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玉庆十三年春,特尔特草原的风还夹杂着一丝寒意,黄昏的天与地是燃烧烈焰,自地平线一路烧到眼前。 顾云意被陆晋死死按在山石后头,胸膛贴着湿软的草地,远处杂乱的马蹄声似鼓槌接连敲在心间,她紧张得想哭,睁大了眼盯着一只黑漆漆小蚂蚁从舒展的草叶一路爬到陆晋带血的手背,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抬起头,眺望另一端手持弯道凶神恶煞的北元兵马。 少不得要叹一声,老天老天,她是来和亲嫁人,又不是领军来战,好好的在马车里生着气骂着娘、恨着御笔朱批将她送到老虎口中的太子爷,谁知一眨眼功夫连问一声是谁都来不及,便被个臭烘烘的老兵油子紧压在地,瑟瑟缩缩躲追兵。 听莺时骂过,这人也就是个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算个什么玩意儿?公主跟前耀武扬威。 现如今莺时亦下落不明。 她木呆呆地趴着,不敢说话不敢动,直到陆晋爬起来,啪一声折断了扎进肩胛的箭,只留半片破烂的尾撑在一片濡湿的血迹中间,从头至尾这人连眉毛也不皱一下,就像个没痛感的野人。 完事后也不搭理她,提着刀往山坡阳面走。云意来不及生气,一股脑爬起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你去哪?」 陆晋径直往前走,头也不回。 云意着急,提着裙子往前追上两步,高声说:「你想清楚,丢了公主单你一个送嫁的人回去能有什么好下场?救了我只有好处,你不信?同为忠义王子孙,你大哥已请封世子,弟弟稳坐衙内,你却领一个可怜巴巴的千总镇日里泥地里翻滚,你放心,遇着本宫就是你的福气,西北找不到路子升迁,京城有的是机会,你要还喜欢打仗就去辽东去江北,京里有人,杀敌三百也敢报三万的功,抱着大树顺杆爬,千总、守备、参将、总兵一级一级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 话太快步子迈不开,眼见他越走越远,云意急的满手心都是汗,「你爹不是总操心朝廷不给粮饷么?以为搭上个大太监冯宝就能讨着好处?得了吧,冯宝那人黑心又下作,吃了你们多少好处,两仪殿议事给你爹说过一句好话没有?倒不如换个人,司礼监老千岁又不止他一个,等我回了京城一封信就能让石阡开门迎你……」 近处有马嘶鸣,陆晋终于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颀长的身躯立在斜阳正前,挡住了血红惨淡的光,却给自己漆黑如墨的长衫镶出一道描金的边。远远有风来,吹开他鬓边散落的二三缕乱发,映着眼角一道老旧的疤,满身是天涯浪客的落拓不羁。 左肩的伤还流着血,他歪嘴笑,琥珀色的眼珠子里流出一股坏得让人咬牙的劲儿来,牵过马来说:「殿下,微臣不过是来找马。」 她提着裙子,气鼓鼓地瞪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劝慰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了这口气。 通身油亮的蒙古马打着响鼻,陆晋勾着缰绳朝她一挑眉,「上马——」也没有尊卑先后,分明不将她万万人上的身份放在眼里,坤仪——单听封号就知尊贵,如不是今上病重太子作乱,怎么也轮不到她远嫁蒙古。 他搭手成她踏马凳,脚一蹬利落上马,月牙白的六幅裙沾了灰,小小一张脸却未染尘,蹙眉望着他,「咱们得赶紧回乌兰城去。」 陆晋显然有几分意外,牵着马优哉游哉往前走,「不去找肃王?阿尔斯楞这蠢货脑子不绕弯,不会再回头找一遍,公主大可放心。」 云意道:「百十来车嫁妆,分赃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找人?再说了,哪有人逃命还手牵手等人齐了再开拔?将军逗我玩儿呢!」 「唔——臣……遵旨谢恩。」好话也说得不恭不敬,嘴里掉一根绿汪汪野草,没一点儿正经模样。 云意在马上烦得要挠墙,怎么就跟着这么个流氓地痞一样的人落了单,怪只怪阿尔斯楞见钱眼开,额日敦巴日愚蠢无用。 回想起来,去年冬天她最不该做的就是应诏奉旨去了趟东宫,遇上了色胆包天的额日敦巴日,她还记得初见时他木呆呆盯着她发傻,一转眼求到父皇跟前,恨不能当即领了她回特尔特草原。原本也没人理他,谁知开春给了太子机会,头一件事就把她打发远嫁,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交人,阿尔斯楞却打跑了额日敦巴日甩着鞭子就要抢,两队人马叽里咕噜乱骂一通,我草你妈,他沫沫信(你妈的),也不知谁起得头,一支乱箭射中了公主车架,这可好了,哗啦啦一下打起来,马乱冲人乱跑,她跌下马满脑子只想捞住个厉害人物不撒手,因此于千千万万人中捞中了身边那个啃草根歪嘴笑的痞子。 天黑沉沉压在头顶,陆晋说「走不了了」,找了个小土坡找一堆马粪生起火就开始脱衣裳。衣襟敞开全落在腰间,露出结识遒劲的上半身,小麦色的皮肤篝火中跳跃,每一寸肌理都蓄满力量,一整块后背密密实实都是纹身,看得人一颗星砰砰砰乱跳,喉咙里发干,又上火,晕乎乎想睡。 云意还未回过神来,便撞上陆晋含着笑的眼睛,仿佛在笑她恬不知耻。她不认输,睁大了眼睛瞪回去,换来他一声嗤笑,令耳根子通红,急匆匆回过头看身前无聊又无趣的夜空。 哼,一身腱子肉。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匕首,放在篝火上烧得通红滚烫。皮囊里一壶酒,喝一口,倒一半在伤口,继而持刀割肉,挑破伤口,牙根咬碎,翘出带着倒钩的箭簇,连带着牵扯出一块糜烂的血肉,看得人心惊胆战。他自己却只闷头做事,自始至终除了满头汗,只留下一声闷哼,带着刮骨割肉的痛诉予人听。 云意在一旁看得眼通红,双手捏紧了裙边,小声说:「我帮你……」 原以为他没听清,等过半晌,终于等到他喘过了这口气,好半天才能从锥心透骨的疼痛里抽出空来搭理她一句,「劳公主再将匕首烧热。」 自己捏着带血的锋刃,手柄递到她掌心,她稳稳握住了,烧热了匕首挪到他身边来。陆晋说:「我手上没力,把刀按在伤口上,烧熟了止血。」 她亲眼目睹了刮骨割肉,又要来试验滚刀烧肉,他明明已经虚弱得喘不上气来,还能勾一勾嘴角露出个不正经的笑,冲着她没大没小,「公主再不赶快,臣就要流光血成干尸了,等一等惹来饿狼一群,臣一个人可不够吃。」 「要死了还那么多话!」 「劳公主看着点儿,别才挖出箭又让殿下拿匕首戳个血窟窿。」 「闭嘴!」云意一闭眼,滚烫的刀背就贴上冒血的伤口,耳边是「兹兹」烤肉声。分明听见他嘶嘶吸着凉气,缓过神来就一嘴脏话,「操他娘的,真他妈要命。」 「行了行了!」陆晋一伸手推开她,拧着眉毛说,「再捂着半个手臂都要给你烧透。」 第二章 云意跌坐在一旁,直愣愣看着地面,一头一脸的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受苦的不是她,受惊却也不好收拾。她这一辈子十六年养在深宫,虽得父兄疼宠,出入两仪殿横行乾元宫,所见男子莫不是儒雅守礼进退有度,哪里像眼前这个茹毛饮血自啖其肉的蛮人,旷古绝今。 委屈极了,要哭又忍住,一把抢过匕首来划破了裙底内衬,雪白的布条扔到陆晋头上,恨恨道:「用我的,你那破衣服早沾了马粪!」再瞪眼,「敢说出去一个字,立时就将你拖出去斩了!」 陆晋便扔了自己那块破布,上好的雪锻缠在肩上,顺势透了血,「搭把手——」这就是喊她,连个称谓都没有,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气冲冲听他话,埋头干活,末了还嫌不牢靠,再多撕一片扎紧,系出个漂亮的结。 陆晋看着她,笑笑不说话。 酒的醇香铺满地,鼻尖绕着一股生肉焦糊,云意不知怎的就脱了口,嘀咕说:「这味儿闻得人想吃烤全羊啊……」 酒的醇香铺满地,鼻尖绕着一股生肉焦糊,云意不知怎的就脱了口,嘀咕说:「这味儿闻得人想吃烤全羊啊……」 陆晋哂笑,「烤全羊没有,两脚羊(注)倒是有一只。」 云意疑惑,「两脚羊是什么玩意儿?竟还有两只脚的走地羊?好吃么?什么味儿好?红烧还是清蒸?」 陆晋斜斜瞄她一眼,并不答话,眼皮子底下藏着一股轻蔑,没想让云意琢磨出味儿来,瞪大了眼睛瞧他,暗地里磨牙。这倒让陆晋忍不住歪嘴笑,点亮他身后漆黑辽源的夜空与北来南去的风。 想来他多类其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翻来覆去找不出一丝中原人的温润,从内到外显露的都是游牧名族的狂野不羁。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笑,偏能让人咀嚼出一处撩拨的风情,可恨可恨,这人骨子里就是个老流氓。 他懒懒靠着小土坡,半躺着说话,「肉嫩皮鲜,生片了吃最好。」 云意望着他面前被晚风吹来荡去的一缕乱发,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就是头草原里乱窜的野兽,前一句话说完,后一句就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 胃空了,肚子饿得难受,她摸了摸香囊,只剩一只巴掌大的景泰蓝盒子,里头装着十二颗凝香丸,该是她喘不上气才拿来压一压的药丸,这一下饿得不行,也忍不住了,准备先吃一颗压压惊。 唔——不好吃,那就再吃一小颗…… 「你吃什么呢?」 「吃药啊!」云意回过头,手里头捏着的小白丸子半悬在口中,露出一段粉生生的小舌头,配着嫣红饱满的唇,又是个天真模样,勾得天上星星也酥半边。 陆晋看她这呆样,自己也未察觉便放柔了音调,问:「好吃吗?」 云意皱眉,「不好吃,又甜又涩的。」说完不好吃,又捏起一粒。 「不好吃还吃?」 「是啊,不好吃就少吃点儿。」 陆晋半撑着身子仰头看天,星星铺了满眼,姑娘傻得冒泡儿。都说她爷爷爱财二十年不理朝政,镇日里就知道在玉清殿里摆摊卖货,私库里的银子早上起来点一遍,晚上睡前还得看一眼才放心,滇缅开战国库里没银子大臣上书求皇上开私库,那胖子怎么也不肯,抱着钥匙大喊,没钱就加税!凭什么用朕的银子打你们的仗!敢情这天下不是他顾家的。至于她爹,当兵的都知道,一个雷厉风行的暴脾气山大王,说砍你就砍你,谁求情都没商量,辽东那块一年能换仨总兵,一个接一个地掉脑袋。再看看她这样儿,估计往后也是个大胖子。 可是姑娘长得可真俊啊…… 「今早不是才吃了糖蒸酥酪,怎么就饿了?」 云意这才想起来,那一盒子好吃的还是莺时逼着肖副将跑回乌兰城再快马加鞭捎过来,莺时一面伺候她吃,一面哭,「往后公主再想吃点儿好的都难了,这怎么就折腾人了?怎么就不能跑一回?一个副将算什么东西?能比殿下精贵?」 她咂咂嘴,仿佛在回味。 陆晋来了兴致,挑眉问:「三文钱一碗的东西就那么好吃?我看京城里多了去了,不见得多稀罕。」 云意给他一个「你懂什么你这个土鳖」的眼神,说起吃的来眼睛里都放着光,「水草不同风貌相异,产出来的奶自然也不同,又听说乌兰城的糖蒸酥酪用的是蒙古人的法子,有人说‘鲜新美味属北都,敢与佳人赛雪肤。饮罢相如烦渴解芒生齿颊润于酥。’自然是与宫里的做法大相径庭。总之粗有粗的做法,精有精的品格,各有千秋嘛。」 回头看,陆晋显然没能领会,狭长深陷的眼睛里写的都是「我天这姑娘病得不轻」。云意拧紧了眉毛,嘀咕一句,「乡巴佬——」 「骂谁呢?」 云意一下怂了,慌慌张张说:「没有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吃药呢。」 「也对,是该吃点儿药。」显然带着笑,压低了憋着声笑她。 话过半晌,陆晋浑身发热,晕沉沉要睡。云意却似突然回过神来,咬牙道:「我怕你做什么?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怕你这个乡巴佬?我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我。还有,什么你你我我的,没规没距!要叫我殿下!京城里什么样你怎么知道?你去过京城?奉谁的诏令?没听说过呀。」再吃一粒才把盒子收起来,喃喃说:「不给你吃,饿死你!」 陆晋笑,一双眼落着碎金似的光,转了话音,声息不稳,「话说回来,等回了乌兰城,公主心里可有章程?」出门遇劫,突生变故,又沦落到这个地步,事情传到京城,她的名声也基本完蛋,今上再偏心,也偏不过纲常伦理,天地教化。 云意答的理所当然,「还能怎么办,只当没出过乌兰城,再送我回京呗。」 陆晋习惯性地抬高眉峰,探寻道:「愿闻其详。」 「这次出关肃王带了多少人马,你们忠义王府又出了多少人?让人打得七零八落的不仅丢了嫁妆,连公主也没保住,说出去你不嫌丢人?索性说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此次出城只为试探,没想到他还真反了。至于我呢……至始至终都呆在乌兰城内,哪儿都没去。只是遗憾不能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陆晋道:「此法难行,王爷不会答应。」 「不答应也行啊……」她歪着头琢磨事,乌溜溜的眼珠子泛着光,活活一只干坏事的小狐狸,「回头我就说在王府瞧见王爷写给冯大太监的信,要在京城给小舅子谋个紧要差事,以策后事。冯宝跟你们忠义王府的关系那是千丝万缕一查一个准儿,这老太监又镇日里想着巴结太子。等父皇病愈,头一个就是收拾我那大胖子哥哥,你别看我现在落得这幅样子,要说宫里得宠的,我可是头一个,要不是那死胖子玩儿阴的,我能栽在这上头?说什么来了个稀奇的蒙古厨子,烤全羊炙鹿肉天下第一,谁知道一进门就遇上额日敦巴日这个色胚!哼……气煞我也!」顿了顿,缓过这口气来才说:「反正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不怕你爹不答应。」 「仅凭你一面之词,何以为信?」 第三章 云意闻言侧过脸,眯着眼瞧他,得意道:「没有证据就现造,京城里……我当家。再说了,眼红你忠义王府的人多着了,都不必我来开口,光透透风就有人上折子骂够你祖宗十八代。不过嘛……到王爷面前晓以大义,还是要靠将军您呀。」 陆晋倒是不反驳,另说一句,「听闻有常有汉女殉节,你与我孤男寡女共处多时,就不怕……」 「没人知道就不算失节,再说了,我能为那个挂脖子上吊么?死胖子还欠我个蒙古厨子呢,宫里头还有凤尾鱼翅、红梅珠香、佛手金卷等着我,我可一定得好好活着!」回过神来又皱起眉毛发火,「什么你你我我的,不是跟你说了按规矩你得称我一声殿下嘛?你这人究竟读没读过书,懂不懂礼啊。」 陆晋只管闭着眼睛养身,根本不搭理她。 她气着气着,一会也忘了自己气的是什么,迷迷糊糊裹着披风靠着小土坡睡了过去。梦里她捂着肚子找吃的,饿得抓耳挠腮。不知怎的手臂疼得厉害,一睁眼撞见一张英挺无双俊俏脸孔,愣了愣才想起来这是谁,刚想问「你这臭流氓是不是趁我睡觉掐我肉」就被他捂住嘴,发不出声来,听他刻意压低了嗓子说:「有狼——」 这块地方靠近内城,鲜有狼群出没,但人一倒霉便没道理可讲。草原里四处游窜觅食的狼群追着血腥味围拢过来,虽然只是五六只一小波,但已足够活撕了他俩。 抬眼望过去,四周围都是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黑暗里一点点靠近。就像是大冬天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心都凉透。她不敢多话,任由陆晋扶着哆哆嗦嗦站起来。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送到她手里,低声叮嘱,「等我一动,你就上马往南跑,一定要快,听明白了没有?」 他的战马其格其还在一旁打着响鼻与狼群对峙,是个临危不惧的好小伙儿。而云意忙不迭点头,不知怎的眼泪一串串下来,止也止不住,身后浑厚的声线忽而柔缓下来,宽慰道:「乌兰城内有一名吃叫栗粉糕,又酥又甜包你喜欢,就算是为了这个你也不能死。」这人真是厉害,一下抓住她命脉,一时间眼泪止住了,满脑子都是快跑,一定要撒丫子狂奔。 只剩下风声,似夜行的妖魔,要吓破你一颗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胆。云意脑子里跑马灯似的换画面,最清晰是城西落花胡同张大员外家藏宝贝的库房,末了又觉得自己庸俗至极,十几年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临死不是想吃就是想银子,没追求。好歹也想想王羲之的字李清照的词吴道子的山水赵孟頫的花鸟不是? 一闪神的功夫,就仿佛一头狼到了近前,贴着她后颈龇着牙喘气,吓得她登时汗毛倒竖,想回头又没胆扭脖子,一个「陆」字在嘴里转过一圈最终没能吐落出来,偏听见那声音从低喘变作威吓,像是狼群对峙,生死搏斗。她身侧就是陆晋,墨色对襟长衫沾了血显得越发深,只差融进身后苍茫无边的夜色里。 率先在前的头狼按兵不动,与云意一同盯着这只弓腰曲膝似狼又不似狼的怪物,黑夜里闪出同狼眼一样幽深犀利的光,饱满外凸的喉结稍稍一动,就是一声比狼嚎更瘆人的低吼,外围一两只年轻「猎手」都让他吓得不自觉后退。 陆晋与头狼对视,一瞬不瞬。 兴许就是一眨眼之间,一点点松懈,狼群就能扑上来咬断他咽喉。 云意听着看着,想着天兵天将立时就要来救她回城,忽然间发觉头狼稍稍往后退上一步,随即身后的三五只掉头往草原深处去,这头毛发灰白的狼仍盯上他许久,才不甘心地撤走。草原的另一边水草丰美,月下一声森冷嚎叫,听的人骨头都打颤。 一时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土坡还是土坡,马粪还是马粪,手上的火把没顶上用处,三步远的马儿已经开始低头吃草——心大胃也大。 说起来,她也是饿得不行了。一回头吓个半死,这厮扮狗子扮上瘾,谢了幕还没出戏,一双眼盯紧她,琥珀色的眼瞳上飘一层绿油油的光,没焦距又能紧锁她,慢慢地一步两步向前逼近。 「你你想干嘛……我跟你说啊,我可不好吃,我……我身上都是膘!不饱肚!」这眼神她熟啊,就是胖子见了五花肉,满眼放光满嘴哈喇子。 他刚说什么来着,什么两脚羊生片了吃最好…… 她吓得一步步往后退,尖叫都憋在嗓子眼,怕又把狼群召回来。陆晋再上前一步,她与他贴得极尽,近得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热气,滚烫像烧熟的水,两颊也红得怪异,云意瞪他的时候晃了神,琢磨起这人长得可真不赖,浓眉高鼻的,倒是不怎么像汉人。忽然间他便倒了,似一幢高墙轰然倒塌,因二人离得近,他倒下时干燥的嘴唇擦过她腮边,引来一点点酥又一点点莫名地疼,固然,她是没心思追究这些似有似无遐思的,一抬手捂住半张脸,就像是捂住个兹兹往外冒血的伤口,「老混蛋!」他二十四五,对她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来说,确实是老了点儿。 骂完了又怂,伸长了脖子观察老半天,见他直直倒下去半点反应没有,才又憋出老大一口胆气往他身上轻轻踹上一脚,「迟早斩你一万次!」 等了许久这人也没反应,倒是其格其一个响鼻把她吓得跳脚,「干嘛……小畜生看什么看,我就踩他了,你能怎么着……哎哎哎哎,别吃我头发,我不弄了,我不整你老主子行了吧……」 费了老大劲才从其格其嘴里抢出自己一捧光滑油亮的长发,现都沾了口水,一股子腥味儿,「哼,什么人配什么马!」都不是好东西! 陆晋还是没动,她叹口气蹲下身去推他一把,近了才知道,好家伙,这人烧得浑身滚烫,竟是半点意识没有。荒山野岭的,她也没办法给他找大夫,只能靠自己,「得,真治死了也不知是算你倒霉还是算我命背。」 一摸香囊,好在凝香丸还剩不少,生息丸一颗不差,一口气给他灌进去,再拿帕子沾了酒给他降温,他脸上有血又有泥,却也丝毫遮盖不了张狂疏放的轮廓,眉与眼相佐,配得刚刚好。想来人人都是泥塑,只不过女娲娘娘造他时,必定多几分偏爱。 云意静静打量他一会,蹙眉道:「宫里顶好的两位药都到你肚里了,你可得争口气,不然你死了,我都不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回去?」 心底里还是害怕,捡着离陆晋稍近的地方裹紧了披风躺下,回想起自己在宫里是如何如何讲究如何如何金贵,眼下还不是一样就地成眠,可见从来都是装腔作势借与旁人,骨子里就一个字——糙啊。 也不知道莺时几个逃出来没有,再想想,要是梦里能吃顿红烧肉就好了,还是油滋滋的东西饱肚子。 最终肉没吃上她便醒了,实在是睡不安稳,一睁眼遇上日出,太阳从天边点燃一窜烈焰,烧得半山通红。她爬起来,伸手去探陆晋额头,显然烧已经退了,只不过人还需缓一缓,又觉着他是铁打的身体耐摔耐打,恁大一个血窟窿,睡一觉就好。 第四章 还是同样一张脸,睡熟后倒成了一副乖模样。云意想起昨晚上的事来,心不平,手上捣鼓了火堆里黑灰往他脸上抹,小白脸抹成大锅灰。「谁让你轻薄本宫,赐你死罪!」两边脸各一个「斩」字,好气魄! 没想到又被其格其发现,咬住她发尾就当干草嚼。云意恨得咬牙,「你等着,要不是马肉不好吃,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撒嘴,又糊我一身臭口水!」 这厢吵吵闹闹,陆晋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头一件是握住腰间斩马刀,腾身巡过四周,未能料到撞进一副山水诗画里,弯弯曲曲河川如玉带,粼粼波光耀眼,碧绿的是蔓延无边的草原,苍蓝是广阔无垠天空,无以言表的是河边垂目梳洗的美人,葱尖一样的指头穿过乌黑的发,她嘴角浅浅一抹笑,便将最最寡淡无味的黑白两色衬出酒醉微醺的恍然。侧耳听,她似乎哼着小曲在唱,「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 然而分明是听不清的,只瞧见她红唇开阖,已醉了半生。何况她回眸来笑盈盈对住他,便教人挪不开眼,脱不了身。 云意实在乐得不行,看他脸上做一个「斩」又一个「斩」,好似大仇得报,痛快一回,将昨儿结的仇都忘个干净。 「喂——吃了神医两贴药,终于醒啦?」头发洗干净编成辫子盘高,就怕再让其格其乱啃。 陆晋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没头没尾地问说:「太子真是个大胖子?」 「可不是么,起身走路都要一边一个太监驾着才挪得动,一条腿木桩子一样粗,一天恨不能能吃十八顿,袍子撑开来能当凉亭用。你说胖不胖?」 陆晋光听见那句一天十八顿,想了想说:「你们兄妹倒是挺像。」可惜了一张好脸,太他妈能吃。 话到这,云意不自觉抬起脚尖轻轻踢他一下,撇撇嘴说:「我饿了……」一双乌漆漆的眼亮得能滴出水来,倒让人想起咩咩叫的小黄羊,可怜又可爱。 可是没等陆晋出声,其格其已然横冲出来扯她头发,少不得要惹得她大喊,「陆晋,你倒是管管呀——」 他摸了摸这匹通身乌黑的蒙古马,笑笑说:「殿下见谅,其格其也饿得发慌。」 云意好不容易把辫子从马嘴里抢回来,气得两腮鼓鼓,活像只河豚,「你这马也忒好吃,从昨晚起一共啃了我三回,照这么下去我还没走回乌兰城呢,就让它啃成秃瓢了!改明儿我就红烧了它!看它还敢不敢跟我横!」 「末将倒是有个好法子。」 「你说——」 陆晋摸了摸下巴,饶有架势地说:「殿下不妨在发尾涂上马粪,其格其就是再饿,也不至于……」 「陆晋!」 「末将在——」 她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开口什么殿下、末将,突然间讲起礼来绝对没一句好话,可怜她落难,什么都得忍着,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等着!」 陆晋这厮忍着笑呢,惨白的一张脸还能装出个讨人厌的模样,「末将听候公主号令。」 她怄得,昨儿早上吃的糖蒸酥酪都要吐出来。 不行不行,还得憋回去,顾云意吃进肚里的东西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再气也得忍着。 显然老天爷没拨出时间来让她在心里把陆晋剥皮上灶,远处忽然间传来急急马蹄声,云意远远看了一眼,光看见满身白花花毛子,一颗心瞬时沉到谷底,来的是蒙古兵,最不济就是阿尔斯楞同额日敦巴日的人马也好,最怕是西边来的,还没跟朝廷换印通交,亮身份死得更快。 只好憋着嘴问陆晋,「怎么办?」 陆晋只顾着看对方人马,冷冷回她一句,「跑不了了。」给她判了死刑。 心如死灰—— 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高头大马一列人讲他俩团团围住,为首的将领扎个小辫儿盯着她,只差将她身上烧出个窟窿,后头一群人赶着马在她身边来回绕,陆晋也僵着身子不说话,总不能还像昨晚似的让他扮老虎吓人吧,这群蒙古兵人壮马肥,就算真老虎在眼前也吓不跑,更何况陆晋还带着伤。 她想起来,每年开春两仪殿里内阁司礼监议事,总能提到蒙古人南下又抢了多少村子,拉走多少妇孺,汉族女人落到蒙古兵手里是什么下场,她多少知道些,如是普通人倒也能苟且偷生,然而她的身份…… 头上的吉祥如意簪尾部锋利,她没敢多想,只怕过了这一刻就没这个胆量,抬手拔下来就往喉咙里送,心想着,永别了,糖蒸酥酪! 后颈受重击,云意无可避免地外头往下倒,落地前让陆晋长臂一伸勾住了腰,提包袱一样捞在手里。 后头有个瘦长脸的年轻人玩笑说:「巴音老哥,你特尔特草原的幽魂还是乌兰湖里的老鬼,才一见面就把小姑娘吓得抹脖子自杀。」 扎小辫的壮汉收紧了缰绳,抿紧嘴紧盯陆晋,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爷——」 陆晋点点头,算是应了。 「二爷给让谁赐了罪?怎么左一个斩又一个斩的,好大仇啊。」查干赶马上前,打量过歪在陆晋手里的顾云意道,「二爷从哪弄来个花朵似的美人,竟还能逃得过阿尔斯楞那个急色鬼?」 陆晋并不与他多话,拿袖子抹了把脸就当完事。其余人一并下马行礼,穿的都是齐颜卫独一份的甲胄,宽肩束腰牛皮靴子高头大马,再是个多么猥琐的人都能衬出凛凛威风,更何况这起子人一个个数过去一溜的大高个、高鼻梁、深眼廓,再有人扎个小辫儿多加个灰鼠皮子狐狸袄,也难怪云意将他们认成蒙古兵。只是没能料到,这姑娘平日里怂包似的,紧要关头真有几分胆气。 陆晋提着人,将她放回昨夜休息的篝火旁,扯了兜帽盖住她大半张脸,适才转过身来问,「阿尔斯楞过了乌兰湖没有?」 巴音道:「昨夜收到海东青飞回报信末,将即刻点齐人马出城,路上发现阿尔斯楞踪迹,未敢轻举妄动,由曲大人领一队人快马追去,末将寻二爷标记至此。」稍顿,试探道:「二爷身上可是有伤?」 「无妨,阿尔斯楞跑了多远?」 巴音考量答:「离此处不出二十里。」 「嗯——」陆晋皱眉不语,旁人不敢出声,老老实实等他发令。 末了等来他说:「查干——」 「到!」小伙子声亮音高,听完上将吩咐就要冲进敌营。 未料陆晋看着地上只露出一张小嘴的云意,嘴角挂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去抓只兔子。」 「啊?」简直不敢相信,他一身武艺抓野味儿? 人呆着,让巴音从后头狠狠踹上一脚,摔个屁墩才老实,屁颠颠去找兔子洞。 陆晋饮一口烈酒,人登时醒个彻底,问巴音:「肃王呢?」 「路上没遇着,多半已经回城。」 陆晋道:「天黑之前解决阿尔斯楞。」 「是——」 云意是让烤兔肉油滋滋的香气勾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陆晋捏一块兔肉在她鼻尖勾她,兔肉往回收,她也仰着脖子往前追。 第五章 「想吃吗?」他当是逗小猫小狗。 「想……嗯……嬷嬷我脖子疼……」姑娘没醒透,还当在宫里,对着奶嬷嬷撒娇,声音又软又糯,任谁也摆不出一副冷脸。 忽然间回过神来一个激灵指着陆晋道:「你打我!」回头一看,那群凶神恶煞的「蒙古兵」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的吃干粮,有的在……烤兔子…… 这会子她倒有点闹不明白,拧着眉毛望向陆晋,满脸都是疑惑,小小声说:「他们怎么不抓你?你……该不会是蒙古奸细吧?」想来便气,抬手给他一拳,「你卖了我呀!」看的查干一双眼珠子都要脱框。 陆晋根本是纵着她,也懒得理她,淡淡道:「公主多虑,你回头多看一眼,旗上刀上都有齐颜二字,乃末将治下骑兵营。」 云意抬眼望过去,这群人扎小辫的不少,但大都已随汉人风俗将束发剃须,配的也是汉军腰刀。齐颜卫她略有耳闻,听说是十三骑起家,数年间发展成西北一纵猛军,又是忠义王辖下,兵饷资帛并不经朝廷统一配发,如今看起来,更像是陆晋的私兵游勇。 「那你不早来禀我,害我险些死在自己手里!」 怎么说她都有理,陆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径自将兔肉包在一小块馕里,递到云意跟前,单刀直入,「吃不吃?」 她这会放下心,矫情起来,撇撇嘴道:「这什么玩意儿啊,硬得崩牙,我……我只吃肉来着……」不知怎的忽然间气弱,光喜欢吃肉,这不算毛病吧。 陆晋把东西塞进自己嘴里,对她只有三个字,「自己整。」 「什么叫自己整?本宫都快被你整死了!还让我自己整。陆晋,你等着,等我回宫……」 陆晋回头,挑眉道:「等什么?等着看公主恩将仇报?」 「我……我……」她咬着下唇,气得炸毛又没胆子真跟陆晋叫板,眼眶说红就红,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做戏,恰时听见身旁一阵闷笑,查干一面片着兔肉一面笑她怂包,谁知她当即瞪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拖出去斩了!不许动!兔子都是我的!」 最后她一个人承包了剩下的大半只野兔,吃着查干片得薄薄的兔肉,斜眼看陆晋就着清水嚼干粮,也学他挑眉,哼,瞧见了吧,这就是得罪公主的下场,噎死你最好。 可怜怂到最后只能发动精神胜利法。 查干从没见过皇亲国戚,茶楼里私底下传闻听得多了,也对这个大胖子家族十分好奇,抽空就往她身上瞟。云意虽饿极,但吃相依旧慢吞吞,于查干而言,从没见过吃饭也吃得这样好看的人,保不齐又要多看两眼。 酒足饭饱,云意变得极好相处,心里头把查干当成石榴裙下又一人,忍不住朝陆晋看过去,眼神里杀他,「瞧见没有?你个土鳖乡巴佬,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可惜陆晋与巴音凑在一块低头看地图,嘴里头叽里咕噜讲的都是蒙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只好转过脸调戏查干,「你伺候得极好,待本宫回城,一定大大的赏你!」 查干问:「公主要赏什么?」愣头青,居然真问出口。 「赏你白银一千两。」吹牛皮么,她可是个中好手,都说是「回头就兑现」,光「回头」两个字就能拖上三五十年。 「好好好!」查干点头如捣蒜,没学过汉人那套欲拒还迎,只管腆着脸继续问,「那公主还能不能赏个官儿让小的做做?」 「好!就提拔你做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正好把陆晋的官职给顶了,哪个上司不喜欢狗腿子?回头就打发陆晋去挖矿,省得浪费他一身腱子肉。 「好好好,小的谢公主赐官。」乐得哈喇子都要淌一地,「还能给小的个美人不?」 「行啊。」云意从善如流,「给你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汉人媳妇儿。」 「好好好!」就差给她磕头。 查干美得不行,就觉着今儿遇上贵人捡着宝了,未来的日子那可是通天坦途,搞不好还能一路干到总兵都督,左手美人右手银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美梦做着呢,就瞧见大晴天里下冰雹,陆晋凉飕飕的话语飘过来,「忽悠完了?」 云意给他个大白眼,懒得答话。 「是时候启程,查干你领一队人继续向南护送公主回城,待拿下阿尔斯楞,咱们在城门外碰头。」 好不容易等着机会上战场,结果领一个伺候人的差事,查干虽有几分不情愿,但依旧老老实实领命。唯独只有云意不服,「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城么?又去抓阿尔斯楞做什么?」万一你死了,谁给我作证? 陆晋反问道:「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一打起来还丢了嫁妆不说,伺候公主的人也被抢得一个不剩,回头到了王府,能圆得过去?」 「现如今这么多人瞧见……」单一个人乱说,她扯出来的弥天大谎便遮掩不成。 陆晋道:「我自己的人,自以我陆某项上人头担保,至于其他……」言下之意是肃王与其他送嫁之人。 云意道:「你放心,我这哥哥从小怕事,太监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两三句话就能唬住,至于从京城来的宫人,来来回回舟车劳顿,还是让他们就地生息为好。」 「殿下英明。」 「我总觉着……」她上前一步,仰着一张美好精致的脸,皱眉看着陆晋说,「你有阴谋……不过我还是不跟着你去啦,行军打仗跑死马,我又没那个兴致去看你削人脑袋。早听说齐颜卫骁勇善战无敌于西北,将军可不要让本宫、让朝廷失望呀。」 「殿下放心,不该留的,必定一个不留。」这又与她打起了机锋。 云意深深看他一眼,踩上查干搭起的手腕,一个翻身跃上马背。回头看,草原依旧莽莽无边,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颤动,陆晋一身黑衣跑在队前,似刀尖锋刃,利得瘆人。 她摸一摸头上那只戴了多年的吉祥如意簪,长长舒一口气,仿佛这一生生也是它,死也是它,波波折折都全然因它而起。 远远,听天空有雁鸣,排着长队飞过头顶,云意仰着头向上看,勾勾手说:「查干,你会猎雁子么?」 查干苦着一张脸,弯弓射箭,心想我还会抓羊羔子套山鸡打傻狍子,总不至于还没到城门口,这一大片草原就让你啃得寸草不生吧。 查干一路祈祷,草原上的生灵千万绕着走,不然公主瞧见一根毛就能让他挖开一片地瞧瞧里头住了哪盘菜。人家是指哪儿打哪儿,她是指哪儿吃哪儿。偏这茫茫原野就没有她下不了肚的东西,兔肉有三做,烘烤水漂盐焗;山鸡剥皮拆骨,皮肉连着脂肪下锅煎香,渗出来的油正好炸酥了皮煎香了肉;大雁撕掰干净上香料果一层油纸再裹一层泥按在火堆底下烤,一开封那香味能直接飘到乌兰城里。也亏老狍子这人带锅带盐,能跟云意搭到一处,一个是后方指挥,一个是沙场实战,一拍即合。 至于抓山鸡射大雁掏兔子洞这类活儿,不出所料还是落到他头上,没跑儿。 第六章 云意乐颠颠吃着皮焦肉嫩的野山鸡,觉着这片在她看来「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变得可爱起来,果然是有吃万事足。过后欣慰地看着老狍子,感慨道:「看来陆晋军中,也是卧虎藏龙的嘛,老狍子不错,是个人才!」 老狍子饶有架势地抱拳跪倒,大吼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哎呀,还会成语。肝脑涂地用得好!不过我不爱吃猴脑来着,那东西咕滋咕滋冒泡怪吓人的……」 不就做个饭,至于吗……查干翻个白眼,很是不懂。后来想想,将军把老狍子这个万年火头兵留下来,深有其意啊。 这里飘香万里其乐融融,另一端血渗进乌兰湖,随碧玉川流向内城,前一刻忙着分赃庆祝的人已然身首异处,秃鹫寻着丝丝缕缕血腥味天空中盘旋,就等杀人者撤退,才要一拥而上抢光这顿美食。 生于草原,泯于草原,此地命运万物相同,人,并非例外。 陆晋的斩马刀长而利,架在颤抖温热的脖颈间,贴着一寸急速跳动的脉,雪亮的刃映着西斜的光道出一场壮烈远去的大漠孤烟。他只问:「还有话说?」 阿尔斯楞面无血色,喉咙干得发痛,许久才找回原声,艰涩道:「今日死在大名鼎鼎的齐颜卫手里,也算值当。只不过……」 「额日敦巴日是生是死?」 「我的好弟弟奔去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死只有天神知道。朝鲁,你抢走了公主,挖到了金矿,也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他突然间咧开嘴角,扯出一道极其诡谲的笑,「朝鲁,我的兄弟,愿天神保佑你。」 陆晋却道:「你的头颅将挂在我的马鞍上,你的女人与财宝将先给忠义王,而你的族人将成为奴隶,该祈求天神保佑的是你,阿尔斯楞——」刀锋闪过,身首异处,头颅上绣一双外凸的眼,还在惊诧世事多变,下一刻已死得干净利落。滚烫的鲜血溅出三尺高,吓得角落里的汉女惊呼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杀人的刀从来磨得锋利,没有丝毫犹豫。 日已偏西,广阔大地无处藏身。 陆晋将人马分作两队,吩咐巴音留下收拾人马财帛徐徐跟上,自领了一队人轻车简行,快马往南追。 最终找到查干并非因路上标记,而是锅里的山鸡肉实在太香。陆晋想,乌兰城外再没有人比顾云意能吃、会吃,大可说是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顾云意。因此碰面时看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无奈,又想到阿尔斯楞临死前那一番突兀陈表,少不得多思,又思量着这人大约是个小麻烦不断的惹祸精,但大事或也没胆量去犯。 见着她,照例是老生常谈,「好吃吗?」 「那是当然,我琢磨出来的做法能不好吃?」云意酒足饭饱,就这查干水囊里的饮水净过手,才要抬头视线便撞上陆晋马鞍上的人头,正是眼突面白的阿尔斯楞,就像个夜里索命的鬼,锈了半边的铜像,让她才落了肚的山鸡肉手牵手往外冲,眼看就到嗓子眼,赶忙捂住嘴往后小跑几步,弯着腰呕了半晌,搜肠刮肚的酸水都吐出来。身边人碍着尊卑男女也不敢上前,只查干领了陆晋眼色,递了个水囊过去。 她算是完了,什么倒霉样都让陆晋看了个遍,一张脸惨白如纸,视线左右飘,再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说话也磕磕巴巴不清不楚,「回……回城吗?」 「回——」 「夜深宵禁,哪……哪个门进……进啊?」 「西侧门。」 「我……我的宫……宫人呢?」 「都在后头。」陆晋弯下腰,额前落下的乱发几乎要被风吹到她鼻尖,其格其动一下,他才向后退开半寸,依旧瞧着她,看她吓得手指哆嗦,兴味盎然,「公主结巴了?」 「你才——结巴……」火烧一半,弱了。她翻身上马,尽量避开他,「驿馆里没留人,回城我也没地儿去。你得领我一块儿去王府,最好悄悄走,别让人知道。」 陆晋笑,「好,一定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整她的,一说话气得她脖子疼—— 西侧门的守军见了他全然恭谨,头领称一声「二爷」,不问缘由开门迎他进去,齐颜卫往军营去,只留陆晋领着她撬开王府东侧小门,看门的下人睡眼惺忪,睁眼望了许久才认出来,磕磕巴巴道:「二……二爷回来了……」 「去,把二门的人叫醒。」门口只有黑漆漆一盏破灯笼,光从下往上,照得陆晋的脸,似地府索命的黑白无常,吓得人大冬天里出虚汗。他只管径直往前走,也不管身后跨个门槛都要两人扶的千金淑女,但云意总能找到乐子,这辈子从没踩过门槛,这会真站在他家门槛上过瘾,管它是不敬还是不吉呢,都算他陆家活该。 陆晋一回头,她还在门槛上玩儿呢,当即沉下脸来,皱了眉,低喝道:「下来!」 动作比脑子快,她当即乖乖跳下来小跑跟到他身后,嘴上仍说:「凶什么凶,一进门就好像鬼附身,王府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呀?」 陆晋头疼,这姑娘一时满世界冒傻气,一时又敏锐异常,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二门的人见了他,一个个吓得魂都飞走。也没人敢对他身后面生的姑娘多问一句,听他边走边问,「王爷歇着没有?」 下人回,「王爷在书房呢,似乎……有贵客。」 云意想起来,这人似乎没有将忠义王称作「我爹」「父王」或者「那老不死的臭酒鬼」,人么,都有爱好,譬如说忠义王爱喝酒,顾云意爱吃,她皇爷爷爱钱,她爹喜欢梗着脖子打仗,什么和亲称臣纳贡,甭废话,直接干!打得西北辽东一片瓦都不剩,还要节衣缩食继续作战到底。 讲起来是很有骨气,但骨气这东西哪里能当饭吃。 毫无意外的,一旦脱离险境,骄娇二气立刻冒头,云意跟在他身后嘀咕,「有镜子没有?好歹让我瞧一眼现在什么模样。哎,不成不成,你得找几个丫鬟伺候我梳洗,换过衣裳才好去见忠义王,可惜一套换洗衣裳也没留下,可别拿了你们家哪位姑娘的旧衣裳,我这人从没有‘将就’过,哪怕是沾了旁人的味儿,那东西我也不要……叫你们家当家大奶奶来回话,该制百十来套衣裳,不然这几日怎么熬得过去?伺候的丫鬟要整齐漂亮,长得不好看又到跟前当差,会丑到我……」 陆晋听得不耐,停步回头,压低了身子凑近了,接了身边人一盏白灯笼提高来就照在她身侧,一双苍鹰似的眸子倒映她略显苍白的脸孔,眼神刀子一样来回刮她的厚脸皮。 云意不由得往后仰,撑着方才的气势说:「看什么看?小心别把眼珠子瞪出来!」 陆晋道:「公主应知,如是美人,即便荆钗布裙也教人见之忘俗,相反,沐猴而冠,终究是猴。」 云意只觉得胸口一股气乱钻,肺都要气炸,憋了老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骂谁母猴子呢!你大胆,放肆,明儿就诛你九族!」 第七章 陆晋道:「不用等明日,就现下,忠义王府二百多口人没一个落下,公主想怎么诛就怎么诛。」 云意想,那哪成啊,西北是你陆家天下,天高皇帝远的,她一个落难公主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这人就是那话堵她,想把她活活气死了了事。 「你……你想借刀杀人,想让本宫帮你解决了你哥你老弟,本宫才不上当呢!」开什么玩笑啊,本公主恩怨分明,要诛也只诛你陆晋一个。 陆晋嗤笑一声,转过身快步向彻夜通明的书房走去。 这人一进王府就像吃了一肚子火炮,变个恶狠狠凶巴巴讨债鬼。 越往里越是戒备,离书房还有老远一段路就让仆役拦下来,通报过后才让了行。一进门陆晋朝忠义王拱拱手,余下无言,倒是见了双眼通红泪痕未干的肃王,才恭敬一声,「末将陆晋,拜见肃王。」分明她不比肃王身份低,怎么对着她就怎么凶悍怎么来,真是见了鬼了。 忠义王不出意外是个五十上下的美须公,照例见了她是不必行礼的,但也起身来迎,比他儿子懂事得多。但她回想起来,忠义王似乎与朝廷关系不大好,早两年西北战乱,忠义王八百里加急上奏,声泪俱下,人困马乏难抵元军,恳请后撤三十里,她父皇阅后大怒,批复说打不赢你就死那儿,后撤你就全家都死那儿,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觉着她爹给她埋了不少雷,难办啊…… 再看眼红红声哽咽的肃王,迎上这个作诗作画做胭脂的好哥哥,她是很有必要哭一哭的…… 怎么觉着父王赐字「肃」是反讽呢?总不至于对自己亲儿子也这么狠吧…… 「三哥……」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颤得像寒风里最后一片叶,听得人心揪。 就连陆晋也有三分惊讶。 「三哥……真是万幸,昨儿还在想,只怕妹妹今生今世都见不着三哥了……」 「云妹妹……」 「好哥哥……」 「云妹妹受苦了……」 「好在哥哥无事,妹妹到现下才能心安。」 陆晋有点儿累…… 两兄妹抱头痛哭一阵,守在门外的元大元二同事间打个呵欠证明双生子心有灵犀,忠义王陆占涛抬头熟梁上灰,陆晋垂目看桌角的痕,这俩人好不容易收声,肃王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怪哥哥没用,怎就扔下妹妹一个人逃了回来,若云妹妹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教哥哥如何有脸去见父亲!」 云意连忙拦住他,怕他真把自己捶吐血。早些年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就曾经被五哥几句话哄得跑去吃石头,是个铁打的实诚人。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亲哥在宫里怎么样了,要说玩心眼,五哥比那死胖子还差着一截。「哥哥快别这么说,若不是哥哥快马回城敬告王爷,只怕阿尔斯楞那贼子还要再追一步,若真奇袭到城下当如何?哥哥舍身为民,妹妹敬重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其他。」吹牛皮拍马屁她自是个中好手,从小出入两仪殿,别的没学到,光从内阁几个老官油子手里学了一身拍马屁于无形、吹牛皮不怕顶天的功夫。 陆晋倒是想了些别的,昨晚生火时有个漂亮姑娘义愤填膺,「这算是哪门子的哥哥,一遇上贼匪撇下亲妹妹拍马就跑,一跑跑出三十里不带歇气。是不是个男人啊你说?亏我小时候还给他让过梨,父皇跟前帮他求过情,太傅手底下替他做过弊,简直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这气得,连说好几个忘恩负义,不过火光微弱,姑娘一身皮子白得晃眼。坦白说他跑过几万里草原,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白晃晃的底子。 而眼下他还需承认,从特尔特草原到乌兰城,欺下媚上的大小贪官也好,狐假虎威的衙内差爷也罢,还真没一个能比顾云意更会忽悠。 