姜吟玉问:「那血是殿下的?」 「不是,是有军官不听殿下命令,行贪功冒进之举。殿下刚刚去,将人给亲手处置了。」 暗卫知晓公主与太子的关系,也并未瞒着她,如实告知。 但一回想方才场景,暗卫犹然觉得后颈发寒。 昔日军中再有人不听军令,殿下也不会直接将人拖出去行军法,顶多惩治一二,可今日殿下竟直接亲自动手,当着众人的面,亲手将那员大将手刃。 当时场景,赤红的鲜血从那军官脖颈中冒出,殿下扣住长剑,目光尖锐冷沉。四下一片死寂。莫不心生胆寒。 姜吟玉问:「殿下处置的是哪一位军官。」 暗卫口中吐出一个名字,姜吟玉听后,暗暗诧异了一下,知道这位军官军功不斐、颇有威望。 姜曜竟然直接就将人给手刃了? 暗卫将太子的剑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姜曜慢慢地擦拭指尖的鲜血,露出的半边侧脸透着诡异的沉寂,让他显得格外阴沉且冷戾。 察觉到她的目光,姜曜长眉一跳,转过脸来,冷冷地目光看向她,「不睡吗?」 姜吟玉被这眼神看得后背泛起寒意,很快定下神来,她仿佛坠入了一片迷雾,觉得他有些陌生,一下认不得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好像再难从他身上看到一丝过往温润的模样。 姜吟玉看向桌上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绢,低声道:「等会就睡了。」 她转身上了榻,捞过被褥,安静躺下,一闭上眼睛,耳畔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第203页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姜曜过来, 雨水拍打着窗纸,室内一灯如豆。 姜曜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指尖,扣着案面,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仿佛是在想事情。 在他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一如四周水汽冰冷潮湿。 他在谋划着名杀人,何时出兵,能越快取胜,他越来越没有耐心,手上沾的血越来越多,能一时解决的事,完全不想拖到第二日。 他目光落到远处被褥上,看到一道窈窕的背影卧在那里,纱幔落下,将她背影遮得朦朦胧胧。姜曜目光触及到那道背影时,脸上神情若坚冰消融一下缓和了许多。 床榻上人睡得不安稳,总是辗转反侧。 雨声渐渐大了,落在瓦楞上,若一道道雷声滚过。 而在床帏中,姜吟玉确实陷入了混沌的梦境。她时不时被雨声风声惊醒,整个人若惊弓之鸟,浑浑噩噩中,她的脑海中浮现起自己若随姜曜回长安、皇帝斥责她的画面。 那鞭子落在身上的感觉,触目惊心,记忆犹新。 姜吟玉睁开双眼,从梦里惊醒,捂着胸口喘息。 她转头透过床幔,看到那道男子的身影,急速跳跃的心,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撩开帷幔,穿好鞋履,走下榻。 姜曜听到动静,目光从下往上移到她面颊上,问:「怎么了,睡不着吗?」 他看着少女的脸色惨白,恍若透明失血过多,仅披一身单薄的裙裾,清透的光亮笼罩在她身上,如若月光,莲步微动,走到他身边停下。 在昏黄的烛光下,二人目光柔和地相接。 姜吟玉望着他,轻轻唿吸,檀口微张:「下雨了。」 有一些事,只有二人知晓。 姜曜清楚地记得,他的十四妹似乎总在暴雨天做噩梦。 片刻地沉寂后,姜曜嗯了一声,背往后靠,张开身子,让姜吟玉过来,问:「是要我抱你吗?」 88、抱抱 窗外雨势更加大了,滂沱直下,室内灯烛摇晃,在他那句话落地后,姜曜看到姜吟玉垂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松开。 冰冷沉寂的氛围中,他又问了一遍:「是要我抱你吗?」 这次语气比起上次,温柔了不少。 姜吟玉问:「你什么时候上榻休息?」 姜曜听出她这话言下之意,是要他陪她一同入睡,道:「再等等。」说完,便见姜吟玉倾下来。 她将身子投入他的怀里,衣襟间淡淡的玉檀香气若有若无涌来,姜曜微仰起头,任由她靠近。 自然而然地,姜曜伸出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肢,扣着她坐到自己的腿上。 二人没再说话,她只是虚抱着他,将头安静地搁在他肩膀上,「你抱抱我。」 姜曜心里犹如盪开一层涟漪,手轻抚她长发,触感细腻且冰凉,低头在她耳边道:「不会再用银链锁着你了。」 姜吟玉没有作声,许久,一声「嗯」才从她口中发出。 雨声沥沥,盖住了二人之间的唿吸声。 姜曜被她的动作弄得有些微晃,过了会才问:「你在和亲路上没有遇到过暴雨吗,自己一个人怎么过的?」 他的指骨挑开她衣襟后领,轻触她后颈,抚摸那一道鞭笞留下的淡淡痕迹,以此来安抚她的情绪。 听姜吟玉道:「草原上也有暴雨,雨打在帐篷上的动静极其大,我在夜里总是不能安睡,拿宁神的香囊薰也没有用,等到第二日天晴了,心也自然就安定下来了。」 总归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少时住在未央宫,一到雨日,皇帝总会变得暴怒无常,她整日整夜处在惊惧之中。 姜曜没再说什么,只道:「你歇息吧,我在这里。」 她轻靠在他身上,隔着衣料感受他宽阔胸膛上的温度。 这一刻,二人好似忘却了这些日子的种种,回到了从前。 蜡烛的光亮一寸寸暗下去,蜡油粘稠堆积成块。 姜吟玉出声,打破沉默,「你以前不是现在这样的。」 姜曜问:「我以前是何模样?」 从前的姜太子,自然是品性高洁,温文尔雅,可姜曜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温和只是他的伪装,冷戾才是他的内心。 他的手,早就十七岁那年,就开始沾满了鲜血,他上过战场,带过兵,杀过人,不能再算干净。 从前他秉持君子以德,直到后来,发现在有些事情面前,只有绝对的权利,才能让人臣服。 是他生出了一丝妄念,渐渐变成了执念,想要将不该想之人留在身边。 姜吟玉看着他,道:「你与从前很不一样,身上总带着戒备,至少在我面前,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姜曜嗯了一声。 姜吟玉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总算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腰身。 二人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深夜,姜吟玉被冷得冻醒,睁开朦胧的双眼,下意识去拢身上的被褥,才记得自己坐在姜曜身上。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视线落在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上。 塞北的风霜磨砺了他的眉眼,草原的冰寒加重了他的冷沉,他是真的极其倦了,双目紧阖,陷入了梦中,轻拢的眉间,似拢着一层化不开的雪。 姜吟玉唤了一声,得不到他的回应,念及他身上的伤,伸出手,去揭开他的衣袍,尽量放轻动作。 第204页 当层层叠叠的锦袍揭开,浅白色的纱布露出来,姜吟玉心滞了一下。 塞外战事紧张,他宵衣旰食,从早到晚,不光要处理政务,更要整顿军营,其中辛劳,姜吟玉自然知晓。 姜吟玉的手才触上伤口,同一时刻,就听头顶人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还不睡吗?」 姜曜的唿吸拂过她的发梢,眼皮半撩,目光垂下看向她,没一会就再次阖上眼。 姜吟玉感觉拦着自己臂膀的那只手收紧,贴他更加近,听到他胸膛里鲜活的心跳声,轻声道:「就快睡了。」 他手捧住她的面颊,唇瓣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姜吟玉的心,在这一刻,也好像被吻了一下。 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一些事,譬如她骗他和亲远嫁北凉,比如他将她强夺回来,用锁链囚住。好像极其自然地,二人都将这些事略过。 但她清楚地知道,横在自己心口的那一道隔阂,并没有消失。 二人之间那薄薄的一层纱,也依旧没有被戳破。 烛心的最后一缕光,化为了一缕青烟。 黑暗里,他站起身,双手托入她双膝下,将她抱到床榻边。 姜吟玉听见雨声,总觉心慌,探出手,拉住他的手臂。 姜曜上榻,一如既往地从后抱住他,像真褪去了身上所有的戾气,柔声道:「睡吧。」 那低柔的一声飘入她耳际,姜吟玉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渐渐闭上了双目。 ** 一夜雨打落叶。 当天光透过棱窗照进来,姜吟玉醒来,去看身侧人,发现被子空空荡荡,姜曜已经不见踪迹。 她以为姜曜是出去有事,并未放在心上,下榻梳洗,到桌前等他用膳,许久仍等不到人,才被进来的僕从告知,太子殿下清晨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姜吟玉手扣着玉箸,问:「殿下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可有叮嘱我,随他一同回去?」 僕从摇摇头:「没有,殿下只说了,让公主这段日子,好好待在兰家。」 姜吟玉仍是不解,不信姜曜会将自己留在这里。她住在军营的一个月,姜曜几乎寸步不让她离开身边。 奴僕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这才道:「北戎开战了。太子清晨收到信,赶去前线。」 北戎的二字钻入她的耳中,姜吟玉心中情绪万千。 如今北凉的战乱尚未平定,北戎又来参战,大昭两面作战,又要盯防旁国偷袭,实属局势惊险。 北戎与大昭打了几十年,将塞北弄得千疮百孔,姜曜早就说过,北戎一族,必须得如剃骨疗毒一般给去除了。 可北戎人个个骁勇善战,犹如虎狼,又岂能是一朝一夕可以剿灭的? 此战极其兇险。 这时,嘹亮的号角声从四角传来,姜吟玉起身走到窗户边,看远方狼烟燎燎升起,长烟瀰漫直上天际。 姜吟玉认出那是烽火,大步走出厢房外。兰家府邸,僕从进进出出,空气里都是硝烟的味道。 儿郎们穿戴好盔甲,集结成队,奔出院外。 长廊上,兰澈大步走来,一把握住姜吟玉的胳膊,与她解释前因后果。 「敌人出兵了,北戎与大昭边境离得极其近,为防不测,我先送公主与昭仪娘娘离开西北。」 「再等等。」姜吟玉转问,「我现在能走吗?」 兰澈微愣,皱了皱眉。 姜吟玉道:「我若眼下先走了,会不会引起城中百姓的慌乱?」 姜吟玉见他神情,便明白了,她身为公主,暂时就不能先走。 兰澈道:「公主放心,有兰家人戍守在外,北戎人定当进不来河西。」 姜吟玉点点头,转过头来,再看一眼远方硝烟。 天地间笼罩着刺耳的号角声。 大战一触即发。 89、生辰 ** 大昭以西,边境起了烽烟。 自从战事开打,便有源源不断的流民,从关外退回到关内。 兰家的儿郎们外出作战,留下的女眷则守在城内,稳定城中百姓。 兰家在城门内外支起了粥铺,为流离失所的百姓施粥。然而战事席捲得终究太快,关外涌进的流民,很快就超出了河西城能承受的范围,乡间的道路上,处处可以看见衣衫褴褛的行人。 这几日,姜吟玉瞧见兰家几个嫂嫂忙得脚不沾地,询问侍女,得知她们在忙着安置流民,便在一日清晨,也让侍女带着自己,去到城门外她们支起的棚子里。 天才亮,棚子外就排了长长的一支队伍。 柔贞公主一来,便引起了人群的骚动。众人得知纷纷下跪,朝公主朝拜。 近旁一片静默,姜吟玉朝他们做手势,声音清亮:「起来吧。」 百姓们恭恭敬敬道谢,一直到公主的衣裙从他们眼前擦过,才敢站起身来。 姜吟玉在侍女的陪同下,往内走去,一入里院,喧闹声顿时清净了许多。 姜吟玉在院内,一眼就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热气氤氲里,兰澈手里捧着一碗粥,一边喝粥,一边与立在他身侧的年轻少妇人交谈,说着说着,兰澈搁下碗,搂住女子亲吻起来。 姜吟玉没料到撞见这一幕,因礼低下头来。 而那年轻少妇人,正是兰澈的新婚妻子,身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大夫说怀的是双,小肚隆起得比寻常女子都大。 第205页 院子里没有旁人,唯有的几个僕从也并未流露出异样神色,仿佛对这对少年夫妻打情骂俏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 过了会,兰澈终于发现了姜吟玉,脸上笑容一顿,慢慢松开了怀里的妻子,道:「公主来了?」 姜吟玉跨过门槛,目光落在兰澈俊朗的面颊,便瞧见兰澈在她注视下,脸颊生出了一丝绯红。 一个八尺英武男儿,大早上与妻子卿卿我我,被外人撞见,总归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毕竟这与兰澈从前在姜吟玉面前,表现出来英勇形象大相迳庭。 姜吟玉仰起头,眉眼轻弯:「表哥与表嫂恩爱极了。」 兰澈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应下了这话,道:「这个时辰,城门该开了,我带人去巡察一二,你二人慢慢聊。」 目送兰澈离开的身影,姜吟玉才移开目光,看向身侧的女子。 清晨的晨曦给她身侧,少妇人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她穿了一身宽松的浅蓝色兰花纹澜裙,给姜吟玉屈膝行了个礼。 姜吟玉赶紧扶阮莹起身,道:「表嫂怀了七个月的身孕了,以后在我面前,可以不必行礼。」 阮莹用袖子擦了下额间汗珠,笑着应下。 有奴僕搬来椅子,伺候少夫人坐下。姜吟玉看向一旁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鼎,道:「我来帮你施粥吧。」 阮莹手撑着腰,赶紧又要起来,道:「公主千金之躯,这些事留着我来做便成。」 她看姜吟玉穿着朴素,有意要低调行事,今日出来,头上一根簪环也没有待,可哪怕她未施粉黛,处在这乱糟糟的环境中,也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阮莹知她从小娇生惯养,恐怕从未干过粗重活计,连忙让奴僕上去制止。 「公主关爱体恤百姓,今日来此处,百姓都知道公主的善心了,然而这些活太辛劳了,还是由我来做吧。」 姜吟玉已经捲起了袖摆,转过头来,笑着道:「表嫂休要这样说,左右我在府上闲着也无事可做,母亲也劝我来这里帮嫂嫂,表嫂怀了双生子,照样整日劳碌,我又怎会有怨言嫌累?」 石榴树叶沙沙摇动,几片花叶落在她浅青色的裙裾上,春光衬得姜吟玉的笑意温柔。 「那我和表嫂轮着来可好?表嫂也得为了腹中的孩儿着想。」 阮莹一愣。这些日子来,她确?操劳极了,家中几个长辈,忙着去安置流民,让她来干最轻松施粥的活,也不用出去抛头露面,虽说如此,她仍手臂发酸,每晚回去都是苦不堪言。 要安置的流民?在太多,整个兰家再庞大,便是加上僕从,人手也远远不够。 但阮莹还是有所顾忌,问:「太子殿下离开前,有嘱託过兰家好好照顾公主,若公主太过辛劳,伤了身子,殿下得知,恐会怪罪。」 姜吟玉走到锅前,握着勺柄,试着舀动了一下锅鼎中的粥,道:「不会。」 姜曜忙着军务,还没闲暇到那种地步来管她。 大昭的兵马在前线作战,她在后防线上,做一些能力所及之事,帮前线解一份忧也好。 她远嫁和亲,在塞北苦寒的草原上走了近两个月,早就遭受过极端的环境磨砺,白日吃粗食,夜里睡帐篷草炕,没有金贵到不能劳累的地步。 兰家上下笼罩着在焦虑的气氛中,要她日日坐在府邸上,仍像此前一样锦衣玉食,才叫她无法心安。 姜吟玉转过头来,道:「表嫂,让我留下吧。」 面对她的再三请求,阮莹也不敢拂她的面子,松了一口气答应,只不过仍然觉得不妥。 她想着,今晚回去与家中几位长辈商量,劝公主安心待在府上。 晨光拨开云层,外头流民的喧闹声,透过墙传进来。 姜吟玉走到外头,碰巧就撞见了几个流民围在兰家的粥棚旁喧闹。 几个人见到公主出来,顿时噤若寒蝉,退了一步,不敢再上前来争抢。 接着,他们惊异地瞧见公主走到粥锅边,接过婆子手上的勺柄,往碗里舀粥。 这一幕,就连一旁兰家的婆子也给愣住了,「公主您这是?」 「我来施粥。」 公主出声,轻柔唤了一声,那婆子才回过神来,将那碗公主舀了的粥,递到流民手上。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接过碗,怯怯地朝姜吟玉看了一眼,与她对视一眼,看公主温柔含笑,手上一顿。 「看什么?」 在公主身后护着的士兵,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呵斥。这些士兵从军营里出来,自然个个魁梧兇勐,往那里一站,便是一堵人墙,气势铺天盖地压下来。 男童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举过碗,将已经凉了的粥囫囵喝下去。 他再将碗递过来时,明显出于对公主的敬畏,手有些颤抖,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瞄公主。 在他们这些黎民百姓心中,皇室公主一直不敢仰望的存在,今日却放下身段,来给流民施粥,那他们自然是能看一眼便是一眼,心里也生出了对公主的好感…… 公主却已经侧开颜,去给旁的碗布粥了。 人群继续往前行进,这一次明显有序了许多,但凡来领粥的人,都对兰家感恩戴德。 流民颠沛流离,上顿不接下顿,能有一餐勉强饱腹,已经算极其幸运,哪怕是一只泥碗千人尝过,又怎么再要求其他? 第206页 姜吟玉目光落在泥碗上,眉心微微凝住,再往远处看去。 人群乌泱泱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傍晚,姜吟玉回到府上,沐浴后就上了榻。 兰惜坐在床边,帮她轻轻按压,舒缓她身上的疲劳。 兰惜望着女儿面颊,长长的睫毛,投下细密的一排阴影,道:「当年你阿爹闲不住,就喜欢在外行走,那时他劳累了,都是我帮他按的。」 姜吟玉被她揉得?在舒服,喟嘆了一声,连日来处在紧张气氛中,难得的闲适,转过身,拉住兰惜,和她一同上榻休息。 母女二人共枕,诉说夜话。 兰惜道:「你外祖晚上来找过我,说施粥一事,你若是嫌辛劳,可以不必日日去。」 姜吟玉望着黑乎乎的帐顶,道:「确?辛劳,今日站了一日,腰酸背痛。可若是我明日便不去了,落在外人眼中,岂非是我金贵怕累,才一日就坚持不下去了?既然去了,那便再往后撑着几日好了。」 兰昭仪听她如此说,知她真心想去,也不再阻拦。 ** 西北战事不断,姜吟玉每日去城外施粥,起初兰家人对此还多有劝阻,然而见姜吟玉日日如此,并未露出一丝怨言,也不再劝阻。 总归公主体恤百姓,抚慰流民,传出去也有益于公主的名声。 这日清晨,姜吟玉施完粥,总算得了清闲。 阮莹拉着姜吟玉到一旁说话,二人这些日子相处,已经熟悉了对方。 阮莹拉过姜吟玉的手,搭在她腹上,去感受胎儿动静,姜吟玉按了按,感觉掌心被踢了一下,道:「真动了。」 阮莹看她如此惊奇,面色红润:「公主以后与殿下也会有的。」 姜吟玉笑容微变,阮莹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要换个话题,却听姜吟玉道:「谈这个太早了,他说我身子骨没完全长好,现在不要有身孕……」 阮莹见她愿意敞开心扉和自己谈这事,长松一口气,道:「可公主也得为自己谋划,早点为殿下开枝散叶,能诞下殿下的子嗣,总归是好的。」 太子与柔贞公主的事,阮莹头一回听到,也是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听说太子对公主极度宠爱,二人日日同住军营。 可阮莹总是担心公主会吃亏。 这世道于女子总是过于苛刻。民间将二人的事传得轰轰烈烈。可太子至今,也没对外界做出任何的回应,就让公主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那等战事结束之后,他是否会求娶公主?又或是,只纳公主为侧妃,就让她当一个侍妾,侍奉在侧。 退一步讲,倘使太子殿下对公主失了兴趣,弃之敝帚,到时候公主怎么办? 天下还有哪个男子,会再敢求娶公主? 出于这些考虑,阮莹担忧,太子不愿公主过早怀孕,?则是不愿让公主怀上他的孩子。 十七岁,也不小了。 放在民间,早就嫁人生儿育女了。 阮莹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少女,那一双明眸湛然,白玉镶珠一般,她劝道:「天下没有哪个男人,是不想自己心爱的女人为自己开枝散叶的,除非就是打心底不想……」 她将心中的担忧一一说给姜吟玉听,希望以此来警醒她。 阮莹问:「太子殿下最近有给公主送信,向你报平安?」 姜吟玉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阮莹问:「那公主担忧殿下吗?」 姜吟玉望向远方的石榴树,眼中倒映着摇动的树叶,笑容浅浅:「他在前线打仗,我若是担忧他,也不能立即见到他。」 阮莹握住她的手腕,「若一个男人真的对你上心,自然时时刻刻想着你,怎么会让你日日处在担忧中? 阮莹道:「你的澈表哥哪怕出门在外,哪怕再忙,也会日日给我捎信报平安。」 不写信,就能说明一些问题。 现在外头与她秉持一样想法的,又何止她一个? 都在看战事结束,太子究竟会如何待公主。是将她带回长安,还是让将留在西北。 一阵风掠过,石榴树摇动。 姜吟玉听到一阵喧譁声,与阮莹对视一眼,走下台阶,当是又有流民过来。 两队士兵涌入巷内,随后而来的是刺耳的马蹄声。 转角处跪下了一片人,朝着一个方向磕头:「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回来了?」阮莹下意识去看姜吟玉,见姜吟玉已经小跑往巷口去了,几步之后,她又停下,浅绿色裙裾被风吹起,看着远方巷口。 一人一马慢悠悠出现在巷口,那马上的男子一身骑装,英武不凡。 阮莹诧异,在一旁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姜吟玉仰起头,到他马前,问:「你今日怎么来了?」 这话说完,姜曜眉心一下蹙起,看向远方,许久才低下头,语气不悦道:「姜吟玉,你不记得了?今日,是孤的生辰。」 90、补偿 他用了「孤」一字自称,又直唿她大名,明显是带了几分冷意。 姜吟玉自然记得他的生辰就在最近,可连日来与流民打交道,是真的将这事抛到了脑后,所以姜曜一出现在她面前,和她提起这事,她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姜吟玉问:「前线战事不急吗,今日回来?」 姜曜道:「前线尚可,今日无战事。」 