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没了先前的说话声,帐子里悄然安静。陆晋没能应查干催促急于外出,反而是耐着性子隔一层厚重棉被轻轻拍她后背哄她入睡,只差压低嗓音唱一曲宝贝安眠,就足够顶替冯宝职责。 云意亦睡得安然,梦里没了纷争,依然回到小时候,红宫墙琉璃瓦,梦是轻的,吻是香甜,母亲的怀抱近在身边,无忧无顾忌的生活未曾走远。恣意过,快活过,剩下的都是命运的渣滓,残忍无情。 越是珍惜,越是想要握紧,却倔强着不肯坦白。 她的珍珠藏得太深,磨坏了肉体,剖不出至宝。 迷蒙中耳边传私语,大约是陆晋在叮嘱红玉小心伺候,他这就要去去就来。 身边少了将军持剑守护,她的睡意未减,沉沉坠进漆黑无底深渊。再见光明已是暮色四合之时,身上黏糊糊都是汗,简单擦过身子才起,长发梳成温柔堕马髻,与草原粗犷相去甚远,可以容忍,但拒绝迎合,她依旧做汉人打扮。 曲鹤鸣嘴上虽毒,但断症尚可,她发过汗果然轻松许多,再少少用过一碗米粥,已觉是另一番天地。 身上懒,便打算扶着德安出门散一散。 帐外染绿原野被斜阳蒙上一层金辉,晚霞灼烧大地,落日熔化天边红云。一阵风来,仿佛吹走心中所藏阴翳,草原的壮阔刹那间拓开于眼底,令你不得不震撼,不得不感慨。 然而生于斯长于斯是何种体验?她甚至对陆晋心生艳羡。 德安猜她驻足或是因不见陆晋踪影,因而小声道:「二爷出门行猎,晚些时候就回,走之前叮嘱奴才千万伺候好殿下,灶头上的东西都是二爷吩咐,务必要让殿下醒来就能用得上。」 云意提步向远方斜阳去,「难得他有心——」再问德安,「依你看,这片地方如何?」 德安道:「景美,人也妙。」 说到人也妙,云意便顺着他目光往右看,远远走来高挑婀娜一妙人,提着沉甸甸一只木桶,自牲口圈里忙活完,趁着晚霞尚在回家去。 云意回德安,「确实是……妙人……」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渐渐暗淡的斜阳下相遇,无需多言,甚至无需眼神作表,互相已在这一眼里知己知彼。 云意最先扯出笑容,这笑容看似亲切,实则疏远万里,而苏日娜提着木桶,眼底涌出被看低的窘迫,要退也找不到出路,唯有迎头而上。 「夫人……」苏日娜伸出空余的左手,将落到脸侧的一缕发拨到耳后,视线掠过云意又迅速转开,低头,末了又觉不妥,再一次鼓足勇气抬头,看她耳垂闪闪宝石坠子。 云意顿觉无趣,原来没了陆晋在身边,苏日娜连与她对视的胆量都没有。面上照例是笑,不动声色,不露心思,「昨儿夜里匆匆一见,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苏日娜犹豫片刻,答得心不甘情不愿,「夫人如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大嫂……」 「呀,原来是大嫂,云意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嫂嫂多多包涵。」苏日娜一口一个夫人,她却也分毫不跟她客气,哪里是不懂规矩的样子,分明是太懂规矩,偏就要拿捏着身份压人。「我这里还有一桩事要与嫂嫂赔罪。」 「赔罪……不敢当不敢当。」苏日娜连忙摆手,但云意起了头,哪能一两句略过,借题发挥她是好手,女人堆里斗来斗去,得心应手,自己觉得厌烦,但有些时候旧办法用起来依然是无往而不利。 云意道:「头一次见恩和也没备下好礼,我这做长辈的实在过意不去。万幸这会子遇上嫂嫂,省了我一番功夫,身上恰好有一两件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儿,给半大的孩子玩一玩最好不过。」 她这就是要入虎穴见虎子,端出一脸期待与诚挚,不信苏日娜能拿得出决心来拒绝。 果不其然,苏日娜脸上虽透着一股子不乐意,但找不到由头说不,只得答:「恩和在家里,我正要回去。」低头看手上似乎越来越沉的木桶,急迫地转了反向,快步领头在前,背对云意与德安。 云意稳稳扶着德安,根本无意让他上去帮把手。 斜阳湮灭之前,她抵达苏日娜的蒙古包,顶上铺着厚厚的毛毡隔热保暖。门口卧一只毛色鲜亮的牧羊犬,她听陆晋说过,草原上养出来的狗一个个都厉害得很,斗起来能咬死狼。这下再看它黑漆漆外凸的眼睛,更觉吓人,不小心往后退一步,阵仗上已竖白旗,就这一刻的示弱,那畜生登时站起来冲着她一阵狂吠。 她哪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后退,扶也没扶好,脚踝一扭就要摔下去。好在后头有英雄出场,自她腰后递过来一只手臂,稳稳将她托住,叮嘱她,「小心——」 再而拿出佩剑,隔着剑鞘往恶狗头上一敲,方才还在嚣张狂吠的猛犬当即老实了,呜呜咽咽退回原地。 于云意而言,不必回头,已知来人是谁。她有片刻心软,一刹那感动,但立即收回。因她心中清楚明晰,这段早该斩断的感情,若有半点拖泥带水,于人于己都是伤害。 「多谢——」她没回头,已将身体重心都靠向德安。曲鹤鸣亦快速收手,匆忙中不能自控地多看她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写尽了悱恻缠绵的一个眼神,泄露了心事,也埋下祸种。 曲鹤鸣回过神来,朝苏日娜点点头,也一样称她,「嫂子——」 嫂子?究竟是谁的妻,成了所有人的大嫂。 云意佯装无事,同他寒暄,「真巧呀,在这里遇到曲大人。」 「路过而已,这就走了。」说完逃也似的跑开,身后仿佛有鬼追。 连云意都觉意外,再看苏日娜,正望着曲鹤鸣匆匆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自然不能让人如此「深思」下去,「嫂嫂不进去么?」 苏日娜收回目光,再看她也已不同。点点头没多话,挑开厚重门帘引她进屋。 到内里也十分宽敞,陈设齐全,比云意所住之所不差多少。 苏日娜手里的马奶还没来得及放下,较小的孩子已经扑上来抱住她,奶声奶气喊额吉,要抱抱。 谁知苏日娜不理他,放下满满一桶马奶,去看倚在矮桌上玩解连环的长子恩和。她摸了摸恩和的小脑袋,目光与先前看小儿子不同,流泻的全然是慈爱与温柔,「饿不饿,炸馃子吃了没有?」 恩和指一指小娃儿,「剩下的都给弟弟吃啦。」 他不懂事,苏日娜却区分得很是厉害,回头就瞪幼子,如不是云意在场,恐怕就要以棍棒教子。 没人招呼,云意只好自己找地方坐下。眼珠子绕着帐内逛上一圈,瞧见桌上一套天青色汝窑茶具,配的还是双耳杯,被苏日娜拿来盛奶茶招待客人。壁上挂毯色彩鲜丽花样繁复,多半是从波斯异域来,再有榻上引枕,一旁高高一个黄花梨木多宝阁,顶上压着不少苏州贡缎,花样陈了,不是时新货色,大约送到关外来已有诸多年岁,而恩和手里摆弄的九连环却是新的,显然是这一程特地捎带。 原来陆晋不是粗心,而只是不将这颗心用在她身上。 第二章 她心中冷笑,已将近日所见所闻织成答案,恨陆晋不知收敛,成日里给她出难题,如今竟能闹上这一出。先不提她身份,这种事但凡有点气性的,哪一个受得住?儿子还没出生就让人抢了先机,她这忙忙碌碌劳心劳力,到头来都要给旁人做嫁衣,真真恨不能活撕了陆晋。 至于恩和与苏日娜,苏日娜虽然碍眼,但是死是活都好解决,难的是恩和。 她沉默不语的这一小会儿已经把当下的手段、未来的可能以及伴随的后果都想过一遭,因此再看这母子二人便没能收住,把苏日娜惊得一愣,想不明白看着柔柔弱弱的汉女,怎就突然冒出腾腾杀意,若她是男儿身,必定要拔剑相对。 好在云意转得快,几乎百变的一张脸,笑盈盈抹去先前痕迹,招手唤恩和,「来,婶娘有好东西送你。」随即自德安手里接过一只白玉坠子,玉石已刻成玉兔,摸样可爱,触手生温。小孩子自然喜欢,拿了就转身,连声谢都没有。 云意的笑容僵在嘴角,再看苏日娜,也没表示,仿佛她的东西尽管拿尽管用,横竖早晚都是自己的,亦或是认为她欠了她欠了恩和,合该当牛做马倾尽家财来还? 她忍了许久,默然不语,约摸着这个时辰陆晋该扛着他的狐狸兔子黑熊皮往回赶,便不再多做停留,要留着力气去收拾那个尽会打猎打仗的傻子。 马蹄声急促,如天边乌云轰隆隆碾过来,震得大地都在瑟瑟发抖。空气里掺杂着无声隐秘,沉闷且压抑。德安已设想后果,再悄悄窥测她越发阴沉面容,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心生惧意。 好在没让她等得过久,隔着门帘便可听见一串沉稳而快速的脚步声,陆晋手上拎着一只忙着蹬腿挣扎的雪白银狐,一抬手使了大劲,把门帘子掀得要上了天。 云意稳坐桌前,手边一只冒着丝丝热气的青花荷香图双耳杯,等她慢悠悠握在手中,少少抿上一口,再抬眼,略偏斜的角度看陆晋,望见他英朗的面容上兴奋未收,额前鼻尖沾满了汗,略深的皮肤上透出运动疲累过后的红晕。 见了她,他自自然然扬眉一笑,晃一晃手里扑腾挣命的银狐,得意洋洋,「看你相公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云意放下双耳杯,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地笑,顺着他这股兴奋劲问说:「好看是好看,通身雪白没一根杂毛,但我这人懒得很,不爱养活物。」 陆晋随手将银狐丢给身后的查干,大喇喇说道:「那就剥了皮给你做领子,改明儿冬天里穿个白毛红底的,多喜庆。」可怜可怜,就这么丁点子粗汉品味,她穿孔雀翎披风,他当是一身鸟毛。猩红大氅虽多,配个白领子就忒俗,放眼天下就剩他们这帮子没见过世面的西北汉中意。 云意不与他计较这些,状似不经意地多问一句,「其余的呢,该送的都送了么?」 她设套,他想也不想立马就钻,「一只灰扑扑的不好看,小孩子不讲究这些,就送去给恩和做衣裳。再有十几头黄羊,挑两只明儿烤了吃,其余的风干做存粮。」 说完一屁股坐下,抢了她手里的双耳杯仰脖子一阵牛饮,解了一时之渴才能分神观察她面色,越看越觉着情形诡异,危机四伏。她已鲜少在他面前露出对待外人的面具式的笑,一双眼盯紧他,嘴角是弯的,眼底却结成了冰,冷得刺骨。 头一件事是反省,他训练有素,第一反应便是回溯一整日言行举止,玩一场纠错游戏,细想自己是否又犯错必须低头,思来想去没线索,到头来还是得低头认错,「我……回来晚了?」 她没正面回答,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再递到陆晋手里,抬眼看德安,「这没你的事了。」 德安随即躬身向后,在查干动作之前先一步退到帐外。 查干傻呆呆看陆晋,见他也迟疑,等上些许才等来他一个眼神,拎着不知状况的银狐落荒而去。 「二爷想过没有,恩和留在草原始终是个隐患,不论将来如何,一旦让人拿住了以此裹胁,后果实难设想。」见他一脸茫然,便当他是装傻充愣,心中冷笑,面上柔和,一句接一句耐着性子劝道,「二爷心中若有打算,倒不妨与我说清。云意虽有小性,但绝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既嫁作人妇,万事必以二爷子嗣为先。二爷若求他日腾达,则需先一步将其母子二人处置妥当。」 陆晋没能醒过身来,自她口中吐出的轻轻巧巧字句都仿佛成了形态绕过他的耳,更没能入他的心。 简单来说,他没能听懂。 「你这是……说的什么?什么子嗣,什么母子?我听不明白。」 云意已经十分不耐,侧过脸望瓶里新采来的五色鲜花,等片刻候平缓了躁郁的心绪才转过脸正对他,道:「二爷不必瞒我,这几日所见所闻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恐怕全族人都晓得,只剩我一个蒙在鼓里,还要佯装不知与二爷演下去,呵……二爷高估了我,也低估了苏日娜。没有女人能忍受不明不白没名没分,连同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她忍不得,我也忍不得。真不如摊开来说清楚,以后该如何应对就如何应对,你我都乐得轻松。」 陆晋莫名受她冷嘲热讽一阵,已经是心火四起,再听她不明不白拿话往人心窝子里刺,一眨眼老脾气窜起来,赤眉瞪眼,「你他这没头没脑的竟闹得什么!老子几时有了儿子,又有苏日娜什么事,你当我是你肚里的虫还是整日前前后后伺候你的太监老奴,任你一个眼神就得猜中你心思?」 他凶起来实在吓人,惯常是杀场上死人堆里混迹的人,生来一股腾腾杀气,平日里相安无事自然好,这会子生气起来气势全发,换个人到跟前,立即能给吓得两股战战,更不必提站起来与他争执对峙,决计是走为上策。 但云意正巧与他相反,心中越是窝火,面上越是冷凝,她静下心来看他发火大怒,只当他是倒打一耙,蛮不讲理,冷哼道:「什么嫂子侄儿,装得倒是齐全。若不是你亲生子,以二爷的为人,会数十年如一日往苏日娜帐篷里送东西?若苏日娜对你无甚情意,又怎会以如此姿态将我当做敌手处处为难,处处炫耀?再看恩和对你,如此仰慕之情,孺慕之思,但凡没瞎了眼睛,哪一个瞧不出来?二爷还要瞒我瞒到几时?难不成等到他日功成名就之时再接你苦守寒窑结发妻入京、予你长子封王拜相,而我就该识时务拱手相让,好成全你们一世美名!」 「你——」他气得眼发红,站起身来正是要怒喝一句,对上她分毫不退的态度,又只说出个你字来,后头接不上,怕话重了没得收拾,又怕轻描淡写失了颜面。指向她的手,僵了半晌再收回,扶着侧腰往左再往右,脑子里空荡荡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晓得昏了头了昏了头了,再老个三五年,说不定就要被她气死在当下。 谁晓得她还有话说,这下是不气死他不收场。 第三章 「二爷昨儿今儿都挺忙呀,忙着两头跑,享尽齐人之福,这厢在我这儿唱过两只小羊,回头到了苏日娜帐篷里唱什么?两个姑娘还是你心爱的格桑花?恩和就在一个帐篷里住着,二爷若要行事恐怕并不方便,不过这也不成问题,二爷当世英豪不拘小节,什么马背上、山坡下,该怎么来还怎么来,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瞧瞧……」她瞄他一眼,眼神里慢慢都是刻薄与怨愤,「瞧瞧二爷这一头一脸的汗,方才累着了吧,要不喝一碗鹿血养养精神,明日再战。娜仁托娅不是说了么,草原里的姑娘与汉人不同,一个个鲜活漂亮,什么好的坏的都能来,放开胆才能让二爷尽兴不是?」 「你——」再一个你,他眼珠子外凸,抬起手,那巴掌就僵在举起的高度,忍了再忍,最终没能顺着脾气落下来。 云意大怒,蹭的一下站起来,即便矮他大半个头,也不减气魄,再来是眼一横,唇角轻勾,剩下的只有恨与怨,「我可真愿意等着,等二爷这一巴掌下来,也算给个痛快。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干。远远好过我劳心劳力为二爷谋划操心,到最后都让旁人坐收渔利,落得个凄凉无依的下场,任人宰割。」 「好,好你个顾云意——」他指尖颤抖,直指她,简直忍无可忍,「没人证没物证,过堂都没一回,你这顾大老爷就给我陆晋判了死罪,斩立决了是吧?行!我认,我他妈给你伏低做小、低三下四,都是我有病我犯贱。成,我今儿算明白了。顾云意你就是个没心没肺没感情的石头人!对你千好万好剜心掏肺你他妈都当臭狗屎!爷不干了,爷伺候不起,你自个儿玩去吧你!」 狠话说完,为求气势惊人,抓了桌上装着满满一杯大红袍的双耳杯猛地往地上一砸,可惜没声儿——恰好砸在地摊上,转个圈再滴溜溜滚到脚下,让他抬脚一下踢飞了,撞在樟木箱子上又落回桌底,真可谓曲折离奇命运坎坷。 再看她,仍旧是冷冷不语傲气模样,真真可恨之极,再待下去,他只怕控制不住要伸手去拧断她那根梗得高高的小细脖子。一甩手带着盛怒,与来时一般把门帘子甩得老高,遇上外头听差的查干,少不得要撒顿火,「瞅什么瞅,喝酒去!什么玩意儿,这份窝囊气爷还真不受了!」 继而是查干的劝慰讨好,「二爷息怒,二爷千万息怒啊。」一连串的息怒息怒,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德安在帐外搓了搓手,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弯腰进来,却瞧见桌上伏着个弱小身影,若不是一抽一抽地哽咽,他根本瞧不出来她这是哭了,哭得伤心难过,脆弱无依。 偏这可怜样子不肯示于人前,非得关起门来无人打扰,才能放一放她那股子害死人的自以为是。 世上谁又是完美无缺,且有天大好运能等来另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共此与生,大约都是罕见中的罕见。 云意气血不足,没能哭到尽兴,只一炷香时间就收场。趴得太久了,直起身就觉着头重脚轻,站也站不稳。多亏德安及时扶她一把,好似照顾酒醉昏迷的人一般照料她,洗过脸再细细将手脚都用温水擦一遍,才拆了发髻抱回榻上休息。 她侧躺着,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眼红红带鼻音,双眼无神,呐呐道:「德安——」 「嗯?殿下有话吩咐?」德安生的像是入朝贡生,眉清目朗,照顾起人来尤其温柔,轻抚后背,温言软语,似尊长又似旧友。 云意望着屏风边角,愣愣出神,「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 德安笑在无声里,伸手将她耳边乱发一一整理妥帖,轻声道:「殿下若是傻,天底下便再没有聪明人。」 「我就是傻。」她答了自己的问题,尤其肯定。 德安道:「殿下年纪小,等再过两年自然能明白过来。少不得要怀念今日,这么……」 「这么横冲直撞愚昧无知?」没等德安说完,她自己接下后半句。 德安笑着摇头,「如此纯直,弥足珍贵。」 「你可真会说话。」云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也就是短短一瞬,眨眼又是阴雨天,不肯放晴,「我若真能在他身上使手段就好了,凡事撇开情义,余下只剩利益交换则事事好办。」 「那还要如何做夫妻?」 「怎么?」 德安今日话多,推己及人与她细细说,「至亲至疏夫妻,人人都读到疏的悲凉,却不去品亲之难寻。奴才虽未能经历,但听前人教诲,多少懂一些。夫妻之间若只剩下凑合,又何必成夫妻?殿下……值得倾心相付。」 云意换了个姿势,眯着眼犯困,「你比我懂的多。」 德安道:「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路要如何走,还看殿下自己。」 「嗯,我晓得了。」她迷迷糊糊应一声,小乖模样教人心酸。 德安看着她,守着她,伴她入睡,一如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皇宫,在途中,在江北,在寂静清冷无眠夜。 而陆晋当然要去做「大老爷们」的开门三件事,吹牛喝酒打老婆其中之一——喝酒。几个打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的人围炉而坐,烈酒一坛坛往肚里浇,为醉而醉。 他这里,说起来一样有满腹委屈,清醒时好面子死咬牙关不开口,两杯黄汤下肚,即刻掏心掏肺,「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啊她……听风就是雨,随随便便看一眼就当真。爷能有那么大个儿子么?爷再是荤腥不忌还能跟兄弟的女人搞到一起?」 说完自己摇头,失望懊悔,痛心疾首,「爷……你们说,就爷这么个人,走哪不是女人成堆成堆往上扑,就她!就她把爷当臭狗屎那么嫌弃,跟谁多说一句都是在往外勾搭人,下作、恶心、无耻下流,翻来覆去就这几个词,不分青红劈头盖脸一顿,谁他妈受得了?」 一面说一面拍桌,眼睛根本看不清了,身边高头壮汉都成重影,还要一个个问过去,「你受得了?」 「你能受得了?」 「你呢?你能受得了?」 有人摇头,有人面面相觑,偏就是没人敢应一句是或不是。到底是夫妻事,这里头坐的都是他同年老友,两夫妻吵嘴怎么回事儿人心里清楚得很,至少比眼前这个唉声叹气摇头晃脑不得法门的醉汉清楚。 在场就剩查干在外头听了一耳朵,大致清楚来龙去脉,且摸得清陆晋脾气秉性,因此才敢壮着胆子开口说话,「二爷没明白,夫人这是吃醋呢。」 一听夫人,立刻来了精神,探身过去问:「吃醋?她吃的哪门子醋?」 查干简直想要舞起一柄大锤撬开他脑袋,看看里头都藏了什么,敢情他和女人在一块儿除了造人生子就没别的想法。「二爷您想呀,夫人千里迢迢随二爷来咱们齐颜部,一下车先让娜仁托娅那死丫头灌醉,晚上出来又瞧见您跟苏日娜那么……相处过密,恩和那年纪若算起来,也正当时。弄不好听来一两句闲言碎语,这就都对上号了,夫人心里这气啊,也难怪冲二爷发火。夫人在这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多可怜啊。二爷您就多担待点儿,男人么,受点儿委屈不算啥。」 第四章 「那她就能一进门把爷当奴才教训?你是没听着,她……她那说的都是什么话,真真卯足了劲把人往死里说,多喘一口气都能让你咽回去。」 查干嘿嘿地陪着笑,「那不是吃醋么?女人吃醋好哇,吃醋表示夫人心里装着二爷,心心念念都是您,容不得旁人沾身,这么不正好么?二爷该高兴才是。」 陆晋皱眉,满是疑惑,「爷该高兴?」 查干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二爷快别喝了,喝多了夫人不乐意见。依我看,二爷还是回去,正经赔个罪,跟夫人好好说说为妙。」 本以为自己的劝导工作即将告捷,谁晓得陆晋突然发力,推他一把,不耐道:「爷不去,谁爱去谁去。」接下来倒满了酒,继续喝。 查干没办法,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瞪眼,但陆晋没让他等太久,已主动开口,「要不……你去跟夫人说两句。」 「说……说什么?」 「你傻啊,就是苏日娜母子之事。」酒喝多了,气性大,多说一句都不耐烦。 查干顿感责任重大,左肩让陆晋拍了拍,当即一阵一阵发麻,好半天没能缓过来。走出满是酒气的帐篷,一步步往夫人住处去,只觉脚步虚浮,忐忑难安。 到门口没敢撩帘子,压低了声音喊上一声「德安兄弟」。那人耳朵灵,不需他战战兢兢喊第二声,已然躬身出来,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查干大人有何要事?」 查干费了老大力气才挤出个能看得过眼的笑容来,讨好道:「德安兄弟,我这有要紧的事要禀明夫人,还请兄弟通融通融。」 德安木着脸没表情,抬头看一眼天上月,再看一眼查干,不说话。 查干纳闷,「兄弟意思是……月亮挺美?」 德安道:「咱家的意思是请大人看看时辰,明儿赶早。」说完转身就走,不给旁人留个塞银子说好话的机会。 万幸查干矫健,大跨步抱住他,顿时只觉一阵清香扑鼻,称不上浓郁,是极其干净单纯的香,却又极具吸引,连他也愣了愣,傻傻望着怀里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清秀少年郎。暗暗想,汉人生的可真好看,就是性子别扭……啧啧,哈喇子都要流满嘴。 「放肆!」德安厉声怒喝。 查干保持着熊抱姿势,低头看,威逼利诱,「放肆也就放肆这么一回了,我得救咱们二爷。德安兄弟,你要不放我进去,咱俩今天没完。」 「滚你妈的蛋。」 「哟哟哟,德安兄弟也会骂粗口啦。」不管不管,再收紧手臂赖死他。 德安面皮薄,比不过陆二旗下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最终答应他进去通报一声,至于见不见还需看夫人意思。 查干乐呵呵点头,即刻变了脸孔,替她抖衣裳拍灰尘,拱拱手说:「那就劳烦兄弟了。」 「谁是你兄弟。」 「哟,脾气不小,够劲。」 在帐外吹上一小会儿风,查干顺利过关,捡了个小马扎坐到云意脚边上说话,方才打好的腹稿,这下不必别人来问,先一股脑地自己说出来:「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得很,苏日娜老早就嫁了哈尔巴拉老大哥,怀恩和那年正巧二爷从乌兰跑回来,有天也不知怎地,拉了哈尔巴拉去风珊湖打猎,谁晓得遇上狼群,不巧又是冬天,狼饿得不行,为了一口吃的通通不要命,去了一队人,就剩二爷一人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二爷不说,咱们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苏日娜就此成了寡妇,恩和没出生就少了爹。二爷仗义,事事处处照顾他们母子。要说有什么,这都十年过去,要有早该有了,夫人您说是不是?咱们都睁大眼睛瞧着呢,真没什么,二爷对您,是日月可鉴,绝没有半点别的心思。」 见云意听得兴趣缺缺,他这又是发誓又是作保,「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问族长。老族长德高望重,总不能跟着咱几个小辈儿撒谎编胡话。」 云意右手撑着下颌,懒懒道:「苏日娜的小儿子是怎么回事?又嫁了一回?」 查干一拍大腿,激动道:「看我这脑子,这还真忘了说。苏日娜后头又嫁了一回不假,也离了齐颜部,但不知怎的把恩和留下,过了一年多就抱着巴图回来,多的也没提,就说死了男人,还回来跟着族人过。」 看来这里头内情不少,只不过你不说我不说,两人守着这秘密,比外人多了默契。 「我猜早年间,苏日娜对二爷很是照顾?」 查干脑门上冒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苏日娜比二爷大那么三四岁,照顾小弟也说得过去。」 「知道了。」云意摆摆手,「你歇着去吧。」 查干显然一愣,说了半天,居然没表示没结果,少不得要去求助于他新结交的德安兄弟。 德安厌恶地瞟他一眼,转而去瞧云意,「要不,奴才去瞧瞧二爷?」 云意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顾低着头拨弄一串碧玺珠子打发时间,「也好。」 查干觉着大功告成,兴高采烈,路上吵吵闹闹问这问那,「德安兄弟,你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家里可有兄弟姊妹?」 「没有——」 「听说你们当太监俸禄高,要不咱们俩比比,看是打仗的拿钱多,还是拍马溜须的银子丰厚?」 「滚你妈的蛋。」 「好好好,滚,这就滚。」 到了喝酒的地方,瞧见了醉醺醺的陆晋,德安换个说法,「二爷快醒醒,夫人担心二爷夜里受凉,叫奴才请二爷回去。」 陆晋一甩手,还是大爷做派,「不回!让你们夫人亲自来!」 德安没能劝回陆晋,可算是铩羽而归,但回到云意这方却不能梗着脖子照实说,得两头瞒,两头润色,「二爷喝多了,已经醉得人事不醒,夜里风大,倒不好挪来挪去的。」 云意没吭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对文玩核桃捏在手里打发时间。听完德安回话,她心中已然有底,知道陆晋那头多半是个耍脾气不肯轻易低头的状况,但也不急,哭过闹过心里比平常更加平静,便就转着核桃静静出神。 德安叹一声,问她饿不饿,用不用叫绿枝做点儿易克化的吃食来垫垫肚。 云意摇头说吃不下,也没兴趣。 正当时,外头一阵吵闹,关外毛熊似的身影突然闯进来,到跟前也不说话不伸手,只管等着一双酒后通红的眼睛望着云意。 云意摆摆手,吩咐德安,「你先下去——」 德安看这场面,怕真动起手来没人劝,犹豫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等她站起身来专心致志给陆晋倒上一杯热茶,再重复一句,「愣着做什么?我说话不顶用了?」 德安适才放下心,默默退了出去。 她将温热茶盏递到陆晋手中,平心静气说道:「二爷酒醒了?」 陆晋搬了椅子直起腰正经危坐,进而一仰脖子干了这杯茶,满脸肃穆,发了狠劲要与她把事情掰扯清楚。 「查干跟你说的都是旁人瞧见的,我现如今跟你仔仔细细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意稍稍颔首,抬手相请,「洗耳恭听。」 第五章 陆晋向前倾身,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时候我大约是十六七的年岁,在王府里受尽冷眼,进了军营才有用武之地,就此心心念念想要组一支独个听命于我本人的队伍。首选就是齐颜部能征善战的年轻小伙,初冬时匆匆赶回,却没想到……早先不曾与你提过,齐颜部与阿尔斯楞部族离得近,两方多有摩擦。没错,就是劫你嫁妆的阿尔斯楞。」 「你斩下他头颅,因你二人存旧怨?」 陆晋没能正面回答,口中继续描述着他的老旧故事,「那会子与阿尔斯楞斗得厉害,我当年年轻气盛不知轻重,不顾劝阻定要拉上一队人越过风珊湖去找阿尔斯楞算账。哈尔巴拉老哥最照顾我,拗不过,豁出性命陪我一道去。风珊湖对面阿尔斯楞厉兵秣马就等着我上钩,一场恶战,哈尔巴拉替我受了致命一刀,到死也没肯放下刀,就为给拖时间让我跑过风珊湖。我欠他一条命,更欠苏日娜母子。」 云意面色不改,依然从容平静,再为他倒一杯茶,轻声道:「茶有些凉了。」 他不在乎这些,抿一口再继续,「查干多半与你说,苏日娜有段日子没在。那是抛开恩和嫁了当年跑马拖死哈尔巴拉的仇人。趁着开春,杀了丈夫逃到北边罗刹国边界,一躲就是大半年,但无奈已有身孕,几服药下去没作用,这才把巴图生下来。绕了个圈,最终还是回到齐颜部。这么些年,我对她母子二人尽心尽力,不为其他,只因我心中有愧,若不如此,何以为人?」 语毕,忐忑却也期待地望向她,希望等来预想中的结局。 对此事,云意心中渐有轮廓,与他置气多半气他与苏日娜暧昧不清,以及对恩和身世最后的猜疑。她垂目看着桌角半旧的梅花纹,淡淡道:「你无心,难保她无意。」 陆晋皱眉,显然极不赞同,「她已为哈尔巴拉守了多少年?这种事情在草原上多属罕见,什么狗屁守节,根本没人在乎。」 「若她并非为亡夫守节……」 「你又想说什么?」 「凡事点到即止,这类若有似无实难捕捉的东西,还需二爷自己体会。」 陆晋径直说:「我体会不出。」 云意道:「那就听我说,我几时骗过你?」 他勾唇轻笑,嘲讽道:「你骗我多少回?怕你自己都记不清。」 破天荒头一回,云意被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堵在当场,张了张嘴没办法应对。到最后只能无赖地扔出一句,「反正这件事上我从没才错过。」 陆晋捏她鼻尖,「脸皮见长,你这是说不过我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师从二爷,从不讲理。」她没能忍住笑,弯了嘴角立即咬住下唇,努力绷住脸,期间动了动眼珠瞄一瞄陆晋,正巧撞上他戏谑的眼神,这回两个人都没能把持住,噗嗤一声双双都笑出来。 陆晋咳嗽一声,当即再次板起脸来教训,「不清不楚的就这么胡闹,活了二十几年还没人有胆子这么劈头盖脸的指着爷鼻子骂,你蒜头一个,你可以啊顾云意。」 「又是爷,爷什么爷。」 「说的也是,哪来的爷啊……」陆晋点点头,颓丧道,「在你跟前,我就是啰啰嗦嗦太监老奴,哪有半分脸面,全都随公主作践。」 云意当即说:「可别把自己个说得凄惨可怜,我不也让你气得够呛。今儿冒出个亲亲侄女儿明儿再有个不清不楚的有情人,我到哪儿去伸冤?合该我忍着么?」 「天地良心,自打有了你,我几时招惹过旁人,恨不能剖开心让你作践。」 「谁作践人?分明是你。现如今我腿上还有伤呢,一下雨就疼得没法儿睡。」说到这一茬,陆晋再没办法反驳,只得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云意倒是没打算趁胜追击,温温柔柔牵住他的手放在膝头,郑重道:「你应我一件事。」 「何事?」 「二爷若有中意的人,先与我说清,我自然大大方方迎她入府。但子嗣一事绝无转圜,长子只能是我的,若有差池,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决绝之中又掺杂着无可奈何的悲凉情绪,是她对于纲常伦理的妥协,也是身为女子的无奈。命运让她没办法应理想而活,一旦妥协,之后便都是苟且。 陆晋久久无言,大约是在考虑措辞,不知要如何说才能将他一腔真挚与热情一并书写完全。 「我记得早些时候就已经同你说过,只不过你都当玩笑话,听听就算。今夜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回。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听明白了吗?」 他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加重,紧紧不放。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连同湿黏的热汗,放是他焦灼忐忑的真实写照。 这一次她没逃避,也没回应,她选择以一种罕见的虔诚与郑重,接纳他的真实与诚挚。 没人说话,她余下另一只手再次覆盖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之上,她的眼神已变,他的酒意再袭,或许这一句剖白都因烈酒壮胆。 云意心中另有一番感念,她觉着他可怜又可爱,不管这句话能持续多长时间有多少效用,她始终记得这一刻他紧锁的眉头与紧绷的嘴角,昭示着他不曾欺瞒不曾保留的情感。 「知道了。」她笑了笑,拍一拍他手背,轻松带过。再提其他,「但光有心尚且不够。」 「还要如何,你说,我自然尽千百倍努力做到。」 云意笑,「倒不必千百倍,只求二爷留点儿心,别跟谁都是面上‘清白’,心底‘暗涌’。二爷无意,抵不过神女有心。你不必着急反驳,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 「自然是你。」 「女人最懂女人,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日夜苦等是为的什么,我比二爷清楚。说不上不堪,但二爷既无此心,就该冷下来,让她自己想明白,省得这样拖下去,耽误了前程。」她靠近与他细说,字字句句都挑的温和柔善,就怕触他旧事逆鳞,「以后采买照料都可明明白白交给属下去办,别让她再有误会,再而,我还怕影响了孩子。恩和是不知事的,万一耳濡目染,真将你当做生父,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说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而三人成虎,把齐颜部的事情一串,任谁都要当真。闹到最后子不知其父,父不认其子,如再被有心人利用,那该如何收场?」 「依你看当如何?」 她心里想的当然是把苏日娜嫁了,干干净净一劳永逸。但嘴上不能这么说,这话一出口陆晋肯定得吹眉瞪眼闹脾气。 她选的是旁敲侧击迂回曲折,「现如今突然要问,我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求二爷放下从前热诚,先冷她一冷,态度放明白,聪明人便懂得知难而退。至于恩和,二爷若能抽出空来,带孩子去一趟风珊湖,说清楚前因后果,于他也算有益。」 陆晋沉着脸,没点头也没摇头,云意心知成功大半,便不多做计较。唤绿枝去备下热水,再叫红玉去沏一壶俨俨的茶,来给二爷醒酒。 第六章 陆晋躺回熟悉的床,闻着被褥间熟悉的香,总算轻松一回。 陆晋醉酒,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起。而云意早已经在马背上慢慢绕近处溜达,德安跟在身后始终紧张且警惕,唯恐她一个不小心快马猛跑,颠簸得落下马背,无法收拾。 无奈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本安安静静阳光柔和的草原,突然变作喧嚣吵闹,身后一群莽汉骑着马高声呼和,马蹄声更像是催命符,蹬蹬敲打心脏,吓得人大汗满头,急于逃命。 德安回头去看,十二人的队伍自营地方向而来。为首的辫子男天庭饱满,鼻梁挺括,五官轮廓处处书写着关外远方的狂野不羁。 其格其通身乌黑,四蹄雪白,生得比人还俊。而男人在马上咆哮哄闹,「噢啦啦啦啦啦——」高抬右手挥舞弯刀,对眼前战战兢兢逃窜的小兔儿势在必得。 云意耳里只听见一阵巨大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大地都在颤抖。忽而身侧一阵风刮来黑色身影,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自她腰间一揽一抬,顺顺当当把人带到自己马背上。其格其奔跑不停,一路往风珊湖方向去。后头齐颜卫沉着嗓子附和,仿佛是打过胜仗,满载归来,要举起弯刀唱起歌来竞相庆贺。 她无处挣扎,唯有乖乖靠在他身前,身体倚靠他厚实的胸膛,看着他像是在草原上抢夺劫掠过后的莫名兴奋。她理解不来,又颠簸得厉害,早上肚子里吃的米粥早点都要给他活活颠出喉咙,而速度将周围景物变成模糊的快速略过的影,她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两只手攥紧了他胸前衣襟,只怕一个闪神就落了地,四肢不全。 陆晋领着她最终停在了风珊湖边,其格其疯跑了一阵很是尽兴,摇着脑袋打着响鼻乐呵呵小跑再转漫步。风珊湖的风景比之亚金湖更加壮丽广阔,巨大的湖面蔓延无边,一眼望过去视野里几乎只有水光跳跃的湖面以及引颈长歌的天鹅。 远远有风来,吹开他疯闹过后的汗气,留下一身清爽。 陆晋一抹脑门,低头看她瑟瑟缩缩像个受伤的幼兽,一刻不离地扒拉着长辈。他觉着好笑,扶正她后腰,晃一晃她几乎瘫软得身子,得意道:「怎么?跑一阵也吓成这副模样?」 云意只觉得整张脸都要被风刮得没感觉,木木的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再看他那张装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骄傲的脸,不得不感叹男女之别,不,是陆晋与顾云意之别,有如天与地之隔,没办法通融理解。 她揉了揉面颊,兴致缺缺,「大早上的就让劫匪抢了去,我一个姑娘家,还真能笑谈生死呀?跑那么快,吓得人腿都软了。」 按理说他这就该悉心安慰,再拥进怀里亲近一番,哄得美人顺服听命。但怎奈他是陆晋,依然保持着自始而终的「傻气」,也根本无心进学,随口便说:「跑马当然要快。」 她心底里翻个白眼,琢摸着陆晋要没这张好脸,再没这身份,娶不娶的着媳妇儿还得两说。 好在这一刻他拉紧缰绳,引着其格其绕着风珊湖慢慢行。湖边草木丰盛,野花盛开,映着清澈洁净的湖面,描画着与俊秀精致的中原远不相同的风景。而南下的风里透着凉,泠泠能将满身尘浊都吹散。 他不经意间弯下腰,随手一抓就是一束金红相缀的野花,这一时像是开窍通灵一般,将带着杂草乱叶的一束花递到她面前,「呐,送你,给你赔罪。」 云意抬眼看他,瞧见他不自然的神色,已知他故作轻松,只觉得好笑,周围风清云朗,她没忍住,笑得双肩颤抖,末了接过花束捧在手中,看着零零落落的野花,疯长茂盛的野草,哭笑不得。 陆晋沉着脸问:「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云意憋着笑一个劲点头,「好,二爷对云意是极好的。」 他这才放心,放过这一遭去看湖边景色。摸了摸手心,竟然渗出冷汗,不过是送个花说两句软和话,真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 湖面上天鹅扑腾翅膀为争夺配偶擂起战鼓预备大战,对面飞来一群候鸟一眨眼落在草丛间消失不见,又静又存着勃勃生机。 云意伸手拨弄着一朵橘红色的小花,不经意间问:「怎么回来风珊湖,我以为……」 「以为什么?」 陆晋拉紧缰绳,将其格其往山坡上带,不走几步眼前便迎来一片开阔地,天与地连成一片,找不到边界。 云意留有疑虑,细声说:「以为你再不会来了。」 陆晋轻笑,「你当你相公是无用懦夫,败阵之地则永生不回?胜败乃兵家常事,要照这么办,西北一大半地方我都没法儿去。何况阿尔斯楞已死,大仇已报,连心结都谈不上。」 云意点头,「二爷胸怀坦荡是当世英雄,这一回是我眼界太低,我给二爷赔罪。」话未完,已将金色小花送上,要现学现用,当这是赔罪的礼。 他歪嘴笑,拿了花夹在耳后,好一个威武雄壮的草原汉子,瞬时变得娘皮兮兮。生生就是风流急色的西门大官人,骑马游城满街猎艳。 云意掩嘴笑,「可别闹了,丑的很。」 他却满不在乎,捏着她下颌令她仰起脸,方便他低头亲吻,吻过感叹,「今儿不错,小嘴甜得很。」这又是双关,但足够显出他的风流气性。 云意抚了抚胸口,平缓气息,另起话头,「我听查干说,你十岁离家,返回王府,这里头多少旧事,二爷能与我说一回么?」 「都是陈年老黄历,有什么好说?」 云意不放弃,循循道:「我猜二爷年少时吃苦不少,咱们夫妻间,说清楚旧事才好向前看。」 陆晋却不攒头,抬头看远方碧蓝天际,轻嘲道:「受苦?谁不受苦,无非是打骂折辱,而后立志图强,无聊得很,说起来也腻歪。」 他这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从未将从前苦难放在心头,而今也无需从头回顾,他早已经或者一直以来都在向前看。 云意没声响,未料到被他一句话轻巧说服,亦反省自己是否太过拘泥往事,夜深人静顾影自怜,略显矫情。 他轻夹马腹往高地上去,「与你说说我阿妈——」 云意打起精神来听,听见他略略停顿,继而说:「忘了是哪一年,朝廷与北元开战,那时候父王还未得爵位,不过是先头将领,出征关外,遇上我阿妈。这一见便难舍难分,赌咒立誓要倾心相待,谁晓得带回乌兰城,父王也有妻室……那河东狮忍不得,处处为难处处刁娜,至于我父王,呵……」 他冷笑不屑,接下去,「也是软蛋一个,根本护不住我阿妈。她怀胎七月,无意中得知生产之时必是‘难产’,连孩子都不留,要母子皆去。她孤身一人无计可施,只有大着肚子逃出陆家,再跋山涉水逃回齐颜部。我出生时阿妈身体已十分虚弱,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我听长辈说,那时候我还小的很,不懂事,阿妈身子都凉透了,我还在阿妈身上翻生乳酪,砸吧嘴要吃。」 云意伸手把他耳后的小野花取下,这花这模样,与他的沉痛往事着实不配。 第七章 陆晋长舒一口气,低头再抬头,已平静如常,「那年我刚满十岁,王府突然派人来齐颜部打探阿妈下落。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父王被太医断症,这辈子再也没得生,而西北荒僻,孩童多有夭折,为保陆家子嗣连绵,才又想起我这么个便宜儿子。接下来的事不说你也知道,无非是陆寅陆禹一对废物,想尽了阴招来折磨人,横竖都已经过去,糟心的东西还是不与你说起为妙。」 云意轻抚他手臂,郑重道:「以后都有我来疼你。」 「真乖——」他低下头亲吻她红润饱满双唇,于漫漫草原深深吻过、亲近过,已觉无憾。 回程走得慢,路上风景更值得留恋。云意感叹,「到今天才知草原美。」 陆晋心生歉意,「是我不够尽心,早该带你四处走走。今儿夜里吃烤全羊,一定头一个喂饱你。」 她适才满意,咧嘴笑,「算你还有那么点良心。」 赶马至营地,远远就遇上苏日娜秋水望穿的身影,云意的笑容停顿,陆晋也不似先前快活。无奈叹一声,翻身下马,「我与她谈一回。」 「我信你。」 陆晋终于承认,「是该说清楚。」慢慢将云意扶下马背,叮嘱她等着他回帐子里一道用午饭,适才招手叫来查干,心里终于有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念头,知道要避嫌,才多找一人作陪。 于苏日娜而言,望见陆晋撇下云意径直向她走来,心中自是骤然一喜,再而见他面色凝重,身边还跟着查干寸步不离,多少生出疑虑,不知他这一回是为何而来。换上她习以为常的关怀慈爱,多年以来,她在他生命中几乎扮演者唯一的女性长者角色。 「跑累了?快进帐里喝杯奶茶休息休息,恩和从醒来就一直叨念着朝鲁叔叔,心心念念要谢你。」她侧着身子往后,以相对卑微等待的姿态迎他入帐。 甫一现身,恩和便极其欢喜地扑上来,嘴里叽里咕噜都是朝鲁叔叔,与他说着说那,兴奋劲始终不停。 陆晋随意捡了个座儿,把恩和安稳放在膝上。而巴图个子小,自己也知道这时候不该上前,轮也轮不到他露脸,只得在角落里当自己不存在,不出声就不会惹阿妈生气。 恩和坐在陆晋身上,专心致志玩他的九连环。 苏日娜忙着倒茶上点心招呼陆晋,暗地里瞄一眼柱子似的杵在门边的查干,烦恼他怎么还不识相退走,没料到让查干瞪回来,没丁点惧意。 她伸手从柜顶上抽出缝了一半的皮袄,拿了针线坐在陆晋身边,一面做活一面同他闲话家常,「昨儿送来的皮子我想了想,一件留给恩和冬天用,另一件给你做个皮袄带去京城,省得陆家人再刻薄你,大冬天的没衣穿,一件破棉袄,一双草鞋瞎凑合。」 没料到陆晋并未顺着她道谢,反而问:「巴图呢?」 苏日娜往巴图那望一眼,继而皱眉,「他还小,哪用得着这些。」 陆晋仍然坚持,「我不必了,日常衣裳起居都有云意打点,你多照看巴图。」 他显然一愣,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望向陆晋,「朝鲁这是……嫌弃阿姐?」 陆晋随即否热,「你是我大嫂,是哈尔巴拉大哥遗孀,谈不上这个。」 「那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头一回给你做东西,往常都收的好好的,这是……有人说嘴了不是?」