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第一绣 上》 序言 【序言 大宅里的秘密】 有一些故事,注定就是从秘密中开始的。 比如说,史上最卖座3d电影「阿凡达」,男主角来到潘朵拉星球纳美人的部落,隐瞒自己真实的目的──那藏在地底的矿藏;比如说,我很喜欢的一部日剧「没有蔷薇的花店」,女主角隐瞒身份、假装成一个瞎子来到男主角的花店,《大宅第一绣》的女主角微眠,也是怀着一个秘密、一个摆脱不掉的使命而来。 这秘密是什麽,我要留到书里,让微眠自个儿和你们说;没有秘密是轻盈的,对微眠来说,这是她这一生最沉重的负荷,扭转她命运的契机。 好吧,我可以透露一点点,这秘密关於一些仇恨,上一代的、这一代,奇异的是,我在阅读中,总联想到张爱玲的《爱》──於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於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一种宿命的命运感,在海上初升微曦之下的那回眸一笑,不是别人、不是任何人,第一眼就认定,那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正如我所说,没有秘密是轻盈的,可就是夜玄的这份爱,悄悄地融解了沉重的恨,上一代的、他自己这一代的,他的爱情与执着说服了我,爱上不该爱的人里的为难和挣扎,凭什麽摆脱。 我喜欢夜玄的霸道、赖皮,如果你有看过作者紫鱼儿的另一部轻松浪漫作品《仙人掌女孩》、喜欢里头的男主角文初身为贵公子却为爱傻气的脾气,那麽你也应该会跟我一样,爱上夜玄的不讲理。 我却不能说我喜欢「夜园」这座大宅,原因大概是我和微眠「同仇敌忾」了吧,也跟杰克来到纳美人的部落一样,一开始,只是为了「偷取」,这是一个和自己不同世界的地方,格格不入,自己不喜欢里头的人,里头的人也未必喜欢自己,但最终,透过「爱」,仇人、背叛者,都会变成亲人。 这是真的。那天,我在看完《大宅第一绣》这故事後,梦到了夜园,一条蜿蜒的山路盘曲而上,朱红木楼矗立其中,我推开三层的铁门进去,微眠和夜玄正成亲拜堂,微眠一如我想像中的美丽,穿着自己绣的嫁衣,上头暗枫片片,梦境中,他们笑得很开心。 有一些故事,尽管从秘密中开始,然而结束时充满爱与原谅,它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或许曾经以为会记恨一辈子,但其实恨很脆弱,它禁不起爱的一再敲门,如果你还没遇到能融解你心中那些负面情绪的人,请来夜园、请认识微眠和夜玄,让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温暖你的一夜无眠。 第一章 【试阅开始】 天印二十五年,夏。 夏微眠来到海平城的那晚,夜玄也带着方畹华回家。 都说人的记忆是个固执的东西,总有选择性的记住一些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人或事。其实那晚对所有人来说,并没发生什麽特别的事情,微眠却仍旧把它记得牢牢的,好像一根紮在手指上的刺,不动没事,轻轻一按,隐约的痛,牵扯着心。 夜玄是坐海船回海平的。航行其实很无聊,尤其是对回到的目的地不情愿的时候,这会让无聊成倍数增加,他失眠整夜,见畹华睡得香,乾脆披上外衣到甲板上看日出。 时间尚早,墨黑的海水和天空连成一片,耳边不断传来波浪的轻吼声。虽是盛夏凌晨,却仍有冷意,他无聊的裹紧衣裳,靠在栏杆上,朝下一层的船板看过去。 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幅侧身而立的剪影。 她穿了件素锦的绣裙,披着泛着银白色泽的斗篷。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见绾起的黑发上斜插了根单调的玉簪子,发尾散落,在海风中飞扬着。 想必也是和自己一样无聊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看日出吧。夜玄笑了笑,收回视线,仍旧倚着栏杆,抬眼看着天边隐约浮现的一抹微红。 那抹微红益发的透明,渐渐浮出水面,色泽绚烂,美得刺眼。只是越美的东西,倒越让他心里生起一股小小的遗憾,因为无人可陪伴左右。 「转帆……」忽然,船工的喊声传来,看来风势变了。 他回头看向高高的帆顶,在船工的合力拉扯下,正慢慢的调转方位。 真熟悉的场景,小时候父亲也曾带着他坐上家里的船出海过,然而,那一幕却很难再重现了。 心下黯然,转回头,无意识的看向刚刚站在下一层的那个姑娘。 只一眼,他竟再也收不回视线。 她转身了,正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正慢慢转位的风帆。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冲破海平线放射而出,在她的全身周围裹着、四散着,她像是那光亮的中心、源头。 她的视线随帆而动,帆稳了,她也笑了,像是满足似的轻叹口气,拉紧斗篷离开。 夜玄不由自主的探出身子朝下看过去,这时听见畹华温柔的声音—— 「玄,你起身了也不叫我。」 他回头看着她,她的脸上仍笼罩着浓浓的睡意。 「进舱吧,这儿冷。」他拥着畹华朝舱里走去,早已忘记自己的本意是要看日出的,而那初升的日头其实已经在身後…… 「夏姑娘,船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在船舱外唤着,微眠睁开了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些,但头还是有些痛,眼角湿湿的,大概是又在梦中流泪了。 「谢谢王叔。」坐直身後,她有气无力的应着,嗓音哑得自己都觉得陌生。起身後走去打开舱门,王叔便进来帮她拿行李。 天色黑了,隐约能看到船上的人如潮水一般涌向下码头的舷梯,人声鼎沸。 