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中》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云意与陆晋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瞧不出坏。不咸不淡的像是一对两看相厌的中年夫妻,却又因为责任、名誉、骨肉亲情不得不绑在一处,将就过活。 大多数人都在将就,你与我莫不如是。 陆晋此人,做人做事通通近乎恶霸。打进了龚州城,就将府尹老爷一家人都赶出去上工做活,自己霸在府尹家里办公。前院自天亮起,进进出出的都是武将,要么是申报战功,要么是奔来求救。至午后,便大多是文书往来,陆晋身边有个现成的厉害师爷,哪能空置不用,自然都搬到后院书房来。 云意休养得宜,昨儿夜里烧过一阵,天亮就好,药也没吃一剂,许是磋磨多了,人也糙起来,经得起摔打。 府尹家的厨子也是极好的,就从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浅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来。 一间屋,他批折她喝汤,一切自有因缘。 无奈他人讨厌,话也多,读一篇奏本就要问她一回,没完没了惹人烦。要不是她腿脚不方便,真恨不能立时跑到院里吹风受凉,也好过同他一道胡扯。 这一时发愁粮饷,「银子不在自己手上,打起仗来总归是束手束脚,却也没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难不成让爷自己派人去掘矿采银。」 喝完了碧玉羹,云意饮茶漱口,擦了擦嘴角才说:「哪一日你爹给你拨满了粮饷,你才要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呢。按说骗军饷是最容易不过的,三百人的仗你给说成三千,三十日能打下来的城池,你说浴血奋战仍不能敌,当然,总得要把握好限度,省得上头窝火,也能干出临阵换将的事儿来。再说了,你留着泽口不就是为了以此要挟好在陆占涛跟前儿耀武扬威么?可见帮人做事,必然心不在此。」 陆晋捏着薄薄一沓纸,整个人向后倾,全然倚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无正形。但他稍稍弯一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已足够夺走世人眼球。 「话说得难听,倒是句句在理。」 云意接续说:「再不成你找几个老兵油子办成江北游甬到城外挑衅,最好去吓唬吓唬你爹亲近下属,保管银子哗啦啦就来。」 陆晋笑道:「这法子不错,留下备用。」 云意捏起杯盖,轻轻拨着漂浮的碧螺春,垂目道:「我只管胡说八道,用起来灵不灵,我可不负责。」 「爷就喜欢听你胡说八道。」 云意掀一掀眼皮,瞪他一眼。分明是怨愤与厌烦,他却能在这一眼里读出娇艳媚人的风情来,咂咂嘴,兀自沉醉。 美人如玉,世间难求。 「你留下泽口,不就是为了留个后手,以便他日再请出兵?恐怕当日,就算表哥落到你手里,你也要悄无声息地放人,省得两边打起来,胜是功高震主,败是无用之臣。倒不如留下来,徐徐图之。我猜的对不对?」 陆晋讳莫如深,「是耶非耶,他日再见分晓。」 云意道:「这步棋不算好,但若老天爷肯帮你,它自然大有妙用。」 陆晋成竹在胸,「那就等着,看老天爷究竟站在哪一方!」 她心中涩然,如此狂人,如此气魄,由不得你不信。 一切且看天意。 再谈到今日快马飞信,陆占涛一连三回催他班师回府的消息。 这几日伺候她的丫鬟只有一个圆脸胖丫头,似乎是叫童珊,眼下端着又苦又腥的药,送到她桌上。云意不肯吃,要放凉了再用。如此只好拨出时间来同陆晋说:「你再不回去,陆占涛恐怕就要亲自来请你。」 陆晋浑身都懒,架着腿,仰着脖,闷闷不乐,「这才打几回仗,便生怕爷领兵不回?也不看看留给爷这三万人,能斗得过哪一方。」 云意道:「所以才要‘朝中有人’,旁人见你行军多走二里路,回头就报备,说你有逆反之心。下面大头兵路边捡了个瓜,他就能参你治下不严。这么下去,你能担得了多少污名?」 她的话完了,老老实实端起碗来喝药。 他捏紧了手中书信,目光落在她腕上红米分透亮的碧玺珠上,久久未能言语。 过后她苦得皱眉,他却说:「明日启程北上,你与我一道回去。」 云意笑着问:「留守龚州三镇的人选拟好了么?既不能是你的人,也不能是你大哥的人。呀,应当说乍看之下不能看着是你的人。再而回城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想好如何对付你大哥,如何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么?」 陆晋朝她挑一挑眉毛,调笑道:「他先机占尽,爷也有诸葛军师,鹿死谁手,如何可知?」 哪来的诸葛军师,狗头军师还差不多。云意摸了摸碧玺钏子,不再多言。 三日后全军开拔,一早云意已坐上马车跟着大队伍上路。陆晋领着队伍走上一阵,便钻进马车来躲懒。车内因多了一个身长肉厚的男人,显得狭小而拥挤,赶路时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能撞到一处。 云意干脆闭上眼,一路装睡。 陆晋跟着车身慢慢摇,倒也随她去。 总得有人留下来扫尾,巴音细致谨慎,就成了不二人选。 府尹宅邸都让清得干干净净,他这就要启程复命,绕过小花园却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往里看,是同侪徐功平正纠缠着丫鬟童珊,两人语速极快,叽里咕噜浑说一通。让巴音听得一头雾水,只晓得童珊一个劲地哭,想来无非是男人女人那些龌龊事。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徐功平,「老兄,该上路了,这丫头该去哪去哪儿,不是你能留的人。」 徐功平显然吓了一大跳,那一瞬血色褪尽,僵立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堆出个丑兮兮的笑来,与巴音说:「放心放心,弄干净了,这就来。」 巴音点点头,「别耽误太久。」 「明白明白。」徐功平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快。 世界就是如此不公,许多人的生死去留根本无人关心,比如童珊,又比如说徐功平。想来徐功平也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感激自己的「庸庸碌碌、毫不起眼」,就像栈道上的扬尘,河滩上的沙粒。提起来,甚至没人记得徐功平长成什么模样,只晓得那人在血统不正,跟着巴音在齐颜卫里做事。 仅此而已。 再回到车马喧嚣的古道。 班师回城应当比来时更快,怎奈陆晋有意拖慢速度,有心摆出姿态慢慢悠悠「战胜凯旋」。云意嘲笑他:「用不用绑一身纱布,杵个拐杖,让人架起来送到城门口,才显得你‘尽心尽力,浴血而归’。」 陆晋懒洋洋坐在云意对面,长腿一伸,靴子架到云意身边,还嫌不够邋遢。 摸了摸下颌处一道新鲜米分嫩的疤,感叹道:「妙哉妙哉,末将还须谢过公主,尽心尽力‘锦上添花’,助某‘一臂之力’。」 离城门还剩二三里路,陆晋临走压着她乱啃一通,提前下了马车跨上其格其马背,其格其闻到陆晋身上的味道,很是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哼——那个长辫子女人可越来越不合口味了。 云意也靠着车壁暗自咬牙,迟早要把这匹好吃贪色的蒙古马做成油煎、清炖、红烧三吃。 第二章 这一人一马积怨已深难再调和,陆晋是有眼难辨,蒙在鼓里,一夹马腹,利箭一般冲到队首。 而云意这厢留下一小队人,自岔道口与其分开,自小西门摇摇晃晃进入乌兰城。远远似乎还能听见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足以想象将军百战回城,是何等热闹场面。 在人前,他又是高头大马,凛凛威风,仿佛一个眼神已可堪制敌。 她一生最得意之处是能用双眼丈量旁人,但这一回,她看的清清楚楚,结论也跃然眼前,然则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承认。 她也落尽俗套死结,开始玩自欺欺人的把戏。 云意咬牙,转过脸,宁愿去面壁,也不愿多看他一眼,「我只恨自己不是‘见血封喉,杀之后快’。」 「你要练刀,尽管来就是,包你半个月出师,所向无敌。\」 云意阴着脸,一个字不肯多言。只觉得这人聒噪极了,光是不说话杵在跟前儿都烦人。 而他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想尽了办法非逼她发火。眼下就跟街头巷尾的无赖小儿一个样,捡起来一张纸,一条条撕碎了揉成团,一个接一个的往她头上扔。 这人弓马娴熟,耍起无赖来也是个中好手。纸团子个个命中,还有零星几个砸中她侧脸,逼得人忍无可忍。 「你放肆!」云意回过头,一双杏眼狠狠瞪他,恨不能活撕了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 他居然点头附和,「嗯嗯,末将放肆,末将大胆,末将该死。」 「你——」 「怪只怪你自己——」咚,又一个纸团命中。 「你混蛋!」 「谁让你不搭理爷?爷跟你说话,你那双眼睛往哪儿瞧?」他亲力亲为,真捏住她下颌把她的脸强行扭过来,正对自己,「你得看着爷。行了,这样正好,开始吧,有什么想跟爷说的?爷都听着。」 「我——」想说的话没能出口,他已然拿起「武器」作势强攻,她便只好偃旗息鼓就此作罢,心不甘情不愿地与他闲话家常,「又到乌兰城外,你就不怕再有天降悍匪?」 陆晋不屑道:「人头都送到手里,当即吓得尿裤子,窝在家中半个多月不敢出门,再来?量他也没这个胆。」 他如此说,云意反倒来了兴致,难不成他早就知道自己绿云盖顶,却仍旧忍辱负重甘心低头,甚至就是他拱手相让玉成其美? 「你知道上一回杀来的匪徒受谁指使?」 陆晋见她眼珠子晶晶亮,也学她那副好奇模样,手撑着下颌,坏笑道:「你说呢?」 云意垮下脸来,「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我哪知道。」 「末将以为公主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人不晓,什么文徽明的字,仇英的画,左一派右一派,中间还有和事老找不着队伍,按说把这群什么什么派的人都抓出来,一人发一柄长枪,打死了了事,也不用往后几十上百年海各自骂骂咧咧没完没了——」他这话实在酸得掉牙,偏又乱七八糟浑说一通,让当世文豪通通操家伙干架?这样损的招数,也亏他想得出来。 云意让他几句话带进去,一时没能绷住,扑哧一下笑出来,「胡说八道,那都是隔着辈儿的人了,打什么打?面都见不着。」 陆晋双手抱胸,好整以暇,「那你中意哪一个?看不上文徽明,又瞧不上那什么仇英,你这么个堂堂读书人,总得有个挂着画像磕头上香的对象吧。」 「什么磕头敬香,什么读书人?都哪来的混账话。」云意听得头疼,只觉得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重高山,请了愚公来,三生三世也未必挪得干净,「我心里从来只佩服我自己,书画双绝,天下第一。」 她信口胡诌,没成想他却当了真,抚掌大笑道:「正巧,爷也觉着自己行军打仗从无敌手。爷与云意果真知己。」 要不是还得顾忌着女儿家的体面,她真想学学萤时,当下就给他个白眼。 男人无耻起来,果然是无边无界的。 她忽然间觉着,陆晋看起来,比原先蠢了不少。 离城门还剩二三里路,陆晋临走压着她乱啃一通,提前下了马车跨上其格其马背,其格其闻到陆晋身上的味道,很是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哼——那个长辫子女人可越来越不合口味了。 云意也靠着车壁暗自咬牙,迟早要把这匹好吃贪色的蒙古马做成油煎、清炖、红烧三吃。 这一人一马积怨已深难再调和,陆晋是有眼难辨,蒙在鼓里,一夹马腹,利箭一般冲到队首。 而云意这厢留下一小队人,自岔道口与其分开,自小西门摇摇晃晃进入乌兰城。远远似乎还能听见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即便山长水远,也足以想象,将军百战回城,是何等热闹场面。 在人前,他又是高头大马,凛凛威风,仿佛一个眼神已堪破敌军。 她安身立命之术,不在权谋也不在聪颖,在于一双眼看得破世间百态,谁人如何禀性,如何前景,她只需一面就能猜中七八分。对于陆晋,她亦早已经明澈于心,只不过连她自己也入了迷障,玩起了自欺欺人的把戏。 但现实从来不是你遮住眼,就能如你所愿。 天黑时再次回到囚了她多时的宅院,后院秋千下,海棠花已落,风吹月桂像,谁算得准时光飞逝,转眼就是初秋。 不回正房,她仍旧住在那间简单窄小的厢房里。屋内陈设一应不便,唯独多出一个跪地长泣的莺时。云意自坐上往下看,只看得见小半张带着泪珠的脸,泛着微微的红,低低得抽泣。 她有些厌烦了,这一场场无聊又无趣的戏,要做到何时为止? 「别哭了——」 这就是让莺时适时收声,通知她,座上的人已新生逆反。 莺时扯着袖子擦脸,哭哭啼啼求饶,「殿下明鉴,奴婢当真是逼不得已,况二爷说过,绝不伤害殿下一分一毫,奴婢这才……奴婢苦啊……殿下,奴婢当真没了法子……」 云意根本懒得听她争辩,径直问:「陆晋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拿住你把柄了?」 莺时呆立,下唇颤抖,挣扎许久才说:「奴婢……奴婢根本就没进忠义王府……」 「什么?」 「进城当日二爷就将奴婢留下,说是念在奴婢忠心事主的份儿上,让奴婢自己挑,是捡了二爷麾下百户赵永进嫁了,还是领上四十两银子自寻出路,奴婢……奴婢想着殿下都没了,奴婢孤身一人还能去哪儿?倒不如嫁了男人还有个依靠,谁晓得……奴婢被曲大人接进来时,已经有了身孕,现下都快四个月了。赵永进虽是个粗人,但对奴婢……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害了殿下,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知是委屈自己,还是委屈这世道,眼泪又涌出来,她咚咚咚地磕头,求一个无法自保的人饶她一命,说来亦是讽刺。 「你起来罢,有了孩子,更要仔细身子……」云意叹一声,反思起来,她输给陆晋并非意外,恐怕早在龚州他便已然铺陈后路,当时她在做什么?伤怀国破,感叹身世?难怪要受这一箭。「你既已嫁人,便不必再来伺候,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应当。现如今我落魄至此,身无长物,也只能凭空说一句,愿你与赵永进相携一生,白头到老。」 第三章 「殿下!」 「事已至此,你我主仆缘分已尽,去吧,多说无益。」她神色淡淡,像个没甚感情之人。 莺时虽有万般不愿,却也只能如此,低下头,默默去了。 似乎总算松下一口气,但门边还有个观望多时的,阴着脸不肯迈步又不肯抽身。 是曲鹤鸣,又瘦了,传个石青色道袍,真成了个仙风道骨的方外术士。 「你骗我——」 曲鹤鸣的怨愤出人意料的直接,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话预备与他迂回周旋的云意吃惊不小。她皱着眉思量如何应对,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左手手腕上的碧玺钏子,这是她紧张或焦灼时的惯常动作。 见她静坐不答,曲鹤鸣更是气愤,他日夜煎熬,等上如此漫长时日,终于等来她——一个囚徒,一个罪魁的归来,他有多少恨,多少难耐,难以细说。任何一种结果他都能接受,唯独承受不起沉默无言。是轻蔑?还是根本懒得应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让她耍的团团转,还在满脑遐思,心甘情愿自欺欺人。 「你为何要骗我——」简直成了怨妇,她不答,他就能问到天荒地老日月无光。 这一刻,云意的手已然离开碧玺珠,重新交叠在膝头,端一个亲切和蔼的笑,开口道:「曲大人,我几时骗过你?我怎么不记得?」 「你——」要说她骗他文徽明不是书画泰斗,还是仇英并非天纵英才?她骗了他什么?竟说不出一件具体的事,难不成真让他扯着嗓子大吼,你骗我,你骗了我的感情! 然而她几时说过对他有意?半个字都没有,全是举手投足眉眼浅笑中的暗示,星点证据都不留。 她才是各种高手,肯与他周旋,竟能算是他半世修来的福气。 「我什么?」她一派从容,酒窝里藏着一朵芙蓉花,娇过三月初春风吹花雨落。 他要问什么?难不成扯着嗓子大声吼,顾云意,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丝丝的喜欢?哪怕是绿豆大的一小点儿呢?但凡她点头,他必然要抛却前尘,再一次落进陷进里,仍旧甘之如饴。 真是疯了,发了疯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捏紧了拳头,带着一身孤勇,站在狭窄的小屋中,成了一尊直立的塑像,将他的情感永远定格在最最浓烈那一刻。 他恨她吗?还是痴恋不改?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 最终等来云意作结,「你我本就萍水相逢,更谈不上赤诚相待。你奉二爷的令,要用肃王与莺时逼我就范,而我为求自保,顺势而为,才有了今日。唉……往常种种全因各有所求,既抛不开前尘旧事,倒不如做陌生人,往后相处两两轻松。」 缓上一口气,再补充道:「当然,你若放不开,坚持要杀我报仇,我还是不能应的。想来,我的生死你主子自有考量,你若莽撞行事,他恐怕不能轻易放过。」 她的话说完,曲鹤鸣仍呆立在原处,痴痴傻傻一言不发,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回过神来满心羞愤,等了片刻又成死灰,捏紧了拳头同她说:「好,你说的对,合该就做陌生人。」 云意欣然微笑,「好歹你不曾落井下石,亦称得上英雄。」 「我不是——」 她侧耳去听。 听见曲鹤鸣提高了音调,愤然道:「我不是英雄,我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狗熊!」说完也不看她,更不等她反应,一甩袖子跌跌撞撞冲到院外。一路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摔跤,好在让小童扶住了,像个大病未愈的耄耋老人,失魂落魄地逃出伤心地。 云意有时也认为自己太过残忍,软刀子使起来,比真刀枪更让人疼。但这一切正是她自小学来的本领,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用,几乎已成本能。 月上中天,陆晋深夜才回。 放着正房里的高床软枕不用,非得钻到她这一件小屋里来,顶着鬓角旁满布的红痕,靴子不脱,衣裳也不换,带着满身臭烘烘酒气,将自己重重摔在绣床上,黑熊似的恁大个人,一下子占满她一整张床。 偏他讨厌,喝醉了还爱瞎嚷嚷,一只手捂着脸,皱着眉头大喊,「头疼……爷头疼!有人没有!都死光了不成!上茶,上水,伺候爷松松脑袋!」 汤圆与红杏俱在门口张望,探头探脑不敢上前,直到云意微微颔首,才端了水盆布巾等物快步上前。 云意早换过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家常衣裳,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再简单不过的发髻,只留着一只白玉簪子,素净得如同将将折下的莲。 她坐在灯下,拿着金镊子自顾自翻书,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渐渐的,陆晋也懒得嚎了。他打小儿就把马奶酒当茶喝,庆功宴上那些个寡淡无味的酒水哪能灌得醉他。至多是塞塞牙缝,挑起些许醉意罢了。 酒要喝最烈的,女人也要挑最美的。 他仰躺在床上,隔着昏黄熏然的光静静看一尊美人玉像,一时间仿佛到了云山雾罩的仙山,遇上了千万年容颜不老的神仙妃子。 喝得不算少,单单看一眼也能发痴。 「过来——」他傻笑着朝她招手,见她不动,紧接着变脸发怒,「傻登登站墙角做什么?爷还能吃了你?让你过来你只管来就是。」说了老半天,还是不动,他怒意冲天,「爷有话跟你说!你若不怕传出去,大可以隔着大半间屋子对着吼。」正生着气,未留意从身后飘来个冷冷清清声音,问他,「你要说什么?」 他猛地回头,撞见身边坐着个衣衫柔美,身段纤弱的云意,那前头那个是什么?定睛一看才知道,原来方才都吼给墙角大花瓶去听。 陆晋有几分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信手就开始耍无赖。搂住了人往床上一滚,一身的酒气都传给她,没丁点儿讲究。 「大半日不见,想爷了没有?都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天底下也就剩下他,随口问一句,也能没脸没皮到这个程度。 云意被他强行塞在怀里,动弹不得,尔后彻彻底底放弃,任他胡闹揩油。 她不搭理他,他倒也没所谓,慢慢揉着她的耳垂说:「今日见着子通了?」 云意道:「见到他如何?不见又如何?」 陆晋啧上一声,居然嫌她粗鲁,「好好说话,那么大火气做什么?」 她闭上眼,只想睡过去了事。 「都说什么了?谈的又是什么书画对弈,什么风花雪月?」怎奈他不甘心,虽说底下人都一五一十地到他耳边报备过,但无论如何,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舒坦。 对于这个问题,云意答得格外谨慎。许多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就是如此,似娇花一般脆弱。「又不去考秀才,镇日里讲这些做什么?曲鹤鸣在我这总共也就说了三句话,没头没脑的,我哪记得住。倒是莺时,二爷好生厉害,龚州城外就打起了主意,一步步的,不成功不罢手。」 陆晋莫名得意,还需将这份得意藏得严实,便只能再将她抱紧些,让她侧脸紧贴他胸膛。无意间瞥见她发髻上的白玉簪,顺手拔了拢在袖中,低声道:「就要安寝了,还带这个做什么。」 第四章 云意道:「怎么?二爷怕了?」 「爷不怕,爷只怕你一不小心伤了自己。」 「二爷思虑慎密,云意佩服。」 陆晋捏一捏她耳垂,玩笑说:「爷就不喜欢你这点,话里话外的挖苦人,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何其难。就是数十年的夫妻,相敬相亲的母子,或许也难做到。何况是一对心怀暗鬼的红尘男女,怕是今生今世都没这个机缘。 酒后话多,没隔多久他又问,「腿还疼么?」 云意有点儿不耐烦,反问道:「你说呢?」 「噢,那看来还是疼。」他呆呆的,没了平日里人前的厉害模样,弯着腿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戾气尽褪。没多久开始自鸣得意,「你都跟爷一张穿上睡过了,往后还能嫁谁?注定是爷的人,没跑儿。」 云意懒得跟他东拉西扯的聊废话,指着他脸上的新伤问:「这是哪位姑娘留下的?好生别致。」 陆晋摸了摸伤处,没说话。云意便猜中了谜底。看他一张花花绿绿的脸,忍不住笑,「你这一生或是种满桃花劫,误了多少女儿家,人人都找你拼命。」 陆晋不以为然,「谁管她们!要上吊爷给她系绳子!」 云意苦口婆心,「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爬得越高,越要学会演戏,关起门来怎么舒服怎么过,但到了人前,总是要装装样子的。」 「哼,可就是有人给脸不要脸,连装样子都不肯‘纡尊降贵’。」谈起这些,他带着一股狠劲,比之陆寅,更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云意只好就此打住,再问其他,「你预备几时出兵,拿下京城?」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辽东虽说不弱,但无主之兵,难成大器。南京隔得远,江北碍着南京的面子,新君登记之前不敢轻举妄动。你想要独霸京师,也唯有眼下这个时机。但还需想清楚,杀回京师,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陆晋朗声大笑,「别的都不必说,就算是为了能跟你洞房,爷也要出兵东征!」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话换个人来听,恐怕当即就要泪雨凝噎以身相许。无奈她是顾云意,听母亲说,情到浓时父皇连皇后之位都曾许过,到头来还不是样样落空。 男人天生健忘,大话连篇。 但她都藏在心里,从不在言语中戳破,有些话摊开来,除了伤人,并无他用。「京城里,想来李得胜也已经搜刮得干干净净,泥腿子进了花花世界,光顾着醉生梦死奢靡享乐,哪还有什么力战之心。但他手底下不缺悍将,二爷若真要出战,绝不可掉以轻心。」 谈到正事,陆晋亦收了玩笑之意,肃然道:「你看彭偲如何?」 云意不屑道:「贰臣罢了,三姓家奴,有何可取之处?」 陆晋忍不住笑,「看来你对此成见颇深。」 「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当世英主,必要有容人之量。」她这话可谋深意,令他想起曲鹤鸣,她愈看不上,他愈发觉得妥帖。 「此人擅守,胡三通倒是个猛人,若东征,他为先锋再好不过。」 云意思虑道:「想来来陆占涛已有此意,今夜找你秉烛夜谈,评点天下局势?」 陆晋迷迷糊糊的,有了困倦之意。强打精神说道:「各处都是心怀鬼胎,就连你外公也不见得忠心耿耿,荣王也好肃王也罢,更不要说南京那群书呆子从穷乡僻野挖出来的什么狗屁福王,没一个顶用。天下既乱,拼的都是兵马,即便你立出一百个一千个新君,又有何用?」 她听后涩然,追名逐利权力倾轧的事情她再熟悉不过。残酷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却总是撇开眼给自己造一个虚幻的梦。 希望,有时就是如此容易破碎的琉璃镜。 陆晋打个呵欠,继续说:「该送到父王身边的人已经找好,许了他好处,又拿住他妻小,再赠他金银美妾,上上下下都是爷的人,总不至于还能让他翻出花来。」 云意感叹,「你办事倒是简单。」 「最简单的法子往往最有效,人人都有弱点,只看你抓不住得住。」 「那二爷的弱点又是什么?」 「爷?爷不是凡人,哪来这些东西。」不是凡人,是实打实的狂人妄人。 一只鸟雀落在树梢,引来树叶沙沙响。 他曲着腿,囫囵入睡。环住她的手臂渐渐松了,云意坐起身来,静静看着,眼前壮硕却又柔软的男人,心底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或许只能默然。 他拿下她的簪子是对的,她这样的人,但凡给半分机会,都能掀起来惊涛骇浪,不可收拾。 「唉——」夜梦中,她离开他,余下悄然一声叹。 郑仙芝与陆晋闹过一场,虽说占了上风,但到底心意难平。夜深了,仍旧锁在房里哭。嬷嬷劝了多少回也不起作用,女人跟男人斗的哪门子气,管你在不在理,吃亏的终究是女人。 郑仙芝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当年乌兰城内人人夸赞的郑家大小姐,一等一的才情,一等一的样貌,就因着宗灵观里臭道士信口开河的一句话,就被祖父送到忠义王府,嫁给了陆晋这么个大字不识的混血杂种。 若放在未出阁前,他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就这么个粗俗不堪的蒙古蛮子,竟还敢处处折辱于她,这叫她如何忍得了?三句话不和又是大打出手,闹得整个院子都沸起来。只不过这一回王爷王妃不再为她说话,这蛮子身负战功,自然要给他几分薄面。 可怜她身似浮萍,命如草芥,早知如此,断断不能苟活至今。 母亲还要劝她放下身段,求他回头,若能有个孩儿傍身,便能江山永固。 真真可笑,从来只有陆晋来求她,怎有她低头那一日。 好在尚存有情郎,舍得三更天翻山涉水来相见。 自窗户跳进来,那人急急问:「这又是怎么了?不是才跟你说过,切勿与他硬碰,且让他得意一段时日,等他放松戒备,你我再另谋他策的吗?」 原本弱下去的眼泪,让他这一句话通通勾出来,哗啦啦流个痛快。一拍桌,背过身去,赌气道:「你忍得,我可忍不得,你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恶心样子。你眼里,他是战胜归来自当得意,依我看,他是在外头又有了人了!说不定孩子都落地,故意到我跟前显摆来。」 「心肝儿,你这又是从何说起?他连多年的老相好都献出来,活生生是个乌龟王八蛋,你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她抹着泪,恨他不懂女人心,「你们男人懂什么!我眼里瞧见的,还能有假?一个一文不值的莽汉,竟还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他若真在外头另置一室,有多少下贱女人都不管,我只管他会不会自外头抱来个野种叫我认下来当亲生子!」 素来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能与旁人偷情幽会,却容不得陆晋另觅佳人,你说毫无感情,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那人自身后来,握住她双肩,安慰道:「管他做什么,咱们俩快活就成。」 第五章 她抽噎着,别扭道:「快活快活,你就只顾着这一时的快活!万一我肚里有了,该如何是好?」 「爷早说了,有了就生下来,让他陆晋给爷养孩子!」 「那要如何行事!我与他……自是从没有过,他如何肯认。」 「总有法子逼他,让他不得不认!」 「你这是要我去自荐枕席不成?你这黑心肝儿的混账东西!你……」那人也懒得再哄,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让郑仙芝有口不能言。 屋子里一时涨满了悉悉索索呜咽声,流出了一地低贱的情与欲。 小半个时辰折腾过去,他抽身离开,抓起地上揉皱的红肚兜,擦了擦身下那块腥臭的肉,脑后有灵光闪过,再问她,「你说陆晋外头有人,这话有几成把握?」 郑仙芝面色潮红,满足地半躺在小圆桌上,睨他一眼,懒懒道:「一成都没有,全是胡乱猜测。」见他皱眉不快,便再补上后半句,「但女人疑心男人偷腥,自古以来便没有一回不准的。」 那人在她裸露的身体上揉上一把,心满意足地翻窗去了。 留给她的,依旧是无尽的空虚的夜。 今日一早,鬼使神差一般,她换了衣裳带了兜帽,也站在云雀楼上,与等候的百姓一同,远远看着他,一身铠甲,横刀立马,潮水一般的庆贺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却遮不住他的英武气概,似战神,不似凡人。 她不由得,恨他,越发地恨。 同是忠义王府,陆寅待程了了如珠如宝,却也没能给她个名分,连姨娘都不是,下面人见了她都叫程姑娘,听得人一头雾水。好在她并不在意,也从不在陆寅跟前讨要这些。如此,愈发惹人怜爱。陆寅若留在府中,大多时候都歇在她屋子里,鸾凤颠倒,红浪翻飞,自无需细言。 这一日出奇,陆寅在书房留到深夜,却未唤她上前红袖添香伴读书。 程了了独自在镜前枯坐,丫鬟也坐在门口打盹儿。夜里静悄悄仿佛没人烟,忽而听她吩咐,叫厨房炖上一盅燕窝,要快,要急,好不好都在次。 小丫鬟闷头闷脑的去了,短短一炷香时间,程了了端着滚烫的燕窝袅袅娜娜走到书房外。陆寅身边两个亲近仆从正一左一右守在门外,见她来,脸上虽带着笑,但话语间不肯相让,「世子爷正忙着,要不……姑娘回屋里等一等,等世子爷忙完了,自然要去的。」横竖没一句要紧的话,什么都不说满,真是个人精。 她福一福身,浅笑道:「您说的在理,不过妾既来了,还劳您将这盅燕窝送予世子爷。世子爷今日肝火稍重,合该吃一盅,调理调理身子。」 她与人门外周旋,掐准了时辰,里头有再多的话,听见她与仆从的争执之声,到此时也该散席。 果不其然,她迎面撞上个灰扑扑人影,再平常不过的一张脸,扔进人堆里,转眼就再也找不出来。 但陆晋送她进来,自然将万事都卜算周全,她该认得的人,并不比陆晋陆寅少。 那人行色匆匆,头也不抬便消失在月牙门后。 她端起燕窝走进书房,这一回再没有敢拦。陆寅站在书桌后头,捏着檀木香珠,嘴角藏一抹刁诡的笑。 她发觉,自某一个角度看去,他与陆晋确有几分相似。 说到底,都是野心勃勃乖张狠戾。 九月初,秋风渐冷。邻居家的桂花树,隔着园子还能飘来丹桂香。云意难得穿上一件秋香色半臂,仍旧是半旧的六幅裙,头上只一根吉祥如意簪。陆晋叠起信,忍不住皱眉,「怎么还是这样素?」 这话像是老夫老妻,带点嫌弃,带点关心。 云意笑笑说:「嫌我?那我出去了。」 他连忙拉住她,抿着唇,不说话。 她便问,「怎么了?信上来了坏消息?」 陆晋道:「别走——」 云意不解,「走?二爷在这儿,我能走到哪儿去?」 「父王改了主意,爷要提前动身,领六万精兵与李得胜一战。」 云意远比想象中沉着,平静道:「此战艰难,无论如何,二爷记得带上齐颜卫全军,再而是这一回曲鹤鸣招募来的汉军,一来拉到战场上练一练,二来,也提防有人趁乱下手。」 她为他出谋划策,思虑深远,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令他抓心挠肺食不能安的糟心事。 许多时候知己知彼,反而徒增烦恼,因你不知对方究竟是倾力一搏,还是虚晃一枪。一次误判,很可能输掉全盘。而程了了又有几分可信?他多疑的性子并不比陆寅好。而云意说的不错,自古以来,最难掌控的就是人心。 她疑惑不明,被他看得纳闷,禁不住摸了摸脸,问说:「傻看着我做什么?即便是昭君再世,也要让你吓得跑回长安去。」 换来他板着脸教训,「哪来的昭君,爷只瞧见个嫩皮小胖子……」坏心眼地伸手来捏她脸上弹滑的肉,「脸皮倒是厚的很,能挡风能遮阳。」 「放开……疼死人了……」恨恨瞥他一眼,活生生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未染俗尘一般,娇软可爱,而他却猛然间变了脸色,伸手大力一揽,将她紧紧按在怀里,让人措手不及。 就如同突然间发病,巨大的失落感与急迫感重重压向胸腔,逼得他几乎窒息。而她就是他的药,是一口吊命的空气,唯有紧紧护住了才能安心。 云意被他箍得生疼,惶惶然不知说错了什么,陆晋怎就突然间发起疯,劝也劝不住。 「二爷……这是怎么了?」 他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从哪捡来的离愁别绪,都是一生难解的谜题。暗地里还有更多的话羞于启齿,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同她说,这一回出征不同以往,他心中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后怕,焦灼、疑虑,如临深渊。 踌躇不前,进退两难,与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陆晋判若两人, 但,转念又想,如她再次出逃,他的箭还能否似毫不犹豫地离弦而去? 「陆晋……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跟爷一道打仗去?」 「二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男人打仗,哪有带上女人的。让我去做什么?让下面人见了,名声还要不要?军帐里的女人可没有一个正经的。」她轻轻拂开他发髻上飘乱的头发,对着眼前这个双肩垮塌,满身颓丧的大男人,觉着自己更像是在哄孩子。 陆晋歪着头,枕在她肩上,闷声说:「万一你要再跑了,爷怎么办?」 云意腿上的伤已然痊愈,但他提及至此,仍旧是牵扯出一丝丝的透骨的疼。她大约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希望与绝望交叠的夜晚,他兴许也不能释怀,失去又寻回的滋味。 余下一声长长久久的叹息,她心墙崩溃,一败千里。 她只恨自己没能早早死去。 「就按二爷说的办,打断了腿,扔进牢里了事。」 「爷舍不得……」他没完没了地放任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感情,这一回居然也轮到他胡闹,孩子似的胡搅蛮缠,「爷辛辛苦苦去打李得胜,赶回来头一件儿就是跟你洞房,爷能把你腿打断?你那腿,爷能玩一宿不带眯眼。」 第六章 云意忍不住抬手捶他,咬牙道:「你怎么就那么浑呢!」 「爷是盖世英雄,英雄都他妈混蛋。」他混得理直气壮。 遇上这么个不讲道理的流氓人物,还能如何对付?总不能抽一本论语孟子,满口的之乎者也,冲着他念经。 「天底下有你这么无赖的英雄么?」 「当然有!你读的那都是史官拍马溜须留下的狗屁文章,背地里,但凡战功彪炳的英雄人物,个个都比爷混蛋。」 他抱着她,就是不肯撒手,旁人路过瞧上一眼,怕是觉着陆二爷返老还童,拉着漂亮姐姐满院子撒娇卖痴。 他不嫌丢人,云意都替他臊得慌。 她等得不耐烦,「好了没呀,我肚子都饿空,你话还没讲完。」 他又开始横眉竖眼,「你要敢再跑一回,当心爷——」 欲言又止,云意反而挑眉相对,「如何?二爷要活活掐死我不成?」 他似乎让她一句话堵回去,当下真真无计可施。但一转眼坏得让人咬牙,露出个邪邪坏笑,凑到她耳边来,压低了嗓音同她说:「还跑,爷还吃你!」 她一把推开他,教人羞耻难看的画面浮现眼前,脸上不知是气还是羞,娇娇红了半边。犹似白蕊雪晶上一点桃花红,静静不语,已足够美丽。 「你这浑人!尽会说些下流话!他日必要割了这舌头下酒。」 陆晋笑嘻嘻没正行,「爷这舌头,云意还是留着日后慢慢嚼吧。」 她气急,再不理他。 翻过面上热闹,露出内里惨淡,他的疑虑半分未减。 陆晋心中清楚明了,眼前她的语笑嫣然,她的鲜活羞赧,有几分真,几分假。若有机会,她定然要离他而去,半点犹豫都没有。 思及此,晚霞火红的光通通都被临行的斜阳抽走,留下屋檐下的昏暗,他低垂头颅,莫不黯然。 既然程了了来信,徐功平已向陆寅告密,则云意的下落再也遮掩不住。走?稍有风吹草动,陆寅便要追查到底。按兵不动?他一走,余宅势必也保不住。 他最终下了决心,要在出征前将云意送走。远了也不放心,就安置在城郊一座小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的家具陈设,丫鬟仆从,一一都是上品。 照例留下曲鹤鸣,若换人,少不得又让她三两句忽悠得找不着北,曲鹤鸣与她仇深似海,她又是个极固执的人,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一辈子关在一处也仍旧是看不上。 如此反倒能放下心,让曲鹤鸣照应。 庄子建在山脚下,极其安静。云意估摸着,陆晋这些年行军打仗没少搜刮东西。譬如她屋子里的密宗「八吉祥」宝瓶,显然是打更西边抢来的东西,早年间她也就在父皇宫里见过一回,听闻是传世达赖朝宗念法用,可称传世珍宝。 如今就被他随手一扔,规制在寝居里成了个落魄摆设。 她叹一声,想起今早出出进进四辆青布马车,末了轮到她,竟是打扮成丫鬟模样,跟着管家,乘着牛车到了这座僻静庄子。 汤圆与红杏仍留在余宅,她身边又换了人,走马灯一样来回交叠,乃至于她已经懒得去认人。 转念想,必然事态紧迫,否则陆晋必不会冒险送她出城。 但她的命运,自国破一刻起,已不在掌握之中。人说身如飘萍,她如今才能深深体会。 日头偏西,饿了,要吃,吃饱了要睡,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必想。 外头风风雨雨争来斗去,她反而作壁上观,任他。 陆晋十月底出征,秋日风霜凋敝,西北军打的是勤王的体面旗号,显得忠义王的忠义二字所言非虚。 可笑的是陆氏父子不接受四方外援,亦不与辽东汇合,双面夹击。此一役出师迅猛,已然将京城视作囊中物,又生怕旁人横插一脚前来抢功。 攻城之战,陆占涛与陆晋达成共识,要快、狠、准,最好留一部分残军,全都赶到辽东去,既让辽东总兵心烦,又抵住女真部,成了京城与辽东之间一道坚实缓冲,如此一来,才算得上大捷大胜。 陆晋出了乌兰城,各方人马便像是得了号令,四下动作起来。 是日,陆寅正因找不着人而大发雷霆,桌子拍得震天响,「废物」「无用」一句接一句,下面的人只敢低着头听训,半句也没胆多说。 陆寅背过身去,连看都懒得看,只觉着花着大把大把的银子白养了一群废物点心,屁大个乌兰城,连个女人都找不出来。还敢说什么尽力什么无果,办不好事还需什么理由?就该通通拖出去活刮了干净。 「爷不管你是明着挨家挨户地搜,还是私下里掘地三尺地找,三日之后,爷要见到坤仪公主活生生站在爷面前!办不到?办不到你也不必来回,自己找个清净地方了结了就是!」 那人吓得忙不迭跪地磕头,这比登天还难的差事,也只得应了。不应?那不必等到三日后,现下就有人拔刀。 世子爷这院子,拖死尸也不是头一回。 「依我看,倒不如换个法子……」 陆寅偏过头,去看匾额下歪着身子斜坐的陆禹。他摇着一柄湘妃竹姑苏扇,莺啼春的扇面,带泪斑的竹,再而是一袭宽大的松花色道袍,费尽心思要扮出一身吟风弄月的才子派头。 对上大哥的眼,他啪一声合上扇,站起身来,慢悠悠开口道:「老二出征,总要留下个信得过的人前后照看,与其捡着那破宅子里的下人一个接一个地查,还不如去追他留在乌兰的几个厉害人物。仔仔细细跟上三五天,不信他不漏破绽。」 陆寅觉着此话在理,吩咐冯继良照办。过后避开人与陆禹说:「只怕老二已经把人带出乌兰城。」 「带走?他一路行军能带到哪去?出了龚州要再打起来怎么办?公主就是个木头做的不会趁乱逃跑?」他又将扇子打开来,冻得人得穿夹袄的天气,他能扇着风说话,「你放心,老二那样的性子,咱们想到的,他脑子里早就琢磨完了。只要坤仪公主在他手上,势必是藏在乌兰城,绝无例外。」 他信心满满,这一回立誓要让陆晋赔个精光。 次日深夜,云意才换了衣裳要上床歇息。忽而门外响起来嘈杂人声,丫鬟顶着一张煞白的脸,推开门急匆匆跑到她身边来,「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庄子里起火。夫人赶紧起来,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云意却不急,慢悠悠地下了床,再慢悠悠梳妆,换一身艾绿的团花褙子,月白的马面裙,穿戴整齐了才扶着丫鬟出门去。 如此一来,将小丫鬟记得满头汗,只怕陪着这个麻烦夫人要被活活烧死在庄子上。 院内火把通明,匆匆一面的故人于马背上细细将她打量。稍顿,敷衍着拱手,算是行过一礼。「微臣陆寅,见过坤仪公主。」 她勾唇浅笑,微微颔首。不见惊,亦不见急,更像是意料之中,早已恭候多时。 曲鹤鸣再度赶回山庄之时,只瞧见满眼火光,整个宅院都被埋在烈火之后,在哔哔啵啵的声响里毁了个彻底。 小丫头发髻散乱横倒在路边,好不容易盼来救兵,当即按耐不住,一把抱住他衣角,嚎啕大哭。 第七章 如此,曲鹤鸣那颗狂乱跳动的心终于能平静些许。丫鬟虽哭的喘不上气,但好歹把话说清,云意并没死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她已然在半个时辰之前被世子接走。 陆寅得了她,并不作掩饰,预备堂而皇之的安顿在忠义王府,大喇喇等人来抢。 即便是陆晋战胜归来又如何?有图不献,欺瞒父王,随随便便捏一个道罪名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此事亦有意外。陆禹虽说平日里荒唐过了,但尚有小才。派出去的人一连跟了曲鹤鸣小半个月,总算捞着了这么个藏人的好地方。 他回头看,远远已看不见燃烧的火光,山与夜都静得出奇。走过一段寂静小道,陆寅心中感叹,老二这个泥腿子倒是懂享乐,宅子是顶好的,女人也是一等一。 难怪心甘情愿把程了了送到他府上,原来是遇着了新鲜的,老了,腻了横竖发愁没处安置,赶巧儿他收着,乐呵呵地当了回乌龟王八。 越想越是气闷,若陆晋在场,他自是恨不能劈了他泄愤。 而云意枯坐车内,身旁还有个吊睛白额虎似的姑婆,鼓着眼睛恶狠狠监视她。仿佛稍稍眨一眨眼,她就能飞出车外,一冲五十里无人能敌。 她双手交叠在膝头,努力让自己呼吸平静,能有一分空余,思量应对之策。 陆寅未将庄内的下人都杀尽,也没趁机端了曲鹤鸣一帮人,便也算不上什么厉害角色。 对手破绽百出,她还须拿捏他禀性。 陆晋急于出征,加之根基不稳,城内势力远不如他大哥,否则,此一役倒不至于输得如此惨痛。 留下曲鹤鸣能做什么?还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王爷身边没个能说得上话的厉害人物,总归不是办法。她慢慢回想,不知陆家还有几位长辈尚在,若能拉来个爷爷辈儿的人物,往后出了事,关键时刻,也能压一压陆占涛。 她这一下想得太远,愣了愣,再将思绪拖回自己身上。临行前陆晋郑重其事,问她是否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五鬼图。她点头应是,图是她最后的的尊严与底线,她宁愿死,也绝不妥协。 还记得当时陆晋的眼神,有无奈有不甘,还有着她从未在他眼中遇见过的钦佩。 如此一个狂人,竟也有心悦诚服的一日,实乃千金难购。 不知现如今,他已行军到何处。京城高阔的城楼,还有汹涌磅礴的护城河,样样都说明了易守难攻,若不经苦战,怎打得开城门。 