这人若是生作男子,投身富贵人家,往后就是当朝第一大奸臣,若仍是在皇家,她那几个哥哥弟弟估摸着日子都不会好过。 姑娘这会子开始忽悠他爹,「云意此番落难,多亏陆将军仗义相救,原就常听父皇说起,王爷义胆忠肝乃国之肱骨,如今看来,真真是虎父无犬子。现如今无以为报,还请王爷受云意一拜……」话是这么说,但陆占涛哪能真让她弯腰,自己不便扶他,便给了肃王眼色,在她曲膝前稳稳托住,沉声道:「公主言重,臣生受不起。」 正要说话,外头来人通报,王妃来了。 帘子后头进来个容长脸妇人,身上穿的是团花暗纹夹袄,下缀金丝织锦马面裙,同心髻里穿插着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及金镶玉海棠簪子,通身的贵气,保养得宜。乍看去比忠义王更年轻个八九岁。云意笑着颔首,就算相互拜见过,垂目是瞄到她手腕上的碧玺十八子手钏,可算这一身最值钱的物件,但恰巧她手上也有一只,上百年的古物,早已经养得红艳通透,即便是外行人,也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高下。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钏往袖中藏了藏,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嘛。 「车马劳顿,殿下怕是累极。蘅芜苑原是家中姑奶奶住着,虽空了许多年,但时常打理着,早几日换了陈设清理出来,虽说简单了点,但胜在清净,时辰不早,不若妾身先陪殿下歇息去。」亲亲热热的,陆占涛是当朝头一号的异姓王,他夫人笼络人的本事可也不小。 云意一副怯生生模样,娇娇应一句,「谢王妃娘娘,我这……恐多有叨扰,劳您受累。」仿佛屋子里随意碰出个声响都能将她吓得晕过去,十足十是养在深闺不见世事的千金贵女。 王妃便顺势来牵了她的手,宽慰道:「人回来便什么都好,旁的事情总不能再让殿下忧心。」 言下之意是你们家王爷能配合我胡闹?云意心中一动,回头仍是一朵小娇花,望向肃王,泪眼迷离,「三哥……」 肃王即刻道:「妹妹放心。」 你跑了一次你还有脸跑第二次么?我能给你撒手不管的机会? 最后一眼落在陆晋身上,因侧着光,她恶狠狠瞪他一眼,提醒他——记得啊,咱们说好的威逼利诱! 陆晋这才觉得,顾云意回魂了。 女人走了,剩下三个男人身份地位差太多没办法相互吹牛皮,只好谈正经事。 陆占涛摆出一张「为难啊我好为难」的脸,欲言又止,「这事,恐怕不好办。」 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陆晋抬头看了开才发觉,哦,原来是肃王终于哭够了,正双眼迷蒙,放空呢—— 陆占涛只管捋着胡须看陆晋,有些话不好他来说,只能让儿子出头。陆晋倒也干脆,索性拱手道:「末将有一法,不知……」 陆占涛抬抬手,「但说无妨。」 陆晋便将顾云意那套瞒天过海假装没事的歪办法扯出来说,没想到陆占涛慢悠悠摸胡子倒有点正中下怀的意思,而肃王立即跳出来反对,「不成不成,欺君之罪如何可行?」 话音将落,王妃屋子里的大丫鬟凤仙便急急来报,「蘅芜苑出事了,公主以头触柱,怕是要不好。娘娘差奴婢来请王爷拿个主意……」 第八章 肃王的眼泪不带栓,这一下哭喊着「云妹妹,你若去了让哥哥如何是好……」奔了出去。 陆晋回头看了看自己亲爹,头一次觉得阿尔斯楞这狗娘养的说了句实话——顾云意就是个麻烦精。 陆占涛长叹一声,自黄花梨木高脚椅上起身,无奈道:「走吧,去看看——」 就像一阵风,肃王到院子里溜达一圈又奔回来,人扒在门上似乎早没了力气,哭着说:「天这么黑,怎么就没个人给本王带路……」 陆占涛再叹,「是府中疏忽,臣——这就为殿下引路。」 遇上他们顾家的人,总感觉岁月催人老。 三人行至蘅芜苑,王妃素来利落,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大夫、女医都让王府仆役带到府中,也不说瞧的人是谁,但凡看见那一锭白花花元宝就知道,这事必定说不得,一多嘴就要掉脑袋。 陆占涛父子都是外男,很是自觉地站在院中等消息,只有肃王捂着脸不管不顾冲进去,瞧见四柱床上额角染血面色惨白的顾云意,想起这几日所作所为,更是一股脑的伤心悔恨。只差跪在她床前猛抽自己,好在这人还知道是在别人府上,发起疯来不能像在自己家那么大开大合,放眼望去,忠义王府也没人买账。只坐到云意床前,擦着眼泪,抽抽噎噎说:「妹妹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炷香功夫没到就成了这副模样?人都已经平安回来,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若去了,三哥还能苟活不成?」 云意偷偷翻个白眼,心想你也就是这会哭,回头见了漂亮美人照样乐呵。面上仍是虚弱,唇色发乌双眼神——她是真疼啊。 「女儿家名节何其重要,云意在草原颠簸三日,虽说得陆将军相救,但到底男女有别,又无人佐证。这世上人言可畏,哥哥难道不明白?云意哪还有脸回京见父皇母后?倒不如就此死了,也免得他日受人非议,求死不能。」说到此,突然间激动起来,泪流了满脸,颤声道:「还请哥哥看在往日情分,成全了云意吧。就此干干净净地去,云意就算做了鬼,也记着三哥哥大恩。」 真对不住,不逼你入伙,她就只剩一条死路,大不了往后多补偿他就是。 「云妹妹说的是什么话,哥哥哪能眼见着你往死路上走。别的不说,五弟若知道了,头一个饶不了我。妹妹别再胡思乱想,当安心养伤才是。父皇母后最疼的就是你,若瞧见妹妹如今模样,定是有锥心之痛,哪里容得旁人多说一句。」 云意闭了闭眼,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缓上些许才开口说:「哥哥说的我都明白,父皇即便知道内情,也定然要帮忙遮掩,只不过这事传到京中,又哪里捂得住悠悠众口?只怕是……就此去了倒也省事,只可惜,连死也死不成……」恨极了,咬牙切齿猛捶胸口,让肃王拉住了,扯来扯去还顺带给了他两记王八拳。 「妹妹放心——」他长舒一口气,总算下了决心,「哥哥赴汤蹈火,也决不让妹妹受苦。」 「好哥哥……」眨眨眼,又是一行泪。 「云妹妹,答应哥哥,傻事千万做不得……」 又是哭,陆晋在外头都听得头疼。 陆占涛皱着眉头,问:「里头究竟如何?」 王妃道:「瞧着满脸是血,怪吓人的。先头大夫已经诊过,伤口不深,上过药养几日便好。」 言下之意是装装样子罢了,死不了。 外头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哭成一对核桃眼的肃王出门来,头一句是冲陆晋说:「将军的法子甚好,本王今夜就上折子,一切听凭父皇做主。」 陆晋差点儿就要对顾云意刮目相看,想来她这点小聪明还有些用处。没成想下一刻就听见丫鬟青梅到廊下同王妃回话,他速来耳力好,听闻是——「殿下说血流得多了,要吃芝麻核桃阿胶糕,配一碗煮得透透的红枣薏仁汤。」 「还说什么了?」 「殿下说奴婢名字好听,生津止渴……」 无论何时何地,她这人,遇上多大事儿,总是忘不了要吃的。 陆晋许久不曾回府,如今回来照例是冷言冷语残羹冷炙,倒是连吵架也懒得动嘴,索性就拎着两壶松醪酒坐到荷花池边破破旧旧小亭子里,没成想碰上老熟人。 蘅芜苑本与碧山局本就只有一墙之隔,这池子架在两院之间,前后又隔着高墙,极其僻静。他缓缓走来,远远瞧见个煞白的影,廊前一对亮堂堂灯笼,将她照得尤为纤薄。 风吹来,这段影似乎化作一匹纱雾,飘飘荡荡融进夜里。 「二爷——」青梅远远站着,并不敢上前来。云意闻声抬头,展露一张玉石打磨出来的皮囊,月下透着皎皎微光,宝石似的眼瞳里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层水光,让人疑心是将将哭过,又觉着大约她生来就有这样堪比琉璃的一双眼,看得人欲语又无言。 然而她额上缠紧的绷带提醒他,眼前是怎样一个小无赖,如此就将美都割开,留下个支离破碎的影子,不忍看。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这是自小在宫里养出的习惯,见人就有三分笑脸,即便是到了极度不待见她的皇后跟前,多半都能唬弄过去,何况是陆晋? 或是因春深,风也暖,水也清,荷花池里没景致,但总有风总有月,心中还有愁,足够长醉不醒。 他大喇喇走入亭中,将酒坛子扔在石桌上,在她对面落座,歪了歪嘴角笑道:「公主好兴致,夜里不睡跑来池子里吹冷风,这是要吟诗还要作画?」 她就知道,这人嘴里绝对没好话,也懒得同他计较,径自端了茶杯懒懒道:「要说吹风,前几天早草原我可是喝西北风喝了个饱,哪还看得上府里这点小风小浪。只不过夜里闷得慌,前路茫茫不知归期,心生忧惧罢了。只是没想到,二爷好不容易回趟家,竟还要一个人喝闷酒?听闻府上美人不少,二爷可别说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啦?」 陆晋不提自己,只管问她,「肃王不是已经让你逼得倒戈投降,王爷也已经拟好折子,明日一早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里,再说城外,阿尔斯楞已死,额日敦巴日下落不明,特尔特草原没有能做主的人,还有什么可担心?」 「我担心京里……虽说我离京时母妃说父皇必无无大碍,但宫里的事情谁说得准?我那大胖子哥哥心里又不知想什么阴招,但你说真要他谋大事?我看他未必敢,倒是他舅舅陈国柱不是个好东西,早死了早清净。」她撑着下颌,这些日子颠簸流离的,竟圆了下巴,一张面皮白嫩嫩,像刚蒸好的小馒头,也许……陆晋的视线往下,其他的更像。 云意继续说:「还有母妃同我五哥……人说世事沧桑,一别永年,或许……谁又说得清?」 陆晋道:「本以为你镇日只知道吃——」 「谁说的?我肚子里,愁绪可多了!一会我就作诗作词,念出来,吓死你!」她生气起来瞪大眼,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第九章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到底还是忍住了,端起酒坛一阵豪饮。落出来的酒顺着他高高仰起的脖颈一路流向衣襟,沾湿了墨色的底料,化成一双手,缓缓伸进衣内,抚摸他结识遒劲的胸膛。 云意呆呆望着他喝酒时突出的上下滚动喉结,没来由干咽了一回,连忙端起茶杯,匆匆饮下一杯隔年的君山,降火消灾。 「这什么酒?闻起来倒是清香扑鼻。」她手里紧紧握着莲花白瓷茶盏,好似握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陆晋随手擦了下颌,嘴角噙着笑,又是个狭长眼、刀锋眉,勾人得很,「松醪酒,尝一口试试?」 云意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你见过谁家小姐大晚上跟人喝酒?传出去多难听,名声还要不要了?」 青梅吓得登时往后退上两步。 但她是个狗鼻子,闻着香就砸吧嘴,口中念道:「人说松醪酒,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眼下看来,倒是名不虚传。」 饮过酒,他的眼神越发亮,只笑笑看着她,并不接话,反倒看得她面红耳热,撇撇嘴说:「就知道你听不懂,早告诉你啦,做人呢,要少逛窑子多读书,将来能有大前途!」 「这就是公主的诗?听起来倒还挺押韵,不过这逛窑子是什么?恕臣愚钝,思来想去不能参透,还请殿下点拨。」 「都让你多读书了,这种粗浅至极的问题本宫不回答!」云意很不明白,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嘲笑他一回,怎么又让他噎回来,她的心受到重击,需要立时安抚一下胃。 看她气闷,陆晋笑得开,郁结了一夜,到此才算消尽,他只差笑出声来,但到底顾忌她姑娘家面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抬手抹了把脸,正好挡住嚣张恶劣的笑,低头看着她手中莲花茶盏的纹路,憋着笑说:「要不,末将明日向肃王请教请教?」 云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陆晋,本宫对你很失望,你这个人——实在太坏!」 陆晋道:「今儿夜里,公主总算说了句实话。」 她气得胃痛,从桌上雕花食盒挑出一块梅子蜜饯来放进嘴里,一时间满口清甜,气也懒得气了,连嘴角都上扬,原本就是精雕细琢的一张脸,瞬时让这点子小吃点亮,看得人都要跟着她傻笑起来。 陆晋估摸着,这姑娘最勾人的,也就是吃东西的时候。 手有点儿痒,又想摸她毛茸茸后脑勺。 嘴上却在感慨,「还真吃上梅子了……」 青梅吓得缩了缩肩膀,又退后两步。 小丫头这晚上过得,可不是一般的糟心。 云意见他瞪着自己,来了一手小狗护食,把食盒往自己身边挪了挪,「看什么看,反正不给你吃。」 引得他也幼稚起来,「谁稀罕!甜不拉叽的!」说完端起酒坛,这一回喝空一坛酒,脸上却不见红,仍是个清明模样。 云意叹声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呀……」 陆晋不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云意不服,「谁说我不懂啦,我懂得可多啦,我知道你为什么大晚上的借酒消愁……」见对方凝神望过来,她便得意得背书似的摇头晃脑,「可是我偏不说,等我说白了你就知道,你那点子苦原算不得什么,还是让它埋在你心里头,苦得你夜夜惆怅才好。」这话语里带着笑,银铃似的一串接一串地响。 南来的雀鸟飞过,三三两两停在山间、岸边,风吹树沙沙响,夜深人静,入耳来,又像是低泣,又像是弦筝。 「你倒是什么都明白——」他声线喑哑,沉沉,仿佛就响在耳边。 「越是什么都明白,才越要装出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要不怎么说傻瓜好命呢?你还当人真傻呀?装装样子罢了。」 陆晋抬抬眉,视线落在她额角纱布上,忍不住问:「就为这么点事把自己撞成这样?值不值?」 看云意,伤在自己身上,反倒是满脸的无所谓,「我原想着上吊来着,但身边也没个能帮忙望风的丫头,万一没掐好时间,一踢凳子头一歪,上了吊可就拉不回来了。撞头嘛,至少分寸还在自己手里,不至于真一头撞死。」她摸了摸脑袋继续说,「还真疼,药也不好吃,你们家厨子没一个顶用,一碗红枣薏仁汤换了三回,就没一次能入口。不过话说回来,我那哥哥最是胆小怕事的,我不这么逼他一回,他能答应扯大谎瞒着朝廷?我这也是迫于无奈,菩萨知道了也会原谅我的。大不了回头多上点儿贡品嘛,什么金樽玉液、宫廷点心,摆满九九八十一道,菩萨一定会喜欢我的。」 她说起话来本就是娇娇的,夜里空旷更显得如此,不知不觉,便让人起了遐思。 一股子聪明劲,又有自知之明,开口就是一箩筐好话,难怪今上疼她。 陆晋告诫她,「菩萨不饮酒——」 「哎呀,不小心说错了嘛,菩萨不会跟我计较的。」她歪着头,笑盈盈对住他,比他腹中松醪酒更醉人三分,「不过你这酒,好香啊……」 「尝尝?」他拖长了尾音,就像诱惑傻孩子干坏事。 「不好吧……还有丫鬟看着呢?」 这俩人一道转头,直直看向已经多了大老远的青梅,小丫鬟脑袋都要埋到胸脯里,细声细气说:「殿下渴了,喝口水也无妨。」 「你们家丫头可真聪明,看来王妃娘娘很回调教人嘛。」 陆晋给她倒上半杯,多问一句,「这会儿不怕穿出去坏了名声?」 「没人看见——」 「就不算失节。」陆晋好心给她接出下半句。 「干杯——」她笑嘻嘻像只小狐狸。 酒,半杯下肚就面红,再多喝一口,都要将对面的落魄汉子看成武神再世。他额上两撇浓黑的眉毛恁地英俊,惹得星星月亮一个个都探出头凑到亭子里偷看,啧啧啧,俊男醉酒,最好看是外凸的喉结,烈酒烧喉,咕咚咕咚——你要跟着他的节奏咽气。 喂!领口太高有碍观瞻,小心拖你出去斩斩斩。 依稀记得他问她,「你看着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呀,自然是……嘿嘿嘿……看你咯…… 「喝醉了?半杯就醉?」他的尾音拖得高,表露出他简直不敢相信的心情。原本琢摸着她就是个官场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渣子,谁知道是一杯倒。小姑娘双颊绯红,眼神又不聚焦,迷迷蒙蒙又娇又软,要换他大哥来,一定说,最好下手就是现在,还等什么?至多来一首有花堪折直须折,莫道无花堪折只啊大兄弟。 他却只想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内心里油煎火烧一样纠结,手已经伸出去,他十指修长,生有薄茧,原本是持刀杀人的手,却在星月虫鸟的偷窥下小心翼翼触碰她圆乎乎的脑袋。然而云意眯着眼睛看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像只喵喵叫的小奶猫,又像某一年春天叼着他裤脚要跟他走的小狼。 灰扑扑,又亮晶晶,可怜巴巴小模样。 第十章 「咔嚓——」 他耳力极好,远远地青梅脚下踩断半根枯枝都听得仔细,一抬头是鹰一样的眼神扫过来,刀子似的扎进青梅胸口。青梅浑身止不住地抖,从陆晋紧绷的神情再看向他伸出的魔爪,眼睛里堆砌了十万分惊恐。他将将作势起身,青梅便吓得一溜烟跑过了长廊。 陆晋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喊,爷不是变态! 话没喊出口,倒是把云意震醒了,揉着眼睛四下看,「你们家丫鬟可真是不懂规矩,主子还没走呢,自己个倒先跑了,回头看我不教训她。」 陆晋看着她,欲言又止,总不能说青梅真让他吓跑了吧—— 青梅啊,这个锅最好还是你来背。 夜深,总有人来寻事。月牙门外头似乎有个老婆子,陪着笑问:「二爷呢?」 乔东来笑嘻嘻说:「咱二爷赏月作诗呢——」 云意冲他眨眨眼,小声说:「要不要给你捉刀呀?」 「捉刀?公主打算写什么?逛窑子还是打马吊?吃喝嫖赌倒是样样全了。」往后谁娶了她,后半辈子恐怕难消停。 云意嘟囔说:「狗咬吕洞宾……」话还没说全,就给他顶回来,「说谁是狗?」眼一瞪,凶神恶煞。 她当即就怕了,伸手指了指月牙门外同乔东来争执的老婆子,斩钉截铁地答:「就她!」 陆晋端起酒杯,对她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功夫十分赞赏。 但尽管乔东来开始信口扯淡,老婆子根本不听,直嚷嚷着要见二爷,仗着身壮肉厚,就敢硬闯。 云意端起自己那只盛着酒的白瓷杯,装出一副关心模样,起身道:「子曰,君子不听人深夜吵架,本宫还是先走为好。」 陆晋只管直挺挺坐着,眼睛里有盎然兴味,只等她继续胡扯,「噢?哪个子?末将却不曾听说过。」 云意已然捏着茶杯走进长廊,红红琉璃瓦,清清瓦上霜,她歪着头冲他笑,凤尾簪上长长的鎏金的穗子晃了晃,闪过少女酒后微红的唇,让人根本挪不开眼,教人忘了去听,她转身前说的是什么。 直到满脸褶子的秦嬷嬷闯到他跟前,才想起来,她似乎说的是:「就是你主子说的呀。」——又坏,又让人恨不起来。 「二爷!」老嬷嬷猛地一声吼,他适才醒过神来,看乔东来跟在后头一脸的不忿,暗地里骂他无用,又懒得跟个老婆子多说,只管起身就走。 秦嬷嬷连忙跟上,一身肥肉成了拖累,才几步路便喘得接不上气,「二爷大人大量,二奶奶绝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府里头原就是娇养着,现如今拧不过来罢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娇养」两个字,他便忍耐不得,压着火喊:「乔东来——」 「奴才在——」立时迎了上来,要将功赎罪。 陆晋道:「明日一早你去郑大人府上,跟他们说王府庙小装不下郑家小姐,让他们赶紧接回去,谁愿意养谁养。」 秦嬷嬷耸拉着一张老脸,又哭又拜,「二爷,二爷不能啊您这是要逼死我们家姑娘不成……」 陆晋寒着脸,阴恻恻如同地府阎罗,「说的是,王府里住的是你们家姑娘,不是什么二奶奶。」他要走她想拦,他不耐给她一脚,当即晕了过去,这一日闹到半夜,显然又要再起波澜。 子时,蘅芜苑。 云意坐在床上反省,不对劲,自从她遇上陆晋便再没有往日气魄,陆晋一句话就能让她转成缩头乌龟,就连本应该去院子里跪下受罚的青梅,都由她再三安慰才止住眼泪,安心自己还能或过今夜。 不对啊,明明我才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地小霸王,怎么能输给那个文盲! 噢,想明白了…… 一拍大腿,「肯定是没有吃饱的原因!」 跪在地上伺候她脱袜的青梅茫茫然抬起头来,傻傻问:「殿下又饿了?」 云意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挥手说:「算了,我还是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吧。那个栗粉糕你听说过没有?去把厨房叫起来,跟他们说我明儿要吃这个,让他们一早起来蒸。」 「愣着干什么?去呀——」 「噢——」青梅正要走,隔壁便闹起来,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油锅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有人索性坐到院子里哭,「陆晋——你这吃人肉喝人血的蒙古蛮子!若糟践我一人也便罢了,是我郑仙芝命不好,活该嫁到你陆家受你折磨。但秦嬷嬷是我的奶嬷嬷啊……上了年纪的人,你怎么下得去手!天地人伦老幼相亲,你有哪一条读过?你这未开化的野人,惹人憎的畜生!」 男人的声音极低,叽里咕噜说上几句,接下来又轮到女人哭。 这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得人窝火。云意急急忙忙屐上绣鞋招呼青梅,「快快快,快开窗——」赶紧的,听热闹趴墙根,天下大势为我独尊。 青梅却很淡定,「是二爷同二奶奶,回回见了面都要闹一场,总归是二爷受罚。」言下之意是,这个八卦不稀奇。 云意靠在窗前,同青梅道:「回回如此?你们二奶奶很是威风呀。」 威风?青梅很不赞同,「二奶奶心里也苦,咱们二爷……总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青梅左右看了看,咽了咽口水壮了胆才说:「二爷那眼珠子,夜里飘着一层绿,跟野狗子似的,您说吓人不吓人?」 「好啊,小青梅,你说你们家二爷是野狗,回头我就跟他说去,看他怎么收拾你。」 青梅扑通一声跪下,脸上苦得就跟判了她秋后处斩一个样,哭着求她,「殿下饶命,这话真不是奴婢说的,是大爷跟前当差的明达总嘀咕,奴婢才记下来。您把奴婢领到夫人、大奶奶跟前都好,可千万别把奴婢交给二爷,二爷手底下可从没留过活人。」 「他就这么厉害?」 「嗯——厉害极了!」青梅重重点头。 这会子二奶奶大约歇够了,能扯起嗓子来继续骂,「陆晋!你不得好死!迟早让城外那群蒙古狗烧熟了分吃!你以为你能杀人很威风?你以为你能打仗很得用?我告诉你,你就算吃多少谷米读多少书都盖不住你身上那股蒙古狗的腥臊!别说碰一下,就是跟你站一个院子说话我都恶心得想吐!」 相比之下,云意觉得自己很不懂讲究,不出意外,她可是要嫁到蒙古伺候蒙古老爷的,她怎么就从没想过嫌弃人家种不好呢?腥臊?烤全羊总是要带点儿腥才好吃啊!这人什么品位啊。 她纳闷,「你们二奶奶什么来头?骂人恁地厉害,回头我也找她学两招啊。」 青梅道:「二奶奶原是城西郑家读书人的闺女,听说家里是什么……太仆寺卿,想来是京里大官了,到咱们乌兰,还是委屈了不是?」 「太仆寺卿屁大官儿,进了宫门见了谁都得行礼,你让你们家二奶奶过来,她得给我下跪磕头。我想想近十年有什么姓郑的太仆寺卿没有……呀,有一个,郑煜铮嘛,我记得,满京城掉书袋的货色,没成想混到这儿竟还能装起读书人——」 第十一章 她的话止了,因隔壁院子没了哭声,只有低低一阵耳语,似乎在说:「你想死?为夫自然成全。」 吵架闹事是很精彩,但真动起手来就不好看啦,何况这下要出人命。 「青梅,咱们院子起火啦,快去隔壁叫人!」 青梅支支吾吾没明白,「哪……哪起火啦?奴婢怎么没看着?」 「笨死了!」伸手把烛台一撂,帘子便着了,真是呼啦啦好大火—— 青梅的台词不走心,每一个字吐出来都硬邦邦崩牙,「起火了,救命啊,起火了,救命啊。」 窗外月朗风清,随手罩上软毛织锦披风往外走,云意望着由远及近的人群,忽然间想念起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莺时,毕竟这年头,像莺时一样尽忠职守且充满激情的丫鬟不多了。 迎面来,陆晋黑着一张脸,头上一团乌云罩顶,脚下一股谁来谁死的气魄,放个胆小的过来,当即就能给他吓晕过去。 「怎么回事!」眼一瞪,要吃人。 云意却很得意,低头玩着绑得松松散散的发辫,笑笑说:「天干物燥,起火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吼那么大声吓唬谁呢?」眼珠子一转你就知道,这厮又琢磨干坏事,真真恨的人牙痒痒。 陆晋心里原就攒着一团火,但如今顾忌她身份,偏只能生生忍了,压低了声音威吓道:「殿下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恕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提点一二。」 又是殿下,又是末将的,显然气得不清。 「还能有什么事?只怪你们府里头年久失修,木头烂到心眼儿里,丁点儿火星就能着起来,我还让吓着了呢?一会儿看你们家王妃娘娘如何同本宫告罪赔礼。」她提起裙子往中庭走,留一袅浅浅背影,月光里让人莫名叹一声。 不期然,她转过脸来蹙着眉埋怨,「呆站着做什么?你还带算亲自去救火不成?过来,我这儿有金玉良言,你听完了必要谢我。」 还有那么点淘气,笑盈盈冲他招手,「过来呀——」白嫩嫩的指头让月亮镀上一层清辉,又细又软,谁能拒绝呢?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勾了魂,活像个呆木头似的立在她跟前听教训。 夜风带着凉意,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徐徐同他说:「你信不信,不用多久,你母亲就能衣冠整齐地领着人过来,又挑什么眉毛?我说哪里说错啦,就是你母亲呀,你心里再怎么不忿,也推脱不开。我还被皇后整治过不知多少回,见了面还不得低头曲膝唤一声母后万安?」她背着手说话,端足了长辈架势,「你这个人呀,坏就坏在这件事情上。明知道是这个样子,你还跟长辈叫什么劲儿呢?到头来哪一回吃亏的不是你自己?唉……今儿只当我做好人,提点提点你。」 火,乔东来已然灭得干干净净,端着个木桶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群人围成个圆圈静静看坤仪公主忽悠他们家二爷。 她双手一摊,要晓以大义,将朽木点化。「就拿今天这么个事说吧,你要真动手了,王妃立刻带人杀进来,好家伙,可抓着个现行了,管你气不气、是不是真要人命,这就是杀妻呀!立时往王爷屋子里一坐,眼泪说来就来,哭得梨花带雨,怪她怪她都怪她,不是她平日里没能下苦心教导你,不是她拉错了红线将二奶奶娶进门,不是她……唉,头一昏,王爷啊王爷,惹出这样一桩丑事,妾身还是死了好,完了抹脖子上吊见柱子就撞,王爷伤心欲绝,你还在梗着脖子不认错?当即就给你八十军棍打死了了事。这下好啦,原本就是爹不亲娘不爱的,这下连名声都没有了,窝在这个忠义王府顶着天的西北,连个出头之日都没有,一辈子只能领着齐颜卫给他人做嫁衣,啧啧,真是惨惨惨哪……」 陆晋冷声道:「没成想,让殿下听一夜壁脚。」 「听壁脚多热闹啊,子曰,听壁脚论长短乃人之天性。人嘛,总是斗不过天的,况且,本宫听你壁脚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呀,你说是不是?」 陆晋听着听着,反倒冷笑起来,肃然的面孔配一双歪斜上翘的嘴唇,没得教人害怕。「公主所言极是。」 云意一时眉开眼笑,她要是个男儿身,必定要拍他肩膀乐呵呵喊一声,大兄弟,我奏是你滴知己啊! 「不过好在还没发生,千钧一发之时本宫用一床帐子换将军一生前途,哎,是不是很机智?」眨眨眼,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他这回是真笑了,总觉着捡了这么个大忽悠在身边,并不算坏,至少日子比往常有趣得多。 陆晋难得拱手行礼,憋着笑应她,「机智,自然是非同一般的机智。」 得了肯定,云意越发热切,「那要不这么着,一会儿呢本宫就帮你把那个讨人厌的老虔婆赶走,横竖咱们俩缘分不浅,也不必讲什么提泪横流磕头谢恩的虚礼,只不过……」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呐——是这样的,你看啊,现如今我身边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外头有事也难报到我跟前,真真是双眼一抹瞎,坐井观天……」 陆晋站在她跟前,就这么略略低头便能瞧见一张白玉无瑕的脸,鲜花似的唇,一会皱眉一会得意,笑起来眼睛里有光,足让人傻傻跟着她,一颦一笑、一悲一喜。可他偏就擅装相,仍旧板着脸,催她少废话,「时候不早,依我看,王妃已经在路上。」 云意撇撇嘴,戏没演全,老不乐意,「能不能给我往京城张大员外府里送封信?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我这人可是很会玩窝里斗的,回头我给你支个招,保管能气得她呕血——」擅长窝里斗这种事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也就只有她了。 然而陆晋对这些全然不感兴趣,只问,「明日日落之前送嫁的队伍就能回城。」 她还有几分扭捏,雪白的手指绕着发尾,低头看着脚面说:「我的人多扎眼呀,交给旁人又不放心。我这不是看你厉害么?又能打仗,又能治人,麾下群英荟萃各有所长。也就是在家事上缺根弦,不过好在这不是在宫里,要换了地方,只怕你活不到成年啦。」 前半句听得很舒心,后半句又让人心里恼火。 「说话呀,到底答不答应,给个准信。」见他不说话,便踮起脚,仰着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摆出一副委委屈屈小模样,「总不至于我说了这么久,你还不答应吧?我喉咙都讲干啦!那这样,我付你一锭金子成不成?两锭?……总不能是三锭吧?那可都是我压箱底的东西。」 「明日一早,我让东来取信。」懒得同她废话,转身就走。那娇滴滴模样多看一眼,多一夜烦心事。 云意三两步跟上去,又像是在草原,敌强我弱,不得不服,「那说好啦,不许告诉别人,谁失信谁是小狗……」 谁知陆晋猛地回头,迈出长腿上前一步,自上而下俯视她,逼问道:「末将走得急没能听清,殿下方才说谁是小狗?」 第十二章 云意下意识地就伸手指他,过后被他这双眼压得腿软,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个孤零零指向陆晋的食指掰回来,弯向自己,扯了扯嘴角,皮下肉不笑,「我……呵呵……我是小狗……喵喵喵……是不是很可爱?」 陆晋不置一词,转身向外。乔东来憋红了脸,闷着头去追二爷。 云意仍旧不放心,冲着他颀长矫健的背影喊,「说话算话——」 然而他根本不理会,走过月牙门一转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青梅凑上来,恳切道:「殿下,小狗汪汪汪,小猫才喵喵喵呢。」 云意恼羞成怒,「什么喵喵喵汪汪汪的,快哭!哭大声点儿,王妃这就要上门了,哭得不好不像,一准儿治你的罪!」 「好……好嘛,哭就哭嘛……」青梅憋着嘴,越想越委屈,「来人啦,起火啦,命苦呀,烧屋子啦……」 这回真走心了。 对付好面子爱装相的贵妇人素来是云意强项,三两句揭过去,是她大肚量不计较,王妃还得谢恩赔笑。要说璧山居闹什么?连声响都不曾听到过。 陆晋这一时终于醒过身来,将郑仙芝藏得严严实实,夜里不要说哭声,连猫叫都听不着。再而云意就杵在着瞪着眼睛口口声声说要送,王妃哪里找得到机会去璧山居,总不能大半夜当着外人的面去闯庶子的屋子。 哪怕是黄莲,也只能和血吞。 而她的信中只有四个字「守口如瓶」。虽说陆晋瞧着不像是个会暗地里拆人密信的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非常时刻,谁都要提防。 好在他时辰掐得异常准,日头偏西巴音便已领着当日出城送嫁的车马回府,近身伺候的人都拉到院子里磕头,有人哭也有人笑,热热闹闹倒像是办酒宴庆丰收。 外男不好进内院,只好让陆晋陪着,立在杨树底下同她说话,「乱跑乱窜的不算,阿尔斯楞掳走的财帛人马都已经领回来,清点对账还看公主,或有遗漏,再差人去找不迟。」 云意今日扮的是温温柔柔世家闺秀,施施然迈出腿来朝陆晋行上一礼,轻声诉来,「能重逢已是万幸,全赖将军英明兵士勇猛,若再劳动将军为些身外物出城涉险,教云意如何安心?即便回了京城,恐怕父皇也要怪罪。今儿若是将军不嫌弃,就只当是我做东,不过几两拿不出手的碎银子,只当给诸位将士添点子酒钱。」财迷总是有办法藏钱的,夹袄里一叠厚厚的银票,差人出去换了一溜元宝,光摆在桌上就让人眼晕。 侧过身,半张脸藏进树阴里,露出一截纤长白腻的脖颈,从这角度看,她竟是瘦得可怜。「青梅——」 青梅捧着银子上前来,匣子里哪是「拿不出手」,分明是「大有可观」。 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啊,青梅紧紧攥住,眼神中与乔东来交战三百回,最终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银子交出去。 而云意仿佛是头一回赏人,竟还有几分面红,并不敢正视陆晋,只喃喃道:「一点心意,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他喉头发干,想来应当接上几句客套话,但话到嘴边全然说不出口,他或是仍不能习惯这样一天一张脸的小怪物。 气氛不尴不尬,全赖莺时及时雨似的一阵哭,让场子又热络起来。 或许是站着累人,她索性跪下哭,「呜呜呜……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殿下,再也不能伺候殿下……如不是等着这一天,奴婢早已经一头撞死了事……」 云意琢磨这词,怎么这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槐序倒是乐颠颠的,裙子上都是泥,脸上似乎也有伤,但她只管从包袱里取出个四方四正的玩意,一张雪白的手帕包起来,递到云意跟前,「殿下快看,这可是蒙古人做的羊奶酪,煎茶做饼可好吃啦,奴婢想殿下一定喜欢,临走也扒拉一盒,新的,可没人碰过。」 云意赶忙低头,闻了闻说:「好香呀,好浓的奶味儿。还是你贴心,知道我饿着呢……」 陆晋心想,你什么时候不饿着啊。 第二排一个太监打扮的白面少年也凑上来,引擎道:「殿下,奴才这也带了东西,您看这羊肉松,黄亮酥香,品质柔软,好吃得不得了啊!」 云意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夸他,「好好好,德安也上进了。」 然而季夏怎能甘居人后,一把将德安推开,献宝似的把碎成了渣渣的奶皮子送上去,「殿下瞧我的,这奶皮子多香啊,就连几个蒙古将领都舍不得多吃。您尝尝,保管好吃。」 在忠义王府多停几日,总免不了交际应酬。这一日府中四姑娘红珊偏拉着她跑花园里捡桃花做胭脂,云意推脱不开,只能打起精神作陪。 或是水土不服,院中几株桃花树孤零零没能抖出几簇花,庭院里的草木也没个精细人打理,东一块西一块的热闹着,不明风雅。 云意手上捏一朵半开的月季,望着红珊开开合合的嘴唇,脑子里嗡嗡响,根本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管自顾自纳闷——唉,天底下居然能有比她还聒噪的姑娘,真是开了眼界。 「殿下您瞧,我这红珊瑚珠子亮不亮?年前及笄时父亲给的,说是应了我的名,讨个吉利,您说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么?她略略低头,撇过红珊亲亲热热握住她的手,「好呀,怎么不好?衬得人肤白貌美的,再好不过了。」 「当心脚下——」玉珍嬷嬷上前扶她一把,不着痕迹地将红珊隔开。 红珊却似浑然不觉,又同她打听起京城里时新的衣裳首饰,「您手上那钏碧玺真真透亮,王妃那儿似乎也有一串,说的是什么稀世珍品,但我瞧着,可差得远了。」 云意满脑子黑线,得,知道你们不是亲母女,可有必要这么明目张胆地挤兑你娘么?丢开花,索性走到桃树下看莺时同青梅几个闲敲落花莺声笑语,想来这小半个月过去,宫里的旨意紧赶慢赶的也该走到西北,陆晋的人马若是能快一步脚便更好,又觉得不置信,原本是谁也不信的气性,怎么偏偏就觉得这黑面俏张飞可信呢? 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 不不不,本宫怎么会这么肤浅!我可是读书人呐。 不过……还真别说,这人长得一股子野味儿,兴许宫里头鲍参翅肚吃得腻味,偏就中意山野奇珍呢? 好吧,晚上让人烧只野山鸡。 她一时出了神,树顶桃花簌簌落了满脸,却没来得及躲开,飘飘洒洒染一肩春末夏初的香。莺时忙不迭请罪,青梅呆呆立在一旁,望着她一个劲傻笑。 春末的桃花渗着一捧酒后微醺的芬芳馥郁,她倒是想起来,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是要做桃花饼的,不过那东西太素,她不怎么爱吃。 「大哥——好多日没见着哥哥,没想今儿能在花园里遇上。哥哥近日可好?听闻哥哥到军中练兵,怕是辛苦得很。」红珊倒出满满一车话,陆寅却不似往常,他现下像是让人施了定身咒,分毫动弹不得。一双狭长丹凤眼,不躲不闪直对风吹落花下,闲闲静立一美人。他像是闯进古时仕女图,不敢进一步,不敢多一声,只怕惊扰了画中人。 第十三章 云意被他瞧得后脊紧绷,下意识地往玉珍嬷嬷身后藏。这一幕落进他眼底,平添几分遐思,断定她是这样柔软怯怯地性子,蓦地惹人疼惜,怪只怪自己一时出神,唐突了佳人,实乃罪过。忙上前赔礼,「在下陆寅,见过殿下。久未归家,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云意侧着身,只留一片小小的影,细声细气说道:「世子爷言重——」 陆寅还要说上两句,没等他开口,便听云意道:「我这乏了,嬷嬷留下教教丫鬟们如何熬胭脂,莺时陪着我我一道回去。」再叮嘱红珊,「按例午后是要歇觉的,我这实在困得厉害,倒是要叫四姑娘落单了。」 红珊同她推辞一番,送她出了小花园才回。客套话而已,横来竖往都是那么一整套说辞,要不是住在人家府上,她都懒得应酬。 人去楼空,陆寅仍立在原地,脑子里想的是——竟不知世间尚有如此美人,一颦一笑莫不叫人心驰神往。 然而美人心心念念的却是——山鸡啊山鸡,我要吃山鸡。 路上四下无人,莺时的嘴便跟连弩似的突突突个没完,「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呀,老太婆镇日里显摆这个显摆那个,养出来的闺女也不像话,一个劲儿的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最可气是世子,一对招子灯笼似的亮,人都快凑到殿下跟前,这要在京城里,早给拖下去治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云意捏了捏眉心,累得慌,「好啦,人家家里做客呢,你收敛着点。」 莺时便乖乖闭紧嘴。 谁晓得才逃开一堆聒噪,又遇上麻烦事。这宅子建得没有章法,她同莺时两个绕来绕去绕进一处荒僻院落,莺时伸长了脖子嘀咕说:「这可是个幽会偷情讲秘密听墙根儿的好地方呀。」 话音刚落便听见女人哭,这俩人乐颠颠往拐角处躲,根本用不着打商量,光就一个眼神,「听吗?」「听听听!」立马都趴墙根底下。 屋子里,女人哭哭啼啼闹上一阵,作了半晌没说话,自然是有人哄着,末了总算委委屈屈说句人话,「这日子……我可再也熬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总不能真叫他……若如此,妾身宁可一头碰死!」 那男人显然耐着性子,放软了语调劝慰说:「你放心,他这一趟出城,保管要他有去无回。」 「可是……他这是送公主回京,你难不成?那可不行,你这一下手,要牵连整个陆家,届时我又能往何处去?」唉,又是哭,呜呜咽咽无穷无尽,真是苦了观众,浪费时间。 好在奸夫废话少,只不过酸的人倒牙,「傻丫头,我怎舍得害你?自然是等他送完了公主,城外栈道,要让他死在蒙古人手里,到时候拉出关外祭了长生天,尸骨无存,倒还是成全了他。」 「我就知道……你总是想着我的……你可千万要小心,他……不好对付。」 「傻丫头……」 云意听见砸吧嘴嘤嘤叫,知道这是好戏开锣,余下的也懒得听,早几日听过她骂人,那声音粗不粗细不细的,听着忒没意思。同莺时对视一眼,拎着裙角偷偷摸摸溜了。 走下廊下,莺时很是兴奋,红着一张脸,得意道:「您瞧,奴婢没说错吧,那地方一张破门四面高墙,闲的没事不偷个情都是浪费。」 云意没搭话,在心里头把陆晋替换成绿晋,感叹人世间的情爱真是复杂,人长得好看、家世好、能打仗都不顶用,她要看不上你,你便是世上最绿的绿帽王。 云意琢磨着,还是山鸡好,山鸡一定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能让它死得其所,死有所用。 莺时啧啧两声,「要说陆二爷真是可怜,绿帽子戴得比天高,还要被奸夫淫妇算计死。殿下,您说咱们要不要仗义执言、斩杀奸佞、匡扶正义?」 好不容易走回正道,她这会子是真困,只想赶紧的回房躺平。方才目睹奸情的兴奋劲早过了,只剩下懒,「省省吧,管好你那张嘴。天底下谁家丑事不想捂死在屋子里?你要敢跟他说,保管他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听说当日杀阿尔斯楞你可是吓得晕了过去,还想拿自己脑袋试一试?」 莺时想起阿尔斯楞血溅三尺脑袋搬家的场面,只觉得眼晕,咽了咽口水,「殿下英明,那就让陆二爷一绿到底吧。」 「行啦,人家的事情你操什么闲心?他要是真死在那俩偷情不关窗的傻蛋手里,往后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迟早让人玩死。」这下想起陆晋,却想不起他的脸,脑子里浮现一只绿毛龟,「小绿绿,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给一顶绿帽,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 这一觉睡到日落才醒,她还懵懵懂懂的想着梦里平白长出一身绿毛的陆晋,德安便将火漆封口的密信送到玉珍嬷嬷手里。 云意抿一口温温的茶,眼风扫过帘帐,在外听候的丫鬟便都一溜退了出去。耳边静了一静,适才说:「拆吧,陆晋办起事来倒也牢靠,比官差还回来得早些。」 玉珍嬷嬷将信纸摊开来,只有一个等字。 她瞄上一眼就要发火,「家里怎么回事?就不能多写几个字么?等?是让我就地等,还是听旨意?等到什么时候?」 玉珍嬷嬷道:「殿下莫急,娘娘自然有娘娘的寓意,或是时候尚早,再等等也无妨。」 云意深深看她一眼,嘴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讥诮道:「嬷嬷心里,娘娘的旨意总是要听的。」转而不等她回话,径直同德安说:「前儿你出去打听,不是说圣上已然病愈,难不成这里头还有隐情?」 德安道:「千真万确,陆二爷那头也这么说。不过江边上乱的很,顺贼四处起义闹事,或是朝廷顾及不过来。」 云意嗤笑,「朝廷忙起来,与内宫有何干系?总不能是娘娘要拿我的婚事给三哥加码,要争要抢拿什么不成,非得卖了我?嬷嬷也别着急说话,咱们家老早就不睦,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玉珍嬷嬷长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夜里槐序将她叫起来,喘着气说:「二爷那边差人递话,说是京里来了密使,打听出来是召殿下回京,择日启程。」 莺时高兴得一下跳起来,拍着手掌大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又能回京去!」 云意皱着眉头,想来是她亲娘要卖了她,她亲爹不同意呀。 时局并不好,顺贼吹着不纳粮食不上税的大牛皮一路淌过江北,直逼京师,但北边自辽东到西北原就屯驻百万兵马,因而从上到下人人都像蒙了双眼,心盲眼盲,一间屋子掉了半扇门,依然视而不见。 陆占涛不放心西北局势,企图将陆晋留下,这一员猛将,携领齐颜卫,进可攻退可守。但无奈云意坚持,如有一句推辞,她必然哭哭啼啼唱大戏。陆占涛碍着她的身份,奈何不得,只好通通「轰走」了事。 为免人多嘴杂,云意将大部分陪嫁的乐人工匠留在西北,塞给肃王。绸缎珠宝就地封存,留下一小半儿亲近宫人照料看管。最终轻车简行,上路的人同资财并不多,只捡了紧要的,务必尽快赶回京城。 第十四章 启程那一日晴空万里,日头照得人要伸个懒腰哼起小曲儿。云意的车架在队伍中间,陆晋高头大马横在队前。