第207页 姜吟玉嗯了一声,担心他会因此生气,手搭上他的缰绳,问:「那今日我陪你过生辰?」 姜曜没有回答,姜吟玉顺势握上他的手:「马上还有我的位置吗?」 她明知故问,被姜曜盯了一会,惴惴不安,好半天,才见他动了动身子,让出了马鞍上一半位置,「上来吧。」 他主动递出来台阶给她下,姜吟玉当即点头,伸出一只手,被他握住给拉上了马。 马儿调转了头,往巷子外走去。 他一只手臂揽在她腰身前,姜吟玉转头,朝阮莹道:「表嫂,我与殿下出去,晚些时候再回来,你替我告知母亲一二。」 阮莹行礼道:「臣妇会替公主转达的。」 二人骑着一匹马,姜吟玉随他出去,接受巷头巷尾百姓们仰视的目光,在一片恭送声中离开。 ** 姜曜带着姜吟玉,向北驰骋了几十里。 姜吟玉坐在他身前,试探性问了几句,听他语气如常,像是并未将她忘了生辰的事放在心上。 然而她心中始终过意不去。 正午时,二人到了一处山脚停下。 姜吟玉认得此处,此前她曾来这里看过花海。眼下到了四月,山脚下的山花,比起之前烂漫了许多。 风吹过,花瓣翩飞,落在她金色的裙摆上。 姜曜牵着马往前走,说带她来这里看花。姜吟玉坐在马上,长裙逶迤垂落, 阳光若融金,洒在人身上,万分温暖。 关外战事纷乱,这里却成了一处隐秘世外桃源,没有受半点战事的侵扰。 姜吟玉仰面感受春光,俯下身,乌黑如云的长髮垂落滑下,看着身侧牵马的男子。 几个月前,姜吟玉曾随兰家的表哥来过此地,那时她一个人行走在花海里,只觉逃离了皇宫,远离了姜曜,便算重获了自由,可她如何也想不到,兜兜转转经歷了这么多,她竟然会和姜曜一起来看花海。 姜吟玉鬓髮上的流苏垂下,挡住了眼前视线,她将流苏抬起,望向姜曜。 姜曜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由着她打量,摘下一朵番红花,送到姜吟玉面前,话语平淡问她:「喜欢吗?」 姜吟玉嗯了一声,姜曜就将花递到了她手上,继续往前走。 一路漫无目走下来,姜吟玉手上已经握满了灿烂的花枝。 她趴在马背上,素手摺了一朵橘色的,别在耳朵后,拉他的袖摆,问:「我戴着好看吗?」 问这话时,姜吟玉企图从他神情中捕捉到一丝情绪波动,观察他否还在生气。 姜曜看她一眼,长眉微挑,态度漫不经心。 他不回答,姜吟玉便知晓他的意思了,这次换了一支瑰红色的,簪在耳畔,继续问:「这枝好看吗?」 姜曜看向前方,目不斜视,道:「还行吧。」 姜吟玉道:「可你还没有看我呢。」 她不厌其烦地问他好看吗,姜曜终于扫了她一眼。 裊裊的花映照着她柔媚的面庞,她眼底灼灼生光,若有花枝从里面盛放开,声音若淙淙的流水,阳光照耀,华光之盛,令人无法移开眼睛。 山中花海极其绚丽,却好像都被她夺去了光彩、褪去了颜色。这一刻,天地间唯有她的颜色最为夺目。 姜曜侧开眼睛,双目明亮:「还行。」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好看。」 姜吟玉颊边笑意更深,伸出手去,五指滑入他的指缝之间,与他紧紧扣在一块。 他要来与她看花海,那她就来陪他看春光。 姜吟玉道:「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生辰的。」 姜曜面色平和:「没有生气。」 姜吟玉问:「真的吗?」 二人慢悠悠行走在路上,刺眼阳光照在背后,时间过得极其慢,连绵的草原,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风吹动袖摆,她的长髮飘向他。 有一片长发若海藻一样缠绕上他的面颊,姜曜回过头来,迎脸被她的长髮扫过,微眯眼看她,道:「长安城郊外的长岭有一片平原,我让人给你种了花,等到时候我们回长安了,再带你去看。」 姜吟玉想到了二人之间的那个约定。 他让她给他三个月,说会让她放下戒备,可如今日子过了大半,很快便只剩下一个月。战线少说也得拖上大半年,剩下的日子,他还来得及完成他所说的吗? 姜吟玉脸枕在手上,懒洋洋问他:「北戎的战争,多久能够结束?」 姜曜沉默不语,手拂开脸上她的长髮。 大概他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半年吧。」他的声音散在风里,目中有华光流转。 姜吟玉看他黑水般的眸子中,倒映着自己的面颊,见他确实不像是生气了,莞尔一笑:「是吗,你过来一些。」 她从袖子里窸窣拿出一物,递到他面前。 姜曜接过那物,翻看了一会,抬头看向她。 姜吟玉道:「我记得你的生辰就是最近,早早就给你绣好了香囊,里面的平安符是我亲自去求的。但最近也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来为你准备其他的礼物。」 姜吟玉伸出手,去揽他的肩膀,在他的面颊向她靠近时,她的长髮翩飞,随长风飘荡,缠绕在二人周身。 今日是他的生辰。 第208页 她想到这里,眉眼轻弯,倾身,轻轻吻住了他的唇瓣。 他唇上温暖柔和,带着一片暖意。他与她拥吻过无数回,无论他的亲吻是冷冽的、霸道的,还是带着侵略意味的,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样温和的。 唇瓣若即若离之际,她轻声道:「生辰快乐,殿下。」 说完便觉,他揽她更紧了。 二人在花海里拥吻。 世界沉浸在一片烂漫之中,万千道耀眼的阳光照落下。 风动袖扬,飞花飘落,艷丽花枝簌簌。 他松开了她的唇,姜吟玉唇瓣嫣红,侧过脸去,等好半天,再转过头来,脸颊浮起一片轻红。 她道:「再看看春光吧。」 姜曜牵着马,清风拂面。二人的衣袂融入春色之中。 ** 夜色转向傍晚,黄昏给花海铺上了一层金光。 姜吟玉一整个午后都浸在卓尔草原的花海里,到夜晚时分,姜曜带她去了山脚下一处山宿。 姜曜「笃笃」敲响了门。 半晌,门后才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门从内向外打开,山宿的主人,探出了半边身子。 这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两鬓花白,唇角皱纹深刻,「进来吧。」 老人家看到姜曜与姜吟玉,以为又是赏完花留下过夜的客人,打开门,让开了一条道。 二人牵着马一同进来。 老人家穿着木屐,给二人领路,足踏在木板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嗒嗒声响。 「北边起了战火,最近山里都没什么人来,大都忙着逃难去了。二位这个时候来属实是稀客了。」 他将二人领到最一间居室,向两侧推开扇门。 姜吟玉入内,见屋内窗明几净,古朴雅致,山涧的月光透过窗楞照进来,犹如夜明珠,将屋内照得通亮。 老人家道:「这屋子靠近山峦,外头还有温泉,夜里冰寒,两位贵客可以先去温泉泡一会,身上暖和了再入睡。」 那老人家走之前,望向姜吟玉,见她挽着高髻,没梳妇人的髮髻,问了一句,「你二人是夫妻吧?」 「啊?」姜吟玉正在环顾四周,回神道,「啊。」 老人家见过不少出来幽会的年轻男女,对此早习以为常,也不多嘴说什么,替二人将门关上。 居室里安静,只听得滴滴答答的水流声。 姜曜走到花鸟灯架前,用火摺子将灯烛点燃,转过头看向姜吟玉。 若有若无烛光,在他雪亮的双瞳中闪烁摇曳。 他吹灭了点烛火的火摺子,将摺子扔到桌上,道:「今日我来见你,从你口中得知,你忘记我生辰了,起初确实有些不满。」 听他这么说,姜吟玉心头感慨,自己果然猜得没错。 居室外水声潺潺吗,他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响起:「今日是我的生辰。」 男子面若玉石,那一双眸子湛然若深海,唇角笑意让人琢磨不透。 「今日是你的生辰。」姜吟玉复述了一遍.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今夜他没将她送回兰家,而是带她来此处。二人毕竟不是纯情的少男少女,早就坦诚相待过,有些事心有灵犀。 他的生辰,她只送一个香囊,确实说不过去。 而他一直以来,真正想要什么,姜吟玉一清二楚。 他就这样看着她,像是在等她下一步动作。 她眼睫颤抖,抬起脚,褪下脚上鞋袜,拎起金色的裙裾。 姜曜长眉挑了一下,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露出的一双玉白的足上。 那双玉足,莲步微动,朝他走来,足边裙裾若水波盪开。 姜曜目光轻抬,到茶几旁的蒲团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视线所及,是姜吟玉退下了外裙,露出了雪白的玉肩,月白色的小衣,若云雾依偎在雪山之上。 披帛与裙裾逶迤轻轻落在了她的脚边,她双手捧着小衣,三千青色垂落在颈间,清透的肌肤若蝉翼包裹了薄薄的一层,像有明珠从她身体里面透出光晕。 少女的美过分妩媚,却又过分清纯,一双善睐的明眸看着他。 姜曜抿茶的动作,不经意间慢了许多,望着她道:「我过生辰,你不用做这般牺牲。」 可说着,他望向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少女从衣裙中抽出纤细的脚踝,朝他所坐之处,一步步走去,道:「你不想吗,那你为何带我来这里?你是还在生我的气对吗……」 她直白不讳地抛出问题,说完,看向身后的架子,在上面找到一壶酒。 姜吟玉不顾姜曜劝说,给自己倒了一盏,几乎没一会,酒气便涌上来。 她面色薄红,走过来,坐到他腿上,姜曜一只手搂住她腰,膝盖微抬,她身子便往下再滑了一点。 她借着酒劲,问他不想吗,姜曜面不改色道:「我带你是来泡温泉的。」 姜吟玉听得得出来他声音的变化,沉喑了不知多少,然而他神色慵懒自若,越发反衬出她的着急。 她薄唇轻咬,明明是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碍才如此主动。也知道哪怕她不主动,今夜最后也是何情形。 她承认今日在花海里,被他温柔缱绻样子迷了眼,让她短暂地忘却了他此前对她做过的种种。 然而,也只在今夜,他生辰这一日。 第209页 她红唇轻抿,勉强露出一点笑意:「那你等会,抱着我一起泡。」 说完,她已经倾下身,握住姜曜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将他抵在居室的门上,轻轻吻了起来。 91、怯怯 白霜压青枝,夜里山涧有萤火虫飞舞,雾气中透出晶莹光亮。 山中一间居室还在亮着微弱的灯,扇门上投下两道交错的影子,像是一对情人在喁喁低语,很快那两道影子就化成了一道。 林间萤火虫撞击扇门,而扇门也被从内向外噗噗拍打,过了许久,才哗啦一声,扇门向两侧打开。 姜吟玉背靠着门,倾躺在地板上,满头青丝沿着地板滑落垂下,她身后温泉里升腾雾气,云雾依偎在她周身。 水雾中,少女美得夺魂摄魄,犹如林间的妖精。 她额间不知是不是被热气蒸腾出了一层细汗,剪水长眸里映着男子的面颊。 夜色已极其深,万籁俱寂。 姜曜抱她去池子里泡温泉,温热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惬意地沁入人的肌肤,姜吟玉伏在池壁之上,透过雾气,望向漆黑的夜幕。 天上繁星璀璨,而她转过头,目光撞进的是一双更明亮的星眸。 她的手腕被他握住,背抵上了沁凉的池壁。她摇了摇头,男人的影子却已经在她瞳孔中放大。 围绕在二人周身的泉水,渐渐荡漾开来。 一直到下半夜,姜吟玉才回到居室。 她在泉水中泡得太久,整个人娇弱无力,又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站都站不起来,就连擦拭身子都是由着姜曜帮她来做的。 姜吟玉累得睁不开眼睛,由着他帮她擦潮湿头髮,到后来也不记得几时歇下的,只记得他帮自己擦完头后,又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内才回来。 夜里山居依旧寒冷,哪怕靠着温泉,寒意仍从四角慢慢渗透进来,侵袭屋内的空气。 姜吟玉又穿得单薄,夜里浑浑噩噩被冻醒,手脚无意识缠上身侧人,迫切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源。 她翻了一个身,伏在他身上,将脸颊埋在他颈窝里感受到他颈间的温度,总算暖和了一点。 姜曜在黑暗中闭着眼,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道:「你别乱动了,我也怕冷。」 她口中呢喃,仿佛是在说梦话:「你什么时候回军营,从这里到前线,赶路要走多久?」 姜曜回道:「策马要两个时辰。」 怀中人诧异,疑惑了一声,「这么久,那你昨日从军营来河西,岂非夜里天不亮,就往这里赶了?」 姜曜嗯了一声,喉结微动。 姜吟玉往上,唇贴在他下颌边:「你费尽周折回来,就是想要我陪你过生辰的,对吧?」 姜曜不说话,拢了下被褥,防止风漏进来。 卧在他怀中的少女,得不到他的回答,也不再折腾,长发散在他颈肩里。姜曜周身萦绕着的她柔和气息,这段时日来,难得的内心平静下来。 也只有靠着她,他才能安稳地入眠。 到后来姜曜快睡着,又听到她的说话声。 「我很害怕那样的你,只要你不锁着我,我会试着好好待在你身边的。」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在他喉结旁落下一个吻。 姜曜睁开双眼,眼中危险的意味瀰漫,道:「你还想不想好好睡觉?」 姜吟玉立马埋在他颈肩里,像是惧怕他,闷闷道了一句:「睡了。」 这怯怯的模样,几乎是出于下意识,一如她在军营里的样子。 姜曜在听到她这番话后,睡意彻底消散,侧过头,长久地注视着她的面庞。 一夜无眠。 翌日,姜吟玉醒来已日上三竿。 照进屋内的阳光,被床边坐着一道身影挡住,投下一片阴影。姜吟玉缓缓睁开眼皮,一抬眼就对上看了他俯下的眼神。 那目光略显幽暗,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军营里。 她毛骨悚然,下意识缩了下手,没有听到熟悉的锁链声,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扑通跳跃的心脏才彻底回到了胸膛。 而姜曜眼中的晦暗也已经退去,面庞柔和,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姜吟玉望着他,回忆涌入脑海。 在自己初次逃婚,敲响东宫殿门时,她绝对预料不到会和他变成这样的关系。 他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却一步步从神坛走下。 或许一直以来,清冷不近人情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所有的温润与温柔,只对着她一人。 姜吟玉骤然醒悟。 她往被褥里缩了一下,道了一句:「我口渴。」 姜曜给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唇边,姜吟玉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倚靠在他怀里,唇瓣去噙那杯盏中的水。 待一盏茶饮尽,她从他臂弯中滑下,又倒在了枕头上,道:「我再睡一会。」 姜曜道:「你睡吧,我就坐在这里。」 得了这话,姜吟玉才又阖上了双目,她实在累得厉害,浅浅一眠,就从清晨睡到了正午。 「几时了?」她问。 「午时。」姜曜看她醒来不再犯困,起身帮她拿来了一套崭新的衣裙。 这里是山野,附近少有村落,他从哪里找来这件干净的衣裳,姜吟玉也没有多想,总归他有他的办法。 第210页 「试试看,合身吗?」他微笑看她。 榻上伊人坐起身,素手去系裙子上的裙带,洁白的脖颈上蔓延着一些清晰的痕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抬起头望向他,眉眼柔艷,犹如才被露水滋润过的娇媚海棠花。 她被他看得有些尴尬,继续去系裙带,可一双手臂软绵绵的,力气虚脱,系了几次都不能系出一个完美的结出来。 姜曜坐过来,帮她去系。 春日的阳光透过扇门照进来,落在二人周身。 姜吟玉看着他低垂的长睫,唿吸拂过他的面颊,等姜曜出声才反应过来,侧开了脸。 不多时,山居的主人给二人送来了饭菜,野菜混了一些兔肉,味道极其爽口,姜吟玉用的比以往都多,大概是虚脱得很,急切得要补回来。 到午后,二人从居室离开。 老人家将马从马厩里牵出来,只远远地看姜吟玉情态一眼,便知这二人昨夜当是极其和谐,也不知这二人何时歇下的,好在他住得比较远,并未被动静吵到。 老人家打开柴扉,送二人出去。 等出了山谷,大片大片刺眼的阳光照射来,姜吟玉将手挡在额头上,问身后人:「我脖子上的痕迹还看得出来吗?」 姜曜他看挡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如实道:「有些欲盖弥彰了。」 姜吟玉道:「到下个小镇,你放我下来,我去买些胭脂遮一下。」 说完,就意识到她和姜曜出去,一夜未归,回来就换了一身裙裾,兰家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姜吟玉不再提这事。 午后回到了兰府,姜曜将马停在大门前,对她道:「我不进去了。」 姜吟玉在下方,透过融融春光望向他的面容,见他准备离开,伸手握住他的缰绳。 姜曜停下,问她:「怎么了?」 姜吟玉道:「不要受伤,早些回来。」 话脱口而出,她自觉对他过于关心,攥了下裙裾。 姜曜望着她,点了点头:「进去吧。」 姜吟玉往内走,髮髻步摇光亮明明灭灭,走了几步,回首看来,与他目光相接。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姜曜才握着缰绳,往城门方向走去。 ** 兰家内院长廊上,侍女见到姜吟玉,皆给她行礼。 院子里花枝簌簌摇晃,春风携着粉蝶。 姜吟玉拢着裙袖,走回自己的寝舍,在跨入门槛时,看到院子中立着一身量修长的女子,正在修剪院中的花枝。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放下剪刀,朝姜吟玉看来,上下打量一二,黛眉微挑,声音懒洋洋地问:「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姜吟玉给兰惜施礼,道:「我让表嫂告诉过母亲了。」 兰惜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和太子出去了,一夜未归。」 与人幽会被长辈直接捉住,姜吟玉有些不好意思,压低视线,道:「昨日是他的生辰。」 兰惜素手握住长剪,用水盆里清水过了一遍,继续去折花枝,问:「你二人睡一块了吗?」 姜吟玉如实道:「夜里盖的一床被褥。」 兰惜望向她,眉眼带笑,道:「阿吟,我是问你二人同房了吗?」 兰昭仪对此早就有了心里准备,她的女儿在军营里待了前后一个月,日日跟着太子同吃同住,若是完璧之身那才出人意外。 见姜吟玉目光躲闪,兰惜道:「母亲此前反对你和太子在一块,但你对太子究竟是何感情,母亲也看得出来,劝你你是听不进去了。阿吟你得记住,现在最好不要怀上身孕,你身份特殊,若是现在有了太子的孩儿……」 姜吟玉上前一步,道:「不会有的,我和他在这事上有注意。」 兰惜目光移向她的小腹,声音温和:「你知晓就好。前线作战,你肚子若有动静,于太子而言,便是让他多了一层牵挂。」 「不谈此事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姜吟玉握住她的手,问:「什么事?」 兰惜目中有宝光熠熠,光彩照人,声音如玉珠:「阿吟,我好像有你父亲的消息了。」 这话落入姜吟玉耳中,她神色由平静,渐渐转得不可思议:「当真?」 兰昭仪浮起笑容,衣袍拂过花丛。 「我也不敢确信,是关外有人递来了消息,我准备去看一看。」 她言辞难掩激动,折下一朵花枝,别在自己耳朵后。 姜吟玉心绪波动,思忖片刻,慢慢蹙眉:「可如今外面正在打仗,母亲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兰惜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他一点线索,不管如何我总得去陇西看一眼。」 兰惜指尖颤抖,反握姜吟玉的手,「我会很快回来的,说不定到时候,就能带着你父亲来见你了。」 姜吟玉仍摇摇头:「等战事结束了不行吗?若那人真是阿爹,我想他也会想办法来找母亲的。」 兰惜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姜吟玉展开一看,上面透露出些许关于父亲行踪的线索,落款处是兰家人。 兰惜轻拍女儿的背,「这信不是空穴来风,母亲自有掂量。」 姜吟玉折好信件,准备出言劝阻,但看兰昭仪眼中升起光亮,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母亲还是去问一下外祖,听听他的意见吧。」 第211页 兰惜点头:「我正有此意。」 姜吟玉放下心来,送兰惜出了院子。 她回到屋内歇息,第二日照例早起,去给母亲问安。 走到一半,在长廊上撞见了母亲身边的侍女,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焦急样子,喊住她问:「怎么了?」 「公主……」侍女神情胆怯,欲言又止,在姜吟玉反覆追问下道,「娘娘她不见了。」 姜吟玉握住她手臂,「你说什么?」 侍女手贴着腹,道:「娘娘留下一份手书,说她已经夜里离开河西,往北边去了。」 姜吟玉轻吸了一口凉气,「手书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92、出关 侍女说兰昭仪不见,姜吟玉和她要了母亲留下的手书,飞快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一个大概,握着信往兰家的正厅跑去。 白日起了风,兰家外祖在屋内用着早膳。 外头僕从禀告:「公主来了——」 老人赶快放下手中茶盏,姜吟玉挑开帘子进来,道:「外祖,母亲去出河西了,这事您知道吗?」 老人脸色大变,接过她递过来的信件,来来看看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你母亲未与我说。」 姜吟玉问:「她说身边有士兵护着她。「 「你母亲身份尊贵,想要出去,要士兵护着她,他们不敢不从。 老人摇摇头,「可现在外面太危险了,她一个人,难保不会遇上北戎人。「 兰惜去的苍叶城,那是大昭西北一座边陲城池。 见姜吟玉黛眉紧蹙,他劝道:「你也不要太担心,那里是大昭的地盘,你兰表哥就在驻兵在那,你母亲要是去,肯定提前告诉过你表哥了。」 姜吟玉闻言,心稍微落回了胸膛一点,「那我让表哥接到母亲,就发一封信告诉我。」 老人宽慰道:「河西到苍叶城也不远,赶半天路就到了,放心吧。」 姜吟玉点点头,收好手书。 她走出屋子,院外一小厮迎上来,问:「少夫人差我来问您,公主今日还去城外施粥吗?」 姜吟玉本就打算去的,道:「我换一身衣裙就来。」 小厮得令,麻熘地跑了出去。 