然则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刀一枪拼来的功名富贵,她这样一落地就得万千娇宠的人,又如何能体会? 苦,自然都由男人来扛。 自年初与北元残部开战,乌兰城内依然执行着极其严苛的宵禁。天一黑整座城便陷落在诡异的寂静中,唯剩下城东一小片花红柳绿的逍遥世界,仍开着门,接着达官贵人的车马,迎来送往。 五年前,程了了便是在姹紫嫣红的小阁楼上遇见当时满身匪气的陆晋。 那个时候的他,那个时候的程了了,原可以是一桩绝妙姻缘。 浩浩荡荡一队人一并停在东侧门外,静静等陆寅下马,挑开车帘去接云意。「臣请殿下下车入府。」 无人应答,身边的空气阒然一窒,陆寅的手伸向她,双双僵持。 陆寅的手修长白皙,并不似武将,追根究底他生来尊贵,陆占涛嫡长子,十二岁请封世子,即便跟前有个陆晋时不时扎眼碍事,但也可说是一路平顺,前程无忧。但怎知朝中大乱,战火四起,给了他机会,也带来重重危机。 短暂而又压抑的沉默,人人都在等她发声。 因而她不负重望,扮演这世间最不识时务的娇纵公主,仍是上对下的口吻,问陆寅,「闹了半宿,就为把本宫再拉回王府?你们陆家可真厉害,一个塞一个的折腾。无非是欺负本宫落难无人帮,见天儿的糟践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这话连冯继良听着都冒火,更何况是陆寅,这辈子只有旁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来讨好他,几时用得着他来受气?但想一想,又是美人,又是宝图,眼前就是江山美人尽在手,还有什么委屈受不得? 故此方能耐着性子劝说,「殿下稍安勿躁,舍弟鲁莽,冒犯了殿下,微臣自当替他领罚。不过时候不早,殿下不若先进府中歇息,有事明日再议。殿下身边随扈,及所有嫁妆行礼一箱不落,全都在库里存着,明日自当悉数还与殿下。」 「真的?」 这就上钩了?二两银子就能收买的当朝公主,看来顾家连个富贵员外都比不上。 陆寅唇边笑意似涟漪荡开,「微臣岂欺瞒殿下。」 马车里的人轻哼,「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起身落车,却并不理会陆寅递到眼前的手,侧过身子错开他,扶着那位凶巴巴虎姑婆慢悠悠落了地。 看也不看陆寅,径直往前走,当他是鞍前马后的仆从,潦草吩咐说:「本宫的人是不是都让你们陆家扣住不放?王府里的丫鬟各个都粗粗笨笨,瞧着就不讨喜,我的人呢?原样儿给我带回来,若少了一个半个的,本宫要你们好看!」 陆寅使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于正本立马去办。那群陪嫁的太监宫女早就从地牢里提出来,一个个遍体鳞伤的也不给药,就这么熬着,熬得惨兮兮的正好让公主知道知道利害轻重。 云意进了屋,陆寅随即跟上,全然不知避嫌。 她站在厅中四下环顾,仿佛极有兴致,雀跃道:「呀,没成想又住回蘅芜苑,这屋子陈设倒是分毫未改。你瞧墙根那红柱,当日我从城外回来,想着和亲一事横生枝节,此生无颜再见世人,倒不如死了干净,便一头撞在这圆柱上。那伤养了大半个月才好,若不是三哥力劝,我恐怕还要找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她语气轻快,神情自然,如同无心之语,不过是与人闲话家常,即便换个人在此,她的语调措辞也一样不变。 但陆寅心头警钟大作,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贞洁烈女,你不过口头上占那么星点便宜,她就能投河上吊以死相抵。 谁死了都不要紧,但她身上藏着人人探寻的隐秘,她若想不开再撞一回,他的江山大计如何施行? 不如退一步,天高海阔。 「公主节烈,微臣佩服。」 「我若节烈,早该死在特尔特草原。不过说起来,陆晋确是真英雄,一言九鼎,说一不二。许诺要以李得胜项上人头为聘,如今当真领兵东征,也不知这仗,打得如何了?」她回过身,浅笑嫣然,盈盈望着陆寅,令他方才整理清晰的思绪一瞬间都打成了结,千头万绪的,只能顺着她的语意往下走,「只可惜身份上,到底是差了一截,再怎么折腾,封个三品的武授将军也就到头了。」 这话陆寅听得顺心,恨不能点头附和。一个低贱野种,有什么能耐处处与他作对?且熬过这两年,他日定要他伏在脚边,追悔莫及。 转念又想,老二可真是个蠢货,如此娇花一般的美人放在身边,竟还去许什么杀人作聘的重诺,当然,没有陆晋发傻,怎轮得到他来尝鲜。只不过这美人贞烈,不大好下口。 第八章 看得见,摸不着,心痒难耐。 「说来惭愧,舍弟软禁公主,为的是那副闹得满城风雨的五鬼图,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云意并不着急回应,施施然坐在桌边,低头理一理衣袖,将袖口流云花边都看个仔细,留一段不长不短空白,任他思来想去捉摸不透,最终仍需将目光投向她。 一切的谜底,一切的答案,一切他们所需所求的东西都在她身上,她的筹码比想象中沉重。 云意笑,「世子爷如此坦率,云意佩服之极。」 陆寅道:「何须如此,不过是见不惯他使得那些手段,为公主抱不平罢了。为人臣有为人臣的本分,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事。」 云意眯着眼,偏着头打量他,眉眼之间他与陆晋兄弟二人确有相似。但陆晋骨子里的疏狂倨傲,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不像陆寅,真真假假,虚伪造作。 她已然看腻了官场上虚与委蛇话里套话的做派。 「世子的忠心,本宫都记着的。」 「岂敢岂敢,臣担当不起。」 话到此处,于正本恰巧领着一队灰衣仆从,将玉珍嬷嬷并云意身边几个贴身丫鬟架了上来,一个个的衣衫染血,面如土色,凑近了看,浑身上下仿佛没剩下一块好肉,扔在地上就成烂泥一团,扶也扶不起,倒也难倒得平。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云意惊呼,半真半假。她早先料到玉珍嬷嬷等人留在忠义王府,日子绝不会好过,却也没料到,当真毫无遮拦地放在眼前,又是另一番冲击。都是跟过她好几年的老人了,因着她的缘故,被陆寅磋磨成如此模样,她心中对陆寅的恨意又添上三分。 陆寅道:「当时公主下落不明,微臣一心想要找回公主,情急之下不得已对此悉知内情之人略施刑罚。微臣赤诚一片,还请公主恕罪。」 云意上前去,扶住奄奄无力的槐序,视线扫过她满是鞭痕的手背,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伤心落泪。 咬紧牙关,云意极力稳住心绪,与陆寅说道:「世子一心为本宫着想,若再降罪于你,岂不显得本宫不近人情?不过,她们都是打小儿跟着我的,受了这些苦,也总不能就这么熬着,还请世子延医诊治。」 「这是自然——」她弱下去,他的气焰便涨上来。一切本应如此,她是阶下囚,而他胜券在握。怎容得她来放肆? 「时候不早,殿下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正事要办。」 再说另一方,陆晋已行军至定安城下,与京城相隔不过四十里,破了定安,拿下京城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但不料西边传来迷信,金鹰直飞三百里携信而来。一封二十字不到的消息,他反复读过无数遍,却仍旧无法置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凡是人,总有失算之时。他本无需如此自责,可丢的是明珠至宝,一生难求,你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责? 恨不能当即杀回乌兰城,为红颜一怒,令浮尸千里,江山失色。 但京师就在眼前,大战在即,美人与江山又该如何抉择? 他抚额,闭目不语,心中已有了计较。 「哪来的正事?」 「殿下无需心急,明日便见分晓。」 云意牵一牵嘴角,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霎时间姹紫嫣红都开遍,平乏无味的一间屋,也能生出春末浓香落英缤纷的妍丽。陆寅眼中的惊艳不加掩饰,云意心底的鄙薄亦表白于世,只不过有人忙着惊艳,沉溺于女色,再想不了其他。 心痒痒,如何能收场。 魂魄都要丢在她一汪笑靥中。 见他呆愣着不走,云意挑眉道:「世子还有话说?」 陆寅终于回过神来,心中感叹,这样好的样貌,就是个哑巴聋子他也要拖进帐里去,更何况眼前这个刁钻任性,倒比他屋子里的那几个,更有风情。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眼下还需演好忠臣良将,总有机会让她心甘情愿上他的床。 「无他,微臣告退。」 走时痴心妄想,幻想着她若能出言挽留,那今晚就能玉成美事,啧啧,连五鬼图也能丢到脑后,心中只剩下倾城佳人。无奈一路走到院外也没人发声,只好仰着头长叹一声,与婆娑树影共此良宵。 云意在屋中回想起来,陆寅方才看她那眼神,就跟她瞧见糖蒸酥酪一个模样。想起来,陆晋这厮还不知欠了她多少好吃的,若就此别过,岂不白白便宜了他。 夜深,戏中人各自歇息。 云意让人从库里翻出了自己的衣裳,终于能穿一件与她身份匹配的青绸料子,二十两银子一段的好东西,给她拿来做宽大寝衣,襟上蝴蝶扣镶着一应大小的南海珠,袖口上描的都是平滑如缎的暗绣蝠纹。然而最好的料子都用在袜子同内衣上,不求旁的,只求暗里显贵,自然与一开席穿金戴银的「新贵」显出差别。 今夜她自行捧一盏烛台,掀开漂浮的纱帐去见小床上挨挨挤挤咬牙苦熬的人。似乎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除却叹息,已说不出多余的话。 末尾,她只好红着脸,照实说:「我帮不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再心心念念的要与我献衷心。说到底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们几个,到此,咱们的主仆缘分便都断个干净,往后只能自求生路,若有机会能出了王府大门,切记,将前尘往事都忘个干净,再也不要回头。」 其余人静默不言,为由玉珍嬷嬷突然间用尽全力死死握住她手腕,病中浑浊的眼,烛光下亮得惊人,大约是回光返照,全因心事未了。 「殿下想做什么?殿下公主之尊,万人之上,何以如此糟践自己?」 云意垂下眼睑,避开她狂热又卑微的目光,淡淡道:「国破家亡,何谈尊贵?乱世求生,只求不让祖上蒙羞。不过嬷嬷放心,决意自戕?这样的蠢事我又如何会做?不过是见事态艰难,预先与你们几个交底罢了,倒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答应嬷嬷,决不去学陛下,一招玉石俱焚,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呀殿下……」泪如泉涌,语带哽咽,她一生所剩精力,都用在这一句话里。话音落,再也分不出力气去握她的手。 累了,人生太苦,无力支撑,好在心愿已了,能见她最后一面,了却她半生寄托,终能安心离世。 烛光的影,暖融融催人睡,不知不觉,仿佛置身梦境。 云意为她掖一掖被角,温言道:「嬷嬷安心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我这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怎还能劳嬷嬷替我操心。」再看仰着头一脸懵懂的槐序,天真无知才是幸运。她一时涩然,勉强挤出个安抚的笑,「快睡吧,小孩子家家的,睡得好才能长得高,千万别学玉珍嬷嬷,这样要得少白头的。」什么小孩子家家,她自己也不过比槐序大一岁,已然独撑一片天。 临走,槐序拉住她衣摆,喃喃道:「可是奴婢还想跟着殿下,伺候殿下。」 云意无奈,「傻孩子,你原也不能伺候我一辈子,女孩儿总要嫁人的。听话,到时候找个老实人嫁了,再认了嬷嬷做干娘,替我给嬷嬷养老。」 第九章 玉珍嬷嬷捂着脸,低声呜咽,双肩颤抖,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悲恸。 槐序依旧是个傻模样,好奇问:「那殿下知道莺时姐姐去了哪儿么?」 云意的神情刹那间冷下来,告知槐序,「她死了——」 槐序一时惊诧,愣在当场。 无奈风停,心未静。 第二日云意彻底变了态度,陆寅邀她赏花她便吟诗附和,与她下棋她便让他一子半,再从琴棋书画聊到朝廷社稷,她忽悠人的功力又见长,字字句句都说到他心坎里。陆寅自以为终于寻到此生挚爱,秦腔梆子戏都唱出来,快活得走路都打飘。 陆寅有美人在手,连对宝图的热衷都消减殆尽。如今日夜琢磨的唯有如何让美人从了自己,娶了她便成了驸马,再没有比此更加名正言顺的「勤王」义旗,还能趁机联合江北共商战事。再看南京,还有什么反抗之力? 一时间天下都成囊中物,今日出师,日行万里,明日就能拿下万里江山。 男人的自信心膨胀,欲望也跟着高涨,竟想出个法子让世子妃去探云意口风。 云意陪着这个病怏怏的王府夫人东拉西扯一下午,本就厌烦,好不容易等到她入正题,却偏偏选了最令她不喜的措辞,先同她分析天下大势,再宽慰她国破家亡之苦,最后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孤影自傲,红尘飘零,倒不如抓住机会,给自己找个终身依靠。 还是那句嚼烂了的老话,女人嘛,总归是要嫁人的。 谁晓得她挑眉轻笑,不给对方半点脸面,径直说:「本宫是绝不做妾的,世子若有意,大可以停妻再聘。届时本宫点不点头,再另说。」 这话抛出去,只看你敢不敢接,又敢不敢一字不差地说给陆寅听。 世子妃徐氏,祖籍太原,祖父曾在礼部为官,又是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只看陆家三位少爷娶的都是谁家姑娘,就知道卢占涛对于读书人有多么狂热。 徐氏懦弱,听此言,当即就红了眼眶,看云意刁钻古怪的气势,又不敢真哭出声,只能默默擦着眼泪,演一出恶婆婆磋磨小媳妇的老旧戏码。 云意觉着无聊,捏着眉心,下逐客令,「好了,时候不早,本宫也乏了。」 「那……那臣妾告退……」 蚊子似的嗡嗡声,还没等她应一声好,徐氏便埋着头,逃命似的跑出蘅芜苑。 云意撑住下颌,看院外风霜骤起,萧索肃杀,渐渐有了独孤求败之感。 无敌于天下,想来竟是寂寞。 徐氏是否将她的话带给陆寅,此后不得而知。但玉珍嬷嬷终究没能熬得过凛冽含霜的秋风,去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连肚子都内凹,身上还带着未能愈合的伤,触目惊心。 生时风光无二,去时只有一只薄棺,一处枯坟,无处话凄凉。 「人总是要死的——」云意安慰槐序的话还在耳边,夜里却也按捺不住长哭不止。只不过此时再没有人能掀开厚重的被,拂开被泪水沾湿的乱发,拍着她的背同她说,别哭,给你买糖吃。 而陆寅,因着心中那些个汹涌澎湃的情意,又或许是徐氏的话让他愈发的痴心妄想。他竟换了法子,要迂回曲折旁敲侧击,却不敢直面顾云意,追问宝图下落。 这一回他想到的人选,与陆晋一般无二,还是肃王。 云意依旧平心静气地抄她的楞伽经,深夜与肃王再次相见,她眼中不见期许不见惊讶,只留下些微的无奈。 肃王站在桌前,垂目不语,生生是个犯错领罚的幼童。 云意只好搁下笔,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他身前来,轻轻唤一声,「三哥哥——」 肃王的头埋得更低,耳根子泛红,羞愧难当,「哥哥没脸见你。」 云意却不再宽言细语与他寒暄,压低了声音说:「陆寅叫你来当说客,要劝我交出宝图?」 肃王悄悄看她一眼,随即点头默认。 她摆摆手,示意他开口。 肃王便将准备好的话一骨碌全倒出来,无非是劝她识时务,还要腆着脸,劝她嫁给陆寅。 云意面无表情,「我还是那句话,我绝不做妾。至于宝图,他若许我正妻之位,交予他也无妨。」 肃王神魂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隔壁偷听的陆寅喜不自禁,立誓许诺有何难,哪个男人不曾毁约?指天誓日发个誓给谁听,老天爷可没空管你。 接下来的话倒不必听了,这两兄妹谈起故国旧事,抱头痛哭,都是无用之言。 小孔中漏出的光转向黯淡,低低一阵脚步声。云意与肃王交换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肃王适才收了眼泪,低声道:「王府有密道,陆晋托我带话,明日子时,自有援兵相救。」 不想,等来的不是感激涕零,而是对方审视目光。云意静静看着他,问:「陆晋许了你什么?你竟对他如此尽心?」 「他可保晗儿一世平安。」 「国破家亡,人心不古,他又如何可信?」 「听其言观其行,如若世有枭雄,则非陆二莫属。」 云意不悦,讥诮道:「什么枭雄英雄,三哥,别忘了你的身份!」 肃王难得正色道:「天下三分,南京一群乌合之众不值一提,江北,贺兰家虽兵强马壮,又有五弟坐镇,但到底,贺兰钰缺一分魄力,既非开国之臣,更难成开国之君,而陆晋,云妹妹,我不信你心中不曾想过,他有惊世之才,开疆拓土不在话下!」 「你……你何来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她固执己见,不能苟同。 肃王却难得地坚持,「云妹妹,睁大眼看看吧,哪还有什么国,哪还有什么朝廷社稷,天下早已经不是顾家的,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她心中大恸,不由得闭了眼,将涌出的泪全然逼回眼底。「不必他来救,你跟他说,即便他战功累累,也改不了混杂的血统,低贱的身份,远比不得他大哥。将来若陆占涛拥立有功,王府也轮不到他来承继。嫁给陆寅本就是委曲求全,更何况是他?你教他收收心,别再痴心妄想!」 「你——」 「我如何?」 「这都是你的真心话?」 「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三哥回去吧,这样的光景,本就难熬,何必来管他人闲事。」 原本就该是肺腑之言,他配不上她,世人皆知。但当真说出口,却留的满口苦涩,也不是痛,也不是难舍,竟然是挣扎与犹疑。 她恨她自己,也恨陆晋,他害了她,毁了她,令她偏离轨道,蓦然远去。 肃王无言相对,只能沉默。忽而握住她双手,沉沉道:「你素来聪颖,你要如何,三哥都无话可说。只求你,千万保重。」 云意粲然失笑道:「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以为我要慷慨赴死不成?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比谁都快活。」 「保重——」他用力握她的手,似诀别,因他与她心知肚明,乱世一别,恐怕经此一生再不能相见。 「哥哥也是,千万保重,这世上云意也只上下三哥与五哥了。」 痛到心头还须微笑,微笑,是最美的离别。 第十章 次日一早,陆寅兴高采烈地来与她饮茶。着急呈表他对美人的拳拳之心,一套套老掉牙的说辞都是早先对徐氏说过,对程了了亦背书一般诵读,还有里里外外娇妻美妾无数。今生今世还没过完,先许了来生来世,再不成就是三生三世,听的人双耳滴油,耳后起茧。 云意却还需陪着他演下去,装出个娇羞模样说:「那图是我救命的东西,怎能轻易予人?除非……」 眼珠儿一转,灵得好似山间狐。勾得人口干舌燥,只差豁出去扑上来,要了卿卿性命。 「除非什么?」 「除非……」还要卖关子,拖长了音,笑盈盈逗他。 陆寅等的不耐,趁这机会一把握住勾了他半晌的雪白柔夷,这一时得了满足,心底里无比熨帖,还记得方才追问的是什么,早已经浑然忘我,眼睛里只剩下她了。 「心肝儿,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么?还要除非些什么?真要等我将心挖出来送予你验上一验?」 云意掩嘴偷笑,弯弯红唇似桃花米分嫩,声音也娇,吐出来每一个字都沾着蜜糖,「除非你立誓,得了宝图,必要八抬大轿名正言顺娶我过门。」 陆寅欢喜得魂魄都要跑出天灵盖,冲到云霄浪一回。从前与徐氏的山盟海誓立时跑到脑后,从来只见新人笑,更何况这「新人」带来的将是无穷无尽的好处,那糟糠妻也就只能「大肚让路」,退居幕后了。 云意冷眼看着,现下似乎将男人的卑劣与无耻都读尽。无怪有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男人也一样坏。陆寅岂止是坏,简直教人作呕。 她缓缓站起身,借口要与他避嫌,匆匆回了蘅芜苑,否则只怕忍不下来,给他一口唾沫。 夜深,无人私语。 云意躺在床上,直直看着帐顶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心中愁云未散,一切都顺着预先计划的轨道前行,但不知为何,心中惴惴,始终难安。 偶然间想起他,说什么当世枭雄,私底下就是个无耻无赖的大狗熊,二十五六还长不大,真日里缠人,不知羞。 叹一声,指尖滑过光滑的锦缎。一双眼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怔怔出神。 「谁!」 她撩开床帐猛然坐起,守夜的丫鬟昏沉沉人事不醒,那人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 云意认得这身形,冷冷笑道:「我的话三哥不曾带到?你怎还有脸来此处?停下!再敢往前一步,我便开窗叫人!要你今次有来无回!」 夜风悄然捧起翻飞的纱帐,也吹开他垂落的衣角,剑尖映着月华,折射出壮士不归的萧索壮烈。 要站在山巅,吟一曲七阙歌。 衣裳的宽大,越发衬出身体的瘦削,他的脸藏在月光之后,看不清容颜。 「看守之人都已晕厥,你来,我领你自密道出去。」 风来,云起。 云意却稳坐帐中,挑高了眉,冷声道:「走?出了王府再往何处去?依旧让你们找一处小宅院看管起来?等你主子回城,再心甘情愿给他做妾?」 提刀的手,紧了又紧,他一忍再忍,终究抵不住胸中翻滚的情谊,咬牙沉声道:「我带你走,离了这是非之地,我与你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私奔?你如何对得起陆晋?」 「二爷的恩义,唯有来世再报。」 隔着重重黑暗,她于寂寂清辉中,仔细将他研读。 他站在暗影里,如赴生死一般焦灼难耐。 云意蓦地站起身,三两步朝他来,一抬手,重重给了他一耳光。似陶瓷落地,把一整个宁静安然的夜晚都撕碎。 她带着莫名的升腾的怒火,呵斥道:「叛主潜逃!这话你如何说得出口?曲鹤鸣,你本就是罪臣之后,如无陆晋提拔,你这辈子读再多书也就是个摆着摊替人写信的落魄书生。他如此信你,你却还想着带着他的人远走高飞?什么天涯海角什么自由自在,你想去哪?西到高昌不毛之地,东往东瀛化外之方,还是下南洋屯荒开疆,北至蒙元茹毛饮血?」 曲鹤鸣攥紧了拳头,低着头,用最后一丝勇气喊出来,「我就是喜欢你,我想带你走,想带你去过好日子!再没有什么宝图,也没有世子与二爷,就我们两个,男耕女织,白头到老,难道不好吗?」 直截了当拒绝才是正道,于己于彼都好。但他僵直的身体,颤抖的双肩,却无一不让人心生怜悯。 她无奈叹息,低声道:「在你眼里,天下就只剩下儿女私情?」 沉默随黑夜满眼,本以为僵持不下,等不来任何回应。过了许久,竟听见他说:「我眼里只剩下你——」隐约带着哭腔,卑微得让人心碎。 他是疯魔了,中邪了,明知道不能爱不能碰,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越是苦涩,越是期待,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与她相见,哪怕是厉声呵斥冷眼相待,于他而言,亦是甘甜。 「你走吧……」她转过身,背对他。脆弱的情感与卑微的心,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不忍淬读。 「那你要如何?你不愿意跟我去,我无话可说。但你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真跟了陆寅,你让二爷怎么办,你自己又怎么活?」 云意道:「我的命,我自己看顾,就不必曲大人操心了。此处随时有人查问,我劝你,先走为妙。」 曲鹤鸣不应,「我奉命要带你出去,便由不得你胡闹。」 「由不得我?」她悠悠然转过身来,反问道,「你最大的错是没能将我与丫鬟侍卫一道药晕了了事。」说完不等他反应,便提起裙角迅捷地推开窗大喊,「刺客!有刺客!」 「你——」曲鹤鸣气得要呕血,这一下再去拉她也晚了。便只能在与她的短暂对视中找寻谜底,结局仍是遗憾,他与其余死士分头逃窜,陆寅的人追出十里地,拐个弯躲进山里才甩脱。 回想起她方才所言,一颗心一时沸腾滚烫,一时冰冷刺骨,翻来覆去苦痛折磨。 他靠着山石跌坐在地,仰头看漫天繁星,内里却痛苦得想要就此死去。 「云意……」 他甚至不敢唤她姓名。 回到忠义王府,陆寅趁机留在蘅芜苑安抚云意。又是老掉牙的说辞,不怕不怕,爷在这,爷一定护着你。 云意嘤嘤嘤哭得好生别扭,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偏偏陆寅买账,听得心疼肝疼,立志要将贼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一时凑到她近前来,正经问道:「来者究竟是何人?公主可曾看清他样貌?」 隔着眼中水雾,怯怯望他一眼,流转的眼波里盛满了婉转风情。她说什么,他自然都照单全收。 「是……是曲先生……早先专职看管我,这下终于逃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这样不依不饶……」 「狗东西!敢到爷跟前来抢人!必要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气得拍掌大喝,过后又怕惊吓美人,少顿,再换个表情轻声细语安慰,「公主放心,我与公主保证,此事决不再有。只是没想到老二贼心不死,为了宝图穷追不舍!真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哪!」 家门不幸?陆寅几时当陆晋是一家人?她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十一章 这世上无耻之人何其多,陆寅为居榜首也必然在三甲之内。 云意轻声开口,语带犹疑,「那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如今人人都想抢,我这里……真不知如何是好……」语意深深,最后一个音落地,莹莹目光都转向他,一个眼神就将他塑造成匡扶社稷、拯救百姓的神武英雄。任她说什么,刀山火海,他也要拍胸应承。 「这些东西本就应该男人来扛,公主若不嫌弃,倒不如说与我听,我若得了宝藏,自然为朝廷涉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 她仍有疑虑,陆寅便猜她是为今后担忧,当即指天誓日,「我陆寅对天起誓,今后若有负公主,必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个时候,她是不是该捂住他的嘴,柔柔切切说,不不不,你我何须如此?只求情郎托付真心,不求日后荣华富贵。 可她偏就想等他将恶报都说完,过后含着泪说:「宝图的下落,还是当日父王服下‘仙丹’,糊涂时说与我听,要不是冯宝在殿外伺候,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事你听过之后,再不许告诉第三人,任是什么亲兄弟、亲父子,也绝不能透漏半个字。」 陆寅忙不迭点头,「这个自然,公主只管放心,我定然守口如瓶。」 云意适才开口道:「想来你也已经听说,宝图分两部,一张藏在两仪殿,让冯宝拿了,献给李得胜,剩下另一张埋在西陵地宫,玄宗爷棺椁之下。要找到宝图,一来需拿下京城,二来必定要入西陵下墓穴。」 未完的话陆寅已明晰,西陵地宫机关重重,有进无出。倘若要派人下墓,谁人可信?万千宝藏在手,谁能忠心不二? 这就是为何,当初云意判断,陆晋听到消息,必然会亲自北上,而不是留守龚州,遣人去办。 如今就看陆寅,是否仍在她掌握之中。 她放缓了语调,温言道:「我听说西陵地宫艰险异常,世子可不能以身犯险。」 陆寅眉头深锁,愁上心头,「难办,此事难办啊……」 云意便不再言语,只做壁上观,任他发愁。 去与不去,他心中必然由此思量,然而亲兄弟亲父子都不能信,还能选谁? 他想到陆禹,次日就毁约,与其书房详谈。 陆禹身处对岸,看得比他透彻,「依我看,这女人诡计多端,分明就是设下陷阱引君入瓮。西陵地宫听闻连最最老练的摸金校尉也不敢下斗,更何况侍卫将领,进去就是送死,哪还能找什么宝图。大哥三思,此女绝不可信。」 陆寅虽说沉湎于情爱,但力谏之言并非不能入耳。西陵地宫凶险非常,他左思右想仍无上策,似乎就是老天爷有意落到他头上的千古难题,根本无解。 陆禹见他为难,悻然道:「不如请她到此,让我会她一会。若她心怀不轨,自然有破绽可寻。」 陆寅认为此法可行,当即派人去请云意。 她款款而来,落落大方。连陆禹这样挑剔的人,也忍不住暗地里称叹,人说云泥之别,仿佛是见了她,才知云是何物。恍然通晓,原来从前所见所闻,都是地上泥,俗不可耐。 可惜剪水双瞳,看的都是大哥,他甚至心意不平,不愿多理。 陆寅双双引荐,直入正题。 陆禹抛出来都是质疑,云意自始坦然,「你若不信,我大可以陪着世子一同去。有祖宗保佑,想来必不会在路上为难你我。」 陆寅感动得要落泪,不能置信,「此话当真?」 云意娇羞点头,「你若不信,我真不知还要如何是好。」 「你不怕么?」 「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一低头,娇不胜羞。 陆禹再问,她回回都能完完整整挡回来,越说,陆寅的眼睛越发的亮,就像是十七少男落进情网,再也没办法抽身。 陆禹想,眼下即便顾云意指着悬崖让陆寅跳,他也能蒙住双眼奔过去。 但陆寅出事,对他而言,也未必不好。何须如此尽力? 西陵之行,各怀鬼胎,终究成了无归之路。 十一月初七,卜卦出行。 深秋时节,天与地肃杀一片。陆寅领三百人,浩浩荡荡出发。自己一马当先行在队首,与几个老练盗墓贼一面说话,一面急速行军。云意仍旧坐在车内,由之前那位铜陵眼虎姑婆看住,无事可做,只好眼对眼发呆。 一路胡思乱想不停,越发的厌烦自己。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满脑袋想的都是,他若来了我该如何?他若不来,我又当如何?他到底来不来?几时来?如何来? 不不不,于男人而言,江山社稷永远重过儿女情长,他怎会舍下战事孤身涉险?他若当真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还能看得上他什么? 末了感慨,女人真是难伺候,你好也不行,歹也不愿,横竖她总能挑出理来,让你烦心让你忧。 西陵离京城近,离乌兰远。陆晋这一仗显然打得极为顺利,因陆寅一路向东畅通无阻,过了龚州三镇,临近京师也未遇上散兵游勇,让你不得不佩服。陆晋虽是个昏头昏脑的泥腿子将军,但打起仗来难遇敌手,即便是顺贼最精锐的保民军,也让他在定远附近打得七零八落,通通逃回京师,去求醉卧美人膝的顺天王李得胜。 不知能不能布阵作法,请天兵天将前来助阵破敌。 云意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香囊,里头一袋沉甸甸金锞子安了她的心。 路,走上三天三夜。靖安山于太斗山之间正巧横着一座恢弘壮丽的西陵,西陵本为合葬墓,以玄宗墓为主墓,四方又有皇后墓及四妃墓,离主墓最近的是当年与太子争位的齐王,因玄宗偏爱,便在近处留下一块地,分给爱子。 守墓人白发苍苍,跪在入口处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牌楼下,请诸位老爷回头是岸。 当兵的也没兴趣跟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纠缠,一左一右把人架开了扔到荒草里,这一扔,再难起身来。云意看得心酸,倒上十几只金锞子指派虎姑婆下了马车,递给守墓人。 可叹满朝文武,竟不如一个守墓人尽忠职守。 天底下文臣武将,有谁不可杀? 她放下车帘,再不忍多看。余光瞥见一位大胡子老兵,分明是挺拔如松的身形,却腆着鼓囊囊一只大肚,成了个火头兵似的大胖子。 哑然失笑,她收了心,静静等,等马车走过番邦使节跪立像,眼前又迎来高耸入云的牌楼一座,再往上便就是玄宗墓地。 为首的盗墓贼翻身下马,率先上前一探,未过多久又是愁眉苦脸的回来,与陆寅耳语一番。 云意心里清楚,此墓七纵七横、共十四层青砖,要开墓必须避开墓顶。西陵地宫的传闻遍布于民间,南来北往多少盗墓人想要入地宫一探究竟,要么是根本找不着入口,要么是有去无回,抱财而死。因此西陵守备极少,数十年来也未见被盗。 第十二章 而陆寅征召此人,正是因其父兄都死在西陵,只剩他一个人逃出生天。眼下正轻装下马,接上云意,跟着盗墓人去找他们曾经掘开的入口。至于云意,既是她提议,是凶险还是平顺,她都应当陪侍在前。再而,皇室藏着多少秘密,外人了解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她既然敢来,势必有她保命的办法,带上她,总是有益。 不出所料,入口在陵墓西侧,已然填上土,埋实了。又得重新开掘,好在土松,人多,两个时辰便都通开来,挖出一个能通人的小道。盗墓人点一盏松油灯走在最先,冯继良与左右护卫次之,继而是陆寅与云意,身后再跟三十人,其余都留在入口处,谨慎戒备。 墓中憋闷,又湿又冷,云意不禁收紧了身上披风,上前两步,紧跟陆寅。 无声前行,很快遇上被凿开的石墙。云意粗略看了看,那石墙厚度足足有一臂长,只让人从中心凿出一块缺口,一次只能勉勉强强钻过一人。陆寅问:「这个洞你们凿了多久?」 那人答:「三个月有余。」 陆寅沉默地穿过石墙,未在言语。 走过一段狭窄小道,眼前豁然开朗,陆寅一行人大约是头一回领会到皇家气派,一座地宫一处墓穴亦能雕栏画栋金碧辉煌,这才不过是第一层,离真正的玄宗棺椁不知还有得多远。难以想象,再往下还会是如何壮丽景象,奢靡繁华。他回过头看云意,心念道无怪乎人人都要舍了性命往上爬,向上,才能有最豪华的宫池,最娇媚的女人,用以装点男人的英雄盖世。 云意却在苦思回想,这一处为首层正中,那么向右就是继续往下,至二层,向左一样是通路,但设有机关,不死上十几二十个,决计到不了下一层。 她仔仔细细,将眼前景象,与在两仪殿见到过的西陵地宫详图一一对应。 因父兄死在左巷,盗墓人选右,推开石门,长明灯见风即燃,将一整条迂回曲折的巷道照的通亮,顿时让人心安气顺。盗墓人迎头向前,陆寅与冯继良各自跟上,云意正要提步向前,猛然间发觉,那个大胡子火头兵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但倘若陆寅在侧,他又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她不明就里,索性不再深思,先顾眼前。 路上无惊无险,畅通无阻,大多数人都开始放松警惕,想来大名鼎鼎的西陵地宫也不过如此,轻易就让人下到二层,见识了陵寝广阔,一个巷道,绕出四座中殿,往殿内去,又有左右各一支小道,再往里去就不知将会被引向何处。好在盗墓人经验老道,领着陆寅一行人,始终未曾绕开中心。 二层通往三层的道路漫长,云意知道,无论他们选哪一条,总归是要死人的。 她回头看一眼,大胡子又到了她身边。 巷道只能容二人并排,陆寅在前,云意在后,她走得慢,没几步便被落在后头。 冯继良与盗墓人在前方探路,远远传来一声低喝,「不好!」陆寅脚下猛然一停,拽住云意便往回跑,身后是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无数支利剑自两旁射出,冯继良成了肉刺猬,盗墓人也去了半条命,逃出来的还剩二十,全都在中殿内吓得两股战战。 云意站在一尊青铜鼎器附近,望着灭了灯的黑漆漆巷道,怔怔出神,她甚至听见里头一声哭喊,喊的是「娘啊,娘……」听声音也不过十七八,正是青葱少年郎。 然而她没时间扼腕叹息,陆寅在惊吓之余,将怒气散播到她肩头,一拉一扯,便粗暴地将他带到身前来,「你祖宗建的东西,你既知道宝图在西陵地宫,必然也知道如何脱身是不是?」 云意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掐断,她强撑着,解释道:「我能知道宝图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我一个女儿家又没可能继承大统,怎会晓得西陵地宫如何分布?世子且冷静片刻,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总有解困之法。」 陆寅气急了,一把推开她,令她后背撞上凹凸不平的青铜鼎,疼得她弯下腰,咬牙闷哼。大胡子的目光投过来,欲行又止,再转开,匆匆躲进角落。 而陆寅行到此处,自然不愿意回头,再清点六人一队,为先锋,去试右道。被选中的人如丧考批,留下的也未见轻松。因你清楚知道,很快便轮到自己以身犯险。 时间是燃烧的炭,哔哔啵啵作响,不断催促着脚下步伐。 又是撕心裂肺的呼喊,似乎要将墓顶撕开一道裂口,供人求生。石门自头尾落下,活生生将六人锁死在里头。 这一回陆寅也愣在当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不成要原路返回?再看来时路,已然落下石门,再没办法推开。 一时间又急又悔,冲上前来拉扯云意。 怪她,都是她! 「贱人!竟害我至此!」一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男人在盛怒之中,力道大得惊人,云意半张脸登时没了知觉,牙齿磕到下唇,嘴角都是血。人也被这一巴掌带出去,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正巧跌在青龙石柱上。撞开了龙首,引来轰隆隆一阵闷响,身后一道石门,自两面退开,留出一条康庄大道为君开。 陆寅绝处逢生,欣喜若狂,抓起云意便往门外冲,「果真玄宗皇帝认得你,你一哭,立刻开门来迎。」走到近前又后悔,使个眼色,又令部下拿命去拼。 一人走进门内,在偌大个厅堂中绕上一圈,随即点头。 陆寅适才带上云意往内去,这一处四壁堂皇,挂的都是或坐或卧的飞天像,画上仙女个个是倾城绝色,看她眉眼,已如坠梦中。 可惜前方无路,云意四下环顾,抬手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道:「每幅画各有不同,机关可能就在画中。」 「不错——」陆寅颔首,望见她红肿的脸颊,心下有愧,便转过身去寻机关。 云意慢慢向后退,退到敞开的石门边。有人伸手去碰唯一一张闭目相向的美人图,她当即转身,迅捷地回到中殿,将青龙石柱推回原位,两扇石门随即向中心合拢,其余人都在专心查探,离石门尚有距离,唯有那位大胡子老兵猛地冲出来,在石门合拢之前蹿出必死之地。 云意急急后退,自龙首处抽出一把蹭亮宝剑横在身前。 门内骂声一片,门外,云意与这棕熊一般高壮的男人,刀剑对峙。 然而他从未将她手中剑放在眼里,叹一声,猛扑向前,夺了长剑,抬手向后一抛,随着金属的清脆落地声,重重吻上她的唇。 他日思夜想,终不能忘的人…… 他的唇炙热,似一团燃烧的火,要在此刻将她湮灭,将她的一切烦扰复杂的心绪通通焚毁殆尽。 她卯足了劲推他,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身上,却换不来片刻松缓。他不断侵入,进攻进攻再进攻,如同战场上攻城略地,不给对手喘息之机。仿佛就要在此刻,叼着小小一段湿滑美妙的舌,尝尽芬芳,抚慰一连几日烈焰灼心之苦。 第十三章 但他装扮过后,身躯庞大,恁大一个肚子不方便动作,他拼着一股蛮力,干脆将她端起来,分开双腿,架在在肚上,如此一来高度将将好,他只需转过身将她压在石壁上,便能痛痛快快吻个过瘾。任她呜呜咽咽呼叫,任她龇着牙小兽似的张嘴来咬,他更能趁机抵开她牙关往里去探。 一个狂热的亲吻结束,双双气息不稳。她被他高高架在石壁与身体之间,眼瞳中蒙着一层雾,面颊也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云意抬高手重重锤他肩膀,呸呸两声,抱怨说:「你这混蛋,害我吃了一嘴臭胡子!」 陆晋抹了把乱糟糟的胡须,想笑,又刻意敛容正色,「你这混丫头,西陵地宫也敢闯,不要命了不是?」 云意根本不认错,只管踹他一脚,娇声道:「你顶着我了……」 闻言,陆晋更是坏心肠地用力往上一顶,顶在她身体敏感柔软处,引来她咬着唇,细细绵绵一声低呼,听得人身子也要酥半边。 按说禽兽就是禽兽,发起疯来不分场合,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满脑子想的竟是红浪翻飞云雨巫山的场景。不由得喉头吞咽,外凸的喉结忽而攒动,预示着他那颗不肯安分、砰然跳动的心。 然而视线落在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上,到底还是心疼,小心翼翼抚上去,到半寸距离又停住,不敢身手去碰。他素来粗犷,只怕自以为的小心谨慎依然会伤了她。「疼得厉害?」 云意下意识地摇头,过后又说:「疼疼疼,疼死了!都怪你这破胡子,让开,放我下去!」 陆晋道:「谁让你不听话,要你走你不走,还扬言要嫁陆寅?就你这小样,嫁过去一天打三回,打得你亲爹娘都认不得。」 云意扶着他的手落地,闷声说:「我亲爹娘早已经不在世。」 陆晋不依不饶,「那爷是什么?配不上你的泥腿子?敢情儿打一辈子胜仗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你认为如何?」 「亲也亲了,摸也摸透,山洪大水也发过了,不配也得配。」他就是个十足的市井无赖,什么脏话臭话都能从嘴里倒出来,半点脸面也不顾。 云意转过身,抬手就要扇他,可惜被他轻轻松松截在半道,两根手指掐住她手腕,足够令她动弹不得。他面上得意,坏笑道:「爷为了你,前线战事都不顾,刀山火海走一遭,如今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出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东西,就这么回报爷?」 「我没求你来!我同三哥说,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你来做什么?作死么?」也不知矫情什么,突然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憋着嘴,含着泪,不识好歹,怪他自己不该来。 「好了好了,你这又是哭的什么劲?」他拉拔拉拔腰带,把肚子上的熟牛皮,连带棉絮与四只水囊通通扔在地上,扶了她的肩就将哭哭啼啼的小人儿抱进怀里,这一下终能安下心,庆幸她还在,虽然矫情了点儿,但女人没一个不麻烦,忍忍就好,「脸疼?要不你开门,爷帮你揍他丫的。」 云意缓过神来,又记起她与陆晋之间不能抹开的「一箭之仇」,当即推开他,「用不着你出手,里头指不定什么模样呢。」 那一幅闭目飞天图就是机关所在,一动,立时有迷香四散,引出你脑中幻象,引出屠戮厮杀。 自作孽不可饶,她静立在石门前,心硬如铁。 陆晋撕了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再将水囊扛在肩上,捡起来一团撑肚子的破棉絮,转向云意,问:「你冷不冷?」 云意皱眉,嫌恶地摆摆手,「谁稀罕你那破东西。」 陆晋大喇喇说道:「爷知道你稀罕爷呢,就是脸皮薄,开不了口。要不怎么一看见爷,脸也不疼了,腿脚也利索了,别以为爷没瞧见,方才你偷偷瞄了爷好几眼,怎么?想爷想得浑身难受了不是?哎,我说云意,你在肃王跟前说话糟践爷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头特难受特委屈啊?你放心,爷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爷知道你心里头巴不得一辈子跟着爷过呢。「 这一连串的恶心话,云意听得头疼,只想求他行行好,要点儿脸。 似乎他在身边,即便是阴森森古墓地穴,亦不觉害怕。 但她怎么能忘记,那一箭锥心刺骨的疼,那一夜羞愤欲死的折辱。她无比地厌恶自己,向左向右成了无限矛盾的个体,不知哪一条路才是正途,不知往何处走才能心甘情愿。 也许,没有一处不后悔。 她这厢纠结痛苦,敌不过陆晋人傻心大,已经绕着四面墙走过一遭,企图找到破解之法,另寻生路。「你爹能跟你说宝图所在,就没告诉你路要怎么走?这不是存心让你来送死么?」 云意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来,「当初建西陵的工匠都被埋在入口,世间无人知其构造。方才开门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兴许,你我就此葬身西陵,也未可知。」 「你运气倒也不错。这么说来,骗陆寅下西陵,你打算与他同归于尽?」 「为一张图争来斗去,但凡活着一日便无一日安宁,倒不如死了干净。就此捡一处清净地躺下,亦不必曝尸荒野,好过我几位妹妹,死无葬身之地。」她面容沉静,语音柔缓,惊心动魄的字句说出来,比咆哮嘶吼更令人胆寒。 他无奈长叹,「多少人苦苦挣扎只为多活一日,你倒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尽想着死。」 