将将要打马出发,鞭子扬起来,瞧见个畏畏缩缩的丫鬟小跑着冲到马前,其格其都瞪圆了眼,哇塞,好大一捧嫩草—— 模样他仍记得,一张瓜子脸,细长眉,是跟了顾云意大半个月的青梅。 她这回从头到脚一身翠绿,头上一根硕大碧玉簪子绿油油发亮,还没开口说话,先被其格其吓个半死,哆哆嗦嗦说:「奴……奴婢是来……」 陆晋听得皱眉,她便猛地往后一缩,一面说话一面退,「是殿下差奴婢来递个话……」 「什么话?」 青梅偷偷看他一眼,咽了咽口水,想到来时公主叮咛,这话要是说得不好不够气势回头就让乔东来揍她,顿时撑起了胆,挺起胸脯大声说:「公主说,土鳖!老娘带你去京城浪一回!」 语毕,还没等陆晋回过神,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个绿汪汪背影飘在巷子口。 查干骑在马上义愤填膺,「将军稍等,我去将那死丫头追回来!」 陆晋摆摆手,自己倒先乐了,万物萌发的时节,碎金似的日光铺了满眼,还有一抹无人可敌的笑,灿烂过一整个风清云朗的春天。 「小孩子家家……」鼻尖轻轻哼上一声,高高扬起的马鞭终于落下,其格其打个响鼻,甩一甩脑袋整了整棕毛,似利箭离了弦,一马当先。 青梅站在巷口挥挥小手,阿弥陀佛,是她祖上积德,终于顺顺当当送走一尊大佛。 长长队伍缓缓向前,公主车架恨不能堆金砌玉。云意今日将头发挽作双螺髻,乍看去像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娇俏得紧。这一时如了意,更笑得开心,脸上两团红嫩嫩苹果肉,谁看了都想咬上一口。 阳光自窗户缝里落进来,穿过她的耳,将皮肤照得几近透明。槐序坐在小桌旁剥松子,心里免不了担忧,「殿下这样……真没事么?那个陆二爷生气起来可是会……咔擦!拧人脖子!」 云意指尖绕着一股小辫,嘴角弯弯,有恃无恐,「得啦,他还敢跟我撒气?我可是坤仪公主,父皇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宫里头就数我。谁惹我?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再说了,在忠义王府憋屈那么久,杀杀他威风总是好的。省得他嚣张起来,不记得谁是主,谁是仆。」 槐序连忙赔笑,「殿下英明!松仁好了,殿下用么?」 云意点点头,「就喜欢你机灵懂事!」 入夜,整顿人马至官府驿站落脚。乔东来敲门来递上热腾腾一碟栗粉糕,笑呵呵开口道:「二爷说这原是欠着殿下的,今儿才找着机会送上来,小门小户做得不够精细,殿下瞧瞧就算。」 这话说的有意思,好东西送到跟前,顾云意能只看看而已? 德安将瓷碟接过,切削一小块来让德宝尝鲜。云意盯着那块金灿灿黄澄澄的香糕挪不开眼,抽空同乔东来说:「替我多谢你们家二爷,这出门在外的,也难得他费心。」 乔东来道:「殿下哪的话,为殿下分忧解难原就是咱的本分,哪敢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都是应当。」 少顷,德宝摸摸脑袋咧嘴笑,「好吃,甜而不腻,栗子味儿满满,可得趁热吃。」 玉珍嬷嬷即刻劝道:「这栗子做得东西,夜里吃多了怕是要积食。」 云意两只眼睛瞪成了两只发着光的小灯笼,一挥手大大咧咧,「我的肚子,嬷嬷还信不过么?跟着我十六年,几时闹过脾气?」 乔东来行礼告退。云意吃着栗粉糕,老怀安慰——想来这一路没白调教,生来逆反的小绿绿,总算上道了。 云意觉着,既然对方主动投诚,那自己就该乘胜追击力求一举拿下。 第二日夜里约上陆晋月下饮茶,四四方方且破破烂烂小院落,但凡吹过一阵风,都能带起老旧的门窗家具吱呀吱呀叫唤。 云意递给他一封未落收件人的信,眨巴眨巴眼睛,笑盈盈说:「我早同你许过诺,要给一封举荐信让司礼监九千岁开门迎你,这就是咯。正所谓投桃报李,你投我一栗粉糕,我报你一条青云路,是不是很划算?有没有很感动?」 不同于她的殷勤热切,陆晋捏着信,久而未语。这信轻而薄,里头或也只有短短三两句,但明白人说话仅此即可,不必长篇累牍拖累你夜里不睡早上不起,镇日瞎捉摸。 他勾了勾唇,奉献一回转瞬即逝的笑,照亮她身旁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庭院。 信,再一次平放在花岗石桌面,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小麦色的皮肤压住雪白的信纸,让周遭的一切统统暗淡得成了落魄尘埃。 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他静静看过来,问说:「就为一碟栗粉糕?」 「是的呀——」云意摊手,极其坦然,「你看,本宫就是这么单纯善良又可爱,是不是万里挑一百年一遇?」 陆晋莞尔道:「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云意皱眉,很不买债,「陆二爷,你想想你这都是第几回跟我说这话了?咱能不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晋随即跟上,逼得她无路可走,「那就请殿下指点二三。」 云意快让他气得升天,索性就摊开说:「你傻呀你,你要留在西北,那至多就是个三品四品威武将军,一辈子给人抬轿,你甘心我都看不过眼!倒不如换个地方,你有本事,能打仗,到哪不能建功立业?辽东就正缺二爷这样的人才。再说了,你是蒙古人……我说半个,半个蒙古人,让你领着齐颜卫那堆蒙古兵往死里跟北元干,你能下得了手?就算你下得了狠心,那朝廷还不放心你呢。你看啊,上头的人一般这么想,陆晋,虽有将才,立功二三,然则将其族人屠戮殆尽,绝非善类,不可轻信。好啦,这下完了,收拾收拾跑犄角旮旯里呆着吧,升迁的事情这么辈子都甭想。不过!去辽东就不一样啦,辽东那是打女真人,赢多少算多少,朝廷只会认为你功在社稷,心向大齐,哪管其他?」 「再说了……」她顿了顿,饮一口茶继续说,「咱不是在上头有人么?决不让人贪你半分功,千总、守备、参将、总兵一级一级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到时候金山在府美人在怀,天底下还有能谁比你风光!」 她张开双臂手指前方,仿佛将寥寥落落夜空信手绘成壮阔蓝图,「你看,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未来正等着你呀小绿绿……哦,不,二爷,呵呵,二爷……」 「小绿绿是什么?」 「没……没什么呀,哎呀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重点是……二爷,为了你自己,为了齐颜卫,为了天下苍生,您要扛起重担呀!」眼睛只管往桌上信封瞟,这人怎么回事?喉咙都讲得冒火,还不接起来,大家感谢感谢,哪里哪里,而后各回各家,多完满结局。 陆晋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地继续品他的太平猴魁,放下茶盏才开口,「如此说来,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真让我陆某人遇上?」 第十五章 「那都是因为我啊!陆二爷,如今这世道,像本宫这样单纯善良又热心肠的人可不多了。进与退只在一念之间,但倘若二爷接了这荐信,不出三年,必定要磕头谢我。」鬼精鬼精小模样,偏要写「我是好人几个字」,越发的好笑。 陆晋侧过身去,笑够了才绷着脸转回来,仍旧是黑面神,能把小姑娘吓得跑出十里远。压着嗓子沉沉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殿下若不能如实相告,末将即便收下荐信恐怕将来也难有作为。」 威胁我? 云意细细打量他一回,尔后收起浮夸,认怂。小狗似的耸拉着肩膀,闷声说:「我就是想着,给我五哥找个能用的人嘛,凶什么凶。」 见他无话,又咕哝道:「天底下哪有当兵的不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也就给你个机会罢了,咱们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陆晋将信封收起来,淡淡道,「我就是见不得人费尽心思给自己戴高帽。」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吧……」 她免不了抱怨,但陆晋更了解如何击中敌军软肋,「路上若还有想吃的,差人去同东来说。」 「好嘛,这就开始贿赂人了。」 「不要?那算了。」一撩袍子,转身就走,没成想让人抓住了袖口,原本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稍稍用力便可脱身,他却定住了,视线从一只皓白如雪的手背滑向少女俏丽无双的脸孔,她这一时认错求饶,扮的是可怜巴巴小兔儿模样,憋着嘴求他,「我错了还不成么?二爷行行好,别断了我口粮。」 不理她,又着急跟上一句,这回是一脸无赖,「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陆二爷,多少给点面子啦……」 陆晋没能撑住,忽而笑出声来,柔声道:「饿了谁也不能饿了公主殿,末将没有那个胆。」 云意皱眉,「嘲笑我?」 陆晋向后腿上一步,脱开身,拱手称,「更深露重,殿下早些休息。」 这就要走,云意还是满脑袋浆糊,分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她忽悠不了的人。 陆晋回到屋内,灯还亮着,曲鹤鸣一身白衣坐于桌前,顺手接过他手中信,不问缘由,径直拆开来,展平后读来是,「此人纯直,可堪大用。」角落一排小字,「脾气不好,仔细顺毛。」 曲鹤鸣眼下轻鄙,讥诮道:「顾家还剩些什么?个顶个的荒唐!」 陆晋却道:「字倒是写的不错。」 「徽宗的字,瘦而不失其肉,逸而锋芒毕现。难得难得,老顾家还有个能识字的。」抬头问陆晋,「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陆晋低头将信纸复又叠好,给了个废话似的答案。 然则即便他答应了最终也是白搭,将将要到城门底下,便遇上南逃的难民,谁也没能想到,顺贼这一仗打得这样急这样快,转眼功夫,城门失火,兵临城下。 车马就停在龚州驿站,离京城二十里路程。陆晋的斩马刀有半人长,与汉人将领不同,他的刀背在背后,腰间还有一柄蒙古弯刀。一身墨色劲衫短打,日光下泛着冽冽寒气,自院外一步步逼进视野。至厅中,站得笔直如松,望住烟罗裙绸缎衣的顾云意,低声宣告:「走不了了。」 云意抬头,略略瞧他一眼,「你照实说,我受得住。」 「顺贼攻破通济门杀向内宫,城内王公大臣大都没来得及出逃,宫中未有消息传来,圣上情形如何,暂不清楚。」 云意唤,「德安——」 小太监穿得比将军富贵,一溜烟跑上前来跪在云意脚下,「奴才在。」 「你同陆将军一道去,城破兵乱,顺贼一群乌合之众要将京师困成铁桶?他们还没那个能耐!路上总有零星逃出来的,你见的人多,瞧见那个眼熟的,即刻抓来问话。」 德安磕头,「奴才领命,但凡是宫里头打过照面的,必一个不漏。」 陆晋让巴音领着德安出去,余下仍有话未完。 「殿下如今有何打算?是等?还是撤?」 云意坐在正中,屋顶悬一枚匾额,上头写着「国泰民安」四个洒金大字。她垂着眼睛直愣愣望向地面,腕子上鲜红透亮的碧玺手钏退下来捏在掌心,凉沁沁都是汗。 玉珍嬷嬷见她许久不语,便要来救场,「将军可否等上一等,殿下毕竟是姑娘家,年纪又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怕是不好由殿下来拿主意。」 陆晋想了想也是,手落在腰间弯刀上,正欲走。忽然听见云意发声,「我要吃龙井松糕——」 「殿下……」饶是玉珍嬷嬷这样跟了她七八年的老人也要瞠目。 「箱子里有早一年的雨前龙井,其他的东西找管事要,去,我要吃现做的。」 玉珍嬷嬷身形一顿,虽有不甘,但到底依言去了。莺时与槐序亦不敢多待,拉着德宝站到院外。 屋子里一时静极,只剩下陆晋与她。 云意深深呼吸,缓过这一阵,压抑着喉咙里的颤音,强自镇定道:「我索性与将军交心,我以诚相待,还望将军勿有欺瞒。」 陆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父皇……我父皇是什么性子,你多少知道。城破也好,兵败也罢,他绝不会走出京师,南下避难。皇子皇孙们倒还能有条活路,内宫妃嫔、公主,恐怕一个也出不去……」话到此处,哽咽难续,她捂着胸口,缓上一缓,极力忍过才说,「现如今宫里是何情形,我不敢多想。打仗的事情二爷比我清楚,顺贼孤军深入,辽东西北及江北四镇迟早要合力围堵,兵贵神速,与其一来一回的折腾,不如就在龚州静观其变,你看如何?」 陆晋略想片刻,回道:「龚州不是久留之地,顺贼攻下京师,迟早要向西取毕照、原山、龚州三镇,进可攻宣府,退可守函关,再向南拿下泽口,则江北四镇空有强兵,却无处渡河,合围之势土崩瓦解。」 「二爷高看李得胜了。」她站起身来,面露鄙夷,「一群偷鸡摸狗的下贱玩意儿,一朝得胜必定头昏脑涨,哪的银子多往哪走,分赃发财都来不及,哪还能想得到出兵西北固守长江?」这群反贼她听得多,近些年从两湖闹到浙赣,再打打杀杀一路向北,期间曾有一时剿得七零八落,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二爷若还有顾虑,只需听我这一句,李得胜身边可堪用的也就一个文泽昌,他原先是做什么营生二爷可曾听说?一个大街上叫卖胡诌海说骗人钱财的神棍,这一时抖起来,能有二爷远见?」 陆晋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只等十日,十日一到,即刻折返。」 她静静福一福身,没再多说。 他转身,走入门外灿烂如金的日光下,晦暗无光的厅堂只余下她一人,一个单薄的影,叹一声千古风流尽毁,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三百年基业,万万人舍身,一把大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第十六章 又等三日,只听见零星消息,一个说左一个说右,似是而非,谁也不敢轻信。直到第五日子时,外头下着大雨,雷声轰隆隆就像炸在耳边。莺时发丝上沾着水,急匆匆跑进来将她叫醒,「殿下,外头叫人了,德安遇上个老熟人,说是坤宁宫里当差的,就在西厢房里问话。」 云意一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便往外走,莺时同槐序跟在后头一个穿衣一个递鞋,玉珍嬷嬷也到近前来伺候她梳洗,云意却道:「嬷嬷年纪大了,倒不必捞这个心。」 一抬手推开正要来为她梳头的槐序,散着头发便往外走,到西厢房鞋袜已湿了大半,却不觉冷,推门看,陆晋同德安都在,左手边坐着清瘦书生一个,正是曲鹤鸣。 她自穿一件白底绿萼梅刺绣斗篷,乌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散在雪白布帛上,越发显得亮眼。走得急了,唇也微红,殷殷似血,稍稍一个侧脸便美得让人心悸。 「小得意?」 她尚存疑,堂下衣衫褴褛的少年郎霎时间嚎啕大哭,像是逃难路上终于遇上亲人,哭得撕心裂肺。「殿下……奴才总算见着您了……奴才……奴才……」 云意眉间深锁,厉声道:「不许哭!问什么答什么,再哭立时拖出去打死!」 小得意顿时身形一震,捂住嘴再不敢出声。 云意道:「宫里什么情形?皇上如何?」 小得意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圣上……圣上驾崩西去。」 「说清楚!」 「吊死在两仪殿议事厅横梁上。」 天边一道闪电爬过,屋子里刹那间透亮,云意的脸惨白如纸,陆晋纹丝不动不辨悲喜,唯独曲鹤鸣,一双三白眼,时时刻刻都是鄙夷。 轰隆——雷声炸响,雨哗啦啦倾泻而下。她握紧了拳,心中的痛忍过千万遍,咬牙问:「各宫娘娘去了何处?」 小得意哽咽着答道:「圣上御赐毒酒,各宫娘娘自领一盏,四位公主也都去了……」 生生痛到极致,反而哭不出来,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呐呐道:「与其折辱于贱民之手,不若宫中自裁,走得干干净净。好啊,真是好,临死也要给皇家争脸面,合该有风光大葬。」 这一回不必她问,小得意继续说下去,「三位皇子自领了包袱与各家管事太监乔装出宫去,只不过奴才逃出来的时候遇上东宫来的红玉姑姑,听她说……太子爷让李得胜一口大锅给煮了吃了!」 一个惊雷,平地炸开,吓得莺时一下跳起来,叫喊的声音就在咽喉,又让堵了回去。她看云意,已然是木头一样的身子,颤颤似风中叶。下意识便唤上一声,「殿下……」 云意恍若未闻,直愣愣望着瑟瑟缩缩的小得意,「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小得意双眼通红,吱吱呜呜憋不出话。反是坐在一旁的曲鹤鸣凉凉插来一句,「他说身重二百余的太子殿下,让李得胜切成片放进锅里,赏给部下一道吃了!」 没人料到,他话音未落,云意抓起桌上一盏热茶便往他身上砸,按说他身手不差,这一回也让人打个措手不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烫得下颌、耳后一片片通红。 云意捏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你算什么东西,本宫问话,轮得到你来插嘴!」 他还要反驳,怎奈陆晋发话,「出去!」 曲鹤鸣气不过,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负气而走。 陆晋转而还要劝上几句,让云意抬手止住,她闭了闭眼,似乎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随时要被窗外风雨打碎,「若父皇南下,或还有一线希望。如今……再没有念想。二爷自去吧,我也该启程南下,往江北投奔外祖,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陆晋看着她,静默无言。 莺时哭着翻开她掌心,里头让茶水烫出一块伤,莺时哽咽道:「殿下怎就这样不小心,好在箱子里还有伤药,奴婢这就去取。」 云意淡淡道:「殿下?哪还有什么殿下。」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路上都是难民,谁也没敢出门,一个个都窝在屋檐下等天明,但谁知道等来的将是万里晴空,还是雷声轰隆的雨夜。 陆晋交代完巴音,提刀上楼来。曲鹤鸣正倚在灯下,将家乡来的信烧毁。问陆晋,「你怎么看?」 陆晋将一身沉重的装备卸下,轻哼道:「狗咬狗罢了,何须你我凑热闹。」 曲鹤鸣斜眼打量他,「你舍得?」 陆晋牵了牵嘴角,不置一词。 「楼下开会呢?」 陆晋道:「灯亮着,大门紧闭,看来是了。」 「又玩花招?她不是还有个外祖父贺兰祉总领江北四镇,倒是尚有退路。」 陆晋端起杯,干掉一杯凉透的茶,或是因这辈子也没人提醒过,茶冷伤身。 一群人在外头等,里屋只有云意同德安,她坐在椅上,稍稍弯下腰,压低背脊同地上的德安说话,「时间紧迫,旁的话也不必多说。找机会混进京城,到张大员外府,徐管家有保命的本事,必定还在,你一切听他。怀里的信物交到他手里,你说国破家亡,财帛无用,全然从地里起出来听荣王发落。这回孙达同你一块去,他并不知你要去作甚,你听好,若徐管家与孙达其中一人有变,皆可杀之。听明白没有?」 德安点头,将信物收好,「殿下之命,奴才万死不辞。」 云意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出了这个门你便不再是我的奴才,事成,你是从龙之臣,功在社稷,往后只有他人跪你的份儿,再无需你磕头请安伏低做小。」 德安狠狠擦一把泪,俯首在地,「奴才谢殿下恩典,殿下千万保重,留得青山在,才能瞧见好日子。」 「去吧,把你兄弟德宝叫来。」 她同德宝却说:「到了淮扬,见着贺兰将军,话不必多说,只需将这信呈上——」火漆封了开口,递给到他手中,「将军即会遣人入京与你哥哥接应,记住,你哥哥的命,本宫的命,全然在你手里。出去找莺时取了盘缠今夜就走,谁也别信,懂了吗?」 德安磕头谢恩,默默去了。 再召孙达,这人当初在锦衣卫当差,后来不知得罪了谁,被安插到送嫁的队伍里,如今也是个没着落的人,听凭安顿。 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云意站起身先向他施一礼,孙达连忙推辞,「不敢不敢,怎敢受殿下一拜。」 云意恳切道:「如此国家危难之际,于私于公大人都受得起这一拜。」她曲膝,要将这一礼周全下来,「大人恐怕已知一二,我五哥荣王现如今困在京城岌岌可危。然则朝中肱骨之臣势必要在江南重组河山,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已去,太子惨死,肃王出身低微,其余各皇子下落不明,如今唯有京城尚存一线生机,是成是败,一念之间。」 「这……小人微末之材,怎能堪此大任……」 要推?她挑中的人,怎容他退却。 第十七章 将忽悠人的功法用到极致,不信他不上钩。「大人本就有将帅之才,无奈朝中无人,才籍籍至此。此事若成,大人便有从龙之功,朝廷正是求贤若渴之时,大人若至江北,必当领军百万重整河山。若败,眼下伶仃漂泊,还能败到何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大人以为如何?」 孙达让她说得面红耳赤,忽而抱拳,大声道:「大丈夫当以身报国,不求其他。」 「你与德安一同入京,我与五哥有约,他必在员外府安顿。锦衣卫屯守京内,道路房屋你比谁都熟悉,如何出城,就看你的了。」 「殿下放心,小人必不辱使命。」 云意面上带笑,勾起唇,上前一步,「旁人若有异心,皆可杀之。」 孙达点头,领命而去。 云意力竭,灯影下长舒一口气,缓缓向后,坐会老旧的红木椅上。 静上片刻,莺时挑了帘子进屋来,蹙着眉,担忧道:「殿下如此安排……德安德宝两兄弟也便罢了,那个孙达,奴婢以为并不可信,要不要再多派一个?」 云意瘫倒在椅子上,再没有半点仪容可讲,话语中全无气力,透出的是一股深深的绝望,「父皇自绝于两仪殿,南去的臣工势必要推举新君,没有什么比一个合乎礼法的继承人更能震慑宵小稳固朝纲。只愿外祖仁慈,立而不废吧……」 「那……咱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她自喃喃一句,停了许久,复又吩咐道,「你同玉珍嬷嬷一道,把轻便的衣裳、现银、珠宝收拾出来,带不走的埋在墙根后头。我记得压箱底的还有两件男装,拣出来,明日起我做男儿打扮,咱们也不是什么公主仪仗,只当是往江北投亲去。」 再眯起眼望向莺时,「你头上珠钗首饰也都收起来,衣裳捡旧的穿,逃难就要有逃难的样子。」 她实在累极,靠在椅背上,不自觉便睡了过去。 夜里静得出奇,她被莺时与槐序两个挪回床上,迷糊间能听见檐下滴水,滴答滴答踩着节奏,偶有人语,悉悉索索似在耳边。 突然间楼上板凳桌椅落地砰砰响,有人咒骂有人呼痛。 她掀开被子裹一件罩衫便往窗边去,莺时也醒了,二人交换眼神,预备翻窗出去。莺时的手还没碰到窗棱,窗户已然让人向内一把推开,窜出个高个黑衣人,手上一把雪亮长刀,一刀迫开莺时,随即向云意直扑过来。她退无可退,随手抄起妆匣挡在身前,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刀锋血雨,恍然间只觉得手背一热,那人将她紧握的妆匣丢开,长臂一伸把人捞到身前,低低道:「早先那股聪明劲呢?举个破盒子能挡什么?」 云意适才愣愣回了魂,低头看发觉自己染上一身炙热血红,地上黑衣人丢了一双手臂,虫子似的蠕动着叫喊,哀嚎如同崩坏的琴弦,震得人耳膜发痛。 不过眨眼功夫,不断有人往屋内闯,陆晋带着她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锋利雪白的斩马刀破开潮湿的风与寂寥的夜,断开了骨割开了肉,血似山泉不断喷溅,云意只看得清他的脸,月下苍劲而深邃的眉与眼,短短一个相聚,便要摧毁你心底层层驻防。 风破,他斩下一人首级,还能抽空同她玩笑,「看傻了?眼镜都不眨一下?」 云意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不慎被他一把推出去,撞回自己凌乱不堪的拔步床上,陆晋回身又是一刀,险险要将那人从中间截断。 她吓得叫都叫不出来,哭也无力。陆晋遇上个厉害人物,这两人能从门口打到她床上,一人抓她手,一人拖她腰,互相恨不能将对方砍死,但谁也没敢在她身上动刀子。 而陆晋的刀快过风,钻过空隙轻轻一划,那人持刀的手便从肘部齐齐断开,溅开一帐鲜血。 他伸手绕过她后腰,一把将人提起来,麻袋似的捞在手里,另一只手仍握紧了刀,听屋外渐渐静下来,曲鹤鸣慢悠悠出现,才收敛了满身杀气,将云意搁在桌上,歇一口气。 曲鹤鸣道:「外头的都解决了。」 陆晋扯过幔帐将刀身上温热的人血擦净,「留活口没有?」 曲鹤鸣探身向内瞧过一眼,摇头说:「看来也就你这留了几个断手断脚的东西。」 云意仍旧呆呆傻傻盯着地面,屋子里弥散着浓厚的血腥味,她一时忍不住,干呕起来。无奈搜肠刮肚的老半天,一张脸白得像鬼,也没能吐出什么来。刚一抬头便撞见曲鹤鸣满脸的不屑,鼻子里哼哼说:「惹事精,见点血,至于么?」 云意到底是霸道惯了,世上鲜少有人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同她说话,腿还是软的,火已经窜上来,瞪大了眼同他对峙,「我吐怎么了?」 「我不爱看!」 「你知道本宫为什么吐?」 「为什么?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一日三十顿,顿顿鸡鸭鱼肉猪肚肥肠,老王家养的老母猪都没能你能吃,夜里又灌下去多少?乌糟物从嗓子眼里溢出来,装什么装。」 「你——你这贱人!」这人说话可忒毒了,云意让他气得要发狂,人都跳到桌子上,散着一头长发,带着一身血,乍看去就是个没人管的疯婆娘,一股气钻在胸口出不来,她这一时疯了止不住脱口而出「我怀孕了——」顷刻间屋子里静得骇人,她头皮发麻又无路可退,只好硬生生演下去,一把抓过来看好戏的陆晋,扬着脖子说,「你主子的!敢有不敬,立时扒了你的皮!」 曲鹤鸣冷笑道,「不可能!」 云意反驳,「怎么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不可能?你试过?」转而也不等他回答,扯着陆晋说,「死娘娘腔说你不行,这事儿你能忍?他脖子葱尖儿细,你砍不砍?」说话间把搁在桌上的斩马刀也递过去,「你不砍就是让他说中了,你真不行!」 曲鹤鸣恨得牙痒痒,「见天儿的上蹿下跳挑拨离间……」 「要你管,要换从前,敢这么跟本宫说话,早剁了你喂狗!」 「你倒是试试——」 云意拿着刀跳起来,「试试就试试!有胆站着别跑。」将要提步,陆晋已握住她手腕,她使不上力,刀也落回他手里。她气闷,却发现黑夜里他笑得这样好看,眼底的暖意,能融尽一整个冰雪寒冬。 他笑着说:「行不行试过不就见分晓?」 呸,什么玩意儿! 莺时从角落里钻出来,玉珍嬷嬷也领着槐序同季夏几个出现,云意深深看她一眼,并不多言。 屋子里闷着的血拼了命地往鼻尖钻,逼得人反胃作呕。陆晋将剩下几个能开口的拖到西厢房问话,门边还落着半只手臂,孤孤单单没有去路。 云意拨了拨乱糟糟长发,招呼莺时,「赶紧的,给我换身衣裳梳个辫子,这拨人明显冲着我来,我不去,万一问出什么来,难保他们不起歹心。」 莺时也不好受,整个人哆哆嗦嗦抖个不停,一根腰带系了半晌,禁不住担忧道:「殿下……殿下可还受得住?」 第十八章 「命都要交代在这里,还管什么受得住受不住?再而,明日出门,你的称呼就该改了,省得叫错了徒生事端。」囫囵穿好了衣裳,就着槐序手上的帕子擦了擦脸,这就匆匆去了西厢。 见了面,曲鹤鸣还是一副「全天下都欠老子一万两」的死样子,巴音与查干也在,一人压着一个尚能开口的贼人。陆晋负手立在正中,只留一道背影,及他身后入了鞘的斩马刀,人与刀个个锋利。 曲鹤鸣冷着脸挂着笑,让人看一眼就想动手,凉凉一句话刺过来,便揭开今夜序幕,「正好,这人找你来的,不如你来问?」 云意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径直走到陆晋身边,「二爷问出结果了没有?」 曲鹤鸣接过去,「早说了等你来,听不懂人话不是?」 云意道:「本宫不跟畜生说话。」 「你——」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同她一决高下。 云意却在直视陆晋,「都说人走茶凉,现如今大齐还没有亡,二爷就容得一个无名小卒对本宫言语不敬?若传扬出去,二爷将来无论要走哪条路,恐怕都无益处。」 「哪条路?」他转过身来,昏黄灯光下一张俊朗无双的面孔,眼底映出她的愤怒与仓皇,「自然是忠君爱国之路。」 对上曲鹤鸣,「你是读书人,该知道分寸。」 云意道一声谢,见好就收。 陆晋转而对付黑衣人,冷冷问:「你是何人,因何而来——」 为首的人咬牙不说,陆晋递个眼色过去,查干便把将将熄灭的火把整个塞到他嘴里,当即毁了他半张脸。莺时吓得两眼一闭晕了过去,云意攥着衣襟,向后退上几步,跌坐在椅上。 另一人还是不说,巴音拉扯他右手,要削了这一只,刀在近前才求饶,哭得涕泪横流,「各位大人行行好,给个痛快。」 陆晋仍是原先那句话,「受谁指示,为何而来?」 这回不敢多拖,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小人奉顺天王密旨前来活捉戾帝女儿坤仪公主,前头那个就是南闯王周凤顺周大将军……」顺天王就是李得胜,这人觉得自己打几场胜仗就是顺应天命,给自己封了个顺天王的名号,就当是圣明天子可呼风唤雨号令天下。 天不明,夜有虫鸣,夹杂着嚎哭,使人烦闷。 云意冷然道:「什么顺天王?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我大齐三百年总共也就二十来个王爷,这顺天王一路可封了三百多号人,听闻想不出封号还有新造字?什么南闯王,至多也就是个锦衣卫千总,值当什么?」 曲鹤鸣横插一句,「三百人算什么?」 云意道:「确实,怎么也比不上你话多。」 曲鹤鸣还要反驳,让陆晋不赞同的眼神止住,生生咽下这口气。 陆晋继续,「凡是有所求,要拿公主,为的是什么?」 那人摇头,「这个小人真不知道,听闻是顺天王当面下的旨意,也就南闯王知道。」 陆晋看向躺下被烫坏了口鼻的南闯王周凤顺,「去拿墨,让他写!」 查干取来纸与墨,周凤顺伸出手来沾了墨写下「五鬼图」三个字。 「胡说八道!」云意骂完人站起身,泄愤似的去抢那团墨。陆晋同曲鹤鸣趁着这一刻交换眼神,二人心照不宣。 「是耶非耶,何必跳脚?」曲鹤鸣嘴角上扬,尽是讥讽。 另一人多嘴接上来,「是是是,小人记得,一个叫冯宝的太监早前献过一幅图,又有人说缺了半边,皇宫里头找遍了都没踪影,皇子皇孙都死绝了,就剩个坤仪公主,要是连她都不知道,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图的下落。」 又是冯宝,云意简直恨毒了他。那该死的老太监拿住这个秘密还要害她多少回? 陆晋问:「图有何用?」 云意咬住下唇,屋子里没人能答得上来。 只有曲鹤鸣,一柄破烂折扇翘着桌面,优哉游哉说书一般,「要么是宝藏要么是龙脉,你们顾家祖上不是有个可劲搜刮的玄宗爷么?那多半是钱财了,埋在哪个深坑里,等着这顺天王掘开来厉兵秣马,稳坐江山。」 云意眼神一凛,一字一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曲鹤鸣亦然郑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肉食者谋。你们顾家江山,与我何干?」 风偷偷进来,带起烛火一明一灭,云意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最终只不过辩驳,「一个下作太监,三姓家奴,何以取信?」 陆晋摆摆手说:「拖出去——」 查干心里明白,二爷手底下,这样的东西没有活路。 「时候不早……」他的话未完,云意却像是昏了头,细细的手指攥住他袖口,「陆晋……」她咬着唇,说不出话来,眼眶里盈满了泪,偏又倔强地忍着,仔细看上一眼即可发觉,她几乎浑身都在颤。 一个字不说,他却也窥见全貌,「明日让巴音领一队人送你们南下,你放心,今天的事不会有人外传。」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要不咱俩拉个钩?」她伸出一根娇软可爱的小指头朝他弯一弯,他笑笑说:「别闹。」就像个心慈面善的长辈。 她很快换上笑脸,眼角一动,泪也伴着笑落下来,「我就知道二爷是好人,你放心,你的好我都记着呢,等我到了江北,一定想办法报答你。」 夜已深,莺时也自己醒了,跟在她后头往外去。经过曲鹤鸣身边时听他小声说:「你要死了就是报了大恩。」 云意抬腿往他身上狠踹一脚,比着口型骂,「滚你妈的蛋。」 曲鹤鸣跳起来,「嘿!嘴还挺脏!」又拉上陆晋,「你听见没有,死丫头让我滚你妈的蛋。」 云意懒得与他纠缠,快步去了,陆晋无奈道,「她还是个孩子,你收敛着点,捧高踩低不是君子所为。」 「行啊,陆晋,人掉两滴眼泪装装可怜,你还真吃这一套?图不找了,人也不要了?回去怎么交差?」 陆晋却道:「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这一生都在为他人抬轿做嫁衣。她问我甘不甘心,我没应声。」 曲鹤鸣问:「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分崩离析,你究竟什么打算?」 他笑一笑,望着雨后初晴的夜空,低声道:「人活着,总要搏一回。」 第二日云意换一身男装,与陆晋在渡口作别。她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雨过天青色直裰,腰间缀玉色丝绦,捏一柄火葵扇,加之眉眼俊俏,恰恰是个少年公子,风流蹁跹。 朝陆晋抱拳道:「经此一别恐再无相聚之期,二爷大义,某谨记于心,来日必当相报。」 陆晋动作迟疑,显然还有些不惯,亦然拱手说:「路上艰险,殿……公子珍重。」 这就该上船,然而她朝陆晋眨眨眼,再勾勾手,神神秘秘地说:「最后送您一句话,那个曲鹤鸣目露淫光,定有所图,二爷……您要当心呐。」 陆晋露出一个「我懂了」的眼神,切切道:「谢殿下提点。」 云意满意地点点头,末了装装样子真拍他肩膀,费了老大力气,到了他身上也就挠挠痒,一丝不动。 第十九章 「二爷保重。」 「公子一路顺风。」 她念叨着,「顺什么风呀,这光景顺着风要被吹到河套去。」啰啰嗦嗦的,倒也成了真。 两人各自启程,到半路查干自领了一路人向西而行,陆晋与曲鹤鸣另带一队快马折返,沿着渡口栈道往南,至狭窄处,很快见到河中飘摇的渡船。 曲鹤鸣闲来多问:「临走那死丫头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目光淫邪,迟早要对我下手,让我当心。」 「死丫头片子,谁救她谁他妈是孙子!」 陆晋看过来,目光平和,然而曲鹤鸣却怕了,说出来的话又给吞回去,「我救她,二爷岸上等。」 「来了——」仿佛是陆晋这一声警告给了对方号令,河水翻涌,猛然间船底钻出一群黑衣「水鬼」,一个个飞似的上了船顶,船员跑得没影,船内外乱得不可开交,也就在这时,两处高地飞来铁索,锁钩扣住船栏,绳索固定在两岸大树,两处使力,生生将渡船定死在江面。 齐颜卫便顺着绳索滑行至甲板,刀剑相接,转眼间已占上风。陆晋仍在岸上观望,曲鹤鸣甫一落脚就往船舱里去,一面躲闪打斗一面高喊,「顾云意,你个死丫头你躲哪儿去了!给老子出来!」 迎面撞上一彪形大汉举刀就砍,他横出剑来格挡,身后留下空白,好不容易用藏在腰间的匕首解决了敌手,后脑勺却猛地挨了一下,回头看,一只大肚咸菜坛子滚滚滚滚到脚下,再看衣柜后头就藏着他这辈子最恨的一张脸,「顾云意你长本事了啊,能舞得动菜坛子了都!今儿想死这儿是不是?出来!」 然而云意根本不买账,「得了吧,在我跟前装什么好人,你来难道不是为了那张破图?」 曲鹤鸣气红了一张脸,恰巧这时船体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他没时间废话,一把抓了人就往外跑,「那群王八蛋开始凿船了,这河段急流湍涌,沾了水就是个死,快走!」 出了船舱还有不怕死的以命相抵,不急着逃生全都留下来与他抢人,眼下看来对方又有增援,以寡敌众又带着个负累,他并无胜算。生死攸关之时居然把顾云意推出去挡刀,心想他们要的就是活口,因此推她出去绝无闪失。不想对方一时收不住势,眼看三尺余长的倭刀就要剖开她腰腹,她这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晓得闭上眼等死。 怎奈她命大,手上一沉,一颗新鲜热辣的头颅落到她怀里,是方才那黑衣人,脑袋搬家仍旧睁着铜陵一般的眼睛,透着沉沉杀气。 她吓得丢开人头,跑上前一下抱住陆晋。不知是几时习得的绝世武功,只当他是棵歪脖子老树,手脚并用地挂在上头一动不动,比起命来,脸算什么,不要就不要了。 陆晋左手横在她屁股下面向上颠了颠,姑娘生得好,真真压手。闲来勾唇笑,叮嘱道:「搂紧了!」 云意将挂在他腰间的两条腿更收紧些,夹得他汗都要逼出来,一咬牙侧身向前,抱着她在围堵的人群中闪躲突击。 耳道里灌满了风,又夹杂着哭声、金属敲击声、哀嚎声、还有近处他越发沉重的呼吸。云意的心就要跃出胸腔,但唯一的安慰是,她终于不必做旁人的盾牌,要死也与英雄葬在一处。 停了多日的雨又开始下,风狂雨骤,凿得破破烂烂的一艘船在风雨飘摇中下沉。 陆晋扛着她已然退到船舷,抓住绳索就能上岸,这一刻他突然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玩笑的口吻说:「丫头,以后少吃点儿——」 这就像是一句巫人咒语,刹那间船被浪掀翻,云意几乎是被人提起来再猛地砸进水里。迷糊间仿佛还听见有人喊,「二爷……二爷……」横竖不是叫她,双亲已离世,手足下落不知,按说她该整日以泪洗面才对,但直到今天,仍感觉一切尚在梦中,她并不清醒,也不想去认。 就这样吧,死了的,比活着的轻松。 水流湍急,巴音带着一大半人顺着绳索上了岸,却眼睁睁看着陆晋被冲走,也来不及想什么后果,分了一拨人留下看管再与查干一队汇合,沿岸去搜。 再说曲鹤鸣,他醒来时天已擦黑,四周围不见人烟,要么是泥沙要么是杂草丛生的河谷, 他爬起来尝试着向前走两步,又喊上两声,都没回应。再沿着河向下游走,没过多久便遇上横躺在岸边草丛里的云意。 他三两步赶上,把人从浅水里拖出来,扔在一片松软的高地上。见她身上带血,面色惨白,只怕她已经被浪涛拍死。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但尚有一口气在,说一句「得罪了」,便双手合握压她肚子,等她吐上几回水,人却并没有醒,气息更是时有时无。他脑中斗争一番,想说只当她可怜,为救她性命,少不得要牺牲自己。憋上一口气便要送到她嘴里去,可凑近了才发觉,这死丫头嘴虽毒,但两瓣唇长得极好,就像春天的菱角,嘟嘟着外凸,又鲜又嫩。 他一时看得失神,连背后遭人伏击都未察觉。一个不慎让人拎着领子往后一扔,丢出三五米远,爬起来才看清,这黑乎乎高山一样的背影,居然是陆晋。 劫后余生,陆晋并不着急同他叙话。眼见他俯趴在云意身旁,毫不犹豫地弯下腰——那唇是清晨沾着露水的樱桃,熟透了的甜,粉嫩鲜红的艳,一个低喘,一次呼吸,便让人忘乎所以,他想要去,探她的心魂,索她的神髓。 又想她平安无事,又望她慢些醒来,不要让一场梦,短得无法回味。 但好在她醒过来,见了陆晋就跟见了老祖宗似的黏糊上去,一把抱住他,呜呜呜地哭,「我该不会是死了吧,呜呜呜……我要死了也不想瞧见你,你多凶啊,阎王爷,你得给我换个能做饭的陪我……」 个十足十的傻帽,谁是大尾巴狼都认不清,活该被风浪拍死。曲鹤鸣在一旁气得要吐血。 陆晋笑容灿烂,轻轻拍她后背,没有一丝逃难的落魄。问云意,「伤着没有?」 她呆呆的,面色煞白,双眼发直,伸出左手来摸了摸双唇,惊声道:「我嘴巴疼……怎么肿了?」 没人说话,耳边只剩下哗啦啦流水声。陆晋咳上几声,敷衍过去,「再抬抬手,伸伸腿,没事我们就该动身了。」 云意尝试着抬了抬右手,稍稍一动便惹来「哎哟」一声,疼得脸蛋都皱成一团。「我手坏了……」软绵绵的调子,哪个男人都要腿软。 陆晋伸手去探她手臂,她下意识地后缩。陆晋耐心道:「我看看是断了骨头,还是皮外伤。」 转过头冲着曲鹤鸣,「你背过身,站远点儿。」 曲鹤鸣心中拱火,但架不住顶头上司发令,不得已转过身,往远处走。心里头嘀咕,孤男寡女,勾勾搭搭,老子才懒得多看。 云意适才放松下来,让陆晋试探着在她右手手臂上轻轻按揉,依然是疼,但得咬牙忍住,今时不同往日,再怎么哭也没人心疼。 第二十章 「疼得厉害?」 「嗯——」 「骨头没事,多半是被浪推得撞到石头积了淤血,晚些时候找到村子落脚再去给你找药。」 她点点头,乖得让人心疼。 「起来吧。」他忍住没去摸她后脑勺,只在她左手臂上掺上一把,打算将人扶起来,未料她脚下一阵剧痛,让陆晋伸手揽住后腰才堪堪立住。 「脚怎么了?」 云意疼出一脑门子汗,攥着裙角的手都在抖,「不知怎么的,一用力就疼得厉害,不行不行,太疼了,我要哭会儿……」 「哭吧哭吧,没人笑话。」陆晋哑然失笑,觉得这姑娘可怜又可爱,小心将她放回去,捧着脚踝端看,脱了袜她也来不及阻止。一只玲珑娇俏的脚出现在他眼前,小小模样还不够他手掌长。 他一点点按着她的脚,问:「这儿疼吗?」 「不疼。」 「这儿呢?」 「有点儿。」 「这样?」 「啊!疼疼疼疼死了——」 曲鹤鸣远远听着,只觉得背后是闺房秘事,春香满屋,她叫一声,他魂都让吓跑。 「折了——」他握住她白嫩娇软的小脚,抬头看她。这姑娘显然不熟悉外伤,一时让他吓住了,呜啦啦哭起来,「二爷……你救救我……别让我残废……我……我还要嫁人的……」 陆晋无奈叹一声,把曲鹤鸣又叫回来,指着人说:「他做错了事,让你打两下消消气。」说完只管捏着她脚掌慢慢绕着圈,曲鹤鸣头疼得厉害,当真弯下腰,把脸凑到她跟前,「打吧,机会难得啊我跟你说——」 「呸!」云意恨恨道,「拿女人挡刀,臭不要脸,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脚!」 曲鹤鸣站直了,望着她嘿嘿地笑。 原本预备用在曲鹤鸣身上的花拳绣腿全给了陆晋,她红着眼,盯着陆晋,真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正骨复位,军营里待久了都会这个。自己试试看,还疼不疼?」 云意扯他衣襟,让他往身边挪,「你挡着点,我没穿袜子呢……」 这话把曲鹤鸣惹火了,「你以为我想看?」 「你要敢看偷看,回头就让我表哥剜了一双眼珠子。」 曲鹤鸣冷嘲,「呦吼,还有表哥顶着。」 云意仰起脸来傲然道:「我表哥贺兰钰,两榜进士,出将入相,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碾死。」 这下轮到低头对付她脚踝的陆晋感慨,「呵……还有个表哥……」 他转过身,留给云意一片宽广厚实的腰背。 云意支吾犹疑,「你背我?」 「你左脚现在还用不上力,荒郊野外只能将就,自己搭把手,趴我背上。」 「可是……」她咬唇,还在犹豫。 「可是什么?你想穿一身湿衣服窝这儿过夜?」 曲鹤鸣翻个白眼,显然在说,得了你就矫情吧你。 云意挣扎片刻,把自己劝服了,横竖死过一回,落难至此,还讲究什么。随即将未受伤的左手搭上他肩膀,陆晋反手拖住她后臀一使力站起身,她便牢牢挂在他背上,陆晋的手也从她浑圆挺翘的小屁股换到膝弯处。 她到底还是红了脸,身边没人指指点点背后说嘴,她却挨不住,往他肩膀后头藏。 两个人身上都让河水浸透,湿哒哒黏在一处,并不舒服。好在天气尚好,但入了夜吹着风还是有些凉。他便同曲鹤鸣说:「得赶紧找个村子。」 「河川沿岸必有人烟,咱们往南走两步,沿路一根干柴都没有,估计全让村里人捡了。」曲鹤鸣折上一根木棍在草丛里来回扫动,怕开春时节蛇虫蜈蚣满地乱走。 路上泥泞,陆晋停下来往上颠了颠,让她往上挂。原以为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她势必要过问两句,然而小姑娘依在他肩上蹭了蹭,头发乱糟糟贴在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没来由地酣睡过去,趴在他背上倒像是回了家,没有丁点防备。 曲鹤鸣轻嘲说:「她对你倒是放心。」 陆晋道:「冤有头债有主——」 「老话还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要我就这么一件衣服呢?」 「开什么玩笑?这话你来说,谁信呢?」白眼要翻上天,两人是过命的兄弟,十几年下来,他什么样他能不清楚,这话耳边绕一圈,他都要笑出眼泪,「二爷,我劝你一句,这衣裳太贵,别买。」 陆晋一笑,不置可否。 云意醒来时身边已有了遮风的墙,湿衣服有人换过,穿的是平常人家的粗布衣裳,磨得手腕脚腕一块块红痕。或是怕她冷,连收到箱底的夹袄都翻出来,绿底红花的面子,肩膀襟口各镶一圈兔毛,过年似的喜庆又热闹。 一摸后脑,早上束得高高的头发也让打散,披在身后等着它慢慢干。 她从炕床上起身,天旋地转。身边一个梳双辫的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她,满满都是好奇。云意抚着额,尽量笑出一片亲和,「姑娘,与我一同来的那两个大高个还在么?」 