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古代搞副业》 第1页 [无cp向] 《穿回古代搞副业》作者:尘埃云【完结+番外】 简介: 穿越到古代的唐仲,成为一名世袭城门卫,瘦弱的小身板要撑起一个赤贫农家,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娃。 家里:没有余粮,没有存款,吃糠咽菜,每天只能混两顿水饱饭。 城门:同事排挤,上司不待见,还有老阴逼暗中搞事。 怎度?怎度?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搞副业,捞钱去! #画图纸,搭档木匠造家具: 「市面上最时髦的摺叠桌,走过路过别错过!」 #做营销,入股酒楼拉生意: 「大爷你好,有优惠券吗?会员卡了解一下!」 #造指甲钳,携手铁匠开拓市场: 「还有新款衣架打包发售,只要二十文钱!」 #租gg位,增加城门卫收入: 城门守正拉起唐仲的手,「从今以后,咱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建人民广场,打造清江县健身文化中心: 围观群众指着唐仲的背影,「看,就是这个人,带飞了县里的房价!」 什么?听说知县大人心存不满,想要给点颜色看看? 唐仲回过头,看着腰间日渐鼓起的荷包,还有身旁陆续结交的大佬。 不好意思,本人现在已经是: 唐·福兴大酒楼神秘二掌柜·指甲钳专利拥有者·扑克牌推广人·汉语拼音传播大使·驴动船发明家·火铳改良者·仲 —————————————— 唐仲,从一贫如洗的城门卫,搞副业一步步发家致富,光大门楣,顺便带飞小县城经济。 从痞里痞气没有担当,步步成长,最终面对倭寇来袭,亦毫不畏惧。 立功后,钦差大臣专程送上锦旗,真诚发问:「唐老弟,你是如何攒下家产、提振家乡经济、抵御蛮族刀兵的?」 唐仲站在城门口,正拿着喇叭,组织进城的人排队站好,挨个核查身份。 「噢,那些哦,都是我的副业而已。」 唐仲其人: *没有金手指,只有骚操作* *逗比属性,穷山恶水出的刁民* *日常不是被打脸,就是在被打脸的路上* *穿越后,被社会教做人,步步成长* 【划重点:本文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经营类文,男主身上臭毛病不少】 【前期挣钱,后期打仗】 【砖花随意,若能看文开心,不胜荣幸】 内容标籤:种田文 市井生活 成长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仲┃配角:村里的人,城里的人……┃其它: 一句话简介: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立意:自强不息,副业改命 第1章 现世报 大清早,胡大妈匆匆换上棉鞋,右手拎起小推车,左手麻利地握住了防盗门的把手。 今天早点买完菜,回来还要换身衣服,赶公交车跟老闺蜜们去市中心的公园拍照打卡呢! 家里的死老头子成天只知道钓鱼,吃完早饭就拾掇钓竿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帮忙搭把手,真是越老越没眼色。 跺了跺脚下的棉鞋,胡大妈看看墙上的挂钟,就剩一个小时了,姐妹聚会只怕是要迟到啊! 要是死老头子出门前把碗洗了,也不会搞得她现在慌里慌张。 想来想去,胡大妈越发来气,感觉胸口阵阵火焰升腾,勐地将小推车向后一踢,使劲将防盗门往外一推。 「嘭!」 「嗷!」 唐重正边爬楼梯边刷手机,低着头没注意旁边,脑袋像颗桌球似的,直接被门来了一拍子。 手机当场被打飞了出去,重重砸到墙角,人哀嚎一嗓子,下意识抱头倒地。 眼前断电般一黑,根本来不及反应怎么回事,只剩下头上钻心的刺痛,让唐重忍不住问候对方母亲。 靠!淦!操蛋!他只觉得脑子天旋地转,金星四溅,好半天有气进没气出。 「啊呀!这……这可怎么是好……我,我不知道……」 冬月的清晨,胡大妈风中凌乱了,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佝着身子,双手在棉袄的衣角上来回搓。刚才那夹核桃似的脆响,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欸……小唐?怎么是你啊!」看清楚地上的倒霉蛋是唐重,胡大妈这才找回语言组织能力,赶紧蹲过去把人扶起来坐好。 还能是谁?特么就我住你家楼上!唐重捂着脑门,满肚子火气。 刚下夜班,累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还没到家呢,却在家门口扑了街。这黑手下得,真特么又准又损。 偏偏这下黑手的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他现在的房东大妈。说起来,唐重已经拖欠她两个月房租了。 「我说胡阿姨,我不就是工作忙,忘了按时交房租吗?你不至于大清早埋伏在这里,对我痛下杀手吧!」 这……怎么就认定她是故意的了?胡大妈急得连连摆手,「没!没有!阿姨怎么能是那种人!」 「那这事你怎么解释?怎么我刚走到你家门口你就马上开门,还这么大劲?你明知道门是向外开的,使劲开门本身就是危险行为。这事就是警察来了,也得先调查你的伤人动机。」 第2页 怎么还要报警了? 胡大妈可经不起吓,惊得心脏差点漏跳一拍,连忙把从起床到开门,前前后后的事原原本本念叨了一遍,只差把老头子几个钓友的家谱背出来了。天地良心,她真是大大的冤枉。 但不管怎么解释,唐重仍旧不依不饶。 「警察的事可以晚点再说,医院总该马上去吧?我现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八成是被你打成脑震盪了!要是不赶紧找医生做检查,说不定一会儿就颅内大出血。我要是有什么好歹,你可跑不了!」 怎么又要验伤了?胡大妈看着瘫坐在地的唐重,再看看他额上耀眼的大乌包,又是情急又是心虚,真不知该怎么处理。 唐重脸上表情痛苦,心里却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正愁前两个月的房租没着落呢,胡大妈就自己送上门来,要是今天能发挥好点,说不定半年的房租都就有了。他虽不是故意上门碰瓷,但送上门的苦肉计,还就这么唱上了。 胡大妈拿不出个主意,只不住地来回跺脚,好半天终于找回一丝理智,抓救命稻草似的,从衣兜里掏出手机。 她试着联繫自家老头子,那头没接,又拨通儿子的电话,对方说正开会呢,她没敢打扰默默挂了。 老太太这下绝望了,活了大半辈子,从没遇见这样的事啊!说她故意伤人,还要找警察,她怎么就成坏人了? 一时间茫然无措,感觉天都塌了。胡大妈平时在老头子面前,都是被哄的那个,她这朵娇花,可经不起社会的风吹雨打,又气又急,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 怎么还哭上了! 都说女孩一滴泪,天上一颗星,老大娘眼泪的攻击力,也不容小觑! 唐重确实是打算碰瓷敲竹槓,但这位胡大妈着实不经吓唬,这不还没谈到拿钱私了的正题嘛!他打心底知道,自己这事做得缺德,本来就没多少底气,胡大妈一滴眼泪落下来,他立马怂了。 想想还真是丢人啊!欺负谁不行,居然沦落到欺负老太太! 「哎呀,算了算了,就当我倒霉,以后多想着楼上有个我,开门注意点!」 说着,唐重撑着膝盖准备站起身,可脑袋里一阵眩晕,脚下一软,他踉跄两步,赶紧抓着旁边的楼梯扶手。 这回他可真没装。 「还能走路吗?」 「要不然,去医院看看吧!我去楼下找邻居帮把手。」胡大妈吸了吸鼻子,上前把人扶住。 嘿,都高抬贵手放你一马了,怎么还主动往刀口上撞? 唐重摆摆手,下意识去探额头的乌包,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用了,就是擦破点皮。」 胡大妈见对方确实不打算追究,思想包袱轻了,眼泪打住了,道理也想明白了。 她的脑筋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改主意了。不管怎么说,祸是她闯的,不能坐视不管。 「要不先到屋里坐坐,如果还是难受,咱们就去医院。」 说着,胡大妈弯下腰来,帮忙拍去唐重身上的灰尘,又半拉半拽,将人带进家门,扶到沙发上坐下。 看着唐重脑门乌包上挂着的血丝,胡大妈翻出柜子里的碘伏,小心翼翼给他涂上。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又找来消炎药,端了杯水送过来。 这下轮到唐重心里打鼓了。 苦情戏没演成,现在倒成了东郭先生与狼。而自己,可不就是那只挨千刀的狼崽子嘛。 唐重将两片头孢往嘴里一塞,接过水杯灌了进去。妈的,干坏事还是得靠天赋! 思想斗争间,胡大妈已经从外头捡回了唐重的手机,翻过来一看,屏幕已经碎成蜘蛛网了。 「赔,我赔给你。下午我家老头子回来,就让他拿出去修。要是修不好,就买个新的,保证还你个完好的手机。」 胡大妈说得恳切,唐重面上越发挂不住。显然,在碰瓷讹钱领域,他还不够脸厚心黑,完全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 「我没事了,先回去了!」 说着,唐重起身就往门口走去,他怕自己再不走,一会儿只能找地缝钻了。 「哎,再坐会儿呀小唐,锅里还煮着鸡蛋呢……」 # 楼顶原本开阔的平台上,突兀地立着两间板房,这是胡大妈家在楼顶的违章搭建,现在正打包租给唐重,一间卧室,一间厨房。 在老城区的老旧小区,这样的私搭乱建司空见惯,几乎没人来管。久而久之,也成了供租房人选择的房型之一。 零室两厅,方正户型,四面採光,奢享楼顶宽敞空地,饱览城市全景视野,尤其是房租,一个月才几百,还是月付。 除了没有电梯,上八楼全靠腿爬,除了夏暖冬凉,空调开着心疼不开肉痛,除了偶尔漏雨,私接电线时不时跳闸之外,简直没有别的缺点了! 唐重斜靠在床上,临走时胡大妈硬塞了两枚煮好的鸡蛋,说是剥了壳热敷,消肿很有用。 现下两个鸡蛋都已经凉了,他想着自己身上的一堆烂事,将鸡蛋在手中盘来盘去,然后顺手塞进嘴里。 现在的工作就是三班倒,上夜班是经常的事情。要换做一般人,一听上夜班估计早离职了,偏偏他坚持了下来。没别的,缺钱呗。 就在几个月前,公司说业绩不好要调薪,他们部门的所有人工资只发一半。美其名曰共度时艰,还不就是变着法子逼人离职。 第3页 他识相,宣布降薪当天,就投了十多份简歷出去,可几个月过去了,一点水花都没见到。 眼看信用卡还款日就要到了,胡大妈的房租也拖了两个月,手里剩的这点钱,还完花呗、借呗、还呗什么乱七八糟的呗后,连这一期的信用卡分期都凑不够。 每天被催着还钱,就跟被鞭子抽打着推磨的老驴,真特么憋屈!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眼热别人来钱快,跟着去炒什么股。 等他急吼吼地贷着款纵身跃入股市,正赶上割韭菜的镰刀挥到头上。 真特么的,屎壳郎开公司,专业送死。 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惹的祸。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只能撑过一天算一天,安慰自己说,这些年辛苦些,先想办法把欠的钱先还上,等无债一身轻时,重新换个有前途的行业。 初升的朝阳划过城市的天际线,将高楼的影子,投到每个匆忙的赶路人身上,也穿过板房的玻璃窗,照亮唐重半张脸庞。 唐重嫌晃眼,将头转到一旁,刚好看见立在床头的啤酒瓶。鸡蛋吃得口干,他顺手提起酒瓶,刚好里头还剩了大半。 黄汤下肚,酒入愁肠,脑袋晕乎乎的,真特么想一睡不醒,彻底甩开这个烂摊子。 不多时,没等到进入梦乡,一阵剧烈的心绞痛,将唐重从昏沉中唤醒。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却完全感受不到唿吸,想要努力撑起身体。但浑身上下软绵绵的,竟提不起半点力气。 唐重想要唿救,喉咙却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半个完整的字都喊不出来。 求生的意志让他的手不停乱抓,但因为没有力气,更像是无望的抽搐。 强烈的窒息感伴随心窝的刺痛,让他明确地感知自己正在走进死亡。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唿救,甚至来不及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胸口的刺痛越来越剧烈,随着一声酒瓶碎裂的脆响,他再也没有力气,撑起这对沉重的眼皮……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码字,加油加油,先打一支鸡血,沖—— 第2章 诈尸了 深夜,清江县,东城门。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城墙上的甬道中缓缓前行。 年轻男子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提着恭桶,走得很是吃力。身上本该泛起寒光的甲服,破旧泛黄,早已褪去大半金属光泽,只剩下宽大的甲壳,勉强包裹住孱弱的身躯。 冬月的夜晚冷得渗人,东城门外便是清江,阴冷的江风裹挟着湿气,将寒意渗进夜行人的骨子里。天上残月渐渐被云层遮蔽,明天看来又是一个阴雨天。 身上的甲衣和手上的恭桶,都太重了,但城墙上彻骨的冷风,却让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无奈,他只好将手中的灯笼立到女墙下,转身咬紧牙关,攒出全身的力气,双手提起一恭桶的秽物,蹒跚走进夜色深处…… 他身后的城楼里,此时灯火通明。 旺盛的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将围在桌边的一圈汉子映得红光满面。 正中间的中年汉子看上去年纪最大,身上火力却最是充沛,只见他将棉袄褪到腰间,上半身只剩一件敞着前襟的单衣,露出里头黑亮的排骨。 汉子粗粝的右手压着倒扣的粗瓷碗,中气十足地吼了声:「开!」 瓷碗揭开,露出碗下三枚骰子。 「四五六,顺子!」 「啊哈!这把回本了!」 「他娘的!又输了!」离炭火最近的汉子,比屋中的另外三人都要白出一截,他愤懑地将钱袋子往桌上一甩,从里倒出最后五十来个铜钱,再一摆手:「不来了!」 才一个时辰功夫,身上的半贯钱全输出去,本钱都没了,还玩个屁。 他放下卷到胳膊肘的袖子,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皮袄,喃喃道:「他娘的,这些天就没赢过,真他娘撞邪了!」 「是不是流年不利呀?」赢钱的汉子一面往袖子里塞钱,一面对输钱的城门守正嬉皮笑脸。 摆弄瓷碗的中年汉子倒是识趣,赶紧帮守正找补面子:「哪有的事!胡头儿这几天是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回来大杀四方,咱们几个的钱袋子可要勒紧了!」 一旁两个愣头青这才会意,跟着连连称是。 这位输钱的主儿,正是城门守正胡秉义,是屋子里三个城门卫的头儿,平时称胡头儿。要是为了几个铜钱惹得顶头上司不高兴,实在不值当。 不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毕竟一连好些天赌运不灵,难免不往偏门上琢磨。 胡头儿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认真琢磨,还真是,打从这个瘦皮猴过来接他死鬼老爹的班,自己就开始霉得起灰。玩骰子一直输钱不说,公事上也连着出纰漏。 就说今天吧,前一晚该那瘦皮猴守夜,结果人家直接睡着误了时辰,城门晚了两刻才开。 要在平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可偏偏今天一早,知县大人的老娘急着出城,说是要去城外的观音庙抢什么劳什子头香。 误了时辰没抢到头香,知县老娘指着知县大人的脑门,气急败坏地数落了半个时辰,转头胡头儿进了县衙,被知县大人指着脑门,气急败坏地数落了一个时辰。 他娘的,他上任至今,哪受过这鸟气! 第4页 倒霉东西,该不会真跟自己八字相剋吧! 「那傢伙,来了有半个月了吧!」 「胡头儿是说唐仲吗?」中年汉子将瓷碗推到一边,示意旁边两人把东西收起来,拢上棉袄,接着补充道:「已经待了两旬了,这些天正带他熟悉规矩呢。」 「就一个守城门的鸟差,每天屁点事儿,学了二十天还在熟悉规矩?学的哪门子鸟规矩!」 「毕竟年纪还小,才十七,平时无人管教,现下好些东西学得慢,也是正常的嘛。」 「没人管教,老子就替他爹好好管教管教!」 胡头儿站起身,抖落抖落皮袄,而后吐了口气,拍拍中年汉子的肩膀:「老张啊,不是我说你,你是这里头资歷最老的城门卫,有什么事就吩咐年轻人去做,别什么事都替人兜着!」 说完,胡头儿转过脸,冲着剩下两个年轻的城门卫正色道:「守城门不是逛茶楼,手上的差事都给老子做精细些,平时多跟老张学学,要是再出今早这种事,老子扣光他一整年的饷钱!」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外寒风不断,脱离了门闩的禁锢,房门被风勐然吹开,哐的一声砸到墙上。 炭火上的积灰和火星,立时被风吹得腾空而起,打着旋儿就往离火盆最近的胡头儿身上招唿。 胡头儿眼看着自己身上这件新纳的皮袄,瞬间被火星燎出好几个黑疤。 屋内火热的空气瞬间被吹得四散逸去,源源不断的冷风从门洞往里灌。 胡头儿激出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心里更是如坠冰窟。他盯着门口的瘦小身影,使劲磨后槽牙。 「滚!滚到老子看不见的地方去!」 # 冬月的夜晚阴冷而漫长,天上没有半分星光,城中屋舍也没有半点光亮,唐仲蜷缩在城门边,怔怔地望着手边的灯笼。寒夜里,陪伴他的,唯有这一星半点光亮。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地做事情,可仍旧做多错多,平白讨人嫌。 守正厌烦自己,三个城门卫嫌弃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又土又笨,根本不适合这里。 可是,不硬着头皮留下来,又能去哪里?若是待不下去,没有饷钱,家中的老小又该怎么过活? 想到这里,唐仲心头的委屈和为难,都一齐融进泪水,无声地滴落。 夜那么长,墨色无边,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身边没有炭火,身上的旧棉衣又过于单薄,唐仲冻得每根骨头都生疼。 火光熹微,灯笼里的蜡烛快要烧尽,唐仲伸手拢了拢,手指上遍布的冻疮,早已让每处关节都粗笨红肿,此时靠近烛火,竟然半分痒痛都感觉不到。 靠在角落里,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冷了。身边就是城门,他就守在这里,等到卯时一到,就立刻起身将城门打开。这一次,他不会再误时了,绝对不会。 只要表现得好一些,只要不再出错,他们就不会讨厌自己了吧? 就可以按时休沐了吧?再过几日,发了饷钱,等到休沐,他立马去求城中最好的郎中,到乡里给阿婆瞧病。 等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唐仲如此想着,便觉得周身的痛楚也不再难忍,可能身体也渐渐适应这样的寒冷了吧。 四肢的麻木寸寸蔓延,头脑也越发昏沉,唐仲只当是困意来袭。可他不想睡,只想等着天亮,做好自己的差事。 夜色渐深,他感觉身上的甲衣越来重,眼皮越来越沉。灯笼的火光在一阵闪烁之后,骤然熄灭,唐仲眼前的墨色,越来越浓…… # 卯时未到,天边才微微露出一线天光,清江县的东城门下,已经有几个等着开城门的人,他们都是准备出城收菜的商户。 运菜的板车和拉车的骡子,都停在几步之外,商户们三两聚在一起,高举着火把,彼此目光试探之后,却都迟迟不敢向前。 团团火光缓缓靠拢,最终汇聚到城门角落里,映照在一个披甲人的身上。 卯时越来越近,聚齐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跑船的、行商的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通道中一时之间有了嘈杂之势。 终于,在一声粗砺的喝骂声后,人群鸦然,各自后退让出一段路。两个城门卫执着缨枪,阔步进来。 「这傢伙,居然睡着了。」 「还是老张你高明呀,说要下来看看,不然真靠这瘦皮猴,肯定要误了时辰,到时候又得挨一顿训!」 说话间,一人用枪桿戳了戳地上人的大腿,见没有回应,又不耐烦地踢了踢对方的小腿。 「欸!醒醒了瘦皮猴!该开城门了!」 见地上的人依旧无动无衷,面部被稍大的头盔遮挡,也不看清形容,年轻的城门卫蹲下身来,没好气地推了把对方的肩膀。 「还睡懒觉,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却不想,手指所及之处竟是一片冰冷,唐仲倚在墙壁的上半身应力倒下,头盔顺势滚落,露出一副惨白的面容。 年轻的城门卫吓得不轻,当即瘫倒在地,失声惊叫。站在后面的老张倒是镇定些,他立即喝住年轻城门卫,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灯笼往前一探。 暖黄的火光映在苍白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秘,瘦削的面庞上早已没有半分生气。 第5页 老张伸出手指,在唐仲鼻下探了探,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辨的神色。 老张侧过头,朝身后的人吩咐道:「邓二虎,你速去通报胡头儿,说唐仲在城门边冻死了。」 年轻城门卫仍惊惶无措,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老张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地往外走。时辰到了,他得再叫个人下来开城门。 经过聚集的人群,老张漫不经心念叨:「哎,可怜吶,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年纪轻轻就这么冻死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炸出几声惊唿,老张偏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双瞪圆的眼睛。他不由得停下脚步,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看去。 只见瘫坐在地的邓二虎浑身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往后挪。而他对面的那具尸体,正双手撑地,一点点支起身子…… 围观人群如惊弓之鸟,纷纷撒丫子四散退避。 「诈!诈尸了!」 第3章 拖油瓶 一个吓尿的兵,五官扭曲,濒临崩溃,一群惊呆的人,站如木桩,个个失魂。 唐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欢迎场面。 他们个个都死死盯着自己,如同债主附身。唐重想朝他们挥手打个招唿,却觉得浑身酸麻,只好撑在地上缓一缓。 脑中此时亦是昏昏沉沉,眼前光影飞速转换,过电影似的闪过一个古代少年的短暂一生。 等到四肢的麻木稍许消解,灵台恢復清明,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那个现代社会的穷光蛋唐重,因为企图碰瓷善良老太太,阴差阳错吃了头孢又喝酒,已经遭遇现世报直接嗝屁了。 现在的这副身体,是个虚岁十七的少年唐仲,一位生于古代的穷光蛋。 这么形容可能太草率,确切地说,唐家祖上好几辈儿,都是清一水的穷光蛋,一直到唐仲他爹这一代。 前些年,唐仲他爹被朝廷征去服徭役,派去修建海防工事,结果工事没修完,人就积劳成疾病死了。 后来闹倭乱,他爹修的海防派上用场,上头一高兴,给负责修海防的都记了一功。 等功劳一级级分下来,落到唐仲老爹头上的,就是个城门卫的差事,念在人已死,上头在前面又加了两个字,世袭城门卫。 虽说是个比芝麻粒还微末的差,但好歹是个能传辈儿的铁饭碗,保证老唐家世代有口饭吃。 今年,唐仲虚岁十七,正式顶了老爹的班,来清江县东城门就职。 有道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唐仲待的这座小庙里,就趴着好几只王八,初来乍到的二十天里,没少受欺负。面前这位两股战战、魂飞天外的哥们儿——邓二虎,就是其中一只。 据说麻雀胆小,受到惊吓容易肝胆俱裂,此时的邓二虎比起受惊的麻雀,也好不了多少。 他由衷不想目睹诈尸的场面,迫切希望远远躲开,奈何双腿发软两手无力,哆哆嗦嗦完全站不起来。 只见唐仲苍白的脸,缓缓转过来,正用阴气森森的眼睛盯着自己,邓二虎感觉自己像被厉鬼锁魂了一般,登时无法动弹。 「别!别过来!不是我害你的,不是我!」 邓二虎口中不断念叨求饶,可对方完全没有作罢的意思。只见一只乌青的鬼手缓缓伸出,直逼自己的面门抓来,邓二虎惊惧异常,口鼻一时有气进没气出,两眼一翻,直接昏倒在地。 唐仲:我不过是想让他搭把手,扶我起来而已。 前尘往事不可追,既然穿越那就穿了吧。反正他早就不想管自己欠下的一屁股烂帐了。重回人世,还是这么年轻的少年郎,怎么说都不吃亏! 胸腔内的心脏再次有力跳动,温热的血液重新流经周身,唐仲的面上的苍白之色慢慢褪去,四肢的麻木也渐渐消失。约摸几分钟后,他扶着身后的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再世为人,初来乍到,有些兴奋。这副身躯已然甦醒过来,内心一个勐烈的念头正在跳动: 该上班了! 想来曾经的唐仲应是个工作狂,不迟到不早退,连上厕所都小跑那种,不像自己,一到上班就摸鱼躲清闲。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点职业操守他还是有的。 于是,唐仲转过身,对着一直在角落里探头探脑的老张勾勾手,示意他过来抬门闩。 要说古代人还真是实心眼,就清江县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内陆小城,还搞出一队城门卫来看门。 县里总共没几家有钱人,哪路山贼稀罕来打劫?就说这闩住城门的横木,用的是死沉死沉的老榆木,一个人根本抬不下来,完全没必要嘛! 就在唐仲叉着腰打量城门闩木的时候,老张已经忐忑地走到跟前,见他面色已与常人无异,老张不由得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可方才明明没有鼻息,怎么会…… 「欸,老张你愣着干嘛?快过来搭把手啊!」 这爽快的语气,熟络的态度,又哪里是之前那个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唐仲。但大活人就站在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老张搓了把脸,不可置信地凑了过去,卯上劲儿,又不可置信地跟唐重一起,将闩木抬了下来。 娘的,真撞邪了! 卯时许,清江县东城门终于开了,等在城内的人早已被唐仲吓得惊慌四散,只留下几辆空荡的板车和一头无主的黑骡子,倒是一直等在城门外的人,急匆匆扑了进来。 第6页 那人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身上多处沾泥,脑门上结了满满的汗珠。 一进城们,他先是顿住左顾右看,而后一勐子扎过来,重重扑到唐仲身上。 「快回家看看吧!你阿婆,你阿婆她,没了!」 # 骡车行驶在蜿蜒的乡道上,颠来簸去,唐仲感觉身上的骨头都快被抖散架了。 驾车的何伯是他的同村,天不亮就被他拉着火急火燎地赶路,这头从城门口捡来的骡子,一路上没少挨鞭子。 城门那边倒是轻省,听说家中出了事,老张立马说要替他告假,让他即刻回去。只不过临行时老张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送瘟神。 家这边,情况就棘手了。 唐仲他爹死后,唐仲他娘天天挺着肚子以泪抹面,伤心郁结,终是伤了胎气,在临盆时气竭人亡,好在肚里孩子命大,保了下来。 算上唐仲,唐家一共两个男娃两个女娃,平时都由唐家阿婆照料。 唐家阿婆身子骨也不好,从前的唐仲在家,还能分摊些活做,如今唐仲当差了,家里大小事情,都是阿婆顶着。 曾经的唐仲本想着,当了城门卫挣了饷钱,就能帮着家里少些负担,阿婆也能过得舒心些。可没成想,老人家还没能熬过这么冬天。 真是可怜的一家人吶! 如今的唐仲摇摇头,悲天悯人之外,俨然一副旁观者瞎掺和的心态。 此时的他还没意识到,家里一大两小三个拖油瓶,已经紧紧拴在他身上。 一路疾行,就在骡子快累到口吐白沫之时,骡车由乡道转入一条更为泥泞的小路,停在一户农舍院外。 稀稀拉拉的篱笆随意插在地上,勉强围成一个院子,正对面的三间土墙茅屋,互不嫌弃地勾搭在一起,共同诠释寒酸的真谛。 听到外面的动静,正中堂屋里钻出两个小叫花子,见到院门口的唐仲,两个小叫花子立马窜过来,吓得唐仲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二哥,二哥你回来了!」 「阿婆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呀二哥!」 也不顾唐仲满心的抗拒,两个小傢伙就这么一左一右抱着他哭嚎,眼泪鼻涕全往身上招唿。 唐仲拍着两个孩子枯草般的头髮,咬牙忍受着两张小脸在腰间胡蹭,好半天才等到他们消停下来。 一个八岁的弟弟,一个五岁的妹妹,两个孩子将唐仲引到堂屋。 屋子正中支起两根长凳,上面架着一块木板,唐家阿婆就这么躺在木板上,只在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谷草。 没有寿衣,没有棺木,甚至连一盏长明灯都没有,这样操办后事,着实潦草。 「家里的存款呢?该花就得拿出来花呀!」唐仲把弟弟拉到一旁询问,这位八岁的男童,应当是家中几个小的里,口齿表达最清楚的。 「存款?什么存款?二哥说的可是家里剩余的钱粮?」小傢伙摸摸脑袋,努力跟上现代人的思维。 「家中有丧可是一桩大事,就算没钱风光大葬,至少也要置办棺木纸钱才像话。你先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应急,用完剩下的,到时候如数还你。」 「哦……」唐家老三摸着后脑勺点点头,领着唐仲来到东屋。 东屋的木床上,一个周岁大小的女娃正在躺着啃手,见到两个哥哥进来,立马挣扎着想要翻身。 但身上粽子似的棉袄着实太厚,她四脚朝天翻腾了半天,才将将翻过身来趴好。 这便是唐家一岁多的老么,三号拖油瓶。 唐家老三见小妹要爬过来,熟练地伸过手去,将人重新推个肚皮朝天,又在垫床的谷草里翻找半天,终于扯出个缠着麻绳的灰布包。 唐仲将布包接到手上,松开捆绳,露出里面泛黑的银镯子和小半吊铜钱。 「嗯,还有呢?」唐仲像没收零花钱似的,顺手把镯子和铜钱往裤腰带上一拴。 唐家老三又绕到床后,扯出个麻袋,牵起麻袋口对自家兄长为难道:「还有这半袋粟米。」 「行!你跟妹妹们在家等着,我出去一趟!」唐仲掂掂腰上的银钱,大跨步出了房门,径直走向院外的骡车。 庄稼人到底是心疼牲口的,一大早拉着两个人卖命似的狂奔。 即便不是自家骡子,何伯看着也不忍心。见唐家地里没什么菜,何伯走到坡上,揪了一把蒿草回来,又从院外的井里打水上来,舀了半葫芦瓢,过来餵骡子。 见唐仲进去没多少功夫就出来了,何伯忙端着葫芦瓢过来。 「怎么了?要帮忙尽管说,别客气啊!」 「没事儿!」唐仲沖何伯抖了抖袖里的铜钱,一派的模样,抬脚跳上骡车,扭着脖子四下寻鞭子。 「欸,你让它歇会儿再走,有啥东西不好拿的,我帮你拿!」 「你可拿不动,只有骡车能拉。」说着,唐仲抄起鞭子就往骡背上招唿。 刚刚歇口气的黑骡子,气得将嘴里嚼的草喷得老远,撂开蹄子往前沖。 「干啥去呀?要不要搭把手?」 「不用麻烦啦!我去镇上,买口棺材就回来!」 看着唐仲挥手的背影,何伯深深皱起了眉头。 第4章 走后门 「出去出去!再不走,我可要放狗啦!」 说话间,店伙计将手里发黑的银圈向外一丢,银圈在青石板台阶上蹦了两蹦,顺着台阶骨碌碌滚落下去。 第7页 唐仲忙从房里追出来,腿刚刚迈出门槛,听见身后「嘭」一声,伙计将店门重重关上。 先前赶骡车时,唐仲才记起来,离家最近的凤关镇上,有户唐家的表亲,做的就是棺材营生。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唐仲决定照顾自家亲戚的生意。 稍加打听,他便直接将骡车停在这家陈记棺材铺门口,而后施施然进到店里。 店伙计许是看他穿着破旧,招唿都打得没几分热情,唐仲倒浑不在意,自家亲戚的店铺,能包涵就尽量包涵。 在陈列的几口棺材里挑拣一番后,他选中了一口朱漆柏木的厚实棺材,抬手叫伙计过来谈价。 伙计抄着膀子斜眼瞧着,再度看看面前的人,确实是一股穷酸气息扑面而来。 伙计也不啰嗦,直接开价五两纹银,一分不少。唐仲嘿嘿直笑,攀上伙计的肩膀,强调老闆是自己的表叔,大手一掏翻出腰包里的小半吊铜钱,要求优惠优惠。 「没钱便滚,少跟老子装蒜!」 「别这么死板嘛,你看,我这还有个银镯子,说不定是前头哪个朝代的古董,你瞧瞧。」 唐仲绷着笑脸,将镯子往伙计面前送了送。谁知伙计随便瞟了一眼,半分情面也不留,抓起镯子就往外丢。 凤关镇的路面上皆铺着黄土,刚下过一场雨,地上积了大大小小好些水塘。 唐仲在棺材铺门口的黄泥塘里摸了好半天,才捡回银镯子,拿袖子揩了揩上面的泥水,转身又跨上台阶去拍门。 「伙计大哥开开门吶,我真是你家掌柜的表侄子,不信请他出来瞧瞧!」 「大哥,我不买那么贵的棺材,你把店里最便宜的卖给我好不好?要是钱不够就先赊着,过些天就来还!我就在县里东城门上班,正经单位!公务员!」 「表叔,表叔你在家吗?我是唐仲,你的表侄子呀!你也不忍心看你舅母没有棺材下葬吧!」 磨了大半天嘴皮子,店门仍旧紧闭,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分明是老闆的亲戚,怎么一点回寰余地都不给?伙计也太不近人情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唐仲倒不气馁,他相信,只要见到那位陈表叔,棺材的事就好办! 牵着骡车,他走过正街的一排铺面,转进后头的窄巷。骡车不方便通行,他便随意找了个木桩子拴好,独自钻进巷子。 陈记棺材铺就在正街的左起第五家,唐仲边走边数着门户,终于在一处青砖院墙外停了下来。 旁边几户人家,垒院墙的石头大大小小随意堆叠,一看就是山上刨来的。 相比之下,陈家的青砖墙显得气派多了。不仅砖块样式整齐划一,连院墙都高出旁人一大截。 不愧是家大业大的棺材店老闆,连后门都如此气派。 门庭高大,主家心胸自然开阔。唐仲先在心里,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表亲竖起大拇指,手刚摸到门环,便听见里头传来一老一少的声音。 「确实走了吗?你看清楚了?」 「不会有错,我亲眼瞧他牵着骡车,出镇子去了。」 说话的人正是方才的伙计,唐仲对他欠揍的声音非常熟悉,不由得由把耳朵往院门上贴了贴。 「掌柜的,那小子反覆说是您的表侄子,是不是真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们唐家穷成那德行,谁跟他们攀亲戚谁倒霉!我早上听说唐家老太婆没了,便只留你在前面守着,瞧瞧,果真被我料到了吧,唐家人还真好意思上门要棺材!我的棺材,怎会拿给他们那种人用?」 「谁说不是呢!掌柜的您再多棺材,也架不住每天死亲戚呀!不过,咱院里不是还有两口蛀了虫的蹩脚货嘛,反正没人要,索性卖给他得了,我先前看他还揣了个银镯子呢!」 「呸,就是烂在院子里也不能给他,你不懂,穷酸亲戚一旦招惹上,以后就再难甩掉了!」 「啧啧,还是掌柜的有高见……」 说话间,一团黄黑的影子从院外飞进,重重地砸到陈掌柜的脸上。 「啊!」 「谁!」 陈掌柜摸着满是黄泥的左脸,疼得直叫唤,赶紧指着院子外头,让伙计出去看看。 小伙计开门左右瞧瞧,除了院墙边一堆叠起的石头,再没发现别的可疑事物。 唐仲躲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等听见院门关上的声音,才从柴草堆里跳了出来。 一坨烂黄泥算客气的,要是下次遇上,他非掷块大石头过去不可! 一来二去,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身上揣的这几个子儿,想买口正经棺材是不可能了。 若是不用棺材,拿蓆子草草卷了尸身下葬,也太不厚道了! 在这副身子的记忆里,唐家阿婆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一辈子操劳儿孙,没过一天好日子。身故后的白事,是孙儿们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行,还得再想想办法! 低头琢磨间,唐仲没发现,窄巷口的青灰身影,已经注视他许久。 「骡子是你的?」 巷口的老头约摸五六十岁,鬚髮皆已花白,稍显单薄的青灰短衣,让唐仲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老头指了指窄巷边的一块空地,唐仲转过头,看见他的黑骡子已经挣脱了缰绳,正埋头啃地边上的一颗白菜。 第8页 「对不住,对不住!」 唐仲小跑过去,朝骡子屁 股狠狠来了一巴掌。骡子吃痛,嘶鸣着撂蹄子蹦跶开,边蹦边喷口水以示不满,黑屁 股上五指分明的黄泥掌印,尤为醒目。 唐仲后知后觉干笑两声,双手背在身后,将手里的泥往裤管上使劲蹭。 菩萨保佑,但愿老头刚刚啥都没看见。 「白菜是你家的吗?多少钱,我赔给你!」 唐仲把话题拉回来,一脸真诚地去摸腰上的铜钱。老头倒是不吭声了,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阵,末了才冷冷留下句:「跟我来。」 菜地对面是一处院子,从外头看,跟其他山石乱堆的院落没啥区别。 穿过院门,进到一处不大的院子,院里四处堆叠着各种木桩和切好的板材,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刚好能过人的小路,显得尤为侷促。 院中的木头堆里,一个打着赤膊的年轻汉子正埋头凿木,见唐仲进来,赤膊汉子斜过身瞟上一眼,又专心琢磨木头去了。 老头带着唐仲一路无言,绕到屋檐下,指着角落里一方物什淡淡开口:「运回去,好好安葬你家阿婆。」 反覆确认过后,唐仲才看清楚,那用油布盖住的,竟是一方尚未涂漆的棺木。 这…… 他一时没弄明白,脑子里飞快运转,想要在有限的记忆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想来想去,确实不记得唐家还有别的做棺材的亲戚。 「请问您是……」 「你不必认识我,我也不必认识你。」 老头态度依旧清冷,让人没有半分想要亲近的念头。 「这棺材是前几日才做出来的,本是一户行商的人家要用,结果对方嫌板子薄了,被东家退了回来。棺木还没上漆,但拿给普通人家用也已足够,我知你家中有丧,带回去吧。」 也不等唐仲作何反应,老头上前直接揭开油布,招手让院中的汉子过来帮忙,却不想身上一沉,手臂被身后的唐仲紧紧抱住。 唐仲像是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激动得眼睛都大了一圈:「您该不会是,我家阿婆年轻时的老相好吧!」 老头面如死灰,嘴角微抽。下次再看见可怜虫,坚决不捡进门了。 # 唐家阿婆的身后事,在何伯和其他邻居的帮忙张罗下,总算体面地完成了。 富贵无亲问三门,贫穷亲戚不往来。这几日,除了旁边两户邻居往来接济,家中没见到半个亲戚登门,嫌贫爱富,自古皆然。 唐仲坐在院中酸枣树下,抬手摺了根枝条下来,漫不经心地一截截掰断,扔进面前的破药罐里。 在他正对面的堂屋门槛上,整整齐齐坐着两个大拖油瓶,一齐盯着他发呆。 而最小的拖油瓶,此时在跟东屋的门槛较劲,正琢磨着怎么蹬着小短腿爬出来。 小地方没有守孝三年的说法,尤其是城门卫这般末流的官差,胡头儿只批了一旬的丧假,让人带话回来,说别伤心过头,记得按时回去。 算上今天,唐仲的丧假剩下五日。家中里里外外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拾掇,唐仲打量了一圈,准备从菜园子开始收拾。 唐家的菜园子就在院子边上,唐家阿婆还在时,在里头种了些菜,而今地里早已生满野草,看不出具体长出了什么玩意儿。 唐仲从堂屋里取出锄头,朝半空中挥了几下,勉强结实能用。挽起袖子扎紧裤腰带,他扛起锄头跃出篱笆,甩开膀子开始翻地。 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他迟疑片刻,隐隐觉察出手上缺些什么,想了想,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来回搓搓。嗯,果真顺手多了! 看到自家哥哥开始忙活,两个小的自觉过来帮忙。八岁的弟弟也扛来锄头,配合着从园子另一头开始翻地,五岁的大妹则拿了根棍子跟在唐仲后头,把翻起的大土块敲碎。 想来以前唐家阿婆在世时,他们也是如此下地帮忙的吧。一老两小,当真难为他们了。 兄妹三人干了半晌,终于清理出一块白菜地,借着喝水的空档,坐在菜地边上歇息。 唐仲翘着二郎腿,正脱下鞋子抖落里头的土渣子,见弟弟唐叔递了个葫芦瓢过来,里头是这小子刚打上来的井水。 唐仲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灌了几口进肚,甘甜爽冽,竟然没有想像中凉。 唐叔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等唐仲喝过水后,他才接过葫芦瓢,喝里面剩下的水。 「唐老三我问你,你总叫我二哥,那你大哥在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唐仲顺便跟弟弟套套近乎,顺便问起这段他不太清晰的记忆。 唐叔拿破袖口揩过嘴巴,露出诧异的神色。 「二哥你忘了,大哥前些河游泳,没能回来。」 「切,我怎么会忘,不过就是考考你忘了没有!」唐仲随口打个哈哈,继续探问:「那我再考考你,大哥叫什么?」 「我知道,叫唐伯!」 一旁的大妹抢着回答,她是个精力旺盛的,干了半天活依旧不觉得累,正蹲在菜地边,拿棍子戳耗子洞。 「那时你都没出生,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小姑娘滴熘熘跑过来,拿棍子指着两个哥哥:「你叫唐叔,二哥叫唐仲,大哥不就是唐伯嘛!」伯仲叔季,这个顺序她记得从前阿婆教过。 唐家人取名字还当真省事,唐仲暗自嘀咕,以后还是叫他唐老三吧,要是被哪个没文化的听见,自己管一个八岁小孩叫唐叔,像什么样! 第9页 「那你呢大丫?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唐仲一把攥住棍子的另一头,生怕小姑娘手下没个准头,误伤到他。 话说,整天大丫大丫叫着的,这生勐的丫头大名叫什么来着? 「不喜欢……」小姑娘嘟起嘴,「阿婆叫我大丫,叫小妹二丫,可顾大婶家的两个女娃,也叫大丫二丫。」 「敢情你连大名都没有啊?」 小丫头摇摇头,小嘴嘟得更高了。 「这还不好办吗?马上给你取个热乎的大名!」唐仲把大丫往身前带了带,瞥了眼棍子,又对上她小鹿般灵动的眼睛。 「从今以后,你就叫唐勐。」 小丫头怔了怔,又一熘烟惊叫着跑开。唐勐,唐勐,村里跟她一般大的女娃里,都没有叫这个的!真是个好名字! 「那二丫呢?」唐勐蹦跶到菜园子另一头,想起好东西也要给小妹留着,大声嚷着:「她的大名是啥?」 唐仲拾过棍子,一膀子往坡上丢出老远,想也不想张嘴就来:「叫唐彪,怎么样?」 身后的篱笆院里,裹成球似的女娃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屋门槛里翻了出来,正四脚并用往院子外爬,忽然听见「唐彪」两字,女娃牙牙学语念叨出几个音,接着双腿蹬地,一屁蹲翻坐在地上,嗷嗷嗷哭嚎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仲:怎么样,我取的名字不错吧? 唐勐:好得很,一提名字就知道,我是村里的村霸。 唐彪:我再哭嚎一嗓子,你好好体会体会。 唐叔:取得甚好,下次不许了。 第5章 大採购 贱名字好养活,唐勐唐彪,希望村里调皮的小孩子听后闻风丧胆,在他到县里当差的时候,不敢轻易欺负两个小丫头。 不过这都是以后操心的事情,现在最紧要的,还是继续收拾这个家的里里外外。过几天他走后,家里三个小的可搞不定。 想到时间不多,唐仲没心思继续坐在菜园子边吹风,起身拍拍灰,端起锄头往院子里走。大妹唐勐也一骨碌跑进来,跟屁虫似的撵上来。 在墙根下放好锄头,唐仲又跟三个房间较上劲了,来来回回收拾家里的破烂。 半天功夫,清理出三五个土碗并几个缺角的锅子,能穿的衣服基本全穿在身上了,御寒的只有两床发黄旧棉被,兄妹四人两个房间分着睡。 唐仲叮叮噹噹好一阵忙活,走出来又是摇头又是嘆气,急匆匆朝外头走去。 「二哥二哥,你要去哪儿?」唐勐屁颠屁颠,从屋子里追出来。 「去镇上,买些家用回来。」唐仲恨不得将家里的破烂全丢了,缺锅少碗,连起码的油盐酱醋都没有,日子还怎么过?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唐勐的小短腿捣腾得快,抢在前头冲到骡车跟前,抓着车板一个劲儿地蹦跶。 嘿,这小丫头,刚改完名字,气焰立马嚣张啊! 「不行,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唐老三搞卫生。」 又不是去游乐园,小妮子瞎亢奋个甚啊? 见小丫头嘟起嘴生闷气,唐仲俯下身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大妹的肩膀:「勐子,你如今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要负责操持家务,撑起半边天啊!你若是走了,家里垃圾谁倒啊?」 五岁的唐勐哪里听得懂唐仲的歪理,两个小短腿在地上使劲跺,腾起的飞灰落在小脚上,将旧黑布鞋煳得越发灰白。 小丫头双手死死把着板车,脖子梗得老直,凤关镇,她说什么都要去! 「没事的二哥,家里有我呢,让她跟着去吧。」 唐叔不知何时站到院子边,语气甚是平静。 这几日观察下来,唐仲发现,两个妹妹都不是文静的主儿。 唐勐活泼好动,喜欢凑到处热闹,唐彪四肢发达,一不留神就翻出东屋,满院子乱爬。只有唐老三,性子沉稳懂事,经常默默帮忙分担家务,是个靠谱的。 见唐老三出来帮腔,唐仲不好再说什么,就当卖弟弟个面子。带上就带上吧,不过可别指望买零食! 他勉为其难地提熘起唐勐的后衣领,帮她爬上骡车。 唐老三过来将大妹扶着坐好,又对兄长嘱咐道:「二哥记得买些粟米,今早熬粥时,粟米已经不够了。」 「没问题,还有什么要带的?」 唐老三摇摇头,八岁的小伙子比妹妹们懂事很多。 「你们早去早回就好。」 唐仲沖小男子汉打了个ok的手势,跳上骡车,挥鞭上路。 等到骡车行出一段,他才记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声唤道:「欸,唐老三,拿根绳把彪子栓床上,别一会儿又爬出来了!」 # 凤关镇是个大镇,邻着官道,经常有行商往来。即便不是逢场天,好些店铺仍开门做生意。 唐仲跳下车,走在前头牵着黑骡子。唐勐在板车上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好久没来镇上,小丫头相当兴奋,开心程度不亚于后世小朋友进游乐园。 「勐子,你说我们先买啥?」 家里多得是需要添置的,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唐勐两只耳朵正扇蚊子呢,哪里听得进他念叨,此时她的注意力,全被两边店铺里花花绿绿的陈列勾走了。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指着左手边这间花里胡哨的店铺,一脸神往。 第10页 「那是什么呀?真好看!」 唐仲顺着看过去,抠着下巴略加思忖。嗯,家里确实应该添置一床新被面。 两人一拍即合,拴好骡子前后脚钻进布料铺里。不多时,兄妹俩笑嘻嘻地捧着一块绿底红花的棉布出来,宝贝似的拿铺子里的油布包了,端端正正放进板车。 唐仲才发现,在审美这件事上,自己和唐勐相当合拍。他看上的花色,唐勐都觉得很美,唐勐推荐的款式,他也觉得合适。 接下来,两人先后扎进碗碟铺、陈醋坊和桐油摊,等到天色向晚,人困骡乏,准备原路打道回府时,唐仲拍拍脑门,终于记起一件要命的大事:粟米还没买呢! 他解下绑在腰上的布包,打开一看,只剩下两枚铜钱。 「也没买啥值钱货,怎么就剩两文?」 唐勐看了眼身后小山似的碗碗罐罐,打了个呵欠。 唐仲记得,当时从唐老三手上接下的家当,一共是三百多文铜钱。 治丧的香烛纸钱是何伯帮着买的,只出了二十文,多的他说什么也不收。 算下来,今天出门身上至少揣了三百文钱。三百文钱啊!怎么就花没了? 他再度抖落抖落灰布包,确定里面没剩下啥,才将布包折起来揣进袖子,两手来回倒腾仅剩的两枚铜钱。 这副身躯的记忆里,从前的唐仲不管家里的银钱,更鲜少出来买东西,没有实战经验,他对这个时代铜钱的购买力充满误解。 兴奋了大半天的唐勐,此时也快电力耗尽了。她扯扯兄长的袖子,别别扭扭靠过来:「好饿,二哥,我想吃饭。」 他们家所在的凤山村,离凤关镇尚有一段距离。先前两人坐着骡车赶到镇上,正是中午时分,等东一家西一家地买完东西,已经接近傍晚。冬月里天黑得早,此时镇子上好些铺子都关门打烊了。 凤山村的人家基本不富裕,平日里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下地干活前,唐老三熬了一锅子粟米粥,兄妹四人唿哧唿哧分了喝了,现在这个时辰,早就过了他们的晚饭时间。 唐仲揉了揉同样干瘪的肚皮,给五岁的大妹打气道:「你是个坚强的女人,再坚持一下,等去前面买了粮米,咱们就回家去。」 夕阳西下,古道西风瘦骡子。唐仲拉着骡车,以及骡车上的唐勐,镇前镇后转了两圈,硬是没找到一家开门的粮店。 眼看天光越来越暗,唐仲心头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在关门的粮店前一个劲叫门,粟米今天说什么都要买。 算是运气好,敲了两家,第三家粮店终于被他敲开了。店老闆正吃晚饭呢,端着碗白米饭出来应门。 先前听得门外火急火燎,店老闆以为来了好大一单生意,取下门板条一看,只见是个穿着破旧的瘦皮猴,再看清楚他摊在手心的两个铜钱后,店老闆气得脸都绿了,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死要饭的滚一边去!再敢来敲门有你好看!」 唐仲朝门上啐了口唾沫,娘的,没看到老子有钱吗?你才要饭,你们全家都要饭! 显然,那个曾经靠外卖度日的唐重,对这个时代的粮米价格,毫无概念。 「二哥,月亮都出来了。」唐勐有气无力地趴在板车上,又饿又困,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下次再也不跟二哥出来了。 唐仲也好不到哪去,大半天没吃东西,他走得脚底发软,惆怅地两眼望天,干捱下去也不是办法。 可今天若是买不到粟米,明日他们一家四口,只能整整齐齐坐到院子边,张嘴喝风了。 日头已经落到山后头,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残红,大地寒风渐起,唐仲冷得打了个喷嚏,脑瓜子一凉,闪过一道灵光。 欸?怎么把他给忘了? 主街后的窄巷口,唐仲走到一处院门前,深吸口气,叩响门环。 等了些许时间,门才吱呀一声拉开,里头的人见是唐仲,不由得皱起眉头。 「多谢老先生送的棺材,家里人用了都说好!」 门「砰」的一声关上。 唐仲连连喊呸,一紧张都不会好好说话了。他上回突如其来的认亲行为,搞得场面相当尴尬,估计老头的火气还没消吧! 「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多谢老先生赠棺之恩!」唐仲再度厚起脸皮叩响门环,要是老头再不帮忙,就真没办法了。 「老先生,我们兄妹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只是天色不早,我俩遇上些小麻烦,冒昧来打扰。」 吱呀,门重新打开,老头板着脸探出身子,还是青灰短衣,还是那张冷脸。 他再度将唐仲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抬眼望向后面板车上的小唐勐,沉着脸道:「进来吧。」 「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了,劳烦请问,您有没有相熟的粮店,我们想买些粟米,还请您出面帮我们叫叫门。」 唐仲转头想想,天都快黑了,这时候又没有路灯,太晚出门不大好,便补充道:「若是方便,我们拿钱直接买您家的粟米也成。」 说着,唐仲赶紧摸出袖管里的两枚铜钱,生怕对方会误以为他上门来要饭似的。 老头瞥了一眼,转身就往里走,只丢下句:「门带上。」 老头子人狠话不多,但先前仗义帮忙,可见是个十成十的热心肠。盛情邀请,岂有拒绝的道理。 第11页 唐仲在窄巷里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把黑骡子拴好,又将板车上的物什一样一样搬到院门后头,这才牵上已经饿没了声的唐勐,再度进到木工小院中。 院子里的木材还是那样多,只几日不见,好像换了种摆法。 这是一处回字形的院落,院门正对的堂屋里,之前见过的赤膊汉子,如今穿好衣服正在吃饭,一碟腌白菜摆在桌子正中,旁边两碗白米粥热气腾腾。 唐勐凑过去砸吧砸吧嘴,抬头看了看自家兄长,两眼巴巴望着,见他无为所动,只好满心委屈地咽了咽口水。 唐仲抿着嘴唇,使劲压下肚里的馋虫:「既然你们在吃饭,那我待会儿再来打扰。」 「坐过来吃吧,这两碗粥是刚给你们盛的。」 老头子话才说完,唐勐立刻挣开兄长的手,一熘烟扑过去坐好。 「这,这怎么好意思!」唐勐嘴上客套,双腿相当诚实地往前走,立马挨着自家大妹坐下。 白米粥在前,他也顾不得人多,端起碗吨吨往肚里灌。等到大半碗米粥下肚,再斜眼去瞟一旁的唐勐,那丫头已经旁若无人地把腌白菜的碟子扯到面前,正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果然是亲兄妹,谁也没比谁客气。 