她勉强扯起嘴角,带着笑,却是满腹猜疑。 他扶了一把腿上摇来晃去的恩和,淡淡道:「恩和大了,该给他找个师父。」 苏日娜装出欣然来,「还需另找什么,朝鲁就是草原第一巴图鲁,恩和跟着他朝鲁叔叔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接着转向长子,「恩和,你说是不是?」 恩和握着九连环,背书似的说道:「恩和将来要跟着朝鲁叔叔入关打仗,打打打,把汉人都杀光,到时候去京城,帮朝鲁叔叔抓汉狗!抓起来,一个个拿鞭子抽,抽多了就服了,哈哈!」晃着汉人的九连环,好生得意。 陆晋面色蓦地一沉,心存不满。齐颜部受北元与汉人朝廷两方打压是不错,但苏日娜忘了,他陆晋身体里也流着汉人的血,即便是她母亲,也算不上完完全全的齐颜人。什么汉狗,什么蛮人,自五胡乱华之后即便是江南地区也难找到不混任何外族血统的纯正汉人,更不要说卯足了劲改姓更名修习汉学的所谓「蛮夷」。 不知这股嚣张又狭隘的民族自豪,及对外族的鄙夷不屑,到五百年后是泯灭无踪还是大行其道。 懒得再绕着圈装委婉,他的耐心只在对待云意时冒头,对旁人,一贯是开门见山,不服也得服。「高齐从关内来,学识武功都是一等一,给恩和当师父绰绰有余,这事儿我做主了,明日起就让恩和跟着他学。你多照顾巴图,族中有中意的,挑一个能依靠的也好。」 苏日娜像是被刺中伤处,忽然站起身来,连夜做了一小半的皮袄子落在地上,沾了灰。「朝鲁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愿不愿意嫁人,哪一点碍着你,要你如此揭人疮疤。你……」 陆晋最不耐烦看人哭诉委屈,她用错招数,他眉头越收越紧,回头看查干一眼,那小子伸长了脖子往上看,打算袖手旁观。 他忍了许久,最后撂话说:「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是夫人挑拨的吧?」苏日娜仰起脸,满面泪痕,眼底显现的是她积攒多年不能驱散的怨恨,而仅存的期待,也都在他的话语里被逼成了怨毒,「夫人见不得恩和,更见不得我。」 「她为何见不得你?能见她一面都是祖上烧高香。」 他开口即是的回护更令她恼怒,苏日娜带着哭腔,恨恨道:「汉女阴狠歹毒,见不得朝鲁对恩和好,暗地里挑唆使坏,就是如此!朝鲁你忘了王妃是如何对你阿妈?汉女都是一个样,不不不,汉人都是一样,全都是下贱人,明着打不过就暗中陷害。朝鲁,你不能被她骗了!」 陆晋本就不耐烦,这会儿听她怨上云意,更是不能忍,但碍着这么多年的情义,总不好为此翻脸,只好按捺着层层上窜的怒火,咬牙道:「你自己想想清楚,以后有事找高齐即可,京城事忙,这几年我恐怕不会再回。」 「朝鲁!」她几乎是尖叫着喊他的名字,把站在门边发冷的查干吓出一个激灵。「你以为她就干干净净吗?你被她蒙上了眼,什么都看不见!」 他拍桌而起,「苏日娜,我虽敬你是大嫂,你也该适可而止。」 苏日娜根本听不进,红了眼,要鱼死网破,「她跟曲鹤鸣眉眼传情不清不楚,只有你,我可怜的朝鲁,只有你受了这汉女蛊惑,还傻傻蒙在鼓里。」 「够了!」他当即大喝,把恩和震得扯高了嗓子大声哭。 苏日娜还要说:「我亲眼看见,光天化日曲鹤鸣抱住她安慰,汉女不是最重名节?碰一下都该上吊自裁,如不是他俩暗通款曲,她充满爱意的眼神从何处来?朝鲁,睁开眼,她迟早害死你!」 「你住嘴!」他盛怒之下,实难自控,食指指向苏日娜扭曲的脸孔,警告道,「再多说一个字,休怪我不念旧情!」 第八章 这一下不止是苏日娜,连背后观戏的查干都变了脸色,赶忙冲上前去拉住陆晋,「二爷息怒,息怒,看在哈尔巴拉老大哥的份上,消消气。」 换个人来,诽谤的话还没说完,必定已死在他刀下。 陆晋尝试着平稳呼吸,停了片刻,才一字一句说道:「你今日所言,我但凡在外听到半句,不问缘由,全都算你头上,该怎么做,你自己拿捏清楚。」 语毕不等她回答,转身便走, 查干跟在后头懊悔不止,要早知道苏日娜会说这些,打死他也不来。 陆晋突然停步,转过身来,吓得查干一连退上好几步,过后也不必陆晋开口,他自主发誓,「属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属下是蠢人一个,在中原混的久了,听不懂蒙语。」 陆晋抿唇不语,扔下查干自顾自回到云意帐内。 她身边已准备好丰盛午餐,见他来,仰脸便是笑,甜香美好似春花开,只需一眼便得来一整日轻松快活。 「回来了?我可是等着你一筷子都没动哦。」眨巴着眼睛,邀功请赏。 回来时的怒气不知都跑去了哪里,望着一张如花笑靥,再也生不起气来。想来也是,她这也看不上那也不中意的,昏了头才会跟曲鹤鸣不清不楚,再而说,这两人结怨颇深,曲鹤鸣对顾家有着血海之仇,难能不计先仇恋上她? 除非是发了疯不要命。 但偏偏有人为爱扑火,难以预料。 他点点头,净过手坐在桌前,接了她递过来的象牙筷,叮嘱她,「少吃点,留点肚子,晚上有烤全羊等着。」 云意笑着抱怨,「念叨了一年多的东西,真到了特尔特草原也没让人吃上,你说你讨厌不讨厌?」 「讨厌。」他答得干脆利落,过后说,「我已经跟苏日娜说清楚。」 她没回话,只少少应上一声,专心致志与去爱她的山椒牛肉、清汤雪耳以及凤尾大裙翅,心里念叨着,搬了小半个厨房上路可真没做错,草原的东西连吃几餐就腻歪得紧,比来比去还是汉人会做菜,千变万化,用不厌倦。 喝汤时又听见陆晋自己与自己感慨,「早该摊开来讲清楚。」 她品着鲜汤,只当没听过。 云意吃东西莫名透着一股子喜庆,陆晋看着看着忽而产生要过节放炮、满世界发红包的错觉。 「好吃吗?」他这算是明知故问。 云意点点头,眼睛里放光,像……黑夜里的大炮仗。「好吃的呀!」 他顿时心痒痒,想揉她一把。傻姑娘也就吃饭的时候可爱得紧,可惜不能填鸭似的整日往她嘴里塞东西,不然多完美。 「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往后都给你搜刮来。」 闻言,云意若有所思,正经想了一会儿才说:「有点儿想吃熊掌,要新鲜的。」 陆晋放下筷子应承道:「得,明儿给你打头熊,剁了爪子清蒸。」 「别……让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怪血腥的,还是不吃了。」赶紧的,喝口汤压压惊。 他笑她没出息,「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你就不吃了?对不起公主往日名声啊。」 「我……我有什么名声啊?」她支支吾吾,心虚。 「狍子野鸡大雁,整个特尔特草原都让你啃干净,坤仪公主以吃为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故意呢,坏心思调侃她。 云意面上挂不住,绕过圆桌来捂他的嘴,「不许胡说……我……我才没有!」可惜小手被他一把攥住,捏在手里反复摩挲,朗声笑道:「好好好,不是你,是我,是我饿得把草都啃光。」 她闹气脾气来两腮鼓鼓,活像只河豚,被陆晋拉到身边来,就着他的杯子喝上两口热茶,再一次开始对「吃」做梦,恍然道:「我听人说狍子肉极鲜极嫩,嗯……有点儿想吃……」说完还要砸吧砸吧嘴,仿佛脑子里冒泡,嘴上就能真尝得到滋味儿。 他对她这副模样全然不具抵抗力,抱紧了就亲,前前后后吻个尽兴。过后还要问:「好吃吗?」 云意道:「狍子味儿,你就是只傻狍子。」 陆晋笑得合不拢嘴,心甘情愿当这只没脑傻笑的草原狍子,「吃完带你出去散散?」 她一歪头,靠在他身上发懒,「不想去,困得很。」 「吃饱了就睡,真成小猪了。」他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把人抱起来,故意加重了力道往床上扔,果然见她揉着屁股抱怨,「疼死了!成心害我呢!」 「下午你自己玩儿会儿,我去把新兵的事情办好。」 「赶紧的,正事要紧。」 他正要走,跨出一步又转回来,曲指敲她额头,「不许瞎生气。」 「得啦,跪安吧,啰嗦——」 他不甘心,真在她额上敲上一记,「不听话。」 她转过脸,巴不得他快走。 到夜色浓郁之时,她随意绑了个辫子出门去,总算正经参与一回齐颜部夜间盛会。 篝火越烧越旺,两只剥得精光的小羊羔被架在火上翻烤,一时浇上热油,一时又抹上粗盐佐料,四周围更有草原歌舞作伴,热闹非凡。 但她只管紧盯着由惨白渐渐变为金黄的烤羊羔,一轮一轮炙烤,外皮渐渐开始滴油,每一滴喷香勾人的油脂落到火里,都能激起柴火噼啪乱响。更让人深呼吸,挺着鼻子去闻,单单闻到飘散的油烟,听见外皮爆裂的轻微声响,已足够美梦一场。 而陆晋实在受不了她看食物时那一类痴迷眼神,想不通那只光秃秃丑兮兮的死羊有什么可迷恋。无法设想他仪表堂堂、英俊威武的陆二爷居然有一天会因一头烤全羊吃醋,还真伸长了手捏住她下颌,把她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扭过来,正对他,「羊有什么好看的,看我!」 「好嘛,看你,看我家二爷。」她眨眨眼,心里想的却是,开什么玩笑,烤全羊金黄璀璨似宝珠,又能填饱肚子让你享尽人间幸福,自然比你这个麻烦精好上千万倍。 不行不行,光是想一想都要流口水。 简直称得上是日盼夜盼,终于盼来烤全羊上桌,今晚长辈不在,第一刀献给陆晋。他取小刀片成薄片,云意等不及,渴望的眼神灼得他后背都是烫伤。正好将刀上一小片送到她嘴里。这一下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有没有仪态,云意就着他随身带的小刀将带皮带肉汁液饱满的羊肉片送进嘴里,顿时只留下满口香,齿间的动作更像是与羊肉的一场缠绵,短促但惊心动魄。绝妙的口感,把灵魂都要赶出天灵盖——因肉体承受不起。 这下也不必再问好不好吃,合不合口味,看她那副眯着眼享受的小模样,就知道她对烤全羊有几多爱恋。 一片吃完,她跺着小脚顶着红扑扑一张小脸嚷嚷,「还要还要!」 陆晋一挥手,让余下的人另烤一只,烤得最嫩最入味的这一头就都留给云意,不再往下传。 他负责片肉,她负责张嘴,她吃得高高兴兴不愿停,居然还轮到他担心提醒,「少吃点儿,晚上积食肚子难受。」 她抽空瞥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了「恨」,吃一顿烤全羊吃出了将军百战的气势,谁挡杀谁。最后是他实在看不过眼,把剩下半个羊架子送给邻桌,再将她横抱起来扛回帐中,才阻断了她这次几近自杀的暴食。 第九章 回到住处,借着烛光才看清,她竟然流了满脸泪。他不禁忧心,抬手拭了拭她眼角,安慰道:「往后要是想吃,在院子就能做,傻姑娘,为这个就能哭一场。」 云意挥开他的手,正色道:「你懂什么,我哭是因为……太好吃了呀,吃一辈子都不够。」 「……」陆晋没话说。 她双手撑住下颌,还在怀想,「好好吃啊,配着风,配着草原、星空才有这等滋味儿。这是可遇而不可求,回了京城厨子做得再好也是枉然。」 陆晋不能懂,「油汪汪的东西,连吃三天保管你腻得一辈子都不想再吃。」 「你这人就是爱煞风景。」 「后日回城,你赶紧的,能吃多吃。」 她果真如此,顿顿羊肉,吃得整个人都带膻味儿,陆晋都不爱跟她凑一块,破天换的,换他嫌弃她。 到时间如期出发,云意终于要辞别草原,于她而言算是解脱,她唯一留恋的就只有喷香四溢的烤全羊。而陆晋离开故地,总有伤感,将余下事情交代清楚,再领上新招三百齐颜少年,上马启程,往繁华世界探险去。 路上绕了些许,经过她远嫁和亲途中遇上阿尔斯楞骑兵之地。云意望着路边风景,心情愉悦,与陆晋开起玩笑,「老实说,二爷是几时迷上我的?」 陆晋邪邪一笑,挑眉道:「那天一大早,你在水边唱的什么曲儿,再给唱一遍。」 「你先说。」 「你先唱,唱得好再告诉你。」 两个人就这样依着你先说还是我先唱循环往复二十次,终于有人败下阵来,云意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早已经久远在回忆里的小曲,「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少女清脆娇柔的歌声仿佛将他带回那个露珠未散的清晨,初见是她坐于水边,微微低头,拢住长长的发,编成松散的三股辫,粼粼波光倒映于她清澈眼底,从此他只看得见她的眼,胜过人世间浩瀚风景。 回忆里都是美好,风轻云淡,美人如玉。 陆晋老神在在,点点头,赞赏道:「不错。」 「该你说——」她兴致勃勃,像个不经世事的幼童。 陆晋眼珠偏向右上方,想了想才道:「我那时候想,这姑娘心真大,命都快没了,还能唱着歌儿编辫子,傻不愣登的,谁要啊?」 云意撅起嘴来生气,「你不是要了么?」 「我这不是还得拼了命挣功名,要不怎有家财,养得起这么个……这么个一顿一头羊的厉害人物。」 这话没说好,惹得云意闷声赌气,到晚饭才开口跟他说两句,缘由是——晚饭有新鲜狍子肉。 颠簸数日终于抵达京师,云意累得厉害,入府就回屋子里补眠。而陆晋是天生劳碌命,还得上衙门办公,路上见缝插针听回报,乔东来多番犹豫,终是鼓足勇气开口,「二爷,这些日子您不在京中,府里头闹得厉害。」 不闹才奇怪,他没在意,随口问:「闹什么?谁在闹?」 「王妃娘娘——」 听了个头,这下来了兴致,靠着车壁丢开奏本,专心听乔东来回话,「娘娘这又哭又上吊的闹了三四回,不过王爷都没管,现多数都住在公主府,这传出去……不大好听啊。」 「公主府?」 「长泰公主府。」 陆晋皱眉,没能把长泰公主与相熟之人对上号,「长泰公主又是何人?」 乔东来道:「二公主,顾云音。」 陆晋微怔,没来由地犯恶心,长久无话。 陆晋吩咐乔东来,「此事暂不必让夫人知道。」 转眼云意午睡初醒,就有留守京城的德宝在门外等候多时。她慵慵懒懒起身,先用过莲子百合汤,去了暑气醒透了,才唤德宝到跟前回话,「说吧,谁闹事,谁老实,放胆说。」 德宝性格不似哥哥稳重,到底年纪小,还有几分跳脱,说起高门轶事莫名透着一股子兴奋劲,还没开口,两只眼睛已经亮起来,「世子爷屋子里这段时日还是人进人出,哭天抢地。早几日又多一个王妃娘娘,今儿上吊明儿出家的,没一日消停。」 云意放下茶盏,侧着身子半倚在引枕上,终于自午后的惫懒中抽身,凝神去听,「全京城就属她过得舒心,还闹得什么劲呢?」 德安摆出个「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且听我细细道来」的说书人架势,弓着腰弯着嘴角说道:「不知从何时起,长泰公主与王爷交从过密,先是在宫里密会,还知道避着人,没过多久王爷就索性住在长泰公主宅邸,鲜少再回王府。奴才估摸着,一个月也就有三五日回来,打个照面就走。这事京城里私底下虽传得厉害,但牵扯到王爷与长泰公主,都是厉害人物,面上便都当不晓得,暗地里……奴才听得多了,有些话着实不敢拿到殿下跟前来说。」 「叮——」手上力道没拿捏好,杯盖碰上杯身,在安静无声的屋子里显得尤为突兀。年初新上供的福建白牡丹芬芳馥郁香渲染指尖,她尚未能全盘接受顾云音的骤然改变,在她仅存的记忆里,顾云音始终是温柔无话的阿姊,湮灭在宫墙之内人间殊色之间,渐渐成为无人关注的角色。 「说清楚,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她的音调陡然转急,从惫懒到厉色,一瞬之间。 德安像被人提出了后颈,头皮发麻,因而再不敢嬉皮笑脸,连忙整肃了面容回道:「仍旧在宫里头当差的不多,好在奴才还认得几个。听说是上个月在淑妃宫里……」他认真想了想,好赖想出恰当措辞来,「有了头一回,守夜的宫女说,一闹就是一整夜,光是听声儿都觉着疼。第二日收拾屋子,还能闻到异香阵阵。留在香炉里的灰、桌上剩下的半壶酒,奴才都拿去问过太医,那里头……下了助兴的东西,都是宫中秘药,想来是出自长泰公主之手。」 说完偷偷望她一眼,见她怔怔出神,自己却是少了许多顾虑。因而继续说:「王爷自打沾了长泰公主的身,便再也撒不开手,往常还是约在空下来的院落里,如今却堂而皇之住进长泰公主府。听闻是夜夜笙歌,政事不理,那药……也没断过。」 陆占涛让王妃严严实实管了二三十年,如今功成名就,又入得京城花花世界,再多了枕边人一言一语撩动,酒色壮胆,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从前宫里有过的、没有过的,都让顾云音搜刮来,一件件用在陆占涛身上。他也乐呵得很,从攻到受,换个角色更是欲罢不能。 云意望着杯中浮茶,低声问:「府里是何反应?」 德宝道:「王妃先是哭闹不停,王爷听得不耐烦,索性就住在长泰公主处。没过几日世子爷就挨不住王妃苦求,跑去劝王爷回头,谁晓得人还没见着,就让长泰公主打出府来……」 云意插嘴,多问一句,「老三去了吗?」 德宝仔细回想之后答:「三爷一早往北边视察边线,现如今还没回呢。」 「他倒是聪明。」她冷哼,「接着说——」 第十章 「过后没辙可想,真去挂梁上吊,谁晓得王爷自始没现身。王妃或是心灰意冷,破天荒自别处买来一对扬州瘦马,听闻是孪生姊妹,色艺双绝。王爷享用一回,后头就没声儿了。」 「还当她是如何厉害,原就是个绣花枕头,三招就败得一塌糊涂。」她捏着杯盖轻轻拨弄浮茶,略略抬头,望向屏风上端,似怀想往事又似思度现实,「二姐……倒是没料到如此厉害。」 但她如此处心居虑抛却一身傲骨,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了许久,也没猜出谜底,她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而道:「这事我知道了,二爷那边恐怕也已收到消息。但二姐如此,着实令人难堪。今儿你就当没来过,我也不知她如何。去吧,仍旧盯着长泰公主府,内里陈设分布如何你再清楚不过,等着,迟早有用得着的时候。」 「是,奴才一定办妥。」德宝低头弓腰,慢慢退了出去。 云意一人呆坐许久,直到红玉上前来问几时用晚饭,她才从一片空白之中回过神来,目光对上红玉担忧的面容,依旧是茫然无神。怔忪许久才问:「二爷回吗?」 红玉到:「回的,乔西平一早说过,二爷今儿晚上要回来用饭。」 云意点点头,「等二爷回来再用。」 陆晋自宫中来,在两仪殿与陆占涛、肃王会面,虽说他私底下观察,陆占涛满脸红光似乎尚在盛年,但没让他多想,殿内谈论最多的还是战事,对辽东用兵已成定论,具体哪一日出兵还要等粮草募兵情况,最晚不能拖过九月,否则严寒之下易守难攻,久拖不决则粮饷难以为继。西北民风彪悍,行军打仗素来是速战速决,以快取胜。 陆占涛手底下没其他可用之人,主将自然还是落在陆晋头上,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设监军,但副将陆占涛需自选一人,其余都由陆晋麾下众将领兵。 本是幸事,但念及顾云音,与云意会面之时还是少不了尴尬。两人都在演戏,却又并非出自恶意。因此越发的不自然,一顿饭吃得磕磕巴巴没人多话。饮茶时云意才问:「二爷今日进宫,可有要事?」 陆晋不爱喝白茶,饮上两口便罢。「最迟九月就需出征辽东,我看这一仗不会短,你在京里……当心陆寅。」 云意没说话,望着茶盏上繁复景美的青花纹怔怔出神。 陆晋来握住她微凉的手,比往常的力道更重一些,大约想要以此给她力量,催她坚强。「怎么了?舍不得?我走了你可清净得很,夜里没人闹,白日里更不必早起。」 她原本没大碍,但他一问,她眨一眨眼睛竟然多出一层水雾,眼眶微红,语调也充满了娇气,「去多久?」 「总要三五月。」 「噢——」她低头看着桌面,可怜又委屈。 陆晋看得心疼,手臂略使力,一把将她带过来安放在膝头,看着她忍了许久才憋回眼眶的泪珠,不由得柔声道:「放心,你相公身经百战,打辽东远算不得艰难。等时候到了,必定得胜而归,自己在家里养胖点儿,别让我担心,嗯?」 她不回答,他便抖一抖膝盖摇一摇她,「听话——」 云意点点头,乖顺可爱,「知道了。」 过不多久又补充说:「你可千万小心,齐颜卫精锐不能离身……」 「哪有这么打仗的?」 「你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冲锋在前也该想想我,想想我们。」 这话陆晋受用得很,因而笑个不停,朗声道:「末将遵命,还请殿下安心。势必取辽东总兵项上人头,以表忠心。」 「辽东总兵于凤玉是良将,你别动不动要人脑袋,取之自用岂非美事?」 陆晋道:「一战即投不可用,死战不屈亦不可用,只看他于凤玉脑子顶不顶用,能不能选个好时辰开城投降。」 云意忽而想起一人,便道:「孙达可用,若不然趁此机会领他去前线练一练?」 陆晋没领情,「那小子年纪太轻,嫩得很。」 「早几年常见面,父皇也曾留意,我看中的人试试总无妨。」 「噢,原来是老相识……」他不大不小开个玩笑,见她嘴角下沉,当即换了说辞,「得,带个毛头小子不算事儿,就让他去见识见识。」 「记得早回,少去沾花惹草——」 「听说于凤玉有一房美妾,艳名在外……」 「想也别想。」 陆晋连忙讨饶,「岂敢岂敢,现如今是既没贼心也没贼胆。倒是你,几时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云意撇撇嘴,「姑娘又怎地?」 「那就不能是大胖姑娘,要像你们顾家多出胖子,姑娘恐怕难嫁。」 「找打——」 「找个地方让你打。」又开始语带双关,逼人面红。 然则陆晋第二日收到密信,有故人邀约,相会城郊护城河上奉香小舟。 他手持信笺,眉头深锁,望着信纸在烛火上烧成了灰。 是鸿门宴,但他却不是砧上肉。 七月十九,亥时三刻,街道已成空巷,四周寂静无人,唯有护城河上浮一花舟,捧着阑珊灯火,等她的有情郎。 宵禁期间,空旷寂寥。唯有马蹄敲打石板路,一声声清脆入耳。来人高头大马,英武非凡,一身黑衣融进夜幕,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她等他入瓮,他等她上钩。 无论目的为何,陆晋于此明月交辉之时如约而至。 花舟就停在岸边,说是舟,其实是二层的船,比之秦淮河畔专司此道的花船略小,但内里精致不知高出多少。 陆晋停马落地,把缰绳递给乔东来。他几乎算得上是孤身赴约,可见根本没将邀约人放在眼里。 提步上船,船舱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浮艳的香,眼前一把七弦琴,一只小桌,一壶酒,自然还有袅袅婷婷一美人,穿着她惯常套用的素白银簪,连带盈盈双瞳,非楚楚可怜一词可形容。再有被薄纱笼住的灯罩,把舱内仅有的光染成暧昧迷离。 她端正小巧夜光杯,递向陆晋那一方,再倒满美酒,纤细如玉的手翻转向上,做了个请用的姿势,轻声道:「二爷请——」 陆晋握住酒杯,却没往唇边送,不过是挪个地方,轻轻敲打桌面。眼睛也不抬,带着惯有的轻蔑,声似箜篌低鸣,「说吧,神神秘秘请爷到此,为的究竟是什么?」 她勾一勾唇角,浅笑妖娆,或许无论他如何厉声质问,她都已打定主意要装腔到底。自饮一杯,睁着朦胧的眼望向他,「二爷何须如此着急,你我故人相见,总该叙叙旧。」 「爷跟你有什么可叙?倒是你,居心叵测故弄玄虚,是何人授意?江北都督府贺兰钰,还是肃王不再甘做傀儡?」他一字字一句句全然敲打在她心上,不论对错,已足够震慑。 顾云音笑容未减,藏在袖中的手却骤然紧握,尖利的指甲陷进肉里,微微刺痛。她捏着团扇,掩住半张脸,玩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二爷性子急,等不得,那便由我先说明。」 「说什么?废话留给你帐中客。」 第十一章 「二爷真不知怜香惜玉……」本以为早已经抛却尊严,眼下被他言语及眼神刺中,仍觉难堪,不能自主地换了尖刻语调,「你若想树敌在前,这么说话倒也无妨。」 陆晋毫不犹豫接口道:「赞你是九天玄女,你就能老实受死?」 「哎呀,原来二爷已动杀念。」摊开说反而轻松,她缓缓起身,薄纱透着光也透出她婀娜的身体,团扇像是勾魂锁,慢慢自他胸前滑过,「如今是何情形,想来二爷心里跟明镜一般。王爷苦命,跟着个虎姑婆没过几天好日子。到了我这,自是不同。大话不说,三五年总能教他离不得我。而枕头风……最是可怕,多少祸国红颜都出于此,二爷常年征战在外,就不怕后院失火,相救不及么?」 「你?」他垂目瞥她一眼,语带不屑,「未免自恃过高。」 她心中暗恨,旋即转个方向绕到他身后,没了目光逼视,终于能放下面具,露出怨毒与仇恨,「二爷在王爷身边安插眼线,世子便会老老实实不寻帮手?有些事情不必自己出手,二爷仇人一堆,我只需稍稍推一把,就能让二爷追悔莫及,让二爷身后的人如坠地狱。」 他被最后一句话激怒,蓦地转过身来,盯紧她,「你是何意?」 「何意?」她冷笑不止,「我给二爷指一条出路。」 陆晋嘴角紧绷,皱眉不语。 顾云音道:「只要二爷肯给休书一封,放她南下,我自然唯二爷马首是瞻。」 陆晋鄙夷道:「你当爷是傻子,听你指手画脚。」 「二爷若不给,我便亲自下手,杀了她……啊……」她的话未完,他已迅捷出手,单手扼住她咽喉,虎口锁紧,让她一个音也发不出。 他大怒,咬牙低喝,「你找死!」 手越收越紧,顾云音的呼吸也越发艰难,白皙的面庞染上可怕的深红,眼球也随之外凸,多晃一下就要脱框落到船舱甲板。好在最后一刻,陆晋放开手,猛推一把,如同丢掉一件脏衣,眼睁睁看她跌落在地,继而大口呼吸,连串咳嗽,眼泪糊了满脸,头发也乱得没法见人,再没有刚上船时勾引人的妩媚娉婷。 然而她扶着颈间伤痕,竟还能笑出声,他鄙夷她,她更看不起他,「可算二爷聪明,知道何谓回头是岸。若丑更响之前未见我回府,自然有人去找王爷哭诉,届时二爷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陆晋负手而立,垂下眼,冷冷看她狼狈满身,「你要死,爷必定成全你。」 她扶着窗台艰难地站起身,眼底通红,似夜行的鬼,「我只要她。」 「你没资格跟爷谈条件。」 「呵——称你一声二爷,倒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玩意儿。无非是我顾家家奴,如今主弱奴大,便坐地为王,成个不忠不义之徒而已。你哪一点配得上她?」说到最后,顾云音激动难抑,她的心思太难猜,也参杂了太多情绪,根本无从考据。 陆晋已经不耐烦,没心情跟她纠缠下去,「配不配由不得你来说。」 「要么休了她,要么看她死!」 「痴心妄想!」 「都是顾家女儿,都是皇室公主,我就不行么?我又比小六儿差多少?二爷怎就如此不解风情,真真让人伤心。」她隔着朦胧泪眼向他靠近,柔软的身体几乎要倚在他身上,而后被他向左一让,扑了个空。 他已靠近门边,冷声道:「你就是见不得她好。」 她摇头否认,情真意切,「不,我这是为她好。如今她看不透,至多三五年,总能体会我一番苦心。世上我只剩她一个姊妹,有我深陷泥潭即可,她该去江北,依旧活得轻松自在。跟着你,她只会受尽折磨不得善终!」小六儿要像从前一样,永远恣意快活,永远在前端领跑,永远做她晦暗压抑的生命力唯一一束光,她不能离,不能放弃。 「爷看你是疯了,昏了头了!」 「你这贱民,识字不过百的东西,又怎能领会?」 陆晋道:「你与陆占涛倒是相配,一个费尽心思要与读书人结亲,一个自甘堕落偏自以为是。你要生事,爷不拦你,若牵扯云意,爷必定活剐了你。」 语毕已走出舱外,仍有一语未完,「自作孽,不可活——」 他打定主意,势必要在出征之前解决顾云音这个疯婆娘,但此间内情不能说与云意,她二人姊妹情深,要取她二姐性命,她无论如何不会点头。 眼下必须快刀斩乱麻。 深夜回府,却见灯火通明。太医院掌妇科的中年大夫被连夜请进府来,一进门便撞上太医请脉,不透光的床帐盖得密密实实,其间仅仅伸出一只莹白的手,腕间淡淡脉络几近透明,全然都在太医指下默默跳动。 他心中一沉,抓住红玉就问:「夫人出事了?」 红玉原本打算欢欢喜喜讨赏,这会子让他吓破了胆,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还是德安顶事,自太医身边走向陆晋,行过礼,细细与他说明。 「午后殿下就觉着难受得很,奴才便猜是风寒未愈,先清了大夫来瞧,因月份轻,不敢断定。因而才连夜进宫将轮值的胡太医请来,胡太医擅妇科,他说是,那必定是了。」 「太医说已有一个半月,不过殿下年纪小,也没甚在意,因此拖到今日才发觉。」陆晋要向前往床边去,德安却难得迎上一步,拦下他,「殿下身虚宫寒,此胎不稳,还请二爷多多体谅。」原以为话到此处他已说得足够明白,哪知道陆晋此时两耳嗡嗡,一个音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仿佛走进一道无形屏障,将所有外音都阻隔,眼前只看得见从床帐中伸出的手,属于她的,既脆弱又坚忍。 胡太医侧过身站到一旁,犹豫是否该行礼问安,单称一句将军似乎不大妥当,但陆晋没爵位没擢升,两个五品官到没必要他先出声。 但陆晋哪管他,一挥手撩开床帐,力道大得能听见风卷布帘声响。进而是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原本是带着笑容的喜悦,在他眼里却成了战战兢兢的憔悴。狂喜只在短短一瞬,过后是难以言喻的担忧与恐惧,他从没有拥有过这样的心情,高兴着幸福着,却也害怕着焦灼着。 「你——」 张了张嘴,呆呆只有一个字,随即戛然而止,傻傻像个愣头青。 终是云意伸出手,招呼他,「扶我起来——」 他这才似梦中惊醒,脸上依然木讷,但如同下意识一般,在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再坐到床沿扶住她后腰,等红玉捡了个软枕塞在她腰后,才让她妥妥当当坐正。 他面色凝重,看她就像看一只随时要碎的花瓶,想要拢在怀里抱紧,却又怕自己一个不慎碰伤了她,因此犹豫不决进退维谷,与她相处反倒成了无解难题。 云意顿感责任重担,先叫红玉送走了胡太医,等屋子里只剩下德安与绿枝两人,才耐下心来问:「二爷这是怎么了?太医诊出喜脉,本该高兴不是?」 陆晋肃着一张脸,答说:「高兴,是该高兴。」人却是苦大仇深,如丧考妣。 第十二章 云意没觉得难堪,她眼里他这副傻模样世间难寻,弥足珍贵,用来捏他面皮,扯起他嘴角往上提。「哭丧着脸做什么,笑一个。」 他任她折腾,一张俊俏的脸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眼神,凝重自持,「我这是……要当爹了?」 她无奈,顺着他也傻一回,重重点头,「陆晋陆二爷,你呀,再过八个月就要当爹啦。到眼下,反悔也来不及,我的二爷,您还是老老实实认了吧。」 「认,谁说不认。谁不认爷弄死他。」 他自背后圈住她,右手小心翼翼贴在她小腹上,仍然是平坦温暖,还远没到显怀的时候,而他却触到神秘变幻,那一刻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 于是没过脑,问了个傻问题,「儿子还是闺女?」 云意佯怒,拍他手背,「这才什么时候,难能看得出男女。」 陆晋解释说:「头一个生儿子,你往后少却许多烦心事。不过也没所谓,凡是我给你顶。」 「这话我可听着了,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来要与他击掌,他终于缓和了紧张情绪,击掌后握紧她细腻纤弱的手,再不肯放。「快马一鞭。」 德安在一旁静守,低垂着头颅不动声色,心底却为这没出生的孩子捏把汗,瞧这两个初出茅庐之父母,谈起生儿育女,还跟过家家一个样。 未来几何谁能预料,仍需把握当下。 云意想起他出征在即,总是难舍,「现如今家里不止你我二人,二爷决断之时,记得多想想我腹中孩子。」 「我明白,你啊,到底是要做娘的人了,如今也啰嗦起来,一句话反反复复没完。」 云意不服,「二爷嫌弃我呢。」 他连忙拱手告饶,「岂敢岂敢,供着夫人还来不及,哪敢嫌弃。」 此事过后,两人之间松松散散的联系瞬时多一层羁绊,同时这羁绊是永久的,不能逆转的拉扯与两者之间。她絮絮叨叨与他说今日琐事,他虽然劳累但也始终认真去听。 然而见到德安端上安胎药,他内心深处的担忧又多加一层。 她平日里挑剔至极,点心不好吃绝不入口,药也要做成丸子裹了糖才肯下肚,这一回喝药干干脆脆,根本不需你好言相劝,她已然一口气喝个干净。苦得皱了眉也一声不吭,就着红玉手里的温水漱过口,再不必蜜饯糖果。 他看得难受,云意却是一派轻松,反过来笑着安慰道:「没大碍,多是补药而已。」 陆晋轻轻抚着她后背,低声道:「明日再找个厉害大夫瞧一瞧,这才几个月,哪有这么早就吃安胎药的,我怕你受不住。」 云意摇头,「我看胡大夫就很好,是我茹素太久,体质虚寒,补补就好。」 陆晋久久不语,接过红玉手里的帕子,将她嘴角残余的药汁擦去。默然已将顾云音的事提上议程,眼下陆占涛常住公主府,自然戒备森严,要取她性命,唯有中秋家宴。 至于云意……他带着薄茧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长发,于他而言,她在家中万事无忧即是对他的最大回报。 他扶住她后脑,突然间亲吻她毛茸茸的发际,过后却无话。 云意在安静的沉默里突然羞赧,似真似假抱怨,「怎么了嘛……突然间这样……」 他拥住她,不敢用力,喟叹道:「我的小云意长大了。」 「你也别闲着,天冷多加衣,肚饿多吃饭,再长个一尺高。」 「那你可更加够不着了……」他掌心搁在她头顶,对于她的身高充满了轻视,「你这小矮子。」 「是你太高……」她同贺兰钰站一处,可没显出矮半截的可怜样。 「是是是,都怪我。」过不多久突然灵光乍现,自语道,「算起来,该不会是在草原上有的吧?是唱歌那晚上?还是在风珊湖……」 话还没说完,就让云意捂住了嘴,看她瞪大了眼睛威胁,「再说!缝了你这张嘴。」他余下只有一招,那边是轻啄她手心,未被遮住的双眼如天边启明星,光亮夺目。 他挪开她遮挡在唇边的手,轻轻唱起来,「斟满了马奶酒轻轻的举过头,扭起折腕舞挥动红彩绸,你百灵鸟似的歌声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骑上白鬃马跟着风儿走,我愿做你身边一只小羔羊,愿做你手里的格桑花,愿做你扬鞭抽打的白马,陪你去天涯……」 歌声停,他手足无措,「哭什么?怎么又哭了?」 她遮住眼睛侧过身,「你别管——」 他便只剩下笑,笑容从心底升起,无法抑制。 然而开头成就美妙诗篇,过程却不见得轻松愉悦,她被孕期的反应折磨,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发,孕吐也比常人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连同安胎药也在肚子里待不了多久,全都得送回痰盂。 随之而来的是急速消瘦,这几乎是她人生中最瘦的阶段,两颊无肉,两只眼也较先前吐出。有时陆晋抚她后背,触到的是嶙峋瘦骨,惹得人心酸难耐。 德安忍不住问她,「要不……还是跟二爷说清楚,总不能殿下一日一日这么熬着,奴才看着都受不住。」 云意想也没想就拒绝,「他出征在即,不好说这些,这孩子留得住是缘分,留不住是命,随他吧。」 转眼中秋将至,云意这些日子难得舒坦起来,安胎药一副接一副地吃,总归要有那么点儿效果。 陆晋的计划业已安排妥当,乔东来拍着胸脯作保,人都是用的王妃娘家亲戚,即便是顺藤摸瓜也绝查不到二爷头上。 至于中秋宴,他本不想带上云意,担心她孕期孱弱,不宜劳顿。但似乎是有人诚心作对,宫里头肃王有旨意,点名要见,陆占涛也亲自叮嘱,非得让她进宫,去赴一场莫名其妙拼拼凑凑的中秋家宴。 这事只有云意自己能理解,「说是家宴,总不能皇家子孙将将就去两个,一个肃王久居宫中自不必说,还有二姐……得了,她原是不好也不该露面,若没了我,那不成了你们陆家家宴。无论私底下如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只当陪着王爷演戏,就去这么一回。」 陆晋始终放不下心,「你这身子,哪能去宫里。我巴不得你连院子门都不出,就给我老老实实躺床上。」 云意笑,「想来宫里的菜式我也有许久不曾试过,不知道那位江南厨子还在不在,若是仍在,倒也不虚此行。」 「就知道吃……」 「是呀,孕妇还要做什么,可不就是吃么?」 陆晋让她噎得没话说。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 不知为何,本该跟着她一同入宫的红玉与绿枝都病得起不来床,德安又让陆晋支使去见盐商,德宝不稳重,惯常也不在身边伺候。倒是陆晋从蘅芜苑给她找了个高个儿丫鬟应急。 马车就像是在窝冬,里头垫着厚厚的棉被,他们的队伍走在陆家最末,慢得连乌龟都着急。陆晋却难得的好耐性,「慢慢来,你这身子经不起。」 她自己也让层层叠叠裹紧了,八月初秋穿得就跟过冬一个样,才要解披风就让陆晋按住,神色紧张,「做什么?」 「热呀!」 「不行,太医叮嘱过,你受不得寒。」 第十三章 云意耐不得,挥开他,「我就脱。」 「不行——」 「我偏要脱了它。」 「你这是给自己找罪受。」 「用不着你管——」 乔东来坐在马车外头,听着他俩在里头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脱衣,心中默默同情二爷,怎就有公主如此生猛,路过也要…… 无怪人说女人猛于虎,真真可怕。 争到最后两人折中,她在车上脱了,下车则必须穿上。 马车走入宫门,跃过璀璨灯火,宴席已开,幕布揭起。后果她没料到,他亦然。 月冷风清,树影朦胧。宴席在九华殿内开场,到席的人并不多。肃王与顾云音独坐主桌,陆家上下占一席,另有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家亲眷盛装出席,但不过是冲人数凑热闹,娱人而已。 她与陆晋到得晚,席上已坐满人。千张面孔千样人,人人心怀鬼胎。王妃蜡黄的脸上再多脂米分也掩不住憔悴,伤情伤心,意懒心灰,这一夜却要与死对头共饮一杯,心中窝火、难耐,如置身热锅。陆占涛春风得意,时不时往主位扫上一眼,不知看的是「囊中物」,还是「跪地奴」,顾家嚣张一世,如今乾坤倒转,都成他陆占涛所有,怎能不得意?连眼角横纹都带喜色。 至于肃王,似乎早已经习惯如此,面色如常看不出悲喜。顾云音略侧着身,只瞧见半张脸,嘴角浮着惯有的温柔,见她来,欢欢喜喜伸长了手等她,「快来,小六儿过来坐。」 云意已嫁进陆家,没理由撇下陆晋与她同坐,但她已笑脸相待,身边座已空,云意若不去,这一茬便接不下去。 身边的人已紧绷僵立,心知他忍不得,她暗地里拉一拉他衣袖,扶着长得高大威猛的丫鬟芳茹往顾云音身边去。 不过芳茹不够灵,等她喊倒茶,才会木呆呆把茶杯满上,由她端起来朝向顾云音,「二姐盛情,云意不敢当。如今身子不大便宜,只好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还望二姐多多包涵。」 她这厢求的是敷衍略过,顾云音却出乎意料地偏执,端起酒杯来,与她说:「自你出嫁后,鲜少与姐姐见面,怎么?今儿就不能离了他陪陪二姐么?」 这样露骨的话都说出口,还让对方如何接。她根本不等云意多言,粗鲁地拖住她手臂便留在座上。 云意连忙回头去看陆晋,示意他稍安勿躁。她唯恐这样的场合他忍不住发火,万一闹得僵了,于皇室不忠,于生父不敬,随便编一编往后都得一辈子让人说嘴。 宴席上歌舞曼妙,丝竹共鸣,云意不大爱看这些,注意力全都落在琳琅满目的菜式上。但看这花样就知道,大多都是摆着好看,味道平庸,大开宴席时装装场面罢了。 好在还带着酸得倒牙的乌梅子,闲来吃上一颗,比大鱼大肉更叫人身心舒坦。 「酸儿辣女,妹妹这一胎看来要一举得男。」语气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平平淡淡更像是陈述事实,顾云音更关注云意本身,「瘦这么多,陆家刻薄你了?」 「孕期反应大了些,吐得多吃得少……」 然而顾云音根本无意听她解释,当着肃王与她,满口的轻蔑与不屑,「都是些下作东西,合该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骨。」恰在这时,陆占涛眯着眼望过来,眼神里带着男女之间的挑动,顾云音暗自骂过他,还能扯出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回报他,玩弄人的功夫,已算得上炉火纯青。 云意只当没看见,酒也不喝,饭菜也不碰,怕席上反胃,要在众人面前出丑。 酒至半酣,陆晋被一群空有爵位却无官职的富贵闲人拖住,缠得脱不开身。顾云音饮酒过多,便要后殿更衣,云意孕期此事比往常频繁,便也起身与她同去。 因在宫中,两人都只带一贴身丫鬟,想的是速去速归,谁晓得在小径上多说两句就能惹出无穷事端。 顾云意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不顾旁人背后指点,她所作所为,都有重孝大义支撑,看不上参不透的都是凡人,她亦不屑为舞。 她走在先,放缓步调,望着远处阑珊灯火,恍然道:「我与陆占涛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云意本想佯装不知,但这个时候若问出一句「什么?」似乎略显痴傻,横竖她与顾云音之间知根知底,因而没必要虚与委蛇,凡是照实说,反而轻松。 她没说话,顾云音便当她默认,「想来你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吧,觉着我给父皇丢人了?还是传出去有损清名?别急着否认,其实我更瞧不起你。」 「偏殿是这条路么?守门的宫女去哪了?又躲懒不是,人也不留一个。」云意望天望月,头疼得厉害,根本无心恋战。 顾云音继续说:「三言两语就让男人哄了去,哪还有半点骨气,哪还像从前的坤仪公主。你在万万人之上,却从万万人之中挑了陆晋这么个狗东西,可真叫人佩服。」 云意没计划与她在此呈口舌之利,因而收敛锋芒,处处退让,「二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走一方、相安无事可好?」 顾云音回过神来,抚她的脸,眼神渐渐没了焦距,看着眼前的她,想念的却是从前的小六儿,「想来可笑,最终为父王献出所有的,不是你,也不是五弟,而是我这么个从没受过恩宠的女儿。」痴痴凝望许久,才出言反问,「小六儿,姐姐好奇得很,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对父王对朝廷就没有半分愧疚?」 云意未做犹豫,坚定地摇头,「命是我的,该怎么活我自己做主。江山已是如此,二姐何苦强求。退一步说,即便天下易主,于百姓而言又有何异?不过是换个大地主交租钱罢了。二姐放不下的,是你心中执念,而非家国天下。」 「好一张巧嘴,颠倒是非,死物都能说活——」她的话音未落,假山后头突然窜出一人,亮出雪亮刀刃径直往她咽喉追去。 她身边的丫鬟已哭叫一声扑倒在草丛,吓得面色惨白,只知张嘴不知发声。而云意身边的芳茹却身手敏捷不似常人,当即旋身将她护住,再退去背后五步远,就要隔岸观火,眼睁睁看此刻轻取顾云音性命。 两个丫鬟,一个吓成木头,一个沉默不语,竟要轮到云意高声呼救,眼看雪亮刀刃就要埋入顾云音胸口,她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拔下簪子就要从背后刺入行凶者后颈。但那人极其警惕,转过身来作势要挥刀相向,被芳茹一臂挡住手腕,两人有短暂对视,接下来双双后退,似乎是被相互的力道震开。芳茹继续护住云意,而刺客再想要抓顾云音,不料她绕过自己往云意身后去,拉住她就要跑,「傻站着做什么,快走,到殿前去——」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二人紧紧相依往垂花门跑去。刺客腾空一跃刀刃在前,但没估算好时机,错过了顾云音,刀锋竟往云意身上去。 顾云音原本在前,此刻却停步后退,推开了云意,挡住刺客,自己生受了这一刀。 刀身刺破皮肤钻进骨与肉之间,继而大力抽出,带出血溅三尺,似泉眼一般喷涌,于她左肩肩胛处留下一道无法弥合的穿透伤。 第十四章 她应声而倒,锦衣卫也在此时赶到。而后只剩下刀剑相接的乒乓声杂乱刺耳,云意蹲下身去企图按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随即染了满身满手的血,仿佛从地狱来。 顾云音看着她,始终看着她,想要说的话到了喉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节。 云意哭着喊:「二姐,你千万挺住……」 但活下来又能如何?到底是受苦,多活一日,多一日折磨,远不如死了干净。顾云音不止一次地想着,她最好的结局,应是死在城破之日,追随父皇,追随姊姊妹妹,共赴黄泉。 欢欢喜喜的中秋家宴,转眼被鲜血染红,京城暗斗,似乎自今日而始。 慌乱间,陆晋匆忙赶到,第一眼瞧见的是满身带血的云意。他胸中受重锤一记,久不能醒。也不管倒地不起的顾云音,更无心去看缠斗不止的刺客,只晓得握住她双肩,将她从地上一把提起来,几乎是咆哮着问道:「你怎么?哪儿受伤了?太医,他娘的太医去哪儿了!」 云意哭着摇头,眼泪噗噗簌簌跌落。过了许久才能开口说话,「我没事,可是二姐她……」 陆占涛动作快,已有人将顾云音挪去殿内,等太医院会诊,务必保她性命。 而云意在震惊中低头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仍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 陆晋抱紧了她,心中感谢上天垂怜,连这么个从不拜佛的人,也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然而他在大惊之后的大喜并未持续太久,芳茹支支吾吾指着云意玉色马面裙,「二爷,血……」他眼前发昏,怀里的人也没了声响,是老天爷降罪,要他受此锥心刺骨之痛。 