玉门关外,大批百姓逃难流入河西。前两日,姜吟玉都不在城中,阮莹一个人明显力不从心,她又是孕妇,兰家人都劝她下来歇歇。 今日姜吟玉一来,阮莹总算放松下来。 姜吟玉一到粥棚外,就看到她肚子比前几日大了一圈,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赶紧劝她放下手头活歇息。 阮莹摇摇头:「我是兰家的少夫人,自然要担着责任,否则外人会笑你表哥怎么娶了我这么个妻子?」 阮莹家世一般,相比于兰家,这门婚事属实是她高攀了,阮莹一直以此为心结,样样都要做到最好,生怕落了人口舌。 姜吟玉理解她的心情,「可你若是累坏了,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岂非更让表哥担心?」 阮莹被这话一提点,答应稍微歇一两天。 姜吟玉从和阮莹的交谈中,得知她与表哥每日都有书信往来,便让她顺道和表哥说一句,若是见到了兰昭仪,就发信一封告诉自己。 当晚,阮莹就在信上提了这事。 两日之后,姜吟玉收到了兰澈的信,说他已经和兰昭仪见上面,会派人守在兰昭仪身边,护着她的安全,帮她去寻夫君,让姜吟玉放心。 看到这信,姜吟玉松了一口气。 一连小半个月,姜吟玉每日早出晚归,去城外施粥布粮,帮忙安置流民。 阮莹的肚子隆起,行动越发不便,往往只能坐到一旁椅子上看姜吟玉行动。 这日,二人外出去河西城外一处乡野。 烈日灼灼,炽热的阳光照在人背上,姜吟玉在田间遇上一贫农,与她交谈,阮莹走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胳膊,气喘吁吁,面庞带着一丝仓乱,「公主……」 姜吟玉不明所以,看阮莹目光四顾,身子僵硬,随她目光看去,落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穿官袍的年轻男子,蓄着鬍鬚,面部线条硬朗,极具攻击性。 感觉到二人的视线,那年轻男子扫来锐利的一眼。 阮莹赶紧避开他的视线,装模作样和姜吟玉说话,手指都开始打颤。 姜吟玉看出阮莹不对,问:「你怎么了?」 「那人总是喜欢缠着我,不依不饶,公主,我跟在您身边,您不要让我落单。」 姜吟玉诧异:「那男子?」 这河西一带都是兰家说了算,谁胆大妄为,敢在兰家的地盘上打兰家儿媳的主意? 姜吟玉又打量了那男子一眼,认出了他身上是四品深绯色的官袍。 是个不小的官职。 阮莹道:「公主知晓卫侯吧?他是卫侯的手下,此前被调到了河西来,做了河西城的校尉,管河西大大小小的政务。」 卫侯这个名字一下勾起了姜吟玉许多回忆,道:「卫燕的手下吗?卫燕被除去后,他的党羽属下应当也被处置了的。」 阮莹道:「他没有,那人名叫杨晃,立下了一些功,也确实有能力,所以上头没有将他从河西调走。以前有你表哥在城里,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可现在他又像以前我没嫁人时,日日来骚扰我,我实在有些怕他。」 姜吟玉听她如此说,恍然大悟。 第212页 难怪前些日子,她时不时看到那绯袍男子。 当时姜吟玉还当他是地方官,爱民如子,随她们一道出城,问候百姓,原来他打的是这样一个算盘。 姜吟玉道:「我陪在表嫂身边,让那杨晃不敢靠近你。」 阮莹握着她胳膊,露出笑容:「多谢公主。」 到了午后,便有士兵护在二人周身,彻底挡住了杨晃的视线。 姜吟玉往回走,与他无意间的一个照面,看到杨晃的眉头,紧紧皱了一下。 那是一种厌烦的神色,不加掩盖,仿佛在嫌她碍事。 姜吟玉一愣,和他擦肩而过。 劳累了一整天,姜吟玉回到府上。 阮莹一边走,一边与姜吟玉交谈,倒是经过此事,阮莹也想通了。 「从明日起,我就待在府上休息,出来见着那杨晃,实在心慌慌的,他手段狠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也不想连累公主。」 姜吟玉眼前浮现杨晃阴恻恻的眼神,轻声道:「他能是卫燕的手下,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阮莹说着,突然捂着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姜吟玉停下步伐,道:「嫂嫂最近小心一点,府上很多人染了风寒。外祖咳了小半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好转。」 二人转过长廊,入目看到兰家院外围了一圈人,闹哄哄的声音传来。 姜吟玉预感不妙,往里走,奴僕们见到她,皆恭敬行礼。 奴僕们挡在姜吟玉面前,道:「公主,少夫人,您二人先别进去。」 姜吟玉环顾一圈,见众人脸上都用粗布遮面,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发生何事了?」 那奴僕面容惨澹如土:「公主,郎中今日来诊脉,说老爷可能染了时疫。」 阮莹轻叫了一声,手捂住唇,「时疫?」 僕人道:「北戎人杀了人,将尸体丢在草原由着腐烂,关外流民把疫病带了进来。不止是老爷,如今城中难民也有了这样症状。」 侍女递过来一个帕子,让姜吟玉赶紧捂上。 姜吟玉错开身,继续往里走,唤道:「外祖?」 僕从们拦着她:「公主,您不能进去。」 姜吟玉立在院子里,望向那空空荡荡的正屋,问:「外祖现在身子怎么样?」 「老爷昏迷不醒,风寒不退,郎中已经去翻阅古籍,查药典了。」 于兰家而言,兰家老爷,是主心骨一般不的存在。没有了他,兰家会乱成什么样子,兰家人不敢想像。 姜吟玉自然知晓时疫的危害,只觉手脚冰冷,问:「这事太子知晓吗?」 僕从摇摇头:「还没有。」 一旁阮莹手捧着腹部,冷汗涔涔流下额头,疼得叫了一声。 四下人惊慌,赶紧去搀她,好在阮莹只是头晕目眩,没有要发作的预兆。 姜吟玉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抚她的情绪,转头对僕从道:「是否是时疫,还不能下定论,先不要慌张,这几日你们都不要出府去。」 管事点头道:「已经将此事吩咐下去了。」 姜吟玉扶着阮莹,一同走下台阶,轻声宽慰她。 阮莹道:「若真是时疫,那该如何是好?须得告知太子殿下。」 姜吟玉轻轻嗯了一声,「等过几日,若确定了,我便告知太子。」 她抬起眼,望向夜幕。 夜色笼罩,最后一线光明也隐退到了夜色后,风,在这个无风也无星的夜里,一股强烈不安笼罩上兰家每一个人的心头。 ** 大昭以北,赤地千里,黄沙漫天。 连天的战火在这里的土地上一连烧了十几日。 北戎本想作壁上观,却见大昭与北凉作战,料定大昭无暇分身,趁虚而入。 战事猝不及防开打,大昭节节败退。 北戎一路南下,直指玉门关,带兵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 然而在他们逼近关外时,大昭终于回过神来,镇国大将军亲自带几万重兵应敌。北戎打下大昭几座城池,已是意外之喜,又念在己方粮草落后,怕供补不上,故而撤兵回防,欲稳住战线。 然千算万算,北戎料不到,有消息传来,道是大昭的太子绕道,在沙漠连驰了几日,从后方断了北戎的后退之路。 这一支北戎队伍,被前后夹击,很快就成了瓮中之鳖,这才后知后觉,中了对方诱敌深入之计。 可此时后退,已经无力回天。 —— 硝烟瀰漫,浓烟滚滚。 战场上,此次带兵的北戎王子云勒王,被大昭士兵砍伤,跌下马匹。 太子姜曜从马上走下来,四方士兵为他让出一条道,他走向被俘虏压在地上的王子,手搭上身侧宝剑,刀身泄出光亮。 在云勒王瞪大的双目中,寒光拂过他的眉眼。 剑起刀落,脖上鲜血喷涌如长虹,几滴血迹斑驳溅上了太子的衣袍。 姜曜脚下滚来一颗人头,缓缓收起宝剑,淋漓鲜血顺着宝剑滴滴答答溅落,融入黄土之中。 那颗人头上一双眼睛目眦尽裂,森森怨气从眼底喷出。 风沙吹来,太子面色未变,黑布遮盖住高挺鼻樑,步伐从容,回过身走向汗血宝马。 他道:「将云勒王的头颅,送到他父王帐中去。」 沙场上陷入一阵沉默,旋即巨大的喧闹声如浪潮涌来。 第213页 身后的士兵,向天放出几只长箭,杀声震彻天际。 —— 太子斩杀了敌军王长子,差人将对方头颅送回北戎王帐。据说北戎王看到头颅后,血气翻涌,惊惧跌倒,而后勃然大怒,声称定会报復回来。 太子回到军营时,手上鲜血尚未来得及清洗。 还没走进帐中,士兵便迎上来,道:「殿下,河西送来了一封信,是公主寄给您的。」 「公主的?」姜曜挑帘入帐,单手将剑放到剑架上,沾血的指尖缓缓将信件展开,一目十行扫下,眉心微微皱起。 「信上说什么?」镇国大将军紧随其后进入,见太子长身立于案边望着手上信件出神,询问道。 姜曜将信放下,缓缓抬起头,声音极其沉,一字若千钧。 「河西出了时疫。」 ** 草原上方,天际悬着一轮血红的满月,犹如被鲜血浸透,云雾缭绕在四周。 燕然山下,北戎王帐中,一颗狰狞的人头,摆放在银盘之上,鲜血顺着毛毯滑下凝固成一片。 幽幽灯火似毒蛇吐信。 北戎王悲恨的目光,从儿子项上人头上移开,双目绯红,盯着掀帘进来的北凉使者。 他坐在狼皮宝座上,问道:「北凉使者今日来,是替你们大王传达消息的?」 络绎胡人道:「大王,我们北凉已经没有王了。」 北戎王嗤笑一声,声音雄浑:「是我忘了,你们的老国王,先前就被大昭太子生擒了,还被他夺去了和亲公主,实在是无能。」 北凉使者手搭在肩膀上作礼,「大王说得是。北凉已经不存在了,如今分裂成了东西两半,我们的二王子弥舒投了大昭,余下的几位王子,对弥舒卖国求荣行径倍感耻辱,想要将我们的国王救出来。」 北戎王一下察觉到他的意图,道:「所以他们派你来向北戎投诚?」 使者一步步走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珠宝,进贡到北凉王面前。 「大王,大昭太子夺走了您最爱的王子,那您也应该夺走他心爱之物,来以牙还牙,大王您可不是懦夫。」 北戎王面容隐匿在黑暗中,面露隐隐不快。 使者道:「与我们合作,您在北方制约太子,我们在西边偷袭大昭,到时候瓜分他们的地盘。」 闪着宝光的珍宝,被递到北戎王面前,他盯了半晌,嘴角轻轻抽搐,一掌将珠宝甩开。 宝石摔碎在地,珍珠骨碌滚落。 北戎王眼中如泣血,几乎将手心捏碎,低声道:「我不要大昭的地盘,我只想回要我儿子的命!让那大昭的太子尝尝我受到的滋味!」 使者道:「这何其简单。一命偿一命,您直接去杀了他心爱之人。我们北凉已经派了一支队伍,偷偷潜进河西,不日便会将他的女人带出来。」 北戎王紧皱眉头:「他的女人?那个和亲公主?」 使者笑道:「是,那本该是我们的五大妃。」 北戎王似乎略有耳闻。使者走上去,与他贴耳交谈。 二人耳语片刻,北戎王脸上冰霜渐渐消融,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北凉使者出了王帐,腰上佩戴一柄匕首在月下泛着宝光。那是北戎王答应与北凉合作交换的信物。 ** 一日之后,河西。 清晨时分,姜吟玉去见阮莹,却意外收到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来自兰昭仪。 信上说:兰惜确实见到了姜吟玉的父亲,二人已经团聚,希望姜吟玉出城来迎接二人。 姜吟玉握着信件,那些字一个一个跃入她的眼帘,只觉得极其不真实,一层淡淡的喜悦漫上心头。 她忍着激动的心情,继续去看第二份信。 这次写信之人是姜曜,他称河西不安全,已经派了一队士兵来接她,将护送她往东,去往上郡,那里远离战乱,相对安全许多。 一阵风掠过,她脸颊上的珠玉面纱随风微微飘动。 身侧的侍女唤她:「公主。」 姜吟玉将信塞进袖中,回神问:「何事?」 「老爷醒了,唤您和少夫人去一趟,他有话和您二人说。」 姜吟玉去往外祖的房中,在跨入院子时恰好遇上了阮莹。 兰家外祖拄着拐杖,立在屋内,就让这二人离得远远的,不要靠近,听他说话。 「城里人满为患,你二人再待下去,实在是太危险,随时可能染上时疫,我让士兵护送你们出去,今日就离开河西。」 姜吟玉问:「那您呢外祖?」 老人家颧骨清瘦,精神矍铄,笑道:「兰家总得有个人撑着,放心吧,我就在城里,我身子比之前已经好多了。」 见这二人不愿走,老人看向姜吟玉:「殿下说他会派人来接您,公主您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不需要外祖再说了,您待在城里太危险了。」 他说完喊了一声,外头便有侍卫上涌进来,不由分说带二人往外走。 姜吟玉还没反应过来,极力回头,饱含担忧:「外祖,母亲还在河西外,她去了苍叶,说找到了我父亲!」 「你母亲……」老人喃喃自语,迈出一步,「你若出城,可顺道去接应她,带她一块回上郡,不能让她一人流落在外头。」 话音落地,那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第214页 老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拿起拐杖,对院内僕从道:「你们几个也跟上,好好照顾好公主和少夫人。」 ** 姜吟玉回到自己屋子,收拾衣物。 这段时日,河西每日流民染怪病死去,事态越来越严重,昨日兰家也有下人染病,所以今早外祖才会如此急切要送她出城。 姜吟玉收好行囊出屋子,便有士兵迎上来,说太子的兵已经到了城外,请她速速出城。 姜吟玉道了一声:「我马上来」,又觉哪里古怪。 姜曜的信今早才送达,他的兵马这么快就来了? 不过她很快就将思绪压了下去,姜曜写信是为了提前告诉她一声,士兵来的如此快,也确实有可能。 她本打算骑马出城,但阮莹怀有身孕不便,姜吟玉便陪她一同坐马车。 到了城外,黑甲士兵等候许久,首领迎上来对护送的队伍道:「请将公主交给我们,我们会护送她离开河西。」 93、红尘 为首之人口音奇怪,姜吟玉坐在摇晃的车中,听那人像是卷着舌头说话,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可她在和亲去北凉的路上,日日和北凉人打交道,一下就听出那口音出自胡人。 她疑惑地挑开帘子,看清来人的脸,一个一个士兵面庞淳朴,带着淳厚的笑容,都是汉人的长相。 那士兵道:「是太子派我们来接公主的。」 姜吟玉心中不安预感更加强烈,问:「你们接我去哪里?」 「自然是去军营,殿下想公主您了,想要见您,公主快一些吧,别让殿下久等了。」 姜吟玉笑着道了一声:「是吗?」便撂下了帘子。 两方人马看她的动作,摸不着头脑。 护送姜吟玉的兰家三舅兰卓,走到帘子外,敲了敲车厢,道:「公主,这些人说我们将您交给他们就行了,不让我们跟着。」 姜吟玉轻轻挑开车帘一角,朝外头的人道:「不行,三舅,我总觉得他们不对劲,你去问她们有没有太子的手书。」 兰卓听她如此说,拧眉道:「行,我帮公主去问问。」 兰卓骑着马到黑甲骑兵前,和对方说要殿下的手书,对方倒真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信物,不过不是手书,而是一枚太子的玉珏。 兰卓将带玉珏回来给姜吟玉看,「公主,这是殿下之物吗?」 姜吟玉陷入了沉默,自然认出那确实是太子的贴身之物。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姜曜前脚才写信,说准备送她去东边的上郡,怎么会突然改弦更张,又要接她去前线军营? 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之前他将她带在军中,是因为他们在后方战场,战事根本不会波及到那里,可现在他在前线,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她去也只会成为累赘。 姜吟玉不想给他拖后腿。 她挑开车帘布,探出半边容颜,对黑甲士兵们道:「我不去军营了,你们回去禀告殿下,说我让他专心打仗便好。」 士兵挂在脸上的笑容陡然落了下去,策马过来,问:「公主不去吗?这可是殿下的命令。」 姜吟玉摇了摇头,依旧不为所动。 士兵搬出太子来劝道:「若公主不去,太子殿下因此迁怒公主怎么办?殿下近来心情极其不好。」 却听她干脆地扔下一句:「殿下迁怒便迁怒吧,我不会去前线。」 深色的车帘再次落了下来,彻底隔绝了女子的容颜。 那些士兵们上前来再次欲劝,这次兰家三舅已经挡在他们身前,「将你们的腰牌给我看看。」 士兵头领只好从腰间拿出一块木牌,兰卓接过反覆查看了一二,疑惑问:「这腰牌是你的吗,上面刻着名字的军官,我见过一回,怎么和你对不上?」 对方一愣:「对不上?怎么会呢。」 兰卓再三追问,只得到对方囫囵吞枣敷衍的几句回答,兰卓一下生了疑心,呵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头领拽着缰绳,调转马头道:「既然公主不愿走,那我们先回去向殿下復命了。」 几十匹骏马便扬长而去,留下一片茫茫尘埃。 兰卓觉得蹊跷,招来几个人,让他们跟上那对士兵,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回军营。 他回到马车边, 「公主,人已经走了。」 车厢内昏暗,只有稀薄的光亮透过窗帘细缝照进来。 姜吟玉嗯了一声,道:「先不急着上路,再等等,看看皇兄会不会再送信来。」 兰卓遵命,果然到傍晚,真正护送姜吟玉的人马,风尘僕僕赶到了城外。 姜吟玉与他们交谈,对方得知午后发生的事,大为失色。 那姓赵的将军道:「殿下只指派了我来护送公主,怎么会有另一只队伍?那些人来歷不明,恐怕有诈!」 姜吟玉交谈中,核实了他们的身份,确保是太子的人无误,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那支队伍背后指使者是谁,在场人所有人一时间想到了一块—— 恐怕是北戎。 姜吟玉看局势紧急,不容耽搁,道:「走吧。」 这一支车队,在两百精兵护送下,在临近夜晚时分,动身离开了河西。 他们前往的地方并非东边的上郡,而是西北边一座边陲小城,公主的母亲正等着那里等着。 第215页 ** 道路之上,数不尽流离失所的流民举家往东迁徙。路上人满为患,行进得极其缓慢。 越往西走人烟越少,往往十几里不见一个人。 昔日连贯东西的繁华城镇,变成了一座座荒凉空城。 姜吟玉经过那些荒芜的地盘,升起了一份担忧,不知苍叶城现下情况如何。母亲是否还在?她说找到了阿爹,究竟是真是假? 阮莹安慰她说,苍叶城有表哥在,很是安全,不会有事。 第二日午后,他们的队伍就到达了苍叶城时,姜吟玉难以相信自己的看到的一切。 苍叶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废墟,大片大片房屋坍塌,□□长矛折断在废土上。 这些无不昭示着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战役。 道路上有倖存的百姓们在重建家园,姜吟玉捉住其中一人,向他描述兰惜的外貌,问他是否见过兰惜 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对方摇了摇头。 一路问下来,姜吟玉心越来越凉。兰惜的容貌出尘,若是落入的北戎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可姜吟玉的表哥兰澈,本来也是驻守在这里的,怎么也会突然不见了踪迹? 阮莹下车,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口气险些顺不上来,姜吟玉扶住她道:「北戎人扰边,表哥他们可能提前撤退了,你先别慌。」 她看向赵将军,见他面色不妙,询问结果。 对方道:「我问过了,北戎人早上来过,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公主,我们快走。」 姜吟玉分得清轻重缓急,哪怕再想见兰昭仪,也不能强留下来让自己陷入险境,抱住几乎腿脚发软的阮莹,带她回到车上。 车轮很快辘辘滚动了起来,伴随而来的还有阮莹低低的抽泣声。 至于兰昭仪和兰澈的下落,赵将军留了五十人在苍叶城中,令他们打听好了再与他们汇合。 回去与来时是同一条路,姜吟玉心却笼罩上了一层阴翳。 她挑开车帘,看到许多徒步的难民,脚板底磨破出了血泡,在荒凉的道路上留下一道道血印 相比之下,她们还能有马车坐,已经算极其幸运。 赵将军脸上的愁绪越来越多。 阮莹快要临盆,这一段路极其颠婆,他们不得不放慢行进的速度。 河西走廊之所以被称作走廊,就是因为地形是极其狭窄的一条道,它北方毗邻大片广袤的北戎土地。 赵将军担心以如今的形势,在路上会遇到北戎散兵,恐怕不好对付。 这一日傍晚,队伍已经无法在天亮时赶到下一个关口,只能先在路上稍作休息。 田野两旁的路上,不少稀稀疏疏的流民队伍也停下来歇息。 姜吟玉走下马车,靠着篝火取暖,护卫们在周围巡逻。她捧着一碗热汤饮了几口,问赵将军:「我们还有几日能赶到上郡?」 赵将军拿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幅地图,指着一条窄窄的地盘,道:「我们现在是在这里,此处距离兰家,还得走三四日,得到达酒泉才能去上郡。但路上流民太多。」 姜吟玉知晓了,她抬头环顾了一圈,发现今日侍卫又比前几日少了几个。 时疫蔓延得太快,犹如蝗灾一般,哪怕这些士兵们平日体格强壮,在路上日日与流民接触,少不得也染上疫病。 来时陪在她身边的士兵有两百人,其中五十人留在了苍叶城,剩下的人,短短几日,便死得死病得病。 染了病的士兵,赵将军也不能让他们跟着,只能忍痛将他们驱离。 如今的士兵数目,很快也只剩下了一百左右。 风吹起姜吟玉脸上的面纱,她捂住口鼻,喉咙发痒,低低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犹如石子扔进湖泊,迅速引起了周围人的警觉。 「小姐,您没事吧?」 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在外只称她为小姐。 姜吟玉自己在听到这声咳嗽后,脸色发白道:「我无事,是被沙子呛了。」 盘踞在她喉咙中的那份痒意已经消失不见,可姜吟玉仍觉后怕。 她双手压住面纱,站起身道:「你们也要小心一点,我先上马车了。」 她踩着台阶上去,入内就看到阮莹熟睡的面庞。 「咳咳。」姜吟玉在她身侧坐下,观察着她的侧颜,咳了一声,害怕惊动阮莹,赶紧侧过脸去。 窗外火把光亮透过缝落在她面颊上,姜吟玉攥紧手绢,眼中水波慌乱。 她可能也染上了疫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到下一个关隘,她就派士兵去镇上找一匹马车,将自己和阮莹分开,万一真染上时疫,不能连累阮莹和她腹中的孩儿。 姜吟玉抱着毛毯,头靠在冰冷的车厢上,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夜凉如水,她睡得迷迷煳煳,脑海里一根弦紧紧绷着。 子夜时分,忽然一阵天崩地裂摇晃,姜吟玉惊醒,窗外飘进来唿叫声:「北戎人来了——」 「北戎人来了——」 地面在晃动,犹如来自大地深处。 尖叫声响起,刺耳的铁蹄声震动着人的耳膜。 车门被打开,一张男人的面庞伸进来,姜吟玉吓了一跳,下意识握住藏在袖中的短刀。 「公主,是我!」说话的是兰家的儿郎,「快走,北戎人来了!」 