这是她第一次坐海船,三天两夜的航行让她吃尽了苦头,却偏偏在快到岸的时候睡着了,又睡得这麽熟,这简直很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咱们得快点,天都黑了,去夜园还有一段路呢。」王叔俐落的拿起她搁在床榻上的两本书和一个绣样。 「王叔,我来吧。」微眠连忙从床底抽出一个小小的竹箱,打开,把书和绣样塞了进去。收拾好後,她便跟着王叔出舱门,外头人很多,显然他们已经出来得比较晚了。 世道不太平,宫里传出消息说皇帝生了重病,南边的海匪益发猖獗,逃难的、归乡的人多了起来。按说微眠和王叔的舱位是可以先下船的,偏偏耽搁了,现在只好和大家挤着走。舷梯并不十分宽敞,队伍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微眠却不急,甚至暗自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夜里的海风有些凉,她下意识的抱住了肩,朝船身後那一缝海面瞧去,一片黑压压的浪,显不出半点蓝。这里就是海平城吗? 「让开,让开!」不耐烦的男声传了过来,透着些许急迫。 前方有了小小的骚动,好像有人从相反的方向挤了过来。大家都要下船,已经挤成这样了,偏偏有人还要上船,态度还这麽强硬,难怪会惹得众人都在抱怨。 王叔肩上的箱子挡住大部分视线,微眠忽然有些心慌,直觉的朝左侧的铁链靠了靠,可没等她站好,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突如其来的撞了下肩膀,舷梯本来就滑,她轻呼了声,死死的抓住铁链才没被撞下水去,狼狈的站稳了。 她是被与她擦身而过的那几个人撞的,其中一人好像还在她身边略微停了下,确认她没事後,连句「对不起」也没说就匆匆离开。她回头看,大概有四五个人,领头的人是家仆模样的装扮,几人中间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只看到他的背影而已。 微眠没看清撞到她的人模样,可夜玄却在第一眼便认出,她就是那个看日出的姑娘。 下船之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那枚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好像还放在舱里的枕头旁边,他连忙回头上船去找,可下船的人很多,他只好无奈的在家仆开道下,逆向而行。 在窄窄的舷梯上,他第二次看见她。 她皱着眉,半垂着头小心翼翼的下舷梯,神色之间,他竟想到用「无辜」来形容。 下意识的放缓脚步,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忍不住有些担心她会掉下去。 离她越近,他隐隐的希望她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很希望能近距离的看清她的眼睛,可终究还是与她擦肩而过。她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香气,不同於畹华胭脂味浓郁,极像小时候娘最爱的木棉花。 擦肩而过的时候,夜玄本想开口说些什麽,可终究是无话可说,也许终究只能错过吧,毕竟只是一个路人…… 磕磕绊绊的下了船,微眠的手心早泌出细汗,王叔在前面四下寻找着夜园派来接他们的人,她便站在原地等。码头上停了很多马车在等生意,不过显然招车的人不多。她正看着,忽然听到後面有皮鞭抽在马身上的声音,被吓了一跳,连忙靠边,一辆黑色的马车随即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看了看被溅到泥渍的裙角,她略皱了眉。好像,从出发起就一直不太顺利。 「夏姑娘,马车在前面,挤不进来了。」王叔喊她道。 「我过去好了。」她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快步走了过去。 夜园派来的车夫叫阿德,三十出头,话极少。马车很小,王叔和阿德坐外边。驶出码头,路上渐渐静了下来,盘旋着向上。车里有些闷,微眠开了车窗,看出去,右侧是悬崖和无边无际的大海。又是海。 山路尽头处就是夜园。别人也许认为这条路并不长,对她来说却不然。在她一次次怀疑自己来夜园的决定是否正确时,终於远远的看到那座庞大的建筑物。 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德先下车用力拍着大门。王叔和微眠下了马车,朱红色的木门紧闭,门楣上悬着匾额,门在大红灯笼的映射下,泛着幽幽的光泽,上面刻着两个深漆大字—— 夜园,巨大乔木枝桠伸出围墙,在风中张牙舞爪的摇动着。 很快,朱红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道缝隙,出来个花白头发的男人。「老王,你这次回来晚了。」他咧嘴笑着,牙已稀少,接着看向微眠,好奇的问:「这位是?」 「这是夏姑娘,我帮夜园请的绣师。夏姑娘,叫他昆安叔就行了。」王叔介绍着。 「昆安叔。」微眠点头回应,觉得海风呼啸的声音渐大了。 昆安叔凑近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笑道:「眼睛可明细着呢。」 「是夸姑娘眼睛亮。」王叔解释。 「可赶得巧了,今儿个大少爷也从茂城回来,看来你们是坐同一艘船哩。」昆安叔又说。 「哦,大概是吧。」微眠客气的应了声,并不多话。 「大少爷回来了?一个人?」王叔却好奇的追问。 「当然不是,还把茂城的姨娘带回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几人穿过浓密的林荫小路,接近那幢朱红色的楼房,零零星星有烛光从里面透出来,不醒目,倒显得格外孤独。微眠注意到最顶层有一扇窗亮着光,一道人影站在半掩着的窗前,从那身形看来,大概是在看着远处,看着的方向应该是大海。这人是刚刚王叔他们提到的大少爷,抑或是夜园的主人—— 夜醉山? 王叔在船上告诉过她,夜园的大少爷夜玄,在茂城娶了二房,甚宠。 