云意不以为然,「什么好日子?哪来的好日子?你给的好日子,我不愿过。」 陆晋也蹿上火,反诘道:「锦衣玉食,香车美婢,你要什么爷掏心掏费地给,自龚州起,没让你受半点委屈,这还不算好日子?你想听听你二姐现下如何?嫁了人也一样被李得胜抓出来,扔在后宫里,给他那一众天王地王的轮着个伺候。你这小没良心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可着劲地作吧。爷也是中了邪,明知你一心寻死,还陪着你下来。这下好了,走不出去,爷肚子饿,回头就把你当两脚羊煮了吃。」 她也开始耍横,「行啊,倒不如现在就一刀了结了我,也省的二爷烦心。」 「杀就杀,你以为爷真舍不得?」拔出刀来,银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了眼,他再一次欺身向前,唇贴在她纤长如玉的脖颈上,落下一串细细密密的吻,手也不老实,拨开了衣襟往里去,一下握住她饱满滑腻的猪头肉,下了狠手撩拨,「爷饿了,先嘬一口垫垫肚。」 云意被他气得头脑发晕,身手便扯他头发,撕他脸颊,「你滚!不许你碰我!」 这个时候的呵斥顶什么用?那样好的触感攥在手里,搓够了再碾,挑出来揉捏,下半身紧绷得随时要爆炸,他往上挺一挺腰,威胁道:「再闹,瞧见没有,这才是‘宝剑出鞘’,定要‘见血封喉’,一会就要用这把剑封了你的口,看你闹是不闹!」 「你混蛋!」 「爷就混,还有新词没有?再换一个,爷听腻了。」 「乌龟王八蛋!」 「乌龟脑袋有一个,蛋有一双,你喊乌龟王二蛋才够贴切。」 第十四章 他蹭来蹭去的闹够了,终于将衣衫散乱的云意放开来。舔了舔嘴角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爷懒得做鬼,也就不着急去采牡丹。」 云意委屈得不行,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捂着眼睛,止不住地哭,「你这人……真真坏得透顶……」 见她掉泪,陆晋也是牢骚满腹,「又哭?顾云意,怎么到了爷跟前你就可劲地矫情,敢情儿你就只跟爷一个人瞎矫情是吧?」 「无耻无赖无聊至极!」 她这辈子再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一时好得让你感动落泪,一时又坏得让人咬牙切齿。她擦干泪,撇过脸,眼不见为净。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陆晋仍无头绪。二人被困在中殿,出入无门。 她靠着中央一座莲花观音像坐下,石雕底座刻的是千瓣莲花,莲花周围被浮动的液体围拢,造出园林山水的秀美意境。陆晋扯出个包袱来,里头藏着风干的熟牛肉,他席地坐下,撕开牛肉分给云意。「先吃着吧,这会子想走出去,恐怕是难如登天。」 云意一条一条撕着牛肉,疑心道:「这会子难,几时容易?」 陆晋道:「只能等,等外头的人觉出异常来,下墓救人。」 云意冷哼道:「痴心妄想。」 「你如何断定?」 「我什么都知道。」她忽然间站起身,大怒道,「这什么狗东西,难吃死了!」抬脚猛地一踹,把一整个装吃食的包袱都踢到莲花座下无波无澜的池水中。 「你他妈疯了!」他伸手就要去捞,然而云意说:「这不是水,是浮油,你再捡上来吃,必死无疑。」 陆晋抬头,愤怒地看向她,琢磨着她是不是也中了迷药,无缘无故发狂。 云意拧着眉头,也学他,怒目相对,「横竖都是要死的,何不死得痛快些?」 「你——」他气急了,站起身来高过她一个头,虎背熊腰气势惊人。 可惜云意见惯了他这幅模样,加之身处险境,便不似往常畏惧,一应都给他顶回去,「我什么?也跟你那个窝囊废大哥一样,想给我一耳光不成?」 陆晋牙痒痒,脸都憋红,一忍再忍,忍得额上青筋暴现,到头来只得一句,「行,你厉害!」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四下寂静,灯光昏暗,他的呼吸声如此清晰,一收一放近在耳畔。 空旷的殿阁,轻叹似乎也有回音。 云意也再没有力气闹下去,他转身,她颓然无力,跌坐原地。 她是主,他是仆,照理说,即便他为她丢了性命,也是应当,上位者不过演一演惋惜扼腕,空余时写一道挽联已算莫大恩宠。她又凭什么感激,凭什么感动?内心咕嘟咕嘟冒泡的,又是哪一种缠绵依恋? 她真是疯了,居然对一个不学无术满口脏话的下贱武夫频频侧目。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对于身份的固执追求,都去了哪里? 陆晋气过了,平心静气找出路。只当她心里窝火,使小性子胡闹,哄一哄就罢。毫无头绪之时,突然听见她在身后说,「你试试莲花座底,观音慈悲,福泽世人,若有逃生之路,势必在此。」 陆晋闻言向观音像走去,口中说:「别是万箭齐发,射个透底就成。」卯足了力,将观音像像东推到底,东面一座麒麟像便挪了位置,露出一条狭窄逼着的小径。 「走吧。」云意提着裙角就要上前。 他扛起仅剩的水囊,再深深看她一眼,绕过她,走在最前。 巷道漫长,一路无话,算时辰已至深夜,两人走到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正北方一整面墙挂的都是《抚远将军饮马图》,图上草原辽远,斜阳破碎,将军一人一马,眺望远方。殊不知故国已不再,胜败转头空。 云意疲累不堪,扶着石桌坐下小歇,问陆晋,「北边的战事如何?」 陆晋小小饮一口水,一句带过,「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抚了抚垂落的长发,轻声说:「我觉着你一定能赢。」 她的话藏着深意,需仔细咀嚼,但陆晋显然想到别处去,「怕爷打赢了仗回来拉你洞房,所以跑去投靠陆寅,来个同归于尽?你出嫁和亲前宫里头没人给你瞧过春宫图?你怎么就那么怕洞房呢?」 三句话不离床上事,还能怎么说?她只好自顾自把腹中话说明白,他听不听得懂,她却是顾不上了。「三哥说你是乱世枭雄,我面上否认,但心底里是知道的。看你做人做事,行军打仗,不必等十年二十年盖棺定论,窥一斑而知全豹,若老天不去偏帮旁人,你——自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他愣在当下,听她字字句句不吝夸赞,不能相信这是坤仪公主说出口的话。 「你这是……傻了?」 云意瞄他一眼,嗔怪道:「说你坏你怄气,说你好你却半个字也不信。这事你不该来,即便没有图,你也必定能成事。何苦执迷于此?」 陆晋嗤笑道:「放屁,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爷是执迷于图吗?爷是中了邪发了疯执迷于你!」 她无奈,不知该羞赧,还是力拒,似乎怎么选都是错,违背她今生所受教诲,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不由得哀叹,「你若不来,本有大好人生,无限江山。待他日功成名就,何患无妻?」 「呵——」他怅然,冷嘲道,「别拿你那套糊弄人的说辞敷衍我。」 起身来,面对饮马图上的壮阔山河,留一席背影的寥落,他长长久久叹息,话语间载满了无可奈何的甜蜜,「有什么办法……爷一想到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就觉着眼前这江山、权力、地位,通通都没了乐趣。」转过身,勾着半边唇,满脸的无赖,「你以为爷想来?爷也是被逼无奈。以身涉嫌,全都是为了这个小弟啊!」说话间,流氓似的把腰胯往前送,一等一的不要脸。 「你这人……我就不该跟你说话……」云意扭过脸去背对他,双手捏住耳垂,整个脸像是在沸水里煮过,滚烫滚烫。平静过后,喃喃自语,「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有私情,更不该被我拖累。」 「爷是哪样的人?」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春花娇艳的脸,将一间陋室衬出九重宫阙的风华流岚。 「英雄,枭雄,征伐天下,名传千古,万世流芳。」 她嗓音清灵似钟磬,于深埋的地宫,湿冷的墓穴,激荡开他胸中澎湃浪涛,仿佛下一刻骑马狂奔,便要杀尽天下不臣之人。 他在她眼中窥见江山万里,八方朝贺,太极殿上龙袍加身,一抬手权倾天下,一提笔掌万人生死。 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在他面前如此坚定地告知他,你可以。那个梦并非天方夜谭,你的野心也并不是白日做梦,你可以,陆晋,你一定能做到。 两个绝无可能的人,因命运翻云覆雨手相遇、纠缠、分离,不可思议,充满离奇。 在热泪盈眶之前,他预先抱紧她,感受着她瘦小却又充满力量的身体,他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神奇之人,让你在天堂地狱之间快速轮换,让你欢欣鼓舞,让你忧愁难耐,最可怕的是,这一切你全然甘之如饴。 第十五章 他快乐、欣然、兴奋,又开始害怕、恐惧、畏缩。 他不能失去她,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绝不能放手。 而她眼中一样闪烁泪光,她看见他辉煌壮丽的未来,也曾目睹这条路的血荆棘坎坷,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她张了张嘴,未能发出声。 也许我该杀了你…… 「跟我走——」他扶着她的腰说道,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能去哪儿?」 他看着她,令她乌黑晶莹的瞳仁中都是他坚定异常的脸,「杀,杀回京城,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云意莞尔浅笑,伸手拂开他额上乱发,指尖滑过他饱满的额,高挺的鼻,最终停留在微微凸起的唇珠上,稍稍向下压,抵在他双唇中央,「我原先心心念念的,如今已经不想要了。」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也一样疯了,昏了头了。」 陆晋咧嘴笑,「那正好,跟着爷一道胡天海地疯一回。」 她紧咬下唇,含着泪,未能言语。 天高海阔又如何,她与他之间横一道深沟,她不愿放下尊严随他去,他不肯放弃宝藏豁然抽身。 总归是死结,她宁愿就此困死在墓中,再不必入世,面对现实。 接下来的时间绵长蔓延,陆晋在她偶然提起的「指点」下,始终在二层绕圈子,走上一天一夜,最终又回到《饮马图》下,云意疲累至极,靠着墙根倒头就睡。朦胧中陆晋又出去走上一遭,她醒时陪着他将二层机关都试过,想来应当无事,而通向三层的道路,他这样一个粗心大男人,她估摸着也难发觉。 实在是饿极了,又困得难受,再顾不上许多。 昏昏沉沉不知睡过去多久,睁开眼,陆晋正背对她站在窄巷入口处。落下石门的机关就在她手边,将他隔开,他此生或再无法离开西陵地宫。 他死后,西北无人,贺兰家拥立三哥或能逼迫南京称臣,再联合南京对阵西北,掘开宝藏,扩充军队,并非没有胜算。 杀了他,换一个江山永固,划不划得来? 她的手抚上铜环,久久未动,叹一声,最终颓然落下。 江山倾覆,历史重演,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力王狂澜?国破是必然,战乱是必然,陆晋是必然,就连她也是必然。 上下千年,历史长河浩瀚无垠,当下重于泰山不能释怀的,翻过这一篇,也成轻飘飘羽毛落地。 她扶着石墙,缓缓站起身来,远远唤他,「二爷……」 他回头,眉眼英俊,神采斐然。 将近两日未能进食,她显得十分虚弱,扶住他伸出的手,淡笑道:「我陪二爷四处逛逛,女人心细,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陆晋皱眉,「再往下恐怕更难逃生。」 云意道:「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柳暗花明。」 经她提点,二人顺利下到三层。 这一层相对集中,没了先前令人精疲力竭的漫长巷道。但穹顶高阔,由四大天王塑像撑住四角。 云意饿得发晕,无力前行,便在中心平地处躺下。虽说三层留一线生机,但依然叮嘱陆晋不要走远,她害怕他不能回头。 昏睡中被一阵肉香勾醒,睁开眼便望见他,笑得一脸灿烂,开她玩笑,「真真是个狗鼻子,闻着好吃的就睁眼。」 可是深埋地下的宫城,哪来的烧肉香? 她脑中一阵阵眩晕,嗡嗡似有蚊蚋绕着脑门飞,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她触到他鬓角的汗,以及他微凉的指尖。听他耐着性子骗她说:「吃吧吃吧,刚逮的大耗子,肚子上最大一块肉都给你了。赶紧的,吃饱了好赶路。」 「地宫里没有任何可食之物,哪来的无头老鼠会窜到此处等死?」她怔怔地望着他,脑中空白,已无法去想过去未来,恩怨情仇,他带给她的震撼,足以撬动她脑中坚不可摧的城池。 陆晋笑笑说:「正巧与上一只傻头傻脑的,跟你一样。」 「我不傻……」袭上身来千百种委屈,但最该委屈的人根本不是她。 「又哭?放心,乌龟王二蛋都还在。」他无奈叹息,「扯几句玩笑话你也当真,看来这是饿着了,脾气也坏。」 她瘪瘪嘴,浓重的鼻音里都是哭腔,「我不傻,你才傻……」 「行行行,爷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他爽快承认,将一块巴掌大的熟肉递到她身前,压低了嗓音轻声诱哄,字句之间承载着前所未见的温柔,「傻姑娘,快吃吧,省得饿晕了又拖后腿。」 那块救命的东西,她根本握不住。指尖在颤,身体在颤,一颗心被人攥在手里,揉碎了又抻平,苦涩与酸胀漫延于心,悄然化成了咸涩的泪,自眼眶落下,一颗接一颗坠在他手背,润泽他几近干涸的胸膛。 男人的指腹粗糙,抚过她眼角,带来少许不能言语的疼。 「别哭了……爷是男人,这点事儿算什么?男人就不该让女人受苦,要不爷可就真成窝囊废了。」 她极力控制,害怕自己会突然间失控,大声嚎哭。她的呜咽声始终压抑而沉重,点头说:「好,先放着,等我真饿极了……饿极了再说……」 他半跪在她身前,伸手摸一摸她散乱的发髻,瞧见她头上熟悉的簪子,玩笑说:「你这玩意儿多久没换过?等出去了,爷给你打一套赤金的,亮闪闪吓唬人!」三句话就露馅儿,永远离不开土财主的一贯禀性。 「你过来些……」她的声音轻得像夏夜的风,暖暖熏人醉。 他便贴过来,乖得像只讨赏的大狼狗。 她伸出手来环住他后颈,再仰脖送上双唇,四瓣唇贴在一处,她的柔软他的干涩,他僵立当场不能动弹,脑中回想起某年某月某一日行军之夜的篝火旁,一群粗糙莽夫围在一处吹牛,那个满脸胡渣的老兵说,世上最好的姑娘,身子就跟蜜一样甜。 他当时不信,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腥不臭的。 直到遇上她,整个世界都颠个个儿。就像是老天爷存心戏弄,成了他此生越不过翻不开的劫。 她迷蒙着双眼,懵懂无知好似幼童。傻乎乎问他,「陆晋,你怎么不亲我?」 就像炭火落在秋后的草原,一瞬间星火燎原。他忘了腿上血淋淋的疼,也忘了封闭逼仄的墓穴,他炙热的目光里只剩下她。再将人往上一收一抬,整个人拥进怀里予取予求。 这一吻缠绵似水中月,稍起波澜,便随水流散。 她悄悄将腕上碧玺珠塞进他厚重夹袄。 陆晋浑然不觉,捧住她的脸,胸膛上喘息不定,咬牙道:「不等了,出去立马洞房!爷忍不了了!」 云意抿着嘴偷笑,侧过头靠在他肌肉紧实的臂膀上,轻声说:「你扶着我起来,咱们再回头看看,总有出路的。」 「嗯——」 那块肉就揣在她怀里,不敢去碰。 如若没有这些纷繁复杂的爱恨羁绊,她本该利落出手,将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诛尽。 然而把牛肉踢进莲池是她第一次起杀心,在二层出口是最后一次动念,此后她彻底放弃,听天由命,却没料到他能为她割肉续命。 第十六章 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愁肠百转,心动心伤。 如若从未遇见,是否能不再以泪洗面。 她深呼吸,全心全意靠在他身边。时不时提点,指引他走向三层边缘。 二人走上小半日,终于走到一间狭长形的屋子,屋内昏暗,只有四角各一盏侍女像长明灯,高挂一幅玄宗农耕图,两侧石壁中央分布十二生肖头像,最末一位龙首,缺了一双眼珠子,显得阴森可怖。 陆晋弯下腰仔细去看,缺口处还有许多复杂雕纹,一内凹,一外凸,显得格外诡异。 他还招手唤云意来瞧,「你看这龙眼睛,好像生生让人抠走了,光留下两只洞,这是有什么寓意?你祖宗要挖了盗墓人的眼珠子练功?」 云意倚在龙首边,问他,「练什么功?」 「还阳功。」 又开始胡说八道。 他绕着屋子走上一圈,最终宣布,「得了,又是死路,看样子还得往回走。」 云意依旧靠着龙首,同他说:「累了,歇一会再走。」 陆晋点点头,席地而坐。 空气中飘散着血的腥甜,自云意这方望过去,他脏污的长袍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向内,还不知如何惨烈可怕的伤。她不敢,也不愿去看。只能透过薄薄一层鹅黄暖光,细细看他俊朗无双的脸孔。企图在这一刻,将这些几近完美的轮廓刻进脑中,藏进心底。 「二爷,我有话要说……」 陆晋抬头,望向她,粲然一笑,「都到这个时候,你想说什么都成。」 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她只能清了清嗓子,将心中思量许久的话语,柔声诉与他听,「工部尚书刘明德,玉庆三年进士,为人清廉正直,却过于迂腐,其下又有工部侍郎曹平让,擅工事,有大才,却贪于女色,难堪大任,这两人,你今后仍将其留任,工部尚书另选亲信,令他二人共事,互为监督,各展所长。可在河工、官道、宫城各处大有建树。再有吏部侍郎赵德渝,郎中荀有珍,此二人贪腐,若投诚,必杀之。」 陆晋望住她,不明所以。「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云意道:「自然都是好话,你只管听,我随口说而已。」顿了顿,整理思绪,继续说,「兵部沉疴难返,此中所有人都不可用。另有定远侯长子孙达,曾率三千人大胜女真于北交河,年纪尚轻,他日或可当大用。户部只有一个平织周可用,改革税收,补全‘一鞭法’,为后世谋福祉。定朝之后,需重用礼部之臣,与四方交好。此番国破,在于兵弱人散,吏治不清,更在于孤军奋战,未有外援。再有一人,玉庆九年告老还乡的于阁老,天下之才三分,他占其二。」 陆晋怅然,「我与你共赴生死,绝不会丢下你一人在此。」 她抚着胸口,长长舒上一口气,平缓过后才说:「你的身份、血统,始终是大忌,任何时候随意捏出证据来,处处都是致命伤。你听着,待你入京,务必秘密拿下冯宝,把我常带的碧玺钏子给他,逼他交出传国玉玺。冯宝看着我长大,与我情分非同一般,他见了碧玺,又思量前程,自然倾力相帮。待时机成熟,你只需造一个祥瑞献世,拿了玉玺你就是天命所归。真天子,任他们说什么也没作用。」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莞尔笑,卸下包袱,远比先前轻松,「你信不信,我还会看相算命。」 陆晋皱眉,「那你说,咱们这回能不能出去?」 云意摇头,故作神秘,「是耶非耶,天命已定,又如何有你我置喙之地。只不过我看得见你眉心有字,你猜是什么?」 他挑眉道:「总归不是‘王八’两个字。」 「天命所归——」 「你又来抢道士的活计。」 云意笑得无奈,「只求他日战场相见,二爷大发慈悲,给顾家留一条血脉,北上高丽也好,送往南洋也罢,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再不踏足中原故土。」 「你越说爷听得越糊涂。」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伸出食指来轻轻点一点他鼻尖,笑容似雨后初初绽放的莲,带着未来得及消散的露水,与新生的一抹娇羞。 含着笑,又是嗔,又是娇,「傻子……」 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除了呆呆看着,别无他法。 「瞧瞧你这呆样,傻登登的。」她抬手向后一指,指向玄宗农耕图,「要不你去给我皇爷爷磕个头,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你真当爷傻呀!」 云意眼珠一转,狡黠道:「你要娶我,还不得给我祖父磕头下聘呀?」 陆晋皱着眉发愁,「真要磕?」 她点头,「要娶就得磕,不娶了就拉倒。」 他蹭一下站起来,说起话来恶狠狠像在下战书,「磕就磕!」大跨步走上前,跪倒在大胖子种田图跟前。 云意背过身,趁机将路上拆散的吉祥如意簪,两颗硕大宝石镶进龙首,他咚咚咚磕头,她便将龙首转向东南方位,随即身后死路大开,留出一道极其狭窄的小径。 陆晋立时小跑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纳闷说:「磕头真有用?还是顾云意,你搞的鬼?」 「是你孝感动天。」 「爷孝什么孝!」还要反驳,被云意捂住嘴,故作神秘的地说:「你嚷嚷什么?万一闹出大动静惊着了我祖宗爷爷该如何是好?」 那认真神情,真将陆晋唬住,只管看着她,不说话。 她指了指狭窄小径说:「这道太小,转个身就跑不动,我俩一块过去恐怕不成。」 陆晋点头同意,「你在这等着,爷去探个路就回。」 云意颔首,临走仍叮嘱他,「千万当心。」 他摆摆手,稍稍弯腰走入小径。 云意便站在石门边,静静看他走远,听见他一面走一面抱怨,「哪来的这么多灰?吃土都吃饱了。」 等到距离足够一扇门合拢,足够道一场生死决别,她才柔声唤,「二爷……」 他回头,英武非常的脸上带着脏污,也还留着假胡子沾过的红痕。他远远望见她温柔似水的笑,突然间莫名惊心。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开口,眼泪落下来成了最后的祭奠,甚至没有分毫犹豫,她再次将龙首推回原位,机关启动,石门缓缓下坠。 他始终记得她的声音,柔媚中带着无人可敌的坚韧,她语速极快,最后一次叮咛他,「石门关闭,顶上的泥土逐一塌陷,陆晋,你只有一炷香时间,跑出去,向上爬,到顶就是出口。」 不,不,不要…… 他甚至没能喊出口,也顾不上生与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还在门内,他必须回去,必须同她作伴。 于是把腿就跑,流着血的伤口溃烂撕裂也不要紧,他只求能老天爷能多给一次机会,让他回过头陪在她身边。 不,求你,别这么残忍…… 她流着泪说:「愿你他日成帝王霸业名垂千古,不负你一身旷世之才,而我随前朝皇室一并葬身于此帝陵之中,亦不算辜负顾氏祖先。」 最后一个音落定,石门也轰然到底,隔开一对有情人。 他在石门外捶打哭喊,「你开门!顾云意!你他妈给老子开门!」 第十七章 她提裙转身,默然往墓穴深处去。 而他精疲力竭,已换了说辞,「云意,我求你,求你开门……我求你……我求你开开门……」 然而再没有人听见。 松软的土一段接一段向下掩埋,落在他头上、肩上,埋了半截。 一切仅在一瞬,一切轰然倒塌。 他脑海中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如刽子手一般,一刀刀将他凌迟。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抽身离去,他却只有一个理由挽留——他爱她,未能说出口的,卑微而又自负的爱。 他回头,她低语。 快,仅在一瞬, 慢,又似旧年回忆无限延伸。 他始终记得她的脸孔,悲伤伴随着决绝,唱进耳里,仿佛带着心撕裂的声音。最清晰的竟然是她眼角晶莹澄澈的泪,自眼角滑落到下颌的时间,已足够讲述一段缱绻悱恻的爱断情伤。 再回想临别时她说过的话,什么定策之后,什么庸才人才,他一个也不想听,他宁可听她打骂,他是乌龟王八蛋也好,流氓无赖也罢,只求当她发上簪,日日常相伴。 透过石门渐渐收拢的缝隙,他目睹她转身的决然,要走,就没有分毫犹豫,不给自己任何退路。 初见时只当她是娇纵蛮横的皇室女,一夜过后,知道她懵懵懂懂嗜吃如命,回程路上颠沛流离,她一时的退让令他作出误判,以为她真是「识时务者」肯心甘情愿「委曲求全」,哪知道她内里藏着铮铮傲骨,任你乾坤倾覆,她却从不屈服。 小小一个人,脆弱得如同初春枝头一朵六瓣绿萼桃花,谁能猜到,她装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一个氏族的气节,一种苦难与屈辱都不能磨灭的坚持。 他恨她,恨她的绝情决意,恨她的倔强固执。又忘不了前一刻在墓中她叮嘱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似乎将未来二十年都算计周全,唯恐他受难。在这一刻,为了他,她已然背弃了皇室,背弃了初衷,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只有他。 既如此,又为何要选择生离死别,将痛苦与折磨都留给他一人承担。 紧闭的石门上沾满了血迹,连带着细碎的皮肉通通来源于他。胸中的痛苦无处发泄,全然爆发在此处,疯了似的猛捶,要拿血肉之躯与刚硬岩壁分胜负。结局如何?无非是再多一身伤,怕什么?反正已然痛得没有知觉。 从最开始的咒骂,到最后的哀求,他的尊严,自傲,一一付流水而去。 几乎是跪倒在石门前,任落下的尘土将他埋葬,男人的眼泪不过一两滴,却是他成年后唯一一次伤心至此。 「你开门……顾云意……我求求你……我求你,求你开门……」这一刻甚至抱死了要与她一同归葬的念想。 等出去的路被尘土掩埋大半,忽然间脑中闪过一念,她绝不会轻易死去,这一定又是这个狐狸似的丫头又耍诡计,出去,一定要出去,她去江北,他就杀到江北生擒贺兰钰,她再南下,齐颜卫铁蹄势必跨江而去。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只要他在一日,她就别想有一日安宁。 心定了,即刻狂奔而去。她说的一字不差,跑过狭窄小径就是登天的梯,再往上攀爬求索,黑暗处猛地一蹬,乍然间天光大亮,秋后的艳阳没了层云遮挡,遍洒大地。 陆晋带着满身尘土爬出洞外,被日光刺得眯起眼,茫然望向四周,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客从何来。 再回头,路已被填满,若再来一场大雨,泥土混作一团,便再也瞧不出痕迹。 他向西走,走到一棵粗壮杨树下,曲鹤鸣及另三人挂了一身烂衣裳扮作乞丐正在杨树下苦等。看见陆晋,曲鹤鸣头一个冲过来,急急问,「二爷,公主如何?怎的就二爷一人出来?」 陆晋看看他,再看看扯了烂衣裳朝他拱手抱拳的三位部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再转回一脸焦急的曲鹤鸣,呐呐道:「她死了……不,她没死,顾云意她没死!」 曲鹤鸣听不明白,也觉着陆晋这模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探头向前看,陆晋身后并无追兵,「世子可曾发现?」 陆晋不答,曲鹤鸣越发焦灼,「是走是留,还请二爷拿个主意。」 「走?走什么走!要救她,把地道挖开,爷要救她出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完,陆晋转身就跑,仆从闹不明白这场景,却也别无选择只得跟上。 谁料到天边轰隆隆一声炸雷,暴雨如注。倾泻而下的雨打得人狼狈难堪,陆晋浑身湿了个透底,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却还在执着地疯了一样去挖早已经填埋严实的小道。 曲鹤鸣看不下去,自身后抱住他,企图将他带离这块泥泞不堪的湿地。他却不肯,挪走了又爬回去,那土成了他最后的依托,拼了命也要挽留。 曲鹤鸣无法,扑通一声跪在水洼中,黄泥水把白衣染成脏污的土色,大雨扑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他苦求道:「二爷,不能啊,你不能如此啊!前线还有千千万弟兄等着你,公主即便还活着,你这样挖,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事?世子爷遇难,转眼王爷就要派人来,到时候遇上二爷,该如何解释?临阵逃脱,理当问斩啊二爷!」 他弯下腰,在陆晋脚边重重一磕,「这些即便二爷都可以不管,但二爷想过没有?老夫人泉下有知,见二爷如此糟践自己,岂能安心?老夫人忍了一辈子,二爷辛苦奋斗半生,难道都如此付诸东流了吗?」 见陆晋稍有停顿,他立刻趁胜追击,「二爷只管去京城督战,此处自有属下看顾,一定挖通地道,遍搜方圆三百里,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爷!曲鹤鸣立誓在此,绝不辜负二爷所托,只求二爷保重身体,大事为先啊二爷!」 陆晋立在当下,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他,漆黑的双眸布满血丝,带着污迹的脸上流淌着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曲鹤鸣惊诧震慑,无颜相对。 见及此,他的那些倾慕与相思,便如琉璃易碎。而陆晋的从未言说也从未发觉的心动,才是最难瓦解的城邦。 人痛到极致,大约是麻木无感,茫然若失。 战场上谁在等待?没有她,他乡又岂是归处? 陆晋烧得浑身滚烫,双眼迷蒙,转过身跌跌撞撞往密林深处去,一个不小心栽倒在泥水里,吃了满嘴土腥,又溅了一身脏污。衣裳早已经湿透,头发也打散了贴在侧脸,眼前情景就像是西楚霸王被逼到绝境,虞姬自刎,战败南逃,如今他未尝败绩,却也要唱一声虞姬虞姬奈若何。 曲鹤鸣从没见过如此落魄狼狈的陆晋,印象中他始终如朗朗艳阳,未有落下的一日。更未到颓败如斯的境地——凭一块突起的岩石就能将他绊倒,一处低凹的水洼就能让他埋头苦痛俯趴不起。 曲鹤鸣隔着厚重的雨帘向外望去,陆晋趴在泥水之间失去意识一般一动不动,然而颤抖的双肩泄露了心事,告知世人陆晋的软弱与不舍。好在雨下得狂乱而急促,掩盖了不该有的痛哭流涕,也埋葬了转瞬即灭的爱恨缠绵。 第十八章 无人发声,无人上前。天与地静默无声,唯剩下雨打双肩,重锤心头。 只能靠他自己。 踉踉跄跄爬起来,一步一停地往前走。高烧令人头脑昏聩分辨不明,他亦是撑住最后一口力气翻身上马,同身后呆立的曲鹤鸣说:「你留下,我回城,战,就要胜。攻,必要克。我不管你是向天借兵还是入地索魂,即便拆了西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二爷放心,属下誓不辱命。」 雨势渐渐收拢,再没有先前的倾覆之态,陆晋一夹马腹,利箭一般飞驰而去。余下另有两人匆匆拍马跟上,这一行三人,极快地消失在官道上。留曲鹤鸣孤身一人,面对天地山水,幽冥地宫,无言相顾。 陆晋日夜兼程,风雨不怠,三百里路半分不歇,活活跑死了胯下西凉马。到营地时到头就睡,军医撕开旧衣,查探伤口,他推测一块碗口大的疤,历尽辛苦,已然流脓发溃,血肉模糊。难以想象他一连三天是如何在马背上度过,每次马蹄跃起,坚硬马鞍摩过伤口,都是锥心刺骨之痛。但一切都抵不过失去她那一刻轰然落下的苦痛折磨。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仍止不住梦中呓语,混乱的画面让人头痛欲裂,离去的身影又似利刃划过心头。突然间他抬起手,茫然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结果抓住红了眼的巴音,依然固执地不肯放手,「留下……留下……求你……求你了顾云意……」 睡梦中求过她多少回?是否多过他二十年来总和,无人得知。 只晓得眼前是他一生中最卑微又最脆弱的时刻,如若有可能,他或许宁愿跪下来挽留她。 军医为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喂过药,甫一睁眼,恢复清明,头一件事就是将各军将领召集帐中,把这几日前线事态一一问清。 中间只隔一张破草席似的屏风,军医用烧红的刀为他将腐肉一点点割下。 他咬紧牙,眉心紧锁,自始至终没能为此吭上一声。 不知道的还当他帐中有娇人,需隔出一道屏障,不便示人。 问起战事,并没有一处好消息。四处狼烟并起,李得胜死守京师,三百年的老城墙高耸入云,致使强攻无策。围城?京内屯粮百万,又有无数只待宰羔羊,围城之战若久拖不决,陆晋失去后援,最终只能落败而归。 剩下只有一条路,攻,集全军之力强攻破城。 但是如何攻?从何处入手? 眼看主帅病在帐中颓靡不起,谁人可横刀立马与顺贼一战? 但陆晋眼前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赢。仿佛打赢这一仗,时间从此倒流,一切回归原始,她还在余家老宅里等着他提着李得胜的人头,凯旋归来。 十一月十九,夜。 顺军游勇今夜大有斩获,抓住一名自主帐向西营送信的小兵,一百零八道酷刑还没过个零头,便哭爹喊娘招供,西北军部署,调度周边各军,欲在十一月二十五申正之时,猛攻东面承安门。 承安门建成最久,最是薄弱,那小兵身上有印信又有红封密信,无一不是佐证。第三日见西营异动,李得胜便坚信西北军必攻承安门。守城军力因此打乱,大部分都集中在承安门,只等陆晋出战,便要给他迎头痛击。 谁知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烽火狼烟,只有一两股西北军左右骚扰,一击即收,片刻又来,周而复始,拖得人心烦意乱。直到身后小兵大声疾呼,「将军!定远门破了!」当即才知受骗,却追悔莫及。定远门坚不可摧,又有猛将唐涛坐镇,换个正常人来,也绝不会挑中此地。可他偏偏棋出险招,先一记调虎离山,再走旁人所不能及,打一个毫无防备。 城门破,兵败如山倒。 唐涛长须长眉,真作关公再世。于城门处甲胄加身,兵戎相待。正欲骂一声贼子,再污他居心叵测,话还未出口,就见他恶狼一般冲上前来,颀长的武器空中一挥,连动作也未能看清,血便溅出三尺,凌空冲上又颓然落下,刀锋过处,人头不保。 陆晋掉转马头,横刀身侧,冷冷看地上已然身首异处的唐涛。没了主人的战马仰头嘶鸣,吁一声跑个没影。四周混战的士兵自觉让出道路,留下宽宽绰绰一片空地,无人有胆再来应战。 鲜血自刀刃处一滴一滴落下,他从来不管什么阵前喊话,也不管是何来的厉害兵法,草原汉子,打仗生来就是本能,更何况他师从蒙古狼,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杀,杀,杀。 任你有千万种道理,他只与人刀下见真招。 各大营均有部署,他眼下只管领三千齐颜卫在城内扫荡,一路杀得鲜血满地,直取宫城。前方又有探子回报,李得胜已领家小亲眷自承安门出,向东而去。陆晋当即拍马,疾行去追。一个是携妻带老合家出逃,一个是乘胜追击兵强马壮。路上虽遇到李得胜麾下三元大将徐一朝、田枋、齐杭,一个个都已经封王拜相耀祖光宗。再是打过多少胜仗的威武将军,到陆晋这头猛兽跟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十招之内必有分晓,要么是人头落地,要么是跌马被俘,他意在追拿李得胜,只求速战速决。 至此,顺贼军中十二天王,已有四位折在他手中,不知应说顺贼无用,又或是陆晋神勇。 陆晋不管不顾追出百里,最终在两山之间遇上传说中的顺天王李得胜,能为自己取「顺天」二字,已可知其狂妄无知。 他自不远处弯弓,拉满了弓弦,对住狂奔逃命的「顺天王」,瞄准时心有杂念,欲问这天地,是否真有天意,若有,是否真该顺其意。 放—— 弓弦震荡,利箭奔出,当真就在眨眼之间,箭尖猛地扎进李得胜咽喉,人群中一阵惊呼。队伍就此乱了,齐颜卫赶马追上,不过瞬息。 精锐对残兵,胜负毫无悬念。李得胜的娇妻美妾当即被瓜分干净,儿子孙子也懒得带走,只留下长子一人,其余就地处决。 一时间哭声震天,享乐也无边。 李得胜的马仍安安静静留在原处,这位撞破旧山河的顺天王却已经倒地不起。陆晋只管上前去取他的箭,脚尖一蹬,将李得胜尸首翻开来,他的箭直插咽喉,快如闪电。留存这人临死前最后神情,惊诧、恐惧,或许还有悔恨,但这一切都因这一箭化作尘埃远去。 这一夜烧尽,新一轮朝阳就要在山巅升起。 第一抹晨光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一缕凌乱的发丝飘在额前,发尾沾了血,将落未落,吃吃不决。 他抽出腰刀,宰羊一般割下李得胜新鲜热烫的大好头颅,挂在马前,如一顶新鲜装饰。从前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如今拿在手里,也不过尔尔。 无上的荣耀就在身前一步远,他却感受不到欣喜与快乐。腿上的伤口结痂,最终脱落,长新肉,覆一层新鲜的皮,不药自愈。 但心上的伤,要几时才能休止? 简短粗糙的庆功宴之后,陆晋独自一人回到两仪殿,殿内空旷,久无人声。只留下满地酒香,杯盏倾覆,瓜果散落,看得出前一刻寻欢作乐美酒奢靡,是怎样一番浮华景象。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排烧香春,便就坐在台阶上一坛接一坛地喝。 第十九章 人说酒是最好的疗伤药,醉过去,万事皆休。 他记得她说过,她自幼出入两仪殿,听那些个阁老、尚书、太监们吵吵嚷嚷议事,任是哪一个都有乡音,还有的两个同乡吵起来,骂的都是家乡话,在场的只当他俩唱戏,每一个听得懂。 曾经有那么多争执吵闹,甚至于你死我活,到最后他脑子里留下的只有她娇俏的脸,浮着花一般的笑靥。 「云意……你回来……你回来……」 迷蒙中他似乎看见了她,在飘摇的纱帐后,一段窈窕婀娜的影,似她,又相距甚远,再眯起眼仔细看,分明就是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如天上云,是他此生都遥不可攀的风景。 他站起身,急迫地往前冲,拉开重重纱帐,在夜风中,薄纱后,望见一张似曾相识得脸,一段写满旧事的长发。 「云意……你回来了……」 她跪在他身前,牵起他的手,将男人粗糙温暖的掌心贴与脸侧,闭上眼,垂目时的温柔令人沦陷。 她说:「是的,二爷,我回来了。」 一切美妙得如镜花水月。 巴音在殿外与查干商量,「唉……要怪就怪我……」 查干连忙说:「怪我怪我,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二爷到时候要抽筋扒皮都找我一个人。」 夜里冷,巴音搓了搓手,长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二爷这样,咱们二爷,心里苦啊……」 查干附和道:「可不是吗,咱们二爷是有情郎。」 女人的皮肤,带着春末浓香,也如同花瓣一样柔软易碎。他掌心紧贴她侧脸,厚重的茧摩擦着薄透的肌肤,带来一股搔在喉咙末端的痒和疼。 她将他当成救世主,是黑夜里唯一一束光,是汪洋中飘来的小舟,是她救命的法宝。 然而这些缠绵的情与爱还未来得及萌芽,他倏然远离,甩脱她,就像丢掉一件破衣裳。 耳边传来长刀出鞘的铿锵,利刃划破浓厚的夜,刺破风,似一支离弦的箭,直刺咽喉。 雪亮的刀锋扎在眼底,就停在她咽喉半寸距离。她眼中还有未诉的情,已全然被他阴狠的眼神碾得米分碎。 陆晋右手持刀,身如松柏,立在殿中。扬起的纱帐缓缓落下,不慎擦过锋刃,无声中裂作两段,再飘飘摇摇依依不舍落地。 陆晋的目光似赢,牢牢锁住她,她却始终专心致志地关注着一段轻纱的飘摇人生,让人猜不透,道不明。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可恨他的无情意,悍然再往前送上三分,锋利的刃便直抵她脖颈,划破了雪白无暇的皮囊,勾出鲜红耀目的血。陆晋勾唇冷笑,「不说?杀了你!」 她适才了解,至此退无可退,只得仰起头,露出一张纯净无暇的脸孔,已足够勾起他对昔日、对云意,无法抹去的回忆。「我是顾云音,这里……是我的家。敢问将军,又是何人?」 那两个蒙古兵同她说,若想要活着,便扮成小六儿,与眼前这位蛮夷长相的外族将军赴巫山共欢乐。短短一句话,已足够她将内情猜个通透。小六儿从来是什么都不缺的,身份、地位、宠爱,如今是良配。 「你因何来此?」 「逆贼已死,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夜间闲游,偶然至此。」 陆晋收了刀,向后退上半步,酒意未减,脚步踉跄。他不屑,「偶然至此?你当爷是李得胜那帮傻子?」转过身再回到酒堆里,要醉死方休。 仰脖猛灌,半坛子烈酒下肚,打个嗝儿眼神失焦,落魄如同街头乞儿,「顾云音?爷记得你,云意的二姐。二姐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还让我建个府邸把二姐供养起来?」 不管顾云音作何反应,他自顾自摇摇头,咕哝说:「不成不成,她瞧见了,梦里也不消停。爷不会哄人,男人不兴做这个。」 云音默然浅笑,抬手抹去颈上血污,任初冬寒风撩起她单薄的纱衣,施施然起身来,缓缓走向他。 夜深,酒香浓艳。 「那……她有乳名没有?」他牢牢抱着酒坛,傻傻问。 「正经的倒是难找,只记得贺兰钰见了她不论人前人后都叫六斤。她听了发火,回回见面都要闹上一场。」她坐得腰背挺直,而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于是她望向他时需稍稍地头,本就温柔的眼神里便多含一分长辈的宽容。 仿佛只当他是顽劣少年,胡闹完了,终有一日要回头是岸。 「哼——这算什么狗名字。」 云音柔情脉脉,细语道:「依稀记得父皇为她拟过小字,一说叫观音婢,一说叫明月奴,都是从古意,说来拗口,云意自己也不大喜欢,后来便再没有提起过。」她轻声低叹,大约在自怜身世,「这世上也就只她一人,敢对父皇说不好、不要。旁人若得了好字,谁不是千恩万谢的?小六儿打小儿就与我们不同。」 「她就是如此……」陆晋陷入迷乱的回忆里,他记得她说过,因着父皇宠爱,宫里头人人都让着她,连太子也不例外。但她说这些时,脸上并不见得意,他窥见的是深深的落寞。 「她出生那一日,老齐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稳如泰山,小六儿便被视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们这些个……自然是极羡慕的。我记得有一回,太子抢了小六儿的南海珠,被父皇责罚呵斥。宫里头便再没有人敢同她起争执,就连皇后……恐怕也要让她三分。」 陆晋恍然,「难怪……」难怪她宁可葬身地宫,也不愿同他一道出来。她与她父皇之间的孺慕之情,他无法体会,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远也参不透她。 云音说:「出嫁前,她是万人之上,坐拥无人能及的尊贵。现如今……不能怪她。」 「她住哪儿?」 「春和宫,淑妃院落。」 子夜时分,他跟着云音往内宫深处去,按图索骥,找到故人旧居。院内花落,冰霜寥寥,门庭苍凉。云音领着他,走入女儿香闺。 被顺贼占了这些时日,却还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随手指向一只汝窑瓶,叹惋道:「从前满屋子都是连城之物,如今……全被那帮子匪贼抢了个干净。」 「她……可有心爱之物?」 「从未听她提起,即便有,也绝不会诉与人知。」云音淡淡一笑,「她呀,也就光喜欢吃吧。就为这个,宫里头南北厨子比玄宗爷那时候多一倍。父皇那,要做什么都随她。」 陆晋坐于绣床,轻轻抚过半旧的床褥,却已经找不回她的影。 他站起身,走到荒芜的园中,寒冷夜风里吹上半晌,酒醒了,也没了先前的恍惚劲。 双手背在身后,问云音,「你可有打算,日后将去何处?」 她扶着门,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眉目间依旧是云淡风轻,应他说:「我早已经无处可去。」 陆晋道:「你选一处宅院,选定了就是你的。」 她含笑道:「当真?」 他背对她,沉默不语。 云音说:「我选这里,春和宫。」 陆晋道:「此乃宠妃居所。」 云音便只是笑,即便面对的是一袭遥不可及的背影。 第二十章 直到他说:「是我想岔了,装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人。」 「她就那么好?」 「她坏……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叹息,带着深深的落寞与孤独。 云音想起驸马,那个在李得胜刀口下吓得尿裤子的男人,从前也是温柔才子翩翩少年郎,到头来都是无用。她要的,是苍松柏杨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滴水穿石,她想要的,总会有的。 第二日起,再没有时间供他伤春悲秋。京城乱得一塌糊涂,虽有强兵进驻,但礼法混乱,米粮稀缺。陆晋只得遣人去,把原先内阁与六部的人通通拉回衙门。 为避嫌,他并不与内宫沾边,一切衣食住行,办公议事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原先六部高官,如今也只能将就着一间小屋围着炭火争来吵去,争的都是民生民策,脑袋吊在裤腰带上,总算沉下心为破落河山办上一两件实事。 陆晋眼前,当务之急是为京师周围五州十九县定下驻军之衔。