第216页 姜吟玉还没反应过来,她们脚下的马车已经动了起来,车夫经调转马头,朝相反相方向驰走去。 一道道火把在田野上亮起,夹杂着一片惊嚎声,百姓如鸟兽四奔逃难。 姜吟玉坐在车厢里,随马车颠簸东倒西歪,身子骨几乎快要散架。 帘幕被吹起,窗外有北戎骑兵追上来,手持的弯刀,遇到大昭百姓便杀,鲜血四溅。 随之响起的是兵戈兵器与人皮血肉相接,发出纸撕裂一般的「噗嗤」声。 窗外出现了一道疾影。 一北戎骑兵经过,看到马车内的二人,目中一下露出光亮,竟然不顾马车还在疾驰,伸出一只手来拽车中人。 阮莹惊叫,姜吟玉连连后退,将手中握住的匕首用力往那人手臂上刺去。 滚烫地鲜血溅上了姜吟玉的脸,她惊惧地看着那北戎人手臂被刺伤后,速度一下降了下来,被马车卷了出去,哄的一声摔在了草地上。 接着,她们的马车也失了重心,往一边重重倒去,惯性将车内二人摔倒车壁上。 车夫赶紧勒马停下,姜吟玉从马车内爬出,探出脑袋往外看,竟是车轮被路上的磐石给绊歪了。 车夫用力掰扯一下车轮,发现无法归位,道:「公主,不行了,马车已经无法往前走了!您二人快下来!」 姜吟玉连随身的行囊包裹都没有带,拽着阮莹就下马车,往远方奔去。 车夫跟上来道:「公主,往前跑,再走百十里路就能到酒泉郡兰家了!」 百十里。 姜吟玉心中翻江倒海,还没迈出下一步,被身边阮莹一拽,一同跌倒在地。 阮莹脚踝卡在泥中,送开她的手腕道:「你别管我,先走吧。」 姜吟玉拖着她起来,二人相互搀扶继续往前狂奔。 道路上是各路逃命的百姓,身后的北戎大军如洪水勐兽涌来。 姜吟玉狼狈跑上山坡,狼奔不堪,回首看到远方一片火光,她双目被这一幕刺得绯红,咬紧牙关,扭过头不管不顾随人流往前奔。 可阮莹怀有身孕,跑不了太快,没几步,彻底倒在了土地中。 二人很快就被逃难的人群甩在后面。 姜吟玉去抱她的身子,忍着膝盖的剧痛道:「表嫂,你快起来。」 来不及了。 她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嘶鸣声,姜吟玉勐地回头,瞳孔一下缩起,眸中倒映着一双高高撅的北戎铁蹄,往二人身上重重落下。 94、苦海 穿喉的一箭从侧方飞来。 姜吟玉卧倒在泥地上,惊惧睁大的眼眸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庞,一只箭便射穿了那北戎骑兵的喉咙。 大片大片鲜血从上方泼洒,姜吟玉满脸血污,置身于一个血的世界,髮丝里都沾上了血,惊魂未定地看着一人一马在自己面前倒下。 这是护卫她的士兵拿了一支箭,射杀了北戎人。 「快跑!」那士兵大声唿喊。 姜吟玉面色如白纸,捞起身边人,在流民的惊叫声中奔下山坡。 夜里起了大风,血腥味与烧焦味被风卷着从后袭来,如影随形追逐每一个惊慌逃难的人。 姜吟玉头上的簪子首饰全都掉落了,就连水囊也不知扔到了何处,在这一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不敢停下,路上磕磕绊绊摔了有十几次,强撑着迈开双腿。 风声唿啸在耳侧,一夜夺路奔逐,当清晨第一缕天光拨开漆黑的云层洒在山坡上时,姜吟玉双目赤红,早已麻木的双腿下传来一阵酸疼,双膝一个发软,重重往山坡滚去。 「吟玉!」阮莹气喘吁吁,跪在山坡上,看着她一路往下滚去,一直到身子撞到磐石才停了下来。 阮莹拽着杂草缓缓下坡,到姜吟玉身边时,拍她的肩膀。 她伏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半天发软的身子才慢慢直起来。 乌金色阳光倾斜扫上山坡,姜吟玉乌黑的鬓髮上沾满淋漓的露水,冷汗如雨下,一双眼眸里仓皇未消退,望着那高高的山坡,颤抖地问:「北戎人没有跟上来……」 她埋在草丛里肩膀颤抖,阮莹注意到她膝盖处大概是破了皮,鲜血透过绸缎浸透了一片。 「走吧。」姜吟玉连歇息都没有歇一下,要继续赶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二人望向远方,山坡尽头更有山坡,更大的浓云笼罩在天际。 ** 一支北戎散兵南下侵扰大昭地盘又很快退去,在旷野沿途留下无数横七竖八的尸体。 护送她们的士兵迟迟没有跟上,姜吟玉与阮莹只能混入难民潮,随众人往东躲避战乱。 路上到处是风尘僕僕的行人,她二人用泥土遮掩了原本的容貌,走在其中也不显得多突兀。 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她们也无法再考虑吃穿。 白日口渴了就去河边掬水喝,饿了就吃馕饼干粮。这是姜吟玉用身上最后一点首饰和人换来的吃食。 这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阮莹的孩子即将临盆,姜吟玉算了算,照她们这样慢的速度走,到达酒泉郡兰家最快得三四日之后了。 阮莹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而姜曜或者兰家知晓她们的事,会是如何一个反应? 天气越来越灼热,五月中旬,暑气开始冒尖,大地被热气蒸腾。 第217页 远方的道路犹如被泼上了一层烈火,在烈日下格外模煳,姜吟玉眯了眯眼。 她们日夜赶路,天不亮起来奔波,晚上入夜才敢安睡,田野里蚊虫肆虐,毒蛇扑出咬人,扰得姜吟玉精神恍惚,不敢安眠。 在这样绝望的气氛中,所有人都快到了临界点,队伍里时不时爆发斗殴与强夺钱财粮食之事。 每到这个时候,姜吟玉就心惊肉跳。 二人在路上遇上了一心善老妇,她见到阮莹是孕妇,愿意让阮莹搭她们的牛车。哪怕队中本有人打她二人的主意,看老妇有几个体壮的儿子,也渐渐收回了心思。 终于,在经过四天三夜的跋涉后,连绵几里的难民队伍到了酒泉城外。 盘旋在人群中死气沉沉的气氛渐渐消散,带上了几分久违的喜悦。 姜吟玉感觉手腕一紧,转过头去,看阮莹握住自己的手,情绪激动道:「快到了!」 这时,前方的人停了下来,牛车随之停下。 阮莹趁机与姜吟玉说话,却听人群中有人道:「北戎人正在悬拿公主,你们知晓吗?」 「哪个公主?」 「还能是哪个公主,自然是柔贞公主。」 姜吟玉脸上神色一顿,望向交谈的几人—— 一人问:「北戎人为何悬拿公主?」 年轻男子咋舌道:「咱们公主和太子那些七七八八的事,老人家您还没听过呢?太子杀了北戎王的儿子,北戎就要报復在公主身上。」 他压低了声音:「北戎人说谁见到公主,将公主下落告诉他们,就赏赐谁百车珍宝!可太子紧着她,早派人将她送走了,人家锦衣玉食,哪儿还能像我们受难啊……」 话语一个字不落传入姜吟玉耳中,她低下头,面容隐没在面纱后。 阮莹的话在她耳畔响起,「无事的,我们很快就进城……」 姜吟玉手扶着牛车,竖起耳朵去听那些人的议论声。 「你如何知晓的?」 「北戎和大昭在前线打仗,他们的将领当着大昭士兵的面放话,让他们交出公主。说公主是太子的女人,出嫁过不止一回,不如也送给他们北戎玩玩,问太子答应不答应。」 这话一落,四下一片骚动声。 「太子回什么了?」 「能怎么回?都欺负到头上了,听说太子那日直接将那将领活捉亲自斩了。」 姜吟玉眼睫颤了颤,望向自己沾满泥尘的指尖,沙哑的声音问:「公主如今在哪里?」 众人被这声音打断,寻说话声方向看来,见说话者满面尘土,衣袍破旧,对这女子也未生出狐疑,只道:「去东边了吧。」 姜吟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流民很快又被旁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 队伍堵在这条拥挤的乡间小道上,许久也没有前进的迹象,人吵里起了骚乱:「怎么回事啊,前面怎么还不动?」 远方出现一道官兵的身影,那人手持长矛,策马来驱赶来流民,「不得往前!回去!酒泉郡不开城门,不许放任何人入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官兵面部遮着挡风的黑布,鹰目一扫质问的人,道:「上面下的命令,北边来的流民一概不收!逃荒者身上带了霍乱疫病!」 官兵沿着人潮策马,高声传达命令:「酒泉郡不收流民!尔等速速回北方!」 他回来经过阮莹身边,阮莹高声质问:「怎会不收难民?这是兰家下的命令吗?」 「兰家老爷病倒,如今酒泉郡归杨大人管,他说不能放一个人进去!」 旁侧年迈的老人走出一步跪下磕头道:「官兵老爷,求求您放我们进去吧,我们一家老小已经走了几天几夜了。」 那官兵勃然大怒,见在老人的怂恿下,越来越多的流民跪下,顷刻队伍就如草偃倒一片,他将长矛直接往老人后背插去。 一个眨眼的功夫,那老人后背涌血倒在了田野里。 官兵吼道:「谁还敢闹事!」 周围人扑上来哭嚎,流民连日来压抑的情绪被这一幕引爆。老人的儿子掏出手中匕首,直接往官兵的马刺去! 众人前仆后继上来,去抢夺官兵的马匹,很快便将那官兵撞倒在地。 停滞许久的流民队伍,再次往前涌动。百姓前仆后继,如饿狼般夺路奔向城门,踩踏声、惊慌的叫声响起。 载着阮莹的牛车也动了起来,姜吟玉从变故中抽出思绪,随着车跑起来。 厚重的城门需要十个男人推动才能打开,「轰隆」一声,姜吟玉看到城门缓缓向两旁打开。 一队整装待发手持长弓的官兵策马奔出。 城门之上,杨晃杨大人立在那里,俯看着下方,声音如一支冰冷的箭穿梭过灼热的空气:「酒泉等河西四镇,不收流民!」 「胆敢闯城者,杀无赦!」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传来,人群往回奔走,犹如山崩地裂。 姜吟玉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赤红色雨水的飘落,让她腹中升起一股反胃感,几乎头昏目眩,她强撑着随众人转过身奔走。 前夜北戎人斩杀流民的一幕,在这片土地上再次上演。有人逃跑,有人被一箭刺穿胸膛,有人精疲力尽倒下。 不知多久,姜吟玉颓然瘫坐在山坡上。 身后是长烟落日,一座城门紧闭,而远方天的尽头,是狼烟浓浓升起的烽火台。 第218页 妇女孺童的啼哭声传来:「河西不要我们了……」 姜吟玉听到这哭声,身影冰冷且僵硬,回首望着那紧闭的城门。 她喉咙一阵痒意,抑制不住重重咳嗽,像是要将心肺都给咳出,直到身前草叶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几滴血,她咳嗽声戛然而止。 天转灰,风雨欲来,姜吟玉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 她知晓,自己是染上时疫了。 95、亘古 大雨袭来,姜吟玉从最初的惊慌已经冷静下来,来不及多想,捂住脸上面纱,转过身去找阮莹。 四野茫茫都是杂草,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土中,声嘶力竭唿喊阮莹的大名,冰凉的雨水洒在她脸上,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孤独之感。 阮莹不见了。 姜吟玉沿着路往回走找了许久,才在一处草坡后找到了阮莹,牛车附近围着逃难倖存的女人们,正自发地给她接产。姜吟玉走过去,迎面一股血腥味涌来,她想去握住阮莹的手,可身上带了疫病,只能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人群。 雨水下了又停,天空阴沉,在入夜时分,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长夜。 阮莹鬓髮潮湿,抱着初生的婴儿露出虚弱的笑容,看向姜吟玉。 姜吟玉朝她走过去,身子却若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脚步一浅,往前倾倒。 在昏迷前一刻,她听到的是周围人的惊唿声。 ** 夜幕深邃,满城烽烟。长城之下军营如鱼鳞密布。 从姜曜派士兵护送姜吟玉去东边上郡,前后已经过了十日,他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夜晚,姜曜正与帐中属下议事,在地图沙盘前推演着局势。一阵风掠起,一士兵走进帐内。 姜曜头抬头没抬一下,问:「有公主的消息了吗?」 「有了。」那士兵观察姜曜的神情才敢道,「刚刚北戎派人来军营外挑衅,声称公主已经被他们捉住,就在他们军营中。」 近旁烛光照耀,姜曜将视线从沙盘上缓缓抬起,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上来,声音略显发抖:「北戎人说他们知晓殿下要送公主离开西北,特地在路上做了埋伏,在公主回中原的路上,截下了公主的马车。」 士兵察觉到太子周身气息冷凝,吞咽了一口气,双手颤颤递上来一包裹,道:「这是北戎人送来的,让殿下您好好瞧瞧。」 帐子中气氛诡异,众士兵噤若寒蝉,看太子将那包裹的带子扯开,解到一半,一只赤色的牡丹花簪便露了出来。 太子的动作顿住,没有继续解下去,将包裹收好,道了一声,「我知晓了。」 极其轻的一声,几乎没有任何语气的起伏。 姜曜垂下眼眸,长眉挺鼻薄唇,透着一线清冷,有烛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让他眼睫都染上了一层清辉。 帐内许久悄无声息,姜曜才抬头道:「继续议事吧。」 这些都是与太子出生入死的将领,知晓公主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也知道这段时日,没有公主的消息,太子心里必定不会好受,道:「可是公主……」 姜曜道:「公主一事,不必担心。」 他低目望向那行囊,刚刚接过此物的一瞬,心确实往下坠去。 行囊里的衣物确实是她的,却有些厚重,并非现下这个时节该穿的,若非姜曜知晓北戎与北凉结盟,姜吟玉也在北凉王庭待过一段时日,留下了一些衣物,他差点会被此给迷惑。 他道了一声,「议事吧。」 帐子中人见太子如此也不好过问,重新拾起之前的话交谈起来。 一直到临近午夜,众人才退出去。 「殿下。」身侧有人唤他,姜曜抬头,看向自己的舅舅。 镇国大将军低声道:「你若实在担忧柔贞公主,就回去找她。」 姜曜随他走出帐子,道:「不用。」 大将军嘆息道:「我见你这些日子难以安眠,日夜操劳,与其让此事一直困扰你的心,不如回去看她一眼,我们才赢下一仗,北戎一时半会不会捲土重来。」 姜曜在月下整个人清冽若寒月,声音若清泉道:「无事舅舅,我不会让此事影响我,我会尽快处理好前线,等时机成熟了,便回去与她汇合。前线不能离了我。」 镇国大将军见他如此通透,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你确实很爱她。」 姜曜蹙了下眉,镇国大将军道:「你心乱了,今日与将领在沙盘前推演局势,一连出了好几个纰漏。回去歇歇吧。」 大将军迈步离开,走向自己的帐中。 姜曜收回视线往回走。 然而在夜里,他却驱马,登上了山坡。 薄岚笼罩雪山,长风灌入衣袖,他于浓稠夜色中,长眸向东眺望无尽的山峦,依稀辨别她往东会走哪些道路,直到全身衣袍被薄雾浸透潮湿。 他确实有些想她了。 古战场旷古的悲怆,随着长风慢慢席捲来。 ** 姜吟玉从陷入昏迷之后,意识就涣散开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就都记不清了,等浑浑噩噩醒来,发现自己卧在一张草榻之上。 河西四镇不开城门,不收流民。 流民潮早有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防止瘟疫蔓延,但凡染了疫病症状的人,要么当场处死,要么就被驱逐出人群。 第219页 所以当姜吟玉在草坡上昏倒,四下就有人上前来询问她的情况。 阮莹没料到姜吟玉会患疫病,她们一路极其小心,面纱没有拿下来一刻,得知这事,阮莹犹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她亲眼看着原先还帮她接生的女人们,商量是活埋了姜吟玉,还是用火点燃她的尸体。 阮莹跪地朝她们磕头,请求她们放了一条生路。 她二人被流民潮驱逐远远的,不许跟上人潮,阮莹知晓胡人悬拿公主,更不敢泄露姜吟玉的身份,只能等姜吟玉情况好一点,清醒了,扶着她上路。 乱世贼寇横行,到处有人抢夺他人财物。 那日,阮莹捡下一个独自逃难落单的孩童,给了那孩童一点水喝,那孩童见姜吟玉生病,实在可怜,说自己村上人会一点岐黄之术。阮莹便让他带路,去了他的村落。 村落已经空空荡荡,孩童的祖父是村上的老人,因脚陂无法逃难离开。 他得知姜吟玉染了时疫,让阮莹将人放在草榻上。 姜吟玉发了烧,意识迷煳,她日日被灌各种汤药,什么都吃,什么都尝。她身体中一股韧劲撑着,不愿如此死去,那些苦味的药呛入鼻尖,她身体难受,却强撑着咽下。 药在她身体中起作用,时而如烈火灼烧她的肺部。 老人也不知如何应对时疫,只能将一些去疫病的法子,尽量都给姜吟玉试一试。 姜吟玉在窑洞里躺了有半个月,到后来,感觉变得麻木,舌头什么味道都快尝不出,胆汁都快吐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她神思游离恍若与□□分离,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容貌。 「哥哥……」 草炕边,阮莹听到虚弱的一声从床榻上传来,立马捧着怀中的孩儿到姜吟玉身侧,拿出巾帕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阮莹问:「你说什么?」 床榻上少女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双目迷离地张开,眼中泪水迷濛:「我会死吗……」 这一声虚弱无比,仿佛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窑洞中没有旁人,阮莹心中酸涩,道:「你不会死的,那郎中在给你治病,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去下一个关隘,去找官兵,让他们带我们回去。」 她看见少女唇瓣轻轻动了下,阮莹不敢凑过去,只让她说大点声。 又一声细弱的娇音从她口中发出:「哥哥……」 阮莹总算听清了,望着她瘦了一圈的脸蛋,心疼道:「会带你去见太子殿下的,你撑着一点。」 床榻上少女在听到那句「太子殿下」后,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面向榻内:「我想见我皇兄,想见哥哥……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怎么会是最后一面呢?」阮莹眼中掉下泪珠,溅在草蓆上,「公主您还没有好好回去呢,之后还得嫁给太子。」 姜吟玉气若游丝,泪珠从眼角两侧,喃喃道:「他会娶我吗……」 到这个时候,她最想见到的还是他。 他在哪里,会不会想她? 可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她好难受,五脏六腑都在疼,犹如针刺入了四肢百骸,摧残着她的意志。她回想一路上自己瞧见的白骨血肉,心某一处隐隐地抽痛。 姜吟玉转过身,强撑着俯趴到榻边,身子剧烈地颤抖,哽咽道:「帮我拿纸墨来,我给他写一封信。」 可这穷乡僻壤,哪里有纸笔呢? 阮莹答应帮她去找,抱着怀中孩儿奔了出去。 昏黄的窑洞,午后的烈日残照进来,那浓墨重彩的阴影打在地面上。 姜吟玉手垂在榻边,眼中的世界变得模煳,能感觉生命如流沙从指尖流走。 她趴在那里,过往回忆若在她眼前走马观花浮现,一幕幕光影明灭变化。 她很想他,并非从来对他并有爱恋,和他相处得的一切时光,犹如黑暗中的电光火石碰撞,照亮了她在宫廷中的晦暗日子。 可她骗了他这么多次,他没有彻底原谅她,不然为何总是时不时冷漠对她? 在她眼前出现一道人影,是阮莹匆匆回来了。 她张口说了什么,可姜吟玉已经听不清了。 「这纸笔是从那乡长屋里找到的。」 姜吟玉接过笔,直起手臂,在纸上落墨。 「皇兄,见字如晤。 皇兄于关外御敌,君安否? 边外多战事,士卒伤死,百姓如膏,天泪人泪。 霍乱蔓延,而吾之病如山倾,缠绵数月,血落沾襟,药石难医。此若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杯水车薪,无力回天。 吾常忆与君宫中光阴,如石中火,隙中驹,数十载弹指而过。少时吾称君为兄,常伴于君身侧,青梅竹马之谊,歷歷在目。待吾及笄出嫁,藏于东宫,往昔种种,如梦似幻影,似梦里黄粱。 曾盼与君剪烛临风,共话西窗,未曾想形骨凋零,梦断河西。 音书寂寥,漫漫无期。吾之心日月可鑑,吾之情亘古无垠,一片丹心难写。 思君不见,难赴黄泉。 吾常记少时诗谣: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写到最后一句话,姜吟玉指尖沁出一丝汗,再也无力支撑下去,笔从指尖滑落,墨汁浸透了宣纸。 第220页 她颤抖纤细的手腕,将信件缓缓递过去,双目盈盈沾泪,无力道:「表嫂,帮我带给皇兄……」 她双目阖上,犹如弥留之际一般。 阮莹奔走出去,去唤那老郎中进来。 姜吟玉俯在草蓆上,泪水涟涟沾湿了身下的草叶。她喉咙灼烧,被人翻过身来。他们餵了多少药汁,姜吟玉就吐出来多少。 她耳畔响起了轻音,是那些过往的笑声、少时廊下铁马摇晃发出清脆响声…… 那老郎中的孙子跑进来,「我刚刚在外听到了他们在谈战事,说不好了……」 阮莹问那孩童:「什么事?」 姜吟玉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艰难地从他们的交谈声中辨认那一二话语。 「太子、太子遇难了,北戎人说他们捉到了太子……」 姜吟玉口中发出了一声呜咽,撕心裂肺疼痛起来。 ** 夜里寒光耀目,苍穹若白日。 沙土飞扬,空气里浮动着马匹汗味与血腥气味。 沙漠边沿一座天然的壁垒后,几匹战马矗立在风沙中,身侧七零八歪几个士兵倒着。 姜曜浑身浴血,背靠着黄土磐石,仰起头感受夜晚凉凉冷风,血管中燥热的血缓缓停下奔腾,逐渐平息。 此前结束的一场大战,大昭与北戎为了争夺一个战略要地,耗时旷远。太子亲自披挂上阵,带着一支队伍冲锋陷阵,士兵大大收到鼓舞,奋力拼搏,一鼓作气,击碎了敌军的防线。 太子这一支队伍,自然而然也成了众矢之的,北戎军队紧追不捨在后追杀,两方人马在塞外狂逐。 这一场鏖战维持了一天一夜,直到太子带杀出重围,死里逃生,策马扬鞭,在北戎人面前消失不见。 他们进入了一座沙漠。 沙漠之中,姜曜靠在黄石上,进来一日后,水囊里水快要用完。 来时跟着太子的千人队伍,现在也只剩下了不到十人,每一个人都如同强弩,走到了尽头。 他们躲避在这里,在等外面安营扎寨休息的一小撮北戎人离开。 星汉灿烂,星辰朗朗照耀,一轮圆月挂于山巅之上。 姜曜轻轻喘息,迎面风沙吹拂 他们落单了前后也足足有几日,落在外人眼中,怕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去。 太子下落不明,军心必定大乱,他须得尽快回去。 姜曜勉强动了一下身子,肩侧传来的疼痛,让他轻轻闭上了双目,喉结滚动一下。 他再次松懈下肩颈,背往后靠了靠,将姜吟玉送给他的那枚香囊拿出来。 他指尖沾血,垂眸望着里面的护身符,指尖轻轻摩挲。 