夜园里,最醒目的便是这幢五层高的朱红色木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慧庐,听说是出自已故大太太谭氏的名字。 来到慧庐,门口立了两尊极高的石狮,冷眼打量,只觉得这狮子有些古怪,微眠刚想细瞧,王叔却在一旁催促了,她只好应了声,跟着进了慧庐。其实王叔也不是夜园的人,他只是个保荐人而已。 第二章 里头比微眠想像的要华丽得多,也安静得多。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将会发生什麽样的事情。 「两位稍候,我去请槿姨。」阿德沉声道,放下手中的行李便上了楼。 王叔忙不迭的应着,却也不敢坐。微眠环顾四周,这里连窗子都分三层,内层是木格窗上贴着半透明的窗纸,窗外有道铁栏,最外一层是扇纯铁挂锁窗,此刻正敞着。地面铺设青石拼花地砖,光可监人。客厅门也有两道,第一道是铁门,第二道则是木门,门旁边的锁架上搁了几副看起来很沉重的铁链锁。王叔发觉她忖度的眼神,解释说这门和窗到了子时就会锁上,是夜园以前防海匪养成的习惯。 厅里,深棕色的巨型沙漏细细的漏着白沙,总算是有了些声响。 慧庐大厅的摆设有些奇怪,红木雕花椅背上搁着绣着金黄色花朵的绣品,高高的灯笼上垂了些蓝流苏,椅子间的红木几案上置了烛台,却没有燃起,只是摆设而已。屋顶很高,用云石镶了些复杂的图案,好像是佛经里的什麽故事,左右两侧的楼梯,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最引人瞩目的,应属正中间主人椅座後立着的巨大双面手绣屏风,绣的图案正面是大朵大朵的木槿花,微眠极专注的凝视着那屏风看了好一会。 王叔在船上就讲得很清楚,按照夜家的规矩,一会儿管家阮碧槿过来後,会问一些问题,若满意便会留下她,而以她绣师的身分,应该会住进离慧庐有些距离的那幢三层高小楼—— 培庐。据王叔说,夜园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掌握在这人称槿姨的女人手中,她个性精明,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为夜园而生,原是大太太谭氏的陪嫁丫头,大太太死後,她仍然留在夜园,终生不嫁。 楼梯上,终於有人走下来。 「夏姑娘,这位便是槿姨。」王叔介绍後半弯下腰,恭敬的看着下楼的女人。 「微眠见过槿姨。」微眠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注视着对方。 槿姨个子不高,身材圆润,长眉勾得淡淡的,眼皮略有些垂松了,却不显老,嘴角含着笑意向上弯着,皮肤好得看不出是四十几岁的女人,脂粉施得极薄,乌黑的头发盘成流水髻,斜插几支薄金钗子,耳垂上挂了一对红珊瑚耳坠,身上穿了件手绣的暗红色软缎绣裙,裙摆下方斜绣一枝怒放的暗红木槿。木槿花和软缎同色,色差和花叶层次配得却极好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从容干练。 「夏姑娘有礼了。」槿姨审视着微眠,脸上依旧笑着,「我只想着,老王荐来的绣师手艺肯定是极好的,却没想到连气质面貌都这般出众。」 王叔听了,在一旁搓着手笑。 「槿姨说笑了。」微眠回答,脸有些发烫。 「夏姑娘请坐。」槿姨邀她入座,自己也走到侧位的一把红椅前,王叔连忙殷勤的赶上前,替她拉出椅子。 「阿德,你先带老王去吃点东西,一会儿我再叫你。」槿姨吩咐道。 王叔略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麽,便跟着阿德去了偏厅。 「夏姑娘是华城人?」槿姨笑着问她。 「是的。」 「华城那边的局势近来如何?」 「近来是不大好。」 「嗯,夏姑娘的情况,老王在信里也说得很清楚了。听说夏姑娘的父亲刚过世不久,还望节哀。」 微眠谢过槿姨,强压抑下心中涌出的酸楚。 「不瞒夏姑娘,夜园这次的确是托了好些人去找合适的绣师,为的只是明年我家老爷寿诞时要用的绣品。我家老爷对旁的事情不在意,唯独对绣品讲究得很,何况夜家也经营几家店子,是需要人才的。绣师倒是来过几个,当中也有出名的,但不是画的图样过了时,便是绣法落後。夏姑娘可带了绣样来?」稍作寒暄後,槿姨便直截了当的问。 微眠闻言,打开随身的箱子取出一幅白锦,上面只绣了一株兰草,递过去的时候说:「槿姨叫我微眠就好。」 槿姨但笑不语,接过白锦仔细看了几眼,眉梢不经意的向上挑了挑,「这简单的叶子才难绣,这兰可是夏姑娘自己誊上去的?」 「是我画的。」 「嗯,水路很是匀齐,压瓣也清晰。」槿姨赞许了句。 「若说水路和压瓣,为您绣这绣裙木槿花的才是行家。花朵先远後近,轮廓边缘针迹又齐又密。」微眠一边说一边凑近了些细看,「略用了些染绣的技法,看起来更加浑然天成。」 槿姨轻「哦」了声,又问:「这木槿花绣的确是好的,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夏姑娘可看得出?」 微眠笑了,低头从箱中拿出与木槿同色的线,仔细剖出一段。 槿姨微微吃了惊,「一丝?夏姑娘好眼力。」 微眠但笑不语,一丝便是一股绣线剖出五分之一的粗细而已,剖丝线不难,难的是像她这般快的手法。她取了针穿上线,便转身蹲下,徵得槿姨同意後便将她绣裙下摆拿起,看准绣印绣了起来。她边补边说:「槿姨这朵花是极显气质的,可惜边脚收针略紧了一点点,其实倒不是绣师手紧,而是这线与软缎面料之间过过一次水後起了些微皱褶,加几针补一下就好。」 本就只是极小的瑕疵,说完话的同时就补好了,她便再站起来。 槿姨低下头,仔细看着她补绣的地方,眉目的笑意忽地加深了,随即亲切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老王说得没错,夏姑娘的华绣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今天也晚了,我让人带你去培庐休息吧。」 「谢过槿姨。」微眠深深的低头谢礼。槿姨的意思,应该已是同意了让她留下。 