太医轻易不出诊,一忙活就是天大事,需得提着脑袋诊脉开方。留在淑妃宫的妇科大夫还能活命,送去九华殿后殿的老太医就只剩下磕头求饶一条路。 陆晋身上有针扎,密密实实地疼着,翻来覆去地折磨。看她惨白的一张脸,尚在惊吓之中,阴影未消,只晓得攥住他衣袖,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见不得她皱眉,更见不得她受苦,何况此事原本因他的失策、失算而起,若有万一,他罪该万死,他永不超生。 「别怕,别怕……」他千万分小心地圈住她,替了红玉的活儿,拿着手帕一点点拭去她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太医说了,好好休息,吃药就好。」 哪能不怕呢,连他自己都吓得指尖颤抖。征战沙场十数载,身首异处尸横遍野的场面已觉稀松平常,却在她惶惑难捱的神情里丢了本心,失了镇定。 「别骗我……」她红着眼,下颌上还带着未能擦去的血迹,是虚弱的亟待拯救的羔羊。 他捧住她的脸,「我发誓,我发誓,决不让你有事。」 回过头,又是另一番面孔,凶神恶煞堪比阎王再世,「人呢?胡太医,开方子要十年还是二十年,早送你归西岂不省事?」 啊呀,胡太医手一抖,毁了飘逸玲珑一笔字。 哪还敢磨磨蹭蹭重写一张,赶紧大笔一挥潦草完结,身后有催命鬼,谁能不快?再取参片让她含在舌底,稳住这一口气,等他捏把汗,再施针保胎。 情形就像是大师发功,道长施法,针入皮下半寸,可怜被扎得满身银毫之人还没知觉,等到太医满头大汗收针作罢,她渐渐能缓上一口气,坠坠发痛的小腹才好过些许。 胡太医起身来,战战兢兢对着陆晋说道:「公主惊吓过度,加之体弱气虚才至于此,眼下虽暂时稳住,但还需安心静养,连服三日药,再行诊脉断症。」 陆晋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医好她,便记你一功,医不好,自己请辞药房捣药去吧。」 他这等治不好病就要拿大夫开刀的人,胡太医见得多了,也懒得争辩,叮嘱其余禁忌事项,带着徒儿挥挥袖子走人,根本没将这群庸人放在眼里。 俗话说得好,怕死不来当太医,没胆如何扎权贵。 而云意累得实在说不出话,只能勉强牵一牵嘴角,给他一个虚弱的笑。 此夜不眠,宫中灯火未消。陆晋一行人留宿淑妃宫,而九华殿人流穿梭,凌晨还见哭声。原来是小宫女做错事,被太监拖出殿外杖责,一打就是四十大板,二十七就已没了声响,出气多过进气,一条命就随一声怒,香消玉殒。 而陆晋的怒火在见到乔东来之后达到顶峰,一只黄玉饕餮纹镇纸扔出去,险些砸掉他半个脑袋。 「废物!人没弄死,险些把夫人赔进去!」 乔东来跪地磕头,咚咚咚把地板都要震碎,「奴才该死,奴才无用,万死难辞其咎。」 「你一人万死有何用!」 乔东来俯跪在地,浑身颤抖,嘴上开开合合只有短暂而模糊的音,辨不清字句。 陆晋怒火难消,能扔的都让他扔了满地。但再多惊怒还得静下心来收拾残局,「余下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乔东来连忙道:「都依照二爷的吩咐安排妥当,若是要查,也是查到王妃身上,绝不与二爷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陆晋道:「此事若再出纰漏,你自己清楚后果。」 乔东来重重磕头,「奴才明白,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下去吧——」 乔东来应声而退,陆晋孤身一人坐在烛光背后,暗影寥落的犄角旮旯里,望着桌角的灰静静出神。 仿佛此一役伤得最深的是他而非云意姊妹。 午后传来好消息,顾云音脱险,已无性命之忧。陆晋面色大变,已无心再做打探。云意半躺在床上,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终于能松口气,放下心。再看陆晋,私底下没能来得及做戏,心中所想大都写在脸上,而她只当万事不知,仍做她的闲散夫人,不听不问不看。 两方相斗,她选哪一方都是错,有些时候只能忍耐,只能沉默。 好在陆晋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她脆弱不稳的肚皮上,成日里神神经经两只眼不离她。自她出事起,不但把寝居卧室搬到淑妃宫,办事衙门也挪到她旧屋里,两人都有各自伺候的下人,只隔着一层屏风做事。而陆晋但凡闲下来,必定专心致志盯牢她,不许起身不许下地,张嘴要杯茶都一惊一乍。 再这样下去,他还没意识到,她都要得失心疯。最终是她勒令,「乔东来,给你们二爷的家伙什都搬去东侧间,没到日落不许进屋。」 乔东来本就是提着脑袋熬日子,这一下更是让吓得面无血色。装着胆子偷偷瞄一眼陆晋,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愠怒,只略有些挫败,扔下手中奏本便乖乖往外走,临出门还吩咐他,「愣着干什么?搬东西!」 乔东来立刻灰溜溜招呼乔西平一同搬桌子撤屏风,心里叨念着,看来以后对着德安红玉几个,他俩都得矮半截,谁让自己主子不争气呢。 再谈云意,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五天,整个人都似霜打的茄子没生气。好不容易等来德安,庆幸总算能有个说的上话的人,临了将红玉绿枝几个支出去,只留他二人在屋内说话。 第十五章 云意手里握着镂空万福寿字红铜熏香笼,原是红玉从淑妃宫她旧居内翻找出来,其余值钱东西都让顺贼抢个精光,大柜里也就剩下这么一件,孤零零祭奠着她的童年。 「与王进原谈得如何?」 德安搬了个小兀子坐她旁边,一张清秀的脸染了风尘,略显疲惫,「商人唯利是图,见利在前倒不拿乔,聪明人说明白话,很是爽快。」 云意道:「如今局势,我仍是不放心,过些日子还要劳你跑一趟太原,在我看来西北最是安定,还照旧例,京城王大员外迁居回乡,各路作证都给我做好,王大员外不能缺,人选如何还要看你。」 德安皱了皱眉毛,不大能领会,「殿下这是……安排退路?奴才看着二爷很是牢靠,殿下何至于此?」 「凡事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殿下既有此意,奴才必将此事办妥。」 云意再次叮嘱,「不求快,但求稳。」 德安点头,「奴才明白。」 她望着德安一双极其漂亮的手,有些出神,「身边也就留你一个能用得上的人,恨不能将你分作三段。」 德安道:「殿下大可以再选新人。」 「瞧不上,信不了。」她或是吃药吃得容易困倦,没说几句话便累得厉害。略顿了顿,听德安忧心道:「殿下如此,不是办法,这孩子……」 「这孩子好得很。」她倔强,不肯轻言放弃。 「行刺一事,虽未与二爷有牵连,但奴才觉着,总归二爷伸了手,不是主谋,也是幕后推手。殿下经此大难,还是忍么?」 云意定定道:「自然是忍。装糊涂比说明白轻松得多,他心中已是愧疚难挡,撕开脸皮谁知后果如何。倒不如就让他独自悔恨,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再不敢算计到我头上。」 德安久久不语,长叹道:「殿下受委屈了。」 云意摇头,并不认同,「这算什么委屈,这孩子若真跟我有缘,便如何折腾都能留下,若与我无缘,也强求不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他父亲所作所为为的也是他的前程,若心软,不要说二爷一人,即便我与你们也都是覆巢之卵,无处可逃。」 看他愁眉不展,她便又轻松道:「让你去扮王大员外,为的不是其他,是为给我肚子里这个留一条后路。争帝位自古血腥,手足相残父子相争不在少数,大人受苦不要紧,不要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小儿。若真有事,别告诉他父母是谁,就让他改名换姓,做个老实人吧。」 德安听得惊心,「事情何至于此,殿下多虑了。二爷英明神武,必能得偿所愿。」 云意抬手拭了拭眼角,竟真有泪,自己也觉得好笑,「大约是怀着孩子,又吐又病的,思虑过重吧,看来是该吃点儿好的,补补脑。」 玩笑话一笔带过,但她的忧虑有增无减。相比陆寅,她更害怕二姐顾云音,听她转好,她先喜再忧,这复杂心绪不能说明不可点破,点破即成忘恩负义下作小人。 夜里她与陆晋说清,「她以血肉之躯替我挡下一刀,自此你与二姐之间我再不插手。二爷不必顾忌我,从来朝中争斗比的不是慈,是狠。」 陆晋沉默不语,他的愧疚与感激,都在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里诉给她听。 陆晋想要天天守着家中孕妇,一刻不离。但现实没给机会,出征辽东之日已定,就在九月十五,也就还剩半个月,他作为主帅,自然忙得脚不沾地。时常一回到淑妃宫就已是夜深人静时,想要跟她说说话也是有心无力。 她好不容易安稳入睡,他哪能忍心打扰,有时只敢看看她,见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心中忐忑难安,太医信不过,他自派人去寻名医,无奈至今没消息。忽而觉得自己窝囊至极,想来想去挖空心思竟想不出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爱到深处,大约便是无力,颓然不知所措。 只有迟来的吻,聊以慰藉躁动的心。 而云意的身体谈不上好转,也说不上恶化,总归是苦熬,多得一日便多一日胜利。小家伙在肚子里就不安分,成日折腾人,恐怕出来也是个捣蛋鬼。 生命就是如此奇妙,怀孕前她还是个十分自我未见成熟的小姑娘,怀孕后已渐渐有了为人母的忍耐与担当。 即便多日不见陆晋,也不觉想念,只不过倒在床上睡得晕沉沉,镇日鲜少有醒着的时候。直到太医拍板断言,现在挪地方绝无风险,陆晋才开始收拾东西预备搬回忠义王府。虽说王府也算不上好去处,但宫中是非多,能躲就躲。 临走,云意却要去九华殿见顾云音。陆晋当然不肯点头,「她就是个事儿精,你就该听我的,少跟她见面。这回险些没了孩子,再见又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这算是恼羞成怒倒打一耙,但云意仍装不知,先将自己催眠,才能顺利入戏。「本就是亲姊妹,她又为我如此,于情于理我都该去谢她一回。二爷深明大义,总不会如此不通人情。」 「不许去!」真不知几时与顾云音结下深仇大恨,非要闹个不死不休。云意猜出几分,但也不知全貌,心中难免疑惑,但好歹先过这一关。 「二爷陪我着我一道去,只需留一炷香时间给我们姊妹二人,到时二爷就在屋外,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威风凛凛陆大将军跟前作妖?」见他面色缓和,便要打蛇随棒上,娇声道,「有你在身边,去哪我都不怕。小女子都有如此胆量,二爷还顾虑什么?」 「尽会捡好听的说。」他板着脸孔教训,云意笑呵呵接过来,「我与二爷之间还需阿谀奉承么?自然都是实话实说,二爷如此,可真真冤枉我,我原是天下第一老实人呢。」 陆晋轻嘲,「你要是老实,天底下再没有聪明人。」 嘴上虽不松口,但并没能狠下心来拒绝。出宫之前先绕到九华殿,马车换肩舆,再换成陆晋这位人力轿,等她在顾云音床边落座,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云意地催促下退到殿外。 两人相见,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无救人一命的感激。顾云音已养出力气,能靠着厚厚的垫子半坐着与她说话,眼神里透着冷冷讥讽,让人遍体生寒。 云意诚心诚意开口道:「我来是为谢过二姐救命之恩,云意心中谨记,没齿难忘——」 耳光响亮,打断她未能说出口的感激之情。顾云音力道不足,但业已足够表明恨意。她没说话,冷眼看云意如何表演,如何继续。 两两沉默,无言以对。 最终由云意先开口,亦是无奈,「若这一巴掌能宣泄二姐心中委屈,云意愿受。」 顾云音面容憔悴,双唇发乌,勾起嘴角讥讽道:「我不信你心中不知凶手是谁!人人都说查出来是忠义王妃暗地指示,但你我都见惯了,如此招数怎能让你轻易顺藤摸瓜?陆晋狠,没想到你更甚之。」 这就是不问缘由,不给她辩驳机会,要将心中所想都扣在她头上。夫妻一体,陆晋出手,她必定就是同伙,要来一出苦肉计,冒着滑胎的危险就为坑害她性命,说出去谁信?但顾云音心中笃定,便再也没有转圜之机。 第十六章 被扇过的半张脸阵阵发热,耳根似火烧,云意淡淡道:「二姐说是,那便是吧。但愿二姐保重身体,重伤在身,不宜轻易动怒。」 「假惺惺!」顾云音嗤之以鼻。 云意道:「无论如何,我对二姐的感激千真万确,将来再多艰难,云意此生不忘二姐恩德。」 顾云音回道:「往后谁求谁尚未可知,小六儿,姐姐劝你千万小心,届时可不要既没了大的,也难保住小的。」眼神扫过云意依然平坦的小腹,藏着深深怨毒,顾云音的感情一夜转变,对云意的复杂心绪,已全然变成了恨。恨自己痴傻,也恨她薄情。 仇恨就此种下,十天前的慷慨赴死,都成过眼烟云,在记忆里化成一个嘲讽的笑,日夜讥笑曾经的自以为是的感情。 云意轻咬下唇,忍耐许久,最终说:「如此也好,将来成王败寇,都无怨言。」 顾云音的刻薄一步不停,「几人与你一般冷心冷肺,只顾自己?恐怕陆晋都已领教过你自私自利的功夫,为求眼前利,出卖身边人,毫不犹豫。」 云意叹,「多说无益。」 顾云音手指门口,「你走,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我不想见你,也没必要再见。」 「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二姐只管派人来王府传个口讯,云意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云意平静起身,未再说道别之言,多了的都是累赘。 「我要你取陆晋项上人头,你也赴汤蹈火去办么?」 云意回过头,望着她浅笑意深,「二姐保重。」继而只留下单薄纤瘦的背影,如此脆弱却又格外坚强,她早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人生的任何一场离别,如同与父母,如同此刻与云音。 正式的分道扬镳、你死我亡,从这一刻开始。 推门出去,陆晋已在院中踱步,见她面色凝重,忍不住问:「她又为难你了?」 云意觉着好笑,这人真是偏心护短,是非不分,没等她多想,已落进他怀里,又坐了一会人力轿,踩着大理石台阶往下。 陆晋边走边啰嗦,「怀了孩子反倒比原先轻,这是什么道理?」 「挺好呀,二爷不喜欢纤瘦窈窕的?」 「爷只喜欢你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他皱着眉,正经说,「这孩子太能折腾,等他出来,爷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原来二爷是严父——」 「那是自然。」似乎为严父一角充满骄傲。 云意没精力与他在尚未发生的事情上多做讨论,眼下要紧的是他出征辽东,京城无人坐镇,她又怀着孩子,始终难安。「二爷去了辽东,总得给我留一队能用的人。」 陆晋将她抱上马车,妥妥帖帖安顿好,才架着腿,懒洋洋说道:「让查干领二百齐颜卫留下,我带五百人上辽东,大都是新入伍的,该去战场上练一练,至于老练的都留给你,若不出大乱,已足够威慑老大老三那俩窝囊废。」 「若有大乱呢?」 「那就跑——」他想也没想便答,「让查干护着你出关回亚金湖找齐颜部,余下的等我班师回朝必然跟他们清算彻底。」 这回答尚算满意,她歪了脑袋靠在他肩头,「跑不是办法,有备才能无患。」 「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二爷能让我与程姑娘见上一面么?」 陆晋愣了愣,有点犯难。 但凡是云意立志要做的,都鲜少被陆晋拦下。这一回也不例外,他考虑诸多,终是顶不过她一句,「你走了,陆寅势必要对付我,古人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知我诸多,我自然要从他身边人下手。」 「那也轮不到程了了。」 「她不就是二爷埋在陆寅身边的暗棋,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陆晋仍旧担心,「老大阴狠毒辣,我离京远征,你该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才是。」 云意道:「你说的有理,但有备无患也并无不可,先让我找程姑娘聊一聊可行之路,再论其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应,还真像是他与程了了之间有不可告人之隐秘,因此未能咬牙拒绝,转而望着她莫名兴奋的脸孔,为难道:「程了了此人不可尽信,你当慎之再慎,至于陆寅,我还是秉持先前意见,没我在身边,你切勿轻举妄动。」 云意没能改变主意,「二爷肯用她,必然拿住其要害。程了了进退无路,有什么可怕?不过是与她闲聊几句,顺带搭个线,见个人罢了。」 「唉——」陆晋长叹,知道劝不服她,只能私下另想办法,「你啊……多想想孩子。」 「我一连三日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能如何想?我如今想起他来就满肚火,成天的想要找人撒气。」真是耍起无赖来饶有架势,深受眼前「大师傅」亲传。 出征在即,陆晋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匀出时间在家中多留片刻,她大着肚子受着苦,他虽然日思夜想都是「龌龊事」,但该忍还是一样要忍,仿佛不如此就显得他不能踏踏实实「共患难」一般。 临走再多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简直苦不堪言。 怪只怪云意太能猜他心事,甚至于怀着孩子便更没遮拦,当即挑明了说:「要不?程姑娘来时,二爷也抽空见一见,横竖都是旧相识,不在乎这些。」 陆晋伸手捏住她腮边本就剩下不多的两块肉,揉得她整张脸都变肉包才罢休,鼻子里哼哼一声,「成日里别总想着坑自己相公,想想怎么才能伺候好你家爷。」 说起话来气势汹汹,松开手却忍不住在她微红的面颊上落下一吻,带着心疼与眷恋,以沉沉目光抚摸她坚韧的灵魂,「仔细身体,太晚了就别等,我去书房睡。」 「晓得了,快去吧,正事要紧。」 第二日深夜,云意熏过艾,稳住身体,才在后院小厢房里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程了了。她始终秉持着清水出芙蓉的理念,今夜依旧是一身淡而又淡似云似雾的裙衫,而头饰上却有绿宝石大东珠,没能如顾云音一般一素到底,毕竟顾云音三个字已足够从富贵锦绣中脱颖而出,而程了了还需靠宝石金银撑住脊骨。 「许久未见,程姑娘别来无恙。」 程了了面带浅笑,对云意,她始终也没给自己降低一级,她思绪透澈,心中却存傲骨,词也未变,依然是,「妾了了,见过夫人。」只不过这一回的夫人不再是隐居小宅名不正言不顺的夫人,而是正正经经昭告天下的二夫人。 云意手边一杯热茶,是芳香浓郁的小叶贡眉,却没给程了了留一杯,私下见面,谁是主谁是奴,依然要分得清清楚楚,因而程了了自进门起便需立在屋中,直到云意赐座,她才能安安稳稳坐下。 云意抬眼,略略打量她,见她高领长袖,却并非故意为之,而是隐忍难堪,已知她背后藏多少辛酸事,从前些许,早已经想不起来,更懒得计较。她开门见山,「我有话问你。」 「是——」没能抱着琵琶,似乎增添了焦灼了情绪,程了了在云意不咸不淡地眼神中有些手足无措,或许不放在心上,才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轻视。 第十七章 云意却没想那样多,她身边只跟着个端茶递水的红玉,因此也无避讳,径直问:「世子爷那儿还是闹得厉害么?」 「夫人指的是什么?」 云意嗤笑一声,难得多解释一句,「你想是什么?我等着。」语毕端起茶盏,慢悠悠品着她的上品贡眉,要等程了了彻底认清形势、理清了脑子再说话。 好在都是聪明人,程了了很快放弃了自己无聊的反抗,照实说:「前几日才抬出一对姑侄,一个是富家妾,一个是清白姑娘,都让折腾死了,满身的伤,不忍看。」 云意放下茶盏,食指连同无名指一道敲击着引枕,没声响。 「这对姑侄家里……还有人么?」 程了了老实答:「听说是有的,仿佛在桐县。」 云意自语道:「得抓紧查,顺藤摸瓜……越是穷困越是好办……」 略等些许,云意另问道:「世子爷,房事上还是不能成事?」 程了了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袖,眼神闪躲,「多是不成,用了药也难成,正四处找寻世外高人,想求海外仙方。」 「好……好得很。」没能忍住笑,她想得极快,想法当即已成轮廓,「以你的身份,陆寅少不得在你身边安排个专司监视的老婆子,等二爷出征……不成,等不得他出征,就在三日后,申时三刻,蘅芜苑外有丫头哭闹,你带着你那婆子仔细听听,过后未避嫌,我再不会找人联系你,你也当警言慎行,勿入陷阱。」 原本话到此处,宴席就该散场。但程了了未能审时度势,反而开口问:「夫人如今过得好么?」 云意稍有吃惊,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她觉着好笑,又好奇程了了是何意,因此饶有兴味地接下去,「自然是好。」 程了了略感落寞,低声道:「二爷对夫人,素来是与旁人不同。」 「我不与旁人比,也不知‘素来’是从何时来,他遇上我那一日起,才是我认知的陆晋,从前是谁,与我何干?」她说得又慢又轻,字字句句都令对方不能言语,震慑当场。 程了了风尘年月纵横多年,形形色色男男女女都见过,但从没能听见如此言语。仿佛在顾云意心中,陆晋因遇上她才是陆晋,否则是谁?蝇营狗苟落魄庸人?是她自视过高还是从没瞧得起任何人。 但这是程了了会错意,云意原意不过是说前尘往事自己懒得计较,却让程了了心中埋下一粒籽,从此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向天顶。 夜深了,云意精神不济,靠在榻上歪歪斜斜昏昏欲睡。陆晋深夜前来,推开门与程了了有短暂对视,彼此都没来得及分辨心绪,他已转过身去抱榻上睡得没姿态可言的云意。 再离开,仍旧是错身而过。 没缘分,没机会,就是如此。 夜色朦胧,可惜无人赏。 程了了行在孤独小路上,发觉风一阵比一阵冷,凌冽得让人想要落泪。 云意实际上出门便醒了,只不过窝在陆晋怀里,悄悄睁开一只眼观察他脸色,没等细看就已露馅儿,谁让他军人出身敏锐异常,但凡风吹草动一一曝于眼底。他面容沉静,双目视于正前,「醒了?」 云意不好再装,硬着头皮睁开眼,心中生出少许被戳破诡计的尴尬,支吾说:「刚醒,二爷怀里舒服,光想着多享受一会儿呢。」 陆晋哼哼一声,攒着气,没说话。 云意心照不宣,换个角色来哄他,「出征在即,一走就是小半年,二爷就没舍不得我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个已经接下去,「我却是舍不得二爷的,就想着二爷能多抱我一回,哪怕就是在院子里溜溜也好。」 陆晋淡淡瞥她一眼,强压笑意,「可别,你一嘴甜准没好事儿,我还得留点儿精神去打仗。」 「得啦,二爷这就厌烦我了。」她懒得没法儿形容,不管不顾往后一仰,吓得他险些没搂住,让她一屁股摔路上。 「就两圈儿——」不许再讨价还价,省得他再心软,不但没精力计较先前那股无名火,更不知不觉就让她三句话带跑五千里,没能力回头。 只能叹息,「你怎么就那么贼呢?」 「因为有二爷宠着嘛——」云意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对于他对程了了的复杂情绪,她没兴趣挑明,她只看当下。 陆晋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大晚上随她要求满院子遛弯儿,等她在夜风里酣睡入梦,才将她带回床上。 红玉战战兢兢跟在后头,让陆晋一个眼神看得脚底发软,但最终也没等来严刑拷问,陆晋似乎对此已无兴趣,随她们可着劲地折腾。 次日,陆晋是被云意搜肠刮肚的呕吐声惊醒。 她弓着背,雪白亵衣贴着瘦削的背,透出一段瘦得突兀且嶙峋的脊骨,谁看了都要心疼心酸。他睡眼惺忪,厚实的掌心来回轻抚她后背,刚醒来嗓子还没清,浑浊得带着浓浓睡意,「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 话没说完,就让云意猛地挥开手,由红玉伺候着擦了嘴,还在半眯着眼等胸口拥堵的闷气舒展开,对身边人便没能忍住怒气,「谁想吐?嫌我吵着你好梦了不是?」 陆晋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木头似的否认,「不……不是……」活像个受尽欺负的傻瓜。 云意的火气撒不出来,更转不动脑来回应他,索性就抓过枕头往他头上扔,「都怪你!害人精!」这可真是蛮不讲理,一大早的就要闹事。 他目睹她承受的磨难,同时束手无策未能相帮,因而心中默认,不如就受受气,权当自己活该。 故而点点头,从善如流,「都怪我,我是害人精。」说起话来像背书,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见了你就烦——」 「不着急,我这就去衙门办事。」起身来,穿衣洗漱都是自己,多数不必丫鬟插手。 临走,找红玉仔细问过,只她并无大碍才安心出府。等他回来已是月朗星稀,离出征之日越近,才越发地难舍难分。夜里趁她精神尚好,才能将余下安排细细说清。 他此番细心,办妥了才来问,「你可记得你还有个姑姑在京内,虽说名头不响身份不显,但公主的封号尚在,还能唬弄唬弄乡巴佬。」 云意闲来无事做女红,绣一只不大「体面」的鸳鸯锦囊,针脚乱得可怜,花样也俗不可耐,闲了一整日终于有人说话,势必难言兴奋,「二爷说的哪个乡巴佬呀?」 陆晋喝着半杯温水,眉毛都不抬一下,「王爷王妃。」 她故作惊诧,「呀,你可真是不敬不孝。」 他并不与她纠缠于此,选择直入正题,「要走总是不放心,你怀着孩子不能出半点纰漏。不必等我出征,本月二十六你就搬入你姑姑府中安心养胎。她是生养过的,会照顾人,稳婆大夫找的都是伶俐人,听话懂事。明儿宜安公主自会入宫,把这事儿在肃王跟前提一提。过了明面儿,也再没人敢拦。宜安公主府我已将戍卫都安排好,齐颜卫也将留二百人仍驻京师,你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指派乔西平传口讯即可。至于退路,我虽料定陆寅无此胆量,但还是那句话,任何时候你的命最重要。」 第十八章 最后半句暗藏深意,又有说不出的苦涩挣扎,万般危急之下,她的命自然要比任何人任何事,包括她腹中已渐渐成形的胎儿更重要。 这是掏心剖肺的表白,也是掷地有声的重誓。 琢磨明白了,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柔肠百转,更何况是夫妻之间,云意红了眼,却最终忍住没落泪,只问他,「二爷都安排好了?」 陆晋道:「说不上万无一失,但已尽我所能。」 云意点点头,「既如此,我都听二爷的。」 陆晋对她的态度十分满意,也另有一事交代,「你要小心,顾云音不会消停,我一走,带走精兵二十万,京内驻防空虚,恐怕她要与陆寅暗中勾结。」 云意觉着没可能,但也无心反驳,未发生的事情没必要争论,因此照旧装乖听话,捡他爱听的说,「我自当留心,二爷出征在外也要保重自己,别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回来都糙得认不得。」 「你要连丈夫都认不得,也是该罚。」说话间视线转向她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沾了水,变得无比温柔无比慈爱,「这小东西,也不知几时才能蹦出来。」 云意道:「我还盼着二爷早去早回,说不定能赶上他出生。你不在身边,我总是怕得很……」 她偶尔展现的脆弱,换来他柔情满腔。她体弱,他轻易不敢动她,只能伸伸手刮一刮她柔软的小腹,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辛苦你——」 「不辛苦。」她摇头,坚定异常,「给你生儿育女本是我的福气,哪来辛苦一说?」 他心中感动,已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之感,但面上不显,稍稍歪了嘴,调笑道:「噢?那今儿早上是谁发火,真恨不得打我二十大板泄愤。」 云意面子上挂不住,狡辩说:「我那不是难受的厉害,控制不住了才……」 「干得好。」他充分肯定,「往后就这么干,该我受着。」 「说的都是什么,傻不傻呀你——」 陆晋没回答,换过衣裳倒头就睡。 因云意卧病在床,陆晋出行包袱都由乔东来打点,云意连一眼都没看着,就得送他远行。这一日倒是没有依依惜别泪眼朦胧的场面,云意已提早搬进宜安公主府,她这个姑姑话不多,与她相处客套疏远,但正好如了她的意,不必假装亲热,两厢轻松。 云意特地回一趟忠义王府,为的是送他出门。她穿得厚重,手里捧着温热的熏香炉,细细叮嘱他到了辽东该注意的地方,陆晋听多了就觉着啰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终于等到她说完,由红玉扶着送他出门。 才到院内,他便回过身告知她不必再送,「走到门口又要应酬那帮子人,你如今怀着孩子,天底下谁不该让着你?就这么招,等我出城,你就回宜安公主府好生静养,谁来都不见,谁的脸面都不必给。」 云意笑,「晓得了,我有二爷撑腰,谁都不怕。」 时辰到了,他该启程,先前都好,到这一刻突然忍不得,张开双臂猛地抱紧了她,才片刻便松开,望着她的眼,郑重道:「我得胜归来,你平安生产,娘子与我,双双保重。」 「嗯——」她点头,眼底蒙一层水雾,闪烁粼粼波光,「祝二爷与我,战无不胜。」 他最后在她唇上重重落下一吻,继而撂下一句,「走了!」便大跨步往门外去,留她一道渐行渐远背影,以及在风里高高飞扬的披风。 浩浩荡荡出征去,但自古征战几人回?权力巅峰,必然铺着累累白骨,森森血肉。 云意望着空荡荡的院门,眨了眨眼睛,将要落下的泪又被推了回去。 心突然空了一角,不上不下,难诉人前。 但好在京城从不缺新鲜事,未过几日,整个京师都热闹起来,人人窃窃私语,背地里耻笑,因这一件事把整个陆家的腌脏事都翻过来颠过个儿地说,陆占涛明里暗里让人戳脊梁骨,简直暴跳如雷。 起因归结于一场稀松平常的击鼓鸣冤,顺天府尹开堂审案,越听越是胆战心惊,原来接的是烫手山芋,一个不慎就要把身家性命都赔进去。 冥思苦想日夜忐忑,顺天府尹也熬不住,一病不起,这下名动京城的案子,不知是谁推波助澜,竟然要等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 徐氏望着暴戾乖张的丈夫,心中止不住地叹息,看来这一回要留万万年臭名,让万万人说嘴,但故事里谁知她有多少辛酸泪?不过是做个苍白点缀,可怜又可悲。 十月中,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没有陆晋的生活平淡而乏味。云意身边多了个不知从何处挖来的老嬷嬷,让陆晋送来专程调理她益发虚弱的身体。 腹中旺盛生长的生命在一点点吸收她的血与肉,而她成为虔诚的信徒,心甘情愿将自己双手奉上。 药喝得越来越多,外出时间渐渐缩短,从前还能扶着红玉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如今只能隔着窗看霜白露重,一个万物萧索的秋。 实在过得无聊,闲暇时间开始自己写话本,大致写的是燕国皇族后裔慕容博一心复国的故事,她心情好,笔墨大都用在谈情说爱上,一个外族公主蓉月,另一个是青梅竹马玉仙,她正犹豫着是让慕容博坐享齐人之福,还是该安排玉仙跳河自尽,正巧遇上德安前来回话,瞬时撂下这起子无聊事,专心与人闲话。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在府中暴跳如雷的陆寅,丑闻闹得满天飞,人都击鼓鸣冤闹到顺天府,陆寅避而不见,却躲不过有人推波助澜,这事闹到朝廷上,着实难堪。最后是陆占涛恼羞成怒助推一把,「罢了罢了,顺天府尹没能耐,那就等三法司会审,是黑是白,本王等你们辨清楚查明白。」 这话能说得出口,可见从没在京城官场里混过。人都道锦衣卫手黑,东西厂暗无天日,但刑部又能好到哪去?下黑手造证据冤案冤狱罄竹难书,天底下掌刑司的谁干净?管他读书多还是读书少,谁和谁都是一丘之貉。 云意吃着小核桃,一刻也不懈怠地补着脑,「刑部那帮人你熟悉,欺善怕恶,没一个硬骨头,甭指望他们真能查案。不过这事儿嘛,本也不指望三法司会审出个青天大老爷。这个时候嘛……就该用点儿旁门左道的办法。我怀着身子,要做个实诚人,叼毒法子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啦。」 德安嘴角有短暂笑意,一闪而过,「奴才懂的,明儿找几个说书人茶楼里开架势,没等差爷来,必定传过江北去,让世子爷一辈子都洗脱不开。接连再提溜个厉害师傅,把宫里头往年专用的‘好药’都给送进去——」虎狼药,能「解燃眉之急」,也能把人身子掏空,拖得长久了,势必要内虚而亡。 云意满意地笑,越来越中意眉清目秀的小德安,身边有个得用的人,真比金山银山都可贵。只可惜大多数人都选择地底掘金,极少数人能担伯乐。 「德安大人当世无双,远超先贤。要不我也给大人许诺封侯拜相、加官进爵?你想要什么职呀?」 德安眼神里藏着嫌弃,「都是分内事,奴才不敢邀功。」 第十九章 云意也不怕他听见,咕哝说:「就你这样爱推脱的才最难伺候——」 「奴才不敢——」全然是敷衍人。 云意吃两颗薄皮小核桃,终于想起正事,「陆寅知道是你了么?」 德安道:「大张旗鼓地去桐县找人,世子但凡还有电脑,知道派人去查,必定能查出来是殿下暗下重手。」 她颔首,「那就好,就怕他傻人有傻福,连生气都没机会,那可要白费了我……不不不,白费了德安大人一番苦心了。」 德安似乎已经习惯她这类没规没距的玩笑话,因此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不咸不淡地应一声「殿下说的是」就算打发她。 「找机会跟你干爹递个话,守着陆占涛,别让二爷出门在外的时候给陆寅机会暗刺一刀。」玩笑归玩笑,该交代的事情一件不能少。 德安道:「奴才稍后去办。」 稍顿,他忍不住问:「殿下身体如何?」 云意忽而忧愁起来,闷声道:「时好时坏的,也不晓得足月的时候是个什么场景。」 他亦不安,「听闻长庆侯夫人擅做药膳,是极会调理人的。奴才找个名头去请?」 」长庆侯?余家人可傲气得很,未必肯为我这小小将军夫人出力。」她换个姿势,打个呵欠说,「小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我如今总是困得很,早午晚都要睡,人都睡傻了。」 德安偷眼望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软趴趴靠在榻上撑不起来。她为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付出得更多。只一眼,心中蓦地一抽,过后自己也知荒谬,这世上最没资格心疼她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走出门时浑浑噩噩,他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奴才就是奴才,一旦忘了身份便只有死路一条。 宜安公主府,云意已经开始享受午后长睡。忠义王府的闹战才刚刚开始,陆寅气得面红耳赤,花瓶瓷器摔了一屋子,处处都是锋利的碎片,女人的啼哭声总是不停,成了凄凄惨惨场景惯用的乐曲。 「不就是死了两个贱人,竟能闹到顺天府,爷要杀了灭口偏不许,这下好了,闹到三法司会审全京城无人不知。」还剩最后一只三脚插瓶,随手握住了往门边一带,哗啦啦又是一声响,把本就瑟缩的徐氏吓得又是一抖,分明是坐在室内,却成了秋风中震颤的叶,摇摇欲坠。 「难不成还让爷跟那群刁明对薄公堂?爷是什么身份,他们算是什么狗东西!」骂也骂够了,转过脸来嫌恶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好命都给你哭成倒霉命!」 又是惯用招数及固定套路,斗不过外人转而把怒气都往女人身上撒,谁让你是女人?位置再高身份再好仍旧是附庸,附庸便是活该忍气,活该受苦。再想起身边另一个女人,明知她身份复杂,却又抵挡不住诱惑,这一辈子女人用过这么多,唯一丢不开手的也就是这么个程了了。 但她身边遍布眼线,若有异动,绝不会无人来报。 心中暗自咬牙,一切都因顾云意那个贱人,西陵地宫害他不死不活,到现在还不肯放过,陆晋一走便耍尽阴招,现如今还不知在何处得意。但闹大了又如何?天底下还有谁能判他徒流之刑,恐怕就连肃王也没这个胆。 无非是想往他身上泼污水,洗不掉污名,正好给将来的「圣明君主」让位。呵——想得倒是轻巧,她乐意玩,他奉陪到底。老二不在,想要弄死她一个女人还不容易? 他心中已有了主意,要一劳永逸,取她性命。任徐氏如何哭,如何苦求,通通置若罔闻。 谁晓得未来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切波折都不要紧,对云意而言,只要他顺利入套,她自然玩一出瓮中捉鳖,但究竟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那丫鬟霜儿也就十二三岁年纪,原就是在王府里当差的。殿下嫁过去,一时缺了人手才将她提拔起来。老子娘都是王妃陪嫁,只不过近年来不大得用,便落得些零落差事。若是有心人要查,那可都是清清楚楚,没得文章可做。」红玉搬来个小杌子坐在塌下,一面说话,一面给云意捶腿,她身子重,小腿渐渐浮肿,下地都难,「早些时候因骂了她,在院子里墙根儿下躲着哭,让程姑娘身边的钱老婆子瞧过一眼。听德宝回话,钱老婆子把霜儿叫到跟前儿说了好一会子话,现如今霜儿跟着咱们到宜安公主府,这几日找机会出去好几回,想来是又搭上线了。」 云意躺得僵了,慢慢挪一挪地方,听门帘外抖落细微脚步声,绿枝端一碗温热的牛乳进门来。她鼻子灵得很,大老远闻着那味儿便反胃得厉害,摆摆手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让绿枝赶紧送出去。 红玉站起身给她拍背,再端热茶来给她压一压。缓上好一会才舒坦下来,再吃一粒酸梅,总算能开口说话,「这孩子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托生,竟这样折腾人,这几个月倒比往常几十年还难熬。等他出来,可真要找二爷好好教训教训——」 红玉笑,「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说孩子话呢。小少爷富贵无双,自是文曲星托生,将来呀必定有一番大作为。」 云意轻轻抚过凸起的小腹,眼神中荡漾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与温暖,「只求他平安和乐,哪敢奢望其他。我一生起起伏伏,多少辛酸多少繁华历尽,到头来才知道,世上最难的原是平安二字。」万般无奈,万般伤怀,一时出神,缅怀往日种种,不由得悲从中来。 红玉见她面色凝重,赶忙另想一计,将她的注意力再引回陆寅。「想来那霜儿已让钱老婆子买通,正等着暗地里监视咱们呢。虽说提拔了她在院子里近前伺候,但奴婢早让蓝漪时时刻刻盯着,再说了,绿枝是惯常细心的,殿下的饮食起居没人插得上手,如今就等殿下适时‘出巡’,等他们消息。」 云意晃了神,双目呆滞,但到底还能听进去,慢慢回她说:「碧峰山齐云寺后,有一山谷易守难攻,可称天险。京城各处布防严密,要调人并非易事,我估摸着陆寅至多调动六百余。再而他未将女人放在眼里,恐怕至多带三百人上山。只盼二爷给我留的这二百齐颜卫,别都是绣花枕头,打起仗来不要让我太过失望。」 说完还是觉着不妥,找绿枝要了一碟子酸得掉牙的淹萝卜,吃起来竟不嫌酸也不知辣,一眨眼就消磨了一整盘。 红玉劝上三回没得用,还是说回正事,「您说……万一世子爷不上钩不去齐云寺,那该如何是好?」 「他那样恨我,必要亲手拿住我才能罢休,哪有派旁人上山自己坐守家中的道理。」她长舒一口气,总归胃里没再反酸水,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要真不上钩,也不要紧,前路已经铺上了,再换个招数就好,收拾人的办法一箩筐,原在宫里学会的,我还没使呢,正好找他试试手。」 午后的散漫配着冬天暖融融日头,让人昏昏欲睡,只想放下心事去与枕头床褥亲近一回。恰时绿枝掀了帘子进来,轻声道:「德安大人到了——」 第二十章 红玉与云意相视一眼,起身来,一边走一边扬着嗓子提高了音调说道:「殿下歇着呢,正巧他来,我有话问他。」再拉了绿枝一道出门,「走,咱们院儿里说话。」 绿枝点点头,忍不住往长廊上往一眼,没吭声。 不多时院里便起来争吵声,红玉难得强硬起来,脆生生的嗓子车轱辘似的不停,「原就是个好事儿,偏就你,整日里疑神疑鬼,什么都做不得,连出个门都要管三管四,知道的说你是殿下跟前办事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什么厉害官老爷,能管起殿下的事情来。」 德安声音依旧平平,但亲近人听得出来,语调又往下沉,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道理,竟能拿到殿下跟前说嘴。齐云寺地处偏僻,碧峰山山道艰险,再是灵验的菩萨,能只得殿下如此冒险一行?」 红玉不忿,「原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上山祈福,怎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蜀道艰险难于登天?都说齐云寺的菩萨灵验,尤其是求子安胎,真真万试万灵。殿下如今日夜揪心,你就当给殿下求个安心,也不该如此推三阻四。当差的不好好当差,反倒担起主子的职,山路又不是没走过,京城里一亩三分地你不清楚?哪有什么崇山峻岭,单就是这么个碧峰山,撑死了高不过望风塔。」 「殿下的身子受不起……」 「受不受得起自有大夫来断,大人当好差事是正经,听说长庆侯府厉害得很,说来说去就指派个灶头丫鬟来给殿下调理身子,这里头是长庆侯太傲气,还是大人办事不尽心,敷衍打发呢!」 要紧的事都说个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错漏。绿枝咳嗽一声,上来劝说道:「好了好了,都是为殿下着想,哪有你们几个这样争来吵去的,没得给殿下添堵。」 红玉反问道:「我说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德安不再理会,转而问绿枝,「殿下可醒了?早晨起得晚,如今这时辰若还睡着,夜里恐怕难入眠。」 绿枝点了点头,说道:「时辰不早,是该叫起了,奴婢这就去请。」 「不必了,我来了,自然由我伺候。」德安拂袖,双手背在身后,兀自往正屋去。 红玉看绿枝一眼,也跟在后头进了屋。 屋子里熏着甘松香,弥散着近乎中性的干爽利落。为了挡风,纱帐落了厚厚两层,再有暖烘烘地龙烧得正旺,因而更像是四五月的气候,舒适宜人。 云意被叫起来,没半点力气,软软靠在德安肩上,让他惊了一惊,提着罩衫的手僵在半道,不敢放下,亦不敢回头。 她打着呵欠,半眯着眼问他,「你说……陆寅会去么?」 德安傻得可怜,原本多么伶俐一个人,这一回竟然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等得不耐烦,把脑袋从他背上挪开,正经坐直了,迷茫道:「想来多半要中套的,他一贯蠢得很。」 「是……殿下说的是……」他忙不迭站起身,抖开罩衫披在她肩上。头都要埋到胸膛里,没正经睁眼,敷衍着伺候她将衣裳穿好。再扶起来,绕着三足鼎熏香炉慢慢走。 云意半个身子靠在他手臂上,人还没醒透,挪着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从前也不知道,怀孩子竟这般难受,早知道……」顿了顿,没能照着原意说出口,「早知道也没用,都是废话。」 德安打起精神,陪着千万分小心,每一步都盯牢,唯恐她歪歪斜斜扭了脚,「长庆侯府来了个丫鬟,在调理孕妇上很是老道,要不让人接到厨房里试一试?」 「呵——」她冷冷勾了嘴角,鄙夷道,「不识抬举。」 德安道:「原也是奴才办事不利——」 「有你什么事儿?拿着我的名头去请人,长庆侯府却瞧不上咱们。」她如今怀着孩子,脾气见长,不常与身边人发火,遇上外人倒不留情,「什么下作玩意儿!既无军功又无建树,全靠家中女儿一个接一个送进宫,才有了今日地位,没成想余庭此人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德安一连声安慰道:「殿下息怒,为这等人,不值当。」 