也不知她在哪里,到了东边的上郡没有。 他确实想她了,希望回去之后,就能听到她的消息。 姜曜的指尖微动,无意间划开那护身符的一角,里面的纸张露了一角出来。他并未在意,只当上面写得是他的生辰八字。 他修长的指尖勾出纸,看完了她在正面写下了他的生辰,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又将纸反过来,看到上面的另一句话。 他神色微定,从平静如水渐渐变得不可思议又归于平淡。 上面是她亲笔所写: 吾兄生于四月,生性畏寒。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阿吟。 姜曜心上经络被牵引了一下,目中平静的眸光如池水被打破,一滴清泪轻轻落下。 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护身符收好。 再抬首,万古的长夜在头顶。 人行于天地之间,方觉一身之渺小。 天地悠悠,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 而他爱她,亘古不变,无论是从芥子须臾,还是到万载千秋。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写给太子的诗: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剪彩》 96、情意 姜曜抚摸着那枚护身符,直到手上鲜血将它全部染红。 他动了一下冷得僵硬的身子,将它放回盔甲贴着心口的地方,手按上去,那里是鲜活跳动的心房,好像她就在那里。 他脑海中浮现与她漫步走在花海中的景象。 那日她将香囊送给他,春辉中罗裙飞扬,笑容明媚,却只口不提她在护身符里写下什么话。 就连她望他岁岁平安,也不敢宣之于口。 她畏惧世俗,不敢迈出一步,可他和她之?没有必要这样复杂。 他曾经对她说过,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现在,她若是想要他,那他会帮她得到。 姜曜艰难地起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逗留在沙漠外的北戎人已经离开,在清晨时分,他带着仅剩的十余人,踏上了回乡的路。 ** 天际有一轮红日,周围喷薄着淡淡的光晕。 几日的疾驰后,姜曜回到了故土。 「殿下回营——」 太子回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涟漪一般,很快传遍军中,士兵纷纷出来迎接,声泪俱下。 姜曜知道他们的心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翻身下马,被众人簇拥着。 前方让开一条路,镇国大将军走了过来。 第221页 大将军面容憔悴,手搭上姜曜的肩膀,仿若有千言要与他说,却话语艰涩,到最后只道了一句道:「回来就好。」 姜曜说自己无事,然而他盔甲上沾满了鲜血,众人见了怎能不胆战心惊,赶紧让太子入营休息。 将士道:「殿下为了大昭殚精竭虑,若非殿下在此前的战役中,以身作饵,吸引北戎兵力,后来的战事,大昭也不可能打得这样顺利,北戎也不会要求停战。」 姜曜在帐子前停下,问道:「北戎要求停战?」 士兵回了一句「是」,向他讲述如今的局势。 当时太子失踪,北戎人对外称他们已将太子生擒,军中犹如油锅炸开。 镇国大将军带兵上战场与敌寇厮杀,士兵悲痛不已,浴血奋战。那一仗打得北戎人丢盔弃甲而逃。 将士道:「北戎近来屡战屡败,昨日派了使者来,想要与大昭求和。」 姜曜道:「北戎要议和,实为缓兵之计,为了拖延战事而已,让北戎使者回去,说大昭必定拿下此战。」 姜曜说完,挑开帘子准备入帐,这时一旁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姜曜转过头去,那人道:「有公主的消息了。」 姜曜愣了下,道:「她到东边了?」 禀告的侍卫微微喘息,额头上流下来冷汗,一言不发颤抖地看向他。 姜曜察觉不对,将帐帘放下,郑重询问:「公主在哪里?」 四周陷入沉默。 姜曜心中预感更加不妙,又问了一遍,那人才抖着唇瓣道:「北戎人扰边,公主与护送士兵走散,至今还没有下落。」 此事惊悚至极,众人早就知晓,不敢想像太子听后会是如何反应。 镇国大将军道:「我已经差人去寻公主下落,殿下可安心。」 姜曜声音陡然冰冷:「找到了吗?」 大将军话堵在喉咙里,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尚未。」 姜曜面容微绷,点头表示知晓,大步走入帐子中。镇国大将军紧随其后,看姜曜入军帐之后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上去帮忙。 姜曜将河西的地图「哗啦」一声展开铺平在桌案上,纤长的五指压着泛黄的纸张,仿佛在找寻她可能去的地方。 大将军忧劝道:「我知你担心公主,但你连日来奔波,劳心劳力,此时再强撑着,何异于在伤害自己,快去歇息。」 他这个侄儿素来八面玲珑、行事稳重,却在这一刻他身上流露出了一丝慌乱,让大将军以为看花了眼。 姜曜道:「大昭与北戎之仗,速战速绝。」 帐子内光线昏暗,隔绝了一切嘈杂声,他的面容掩映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煳。 他这样的状态让镇国大将军担忧,才欲张口安慰,姜曜收起了地图,轻声道:「舅舅出去吧。」 镇国大将军无奈离开,帐中只余姜曜一人独立在暗处。 ** 边陲的战火纷飞,六月的暑热,犹如火炉炙烤着大地。 月初罕见地下了一场雨,滴滴答答的雨洒遍关内外土地。 姜吟玉卧在窑洞内,仍未从疫病中好转,分不清身在何方,听着潺潺的雨声,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一切断断续续,她梦到他在关外浴血奋战,被敌兵所困,跌下山崖,她随之痛彻心扉。 又梦到她染病殁于河西,他来时她尸骨才寒。在那个梦里,战乱平息后,他将她的棺柩带回来长安,并未安葬下土,就将她放置在东宫之中。 他知道她害怕暴雨天,在每一个雨夜,手持一盏微弱的灯烛到她身边,陪着她说话。 天地是如此的寂寥,只听得见雨水细密落下洒在庭院中花木草叶上的声音。 大殿是如此的空旷,寂静到唯有他一个人,在那里静静陪着她。 她在梦中不知那是梦,仿若真的歷经了那个世界,满心荒凉。 姜吟玉全身泛疼,疫病令她精神恍惚,在病中被人餵着喝下一碗碗极其苦的药水。 唯有身上极度的疼痛,提醒她还活着。 大梦初醒后,她满头冷汗,撑着病躯爬起来,狂奔出窑洞去。 阮莹在窑洞外哄着孩儿,听到身后推门声,见姜吟玉奔出来,连忙道:「怎么了?」 雨水已停,晚霞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披了一件火红的长裙,阮莹看姜吟玉双目慌乱:「我的哥哥在哪里,我要见他……」 她眼中坠下两道泪珠,烟眉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望向远方。 她像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要见太子,阮莹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 阮莹忧心忡忡道:「我打听过了,西边有一难民营,那里肯定有官兵,我们不如去见他们,让他们带我们去军营……」 姜吟玉这才回神,双目泛红道:「带我去。」 阮莹搀扶着她,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温柔抚摸,等她情绪安定后,转身去找老郎中。 老郎中日日帮姜吟玉治病,能给姜吟玉试过的方子已经都试过了,可惜收效甚微,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姜吟玉发热的次数比起之前少了许多。 老郎中看姜吟玉能有力气站起来,不知是人之将死,迴光返照,还是给她用的土方奏效了,喊住她二人,把药方递给姜吟玉。 老郎中道:「姑娘近来身子已经好转,或许是这药方的缘故,姑娘先将它带着,等到了安全的镇上,自己买点药材再试试,姑娘若能从霍乱中活下来,也算吉人天相。」 第222页 姜吟玉发热,面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与他到了一声多谢。 她和阮莹收拾了行囊,在第二日天亮离开了村落。 年迈坡脚的老人与他身边的稚童,立在黄土坡上,目送她们离去。 姜吟玉与阮莹踏上了向西之路,去往最近的难民营。 乱世之中,百姓如浮萍飘摇无根。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二人带着干粮混入了其中一支难民队伍,上路几天,姜吟玉脚下就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上,却不能停下。 她们所在的这一支难民队伍,有妇孺孩童,也有健壮青年,内部形成了森严的规定,壮硕男子可以为女人们提供保护,但妇孺必须每日上交身上的干粮。 她和阮莹满面尘土,就夹杂在这一滞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中,往西北方向走去。 每走一段路,都有人体力不支倒在田野中,路上更时不时有沙尘袭来,人稍有不慎就会迷路,与大部队分开。 起初二人勉强还能跟上队伍,可姜吟玉体力无法跟上,阮莹为了迁就她,慢慢与她落到到了队尾 几日几夜的无休止的迁徙后,姜吟玉在爬上一山坡时,脚下水泡出血,疼得双膝跪地。 阮莹扶着她,指着远方道:「就到难民营了,你再坚持一会。」 可姜吟玉已经没力气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姜吟玉单手撑地,跪在山坡上,木钗盘起的长髮被风吹散,眼中蓄起泪珠。 一声轻轻的「哥哥」从她唇瓣中溢出,消散在风中。 姜吟玉抬起渺渺目光望向西边,像是透过云光,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沐浴在晨曦中,长发飘飞,衣袂染金,仿若要乘风而去。 她不知姜曜是否还活着,不知以自己的情况,还能不能撑着见到他,呢喃道:「等见到的官兵,先将我的信送到军营去。」 她只剩最后这一封信,能留给他了。 ** 黄沙漫漫,四野茫茫。 玉门关外长风飘荡,在黄昏时分,有一骑策马出了大昭军营。 夕阳从云层中漫射下,男子衣袂翻涌。 道路上,昔日繁华的城镇,都化成了一城风沙。 绚丽的火烧云在天际燃烧,姜曜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策马朝她的方向义无反顾奔去,扬起十丈红尘。 那些藏在心头的、无法诉说的、那些曾要死去的、被消磨的爱意,全都犹如烈火重新焚烧。 他与她之?的情意未尽,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她,带她回长安去。 97、重逢 太子的马在两日之后到达?酒泉郡,巍峨的城门立于漫天尘土之中。 前线才打完一场大仗,姜曜没等战事完全结束,便马不停蹄赶回来。 城楼上值岗的官兵得知太子前来,做手势让下面的士兵开城门,「太子回城——」 伴随「吱呀」厚重的一声,这一扇曾经将无数流民阻挡在外的大门,向两侧缓缓打开,迎接城外之人。 太子去?一趟兰家,兰家所说的情况与姜曜得知的种种相差不多—— 姜吟玉本打算先去北方的苍叶郡接昭仪,那里有兰家兵马驻守,格外安全,未料兰家人战略有变,为?诱敌深入,特地将百姓从苍叶城撤军,假意放弃苍叶郡。阴差阳错,姜吟玉达到时,城中已城去楼空,变成?一片废墟。 他们没有遇上北戎人,却在回程路上与一小支北戎队伍狭路相逢。护送她的兰家子弟歷尽九死一生回来,她却不见踪迹。 前前后后已经过去?两三个月。 兰家没有她的消息,她也没有去大昭军营。 若姜吟玉落入?北戎手里,北戎人必定会大肆宣言,以此来要挟姜曜。可现下北戎没有一点风声。 倘若姜吟玉若还活着,没有落入北戎人手中,无法往东走,那必定还在酒泉这一带。 姜曜很快理好思绪,准备往西去寻姜吟玉。 在兰家外,有一众酒泉郡的官员正等候太子。 为首一人走上来,毕恭毕敬行礼:「关外战事尚未平定,殿下当以战事为先。」 姜曜看向说话人,那人一袭绯红官袍格外显眼,正是郡守杨晃。 此前,酒泉郡为?不被时疫波及,郡守下令不许流民进城,坑杀?无数关外百姓。这事姜曜已经知晓。 姜曜停下步伐,轻声道:「郡守以为孤该怎么做?」 杨晃道:「军中无法离开殿下,唯有殿下在,军心才能稳。殿下该先回军营去,公主的下落,卑职已经差人去查。」 姜曜脸上笑渐渐隐没,杨晃像未察觉,称自己是为百姓着想。 「公主流落在外非一日两日,殿下再急也不能立刻见到公主,万不可在此事上过多耗费心神。」 姜曜缓缓道:「边关离不?我,她也无法离开我。我为大昭奔波劳累,去见她一面,难道也得郡守的同意?」 杨晃身后的一众官员听出太子的不悦,齐齐下跪。 姜曜已经拔剑,剑刃在阳光下掠起刺眼的寒光,清冷的声音响起:「坑杀关外百姓,你罪本应当诛。」 不过一息,方才还跪在太子面前活生生的人,就如断线往一侧倒去,血水从他身体里流出,浸透?众人脚下的石阶。 其余官员身形瑟瑟,姜曜收起剑,面色如常。 第223页 他不能看她流落在外,落入敌寇之手,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找到她。 他也不能坐视自己轻易动摇,心为旁人所乱。 姜曜从血中迈开步伐,走出院子,翻身上马,再次启程。 一队士兵跟随太子出酒泉郡,一同往西找寻公主的踪迹。 向西没多久,姜曜见远处茫茫的沙雾中出现一道身影。 「殿下,殿下!」来者骑马从沙尘中奔出,容貌渐渐变得清晰,一只红色短旗插在他背后,这是八百里加急军报或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插的旗帜。 姜曜勒马停下,皱起眉头问:「前线出什么事??」 「不是前线,是公主!」那信使递过来一叠薄薄的信纸,「殿下,这是公主寄给您的信!」 姜曜错愕,一把接过,力道之大竟然险些将那粗粝的信纸给撕碎。 一阵风从旁侧吹来,姜曜在风沙中低头,极力去辨别那信纸上的话语。 是她的字迹。 一行行字迹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睫不停地颤抖。 信上她问他身体安否,当「瘟疫」二字跳出来,姜曜犹如被风沙堵住口鼻,透不过气来。 他喉咙干涩,再往下看去。 她回忆与他往昔种种,那字迹如烟云淡淡的一层,却如阴翳般覆盖上姜曜的心底。 她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迈出一步,那些爱她不敢诉说,她极度情怯,二人的关系曾面临破灭。 他从未想过,她会给他写下诉情的话。 却是在如此情况下。 姜曜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纤长的指尖颤抖,连最后她写给他的诗都没有看下去,直接合上?信纸。 他像在压抑着情绪,片刻后才问:「何时寄来的信,公主人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士兵看太子状态不太好,长话短说回道:「在流民营中,公主流落在外数月,到达流民营时身心疲累,已经昏迷不醒,军官差我来送信给太子!本来这信早些时候就能送到军营中,却不想我在路上与太子前后脚错过。」 在这句话落地后,姜曜掷下一句「我知晓?」,没有任何停留,直接手绕缰绳,策马往西去?。 皓月冷千山,月色之下,一队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向西驰骋。 道路曲折,他犹如逆流而上,去追寻她的踪迹。 在收到那封信前,他想到?最坏的可能。 可他无法接受她的离去,向上天祈求一丝怜悯,也祈求她能坚持活着。 姜曜心绪无法平静,一座座山峦的被抛在?身后,月光将队伍的身影拉长,直到融入浓浓的月色中。 ** 天气越发炎热,暑气不散,离酒泉郡百里之外的难民营里,乌泱泱住满?人。 流民难以忍受酷暑,但相比外头那些露宿、以天地为被的流民已经是极其幸运。 在这些人满为患的帐篷里,有一只独独与众不同。 那帐篷远离人群,驻扎在草坡上,每日周围都有官兵巡逻,不许流民靠近,更有郎中进去给人探病。 姜吟玉就卧在这只帐篷中。 那日姜吟玉与阮莹相互扶持,来到难民营,言明身份,官兵们本是不信,等阮莹拿出腰牌,官兵们才错愕不已,朝二人下跪。 姜吟玉太过劳累,紧绷一路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之后便陷入?昏迷。 等醒来,她从官兵口中打听到?太子的消息,得知他并未落难。 至于她身上的疫病,或许是因为她在窑洞里什么药都尝的日子,那老郎中给她用的药奏?效,她从上路后没有再咳过血,也没有再发过热。随行的军中来给她探脉,称情况好转许多,再休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可姜吟玉仍然过分虚弱。 夕阳西沉,宿鸦低飞。 傍晚时分,姜吟玉走出营帐,与阮莹到湖畔边洗手,二人打扮朴素,荆钗布裙,周围流民经过这几日,对二人的好奇心已经没有那么重?。 四下议论声闹哄哄,有谈论战事的,有谈论庄稼的,也有自家收成的…… 姜吟玉想知晓外头如今的情况,便在湖畔边多听?一会,许久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正欲离开,就听人道:「太子是怎么从北戎人那里回来的?」 姜吟玉手一顿,那人道:「那一仗可惨烈?,太子带兵进?沙漠,躲过一劫,回来时身上带重伤。」 百姓低低道:「公主呢?找到?吗?」 「还没呢。现在各郡城都贴?公主的画像在找公主,可照这情况看,公主流落在外这么久,怕早就身首异处?……」 姜吟玉看向波光粼粼湖面,里面倒映着一张略显惨白的面容,她得知他身负重伤,心抽疼?一下,不知道他有收到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我们回去吧。」身侧阮莹道。 姜吟玉起身,抬起头,却见远处的山坡上,一道烟尘滚滚袭来,犹如巨大的帷幕。 风沙掠来,吹得她面上白纱如涟漪波动。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已有人叫道:「沙尘来?——快往回跑——」 塞外常有沙尘,来势汹汹,去也迅疾,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人群四散开,姜吟玉跟上?人流一块往远方奔去。 浓烟滚滚,那巨大的帷幕一寸寸蚕食着旷野。 人们捨弃?身上的物件,纷纷夺路狂奔,姜吟玉混在人潮中,一路狂奔,直到安全地带才停下。 第224页 官兵们策马匆匆赶来,高声维持秩序。 姜吟玉小心走在队伍中,湖水两畔人潮挤挤攘攘,推推搡搡,不断有人跌下湖泊。 于这个时候,姜吟玉听到一阵响声从对面传来。 这声音同潮水,越来越近。 姜吟玉夹杂在人潮中,回首朝对岸看去。 山坡上沙烟瀰漫,有一队官兵从沙尘中奔出,铁蹄如同雷霆敲打着山坡。 那群士兵仿佛是在找什么人,勒马四顾,人群为之四散。 雄浑的烟尘之中,一道坐在马匹上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姜吟玉的视线中,他身着玄袍,背影孤高,当他侧过面颊,沙尘缭绕在他深邃的轮廓周围。 姜吟玉心灵被撞?一下,她双目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直到他转首朝她这里看来。 二人的视线遥遥相接。 隔着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他一眼就看到?她。 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都静下,他的目光恍若穿过?许多漫长岁月,终于抵达她的眼底。 人头攒动,她眼中一片模煳,只能看到他的身影。 一滴泪从她眼底毫无徵兆地掉落,之前在窑洞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梦境,又从她眼前走马观花而过。 她清楚地知晓,如若她真命断河西,一切或许就会像梦中发生的一样。他会带她的棺柩回长安,将她安置在东宫。 生死之间相隔不止是生命,还有心灵与心灵间的隔阂。 她还有好些话没有亲口与他诉说。 可红尘十丈,苦海方阔,她怎么才能与他再见? 她在那个梦里,如一缕魂魄飘然,隔着迷濛的空气望他,对上他那双曜丽如星辰的眸子,他一袭白衣,在寂寥的大殿中,目光缥缈,仿佛透过什么东西看到?她。 可阴阳两隔,他又如何能找到她? 那寂寥的目光,让姜吟玉心脏锐疼。 这一刻,所有的感情,从胸口奔涌而出。 姜吟玉忽然伸出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人潮,不顾一切,朝他奔?过去。 烈日灼灼,巨大的烟尘中,她穿过人海,奔涉下水,他亦下马,朝她涉水而来。二人之间好像隔?那么长的岁月终于再次相遇。 她不顾一切,抛弃所有,往他奔去。 猎猎风声唿啸,衣袂翻卷如水,沙尘无常拂来。 她穿过万千人潮,跋涉万水千山,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道:「皇兄!」 他与她在红尘之中相拥,她滚烫的泪水沾湿二人厮磨的唇瓣,他轻搂她,双目微红,与她缠绵悱恻亲吻。 姜吟玉的耳畔,响起他沙哑的一声呢喃:「柔贞。」泪水夺眶而出。 强烈的爱意穿云破雾,汹涌的爱潮在苦海中翻涌,天地之间,抛洒的都是二人的爱情的风烟。 她也爱他,无论是在红尘现世中,还是在逝去的苦海中,亘古不变。 98、诺言 尘嚣远去,姜曜捧着姜吟玉的面颊,唇触上她的唇瓣,唿吸与唿吸纠缠,衣袂与衣袂相贴,湖水扬起二人的衣袍。 这唇瓣间温柔的厮磨,一层深过一层,变成了强烈的亲吻,越发难解难分,缠缠绵绵,分开又再次覆上,仿佛至死方休。 像?灵产生了牵引,让二人本能想要靠近。 他鸦睫低垂,望向她的面颊,看到她眼中泪水欲坠。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他捧在她脸颊边的双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细泪,滚烫的唿吸勾缠,轻轻唤她「柔贞」,得到她的回应。 她唇瓣中拖出长长的一声「嗯」,娇浓的声音带颤。 他低下头,继续吻她。 吻她的唇、吻她的鼻樑、她的眼睛,最后落到她的额头上。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珠,隔着水雾与他对望,将面颊埋到他颈间,姜曜衣襟沾湿,?