小丫头没回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 云意只好将语速放慢,再问一遍,「跟我一道的,一个黑脸外邦人,一个白脸瘦骨精,这两人去哪儿了?」 「俩个哥哥,一个虎头虎脑的在陪额老爹吃饭,一个瘦马个巾(山西话形容人很瘦)的在后院烧柴。」 云意觉着他们这话说起来有意思,于是拉着她闲聊,晓得小丫头叫翠兰,今年十四,花一样的年纪,正苦恼着她家老汉要把她配给邻村杀猪的许屠夫家小儿子。 陆晋掀开帘子进来时,正遇上云意操着一口奇怪的乡音同翠兰亲亲热热拉家常,这架势分明是他乡遇故知,三两句话打得一片火热,翠兰叽里咕噜的把全村八卦都同她分享,直到陆晋等不及咳嗽两声,她才灭了那股狂热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她娘做事去了。 云意杏眼弯弯,望着他,「看,虎头虎脑的来了,瘦马个巾的还在干活?」 陆晋端着一碗高粱饭,一碗鸡汤,直挺挺站在床边。他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只留下一个。往日走过海川山河,见识过许多颜色,现如今一个都记不起来。只看着眼前这张脸,才明白什么叫倾城殊色,一切脂粉珠钗都是累赘,即便身在陋室,她依然似明珠,风华不减。 他的失神也只在一瞬,下一刻已是一副正经模样,将碗筷搁在桌上,问:「伤处还疼吗?」 「脚上木木的,手还是抬不起来。」 他叹口气,转身出去,没多久又回来,手里多一只银质勺子,一块干净布巾。「手动不得,总不能不吃饭。」说得像是痛定思痛,叠上布巾挂她领口,也学了句山西话,「来,系个盼盼(吃饭的围兜)。」 云意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开了,「二爷把我当奶娃娃养呢。」 他仍是肃着一张脸,眉毛都不抬一下,「救人就到底。」 「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呀?」 「有谁知道?」 「瘦马个巾啊——」 陆晋抬眼看她,语有深意,「不是要让你表哥剁了他?怕什么。」 第二十一章 「我表哥这人太厉害,哪能听我的啊。」云意撇撇嘴,似乎也不大耐烦贺兰钰,「鸡汤就不要了,我身上有重孝,碰不得的。」 陆晋没留心,忘了早两日她父母亲眷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因此再看她,眼神中比先前多出几分柔软。她这样孤苦伶仃的,与她那些死在宫里的姊妹相比,也不知是好是坏。 进不了鸡汤,云意只能就着翠兰家的腌咸菜下饭。 陆晋挥舞着小银勺,心底里有点莫名的小兴奋。眼珠子跟着她,动也不动一下。心底里又拍手又跳脚,哎呀你看她张嘴了,哎呀还会嚼东西,唉呀妈呀细嚼慢咽小模样真勾人。 顿一顿,空气骤热。狗日的,吞了吞了吞了她吞了! 他心绪似海潮,被浪涛掀过来又覆过去,突然间,就在她下咽那一刻,海浪直冲天际再轰然落下,整个人水里火里走一遭,留下一脑门子汗以及永远也展不开的眉心。 自云意看来,这人的脸眼看着越来越黑,整个人就像是一把绷到极致的弓弦,稍稍一碰就要原地炸给她看。她迟疑,「你要不想喂……我自己来也行,我还有左手呢……」 「不行!」他高声厉喝,吓得云意一双眼瞪得圆圆,瞠目结舌。外头的翠兰听了,撸起袖子要来同虎头虎脑大兄弟拼命,「黑大个欺负额姐姐,额要打得他脑袋开瓢!」 好在让她爹拦住了,张大嘴喷她一脸烟,「你个球势(方言骂人)!你懂个屁,滚回去找你娘。」 「不行——」他一手握着勺子,一手端着碗,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好在这一回缓下来,是个正常语调,「做人做事怎好半途而废,来,张嘴——」 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 云意被他那句不行吓怕了,老老实实听他话,让张嘴就张嘴,他说慢慢吃,她便听话放慢速度。磨磨唧唧一顿饭足足吃上半个时辰,陆晋心满意足,还记得拿她领口上的「盼盼」给她擦擦嘴。虽说隔了一层,但那触感软乎得不可思议。他小心翼翼,面上便透出些可怕的神情来,因此翠兰端着热水同药油进来时,吓得只敢贴墙站。 「好了——」 谢天谢地,陆晋总算收工,起身时再多看她一眼,仿佛还透着不舍。云意没敢多想,目睹他又把翠兰吓唬一遍,分明讲的是药油该如何用,如何使力,哪个方向上要着重,但看着看着总让人产生一股他正逼着翠兰做掉自己的错觉。 等他撩开布帘钻出去,翠兰才老不耐烦地放下东西,抱怨说:「黑大个白长一张好脸,罗里吧嗦比额老汉还烦。家里月月要上山打猎,一点小伤谁去看大夫,还不是额自己整?」 外间,陆晋一出门就碰上沾了满脸柴火灰的曲鹤鸣,这人生个火差点把自己烧进去。 曲鹤鸣打量他,啧啧,红光满面一脸满足,不知道方才那顿饭喂饱的是谁,「怎么?真看上了?」 陆晋睨他一眼,懒得说话。他还沉浸在一股飘飘然的美好情绪中,不愿让曲鹤鸣三两句话戳穿。低头看了看沾了油的「盼盼」,瞬时春色满面。他似乎觉得当人老妈子是个不错的职业,不不不,确切说,是当顾云意的老妈子甚有乐趣。小丫头虽然鬼主意多了点,但生得实在漂亮,一张妖精似的脸,奶皮子一样吹弹可破的身子,哪个男人不心痒呢? 下回让她吃点别的…… 光想一想,头皮都要发麻。 却不料听见哭声,陆晋与曲鹤鸣对看一眼,里头说:「云姐姐,额没下多大力啊……」 隔了一阵才有人答,「不怪你,我只哭这么一会儿……」 曲鹤鸣听不得女人哭,又跑去后院干活。陆晋就站在门口,隔着一层老旧帘布听她断断续续刻意压低的哭声。 寂静的村落,辽远的夜空,他需要一坛烈酒,而她想要的永远也追不回了。 第二日赶个大早,陆晋留下二两银子领她上路。云意又换回昨日男装,让翠兰帮着束了个不算整齐的发髻。小丫头遇上知心人,一路送到巷子口,千万分舍不得,握着她的手,泪眼朦胧,「云姐姐,千万记得回来看额。」 哭上一整夜,云意双眼红肿,但面上瞧不出难过,还能拍拍翠兰,玩笑说:「记得啊,猪肉脯给我预备好。」 「好,宰了猪先给姐姐留一份。」翠兰郑重地点头,好比起誓。 「君子一言——」 「捏妈的板机(山西话骂人)。」 两人击掌,盟约初定。 出了村口,翠兰挥着小手哭着告别,再三嘱咐她一定回来,额们村上漫山遍野都是好吃的。 云意坐在陆晋买来的牛车上,感受着上下颠簸的乐趣,听曲鹤鸣无所不在的讥讽,「呵……有意思,睡过一回还真把你当知己了?我看刚才要不是我拦着,那丫头就能钻牛车上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说的正是区区在下。」指尖一朵无名小花,转来转去地解闷。她晕晕乎乎的,没听明白曲鹤鸣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左不过是刺她,听习惯了倒也无所谓。 醒来时又换一片天地,周围满是半人高的草丛一人高的树,一层层将她埋个严实。远处传来打斗声,是陆晋、曲鹤鸣二人在栈道附件与人搏命,敌众我寡,陆晋挥刀的动作渐渐迟缓,再这样耗下去,即便是铁人也撑不住。 好在她一贯运气佳,将将打个呵欠老天爷就来递枕头——路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瞧见了她,扒开草丛看上好一会,回头向横坐高马上的大胡子头领喊:「草里头藏了个娃娃,小得很,动也动不得。」语调拖上老长,唱戏一样。 云意眯着眼睛去看,路上一行人挂的是镖局的旗,马车上载满了货,一个个立马横刀十分威武。队伍里有人劝说:「累得要死,少管闲事。」 云意看领头人额宽眉窄,多有不忍,想来还需搏一把,试试运气。憋了一筐子眼泪,再捏出个最让人揪心的调调,望着大胡子,声泪俱下,「大锅救命!救救我们家老把式(老爸)!他们要钱我们割钱,何苦要我们滴命啊!」 她原想着还需求上一会,许个重诺方能可行,未想真遇上热心人,一句话便气得涨红了脸,要去找人拼命。「妈了个巴子,敢欺负我们四川娃娃,找死!」大胡子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留下一队人面面相觑毫无办法。 好赖还有副手在,拍着脑门唉声叹气,「早缩了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大锅就是不听,一个月走得完的路,走了三个月还在裹个烂地方打转,看啥子看!上去帮忙!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咧,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接了裹个单子,大锅你等一哈你慢点走,你跑过唠!在裹里打裹里打啊!你真是我滴大锅咧我跟你缩你帮错人唠,打肋个,打肋个长得丑滴!你看清楚你再打咯你,老子好不容易穿件好衣服哈割你搞烂唠!」 后头镖师一拥而上,情势很快好转,云意伸出大拇指来同身边的小哥示意,「你们大锅是这个……英雄……呵呵……英雄出蜀中!」 第二十二章 小哥淡淡瞟她一眼,很是自豪,「那当然,我们大锅打群架天下第一!」 云意扯出个不尴不尬的笑来,点点头,再点点头。「呵呵……呵呵……」像个傻瓜。 未等多久对方已露疲态,心知硬拼不过,便接二连三冲过栈道来抢云意。 小哥抽出刀来挡下前两个,留出时间让陆晋赶来,一伸手抢先抱起她,又是小猴挂大树的架势,陆晋抱在手里颠了颠,玩笑说:「这两天倒轻了不少。」 分明事态紧迫,他抱着她左穿又突并不好过,却还要装出一副轻松模样来同她说话。她的手攥紧了他背后衣料,那湿漉漉的一大片,她再用些力大约就能拧出水来。 「我拖累你了……」 陆晋挡下当头而来的一刀,手腕翻转,破了那人肚皮,路上一地破烂血肉。然则从云意这个角度只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傻话,男人救女人谈不上拖累,都是心甘情愿。」 「还差着半句吧?」 「什么?」 「必有所图——」 他趁乱拍拍她屁股,乐道:「小姑娘还是傻点儿可爱。」 「嗯……」她鼻尖微酸,莫名感动,余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悄悄收紧了手臂,将额头倚在他颈侧,软软的一团,教人想时时放在膝头怜爱。 他抱紧她,往曲鹤鸣身边靠,这一段人渐渐少,他大都在补刀,不留活口。抽出空来便想逗逗她,因而问:「害怕吗?」 「不怕——」她摇摇头,雪白滑腻的肌肤蹭着他脖颈,酥酥麻麻,勾出一片转瞬即逝的甜,却让他想到冰肌玉骨一次,皮下一阵凉,又一阵热。 过后她又轻轻唤,「二爷……」 他脑中一顿,从没想过二爷两个字会这样好听,听得他头皮发麻下身紧绷,原本一块没骨头的肉刹那间膨胀成了外凸的石头,光天化日又没办法纾解,只能靠砍砍砍发泄,恍然间觉得热,不明白春天里太阳怎么能毒成这样,热得人浑身冒火。 最可恨是顾云意,全无知觉地说着让人越发窝火的话,她说:「二爷,你要是白点儿就好了,我喜欢白的……」 气得他要吐血,「你懂个屁,黑的比白的好,白的不中用!」 云意傻愣愣的,不知他打的什么哑谜。 太阳至正中后回落,这一场厮杀搏斗或者说是声势浩大的群架也终于到了尾声。 曲鹤鸣解决了最后一个活口,冷着脸朝陆晋走来,一开口就是嘲笑,「嘿,您老杀个人,自己还喷鼻血啊?杀人杀少了没消火呢?」 云意还挂在陆晋身上,回头瞪曲鹤鸣一眼,真真烦透了这个竹竿似的东西,因此更觉得陆晋好,身边没帕子便扯了衣袖给他擦,一面擦一面絮叨,「我听嬷嬷说流鼻血的人体虚,我看你呀就是空有一身腱子肉,回去还真得好好补补。」 陆晋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曲鹤鸣憋着笑,去逗云意,「我听说腱子肉好吃,够劲道,有嚼劲。」 「真的?」说起吃来,真是两眼放光。 「真的,要不你跟二爷说说,改明儿让他给你试一口。」 「好了!」陆晋终于发话,看大胡子迎面走来,因而低声同云意咬耳朵,「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你是我爹,咱们遇上抢匪,求他们行行好帮帮忙……」 「我是你爹?」 「爹——」她望着他,一脸真诚。 曲鹤鸣憋不住,在一旁笑得打跌。 她不知安的什么心,还要说:「你别委屈啦,你这个年纪,够做我爹的啦。」 曲鹤鸣笑得岔气,「对对对,我看像,丁点儿破绽没有。」 陆晋觉得胸口这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被气死在这儿。 辛亏大胡子赶上来,来个江湖抱拳,声如洪钟,「在下长风镖局胡三通,西蜀人士,敢问尊驾大名。」 云意依葫芦画瓢,也行个江湖礼,脆生生开口道:「原来是胡大哥,幸会幸会。在下陆小云,祖籍太原,这是我爹陆大晋,这是我家看门的二狗子!今日幸得大哥出手相救,出门在外无以相报,小小心意,还请大哥不要嫌弃。」她自腰间取出一只香囊,里头满是金豆,大大方方送到胡三通手里,但无奈他不收,「哎,江湖儿女,不搞这些。小公子祖籍太原又是京城口音,这是要回太原投亲?」 「正是正是,如今北边形势不好,家里想着还是回太原安全,没想到半途路上劫匪,搞成这幅样子。」 「正好我们也要押镖去太原,我这跟小公子投缘,倒不如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云意回头去看陆晋,征询的神态让他满意之极,随即点头说,「若胡大哥不嫌弃,陆某求之不得。」 胡三通大笑,「不嫌弃不嫌弃,江湖儿女,不搞虚的!」 就这么定了,混在人群里,更容易躲过追杀。 陆晋抱着云意缓缓跟上,然而曲鹤鸣还在纠缠,「死丫头,凭什么老子是你们家看门的二狗子,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老子不当二狗子!」 云意装个委屈模样,朝陆晋求救,「爹,二狗子欺负我……」 陆晋一脸正经,「嗯,爹揍他。」 留下曲鹤鸣原地抓狂,心里头喊上一阵狠话,面上还得跟人交际,「你好啊二狗兄——」「幸会啊二狗兄!」「二狗兄身手不错啊,改天练练?」 满脑袋念咒似的只剩下二狗子、二狗子、二狗子…… 等走到无人处,陆晋才低声逗她,「跟着我姓陆?嗯?」末尾语音上挑,又拖长,一点点哑哑的低音,带少许成年男子的轻佻,偏你不觉得讨厌,只晓得那一刻心让他勾起来,随着他沙哑醇厚的笑声,又飘飘然落下。 像羽毛一样。 官场老油条顾云意,这一回居然也脸红了。 风轻轻,杨柳微醺。 入夜疾行,恰巧赶在在镇上落脚。无奈客栈芝麻点儿大,拼拼凑凑客房仍是不够。陆晋忧心夜里有人突袭,要与云意凑合着住一间,却把曲鹤鸣赶去跟镖师睡通铺。云意觉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不妥,但又想不出理由来争辩。陆晋只需一句话就让她哑口无言,「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你放心,夜里我睡地你睡床,横竖我是你爹,我还能占我儿子的便宜?」 云意点点头,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无奈说不上来,只好乖乖听话。 等到月上树梢,陆晋才端着一碗米粥、两根玉米棒子上楼来。他身上带着淡淡酒香,想来是与胡三通喝过一轮,男人酒桌上称兄道弟,什么浑话都说,或是因为云意,连他都听得耳热,但面上倒是不显,依旧是沉着眼,抿着唇,藏着一千万个秘辛。 进门来也不寒暄问话,放下碗便从包袱里翻出来一只银勺一块布巾,云意认出来,这就是昨晚上她在翠兰家用的,全让他收着了。 继而再看他,便多出几分诧异。 但陆晋不在乎,这是他期待了一整天的时刻,就是方才喝酒他都不大耐烦,暗暗骂胡三通话唠,耽误他上楼来当老妈子。 第二十三章 「吃饭——」径自舀上一勺热粥就往她嘴里送。 云意扛不住他眼底的狂热,壮着胆子说上一句,「我……我手好了……」 他皱眉,她急急补充,「你看,我能抬起手了。」略略将手抬到桌面,显示自己四肢完好,能自理生活。 不过陆晋不大高兴,两根手指架着她的手腕往上抬,一直抬到她喊疼他才住手,教训道:「你这就叫好了?」 云意缩了缩脖子,不免害怕,「那……吃饭也用不着抬那么高呀……」 「吃饭也能随意敷衍?」 「不……不能……呵呵,不能……」真是要给他活活吓死。 「手还疼吗?」 「疼疼疼,特别疼,一点儿都抬不起来。」 「嗯——」他适才满意,头顶雷云散开,晴三分,「乖乖吃饭。」 银勺贴着她嘴唇,她却往后缩,嘴里喊着,「烫,嗯,放会儿,放会儿再吃。」 陆晋的手停在半空,她又觉着自己做错事,「要不……就这么吃吧,也……也不是很烫……」 见陆晋不说话,她简直要哭,「要么我先吃玉米?」 好在他良知尚在,啪一声放下碗,带着一股恶婆婆的气势,将玉米棒推到她跟前,「吃吧——」 吃个玉米棒居然成了天大恩赐。 云意抱着玉米慢慢啃,越啃越觉得委屈,觉着逃脱了李得胜的追杀也未必好,这个陆晋……他妈的是个变态啊…… 再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你……你笑什么呀?」 陆晋全当没听见,带着一抹诡异且满足的微笑,看着她说:「吃起来像只小老鼠,好吃吗?」 云意呆呆点头,「好吃——」 他伸手摸摸她后脑勺,「好吃就多吃点,粥放凉了,来,尝一口试试。」 「哦……」 「别漏下,底下还有,再舔舔……」 「舔干净了吗?」 他捏着亮闪闪的勺子,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听话,认真舔。」 「这样呢?」 他便痴痴看着,一张樱桃小口,一段粉红小舌头,一双纯净不明所以的眸子,隐隐透着一袭暧昧又浅淡的香,教人欲罢不能。 他得找大夫抓点降火凉茶。 饭毕,他再将银勺、布巾一一收好,就像收拾他的斩马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固执与认真。 但却留给云意一个千古谜题,谁知道他刚才那一脸幸福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变态。 夜深,风吹树,吹成窗外鬼影,森森可怖。 陆晋找店家要一床破被,卷一卷就往地上躺,连个枕头都不必要。 云意有些过意不去,「夜里冷,你这样当心着凉。」 灯已经灭了,四周围黑漆漆谁也看不见谁,陆晋似乎在笑,低沉的嗓音像地底的河川,沉沉自有轨道。 「怕着凉就得睡床上。」 云意转个身面朝他,大半个脸全都藏在被子里,只留一双亮晶晶的眼,黑暗中不知望向何处。她咬了咬指头,未答他半句。 窗外一阵鸟鸣,衬得屋内越发安静,他悄无声息地弯了嘴角,自己解嘲,「放心,行军打仗比这还差的地方多了去了,男人生来骨头硬不怕这些。听话,早点睡,我守着你。」 他让她放心,无论何时,他总要守着她,且一路来他每一步都在守着这句诺言。云意的心震了一震,鼻尖一酸,堪堪就要落下泪来。 记忆中她身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男人,宫里面多的是可男可女的太监,刁钻诡谲,需费尽心思周旋。而父皇是慈爱的,又是喜怒无常的,属于她的年幼时光,除却读书,大都都花在揣摩圣意上。 至于哥哥们,似乎有千百种面孔,但相同的唯有一张,即是野心勃勃贪欲满面。无论宫内宫外,女儿家,总是被看做物件,可以物易物,也可玉石俱焚。 思来想去,找不出一张与陆晋类似的脸,他是刚毅的、纯直的,又是像载满春风的凉夜一般,轻缓而美好。 虽然有的时候点变态,但他仍是好的。 他说会守着她,她便相信。 手指捏紧了被角,她轻轻哼一声,「好……」 他便笑,阒然无声,悄悄藏在阴影里,像个不与人诉的小秘密。 至半夜,陆晋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吵醒,床上的小姑娘闷在被里,咬着牙憋着声儿哭。越是小声越让人心痛,他鲜少被这样无用的悲喜勾动,然而今夜,或许是因为酒精,或许是因为云意。他叹一声,犹豫中已然坐到她床沿,掀开被,借着窗边月光看清她哭得一团糟的脸,沾湿的发粘在耳边,再有一点点抽泣声,脆弱得让人不忍触碰。 「唉……哭什么?」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拂开她耳边乱糟糟缠成一团的头发,而她恍若未闻,兀自沉浸在解不开的伤心里。 陆晋想不出话来安慰,只能说:「别哭了……明天给买红豆糕好不好?」 「不好——」嗓子哑了,带着一曲绵软的哭腔,突然间哭得厉害,蜷成一团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看得他难受,想张开双臂拥紧她。 最终仅仅是,「要不然吃玫瑰香饼?」 云意翻过身,红着眼对住他,委屈道:「你当我是猪呀,尽会吃。」 他心里总算松一口气,点头说:「唔,猪比你好养。」 「你……你讨厌……」 「嗯,我讨厌,讨厌的人不供吃喝。」 「不行……」大约是成了习惯,她与他说话,若有所求,势必要拉住他衣袖服个软,恰恰他最吃这一套,「我想吃……我……我不喜欢吃咸菜喝白粥……」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丢人,急忙拿手背遮住眼,呜呜地哭,「我就是吃不了苦……曲鹤鸣说的没错,我就是矫情,我想回家,回宫里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没家了,再没地儿去了……」 她恣意地哭,他心中也让她勾出一片萧索。 王朝颓败,山河破碎,史书中不过寥寥一笔,于她或是灭顶之灾。他伸出手,笨拙地去轻轻拍她后背,「有男人在的地方怎么能让女人吃苦?你生来好命,放心,一辈子都不必吃苦。」 「什么呀?你还会掐指算命不成?」 她的手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唇便显得越发突出,时时刻刻抓人眼球。他看着看着,眼睛就像黏在她唇上,根本脱不开。喉头也发干,心痒痒,迫切地想要亲吻她沾着眼泪的嘴唇,尝一尝究竟是甜是咸。却终究是忍住了,哑然道:「是,我掐指一算,你此生还有后福。」 「别骗我……」 「骗你个小孩儿做什么?」再给她盖上被,真成了老妈子,「快睡,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 「说不了几句好话就发火。」 「少罗嗦——」 窗边寂寥,月光皎洁,风吹来吹起一阵愁思,虽不知身在何处,却又有无限感怀,千头万绪不予人知。 夜里睡得晚,早上便起不来床。无奈窗边麻雀叽叽喳喳一通乱叫,她耐不得,揉着眼睛下床来,原来是陆晋抓一把高粱米,撒在窗台上喂麻雀。不料晨光温柔,悄然自他身前拂过,描绘出自鼻梁到唇峰一道几近完美的弧。凡人多看一眼,迟早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第二十四章 明明该是个满身戾气杀伐果决的人,却又带着不可言喻的温柔与慈悲。她偷偷抚了抚胸口,与她左胸砰砰乱撞的心脏说:「别闹。」 掸了掸手上的灰,陆晋转过身,把春光朝阳都遮在背后。因逆着光,云意不大能看清他的脸,但大抵想象,他眼中一定还有没来得及收敛的温柔。 就像大雪天里,一炉将将温好的酒,带着一股霸道烈性冲进喉头,瞬时便暖了全身。 「醒了?你准备准备,是时候。再有两日就到太原,届时再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船上的人还是没消息么?」 「没遇上巴音,但多半都上了岸,应无大碍。」他随手将窗户锁死,目光落在她一头乌黑油亮却又乱七八糟的长发上。 怎么办…… 楼下喧嚣嘈杂,曲鹤鸣与漏液潜来的查干照过面,交代他直接带着人北上回城,不必多等。什么说辞什么准备全都嘱咐清楚,该怎么应对皆有章法,照做就是。又因等了许久还未等到陆晋下楼,这才跑上二楼,到了门口,手举起来却没敢敲下去,因他听见—— 「嗯……疼……好疼……」这是女儿家轻声娇啼,婉转多情,柔媚入骨。 「你自己抬高点儿……」可恨汉子不解风情,满是不耐。那……什么叫抬高点?抬哪儿?小屁股吗?曲鹤鸣只觉得尾椎骨上一麻,要命。 「你讨厌,你到底会不会呀,不会别闹我……」二爷不会?不可能啊。 「妈的,这个怎么插得进去?」我天,二爷您真不会?要不……他进去指导指导? 他正听得入迷,就听见蹬蹬蹬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晋猛然间拉开门,曲鹤鸣还在竖着耳朵听动静。撞见他眉头深锁满脸不耐,少不得要问一句,「二爷,这是怎么了?下面就要开拔,您这儿还闹着呢?」 「你进去帮帮她。」 「我?」老天,天上掉馅儿饼啦,砸中他?一瞬间两只眼珠子泛绿光,得得得,就今天下手,揣着一股猥琐兴奋劲儿跨进门里,桌前坐着的却是个再正经不过的童男子。只不过散着头发皱着眉,她只剩一只手能抬高,怎么也整不好这一头乱发。 见他来,立时将簪子递给他,「二狗兄帮帮忙,我‘爹’没养过儿子,连个头发都不会绑。再让他这么弄下去,我头发都要给他薅掉一大半儿。」 曲鹤鸣先头那股兴奋劲全散尽,余下就剩躁郁,「我早说了老子不是什么二狗子!」 云意点点头,扯出个笑脸,「是是是,二狗哥辛苦你!」 「你还说!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啊!」 「可是二狗哥……你脸怎么这样红?大早上的喝酒啊?」 曲鹤鸣握着一捧绸缎似的发,耳根子一阵热过一阵,搜肠刮肚却无一语相对。 唉,怪他猥琐。 折腾了半天,汗流了一背才折腾出一个尚算可观的男子发髻。 镖师的队伍里不设载人马车,陆晋便将她仍在两只木箱中间,卡得稳稳当当,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件男子罩衫,给她从头到脚盖起来,面上说的是,「晌午日头毒辣,不盖着这个,必定活活晒成人干。」 云意受了恐吓,低着头老老实实缩进罩衫底下。 栈道坑坑洼洼并不好走,浓眉小哥骑马骑得合不拢腿,见队伍走得慢,决心下马来让两条大腿歇一歇。因而懒懒散散走在云意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闲聊。 小哥叫易安,也是蜀中人,上月刚过十六,打小儿跟着胡三通出来跑镖,天南地北都跑遍。但说起话来还是一口蜀中调调,「你还怕太阳晒哦你,又不是女娃儿。我们男子汉大丈夫风吹雨打都不怕!你看我,皮糙肉厚,刀子来料都不躲一哈!」 云意拿手撑着罩衫,露出阴影下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让易安都呆了一呆,感慨说:「你要是个女娃娃,那肯定不得了!不得了啊!」 云意道:「我从小身体不好,比不上易安锅锅,你是少年英雄,我就是个小狗熊咯。」 易安得了表扬,胸脯都往上挺一挺,干裂的嘴唇咧开来,嘿嘿地笑,「我听老大说,你屋里有长辈是四川人,你才说一口四川话,我看你长得也蛮像我们四川娃娃,嗯,像女娃娃。哎,陆家兄弟,我问你一哈,你吃辣椒不?我在这边都吃不蛮习惯,箩兜里面还有一罐辣椒酱,你要不要试一哈?」 「好啊好啊,我尝尝……」 「易安兄弟——」陆晋骑在马上,冷着一张脸慢慢靠近,明明是跟易安说话,眼睛却看着云意,像是老先生考功课,抓到错处,横眉竖眼,「胡大哥叫你过去。」 「啊?大锅又喊我做撒子!我累都累死唠!」易安怂拉着两撇眉,极不情愿,转头来同云意说,「那你等哈子我,我搞完了就回来,我跟你缩,我滴辣椒酱好吃,绝对滴好吃。」 可云意连笑都没胆,他倒是一溜烟跑个没影,留下个瘟神等她招呼,她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线,竟还腆着脸,陪着笑,甜甜唤一声,「爹……」 没成想适得其反,陆晋的脸又冷上三分,「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成日里跟男人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哟,叫他一声爹他还真端起老爷架势。不过这话云意只敢腹诽,没胆量说出口。 「可我现在是男人,男人就要有男儿气概。」 「强词夺理!」 不讲道理的老男人!她懒得同他争辩,一拉罩衫盖住脸,缩进龟壳视而不见。 是不是真过分了?陆晋望着她蜷成一团的可怜样,也有些后悔,不知自己的无名火从何处烧起来,中了邪似的见不得她跟人说话冲人笑,笑什么笑,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冲着他反倒是苦大仇深。 这下也拉不下脸来求和,干干咳上一声,含含糊糊想要糊弄过去,「行了,想吃辣椒进城就给你买,拿别人的像什么样子。」而后不等她回答,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队伍前面吵吵闹闹,是易安不依不饶纠缠胡三通,围着他抱怨,「大锅,你冒事你喊我做撒子,我又不是那种会偷懒滴人。我跟了你五六年,大锅你还信不过我啊?我要是偷懒我能在队伍里偷吗?你还找人喊我,又没个撒子事情你找人喊我,人家陆大锅又不是我们滴人你看不得人家清闲究竟是个撒子毛病啊要不要找大夫看一哈,我缩大锅你慢点儿走,我话都还没讲完你就走……」 胡三通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伙都这么嫌弃他。 太阳落山,队伍未能进城,又错过了村镇,只好找一块开阔空地,就地休息。 镖师行南走北风餐露宿已成习惯,也不兴搭帐篷打土灶,随便一层干草一顿馕饼就能糊弄过去。但陆晋还是同曲鹤鸣一道,捡柴生火,烧上一锅热水,将馕饼一小块一小块烫软了喂给云意吃。 胡三通在一旁看着,感动到眼眶泛泪,「真是父慈子孝,感天动地!」 云意趁机要闹陆晋,拉长了音调大声说:「谢谢爹!儿子今后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第二十五章 陆晋捏她脸,「少放肆。」好气又好笑。 他转身去收拾包袱,胡三通便来同云意套近乎,捋着胡子皱着眉,「娃娃,你裹个腿是咋回事?能走不能走?我看你们家老把子这几天给你背上背下滴好辛苦!娃娃要是能走就自己走两步,多活动也好得快。」 云意正想说没事没事,自己已经好了大半,平地还能上走几步,抬眼便望见陆晋顶着一张晚娘脸缓慢靠近,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回去,露出个憨憨傻傻的笑,正告胡三通,「我脚疼,疼得厉害,动都动不了,不信你看……」真碰一下自己脚腕,「啊呀呀痛死啦,痛得活不下去。爹啊,亲爹啊,快来救命!」 陆晋面色稍霁,心知她演戏,也懒得多理,径直将人抱起来,往马车方向走。 一边走路一边哼哼,「什么人都能说上话,还记不记自己什么身份。」 云意心想,我当然记得啦,我就是个亡了国的公主,连员外爷家的女儿都不如。 她还真有点自暴自弃。 陆晋站定,马车上的货物已然搬空,木板上还铺着一床旧棉被,陆晋轻轻将她放下,还是一样没起伏的语调,通知她,「你睡这儿。」 云意拍了拍厚实的旧棉被,心底里又感动一回,面上仍是花朵儿一样的笑脸,捧出一对小酒窝来供人赏玩。不过她这人,煞风景也是一把好手,感动一把开口却说:「爹,你对我真好……」 「爹个屁!」他伸手捏住她腮边一块粉生生的肉,毫不犹豫往外拉,惹来她红着眼,大喊救命。 哼,混蛋陆晋! 云意自半夜开始高烧,畏冷,满嘴胡话,一时叫嬷嬷,一时又找父皇,问她什么,全然听不进去,只晓得喊头疼,窝在他臂弯里孩子似的小小声哭。 陆晋抱着她,探了探她额头,触到一片滚烫,他只怕这姑娘再这么熬下去要烧坏脑袋。幸而曲鹤鸣粗通医理,到跟前来给她探过脉,望向她烧得通红的脸,止不住地发愁,「这丫头还是前几日落水积了寒气,咱们两个大男人没注意那些,到现在成了郁结不抒,攒着攒着攒到眼下才发病。」 陆晋催促道:「你想个办法。」 「这地方也没个正经大夫,更捡不出一剂药,咱们还是得赶早进城。」 「你看她这副样子,能熬到天亮?」 「等等啊,你让我想想——」他望着云意,眼珠子转上一圈,有了念头,「小时候听我娘说,他们这些个贵人身上都挂着救命的东西,少少吃上一两丸,撑个两三天没大碍。要不你翻翻她腰上那十七八个破香囊,指不定就有药。不过照我看,一多半儿是金子。这丫头在龚州就算好了,要紧的东西都带自己身上。」 陆晋这一下想起来,乌兰城外,特尔特草原,她捏着药丸神气凛凛,睁圆了眼睛说,「哼,不给你吃!」 哪像现在,病怏怏没半点活气。还会拉他手,撒娇说:「嬷嬷,我想吃红烧肉……」呵——嬷嬷,谁是你嬷嬷?个小没良心的,真当他是老妈子。身上带着重孝,梦里还想着红烧肉,操他妈的……真真可怜,这几日颠簸流离将一辈子的苦都饮尽,怪不得要生病,想来初见时她两腮鼓鼓还是个小胖丫头,眼下却瘦得眼睛都大上两分。 最厌烦女人闹妖的陆二爷,照顾起人来竟不觉麻烦,也对,你看他脉脉含情,光只顾着心疼人,哪还想得到其他? 自然是他手把手把凝香丸送到她嘴里,就着水服下。 她嘟着嘴抱怨,「不好吃……」 陆晋笑:「药哪还分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她翻个身又说:「我冷,嬷嬷给我捂被子。」 震得陆晋好半晌说不出话。 在曲鹤鸣看来,顾云意这姑娘懵懵懂懂的,倒比那些个花魁娘子还能勾搭人。要不怎么久经沙场片叶不沾的二爷都让她一句话定成木桩子,动弹不得。 他脑子里两股气打转,一股是看热闹瞧好戏的兴奋,另一股是酸……酸得掉牙。 猛然抬头,发觉陆晋正盯着他,顿时冷汗都要下来,「二爷,您看我做什么?眼下我也没法子飞进城找大夫啊。」 陆晋面色冷凝,辨不明情绪,「我看她比之前好受些。」 聪明人说话哪用得着挑明,曲鹤鸣当即应道:「我去树下躺会儿,万一有事,二爷再叫我就成。」 他滚远了,陆晋才将云意连人带被子一并搂紧,借着树顶漏下的月光,细细看她诗画一般的眉眼,桃花一样的唇,觉得自己膨胀到极限,过后又觉得尚可以等,等她再乖一点,听话一点。 思绪百千,他觉着自己不大磊落,竟庆幸李得胜造反,天下大乱,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敢伸手去争。 静静,月亮藏进云里。云意在他怀里拱了拱,嘟囔说:「冷……」 他收紧手臂,让她紧紧依在他胸膛。 梦里浮浮沉沉,却总算熬过这一夜。 镖局带着货,收拾起来总归是不如陆晋几个轻车简行方便,第二天天没亮他便向胡三通辞行,计划快马入城。 胡三通是个爽快人,没什么寒暄废话,骑着马送他们一程,途中与陆晋交心,「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陆小兄弟说得对,如今国家战乱,民不聊生,某虽一介武夫,但也有匡扶山河之心。与其蝇营狗苟乱世偷生,不如投身军营为国效力。」 陆晋听着听着,简直哭笑不得,低头看自己怀里睡得晕头转向的小人,全然想象不出她是趁着什么机会,见缝插针地把胡三通忽悠得扔下镖局去从军。 「不过,要去投保那一路军,我还没想好……」胡三通摸着胡子,十分苦恼,「我听陆小兄弟说,忠义王府制下西北军倒是个好去处,尤其是二公子陆晋,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有谢安之才、关羽之义,乾坤天下必有一番作为。陆兄以为如何?」 这一溜马屁拍得,再是他都要给她竖起个大拇指。 陆晋掩住上扬的嘴角,正色道:「若胡大哥决意投军,陆某在西北军中倒有几位熟识,可代为引荐。」继而望向曲鹤鸣,「二狗……」 曲鹤鸣咬咬牙,应了。一张白纸上盖上陆家徽印递给胡三通,「到了军营将此信函呈上,自会有人前来相见。」 胡三通道一声多谢,拍马返回营地。 留陆晋目光热切,垂目看着怀中双颊绯红的云意,再将方才那一句「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有谢安之才、关羽之义」细细体味,止不住弯起嘴角,痴痴傻傻地笑。 回过神来方认定,他怀里睡着的不是个豆蔻青葱的小姑娘,而是一尊大佛,朗朗天地间便没有她忽悠不了的人,就连他,方才也让她一句话绕进去,不能自拔。 「鬼精鬼精的……」他略略低头,在她微蹙的眉心上落下一吻,短暂而轻柔。 曲鹤鸣望着天,觉得自己再跟下去,迟早得瞎。 三个人,两匹马,巳正才至城门。入城查验,曲鹤鸣身上另备了一份通关文书,至此三人各自改了姓名,曲鹤鸣几乎要拍手欢庆,终于摆脱二狗子的阴影。 第二十六章 进了城,最紧要的还是给云意找大夫。 陆晋领着云意在客栈落脚,另花二两银子请掌柜家儿媳妇照料。云意用过药,又再捂出一身热汗,第二日显然好上许多,能一面喝粥,一面同曲鹤鸣斗上几句,远比想象中坚忍。 养到第三天,一大早起来她便闹着要洗澡,「折腾了这么些天,又是落水又是大汗的,臭死个人啦。还不赶快洗洗,谁受得了啊?」 陆晋正用饭,闻言指一指寡淡无趣的五珍汤说:「自己盛一碗,喝完了就放你回房。」 云意往碗里看一眼,里头都是山药、当归、党参一类苦哈哈的药材,因此噘着嘴,老大不乐意。 但无奈,陆晋的专长就是拿捏她,「不喝?不喝什么都不许。」 她恨得牙痒痒,但又奈何不得,只能端起碗认命,「得,你脸黑你说了算,干了就干了!」喝口汤好比盖世豪侠。 放下汤咂咂嘴回味,「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再来一碗?」 「还吃呀?我都已经吃了一碗米饭一盅酥酪一碗药膳汤,还让我吃,真当我是猪呀?」 「嗯,预备着年底就宰了你上贡。」这几日瘦了不少,肉不够称,抱在手里就不大舒坦。 云意说他不过,索性放弃,起身回屋。那媳妇子照例扶着她上楼,将热水备好,关上门,正打算伺候她脱衣,不料让人拿刀抵住咽喉。 太原属肃王封地,王府就设在城内,摆脱陆晋的机会仅此一次,她不能放弃。 二楼雅间,曲鹤鸣饮着茶与陆晋闲谈。 「二爷,您给透个底,您是真打算把那丫头交给王爷,还是趁着这回落水失踪把人扣下来,慢慢查?」 「以讹传讹的事情,何必认真?」 「不认真如何交差?」曲鹤鸣放下茶杯忧心忡忡,「王爷八百里加急让把公主带回乌兰,显然是动了心思。这个时候跟王爷对上,终究是不好。」 「交差?」他凝神望着手中一盏青瓷茶杯,冷声道,「天底下几时有你我交不了的差事?」 「唉……」曲鹤鸣低低叹上一声,「这事既张扬出去,便不止王府一家,天底下想伸手的人不计其数,小丫头这一辈子,恐怕难熬。」 陆晋远眺窗外,沉默不语。 到头来,曲鹤鸣先起疑心,「你说顾云意怎么回事儿?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没闹完?那徐掌柜家的也不见下来,总不至于太原城里也有人下手吧,按说李得胜那帮子人跑不了这么远。」 陆晋虽认为突袭一事并无可能,但怕她一个昏头把自己淹死在澡盆里,故而打算上楼去问上一声,谁晓得推开门,里头早已经人去楼空。陆晋的脸便成了阴雨天的云,电闪雷鸣,连曲鹤鸣看着都后怕,少不得劝上两句,「这丫头跛着脚又生着病,二爷放心,必走不出这条街。您等着,我这就去寻她。」 陆晋望着空落落的房间,一股恶气钻出胸膛。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饲养的小猪,没打个招呼就跳河自杀了,吃他的用他的,末了连块好肉都不留下。 等他抓她回来,一定要吊起来打,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太原城内街道房屋都建得四方四正,信步走上一段,便能闻见一股西北汉子的粗糙与大气。不过云意步履匆匆,没时间欣赏这些,她复又换回了男装,操着一口蹩脚的山西话一路打听,着急赶在宵禁之前敲开肃王府大门。 酉时三刻,老马替了许大头的班,窝在小侧门打盹儿。可怜眼睛还没闭起来,猛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伸伸懒腰,老大不高兴。 「谁呀?出门不看时辰啊?」 一开门,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亲娘喂,真真是万丈光芒夜明珠,灼灼闪耀红太阳。一拍脑门,哎哟喂,世上竟还有如此俊俏小郎君,要能献给王爷,那才真是大大的发达。 门外,她笑着弓腰拱手,又换回顺溜的京片子,「这位大哥,劳您通传一声。晚辈自京城槐花巷季大爷府上来,季老夫人有家书一封,嘱咐我务必交到季大管家手里。」再递上一两碎银,「一点点心意,劳您费心了。」 她自不提肃王,只说是找王府管家季平递个信,老马瞧她言语不凡,又是京城口音,已信了大半,连忙招呼人到耳房里喝茶歇息,转个身急匆匆跑去找大管家表功。 至此,云意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终于回归原始。她抚着胸口,庆幸能够摆脱敕始毖终的陆晋,却又觉得一切过于顺利。算算时间自她进屋到现在已是两个时辰有余,陆晋同曲鹤鸣不可能仍未察觉,她换了衣裳要去找谁,偌大一个太原府,她的目标尤为明确。可一路上未遇追兵,连个盘查的人都没有。 她只求是老天开眼,让她得一日好运。 敲门声响,再来迎她的人已不是弓腰驼背的老马,而换成了高挑婀娜的绿衣丫鬟,杏眼桃腮身段风流,不输旁人家中闺秀。这宅子里出了名的花红柳绿,无奈,她三哥这辈子也就这点追求。 云意跟在丫鬟身后,未作停留,径直走到内院书房,她便猜,或许是季平已知她来历,故而省去盘问,直接引她去见肃王。 至廊下与丫鬟道过谢,推开门往里一看才知自己天真。四四方方一间屋,抬头不见肃王,低头不见季平,眼帘中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个黑脸的老哥哥面沉如水,一个白面的臭书生吊儿郎当看好戏。 她背上有汗心中有鬼,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闯进去。 曲鹤鸣坐在黄花梨木书桌后面,见她来,眉毛都不抬一下,只管端起茶盏来在鼻尖晃悠,深吸一口气,装腔作势,「明前臻品,洞庭山碧螺春,就这么敞着口扔书架上,你们顾家人倒是不吝好物。」再同她举杯,「公主不来尝一尝?」见她一动不动,只盯着背过身深沉无语的陆晋,便还来刺她说:「想来殿下在宫里,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大约瞧不上这些。」 于云意而言,方才那份逃出生天的快乐早在进门时被碾作齑粉,她现在绞尽脑汁只求保住小命。因而再看陆晋,便换了张娇娇怯怯地脸,捏着衣角小小唤他一声:「二爷……」 原本这方法万试万灵,她软他硬,百炼钢也折腾成绕指柔。可惜有个搅屎棍,见不得人好,一听完啧啧出声,阴阳怪气地拿高了调子说话,「哟,这个时候知道叫二爷啦。刚我看你那小步子跨得,真真要飞起来。一个长巷子一溜烟就跑完,哪像是瘸了腿生了病的人啊,内什么,公主殿下,总不能您连生病都是装的吧?这苦肉计用得好,差点儿真让你给跑没了。我说殿下,您胆儿可真大,一路上挨了多少刀啊,还敢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您是关二爷再世,神武!小的佩服,佩服之极!」 云意见了他就心烦,因此眯起眼半步不让地硬顶回去,「行了吧曲鹤鸣,少跟我这拿腔拿调的。你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真要摊开了说?行啊,说就说,人李得胜派了这个王那个王的赶上来抢东西,你们俩救我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一个破图就把你们折腾得眼晕脑胀的,都想着拿了图挖了宝占山为王?我大齐还在呢,奉劝你,少见天儿的净做白日梦!」 第二十七章 她骂曲鹤鸣,素来带着一股狠劲,跟谁都不一样。仿佛是打心眼儿里厌恶,一刻也忍不得。 「哟,两个时辰不见,脾气涨了不少!你要真不乐意跟着,早两天怎么不死河里?爬上来还假模假样的又是哭又是笑的,我都替你害臊。按说你们顾家人个个如此,背信弃义是常事,不稀奇。」 云意耐不得他攀扯上顾家,上前两步,隔着一张书案,立在他对面,勾起唇来鄙夷道:「曲鹤鸣,你原不姓曲吧?」 就像是被刺中要害,曲鹤鸣猛地站起身,望定了云意,惊惧犹疑,「你说什么!」 云意目睹他一瞬间骤变的脸色,策略已从刺探转为攻讦,「打从咱们第一回会面你就是这副恨不得我就地死了的架势,一口一个顾家人,没得丝毫敬重,若不是藏着血海深仇,世间有几人如此?你说你与陆晋结识多年,又讲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那便将时间往回推,大致是十年到十五年之间。八九岁的孩子,打小儿养在京城,即便将来换了地方,也抹不去乡音。」 她看着他,盯紧他,他紧抿的嘴角,收缩的瞳仁,攥死的拳头,无一不在告知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核心。 因而,她笑容更盛,似春末园中开得最艳的牡丹,红得潋滟,傲得刺眼。 「要猜出你是谁,本也不算难事。在龚州时,陆晋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她笑盈盈将这三个字拖长了说,留着意蕴慢慢解,「读书人自古有两意,一指天下读书识字守礼重义之人;二则意在诗书礼义之家,硕学通儒,着脚书楼之士。这样的人原就不多,前后二十年,哪一家出过博学大儒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样的家世还能让朝廷抄家灭族的,更是少之又少。容我想一想,早年间在两仪殿听冯宝提起过,你不知道吧,玉庆十一年,冯宝提议要将这些个逆反之臣写进书里,以儆效尤。当中似乎有一家人姓瞿,瞿文治你认不认得?咸通六年,玄宗爷御前钦点的状元郎,文渊阁大学士,内阁之中就属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也最得皇上看中。