粥足菜饱,兄妹俩齐齐打了饱嗝,后知后觉地向老头道谢。 唐仲倒没忘记他的任务,又一次摸出他的两枚铜钱,表示想要买些粟米。 老头懒得理睬,坐到一旁去理绑木头的篾条,身边的年轻汉子终于看不下去,推回唐仲的手。 「我说小子,一两银换两石大米,一两银子一千钱,两石大米是两百升,你用两个铜钱,只能换不足半升大米。 两升大米换三升粟米,你若要用两枚铜钱换粟米,则半升多些。且不说哪个粮店老闆想做你这蝇头买卖,就问你,家中有几口人,这丁点粮食够你们吃一顿吗?」 唐仲听得瞠目结舌,看看手上的钱,又看看唐勐瘦削的小脸。 在他后世带来的认知里,铜钱不是挺值钱吗?米面啥的不是价挺贱的吗?看他的意思,家里铁定没米下锅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 唐勐(卖萌状):哥哥,饿饿,饭饭—— 唐仲(暴躁脸):闭嘴!忍着!没钱! 第6章 畅销款 吃过晚饭,头顶已是星月低垂。主人家提出留宿一晚,唐仲也不是个死心眼的,欣然接受,当场放弃连夜回家的念头。 老头看到唐仲的傻脸就来气,让年轻汉子腾出间客房,自己早早睡下了。年轻汉子给兄妹两人烧好了热水,又抱来两床厚棉被。 唐仲兄妹落脚的客房,先前是拿来堆放杂物的,年轻汉子方才拾掇许久,才堪堪整理出一张床,以及一张勉强放屁 股的圈椅。 其他地方,都堆摞起大大小小的木箱,或是木质家具的零件,像是板凳腿、床框子、桌面板之类的。 昏黄的油灯立在床边斗柜上,照明范跟后世的白炽灯简直没法比。 但有油灯用已经不错了,唐仲那个茅草土房的家里,太阳一落山就两眼一摸黑。 唐仲靠在椅背上,还在为今天草率的採购行为恼火。若是出门前,稍微了解下这个时代的粮价,若是一到镇上就买粮,而不是什么花棉布和酱醋油茶,也不至于连一粒粟米都没买到。 现下倒好,家里的积蓄,被他换成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深刻反思过后,唐仲胸中憋闷,更没心思睡觉了。回头看看床上,唐勐这小丫头已经摆了个大字,唿唿睡着。 唐仲抬手将唐勐的光脚丫子塞回被窝,又提了提被子,将四个角掖好。 小丫头也是辛苦,跟着出来跑了一天,什么零食都没捞着,还陪他挨饿受冻。后世五岁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在爹妈的蜜罐子泡大? 论起来,今天又是多亏了老头子。不然此刻他和唐勐,还不知道在哪吹冷风呢!老头的身份,也被他问到了。 先前收拾客房,唐仲看年轻汉子独自忙活,实在不好意思闲着,也进屋帮着搬东西。 两个大男人待在同一房中,时间久了难免气氛尴尬,唐仲找个话头,便随口说起窄巷另一头的陈记棺材铺。 「那姓陈的狗东西,全然不念亲情,竟然连面都不肯露就让伙计赶我走。我咒他以后,再也卖不出一口棺材!」 「别说得这么绝!」汉子打住他的话,「陈掌柜是我们的东家,你咒他棺材卖不出去,我跟我爹岂不是没饭吃了!」 唐仲赶紧捂住嘴巴,这玩意今天怎么老惹事呀! 惊讶之余,他更是不解,他的恩人和对头,隔着道德的鸿沟,怎么就搞到一起去了? 难得汉子耿直,别看干活时不说话,稍微混熟些后,简直是根直肠子,有啥说啥。 原来,父子俩姓高,本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因有一门木工手艺,就在凤关镇慢慢安了家。但镇子上的木工活毕竟不多,想要顿顿吃饱饭还是够呛。 恰在这时,陈记棺材铺的老闆找了过来,说可以帮他代工,挣些手艺钱,高家父子没想太多,就应下了。 两家合作多年,陈老闆靠着高家父子扎实的手艺和自己广泛的人脉,棺材卖得风生水起,高家也每日订单不断,忙得脚不沾地。 比较两家的院子就能看出来,这些年赚到的钱,大头都被陈老闆拿走了,高家父子挣的就是下力气的辛苦钱。 第12页 唐仲很是不忿,简直就是资本剥削打工人嘛!不公平!等冷静下来,转念想想,自己又算哪根葱,家里还穷得叮噹响呢,还有闲心替别人鸣不平? 桌上油灯燃得噼啪作响,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想是灯芯回潮,唐仲被灯火晃得眼花,起身在房中左右找找,看能不能换根灯芯。 这时候的人家,油灯里用的大都是晒干的灯芯草。灯芯草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平时不常卖,要是遇上走街串巷叫卖的,一般人都会追上去买一大团备着。 唐仲今天在镇子里瞎逛时,就遇上个挑着灯芯草的卖货郎,好奇地跟上去看了好一阵。 墙上没挂着的,唐仲打开床头的矮柜,随手翻找。草没见着,倒是带出了一沓纸。 纸张已经年久发黄,原以为是什么引火的草纸,借着闪烁的灯火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张木工图纸。 纸上分明画着木床、木箱、木板车等一应木质物什,不过都是些寻常样式,没什么稀奇的。想来,应该是高家父子早年间,四处做木工时留下的。 唐仲重新将图纸捲起放好,关上柜门,转而去翻一旁的斗柜。 斗柜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多,炭笔、墨斗、凿子之类的,也都是木工的傢伙什。 唐仲捻起一根炭笔,在手指间来迴转了两圈,又回头望向放图纸的矮柜,一时之间,思绪涌动…… 天光放亮,年轻汉子高樟前来敲门,正抬手,迎头就撞上唐仲开门。 「起啦?走,洗把脸吃饭去。」 高樟招唿一声,转头就要去忙棺材活,唐仲顶着一双熊猫眼出来,连声把人叫住。 「这是……」 高樟看着唐仲交到他手里的一沓纸,满眼茫然。 「这是我昨晚闲着无聊,画的一些图纸,里头是几件款式不太常见的家具。你们要是有兴趣,没事时可以拿出来看看。」 高樟爽快,朗声应下,反手就捲成筒儿往裤腰带上一塞。 「那行,你跟你妹子洗把脸吃饭去,粥在锅里自己盛,阿爹还在外头等着,我先忙去了!」 唐仲指了指他裤腰带上的图纸,哎了两声,到底还是没把话说明白。 傻汉子,那图纸上画的,可是后市销售火爆的摺叠桌、摺叠椅和旋转餐桌,你要是能把它们都做出来,还为姓陈的奸商打什么工? # 兄妹俩驾着骡车回到家,进门不见半个人影。唐仲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始终没看见唐老三和老么的影子。 奇了怪了,一上午人跑哪去了? 唐仲放下高家父子送的大米,连骡车上的瓶瓶罐罐都没来得及卸,拔脚就往外走。 「二哥,你要去哪?」 「去找你哥你妹啊!是不是被大耗子拖走了!」 唐勐眨巴眨巴眼,一脸严肃道:「不会的,耗子洞已经被我堵上了,他们肯定在顾大婶家。」 顾大婶家就在唐家对面的田埂下头,从篱笆院出去,穿过一片高粱地,再下个土坎就到。 唐勐一进门,顾大婶家的大黄狗便跳了出来,对着小丫头一通摇尾巴。 下一刻,看见跟上来的唐仲后,大黄狗立马龇起牙,夹着尾巴全副戒备。 这时候的人家不兴拴狗,唐仲生怕被咬出个好歹,赶紧蹲着身子往后撤。一人一狗四目相对,都在打探对方的动机。 「小豆豆不许咬人,他是我二哥呀,以前常一起玩的,你不认识他了吗?」唐勐挡在前面,抬起小手去捂大黄狗的嘴。 「勐子别碰它,小心狂犬病!」 唐仲蹲身抓了把石子在手上,随时准备给大狗子来个突然袭击。唐勐倒是个不怕的,紧紧抱着狗脖子,不许它凶自家二哥。 听见动静的顾大婶从屋里探出身来,一看架势,赶紧抄起脚下的布鞋飞过来,将大黄狗轰得远远的,结束了人狗对峙的场面。 「怎么才回来啊?」顾大婶赤着一只脚出来,面上全是关切。 「是不是路上不顺利?你和大丫没事吧?」 唐仲捡起鞋子交回到她手上,正要开口问起自家弟弟和小妹,却被自家大妹抢了先。 小丫头昂起脖子从顾大婶身前经过,一脸得意地嘟囔道:「我才不叫大丫,我有大名,我叫唐勐!」 顾大婶穿鞋的手一滞,茫然望向唐仲,唐仲干笑两声,赶紧跟上妹子的脚步。 屋子里,唐叔正将手上的杂粮窝头一点点掰到碗里,听见外头唐勐的声音,忙起身迎出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唐勐小大人似的走在前头,张嘴就来:「我们没钱了,有两个人请我们吃白米粥,所以我们不回来。」 唐叔也茫然了,看向后面进屋的二哥,想问清楚怎么回事。 唐仲干咳两声打个哈哈,花光钱这种丢脸事情,要他怎么说出口啊? 看天色,差不多上午九十点的样子,正是凤山村人吃早饭的时辰,顾大婶从厨房又拿了两个杂粮窝头出来,递到唐仲和唐勐的手上。 「我家大丫二丫去坡上赶牛了,你们把她俩的窝头先吃了垫巴垫巴,厨房灶上还蒸着芋头,一会儿就好。」 说完,她又拿过唐老三手上掰了一小半的窝头,温声道:「我来喂,你先吃饭吧。」 顾大婶熟练地将窝头掰成小块,再倒了些热汤进去,拿勺子搅了搅,端着碗去餵正在床上玩手指头的唐家老么。 第13页 先前阿婆的丧事,顾大婶就忙前忙后帮了不少,此刻又细心照料自家弟妹,唐仲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个外人都能做到如此,自己这个兄长又情何以堪。 想想今后家里的处境,他手上的半块窝头实在吃不下去。唐仲在身上摸索一阵,起身走向里屋的顾大婶。 顾大婶正将唐彪抱在怀里餵汤水,看见他手上的银镯子与两枚铜钱,忙将碗勺放在一边。 「你这是做什么?」 「顾婶,这些天您帮了很多忙,我们无以为报,身上只有这点银钱,希望您能收下。我去县里不能回来的这些天,还请您时常去家里看看,替我看顾下弟妹,我在这里先谢过了。」 唐仲弯下腰去,作势要对顾大婶鞠一躬,道谢是真,请顾大婶关照弟妹也是真。 「你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当得起你行礼呀!」顾大婶放下唐彪,起身将人扶起来。 小仲虽说是她看着长大的,但现在怎么说也是官家的差人,对着她这个农妇行礼,像什么话! 「我认得,这镯子是你阿娘的嫁妆。快快收起来,别弄坏了!」 顾大婶从腰间扯出个布巾子,将唐仲手上的银镯子仔细包好,重新塞回到他手里,嘱咐道:「这是你们阿娘留下的东西,好好留着,切莫再拿出来了!从前,我跟你阿娘一直很要好,如今她不在了,我替她照看你们也是应该的,说谢就生分了。」 她将唐仲拉到凳子上坐下,回身端起碗勺:「说句不见外的话,小仲呀,你们兄妹的名字,还是我跟你娘一起想出来的呢。」 顾大婶抱起唐彪舒然一笑,堆叠起岁月艰辛的眼角上,满是慈爱与怜惜。 唐仲内心深处某个角落被倏然击中,前世的失意,夹杂着这副身躯记忆中的苦闷与委屈,他心中一时酸涩难忍。 久违的慈母温情,让两世为人的唐仲,在一瞬间卸下心防。这一刻,他只是小仲,只是一个奢求父母荫护的少年。 「二哥,你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噢?」 唐勐不知何时站到床边,正一脸嫌弃地盯着自家兄长遍布泪痕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仲:要你管!老子不要面子的吗! 第7章 人吓人 午后,唐仲将买回来的罈罈罐罐,搬了半大到顾大婶家,银钱她不肯收,日常家用总该留下吧。 起先顾大婶仍旧不要,但她一人,又怎么挡得住唐家三兄妹,最后也只好由着他们。 「从今起到下次休沐,就劳烦顾婶帮着看顾弟弟妹妹们了。」 唐仲郑重地向顾大婶作了一揖,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唐老三也能烧水做饭。 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有邻居顾大婶从旁照看着,他才能放心些。 「使不得使不得,怎么又行上礼了,实在担不起呀!」顾大婶扶起唐仲连连应承:「我也帮不上啥大忙,但总不至于叫他们饿着就是。听你的意思,今日就要当差去吗?」 唐仲点点头,要不是高家父子送的一包大米,他们家已然揭不开锅了,他再也没心思休假,只想赶紧回去当城门卫,早点送些银钱回来。 见兄长要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唐勐,立刻闹上别扭了。她凑过来死死抓着唐仲的袖口,鼓起腮帮子气唿唿地嘟囔:「不要走,二哥我们回家吧,不要去当差。」 唐仲摸摸小丫头的脑袋,轻声宽慰:「勐子乖,二哥去几天就回来,到时候给你扯花布做新衣裳。」 「不要花布,不要衣裳,二哥不许走。」唐勐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拽袖子,急得挤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二丫乖,一会儿跟着我家大丫二丫去玩,她们说坡上生了好多野菜,都可鲜可甜了!」 怎么又叫她二丫,都说了她有大名,叫唐勐!小丫头正伤心着呢,恍然听见顾大婶的称唿,又气上了,小脸很快涨得通红,别过头去硬是不吭声。 「二哥放心当差,我会照顾好两个妹妹的。」唐老三走过来,取下唐勐挂在兄长袖子上的小手,将她拉回身边。 唐仲拍拍小男子汉的肩膀,弟弟懂事的模样,让他这个做兄长的越发不忍。他在心中暗自发誓,去县里一定专心搞钱,早点回来接济家里。 左右没什么包裹行礼,穷苦人家当真两袖只有清风。唐仲牵来黑骡子,跳上板车,挥挥袖子朝大家告别。 回望一眼顾大婶和唐老三,以及唐勐的后脑勺后,他抓起鞭子,满载着赚钱的压力上路。 # 清江县东城门外,是一片广袤河滩,河风带着水汽刮在面上,冷得人直缩脖子。 小路沿着河滩,一路蜿蜒连到东城门,唐仲驾着骡车还没行到城门下,就看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小哥,匆匆奔了过来。路上没有别人,看伙计的架势,分明就是沖自己来的。 他一边勒紧缰绳,一边在脑中飞快地寻找记忆,敢情唐仲在县城里,也没啥朋友啊! 不等伙计跑到跟前,唐仲先从车上跳下来,扯出个欢迎的笑脸。 哪知伙计扑过来气都没喘匀,先一把攥紧他的前襟,另一只手直接抢过黑骡子的缰绳。 「你,你这贼厮!守了几天,可算被我给逮到了!人赃俱获,走,跟我见官去!」 「诶诶诶,屎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说谁是贼?」 第14页 唐仲想要甩开伙计的手,奈何自己身板单薄,力道实在不够。 伙计压根不想听他分辩,直接开骂:「臭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偷骡子,不是贼又是什么!」 「要见官啊?走,一起去县衙,我要告你诽谤!诋毁我名誉!攀咬诬告!」 伙计盯着眼前的瘦皮猴,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还敢耍横?他揪着唐仲的襟子,抡起拳头准备教训一顿。 「哟呵,还想打人?来,朝脸上招唿!」唐仲比伙计矮一大截,但气势没丢下,踮起脚,梗着脖子把脸往上蹭。 「最好把我揍得鼻青脸肿,都不用去县衙,待会儿路过城门,我的兄弟们便会将你叉起来,胡头儿亲自拔刀拆了你的骨头!」 伙计手上一滞,常年在城里招唿生意,怎么会不知道东城门守正胡头儿的名号,连忙松开手。 「你是胡头儿的人?你是城门卫?」 唐仲将扯歪的衣领重新拉正,站直身板中气十足道:「不错,我就是胡头儿的得力爱将,新晋东城门守卫,唐仲!」 河风习习,吹得路旁蓑草沙沙响,黑骡子嘶鸣几声,朝唐仲的方向喷出几发口水。 「这,这里头定是有误会!」伙计赶紧弯下腰来,替唐仲捋好领子,态度前所未有的诚恳。 「差爷看得起这骡子,尽管拿去用,这是它的福气,也是我们小店的荣幸!胡头儿那边可不敢造次,差爷公务繁忙,小人不敢打扰。差爷想去哪呀?小人送您过去吧!」 得,翻脸比翻书还快。唐仲抬出胡头儿,不过是为了躲顿打,没想到还当真好用。仗势欺人的事就免了,各自该干嘛干嘛去吧! 他指指前头:「不用送了,就前头东城门,我走过便是。」 「那怎么成?快请上车,小人送差爷过去!」 伙计言笑晏晏,盛情款款,唐仲也不便再拒绝。牵上骡子,伙计恭敬地将唐仲送到城门下,临走时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脸,磨了好一阵,直到目送他踏着台阶登上城楼,才驾车离开。 这个时代没有楼房,城楼就算是县城中数一数二的高楼,站到城墙上,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 除了正经当差吃皇粮的,平时没几个人能随便上来。虽说这副身躯有关于城楼的记忆,亲自上来走一遭,唐仲还是觉得挺神气。 城楼是城门卫们值夜的地方,一般时候,城门卫白天应该在城门下值岗,排查进出城的可疑人员。 不过现下正是冬月,城门口的冷风吹得唿啦作响。即便是白天,大家也在城楼上窝着。 唐仲在城墙上熘达片刻,观景的热情很快被寒风浇灭,两手圈在袖子里,一熘烟往城楼里跑。 其他两个城门卫临时得了差事,此时正提着灭虫的药粉,沿着城墙根一路撒,值守在城楼房间里的,只有邓二虎一人。 屋中炭火燃得旺,邓二虎抄着膀子耷拉在桌上,昏昏欲睡。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赶紧支起腰杆坐好,眼睛慢半拍望过去。待看清楚来人后,邓二虎像活见鬼了一般,直接从板凳上弹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唐仲刚刚穿越过来时,那个当众诈尸的凌晨。 旁人怎么说他不管,自己可是亲眼看见,唐仲是如何死得硬邦邦,又是如何厉鬼还魂般站起来的。 「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否则我不客气了!」 邓二虎比唐仲高出两个头,也生得壮实许多,此刻却被他吓得脸色刷白。 唐仲记得,之前当差,可没少受这傻大个欺负,什么往饭碗里掺沙子、半夜叫去倒恭桶、大冷天去河边替他洗鞋。现在良机难遇,他可不会错过。 唐仲故意关上门,缓步朝邓二虎靠近,边走边转脖子,将骨头挤得咔咔作响。 唐仲每靠近一分,邓二虎就后退一分,一直从外屋正中的方桌退到墙角。 隔着桌子,唐仲伸长脖子,将两手狠狠砸到桌面上,欠揍地勾起一边嘴角,邪魅狂狷。 「没想到吧?我虽身死,但老天不收,让我的魂魄暂时待在这副行尸走肉中,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邓二虎腿脚早就软了,身后退无可退,只能抵着墙壁使劲摇头。 「因为,从前对不起我的人里,我得挑一个带走。」 邓二虎头皮发麻六神无主,脑中阵阵晕眩,感觉随时可能魂飞天外。 「唐仲?」门口响起胡头儿的声音,邓二虎如遇大赦,三魂七魄瞬间归位。 「怎么今天回来?不是还有三四日假吗?」 这个时辰,正是胡头儿每日在家中睡完午觉,来城楼巡视的时候。 他推门进来,解下身上的披风,正要去拿门边窄案上的茶壶。 唐仲眼疾手快,已经先一步过来,提起茶壶往杯里斟满茶水,恭恭敬敬递过来。 「茶有些凉了,胡头儿先将就漱漱口,我们这就重新烧壶水泡上。」 胡秉义的眉毛挑得老高,奇了怪了,这瘦皮猴从前不是挺讨嫌的嘛,怎么几天不见,竟像是完全换个人。 「你他娘的,脑子是不是在那天早上冻坏了?」 唐仲倒不生气,只一脸诚恳地答道:「家中遭遇变故,这几天我想明白了很多道理,过去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胡头儿多多包涵。以后,只要胡头儿吩咐一声,小弟我刀上火海也敢闯!」 第15页 胡头儿是他的顶头上司,可得罪不起,要想在这里混得好,胡头儿必须要拿下。 上一世,唐仲可是个资深社畜,「端茶递水拍马屁,站队送礼表忠心」这套对付领导的组合拳,用在胡头儿身上正合适。 胡秉义不过三十出头,又是个粗犷耿直的性子,哪见识过后世的职场油条,一番说辞下来,还真以为唐仲唯他马首是瞻。 「胡头儿小心,他不对劲……」 邓二虎远远躲着唐仲,在屋里绕了个大圈,终于摸到胡秉义身边。 方才唐仲进门时,分明不是这样,绝对有问题!他必须提醒胡头儿,提防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 谁知才开口,唐仲就靠过来,把窄案下烧水的铜壶塞到他手上,用寒意彻骨的眼神盯着他道:「打水去。」 邓二虎本能地往后倒退,铜壶没接住,哐当掉在地上,壶盖子从门口飞出去老远。 他望向胡头儿,正要继续开口,孰料胡头儿盯着铜壶,暴躁劲立马上来了,挥手朝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愣着干嘛?还不去打水!这铜壶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要敢摔坏了,我扣光你这个月的饷钱!」 邓二虎心肝俱颤,捡起铜壶夺门而逃。 躲开也好,稍后若有机会,再向胡头儿禀告便是。 可等他打好水,提着铜壶慢慢吞吞回来时,房中又只剩了唐仲一人。 「胡头儿呢?他去哪了!」邓二虎抓着门框,全然不敢进来。 「什么胡头儿?你在说谁?」 屋里的唐仲背身站立,又恢復了之前阴森森的语气。 邓二虎吓得想赶紧开熘,奈何腿脚又开始不听使唤,定在原地一步都挪不动。 唐仲披散着头髮,浑身怨气冲天地,一字一顿开始念叨:「当初处处针对我,欺负我,可有想到今日?牛头马面拘恶鬼,黑白无常引亡魂,在下面,我可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邓二虎背心发凉,只见唐仲佝偻着朝他转过身,缓缓抬起头,枯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底乌青口鼻俱黑,一双渗人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 「我是专程来带你走的,邓二虎……」 哐当一声脆响,铜壶再次落地。邓二虎吓得面无人色,抓着门框的手无力地松落,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胡头儿:重新强调一次,铜壶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谁敢再摔,我扣光他的饷钱! 唐重:属下不敢。 老张:属下不敢。 赵力:属下不敢。 邓二虎:【对方已拒收你的消息】 第8章 优惠券 唐仲学着丧尸的样子,一路张牙舞爪摸过来,直到确定邓二虎是真的昏厥,才抹了把脸上的炭灰,赶紧把人捡进去。 先前穿越过来时,这小子就被当场吓晕,可见是个胆小怕鬼的,没想到今天反覆吓唬他,还真成功了。 胡头儿眼下去城墙下面,检查撒药驱虫的成果了,临走时心情大好,吩咐说唐仲丧假没用完,剩下四天就算待在这里,也不用去值守城门。 瞧瞧,跟上司搞好关系,好处立竿见影。 唐仲把邓二虎拖到床上,又将炭火盆端到外头,收拾好头髮,大摇大摆出门逛街去了。 清江县是座内陆小城,一横一竖两条主街,切豆腐似的将县城分成几块。 靠近东城门的一片,紧挨着市场,住的大都是普通百姓。西城门那边,则是不折不扣的富人区。 西城门外便是官道,常有商旅和达官贵人路过,都是不缺银子的有钱主儿,吃喝讲究。清江县里有些档次的酒楼客舍,都设在西边。 唐仲要找到福兴酒楼,就在饭馆扎堆的白马西街上。 见到唐仲进来,福兴酒楼的伙计六子眉头直跳。先前骡子的事情不是了结了吗?怎么还是找上门来了? 发憷归发憷,嘴上装作若无其事,依旧热情十足:「哟,差爷来啦?快请坐,想吃些什么呀?」 「我来找你们掌柜的。」 「好叻!您先坐着,我去后边儿叫他。」六子松口气,不是来找自己的就好,天大的事都让刘掌柜去顶着吧! 听说是那个顺手牵骡的城门卫来了,刘掌柜心道不妙,当差的不比普通百姓,不管职位大小,一律都是爷。 「哎呀,感谢差爷找回小店的骡子,方才还说什么时候登门道谢呢,没想到您先大驾光临了。六子,快看茶。」 别看刘掌柜鬍子都一大把了,说起恭维话来,小嘴跟摸了蜜一般。 唐仲倒不跟他打太极,这次过来,他要聊的可是正经事。 「掌柜的客气,先前借用贵店黑骡子,不问自拿,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这次过来,是想补救一二。」唐仲顿了顿,环视一圈,「冒昧请问掌柜的,贵店近来生意可好?」 素不相识上来就问收入,一般人嘴里哪有实话?刘掌柜干笑两声:「还不错,还不错。」 「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忙,弥补之前的错处。若是掌柜的不方便透露,也罢,我这就去隔壁大颐门,将招揽生意法子授予他们。」唐仲说完,起身便走。 「欸,别急着走!」刘掌柜手倒是快,拉过他的胳膊连连嘆气。 其实生意好不好,又何须自己说,等到了吃饭的时辰,来酒楼门口打一眼,就能瞧得一清二楚。 第16页 他的福兴酒楼虽说开得早,但传到他这辈儿,生意越发难做。 论菜式豪华,比不过前头的大颐门和品雅居,人家不光菜式五花八门,还尽是山珍海鲜。 论便宜实惠,又比不过巷子里的小餐馆。虽说人家可能味道一般,但胜在价格低分量足,附近做活的汉子们,都喜欢去巷子里吃。 他想过走高端路线,弄些山珍海味来卖。可偏偏人脉不够,买不到新鲜的山货海产。 也想过降低价格,但一看店里的装修颇有档次,做活的汉子们连门槛都不愿迈进来。 哎,生意难做,将就混日子吧!要是哪天真撑不下去,大不了遣散厨子伙计,把酒楼盘出去,自己回乡种地! 掌柜的被戳到痛处,却不敢抱太多期待,小心翼翼问:「差爷有什么好办法?」 唐仲故意卖关子,重新坐正身板:「请取纸笔一用。」 「快,去柜檯拿纸笔来!」 哗啦,一张宽大的素白宣纸在桌上铺开,刘掌柜亲自拿着墨,蘸了水在砚台里打着圈磨。等到墨色均匀化开,他又亲自将笔拿来蘸好,恭敬递到唐仲手上。 唐仲却不接,想起什么似的。 「差点忘了,还要一把剪刀。」 「快,去厨房拿剪刀!」 刘掌柜指了指后院,六子一熘烟沖了出去。 等到工具齐备,在掌柜伙计以及厨子的关注下,唐仲捞起袖子站起身,将面前的宣纸对齐边角一折再折,对摺五次后又展开,顺着纸上的摺痕,将宣纸剪成了一沓长条。 问过平时每桌客人的平均结帐金额后,唐仲稍顿了顿,提笔疾书。 围观的三个人本来已经将好奇心提到嗓子眼了,下一刻看见唐仲拿烧火棍似的执笔手势,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再一看写出来狗刨似的几个大字,无不后悔刚才太过热情。 唐仲对身边三道嫌弃的目光一无所知,自信地在纸条上写下两行大字:福兴酒楼年末大酬宾,满十文减三文优惠券。 字写得丑倒不是最打紧的,等唐仲大手一挥写完后,刘掌柜指着第二行的优惠金额发愁道:「刚才不是跟差爷说了嘛,一般人来店里,一顿饭也就七八文,很少有人付超过十文,如此写出来,能有几个人用得上?」 「这你就不懂了,若是让他们自主消费,当然还是七八文的水平,可现在花七文钱就能吃到平时十文才能买到的饭菜,谁都会觉得占了便宜,不会替你省这几个钱的!」 唐仲拍拍胸脯,今天晚上这顿的营业额,包在他身上了。对于后世发达的营销手段,他相当有信心。 吩咐厨子回去备菜后,唐仲和刘掌柜,以及伙计六子,每人领了一叠优惠券到街上发。 六子还好,平时招唿惯了客人,在街上给人递优惠券时,还能简单解释下这是晚上便宜吃饭的凭证。 轮到刘掌柜就不行了,他给别人发优惠券时,只会冲着对方尴尬一笑,搞得好几个路人一头雾水,扔下优惠券掉头就走。 唐仲心道不行,得给他们来个优秀示范。 挣钱的重压之下,面子啥的根本不重要。唐仲直接走到西城门下人最多的地方,张嘴就来。 「欸!走一走看一看了诶!福兴酒楼年末大酬宾,便宜吃大餐啦!这位大哥您拿着,晚上有空就过来啊,吃十文还能退三文。 哎,阿婆,拿着看看呀!什么?不认识上面的字啊?晚上不用做饭,拿着纸条跟家里人来福兴酒楼吃,便宜的很!」 看到唐仲如此卖力,伙计六子现学现卖,马上就把他的这套说辞捡了过去。刘掌柜也勉为其难抹开面子,跟在后头勉强有样学样。 很快,三人发光了优惠券,回到店里都一个劲往肚子里灌茶水。 「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晚上他们是不是真的会来?」 刘掌柜惆怅地将空茶杯放到一边,今天他可豁出去了,发优惠券的时候,街上各家酒楼饭馆的伙计和掌柜,可都出来亲眼瞧着的,要是折腾一圈结果没客人过来,他的老脸还往哪放? 唐仲才没工夫回答无聊问题,他转过头去嘱咐六子:「今晚招唿客人要机灵着点,有些客人可能不太明白优惠券的意思,问起的时候,一定要耐心解释。对待客人定要周到有礼,哪怕有些疲惫,也不能让客人感觉怠慢。」 说完,他又拍怕刘掌柜的胳膊:「 告诉厨子,一会儿上菜动作麻利些。要是人手不够,我可以去后厨打下手。切记,就算客人再多,每盘菜的分量必须足够。今天的客人很重要,不能让他们失望。否则,日后的生意只怕更加艰难!」 刘掌柜嘴上连连应承,但心里依旧打鼓,都快到晚饭时间了,店里仍旧一个客人都没见到,说这些又有啥用?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两个衣着鲜亮的男子走到门口,紫衫男子生得俊秀,看看手上的优惠券,又看看店招牌,犹豫要不要进来。 他后头的青衫男子负手而立,风姿飘逸,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唐仲眼疾腿快,麻熘蹿了过去。 「两位客官欢迎光临,快请进来吧!」 紫衫男子扬起手上的优惠券,一嘴外地口音:「听说只要拿着这张字据过来,吃饭就能少付钱,可是真的?」 「是的客官,在小店每消费十文铜钱,就能少付三文,要不要进来看看菜单?」 第17页 「如此说来,若是在福兴酒楼吃饭,付钱的时候就只需给七成咯?」 紫衫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瞟后头的青衫男子,显然话是说给他听的。 「客官若有雅兴光顾,小店抹了零头,给二位客官算作七成也无妨!其实两位客官吃多少都无所谓,只要吃得舒心,就是我们福兴酒楼的荣幸!」 「还是你大方!不像有些人,连请客都缩手缩脚。」紫衫男子哼了一声,大跨步迈进门槛,后头的青衫男子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跟进来。 「好勒!二位贵客里面请!」唐仲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在前头将两人引到正对门口的位置坐下,六子立马过来招唿,一面斟茶一面流利地报菜名。 刘掌柜脸上的忧色扫除大半,看两人衣着打扮,应该是路过的富贵公子,不差钱的人。 他正要夸唐仲几句,门口又来人了,唐仲自觉过去招唿,完全拿自己不当外人。 没一会儿功夫,酒楼的八张桌子已经坐满,门口的几根板凳上,还坐着唐仲临时安排等位的人。 这些客人手上,都拿着标有数字的方形纸片,唐仲说里头只要一有空位,便会请对应数字的客人进去用餐。 好妥帖的安排,看着长长的等位队伍,和忙得前厅后厨来回跑的唐仲,刘掌柜一时忘了他的官差身份,竟想着啥时候将他招进店里来跑堂。 但得意片刻后,刘掌柜面对门口吵嚷的客人,又犯了难。 作者有话要说: 刘掌柜:都看到这里了,不如点个收藏吧!鬍子拉碴老男人比心—— 第9章 开门红 「凭什么他们可以坐在凳子上等着,我们就必须离开?」 「对啊!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从外地过来,欺负外地人是不是?」 「哎呀,我哪里敢有这意思?我是担心你们来得晚,会等很久,到时候后厨没菜了,不就白等了吗?所以才多了句嘴,说让你们回去,我明明再为你们考虑呀!」 刘掌柜苦口婆心,讲得白沫横飞,但几个汉子东一嘴西一句,完全听不进去。 「我的老天爷呀!我对天发誓,真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 两桌客人买单,柜檯里却不见刘掌柜,唐仲一路寻来,看到门口犹如骂群架的阵势,连忙凑过来。 几个汉子七嘴八舌地一通叫骂,他很快听明白,当即把刘掌柜拉到身后。 「大家听我说,优惠券不限于今晚,任何时候来都可以使用。无论各位什么时候想来福兴酒楼用餐,我们都竭诚欢迎!」 他这句话出来,几个汉子的火气立马降下来,虽还是吵吵嚷嚷,却只是抱怨刘掌柜态度不好,表示以后不想再看到他。 「我哪有态度不好?」刘掌柜委屈巴巴躲在唐仲身后,无语问苍天。 磨完嘴皮子,几人转身便要走。唐仲甩下句「稍等」,飞似的沖回店里,很快又冲出来,追上去将手里的橘子一人一个塞到他们手上。 「都怪我们,没料到今天会来如此多客人,没有提前做好准备。让几位白来一趟,实在不好意思!橘子拿着路上解解渴吧,下次过来,一定好好招待几位贵客!」 几个汉子本来抱怨排队人多,担心优惠券用不成,又遇上刘掌柜劝他们离开,一时气不过,情急之下便吵上了。 现在误会解开,见唐仲又是恭敬致歉,又是送果子吃,反倒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唐仲深刻践行后世的顾客至上理念,平时自己什么脾气不重要,只要有顾客在场,他一定是温柔周到彬彬有礼。开玩笑,谁会跟衣食父母过不去? 一路将他们送到白马街和青牛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唐仲才折返回来,一进店,他感觉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打在脸上,侧过头看去,对上刘掌柜满是崇敬的老脸。 「不得了不得了!你是如何知晓他们心里真实想法的?难道会读心术不成?」 唐仲瞥了眼两边还在等位的客人,恨铁不成钢地薅过刘掌柜的肩膀。 「读心术先另说,你先去拿些零嘴吃食来,要快!」 这个时代的人们也时兴嗑瓜子,却不是葵花籽,而是更为常见的南瓜籽。刘掌柜从后厨拿来的零嘴,就是一大包炒好的南瓜籽。 唐仲接过来,拿着瓜子走到门口,给仍在坚持排队等位的客人每人抓了一大把。 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唐仲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先前第一桌的两位富贵公子。 「有什么可以为两位效劳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眼前的小伙计虽然身量瘦小,倒是挺机灵讨喜,挺会招唿客人嘛。 「我们吃完了,准备回住处。幸好我们二人来得早,不然此刻,怕是只能乖乖坐着嗑瓜子。」紫衫男子看着心情大好,不再像是刚进店时闹别扭的样子。 唐仲抓了把瓜子过来,递到他面前,「现在嗑瓜子也不错,就当饭后磨磨牙。」 「我可不磨,你全给他吧。」紫杉男子用眼睛指指身后的青衫男子,「他是才个爱吃零嘴的。」 青衫男子无语地回瞥一眼,摆手表示:已经吃不下了。 唐仲放下瓜子,顺便做起餐后满意度调查:「请问两位客官吃得可好?对菜式是否满意?」 这次仍旧是紫杉男子抢先回答:「旁边这位杨公子我不知道,但你们酒楼的饭菜,还挺对我的胃口。以往每次路过清江县,都是在落脚的大颐门吃,你们这里的菜虽然比不上大颐门有排场,但胜在清爽自然,倒另有一番滋味。不过杨公子嘛,一向小气惯了,不知道哪道菜的价格合他口味。」 第18页 青衫男子面上有些挂不住,扯扯他的袖子偏过头小声嘀咕:「不是说好不生气了吗?」 见唐仲正盯着自己看,青衫男子故作镇定干咳两下,朗声道:「是挺便宜的,不过菜也不错。安柏兄,这顿饭花的两百八十七文钱,可都是我请的!」 「我又没吃那么多,也不知道是谁贪嘴,偏要喝镇店的桃花醉!」 紫杉男子说完,朝唐仲点头致意,袖子一甩出门去了。青衫男子二话不说赶紧追出去,隐约听着又是好一通解释。 唐仲一直微笑着站在门口,目送两人走远,抬脚跨进门槛,又被刘掌柜抓到柜檯前。 「两百八十七文吶!」刘掌柜的脸简直朽木逢春,快笑开花了。 他抓着手里的算盘,努力压住激动的情绪,手附在唐仲耳上低声道:「一桌子值钱的菜,还有两瓶陈年桃花醉!那可是我爷爷辈儿传下来,一直没卖出去的酒!若是不抹零头、没有优惠券,就是四百一十六文,小半吊钱!开了这么久的店,还是第一回 遇上这么大手笔的客人!」 这才哪到哪?唐仲敷衍地竖起大拇指,对面前花枝乱颤的中年男人,送上礼貌性的鼓励:「好的,真棒,加油!」 直到临近戌时,东西城门即将关闭,清江县城里快要宵禁的时候,福兴酒楼才送走最后一桌客人。 伙计六子和跑堂的唐仲,都已经站得脚软,一直在后厨忙活的厨子,更是连膀子都抬不起来。三人都各自找了板凳仰头躺下,都眼巴巴望向柜檯。 此时此刻,终于轮到刘掌柜展现业务能力了。只见他左手不断翻动帐本,右手将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左右开弓,眼睛在帐本的数目上来回扫视。 一番焦急的等待后,刘掌柜将帐本一合,重新捋了把鬍子,压低声音郑重宣布:「除去菜钱和柴火花销,我们这次一共赚了,一千二百七十六文!」 # 清江县只有东西两个城门,城墙以南北走向的青牛街为界,两个城门守卫队各分管一半。 沿着城墙撒驱虫药粉,是林知县头脑一热,临时派下的活,根本不是轻省的差事。 城里走半圈,再包着城外绕半圈,两个城门卫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才把这趟差事做完。 连睡过午觉,才慢慢悠悠过来检查工作的胡头儿,都累得一路上抱怨林知县闲得蛋疼,给他没事找事。 一路紧赶慢赶,三人终于在戌时前回来,胡头儿指挥老张和赵力去关城门,自己则拖着腿,骂骂咧咧往城楼上走。 此时城楼门窗紧闭,就连炭火都放在屋外燃尽了。胡秉义气不打一处来,又有人搞事是不是! 推门进去,外间无人,胡头儿提着油灯转到里间。 好哇!邓二虎这个狗东西,竟敢蒙着被子睡大觉! 胡头儿的火气噌地起来,他娘的,老子们在外头累死累活,你却躲着做春秋大梦!倒是谁才是这里的头儿? 「还不给老子爬起来!」胡头儿吼得中气十足,过去将被子一把掀开。 「兔崽子!不想干趁早滚蛋,别他娘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让你当班值守,不是让你躲着睡觉!」 邓二虎被吓醒,惊叫着从床上弹起来,瞪着死鱼眼口中念念有词:「我不走!我不走!别来找我!」 他娘的,做梦做魔怔了!胡头儿抓起手边的茶杯大手一扬,将半杯剩茶水全泼到邓二虎脸上。 「还不起来!」 邓二虎醒醒神,看清楚眼前的人,忙四脚并用爬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救我!胡头儿救我!」 胡头儿自幼抗揍耐摔,崇尚勇武阳刚,最是见不得哭哭啼啼畏畏缩缩的男人,此刻见邓二虎扭捏的模样,恨不得大耳刮子招唿上去。 他一脸嫌弃,疾言厉色:「救你娘个头!再不收拾收拾爬下床,老子现在就拆了你的骨头!」 「唐仲回来了,他,他缠上我!他,他现在不是人吶!」 胡头儿一怔,没弄明白,而后搓着下巴上的胡茬,难得地转动脑筋。 今中午在家吃饭,夫人又数落他是榆木脑袋暴脾气,让他以后遇事别冲动,动手前要先往别的方面多想想。 方才泼茶水时没多想,这会儿他倒记起夫人的教诲了。 嗯,那就试着往其他方面多想想。 胡头儿杵着下巴,几乎是绞尽脑汁,等到他的目光扫过邓二虎松散的前襟,终于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突然明白了什么。 老张和赵力还没回来,现在就是最恰当的时机,他收起先前暴躁的态度,在床沿上坐下,凑过头去低声开口,语气尽量柔和。 「现在没有旁人,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传扬出去。你是我的手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替你做主,为你讨回公道!」 邓二虎如遇大赦,眼中水汽蒸腾。 望着对面涕泗横流的脸,胡头儿在心里暗自嘆气,忽然将心比心地觉得,要一个七尺男儿亲口说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也罢,那就让他来开口吧! 胡头儿深吸一口气,伸长脖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他是不是,把你,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2022 啦,小可爱们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也要过得舒心,活得潇洒呀! 下面有请男主唐仲同学,上台表演个节目。 第19页 唐仲(90度鞠躬,拿起话筒。):啊啊啊,对所有的烦恼说bye-bye,对所有的快乐说hi-hi! 第10章 鸣天鼓 邓二虎万万没想到,如此腌臜的字眼,竟从胡头儿嘴里冒出来,一时之间既震惊又羞愤,大嚷道:「胡说!我没有!怎么可能!」 胡头儿的脖子本就伸得老长,片刻之间没来得及收回来,邓二虎一嗓子嚎出来,他只觉得耳朵里阵阵轰鸣,忍不住一拳头挥过去,将邓二虎揍得老远。 里间的通铺一律床头朝外,床尾紧靠着墙壁,邓二虎的后背直接砸到墙上,痛得嗷一嗓子嚎出来。 情势逼人,他顾不上喊痛,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张嘴解释,胡头儿却没心思再听了。 「若下次敢对老子大唿小叫,老子不止扣光你的饷钱,还要扒了你的皮!」胡头儿双手捂着两只耳朵,撂下一句警告,气沖沖地走了。 邓二虎本就又惊又怕,再莫名其妙挨了拳头,他不甚清明的神志愈加混乱。 胡头儿走时一併带走了灯烛,火光褪去,屋中骤然黑寂一片。 他左右看看,感觉到屋中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有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那藏在角落里的厉鬼,随时可能扑过来索命。 「别,别带我走,我不去!」邓二虎又开始不住念叨,他蜷起身子惊惶无措,哆哆嗦嗦重新钻回被子里。 老张和赵力关好城门后回到城楼里,正好撞见胡头儿怒气冲天地从里间出来。 「怎么了胡头儿?出什么事了?」 老张一如往常般过去关心,却见自家顶头上司只是一个劲儿地掏耳朵,完全不想理睬他。 觉察出不对劲,老张转到里间,看到裹着被子蹲在角落的邓二虎,浑身上下抖个没完,嘴里含煳地念叨一些只言片语,嘟嘟囔囔说得不太清楚,依稀能听见唐仲的名字。 下午撒驱虫药粉时,胡头儿就说起唐仲回来了,现在的情形,八成和姓唐的脱不开干系。 回想起当日唐仲诈尸的场景,老张仍歷歷在目。事后向胡头儿禀报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只说唐仲在城门下差点冻死,他们找过去时,正看见唐仲甦醒过来。 可是,他明明当场验看过,确实已经气绝身亡。那般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冻得僵硬的身体,他看得真切,绝不可能有错! 但之后,他确实眼睁睁看着唐仲一点点站起来,还跟他说话,甚至若无其事地一起开城门…… 有古怪,里面一定有古怪! 「胡头儿,我想将那日唐仲在城门下的情形,重新禀告!」老张朝胡秉义郑重行礼,邓二虎的魔怔,必然与此有关。 胡头儿只是瞥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待会儿再说。 「情况紧急,不容拖延啊!」只怕下一个出事就是自己,老张根本不敢等下去。 「属下怀疑唐仲有问题,必须严加提防!那日凌晨时分……」 「啥地方?你要去啥地方?」 胡头儿歪着头张大嘴巴,仍一个劲地拍两只耳朵。现下他的脑瓜子里,像钻进了百十只蜜蜂似的,一直嗡嗡嗡吵个不停,老张也真是的,非要在这时候讲正事。 老张着急,直接提高嗓门:「属下是说唐仲,唐仲!」 「欸!我在这儿呢!」 老张循着声音回头望去,看清楚门口的人后,吓得闭嘴退到胡头儿身后。 他来了!他果真来了! 唐仲在外头老远听到自己的名字,几步小跑过来,进门就看见胡头儿恨不得将耳朵撕下来的模样。 「让我来吧!」 唐仲掩上房门,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到桌上,边走边挽袖子,到胡头儿面前示意他坐下。 旁边全神戒备的老张他才没空搭理,这间屋子里,他只需要巴结上司就够了。 只见唐仲搓热双手,用掌心紧紧捂住胡头儿的耳朵,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附在脑后,按节奏逐次敲击。如此往復多次,前前后后折腾近半柱夫,唐仲才收回手。 「怎么样,听得清我说话吗?」 「嘿!真他娘神了!」胡头儿试着晃了晃脑袋,耳朵里嗡嗡声果然没有了! 他站起身,兴奋地一巴掌拍到唐仲肩头:「这是什么奇招,哪学来的?太他娘的管用了!」 唐仲差点被拍蹲下去,揉揉吃痛的肩膀,解释说不过是他们乡间的偏方罢了。 这鸣天鼓的法子,还是上辈子偶然撞见房东胡大妈用的。当时见她动作古怪,忍不住上去问了几句。 结果胡大妈以为遇见识货的,推荐说这是她常用的养生法子,不仅养肾固本,还能治耳鸣。 唐仲那时对老太太的动作嗤之以鼻,没想到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 想到上辈子,唐仲心中忍不住暗自嘀咕:胡大妈呀亲爱的胡大妈,你知不知道你的两粒消炎药,直接把我人送走了啊! 「这又是什么?」胡头儿指着桌上的油纸包发问。 唐仲回过神来,重新堆起笑脸。 「福兴酒楼的招牌熏鸭,我专门带回来给大傢伙尝尝。」 说完,唐仲转头招唿退得老远的老张,以及一直坐在角落里,自顾自捏脚的赵力,都过来一起吃。 熏鸭是刘掌柜送的,留唐仲吃过晚饭后,刘掌柜欢喜劲儿还没释放完,说什么也要包一只熏鸭给他带回去。 第20页 自从唐仲一进门,老张就浑身不自在,方才他一直躲在后面看得真切。 如今的唐仲,哪里还是从前那个胆小拘谨,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乡巴佬? 不仅费尽心思讨好胡头儿,还很会来事地请大家吃东西。前前后后,分明判若两人。 或许,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别愣着呀老张,过来吃熏鸭!」 唐仲指了指打开的油纸包,热情地朝他招手。当着胡头儿,老张面上不好说什么,干笑着应了两声,言不由衷地挪过去。 赵力倒是个坦荡的,他一贯大大咧咧,凡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之前唐仲被排挤,他没心思参与,也懒得管闲事,除了饷银,其他事皆与他无关。 唐仲请吃肉,他才懒得装客气,鞋都来不及穿,直接三两步迈到桌边,伸出方才抠脚的手,一爪子按到鸭脖子上。 虽说已经吃过晚饭,但在凤山村一连灌了好多天的粟米粥,唐仲的肚子里相当缺油水。福兴酒楼的熏鸭,他本来相当有兴趣。 看着赵力用抠过脚的爪子,正对熏鸭上下其手,唐仲吃肉的打算就此作罢,干咽口水,扯下一块鸭腿递到胡头儿面前:「福兴酒楼今天新熏出来的,尝尝吧!可香了!」 胡头儿直接将鸭腿塞进嘴里,看着面前的唐仲,真是前所未有的顺眼。以前竟有人说他们八字相剋?真他娘的放屁! 胡头儿和赵力都在狼吞虎咽,唯独老张一人干坐在桌边,胡头儿瞥了一眼,满是油渍的手缓缓拍到老张后背上。 「邓二虎这狗东西,躲在屋里睡大觉,错过了去衙门公厨领馒头。幸好唐仲带了熏鸭过来,不然今晚上都没饭吃!欸,老张,你再不吃晚上可真要饿肚子了啊!」 「我,我累了,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不用管我。」老张尴尬笑笑,想到神志失常的邓二虎,怎么吃得下?他隐隐觉得,唐仲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这熏鸭,说不定有问题! 唐仲的一举一动,都被老张看在眼里。他发现,唐仲面上虽热络,一直帮着分鸭肉,张罗大家吃东西。其实,唐仲从头到尾一口肉都没有吃!果真有问题! 不多会儿功夫,肥硕的熏鸭只剩下一副骨架。胡头儿没好气地踢了脚赵力的腿肚子:「你他娘的饿死鬼投胎啊?又不是没吃过肉,抢什么?」 赵力挺起肚皮撑在板凳上,大大地打了个饱嗝。 「胡头儿你也不赖啊,吃的可不比谁少!」 城门卫平时的差事不多,尤其在晚上,很少遇见连夜出门需要验看令牌的情况。若一旦碰上,往往便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相比起白天的懒怠,胡头儿到了夜里反而打起精神,值守到二更天才回家睡觉。其他城门卫会在二更后自行排班,留下两个人守夜。 之前唐仲初来乍到,连着二十天都被排了守夜的活儿,在第二天清早,又被支去开城门,搞得他每天睡不好觉,精神不振。 虽说那时总是邓二虎出面欺负他、逼他干活,但守夜排班的事情,一直是老张负责。 一老一少,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这些事情,后面再去一条条算帐吧,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搞钱!家里的三个拖油瓶,全指着他养活呢! 夜色更深,几个城门卫守着炭火空坐也是无聊,赵力拍拍肚子,提议干脆赌几把。 「不不不,今晚就不来了!」胡头儿赶紧拉住赵力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让拿骰子。 他这个月的零用早输光了,还不知怎么回去跟夫人交待呢! 再赌下去,他怕是要在赌桌上写欠条,如此没面子的事情,他可不做! 不赌,坚决不能堵! 唐仲抻个懒腰,打起精神:「摇骰子赌大小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咱们玩点新花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胡头儿:小可爱动动手指加个收藏吧!壮汉比心,mua—— 第11章 扑克牌 一说有新玩意儿,两个汉子都把脑袋凑过来。玩不玩另说,先听听看嘛。 只见唐仲神秘兮兮,在案头和柜子里一阵翻腾,取了一沓纸过来。 官家用纸不同于市井百姓,纸张厚度和结实度都要好上许多。 唐仲拿指头捻了捻,质量不错,完全够用。他把桌上的油渍擦拭干净,将白纸铺张开来,仔细地沿着边角对摺几次后,小心顺着摺痕裁开。 胡头儿正拿起一张方片纸反覆看,琢磨究竟是个什么玩法,又见唐仲拿了笔墨过来,在每张方纸片的左上角和右下角,都画上符号。 好一阵捯饬之后,唐仲大功告成般拍手道:「搞定!我们来玩扑克牌吧!」 扑克牌?当真是闻所未闻!胡头儿和赵力茫然地对望一眼。 「不过是老家乡下的小游戏而已,看着复杂,但规矩简单,我们那边几岁的小童都会玩。」 一听黄毛小儿都能上手,胡头儿和赵力赶紧竖起耳朵。规则可得好好听清了,若是学不会,那便成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 唐仲把手上的牌在桌上一一展开,摆成四列开始介绍。 「这里是一副牌,一共四种形状,分别是圆圈、方片、三角、月牙。每个形状下面,又各自有十三张牌,分别是从数字二到数字十,共九种数字牌,以及勾、匡、克、尖四种文字牌。另外,还有两张鬼牌,大鬼和小鬼。」 第21页 「形状牌、数字牌、文字牌、鬼牌……」 胡头儿两眼望天,嘴里来回念叨,手上掰着指头计算。究竟是哪个村的小孩会这样的游戏,光几种名称,都绕得他脑子发昏。 「没关系,听着复杂,其实玩几把就全明白了!」 唐仲一面将五十四张牌收回来洗好,一面安慰身边两个自信心备受打击的汉子。 以前他闲着无聊时,都会在电脑上玩几局斗地主,好久没有玩扑克牌,他早已迫不及待! 话说这个朝代的人,应该不明白「斗地主」的意思吧!唐仲将洗成一摞的扑克牌码到桌子正中,望着斜对面老张依满是警惕的脸,似笑非笑道:「现在,我教大家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名字叫做斗恶鬼!」 在念到「恶鬼」两字时,唐仲故意加重语气,老张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面上更加紧绷了。 跟网上不同,线下实战斗地主,四个人也能组局。不过就是连顺子的时候少一张牌罢了。唐仲将需要减除的牌摘出来,继续解释规则。 「一会儿轮流拿牌,拿完之后,我们四个人中,有一个是恶鬼,剩下三个人需要抱团跟恶鬼斗。」 老张后背又是一凉,他本来不想参与玩牌,胡头儿硬要自己坐过来,他不好推辞。 感觉到唐仲有意无意总往这边看,老张头都不敢抬起来,默默伸手去拿牌。 看着这些鬼画符般莫名其妙的纸片,他感到深彻的不安。盯着一张画得歪七扭八的所谓鬼牌,细细看过之后,老张忽然瞪大双眼。 他明显感觉到,一股寒凉之意从手上的纸牌中涌出,正一点点渗进他的身体。 他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乡野游戏,而是唐仲故意用来锁魂的符咒! 而先前神志失常的邓二虎,分明就是被唐仲用妖法锁住了心神! 「啊!」 老张惊叫着从板凳上跳起来,丢开手上的牌大叫:「不要啊!」 一边的唐仲正讲着斗恶鬼的规矩,刚好说到底下三张牌谁都可以抢,要了这一局就当恶鬼,其他人则携手对付他。 胡头儿努力转动不太聪明的脑筋,正听得有些头绪,突然被老张一嗓子嚎叫打断思路。 「你他娘的不要底牌就好好说,瞎嚷嚷什么!坐下!」 唐仲故意揣着明白装煳涂,帮腔道:「是啊老张,一把年纪别激动,容易高血压猝死的!快把牌捡起来,真正的游戏还没开始呢!」 胡头儿是个人菜瘾还大的,之前跟手下们玩骰子,一般是输多赢少。 城门卫们宽慰他,推说是运气不好,听得多了,胡头儿还当真以为自己输钱只是赌运不济。 新的游戏摆在眼前,岂有不玩之理?胡头儿的赌瘾又上来了,连连厉声催促老张坐好,他已经等不及要来玩一把了! 「顺子!」 「欸?四张一样的,是不是叫炸弹?」 「我也有,鬼炸!」 试玩几个回合后,除了老张仍在神游天外,胡头儿和赵力都已经完全上手了。还别说,这个叫扑克的乡野游戏,真他娘的刺激! 「好啦!现在试玩结束,接下来要见真章了!」唐仲一面洗牌,一面吹响正式切磋的号角。牌桌之上无朋友,真刀真枪地过招才有意思。 胡头儿回过神来,摸了把空荡荡的钱袋子,哪还有钱玩?早输光了!他十指握拳干咳两声:「那啥,时候不早了,要不今天就散了吧!」 「别呀!」赵力和唐仲异口同声,坚决反对! 「没钱我借你!我那还有!」赵力急了,为了能继续玩牌,不惜戳破胡头儿的老脸。 「谁他娘的没钱!」胡头儿愤怒了,年纪轻轻不厚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唐仲明白过来,颇为同情地望着胡头儿,同是天涯沦落人,没钱不寒碜! 「才学会先不玩钱,咱们谁输了就往脸上粘纸条,可好?」 此话一出,胡头儿的火气立马散了,伸长脖子催促正在学洗牌的赵力:「动作麻利些!赶紧的,发牌发牌!」 清江县东城门上,冬夜依旧冷得渗人。江风颳过城墙,将白天残存的热度一扫而尽。空中满月破云而出,清冷的月辉洒遍临江小城的每个屋顶。 屋外寒风刺骨,室内则是一番火热景象。盆中炭火噼啪作响,应和着此起彼伏的叫牌声。 数个回合过去,四人的脑门上已经被贴了好些纸条,胡头儿更是被贴得快要看不清手上的牌了。 「哈!我赢了!