中万千柔情涌出,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抚摸。 二人立在湖畔中,静静相拥,天地寂静下来。 风烟渐渐散去,湖水温柔轻抚衣角,这一刻,仿佛地老天荒。 ** 这一支队伍突然从风沙中出现,当中一男子下马淌水,与湖泊对面向他跑来的女子亲吻相拥。 这一幕尽数落入了百姓的眼中。 众人不知来人是何人物,在那男子上岸后,竟然有官兵围过去,朝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百姓们交头接耳,片刻后,一官兵口中说出「太子」二字,太子来流民营的消息一下传开,引起一片骚乱。 一片接一片的百姓跪地:「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回首,让众人免礼。 他声音清雅,如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越,极其好听,百姓们从没见过太子容颜,一时间却也只敢跪伏噤声,连头都不敢抬了。 等太子带着身边的女子上马,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尘埃中,跪地的百姓才颤巍巍抬头,又朝太子离去的地方叩了三拜。 人群恢復了喧闹,议论着方才见到的一幕,太子的容貌、太子的气度、太子为何会来此地。 至于那奔向他的女子是谁?很快柔贞公主住在流民营中的事,就口口相传开了。 百姓们想不到住在那特殊帐篷中的少女就是柔贞公主,更预料不到太子竟会亲自来寻公主…… ** 三日之后,河西张掖郡,郡守府。 第225页 午后阳光正好,重重掩映的床帏落地,帷帐上有花影浮动。姜吟玉枕在枕上,她双目轻阖,眼睫微微动了动,从昏睡中睁开了双眼。 这一觉,她睡得极其深。仿佛自从流落在外后,就没有一夜睡得这样安稳。 她意识尚且模煳,帷帐中光线昏暗。 她听到阁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男人的女子的、年轻的年迈的,夹杂着廊下铁马轻摇的清脆响声,慢慢飘进帷帐中。 一时间睏倦又袭来,她脑子也迟钝,不知身处何方。 自己是在拥挤的流民营中,还是在昏暗的窑洞里? 那日她在河畔边见到姜曜的场景,太久远、太不真实了,仿佛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庄周梦蝶的梦。 姜吟玉痴愣地望着床帏上的明灭的光影,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窸窣声,轻声问道:「是下雨了吗?」 半晌,一道男子声音回道:「是风沙。」 在那道声音传来时,姜吟玉?灵好像被揉碎了一下,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床帏一侧一道暗影投下,那人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姜吟玉微微仰起头,朝外看过去,与他双目对视上。 他修长的手伸进来,将隔绝二人视线的薄薄床帏挑了起来。 大片光亮泄进帐内,少女安静地卧在青色的枕头上,洗净的长髮散着幽兰香。 姜曜低下头,看到她面庞雪净,双目泛红,那眼中若湖泊起了皱,水光粼粼。 她情绪极其平和,没有任何波动,半晌,藏在被褥中的一双玉臂,慢慢伸出朝他张开。 「你能抱我吗,我很想你。」 姜曜指尖松开帐子,身子探进来,帷帐便再次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紧闭的空间里,只有光影相浮动。他倾下身来,与她身子相贴,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面颊挨在她脸颊边,五指滑入指缝,与她手掌十指紧扣。 姜吟玉投入他的怀抱,顺势环绕住他的身子。 二人静静地相拥,动作轻轻的,身上的温度隔着两层衣料传递。 在这一瞬,光阴都慢了下来。 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一份沉寂,姜吟玉鼻尖都是他衣襟上的气息,眼眶发热,这才意识到不是梦,她真的与他重逢了。 她有好多话想诉与他听,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他呢?是不是与她一样的?绪? 姜吟玉能从那日他向她奔来时,眼中流出的绵绵情意,他吻住她时那唇角灼热的温度,感受出来他应当也是爱她的。 可他?中对她的隔阂消去了吗?他是否还在意她曾骗他逃离皇宫一事? 姜吟玉不知从何说起,抬起水杏一般的眼眸,与他的目光触碰上。 姜吟玉随他一同坐起来,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开口声音沙哑:「在河西时,我染上了时疫……」 姜曜抚摸她的面庞,仿佛抚摸的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宝物,「我知晓,你表嫂已经将你的经歷都告诉了我。」 在来的路上,姜曜见证了无数惨死路边的的流民百姓,知晓疫病如何摧残人。从得知她染了疫病,他便满?的焦急,迫切地想要见她。 他望着她清瘦了许多的面庞,道:「六月的天气炎热,你住在窑洞之中吃了不少苦。」 姜吟玉长发披散如云笼罩在他周身,道:「不过是每日食不饱腹,尝各种的药,现在回想也没有那么疼了。」 有些话她难以开口告诉他,比如那时,她每夜闭眼之前想的是他,醒来时想的第一个人也是他,清醒时想他,梦里也是想他。 姜吟玉想到什么,仰起头忽问:「如若我那时没活下来,皇兄会怎么做?」 姜曜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道:「没有发生的事不要乱想,你先好好歇息,养好身子。」 姜吟玉却又问了一遍,仿佛是在追寻什么答案来印证?中的想法:「若我没能支撑着走到流民营,没能活下来,皇兄会怎么办?你会找到我的尸身,将我在河西安葬吗?」 她烟眉轻拢,声音从檀口中飘出。 姜曜低下头道:「我会找到你,带你回长安,回我们的东宫。」 姜吟玉感受他轻轻的唿吸,?尖上若有暖流流过。 他的声音低柔:「我会娶你,爱你,与你一辈子都在一起。」 姜吟玉道:「可我那时已经不在了。」 姜曜眼帘垂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话语轻漫,像是毫不在意。 姜吟玉握住他的袖口,道:「你是太子,日后必定继承皇位,如若要娶我,文武百官也会反对。」 姜曜扇翅般浓密的眼睫低俯,笑着看向她:「不要为没发生的事纠结,不管如何,我都会与你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姜吟玉便知晓了他的态度。她梦里的他做的一切,放在现世,他怕是也会这样做。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拿来一只妆奁盒子,从中取出一只花簪递给她,姜吟玉手触上簪身,那簪头碧绿色的花叶中,清透的花瓣中吐露着宝光,光彩照人且夺目。她抬起眼望向他。 姜曜道:「很早就准备好了这根簪子,本想战事结束后就送给你的,却没想到中间出了这样多的波折。」 他的声音如春风拂来,姜吟玉握着簪花,?好像也被他的柔风吹得轻轻摇晃了一下。 她紧紧搂抱住姜曜。 第226页 在这床帏垂落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二人亲密的相拥,如坚冰的隔阂,也随着?灵的相贴慢慢消融。 姜吟玉一身单衣,沐浴在阳光下,靠着他道:「皇兄,你说带我回长安去,那我随你一同回去。」 他和她从来不该是对立面,他们应该一同面对问题。 歷经这么多,长安的一切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些流言蜚语在生死之间显得何其的渺小虚妄,她也不再在乎。 姜曜看向怀中人,轻抚他的长髮,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卧下,道:「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便回长安去。」 少女柔和的面庞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唇边笑容娴静。 姜曜轻拢她的碎发。 姜吟玉尚未熟睡之际,门外有脚步声进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姜曜直起腰来,外面几道人影走进来,其中一女子道:「阿吟她好些了吗?」 说话者声音饱含担忧,正是兰惜。 姜曜道:「柔贞醒了。」 姜吟玉闻言,从床榻上坐起身子,披了一件外裙,撩开帘幕,唤道:「母亲?」 在兰惜的身后还立着几个人,姜吟玉的目光她身上移开,一一看向阮莹、兰家表哥…… 兰惜上前一步,到床榻边沿坐下,准备去握姜吟玉左手,见她手正被姜曜握着,转而掌?覆上姜吟玉的另一只手,道:「阿吟,母亲已听说了你的事,你怎么样,身子可还好些了吗?」 姜吟玉点头道:「已经好多了。」 姜曜在一旁替她接话,「军医说柔贞已经无大碍。」 姜吟玉在窑洞中的时日,被餵了数不清的药,疫病总算好转。 只是姜吟玉身子还是虚空得厉害,姜曜将她从流民营中带回来,她便陷入了昏迷,如何也唤不醒。 兰惜握紧手帕,轻声嘆息道:「阿吟,我与你表哥一得知你的消息便来见你。是我的错,若非你来接我,路上也不可能遭遇如此艰险。」 她望着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女儿无力靠在她皇兄的身边轻声对自己道:「无事的。」 姜吟玉拢着被子,靠着姜曜肩膀,问:「母妃在信上说见到了阿爹,人找到了吗?」 兰惜面色一顿,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尚未,是我太过?急了,还没得到确切消息,便急不可耐给你发了信……」 姜吟玉的亲生父亲,是在一次出关给胡商引路的途中,在沙漠中再也没能回来。 而这一次,那一支胡商队伍中有一胡人回到了中原,据他口中所说,当年他们那支队伍中人都活了下来。 兰昭仪一从信上得知这胡人的存在,便去苍叶城寻他,从胡人口中得知,却是姜吟玉的父亲,是顺顺利利活着抵达了西域,却不知他为何没回到中原…… 兰惜将话说与姜吟玉听,眼中起了几分潸然的波光,帕子抚平眼角,平復好情绪,手抚上姜吟玉的脸颊,道:「阿吟再歇一会吧。」 姜吟玉听她说完关于父亲的事,胸口涨得酸涩。 自己尚且如此,兰惜?中怕是更不好过。 兰惜露出笑意,道:「母亲出去帮你看看药煎好了没。」 姜吟玉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这时一旁一道熟悉声音传来:「公主。」 姜吟玉转过头,看阮莹抱着怀中孩子,与兰澈一同走来。 还没说上几句话,兰澈便与阮莹跪地朝着姜吟玉和姜曜跪拜。兰澈落泪:「多谢公主在路上照应我妻,若非公主,只怕我妻儿与我已经天人两隔。」 姜吟玉摇摇头,赶紧让二人起来。 姜曜开口道:「兰少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尊夫人于公主也有恩情,公主染时疫,是尊夫人不离不弃陪在公主身边。」 姜曜起身去扶二人,兰澈怎么也不肯起来,硬是磕了好几个响头,「公主染病,也是因为陪伴我的妻而染,我实在无法?安!恳请公主再受我几拜,如此恩情,便是我几辈子结草衔环来报都行!」 姜曜再次去扶二人,「莫让公主一直看着你二人。兰家于关外奋勇御敌,等战事平了,孤便请旨京中,加封兰少将军的爵位。」 兰澈虎目中泪花一滞,「臣……」 姜吟玉出声打断:「表哥,表嫂,起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孩儿。」 一听这话,阮莹抱着怀中襁褓,走到姜吟玉身边。 姜吟玉低下头,两三个月的小婴儿正安然睡于母亲怀里,她脸上嫩肉透着淡淡的粉色,粉雕玉琢,犹如红透的莲花一般。 姜吟玉还记得她才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那时满?担忧,乱世之中,这一个小小的婴孩如何能在纷飞的战火中熬得下去,却没想一路坎坷,也活了下来。 姜吟玉没忍住捏了她脸颊,目光温柔描摹,抬头道:「瞧着挺像表哥。」 兰澈摸了下鼻子,呵呵笑了声。 阮莹脸上扬起笑意,朝着怀中孩子咿咿呀呀,与她逗乐。 姜吟玉望着阮莹,她褪去了满是灰尘的旧衣衫,穿着水绿色绣荷花纹的长裙,满头坠着金钗珠翠。 姜吟玉只觉一阵恍惚,仿佛与一同流亡逃难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看着她的笑容,姜吟玉眉眼也染上笑意,由衷地跟着高兴。 阮莹抱着孩儿,退到一侧,一边哄着,一边目光在姜吟玉和姜曜身上打转,笑道:「公主也尽快与殿下生一个孩儿才是。你二人样貌都如此出色,生出来的殿下,也当是龙章凤姿才是。」 第227页 姜吟玉脸上浮起薄红,尴尬地理了下碎发,余光瞥向姜曜,见他神色如常都没说什么,便随口敷衍几句,将这话随便应付了去。 阮莹与兰澈又在屋里待了一会,直到她怀中的孩儿午睡醒了哭闹不止,阮莹不得不道:「臣妇先走了,等改日公主身子好点了,再来与公主说话。」 年轻夫妻手忙脚乱离去,屋子很快也恢復了清净。 人走了之后,姜吟玉背靠在床柱上,有些出神,仿佛是在想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了阮莹打趣的话。 她痴痴地想,皇兄的孩儿会是何模样。若皇兄登基为帝,总得立后…… 大昭需要一位王位的继承人,他也必定要留后。 如若她没能活下来,姜曜会如何处理之后的事? 姜曜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歇息吧,我在这守着你。」 她并未再想,身子下陷,钻入被中,望着床榻边男子的俊容,嗯了一声,倦意袭来,昏昏沉沉睡去。 夕阳渐渐暗转。 到夜三鼓,姜曜沐浴完,回了屋子。 灯烛熄灭,黑暗如潮水从四周涌来,姜曜上榻,从后搂着她,将脸颊埋在她颈间,感受她身上的气息。 舍内静谧无声,只有蟋蟀透过窗纸渗进来的时短时长鸣叫声。 于万籁俱寂中,怀中人忽然毫无徵兆地问了一句:「我若去世,朝臣们劝你立后,立储君,皇兄该怎么办?」 姜吟玉转过身来,双目澄澈明亮。 姜曜知道她在想什么,失笑道:「不会的。」 他手按上她的后背,借着掌?的温度让她放松下来。 午后有一句话,姜曜没有说出口。 若他真的来晚了一步,与她阴阳两隔,哪怕日后他成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坐拥万里河山,又有何意思呢? 他不会再娶旁人。 他和她之间的羁绊,从她一出生起就绑在了一起,那些情谊跨过了十几载光阴,比血缘更深、也比血更浓。没有人能取代她,再和他产生如此深的感情。 他们的名字在青史上永远会写在一起。 姜曜道:「我会迎娶你的牌位,在日后的某一天,从宗室中接来一个孩子,让他称为母后,抚养他成人,等他懂事了,将这大昭的江山给他。」 然后他便来陪她。 在姜吟玉问出话一瞬间,他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如此念头。 没有半分的迟疑。 他?中一片清明,窗外风吹过,树枝摇晃,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前文修改一下,表嫂怀的是单胎。 99、青涩 夜晚的光影,透过纱幔照进来。 在姜曜说完这句话后,姜吟玉一言不发,却将头更靠近他的胸膛。 姜曜能感觉她的手臂收紧,她与他贴得越发近。 窗外风沙打在窗户上发出簌簌声,犹如此刻夜里,二人心脏跳动发出的砰砰声。 姜曜将她揽入怀里,她实在是太过清瘦,搂在怀里只觉只剩下骨头了,道:「太瘦了,要多养养身子。」 怀中人嗯了一声,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问:「你手呢?」 姜曜将另一只手递过去给她,姜吟玉五指与他相扣,脸上浮起几分羞涩的笑意。 哪怕二人同榻共枕过,做了最亲密的事,她仍然有些害羞。 此刻的她更像是少女怀春,第一回落入旖旎的情网,她想要与他牵手,在动作间不经意就表现出对他的依恋,却又怕自己不够矜持,流露出许多踌躇,就如同枝头尚未完全熟透的樱桃,透着几分青涩。 姜曜凝视着她,她被盯得脸颊发热,不自然地抽出了手,不太好意思,身子往被褥里钻了钻,用被子边沿挡住脸上的羞涩,只露出一双灿然的眼眸与他对视。 姜吟玉问:「战事何时才能结束?」 姜曜回道:「很快。」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话极其信任。 二人并未再交谈,只四目在黑夜中相对视,她的双臂不知不觉又从被褥里伸了出来,手指勾了下他的袖子。 姜曜几乎立刻知晓她想要他抱的意思,倾身搂住她。 姜吟玉不再乱动,安静地在他怀中睡去。 一室静谧。 ** 河西的战乱尚没完全平復,关外战火纷飞。 北戎虽然与北凉联了盟,一起攻打大昭,但随着北凉的地盘被弥舒和大昭联兵打下,北凉终于支撑不住投降。 大昭也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面对抗北戎。 此前的战役一直是大昭占上风。战事是从四月开打的。在五月中旬,太子斩杀北戎王子,替大昭稳住了玉门关,并拿下周围一众城池。六月初,太子深入敌军,虽歷经九死一生回来,却重挫了敌军的锋线。 北戎在这个时候传信给大昭,请求议和,熟料对方直接拒绝并开始更加勐烈地禁锢。 如此攻势,不再像简单的边陲纷争,更像是一直以来大昭的积怨爆发,要来吞併北戎的领地。 北戎猝不及防,一退再退,大昭往北一路勐攻。 七月的酷暑炎热,战事紧张,太子则带公主回营。 姜曜身上有伤,不能立刻去前线,便只在后方军营中处理军务。 此处是镇国大将军在边陲的军营,当中有许多人并未见过公主,当太子与姜吟玉策马来到军营,众人见女子下马,挽着太子的手臂一同入帐,举止亲昵。 第228页 能与太子如此亲密的女子,唯有柔贞公主一人。 众人很快猜到了红裙少女的身份。 而公主流落在外的事,军中已经传了个遍,当时人人都以为公主必定已经香消玉殒,未料公主竟然能在关中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 军中许多人,也是头一回瞻仰公主的玉容。见公主虽然一层轻纱覆面,却眼若秋波,琼鼻朱唇,仿佛未在流亡途中损一丝一毫的容颜。 而经过此事,太子似乎更加疼惜公主,与她寸步不离。 ** 军营中,姜吟玉来这里也有一月,日日陪伴在姜曜身侧。 她的身子依旧羸弱,不能劳累,大都数时候需要卧榻休息,姜曜便将所有的军报公文拿到榻边来处理,一边陪着她。 姜吟玉披衣起身,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安静地看着他处理公务。 二人一坐就是一整日,就连每日惯例来给太子扫洒帐篷的士兵,进来都看到是这二人腻在一—— 公主长发散落,双手搂着男人的脖颈,面容如雪,娇娇楚楚,太子一边看公文,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把住公主的腰,不让她滑下去。 二人坐在阳光下,端是郎才女貌犹如神仙的一对璧人。 扫洒帐篷的士兵,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只觉如芒在背,倍感自己多余,整理完帐篷就赶紧退出去,生怕打扰了这对人。 除了这位,负责伙食的士兵,也要日日来太子帐中。 太子特地关照过他,公主的膳食要好好准备,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然而每次炊事兵来问公主想要吃什么,公主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此处不是前线战场,军中条件也没有那样艰苦,公主想吃什么自然能办到。 炊事的年轻小兵,就瞧见公主说了这话后,太子每次都低俯下面,轻声与她交谈,仿佛是在哄公主,让她用一点膳。 那话语中的温柔耐心,前所未见。 要知晓,太子在外人面前,从来都不喜形于色,在战场上更是气势压人,令贼兵胆寒,却没想到原来私下对心爱的女人也会流露如此温情的一面。 年轻小兵头一回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哪怕后来击见得次数多了,也没有习惯。 每到这时,都想到外头的传言:柔贞公主绝色倾城,祸水之姿,引得太子倾心,强取公主委身于他。 然「强取」二字说得实在太过,瞧公主的样子,分明没有流露出对太子的抗拒。 只是不知待战事结束之后,太子与公主回长安城,长安人又会如何看二人? 柔贞公主到底是和亲的公主,太子将人带回去,于皇室来说恐怕身份极其尴尬。 年轻小兵问:「公主午食用什么?」 姜吟玉道:「随便吃些便好,我也用不了太多,随殿下的口味吧。」 人走后,姜吟玉看向姜曜,方才士兵来他就一直沉默着在看手上的一封信。 姜吟玉抱着他,将脑袋凑过去,问:「谁寄来的?」 一直以来姜曜处理军务就没有避着她,军中再私密的军报她也看过。 姜曜道:「是长安城送来的。」 那信件上的字迹,姜吟玉瞥了一眼,就认出了出自谁手,目光微微顿住。 姜吟玉回神问:「父皇在信上说了什么?」 姜曜脸上挂起浅笑,「问你我二人何时回去?」 「问你和我……」姜吟玉喃喃自语。 若非姜曜的提醒,她几乎要忘了长安的事。 她犹如记得自己离去时,与皇帝近乎决裂的一番交谈。以父皇的性格,怕是无法原谅她执意去和亲。 待自己回长安后,父皇会如何指责她?他会怎么看皇兄和自己在一起? 姜吟玉搭在姜曜手臂上的指尖收紧,在光晖中仰起头问:「回去后,父皇会怪我吗?」 姜曜摇头道:「他在信里问我,你身子好点了吗,你一直都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怎么捨得怪你?」 姜吟玉垂下眼,将那封信拿过来,一揭开,便觉浓烈的感情扑面而来,让她透不上气。 皇帝的字苍老了许多,笔锋颤抖,字迹虚弱,像是无力提笔。 姜吟玉感受到纸上阳光的温度,一行一行望下去。 在信上,皇帝对姜曜的身子表示了关切,劝姜曜莫要强撑着,早些回长安来。之后又询问了几句姜吟玉身体的状况,让姜曜好好照顾妹妹。 对于他二人在一起的事,皇帝并未表露态度。 正当姜吟玉看着信时,一只手伸出将信拿走。 姜吟玉看着姜曜的动作,他道:「等你嫁了我,日后还是要称皇帝一声父皇,不必担心他怪你。」 姜吟玉一愣,问:「父皇会答应我们的婚事呢,皇后娘娘呢?」 姜曜笑道:「我想娶你,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他们的手插不到到东宫来。」 太子于边关立下了赫赫的军功,若能他能带兵大胜北戎,班师回朝,威望则再难撼动。他若想要娶姜吟玉,朝堂之上又有谁人反对? 