云意嗤笑道:「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就要他余庭登门相求。那样头赶紧的,送回去,他长庆侯当谁是乞丐破落户,就一个烧火丫头打发过去。」 最吝啬有好吃的捂住不给的人,她这一回气得厉害,连晚饭都懒得吃。勉强喝一上半碗汤就让人通通撤走,叫人点灯铺纸,重新折腾她的话本,这回写玉仙痴情挽留,但抵不过现实,到头来满纸泪,全是废话, 她慢慢等,等到时机成熟,德宝的消息都是喜报。才在十一月初一,已近初冬的日子,看蓝漪换上她惯常穿的衣裳首饰,观音兜遮住半张脸,由红玉与绿枝一左一右贴身伺候着,出门上了马车,徐徐走向城郊碧峰山。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云意坐在沉闷的屋子里,喝着芳香四溢的牡丹白茶,琢摸着自己也算得上心狠手辣,要取人性命从来不作片刻犹豫。 但胸有成足又如何?世上有意外才有精彩。 茶是尚好的茶,果子是精挑细选的盘碟,屋子里暖融融返春可扑蝶,案上一尊青花乳足炉绘青花鹦鹉牡丹图案,栩栩如生。再有袅袅香烟,如白雾如旧影,婀娜妩媚曼妙多姿。 身边一位青衣少年弹一曲梅花三弄,琴声清雅,正和上初日落雪、梅香满园。 最后一个音落,少年「断弦」谢知音。 云意搁下茶盏抬眼看,原来少年不是少年,是不辨男女往日旧人。看窗外暮色四合,怔怔道:「你说这时候……碧峰山如何了?」 德安双手抚七弦,垂目望琴轸,「打起仗来最难估量,有时难过人心,着实猜不中。」 「罢了,又不是生死局,着急做什么?」 「不是殿下的生死局,却是世子爷的。」 低头看,案几上鹅掌鸭信多酸辣,与琴音之寂寞清高反倒不配。 她腰后枕着厚厚两个松软大枕,极舒心地偷着懒,望向书生打扮的德安,略想了想,在江北见面那一日起,他似乎就做如此装扮,算不得宫人也没个正经主子,只得如此。但脱了宫服曳撒,少了阴沉女气,反多了潇洒风流。 「晋恒伊作笛《梅花三弄》,董庭兰擅弹《胡笳》,两宋自上而下无不以能琴为荣,夷中、知白、义海、则全多少大家,怎到了咱们这光景,反倒凋零没落,可见连好曲好琴都是讲运势的。」 德安略拨弄两声弦,与她说道:「殿下喜欢哪一曲?」 云意边想边说,「大约是《渔樵问答》,升调问,降调答,曲意深长,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乃,隐隐现于指下。迨至问答之段,令人有山林之想。【注】」 德安没回话,起了第一个音,低头弹起来,正是《渔樵问答》。 入冬之后少日头,天黑便只剩雾蒙蒙一片,寒风吹着,雪籽下着,分明是个暖酒围炉的好时节,也正巧有人如此应景。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顾云音自添一杯,与陆寅饮尽了,轻笑道,「这样好的时节,上山做什么?漫天的鬼神、任是死缠恶斗,比不得炉边一壶酒。」 第二十一章 陆寅这一刻丢开了早先嫌恶与偏见,能平心静气与他原本瞧不上看不过眼的顾云音共度良宵。他性子阴沉,笑也似阴险诡谲,杯中酒晃上一圈,眼睛里仍透着怨毒,这一下活生生是个恶妇,「酒是好酒,但不知今夜等不等得来仇人血肉,与公主分食共饮。」 顾云音略皱了眉,随即再化成了笑,「我那妹妹打小儿精明,如今又是双身子,正不知如何精贵,哪能真真以身为饵,亲自去了碧峰山?自然是哪一个丫鬟奴才假扮,为的是引世子爷上钩罢了。」 「殊不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偏只有她会步步设陷,步步为营,爷就不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可见你这妹妹也不过如此,成日里高估自己,低看旁人。」他一仰脖,干干脆脆一杯黄汤灌下肚,放下酒杯仍旧是白得发青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内耗不止,体虚难捱,「且让她吃一回教训,明白明白爷是哪一路人,她又惹不惹得起。」 他这一番话说完,自己舒心得意,顾云音却暗地里鄙夷个透顶。若不是她出言相告,他哪能想得通其中关节?眼下说不定正被埋在碧峰山山谷下,被齐颜卫杀个七零八落性命难保。 草包就是草包,再怎么拉拔点拨也没指望。 顾云音仍是笑,缓缓道来,「这本就是宫里惯常的招数,再简单不过的连环扣。先叫人着急了跳脚了把帐都往她头上算,恨不能当即就一刀杀了泄恨。人越是恨,越是冲动。再有个线索往上攀,便更顾不得了,顺着杆儿往她套里钻。世子爷若真去了,可真就是正中下怀,事事都如了她的意。」 她身上一股子细细绵绵苏合香,追寻过去,源自屋中一尊博山香炉,是个千年古物,原本是坤宁宫的摆件,不知怎的让陆占涛收拢起来,塞到长泰公主府。 陆寅哼哼一声,眯着眼把她从头打量到尾,没半点恭敬。顾云音却没放在心上,只管抿着酒,任他鉴赏。 陆寅道:「谁知你是不是连环扣,与她玩一出假假真真、虚虚实实。」 顾云音心底骂一句蠢货,面上半分不显,「自那一日九华殿遇刺起,我与她已是水火不容。虽说后来追根溯源牵扯上王妃娘娘,但此等伎俩,明眼人如何看不出来?必是她与陆晋二人狼狈为奸欲使你我鹬蚌相争,她去坐收渔利。」她与陆晋之间的私怨半点不提,她是如何勘破,如何想明,全然一笔带过,也就拿来糊弄糊弄陆寅此等人而已。 但她若想成事,便需要盟友,陆寅就是不二人选。 进而冷冷笑道:「她不仁我便不义,不过是斗个你死我活罢了,二十几年都如此过来,害怕她一个小丫头不成?」 「好,好气魄——」陆寅击掌相贺,「公主有此决心还怕不能成事?陆某愿倾力相助。」 顾云音盈盈举杯,「云音此番,先行谢过。世子爷惊才绝世,他日必成大业。」 这话旁人说都不过尔尔,但她不同,她是前朝公主,是见识过内宫繁华先帝举止之人,谁人说都是奉承阿谀,偏是她,听进耳里一字字都当了真。 他饮着酒,昏沉沉想来,父王迷恋顾云音并非偶然,就连老二那个大老粗,不也沉迷温柔乡?顾家的女人,天下第一等的尊贵,确确实实不同。 另一方,琴也尽了,心也尽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如今也难有此意境。」她心痒痒,想趁着天色与落雪,饮上一杯,也恰好有人陪,有话絮。 蹬蹬蹬,先一步有人快马来报,自后门匆匆入府。德安亲自开门去迎,原来是个叫竹山的小厮,这两年跟着德安办事,让调教得极懂规矩。身上虽还沾着尘土,气也未喘匀,先跪地隔着将将支起来的六扇门屏风行上一礼,「奴才竹山,见过坤仪公主。」 云意愣了愣,许久未曾听过坤仪二字,险些将如此风光无二的封号都丢到脑后。 「免了,起吧——」 这声儿似溪流淙淙,自山涧清风下流过。让竹山听得没了魂,膝盖打跌,站也站不稳。 德安知她心中所急,代她问道:「碧峰山上情形如何?你且细细说来。」 竹山咽了口水,连忙答:「山上山下都是按吩咐准备妥当,本该是万无一失。谁晓得山上早有埋伏,对方来了个前后夹击,虽说咱们占着高地,但也难以一敌百,现如今是……」 「是什么?」问的是德安,厉声低喝。 竹山知他脾气,吓得头皮发麻,「如今可说是兵败如山倒,奴才往回赶的时候卓力格图大人正下令撤退,粗略看来齐颜卫死伤过半,就是几个姐姐也都……」 德安道:「都如何?谁教你如此回话,再敢支支吾吾仔细扒了你的皮!」 竹山赶忙答:「听闻蓝漪、白霜姐姐一并没了,红玉姐姐受了重伤,都被接去备好的庄子里暂避。」因绿枝留在府中照顾她饮食起居,万幸躲了过去。 闻言,德安心中一凛,不由得望向屏风后头一个疏淡朦胧的影。大约是僵在当下,怔忪无声。 他再问德安后续事宜,尸首如何处理,齐云寺如何交待。竹山一一都答好,事事都按原计划处置妥当。 他便挥挥手,打发竹山退下。自己个绕过屏风,走到云意近前来,少不得叹一声,出言安慰,「胜败乃兵家常事,殿下不必如此忧心,输了便输了,过几日再出一计、从头再来就是。」 云意闭着眼伸手捏了捏眉心,满腹愁绪,「陆寅身后……仿佛是有高人指点,这人行事我倒也熟悉得很,你猜是谁?」 「长泰公主?」 她自嘲轻笑,「你瞧,你也是一猜即中,显然早先已留了心。唯有我,傻的可以。二爷临走时嘱咐过千万当心她与陆寅暗中勾结,我却不信,这回吃了教训才知道厉害,罢了,也活该是我。」她高估了顾云音的心性操守,更高估了自己。 「看来长泰公主是铁了心要与殿下做对。」德安一刻不离地守着她,只怕她气上心头稍有闪失。 久久,云意怅然道:「只是可惜了蓝漪她们几个,花一样的年纪,就因我一次失算,便都没了。」 德安道:「奴才下人都是猫儿狗儿的玩意儿,殿下不必为此伤心。」 云意抬眼看他,反问道:「难不成你也是猫儿狗儿?」 德安半跪在地上,低头伺候她穿鞋,白皙的侧脸看不出表情,听他平平应一声,「奴才也是一样的。」 云意道:「我原想你是不同的。」 「奴才谢殿下抬举。」德安心中翻江倒海似的颠了个个儿,脸上却还是冷山冰封的旧模样,但也就这么几个字,不必其他,已足够他留用一生。 自此一役,云意身边能顶事的丫鬟也就剩下绿枝一个,又是特殊时期,恨不能严防死守,哪敢再往里添人。万幸隆冬事殊,德安在外清闲,便担起职责来守在宜安公主府日夜照顾。他心细不落于红玉,勤勉又多过蓝漪,身边有他一个,可说万事足。 丫鬟大都自江北带来,如今出了事要发丧并不便宜,只能就地落葬,再拿出丰厚银两打发专人送回家乡。 第二十二章 云意心中少不得沉闷难言,有时读书,有时抚琴,百无聊赖而已。 辽东战事陷入焦灼,始终没能有好消息传来。近年关才收到陆晋家书,也没论战事,更不提艰险,信上大都说的是平日思念,问她身子可好,孩子可好,算一算这小子春末夏初之时要来人世,他立誓保证,必定要赶回去在要紧关头陪着她。再说辽东的榛子、小米、山里红都比别处的好,等得胜归朝一定给她一样带上一车。 短短一页纸,翻来覆去看过五六遍才肯放。过后捏着信纸喝着茶,轻笑道:「这人也真是的,写个信都不肯自己动笔,如此琐碎言辞,让人见了岂不可笑?」 那信上一看就是曲鹤鸣字迹,也不知他真是忙得连家书都没时间写,还是懒得亲自动笔。 她悄悄将窗户抬起一丝缝儿,看鹅毛大雪无穷无尽地下,铺得天地间只剩一色。偶然间寒风一阵,自缝隙中窜进屋内,吹得她一阵瑟缩。身侧多出一片暗影,原来是德安上前来把窗户捂紧,「风冷雪大,殿下仔细身子。」 云意只觉得脸上发木,揉了揉面颊,叹声道:「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也不知二爷在辽东过得如何。」 德安道:「二爷常年征战在外,都是见惯了的,殿下不必忧心,养好身子是正经。」 「嗯——」她轻哼,透过雪光明亮的窗纸,目光深远,依旧望向深冬凛冽。 这年冬天实在太长。 陆晋在辽东陷入久攻不下的僵局,两方城内城外对峙,开始了比白刃搏杀更加残酷的围城之战。阳城为关内要地,自古繁华,屯粮充足,但也挨不住十万百姓十万兵,自军管后,已有许多百姓不敢白日生火,不敢开门迎客。因你但凡多出一袋粮都是死罪,斩了刮了还不够,尸首都不留,转眼就成锅里人肉汤,供军老爷充饥。 许多耐受不住的偷偷往城外跑,被辽东总兵集中起来,入夜之后放出城去,中间夹杂着骁勇兵将。陆晋一旦放行,则趁乱突袭。 他吃过一次亏,便没道理再上当,打起仗来顾不得百姓,生逢乱世谁人无辜?再有逃城之人无论是兵是民一缕乱箭射死,不过多久护城河边已填满了尸首,被城外饥饿的野狗发现,成了聚餐之地。 城内十余万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前只剩下死路一条。 陆晋的状况也不大好,天气太冷,他又不大仔细保养,手上生满了冻疮,又疼又痒,厉害的时候连笔都握不住,要写信也都靠曲鹤鸣代笔。 可怜曲鹤鸣一个瘦弱书生,穿一身厚棉袄,被动地「胖起来」,走道都不方便,成日里被查干几个取笑,说他是弱鸡一个,北风多吹一口气就能将他刮跑。 只是这个冬天冷得彻骨,于人于己都是考验。 转眼就到新年,陆占涛也不知抽的哪门子疯,过年都敢挪进宫里办,司马昭之心生怕天下人不知。除夕这一日云意没给陆家脸面,仅仅打发了德安,带上礼去宫中拜会。 谁晓得好好的人送进去,回来就剩半条命。德安原不许人说,但抵不过云意追问,竹山战战兢兢回话,原本见陆占涛还好,只说她身子不好,太医嘱咐还需静养,便不敢挪地方。但经顾云音三两句挑拨,陆占涛忽而大怒,说什么主子犯错,奴才代受,一打就是二十大板,行刑的都是膀大腰圆老侍卫,这一顿板子下去,再是硬朗的身体也受不住。 竹山又道:「长泰公主身边大丫鬟留霞临走塞了个小匣子给小的,说是要交予殿下。」 绿枝取过来,将精巧繁复的景泰蓝盒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一方白帕,绣的是海棠花开。云意摊开来,细看去,角落里还绣着四个字——尔类其母。 当即一口气上不来,堵得胸口发闷,抓了盒子就往对面墙上砸,听了个响动,哐啷一声带倒了插着两支红梅的山水瓶。竹山支着手楞在当场,绿枝连忙上前来为她顺气。听她痛心疾首,「主子没用,才连累下人受苦!」 绿枝急急劝道:「殿下千万仔细身子,若真气坏了,德安大人该如何自处。」 云意闭了闭眼,喘上这一口气,缓缓道:「大夫看过了么?」 竹山道:「正在来的路上,师傅人还清醒着,说是无大碍,请殿下安心。」 云意叮嘱道:「开库房,不吝什么,能治好了他,什么仙药都使得。」 竹山磕头跪谢,「小的替师傅叩谢殿下恩赏。」 云意疲累地摆摆手,「去吧——」 好一个「尔类其母」,既是打她的脸,也要戳她的脊梁骨,她这辈子还没被人如此辱过,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定是日夜煎熬,恨不能明日就掌她的嘴、治她的罪。可惜如今优劣颠倒,身边再没有父皇庇佑,而顾云音却得陆占涛捧着,可说是千依百顺,万般讨好,要想拿下她,并不容易。 德安却像是猜中她心事,养了三日就下地,一瘸一拐地来了她房里。坐也不能,更不好趴着回话,只能让竹山扶着,但就是这样艰难受苦的时候,他也能站定了,不歪不斜。 「殿下稍安勿躁,需知冲动勿事。再而二爷出征在外,殿下又还用着药,这时节不该与人再起冲突,万事等二爷回京再做打算。」 云意窝火,脱口而出道:「用不着你管!」 德安抿着唇,没说话,难得一次抬眼正视她,狭长透澈的眼眸里透着一股难言的倔强。 没料到这一回是她败下阵来,避开他目光,淡淡道:「我不出手,她也必不会善罢甘休,怕就怕她拉上二爷,他带兵远征在外,我真是……」 德安道:「二爷身经百战,该想的早已经计划好,心知殿下辛苦劳累,不与殿下多言而已。」 云意冷然,反问道:「教训我?」 德安却说:「殿下该进药了——」 她正要火起来,打远处瞧见绿枝端着药碗进来,一时间注意力都被牵引到一日苦过一日的安胎药上,嘟囔道:「又是这个,闻着就难受。」 德安不大会安慰人,想了半晌也就一句,「良药苦口。」 但云意闹起脾气来,冲着绿枝说:「端出去,我不想喝。」 「我来——」德安跛着腿慢慢挪到近前来,端过药碗,「殿下想想肚子里的小少爷,再苦的药都能咽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让你好好养伤你偏不听。」 德安却问:「这药殿下还用么?」 云意忽而势弱,点头说:「喝就喝。」 他后退一步,仍旧将药碗递回给绿枝,扶住了竹山,低声说:「那奴才看着殿下用药。」 出了节,云意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孕吐也消减不少,只是肚子越发滚圆,小腿也肿得不成样。正着睡是不成了,侧睡也够呛,翻身还需有人从旁协助。 真真苦不堪言。 好歹熬到春天,天气渐暖,能在晌午时分到院子里逛逛。陆晋的家书已换成本来笔迹,但对战况仍是一字不提,她便猜着或是依旧不见起色,他不愿说,她亦不问,至于他说些家中琐事,显得温暖柔和。 她知道他想她,这些都不必多言,只需仰头共明月,已知两方心意。 第二十三章 然而日子过得太静也让人忧心,对方越是按兵不动,前路越是荆棘满布。 宜安公主府几乎被德安装点成南方碉楼,人人警惕,初初设防。接近生产之时更是紧张,只差拉开弓弦抽出刀,与其开战。 月朗星稀之夜,云意好不容易睡着,一直到半夜才醒,张嘴想要唤红玉,却想起红玉不在身边,一时哑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恍然间只觉身下一片濡湿,腹中上下异动,她壮着胆掀开被,借着青白惨淡的月光,瞧见自己身下一片血红,再摸肚子,只剩下空荡荡一层皮。 她吓得当即尖声叫喊,把乌云密布的天都要撕出一道口子,「德安——」 满头汗,整个后背都湿透。德安的脚还没好全,走路走得急了,险些跌倒在床边。一心焦急地掀开床帘扶起她,连声问:「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是?」 便见她慌慌张张拉住他,惨白着一张脸,问:「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德安搂她后腰,安慰道:「不怕不怕,做梦罢了。孩子还在殿下肚子里,好端端的睡觉呢。」 她适才冷静,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摸一摸高高挺起的肚皮,总算放下心来。 「不过是个梦而已,殿下何须害怕。里间有绿枝守夜,万事还有她先拦着。」他扶着她饮下一大杯温水润喉。 云意道:「我总是不安……」 「殿下思虑过甚,于身体无益。」 她停了停,靠在他手臂上默默出神,半晌后却忽而问:「张大员外府还在么?」 德安虽不解其意,但仍点头回道:「入京后便听殿下吩咐,早有人重新打理,现如今与从前无二。」 云意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二月底,围城之战已近尾声。抬眼望满目萧索,四周围折腾到一个活人也不剩,到处都是人吃人、兽吃人,看久了再是胆小懦弱的兵也都麻木。许多人感慨,或许要等吃尽城内最后一具平民尸,对方残兵才肯开城投降。 陆晋喝了小半年的西北风,辽东苦寒之地更没蔬果可食,间或吃上一两回大白菜,已算得上一顿美餐,他的胃可算是让云意惯坏,没得治。 可怕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天气还不渐回暖,他虎口裂开一道口,碰一碰就疼,成日里流脓流血,比挨一刀还让人难受。入了夜,帐篷外头的风就似鬼嚎,一阵一阵摧人心肝。他素来是极其享受这样在军营里打滚、刀口舔血的日子。草原人骨子里就渗透着好战与不羁,鲜少会有拿起一张读过无数遍的信,再于深夜细细咀嚼的婆妈。 他横躺在冷硬的床榻上,将薄薄信纸举高了对着光,指腹轻轻摩挲着绵软的纸张,仿佛能透过纸上娟秀的笔迹,感受她落笔时手腕的力度、柔婉的神情以及投射在信纸上的殷殷切切目光。 想象中的每一个场景都让人沉醉,在如此凛冽干涸的夜晚,成了他仅剩的慰藉。 少不得叹一声,恨相思入骨,缠绵无期。 啐一口,操,不像个男人。 再回京城,忠义王府又是另一番景象。有人稳坐高台,便有人蝇营狗苟。陆寅以酒消愁,久未谋面的陆禹耐心作陪。一来二回话题便引到双双都存宿怨的云意身上,陆禹晃着酒杯故作深沉,「要对付她倒也不难。」 陆寅当即起意,身体稍稍向前倾,问道:「你有计策?」 陆禹望着酒杯发笑,意味深长,「她不是怀着孩子身体不好么?眼看就要临盆,老二不在,还不是随咱们拿捏。」 「拿不住她该如何?老二如今拥兵在外,万一发起疯来反攻入城该如何是好?」 陆禹暗中鄙夷他胆小懦弱难成大事,明面上却说:「听闻临盆之时最是孱弱,若一不小心受了惊,过后一病不起,能怪得了谁?若老二闹事,正好趁此机会解决了他,省得仗越打越多,他手中兵力也越来越多。与其到后来无法收拾,倒不如以快刀斩乱麻,先乱他心智,再趁胜追击。大哥意下如何?」 陆寅沉默不语,单薄的一双唇紧抿着,从轮廓上依稀能找出三兄弟的共同之处。他猛地灌上一杯陈年烈酒,哐啷一下几乎是把就被砸向桌面,引来桌角一阵颤动。愤恨道:「不如何!」 几乎是负气之言。 陆禹不知他气的什么,忽然间摸不准头脑。想来陆寅对顾云意的心思却也复杂得很,不似表面,只瞧得见刻骨之恨,暗地里如何,依旧无人知。 风吹烛火,暗影骚动。 一壶酒都在腹中烧,陆寅终于下了决心,咬牙道:「算起来她这一胎怕是难足月,你若要下手就得尽早准备,也就是这个月了。宜安公主府让老二围成了铜墙铁壁,退一步说,父王如今还是臣,皇家的脸面不能不顾。」 呵——原来早已经时刻注意,连她几时生产都算得精准。陆禹心中冷笑,面上温和,定定道:「我这里自然有好法子,既全了皇家脸面,又能让宜安公主不得不开门相迎。」 陆寅道:「若她不肯,你当如何?」 陆禹答:「硬闯就是。小小一个宜安公主府能藏多少人,大哥且等着,三弟活剖了她为你解恨。」 陆寅点点头,垂目望着墙角落灰,双眼无神,久久无语。 就如陆寅所料,云意这一胎没足月,天未回暖就已发作。万幸是大夫稳婆及一应器具都已备齐,就等她卯足这一口气去与老天挣命。 德安的伤养了将近两个月,左腿却总也不见好,如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艰难异常。云意要生产,按礼他不能守在近前,只能在她还未真正开始之前破一次例,握住她的手细声安慰道:「不怕,大夫说胎相好得很,一定会顺顺当当,放心,就疼上那么一小会儿。」 再接了绿枝的活儿,一勺一勺喂她用人参乌鸡汤,务必吃饱了气足了才有力气生孩子。 云意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没经历过这些,临到头便慌了神,攥着德安不撒手,一个劲地喊疼,「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太疼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那圆脸稳婆安慰说:「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女人都要过这么一关的,哪能说不生就不生的。」 这时候哪有道理可讲,她由着性子闹起脾气来,「不生,我就不生!孩子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德安忍着没说话,他早已经看透了她,就是个纸老虎,说一套做一套,因此一个字没当真,任她闹,胡闹够了喘着气问他,「还有么?我饿得很,还想吃。」 德安答她,「有的是——」正要再喂,恰好这一波疼痛袭来,她疼得仰起身子,活像一只弓形的虾,真疼得厉害,喊也喊不出口,只剩下细碎的呻吟,求老天爷可怜可怜自己,快快结束这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也就是同时,宜安公主府外,有一副将韦德成,原是陆寅亲近人物,如今在京中领了职,负责京城防卫。眼下领兵八百,把整条街都占满。一个个高头大马,还带着破门辎重,令一小兵站在门前,扯着嗓子大喊道:「奉旨捉拿辽东细作,尔等还不速速开门!若有怠慢,必治你抗旨不尊之罪。」做戏做全套,细作自然也有人扮,昨夜入城,闹了个鸡犬不宁,偏他哪儿也不去,就往宜安公主府来,翻墙跃过,便再无踪影,给足了搜人查事的道理。 第二十四章 小兵喊完了,里头还没动静。街道两端封死,无人能入。因而显得尤其安静,就连马儿打个响鼻,都能惊了谁家的好梦。 韦德成立于马上,威吓道:「再不开门,便都做牵连之罪,一并押回诏狱待审!」 再看还是无声,便一抬手着令硬攻,四人抬起「铁驴」往门上猛撞,只听见「一二三」号子响,第三回才撞开了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门口接石雕荷花大照壁,再往内是空无一人的庭院,偶有三声鸟鸣,大约是宫里养起来的乌鸦,叫声凄厉,未知是谁的丧钟敲响。 韦德成未做停顿,径直打马越过门槛直入庭院。听他一声,「搜!」身后兵马当即鱼贯而入,冲破空荡荡的前厅,往花树浓密的后院去。 好歹在中庭遇上了风韵犹在的宜安公主,她近身处仍是她惯用的丫鬟,但身后多出不少生面孔,有几个韦德成还能认得出来。 「听说有人要搜本宫的宅子,敢问是奉的哪门子旨意,能不问不求,破了门径直闯进来?」问的是马上的韦德成,眼睛却不忘他身上看,原来是懒得抬头,也不值得她费心。 韦德成总算翻身下马,上前三步,拱手道:「末将奉肃王旨,为查找北方细作,还请公主稍安勿躁,待末将查找完毕,自当再向公主谢罪。」 「谢罪?拿什么谢罪?拿你项上人头,还是让你主子给本宫磕头认错?」她不着急,沉下心来慢悠悠与之周旋,「你的人头谁稀罕,说到你主子,见了面本就该下跪磕头,这一时得意起来,且别忘了,窃国之臣有几人善终?」 韦德成是粗人,没耐性也没本事与她言辞上交锋,只晓得黑着一张冗长马脸说:「公主若不答应,末将也只好得罪了!」 过后也不等她多做反应,便绕开她要闯内院。 然而没人注意,正门口又窜出三两个灰衣仆役,大敞的门再次合拢,上下三道木栓子锁死,将宜安公主府变为一座封闭的坟。 杀,杀得斜阳下一片血红。 而云意正痛到极致,耳鸣眼花,不知今夕为何。怀孕时本就比旁人多受不知多少苦,谁晓得生产仍是如此,耳边听着似乎连稳婆都开始慌张,参片含在嘴里,好不容易吊上这一口气。她坚持唤德安到近前来,顶着汗涔涔的一头乱发,惨白如纸的脸色,交待他,「如是……如是我不成了……你务必带孩子回太原去,别跟我说推脱的话,我不听,我一定要你的答应……」 德安眼中已含着泪,点头,郑重地却又带着玩笑话说着:「哪有你这样霸道的人,吩咐事儿来从不许人反驳。」 云意长叹道:「我只信你——」 「奴才以性命作保,必不负所托。」他握了握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冷濡湿的汗,「眼下殿下还得熬住了,没娘的孩子什么模样,殿下见得还不够多么?就是为了多喝一口汤,多吃一颗糖,殿下也得撑过去。」 她憋了半晌,疼得头脑发昏,好半天才喘着气断断续续说出一句,「我想吃肉……红烧肉……」多么朴素的愿望,听得人几欲落泪。 天边血色终于消尽,夜色降落屋顶,远远有人来报,宜安公主府的,都杀尽了,一个不留。德安转过身来,望向主屋,隐约听见婴孩啼哭,辨不清是真是假,入坠梦境。 德安算了算时辰,大约是戌时三刻小公子呱呱坠地,又念起四柱八字里批命断言,戌时生人清秀俊美,聪慧伶俐,一生有福,但见运程有所起伏不定,初运、中运平安吉利,晚运能得力于祖产或长上之余荫。细想来倒也不错,可见将来他「祖上」必定福泽连绵。 阿弥陀佛,求天上如来、地上灶王,赐她平安和乐。 许多时候担心过度,便开始求鬼神庇佑,着实可怜。 他吩咐小仆赶回宜安公主府报喜,继而转身回到屋内,指派绿枝给稳婆们一人一包银子打赏,连听了一串儿的吉祥话,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因眼前热闹喜庆安稳落定。 再看床帐后头,稳婆已清走污秽,她像是被人从湖底捞起,沾了一头一脸的水,又带着病态的苍白,以往红润的双唇此刻白得发乌,明明已是奄奄一息无力抬手,却还拼了命地抬着上身,想要早早地看上一眼,看一眼奶娘手里嗷嗷大哭的磨人精。 凭空伸出一只玉一般的手来,原来是德安撩起垂落的床帐,稍稍弯下腰来,问:「殿下可好?」 云意道:「你扶我起来,我看看他。」 他轻轻叹一声,不知原因为何。带着无奈与宠溺的复杂情绪,侧身坐到床沿,手臂自她腰后环过,十分稳当地将她扶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 「夫人快看,小少爷生得可俊可俊了,妾身见过的孩子不少,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俊俏的。」奶娘笑得满脸喜庆,弯下腰,把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脸来给云意瞧。 这一看就坏了事,她嫌孩子太丑,瘪瘪嘴要哭,「这是怎么的,生出来个红毛猴子!我不要……我费了多大力气,吃了多大苦,怎就生出这么个……俊什么俊!睁眼说瞎话,可见并不是什么好的。」 好心说句吉祥话,没料到捅了马蜂窝。奶娘吓得两股战战,抱着孩子又不好下跪磕头,只得找德安求救。 他使个眼色,安排奶娘先将孩子抱到后堂。自己扶正了呜呜大哭地云意,劝诫道:「月子里哭得多了,往后一辈子眼睛都好不了。怎么?还哭呢?夜里不想看书了?再不动笔画画了?」 云意一张脸埋在他肩上,呜呜咽咽好半晌才停,抽泣道:「我可真是委屈大了……」生产艰难,危机四伏,偏生答应她要回的人没在身边,她心底里不见得好过。 德安没敢有多余动作,直挺挺地任她依靠,许久之后才说:「殿下仔细身子,小少爷声音洪亮,必是康健过人,殿下往后要好生亲近亲近,方才的话,切不可再说了。」 「晓得了,啰里啰嗦的,可真是烦人。」 德安没回答,顺势将她放回床上,养月子宜静不宜动,她还是躺着休息为好。 睡到半夜醒来,先问孩子呢?德安跛着脚从屏风后头绕过来,回话说一切都好,奶娘带着早早睡下了。知道她欲言又止是为何,不等她开口便拒绝道:「夜里风大,不好抱来抱去的,殿下若是想念小少爷,明儿早上抱过来也是一样的。」 后头没见声响,显然是让他说得没话可回。过后问:「宜安公主府的事情解决了么?」 德安道:「死了那么多个,拖久了不好交代。宜安公主已入宫请罪,这个时候没消息来,大约是无碍了。」 她这一下总算放心,呆了呆,迷迷糊糊要睡,想来还是张大员外府最牢靠,但久住易露馅儿,看来还得尽早搬回去。 次日一早就吩咐奶娘将吃饱睡饱的乖乖儿抱回来,这会子看着越发的欢喜,眼睛眉毛鼻子没有一处不得意的。她还学着他咿咿呀呀逗人玩儿,细长的食指在他眼前划来划去,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便能逗得这孩子嘻嘻哈哈大笑。 第二十五章 他笑,她也笑,得来两个傻孩子不吃不喝光知道逗乐。 「殿下歇会子,该用早饭了。」绿枝端着白米粥进来,云意抬眼去看,一滴油都没得。看着就没胃口,撇撇嘴继续跟儿子玩,适才想到,小家伙还没个名,正经名字需等他亲爹回来细想,乳名便随了她,信口叫起来,「冬冬,冬冬,七个隆冬咚咚咚。」 德安问:「殿下这是喊的什么?」 「这是给我儿子起名儿呢。」她一回头,一口热粥先送进嘴里,让人措手不及。她拧着眉毛咽下去,不满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德安接着喂第二勺,面不改色,「奴才本就不是君子,但殿下就这么随口起了名字,恐怕不妥。」 云意道:「有什么不妥,小胖胖出世这个冬天长得人头疼,叫他冬冬正好,与这冬天一样磨人。」 他看向襁褓中一派天真的冬冬少爷,不由得心生不忍。 可怕的是她藏着十万分得意,清清脆脆声音喊,「冬冬,冬冬小乖乖,我是你娘呀。」 哪里是娘?分明是儿时玩伴。 十日后,北方终于传来好消息,辽东大捷,因着陆占涛忌惮之心,陆晋作为主帅不再继续留在辽东整顿后续,而需应诏快马回京。 真真是刚吐出鱼来,就要饿死鱼鹰。 云意按计划自张大员外府再搬回宜安公主后院,这地方杀气太重,重新搬回来连她都有些怕,只想着陆二爷快些回来,他八字重人又糙,正好做镇宅之用。 三月底,冬冬已经渐渐退去皱巴巴红皮囊,长成个又白又嫩的小胖子。陆晋归朝这一日满城热闹,红玉养好伤也已送回她身边,俯视她梳头起身,细语道:「外头都在等着看二爷大胜而归,殿下不去迎一迎么?」 「按礼他该先进宫,谢恩之后再回王府。我身上还没养好,操劳不得,还是等着吧,明儿总能抽出空过来。」许久未见,将近重逢竟有近乡情怯之感,不晓得他好不好,也摸不准自己够不够好,再有冬冬—— 她居然后怕,想他,更想躲藏。 哪能想到,罩衫还没穿好,门口便闯进来毛熊一样的壮汉,一个人遮住一室光。红玉惊呼一声退到角落,那人大跨步向前,一伸手就将坐在妆台前的云意捞起来挂在身上。不顾满嘴的毛,凑过来就亲。 云意躲闪不及,让他逮了个正着。他逼着她尝到他口中浓烈的酒连同沉默的思念,所有所有,不能言语不能倾诉的心绪都在此刻,于舌尖传递。 过后再不必开口,他放开她,额头却抵着她的,沉沉的呼吸缠绕在一处,正是无与伦比的亲昵。 大胡子陆晋捏着她下颌,逼着她回应,「想我了吗?」 云意道:「不想——」 陆晋一把捞住她后腰,另一只手垫在臀后,装腔作势,「没良心的小东西,看我不收拾你!」 「怎么收拾?」 「长枪在手,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话未完,已将她往床上带。她忙不迭挣扎,喊着不行不行,身上还没干净。他却忽而停下来,不过是双双躺在床上,由他仰面抱紧她。一沉一浮一收一放,绵长呼吸。 他低沉嗓音似大漠箜篌,带着辽远古意响在耳边,他坦然宣告,「我想你——」 「嗯……」她眨一眨眼,眼底已泛泪光,「我晓得的。」 他停了许久,才抚上她平坦小腹,惊异道:「孩子呢?」 云意无奈,「奶娘带着呢,谁晓得你突然回来,小家伙刚吃过奶,还睡着。」 他坐起身来,留给她一个熟悉宽阔的背,坚实的足够扛起身边所有。 她撑起身子靠近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贴近他后背,双手自腰后环到他刚硬的小腹上,尖尖下颌磕着他的肩胛骨,带来微微的疼、微微的痒。 「生孩子好疼,陆寅又派了人来闹,我可真是害怕……」 陆晋握住她微凉的手背,沉沉道:「我都知道,辛苦你,多亏你……」 她喘上一口气,侧脸贴在他脊骨上,故作轻松,「原也算不得什么,二爷在外头打好了仗才是最要紧也最有用的。」 陆晋道:「没了你,打了胜仗又如何?」 她笑,「这话可真甜。」 他转过身捧起她的脸,珍之重之仅在无声里。「都是实话。」 她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忍不住手痒,去拨弄他生长旺盛的络腮胡,「这是怎么留起来的?可别拿这幅模样去东侧间,当心吓坏了冬冬。」 「冬冬?」 「冬冬,我起的乳名儿,好听么?」 他皱了皱眉,望见她一脸的兴奋昂然,没忍心照实说,心里想着只当委屈委屈儿子,谁让那小子在肚子里就不省事,不知让他亲娘吃了多少苦。想到此处,禁不住心疼她,看她生产完仍旧是瘦得纸片一样的人,心中懊悔不止。 是他不够尽心,才没能照顾好她。 「好听,你读书多,你拟的名字当然好。」 云意的笑里有一丝未染尘埃的天真,乍看去仍是孩子气,「你也别吃醋,大名可都留给你了,回头好好想想,定要给个响亮又文雅的名儿。」 「我去看看他。」 「我陪你去。」 陆晋苦笑,「你老实待着,身子弱少吹风。我这是偷偷溜回来,先见你一面,眼下还要着急赶回宫中赴宴。」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偏不让人长久。 没人看见,他隔着窗,透过缝隙,与冬冬的第一次会面,一个是呼呼大睡,另一个因一眼而热泪盈眶。 还好还好,四下无人,连云意也被他安顿在房里,不然一句风沙迷眼可难敷衍过去。 冬冬啊,你有爹有娘,已比世上多数人幸运。 陆晋这一去便直到凌晨才回,虽带着满身酒气,但神志清醒。原本只打算远远看她一眼就去厢房里将就一夜,未料到她睡眠浅,稍有动静便醒了来,揉着眼睛留他,「去哪儿?夜里不睡,去外头会美人不成?」 他大笑不止,坐到床边来一把揽住她,在她颈间嗅了嗅说:「好大一股醋味儿,看来这些日子独守空房,娘子寂寞得很。」 「可别,瞧你这满脸胡须的样儿。我可懒得跟一头毛熊争辩,快去洗洗,一身的酒味儿也不嫌臭。」 他腆着脸凑过来,笑嘻嘻问:「洗完了有好事么?」 「看你表现咯……」 他在她脸上狠亲一口,抱怨道:「一回来就嫌这嫌那,没在跟前又挖心掏肺地想,你呀,你就作吧你。」说完转过身去侧间,里头一只大木桶,下人已备好热水,任他脱了衣服跳进去搓洗。千里归程的疲累,大半年的相思之苦,都化成了眼前升腾的水雾。 他靠着边缘眯着眼享受,水上露出小麦色皮肤,一段接一段的新伤旧患,编织出男人独有的沧桑气魄,再衬着壮阔的胸肌,仅仅是一滴水划过胸前的时间,已足够叫人神魂颠倒,相思不缀。 他左耳微动,听闻一女踏着轻缓脚步自身后来,本以为不过是前来伺候丫鬟婢女,再走近些让他闻到熟悉的香,才知道是她。 他闭着眼不动,任凭她一双灵巧柔嫩的手打散了他发髻,悉心抹上皂角,再揉出脏污,须臾,手边一盆水便被染成灰黑。 第二十六章 只好再换,换足了三盆热水才彻底洗净。再看他,老半天没响动,仿佛是睡了过去。她便低声同红玉吩咐,「去取须刀来——」 锋利的小刀片才将将自套中取出,他当即睁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了她。 看清后才知犯错,但没得他道歉,已得来她千回百转一声叹,催得人眼含泪,心满情。 她转而放下刀,去拿了干帕子给他擦头发,于他背后说道:「我从不知道打仗原来是这样,一刻也不能懈怠,原是比我想象的还苦了千万倍。」 陆晋却只叨念着险些被他拧断的手腕,「疼吗?」 云意道:「不疼,歇一会就好。倒是看你满脸的络腮胡,想趁这时候修一修。」 陆晋道:「修什么修,男人就该有胡子。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也不能动的么?」 她换了帕子,将他半干的长发松松挽成髻,绕着木桶到他正前来,「哪有人一辈子不剃须不剪发,况且你这模样,我看着不大习惯。冬冬还小,当心吓坏了他。」 「好得很,那就你来下刀——」他笑得坏心,拎起她就往水里放,扑通一声溅了满地水,再看,人也已到了身前,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儿怨他无赖,他便道:「水正热着,不如你也舒服舒服。」 云意咬唇恨恨道:「出去久了,越发没个正型。」 「自个家里,哪谈这些。来吧,娘子——」他双手搭在木桶边缘,抬高了下颌,等她动手。 她腕上还疼着,但幸好不是右手。看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样恨得牙痒痒,又想到他远征辛苦,方觉心疼。先拿胰子来给他下颌抹上厚厚一层,再而拿起雪亮锋利的小刀,咽了咽口水,略感紧张。 陆晋安慰她,「别怕,拿稳了,下刀要快,力道要足。」 她点点头,替他刮胡像是奔赴战场,心中擂鼓,但咬咬牙也能撑过去。 他稍稍偏过头,等她,可说是引颈待戮。 她壮着胆子下了第一刀,感受刀片压迫皮肤的紧张感,听兹兹须根被切断的利落声响,专注地沉稳地将他下颌边缘杂乱生长的胡须刮个干净,渐渐迎来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刚硬的线条,利落的轮廓,每一个起伏变化都在潜移默化之中如烙印一般刻在她心上。 刀刃往下,他仰起脖,侧过脸,留给她广阔的施展空间。雪亮刀刃紧紧贴合他颀长的颈项,紧压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她不敢颤,不敢犹豫,怕稍稍一动就划破隐藏在皮肤之下的颈动脉。 她专注,全神贯注于手上动作。他亦然,全情投入于她的专情专注。不觉察时已含笑,仿佛将一生的温柔缱绻都留在这一刻。 不期然地,她撞上他沉沉目光,一时停顿,双双相视而笑。 他问她:「剃完了吗?」 没等她回答,已然取走她手中剃刀,捏住她后颈重重地吻上去,不容拒绝,不容退却。 这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澡洗得不够正经,闹了满地的水,连屏风上都沾湿一大片,到最后帐子塌半片,鞋袜蹬了满地,谁来收拾都要抱怨。 可叹这一闹就到日上三竿才醒,云意赖在床上,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听他说正事,「昨儿晚上我听父王的意思,多半是要立肃王为帝,抓紧办起来也就在这几个月。」 「什么!」她猛地坐起身来,惹得眼前发昏,要不是他及时伸手,就要栽倒在地上。 陆晋将她扶好了,嗓子里带着清晨初醒的沙哑,「这事儿已经定了,劝也劝不住。不过……你我都明白,立新帝是迟早的事,天下三分,谁不存此心?」 明白是一回事,听他口中坦白说出又是另一番感触。她深呼吸,闭上眼,绝望的情绪翻江覆海席卷心头。 他亦不解释,静待她释然。 她长舒一口气,问:「此事可有我二姐一份?」 陆晋道:「据我所知,是她暗中推动。」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痛心疾首,语不成句。 「我知道。」他答得掷地有声,决绝使然,「她如此作为势必有人背后指使,立新帝,天下局势将不再维持表面平静,必将使战火四起,民不聊生。但倘若不立,出师再战便名不正言不顺,封赏提拔自何处来?缴饷征兵奉何人旨?此事乃不得已而为之。」 她心中明了,只问:「昨日,王爷许你哪一等爵位?」 陆晋看着她,不躲不闪,「封安国侯,擢升正二品上护将军,总领西北军二十万,内外京营四十八卫,为南下备战。」 贺喜的话说不出口,她心中苦涩,苦不堪言。「往后……二爷少不得要杀我亲眷、毁我江山,我已嫁做人妇,此事无从劝解,二爷既下定决心要一争到底,便决不可如我一般瞻前顾后,妇人之仁。今后无论是谁,若有不服,皆可杀之。」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却无从说起,只得握紧她双手,以此传递他难以意表的心绪。 云意站起身,突然在他脚下跪地不起,他要拦,她不肯,一定拜过这一拜才直起腰,跪坐在地,仰望他,「但求侯爷……手下留情,为我顾氏一家留一息香火,将来或是让他南下安南国,或是北去高句丽,从此隐姓埋名,再不问世事。」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他蹲下身揽起她来,内里少不得五味俱在,许多心事不堪言。 他继而说:「世事难料,成与不成都看天命。我这里且应了你,若有可能,则必重诺。」 她点头,擦了泪,忽而不明白究竟悲从何来。 陆晋道:「咱们尽早搬进侯府,地方都已经挑得差不离,总之是离王府越远越好。」 云意问:「不再重新建府了?」 「如今城内空置的府宅多得很,挑一间好的摘了牌子就是。也不拘什么风水格局,我去了,任是大凶之地也成兴旺之宅。」 这人在衣食住行上,却都不大讲究,再同她说:「不过你二姐在,我总是不放心。过几日派胡三通领兵西行,入蜀地,赶跑了早先占地威望的顺贼许义,正好在四川驻兵,以备不时之需。」 云意不甚赞同,「这个时候分兵,恐怕不妥。」 陆晋自有判断,「你放心,南京与江北各怀鬼胎,要联合起来绝非易事。对付贺兰家,四成兵力已足够。」 他早已经成足在胸,从未将贺兰钰那位书生公子爷放在眼里。战场上的事他更有远见,她不好多说,便转了话题,娇声道:「我这里还有一桩正经事,二爷可得给我办好了。」 「夫人有事,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也不必你赴汤蹈火,只不过需你翻翻书,写写字。」 他不解,打完了仗就懒得费脑子再想其他,她捏他一把,面含愠怒,「冬冬满月都过了,还没个正经名字,你这个做爹的就一点不着急?」 他适才恍然大悟,连忙赔笑道:「着急,着急……夫人息怒,我这就翻书去。」 头悬梁锥刺股,折腾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拟出一个「泽」字来,捧着书咬文嚼字,「泽者,言其润泽万物,以阜民用也。我认为极好,夫人以为如何?」 第二十七章 「陆泽?」反正乳名已归了她,大名反倒不在意,因此极快地点头答应,「我看极好,便就是如此了。」 他这厢得了肯定,自有万分欢喜。但离家太久,总归不放心。闲下来便找人来问,这一问便惹出了另一桩事,闹得京城里风风雨雨,众人皆知。 事情发生得出乎意料,不在预期。 他办完正事,将绿枝召来回话。潜心埋伏多时的暗线,总归要派上用处。他离家之时发生了什么,云意见过什么人,与旁人说过什么话,事无巨细,全然上报。 先说永安侯府不识抬举,指派个烧火丫头打发人。他最气不过这类事,于座上冷哼,当即指派查干领一队齐颜卫到永安侯府拿人,「没得推脱,给夫人调理身子是他们三世修来的福分,若不惜福,便去诏狱里吃一回苦。」 查干领命而去,斜阳落日前奔赴永安侯府,闹了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永安侯红着脸指着他大骂狗贼,窃国之臣,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却还敢上门来辱我一门忠烈。举起拐杖来就要打,被查干一掌挥出,到底不起。 外头只听见女人哭,各处推搡,似生离死别,还当永安侯犯了吵架灭族之罪,平日里走得近的几家人眼下都开始战战兢兢后怕,唯恐被牵扯了去。 再说宜安公主府,陆晋借地办公,正听绿枝说到生产艰难之时,云意临终托孤,对德安一番嘱托,可叹是惊心动魄。 他于高座上绷紧了面庞,眉心有阴云笼罩,令人猜不透,看不明。 忽而出声,问:「夫人说了什么,一个字不许漏。」声音冷得骇人。 绿枝跪在当下,心中惴惴,可怜一家子性命都让人攥在手里,哪敢保留,坦白陈述只差跪地求饶,「夫……人同德安大人说如是夫人不成了,嘱咐德安大人务必带孩子回太原去,就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啪——极其惨烈的一声响,桌上茶盏被扫落在地,带着满身怒气,重重砸向地面,落了个米分身碎骨的下场。 绿枝让吓得泪流不止,牙齿紧咬下唇,叫自己没办法哭出声来。接连不断地磕头,想在盛怒之下的陆晋手中求一条活路。 夕阳落尽之前,血红微光慢慢移动,将暗影都留在身后,也同时将他僵直挺拔的影埋在晦暗中。 绿枝猜不准黑暗中他是何种表情,会又何种动作。 久等不来,连恐惧都懒得持续。