正说着话,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微眠抬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淡青色裙服,下楼时手提高了裙子,露出绣鞋。脸盘圆圆的,面貌不错,头上盘了两个圆髻,很乖巧的样子。 「珍珠,这是新请的绣师夏姑娘,你带她去培庐安顿好。夏姑娘坐船大老远的过来,想必船上也没什麽可口的饭菜。厨房应该还有宵夜备着,挑些可口的端过去。」 槿姨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想得很是周到。微眠也的确是饿坏了。船上的东西本就不好吃,更何况她晕船得厉害,什麽都吃不下。 珍珠认真的听着,点头表示记下了,看着微眠的眼神略显羞涩。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就是这麽奇怪,只第一眼而已,微眠便觉得喜欢她。 「去休息吧。」槿姨对微眠说。 她点点头,提起箱子,却被珍珠抢着接过去,忙不迭的说:「我来我来。」 说话间,珍珠的脸红了,倒叫微眠忍不住轻笑起来。槿姨也笑了,转身走到锁架上,拿起那把铁链锁。微眠扫了一眼沙漏,沙漏刚好漏完。 「槿姨,大少爷说先不要锁这门,一会儿他和二姨娘要回来。」珍珠连忙道。 槿姨愣了下,「大少爷不是刚回来,没在楼上?」 「二姨娘说想到园子里转转。」 「这麽晚了,转什麽?」槿姨面无表情的问。 「呃……这……」珍珠为难的咬了咬嘴唇,「大少爷的事情我不敢问……」 槿姨扬了扬眉梢,「行了,我知道了,你送夏姑娘去培庐。这门还是要锁的,规矩便是规矩,破不得。若是大少爷逛累了,也该晓得绕到偏门进来。」 「是。」珍珠红着脸,不再多话,带着微眠出了大厅。 身後传来槿姨关闭大厅铁门发出的沉重嘎吱声,那声音单调刺耳又准时,微眠转身看了一眼身後的黑暗,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益发淡了。 慧庐通往培庐的路并不近,比微眠想像中的还要远。 从慧庐出来,沿着碎石路绕到後面,眼前出现一片种满各种高大乔木的园子。路两边隔不远就挂了灯笼,灯笼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也没点上灯,越往里走,海风呼啸的声音就益发小了,显然是被阻了大半。 「夏姑娘,这片林子白天看是很美的。」珍珠小声说着。 「叫我微眠就行了。」微眠轻声回应,好像也怕会惊了这林子的静谧。 「眠姊姊……」珍珠转过头朝她微笑,「嗯,眠姊姊你从哪里来?」 「华城。」 「好远啊,眠姊姊你真是厉害,一个人敢到这麽远的海平来。」 微眠笑了笑,当是回答。 在珍珠的带领下,她们走上一座小石桥,石桥的对面别有洞天。 「夜园究竟有多大?」微眠喃喃问了句,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珍珠咯咯轻笑道:「好多来过夜园的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夜园我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大。你看到前面的花园子了吗?花园旁边还有座小山,虽然不太高,可连那朝南面的山坡,都是属夜园的,老爷请了园林师傅来,那山坡上种的树可好看了,从山下往上看,还能看出个夜字呢!」说到後来,她神色不自觉的带上几分骄傲。 「是吗?」微眠心里又多了份感叹。夜园本就是天印有名的世族庄园,如今亲自所见所闻,果然不同凡响。 第三章 「眠姊姊,天色也晚了,咱们走快些。」珍珠催促着她,「饿了吧?一会儿到了培庐,我再拿宵夜给眠姊姊吃。」 「多谢你。」微眠感激的点点头。 「眠姊姊,你……啊!」正说着话,珍珠忽然尖叫了声,整个人朝後重重的倒下去,微眠的行李本来在她手里提着,此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噗通」一声,掉进湖里,水花四溅。 「珍珠!」微眠下意识抢前一步想托住她的身子,可脚下不知踩到什麽东西,害她瞬间失去平衡,右手肘「咚」的一声,撞到石桥的栏杆,痛呼一声後也仰倒在石桥上,灾难并没有结束,珍珠整个人随即又压在她身上。 这一倒、一闪、一砸,微眠只觉得天旋地转了。 「哈哈……对、对不起……哈哈……」石桥对面的树後冷不防的传来一阵爆笑声,由远及近,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的女人。 珍珠忙不迭的爬起来,先去扶起微眠坐在地上,带着哭腔的问:「眠姊姊,你摔到哪儿了吗?」 微眠感到手肘上的伤火辣辣的痛,她气愤的抬起头,看向一脸笑意走上石桥的女人,和她身後的男人。 「二姨娘……」珍珠唤出声。 二姨娘……原来她就是方氏,那麽,後面的男人是夜玄了? 微眠咬住嘴唇看过去,光线并不明亮,看不清他们的脸。那男人本是走在後面,可他个子高,只几步路便赶上方氏,环住她的肩膀,懒洋洋说了句,「你慢点儿。」 两人态度那般亲昵,一定是夜玄无疑!只是声音听起来,却有些耳熟。这是微眠见到的第一个真正夜家的人,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到的。坦白说,这番场景并不让她感到愉快。 方畹华笑着推开夜玄的手,快走几步来到微眠身边蹲下,手里还拿着个厉鬼的面具,仔细的看着微眠。 看来刚刚她躲在暗处,用面具吓到了珍珠。 微眠皱着眉,迎着她的视线,同样也在打量着方氏。她的眼睛并不大,却极明亮,眼梢俏皮的向上挑着,头发盘成微眠没见过、斜斜的样式,只留一缕发丝顺在胸前直达腰际,更显得娇媚。发钗很漂亮,镶着宝石一闪一闪的。她穿了件薄纱绣裙,领口开得略低,露出光洁的颈子,红润的嘴唇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昏黄的月色更映衬得她的皮肤洁白如玉,泛着细嫩的光泽。 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声,这麽美的女人,难怪会让一个男人宠她到如斯境地,在半夜陪她到花园里捉弄人! 