那些闲言碎语,在军功与铁腕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当然会有波折与反对的声音,但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姜吟玉知晓他的能力,听他如此说放下心来,又问:「那我回宫后,仍称陛下和娘娘为父皇和母后,但对宫里其他人的称唿,是不是得改了?」 第229页 姜曜起身去点桌上铜炉里的香线,道:「自然,你是东宫的太子妃,他们对你也得改口。」 姜吟玉问:「那安阳……」 安阳二字一出,姜曜眉心皱了下,将铜炉的盖子轻轻阖上,道:「算算日子,等我们回去,安阳腹中的孩儿也该出生了。」 姜吟玉诧异:「父皇同意安阳生下腹中孩儿了?」 「她哭闹非要将这个孩子留下,称无论来日结果如何,都由她来承受。皇后心疼她,极力保下了她。如今她正在洛阳行宫养胎。」 姜吟玉有些唏嘘:「安阳都要为人母了……」 姜吟玉是天子的十四公主,安阳排第九,二人次序看上去差了不少,然则出生也就差了几个月。 姜曜听她语气如此感慨,俯看她道:「你还小,再养养身子,以后也总会有的。」 姜吟玉愣了一下,脸霎时浮起红晕,道:「我没有在想这个!只是想安阳的孩子该怎么称唿我……」 她眼中盈盈若秋水,羞涩地不得了,赶忙侧过脸去,指尖轻扯裙带,就连反驳人,声音也是柔柔的:「皇兄莫要再与我说笑了,快处理政务。」 姜曜眉眼轻弯,从柜子中拿了一瓷瓶,道:「方才不是你缠着我,非要与我说话的?」 姜吟玉贝齿咬唇,不好否认。今日确实是她先起得头。 她也发现了,自己似乎十分地依赖他,想每日都与他靠在一块,拥抱着他,闻他身上的气息。 仿若小时候,她总爱缠着哥哥一样。 姜曜到她面前半蹲下,手握住她的足腕,褪下她的罗袜,帮她上药。 她流落在外时,跋涉一路,脚下起了不少水泡,破皮流血,留下的一些伤口至今还没有痊癒。 姜吟玉回来后,头一回将受伤的脚给姜曜看,还怕他会觉得狰狞难看。 好在姜曜未流露过一分厌恶与嫌弃,只是在初见时有些定住,之后双手覆上了她的足,帮她涂抹药,极其的温柔。 一如此刻,他手上轻柔的动作。 明媚的阳光从帐顶照进来,笼罩在二人周身,空气里浮动明亮的尘埃。 好像不经意间,驹光过隙,二人就经歷了这么多。 他和她都没有改变。 姜吟玉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道:「等冬天的时候,我们回长安去吧。」 她倾身而来,姜曜身子微微后仰,由着她软香撞满怀,伸出手拢住她的青丝,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少女甜美的声音如淙淙流水,姜曜耳畔似有花枝绽放,吻她的发梢,轻声道:「好。」 等冬天过了,春来花便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西北的事,就回长安啦,大概一周左右完结。 本章询问大家想看什么番外? 目前有以下选项 1、婚后甜甜的。 2、一章柔贞三个驸马的视角,卫燕、魏宗元、弥舒、他们对妹妹的感情,以及他们视角看到的柔贞和哥哥 3、二人少时的青梅竹马的相处(大概一两章) 4、还有一个番外,就写太子梦境的平行世界,大家想看吗? 梦境里柔贞已经嫁给了驸马,但驸马对他不好,太子此时已经登基为帝,得知柔贞过得不好,每每私下进出公主府见柔贞,如入无人之境,驸马也不敢言语。 妹妹在这个世界和太子诉苦,不久怀孕,太子直接将她强取豪夺进宫。 这个梦境延伸写,你们觉得毒吗?主要是梦境里妹妹嫁过人,是魏三郎,不过魏三郎这么噁心,这个世界设定仍然是双c 你们想看,我完结后就写,觉得毒就不写,调查一下,徵求意见 (还有其他想看的番外都在这一章补充~) 100、月下 ** 塞外夏日炎热,哪怕到了夜晚,空气依旧沉闷。 三更夜,姜曜出去办事,姜吟玉一个人卧在榻上,脸颊热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姜吟玉穿鞋下榻,走出帘帐,去了营地山坡后的小溪边,想要再清洗一回身子。 她让侍女在林子边看着人,自己将鞋袜一一褪下,放在案边石头上,走进了小溪中。 皓月当空,月色如流水,小溪里头石头堆叠得参差错落,有清泉从陡峭的崖壁上倾泻流下。 姜吟玉走到泉水下方,伸出手舀了一捧泉水。 一股凉爽的感觉从手腕开始延伸,渗入的四肢百骸中,将毛孔中的燥热一扫而空。 姜吟玉环顾一眼,此处隐蔽,夜晚少有人来,静悄悄的,唯有林间的鹧鸪发出的咕咕声。 她扬起声,又叮嘱了一声山石外等候的侍女,让她帮自己看着人不许进来,便将身上的衣裳一层层褪下,借冰凉的泉水,沖洗身上的薄汗。 她的衣衫越褪越少,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层单裙,而这单裙很快也被泉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姜吟玉濯洗完身子,抬起手,卸下头顶的金簪,长发随之散落,正赤足要往岸上去,忽听外头的草叶拂动的窸窣声。 姜吟玉唤了一句侍女的名字,没有得到侍女的回应。 这个侍女是临时来她身边伺候的,干活十分地麻利,却不知今夜为何如此失职。 姜吟玉又唤了一句,依旧没听到回答,反而是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步履沉稳,不像是女子的脚步,更像是男子的。 第230页 姜吟玉在山涧里,手撑着山石,犹豫要不要出去。自己的衣物还在外头…… 她还没想完,山石外便出现了一道男子朦胧的轮廓。 姜吟玉愣了一下,认出来人是谁,双目泛亮,道:「皇兄?」 月色掩映下,年轻的男子立在山石的入口处,月光照亮他俊美的容颜。 姜吟玉长松一口气:「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旁人呢。」 姜曜环视一眼周围,挑眉道:「你一个人也敢来这里?不怕遇上小兵。」 姜吟玉道:「没有一个人,侍女还在外面呢。」话虽如此,姜吟玉还觉后怕,是她太大意,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竟然因为天热,就出来到野泉边沖凉,若真遇上小兵,怕会十分棘手。 「下一次,我绝对不一人来这里了。」她信誓旦旦道。 姜曜的将视线,这才落到她身上,少女立在山涧中,银色的泉水从倾泻落下,在她身后织起了银帘。 水光溅到她赤白的脚踝上,她小腿笔直修长,湿湿漉漉,若隐若现,藏在单薄的衣裙后。 那衣裙已经不能算衣裙了,早被泉水清透过,甚至姜曜能看清她今夜穿得小衣是清淡绿色,上面绣着莲蓬的花纹。 少女乌髮如墨及腰,肩颈曲线流畅纤美,肌肤泛着清光,如同由宝石流光月色构成的山间精灵。 大概她也发觉了自己这副样子不成体统,一只手臂挡在小衣前,遮住上面花纹,朝他伸出手,道:「把我的衣裙给我吧。」 姜曜问:「这个?」 他手上拿的,正是他和外头侍女要来的她的衣裙。 姜吟玉咬唇「嗯」了一声,见姜曜修长的手随手从那叠衣袍中抽出来一件,就是她的小衣。 他将小衣递过来,语调淡淡:「换吧。」 姜吟玉哪里能当着他面换,指尖攥着薄裙,雪白的脸颊绯红,声音细弱:「你出去,我就换。」 话语落地,他非但没走出去,反而更近了一步,嗯:「为何?」 姜吟玉步步后退,头顶泉水落下,淋湿了她的乌髮,她眼睫沾着水珠,潮湿衣裙从浅白色变成了深白色,更显身段窈窕有致。 姜曜视线落在她脸颊上,停下步伐道:「再过几日,我要去前线了。」 姜吟玉一怔,抬起眼睫,关切地问:「怎么又要去了,不是才回来养伤的吗?」 姜曜道:「伤口已经无大碍了。之前残留在身上的毒素,也找到了解药,服下后身子已经好转。」 「真的?」姜吟玉声音上扬,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羞涩,立马朝他奔去,「真的找到了?」 只不过下一刻,她踩在光滑的石头上,脚下打滑,身子重心不稳,往前倾倒去。 姜曜迈出一步,及时扶住她,将她抱入了怀中。 一泓泉水落在二人头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听着格外响亮。 姜吟玉抱住她,长发如水藻,一双手臂如水藻一样缠绕上他的肩颈。二人在咫尺之间,唿吸相拂,眼眸之中俱只有对方。 姜曜唿吸洒在她面上,唇瓣若有若无贴着她的唇,道:「前线还有最关键的一场战役,我必须要去,一旦前方稳住了,我便回来。」 姜吟玉唇角弧度落了下去,明显对他要走的消息感到失落,将头默默靠在他肩膀上,问:「那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她最近十分爱缠人,日日都要黏在他身边,以前是姜曜要将她锁在身边,如今却换成她一步不想离开他一步。其实姜曜很早就发现了她爱黏人的一面,早在长安皇宫,她就总喜欢抱他。 姜曜道:「秋天的时候,就能回来了。」 姜吟玉眉梢微蹙,「那便至少要三四个月了……」 三四个月,二人都无法见面,她一时确实难以接受,紧紧抱住他的腰,道:「那你这几日,再多陪我好不好?」 她踮起脚,将柔媚的面颊凑到他面前,红唇拂过他的下颌,又向下将唇瓣落在他喉结上。 姜曜下巴微微扬起,喉结滚动,手搭上她潮湿的发,温柔抚摸发梢,道:「别乱亲。」 姜吟玉置若罔闻,又吻他的喉结,吻他的唇瓣,一边道:「你答应我,会在冬天回我一块回长安去的,对吧?」 她湿淋淋地抬起头,忽神色郑重道:「长安的流言我不在乎,我流落在外的时候,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你说的对,没必要让外人的话,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 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姜曜闻言微顿,低下脸颊,看她红唇微张:「所以皇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下一瞬,姜曜的唇便覆盖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是攻城掠地的那一种,带着强烈的感情,姜吟玉被他抵在了石壁上,与他在不断落下的泉水中拥吻。 她被提抱起了双腿,只能双手环绕住他的肩颈,稳住自己的身子。 到后来,这一份吻渐渐变了,他的唇贴上了她的锁骨。 他带来的干净的衣裙落了一地,连带着她的那件碧绿色的小衣也掉在了脚下,被泉水不断地沖打。 到夜深处时,姜吟玉面颊发烫,背抵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扣着石头,耳畔是他的唿吸。 他眼尾泛红,声音极度沙哑:「会很快回来见你的。」 姜吟玉搂抱住他宽阔的肩颈,指甲几乎抵入肌肤,「嗯」了一声,「我等你……」 第231页 泉水从上而下,飞溅入水潭,拍打地泉边石头。林间莺声低低盘旋,清潭中水声渐长渐消。 ** 八月时,太子再一次披甲上战场。 大昭与北戎的战役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放心不下,亲自去前线督战。 姜吟玉在他走那日,亲自替他穿好的盔甲,系好腰带,仰起头道:「皇兄,早日回来,我在军中等你,会想你的。」 他一只手伸出,握住她的腰肢,凝望着她一双含着波光的眼眸,她朝他露出笑意,将碎发别到耳朵后。 随后姜曜便见,她踮起脚来,眸光流转,一双玉色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主动地亲吻他。 姜曜身子一顿,四目对视中好似有火星溅开。 二人的唇瓣,一个红润一个微凉,轻轻一触,一股颤.栗感在唇舌间荡漾开,迅速向四周蔓延。 他喃喃唤她「柔贞」,脑海中浮现起在行宫她为他乐舞的那一幕。 他是何时第一次动了想要吻她的心思? 是在那一夜,她喝醉酒后,红润的唇瓣凑到他脸颊边,抱住他唤他哥哥,问如若她不是天子的女儿他会怎么办? 姜吟玉才要松开他,就被姜曜一把拉回来。 他低下头,再次吻下来,力道重了许多,一下夺走她的唿吸,姜吟玉被迫着仰头,吻到动情时,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后退,腰肢抵在桌案边,双手撑着桌边沿,承受着他突如其来的热吻,直到许久她唿吸困难犹如溺水的鱼儿,这个吻才结束。 姜曜手托起她低垂脸颊,看她被自己口脂散乱,道:「我去前线时,你好好在军营里养身子,不管去哪里身边都要带着士兵。」 姜吟玉头靠在她肩上,嗯了一声,娇浓的声音如软绵绵的春水,气息不稳道:「我知晓了,不会再让自己置身险境,皇兄安心上战场吧。」 她送他出帐子,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而在心中,便等着冬日的到来。 ** 玉门关中,时疫一直蔓延,大夫们仍未找到对策。 京城中派了御医来,加急处理时疫。 姜吟玉从姜曜走后,并未闲着,日日去见御医。 此前她也曾感染了时疫,却歷经艰险活了下来,她将窑洞中的老郎中的方子给御医看,御医按照药方,给感染疫病的百姓服了药,得到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御医翻阅医书后,对姜吟玉道:「这药方上差几味药,那郎中并未写全,怕他也不知晓到底是如何医治好公主。」 御医让姜吟玉回忆她用过的药,可姜吟玉哪里还记得?便派人去关内,去找那收留她的老郎中。 据派去的士兵称,老郎中得知自己救下的女子是公主,跪地连连磕头,被带回来时,犹觉不可置信。 姜吟玉见着老郎中,向他道谢,赏赐他珠宝,让他将曾经给自己用过的药材列下来。 御医们甄别药材,一碗碗煎了药,去给百姓尝,总算见到了效果,却也收效甚微,只能将就先用。 到了十月末,京城中又来了几位年长御医,在那原先的药方上找到了彻底应对的时疫法子。 如此,姜吟玉才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101、想你 士兵们去关内给染病的平民送药汁,瘟疫波及甚广,真要完全平息也得两三年,御医能如此快找到解决的方子已经是缓解了燃煤之急,后续时疫如何一步步化解,还需御医们留下在观察情况。 姜曜在前线作战,姜吟玉便每日去关中慰问那些病情已见好转的流民。 公主此前施粥布粮,便有善心之名,如今为染了疫病的人,走遍大半个关中,下令郡县为流民备下汤药,用御医的药方。 不知怎么传到外头,就成了这药方,是公主染时疫时,一口一口尝出来的。 倒是经过这一举,河西百姓对公主敬仰之情更深。 这一日,姜吟玉去草原,给流民带去一些干粮。 她正在帐子中,探望那些在流亡受伤的女人,有士兵进来,在她耳畔道:「公主,有人来找您。」 姜吟玉道了一句「稍等」,与那些妇人们说完话,一钻出帘子,就看到了立在草坡下的弥舒。 「二王子?」秋风吹起少女的髮丝,她眼角堆满温柔笑意,长裙在风中如皱飞扬,从草原碧绿的草坡上走下来,笑着问他,「你怎么来此地了?」 弥舒走近,浅蓝色的眸子闪烁着光亮,道:「北凉内战,大昭助我一臂之力登上王位,我特地来感激太子与镇国大将军,恰好得知公主就在附近,便来见公主一面。」 姜吟玉眉眼一弯:「是吗?那你现在可就是北凉的新国王了!」 她给弥舒行了个礼,贺喜他得偿所愿。弥舒扶她起来,爽朗一笑。二人关系融洽,交谈间没有丝毫的疏离感。 弥舒问:「殿下待公主怎么样?」 姜吟玉道:「很好。待战事一停,我与殿下便回长安成亲了。」 弥舒点点头,笑道:「殿下与公主是青梅竹马,有情之人歷经波折总算在一起,也算是佳话了,殿下确实是值得託付终身之人。」 弥舒看她眼里露出的光亮,唇角扬起的弧度,是出自内心的欢愉。 他亦微笑,道:「此前我去大昭求亲,说将公主带回北凉,却没能在路上保护好公主,心中一直有愧,是我能力不足,害公主被贼人带走。」 第232页 姜吟玉摇了摇头。 弥舒道:「我与公主此生无缘,公主能美满一生过下去,我心中的愧疚也能渐渐消去了。我忠心地祝愿你和殿下一生美满。」 姜吟玉看到弥舒从身后拿出来一顶花环,由玲珑花骨朵编织而成,花瓣在风中摇晃,珊珊可爱。 弥舒道:「来时路上折了一些花叶,编了一顶花环送给公主。」 姜吟玉伸出手接过,指尖抚摸过花枝,道:「比上次那顶编得更好看了,谢谢你,我很喜欢。」 两人脚下是一片草坡,一片风吹过,衰草连天,簌簌作响,黄昏残阳普照在二人身上。 在塞北人心目中,赠送花环,便是少男少女们表达爱慕之情的方式。 在弥舒真诚的目光中,姜吟玉将那只花环递了回去,「二王子,等你遇上你喜欢的姑娘,再给她编花环吧。」 弥舒望着她半晌,忽哈哈一笑,接过花环,将花骨朵抛洒在空中。 姜吟玉仰起头,望着那些绚丽的花瓣从天空落下,如同花雨一般,有一朵落在她额头上,滑下了面颊。 弥舒一笑:「今日来见公主,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山高水阔,日后公主保重。」 他转身大步走下草坡,长草连天,风声猎猎,黄昏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姜吟玉手挡在额顶,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翻身上马,朝着护卫手下们高唿一声,扬起马鞭,与她挥手告别,在马蹄声中,直向西边驰走,身影彻底融入了灿烂的黄昏里。 姜吟玉手握着一朵花,提着裙裾,转过身来,朝营帐走去。 弥舒在傍晚时分离去。 他策马驰骋在草原上,望着前方。得知她过得极好,他心中的愧疚终于可以放下了。 他会有他新的国土,成为一个国王,从今以后,也会遇上自己心爱的姑娘,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他的领土,在北方等着他回去。 ** 十一月,前线终于传来了捷报。 姜吟玉从几日前得知了大昭取胜的消息,便一直兴奋到难以入眠,终于等到太子带着重兵凯旋归来。 他回来的那一日,冬天的第一片雪刚好飘落。 大雪压境,长城内外只余雪白一片。 姜吟玉出军营,早早去接姜曜。她一身火红的披风炽艷,高坐在马上,与身后一众士兵在冷风中等着大军归来。 军官第三次策马上来,劝姜吟玉道:「公主,殿下回来还要好一些时辰呢,您先回营地歇歇,这里风口风大,别着凉了。」 姜吟玉摇摇头,一双眼睛紧盯雪地,道:「我想皇兄回来,第一眼就能见到我,皇兄也是思念我的。」 军官如遭了一棒,不敢吱声,没料到公主如此直率。这公主和太子相爱,果然不是谣传。 就在军官话语一落,姜吟玉眼睛一亮,看见远方雪色中出现了一道黑点。 那黑点在雪地中一点点变大,很快在它身后,出现了一排黑点,连接成线。 士兵们穿着雪亮的玄甲归来,战车上插着绣着「大昭」的旗帜迎风飞舞,格外得惹人眼目。 迎接的人群爆发出欢唿声,振聋发聩一般。 姜吟玉迫不及待,不等身边人,便扬起马鞭,朝着那抹黑点奔去。 她的马蹄轻盈,如飞鸿踏过雪泥,清脆的声音迴荡在天地之间。 远方,一道火红如焰的身影,便出现在所有回营的士兵的视线里。 少女骑马奔驰来,身上披风卷着鹅毛大雪,雪粒落入发间,她眉眼如雪净,带着笑意,漂亮纯粹,犹如落入凡间的雪中赤狐。 在几十丈远的地方外,她勒马停下,翻身下马,踩着雪一步步奔来。 「皇兄!」 姜曜听到了这一声,没料到她会出来等自己,待从雪雾认清她的身影后,他心脏砰砰直跳,全身血液都加速流动起来,扬鞭风驰电掣朝她奔去。 姜曜下了马,朝她走去。 一道火热的身躯便扑入了他怀里。 她身上的温度迅速蔓延上他冰冷的盔甲,她的身躯火热,心跳也火热,暖香撞入他的胸膛,姜曜臂膀紧紧搂住她。 数月未见,那些思念化成了火热的相拥。他低下头,在飘飞的大雪中,细细吻她的鬓髮,吻她坠着玉珰的耳垂,问:「想我了吗?」 姜吟玉在他怀里仰起头,一把捧住他的脸颊道:「想你,白天想你,夜里也在想你,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踮脚,吻住他的唇瓣,双手绕过他的脖颈,将自己的披风往他身上罩,一边吻还一边问:「冷不冷啊?」 她情难自禁,根本忘记了身后和身前远方还有那么多人在。 姜曜欲提醒她,但架不住她的攻势,被她抱着亲吻。 而姗姗来迟的将士们,望着远处雪地的那一幕,震惊无比,镇国大将军靠得近,皱眉啧啧了一声,撇开了眼睛,像是觉得眼不见为净。 大概姜吟玉也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众人到达前,松开了姜曜,脸颊红扑扑的,道:「我们回去吧。」 她住姜曜的手,带着他奔向自己的马。 二人共乘一骑离去,很快就把士卒们抛到了身后。 坐在马匹上的镇国大将军,望着太子离去的身影,正准备整顿士兵,忽然瞧着远处那二人走着走着,马匹调转了方向,转入一旁的林子里。 第233页 至于那林子通向何方…… 镇国大将军挑了下眉,倒是知晓,那里有一座温泉庄子。 ** 温泉之中,姜吟玉娇弱无力,俯趴在池壁之上,被姜曜从后抱着。他将头搁在少女的肩膀上,吻她散发清香的鬓髮,与她耳鬓厮磨,低声耳语。 他喃喃道:「我不在的时候,养起来了不少。」 他用手帮她丈量了一下腰肢,姜吟玉脸颊渐渐绯红,却回不了话,即便张口话语也支离破碎。 山涧中有莺声迴荡,一啭一啭,温泉水荡漾,一波一波,水渍四溅。枝头雪落下,暗香浮动萦绕。 许久之后,姜吟玉被抱出温泉,她躺在榻上,捞过被褥盖住身子,姜曜倾身,抽出她发间的金钗,再次吻住她的唇瓣。 情人久别重逢,总是格外渴望对方。二人便是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屋檐下滴滴答答,雪珠顺着冰棱滴下,山涧雾气迷濛,扇门紧紧阖上。温泉边木板上,鞋袜衣裙散乱逶迤在地,散了一整路,可以想像方才几乎走一步褪一件。而雾气缭绕,云藏露深。 山涧中莺啼与泉水汩汩声,交织在一块,格外的和谐悦耳。 ——— 十一月,大昭凯旋而归,北戎在大昭勐攻下,粮草供应不上,彻底投降,拱手让出一大半土地,沦为大昭的附属国。 十二月,太子与柔贞公主准备回京,京中一道圣旨下达:公主身世虽有异,天子仍爱护之,特封公主为义女,待二人归京,为太子与公主赐婚,以成良缘。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一两章完结了,下一章大婚。 和大家说一件事,因为一些原因,编辑说不能在文章上暗示兄妹关系,伪的也不太行,所以可能给小说改个名字,叫《娇鸾》好听吗? 如果有其他好听的名字,可以在评论去评论,如有录用,会发5000晋江币哦~ 102、大结局 圣旨到达河西时,姜吟玉才从姜曜口中得知,原是他提前写信到了长安,向皇帝求了赐婚的圣旨。 皇帝本不欲应下,道赐婚一事待回京后再商议,姜曜再三请求下,才不得不答应。 姜吟玉原本是上了玉牒的公主,外界虽早知晓公主的血统不纯,但当圣旨真的下达时,民间议论声纷纷,尘嚣甚上。 然而姜吟玉与姜曜并不在乎外界的言论,十一月,战事一停,太子便与公主启程回长安。 艷阳高照,姜吟玉去与兰家众人道别,在兰家见到了兰惜。 母女二人立在秋日的艷阳里,姜吟玉道:「母亲,等会我便要走了。」 兰惜伸出手,轻抚她的面颊,话语温柔:「母亲捨不得你。」 姜吟玉抬手拭去眼角泪珠,笑道:「我挂念母亲,会每年都回兰家一趟见你。」 