收尾处等来他平静依然,仿佛方才的暴怒只是他人错觉,他依然故我,摆摆手,「下去吧。」 根本不必叮嘱其他,身家性命通通在他手上,她必然尽心竭力以求苟活。 等到人影散去,他艰难起身,莫名蹲下身去拾地上碎瓷片,一片片捡起来,拼不回一个完整的茶盏,也拼不回瞬间撕裂的胸腔。 但他做得尤其认真、格外专注,事情做完了,抬起头,才发觉浑身乏力,需得坐会原处好生将养。 直到夜幕拉开,四下寂寥陡生嘈杂,听乔东来回话才知道,查干自永安侯府将二夫人抓了过来,只听人说这是个做药膳的厉害人物,才不管身份几何。 他问询赶来时,正厅里云意正指派红玉去将发髻散乱衣衫狼狈的永安侯府二夫人周氏搀起来,自己口中只轻轻巧巧一句,「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冒犯了夫人,我定要好生罚他们一回,让这些个平日里欺上瞒下的东西也知道知道厉害。」 再瞧她啼哭不止,少不得要再出言安慰,「夫人快擦擦眼泪,这是我的不是,我这儿便给夫人陪个不是,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再哭就是给脸不要脸。余家人经此一劫,知道陆家这位二爷是个霸道人物,再也没胆量闹腾,从前口口声声的气节?早藏在眼泪后头。 周氏低头一拜,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是臣妾的错,臣妾原早该来伺候殿下,只不过家中事忙,一时脱不开身,才闹到今日。还劳动齐颜卫查干将军亲自来请,真是罪过。」 云意适才勾了勾唇,对周氏的卑微乞怜尚算满意。一抬头瞧见门边站了许久的陆晋,见他恍惚中沉默不语,心下已有了思量,面上仍是笑,脆生生开口道:「二爷来了,正巧我这里来了客,是永安侯府二夫人,说起来早先也与二爷说起过。」 陆晋微微颔首,缓步向前,沉着脸吩咐说:「夫人就在此住下,公主产后体虚,还需夫人尽心调理。」口吻就像是支使下人,半点情面不讲。 周氏或是见不惯如此满身杀气的武将,吓得喉咙眼里都打着颤,结结巴巴说道:「是……是……」 「如此便好——」再抬眼看红玉,「还不送夫人下去歇息?」 红玉连忙将周氏往外带,小声说:「夫人这边请。」 合着还真敢拉着侯府夫人给他家当牛做马服侍主母,天底下除了他,再没人闹得出如此荒唐之事。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至亲至疏。 陆晋仔细打量她,从眉眼到唇峰。 未语人先笑,她轻声问:「怎么?半日不见便闷闷不乐的,遇上烦心事儿了?倒不如与我说一说,我若帮的上忙自然好,若帮不上,替二爷理一理也是好的。」 男人粗糙宽阔的手掌抚上她侧脸,伴随着近乎痴迷的目光,让人益发的迷惑不解。她忍住探究,听凭他动作。 等到他指尖静静穿过她乌黑长发,等到他收起茫然无焦距的眼神,问:「云意,你过得开心吗?」 她立时警醒,没敢有片刻犹豫,也没敢露出半点心绪,装出了一派天真,顺势答:「开心呀,有二爷疼我,又有了冬冬,往后要是能一辈子霸着你,那自然更好。」 他审慎地看她,她也似浑人不觉任他打量,沉默中千回百转,一闪而过时多少个心思都走完。结束是因冬冬的哭声,奶娘抱着小胖子来找爹娘,小家伙还没长开,还是个眯眯眼小肉团。 奶娘进门四顾,等云意含笑望向陆晋,吩咐说:「去,让二爷也抱一回。」 陆晋的注意力全都让冬冬拉走,陡然间紧张起来,看奶娘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近,心中也一下下紧缩起来,比打马上阵更加可怕。 他试探着伸出手,到半路没敢再伸,等奶娘主动将孩子送到他手中,才皱着眉捞起来,不正不歪地搂在胸前。冬冬稍稍蹬一蹬腿,他都要经过翻江倒海一般的心惊。 而云意偷偷擦干了掌心的汗,稍稍喘上一口气,庆祝自己顺利过关。 慢慢摸索,终于找到入门之法。转过身来,抱着咿咿呀呀乱叫的冬冬,得意地冲着她笑,等她夸奖。 原算得上惊心动魄的劫,就此一笔带过。陆晋挑了个吉利时日搬进安国侯府,虽说人手不够,多数院落还空着,但云意可算舒心,终于能有个清净地好好过日子。 因全京城都在准备新皇登基之事,冬冬的百日便简之再简,吃过饭就抓阄,满桌子物件他只抓了书和逼,一只狼毫倒置着握紧在手里,拿笔尖一下一下扫自己肉呼呼的脸颊,眯着眼睛,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哄睡着。 第二十八章 往来亲友说上一车子吉祥话,云意抱着睡得天昏地暗冬冬先去后院歇息。陆晋迎来送往,皆是达官贵人,从前不可一世的高贵,现如今一个个在他面前都得点头哈腰伏低做小,少不得又是一番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而六月初,肃王顺利登基,定年号为太和,抚镇四海,大赦天下。 登基第一诏便是擢升陆占涛一家,连同陆晋在内,人人有封赏,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已然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新皇废立似乎仅在他陆氏翻云覆雨手。 陆占涛加授一品太子太保,为陆寅请封世子。 陆晋府邸预先挂上的安国侯牌匾终于名正言顺。 冯宝官复原职,仍做司礼监秉笔大太监,掌东西厂,下辖锦衣卫,察举百官事。 随后便如云意所料,南京与江北都有动作,南京自认正统,即便力小势微,也敢发来缴文,大骂陆占涛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而江北更实际,就在八月大暑之时,拥荣王为帝,定年号为兴平,是以,太和元年与兴平元年只能择一,水火不容。 而奇怪的是,自打陆晋回城,德安变得鲜少露面,他与他暗地里说过什么无人知,云意也没心情为这点子事与陆晋争执,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八月底,胡三通领兵十万行军入蜀,陆晋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军营。连云意这样的内宅妇人都能感受到大战在即的紧迫,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战前的片刻宁静更显得弥足珍贵。 连同她绣了小半年还没成事的袜子也再度拿起来,在灯下连夜赶工。 这一夜陆晋带着满身疲惫自军营回来,挑开帘子瞧见的,便是暖融融烛光下,为他缝衣制物的娇妻,那一垂首的温柔,足够让人沉溺于温柔乡中,长醉不愿醒。 他自身后环住她,带着屋外的暑气与叶片被日光蒸腾的香氛,一近身,便都充斥她鼻尖。 「在做什么?」带着浓重的鼻音,口吻像个未长大的孩子,仍对她充满了依赖。 她手中的活儿未停,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轻声说:「别闹,给你做袜子呢。」 他止不住兴奋地拿起来对着等细细看,「这是绣的什么花儿?怪艳的。」 「云鹤——」 「噢,这倒是俊得很。」 云意放下手中的绣活儿,佯装愠怒,「我打小儿就不爱做这些,绣些花儿草儿的总是比不得旁人,二爷若不喜欢,不要了就是——」 赌起气来抬手就要扔,好在陆晋眼明手快,当下一把捞回来,宝贝似的团在手里,连声告罪,「是我的不是,一时眼花,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是云鹤呀,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斜他一眼,勉强受用,「四字成语倒是用得连贯。」 「多亏夫人教导。」 「少来——」她顺手拿回绣了一半的袜子,含笑道,「就要逢三十的人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我问你,前儿蓟州知府求你办事,顺带孝敬一双美人,是也不是?」 他没想过隐瞒,也没必要,便答道:「是有这么回事。」 「人呢?怎不见接回府里。」 陆晋道:「转手就赐给巴音及巴尔图几个,还带回来做什么,多吃一口饭,劳夫人多操一份心。」 她适才开怀,食指轻点他鼻尖,宜喜宜嗔,「这事儿办得好,有赏。」 「赏的什么?不好、不如意的不要。」 她眉眼含情,回身在他单薄的唇上轻啄,似蜻蜓点水,短促而温柔的甜蜜。 等来他拧着眉毛装腔作势道:「不甚中意,如此绵软无力,夫人怎堪消受?换个疾风骤雨翻江倒海如何?」 云意捶他肩膀,嗔怪道:「偏你话糙。」 他追上一句,「话糙理不糙。」 「懒得跟你费口舌。」 「我来与你‘费口舌’也好。」接下来便是「口舌之争」,闺中之秘,半成品的袜子被她攥在手里松开了又握紧,被人转个身来扑上去,把上好的雪锻都浸湿。 可见这袜子是不成了,沾了污迹,只能扔,或是被他当做功勋表彰起来,好在日后拿来说笑。 收尾处,她一头乌发铺满背,双唇饱满红艳欲滴。空气中弥漫着靡靡腥甜,暧昧得熏红你侧脸,他大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她下唇,目光沉沉,流连不绝。 又将薄薄锦被抖开来,裹紧了她,轻轻拍着她后背,招呼她,「睡会儿,也不早了。」 云意抬手抹开被汗水粘在额角的碎发,沙哑又绵软的声音问说:「我瞧着形势,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他换个姿势,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视线落在富贵牡丹屏风上,淡淡应道:「确是如此。」 「与江北都督府?」 「不错——」 她蓦地一怔,哑然道:「几时开战?」 陆晋道:「恐怕拖不过年关。」 「唉……」她长叹,欲言又止。 换来他追问:「难过什么?」 云意道:「舍不得你……」话还没说完,就让他勾着后腰换个地方,平躺在他身上,侧脸贴着他毛茸茸的胸膛,听他说:「这话虽甜,但我估摸着不是实话。你放心,越是战事四起,咱们的位置才越是稳固。若果真四海升平,才是你死我活恶斗之时。」 「二爷冤枉人,我确实是舍不得你。」她牵起他粗糙的手掌,指尖抚过他掌中早已愈合的一道道细小伤疤,「二爷出征在外,受了多少苦也不与我说。但我心里是晓得的,二爷为了我,为了冬冬,哪一回不是豁出性命去拼。我在京城里锦衣玉食还嫌委屈,二爷在辽东寒夜饮冻水,冬日食冰凌,却没一句抱怨,拼来前程锦绣,都换作云意脚底织锦,头上凤冠……」 「哭什么,原都是男人该干的事,你没在,仗还是一样要打,快收收眼泪,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云意恨不能张嘴咬他,「都是当爹的人了,就不能有一句好话,什么叫没我也一样,哄哄我难不成真是难如登天?」 陆晋愣了愣,说道:「我确实学不会哄人,你心中若有感激。我便在此求你一事……」 「你说——」 「来年战场相见,我若伤及贺兰钰等人,你……勿要怨怪。」 时间静默半晌,许久才见她点头,闷闷道:「晓得了,你去哪儿、做什么,我都跟着你……也只有你……」 在这样沉闷乏味的夜里,感激尚有一段情,可供度此余生。 陆晋与她交过底,照例是早出晚归,难见人影。 这一日暑气散了,渐渐入秋。冬冬将近六个月大,已经会翻身能短坐,小家伙会吃会睡,长得白白嫩嫩浓眉大眼,活生生是个福气团。长辈们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就连清心寡居的宜安公主也为了他数次登门,一整日茶都喝不上一杯,全身心都在哄这个小胖墩儿。 一早他才睡醒,正睁着眼睛要玩要闹。云意拿了个铃铛哄他,但凡摇一摇,便能瞧见他流着满嘴的哈喇子盯着铃铛傻笑。 正玩得热闹,新来的丫鬟怡芳上前通报,说是长泰公主登门到访。 第二十九章 云意顿了顿,手上的铃铛让东东抓住机会一把捞着了就往嘴里塞,奶娘吓得连忙赶上来抢,云意倒没所谓,晓得他不过是嘴馋好奇,便松开来,理了理裙边、腰带,等顾云音袅袅婷婷入门来。 她略略颔首,带了十万分客套,「二姐来了,怎也没人提早通报一声,也好让我出门去迎。」 顾云音仍做清淡寡素打扮,青衣套着白裙,总能扮出个出尘绝艳,但又有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亲自来,总有意欲。 见云意满脸戒备,她反倒轻松,移步上前,低头看傻呆呆流口水的冬冬,轻笑道:「你也不必同我客套,我来,也就是为瞧瞧我这小外甥,本没你什么事儿。」 这话说得尖刻,让云意一时无语,呆坐在原地,看她伸出手要从奶娘手里抱走冬冬。奶娘为难地看过来,云意稍稍颔首,顾云音才牢牢抱住了已然沉甸甸压手的冬冬。 顾云音抱孩子比预料之中熟练,搂着冬冬颠一颠,一张笑脸望向云意,欢喜道:「这孩子养得可真好,原瞧你怀孕时那体弱难熬的样子,谁料得到这小家伙能长得如此白胖,你瞧,又笑了,可真是讨人喜欢。」 「二姐……」 「你担心什么,还怕我扔了他不成?我虽瞧不上你家二爷,噢,如今该叫侯爷了,却也不至于对自己亲外甥下手。」她转手将孩子送还奶娘,对门外唤一声,「碧云——」 便有一位姑姑,领着两位面嫩的丫鬟,托这如意玉石送上前来。顾云音自袖中掏出一把金锁,搁在云意手边案几上,面含讥讽道:「百日宴为避嫌,我来不得,你家侯爷也见不得我出现。便趁着他今日远郊练兵,来送一份薄礼,见一见这小子。可取了名字?我听说是单名一个泽字,没甚讲究,想来必不是出自你。」 云意起身略施一礼,再落回原位,解释说:「小孩子家家并不讲究这些,我倒是给起了个乳名,叫冬冬,听着响亮又顺口。」 「哪个冬?」 「冬天的冬。」 顾云音嗤笑,「你也是,越发的不讲究。」 云意绵里藏针,「比不得二姐,越发的讲究。」 顾云音并不与她计较,转身再去看冬冬,伸手在他胖嘟嘟的脸颊上捏上一把,忽而感叹,「原我也该有这么个孩子……」 声音极低,低得只有近前的奶娘听进耳里。 随即又打发了身边人,不等云意出声,自行将奶娘连带冬冬都指派出去,再相对已变了脸色,「你如今得意了?冯宝官复原职,头一个就是盯紧了我,你怕什么?连陆晋都没这份心思前前后后事无巨细去查,你又操得哪门子闲心。」 云意心知她为此而来,因而不咸不淡地回道:「二姐如此气急败坏的,又怕的是什么呢?莫不是真让我猜中了?」 「猜中什么?现如今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 云意道:「猜中二姐时不时要往外递消息,现如今东西厂的人都看的紧,二姐的人、南边的探子,恐怕是无用武之地了。」 顾云音讥诮道:「自说自话——」 「若不是,二姐又为何如此气急登门?」 「你便从没想过要帮一帮你一母同胞的哥哥?」顾云音柳眉倒竖,一句接一句质问道,「还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一心想的只有你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阎罗莽汉?」 云意听出了背后音,了然道:「二姐果真与江北串通,要做什么?凭一己之力葬送了西北数十万大军?」 「我只与你说最后一回、最后一句。」顾云音恨恨道,「你若不帮,我并不怨你。但你若想阻我,我便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不要忘了,在外人看来,你与我谁同江北更近。且不怕告诉你,我不但与江北有瓜葛,我与陆寅陆禹都有诉不完的故事,你若想听,找一夜细细与你说来就是。」 「二姐!」 「唤我作甚?冯宝拦不住我,陆晋更不能。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富贵闲人,若不然,休怪我无情——」 既如此,撕破脸倒也轻松,云意低垂眼睑,望着案几上仍冒着热气的贡眉白茶,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倒想知道,二姐要如何无情。」 眼珠徐徐向上,随着说话的语调把视线再转回顾云音身上,「也罢,本也不算什么。冯宝已将江北细作都处置干净,二姐也歇一歇,看看眼前风景可好?」 顾云音怒极反笑,「好得很,看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后各司其事,再不相干。」 云意的脾气也跟着着了火,当即起身相送,「天色不早便不留二姐用饭了,红玉,送客。」 顾云音几乎是拂袖而去,门边似乎还留着她袖口半片香,久久不散。 叫来德安,许久不见,他清减不少,受伤的腿仍未痊愈,半拖半拉的跛着。见了面也不说话,木头人一般失魂落魄地杵着。 云意探究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德安面似古井无波澜,应道:「事事都好,殿下无需挂心。」 她估摸着另有内情,但他既如此说,她便不去追根究底,因而吩咐说:「二姐的事情怕是要不好,你去与你干爷爷说,与江北有瓜葛的就地处置了,先断了他们的联系再看。」 「是——」 他要退,云意叮嘱,「腿上伤了便好生养着,缺了药只管找红玉拿,别光忍着。」 「是。」余下的,他的腿再好不了了这种话没能说得出口,该藏着的就应当深埋,拿出来多说无益。 另说陆晋在京郊练兵,行军布阵大范围操练完毕,剩下近黄昏时闲散光景,便脱了上衣与巴音几个校场上摔打尽兴。流足了一身汗,再来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底。上半身小麦色肌肤在余晖下镀一层丰润的光,腰下单薄的绸裤被彻底浸湿,全然黏在腿上,勾勒出欲隐欲羞的凹凸轮廓。 他抹一把脸,与巴音一道往军帐走,后头还跟着乔东来。路上问:「胡三通情况如何?」 巴音也是一头一脸的汗,正要开口,不料让乔东来抢了先,「胡大人路上顺利得很,蜀中是他老家,胡大人又是镖师出身,西行的路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巴音没介意,伸手替陆晋撩高了帘子,一行人钻进帐内躲避天边发威的秋老虎。 落座后才听巴音补充道:「路上遇着一帮山匪,两队游勇,都让打发收编了,算算时间不日就要遇上蜀地顺贼。」 他与陆晋讲的是蒙语,乔东来听不明白,也不好插嘴,老老实实低头奉茶。 「蜀中易守难攻,此地不可失。再来曲鹤鸣将西北招募来的新兵编入你麾下,现如今练得如何?」 巴音略带挫败,「不怎么好,汉人娃娃太娇气,经不起摔打。」 陆晋嫌茶热,找乔东来要了一壶凉水解渴。「昨儿听查干说,新兵营里一大半人被你训得半死不活,还不够?」 巴音固执道:「现在训得厉害,省得他们一上战场就被乱箭流矢射死。」 哒哒哒,陆晋曲指敲击矮几,「南下就要以水军对水军,你有几成把握。」 巴音很是耿直,「从没打过,更没把握。」 第三十章 陆晋失笑,「你这人……索性派你回西北,镇守大后方。」 巴音点点头,「属下深以为此,要与江北大战势必倾全力南下,风险太大,也怕多生枝节。属下回守西北,一来保留实力,二来让有心人有所顾忌。」 「嗯——」陆晋蹙眉沉吟,「正是如此。」 巴音道:「与江北打到最后,还是要靠水军。要不,二爷在原朝廷里找找?」 陆晋道:「此事已在计划中,要紧的还是操练新兵,不然带回西北也是累赘。」 话到此处,门外快马袭来,一信使前来报讯,泽口周边显见江北兵勇小股进犯,与西北驻军兵戎相见又迅速退后,不知是等驰援再犯,还是就此偃旗息鼓。 陆晋闻讯轻笑,透着嘲讽,「贺兰钰这是等不及了,想先持一子,用以破局。」 是本就作此计划,还是背后有意外发生,迫使他如此进犯? 这便不得而知。 当下嘱咐巴音,「你领上新兵营,择日启程。」 夜深人静时才回到侯府,没成想云意还没睡,读着一本缠绵诗集,灯下盼人归。 他腹中馋虫四起,先吃上半碗热粥,再与她聊一聊今日所见,云意说的更多的是冬冬,今日又闹了什么笑话,全都拿来博他一刻轻松。 但他笑得勉强,引来她问:「怎么了?遇上难事了?」 陆晋横躺下来,头枕在她膝上,仰面望天,「今日南边来报,江北已出兵挑衅,看来贺兰钰等不及要战。」 「成日里就知道打仗,来年没人种粮食,我可没好东西吃了。」 「想点儿别的——」 云意摇了摇脑袋,照实说:「想不出来。」 他没忍住,大笑出声,「我给你出个主意,想想朝廷有哪一位擅长水上作战的,拟出名单来,明儿给你在院子里做烤全羊。」 有了美食做彩头,她登时双眼放光,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好半晌才絮絮说道:「一说水师,头一个先考虑沿海卫所,但近年来戍卫空虚,水师士气不振。再而俸禄微薄,每一月仅一石,加之受军官的盘剥,生活困苦。而军屯多被达官贵戚所占,使之粮饷不济,兵勇逃亡。我记得早年间兵部上奏,两广七卫缺额达七成之巨,福建镇海卫则远超七成,几乎已达‘无用之将统无制之兵’之境地。」稍顿,喝口茶再继续。 「想来江北若想求南京支援,恐是不成的。再而两江水师前身乃巢湖水师,在太祖起兵之时立下大功,近年来虽久未出战,但想来船舰与火炮仍在。要说早先不曾重视两江水师,近年来因天下三分之势,贺兰家也早该操练起来,以求划江而治。说到朝廷里……能领一支骁勇水师的倒真没个合适人选,可见人丁凋零。不过原巢湖水师主将容青,有后裔仍留在京城,二爷若有意倒是可以见上一见,容家将才不少,就是都不大会说话,老让人抓住错处,再大的官也能一级一级贬斥下来,近些年似乎心灰意懒,都不再理会军政之事。」 他扯了他袖边锦帕改在眼皮上挡光,听完大约是赞同,「容青此人早有耳闻,如今仿佛只剩下一重孙容岳还有几分本事。」 云意乐呵呵问:「如此说来,我这算是说得好还是不好呀?」 「马马虎虎——」 她着急,「那烤全羊还给不给?」 「光会吃——」少不得要嫌她。 「又不是头一日见我,今儿才知道我爱吃呢,可惜晚了,已做了河东狮,概不退还。」说话间已捏上一颗酸梅往嘴里送,至半道让人截胡——被他仰起脖子衔走了,囫囵吞下去还要说:「酸得倒牙。」 她气闷,「我喜欢的东西,偏都让你糟蹋了。」 他抬起手,坏心地捏住她嘴唇,判定她,「撅起嘴能挂油瓶。」 她左右闪躲,他无心恋战,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熏然欲睡。 她便开始吃梅子,一颗接一颗。直到他突然出手,一只手治住她两只腕子,鼻子里轻哼,「还吃?」 「喝茶总要配果子。」 「你这样爱吃酸的,莫不是又有了?」 这话像是一声惊雷,让她愣在当场。陆晋坐起身来,吩咐红玉连夜去请太医,再看她那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少不得要拿指头敲她,「原不该给你额上写个傻字,如今应验了,竟傻得连有没有身子都分不清。」 她呆了半天,呐呐道:生孩子太疼了,我不想生。」 听得他心疼,柔声安慰说:「别怕,这回我守着你,再不让你一个人疼。」 想到又要受一回苦,不禁悲从中来,这便揉着眼睛哭起来,「我才不要生。你陪着有什么用,该疼还是疼,总不能你来替我生。」不等他回话,自想了场景异想天开,「初见你,连割肉取箭都不吭一声,想来是绝不怕疼的,让你帮着生也是好的呀。」 他无奈到了极点,这话何从说起。「稳婆不是说,第一胎总是艰难些,过后就好了。」 「她还跟我说出来了这就出来了,可我使了浑身的劲,熬到日落都没生出来。可见她们的话都信不得,完了完了,我这回又要疼死了……」心如死灰,她绝望地往后躺,半道让他攥住手腕又拖回他身边。 看她满脸的泪,陆晋束手无策,好在太医来得快,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探过脉,太医捏着胡子,酝酿多时,也没能说出半个字。 陆晋紧张焦灼,唯恐又是坏事。 「胡太医有话直说。」 胡太医眉头深锁,啧啧了两声,最后说:「依老夫看,公主身体康健,不像是有病症,也不像是有孕之身。」 「那她怎么一个劲地吃酸梅?拦都拦不住。」 太医道:「或许就是……嘴馋吧……」 云意在床帐后头扯高了被子遮住脸,再没脸见人了。 陆晋的脸僵在半道儿,胡太医低着头也觉得气氛尴尬,连忙起身告退。 红玉照例去送,剩下陆晋静了些许,突然间发笑,撩开床帐望着在角落裹成一颗蚕蛹的云意,咳嗽一声,问说:「还吃吗?」 她拿被子蒙着脸,闷在里头说:「不吃了不吃了,再也没脸见人了。」 她已然偷偷烧红了脸,可他心怀叵测不肯善罢甘休,拿出筹码来诱惑,「明儿的烤全羊还要吗?」 云意在被子里唔唔两声,发音太模糊,他没能听清。顺势坐到床上,靠近些问,「你这声儿到底要是不要?」 她一把掀开被子,恼羞成怒,「要,就要!」 他笑着俯下身,专注地凝视着她气呼呼的脸蛋,一时心下柔软,注满了春水柔情。伸手捏住他两颊肉往前挤,挤出个小猪似的模样,再等她大着舌头吹眉瞪眼呜呜说:「干涉么……」 「傻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唔……」 拉灯,胖子让痞子吻得不能做声。 次日,容岳被人带到北山大营与陆晋相会,他原就挂着元江水师之职,只不过这些年让排挤懈怠,徒具虚名而已。 两人都是开门见山直入正题,陆晋忧心朝廷辖下元江水师已不堪一击,容岳照实说:「如今人员老迈,舰船破损,若要与两江水师交战,恐怕撑不过三日。」 第三十一章 陆晋径直问:「若交予你,需多长时日才可上阵?」 容岳震在当场,呆愣许久,才收回心神,拱手道:「末将……三年,或有可能与江北一战。」 陆晋道:「等不了三年。」 容岳一咬牙,「一年!一年内整编兵勇,操练新兵,提拔将领,重造福船。需三万兵丁,三十万担粮饷。」 陆晋上前一步,离他稍近,也带来无形压迫,逼得容岳满头热汗。 「给你五万兵丁,四十万担粮饷,半年内要见元江水师重组上阵,一年后要与江北都督府决战泽口。」 容岳微颤,挣扎半刻,一咬牙应下,「是!末将必不辱命!」 陆晋拍拍他肩膀,侧过身走出营帐,去见即将带兵回西北的巴音。 容岳仍旧伫立在原处,心中既有英雄惜英雄的澎湃,又有火上眉梢的急迫,五味并在。 再转回头说云意,一早先见德安。见他腿还是不好,先问红玉,「你去,立时找人去请大夫,当着我的面给他断症。」 红玉看一眼德安,见他面无表情,便低下头应一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德安却道:「奴才卑贱之身,怎敢劳殿下费心。」 「你是怎么的,说话阴阳怪气的,可见并没将什么主啊奴的放在心里。」指尖穿梭不停,静默之间反成美景,云意闲来无事打络子,全是红艳艳的绳,编出来小小一只正好装香坠子。 德安道:「奴才不敢。」 云意玩笑道:「我看你心里不知已经‘敢’了多少回,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下他换成低头看脚尖,无语相对。 云意转了话头,问起来,「昨儿你见过你干爷爷,他可有话说?」 德安道:「江北细作已经处理干净,但眼下长泰公主与忠义王世子交从过密,恐生事端。」 云意微微颔首,「我会留心。」 正逢此时,陆晋与大夫一道跨进门来。瞧见德安在此,并不惊讶,先问的云意,「又病了?怎不去宫里请?」 云意放下手中活计,朝俯首弓腰的德安看上一眼,说道:「让大夫瞧瞧他的腿,年节下在宫里挨了板子,如今还没好全,不晓得是大夫不尽心,还是他自己糟践自己。」 陆晋的目光滑过德安再绕回她身上,从笸箩里捡起她做了一大半的坠套,笑问:「这个给我?」 云意笑,「你要这个做什么,我看你出门也不爱带些玉佩香坠的,若是入朝,我这手艺可见不得人,叫红玉给你另做一个。」说着就要来抢,被陆晋一缩手躲过去,定定道:「这就是我的了。」 「二爷好生霸道——」 他伸了伸腿,懒洋洋嘱咐她,「做仔细,甭想着偷懒。」 正要与他再争上一两句,大夫已在耳房给德安瞧过腿,正跟着绿枝绕到正房来,回说:「那位大人伤了骨头,早些时候又没能好生修养,这腿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 这一下她对络子再没了兴趣,木了半晌才望向大夫,喉头发苦,「再没有康复之望?」 「骨头已经成了形,确实希望微茫。」 她陷入苦死,还陆晋打发了大夫,让红玉送了出去。 隔了许久,云意挫败道:「是我害苦了他。」 陆晋抬一抬眼皮,望她一眼,话说的不咸不淡,「奴才罢了,说什么害不害的,他就是为你死了都是应当。」 她垂目望着笸箩里红的绿的细线默然出神,陆晋懒得看她这副失魂落魄模样,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她问,他只说去看冬冬。 或是大战在即,想到一走又是一年半载不见,心中不舍,想要多陪陪孩子。 孩子都是见风长,冬冬如今一天一个样,连着三天没见面,眼下就觉得小胖子又俊了不少。抱起来越发的重,随便发个音说句话他也能乐呵呵傻笑大半日,只那口水哗啦啦流满地,得像她娘当年一样,系个「盼盼」。 忽而想起初见,似梦中,又如昨日。 陆晋抱着冬冬到院子里看花看鱼,后头跟着一大串不能放心的丫鬟老妈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反比他架势更大。 两人停在桥上,冬冬歪着脑袋看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争食,小胖手一抓一抓,嘴里时不时「噢」上一声,陆晋也跟着「噢」,两父子就单单拿出一个音交流,亦算顺畅。 而德安收拾完毕,正要出府去,不期然在园中相遇。他先行低头,恭恭敬敬行礼。 陆晋还没开口,冬冬瞧见了他,便开始兴奋地蹬腿,小胖手也伸向他,嘴里改了音,喊的是「啊……啊……」 相较之下反而与德安更亲近,让陆晋吃上一回小醋。沉着脸问:「去办事?」 德安道:「替殿下寻人。」 「去吧——」 「是。」 这便绕开来往外走,把啊啊啊着急乱叫的冬冬远远抛在脑后。 陆晋看冬冬那副失望之极的小模样,隔着厚厚的冬衣在他屁股上拍上一掌,「看什么呢?谁是你爹?跟爹看鱼。」 「噢——」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好奇。 「噢!」 「噢?」 「嗯——」 谈心完毕,总算不哭不闹专心看鱼。 陆晋大约是养成了坏习惯,没能忍住,总想问:「想吃吗?」 还好冬冬听不懂。 入冬之后陆晋在朝堂上不大顺利,自他在江北突犯之时力主龟缩不出,陆寅陆禹就变着法儿挤兑他,越近年关越是激烈,仿佛是卯足了劲逼他出战。 「老二若是惧战倒不如让出抚远大将军一职,且让能者居之。总不能捏着百万兵权却一退再退,仗还没打呢,就先输了气势。」 陆寅说完,总得有人捧。惯常路数便是一位「狗腿」追上来掰开了细说,末了赞一句世子爷英明,用以作结。 殿上,从前的肃王,如今的新帝,早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一支狼毫捏在手里都让玩得没法儿再写字,看朝堂上一个个心怀鬼胎,厌烦至极。 而陆占涛讳莫如深,好似台下看戏,任他。 但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 这一年冬天,冬冬学会了满炕上乱爬。云意总爱拿个漂亮物什逗着他四处爬,难得这小子天生脾气好,任她如何耍赖,他偏是不生气,做什么都是一副小模样,成天傻乐。 是夜,陆晋披着满身风雪自京郊快马赶回。 刚走进院子便听见里头欢声笑语一片,原本冻得发木的四肢,突然让冬冬一声咯咯咯的笑暖融了,复又有了知觉。挑起帘子来,烘暖了身体才来抱他。问榻上宝髻松挽的云意,「今日可好?」 「早先吩咐管事准备应节的东西,我估摸着今年新帝登基,王爷大约要避嫌,不会在宫里过。咱们两府相见不如不见,倒不必为了礼数特意凑在一处过。」 陆晋微微沉吟,「单过也好。」 她是惯会看人脸色的,瞧他眉宇之间若有苦色。便称冬冬到时辰该睡,连带多余的丫鬟奶娘都打发走。屋子里清净了才问:「二爷有心事?」 陆晋坐回榻上,皱眉道:「也不是什么饥荒年,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北元突袭齐颜部。族中青壮多数被我带出,这一时打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第三十二章 「二爷打算如何?」 「本想亲自领军杀回关外——」 云意心下一跳,少不得要劝,「现如今情势紧张,这仗说打就要打起来。二爷这个时候领兵北上,王爷恐怕也不能答应。」 「让查干带齐颜卫回去。」 「齐颜卫去了,二爷身边近卫谁来担责?」 「事有轻重缓急。」 「但我总觉着,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大对劲。」云意忧心忡忡,「至少得留下二三百人,二爷身边最信得过的,也就齐颜卫了。万一打起仗来……总得打算周全。」 大战在即横生枝节,当局者迷惘深陷,旁观人沉默不语。云意同样不能抽身,已被交织繁复的情感遮住双眼,看不清前路。 惊梦的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夜空里响彻,采福纳吉。 新落成的安南侯府人丁寥落,但也胜在简单,一顿年夜饭吃的更类似家常。到末尾,云意举起酒杯来敬他,「愿二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晋也放下筷,笑着与她举杯共饮,「原以为要祝我宏图大展,没想到公主说话连祝酒词都拐个弯高人一筹。倒让我,只能说祝公主三年抱俩多子多福了。」 云意唇上沾染了醇厚酒气,笑盈盈回道:「精乖!这究竟是祝我还是祝二爷自己?」 陆晋道:「都是好话,哪分你我?」 饭毕自然要守岁,云意本打算拖着红玉几个打叶子牌,并不管他有趣还是无聊。但抵不过他面子大,一句话支使红玉给她穿上厚重披风,换一双麂皮小靴子踩着雪出了院门。 仰头看正是雪过云初晴,月明星璀璨的好时光。 因夜深宵禁,京城繁华一时转作寂寞凄清。 白日大雪将整座宫城米分刷成冰雪宫殿,她提着裙角走到正门。皎洁如玉的月光下,落落清晖雪影前,他一身黑衣,似一棵劲松立在雪里。 其格其是个急性子,看她迟迟不上前,已开始摇头晃脑打响鼻。 陆晋一只手轻抚马头,另一只手遥遥伸向她。是无声,也是无人拒绝的相邀。 「相识多日,未曾与卿共赏京城繁华,不如就在今夜?」 她走得越发慢了,笑意染上眼角眉梢,盈盈似一朵夜开的芙蕖,「这我倒想起一句诗……」 「噢?愿闻其详——」或是伴着如诗如画风景,他今夜说话居然文绉绉不似往常、 云意把手递给他,一瞬间就被握紧了,猛地一收,顺势被带到他身前,紧紧搂在怀里。他低头,她仰望,他继续问:「是什么?」 她没意识地舔了舔下唇,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惜长安不再是长安。」 云意看着他的眼睛,一双明亮如星辰如寒夜的眼,笃定道:「长安……永远在常人心里。」 他问她,「你的长安在何处?」 云意笑着说:「这是我的谜面,谜底自然要你来猜。」 陆晋停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说:「上马!」 便就两人共乘一骑,拉起缰绳,向寂静皎洁的雪夜奔去。 熟悉的风景快速掠过,带来素未相见的陌生感。 属于她的宽阔后背就在身后,风的速度也激发出风的自由,她几乎要化作飞鸟,扑腾翅膀就要起飞,却因背后有他,而不惧怕骤然下落的危险。 凛冽的寒风带着小颗小颗的雪籽扑打在脸上,把面皮吹出一阵热闹绯红。陆晋在承安门下拉住缰绳,冲着守城的将领大声喊,「叫苏元庆那狗崽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你爷爷要出城,还不开门去!」 陆晋将云意头上兜帽再往下拉,遮住她大半张脸,在城门微弱灯光下,举着火把提着灯的小兵只瞧得见兜帽下一小片如玉的肌肤,以及微微上翘的红唇,一点点弧度,以足够倾倒这一座古老压抑的城池。 见小兵迟迟不动,陆晋不耐烦抬高马鞭虚抽一道,骤然间把出戏热闹过后的宁静抽出一道裂痕。 那三两个小兵终于看清楚了,忙不迭悉悉索索说着「陆将军,陆大将军」,脚底下吓得打跌要去找苏元庆。 也就一眨眼功夫,苏元庆一路小跑过来,中间忙忙碌碌系他的裤腰带。一见面先跪了个五体投地,「将将将将军在上,受小人一拜——」 陆晋不耐道:「废话少说,开城门!」 苏元庆还在哆嗦,「圣圣圣上有令,宵禁之后任何人人人人等不得得得得……」 陆晋嗤笑道:「你若不肯开,那就先斩了你,再换个听话的守将。」 他这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吓得苏元庆当即就要尿裤子叫救命。 连滚带爬地窜上城楼,大喊道:「开开开开城门。」 门开半道,陆晋一夹马腹,其格其已似箭一般冲出京城。南下的官道开阔平缓,雪夜跑马再好不过。但到路口他却令择一小径盘桓向上,好几处崎岖沟壑险些落马,但他不说,云意亦不问,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依赖他,也心甘情愿如此。 最最热闹的除夕夜,当一回亡命天涯的旅人,也并非不可。 其格其喘着粗气,乘着自繁华尘世奔逃而来的两人,终于迈上高高山顶。 陆晋调整马头,正对京师楼宇,一手环住她腰肢,一手执马鞭指向灯火阑珊处。呵出来的气都带成了白色的雾,「我猜你从没这样眺望京城,你看,如今还认不认得?」 塔楼上灯火最亮,似北斗星指引前路。最偏僻处,寒山寺还在敲钟,钟楼亦有人在,或是煮茶或是对弈,也与俗世中人共此佳节。因是除夕,宫内宫外都要点一夜灯,因此璀璨迷离,远眺去更如神话传说中凭空出现的空中楼阁,里头住着的是幻化成人形的妖媚,是隐居山中的精怪,拿着美酒美食引你入瓮。 她惶惶然如坠梦中,未几,引来长长喟叹,「原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如今这样看,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陆晋微微勾起嘴角,抬手再向东一指,「最亮的是宫城,云意,你想要么?」 「什……什么?」 「繁华宫城,江山万里,登显尊极,看着我,别发愣,八斤,你想要么?」 原是推心置腹动人情话,但多加一个「八斤」,她便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侧过脸来望向他轻轻上挑的唇角,浅浅笑道:「二爷给我,我就敢要。」 「好——」他带着自有的与生俱来的自信,伸出手来,「若有能成事,我愿与云意共此江山。你我今夜击掌为盟——」 云意干脆地抬起右手与他在空中击掌合握,「若有违誓。」 「万劫不复。」 她连忙打岔,「我可不要你万劫不复。」再向辽远星空喊话,「老天爷,可千万别当真,他这是酒醉说胡话,信不得的。」 继而回头看他,嗔怪道:「现如今你可是我的人了,这般胡乱发誓,真真胆大包天,回头看我怎么罚你!」 「怎么罚?」他笑着逼近,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气,又在星辰般的眼睛里映出她娇媚轮廓,唯有她而已,「罚我让八斤亲一口——」 不等她回绝,已擅自出击,攻城略地。 第三十三章 其格其低头吃草,不忍看。老天爷落下雪来拉开帘,呼啸着南下的风似乎是挺在这一刻,把山间精灵都扒开来,剩它一个,自顾自地看,看完再次启程,把今夜的传奇编成故事讲给南来北往的商客听。 枝头寒鸦惊起,自山顶飞向灯火通明的城池。 婆娑树影下仍旧是他与她两人而已,在历史与命运的滔天巨浪里,做一场浮华大梦。 有一些独在山巅的孤寂,也有睥睨天下的傲然。 但还有—— 「阿嚏——」 还有雪夜跑马,夜半登山的风寒。 云意裹着被子,躲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姜汤水,说话时已带了明显的鼻音,再看旁边穿着单衣,全然无恙,只顾低头摆弄兵书的陆晋,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好了,这几日见不了冬冬,正好让二爷替了我,哄他吃饭,领他睡觉,这巧让我歇一回。」 陆晋没能领会此中深意,「这不都是奶娘的活儿?」 云意道:「是呀,奶娘都干完了,要爹娘做什么。」 她这话刺得很,陆晋许久没回话。书页翻得哗啦啦响,好半天才说:「生气了?」 「生气了!」 「气的什么?」 「……」噎住了,总不能说气他是铁打的身子上山下海没大碍,而自己吹吹风就病倒。自觉无理,只好一偏头,「要你管!」 好得很,他正好甩手不管。 但这俩人小脾气闹不久,云意第二天早上就忘光。但战事迫在眉睫,陆晋主张有备而战,但这个「备」让陆寅等人揪住不放,时时逼问他究竟要准备到何时?难不成贺兰家打到承安门他还在备战? 最终还等陆占涛拍板定音,这老头或是让酒色掏空了身子,挨不住顾云音枕边风,令他六月出征,平定江北逆贼。 陆晋推无可推,匆忙备战。 这一回他要战的是她的亲兄弟、舅家老爷,她说不出祝福的话来,又担心他被两面夹击,因此整个人就像被置于火中翻烤,日夜煎熬,成了她最爱吃的烤全羊。 乙亥年六月十七,大暑。 自婚后两次出征,要么是寒冬腊月去极北之地,要么是三伏酷暑南下湿热苦闷之城。京城慢慢热起来,陆晋素来苦夏,近来城内城外奔波,颈子上、背后都生出连片的痱子。云意给冬冬熬金银花水的时候也给他留上一份,省得跟孩子似的红上半张背。 出征的日子就定在七月初一,余下的日子亦不好过。陆晋到深夜才回,这一时冲过澡,正裸着上身坐在桌前,任云意涂了他满脖子的松花米分。 二人闲聊,云意嘱咐他,「我听说南边还要更热,便将松花米分也备一些,让乔东来按时给二爷上药,省得让铠甲捂坏了。」 陆晋嗅了嗅身上松花米分浓郁的香气,忍不住轻笑道:「还真当我是个孩子,跟冬冬一个样?」 云意随手打散了他打湿的头发,再拿牛角梳重新梳通了,自镜中倒影与他相会,双双相视而笑,「冬冬比你还省心些。」 「我有何处不省心?但请夫人说来听听。」 拿着牛角梳的手停在半道,浅笑过后,仍有忧愁上心头。「这回出征,我总觉着不放心……」 他心中虽有不安,但既然她已忧心,他便不能显露,只说是:「打仗罢了,这么多年早该跟吃饭睡觉一样熟悉。真不知你愁些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打南边领回来个秦淮美人?」 「浑说!我本来要与你正经说话的。」她利落地将他松散的长发再梳成髻,末了再扯散些,「要睡了,松一点好,明早换个厉害师傅再给二爷梳上去。」 「哦?我只认你一个。」 「那可不一定,这不是要去寻江南美人了么?」 「闻见了,好大一股醋味儿。」陆晋起身跟着她往床上去,背后的野狼刺青沾了松花米分,没了往日的凶恶,倒是多了几分温柔与怂包…… 掐着算着,时间过得奇快,转眼就到出征之日。 陆晋照例不许她出门送,也不晓得是什么怪癖。在屋子里抱过了冬冬,与他哦来哦去的父子对话,最后来抱云意。 手臂一抬,将她带离地面,临空抱起来端在双臂之间。再往上抬一抬,居然能高过他半个头。 「小矮子,眼下终于不用仰脖子看人了。」 临别的玩笑话,管它什么字都能催出泪来。云意根本没听进去,只顾着红着眼流着泪,哽咽说:「二爷可千万保重,出去是什么样,回来就得什么样,不然我可不饶你。」 娇娇软软一席话,再是铁汉也被注满柔情蜜意,望住她,久久无言。 半晌,长叹道:「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没她的时候,上天入地利落干脆,有了她,顿时有了牵绊,再不是特尔特草原翱翔的雄鹰,而是南来北往自由方向的雁。 有了来处,也有了归宿。 他忽而扬起头,狠狠亲吻她,因身边有人,只能赠她一记短促而霸道的吻。带着临别时的凄然与留恋,吻到她双唇发痛,却不愿停。 「陆晋……」她隔着朦胧泪光望向他,言语中已带颤音。 「走了,拿江北广阔良田给冬冬贺寿。」陆晋放下她,转身就走,不再停留。 门边只留下他衣角上半片风,再没其他。 她不曾追出去,也不曾放声大哭。他走了,还有个冬冬小胖子万事不知地望着她傻笑,乐呵呵小模样已足够填满她被战事撕扯开的胸腔。 云意伸手抱起他,不由得感叹,「看来人只能在不懂事的时候无忧无虑,如有可能,到希望你一辈子都能‘不懂事’。」 「噢噢——」冬冬歪着脑袋咧着嘴,傻兮兮看着她。 「你才是最大那个麻烦精!」 「噢——」 「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她这会儿欺负起孩子来,倒是得心应手。 陆晋走了,她的时光渐渐慢下来。终于有闲心与红玉学学刺绣女红,做上一两件尚能拿得出手的活计。 至于南边的消息,她打探的不多,奏报是什么,传到她耳里就该是什么,没让德宝私自打探。或是因为战事繁忙,陆晋来信不多,至八月底,酷夏都熬过大半,才有一封寄回安南侯府。照例三两句,问她身体可好,冬冬可好。再没有其他,对前线战事更是只字不提。大致是因了解她自苦于两方,或胜或败她都难以自处,便尽量淡化。 但天气渐凉,十月南边终于有大战,听人天未亮便大传捷报,我军大胜,一路将江北大军逼至元、奉两江交汇处。 云意心上一抽,这个时候,就该让水师上阵,但两江水师威名在外,而陆晋手上容岳究竟如何,还得战场上见分晓。 另一处,陆寅与顾云音于公主府内私会。云消雨散之后,顾云音身披薄纱,与陆寅一道倚在榻上抽着缅王私下相赠的芙蓉烟,正是要攀云登仙之时。 顾云音深深吸上一口,整个人都入了梦,通体舒泰。 闲来往梁上看,眯着眼懒洋洋拖长了尾音,「说起来,这屋子原是父皇赏给小六儿的,真是……但凡有好物全都要一股脑塞给她。」 「怎么?又羡慕上了?」陆寅半撑起上身,露出精瘦精瘦的身体,皱着眉与她共饮一道醉生梦死佳肴。 