想来若再熬上三五年,首辅的位置除他之外别无二选。怎奈却在咸通十三年,因一句反诗,诛尽九族。」 她偏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他,拿捏着最活泼的语气来讲最残忍的话语,「说起来你也算不得老北京,你祖籍浙江奉化溪口镇,因你太爷爷中举博了身微薄功名才举家背上。世世代代深受皇恩,却怎知升米养恩,斗米养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独你瞿家碰不得?我这有一句好话赠你,曲鹤鸣,你娘个西皮!这是你家乡话,怕你听不明白,索性直白了说,意思是——曲鹤鸣,我呸!」 曲鹤鸣被她逼得双眼通红理智全失,昏了头拔了剑,就要在此刻手刃仇人。 「好一个牙尖嘴利刁钻狠毒之人,今日我便杀了你,祭我瞿家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命!」 手腕向前一送,冰冷的剑锋就贴着她脖颈,紧紧压迫着一段透薄的皮肤下,奔流颤动的血。 而云意不过抬起下颌,轻蔑依然,他越是愤怒,她越是不屑,这红尘万丈谁人不苦,偏就你仇深恨浓夺人性命? 「名利场上刀刀见血,句句要命,自己没这个本事,参不透玄机,无奈着了人家的道,丢了身家性命,提得上什么深仇大恨?想来你不懂什么叫愿赌服输,反倒来恨严令执法之人,真真可笑。你自领了官衔便没有全身而退这条路,若朝廷社稷是一盘棋,瞿文治这样的读书人就只能当个卒子,许进不许退。这一条通天之路,织锦的金线绒毯铺地,掀开了都是头骨。君要臣死,臣岂可苟活?唯有你……」 她顿了顿,带着一股冷然又鄙薄的笑,刺向他,「你说,若是瞿文治底下有灵,瞧见家里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会不会气得从土里钻出来绑了你治罪?」 「你找死!」曲鹤鸣暴喝一声,手腕施力当下就要取她性命。 云意不躲不闪,反还将咽喉迎上去。今日就算不死,他日被送回忠义王府,自还有千万种法子逼她开口,与其被宵小之辈折磨得不人不鬼,倒不如一剑封喉,图个痛快。 曲鹤鸣的剑上沾了血,她身体里泛起一波凉,女人的命原比纸薄,何况乱世初显,身似浮萍。她不恨谁,也不怨命,只求速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诗里都是繁华梦,然则梦不见长安,醒来依旧是烽烟弥漫破碎山河。 陆晋握住曲鹤鸣的剑,问的是云意,「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不成?」 剑锋破开了皮囊,她的血自锋刃流向剑柄,直到沾上曲鹤鸣指尖,依然藏着一片温热。陆晋的话她无法回答,害怕一出声就破了扯起来唬人的胆儿,再没有勇气撑起这一副傲然铁骨。不惧生死从来与她扯不上关系,她是贪生怕死的小鬼,只求乱世苟活。 「子通,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过是拿话激你罢了。」子通是他的字,这些年甚少被人提起,陆晋既说出口,必是郑重。 但曲鹤鸣仍是恨,恨得浑身都在抖。顾云意有一张巧嘴,善言辞,能说的你飘飘然飞进云端,也一样能持刀杀人,言语之中,一片片将你凌迟。 她说的不错,他恨她,恨不得将她斩于刀下,解开他多年来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的很与仇。 闭着眼又算什么?是她好命,有陆晋作保,他的手渐渐失了力道,长剑入鞘,也不过瞬息之间。 陆晋叫上一声来人,季平便弯着腰快步进来。侍奉他如同侍奉肃王,「听候二爷吩咐——」 「去取伤药来。」再看曲鹤鸣,「你换个地方冷静想想,等回了乌兰,自去军中领四十军棍。」 曲鹤鸣再看一眼云意,她仍闭着眼,睫毛上沾着泪,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他不知心中滋味,提着染了血的剑,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窗外更鼓声响,打更人扯着嗓子带着太原口音唱:「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陆晋找丫鬟要了块帕子按住她颈上伤口,隔着咫尺之距,就立在她身前,能看得清她渐渐平缓的呼吸,以及羽扇似的睫毛接着烛光在脸颊上投下的影。 「好大一个伤口,流了我满手血,你还不睁眼看看?」 「真……真的?」她是真被他吓住了,或许是天生如此,陆晋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语调,对其他人倒还好,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正经话,偏到了她跟前,仿佛从没有一句话是真。 云意睁开眼,遇见的是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孔,眉似刀锋眼似星,鼻梁是乌尔山山脊,高耸且挺拔,唇中有一粒小小凸起,总让人想张嘴咬一口试试。 他眼睛全里是她的影,她被震得回不过神来。她一生读过多少英雄列传,一说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又曾称谢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在她看来,或也都比不上陆晋。 第二十八章 他就在她眼前,最重要的是…… 生得俊朗无双。 便是那点疼也能抛到脑后,如不是他提醒,「再这么流血流半个时辰,你就能得偿所愿,与你姊妹兄弟黄泉路上团圆。」将她吓得魂不附体,眨眨眼睛便落下两行泪,「不要不要,二爷我不想死……我要是死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吃的可都没地儿去了……」 陆晋哑然失笑,扶着她坐在炕床上,「你这是宰相肚皮,还能撑船游湖、建房砌楼。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听话,脖子抬高,让我看看伤口。」 季平将伤药与纱布留下,转过身默默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敢抬头多看一眼。 云意却仰着头,还要偷看陆晋,「你别给我掏一大窟窿啊我跟你说,我死了你没法儿回去交差。当心你哥又坑你,你爹再打你板子,打得你屁股开花。」 陆晋笑,仍在专心致志给她上药包扎,「现在知道怕了?方才闭着眼睛闹什么?真不怕子通一怒之下,一剑削了你脑袋?」 她愣了愣,脑子里展出一幅剑锋过后人头落地的场面,撇撇嘴又想哭,信口胡扯了一句,「我那不是看二爷在么,二爷总不能眼睁睁看我死吧。咱们怎么说……也是……有缘人呐。」 「我四岁时便认得阿尔斯楞。」 「呵呵……呵呵……那怎么能一样,是吧,是吧?」她望着他,一阵傻笑。 「如何不同?」他扯着纱布在她脖上绕一圈,并不打算敷衍过去。 云意冥思苦想,终得灵光闪过,一脸的小雀跃,脆生生说道:「我长得比他好看!」 他低头,便瞧见两只乌溜溜眼眸,铺满了今夜窗外星星点点碎光。陆晋知道,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你看啊,我这个人呢,虽然没有杨玉环丰盈,也比不过赵飞燕纤弱,但我脸长得好呀。我母妃说我唇红齿白大眼高鼻,还有这人中,清晰饱满,是旺夫之相,万里挑一。」 再冲他眨眨眼,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晋的笑都憋在肚里,再让她闹一回,就得憋出内伤。 「这会儿知道傻乐?方才是谁梗着脖子跟人拼命?」 「那不是话赶话么?再说了,谁让他老欺负我来着。再怎么说我也是皇亲贵胄,几时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想起来又是烦,暗暗骂一句混账王八蛋。 「子通的身世,你几时猜中的?」 「就刚才呀。我哪能那么厉害呀,凭着零零碎碎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怪就怪他沉不住气,我一开口,条条都中。我心里头捏着好几人选呢,就觉着瞿文治这个姓跟他有个谐音。谁想到他那么大反应,中了邪似的,就差张嘴吞了我!二爷,你盯着我做什么……」她摸摸脸,有点害羞,想来还是该谦虚两句,「我这人算不上聪明,能把曲鹤鸣气得发疯,全然只靠运气。」 陆晋心底轻嘲,她要是算不上聪明,天底下恐怕再没有聪明人。 缓缓在她颈侧系个结,陆晋道:「玄宗爷诛他满门,他自京城流落至此,其中辛苦自不必提。有些话,你不该说。」 云意思量一阵,亦觉不妥,她这人擅长认错,从没有抹不开脸的时候,于是从善如流,「我那都是糊涂话,瞿大学士一家我是晓得的,都是清清白白读书人。但你占了内阁的位,便容不得你一人清白。天底下的事情大都如此,要与众人同流合污,才有机会名垂千古。海瑞那样的钻子,还不是让先祖用完了就扔。总之呢,官场上不分好坏,只分胜负而已。武将壮大就支使文官去斗,内阁翘起来就拿司礼监弹压,史书里一笔带过的事,却都字字带血。不过说到底,赢的从来不是独个的人。早先魏阉获罪,东林党人横行,没过多久冯宝又爬起来,朝廷两分,势均力敌,但如今连帝君都没人选。你说这世上,谁是赢家?」她说完就后悔,觉得自己话太多,迟早招人烦,思来想去再补上一句,「总而言之……我错了……我以后不理他就是……」 陆晋没接话,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顺手递上茶盏,垂目道:「喝口茶,润润嗓。」 云意接起来又放下,「茶凉了,不好入口。」 陆晋微怔,又将茶盏端开,谁知她来抢,「好嘛好嘛,我又不是嫌你。二爷给我的茶,就是下了鹤顶红我也仰头就喝呀。」 他止不住笑,将茶盏推开来,「油腔滑调,跟谁学的?」 「六部尚书,司礼监秉笔、掌印,还有就是诸位阁老啦。」她看着他,唇角有一道弧,浅浅上翘,因此时时刻刻瞧见她,都是盈盈笑脸,教人莫不欢喜,「我可没骗你,我自小生得漂亮,因是女孩儿,母妃不大喜欢,反倒是父皇,时时将我带在身边。两仪殿里议事,我能前前后后乱跑。见得多自然耳濡目染,那一个个都是人精,跟他们比,我可不够瞧。」 「你那一口四川话,连同苏浙口音,也是在两仪殿学的?」 「二爷英明!」她顺顺当当拍个马屁,「礼部侍郎郑淮才好笑呢,一口的湖南乡音,偏觉得自己个儿说的是正宗京片子,他一开口,我父皇必要找石阡翻译,要不然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想起旧事,大约十分快乐,径自笑了一会,停一停,过后又是落寞。 「听说郑淮投了李得胜,也不知道他的湖南话,李得胜听不听得明白。」 「你担心的事情倒是不少。」 「哎呀,没办法啦,劳碌命嘛。」她有些无聊,伸手摸了摸颈上纱布,觉着这么裹着可真是热,没想被陆晋叫停,一抬手按住她手背,「别动,伤口又在流血。」 「啊?那怎么办啊?我……二爷……我怕疼……」她红着眼像他求救,先前乱七八糟的说了那么一车话,现下他只记得一条,她说——我脸长得好。 可真一个字不虚,她低眉浅笑最是让人心惊。 陆晋安慰说:「不怕,按住了就好,千万记得别撒手。」 「啊?那我今儿晚上怎么睡……唔唔……」 她唇上一热,心中一凛。 陆晋亲她! 她骂曲鹤鸣不忠不孝,曲鹤鸣抽出剑削她,她受了伤,陆晋给她脖子上扎了个白圈儿,然后……然后怎么走到这一步?简直像是隔空跳过,她睁大眼也没能看清,他究竟几时凑过来,低着头,尝她唇上胭脂香。 胭脂香?哪来什么胭脂,倒是出逃路上,她花三文钱吃了一碗豆腐花,蜂蜜伴着碎花生,香滑可口,就像……就像他探过来的舌头。 炙热的,霸道的,将她原本清晰可辨的思绪搅和成一团浆糊。 手还得捂住伤口,她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乖得可怜,不敢后退不敢闪躲,仰着头奉上一双柔软而美好的唇瓣,任他采攫。 好似一朵花,静静在今夜,独独为他而开。 而他宽厚的手掌扶住她后脑,容不得她半点退却。唇上微微有些干,应着西北的气候,是属于男人的粗犷,一寸寸磨着她的柔软,一点点侵蚀着她渐渐混沌的神魂。 第二十九章 她惊惧、轻颤,因他轻轻含住她下唇,细细地抚弄着一段唇齿之间的旖旎情事。久久,他抵着她额头,声音沙哑,感叹道:「好甜,那碗豆腐花不错,我再尝尝。」不等她回应,甚至不等她呼吸,瞬时钻进她舌底,去探一分醉人女儿香。 仿佛有热风,悄悄拂她耳,掀起一片绯红如云的羞赧。 他依然霸道,固执地在她身上占满了自己的气息。过后还存着坏心,多咬她一口,提醒她回魂,「怎么了?傻了不是?」 云意被他吻得晕头转向,两只眼迷离,目光落在他肩上,却又不像是看他。懵懵懂懂,孩子似的惹人怜。 陆晋心满意足,曲指在她耳根处刮一刮,玩笑说:「竟然红成这样,眼看要滴血。」 「血?」她望着他,右手还老老实实按在伤处,眼睛里写着十万分委屈,「我的脖子,又流血了不是?呜呜……我这就要流血流死了……」 陆晋一时没能忍住,笑弯了腰,「傻姑娘,都是骗你的,伤口浅得很,早已经止住。」 云意不能置信,她居然被陆晋骗过去。他长着一张仗义可信的脸,干的都不是人事。无奈是她怕他,见了他皱眉就发憷,心里恨不能活撕了,咬牙切齿老半天,也只道出一句,「陆晋,你混蛋!」 「好好好,我混蛋。」他舔了舔唇,还回味着方才醉生梦死滋味,「你半路逃跑就不混蛋?」 她不接这句,一双手一个劲推他,「你离我远点儿,多久没洗澡,臭死人啦。」 陆晋却不觉得,「男人身上都是如此,走哪儿一股香的那是阉人太监。」 云意随口说:「曲鹤鸣就没这个味儿。」 「他没味儿?行啊,回头我就把他扔茅坑里。」 他发火,她也气不过,抓住身旁一只引枕往他身上砸,软绵绵力道,半途就让人截下。「臭流氓,我懒得同你多说。你把我三哥叫出来,我要见他。」 「肃王不在太原。」他弯下腰,不顾她挣扎,横竖挣也挣不过他,大约是亲近过,定下心,越发的放肆大胆,眼下随意她左脚收在怀里,除尽了鞋袜,露出一只再好看不过的脚,细细嫩嫩的,比一般姑娘家的脸蛋摸起来还滑。不过她脚踝红肿,惹他皱眉,「脚还没养好就满地乱跑,瘸了坏了,有你哭的。」 云意心想,就是不想让你欺负才费尽心思周旋,谁想到你玩的是请君入瓮,结局是她脑子不够,自投罗网。 「你说我三哥不在太原,那他上哪儿了?这兵慌马乱的,总不会是去了乌兰吧……天下无主,挟天子以令诸侯……陆晋,你们要反!」 她一惊一乍,他成竹在胸。「你也说天下无主。」 「可南京还有皇城,六部俱在,兵马齐全,人到了就能登基理事。」 「人?哪来的人?」 「就算不是正经皇子,翻翻族谱总能找出适当人选。东林党那群人,黑的也能说成白,还怕找不出由头?啊啊啊……轻点儿,疼死我了!」 到头来根本不必争,他取了药油来稍稍使劲,她便疼得眼冒金星,着急往后缩,可怎么也挣不开握在她脚踝上那只温暖粗糙的手。 陆晋专心致志低头揉她淤血红肿处,大约是亲过了,盖好章,就当她是所属物,因此脱了鞋袜见了赤足也不觉如何。「男人的事情自然有男人操心。」 云意撇撇嘴,原来在警告她少管闲事少操闲心。 再捏一捏她脚踝,「怕疼还乱跑,瞎折腾。」 云意面红红,见他松手,立刻将左脚收起来,胡乱套上白袜,嘴上仍是抱怨,「我要不跑,难道等着你们忠义王府来折腾?那我还是宁愿自己折腾自己。」 陆晋不与她多言,起身走出隔间,任季平伺候着净过手,再回来时云意已经是懒洋洋一团,趴在炕桌上熏然欲睡,见他来,还要撑起眼皮问:「要是你爹拿刀一片片割我肉怎么办?我是不是得预备毒药,好让自己少受些苦。」 「你不必去王府。」 他如此说,云意越发糊涂。想了想猜测道:「你该不会是想独吞吧?我跟你说,我虽然胆小怕痛,但这件事上绝不妥协。父王至死不愿南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要守着这份骨气。」 她面容肃穆,郑重非常,而陆晋只留下轻描淡写一句,「少胡思乱想。」从小桌上取过一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豆糕,因路上颠簸,已经碎了不少。 「早先在市集见你想买又没顾上,跑了一天该饿了,吃吧,垫垫肚子。」 「你一直跟着我呀?倒显得我跟傻瓜一个样。」她莫名有了那么些微的过意不去,纠结一番将红豆糕分做两份,一份推到他面前,「你也饿了吧,要不咱们分着吃?」 陆晋看着她,明明想吃独食,偏偏要装大方,心口不一小模样蓦地可爱。又拿出布巾来递给她,「要不系个盼盼?」 「才不要,我下巴上又没生窟窿,老系这个干嘛。」 他不管,自己动手,扯起个「盼盼」牢牢塞她领口,厚着脸皮说:「爷喜欢看。」 云意咬着唇,想骂娘。 幸亏季平有事来报,他二人出了书房,在院中说话。 云意但凡有了吃的,脑子通常想不了其他。等他回来,正撞上她偷偷摸摸扒拉另外一半,禁不住就要逗她,「那是我的——」 云意抬头,眼睛里还藏着对红豆糕的眷恋,然而又碍着面子,只好提议,「要不……你再分我一半?」 陆晋道:「不必,你都吃了吧。」 她欢欣鼓舞,临了还不忘拍马溜须,「二爷,您可真是大气!」 他笑,就这么坐在桌边看着她细嚼慢咽的把一包红豆糕都吃完,末了擦擦嘴,冲他一顿讨好地笑,两只眼睛弯弯好似天上月,一对酒窝带着甜,从眼帘晃到心底,全然是馨香软糯。 陆晋问:「吃完了?」 她笑眯眯点头,吃饱了便什么都好说,娇俏白皙的一张脸,此刻竟还红艳艳放着光,「吃完了呀。」 「好吃吗?」 「好吃,嘿嘿,比昨儿吃的山药汤好多了,那东西寡淡得很,我不喜欢。」 他上前两步,绕到她身边来,锋利的眉眼染上笑,则多出一丝温柔,「我买的东西,我一口没尝……」他语速稍慢,像是老狐狸钓鱼,有足够耐心等她上钩。一段窄瘦的腰也慢慢下弯,越靠越近,逼迫她不得不仰起身子躲避,却恰好正中红心,「你说该怎么办?嗯?」 她眉毛打结,不断后仰,感觉腰都要折断,「那……要不我陪你钱?」 「爷缺钱?」 「不……不缺……」 她撑不住,最终向后倒在炕床上,他随即压上去,将她禁锢在双臂之间,舌尖卷过她嘴角,扫起一点点碎屑,体味一番又觉不够,便再靠近些,吐着热气同她厮磨,「爷……就只尝尝味道。」 东西进了肚里还要如何尝?自然是到她嘴里尝。 第三十章 她推他,他放开来,低声劝告,「脖子上脚上都有伤,你再动,当心连后悔都没机会。」 她戚戚然不敢妄动,他顺了意,益发嚣张。 端看他朗朗君子模样,谁知是个无耻下流胚。 云意一夜没睡,想的都是他靠在近处的脸、带着压迫感的气势,以及灼热滚烫的呼吸。她参不透她与陆晋之间,萍水相逢各有所需的缘分,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么亲密,又那么陌生。她脆弱得无法抵御,但又好像是半推半就的矫情。 或许从宫门失守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卑微的落魄王孙。五鬼图是她最后的尊严,然则似乎贞洁名声,大约都需视作烟尘。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弥足深陷不能自省,陆晋这样的人,不动声色,谋段在心,她斗不过。 可是……如何能逃得过呢? 答案依旧无解。 翻来覆去一整夜的后果,第二天统统写在脸上。连昨夜给她引路的绿意丫鬟都忍不住建议,「要不?姑娘抹一层珍珠米分?」 云意不大在乎,「算了,横竖也不去见什么厉害人物。」 「二爷多厉害。」随手给她挽一头垂鬟分肖髻,再拿炭笔描出一对水弯眉,便成渌水亭畔,盈盈笑语一美人。哪还需要米分妆,憔悴三分,反倒惹人怜爱。推开门,就是恨了她一整晚的曲鹤鸣也免不了呆立庭中。 陆晋正低声吩咐曲鹤鸣,留下将后续麻烦清理干净,过后快马向北与巴音汇合。见她出门,即上前一步隔开曲鹤鸣视线,「用过早饭,我与你一道启程。」 云意抬眼扫过曲鹤鸣,他低着头直愣愣望着身边一丛矮树,木得像块石头。 「您是爷,自然是听您的。」她是笼中鸟,他是逗鸟人,她很能认清现实。 打发走云意,他与曲鹤鸣都十分默契地不提昨夜。曲鹤鸣仍有疑虑,「二爷,季平此人,是留还是……」 「跟他说是王爷旨意,令他往乌兰城侍奉肃王,途中若有其他,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 「她虽说是个烫手山芋,但扣下来远好过交出去。」他低头理一理袖口,不再与他多言,「回去恐怕就要出征,该提拔上来的,你要多留心。」 「二爷放心。」 陆晋掸开肩上一片飞絮,沉默中转过身,往小花厅去。 他一来,云意连忙高举双手,「我没吃你的,一口都没有!」 他轻笑,欺身来刮一刮她嘴角,「知道了,公主再清白不过。」 她气得涨红了脸,无语凝噎。 好在太原离乌兰已十分近,一早起程,天黑之前就能落脚。这一回路只剩下云意与陆晋二人,他另找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车夫在外赶马,自己也找机会躲懒,与她一同窝在马车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亲亲你……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行走的糖丸,随时他都要来舔一口,砸吧砸吧嘴,眯着眼睛说不错,尚可。 她捏紧了拳头,好几次想提刀杀他。 杀他?这个念头闪过,似一粒种,落了地生根发芽瞬时拔出一棵大树。她的记忆清晰,同莺时趴墙根偷听的画面浮现眼前,那奸夫说,要在城外栈道上设伏送他归西。 不过眼下情势有变,她跟着他回来,又正是陆占涛下令搜捕之人。假设她是奸夫……她用尽心力展开想象,视线落到闭目养神的陆晋身上,思绪当下拐个弯儿偏离轨道,她想的是,我如是奸夫,怎么也不会看上郑仙芝呀,她那么凶,吵起架来恨不能张嘴活撕了对方,其实和陆晋正相配,一个母老虎,一头草原狼,一个嗷呜嗷,一个汪汪汪。 嘿嘿……厮打在一起才好玩儿呢。 「公主笑呵呵的琢磨什么?」一剂醒神汤,醍醐灌顶。 「没……没什么……我想吃的呢!」 「想来也是。」分明是瞧不起她,料定她只想着吃。 云意内心升起一股莫名得意,嘚瑟着想,等着吧你,我才不告诉你你长一脑袋绿毛呢。直到他从匣子里拿出一盒玫瑰香饼,她的瞎嘚瑟一转眼都变作崇拜,看他如同信女遥望神祗,溢满了崇敬之心,「二爷,你什么时候藏了吃的在身上?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云意竖起大拇指,声音洪亮,「真是英雄盖世!」 陆晋冷哼,「这就英雄盖世?敢情你在眼里尧舜禹汤都比不上你们家胖厨子。」 云意闻一闻香饼,拧起眉毛来反驳,「二爷,您厉害了,也不能这么讽刺我呀。我也是读书人,我方才夸二爷英雄盖世,还说错了不成?」 陆晋复又闭上眼,慢悠悠说:「即是盖世英雄,自然想讽刺谁就讽刺谁,不然何苦当英雄。」 耳濡目染,陆晋胡说八道的功力见长,很快要赶超鼻祖顾云意。 云意气得头疼,心里念着,活该你戴绿帽,嘴这么毒,换她是奸夫,一样要砍了他泄愤。回过头来想,既然她的身份已算不上障碍,陆晋又是单枪匹马回城,杀了他,抢了她,正好去亲爹面前邀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二爷!」她忽然惊叫,陆晋也措手不及。 「怎么了?」 「我肚子疼……」她立时捂住小腹,装个可怜样,「哎呀……要死要死……疼得不行……」 她目光游离,陆晋心里便已经猜中几分,狐疑道:「难受?」 「嗯……」她忙点头,「要不这样,二爷您今儿先进城,我呢就在附近枫桥镇住下,您要不放心就找个人看着我呗,反正我怎么也翻不出二爷您的掌心呀。」 孤身一人,又带个累赘,怎么看也赢不了。不论胜败,反正不陪他一块儿倒霉。 陆晋久而未语,她继续追上,「哎……我肚子好疼啊……疼死我了……真走不了,一步都挪不动。二爷您行行好,让我休息一晚上再说。」 「你歇口气,爷是铁石心肠,这些招数不顶用。」 她苦着脸,欲哭无泪。她觉着,自己在陆晋跟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块都让他看透,没得花招可玩。 只有等,祈祷他真是盖世英雄,以一敌百。 等到暮色四合天地黯然,正是虎狼伏出夜鬼现身之时。马车行至双岔路,选上一条上坡险路,又窄又小,而另一条正是宽阔栈道,平缓通达。 马车停在一片高地,陆晋撩起车帘先落地,摊开手在近处等,等她探出头,一把横抱起来,往一处无人的茶棚去。 车夫也下了马车,自寻一张落满灰尘的桌,慢慢吞吞一遍接一遍擦他的戚家刀。 此处人烟稀少,棚内还有人开门迎客。一落座才知,端着茶壶茶具招呼人的竟然是曲鹤鸣。 他一身黑衣劲装,少了文气多了利落。随意倒满了茶,慢声道:「雨前龙井,二爷慢用。」最粗糙廉价的茶具,泡最精贵上等的茶。 暴殄天物。 陆晋解下斩马刀,砰一声,横放在桌上。 依旧冷着脸,皱着眉,猎豹一般浑身警戒。 第三十一章 云意抬眼看四周,都是辽阔旷远的黄沙高原,零星一点绿,遮盖不住裸露的岩石粗犷的地貌。斜阳将土地染成血,再一点点拖进黑暗。黑暗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张着口等,等愚人自投罗网。 不远处车马声渐近,云意认得,那是公主车驾。平地走的人,马上的将领,车前的徽印,每一处她都记得。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晋端着茶杯,望向远处,他在等,等利箭离弦,一声尖利鸣叫,划破耳膜。 来了! 人马分两队,自两处山坡俯冲,用的是蒙古骑兵的惯常战法。先把对方阵型冲散,再缓过身各个击破。 为首的人一到山底就觉不对,对方比他们更熟悉战法,压根不拘泥阵型,看似一盘散乱的沙,却能散开又合拢,虽人数不多,但也可勉力一战。 刀剑声、厮杀声、哭喊声都在脚下,云意甚至端不稳茶杯,摇摇晃晃抖个不停。陆晋在此时一把握住她手腕,勾了勾嘴角,笑容却未达眼底,「怕什么?」 「我不喜欢看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最后一个音落地,前后道路各杀出一队人,自两侧围剿。方才俯冲人马已无回天之力,杀光屠尽无需费力。 自然,还有三五人认出陆晋,一路狂奔冲上茶棚。 车夫头一个迎上去,来的人多了,曲鹤鸣也扔了茶壶拔剑相搏。 唯陆晋仍端坐在长凳上,悠悠然看人厮杀,以命搏命,就当看一场郎情妾意无趣无聊的戏。还能抽出空来关心云意,「怎么?肚子不疼了?」 她受惊,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眼看有漏网之鱼提刀来战,云意吓得跳起来往后躲。回头看,陆晋拔刀、出手,快如闪电。似乎动也没动,便已然斩下那人头颅。 霎时间,血如泉眼喷溅。那新鲜人头成了孩童脚下的皮球,自颈上落到桌面,再滚滚滚滚到云意脚下。 她吓得面色煞白,混乱间只管抓住身边人往他背后躲。 过后才知,被她捞中的人是曲鹤鸣,难得的是他竟没有甩手推开她。而是咬咬牙,忍着她瑟瑟缩缩躲在他身后抽泣。 陆晋手中的茶,凉了。 夜风起,吹起烟尘模糊双眼。 他立在风里,自始至终仅出手一次,杀一人,斩一颗头颅。 云意却在落寞的夕阳里望见一尊杀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他遇神杀神,遇父噬父。 她从未认清他。 杀声灭,栈道上的人将尸体爹成小山,泼一层火油,烧得轰轰烈烈。 陆晋收起斩马刀,吩咐「车夫」,「府里缺只圆凳,捡起来,只当是下面人孝敬他。」 车夫将人头拎起来,那人虽死不能瞑目,硕大的眼球还保持着刀落时的惊诧,怪异外凸好似一只破损的铜铃。然而脸上一滴血也未沾,脖下伤口整齐利落,倒过来能看清陡然收缩的血管,以及白森森被斩碎的颈骨。 云意捂住嘴,攥紧了曲鹤鸣的衣袖,一声不吭。 但陆晋的眼风扫过,曲鹤鸣即刻让开身子,毫不犹豫。留下她,仿佛是孤身一人,在大漠孤烟里对上陆晋这样一个杀红眼的狂人。 「过来——」他招手。 「我……」她害怕,退不敢退,进也没胆。 不过陆晋的话从来不必说第二遍,自有曲鹤鸣从身后推她一把,乱了重心,她好似投怀送抱,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她倚着他,闻到一股血与汗交叠的气息,像是启封一坛烈酒,熏得人莫名兴奋。 「怕什么?」他歪着嘴角,短短一瞬已从肃杀换回宠溺。 「怕你……」 「好人也怕坏人也怕,世上还有谁是你不害怕的?」 她捏着他胸前染了血的衣襟,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攒一层晶莹水光,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琉璃碎梦,再是刚硬的心,也注满秦淮旖情。 「那……二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眸色深沉,粗粝的手指在她纤细柔嫩的脖颈上缓慢滑动,思量她如此脆弱,只需他一点点力,就能在最后一抹晚霞消散前将她捏碎,但再看她眼中秋水横波,又能读到坚忍、沉静、不屈。 女人的美好兴许就在此处。 他笑一笑,捏起她下颌说:「自己猜。」 「我笨得很。」 「笨还知道要留在枫桥镇?」他越是不拆穿,她越觉得危险。 「那个……我听说枫桥镇上风景好,嗯,对,风景好……」 陆晋懒得听她胡扯,自腋下提起她,物件一样搁在桌上。拿起刀,转身就走。「子通,你留下来看住她。岳翎与我同去,时辰不早,不可再行耽搁。」车夫一言不发,跟着陆晋向外去。 陆晋至棚外再回头看她一眼,与曲鹤鸣说道:「她脚好了,让她自己走。」 曲鹤鸣心里踌躇,二爷的醋劲不是一般二般啊。 得了令,他站在一旁冷眼相待,压根不想与她多待。 云意扶着桌角,原打算自己慢慢下来,一个不小心抓了满手鲜血,那血似乎还带着温度,叫嚣着烫她掌心。 这一下,先前人头落地鲜血淋漓的画面闪回眼帘,她闭上眼,却看得更加清晰。胃中翻滚,她忍受不得,赶忙跳下桌往外冲上几步,抱着茶棚立柱搜肠刮肚地吐。 早晨喝的粥,马车上进的玫瑰香饼,一个个都跑出喉咙。 更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她涨红了脸,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连整洁都谈不上。好在身边也就剩曲鹤鸣一个,他恨她恨到骨子里,再添一分厌恶也无所谓。 天黑了,月亮换走了太阳。她以为谁都看不见,双臂紧紧抱着棚柱,侧脸紧贴粗糙的圆木,从先前的压抑、克制,最终变为撕心离肺的嚎啕。 曲鹤鸣就在身后注视,看着她弯下腰、站不稳,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 终于他等得不耐烦,握住她手臂将整个人都提起来。同时亦诧异,不知她几时瘦成这副模样,纤纤弱弱剩一把骨头,风大一点就能吹散。 「二爷早走了,你矫情给谁看呢你!」 「用不着你管!」云意被他拖着,又走回棚内,她腹中酸水上反,呛得喉咙一阵重咳。她弯着腰,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看得曲鹤鸣也担忧,「喂,你他妈要死别死这儿,回头让我怎么交差。」 云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抽出帕子来擦干净脸,挑了挑眉,讥诮道:「我就是想死,要你多管闲事?」 他冷冷道:「一点屁事要死要活。昨儿是谁跟我说,做人做事愿赌服输,丢了性命只怪自己。你眼下是干什么?哭哭啼啼怨谁?怨老天还是你那横征暴敛昏庸无能的父亲?」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当年我孤身一人流落西北,比你艰难千百倍,我死了吗?我如今堂堂正正就在你眼前,看着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什么是报应?我告诉你顾云意,这就是报应!」 「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才算手刃仇人,这血海深仇才算报得轰轰烈烈。」她双眼通红,眸中带泪,仿佛风吹雨打后一朵半凋零的花,顷刻间就要米分身碎骨。 第三十二章 他不明白,为何心头酸涩,为何想要去触碰她眼角藏着的泪。 「我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二爷不会放过我。」 「子通抬举我了。」 曲鹤鸣道:「你把自己看的太轻,二爷不在,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撒娇卖痴。」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直起腰,换一副笑脸。如不是眼底仍藏着血丝,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从未曾发生过。 「懒得理你!」哭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快步往回走。曲鹤鸣看她脚步,全然不是重伤初愈跛足难行。 他远远望着,于心中给自己一句警醒,这人是毒药,沾染不得。 再说陆晋,领着公主车驾再入乌兰城。忠义王府已成军机重地,里里外外重兵把守,他要入内院见陆占涛,还需搜身解甲,验明之后方可放行。 早几日便已报信,公主没了,随扈一个没少。他心知大哥不会轻易放过,眼下一见面便开战。进了门,陆寅还是老样子,天生一个白面书生,却费尽心力要在行军打仗上与他争长短。 「我记得二弟办事,从没出过纰漏,如今为了千万雪花银,也能有不慎之举,悔之莫及了?」 他坐在陆占涛右侧,手中一只圆山窑彩地金辰大茶盏,来回晃着青叶浮茶,话是轻描淡写,意却深在其中。 一个不慎,就是陆晋故意所为。 陆晋却全然无畏,语速平缓,专心自述,「李得胜派出两拨人来,儿于龚州就地斩杀南闯王周凤顺,次日于白狼河河口遭遇定西王赵智,赵智一行二百余人,熟识水性,凿开船底,使船沉于河心,公主顺流而去不知踪影。儿已派策那留守龚州继续寻找,自快马北上,将随行之人带回。」 陆寅道:「剩下几个奴才能有何用?打断了骨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陆晋垂目不言,他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信与不信并不取决于他与陆寅之间的口舌之争。 全赖陆占涛—— 他今日照例饮酒,至夜深便有些熏熏然不明就里。然则陆晋献策有功,京城稍有异动,他即遣人回城密奏,再三进言要将肃王软禁在乌兰城内。若依旧是顾家江山,便借口保护皇亲,若如眼下,乱行无主,则可挟皇子占尽先机。 更何况如今西北兵强马壮,京城里李得胜又是一群乌合之众,他那颗早年间让今上浇灭的逆反之心再次重燃。王侯将相做到顶,也该自己给自己往上升一升。至于宝藏,他倒不似陆寅那般热切。 他没有,旁人也得不到,这就是好消息。 即便陆晋私下有些小动作又如何?横竖一只泼猴,翻不出他掌心。 于是乎抬一抬手,让他们早散早了,「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毕照、原山、龚州三镇,李得胜再狂,也别想碰咱们的地儿!」 陆寅轻易不肯甘休,当即起身,「父王!五鬼图一事关系重大,怎可如此轻轻揭过?」 陆占涛摸摸胡子,觉着酒劲又上来,有点儿晕,「行了,人都死了,咱们没有,江北与南京也都够不上,寅儿不必忧心,掂量起来还是咱们西北最稳。」 「今日不知明日事!父王,传闻玄宗内帑多过朝廷三年税银,若能找到,则可扩兵养马,以图东南。」 陆占涛却道:「有肃王在,贺兰祉与赵谦也只得俯首称臣,否则即是乱臣贼子,天下皆可诛之。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东线三镇。」 陆晋上前一步,拱手道:「儿愿代父王出兵,与顺贼一战。」 陆寅道:「二弟将将败在顺贼手中,即刻出战,或无胜算。儿虽不才,愿领三万兵马会一会顺天王。」 陆占涛未做犹豫,定定道:「首战尤为关键,老二久在军中,又与顺贼打过照面,想来已知要领,令你月底之前,整顿出兵。」 「儿领命。」 陆寅不忿,「难不成公主之死就此不再追究?」 陆占涛有些为难,视线在陆寅与陆晋之间逡巡游移,犹豫间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随便捏个理,让陆寅平了这份怨恨就是。 「有罪当罚,老二明日一早去找孙管家领二十板子。」 他一身铜皮铁骨,早年间在军营里什么没挨过,二十个板子原也算不上要紧。 陆晋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儿遵父王旨意。」多余的,求情的话,一句也没有。 过后陆占涛与陆寅独处时才松快三分,揉着太阳穴劝道:「你何苦同他去争,他上阵迎敌,拼来的还不是成就了你?也就这个么个得用的兄弟,你啊……先学着放宽心吧。」 这才是父慈子孝,有的人生来多余。 再说曲鹤鸣。 他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至城西一处僻静民宅,门匾上的主人姓余,想来是名富商。但看曲鹤鸣轻车熟路模样,显然这宅邸与余姓老爷并无太大关联。 走近看,宅子称不上大,也就是间三进三节院,花木陈设尚算周正。于云意而言,只算是勉强可以住人。 曲鹤鸣引她自内廊绕进后院,院子里种着四季海棠、何氏凤仙,但或因无人打理,花开都透着一股寥落,星星点点没有章法规制。 花下设一处秋千,木柱上绕着彩绳,藤编的座椅上还夹杂着三五只绢花,秋千四周围都是开着花的海棠,显然是有心人所留。云意便装作随口一问,赞说:「这秋千好别致,难不成是你做的?」 曲鹤鸣看她一眼,打量她多半是无心,进而陈述道:「这宅子虽记在我名下,但都是二爷的东西。怎么用的,建了什么,问我也问不出答案。」 他推开门,侧身一让,「你现在此住下,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李总管说。外头那个圆脸丫鬟叫绿枝,能听不能说,独留她一个伺候你,先将就着用。」 说完朝院外招招手,绿枝面带羞赧,进门给云意行了个万福。云意扶她一把,笑呵呵说道:「好看,脸圆圆像个小汤圆,看着就开心。」 曲鹤鸣噎了一会儿,好半晌没能开口说话。又听她提议,「要不就叫汤圆吧,我喜欢芝麻花生馅儿。」 曲鹤鸣认为这样不妥,「想吃什么叫厨房给你做,乱改人名字是哪来的臭毛病。」 怎奈云意根本不理他,这厢握住汤圆的手,亲亲热热说:「汤圆,我想吃汤圆,你让厨房给我现做一碗成不成?」 你你你你要要要吃我啊……汤圆害怕得内心里结巴。 云意很快得到了她想要的芝麻花生馅儿汤圆,还十分好心地指派汤圆盛一碗给曲鹤鸣。他本不耐烦吃这些又甜又黏牙的东西,但看她在桌前吃得面皮泛红,咬一口外皮溜一勺馅儿,黑与白分明,好比她长发乌黑肌肤雪白。 尤其她眼中还有挥不散的神采,熠熠生辉,教曲鹤鸣认为,当她口中食竟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不知不觉,原本最不爱吃的东西,也跟着她的节奏,慢悠悠吃下肚。 一整日的刀光剑影、一整日紧绷的神经,也就在饱腹这一刻被莫名的满足感挤走,余下只有安然,以及,懒。 第三十三章 他开始有点理解顾云意对食物的执着与迷恋,世上生离死别天天上演,唯有美食可填补心中空缺。 隔着一张圆桌,她擦过手,笑眯眯问他说:「好吃吗?」 比她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 让他几乎有了,他们合该一桌吃饭的错觉。 「还成吧。」他放下碗。 云意道:「吃了我的东西,帮我一件事成不成?」 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他不知怎的有些恼火。 「一点点小事,曲大人那么厉害,肯定能帮得上的。」 「先别着急戴高帽,你的事情我都要回过二爷。」他冷着脸,又藏着厌恶。他讨厌应对她藏着心机讨好的模样,无奈她那张脸,用得最多的就是眼下神情。也不知二爷是犯了什么毛病,看上她哪一点。 云意笑笑说:「我看卧室后头连着个小佛堂,想请你帮忙制一双牌位,供奉双亲。」 「写什么?」 「东篱居士吧,那是我父皇自拟的。母妃的,就刻先慈顾门贺兰氏,也不必如何,总归有我认得他们。」 曲鹤鸣的视线落在她唇角附近一对时隐时现的酒窝上,心口蓦地一窒,翻来覆去不知是何滋味,她原本享受着超然于世间的尊贵,而如今却要为双亲牌位陪着笑求他。 他不见得高兴,也说不上悲伤,想来人生起起伏伏,本就如此。 「这事我得问过二爷。」 「那就劳您辛苦啦,要真能办成,这顿芝麻馅儿汤圆我也请得不亏。」 「既不出钱又不出力,你请得哪门子客?」 又一句刺过来,她咬了咬牙,忍,「我的心意是好的呀。」 曲鹤鸣自嘲道:「你有什么心意?我又值得什么心意?」声音轻得要随晚风飘走,飘进云的缝隙、月的金边。 而云意只听见他哼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逃窜出去。 她少不得骂一句,有病! 好在他办事快,第二天一大早就将牌位送上,又置办烛台蒲团等一应供奉之物。因此夜里陆晋突然到访之时,她还留在佛堂里念经,或者说这一整天,除开用饭,其余时间她都跪在双亲牌位之下。 陆晋仔细瞧她,也不像是哭过,见他来还能堆出个笑,捏起来团扇一柄,慢摇轻扇,真有几分宫廷女子的姿态。 他想起她的封号,坤仪二字,不必明说,已知其尊贵。 而今她见了他,也要捧出笑脸,因而白日里那些微的不快,便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斜着身体,半躺在炕床上,招招手,唤她到跟前。 她就坐在他身边,他目光沉沉,她任凭打量。 她今日穿的是梅花纹云纱上衫,腰间系百褶如意月华裙,发间只有她一路带在身上的吉祥如意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打扮。早起时她看汤圆打手势,打开衣柜,这屋子原藏着不少女儿家衣裳,但她不愿穿,非得指派管家到街上现买。乌兰城算不上繁华,衣裳首饰远比不上京城。但人长得好,挂块破布都一样好看。 灯下看美人,无声中透出一股朦胧情愫,勾的人心痒。 他捏着她尖尖下颌,皱着眉说:「瘦了。」 然而云意在他眼里读到了惊艳,大底男人再是英雄,也免不了被皮相迷惑。现下他再没有避讳,对她自然也不同。就好像猎物进笼,要吃要玩,都看狩猎人。 她笑笑说:「瘦了才好呢,瘦了好看。」 陆晋道:「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你是公主,用不着跟人比样貌。」 她垂目看向他腰间翡翠平安扣,轻声说:「我早已经不是公主。」 「你会比公主尊贵。」 这话意味深远,若深究,能给他排出一连串罪状。她只当没听见,低头拿起他腰间平安扣,没头没尾闲扯一句,「这个未免太素净了些,我以为二爷要佩个雕关公的,嗯……得是墨翠才够大气,左边再佩一只黄玉弥勒守平安……或是梅兰争春也不差。」 「武人不讲究这些。」 「怎么不能不讲究呢?二爷要往上走,总归是要应酬这些的。这世上俗人居多,见面敬三分,敬的都是衣。」 因她低着头,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她小半张脸,烛光下白得通透,樱桃小口染着花间嫣红,一开一合将漫漫心事说与他听。 何处来潺潺春水灌注胸前,他竟然沉溺在这样花开月明的夜里。 他轻声唤:「云意——」百炼钢终于也能温柔一回。 「嗯?」她终于肯放过平安扣,抬起头来送出一张白玉无瑕的脸。 他心上一动,缓缓靠近,只差一寸就要吻上他昼思夜想的唇。 可怕的是,她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二爷,你脸色不大好。昨儿又让你爹给坑了?你大哥又玩阴的了吧?」 陆晋僵在半道,顿了顿,有点想咬她。 「嗯……差不多吧……」 「打你啦?」她歪着头,看着他,小猫小狗儿似的,充满了好奇。 他不说话,她便知自己猜中,「真打啊?都这么打年纪了,还打屁股呢?」 「谁跟你说打屁股!胡说八道!」 「那你怎么一晚上都歪着坐?」 「爷乐意!」一口血梗在喉头,险些被她活活气死。 陆晋发了火,但凡一个屋檐下住着的,没人能逃得过。 云意举着药油站在床前,正在为她的故作聪明付出代价。 李管家是陆晋老仆,看云意这副坚贞不屈的样子,挽起袖子就要来帮忙。怎奈陆晋,裸着上身俯卧在床上还要讨人厌,「你出去,让她来!」 云意端着药油,只差跪下来求他,「我……我不看屁股!」 陆晋气得要呕血,大吼道:「谁让你看屁股!你他妈睁眼看看爷脱裤子了吗?」 李管家走得快,只听见前半句,心里担忧,二爷这些年在军营里混久了,难不成也开始……玩屁股? 要不得啊要不得。 屋里头,云意被他吼得双肩一震,惊吓中睁开眼,瞥见陆晋裸露的肌肉喷张的背,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说:「二爷,您可真是久经沙场……」 「怎地?」 「落了一背的黑疤啊……」 「那他妈是刺青,刺青!」他坐起身来,冲着她一连吼了好几声。「顾云意,你到底干不干?」 云意扛不住他黑云密布的脸,连忙点头,「干,我干,我这就干。」 让跑来送热水的李管家听见了,终于认定了二爷需要被人「干」的事实。 惊出一身汗,带着水盆,一溜烟跑个没影。 屁股,通知全府保护屁股! 卧室里灯光昏暗,悄然无声时将视线融成一团缥缈的雾。 云意洗净手,侧坐在床沿,望着一张遒劲的充满男人气息的背,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肤色略深,成小麦色。