带来的人已将原有的十六营接收整编,各处官员、将领人选他自当拟好纪要送回乌兰,请陆占涛定夺,但眼下已将亲信人马以暂代之职深入各处,这一来二去的,等正式名单下来,他已然对各处掌控周全,来了新人,自然把暂代列为副职,该效忠于他的,依旧归他。 这一日,巴音终于在城郊一间民宅内搜出了大太监冯宝,当即遮掩着,私底下带到府衙。 大门紧闭,陆晋坐于顺天府大堂「清正廉明」四字金匾下,见冯宝一身清瘦书生打扮,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乍一见便要当他是翰林院满腹经纶大学士,风度翩翩,才华满腹。只不过因常年弓腰作揖,背挺不直,比寻常人略弓。 他不躲不闪看向陆晋,略带几分书生狂傲,问:「你是何人?」 陆晋坐于书案之后,沉声道:「在下陆晋。」 冯宝扬眉,「哪一个陆晋?」 陆晋微微笑,不再正面作答,「很快你就会知道,陆晋是谁。」 冯宝道:「好一个狂人!」 陆晋讥讽道:「比不得冯大人。」 冯宝双手负在身后,略略侧身,视线向上,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陆将军请杂家至此,有何事要问?」未等陆晋开口,他便挑衅道:「左不过是为宝图,那般紧要的东西,李得胜逃命时必定带在身上。听闻将军一箭射死顺天王,想必宝图已然到手。如今再见杂家,倒是让人猜不透了。」 李得胜将宝图藏在胸前,斩下首级,人剥个干净,图早已经快马送回忠义王府。 陆晋从怀里掏出一串浅红澄澈的碧玺珠递予冯宝,冯宝只瞥过一眼,已变了脸色,高声质问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是她亲手交予我。」 「何时何地?」 「十一月初十,西陵玄宗墓。」 冯宝上前一步,将手钏我在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传国玉玺。」 冯宝哑然,「这丫头,为了你,竟什么都肯说。」 陆晋恍然失神,「她落下石门,自封于地宫之内,到如今还未有半点消息。」 「她死了——」 「我不信!」 冯宝睁开眼,定定道:「我也不信。」 陆晋惊异,「你是何意?」 「杂家亲手叫出来的丫头,书画双绝,才情横溢,会为了你这么个……」他琢磨措辞,最终放弃,「这么个人自戕?谁能信?」 陆晋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握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但冯宝说:「你想找宝图,她便已经投胎转世。你若单单想找她回来……杂家也只能说,她必定已经葬身西陵。横竖,她在你眼里心里,就该是死了个彻底。」 陆晋当下急迫万分,绕过书案走到冯宝近处来,追问道:「此话怎讲?」 「此话怎讲?」冯宝捏着嗓重复,并未将其放在眼里,轻鄙道:「你是下辖百万雄师的一品都督,还是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员?杂家因何要向你解释?你不必多言——」他一抬手,制止陆晋,「你爹忠义王去年给杂家上贡的二十万两白银如今还在库里锁着,你一个不入流的什劳子将军,西北来的土人,倒敢跟杂家吹眉瞪眼。」 陆晋一时噎住,无话可说。念及云意,想来她那套堵得人心窝窜气的功夫,必然师从冯宝。 冯宝再瞧他一眼,依然不改的装满了轻蔑。 「真不知那丫头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竟为了你这么个莽夫要死要活。她要真死了,杂家定要去地府一趟,阎王爷跟前把人抓回来。」语毕,一甩袖,带走了碧玺手钏,潇潇洒洒自顾自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临出门撂下话,「你放心,皇城在此,命在此,杂家绝不出城,你若要寻人,依旧到落花胡同来。至于什么传国玉玺,你瞧瞧你现如今这身份,拿到了又顶什么用?甭跟那丫头学什么旁门左道,专心犁你的一亩三分地才是正理。」 这一时屋内只剩下陆晋一人,呆呆望着冯宝远去背影,久久无言。 不得不感叹,跟顾云意混在一起的,个个都是奇人。 午后巴音来报,乌兰城内传来好消息。 「郑,怀上了。」 陆晋停了笔,抬眼问:「老三的?」 巴音撇撇嘴,不屑道:「总不能是门口马夫搞出来的。」 郑仙芝尚算谨慎,始终按时按量服用避子汤,但架不住底下人偷偷换药换方子。陆晋思度着,这一对奸夫淫妇可真打得火热,自他出征起停药,算算不过三四月,这就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恰好他出征在外,此二人还如何能污到他身上。 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但他怎能放过良机,必定要乘胜追击,令老三血债血偿。 「你叫那老婆子继续撺掇她,卯足了劲去闹,一定要把老三逼得无路可退。」 「是。」巴音领命,匆匆去了。 城东,落花胡同。 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邸,一砖一瓦一树一花莫不藏着主人家的巧妙心思。冯宝径直入了后院,至小花厅里歇息片刻。解下披风,有一貌美肤白身段婀娜的妇人来接,嘴角挂着温温柔柔的笑,问他,「今日如何?那武人可曾为难与你?」 「你放心——」冯宝目光和煦,拿手背蹭一蹭她面颊,温言叮咛道,「我有一件旧物要交予你,你且稳住,答应我,再不能像从前,再哭眼睛就不顶用了。」 「好,我听你的。」 冯宝这才从袖中将碧玺手钏递到她眼前,听她掩嘴惊呼,「小六儿!」退一步,又上前一大步,攥住他衣袖,焦急问道:「你有小六儿下落?她人呢?去了何处?可曾……可曾受苦?」 冯宝无奈,双手扶住她肩膀,尽量以沉稳可信的语调来说,「听那武人说,那丫头将自己锁在西陵地宫,到如今已有月余,那人猜测她已不在人世。不过你放心……」他握紧了她的手,置于胸前,「西陵地宫什么构造,通路几何,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清楚,那丫头惜命,绝不会自戕于此。」 「我苦命的六儿……」 第二十一章 他细心拭去她眼角的泪,叹息道:「你呀……不是才答应我忍住不哭的么?六儿无大碍,依我看,她多半是偷偷跑回江北,投奔他五哥与外祖。到了那,总是比困守在京城好些。」 「可是路上凶险,她一个姑娘家,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清楚?她既然决心要去江北,自然已经想好退路,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不是你我可比。」 「都是你教出来的!早说了女儿家温良贤淑即可,你却……」 「好了好了,怪我,都怪我。儿孙自有儿孙福,生逢乱世,谁人不苦?」他环住她双肩,黄昏凄凉的光晕中抱紧了相思一生的心上人。 转眼到八百里外另一处。 隆冬岁末,辞旧迎新。 都督府内烟花绚烂,人声喧哗。小孩子推推搡搡凑热闹,围着长辈领压岁红封,府里头欢声笑语一片,早已经忘了身处乱国战起之时。 江北这块地方,不南不北,说起来算不上冷,但冬天湿气重,北风刮过来,寒气都钻进骨头里,冷得人牙关打颤。 贺兰钰今日多穿一件夹袄,身上披着太婆送来的玄狐领斗篷,单单领着冯春一个,提着食盒往后山停云观中去。 盘旋的小径蜿蜒曲折,冯春跟着贺兰钰也算养尊处优,好些年没爬过这样难走的山路。好在道观建的并不偏,算起来,也就在都督府大院内,离九重天千万里,跻身红尘三千丈。 来人轻叩门扉,咚咚咚。一个不小心,惊扰了雪天红梅。这晚来天青,山寺寂寥的清雅风光,仿佛都让他鞋底的灰,染了俗。 小道姑改了名儿叫玉心,并不似前辈一般清冷肃穆,见着冯春,当即眉开眼笑,「冯春大人到了——」向后让一让,才发现贺兰钰,瞬时红了脸,要屈膝行礼,却让贺兰钰抬手拦下,「你如今是出家人,倒不必与我行俗礼。」 贺兰钰迈过门槛,缓步向前,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红漆泥金雕花食盒。 玉心连忙上前去接,半道让冯春拦住了,使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说:「甭费心了,大少爷非得自己提着,不让人碰。」 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前头贺兰钰已在问,「她……近日可好?」 玉心快步跟上,「大少爷放心,吃好睡好心情也好。今儿起得晚了些,到现下精神头还足着。」 「嗯——」他淡淡应一声,未作多言。 玉心却瞧见他低头时温暖和煦的笑,似寒冬天里春风拂过,吹得整个人都飘飘然落进云里,不知今夕何夕。 至门前,贺兰钰略停上一停,深呼吸,进而抬手轻叩。 那手生得修长精致,又如玉一般细腻无暇。玉心刚入师门就动了凡心,人愣在雪里,呆呆被一只手勾了魂魄。 门半掩着,有人自内敞开来,扶着门框盈盈相待。 贺兰钰瞧见她弯弯似月牙的眼睛,便也止不住勾起嘴角,陪她在月华满地的深冬寒夜里傻笑。 「岁岁平安,万事如意呀表哥。」她一身石青色缎面道袍,头戴玉女冠、浅青色道巾,反倒显出一份不染俗尘的天真妩媚,似忽来暗箭,直刺心头。 贺兰钰微怔,见她双手合拢作揖,娇声问,「表哥空着手来呀?我的压岁钱呢,怎不给一个?真真小气。」 「调皮——」他伸出手来,捏她鼻尖,带来屋外微微寒意。侧过身绕开她进屋来,食盒搁在小桌上,自袖中抽出一张红封来递给她,「多大个人了?还来讨这些?」 她接过红封在手里掂量掂量,实在是轻得打漂,不由得抱怨,「这是给的什么呀?你的字我可不要,我写的好着呢。」 贺兰钰瞄她一眼,「是银票。」 「呀,表哥好大方。我瞧瞧有多少……」说话间就要拆了红封拿到眼前来分辨,被贺兰钰握住了手,抢走了红封往书案上一扔,冷哼道,「越发的没规矩,府上就是缺个厉害人物见天儿的整治你。」 「表哥好凶……」 「顾六斤,你过来些……」 她不乐意,「我如今道号妙清,你该叫我师太才是。」 谁知贺兰钰根本懒得搭理,只管拆开了食盒,拿满桌鲜美诱惑她,「想吃吗?」 她点点头,乖得像满山乱蹦的小兔儿。 贺兰钰便问:「是不是六斤?」 她点头,毫不犹豫,「哎呀,我就是六斤,表哥,山高水远,别来无恙呀。」 「瞧瞧你那小没出息的样儿。」贺兰钰两指绷紧,轻轻弹她额头,嫌弃说,「这辈子就没硬气一回。」 云意摸着眉心,不服道:「横竖我样子难看,难受的又不是我自己。」眼珠子往房梁上瞅,就是不敢看他,「不爱看别看。」 贺兰钰闻言轻笑,「这句话倒算得上硬气,你看看你这样儿,瘦了就再也补不回来,真想把你往油缸里塞,不喝完不许冒头。」 云意不以为意,依旧涎脸涎皮,「那你记得再给我塞点儿酸菜,油喝多了腻得慌。」 他摇头叹,「无药可救……」 云意笑嘻嘻浑不在意,「药又不好吃,我才不稀罕。」 贺兰钰亲自将饭菜摆上桌,再把象牙筷递到她手里,招呼这个面嫩貌美的小道姑坐在身边。「一个人过年还没个好吃的,我瞅瞅,躲在犄角旮旯里掉金豆豆没有?」说着真凑到她眼前来,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眼睛没红,脸红了。咱们六斤总算有一分姑娘样儿。」 云意忽而面红,忍不住推他,「做什么呀,大过年的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就知道取笑人。老这么六斤六斤的叫,人都给你叫俗了。」 「倒宁可你俗一点,如此便能下山来,配我这天下第一大俗人。」 他这话说得极轻,等云意将专注目光从琳琅菜色中挪开来,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他却是不肯说明了,不过淡淡一笑,就此揭过。 另起一句,问说:「腿上的伤好些了?」 「风雨天还是疼得厉害……」话未完,注意力已然挪了地方,「呀,这狮子头带荤腥,我怎么能吃?你拿来就为让了馋我呢?」 贺兰钰握住她手背,沉沉道:「是表哥不好……」 云意反来安慰他,「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非万能,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怪也不能怪你。」 「只恨祖父偏安一隅,不容我渡江与他一战!」 「打仗有什么好的?我看呢,能不打就不打,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正理。不过这狮子头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说是不说呀?」 她不停不休地问着,仿佛只有吃,才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 没想到贺兰钰颇具深意地问她另一事,「狮子头就那样重要?」 云意点头,理所当然。 「国仇家恨和狮子头,孰轻孰重?」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答:「国仇家恨可以慢慢来,狮子头这餐不吃,隔一夜就要坏啦。」 他忽然间沉下脸,眉心有乌云重重,显出满腹心事。 「陆二与狮子头作比呢?」 云意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反问:「陆二是谁?」 「好,最后一问,我与狮子头,选一样。」 第二十二章 「那自然是表哥重要啦。」这一回答得又快又急,还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但无论出发点如何,贺兰钰听在耳里,熨帖在心中,仿佛重要过一颗汁多肉美的红烧狮子头是件极其荣耀的事,值得一表再表。 没料到她后头跟着一句,「有了表哥才有狮子头,无穷无尽的红、烧、狮、子、头!」 瞧她那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忍不住手痒要去拧她圆鼓鼓的腮边肉。 「臭丫头,就知道吃。表哥还不如一颗肉丸子。」 云意好不容易躲开来,揉着面颊,委屈抱怨,「大过年的,能有一回不欺负人么?」 「过完年脾气见长,说不得也碰不得了?十五的枣泥馅儿汤圆还想不想要?」 「想……」没骨气,撑不住半刻,自己个主动把米分生生的小脸蛋凑上来,「要不,你再捏一回?」 「没出息。」 「好嘛,躲你就要饿肚,凑上来又是没出息,左右都讨不得好,你可比太上老君还难伺候。」 贺兰钰见她忍着气无处发,蓦地好笑,「你同太上老君还有交情?」 「有啊,太上老君让我问问你,这红烧狮子头是荤是素,若带了荤腥,我这小徒孙可不能沾。」 「你这本事都是跟谁学的?胡说八道起来面不红心不跳。」 「家学渊源,怎么,你不知道?」 「胡说八道!就不怕你祖宗老爷听了去,放雷劈你。」筷子指一指桌面,招呼她,「吃饭,这是豆腐面筋汆出来的丸子,你只管放心吃。」 「我怕表哥坑我来着……」她夹起一颗圆滚滚狮子头,小猫儿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呵——只怕表哥坑你,就不怕表哥动手揍你?」 「都多大人啦,还跟我闹呢,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难怪老大个人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劳动舅妈日日操心。」 「犟嘴?」 「不敢。」她老老实实低头吃饭。 窗外月明星稀,大雪衬着红梅,一派清雅古意。 贺兰钰看她慢悠悠吃得香,只当赏景品花,别有意趣。不知不觉也让她勾起了腹中馋虫,心心念念想与她分一碗粟米甜羹,将将伸手去碰汤勺,就让这只护食的小狗儿瞪了回来,「咦?表哥不是在园子里陪舅舅舅妈吃过了才来?怎么这就饿了呀?」 贺兰钰被她问得一窒,找不出什么好理由来打发她,只好说:「我就是想吃。」 可她犹犹豫豫老半天,才不舍道:「好吧,看在咱们俩打小儿认识的份上,分你一勺。」 「顾云意!」恶狠狠喊她全名,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意只好撇撇嘴,再割肉,「好嘛好嘛,分你一碗总好了吧。」 他适才咽下火气,感慨说:「看着能吃得很,怎么就是不见长肉?」 云意愣了愣,偷偷低下头去瞄自己突然间变得鼓囊囊的胸脯,再佯装无事地弓起背,继续埋头喝汤。 贺兰钰看在眼里,一样默不作声,但这一回轮到他脸红心跳,胡思乱想。 夜深霜重。 吃过这一顿加餐,云意挪了座位,与贺兰钰对坐两端,捧着热茶,细细品。听他说:「图还缺着半张,这些日子荣王都在琢磨这个。」 她当日关上石门,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量,独自一人去往地宫四层,找到玄宗棺木,翻出来另半张五鬼图。之后另寻一条通路,在夜色中逃出西陵,与山下苦等的贺兰家死士汇合,一并到了江北顺安都督府。 人人趋之若鹜的五鬼图,自然也献上去交予五哥。她的重担总算卸下,却因心中有了孤坟一座,忽而起了看破红尘的心思。但五哥无论如何不答应她另居他处,只勉强同意她在家庙中修行。 如此,她便成了今日的妙清。 一口气闷在心口,到底是不能舒坦度日。她垂下眼睑,无奈道:「宝藏谁人不想?五哥执着于此,也是人之常情。」 「唉……人之执念,最最可怕。」 她呆呆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水,默然不语。 过片刻,贺兰钰试探着问道:「往后如何,你……可有打算?」 「我打算正月十五吃枣泥馅儿汤圆。」她没头没尾地胡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闻弦歌而知雅意,贺兰钰已知她刻意回避,便不再多问。 两人各自饮过这杯茶,这一夜相聚,便到分别之时。 云意送他到院中,她停在一树红梅花开处,听他细细叮嘱,「照顾好自己,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嗯,表哥也保重,月前听舅妈说,开春就要给表哥说亲了,不知说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表哥自己可要留心。」 贺兰钰怅然,「是谁都没所谓。」 这一句几乎将心思剖到她眼前,而她却只当从未过耳,依旧是笑盈盈模样,瞧不出分毫破绽。 他只能认输,「我走了。」 「路上小心,冯春,扶着点儿。」 一轮满月在天边,照得雪夜似白日。 开春,忠义王府挪进了京城永安侯府,永安侯阖家南逃,剩下个空空院落无人管,正巧陆占涛又没胆住进皇宫,唯恐挑明了心思再无退路,便只好在城内挑一处宅邸暂住。 陆晋为迎陆占涛,忙活了一整日,到夜里累得一进屋便横躺在榻上。眯着眼还没养上半刻,就听见门外乔东来小心翼翼通报说,曲鹤鸣到了。 他只得起身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看曲鹤鸣磕头请罪。 「一座山来来回回搜了不下三十遍,还是一无所获,山上山下的人每一个都仔仔细细盘问过,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属下无能,属下该死,请二爷责罚。」他似乎带着泪,弯下腰,重重磕头。 陆晋疲累到了极点,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问:「派去江北的人有消息了吗?」 曲鹤鸣道:「跟了两个月有余,还是找不出痕迹。」 「罢了,罢了……」他撑住额头,似乎绝望至极,未过多久复又抬起头来吩咐,「继续跟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属下领命。」斩钉截铁之后,再带着犹疑问,「那……西陵地宫,还挖么……」 「不必了,父王挖了一个多月才挖开一道门,真要挖通,恐怕等得我须发全白也等不到。你自去吧,记着用心做事。」 「是——」 屋子里又空了,剩下他一个,缺了酒,梦也不肯来。 三月浓春,顺天府五州十九县已日渐安定,陆晋与陆占涛面前的首要之事已从驻军转向民生民计。留在京城的六部官员多数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办公议事,而陆占涛忙于宫内藏酒、娇妻美妾,衙门来的少,反倒是陆晋镇日相伴,判文决断大都仰赖于他,四方四正一间老旧的屋子,慢慢建出了小朝廷的架势。 然则,即便整个王府都搬来京城,陆晋仍旧固执地孤身一人住在顺天府衙,根本不去沾染郑仙芝。因而再等上小半个月,眼看郑仙芝的肚子就要显怀,不料未能等来撕心裂肺的争执,却等来郑仙芝的死讯。临死前先一碗落胎药打掉了腹中未成形的孩子,下毒也下的巧妙,连大夫验尸,也验不出蹊跷。 第二十三章 顺带将知晓内情却叛变投诚的秦嬷嬷也一并推入井中溺死,处理得干干净净,正巧替陆晋省下后顾之忧。 心狠手辣,行事缜密周全,这个老三,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陆晋回府准备丧事,再吩咐巴音仔仔细细地查,把证据都搜罗起来,不管是捕风捉影还是故弄玄虚,全都送到她大哥郑怀秋手上。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 说起来,郑怀秋称得上「有意思」三个字。先前陆晋依照云意的歪点子去寻懂酒爱酒之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怀秋,虽说中间隔着个不肯安分的郑仙芝,但男人的天下,女人的角色总是被黯然弱化。他与郑怀秋交往,其中并无障碍,恰巧郑怀秋又是陆占涛最看得上的「读书人」,正是送去陆占涛身边的不二人选。 但要他彻底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方,施恩相交是基本,耍耍手段也必不可少。 不出所料,郑仙芝的丧期过后没几日,郑家便派人来同他说项,想把嫡出小女儿送到他府上,又是嫡出的姑娘塞过来给他一个五品官作续弦,显出对方十足十的诚意。 可惜他如今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说起来,简直是心如死灰,若天下太平无仗可打,他恐怕要爬到嵩山顶去落发修行。 但命运每每如此,总是在你心灰意冷之时,给一点甜头,引诱着,继续盲目地、奋力往前冲。 就在郑家得不到回应,一门心思想要从王妃处入手时,南边传来消息,贺兰钰要娶亲,迎的是南京兵部尚书余勇之女。这本是两方合谋的表白书,但在陆晋看来,这就是他妈的顾云意在转换身份故弄玄虚,费尽心思假死脱身就为嫁给她那个弱鸡似的表哥。 当然,旁人听来大都认为这就是陆晋的臆想,日有所思,再日有所梦而已。 即便是曲鹤鸣,苦苦挣扎多日,也不能全信,「咱们派驻在江北的人,没一个有消息。要说公主真藏在都督府,恐怕并不容易。更何况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样大的阵仗,如何能做到一丝纰漏都没有?」 「爷不管!肯定是她!死丫头跟爷玩一出金蝉脱壳,转眼就去江北嫁人!什么表哥表妹卿卿我我,爷早就看出来贺兰钰没安好心,行啊,趁着爷外出打仗,这就挖墙脚了不是?最恨是顾云意,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你可千万求神拜佛别让爷抓住了,等见了面,看爷怎么收拾她!」简直是疯魔了,咬死认定新娘就是云意,不容旁人多嘴。 曲鹤鸣听得满心疑虑,「二爷……莫不是打算……」 「去顺安都督府!管他是两方合意还是冒名顶替,爷偏要搅了这场婚礼。爷还是鳏夫呢,他贺兰钰凭什么成亲!」吼得门窗都要噼啪响,粗人就是粗人,说起话来只顾自己痛快,半点道理不讲。 曲鹤鸣忍不住暗自腹诽,人家娶亲,你激动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乔装改扮赶过去,不知道的还当你和贺兰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要冲进喜堂抢亲劫人。 话及江北,顺安都督府喜气盈门,四处挂满红绸红布,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都为四月初九的婚礼献一份力。 阖府上下只剩贺兰钰一人闲着,还能抽出空来悠悠然爬上山,去会一会山中素衣雪肤的小道姑。 天气渐暖,衣裳也清减许多,今日他身上只见青、白两色,青是雨过天晴的春日,白是月华满地的银霜,远远自山道中走来,至此凄凄芳草、烈焰纯情都成了远去的背景。世人眼中独剩一位翩翩公子,陌上惆怅。 他来时,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云意正在院子里,拿一把小剪给一树一树的茶花剪枝,见他静静立在柴门之后,便将剪子递给玉心,净过手,迎上前来,「表哥来啦?喜事临门,怎还愁眉不展的?」 而贺兰钰就像是入了定着了魔,只管呆呆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云意被他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疑惑道:「你怎么了?傻看着我做什么?我今日可是穿得整整齐齐,没给你丢人呀。」 没成想,贺兰钰冷着脸说:「见着你就心烦。」 云意退后一步,「那我回屋了,省得招人讨厌。」 「不许——」 「你怎的又发小姐脾气……」 他依然不肯开口,目光直直撞过来,看得人蓦地发憷。 只好由她去哄,厚着脸皮拉他手背,「好了,又跟舅母闹脾气了?」 贺兰钰一抬手甩开她,带一声冷哼,再没有多话。 那小样,就是一只梗着脖子等人顺毛的猫儿,傲得人哭笑不得。 云意耐着性子继续猜,「要不就是为了婚事?」 「哼——」 「难不成你没吃饱也找我撒气啊?」 「臭丫头。」他憋着一股无名火,气起来恨不能当下就揉碎了她,到底不忍心,只出手偷袭她耳垂,捏在手里拧了半晌,任她如何求饶也不放手。 过后她揉着红彤彤的耳垂,委委屈屈说:「疼死人了,你这又是闹的什么?无缘无故欺负人!回头我就告诉舅母去。」 「别去——」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呀?」她抿嘴笑,带着星点小得意。 怎知道贺兰钰会突然间剖白,不遮不掩,径直说:「不错,我方才在山下同母亲争执,我说我想要的人自始至终只有表妹一个,什么余家小姐,任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要……」 「玉皇大帝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一个凡人,你又不是董永……」 「顾云意!」他大声呵,把云意吓出一个激灵。 「好嘛好嘛,你说,我不打岔就是了。」 最后一丝光逃到山的另一边,天漆黑,玉心将屋檐下一对灯笼点亮,映着贺兰钰柔和俊俏的侧脸,带来一抹隔世的恍惚。 「回回与你说到正题,你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现如今余家小姐就在路上,表哥明明白白问你一句,我自幼便定了心要娶你过门,此心,相识十七年未曾有一日更改。你嫁了我,表哥自然一心一意对你,绝无虚言。六斤……」 「这个时候能不叫六斤么?」 「你……」贺兰钰胸闷,差一点被她气晕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按捺着,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不论长辈们如何看待,只要你应了我,表哥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得不点头。眼下我问你,云意,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点一点头,一生的命运都改换。 一扇简陋小门,她在门内,他在门外,咫尺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难逾越。她弯弯嘴角,笑一笑,温柔婉媚的模样,是她又不似她。 听她柔声说:「可是,我心里有人了……」 「陆二?」 「不错。」她大大方方点头。 「他给过你一箭!」 「他也为我,险些死在墓中。」 贺兰钰依旧无法理解,「他除了会打仗还有何可取之处?不要说琴棋书画,恐怕连千字文都认不全。」 「嗯,我都晓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我这辈子,再不想嫁人了。」她垂目看着脚尖,轻声说,「对不住,表哥,承不了你的情。」 于他而言,虽早知结果,但总要来闯一闯,撞上南墙才肯甘心。 第二十四章 他长舒一口气,终将胸口大石卸下,「侬则刚度……从小到大都这么傻不愣登的,难不成这辈子就守着太上老君的丹炉,炼丹修道,肉也不吃,哥哥也不要了?」 「外头太吵,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任性……」 「反正我就是不想嫁人。」她咬咬唇,真耍起脾气。 自然,耍小性儿这事儿上,贺兰钰也是不让人的,「呵——你以为我真想迎你过门?就照你这么个吃法,不到二十就能吃成个三百斤大胖子,过门都能把门挤坏!」 云意不忿,「真该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治一治你这张嘴!」 「臭丫头——」 「臭书生!」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就算把贺兰钰的寂寞心事一笔带过。夜深,白头翁歇在枝头。云意将他送出山门,转过身微微叹息,默然回到属于她的简陋宅院。 而不远处,梅树下,大石后,潜伏的西北汉,早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 鸟儿扑腾翅膀,树枝压弯了又回弹。夜幕沉沉下压,最终被屋上悬山顶撑住了,才免于垂落,摔个米分身碎骨。 云意合上门,独自坐在妆台前,将高高束起的长发拆散。抽出白玉簪的那一刻,乌发如瀑布一般散落肩头,西洋水银镜里映出一张柔媚的脸,黑发红唇,早已经褪去稚气,染上风姿。 忽然间门外似有重物坠地,她心声疑惑,唤一声,「玉心?」久久不见回应,便只当是落石,平常事而已。自己梳通了长发,也习惯了不需旁人伺候,站起身解了衣裳往床边走。 突然间,就像是山间闹鬼,不知何处吹来一道阴风,灭了烛台上跳跃的火焰,黑暗突然间罩上头顶,落了地再向四周漫延。周围漆黑一片,一丝光也不剩。 云意心中警醒,只怕今夜有贼人到访,心中暗作打算,准备去寻藏在枕头下的短匕首。但没走两步,不知何处闪出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双臂收紧,箍得她呼吸艰难,浑身发痛。 她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震得脑袋发翁。卯足了劲推他,却如同推一座厚实的墙,她费尽了全身力气,他自岿然不动。还要将她翻过来,托着臀,双腿架在身体两侧,手掌卡住她后颈,企图在沉沉黑暗中寻找她柔软芬芳的唇。 云意急的要落泪,害怕今夜在劫难逃,就要被个山野村夫污了身子。 混乱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管张口就咬,两排贝壳似的牙下了狠劲,往死里啃咬他肩头肉。春夜里衣裳单薄,很快就让她咬破了皮,渗出了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无奈,那人未再动作,不过是维持着先前姿势,端着她的小屁股,任她撕咬。 她尝到满嘴血腥,他终于开口,那声音落在耳里,如平地惊雷,让她愣在当场,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咬够了?爷的肉什么滋味儿?好吃不好吃?」 「陆晋……」她喃喃絮语,抬起头,在黑夜中与他对视。茫然与混乱中猜不中他狂热而又脆弱的痴恋,他从何处来?又为何突然至此?无数谜题压在肩头,无人解答。 「现在轮到爷了……」不管她作何反应,他只管顺着心意吻下去,哪怕是天荒地老,哪怕一夜白头。他的思念入了骨,他的痛苦渗出了血肉,他想她想得浑身都在颤抖。 没有什么比得过唇齿的交融,身体的依恋,唯有拥抱才能感受真实。他不断地想要以舌尖探寻她那颗隐藏深处的心,逼迫她承认,逼迫她臣服。紧紧相拥的身体,他的掌心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与皮肤的温度,鼻尖萦萦绕绕的是专属于她的浅淡芳香,这一切都令他无比安心,无比畅快,她任活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 横在她腰后的手臂再一次收紧,男人结实紧绷的肌肉只隔着薄薄一层睡衣,灼烫着她本就被悬在半空的心。他的喉结,他的宽肩,他窄瘦的腰,以及粗壮的双臂,无一不在诉说、甚至于叫嚣着一个男人的野性与魅力,甚至于这一片黑暗中四处都弥散着一股致命的诱惑,这诱惑属于苍茫草原,属于广袤牧场,属于他——一匹从未被驯服的野马。 这一吻穿过特尔特草原的相识,带入眼前的黑夜相拥。她在这场缠绵里落下泪,他也同样感触至深。 陆晋放开她被问得红肿的双唇,却仍旧不肯离开。宽阔的额头抵住她的,两个人在余韵中喘息,相互呼出的空气纠缠难分,四瓣唇一时近,一时远。如同酣饮过后,剩下小酌怡情。 「云意……」声音从心底来,带着他的痛楚以及失而复得的欣然,五味杂陈。 「嗯?」 陆晋咬牙,带着恨,又掺杂着浓浓的不舍,说起话来也断断续续,到最后竟然是哽咽,「你吓死我了爷知不知道……你这个……你这个……爷险些就信了你,这辈子都只当你死在西陵……」 他抱紧了她,眼中的泪自面颊滑过,坠在她颈侧,一颗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皮肤,烙上一个个无法磨灭的印痕。云意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从前给她一箭都不带犹豫的硬汉,竟然会在重逢的夜里,为了一个吻,一场拥抱,落下眼泪。 她从来听闻男儿流血不流泪,何况是陆晋这样死要面子,素来嘴硬的「大男人」。 大约只有痛到极点,欣喜到了极点,才在冰与火的交叠里无法自控。 他强忍着、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情绪,因此只能咬牙,无法言语。而云意也未从震惊中醒来,眼下情形,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顺从本心,伸长手臂,轻轻环住他宽阔坚实的后背。 陆晋得了鼓励,将她抱起来搁在书案上,要同她慢慢算账。 「你以后想过什么日子,爷都答应你,只不过再不许拿生离死别开玩笑。」 「那我想嫁人……」 陆晋气得捏她双肩,「嫁谁?只能嫁给爷!」 云意坦然道:「自然是想嫁谁嫁谁,除了你。」 他气得头脑发昏,管不住嘴,信口就说:「你怕不是还想着你表哥贺兰钰吧?那你方才拿什么乔?索性答应了他就是,明儿就抬轿娶你过门,当你的贺兰夫人岂不美哉?」 「我的事情不劳二爷操心。」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着实气得不轻,前一刻听壁脚时的兴奋昂然一瞬间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远山深处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劝自己冷静,千万冷静。「你方才同贺兰钰说,你心里有人了,说的是爷?」 「不是!」她否认得又快又坚定。 「什么不是!你诈死逃生,骗得爷险些死在西陵,你倒好,同你表哥玩一出千里相会,爷还没找你跟你算账!你等着,今儿就要让你也死上一回。」 「放肆!你信不信我这就喊人来……唔唔……放开……嗯……陆晋,你做什么!观内三清九圣在上,你岂敢胡来!」 「爷就胡来,什么玉皇大帝菩提老祖都睁眼看着,看看爷是怎么钻被窝生儿子的!」他这回下了狠心,要占了她,让她再没有后路可退,「李得胜杀了,京城也夺回来,这就是该洞房的时候。」 第二十五章 「你敢!」 「爷有什么不敢?你都跟贺兰钰门里门外卿卿我我共诉衷肠,爷就不能跟自己媳妇儿痛痛快快搞一回?就是三清九圣路过,照样也得给爷让道。」他胸膛里一团火在烧,忍不得了,当下就要吃了她。 云意挣扎打闹,混乱中给他脸颊颈侧都抓伤,留下三两道渗着血的猫抓印,每一处都带着红鸾香帐的暧昧。 陆晋叫喊着,「你就省省吧,八斤,顺了爷,万事好商量。」 「谁是八斤,少胡乱攀扯。」她抬脚就踹,没成想正中他下怀,一把握住脚踝往前一拖一拽,小小一个人便牢牢控制在身前,任他予取予求。 他压低了身体,将她困在书案与胸膛之间,忍得额上青筋一根根凸显,敛容正色道:「你表哥不是叫你六斤么?爷比他多两斤,以后就喊你八斤。」 说着,低下头来再缠她舌尖,一面吻一面大放厥词,「八斤,爷保证让你快活。」 「滚!」 「爷不滚,乌龟王二蛋也舍不得滚。」 接下来,陆晋脱掉了云意的那啥那啥,摸了她的那啥和那啥,揉了她的那啥那啥啥,再亲了她要命的那啥啥,最后一低头看到了自己鲜艳的红领巾,想到这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不由得产生了愧疚,没能做到最后,只不过蹭了蹭她的那啥啥,最后那啥啥了一回结束。 云消雨歇,云意衣衫半落,精疲力竭。嗓子也哭哑了,人也没了力气,只能软着骨头靠在他怀里,与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一道,斜靠在床榻上。 他不住地亲吻她后颈,从身后搂住她,沙哑着嗓音说:「别哭了……这不是没洞房么……」 她心里委屈,恨他恨得怒意横生,一张嘴咬他手背,一腔恨意全都发泄在他手上。 陆晋懒洋洋的,只当她挠痒,「咬吧咬吧,你是吃爷的肉吃上瘾了,回头找个地儿也吃乌龟王二蛋一回,爷这辈子对你也就无所求了。」 「混蛋!」她哭着,万般无奈。 「爷混蛋,爷自己心里清楚。」他再一次翻过身来,覆上她,没羞没臊地缠着人再吻一回,末了腆着她水光潋滟的双唇,咕哝说:「小人儿怎就生得这样美,怎么亲都亲不够。」 「你别碰我……」喘着气说话,细若游丝,愈发地惹人怜。 陆晋却突然说:「你嫁我吧,别搭理贺兰钰,白面书生一看就知道不顶用。」 云意冷哼,「如何嫁?堂堂坤仪公主,嫁给你陆二爷做妾?」 「爷现在鳏夫一个,你不来,有的是姑娘排着队求着喊着嫁进来。」 「那你去找她们。」 「不。」又耍起无赖,「爷这辈子就中意你一个,死活赖定你,你不肯洞房,爷就给你守寡。」 「胡说八道。」 乍暖还寒时候,入夜渐凉。云意床上还留着厚重锦被,但今夜有个火炉捂在身上,只觉得热的慌,不知不觉捂出了薄薄一层汗,掺杂着她身上原有的香,越发的浓艳馥郁。陆晋只管埋首在她颈间,细细地闻,深深地嗅。时不时舔一舔,久久回味,若觉不够,立时张嘴咬上一口。惹得云意嫌弃地推他脑袋,「哪来的习性?怎么跟狗儿似的,见人就咬。」 陆晋这才从一片软玉温香中抬起头,手上却半点不放松,依旧握紧了那团宝贝猪头肉,半个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厚着脸皮恶声恶气,「敢骂爷是狗!你好大的胆儿!看爷怎么收拾你!」 云意皱眉瞪他,「你奈如何?」想起来他对」狗「这一词极其敏感,闹不好当场就要发火。 谁知他突然间转了笑脸,下巴枕在她锁骨处,色兮兮地说:「爷就算是狗,也是没断奶的小奶狗,天天饿着找姆妈。」 云意心道不好,这人又要耍流氓,还没能扭过身子挣扎,就被他一把叼住了猪头三,砸吧砸吧嘴,吃的啧啧有声,没得让人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碍着身体里无法自控的情念,似潮汐翻滚袭来,让人避无可避。不自觉遭遇风吹浪打,小舟飘摇,任他,通通都任他。 又一回,松柏似的男人轰然倒下,终于能伏在她身侧歇上半刻。双臂仍不肯离了她,依旧揉着猪头肉,心满意足地说:「小丫头终于长成大姑娘,这鼓囊囊的,爷稀罕死了!」再撑起上半身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上一口,声音响亮,揉一把猪头肉,笑得牙不见眼,一脸的没出息样儿。 眼不见为净,她只管闭着眼不搭理人。但架不住他脸皮厚,凑上来又是亲又是揉,明明一把低沉沙哑最是勾人的好嗓,偏偏用来耍无赖,嘴唇贴着她耳廓,吐着热气说:「姆妈怎么不理人?」再坏心眼地捏她的猪头三,缠着她叫唤,「草木枯死的隆冬天,什么都没得吃……」 从耳根到面颊,云意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拨出空闲来哄他这个身强体壮能征善战的七尺男儿。 「好了,你别闹了……」 陆晋在软乎乎的猪头肉上咬上一口,死皮赖脸,「你把爷骗得去掉半条命,爷闹你一回怎么地?就闹,非闹得你也死一回活一回!」 这人一贯的吃软不吃硬,云意实在被他闹得没办法,思量着换一张脸孔,收起燃烧的怒意,换上秋水鳞波的温柔,葱管似的指头细心拨开他垂下的乱发,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了,别闹了,咱们好不容易见上,就不能好好说会儿话么?非得回回都闹,闹得人哭死哭活的才罢休?你怎么就那么坏呢!」 温软的话入耳,他才能有一时半刻离开猪头肉,身体向上挪了挪,恰好与她平视,望着一张米分白细嫩的小脸,忍不住又亲下去,缠了她半晌才消停,「行,爷就陪着你被窝里头说话。」 黑夜静悄悄无人赏,山风带着寒气吹散了树上叶。 拨开沉沉乌云,一枚弯月撩起面纱,透过窗,将霜雪似的清辉洒在女儿家白皙无暇的身体上,令她于静默中透出别样的纯净,总让人不忍触碰。 她睫毛浓密,忽闪似羽扇,借着月光在面颊上投下长长的影,乌黑透亮的眼瞳中呈现的都是他的轮廓。他看在心里,莫名满足。 她笑着说:「不许你再爷呀爷的满口自大,我不喜欢。」 「怎的不行?老子不是你的爷?」 「你自然不是我的爷……」前半句答得极快,后半句又拖着尾音。陆晋等不及就要发火,「你——」你你你好半天,想不出辄来治她。 云意不紧不慢,指尖轻轻拨弄着他胸膛上茂盛的毛发,嘴角藏着狡黠的笑,故意为之,「你呀……不是我的爷,是我心上的人呀……」 「我……我……我那什么……」 「你你你,你哪什么?」 甜头来得太多太快,他根本分不清真假,也没精力去逼问她是玩笑还是真心,只晓得这一刻这个西北壮汉内心里扭了秧歌跳起了舞,包起头巾唱起了高原号子咿儿呀…… 看他呆呆的一句话不说,云意坏笑着捏他一把,「二爷,您结巴个什么劲儿?我可什么要紧的话都没说。」 她喊他二爷,必然是动了歪心思,设套,等他钻。 第二十六章 陆晋抿着唇,望住她,久久不语。 他半裸着上身,紧实遒劲的肌肉展露无遗,小麦色的皮肤上纵横着或深或浅的伤痕,无一不是他的丰碑战绩。脸侧还有新长出来的须根,配着一张鼻高眼深的脸孔,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来自草原的粗犷霸道。 微微的汗湿、衣裳上的皂荚香、属于男人的独特的腥甜,混成一股让人沉入碎梦、翩然欲死的香,比陈年的酒更醉人。 云意伸出食指,细嫩的小指头在他胸口上画圈,没能闹上一回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攥在身下,沉沉问:「爷……我问你,方才在门外,你拒绝贺兰钰的说辞,是不是真心?」 她眨眨眼,故意同他绕圈子,「我说了什么?记不清了。」 「你——」他恨得牙痒痒,抓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掌心里揉搓,「你说你心里有人了,那人就是陆二,为了他,你能代发修行遁入空门,怎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一回,让爷……让我也安安心。」 他的眼神泄露了忐忑心事,云意忆起在地宫时他的剖心剖肺,到底心软,怜他凄苦,指尖抚过他脸侧,怅然道:「嗯,一个字不差,都是真心话。」 陆晋握住停留在他眼角的手,强迫她贴着自己面颊,反反复复,细细摩挲。他闭上眼,深呼吸,好不容易按耐住身体里汹涌咆哮的情绪,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拥抱她,吞食她,占有她。 但最终选择了忍耐,轻轻啄她手心,轻斥道:「臭丫头……」带着怜爱与不舍,丢掉了所有包袱,全心全意献上一颗赤诚之心。 「你别得意,我就是说着好听,可什么都没答应呢。」 「我不得意,我就是高兴。」说着,当真咧开嘴,傻笑起来。 云意伸着指头点他额头,撇撇嘴,咕哝说:「一脑门子傻气,什么鳏夫?你又惹事了?」 陆晋便将郑仙芝的死与她说清,没成想她头一个反应是,「你竟然杀妻?」 「放屁!他俩珠胎暗结密谋嫁祸,坏事做不成,一个要鱼死网破,一个要杀人灭口,奸夫送淫妇上黄泉路,关爷什么事儿?爷才是绿云盖顶深受其害!」 「又是爷……」 「我,我绿云盖顶,成了吧!」生气起来好大火,掀开被站起身,气得满屋子乱转。 云意懒得同他争论,便转了话题,问另一事,「你今日来,打算何时走?」 「爷不走!」气呼呼一屁股坐到床边,震得整个六柱床都要散架,醒过神来再补上一句,「我不走,明儿一早我就去见你那些个表哥亲哥姥爷祖宗。」 「你疯了?你不走,外公见了你岂能放虎归山?」 陆晋架上腿,乐得看她着急,老神在在故作神秘,「你不是不愿意给爷做妾么?