第三十四章 没料到顾云音坦然承认,「我羡慕小六儿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自她出生起,我就喜欢她……」 「喜欢?谁都以为是恨吧。」 顾云音瞥他一眼,媚态横生,「世上凡人懂什么?我喜欢她,喜欢得要命。」 吞云吐雾时,又不知是否怀念起从前旧事,一时无言,在沉默中安静缅怀。 而陆寅满是不屑,「因你喜欢,就要卯足劲毁了她?」 顾云音侧过脸来,轻挑眉峰,勾弄情弦,「世子爷不也喜欢,怎不见你出手相救?」 陆寅伸个懒腰,漫不经心,「老二若死,爷乐见其成。至于你的小六儿……老二没了,她还能去哪?还不是任人拿捏,到时候再慢慢招呼就是。」 「世子爷英明。」 「怎觉着是明褒暗讽?」 「您多心……嗯?又来?这药可真是厉害。」 陆寅脸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咬紧了后槽牙,突然间眼前闪过许多张面孔,他先是大喝一声,「老二,纳命来!」 再又换了脸孔,引出难以言喻的爱恨交缠,一双手狠掐那人脖颈,「你这贱人,害得爷好苦!」 而自始至终,顾云音面无表情。或是不屑,或是心如死灰。 贺兰钰的一退再退不过是钓鱼的饵,割肉舍身,为的是等他疏失大意,便有大鱼上钩,正中下怀。 可怕的是后院失火,千算万算,算不准副将通敌,将他卖个彻底。 是化险为夷,还是一败涂地,答案要在黎明前揭晓。 乙亥年十一月二十七,大雾迷城。 江北一改往日防守策略,贺兰钰令老将秦勇、李照为先锋,各领五千精兵先袭泽口周边云台、风芝两镇。因是夜里突袭,秋末又降大雾,把西北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许多人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起来就让乱箭射死在营帐之内。 主帐大怒,辖下不断有人鼓吹,一定要倾其全力与贺兰钰在泽口决一死战。 陆晋沉默地看着沙盘地图,脑子里轰然碾过的都是两派、甚至三派人在紧急时刻的相互指责以及混乱言语,陆寅的、陆占涛的、中立的、或甚至于是皇帝的人马在此混杂。他稍稍抬眼,扫过一张张扭曲的各怀鬼胎的脸孔,企图拨开浓雾看清谜底,但到底都是颓然。 突然消失的听觉再一次重现,帐内吵吵闹闹如集市开锣。 然而贺兰钰并未给他们过多的时间考虑,天还未大亮,便有人率军渡江直逼泽口。 容岳深知水战之时两军强弱对照,因此并不同意令元江水师全力出击。但熬不过其余人等,因在九月与十月会战之时尝过甜头,根本不把贺兰钰如此一黄口小儿放在眼里,接下来又是一番吵闹,有人闹到梗着脖子欲拔刀相向,最终还等主帅定策。 陆晋认为,江北兵力上不占优势,可使之半渡而战,再以铁骑截杀,可保不败。 容岳只得长叹一声,迎头备战。 临行,陆晋叫住查干,「你领五千精兵,在龚州埋伏,未得军令,不可轻举妄动。」 查干本不愿在大战之际离营北上,但看陆晋眉间郁色便不敢多言,即刻领命去办。 而贺兰钰似乎已设下陷阱等他来钻,西北军中暗藏奸细,将整套作战计划以及排兵布阵全都透漏给敌方。容岳带领水师与贺兰钰在泽口对战之时,全军大后方突生变故,细作聚集起来敲锣打鼓故壮声势,作出前后夹击之势。 一时间军中大乱,后方备战之人冲散大半,十数万大军似沙盘一般四散而去。陆晋正欲调转马头去往后方营地,却感身后杀气袭来,再回首,已有利箭破风而过,直逼咽喉。 四层高的主将宝船,有一翩翩公子遗世独立,然而此时扔掉了狼毫与旧书本,带吴钩以孝天下。 寒风烈烈,吹得眼前刀山火海越发成就毁天灭地之势。身边随扈伸手向岸边一指,「公子爷请看,红缨枪上挂军旗的那位照吩咐始终跟在陆晋身边,十分好认。」 贺兰钰抿唇不语,依旧保持着弓弦拉满的姿态,只稍稍调整方向,锋利的箭簇对准陆晋要害,再而是短暂的停留,直到陆晋赶马向后,贺兰钰右手一松,毫不犹豫地送出这一箭。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坏消息总是传得比好事更快,贺兰钰以七万兵力大败陆晋二十万大军与泽口之事很快传到京城,与江北大赞贺兰钰有谢安之才不同,京城内愁云惨淡,陆占涛在殿上先骂过一通,另作痛心疾首之态向皇帝请罪,而陆寅老神在在,眼底嘴边已掩不住得意之色,陆禹偷偷藏在百官之中,不发一语。 倒是顾云音,喝上一壶酒,又醉了半日。大白天里穿着睡衣罩袍,跌跌撞撞往门边走,好歹让丫鬟珊瑚扶住了,叮嘱她,「殿下千万当心,如今可也是有了身子的人了,王爷可金贵着您呢。」 她双眼朦胧,挑开帘子往院中看去,看得见满园萧索秋风瑟瑟,忽然间侧耳听,又问:「你听见没有?」 珊瑚当真细听,却什么也没听着,「奴婢愚笨,没听见。」 顾云音弯了弯嘴角,勾出个极其落寞惨淡的笑容来,醉态毕现,「有人在哭呀……」 珊瑚还是摇头,「奴婢真没听出声儿来,今儿是好年头,无灾无难的,哭什么呢。」 「哭的是沙场战死矣,马革裹尸还,悔教夫婿觅封侯呀……」说完好一阵笑,笑得珊瑚后颈发麻,好在她笑够了,终于不吵不闹,再扑回她的春榻上,去享芙蓉烟、京玉酒,大梦无边。 大约只有在梦中,才忘得了俗世痛苦,才能得一刻安慰。 旁人口中的话,云意并不相信,她要听德安亲口说。 安南侯府大门紧闭,一片阴云拢住屋顶。 德安拖着沉重如累赘的左腿,极力地想要加快速度,但弄巧成拙,院门口没能把住平衡,狠摔一跤,把原本就是忧心忡忡跟在身后的竹山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迎上去想要扶他一把。没成想德安却推开他,自己扶着一侧门柱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来。 竹山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望见他右手掌心让尖利的石头子划破,血滴在小道上,很快被尘土包裹。 德安随意抽出手帕来往伤处上一裹,再继续往前,残疾的左腿大约受了伤,他走得比先前更慢,但却不乏稳健。 等到了云意门前,他已然疼出了一脑门子汗。找门口的小丫鬟桐月再要了张帕子擦干净脸,提步上前,照例是云淡风轻从容模样,分毫不见先前狼狈。 竹山垂着手站在廊下,突然替他主子心酸。 云意本就坐立难安,他来时,她当下惊起,迎到他近前来,急急追问:「南边儿究竟如何,胜也好,败也罢,怎生连主帅的消息都传得不清不楚。」 德安低着头,于黄昏凄惘的光影中藏住半张脸,「确是如此,外头的消息真真假假,可信的不多。咱们这厢跟着二爷南下的人大都在战乱中走失,一个也没回。真相如何,实难分辨。」 说来说去,竟把最后一丝希冀都抹去。 第三十五章 云意颓然地坐回榻上,整个人的力气似乎都让抽空了,惶惶然不知所措。一双眼无焦距,茫然望向远方,口中喃喃道:「他们都说二爷没了,死于乱军之中,可是我一个字也不信……」 凄然时转过脸来对住德安,流了满脸的泪也未察觉,似乎是绝望之中向他求救,「二爷答应过我一定回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应过的,亲口应过的,怎么能食言而肥,怎么能……」 德安心中抽痛,情之所至,心之所向,因而大胆逾矩一回,紧紧握住了她颤抖的双手,企图让她安定片刻,「殿下放心,二爷吉人自有天相。如有意外,奴才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她彻底乱了,从前尽心竭力为自己铺后路,设想过无数种可怕的际遇,自以为能够全身而退,但到了这个档口,突然间失了主心骨,脑中一片空白,思绪满是混乱,她几乎无法正视眼前现实。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眼泪噗噗簌簌地落。德安不断地摩挲抚拍她的身体,令她清醒抽身,重拾神智,能够再回神望向他关起的眼,呆呆问:「德安……我该怎么办?」 德安看着她,笃信道:「殿下历经风浪,绝没有担不住的事。万事先歇口气,慢慢来。」 黄昏已尽,黑暗渐渐笼罩大地。 风透进窗,吹干了她眼角泪痕。 云意渐渐平息,接过他手中热茶,深深饮上一口,闭着眼长叹道:「我晓得的,若是真刀真枪,二爷大军在握,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他们既然把手伸到军中,为了陷害他不惜做出通敌卖国之事,事已至此,必有后招。但如今他们占尽优势,难不成你我只能坐等鱼肉?」 德安眉心深锁,沉默不语。 她放下茶盏,依然陷在焦灼的情绪里,「还有冬冬,我自己受再多苦都没所谓,只怕他,哪怕受丁点委屈我也忍不得。」 「殿下,事情还不至于此。」 「不,你不明白,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二姐不会,陆寅更不会。」 「那就走!」德安突然提高了音调,声如洪钟。 云意抬起头来,眼中茫然,「走?走去哪儿?」 「天南海北,离了京城,处处都是世外桃源。」 他忽然脱口而出的话将她惊在原地,离开?这似乎是她心心念念多年之夙愿,因此对她而言应当似毒药似蜜糖带着巨大的不能抵抗的诱惑,但当这一刻直面诱惑之时,她却不能如想象之中的不带犹豫地点头答应,她与陆晋之间的羁绊远比她认知内的更深更远。 她不能没有他,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对她而言,陆晋的不可或缺。 于是坚定地摇头,「我不走,要走,也是为他。」 德安眼中前一刻的悸动已如潮水褪去,余下是如往昔一般的沉静安然,松开手,远离她,「殿下与二爷都是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泽口一战究竟如何还需仔细打探,奴才要再去见一见干爷爷,问问对策,殿下看如何?」 「没得办法,能用得着的,仿佛也只剩下冯宝。」 德安点点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到门外,因站得太久,左腿钻心刺骨地疼,但他也不过皱一皱眉,招呼竹山,「走吧。」 更不必扶,一个人固执地走在前头,路上用力地握住了掌心,刚刚凝结的伤口再一次崩开,血透过雪白手帕浸出一片触目的红。 然而有的时候,他需要这样的疼痛令自己清醒。 有人悲痛,自然有人欢喜。 寒天冻地,今冬第一场雪一连下了一整夜。至午后,雪仍未化,天渐阴,隐约又有大雪来。 长泰公主府,顾云音待客的屋子里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旺,把数九寒冬烧成春末暧昧,浓郁的苏合香绕过鼻尖,几乎盖住了烈酒冲鼻的刺激。 她与陆寅相互举杯,共享胜利。 陆寅饮过烈酒一伸手将她拽到身边,异常枯瘦的手游走在她灵俏的蝴蝶骨上,再慢慢爬上她后颈,如一条冰冷的蛇,一寸寸将她的咽喉都缠紧,「公主在想什么?」 顾云音转个身往他怀里钻,顺带避开他紧紧锁在她颈上的手掌,过于苍白的面颊贴在他襟前,冷着眼睛说道:「在想陆晋究竟死没死。」 陆寅一声嗤笑,有着一切尽在掌控的自负,「乱军之中中箭落马,不是被马蹄踏作烂泥,就是落进湖底成了水鬼一只,还有什么可想。倒不如想想下一步该如何对付你那心肝小六儿。」 「什么我的心肝儿,世子爷这话说得妾身可听不明白。」她装出娇媚嗔怨来,食指轻点他胸口,「陆晋此人诡计多端,妾身是怕一个不慎,反倒让他钻了空子。」 陆寅道:「钻什么空子,又有什么空子让他去钻。你若不放心,大可以去请你舅舅表哥指派人去找,或是沿河打捞,或是勘验死尸,倒看能不能找出老二尸身来。」 顾云音佯装委屈,娇声道:「妾身哪里来的舅舅表哥,那都是小六儿的娘家亲戚,与妾身并无瓜葛,世子爷可不要胡乱冤枉人。」 陆寅垂目看她,虽与她有着肌肤之亲,但到底瞧不上她,因而语气中也带上了淡淡嘲讽,「几时又冤枉了你?若不是因为你,父王怎会如此着急催老二出征,爷又如何能与贺兰家搭上线,要不是你的舅家兄弟,老二又怎会如此轻易丢了性命,泽口之战,全赖长泰公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顾云音当下警醒,仍想要一笑带过,「世子爷这话,妾身可真是担待不起。妾身一介妇人,哪懂那些,不过是唯命是从,苟且偷生罢了。」 陆寅修长十指在她脸上来回滑动,最终落在她尖利的下颌上,食指伸长,将她下颌抬起,令一张娇媚动人的面庞毫无保留地呈现于眼前。 「如斯美人,可惜是蛇蝎心肠。」 顾云音仍挂着笑,反问他,「世子爷不喜欢么?」 他低下头,靠近了,仿佛在专心致志嗅闻她鬓边香气,「喜欢,爷喜欢的紧。」话音未落,已猛地推开她,力道太大,几乎将她掀翻在塌下。 她手肘疼得厉害,半晌未能平缓呼吸,再看他,仍旧是初见时阴狠暴戾的模样,真如伏击的毒蛇,随时随地取人性命。 可怜她笑容未减,娇娇问:「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可真真喜欢折磨人。」 陆晋坐于榻上,居高临下,垂目问:「先杀了老二,下一步棋如何走?是取我陆氏父子性命,还是毒杀陛下,以乱朝纲。」 朝纲…… 乱臣贼子口中居然能说出朝纲二字,她少不得要在心中鄙夷,脸上有厚重面具,不漏破绽。 自顾自扶着桌椅站起身,一转眼珠又是一曲勾人的小调,「世子爷这是要过河拆桥了不是?也罢,这原是平常事,只不过现如今陆晋羽翼未除,小六儿依然稳坐侯府,这时候要清算旧事,世子爷可真是操之过急。」 她的话说完,陆寅却没立刻接,只管眯着眼打量她,在香浓迷离的熏香里,方才的凌厉杀意已散去,他突然发笑,向顾云音伸出手来,「看你说的,爷不过与你玩笑罢了。」 第三十六章 她知进退,从善如流,随即搭上他掌心,指腹下他的汗微凉,如窗外呵气成冰的天气。 一个旋身,一个起落,两人复又回到开始的交缠姿态。陆寅抚摸着她赤裸的手臂,忽而问:「你说,你们姊妹弄起来,是不是都一个韵味?」 顾云音被他翻了个身,平躺下去。睁眼即是莲花帐顶,飘飘乎似云似雾,她呆呆望着眼前晃动的风景,勾起嘴角来,添一个嘲讽的笑,呢喃道:「这些事情谁晓得呢?」 闭上眼,闭塞了感官,终于能抛却悲喜。 再看云意,事态忽变,人世寒凉。 侯府门庭冷落,无人打搅,云意镇日焦灼,忐忑难安。 德安私下见过冯宝,次日清晨赶回。他来时云意才刚起,因一夜未睡,这时蜷在榻上,倚着案几,疲态毕现。 德安行过礼,跛着腿上前来,将红玉手中的披风抖开了裹住云意。适才退回去,恭恭敬敬说道:「奴才夜里见过干爷爷,他老人家嘱咐说此战大败,外间传说是军中混入不少江北细作,私下与都督府通信,将军事机要一一传回江北。现如今王爷要着手查办可疑之人,殿下身份特殊,还需小心有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陆晋就是撑在她头顶的一棵大树,对方拿下陆晋,不可能不再斩草除根,轻易放过她们母子二人。 早早猜中,却也无力相抗,这一刻似乎比当年国破家亡更让人手足无措。 云意闭上眼,把将将冲到眼眶的泪全然咽回腹中,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送冬冬走,就照原计划,你带着冬冬北上太原,若二爷尚在,则另作他想,若是……便当他是无父无母孤儿一个,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殿下!」 她虚弱地摆摆手,然则言语坚定,「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德安却一反常态地反对,「殿下危难之际,奴才如何能抽身离去。」 云意没想过自己竟还能在这个时候勾得出一抹笑,「我将一身性命全系于你身,你却不肯走,难不成真让我死也不能瞑目,走也不能甘愿?」 「殿下何出此言!事情还未如预想,或还有力王狂澜之机。」德安不顾残腿,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她身前,恳求她拿出当年不惧万军的气魄。 云意却道:「你只管带着冬冬走,照顾好他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余下的事情,再不必你操心。」 「殿下!」 「今晚就走,从今以后他再无父母,只有你一个师傅而已!」 「殿下之命,奴才不敢不从,但奴才不甘!」他几乎是以头抢地,迫切地想要留下来陪伴她最长最艰难一段路,无论生死。 但她不给机会,「去太原的文牒财资都是早早备好了的,德安,不要让我失望。」 窗外庭院,白头翁还留在枝头耐心地等雪落尽。 不知过去多久,德安终于弯下腰,在她脚边磕头,整个人如同秋后最后一片叶,在瑟瑟寒风里摇摇欲坠。 「奴才……遵命……」 她亦眼眶湿润,凄然道:「如此大厦将倾之时,我能信得过的也唯有你而已。德安,若有机缘,必会再见,若苍天无情,便也无需自伤,放开来,安心度日。」 「殿下放心,奴才必不辱命。」德安满口苦涩,有些话不堪言,有些事不忍说。 云意淡笑道:「你那个小徒弟很是激灵,你走了总要留个人给我跑腿传话。德宝那小子不顾这头的事儿,留他去见冯宝,倒能混个脸熟。」 「是,奴才这就叫他进来回话。」 「这倒不必,你放心去,我这里……总归是记得你的好的。」转过脸唤红玉,神色如常,「把冬冬抱过来,听说昨儿夜里哭了一宿,可折腾坏他那些个老嬷嬷了。」 红玉轻声应是,一转眼的功夫便领着奶娘,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冬冬抱到屋里。 云意身上无力,接过冬冬来也抱不长久,还是得靠德安。 他熟稔地将称手的小胖子抱在怀里,让他脸冲着云意,又是一阵呵呵的傻乐。 她伸手点一点冬冬眉心,口中说:「小傻子,怎就光会笑。」过后是长叹,再低头望向自己腕间戴了小半辈子的碧玺手钏,才将将撸下来要塞到冬冬襁褓之中,忽而犹豫,低眉沉思,复又收回来,淡淡道:「要走就走个干净,留着些做什么,除了惹麻烦也没其他用处。」 继而落寞地将手钏再带回细瘦的手腕上,抬头看德安,「我这里自然会再想法子,你先行一步,若有机会,我再绕道去太原寻你们。」 德安颔首,已甩脱了先前伤怀,「殿下千万保重。」 「你也保重。」她自案上笸箩里随手捡一朵堆纱宫花在冬冬面前晃了晃,惹得他伸手来抓,她便顺势给了他,笑中带泪,「你也保重呀小冬冬。」 稍顿,吩咐德安,「快走,千万别回头。」 他默然,保稳了冬冬旋即转身大步向外,当真头也不回,半刻犹豫也没有。 也就是在门帘挑高又落下的那一刻,她尝到母子分离的锥心刺骨之痛,绝非世间言语能表白一二,她痛得大口呼吸,半个身子都趴在案几上,打翻了笸箩,落了一地零碎针线。 她想要大声痛哭,想要追出去留住小儿,到头来却只能咬着袖子压抑地哭完这短短一瞬。继而擦干泪,净过脸,再把竹山叫进来,「你去,跟冯大人说,我要出城南下,问他可有办法。」 竹山话不多,一躬身,去了。 第二日正午,门外忽闻吵闹。 正要问是何人到访,绿枝忽然闯进来,红着眼慌慌张张说道:「外头有官兵上门。」 「噢?来送礼不成?」 「来抓人,说是殿下私通外敌,要拿殿下入宫审问。」 云意坐在镜前,左右看了看,只瞧见镜中人面如桃花,瞧不见狼狈惊惶,故而更是想笑,「原来是进宫不是下诏狱,看来陆寅与二姐还给我留着几分薄面。」 将最后一朵珠花簪上,她施施然起身,唤红玉,「走吧,省得那些个莽夫闯进来,脏了我的屋子。」 一场冬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被狂风吹卷起无数晶莹透亮的雪籽,夹杂着雨丝让这个本就不平静的冬天愈发的晦暗诡谲。 自永安街至内宫门的路云意再熟悉不过,马车摇摇晃晃似风中叶,更似她惴惴不安的心。表明的平静并不不能掩盖内心的恐惧,离乱时的故作坚强,恰恰是情感深处的脆弱与颤栗无尽疯长之时。 马车绕过正路,自荒僻之处缓缓驶向空寂无人的淑妃宫。她在陌生宫女的引导下顺着记忆中走过无数遍的长廊,最终来到曾经生活十六年的明珠台。 推开门,暗沉沉的天,屋内一盏灯也不见,留给她的唯有一面消瘦背影,以及突然被宫女锁紧的门。 猜出是谁,云意反而不再如先前后怕,这一回,她先出声,「风大雨大,相邀至此,世子爷真真好兴致。」 陆寅没转身,仍旧藏身在浓厚的阴影中,对着身前冰冷无声的桌台说:「你看这场景,一道光也没有,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像不像当时在西陵地宫?」 第三十七章 云意暗自警醒,面上装出云淡风轻,极力要将过去恩怨淡化,「世子爷如今光风霁月,又何必自苦于过去——」 「光风霁月?」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便已然转过身来正对她,露出一张清癯阴柔的脸,「公主说光风霁月,着实抬举在下。不过,如今这光景,我也可勉强算作‘光风霁月’,只因公主‘落魄不堪’。」 她勾唇笑,迎上他慢慢刺来的锋刃,「世子爷过誉,身虽‘落魄’,但难称‘不堪’。」 陆寅道:「如何才称得上不堪?」 云意道:「我身上决计用不上‘不堪’两个字。」 「你倒是自矜自傲不改往常。」 「比不得世子爷谋段高精破釜沉舟。」 陆寅上缓步上前,带着猎物已在爪下的悠然自满,要与她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无聊游戏,「世人皆凡品,能在生死之间毫无惧色,公主之胆色,陆某佩服之极。」 「愿赌服输,本无怨由。」 「呵——好一个愿赌服输,说来容易,但放眼世间几人能做到?」 「世子爷难道不是?」她抬高眼望向他,眼底含笑,语带深意。 陆寅将这一笑看做挑衅,忽然间抑制不住膨胀的情绪,伸手便扼住她脖颈,虎口对住咽喉慢慢使力,几乎要将她临空提起来。更逼得她面红,呼吸艰难,眼看就要被他活活扼死的档口,又忽然间放手,任她似枯叶一般跌落在地。 也就是在此刻,他终于体会到眼前此人的柔软易碎,同时享受作为强者徒手操控生死的强烈快感。 他就站在她面前,自上而下,眼含轻蔑,俯视她。「害怕吗?慌张吗?频死挣扎是不是很有趣?那年在西陵地宫,我的熬过的苦比你方才可怕千万倍。到如今,你来说该如何报偿你曾经犯过的错,嗯?说啊!」 她护着咽喉只顾咳嗽,他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则愈加暴躁,一手抓住她长发,带着整个人往后拖。 云意只感觉整个头皮都要被他掀起来,疼痛令人无法思考,只能跟随本能,双腿乱蹬,身体后倾,口中一遍遍求饶,却换不来对手分毫慈悲。 他将她拖到内堂,里头一张雕龙刻凤的六柱床,挂着层层叠叠纱帐,每一段都写满了暧昧迷离。墙上挂满飞天像,如同当年困死陆寅的密室,画上仙女或坐或立,各不相同。但她定神一张张看过去,每一张图都是同画着同样一张脸,每一个都是她。 全因他深夜难眠时提笔作画,回想过去,闪过脑海的一帧都是她神态,或是深恶痛绝,或是灵俏狡黠,或是假意柔顺,是她都是她。 她几乎成了他一生所有苦痛的根源,又是不能割舍的过去。 陆寅低头看,望见她微蹙的眉心,苍白如纸的面庞,连同春日菱角一般时时上翘的唇,不可自已地纠缠出另一种难以分辨的情感。 占有、毁灭,又有什么不同?只要能够填补他心尖一日日撕裂的伤口。 他再一次将她提起来,这回仁慈地握住她双臂,摇晃她,「看,看清楚!你这贱人害得我好苦!」 云意向四周围淡淡瞄上一眼,最后再转回他身上,目睹他眼中毫不遮掩的狂热与仇恨,只得轻描淡写一句,「方才说的什么?我记得是愿赌服输。」 他恨她,毫无疑问。 这句话彻底触怒他,抓住她肩膀就将她整个人往床上摔,黄花梨木结实坚硬,撞得云意浑身骨头都要粉碎。 头脑都让疼痛占据,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模糊中只听见他说:「好一个愿赌服输,如今正好用来安慰你自己!」 她转过脸,将乱糟糟的头发慢慢向后捋,露出一张如玉又如雪的脸孔,无声中勾唇笑,缓缓说:「原来又是这一招,欺负女人,大老爷们似乎从没新招数。」 「你笑什么?」他扑上来,再一次扼住她咽喉,「你笑什么!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笑天下可笑之事及天下可笑之人,如何?」 「谁人可笑?」 「懦夫偏要壮胆做恶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啪——他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这感觉如此熟悉,每每气急跳脚之时总是惯于拿弱者撒气,女人、小孩、下属,都是顺手好物件。 云意被打得栽倒在床上,半边脸麻木得没感觉,只晓得嘴角濡湿,大约是被撕开一道口,正潺潺往外渗血。 他捏住她下颌,将她带着掌印的脸扭转过来,正对自己。 云意没所谓地问:「世子爷不怕重蹈覆辙?」 他打她一巴掌,她必要如上一回换图之时一般,千百倍地还回去。 陆寅阴狠地笑了笑,鄙夷道:「老二已死,凭你?再逃不出我掌心。」 「我劝世子爷凡事留一线,为日后计。」 「别以为我由得你哄,你这样的叼毒贱人,但凡手下留情你日后必然恩将仇报。」 话音落,她竟还能笑起来,调侃道:「没料到世子爷竟知我如斯,真是受宠若惊。」 明褒暗贬,他不在意,食指抹开她嘴角嫣红的血,再送进口中抿上一回,仿佛是缅甸芙蓉烟,吸上一口即刻登仙。 他脸上陶醉的表情,深呼吸时的气息,每一分都让她作呕。 回味过后,他睁开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如同湿冷的爬虫,令人遍体生寒。 「公主这样好的模样、如此婀娜身姿,若就此做了寡妇,岂不可惜?」 云意嘲讽笑道:「原来如此——」 陆寅道:「我与公主缘深难离,如有地狱,我自当领你去。」 她脑海中冒出来不过如此四个字,说到底男人欺辱女人,左右逃不过如此下作手段。 意料之中,却也不能甘愿。 若能死,宁可腰斩于市图个痛快,好过如此钝刀割肉慢慢凌迟。 幔帐上的折枝莲花细致精巧,栩栩如生,世间最好的绸缎都被搜罗至此,一寸一两金的缎子让她裁开来做了床帐。掌心再往下滑,锦缎柔软的触感贴合皮肤,让人生出一点点懒,一丝丝无望。 她不再多言,仅仅垂目看他,目光中尽是鄙夷。 他陡然暴怒,毫无意外地开始撕扯她外衣,急切地、匆忙地企图剥夺她作为女人最后的尊严与自傲。 裂帛声似刑场中鼎沸人烟,又似战场上往来嘶吼。她听见心跳,砰砰如擂鼓,不知是她的,还是属于喘息不定疯狗一般失控的陆寅。 他涨红着脸触碰她柔软洁净的身体,怒吼道:」我要活着,那时候我就知道拼了命我也得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才能将你——万万人之上的坤仪公主踩在脚下!「 她挑眉,轻蔑中蕴藏着浑然天成的媚,「恭喜你呀,得偿所愿。」 「你得意什么?」他气恼,掐住她后仰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临空提起来,留一段乌黑细软的长发在半空中飘荡。 她轻声答,「你赢不了我,我总该得意的。」 陆寅道:「我捏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小虫一样简单,何来赢不了一说?死鸭子嘴硬!」 云意道:「你赢不了的,你听,有人来了——」 他呆了呆,真让她哄住了,侧耳去听,好半晌也没听见响动,于是怒火更胜,卯足了劲将她忘床上猛摔,险些将她的魂都撞出来。 第三十八章 喉头腥甜,她忍不住咳嗽两声,收尾时气力用得大了,忽然咳出一口血,顺着下颌流到雪白的中衣上,星星点点似雪中梅。 但他不管,更觉得染过血才助兴,这一回也无需什么芙蓉烟元息丸了,当即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扯开了中衣向后一抛,露出眼前玉色的肚兜,绣并蒂莲,仍是豆蔻年华少女装扮。 他仿佛饮下世间最烈的酒,上扬的酒香将要燃尽他所有理智。 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喉结攒动。 忽然间天地静默,他不动,她亦不逃。如同生死之间胜负已决,拼得精疲力竭的对手在无声中对峙。 打破这沉默的不是陆寅的突然发难,而是吱呀一声闷响,谁也没能猜到来人是谁。这源自云意的绝望,陆寅的自负。 那人同云意的开场白一般无二,都是故作轻松,也要装个轻描淡写,凡事都要高高挂起,轻轻落下。似御花园中偶遇,平平常常开口,「世子爷好兴致,今儿怎的绕到淑妃宫里来,可让人一通好找。」 陆寅恼怒地回过头,却发觉来的不止是顾云音,还有个无声无息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大太监冯宝。 冯宝穿青衣,下为曳撒,头戴乌纱,细看去面如冠玉,正似个风流俊俏郎君,却带一身看破红尘的沉郁。 陆寅只得下了床,抖一抖揉皱的衣襟,皱眉呵斥,「你来做什么!」 顾云音却道:「这原是淑妃居所,怎的世子爷来得,我却来不得?」 「巧舌如簧,谁有闲心与你争辩。」他不屑冷哼,再转而看向低眉不语的冯宝,虽是厌恶,但也少不得称他一声大人,「冯大太监又因何至此?」 冯宝仍旧低着头,自始至终没往床帐后头看上一眼,恭恭敬敬说道:「圣上有旨,急召世子爷两仪殿内仪式,微臣前来通报而已。」 陆寅心知好事难成,没法子再继续。眼前这左右二人,个个都是瘟神一尊,实难对付。但要他甘心放弃,又难咽下这口气,少的不得要刺上两句,「能让冯大太监亲自来请,可千万是十万火急军机要事,不然怎配得上大人身份。」 「为圣上分忧本就是分内事,谈不上这些。」冯宝听惯了这些,围堵的话信手拈来,全无缝隙可钻。 陆寅抬手掸开了袖口一丝落发,鄙夷道:「呵——真是一条好狗。」染着血的眼睛瞪回去,因冯宝恭恭敬敬低着头,他愤怒径直对上顾云音。然则她不疾不徐,轻摇团扇,回敬他,「世子爷消消气,南边战事不平,就连王爷也在两仪颠议事,世子爷此时不去,恐怕不妥。」 他倒忘了,这淫贱妇人早早勾住他父王,要弹压他并非难事。 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卡在胸中逼得人也要呕出一口热血来。 他回头,再看一眼躲在床帐后头的云意,半面帐懒懒散散遮掩,还留着她一只玉雪皎洁的脚落在他视野里。 「来日方长——」说完了这句,当即沉这脸,拂袖而去。 门没关,斜阳微光仅仅照亮门前一小块地。 晦暗的依旧晦暗,沉沦的依然沉沦。 顾云音正要上前,让冯宝伸手拦下,看着她,摇了摇头。 竖起耳朵仔细听,精巧繁复的幔帐后头传来细小的压抑的抽泣声,细细绵绵如昨夜春雨,等你一早推开窗望见池塘水满,青苔带露,才知这一场雨原来彻夜伤心。 顾云音捏紧了扇柄,无声叹息。 但也不过片刻而已,她已然系好了襟口蝴蝶扣,唤冯宝,「冯大人替我梳头。」 冯宝便迎上去,提着一双绣鞋接她下床,再坐到熟悉的妆台前慢慢为她将长发挽上。稍稍一用力,便能带下一大把断发,有的连着根,有的半道折断,拢成一团在手里,触目惊心。 取鹅蛋粉盖住眼角淤青,云意适才看向静立在一旁的顾云音,淡淡道:「二姐也来了。」 顾云音颔首道:「不错,来瞧你。」 「如何?二姐瞧完了可还满意?」云意望向水银镜,身后的冯宝手艺精妙,不多时已将她一头乱发整理成玲珑妩媚的堕马髻,只可惜头上珠钗都散了一地,再而她方才伤了头皮,承受不住。 对镜观,她素得像一张白纸,憔悴难言,摇摇欲坠。 顾云音只答她,「不甚了了。」 云意笑,「原来二姐想亲自来。」 顾云音坦然承认,「虽有此意,但宫里头做这事,始终不大体面。」 云意道:「索性毒酒一杯,白绫一段。」 顾云音道:「岂不便宜你?」 云意道:「莫不是要将我凌迟了二姐才满意?」 顾云音点头,「正是如此。」 云意轻抚胸口,「那让冯大人下手吧,冯大人打小儿疼我,舍不得割我三千六百刀。」 天黑透,寒雀惊。 冯宝转身熟练地点起来左右两盏宫灯,叹息道:「殿下走吧——」 「走?」 「南下安顺都督府,贺兰小将军许诺红妆十里,虚位以待。」 云意看了看冯宝,再打量顾云音,一个是勉力相劝,一个是径自倨傲,她忽然间发笑,清脆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原来已经安排好了,又何故来问我?二嫁女焉能用红妆,如此岂不委屈了表哥?」 顾云音道:「我索性与你明说,贺兰钰与我交易,头一件就是要你。」 这话云意不能领会,忽而茫然,不知所谓。「可笑,我的命凭什么由你们来定?」 顾云音道:「眼下陆晋已死,贺兰钰手掌大权,成王败寇,你说凭什么?」 云意攥紧了景泰蓝粉匣,咬牙道:「我若是南下,也只会去找他。」 「谁?陆晋那个下三滥?我看你是疯了,中了邪了!竟为了这么个泥腿子连命都不要!」 「我确确实实是疯了,再不能回头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泪如雨下。 「唉——」冯宝长长叹息,久久才道,「殿下打算去何处找?泽口战场上一个个尸体翻开来看,还是到下游乘船捞浮尸?殿下既已将小公子送走,便已知当下艰险,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急,又何苦执迷不悟。」 「便如二姐所说,我已然疯了,多说无益。」 顾云音上前一步,厉声威吓,「由不得你!」 云意再要说话,突然被冯宝按住双肩,那力道大得令人无法反抗。 她紧抿双唇,静静看着顾云音。 不止她,这世道,谁人不疯? 冯宝与顾云音早已商议妥当,若与云意僵持不下,则由他来唱白脸。 此二人交换眼神,各自心照不宣。 顾云音扔下一句,「疯够了就想想清楚,找死我绝不拦着。」转身便走。 留下冯宝语重心长,「殿下如向出城南下,眼下唯有借长泰公主之力。微臣虽官复原职,但其间诸多牵绊,恐力不从心。」 云意迟疑,「你是何意?」 冯宝道:「虚与委蛇,以图后计。」 但前路不知,她忧心忡忡,「二姐的人必定会将我送往安顺,届时还能如何回头?」 冯宝道:「所以要快!趁贺兰小将军还在泽口督战,他对你用心至此,势必要先在泽口相见。到时候殿下苦求,他必然心软。」 第三十九章 她摇头,不能信,「他不是轻易心软的人。」恍然间再看冯宝,见他目光深沉,亦觉不对,「你在骗我,见了贺兰钰,我更没机会出走。」 被拆穿,冯宝面无愧色,坦然道:「留下来只剩死路一条,南下还有求生之机。乱世求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殿下吃过苦,这道理应比微臣清楚。」 云意恍然,呐呐道:「我只想去找他——」 「殿下顿失挚爱自然痛不欲生,但人生何止十数年,殿下还小,该学着向前看。」 她却隔着一层水雾望向他,忽而问:「我母亲可好?」 冯宝略感惊讶,片刻已回神,「身体不大好,自年头起就断断续续病着。」 「劳冯大人照料,云意感激不尽。」 「无妨,都是分内事。」 她便笑,眼角还有未落的泪珠,晶莹透亮,「你瞧,你口口声声劝我回头向前看,自己却疯了一辈子,几时后悔过?」 他无话可说,唯剩下摇头叹息,「我说不过你——」忽然间连尊称都抛到脑后,这也或是他唯一不能理智不能自控的弱点。 云意轻轻抚着红肿的侧脸,怅然道:「我一定要去的,找过了,尽力了,才能死心,才能向前看。」 冯宝颔首,「今夜先送殿下出宫,等明日一早再出城南下。」 「领我去哪儿?」 「城西有一人家姓徐,乃南北货商,时近年末,殿下扮作新妇随其南下访亲。通关文书,身份关蝶已打点好,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她无奈,「你们早已经办理妥当,我只能听命。」 冯宝道:「微臣总不会去害殿下。」 云意道:「一环扣一环,一计接一计,表哥深藏不漏,真真可怕。」 冯宝却劝她,「贺兰小将军文武兼修,用情至深,未尝不是可托之人。」 依旧是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云意抬眼望向窗外,嘴角的血迹已干,瘀伤难掩,一颗心落在海中,茫茫然不知飘向何处。 夜深,她与冯宝同乘一车出拱门向西。 月朗风清,她忽而伤感,懒懒靠着软垫,喟叹道:「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云翻雨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冯宝将热茶奉上,熏香炉灭半盏,唯恐香味过浓。 听他轻声细语说来,「回想当年,殿下仍是稚童模样,现如今却已为人妇为人母。微臣则垂垂老矣,不中用了。」 她顶着瘀伤满布的一张脸,仍与他谈笑,「我看冯大人风华正茂,却正是春风得意时。」 他没说话,苦笑一回,眼底难掩落寞。 车轱辘静夜闷响,马车缓缓向前驶去。云意问:「我记得冯大人似乎住在桐花胡同?」 「不错。」 她迟疑地咬着下唇,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大人若不嫌弃,我倒想趁此机会登门拜访。」余下之言不必再说,她要去见谁,是诀别还是相逢,是喜是悲,他心如明镜,徒留她忐忑难安。 余下仅剩叹息,他应声点头,吩咐车夫路口转左,穿过前门大街,直到一条仅能通一车的小巷。 冯宝先下车,再而伸出手来扶着云意安稳落地。 眼前一座精巧宅院自外看再平常不过,悄然淹没在繁华京城亭台楼阁中,与早先极尽奢华的提督府成天壤之别。 门也不过两扇,冯宝一路扶着她,时不时提醒「当心脚下。」 入门才知道,内里精巧奢华之程度,已非禁宫内院可比。他像是生生从顺安搬来一座小型都督府。云意记得,这山石碧湖,就是母妃故居陈设。 冯宝留客花厅,亲自奉茶,「殿下小歇片刻,微臣去去就来。」 「怕我什么?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冯宝无奈,「她身子不好,怕她经不起,微臣先去说两句总是好的。」 「得了,我知道了。」摆摆手,催他快走。 但或许最是如此不经意的温柔最能打动人,从前称霸后宫的淑妃,再他眼里始终是亟待呵护的少女,三十年不改初衷,问世间谁能如此。 不多时,茶依旧飘香,冯宝已回,躬着身子告罪,「微臣领殿下去后院。」 云意施施然起身,一面走一面问,「她可好?」 话及此,冯宝口中苦涩,「今日用过药,尚算安稳。」 穿过垂花门,便走入春芳遍地的一间小院,就是这样萧索荒芜的光景,还能续上一朵朵花开,可见费足了功夫。 她看正房遮着严严实实一道门帘,问冯宝,「大人歇在何处?」 冯宝知她意欲,「在别处。」 「这话答得巧妙。」 他径直说:「她是主,微臣是奴,尊卑有别,微臣心中不曾有一刻敢忘。」 话音落,他上前去,隔着门帘向里头的人说道:「四姑娘,殿下到了。」 随即再朝云意一拜,转过身默默消失在花香馥郁的寂寞香径。 里头没听见响声,云意亦不敢上前,只独身一人立在寒风里,将希望寄托于凛冽的风与冰冷的雪籽能让他在此寂寞寒夜中清醒自持。 静默的时光被无限制地拉长,她记不得自己呆立多久,也忘了来时的忐忑焦灼。脑海中只余空茫,如同眼前白茫茫一片雪,放眼望去,天地苍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而屋中人呢,手中的诗集,自有人声起便再没能翻过一页,她静静地等,静静流泪。 直到云意冻得面价发木,一双手都快没了知觉,才跺了跺脚,正要开口,里头有丫鬟喊着,「殿下快进屋里来,里头暖和。」 但她没领情,深呼吸,等了许久才说:「我要走了——」 又是一段漫长而凄惘的沉默,雪越下越大,一转眼已成漫天之势。 云意的兜帽上落了几片雪,又让冷风吹得双颊通红,实在狼狈。 「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是要去找他的。若是不成,这辈子或许都不再回来。」 隔着厚重的门帘,里头突然一阵猛咳,咳得心肺俱裂。 云意垂着眼睑呆呆看脚尖,闷声道:「我这人自私得很,为了一时痛快,连冬冬也顾不得。我心里……我心里是知道的,我素来任性,不知伤过多少人,却从没低头说过一句对不住。我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账东西……」 天边层层叠叠盖满乌云,偶有几声枝头惊雀,装点着死寂一般的夜晚。 云意缓了缓,等鼻尖酸涩褪去,才继续道:「您如今再成了四姑娘,也是极好的。只是此去经年,一别后再难相见。小六儿给您磕三个头,只当谢您多年养育之恩。」 她随即跪在门前,叩头三回。 再起来,仍旧对着一张密闭的门帘,听不远处刻意压低的呜咽声,似一曲离歌,提刀割肉。 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前白雾瞬间散去,她低声宣告:「我走了,您保重。」当下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奔出院子。 背后的哭声终于倾泻而出,放肆地哭这天地无情命运多舛。 云意不敢跨过门槛,是情怯。「四姑娘」不敢挑起门帘,是自怜。最终谁也没勇气面对,如此造就人间数不尽的死生不复相见。 落雪将仓皇逃离的脚步掩埋,天地间静悄悄,她不曾来过,她亦不曾伤心过。 第四十章 谁知此一别,何时能再见。 年少时无忧无虑,长大后方知人世艰苦。似乎活着一日就没有一日没有一日能彻底轻松,成年人的心脏始终提在胸口,怕人生骤变,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头,能将冬日干裂脆弱的树枝压断。 哗啦啦连片地响,抬起头来才看见,噢,原来是大雪无情。 七八岁时闯了祸只知道躲,现如今至伤心处也一样不敢面对。需知人之懒惰与顽固超乎想象,大多数十年二十年毫无长进,原就是懦夫,到紧要关头还是没胆。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里,冯宝听那人哭了一整夜,心头一阵阵疼,要劝却无话。到底只能长叹一声,「孩子还小,过几年就好了。」 那人却说:「我知道她心里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无能,再不能为她出一份力。」 将将熬好的药由他送到她嘴边,一只小银勺慢慢饮。他无奈,「你也是,何必自苦于此。」 「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 冯宝不再言语,他这辈子也没办法体会「为人父母之心」。 风渐冷,他替她尝一口药,苦到了心里。 而云意想起温柔而轻缓的童年时光,她倚在母亲身边,在池边阁楼里偷伏暑夏夜的一丝丝凉。她躺在寒冬腊月仓皇南下的夜晚,耳边似乎传来台阶下的虫鸣、池塘里的蛙声。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妇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颜色,显得人越发的憔悴。跨出门去,冯宝正立在园中,微微垂下颌,永远也无法站直的背,也已显露一个「奴才」的老态。 见面时相顾无言,北风南下,卷起深埋的离情。冯宝向后一让,「走吧——」就如同坐着马车回府一般平常。 她点点头,接着灯笼微光缓步向前。 大约只有沉默能克制哀伤。 门口停一辆简陋马车,一行人并不算多,正巧是阖家探亲的阵仗。云意借着丫鬟的手就要蹬车,不想让冯宝拦下来,「殿下稍等,还有一物转交殿下。」 「什么?」 冯宝自小仆手中接过一只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匣子,「长泰公主托微臣将此物转交殿下。长泰公主嘱咐说,殿下拿着就当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万别因此消减了恨意,她等着殿下,长长久久恨她一辈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没能拿住,倒是那圆脸小丫鬟粗实,一把捞住了傻傻抱在怀里。 她怅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 「她或许也猜不透殿下。」 「是吗?」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冯宝对着她拱手一拜,「山长水远,如此一别,殿下千万保重。」 这已然不是第一回经此长别,乱世浮生,生离转眼可成死别。 她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偏还要笑出个怪模样,娇声喊:「冯宝儿,你可真是个坏东西,这辈子从没教过我向善,尽让我往刁钻恶毒的道上走。到头来自己个却是一副慈悲模样,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忽而发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无非是盼你任性可负天下人,却无一人敢负你。」 「你们都这样纵这我,可到头来我还是牵牵绊绊没能放肆一回。这倒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冯宝道:「无妨,这样也好。」 云意唇角弯弯,含泪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没了羁绊,我便再不要回来了。」 「很好,做一只飞鸟,一只鹰,怎么样都好。」 她同他相视颔首,转过身走上两步,又停下回头,眨眨眼睛如一尾狡黠的灵狐,「小时候你总抱着我上马下车,这回你还抱我上车成不成?」 冯宝愣了愣,随即应道:「殿下吩咐,微臣莫不敢从。」 他便上前来,如抱孩童一般将她横抱在身前,送上马车。