自肩膀到腰下诸多伤痕,大都是新伤,多半是这一回施刑的人下了狠手,才打成这副模样。 「二十板子按说也不多,我看啊,肯定是你哥找了二十几个壮硕汉子,接力来打。好在没伤着骨头,不然可有的养了。」她将纱布团成团,沾了药,轻轻往他背上抹,又怕他忍痛恼火,便还哄孩子似的夸奖说,「二爷是条真汉子!受了伤,忍着痛让我这样胡来,还能一声不吭,依我看,关二爷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四章 「你倒是会捡好的说。」他俯趴着背对她,让人瞧不见他那点子小得意。 云意上好了药,就等他干透。怕这人无缘无故生出歪火,也不敢挪步子,老老实实坐在身边同他闲聊。 「二爷谬赞,我笨就笨在这张嘴上,太爱说实话,所以呀,这一辈子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哼——」瞧瞧,有人傲得不像话。 「小孩子。」云意咕哝一句,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知怎的,灯影下月色里,他竟有几分雀跃,仿佛耳边拥来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乱跑乱跳。 不知从哪一处漏来晚风,催得烛火来来回回晃动。 云意心里打起了鼓,虽说非礼勿视,但这样扎眼的身体裸露在近前,怎舍得闭上眼。悄悄瞄过去,男人宽肩窄腰,结实紧致,自后颈到胯骨,肌肉跟随脊椎弧度,从厚实慢慢迈向收敛,一道道横纹凹凸有致,无一不在诉说着腰身的健硕与力量。 最可怕是留下一段腰窝,深深内扣,再凸起一段后臀,呃……可惜让绸裤挡个干净。 等等,她缘何要用可惜一词? 忍不得了!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一汪下凹的腰背。 只差毫厘,他突然发问,「想什么呢?」 想你呀—— 她不敢答。缩回了手,两只手紧紧握住告诫自己要克制,要矜持,时时刻刻谨记她的身份与她该有的仪容,可是……真的好想摸一下…… 她挣扎着,满脑袋线头,随口敷衍道:「二爷,您背上这只哈巴狗刺得挺好啊,栩栩如生的……」 「那是狼!」他坐起身,狠狠瞪她,「顾云意,你他妈找死呢!」 云意愣在当下,看着他怒意横生的脸,很想令他转过身去,留给她一张裸背就好。 「呵呵……狼啊……我当然知道是狼啦,我这不是跟二爷开开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嘛。狼,狼好!比哈巴狗能耐多了!」 「爷迟早让你气死!」陆晋望着帐顶,心生绝望。 她过意不去,想要岔开话题,「那……二爷为何刺的是狼呢?我听冯宝说,那些个武将大多都刺个龙啊虎啊的,要么就刺精忠报国嘛,狼倒是少见。」 陆晋道:「蒙人以狼为尊。」 云意想了想,问:「二爷看起来不像是蒙人。」 「外祖自北方罗刹国来,与蒙人并居,我身上……算了……」 他欲言又止,云意遂知其意,柔软了语调,轻声道来,「我母妃贺兰氏原也算不上汉人。此姓出自古氏北方鲜卑族,居于贺兰山下的鲜卑人,以山名为氏,故此绵延百年。又经孝文帝以汉姓代胡姓,故今贺兰氏为稀姓。因而说……就是堂堂坤仪公主,也并非正经汉人,天下胡汉之争着实可笑。不过当年我厉害得很,谁也没胆量拿这个欺负我。」 「如何厉害?」 「有一回太子哥哥笑我是胡人蛮夷,我气不过,抓着手上的九连环就磕他脑袋。」 陆晋侧过身,颇有兴致,「没挨罚?」 「没呢,我找父皇哭了好一会儿。太子来的时候,话都没说出口,就让领回去抄书了。」回忆往昔,记得的都是快乐,回味的全然是心酸。她笑着笑着,莫名落下泪来。一滴滴伴着上扬的嘴角、笑意未散的眼眸,无声中已讲完一段伤心旧事。 男人温暖粗糙的指腹抚过她面颊,拨开一滴咸涩的泪。他问她,「哭什么?」 她便笑,「我想着我那大胖子哥哥还欠我个蒙古厨子呢,我的烤全羊,到现在还没着落。」 「明日给你现找一个,等过了孝期立马就能吃上。还想要什么?跟爷说。」 云意便掰着指头数起来,「想吃香菇面筋、鼎湖上素、菊花豆皮、三色银钩、八宝糖菜,还有……火烧赤壁山珍献寿、清蒸冬瓜蛊罗汉上素……」 她背起菜名如数家珍,眼睛里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快乐,陆晋看着有些痴,忽而问:「你猜爷想吃什么?」 「二爷想吃什么?」她当真停下,水汪汪的眸子望过来,粼粼波光里映的都是他的影。 「爷想吃你——」 他甚至不必起身,只需捧住她后脑往身前一送,便能重重地吻上她的唇。紧挨的唇齿间,他带着一股难以探寻的狠戾,粗暴地碾压她,纠缠她,一步步侵蚀她的心,立志要将她脑中所有与他无关的记忆都清除。 她必将属于他,就在此刻,就在她被侵入时,喉中溢出娇软嘤呤,逼得他几欲疯狂。滚烫的舌头追着她的,从里到外一一扫过,却始终不能满足。大手压在她脑后,按着她不断往自己唇上送,又是咬,又是吮。直到呼吸迷乱,他胸膛起伏不能自已,她双颊酡红似酒醉微醺。 他望着眼前被他吻得水亮嫣红的唇,哑着嗓子说:「爷为了你,忍得浑身都痛。」 云意低眉顺目,「我身上还有重孝。」 「爷等不了三年。」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少不得三媒六聘。」 陆晋身上仍有余火未消,掌心贴着她后颈,缓缓地揉。 男人尝够了甜头,便也不似先前着急,能耐着性子与她慢慢说话。「想要什么?」 云意抬起下颌,眼底含情,脉脉似山涧水、天边云。 勾一勾唇角,整间屋都亮起来,「二爷取下李得胜项上人头,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她只说跟着他,对于名分地位一个字不提,或许是她已看透,求不来,便连奢望都不必。 陆晋轻轻摩挲她嘴唇,目光炙热,「你放心……」 让她放心去等,还是放心他呢? 一切都是不定数。 这一夜他宿在厢房,次日一早就要赶回军营。云意也起得早,招呼两声,留他一同在花厅里用早饭。 她近日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红豆粥舀上两勺便搁了碗,静静看他一眨眼吃下一只奶馒头,说不上狼吞虎咽,可也不算好。「二爷身上有伤,切记不能沾酒,若是桌上有辛辣之物,也尽量少食,万一到了战场还有不妥,那可不好办。」 「唔——」态度称得上敷衍。 云意不甚在意,自顾自说下去,「二爷平日在军营都吃些什么?」 「灶头上做什么吃什么,不讲究那些。」 「药还是要吃的。」 「挨这么几下,还要吃什么药?麻烦!」陆晋接过丫鬟红杏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起身要走,「你安心住着,晚些时候让子通给你找个南方厨子。」 「二爷有心了。」她起身相送,「不过一早我都交代过乔东来,让他守着二爷吃药,要是漏了、少了,回头我让二爷打他板子。」 陆晋道:「他一个奴才,还敢管主子的事?」 云意将红杏手里的披风接过来,递给陆晋,「身体是自己的,二爷还是小孩子呢,药也不肯吃,难不成回回都要哄?」 陆晋鼻子里哼哼一声,沉着脸去了。 天高的云淡,正是初夏好时节。 云意站在院中一阵恍惚,忆及闺中岁月,从前以为这辈子做不来的事情,如今竟能干得有模有样。老话说得好,人活于世,没有不低头的。 第三十五章 她低头了,亦不知前路几何。 傍晚曲鹤鸣上门来,白衣巾帽,自恃风流。见了面,一开口就没好事,吩咐汤圆,「给你们主子收拾收拾,把主屋让出来,给程姑娘腾地方。」 汤圆呆了一呆,打了个手势问他,收拾出来的东西要搬去哪里。 曲鹤鸣道:「都挪去西厢房,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再向内走,他不愿入佛堂见她供奉之人,便只在门外说话,「都听见了吧,赶紧的,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 云意来时也未带行囊,身无长物,要带的只有父母牌位与一本经书。她跪在蒲团上,手中拨着小叶紫檀十八子佛珠,念完最后一段经文。 走出佛堂,她一身白衣,素净至极。 又瘦了…… 曲鹤鸣忽然间心起晦涩,自初见那一日起,他仿佛在守候一朵花的凋零。 而她仍作无恙,笑笑说:「程姑娘是谁?好看么?」 他面无表情,答道:「名动西北的花魁娘子程了了,你猜如何?」 她一时发愁,随即释然,「看在程姑娘长得好看的份上,挪就挪啦,横竖也不是我的地方。」 天黑时一顶小轿入府,随行的人与物都称不上多,也就一个丫鬟,一担木箱。衬不上曲鹤鸣责令她腾地方的凶悍气势。 云意隔着海棠花与程了了初见,心念婀娜一词有了鲜活释意。她袅袅婷婷走来,施施然行过一礼。云意便觉着一脚踏进海棠花海中,幽幽然四周围都是香气。 「妾了了,见过夫人。」 嗓子也是灵的,若黄鹂清啼。 但她不是夫人,眼神扫过曲鹤鸣,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不好贸然否认,只能装个糊涂样子,点点头,「好好好——」 像个老将军点阅士兵。 程了了却像是见惯了的,比她还会讲场面话,「往后妾与夫人便能常在一块做伴了。」说话间就要来拉云意的手,让曲鹤鸣咳嗽一声,打了岔。 云意摸摸发髻,纳闷想,她确实是梳的双环髻,明眼人一看见知道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难不成……汤圆骗我? 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汤圆。汤圆退一步,感觉很无辜。 曲鹤鸣也觉尴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程姑娘舟车劳顿想必累得很,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我等就……不打扰了……」斜着眼睛看云意,咬牙切齿「到底走不走啊你,傻登登看着比男人还急色」。 云意回瞪他,同程了了笑一笑,便径自往后院去。 曲鹤鸣朝程了了抱拳,快步跟上。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哎……哎……我说你,顾云意,你就不能走慢点儿啊你,步步生莲你听过没有?你这走路都带风了,不怕闪着腰啊?」 云意停步,在碧山亭里同他争辩,「你管得着么你?婆婆妈妈啰啰嗦嗦没完没了。」 「行啊顾云意,叠字说的不错,看得出来小时候念过两年书。」 「什么顾云意顾云意的,你再叫大点儿声,喊得隔壁都听见,打更的人还没来呢,王府的侍卫就都赶来拿人了。」 她稍稍侧着身子,留一片单薄侧影落进他眼里。头上只剩一只碧玉簪,衬得面如雪,发似墨,古人说绿鬓如云,大致如此。 他脑中闪过一丝懊恼,不知为何昏了头要追着她闹到后院。 他竟然不能自控,眼看着又要说后悔的话,却全然不能阻止,不知何时成了个没脑子的疯人。 「程姑娘心地好,又和二爷是旧识,你可别欺负人家。」 「我欺负她?」她简直要被曲鹤鸣气到无话,「我如今这个样子,旁人不来欺我已是幸运,我打哪儿来的本事去欺负旁人?」 她一跺脚,气呼呼跑回窄小逼仄的西厢房。 曲鹤鸣仍留在亭中,好天色已晚,谁也看不清他。他似乎长吁一口气,回想起昨夜二爷在酒桌上一句玩笑,「女人再好,也就是个玩意儿。」不知怎的,陡然间恨起来,一拳砸在红漆立柱上。 砰的一声,路过的汤圆都要替他疼。 陆晋于三日后出现,一来便好大阵仗。 小花厅里,云意正跟着程了了学琵琶,在宫里时根本摸不到这乐器,更别提学,人人都觉着这东西不正经,恨不能都烧了砸了,以示清贵。 但人分善恶,乐器是死物,哪有好坏之分,都不过时牵强附会罢了。 程了了细致温柔,毫无轻浮之态,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昆曲评弹也能信手拈来。这样的人才,亦可说是世间少有。 可惜陆晋出来煞风景,他吃足一锅呛药,现身就沉着脸,拿眼刀子扎她,「这是你该碰的吗?」 云意站起身,将琵琶还给程了了,木呆呆没能看清状况。 倒是程了了,比她伶俐,迎上陆晋那张阎王脸,笑意不减,「妾身见过二爷,二爷这是从何处来,用过饭没有?妾这就叫厨房加菜。」 再提云意,「夫人年纪小,瞧着有意思便拨弄两下,还望二爷多多包涵。」 陆晋怒而拂袖,「算了,你准备准备,一会儿有同僚上门,你留下陪着唱一段。」 再看云意,「绿枝呢,过来把她领到井里去。」 喊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云意支吾道:「那个……绿枝让我改了名儿了,眼下叫汤圆……」 陆晋觉着头晕,「你干脆把红杏也改个名字叫粽子得了。」 「那也成啊,反正就快到端午了,叫粽子指不定添多少福呢。」 真真是个厚颜无耻的。 陆晋只好亲自动手,握住她手臂就往院外拖,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当着程了了又多一分扭捏,因此与他纠纠缠缠好半天才到后院一口枯井旁。 对着他那一脸阴霾,难得云意还能抖擞着胆量同他玩笑,「怎么啦?终于忍不得了,要把我扔井里一了百了啊?」 汤圆一路小跑跟上来,主动坐上木桶,慢慢往井里降。等她落了地,老仆再将木桶提上来,就等云意。 陆晋双手撑在她腋下,抱孩子似的将人提起来,放进桶里。 云意拉一拉他衣袖,求道:「二爷可别忘了给我投食啊,我肉少,经不起饿。」 他拉开袖口雪白细嫩的手指,安慰道:「放心,里头有吃的。」同顾云意相处,有一条需谨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给她准备吃的。 他不放心,替了老仆的活儿,亲自送她入井。 井里黑漆漆一片,四处飘着一股干稻草味儿。好在汤圆力气大,在井底稳稳接住她,再大力摇了摇木桶,上头的人便放下心,收起木桶到前院迎客。 这井底掏出一道门,门内偌大一间石洞,里头一应生活器具都在。手拂过桌面,一点灰都不沾,显然是时常有人打理。 云意走到尽头,靠墙放着一张大立柜,里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兴许为的就是遮挡视线,再往前必定别有洞天。 总不能是陆晋琢摸着挖个地道连通忠义王府,好半夜里提刀去砍他大哥吧。 那也太简单粗暴了点。 云意还在犹豫吃梨还是吃桃,前头已经热闹起来。 第三十六章 今日来的都是老早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旧友,因此席上并不拘束。他置办这座宅子算不上秘密,自打投身军营,他便鲜少回王府,即便后头结了亲事,一年也难回去一回。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此处,至于为何姓余,还有一段旧事。 酒酣耳热,程了了正唱《百宜娇》,「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她嗓音清亮,通篇无一丝媚俗之意,不由得让人高看一眼。 再唱「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至此处,恰有不速之客漏夜前来。 哐哐哐门敲得似鼓点,又急又凶。李管家开门相迎,来客端的是好气魄,陆寅手下一员副将冯继良领三十甲胄齐备的一字军列队阵前。 陆寅自视为一,一为原始,因而新练的亲卫军改了名号都称一字军。 李管家本要争辩两回,但瞧见自队尾拾级而上的陆寅,便老老实实闭上嘴,弓着腰引他入府。 而陆晋等的人也正是他。 他悄声吩咐,让程了了退席。 陆寅绕过照壁至正厅,离个老远就已经高声笑道:「二弟呀二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喝酒也不叫上哥哥,该罚、该罚啊!」 人家说了一长串,他只一句,「大哥。」没了。 陆寅多少有点尴尬…… 好在席上的人他都打过照面,这下交往寒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但该来的,终归是要来。 陆寅的笑从来都在嘴上,没进过眼底,装起兄弟情深,戏不算精。「听闻二弟近日有美相伴,怎的不请出来,让大哥过过眼,到底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迟早是要回王府的。」 陆晋道:「她身份低微,不敢拜会大哥。」 陆寅拍他肩膀,「既跟了你,自然是一家人,哪还讲究这些。快快请来,不然大哥可要自己去找了。」言语之间,威胁之意甚浓。 陆晋状似为难,令红杏去请人。众人于厅中等上些许,聊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话,无非是女人、军营、时局。 红杏只身回来,支吾道:「姑娘不肯出来。」 当即正中陆寅下怀,放下酒杯,瞬间变了脸色,厉声道:「如此不识抬举!爷倒真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来头!」 不必再与陆晋周旋,他踏出门槛,自有一字军跟上,闯陆晋府邸似入无人之境,一间间屋子逐一搜过,抄家拿人也不过如此。 陆晋于其后缓步跟上,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他踏进中庭,陆寅方闯进正屋,被抚琴自怜的程了了惊艳当场。 知其人,投其好,一举数得。 他进门来,佯作不知,责备程了了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来见过大哥。」 程了了遂放下琵琶,轻移莲步,至陆寅身前福一福身子,轻声道:「妾了了,见过世子爷。」 她似清水出芙蓉,衬得世间无人不俗。 陆寅看着,竟有些痴了。 云意在枯井中等到天黑,怕漏光,下面石洞不敢点灯,只好抹黑吃饭。 侧耳,隐约后院有了人声,多人争执渐渐靠近。汤圆拔刀守在洞口,一副谁来砍谁的架势。 云意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庆幸自己胆小,没敢再跑第二回,不然汤圆一个手指头就能制服她,丢人又丢份儿。想来这府里人虽少,但大约个个都是心腹,陆晋严密控防,将她周围守得跟死牢没差别。 难道就这么一辈子给人当小老婆? 以她现在炙手可热的程度,估计不大可能。 黑暗中汤圆的眼与耳,看的听的,却是她。 二爷不放心夫人,她得看紧点。 陆寅在房中与陆晋叙话,冯继良尽职将前前后后所有犄角旮旯都翻遍,最终一无所获,只得安静退场。陆寅沉浸在美人如玉的梦幻中,出了门都还像是踩在云里,久久未能抽身。 井底的时间好比面团一样向两端无限拉伸,漆黑暗影下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井边三声长短不一的金属敲击,汤圆已凑到跟前,拖她到井底,将人上了木桶。 木桶一点点向上拉升,她仰头望见井口大的天空,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黑漆漆一团,夜幕沁满了水,重重压下来,逼得人胸口一窒。 渐渐她看见陆晋的脸,他眉心藏隐忧,不知为的是什么。 程了了也在,慢一步站在陆晋身后,温柔和善是只依人的小鸟。 陆晋伸手要抱,云意瞧了瞧程了了,莫名的抹不开脸,错开陆晋,提起裙子跃出井口。 陆晋的脸色又是一沉,好在有程了了,或许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再一次想来拉住云意的手说话,半途想起曲鹤鸣的动作,只好停住,两只手合握在身前,然而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减。「时辰不早,夫人没能用饭,怕是饿了吧?厨房里灶头还热着,夫人想吃什么,妾去与厨房说。」 「这倒不必……」 陆晋掐了她话头,「叫厨房做四样素菜,再进一盅虫草汤。」 「大晚上吃那么补啊?」 陆晋根本不管她说什么,拉着她便去了小花厅。 先前的酒席早早撤了,但云意进来时还能闻到酒气与脂米分香交叠的味道,你说是温柔乡、销金窟亦不算夸张。 云意看不透眼前莫名焦灼的气氛,他落座,她并不上前,仅站在六扇骏马屏风前,轻声说:「我听见琵琶声,程姑娘曲艺俱佳,真是个妙人。」 陆晋睨她一眼,淡淡道:「她待不了多久……站那么远干什么?爷还能吃了你?过来!」 「那可说不定……」她慢吞吞移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勾在一起的手让他一下握住,男人手上粗糙的茧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他叹一声,皱眉道:「怎么又瘦了。」 云意道:「姑娘家忽胖忽瘦是常事,改明儿我胖成个肉球的时候你可别嫌弃。」 「你还是胖点儿好,胖点儿好生养。」捏来捏去,手上都只剩骨头,乍看之下倒像是府里苛待了她。害他在厅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厨房里当差的都记着板子,明天一早拖院子里人人二十板子跑不了。 「虫草汤一早就在灶上温着,夫人先用一碗,垫垫肚子可好?」程了了走过长廊穿入花厅,云意听见声音就跟遇上抓奸一个样,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把陆晋甩开,一双手藏到身后去,退开一步才敢去看程了了,呐呐应一声,「好——」 就连陆晋也没能明白过来,出现了个程了了从未见过的呆样。 这场景,像是色老爷调戏丫鬟,让正房夫人逮个正着。 不由得往云意脸上瞧,正是一副做了坏事赶快藏好的架势。可这算哪门子坏事?当即伸手一捞想将她捞回来,没想到这丫头真敢躲,一下就闪到对面去,佯装无事地坐下喝汤。留下他手臂高举,面色僵直,不知所谓。 程了了只当没看见,摆上碗筷服侍她用餐,「这汤补身,夫人趁热喝。」 「哦,好好好——」她埋头喝汤,无奈,对美人最没辙。 第三十七章 美人眼波泠泠望向陆晋,怎奈莽汉不解风情,挥手道:「这儿没你的事,回去等着。」 程了了看看云意,再看一眼陆晋,福了福身子,退了场,没半句怨言。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陆晋就想干点坏事。 于是怂怂地搬起凳子坐到云意身边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爷喂你。」 「啊?」这下终于肯从汤碗里抬起头,看向身边有着变态嗜好的男人,「可我都好好的呀,我能自己吃,唔……你干嘛……」 他懒得听人啰嗦,拿了骨瓷汤勺就往她嘴里送,她送上身的那点子拳头,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爷喂你你还不乐意啊?」 「你讨厌!」她抬手捶他肩膀,一句抱怨激发一段旖旎。他笑着问:「谁讨厌?」 「你!就你!」 「谁?爷叫什么?」 「陆晋啊!」她百思不能解,他是不是脑子有病,一阵一阵的,见了她就病发,药石无灵。 「乖,再叫一声。」 她想喊他绿毛龟,但到底忍住了,咽下一口满是药味儿的汤,试图将话题引入正陆,「方才是谁来了?要找的人是我么?」 陆晋放下碗,正色道:「不错,来人正是陆寅。」 「他还想着图呢?你在王府那没能过关?」 「他在白狼河下游已找到女尸一具,与你的样貌、身材、衣饰都相符,但他若不来这一趟,必不能安心。」 「那你想要么?」天底下人人都想抢的东西,她不信他能分毫不动心。 「喝汤,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又塞给她慢慢一勺汤,喝得云意腻歪得不行。 她推他,没能推动,「你烦不烦呀你。」 「爷是挺烦的。」一碗汤眼看见底,他将碗底的药渣都舀起来,「爷还讨厌么?」 「讨厌!」她答得斩钉截铁,「拿开啦,底下的东西我都不吃的。」 他二话没说把剩下的都送自己嘴里。 那勺子她用过…… 云意摸了摸面颊,莹白的皮肤下面透着一丝丝的热。 这顿饭吃到月上中天才收场,云意自顾自起身,预备回屋休息。未料到陆晋就在她身后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到哪儿他也到哪儿,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西厢房本就小得可怜,他来了,恁大一个人,毛熊似的壮硕,往炕床上一坐,长腿一伸,更显得屋内狭小。 云意折腾一整日,已有些不耐,「二爷跑我屋里来做什么?还占了我的床,真要让我睡屋顶啊?」 他抓她手,快很准,就像军营里跟人练拳脚,握住了就往身边拖,不给半点逃脱之机。「坐这,爷跟你说两句。」 云意动弹不得,只好就范,「二爷想说什么?我会的不多,四书五经棋艺经略倒是能聊上几句,琴歌风月却是不能的。」 「谁跟你说那些,不过,你这话正好起个头。」她站他坐,他一只手足够箍住她双臂,将人牢牢控制在身前,跟牢头审犯人一个样,「爷让你去主屋跟程了了搭话了吗?琵琶那破玩意儿是你该碰的吗?」 云意摇摇头,「不是,以后不学就是了。不过一个屋檐底下住着,我总不好见了面把人家当物件摆设吧。」 「有什么不能的?她不就是个物件摆设?」 「二爷……」 「有话直说。」 她犹豫一阵,末了还是没能忍住,「我看程姑娘对二爷情意匪浅,二爷如此待她,恐怕暗地里要伤心的。」 「……」陆晋连提都懒得提,捏着她的手指说,「你还记得自己什么身份么?这样的东西也用你费心?」 云意摇头道:「世上人人都有不得已之处,推己及人,我不愿如此。二爷素来纯厚,何苦如此对待亲近之人。」 「呵……你倒是大度。」 「大度称不上,就是……程姑娘杭帮菜做得好,旁人投我以木瓜,我总得报之以琼瑶吧。」 陆晋又让她气住了,忍不住捏她腮边肉当惩罚,「迟早你要为两口吃的卖了爷。」 「别呀,什么两口,一口就卖啦!」说起来顺溜极了,毫不知耻。 陆晋道:「别的不管,先让爷亲一口再说!」 隔上三五日不见,心里想得不行,夜里睡在硬邦邦木床上,想的都是她的脸孔,她的身子,想得浑身都痛。但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甜,甜得整个人都在云上飘,做着美梦便不愿醒。他捧着她的脸,吮着一片湿滑小巧的舌,下着大力气,仿佛要吃尽她舌尖上一小点儿春末浓香的花蜜。 而后撩出一身火来,又不能撒在她身上,简直自作自受。 之后云意赶他出去,还觉着舌根子疼得厉害。 次日,陆晋走后,轮到曲鹤鸣登门。 又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曲鹤鸣身后跟着个褐色上衣的仆役,肩上扛一只布袋,一进门便往客房去,把布袋解开了,原来是个血淋淋的姑娘。 「莺时!」 曲鹤鸣道:「人让世子爷打死了扔进乱葬岗,赶到时还剩一口气,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了。」 话音一落,老李便急匆匆闯进来,「夫人躲一躲,冯继良又来搜人。」 「哼,疑心病从没好过。」他嘱咐云意,「你带着这丫头去井底,我来会一会这个什劳子冯大将军。」 云意又被送回井底,这一次即便多一个病号,也能算驾轻就熟。 藏在角落里点上小小一根蜡烛,云意借着光把莺时身上的伤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大都是针刺篾片之类的小伤口。显然是受过重刑,但要说性命之虞,或也有几分言过其实。 她悄悄唤一声莺时,眼见她眼皮底下稍稍一动,但人未醒,依然迷迷糊糊发着高烧。 再出来时瞧见井边小径上一滩鲜血,云意扶着曲鹤鸣站稳,好奇问:「这是哪来的?你杀人了?」 曲鹤鸣眼珠子看天,不屑道:「我用得着跟冯继良动手?三句话气得他吐血,灰溜溜跑了。」 云意道:「你这样,不怕他又跑世子跟前儿告你一状,没得惹一身麻烦。」 曲鹤鸣浑不在意,「冯继良那厮,给他三分好脸他照样告黑状,还不如力争到底。」 「除了骂人,你还可以想法子坑他嘛。」 「如何坑?」 云意往后退上几步,给莺时腾出地方,踌躇一番,「这可不能随便说,你要学会了,我还坑谁去?」 「行啊,敢情您就专坑我一人儿是吧。」嘴上虽然倔强,但心里怎么有点小雀跃呢?她只坑他一个,真是大大的光荣。 「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她弯下腰去看莺时,这丫头面色蜡黄,嘴唇干裂,闹了两三个时辰,药也服下一剂,依旧是昏迷,「莺时病成这样,如何熬得住?要不然再换个大夫试试?」 曲鹤鸣却满口笃定,「放心,明儿肯定醒。再说了,你以为眼下找大夫容易?随便进来个人都要查到上三代。」进而感叹,「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第三十八章 「那你千万离我远点儿,省得招惹麻烦。」她守着莺时,往内走,把病人安置在拐角一间客房里。回过头看,曲鹤鸣还跟尾巴似的跟着,处处招人讨厌,「别老跟着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你管我!」 云意思量片刻,想来这时节不应当得罪他,于是说:「你要再来,记得给我捎一套善琏湖笔、一刀四尺单生玉版、一刀四尺冷金宣的‘澄心堂’,再来三尺棉连蝉衣,这个要多多益善。」 「怎么,您这是要作诗还是画画?」 云意道:「都不是,我要抄经。」 抄经用这么一两银子一尺的东西,可真能造。 莺时到次日午后才醒,先拉着云意哭够了才说话,「奴婢这不是做梦吧,竟真能见着殿下!殿下平安无事,奴婢就算死也甘愿。」 云意坐在床边,轻轻拍她后背,温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都好好的么?千万别再提那些个要死要活的话,养好身子要紧。」 莺时捂着脸,又是一阵哭。云意向窗外望,这座宅子里当差的人并不比宫里差,汤圆面上耿直,内里心细如发,但凡她有意想要支开人的,根本不必开口,汤圆便能曲膝告退,但私底下究竟去了哪儿,这倒是不得而知了。 她少不得需安慰莺时,「别哭了,再哭当心哭坏眼睛,到时候嫁不出去,可别后悔。」 一提起嫁人,莺时立马止住了,带着满脸泪,委屈地望向云意。「殿下也受苦了。」 「我这里并不算什么,倒是你们。陆寅穷凶极恶,为了拿到五鬼图,多半是无所不用其极。好在老天垂怜,遇上曲先生菩萨心肠,好心将你救回。不然,你我主仆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她说每一个音,都未曾放过莺时神色,然而莺时并无破绽,「奴婢还好,只是玉珍嬷嬷同槐序季夏几个,身子骨熬不住,怕是不成了。」 云意叹一声,心中涩然,「你细细说与我听,自我落水之后,你们去了何处,如何进的忠义王府。」 「当日殿下落水失踪,奴婢无法可想,只好随查干大人先行上路。至于为何是向西,而非南下,奴婢这等身份,确实不敢开口去问。好不容易到了乌兰城外,却突然遇上劫匪,奴婢躲在马车下面看他们杀得满地是血。杀完了人二爷才现身,二爷同嬷嬷说,水流太急,没能追上殿下……嬷嬷听完,当即便晕了过去,队伍里哀声一片的,大家伙都觉得没了活头。只得跟着二爷进城,谁知进了王府就像入了诏狱,任是什么样可怕的刑具都往人身上试一遍。熬不住的胡说八道,熬得住的,好几个都咬舌自尽了……」说到此,悲从中来,眼泪流干了,便只剩下抽噎。 云意长叹道:「是我害了你们。」 莺时咬咬牙,继续说:「奴婢当时想着殿下既已去了,奴婢若真说些什么,往后就算到了下面也无颜相见。奴婢……奴婢就算死,也一个字没说……」 云意握住她布满疮疤的手,安抚道:「你死里逃生,我又怎能再疑心于你?即便是有人受不住吐口,也无妨,这样的世道,能保住性命我便替他们高兴。」 「殿下放心,即便有人挨不过大刑,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东西。公主落水,是多少双眼睛看着,编也编不出来。至于图的事情,世上活着的还有几个人知道?哪能让奴婢这等人晓得?招出来也都是胡话。」 云意道:「那……德安与德宝,一个南下江北,一个去往京城,这事……」 她看得十分清楚,她提到德安与德宝两兄弟时莺时瞳仁猛然一缩,埋藏在伸出的慌张与无措突然闪现又突然消失,让人猜不透这里头藏着什么秘辛,谜底究竟是什么。 莺时流着泪,一个劲摇头,「奴婢什么也没说!奴婢发誓,但凡多说一个字,都让奴婢天打五雷轰!」 誓言说出口,反倒让云意无地自容,她连忙劝慰,「你我私下说话罢了,何苦立下如此重誓。」 她心中烦闷,嘱咐莺时专心休养,便不再过问其他。 但她未能料到,深夜有客登门。 程了了梳着温柔妩媚的堕马髻,发间缀银凤镂花长簪,上身穿烟霞色的牡丹纹褙子,腰下是五彩缎面六幅裙,天渐渐热,她却一连三日都穿着荷花立领,将一段雪白纤长的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身光彩照人,风流艳丽,与她往日装扮大相径庭。 挑了帘子进来,头一件事是告罪,「深夜前来,多有打扰,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云意觉着好笑,只管望着她,耐着性子等她演下去。 她自寻了一张圆凳落座,随她来的圆脸丫鬟抱着琵琶低着头一言不发立在她身后。 听她说:「早几日在席上唱过一曲,听闻夫人好奇,便想着弹上一曲唱与夫人听。」 自哪一处听来?这府里一个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谁又有闲心背后传话嚼舌根呢。 云意微微颔首,露出些许笑意,「程姑娘有心了。」她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是宫里应酬人时惯常的做法。你要自轻自贱是你的事,横竖她从没开这个口。 程了了捧起琵琶,一手拨弦,应声唱道:「无限风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这一曲只唱半阙词,便有人间纤素手,将琴音落定。 半生愁苦仿佛都随琴声,缓缓袭上心头,她静静看着座上碧云之年的少女,一时更觉苦涩,因而低眉轻吟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她这一生,仿佛已在这一阙词里诉尽。 「姑娘有心事?」云意低声问。她手里捏着一柄小团扇,慢悠悠摇着风,团扇上豆蔻年华闺中女正提着绣球逗弄一只虎斑猫。 看清后才知讽刺,心似琉璃,慧极必伤。程了了抱着琵琶,如同抱紧此生仅剩一点依凭,发出声来,依然美妙,「妾身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今夜实则是来辞别夫人。」 云意道:「人生路漫漫,姑娘保重。」 程了了心有不甘,「夫人不想知道妾身要去何处么?」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万事自有因果,何须深究其中。」云意胡乱捏出一段禅语,仿佛已将话题说尽,又仿佛什么也没说。 程了了显然让她噎住了,酝酿多日的说辞也没机会再出口,只能无奈笑道:「夫人是有大智慧的。」 「曲是好曲,词是好词,可惜我不是曲中知音。」云意摇一摇团扇,勾唇浅笑,程了了纤细指尖一时出力,险些被琵琶弦割出血。 她长舒一口气,摇头叹,「二爷低估了夫人。」 云意挑眉,坐直了身子欣然道:「程姑娘走后,恐怕我在再也吃不到那样道地的杭帮菜,想来着实遗憾。」 「此一别,妾与夫人恐再无相见之日,万望珍重。」她盈盈起身,抱着她的琵琶,远离伤心地。 第三十九章 至此,程了了此人仿佛乘风散去,来时也匆匆,去时也无需留,似烟尘亦如落花。 而云意坐在院中,对着满地的海棠花,呆呆静立一转眼就是一天。 兴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临近夏至,天气越发湿热。 云意要的东西,曲鹤鸣很快送来。恰好她桌上还有几张旧帖未来得及收拾,让他抢到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个透,到最后心服口服,「你这字写得,真跟徽宗一个模子。怎么练出来的?」 抽回他手里一沓字帖,一一叠好了都收进檀木匣子里,云意适才转过身来说道:「早年间父皇痴爱徽宗文墨,我为讨父皇喜欢,就这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练出这么不伦不类的一笔字来。学得再像又如何?总归不是真的。」 「要真能临一帖,再寻个厉害匠人将纸张作古,你这字……啧啧,定能以假乱真。」他就这么信口胡诌的一句话,云意也不曾放在心上。因心中念着京城局势,总忍不住要打听。 「你们近日都忙些什么?我看二爷好几日都不曾现身,忙着要打仗不成?」 曲鹤鸣道:「月底出征,要去龚州会一会顺贼兵马。」 云意神色一凛,「京里如何了?南京要立新帝了吗?」 「早着呢,各处都在闹,要么真刀真枪实干,要么就隔江骂娘。哪哪都不消停,你要想打听事,晚些时候直接跟二爷说,我要说得多了,还得挨板子。」他站起身,衬着她愣神的档口,再深深看她一眼,如同久旱逢甘霖,满足至极,「得,事情办妥,我得走了。万一撞上二爷,又得挨骂。」 云意笑着问:「二爷骂你做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硬扯出一句,「骂我偷懒不干活呗。哎……你是不知道,近几日军营里忙得晕头转向,一开拔更是要命。算了算了,跟你啰嗦这些干什么,走了。」 匆匆忙忙的,像是有追兵在后。 将近月底陆晋才出现在宅内,他来时云意正窝在自己的小卧房里,慢慢细细喝着绿豆汤。他身上衣料早让汗水湿透,大大咧咧坐到她身边来,抢了她手里的青花小碗便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还说,「再叫厨房盛一碗来。」 汤圆依言退下。 云意靠着小桌,回头看他面色潮红,满头热汗,便捏了团扇来轻轻给他扇风,没想到扇子也被抢过去,真是强盗一样的做派。 他一面扇风,一面绷着脸同她说话,「你倒是逍遥,大热天的,这间屋有绿藤遮着,比别处清凉不少。」 鼻尖绕着他身上汗味儿,倒也不觉得熏人,云意懒懒挪一挪腰,离他稍稍远一些,「二爷这是从军营里来?累成这样,要不然先洗洗,换身衣服,人舒坦了再用晚饭。」 恰在这时,汤圆端着碗呈上来,陆晋仰头又是一阵牛饮。这一回记得夸她,「你这绿豆汤与别处不同,哪里不同爷倒是说不上。」 云意道:「这里头掺了青梅、金桔饼、佛手糖萝卜,又有糖水莲子、糖桂花,早上我看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好,便也采上两朵一并熬煮,算是应了时节。夏至一过,暑湿便涨,这汤最解湿热。我看二爷苦夏,营里也可指人做上一锅,倒不必如此麻烦,一勺绿豆一锅水,煮开了就行。」 陆晋听她说完这一段,心都让熨平了,再也燥不起来。便来握了她的手,脸上也有了一丝笑,「这话说的,比人唱的还好听。」他难得听劝,真回了正房沐浴更衣。 云意唤汤圆来,将帘子敞开,把屋里的汗气散一散。再吩咐厨房,准备几样陆晋爱吃的荤菜。傍晚餐桌上分出楚河汉界,陆晋这一方「花团锦簇」,云意身边却是「寡欲清心」。 她早先喝过绿豆汤,眼下没什么胃口,好半天才进一块素三丝,权当做陪。 陆晋先囫囵吃上一轮,略饱后才擦了嘴,配上一壶酒来细品。赞道:「这厨子大有长进,也不知是板子打得好,还是你调教有方。」 「自然是二爷的板子厉害,我也就单凭一张嘴,出出主意罢了。」再看自己的翡翠汤,好半天也不曾动过一口,她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吃上,「二爷要出征?」 「不错。」陆晋抿一口酒,缓缓说,「明日开拔,去往龚州,计划驻军毕照、原山、龚州三镇,巩固东南防线。」 云意心生疑惑,不解道:「不去泽口么?泽口临近龚州,又是两江交汇之地,漕运往来集散,就是往后……」她晓得自己犯了口舌,连忙打住。 怎奈陆晋朗声大笑,似遇知己,举杯相邀,「你在孝中,不能饮酒,爷单敬你一杯。」言罢一口气饮尽杯中酒,再倒置来与她看,「一旦拿下泽口,粮食补给便有了保证,进而向南可图江北,退,又能以此相挟,向朝廷邀赏。公主高见,在下佩服。」 云意双肩耸拉,愁闷道:「横竖你已经想好了,何必把这功劳扣我头上。不过你可小心,王爷没想到的事情,又是出战攻城,若由你来说,恐怕成不了。」 「嗯,这事比攻城难办。」 云意想了想,出了个歪主意,「王爷不是好酒么?不如为王爷寻一位酒中知音,这些话都趁着半醉不醉的时候说,说不好就是玩笑话,说得好就是锦囊妙计,最好不过。」 陆晋问:「何谓酒中知音。」 云意答:「就是个会酿酒又会忽悠的呗,二爷手底下人才济济,还能找不到这样的?」 陆晋看着她,好一阵乐,继而含笑道:「还缺一样。」 「什么?」她好奇。 「忠心不二。」 云意不服,「世上哪来的忠心不二,人人都有脑,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陆晋定定道:「然则人人都有弱点,只看你抓不抓得住,抓住了,便老老实实一生为你所用。」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如重重镣铐,一层层施加在她身上,她想起莺时,又想起肃王,不由得遍体生寒。 「二爷这一仗要去多久?」 「少则一两月,多则三四月,时间长了府里也放心不下,与其临阵换将,不如快刀斩乱麻。」酒至半酣,他扬眉,玩笑道,「如何?舍不得不是?」 后头那一句,云意只当没听着,「依我看,顺贼那帮子乌合之众,打个三五十日便都逃回京城享乐去了,拖不了那样长。到时何人驻军,二爷可想好了?恐怕齐颜卫的人是用不上的,二爷想要在战事上有一番作为,还需组起一支汉军来,恰逢战事四起,趁着征兵的机会,要组军不难,只是,万事还需过王爷那一关,不然下头告一状,罗织个了不得名头,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晋颔首道:「依公主看,如何是好?」 云意一派轻松,「说来说去,二爷还是缺一个能在王爷身边胡说八道的人。我记得玄宗爷身边就曾有个厉害道士,能呼风唤雨掐算天命,不过后来让我父皇给削了脑袋。当年就是他一句话,害得我父皇险些丢了太子之位。」 第四十章 陆晋闻言眼光一亮,剩下的什么都不必说,一切自明心底。又不得不佩服云意,她看人猜心,天下少有。 过后警醒,与她相处越久,便越容易深陷,蒙住双眼让人牵着鼻子绕着菜市口走上一遭,千刀万剐了,回头还不自知。 「外面局势如何?公主不想知道?」 云意撑着下颌,笑意盈盈,「我有二爷护着,担心那些做什么?再说了,二爷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我说,着急顶什么用呢?」 她双瞳似琉璃珠一般清澈透亮,多看一眼,不自觉便被推进梦里,以为她天真纯善不谙世事,无需诸多防备。继而陆晋思虑不周,说出了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一句话,「江北有了荣王的消息,现如今西北、江北、南京各自为阵,朝廷想要再统江山,只怕难如登天。」 云意在桌下攥紧了拳头,极力压制自己心中不断涌现的兴奋与激动,她的哥哥还活着,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德安德宝不辱使命顺利将他送出京城? 哥哥活着,她便还有一线生机。 为情也好,为利也罢,外公与哥哥必会遣人搜寻。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应付对面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陆晋。于是举起茶杯,与陆晋隔空对饮,柔声道:「情势复杂二爷才有时间徐徐图之,不见得是坏事。」 「于你呢?」他眉心微蹙,紧紧锁住她一举一动。 「自然是好的,哥哥活着,我心中自然多一分想念,从前那些个不要命的事情,再也不做了。」她的回答近乎完美。 陆晋略略点头,「如此便好。」 她偷偷蹭一蹭掌心,紧张得全是汗。 天未亮就需启程,寅正,整个宅邸被灯火托举成一颗明珠。 陆晋肩上甲胄沉重,有寒光冽冽,比窗外被烛光照亮的夜更多一分深沉肃杀。他发髻高悬,长刀在侧,越发显得英挺过人。 云意鲜少在这个时辰起身,但今次清醒异常。陆晋即将出行征战沙场,而她还有最后一场仗,最要紧也最可怕。她面对陆晋,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做到从容自如。 也许是源于心不静,万物都似夏夜躁动。 月亮在门前露出半片影,此夜静谧无声,却又危机四伏。他就在她身前半步距离,高壮颀长的身躯挡住她所有视线,她幻化成大树旁细弱娇柔的藤蔓,仿佛唯有依着他才有生存之望。 他捧起她的脸,双手握住她脖颈两侧,大拇指来回抚弄着她嫣红柔软的唇。他的视线低垂,她的面庞向上,一个掠夺,一个奉献,姿态与心态全然清晰明了。 他看着她的眼,仿佛要透过漆黑水亮的瞳仁,一并看进她心里去。言语也是热的,是占有的狂热,「此一役杀北王于秋梁,下一回入京城剿杀李得胜,你说过的话要记牢,爷耐性不好,等不起。」 「我骗谁也不敢偏二爷呀,即便是谎话,二爷也能将它做实,不是么?」她由衷佩服自己,在这样逼问审视的目光下,还能换出一张毫无破绽的脸,与他谈笑之中将谜底揭穿。 他是几时开始在她面前自称「爷」的? 大约是自太原起,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情态变化,心也跟着起了波澜。 他终于满意,在她唇上小啄一口,算是额外奖赏。他眼中渐生迷蒙,透出一股对眼前少女的迷恋,兴许暂且可称之为迷恋。 