对这女人,在来海平的路上,王叔也讲了她许多事,微眠知道她今年已有双十年华,却还是京城最有名的清倌歌妓,邂逅夜玄後,两个人火速成亲,甚至没有通知夜老爷子。这也应该是她第一次进夜园吧 「你还好吧?没那麽夸张吧,一个面具而已呀,我以为你们应该会没事的……」大概是觉得微眠的表情过於严肃,方畹华有些委屈的嘟起了嘴,话是对微眠说的,可头却扭过去求助似的看向站立一旁的夫君。 夜玄穿了一身黑色合身的衣袍,他很高大,微眠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脸、他的深邃的眼睛、他紧抿的唇。也许他这副好皮囊是遗传了夜氏一贯优良的血统,可他眼睛里的高傲,却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嗯?」方畹华的脸忽然在微眠眼前放大,她促狭的笑道:「这位姑娘,你目不转睛看着的,可是我的夫君。」 微眠不知怎麽回应,有些尴尬的看向呆住的珍珠,「扶我回去好吗?」 「嗯嗯。」珍珠小心的扶住她的腰,帮她站起来。 腰好像是闪到了,微眠咬了咬牙,拭了拭额角浸出的细汗,站到栏杆旁朝下看,湖面早就恢复平静,看来她的行李就这样「阵亡」了。苦笑了下,好在那箱子里并没有什麽要紧的东西,只是可惜了已经画好的绣样。 「你是新来的?箱子里的东西,我双倍赔给你。」夜玄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後响起。 「玄,也许人家的东西很贵重也不一定哦。」方畹华笑着接了话。 微眠扶住栏杆,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好,一言为定。」 「这麽乾脆?」夜玄语气略有些诧异,随即又了然的笑了笑,「里面装的不会是一两清风二两明月吧?」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需要你赔。」微眠冷冷的道:「我绣的一幅华绣兰草,方才请槿姨看过了的。那兰草你赔我两幅就行。」 「还真要东西?」方畹华嘲讽的道。 「没问题。」夜玄搂过她,又笑着问微眠,「你绣那东西用了多长时间?」 「两天。」 「好,我两天之内赔给你。」 「若赔不了,该当如何?」 「你要如何?」夜玄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她沉吟了一会,「那就请大少爷亲自下湖,把我的箱子里的华绣兰草捞出来就行了。至於其他东西,并没什麽珍贵的,我不要了。」 夜玄眯了眯眼睛,轻笑了声,「恐怕你会失望。好,一言为定。」 「多谢大少爷。请记得,我只要华绣。」微眠扶着珍珠的手,慢慢的走下石桥,没再回头过。 看着微眠渐渐远去的背影,夜玄有片刻怔忡,以及不断涌上心间的欣喜。 没错,是她。 微眠和珍珠笑着从慧庐走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微眠离得越近,他便益发的确信,她就是那个在船上看到的姑娘。可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也许是因为海上初升的太阳,为她镶上太多的迷人,也许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是个一听到双倍赔偿便喜笑颜开的女人而已…… 夜玄和方畹华回到慧庐,见正门被锁上,无奈,即使是大少爷,也只能遵守家规,从偏门上楼进了房间。 洗漱後,夜玄躺下,背後一热,方畹华缠了上来,细声低语的道:「一回来就说要逛园子,真不知道这园子哪里值得你在外头的时候那麽想念。」 夜玄闻言,身子略微紧绷起来。黑暗中,方畹华也看不到他的不悦,反而贴得更紧,轻吮着他的耳垂,幽幽的叹了口气,「玄,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不要小看那些听起来很小的要求。」 夜玄皱眉,「你想说什麽?」 「你在船上等了三个早上的女人,是她吧?」她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怨。 他没回答,也没否认。原来那三天畹华也是清楚的。女人对自己身边的男人,果然天生敏感。想到这个,他心软了些许,转身拥过她,可明明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那个洞,依旧莫名其妙的疼。 方畹华叹了声便将头埋进他怀里,良久後,才说了句,「我不喜欢夜园。」 培庐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木楼,跟慧庐比起来,它小得可以用「精致」两字来形容。珍珠说,培庐住的人身分都较为特殊,比如帐房,或是夜氏名下产业一些管事,地位相较之下较其他下人更高一等,也比较自由。 里面设置极为简单,地上铺了花色复杂的石砖,说是从大支国买回来的,微眠却只觉得俗艳。进门後是座小小的厅,右侧放了几把圈椅和一张红木小桌,桌上烛台静静的燃着,倒显得有几分安谧温馨。 正打量着,从里面急急走出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皮肤偏黑,神态透着和善朴实,和珍珠穿着一样的下人服饰,只是多了件围裙。见了微眠便腼覥的笑。 「安嫂,这位是夏姑娘。」珍珠笑呵呵的介绍。 「夏姑娘。」安嫂微笑点头,「我在厨房准备宵夜,倒是没听见你进来。」 「安嫂,一会儿把宵夜送到夏姑娘房里吧,我陪她上去放好东西。」 「嗯,好,对了,热水小石头也烧好了,一会儿让他提上去,给夏姑娘净身。」安嫂忙不迭的说。 「谢谢安嫂。」微眠笑着道谢,在船上这些时日,的确是很想洗个热水澡。 「眠姊姊,你住二楼好不好?有间房朝南的,阳光很好。」珍珠问。 微眠点点头,「你安排就好,我没什麽要求。」 珍珠便带着她上楼,楼梯很窄,窄到微眠和珍珠两人并肩走都嫌挤。见到拐弯梯角处的墙壁上,有个内宽外窄、向外突出的方形孔,微眠停了下来,头凑过去,朝方形孔向外看,是夜园的後花园,月色下只能看个大概。 