明日一早我就跟你姥爷提亲,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你过门。」 「外公绝不会应你,五哥也容不得你放肆。」 「你且等着,明儿就要贺兰钰磕头求爷收了你。」 云意披上衣裳起身来,推搡他,劝他走为上策。「你留在顺安做什么?要和还是要战,你尽管回京城,拉齐了双方使节隔江对谈,用不着如此以身犯险。」 陆晋顺手揽住她肩膀往怀里靠,大喇喇说道:「怕什么?爷这辈子以身犯险的事情多着了,不差这一回。冒一回险能捞个漂亮媳妇儿,也值。」 一个劝离,一个不肯走。一个衣衫半落,一个赤条条露出精壮劲瘦的身子,背上拓开一张咆哮的狼头刺青,每一年加固革新,令这头狼鲜活得仿佛随时要越出皮肉,咬住你咽喉。 地上零零散散落着女人的肚兜男人的亵衣,风吹树影,月落天涯,这情形像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安通款曲,厢房私会,从来不将武大郎放在眼里。 陆晋道:「你急什么,男人的天下自有男人来操心,你就乖乖吃饱喝足在家等着上轿过门吧。」 云意伸手拧他腰间一块腱子肉,「你说娶就娶,可曾问过我答不答应?」 他当真转过脸来,郑重其事地开口问道:「顾云意,嫁给我,你可愿意?」 「不愿意!」她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陆晋气得跳起来,昏暗的房中走上一圈,又走回原处,半跪在她身前,攥着她的手,急切道:「又怎么了!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你这女人!太他妈要命!」 「我不嫁,我就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在这山里了此余生。」 「你敢!」瞪起眼来,好凶悍。 「有何不可?」 他胸口憋闷,要被她一句话气到呕血,「你疯了你!出家?你那乃儿那屁股,那腿!都他妈白瞎浪费了!」 他口不择言,她也听得拱火,就不知怎的,见了他就爱耍脾气瞎矫情,明知故犯,「那就给旁人!」 「给谁?你表哥?想都不要想,爷现在就下山去砍了他!」 云意冷声道:「下山?山下有江北百万雄师,你不要命了?」 她的眼神斜睨过来,撞上陆晋的怒目横眉,一个冷一个热,半空中相遇,电光火石。 陆晋忍得不耐烦,毛熊似的扑上来,将她按在床上,「你这女人,就是他妈的婊子,爷要是早先就破了你身子,绝没有后头这杆子屁事。你也甭瞎想了,今儿就洞房,看你还能怎么矫情。」 「你这野人,讲不讲道理!」 「爷不讲道理,至多跟你研究房中事。」 这一回下定决心,要让她无处回首。(此处省略一千字)末了依然是毫无意外地败给她,妈的,却偏偏见不得她掉泪,一颗心能让一滴泪烧成灰。 陆晋心中含着几分挫败,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泪痕,「唉……你赢了,还哭什么?顾云意啊顾云意……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治我的,我这条命,迟早交代在你身上。」 「不许胡说……你一个南征北战的人,怎地开口就是死不死的,当心菩萨听见,犯了忌讳。」 「这下知道心疼我了?再这么闹一回,爷的小二蛋还不知挺不挺得起来。」他心里担忧,小心翼翼低下头去拨弄,心底里长吁短叹,唉……看那焉了吧唧的样儿,肯定是被折腾坏了。、小二蛋啊小二蛋,让你受委屈了,是老哥没用,哥哥对不起你。 她抽抽噎噎仍未哭完,「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见了你,总要胡搅蛮缠闹一场才肯甘休。」 陆晋低叹道:「你就是喜欢折磨人,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世上还能有谁比爷更宠着你?」 「有啊,我表哥、五哥、外公、舅舅、舅妈……」她一本正经地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没数完就让他一把攥在掌心里,皱着眉头不耐烦,「行了行了,爷跟你保证,往后一定比这几个合起来都对你好,百倍千倍的好,成不成?」 「爷?」 陆晋一锤床,认怂,「我,我对你好,保管是掏心掏费的好!成不成,嫁不嫁一句话!快说!」 第二十七章 云意眼神闪躲,再起犹豫,「无论怎么说,你都算不上良配,有郑仙芝在前,忠义王府又从来容不下你,王妃就已是顶顶的难对付,还有哥哥弟弟虎视眈眈,再而打仗哪有稳赢的?你这样的情形,一输就没退路。而你……从头到脚坏得流油,谁知几时就变了心,换了人,再去割肉剔骨掏心掏费讨好旁人……唔……你走开……嗯……讨厌,我嘴上疼呢……」 陆晋立定决心要亲个彻底,堵了她那张刁钻的嘴,乖乖张开来任他吃个尽兴。 过后拉上锦被,把个双眼微红,身段婀娜的小人塞进怀里,「睡觉!明儿谈拢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没得商量!」 她不习惯与人大被同眠,这一夜睁着眼看帐顶浮华,彻夜未眠。而她身边那位,泥地里草垛上睡过不知多少日夜,少年时,高床软枕于他而言已称得上嘉奖,更何况有失而复得的她倚在双臂之间,总算能安安心心睡一觉。 云意稍稍侧过脸来,看着咫尺之间,一张英挺非凡的脸孔,不知不觉渐渐入了神。尤记初初相识,他与眼前之人大相径庭,她脑中停留的他是粗野,也曾温柔,但更多的是隐匿在面具背后的算计与阴狠,她始终没能忘记渡口那一夜,他带着鄙薄反问,是否真以为他舍不得下手要她性命。 从来不似眼前,全然不设防,满心都是直来直往的孩子气。 睡着了也憨憨傻傻,哪还有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夺人气魄。 她以指尖顺着他轮廓追索,轻轻描绘他英气勃勃的脸,惹得他面颊上微微的痒,忍不住按住她右手,再往怀里拖。闭着眼呢喃一声,「乖,别闹。」 她突然间伤心感怀,却也夹杂着温情脉脉,仿佛这一生已到末尾,他与她早已经相携半百共此余生。 云意对自己多少是有失望,但正如同她在门前与贺兰钰相诉,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一颗种子落了地,自然生发,等到发现时依然根深叶茂,要彻底拔除除非将一颗心也剿灭。 她从不曾如此犹疑不定,反反复复,自我折磨。 到天亮,枝头鸟鸣,朝阳东升。玉心终于从迷药里脱身,一睁眼浑身酸痛,揉了揉肩膀才看清,原来在柴房里窝过半宿,身边两个嬷嬷还横躺着昏沉沉。想起要紧事要紧人,再顾不得头疼脑热,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主屋跑,见门半掩着,想也没想就往里闯。 一声尖叫,惊走了枝头鸟。 玉心几乎是被人临空提起来扔到屋外,那男人高他一头半,肩宽腰瘦,浑身上下只穿一条墨色绸裤,可怕的是绸裤松松散散挂在胯间,露出腰腹上搓衣板一样平坦起伏的肌肉,还有裤头下遮不住的卷曲毛发,慢慢散开来,向下延伸,引出你无限遐思,只想伸手勾一勾他裤头,看清「后续」,是「重头戏」还是虚有其表。 玉心眼前一阵阵眩晕,忘了要逃,也忘了尖叫,山间冷风也未能吹醒少女旖梦。 「下山叫人——」 他扔下这四个字,眯着眼睛带着睡意转身回房,再露出一张被狼头占满的背,给玉心带来的冲击不能以言语概述。 她木呆呆站在院中,看他一勾脚把门带上,想了想,魂不守舍地往山下去。 陆晋复又躺回床上,钻进被窝,硕大个脑袋往她猪头肉上蹭,一双手环紧了她腰身,带着睡意嘀咕,「再睡会儿,爷抱着你。」 云意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一会表哥进来,撞见了,成什么样子?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陆晋有起床气,「老子睡自己媳妇儿,玉皇大帝都管不着,他什么东西,还敢说嘴?」 云意推开他自顾自起身穿衣,「他是我娘家人。」 他心知赖不了多久,只不过就爱看她一件一件穿衣,一直到梳头、挽发、洗漱休整,一举手一投足,莫不让人欢喜向往。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也起来简单梳洗,没料到云意会走到他身后来,捏着玉梳为他将昨夜散乱的发髻重新梳拢。 鼻尖绕着她衣裳上的熏香,她纤长细嫩的手指穿过他浓密的黑发,指尖擦过头皮,仿佛捏住了他的神魂。 他一时紧张得口不能言,酝酿许久,只得一句,「你还会做这个?」 云意说得十分平静,「世事无常,总要学着点。」 尝尽了苦头,才知何为世事无常,这当中暗含多少艰辛多少苦,非一笔能书。 陆晋拖起她的手置于唇边,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放心。」 留下短促而又郑重的誓言。 没能持续漫长温情,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晋轻哼,「来得不少。」见云意的手突然收紧,他便扯出个微笑来,安慰道:「不怕,爷厉害着,黑脸的不怕白面弱鸡。」 门开,贺兰钰一身青衣束腰,提剑而来。 二人会面,一个说「幸会」,一个说「久仰」,故作深沉。 直到贺兰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顾云意,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云意看贺兰钰沉郁神色,略有犹豫,但到底挪动步子往他身边去。绕过陆晋时被他拖住手腕向身后带,她回头看,他正经危坐面带不愉,扣在她腕间的力道在克制中收紧,「云意调皮,一个没留意便赌气离家出走,这些日子多亏贺兰公子照顾,陆某感激不尽。」 贺兰钰右手持剑,长身玉立,明明是同陆晋说话,视线却落在云意身上,「陆将军说笑,都督府本就是表妹安身之所,家在此处又何来离家出走一说?倒是听闻表妹在西北颠簸流离,身负重伤,其中……恐怕还需多谢陆将军,若无将军提点关照,表妹弱质女子,何至如此?」 陆晋坐,云意站。他抬眼睨她,见她懵懵懂懂傻模样,不由得心生悔意,早知道在渡口就不该死要面子,还问什么舍不舍得?分明就是舍不得。 只好囫囵略过,「家中琐事,不敢劳贺兰公子操心。」 家中?贺兰钰冷笑不止,望向呆立其中的云意,「过来,山下灶头上热着一品百灵菇、红油云丝、东坡豆腐,年前的梅酒启开来,给你温上一壶可好?」 她眼睛发亮,显然是动心了,被陆晋捏住的手腕晃了晃,又犹豫说:「可是……我不好饮酒的吧?」 贺兰钰倒是很开明,「那就闻闻过瘾。」 云意撇撇嘴,「闻闻不过瘾的。」 贺兰钰笑道:「饮上少许又何妨?表哥都给你掩着,保管没人知道。」 「那……」她回过头看陆晋,被他一皱眉,瞪回去,好家伙,掂量掂量自己,他也就值三道菜一壶酒,臭丫头为了吃的,转眼就能卖了他。 他索性站起身,牢牢攥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将她带到身后,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同贺兰钰对峙,「恰巧肚饿,不如由贺兰公子引路,陆某与云意一道去。」厚脸皮的功夫天下第一,分明是不请自来,也能当自己是受邀登门。 说完也不等贺兰钰回话,自拉着云意往外走。 但遭遇贺兰钰上前一步,握紧了手中剑,将他拦在院中。 第二十八章 陆晋手无寸铁,却似成竹在胸,对比贺兰钰,像是将优劣对调,或者这也是不要脸大法其中致胜一招——装相。「贺兰公子这是何意? 「都督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之地?更何况……」他看向云意,脑中斟酌措辞,最终未能说出口,再对上陆晋,「两军对峙,你既有胆前来,必知其后果。来人!拿下他!」 外圈围拢来的黑衣家奴听令上前,云意紧张之下没往后躲,反而向前一步,似乎是刻意将身长体壮的陆晋挡在身后。 贺兰钰的攥紧了拳头,面有难堪,最讨人厌是陆晋,居然站在云意身后得意不止地朝贺兰钰挑眉,拿了甜头便开始耀武扬威。 嘚瑟够了才走上前,两人的手至始至终紧握,未曾有片刻分开。他勾唇浅笑,一派从容,「陆某与贺兰公子同为我朝之臣,同为社稷尽力,公子何至于此?」 贺兰钰不屑为伍,冷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冤枉,天大的冤枉!」他突然间起高声,把站在近前的云意吓得一颤,再看他,已入了戏,要装六月天的窦娥,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忠义王府举勤王大旗,倾其所有只为讨伐逆贼,收复河山,进京之后不沾财税,不入宫城,只等新君临朝,潜心归顺。只不过陆某听闻,南京与江北都督府对新君之争尚未作结,南京六部拥立楚王,而江北自是……唉,拥立之事关系重大,陆某一家纯直之臣,不敢多言,还需府上多多用心。」 一句话把脏水都泼到贺兰家身上,他反倒成了忠义仁孝肱骨之臣。恨得贺兰钰心眼发花,手中剑柄紧了又紧,但他所言有一大半是真,南京旧部因在太子与荣王之争中大都叫嚣着维护正统,估量着多半得罪了荣王,若再立他,于己有害,一群酸腐读书人不顾朝野大局,只知党同伐异,什么君君臣臣社稷天下都比不上眼前利。埋着脑袋翻遍了皇族家谱,从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楚王之子,这孩子才过十二,他爷爷是玄宗爷六弟,也是个不得宠的王爷,才被分封至蛮荒之地。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争帝位,说到底还是因为某某人的司马昭之心。 然而贺兰家有好上几分?还不是相同把戏,都是狼子野心。 贺兰钰耍无赖刷不过流氓祖宗,被逼的无言可对。云意看陆晋的眼神也变了样,觉着这人真乃当世奇才,她惯用的招数,他不但学会了,还学得融会贯通无人能敌。 她心中缓慢爬升起一股紧迫的危机感,做戏皇冠在手,绝不能轻易让位。 陆晋慢悠悠上前来,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一张图换一顿饭,这买卖不知贺兰公子有没有兴趣坐下谈?」 这一回不止贺兰钰,连云意也愣在当场。但也就是眨眼功夫,她便将宝图、夜闯、婚事牵连起来,勾勒出一幅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计划图。 旁人或许无此胆量也无此手腕,但陆晋……凡事落在他身上,要紧关头,她没一次猜中。 宽大的袖口下面,陆晋捏一捏她手背,再朝她眨眨眼,无声无息中庆祝「奸计」拉开序幕。 日近午时,停云观下都督府。 陆晋说吃饭,就是真吃饭。拉开席面,与云意共坐一桌,一边是大鱼大肉鲍参翅度,一边是清粥小菜素净寡淡。陆晋就像个无脑莽汉,坐下就吃,也不管是身在敌营还是落进陷阱,全身心相信贺兰府,绝不会以小人之姿投毒陷害。 云意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席间忍不住偷偷问他,「你把真迹扣下了?」 陆晋牛饮梅花酒,抽出空来答她话,「爷打小儿就老实,偷天换日以假乱真的事儿,爷干不出来。」 云意撇撇嘴,忍着忍着,告诫自己怒大伤肝,「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跟你说,我舅舅这人又与表哥不同,不是谁都能糊弄的,你不让他骗了去已是万幸。」 「怎么?担心我?」 「怕你误入虎穴,事到临头还装相儿。」 「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她放下筷,为一桌不能下肚的精巧素斋扼腕叹息。 陆晋抬起头来嘿嘿地笑,「乖,听话,男人的事情女人少操心。」一脸的所谓「大男人气概」,答不出话来,就知道拿这一句顶,万试万灵。但男人的事究竟是什么?范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还都靠男人界定。 云意满心烦恼地饮茶降火,再也懒得理他。 直到外头进来个白胖中年人,大肚滚圆,大耳朵扇风,笑呵呵像是从壁画上走下人间的弥勒佛陀。 云意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轻声唤:「舅舅——」 贺兰澍笑呵呵虚扶她,「好好好,难得意儿下山来,怎么样,吃的好不好?饭菜合不合胃口?还想要什么尽管说,舅舅一定办到。」 云意稍稍摇头,双手交叠,颇为紧张,「什么都好,劳舅父费心,云意愧不敢当。」 「什么费心,本就是年头年尾的日子,也没什么可忙。意儿何须与舅舅客气?只要意儿一句话,星星月亮舅舅也给你送来。」接着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没甚可笑,偏笑得中气十足绵延不断。跟在身后的贺兰钰面容肃穆,似怒目金刚,与他爹这笑面佛差着八千里长距。 再看陆晋,就像是当真进了屋才知他在此,满脸惊异,「哎呀,陆将军,久仰久仰,早就听闻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将军上座,上座。」 什么将军?没得朝廷嘉奖提拔,仍旧是个五品官,上不得台面,与贺兰澍太仆寺卿的相比,实乃云泥之别。 陆晋沉稳,与其客套一番,依旧不动声色。 二人相谈之下很是投缘,便要去正厅细说,不过将云意安排去福寿园陪夫人看花,但这个时节分明无花可赏,为支开她,理由也太蹩脚。 「陆晋——」云意皱着眉叫住他,欲言又止。 陆晋欣慰,同她颔首,只道:「放心。」 但她哪能放心? 贺兰钰神色黯然,低下头陪着笑呵呵乐颠颠的亲爹,退了出去。 照常理,两军对峙,阵前和谈,总该该有浩大声势,机锋无数,退一步说,也该是主公将领分列左右,唱完了鸿门宴再奏破阵曲。无论哪一种,都不应是三个男人凑作堆,关起门来唱戏。 贺兰澍有神功,最尴尬的档口还能嘻嘻哈哈傻乐,逼得你不得不转过头,迎上来,陪着他傻笑。南方人登门奉茶,北方人来了饮酒。这回换上陈年松子酒,配一桌下酒菜,要酒过三巡面红耳热才来说正事。 贺兰钰无聊作陪,看父亲与陆晋你来我往相互恭维,心中有不屑,有轻鄙,更多的是无法参与的不适。 贺兰澍放下酒杯,捋着一撮小小山羊胡,眯眼说道:「京城正是热闹时候,将军怎想到抽空来顺安游玩?」 陆晋道:「京城已定,闹得厉害的都下了黄泉地狱,轮不到陆某操心。倒是想起来还有件事儿,早早应了人,却迟迟未能着手去办。」 贺兰澍换一副探究神色,脸上的肉抖一抖,层层叠叠牵连起来都在动,他身子前倾,皱眉道:「噢?何事如此棘手,竟需将军亲自来办?」 第二十九章 陆晋也十分配合,开始长吁短叹,准备掏心窝子诉衷肠,「唉,说起来,情之一字,着实要命。陆某曾在公主面前立誓,他日必以李得胜项上人头向她提亲,无奈先皇殡天,公主孤身漂泊,陆某虽已为朝廷收复京师及顺天府州县,但着实不知这门亲事该向何处提,如此才耽搁下来,唉……」长长一声叹,眼睛却看向装模作样万事不知的贺兰澍,见他打算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少不得多提一句,「恰巧此番入京,得了个什劳子五鬼图,听闻公主为此吃了不少苦,陆某便想将此物当做聘礼,谁知……罢罢罢,我既亲身至此,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今生无缘,陆某也莫可奈何,莫可奈何啊……」 贺兰澍显然在听到五鬼图几个字时变了脸色,一双被肥肉挤压的核桃眼闪出精光,这顿酒席终于要在酒酣耳热之后入正题,就连无聊之下出了神的贺兰钰也抖擞精神,目光如炬。 这世道,任何时候,只要抛出宝图,必成制胜法宝。 贺兰澍试探道:「将军言下之意是……」 陆晋此刻也不再拐弯抹角浪费时间,敞开来坦然道:「开启玄宗宝藏的五鬼图,你我各藏一份,若僵持下去,恐怕百年内都没可能找到宝藏之所在。」 贺兰澍却摸着胡子打哈哈,「将军说笑,五鬼图乃以讹传讹之物,不可轻信,不可轻信哪……」 陆晋抬手扶于桌面,一张写满大漠豪情的脸,肃容深沉道:「贺兰大人不必着急否认,您若毫无兴趣,便只当陆某酒后胡言,您若有意于此,陆某再与大人详谈。」顿一顿,低声道,「宝藏究竟多大数额,大致位置在何处,想必贺兰大人心中早有估量。现如今五鬼图一份藏在京师忠义王府,一份被公主交予荣王。如今天下态势,恐战事旷日持久,手中若无钱粮,岂不是早一步落了下乘?倒不如将两张图凑在一处,找出宝藏,由忠义王府与江北都督府共享。」 贺兰澍再看陆晋,又比先前多一分深究,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只管等对方把事情挑明,这种时候,越是沉默越是占尽先机。 而陆晋并不在乎出言先后,空杯捏在手中,反复品玩,视线落在青色兰草图样上,状似散漫。「忠义王府已点头默许,如今就等大人与荣王,拿个主意。」 「将军如此,必有所求,不若说来一听。」 「公主,我只要公主。」他答得坚定,未染犹豫。听得贺兰钰握紧了剑,额上青筋鼓动,当即就要挥剑斩了他这么个肖想公主的癞蛤蟆。 贺兰澍笑意未减,缓缓道:「我若不应?你当如何?」 陆晋大笑道:「不过是引颈待戮束手就擒,还当如何?」 「好好好——」贺兰澍抚掌赞道,「将军好气魄,不愧是将门虎子,好得很!将军既已至顺安,就是贺兰家贵客,某自当以礼相待。」前一刻的表情仍是冷凝慎重,下一刻便换个彻底,成了憨厚热情的好客之主。招呼贺兰钰务必要招待好陆晋,绝不能有半分怠慢,自己告了罪,退到院外,看他步履匆匆,多半是着急去与贺兰铮及荣王商讨宝藏之事。 银子送上门来,有谁不想要呢? 陆晋摊手耸肩,朝贺兰钰作出个无辜模样,「这年头,娶个媳妇儿真真难如登天。」 贺兰钰强忍怒气,「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陆晋嘴角含笑,自斟一盏,朝贺兰钰举杯相邀,「不早不早,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须折嘛。」没人碰杯,就只好一仰脖子灌下去,满口都是酒香。 贺兰钰最看不得陆晋这类底层摸爬滚打五毒俱全的兵痞子,分明不是个玩意儿,却总能让人怒从心起,无计可施。 更何况云意今日态度,着实令人心灰意懒。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听命做起向导,领着陆晋去客房休息。 陆晋心中算不上胜券在握,但至少有半数把握。夜里月明皎皎,无心睡眠。静静将时光倒回半个月前,他出发之前在换了牌匾的忠义王府与陆占涛陆寅二人商谈,他提出来两图合并共分宝藏之事,面黄肌瘦「脱胎换骨」的陆寅极力反对,反倒是陆占涛半眯着眼睛靠着太师椅慢慢琢磨。说起来,陆晋其实更类其父。二人都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者,在利益面前,气节、尊严、义气都可以先放一放,缓一缓,等兵强马壮再拿来叫嚣。 陆占涛更关心的是此一计的可操作性,「若当真拼出了地图,万一宝藏落在江北……」 陆晋道:「儿不敢保证,但估量着宝藏不出顺天府。玄宗爷没可能把万千雪花银从私库里运出,再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北掩埋,最有可能的,就是在京郊某地。」 「那……贺兰家能答应?贺兰澍那个胖狐狸能放心把宝图交出来?」 「互遣人质,两军交界之处共赏此图,若不成,搅了贺兰家与南京的联姻也是好的,如今天下三分,江北与南京并不弱,如让此二方联手,无论从何处看,对咱们都不是好事。」 陆寅却问:「你怎知真假?」 陆晋答:「冯宝就在城内,我自当领了冯宝前去。」 陆寅进一步逼问:「你说互为人质,依你看,应以谁人为质?」 陆晋上前一步,朝陆占涛拱手,郑重道:「儿愿亲自前往顺安都督府,事不成,必不归。若成,势必要以贺兰家长孙贺兰钰为质,才能拿住江北命脉。」 「噢?你去?」陆占涛心有疑虑,眼光沉沉,将他仔细打量。脑中响起酒友郑怀秋口中之言,他曾于酒后断定,陆晋乃当世英豪,有大将之才,却输在鲁莽冲动,难成大器,如此说来,真真一字不差。但此事若成,于江山万世大有裨益,若败,想来陆晋也自有金蝉脱壳之计,不必忧心。 一挥手,着令去办,「你心中若有把握,倒不妨一试。」 陆寅摇着折扇,冷笑道:「只怕二弟此去另有所求。」 陆占涛连忙做和事老,「哎,老二一心为家,奔波劳累,你又何必如此。」 陆晋拱手领命,看陆占涛还欲再言,多半是催促他再续一房,便不敢多留,匆匆去了。 再回到都督府的不眠夜,开春的风冷飕飕带着花草香,陆晋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折腾得烦了,一锤床坐起身,想来那位婀娜妩媚的小道姑今日必未上山,还留在都督府内赏花陪聊,他这颗心便安定不下来,只想着去撩一撩他日夜相思的风流小道姑。 于是乎开门翻墙,一人一马战千军的功夫,全拿来偷香窃玉。 云意双手抱膝,尖尖的下颌磕在膝头,瀑布一样的长发铺了满背,望见他落寞神情,到底硬不下心肠,放软了语调同他说:」你傻呀,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儿?」 陆晋不信,「你神通广大赛神仙,谁知一眨眼你又飞到哪座山头。我……我找你都找怕了……」前半句调侃,后半句捧出来一颗赤忱真心,留一段余音,慢慢讲述失去她的日子里,他经历着何种煎熬,又尝尽了几番烈焰灼身之苦。逼得她不得不咬牙,列出承诺,「成日里满街跑,我不嫌累么?」 第三十章 陆晋握了她的手,寒夜里捂热她冰冷的指尖,「要实在忍不住要跑,也先告诉我一声。」 云意憋着笑,「告诉你还跑得了么?」 话音落,身子便顺着手腕的力道一起,被他拖进怀里,牢牢抱紧了,让她听他胸膛下面心脏跳动的节奏,血液流窜的声音。安安静静,无人打扰,难得好时光。 无需缠绵,亦不需言语,紧紧相拥,默默依靠,已足够美好。 然而他脑中晃过今日场景,忍不住说:「明日你哥哥舅舅来找你说话,你听完了若是心里难受,可不许跟我闹脾气。」 云意抬起头,从头到脚将他审视一通,已经拿得出管家婆的气势来问话,「又想坑人呢?要么就现在你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等明儿我从旁人口中听见了,再一赌气,说不准又跑到南京去。」 陆晋听她威胁,也不生气,自顾自地笑,伸长了手捏一捏她气鼓鼓的面颊,「夫人在上,小得只好遵命!」被云意啐了一口也无妨,当真老老实实把换图之计说与她听,末了笃定道:「万千金银都是浮云,爷……我只要你一个。」 听起来是动人情话,但眼下她的心思全然陷在这一宗天大的买卖里不能自拔,再看陆晋,也不禁讶然,「你好大的胆子……此事若成,即便挖出了金山银山,你也分不到半个子,你这……今后十余年的粮饷都不要了?」 「嗯,不要了。」他微微颔首,低头慢慢揉捏着她纤长细嫩的手指,懒懒散散豪不挂心,「你别恨我拿你当筹码同你哥哥舅舅做买卖。若无一计傍身,说来我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独闯江北。」 云意仍有几分呆愣,呐呐道:「舅舅的意思……是要卖了我?」 陆晋点头,「看来不止要卖你,连同你表哥一道送出去也没所谓。这笔生意好谈得很,一听是玄宗宝藏,激动得连价都不还,今儿晚上正院没吹灯,估摸着贺兰家男丁一个个的都在里头绞尽脑汁地想辙儿。」 过后见云意老半晌没回话,不由得疑心道:「真生气了?你这人可真没劲,说话每一句当真的。」 「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觉着……心里难受。」 「有什么好难受的?女人不都这样?你爹让你和亲还不是拿你做买卖?嫁给爷,还不比嫁给额日墩巴日那个傻子强?」见她犹豫,少不得满心不忿,站起身来挡住一片月,遮住半片天,急吼吼说道,「像爷这样威武雄壮的汉子,你以为街上走两步就能捡得着?爷告诉你,爷可是千里挑一,万金难求。」 云意盘腿坐起来,淡漠道:「四字成语用得不错,看来还是得多读书。」 陆晋照旧还是那句话,「反正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抹脖子上吊,登高跳河都没用。」 她叹一声,换了脸色,朝他伸出手,不必等多久,床边一条大头鱼自动上钩,握住她,再稍稍带一点力,他便乖乖坐回原位,挺直了腰背听教训。 云意道:「我不过是因父母兄弟难过而已,并不与你相关。」陆晋能做到这一步,已是难得,人人都是凡夫俗子,她不敢强求。 陆晋叹声道:「你辛苦难过,只因一事。」 「何解?」 「想得太多吃得太少。」他正经严肃地断症下药,再摸一摸她尖利的小下巴,不甚满意,「再胖点儿,胖点儿好生养。」 她已经懒得同他争执,「还不走?坐在这儿等我表哥来亲自请你出去呀?」 陆晋没脸没皮耍赖,「好多日子没在身边,这也就来了半个时辰,哪够?你要想睡你只管睡,我就看看,绝不动手。」 云意缠他不过,没得选,只能陪他胡闹。 「你孤身在外,离京多日,王府恐生变数,你在京城留了人没有?」 陆晋道:「郑怀秋,读了满肚子旧书,没成想读出个浪荡酒鬼,老头子那如今最信任的就是他。」 「姓郑?」 「不错,郑仙芝本家大哥。」他说得坦然,从没打算瞒她。 然而云意根本无心去醋,转念问:「他若知道此一计还连带着你我婚事,会不会另起他念?」 陆晋道:「世上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自然也不存在一击就碎的关系,男人的事情鲜少被女人左右,更何况在旁人看来,我娶你为的是与江北联合,破了江北与南京暗中牵线的关系。再趁机自抬身份,装成个人人称羡的驸马爷。」 云意眨眨眼,明知故问:「那二爷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陆晋厚着脸皮说:「等洞房洞得天雷勾地火,爷再告诉你。」 「……」她已经被他演练得视之平常,面不红,更不需提心跳,平平静静赠他冷眼,「第一眼瞧见还当你是揣在肚里的坏,没成想到今日才看清,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 陆晋还有话说,「爷就算无赖,也只在你一个人跟前无赖。」 「那……我还需多谢你?」 陆晋捏她脸颊,「你就知足吧你。」 最后是她摇摇晃晃支持不住,也顾不得身边有一个他,野狼似的瞪着眼睛等她放松警戒好一逞兽欲,禁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就这么睡了过去。合上眼之前还闻到他袖口淡淡皂角香,莫名冒出个念头来,认为这人知错能改,应给嘉奖。 不知看了她多久,直到连自己都心生后怕,感叹这世上哪来这样一个人,有着这样一张脸,怎么看也不觉得腻味,只想长长久久守在她身边。 临走,他似乎弯下腰,于她额心轻轻落下一吻,被北风摧残了一整个冬天的唇,干裂崩开,擦过女儿家娇嫩肌肤,带来一阵涩涩的疼。 「好梦。」他的祝福同亲吻一样,透着一股西北汉的粗犷大气。 不出所料,次日,云意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哥哥。 午后,她的经书才抄到一半,就听见丫鬟通报,说是荣王爷来了。奉茶的紫环又惊又喜,激动得茶杯也端不稳,碗碟之间打架似的一通吵闹。云意将将搁下狼毫,就见帘子后头走来一位清俊少年郎,面如冠玉,眼含明珠,集齐了先皇与淑妃二人之所长,是个极其俊俏的小郎君。见着云意,先陪笑,等她肃容正色,他适才收起笑,拱拱手赔罪,「阿意——」 云意不过瞥他一眼,再没有其他动作,更不要说行礼问安,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礼数可讲,但她与荣王相处,素来如此。荣王性子宽厚,便惯得她无法无天。 「生气了?」他侧身绕过书案,凑到她跟前来,小心翼翼试探道。 云意依旧低头翻阅抄本,看也不肯看他一眼,权当他不存在。 「好妹妹……」 「有话直说,何必同我绕弯子?」她放下手中抄本,终于肯转过脸来,同他面对面说话。 荣王这一下又让她噎住了,犹犹豫豫,踟蹰不前。 云意看不过眼,索性替他说:「决定了?今儿就要卖了我?」 他点点头,抗不过她灼灼目光,当即又忙不迭摇头。 云意轻叹,适才缓和神情,淡淡道:「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如今这样的情形,咱们俩任何一个,为了有个活头,都得卖得毫不犹豫。既然彼此都点头答应,你今次来还扭捏什么呢?照实说就是了。」 第三十一章 荣王适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开口道:「哥哥知道你好不容易才从陆晋手底下逃出来……」 「照直说——」 「陆晋拿五鬼图上门提亲,我得应他。十日后贺兰钰过江为质,江北大军开拔,你与我一道赴同州。两军压上,营帐之中交割宝图,那东西你比我熟悉,真假还需由你去瞧上一眼。」 「然后呢?」 「恐怕就得跟着陆晋回北边儿,你放心,他日若有所成,哥哥一定领你回来。」 云意却道:「哥哥同舅舅既已有了决断,云意无不听从。只不过哥哥今日需记得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已是覆水难收,哥哥往后或进或退,都不必顾念我。顾家留着哥哥一人,就是万幸。」 荣王低叹,「我愧对你,愧对祖宗。」 云意摇头,轻声抚慰,「乱世求生本就艰难,何况你我?只求哥哥一生平安,余下的功名利禄江山社稷,说到底,都是虚名。哥哥无需将责任都担在自己肩头,百年转眼过,是非转头空,你看今日王朝兴衰,命运起伏,他日回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湮灭文史之中,何须执着?」 她看透了,其他人却还身在此山,迷途难返。 荣王垂首,自叹弗如,「妹妹若生为男子,哥哥就能轻松了。」 云意轻笑,「傻话,哪有那么多‘若是’、‘如果’,哥哥如今艰难,我自当体谅,今日的话句句出自真心,绝不是虚假推诿之言。至于舅舅一家……」她有着些许不忍,斟酌措辞,最终点破,「舅舅虽好,却不能尽信,你懂我意思么?」 他一样有万般无奈,但也不得不点头承认,「你放心,我另有打算。」 她安然落定,「如此最好,毕竟咱们的身份,由不得你不谨慎。如今我远嫁西北,都督府只剩下哥哥一人,还请哥哥千万保重,哥哥好,云意才能立得住。」 「我明白,此去一别,恐……」话到此处自然哽咽难续,两个人都是隐忍的性子,心中即便有千般苦,面上依旧是从容自得,不与外人道,「罢了,只多说一句,当日张大员外府内千里相救之情,哥哥此生不忘。余下的,已愧不能言。」 云意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父皇母妃早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就只剩下你我相依为命,但凡是为哥哥好,云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此去也不见得就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哥哥还不了解我么?到哪儿我都能过得好的。母亲不是说过么?宫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富贵花,只我一个是墙根草,给点水就能活。哥哥只管放心,可别再闹一出临别落泪的两厢不舍,我要嫁人,自然风风光光高高兴兴,往后才能过的顺心,你说是不是?」 荣王受她安慰,也未见得能就此放下心大胆去,「你从来是如此,从不让人忧心。只求你好歹改一改,多少人的心疼浮于表面,却也远远好过充耳不闻。」 她欣然应承,弯曲膝盖,低垂下颌,笑盈盈向他行上一礼,「是,云意谨遵王爷旨意。」 「唉……」 「还叹气呢?才比我大一岁半而已,你瞧你那眉头皱得,就像个小老头儿。」 看她善解人意故作轻松,他心底反而更不好受,撑在桌面的手止不住颤抖,眼眶红红也要闭上眼一忍再忍,「你千万……千万保重……」 云意玩笑说:「如何保重?上称足百才算过关?」见他仍旧萎靡不振,无论如何劝不会来,她便刻意换了话题,问:「表哥出质于西北,忠义王府派谁来?」昨晚陆晋就已经说明,她这就算明知故问,另有所谋。 荣王浑然不觉,仍旧一五一十作答,「自然是陆晋。」 云意状似为难,「留他?恐怕不妥。」 「如何不妥?」 云意道:「据我所见,陆占涛并没如何看中他。陆晋出身低微,一无舅家依靠,二无父亲疼宠,在西北就是个无根之将。虽说打仗厉害,但西北军中猛将如云,并不缺他一个。如此看来,你说他会不会根本就是陆占涛布下的一枚弃子,可有可无,任凭发落。」 荣王惊醒,「表兄却是贺兰家长子长孙,如此一比,岂不是早失先机?这当如何是好?」 云意自然有后话等着,「陆占涛还有一长子陆寅。我在乌兰数日,已见陆寅得封赏无数,听闻陆占涛就算遇上一盘可口炙肉都想着送一道给陆寅。五鬼图如此连城之宝,为表诚意,陆占涛合该将陆寅送到都督府为质。」 荣王抚掌道:「此话在理!我这就去与舅舅说。」 「我不过是提一句,哥哥心中早有打算。云意一介女流,还是该少说多做。」 荣王会意,「我明白。」 她目送他离去,时间定格于他立在门中的背影,午后疏漏的光为他的双肩腰背描一层细碎灿烂的边,令她想念起曾经的年少时光,榕树下许过的愿,被姊妹气哭的少女,如今都随国难一去不返。 无论是她,或是荣王,无论是如何费尽心思苦苦支撑,终究避不开被时光掩埋的命运。 约定的日期不早不晚,如期到来。 两军皆是大军压阵,屯兵于同州南北两侧。桃花源里出来的,乍见此场景,多数要以为仍是三国乱世,魏吴两家倾力而战,你说多少宏图霸业,乱世英雄,都在其中。。 陆占涛为了宝藏甘心割肉,应了都督府所求,另派陆寅为质。于是在阵前,就有陆晋与贺兰钰,优哉游哉骑着马儿去换陆寅一人。 而云意坐在帐中,慢慢嚼着不负盛名的同州酥饼,先吩咐德安晚上要吃同州烩面,让他去找个厉害厨子到跟前儿来做。德安德宝两兄弟原跟着荣王一路南下,如今云意回来了,人自然也要送回她身边。 饮过茶才想起,昨夜又有采花贼翻墙过来,掐着时间同她腻歪一番,末了夸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要不就此……他眼神一暗,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意简直认为眼前人吃错药换了脑,不然怎么能想得出这一招,这不是杀陆寅,是给自己找罪。「两方为质是谁的主意?陆寅若是死在江北,你过后如何交差?五鬼图还要不要?丁点儿侥幸都不要存,陆寅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你。可别忘了,除掉陆寅,还有你三弟陆禹,当日我与他言语交锋,便知其厉害。」再瞧他一眼,见他面色不愉,无奈再补一句,「自然,论心计才能,陆禹不及你万一。」 陆晋听得受用,打心眼里熨帖,却还要再自夸,「长得也不如爷英武豪迈,个小鸡仔儿似的身板儿,不顶用。」 云意撇撇嘴,觉着陆晋这人,一天比一天不要脸,临走还不依不饶地在她脖子上「盖印」,逼得人不得不穿立领,将一段雪白的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她略略出了会神,想到陆寅,心中早已有了算计。 等两方人质交换完毕,陆寅到了江北大营,头一天就落到云意手里。 第三十二章 他原本住着一等一的大帐篷,喝着好差好酒,起床、更衣都有仆人侍奉。下午喝了半晌茶,正巧将满肚怨愤都消化干净。这厢似乎是脚步声都没听清,就见一个清清瘦瘦白面少年打起帘子来,再往后退一步,迎了主子进门才弓下腰,垂目塞耳当木头人。一举一动,都是宫中内侍做派。后头再跟四个棕熊一样的壮士大汉,列两排,门神一般挡住布帘。 定睛一看,迎来那人笑盈盈的一张脸,眉眼轮廓早已经刻在他心中,恨不能日日夜夜千刀万剐,但到了跟前来,竟无计可施,只能呆坐榻上,任她耀武扬威。 「西陵一别,未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在人间想见。世子爷,别来无恙啊。」 陆寅一手攥紧了膝盖,心中有无限恨,全然都附着在怨毒的目光中,直直射向她。 云意却似浑然不觉,一身袅袅婷婷轻快春装,侧过身,裙摆摇曳,装作疑惑道:「世子爷是明白人,怎说见了本宫却不上前行礼?难不成忠义王口中的忠君爱国,都是唬人的谎话?」自然都是谎话,但这又是不得不认,不得不写在义旗上高歌长吟的弥天大谎。 来者不善,陆寅握紧了拳头,死死盯住她。她笑得越是灿烂,他心中的恨,便越是浓烈。 然而云意想得很简单,她这样瑕疵必报的小性子,怎么也忘不了地宫里他抽过来的响亮耳光,她这辈子还没挨过一个指头,即便是落难,也未曾如此受人糟践。 你要她忍?委曲求全? 她还不屑对陆寅如此。 陆寅僵在原座,进也不是,退又无路,只能借着眼神投射恨意。想起被困在地宫,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吃人肉喝人血苦苦支撑的日子,一股凉意自脚底板升向天灵盖。他恨,恨不能当下就张开嘴,撕了她这层虚伪的皮,生吃了解恨。 他不动,云意也不着急。嘴角仍挂着笑,招呼身后壮汉,「屈平屈正,世子爷没进过宫,不懂宫里的规矩,你们俩上去好好教教他。」 两人一同拱手弯腰,齐声道:「是!小的领命!」 一迈步,先把在陆寅跟前伺候的小仆吓得躲到屏风后头。他神色一凛,又要赌她胆量,偏偏碍着面子不肯挪动半分,只拿眼神恐吓,「我是忠义王世子,都督府贵客,谁敢动我?」 屈平屈正是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模一样的孔武有力,晃荡在眼前,压迫感也翻了个翻儿,何况他本就不是大胆无惧之人,等屈平到近前来伸手抓他肩膀,当即向后躲,但右边有屈正拦下后路,一左一右将他摁死了再架着双臂抬起来,眼看就要拖到云意身边,逼着他给个黄毛丫头下跪磕头。 德安最上道,进屋就给云意找座。搬来一只四出头官帽椅,仔仔细细擦过了才敢请她落座。屈平在后,猛地踢一脚陆寅膝弯,再是傲气自负又如何?还不是应声而倒。她稳坐高椅,他跪地在前。 两人视线,一个俯瞰,一个仰望,情势与在乌兰之时已是天差地别。 陆寅怒不可遏,盛怒之下身体也多几分力,抬脚向上,双肩猛冲,就要起来。让云意凉凉一句,「本宫叫起了么?」屈平再是一脚踹过去,踢得他老老实实跪回原处,心中恨得要呕血,两腮憋红,两只眼外凸鼓胀,如同河岸边斗气的癞蛤蟆。 云意瞥他一眼,不屑道:「不懂规矩……」 陆寅满腔恨意无处去,咬紧了后槽牙,愤然道:「顾云意,你好大的胆子!你最好时时谨慎,不要有一日落到爷手里,否则必要你求生无门,求死无路!」 「放肆!」柳眉倒竖,面含愠怒,是上对下惯用的脸孔字句。再看德安,「你去,按规矩,教教他什么是尊卑贵贱。」 德安倒像个多年修禅的老和尚,时时刻刻都能入定,青白的面皮上没半点多余表情。主子让他上前,他便甩开拂尘,挽起袖子走到陆寅面前。 陆寅目眦欲裂,望向云意,眼底是熊熊燃烧的愤怒与仇恨,「顾云意,你敢!」 「有何不可?」她半分不惧,吩咐德安,「掌他的嘴!」 屈平屈正将陆寅死死按住,德安六岁就进宫当差,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晓得改如何使劲才打得响亮,又打得人半边脸都痛得没知觉。不过这一回用的,既不是戒尺也不是篾片,力道吓得猛了,震得自己手心也一阵麻,更不要说被左右开弓抽上二十个耳刮子的陆寅。这一生未曾受过如此屈辱,在他看来,云意此刻的得意,屈平屈正的轻蔑鄙夷,以及德安木讷无声,都将是他此生此世到死都抹不去的记忆。 恨一个人恨到极点是什么感觉?就像高潮,巅峰过后,反倒无力再续。 他顶着一张高高肿起的脸,双颊通红,嘴角已裂,血成小注沿着下颌落向地面。再对上云意,已然没有了先前气焰,打服了,羞辱够了,只剩下失败者的痛苦喘息。 云意适才站起身来,慢悠悠说道:「你说世事难料,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即便是‘楼塌了’,本宫也不是你这种下贱东西能轻易作践的!」 捏着团扇轻挥,屈平屈正一并退开,陆晋即便没了束缚也没能站起身同她对峙。 「何必委屈?如不是你贪得无厌,又怎会中计困于西陵。如不是你当日出手折辱于我,又怎会有今日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惜施暴者永远看到的是自己所受责难,却从不对过去所犯罪行存有分毫悔意。」然则更可怕的是,多数时候连围观者都以满腔「正义」指责为自己讨公道的受害人,若分君臣尊卑,她今日即便要了陆寅的命又如何?且不要说区区几个耳刮子。云意稍顿,继而道:「今儿本宫心情好,留你一命。他日要报复寻仇,尽管来。不过瞧你这副无能又无用的模样,本宫便连跟你过过招的兴致都没有了。赶紧儿的,眼泪鼻涕擦一擦,不是口口声声忠义王世子么?好歹也给你爹留点儿脸面。」 语毕,朝着木木呆呆的陆寅勾一勾嘴角,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过身领着人走得干干净净。 陆寅颓然伏于地面,整个身体蜷成一只垂死的虾,额头磕在地面,脸深深埋于胸膛之下。屏风后的小仆听见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过后是拳头捶地的闷响。 到头来,也从不认为自己做错,父母兄弟都罪该万死,只他一人无辜受累。 出了营帐,德安尚有许多不安,忍不住问:「殿下不日就要出嫁忠义王府,而今如此得罪王府世子,就不怕……」 云意没甚所谓,全然未将陆寅一事放在心上,「我害得他被困地宫,为了求生,什么脏东西都往肚里塞。受过这样的苦,你以为我再给他下跪请罪,他能原谅我年少无知,就此既往不咎?」 德安摇摇头,「不会,此人气量狭小,又自视甚高,恐难释怀。」 