禁不住婆妈起来,叮嘱她,「乖乖等着,等爷回来,该有的体面总会有。」 她过了头一关,而后便放松起来,笑一笑调侃道:「难不成二爷还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那我可一两银子陪嫁都没有。」 「爷只要你——」 「程姑娘也不要啦?」她说这话时眨着眼睛带着笑,小狐狸似的灵动又可爱。 他捏一捏她腮边肉,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这就醋上了?」 她便笑盈盈望住他,眼瞳里藏着秋水藏着春光,美如诗画,却又一个字不说,等他体味。 他一时心痒难耐,但苦于出行在即,最终只能忍下,「乖乖的,多吃点,等着爷。」 云意笑,「保证吃成个胖姑娘。」 他放开她,不再留恋于儿女情,走得又快又急。 云意只送他到外院照壁下,听凭他披星挂月,奔赴远方。 她滞留在此,四方四正一座院,墙不算高,宅不算大,却已经足够锁住一个俗事不知的顾云意。 大约是站得久了,连红杏也忍不住上前,问说:「夫人,夜里风凉,当心身子。」 不想云意一改往日和善,回过头来目光凛冽,吓得红杏以为她半夜撞邪。 「哪来的夫人?」 红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片刻功夫,她又换了面孔,笑笑说:「你扶我回房去吧,这个时辰闹起来,睡也不好睡的,还是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红杏让吓怕了,只得低着头,草草应是。 远远传来更夫醇厚悠长的喊声,叮嘱家家户户仔细闭门,当心火烛。 哪里是什么战乱纷争,分明是个富贵太平年。 云意就着这身衣裳,独自蜷缩在春榻上。支起窗来向外望,天边已有微光,云与月都成了别样风光,刹那便是风吹云散远游四方。 她摊开掌心,莺时在手心写下的字仍历历在目。 肃王—— 她仔细观察过莺时的眼睛,有紧张也有急迫,但莺时受过刑、死里逃生,心中藏着隐秘,这便混在一团不好分辨。 那一日莺时在她耳边,咬着又细又轻的音调说:「奴婢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是多亏了肃王。专看管奴婢们的,有一个叫吴先贵,是肃王的人。奴婢让打个半死拖出来,也是因他一句话,若不然还要医官来验,那必然是出不来的。」 「肃王他……」 莺时道:「奴婢听吴先贵说,肃王那看管得并不十分严实,到底是一字王,总归是要捧着的。」 云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莺时道:「奴婢看殿下在此处,并不十分顺心,奴婢便想着,若想出去,倒不如求助于肃王。王爷毕竟是王爷,手底下多少还有得用的人,或许能帮上一把。」 云意随即笑着拍一拍莺时肩膀,「你有心了。」 不说好,也不否定,剩下无穷余味全丢给对方琢磨。 最可贵的是时间充裕,她等得起。 三日后,她在书房等来曲鹤鸣。他穿一件月白袍子,绣墨竹松涛,花中君子。大约是这几日净过面,又修过容,见面时便显得十分清俊,再赏玩折扇一把,更平添三分才子风流。 但她不爱看,依旧低着头,写她的千字文。 可有人就是讨嫌,非要凑过来看,看过之后啧啧称叹,「你这字,真跟徽宗的差不离,我记得千字文徽宗也曾有一帖,但不过如今下落不知。如能现世,必要震惊四方。」 云意落笔不缀,淡淡道:「子通这句话,我暂且当夸赞收下。」 曲鹤鸣道:「我夸人损人都是真心实意,你也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第四十一章 「二爷出征,子通竟没能一道上路?」 「二爷让我留下来组织招募兵勇,顺带看着你,省得你又欺负李管家老实,眼珠子一转就给人下了套。」他待她,恍然间生出无穷尽的熟悉感,越接触,越是心有感念,仿佛这一生曾在某年某月某一段苍茫岁月里,与其深交,而今不过再次重逢,却又相距甚远。 云意不怒反笑,略略偏了头问他,「原来我这样厉害?真是要与我自己说一句失敬失敬。」面如桃花声如铃,少女的娇俏尽藏其中。 曲鹤鸣楞得像块木头,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刻意转了话题,「你这字,世间少有,何况是女儿家练出来,若非亲眼所见,我定是不能信的。」 「瞧不起女人?」 「岂敢岂敢,不过是惊叹。」 他这一日尚算正常,没能见缝插针的拿话刺人。云意原不过闲着无聊与他多说几句,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书画造诣上,两人都喜徽宗,一来一往,一言一语的不知不觉便聊到太阳落山。 曲鹤鸣意犹未尽,握紧了拳头,兴致盎然,还要与她再讨教几句。让她一句话打了岔,听她感叹,「我从前也写过一帖,让冯宝拿去找个了厉害人物,作假成了百年旧物,拿到父皇跟前,竟连内阁诸位都分不清真假。」 曲鹤鸣拍手,快意道:「你这功夫藏着掖着岂不浪费?倒不如现下也做一帖,让西北的官老爷们开开眼。你这假的现世了,弄不好就能有真迹的消息。」 「这主意不错,你可有相熟的师傅能做这事儿?」云意也来了兴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曲鹤鸣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西北这块地儿就没我办不成的事情。」 她眼底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赞赏,点点头,藏着笑说:「没想到二狗哥还有几分本事。」 「什么二狗子,你给我安这么个名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怎么算账啊?我可没银子。」她搁下笔来笑盈盈望向他,一对酒窝里藏了蜜,光看一眼就能甜得心儿颤,曲鹤鸣顶不住,故作镇定地向四处张望。 「总之……总之这事儿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城里就能为这张字帖炸开锅,到时候引来了真迹,给你看上一眼就是。」 云意笑,「那就先谢过二狗哥啦。」 他走时匆忙,仿佛身后有恶狗穷追,逃脱不得。 留云意坐在窗下,再提笔抄上一段《楞伽经》,这一回换成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与徽宗笔墨自不相同。 她放下笔,默念道:「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今以百八义,仰谘尊中上。世间解之士,闻彼所说偈,观察一切众,告诸佛子言。」 心有无限恨,又有无限愁,只影向谁。 次日她问莺时,「我想见三哥,你可有办法?」 莺时咬唇,想过片刻才说:「他们对奴婢,远不如看殿下那样严,奴婢或许能想想办法,先找吴先贵通通气,联系上肃王再说。话说回来……殿下近来可有什么想吃的?一定要奴婢亲自上街采买。」 云意道:「我听说四海风华的素斋做得好,我的口味你知道,你去挑上一桌菜来,让他们送到府里。」 莺时点点头,「奴婢去求李总管。」 稍顿又问,「殿下可需捎带书信?这么口传过去,恐怕不妥。」 云意道:「无妨,你只问他一句,肃王可愿见一见眉婉。」眉婉是肃王奶娘,早已经不在人世,这两人之间的隐秘,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云意且能算上一个。 「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办好。」 云意握了她的手,她掌心温热带汗,「自己小心。」 四海风华的菜式在西北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到了云意这也只得一句「尚可」,已算恭维。 身边的人都让支使的远远的,只留下莺时立在桌边为她布菜,要装得若无其事,神态从容,入了戏,半点破绽都不允许。 莺时低着头,小声说:「奴婢先前听吴先贵说过,他们家在平凉大街上有一家米粮行,奴婢若要寻他,可到铺子里找掌柜说话。奴婢今儿遇上掌柜,已经将殿下的话带到,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有消息,过个三五日,奴婢再寻个由头出去一趟就是。」 云意也没什么兴致吃东西,随口道一句「辛苦」,便让人撤了一桌菜,剩下一个整个下午依然照旧跪在小佛堂内诵经念佛,她的咚咚咚木鱼声,莺时都要听得耳朵起茧。 三日后,消息如期抵达。 云意坐在窗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 莺时道:「王爷说既已知殿下下落,要见面倒也不难。但须徐徐图之,若有消息自然会想办法送到,殿下大可安心。」 云意放下一粒白子,占了星位,淡声道:「知道了,暂且等着罢。」 盛夏的日头毒辣,就连落在地上的日光都亮得灼眼。曲鹤鸣来时她的棋局还未完,黑白子在琥珀木棋盘上杀得正酣,曲鹤鸣不过稍稍看上一眼便忘了来意,禁不住诱惑,抓过白子来便与她对上。 他下棋落子,眼和心都是痴迷。 而云意尚有余裕,能拨出空来想一想,他方才风风火火匆忙前来,意欲何为。 多半是抓住莺时的错了,顺着杆儿查下去,没有猜不到的。 转而开始思量该如何让棋,你输一点点才有兴致继续,输赢悬殊太大,大多数人都颓丧放弃。那可不成,这棋局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她不能错过。 不过说到让棋的功夫,天底下她说第二,绝没有人敢称第一。 到最后,她掐算精准,只赢他一子半。 曲鹤鸣满脸兴奋,心底不甘,但需极力克制,他摇起折扇来,瞥见她一派从容,禁不住感慨,「小妮子棋下得不错。」连他都甘拜下风。 云意不甚在意,慢慢将棋子收回棋笥里,「算不上什么,也就比二狗哥将将好那么一星半点。」 「呵,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能开染坊了,你这人就是经不起夸。等明儿我再来,就不信赢不过你。」曲鹤鸣到现在已经懒得反驳,什么二狗子什么子通,爱叫什么都随她。 她摊开手来,轻笑道:「随时恭候。」 适时,汤圆自屋外送来冰镇好的酸梅汤,云意先以小勺略尝上一口,觉得还算过关,才吩咐汤圆再去盛一碗来给曲鹤鸣。 她喝汤时动作极慢,捏着瓷勺像捏着万年一见的宝贝,勺与碗之间绝没有磕碰之声,两唇之中也不过一条小缝,一举手一投足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悠然。 他摸摸嘴角,怕自己犯傻犯得流出哈喇子来。 好在汤圆动作快,他终于能喝上一口酸梅汤,浇灭他肠子里乱窜的火气。 饮过之后通体舒畅,忍了又忍才克制住不去求她再多施舍一碗,到底还需赞一声,「此汤甚美。」砸了砸舌头,品过绵长余味,才带着几分憧憬说道:「平常人家做酸梅汤,也就是酸甜两味,这一碗,却让人说不出个中滋味儿。」 第四十二章 云意笑眯了眼,很是愿意与人谈吃,「乌梅之味,山楂之酸,乌枣之色,甘草之中和,桂花之香气,是如此汤。」 「恁地讲究,我看二爷在你身上花的银子,足够养一个营。」 云意并不与他较真,两腮仍有笑意融融,娇俏可爱,「这里头还有二钱豆蔻。」 「豆蔻是何意?」他不解,这一下目光直直像个书呆子。 云意笑而不语,留个绵长深意令他雾水满脑。 适时汤圆端着小茶盘上来,云意接过茶盏,再看一眼一动不动的曲鹤鸣,怪道:「你这是要如何?我眼下要漱口,你还要坐着傻看不成?当心我告诉二爷,再打你二十板子。」 曲鹤鸣这才醒悟,一拍桌子想起有正事未办,「我这厢正好有事要问。」 云意蹙眉,复又放下茶盏,对于打破她日常习惯的事情,不怎么欢迎。 「你那丫鬟一来,你是不是就有旁的心思,昨儿她出去溜达,七弯八拐的四处生事,最后跑进一家米粮铺子。那铺子好查得很,夜里把掌柜得一抓,连他前前后后共有过几房妻妾都交代清楚,你想见肃王,恐怕是难成了。」 他几乎要迷恋上这种感觉,是权力,将所想之人牢牢掌控在手心,难怪二爷会那样费尽心思挽留她。 越是倔强的马,越值得费心耗时。 然而云意的回答,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自她眼底找不出一丝惊讶,她似乎早已经猜到,又或者始终在等,她不疾不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反诘道:「子通将莺时接进府里,难道从未想过不妥之处?」 曲鹤鸣一时怔忪,难解其意。 她伸伸腿,换个姿势继续道:「换做你,千方百计抓来的人,眼看就要问出名堂,就这么一句话,打死了扔出去?你信么?」 曲鹤鸣却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别人我不信,但世子手底下,这样的事情出过不少,也就见怪不怪了。」 云意接不下这一句,还是只能按图索骥,照着预先想好的说辞继续下去,「至于我三哥,外头的事情我大多数连听都没听说过,究竟是个什么形势,我并不了解。但倘若他有事相求,又是我亲哥,我自是不能说不的。但又怕给二爷惹麻烦,毕竟忠义王府,世子爷是何打算,对三哥又是什么态度,实在难猜。」 曲鹤鸣手握折扇,思度道:「你的意思是,闹不清这事究竟是不是肃王与世子串通,要引你现身?」 他这话说的极其直白,云意艰难地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试出真假。若真是肃王相求,你……」 「我自是想要与他相见,你放心,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如今情势如此,我三哥在忠义王府怕也不好过,若真是他,只怕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势必有要事相商,我这里,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她神色急迫,坦然相对。 曲鹤鸣似是挣扎一番,末了叹息道:「罢了罢了,就当是输了棋局,帮你这一回。」 「当真?」她身体前倾,不觉就去攥他衣袖。 他记得这个动作,她与二爷撒娇讨饶多是如此,现如今用在自己身上,惶惶然不知是何滋味,翻来覆去,都似在天上云里,飘飘飘然不明所以。 他的男儿气概升华膨胀,向她许诺,「你放心,真要安排你们相见,其实不算难。总而言之,先查清楚是不是世子暗地里作祟再说。不过我看这事儿不像,世子那人虽然多疑,但脑子不怎么好使,更何况他现如今得了美人,正忙着……我看是没空干这个。」 云意站起身来,盈盈朝他一拜,温柔如水的眼神与音调,施过这一礼,「无论如何,我这里先谢过子通。」 他手足无措,忙不迭想要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被身边的小圆凳绊个正着,扑倒在地。哗啦啦带翻了两盒棋笥,瞬时间嘈杂一片,玛瑙棋子全落了地,还有一大半砸在他身上。他撑起上半身,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满眼的茫然,狼狈又可怜。 云意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瞬他撞见比星河落日,松山云海更加美丽的风景。仿佛有人在他心头重重揉上把,又酸又涨,留下一段无比疯狂的念想——倘若这一生为她丢了性命,也值得。 而云意呢,她身在迷局,打量每一步都是陷阱,却又无法停下脚步。 只能赌。 陆晋的队伍已在龚州城外驻扎多日,毕照快速拿下,原山如囊中之物,唯有龚州由顺贼之中能征善战的西王彭偲镇守,成了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若能令此人归降,比拿下几座城池更有远利。 不过,相较行军打仗,更难得到的是人心。 今夜寂寥,帐外偶有几声虫鸣。他伸长了腿,背向后仰,摆出个极其惫懒的姿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身边空旷寂寥,让他发愁的彭偲,焦灼的战事,如云意在身边,尚有个能说的上话的人。从前一人独往从不觉辛苦,如今忽而远行,竟也有了念家之心。 脑海中慢慢勾勒出她的脸,或哭或笑都是娇软可人,或喜或悲都成他梦中模样。再而是一双香软甜腻的唇,一段曼妙婀娜的腰,一双雪白修长的腿…… 叹一声,渐渐已不能自控,将军营帐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带着一片黏腻的欲念,让人忍不住杂念横生。 陆晋不在,曲鹤鸣来的格外勤。这一日突然间狂风骤雨,他留在屋内与她下棋,云意还是照旧只出五分力,对付他已是游刃有余。 期间曲鹤鸣啰啰嗦嗦没停过嘴,一个劲跟她描述,那千字文挂在古玩斋里有多轰动,每日有多少富贵人挤破了头想来瞻仰一二,还有抛出连城之价的,根本没人能辨出真假。 云意落下一子,颔首道:「显然是二狗哥的裱字师傅找得好,能做成这样,可算得上世外高人了。」 曲鹤鸣的脸皮兴许在来时路上被人削薄,居然也有挂不住的时候,能谦虚两句,「哪里哪里。」 的确难能可贵。 两人又聊上一段诗书画艺,云意嘴里说的都是曲鹤鸣最最乐意听的。如此激发出知己相逢的澎湃与兴奋,他甚至想要与她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但回到现实又只能按捺克制,隐忍不发。 他忍得久了,思绪飘忽,便不能专心对弈,这一回下的太烂,云意要让也让得不体面。 他这人大约就是这个习惯,要把最要紧的话留到临走才说。黑白子都分拣干净,曲鹤鸣推手展开折扇,细洒金扇面上题「道儒」二字,置于胸前轻摇慢晃,「前几日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肃王倒不像是与世子爷通过气的。只是……容我再多问一句,如能安排你与肃王相见,你可愿意?」 云意道惊喜交加,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若真能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好。」曲鹤鸣啪一声收起折扇,干脆道,「今夜子时,后院枯井。」 「大恩不言谢。」 第四十三章 他走后,她脸上的感激与惊诧也一并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惨淡愁云,疑虑重重。 到午夜,云意再一次往枯井底下去。这一回谁都不让陪,她径直与曲鹤鸣说:「有些话你们怕是听不得,听见了恐怕二爷都放心不下。再而,我哥哥啰嗦的很,怕是一时半会讲不清楚,要不你们开一桌宵夜边吃边等?」 曲鹤鸣明白她指的是人人想夺的五鬼图,思量一番,最终连汤圆都拦下,告知她如何开门如何点灯,再亲自摇绳将她放进井底。 云意至井底,往石洞中去,将空荡荡的大立柜推走,再拧开门边一道圆形机关,沿低矮小道再向前走上二十米,便有一处扩宽洞穴,如茶室小屋,有桌有椅,灯火齐备。 她猜得不错,这地道直通忠义王府,因她在此处见到久违了的肃王。 「三哥——」 「云妹妹——」他回过身来,望见她瘦削的身子,憔悴的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噗噗簌簌一串又一串,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 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云意,他原比云意高半个头,现下竟然靠在她肩上,哭得她满耳朵都是呜呜声,再想不了其他。 大致是,「云妹妹,哥哥过得好惨,呜呜呜……他们竟敢如此欺辱本王,一个个的都是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我迟早要一个个活剐了他们!」 他的泪都窜进她衣领里,惹得颈间湿哒哒一片。云意的伤心事早过去多日,现下要哭也哭不出来。只得扮个豪气万丈的角色,伸手拍他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不都还好好的么?咱们俩都还活着,便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无奈肃王根本不听她说话,只管哭自己的,等他哭够了,蜡烛都烧得只剩一半儿。 好不容易能坐下平心静气说话,肃王接过云意手中的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妹妹受苦了,原本胖的跟小猪儿似的,如今竟然长出人样儿。看来陆家老二也不算什么好人,死抠死抠的,丁点儿好东西不给,真是小气!」 云意觉着,两兄妹好不容易碰面,实在不大适合用来埋怨人。再而说,什么小猪,什么人样,要不是看他哭哭啼啼可怜样,她真要拿着烛台往他脑袋上招呼。 长舒一口气,缓下来,「我还好,只是三哥如今怎样?看这样子忠义王府藏着逆反之心,不论将来局势如何,哥哥千万要小心,离开乌兰城才是上上之策。」 「离开?离了这儿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已非王土。」 「三哥难道甘心受人辖制?」 肃王摇头,长叹道:「如今社稷动摇,手中无兵,何以自立,更何况他们……」 「如何?哥哥有话不妨直说,已到这步田地,你我之间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肃王扼腕,「陆寅那贼人,为了个什劳子宝图,居然将晗儿扣下,逼得我……若不说出宝图下落,恐怕这辈子也难再讨回亲骨肉。怪只怪我无用,连至亲骨肉都不能维护周全。当日想尽办法放走莺时,也是想着若妹妹当真不在人世,尚有可能知道宝图线索的也就剩下她一个日夜伴你左右的小宫女了。只是没想到老天开眼,妹妹福大命大,咱们兄妹二人竟还能相见。父皇若在天有灵,想来亦感欣慰。」 晗儿是肃王长子,唯一一根独苗,看得眼珠子一般珍贵,陆寅如今为了一张图,是全然不顾脸面了。 然而又是五鬼图,云意心头微涩,一咬下唇,一时之间红尘五味都翻滚在胸膛,辨不清是喜是悲,该忧还是该愁。想来全心全意本就难得,又何必苛求这些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皇孙,自出生起,她生存的第一要务,就是斗。 肃王想到伤心处,又哭上一会,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我若当真知道,哪有不说的道理。别说金山银山,就是要拿我的性命去换,我也绝不犹豫。但妹妹你是晓得的,从前在宫里,我就是个说不上话的人。宝图这样要紧的东西,能让我知道什么?这真是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晗儿被他们磋磨死,是我无用!是我无用!」字字泣血锥心,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他在逼她,一步一步,要与他人合力,一并将她推向深渊。 肃王低着头,并不敢看她,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哭诉道:「我已走投无路,不然也没脸来向妹妹开这个口。好妹妹,你就当可怜可怜三哥,三哥就剩这么一点儿血脉啊……三哥求你,三哥求你……」话到此处已然声泪俱下,什么尊严、自矜统统丢到脑后,他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她脚下,拦也拦不住,疯了似的给她磕头,磕得地面咚咚响,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她心头,砸得她浑身上下无一不痛,无一不难过。 她受了惊,楞在当场,隔上一会才醒过神来急匆匆去拉扯肃王。怎奈他不肯起来,拼了命求她,「是三哥窝囊,三哥该死!求妹妹看在你小侄儿份上,救他一命,那图……天底下除了父王,也就只有妹妹一人见过。妹妹行行好,透露一句两句的,哥哥这厢给你磕头了……」连着又是咚咚咚好几个响头,震得自己眼冒金星。 云意拉他不起,只好与他一同瘫坐在地。 她遇上无解谜题,又被高高吊起,油锅下烧火的是她的骨肉同胞,流着泪求她,跳吧,跳下来人人都得解脱。 她闭上眼,满心苦楚,却流不出泪来。她不是圣人,也并非恶棍,乱世中只求自保,但未料竟如此艰难。 「玄宗爷攒下的东西,自然要留给新君,以求他日重整河山,匡扶社稷……」 「难道我就不是玄宗爷子孙!什么新君,哪来的新君?怕是妹妹心中早有了人选,不论江北与南京如何争辩,妹妹早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宝图留给老五。」他想来恨极,一时间理智全无,冲着云意大吼道,「什么哥哥妹妹,什么重振河山,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妹妹心中远近亲疏有别,宁愿守着这个秘密带进坟堆里,也不愿意透露出来救晗儿性命!既如此,今日何苦来见,你只当三哥死了就是!」 云意哑然,「三哥何必如此……」 肃王道:「哥哥何曾想要如此逼迫于你,哥哥实在是……不得已啊……妹妹退一万步想,如今这情形,陆晋还能放你去江北么?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你要如何将宝图下落告诉老五?还不如拿来帮三哥一把,三哥这辈子都感激你。」 人人都有不得已,仿佛唯有她能有选择余地,能一言一语定人生死。 但她的喜忧生死又有谁关心? 她只能安抚肃王,「三哥……容我想一想。」 「好!好妹妹,三日后哥哥再来与你相见。」 云意看着他转悲为喜的神色,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着站起身来,双双皆是狼狈。 跃过井口,曲鹤鸣仍旧待在原地,看她双眼通红面白如纸,心底里揪上一把,却不敢来扶,只能在心里祈祷汤圆与莺时千万稳住,别让她再有闪失。 「你……可好……」 第四十四章 云意擦了擦眼角,笑他大惊小怪,「我自然是有十二分的好,不过子通,你一直没挪地方,就这么傻站着?」 曲鹤鸣张口就是否认,「得了吧,我赏月呢!谁稀罕等你!」 云意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颔首道:「真是的,这月亮怎么也跟二狗哥一样怕羞。」 「你你你你说什么呢你!」 「你你你你结巴什么呢二狗子。」 曲鹤鸣楞成块木头疙瘩,面红耳热,竟然当真害羞起来。 世上最能苦中作乐的,当属云意。 云意心中压着大石,面上分毫不显。这是她打小儿练成的功夫,将悲喜都藏在面皮底下,绝不轻易表露于人前。 因而就连莺时也未曾瞧出端倪,猜度她已与肃王谈妥,接下来的日子只需安安心心等事情完结即可。 曲鹤鸣大约是忙于募兵,一连几日不见踪影。云意闲得无聊大多数时候都爱在后院绿萝藤下乘凉。院子中央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已落了大半,本不是秋风萧索的天气,却因这一片凋零的花期牵扯出浓厚的离别之意。 莺时躲在荫庇处打络子,让午后的阳光照得昏然欲睡。迷糊间听见软绵绵的猫叫声,她懒得睁眼,依旧是半睡半醒模样。未曾想让花猫打翻了针线笸箩,才做好的活儿全然付之东流。想来窝火,当下即卯足了劲要去抓猫。 云意在一旁看着,觉着有趣。那虎斑猫圆滚滚胖乎乎,肉多身壮,却极其灵活,逗着莺时在院子里跑过一轮,连尾巴都没让莺时碰着。末了要等汤圆来,一个箭步飞上,探手便抓住它颈后肉,这下莺时得意起来,拿个络子扇它,嘴里头嘀咕,「死肥猫,臭肥猫,总有人能治得了你。让你跑,让你跑,说!你还跑不跑了!」 虎斑挂在汤圆指尖,除非真成了精,否则也只能回她一句,「喵……」 「我瞧瞧——」云意自躺椅上坐起身,抚平了腰间褶皱,伸手来想要抱这只肥咕隆咚的虎斑猫。 汤圆不肯撒手,莺时也忧心道:「殿下小心,这不知哪里来的小畜生,脏得很。」 云意指了指它脖上红线穿出的铃铛,摸一摸它圆滚滚的大脑袋说:「你看它这只铃,还是个簇新的小玩意儿,定是有主的,只不过跑错了地方,误打误撞惹恼了咱们莺时姑娘,才成了阶下囚。」 说话间便将小猫儿挪到自己手里,汤圆眼中仍有疑虑,云意笑道:「放心,我自小与猫儿狗儿有缘,你看它,还舔我手指头……怎么样,凤仙花汁好吃么?」她跟一只误闯进来的猫儿玩耍,竟比与人相处更开怀。 莺时站在近处,许久未曾见过云意如此畅然模样,心中一酸,眨一眨眼,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主人呢?小胖子可真是沉甸甸的压手,一天要吃多少小鱼干才够。」她乐呵呵逗猫玩,忽而仰起脸,吩咐汤圆,「去厨房拿点吃的来,我看这小胖子喵喵乱叫,定是饿得发慌。」 再看莺时,「傻站着做什么?没看针线撒了一地,连这也要汤圆帮着,你当自己个是来做客的不成?」 她这话说得重了,莺时委屈得不行,但再有委屈也只能吞进肚里,依着她的吩咐,老老实实蹲下身把零零碎碎的针线络子都归拢起来。 云意抱怨日头太晒,抱着虎斑猫进了西厢房。 这只小胖子到了她手里便乖得异样,她拾起铃铛来细细看过,自妆匣里抽出一根细簪插进铃铛末端,这就像是钥匙入了锁孔,吧嗒一下,铃铛的开口变大,露出里头一卷极小极细的纸条。 她摊开来看过一遍,用眉笔在纸条背面写上几句要领,复又塞回铃铛里,合上锁扣,丁点痕迹不留。 恰时汤圆端着食盒进来,小猫儿吃上两块腊鱼,再奔到屋外绕着莺时跑上一圈,冲着这「恶人」亮一亮猫爪子,一眨眼功夫就闪进墙角,跑个没影。 莺时跺了跺脚,恨恨道:「这猫真讨厌!」 云意却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一只猫。 胖有什么要紧,得用就行。 转眼就到三日之期,这一日深夜,宅内迎来胡子拉碴满身疲惫的曲鹤鸣,他见了她,原本眼皮子都睁不开的人,突然间清醒起来,像是让人兜头浇上一盆凉水,醒得痛痛快快。 云意看他那呆呆傻傻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你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野人?傻看着我做什么?没见过仙女儿呀?」 「你你……你算哪哪哪门子的仙女儿?」完了完了,他神色如同白日撞鬼,根本不能置信,来时路上还好好的,嘴皮子利利索索把手底下偷懒的人说得无地自容,怎地见了她就成了结巴,这是什么毛病。 「我我我我就是九天玄女呀,小结巴。」 他这下又有了新名字,也不比二狗子好多少。 心里苦得像吞了一斤莲心,但有些话,即便顶着被嘲笑的风险也要说,「你……自己小心……」 云意莞尔,「放心,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扛。」 分明扛不住重担,却偏要逞强。这比梨花带雨,软言相求更叫人怜惜。但他除了忍耐,再无他法。 该做的一件也不能略过,他送她下到井底,似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伤感从心底钻到眼瞳,他一忍终须再忍。 还是老地方老场景,肃王看上去比前几日消瘦不少。大约是日夜煎熬,苦思苦想,时时处处不得安稳。 云意亦不见得好,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是深渊,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最孤独苦痛莫过如此。 「三哥……」是她先开口,开口亦无言。 肃王拉不下脸来,同样沉默。 一条藏着万千隐秘的地道,一间狭窄逼仄的洞窟,静得能听见一片叶落下井底的细微声响。 到最后是她先开口,既然下了决心,又何必拖泥带水,索性敞开门径直说话,「图不在我身上,想来你们都已经猜到,这样要紧的东西,绝不可能让我随身带着。」 「这个自然!」肃王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手腕上的经脉因拳头的用劲而兴奋得鼓胀暴起,「但宝图究竟在何处,还请妹妹指条明路。」 云意叹一声,将要开口,又忽而犹豫,把肃王急得面红耳赤,碍着身份不好催促,等得心跳加速血脉喷涌。就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云意都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膛里心脏猛烈跳动的节奏。 「在西陵。」 「西陵?」 「不错。」她深呼吸,郑重道,「就在西陵,却并不在玄宗爷墓穴里。图并不是半边,而是完整的一张,藏在李贵妃墓中,贵妃像裱褙两层之间。」 肃王惊诧,「居然不是玄宗墓?」 云意道:「确实不是。人人都说玄宗墓机关重重,易进难出。多半都猜测五鬼图藏在玄宗爷身边,但玄宗墓的建造图未能留存世间,若找图的人进去,必定是有去无回。玄宗爷留下宝藏本就为扶济子孙之用,怎会将图藏在奇险之地?」 第四十五章 她站起身来,背对肃王,缓缓说道:「李贵妃乃玄宗爷宠妃,贵妃墓就设在西陵,离玄宗爷也不过一里路,墓中结构简单,道路通达,因陪葬不丰,想来即便王朝落魄也鲜少有人偷盗,贵妃像画师名不见经传,并不值什么。如此一来,最危险,也最安全。」 「可是,那宝图究竟如何辨认?五只赤眉老鬼如何能看出宝藏所藏之处?」 「这就要等冯宝手上那张,两相对比,自然有痕迹可寻。」 肃王怅然若失,「竟还要等到拿下冯宝才知结果,岂不是还要入京?」 云意定定道:「不错,不过冯宝此人自有自保之法,谁占了京师谁就是他的主儿,图自然要再献一次。」 肃王道:「听闻宝图已落入李得胜之手……」 「那便杀了李得胜!」提起李得胜逃不开满腔恨意,恨不能拆其骨,食其肉。 肃王不疑有他,屈膝跪地,长拜不起,「三哥今生欠你的,唯有来世再报。」 云意坐在椅上,他跪地,因此错过她眼底的挣扎与不忍,她深呼吸,闻到井底闭塞的空气与眼泪交织的气息。自起身来扶起他,「一家人,何苦如此。」 他再要说谢,便已被她摇头拒绝。剩下的话都不必说出口,心知肚明即可。 夜渐浓,曲鹤鸣照旧在井边苦等,她低下头错开他关切眼神,无颜相对。 远在千里之外,陆晋的攻城之战已近尾声。彭偲啃光了城内树根泥皮,已经开始杀人烹肉,易子而食。几位副将在帐中议事,敲定最后的攻城战法。末了汉人将领都守着规矩各自回去,留下巴音、策那、查干几个,围着炉火叽里咕噜拿蒙语闲吹牛皮。 查干摸着下巴回味,昨儿夜里里长献上来个嫩汪汪的雏儿,那小模样生涩得很,问了才知道,今年才十三,战事中死了爹妈,舅舅姑姑又没个善心人,正好里长要挑女人巴结驻军,舅舅便将她推出去。 趴在床上只会哭,没甚趣味。唯独一身皮子长得好,稍稍用点子力气便红一块紫一块的,看得人兴奋异常。 不过轮到他手里定然不是第一回了,好在蒙人不在乎这些,瞧她可怜,往后带回去养在家里也不算坏。 男人聊起来荤素不忌,不多时帐内已是嘻哈声一片。 忽而帐外有小兵来报,咽着口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顺贼降了!」 前些日子热到顶了,过了大暑忽然暴雨连城,好不容易晴上一个下午,云意伏案的小窗边迎来不速之客。 「喵呜……」 莺时听见猫叫,登时打起精神同它对峙,小心翼翼走近来,叉着腰挺着背,活像个大茶壶,「好你个小畜生,打你你不怕,今儿还真送上门来!看我不收拾你!」 小猫儿当她耳旁风,嘴里衔着一大块风干肉,不晓得从那家屋檐下偷来,一路跋山涉水叼到云意窗台。 莺时惊呼,「呀,这小畜生还知道报恩呢!」 云意伸手摸了摸小猫儿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叹声道:「多数时候畜生比人更懂得知恩图报。」她有无所指,莺时分辨不清,然而人一旦心中有鬼,便时时作祟,听不得见不得,猜忌犹疑都似藤蔓疯长。 她心有愧,只想逃过眼前。云意挠着猫下巴,斜睨过来,「去厨房找几只鱼干来,投桃报李,我也该知恩图报不是?」 莺时连忙应是,匆匆跑出小院。 分明为露破绽,却胆量全无。 云意照旧将铜陵打开,纸条上约定了时辰,需阅后即焚。再找来篆刀,将风干肉剖开来,里头藏着一只白瓷小瓶,她紧张得四下环顾,见无人偷窥才将瓷瓶收进腰间香囊。 小猫儿没等来鱼干便掉头家去,可说是尽职尽责。 云意摊开掌心,等凉风吹过,湿淋淋都是汗。 「咦?那小猫儿这就跑了?」莺时真端了一碟子鱼干进来,闹得满屋子腥味儿。 云意摆摆手,不耐烦,「拿出去拿出去,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莺时心下委屈,又不敢抱怨半个字,便就端着一盘子鱼干躲到墙角去哭。 早几日听曲鹤鸣说,陆晋已然进驻龚州城内,按说不日就该折返,但至今消息全无。当时曲鹤鸣不阴不阳地刺她说:「怎么二爷才走了两个月你就等不得了?」 云意根本不接他话茬,捏一柄樱草色缂丝团扇,与他谈起张君度的《栖霞山图》,现如今正挂在玉清殿内,只是不知李得胜那群泥腿子会不会又昏了头,拿诗画经书烧柴煮饭。 这事儿他们在安徽已经干过不少回,真真教人扼腕。 曲鹤鸣赞张君度景与人俱佳,形神皆精,散聚得宜,皆具天然逸趣。 两个人少不得将「吴派」诸位都讲评到位,曲鹤鸣中意文徵明,因其书画俱佳,乃本朝之冠,所书《千字文》四体,楷法绝精工;云意则偏爱仇英,布局宏大繁复兼具明快清朗,绘建筑工致精确而不刻板,山石勾勒中兼施皴擦点染,规整中见放逸。 每每不觉日落,好在云意将吃饭看做天大事,半点耽搁不得。若不然真得聊得个废寝忘食,通宵达旦不可。 这一日曲鹤鸣怀里揣着一只镂空雕花的金丝楠木画匣,兴冲冲跑进院里,一个不小心便被人点中穴道,半步也挪不出去。 绿萝藤下泛着温柔谜题,美人倚在斜背躺椅,一只丝面猫戏春团扇遮住了脸,只留下娇艳欲滴的唇,日光下晃花了他的眼。 他傻傻呆呆成一块烂木头,等到莺时惊呼才能解封。 莺时连忙行礼,「奴婢见过曲大人——」再回头担忧地向云意身边望,暗暗骂这群西北乡下人,半点规矩不守,没个通报就往姑娘家院子里闯,换做从前,定要拖出去打个半死。 可恨今时不同往日。 「我……我来找你家主子说话。」 云意挪开团扇,自午后小歇中醒来,人还是懒懒的提不起劲。瞧见他,才稍稍露出些许笑意,玩笑说,「咦?小结巴今儿不结巴了?」 曲鹤鸣难得一次不与她回嘴,急着将怀里的画匣打开,一幅《湘君湘夫人图》缓缓展开。云意激动得登时就要跳起来,团扇遮面,遮住半张脸的惊呼,「这……这你如何得来?」 他面含得意,手却止不住颤抖,「费了老大力气找人借的,就让咱看一眼,明儿一早见了面就得还。」 两人的脑袋都凑在一处,带着澎湃敬仰顶礼膜拜。 很快就是黄昏催傍晚,红霞伴日落。云意难得开口留人,吩咐莺时上一盏碧潭飘雪,又亲自点了菜名儿,「要一道糖醋藕排、五宝鲜蔬、翡翠白玉卷、香筋豆腐,嗯……再要一个一品百灵菇,让老崔头盯好火候,烧得老了,不鲜了,可不许上桌。」 再同曲鹤鸣说:「快尝尝这茶,用的是荷叶上的露珠儿,花个三五天也就能喝上这么两盏。就当我谢你观画之谊。」 他便端起青花茶盏来,一口接一口地抿。一时开心,一时又难舍。明面上什么事也没有,暗地里欢喜悲苦都经历透。 第四十六章 偶然间抬起眼,却发觉她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视着他,也许是温柔,也许是怜悯,或许还有三分愧疚。他参不透,但人性如此,看不透时便填补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竟也壮起胆去猜,认为她对他是有情的,她与他之间琴棋书画无所不谈,聊到深处自然有心意相通之时,比之二爷,可称知己。 而人间知己难觅,他心中可还忌讳她出身?不不不,他在心底摇头否定,他卑微得无法将这份感情说出口,何曾谈得上忌讳。 云意一时静默,晚霞的光在她脸上渲染出壮烈的红,她大半个身影却都隐匿在角落。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轮廓。 直到莺时与青梅将菜色上齐,云意今日心情颇佳,将这两人都打发回下人房里用饭,并不必身边伺候。 曲鹤鸣喝一口茶,禁不住脸红,莫名不知所以。 心里反反复复咀嚼着,她……她该不是要同我表白吧…… 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背叛二爷与她一道远走高飞?想到这一处简直要猛扇自己十几个耳刮子,二爷对他恩重如山,他怎能背地里挖他墙角。 但……若是两情相悦呢?想来二爷从不缺女人,自不会在云意这里与他过不去。 再偷眼瞧一瞧她,光一个夹菜的动作,就能体会出花容月貌品行高洁,于他而言,世上再没人能越过她。 「子通——」 怎……怎么?要表白了吗?天哪,他的头发光不光亮,衣裳有没有褶,就这身板,猛吃了大半个月还算能看,唉呀妈呀,光顾着胡思乱想,差点被一口热汤烫死在桌上。 「咳……咳……」他呛得面红耳赤,幸好有云意隔着桌递来一张白帕,解他燃眉之急。捂着嘴咳嗽还要问,「你……你说什么?」 云意纳闷,不解道:「我想劝你尝一尝翡翠白玉卷,我这里的做法与四海风华的又有不同,原先宫里有一名厨,叫毕亭威的,做起素斋来天下一绝,可惜如今城破,不晓得流落到何处。」 曲鹤鸣嘶哑着喉咙说:「你要想吃自然找得到,毕亭威是吧,我记下了。」他原想说,这话找二爷提一提,一准儿给你找来,但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全都咽了回去。 「哎,你怎么不吃?」 云意道:「我吃得慢呀。」 他吃着宫廷素斋,一溜都是清淡可口的味儿,不知怎的脑袋越来越沉,暗地里咬牙,喊着号子让自己千万抗住,不能在云意跟前丢份儿。 但仍旧抵不住浓重的睡意,他听见筷子落地的声音,晕眩中双手撑住桌面,整个身子歪歪扭扭摇摇欲坠。 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醒,他似乎听见一个极其冷静的女声,就在近处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仇英,也看不上文徽明,四式千字帖,我写得比他高精。」 他没等来两心相印,也没等来静若流水,无力中等到的是轰然落地,黑暗像浪涛,瞬息之间已将他湮没。 她放下竹筷,静静守候一个人的花厅,一个人的桌。 不见欢喜也未有难过,甚至说不上遗憾,她约摸着下人房里的药性也该起来。下午她饶有兴致地去了一趟厨房,说是要叫老崔头做佛手酥,又说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做法,不许外传,因此将莺时也打发出去,好在只呆了那么三句话的时间,否则汤圆与红杏那恐怕不好糊弄。 药米分便在那个时间倒进水缸。 她解下曲鹤鸣腰间匕首,独自一人将整个宅邸巡过一遍。 只有莺时还醒着,虽然闭着眼倒在桌面,但听见脚步声还是忍不住动了动眼珠。 她抽出匕首,抵上莺时喉头,「你是要自己睁眼,还是等我割了你的眼皮子。」 莺时的眼泪止不住,刷一下涌出来,即便是求饶,也吓得不敢睁眼,「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云意端起桌角,红杏饮过的半杯水,赛到她嘴边,「总不必让我来伺候你用茶。」 莺时适才跟着她的动作,慢慢直起身,端着杯的手抖得惊人,头也不敢抬,弯着脖子饮尽这半杯水,喝得急了又呛住喉咙,把眼泪鼻涕都激出来,咳得涨红了脸,把喉咙往匕首上送,惹得外皮破裂,流了她一手鲜红温热的血。 「你不该自作聪明——」话音落地,莺时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她没来得及擦手,孤身走到后院墙根下,学着小猫儿叫上几声,这回不是汪汪汪,是像模像样的喵喵喵。 即刻就有男子跃过高墙,一行七人一并跪倒在她脚下,这一刻一切又仿佛回到从前,她仍是高傲的从不必低头的坤仪公主。 「不必伤其性命——」 为首的人拱手领命,另派三五人领她自侧门出,小巷中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云意由人扶着迈进车内,瞧见个面白如玉,眉清目朗的俊俏郎君。 一时呆立,等那人开口责问:「六斤!你的肥肉都去了哪?」 此声如山涧淙淙细涓,清而润,亮而洁。 那人朝她望过来,目光似山涧风,水面漪,清清朗朗遗世独立。 世人说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大多时候成了恭维人的俗烂话,见了他才知此话不假,字字非虚。十五御前钦点探花郎,未继官职代父出征,扫荡江南江北各处顺贼,二十出头孤身北上,征战辽东,本朝谈起出将入相,总少不得他贺兰钰。 云意愣了一愣,人留半边挂在车帘处,语声呐呐,「表哥……」 「哼!」又冷又傲,像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 云意忍不住撇撇嘴,看他那副老子天下无敌你这个乡巴佬你快滚开的表情,知道在心里已经被贺兰钰嫌弃了八百回,简直无处容身。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一面厌烦,一面伸手来捞她,抓住她带血的手,一个皱眉把人抓到身边。摊开来看自己沾了满手的血,又忍不住嫌弃,「你一个姑娘家,怎得这般不讲究。帕子呢?给我!」 马车走起来,穿过漆黑寂静的街道,遥遥奔向远方。 云意摸了摸袖口与襟边,无奈道:「走得急了,没带上。」 「六斤!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出了门,可别说我是你表哥。」