你们三个快贴上!」胡头儿难得以一敌三扳回一局,激动地摇头晃脑。 数根白纸条随着脑袋一齐晃动,落在老张的眼里,越发觉得诡异。 无论胡头儿和赵力多么兴奋,他始终提防着唐仲,从未有片刻分心。能绷着情绪撑到此时此刻,他已快要精疲力竭。 「嘿!愣着干嘛?贴上啊!」胡头儿看不惯老张扭捏的样子,一晚上玩扑克都垮着批脸,甩脸子给谁看啊! 好不容易轮到他赢一局,处罚手段可不能煳弄过去!胡秉义抓起手边的白纸条,直接啐了一口唾沫上去:「磨磨蹭蹭的,来!老子给你贴上!」 由不得任何反抗,胡头儿抓过肩膀,将纸条结结实实贴在老张的鼻樑上! 「贴的啥呀?好像催命符!」唐仲故意指着老张的脸哈哈大笑,胡头儿和赵力对了一眼,跟着打趣:「我们几个,谁不像被贴了符的?」 第22页 三人笑得前合后仰,头上纸条跟着上下翻飞,唐仲如鬼似魅的笑,胡头儿莫名其妙的针对…… 种种反常,已经让老张的情绪濒临崩溃。他越来越觉得,现下进行的根本不是什么游戏,而是一场前所未见的仪式。 对!祭祀仪式! 一张张符咒贴上他们的额头,等到额上被完全贴满,想必就是仪式完成的时刻! 他恍然大悟,抬头望向唐仲。只见他正在得意地狂笑,那过分瘦削的脸庞犹如復生的干尸。而那对弯起的眉眼中,正透出缕缕幽光。 祭祀!他们分明是等着被摄魂的祭品! 「快停下!不要!不要!」老张心中紧绷的弦轰然断裂,他再也受不了了,奋力撕去脸上所有的纸条,踢开凳子就往里间逃。 牌桌上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段沉默之后,胡头儿后知后觉地嘲讽道:「切,牌品不行!这才输多少!」 城门下响过二更梆子声,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只怕夫人又不给开门了。 胡头儿意犹未尽地取下脑门上的纸条,拍拍唐仲的肩膀,又朝赵力一挥手:「老子走了。」 丧假时日未完,唐仲今夜不用值夜。简单洗漱过后,他举着油灯走到里间。 此时的大通铺上,一左一右裹着两个被子堆,听见唐仲的脚步声,两个被子堆登时抖得更厉害了。 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欺负他的时候干嘛去了? 唐仲秉着烛火来回踱步欣赏一番,心满意足地往他们中间一躺,扯过被子睡了。 今晚,他可要做个好梦。 # 朝阳穿过菱格窗,在唐仲脸上留下如棋盘纵横交错的影子。 他缓缓睁开眼睛,起身抻了个懒腰,身心舒畅,这是他在东城门上睡的第一个好觉。 左右两坨被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也懒得管两个做贼心虚的小人。 穿好衣裤理顺头髮,他随手捡起外间桌上的冷馒头塞进嘴里,抬脚就往外走。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晴空碧蓝如洗,冬日暖阳普照大地。 天气虽好,可惜城墙下的景致有碍观瞻。东城门两边的城墙下,此时正躺着一水的叫花子。 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卧在地,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旁若无人地在身上逮跳蚤。 想想对面西城门,道路宽敞街边整洁,再看看自己门跟前,邋里邋遢不堪直视,档次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唐仲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两手在大腿上抹了一把,走到乞丐们对面来回踱圈。 一个个分明手脚健全,却不去谋正当活计,宁愿乞食为生,教人看了实在不耻。 他们里头最小的,看上去只有八、九岁,混在一群老乞丐中间,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袒露着肚皮。 年纪轻轻便沦落街头,风餐露宿,着实可怜!他的年岁,跟唐老三差不多吧! 「喂!瘦皮猴!警告你,别他娘的用这种眼神看老子!」小乞丐察觉到唐仲的目光,正歪着头瞪过来,一脸嚣张。 第12章 会员卡 没看出来,人虽不大脾气却不小。 唐仲走到他身前,正要蹲下,旁边两个中年乞丐立即支起身子戒备,目光里全是警告。 小乞丐勾勾嘴角,抬手示意无碍,两个中年乞丐这才重新靠回墙上,继续在身上搓泥丸。 「当差的,有屁快放!别挡着老子晒太阳!」 小乞丐一脸不耐烦,唐仲识相地蹲下身子,笑容可亲。 「小朋友,今年几岁啦?」 「呸!你他娘的才是小朋友,老于,老郑,把他给老子哄走!」 小乞丐一声令下,左右两个乞丐再次起身,抄起身后的棒子就朝唐仲挥来。 唐仲眼疾腿快,连蹦带跳向外跑。饶是这样,后背心还是被棒子狠狠地捶了两下。 十数步外便是城门,唐仲如遇大赦般沖将过去,看到城门外正在随机核查身份的赵力,终于恢復了底气。 回头见没有乞丐追来,唐仲凑到赵力身边,指指城墙下面那一坨人。 「他们是哪来的乞丐,怎么如此兇恶?」 赵力把手上的路引还给路过的行商,偏头示意放行,转而又指指另一个商旅打扮的路人,勾手示意他过来。 「你初来乍到,最好别去招惹他们,否则被缠上了,有你好果子吃。」 只听说过民不与官斗,还没见过哪里的官兵不敢跟叫花子斗的。 唐仲嗤了一鼻子,显然不信邪。 「你下来的时候,看到老张和二虎没?」 比起叫花子,赵力更关心搭档的事,他已经守在城门口许久了,现在非常想坐下休息,奈何一直没人来替。 唐仲摇头,心说爱去哪去哪,他才懒得关心。 「奇怪,老张今早跟我一起开的城门,怎么一转眼就找不见人了?」 赵力嘟囔两句,又放了一个推菜的大爷进城去,暂时没有排队进城的人了,他活动活动腿脚,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城墙。 「那个小孩,躺在几个乞丐中间那个,欸,你别指啊!」 赵力赶紧拍回唐仲的手,身体转向一边假装若无其事。 「那小鬼叫阿水,是这里乞丐的头儿,你见到他最好绕着走。」 「什么?他是叫花子头儿?」 唐仲不可置信地又望了一眼,确实看到路过的乞丐都对这个阿水点头哈腰,难怪他一招手,旁边两个乞丐就疯狗似的扑过来。 第23页 「真是看不出来啊!」唐仲后知后觉地反手摸背,背心还隐隐作痛,方才确实太惊险了。 「是啊,听说当年胡头儿才来东城门就任,不小心得罪了阿水,被城里的乞丐追着拼命,吓得他一连三个月都必须有人护送回家。」 想到胡头儿壮硕的体格,再看看远处阿水娇小的个头,唐仲啧舌,实在难以想像,胡秉义这个大个子竟会被阿水收拾。 赵力看样子差不多二十来岁,中等身量,以前不爱搭理唐仲,吃过熏鸭打过扑克之后,倒是熟络了很多。唐仲倒是觉得小伙子还行,至少没存坏心思。 正搭在赵力肩头说话呢,唐仲晃眼看见街角有个鬍子一大把的男人,正对他招手。 这不是刘掌柜嘛? 「这么早?有事找我?」唐仲抄着手走到跟前,他早就料到福兴酒楼刘掌柜会来找自己,只是来得比预计早太多了吧! 「哎呀我的差爷,今天怎么不过来了!」 刘掌柜满肚子说不出委屈,一把薅过唐仲的胳膊,不由分说拽着就往西走。 「时间紧急,咱们边走边说!」 今天一大早,刘掌柜推开店门一看,鬍子差点气得歪了。 白马西街上的几家大酒楼,都开始学福兴酒楼发优惠券! 大大小小的伙计满街乱窜,逢人就递优惠券,西城门下更是恼火,好些伙计直接堵在城门口,进城的人脚还没走出城门通道,手上就已经被塞了四五张优惠券。 刘掌柜亲自跑到城门口,接了几张优惠券回来,打开一看,更是气得当场骂娘。 有的酒楼还算保守,依葫芦画瓢,也写着满十文减三文。有些酒楼可就下狠手了,搞什么满二十文减十文,直接对半砍,这不是直接跟他叫板吗? 这些个没脸没皮的!简直乱了套了! 明明是福兴酒楼的揽客绝招,一夜之间,满大街的酒楼都学了去,长此以往,他的福兴酒楼不就又回到了以前的老样子? 刘掌柜越想越急,赶紧跑到东城门来。无论如何也要请唐仲过来想想办法。 一路往西走,确实遇上越来越多的伙计在发优惠券,连吆喝的话术都是捡他昨天现成的。唐仲倒也没觉得奇怪,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确实容易被人学去。 前面就是福兴酒楼,唐仲却越走越慢,他在思量,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出口。 「哎呀我的差爷,您倒是快些走啊!」 刘掌柜催得紧,看到唐仲面上的犹疑,他连连夸口道:「差爷,快帮帮我吧!只要帮我想出应对的法子,您要什么尽管提,就是想要天上的仙女,我都想法子给您弄来!」 「这可是你说的!」 唐仲精神一震,先前还担心他小气呢。既然都敢去拐带仙女,他这点小要求又算什么?唐仲三两步跨到前头,一个劲把刘掌柜往店里拽。 「走走走,咱们去店里详谈。」 关起店门,刘掌柜屏退伙计和厨子,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后,唐仲开门见山,直接摆出条件:「如果想让我今后继续帮忙经营福兴酒楼,刘掌柜,你得将每个月店里净利润的三成,分予我。」 刘掌柜瞪大双眼,下巴上的鬍子也跟着一跳,好傢伙,胃口不小啊! 「如果刘掌柜不应允,也无大碍,我这就出去,今天的谈话就当从未发生,我也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 见刘掌柜仍在发愣,没有要应承的意思,唐仲直接站起身,朝他拱手告辞。 「哎呀!你急什么呀!还不能容我想想嘛!毕竟是一大笔银子啊!」刘掌柜连忙把人拽住,眉毛鬍子都拧成了一团。 姓唐的真好意思开口,上来就要三成,还没有半点还价的余地!福兴酒楼可是他爷爷辈儿传下来的啊! 反过来想想,若没有唐仲,福兴酒楼便还是温温吞吞的老样子,说不定过几年真的关门大吉了。 哎,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经营无方,只能割肉求存。 刘掌柜咬咬牙,一拍大腿:「也罢,三成便三成吧!」 「成交!」 唐仲也兴奋地直拍大腿,没想到,进城不到一天,第一条财路就打通了! 「刘掌柜,你去取纸笔过来,咱们现在就来签合作协议。在上头写清楚我负责的范畴,以及每个月店里保底的营收,免得你吃亏。再有,我们还要签一份保密协议。」 刘掌柜似懂非懂地取来笔墨纸砚,合作协议啥的,他还能听明白,保密协议又是啥意思? 唐仲抓烧火棍似的抓起毛笔,酝酿一番后落笔。 「你也明白我的身份是官差,不便在外经商,写下保密协议,就是保证你不会将合作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如若违约,你便要赔偿一笔天价数额的银两给我。」 环顾四周,唐仲顺嘴补充:「不要多的,就把福兴酒楼赔给我好了!」 刘掌柜心头一堵,话里话外总打酒楼的主意,他可不高兴了啊!但现下是他有求于人,有能怎样呢? 「放心,你是店里的杀手锏,我还担心你被别的酒楼挖墙脚呢!」刘掌柜微笑应承着,隐隐感觉心在滴血。 于是乎,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后,福兴酒楼店门重新打开,伙计六子抱着个宽大的木板走出来。 木板正面贴着红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好几排字,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第24页 「六子,上面写得啥呀?你给我念念。」路过的阿婆拄着拐杖过来瞟了一眼,奈何好些字都不认识。 六子撑开嗓门,站到街中间直接吆喝:「福兴酒楼开业百年庆,註册会员永久享七折优惠咯!」 「老婆子我眼睛确实不行,但耳朵还听得清,你吼那么大声作甚?」 阿婆白了六子一眼,指着红纸中间一大段文字,「我问的是这里,究竟写的啥?」 唐仲刚好从店里出来,自然地接过话头解释道:「阿婆,只要您进去填写姓名和生辰,就是福兴酒楼的会员了,以后来酒楼吃饭,都可以打七折。」 「若是您在生辰那日过来,菜食一律五折,刘掌柜会送您一壶镇店之宝桃花醉,并亲自献歌一首,祝您生辰快乐。」 「还有呀,每次来店里吃饭都会产生积分,每攒满一百分,就能去柜檯领一份奖品,若是不喜欢平时的奖品,您还可以攒着积分到年末使用。过年的前十天,酒楼会做一批腊猪蹄髈,一千积分就能换一只腊猪蹄髈回家!」 阿婆听得云里雾里,听到腊猪蹄膀时,终于抓住了重点。 「就是说,我现在进去写下名字和生辰,会有好多好处呗?」 「是的阿婆,您总结得相当精闢!」 还有这等好事?阿婆心潮涌动,手里的拐杖已经戳到店门口石阶上。 「赶紧的,扶我进去留个名字,还有,瘦皮猴我问你,帮家里人留名字也弄个啥会员,作数不?」 唐仲笑着将阿婆搀进去,「当然作数,我们允许代办会员卡。」 临近午时,福兴酒楼门前人越聚越多,刘掌柜看着门口板凳上坐着等位的客人,心头又踏实了。 要说还是唐仲会想办法,搞了个什么会员卡出来,同样都长了脑子,怎么自己从前就想不出这些好法子呢? 第13章 泼狗血 唐仲如今跟刘掌柜深度绑定,怎么说都是福兴酒楼的股东了。 但在明面上,他还是尽量保持距离,不能走得太近,免得有人怀疑他作为官差竟私下经商。 将会员制的细节向刘掌柜交待清楚后,唐仲决定早点回东城门去。 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快去公厨领馒头了吧!得赶紧回去,免得没自己那份。 临近正午的白马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街道不算宽敞,经过一些路口时甚至摩肩接踵起来,恍惚间竟有些现代步行街的意味。 穿过白马街与青牛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唐仲注意到前头同样匆匆赶路的背影。 敦实的身形,微秃的头顶,高高捲起的袖口里露出半截黝黑的膀子,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何伯。 唐仲小跑两步跟上去,轻拍那人的肩膀。 「何伯,真的是你!」 「小仲!今天没去当差吗?」 唐仲欣喜地摇头,从村里出来仅一天,看到乡亲就觉得分外亲切。 何伯也是同样热情,黝黑的大手揽过他的肩头,「还没吃饭吧?走,带你搓一顿去!」 何伯已五十好几,身子骨一直硬朗。早年丧妻之后,他一直没有再娶,每每乡人问及,他都推说一个人轻省,懒得再找婆娘。 他膝下没有儿女,以前对唐家人很是照顾,唐家阿婆过身后,他更是替四个可怜虫操了不少心。 眼下唐仲虚岁十七,在这个时代已是成人的年纪。但在何伯眼中,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钻进了白马街旁的小巷子里。 不同于主街上整齐宽敞的店面,小巷子里大多是矮仄的房屋。 为了挤占,小巷里的人把能用的地方都堆上的杂物,让人有种难言的窒息感。 脚下的窄道满是黄泥,这里的居民将洗菜洗脸的水,都随意往路上一泼,不管阴雨天还是放晴日,巷子里总是泥泞难行。 唐仲走在后头很是吃力,何伯却习惯了,几下钻进一间低矮的屋子,对里头的人招唿道:「今天有同乡一起吃,再加个菜!」 唐仲摸过来坐下,看着眼前昏暗的房间,还有里面正吃着饭的两桌客人,从外头真看不出来,这里竟然是间饭馆。 菜很快端了出来,一盘猪油萝蔔片,几个杂面窝头,还有两碗粟米粥。 「来,吃,别客气!」 说着,何伯塞了个杂面窝头到唐仲手里,自己端起粟米粥,咕噜咕噜往肚里灌。 吃着饭顺便拉家常,唐仲问起家中三个小孩的情况。 「你走之后,顾家媳妇放心不下,把三个孩子都接到家里去了。今早我出来的时候,还看见你家二丫跟在顾家两个丫头后面,上山挖野菜哩。放心吧,顾家媳妇是个热心的,不会亏待他们。」 唐仲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心中对顾大婶的感念又多了一层。 「何伯,你来城里做什么?」 「我啊,做点散工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伯夹起最后一片萝蔔塞到嘴里,又用窝头将盘底的汤汁蘸了个干净,朝唐仲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 每年入冬,地里没有庄稼活干时,何伯都会来城里,做些散工换几个酒钱。 唐仲看着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饭菜,下意识去掏袖子,何伯挣得都是辛苦钱,这一顿无论如何该他请。 可手指触到空荡荡的袖兜时,才记起,如今他身上,连一个子都没有。 第25页 「欸!你这是做什么!何伯在呢,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 何伯瞄到他的小动作,大手一伸拦住唐仲的手臂,急忙从兜里掏出三枚铜钱放到桌上,作势要将唐仲往外推。 「你走你走,付钱不用你个小娃管。」 唐仲被推到门外,看着里头正跟店家讨价还价的敦厚身影,心中一时酸涩。 世道艰难,尤其是底层的小百姓,为了每日的衣食,就要付出数倍的劳苦。身处贫苦之中,还如此念及着他这个小辈,实在让唐仲心里难安。 何伯笑嘻嘻地跟店家打完招唿出来,拍着唐仲的胳膊往白马街上走。 方才的那顿饭,吃得他一肚子牢骚,左右也没拿唐仲当外人,索性跟他抱怨上了。 「你说这县城里,怎么什么都贵呀?当真不种庄稼,逮着根萝蔔都当宝贝,不就是用猪油裹着炒了几下嘛。还以为三文就差不多了,你猜怎么着?后头硬是不肯少,找我要了一文补上!」 「要说城里当真怪事多,你看我们村背后的凤山上,柴禾多得都没人要。但若是挑来城里卖,就能换好些钱。 我每天早上挑一担柴去铁匠铺里,就能换八枚铜钱。小仲你说,柴禾都能卖出高价,炒出的菜能不贵嘛!」 何伯嘴里还在滔滔不绝地絮叨,见唐仲一直没搭话,转过头一看,小伙子垂着脑袋,一脸惆怅模样。 「小仲你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没吃饱啊?」 「没事的何伯。」唐仲拿袖子搓搓鼻子,尽力压住情绪。 何伯早起给铁匠铺送柴禾,那么远的山路靠双脚挑过来,才挣八文钱,为了请自己吃饭,他就花去今天一半的辛苦钱。 如此待他,让他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何伯您先回去吧,明天来东城门等我,我拿些东西给您。」说完,唐仲挥挥袖子转身就走。 何伯挠挠日渐反光的头顶,现在年轻人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福兴酒楼里,刘掌柜正忙着拨算盘,最后一拨等位的客人刚刚坐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计算午间营收。 抬眼看见唐仲过来,去而復返,刘掌柜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事情忘了交待,赶紧迎过去。 「怎么了差爷?唷!鼻头怎么红了?」 唐仲望着刘掌柜一脸诚挚,勐吸了下鼻子。 「我有个不情之请。」 「没事,尽管开口,咱们谁跟谁啊!」 「能不能,先预支一旬的分红给我?」 刘掌柜眨巴眨巴眼,一把鬍子在门口的风中凌乱。 呸!真好意思开口! 还没赚到几个子呢,就急着分钱了?现在的年轻人,果真猴急! # 去匣子里拿钱的时候,刘掌柜一脸痛苦绝望,好像在逼他拿刀子割肉似的。但好在他做事还算仗义,大手一抓直接给了三两银子。 唐仲揣着银两走在路上,心情比今日的天气还要明媚。 他明天就去找何伯,把三两银子全让他带回去,一两给何伯买酒,剩下二两全充作生活费,交给顾大婶花。 如此一来,家中的事情他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脚下的白马街是东西走向,连接着东西两座城门。来到这个时代许多天,唐仲还是第一次揣了如此多的银两,慢慢悠悠走在街上,感觉自己摇身一变也成了有钱人。 从未体会过这种有钱的感觉,真好,他走着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行出一段路,远远能望见东城门的房顶时,唐仲注意到前头一个乞丐打扮的汉子,正直直朝他走来。 「你是唐仲吗?」 唐仲上下打量了几眼,觉得眼生,上午应该没在城楼下晒太阳吧? 「胡头儿有事在城楼等你,命你速速赶回去。」 乞丐说完就走,没有半点等他回答的意思。 唐仲哦了一声,捂着腰上的钱袋子朝东城门一通小跑。不是说胡头儿跟乞丐头子阿水不对付吗?现在都帮忙带话了,看来关系还可以嘛。 一鼓作气跑回城门,唐仲望了一眼长长的阶梯,叉着腰直喘气。 胡头儿却从城门通道里钻了出来,跟他点头打招唿。 「一上午跑哪去了?找了你好久!」 胡头儿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往城楼上走。 「我跟你说,昨晚回去我都没睡好,尽是琢磨斗恶鬼去了!要不咱们上去再切磋几把?斗恶鬼两个人能不能玩?」 敢情着急忙慌叫他回来,就是为了打牌啊?唐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敢说什么。 「两个人打不成,但我有个新的玩法。不仅两个人能玩,一个人左手和右手都能玩一天。」 「啥玩法,快教教我。」胡头儿的牌瘾着实大得惊人,赶紧把脑袋凑过来。 唐仲清了清嗓子,郑重吐出几个字:「金钩钓鱼。」 平日里,城楼的门一般是开着的。冷了烧炭火,热了脱衣裳,反正公家的炭火不要钱,没人会替林知县省着。但这会儿城楼门窗紧闭,唐仲觉得哪里怪怪的。 胡头儿一心只有打牌,完全不顾其他,上楼时一个劲催促他走快些。 终于上到城墙,胡头儿对他颇为嫌弃。 「平时学学我,也练练拳脚,男子汉大丈夫,太虚了可不行。」 说完,他自顾自走到前头,抬手推门。 第26页 「娘的,大白天关什么门吶!」 木门吱呀打开,随后又几声哐当脆响,像有东西倒在地上。 胡头儿正要抬脚迈进门槛,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暗处射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就在胡头儿偏过头去的瞬间,头顶唿啦作响,平时用来洗脚的木盆不知被谁置于门上,顷刻间翻倒过来,鲜红的血水从头顶一泻而下,将胡头儿浇了个透心凉。 哐!木盆砸到胡头儿身上,復又坠落,在地上裂成三瓣。 此刻的他仿佛一头愤怒的野兽,一双充血的眼睛怒目圆瞪,下一刻似乎就要冲出来,将无辜路过的人撕碎。 「谁他娘的!出来!老子扒了你的皮!」 第14章 冷馒头 咆哮归咆哮,胡头儿站在门口鬼吼鬼叫一阵后,见没人跳出来,便很识相地进了屋,拿起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毛巾,端起脸盆,匆匆打水洗脸去了。 门口的鲜血流了一大滩,扑面而来的腥臊气味相当沖鼻。 唐仲踮着脚小心踩过去,捏起鼻子近距离观察一番后,终于发现了漂在血泊上的小撮浮毛。 黑不熘秋的,倒像是,黑狗毛! 再抬起头看向屋内,那亮晃晃的东西被卡在椅子上,正对着门口,分明是一面铜镜。 这这这,又是黑狗血又是铜镜,在作法吗? 再想到大街上莫名出现,叫自己赶紧回去的乞丐,唐仲倒吸一口凉气,这明显就是沖他来的! 胡头儿只是误打误撞,分明是有人想把他当做恶鬼收了。 邓二虎,老张,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唐仲既后怕又生气,此前装鬼吓唬他们,不过是为当初受欺负的少年出口恶气。 好傢伙,挨打不立正,竟然还敢还手? 如今的他,可不是曾经那个只会任人欺负的「新来的」。 上辈子吃头孢喝酒,死得弱智又憋屈。这一世,他带着后世的记忆,捡了天大的便宜,是要来挣大钱过好日子奔小康的! 他才不是好欺负的软蛋! 唐仲蹲在地上,将后槽牙磨得咯噔咯噔响,怒瞪的眼中明晦难辨,过于瘦削的脸庞青筋暴起,室外的阳光照到血泊,在唐仲的脸上映出一片诡异的血色,看上去阴森渗人。 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非常轻微,但逃不过唐仲灵敏的耳朵。 他立刻循着声音的方位追了出去,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地里装神弄鬼。 人影在城楼背后一闪而过,唐仲拔腿便追,终于在追到城墙拐角处,看清了前面邓二虎的身影。 邓二虎跑得虽快,奈何城墙上没有遮挡,视野一览无余。在唐仲怒喝一声后,邓二虎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城墙马面。 所谓马面,是城墙上凸出向外的部分,三面皆被女墙包围,仅一面与城墙连接。 快步赶到的唐仲伸开双臂,将邓二虎堵在马面的平台上。 「不要过来!」邓二虎浑身抖如筛糠,像只受到惊吓的鸡仔,不住地往后退。 身后就是数丈高的城墙,唐仲担心,若是被逼急了,邓二虎可能真会跳下去。 「不要激动,有事好商量,你过来,我们回去慢慢说。」唐仲收回手臂,在胸前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谁知邓二虎激动的情绪根本无法稳定下来,拼命叫嚷着「别过来」,一面又伸手在怀里一个劲地掏着东西。 唐仲全神戒备,警惕地半蹲下身子,想着情况不对就随时开熘,天知道神经错乱的邓二虎还能搞出什么么蛾子。 只见邓二虎终于摸到了什么,忽然得意地勾起嘴角,抓出怀里的东西朝唐仲抛去,口中大喊道:「受死吧!」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躲避,唐仲下意识抱头匍匐在地。 淦,还发个鸟的财,这下完蛋,只能接受命运的审判了! 沙沙沙…… 一团白影飞了过来,落在唐仲身上,又弹得老远。他捂着脑袋抬起头来一看: 糯米! 这疯批,脑子真被吓出毛病了! 「邓二虎,给老子滚过来!快点!」胡头儿暴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刚洗过脸,身上还是一片血污,看着格外渗人。 邓二虎一看见胡头儿,打了个寒颤,缩在角落不敢动了。 胡头儿随手拾起墙边的砖块,举在手上作势就要砸过来。 「再不过来,信不信老子一砖头把你砸到城墙下去!快点!」 恶人自有恶人磨,此时唐仲脑子里闪过的就是这句话。 见邓二虎认怂,哆哆嗦嗦挪过来,他赶紧站起身。 「来,双手抱头,靠墙蹲下,对,就是这样。」唐仲指挥邓二虎过来蹲好,左右没个趁手的傢伙,索性揭下裤腰带,将邓二虎捆了个结结实实。 回到城楼中,胡头儿从柜子里翻出件不知哪个倒霉蛋的旧棉袄,勉强裹在身上。 镇鬼的铜镜已经被他怼在脸上照着,拿了块布巾子擦鬓角的血迹。 「说,为什么谋害老子?是不是活腻了!」 跪在地上的邓二虎,像被捆鸡仔似的反钳着双臂,面上苦大仇深。 他抬眼看看胡头儿,又提防地盯着唐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胡头儿可没心思解读邓二虎的挤眉弄眼,将铜镜勐拍在桌上,一脚踹开桌腿,震得茶壶茶杯哐当碎响。 第27页 他大跨步迈到身前,直接拎起邓二虎的领子。 「最后一次机会,说,否则立马将你丢下去!」 「是,是唐仲!唐仲!」 胡头儿偏头望向唐仲,唐仲吓得赶紧摆手。 「唐仲他是厉鬼!他回来索命了!胡头儿,快用法器镇住他!那是我一早从鹤鸣山三清观请来的伏魔镜,快定住他!快唔唔唔……」 无知所谓,胡头儿听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擦过血的布巾子往他嘴里一塞,将人拖到角落里放着,免得杵在屋中间碍事。 唐仲端了杯茶水递过来,示意胡头儿消消气。 「该怎么处置他?」 胡头儿拿眼角的余光扫了眼,一脸嫌弃:「疯疯癫癫的,待会找个大夫过来扎几针试试,若是治不好,就叫他家里人领回去。反正上头有裁撤人手的意思,就让他收拾包袱滚蛋吧!」 不是正经公务员吗?官差还有下岗一说啊? 唐仲随口问了一嗓子,顺便在心里打了个颤。 「铁饭碗?像我这般后台硬,咳咳,我是说有本事,又是朝廷任命的城门守正,才是铁饭碗。城门卫嘛,都是官府出钱招来的,人手多了自然就该裁撤。」 看唐仲忧心的样子,胡头儿补充道:「不用担心,撤不到你头上,你是上头点名的世袭城门卫,跟我一样,铁饭碗。」 说完,胡头儿起身拍拍唐仲的肩膀,朝屋外走去。身上实在腌臜邋遢,什么金钩钓鱼也没心情学了,熘号子回家洗澡去! 胡头儿一走,在角落里消停了片刻的邓二虎,又开始躁动了。 唐仲望着他警惕的眼神,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立刻从他眼前消失便是。 递给胡头儿的茶水一口没喝,想着不能浪费,唐仲拿过来两口灌进肚子。放好茶杯,他注意到桌上盘子里的馒头。 应该是领来的午饭剩下的吧?想来应该是他的那份。 左右是白面做的,比中午何伯请的杂面窝头贵多了。虽说已经冷得硬邦邦,可不能浪费了不是? 抬脚出门,唐仲顺带手揣上了冷馒头,准备在怀里捂一会儿,等逛街走累了,揪着吃。 从阶梯上下来,城墙下的一排乞丐们,还在袒着肚皮晒太阳。 晒了大半天了,都不饿的吗? 正纳闷,唐仲身边不知何时凑过来一个老乞丐,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露出半截的馒头。 嚯,眼力倒挺好,还以为你们这群搞行为艺术的,都是钢筋铁骨,不知道饿呢! 唐仲掏出怀里的馒头,拿在手上挥了挥。 「想吃不?」 老乞丐点头如捣蒜,看样子都饿得不行了。 唐仲伸手将馒头递过去,老乞丐拿在手上,倒不急着吃,先揪下一半揣进怀里,才将剩下的馒头大口往嘴里塞,边塞边往对面的小巷子里跑。 「慢点别噎着!没人抢你的!」唐仲啧啧两声,背起手朝白马街走去。 # 虽说东城门这边比起西城门,人文环境是差了些,但胜在生活气息浓郁。 说人话就是,买东西方便。 清江县唯一一处菜市场,就在西门,围绕着菜市场一圈,开着大大小小的铺子。市场外的街道上,经常有捏面人的、吹糖画的过来摆摊。 要是唐勐那丫头过来,不知该有多高兴。 想到家中的妹妹,唐仲心里一沉,下意识摸了把腰上的钱袋子。 先前捆邓二虎时,差点将钱袋子弄丢了,幸好城墙上平时没什么人敢来,他及时捡了回来。 正想着,唐仲拐进一条窄巷,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是个死胡同,便准备往回走。一转身,正看见巷子尽头,正站着个小乞丐盯着自己。 他不就是早上让两个叫花子拿棒撵自己那个吗?叫什么来着?对了,阿水。 唐仲下意识拿衣角遮住钱袋子,干笑两声往前走。 「好巧啊!原来你住这里的。」 走出几步,唐仲感觉身后一凉,回头看去,已有两个中年乞丐站到他身后,截住了退路。 仔细认认,不就是早上拿棒子的两人嘛! 敢情是遇上打劫了! 唐仲索性把心一横,今天就是被揍个半死,也不能将银子交出来! 见阿水冷着脸步步靠近,唐仲决心继续装蒜,堆起笑脸:「请问,找我何事呀?方便的话,不如我们去酒楼谈?」 只见阿水面无表情,只是抬手一挥,一条麻袋当空罩下来,将唐仲兜头整个儿装了进去。 「别嚷嚷,否则立马将你乱棍打死!」外头的人厉声警告。 唐仲识相,赶紧认怂。 「别打!大哥,我保证不出声!」 第15章 草乌头 被装在麻袋里,完全不知道乞丐们准备把他扛到哪里,只感觉他们一直在小巷里绕来绕去,转得他头都晕了。 天旋地转一个倒栽葱后,头上的麻袋被揭开,唐仲抹了把脸上散落的头髮,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圈叫花子团团围住。 等适应过室内的光线,他环顾左右,四面都是残墙断瓦,此地许是城中哪处破败的院子。 「说!究竟谁指使你投毒?是不是姓胡的城门守正?」 阿水的声音在乞丐们背后响起,镇定中带着恨意。虽然音质稍显稚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28页 唐仲正前方的乞丐们纷纷往两边退去,露出身后阿水冷峻的脸。 「我?投毒?你在说啥?」唐仲一头雾水,简直不知所云。 「还装蒜!老于老郑,把他带过来,看个清楚!」 身侧两个乞丐得令,立即像逮鸡仔一般,押着唐仲往前走。一众乞丐自觉退开,露出身后的谷草堆。 草堆上面,正平躺着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唐仲被丢在地上,赶紧爬过去,反覆辨认之后,终于认出,这不就是之前在城楼下拿了他馒头吃的老乞丐吗? 老乞丐身边还躺着个小娃,个头比唐勐还小上一截。 一老一小都面容痛苦地紧闭着眼睛,像是受过什么锥心的折磨。 「怎么回事?」唐仲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还敢问怎么回事?他们吃了馒头后,就腹痛难忍噁心不止,现下已然中毒身亡。有人看见那馒头是你给的,分明就是你蓄意投毒!」 阿水的话让唐仲更懵了,张着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见他装傻充愣,阿水越发气愤,咬牙发狠道:「来呀,将这个投毒的畜生封住嘴装进麻袋,当着他们爷孙的面乱棍打死!」 「是!」 众乞丐得令,即刻围拢过来,作势要将唐仲塞回麻袋。 唐仲感觉自己正在死亡边缘疯狂挣扎,他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全然不知从何说起,只一个劲地反覆叫嚷:「不是我,我没有!」 乞丐们个个瞪着忿恨的眼,抓起他的胳膊就往麻袋里塞,唐仲惊惶无措,慌忙中往后瞥了一眼。 「没死!他还有气!」 「放开我,你们看,老乞丐还没死!」 阿水侧头看去,只见老乞丐胸口的确微微起伏,他蹲身下去将手放在鼻下探了探,随即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指令。 乞丐们得令,抓起口袋的两个角一拽,唐仲抱着脑袋从里头骨碌碌滚出来。 菩萨保佑捡回条命,娘的,这帮叫花子下手太黑了! 唐仲惊魂未定,连大气都没喘匀,赶紧从地上爬过来。鬼知道老乞丐是被阎王退了货,还是迴光返照,若是等下一口气提不上来彻底死了,那他也只能跟着赔上性命。 「快!请大夫去!」 坚决不能抵命,得救活老乞丐,让他醒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乞丐们这下愣住了,纷纷望向阿水。 唐仲干着急,急忙嚷道:「去呀!请大夫救命啊!」 阿水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招唿老于过来:「去,想办法,好歹请个大夫回来。」 老于张张嘴欲言又止,蹲下身子凑到阿水耳边:「能想什么办法,我们又没有钱!」 「我有!我有钱!」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掉链子,唐仲抢白,立刻掏出腰上钱袋子里的三两银子。 「快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 # 褚大夫,城中本心堂的坐堂大夫,医术在整个清江县首屈一指。 此时褚大夫刚施完针,正将银针一根根擦拭干净,装回随身的药匣中。 「怎么样了?」唐仲最为关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别想活着走出去。 褚大夫有条不紊地收拾药匣,面无表情地摇头。 唐仲心里凉了半截,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够!」 「什么不够?」阿水接过褚大夫的话头。 「银子不够!」 「他们中了草乌头的毒,好在所食不算多,呕吐时又将毒物吐出了大半,勉强保住性命。」 「老夫先开副方子,你们找个人带着银子随我回去抓药。明日老夫要过来再施一遍针,后面少说还得换四五副药,也不多收你们银子,就再准备二两吧!」 像是不会凫水的人,意外抓住了一根浮木,唐仲的命在一番扑腾后,总算是保住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抽了魂似的歪坐在稻草堆上。 褚大夫已经收拾完毕,背着药匣站起身,在乞丐堆里环顾一圈:「走吧,你们谁跟老夫回去交钱?」 一提到钱,乞丐们都偏过头去,阿水也若无其事地望向老乞丐,假装替他提了提盖在身上的旧毯子。 切!一个个的,装得还挺像! 唐仲自觉站起身来,这里除了他,全是混吃等死的无业游民,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 从破败的屋子里出来,唐仲这才看清楚,自己差点送命的地方原来是一处废弃的城隍庙。 城隍庙四周的空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筐子,像是用来装秽物的,看上去污臜不堪。 往前走,是一条堆满了杂物的窄巷。随地丢弃的烂菜叶、两边笼子里吵嚷的鸡鸭,将整条巷子搞得臭气熏天。 正常人根本不愿意到这些地方来,难怪乞丐们藏身于此,甚至打死人都不怕。 从窄巷里钻出来,斜前方就是菜市场的后门。唐仲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整个人也放松许多。 「快些走,还有病人在等着呢!」褚大夫连声催促,唐仲赶紧跟上去。 褚大夫的本心堂就在青牛街上,位置很好找,清江县衙隔壁就是。 还没进门,唐仲就看见本心堂里等着的十来个病人。挤挤攘攘排在一起,谁也不怕被对方传染。 队伍的尾巴上,是两个官差打扮的汉子,鼻子里都塞着布巾。见到褚大夫进来,两个官差直接插到最前头,凑到褚大夫跟前。 第29页 「哎哟褚大夫,您可算回来了,都等您老半天了!」 「可不是嘛,我俩身上都担着差事呢!快帮我们瞧瞧,今天还急着出城呢!」 褚大夫放下药匣在桌案后坐下,却连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地挽着袖口冷冷道:「风寒罢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二位若怕耽误了差事,就赶紧打马出城去。若是想找老夫诊病,后边排队去!」 「这……我俩真有急事,等排上队,怕是城门都该关了!」 褚大夫摆手,示意两人退到旁边,让后面排队的病人上前来。 「两位官爷时间紧迫,何不去城中别家医馆药铺看看?」 没看出来,褚大夫这小老头儿还挺有个性,唐仲在这个时代,还是头一次见到跟官差说话如此横的主儿。 两个官差碰了钉子,却也不敢发难,哼过一鼻子后,纷纷甩着袖子出去了。 唐仲靠在门口,正要继续观摩褚大夫的风姿,忽然被他大手一指。 「门口那个,过来!拿着这张方子,去隔壁交钱拿药!」 当真连乞丐的钱都要挣?亏老子刚才还觉得你挺有种! 唐仲在心里将褚大夫叽哩哇啦埋怨了一遍,身体还是老老实实走上前去,从褚大夫手上接过药方。 隔壁是一间药房,房间中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排排药柜占据,只在门口设了个等位的长板凳。 小药童听到有人进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从比他还高的药柜后钻出来,接过唐仲的药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摊开小手。 「干嘛?」 「先给银子。」 小药童晃着头顶的两个揪揪,一本正经道。 「你知道这些药值多少钱嘛,就敢随便开口要银子?」 小药童一脸认真地翻过药方笺,指着左下角的两个小字道:「师傅写着呢,二两银子!先给银子,我再给你拿药!」 一老一小,都掉钱眼里了! 唐仲换出温柔的语气,嘿嘿笑着哄道:「小弟弟,我今天出来得急,身上忘了揣银子,你先把药捡好拿给我,我一会儿就回家将银子送来,好不好?」 「那你先回家取银子吧!药方先放在我这里。」 说着,药童将药方笺认真折起来,塞进袖子里,见门口又有人进来,他便不再理会唐仲,过去招唿别的病人了。 唐仲死皮赖脸地坐在板凳上,看着这个比唐勐大上一点点的小娃,正顺着梯子麻利地爬上爬下,举着小桿秤称药材,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想想一天的遭遇,实在是血亏。莫名其妙被人怀疑是投毒犯不说,连拿给何伯的三两银子都没了。现在,还要被一个小不点索要二两银子!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横竖就是不给了! 小药童忙活了好一阵,终于捡了个没人的空档,从药柜后跑出来。 「银子拿来了吗?」 小药童朝唐仲扬起小脸,忙得直喘气。 「额……我有个提议。小弟弟,你听说过欠条吗?」 小药童眨巴眨巴眼,师傅好像没教过这个。 「小弟弟,欠条就是给钱的凭据,跟银子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无论谁拿着我签字的欠条,都能让我还银子。」 「今天先打个欠条给你,你把药捡给我,明日我领了饷银,就拿二两银子过来将欠条赎回,怎么样?我是城门上的官差,不会骗人的!」 小药童摸摸脑门,一时间确实难以抉择,忽然眼睛一亮,望向外头。 门口立即传来褚大夫六亲不认的冷漠声音:「没钱便滚!」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又到周末啦! 祝大家周末愉快,睡到饱,吃到爽呀—— 第16章 中成药 还是第一回 遇见看病打欠条的! 褚大夫将唐仲从板凳上轰起来,拍拍小药童的脑袋:「做得很好,不给钱就不拿药,尤其是那些有饷银的官差,记住了吗?」 「是,师傅,徒儿记住了。」 小药童乖巧点头,两个小揪揪跟着前后晃荡。 忽悠小孩被当场抓包,唐仲面上一阵红白。但一屋子乞丐还等着他带药回去呢,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那个……」 唐仲干咳两声,打破尴尬局面:「褚大夫,能不能打个商量?我也是路见不平,看两个乞丐可怜,帮他们请大夫看病。都说医者父母心,能不能行个方便,便宜些?」 褚大夫懒得理会他,牵起小药童的手,在门上挂了个休息的牌子。 「今日累了,不诊病了。走,师傅带你去后面接着认药草去。」 「别啊,褚大夫!您再考虑考虑吧!」 唐仲厚起脸皮追过去,跟着师徒俩钻出后门。 门后是师徒二人起居的院落,院子本来还算挺大。但里里外外晒满药材,几乎没有富余的空间。日头偏西,院子里药香温润,墙角下摆着一排药罐,被映得锃亮。 唐仲被药气一熏,脑中登时闪过个激灵。 他快步凑到师傅二人身前,拱了拱手。 「我有个法子,既能减少褚大夫每日的工作时间,减轻药童的工作强度,又不耽误本心堂医病挣钱。不知褚大夫,有没有兴趣听。」 褚大夫本就对唐仲官差的身份没多少好感,又撞见他哄骗徒儿未遂,恨不得立刻拿棒子将人撵走。 第30页 不过碍于清江县名医的身份,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做此粗暴行为,他才勉强压着脾气,任由唐仲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 现下,他对唐仲的话充耳不闻,转身蹲在地上,教小药童识别手中两种药草。 唐仲心头恼火,天色不算早了,再拖下去,只怕阿水又要提着麻袋来抓他。也罢,即便是热脸贴冷屁 股,贴就贴吧! 唐仲清清嗓子,自顾自开讲。 「今日在药房中待了许久,无意间发现前来抓药的病人,大都患的是伤寒。其实也不奇怪,在我的家乡,每到换季,或是气温急剧变化,都会有好些人患伤寒,这些都有规律可寻。」 唐仲顿了顿,见褚大夫手上停了动作,心下稍定。 「在下留意到,药童抓的每剂伤寒药,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是根据每个病人体质差异,在个别药材上有所斟酌。」 「褚大夫,依在下愚见,何不全选取温和的药材,开一剂普遍适用的伤寒药方?病症轻的,一剂下去就能见效,病症重的,多吃几剂也能好得七七八八。」 褚大夫放下药草,颇为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 「我又不是不懂……咳咳,老夫何尝不懂这些,无非是耍些滑头,问诊开方时捡现成偷懒罢了。你说如此便能减轻我们师徒的辛劳,简直荒谬!」 「褚大夫,我还没说完呢!这样一来,每到伤寒症高发的时节,比如眼下这些天,就可以提早备好药材,将药剂制出来。伤寒病人过来,不用排队问诊,也不用小药童依着每张方子捡药,直接拿提前制成的药片即可。」 「药片?」小药童皱起眉头,转头望向褚大夫:「师傅,药片是什么?」 褚大夫显然没听说过,捻了把长长的鬍鬚,起身含煳答道:「不过是小儿把戏。」 小药童倒听得认真,很想试试唐仲口中的新法子,他扯着自家师傅的衣角,喃喃道:「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师傅,要不咱们试试吧!」 「歪理!」褚大夫鬍子一甩,背过身去。 小药童生怕师傅生气,赶紧转到他身前宽慰:「不气不气,师傅说的才是对的!徒儿不试了!」 唐仲还是第一次遇上需要小孩哄的大人,师徒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让他反倒插不上嘴。 褚大夫到底是个学医之人,对新的医病法子怎会没有兴趣,不过是碍于面子罢了。 看自家小徒儿误打误撞地给了个台阶,他也别端着了,看准时机就坡下驴。 「毕竟你年纪尚小,容易轻信一些人的花言巧语。也罢,既是你想做,师傅由着你便是,就当玩小娃娃过家家。」 摸不准褚大夫的古怪脾气,唐仲也弄不明白,这番话到底是说给小药童的,还是说给他听的。 不过看样子,是同意了? 「可是,我们还需要药方。」唐仲厚起脸皮,提了一嘴。 褚大夫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牵着小药童进屋去了。 这傲娇做派,当真难伺候! 唐仲抬眼望苍天,无力地摇头,没办法,谁让他拿不出二两银子呢! 不到一炷夫,小药童欢喜地从屋里跑出来,将手上的一沓纸拿给唐仲看。 唐仲前前后后翻看一遍,激动地差点一嗓子嚎出来。 纸张上面,全是褚大夫开好的药方,不止是伤寒症,还有失眠、胀气、腹泻等一些常见病症的方子,都一併开了出来。 姓褚的小老头嘴上不饶人,动作倒挺麻利嘛。 不一会儿功夫,小药童就已按方捡完药材,一一包好送到院子里来。 两人说干就干,将墙角的七个药罐子淘洗干净,装上药材通通放在炉子上熬煮。唐仲和小药童各自拿了把蒲扇,忙前忙后轮流掌火。 按照唐仲的说法,要先将药材放进锅里熬煮,等到药性差不多完全煮出来后,再将药渣过滤捞出,继续小火蒸腾出药汤中的水汽,直至熬成煳状的药膏。 最后将药膏刮出来压切成方片,再慢慢风干,便成了他所说的药片。 制药的步骤不难,但全程需要细心守着,尤其是将药汤小火煨煮浓缩的一步,必须时刻紧盯,以免将药熬煳了。 听见外头院子里叮叮咚咚的阵仗,褚大夫再也坐不住了,拿着本医书坐到屋檐下。 「师傅,您出来啦?」 褚大夫赶紧撇清关系:「房中光线不好而已。」 越是到后头,唐仲和小药童越不敢马虎。他们在每个药罐里都插了根筷子,从左到右依次搅动,忙得恨不能手脚并用。 「果真是小孩把戏。」褚大夫抬眼嗤了一鼻子,却早已没心思看手上的医书,借着书皮挡着脸,他的眼睛时不时总往院里的药罐子上瞟。 忙了半下午,直到夕阳被院墙完全挡住,第一批风寒药终于制了出来。 唐仲仔细将药膏盛到木板上,擀平后切成一粒粒药片,放在簸箩里拿到屋檐下风干。 小试牛刀,成果不错,两人大受振奋,趁着熹微的天光,又忙着做下一批药片去了。 装药片的簸箩就在数步之外,褚大夫坐在凳子上,感觉心里像被猫挠般难忍。 他漫不经心地关上医书,装作若无其事站起身。 在檐下来回踱上几步,又给手边的药钵换个位置,见无人注意,赶紧从簸箕里捻起一粒药片,自顾自回屋里去了。 第31页 点亮油灯,褚大夫仔细地将药片拿在指尖捻了捻,水汽未干透,有些黏手,又将药片放在鼻下细闻,药性倒保留得挺完整。 褚大夫嘴角稍弯,眉毛却微挑。 不愧是做官差的,果真会投机取巧! # 已经过了城门落锁的时辰,白马街和青牛街都已宵禁,禁止百姓走动。 城隍庙中,乞丐们围坐在火堆旁,老于拿棍子将烤好的山栗子从灰里扒拉出来,顾不上烫捡到手上,左右手来回抖落一阵后,送到阿水面前。 「那小子还不拿药回来,该不会跑了吧?」 阿水捻起一颗山栗子,囫囵咬下半截,「呸」一声将壳吐出老远。 「他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日不回来,明日咱们就去东城门堵他!」 「万一,他喊来官差对付我们?」乞丐堆里,一个年纪稍小的乞丐有些担心。 阿水还没表态,老于倒来了精神,支起身子拍胸脯道:「根本不必担心!你刚来,还了解我们的情况。」 「实话跟你说,就是清江县衙里的林知县,见到我们都要打道回府。别的不说,就论人手,清江县那些个虾兵蟹将全加起来,都没我们人多!是吧,阿水!」 门后的唐仲打了个寒噤,赶紧钻进城隍庙,笑嘻嘻跟乞丐们打招唿。 「哎呀,大傢伙都在呢!宵禁了大街上不好走,一路抄小道过来的,七拐八绕地耽误了好些时间,来晚了!嘿嘿,来晚了!」 「药呢?」老于站起身走到门口,朝他摊开手板。 唐仲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递过去,顺便不忘邀功:「就是这个玩意儿,耗了我一下午的心血,快给他们爷孙服上吧!」 老于打开一看,见里头只是一些黑色的方疙瘩,立马变了脸色。 「问你药呢?给我看泥丸子做什么!」 说完,老于将纸包往地上狠狠一扔,俨然还要踏上一只脚的架势。 「你个败家玩意儿!当真是不识货啊!」 唐仲赶紧抢先捡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白了老于一眼。 「听好了!这可跟你们晒太阳时,在身上搓出的泥丸子不一样!这是中成药,半个时辰前刚做出来的!」 他径直走到火堆边,亲自将药包交到阿水手上。 「知道城隍庙简陋,不方便熬药,我特意在本心堂将药汤制成了药片。刚做出来还不太干,注意通风避光保存。别人我不放心,你收着吧,一会儿拿给他们爷孙餵上。」 唐仲提高音量,重点强调:「务必温水送药,饭前一炷香的时间服用,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一语落地,城隍庙中鸦雀无声,只听得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阿水后知后觉张张嘴:他刚说啥玩意儿来着? 第17章 投毒者 这个时代的宵禁还是相当严格的,除了有紧急事务的官差,普通人大半夜在街上晃荡,被巡夜的官兵抓住了,起步价就是挨三十板子。 虽说唐仲也算官差,毕竟只是个末流角色,犯夜挨打多半是逃不了的。 从城隍庙出来后,多亏乞丐老郑带路,领着他在小巷中摸黑打转,成功绕过巡夜的官兵,一路摸到东城门。 「多谢老郑,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老郑颇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比你们,更熟悉清江县城!」 看天色,差不多已是亥时,城楼上灯火通明。唐仲把身子隐进阶梯的阴影中,整理思绪,想想一会儿上去该怎么说。 今天的遭遇,着实惊险,不管是泼狗血还是毒馒头,若是差上一丁点,倒霉的都是自己。 装神弄鬼泼狗血安铜镜,显然是邓二虎的主意,那么馒头里的草乌头,又是谁下的黑手? 如今的邓二虎已然疯疯傻傻,对他是厉鬼一事深信不疑。既然他一早便去了三清观,寻的是对付厉鬼的手段,就不可能再用下毒这般,对付人的法子。 老张啊老张,不是你还能是谁! 想到这位老阴逼,唐仲气得一拳头锤在墙上,下一刻疼得自己牙齿一歪。 是了,今天一直没看到老张,鬼鬼祟祟定是有猫腻。 这个时辰,所有城门卫都回来了,胡头儿应该也在。只要当着胡头儿的面,跟老张对质一番,不信他不露出马脚! 往日喧闹的城楼,现下听不见吵闹声,唐仲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管了,对质要紧。 夜风低声呜咽,将门窗吹得吱嘎作响。迈上最后几级台阶,他快步走近城楼。 推开门,外间亮着灯火,却没见到任何一个城门卫,就连下午一直押在角落里的邓二虎,都不知躲到了哪里。 「胡头儿!赵力!」 依旧没有回应。 奇了怪了!唐仲的心瞬间揪得老高,试探着抬脚迈进门槛。 「嗖」,耳边是一声划破空气的闷响,一根麻绳贴面飞过。 身后窸窸窣窣,唐仲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身后的人反钳住双手,死死按到墙上。 唐仲的身板本就瘦小,根本没有多少力道反抗,只能眼巴巴由着自己,被绳子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脑袋抵着墙使劲别过脸来,他这才看清楚身后的人。 「赵力?大晚上发什么神经!快松开!」 赵力可不管跟唐仲刚刚培养出的交情,毫不手软,只顾闷头打结。 第32页 「带进来!」胡头儿从里间走出,板着脸下令。 「胡头儿!什么意思啊胡头儿!」 唐仲的叫嚷无人理睬,甚至连挣扎都无济于事,他被直接拖进里间,按头跪倒在床边。 「说,为什么要下毒加害张金玉?」 胡头儿厉声质问,唐仲一头雾水。 「张金玉?龟孙子谁啊?定是有人陷害我!等等,是老张?」 「少他娘的装傻充楞!快说!」 「老张?我下毒?害他?」 恶人先告状! 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对质,怎么倒成了下毒的了? 唐仲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叫嚷:「他在哪?让他滚出来对质!」 「好,就怕你敢做不敢认!」胡头儿拽着唐仲了领口,一把将人提起来,钳着下巴逼他看向大通铺上躺着的人。 「瞧瞧你干的好事!」 大通铺上,老张像个被掏空瓤的老倭瓜,没气没力地窝在被子里。 面上青灰一片,已然没有几分血色,眼睛虽勉强睁着,但力不从心,感觉随时可能白眼一翻厥过去。 见到唐仲的脸,老张迴光返照一般,激动地胸口剧烈起伏。 「你,就是你!」 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几个碎音,浑身哆哆嗦嗦,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简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唐仲万万没料到眼前的场面,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拜你所赐!老张中毒晕倒在里间,直到临近戌时关城门,才被我们发现。若非他命大,硬撑到大夫赶来,说不定已经气绝身亡了!」 胡头儿将唐仲的脸转向桌子,看向桌上的纸包。 「那是从你箱子里,翻出来的草乌头粉末。证据确凿,看你怎么抵赖!」 胡头儿手上发狠,将唐仲往身前一丢。手脚被捆着无法躲避,唐仲的胸口不偏不倚砸到床沿上,痛得他闷哼一声,滚落到床下。 