「眠姊姊,这是枪眼,里面可以看得清外面,外面的枪却射不进里面。」珍珠见她好奇,笑着解释道:「不过你别怕,这些年来海匪不敢来招惹夜园了。」 「夜园自己有火绳枪队?」微眠问,她听说过朝廷从西洋引进火枪,还改良过,威力极大,所以官府限制得极为严格。 「有啊,夜园家大业大的,总得要有法子自保不是?夜园离海近,海匪又闹得挺凶的,所以老爷就训练家丁都会用火绳枪。」珍珠脸上又浮现骄傲的神色。 微眠点点头,接着随珍珠上到二楼,来到一机在楼梯斜对面的房间,门虚掩着,没有上锁,珍珠先进去点燃烛台,小小的房间亮了起来,微眠看清楚里头摆设,雕花木床上挂着绣了淡粉色花朵的纱幔,红木梳妆台前配了把小小的红木椅,靠门的地方摆了个盆架,脸巾铜盆等等一应俱全,除此之外,就只有个木头雕花衣箱了。 第四章 夜园这麽大,偏偏培庐造得像个小小的盒子。 「眠姊姊,走廊那头住的是连公子。」珍珠站在门口,手指向走廊深处。「连公子是老爷请来管帐的,人很和气,很好说话。」一提到这个连公子,她脸竟红了,「眠姊姊你先坐会儿,行李掉进湖里,你也没有换洗的衣服,我去帮你问槿姨要吧。」 「这麽晚了,算了。」微眠摇了摇头,「再说慧庐的门也上锁了,我今晚将就一下,明早再说。」 「这……」珍珠还有些犹豫。 「珍珠,我饿极了,先吃宵夜好不好?」微眠笑着扶住她的肩膀往门外推,「你去拿吃的吧。」 珍珠只好点了点头,应声下楼去了。 微眠来到窗前朝外看,这窗也是三层,最外一层是铁板。此时已过了午夜,夜园十分寂静,只有虫鸣声而已。挽起衣袖,检查了下疼痛的部位,还好,只是破了点皮。 吃过宵夜便倦极了,那个叫小石头的伶俐小男孩,抬了个大木桶进微眠的房间,再送来热水让她洗漱。洗好了,安嫂拿来药粉帮微眠上药,终於折腾完了,微眠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隔早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珍珠说得没错,这间房果然阳光极好,微眠半眯着眼,不想马上起床,贪图清醒前的舒适。 敲门声响起,她应了声,珍珠便推门进来,「眠姊姊,你怎麽没有放下门栓?」 「有需要吗?」 「要放下的。」珍珠认真的嘱咐,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些衣物,「其实倒不是怕有什麽事,只不过在夜园,大家都习惯了上门栓。」 微眠笑道:「好,我会记住。」 「嗯。」珍珠也笑了,「对了,这是大少爷吩咐了给眠姊姊的,一早从店里拿回来的。这衣服真好看,眠姊姊,看看合不合适?」 微眠略微惊讶的起身拿过衣物,大概有三四套,都是颜色比较素净的软缎料子。她随便挑了套换上,素白色的衣裙,衣领绣着几朵很小的白玉兰,衣袖上窄下宽,抬手间软缎滑落还会露出少许手臂,腰身收得渐紧,下身的裙摆倒是极宽长,盖住了脚踝。 「真好看……」珍珠看得失神了。 「你是说我还是说衣服?」见到她的神色,微眠也好心情的难得说笑道。 「都好看!眠姊姊,你穿什麽都好看!」珍珠嘴很甜。 微眠笑了起来,也不再磨蹭,梳理过後,下楼用早膳。培庐一楼有个小厨房,用来做些简单的饭菜,厅前的小桌子这时已摆好薄粥和糕饼,配了几样爽口的小菜。 「珍珠,你不吃吗?」微眠在桌前坐了下来,瞧着珍珠正拿着湿抹布忙碌着,她应该不是负责这里的活儿,可看来也是闲不住的性子。 「我吃过了。」 「培庐里的其他人呢?」微眠端起粥喝了口,火候刚好,很不错。 「连公子每天早上都会去园子里散步,小石头在後头忙活。」珍珠笑着回答。 「就只有这些人?」 「嗯,还有两位管事,老爷派去海外办货了。」说话间,珍珠桌椅等等都擦好了,回过头来说:「眠姊姊,槿姨吩咐,一会儿请您到慧庐给老爷和大少奶奶量身。」 「好。」微眠应了声,原本香甜可口的粥,竟有些味同嚼蜡了。 吃完饭,珍珠陪着微眠来到慧庐,走过那石桥时,湖面平静,微眠忍不住想,夜玄等着跳下湖捡她箱子吧。 白天的园子更漂亮了,种满微眠叫不出名字的乔木,珍珠热心的和她一一介绍,微眠其实不是十分感兴趣,却也不好拂了她的兴致。两人绕个弯,从偏门进了慧庐。 槿姨正在厅里坐着,见微眠来了便站起身迎过来,打量她一番,眼睛一亮,「大少爷选的?难得尺寸这麽合身。」 看来她也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微眠只是笑了笑,心里暗自腹诽:王叔说过,那夜玄是出了名的浪子,他会看出女人衣服尺寸,倒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老爷在楼上等着,走吧。量身用的工具,我吩咐人准备好了,都在楼上,至於绣针和绣线,想必昨晚上也都丢了的。不要紧,夜园都有,就是不知道夏姑娘用不用得惯。」槿姨边说边走上楼梯,想了想又吩咐道:「珍珠,你去看看大少奶奶起来了没有,若是起了,就把新料子拿过去请她先挑一挑。」 「好的槿姨。」珍珠俐落的应了。 微眠随着槿姨上到四楼,一步一步的朝上走着,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微眠看着自己脚上的粉色绣鞋,若隐若现的从裙角里露出来,越往上走竟越是有些害怕。爹不在了,她只有一个人走完今後的路,会走好吗? 「昨晚睡得不好吗?一大早就开始梦游了。」耳边乍然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 微眠愕然回神,看向声音的来源—— 夜玄,他双臂盘在胸前,歪歪的靠在墙壁那侧,穿了件月白色的便服,黑发束起,一双眸子含着笑看着她,可能是刚洗漱完毕,身上还散发着皂荚的味道。 夜玄习惯起得很早,想到今儿个一早,他按照规矩,带着畹华去向父亲请了安,可父亲并不喜欢畹华,只说了几句便打发她下楼去。畹华有些沮丧,看了看他後便先行离开了。 之後跟父亲的谈话也有些不太融洽…… 「你肯回来了。」夜醉山并没抬头看他,犹自仔细的监赏着手上的一幅绣品,这是他的爱好。 夜玄随便找个圈椅坐下,惬意的伸长了腿。 「成何体统 」夜醉山果然不满他的举止。 「爹,您几封书信催我回来,不会只是想教训儿子的举止吧。」