云意笑说:「如此一来,倒不如先出一口恶气,逞一时之快,也好过窝囊半生。小德安,你说是不是呢?」 她含着笑看过来,眼神闪闪烁烁如天上星,看得德安也一怔,连忙低下头,呐呐道:「殿下说的句句在理,奴才……好生佩服。」 第三十三章 云意拿团扇轻轻敲一敲他头上六合一统帽,轻笑道:「晚些时候给你主子准备一套厚实衣裳,咱们天黑出营。」 德安傻傻问:「天黑外出?这荒郊野地的,殿下不怕么?」 「怕什么?还怕有吊睛白额虎,嗷呜一声吞了你呀?」 德安弯腰盯着自己脚尖儿,有点害羞,「要不,还是找荣王殿下借一队人马?」 云意道:「还真怕上了?放心,我带你去见你干爷爷,他那人神通广大,还怕老虎么?」 四月的天,夜里多少还是有些凉。云意身上多加一件织金雀金裘披风,织了满身的孔雀翎。想起来还是她存在京城张大员外府的私藏,阴差阳错跟着荣王南逃的队伍抵达江北。传说织金的手艺在前朝就已经失传,这可算是天底下独一件的好东西。从前见了总要欣然快意,如今穿在身上,也觉不过尔尔。 或许这就是年华老去,心也跟着长成一棵老树。 此次外出,她已与荣王报备。自领了一队人马,行上几里路,就撞见陆晋带着三十几个近卫,还有一位玉色长袍,翩然如风的世家公子在远处相候。 云意踩着德安双手搭成的「马凳」落了地,离对方尚有一射之距,便再不肯挪动步子,只等着对方上前来同她见礼。 陆晋坐于马上,同身边那人小声说:「她这性子是你教出来的?这不自找的么。」眉眼得意,装的全是幸灾乐祸。 那人抿唇不语,下马自行,步行至云意跟前。弯腰一拜,这礼行的一丝不苟,「微臣冯宝,见过坤仪公主。」 云意紧绷的面色,适才有了少许缓和。此番会面,原就是她私下请陆晋安排。她知冯宝来此,为的就是宝图一事,但有些事情势必要在正式会面之前探听清楚。 「本宫有话问你。」 冯宝略略弯腰,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前,沉声道:「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意轻嘲,「倒不必如此,只求冯大人高抬贵手,别再算计本宫。」 冯宝慢声道:「岂敢岂敢。」 云意根本不信,开门见山,「我娘呢?」 冯宝闻言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又迅速闪回脚尖绿地,沉默片刻,才坦然回答,「二小姐在京城,落花胡同。」 「二小姐,不是淑妃娘娘也不是夫人?冯大人,您可真乃当世奇人。你与他如此这般……苟且于人后,如何对得起父皇恩宠!」 「难不成,依殿下所见,微臣就该眼睁睁看着二小姐死于先皇剑下?」 「你——你这人,好生刁钻。我问的是生前事,你却来与我谈假若如何。」 「微臣不敢。」冯宝面色不改,依旧是从容不迫,耐着性子同她慢慢说,「殿下颠簸流离,已知世事艰辛。小姐自苦多年,唯剩此愿。殿下何不放开来,皆大欢喜。」 云意手中捏紧了马鞭,愤然道:「谁跟你这不臣之人皆大欢喜,若不是你,本宫何至于此?」 冯宝随即接上,「若不说殿下清楚五鬼图下落,尚有可用之处,那时候国破兵散,殿下还能投身何处?宝图是致命毒,也是救命药。」 「呵——我还需谢过冯大人,谢你思虑周全,保我一命?」 「一切都是殿下自己的造化,微臣不过尽心而为。有些话,本不该说,但事到如此,微臣斗胆一言。十几年来,辰与殿下的情分,亦师亦友,亦父亦……」 「你闭嘴!」她忽然惊叫,恶狠狠逼近冯宝,咬牙道,「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本宫亲手杀了你!」 冯宝道:「殿下是主,微臣是仆,殿下要取微臣性命,说句话即可,不必亲自动手。」 云意气得胸口憋闷,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在此处。心口难受,她转过身绕着德安散火气,想不明白,从来只有她气人,没有人气她,唯独冯宝这个讨厌鬼,三两句话就能把她的怒气挑起来,害得人将预先计划着要说的话,通通抛到脑后。 她绕够了,气顺了,再回到原地,冷声道:「今后如何打算,你想好了没有?」 「还能如何?不过是苟且偷生。」 「你身在局中,便觉没有抽身那一日。」 冯宝终于抬头看她,疑惑道:「殿下此言,是何喻意?」 主动权又落到云意手里,这一回她不疾不徐,低声诉来,「忠义王府,陆占涛身边正缺一个能言善辩、玲珑心肝儿的冯大太监。你不是投过李得胜么?再投一次又如何?」 冯宝面容沉静,依旧半弓着腰,保持着一贯的卑微姿态,细细低语,「臣投敌,不过危难时机为求活命。宫城内外纷纷扰扰,臣已厌倦,如今只想一方小院,一顶破瓦,了此余生。」 云意不以为然,轻嘲道:「你同旁人如此说,可能尚有人相信。同我说?冯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本宫会不清楚?只恨我娘眼盲,看中你这么个……」说到最后,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吐不出重话来,到最后气的依然是自己。 冯宝难得加重语调,郑重道:「殿下此话,臣不敢当!臣对对二小姐一片赤诚,绝无转圜。」 「你以为,你明儿一露面,哥哥能认不出你来?我猜中的事情,哥哥会一无所知?你与她之间……这事我能忍得,哥哥尊荣显贵,天子龙裔,他能忍得?杀不了你,也必定要亲手断了后患。」冯宝抬眼看过来,云意挑眉迎上去,「看我作何?咱们家血刃手足的事儿还少么?何况哥哥如今唯一的凭仗就是皇室血统,若有疑义,那些个野心勃勃的表亲立时就能吞了他!话说回来,苟且偷生?自你决心入宫那一日起,便与苟活于世这几个字离了八千里没可能回头。手上沾满了血,却还想要全身而退?冯大人,你未免太天真。」 四下寂寥,只有风吹草叶细微声响,悉悉索索似在耳畔。 「唉……」冯宝长叹一声,心中颓然无力,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殿下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云意道:「我可不是逼你,我是为你指一条明路。南京?六部官员里有多少恨你恨得入骨,还没靠近南京城他们就能活剐了你。江北?五哥不但杀你,还要取母亲性命,永绝后患。你留守京城,还算不傻。但陆占涛、陆寅与本宫,你投哪一方?不着急,给你三天时间自己慢慢琢磨。」 冯宝道:「怎不是说陆占涛、陆寅与陆晋三方?」 云意上前一步,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望住他,「暗地里斗人设陷这类事本宫全然师从冯大太监,怎还须劳烦二爷?」收了笑容,正色道,「他只需在前头打好仗,其余的事情,自然由本宫一一料理。」 冯宝心下微凉,「殿下长大了……」 她慢悠悠捏着一缕发,轻笑道:「从前冯大人不是日日盼着我长大么?怎么,如今终于成人立本,大人如此哀声叹惋又是何意?」 冯宝深深看她,如同故人相逢,又似素未谋面。如今才明了,从前养的不是漂亮小猫儿,而是吃人的虎,如今须爪齐全,转过头来就能咬住他咽喉,取他性命。「若微臣不应,殿下当如何?」 第三十四章 「冯大人这样顶尖的人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一时心软,则徒留后患。更何况你与……简直龌龊至极!如不是见你尚有可用之处,你以为本宫不想当即了结了你!可怜我父皇半世英名,竟……罢了,你细细想,想明白了就去同二爷说。你记住,一旦点头,你就是过河的卒,到死不退!」 冯宝含笑自嘲,「臣别无选择。」 云意却道:「至少你还可以选择死,我的许多姊妹,连求死都无路。你身上藏了太多秘密,或许,陪着父皇死在两仪殿,才是最好的出路。」 冯宝不禁摇头,不知是伤心寥落,还是痛苦失望,若是在人后,真要忍不住仰天长叹。 「殿下心机谋断远胜微臣百倍,臣——自愧弗如。」 「我记得冯大人同我说过,人生争来斗去,要紧的不是赢,而是愿赌服输。早年间死在你手底下的无辜性命有多少?怕是连你自己也数不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不择手段往上爬?如今换了输赢,你难道不该认命?还是说,你冯大太监的命是命,旁人家里的小姐公子御史侍郎就不是命?」再换了语调,收起了轻鄙,肃然道,「我没有输过?国破家亡,从天顶摔落泥地,与人虚言周旋,我认不认?我早就认了。他日若再输,不过是一死,比死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死又能算什么?」 冯宝低头长叹,无言以对。当年在他咿呀学语的小姑娘,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他认不清的模样,也再不肯如幼时与他亲近。 天空辽阔,星辰满布,似乎踮起脚就能触到闪烁的明星,然而长大了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然。 不远处,陆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随手抓出一个壮实少年,让小兵许大有冲着不远处的云意与冯宝喊:「到时候啦,再叨叨天都要亮了早饭还没着落呢还样不样银活了!」忘了提,这小兵从辽东流落至此,张嘴还是一口的东北大馇子味儿,威武洪亮,掷地有声。 冯宝使个眼色,德安立刻扯着嗓子吼回去,「嚷嚷啥嚷嚷啥!再嚷嚷老子他妈削你啊!」呀,原来是老乡见老乡,撕你没商量。 陆晋听得皱眉,问许大有,「他说要削谁?」 许大有转过头来看看陆晋,哑着嗓子说:「好像是你吧……」 真是反了天了! 陆晋拍马上前,恰好云意的话也告终了。两人各退一步,面色如常,只当方才的争执从未曾发生过。 但对上陆晋,她未能照旧装出笑脸,但凡遇上他,总要多出三分姑娘家小性子,想闹一闹脾气,诉一诉委屈。 冯宝适时而退,行过礼,得了应允才倒退着向后。 陆晋翻身下马,其格其摇摇脑袋打个响鼻,把阴着脸的云意吓得往后缩。陆晋朗声大笑,拍了拍其格其的脑袋,玩笑说:「爷在这儿你还怕什么?真是个老鼠胆子。」 云意不忿,只管拿眼睛斜他。陆晋乐呵呵举高了灯笼仔细来瞧,瞧见灯下美人如玉,明艳动人。再把灯笼凑近些,明亮的光,将她整张面皮照得几乎透明,总让人忍不住想去亲手试一试,是不是当真如古人所言,是一张「吹弹可破、触手即碎」的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眼中的小人被墨绿泛光的孔雀翎衬得肌肤如雪,陆晋欣赏之于禁不住开口赞叹,「不错呀,今儿还穿了身鸟毛,够新鲜的。」 鸟毛?云意低头看一眼肩上织金孔雀翎披风,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豁然,身外物无所谓好坏,她弯起嘴角来顺着他说:「可不是么,刚从鸟身上薅下来,还有一股热乎劲在。」 「真的?爷不信,爷摸摸。」说话间就要伸长了手,往她披风里钻。 云意懒得同他闹,啪一下打他手背,这「大狼狗」学乖了,当即收手,但还要隔着披风揽住她,抱个满怀才安心。「什么要紧事半夜三更叫出来说话?」 云意抚了抚他胸前衣襟,淡淡道:「这事晚些时候再同你说,只是冯宝此人,你务必留心。」 他听得心情大好,当着繁星淡月两方近卫,还能厚着脸皮同她说:「知道你心里有我,放心放心。」再捏一捏他细嫩的面皮说:「晚些时候再回去,先陪我走几步,我有话跟你说。」 「晚了,再拖下去哥哥就该出营来找人。」 陆晋废话不多,只说短短一句,「不说话就野合。」 云意红了脸,「那还是说话吧……」 眼前是旷远星野,身后是莽莽大地,两方人马都留在原处,整齐好似两道高耸的墙,沉默中被夜色染成模糊的影。 她稍稍慢他一步,缓缓走在他身后,不经意间瞥见他宽广厚实的肩膀,忽然之间心念随夜风骚动,想知道男人的背脊究竟是否如她眼前所见,能扛住荆棘坎坷沉重难捱的未来。 辗转,只有呼吸声,静静似一首缠绵悱恻的诗。 天地寥落,放眼望,仿佛就剩下她与他二人而已。陆晋缓步在前,双手负在腰后,略略低头,自她看去,是个深沉思索的模样。隔了许久才慎重开口,「碍着老大,你我的婚事不能大办。」陆寅被云意困在地宫的前情后续,陆占涛都自陆寅口中得知,此次陆晋两方说话都不相同,与贺兰家是威逼,同陆占涛提起时又说是贺兰家为求一时安稳,以姻亲结盟。 陆占涛远观大局,虽然点头应允,但到底对云意心存恨意,婚礼办得过于隆重,只会给她招惹麻烦。 云意停了步子,站在原地,披风下摆拂过草叶,一阵沙沙响。 「二爷大半夜的不许我回营,为的就是说这个?」 陆晋没能转身,但也停下脚步,保持着前一刻先前慢步的姿势,脚底长出来一份在他身上鲜少出现犹豫,憋了好半天才说:「一半是为这个,一半又不是。」 「还有一半是什么?你要再拖延下去,天都要亮了。」 陆晋叹一声,不知是对她的莫可奈何,还是对自己的失望懊丧,转过身来,视线却落在她价值连城的孔雀翎上,「我知道,于你而言,我并非良配。」 话音刚落,云意的耳朵都要竖起来,全然无法相信,素来骄傲自负的陆晋会说出这样一番自贬的话。不由得神色一凛,今夜妖风大作,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看她怔怔模样,陆晋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我心里清楚,如不是天下大变,宫城易主,你也决计看不上……爷这样的人,爷也懒得理你这类娇纵任性的公主郡主。不过,变天了,遇上了,人也看对眼,到头来也只能凑合过了。」说到这,自己也觉得满嘴胡话,没一句中听,想反悔把话都收回,又碍着面子要死撑到底,趁她不注意偷偷瞄她一眼,瞧见星光下面,一个唇红齿白俏佳人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让他的落寞心事一瞬间无处可藏。 这还是厚脸皮没廉耻的陆二爷头一次面红耳热想逃走,手心里紧张得流汗,狭长凤眼也转着圈儿往四周花花草草刀鞘箭翎上瞄,故作轻松地提议,「要不……你就死了心好好跟我凑合过呗?」 第三十五章 等来等去等不到她回应,他心里头那些许的希冀都成了泡影。甚至听见她说,「不,才不要。」声音一词一句敲进他耳里,震得他瞬时就要碎成千万片。 心凉之后,又听见她说:「我同二爷哪里是凑合,应是天赐良缘,要百年好合,白头到老的。」她嘴角弯弯,带着一股小狐狸的机灵劲,明明把他耍得团团转,一会儿心灰意懒,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天堂地狱里来回蹿,七尺男儿都要气得晕厥,但看见她唇角梨涡,巧笑嫣然,却不知怒要从何处起。 他彻彻底底败给她,败得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迟早要把你吊起来打一顿。」捏她鼻头,语带宠溺。 「箭都中过,还怕这个?」 「得了,这事儿得让你说一辈子。要不现下就给你磕个头,你满意了,咱们就一笑泯恩仇。」说得像是两个粗鲁莽汉破酒楼里碰杯,满身的江湖气。 过去的事情点到即止,云意这里还有一番道理,「什么叫凑合?我从来最恨这两个字。我与你相识相交自是缘分天定,既已走到这一步,何谈凑合?自然要和和美美,认认真真做夫妻。宏愿倒没有,只求家宅难宁,仕途顺利。吃什么都不胖,一辈子不老。」 「你也学歪,两句话没完就开始胡说八道。」 没料到,云意竟然上前一步,拖住他的手往身边带,仰着脸说:「若不是二爷,云意遭逢国难无所依凭,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我心里,是知道冷热的。」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话出口时正是他寻寻觅觅苦苦等待之时,成了及时雨,雪中炭,根本顾不上分辨,狂喜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把抱住她草地里转圈,转的人头昏脑胀发髻散乱,她晕乎乎像被扔进颠簸的马车里,颠得眼冒金星,等落了地依然脚软,不得不靠着他才站稳了,缓过一口气才拧着眉毛抱怨说:「你这又是闹什么,晃得我现在看人都带重影。」 陆晋大笑道:「爷心里高兴。」 云意佯怒道:「傻乐什么?」 「爷捞着个漂亮媳妇儿当然高兴!」 「傻样儿……」 陆晋满脸的无所谓,又将她拦腰抱起来,双臂之间就想拎着个棒槌要舞的虎虎生风,「不要紧,家里有一个聪明顶事的就够,我啊,以后能懒就懒,费脑子的事情都留给你去想。夫人,你看如何?」 「不如何……」她板起脸来,推他手臂,「快放我下来,原本就不该私下见面,你还这样不分轻重的,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那就让他瞧,都过来看看,爷这媳妇儿可美了。」话音落,自己就觉着不妥,反口说,「不成不成,爷的媳妇儿只能爷一个人稀罕,谁敢多看一眼,爷砍了他脑袋当凳子用。」 「可别,你啊,安分点吧。」 他揽住她后腰,静静看着她,满脸的纠结,欲言又止。 一会儿「我——」一会儿又是「你说——」思来想去也开不了口,但云意难得耐着性子,顶着一双清灵灵的眼睛等他慢慢思量清楚。 原处起伏的山峦,近处低语的小虫,一个个都在侧耳听。她的唇轻轻开合,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姓名,「陆晋……」已是莫大鼓励。 他咽了咽口水,心怦怦调,耳根子也通红,想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说:「要不……要不就咱们两个,就两个,好好过?」说了就像没说,听上去没意义,但你细细琢磨,隐约又 话说完了,都不知道自己焦灼难耐的等的是什么,只晓得一定要仔仔细细看牢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少女噗嗤一声笑,掩着嘴,浸满了春水的眼睛望过去,望见一个傻不愣登的陆晋,痴痴呆呆木在原地等赏,背后大约还掺杂着几分莫可名状的委屈。 她于莞尔中轻声道:「傻子……」 他便真是傻了,成了个三岁幼童,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刻,天空是真的,云是真的,他的誓言也是真。 两个人绕着两方队伍绕圈,傻呆呆漫无目的。陆晋其实话不多,云意要匀出期间来想冯宝的事,便都低着头沉默。唯独云意的手还让他牢牢握住,拖着她慢慢往荒原深处去。天边夜色渐淡,云也翻出鱼肚白,云意走得两条腿打颤,少不得要问他,「走完了么?千里行军都够里程,真把我当小兵操练?」 陆晋为难,「要不,我抱你去?」 云意不买账,「还要走多久?再走下去天就亮了。」 「我就想跟你一块多走走……」 「这话你一个时辰前早已经说过。」 「你记得倒清楚,你这人就是爱记仇。」 「再不回这就给你记一笔。」 陆晋没办法,只能求饶。认命地弯下腰背起她往回走,无奈放弃了拉着她走到天明的愚昧行动,二人同乘一骑,一直送到江北营地外,陆晋才扶着她下马,临走还要叮嘱,「千万别乱跑,乖乖等着喜轿来接,要再敢跑,看爷怎么收拾你!」 云意撇嘴,「知道啦知道啦,您老安安心,明儿一早还要对宝图,一溜的大事儿等着要办,可别光盯着我一个。」 陆晋心中快慰,但凡想起不远处的洞房花烛夜,就激动得不能自已。简直想要仰天长啸,才够纾解胸中意动。 然而相较他的不能抑制的快乐,云意转过身来,反而是愁苦。 在内,忠义王府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泥潭,里头勾心斗角陷害倾轧的事绝不会比宫中少;对外,天下三分,各不平静,陆家霸住京师又如何?辽东屯兵二十万,江北、南京各自不容小觑,往后走势如何,尚未可知。 不知不觉,她已主动走进以命搏命的大赌局,除非身死或登极,否则绝无退路。 想起来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顶着眼下一圈黑青穿衣洗漱。走到主帐,荣王与她舅父贺兰铮及余下重臣都已穿戴整齐,云意来时要交代的话估计早已经说清,荣王只朝她微微颔首,便领着人出帐去,各自上马,主将一声令下,齐齐开拔。 双方相会的营地就是枯水期快要断流的二光河,土了吧唧的名字,水也混得惊人。河岸边打个破草棚,北风呼啦啦刮得棚子瑟瑟缩缩发抖。几位即将左右天下的厉害人物全都集中在此,为这一张宝图,心甘情愿喝一肚子西北风。 云意戴上观音兜,往棚内看,陆占涛与陆晋陆禹都在,身旁还跟着一位负责「鉴宝」的冯大太监,她抿着唇,未发一语,静静跟在贺兰铮身后,看这两方迟早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人,草棚里坐下来,谈忠君爱国天地豪情。直到恭维的话听得你耳塞,才有人清了清嗓子将事情带入正图。一张图在陆禹手中,一张由荣王近卫高高捧过头顶。云意瞧见荣王嘴角一抹嘲讽的笑,心知他又在嘲笑陆家人土包子不懂规矩。 幸好还有一张旧桌,任两人将两幅图在一处摊开来。人人都在好奇,要看名传天下的五鬼图究竟有何玄妙之处。没成想,等来的是大失所望。两张图几乎一模一样,哪能看出宝藏所在。 第三十六章 但好歹有知内情的人在,围拢在桌边的人都自觉让出空位,云意与荣王交换眼神,便与冯宝一齐走到桌前。冯宝先开口,「此事隐秘,冯某只知一二,内情如何,还请殿下赐教。」不敢称臣了,因没了皇帝,不知自己是谁的臣,又是谁的奴,生怕触了谁的忌讳,要一辈子倒霉,只好谨小慎微,当自己一介布衣,蝼蚁贱民。 镇纸压住四角,风来也吹不动,只吹动她的茜色披风。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只赤眉老鬼,长须长眉,面目狰狞,云意皱眉思索,其余人亦然耐心等,只有陆禹上前一步,凑近来,似乎只要能看清谜题,凭他的脑子就能推算出谜底。 云意侧过身,斜斜看他一眼,已然心生不快,可有人偏偏招人烦,你退一步,他就往前,闹得她烦了,把拎起来的画卷往桌上猛地一扔,吓得周围等结果的将军王爷煞白了脸,还有一个心急,就要作势来接。 谁也没能料到,云意会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不干。耸拉着嘴角闹脾气,「不看了!」 荣王反应不及,「这是怎么了?」 云意回头瞄陆禹一眼,同荣王说:「你让他离我远点儿,长那样儿丑到我了。」 一是寂静,无人发声,一个个都忘陆禹脸上看,要琢磨这位穿着打扮都藏魏晋之风的少爷公子是为何入不得公主的眼。 陆禹气得面红耳赤,这就挺起了胸膛要与云意驳上一回,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就让陆占涛截住了话头,「禹儿不得无礼!」 他双眼鼓鼓似恶鬼投生,云意老神在在半点不急,「得啦,你们看,本宫给他吓得什么都记不得了,今儿没意思,明早再议吧。」说话间转身就走,也不管后头留下多少人瞠目结舌不明就里。 但好在陆占涛不傻,即刻命令陆禹,「你去与公主告罪,先行退下。」 陆禹多少不忿,但碍着陆占涛肃然的脸色,不留转圜的语气,不得已只能认。 垂着肩,拖拖拉拉走到云意跟前,收了扇子拱手行礼,「臣方才多有不敬,还请殿下恕罪。」 她的眼睛望天上看,偏偏不给他一个正眼,隔了半晌才敷衍说:「行了,本宫大人不计小人过,下去吧,甭在这扎眼了。」 陆禹咬牙,「臣——告退。」 人人都在等,等她气消了,正正经经宣布谜底。哪知道她一道眼风扫过来,人人自危,都在暗地里琢磨,难道是我长得丑?只有陆晋一人安心,怕什么,爷爷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嫌弃谁也不能嫌弃爷啊。 云意一转眼珠,轻嘲道:「都杵在这做什么?人多我见着厌烦。」 明眼人都猜到是怎么回事,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云意一转脸看向贺兰铮,笑着问:「舅舅赶路辛苦,怎不去好生歇着,还要劳您一旁守候,云意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贺兰铮看云意,再去看荣王,两人都在等,已然是打定了主意逼他出局,但凡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此,她必定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 无奈,最紧要的筹码在她手里,如何能有骨气不低头? 贺兰铮悻悻败走,只余下陆占涛,眼光扫过陆晋,平平稳稳开口道:「能开始了吗?」 云意上前来,根本无需多看,她面朝陆占涛,低声道:「都以为两张图一模一样?凡人的眼,除了美人皮相还看得清什么?只需将两图重合,多出来的线条就是地图轮廓,西起黄羊头,东至定远,宝藏究竟埋在何处,你们自行分辨。」她长嘘一口气,恍然道,「从此五鬼图与我再不相干,至于地底下究竟如何,我一无所知,是好是坏,都不要再牵扯我。」 五鬼图的构图与线条并不复杂,荣王与云意两兄妹双双精于书画,但有荣王在,是不必云意亲自动手的,他自然将两幅画在脑中重合,再提笔勾勒于纸上,未过多久,人人拼了命要抢要争的宝藏地图便跃然纸上。 云意上前一步,默默看着这张再简单不过的地图,心中藏着千万分感慨,无处诉。只能悄然将人生五味都咽下肚,再是艰难,也要挺起脊梁活着,可是这个曾经被她视为人生最后的尊严、顾家最后一块遮羞布的宝藏,也即将被其子孙亲手撕裂、烧毁、永不复回。 云意首肯,冯宝也仔细验过,将不同之处一一指出,让陆占涛听个清楚明白,免得日后算账又怪他们顾家人刁钻歹毒,故意瞒骗。 荣王落笔的纸张摊开,最终看清了,标记之处就在西陵向南三十里,两山之间的谷地。离普华最近,属陆家所占之地。陆占涛喜形于色,捋了捋长须,只差抚掌三赞,好,好,好。他这一方又多多少筹码,不言而喻。 云意心中早先已有预感,此刻倒也不至于大失所望。来之前已与荣王交过底,凡涉及玄宗宝藏一事势必不能让贺兰家全盘掌控,她支走贺兰铮不许他听到最后,也是为荣王留最后一张牌,越是故弄玄虚,旁人越是敬畏警醒。 至于陆占涛说不说,想来他也不至于蠢到如此程度,送上门去跳贺兰铮那老狐狸的坑。 她思量下一步棋如何走,陆占涛却突然出声,在她看来已称得上老而浑浊的眼睛突然间被点亮,似熊熊的火,燃到极致,又在瞬间寂灭。 「府中已算好了日子,公主与晋儿的婚事就顶在下个月初七,公主千金之躯,自宫内出阁才算得宜。」稍顿,再看向荣王,「殿下以为如何?」 「下个月初七,眼看不到二十天,着实太过匆忙。还请忠义王另择吉日,也让本王与六妹准备妥当。」 「哎——好事自然要快快办。」 「既是良缘天赐又何须急于一时?」 「既是城下之盟又如何一拖再拖?」城下之盟?谁的城下?自然是谁弱,欺负的就是谁。 荣王还欲再争,被云意拦下来,他满心疑惑地看过去,却见她上前一步,不卑不吭,先朝陆占涛曲膝施上一礼。 「岂敢岂敢,公主快快请起。」话虽如此,但陆占涛自始至终挺直了背站在她身前五步远,不上前也不动作,心安理得受了她的礼。 云意带着笑,半点心事不显,「劳您费心,原是云意的不是。但若说到婚庆迎娶,我一个姑娘家着实不能多言。幸好好在有哥哥在,哥哥疼极了我才会如此不舍,但说到底,也不该枉费了长辈们的一番心意。」她的眼神看过去,荣王已知其心意,挣扎许久,终是无奈妥协。 现实如此,人人都需低头,任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凡夫俗子,宝藏之事只差临门一脚,与其被旁人割舍,倒不如由她自己下此决断。 荣王喉头艰涩,同陆占涛说:「就如此,三日后,本王亲自送妹妹过河。」 陆占涛总算满意,一连说上三个好,只差乐呵呵抚掌大笑。 云意瞥一眼躲在一旁装摆设的陆晋,暗地里想,他们父子俩都是一个德行,干的尽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的买卖,从没有仗义一回。 双方再将开掘的时间、地点以及到场人马都在桌面上摊开来谈,这一回叫上了贺兰铮来拿主意,届时江北究竟派多少人,主将是谁,挖开了宝藏如何运输,两方将于何时何地交换人质,事无巨细一一核对清楚。 第三十七章 贺兰铮的老狐狸本性发挥至极,原本只需带三千人,他不费吹灰之力谈到五千,还附带一千工匠不算在内,车马辎重都未详谈,贺兰铮必定要让精兵扒了衣裳装工匠,战车拆了当马车,哪个犄角旮旯里再藏几个,最后不凑满一万人不算完。 男人们讨价还价,云意已经早一步回江北大营。德安德宝两兄弟一进屋就开始收拾行装,云意方才的聪明劲过去,现下没来由地一阵接一阵的恍惚,木呆呆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想起来,三日后就要入京,她却连嫁衣都没能来得及准备。 小时候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有任何一场梦能与眼前场景吻合,德安翻开了樟木箱,德宝将珠钗都收进妆匣,哪像出嫁,分明是逃难…… 如是吻合,那也一定是将人吓出一身冷汗的噩梦。 她像是入了定,任身边人如何忙碌,耳边如何吵闹嘈杂都醒不过神,就连荣王挑起帘子进来也没发觉,自顾自沉湎在梦境与现实的落差里,不能自已。 「唉……」他叹息,她才眨眨眼睛回了魂。 「哥哥怎么来了?」 「来看你。」他站在她身前,遮住了门口的光,然而她再一次晃了神,迷糊中认为这样的光线用来午休最值得。 她半眯着眼睛仰着脖子望向他,「看我做什么?平平常常的,有什么好看。」 荣王轻轻叹息,「往后想看也看不着了。」 云意摇头道:「人生总有聚散离合,但又有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望明月皎皎,便知哥哥念我之心。」 还是叹息,该是翩翩少年郎,无心之中担起重担,往后只剩下忧愁痛苦,为了所谓的「大业」,将今生情,全然割舍。 「傻姑娘,哥哥是舍不得你。」犹豫挣扎,终于将这些帝王不该有的红尘情愫剖开来示于人前,若是外祖听见,又要骂他软弱,一拍桌子一瞪眼,开始叨念成大事者事事都能割舍。亲情算什么?你要往上走成大业,就要遇佛杀佛,遇父弑父。 云意这一时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哭着说:「你不必挂念,我去了,自然是要过好日子的。我……绝不会委屈自己……」 「你一个姑娘家,本不该承受这些……」 「受了就是受了,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若总是想着‘不应该’,这辈子要如何活?事事都苦,这命本就是‘不应该’。」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感叹道:「我不如你,我如今是身在此山,浮云遮眼,不知前路茫茫,几时才是解脱。」 同病相怜,心怀凄苦,到最后无人再言,只因一开口就是人间苦,苦不堪言。 「好了,不说这个。」荣王让开一步,朝后稍稍伸出手,就有小太监平乐将一只半旧的木匣送到他手中。他再转手递给云意,「这是陆晋托我交予你的,他已事先与我说清,里头都是田契地契,银票资财。知道你匆忙出来,手中缺一两件应急的,嫁衣首饰都已经准备好,夜里拖过来,权当是从娘家带进京。」 云意讶然,未想过陆晋这样大大咧咧万事不探的莽汉,也能有心细如发的一日。 荣王道:「他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云意轻轻摸索着木匣上凹凸不平的雕纹,轻轻说:「但愿这真心,能比旁人的多出三五日,也不枉我费心劳力,辗转难安。」 荣王再叮嘱她,「本该由哥哥给你准备的嫁妆,因这回走得匆忙没能带上,只能先清点少许。这厢已经令人快马回府,嫁妆人马即刻出发,必定能在你成亲之前送到。至于舅舅,老头子虽精,这个上头总是不能少的,你放心,有哥哥在,即便是补,也要让他补个透底。」 云意却不认同,「哥哥留着些,往后有的是要撒银子的时候,我这里……」她轻轻摩挲着木匣子,怅然道,「他出手必然可观,钱财上头,哥哥倒不必担心我。」 「是多是少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一份心,你只管收下。」他心中有愧,自然卯足了劲要从钱财上弥补,似乎只有多给一些,才能多一分安心,以此证明他不是为名为利不择手段的下作人,证明他磊磊光明与陆晋与贺兰铮之流并不相同。 云意推辞不过,只能任他。 荣王忽而想起今日所见,忍不住问:「冯宝是怎么一回事?又投了陆家?」 云意看着桌脚细痕,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良禽择木而息罢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浓烈表情,眉心深锁,极为不屑,「三姓家奴,一个没根的阉人,指望什么?」啐一口,停了停才疑惑道,「宫里头……真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云意没敢抬头看他,只胡乱点个头,就算糊弄过去,「没听见消息,大约是没有了,即便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隐姓埋名才能保命。」 「唉……各安天命吧……」 人世沧桑,到头来一句话揭过,半点痕迹不留。 然而云意自己的命呢?挣扎半生,最终也没能握在自己手里。 三天后如约出行,一走就是一生。队伍寥落,车马依稀,与她当日和亲出塞的阵仗有着天差地别,心境也换个彻底。当年是初出茅庐,有懊悔有怨愤,却也埋头学蒙语,要为自己争命。如今五味杂陈,祸福难料,反倒说不清道不明,眼前迷雾重重,脚底虚浮缥缈,谁知前路几何。 荣王送她到狭窄断流的二光河,平日浪涛汹涌的河口,如今只剩下没过脚踝的水懒懒散散追海而去。 两方人马隔着河川对望,齐颜卫的铠甲寒光冽冽,送嫁的队伍人心恍惚。陆晋一人一马立于队首,高大的身影仿佛一柄利剑悬在天与地之间,远远透出大漠尽头的苍凉旷远。 云意就坐在马车里,透过两门之间的缝隙远远看他。又与她一贯来的所见所知不同,亲近时他多出一张孩子气面孔,人前时他是勇武无人敌的铁血将军,她可以憧憬这样一个战无不胜的陆二爷,同时更中意那个无赖得可爱的陆晋。 他的蒙古名叫什么?她偶然间听巴音说过,似乎是朝鲁。 荣王停马驻足,望向对岸威震西北的齐颜卫,不论旁人如何,他自小养在宫中,鲜见如此,多少要受几分震撼。心中暗想,若朝廷兵马能如对岸勇猛威武,或许也不必落到今日下场。 他调整方向,正要领着车马从桥上过,突然间陆晋一夹马腹冲向前,马蹄蹬蹬淌过几近干枯的河床,也不管前头拦着多少人,一心越过重重阻隔,绕到车前,将紧闭的小木门推开,长臂一捞,捞出个秀色可餐的江北美人。 她今日为了应景,难得找出一件压箱底的艳色衣裳,是樱草色的褙子,藕荷色的裙,衬得人越发的肤白如雪,乌发如云。陆晋连看都没看就将她一把捞到马上,男人的手臂似铁铸,硬邦邦横在腰前。 他一拉缰绳就要折回,云意下意识地寻找荣王身影,到这时才发觉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景象。忍住哽咽,她唤一声,「哥哥……」 陆晋皱眉,却也没再赶马回头。 第三十八章 荣王迎上来,握住她伸在半空的手,她在颤抖,他亦未能幸免。两个人都有泪,被酸楚弥漫的胸腔一阵阵绞痛,无能为力、莫可奈何,悲伤且挫败的情绪到这一刻达到顶峰,即便两个习惯了隐忍的人也再也承受不住。 「哥哥……哥哥千万保重……你我……来生再见……」一句话分三段,好不容易忍住眼泪说完整,已知这一走就是人世永别,若有相见之日,必是兵戎相对之时,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锥心刺骨之痛。 他两手合握,紧紧攥住她冰冷的右手,脸颊憋得通红,始终在努力控制着不断翻涌的情绪,「保重!」最后只有这两个字,多余的,再不必说出口。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甚至连看着她出嫁的机会都不能有。 其格其闪电一般冲出去,眨眼间已回到原处。 陆晋调转马头,让她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看一眼兄长,再看一眼曾经心心念念的避风港,从此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她闭上眼,一滴滚圆的泪自眼角滑落到下颌,她同他说:「走吧——」 那便立刻启程,伴着齐颜卫震天的欢呼声,以及比草原狼山中虎更加凶恶危险的猛兽气息,她倚在陆晋怀里,等离别的眼泪收干。从此她孤身一人,披星戴月,奔赴沙场,回程无期。 陆晋用披风裹紧了她,一路上不曾多言一句。也许这个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 五月天,槐花满地。 陪嫁的队伍在后头慢慢跟,陆晋已经带着她,以及三百齐颜卫奔回驻军营帐。 云意被他抱进一间浅棕色高大帐篷里,内里陈设一应俱全,榻上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硕大的虎头还留在最前端,余威犹在。 陆晋将她放置在厚厚的虎皮上,看她顶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同他抱怨,「都已经是快入夏的日子,还铺这么厚一层皮子做什么?」 陆晋也靠在她身边坐下,进来时就洗过手,用来提刀杀人的左右手齐齐给她剥松仁。一面笨手笨脚伺候人,一面慢慢悠悠说:「怕你冷,我听人说,女人不能受凉,怕将来养不出孩子。」 「听谁说?」 陆晋瞥她一眼,顿了顿说:「横竖有人说。怎么,你好了?不哭了?」 云意不答他这句,转而问,「二爷夜里住哪儿?」 他捏着小小一粒松仁,语气不大耐烦,「住隔壁,离得近好看牢你。」 她不甚在意,「这几日都不干活了?光守着我一个人?」 「父王要令你先行回京,在宫里头待嫁。但京城里就剩下那个面慈心狠的老姑婆,我哪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只怕没过几天,你这副小身板就让她啃得骨头都不剩。不过……你这小没良心的东西,爷昨儿为了你担心得一宿没睡,今日一早就去求父王,好话说尽,才勉强将你留下,等掘出宝藏之后再亲自送你回城。」 「二爷是不是同王爷说,此行诸事未定,比照西陵地宫一事,令公主同去才是万全之策。」她撑着下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陆晋清了清嗓子,答:「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 「没你这样文绉绉。」 云意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红肿的眼睛带着水光,盈盈看向他,无声中流淌的都是女儿家的温柔媚态。 他握紧了拳,克制着转开脸去看桌上一套青瓷茶具,木呆呆说着,「话说回来,你如今还在孝期么?」 云意点点头,「三年孝期,这才过了多少?」 陆晋显得有些懊丧,「成婚嫁娶,本就不该在孝期。」 「原来二爷心里清楚。」 「灶头给你炖了鸽子汤,晚上喝一盅补补身子。你瘦成这个样子,爷看了心疼。」他伸手揽过她肩膀,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背脊,沉声说,「尽孝不在于一时,听话,养好了身子才要紧。」 「养好了身子又如何?」 「生儿子!」两人说到一处,只不过一个是兴奋期待,一个是全不耐烦。 「要生自己生,天不早了,二爷请回吧。」 她闹脾气下逐客令,陆晋却全然不觉,在传宗接代这样的大事上,他是绝不会认错的,退一步说,他已到了这样的年纪,心急也是应当。于是放好了最后一粒硕大滚圆的松仁,功成身退,「早些休息,别再哭,嫁人是件好事儿,何况是嫁给爷呢。眼泪擦一擦,三日后还要与你舅父一同启程去普华,路上颠簸劳累,风餐露宿,你得先吃饱能熬得住。」 「我知道,二爷也仔细身子。」 「我是铁打的身子,你何须担心,头等大事是你。」 「我怎么?」 他深深看她,艰涩开口,「我总是害怕……」后头似乎跟着绵长无尽的话,不能亲口说给她听。 云意莞尔,「我哪也不去,咱们这辈子注定了要绑在一起,生死相随。」 「好,生死相随。」他坚定地,重重地点头。 云意笑,「那你可得惜命,比我大那么一截,可别拖累我。」 陆晋咬牙,凑到她耳边来,恶狠狠说:「你等着,等洞房花烛夜你就知道究竟是谁拖累谁!」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一切美好如梦幻泡影随时寂灭。 云意在帐篷里住上三天,便再次随大军启程,连带还有江北的一万人马,被西北军一前一后看得死死,要深入敌军腹地,去抢世人梦寐以求的玄宗宝藏。 然而宝藏是否真如梦中所想,是金山银山,取之不竭? 唯有挖开了才知道。 这一天,云意就坐在马上,裹紧了她的孔雀翎披风,见证了最最滑稽可笑的一幕。 她始终记得,那是五月初七,端午刚过,天气一日闷过一日,太阳探出头又躲进云后,有人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干活。掘土的铲不断挥动,已经是开掘的第八天。 直到铁锹触到顶盖,人群骤起欢呼。 她抬头看,云层密布,日光被遮挡,雨渐渐透出。这是一段命运的结束,也是另一场旅途的开始。 所有人都凑上前去,想要知道传说中的玄宗宝藏究竟是何样貌,够不够一年军饷,还是能保万世长安? 突然听见「哎哟」一声,有人跳进深坑里捡起一块银锭来,对着光打量,「怎么都黑了!」 「什么?」 人人都惊,陆占涛派了副将下坑,光是挖开的坑洞就有五米宽,里头层层叠叠堆砌的都是黑乎乎不成样的银锭子。 副将捡出几个还能看得过眼的送上地面,陆占涛拿来细看,因藏得不够严实,银子已经锈化发霉,表面坑洼不平已成蜂窝状,还有的锈到了里头,根本看不出是金是银。他一怒之下合起掌心,两只银锭子或是因锈到中空,一使力就在他掌心里碎个彻底。 他不信,吩咐属下,「挖,往下挖,埋了那么多,总有好的!」 身后,有都督府来的文臣低声感慨,「咸通九年,河南大旱,饥民无数。百官奏请圣上开私库,赈济灾民,未允。河南河北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惨不可闻。又咸通十一年,辽东战事频繁,国库空虚,兵部侍郎曹凤召跪求圣上拨付粮饷,圣上道,私库的银钱绝不能轻易予人,后辽东二十年不稳。如今千万雪花银,都成了石头都不如的东西。可悲,可笑,可怜,可叹啊!」 第三十九章 隔得太远,云意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想象他脸上悲愤无奈的神情。她这一生未曾做过百姓,不知百姓如何苦,却也能从他们一张张悲苦的脸上寻找对皇家对世道的恨。 为何有人荒淫无道却能纵情到老,为何有人生来命贱苦苦求生。 这都是未解的谜题。 顾家没有了,下一个轮到谁?又该有什么样嗜血好杀的开国君王,接下来又是如何荒诞不羁的昏君故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没人想过要就此结束这样无穷无尽的循环。 她拉一拉披风,在这样没有风的午后,裹紧了自己,头一次认识到,她原来是罪人,她饮酒作乐,满身珠宝,宫外万千人无米下肚,横死街头。她背负着属于皇权的原罪,不可抹杀,不可原谅,却又无人审判。 云意低下头,同身边的德安说:「去告诉二爷,我先回营地。若是不放心,叫巴音跟着就是。」 走出一里地,似乎还能听见身后众人悲喜,争来斗去,谁能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宝藏在此,银子在此,却令人失望绝望不能自已。 有没有人哭呢?为这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她独自一人,闷闷坐上一下午。等陆晋回来,已是入夜时分。 他拖着满心疲惫,未等她开口,便自行说出结果,「捡过了,能用的也就一万两,其余都烂透了只能照旧埋进土里。」 云意未能答话,依旧呆呆似一尊玉像。 陆晋找来一只圆凳坐在她身边,喝着桌上半凉的碧螺春,面无表情地说:「明日启程回京,你还有没有话要同你舅父说。」 云意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来日兵戎相见分出高低之后,再见不迟。」 陆晋似乎没能听进耳里,弯腰弓背,整个人没剩下多少力气,长叹一声,问道:「你如今,心里想些什么?」 「我?我在想一连倒了三顿的鸽子汤,是不是太浪费。」 「你心底里在笑我傻吧,处心积虑,结果都是无用功。」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地面,言语中充满了颓丧之意。 营帐里只点了一盏灯,孱弱渺小,不堪重负。 云意低眉深思,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过轻或过重,都要令人心结难解。她转而去谈过去,「我从前恨你入骨,如今也放开去。人生本就被执念左右,你我都非圣人,又如何能够跳脱红尘?也许正是因为执念、贪欲,才令你我挣扎着活到现在。」 「万事到头一场空。」 「几时到头?未死之前就不能停,一停就是死。」她伸出手来,搭在他宽阔厚实的手背上,定定道,「人在路上,身不由己。结果不算坏,一人分上五千两,皆大欢喜,满载而归。」 陆晋抿着唇,不说话。 不能理解,他为一堆腐化发霉的东西,无数次对她下手,无数次卑劣的表演,无数次恶毒的计谋,都用在她身上。 到头来拼拼凑凑一万两,她却成了他的妻,何其讽刺。 他握住她脚踝,轻轻去碰曾经的伤处,低着头,压着嗓子说:「回京城,咱们就成亲。」 她却说:「你爹什么都没得到,陆寅也没半点好处,该靠你还得靠你,这结果比先前预料的任何一种都好。