事情来得蹊跷,完全打乱了之前的思路,草乌头,怎么又是草乌头! 「胡头儿,我今日午后一直在外,草乌头粉末必定是真正的兇手嫁祸栽赃!」 「是他!害!害我!」 唐仲越是辩解,老张越是竭力指认。 「对天发誓,今天我也差点吃了外间加了草乌头的馒头,若不是被两个乞丐误食,恐怕此刻早就没命了!」 情急之下,唐仲也顾不得用谦称,只想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什么?竟还有这种事情!」 胡头儿大惊失色,稍作思考后,又厉声威胁道:「别指望耍滑头就能脱罪,谁能证明?」 「城中的所有叫花子,还有本心堂的褚大夫,都可以为作证!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噼,死了下拔舌地狱。」 说完,唐仲挑衅地望向老张:「你敢发毒誓吗?敢吗!」 「你!你!」 老张气得有出气没进气,脸色比先前又差了几分。 胡头儿脑中的弦又紧绷上了。 此前老张指认唐仲,又从他装衣物的箱中翻出了草乌头,胡头儿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兇手是唐仲。可眼下,唐仲似乎说得也有道理。 双方各执一词,都各证据。胡头儿思来想去好半天,当真理不出一点头绪! 干脆,算了! 胡头儿索性懒得管,他是个粗人,断案不是他的业务范畴,细緻活计就该交给心思活络的人! 他掏出腰上的令牌,塞到赵力手上。 「领我的令,去县衙,把戚捕头请来!要快!」 # 「怎么这么晚叫我过来?有什么事自己拿主意就是,好歹东城门是你的地盘!」 听外间的声音,应该是戚捕头到了,话里话外都是没睡好的语气。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大晚上的,又不是多大的事,需要多少人手?今夜我当值,其他兄弟都回家睡了。好了赶紧的,让我进去看看,若是回去太晚,路上可要结霜了!」 说话间,一个身穿蓝底红边公服的差人走进来,边走边呵气搓手。 大致情况在路上就听说了,他也不废话,环顾一圈后开门见山:「不错!整整齐齐,东城门的人都在啊!来,都说说吧,左右兇手跑不出你们几个!」 唐仲这才看清,光线晦暗的角落里,邓二虎依旧被捆着,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戚捕头随便一指大通铺上的老张:「你的情况最要命,说说吧,平时跟谁有仇?」 许是方才耗尽了力气,老张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几个完整的音,但眼睛仍死死盯着唐仲。 「行,明白了。」 戚捕头面上仍旧云淡风轻,又看向唐仲。 「到你了!听说下午也被人投毒了是吧?你怀疑谁啊?」 唐仲抓住机会辩白:「捕头大哥,别听恶人先告状!下毒的人就是老张!毒馒头是中午出现的,在此之前,我们所有人的行踪都很明了,只有他一早就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想来,定是躲起来做手脚去了!」 「哎呀有意思,互相投毒,还都没把对方毒死!」戚捕头抄起膀子嗤笑,仿佛站在街头看热闹一般。 胡头儿凑过来,对戚捕头的态度很是恼火。 「老戚,正经点!都是我手底下的人,东城门的事,你得放在心上!」 第33页 「放在心上呢!」戚捕头现在脑子里正瞌睡虫打架,要不是平日里跟胡头儿走得近,他才懒得过来一趟。 现下两人各执一词,一时半会也拎不清谁是谁非,戚捕头赶着回去睡觉,一拍脑门,想到个最合适的敷衍法子。 「以本捕头多年的经验,兇手就在他俩中间,不过细节问题,还得花时间慢慢推敲。这样吧,明日一早,我让手底下兄弟过来拿人!」 「什么意思!」 「放心,明天只要到了牢里,就是再硬的嘴也给他撬得开!外头天寒地冻的,我得赶紧回去,后头还有差事呢!今晚你先看管着,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 戚捕头边打呵欠边往外走,胡头儿留不住,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没有!捕头大哥,我没有投毒,我有证人,他们都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捕头大哥你别走!」 任凭唐仲如何唿喊,戚捕头已然自顾自地出了门。在差门中混了许多年,他早已对喊冤的叫嚷声产生免疫,跟疑犯的冤屈相比,他更在意自己今晚能不能睡个好觉。 夜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灌进来,发出鬼魅般低沉的哀嚎。 唐仲蜷缩着靠在床边,望着桌上摇曳的灯芯出神。 看样子,明日一早他就会被捕快们带走,去见识这个时代的刑讯手段。 这叫什么事,分明没有做过的事情,不过堂不取证,就妄图屈打成招,还有公理可言吗? 他不由得想起此前顾大婶对他官差身份的敬畏,想到褚大夫对他官差身份的鄙夷,甚至是乞丐们言语中有意无意的嘲讽。 原来,清江县的所谓官差,行事竟是如此草率,不分黑白。 唐仲心中难掩悲凉,想要辩解,却又无可奈何。 自己空有一肚子后世的见闻又如何,在这个时代,依旧是万千底层百姓中的一个,依旧是强权之下一块微不足道的灰尘。 东城门上的五人各自沉默,一夜难眠。 当听见外间响起重重的敲门声,床上的老张和床下的唐仲,俱是一震! 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有劳胡头儿开门,我们到了!」 第18章 替罪羊 听见外间的动静,唐仲本能地缩紧身子。 他看过电视剧中诸多动刑场面,那些触目惊心的刑具,断骨抽筋般的剧痛,无一不让他感到深彻的恐惧。 见到一队捕快进来,他像只绝望的羔羊,一个劲地往后退,头皮发麻汗毛直立,胸膛剧烈起伏,感觉一颗心就快要跳出来。 捕快步步逼近,他已然快要喘不过气。 下一刻,为首的捕快直接从他身上跨过,朝墙角的邓二虎走去。 邓二虎本就神色惶惶,被捕快押住,更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眼看堵嘴的布巾子都快掉了。 捕快们也不是温柔角色,直接手刀往他脑后招唿,直接将邓二虎噼晕过去,扯着膀子拖了出来。 「怎么会是邓二虎?」 外间的胡头儿和赵力俱是一惊,望向捕快,示意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胡头儿,借一步说话。」 为首的捕快将胡头儿带到城楼外,用手掩着嘴道:「我们刚得知,此人家中有个小弟,近日去隔壁鼓城县衙做了马夫。」 「那又如何?」 捕快左右看看确认再无旁人,凑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 「胡头儿可知,鼓城吴知县和咱们林知县向来不对付,吴知县昨天又到府台大人跟前,寻了林知县不少错处。」 「现在东城门出了投毒案,正是天赐良机。林知县刚好可以以此为由,做些文章,狠狠参他姓吴的一本!」 「可是,毕竟没有证据,证明邓二虎就是兇手啊?更何况,他现在神志有些不清醒,整日疑神疑鬼,说出来的话根本不足信。」 胡头儿心中一凛,毕竟是多年的下属,他不愿眼睁睁看着邓二虎蒙冤。 「证据本就不重要,只要我们都相信是他投毒,真兇便是他。」 胡头儿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捕快看着众人正押解邓二虎从城楼出来,抬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胡头儿,此事可关系到林知县。只有林知县坐得稳,咱们这些人才有前程,不是谁都像你们东城门姓唐的城门卫,有个世袭的差事。言尽于此,胡头儿留步,告辞!」 看着捕快们浩浩荡荡走远的背影,胡头儿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向自诩仗义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才会对投毒一事如此重视。 可眼下,他坚持的是非,真的重要吗? 邓二虎既已被带走,唐仲没有理由再被捆着。 胡头儿吩咐赵力给他松绑,自己走到桌前,狠灌了几杯凉透的隔夜茶进肚。 见唐仲解除绳索,床上的老张支起身子,用沙哑的声音控诉:「抓错人了,分明是唐仲……」 「住口!」胡秉义过来厉声喝止。 「此事就此打住,不许再议!」 胡头儿扫了眼老张,又看看正在揉手腕的唐仲,眼角全是警告。 「以后不管去哪儿,见到谁,都要给老子咬死了,在东城门投毒的,就是邓二虎!你们两个,运气好逃过一劫,若是还敢手脚不干净,无论是谁,老子定要重惩!」 眼看就要卯时开城门了,手下的城门卫一个卧病在床,一个被捕快押走,一个丧假未完,连开城门的人手都凑不够。 第34页 「从今天起,你的丧假不休了,披甲上任吧。」 唐仲领命,颔首称是。 胡头儿烦闷得紧,没有心思再留在城楼里,连招唿都懒得打,直接转身出门去了。 唐仲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从墙上取下他的那副旧甲衣套在身上。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还当真说对了。 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多留心眼才行。 # 天光逐渐放亮,进出城门的贩夫走卒渐渐多起来。 唐仲站在城门外,和赵力一左一右,检查可疑的生面孔,或是外地行商的路引。 上班是痛苦的,无论是后世,亦或是现在。 无奈现下身无分文,还有家要养。他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要快些挣够钱,才能赶快逃离东城门这个是非之地。 江面的白雾缓缓升高,蒸腾成笼罩在山间的流云。日头渐渐从清江对岸的群山后露出,点燃东方的天际。 大路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唐仲远远望见,一个挑着柴禾的敦实身影,正从河岸边的路上快步行来。 「何伯,来得这么早?」唐仲迎过去,帮着何伯将肩上的担子卸下。 何伯扯出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他起得太早,又赶了许久的山路,外面的衣衫都被水汽浸透,脚下的棉鞋沾满露水和黄泥。 「早什么呀,这个时辰铁匠铺已经开始干活了,我得赶紧把今天的柴禾送过去。对了,你昨日不是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唐仲侷促地抓了抓衣角,本打算让何伯带回去的银两,全都拿去请褚大夫为乞丐爷孙医病,哪里还有多余的。 「不急……容我想想办法,要不中午,我去铁匠铺找你。」 何伯纳闷了,拿东西还需要想什么办法?不过眼下他也懒得多打听,东家已经上工了,他得赶快去铁匠铺。 重新搭上毛巾,换了个肩头挑起担子,何伯匆匆进城,直直朝青牛街的方向去了。 日头渐渐升高,进城的人少了许多,唐仲寻了个没人的空档,跟赵力打了个招唿,就匆匆往白马西街跑去。 虽说之前打定主意,要减少去福兴酒楼的次数。但相比起城楼,还是福兴酒楼更让他放心。 这会儿的酒楼刚刚开门,六子正忙着扫门前的台阶,柜前已然围了几个老头,正反反覆覆跟刘掌柜谘询会员卡的详情。 有外人在,不便多说,唐仲提了茶壶自觉在角落坐下,等刘掌柜天花乱坠地讲解一通,说动几个老头子纷纷登记后,才过来找唐仲要水喝。 「哟!今天来挺早啊!跟你说,光昨天来登记的会员就有……」 刘掌柜看到唐仲就止不住的欢喜,手上抓着会员册过来,想要跟他好好显摆显摆。 「咳咳,咱们可是签过保密协议的!」唐仲握拳抵在唇下干咳两声,再次确定店里没有旁人。 如此热络的样子,是个人都得怀疑他俩有猫腻! 刘掌柜在脑中过了一遍保密协议里,关于赔偿的条款,祖宗基业在上,万万不能赔出去。 他立即收起笑脸放回册子,笑不出来了。 「差爷,您吃点喝点啥呀?六子,端些点心给差爷尝尝。」 「行了行了,再演就过头了,我就是来借纸笔一用。人多眼杂,我去后院待着吧!」 刘掌柜心中再次欢腾起来,敢情又整出新玩意儿了? 一天就是一个新花样,白马西街的酒楼饭馆,哪家还有本事跟他竞争? 刘掌柜笑眯眯地将唐仲引到后院喝茶的桌椅前,又亲自拿袖子,将桌面的落叶拂了个干净。 可等他撸起袖子伺候好笔墨,看着唐仲画出来的奇怪物件后,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形如鸟喙的玩意儿是……」 「指甲钳,手脚指甲都能用。」唐仲瞟了一眼,埋头继续画。 刘掌柜暗自琢磨,以前自己都是顺嘴用牙齿咬的,到底还是唐仲讲究。 小心翼翼捲起来拿在手上,刘掌柜又捻起面前墨迹尚未干透的一张,用嘴吹了吹。 「画得好像是个弯钩,不知用处是……」 「那是衣架的钩子,下面安上木棍或者竹棍,用来挂衣裳。」 如今市面上的衣架,都是直接立在地上的木架子,形如屏风。 似这般弯钩小巧状的,当真没见过。刘掌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没想像出如何使用。 末了,他又将白纸捲起,和方才的图纸一併握在手中。 唐仲一边画一边琢磨,努力回忆还有哪些日常生活的小物件,能在这个时代制出来。 不一会儿功夫,地上已经积起了好些画废的纸团。有的是工序复杂,难以制作,有些则是太过前卫,在这个时代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阵绞尽脑汁的冥思苦想后,唐仲终于画出了好些适合的小物件,足足六七件,足够他们琢磨一阵子了。 「这是暗器吗?看着挺趁手。」 唐仲拿起最后一张图纸,用手扇了扇上面未完全干透的墨痕。 「夹子而已,专门用来夹核桃山栗子等坚果的壳。你面前那张画的是架子,直接挂在门后做置物架,不用再敲钉子。」 个顶个都是没见过的东西,要说他也活了四十来岁,论见识不比一般人少,怎么就没想到造出这些玩意儿呢?到底是年轻人的脑子好使。 第35页 刘掌柜只觉得大开眼界,还想继续翻看,却被唐仲一把抓过桌上的图纸,捲起塞进袖子。 「不是给我的?」 刘掌柜难掩失望,敢情刚才的积极劲儿,全白费了。 「这些东西福兴酒楼用不上,先前的营销活动力度还不错,足够让店里生意持续火爆一段时间。近几日东城门事多,我就暂时不过来了。」 唐仲说完,将刘掌柜握在手里的图纸一併抽去,快步往外走。 一听说好几日都不过来,刘掌柜可不依。能不能把生意做起来,彻底打垮对手,就看这些天的骚操作了,唐仲怎么能放心甩开手全让他来呢! 「使不得!你给我站住!」 刘掌柜一路追到前厅,坐在窗边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满脸惊喜。 「唐仲?你怎么在这儿!」 第19章 gg位 唐仲循着声音望过去,对上那人的脸,也是惊喜万分。 「高大哥!」 高樟起身过来,笑着拍了拍唐仲的肩膀,如同看到自家有出息的小弟。 「先前说你是城门卫,我和我爹都不信,如今看你穿上甲衣,果真精神多了!」 「快坐快坐!高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仲自觉在桌边坐下,又朝刘掌柜要了两盘佐茶小点,这会儿倒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 有客人在,刘掌柜不好说什么,琢磨着一会儿定要留下唐仲,让他把不在的几日,好好部署部署。 高樟掏出怀里的优惠券,「我本在街口等人,结果这家店的伙计给了这张字据,我便想着进来看看,喝壶茶水应该花不了多少钱。」 说着,高樟从钱袋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唐仲手上。 「唐兄弟,多亏了你,我们父子做成了一笔大买卖!我们按照你画的图纸,造了两张桌子出来,一张可由方桌变成大圆桌,还有一张,是在圆桌上面安了层木板,可以旋转。」 「我们本想着做出来自家用,谁知昨日刚做好木工部分,正放在外头涂桐油,就被一个路过的行商看到,说要大批量买回去!」 「这不,今日我将赶制出的几张桌子运到城里,由他走水路带回去,说是给他们商会的人先看看。这是他给的定金,你收着。」 看着滔滔不绝的高樟,唐仲由衷替他们父子高兴。若是这笔买卖顺利做成,再渐渐发展壮大,高家过不久便会闯出一番成绩,何必再给别人辛苦打工? 面前的银锭子少说也有十两,可见买卖数额颇大。 他将银子推了回去,「这是你们辛苦做出来的,我不能收钱。当初高老头,哦不,我是说高伯,在我家中遭遇变故时慷慨援手,又在我们揭不开锅时施予粮米。你们父子的恩情,我就是再画多少图纸出来,也难以回报。」 善有善报,这才应该是世道的真理。 「那岂不成我们白占你的便宜?不行不行,银子你必须收下,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见,我们父子改日也会来城中寻你。」 「那有什么?眼下这些桌子,只是小试牛刀,等你和高伯正式立起自家招牌,我再画些家具出来,要是卖得出去,再来跟我分成就是。」 唐仲看着年纪不大,眼光倒是长远。自立招牌,是他们父子一直想做未能做到的事。 之前做棺材,受制于人,也不敢多做他想。现在有了唐仲的图纸,说不定拼上一年半载,真能立起高家的招牌。 高樟性子直,见唐仲坚持,也不再啰嗦。 「也罢,唐兄弟是做大生意的人,我也别婆婆妈妈的了。不过你可知,我跟我爹,给这些桌子起的什么名?」 唐仲灌了一口热茶进肚,顺嘴道:「叫什么?」 「唐门桌……」 # 唐门桌,以他命名的桌子! 唐仲将高樟送到渡口,转身往东城门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先前投毒一事的阴霾,已然清扫一空,他第一次在这个时代收穫成就感。即便是身份微末的小人物,也能在这个时代掀起一点水花。 前面就是东城门,他收敛好情绪,老老实实回去当值。 赵力见他过来,招手示意走快些。 「怎么了?看你的面色,是哪里不舒服吗?」 赵力板着脸,没好气道:「还能怎么了,饿的呗!」 「你小子一熘号就是大半天,现在都快过领午饭的时辰了。我是没力气走过去,老张连地都下不了,你快去公厨,把午饭领回来!」 公厨就在县衙的后院,紧挨着大牢。 左右都是给公家做饭,厨子们一锅煮着官差们的大锅饭,一锅熬着牢里犯人们的杂食烩。 在县衙里当差的小吏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往往一闻到公厨里飘出来的香味儿,就早早熘号子过来坐等。 而像城门卫这样在外头当差的,若是来晚了,很多时候连炒菜的汤水都蹭不上,只有没吃完的白面馒头在等着他们。 即便赶不上好的,光吃剩下的白面馒头和白米粥,还是强过普通百姓家许多倍。 今日唐仲算来得晚的,公厨外的院子里,当差的衙役们正从一篁竹子上折竹枝,用佩刀在桌上破开,捻起来充作牙籤剔牙。 「也不知厨子吃了多少回扣,菜式当真一日不比一日。别的不说,就说今中午这顿,老子硬是在菜里扒拉了许久,才翻出点肉渣子。」 第36页 见到脸生的唐仲过来,一旁的衙役示意小声些。 「可怪不得厨子,你是不知道,昨日咱们林知县又被府台大人训了,说咱们县衙征不上赋税,伙食却铺张浪费。这不,今天的菜里连肉都不敢多放。」 「又是鼓城知县告的黑状吧?他们鼓城县又能好到哪里去,去年一场水灾下来,还不是淹了一大片田,赈灾的一摊烂帐都没算明白呢,好意思说咱们?不吃几片肉,下午升堂都没力气举水火棍。」 「好了好了,谁叫咱们县衙收不上来赋税,没几个钱呢?要是县衙里正经有钱,咱们就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没人敢去府台大人面前放屁。好了,别说了,回头被外人听见,又该惹是非了!」 厨子刚好从里头出来,将装着馒头和米粥的食盒递给唐仲。 刚才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什么吃回扣,什么菜里没肉,气得厨子直翻白眼。 「有力气没处使,就出去替衙门找银子,远比干坐着发牢骚强上百倍!」 「嚯!你个厨子,跟老子赌脾气是不是?你过来,看老子不捶断你的嵴梁骨!」 「嫌吃得差?要不试试牢里的伙食啊!我看这些犯人都没你能放屁,吃饱了撑的!」 眼看衙役跟厨子,两边都卯上劲,就要撸袖子干上了。唐仲捂紧食盒,快步熘出院子,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惹上是非。 公厨和铁匠铺都在青牛街上,唐仲顺道来到王记铁匠铺,将怀里的图纸交到何伯手上。 何伯一脸茫然,唐仲只说让转交给铁匠,若是能按照图纸做出来,往后不愁销路。 午后的气温逐渐回暖,城门两边又躺上了晒太阳的乞丐。 没有乞丐再来找麻烦,想来褚大夫医术了得,中毒的乞丐爷孙应该已无大碍。他可不敢去城隍庙或是本心堂,毕竟还欠着褚大夫二两银子呢! 这个节骨眼下,挣钱才是最要紧的事! 他心中有件筹谋许久的事,早就想动手做,只是一直瞻前顾后,迟迟没有行动。 如今一番风波后,唐仲反倒想明白了。 一直老老实实当城门卫,未必就能独善其身,不如大胆拼一把,早些挣到钱再说! 说干就干,唐仲从城楼上取来纸笔,大手挥就四个大字,黏上浆煳,往城墙贴告示的墙壁上一拍。 路过的小贩以为是新出的海捕文书,凑过来打了一眼。 「旺位招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东城门有几个可以用来打gg的位置。若是哪家老闆有需要,尽可以来跟我们承租。gg位置有限,价高者得哦!」 小贩只当唐仲在说胡话,什么旺位,什么gg,当真一句都听不懂! 不一会儿,又有人过来张望,唐仲仍是笑盈盈过去介绍。 一整个下午,旺位招租的告示被路过的人反覆问及,唐仲都逐一解释。 但跟之前的小贩一样,大家都是疑惑而来,懵圈而去,闹不懂到底是要做什么。 同样看得一头雾水的,还有赵力。 唐仲喋喋不休地跟旁人念叨,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却还是弄不明白,在墙上写几个字,就会有人心甘情愿掏钱吗? 「这是gg,广而告之,能在短时间内,让商家的知名度飞速蹿升。知名度打开了,生意自然好做。」 赵力还是煳里煳涂,「清江县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商户,就算是新开张的,至多三日,城中所有百姓便都知道了,又何苦专程跑来东城门看告示呢?」 「话不能这么说,口耳相传的是口碑,是大家自然而然就知道的,gg传播是营销,是商户想让大家知道的。」 说完,唐仲又过去跟人解释gg位去了,赵力木然地抠抠脑门,说得跟绕口令似的,还不是一样,该知道的早晚都知道。 一整天过去,问的人挺多,但真正感兴趣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城门关上,回到城楼,唐仲拿起纸笔,又开始折腾起来。 许是因为邓二虎的事情,胡头儿一天都没有出现,甚至入夜了也不曾过来。也好,等事情办成了再跟他禀告便是。 老张依旧窝在大通铺上,没吃药没复诊,面上的气色已然恢復如常。只在有人经过里间时,他才装模作样咳嗽几声。 唐仲从一开始就认定是他下的毒,现下看到老张医学奇蹟般迅速康復,完全懒得理睬。 老张的独角戏就由他唱下去吧!现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做,少了搅屎棍的掺和,正好方便他大展拳脚。 天光放亮,朝阳初升。 腊月的第一天,进出东城门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几日后便是腊八,十里八乡的人都赶在这几日,进城採买些过节的玩意儿。 倒是平时人流如织的西城门,随着官道上的商旅日渐减少,城门口往来的人一日少过一日。 在进入东城门的百姓当中,许多人都注意到,以往空空如也的城门通道中,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大字告示。 跟通缉人犯的密密麻麻小字不同,这幅告示上就两排大字,跟柴火似的凑到一处,生怕别人看不见一般,个个都写得拳头大小。 「百年福兴酒楼,会员永享七折!」 有识文断字的热心汉子,一字一句念给旁边目不识丁的大爷大娘。 第37页 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稀奇事,小小的清江县城里,不到中午,福兴酒楼在城门口贴告示的事,就在百姓中传开了。 福星酒楼门前排队等位的人,跟一旁排队登记会员的队伍,都排到街上拉出老长。 刘掌柜忙前忙后地张罗,大中午嘴都快笑歪了。多亏他昨天拽着唐仲死活不让走,没想到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 白马西街紧靠着西城门,街上的大酒楼,平日里主要做客商们的生意,如今客商们大都赶着回家过年,生意日渐冷清。 看着福兴酒楼门前的盛况,对面品雅居的掌柜,握紧了拳头。 第20章 拍卖会 遣了几个伙计出去稍加打听,福兴酒楼在东城门贴告示的事,一字不漏地钻进了品雅居掌柜的耳朵。 原来是花了几个钱,在背地里耍花招,还真以为姓刘的给哪路财神供了高香呢! 能花钱解决的事,就不叫事。 午时未过,品雅居的掌柜带着伙计,匆匆杀到了东城门。 「有劳差爷,可否求见胡头儿一面。」 赵力还在纳闷,该把人支到胡头儿家里,还是应该直说他不在。唐仲耳朵灵得很,赶紧从后头跳出来。 「是要询问gg位的事吗?跟我谈就行!」 gg位?想来就是福兴酒楼的告示吧!掌柜应了一声,随后被引到城门通道中。 唐仲指着福兴酒楼gg正对面,用白色虚线框出的位置道:「目前还剩这一处gg位,掌柜可否属意?」 还以为是何种大手笔,不过是城楼下,小孩涂鸦般的几个大字,写得跟狗刨似的。 想他品雅居中的墨宝,随便一副都价值百两,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当真配不上品雅居的高端品位。 品雅居掌柜崩住面上的表情,没有露出丝毫不悦。 「请问差爷,福兴酒楼出价几何?」 掌柜也是个老江湖了,就算诸多嫌弃,但在裸的生意经面前,这个gg位也是势在必得。 他并不急着出价,摸着石头过河,方是正道。 唐仲笑眯眯地伸出食指。 「一两银子?」掌柜身边的伙计率先猜测。 「不,是一个铜板。」 掌柜和伙计双双哑然,全然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一个铜板,真当生意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岂会这么少?」 「掌柜可听说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最勇于尝试的人,确实应当获得更多的实惠。况且gg位招租的告示,一早就贴出来了,只有福兴酒楼出价,自然该成全刘掌柜了。」 「既然如此,那小可出价二两银子,买下这个告示,哦不,gg位。」掌柜直接抬价,他可不像刘掌柜那般小家子气。 唐仲点点头,从腰后摸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笔,当着品雅居掌柜的面,在已经风干的毛笔尖上舔了一舌头。 当真不堪入目,有辱斯文!品雅居掌柜浑身泛起一阵恶寒,身形一颤,身边伙计赶紧扶住。 「品雅居出价,二两银子。」 唐仲一面高声念叨,一面在纸上记下。 伙计护主心切,「你这是何意?」 「别急嘛!这个gg位已经有很多商户来问过了。为了公平起见,咱们实行拍卖制,在今日城门落锁前,所有商家均可出价,价高者得。」 没想到瘦皮猴似的城门卫,还会玩这一手。 品雅居掌柜气归气,可没想过跟生意过不去,他略作思忖,决定重新出价。 「方才情急,一时口误,品雅居出价,二十两银子。」 唐仲很配合地颔首,在本子上添了两笔。 「掌柜的不用急于一时,今下午任何时间,都可以过来重新出价。」 说完,唐仲指了指城楼斜对面的茶摊。 「若是掌柜得闲,想要时刻了解最新出价情形,可以坐在那边茶摊上等候。最终竞价成交之后,我会专程登门通知出价最高的商户。」 「最新出价情形?你的意思是说,我能得知现在出价最高的是谁?」 「当然!我们东城门,最是讲究公平、公正、公开。」 说着,唐仲在大拇指上舔了一嘴,往前头翻找了好几页。 掌柜身形又是一颤,当真是粗鄙无教,有辱斯文! 「吶,找到了!」 唐仲朝掌柜翻开本子,大方展示。 「是东升酒坊,出价四十五两银子!」 什么?酒坊?敢情不止是酒楼在竞争这处告示,其他行当的商户也掺和进来了? 不过东升酒坊,跟他的品雅居相比,又算个什么东西?东升酒坊酿的酒,从来不入他的眼,只能卖给寻常人家,他的店里,可多得是名家陈酿。 掌柜眼中扫过一丝不屑,自信满满道:「品雅居出价,八十两。」 他就不信了,岂会有人出价比他还高。 「好叻!品雅居,八十两!」 唐仲一面唱价,一面爽快地划去品雅居之前的报价。 他使劲压住企图疯狂上扬的嘴角,很想朝凤山村的方向吶喊: 看吶!你们哥我钓到金王八啦! 品雅居掌柜扫了一眼百步之外的茶摊,不过是平时供贩夫走卒们歇脚的破落棚子,也配让他这般风雅人士坐进去? 再看看早已等在里头的各家商户,都眼巴巴盯着城门,憨狗望月一般,当真是毫无格调! 第38页 掌柜背起手将袖子一甩,大跨步走远,估摸着差不多走出些距离时,他才转过身,朝后头的伙计吩咐道:「你去城门口守着,每隔半个时辰,回品雅居通报一次!」 # 城门落锁即是宵禁开始,为了不让各路商户在回去的路上犯夜挨板子,唐仲临时决定,将公布竞拍最终赢家的时间,提前一刻钟。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城门口几乎没有进出的闲人。 拍卖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各家商户枯等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纷纷围拢过来。 他们中有人不差银子,势在必得。更多的人则是守着瞧热闹长见识,看看贴在城门口的一张纸,到底能卖出什么价。 为了以示公平,充分烘托仪式感,唐仲特地请来更夫报时。 更夫对着漏刻点燃一支香,端到东城门下,香燃尽,便是最终的揭晓时刻。 「请问差爷,现下哪家出价最高?」 唐仲对着墙上的火把,翻了翻手上的本子。 「韩记绸缎庄,出价九十二两!」 人群中一阵骚动,想不到老韩这些年生意做得上道呀!居然能一口气拿出九十多两银子。 一位鬚髮花白的老汉从人群中钻出来,转身朝众人拱手:「承让,承让!」 还没公布最终花落谁家,单是眼下亮家底一般的竞价环节,就让韩掌柜觉得相当长脸。 「韩掌柜经商有方,在下佩服!」 「还是老韩宝刀不老,果真大手笔!」 在看热闹众人的花式吹捧下,韩掌柜感觉人生已然登上巅峰,没有什么比同行们的称颂,更让他有成就感。 「品雅居,一百两!」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纷纷回身看去,只见一身月白长衫的男子款款行来。 正是品雅居的掌柜。 品雅居的伙计赶紧凑过去,走到前头为当家的开路。 韩掌柜被夺了风头,吹鬍子瞪眼又要举手报价,被身边的小厮拉了回来。 「再加下去,咱们帐上就相当吃紧了。」 韩掌柜无奈,气得往地上狠啐了几口唾沫。 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品雅居掌柜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享受着众人或崇敬,或不忿的目光。 他向来以文人自居,面上兀自一派月朗风清,身上却实实在在穿着华贵的暗纹蜀绣,这可是他来之前,专程回家换上的。 盛装出席,势在必得!干看着吧土鳖们,认清楚谁才是财力最雄厚的老闆! 品雅居掌柜手执一把摺扇,过来朝唐仲有礼问道:「还需等待多久?」 他身上沉重的薰香,下午明明还没有。唐仲闻不惯,捏捏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对不住,对不住。」唐仲盯了眼角落里的香炉,香还剩一小截,想来最多三五分钟便会燃尽。 「掌柜的请稍等,片刻功夫就好。」 唐仲不着痕迹地往前迈出几步,走出通道,终于透了口气。 「各位,请听我说几句。首先,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来捧场,你们的积极踊跃参与,东城门上下倍感荣幸!」 唐仲起了个范儿,依着后世开大会的感觉,朝大傢伙颔首致意。 此处应有掌声! 奈何各路掌柜们仍旧眼巴巴望着,等着他讲下一句。 也是,这时候的人还没有鼓掌的习惯。 唐仲干咳两声,继续道:「有几个问题,大家一直没有问及。但公平起见,还是跟大家通报一下。首先,城门口不会只设置两个gg位,后续还会依次增加。为了保护本次中标商家的利益,其他gg位,一个月之后再陆续开放。」 「再者,本次中标不代表gg位的永久归属,租用权仅限一年。一年之后,我们将重新竞拍。」 「最后,我们允许中标者中途撤下gg,但租金分文不退。谢谢大家!」 三条解释出来,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 「什么?花了这么多的银子,只能用一年,当真不划算吶!」 「可不是嘛,谁知道一年能不能多挣出一百两。若是挣不出来,白花花的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吗?」 「也就是才时兴的玩意儿有人捧,你们且看一个月后,谁还对gg位有兴趣?说不定到那时,后面出来的gg位,几两银子就能轻松拿下!」 好事者们添油加醋的议论,品雅居掌柜听得清清楚楚。他忍住怒气,额头上却已然青筋暴起。 好啊,最后关头给他留了一手,很好! 一百两是小数目吗?他虽不露声色,报价时心头还不是钝刀子割肉! 本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位置,花一百两齣出风头也值得,可现在……仅一年…… 匹夫,竖子,他奶奶的熊! 「掌柜的,若是此刻反悔也行,我当即宣布方才的报价无效就是,只要不到最后一刻,都好说。」 唐仲见他脸色不好,主动过来打个商量。 当众反悔?都到这个份上了,故意让他颜面扫地吗? 「不必!」 品雅居掌柜面上仍强撑着,声音里却全是怒意。 「好吧……」时间所剩不多,他也不再多问。 唐仲回头望了眼香炉,香还剩一点红星,即刻就要燃尽。他深吸一口气,抓起品雅居掌柜的手臂高高举起,准备开口宣布最终中标人。 第39页 「大颐门,一百两并一文!」 「哐!」更夫落锤,在锣上重重一敲,正式成交! 所有人都傻了眼,齐齐望向人堆里,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伙计。 小伙计颇难为情地挠挠后脑勺,「我家掌柜说,定要在最后一刻报价,压过一文钱便可。」 品雅居掌柜的手臂,空荡荡地落了回来。 高高捧起,却当众摔了个灰头土脸! 好个大颐门,好个东城门,老子今晚的脸面,就因你们丢尽了! 第21章 薅羊毛 城门落锁后,唐仲正拿着毛笔,琢磨着给大颐门写幅gg语。要是他们没有准备,就拿自己的贴上去吧! 毕竟收了一百两银子,该有的配套服务还是得做好。 「嘭!」城楼大门被狠狠踹开,夜风裹着寒气一股脑涌进来,唐仲下意识往后一缩。 「唐仲!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胡头儿气急败坏地冲进来,要不是跟唐仲中间隔着张桌子,真恨不得抓着领子直接将人提熘起来。 一天不在,东城门就出了大事,若非夫人命他把碗洗了才准出门,他早就冲过来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手下。 见情形不妙,赵力很有眼色地躲进里间。他的处事之道,就是不掺和进任何是非。 唐仲深知赵力是个原则坚定的人。 永远坚定地和顶头上司站在一起。 此时不拿根绳子过来将自己捆了,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胡头儿您看,这是咱们东城门挣到的银子!」 说着,唐仲从身后端出个木托盘,上头盖着块红布。他撩盖头似的慢慢掀开红布,露出托盘上躺着的两锭分量扎实的银元宝,并两枚铜钱。 看着胡头儿的反应,他深刻感受了一把,什么叫见钱眼开。 方才还是沖天的火气,一见到实打实的钱,胡头儿这个经不起金钱考验的糙汉,旋即变了脸。 他已经手头拮据好些天了,此刻心中仿佛被柔风拂过,怒意也随风而逝。 「这里是一百两并两文,请胡头儿收着。」 两家酒楼的gg费,都在这里了。 胡头儿几乎不敢相信,半天才指着自己,「全都给我的?」 从家里过来之前,只听夫人身边的丫鬟说,东城门有个瘦弱的城门卫,在城门口大张旗鼓收敛钱财。 趁他不在,大肆搞事,相当猖狂! 只是没想到,竟挣到整整一百两! 他捧起两锭银子,拿在手上反覆看端详,陶醉地一脸春光灿烂。 一年到头满打满算,他的饷钱才十几两,这是他不吃不喝七八年,才能攒下的钱呀! 别看胡头儿平时在东城门说一不二,手底下还有几号人差遣,真正论起来,却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吏,连朝廷的俸禄都不配拿。 他的饷钱,全从县衙的公帐里出。公帐上钱多,他便多得些,公帐上钱少,他就得带领全家老小,一齐勒紧裤腰带。 今年上头查得严,县衙公帐上的钱,被林知县拿去补了好几处亏空,已然所剩无几。 衙门发饷银实行双轨制,按月发月钱,年末再发一笔岁钱。 往年这个时候,岁钱早就发下来了。 到了今年,别说岁钱,就是月钱都已经拖欠了两月! 家中这两月的开销,都靠岳丈接济,惹得夫人明里暗里贬损他好几次,说他吃软饭。 他堂堂清江硬汉,怎能吃软饭! 「你是说,这笔银子都归我了?」 胡头儿再次确认,手上却紧紧抓着,一副死不撒手的态度。 唐仲怔了怔,「这是东城门的gg位收入,理当入东城门卫队的公帐,全权交由胡头儿您分配!不过林知府那边,可能……」 他有些担忧,毕竟此事在清江县,还是开天闢地头一回,林知府早晚会差人来过询问,甚至是找个理由没收,得提前想出妥善的答覆才行。 「知道了,知道了。」 胡头儿此时眼里全是银子,哪里顾得上动脑子。 唐仲看着他满心欢喜地将两锭元宝,揣进腰上的钱袋,深刻怀疑,到底有没有东城门卫队公帐这个玩意儿。 # 第二天一早,领完早饭回来的赵力站到城墙上,搭目远望,脖子伸得老长。 「来了来了!」 他目力好,赶紧朝城楼里的人报信。 「几个?」 「一队人马!打头的是……林知县!」 「什么?他亲自来?」 城楼中的两人都是心中一惊。若非要紧事,平时哪见得到林知县亲自出马? 胡头儿一觉醒来,脑子终于清醒多了。他担心还没捂热的银子就这么飞了,赶紧提醒正在忙活的唐仲。 「一会儿可得好好回话,别出岔子。」 「不行,如果来的是林知县,先前的准备还不够!而且,恐怕需要胡头儿你亲自回话。」 「什么?我哪行啊?」 眼下县衙正是缺钱的时候,林知县明摆着过来抢钱,他哪挡得住? 林知县带着一队衙役,朝东城门浩浩荡荡杀过来。 东城门这边不如西城门富庶,还多有乞丐流民,他不常过来。 拾阶而上,登上城墙,抬头就看到胡秉义这小子带着城门卫们,恭恭敬敬站在阶梯尽头候着。 第40页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只见胡头儿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身后的三个城门卫立刻一齐拍手。 林知县以为是什么暗号,吓得赶紧往衙役身后靠。 稍等片刻,无事发生…… 林知县定了定心神,重新负手而立,摆正架子。 「有百姓称,昨晚……」 「城墙上风太大,请知县大人移步到城楼中吧!」 胡头儿抢白,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动走到前头引路。 等后面的人差不多都跟上来了,胡头儿故意慢下脚步,在城楼门口杵着,就是不进去。 林知县正想催促走快些,一抬头,看到门框上面,烧火棍似的一排蹩脚大字:「恭迎知县林大人莅临东城楼指导工作!」 「这,这是何意?」 从没见过如此阵仗,林知县弄不清城门卫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凭藉为官多年的直觉,他提高警惕。 「知县大人政务繁忙,难得亲自视察指导工作,我们东城门上下倍受振奋,特此欢迎。」 古里古怪的腔调,唱得是哪一出? 算了,也别进屋了,省得搞出别的么蛾子,就在门口长话短说。 林知县转过身,一水的衙役自觉在他身后排成一列,重整官威。 「本官接到百姓检举,说东城门有人私自冒充官府张贴告示,意图收敛钱财,可否属实啊?」 上来二话不说,先扣个罪名吓唬,逼其就范。这是林知县惯用的套路。 「都哑巴了吗?胡秉义答话!可有此事!」 若是在平时,胡头儿早就一个抱拳,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但现在,为了尽可能保住腰间的一百两,他稳住了阵脚,按唐仲先前教的说辞回话。 「回大人,到底是哪个鸟人放的狗屁,属下要跟他当面对质!」 拐弯抹角骂谁呢! 林知县吃了个哑巴亏,气得甩袖子,「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启禀大人,大人为治理清江县累死累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才换来城中百业兴旺,这些属下们最清楚不过。可是近些日子,竟有外地的无耻小人,说咱们清江县穷得鸟不拉屎,属下听了就来气!」 「于是,属下借东城门行人往来的便利,在城门口设立gg位。一来,让外地人都瞧瞧,咱们清江县在林大人的治理下,有的是财大气粗的商户。二来,二来是……」 二来是啥玩意儿?胡头儿脑子本就生得不精细,方才唐仲临时教了一大段话,他记了个囫囵,后面几句话,实在想不起来了。 「二来,还可将收入的五成充进县衙公帐,补贴县衙日常开销。」 唐仲上前颔首抱拳,将未说完的话补上。 胡头儿:什么?竟五成?先前明明说只分一点点! 林知县:什么?才五成?将本官当叫花子打发吗? 两人齐齐望向唐仲,眼中均是不满。 唐仲倒是不慌,继续背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东城门之后还计划开出更多的gg位,发展其他创收的路子。眼下的百两银子,只是初步收入。」 「若是林知县认为五成不合适,或是觉得此番行径不妥,属下们立即撤下城门gg,将所得银两全数退回,并告诫城中所有商家,以后需低调行事,不要再让父母官为难。」 城门和县衙五五分帐,谁也别觉得吃亏,这已是唐仲对林知县最大的让步。 宽大的官服广袖里,林知县的拳头都捏紧了。前半句是在画大饼,到了后半截,分明是不让吃饭就砸锅的意思! 「此人是哪冒出来的,去查查!」林知县侧过脸,对身后的衙役低声耳语。 「回大人,他叫唐仲,正是此前府台大人封的世袭城门卫。若是动他,恐怕传到府台大人耳朵里……」 「谁说本官要动他了!」 林知县咬牙切齿,狠狠瞪了衙役一眼,转过脸来,又换成一副亲和模样。 「唐仲是吧?本官有印象,清江县唯一的世袭城门卫!」 「府台大人识人善任,你果然胜任城门卫的差事。也罢,看在你们想替本官分忧,想为县衙做事的份上,检举一事,本官自会向百姓们说明。至于那个什么gg位,你们看着办吧。」 「大人英明!」 林知县藉口衙门还有公务,即刻便要回去,刚走下阶梯,胡秉义破锣般的嗓子又在背后喊上了。 「欢送欢送,热烈欢送!」 哪学来荒腔走板的腔调?只怕是有病! 林知县浑身都不爽利,本以为凭胡秉义的榆木脑子,他可以轻松将东城门日后的银两进项都收过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姓唐这小子,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态度,当真不好拿捏。想要从东城门多薅些羊毛,还得另做打算。 「轰!」 身后乍起几声异响,林知县又是虎躯一震,连带着将军肚都跟着抖了几抖。 循着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从东城门城墙上,垂下几条红布,均是数丈长,两尺来宽,上面还写满了字。 「清江是我家,人人爱护它!」 「按时纳粮,不做流氓!」 「多生孩子多交赋,人人走上幸福路!」 林知县一字一句看清上面的内容,添丁,纳粮,交赋,都是他平时最头痛的政绩考核难题。 第41页 三句口号,句句喊到他的心坎上。 这叫什么?刚碰了钉子,立马给颗糖吃?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卡文卡得厉害,写了删删了又写,谢谢小可爱们评论里的反馈,我要加油多多码字才行!抱拳!码字去啦—— 对啦,祝大家周末愉快,忘掉不开心,动次打次嗨起来! 第22章 指甲钳 一些偏远乡村的百姓,若是没有顺路的车马,要临近中午才能赶到县城。 当他们走到东城门下,抬眼便看到城门通道里,新贴出的gg。 「大颐门,好品味!」 大颐门的伙计先前来东城门,将唐仲想出的五条gg词都带了回去,最终由大颐门掌柜挑出了这条。 一语双关,大俗大雅,唐仲也觉得不错。 在两处gg位旁边,还有一处题为「政务栏」的告示,上头密密麻麻好几排小字。 「快给念念,是不是出啥大事了?」 挑着担子的老伯有些日子没进城,生怕错过,来来回回看了好半天,奈何人老眼花,实在看不清楚上头写的啥。 出城的小贩好心凑过来,仰起脖子念:「腊月初一,林知县不畏严寒攀上城楼,亲自指导东城门卫队日常工作,对东城门gg位给予高度肯定!」 「没听明白,啥意思?」 小贩虽在县城里待了些年头,却也没见过类似的玩意儿,张嘴就来。 「字面意思呗!说林知县今早上爬了城楼,到城墙上转了一圈。」 老伯似懂非懂地点头,心头犯嘀咕:爬城楼就爬城楼,写出来做啥?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后世有个叫做「舆论」的东西,能以下督上,在很多方面派上大用处。 老伯头顶的城楼中,城门卫们正关起门来,琢磨如何瓜分到手的五十两银子。 胡头儿专程去了趟钱庄,将银元宝换成更方便的碎银子。 三人围坐在桌边开小会,里间的老张也没闲着,竖起耳朵听动静。 凭真心讲,实在很想将银子全部据为己有。但胡头儿冷静下来一琢磨,挣钱的功劳都是唐仲的。尤其是送走了林知县这个拦路打劫的顶头上司之后。 「唐仲,你决定吧,都听你!」 再想捂在怀里又怎样,毕竟银子不是自己挣来的。 眼热归眼热,别人吃肉,愿意分点汤出来,就已经很大方了。 看在平时自己待他也不怎么样的份上,估摸着唐仲若能分他二三两,就算是慷慨了吧! 「留下十两备用,剩下的平分。」 唐仲说得轻松,像是早就想好了一般,旋即又补充道:「老张一个铜钱都不给。」 里间的人胸口一滞,感觉又快要喘不上气了。 「平分?你不多拿些?」 连向来遇事不决装哑巴的赵力,都忍不住问了一嘴。 「咱们都分属东城门卫队,荣辱与共,有钱当然要平分。」 唐仲心里清楚,要想稳步赚钱,绝不能像之前一样后院失火,被人暗地里下黑手。 自打邓二虎坐冤狱之后,他就明白过来,在尚未普及法度,以人治代替法制的小县城中,要想自己安全度日,必须将自己和整个东城门卫队,拴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主动抱团,才是末流小吏的生存之道。 当然了,老张必须除外。 「这……」胡头儿没想到唐仲会如此仗义,略微不好意思之余,更多的是意外来财的惊喜。 留下的十两备用金,暂存于胡头儿的钱袋子里。再算上牢里的邓二虎,撇开老张,每人分到手刚好十两。 胡头儿看着手上相当于一年月钱的银子,心潮澎湃。往日种种是非,无需再提,他大手揽过唐仲的肩头,激动道:「以后,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 估摸着这会儿何伯应该还没走,唐仲跟胡头儿告假,说是有点私事要出去。 胡头儿想都没想,立马准了。 换下甲衣,唐仲一路小跑着拐进青牛街,敲了敲王记铁匠铺的后门。 「小仲?你来得正好,快进来!」 何伯一脸兴奋,抓起他的手臂就往里拽,穿过后院,直接将他带进炉房。 与其说是房间,到更像是一间棚子,炉房只有三堵墙,朝南的一面大喇喇地空着,连门都不需要。 炉房是铁匠打制铁器的所在,墙边摆满了木柴和焦炭,还有各种敲打磨砺的工具。 最里头的烘炉里,炭火烧得很旺,让整个炉房相当暖和。 正在忙活的王铁匠,上身只有件单薄的衣衫,半袒着前襟,整个胸膛都露在外面。 唐仲瞧瞧人家胸前起伏的丘壑,又摸了把自己硌手的排骨,心下隐隐作痛。 「这是小仲,图纸就是他画的,有啥问题正好问他!小仲,他是我东家王铁匠,你就叫王伯吧!」 王铁匠放下手上的锤子,过来将唐仲上下打量一阵,连连感嘆:「想不到,如此精妙的设计,竟是出自一个少年之手,后生可畏,当真后生可畏!」 「不敢当,王伯,有什么地方需要晚辈效劳吗?」 「看看,多有礼数的后生!」 王铁匠对面前这位极具创造天赋的年轻人很满意,才见第一面就对上了眼。 「你画的指甲钳,我终于打制出来了!稍等,我这就去搬出来!」 第42页 搬出来? 唐仲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琢磨过来,就看见王铁匠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对面的库房中出来。 他的手上,正捧着个铁傢伙,足足有唐仲手臂长短。 「这是?指甲钳?」 好傢伙!唐仲在脸上干搓了一把,实在没眼认。 「对啊!」 王铁匠难掩脸上的激动,宝贝似的将指甲钳搁到唐仲面前的木案上,震得案上锤子锉刀一阵晃荡。 「简直跟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何伯竖起大拇指,对东家的手艺给予高度肯定。 「小仲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你王伯,在十里八乡可是出了名的打铁高手。他打制出来的农具,扎实经用,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使,从来没有返工重做过!」 「老何你太抬举了!」 对何伯的称赞,王铁匠嘴上谦虚,心里却是很受用。对自己的手艺,他还是相当自信的。 图纸上的东西,跟他从前经手的农具都不一样。所以这次的活计,他相当重视,足足用了二十斤生铁,来来回回比照调整,终于做得像模像样。 「不过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玩意儿要叫指甲钳?」 王铁匠指了指他精心抛光的钳口,寒光闪烁,锐气逼人。巨型的钳口足足能容纳一双拳头,与其说是指甲钳,倒更像是断掌的刑具。 「你说,什么样的指甲,受得住这柄铁钳呢?」 唐仲无言以对,看着面前的大铁疙瘩,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刻的他相当后悔,画图时,怎么就忘了註明长宽尺寸呢! 「那……衣架钩子呢?也打制出来了吗?」 闷着不吭声也不是办法,唐仲灵机一动,把话题带偏。 要是上来就直说做错了,王铁匠的老脸还往哪放?衣架钩子简单,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差错。 「好了,那个好做,我不到一个时辰就打出来了!」 王铁匠指指唐仲身后的墙上,「吶,挂着呢!」 顺着手指方向回过头看去,唐仲心头又是一震。 与他目光齐平的墙上,正挂着一对大铁钩,每个都差不多两根手指宽。 用料扎实,分量十足,尤其是钩尖上泛起的寒光,叫人不敢逼视。 哪里是衣架钩子,分明是江湖上夺魂的利器。 何伯凑过来,笑嘻嘻道:「你当时跟我说,只要做出来就不愁销路。眼下东西都在这里了,你说说,我跟东家眼下该抬到哪里去卖?」 「这……」 唐仲硬着头皮,努力盘算着,要怎么说才能不戳碎,两个老伯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玻璃心。 「王伯,先前的图纸还在吧?」 「在的在的!」王铁匠侧过身,从角落的柜子里取出图纸,递到唐仲手上。 「请问有没有笔墨?」 「在屋里,我去拿!」 等到笔墨就位,王铁匠隔着木案,看着唐仲拿袖子挡着,在每张图纸上好一阵写写画画。 炉房中暖和,墨迹也干得快,书写完毕,唐仲将图纸收拢成一叠,重新交回王铁匠手上。 「王伯,我就加了一丁点东西上去,可能有些小调整,您先忙正事吧,这个有空再随便翻翻。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说完,唐仲抱拳行礼,顺带手把何伯拉出炉房,急匆匆走到铁匠铺后门口才停下脚步。 「干嘛呀小仲,着急忙慌的?」 唐仲掏出怀里的布包,里头是些散碎银两。 gg位分的钱,他留了一两给自己,其他的打算交给何伯,请他带回去。 「这里是九两银子,都是我的饷钱。麻烦何伯带回去,其中七两交给顾大婶,充作家中三个弟妹的生活开支。还有二两,何伯您拿着,买些酒喝。」 「使不得使不得!」何伯连连摆手,硬是不收。 「我哪能要你的钱,你家里的弟妹都还小,多得是花钱的地方!」 唐仲心头像揣着七八只兔子,慌得一批。他的目光穿过何伯肩头,望向炉房,看见王铁匠正在打开图纸。 「别推辞了,我在城里能挣到钱!快些拿着,前些时日您帮了我们那么多,都还没来好好道谢!」 「你这娃娃,乡里乡亲说什么谢!帮忙带回去没问题,但我的那份,决不能收!」 远远看着,似乎王铁匠的脸色开始起了变化,唐仲不敢多待,将银两直接往何伯胸前一塞。 「快拿好!我有事,先走了!」 声音还没落地,唐仲的衣角已经飞出了门外。 何伯还想再说他两句,眼下却连人影都没了,只好将布包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管他的,反正那二两银子,坚决不收。 转身穿过院子,重新回到炉房,却见王铁匠双目无神,一脸沮丧的模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铁匠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指着案上的心血之作:「他的意思,哪里是小调整,分明是反工!重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鼓励,好开心呀,我使劲码字哒! 嘿作嘿作嘿作—— 第23章 危机感 东城门卫们人均有钱后,最明显的变化,当属胡头儿都敢不回家吃饭了。 这些天,每到午间和晚间饭点,胡头儿就带上两个属下,到白马西街下馆子。 第43页 「要不早上那顿也下馆子吧,省得我再往公厨跑。」 赵力打了个饱嗝,又啃了一口手上的滷鸭脖,这是席间剩下的,丢了怪可惜。 虽说已经饱了,但挤一挤,肚里总归还有位置。 胡头儿吃得挺起了肚腩,「现在不行,还得省省。等一个月后其他gg位租出去,咱们早上也吃大鱼大肉去!」 说着,胡头儿拍了把唐仲的胳膊,笑着望过去,「兄弟,你说是吧!」 