夜玄笑笑回应。 「夜玄!」夜醉山恼了,连名带姓的喊他,「你是夜园唯一的继承人,难道不该回来照看这份产业吗?事情都过去五年了,你对你的亲事再不满,也该发泄够了!」 「五年……只有五年吗?您应该知道,我离开不是为了我的亲事!」夜玄收了笑,冷声说着。 夜醉山手中的绣品拍在几案上。夜玄看着父亲,儿时对他的惧怕竟消失殆尽,看着这个曾经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以为会永远强大的父亲,觉得他开始老了…… 「夜家的生意我会留心,不过不敢保证能留心多久。」夜玄站起身,向父亲告辞。 夜醉山没说话,也没拦阻,手轻轻颤抖着,拿起那绣品。 那是母亲绣的,夜玄注意到了,心里稍暖。 下了楼,他本准备回房,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却意外的看到微眠正上楼来,她很美,衣服也极合适,可是……她平时都是这样走路的吗?在船上如此,在夜园依旧如此,如果不是撞到她,她恐怕近在咫尺也不会注意到有别人存在。 夜玄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尤其是看到她愕然瞪着他的时候。 「夏姑娘,老爷在等您。」槿姨提醒道。 微眠只「唔」了一声,便提着裙摆上楼,夜玄闻到那股木棉花的清香,目光更加深邃难解了。 若说慧庐和别的大宅院有何不同之处,想必就是无处不在的一样东西—— 锁,另外就是每层楼之间的那种方形凸出枪眼。 在海平城,像慧庐这样的建筑物有个特别的名字—— 碉楼。 海平地势险峻,自古以来便是海上交通的重要枢纽,海匪极其猖獗。因水利失修,每每遇到台风或暴雨,容易有涝灾,所以在海平的富贵人家的庄园以高层木楼为主,也多了许多防盗措置,比如门窗都是三层,最里层通风,最外层是厚厚的铁皮。 夜氏是海平乃至全天印朝有名的望族,若不是祖上有训,要子孙要留一脉留守大屋,恐怕夜氏早就移居其他的地方了。 微眠留意到,每上一层楼,在楼梯的拐角处都会有个木栅栏门,想必入夜的时候,每层楼都会上锁。住在这种地方,不知是幸运还是算禁锢了。 方才在二楼遇到夜玄,想必他和他的那个姨娘,就住那层了。 思绪间,已上到四楼,槿姨引她走到楼梯对面左手边的一间房前,轻叩了门,唤了声「老爷」,里面似有若无的应了声,槿姨便推开了门。 微眠跟在槿姨身後进去,却没想到里面竟是如此宽敞。 这间房应该占据了四楼的一半,地上铺着蓝色纹理的波斯地毯,摆设的豪华自不用说,可最让微眠惊讶的,是房里无处不在的绣品。正要细瞧,屏风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四五十岁左右,宽宽的额头、轮廓鲜明的五官配上凌厉的眼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帝王般不怒自威。他穿着深色服饰,缎面上像是没绣什麽图案,可行走间光线折射下,隐约看得出墨竹的轮廓,竟是濒临失传的绣技—— 隐绣。 槿姨笑着施礼後,夜醉山将视线转向微眠,「夏姑娘。」 微眠还了礼,规规矩矩的站着。 「老爷,是现在量身还是稍候?」槿姨问完後,走到小几前,倒了两杯茶。 夜醉山没有马上回答,目光探究似的迳自看着微眠,略皱了皱眉。 微眠坦然的迎上他的目光。 片刻,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走到小几前拿了杯茶,「很少有人敢与我正视。」 第五章 「老爷,别看夏姑娘年纪轻,绣技可是相当了得。」槿姨插话道。 「哦?」他却不以为意,「那麽夏姑娘认为我这间拙舍里的绣品如何?」 微眠环顾四周,认真回答道:「夜老爷的绣品自是珍贵的,微眠不敢造次评议。」 「但说无妨。」他坐进靠椅,表情自得,显然是对自己的珍藏绣品相当满意。 她笑了笑後,便开始一件一件审视,夜醉山也不急,她看绣品,他则在打量她。 微眠先走到屏风旁说:「这屏风图案秀丽、线条明快,明显是苏绣手法,应是阳绣大师沈伯涛的真品。」接着又抬头看着墙,「这幅牡丹图形象生动,应是早些年京城里展出的敏绣。」 书桌上有个枱灯,灯罩也是绣品,她走近看了看,「孔雀东南飞,浓淡晕染效果的晕针,应是团绣大师彭中羚的真品。」 最後看向书桌後的红木靠椅上放着的软靠垫,「百花争艳,金银垫绒绣工嫺熟,绣面富丽堂皇,看针法是李清秋的汗绣。夜老爷这间房里的绣品,无一不是绝世之作,让微眠大开眼界。」 「夏姑娘好眼力,片刻之间便认出所有绣品来历,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夜醉山轻描淡写的夸了句,又问道:「不知夏姑娘师承何派?」 槿姨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夜醉山略显惊讶,「果真?」 微眠自然知道槿姨和他说了什麽,便点点头道:「没错。」 夜醉山终於带了笑意站起身,「那就不奇怪了,夏姑娘,失敬。」 「不敢当。」她微微颔首,「夜老爷,微眠只不过是夜园聘来的小小绣师而已,那麽,现在可允许我为您量身了?」 夜醉山哈哈大笑起来,朝她走近。 这关算过了吧?微眠看着槿姨递过来的托盘,拿起软尺,不言不语的开始为夜醉山量身。他很高,肩膀很宽,比爹健壮了许多,应该也健康了许多。不知为何,微眠忽然又想起爹,也许是因为爹的年纪和夜醉山相仿吧。 量好身,槿姨便拿了料子请夜醉山选,夜醉山选了黑色。选得很快,看来心思不完全在这上面。微眠刚想告退,夜醉山却又指了指椅子,要她坐下说话。 「夏姑娘,这些衣服是小事,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让你完成一件绣品。」他不快不慢的说着,一双眼睛锐利的盯着她的反应。 微眠等着他的下文。 他摆了摆手,槿姨便从书桌旁拿起一幅卷轴,小心翼翼的捧过来,微眠连忙把几上的茶杯等物挪到一侧,可槿姨却摇头笑了笑,朝前走着,一直走到一侧墙壁前,方才把画搁置在地上,手轻轻一抖,卷轴滚动展开。 