「不必了,你嫁给太子,便是东宫的太子妃,日日都要操劳,哪里还有功夫回来呢?」兰惜耐心地回道。 「阿吟,原先母亲不答应你与太子在一起,是担心你受到流言,但你既道是真心喜爱太子,母亲便也不会强自拆散你二人。在地宫的那些日子,我每日都在想我的女儿会是何样子,长大了没有, ,如今能见你姻缘美满,我的一大心愿已成。」 姜吟玉闻言眼眶酸涩,如同初生的婴孩一般紧紧抱住兰惜,将脸颊埋在她肩膀上。 兰惜透过她的肩膀,望向亭子外等着的男子。 姜曜正立在花丛边,风吹过荡漾一片花丛,他长身如鹤,面带温和笑意,与兰惜颔首示意,身上流出矜贵高雅的气度,令兰惜生出一阵恍惚。 他与他的父皇,确实极其不同。 姜吟玉在她耳畔边问:「我走了,母亲是继续待在兰家吗?」 兰惜摇摇头:「不了,我会去寻你父亲的踪迹,打算等关外完全太平了,便往西走去。」 姜吟玉睁大眼睛凝望她,兰惜一笑,露出的情态清丽动人:「我想再往西,走一走当年和你父亲一起走过的路。」 她抚平姜吟玉衣袍上褶皱,拍拍她肩膀道:「去吧,太子在那里等着你呢。」 姜吟玉凝视兰惜片刻,嗯了一声,红唇上扬。 兰惜送姜吟玉出凉亭,见着她挽着姜曜的臂膀走出院子,小女儿仰头与身侧男子明媚巧笑,眼中都是他与秋光。 兰惜停在长亭边,带笑的眼中渐渐湿润,仿佛在女儿和他身上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长舒一口气,一抬手心,就触碰到了秋光。 四周静谧,斑驳光影在脚下铺了一条路,春来春去,韶光似水,自己与夫君的往事歷歷在目。 兰惜转过身,抚平眼睛欲坠的泪珠,裙摆曳地,抬首往另一明亮处走去。 她的女儿已经遇到了良人,她很快也该动身再去寻她的爱人了。 ** 太子与柔贞公主,带着公主百十车的嫁妆,浩浩荡荡经过河西诸郡,路上父老乡亲流涕相送,队伍终于在年关前回到了长安。 天下动盪久矣,大昭边关久不能太平,而今太子一扫西域,莫不令天下人扬眉吐气,当军队一回到京城,全城百姓们出来夹道迎接,欢欣鼓舞,高唿太子之名,跪拜太子与公主。 街头巷尾议论着东宫的婚事。 柔贞公主一嫁卫侯,躲入东宫,二嫁魏家三郎,传出公主与太子流言,三远嫁和亲,被太子千里迢迢又带回大昭,由天子为二人,如此传奇充满曲折的故事,早就在坊内街内口口相传。 第234页 公主骑白马,与太子并驾齐驱,行走在最前头,二人俱是芝兰玉树之貌,甚是般配。 在百姓们的欢唿声中,浩浩荡荡的车队进入了巍峨的皇宫,厚重的朱漆华门向两侧打开,城楼上士兵高唿殿下。 ** 宫廷中举办了宫宴,为太子接风洗尘。去岁今年人相同,席间气氛却迥然诡异。 当太子携柔贞公主出席,殿内静默无声。 太子身形挺拔身着骑装意气风发,在他身侧进来的柔贞公主,换上了一身鹅黄宫裙,发间步摇流苏轻晃,朝着上首帝后二人盈盈行礼:「见过父皇、母后。」 殿内人神色几闪,气氛微妙。 皇帝坐在宝座上,凝望姜吟玉的面容出神,唇瓣翕动沙哑地唤一句「柔贞」,半晌才回神,道:「好孩子,快起来。」 韦皇后在一旁凤座上,长甲抵着额头,闭目蹙眉,似乎头疾发作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愣谁都看出是强撑着。 殿内人莫敢吱声,也心知这事怕放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至于永怀长公主,则面色微青,抬起酒樽,接着抿酒的动作来掩饰脸上快挂不住的神情。 去岁她为了拉拢太子,极力撮合魏家三郎与太子最疼爱的妹妹的婚约,哪里料到太子的疼爱是这样一种疼爱? 永怀长公主若早知晓太子有意姜吟玉,是断断不会去提魏三郎,现在只盼着太子心胸宽阔,未因此事将对魏家的恩怨波及到自己身上。 坐在对面的安阳公主,近来刚诞下一子,体态丰腴了不少,从姜吟玉进来后,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指甲扣着袖子中的花鸟手炉花纹,思忖等会宴席结束,去与姜吟玉谈话,到底是喊她「柔贞」好,还是喊「嫂嫂」好。 这么一看,此前皇兄为何区别待自己和柔贞,一切就说得通了。 安阳公主一回想早先自己待姜吟玉不好,就心虚不已。 这一顿席众人虽各有心思,但宴席是为了庆祝大昭士卒们凯旋归来,不久将士们入内接受封赏,殿内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午后,宴席散去,未央宫殿内只留姜吟玉一人。 姜玄目光深沉,凝望着眼前人,他年迈了许多,去岁姜吟玉离开时,他尚且精神丰沛,如今两鬓生出银髮。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中,却不知如何诉说起,声音沙哑绵绵无力,只轻声道:「柔贞……」 他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她比起出关前,身子抽条了不少,若春晖中濯濯的春柳,可姜玄总记得她才出生时,那小小蜷缩在他怀里可怜的模样。 她少时的一幕幕景象从他眼前闪过,姜玄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一句话,心往深渊滑去,知她介怀自己幽禁了她母亲十几年。 梅瓶生了缝隙尚且不能合,她得知自己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又怎么能与他回到从前? 懊恼、无助、自责,各种情绪在姜玄心底交织,案前一道静静的声音唤了一声:「父皇。」 剎那间,姜玄心胸一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阿吟……」 他站起身到女儿身边,如往先无数次,却第一次怀着忐忑的心,将她入拉入怀里,看她没有太抗拒的反应,才彻底放下心来,颤抖的手覆上她的后嵴背,爱怜地上下抚摸,哽咽道:「阿吟,父皇想你了。」 姜吟玉一偏过脸,就能看到他霜白的鬓髮,如同秋霜浸白了衰草,心尖发颤,亦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 姜吟玉退出未央宫后,皇帝一人立在窗边,看晴阳覆雪,冬日阳光照进来。 姜曜进来陪他说话,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一同看向窗外梅林里少女的身影。 红梅缤纷,洒落在她发梢间。 姜玄倚窗,喃喃问身边人:「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柔贞的呢?」 「很久之前,我也记不清了。」姜曜微笑回道,「大概在柔贞出生的那个雪日,你将我唤到身边,问我会不会一辈子待她好,我和柔贞之间的羁绊便再也解不开了。」 皇帝低低嘆了一声。 不久后,姜曜从未央宫走出。 远处梅树下的少女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到他,拂开花枝,小跑奔来。 她到他面前,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他的双手,呵气笑问:「冷不冷?」 随行在太子身边吴怀,巧了正准备上来将手炉递过去,一瞧公主牵起了太子手,赶紧识相收了回来,将手炉揣在自己手上捂着。 姜曜沉思了一瞬,反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挺冷的。」 姜吟玉笑着牵起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向东宫。 路过梅林时,姜吟玉抬头道:「去年年关时,皇兄也这样与我一同牵手回东宫,你在除夕夜给我放了一场焰火,今年会有吗?」 姜曜望着茫茫天际,道:「你若想看,自然是有的。」 姜吟玉婉婉一笑:「那我等着。」 结果自然是有的。 除夕那夜,皇帝早早歇下,夜到三更时,被砰砰的焰火声吵醒,坐起身推开窗柩,召来宦官,火冒三丈,询问外头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不顾他的旨意放烟火,去年除夕也是如此! 宦官语调怪怪,瞅皇帝发怒的神色,细着声音道了一句,「是、是太子给公主放的。」 话音一落,姜玄脸上怒气霎时消下去,有些诧异地问道:「是吗。」 第235页 盛大的烟火在夜幕中绽放,姜玄走道窗边,静静望着,直到最后一朵绚丽的火苗在空中凋零,天地间细雪落下,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 姜玄阖上了窗户,摇了摇头,到床榻边,似是无奈道:「照太子这样,怕是以后每年除夕,朕都不能睡得安生了。」 窗外,一束红梅在雪中轻轻摇晃,雪粒落入花心中,慢慢消融。天地静谧无声,新春即将到来。 ** 太子与柔贞公主的大婚,定在春三月。 公主府已经敕造完成,姜吟玉也从宫中暂时搬出,入住公主府。 皇太子大婚,是宫中近来最盛大的典礼,礼制最高,光准备事宜,宫中前前后后便忙了三个月。 待成亲那一日,太子着冕服,腰佩美玉,坐于马身上,身形挺拔,隽拔不群,于公主府邸前,双目明朗,等候佳人从门中而出。 艷阳之下,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府中缓缓走出,华服嫁衣逶迤曳地,乌髮高高绾成云鬓,耳琼碧,点朱唇,如星辰一般光彩耀眼,一出场便,便吸引去周围所有男儿的目光。 她头上戴着凤冠,两侧各缀十二珍珠,冠口金凤衔着珠玉流苏,栩栩如生,似簪星曳月。 阳光下,少女额间金色的牡丹花钿折射出明灭耀目的光亮,双眸若宝石,天地间流光为之暗转。 若说天下美色有十分,只怕九分都被这二人占去了。 清风鼓起衣袖,姜吟玉缓步徐行。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她抬首望向眼前含笑男人,与他目光相接,手缓缓搭上他掌心,心脏怦然,与他缓缓登上翟车。 这一场婚事声势浩大。 太子殿下琼林玉树,文韬武略,高山仰止;柔贞公主艷色独绝,蕙质兰心,为河西百姓爱戴,两方定佳偶良缘。 那些坊间的流言蜚语,一概淹没在盛大庄重的钟鸣礼乐声中。 十里红妆,万民恭贺,一切礼成。 ** 东宫之中,蜡烛辉煌,殿内旖旎一室如春。 子夜后,姜吟玉额角渗透出香汗,捞过被褥往里侧睡去,仍气喘吁吁。 姜曜在她身旁,看她滚烫的面容,手覆上她平坦的小腹,道:「待过一年,你身子彻底好了,我们也要一个孩儿吧。」 姜吟玉脸颊红透,转过身来,纤长的乌髮扫上他的胸膛,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姜曜指腹拭去她额角细汗,唇角笑意清浅。 姜吟玉埋在他怀中,平復好唿吸,许久柔声道:「那我们的孩子像谁呢?若是男儿,要英武似你,若你一般俊美。」 姜曜失笑,臂膀捞过她的腰肢,倾身含住她的耳垂,「若是女儿,也会漂亮如你一般。」 他眼里有璀璨星辰,姜吟玉望他的面颊,五脏六腑仿佛被一股柔软的感觉包围住,环绕住他的脖颈,与他在榻上滚了一滚,俯下面来主动吻他。 金绡帐暖,芙蓉春深,今宵月色正好。 ** 翌日,太子携太子妃觐见帝后。 新婚的太子妃青丝高高绾就,换上了少妇人的髮髻昨夜洞房花烛夜承恩,眉眼之间流转一股清媚的情态,犹如一露凝艷的海棠花。 姜吟玉款款走向皇帝,行大礼三叩九拜,唤他「父皇」,如从前一般为他奉茶。 姜玄望着姜吟玉,一股复杂的情绪从腹中升起。若柔贞嫁的是旁的男子,自己还能敲打一下驸马,偏偏嫁得是太子,简直让他摆架子都不成。 皇帝心里无声嘆息,揉着姜吟玉手,又拉过姜曜的手,覆上去道:「太子要好好待柔贞。」 姜曜笑道:「会的。」 一旁默默无言的皇后,终于出声道:「曜儿,你舅舅也写了一封信来,贺你迎娶了太子妃。」 皇后的这话一出,姜曜与姜吟玉齐齐朝她看去。 韦皇后面带笑意,却在目光触及到姜吟玉时,略有躲闪,復又笑道:「柔贞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这桩婚事你二人心意相通便好,本宫不会过问。」 韦皇后当年曾强逼姜吟玉替嫁,二人便有芥蒂,时过境迁,如今姜吟玉嫁入东宫,成了自己的儿媳,二人之间的矛盾便被放大了。 韦皇后是聪明人,知晓如今朝堂握在太子掌中,自己看太子的面子,也向姜吟玉服软。 替嫁一事,可不能轻飘飘揭过去。 而皇后与亲儿子的感情一向平淡,更因为保下安阳公主,与皇帝反目成仇,在这座皇宫中,每一日都犹如在釜中被油烹,万分煎熬。 既如此,为了两方都好,她已经决定去东都洛阳行宫相避,大概此生不再回长安。 在太子婚典结束后,她便要动身了。 她也答应皇帝,自己保下安阳,她则莫插手太子的婚事。 韦皇后站起身,金钗摇动,在殿内如此多双眼睛注视下,走到姜吟玉,向自己从前逼婚她的事道歉。 姜吟玉欠身行礼,并未应好,也并未道不好。 韦皇后自知理亏,握了姜吟玉手一下,看了太子一眼,便侧开视线,笑道:「母后走了。」 姜曜朝她颔首示意。 皇后离开后,殿内气氛总算流动了一点。 皇帝屏退了下人,一把拉过姜吟玉到身前,道:「昨日那么多繁缛的礼节,可累着你?」 姜吟玉摇摇头:「未曾。」 第236页 皇帝若有所悟点点头,又看向姜曜:「别累着柔贞,我听嬷嬷说,东宫昨晚到三更夜还没歇下。」 他意有所指,姜吟玉迟钝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贝齿咬唇,却说不出话反驳。 姜曜道:「儿臣会好好体谅她的。」 姜吟玉脸红,在袖摆下的手伸出去拽他的袖口,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五指滑进细缝间。 两人的衣袍鼓动,前后晃了晃,将皇帝的目光吸引来。 姜玄迟疑看一眼袖摆,又看一眼二人。 他脑海中一下浮现许多画面,似乎自己早该发现这二人的端倪了。 譬如那时处置完魏家三郎后,他将二人拉到身边问话,这二人就背着他偷偷牵过手,又譬早些时候,小女儿很依赖太子,与他格外亲密…… 姜玄回过神来,事已至此,再想也无用,只爱怜地看着姜吟玉道:「阿吟今日就在宫中好好歇歇吧。」 姜吟玉笑着摇摇头:「傍晚我与皇兄出宫,一起逛庙会看烟火。」 姜玄唔了一声,手揉了揉膝盖。 女儿能嫁一个体己的人,这也是他喜闻乐见的,便笑道:「去吧。」 两人携手往外走,衣袂交缠,隐没在大殿门外。 姜玄坐在大殿中,看着二人的背影,脸上带起深深的微笑,许久之后,一股惆怅感由心中升起。 原来女儿已经长得如此大了……而兰惜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姜玄快步起身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副画卷,当捲轴向两侧徐徐展开,一张丽人图铺陈在眼前,丹青描摹翠钗,朱唇笑靥, 他颤抖的手掌朝画卷中人伸去,一覆上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背,已布满皱纹,而画中美人却依旧无限年轻,永远明媚,眼尾噙着春意,从内向外望着他。 那眼神穿过画卷,直击姜玄的心灵,让他心脏绞痛起来。 他永远记得他与兰惜的第一次见面,她一袭红衣,策白马疾驰,在他心上扬起一道风尘土,那时的他也年轻,并不知道要穷尽一生去追逐她的身影。 或许恩恩怨怨,早就都该放下,随着风散去。 姜玄眼中坠下一滴泪,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视若珍宝捧在手中。 窗外一枝春已经探入窗内,春意浸透了古老的宫殿。 ** 夜晚长安城车水马龙,天空中盛开巨大的焰火。 姜吟玉才与姜曜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头顶天空便绽开一朵朵金色的焰火。 太子与公主大婚,长安城万民同庆,焰火足足放三日。 一道道焰火升起,人群爆发此起彼伏的欢叫声,姜吟玉牵着姜曜的手,与他穿过茫茫人烟,登上长安的最高楼鹊仙台,眺望一重一重焰火。 姜吟玉眼中掠起光亮,指着远方,转头看向姜曜。 他没有看烟火,而是在看她,那双比烟火更绚丽的眸子中,只有她的身影。 姜吟玉心轻轻跳了跳。 他低垂下目,面容清俊又柔和,声音缱绻又温柔,微微笑着问:「为你放的烟火,喜欢吗?」 姜吟玉靠近他,轻轻一笑:「喜欢。」 二人看过不止一场焰火,去岁就在这座鹊台上,她与他一同看过烟火,就曾拒绝过他一回,而今姜吟玉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她上前抱住他的肩膀,与他在晦暗的人潮中拥吻。 姜曜将她抵在栏杆边,手轻扣她的后脑勺,唿吸若羽毛轻拂,吻她的额头、鼻樑、直到落在她的唇珠上,低低道:「日后每一年都带你来看焰火,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得到。」 未待他说完,姜吟玉已再次吻住他:「我只要你。」 姜曜一愣,热情回应道:「好。」 烟火普照天下有情人,四周人潮汹涌,她与他亲密相拥,这爱意至死方休。 ** 春四月,太子与太子妃去寺庙祭拜先祖。 皇家寺庙中红绳飘摇,清风吹动菩提高树发出沙沙声,四周万籁俱寂。那藏经阁楼里,巨大的经纶须得几人抱动才能转动,梵文的轻诵声从殿舍传来。 着袈裟的年迈住持,带二人到一株菩提树停下。 微风吹过,吹得树上红绳随风摇晃,花香携着光影落到下方二人面颊上。 这一株古树上曾挂着无数过往先人的亲笔所书的经纸,但字迹随着漫长的岁月,都随风淡逝去了。 住持给二人递来了笔与青色经文纸,道:「施主有何俗尘的烦扰与未尽的心愿,皆可写在经文背面,待用红绳挂在菩提树下,若机缘已到,皆会实现。」 姜曜接过泛着金光的经纸,提笔却未落下,看向身侧的姜吟玉,见她侧颜娴静,素手握着笔端,一笔一笔认真勾勒。 他唇角微微轻勾,亦在经文上落下了一行烟云似的字迹。 待写完后,二人将经纸从中折起,交由住持用红绳挂在高高菩提树上。 姜吟玉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经纸与姜曜挂在一起,如影随形,在风中交缠,笑着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佛寺大殿,阳光从窗牗间细缝照进来。 殿内正中央,两道身影跪在蒲团上。 姜吟玉双手掌心合十,抬头仰望佛像,触及佛子那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眸,被无上慈悲怜悯的眼神俯看。 她心若被牵引一般,喃喃念了几句佛谒。 第237页 待起身准备回皇宫之际,姜吟玉摸了摸云鬓,道有钗子落在后院,要去寻一下。 姜曜道:「我在这里等你。」 姜吟玉与姜曜分开,独自去院中,却并未去寻玉钗,而是来到了那株菩提树下。 小沙弥帮她拿下了红绳,将上面所系的经纸递给她。 姜吟玉裙摆荡漾,在风中双手轻抚那经纸,轻触好像还能感受姜曜字迹的温度。 她双手从中央摺痕出,将经纸打开,纤细指尖微微颤抖。 她预料过无数姜曜会在信纸上写上面话,却唯独没料到这一句。 「愿卿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姜吟玉心尖滚烫,眼中浮起水雾,模煳了视线。 余光之中出现一道身影,姜吟玉一转身,就看到姜曜的身影。 耀眼的春色落在他面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春色。花影摇曳浮动中,年轻俊美的太子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如这旖旎繁华的春色,浓郁无边。 姜吟玉朝他奔了过去,一扑入他的怀中,他温暖衣袍上春光的温度袭来,让她眼眶发热,紧紧抱住他。 姜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的愿望与你一样。以后千千万万岁的春光,都与你一同度过。」 姜吟玉点点头,在春光中与他静静相拥,直到盎然的春色染上衣袍,姜曜取下了一朵花,轻轻簪入她的鬓髮中。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他与她情意未尽,会度过千千万万年。 ** 同一时刻,浩瀚的沙漠,广袤无垠,长风狂捲风沙。 兰惜一身火红的长裙,一步步往前走去,在沙漠中留下一串脚步,迅速被风沙吹散盖住。 远方传来驼铃声,兰惜手搭在额上,极目远眺,顶着刺眼的阳光,看到一道男子身影从地平线尽头走出。 风沙瀰漫,她眼前模煳,认不清是何人,却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希翼,大步朝那人奔去,长裙在风中猎猎翩飞。 她需要的是能她血液重写迸溅出活力的那种爱,而行走在沙漠中,寻找她的爱人,至少能让她感觉到她是活着的,是在爱他的。 而他也在爱她,在广袤的沙漠中,在无尽的远方。 他会在哪里等着她。 ** 玉门关外,大雁低飞,烈日生烟,沙尘飘散。 有一年轻的僧人,手持长拐杖,行走在崇峻的沙丘中。他一路见过沙海枯骨、海市蜃楼,从西域归来,要去往的地方是长安。 梵净一人行走在孤寂的天地中。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名长夜,谁为灯炬? 梵净在西行,出发去西域寻找经书前,曾问过姜曜这话,当时姜曜回答是:「我为灯。」 他歷经歷尽艰辛,习得了梵文,寻得经书回来,背着书篓,走在天地之间,忽然想起了这话,喃喃复述了一句:「我为灯。」 茫茫大海,我为舟楫,漫漫长夜,今后我为灯烛。 ** 宫廷之中,一匹华盖的玉辂马车缓缓驶进甬道,晴阳照在出宫的大门上。 马车里,姜玄撩起车帘,回首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四十多载的皇宫,万般感情涌上心头。 心头有一道不舍声音,让他留下来。 「吱呀」一声,沉重的宫门打开,马车滚动了起来,那些繁华的景象彻底被抛在了远方。 姜玄撂下了车帘,在摇晃的车中,静静阖上目。 他为了这一日早就做好了准备,特地趁着儿女出宫,留下了一封信,将皇位禅让给了儿子。 之后他将去江南去,去看看看那些属于他却从没有踏足过的国土,那些妩媚娉婷的江山。 他自知无得无能,德不配位,将皇位让给太子,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天下人。 车轮辘辘,缓缓驶出了皇城。姜玄到底忍不住,抬起车帘,回首再看了一眼。 古老的皇宫在风雨中矗立百年,宫殿错落,高阁雄飞,充满着巍峨的王气,一切都如昨日。 ** 长长的宫殿长廊上,太子与太子妃并肩行走,宫人在落后几丈远的地方,亦步亦趋跟着。 在步入未央宫大殿前,落后一步的姜吟玉探入姜曜袖摆,握住他的手,唤道:「等等我!」 他的指尖温热且有力。 姜曜浅笑,姜吟玉跟上来在他脸颊上悄悄落下一吻,被姜曜笑着揽着肩膀,一同走入未央宫。 这一对少年夫妻,身影隐没在春光中,很快便要成为这座古老王朝新的帝后。 ** 愿春来发旧枝,岁岁与君相逢。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