有钱之后,唐仲在胡头儿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张口闭口称兄道弟,再也不是以前的瘦皮猴了。 唐仲也吃顶了,抓着扶手缓步走下店门口的阶梯。 胡头儿也真是的,请客也不知道节省些,照着酒楼的大菜就是一顿点。 唐仲肚子里的油水本就不够,对每一盘都把持不住,直到肚里撑得难受,才勉强放下筷子。 这些天,除了要排队的大颐门和福兴酒楼,他们三人几乎把白马西街上档次的酒楼,都吃了个遍。 趁此机会,唐仲也在留心,记下各家酒楼的菜色到底有何不同。 他先两人一步迈下阶梯,正要应答胡头儿方才的话,一转头,目光无意间瞟到百步之外的西城门。 西城门下,此时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城楼下的一则告示。 「奇怪,西城门若是出了公文告示,咱们东城门也该收到才是。」 胡头儿闻言也转过头去,确认道:「近日确实没有,是不是刚出的事?」 唐仲心中生出几分隐忧,扶着腰杆朝城楼下走去。 围观者虽多,到底胡头儿力气大,走在前面打头阵,大手一拨就推开前头的人,领着两个属下钻进了人堆。 抬起头,告示上最为醒目的四个大字,如一道晴空闪电,硬生生噼到三个人的头上。 「旺位招租!」 「呸!」赵力气得将嘴里嚼碎的鸭骨头,啐到告示上。 唐仲翻了个白眼,无声地问候了对方的全家。 胡头儿更是火大,不顾围观众人的劝阻,直接上前将告示撕下来,仰头怒喝:「李大宝你个狗东西,滚出来!」 # 西城楼上的布局,跟东城楼大同小异,外间同样是一套方桌凳,一张长书案。 「怎么如此大的火气,来来来,先坐下喝杯茶。」 西城门守正李大宝,小心赔上笑脸,斟满两杯茶水,端到胡头儿和唐仲面前。 一听说胡头儿骂骂咧咧找上门来,李大宝赶紧将他拉到城楼里,说要密谈。 胡头儿还没气煳涂,把唐仲一齐扯进门。 「喝你个头!老子现在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 糙话难听,李大宝赶紧将门关上,一脸委屈,「胡头儿消消气,骂人别那么大声,城楼下还有几号弟兄呢,给小弟多少留点面子。」 胡头儿可不吃这一套,将手里捏成纸团的告示,往桌上一砸,「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可没完! 展开告示,李大宝的眉头一阵勐跳。 「这……」 「装,接着装蒜!别说你不知情!」 李大宝犯了难,支支吾吾,半天没抖出句完整的话。 「可是林知县授意的?」 唐仲肚里还撑得慌,也不愿坐下,撑着腰杆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惹得两个城门守正,齐齐瞪大眼睛望过来。 胡头儿:「你说什么?」 李大宝:「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自己猜出来的。」 胡头儿气得大手在桌上一拍,震得茶杯茶壶叮噹作响。 是了,李大宝怎会有胆子跟他叫板,必然是林知县! 好个林知县,倒会打算盘,嫌在东城门捞的好处少,就直接怂恿西城门抢生意!若是西城门也来租gg位,他们东城门哪里比得过? 想到这里,胡头儿又将目光对准李大宝。 「你老实讲,现在有几家商户,最高报价多少?」 李大宝嘆了口气,自顾自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灌进肚。 「左右也没几个钱,胡头儿就别追问了。反正,我今日是得罪你了,改日一定登门道歉。但兄弟我在林知县那头,也没落下多少好处。」 唐仲琢磨话里的意思,故意道:「林知县答应分给西城门的,至少有四成吧?」 「呸,哪有那美事!就两成!还说欠的岁钱就从里面出!」 李大宝受不住激,一嗓子嚎出来后只觉失言,又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 看他眉眼间仍有忧色,唐仲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守正大人,是不是林知县还有别的交待,让您为难?」 「别问一句才说一句,磨磨唧唧像个软蛋!」胡头儿急不可耐,恨不得一巴掌把李大宝肚里的话,全拍出来。 李大宝紧抿嘴唇,在心头好一阵天人交战,终是抹不开跟胡头儿往日攒下的交情,实话实说。 「其实,也没别的部署,就是看着东城门做了什么,我们西城门照猫画虎学过来,反正依照那位的意思,东西城门都分属县衙管辖,大家吃的都是同一锅饭,不用分彼此。」 看胡头儿气得发狠,李大宝想要挽回些许交情,将脑袋凑得近些。 「那日他主动来东城门说起此事,小弟我完全找不到理由拒绝。你知道的,胡头儿,咱俩都是粗人,玩不过林知县的心眼。」 第44页 「你才粗人!起开!」 胡头儿一把撑在李大宝脸上,把人推开老远,又朝桌腿上狠踹了一脚,扯上唐仲拂袖而去。 # 「李大宝个不要脸的,当初他刚坐上西城门守正的位置,啥也不懂,又镇不住下面的城门卫,还是老子过去手把手教他。没想到,现在竟跟林知县尿到了同一个壶里!」 从西城门回来,胡头儿的火气还是没消,抄起膀子站在城门口,跟唐仲一通抱怨。 「其实,模仿者和竞争者迟早会出现,不是西城门,也会是别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得想出对策。」 「什么对策?要不我现在就去将李大宝狠揍一顿,最好三个月下不了床!就算林知县责罚下来,也要让清江县城里的人明白,老子的东城门不是好惹的!」 一言不合就诉诸拳头,是胡头儿解决问题的固定思路。 见唐仲一脸聊不下去的表情,胡头儿又急上了:「难道由着他们抢生意啊?兄弟你不是不知道,同样都是城门,他们一掺和进来,以后咱们东城门的gg位就租不起价了!」 是啊,同样的地段,自然抬不起价。唐仲默默念叨,忽然灵机一动。 「那就让西城门跟咱们没得比!」 胡头儿只当唐仲是气昏头了,如此不着边际的话,也说得出来。 且不说西城门紧邻着官道,除了年关前后,平时外地客商往来,人流如织。 再论繁华程度,西城门正对的白马西街上酒楼环伺。而他们面前的白马东街上,除了老旧的民房,只剩一个腌臜吵闹的菜市场。 孰高孰低,还用说吗? 「胡头儿,往面前看。」 面前?面前只有一片无主空地而已。 当年迁户造城,民夫们将一部分河滩也纳进城墙之中。 随着西城门外的官道日渐繁华,后来的人们,都死命将房子往西边建。 东城门这边,许多年下来,也没见到几座新落成的屋舍。 唐仲所指的这片空地,与其说在城中,倒更像是城外荒滩的延伸。 空地上蒿草丛生,荆棘遍布,一到夏秋两季,层层草木之下蛇鼠横行。 隆冬时节蒿草枯败,随着这些天,从东城门进城百姓的增多,大片枯草被行人踩倒,陷进深深浅浅的泥坑里。 「你说这片荒地?」 一语道出,胡头儿自己先不信了。 唐仲却点点头,「若是我们能将荒地稍加收拾,吸引人气应该不难。」 吸引人气?一起来掏蛇蛋吗? 胡头儿只当唐仲在吹牛,摆摆手就要上城楼,却见唐仲朝他摊开手板心。 「先前的十两备用金,还请胡头儿批给我,用作整理荒地。属下保证,一定赶在年前,让荒地派上用场!」 胡头儿面上一沉,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抠抠摸摸好久,才从钱袋里摸出几两碎银子。 唐仲拿在手上颠了颠,明显不够分量。 「不是该有十两吗?怎么才……」 「都吃多少天酒楼了,可不就剩下六两了嘛!」 胡头儿心里发虚,寻了个空档快步走上阶梯,独留唐仲在城门口的寒风中,思绪凌乱。 是说每回吃饭,胡头儿都抢着去结帐,还以为是他大方请客。 敢情,吃的全是公款! 原本按照唐仲的想法,先平整出土地,从城外的山上移植些花木过来,再添置些石桌凳,挖个池塘,将荒地打造成一处景致,用来招揽人气。 但如今,资金少了四成,从山上运花木的想法,只怕要打水漂了。 他得重新规划,想出既管用又省钱的法子。 第二日天不亮,最早赶着黑骡车,出城运菜的福兴酒楼伙计六子,跟唐仲点头打过招唿。 唐仲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托着浆煳碗,似乎腾不出手。六子赶紧从车上跳下,过来帮忙。 「帮我拿着灯笼就行,举高些,欸对,谢谢啊。」 见唐仲手里展开的告示有些新奇,既不像官府公文,也不是gg招租。 「这是啥?」 唐仲将碗底最后一点浆煳,均匀抹在纸背,踮起脚往墙上一贴,两只手反覆拍打,一一按实。 转过头来,他对上六子求知般的眼神,隆重介绍道:「公开招标!」 第24章 招标会 经常进出东城门的人,都知道城门口惯有新鲜玩意儿出没,每次路过,都会特别留意城墙,或是通道两旁。 果不其然,今天较早一批进城的力夫中,有人看到城墙上新贴出的告示,与以往不大一样。 「公开招标,东城门卫队有偿僱佣一支施工队,要求该施工队既筑基夯土,又能承接简易木工,有意者,请联繫东城门卫队详谈。」 这群力夫中,唯一识字的汉子逐字逐句念完,自己先懵了。 「大壮,施工队是啥意思?」同村人问道。 杨大壮挠挠后脑勺,「看字面,许是,做工的人?」 「那啥叫公开招标?」 杨大壮摇头,真不明白了,中午做活时问问其他帮工的,或许有人懂。 当真是新鲜事,在清江县,要建房子,得寻泥瓦匠,要置办家具,就得找木匠。还是第一回 听说,找什么施工队。 许多看告示的人跟杨大壮一样,逐字逐句反覆琢磨过后,还是一头雾水。 第45页 但也有个别心思活络的,当即便找到唐仲,说自己虽不会做工,但能拉来木工和力夫,问这样算不算告示上说的施工队? 「当然算,能组织来工匠,你就成了包工头。到时候,你代表施工队来详谈便是。」 包工头?这又是啥劳什子? 对于前来谘询的有意者,唐仲都是统一答覆:「三日后的巳时,到城门口准时参加招标会,会上直接敲定合作方。」 怪事年年有,东城门竟是一桩接一桩。 既是请人做工,要去到哪里,做什么工,给多少银钱,却一概不提。 神神秘秘,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招标告示贴出来,很快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白马西街上的酒楼中,谈论招标会的,也比谈论西城门gg位的多。 三日后,还不到巳时,东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堆人。 有从村里匆匆赶来的农夫,有县城里做其他营生的商户,有专程过来开眼界的青壮,也有不明就里抱着孩子瞎凑热闹的大娘。 「欸,你听说没,西城门的两个gg位,昨天租成一百四十两银子。」 「平均一个gg位七十两,价格果然被拉低了不少!」 唐仲站在阶梯上,正用目光大致清点城门口的人数。 赵力抄起膀子,抱着缨枪靠在城墙上,懒懒地晒太阳,全然没有帮忙的念头。 「你可知,两个gg位被谁租下了?」 见唐仲忙着数人头,半天不搭腔,赵力也懒得卖关子:「就是上次那个,差点一百两拿下我们这边gg位的,品雅居掌柜。他一人硬是拍下了两个gg位,大大地出了迴风头。」 「两个gg位?大手笔啊!」 唐仲心头一酸,如此不差钱的金王八,怎么就游到西城门去了! 「gg词呢?写的是什么?」他继续问道。 gg词? 赵力在脸上干搓了一把,努力回忆。记得好像是两句什么诗,还是挺拗口。一时半会儿,真记不起来。 「那我们城楼下的gg,你记得吗?」 赵力这下倒不犹豫了,张嘴就来:「大颐门,好品味。福兴酒楼,会员七折。」 唐仲得意地拍拍赵力的肩头,「看吧,gg传播效果这一块儿,我们还是拿捏得死死的。」 住在城东的刘大娘,在家闲得发慌,索性抱着孙儿出来晒太阳。 看东城门下聚集了好些人,像是出啥大事,刘大娘一熘烟小跑过来,不声不响地钻进人堆,竖起耳朵听周围汉子们的闲谈。 不多时,只见城墙阶梯上,一个瘦小的城门卫招唿一声,身边的汉子都齐刷刷登上台阶,朝城墙上走去。 她在清江城中待了好些年头,还始终没机会,爬到城墙上去瞧过叻! 想都不想,刘大娘三并两步,追上前头的汉子们,混在人堆里随大熘。 忽然,一柄缨枪横在面前,拿枪的城门卫板着脸,朝她厉声喝道:「招标大会,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刘大娘吓得脚跟发软,腿肚子差点转筋,夹上孙儿转身就逃。 赵力抖抖枪上的缨子,相比起往日一贯的冷眼旁观,今天,他终于找到几分参与感。 这个时代,民间还没有职业包工头。 但受到唐仲「包工头」理论的启发,好些有点人脉,想来掺一脚的生意人,都来到城墙上参加招标会。 看样子像是笔大买卖,若真谈到手,到时候再便宜招揽力夫和木匠便是。在中间当个二道贩子,岂不美哉! 也有些本就是做苦力的汉子,听了消息赶过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只当是找些活计做做。 人数不少,城楼中明显装不下,唐仲便将众人引到城墙的宽敞处,又抬了根板凳出来。 露天招标大会,就此开始。 唐仲站到板凳上,朝众人示意道:「开会啦!各位都静一静,先听我说。」 城墙上不拢音,唐仲的声音穿透力不够,人群中好些汉子没听见招唿,依旧埋头各自聊天。 「都给老子闭嘴!再吵吵,立刻轰走!」 胡头儿及时雨一般从城楼中出来,中气十足的大嗓门立刻镇住了场子。 他大踏步走到唐仲身边,抄起膀子跨立,看谁还敢当着他的面嚷嚷。 唐仲提起一口气,继续道:「各位中午好,清江县东城门首届工程招标大会,正式开始。会议议程相当简单,我将一一列出招标要求,不能达标的施工队,自行离开便是。」 下面一阵交头接耳后,没有异议,唐仲直接进入正题。 「第一,施工队里须有人会木工,不用特别精巧,要求自带工具,会刨木,能打磨就行。还要有足够数量的力夫,能筑基夯土,不怕吃苦。」 这些条件都是招标告示上列出的,众人早已知晓,说完之后,无人离场。 「好,下面是第二点。」 唐仲顿了顿,抬手指向城墙下的大片荒地,继续道:「这便是此次工程需要平整的土地,我们希望在二十日内整理干净并夯实地基,地面上还有些简易的木工活需要完成。」 众人顺着唐仲手指的方向,移步到女墙边。 往日经过东城门时,对这片荒地早就习以为常,谁也不曾多留意。 现在从城墙望下去,荒地一览无余。过于野蛮生长的荆棘,过于宽广的面积,当真硬骨头一块,不是寻常施工队能接手的。 第46页 几支人少的队伍,看过之后自觉无力招揽,互相打望几眼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一言不发,低头走出会场,快步跑下阶梯。 会场的人少了小部分,唐仲拿出他的杀手锏,试图稳住剩下的人。 「顺便透露一下,我手上有一份木工图纸,很有价值,如果能成功招标,我便会把图纸送给施工队。」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最让人头疼的。 唐仲清了清嗓子,「最后一项要求,最为苛刻,也最能表现各位的诚意。那就是,我们的预算,只有六两银子。」 说到价钱,唐仲不自觉心虚,连声音都小了一截。 「什么?多少钱?」 「才六两银子,没搞错吧!」 「如此大一片地,还要在二十天内夯实,光力夫少说都得找二十来个!二十个力夫,干一天少说要付两百文铜钱,二十天就是整四两银子!」 「可不是嘛!还要算上伙食,木料钱,请木匠的钱。别说在中间赚笔银子,不倒贴就菩萨保佑了!」 「难怪一开始捂着啥都不说,敢情是东城门,压根给不起银子!」 人群中炸开了锅,尤其是临时决定做包工头拉生意的,都七嘴八舌抱怨上了。 幸好招标会不在城楼中举行,不然此刻城楼的屋顶,只怕已被掀翻。 唐仲再次画大饼安抚道:「各位不要忘了,若是能中标,我将会把木工图纸奉上。上面的木工物什都很值钱,做出来不愁销路的!」 奈何大家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仍自顾自地宣洩牢骚,都觉得被遛了一道。 「娘的!能做就做,不做就滚!吵吵什么!老子可不欠你们银子!」 胡头儿这个挪用公款的罪魁祸首,丝毫没觉得理亏,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嗓子,成功将参会人员撵走了七七八八。 眼看有意向的施工队,就要走完了,唐仲赶紧跳下板凳,快步走向角落里的一群汉子。 看样子,他们应该是相熟的力夫,正聚在一起,埋头商量。 其他施工队走的走,散的散,趁他们还没商量出统一的口径,唐仲赶紧凑过去,争取最后的希望。 「大哥们,认真考虑一下吧,我的图纸确实不错,能卖钱的!」 唐仲从一个正经的甲方,转瞬间变成推销小弟,赔着笑脸只求促成这单生意。 「是不是对最后的价格不太满意?」 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涨一点价也可以,倒时候再死皮赖脸跟人打欠条,拖到年后下个gg位租金到位。 汉子们低声商讨一阵后,终于有了结果。 为首的杨大壮转过身来,抠了抠后脑勺,憨实道:「成,六两银子,我们干!」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仲:当甲方不容易啊! 第25章 施工队 唐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认:「六两银子,确定?」 「成……」 唐仲激动地拍了拍杨大壮的膀子,竖起大拇指,「好男人,有眼光!」 一阵查户口般的寒暄之后,唐仲终于摸清了这群汉子的底。 汉子们都姓杨,一行十二人,彼此之间沾亲带故,都是城外杨家村的农户。 近来地里没有庄稼活,他们便结伴进城,想找些下力气的散工,在年前多挣些银钱回去。 都是本分的庄稼汉,好些人不常进城,有些拘谨,第一次登上城墙开会,更是浑身不自在。 唐仲本想请大家一齐到城楼中,坐下来商议荒地改造的具体规划。 三催四请好半天,汉子们还是心里犯憷,总觉得城楼是官府的地盘,死活不愿进来。 最后,众人一致推选出在乡学混过一段日子,识得几个字的杨大壮,由他作为代表,跟城门卫交涉。 时间紧,任务重,钱还少,这些唐仲都清楚。 听到先前其他人的抱怨,他有些担忧:「你们只有十二个人,二十天时间能做完吗?」 杨大壮也是个憨直爽快的,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不晓得……」 「根据以往的经验,你稍微估计下呢?」 「以往没经验吶。」 唐仲:「嗯……」 行吧,虽然没谱,但胜在态度诚恳。 「木工活计呢?你们会做吗?」 「应该会……」 唐仲心里打了个咯噔,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应该会? 杨大壮实话实说:「我们里面不少人,都帮着村里修葺过房子。木工活计要是简单,应该没问题,要是稍微难些,估计够呛。」 唐仲深吸一口气,全凭天意吧!谁让他们没钱,请不起别的施工队呢? 按照他的设想,东城门前的空地,最多时能容纳千人活动,所以地基必须稳固。 依照清江县普遍的建房习惯,地基需往下挖六尺深。荒地上不需要建房,唐仲满打满算,估摸着基坑三尺便足够了。 即使如此,在面积宽大的荒地上掘地三尺深,也是一番不小的动作。 西城门在林知县的授意下,紧紧复制东城门的步伐,他们的下一批gg位出来的日子,跟东城门一样,也定在年后。 到时候两个城门同时拍卖,谁低价谁尴尬。 西城门本就比东城门占据优势,如果不提早打算,到时候丢人的必定是东城门。 第47页 李守正应该不会存有挑衅心思,想来,这应该是林知县,故意给他们的难堪。 下一批gg位年后招租,荒地的工程,必须赶在年前完工。 满打满算,只剩下二十天! 当天下午,还没到平时胡头儿午睡起床的时辰,杨家村的汉子们,就带上锄头铁锹,进城干活来了。 荒地废弃多年,除了大片蒿草,还有好些倒伏的荆棘。汉子们倒混不在意,挥起傢伙事一头扎进去。 唐仲在城墙上,看着他们从下午一直干到日头落山,每个人都埋头做活,没有一句抱怨。 等到城门快要落锁时,荒地上已经垒起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土堆。 第二天城门刚打开,杨家村的汉子们就已经扛着竹筐和扁担,早早候在外头。 「来得这么早?吃过饭了吗?」 杨大壮摆手,帮着唐仲将沉重的铁皮城门推开,「不碍事,一会儿到了中午,家里的婆娘自会送饭过来。」 说完,杨大壮招唿众人快些进城,将前一天垒起的浮土,铲到筐里运出城门倒掉。 在城中大部分人家还没起床的时辰,杨家村的汉子们,就已经热火朝天地干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汉子们仍是这般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干活。 唐仲替他们粗略计算过,如此劳苦二十天下来,每人只能分得半贯钱,这还没算上饭食和之后的木材开销。 再想想他们几个城门卫,守着一座城门的便利,每人轻轻松松到手十两。 相较之下,普通农户挣钱的手段,也太辛苦了些。 唐仲心中有些不忍,咬咬牙,从自己的钱袋子里,忍痛摸出唯一的一两碎银子…… # 年关腊月,寒气侵人,但一上午活计做下来,还是连着打湿了里外几层衣裳。杨大壮索性光着上半身,甩开锄头,走到边上来喝水。 「大路上往来都是人,不嫌臊啊?」 话里责备,声音却满是温柔。杨大壮转过头,沖说话的女人嘿嘿一笑。 「你来啦?」 女人放下手中的提篮,将搭在箩筐提手上的素白褂子捡起来,递到自家男人身前。 「风凉,上!」 「身上全是汗和土,腌臜得很,这是你给我做的第一件衣裳,别弄脏了。」 唐仲从福兴酒楼过来,还没回到城楼,就一头撞上两口子光天化日眉来眼去的恩爱场面。 一时之间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见有人过来,女人颇难为情,埋头躲到杨大壮身后。 唐仲干咳一声,「那啥,这是我买来的几只熏鸭,你们中午吃饭的时候,打开尝尝!」 说完,他将怀里的几个油纸包往杨大壮手里一塞,抱歉道:「你们继续说悄悄话,我就不打扰了。」 「哦豁,新媳妇脸红咯!」旁边撑着锄头看热闹的汉子,趁机瞎起闹。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将地上的旧棉衣往杨大壮身上一批,低头捂着脸跑开。 # 「一夯下去,嚯嘿,二夯来嘛,嘿作!遇山开山,嚯嘿,河架桥嘛,嘿作!」 汉子们打夯的声音,喊得震天响,常常引得路过的行人围观叫好。 这个时代没有机械工具,打地基全靠人力牵动石夯。 所谓石夯,便是形如磨盘的圆石,中间开凿出数个孔洞,并用结实的麻绳穿过系牢。 四个汉子一组,随着号子的节奏,齐齐拽动麻绳举起石夯,再卸力使之垂着落下,靠重量压实下面的土地。 按照清江县的夯土习惯,汉子们打的是灰土地基。 基坑挖好后,将白灰黄泥和河沙,按比例调和拌匀,再铺撒到坑中夯实。每夯好一层,还要在面上浇泼一层糯米浆,让夯土更加密实经用。 如此反覆数次,直到三尺深的基坑完全被夯土覆盖,地面才算平整完成。 看着城楼下,肌肉健硕的汉子们孔武有力,胡头儿心痒,好几次都想下去,使使无处安放的一把子力气。 唐仲恰如其时凑过来,幽幽道:「其实还有一处地方,需要胡头儿做些奉献。」 胡头儿立马捲起袖子,说干就干:「兄弟尽管说!包在我身上!」 唐仲摊开手板,诚不我欺:「给施工队买肉打牙祭的钱,快不够了。」 「咳咳,突然想起来,赵力方才好像有急事找我,得赶紧看看去!」 望着胡头儿脚底抹油的抠搜背影,唐仲嘴上无声,心中万马奔腾。 # 几天过去,城墙下的地基已经初具雏形,唐仲捲起手上的规划图纸,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此前一直怕见的人,终究是躲不过去了。 他专门绕道福兴酒楼,厚起脸皮要来一只熏鸭包上,又在路上买了袋蜜枣,一路忐忑行到本心堂门口。 跟此前排长队的场面不同,此时的本心堂诊室中,只有寥寥几个病人。 唐仲在外头徘徊良久,始终不敢面对,索性一转念,熘进了隔壁药房。 「咳咳,小弟弟?」 听到声响,小药童软乎乎的声音,从药柜后响起:「请问足下可是要拿些伤寒药片?」 「我不爱吃药。」唐仲故意逗弄小孩。 「不怕,药片不同于药汤,不苦的。我们有现成的伤寒药片,带回去温水服用即可。」 第48页 声音越来越近,人还没出来,两个小揪揪倒先从药柜上冒出来。 「咦?是你!你病了吗?」 见到唐仲,小药童颇为惊喜,小脑袋不自觉晃了晃。 「我好得很。」 唐仲勾勾手,蹲下身子,神秘兮兮地将纸袋递上前,「吶,给你的。」 他身上最后两个铜钱,终于在今天花完了。 「是蜜枣!」 「专程给你买的,别客气,随便吃!」 谁知小药童只干巴巴望了两眼,便将蜜枣袋推回去,一脸委屈。 「师傅说了,不许吃甜食。」 几岁的小孩子,吃甜食有什么问题?褚老头当真是古板。 再说,这可是他身上最后的钱买来的,一片心意,不吃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腿有些麻,唐仲换了只脚蹲着,抖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别听他的,小孩吃糖,天经地义!」 「真的吗?」小药童将信将疑,有些动心地往袋子里瞧一眼,咽了咽口水。 「放心吧,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熟悉的冷漠声音:「谁说我不知!」 几乎跟上次一模一样,又是企图在小徒儿身上做手脚。 褚大夫气得狠狠瞪了唐仲一眼,走过来直接将整袋蜜枣没收,牵起小药童,回到药柜后头。 好死不死,又被撞上了! 唐仲干笑两声,起身时带着踉跄,找补似的,赶紧将怀里的油纸包捧出来。 「褚大夫,好久不见,这是晚辈专程带的熏鸭,福兴酒楼的招牌菜,您尝尝。」 褚大夫看都不看,「烟燻食物,不吃,拿走。」 唐仲呆立当场,尴尬地脚底搓灰。 是不是他们八字犯沖啊?怎么带着礼物上门,又戳到了褚老头的忌讳。 但专程来一趟,没道理空手而归。唐仲厚起脸皮,硬生生要跟他聊下去。 「近几日挺记挂乞丐爷孙俩的,不知……」 「已经痊癒,你还欠着二两诊金。」 唐仲:「嗯……」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唐仲心头堵得慌,完全不敢开口,杵在门口干站着吹冷风。 听见隔壁诊室有些动静,褚大夫重新从药柜后钻出来,经过时,余光嫌弃地在唐仲身上扫过。 「到底什么事,快说。」 唐仲喜出望外,连带着嗓音都跟着抖上两抖:「想请您亲自比划比划,禽兽戏的动作。」 褚大夫结结实实地朝他剜了一眼,磨着后槽牙发狠道:「竖子,那叫五禽戏!」 唐仲尴尬地头皮发凉:「嗯……」 作者有话要说: 褚大夫:总有人想教坏我徒弟! 第26章 揭幕式 离除夕还剩三天,地基基本完成,只剩下边缘部分的水沟,有待开凿。 汉子们回到村里,从自家后山上伐来木头,小山似的堆叠在城门口,等候唐仲的安排。 唐仲寻了个人少的角落,招唿大家围拢过来,从怀里掏出他这些天精心画好的图纸,神秘兮兮道:「这些宝贝,可不能外传,我现在正式交给你们,务必好好保存,以后准能卖出大价钱。」 离唐仲最近的汉子,听得心潮澎湃,还以为是什么致富密宝,可朝图纸上打望一眼后,只觉得有人在吹牛。 「就凭这根断了一截的鞦韆?还赚大钱?唬小孩的吧!」 唐仲倒不生气,只纠正道:「不是鞦韆,它叫漫步机。」 「那一高一矮,两根晾衣棍呢?」 「叫做高低槓。」 「缺了半截的车轱辘是……」 「滚筒跑步机。」 「这个我认识,是两个盘子。」 「那叫转盘,转胳膊的。」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对着图纸上的东西一阵指指点点,都被唐仲一一纠正。 毕竟,这些后世制霸街角和公园的户外健身器材,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只能凭想像力瞎猜。 唐仲将图纸分发下去,这一次,他认真标记好各处部件的尺寸,绝不会出现上次铁匠铺的尴尬场面。 空地被中间的道路一分为二,左边的面积明显大上一圈,唐仲将其规划成健身区,右边的空地,是儿童区。 但两世为人,始终单身狗的唐仲,对儿童游乐器材的想像,只停留在自己童年的滑滑梯和跷跷板上。 所以清江县的小朋友,无缘深入体验后世小伙伴的玩具乐趣。 规划好器材区,空地剩余的面积还是足够大,漫步机和滑滑梯,还不足以丰富清江人民的饭后生活。 唐仲也曾想过引入广场舞,但一想到有人拿着锣鼓唢吶,在城楼下一整天动次打次,他就赶紧放弃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有声音的不行,那就换个无声的吧。 唐仲找到杨大壮,从怀里掏出本《五禽戏二十六式》。 这是他之前拼上脸面不要,从褚大夫手上借来的,用完还得还回去。 「把上面的图谱,依次刻在木板上,立在左右两边。」 杨大壮识得字,自然知道是好东西,点头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杨家村的汉子们心眼实在,看唐仲催得紧,便都加班加点地赶工,有时候忙上一天,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 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早上,所有活计都已完工,正式交由唐仲检验。 第49页 之前蒿草遍布,荆棘丛生的荒地,如今拾掇一新。坚实的地面宽阔平整,和街道齐高,新做成的各式器材,都细緻地打磨了圆角,泛出阵阵松柏木香。 唐仲背起手,绕场数圈,来来回回仔细检查,最后将目光落在健身挨训器材上。 见他招手叫人过去,汉子们你推我我推你,像被学堂的先生抽到功课一般,都不愿过去挨训。最终,还是杨大壮被人推出,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哪里没做对?能改我们立马就改,要是不能改的话,我今晚回去问问村里的木匠。」 唐仲指着漫步器的把手,「这里,把你们的名片刻上去吧!」 名片?又是啥新鲜物什? 杨大壮下意识去抠后脑勺,显然没听明白。 「所谓名片,就是你们施工队的联繫方式,相当于小gg,刻在每件作品上。若是以后有人想找你们,看着名片,就能寻过去。」 杨大壮听得云里雾里,平白无故的,寻他们干啥? 「自然是找你们做东西。」 唐仲的脑子比杨大壮转得快,已经替他们想好了。 「就刻杨氏施工队承制,地址:清江县杨家村。」 杨大壮「哦」了一声,转身回去拿凿子,又听唐仲在身后补充道:「每个健身器材,还有对面的滑滑梯跷跷板,都刻上!」 # 花光了公款,东城门卫又恢復了一日三次,去公厨领馒头的生活。 不过今天上午,胡头儿亲自过来,一直在公厨门口守着,却不是为了等口吃食。 准确地说,他是来等人的。 公厨紧邻着县衙,站在公厨门口,刚好能穿过公堂侧面的窗户,瞥见堂上林知县的裤脚。 日上中天,只见那抖了一上午的二郎腿,终于落了地,胡头儿心知是过完堂,该午休了。 坐在公堂上的林知县,刚取下头顶的乌纱帽,靠在椅背上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就看见胡秉义从外头小跑着进了院子。 「私闯县衙,惊扰公堂,该当何罪?」 戚捕头将刀柄抵在胡头儿胸前,将他挡在院中不许进去。 「当你娘的罪,让开,老子看到你们退堂了!」 戚捕头见没把人吓住,不甘心地往胡头儿腿上来了一脚,感觉踢到实处,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老子今天忙着呢,先不跟你计较,等有空了再来好好教训你!」 「跑什么,比划两招啊!」 胡头儿顾不得跟戚捕头纠缠,凭空威胁两句,赶紧钻进公堂。 到了年底,官府的案卷堆积如山。林知县平时惯爱拖延,眼看去年积下的官司还有十来桩,真想一推六二五,破罐破摔撂挑子不管了。 看到胡秉义跑进来,林知县以为又来了什么费脑子的差事,连带着脸色都难看几分。 「大中午的,不在东城门好好待着,玩忽职守,跑公堂来作甚!」 胡头儿上前抱拳,「请大人午后移步东城门,属下们有紧要事务,需请大人莅临指导。」 「有屁现在就放,本官下午也忙着呢,没工夫陪你们兜圈子。」 「是有关清江百姓民生的大事,关系到日后东城门的gg位收入,甚至是后续的创收项目,请大人午后务必过来。」 这一句拔调子的大场面话,明显是唐仲教的,凭胡头儿的脑子可想不出来。 百姓民生倒不打紧,左右不过交粮纳税出徭役,这些他平时都盯得紧,能出什么事? 林知县知道,这些时日东城门确实搞出了声势,听说是在平整土地。 左右不需要他批银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他忙得没空理会。 不过,既然说跟gg位的银子有关,那倒不能不过问。 也罢,勉强受累走一趟吧! # 「咚咚锵!咚咚锵!」 东城门口锣鼓喧天,数丈长的红布标语迎风招展。 胡头儿忍痛自掏腰包,抠出半吊钱,又心理不平衡地从赵力身上抢来一两银子。 斥重金,在城头装点了红绸子,又请来城中四支红白喜事吹打班,齐齐坐在城墙下,朝着西面一通敲打。 远远瞧见林知县的仪仗过来,胡头儿赶紧让吹打班再卖力些,连刚歇过口气的唢吶手们,都重新奏上了。 带上两个城门卫,胡头儿快步前去迎接。 午后的日头暖和,听见东城门这边敲敲打打,好些闲来无事的百姓,都从家里出来,凑到跟前看热闹。 知县的仪仗可不管那么多,直接鸣锣开道,将杵在跟前的百姓赶出老远。 林知县从仪仗后缓缓走出,看着眼前大变样的东城荒地,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这是要做什么?」 胡头儿上前抱拳行礼,却不知如何答话,转头去瞟身侧的唐仲。 「启禀大人,属下们感沐大人的恩德,特将此地开闢成百姓日常休闲健身的场所,今日工程完工交付,特请大人前来揭幕。」 揭墓?揭开谁的墓? 林知县闻所未闻,听着就觉得晦气。 「不必了,本官就是过来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既然土地平整完毕,百姓今后畅行无阻,本官也就放心了。公堂还有要事,本官……」 见林知县刚来就想脚底抹油开熘,唐仲赶紧拖住,朝众人宣布道:「吉时到,揭幕仪式正式开始!」 第50页 胡头儿也配合着过来推林知县的胳膊,「请大人移步。」 「走!看仪式去咯!」 混在人堆里的杨家村汉子们,都相当捧场,一个个跟着嚷嚷起闹,很快便煽动起百姓们的好奇心,纷纷聚拢过来,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情势逼人,总不能让衙役们亮白刃强行冲出去吧?要是传到府台大人耳朵里,还不知被如何训斥呢。 明知东城门要搞事,却也无可奈何,林知县眼看不能退场,众目睽睽之下,勉强挺直身板,为顾全形象被迫就范。 「民意如此,本官便依你们所言。」 唐仲将林知县引到几步之外,一块盖着红布的木牌前,示意他抓着红布的一角。又转头招来胡秉义,示意抓住另一角。 「下面,有请林知县,胡守正,共同揭幕!三,二,一!大家鼓掌!」 起初,围观的百姓都是一脸茫然,只听见人堆里,有零星拍巴掌的声音。 渐渐地,始终没有断绝的掌声,像有生命力一般,越来越响,越传越近,如燎原的野火,随风蔓延。 围在里层的百姓们像是受到感召一般,也试探着抬起手臂,破天荒地跟着鼓掌。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里,胡头儿内心激盪,豪迈地将胳膊一抬,带动林知县一起,揭开木牌上的红布。 和煦暖阳下,木牌上新刻的七个大字,用红漆涂了,格外惹眼: 「清江县人民广场」。 第27章 限量款 天朗气清,微风不燥,大地在日头的照耀下,升腾起一层淡淡的暖意。许多人都除下外衫,在新落成的广场上晒太阳。 东城楼下,新立起的双槓上,一个芥紫的身影尤其醒目。 只见她双手握紧桿头,双脚在地上使劲一蹬,借力踏在支木上,腰间轻扭,旋即纵身跃上槓桿。 离地五尺高,她浑然不觉害怕,手撑着双槓,两只脚在空中得意地晃荡。 双槓四周围了好些人,方才虽有城门卫过来,大致教了每样健身器怎么使用。 但除了没有难度的漫步机、转盘和跑步机,其他几样器材都鲜少有人尝试。 都是街坊邻居,当众出洋相就难堪了。 因此,当有人动作利落地翻上双槓,人们都不禁赞嘆。 双槓上的女子转过身,低垂的眼角盖不住眸中的神采。 刘大娘嘿嘿一笑,朝下面的街坊们自信挥手。孙儿在对面玩跷跷板,她终于能腾出手来,施展自小练就的爬树本领。 在她的带动下,很快又有第二个,第三个老大娘跃上双槓,衣袂翩翩,神采飞扬。 年岁增长的是经歷,甩开家务和儿孙,谁还没一颗少女心。 广场后的城门通道里,胡头儿正帮忙举着砚台,看唐仲踩在板凳上,往政务栏里增加内容。 「腊月二十九,林知县与东城门守正胡秉义,共同为清江县人民广场揭幕,数百群众见证,共襄盛举。」 胡头儿来回琢磨唐仲写的这句话,逐渐回过味儿来。 「干嘛要请林知县来揭幕?建广场可全是我们东城门的功劳,他连一文铜钱都没给,凭什么还要在政务栏替他大肆宣扬?」 唐仲画下最后一个句点,从板凳上跳下来,又拿袖子拂去上面的脚印。 「别看现在政务栏上的内容,是我们辛苦做了添上去的,日后,等人人都知道城门下有个政务栏,林知县就会主动做出成绩,求我们写上去。」 说着,唐仲将板凳往肩上一扛,又腾出手接过胡头儿手上是砚台,自信道:「咱们就走着瞧吧!」 胡头儿正对着政务栏,盯着上面仅有的两条内容,只觉得唐仲在吹牛。 「对了胡头儿,我待会儿想请假,有些私事要处理。」唐仲走到通道拐角,又探了个脑袋回来。 「只管去你的,咱们谁跟谁!」 胡头儿朝他的方向挥挥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他还要继续琢磨,这个平平无奇的政务栏,怎么就能在日后派上用场? # 明日就是除夕,县城中的店铺,一般在除夕这天都不会开门,王记铁匠铺也不例外。 几项催得紧的活计,他已经提前赶工完成了,剩下的活,都等到年后再来做吧。 他拿铁钳退了烘炉里的炭火,又将炉房里的柴禾和焦炭都搬到院子里,关门歇业之前,他准备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扫帚在青石地面上刷出沙沙声响,伴随着几声轻柔的咚咚敲门声,在小院里迴响。 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谁在这时候来打铁? 王铁匠将扫帚靠在墙边,手在裤管上摩挲几下,穿过院子前去应门。 后门打开,就看见一张清瘦的少年脸庞,正对他干笑。 「王伯,给您拜个早年了!」 王铁匠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些许不耐。 「你何伯他中午就回凤山村了,过年这些天都不会过来,要找他就回村里找吧。」 说完,王铁匠抬手就要掩门,唐仲赶紧伸出一只脚迈进门槛,「王伯,其实我是来找您的。」 顿了顿,唐仲稍微思考下措辞,復又小心翼翼道:「上次的事情,主要怪我,画图的时候没有标明尺寸,所以……」 哪壶不响偏提哪壶,王铁匠像是又被戳到心窝子,脸上一阵阴晴变换后,明显不想重提伤心事,自己打自己的脸。 第51页 「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别提了,指甲钳按照新的图纸,随便打了打,你看看,能行就行,不行找别人去!」 「嘿嘿,怎么会呢。」 唐仲赔上笑脸,整个人跨进门槛,跟着王铁匠往院子里走。 「就在里头,只做了三个,自己看吧。」 王铁匠往炉房里随手一指,自己却站在院中不愿进去,拿回墙边的扫帚,继续打扫院子。 唐仲悻悻走进去,心里很是忐忑。 王伯现在生气的态度,他完全理解。上次的失误,给老铁匠的打击还挺大,无异于在他骄傲了半辈子的自信心上,狠狠地浇了一盆凉水。 唐仲在来之前的路上就想好了,不管一会儿看到什么样的作品,他都要厚起脸皮往天上吹,务必要把王铁匠哄高兴! 炉房不大,盛放器物的木板就在屋子正中间。唐仲的目光在上头扫过,视线立刻落在木盘里三个银白的事物上,下巴不受控地往下掉了一格。 「王伯!」 唐仲像是只尾巴着火的公鸡,嚎着嗓子从屋里蹿出来。王铁匠紧紧捏住手上的扫把头,憋住一口气,全然不想转过头去。 「干嘛!」 他不耐烦地吼回去,声音中带着浓烈的戾气。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跟铁器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从来都是被人称赞,还是第一次在唐仲身上翻了船。不眠不休做出的东西,最终却落了个一塌煳涂,回炉重造! 一向相当自信的他,在唐仲这里,有种空有一身技艺却施展不开的苦闷。 眼下的三枚指甲钳,是他重新花了二十多天时间,精心打制出来的。 他简直不敢想,若是这次还说做得有问题,他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崩溃地上去锤人。 听见唐仲从炉房出来的脚步声,却半晌不见他继续开腔。王铁匠终于忍不住侧过身,用余光去瞟身后的少年人。 「说吧,到底怎么样,给个准信!」 唐仲将木盘推到跟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 「这哪是什么指甲钳!」 王铁匠握扫帚的手再度紧了紧,心中霜雪闭户,如坠冰窟。 「这简直,就是艺术品吶!」 盘中三枚小巧的手工指甲钳,被打磨地熘光噌亮,晃眼一瞧还以为是三件银器。 近距离逼视之下,更见王铁匠的细緻工艺。 指甲钳通体不过成人两节手指长度。不仅按照图纸上的设计,一比一还原了每个零部件。更让人惊喜的是,在指甲钳的正反两面,都有精美的纹饰。 指甲钳的腹部,是流畅的水波,夹层中用来磨砺的部位,是密集的云纹,指甲钳背上的翻盖表面,还雕刻着一尾灵动的鲤鱼。 实在想像不到,在这个没有现代化机械标准生产的时代,手工打制出的铁器,竟能如此精美。 王铁匠被唐仲的大喘气,激得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他转过身来,盯着一脸兴奋的唐仲,一直僵硬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 城西的福兴酒楼中,正按照唐仲先前规划的会员福利,进行年末积分兑换活动。 积分兑换奖品,都严格按照积分和礼品对应的条目,有据可依,避免扯皮。 临近年关时,来兑换积分的客人越来越多,刘掌柜干脆在门口立了块牌子,将积分兑换条目一一列出来,省得老是有人过来询问。 积分从少到多,每个阶段都能换不同的东西。一百积分能兑一张素棉布巾,五百积分是一对白瓷碗,七百积分可以换回一套茶具,一千积分则是一根腊猪蹄髈。 成为会员后,在福兴酒楼每消费一文钱,就能积累一个积分。刘掌柜那儿有一本鱼鳞帐,哪个会员积了多少分,记的一清二楚。 好些老顾客平时都攒着积分不用,只等到年跟前,攒满一千积分,好换一只腊猪蹄髈回家。 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刘掌柜和伙计六子,已经提前忙活上了。 刘掌柜拿着会员册,对照着客人出示的会员木卡上的信息,一一核销。六子则忙着将腊猪蹄髈挨个用油纸包好,再系上喜庆的红麻绳。 自打人民广场开始动工,唐仲除了过来赊过两回熏鸭,就没再过来。 此刻见他走进店里,刘掌柜喜滋滋地朝他招手,当着排队客人们的面,只说:「差爷来啦!你看,店里多忙啊!」 唐仲自觉找位置坐下,端了壶茶水等着。 刘掌柜知道他是找自己有事,手上不觉加快了动作,连声催促六子也动作麻利些。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寻了个暂时没人排队的空档,刘掌柜摸过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每次唐仲过来,除了拿熏鸭,就是想到了招徕生意的妙招,若不是签了保密协议,刘掌柜真想找人给唐仲画幅画像,跟财神爷的雕像一起,摆在龛里一天三炷香供上。 「这次,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安排呀?」 唐仲点点头,示意刘掌柜附耳过来,手捂在腮边交待好一阵。 看刘掌柜脸上渐渐浮起的疑云,唐仲拍了拍他的后背。 「去吧,若真有人来换,记得通知我!」 说完,唐仲避嫌似的,大踏步走出酒楼。 日暮时分,福兴酒楼中渐渐坐满客人,只见刘掌柜在堂中打了一圈招唿后,从门口取回积分兑换的牌子。执笔在兑换条目的最下方,新添上一行: 第52页 六千积分,兑换指甲钳一个,绝美限量款,先到先得。 第28章 小邋遢 指甲钳? 是个什么玩意儿? 福兴酒楼的会员制度,定出来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能在这段时间集满一千积分过来换腊猪蹄髈的,都是县中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 但眼下六千积分的价格,着实太高了些。 要知道,一个积分便是对应一文铜钱,六千积分则是两个月的时间里,在福兴酒楼中开销了六两银子。 清江县不同于永宁府,少有出手阔绰的公子王孙,眼下大堂中客人虽多,只怕没人能换得起。 有那些个向来喜欢在外头充门面的,当即就问上了。 「到底是什么限量玩意儿,值得六千积分,先把东西拿出来瞧瞧,要是真不错,咱说不定会考虑考虑。」 刘掌柜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托在掌心,在那人眼前一晃而过,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伸长脖子。 仅仅片刻功夫,刘掌柜五指收拢。旋即将指甲钳揣回去,故意卖起关子。 「别说清江县了,就是放眼整个永宁府,都只有三枚。六千积分,还是折让后的价。」 「好贵,咱们一桌人的积分,加起来都不够。」 「刚刚近距离瞧见了,当真是个精巧玩意儿。」 「哎,也不知谁有这个财力,能换来一个,好让我们仔细瞧瞧。」 堂中客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从唐仲下午刚将指甲钳拿到手,到现在成为福兴酒楼中热议的话题,前后不过三四个时辰…… # 转眼便是除夕,一大早,唐仲借来福兴酒楼的黑骡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回凤山村的路上。 胡头儿过年有五天假,推己及人,也安排手下的城门卫在过年期间轮休。 首先获得两天假期的,便是唐仲。 差不多两个月前,他也是赶着黑骡车,身无分文地闯进了清江县城。 现在回家去,虽说不上衣锦还乡,至少也不再穷困潦倒。 骡车行驶过一个凸起的土丘,颠簸地剧烈了些,唐仲赶紧往后面的板车中望了一眼,确认上面的大包小包没被颠出去。 上午去福兴酒楼借骡车时,刘掌柜顺便给他分了这两旬的盈利分红。 去掉上次多拿的,以及时不时过来赊欠的熏鸭,一共是五两银子并三百六十文。 唐仲喜滋滋地捧着银子,当即就买了七只熏鸭,四包蜜枣,又去市场上转悠一圈,带上一堆肉食果脯。 车里堆得满满当当,赶着回家过个好年。 翻山越岭,进到凤山村的地界后,黑骡子渐渐识途,不用唐仲牵缰绳引导。 村道先从顾大婶家房后经过,唐仲吁停骡子,跳下车准备去接自家弟妹。 刚行出几步路,就看见顾大婶家的大黄狗,在院子边上朝他龇牙。 「顾婶,在家吗?」 「勐子!唐老三!出来把狗拴了!」 喊了几嗓子,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唐仲可不敢在大黄狗的地盘上造次,速速坐回车上,脚底抹油先熘了。 骡车由村道转进一条更加逼仄的土路,两边的树丛向后移去,熟悉的农家小院出现在眼前。 唐仲将板车里的东西,一一搬进院子。卸下套骡子的绳子,黑骡子嘶鸣两声,喷着气踱步到一旁吃草去了。 唐仲从院里拿来葫芦瓢,又到院外的井里打起水,用瓢盛了端给黑骡子喝。 「二哥!」 女娃的声音从菜地旁的山坡上传来,一听就知道是唐勐。 唐仲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却没见到人影。 「二哥,我在这儿呢!看到我没有!」 唐仲虚起眼睛瞄了许久,直到看清密林深处晃荡的树枝,以及枝丫上灰扑扑的身影,吓得丢下葫芦瓢,赶紧朝坡上狂奔。 自家的大妹,此时正挂在树上,开心地招手。一双脚丫激动地在树枝上来回蹬踏,好弄出动静让哥哥看到自己。 「你给我下来!」 「好叻!」 小姑娘满心欢喜,立马下树。 「你慢着点,踩稳抓紧,欸,小心点吶!」 唐勐爬得过高,让人看得心惊。唐仲气喘吁吁地赶来,顾不得调息,在树下伸开双臂,生怕唐勐一个倒栽葱扎下来。 等到唐勐下到他能够得着的位置,唐仲毫不客气,上去直接提起她的后领子,像提小狗崽子一样,从树枝上拽了下来。 「爬树多危险,下次不许了!」 自家哥哥厉声训斥,小姑娘却不以为然道:「我爬习惯了,不会有事的!」 唐仲:…… 「哥……哥……」 正教训唐勐呢,一个软糯的声线,在附近响起,唐仲四下看去,一颗心再次高高悬起。 十步之外的树杈子上,唐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去了,正扑腾着想下来。 树杈颤颤巍巍,唐彪摇摇欲坠。 「我的小祖宗欸!」 唐仲几乎是哀嚎着喊了一声,放下怀里的唐勐,伸手去接唐彪。 「哥……」小傢伙看到哥哥过来,眼睛笑成月牙弯弯,手不去抓树枝,反倒朝唐仲伸过来。 「别!」 眼见自家小妹,如同棉球一般,从数尺高的枝上翻落下来,唐仲来不及思考,后腿蹬地一个飞扑过去,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堪堪将人护在怀中。 第53页 「哥哥……」 唐彪开心地咯咯直笑,软乎乎的小脸往唐仲怀里,亲昵地拱了拱。 「你还敢笑!刺激是吧?」 唐仲在小妹的鼻子上轻轻一点,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又叫过唐勐。左手抱一个,右手拽一个,颇为艰难地从山坡上下来。 回到院子,唐仲重新打了盆水,挽起袖子,清洗小臂上的擦伤。 方才只顾着接住小妹,没注意地上有好些碎石。石头的稜角划破棉袄,在他的两只胳膊上留下好几条血痕。 简单清洗后,从柜子里翻出条还算干净的布巾子,勉强包扎着止血。 「二哥!这是什么呀!」 唐勐的声音从隔壁厨房传来,欢喜地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唐仲刚收拾完踱步到门口,就看见这丫头正踮起脚,拆桌上的油纸包。 「哈!鸭子!」 唐仲倚在门上,饶有兴致地欣赏偷嘴场面。 浑身都是土灰的野丫头,正饿虎扑食地扒拉一只熏鸭。她头上的髻子早已散乱,歪歪地垮向耳边,小脸包上的两条红痕,还是刚刚下树时,不小心被树枝抽到的。 唐勐真是人如其名,下手勐烈,三两下就掰下一只鸭腿,正囫囵往嘴里塞。 再看看一旁的小的,刚学会走路没几天,腿上还没练出多少力道,正三步一踉跄地往姐姐身边走去。 见姐姐吃得满嘴流油,唐彪忍不住把着她的腿,伸手要吃的。 唐勐想都不想,直接掰下另一只鸭腿递下来。 唐彪小小的手也是软乎乎的,没有多少力气,一个没抓稳,鸭腿硬生生地落到地上,在灰里翻了个跟头。 唐彪才一岁多,浑然不觉得脏,蹲下身子就伸手去抓。 不料重心没稳住,小姑娘晃了两晃直接扑倒,人没哭,反倒两腿一弯蜷坐在地,把裹满了灰的鸭腿往嘴里送。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赶在进嘴的最后关头,横空夺走了唐彪的鸭腿。 唐仲扶起唐彪,又在唐勐的脑门上轻轻一点,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都给我洗手去!」 没想到,家里的孩子在没有大人看管的时候,竟是这样过活的。 他自己平时已然不太讲究,但家里的两个是妹子呀,怎么能比他还邋遢! 桶里还剩些水,是刚才打上来没用完的。 唐仲看了看两个妹妹泛红的鼻头,嘆了口气,重新去院外打了桶水提进厨房。 捡柴烧火,将水烧开。拿盆舀了热水,又兑些冷水进来,他伸手进去试了试温度,才将水盆端到阶沿上。 「都过来,洗手!」 唐勐跑得最快,三两步就冲到跟前,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水面划拉一下,就嚷着表示自己洗好了。 「回来!」 唐仲揪住大妹的后领子,重新把人提到盆边,又从墙上取下根晒干的帕子,放进水中泡软。 他恨铁不成钢地抓起帕子,扳过唐勐的小脸细细擦拭,直到连耳朵后头都洗白净了,唐仲这才放开,换小的唐彪来。 「你们平时,不在顾大婶家乖乖待着,都这么漫山遍野地跑吗?」 唐勐点点头,完全没觉察出话里的担忧。 「当然了,这座山我都跑遍了!有时候,我跟大丫二丫去山上放牛,还有的时候,就带妹妹去坡上认野菜。」 「菜!」怀里正在擦脸的唐彪牙牙学语,偶尔应和上一两个音。 他又细问几句,但两个妹妹说得东一榔头西一锤,老是回答不到点上。他这才想起,家中唯一一个晓事的唐老三,还没见着人影呢! 唐仲放下唐彪,将一盆子污水端到院子边的水沟里倒了,转头望向坐在门槛上,继续啃鸭腿的唐勐。 「唐叔呢?跑哪去了?」 「应该在乡学吧。」 唐勐嘴里包着肉,说话有些含煳不清。 「乡学?」唐仲再次确认。 「对呀,三哥这些天常去乡学,那些男娃坐在里头,他就蹲在墙外头,我偷偷跟去看过。」 是了,唐老三已经虚岁八岁,后世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该念小学了。 唐仲惆怅地放回盆子,坐回到阶沿上,心情复杂。 两个妹妹天真烂漫,对生活的贫苦还浑然不觉,唐老三更是过早懂事,却连书都读不上。后世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家人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 算起来,还是他这个做哥哥的不称职,才让家中三个小的过得如此狼狈。 唐仲深深嘆过一口气,将一旁的唐彪抱到怀里,揉了揉她头顶茸茸的软毛。 唐家小院外,深灰的身影一闪而过。 躲到一丛灌木后,他背过身来,努力调整唿吸。 泛红的眼眶外,还有些许青乌,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立即痛得嘶出声。 第29章 帮出头 听见院子外头有动静,唐仲朝门口瞥了一眼。 「唐老三,是你回来了吗?」 路边灌木丛后窸窸窣窣,唐仲又唤了几声,才看见唐叔从后面走出来。 「快过来,看哥都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唐仲献宝似的招唿着,唐老三却只是匆匆应了两声,低头快步往屋里走。 「厨房里好多肉,有熏鸭,腊肉,还有蜜枣。你想吃哪一样啊?」 第54页 「欸,别急着走,从外头回来都得先洗手!」 唐老三走得快,唐仲的手更快,等弟弟经过身边时,他赶紧拽住胳膊。 唐老三浑身颤慄,吃痛闷哼一声。 「怎么回事?」 唐仲赶紧将人带到身前,不由分说便拉起衣袖。 瘦长的胳膊上没挂着几两肉,倒是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看得人心惊。 「谁欺负你了!」 唐仲像只炸毛的公鸡,当即火冒三丈。 「没,没谁,我就是,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见唐老三仍旧垂着脑袋,唐仲抬出做兄长的威严,几乎是命令的口吻:「抬起头来!」 唐老三无奈,缓缓抬起下巴。 