你又何必……」 「我恨……我逼肃王去套你话,毁了你们的兄妹情,再为阻你脱逃,一箭射穿左腿,落得阴雨天疼痛难忍的毛病,过后害你落进陆寅手里,孤身闯进西陵,最终,连成婚也是以物易物。我是恨我自己,口口声声要对你好,到头来做的一件件都是错。」他低着头,红着眼,不敢看她。 她勾起唇,浅笑低眉,温柔似水,「肃王想要的东西我没能给,我受过伤,你也为我割过肉,人生在世总有鞭长莫及之时,我不是三岁稚童,不知自救。至于婚事……确实不甚光彩,二爷千万记得,要一心一意对我。否则,我可不是好惹的,我是河东狮,山中虎,吃人不吐骨。」 「好——」 「若世上还有先祖宝藏该如何?」 他抬起头,终于能坦然与她对视,「金山银山都比不过你,云意,你才是世上最可贵宝藏。」 「那五鬼图是什么?」 他愣了愣,没能答上来。 云意笑着指一指老天,「是命呀,费尽心思指引着你这个坏心眼的木头脑袋找到我。」 陆晋道:「五鬼图还是五鬼图,我的欲引导我按图索骥。我却走错无数岔路,更没能看清这一路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云意张开双臂,轻轻环绕在他肩头。 今日换她以保护者姿态,抚慰他落空又被填满的心,「你的路还很长,不过不要紧,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论前路多少荆棘坎坷,你要记得,还有我。」 「好,我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山长水远,有女诸葛一路同去。」他亦回抱她,下颌靠在她瘦削单薄的肩膀上,前所未有的心安。 依旧是这一夜,陆占涛未能入眠。 手中捏着千挑万选一锭完好的银元宝,心中恨玄宗昏庸,横征暴敛为充私库,子孙后代无一堪用,万里江山拱手让人。而今居然连银子也藏不好,千万雪花银全成了无用之物。 「昏君昏君昏君!」猛地一扔,银子砸中屏风,滚落在地。 他不能接受,挖空心思费尽手段,到头来居然是这么个结果,五千两?好似故意羞辱,讥讽世人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怎么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定要抠出好处才能安心。 但从何处下手?江北都督府?亲儿子还在贺兰家手里,他岂能轻易动作。眼前顾家人就剩一个,还成了儿媳。他这一腔恨意不知从何处起,满身乱钻,激得人坐立难安。 总有一日要还给顾家,这羞辱,迟早双倍奉还。 却忘了这一切都是他自找。 普华镇太小,容不起大军常住。好在此处离京城已不远,走了不到三日,云意便随陆家重回京城。 马车越过承安门时,记忆似潮水一般齐齐涌入。她再次回到生养她的地方,梦中心心念念的故乡,心境却不如预想激动。 人马入宫,她照旧住在淑妃宫中,原就属于她的小院,大约时常有人打扫,旧陈设多半已被闯入宫中的顺贼抢光,眼前摆设都是陆晋重新差人置办。 自江北出发的送嫁队伍因未在普华停留,次日就已到达京城。嫁妆办得丰厚大气,与留在忠义王府的和亲嫁妆总在一起,她已富国一地藩王。 身边人也多起来,江北送来的丫鬟不好贴身用,只能日后再挑。 日头尚好,午后懒洋洋欲睡,清清冷冷的院子突然起了人声。小宫女挑了帘子进来通报,「殿下,东裕公主到了。」 她不得不直起背,打起精神来应付宫里最最难产的二姐云音。 她不大喜欢二姐,二姐也不怎么喜欢她,但外人眼里,她二人却是亲近好姊妹。 因而,感情都是假的,做戏而已。 他乡遇故知,离散的亲人相聚,应是泪痕满面泣不成声。哪像眼前两位,云淡风轻,各藏心计。 第四十章 顾云音身上穿得素淡,或也是因为没了父母又死了丈夫,身处热孝,一身白衣,却穿出了梨白娇杏的妩媚,反倒衬得云意过于苍白。 「二姐……」她低着头,手捧茶盏,静静看着杯中漂浮的叶。也不管身边何人,突然间就出了神,去天边去云里,想十年二十年后,志得意满,广纳美人的陆晋。 她习惯了,即便想象如画卷一般清晰,也没能激起她多少怨恨。她看顾云音,终于回复往昔的神采,「姐姐近来可好?」 顾云意稍稍直起了背,不过细微动作,轻声道:「不幸中的万幸,但总归称不上一个好字。」 她的事,云意多少有过耳闻,那样灿烈的过去她无法接受更无法想象,作为一个女人,能熬过来已算奇迹。她不由得叹声问:「姐姐如今住在何处,一切可还顺当?」 她抬头看,顾云音眼中透出清光,泠泠看向她。语调却是柔缓至极的,轻声道:「托二爷照顾,我如今住在城东公主府,原就修得差不多了,自二爷进京来又日赶夜赶的,总算能主人。」 什么城东公主府?不就是父皇早年间为她修的坤仪公主府邸,如今倒成了陆晋的私产,说给谁就给谁,顺带玩一出金屋藏娇,享齐人之福。 再看顾云音,她的眼神已变了样,疏离中透着警醒,她始终猜不透这位二姐,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一晃眼的功夫,顾云音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不能抽身。她直直看着她的脸,目光毫不遮掩,默然无声的空气中亦流淌着莫可名状的暧昧。 她像是沉醉在云意的一双眼眸中,窥见儿时的嬉闹,亦回味苦恋的甘甜。不知不觉,纤长的手指已爬上她面颊,指腹下面飘着轻微的绯,似春末的一点红,时时刻刻撩拨着不能落定的心。 她柔声感慨,「六妹妹还是如往常一般,明艳动人。」再轻轻撩起她的发,食指沿着下颌的线条向下,身子也凑过来,欺近了,吐气如兰,「跟姐姐说,路上是不是受苦了?皮子都不如从前滑嫩。」 云意往后退上半分,正要开口,门前便传来一声暴喝,震得窗纱都在响,「你做什么!」 云意抬眼看,原来是甲胄为卸的陆晋,正黑这一张脸,怒气恒生。 顾云音慢悠悠站起身,只当没事发生,斜斜瞥一眼陆晋,勾起唇来,又是个温柔如水,迷人眼的笑。「二爷来了,军中艰苦,二爷可是累着了?赶紧换身衣服,坐下休息才是。」 俨然就是一家之主,留的陆晋与云意两个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云意是在想着秋后算账,而陆晋呢?他被前一刻的画面战汉,到此仍未能醒过身来,眼下满脑子龌龊念头一个接一个地钻,根本没办法分辨哪一个真,哪一个是假。他只能看向云意,期望她能给一个答案。 云意看着他,摇了摇头。等他转过身去怔怔出神,再趁虚而入,捏住他腰上皮肉用力一拧,这假传绝学便学得灵活通用,万试万灵。 他揉着侧腰,忙不迭推开要伺候他卸下盔甲的顾云音,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连人带桌子都推倒,哗啦啦好大声响。 因云意两姊妹关起们来说话,屋子里本就没留人,这下陆晋出现,更没有丫鬟敢跨进门来,一个个躲在院子里,唯恐受罚。 无奈,云意连忙起身去扶,将要碰到地上横卧的人时被陆晋一把拖回来,沉声道:「我来!」 云意却说:「男女授受不清,姐姐摔了,怎好由你一个外男来扶。」 陆晋中气十足,「也不许你去,你……你两个也说不清楚。」 「那怎么办?」 总得拿个主意。 等啊等,地上的顾云音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自己个拍了拍衣上尘,扶着桌椅站了起来。 任是如何忐忑难安,该来的终究要来。 三日后,陆晋期待已久的婚礼如期而至,因碍于情势,并未大操大办。好在都督府出的嫁妆多,被扣在乌兰城的和亲队伍也送到,因此自皇宫出嫁时,浩浩荡荡红绸红布几乎要挂满一整条御安街,多少能称得上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自战事起,京城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人人都生活在战战兢兢的惶惑里,连上街都没胆量,更不必提大肆集会。因此即便装着胆子偷摸出来瞧,也是满脸的谨慎小心,唯恐再起祸端。 京师的阴云并未因一场热闹婚礼而烟消云散,荒诞的天意始终笼罩头顶,猜不中几时就要跳出来吓得你手足无措。 云意安安静静坐在十六人抬的大轿中,火红的盖头遮盖了视线,沉甸甸的凤冠压弯了脖颈,她只能低头望着自己拧得发红的指头,去怀想曾经某年某月明媚星空下,亭台殿宇中,她曾经想象与憧憬的婚礼。 最后少不得要叹一句,命运弄人。 放眼去什么都是红的,像火,燎原。 陆晋骑着通身乌黑四蹄雪白的其格其走在队前,教你习得何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路边好几个围观的小妇人红了脸,快看快看,那领头的新郎官好生英武,另一个说,看他深眼高鼻,倒不像中原人。 这时候要有年长的来解惑,可不是么?就是个外族夷人,骑马打仗最是厉害。听说啊,这一回连婚事也靠抢。 大姐,这话怎么说? 这里头又是一段风光旖旎缠绵悱恻旧事,再添油加醋,传唱千古。 到头来她与他之间的纠葛纷争都成了茶余饭后小点心,供小妇人消磨寂寞时光。 到了。 喜轿停,新郎下马。云意由两人搀扶着再换一顶红色小轿,自正门抬入新落成的忠义王府。一路上躲不掉喜娘泼洒「吉利果」,打在轿顶哗啦啦响,好生热闹。 而轿子里,红色四壁为她隔出一方闭塞天地。仿佛热闹都属于旁人,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又无比落寞,眨一眨眼睛,似乎就有泪落下,然而却连一个能抱着哭的长辈都没有。 她的婚事将为忠义王府与江北都督府带来一段暧昧不清的时期,江北与南京的联姻自然破灭,忠义王府不必面对两方合击,江北也在夹缝中获得少许喘息之机。她嫁给陆晋,他就是驸马,再要征战南北便是名正言顺为国为君,将来即便肃王有何不测,忠义王府还有她这张牌来为赤裸裸的弑君欲望盖一层漂亮遮羞布。 她有时候厌恶自己的清醒。 肃王来了,无论是作为或有可能被送上大位的储君还是女方兄长,他来此好歹为她撑一撑场面。 至院内落轿,挑起轿帘,给世人一只雪白柔夷,骨肉均匀,纤长细致,将将一只手已足够诉尽满身风流。 他心中一紧,喉痛攒动,忍不住想去握紧了攥在掌心。 喜娘扶着云意跨过马鞍,再跨过火盆,稳着步子慢慢靠近,令立在门边的陆晋越发的神情紧张。绷着脸,如临大敌。 两人行过礼,将天地长辈都拜过,云意便被喜娘引进了后院,陆晋仍旧留在喜宴上一杯接一杯去喝寡淡无味的酒。 京城里万事万物一样虚伪,哪比得上乌兰城、特尔特草原,姑娘最美,酒最烈。 第四十一章 院子改了名,听说是陆晋亲自提的,叫蘅芜苑,同她在乌兰城里将就过的小院一个名。她大约是在那时曾与他共饮松蓼酒,邀他来五哥麾下去辽东谋职。 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他哪里需要谋职,他要的是江山万里,征伐天下。 她累了,满头珠翠压得人要弯下腰去求饶。 而陆晋喝倒了一大片殷切拍马的人,自己却不带半点醉意,踏着稳稳的步子,在周围人的哄笑中往后院走去。 树影遮拦的小路上,他遇上阴森森似鬼的陆寅,自江北回来,陆寅越发的诡异,瘦得面颊内凹,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听说内院也不清净,买了人来都是活生生进去,死得透透的被抬出来,身上的伤更是不能看。 不必说也猜得到,无非是那些个龌龊事,男人那股劲起不来,总要从别处发泄。 「大哥。」他面上微红,人却还清醒。退一步说,再是昏昏欲醉的人,遇上陆寅也得被吓出一个激灵。 陆寅阴阳怪气,「二弟这回得意了?」 陆晋道:「人遇喜事,自然得意。」 陆寅冷声道:「你以为她还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到了手的东西我能放过?早在乌兰就弄过,不怕告诉你,她也不过是瞧着好看,里头无甚趣味。」 他出言挑衅,就是要看好戏。陆晋春风得意他如何忍得,定要往他胸口上刺一刀才顺心。 然而陆晋的反应出人意表,按说他这样烈的性格,眼下就该照着鼻梁骨给一拳。可他竟然是笑,背在身后的手勾一勾,乔东来便猫着腰绕到陆寅身后去,不声不响地敲晕了两个随侍。 「大哥醉了。」 陆寅道:「哪里是嘴,不过是告诉你,用完了,若是觉得无趣,倒不如你我兄弟两一起玩玩,说不定又有另一番趣味。」 「好得很。」 「你说什么?」陆寅以为听错,还更凑近一步。 陆晋出手干净利落,一击即中,一拳砸在陆寅左侧太阳穴上,当即就晕了过去,躺尸似的横在路中间。 胡说八道胡乱恶心人的东西,就该得个教训。 陆晋吩咐乔东来,「扔到亭子里,问起来就说喝醉了酒,正要去找世子妃来接人。」 乔东来忙不迭点头,犹疑道:「那二爷……」 陆晋瞥他一眼,淡淡道:「爷还用得着你管?」 乔东来想了想也是,这条通往新房的路,人二爷就算爬也得爬回去呀,哪用得着他来操心。 红彤彤的新房里,云意已然等得昏昏欲睡。陆晋一进门就瞧见个歪歪斜斜的身子,摇摇欲坠。便不等喜娘啰啰嗦嗦说完吉祥话,自抢了喜秤来挑起盖头,还没看清脸,迎头就接上她歪倒的身子,好在靠在他身上,安安稳稳无大碍。 陆晋顺势在她身边落座,扶正了,替她揉着酸软的后颈,低声问:「怎么了?见了爷就晕呢。」 云意眯着眼睛,又累又饿,「等你等得难受,凤冠也顶不好,再不来我就被头上十八颗大东珠压垮。」 陆晋笑,心疼她劳累,这就要叫喜娘来给她拆头发。听见旁边人支支吾吾提醒,「二爷,还有交杯酒没喝呢。」 云意瘪瘪嘴,要哭,「可是我饿得慌。」 喜娘便端一碟莲子花生送她嘴里,她嚼了一嚼才抱怨,「生的。」 几个喜娘乐呵呵大笑,「生就好,生就好,公主顺顺当当,早生贵子。」 她偷偷看一眼陆晋,见他恰好带着笑望着自己,忽而害羞,耳根上爬满了红云,又娇又媚的模样好生惹人爱。 他没能忍住,伸手刮了刮她绯红的面颊,「听话,喝过酒就放你。」 云意只好答应,从托盘里接过酒,环过陆晋手臂,一仰头喝个干净,想要潇潇洒洒结束,没成想凤冠太重拖着她往后倒,要不是陆晋眼明手快,她就要在一屋子下人跟前闹个倒栽葱。 陆晋一阵闷笑,手臂揽住她后背,将人托稳了,「成了亲反倒迷糊。」再叫喜娘来服饰她拆头发,洗脸换衣。 他自己仍横坐在床边,看她在妆台前忙忙碌碌,一举手一投足,莫不是一副精妙仕女图。 终于打散了头发,卸了妆,连厚重的嫁衣也褪去,只留下一件绯色袍子,露出胸口一大片莹白肌肤。 她侧过脸来,带着烛光的柔媚,笑着问:「你欢喜什么呀?」 他莫名微醉,有些话不能说,比如远远看她已足够欢喜一生。 衣裳穿得随意,头发也散落在肩头,这副模样对着他,她到底羞赧,只好低着头不说话。直到丫鬟端了两碗鸡汤面上来,闻着香她才放松警惕。与陆晋一人一边对桌坐下,拿起了筷子又犹豫,试探着同他说,「那我吃了啊……」 陆晋笑,「吃吧,爷也正饿着,正好咱们俩一块吃。」 她早已经饿得双眼发昏,连配菜都没顾上,便囫囵吃完一碗面。 陆晋笑着问:「还想要么?」 她傻登登地点头,也就等吃的时候能傻一回,蓦地可爱。 陆晋从碗里夹出一筷子给她,她还瞪着眼睛眼巴巴望着他,「能不能多给点儿啊?」 陆晋道:「叫声好听的。」 「二爷……」 「这个没意思。」 云意蹙眉,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小小声说:「好哥哥……」 陆晋颔首,「不错,再换一个。」 「老爷?」 「还差着意思。」 她只好一咬牙,豁出去,「主子……」 陆晋终于满意,把一碗面分了她一半。自己慢慢回味着主子两个字,已足够饱肚。 可怜云意,为了半碗面,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不知不觉,屋子里伺候的人已走了大半,等她吃碗面漱过口,丫鬟端走了碗筷,便只剩下她与他两个人。不知哪来的风,吹动了红烛,一明一灭,撩得人心痒难耐。 陆晋沉着脸,问:「吃饱了?」 「吃……吃饱了。」她捏着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那好……」他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靠近,就像蹲守已久的猎人收拾猎物,一只手臂横过她曼妙腰肢,勾过来紧紧贴在身前,再低下头在她颈间深深吸上一口女儿香,睁开眼向她宣告,「正好,吃饱了好洞房!」 一把扛在肩上,大步往红鸾帐里去。 云意疼了一夜,也哭了一夜,身边欢欢喜喜的只有通体舒畅的陆晋。因有了她坏了早起的规矩,直到丫鬟婆子在门外商量着要来叫起,他才迷迷糊糊睁眼,长臂一伸,顺带把窝在角落的小人再带进怀里。她身上松松散散挂着一件小衣,而他是大喇喇地裸着,没羞没臊。闭着眼睛拿鼻尖蹭她锁骨,脑袋埋在她胸前半点不安分,「别理,再睡会儿……」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鼻音,扑面而来的都是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还捎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让人没能力抵抗,只有沦陷。 云意迷迷糊糊的,不知几时就落到他身子底下,让他捏住了紧要的东西,反复摸索。因哭上一整夜,如今眼皮还肿着,眼底也是一片红,故此演一个万分委屈的新媳妇儿可算信手拈来,只需眨巴眨巴眼睛,放软了语调求饶,「别闹了,一早还要拜见父母,你看我这幅样子,下地都迈不动步,回头到了前厅,肯定要被婆婆妯娌取笑,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第四十二章 「谁管她们?明儿爷就带你另辟一间宅子单个住。」 「别说孩子话,二爷,你起来,我真是疼得厉害。」 他把人拢住了,头枕在她肩上,重重地喘着气。 云意轻轻推他,娇声唤,「主子爷,好歹也体谅体谅我。」 他愤愤的,去咬她嫣红娇嫩的嘴唇,吮够了才说:「小骗子,就只有痛吗?昨晚上是谁手脚都缠过来,哭哭啼啼求着夜不许走的?睡一觉就都忘了?爷累了一晚上全算白忙活?」 「你胡说……我才没有……」她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也就是在闺房话题上,陆晋能占上风,「我是真疼呢,你怎么能坏成这样,要了人命了。」 「可怜可怜,指怪你家二爷太勇猛,换了人,人该烧高香谢祖宗,就你娇气,还嫌三嫌四的闹脾气。」陆晋笑呵呵自鸣得意,伸手往被子里探,稍稍钻进去些许,「真是,肿得厉害……」 见她面红,再起坏心,上前些许,嘴唇贴着她的耳,说话时的轻微响动能震得人耳鸣眼花,尤其是他说那一句,下流至极,听得人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云意恨恨道:「快起,耽误了时辰,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晋撑起上身来,高声大笑,「好得很,河东狮要发威,爷得赶紧赔罪。」 云意扯着领口坐起身,闷闷道:「别闹我了,再说我可真生气了。」不敢抬头的小模样落进他眼里,可真是招人疼,他没能控制住,猛地亲了她一回,才算过足瘾,能安安分分起床梳洗。 陆晋自己个套上银灰色绸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沿,就等丫鬟进来伺候。 自云意的角度望过去,视线恰好都落在他宽阔厚实的背脊上,还有一头龇着獠牙威风凛凛的草原狼,铺了满背,随着他一起一伏的动作,换着角度瞪她。 她莫名其妙气不过,心想着你主子欺负我,你个小畜生也敢乱瞪眼,一张嘴咬在他后背上,给这头狼多加两颗牙印。可惜陆晋连头都不回,单单问她,「好吃吗?」再把手伸到背后,一左一右拉着她两只手环到腰前,这小人就只能老老实实贴着他后背,咕哝说:「不好吃!臭死了!」 陆晋嘿嘿地笑,「下次给你个好吃的。」 门开,丫鬟们鱼贯而入,云意一早要洗一洗身上脏污。陆晋倒也不避人,就着眼下姿势起身来,再捞住她往下掉的小屁股,背着人送到屏风后头。 云意面薄,短短一段路也忍不住同他闹,「放我下来,丫鬟都瞧着呢。」 陆晋道:「放心,都低着头呢,再说了,爷背自己媳妇儿,有什么不能看的?」 「你讨厌——」 「我讨厌,就你香,爷就稀罕你。」 他这样油盐不进的,云意也没辙,只能随他闹,总归也就在自家闺房里,并不怕传出去难听。 等她自屏风后头绕出来,已换上一身樱色莲花纹褙子,月牙白的六幅裙,虽未施米分黛,已足以淹没身旁颜色。陆晋早已经穿戴整齐,墨绿的长衫开出浅色的君子兰,腰间玉带左右挂香囊、玉佩各一只,云意眯眼看,原来黄玉上雕的真是长须横刀的关二爷,瞪着眼睛好生威武。云意与他目光相撞,又迅速低下头,莫名好笑。 陆晋也在笑,扬手招呼她,「快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就光会吃呀?」她笑着抱怨,随丫鬟一同坐到妆台前,绾发、扑米分、上胭脂。红玉手巧,单螺髻挽得又快又水灵,发间配的是红宝石簪子,赤金的凤翘,脖子上再多一只沉甸甸镶满宝石的璎珞圈,眼前便走来一位光彩照人的新夫人。 「看什么呀,傻子。」 陆晋却只管笑,想着到了夜里她的身子也该养好了,说不定下午就能关上门弄一回,横竖这院子被他安排得密密实实,一句话也透不出去,何况她的陪家里也没有啰啰嗦嗦老婆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这么一合计,早饭也多吃两口。 云意心不在焉,陪着陆晋随意吃了一些,眼看时候不早,她心里虽不愿意,但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面上还需欢欢喜喜作陪。 两人一路行至正厅,表情都像是远赴沙场,多走一步多一份凝重。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好笑,云意掩着嘴角安慰他,「放心,这场面我见得多了,拿手得很,一定护着你。」 陆晋笑,「少胡说,男人还能躲到女人后头?」 「行啊,要不然我一个眼神,你过去一人一拳打晕了了事,二爷以为如何?」 「甚好。」几乎要抚掌击节,「好一对贼夫妻。」 正厅里人马集结,拉开阵仗,等的就是待宰羔羊。 可惜羔羊不服输,高昂头颅要与之一较高低。她一进门,一个眼神,忠义王妃就知道,这丫头从前在乌兰城全是装出的懦弱无力,因此也收敛了笑意,稳坐高位等她行礼。 然而她不过弯一弯膝盖,已算给足脸面。「见过王爷、王妃,二位万福。」 还指望她跪下磕头行大礼?简直痴人说梦。 陆晋照旧不懂规矩,拱一拱手这「礼」就算周全过去。王妃看陆占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窝囊气,这时候还能笑呵呵受了这不高不低的礼,连声夸好,再把红封如意赏下去,她等了多日的机会就如此放过? 再想到如今不成模样的陆寅,她如何忍得,回头看一眼世子妃徐氏,逼着老实人开口,「公主……按理……按理还得……」 意料之中,云意抬起头,笑盈盈对着满脸挣扎的徐氏,循循善诱,「大嫂有话要说?」 「是……」她看一眼婆婆,被瞪回来,再看丈夫,陆寅也未将她放在眼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说下去,「按理,公主该去灵堂给郑氏磕头上香,继室进门,就该执妾礼……这……这是规矩,不好不守的。」 陆晋气盛,就要与她争上一回,而云意先他一步开口,字字句句出乎意料,「大嫂说的不错,规矩,总是要守的。」听得人人都讶然,她却忽而话锋一转,另起一头,「既然无规矩不成方圆,那我便斗胆,受了诸位这一礼了。」说完向后退上一步,似乎就等着座上的人一个个站起身来跪下磕头,高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妃皱眉,面含愠怒,「公主这是何意?」 云意笑得很是无辜,「按规矩办事,当先行国礼,再执家礼。我这厢早早受完了国礼,才好去给郑姐姐磕头上香呀。您说是不是呢?王妃娘娘。」 她这笑容里藏着刀,一刀一刀要人命,仗着身份欺负人。徐氏窝囊地望向婆婆求助,陆占涛也不站在她这一方,那眼神瞧过来分明在嫌她多事,但这一口气如何忍得下,再瞪一眼徐氏,由她去呵斥,「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叫父王母妃向你行礼。」 「比不得嫂嫂,本宫千金之躯,万人之上,可从没有给一民妇行礼的道理,按说王爷义盖云天功在社稷,合该是天下万民表率,嫂嫂做出如此不合规矩之事,不怕传出去拖累了王爷威名?」 第四十三章 「好了!」收尾由陆占涛出来和稀泥,「高高兴兴的日子何必说这些,来来来见过你几位叔伯兄弟。」陆寅与陆禹她是一早见过的,这回还来了好几位穷亲戚,憨憨傻傻一个劲赞叹陆晋好福气。只陆寅还是那一副白日见鬼的怪模样,送她一双金镶玉的绣花线,大小正好,放在旁人眼里,写满了意味不明的暧昧。 碍着人多,陆晋好歹忍了这口气,没能冲上前去再给他一拳,把他那根多事又无用的鼻梁骨打歪。 而陆禹换了脸孔,摇着扇子装风流,殷殷切切嘘寒问暖。云意听得不耐烦,接了他那两柄破如意,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吵吵闹闹一上午,各怀鬼胎的会面总算结束。陆占涛也懒得再演父慈子孝家庭和睦,摆摆手出门寻欢,徐氏怕了云意,任王妃再瞪眼也不敢来招惹。云意与陆晋对视一眼,生出一股只求一败的孤独感。再叫来红玉,「去取五千两银票送到世子妃手上,就说是见面礼,谢她照顾。」 陆晋做个老夫子拷问学生,「说,谁是坏蛋。」 云意老实招认,「是我是我,好了吧。二爷今儿出门么?」 「哪都不去,就在家陪媳妇儿。」陆晋挽了她的手,一道往外去,走的却不是回蘅芜苑的路,而是向西,越往深处越觉荒僻。 「去哪儿?」 「带你见个人。」 他不肯说,她便也不再追问,乖乖跟着他去到一间雪洞似的小屋。 云意跟着陆晋慢慢走到一处幽静窄小院落,院子里的花期没能续上,到初夏的时候也种满了深秋的寂寞萧索。乔东来与红玉几个都在院外等,照着规矩不进这座供奉故人的宅院。 含苞的蔷薇花旁坐着晒太阳的老阿婆,苍老的仆妇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讲着拗口的汉语向云意问好,「见过……见过夫人……」阳光落在她满布皱纹的脸上,在眼前书写时间的残酷与无情。 陆晋扶着老妇人,弯着腰同她低声寒暄,说的都是蒙语,讲的快了云意便听不懂,无奈放眼打量周围陈设,心想着留出这样一个荒僻简陋的院子给陆晋,王妃暗地里估摸着也难咽下这口气。 女人么,头一件事就是爱跟女人斗,管他是死是活。似乎扫清了眼前这一个,自己就能称王称霸就此舒心顺意,哪知道还是一个样,生来就苦,什么希望什么未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里去,陆晋自行推开门,再退后一步扶着云意的手带她跨过门槛。入了门才发觉,这屋子朝向不当,窗户开着也不够敞亮,阴沉沉能把晌午变作黄昏。 不出所料,云意被领到一座牌位跟前,鎏金的笔记写着陆门齐颜氏,余下便再没有其他。 陆晋熟门熟路,自顾自点燃了三炷香,一甩袍角跪在蒲团上,正正经经拜上三拜。云意自始至终站在他身旁,思量着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放下身段也随他行上一礼,但再抬眼去看,那牌位上连个落款都没有,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又可说是外头掳来的奴婢,到底受不起她这一拜。 好在陆晋并不勉强,上过香,木呆呆冲着牌位说话,「阿妈,儿子带媳妇儿来见你,阿妈放心,有了她,儿子一定能吃饱穿暖不受欺负。」 云意瞥他一眼,摆明了不赞同,「瞎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地主老爷,嫁进来保你吃喝。」 陆晋咧嘴笑,「阿妈你看,她凶得很啊,以后阿妈再也不用担心儿子受人欺负,她会替我一个个都骂回去。」 「我可不是河东狮。」 「好,你不是河东狮,是宝贝疙瘩。」 「肉麻——」 「又嫌弃爷?」 云意忍着笑转过脸正对香火牌位说:「阿妈你管管他,老这么爷啊爷的,我听得别扭。一家人哪能怎么说话,关起门来还分高低,如何亲近的起来?」 她肯随他喊一声阿妈,平平常常毫不做作,他心中波澜骤起,猛地握住她手背,按耐住,小心翼翼不轻不重地捏上一下,望着身旁如花笑靥,久久才憋出一句玩笑话,「这才几天,就学会背后告黑状了?」 「你应过我了呀,男子汉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这事究竟该罚谁,你叫阿妈来评评理。」乌溜溜的眼珠镶了水润润的边,她说起话来语调软软,不自觉就撒起娇,谁来也没辙,只剩举手投降一条路。 陆晋笑着认错,「末将有罪,还请公主宽恕则个。」 「不恕。」 「好歹给个面子。」 「不给。」 「不看僧面看佛面。」 云意抬眼打量他,审慎为上,「可以考虑。」 陆晋开始加筹码,「一顿烤全羊如何?你不是一直叨念着要吃么,这都过了一整年了还没吃上,为夫的心里过意不去啊。」 她心中一动,念起烤全羊兹兹肉香,止不住的臆想翩翩。自出嫁之日起,她便不再守孝茹素,忽然一下说起肉食荤腥,她砸吧砸吧嘴,仿佛眼前已是幕天席地广阔从草原,熊熊篝火上烧着一只皮香肉滑的羊。但嘴上仍倔强,守着体面,「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当我是猪呀。」 「带你出关去特尔特草原齐颜部玩两天。」 「真的?」她听得眼睛都发亮。 陆晋抬手轻轻刮一刮她鼻梁,有点可怜这个打小关在笼子里的小金丝鸟,「真的,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若要反悔……」 「你是我大爷。」 这誓言对得绝妙,两人都忍不住相视而笑,再由云意像模像样地举起手,挑眉道:「你我击掌为盟。」 陆晋看一眼那只对他而言小的可怜的手,带着无可奈何地笑,伸出手来与她在空中对击,啪一声响,震得她掌心发麻,转手就被他握住,攥紧了不肯放。他高挺的鼻轻轻蹭着她侧脸,口中呢喃着,「小傻子……」 「才不是呢……」 「总该要带你这个小傻子出去见一见草原风光,长河落日,还有我自小生长过的地方。」 「还有狼?」她眨巴着眼睛,问得一派天真。 陆晋点头,故作深沉,「有,多得很,夜里一个不小心就被狼叼走,葬身荒原,骨头都不剩。」 「那……」她心生恐惧,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出这趟远门。 他却笑嘻嘻说:「不怕,夜里抱紧了我就好,什么手啊脚啊的都缠我腰上,缠紧了,卡稳了,谁来都叼不走。」 云意面红,忍不住推他,「你还要不要脸了?当着阿妈的面也能说这些。」 陆晋道:「这就是当着阿妈才只能用嘴说,背地里早就干上了。」 「呸,下流!」 陆晋把另一侧的脸伸向她,「再来一个,这边儿还没呸上呢。」 云意停了停,咬着唇忍着笑,把一双红唇送上,轻轻在他线条刚硬的侧脸落下短促而轻缓的吻,就像羽毛划过,轻且痒。 他的嘴角弯了又弯,三月的春光也比不上他嘴角浅笑。 云意脸上挂不住,催促他,「该回了,闹了一上午,都这个时辰还没吃饭呢,饿得人难受。」 「末将遵旨。」陆晋辞别生母,心满意足地领着她回蘅芜苑。路上经过陆寅的萧山居,远远就瞧见一身黑衣寡素的陆寅从院内冲向长廊,后头跟着仓皇无措的随侍,一溜烟消失在长廊尽头。 第四十四章 云意看了看陆晋,心里估摸着陆寅多半是被她送去那五千两气得够呛,他处心积虑险些把性命都葬送,最终就分得宝藏五千两,如今她捏着这一条故意刺他,也难怪他沉不住气四处撒火。 再往前走两步,远远传来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大约是闹得凶了,来不及回屋里关起门来哭诉。世子妃徐氏背对院门坐在凉亭里,身边站着一位袅娜佳人,定睛一看才认出来,原来是久未谋面的程了了。此时正捏着帕子,俯身细语地安慰徐氏。 地上还有一具冰冷女尸,盖了白布却遮不住手臂上青紫可怖的伤。两个麻利的老婆子将人抬起来这就要送出府去处理干净,陆家在京城里只手遮天,如此草菅人命之事也做得丝毫不避人。 陆晋伸手遮住她双眼,叮嘱道:「别看——」 云意在这件事上头仍是懵懂,一只手扶住陆晋手背,傻傻问:「平日里瞧不出来,原来世子妃这样厉害,惩治内院丫鬟也是说打死就打死,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嗯——」陆晋随口答,抬眼向内望,与正巧盯着长廊方向的程了了对视一刻,双双沉默无语,各有各的心思。 等这些个血腥脏污的东西都抬走,他才将手收回,身子稍侧,企图挡在云意与程了了之间。然则这一回她却问说:「我方才瞧见程姑娘了,她如今可好?陆寅那厮可不是好相与的,想来她也受了不少苦。」 「你管人家做什么,管我就成。」陆晋老不在乎地答她。 云意好笑道:「我管你什么呀?」 他答得理所应当,「吃饭喝酒睡觉,特别是睡觉。」 得,绕来绕去,又绕回老话题。 好不容易盼到好菜上桌,她坐下想吃的时候却犯了难,「怎么只有一副碗筷?」想要吩咐绿枝去取碗筷,忽而发觉花厅里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只剩下木呆呆的她以及低着头忙忙碌碌的陆二爷。 他拿起一只小巧透亮的银勺,端起碗,笑眯眯像个诱人犯罪的老滑头,「来,二爷喂你。」 「我又不是伤了手,哪用得着——嗷呜……」用不着等她反驳,他已然送出一勺鸡丝银耳到她嘴里,一脸严肃地望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把吃食嚼碎了咽进肚。一双小兔儿似的眼睛望过来,又娇又怯,百炼钢也要被看做绕指柔。而他更是心生怜意,抽出空来摸摸她后脑手说:「还想吃什么?明珠豆腐好不好?要不要先吃口饭?」 云意瘪着嘴求饶,「二爷……能不让我自己吃?」 「知道了。」陆晋正色道,「原来你想吃琵琶大虾。」再半勺米饭一只虾,配得刚刚好,送到她嘴边,就等着小乖乖听话吃下去,「张嘴——」 好严肃啊…… 云意被他盯得有点儿害怕,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下陆二爷的「盛情好意」。 而陆晋呢……内里越是澎湃,面上越是正经。当老妈子的幸福感再一次袭来,他对自己发誓,这一回绝不轻易放手。 只是苦了云意,看他这填鸭式的喂法,不出三个月她就要胖成一堵墙,谁来都推不动了。 烦人!陆晋到底打哪儿学来这么个癖好! 吃得多了,难消食,云意夜里没能按时早睡,随意挑上一本词选便靠在榻上闲翻书。而陆晋交代完巴音,自书房回来,推门瞧见的就是春榻上慵慵懒懒一美人,拆散的乌发铺了满背,三千烦恼丝,丝丝缕缕都惑人。 不经意间已自觉摒弃了外界纷扰,放软了一颗心,自背后将她拥住,下颌磕在她瘦削的肩上,去看美人手里究竟翻的哪一部书。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他难得认认真真读一本伤春悲秋的诗词选集,这会子忍不住低声吟出来,薄薄的双唇就贴在她耳畔,声带的震动也传来她耳廓中一阵嗡嗡声。 云意轻声接完了这阕词,「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陆晋耐心听她细细绵绵吟诵,室内昏黄的光在她面颊上晕开来,带着融融暖意,总让人一个不小心就入了神、丢了魂,满心满眼就只剩下她眼底似秋水横波的温柔,以及轻轻开阖的娇软红艳的唇。 「这诗写的什么?」要问也不过是为应个景,因她略略侧过身,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就这样看过来,便让他那些个龌龊心思一瞬间都散个彻底。 「是苏子瞻的《昵昵儿女语》,写的是琴声激荡,高低起伏。」 陆晋却咕哝说:「听名字倒是香艳得很,怕不是你会错了意,解错了词吧。」 云意合上书,懒得同「文盲」争辩。转而问:「现如今京城布防可好?依我看辽东还是不大稳当,要当心,可不要给女真人捡了漏子。」 他的手从后环绕,捏住她细长柔软的指头细细把玩,皱眉道:「总归出不了大乱子,方才在书房就是交代巴音,东边还要再派兵力,至少要将定远守住,再隔个三五月把西北的新兵蛋子练好了,也该是时候出关去会一会辽东总兵余世有。」 「又要打仗啊……」 「傻姑娘,不打仗哪来的太平日子。」 云意纳闷道:「这话不对。」越打仗越是祸乱四起,民不聊生。 陆晋将她扶正了对住自己,饶有兴致地问说:「如何不对?」 她想了想,继而蹙眉道:「好像你也说得在理,但好像又不大对……」 她歪着脑袋琢磨事的样子实在可爱,他看得心痒痒,凑上去猛亲一口,羞得云意连忙捂住被他亲过的地方,四下看了看,见屋子里没丫头守着才放下心来推他一把,「又闹什么呢,我……我难受着,不行的……」说到最后自己先羞得低下头,耳根子绯红,伸手掐一把就能滴出血来。 陆晋笑个不停,抬手捏一捏她饱满圆润的耳垂,再勾一勾尖细的小下巴,活生生是个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地主恶霸,「不闹不闹,咱们俩就凑在一处说说话,谈谈心,你看可好。」 她撇撇嘴,不大乐意,「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谈。」 陆晋道:「你教我吟诗作对,我教你观音坐莲,怎么就没话可说?」 「观音坐莲是什么?上阵杀敌的厉害功夫么?」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问得一脸傻气。 陆晋顿住,还真做出个仔细琢磨的样子,隔了一阵才点着头说:「嗯……确是一种厉害功夫,不过你如今修为尚浅不应操之过急,不如先学学基础招式。」 云意将信将疑,「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好事……」 「天地人伦,休憩生养,怎就不是好事?」 这回她总算听明白了,咬着唇气呼呼说道:「我就知道从你嘴里出来铁定没好事,尽在这臊我呢!」 「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陆晋连声告饶,为避重就轻,便开始攀扯其他事,「早几日冯宝来过。」 第四十五章 「他来做什么?现如今他在王爷身边如日中天,本就该避嫌,不与你私下见面。他亲自找你说,恐怕是为了我吧?」 「公主英明。」他拱手作揖,一副正经回话架势,「他说有一故人日夜忐忑想与你相见,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冯宝虽未点破,但「故人」是谁她心中透亮,一时间沉下脸来,涩然道:「你说什么了?」 「我问他是男是女,是男人就没得说,绝对不行。女的么,倒还能考虑考虑。」他正说着玩笑话,不经意瞥见她越发难看的脸色,不由得身形一顿,问说:「这是怎么了?不想见就不见,没什么可为难的。」 云意缓上些许,终是没能忍住,多嘴问上一句,「冯宝还有别的话没有?」 陆晋道:「只说那一位身体不大好,看了许多大夫也未见起色,若不然也不会如此相求。」 她心下一片酸涩,闭上眼忍住泪,深呼吸时能够感受到他突然收紧的双手,他的担忧透过指间力道传进她心底,她睁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同他说:「不见,见了面也没话说。不过余下的我不能透露,只能告诉你,绝不是男人。」 闻言,陆晋牵了牵嘴角,故作轻松,「得了,这么招我就放心了。」 「二爷,殿下……」门外红玉试探着问,得了陆晋一句「进来」,适才挑起帘子与绿枝一道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送上桌。 云意当即就开口推脱,「我这可饱得不行,再吃要吃坏了。」 陆晋笑,「是我差厨房现做的,前一阵跟巴音说得心烦,就想着回头来吃碗面垫垫肚子。怎么,要不然你也尝一筷子?」 云意伸长了脖子去看,一碗面做得汤清油亮,上头撒着细细的葱花、薄薄的鸡肉,正蹿着香喷喷热气变着法子勾你腹中馋虫。她看看面条再看看陆晋,犹豫了一会才说:「尝一口倒是无妨,只不过……我可受不起二爷再亲自动手了。」 他便招招手,吩咐红玉,「再给你们主子拿个小碗来。」 于是她与他在初夏寂静安宁的夜里,有了分食一碗热汤面的缘分与幸运。陆晋的一大碗都下了肚,云意的小碗里还剩着面汤,被他端过去仰头就喝个干净,再擦擦嘴,大大咧咧站起身,绝没有剩一口的习惯。 他吃饱喝足,端起杯慢慢饮一杯高粱酒,还能灯下赏美人,再惬意不过。「三召回门,肃王与你二姐都在宫中,咱们见一见走个过场就回。」 「二姐也在么?」她盘腿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侧脸,半眯着眼睛,吃饱了就开始犯困,「我还真有点儿怕我二姐。」 「怕她做什么?」他嗤之以鼻,浑不在意,「她算哪根葱?」 「她是我嫡亲的姐姐!」云意蹙眉,声音也发冷,「再不许你这样说她。」 陆晋没所谓,认错态度一流,「关起门来你最大,自然都听你的。我这里再不提她,总可以?」 云意道:「说起来我倒还忘了问,为何我的公主府一转眼成了二姐府邸,这事儿可没人来问过我,谁做的主,二爷可清楚?」 「这……」他抬眼看四周,瞄过了花瓶、盆栽、多宝阁,就是不去看云意,见她没打算轻易略过,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那时候你下落不明,我这里……一多半都以为你不在人世,哪还有闲心去打听一座没修完的公主府,好心帮她一把也不过是看在你的面上,替你照顾家人罢了。」 这事深究起来大家脸上都无光,不如轻轻放下,就此了结。云意低头笑了笑,站起身来绕过他往床边去,撩起一阵浅香,清新似窗下开出的小茉莉,莹莹一片雪白。 于是乎,他就只能窜进隔间里冲凉水,大晚上的闹醒了精神头,上半身湿哒哒没擦干,下半身只穿一条银灰色长裤,大喇喇走出来,半点不避讳。 云意小小一个团,抱着膝盖窝在床上仔仔细细打量他。男人的身体矫健如猎豹,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亟待爆发的力量,轮廓的起伏是令人痴迷的遒劲壮硕。但凡目睹一颗水滴自他凸起的喉结滑过平坦的胸肌、肌理分明的小腹,最终落进一丛茂盛蔓延的毛发里,已足够令人神魂颠倒、身心沦陷。 他坐到床边来,云意伸出食指贴着他滚烫的肌肤,描绘他前胸上,自腋下到侧腰的一道长疤。她的手还没能到达他左腰,就把他一把抓住了,不能动弹。他凑得近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皮肤上蒸腾的水汽,他眯着眼睛说:「别闹。」 她喃喃,「好长一道疤……」 他歪嘴轻笑,「心疼你们家二爷呢。」 「还能活下来,可真是走运。」 陆晋噎了一回,继而道:「若不是走运,怎么能娶到你呢。」 她想起往事,有着些许恍然,「我记得头一次见面你就中了一箭,当着我的面拔箭剜肉再拿匕首烧红了止血,那时候我说什么来着,好像是闻着香就惦记上烤全羊了。」 「亏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傻姑娘。」 「现在呢?」 他想了想说:「现在看来是真傻,要不怎么钻了我的套,成了我的人?」 可真是,志得意满,夫复何求。怎就不认为,是她心甘情愿,且甘心做陪呢? 初夏的天气已然称不上凉爽,陆晋日常习惯稀里糊涂,就这么光着膀子往床上躺。云意被挤到里头,转过脸就对上他背上凶神恶煞的狼头,牙雪亮,眼外凸,一眨眼就要越出皮肉来张嘴吃人。 「陆晋——」灯只留了屏风后头那一盏,因此昏昏暗暗看不清,她伸手戳一戳他后背,提醒他竖起耳朵认真听。 陆晋没回头,大约是睡意朦胧,「怎么了?要水?」 「你管管你背后这头狼,它老爱瞪我!」 话音刚落他即刻转过身来,瞪着眼比恶狼还凶,「不想睡了?想干点别的?」 她轻轻抠他胸膛上老旧的疤痕,咕哝道:「我有话要问。」 「问——」 她扭捏起来,「你转过身去我才问。」 陆晋没办法,即便是满脸颓丧也只能照她吩咐办事,老老实实转过背去,留他背后那只时时刻刻凶恶警醒的狼面对她。 而云意呢,将要问出口的话还没想好,她其实就是想碰一碰曾经在余宅里,勾得她动了凡心的撩人背影,还有顺着脊骨往下,男人窄瘦的线条与内凹的腰窝。 视线落在男人肌肉结实筋骨有力的背上,她的手离他小麦色的皮肤只差半寸,想要下手却又隔着面子,挣扎时才想起来还有话没问,便随口说:「若我当真死在西陵——」 「胡说八道!」 他凶起来当真吓人,云意只得换个说法,「假若你始终没能找到我,那你……会娶哪一家的姑娘呢?」一双眼珠子仍盯紧了他后背,借着昏黄的光,追寻他起伏凹凸的线条,渐渐往下,瞧见裤腰处突出的胯骨,以及一小点外漏的春光。 心里想着,臭流氓,光着膀子不盖被,镇日里不穿衣服乱勾搭人。 她这样心心念念馋涎欲滴的,哪还有心思去管他答什么。 第四十六章 正经的居然是陆晋,面对着半落的红帐冥思苦想,到最后也没答案,「不知道,找不到就继续找,一年找不到找两年,两年找不到找十年,到死才算了结。」 「唔——」云意小心翼翼,慢慢把侧脸贴向他后背,期间还能抽空回他,「找我的时候还收不收美人娶不娶新娘子呀?」 「心死了,跟谁都一样。」意思还是,该娶谁娶谁,论起男人的「望门寡」可没意义。谁知道背后一热,竟引来她破天荒的主动一回,自背后将他环抱,小小馨香的身子贴上来,顿时让人口干舌燥浮想联翩。 他咽了咽口水,握住她横在自己腰上的手,痴痴问:「你这是……感动了?想要以身相侍?」 云意哪管他说什么呢,她终于抱上了梦寐以求的后背,只想安安静静地体会一番,没闲情同他说话,「嘘——」 嘘什么?越是安静他的感官越是清晰,她胸前的柔软紧紧压在他背后,令他在脑子里勾勒出完整轮廓,多想一刻都要上充血下也充血,可恨她抱上来便再没有其他动作,仿佛说了一箩筐废话就为找个空挡「袭背」。 「怎么了?哭了?」他的关心换来河东狮的呵斥,严令他,「不许转身也不许回头。」 她要好好享受,难得的惬意时光。 