索性就将沾上的血迹都擦在她石青色的云纹半臂上,自己这只手擦干净了,再握住她的往她自己身上擦,「这都一身什么破玩意儿,你脚底下一口楠木箱子,里头给你备了好些东西,下了车立马给我换了,这又怂又土的,我见了心烦。」 甫一见面便从头到脚被贺兰钰嫌弃一通,她心中那一点点涌起的泪意,一瞬间都憋回肚里。现下只想翻个白眼,再拿笔架子敲他脑袋,敲到他跪地求饶为止。 风声带来虫鸣,夏夜拐角都是热闹。明明是逃亡夜奔,但贺兰钰浑不在意,对手家中虏人,与出门遛弯没差别。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依然牢牢盯着云意,仿佛要将她放进水池子里刷上三五天才甘心。 「六斤——」 「做什么?早说了不许叫我六斤!」 第四十七章 她打小儿就胖,落地过称,刚好六斤,是个肚圆头圆的小胖子。六个月时头一回见贺兰钰,他正是讨人嫌的年纪,见了她第一眼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风凉话,「哎呀,妹妹怎么这么胖?」 「妹妹的手脚好想肉包。」 「妹妹多重呀?生下来六斤?好嘛好嘛,表哥以后就叫你六斤了。」 这往后,无论长辈们如何教训,他就是不愿意改口,两个人都大了,在宫里见面,隔着老远也是一声「六斤!」闹得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贺兰钰依然故我,伸手去捏她腮边肉,可惜只剩下皮包骨,从前肉嘟嘟的小胖子一去不复返。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堆起恶劣至极的笑,捏着她的面皮晃悠,「六斤啊六斤,你肥肉呢?才多久没见,这就都跑没了?」 云意起先只是觉得疼,与他推推搡搡却根本躲不过,后来不知怎的,这些日子里受过的委屈突然间手牵手袭上心头,一时间鼻尖酸涩,眼眶通红,一把抓住贺兰钰手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大哭起来。 事到如今,已无所顾忌。反正无论她做什么,总归是要被贺兰钰嫌弃的,索性就放开了哭,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本就瘦弱的身体经不起这么大起伏的震动,抽抽噎噎就快要厥过去。 贺兰钰少不得要坐到她身边来,慢慢拍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心中晦涩,面上却不显,依旧是天底下唯我第一的讨厌模样,「好了好了,本来就是我们贺兰家长得最难看的,再哭,连你那个大胖子哥哥都比不上。」 「表哥……」 「行了行了,侬则港度(松江话:你个傻瓜)表哥给你发糖啊……」他祖籍松江,家里两个奶嬷嬷都是松江人,小时候学了一口的吴侬软语,因着这个没少受她奚落。 「表哥!」她就这么顺着他的手,整个人都扑进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呜呜地哭,「表哥……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我好害怕……表哥,我想回家……」 贺兰钰默默收紧了手臂,任她在怀里哭闹任性,「京城有什么意思,表哥带你回安庆,那儿遍地都是好吃的,吃三天就把一身肥肉吃回来。」再抱着她掂一掂,满怀遗憾地感叹道,「可怜可怜,我们家六斤去年还过百了,今日一见恐怕八十都够呛。」 云意箍住贺兰钰后颈,这一时根本记不得男女大防,只晓得哭,「这里的东西都不好吃,老是什么馍馍馕饼的,讨厌死了!」 「是吗?你这可委屈大了,回头表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云意瘪瘪嘴说:「我想吃粽子。」 贺兰钰道:「端午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吃上呢?」 云意抱怨道:「甜的不好吃。」 贺兰钰与她志同道合,「可不是,粽子自然要蘸酱油吃咸的。北方这群土鳖懂什么?囫囵一口大锅乱炖也能叫名菜。」 不知是不是又触到伤心处,这一时念起粽子来,又能哭一场,「呜呜……我想吃肉粽,咸肉粽……大肉粽……」 「给你买,给你买一屋子咸肉粽。快别哭了,再哭又得瘦三斤。」 「表哥喜欢胖子啊?」 「表哥喜欢肥猪!」贺兰钰扯着她的衣角擦她的脸,皱着眉头,还是一脸嫌弃。「为着个肉粽哭成这样,至于么你?没出息。」 「至于至于至于!」 「快别说了,赶紧的,把脸擦干净,擦完了离我远点儿,脏死了。」 云意堵着气,坐到他对角处。 马车摇摇晃晃定远门关卡,车夫与守城士兵低语一阵,也无人来查。贺兰钰一行人便在夜色中顺顺当当出了乌兰城。 云意忍不住问:「守门的人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贺兰钰手握折扇,一派从容,「自然是都已经打点好。」 稍顿,又道:「陆晋岂非平庸之辈,为了救你出来,我可在乌兰城住了小半个月。那宅邸周围品字形三户人,都是用来看住你的。先解决了他们,再来寻你,不然你以为,事情真就如此简单?」 他给过来一个眼色,云意就知他要的是什么。于是乎堆起笑拍起掌,「表哥好厉害!」 「那是当然。」贺兰钰转过头,对她的恭维不屑一顾。 马车一路疾行,次日天没亮已经过太原。 云意想起肃王,到底是有心结未解,不由得长叹,再看贺兰钰,眯着眼好似一尊玉像,高洁无瑕,可见红尘万丈一张皮囊可骗过多少人。 「五哥可好?」 贺兰钰依旧闭着眼,答道:「吃的好睡的好,端午还吃得上肉粽,比你不知强多少倍。」 「那就好……」云意点点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员外府的银子都运到了吗?」 贺兰钰终于肯斜她一眼,认为她明知故问,「我亲自督办的事情,能出纰漏?」 「噢,反正表哥最厉害。」 贺兰钰侧过脸去背对她,忍过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得意,才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说:「六斤,这世上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怀疑表哥的能力。」 「不许叫我六斤!」 「六斤六斤六斤。」 「不许叫不许叫不许叫!」 「六斤六斤六斤。」 赶马的车夫身心俱疲,万万没有想到,文武兼济少年英雄的小少爷,居然能幼稚得与他家中三岁稚儿一个样。 此事不宜外泄,否则队伍要散,人心不齐。 夜里凑合着在路边吃上一顿,云意在贺兰钰的逼迫下躲在马车里换上一身银纹蝉纱丝衣,翠蓝襦裙,头发散了身边没个能帮忙的人,便只能潦草编成三股辫,各自垂在左右肩,看着要猜是隔壁家的小妹妹,可爱得紧。 连贺兰钰也忍不住扯她辫子玩,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苦中作乐,「西北军与咱们的人在泽口对峙,不过陆晋被你骗去西陵,大军阵前无将领,无甚大用。船已经在等,一旦过了永度河口,任他有通天本领,也奈何不得。」 云意轻叹,总是甩不开忐忑心绪,「但愿如此吧,一切都凭天意。」 贺兰钰嗤笑,不屑道:「你怕什么?天意自然在你我这一头。」 「表哥倒是成竹在胸。」 「那是自然,你表哥这辈子未有办不成的事,何况是带着你,必然要尽百倍努力,与老天争命。」他话语轻松,听起来句句都是玩笑。 「多谢表哥,劳表哥亲自走这么一趟,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感动吧?」贺兰钰顶着一张俊过潘安宋玉的脸,厚着脸皮问她。 云意点头,乖得让人忍不住想在她脑袋上揉一把。 贺兰钰却换上一张嫌弃脸,「感动也别哭,千万别哭,你一哭河水都要翻腾起来。」 云意闷声道:「要哭也不哭给你看。」 「哟,方才是谁哭得哇啦啦乱叫,鼻涕都留到我身上,毁了我一件好衣裳。」 「赔给你就是了。」 「你拿什么赔?拿你自己赔?」他半眯着眼,守住她一举一动,「看在姨母的份儿上,我也只好勉强接受。」 云意瞥他一眼,恨恨道:「才不赔给你。」 第四十八章 贺兰钰当即坐直了身子,竖着眉头,分不清真怒还是假装,「不赔?你还想不想吃粽子了?你以为我想要啊?瘦得竹竿儿似的,顿顿猪蹄怕是也难补得回来。你现在不该叫六斤,我算算,大致只能改个名儿叫三斤二两了。」 两人一路斗嘴,赶上三天三夜,终于抵达永度河口。 尚离得远,贺兰钰挑开车帘,指尖向外,「瞧,那就是咱们的船。」 或是由于两军对峙,以往繁华喧嚣的渡口如今人烟寥寥,江面上只飘着小船二三只,其中一艘极不起眼的就是贺兰钰所指之处。 但云意的视线更多的落在他手背,精致得无法形容的一双手,恐怕任谁也不敢说属于操刀上马,迎阵在前的贺兰钰。 她不由得,将双手往身后藏。 贺兰钰沉稳的声线仿佛从远方来,最后在她耳边静默。 他说:「你看,上了船咱们再不回头。」 天高地远,风清云朗,这岁月无法回头,似乎也不必回头。 但未来如何仍未能握在手中,无法掌控的,终究被称作宿命。 天与地就要连成一色,只差江面最后一道红光,溺水者一班死死抓住白昼,始终不能甘心离境。 马车就停在山路拐角,隔着一座大石的遮挡,如同隐匿在画面之外,与危险、生机遥遥相望。但奇妙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等一道光的垂死,等一个契机的降临。 「嗝——」云意连自己都吓住,祈祷无人发觉,立刻捂住嘴,慌慌张张四下环顾。 贺兰钰的眼光扫过来,明明憋着笑,却还要佯装正经,皱着眉嫌弃她,「你这是做什么?外头跑两天,就真成野丫头了?」 云意臊红了脸,别扭道:「我……我就是饿的,饿了就打嗝儿,从前也没这么饿过……」 「六斤——」 「好啦,别说啦,我忍着还不行么?」 「哼!」他鼻子里哼哼一声,转过脖子留给她一个黑漆漆后脑勺,依旧全神贯注看着窗外。 四周围一点声响也没有,男人们又都如此警戒,连带云意也竖起寒毛,刀悬心头。按说她一贯来对自己这点小聪明十分满意,图在西陵的消息透给了肃王,但凡是正常人,都放不下心叫属下去办,是必要亲自拿到手才能甘心。 但陆晋…… 他本身就是变数,她没把握。 突然间眼前一张放大的脸,深黑的夜里泛白光,吓得云意止不住往后躲。看清才知道,原来是贺兰钰回头,顶着一张世间无双的脸,皱着眉问她,「六斤,你吃素包吗?」 「啊?」 「匣子里还有一屉素包,你先吃两个垫垫肚。」 云意感动得就要落泪,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不不,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知音,继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表哥你对我真」好这句话还没跳出喉咙,就听见他凉凉道:「省得还没渡江呢,就饿死在车里。」 「……」 她不能跟自己的胃斗气,压下这股委屈,老老实实翻出来一盒凉透了的素包子,油纸上还有四海风华的印,定然是专程买来哄她的。 但表哥真好这四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嘴里还叼着白乎乎的包子,肚子填到一半不算饱。 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又轻又短的鸟鸣,继而是一声长,再是一声短。 贺兰钰伸出手来抓住她手臂,「走吧——」连拖带拉的把人带下马车,不经意撇过眼,瞧见她还在吃,又一脸的不耐,「好了好了,这破玩意儿吃它做什么,船上什么都有。」 不吃?不吃他才要闹脾气不理人吧。 在他面前,真是怎么做都讨不来好。 云意由他领着,往渡口方向走。黑衣死士成两列,分布左右。 夜幕沉沉,有两座高山撑起,不至于死死压在头顶。今夜无星又无月,不能点灯,只能凭直觉在黑暗中穿行。 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连脚步声都黯然让位,他的呼吸自平缓到急促,最后骤然停滞,云意不明所以,转过手腕反握住他汗蹭蹭的手心。 也就是在一瞬,拉住她的手猛然使力,他低喝一声,「跑!」便拖住她拼了命地冲向渡口码头。 云意根本来不及回头,也没时间反应,跟着向前跑,一切全凭本能。 马蹄声,俯冲声,自道路两处山坡向下逼近,这一刻连风都被弓弦拉紧。他如同伏击的猎豹,耐心、谨慎、计划周全。藏身隐匿,船上下来的探子便发现不了,到他们现身才亮出刀刃,图的就是一击即中。 两条腿的人怎么跑得过四蹄马,更何况还带着云意,她就是再拼,也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锦衣玉食了十几年,出门就是轿,上坡有人抬,哪里这样跑过?没多久便脚下打滑,眼下还能迈得开步子,全靠毅力支撑。 近了,近了,离甲板只剩一步之遥。上了船顺流而下就到江北,从此与陆晋再无交集。 可是,包子掉了。 白嫩嫩的半个包子,落了地沾了灰,又被人踩在脚下,瘪得不成样子。 云意去看包子,又仿佛在余光中看见身后快马赶上的高壮男子,黑色的影,又比夜幕深刻,他停了马,拉满了弓弦,箭簇上寒光一闪—— 这一刻她想起他的脸,俊朗的、粗犷的、充满野性的,也曾经有夜深人静时安慰她别再掉泪的温柔,或者是在小宅院里圈养她的高傲与自大。 哪一个,都不像现在,他的弓与箭都指向她。 没有分毫犹豫。 耳边传来利刃破空的呼啸,快而准,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只觉得一阵凉意透心,箭已然埋入血肉,扎进腿骨,她应声倒地,两只手茫然无措地抠着石头满布的地面,划得手腕手背四处是血。 而箭尾处连着纤细而坚韧的绳索,他收紧绳索赶马向后,她便只能在锥心刺骨的痛楚中不能自主地后退。 「云意!」这是贺兰钰的惊呼,难得他终于不带着浅浅的嘲笑喊她「六斤」。 他冲上前,拉住她双手。安慰道:「别怕,别怕,表哥救你。」 一个眼神,就有死士提刀上前,要将绳索砍断。同时陆晋弯弓,第二箭对着贺兰钰,这四周荒芜一物,避无可避。 云意别无选择,唯有奋力向前,一把抱住贺兰钰,挡在他身前。颤声道:「贺兰钰你听着,他不会要我的命,我留下至多就是多养几天,没什么大不了。你不同,你必须走,你绝不能落到西北军手里!」 「表哥说过要带你走,就一定带你走,让开!且让我会一会这蒙古鞑子!」他不答应,即便眼前齐颜卫五百人齐装满员,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死士,也要推开她,去摸腰间佩剑,一心要与陆晋决生死。无奈她在绝望与疼痛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牢牢横在他身前,誓死不让。「你知道我一向聪明,必定能想到办法再回江北找你。我求你了,表哥,走吧……你为我舍命,教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外祖!」 「你让开!男人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 第四十九章 云意见劝他不住,转而看周围死士,与头领说:「他要的只我一个,你若还不快走,不但你的性命保不住,你主子的命也要舍在这里。孰轻孰重,自己掂量,你看清楚,前头的人还能撑多久?还有什么时间由得你苦思苦想!」 那人刚毅果决,一个手刀打晕了贺兰钰,扛上肩膀就往船上去。 身后,陆晋见云意孤身留在码头,亦放下弓,任他们上船逃窜。等到江面平静,秋水澜漪,才点亮火把,将这如诗如画的风景收进眼底。 他轻夹马腹,牵引着其格其一步步慢悠悠向她走来。 已是掌中物,又何须心急,自然是慢慢来。 马蹄踏在散乱的石头上,蹬蹬地响,在这样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夜里,显得突兀而诡异。马蹄声越来越近,敲在耳边,似丧钟催命。 最终她听见马儿响鼻,辫子被扯起来,是其格其又开始吃她头发。 可惜这一回,再没力气骂它「畜生类主」。 天空积攒着厚厚的云,今夜又有大雨。 她的血似乎流了一地,小腿上湿湿黏黏,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她俯趴在地,狼狈不堪,他横坐于马上,垂目俯视。 久久,无人发声。 其格其嚼完一只,觉得不甚好吃,又去啃另一只辫。 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陆晋问:「真以为爷舍不得杀你?」 身体是虚幻的,血是冷的,她渐渐陷落于无底的梦境里。 云意是被疼醒的,一路被挂在马上,颠来倒去的,险些将夜里囫囵吞进肚的半个冷包子都颠出喉咙。身上一遭冷一遭热,反反复复交替,没完没了地折磨。 而后走过黑漆漆小道,不晓得是星月出山巅,还是灯火亦倾城,隔着厚重的眼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阵光的耀目,遍地都是雪白。 疼——不能抑制。 她成了砧板上半死的银鱼,被一根长钉钉住鱼尾,再也动弹不得。她喊,「嬷嬷,嬷嬷,我太疼了……嬷嬷救我……」 到生死关头,喊的也不是娘亲,是嬷嬷。 然而天下之大,谁又能力挽狂澜领她逃脱苦海? 最终只得靠自己,疼醒了,睁开眼,樱草色的床帐上绣满了并蒂莲,六柱床又精又巧,她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白色的影,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儿按住她右腿伤处,拿刀割开了皮肉,企图在兹兹冒血的伤口内挑出银白锋利的箭簇。 她呆了一呆,疼痛再一次席卷,甚至不知道疼在何处,已然被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下意识地蹬腿,想要甩开令她疼到无法忍受的刀锋,然而身边仿佛有无数只手,将她死死按住,一动也不能动。 「嬷嬷……我疼啊……我真的疼……让我死了吧,死了吧!」再哭着喊,撕心裂肺,听得小药童都红了眼。但他身后的陆晋依旧无动于衷,环住她身体的手臂,未见丝毫松动,任她似一尾将死的鱼儿挺动摇摆,他至始至终面沉如水,没有怜惜,也没有心疼。如同杖责麾下逃兵,要杀一儆百,更要破了她的胆,令她永不再犯。 刀划得深了,皮肉拨开,筋骨都在眼前。军医的刀快,一个起,一个撬,扎进了腿骨的箭簇终于松了口,离开她虚弱无力的身体。 雪白箭簇磨得通亮,其中一侧还刻着齐颜卫的蒙文徽印。 剩下的都是收尾工作,原本似无暇白玉一样的身体被破开一道狰狞的口,疮疤上了药,扎上纱布,老军医手上的血也都洗净,留下床上一个仿佛已无声息的云意。 天与地都静下来,她的呼吸从急喘到平静。疼痛未减,但不必承受再一轮的割肉之苦,已是老天恩赐。 至于她背后依靠的人,就是有再多的愤怒,再多的厌恶,也无力反抗。 她舔了舔上下唇,都已经干得起皮,她实在是渴,捏着一把破锣嗓子同陆晋说:「给我倒杯水,要温的——」 陆晋不动,她索性闭上眼,「行啊,不喝就不喝,索性死了干净。」 环住她的手臂瞬时紧绷,她能从身体接触中感受到他的怒气,但那又如何?她眼下再没有虚与委蛇的兴致,凡是一击未中,再攻无望,她决意破罐破摔,快刀对乱麻。 等上少许,仍是陆晋低头,叫来个十二三岁嫩生生的小丫鬟,给云意倒了水端到嘴边。她就着丫鬟的手,饮下这杯温热的水。过后仍闭着眼睛,讥诮道:「这是哪一家的小姐闺房,又是哪来的粗苯丫鬟,就这么见了我,不怕又走漏了风声?」 他的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玩闹似的拨弄着她苍白冰冷的手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两军对峙前佯装出的漫不经心,「怕什么?一把火烧了就是。」 云意道:「真真是心狠手辣。」 「成大事者莫不如此,公主难道不比末将清楚?」 「原来你还知道,谁是主,谁是仆。上下尊卑有别,他日秋后清算,定要你千万倍偿还。」 「哦?听起来,你倒是恨不能三千六百刀菜市口活刮了爷。」他莫名地歪嘴笑,捧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一个个慢慢亲吻她指尖,尔后眯起眼,像是余怒未消,又像是享用过后的满足,「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小玩意儿。」 云意最听不得这几个字,休息一阵存着一口气,也要反手往他脸上抓。他猝不及防,让她尖利的指甲一抓,在嘴角留下两处血红的印子。 这一下云意的腕子也被他拿住了,反锁在身后。他嘶嘶称叹,「蚍蜉撼树,何必如此?」 云意反唇相讥,「哪一个是蚍蜉,哪一个是树?真真狂妄小儿!」 说话间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都颓败下去,就好似一朵怒放的花在瞬息之间枯萎凋败。她面色惨白,双唇乌青,额上还有一层未干的汗,被风吹冷了,将额角碎发都黏成纠结的一缕一缕。 谈不上美好,更谈不上娇艳,与初见时光彩照人的顾云意有着天壤之别。而他却在眼前苍白而寡淡的景象中突然间兴奋起来。他更中意现在这个内心充满愤怒却又无力反抗的她,像碧潭里含苞的莲,小心翼翼却终究被风雨打碎,一片片落了,随水四散。 他换个姿势,将她横放在膝头,方便他稍稍低头,便可去尝她一双柔软又脆弱的唇。胭脂色褪尽,只余下失血过后的乌青。可他如同品着世间美酒,舌尖一点点往内,挑动她,撩拨她,进而吞食她。 又带着对她逃跑的愤怒,于是越发的狠,肆意地凌虐,吮得她舌尖发疼,再放开来一寸寸向下,拨开了衣襟,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肌肤,每一段都被他的唇舌膜拜,最终一口咬在她锁骨处,留下一对见血的牙印。 期间她不断挣扎,骂他「疯子」「放肆」立誓要将其「千刀万剐」,但他恍若未闻,他沉浸在少女芬芳迷离的毒液里,就在他发了狠劲咬她锁骨时,早已经「死」过一回。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一双眼望过来,寒星似的眼眸里尽是迷恋。男人粗糙温暖的手指拂过额前,拨开湿黏的乱发,他抵着她额头,一近一远地吻着她的唇,仿佛仍有余韵未消,再看一眼,再吻过一遭,又要翻天覆地海潮翻覆,迟早要死在她身上。 第五十章 他的指腹拨弄着她的唇,他弯起嘴角眼神明亮,笑起来就像是刚吃饱的孩子,感叹说:「真美——」 云意正要反驳,就被他的食指点住唇风,男人呼出的热气带着粗犷又野性的药力,勾的人无法动弹,「嘘——」他不许她说话,不许她破坏这一刻于他而言的美妙奇景,「乖,听话。」 她含着泪,张开嘴,恨恨咬他食指。 陆晋却开心极了,任她咬出一口鲜血的铁锈味儿。再趁着她晃神的档口,把手指伸进她口中,来来回回勾着她湿软的小舌头,还要问:「好吃么?爷这里还有更好的,公主尝尝?」 无穷无尽的羞辱,她的尊严被他踩在鞋底,一点点碾成米分末。现如今不再多想,只求速死。 忽然间天旋地转,他翻过身,将她压在绣床之上。男人宽大壮实的身体似一片巨大阴云将她牢牢拢住,她闭上眼,拒绝与他相对。 三更天,万物寂寥。 陆晋不疾不徐,粗糙的手指自她敞开的衣襟向下,打着圈儿慢慢勾上她的猪头三,逗得女儿家嫣红娇嫩的猪头三立时紧缩起来,他闷声笑,一把握住了柔软丰盈的猪头肉,感受着滑腻腻的触感,不得不满足,不得不喟叹,眼前这对猪头肉比他尝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好。不愧是皇家养出来的姑娘,这一身皮囊,已可称是价值连城。 「为什么跑?爷对你不好么?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他反反复复揉搓着手中一团猪头肉,如此弹滑丰盈的触感,哪个男人能舍得放开?除非是老阉货。 男人迷恋猪头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云意咬紧了牙关,不肯回答。 「不说?不说连裙子爷也给你扒了!」他用指甲轻轻抠着猪头三,惹来她躁动嘤咛。男人对女人,总是有无数下流办法。 云意猛地睁开眼,狠狠瞪着他,含着泪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灵动,让他忍不住赞叹,「爷最喜欢你这双眼珠子,星星似的透亮。」 云意恨恨道:「什么叫对我好?拿住了我身边两个最紧要的人来骗五鬼图,这就叫好?你与你大哥有何分别?不,你更卑劣更无耻!」 陆晋不怒反笑,一把扯开她衣襟,将一对雪白饱满的猪头肉奉献眼前,因力道大了,还带着水纹一样的波动,看得人头昏脑涨血液上涌。 「真美……」 再看她悲愤欲死的脸,愈发欢喜,「人也聪明,爷喜欢。小傻子,跑什么呢?又是作假又是传讯的,折腾了一个多月,能翻得出爷的掌心?」 他的手掌向下游走,握住她被纱布缠紧的小腿,低声说:「早跟你说过,再跑要打折你一双腿,真把爷说过的话当耳旁风?右腿不行了,索性左腿也废了吧,省得你总想着要跑,断了这念头也好。」 「不要……」 「你说什么?」 「不要,求你不要……」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几经挣扎,最终自己将尊严抛却。 她害怕,怕得浑身发抖。 他满意地抚摸她漆黑如缎的长发,用最温和的嗓音命令道:「乖,现在过来,让爷好好亲一回。」 绝望如潮水湮没头顶,往日的尊荣与高贵已不可追,如今只不过阶下囚。命有几分重,尊严又只多少斤两?她无心计算。 腰间,一双手攥紧了裙摆,手指手背都自通红转向惨白,她深呼吸,恳切而悲恸,「你一定要如此折辱于我么?倒不如……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爽爽快快给你一刀?」 云意咬紧牙关,双睫带露,不肯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已然久到让枝头上夜行的鸟儿入梦。恍然间耳边传来一声长叹,带着男人的温柔与无奈,而他呼出的湿热的空气恰巧扑打在她耳畔,传来一阵醇厚酒香,一呼一吸之间已教人迷醉不知。 他似乎在反复摩挲她的唇,炙热的目光从未有一刻远离,反问她,「你既那般聪明,索性猜一猜,爷究竟舍不舍得?」 云意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如何对付我,从来与舍不舍得没有关系。」 陆晋朗声大笑,「好,好一个厉害丫头。」笑过之后余下怜惜,「小云意,你如是肯傻一点,绝不会受此一箭。」 云意不以为然,「但凡我我活着,就要活得体面,但凡我死,也要有死后哀荣。」 他笑,拢住一只圆润饱满的猪头肉,细细把玩,「倔丫头,着实不讨人喜欢。」 「你索性将我扔出去自生自灭。」 「把你锁在宅子里都能翻出天大的浪来,若真扔了出去,恐怕不是自生自灭,而是翻天覆地了。」他看着她,目光不曾离开她双眼,眸色却透出让人痛恨的歪邪。他慢慢低下头,慢慢向下,慢慢游向她雪白的猪头肉,伸出舌,如同毒蛇嘶嘶吐着蛇信,慢慢,慢慢,绕着她的猪头三游走舔舐,再在猝不及防的一刻一口含住挺立的猪头三。 她咬牙苦忍,他就能用牙碾磨,逼得她呼救,娇软似春末的杏子,咬一口来,酸酸甜甜,满嘴汁液。 一面拨弄,还要一面调笑,「这对猪头肉,真真人间至宝。爷恨不能一口吞了它!」 云意偏过头,羞愤难当,「你去死!」 他面皮厚过城墙,答她说:「爷不死,爷要死也死在这对猪头肉上。」 「陆晋,你不要得意太早,他日我哥哥定会为我报仇!」 「报仇?你是爷的女人,爷吃你的猪头肉是天经地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他压迫在她身前,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容不得她一分一毫的逃避与退却。眼见她内心痛苦,他反而心满意足,转换了温柔姿态,缓缓亲吻她毫无血色的唇,循循诱哄,「跟爷说说,怎么联系上贺兰钰的?」 云意转过头,不看他。 陆晋不急,轻笑道:「不说?不说爷就吃下面的。」说话间真要往她身下去,半途被一只柔弱的手攥住肩头穿得半旧的衣料,听她颤抖着声音求饶,「不……我说,我说就是了。」 「乖——」好似奖赏,他再赐她深深一个吻,搅得她呼吸紊乱,几乎连腿上的伤也忘了疼,这一息命绳都系在他指间。 她红着眼,蹙着眉,细声细语说着,「那幅字本就是拿出去给我哥哥瞧的。徽宗千字帖真迹就藏在母妃宫里,知道的人不多,我与哥哥时常凑在一处琢磨,他自是晓得的。而天底下能将徽宗的字仿得天衣无缝的,不出意外只我一人。字拿出来,比战时消息还传得快,哥哥与外祖只需派人查一查,便能追到曲鹤鸣身上。那些日子我约他饮茶对弈,他来得勤,表哥找到我,并非难事。」 他勾勾手指,轻轻拨一拨她的猪头三,果然瞧见她神色一紧,似痛苦又似迷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惹人怜。 「几时发觉肃王与莺时有假?」 她咬牙忍过这一轮,慢声道:「我身边人,说话做事稍有破绽便逃不过我的眼。至于肃王,即便他是真,我也是这么个说法,天地顷刻翻覆,我已无暇他顾,人人还需自求生路。只不过没料到,你心心念念的宝图唾手可得,竟未亲自北上西陵。这一回是我失策,我顾云意愿赌服输。」 第五十一章 「难得——倒有几分真气魄。」 「自然好过真小人,伪君子。」 「牙尖嘴利——」陆晋俯下身去,吮她耳垂,「恨我?」 云意冷冷笑道:「恨你?你还不够资格。」 陆晋猛地坐起身,牢牢盯住她清亮幽深的眸子,读完她眼底毫不遮掩的鄙夷。这一时怒极,恨不能将眼前人杀之而后快。 然而他握紧了拳头,用了全力,狠狠砸向她,却最终落在床柱上,砸得实心楠木都要折成数段。 「好,好得很!」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鄙夷,她可以恨,可以怨,但绝不能用如此轻蔑的眼神对待他,他受够了轻视,忍够了鄙夷,这个错谁都能犯,唯独她不行。「你骨头硬?好得很,且看能不能硬过爷的手段!」 话到此处,整个人都让一桶凉水浇透,醒个彻底。迈开长腿,扔下她独自一人,带着伤,守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陌生屋子。 窗外有风声肆虐,吹过树梢,留下夜鬼低泣。 云意闭上眼,斜靠在床头,隐约听见他吩咐下人,要封门封窗,吹灯灭火。 与他斗了一整日,身心俱疲。她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就这么裹着被子,蜷在角落,潦草睡了。 第二日醒来,分不清白天黑夜,身边一束光也没有。门窗自外部由木板封死,令白天如黑夜一般沉闷无光。身边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点声音也听不见。桌上只有半壶凉水,右腿的伤口也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到让人无法忽视,无法思考,一切注意力感知力都倾注于未能弥合的伤口。 疼痛,无以复加。 更可怕的是孤独与无助。 喝水这样简单的事情,从前只需一个眼神,自然有人殷殷切切双手奉上,还要问你水温是否得宜?仔细观察神色,一个皱眉便惹得人两股战战惊惧犹疑。 眼下她单凭自己,根本够不着水壶,连挪一挪身子都疼得大汗淋漓。但张口喊人,无论有没有人应声,就是低头认输。 她倔强起来不分轻重,即便处在崩溃的边缘,也要守着这口气。不管这条腿今后如何,她竟能扶着床柱靠着左腿站起来,但没能走两步便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扑倒,连带着扯落了桌布,茶壶落地,尖利的瓷片炸开来,落了满地。好在老天爷见她可怜,没让她直接扑倒在碎片上。 只不过这一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伤口锥心刺骨地疼,小腿一阵濡湿,大约是伤口裂开来,血流不止。 云意干渴难耐,外加失血眩晕,眼前是黑漆漆看不到边的绝望,倒不如就此昏睡过去,也求个混混沌沌人事不知。 不知是不是窗外始终有人在等,等过一炷香时间,唯一留着的一扇门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推开。 男人颀长高大的影就在门边,遮住了自院内逃窜而来的跳跃明亮的光。 他就如此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迈出一步。 最后只余一声叹。 云意醒来时又回到床上,小腿的纱布、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换过。一个壮实老练的仆妇躲在角落,听她起身,便上前来伺候她饮水,再喂她一碗浓黑涩苦的药。过后半句话没有,径直带上门出去。 身边又只剩下黑暗,她有些害怕,不由得双手向后抱紧了自己。 比疼痛和饥饿感更让人恐惧的,是蔓延无边的孤独,探出手去,甚至不知会触到什么。 他在等她低头,等她彻底臣服,他的心思,她看得透底。却又在最紧要关头算错了他。 她想起来,临走那一日他似乎自信满满地同她说,人都有弱点,抓住了,便能忠心一辈子。这是他的手段,也将会是他的致命弱点。 陆晋—— 她渐渐平静下来,没有太多愤怒,她太饿,太虚弱,更需要集中精神仔细思量。 第三天,第四天…… 府尹的私宅不输王府,因文人大都将就虚名,又爱随手赋诗歌咏情怀,这里头一草一木都下了苦心,好在聚会时显摆一二。最好是连一块石头都能讲出个久远故事,才显出自己出身于百年世家,即刻与寒窗学子分出高下。 这几日,陆晋并不好过。莫名成了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心心念念不知是什么,兴许是魔障,兴许是不甘,那感情太过复杂,他无心分辨。 仿佛是在想她,又仿佛不是。 每一日都说,算了算了,饶她这一回,好好劝一劝,受了这些苦,回去自然听话。 但见她疼到极点也不肯唤他一声,又恨意难挡,恨不能活活掐死了她了事。 他那日装模作样令她猜一猜,他是否真舍不得要她的命。 但答案不言自明,根本无需揣测。 好在第四天夜里,下人来报,她终于开口,原话是,「我饿了,叫陆晋来,我要吃饭。」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却卸去他肩头压了多日的重担,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冲进漆黑密闭的房间,他期待的,是一个彻彻底底被驯服的金鹰。 而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瓷片,浅浅勾起了唇。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勾勒大体轮廓,令焦灼的心瞬时安定。 一小片银白的月光,穿过缝隙,落在她脚边,映出绣鞋上精巧繁复的芙蓉花。不见其人,已知其妙。 不知因何而起,他内心积攒着一腔莫可名状的雀跃,鼓舞他,催使他,一进门就想将她拥进怀里。而她坐在厚重的夜色中,默然将一切心绪掩藏。 沉默向四周绵延,不知不觉已覆盖眼帘。 寂静中包裹着不能平静的心跳,他虚掩着一阵快而急的咳嗽声,为今夜的对峙拉开序幕。 「身上好些了?」 仿佛投石入海,脱手的一刻起再无法掌控。 她静静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他或许有周祥计划,欲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可惜到此刻万般算计都成泡影,想要说的话无法自声带震向她耳膜,不能说的话却都成了哗啦啦倾覆的豌豆,嘈杂得让人无力阻止。 索性什么都不说,他中意这样的沉默,在沉默中他是无尚强者。 陆晋低叹一声,提步走到她身前,弯着腰还与她有着一段距离。正是极其明确的强弱对比,令他甘心曲膝,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抬手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面庞,这一刻的温柔不知要带走多少少女芳心,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问:「怎么了?」 料不中,云意根本不急于讨一口吃的,饿了三四天的人,伤痛中咬牙忍过的人,即便全靠意志支撑,也能撑出一张虎皮,与他沉稳周旋。 云意问:「听说你打了胜仗?」 他略有惊讶,不消片刻便淡然答道:「一群乌合之众,胜败本就在意料之中。」 「活捉了彭偲?」 「不错——」 「他倒是个人才,云意这厢恭喜二爷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轻轻拨弄着锋利的瓷片。白瓷的温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约永远也捂不出一丝人气。 陆晋回道:「此人确有将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来值得多加重用。」 「二爷眼里,如今看的都是江山万里,风云际会。」云意勾一勾嘴角,黑夜里他望见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总叫人心驰神往。 第五十二章 他呆立,透出些许单纯又脆弱的感情,一眨眼烟消云散。想来握她右手,她却向后一躲,依旧是拒绝。 他苦恼,挫败,却也后悔起来。 我眼里只有你——这话藏在心里,没能说给云后的弯月听。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儿女情长毫无志气,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应有的气魄。 只好换了说辞,结果换来一句十足十的蠢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云意笑,「是我燕雀不思鸿鹄之志。」 他稍稍仰起头,看着她的眼,沉沉道:「跟着我,胜,我与你同享;败,我保你平安。」 这似乎是乱世之中最最了不起的情话,无奈说在这个时候,成了秋天的扇,雨后的伞,一一皆是无用。 「胜,我是前朝公主,无所依仗,锦绣堆里依旧任人宰割;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京城陷落,看见我有过一天安心日子?」 「那便生死与我偕同!」他声线沙哑,说出的话如重锤,字字震在她心上。 生死与共,何其艰难? 但她答:「好——」 「你说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毫无意外地逼近了,想要听清她开阖的双唇之间吐露的是怎样撼动他的字句。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肯定的答复,而是尖利的碎片,携着她仅剩的些许气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咽喉刺来。 但他身手灵敏,反应极快,或许是野兽天生有感应危险的能力。只隔着半寸距离,他先一步错开身子,瓷片漏过了咽喉,仅仅在他下颌处划开一道血肉外翻的裂口。 一击不中,她的杀人凶器反被他握在手中。 下颌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鲜红刺目的颜色令爱与恨益发浓烈。而他根本无心搭理这一点点皮肉的疼痛。他愤怒到了极点,胸中澎湃汹涌的恨逼着他走到癫狂的边缘。 而她高扬着脸孔,毫无畏惧地迎上一个咆哮的失控的陆晋。 这一刻胜负已分,她高唱凯歌,他才是阶下囚。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握紧了手中瓷片,企图在锋刃划破皮肉的痛苦中获得一分一毫的解脱。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他咬牙问:「恨我?恨不能杀了我?」 「难不成我该爱你敬你侍奉你?陆晋,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告诉你,王侯将相不在血脉,在气节。我不能这么活着,苟延残喘,不如殉节而去。」她居然还能扯出一抹笑,眼底闪烁的泪光透出的亦是绝望。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仿佛就此将一腔怒火都卸个干净。剩下的有颓败,也有无奈,他没办法了解她,又无力征服她,这是老天爷给他出的最大一个难题,难过他一生中任何一个激烈残酷的战场。 叮咚一声响,带血的瓷片被他抛向墙角,再弹射到地面,得了个米分身碎骨下场。 男人粗糙厚实的大掌握住她脖颈,将一张莹白娇俏的面庞呈送眼前。鲜红温热的血亦沾染在她脸颊,为精致无双的美人脸,添一抹癫狂妖冶的颜色。 他亲吻她,吞食她,用几乎野蛮的方式,企图在唇舌之间令她臣服,令她恐惧,令她颤栗,令她彻底放弃。 而他在她嘴里尝到自己的血,弥漫着痴恋的痛苦与求而不得的绝望,像个懦夫,无用,无力,无计可施。 仿佛又回到儿时,他自草原来到忠义王府,衣衫褴褛,话语不清,被下人瞧不起,被兄弟欺负。可恨自己年幼懦弱,每一个沉沉如水的夜里,捏紧了拳头,恨不能杀尽天下人。 此刻,她是得胜回朝的将军,而他是战败沙场的死士。最终连自己也不能继续,唇贴着她的,鼻尖也贴紧了她肌肤,但仍觉不够,咫尺之间却相距万里,是怎样一种无法靠近的爱与恨。 他拒绝睁开眼,决拒绝面对。伸手攥住她的,按在自己不断起伏的胸膛上,他的心与她的手就隔着一寸半寸,逼着她感受他疯狂急促的心跳。 「你回京城,我就杀进京城。你回江北,我便去取贺兰钰项上人头。你若死了,我定要挖出你的骸骨夜夜相伴。你说!你还能去哪!」 「放开,放开,放开!」她不断地挣扎,想要甩开他血流不止的手掌,更想远离他扑通扑通震动的胸腔,她恐惧他所呈现的一切,她恨他,更恨自己。 「你死了这条心吧顾云意,要么你就找个爷去不了的蓬莱仙境藏一辈子,但凡你在人间,爷绝不放过你!」 「你去死!」 「爷不死!爷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一身好皮子,舍不得你这张能气死人的小嘴儿。」陆晋仅仅颓丧了那么一小会儿,缓口气,睁开眼,又是个皮糙肉厚的野汉子。不懂尊卑,不理人伦,就是个癞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鹅肉。 「你无赖,你无耻!」 「爷这辈子就对你无耻无赖,怎么着,高兴不高兴?」 她的怒气都撒在个没脸没皮的蛮人身上,一字一句都成了废话,不痛不痒,「你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称爷?」 「你尽管闹,爷想通了,爷忍得。」 「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浑身发抖,涨红了脸,紧咬下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陆晋却能换个姿态,当先前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沉下心来与她周旋,「你放心,爷说话算话。剿杀李得胜之前绝不动你,自不会食言。」 云意冷笑道:「这倒是,说打折我的腿,真一箭射过来。二爷说话一言九鼎,让人不得不佩服。」 陆晋道:「箭只给了三分力,费尽了心思躲过筋骨,不过是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你若气不过,爷让你再划两道就是。」 「如此说来,我还该应当多谢你法外施恩?」 「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一切都会有的,你想要的一切,我保证——」 或许连陆晋自己都未能察觉,他这些话语里流露出的卑微祈求,如同垂垂老矣的人离世前最后一点心愿,带着绝望,也藏着希望。 可是她不想要,他在某算中想要给予的一切,她全然不屑与此。 但又不知因为什么,这一句埋在心口,未能化作利刃,刺向他此刻毫无防备的心。 她累极了,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恍然间忆起某一个沉闷夏夜,纱帐内,母亲的手轻轻拍着她入睡。也唯有在寂寂无人的深夜,母亲几乎完美的伪装才能破开壳,露出一丝丝平凡人的怅然,想念曾经失去的,或是从未曾拥有的,母亲说:「人这辈子,犯的错都因强求二字。莫强求,误人误己,贻害无穷。」 那一刻,母亲又曾想起过谁,悔恨过什么呢? 她再没能参透,也再没能回到那个夏夜,那个高墙围绕的皇城。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夫人太娇纵 上》作者:兜兜么 02、《夫人太娇纵 中》作者:兜兜么 03、《夫人太娇纵 下》作者:兜兜么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