红肿的眼眶,青乌的嘴角,以及手上的团团淤青,唐仲完全坐不住了。 「谁,乡学的人对不对?是先生还是学生!」 起先还一直支支吾吾的唐叔,听见乡学二字,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抿过嘴唇,艰难启齿道:「我没有被欺负,是跟人打架。」 「是吗?」唐仲仍旧不信,继续追问:「谁先动的手?」 「我先出的拳头。」 唐老三绷着脸,像是等待惩罚一般,硬着头皮准备接受哥哥的训斥。没想到,唐仲的脸却由阴转晴,还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他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后背。 「嗯,不错,是我们唐家的好儿郎。」 唐老三惊讶不已,「二哥,不怪我打架吗?」 「怪你作甚?我走这些天,最怕的就是你们在家受人欺负。原以为你是最文弱的,没想到,现在都能主动找人打架了。不错,随我!」 唐仲此刻的护犊子行为,正被唐勐看在眼里。 小姑娘咬下鸭腿上最后一丁点肉,默默记下哥哥的教诲:被人收拾,不行;主动打架,可以! 先前烧的开水还没凉下来,唐仲拿盆子盛了,端出来给唐老三热敷。 他将热帕子拧干水,轻轻压在弟弟的胳膊上,温声宽慰:「没关系,男孩子小时候哪有不打架的,多打几次,就有经验了。」 见唐老三似懂非懂地点头,唐仲这才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你先挑的头,但最后是打赢了还是输了?」 唐老三愣住,復而缓缓埋下头。 「输了……」 「什么!」 唐仲气得将帕子往盆沿上一甩,整个人噌地站起身。 「也就是说,你还是被人欺负了!」 「不行,下午带我找他去!」 # 凤山村的乡学,离唐家不算太远,往凤关镇的方向行出二里多地就是。 村里跟唐老三差不多大的几个男娃,都进到乡学念书去了。 唐老三也想念书,却更明白家里的难处。为了不让哥哥操心,他便没有跟谁说起过自己的心思,只在这段时间,跟着同村的孩子,偷偷到乡学外头听课。 一开始,唐老三只是好奇,想听听学堂到底教些什么。但随着去的次数增多,他渐渐对先生授课的内容很感兴趣。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乡学里两个大些的邻村孩子盯上了他,屡次三番故意捉弄,要么是往唐老三躲藏的墙后倒水,要么将他引到堆放书籍的小黑屋锁起来。 葛家兄弟两人不好好念书,把多余的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欺负唐老三。 今天上午,葛家兄弟又朝他发难,把打听到的关于唐老三的身世,当做趣闻挂在口上。 忍无可忍,他捏起拳头冲过去,跟两人扭打在一起。 可惜他年纪不大,人又瘦小,被葛家兄弟二对一狠狠教训了一顿,在胳膊上留下好几处淤青。 此刻的唐老三,站在葛家兄弟放学必经的路上。思绪被说话声打断,他抬眼望向小路尽头,果然看见两人过来了。 「哥,你看前头,是不是凤山村那个没人管教的野种?」 「就是他!走,抓住他!」 见两兄弟快步过来,唐老三赶紧往一旁的山坡上跑。 「还想跑?站住!」 葛家兄弟都比唐老三大几岁,个头高出一大截,腿脚也自然更麻利些。在一处草石掩映的石壁前,兄弟俩终于把人给堵住了。 身后的石壁像一面天然的墙,没有路能登上去。 见唐老三慌不择路,进退维谷,葛家兄弟的气焰更嚣张了。 「跑啊,还以为你多聪明呢!你倒是跑啊!」 「哥,别跟他废话。你说,是不是你去先生面前,告了我们的状?」 唐老三蹙起眉头:「什么状?」 「还装蒜,要不是你,先生怎么知道我们上午打架了?打不过就罢了,还去告状,真是孬种!」 「我没有!」唐老三被激得涨红了脸,壮着脖子分辨:「我没有告诉先生!再说,一对一的话,我未必就打不过你们!」 「嚯,好大的口气!我们就是喜欢以多欺少,怎么样?不服啊?你也可以去找帮手嘛!」 「哦,差点忘了,你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没人帮你!」 葛家兄弟言语无状,很快将唐老三激得发狠,额上青筋暴起,眼中怒意汹涌,紧捏拳头盯着对面的两人。 「哥,你看他,又想来单挑我们欸?」 「来呀,看看一会儿,到底是谁趴在地上求饶!」 第55页 两人笑得更加得意,装模作样地绕着手腕,步步逼近。 唐老三像只红了眼的兔子,只身抵在石壁前,胸中忿然。 葛家兄弟两人四脚,迈过一丛车前草,齐齐踏上一堆摊平的落叶。 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兄弟俩应声向下跌落,紧接着传来两声杀猪般的惊嚎。 唐仲从石壁顶上冒出个头来,朝唐老三竖起大拇指:方才的钓鱼技术很稳,一点都没穿帮。 唐老三悄悄偏过头,暗自揩去眼角的泪花,大口唿吸调整心绪。 唐仲绕了大圈过来,拿棕榈叶挡着脸,悄悄凑到坑前,看看下面的情况。 只见葛家兄弟没缺胳膊断腿,只是在坑底歪歪扭扭地挣扎,嘴里一个劲地叫骂。 土坑是唐仲现挖的,足足有一人半高,量这两个小子爬不出来。 坑底是一摊黄泥浆,唐仲刚活好的,还加了好些牛粪和鸡屎进去,正好杀杀葛家兄弟的嚣张气焰。 担心穿帮,唐仲只瞟了一眼,就赶紧缩回脖子,回来压低声音沖弟弟道:「怎么样?哥哥我给你出了一口恶气!咱们兄弟联手收拾他们俩,二对二,很公平。」 「嗯!」唐叔用力点头,看向哥哥的眼神,终于不再是之前强撑出的懂事,而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依赖感。 唐仲心头触动,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了做哥哥的样子。 「听着,以后要是又遇上势力悬殊的对手,千万不要正面硬刚。最好像我这样,从背后下手,悄悄偷袭……」 唐仲攀着弟弟的肩头,悉心传授他多年来的打架技巧。 末了,听着坑底的叫骂声渐渐平息,估摸着两个小子的精气神快耗尽了,他对唐老三安排道:「待会儿你走到坑边,装作非常吃惊的样子,「哎呀,你们怎么掉下去了?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来」,要装无辜,懂了吗?」 唐老三看着唐仲欠揍的嘴脸,不自觉地瘪嘴。 「这叫战术,晚些时候,咱们还要找人去他们村带话,现在先让他俩在坑里好好反省。记住,只要我们不露馅,就能成功迷惑……」 「坏蛋!我二哥回来收拾你们了,看你们还怎么欺负人!坏蛋!」 熟悉的女娃声音,从身后传来,唐仲慌忙回头,只见唐勐正捏着鼻子,举着手里的小石头往坑里砸,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唐勐气得两腮鼓鼓,扔完手上的小石头,又蹲身去捡。脚下地并不平坦,她起身时还带些踉跄。 「小祖宗欸!」 唐仲生怕妹妹也栽进去,顾不得许多,赶紧过去把人抱走。 「我认得她!她是野种的妹子!」 「他是唐家在外头的哥哥!」 「好啊!一家子挖坑阴我们!姓唐的你们等着,只要我们出来,就让我爹娘伯父,过来收拾你们!」 唐仲抱着唐勐,埋头朝唐老三打手势:「快走!快!」 「有种别跑!」 「怂货!有本事拉我们上来单挑!」 在葛家兄弟的叫骂声中,兄妹三人风风火火朝坡下跑去…… # 害怕葛家人来找麻烦,唐家兄妹索性把所有的年货,都搬到顾大婶家。 运完最后一趟,兄妹三人齐齐坐在顾家小院的阶沿上,一个劲地喘气。 唐仲的衣袖磨损了大片,手臂上的布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露出里面一片擦伤。 唐叔两条胳膊也不自在,低低地垂在胸前。 边上的唐勐,倒是扬起小脸包上的两条红痕,颇为得意。 兄妹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不禁同时笑出声。 「在外头傻笑什么?快点进屋吃饭啦!大丫快去,叫大家都进来吃饭。」 顾大婶温柔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起飘出的,还有饭菜温暖的味道。 夜幕缓缓落下,对面的山头上,不知谁家等不及守岁,抢先点燃了一支烟花。 火星飞升当空,灿然绽放,开出一朵绚烂的光华。 唐仲伸出手臂,揽过身边的弟妹,温声道:「走,吃年夜饭去!」 「饭去!」唐彪坐在脚边跟着学舌,仰起头朝自家哥哥姐姐暖唿唿地笑。 唐仲将小妹抱着,高高举起转圈圈。 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娇软的小奶音,在夜幕下的农家小院中,轻柔迴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把书里的过年时间跟三次元同步,奈何杨家村的汉子们干活太卖力,两章时间就把广场建好了。 今天是北方小年,提前跟大家拜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2022虎虎生风,心想事成! 第30章 租房人 除夕夜,年夜饭吃完没多久,顾家后头村道上好一阵吵嚷,惊动附近几户口人家的狗子,此起彼伏狂吠。 顾大婶家后面,只有唐家一户。 估摸着口信送到,葛家人已经从坑里救出两个兔崽子,现在正兴师动众地上门讨说法。 唐仲悄悄打开房门,伸了个脑袋出来听动静。 借着星光,只见大黄正拖着长长的绳子,站到院子边上对着外头龇牙低吼。 「姓唐的是住这儿,没错啊!」 「那怎么不见人影?」 「大过年的,许是,走亲戚去了?」 第56页 「爹,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肯定算不了,老子要他们好看!」 吵嚷之中,还夹杂着葛家兄弟的声音。 唐仲心弦紧绷,赶紧缩回屋里,将门插好。 看来,今夜借宿顾大婶家的决定,相当明智。 顾大婶家的男人,服徭役还没回来,家中只有母女三人。 顾大婶便把大丫和二丫的床,让给了唐家兄弟。自己则领着四个女娃,在大床上对付一宿。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犬吠声才渐渐平息。 唐老三已经熟睡,唐仲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星半点睡意都没有。 在此之前,是他想的太过简单,觉得只要弟妹们的温饱有着落,有顾大婶照看着,他就能安心在县城当城门卫。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顾大婶平时要忙活地里的农活,还有里里外外的家务,本就分身乏术,唐勐和唐彪又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一不留神看着,就要撒开丫子满山跑。 看到两个妹妹野丫头般的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再说,唐叔确实该进学堂了,耽误不得。 眼下,他们跟邻村的葛家结下樑子了,还得早做打算才是。 本想着,明天初一,带着家中的弟妹,还有顾家大丫二丫,一起去城里奢侈一把。 但今天发生的种种,他有了新的决定。 大年初一,顾大婶一大早就做好早饭。 白米粥,白面饼,腌腊拼盘,炒蒿菜,每人还有一碗芝麻馅汤圆。热腾腾的饭食摆满小桌,已然比平常丰盛许多。 唐勐揉着眼睛,晃晃悠悠趿着鞋子进堂屋,一看到满桌的饭食,登时来了精神。 「哇!又有熏鸭!」 说着,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鸭腿。 啪! 唐仲刚好抓着一把筷子进门,抬手就在妹妹的手背上响亮地来了一下。 「都是五岁的大孩子了,不许偷嘴,等大家坐齐了再吃!」 「哼!」小姑娘这回被打得有些痛了,立马把嘴撅得老高,撇过脸去不理人。 早饭席间,一桌人说说笑笑,唐勐始终闷头吃饭,谁也不理。 唐仲铁了心要让唐勐改掉偷嘴的坏毛病,对她的小情绪假装视而不见,自顾自道:「一会儿我有事要进城一趟,你们谁想跟我一起去呀?」 话音刚落,大丫二丫立刻积极回应。 「我,我想去!」 「带上我!我要去看新修好的广场!」 「你们走了,今天谁放牛啊?」 顾大婶留自家两个孩子在家分担家务,然后拍了拍身边,一直埋着脑袋的唐勐,「小勐去吧!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 唐勐狠咬了一口筷子,忿忿然仍不开腔。 「二哥,我想去看看。」唐老三一面给唐彪餵粥,一面表态。 「好,算你一个。」 「看看!」唐彪学着三哥的尾音,欢喜地在板凳上左摇右晃。 「好,也算你一个,还有其他人吗?」 唐仲故意看向唐勐,小姑娘彻底成了一个闷葫芦,气鼓鼓地将脑袋转向另一边。 # 唐仲甩着鞭子,赶着黑骡车到清江县城时,太阳还躲在云层里。 不过巳时许,东城门口的人民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小孩子们在儿童区排着长队玩滑梯,大人们则聚集在健身区,用漫步机甩腿,或是在单双槓上弔膀子。 城门对面的茶摊上,挂着两排大红灯笼,一派佳节喜庆氛围。 随着广场的落成,茶摊俨然成为黄金口岸,生意也是日渐火爆。 茶摊小二自然知道,自己乘的是东城门卫队的东风,对城门卫们也更加客气。 看见唐仲牵着骡车,在茶摊前停下俩,小二赶紧停下招唿客人,倒了两碗茶水,径直递到唐仲面前。 「哟,差爷今天休假,带家里人出来玩啊?累了吧,来,喝碗茶水歇歇脚。」 唐仲道了声谢,也不跟他客套,接过一碗递给唐老三,又将另一碗水给唐彪餵了些,自己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对了小二哥,你可知道东城门附近哪里有租房子的?」 小二琢磨了片刻,确认道:「您是说,赁居?」 经过一晚的反覆思考,唐仲已经决定,要将三个弟妹带在身边。 放任散养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思来想去,既然现在自己已经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想来租个小院,将弟妹们管束在身边,应该不成问题。 街头巷尾的消息,常常会在茶摊里汇集,小二仔细回忆近段时间的新鲜事,好像还真有那么一桩。 「前些天,好像隔壁桂花巷有空院子想赁出去。」 「多谢!」 唐仲抱拳,将黑骡子暂时拴在茶摊后的空地上,叫上唐老三,抱着唐彪,步行往桂花巷走。 「二哥,我们要离开村子,搬到县城里吗?」 唐老三对唐仲突如其来的决定,有些意外。 「是啊。我准备送你进书院读书。」 「真的!」 唐老三第一反应是惊喜,但眸中的光亮只一闪而过。旋即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 「放心吧,二哥会替你安排好的,不会有人敢来惹你。」 「真的吗?」 第57页 「那当然,忘了葛家兄弟的下场了?」 唐老三挠挠脑袋,想起他们昨天下午仓皇逃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再看向唐仲时,眼神中却多了一分信赖。 桂花巷很快便到了,但找到小二所说的宅子后,唐仲才发现,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和准确度,很没有个准头。 「什么?赁居?这院子我都盘下来快个把月了!听说浆洗巷有空院子,你们去那边问问。」 唐仲:打扰了。 「你们来晚了,我的院子已经不打算赁了,去纱帽巷找找,兴许还有。」 唐仲:多谢。 「没有没有,大半年都没听说附近有空院子。什么,你问别处哪里有?这我哪知道,你们自己慢慢打听去呗!」 唐仲:…… 在东城兜兜转转打听了一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还是一无所获。 这个时代,没有现成的租赁平台和信息共享平台,想要及时了解社会资讯,只能撒开腿满街问。 临近午时,兄妹三人都又累又饿,准备去福兴酒楼用些饭食,下午再继续找房子。刚转到主街上,没走出多远就被人从旁叫住了。 「唐兄弟,又见面了!」 路中间赶着马车的男人,跳下车来,朝他热情挥手打招唿。 「高大哥?好久不见!」 「是啊,有日子不见了。他们是……你家中另外的弟妹吗?」 「正是,今天正好带他们出来转转。」 唐老三闻言,礼貌地朝高樟颔首致意,显得懂事有礼。 看了眼马车上高高摞起的木材,唐仲有些好奇:「怎么,初一不休息,还忙着运货吗?之前的订单,完成地怎么样了?」 高樟嘿嘿一笑,「不瞒你说,几天前又有客商来定了一批桌椅。水路毕竟比车马方便,清江县靠近码头,我跟我爹一合计,干脆把生意搬到县城里来。 我们在前头置了一处院子,趁着这些天客商们都在过年不做生意,赶紧把凤关镇上的木材运下来。」 「好啊,你们早该进城了!」 唐仲颇为激动,看着高家父子越来越好的近况,心中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高樟请唐仲兄妹三人请到家中小坐,唐仲欣然接受。 东城的房子比西城便宜很多,高家父子自然而然将家宅置在东城。 从白马东街拐进青石巷,行出不到百步,便看见一处大门敞开的院落。 院子比凤关镇的那处大上一倍,但房屋依旧是正屋加东西厢房的格局。 堂屋被收拾出来,连着外头屋檐下的走廊,全部摆满了各式摺叠、旋转桌椅。 晃眼一看,俨然工厂库房。 高家父子的木工事业,已然初具规模,唐仲心中也为之一振。 「高老头,啊不,我是问,高伯父呢?怎么进来半天没见着他人?」 「他还在凤关镇收拾屋子,下午才过来。你们饿了吧?要是不嫌弃的话,家里有现成的饭食,我进厨房热热?」 高樟顾不得卸下马车上的木材,先过来张罗唐仲兄妹们的伙食。 「怎么会嫌弃!」 唐仲放下怀里的唐彪,捋起袖子正要准备帮忙,目光穿过低矮的院墙,望向巷子对面的一处院落。 院子的外观和格局布置,跟凤山村的唐家小院很像,尤其是院子正中,都有一棵酸枣树。 不过落叶堆积,门窗紧闭,倒不像有人居住。 「高大哥,对面是……」 「噢,那是隔壁孙厨子家的小院子,听说准备赁出去。」 唐仲!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厨子就住在隔壁,唐仲顾不得吃饭,拖着高樟过去跟他一起叫门。 说明来由后,孙厨子听说唐仲对他的小院有兴趣,高兴地揣上钥匙,立马带人过去看房。 「不是跟你吹,这院子不临着白马街,住着清净。三个起居室加上堂屋厨房和柴房,每间都透气敞亮。」 「你们是乡里来的吧?知道人民广场吗?我这儿离人民广场就几步路,平时过去锻鍊锻鍊,方便的很!」 「诚心要的话,看在是高樟熟人的份上,肯定不会跟你乱喊价,你尽管放心好了。」 唐仲满意点头,恨不得马上立字据租下来,连语气都格外爽快。 「我要了,租金多少钱一个月?」 「租,租金?」孙厨子愣了半晌,仿佛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看看唐仲,又转身看看同行的高樟。 「这宅子不租啊?我是卖啊!」 第31章 走失了 「卖?多少钱?」 高樟倒是个爽利的,直接开口问价,想着若是小宅子便宜,自己便想法子凑些钱,先帮着唐仲买下就是。 「看在是你们家熟人的份上,一口价,八十两银子就成。」 「什么?我们家的宅子比这大多了,才六十五两,老孙啊,你这价格,都快赶上西城了!」 高樟说话耿直,从不喜欢拐弯抹角,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 眼下,孙厨子被当众呛了一嘴,明显有些急眼了。 「你说得轻巧,也不看看行情!你那宅子,是人民广场建好之前买的,当然便宜。如今东城的屋宅价格,越是靠近广场就越贵。我这院子跟广场就隔着一条巷子,卖八十两已经算是便宜不少了!」 第58页 孙厨子说得来劲,缓过一口气,接着续上:「赶上西城算什么,西城有什么好的?有广场吗?有健身器材和小孩攀爬的玩意儿吗?我可听说了,这几天光是请当初建广场的杨家村汉子们,在自家后院建一两样健身器材,就得花百十文钱。我这处宅子可享着广场上现成的便利,八十两银子相当划算!」 没想到,自己主持修建的人民广场,还没正儿八经地派上该有的用场,倒先在房价上绊了他一跤。唐仲摇摇头,只得苦笑两声。 高樟原本估计,最多也就四十多两银子的价钱,自家两父子先凑凑,再问相熟的人借些,应当也能拼个七七八八。 加上唐仲自己的积蓄,想来买下这处小宅子应当不难,所以才直接问价。 却不想,孙厨子上来就一棍子把他的想法堵死。自家的家底大都在先前买房时花去了,没剩下多少,足足八十两,真教他一时没了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不便再打扰了,高大哥,我们还是去看看别处吧!」 唐仲向孙厨子拱手告辞,身后的唐老三牵着妹妹,也跟着行礼。 「切,爱买不买!」孙厨子在心里嘀咕,他的宅子可是奇货可居,现在不买,就等着后悔去吧! 买卖讲价的套路,他见得多了,只要不主动搭理,就凭现在这个价钱,唐家两兄弟走出院子不到十步,必定会转身回来。 孙厨子哼了一鼻子,慢条斯理锁好门窗,再将钥匙别到腰上,再望向院外的几人,却连衣角都没寻到。 还……真走了! 来不及关上院门,孙厨子赶紧追出去。 「喂,真没胡乱喊价!你们不信出去随便打听打听,人民广场附近的宅子,多的是百两以上的,我这处真的算便宜了!」 等孙厨子赶上来时,几人已经行到青石巷口。 唐仲朝孙厨子婉拒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别处。」 孙厨子干瞪了唐仲两眼,没想到年纪轻轻,态度竟是这般死硬。 也罢! 孙厨子三两步冲到前头,拦住他们的去路。 「我岳丈家就在凤关镇附近,算起来,我们也是半个老乡。我就痛快点,七十五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说完,孙厨子还不忘揉揉胸口,摆出一副忍痛割肉贱卖的痛心模样。 他只当唐仲是吊着胃口讲价,却不知,对方是真的没钱。 「还是不买了,请回吧。」 唐仲挤出笑脸,朝孙厨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示意一旁的高樟,到前面的巷子再寻寻。 孙厨子这下急了,看唐仲铁板一块,索性过去把高樟扯到跟前来。 「到底多少钱才肯买,你倒是给我交个底呀!」 左右两边都是熟人,高樟也懒得隐瞒,有话直说。 「唐兄弟身上没那么多钱,买不起宅子。之前一直听说你要把小宅子赁出去,我才带他们过来瞧的。谁知道,你又突然变卦,改口说要卖了!」 话里话外,明显一股子埋怨他言而无信的意思。 孙厨子搓搓脑门,又看了看高樟板起的冷脸,生意黄了,怎么倒成他的不是了! 他气得直拍大腿,自己才不是什么重利无信的小人,买卖做不做得成先另说,现下可关乎他的名誉,必须掰扯清楚喽! 「哎呀!还不是没钱给闹的!家中好些天没有进项了,我想着,与其每月收百八十文钱,不够养活一家老小,还不如心一横把小宅子卖了,留着一大笔钱,也好撑到我找到合适的新东家。」 「新东家?你不是在品雅居做厨子吗?」 孙厨子一听到「品雅居」三个字,气得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吓得唐老三将唐彪赶紧从地上抱起来。 「年前就走了!娘的,说起来就来气!」 话赶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孙厨子也不在乎继续揭短,半诉苦半埋怨地说出被扫地出门的缘由,一口气下来,没少往外蹦脏字。 唐老三见势头不对,立马将唐彪抱远些。小妹正是牙牙学语的年岁,可不能把脏话学了去。 原来,品雅居掌柜花高价拿下西城门的gg位后,好生意仅仅持续了几天,很快又恢復到之前的经营水平。 但随着东城门前广场的建起,百姓们在东城门前逗留的时间日渐增加,连带着东城门两处gg位,也跟着频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居高不下的曝光率,带来的是每天源源不断的客流。 反观西城门,随着官道上持续冷清,城门口越发没什么人逗留,城楼下的gg自然更少有人注意。 比起大颐门和福兴酒楼的火爆生意,可同样是拿下gg位的品雅居,却始终不见起色。 品雅居掌柜决计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失误,坚持要把原因归咎到手下人的身上。 首先背锅被解僱的,就是掌勺孙厨子。 「娘的,明明就是掌柜的瞎跟风,学别人花大价钱去租什么gg位,白白浪费银子。现在却偏说我手艺不佳,留不住客人,直接坏了我在这一行里的名声!呸!老子当了十来年的厨子,还不懂怎么做菜!」 「眼看着东城的屋宅价格一天高过一天,要不是家里老老小小开支大,我又一时之间找不到肯用我的酒楼,谁想在这时候卖宅子?」 高樟面色颇为为难,嘆了口气,拍拍孙厨子的膀子,对他的遭遇深感同情,却又爱莫能助。 第59页 倒是先前一直神情恹恹的唐仲,此刻却来了精神。 他立即凑个脑袋过来,低声试探道:「饭碗丢了再找就是,福兴酒楼,你想去吗?」 「当然想!谁不知道,现下城中生意最好的,就是福兴酒楼,连大颐门都比不上!」 孙厨子说着,旋即又摇头道:「不瞒你说,我前几日去店里问过,刘掌柜说不招厨子。我明白,凭我现在的名声,只怕……」 唐仲这位福兴酒楼的隐形二老板,此时心中暗自得意,面上却绷着道:「倒也未必,如果你的手艺着实不错,我再写封推荐信,去福兴酒楼应该不成问题。」 孙厨子眼中的火花被瞬间点燃,望向唐仲的眼神已然灼灼。 「那有何难!走,现在就去我家,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厨艺!再不露一手,还真要被人小瞧了去!」 # 日上中天,通往清江县城的乡道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听说城里多了个广场,扶老携幼去见世面的,也有先前没备齐年货,现在正提着大包小包从城里回乡的。 络绎往来的人中,夹杂着一个灰扑扑的瘦小身影,混在三三两两的人堆之间,任谁都没太留意,还以为是跟着自家大人一同进城的孩子。 唐勐已经走了一上午,汗水将额发紧紧粘住,清瘦的小脸上腾起两片红云。 左右两个髻子都歪歪斜斜垂到耳边,尤其是右边系头髮的红绳,已然摇摇晃晃地挂在发梢。 她又热又累,外头套着的灰褂子半敞着,露出里面米蓝色的短袄。 虽说以前整日漫山遍野疯跑,却还是头一遭,独自走这么远的路。 早上看着两个哥哥和妹妹欢欢喜喜地出门,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之后顾大婶和大丫二丫也出门做活去了,她独自一人留在屋里,越想越觉得委屈。 默默挤出两朵泪花之后,唐勐先前的小情绪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抬眼四顾,心中茫茫然。此刻的她,多想跟哥哥妹妹们待在一起。 来不及多想,唐勐一拍小脑袋,决定要进城去找他们。 去过乡学,也去过凤关镇,想来清江县城也不会太远。顺着人多的路走下去,应该就能走到吧? 不过,十几里的山路,还是远远超出了这个五岁小姑娘的想像。 跟着路上进城的乡民,她的脚程不快,一直到午后时分,才堪堪走到县城近郊。 前面的水声越来越大,应该马上就到河边了吧? 唐勐抿了抿髮干的嘴唇,觉得又累又渴,凭着最后一股子余力,她快步登上面前的小土包,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喜悦。 奔流不息的清江就在山坡下,小姑娘顾不得腿脚疲累,居高临下一股脑冲下坡去,拨开乡道旁高耸的芦苇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河滩,朝江边走去…… # 孙家堂屋的餐桌上,六大盘式样不同的菜餚,已经被席捲一空。 正中间的一罐子土鸡汤,只剩下汤底的大料,旁边清蒸鲈鱼的盘里,仅存一副空空的鱼骨架。其余四盘小菜,更是被吃干抹净,完全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食材。 唐老三尽力坐直身板,努力压抑住想要打嗝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失态。 唐彪被餵了一肚子鸡汤和剔骨的鱼肉,也挺起尖尖的小肚子,正窝在圈椅里打瞌睡。 唐仲却是个不见外的,二两烧刀子下肚,只觉得灵台混沌,脚下已飘飘然。 此时的他,正跟孙大厨互相攀着膀子,兄长弟短地盘起了交情。 「孙大哥你就放心吧,找工作的事情尽管包在我身上,不就是福兴酒楼嘛,一句话的事儿!」 「唐老弟够意思,哥哥我也不是个扭捏的人,不就是个宅子嘛,尽管拿去住!咱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弟兄,一家人不见外!」 看着两人搂抱在一起,还一个劲地碰杯灌酒,高樟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将两人身后的酒罈子抱走。 …… 「二哥,醒醒,时候不早了。」 「唐兄弟,来,把解酒茶喝了。」 迷迷煳煳掀开眼皮,唐仲只觉得恍如隔世。仿佛前一刻,自己还在云端漫步。恍惚之间,身体又重新恢復沉重。 从榻上支起身子,环顾四周,房中陈设很是陌生,一时之间竟有种再次穿越的错觉。 「这是……」 「这里是孙家的卧房,先前你在堂屋喝吐了,我便将你扶到孙家客房,不曾想你又吐脏了客房的床铺,只好将你移到卧房的榻上,跟老孙睡在一起。」 高樟说着话,顺手将解酒茶递过来。 「你要是再吐下去,孙家可没合适的屋子给你用了。」 听上去还挺狼狈,唐仲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脑子里却全然不记得。 喝断片了…… 稍作歇息,唐老三凑过来提醒道:「二哥,我们该回去了,天都要黑了。」 「嗯?」竟然睡了一下午吗? 唐仲从榻上翻身起来,穿上鞋子往床边望去,冷不防一个踉跄,幸好被身边的唐老三扶住。 日头果真快下山了,确实该回去。 「现在回凤山村,只怕走到半路就天黑了。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家中暂住一晚。」 「不了,家里还有个妹子呢,得早些回去才是。再说,我们有骡车,费不了多少时辰。」 第60页 说完,他转头看看榻上另一头,正唿噜打得震天响的孙厨子,「还请高大哥替我向孙大哥道谢,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看唐仲走路仍旧有些晃悠,高樟不太放心,一路将兄妹三人送到人民广场。 直到唐仲牵回茶摊后空地上的黑骡车,高樟又再次劝说:「你的酒劲没完全散去,还是明早再回去吧!我担心路上……」 唐仲大手一挥,带着些昏沉道:「别担心,你们这里,路上没人查酒驾!」 高樟? 唐仲招唿唐老三抱着唐彪上车,转过头来朝高樟自信挥手。 高樟只好嘱咐唐老三多盯着点自家兄长,路上驾车慢些,多把着点缰绳。 看着唐仲翻身上了骡车,高樟不经意往城门方向望了一眼。 只见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也正望向这边。反覆确认过几眼之后,农妇立即快步行过来。 高樟上前几步,想要问她可是有什么急事。 农妇却不看他,焦急地朝骡车径直走去。 「老天爷啊,终于让我找到你们了!你们看到妹妹没有?」 唐仲顿觉不安,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头脑更清醒些。 「顾婶,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大婶快要焦急到极点,看到三个孩子的脸,她几乎带着哭腔:「小勐她,走丢了!」 第32章 海捞针 「什么!」 平地起惊雷,唐仲只觉得头皮发紧,余下的酒劲立即散尽。 「究竟出了什么事?顾婶你别着急,慢慢说。」 唐仲将顾大婶扶到板车后坐下,帮她拍背顺气,唐叔也急忙凑过来。 哥俩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中午从地里回来,就没瞧见小勐。都怪我当时没留意,只当她是去寻大丫二丫玩去了。」 顾大婶说起当时的情景,又急又悔,心头难受,拿袖子揩去眼角的泪痕。 「直到两个丫头下午回来,说起没见着小勐,我才开始忧心,出门去寻人。可是,村里村外都找遍了,始终没有下落,我又去问村上的几户人家,他们说,一早看见小勐沿着乡道,往县城方向去了!」 「我一路循着找过来,仍旧没有找到她。对不住,小仲,是我没有看好小勐,对不住,都怨我!」 说到后头,顾大婶声泪俱下,不住地抽噎。 唐仲脑中一个霹雳,顷刻之间生出种种不好的推想。 走失、意外、人牙子……每一种结局,都是他不敢接受的。 出门前,唐勐跟自己闹脾气,会不会…… 这个念头只生出片刻,便被他立即打消掉。不会的,她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孩子。这时候找人要紧,切不可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唐老三心思敏捷,当即望向兄长:「天都快黑了,咱们该去哪里找?」 「走,报官去!」 听到唐仲的话,顾大婶抬起头来,「对!报官要紧!瞧我这脑子,只顾着瞎子摸象一通胡乱找,白白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 「顾婶您先歇着,我们这就去县衙,求林知县和捕快们出去寻人!」 顾大婶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又一路担惊受怕,现在已然累得没剩多少气力。 唐仲拜託高樟带着顾大婶和小妹,赶骡车回高家暂作歇息,自己则跟唐老三一起,匆匆朝前跑去。 西沉的日头,将青牛街上一对石狮的影子拉得老长。石狮背后,是紧闭的朱红大门。 台阶上齐膝的门槛,一丈余高的门板,以及门上足足五道铜钉,无不张示着清江县衙的威严。 唐仲和唐叔一路从城东跑到县衙门口,来不及歇口气,冲上阶梯便拍门求助。 「差役大哥,快开门,我们家中有人走失了!」 「开门!我是东城门卫唐仲,有要事面见林知县!」 兄弟俩在门上拍打许久,里面始终没有回应。 唐仲往旁边瞥了一眼,视线落在墙角用支架竖起的一面鼓上。 也不管有冤没冤,他当即过去取下鼓槌,抡开膀子重重敲击上去。 咚!咚!咚! 城中许久未曾听到的鸣冤鼓声,在暮色下的街头响起。沉重的鼓点,引得几位过路人停下来驻足。 但与认知中,鸣冤鼓响府衙升堂的印象不同,阵阵鼓声之后,县衙大门仍旧紧闭,没有任何官差出来询问。 少顷,终于有过路人看不过眼,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过年林知县休沐,下面的差役压根不会老实值守,早就回家待着去了。你们若遇上要紧的事,还是快想想别的法子吧!」 别的法子?官府的存在,难道不该是百姓遇到难处时,最有力的后盾吗? 唐仲五指紧握,朝县衙大门上狠狠捶了一拳。 他愤然将手里的鼓槌丢到一边,抓过唐老三的胳膊,「走!去东城门!」 今日东城门下,是赵力和老张在值守。 虽说翻过年关已经算不得冬天,但春寒料峭,城门口风又大,若不是准备着关城门,两人此时应该还躲在城楼上烤火。 左右过年这些天,城里的大官小吏都在休沐,像城门卫这样守着城门离不开人的苦差,县里估计没几个。 能装模作样地待在城楼上,就算尽忠职守了。 第61页 老张此时正搓着手,催赵力赶紧把城门关了,好回城楼上接着烤火。远远看见唐仲过来,他赶紧闭上嘴,露怯地往后头挪步。 唐仲现下心急如焚,没多余的心思管别的事,径直走到赵力跟前。 「你今日守城门,有没有看到一个五岁的小女娃。穿着灰褂子,头上扎着两个髻子,大概齐我胸口这么高。对了,她应该是独自一人进的城!」 「这……」赵力在城楼上窝了一整天,也就开城门和关城门时下来走了两趟。天上的日头都没看上几眼,又哪里会看到什么小女娃。 赵力摇头,却还是想要尽力帮把手。 「出了什么事?」 「我家妹子走失,很有可能进城来了。她若是进城,必定会经过东城门。」 「别急,我这就跟你一起去找!」 见赵力要走,老张这才上前几步劝阻道:「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该关城门了,此时你要到哪里去?」 「反正胡头儿不在,晚半个时辰关门也没什么。我带他们去城外寻人,一会儿就回来!」 也不管老张后面又说了什么,赵力带上唐家兄弟,大步朝城外走去。 城门很快就要落锁,眼下是最后在城外寻人的机会。无论唐勐现在仍在城外的机率有多少,此刻都要尽力搜寻一遍才是。 三个人兵分三路,赵力向左,搜寻码头附近,唐老三向右,去往成片的农田方向,唐仲则沿着回村的乡道,沿路查看。 三人说好,无论是否有线索,都在半个时辰后回到东城门外汇合。 乡道正对着东方的天际,沉重的墨色已经快要将天幕染尽,只在身后的方向留下些许光亮。 日头落下,初春的夜寒不输严冬,刺骨的凉意重新席捲大地,带着潮气的河风吹打在脸上,让人不禁牙关发颤。 入夜在即,乡道上早已没有行人。唐仲留意着每一处沟坎坑洼,但愈往前走,心头愈加不安。 强烈的悔意萦绕心头,越聚越浓。 自己早上就不该管束她,更不该撇下她带着其他弟妹进城。 行为粗放怎么样?不守规矩又怎么样?只要大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以后无论她想做什么,自己都依着。 说她没有个女孩的样,自己又何尝是个称职的兄长?他是家中兄长,是三个弟妹唯一的倚仗,却一直没能尽到兄长的责任。 乡里人家,但凡能走路的娃娃,都开始学着帮家里分担家务了。 自己这些日子里,却尽是在杂务中奔忙,全然没为家中多考虑几分。 妹妹们满山乱跑,才记起教规矩,弟弟被人欺负,才想到该庇护家人。 唐仲啊唐仲,但凡此前多用些心思在弟妹们身上,都不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局面。 但愿,妹妹如今就在某处等着自己,平安无恙。 唐仲在心头默念,下一刻,却瞪大双眼,疾步走向道旁的一丛芦苇。 身前干枯横折的苇叶上,正挂着一条红色的短绳。 …… 「你叫我们过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二哥,这是……大妹的头绳!」 三人重新聚在一处,以这丛芦苇为中心,再次四下寻找。 唐仲拨开芦苇丛,朝请江边找去,行出数十步后,在一处松软的沙地上,看到两枚小小的脚印。 让他更加不安的是,脚印指的方向,正是清江。 可偌大的河滩上,除了呜咽的江风和无垠的鹅卵石滩,已然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三个人沿着清江,上下河滩找寻了许久,直到头顶泛出星光,仍旧一无所获。 见唐仲面色凝重,唐叔开解道:「或许,或许她只是路过江边,现在已经进城了。」 如此最好,否则…… 唐仲不敢再深想下去。 时候不早了,城门方向隐约有唿喊声传来。 拖着不关城门,若一时半刻没人留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是被巡夜官兵发现追究下来,处罚可不轻。 赵力不敢再拖下去,赶紧招唿唐家兄弟往回走。 城门口的老张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远远看见巡夜官兵的灯笼往东边来了,忙叫城外的人回来。 三人前脚刚进来,老张后脚就迫不及待地把城门合上。 木质的转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响,唐仲的心头像是被捶了一记重拳。 「二哥,两枚脚印只能说明,大妹没有落到歹人手上,她是只身一人到的河边,我相信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唐仲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手放在弟弟的肩头上,眼中恢復起几分光华。 「你说得对,我也相信!」 老张与赵力配合着安好城门横木后,朝广场另一头望了一眼,慌道:「他们过来了!」 赵力不耐烦,「怕被连累就赶紧走!别一个劲地嚷!」 老张有些错愕,一向不喜欢掺和闲事的赵力,如今怎么也跟唐仲站到一头了? 眼看巡夜官兵就要过来,他可不想落个包庇犯夜的罪名,赶紧拿上缨枪,悄悄往城楼上跑去。 「接下来去哪里找,我们一起!」 唐仲谢过他的好意,却不想他再担上玩忽职守的风险。 「宵禁了,城门卫怎么能擅自离开?你赶紧回城楼去,今天的事,多谢了!」 第62页 「多个人就多一份力,你跟我客气什么?」 「天寒地冻,巡夜官兵走到东城门,顺便上楼烤火暖身,也是经常的事。别耽误了,快回去!」 话至于此,赵力也不好再坚持。 「那行,趁现在赶紧去窄巷里躲着。犯夜被抓住,最起码要挨三十板子,巡夜官兵对哪条巷子能藏人,可清楚的很,你们千万小心了!」 或许真应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赵力匆忙间的嘱咐,不经意间,却牵动起一缕模煳的记忆。 唐仲恍惚记起一句话,似乎是城中乞丐对他说过的。 「比起官差,他们更熟悉清江县城。」 犹如溺水之人,惶然无措间抓住一根浮木。即便不知何时能上岸,却至少抓住了新的生机。 唐仲打起精神,匆忙拱手告辞,带上唐老三,小跑着穿过人民广场,隐进茫茫夜色中…… # 东城市场背后的城隍庙中,已经点燃了篝火,乞丐们照旧围坐成一圈,彼此交头接耳低声聊天。 这些天过年,家家户户都有肉食,连带着乞丐们的伙食都跟着改善了不少。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吃饱喝足后,正垂着脑袋在火旁打瞌睡。 外间突然响起的一阵吵闹声,让几个老头子的脑袋,默契地共同往下一沉,随后纷纷支起脖子,责问守在院子里的年轻乞丐。 「怎么回事!大晚上做事毛手毛脚的!」 「有两个脸生的傢伙非要闯进来,还说是咱们头儿的熟人!」 「阿水不在,管他什么熟人,一律轰走!」 一旁本就觉少的乞丐,先前一直闲坐无聊,此刻立即来了兴趣。 「且慢,这年头的人,都上杆子跟有钱人打交道,主动跑来和咱们叫花子攀交情的,倒是少见。反正夜还长着呢,放进来瞧瞧嘛。」 在年轻叫花子的带领下,唐家兄弟迈进城隍庙的门槛。唐仲将弟弟护在身后,抬眼在屋中环顾一圈,却没有看到阿水。 不仅如此,就连此前有过接触的老郑和老于,都不见踪影。 正当他思量着怎么开口求助,倒有人先认出他来。 「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先前替齐家祖孙俩送过药片的官差吧?」 「您好眼力!」唐仲心头稍定,庆幸,有人还念着他的好。 他索性上前两步,双手紧握举至额前,復而躬身垂下,郑重拜礼道:「各位长者在上,小人家中妹妹在县城附近走失,还望相助。如若能找出舍妹的下落,小人定当感恩戴德,全力报答!」 谁知篝火旁的老乞丐们,却全然不是要施以援手的态度。 「别忙着行礼,我们这些老骨头可受不起。」 「就是!不要以为救活了齐家祖孙,就欠了你多少恩情。别忘了,他们的毒也是你们城门卫里有人下的。这个帐,可得算清楚咯!」 「也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们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缺!」 不管老乞丐们是闲来无事打趣,还是真的对他不满,唐仲此刻都顾不上了。 以前遇事,他总想着躲避,或是以利相诱。可如今事关自己的妹妹,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多想,紧咬牙关,直接屈膝而下,跪倒在一众乞丐面前。 什么穿越者,什么城门卫,他通通都不在乎。 他只想寻求帮助,快些找到唐勐。 见到兄长这般模样,唐叔也不由分说,跟着跪地不起。 「二哥说,清江县城里如今只有你们有法子找人,请帮帮我们吧!」 乞丐们也没有想到,兄弟俩上来就行此大礼。 往日里在城中行走,受多了官差们的气。所以才会对身为城门卫的唐仲不甚待见。 但看着兄弟俩接连在他们面前扑通扑通跪下,再落井下石说风凉话,就没必要了。 「小人恳求诸位长者相助,帮我们找寻妹妹,求你们了!」 唐仲朝地上重重拜伏,额头磕到石板上,再抬起头,已经见了红。 到底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平白无故受了唐家兄弟的大礼,终于有脸皮薄的乞丐受不住了。 「哎呀,不就是帮忙找个女娃嘛!老元,今天是你手底下的人负责出去乞食。走街串巷的,那么多双眼睛,总能有人看到些什么,你去问问嘛!」 「我……关我什么事!」 「这里就你能帮上忙,人家两兄弟的大礼,本就是给你叩的。再说了,要是那女娃正在城中,因为找得晚了有什么好歹,你可就落了一身罪过啰!」 先前还靠在柱子上打瞌睡的乞丐老元,被说得心烦,再对上唐家兄弟恳切的目光,终是坐不住了。 「真的是!大晚上的,什么事都来找我!」 埋怨归埋怨,老元到底从地上站起身,径直过来,嘴上仍是不耐烦的语气:「几时丢的,什么模样,说清楚咯!」 唐仲大喜过望,将前后细节简要陈述,连可能松散到只剩一边髻子的细节,都没有落下。 「行,在这儿等着!」说完,老元抓起自己的棍棒,朝外头走了。 等待的时间尤为磨人,兄弟俩眼睛直直望着门口,心情焦灼。 终于盼到老乞丐回来,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却足足像候了一夜半漫长。 老元迈进门槛,却不说话,唐家兄弟正要追上前询问,却见一个蓬头垢面,手里还捧着破碗的小乞丐,跟在后头进来。 第63页 那小傢伙像是刚刚睡醒,一路都垂着脑袋。豁然看见屋中明亮的火光,不适地揉揉眼睛,重新睁开眼时,眸子里顿时迸出惊喜的神色。 「二哥三哥,你们怎么也讨饭来了!」 第33章 冤大头 上一刻,唐勐还浑然不觉,朝两个哥哥扬起笑脸。 转眼回到高家宅院,小姑娘已然瘪着嘴角,抵着墙角站好,老老实实挨训。 在城隍庙中谢过乞丐们,唐仲拽着唐勐的胳膊,一路从窄巷绕回高家,一进院子,就关起客房的门来训人。 疾言厉色间,唐仲终于品出了几分长兄如父的味道。 一番申斥下,好歹问出了唐勐今日出现在城隍庙的情由。 午后,在河边喝过水,唐勐进到东城门时,已经累得没有多少力气。 看见广场边城墙下,正瘫着一长排晒太阳的乞丐,她也学着样子过去坐下,靠墙歇息。 广场上成群的人,比赶集时的凤关镇还要多。 唐勐还是第一回 见到如此多人,清江县城又是头一次来,一时之间真不知道从何找起。 亏得她脑子好使,想着自己是从东城门进城,哥哥们回去时也必定会从这里经过。 她索性放宽了心,换到靠近城门的位置,拉长了腿脚晒太阳。 阴差阳错也好,涉世太浅也罢,唐勐自然不会知道,自家二哥此时正在醉酒,也不会理解,城门卫公然摸鱼是什么意思。 她就这么在城门口枯坐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尽,仍旧没见到两个哥哥和妹妹的踪影。 眼看着身旁的乞丐,一个个收回肚皮,拾起棍棒起身走开,唐勐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不该在城门口继续等下去。 「你还不回家吗?」 一个比她稍大些的小乞丐,留意唐勐许久了,路过她面前时问了一句。 「我家太远,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唐勐说得实在,小乞丐却听岔了意思,再看看她头上松散的髮髻,脸上花猫似的汗痕,还有浑身是灰的衣衫,似乎比他这个叫花子好不到哪里去。 想来跟他一样,也是个独自流落异乡的娃娃。 「跟我走吧,我们那里,有好多回不了家的人。」 「真的吗?」唐仲眨巴眨巴眼。 就这么,唐勐稀里煳涂地进了乞丐堆,晚饭时分,又领到新人任务,跟着几个小乞丐走街串巷地敲门乞食。 过年期间,家家户户都备了腌腊,几个小乞丐遇上几户发善心的人家,得了好些腌肉腊味。 唐勐分到一根腊排骨并两个腊肉包,美滋滋地塞进肚里,竟生出些乐不思蜀的感觉。 乞丐堆里讲究规矩等级,有身份有年资的乞丐,才能住进城隍庙。 像唐勐这样刚出道的新乞丐,跟几个行乞时日尚短的孩子一道,被安排在矮棚下落脚。 唐仲唐叔费尽千辛万苦找过来时,她正蜷在谷草堆里睡觉。 听完唐勐的讲述,唐仲气得快要七窍生烟,若不是顾大婶借梳洗的由头,进来拉走唐勐,唐仲非要再训她一个时辰不可! # 唐勐突如其来惹出的乱子,打断了唐仲原有的规划。 等到事情重回正轨,譬如第二日到东城门值守,譬如抽空跟孙厨子补上租赁字据,再譬如拜託高樟帮把手搬家。 一应杂事一一落实下来,待到高家四兄妹在新置的小院里正经落下脚,已是元宵节后。 离开凤山村时,顾大婶把拳头大小的布包塞到唐老三怀里,叮嘱务必带给兄长。 唐仲打开一看,没曾想,包里竟是他先前送去了银两。原原本本九两碎银子,顾大婶一分都不曾用过。 他心头感念,却一时半会找不到机会,只好用心记下,日后定要想办法报答。 加上年前没用完的分红银子,现下唐仲手里拢共十四两,离八十两银子的买房钱,还差上一大截。 当日在孙厨子家喝醉了酒,他和孙厨子两人都借着酒劲吹了些牛皮,隐隐记得,孙厨子好像说了什么不要钱随便住之类的话。 不过论起来,酒后戏言怎么能较真,租赁宅子的字据上,最终定下了每月一百五十文钱的租金,并承诺半年之内若卖给唐仲,还是八十两的价钱。 唐仲也说话算话,当即写好推荐信,让孙厨子带着去福兴酒楼应聘。 孙厨子的手艺他尝过,丝毫没有问题,推荐到福兴酒楼,刚好弥补起原有厨子只擅长做清口小菜的短板。 想来好些天过去,孙厨子应该也上手了吧! 过完元宵,年就算是真正过完了。近几日,官道上的商队渐渐多了起来,此前生意不佳的酒楼客舍,又喘过了一口气。 快到午饭时辰,该到衙门公厨领饭食了,今天轮到唐仲去。 公款花完,东城门卫们又回到了顿顿吃公厨的生活,不过一想到几日后,新gg位就要招租,便觉得每一日都充满了盼头。 唐仲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他现在一心存钱买宅子,公厨也挺好。赵力一向节俭惯了,也没什么意见。 倒是胡头儿,肚里一向离不得油水,这些天只好老老实实回家吃午饭。 路过青牛街和白马街的十字路口,唐仲不自觉多行出百十步,一路转到福兴酒楼跟前。他这个隐形二掌柜,也想时时关心店里生意如何。 第64页 只见一辆高蓬马车,正停在福兴酒楼门口,车上下来的两位富家公子,从旁看着很是熟悉。 对了!不就是酒楼第一天发优惠券时,遇见的贵公子嘛!好像一位姓杨,另一位被称作安柏。 如今两人都是一身月白长衫,与当日一青一紫的浓彩衣着相比,倒是低调了许多。 「咱们还是用过饭,继续赶路要紧。」 「不行,那枚指甲钳一定要拿到。他们不直接售卖,非要用积分换,我就在清江县城里小住几日,吃够了积分再走!」 「这次出门是有要事,还是别多耽误才好。」 「最多就两日,我就能凑够积分。你要是着急,那就不必等我了,自行上路就是!我又不是不识路!」 争执过后,一人甩了把袖子气沖冲进店,另一人在门口踟蹰片刻,终究拗不过,追了进去。 看来,他放在福兴酒楼的指甲钳,已经造势到位,过不了多久,第一枚指甲钳就要有新主人了! gg位、福兴酒楼、铁匠铺,三个副业都在稳步推进,走势喜人! 唐仲喜滋滋地背起手,跨步往回走。 几乎是同一时刻,福兴酒楼斜对面的一扇窗户,正缓缓关上…… # 自从唐仲把家搬到青石巷,借着跟广场只隔了一条巷子的便利,他这些天一逮到空闲,就熘回家中看看弟妹们。 唐老三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但书院要等到春分前后才开课,唐仲便提前买了好些书本,让弟弟提前学着。 为了防止唐勐又没事乱跑,唐仲也给她买了本三字经,教过几遍之后,勒令她十日之内必须背熟。 上午第一波进城的人潮散去,城门口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人,唐仲把缨枪藏到城门后,快步穿过广场,准备回家搞突击检查。 「差爷!差爷,是我!」 巷尾的荫蔽处,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唐仲虚起眼睛扭头看去,辨认了半天,才看清是福兴酒楼的伙计。 「六子!鬼鬼祟祟躲着干嘛?」 洪亮的招唿声,吓得六子刚伸出一半的脑袋,立马缩了回去。 见情况不对,唐仲赶紧闭嘴,确认左右无人后,快步钻进巷子。 「出大事了!福兴酒楼上上下下,都被衙役绑走了!」 「什么!你快说清楚!」 六子一脸慌乱,连带着声音都不自觉打颤。 「今早我出城运菜,一回来就看见官差围了酒楼前后门,正在拿人。幸亏我躲得快,才没被他们看见一併绑走!」 六子缓过一口气,想到当时的情景,仍有后怕。 「我听见门口的官差,阴阳怪气地数落我们掌柜的,说什么饭食不干净。昨日店里的好些客人,回去之后都泻了肚子,有些年纪大点的,甚至都去请大夫了。」 「差爷,您说这……这怎么可能!我们店怎么样,您来那么多回了,还不清楚吗?我是没办法了,才壮着胆子找过来。 您也是官差,能不能去跟林大人说说情?我们福兴酒楼开了许多年了,别的不敢说,菜食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两人说话的地方,离广场边的茶摊很近,常有吃茶的客人灌满一肚子水,躲到巷子里小解。 听到附近响起几声脚步,六子这个在逃伙计,立即化作惊弓之鸟,扭头便熘。 唐仲来不及细问更多详情,六子已经猫着腰窜出去老远。 福兴酒楼是刘掌柜的祖业,看得极重。若说酒楼菜食味道欠佳,他信,可说饭菜不干净,绝不可能。 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唐仲碍于身份,不便进到牢里探视,立即决定先回东城门,向胡头儿打听打听。 「你说福兴酒楼被县衙查封了?狗日的段牢头,这回又要发笔横财了!」 胡头儿说话时,手头整理着扑克牌,好些日子没玩牌了。他特地从柜子里翻出来,准备趁着这几天人齐,再凑一局斗恶鬼。 「什么意思?福兴酒楼出事,跟牢头有什么关系?」 胡头正将扑克牌,按花色一列列往桌上码,抽空瞥了眼唐仲。 「段牢头那狗脾气,衙门里没人不知道,只要关到他手下,要是家里不赶紧送银子买孝敬,就等着脱层皮吧!欸?方片牌怎么少了一张?」 唐仲不解,他记得,按照律法,犯人只能在过堂时拒不配合,才可能受刑。 「一个看守牢狱的牢头,不能私下动刑吧?」 「这你就没见过了吧?不动刑也有的是办法!不给水,不放饭,或者选个发霉的牢室,只要进去了,有得是折磨人的手段。只要犯人家里还有个喘气的,都不会眼睁睁看人受苦。」 「那……那若是犯人本就冤枉呢?没有王法了吗?」唐仲一想到刘掌柜和孙厨子,以及酒楼里的其他人,被如此盘剥欺负,一时间更加着急。 「怎么?你跟福兴酒楼掌柜相熟啊?」 「没,没有!我只是,看不去,随口鸣不平而已。」唐仲稳了稳情绪,索性也坐下帮胡头儿理牌,好让自己看上去并不在意。 胡头儿倒渐渐来了兴致,平时只看到唐仲如何耍聪明,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却不想,对公堂上下的门门道道,竟如此不通。 