而陆二爷今晚有点儿挫败,想不明白他英武非凡如潘安再世的容貌,居然顶不过后背的吸引。末了得出结论来,顾家的人,个个都有怪癖。 他觉着,下一步是该好好保护小翘臀。省得她眼泛绿光,饿虎扑食。他就要贞洁不保,名誉扫地。 这一夜只剩云意一人享受,抱紧他后背,睡得心满意足。只可怜陆晋,怕吵醒了她,动也不敢动,僵尸似的挺到天亮。 到如今才明白,「断袖」原非传说,无论是男是女,「断袖」源于内心的温柔,因而不忍触碰,不去打扰,唯恐惊扰了她梦中的云和月。 陆晋照旧在府里办公,算起来,他前二十六年正经待在王府的日子,合计起来恐怕还赶不上这一段。似乎只要有了她,身边其他碍眼的人都不再重要。无趣又烦闷的日子,也因有了她而变得鲜活可爱。 他有了牵绊,亦多了依恋。 而云意趁着这两日将院子里得用的人都理清,陆晋除了乔东来与乔西平两兄弟,就没在府里留人,更不要说郑仙芝早先用过的,一个个或是被他送回郑家,或是安置道京郊养老,空荡荡一个蘅芜苑就等她的陪嫁丫鬟来填满。好在不缺这些,即便没有能拿主意的老嬷嬷,多提拔一个厉害丫鬟就是。退一步说,德安德宝打小跟着冯宝做事,皇宫内院都能横行无忌,更不必提一方小小宅院。云意估摸着还是让德安来担这个责,一来他稳重内敛,行事谨慎,二来他曾在宫中任职,好歹有着官老爷的体面,压服众人自不在话下。 不过云意当家做主的头一件事,还是改厨房。规矩体例都交德安去办,全依着从前她在宫里独一份的小厨房来配置,南北厨子、帮手采办,一个也不许少。 要过舒服日子,先从厨房开始。 转眼就到回门的日子,因父母高堂已不在,或在也避而不见,云意回到宫中依旧平常,连多一个笑都没有。 遇上肃王,双双尴尬,从前亲近的兄妹,如今只能如陌生人虚伪寒暄。再看二姐云音,座上摇着团扇冷眼相待,仿佛等着看她的凄凉的下场。 内宫人丁寥落,草木枯索,处处皆是凄凉之意。陆晋与肃王在兰芷江汀里饮酒,云意却被顾云音拉着往御花园深处去,她今日照旧是一身寡素,却在首饰头面上下了功夫,用的都是澄澈透亮的和田玉,色淡而温润,足够撑得起皇城内院公主之躯。 她捏着团扇缓步在先,云意稍落些许,紧跟在后。末尾还有一连串太监宫女,组成浩浩荡荡一串赏花游园队伍。 走到半开半掩的牡丹园,顾云音抬起了美人团扇,把随行队伍都留在身后,一伸手拖住云意往游风亭上去。更问道:「瞧你着模样,想来是过得极好。」 云意后退一步,答得礼貌而疏离,「多谢二姐关心,有祖宗保佑,又有哥哥姐姐护着,我自然是好的。」 顾云音轻轻摇着团扇,语带嘲讽,「你这话倒是跟冯宝学得一个样儿,京城都给你们绕上十全八圈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真真滴水不漏。」 云意道:「姊妹之间哪还讲究那些,都是直来直去掏心掏肺说话。」 「掏心掏肺?我怎么敢当?」她望向身边一朵怒放中的「昆山夜光」,眸色沉沉,「原以为你自幼聪慧,又在两仪殿跟着父皇长大,自当见识非凡,没料到还是一样,嫁了人便将国仇家恨通通抛到脑后,我看你这架势,就是铁了心要助他窃国,以己代之,是也不是?」 云意平静依然,「我不知天下要乱到几时,也无心与你立誓作保,但二姐,我只问你一句,天下真是我顾家一人之天下么?若真是,为何父皇殉国,子孙飘零,而天下依旧是天下,未曾见山河倒转,乾坤颠覆。却见日月轮转,百姓如常?二姐可曾听说,玄宗爷宝藏重见天日,千万雪花银宁可葬在土里烂个透底,也不予百姓,不予将兵?天命所归,天下之主,就该是如此作为?」 「放肆!」顾云音怒不可遏,当即就要抬手掌她的嘴。而云意仍不知收敛,进一步说道:「始皇志在千秋万代,然秦二世而亡,前朝东征西战疆域无边,却仅仅支撑六十载。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天命所归,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党争、政斗、战火,从来不是你我可以想象。我也劝二姐,回头是岸。」 再争下去也无意义,顾云音收敛了脾气,捡回温温柔柔脸孔,摇头不止,「你太令人失望。」 云意笑,「人一旦活明白了,总归是要被世人所弃。」 「到头来庸俗的是我?」 「是我。」 两人的机锋禅语都透着决绝与诡异,仿佛这一回并非平常相遇,而是生死永诀。远远有人来,云意将泄漏的心事藏好,再往远处看,原来是年长未衰的陆占涛,大约是入宫来与肃王会面,因宫里人少也就没什么规矩可守,径直捡了御花园捷径穿廊而过。 碰了面,云意先行一礼,原本三两句问候就该错身而去。然而恰恰是不经意间的相遇,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暴风骤雨。 陆占涛向身边玉洁冰清的美人多投一眼,便再也没能将她团扇下娇柔入骨的神情抹去。 云意看着眼前春心浮动的画面,无力阻止,也无心向前。 直到陆占涛消失在视野中,她才试探着唤一声,「二姐……」 顾云音嘴角含笑,鄙夷道:「你瞧见了?男人,呵……」只需一个伪作眼神便能轻易拿住心魂,没一个顶用。 算起来,这辈子她只在一人身上失算,那人却…… 再看云意,她的目光越发深沉。 原本该是热闹欢喜的回门礼,云意过得心烦意乱,二姐心藏利器迟早伤人伤己,肃王全然听命于陆占涛,已然入主两仪殿不知收敛。 第四十七章 前路茫茫,波云诡谲,万幸她转过身,背后还有个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的「大老爷」,仰头晃得难受,索性半躺在车内,头枕在她膝上,舒舒服服大白天里补眠。云意低头望着一张俊朗无双的脸孔,愁肠百转,久久无言。 反而是他,闭着眼睛先开口,「怎么了?你二姐欺负你了?」 「不是……」她隐约有着预感,顾云音与陆占涛的因缘纠葛绝不会仅止于此,但与陆晋她却不能言明。轻轻抚平他锁紧的眉心,云意转而问,「不知哪一日启程出发,该预先备下什么,二爷与我说说可好?」 「没什么可预备的,倘若到了关外还跟京城里过得一个样,那跑上几百里地不都是白费?」 云意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带你去见见养育我的额布格(爷爷),齐颜部一大帮兄弟姊妹,还有夏天的花,满地跑的兔子狐狸,你喜欢什么色的?猎一只来给你做毛领子……」说着说着,自己却歪过脑袋落进梦里。 梦里有她衣角熏香,带着春天的甜蜜,草长莺飞的勃勃生机。 月内择一日清晨出发,云意身边有了人便越发的娇气,一早起不来床,让陆晋一件披风裹紧了抱紧马车。等队伍出了定真门,她还靠在他怀里睡得天昏地暗。陆晋并不吵她,他心中有愧,昨儿夜里折腾得太过,以至于眼下她那一双眼儿还红通通惹人怜,姑娘家身娇肉贵经不起风吹雨打,光是将她叠起来就闹个够呛。 他摸了摸颈侧,被她抓破的皮肤还留着些微的疼,蓦然间弥散着丝丝缕缕的痒,让人忍不住、等不了,当下就趁她入睡玩一招「偷香窃玉」,吻得她没办法呼吸。醒来依旧迷糊着,半眯着眼睛正正经经看他一会儿,漆黑的瞳仁沾满了水,就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还能张嘴喵喵叫唤两声,再是个草原壮汉也要让这眼神看得心神荡漾,更何况她还不明所以地再往他怀里蹭一蹭,当即逼得人缴械投降臣服跪地。 「睡够了?」他刮一刮她睡得发红的面颊,笑着问。 云意偏过头,躲开他,瓦声瓦气说道:「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陆晋笑呵呵没脾气,「敢问公主几时才可赏光看在下一眼?」 她没好气,「放我下去,谁乐意做你身上,热死个人了。」 「我乐意……」开始是玩笑嬉闹,到后头渐渐成了压抑的抽泣与告饶,摇摇晃晃浮浮沉沉,长发沾了汗,全然黏在她光裸的肩头。马车的颠簸中她被抛高又落下,命都要折在他手里。好在她理智尚存,咬紧了下唇没让细细绵绵哭闹传进随扈耳里。 太阳落山时才近驻地,他乐滋滋握住一只莹白如玉的小脚,布满老茧的手指摸索着纤细玲珑的脚踝,脚趾头圆圆似贝壳,一个赛一个的可爱。他捏在手中仔细端详,直到看的她面红耳赤无地容身,才放下来将这一双世间稀有的宝贝穿进袜里。她越是羞赧,他越要撩拨,低下头在她小腿肚上亲上一口,抬头来洋洋得意对住她,「老天爷可真是偏心,怎就将你造得样样都好,样样都惹人爱。」 云意瞪着眼睛,气鼓鼓不说话。 这一回没叫红玉绿枝,衣服鞋袜全赖他一人整理,也收拾的有模有样,唯独散乱的发髻是大难题,最后还需仰仗丫鬟。 云意阴沉着脸,自此没再搭理过陆晋。 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栖息,齐颜部大多数都生息于亚金湖边牧马放羊为生。陆晋轻装简行,不过百余人的队伍,除却云意身边人,其余都是齐颜卫里挑出来的年轻小伙,好不容易能趁着公差回一趟家乡,离亚金湖还有十几里路,老早就开始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很不能赶上快马,眨眼间就冲到阿妈怀里。 天黑前总算望见洒满金光的湖水,远远已有人列队相迎。再走近些,便能听得清迎客的曲,自蒙人喉头震入耳根,带你去夕阳下的雪山顶,晨曦中的荒原后。 老态龙钟的族长格尔木佝偻着背脊留着长须翘首以盼,金发碧眼的维吉老头满脸皱纹也一样朗朗勃发。年长的生了孩子的妇女窃窃私语,谁还记得朝鲁?整个齐颜部最俊俏的小伙,十余年过去,终于回乡探望。 陆晋下了马车直奔族长而去,与亲人久未相见,拥抱过后忽有泪水盈满眼眶,他单膝跪地,向两位老人行过部族传统之礼,维吉老头操着一口流利的蒙语说:「终于回来了,我的小朝鲁,额布格要盼你盼得星星月亮都老得没办法再动弹。」 「都是孙儿不孝,让额布格操心,孙儿有错。」他深呼吸,忍住泪,脸上只剩下久别重逢的欢喜,而不见人世沧桑的感怀。 格尔木族长道:「朝鲁,快把跟你一起来的额和呢尔(妻子)领出来,让大家见一见,瞧瞧我们小朝鲁找了个多好的姑娘,让特尔特草原上的花都嫉妒得没了颜色。」 身边几个相熟的年轻人便都开始起哄,维吉老头也满脸期待等他动作,似乎此地与世隔绝,没人知道陆家在中原已是何等威风,也没人知道马车里娇羞的新媳妇儿是何等来头。 陆晋这才想起来,原来他把云意落在马车里,一晾老半天,他估摸着,她这会子还不知道如何赌气。 硬着头皮转回去,权当没事发生,挑开车帘右手伸向她,「来,见见几位长辈。」 云意从善如流,扶着他的手稳稳落在地上,松软的土地连带着翻折的草茎,踩在脚底就知身在异乡。再抬头,脸上已没了先前发火赌气的紧绷模样,在外是一张亲切温和的笑脸,随着陆晋上前,与两位老人行过礼,又见过他自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有两个已经胖成一堵厚实门墙,往前一步能遮住日光,闹个天狗食日。 最后是苏日娜,草原上操劳的生活令她过早老取,但仍能称得上异族美人。只不过见面时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十岁羞涩不语,小的才三岁,被苏日娜抱在怀里,叽里咕噜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字句。 再见故人,陆晋神情闪烁,僵了许久才问:「你还好吗?」 苏日娜摸了摸长子的脑袋,低声道:「挺好的,托你的福,样样都好。」 蒙人素来热情,小姑娘叽叽喳喳围着云意唱歌献舞,一碗马奶酒下肚,立时面红耳热心起澜漪,再有个大眼睛姑娘冲上前来叽里咕噜说上一通,她只听清额各期(姐姐)几个字,就被人硬塞上满满一碗马奶酒,左右看,身边人拍这手起哄,催她快快干了这碗。而陆晋呢?还在跟苏日娜扭扭捏捏诉衷肠,多看一眼都气人。 她肚里拱火,一时任性,仰头就灌下去,再睁眼整个人都飞上云端,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好在陆晋还有点良心,在她倒地之前迎上来,接住个艳若桃李、身段袅娜的小酒鬼。 云意脑中嗡嗡作响,再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周围。好在耳力尚存,听见他低声责备,「娜仁托雅,你太不懂事!」 敢情老的小的都不放过,还称不上功成名就,后院里眼看就要塞满人,她背地里哼哼一声,倒头就睡。 第四十八章 醒来时天已经全黑,典型的蒙古包里塞满了从京城带来的摆设用具。帐子里只留着一盏不大亮的蜡烛头,红玉捏着团扇坐在床边赶蚊子。 云意睁开眼,仍是头疼得厉害。让红玉扶着一股脑喝了两盏茶,才慢慢缓过劲来。人还是木呆呆地坐着,听红玉叨念,「这儿的蚊子可真厉害,长得拳头那么大个儿,把绿枝那丫头吓得直哆嗦。好在咱们带了熏香料,炉子里一点上,来得就少了。」十八九岁的管事丫头,生生长了一张老婆子的嘴,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语调平平,内容琐碎,听得人昏昏欲睡,「殿下饿不了?外头正热闹着,您要想吃重油的,外头就有。您要想吃清淡的,奴婢这就叫白霜去做。」 「梳头,咱们出去逛逛。」云意提不出热情来,但远道而来不露面说不过去,只能再装一装热情,演一演羞涩,去捧陆晋的场。 这一回没让红玉费力,只简简单单编个长辫,脸上的妆也早早卸了,换上浅草绿的半臂,芙蓉纱织就的襦裙,扶着德安慢慢走向远处吵闹的人群与噼啪作响的篝火。 又是歌又是舞,欢声笑语不断。 眼前都是穿蒙古袍带高帽或编小辫儿的外族人,连陆晋也换上右衽道服领,深紫色窄长袖的地道长袍,正抱着苏日娜的长子大笑着往天上抛,而苏日娜呢,则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浅笑相待,眼睛里写满了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温柔宠溺。 云意闹不清楚状况,探究的目光在陆晋与小男孩两方游弋,越看越觉得眉眼相似,神态相类。想来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至此,她该摆出哪一种态度来应对?吃醋使小性儿,亦或是大度相迎,可惜的是,哪一样她都没兴趣。 一旁还有今日将她灌醉的小姑娘娜仁托雅,夜里带了满脖子的珍珠玛瑙,娇滴滴凑到陆晋身边来喊着,「朝鲁叔叔,也带娜仁托雅玩一回嘛。」 陆晋难得耐心,一只手抱着满脸孺慕之思的男孩,转过脸来同娜仁托雅说,「你是大姑娘了,玩不了了。」 娜仁托雅撒着娇不肯依,「不成不成,朝鲁叔叔偏心,只疼恩和不疼娜仁托雅了。」 正是闹得不像话的时候,托赖陆晋一双好眼,人群中瞥见独在一旁看戏的云意,却全未发觉她僵直的嘴角,以及笑容背后的愠怒。他眼下只顾着自己,兴冲冲抱着恩和走到她身前来,伸手就要来探她额头,不料她身子向后,躲过他沾染酒香的掌心,而他只当她在人前害羞,并没放在心上,继而问:「好些没有?头还疼不疼?怎就那样容易醉,一口马奶酒也能睡上一整天。」 云意笑一笑,没答他这一句,转而去看他怀里被养得两颊通红的小男孩,或许是自小跟着母亲的缘故,相较满地乱窜的同龄孩子而言,他显得羞怯胆小,更不敢与她对视,只匆匆瞥过一眼便低下头去,紧紧靠在陆晋肩头。 而陆晋脸上的兴奋劲还没褪,见云意看恩和看得入神,便抬手颠一颠手臂上的小男孩,让他坐直了,哄着孩子说:「快叫阿布格额格其,你看她,是不是跟仙女一样好看。」 叫姑姑不是叫额吉(阿妈)吗?云意挑眉,不动声色。 恩和顺着陆晋的眼神望向云意,只一眼便扭过头逃开,一双小手环住陆晋肩膀不放,不知是怕生还是单单害怕她一人。 云意自腰间解下一只爽脆滴绿的玉佛牌,「头一次见面也没能准备些什么,听你名字本就是取平安祥和之意,这佛牌恰恰应景儿。」这就要递到恩和手里,可惜孩子不买账,偏当她是吃人的精怪,死抱着陆晋不肯撒手。 陆晋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语带责备,「臭小子扭捏什么呢,快道谢。」 恩和极其委屈,不明白为何对他千依百顺的朝鲁阿爸会为了个披着人皮的妖精呵斥自己,当即便呜啦啦扯着嗓子哭起来,原本为着篝火热热闹闹的族人也都转过头来看,多少人乐得看戏,多少双眼睛等着下文。 玉佛在云意手里已染上温度,带着涔涔的汗,滚烫。她看陆晋,陆晋却只顾着哄孩子,没将她的窘迫与无奈收在眼底。 苏日娜爱子心切,嘴里一连串的蒙语问的怎么了怎么了,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眼睛里只容得下陆晋。 苏日娜将孩子从陆晋手里抱回去,满心满眼都是心疼,「恩和怎么了,告诉阿妈,为什么哭?」 陆晋有几分无措,「小家伙胆子小,跟外人说几句话就吓得要哭。」 外人? 两人说的都是蒙语,又快又急,而云意仍旧装个听不懂的模样,保持着一贯的笑模样,冷眼看他们父慈子孝,合家美满。 等孩子的哭声不再如先前刺耳,这两「夫妻」才想起眼前还有一个被晾了半晌的人,好在她自始至终都陪着笑,识时务、会做戏,才不令场面尴尬难堪,无法收场。 「夫人……」她操着一口艰涩的汉语,上前一步同云意说道,「恩和是小孩子……他不是故意的……」 还没等云意开口,陆晋便抢先一步替她和解,「好了好了,几句话而已,闹成这样干什么。恩和快看,纳尔德要和查干比射箭,不想去看看谁赢谁输?」 恩和止住眼泪,身子向陆晋这一方倾斜,张开双臂,要抱。 陆晋倒是没想其他,一把将孩子接过来,抱去人群里看热闹。没料到回过头来赠给她抱歉目光的是苏日娜,仅在这一个瞬间,在云意眼睛里,她神采焕发如豆蔻少女,毫无遮掩地以一种隐晦而嘲讽的方式,昭示着她的胜利自得。 云意低头将玉佛递到德安手里,勾了勾嘴角,轻嘲道:「有意思……」 「殿下……」 「嗯?」 德安试探着问,「要不还是回帐里吧。」 云意答,「不回,为何要回?看看热闹也好呀。」如此再往人声鼎沸处去,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查干与另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真因着哄小孩儿的一句话而拉开架势,漆黑不明的夜空下比准头。 陆晋见她来,忙不迭挥手招呼她坐到身边来。而他膝头照旧坐着幸福满足的恩和,另一侧自然还有为了照顾孩子勉强落座的苏日娜。这一日谁也比不上他得意,衣锦还乡,满载;旧爱新欢,满怀。 云意淡淡瞄他一眼,侧过身去与满头白发的老族长格尔木闲谈,或许是经历得多,无论是战事还是商户往来,与汉人打交道频繁,老人家汉语说得极好,只有少数几个词需要她专心去猜。一时间自咸通年间两地战乱,到玉庆初年的灾荒大旱,无论关内关外、汉人蒙人,老百姓都是连片饿死,民不聊生。再而说起关外生活的头一件大事,即是盐。汉人商贩没良心,一袋盐能抵一两金,灾年更是往上提价,管你是死是活。 汉人活不下去好歹有官府开仓赈灾,草原上没得吃便只能献给长生天,随风去。 陆晋未透露她身份,云意便撇开立场只管顺着他说,没过多久便已结成忘年交,欲以知己之礼待之。 第四十九章 到陆晋片下油汪汪的烤全羊,先喂过恩和,正要连着小刀送一片给云意时,却发觉身边空出了半个座,原来她整个人都已经偏向格尔木,两人一言一语不曾停过。他「哎哎」两声,没人理,自讨没趣,只好张嘴喂给自己。 再看眼前,娜仁托雅在热闹与欢笑中献出一舞,回过头来找她的朝鲁叔叔,却瞧见他心心念念只望着汉女背影。气不过,上前来出言挑衅,「额各期也来跳一曲,草原上能跳舞的女孩儿才是最美的花,额各期不要害羞呀。」 云意静静看着她,不说话。娜仁托雅觉着这人半点面子不肯给,越发要拉她出来,一赌气便伸手去拽,当即让德安握住了手腕猛地甩开,厉声呵斥道:「放肆!好大的胆子,敢对殿下不敬!」 娜仁托雅听不明白,只晓得受了欺负,要去找阿爸、找朝鲁叔叔诉委屈。 没等陆晋说话,云意已伸出手来,由德安扶着施施然起身来,带着笑,冷冷分给娜仁托雅一眼,便侧过身去看老族长,「舟车劳顿,着实乏得厉害,云意这厢先行告退,还望族长见谅。」 「哪里哪里,身体要紧。」 云意微笑颔首,再不看陆晋一眼,转身便走。 他远远喊上一声,要跟上来瞧,被云意一句,「你不许过来!」钉在原地,场上能听懂汉语的再没一个敢出声。 回到帐中,云意问德安,「玉佛呢?」 德安从袖中取出玉佛来,递到云意身前。 「扔了——」 「是。」 她再问,「我记得你干爹身边原有几个特能孝敬的大盐商,北边如今还有人走动么?」 德安道:「有的,奴才记得有个叫王进原的,就是做南北买卖。」 云意道:「回头让他抽空走一回特尔特草原,给几袋子盐把方才那个娜仁托雅买回去,事成支会你干爹给他讨个官职,多往关外走动,往后有的是好处等着。」 德安垂下眼皮,应道,「奴才遵命,这就去办。」 齐颜部位于京师与乌兰城之间,北边正对北元蒙人,位置特殊,战略上敏感之极,应为兵家必争之地,换个说法,则是多灾多难夹缝求生之所。 因而在此地生息繁衍的齐颜人性坚忍、勤而善,虽不与北元为舞,却也撇不开身上蒙人血缘,歌舞骑射生成本能,马上马下风姿绝艳。 云意就是听着这样绵长悠远的歌声,缓缓梳着发尾,静静入了神。头一次,她羡慕起陆晋,茫茫人世间,苍苍岁月里,尚有一处净地,一个遥远故乡,可用以期盼、怀想、憧憬,以及在茫然无措或走投无路时逃避藏身。 而她的家乡成废墟一片,高高宫墙再也筑不起寂灭的心房。 他们欢笑,他们起舞,他们歌唱,而她在喧天的热闹里陷入前所未见的孤独,无力感像是漆黑浑浊的水,一点点将她湮没,一寸寸逼她窒息。在灭顶之前,她留着最后一口气令红玉与德安退出帐内。 帐中只剩下她一人,深入骨髓的孤独令人无法呼吸。她坐在妆台前,攥紧了衣襟,眼睁睁看着西洋镜中苍白脆弱的女人慢慢被命运击碎,她灰败、凋零、急促喘息。 他们在唱什么?特尔特草原的花朵,美丽的琪琪格,天上明月地上溪流比不上你璀璨笑容。 眼泪无声低落,一颗颗坠在红木台面,化开,再化开,分流四散,各自飘零。 她被莫名袭来的疼痛折磨,疼得蜷缩了身体,低伏在妆台前,佝偻好似一瞬间老去,留人间一具枯槁干涸的身体。 自始至终她没发出半点声响,因此疼痛益发剧烈,伤口更显深刻,她的痛苦无法弥合亦无人可诉,孤独似阴云笼罩,如影随形。 「都站门口做什么?你们主子呢?」 「殿下嘱咐要一个人待会儿……」 「让开,还拦上爷了!」 云意听见声响,早已经擦干泪,洗过脸。除却眼眶微红,声音浑浊,再没有其他破绽。 陆晋不顾阻拦撩开帘子走进帐中,云意的发尾已然梳通,略侧了身子轻声问:「都散了?」 「散了。」他懵懂中已觉出不对,无奈慧根不具,参不透女人海底心。 「那便歇着吧,我叫红玉绿枝进来伺候。」她站起身,绕过陆晋,没能给他多一分关注。 就是在男女情爱上再如何迟钝,这会子也得幡然醒悟,一把握住她手臂将鸭青色睡袍下面娇小可怜的人带进怀里,捧起她的脸,他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读过一遍,以一把极其诱惑的低哑嗓音贴近了问道:「哭了?」 云意垂目看他被酒水沾湿的襟口,淡淡道:「风沙大,揉红了眼罢了。」 陆晋却不信,陪着小心试探道:「是我做错事了?」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他继续追问,不肯罢休,「你叫我停在那儿不许走,我该追上来才是?」 「这话不妥,原不该在人前如此任性,云意这厢向二爷请罪,还请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一回……」 「我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睛,写满了愁绪与无助的一双眼,令人心酸,「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生气,你发火,你咬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撇过脸,依然淡漠,「二爷喝醉了。」 「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都是量力而为。总不能喝个烂醉,回头来折腾你。你经得起么?」他话语中已带着玩笑,企图化解她眉心驱不散的哀愁,不想到最后只是徒然。 她强颜欢笑,「确是经不起,谢二爷体谅。」 「顾云意——」 「二爷能放手了么?五六月热得很。」 「你——」一股气胸口里乱钻,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几乎就要被她轻轻巧巧一句话气得胸膛炸裂。他有火没处撒,不得不傻兮兮绕着帐子绕圈。等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再看云意,竟已经歪倒在榻上,半梦半醒。 好家伙,他今晚非得跟她掰扯清楚不可。当即找了个小马扎坐到床边来,把歪倒的小人扶正坐稳,拿出师傅考学生的架势来,困住她双手,严正以待。 「跟我说说,今儿究竟为什么生气,又为了什么躲起来一个人哭,不说清楚今晚上咱们谁也别睡。」 云意掀起眼皮,不耐道:「这点子事也要说明白,就没见过你这样烦人的,自己想!」 他若是能自己想通关节,又何必追问于她。 再要问,她一个字不回,留下他冥思苦想,求解不能。过不多久灵光闪过,一拍腿,「吃醋了?情歌都是旁人唱,我可一个音没开口,就等唱给你听呢。」 云意歪着头,抬了抬眉毛,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他便退开三步,单膝跪地,张开双臂唱起来,「斟满了马奶酒轻轻的举过头,扭起折腕舞挥动红彩绸,你百灵鸟似的歌声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骑上白鬃马跟着风儿走,我愿做你身边一只小羔羊,愿做你手里的格桑花,愿做你白马,陪你去天涯……」 他的声线低沉,伴着帐外未能休止的马头琴,仿佛真能飘去天之涯海之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今日握得紧紧的两只手,能共此日夜多少年,谁也不知答案。 第五十章 她看着他笑容灿烂的脸孔,不知为何泪盈于睫,心中盛满了不能言喻的情感,是酸也是甜,是苦药也是蜜糖。 「怎么了?」他变了脸色,匆匆站起身,长臂自她腋下穿过,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一手垫在臀后,一手扶住背脊,如同今日对待恩和。「唱得不好,把你吓住了?」 云意摇头,眼泪自此落了满腮,她不说,他还要问,她便一把环住他肩膀,小脑袋靠在他颈上,眼泪湿润了男人干燥粗糙的皮肤,她哭得越发伤心,止也止不住。 他全然无措,思来想去,末了当她是奶娃娃,一边拍着背一边绕着帐子走,用低哑醇厚的嗓音哄着她,「别哭,哭什么呢?外头听见了全当我欺负你呢。」 「就是你欺负我……」 「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究竟错在哪里,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她抽泣着,带着哭腔说:「再唱一个……」 「还唱呢?」 「怎么?不乐意?」 陆晋忙不迭答应,「乐意,乐意之极。」 随即清了清嗓子,正正经经唱起来,「两只小山羊,爬山的呢;两个姑娘,招手的呢;我想过去呀,心跳的呢;不想过去吧,心想的呢;两只小山羊,吃草的呢;两个姑娘,在等我的呢;白天过去吧,有人看的呢;晚上过去吧,狗咬的呢——」 唱完得了个判词,「下流又无耻。」 「好好一首歌怎么又下流了?」陆晋不服。 云意靠着他肩膀,娇声道:「就是下流,一个姑娘不够,要两个,大白天里不去,夜里去,图的什么?可不就说的是你么?」 「你要冤我,我还能去哪喊冤?」 「你闭嘴!我现下听不得你说话。」刚哭完,凶起来也没气势,软乎乎更像是小孩子闹脾气。 陆晋抱着她走完一圈又一圈,却也不觉得累,更紧了紧手臂,悄声问:「那要不……再唱一个?」 「谁稀罕——」 他扬手拍她屁股,「你可真不好伺候。」 云意回敬道,「比不得你。」 「比不得我什么?到如今我还不知道你究竟生的哪门子气。」 云意直起背来,双手仍环住他后颈,这个高度恰好使得她能与他平视,不至于战鼓还未响起就已经输了气势。「你能把你那位亲亲小侄女拖出去赏一顿鞭子么?」 「娜仁托雅?她不过是个孩子,看在她父亲卓力格图的份儿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今年该有十四了吧,我又大她多少?」 「你是长辈……」 「我就不该同你说话,放手!放我下来!」她挣扎着要下地,半道又被陆晋一把捞回去,仍旧稳稳托在双臂之间,「好了好了,明儿一早就让她滚蛋,保管不再出现在你眼前,成不成?」 云意冷笑道:「怎好让二爷忍痛割爱。」 「割什么爱,只有你是爱,别的都是母熊精。」 「放我下来……」 「不生气了?」 她闹得不耐烦,「我要睡觉!」 他适才放下心,轻轻将她放回床上,再坐回自己的小马扎,摸着她的脑袋说:「生气一定跟我说明白,别躲着自己一个人哭,多可怜。」 云意咕哝道:「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陆晋唉声叹息,「说到底还是嫌弃人。」 她抬头望向他,忽而勾勾手,令他欺身凑近了,再抱住他宽广厚实的肩膀,细嫩的小脸在他颈间磨蹭,细声细气地说:「我害怕……」 她的难过他永远不会懂,但好在她依然贪恋他双肩的温度,足够忍耐苟活。 他回抱她,心中瞬时酸胀难耐。 「再给我唱一个,唱那个小羊吃草。」 帐篷里飘起浑厚悠远的歌声,不远处恩和问苏日娜,「额吉,谁在唱歌?」 苏日娜愣了愣,没回答。 金黄的馃子酥脆甜香、小麦米分做的羊肉馅儿包子皮薄馅大,沙葱饺子汁多肉厚,温热的奶茶透着淡淡一股腥,一大早原汁原味的关外餐点就摆了满桌,团团圆圆凑在一处,勾的人肚子里馋虫大动。 云意先醒,身上的鸳鸯锦被自京城捎带来,到了夜凉透骨的草原,便显得过于单薄。她掀开被坐起身,远远瞄上一眼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早餐,正要叫红玉扶她起来,一不小心便被身后尚在迷蒙中的男人环住了腰,滚烫的掌心紧贴小腹,紧接着右肩上多一颗硕大头颅,再而侧脸一热,男人略显干燥的唇凑上来,睁眼头一件事就是吻她,先起的人又被捞回怀里,倒下陪他继续懒着。 红玉一眨眼已逃去帐外,嘱咐绿枝与德安德宝留一人在帐外听差即可。 「闹什么呢……」她被迫对着他壮实的胸膛,眼前鼓胀的肌肉,与她白皙的皮肤作对比,衬得娇柔的越发娇柔,刚硬的更显刚硬。 陆晋照例裸上身,带着她一起转个向,将她整个人放置在自己身上,裸露的胸膛做了她的枕,低头便见她满头长发瀑布一般铺了满床,衬得一张笑脸唇红齿白,更引得人心潮起伏、欲念窜动,深深,不能自控。 「再睡会儿,早着呢……」嘴上说着要睡,手却不肯老实,已从她小衣下摆窜进去,来回摩挲着光滑细嫩的背,眯着眼,仅凭指尖滑腻的触感便已足够想象一片雪白光裸的后背,自瘦削的双肩、微微外泄的圆弧、再到忽然收紧的杨柳细腰,再往下…… 想着想着,掌心亦虽念而动,接下来再没办法细细表述,只能隔着毛毡侧耳听,听衣物摩擦悉悉索索声响,听她被强迫着翻身的轻呼,那些沾着蜂蜜的抱怨到了耳里都成靡靡之音,牵引着一颗澎湃起伏的心,探索、找寻,最终在沉默中爆发。 「疼呢……」 「就知道喊疼,我伺候你,轻轻的,嗯?」 「不好,不要你伺候。」 「没得选,小姐落魄,身边就剩我一个放马奴,我不伺候谁伺候?」 「再敢放肆,当下就发卖了你。」 「不敢不敢,给小姐亲亲,亲亲就不生气。」 云意抬脚踹他,恨恨道:「恶心巴拉的,肉麻死了。」 「亲亲娇小姐,这小脚儿生得比别人家的脸还要好看。」一只莹白如玉的脚,恰巧让他握在手里,只有个巴掌大,可爱得紧,真真教人爱不释手。 她挑眉,刁难道:「别人家是谁家,敢情二爷还比对过不少?」 他无言以对,只得闭上嘴,低头耕耘。但愿伺候好了,能让她快活得忘了这段。 好在是早晨,他还知道分寸,只闹了小半个时辰就叫红玉绿枝送水来。云意身上多了不少红痕,用水时非要避着他,躲在屏风后头收拾。等到换好衣裳慢吞吞走到桌前,他已然穿戴整齐,自己动手将奶茶再温一道,筛出来一小杯送到她手里,招呼说:「趁热吃,馃子见过没有?今儿这顿做得好,多吃两个。」 云意小小抿一口奶茶,再看满桌油腻,没来由地反胃,木头似的愣了好一会儿。连陆晋都看出异常,伸手将她披散的头发往后梳,担忧道:「不舒服?」 云意摇摇头,「多半是受了凉,见不得荤腥。」再看红玉,「换了。」 第五十一章 余下的吩咐不必她说完,自然有绿枝退去厨房做事。 陆晋擦过手,抱着她坐到膝头,心里有几分无措,亦掺杂着几分愧疚,忧心道:「是不是让我闹的?出了汗又吹了风,才闹着这样。」说着抬手去探她额头,未见发热,但她两只眼迷蒙无神,呆头呆脑的样子让人看得心揪。 「头疼……难受……」云意垂下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肌肤上投下晦暗的影,可怜巴巴活活是一只没人要的小猫儿,小小一团,娇柔易碎。 他心疼地轻抚她后背,装了满腹愧疚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剩叹息,「唉……怪我怪我,整日犯错。」 他今日照齐颜部习俗,未做汉人打扮,而将长发向后梳成发辫,鬓边绷得紧紧,越发显出异族血统,与常人不同的深刻五官。云意看得入神,指尖轻轻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想着中原人鲜少能生出如此挺拔深邃的轮廓,若人间铸战神相,应以他为本。 慢慢地,葱管似的食指落在他鼻尖,轻点,「你说说,你怎么老犯错呢?」 他没理由狡辩,诚心认错,「是我没分寸,总想着一定对你好,却回回办错事。」 她笑,似三月春风拂过面庞,轻缓温柔,「你再说说,你怎么就那么笨呢……」 莫名不知被那一股热切而又柔缓的情绪催动,她细软的尾音落地,他眼眶一热,险险就要涌出泪,被眼前如梦境如诗画的美好感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遇见她之前生活在何处。自三月初见,便再也逃不开甜蜜魔咒、甘心沉沦。 「那……你教教我,可好?」 忽而抿嘴笑,女儿家的羞赧爬上面颊,头虽晕着,心却未停,微微低下头,贴着他的耳,悄声说:「不好,你还是继续傻着吧。」不必谁人来懂,只需读,无需体会,人人生来孤独,她也无法全然读懂他,何须强求事事透亮。 「小坏蛋——」 她顺势依靠在他肩上,蹭了蹭,找到自己熟悉的位置,熟悉的气息,不能离开的温暖,「我病了,你不许说我。」 「原本是恃美横行,而今是恃病逞凶,总归是你赢。」 「我从没想过要赢你——」她已染上鼻音,因此平平常常并无深意的一句话,便显得极其委屈。 陆晋久久不语,回身将她抱到床上才说:「我知道。」 他要走,被云意攥住了衣袖,「你去哪儿?」紧张得如同随时要被抛下,扔进孤独的冰冷泥潭。 「去给你找大夫。」 「叫德安去,你留下。」她曲肘撑起上身,挣扎着要抓紧他,「我病了,你得陪着我。」 他被她这一句又霸道又可爱的命令引出满心温柔,交代完德安再回床边,便不许她躺平,而将小小人抱在身前,拥着她香软如玉的身子,自发顶亲吻到唇峰,徐徐膜拜,细细品尝。任她推拒,「我病着呢,当心都传给了你。」 他偏不听,吮着她花瓣似的唇,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扶着她后颈,令她仰起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送达他舌尖。 他一点一点,带着满腔温柔爱怜,要将口唇的依恋纠缠化作对心底的探索找寻,他小心翼翼,他懵懂无知,多么迫切的心想要了解她深藏背后的苦痛挣扎,想要敲开她尘封紧闭的门扉。无论前路再多颓然,也无法撼动这一刻他坚定如山的心。 静默,耳边只剩下沉重的呼吸,昨夜的烈酒未能令他晕眩,今晨的亲吻却让他选择长醉不醒。指腹来回抚摸着她嫣红欲滴的双唇,陆晋沉沉问:「你教教我,教教我该拿你怎么办?」 云意笑得弯弯的眼睛里带着泪光闪烁,取笑他,「你不必学,慢慢来,不会也不要紧。」 陆晋挫败,「在你面前,我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云意道:「在人前你是威风凛凛大将军,万万人敬仰,受四海臣服,引江山折腰。」 陆晋道:「昨儿夜里不是唱过?好姑娘,我愿做你胯下白马,随你去天涯。」 「驾——」 「吁——」 「你也傻……」他看她笑,忍不住再吻一回,湿热的呼吸、缠绵的舌尖,成就一段旖旎时光。两个人缠缠绕绕不停歇,他尝到她舌尖的苦,而她几乎要被融化在这样炽烈澎湃的情感里。 最终分开他们的是千里赶来的曲大夫,微微弓着背,依然瘦高的身体,提着一只小药箱跟在德安身后。 云意将长发拨到一侧,躲在陆晋身后避嫌。陆晋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反是让了座,同曲鹤鸣交代,「她昨儿受了寒,今早便头疼没胃口,你来看看,常用的药都带了不少,你尽管开方子。」 长久未见,曲鹤鸣似乎苍老不少,自进门起便没能抬头看她一眼,直到她伸出手腕等他搭脉,才见他悬在半空的手顿了一顿,却迟迟未能落下。 然而不过片刻,不过小小一寸皮肤的接触,他承受了她温凉体温、平缓脉搏,心间掀起惊涛骇浪,摧枯拉朽,将来之前的所有设想与防备通通摧毁。 陆晋说:「子通留在西北练兵,这回从乌兰赶来,一则是与我谈新兵入京之事,二来要在齐颜部挑选新人,扩充齐颜卫。」 「是吗?」云意慢悠悠将目光自陆晋身上移开,落在曲鹤鸣深埋的头顶,「辛苦曲大人。」 曲鹤鸣咬着牙,一语不发。 这两人许久不见,再相见关系也没改善,照旧是争锋相对,三言两语把场面拉扯得尴尬异常。一时间没人开口,直到查干兴冲冲进来问陆晋是否照常行猎,陆晋没能正面回答,继而欲言又止,大约是有些事不方便当着云意或曲鹤鸣说,随即一同走出帐外。 称不上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云意与曲鹤鸣,至于德安红玉,都是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口的木桩子,两人都没声响。 曲鹤鸣旗号低头将小木箱往肩上套,意料之外,等来云意一声冷哼,正告他,「从前的事情我都当没发生过,也请曲大人认清情势,别再头脑发昏连累了旁人。」 他将右手藏在身后,握紧了拳,依旧不肯抬头看她一眼,「你放心,我分得清。」 「你明白就好,守住冲动,省去麻烦,人人都好过。」她稍稍颔首,神情冷凝,分毫不见先前的温婉娇羞,眼下就是个铁面人,没温度也没感情,无论曲鹤鸣是何等的情真意切卑微可怜,也没闲心分出半分怜悯。 她在多余的情爱上,显得尤为自私,也极其冷血。 未过多久,陆晋只身返回帐中,见云意与曲鹤鸣之间隔了一丈远,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他却只当是他俩素来不和,没大碍也没新意。难得细心一回,吩咐红玉翻出两床厚被子,要等她饮过姜糖水捂紧了发汗。 再看隐忍不发的曲鹤鸣,「外头等着,招兵的事还需查干说给你听,到时候拟个章法,好即刻去办。」 曲鹤鸣闷声应是,缓缓退了出去。 陆晋又坐回他的专属小马扎,皱眉问:「又跟他吵嘴?」 云意转个眼珠子,爱搭不理,「我闲的慌呀,跟他吵什么?我只顾着头疼。」 他考量一番,进而劝道:「他是可怜人,你……多包涵。」 第五十二章 「那我不是可怜人?」 「你有你二爷,还可怜什么?」 云意心想,有了你才不知多可怜,比往常多出千万倍烦恼,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脱不去甩不开,难有解脱。但这一句没能说出口,她缄默,他理所应当认为她已默认,心里头蓦地得意起来,早先被她那些难猜难言的小心思折磨得不上不下的心绪全然被抚平,又是个生龙活虎万事不知的陆二爷。 等到绿枝端上热腾腾的姜糖水进帐来,他自然要大显身手,趁机揩油,重新担起老妈子一职。这回学会了先舀上一勺吹口气,谁晓得用力过猛,热烫的姜糖水全吹到她脸上,烫得她面颊一块又一块的红斑,早上刚刚保证过再不做傻事折腾她,立马就犯错。 眼睁睁望着她捂着脸哎呀哎呀喊疼,手足无措。 万幸红玉还没被他赶出去,能在紧要时刻搭把手,帕子浸了凉水湿敷她脸上被烫伤的皮肤。等到她缓过劲来不再喊疼,他才紧张地搓了搓手,试探道:「还疼么?」 疼倒是不疼,但她琢摸着是该给他个教训,省得他镇日里想着要做老妈子、老嬷嬷,把剩下那点儿男儿气概都给磨得精光,往后还不知要衍生出什么可怕又怪癖的喜好。倒不如眼下一回治住了他,省得往后糟心。 于是演得夸张些许,暗地里挤出两滴泪,委屈道:「这真是……一口气让你吹成丑八怪,二爷比太上老君玉皇大帝都厉害。」 陆晋神情尴尬,双手背在身后,凑过来细细看她侧脸,到底过意不去,「我这也是一时失策,公主莫怪,莫怪。」 说话间就要去拿碗拿勺重新开张,当下就让云意叫住了,不满道:「怎么?还没闹够啊,非得把我整张脸都毁了才罢休?」 她伸手接过,端起来慢慢喝。「还是我自己来,不至于傻得烫了自己个儿。」 陆晋嘿嘿笑两声,手上没活儿便仔细看她侧脸上被烫红的皮肤,纳闷说:「我看也没怎么的啊?」 「内伤懂不懂?二爷这般不怜惜人,我的心都要碎。」说着眨眨眼,不知是不是借了姜糖水的热气,瞬时眼眸里蒙上一层雾,水意朦胧。 陆晋打心眼里佩服她,回想起初回乌兰城,她在肃王跟前要死要活那场戏,感叹她为戏中高手,所向披靡。 姜糖水暖了肚,继而浑身发热。云意想起来昨夜与格尔木的絮絮谈话,双手捧着白瓷莲花碗,将腹中话语娓娓道来,「草原上生活,盐始终是个大问题。如今边疆互市不开,商路不畅。我看齐颜部的牛羊物产也算不上丰厚,南边儿手眼通天的大盐商在江南江北一带捞钱都来不及,怎会想着千里北上来齐颜部做生意。小的零散商贩,为了蝇头小利或也不甘心,我听族长说,一袋子盐出了关,没了官府整治,便要翻上十几倍,赶上年成不好的时候,更没人买得起。」 陆晋仔细听完,思量一番才问:「你若有法子,不妨与我一说,只当咱们夫妻二人关起门来闲话家常,但凡传出去的,都算我头上。」 云意斜斜瞥他一眼,嘴角隐隐含着笑,「从前是在西北,凡是都有掣肘,如今二爷战功赫赫,稳居京师,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只管放胆来做。官场里手黑心黑的难不成就你一个?内阁与六部哪一个不是堂上君子,背后小人。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钱从哪里来?官老爷可是要脸面的,绝不沾商路。员外爷再风光也是下等人,不能科举不得入仕,永世挺不起腰杆儿。」 「你要我……收管盐路?」 「不错。」云意颔首,对他的一点即透十分满意,「每年商贩孝敬诸位官老爷的钱财没人统计,但约莫一猜,也只数额之巨,远超赋税。本朝卖官鬻爵并非罕见,原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宝私底下就干过不少这类卖官敛财之事。咦?你说冯宝的银子都藏哪儿了?他做的可都是我们顾家的买卖,早该把他的私房挖出来才是。」 陆晋性子急,受不了她一时东一时西的,忍不住提醒,「说正事儿,冯宝若是立功,自然要放他一马。你那些个小心眼子也收敛着点,他对你可算尽心尽力。」 「哼,说的是,可在没有比他更挖心掏肺的了。」她这是讽刺,可惜陆晋不知内情,听不明她言下之意。 「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你,连个葡萄都咽不下去。后头呢,你这是教我贪赃枉法不忠不义呢。」 云意倒不急,慢悠悠咽下一口温热的姜糖水,感觉额上都沁出了汗,长舒一口气才说:「如今二爷坐镇京师,照我原话将六部与内阁组起来,既然头一回议事是经二爷领头,衙门又暂设在顺天府内,二爷常进常出,自然熟悉。而顺天府周边重镇也都换上二爷的人,要干点坏事又有何难?冯宝原认得几个江南盐商,都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人物,倒不是出主意让二爷编个名头当即就给人抄家灭族,只不过赏点甜头,给个他个一官半职,只要成了自己人,往后办起事来便容易得多。」 陆晋摸着下巴发愁,「说起来,我倒没跟商人打过交道,从前只觉得无奸不商,全是些脑满肥肠尖刻下作之人。」 终于喝完了姜糖水,云意放下碗,耐心劝道:「二爷要成事,自然要为人所不为。陆寅费尽心思要五鬼图要找宝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子,将来进可冲做军饷,退可驻防世镇西北。而放眼当世,银子都进了谁的口袋?南京原就拨款少,现如今小朝廷全靠江南富商捐税苦撑,都督府私藏众多但无进项,忠义王府……我不说二爷也清楚,次次出征次次发愁。然则盐路从来是头一等的油水,而已只需拢住二三个南北大盐商,何须再忧心银钱?将来事成,再给封上一个两个闲散侯爷,顶个名头而已。两相欢喜,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陆晋依然不语,人分九等,他自己虽不在顶层,但也多少拘泥于此,不似云意,自己是千尊万贵的身份,却能做到为达目的,不吝低头。 云意道:「二爷若不愿意亲自去打交道,我这里倒有一人推荐。」 「谁?」 「德安呀,他打小跟着我,现如今我身边最信得过的就是他。他又认了冯宝做干爹,家学渊源,此中奥妙,何须我再多言。」 「你说得倒也不错……」 陆晋动了心思,眼下虽没给准信,估摸着不过三天就能想明白。云意藏着笑,揉着太阳穴,掀开被要睡。德安是个没根的太监,若真有大作为又如何,骨子里还得依靠旧主,将他推出去,于她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中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夫人太娇纵 上》作者:兜兜么 02、《夫人太娇纵 中》作者:兜兜么 03、《夫人太娇纵 下》作者:兜兜么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