微眠的视线随着卷轴的展开而延伸着,画轴宽度大约有一尺多,长度至少有十几尺了,画上的景物一一现出,她下意识的站起身,走上前看仔细,待看明白了,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妙! 这幅水墨画所绘的,应是夜园全貌,一砖一瓦、一树一石、一亭一阁,无不细致入微,甚至连每片叶子,都像是被风一吹便会真的落下来一样的真实。微眠要画绣样,也算懂画,这幅图可说是笔法嫺熟、构图精准、形态逼真生动,浓墨淡描十分相宜,是绝对的佳作。画左侧留白甚多,像是为题字而留,再看落款处,只有两个字—— 以南。 「以南……」她纳闷的念着这两个字。 「是连公子连以南。怎麽,还没见到?」槿姨玲珑之人,看得出微眠的疑惑。 「哦……」她恍然大悟,「昨儿个到得太晚,今天起得又迟了,只听珍珠说过培庐还有个连公子在,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幅画便是他画的,如何,可绣得出?」夜醉山沉声问道。 微眠想了想,「给我多久的时间?」 「夏姑娘需要多久的时间?」他反问。 「夜老爷是懂绣之人,必然知道绣山水可比绣花卉难得多,即便只求形似,恐怕也得数月了。」 槿姨接过话,笑着说:「无妨,只要能在一年之内完成即可。夏姑娘尽可多绣些时日,不过,一个月之後我会看夏姑娘的绣作,若是起针便已不妥……」 「若是起针便已不妥,微眠分文不取,收拾行李走人。」微眠乾脆的接下话。 「好,一言为定。」夜醉山一锤定音,槿姨也满意的笑了起来。 微眠不语,只是觉得有趣,昨晚上跟夜玄的约定是「一言为定」,今天夜醉山又说了同样的话,这叫作父子连心吗? 事情说好了,槿姨就带着微眠出了房间,槿姨吩咐一个下人,将房里卷轴收拾好後,送到培庐。 下了一层楼,在楼梯的拐角处碰见个小丫头,苦着一张脸的端着一托盘的糕饼甜粥,从三楼的最里面的房间走过来。 「七巧,大少奶奶起来了没有?珍珠应该先把料子送过来让大少奶奶先选了吧?」槿姨问。 七巧犹豫了下,「大少奶奶起来了,她说……她不需要新衣服,珍珠也不敢作主,便只把料子搁下了,大少奶奶发了顿脾气,早膳也不吃了。」 槿姨闻言,淡淡对七巧道:「你下去吧。」 七巧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跑下楼去。 槿姨转身,笑着拉起微眠,「七巧是大少奶奶的贴身丫鬟,大少奶奶也是说笑的,哪有女人不喜欢新衣裳?走吧,去给她量身。」 微眠点头应了,默不作声的跟着槿姨。她知道,这个大少奶奶是夜玄的原配—— 上官未月。 上官未月和夜玄同年,是海平城名门大户家的闺秀。据说形貌很一般,性子也不见得多好。五年前,夜玄遵守祖训娶了她,只三天便抛下她离开了,之後又远渡重洋周游列国。好不容易回到天印朝,却在京城娶了二姨娘,现在还示威似的带回夜园。 微眠猜上官未月不是不喜欢新衣裳,而是心里有气、有痛,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上官未月的房门虚掩着,槿姨唤了声,略等了等後便直接带着微眠进去了。 房间窗子上挂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没有一点阳光透进来,所有的光线只来自於西洋镂花钢架小几上放着的那一盏烛台,屋里应该是久没通风的关系,有股怪味儿,微眠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看到槿姨也皱了皱眉头。 床旁边置了个铜镜,有个女人正站在镜前,从镜里看着微眠和槿姨。 这女人很瘦,身材看不出什麽曲线。她转过身来,瓜子脸,杏核眼,可就是眼神带了几分烦躁和敌意,她看了看槿姨,又瞄了瞄微眠,整张脸便挂上几分凶相。 「大少奶奶,料子可送过来请您挑了?」槿姨早就习惯她的态度,开门见山的问。 「不需要,我说过了不需要!」上官未月冷淡的说,嗓音略尖。 微眠下意识的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女如方畹华般柔美娇俏,另一个却像上官未月般冰冷乾瘦,若她是夜玄,恐怕也不会留在夜园了。 「大少奶奶说笑了,这料子是海平城里最顶级的货色,请夏姑娘给您量身做了衣裳,一定很美。」 「哼,美?有用吗?你家大少爷五年没回夜园,我美不美又有什麽关系?」上官未月慢慢走了过来,咬牙切齿的说。 槿姨只是笑了笑,「若不美,自然是没用的。」 微眠有些惊讶,槿姨的话,竟是当面压了上官未月三分,看来这个大少奶奶的名衔,果然是虚的。 上官未月脸色更差了,想必也清楚槿姨在夜园的地位,没再反驳,却把矛头指向微眠,「你又是谁?」 「夏微眠,新来的绣师。」她行了礼,淡然回答。 上官未月凑近她看,微眠也看着她,离得越近,便越看得出上官氏眼神的混浊,应是失眠所致。 「全天印的狐狸精都跑到夜园了吗?哈哈,这倒有趣!」她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微眠皱了皱眉,毕竟被当面称作狐狸精,可不是什麽好事。 「好啊,量便量,反正夜家有得是钱,不在乎多做我这一身。」上官未月语气诡异的道,一把握住微眠的手腕,慢条斯理的说:「你是绣师?那就给我绣最复杂的花饰!镶上最名贵的南珠!记得,我要大红,楼下那个女人只配穿粉!」 微眠知道她说的这个老规矩—— 正房太太才能穿红,姨娘穿粉。一想那方氏的骄纵模样,心里便想笑了,恐怕夜玄还有得苦恼。 「夏姑娘,你可以开始了。」槿姨抱歉的说了句。 微眠点了点头,「好。」看向上官未月,「大少奶奶,可以量身了吧?」 上官未月冷哼了声,总算是答应。 好好的一个上午,没想到竟是闷得微眠头晕脑胀,面对夜醉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上官未月,又要赔上十二分笑脸。爹生前说,除了宫里,被夜园认可的绣师便可在整个天印朝站稳脚跟,可是真的有那麽夸张吗?微眠暗自腹诽。 给大少奶奶量身,槿姨自然不用陪着了,只站了一会儿就藉故告退,又说让微眠一会儿再到二楼去就好。 二楼,大少爷那里吗?微眠的头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