这个他懂! 今天,他也要耍一把聪明!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旁人啊。」胡头儿放下手里的扑克牌,压低声音,神色已然跃跃欲试。 第65页 「段牢头跟林知县,穿得是同一条裤子,牢里犯人的孝敬,有一大半都进了林知县的口袋。清江县里的案子,从来没有当年就能审结的,知道为什么吗?」 胡头儿搓了把鬍子,故意卖起关子。 唐仲顺着他的意思,推想道:「因为人都关在牢里,等着榨干了油水再审?」 「对!所以这一回逮到福兴酒楼,段牢头可要狠狠发笔横财了!」 怪不得,连案子都没破,就一大早把人先抓了,原来如此。 但那么多客人吃坏肚子,确有其事,应该做不得假。其中内情,还是要问过了刘掌柜或是孙厨子,才能知道。 事不宜迟,他得赶紧想办法。 「对了胡头儿,过几天新的gg位要招租了,我想去广场周围转转,琢磨一下招商事宜。」 「这可是要紧事!」胡头儿收起手里的扑克,转头拍着唐仲的肩膀正经嘱咐道:「近几日你就别管城门值守了,认真琢磨新gg位吧!这一回,咱们定要压过西城门一头!」 # 日头渐渐升高,一位妇人疾步走进青石巷,满面的愁容和泛红的眼泡,让一路遇上的几户熟人,都忍不住过来轻声劝慰。 她却不愿与邻人们多说,点头致意后,便匆匆进到自家院子。 院门刚合上,唐仲和孙家阿婆立即围过来。 「怎么样?见到全儿了吗?他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 孙大嫂将婆母搀到院里的矮凳上坐下,宽慰道:「放心吧母亲,我们的银两送得早,相公定会平安无事。」 「刘掌柜和其他厨子伙计呢?他们还好吗?」唐仲也显得很是急切。 「我去的时候,正遇上刘掌柜的家人,应该也是送银子去的。再加上你给的银子,他们应该暂时没事。」 唐仲心中稍定,挪开位置,请孙大嫂也在矮凳上坐下。 他压着嗓子,尽量让声音飘不进旁人的耳朵:「有没有找到机会,将话带给孙大哥?」 「我问他这一两日,店里可有什么异常。他起初说没有,等到我要走时,他才说起昨天一早,品雅居的伙计,把他之前惯用的剔骨刀送了过来,不知道这算不算。」 「剔骨刀?」 孙大嫂点头,解释说:「我家那口子,当时从品雅居走得急,好些傢伙事没带上。品雅居还刀过来,应该是不想占便宜的意思。毕竟,那吴掌柜是个讲究人。」 讲究人?唐仲想起之前gg位拍卖时,跟吴掌柜打过的交道。 故作风雅是真,得体讲究倒未必。 「牢头可说过,何时过堂提审?」 孙大嫂将眉头蹙得更深,言及此处,只觉得孙家从此跌进了无底洞。 「我又是塞钱又是送果子,可段牢头始终不给个准话,想来……想来真如他们所说,相公他……只怕是要吃上几年牢饭了!」 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积累到一处爆发。孙大嫂只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捂着脸,低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评论都有在看,谢谢小可爱们对手残写手的包容。越来越觉得,写文这条路,我要学习和琢磨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多好多呀! 谢谢花时间指出文中问题的小可爱,让我能从别的角度,反思写文时的不足。 谢谢一直看文小可爱的陪伴,mua—— 第34章 望远镜 离开孙家,唐仲转头就去了趟本心堂。 褚大夫的医术在清江县中首屈一指,百姓们有个头疼脑热,首先想到的就是来本心堂拿药。 想来这么多人闹肚子,去本心堂问诊的应该不少。 在本心堂一直等到未时许,唐仲才从里头出来。果然如他来时所想,是有人做了手脚。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从檐角的缝隙间斜斜洒下来,将福兴酒楼的招牌,完全隐没进房檐的阴影里。 唐仲站在酒楼前街道上,看着门上加盖着官府大印的封条,心中一时怅然。 身后两个买饼的妇人路过,顺着唐仲的目光,也偏过头去望向福兴酒楼。 「幸亏查封了,我家孩子现在身子还发虚呢!待会儿我就去那刘掌柜家门口,定要他们给个说法!」 「就是,官府办案拖拉,我们可得赶紧去讨公道!看他家平日里生意那么好,没想到竟是黑心买卖!我男人还是这店里的会员呢,回头就让他把那劳什子会员木牌扔了!」 两个妇人心头忿恨,一路咒骂着走远。 唐仲听得真切,心头越发不是滋味。 福兴酒楼的生意,是他与刘掌柜,以及店里伙计厨子,一步步做起来的。 想要立起一块招牌,非数日数月的经营不可。但若要摸黑一块招牌,只需几日功夫即刻。 绝不能由着官府拖沓办案,必须赶紧让事情水落石出! 沉吟片刻,唐仲转过巷子,来到酒楼的后门前。门上落了锁,同样贴着封条。 从门缝往里看去,能看到院里狼藉的桌椅杯盘,以及洞开的各处房门。 唐仲抬眼四顾,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白马西街对面,一处高耸的阁楼上。 想来那里,能看清院中的情况。反覆思虑过后,他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疾步回到青石巷,唐仲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便找到高家父子:「哪里能买到琉璃?越通透越好!」 第66页 # 三日后的午间,戚捕头大摇大摆迈进品雅居的大门,立马被等在里面的胡头儿打着招唿叫过去。 「你个狗东西,怎么今天突然请吃饭,说,是不是打老子什么坏主意!」 「搞清楚,可不是我请客!我手底下城门卫唐仲,说要跟你当面道谢。」 「道什么谢?我跟他又没交情!」 「娘的,请你吃饭还这么多话!爱吃吃,不爱吃赶紧滚!」 说笑间,两人上到二楼,在窗边落座。 「见过戚捕头!」唐仲起身拱手行礼。 「久仰戚捕头威名,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说着,唐仲将手里的木盒送上。 「看你说的,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这么客气干嘛?」戚捕头嘴里客套,但手上却很诚实地接过盒子。 侧过脸在胡头儿耳边嘀咕:「你手下人,还真懂事。」 棕色的长形木盒掀开盖子,露出里面包藏的礼物,四四方方的木质长筒,两头都是琉璃,却瞧不出到底什么用处。 「这是?」 「这是望远镜,供戚捕头在外查办案子时使用。」 胡头儿帮唐仲约戚捕头出来吃饭,只说是当面道谢,却不知道给他备了这么好的礼物。眼巴巴地看着稀奇玩意儿却不是自己的,心中不由得泛酸。 「他平时又不会认真办案,就是走个过场,那啥望远镜给他,简直浪费!」 戚捕头把眼睛怼到望远镜上,对着桌面左看右看,嘴上也不落下风。 「嘿!我怎么就不办案了!难不城县衙的案子,是你胡头儿破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个案子在大牢里一拖就是一两年,将现场用封条一封,啥都不管!等一两年后过堂,证据早没了,你们再一顿板子招唿上去,随便问个口供了事!」 「公堂上的事要你多嘴!林大人自有把握!」 唐仲赶紧打圆场:「这个小玩意儿,就算办案时用不上,平时拿在手里把玩,在高处瞧瞧城中的景致也是不错的!」 「原来是往外看,早说嘛,晃得我头都昏了!」 戚捕头立即起身走到窗边,举着单筒望远镜四处乱看。 不多时,他已找到窍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边看边发出惊唿。 「呀!桑树巷里的老戏台,东升酒坊里的酒缸子,全都瞧得一清二楚。当真是个好玩意儿!」 正值伙计端着木盘过来,往桌上一一布菜。 胡头儿见有外人在,不好发作,只狠狠地瞪着唐仲,小声道:「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先拿给我玩玩!」 「胡头儿别生气,这个是卖家初做的试验品,不太精緻,等过几天,我送个更好的给你。」 伙计常满快速布好菜食,又替三个客官斟满茶水,提着空水壶转身下楼。 还没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三个官差又说起话来。 「戚捕头可知,隔壁如归客栈上还有个更大的望远镜,就放置在他家楼顶的暖阁里。那个架得更高,看得也更远。听说,就连福兴酒楼后厨里的碗筷,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哐当,茶壶盖子落下,在地板上跌了个粉碎。 「对不住,对不住!惊扰到三位差爷了,小人这就收拾干净!」 伙计常满赶紧赔不是,蹲下身去将碎瓷片一一捡起,快步往楼下跑去。 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搅扰了兴致,胡头儿放下筷子,又望了一眼仍兴沖沖摆弄望远镜的戚捕快,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说,这品雅居越来越没样子了,难怪生意冷清,连菜食都没以前像样了!」 戚捕头浑不在意:「你有所不知,之前的厨子得陇望蜀,听说嫌品雅居薪资低,捡高枝去别的酒楼了!」 「就你懂!赶紧把东西放下吃饭!」胡头儿不耐烦地推了正在出神的唐仲:「今天是你做东,说要当面向戚捕头致谢,礼都送了,还没说谢什么呢!」 「啊?」唐仲盯着楼梯口,这才收回视线。 本来就是用请客做幌子,故意做戏给品雅居伙计看。之前想好的道谢理由,是啥来着? 「那啥,感谢上回戚捕头高抬贵手,没将我抓走。」 戚捕头愣了片刻,放下望远镜缓缓坐回位置。 「原来是为了邓二虎啊。实不相瞒,他现在没事了,只是时疯时好,已经让家里人接回去了。」 # 午后时分,常满急匆匆地走进如归客栈,上到三楼暖阁。 果然有个更大些的望远镜,立在前头的暖阁中,下面还立起了架子。 店中客人正排着队,等着去望远镜前看稀奇。 肩膀上突然一沉,常满吓得腿肚子转筋,登时脚下发软。 「哈!吓到你了!来我们店里干啥?」 如归客栈的伙计过来攀过常满的肩头,两家店挨得近,两个伙计自然熟络些。 常满稳了稳心神,装作没事的样子。 「没,没干什么,听人说你们店里有个新玩意儿,过来看看,就看看。」 「哦,你说望远镜啊,那是我们掌柜六天前刚安上的。你还别说,自打有了这东西,外头好些人都知道了我们客栈,生意立马好上一大截!」 「六天前?」 常满心中一紧,岂不是四日前,自己去福兴酒楼时,很有可能被人瞧见了? 第67页 客栈伙计顾不得留意常满的神情,仍一个劲夸口炫耀:「你不知道,自从店里摆瞭望远镜,客人们就喜欢得不行,从早到晚都有人过来排队!」 从早到晚……常满心中又是一阵颤动。 排了约摸半个时辰,常满终于站到望远镜前面。 他忐忑不安地弯下腰,学着之前那些客人的模样,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透过琉璃,穿过望远镜向外看去。 果然如他们所说,望远镜中的景物被放大了数倍,先前肉眼看不清的事物,现在清晰可辨,仿佛触手可及。 他转动望远镜,转向客栈近前的街巷,转向那处牵动他全部神经的院落。 石桌,窗户,窗户后的桌案,甚至是案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览无余…… 怎么会这样! 看着常满快步下楼来,招唿都不打,又匆匆出门去,如归客栈伙计凑到自家掌柜面前,满脸疑惑。 「明明昨天下午才安好,为什么非要跟所有人说,望远镜是六天前买的?掌柜的,是不是有啥大事?」 掌柜正忙着拨算盘:「送望远镜那人不收一分银钱,就这么一个要求,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客栈伙计从肩头扯下帕子,装模作样地在掌柜身前的柜檯上来回擦拭,用殷勤掩饰八卦。 「掌柜的快给我说说,是不是出啥事了?莫非你跟人串通,合伙做局呢?」 掌柜终于被磨地不耐烦,抬手赶人:「去去去,忙你的去,成天瞎打听!敢出去乱说一个字,定饶不了你!」 # 入夜,城中各处都熄了灯火,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巡夜官兵手里的灯笼,如夜里的鬼魅,在空荡的街头摇晃。 品雅居临街的窗户微微打开,片刻后又轻轻合上。 很快,一个黑影从门后钻出,脚步轻快如同夜行的野猫,悄无声息地钻进窄巷,摸到一处院落门口。 门上贴着封条,门锁却不结实,他点燃手里的火摺子,揭下一半封条,又用软铁签子在锁孔了来回绞动。 啪嗒,铁锁打开,他将锁头收进袖袋,推门进到院中。 厨房就在院边,他熟门熟路地摸进来,毫不犹豫拿起案板上的盐罐子,往随身的布袋里一塞,赶紧退了出去。 手到擒来,干净利落。以后任凭有谁作证,寻不到证据也是枉然。 重新穿过院子,面前是紧闭的院门。 记得方才进来时,并没有把门合上。 莫不是记错了? 来不及多想,他伸手推拉院门,又用肩头狠撞几下,却怎么也打不开了。 明明锁头还在袖子里,怎么门打不开了! 大事不妙,急得他额上青筋直跳。 不管是鬼打墙,还是有人捣乱,他现下都管不了了。后门不通,那就走前门! 慌慌张张穿过大堂,他急忙沖向角落的窗户。 他记得,边上有扇窗户半掩着,没有关上。 若不是大堂临街,有被大街上巡夜官兵发现的风险,他又何必走后门撬锁进来。 现在有人暗中搞鬼,他顾不了那么多,得赶紧离开! 福兴酒楼的窗户离地有些距离,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翻出去。他将手里的布袋子往腰上一系,抓起板凳就往窗边去。 但在手指触摸到长凳的一瞬间,他心头如同扯过一道闪电,只觉得完蛋了。 凳子上不知被人涂了什么东西,黏黏煳煳的,一抓上手就脱不下来。 他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拿着长长的板凳,不知是该举着还是放下。 就在这时,一声罐子碎裂的声音,在外面的街头炸响。紧接着,旁边窄巷中立即有人大喊。 「抓贼了!」 贼?此情此景下,他不就是那个贼吗? 娘的!被算计了! 他直接在另一条板凳腿上一踢,哐当,板凳头重重撞到墙上。 「福兴酒楼里有动静,快!」 「什么人!不许动!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巡夜的官兵纷纷拔刀,闻声赶来。 灯笼的火光反射到刀面上,在酒楼外墙上映出道道金光。 只见一个身着墨色衣衫的男人,正骑坐在窗户台上,一脸惊恐无措。 让巡夜官兵们不解的是,那贼人手里托着一条长凳,生生卡在窗户上,却死死抓着不撒手。 这年头,偷蒙拐骗常有,但专程到酒楼里偷凳子的贼,着实少见! # 「欸!听说了没?昨天晚上巡防队抓了个笨贼,说是专门去福兴酒楼里偷板凳的!」 胡头儿嘴里叼着半块馒头,饶有兴致地说起听来的趣事,细节之处惟妙惟肖,好似他昨天晚上亲眼看到了一般。 他一早得知此事时,只当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来不及在家中吃饭,就兴沖沖地来城楼摆谈。 「只说是贼?没有审出别的?」 胡头儿觉得唐仲的问题很是好笑,「你见过咱们县里有一两天就告破的案子?自然是把人投进大牢里,让段牢头好生招唿着。不管大鱼还是小虾米,总归是要过油榨些汁水出来!」 唐仲心头一沉,只觉得这三日的心血,完全付之东流了。 先前他特地走了一趟本心堂,终于问出食客们相继出事的缘由。 跟他猜想的一样,不是福兴酒楼中饭食不干净,而是饭食中被有心人掺进了牵牛子。 第68页 人若误食了牵牛子,同样会出现腹泻呕吐的症状,很容易被误解为饭食不洁。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望远镜的法子。 走了好些门道,终于购得了几片通透的琉璃。这还是州府某个大人家里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瓶碎片。否则,以他们身上的几个子,可买不起一个像样的琉璃器物。 又和高家父子忙活了两日,做出一大一小两件望远镜。 为的就是混淆时间,引蛇出洞,让品雅居的人担心当日下毒被旁人看见,却又不能确定目击证人是谁,只好铤而走险,将投放了牵牛子的粗盐拿走,打碎证据链上的重要一环。 如今,真兇被擒获,罪证就在他身上。 原本以为,人证俱在,顺水人情做到这份上,衙门乐见其成,顺势了结福兴酒楼的案子才是。 谁曾想,这群不知满足的蠹虫,居然继续打着以权谋私的如意算盘,仍旧将案子压着不审。 父母官做到如此地步,当真该被百姓戳断嵴梁骨! 赵力正好把一块馒头塞下肚,忙追问道:「什么鱼和虾米?好端端地说贼呢,怎么聊到吃食上去了?」 「你呀,平时别只顾着吃,没事多动动脑子!对了,一会儿穿戴整齐去城门口守着,这些天有重要的人进城。」 一直没开腔的老张悄悄冒头,小心发问:「什么人要来啊?」 自从他装病起,就眼睁睁的看着另外三人越走越近,还经常分银子、逛酒楼。 这些天,他们对自己越来越不在意,甚至经常自顾自聊天说笑,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以前,唐仲才是那个被欺负的对象。不曾想,如今也轮到他尝到被孤立的滋味。 果真,他的话又被胡头儿有意无意地忽略,一直等到唐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起同样的问题,胡头儿才煞有介事地回答。 「听说是外地来的一个富户,这两天要来咱们县里接儿子。不过,州府衙门的管事要亲自随队过来。」 「州府衙门的管事?什么富户这么大排场?士农工商,官差什么时候轮到给商人开路行方便了?」 胡头儿拿筷子头往赵力头上狠狠一敲:「快闭嘴吧!这话可不兴说!小心被外人听到说给知府大人,他老人家亲自过来打你板子!」 稍加威慑后,赵力老实禁声,胡头儿满意地继续说道:「先打招唿,你们不许出去到处乱传啊!」 「那富户姓杨,是做茶叶买卖的。听说他家小儿子本是去莱州游学,不知怎么的走到咱们县病倒了,家里人得了消息,备了车马来接人。咱们的知府大人,一直想争取杨家在永宁府开茶行。所以专程派了管事过来,以表重视。」 说完,胡头儿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来,咂摸着鬍子故作深沉。 赵力却没转过弯,「还真是禁不起摔打的富家公子哥,有个头疼脑热就接回家,要说堂堂知府大人也真是的,何必巴结一个卖茶的?管他在哪开茶行,总归要被官差管着!」 「不懂了吧?商人贩茶,每到一处都要花钱买引,每百斤茶叶引钱两百文,一年下来,光茶引一项就是千两甚至万两白银。各地州府衙门,可是抢着想招这位财神爷过去开茶行!」 杨姓富商,外地来的,刚好在这时候病了? 莫不是,那日在福兴酒楼门口看到的杨公子! # 「差爷!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大颐门外,伙计正朝唐仲礼貌招唿。 「住店,要最好的房间!」 「请差爷随我上楼!」 跟别处酒楼不同,大颐门的伙计挑选的都是一些斯文面孔,给人彬彬有礼,不事张扬的感觉。 想来,这便是高端酒楼的格调吧! 此前他来过很多次,每回都是跟城门卫们吃饭,只在一楼打转。这回上到二楼住宿区域,他才进一步感受到大颐门的高档次。 厚实羊绒毯,雕花菱格窗,楠木高脚桌案,还有走廊上五步一株的香草幽兰,无不彰显着雅致与品位。 当真如城门口的gg词一般,大颐门,好品味。 「这里几间就是店里最贵的房了?」 伙计颔首,「宫、商、角、徵、羽,五种房间中,宫字号房间最为清雅安静,不知差爷还没有没别的要求,小人可为差爷逐一介绍。」 「不必了,你下去吧!」 「嗯?」 趁伙计来不及反应,唐仲飞一般地冲到正对面的房间门前,使劲拍门。 「杨公子!我有要事相商!」 他记得,此前招唿他们的时候好像说起过,每回来清江县,都会住在大颐门。 希望这一回不要例外才好! 「差爷,您不能这般大肆叫嚷!快住手!」 大颐门是高端酒楼,除非配合官府公干。否则不会透露住店客人的半点信息。唐仲只是个城门卫,没有半点办案的职权,只能出此下策。 见里面无人应门,唐仲又跑到隔壁房间前。 「杨公子,你住在哪一间啊!」 「这里哪有什么杨公子,差爷若是再不住手,我就喊人了!」 唐仲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转而又去拍第三间。 「杨公子的病,不是闹肚子,而是被人下毒了!」 吱呀,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月白的衣角一拂而过。 第69页 「让他进来吧。」 唐仲甩开胳膊上伙计的手,立即撒腿奔过去。 氤氲的药气在房间中弥散,几个小厮前后忙活,又是端热水又是投帕子。 杨瑀的眉头紧蹙,望着床上面色枯白的男子,面露忧色。 自打前日从福兴酒楼回来,齐安柏就呕吐不止,一病不起。 他先后找了三位大夫上门问诊,问过情由之后,都说是吃坏了肚子。 可两日过去,齐安柏的病情始终不见好,面色一日比一日憔悴。 只当是小地方庸医遍地,杨瑀前日遣小厮快马带信回去,只说是自己病了,要家里请名医过来瞧瞧。杨家着急,很快备好车马找好大夫,想着一併接公子回去。 脚步声止住,杨瑀望向门口的唐仲,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铁甲。 「我不管你是哪里的官差?方才说齐公子中毒了?可有法子救他?」 唐仲被面前的场面吓了一条,赶紧道:「快!去请青牛街本心堂的褚大夫!」 第35章 送瘟神 药草燃烧的烟雾,从香炉中缓缓升腾,化作屡屡游丝,萦绕在银针针头。 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细细揉捻斟酌,随即撤去病人腹部的银针,将之一一收进袋中。 杨瑀守在床边,替齐安柏重新盖好被子。 数个时辰过去,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眼下看着齐安柏额上渗出的粒粒汗珠,他心中更加焦急。 「褚大夫,怎么样了?」 褚大夫将银针包收拾进药匣,又取出三个纸包来。 「最紧要的关头已经过了,香炉别灭,再发一道汗,估计就能醒了。这里是药片,饭后温水送服,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记好别忘了。」 杨瑀终于松过一口气,赶紧起身行礼。 「多谢褚大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褚大夫收拢药匣背在身侧,脸上却不见半分悦色。 所谓医者父母心,这些天他医治了城中大大小小数十位病人,却没有一个像齐公子这般兇险要命。 「醒来后务必跟他说,以后莫要这般贪嘴。此次遭殃的人多,一般却只是呕吐腹泻,他却差点毒侵肺腑!这是吃了多少!」 杨瑀想到齐安柏为了攒够积分换指甲钳,那一日在福兴酒楼中照单全点的豪放模样,不由得暗自追悔。 早知如此,他那时就该竭力劝阻,而不是赌气离开,留安柏独自承受痛苦。 见褚大夫要走,他赶紧招唿小厮过来。 「长福,快取银钱!褚大夫,诊金微薄不成敬意,改日必定登门重谢!来,我亲自送您出去!」 「公子留步,不必客气。」说着,褚大夫望了眼一直等在厅中的唐仲,回头道:「你们还有要事相商,不打扰了。」 杨瑀朝褚大夫拱手作别,转念回想起唐仲来时的话,不觉又眉头紧蹙。 他阔步行至桌前,问道:「你说齐公子是中毒?到底怎么回事?」 等了两个时辰,终于步入正题了。 唐仲揉揉坐疼的屁 股,压低嗓子:「公子可知,什么叫自己不行,还见不得别人好……」 # 次日傍晚,天色擦黑,眼看离戌时宵禁已经不足一个时辰,东城门下却是一派整肃场面。 为了不落个朝廷命官巴结富商的名头,林知县特地除下官服,换上一身宝蓝长衫,跟身后的县丞主簿们一道,缩着脖子望向城门外。 主簿提着灯笼凑到前头来:「大人,与其在城门口枯等,不如直接到江边码头上去,他们一下船就能看到,也显得咱们更有诚意不是?」 「你懂什么!杨家如今承着知府大人的情,可不会把恩情记到咱们头上!做些样子出来,给州府衙门的管事看看就行了!」 夜风乍起,将浸骨的凉意从洞开的城门口吹入城中。 林知县打了个寒颤,把脖子缩得更紧,继续道:「再说了,这时候去码头守着,是想冻死本官吗?」 「大人高瞻远瞩,果然思虑周全!」 城门下,唐仲和赵力穿戴整齐,正执着缨枪一左一右贴门而立,胡头儿则站在城门外头,充当瞭望。 「来了,来了!」 胡头儿裹紧皮袄,揣着手小跑到林知县跟前报信。 「来了!我瞧见灯笼过来了!」 「快快快!将茶水端出来,还有果子茶点,都拿出来!让轿夫们都准备着,随时候命!」 县丞一顿招唿,等在广场东侧的众人都打起精神,眼巴巴地望向城门口。 嘚嗒,嘚嗒…… 马蹄铁打在砖石上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 林知县将脑袋从暖和的领子里,提前挤出笑脸相迎。 等到马蹄声在城门口响起,他抬头望去,瞧见的却不是高蓬马车,而是一队骑马疾行的汉子。 「各位远到是客,一路辛劳,本官略备茶水,为诸位……」 「接风洗尘」还没说出口,汉子们已经匆匆打马而去,好似全然没有看到他们一般。 「我方才的声音很小吗?」 县丞摇头:「大人声音浑厚,二里地外都听到了!」 主簿帮腔:「他们定是故意的!想不到知府大人看重的富户人家,竟是这般莽撞无理!简直不堪教化!」 左右哼哈二将一般抱怨之后,守在城门口的众人这才觉察到,州府衙门的管事,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刚才的马队里。 第70页 「来了,又来了!」 随后胡头儿的话音落下,一辆紫篷马车驶进城中,马车灯笼上写着「永宁」字样,明显是从永宁府的州府衙门来的。 「快,茶水端来!」 林知县重新堆起笑脸上前,身后还跟着捧了茶杯果盘的县丞和主簿。 「管事大人一路辛苦了,还请用些茶水点心,以解劳苦。」 马车的缰绳被骤然勒紧,马嘶鸣着将前蹄高高举起,吓得林知县向后连退数步。 窗帷掀开,里头的人声音中满是怒意:「林知县,瞧你办得好差事!」 咂摸着语气不对,林知县打发身后两人退下去,自己凑到马车跟前。 「下官愚昧,还望管事大人明示。」 「你做的事,都已经闹到知府大人耳朵里了,还要如何明示?」 「知府大人日前费了诸多心思,终于说动杨家明年来永宁府开茶行。这次我送他们过来,不过是顺水人情,保杨家人行路方便。你倒好!有人下毒谋害杨公子一行,你扣着店中诸人不审,投毒者被当街擒获,你又按下不管!」 「林知县啊林知县,你是当真昏聩,还是故意跟知府大人对着干!」 林知县听得眉头直跳,抵死不认:「定是哪个贱民胡诌,绝对没有的事!」 「没有?杨公子的信里可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同在船上,我都不好意思跟杨家人说话!林大人,若是杨家茶行的事因此黄了,知府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是!下官定不负知县大人嘱託,明日一早就升堂审案!」 车里的管事大人气不打一处来,掀开车帘,拽着林知县的膀子就往马车上拉。 「磨蹭什么!现在就去县衙,连夜升堂!」 看着城门外许久没动静,估摸着再无人来了,戌时已过,胡头儿吩咐两个属下关城门。 一回头,却瞧见县丞和主簿等众人,正撒丫子沿着白马街往西跑,连带着后头的轿夫,都抬着轿子要命似的追。 「都怎么了?赶着去吃接风宴吗?」 唐仲和赵力合力抬起闩木,放置在城门后的铁架上,闻言也朝后头看去。 「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 「我跟你们说,昨夜县衙里可热闹了,林知县被州府来的管事逼着审案。你们没看见,那脸色……」 「胡头儿昨夜跟我们打扑克到二更,不也没看到?是今早听戚捕头说的吧!」 「赵力!你如今的话越来越多,不会说就把嘴给老子闭上!」 刚开了城门,胡头儿就兴致勃勃地来东城楼,跟城门卫们一起吃大锅饭,顺便散播他刚听来的消息。 唐仲一夜都守在城门,没办法得知县衙的消息,赶紧追问:「怎么样?品雅居的伙计招供了没有?」 「嘿,你倒知道的挺多!那个叫常满的傢伙,还没打板子呢,上来就招了,承认在福兴酒楼里下毒。」 胡头儿把手里的馒头揪了丢进粥里,拿筷子搅和搅和,张着嘴一股脑灌下肚,又伸手去抓下一个馒头。 「不过说来怪得很,还从没见过这么笨的贼,下毒就算了,居然回去偷东西。被抓住时,证物正好就在腰上拴着。要是清江县的案犯都这么蠢,戚捕头们一天到晚也太省事了!」 见胡头儿渐渐带偏了话题,唐仲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那福兴酒楼里的人呢?怎么处置的?」 「当堂释放呗!不然还留着继续吃牢饭啊?」 「就是,公厨的手艺越发潮了,菜里肉星都没几个,想来牢饭做得更不咋地。」 「老子看你是又想下馆子了!」 赵力和胡头儿继续互相打趣,唐仲却迫不及待想去福兴酒楼看看。 于是随便编了个藉口,说要去广场周围转转,深度思考gg位招租的细节。 胡头儿把手里的馒头塞到他手上,「去,边吃边想!两日后就是招商大会,全看你的了!」 坐在桌边一直插不上话的老张,明白自己现在在东城门的处境。 若是不能跟唐仲缓和关系,只怕下回的gg分成,还是分不到他头上。 思来想去,看在银子的份上,他决定找机会跟唐仲套套近乎。 「胡头儿,我也下去瞧瞧,万一能帮上忙呢!」 胡头儿想都没想,直接回绝。 「不行!城门口得有人守着,你吃完了就赶紧守门去,别想着熘号子!」 老张恨恨地忍下一口气,胡头儿和赵力,明里暗里都偏心唐仲,把差事净往他头上推。 不就是看他之前跟唐仲起过冲突吗?如今上杆子拿他做人情! 重新拿上缨枪,老张不情不愿地走下阶梯。一晃眼,却看见唐仲已经穿过人民广场,正快步往西城方向走去…… # 白马西街的饭馆酒肆,基本上都已经开门迎客,唯独福兴酒楼依旧大门紧闭。 酒楼大堂中,先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众人围坐在一起,彼此脸上没有几分活气。 都是平头百姓,进一趟牢狱,经过一番折腾,均被吓得不轻。 尤其是刘掌柜,从昨晚被放回酒楼到现在,就没有一刻阖过眼。 伙计六子是今天早上听到消息,从外头熘回来的,相比之下,他倒是最有精神的那个。 第71页 「掌柜的,时候不早了,今天还开门吗?」 刘掌柜从发愣中回过神来,看着六子,半晌又转头望向其他人。 众人垂头不语,就连此前一向话多的孙厨子,都耷拉着脑袋,犹如一棵遭了霜的韭菜。 「还是别……」 「开!当然要开!」 洪亮的男声从背后传来,生生压下刘掌柜剩在喉头的半句话。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唐仲正掀开隔挡的门帘,进到大堂中。 「不好意思,看到你们没开正门,我就自作主张从后院进来了。」 六子数日前曾去找过唐仲帮忙,请他向知县大人说情。但具体帮没帮上,他却无从得知。 想来左右应该说过些好话吧? 他赶紧起身招唿:「差爷,您看,我们还没收拾妥当呢!要不您改日再来?」 「走吧,这几日都不必来了。」 刘掌柜也摆出一副赶客的态度,一来是不想让旁人觉得自己与唐仲过分熟络; 二来,此情此景下,实在难以振作,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唐仲却不管不顾,直接进来捡了个靠近刘掌柜的位置坐下,朝厨子点菜道:「来半只熏鸭,再炒两个小菜。」 众人没什么反应,唐仲再次催促,厨子这才低声嘟囔:「厨房没菜,差爷请便吧。」 「没菜就去买,跟帮厨一起,去别的酒楼,去东城市场,去城外。哪里有菜就去哪里买!」 接着,唐仲又望向六子和另一个小伙计,「去东升酒坊打半斤烧刀子来。」 「这……差爷,哪有一大早就喝酒吃肉的,要不……」 没等六子把话说完,唐仲一巴掌拍到桌面上,拿出县城里常见的差吏做派:「没听懂本差爷的话吗?赶紧去办!」 刘掌柜无奈,微微点头,众人才勉强打起精神,纷纷从后院出去。 该支开的都支开了,大堂中,只剩下三人。 唐仲过来,重新挨着孙厨子坐下,将手横过他的肩头:「好了,都过去了。下毒的常满被判了六年流刑,总算是善恶得报,你也该振作起来,免得让孙大嫂和伯母担心。」 「怎么会过去?」孙厨子像是被戳到痛处,情绪旋即激动起来。 「都怪我!定是吴掌柜看我前脚被扫地出门,后脚又进了福兴酒楼。所以心生怨恨,指使常满来下毒栽赃!怪我,都怪我!」 迟迟没开口的刘掌柜,终于忍不住了。 「不,他是沖我来的。以前品雅居和大颐门是城中最好的酒楼,如今品雅居生意冷清,我的福兴酒楼却取代了它的位置。他是要存心砸我的招牌,要论起来,还是怪我!」 半晌,两人又各自垂下头去,此起彼伏地嘆气。 怎么越劝越忧郁了? 「好了,不管是沖谁来的,品雅居掌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抹黑福兴酒楼的名声,搞砸店里的生意。你们越是这样自怨自艾,就越正中他下怀!」 看孙厨子又不说话了,唐仲拍拍他的肩膀。 「孙大哥,你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只有打起精神,重新把生意做起来,才是对品雅居的有力回击。」 见孙厨子脸上终于恢復了些许生气,唐仲推说肚子饿,将他支到后厨生火烧水。 大堂中,终于只剩下唐仲和刘掌柜两人。 刘掌柜勉强直起腰杆,让自己看着精神一些,道:「劝慰的话就不必了,酒楼是我的祖业。无论如何,我都会撑下去,你放心吧。」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 刘掌柜? 唐仲:「我是来跟你商量,如何盛大开业,把排场和气氛都搞起来!」 刘掌柜摇头轻嘆:「何必如此。」 「必须这么办!福兴酒楼被查一事人尽皆知,我们就是要敲敲打打,让所有人都知道,福兴酒楼行得端站得直,有的是底气和实力!」 # 四日后的巳时,一阵紧密的锣鼓在人民广场上响起。 住在近处的人家,纷纷从家里赶出来,快步跑到跟前瞧热闹。 只见广场正中,十数个汉子擎着赤色长龙,正卖力地舞动。 锣鸣阵阵,鼓点不断,很快吸引众多百姓围拢过来,拍着手叫好。 长龙追逐着彩珠,游走徘徊之后,旋即收尾盘踞。 「送瘟神!」 随着十来个汉子们齐声高唿,龙头中立刻洒出一大把红包。 围观的百姓可没见过这种「撒币」行为,都惊唿不已。 一个随阿婆过来看稀奇的小男孩,刚好捡到红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果真装着两文铜钱。 「阿婆你看,真的有钱呢!」 阿婆望了眼正慢慢往西城去的舞龙队,又急又喜,连连把孙儿往前推。 「快!快跟上去捡红包啊!」 从人民广场往西,每行出数百步,赤龙都会高高盘起,撒一大把红包出来,然后引得众人连连惊唿。 等行到福兴酒楼门前时,还不等汉子们高唿,一看到赤龙盘踞,百姓们已经默契十足,齐齐欢唿:「送瘟神!」 锣鼓的节奏越发欢快,赤龙飞腾穿梭,在酒楼门前凌空一跃,红色的绸缎随之落下,露出酒楼崭新的招牌:「福兴大酒楼!」 刘掌柜站在新招牌下,朝前来的百姓们挥手致意。 第72页 百姓们捧场,他心中也多了底气,原本的那些担忧也暂时放到一边。 「各位,福兴酒楼褪茧新生,升级为福兴大酒楼。特辟二楼雅阁数间,还在大堂正中搭好了戏台,凡是今日赏光进店的客人,餐食酒水一律三折!诸位,请!」 咚咚锵!咚咚锵! 锣鼓队率先进门,径直走向大堂正中高起的戏台。 鼓点节奏一转,丝竹渐入,一曲《秦王破阵曲》无缝衔接。 门外百姓鱼贯而入,争相就坐。 二楼以前是伙计厨子们的房间,刘掌柜为他们另外租了院子,又将楼上收拾干净,粉刷一新,重新隔成雅阁,也能容纳好些人。 修整后酒楼位置增多,但即便是这样,在踊跃的食客面前,楼上楼下很快座无虚席。 刘掌柜站在门口,看着重新排队等位的人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从生意鼎盛,到背负污名,再到重新崛起。前前后后不到十日,境遇已然各不相同。 斜对面二楼,半开的窗后,此时正立着一个男人。 刘掌柜合在袖中的双手紧了紧,復而直起腰身,朝对方投去从容的神情。 窗户骤然关上,当做无视。 刘掌柜嗤了一鼻子,送瘟神,送的就是品雅居吴掌柜这位瘟神! 第36章 同城牌 自从广场落成后,住在城东的刘大娘,养成了每日晨练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 跟几个姐妹约好了时辰,她腿脚快,来得早了些。 此时的广场上,已经有好些晨练的人,像那些个健身器材,要更早点过来占位置,否则基本等不到空位。 刘大娘只睥了一眼,而后走到一块写着「鸟戏动作解析」的木牌前,学着画上的动作自顾自地开练。 动作看着简单,想要学到位却有些难度。她努力静下心来,可每每单足点地,张开双臂形如禽鸟展翅时,注意力就被城楼上的声响引开。 搞什么名堂,还让不让人好好练了! 看着一群汉子,正在城楼上来回忙活,估摸着一时半会也没个完。刘大娘索性抄起手来,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来,往左边一些,多了多了,回去一点,欸对!」 唐仲站在城楼下,指挥几个汉子在城楼正面安装gg位。 之前的gg位在城门通道里,如今广场建好了,理应把gg的位置换到更显眼的地方。 为此,他专门请了胡头儿的款,特地找来工匠,做成一丈来长,两丈高的巨幅gg牌,拢共六块。 原先拍马屁的横幅标语,被全部撤下,换成六块gg牌,一一固定在城楼正面。 百姓只要来到广场,一眼就能瞧见。 除开大颐门和福兴大酒楼的gg,其他四块牌子上,都写着「虚位以待」四个大字。 牌子做得大,字自然也醒目,唐仲试过,站到青牛街的二楼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胡头儿背起手踱步过来,喜滋滋地视察一番,对城楼前的这番布置很是满意。 「好啊好啊,还是我们的gg牌做得体面,不像西城门那般抠抠搜搜小家子气,想来明日的gg招商会,十拿九稳了。」 还真是上天开眼,送了这么得力的属下来。 没想到,刚来的时候看着弱弱小小,一副脓包模样,现在却如此干练。东城门的诸多事情,都离不得他。 说起来,比起去年冬月,唐仲看着似乎长高了些,也结实了不少。 见他忙活完gg牌,又走到左侧的城墙下,指挥工匠们安装一块新牌子,胡头儿又自觉跟了上去。 这是一块足足有三丈长的木牌,上面像是走了许多遍桐油,摸上去滑不熘手。 不同于gg牌高高挂起,这块长牌打横安置在城墙下半截,正常身量的人抬手就能摸到。 「这是?」 唐仲卖关子一般,拿着浸了黑油漆的刷子,在木板最右侧上书四个大字。 胡头儿越看越煳涂:「清江同城?究竟什么意思?」 唐仲从怀里取出几张巴掌大小的纸片,递到胡头儿手上。 「这是我昨天搜罗来的一些消息,准备贴上去。」 胡头儿简直闻所未闻,粗粝的大手一一翻过纸片,搞不懂唱的又是哪一出。 纸片上,写着五花八门的东西,赁房子的,卖铺子的,招工的,寻人的…… 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嘛。 搞不懂,把这些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消息搜罗到一处,究竟有什么用? 看出了胡头儿的疑惑,唐仲将小gg接回来,在背面涂了浆煳,一一往木牌上贴。 「您有所不知,在我老家,这样的牌子叫做同城平台,上面都是诸如此类的民生信息,人人都可以发布。信息五花八门,单看着不打眼,但只要归集到一处,还是能为城里的百姓提供很大的便利。」 胡头儿还是云里雾里:「给他们行方便干嘛?左右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再说了,等以后城中百姓形成习惯。但凡类似的事情,都先来清江同城的牌子前找上一圈,那么东城门前的人流量,就能更上一层。」 人气有了,gg位的收入水涨船高,这个道理胡头儿自然清楚。敢情绕了大圈,还是跟挣银子搭上了关系! 第73页 胡头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小子,真有你的!」 「我也是之前租赁宅子处处碰壁,才想到了做同城牌。」 不错不错,有唐仲在,何愁自己的小金库里没钱?看来,长此以往,在家里的地位,也能稳步提高了! 胡头儿重新负手而立,满意点头,忽而又记起点事:「听说,你把家里的弟妹,都接进城里了?」 「正是,就住在广场边的青石巷。」 「你呀你呀,当真是心大,他们年纪那么小,怎么能离了大人?」 「不碍事的,隔壁两户邻居都相熟,偶尔帮忙看上几眼。」唐仲打个哈哈,总不能说,自己经常熘号子回家吧? 胡头儿略加思忖,索性替他决定道:「这样吧,以后每天中午,你跟我一样,都回家去一趟。就说是,我特准你回家午睡。」 「真的吗?」唐仲大喜过望。 「没事,咱俩谁跟谁!」 # 翌日,天公不作美,已经到了巳时,天上依旧飘着小雨。 即便如此,东城门下还是围拢了许多人。 城门卫们特地搭起油布棚子,为商户们遮挡雨水。 跟首次gg位招商不同,本次招商的事由,早在年前二十天就人尽皆知。 故而,许多商户许久之前,就把名报好了。 这次特别要求,必须店铺掌柜亲自到场,竞拍完成后直接立字据,以免有人反悔流拍。 不过,比起备好真金白银竞拍商户,现场来得更多的,是凑热闹的百姓。 从穿粗布麻衫,到丝绸锦缎的,形形色色的人围拢过来,举着高高低低的伞面,很快将棚子周围堵了个严实。 临时的遮雨棚下,是数排长条板凳,又用红绸条在四周围起,充作隔栏,以免百姓们太过热情,影响会场秩序。 两个城门卫守在外围,防止有人捣乱,胡头儿则擎着雨伞亲自压阵,在棚内棚外来回巡视。 拍卖会开始前,每个报名的商家,都领到了一块牌子,上头从一到三十依次标记数字,竞拍者依次按顺序在板凳上就坐。 一切准备妥当,唐仲走到前方的桌案后,颔首致意。 「感谢诸位前来捧场,下面,清江县东城门第二届gg位拍卖大会,正式开始!」 一记响锣落下,仪式感到位,商户们不由得攥紧手里的牌子。 「上次拍卖会略显仓促,这一次我们採用现场公开拍卖的方式,每一次是谁出价,价钱几何,大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gg位底价五十两银子,各位每次举牌便是加价五两,最后价高者得。」 城门上挂着六块gg牌,从左到右编了号,最中间的三号位和四号位,是福兴大酒楼和大颐门,今天拍卖的是二号位和五号位。 规则介绍完毕,唐仲指着城门左侧二号gg位,道:「先从这块开始。底价五十两,有意者请举牌。」 各家掌柜们一阵交头接耳后,标着二十八号的牌子,率先缓缓举起。 唐仲专程从高家借来小木锤,在身前的桌案上轻轻一叩,高声唱价:「二十八号商家报价,五十五两!」 敢情是这么个意思! 好几个脑子不活络的掌柜,先前被一大通介绍搅和得头脑发昏。 眼下看见旁边有人打样之后,他们也慢慢开窍了。 堪堪捋顺规则的胭脂铺老闆,生怕落了下风,拿着牌子站起来吆喝。 「我!我举牌子了!」 「谢谢这位掌柜积极参与,请坐。」 说罢,唐仲又在桌案上轻敲:「十五号商家报价,六十两!」 接下来,三号,七号,二十号……一个个牌子被高高举起,木锤声音接连不断。 一阵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密集出价之后,现场终于回归宁静。 唐仲的目光扫过对面的掌柜们,确定没有人再举牌。 「一百八十两一次,一百八十两二次,一百八十两三次!成交!」 木锤落下,紧接着是一声铜锣脆响。 核对过号码牌对应的商家之后,唐仲当众宣布:「二号gg位,由洪记成衣铺拍下,成交价白银一百八十两!」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唿,成衣铺洪掌柜理好衣衫,扶正头顶的网巾,起身走到红绸隔栏边,即使冒雨也要朝众人挥手致意。 有些个成衣铺的熟客,赶着热乎劲当即道贺:「洪掌柜实力雄厚,今日得了gg位,日后更要财源广进了!」 「哪里哪里,还得多多仰仗老主顾们才是!」 洪掌柜口头谦虚,脸上的喜色却是藏不住。在人群前头来回寒暄,好半天都不坐回去。纵然隔着如烟似雾的雨幕,都能远远感受到他高涨的精气神儿。 拍卖会场的板凳上,不乏洪掌柜的生意对头,见他这般嘚瑟,当即就嘀咕上了。 「不就是有外地的行商,也混在人群里吗?拿下个gg位而已,还以为自己露了多大的脸,真以为立马就能开拓市场,拿到外地订单似的?」 言者无意,听着有心,在旁听了一耳朵的东升酒坊掌柜,很快就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你是说,外地的行商们,此时就混在人群里?」 「当然,不然你以为洪掌柜这老小子,干嘛拼家底似的报高价?就凭他?不过想在外来的行商面前展示财力,故意充门面,好让别人都来跟他订货罢了。」 第74页 「我说呢!」东升酒坊掌柜重新打起精神,将手里的牌子郑重握好。 大颐门和福兴酒楼,两个率先拍下东城门gg位的店,如今生意持续火爆。 现在,连经常从官道路过,只在西城门附近歇脚的外地行商,都被吸引过来看拍卖会了! 此时再不争一争,更待何时? 第二轮竞拍,他可不心慈手软了,拼上一把,势必拿下五号gg位! …… 半个时辰后,拍卖会正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胡头儿小心翼翼地将两份字据护在胸前,生怕被雨水浸湿了字迹。 这是刚跟两家商户签好的,叫什么gg位租赁协议。想想上面的数额,他心里已然乐开了花。 两个gg位,一个拍成一百八十两,另一个成交价为一百九十五两,拢共便是足足三百七十五两白银! 乖乖! 他一年到头,月银加上岁银,不过才十来两银子。这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过手的银子,就相当于他吭哧吭哧苦干三十多年。 除去分给县衙的五成,他们东城门卫队,也能一举分得一百八十多两!比起上次分到的五十两,这一回,简直赚大发了! # 忙完gg位的事务,差不多已经临近午时。 打过招唿后,唐仲举着雨伞走下城楼,穿过广场往青石巷行去。 家中三个小的,都是还需要大人照看的年纪。即便唐老三已经比同龄的孩子懂事许多。但要他每日操持家务,唐仲还是很不放心。 好在如今是住在县城里,只要手里有银钱,就不愁生计问题。 唐仲前后考察了多家饭店,来回挑选。 像何伯之前带他去的这种,只图便宜饭食口感不佳的,不要。 像大颐门和福兴大酒楼那种,生意火爆又惹眼的,也不要。 寻了一圈,终于在靠近青牛街的甜水巷里,找到一家主打家常小菜,又讲究卫生的蕙心饭馆。 唐仲跟老闆谈妥,早饭要有鸡蛋,午饭晚饭要有肉食,每天三顿饭按时送到家中,满打满算下来,一个月八百文钱。 对于寻常小百姓来说,这个价格有些偏贵。但对于如今唐仲的收入来说,实在是实惠价。 脑子里想着事情,脚下不知不觉已经进到青石巷中。 闻到从各家人户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气,唐仲这才记起,还没来得及跟蕙心饭馆的老闆说,以后每天中午要多送一份饭食过来。 总不能回到家里,看着三个小傢伙吃饭,自己却干坐着喝西北风吧? 不行,得赶紧过去招唿一声,或者自己再端一份来,回家一起吃也成! 想到这里,唐仲立即转身,掉头往巷子外走。 「欸?怎么刚碰见我就要躲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着竟有几分耳熟。 唐仲重新转过身,抬起雨伞,等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他不觉咬紧了后槽牙…… 第37章 拼音表 青石巷的另一头,两个男人正朝他走来。 说话的是走在前头留八字鬍的中年男人,举着伞,一脸关切的表情。 后面的人小个子男人披着蓑衣,脸上也堆满讨好的笑意。 「小仲,回来啦!忙了一上午,累了吧!」 陈元宝倒也不拘束,一上来就拿起了亲友的范儿,好似自己跟唐家很熟络一般。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跟前。 见唐仲冷着脸,他假装看不懂脸色,继续问候:「小仲,不记得我啦?我是你阿婆娘家表哥的大外甥,论起来,你还得喊我一声表叔呢!记得吗?」 阿婆过世还不到四个月,陈记棺材铺掌柜的脸,唐仲怎么会忘记? 当初阿婆过世,没有棺木下葬,陈元宝不仅躲着不出来,还让店伙计将他赶走。 这口恶气,他憋在心头还没消呢! 既然当初嫌弃穷亲戚,现在又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上杆子攀关系来了? 唐仲觉得可笑,真是好大的脸! 「劳你老人家惦记,我还想多活几年,用不上你的棺材。不敢耽误你的大买卖,赶紧走吧!」 唐仲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明显是在催陈元宝赶紧走。 奈何他这位表叔仍是端着笑脸,不但假意听不懂,还继续顺着杆子往上爬。 「不耽误不耽误,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咱们是亲戚,应该多走动走动,不然就生分了。」 说着,陈元宝招唿伙计王九上前,接过他怀里的两个油纸包,托在手里递上前来。 「这是专程从凤关镇酥香阁买来的点心,去晚了还买不到呢!快尝尝!」 「不必了!」 唐仲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直接道:「都找上门来了,有话直说吧!」 陈元宝赔笑两声,将伸进雨中托着礼物的手,干巴巴地收回来。 「瞧你说的,我们是亲戚,常常走动是应该的!」 可真是上辈子倒了血霉,这辈子才跟他沾亲!唐仲不吃他虚头巴脑的一套,哼了一声,抬脚就要走。 「别别别!我一会儿就说完,不耽误功夫的!」 拐弯抹角半天,懒驴上磨似的,终于进入正题。 「哎呀,小仲如今可是出息了!我早就听说,凤山村出了个有本事的城门卫。不仅建广场,还做gg,让那些店铺的生意好得没边!小仲啊,你可真是给唐家,也给陈家挣脸呀!」 第75页 「少拍马屁,说重点!」唐仲握伞柄的手指攥得死紧,最后一点耐心眼看要被磨没了。 「是是是,小仲你知道,表叔我也是做生意的,要是能有个gg位,对日后的买卖也是大有裨益呀!我今天也看到了,城楼上还空着两个gg位呢!你看,能不能想想法子,给我的铺子也弄一个?」 嚯!敢情打的是gg位的主意!还真敢想! 前头掌柜说得眉飞色舞,身后的伙计王九,也跟着帮腔:「是呀,与其帮外人宣传,倒不如帮衬自家亲戚的生意,总归是一家人嘛!」 唐仲忍不住笑出声,确认道:「你是说,给那个棺材铺也弄个gg挂城楼上?」 「对!」陈元宝以为有谱,立即点头如捣蒜。 「总归是东城门的事,你如今又这么出息。听说城门守正很器重你,我想着,只要你跟他打个招唿,说这是家里的买卖,他也不好收高价不是?」 王九继续帮腔:「对啊,都是亲戚嘛!我们也不是不给银子,就是能不能看在您的面子上,少付一些。」 唐仲总算听明白了。 「想租gg位?还想绕过拍卖,直接拿内部价?是这意思吧?」 「对!还是小仲一说就透!」 「就是就是,我们就是这么盘算的!」 唐仲看着面前目光灼灼的两人,只觉得满脸都写着四个字:痴心妄想。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没见识过这般势利眼的人物。 蹬鼻子上脸还浑然不觉,真不知脸皮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来,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唐仲勾勾手,两人立马凑近附耳过来。 「出了青石巷,顺着白马街往西走,到十字路口往左,再行两百来步就是县衙。你们把刚刚的话,跟林知县重新说一遍,只要知县大人同意你走后门,我立即遵命。」 陈元宝干笑两声:「这……小仲说笑了,真是的,这会儿说正事呢,还跟表叔调皮。」 「东城门的gg费一半上缴县衙,只要县衙同意,棺材铺的gg爱挂哪就挂哪。」 「怎么……不是城门说了算啊?」 眼见两人黄粱梦碎,脸上双双浮起一阵惊诧,唐仲心头暗爽。 「有种去县衙,没种就哪凉快哪待着去!」 撂下句话,他心头也畅快多了,自顾自回院子去,徒留两人在冷雨里神思凌乱…… 「掌柜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呗!」 王九不死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刚才唐仲话里话外的数落劲儿,他可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想求人办事,换平时他早骂回去了。 「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守门的,得意什么!我呸!」 王九朝着唐家宅子的方向咒骂几句,声音却不敢太大,权当过个嘴瘾。 等回过头来时,好巧不巧,他正好瞧见对面院子里熟人。 「那不是高老头子吗?」 方才在广场边的茶摊里,他们只打听了唐仲的住处,没想到高家父子也在青石巷。 「奇了怪了,他们居然门对门住着,该不会以前就认识吧?」 王九嘴里没个把门的,陈元宝却把这话听了进去。 gg位虽没了着落,高家父子的猫腻里,却说不定藏着新的机会。 「你说,他们父子俩在凤关镇待了那么多年,怎么突然就翅膀硬了,想着要另起作坊单干?做了那么多年棺材,说换就换。」 「掌柜的意思是?」 收起方才巴结唐仲时,哈巴狗般的嘴脸,陈元宝到底是个做了许多年生意的老油条,立即闻出了些门道来。 他顺了顺嘴边的两撇鬍子,琢磨道:「会不会在这之前,高家父子就已经沾上唐仲的光了?」 …… 高家院子里,高老爷子正忙活着给最后几张桌子抛光,高樟则出门租马车去了,准备下午将这批桌椅运到码头。 担心雨水带起泥,弄脏了完工的桌椅,高家父子在屋檐下系了张宽大的油布,一直延伸到院子边。 油布下面,成套的摺叠桌椅,依照四人位、八人位、十二人位依次列好。 「高老哥,好些日子没见了,原来你住在青石巷啊!」 听到声音,高老爷子把头从桌子后抬起。 看到老东家突然造访,有些意外,但他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更何况手里又赶着工,便只是朝两人点头示意。 「院里乱,恐怕脏了陈掌柜的衣裳。」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进来随便看看,你忙你的就好!」 没等主人家邀请,陈掌柜自顾自推了院门进来,收了伞站在油布下,来回盯着周围成品的桌椅。 这批订单催得紧,下午就要装船发走,高老爷子手里忙活着,也懒得开口应付,索性继续埋头打磨支撑桌面摺叠变换的支架。 陈元宝还是头一回看到高家的桌椅,甫看之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直到他注意到屋檐下,高老爷子的动作。 只见高老爷子每打磨好一处支架,便会将桌面的一角推回桌内。不一会儿功夫,原本一张大圆桌,竟变换成了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当真是新鲜玩意儿! 下一刻,他也走到一张方桌前,学着高老爷子刚才的动作,在桌面下来回摸索。