她在他怀里,得到片刻安宁。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青青的草,绿绿的枝桠,嬷嬷唱着小曲儿,她在蝉声不断的午后睡得迷蒙不醒。 她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说得对,你于我,亦师亦父。但这伦理纲常,容不下你们那段情,更容不下我的心意。我其实不恨你,一点也不。我就是任性,我就是害怕……」 他微微笑,嘴角牵连出一道笑纹,透漏出时光的残忍,「能让殿下一辈子任性,是微臣毕生夙愿。」 她踏上马车,没能忍住,挑起车帘来与他说最后一句话,「冯宝儿,你说人生怎么总是这样苦?」 冯宝说:「习惯就好。」 「你这人,什么都能习惯。」慢慢放下帘子,慢慢远离故土,「走了,保重。」 「殿下保重。」 车夫扬鞭吆喝,两扇雕花小木门紧闭。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忍耐,冯宝孤身立在原处,看车渐渐远,天渐渐亮。 是寒风吹伤了眼睛,红通通仿佛染了血。 出了承安门一路向南而行,管道上似乎又多出一列人马,分两队紧紧护着马车。 她对这些早都失去兴趣,孤身一人闲坐乏味,这才想起沉甸甸压手的黄花梨木匣子。打开来看,全是银票珠宝,及江北良田宅地。 展开来一张张看过,又再一张张放回匣子。她始终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发现匣子底在宝石珠串中并不起眼的一对珍珠耳坠,做工简单,根本不似宫中之物,然而忽然间情难自已,她弯下腰掩住嘴哭了起来。 回想过去,这又是许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候姊妹们凑在一处玩笑,偏有人掐尖要争头筹。一个个摆出阵仗来,要么写诗作画,要么穿针引线。云意那时候还小,窝在后头什么也不会,光捡了几颗珍珠串串子玩儿。 顾云音那时同她说,这玩意儿她能做成耳坠子,连着金穗子、红宝石,可比光串起来好玩儿。 云意当即央求她,可千万记得做好了给她一对。 这事情到后来谁也没去记,却没料想她到到今日才拿出来。 或许是,或许不是,她没来由地想起旧事,大约也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哭上一场。 前一日顾云音与冯宝说到最后忽然感慨,「小六儿小时候可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惹人爱,怎么养到大反而让人头疼,固执的像头蛮牛,怎么着都拉不回。」 冯宝放下茶盏,但笑不语。顾云音继续说:「那匣子东西送到她手上,可别说是我给的。」 「怎么?」 「只愿她恨就恨个彻底,倘若是进退维谷,反而更苦。」 冯宝道:「殿下是善心人。」 顾云音自嘲,「我是哪门子的善心人,不过是看在天底下也就剩她这么个妹妹,不忍心罢了。到底毁了她一桩姻缘,她要恨我也是应当。」 「往后……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横竖我是活不成了。身后事谁又在乎?倒是冯大人,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金屋藏娇,必定是舍不得死的。」 冯宝笑了笑,没再言语。 马车缓缓驶向沅江,路上大约折腾了十几日,云意才顺利走到泽口。毫无意外的,她在渡口落车,于曾几何时处心积虑想要南逃之地见到一身戎装的贺兰钰。远远,他在曾经失去她的老旧渡船边,朝她微笑颔首,张开双臂,「过来,让表格称一回,掂量你是胖是瘦,还够不够格叫六斤。」 第四十一章 没等她回应,他已堂而皇之地在零散守军面前抱起她,玩笑说:「瘦了,看来六斤要减一斤。」 一切仿佛回到原处,她不曾伤心过,他依然是她亲近的兄长。 只不过,他的心变了,她亦然。 贺兰钰在她挣扎之前已率先放手,皱眉望着她憔悴的脸,一身荆钗布裙将身世掩盖。 他心疼,拂开她鬓边乱发,轻声说:「行军在外万事都要将就,但好在一早知道你要来,好吃好喝的通通备好,就等你去。」 她正要开口拒绝,他已欣然道:「等了你这么些年,总不会连一顿 饭都不肯赏光。」他语带双关,让她没办法说不。 他便领着她往将军大帐里走,战事将近收尾,此处已非前线。诸多并将各守其职,并未见战火纷飞的激烈,更像是战后的安营扎寨休养生息。 贺兰钰的营帐里熏着香木樨香,扑鼻来一阵沉郁内敛的芬芳。内里陈设简单但又及其讲究,许多都是都督府用惯了的老物件,绝没有一个是随手捡来充数。不似陆晋,打起仗来什么也顾不得,休息在家什么都是紧着值钱的来,至于那些个茶壶茶杯有什么道理,他从没那个闲心去体会。 桌上仅有一两万肉臊面,哪里来的一桌宴席,他又在哄人。 贺兰钰说:「瞧你,瘪嘴做什么?我这是想起来,早些年你总看着这些粗糙小食馋嘴,宫里管得严不让碰,你总要闹一回。」 她站着发愣,他抬眼看她,轻笑道:「总不至于,你我之间连吃一碗面的缘分都不剩。」 她咬紧下唇,在原就苍白的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等了许久,等来他一声长叹。 她最终落座,看青瓷碗里汤清油亮,手擀面不粗不细劲道正好,肉臊肥瘦相伴两两相宜,又与酱料纠缠在一处你我不分。溢出的汁液,一分与面汤糅杂融合提起一口浓香之味,一分自成一派孤芳自赏。最后撒上细细的葱花,为略显单调的色泽添一处盎然新绿及扑鼻浓香。一碗面做出十分味,不经十几年雕琢,任是天赋过人也端不上桌。 但这些与她而言,终究是浪费,连日来食不知味,她几乎怀疑自己早已经没了味觉,废了舌头。 贺兰钰看着她,亦不动筷,「吃不够表哥这里还有。」 在他的注视下扒拉两口,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不争气地连串落泪。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等她哭完。 她抽噎着问,「陆晋……陆晋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钰没能留情,开口来,以平实的字句讲最残忍的话语,「箭是我射的,正中胸膛,再落于马蹄之下,他没命活。」 「不,他不会死!」云意倔强地拿手背抹着眼泪,抽噎着反反复复叨念,「他答应过的,他会回来,他不会扔下我一个人。」 「他不死,落马的就该是我。」 最残酷的谜底被揭开,谁也不忍心多看。 云意低下头难过,却必须忍耐。 贺兰钰长长叹息,莫可奈何,「在你心里,我终究是及不上他。」 她答得笃定,「在我心里,他不必与任何人比。」顿了顿,提上这一口气,继续说:「表哥就是表哥,我对表哥的情义,这些年从不曾变过。」 「不巧我的情义变了,我再不要与你做表哥表妹。」他捏紧了拳头,按耐住胸膛里翻滚上涌的心绪,面无异色,但心有异念。「人总要争上一回才能甘心,如今他死了,你还是不愿意?」 面已凉透,再闻不到肉臊香。他习惯性地右手搭在膝盖上,放松又再合拢,「冬冬没消息,德安被你安排去了哪里,找个清净地带着冬冬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你——谁是你内应?」 「这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淡然一笑,瞬时间花开满地,落英不停。老天如此不公,有人天生俊美无双,一颦一笑可动天下。 又调侃,「若是你点头应下,成婚之夜告诉夫人也无妨。」 云意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不要什么公平,我只要你。」他执拗地与长辈作对,与天下作对,要他放手,他不甘心。 她摇头,仍是拒绝,「我这辈子已许了他,再给不了旁人。」 贺兰钰根本不信,「你难不成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连姑母都已经梳头改嫁,你又何必拿着个来搪塞我。」 「你说什么?」 「姑母与冯宝,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可她固执得令人头疼,始终要紧一句话,「我要去找他,你将我关起来,我也一样要去。」 他低下头望着她紧紧攥住衣角的手,苦笑不止,他奉上一颗心,她不屑一顾。「你放心,即便你不答应,也还是表哥的六斤,你我之间往日情分总还是在的。」 「那……你答应让我走?」她手上用力,攥得指节发白。颤着声儿,试探着问。 贺兰钰道:「你我相识多年,表哥几时为难过你?然而即便放你走,天地广阔,你这傻姑娘又能到何处寻人,何时才肯罢休?当时双方数万人马集结泽口,主将落马,当即兵荒人乱,他要么死于铁蹄之下,要么葬身于沅江之底,绝无生还之机。」 云意也不与他争辩,「我只求安心,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舍不下他。」 「你看着圆滑,内里却固执得如同一只小牛犊。我拦不住你,更不想强留。不过你答应表哥,找过了,死心了,记得还回都督府来。」他为她添一杯茶,不曾错过她眼底稍纵即逝的狡猾,「不然我只好去找德安。这些年你藏人的法子还是老一套,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一句话的功夫,她被他捏住七寸,再是老道灵活的蛇,也难逃出他掌心。 贺兰钰与陆晋不同,陆晋要的是疾风骤雨说来就来,而他擅长滴水穿石绵里藏针。 他等了一回,并不在乎多等几日。 「你要走我只有一件事交待,这些着你来的,自然跟着你去。先别着急说话,如今战事频繁,你孤身一人要往前线去,说什么我也不能放心。再而,你这丫头一辈子没吃过几回苦,没银子没人伺候的日子你怎受得?有个丫鬟仆人跟着,好歹也能多找几日。」 贺兰钰这话一个字不错,却仿佛处处设陷。云意犹豫再三,最终没能开口拒绝。她想的是,与其让他暗中尾随,倒不如走在明面上,两厢安好。 她站起身,正正经经朝他行上一礼,「表哥恩义,云意没齿难忘,来生结草衔环——」 贺兰钰抬手打断她,「你明白我要的不是来生。」继而望向她双眼,看到的不是憔悴与落魄,而是他毕生不能忘的面容,「乖乖的,表哥等你回来。若是晚了,说不定冬冬都比你先回。」 云意背脊发凉,忍不住就想后退,又觉愧对他——他并非不具雷霆手段,只不过从不忍心用在她身上。「无论如何,表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说这些实在见外,站着做什么?坐下喝茶。面不喜欢就换一道,南北厨子都有,随你点。」 这些年,贺兰钰的执念也不曾变过。始终是那个被叫一声「六斤」就要哭鼻子闹一场的黄毛小丫头。 第四十二章 往南走,雪下的少,但并不比京城暖和。云意人生头一回在耳朵上生出了冻疮,又痒又疼地难受。因她日日吹风,去的都是荒芜的战场,找的都是无人收敛的尸体,原本多么胆小的一个人,如今见了水边浮尸,头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迎上去翻开来看正脸。 时间隔得长,许多尸体已腐烂得难辨样貌。那便看铠甲、箭簇、徽印、腰佩,总能摸出蛛丝马迹。 但一整月下来,一无所获。她已放弃下游沿岸,决定忘西北走。倘若陆晋还活着,必定要去西北故地。 而贺兰钰的人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因贺兰钰自有考量。假设真有万分之一的几率陆晋生还,则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找云意。如想要铡草除根以绝后患,跟着云意总不会错。 事实上也正如贺兰钰所料,云意北上时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之时进了四方城,一行人浩浩荡荡着实惹眼,连客栈掌柜也忍不住瞧了又瞧,另一侧高台上,已有人心颤心揪,澎湃难忍。 这是个静谧而又美好的夜晚,云意拥有了许久以来未曾经历过的酣甜美梦。 睁开眼,四周围依旧是一片黑,唯有零星光线自缝隙中透出。隐约听见人声,一人说,「出了城总要再走上二十里。」 一人说:「怕她闷死在棺材里,回去如何交差?」 「贺兰钰的人警醒得很,谁晓得会不会在路上设伏,咱们啊,还是小心为妙。」 那人似乎觉得有理,如此便再没发声。 云意被困在棺材里,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喊一声都没可能,挣扎了半晌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再一次晕了过去。 山间夜路本就艰难,更无奈突逢大雨,雷电交加。泥水冲刷道路,很快驿道已不能行车,赶路人都向两侧抛开,藏到林中避雨。路中央只剩下送葬的一队人马,对冒雨行进有着异常的坚持。 雨越来越大,越往前越是荒僻。 骑着蒙古马的年轻书生皱着眉狠抽马背,队尾的棺材却突然陷进坑里,任是如何费力都拉不上来。 他只好下马来,把自己的马都系在拖棺材的牛车上,一二三一同使力,这一回厉害得很,眼看就要拉出泥坑,但偏偏就缺着一口气,哗啦啦又被反拖回来,连带棺材向后落,猛地砸在地上向右侧倾覆。 钉子也震散了,棺材盖飞出三五步距离。里头藏着的青衣美人也被连带着滚落到雨里,脏了一身洁白无垢。 他顿时失色,箭一般冲上前去将她捞起来横抱在怀里,与同行的人说:「算了,棺材不要了。再这样折腾下去,你看她能有几天好活?」 那人说:「我看这是个大活人,药效过了立马的生龙活虎。」 「你懂什么。」他低头看一眼面白如纸的云意,扯过蓑衣盖住她大半边身子,抱着她一同上了马背,「丢了负重也好,咱们加快速度也不见得要露馅儿。」 另一人说:「你是我上峰,自然你做主。」拍马上前,斗笠下面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是仗剑天涯的少年,桀骜如天上鹰。 雨声大得震耳,一直下到黄昏才渐渐有了鸣金收兵之意。 一行人雨中赶路马蹄匆匆,紧迫如逃难一般。 云意在马背颠簸之中醒来,身上湿湿黏黏浸着刺骨的冷。还未睁眼就忍不住瑟缩,下意识地向身边温暖的躯体靠近。 那人身子僵硬,好半晌才支吾出一句,「你醒了?」 她睁眼,头痛欲裂,「我……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她当下惊醒,一把攥住他衣襟,急急问:「你没事,那二爷呢?二爷去哪儿了?」 她焦灼与关切溢于言表,他自她漆黑如墨的眼里窥见一段深埋的情愫——是他的倒影。 他问她:「你冷不冷?」 她莫名其妙,「我问你二爷究竟怎么了,我冷不冷又有什么要紧。」 他忽而发笑,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瘦了,也老了。」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变了,再不是当初在龚州与他一路斗嘴的小姑娘。 「曲鹤鸣,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曲鹤鸣抬眼望前路,怅然若失,「我跟二爷说,你一定会来。二爷不信,但我信。」 「什么?」 「我一直等你——」 「曲鹤鸣……」 他笑着说:「我猜中了,二爷输了,我真是高兴。」 风被利刃刺破,箭快过风,凌空而来。 被大雨洗净的山林突然间杀声四起,嘈杂的马蹄声踏得大地都在颤抖。 贺兰钰的人马日夜兼程追赶上来,为首之人射出一箭正中队尾。当即有人倒下,马也惊了嘶鸣着跑向树林。 「竟然如此之快。」曲鹤鸣暗自咬牙,一夹马腹往前猛冲。 他们人困马乏而对方都是精兵,两队人的距离很快缩短,眼看就要落进兵戎对峙的僵局。那少年一拉缰绳横刀立马,「曲大人先走一步,我们垫后,收拾了这帮南蛮子再见。」 没时间推辞,曲鹤鸣留下一句「自己小心」便猛抽马鞭,赶马疯跑。他整个身子压得极低,几乎是罩住怀里的云意。 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驿道上,后头为首之人再一次搭弓射箭,利箭自拉满的弓弦飞向曲鹤鸣后背,转眼间便于沉沉下落的夜幕中消失无踪。 腥风血雨都留在身后,他一心一意护着她,拼尽了全力,愿命中能有一刻得她青眼相睐。 耳边的风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割着耳廓。不知跑了多久,云意只觉得身上的人越来越重,把住缰绳的手也眼看着失去力道慢慢下垂。 眼前是空寂的山谷,马儿跑得精疲力竭,已不听命令踱步跑去山边吃草。她试探地呼唤他,「曲鹤鸣,曲鹤鸣你怎么了?」 没等来他回应,却等到他大叔一般轰然倒塌,连带着她一起滚落地面。 好在地上的土松软,她跌一跤也没大碍,自己撑着身子爬起来,低头拍灰时才发现,原本沾满雨水的衣裳不知几时被血染红,大片大片嫣红的色块如同大丽菊一般开在青色绸缎上,红得触目惊心。 「曲鹤鸣!」她慌了神,去拖拽神志不清的他。 曲鹤鸣再是瘦弱,也终究是个男人。她费劲了全身力气也拉不动他分毫。她扶起他上身,一不小心便沾了满手血,太多刺目的猩红更令人手足无措。她触到他背后一根长箭,扎进肉里,刺破了肺叶,血流如注。 「曲鹤鸣你醒醒,你醒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一片诡异又和谐的死寂,耳边听得见山间的风,树上的叶,原野中奔跑的野兔,溪流里自由的鱼,以及悲不自已的云意。 她正在失去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 「别……别哭……」他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但并不妨碍他看着她,静静的沉默的,一如往昔。 云意自背后扶住他,摇头否认,「我没哭,你快起来,起来去找二爷把伤治好命留住。」 「我不能了……」失血太多,他在她怀里止不住地冷颤,「你顺着这条路向北,记不记得乌兰城外破茶棚?向西是凤台镇,二爷就驻扎在镇上,他见了你,必定是高兴的。」 第四十三章 眼泪模糊了视野,她哭着拒绝,「别想着就这样打发我,我这就领你去找大夫,一点点小伤装什么生离死别,起来……快起来……」 「你得赶紧上路,小刀那孩子撑不了多久。你才是最紧要的,我为二爷做事,虽死犹荣。」 「我不管……我不管……你那么讨人厌,怎么能就这样……我会恨死你的,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她说恨他,他反而高兴起来,虚弱地描画出最后一个笑,「我说你一定会来的,二爷当初还不肯信。你瞧,我没猜错,你一定会来,我知道你……我知道的……」起初是单纯的得意,末尾是凄惘与落寞,他心里的疼痛盖过肺部的伤,永世相随。 他的呓语更如同自我告慰,他提起一口气,刚想要开口,顶不住咽喉里涌出血,随着他一阵咳嗽全然喷溅在她脸上。 「你说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但我是不信的,我不信……」 他的梦停留在乌兰成余宅一方小院中,她与她谈诗品画,拨弦对弈,他自以为找到今生挚爱,然而她却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个虚妄无情的梦。 但他不信,从来不信。 她哭着求他,「别死……曲鹤鸣我求你了……别离开我,我害怕,我承受不起……」她不想告别,不想懂事。谁知道为何情缘总是短,为何苦难总是长。 她想回家,却突然间记不起她的家在何处。天地茫茫,踽踽独行,何处是归路。 他太累了,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想要斗胆伸手摸摸她的脸,但才抬到半道就已没力气,彻底跌落下来。 「快走——」他的声音细不可闻,他的气息也就此停顿。 他的梦,就此断了。 夜幕下只剩漆黑一片,山间又下起小雨,似乎是白日里老天爷没发完的脾气。曲鹤鸣的身体已凉透,马儿也已经吃得饱肚。她没办法收敛他,只能拖到山坡下,盖上树枝与落叶做好标记,等来日再谢。 眼泪流干了,似乎也再不能言语。她牵了马再次出发,孤身一人月下潜行。 她清晰地记得,他反反复复说,我说你一定会来,但二爷不信,你看还是我猜中。 她来了,他却走了。 这世界来来往往,都不过孤身游弋。 她走了一夜,同时被负疚折磨一夜,似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知觉。日上中天时抵达凤台镇,这时候她已经一整夜未曾进过一粒米、饮过一口水。她半边是泥,半边是血,发髻已经散了一大半,头发被血水凝固,紧紧黏在面颊。蓬头垢面,疯癫无状。 凤台镇只有一条能过马车的街道,云意牵着马从南走到北,她的速度很慢,期间不断与街道两旁或好奇或害怕的商贩对视,围观之人战战兢兢,而她拖着孱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行,仿佛走完这条街,她便再不会往前多走一步。 嘴唇干涸开裂,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却尝到腥甜的血。 很快,很快走到街尾。 她再也无处可去,同时精疲力竭,绝望的情绪一瞬间将她湮没,眼前一片黑,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多一具被命运推向绝境的躯体,那些人远远看上一眼,又各自散去,无声无息。 这些日子以来,当下是她睡得最安慰最满足的一觉。 她以为她已然死了,入了地狱或是天堂,再不为人事烦恼。 但怎奈耳边有「地狱小鬼」吵得厉害,叽叽喳喳不停,「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来,人搞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带到二爷跟前。」 另一人说:「千万不要,让二爷知道了,刚养好的伤又得坏事。」 「那依你看,能藏到什么时候?」 「多一日是一日,哪有人一睡不醒的?」 她浑身酸疼得厉害,睁开眼看四周,不知几时被安顿在四面灰墙的农家院,门口只挂着一道烂棉絮做挡风之用。那两只小鬼就是隔着帘子啰嗦,才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嗓子难受,她也没力气大声喊人,见床边一只茶杯,便抓起来敲桌面。 外头两人当即忙活着把这家媳妇找来,没多久便推进来一位穿红袄的年轻妇人,扭捏着搓着手,操一口山西话问她,「妹儿睡醒了?有……有啥想吃的,额去弄。」 云意撑着手臂坐起身来,一开口嗓子如破锣,「我饿的厉害,得让我进些米粥。天冷,还劳你给我一件暖和衣裳。」 小妇人忙不迭点头,「你等着,额给你去弄去。」这就要走,闹了半天,云意连一口水都没喝着。 外头,有人隔着帘子扯嗓喊,「二爷没事,夫人放心,千万养好身子,等夫人身子好了,属下再去禀报二爷。」 「查干?」 「是是是,正是属下。」 「我身后或有追兵,你需尽快派人往南去,小心为上。」她的声音极轻,查干需竖起耳仔细听才能分辨清楚。 「夫人放心,已有人出城善后。」 「曲鹤鸣他……没能回来……也再回不来了……」 查干汉语不好,她并未直白说出个「死」字来,他却能听出她语中悲切,行军打仗的人,这些话听得多了,也能猜出大概。「我……我出城去找。」 旁边另一人推搡他,「你出去,留下这么个事儿,我怎么跟二爷交差。」 查干道:「那就你去——」转而又同云意说,「夫人,这是我兄弟德玛,刚从特尔特草原来,还不懂事,夫人见谅。」 云意问:「几时让我见二爷?」 查干为难道:「夫人且养一养,二爷如今也不大好,属下擅作主张,是怕二爷见了夫人又是心疼难过,这……二爷的身子着实经不起了。」 「知道了,你去吧——」得知他近在咫尺,她心中反而平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见与不见不在一时。 第二天晌午查干跑来说:「曲大人已经带回来。」 「还没跟二爷提?」 「不敢提,更不敢私下收敛。」曲鹤鸣的死讯层报上去,陆晋总要追问原因,这一说就该涉及云意。 她歇息两日,已然好过许多,「你等着,我换身衣服就随你去见他。」 查干木着一张脸在门外僵立,有许多画面他一生都不愿多想,譬如昨日,他在山谷里找了一整晚,最终追着路边散落的衣裳鞋袜,在狗窝里找到几处让野狗吃得精光的人骨。拼拼凑凑才整理出大半个完整躯体,浑身上下也就头颅尚存,能依稀分辨出这便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曲鹤鸣曲大人。 乱世浮生,生生死死他经历的多了,今日来的新兵,明日就横死沙场。但他与曲鹤鸣十几年前就认得,他不喜欢他身上那股酸腐文人的派头,曲鹤鸣看不上他们这帮子大字不识的关外武夫。但兄弟是真兄弟,感情是过了命的感情。 他仿佛自出生起就不曾哭过,直到昨夜,他亲手拼出他,过后独自一人躲到山坡后大哭一场,呜呜咽咽让月亮笑话。 想想真是没脸,恁大个人了,哭得眼泪鼻涕满脸,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帘子被撩开,他急忙转开脸,藏起通红的眼眶。 第四十四章 云意找这家媳妇借了一套干净衣裳,一水儿的大红底子绿头巾,能找出头绳儿来扎上两股麻花辫就算簪了花。要不是一张脸长得过于娇媚,乍看下可真与当地农妇没两样。 但她根本不在意这些,西北的风干冽如刀,高粱地里一片荒芜。驴车与她擦身而过,丁零当啷响一路。 她跟着查干一道出现在陆晋面前时,他胸上还裹着绷带,只在外头罩一件厚实衣裳,坐在炕床上与人下棋。 这屋子并不比云意住的好,除开四面墙一张炕,再没其他。 陆晋执黑,一粒子提在指尖,大约知道是查干来,漫不经心要与他闲话,甫一抬眼却瞧见他身后的云意,瘦小的身体裹在厚重的大棉袄里,成了个滚圆模样,精致俏丽的五官被红头绳绿头巾衬得艳俗,却偏偏成就他一生永难忘的场景。 泪水滑过面颊,默然打湿了衣襟。她自进门起就含着哭,现下落了满脸,活像个受了委屈的新媳妇。 千里追夫,到跟前来却显得滑稽可笑。 他手上的黑子落地,打破了沉默凝滞的时间。 她忍着泪,深呼吸,缓过最酸涩那一刻才说:「家里不大太平,我待不住,就跑出来找你。二爷别怪我任性……」 他仍呆坐在原处,只不过红了眼眶,沉沉如夜的眼,再没能离开她。 其余人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将久别相逢的悲喜都留给他们。 陆晋低头抹一把脸,把眼角湿润都抹净,适才站起身来,故作轻松地与她寒暄,「吃饭了没有?我叫厨子给你现做,这儿有一味吃,叫饸烙面……」自己也没料到,到最后依然走进颤音与哽咽的陷进里,不能自拔。 他抬手遮住双眼,停了停,缓上些许,然而再开口还是哭腔,一时窘迫,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她。 千万种心绪涌上心头,她已无力再想其他,顺着心念自背后拥住陆晋。沾满泪的面价紧贴他微弯的背脊,一双手换在他腰上,再没办法离开。 她哭着说:「我走了三千里,就为见你一面。二爷……你不能拿后脑勺对着我……」 陆晋双手遮脸,却挡不住哽咽声自指缝中逃窜,他情难自已,心难自控。这一刹那有太多感触,太多体会,狂喜与悲伤交叠,同时灌入心脏,如何能承受,如何能克制。 别后相见,竟似尘满面鬓如霜,如同抛却了前尘后世的来生相逢。 他最终平复,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说:「你受苦了。」 她含着泪摇头,「我哪里苦,苦的是旁人。」 陆晋道:「你这辈子自跟了我,仿佛没过几天好日子。」 「什么样的才是好日子?日日藏在深宅等人赏就是好日子?我不觉得。」她说着说着又固执起来,拉着他说,「我就是要跟着你,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陆晋笑,「都说你心智过人,谁晓得原来是个傻子。」 「傻就傻吧,如不是凭着一股傻气也走不到这里。」 「瞧着身打扮,还真衬得起这股冲天傻气。」 意外重逢本是大喜,怎奈有情人双双红着眼,流着泪,莞尔笑。 陆晋说:「我从不敢想,这辈子会有人为了我,单单只为我……」 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突破重围,颠簸流离,只身前来。其间多少苦难不必她开口,他在遇见她那一刻已然感同身受。 云意扯散了绿油油头巾,露出松松散散两只辫子,在他眼里犹如初见,仍是个十六七的青涩少女,在广袤无垠的特尔特草原上鼓着两腮同他闹脾气耍性子。 他伸手揽她入怀,「或许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兵荒马乱时离你最近,让公主伸手一捞,便捞中个听话得用的蛮人将军。」 「是我好命——」 「是我好命,陆晋这一生甘与公主为奴,无怨无悔,永不相负。」 她虽然从不去崇拜誓言,但有人说她自然乐意听。苦痛过后的甜蜜带着难以形容的厚重,被喜悦冲走的疲惫慢慢回潮。身体始终在抗议,她连日来的食不下咽种下恶果,肠胃脆弱如一层窗户纸,一碰就碎。 他说完情话,她倚着他喊疼,吓得他连忙把军医召来,云意却说:「我就是饿,饿得胃疼。」 真疼出一身汗,勉强进了小半碗粥,窝在炕床上再没力气动弹。 「十九路十三——」陆晋桌上还剩残局,她睡不着,索性靠着软枕,闭着眼与他下棋。 陆晋一人摆两人棋,抽出空来与她解释,「贺兰钰射出当胸一箭,换旁人早该一命呜呼。但怎奈我命大,让查干背着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带着剩下的三千兵马潜伏在此。」 「十七路十一。」 「七路十二。」他落子后自报棋路,继续说,「早先巴音已驻兵西北,胡三通已从蜀地动身,兵马合计不下十万,还有额日敦巴日,你可还还记得他?」 「怎么不记得?一头羊就想将我骗去草原。」 「他折腾了这么两三年又从北边儿打了回来,这一回愿出兵助我回京。」 「条件呢?」 「重建互市,两地通商。」 云意翻过身,将打散的长发都拢到耳后,轻声道:「他也想趁乱来分一杯羹,可算是开窍了。但互市通商实乃难事,两族矛盾太多,汉人素来精乖,蒙人又憨实,通常集市一开每三天就要闹事。」 陆晋嗤笑,「精乖一词用得极妙。」 「依你看是如何?」 「依我看,奸狡更恰当。」 「以偏概全。」知他已有成竹在胸,她悬在半空的心彻底落了地。睁开眼静静看薄暮微光下他结实精瘦的侧影,微微弓起的背是因对棋局的专注,依稀看得见他眉心深皱,专注的温柔足够让人怦然心动。「该我提子。」 他摇摇头,哑然失笑,「夫人棋艺精湛,陆某佩服。」摊开手转过身面对她,坦然道:「我输了。」可他哪里称得上输家呢?全怪窗外斜阳为他描一层金边,悄然将他渲染成梦中神祗,无坚不摧。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正好,明日出门找个剽悍美人……」 「不行——」音调拖得长长,不是威吓,是娇娇软软相求。 他抬起头来,笑得格外灿烂,坐到床边俯下身撑在她上方,与她说:「我哪里敢呢,说笑罢了。」 「连说说也不许。」她指尖轻点他裸露的胸膛,看着层层交叠的纱布,蹙眉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养养吧,养养就好——」他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话语间,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饱满而红润的口唇近在咫尺,好似沙漠中干渴难耐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口泉,恨不能大口饮,放肆饕餮。 这一刻,他离她只有半寸,他的鼻息如此熟悉,忽然间勾起背后无数回忆碎片。 「曲鹤鸣重伤不治,就在接我回来的路上……」她极其平静,用最直白的词句讲述最残忍的现实。心痛的时刻已成昨日灰烟,余下是落进深渊的无力感,连伤痛都无力。 他一时难以接受,眼睛里写满了不置信,早先曲鹤鸣执意南下,他没阻挠,如今见到云意头一件就该谢他,却怎能料到人已经葬身荒野。 「他……」 「背后一箭,射穿了肺,四周都是荒山野岭没人烟,他死在我怀里,很快……」 第四十五章 胸中一股气没头没脑乱窜,他忍得额上青筋暴现,终是没能克制住,猛地一捶床,把原本已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牵扯出锥心的疼。 他坐起身来,留一道落寞而孤独的背影,夕阳的光已所剩无几,垂死之时拂过他沉重的面容。 许多年前初见曲鹤鸣时,他还是个迂腐读书人,现如今也没改好,到了下面,恐怕要与阎王爷讲道理。 陆晋远远望向窗外,恍然道:「他反复与我说,你迟早要出京寻人,但我不信,没胆量去信。他主动请缨去往太原府办事,所求为何显而易见。一来没料到他这能将你带回,二来……」他没能继续往下说,云意也未曾答话。屋子里静悄悄如寒夜,冰冷了每一个人的心。 许久,陆晋颓然长叹,「想起来,子通家里竟连个可抚恤的人都没有。」 旷古的悲凉自这一句话中来,云意心中负疚更深,她再不能当他是「仆」,生来就该为「主」搏命。 她何德何能只得曲鹤鸣以命相救?只因她出身高贵便永远高人一等? 她的信仰一片片瓦解,这痛苦多过肉体的折磨与疾病。 「是我不该……」 陆晋平静如常,「行军打仗,早知有这么一天,与你无关。」 天黑时她已入睡,梦中仅剩一片荒芜,她想要告诉曲鹤鸣的话,再没有机会说。 他不愿再见她,连梦也不愿。 第二天曲鹤鸣出殡下葬,仪式办的简单,省去了吹吹打打和尚道士。陆晋去见他最后一面,却不让云意近身。她远远听见灵堂里低咒怒喝,尔后合棺落盖,一行人送他上山就地入土。 陆晋自灵堂出来,脸色便再没有好过。他始终皱着眉头,僵着脸,沉痛似千斤在肩。 云意一路跟到山腰,因时值艰难,墓穴也简陋得可怜。落葬后云意上香俯拜,谢他救命之恩。陆晋负手立在一颗矮树旁,等仪式结束也不见提步,只摆摆手,令他们先行。 云意乘一顶滑竿下山,转弯时回过头来远望,一处凸起的新坟,一袭颀长身躯,底色是漫山遍野的黄土地,零零落落的几株枯草矮树。寥寥几笔已绘出此生诀别的萧索肃然,忽然间陆晋上前两步,伸手掸开墓碑上薄薄的灰。 他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愿去猜。 相逢、错过、别理,人生大抵如此。 回忆重重似梦,老友醇和如酒。醉过这一回,唯等来生再相逢。 从此后曲鹤鸣这三个字还有谁记得? 说起来都是老旧泛黄无聊故事,连三岁小儿都不耐烦去听。 直到夜晚相见,月朗星稀,树影婆娑。 他散着长发立在窗前,刚硬的轮廓在月光下平添一分柔和。现下不是英武战神,却成天上谪仙。暮然时,惆怅若失。 云意坐在镜前梳头,陆晋神色如常,还能抽出空来与她簪花玩笑,唯独笑容背后横生落寞,最终只落得一句,「打仗么,总是要死人的。」 「二爷……」云意抬眼对上镜中人,他就立在她身后,只在镜中留半个影,及一只提刀开弓的手,为她添上一朵旧宫花。 这天下由一群疯狂的野心家撕咬瓜分,牺牲的却总是底层蝼蚁小民。谁的登天梯不是白骨累,权利背后从来没有善,只有恶。 这条路荆棘满布,诱惑丛生,她不知如此执着地走下去,到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兴许她与他双双面目全非,也许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云意的心上蒙一层灰,再不如早年间的信心勃勃。她被现实磋磨、伤害、碾压,最终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承认人生的残酷、命运的无常。 近来时常梦到儿时旧事,或许正是源自于内心的恐惧与逃避。 她想回到哪里,连自己也认不清。 然则因祸得福,辗转漂泊许久,她竟是在凤台镇与陆晋拥抱一段好时光。于她而言,这段时日并无忧心事,如何反攻、如何篡位通通交给陆晋去头疼,又因他早已遣人北上太原安置幼子,剩下她闲来看山看水,下棋饮茶,终能品一回悠然南山下的恬静安然。 三月三上巳节,开春相庆之日。所处之地虽说破落简陋,但总不缺云意这类在落魄不堪的岁月里也能逍遥自在的人。屋中遍插兰草,餐桌上多一味野菜一壶屠苏酒,更有娉婷佳人举杯相贺,「书名荟萃才偏逸,酒号屠苏味更熟。节后春满人间,万物勃发,借此良辰美景,我敬二爷一杯。」 陆晋原是忙得焦头烂额,两地兵马调动,传讯本就艰难,更何况眼下还需避人耳目,许多时候一队人出去,也不见得有一人回。更要自筹军饷,估量敌情,还需与贪婪狡猾的额日敦巴日周旋,没一件顺心事。但停下来遇上她毫无尘垢的笑,未经意时笑容已浮上嘴角,随她举杯,「也敬公主。」 她笑盈盈心无挂碍,「再有多少烦心事,都先放一边,且陪我过节再说。」 「真真霸道——」 「咦?你难道头一天认得我?才知我霸道?」 他不自觉跟着笑,摇摇头无奈道:「原以为能改了你的性子,没料到最后是自己磨出了一副好脾气。」 「可别,今儿是上巳节又不是乞巧节,二爷如此自夸,我倒是头一个受不住了。」 「叼嘴滑舌。」 正是春花烂漫时,连凤台镇的黄土堆都开出了漫山遍野小白花,南归的燕子早早开始筑巢繁衍,春光里叽叽喳喳奏出一段欢快的山野小曲,世间万物仿佛都在此刻复苏生发。然则他忽而长叹,将时间拖得绵长无力,低声道:「越是急迫,越是没底。」 云意略有诧异,回望他,「这话竟然从二爷口中说出来,可真是稀奇。」 陆晋自嘲道:「算什么稀奇?我也不过是俗人而已。」 云意道:「天底下哪有必胜之战,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陆晋道:「我是习惯了,却不放心你。」 「我?我自然跟着二爷。」 「思来想去,若事败,南下北上都没法子护你周全。真是……无颜见你……」越到末尾越是气弱,视线也从她面庞移向手中白釉酒杯,他的落寞与不自信已不必在她面前收敛。 她看着他,定定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是生是死,概无怨尤。」 概无怨尤——他胸中悸动,刻意抑制的感情一刹那似潮汐如海浪齐齐涌上心头。只能深呼吸,捏紧了酒杯,用以掩盖濡湿的眼角,以及澎湃的心潮。或许人在逆境便比平常柔软多情,陆晋想,无论未来几何,他这一生恐怕都忘不掉这一刻,这一刻她说过的话,她的温柔眼神,她的坚定不移。 到头来还需故作轻松,红着眼调侃,「原来是巾帼英雄,失敬失敬。」 可这女英雄适才想起正事来,拾起兰草沾了甘露水向他眉心轻点,口中说:「来来来,过节总有仪式要做。」蹙眉想了许久,才念叨着,「百善相从,百邪不侵——」 他不解道:「这是说的什么?像是句巫咒。」 「还没完呢。」她撇撇嘴,握着兰草在他两肩、衣摆处隔空扫动,末了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完完整整,煞有介事。 第四十六章 陆晋玩笑说:「夫人给我下什么咒呢?永不变心还是三生相守?」 「都不是——」 他挑眉,随手揽她入怀,饶有兴致地探寻道:「愿闻其详。」 她顺势倚进他怀里,靠着他已然痊愈的胸膛,闷声道:「也没什么,无非是节庆时应景。顺带求老天保佑,保佑二爷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说完懒懒没了骨头,全然赖在他身上,明媚春光中昏然欲睡。 默默等了许久,才等来他应一声,「嗯——」蓦然间收紧了手臂,让她再贴近一些,更无间隙无距离,怎奈落笔是荒诞又可笑的判词,「挺好。」 云意窝在他臂弯中,一时想笑,一时又想哭,纷纷扰扰都如流水奔赴远方。 三月底,陆晋同她说,京城里陆寅与陆禹两兄弟撕咬起来,再没有比此时出兵更好的时机。 虽早知有这一天,但眼看他提上议程,云意心中多少弥生忐忑之意,再不复往日轻松。 额日敦巴日为表诚意,乔装潜入凤台镇。陆晋与之密谈,男人之间天下大事开头,间或吹嘘自负,收尾成了老太太菜市场里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最终额日敦巴日以三万骑兵换西北十三州,买定离手。 两人结盟却各怀鬼胎,当下却齐齐举杯,酒桌上称兄道弟交浅言深。额日敦巴日喝得面红耳赤,需得一左一右两位壮汉搀住了才走得稳当。因农家院子实在简陋,门口连个照壁都未设。云意提着一篮子蒿草才将将跨过门槛,迎面便撞上神飞九天的醉汉,操一口生硬汉话,呼呼扎扎地喊:「在……在下额日敦巴日,拜见坤仪公主……嗝——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意尴尬地转过身去背对他,眼前是开阔的仓满暮色,身后是仍在咕哝不停的醉酒莽汉。额日敦巴日开启了她与陆晋的相遇,却又仿佛在故事的第一页就已经谢幕隐退,她从不曾想过今生会再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并不熟悉、无足轻重,却又悍然摧毁她原有命运的人。 可怕的是这一切如同轮回倒转,开启的是他,结束的是否一样是他。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额日敦巴日又何尝不是呢?他被部下架起来扶出小院。至无人处顿时清醒,站直了身子已无醉态。 抬眼望斜阳晚照,倦鸟归巢,一幅归隐南山画卷。回想方才她素衣荆钗,手中还挎着一篮野菜,已与早年间皇城相遇的坤仪公主判若两人。一个是金尊玉贵,一个是洗尽铅华。他不是读书人,说不出好坏高下,却更怀念从前高昂下颚目中无人的公主千岁。 待她进门,陆晋正推开窗散酒气,瞧见她提重物,少不得要接过来问:「这是什么?哪轮得到你做这事。」 云意浑不在意,净过手来说:「我跟屠家婶婶采着玩儿的。」动得多了,身上有薄汗,便坐在窗下吹风,「方才回来的时辰不对,竟遇上额日敦巴日。他拜了我半晌儿,真是醉的不像样。」 陆晋冷着脸轻哼,「借酒装疯罢了。」 「他借多少?」 「三万骑兵,多了恐生事端,这个数正好。」 「酬金呢?」 「西北十三州。」 云意皱眉,欲言又止。 陆晋却道:「给不给,如何给,到时候便由不得他。」 她转过脸来,懒懒倚在窗下,「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见招拆招就是。」他的眉,凌厉似刀锋,拧起来却格外好看,就如同眼下,他伸长了手去关窗,拧着眉毛责备她,「就知道贪凉,吹出病来有你哭的。」 云意一阵窃喜,抿着嘴歪着脑袋冲他傻笑,偷偷享受着这难得的甜蜜。 她这样娇滴滴如初绽的花,他再是粗狂放浪,也拜倒在她嘴角浅浅梨涡下。他没法子,彻底投降。「你啊——」 她变本加厉,张开手臂,拖长了音调娇声唤,「抱我——」 手臂动作快过口中话,他一把将她抱在身前,手臂横在她腰后,整个人都端起来,被他高阔壮实的胸膛衬托得越发娇小柔弱。 「闹的什么?娇成这副样子。」 云意似藤蔓一般缠住他,身边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忽然间满足得将要落泪。但到底忍回去,瓦声瓦气问道:「二爷几时动身?」 「左不过下月中。」 她再问:「有几成把握?」 陆晋避而不答,「愿全力一搏。」 「我去哪儿呢?」 陆晋抱着她走到院中,天已擦黑,一方有星,一方红日未落,「冬冬在太原,为策完全,你需北上乌兰。忠义王府早已经空出来,你便在王府暂住,待事成再接你回京。」 云意缠紧了他,悄声说:「我藏了一瓶鹤顶红,自陆寅召我入宫那日起便再没离身……」 「云意!」 「嘘——先别忙着凶我。我早知道的,一入赌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陆晋,刀山火海,黄泉碧落,我随你去,心甘情愿。」她的语调轻缓,面色柔和,却不知为何一字一句如锋刃又如热铁,一笔一划刻印在他心上,烧灼在他的血肉里,疼得壮阔浓烈。 他一时木讷,无言相对。 她仰起脸在他唇上轻啄,短暂而轻快,像一首呢侬小曲。 「我从前就同你说过我会看相,早看出来,二爷乘风破浪,福泽无边。」她笑盈盈同他说,「鹤顶红太苦,可千万别让我喝。」 陆晋沉声道:「你不会看错,我也不会让你看错。」 曾经许多话她都当做玩笑来听,但今次他的承诺,她深信不疑。否则如何熬得过艰难岁月,如何撑得住命运波折。 这是她的信仰,是救赎,是最后一道光。 微雨的四月天,云意启程北上。此番车马仪仗已与当年大不相同。她瞧见自己灰扑扑像个田边农妇,无奈在陆晋眼里仍是尊贵公主,千娇百媚让人无力割舍。 她在车内,陆晋在路边,虽未能牵着手诉离情,但交织缠绵的目光已足够写完一场离别。 「保重——」他微微颔首,只这一句。 「我要是瘦了,你可别怪罪。」她笑盈盈如在炉边敬酒。 「别闹。」他笑着上前来扶她往车内去,再叮嘱她,「安心等我。」话音未落已将老旧的蓝布车帘落下,令她观赏戏曲落幕时的留恋不舍,以及车帘盖过他下颌弧度时的骤然心颤。 车门合上,她再不复先前轻松,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都是落寞伤怀。 陆晋在车外,盼马车快些走,快刀斩乱麻。又难舍,踌躇犹疑难测。 最终车轱辘毫不犹豫地滚滚向北,他的心落下一半,还剩一半高悬,苍穹下荒漠中摇摇欲坠。 雨在悄然静默中愈发放肆,扯开一张厚重的纱将天地都蒙住。又偷偷在他睫毛、额发上落满了糖霜似的星点,令他在此缱绻的岁月里伫立成一树雨后松,苍劲刚强的枝干撑起温柔和煦的情怀,强弱对比着实浓烈。 仿佛是数十载光阴眨眼消亡,他适才收回视线转过身召来查干,「眼下就要开战,如让你领三千人为先锋,你当不当气得起?」 第四十七章 查干本是个极其跳脱的人,镇日里吃饭睡觉想的都是行军打仗往前冲,这一时好事逼近,反而满脑空白,「当当当」当了半晌,仍旧磕磕巴巴答不全。 陆晋看得好笑,「看来是不成了,一句话就吓唬成这副模样。」 「当然当得起!」查干急得脑门冒汗,为了吼出这一句话,连尊卑上下都没顾上,当即喊道,「属下愿为先锋,为二爷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得很——」他朗声大笑,一抬手故意猛拍查干后背,拍得他缩头缩脑满地躲。这一刻是洒脱狂放,又已将先前的缠绵缱绻抛诸脑后。 陆晋问:「派去京城报信的人如何了?」 查干答:「已经到了京城,但到底如何还没回音。」 陆晋稍稍应上一声,不再多言。 他要堂堂正正高举义旗回京,要先礼后兵,要占尽先机,这一套冠冕堂皇虚情假意的做法,他自入关起虚心向学,已在汉人身上学了个十成十,说起来,云意还能算得上他的启蒙老师。 至于京中如何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兵马在手,谁管他找什么借口相逼。 两人走在队首,沿着街巷往西行。陆晋双手负在背后,快步向前,「胡三通已避过江北渡白浪河,巴音由特尔特草原绕行至保定,凤台镇余下这三五千人连带北元兵马三日后启程南下。」 查干瞬时欢欣雀跃,跳起来喊,「二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势必为二爷冲开城门取世子项上人头!」 「胡说八道!」陆晋踹他一脚,笑了笑走进院内。 里头九死尤生的将领正在等,等主帅一声令下,兵马齐行。 往常如果曲鹤鸣还在,护送的差事决计落不到旁人头上。云意猜想 曲鹤鸣对她的心思掩藏不住,陆晋不可能没察觉,但在这一点上他 却从没计较也从没怀疑。 入夜时在城中客栈落脚,领头的少年与她曾在逃亡时有过一面之缘 。于强劲追兵之中全身而退,想来也并非凡人。 晚餐后丫鬟还在收拾碗筷,少年已打点好随行车马敲门进来,朝着云意拱手行礼,「属下余小刀,见过夫人。」 嗓音还未成型,兼有男人的喑哑与少年的清亮,入了耳方觉怪异。 云意稍稍抬手,算是免了他的礼。 「随扈人马已安排妥当,还请夫人放心。」 云意道:「你倒是说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 余小刀亮出白牙来,嘿嘿一笑,「属下是京城人士,漂泊伶仃至贵宝地。正愁无处容身,偶见曲大人招兵,就为一口饱饭投了军。」 云意听他言语忽而来了兴致,继续问:「你这言辞,不像是为生计发愁之人,倒像是……」 「倒像是?」他毫不停顿地接下去,仰起头来,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云意忍不住笑,「像是富贵公子闲来生事,故作如此。」 余小刀道:「夫人目光如炬,属下佩服。」 「你倒也坦然,我猜猜,京城余家……总不会是小侯爷吧?」 「正是——」 「余长栋?」 「拜见坤仪公主。」 连她也诧异,早先不过猜测是余家哪一个不走正路的小辈,谁料到是长房长孙,「余老侯爷那样的正经读书人,没成想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孙儿。倒不是说不好,只不过……老侯爷恐怕气得够呛。这会子还想起一事来,你家二婶还曾在我府里小住一段时日,却没听她提起过小刀大人。」 余小刀咧嘴笑,少年的落拓不羁尽显于此,「不肖子孙,长辈们多半懒得理会。不过是在京城待得腻烦,想到别处干点儿新鲜事。」 「那就到西北投军打仗?老侯爷可是第一等的忠君爱国,若知你在陆晋麾下,必要请家法教训。」 「嘿嘿,将来如何,还请夫人多关照。」 「小小年纪,倒先与我打起官腔来。」 「将军给了个官帽儿,属下自然要尽兴尽力做起来。」 云意又道:「此番护送我北上,无意中挡了大人打仗立功的机会,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余小刀径直说:「内斗而已,不去也罢。」他在云意跟前说话,竟没有半分收敛,少年心性,到底是放纵惯了。 她摆摆手,已露疲态,「早些休息,明日尽早启程。」 他遵一声是,正要走,临到门口再多漏下一句,「夫人放心,大军开拔,将军不日便可大胜而归。」 「承你吉言。」 「不敢不敢——」 意气风发少年郎,总是令人羡慕。谁料得到他将来腾达上青云,占尽人间风流。 而云意回到阔别多年的乌兰城,才想起已与陆晋相识四年,期间多少情仇纠葛已随水东去。 乌兰城内忠义王府,照旧是蘅芜苑,依然是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她见到青梅、莺时,甚至是玉珍嬷嬷。一笔勾勒至此,仿佛回到原点。 玉珍嬷嬷仍是孤身一人,无奈华发早生,老态毕现。听闻收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做养子,安排在王府里当差,也算有了依靠。乍见云意,她泣不成声,长跪不起,任你如何劝也不肯歇上一口气,大约要将这五年积攒的眼泪都在云意眼前流尽。 再看莺时,梳个夫人发髻,青布衣裳。拖家带口地排着队给要给云意磕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莺时也不曾与他们谈过旧事,只晓得眼前是个富贵人,谁能料镇日在家洗衣做饭的母亲也曾出入宫廷威风赫赫。到头来都是过眼云烟,仅供深夜怀念而已。 云意出手大方,不提给莺时玉珍嬷嬷的搭上,但凡来磕过头的都有一袋碎银。寒暄的话说完了,玉珍嬷嬷还在哭,反复念叨着,「奴婢真真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殿下,如今……真乃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云意却没有劫后重生的大喜大悲,他的心仍系于陆晋,尚不能安枕。 未过多久,又有人来磕头。阴天细雨的,那妇人走得极快,身上的白肉跟着打颤,圆溜溜银盘似的一张脸,好生富态。 云意瞧了半晌,仍是迟疑,「你是……青梅?」 「正是呢,奴婢给殿下磕头,殿下万福金安。」 云意哑然失笑,「这……你倒是比从前自在些。」犹记得青梅被她吓过好几回,次次都是缩头缩脑的生怕丢了性命。没成想多年不见,二两重的小青梅竟吃成个大胖子,「想来这些年你过得极好,我见了也能安心。」 青梅抬起头来回话,「早年间受殿下教诲,觉着吃是头一等大事,后来家里做主许给了四海风华的大厨,便越发的没了限制,到如今这模样怕是吓着殿下了。」 云意止不住笑,「你呀,我看这样就很好。只不过……你家里那位手艺如何?」 青梅道:「不是奴婢夸口,我们家那口子做菜可是一等一的好,如不是舍不得家里,早就被贵人带到京城里发达。殿下若是得闲,奴婢领他来在王府里试试手艺可好?」 「好极!」云意抚掌大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这两人一拍即合,之后的日子四海风华缺了大厨门庭冷落,王府里却在一日一道新花样的折腾。陆晋嘱咐她「保重」,如今可算「格外保重」。这一时热热闹闹转眼就到初夏,她整日吃吃喝喝过得太逍遥,乃至于一连三个月癸水未至才晓得着急去请大夫。 第四十八章 再说回四月,兵贵神速。陆晋麾下三军人马不足半月已抵达京师,由东南西三方驻兵城下。 陆寅当日接到报信便劝说陆占涛定陆晋叛军投诚之罪,如今要合围入京更是没可能。但陆寅亦没能料到陆晋败军之将却能在仓促间集结十余万兵马逼近京城。接到奏报顿时慌了手脚,匆匆忙忙诏令三大营于天佑门外抵御叛军。 人人都料定大战在即,谁晓得陆晋居然派人来讲道理。那老夫子满口的仁义道德忠君爱民,说得陆寅头晕耳鸣,翻来覆去引经据典,实质上一句话就能说完——陆晋愿一人一马孤身面圣,以洗不白之冤。 陆寅琢磨着陆晋这是要千里赴死,两军对峙却主动将人头奉上。他不答应岂不白费?但倘若应下,恐怕要中他奸计。最后与将领谋士合计一通,虽猜不透他是何欲意,但也坚持绝不中计。 当即把那夫子拖出去杀头,大骂陆晋投敌卖国居心叵测。 查干来问对策,陆晋却说:「答应才是意外,不答应是意料之中。」 查干不解,「何必与他叽歪,干脆轰轰烈烈打过去,咱们齐颜卫可从没怕过谁。」 陆晋已卸下甲胄,穿的是家常衣裳,懒懒散散与之叙话,然则口中一字一句皆是惊心动魄,「弑兄杀父多半要为后人诟病,总归在前头做足了戏码才好磨刀下手。」 第二日陆寅驻地又迎新客,一行人敲锣打鼓押送重犯,一人衣衫褴褛扮囚徒,大喊「我是奸细,我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两江百姓。」口口声声说是受陆寅指使,背叛主将,里通外敌,骂陆寅为争权夺利不惜害死数万兵将,现如今拥兵自重,把持朝政,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陆寅气不过,隔着百米之距将此人一箭射死。过后陆晋感慨,「想来这些年大哥的骑射功夫还没落下,厉害厉害。」 查干好奇问:「二爷,那人真是奸细?」 陆晋瞥他一眼,觉着朽木不可雕,「若是奸细,你认为爷能留他至今?」 「那……」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了什么,老大又干了什么。现如今他坐实了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罪名,明日一早再骂他一回,便差不多是时候动手。」 查干听见「动手」两个字,已然跃跃欲试,恨不能当下就操起刀来奔赴战场。少不得要说两句,「还骂呢?要不明儿骂人属下就在后头跟着,骂完了就上。」 「再等等——」 查干垮下脸来,「二爷,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陆晋却不再言语,他伸手敲了敲查干的脑门,等的是宫中讯息。 再来陆寅就成了大奸大恶之人,先欲杀手足不成,再挟持天子,围困生父,乃天下第一恶贼。而陆晋出兵的名头就从洗脱冤屈变为清君侧救老父,名正言顺,堪当楷模。 他昨夜已收信,陆占涛绝不可能出城督军,他那垂垂老去却要以仙丹永驻青春的父亲,现如今恐怕连床都下不来。 陆占涛与冯宝之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陆占涛恨自己识人不明,冯宝却另有一番道理,「神仙道士都是王爷指派微臣领到府里,仙丹妙药王爷起先服也尝奇效,至于那些个厉害美人原是王爷嫌宫中选秀的姑娘无趣,特地派人至民间挑上来,这妖精功夫好,任是如何也不该怪到微臣头上。」 陆占涛大概是憋着一口气,或是想要破口大骂,但呜呜咽咽好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神丹妙药吃得多,没能飞身成仙永不老,反而血冲头顶瘫痪无力,从此后只剩一张床横塘,一张嘴等吃。 陆占涛挣扎得太过用力,一不小心滚落床底,但禁宫里静悄悄,侍奉的宫女早已不知去向。未几,自幔帐后头走出一双明黄高靴,瞧见了,原来是昨日的肃王,如今的圣上。 昏暗的烛光中望冯宝一眼,低声问:「再起不来了?」 冯宝立在床边,垂着头,恭恭敬敬答:「再起不来了。」 他低头勾出一个诡异的笑,突然间抬脚忘陆占涛身上猛踹,一面踢打一面骂,「不知进退的狗东西,朕让你得意,让你跋扈,你再得意试试,再起来试试!」 陆占涛趴在地上呜呼哀哉,打人的却也不轻松,他费了全身力气,全没能卸下通身恨意,停下来气喘如牛,胸前瞪圆了眼的五爪金龙也皱得越发怪异。 恨到最后是无力,他颓然如同被抽走全身力气,顺势倒下来,醉汉似的躺在地上一会大笑,一会又大哭,朝着屋顶大喊,「龙子凤孙,天家后裔,却活得猪狗不如,父王!你留下的是何等天地,竟逼我至此!可悲,可笑,不如一死!」 他慢慢蜷成一团,侧躺在地,痛哭不止。 唯剩冯宝无声无息立在不远处,冷眼看顾家悲欢离合沧桑变幻,一如从前。 回到战场,陆晋点齐兵马整顿出发。他一身铠甲红缨高悬,盛夏时分烈焰下闪寒光。他一人一马领军在前,手中武器破风裂日,已足够震慑敌营。 查干依照前言,当先锋打头阵,已将陆寅驻兵之处冲得七零八落,京郊三大营本就所剩不多,顺天府二十四州县中大半是陆晋的人领军为官,连伸手都不必,只需在此大战之际消极怠工,胡三通与巴音南北合击,京城连三五日都守不住。 而陆晋亲自领兵与陆寅麾下亲军战于西郊,八千人精兵对三万乱兵。陆寅受查干突袭没能即刻组织回防,几大干将相互失联各自逃窜。陆晋分两翼在西郊扯开一个大面口袋,只等对方争先恐后往袋子里钻。 申时收网,瓮中捉鳖。 陆晋于乱军之中瞥见仓皇外逃的陆寅,他在马背上勾唇浅笑,与一千总低语,命人让出一道口子,供陆寅与其近卫赶马西行。而他收紧缰绳掉头绕道,领齐颜卫二百人,不知去处。 山谷下一顿混战,陆寅本以为要命丧于此,亏得老天庇佑,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不停不歇狂奔至京郊永宁县,驿道渐渐变窄,就知离京城越来越远。 有人提议,此处离追兵已远,倒不如弃马入山林,过后即便有人追来,也无踪迹可循。 陆寅认为可行,正要下马,却见两侧山林间慢慢走出无数黑影,一个个高头大马,齐装满员。 周遭一片死寂,鸟雀不鸣。耳边只剩下得得马蹄声,声声催命。 那人自暗影中缓缓走入月光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于马上斜睨他,「大哥,别来无恙——」 陆寅瞬时之间没能认得出眼前人,相较过往,陆晋益发沧桑老成,已不复当年一身反骨桀骜模样。 他没时间也没勇气开口接话,当即调转马头打算原路折返,却见来路已被一列齐颜卫封死,前后夹击,他已无处可逃。 一时间月光清辉成了梁上雪,晚风轻拂化作阎王耳语,他的命悬在他刀上,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陆寅绝望,转身迎上独自上前的陆晋,摇头嗤笑道:「没料到兵败如山倒,狂奔百里,到底还是让二弟围困于此,为兄着实惭愧。」 第四十九章 陆晋手持缰绳,身体后仰,显然是放松恣意的姿态,「大哥与贺兰钰合谋置我于死地之时,弟弟也不见得好过。彼此彼此。」 「二弟太过自谦,若真如此,也不复今日相见。」 两人胯下青骢马双双于月下停步,细微处风吹树影轻摇,沙沙如百鬼夜哭。 走得近了才看清,陆晋眼睑下还残存一滴嫣红的血,不知是哪一颗大好头颅下溅出的鲜红朱砂。 他的脸好似被这一滴血点亮,换了神髓,似神,又似鬼。 陆寅喉头攒动,干咽一口,壮胆出声,「你已胜券在握,何不多留一线。日后……手足相残……传出去岂不坏了好名声?二弟你……自与我等不同,你有宏愿,且三思而行。」 陆晋闻言,没来由地发笑,在山林野地沉沉夜幕中,显得突兀诡谲,冷冷渗人骨。「大哥忘了,当年你指着我骂,骂我是关外贱种,蛮人蠢物,不配吃汉人的饭,不配做汉人兄弟。我又为何要尊你汉人虚名?」 「这……这不过是小儿把戏,当不得真……」 「听闻大哥三岁能文四岁能诗,那时候七八岁光景,少说也是个博学鸿儒,跟小儿有什么牵扯?」 陆寅忙不迭否认,「那都是王妃编出来骗人的话,充充场面博个名声罢了,当不得真。」 「我原本也想着,兄弟之间,骨肉至亲,何至于此……」 他语调之中的犹豫给了陆寅希望,他接连应声道:「正是如此。」 「却又想着内子手握鹤顶红孤身入宫是何等凄凉,便没办法软下心肠——」 「不过是个女人,你若想要,自然召来千个百个,个个是倾城绝色……」 风过耳,温柔如梦。 陆晋的刀太快,陆寅睁大眼企图看清他手起刀落之间的光影,无奈血已喷溅,头已落地,抬眼向上看,马儿打着响鼻甩动鬃毛,竟半点不察。 而他,已成乱尸一具,身后事全凭他人捏造。 一盏灯灭,再无想念。 云遮月,风吹乱发,沾染脸侧热血。陆晋垂目看着马蹄便沾了满头灰的脑袋,声无起伏,心无澜漪,毒蛇一般冷血,「战场上刀剑无眼,世子爷死于乱军之中,着实教人扼、腕、痛、惜。」 话音落,荒僻驿道顿时成了屠宰场,被围堵在此的陆寅近卫一瞬间被杀个干干净净。 后头有小兵赶上给陆寅收拾脑袋身子,要烧要藏,总得留个全尸。 马蹄踏过横倒在路中的尸首,铁蹄粘着血与肉,慢悠悠安心向前。月亮追着他的影,夜行的鸟儿也在枝头脆鸣,他慢慢走入暗影之中,片刻后踪迹难寻。 黎明之时,宫门大开。 陆晋照旧仅带一队齐颜卫入宫,远远迎来一位佝偻着背的白脸小太监,嗓子尖得刺耳,在陆晋跟前殷勤讨好,「将军慢行,陛下与王爷都在两仪殿,恭候将军大驾。」 拍马的话没能让他提起性子,他依然冷着脸,轻鄙道:「君臣尊卑有别,哪敢让陛下久等,你这话倒给爷扣了个大不敬的罪名。」 小太监吓得冷汗直流,膝盖一软,跪地求饶,「大人恕罪,奴才笨嘴拙舌说错了话,奴才该死。」 陆晋引马绕过,至水廊桥下马步行。两仪殿外无人驻守,他持械面圣,如入无人之境。 殿内三人,一个高座的傀儡皇帝,一个瘫痪在椅的白发野心家,还有一位始终似老僧入定一般冷眼旁观的冯大太监。 他身后武器映着月光森森发亮,衬出他侧脸刚硬冷凝。跨进门中,皇帝与生父在上,却不见他躬身行礼。不过拱一拱手,一句带过,「末将陆晋,恭请陛下圣安。」 肃帝面无表情,「将军连日奔波,辛苦了。」 「为陛下办事,何谈辛苦。」 「将军太过自谦,如不是将军忠义节烈,又怎解京城之难?」肃帝转过脸,目光落在四肢无力的陆占涛肩上,语带嘲讽,「想来王爷瞧见将军如此大义,也当深感欣慰。」 陆晋道:「全赖圣上洪福庇佑,末将父子才有今日,末将与父王深念圣恩,莫不敢忘。」 「甚好,如此甚好。」他想要的已经得到,陆晋给了他定心丸,他如今不过傀儡,更不敢高声要价,「近日鏖战不停,时候不早,将军早些回去歇着吧。」 要学会见好即收,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晋从善如流,放缓了语速,定定道:「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堂前,高高搁置的躺椅上,陆占涛的眼睛动了动,喉头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却最终被寒山寺佛塔钟声掩盖,葬送在对手的轻视与鄙夷之中。 行至殿外,冯宝亦出现在园中,漠然如一尊石像,无情无心。 陆晋与他道谢,「冯大人出手相助,陆某感激不尽。」 冯宝垂目冷言,「不敢,但有一事,烦请将军示下。」 「冯大人严重,你我同朝为官,哪分上下。」 他的客套话,冯宝一字不听,木头人似的开口道:「想来公主也曾向将军透露,冯宝手中有一物,可撼天,可动地,不知将军可有兴趣侧耳一听。」 「传国玉玺?」 「不错。」 园中寥落,四下无人。唯一轮红日点燃天际,染红侧脸。 陆晋不动声色,负手而立,「印在何处?」 冯宝终于抬起眼迎上他,挑眉道:「如何,二爷有兴致?」 陆晋抿唇环顾,佯装犹豫,「可有……亦可无……端看冯大人价码几何。」 冯宝并不与他绕圈子,直白而言,「淑妃……月初病逝,我已无意在宫中逗留。只求以传国之宝换半生清净。」 「冯大人有何打算?」 「北上西陵,为故人守墓,结庐而居。」 陆晋不解,「淑妃仍葬在西陵。」 冯宝道:「遗愿如此,我……莫不敢从。」 「本以为淑妃娘娘出尘脱俗远超云意,没料想临了还是没能跳脱。」 冯宝回望朝阳,喃喃道:「天亮了。」 陆晋半开玩笑地说着,「天亮了,冯大人也要走了。」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临别却也令人伤怀不止。 冯宝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陆晋忧心另一是,「若云意知道淑妃已逝,恐怕……承受不起。」 「那便不与她说。」冯宝顺势而言,「只当我与淑妃南下避世,径自逍遥去了。」 「她会信么?」 「自然会,谁狠心自揭疮疤?人人都盼完满结局,云意她……自不能免俗。」 陆晋点头应下,「那便如此。」 冯宝一甩浮沉,退后一步说:「三日后,午时三刻,承安门外,必将宝物双手奉上。」 陆晋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东西可有亦可无。」 冯宝道:「我本以为,传国玉玺,将军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陆晋道:「你与云意一样,一双厉害眼睛,窥测天机。」 「将军抬举,不过这话恐怕云意不爱听。」 「她就是心眼子针尖大,冯大人何必与小孩子家家一般计较。」 冯宝轻笑,「不小了,已为人妻为人母,将来或许还要为天下之母,万民表率,哪里还是小孩子家家。」 陆晋亦随他笑起来,情浅意深,「在我眼里,她永远是个半大孩子。」 第五十章 「那是她的福气——」 「何尝不是我的?」 远处,日升天明,霞光似火,烧灼着这一座寂寞孤寒的城。 成灰烬,涅盘新生。 转眼间数月已过,云意在乌兰城过着逍遥日子,许多时候已记不起前尘旧事。正月里闹元宵,云意小孩子脾气一连闹了好几天,嚷嚷着要出门看灯会。玉珍嬷嬷缠她不过,只好做足了功夫带足了人,才敢领她出门。 黄昏时分,街道上竹声嘈杂震耳,舞狮的队伍窜上跳下,一会儿追绣球,一会儿登高台,占了整条街的风景。 云意被仆从护在身后,身边多一计爆竹响都有人要紧一紧太阳穴,四处盯人。 临近收尾,舞狮的小伙大约也累了,动作迟缓,弯腰谢幕。 自满地红纸、满眼热闹后徐徐走出一人,颀长身躯,翩翩风度,他轻轻一笑,便将背后血色残阳都衬得灰暗无光。 他望见她高高凸起的肚子,既欢喜,又心酸。 而她只剩下笑,盈盈如三春桃花,开在银白雪地中。 她问:「这是那一家的公子,远胜潘安宋玉。」 他像个前来考学问的老夫子,绷着脸憋着笑眼神里上下审度,饶有架势地打量她许久,才伸出手来曲指敲她额头,「眼看就要足月,还敢到街上来凑这个热闹,好大的胆子。」 云意仰起脸来迎上他,故作挑衅,「我的胆子可都是找二爷借来的,若你不给,我拿来这份任性?」 「原来是我的错——」 「可不是么。」一转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红的小拇指,将人的魂魄都领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则个。」伴着他赔罪的话,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她捂着耳朵问他,「二爷说什么?可千万大点儿声,这儿听不清呢。」 「我说——」他正张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转而说:「傻姑娘。」 「啊?说什么呢,我没听着。」身子往前倾,顶着个大肚子要听耳语。 陆晋笑得没奈何,一只手握住一个,把她捂着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着耳朵还能听见什么,赶紧走,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一旁胆战心惊一晚上的玉珍嬷嬷终于插上话,「殿下在四海风华定了桌,老爷若不嫌弃,大可同去。」她也转了态度,从前懒得多看一眼,现如今卑躬屈膝一声声称老爷。 黄昏落尽,月上枝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阑珊灯火香似梦。 街市两旁挂满了花灯,点缀一个无星的夜,展开一卷海市蜃楼的诗篇。人群挨挨挤挤热闹得可爱,猜灯谜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欢喜鼓掌,一时又低头叹惋,人生悲欢离合,让你一眼阅尽。 四海风华不过是一桩二层小楼,谈不上豪华奢靡。陆晋一路扶着云意跨进店内,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让玉珍嬷嬷应付过去,径直往楼上走。 陆晋搀着她上阶梯,闲来问:「听说你将四海风华的主厨都请进府里,还用得着特地来这吃?」 「用得着呀。」她侧过脸来看他,答得理直气壮,「偏我喜欢,爱去哪去哪。」 他认命,点头附和,「是是是,夫人说的极是。」 推开门,正是一间清雅小筑,一桌一椅皆费心思,不是西北边防的粗狂,反而带着江南园林的细致。 二人在窗边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齐。 酒是四海风华自酿的米酒,淡极了,正好让云意借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举杯,敬酒桌对面的陆晋,「想来二爷达尝所愿,既如此,云意敬二爷一杯,就祝二爷所想所愿无一不成。」 陆晋忽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来,一把夺了她手中斟满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经地说:「敬酒可以,我一杯干了也没问题,唯独你,一滴也不许沾。」 云意气不过,「做什么!我这都到了嘴边了,还让你抢了去,可没这么欺负人的。」 他一仰脖将两杯酒都喝个干净,再而亲手为她盛一碗汤,以解她骤然之气,「这羊肉百草堂闻着不错,夫人试试?」 云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热气腾腾的鲜汤,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气,「我可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夫人大度,世间难寻。」 「你少挖苦我。」 「岂敢,岂敢——」这两句说得像是老夫子掉书袋,抑扬顿挫绵长悠远。 云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着炮竹声大骂我来着。」 他连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摆,不肯饶。「那嘴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二爷骂我傻,是也不是?」 陆晋没能忍住,笑出声来,「看来是不傻。」 「你好大的胆子,看我回去怎么罚你!」也就是她,敢在当时当日冲着他胡搅蛮缠。 他暧昧地挑了挑眉,哑声问:「罚什么?」 「就罚你……」 「罚我一辈子都给公主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好?」他说话时握紧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边借来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说话,那就是定了。」 云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泪来,然而很快后悔,转过脸去看窗外闪烁灯火,热闹街市,「二爷这话,我承受不起。」 陆晋自她手中接过绣帕,细细为她擦去眼泪。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缠,绕过她走向敞开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你若无心吃饭,倒不如来猜个灯谜。」 她起身往窗边走,听他笑着说:「这回倒不怎么显怀。」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个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将窗户合上。 云意疑惑道:「不是说看等么?关窗做什么?」 陆晋扶住她后颈,嘴角一丝宠溺的笑,「骗你的。」继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温柔美好,他的辗转相思,都在这一刻迸发到极致。他慢慢推进,浅浅啜饮,舌尖的交缠是情的延展,欲的开端。重逢却未存久别之感,然而随着身体的贴近,紧密的抱拥,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间如藤蔓疯长,如荒原野火,不可向迩。 她听见锣鼓声、欢呼声,有人猜中谜底,欢欢喜喜赢一盏精致花灯。又有游龙灯走过街巷,闪烁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纱,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袭卷的热闹,一面是唯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紧张、羞涩,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惊心动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开她,拨乱了她的发,揉皱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额头说:「这大半年,京城里没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没再说话。 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呢?想我了吗?」 云意支吾说:「这半年,我竟都顾着吃了……」 陆晋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临街,大富商来放烟花,全城共享。 真是个太平年,遍地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游,陆晋少有愁绪。 第五十一章 忙了大半年,他明显清减,脱了衣裳竟能让人看得心酸。 云意还是中意她后背,但如今挺着个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干瞪眼。 夜深,小夫妻总有私密话要说。 她挂心内宫事,问的不多,都是系在亲眷上,「宫里头,圣上可好?」 陆晋双手枕在脑后,答的漫不经心,「当皇帝,能有不好?」 屋内只留着一盏灯,烛火透过薄薄的纱,连光也染上朦胧柔美。 云意犹豫半晌,过后终于定下心来开口问:「那……我娘呢?」 陆晋蓦地一顿,片刻后温声道:「跟着冯宝隐居避世,再不回来了。」 她的心弦已乱,无人能诉。一时间五味俱在,有口难言。 他翻过身来捏她面颊,「你娘不要你了。」 云意拍开他的手,继续问:「冬冬呢?」 「等咱们启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说,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长叹,手臂穿过她后腰,揽她入怀,「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没见着,听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连同她自己,也烧个干净。」 她当下怔忡,久未能言。 蜡烛燃得久了,爆出个烛花,惹出哔哔啵啵声响。 陆晋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怀着孩子,本不该说这些,时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语,「烧了,烧了也好……原与我有几分牵绊之人,现如今都散了,再没瓜葛……」 顺心如意或是梦中所求,但当真实现之时,却惹出怅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离京时二姐所赠的一匣子珠宝,亦能清晰地回忆出在桐花胡同小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顶着漫天雨雪,她与母亲没一句对话。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已不再世间。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继续失去,人生如车轴,无论路从几何,只知滚滚向前。 「睡吧——」陆晋说,他灭了等,再回来,她已然静静如坠酣梦。 他再叹一声,掌心抚过她娇嫩的侧脸,看见时光,同样目睹变幻。 不知是喜是悲。 陆晋兵临城下之时顾云音就明白,去日无多。陆寅仅是可用之棋,却从不是可战之兵。非但陆晋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她也满是不屑。 她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描眉画眼,乍见鬓边白发,惊觉岁月已晚,沧海桑田。 犹记得开春时,姊妹们聚在一处,皇后指着她与云意说,云音贞静,云意活泼,好一双并蒂莲。她笑着低头,装一装羞赧。而云意脆生生道:「咱们姊妹可都是多枝的莲,开花结果都在一处。」 到如今枝叶凋零,莲花落尽,过了今夜,这一脉莲花便只余她一个。 顾云音忽而对着镜子牵了牵嘴角,勾勒出一抹妖媚诡谲的笑。趁着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如怨气未散的魂,留恋人间不肯低头赴死。 不知为何,她忽然恨极了镜中人,恨那轻浮放荡的笑,恨那双春情荡漾的眼。这是谁?绝不是她。恨从心底生,她掌心撑在镜面上,用了浑身力气,企图抹去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又是笑,仰天长笑,笑这痛苦卓绝的人世,不给你半分怜悯。 门外火光照耀,有人哭喊,有人奔逃。 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还存着几分情义,在门边急得跺脚,「殿下,承安门破,叛军就要冲进城里,殿下还不避一避么?」 避?避到何处?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曾经切肤之痛,怎能不明。 她慢慢悠悠起身来,拖着沉重而繁复的宫装走到门边,将丫鬟挥开,亲自伸手徐徐把门合上。「走吧,我这府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关了门,落了锁,转身看烛台通明,光影跳跃。 她喜欢火,热切,勇敢,不死不休。 城西大火连烧三日,雕栏画栋的长泰公主府顷刻间付诸一炬。 悄悄的,她的花也谢了。 雪融了。 云意在北风消减时顺利产下一子,起名慎。陆晋问她是何意,她说一半,留一半,「为人父母,往后当愈加谨慎,我这是借此名时时告诫自己。」 陆晋笨拙地抱着孩子,从善如流,已经喊起来,「慎儿,慎儿,瞧瞧你娘,生完你又是个杨柳细腰。」 云意半躺在床上养月子,腰酸的厉害,自己个低头看了看腰腹,「二爷这话我可不敢信。」 陆晋很是无辜,「我哪里会哄人,都是实话实说。」 眼看就到开春时,陆晋已在乌兰城陪了她将近两个月,每日读书打拳,走马游猎,全无回程之意。 连云意都看得心急,「宫内初定,二爷久留在外,恐怕不妥。」 陆晋难得从神神鬼鬼的论道之书里抽出空来睨她一眼,神色淡淡,「待得懒了,不想回。」 云意笑道:「当权之人可从没有你这般惫懒怠工的。」 陆晋道:「你如今这身子怎经得起舟车劳顿,安心歇着吧。」 恰时青梅端上来一碗甜羹,云意见了吃的,自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他不走,她乐得轻松。 但到底不便如此长耗下去,该走的始终要走,留不住的亦无法挽留。 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 「坏蛋,小坏蛋。」慎儿让奶娘抱出去哄,云意搂着依旧在她怀里傻笑的冬冬,点着他的小鼻子数落他。 他们在太原仅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冬冬上路。但意料之外的是德安前来磕头请罪,不肯与她一同回京。 德安跪在厅中,背脊笔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说道:「奴才腿脚不便,已是半残之人,回京之后于殿下无益,于自己亦折磨。西北干燥少雨,正适宜养伤,奴才斗胆,恳求长留在此,还请殿下成全。」 云意有几分恍然,本以为历经生死已与他两不相疑,谁知到头来一样如柳絮随风飞,各有归路。 「知道了,你若执意如此,我怎能强留。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散,便散吧。」她莫可奈何,也无心追问,心无力到了极点,多说一句也难。 德安俯身弯腰,重重磕头,喉中染着血,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殿下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第五十二章 「走吧——」四下静谧,无人出声,德安跪在堂下,抬起头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而她却忍不了,骤然大怒,指向门口,「走……滚,立刻滚!」 他再一次叩首,久久不起,然而最终离开得无声无息,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滴温热液体,是他叩头时落下的泪。 回到马车上,陆晋问她因何大怒。云意低着头,闷哼说:「德安不肯走。」 陆晋莫名发笑,语带不屑,「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 云意道:「我总当他是好的,他不愿意,我不勉强。」 陆晋抿着嘴,不再多言。 昨夜子时,他在书房与德安会面。 现如今大权在握,说话则直入重点,「你不能活着进京。」是命令,几个字断了他的命。 德安大概已猜中结局,心中有底,不疾不徐,「听凭侯爷吩咐。」 陆晋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无不鄙夷,「真没想到,藏的最深的会是你。」 德安亦不遮掩,坦然道:「侯爷忘了,当年就是奴才奉公主之命南下江北,才促成荣王与小公爷过江相会。」 「原来早有迹象可循。」 「奴才愚笨,终是落了马脚。」 陆晋道:「如不是贺兰钰连冬冬都不放过,恐怕也查不到你头上。」 德安道:「愿赌服输罢了。」 陆晋对他,确有几分恨意,「如不是顾念她,你绝活不到今日。」 晚风袭来,吹得衣袂翻飞。德安的笑也被风吹散,如烟云一般朦胧浅淡,「心善的人,总是满身弱点。」 「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德安弓腰行礼,恭敬非常,「奴才遵命。」 他离开时突然下起雨,他在太原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夜,淋了一夜雨,喝完了一生的酒。 他的人生,仿佛在今夜落幕。 百年京都繁华如旧,从不因王朝更迭而歇。 陆晋虽已是一人之下,却没着急给自己封官加爵,他们依然住在侯府,主屋重新修正过,陈设器具也都换了新的。云意瞥见几具宫中之物,默不作声。 回京便听说圣体违和,云意安顿好两个奶娃娃,便托陆晋请了折子打算进宫面圣。 肃帝的病比她料想之中的更加严重,一连半月起不来床,只能在寝殿里躺着与她说话。 「听说第二胎又生了个小子?」 云意点头道:「是呢,又是个调皮蛋,镇日里不能省心。」 肃帝神情寂寥,垂目望着三足莲花鼎,长叹道:「你是个有福的。」 「全赖祖宗庇佑。」 肃帝嗤笑道:「朕却是无言再见祖宗。」 云意怔了怔,没料到他会突然伤怀,连带着一阵咳嗽,隔了许久才止住,过后便没气力,强打精神同她说:「朕恐怕撑不久了。」 「陛下何出此言——」 他抬手止住她的话,「你也不必拿好话来哄,朕若不死,怎腾得出位置让那一位顺顺当当坐龙椅?朕这条命本就由不得自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这些年朕只得晗儿一人。曾因他求过妹妹,现如今低头,还是为他。」 「哥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争权夺利可至父子相残,兄弟反目,朕与他无甚关碍,为何不能至此?」他捂住嘴,又是一阵猛咳,「连传国玉玺都在他手上,这位置朕不得不让。趁着还有一口气,下诏禅让,好过等晗儿继位,凭白让小儿丢了性命。」 事实如此,云意无言以对。 「六妹妹,放眼天下,朕如今只信你一人。待诏书拟定,妹妹务必将晗儿送出京去,承安门外自有人接他南下,从此漂泊伶仃,度此余生。」他忽而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冷渗出沁凉的汗,因病痛而极速消瘦,一双手枯槁如耄耋老叟。 她低下头,忍不住落泪。 肃帝道:「不要哭,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要为败者白费眼泪。」 她重重点头,应他所托。 「怎么回事?」 外面回,「三爷又发疯啦,站屋顶上唱戏呢!」 云意略抬一抬车窗,自缝隙中向外看,瞧见个披头散发赤足白衣的男人,立在屋顶上冲着天边唱,「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为国家来讲和免受灾害,谁料想北番主巧计安排。」 摆个架势,向她这方转过身来,「他命那卖国贼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国与他当奴才。我岂肯背叛祖国贪图荣华自安泰,骂的那卖国贼子一个一个头难抬。」 原来是陆禹。 外间车夫与人交谈,嘀咕说:「疯了好些时日,不是唱戏就是放风筝,不顺心还要打人,前些日子就追着李大人跑了两条街。」 「可真是疯的厉害。」 「怎么不是?他要不疯,哪还能活。」 没等多久,前头的路通了,车轮滚滚向前,留下陆禹还在屋顶上做着春秋大梦。远远听见他字正腔圆咿呀唱,「我有心将身投北海,诚恐落个无用才。 没奈何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苍天爷何日把眼睁开。」 一字不差,他唱完了《苏武牧羊》。 夏天来时,陆晋说要搬家,今上下诏退位,紧接着他们一家就要搬进宫里去。陆晋问她住哪里好,她只顾逗着冬冬玩,兴趣缺缺,「哪里都好,我这样的前朝旧人,有些地方总是不合适的。」 陆晋没由头地发火,愤然道:「我说合适就合适,轮得到谁来多嘴!」 冬冬被吓得一怔,随即抢走了云意手上的香囊,露着他两颗小门牙,咯吱咯吱地笑。 云意最终住在母亲旧宫,日子平静安然,令她生出忽而白头的错觉。直到身边新来的小太监保成告诉她,「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明日登基大典,夫人母仪天下,福泽万年。」 她显得十分冷淡,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凤穿牡丹,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保成答:「回夫人,亥时三刻。」 她收回视线,恍然自语,「夜深了。」 「奴才唤红玉来伺候夫人歇息……」 保成的话没能入她的耳,她依稀听见园子里有人轻声低唱,那曲子她也曾听过,正是「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 仿佛被妖魅牵走了魂魄,她孤身一人潜入夜幕,去追唱歌的人。 空寂的宫城,无人的巷道,每一块雕花的地砖她都曾经踏过,这首小曲自母亲口中吟唱,在无数个难眠的夏夜里陪伴她入睡。 两仪殿、春和宫,她越走越快,不自觉的自己也哼唱起来,「「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 「云意!」 她回过头,陆晋抱着冬冬在长廊另一端用尽全力呼唤她,冬冬朝她伸出手来,要抱。 她走不了了。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夫人太娇纵 上》作者:兜兜么 02、《夫人太娇纵 中》作者:兜兜么 03、《夫人太娇纵 下》作者:兜兜么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