果然在隔板后面摸到一块弧形的桌面。 第76页 哗啦,在陈掌柜的拉动下,弧形桌面顺着滑道升出,竟和原本的四方桌面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 之前高家父子说要去清江县城做家具,他还嗤之以鼻,觉得桌椅价贱,卖不出多少钱。 没想到,他们做的竟是这样精巧的桌椅! 王九也好奇地凑过来,围着桌子来回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桌角烙刻的标记上。 「唐门桌?掌柜的,设计桌子的高人也姓唐!」 陈元宝恨不成器地在王九脑门上一敲,压底声音:「笨!小小的清江县里,哪有那么多高人!」 「难不成,这也是那姓唐的……可他年纪那么轻,这些桌椅样式我们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 「广场上那些健身器材,难道我们之前见过吗?还不是他弄出来的!」 王九这才转过弯来,重新望了眼对面的唐家小院。 「还是掌柜的有大智慧!」 # 此时的唐家屋宅里,正瀰漫着饭菜的清香。 唐勐喜欢吃虾,正忙得不亦乐乎,才一会儿功夫,面前已经堆起小山似的虾壳。 看唐仲吃饭不专心,连筷子也没动几下,唐勐咬了咬牙,把手里刚剥好的虾仁放进他碗里。 「二哥吃吧,我都弄好了!」 「嗯?好。」 唐仲这才回过神,将虾仁夹进嘴里。 今天的饭菜分量不够四个人,唐叔想着自己少吃点,好让当差的哥哥和两个长身体的妹妹,都能吃饱些。 还没吃几口,他便停了筷子,拿勺子给唐彪餵鸡蛋羹。 「二哥,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 见唐老三和唐彪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唐仲赶紧打个哈哈,煳弄道:「就是在路上遇到两只厚脸皮的苍蝇,围着我转圈飞,好半天才撵走。我在想,要是他们下回不知好歹,敢飞到家里来,该用什么法子赶走。」 「用拍子,我这就去拿!」 「不用,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顾不得唐仲劝阻,唐勐已经从凳子上跳下来,匆匆去拿能为兄长分忧的傢伙事。 唐仲没办法,随她去吧,只是嘱咐唐老三,若是遇见陌生人,千万别开院门。要是遇上紧急事情,自己不在,要向孙家和高家求助。 「二哥说的我都记下了。」 唐老三向来是个省心的,唐仲自然放心,但嘴角刚浮起的笑意还没传到眼角,他面上的表情又凝住了。 晃眼间,他才看见,唐勐座位的凳脚下面,正垫着两本书。 拿起来一看,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都是特地买来给她启蒙识字的。 竟然拿来垫凳子! 「找到了,找到了!」 唐勐在她和妹妹住的西屋里,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个竹编的苍蝇拍,喜滋滋地跑回来,送到兄长手上。 唐仲也不负她这一趟辛苦,抓起拍子头,先一棍子敲到唐彪的手板心上。 「不是说再也不打我了吗?怎么又挨手板?」 小姑娘委屈巴巴嘟起嘴,自己找来的棍子自己挨,她找谁说理去! 唐仲气不打一处来,命她背靠着墙壁站好,翻着手里的书质问道:「上面的字都认全了吗?就敢拿来垫椅子!过了年,已经六岁的人了,还是个文盲呢,就敢折腾书了!」 「上次给你留的作业,是十日内背熟《三字经》,后来我差事忙,反倒给忘了。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你把两本书都背给我听!」 东窗事发,唐勐如临大敌,手指在袖口来回绞,嘴里磕磕巴巴背了几段,明显过不了关。 唐仲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后世辅导作业的家长们内心深处的痛。 眼看着二哥鼻子都快歪了,唐老三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小勐她没进过学堂,要她二十几日内就背出《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是太难了。二哥,要不我这些天多给她念念,你过段时间再来检查?」 唐仲对这个理由可不认,唐老三不也没正经进学堂吗?怎么不用他教,也能把两本书背得滚瓜烂熟? 「二哥你忘了?之前村里有位先生来开过一个蒙学,我进去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先生嫌村里孩子少,就停了蒙学,我没法子,后来才偷偷往乡学跑……」 也罢…… 既然唐老三说情,就卖他个面子,谁让他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呢!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琢磨,这个时代小孩启蒙的方式,一上来就背书认字,门槛确实有些高,尤其是对于唐勐这种玩性正盛的。 对了,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启蒙来着…… 不到一炷香时间,两张宣纸被贴到墙上,差不多跟唐勐个头齐平的位置。 唐勐老老实实坐正,面前的桌上已经备好了宣纸和笔墨。 在凤山村时,她山上山下野惯了,不觉得日子辛苦。可一进城,天天将她关在家里不说,还非要背书认字。 她只觉得做个小孩真难,做个城里的小孩,更难! 抬头看着墙上歪歪扭扭蝌蚪似的东西,小姑娘只觉得脑子里更懵了。 唐仲拿着苍蝇拍,端起学堂先生的架子,不苟言笑,指着宣纸道:「这是拼音表,左边是二十三个声母,右边是二十四个韵母。今天先教你学四个声母,听好了,跟着我念,b-p-m-f。」 第77页 唐勐觉得别扭,却又不敢不学。兄长现在,可动不动就要打人手板的! 于是,她只好学着兄长的奇怪发音,跟着念:「b-p-m-f。」 来来回回教了三回,基本上纠正好发音后,唐仲开始布置作业。 「将这四个声母在纸上挨个抄写十遍,啊不,三十遍,边抄边念。明天中午,我要回来检查听写!」 唐勐眉头一皱,只觉得大事不妙,抓起手边的毛笔,埋头在纸上操练起来。 唐仲满意地点点头,感受到妹妹被作业支配的恐惧。 对嘛,这才是小文盲该有的态度! # 天色渐渐暗下,城门落锁。 终于到了胡头儿最期待的时刻! 他早在今日下午,就已经去钱庄换好了碎银子,又将县衙的五成亲自送了过去。 眼下,就等着往自己口袋里分钱了! 「快,都进来,把门带上!」胡头儿催促最后进来的唐仲和赵力,分钱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老张倒是不用人催,早早就在桌边坐下。 东城门卫队四个人,刚好一人占一边。 胡头儿把一包散碎银子,直接摊在桌上,颇有些山大王分赃的气概。 「这里是一百八十七两银子并半贯铜钱,你们说,怎么分?」 包裹的布揭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在油灯下熠熠闪光,简直比天上的星斗还亮眼。 「以前怎么分,现在就怎么分呗!」赵力可等不及了,抓了块碎银子用门牙一磕,在上头留下两个整齐的牙印。 不错!比县衙这个月发的月银成色还好! 胡头儿狠狠地推了把赵力的肩头,把带牙印的碎银子从包里摘出来。 娘的,沾了口水的银子,他可不要! 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回正事:「你们有所不知,邓二虎已经从牢里放回家了,听说,他回去之后疯病犯得少了,经常也能下地干活。 眼下,他就算正式从东城门卫队除名了,之前分给他的银子,我已经托人送去他家里,这一次,就不用给他分了。」 见众人点头无异议,胡头儿直接拍板:「那就按老规矩,零头不算,整银平分!」 一直没说话的唐仲,适时从旁提醒:「要分成四份,别算错了。」 总共四个人,分四份当然是把他算在内!听见唐仲主动开口,应该是不再跟他计较的意思,老张嘴角隐隐向上牵动。但还是尽力控制表情,不让旁人看出他在偷着乐。 「那就是,每份四十六两银子。」 说着,胡头儿取出专程从钱庄借来的小称和剪刀,很快便将一堆碎银子在桌上分成四份,只余下三两并半贯零头放在布包里。 赵力领到了带着牙印的那一份,喜滋滋地揣进钱袋,到里间压箱底去了。 唐仲也将银子包好,塞到腰间,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坐在对面的老张。 只见老张等其他三人各自领了银钱,也伸出手来摸向仅剩的一堆碎银子。 唐仲眼疾手快,立即抢在前头,把银子直接抓进桌上的布包里,和里面的零头一起包好,推到胡头儿面前。 「这份是公款,老规矩,还是由胡头儿您揣着吧!」 胡头儿愣了片刻,看看左手边的唐仲,再瞧瞧右手边脸色难看的老张,很快便咂摸过味儿来,将布包往怀里一塞:「对对,差点给忘了!」 第38章 缺大德 唐仲自认为不是一个有胸襟的人,没办法对曾经摆过自己一道的人宽宏大度。 无论是对势利眼的表叔陈元宝,还是险些遭其毒手,现在龟缩起来练忍术的城门卫老张,他都还记着仇呢! 有道是宰相肚里才能撑船,他这个小小城门卫,只从曾经的苦日子里,学会要恩怨分明。 相较他们,高家父子,顾家母女,还有何伯,才是他应该珍视爱护的人。 今日城门下是赵力和他一起值守,左右眼下进出城门没什么人,搞定了gg位招商会后,想来近日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事。 趁怀里的银子还热乎,唐仲准备去给顾大婶母女和何伯,置办些东西。 将头盔摘下来用缨枪顶着,在一併藏进城门后的缝隙,唐仲过去拍了把赵力的肩膀:「我有点私事要办,若是有人问起,就说……」 「就说你有三急!」 他惯用的熘号子藉口,赵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 「去吧,只要城门口有人,胡头儿不会说什么的。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守着就是了。」 「好兄弟,够意思!」 唐仲学着胡头儿和戚捕头打招唿方式,拿肩头跟赵力来了个对撞,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出城门通道。 赵力抿着嘴唇,一直没吭声,直到看着唐仲慢慢走远,才吃痛地伸手揉肩膀。 臭小子!身子骨越来越壮实了! …… 穿过人民广场,转过数条小巷,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一处嘈杂的所在。 刺鼻又醒脑的气味,让人不用问路,都能顺利找过来。 这里是东城菜市场的牲畜区,六子曾说起过,福兴酒楼的黑骡车就是在此地买的。 想着何伯每日都要挑柴去铁匠铺,唐仲便准备买辆骡车或是驴车给他。这样,以后还能经常买东西捎给顾大嫂一家,一举两得。 第78页 穿过外头数排堆着鸡鸭笼子的地摊,里面是一排低矮的窝棚。 棚子前面围了木板,勉强住人,后头横着木棍,用来拦牲口。 唐仲熘达了一圈,很快就看中了一头个头高大的灰驴,过去找老闆谈价。 「还是差爷识货,我这驴子出息着呢,不管推磨还是拉车,都是一把好手!也不跟您多要价,四两银子就成!」 「开什么玩笑!四两银子!」 福兴酒楼的黑骡子才二两呢! 唐仲只觉得被宰了,扭头便走。 但在问过其他几家驴子和骡马的价格后,他还是老老实实折返了回来。 老闆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一步都懒得挪。 「我说什么来着?真没乱喊价吧!最近的行情就这样!您不知道,最近沿海正闹倭寇呢,好些地方的驴子和马匹,都被徵调运粮草去了。市场上能卖的驴子少了,价钱自然翻了翻!」 清江县并非靠海的城镇,顺着清江乘船去海边的闽州府,还得花上三日功夫。 况且,闽州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从来没听说有倭寇来过。 故而每回若不是个别商品的价格暴涨,清江县的百姓几乎感受不到倭乱带来的后果。 「饶半贯吧,四两确实太贵了些。」 「哎呀我的差爷,真的没法子了!实话跟您说吧,栏里的几头驴子,都是年前进的货,所以才卖四两银子。 您不知道,这些天永宁府那些个从外地赶来的灰驴,品相一般的都得卖到六两。看行情,驴价可还得涨呢!」 也罢,贵点就贵点吧,只要听话好用就行。 「四两就四两吧,再搭个板车,之后还得麻烦你把驴车赶到乡里去。总共就算五两银子吧,怎么样?」 「行!只要差爷以后多带朋友过来照顾生意,我这回就吃些亏吧!」 交易谈妥,唐仲又去隔壁菜市场买了好几袋大米精面,以及各式蔬果,满满当当堆了一车。 仔细跟驴车老闆交代了何伯和顾大婶的住处后,唐仲这才爽快地付了银子,回东城门继续当班。 何伯和顾大婶,一直以来对他们兄妹四个都照顾有加,唐仲始终想要报答一二。 之前直接送银子,被两人原原本本地还了回来,现下的驴车和米面,都托人送到家门口,应该没法子拒绝了吧! 唐仲这一趟下来花了不少银子,心里却实打实高兴。 连看到广场边正迎面朝他走来的赵力时,脸上的笑意都没散去。 「怎么,还专程上前来迎我啊?」 「迎你娘个头!见你回来了,老子口渴得紧,去茶摊上喝一碗!」 说着,赵力又指了指后头,「对了,你表叔在城门口等了好久,说有家事跟你商量,快去吧!」 犹如艷阳高照的晴日里,突然颳起北风,唐仲这厢刚开出的心花,瞬间被吹落成一地红泥。 当真是阴魂不散! 目光穿过赵力的肩头朝前看去,城门通道口,挺着肚尖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嘴边的八字鬍随风飘动,活脱脱一条刚上岸的鲶鱼。 「小仲,你回来啦?」 看到唐仲过来,陈元宝和王九立即上前来。两人的目光交织成网,热切地打在唐仲脸上,像黏了蜘蛛丝般难受。 他不做理睬,冷着脸径直走过,从城门后取回头盔和缨枪,转身一看,两块狗皮膏药果然又贴了上来。 「到底想怎么样?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想要走后门找林知县去!」 「别急嘛小仲,今日过来找你,不是为了gg位的事。」 陈元宝脸上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笑意,看得唐仲心里犹如猫抓。 「我说过,咱们是亲戚,多多来往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跟你说实话吧,高家父子走后,我那个棺材铺的生意大不如从前,就连老主顾都流失了不少。小仲呀,与其帮外人赚钱,倒不如帮表叔的生意想想法子!」 「我能想什么法子,你应该去跟县衙大牢的段牢头打好关系才是,每年牢里可要抬出来不少人!」 见唐仲扯起幌子打起太极,陈元宝索性也不绕弯子了。 「听说,高家沾了你的光,不但自立门户,还将桌椅都销到其他州府去了。小仲,看不出你还挺有生意头脑嘛!」 突然提起高家父子,是唐仲没有想到的。但他面上仍旧装出一副不知所谓的形容。 「你说住在青石巷的高家?不过是住得近的邻居而已,能沾什么光?」 陈元宝脸上浮起一丝得意,上前几步直接来到唐仲身侧。 鲶鱼鬍鬚微微摆动,带出句直戳他心窝子的话:「表侄子,我若是一会儿去县衙,跟他们说你身为官差,却与人合伙经商,你觉得林知县会不会信?」 唐仲心中犹如打过一声旱雷。 姓陈的怎么会知道! 惊诧之余,他面上仍旧勉力绷着,故作轻松道:「好啊?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不过既然你说我们是亲戚,那我还得提前嘱咐你几句。民告官杖三十,你告我这个官差嘛,就算折中也得先挨十五水火棍。只要你身板结实,尽管去试。」 伙计王九被唐仲的话唬到,在后头扯了扯陈掌柜的胳膊肘。 不过今天的陈元宝,明显是有备而来,不像昨天几句话就能打发走的。 第79页 他甩了甩胳膊,示意王九别碍事,似笑非笑道:「贤侄不必担心,我会在诉状上写清楚,状告高家父子唆使官差经商。想来高家父子若真是无辜的,林知县自会查清楚。」 还当真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 高家父子怎么说也为他挣了十来年的银子,现在竟然不厚道地背后捅刀! 唐仲只觉得上辈子缺了大德,现世才会被姓陈的盯上。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元宝颇为自得地顺了顺右手边的八字鬍:「我知道,小仲的脑子一向灵光。那就有劳你设计出几样好卖的物什,让表叔我不再为生意发愁就是了。」 唐仲咬了咬牙,违心应下:「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来城楼下拿图纸。」 「好,那就有劳贤侄了!」 # 一连两天,唐仲都无心其他事物,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过眼前这关。 如若遵从自己的想法,跟陈元宝死磕到底,那么高家父子和他自己,势必吃不了兜着走。 依着林知县和三班捕快们一贯的脾性,定是二话不说,先把人关到牢里压榨一番。 只怕他们三个人的身子骨,以及各自攒下的家底,都撑不了多久。 如若听从陈元宝的摆布,设计出能为他赚钱的东西来,眼下的难关倒是过了。但如此明摆着被人算计,他又怎么甘心? 况且,像姓陈的这般贪得无厌,尝到了一次甜头,势必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难道,自己要任凭被他一直拿捏下去吗? 伤脑筋!实在是伤脑筋! 「喂!喂!」 赵力的声音在耳边有如响锣。 「干嘛!」唐仲后知后觉地捂上耳朵,再晚上一步,只怕要耳鸣了。 「赶紧下去啊!胡头儿在城楼下喊呢!没听见啊?」 唐仲这才完全回过神来,今日老张休沐,该他和赵力值守城门。 借着上楼喝水的功夫,唐仲一直全神贯注想着事情,没注意已经在城楼上待了许久。 应该是胡头儿回来发现城门口没人,正在楼下骂娘吧! 「怎么不早点喊我!」 「嘿!我就不能也偷回懒?」 两个城门卫匆匆带上头盔,快步跑下城楼。 城门正中,此时正停着两辆高篷马车。唐仲认得,停在前头的,正是前几日林知县亲自迎接的那一辆。 两辆马车后头,还跟着数匹高头大马,一水儿家丁打扮的汉子坐在马上,显得颇有气派。 「其他人先去外头等着吧,堵在这里实在不像话。」 说话的正是杨瑀。 一声令下,只听得清脆的马蹄声嗒哒作响,除了杨瑀身侧的紫篷马车,其余骏马车驾都齐刷刷驶出城门。 见唐仲正从楼梯上下来,胡头儿赶紧跟他使眼色,示意要小心说话。 他实在搞不懂,怎么大名鼎鼎的杨家公子,临行前点名要见一个城门卫? 不过听说这位杨家公子来头不小,连知府大人都相当重视,想来若是能攀上些关系,说不定对日后升迁有所裨益。 想到这里,胡头儿便自觉往杨瑀身前凑了凑,指着正走上前来的唐仲道:「杨公子,这位便是唐仲。」 「我知道,想必胡大人还有公事要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胡头儿吃了个软钉子,只好老老实实走开,跟赵力一起远远守着。 唐仲偏头看了眼等在城外的马队:「杨公子这是要走了吗?」 「正是,特地来东城门跟你辞行。」 说着,杨瑀转身拉开身后马车的帷帘,同小厮一併,将车中的齐安柏扶出来。 大病初癒的齐安柏身体还没完全恢復,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唐仲当时见识过齐公子被病痛折磨的憔悴模样,看他下车来,连忙劝阻:「城门口风大,有什么事情马车上说就好了。」 杨瑀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齐安柏身上。 「他非说要向褚大夫和你亲自道谢才行,我拗不过。」 「救命之恩,自然是要道谢的。」齐安柏双脚刚在地上站稳,便已拱手躬身,朝唐仲恭恭敬敬拜上一礼。 唐仲受宠若惊,一面回礼一面连称客气。 「若不是唐大人当日赶来大颐门,让人请来了褚大夫,只怕在下早已被庸医所误,如今更不知魂飞何处了。」 唐仲还是第一回 被叫做大人,有些不适应,对于齐公子的感激之意,更是觉得受之有愧。 毕竟当日他是为了救福兴酒楼,才去大颐门找杨瑀帮忙。 救人的是褚大夫,他充其量就是个报信的。 「齐公子言重了,当日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救命之恩实在不敢当。」 「我说有恩就有恩!」说着,齐公子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伸手递过来。 「我们今日就要回去,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唐大人,这枚玉佩,还望收下。」 唐仲哪还好意思收贵重礼物,连连摆手不肯接。 杨瑀担心齐安柏在外面太久受了凉,不顾唐仲拒绝,将玉佩直接塞到他手上。 「收着吧,你是拗不过他的。安柏的叔父是做漕运的,跟好些码头都有交情。若是遇上为难的事,就拿着齐家的玉佩去码头,不论出钱还是出力,码头上都会卖齐家个面子!」 第80页 竟有这样的好事? 唐仲眸色一亮,道谢之后,立即将刻有齐字纹样的玉佩收好。 杨瑀不放心,催促着小厮将齐安柏扶回马车,自己则将唐仲拉到一边。 「你在大颐门曾对我说,往福兴酒楼饭菜中下毒,是品雅居的主意,此话可当真?」 唐仲点头,想到林知县只处置了伙计常满,品雅居掌柜却毫髮无伤,不觉愤慨道:「我不清楚吴掌柜是何底细,居然能让知县大人从中包庇,或许收受了钱财,或许没那么简单。」 杨瑀眸色微沉,透出几分渗人的狠意,脱口而出的话不像是讲给唐仲,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论是何原因,只要找到流放的常满,就能查出线索。谋害安柏的兇手,我绝不放过!」 # 翌日,本该轮到赵力休沐,唐仲好说歹说跟他调了假,又专程回家换了一套干净衣衫,从西城门出城,朝码头走去。 原本从东城门到码头,步行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但绕道西城门,就要生生多走出四里路。 来往清江县的商旅,大多走的是官道,而码头上停靠的商船始终不多。 比如眼下,码头上一艘货船都没看见,只有五六艘乌篷渔船,繫着长长的縴绳随波摇晃。 江边的渔民,习惯在夜里下网,等到第二天清早收网。最新鲜的河鲜,往往在刚开城门时,就被城中的大酒楼抢购一空。 眼下已是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生意落幕,渔民们也早早将渔网晒在两边的围栏上,一个个赤着脚躺在船里睡回笼觉。 唐仲走上码头,看看手里的玉佩,又看看围绕在码头一圈的赤脚板,不禁开始琢磨,是不是齐公子把清江码头想得太高级了? 齐家在外地,混的是漕帮,但在小小的清江县,河边的只有渔帮。 出钱出力?只怕都悬。 咳咳,唐仲清了清嗓子:「请问,可有认识做漕帮齐家的?」 唿噜……唿噜—— 唐仲深吸一口气,拔高了调门:「我是漕帮齐家的朋友,需要有人帮把手!」 唿噜……唿噜—— 嘿!他就不信,今天还把人喊不醒了! 唐仲索性抬出吃奶的力气,几乎是撑着嗓门在吼:「齐家……」 不料这回他刚开口,就被人伸手从后塞了半块馒头到口中,生生堵住了全部的声音。 「小点声!该听见的早听见了,别打扰人睡觉!」 唐仲回过头,只看见身后正站着个精干的小老头,胳膊和腿上都扎着绑带,精神头十足。 不过,这人身上衣裳的材质,看上去与普通人的没多少分别,真的是个能出钱又能出力的帮手? 小老头塞进最后一口馒头,抖落抖落身上的馒头屑,将手在唐仲身前一摊:「玉佩!」 「是,这里!」 唐仲乖乖将玉佩双手奉上,一脸期待。 小老头将玉佩拿在手里仔细验看一番,又对着唐仲上上下下打量。 片刻后,只见他从背后摸出把狭长的匕首,平静开口:「说,要我帮你捅谁?」 唐仲双目圆瞪,藏在袖里的双手早已缩成一团…… 第39章 姜太公 「别别别……」唐仲干笑两声,一边婉拒一边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但凡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大可不必上升到动拳脚的高度。 况且,他还不知道这位老哥的底细,万一是个气性大的,一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他和家里三个小的,不得跟着搭进去啊? 「我们还是先聊会儿天,不着急动手啊!」 江风习习,芦苇簌簌,白刃的寒光在日头下是如此耀目,唐仲喉头上下翻动,咽了口唾沫。 「也罢……」 小老头腕上一翻,反手将匕首重新收回腰后,动作敏捷如风,甚至连眼睛都没瞟动一下。 唐仲忍不住担心,他哪天会不会收匕首时,戳到自己的后腰。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几乎没有一点要和他商量的意思,小老头径直登上水边一艘篷船,唐仲则跟在后头,自觉在船尾的篷子里坐下。 长篙入水,轻舟如同一片苇叶,顺着江水漂流而下。 来到清江县城这么久,唐仲还是第一回 踏上河道,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不多时,篷船离开清江县城外的宽阔水域,两岸河滩渐渐蜕变成起伏的山丘,水流也逐渐湍急起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 「到了自然便知!」 水流滚滚,两岸的山势越发陡峭,篷船也越来越颠簸。 唐仲不安地抓着座下的横木,只觉得江面犹如翻滚的沸水。而自己就是正在上下翻滚的汤圆。 人在紧张情绪下,往往会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此刻坐在乌篷渔船里的唐仲便是如此。 又过了许久,在转入一条分支水道后,小船逆流而上,终于在一处野渡停下。 唐仲感觉这趟航程,应足足有个把时辰。但下船登岸后抬头一看,日头竟仍未行至当空。 他的目光缓缓下落,依次扫过四周高耸的群峰,这才看清楚,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山高林密的峡谷之中。 「到地方了吗?」 「到了自然便知!」 老头还是这句话,唐仲却越发紧张。 第81页 神神秘秘的,该不会上了贼船吧? 但事已至此,不继续跟下去,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回去要走水路,他全然不会划船。 再说那位陈表叔,只怕今天下午就要来城门口找他了。 老头子动作利索,说话间已经快步走上近乎垂直的羊肠小路。唐仲手脚并用,赶紧跟上去。 约摸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曲折蜿蜒的山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人烟。 没想到,在这处交通极为不便的峡谷中,居然还藏着一处村寨。 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 「九爷!」 「回来了,九爷!」 两个汉子匆匆从村寨里出来,跟他们打照面时,都向老头子点头致意。 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不过看这些人的样子,长得都挺和善,不像是什么水匪山贼,唐仲的心境也渐渐平復下来。 眼前的村寨看上去与别处并没什么不同,砖木结构的房子依山而建,谷中水汽充沛,家家屋顶上都生了不少青蕨。 就是空气里的味道有些不同,像是带着些海边的咸腥。 前面一户人家门口,摆了个巨大的磨盘,一老一少两妇人正忙着推磨磨豆浆,旁边的男人却只顾着倚在门上打瞌睡,全然不用帮忙。 当真是好命啊! 唐仲不由得羡慕了一把这位仁兄至高无上的家庭地位。 再环顾村中其他人家,似乎干活的大多是女人,偶尔有一两个男人走过。但都跟寨子门口遇到的两人一般,皆是行色匆匆。 男人们的衣着跟老头一样,也用绑带綑扎着袖口和裤腿,看着比寻常的农人干练许多。 唐仲只当是渔村里的另类穿衣习惯,也没多想,跟着老头进到一处房间。 「随便坐……」 老头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唐仲立即在方桌边捡了条板凳坐下。 屋中的陈设,和一般农户家里差不多,只是墙头挂着的镰刀等农具不甚光亮,像是已经许久不曾使用。 赶路多时,唐仲的喉头早就成了起壳的旱地,见老头端了一碗茶水过来,他起身连连称谢,把茶碗接到手里大口牛饮。 老头子一路又是撑船又是爬山,此刻竟丝毫不气喘,依旧是平静的语气:「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底细吗?现在不妨告诉你,这个村子没有名字,甚至连县里都不知道。」 唐仲捧碗的手一滞,还来不及发问,只听见老头子对他说出了更加骇人的话。 「因为我们避世而居,贩运私盐。」 唐仲被呛得一口茶水喷出老远。 娘欸!这可不兴说啊! 「你们,你们不是打渔的吗?」 老头子不置可否:「上半夜撒网,下半夜运盐,凌晨捕鱼。」 难怪河边的渔夫,还有村寨里的好些男人,都大白天犯困! 唐仲被吓得不轻,要知道贩卖私盐罪责不小,若是被官府抓住,可是要直接下狱的,开不得玩笑! 短暂的惊诧之后,唐仲才想起,眼下最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他抚住额头,用近乎幽怨的语气,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呀!」 从古至今,哪个私盐贩子不是藏着掖着的,这位九爷倒好,把自己的家底跟他露了个明明白白。 心里揣着对方的秘密,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清江县城吗? 「我单九行走江湖,从来都是信义为先。齐家早年对我有恩,你既是齐家人的朋友,便是单某的座上宾,自然应该坦诚相待。齐家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 单九爷说得耿直,一派走南闯北的洒脱劲儿,倒显得唐仲小家子气了。 既是如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自己城门卫的身份如实相告,又将陈元宝逼他就范的始末说了个清楚。 单九爷不愧是闯江湖的,听完眼皮都没掀一下。 见唐仲拿着齐家的玉佩前来求助,还以为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所以才将他带进村子,以防在城外遭遇不测。 却不曾想,只是被人讹上了而已。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今晚上就带人摸到凤关镇,将棺材店的老闆和伙计一併捆了,直接运进寨子关起来就好。 若是实在不放心,改日走船贩盐时顺道带上,随便弄到哪个海边荒村扔了便是。 「不可不可!」唐仲听单九爷说完,立即阻止他这个危险的念头。 「贩卖私盐蹲大牢,还能推说是生活所迫。但如此绑架囚禁,还拐带人口,弄不好就要闹出人命。这么做,跟有什么区别?我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呢!」 单九爷:嗯? 唐仲自知失言,赶紧换了种解释:「我的意思是,犯不上为了眼前的难题,反而弄出更大的麻烦。陈元宝和王九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两只鸡,说抓走就抓走。若是留下线索,被官府追查到这里,你们不就都得被牵连进来?」 单九爷一向习惯了江湖事江湖了,跟他打交道的大都是江湖里漂的爷们儿,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打不过跑去官府报案的。 既然唐仲身份特殊,还顾虑重重,不捆就不捆吧! 单九爷头回有了一种,英雄竟无用武之地的无奈,道:「按你的意思,该怎么做?」 唐仲嘆过一口气:「他捏着我的把柄,我必须正经画出个东西给他交差。可我实在想不出,到底什么物什既能把他唬住,又实则百无一用。」 第82页 单九爷被说得有些迷惑:「为什么非要造无用的东西?」 「因为只有东西卖不出去,才能让陈元宝亏银子,我才能出口恶气!」 如此简单的道理,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单九爷却不以为然:「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不如换个思路,让他得到的东西过于有用。」 「过于有用?」 「不错!陈元宝不过是一介商流,无权无势,一旦拥有了超越身份的事物,是福是祸,可就都由不得他自己了。你不是想给出口恶气吗?到时候,自会有人帮你出气!」 唐仲反覆琢磨单九爷方才的话,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 # 从码头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捨近求远从西城门绕行到东城门下,唐仲远远瞧见,自己那位表叔,已经急吼吼地在城楼下来回踱步。 王九守在前头,早一步看见唐仲过来,立即招唿自家掌柜往他这边瞧。 「小仲你可来了!他们说你不在,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陈元宝装模作样地故作关心,唐仲只觉得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城门口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都行,只要不耍滑头,高家父子和你们一家,都会平安无事。」 陈元宝此时此刻还不忘敲打一二,唐仲却懒得搭理,径直朝城门外走去。 三人出了城门便沿着河边一直往西,直到远离开进出城门的百姓,唐仲这才掏出怀里的宣纸。 「这上面画的东西,一个叫做马桶,一个叫做浴缸,你拿去着人打造吧。具体结构都画得一清二楚,以后别来烦我了!」 陈元宝急切地接到手中展开,细细端详。 王九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凑在一旁来回瞧。 片刻之后,陈元宝的神色由喜转怒,放下图纸,气势汹汹朝唐仲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唐仲一脸无辜,「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你唬我是不是!这劳什子马桶,不就是在恭桶上面加了个水箱而已,每次如厕之后,需得重新挑水将水箱装满,谁会要这么个费事的玩意儿?」 「还有浴缸,不就是把木桶改长吗?这样一来,洗澡水岂不是凉得更快?谁会买!」 唐仲「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看来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你们明日下午再来,我重新想两个家用器物便是。」 「故意耍花样是不是?」 「怎么会……」 说话间,三人身后的码头逐渐嘈杂起来。 一艘货船正缓缓抛锚靠岸,几个汉子从船上跳下,踏着水花将縴绳固定在码头边的基桩上。 只见一位船老大模样的精干老头,从艞板快步下船,转身嘱咐身后抬箱子的两个水手脚下小心些。 但不知是箱子太沉,还是手脚太笨,两人行到艞板中央时,前头的汉子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身后的箱子直接重重磕在艞板上。 剎那间,箱身倾斜侧翻,箱盖应力打开,箱中的银白事物纷纷落水,惹得岸上船老大厉声叫骂。 「娘的!还不下水捡回来!老子这里可有数,每少一锭就抽你们十鞭!」 王九看得真切,忍不住扯了扯自家掌柜的胳膊肘:「我看见了,刚刚掉水里的是……」 「银子!」陈元宝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前头,又岂会没看见? 他眼睁睁地瞧着水手们纷纷下饺子似的跳进河中,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银锭子从水里摸起来,一排排摆在码头上。 银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银子! 陈元宝本就生了一双势利眼,见到如此巨额的银子横在眼前,犹如苍蝇嗅到腐臭,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前凑。 「什么人!离码头远点!」 船老大见有人过来,警觉地反手去摸身后的皮鞭。 「别!老哥哥,我也是做买卖营生的,咱们是一路人。」 船老大可不屑跟他套近乎,扯出傢伙凌空抡了一记响鞭,当做警告。 陈元宝刚踏上码头的脚,被生生吓退回去。 「老哥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一下,您是做什么营生的?说不定,咱们还是同行呢!」 唐仲看着这位表叔的痴心妄想症又犯了,不禁腹诽:「你个发死人财的,谁他娘跟你是同行!」 船老大许是被问得烦了,随口道:「运粮,别的事,劝你少打听!」 不一会儿功夫,水里的银子全被捞了上来。 一排摆二十来个,足足码了近十排。 陈元宝虽站得不算近,但看样子,那些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官银,粗略估算至少一万两! 银子被重新装箱,锁扣已坏,为防意外,箱子被麻绳重重捆住,确保里面的银子不会再被摔出来。 陈元宝仍杵在原地,盯着向他走来的一行人。 船老大目光狠戾,只瞪了一眼过来,他便自觉让路退到一边。 江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白篷马车,就等在不远处。 眼见着船老大一行人,将满箱银子搬上马车扬长而去,陈元宝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唐仲恰如其时地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告诫:「劝你收起心思,别打他们的主意!」 「难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第83页 陈元宝一时眼光大盛,两根鬍鬚随风轻颤,仿佛此刻又重新见到了万两白银一般。 「没看出来吗?混道上的!挣的都是带血的银子!」 「怎么可能!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里头都是官银!他们是跟官府做买卖的!」 唐仲故作轻松地改口道:「哦,那就是漕帮的。不过又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些连知县大人都不敢招惹的人物。」 陈元宝想起方才船老大确实说过运粮,不觉有些奇怪:「清江县何时有漕帮了?」 「这你都不知道?还说自己做生意人脉广呢!如今沿海闹倭寇正打仗,各个州府都在筹粮往海边运。漕帮本就是运粮起家的,这时候见到他们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陈元宝点点头:「漕运竟是这般暴利?」像是在发问,更是像是喃喃自语。 唐仲见他心火正旺,索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去:「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我可要跟你说清楚。漕运贩粮之所以利润厚,是因为并非人人都能做,里头的关系复杂着呢!要是没有人领着入行,劝你趁早打消心思!」 明里劝他放弃,实则暗暗抛了个钩子出来。 被突如其来的财富沖昏头脑的人,往往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只会捡自己想听的信息往脑子里塞。 眼下的陈元宝就是这样。 他果然顺势接过唐仲话里下的钩子,看着白篷马车缓缓驶进东城门,喃喃自语:「需要有人引荐入行才行……」 见他忙着编织黄粱梦,唐仲可不想陪着吹冷风。 「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凤关镇去吧,明日午时,来大颐门拿图纸。」 # 一场倒春寒,惹得城中四处阴风阵阵。 唐仲中午顺道回家换了件厚衣裳,又照例听写了唐勐前几日学的声母,才不疾不徐地朝大颐门走来。 已是午时过三刻,大颐门前却不见陈元宝和王九。 许是还得等上一会儿。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去福兴大酒楼门口,抓了把排队等位的南瓜子,坐在门槛上,听一耳朵戏词打发时间。 福兴大酒楼的戏台子上,轮番请各地的戏班过来表演,今日登台的正是中原来的名角儿。 一出《文王访贤》,正唱到姜太公出场。 「只见他头戴草帽圈手拿钓鱼竿,钓鱼竿拴着三尺线,刷拉拉撒在了水里边……」 唐仲磕着南瓜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斜对面的如归客栈。 客栈前头,正停着一辆白篷马车,理直气壮地占了一半的道。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很是惹眼。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如归客栈里匆匆走出一个汉子,朝他这边抬起手臂,伸出食指和中指。 旁的行人若无其事,唐仲却在心头暗叫了一声好。 这是他跟单九爷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 鱼儿咬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码字竟然来了感觉,码起来嗖嗖嗖—— 终于能早一点发出来了,抹泪—— 第40章 驴动船 无巧不成书。 但若太过巧合,有人会起疑,有人却愿理解为天意。 财迷心窍的陈元宝,自然属于后者。 当他带着伙计王九,于午时等在大颐门前,正巧遇见一辆白篷马车从面前缓缓驶过,径直停在数十步之外的如归客栈门口。 「掌柜的,这不是昨天傍晚运银子的马车吗?」 「不错!」 陈元宝紧紧盯着前头,眼睛犹如被磁石吸附了一般。 老天有眼,又给了他一次见到船老大的机会,他定要好好把握! 会不会从此财运亨通,全看今天了! 几乎没有片刻犹疑,陈元宝小跑上前。 车厢中的船老大才掀开帷帘,一条粗实的胳膊已经殷勤地伸到面前,充作扶手。 「实在是巧,又遇见尊驾,小人扶您下车!」 船老大睥了一眼,勉强赏脸,手搭在陈元宝的胳膊上,踩着马凳下来。 「有心了……」 船老大不过是随口一句道谢,之后便快步走进客栈,几乎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陈元宝却如沐春风一般,只觉得已经跟贵人搭上了线,巴巴跟在后头追了上去。 「还没请教尊驾贵姓。」 船老大穿过客栈大堂,脚步如风,丝毫不加理会。 倒是随从拴好马车后跟上来,行至陈元宝身边提点道:「我们都叫他九爷。」 此刻的陈元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这位九爷。 以便让他领着自己入伙漕运,从中分一杯羹。 想来九爷应当不常来清江县城,于是他拨了二两银子给王九,吩咐买些城中特产回来。 又扭头在如归客栈的柜檯前,结清九爷一行人的房钱,再要了一壶上好的茶水,亲自端着送上楼去。 比起几日前在青石巷中,他对待唐仲的谄媚嘴脸,这一回,陈元宝明显要更上心得多。 看九爷走路的气势,还有对待自己的态度,明显就是在漕帮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 不知道为什么,九爷越是不待见,他就越是急着想往上贴。 托着茶盘,他再次确认了房间门上的字号,正要敲门进去,只听见里间响起九爷的声音,言语之中竟满是忧虑。 第84页 「事出突然,手底下的人和船只,如今都在各条河道上忙着呢,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召集到一起!还是算了。」 「九爷,这可是百两黄金的买卖,只要把粮如期运到就成,到手的钱真的不要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银子昨日已经换成银票,命老二带去换成了两万石粮食。如今我们手上财力和人力都不足,除了放弃这笔单子,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可惜了,远在清江县,一时找不到可以託付的人,来帮我们这个大忙!」 吱嘎…… 来不及敲门,陈元宝已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 什么颜面和身份,眼下通通顾不上了。 他将茶盘往桌上一置,直接双膝跪地拜倒在单九面前,学着江湖人拜码头认大哥的那套动作,抱拳发愿:「小人陈元宝,愿替九爷分忧,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单九面上三分惊讶,三分为难,还有四分如释重负。转过头去,跟身后的随从快速交换了眼色。 # 直到福兴大酒楼前,排队的食客从头到尾换过两波,唐仲才等到陈元宝和王九,从如归客栈里出来。 「这儿呢!」 唐仲朝两人挥手,接着便掏出怀里的图纸。 「我又设计出了一款,只要踩按钮就能开盖的泔水桶。我想过了,每个泔水桶至少能卖五文钱。」 刚刚才聊完了价值百两黄金的生意,陈元宝哪里还对五文钱的买卖看得上眼。 他将唐仲递过来的图纸随手抓成一团,扔到脚边,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道:「去设计一艘货船,既要能装足够多的货,又不需要太多的水手划桨。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唐仲没见过陈元宝如此嚣张的态度,就算之前被他威胁就范时,这傢伙面上至少绷着一层亲戚的伪善,言语之间还留着些客套。 眼下,妥妥的走狗嘴脸,生怕谁看不出他背后有人撑腰似的。 「造船啊?我不会。」 「不会就去学呀!去书里找,去问码头的船工!」后头的王九仗着声势,也沖他叫唤上了。 他俩是捡到了多大的肉骨头,狂成这样? 陈元宝也来了劲:「警告你,若是明日午时,画不出我要的船,你跟高家父子俩,可就不是吃官司进大狱那么简单了!」 陈元宝说得咬牙切齿,唐仲装得诚惶诚恐。 到底是格局所限,心里沉不住气,陈元宝自认为已经归帮入派,如今身份已有所不同,便摆出些恩威并施的派头,藉机炫耀:「实不相瞒,我刚得了一桩百两黄金的买卖,只要你画出我想要的船,事成之后,自会赏你些银两。」 「百两黄金?那是笔什么买卖?」唐仲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其他的别妄想打听,你只要知道,在十五日内,我要交出十艘足够能装货又省人力的货船来。回去好好琢磨,表叔不会亏待你的。」 唐仲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实则早已在陈元宝头顶,踏上了一万只脚。 就嘚瑟吧,两只秋后的蚂蚱! 按照之前和单九爷商量好的计划,他们会先在码头公然露富,唐仲再从旁稍加引导,惹得陈元宝心驰神往。 之后又于如归客栈前制造偶遇,来一个请君入瓮。 最后再假託巨额生意之名,让陈元宝自愿咬钩,心甘情愿砸重金去造十艘运粮的货船。 至于前一日他们在码头看到的万两白银。不过是单九爷们行走江湖常见的把戏。 用土块捏成银锭的形状,烧制之后再涂上银漆,远远看着,和真的官银无异。 但若是走近一点,便能看到,这些银疙瘩的表面有如砖石,全是粗粝的坑洼。 所谓贪心不足蛇吞象,在诱人的财富面前,陈元宝只顾着闷头幻想,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破绽? # 早在计划形成之初,唐仲就已经参考过单九爷跑的私盐货船,提前构思好了他要设计的构造。 如今,他只需要将头脑里成形的设计画在纸上即可。 此事需保密,白天的东城楼显然不行,唐仲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夜里。 和往常一样,四个人玩扑克一直到二更天,胡头儿照例得罪了牌神,输了银子之后,叽叽歪歪地回家去了。 自从邓二虎被带走后,东城门卫队的人手转不开,值夜人便由两个改成了一个。 唐仲自觉过来顶了他的班,道:「前两天跟你调了假,今天的夜班权当是添头,白送你了!」 「够仗义啊兄弟!」赵力像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人情,打着哈欠回到里间,闷头倒下便睡。 夜深人静,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有节奏地从远处传来。 浓墨在砚台里丝丝晕开,随后浸润根根狼毫。 宣纸铺陈舒展,走笔流畅自如。 油灯芯子里燃着暖黄的火光,将纸上未干的水泽映出点点莹亮。 唐仲在草纸上反覆列算式核对,确保每个部位的尺寸都标註无误。 虽说图纸是比照着现成的货船设计,但还是反覆验算后才能放心。好在中学的三角函数和勾股定理,他还没完全还给数学老师。 比起以前画图纸,这一次他显得更加仔细。 严格来说,之前的图纸,都是将上辈子现代社会里的事物,在宣纸上原模原样画出来。 第85页 而现在,他是第一次画出自己改装的器物。 宣纸上货船的构造,大致还是依照单九爷那艘货船基本骨架。 但不同的是,唐仲取消了所有船桨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船底尾部,增加了现代船舶才有的螺旋桨。 为了将动力传送到尾部的螺旋桨,他在船舱中铺设了数个大小不一正齿轮和改变传动方向的伞齿轮。 而最终为整艘货轮提供动力的来源,则是安装在甲板上,形如磨盘的装置。 受到当日村寨中的大石磨启发,唐仲在甲板上设计安装磨盘状的起始。 行船前,只要将驴马赶上甲板,如同赶驴推磨一样给牠们套好上的索圈。 驴马推动磨杆,带动起始转动,层层齿轮依次传导,最终传动到螺旋桨上产生推力。 为了增加动力,唐仲在起始上设计了三个推桿,可由三头驴马同时工作。 如此一来,每艘船在行驶时,最少只需要一名掌舵的水手,和一名照看驴马的船工,即可运送一船粮食上路,大大节省了人员配置。 唐仲将列算式的草纸捏成团,随手塞进袖子,又把画好的图纸举着眼前,颇有成就感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坐在油灯旁凝视良久,他终于为亲手改进的货船,想到了一个别致而贴切的名字: 驴动船! # 从码头往西走约二里地,有一处废弃的工棚,原是当年做渔船的作坊。 清江县水道不昌,已经许多年没出过像样的造船工,作坊便也荒废了下来。 陈元宝从十里八乡请来好些木匠,又占下这处旧作坊,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工造船。 一开始,还有些路过买鱼的百姓,时不时进来打望几眼,也都不以为意。 直到五日后,第一艘造好的驴动船推出工棚,成功下水,才在岸边围观的人群中产生了轰动。 江边下水了怪船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小小的清江县中不胫而走,连县衙里的官差,午间到公厨用饭时,都在谈论这件事。 「大人,您听说了吗?清江上有人,用驴子拉着船跑,还跑得贼快!」 主簿出城办事回来,专程向林知县復命。 前脚还没踩到书房的地砖,嘴里已经忍不住念叨起刚刚听来的奇闻。 林知县正撑着腮帮子翻帐本,很是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些奇技淫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比起外头的新鲜事,显然手里的帐务更为要紧。 下个月,永宁府新上任的同知大人,便要下到各县巡查,他得赶紧将县衙里的各项帐务抹平。 听说这位大人此前在外地做官时,就颇有清名,只怕这一回的差事,不好应付。 刚送走个知府衙门的管事,又要来个同知,真当他的清江县是跑马场啊?赶着趟儿来! 怨气归怨气,摔几个杯子发泄一通后,还不得老老实实把帐册找出来。 可恨这一团糟烂的帐务,本就是东拉西扯勉强拼凑,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总不至于,还真将贪墨的银钱吐出来吧? 「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一摊子劳心费神的玩意儿,本就是你的活,务必在同知大人来之前,将长短帐都给本官做平!」 主簿脸上的笑意当场凝固:「这……这当真是高估下官的本事了。帐上的数字好填,可库里的银子和仓里的粮,都实实在在见了底。」 「以前的查帐官都是走走过场,可这位同知大人若真如传言所说,要来动真格的,势必会封库查验。到时候库门一开,我们现在的遮掩都成了徒劳。」 林知县本就脸色难看,听主簿一席话,抓起手边的茶盏,恨不得再砸到地上听个响。 主簿是个脑瓜灵光的,看这架势,一拍脑门,立时想出了个足以矇混过关的点子。 「大人,或许解燃眉之急的法子,就在江面的驴动船上!」 「当真?」 林知县默默放下茶盏,示意主簿仔细说来…… # 很快,便到了陈元宝跟九爷约定好交付船舶的日子。 这些天,为了赶工期,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连腰前的肚尖都收回去了好几寸。 不过辛苦些也没什么,看着眼前完工的货船,他已经对即将到来的富裕生活满怀期待。 波涛浩渺的江面上,正并排停泊着十艘驴动船。 每艘船都是一丈余宽,三丈长,若是满载,能装下两百石粮食。 眼前的十艘驴动船,便是两千石的运力。 虽说比不上海轮的装载量,但放在江河里,已是足够出众。 况且,驴动船不需要太多船工,航行的速度还很快。除了初期的造船开支,后期航行几乎不需要投入太多成本。 为了能让十艘驴动船如期下水,让九爷相信他的实力,陈元宝这一回可是下足了血本。 别的不说,光每艘船配备的三头灰驴,就花了他足足二百一十两银子。 天杀的驴贩子,这个时候涨价,平时才二两的灰驴硬是要卖给他七两一头,还说什么前方打仗爱买不买。 娘的,等他发迹了,定要回来好好整治这些小贩。 十艘驴动船不是小工程,光是他前半辈子攒下的那些银钱远远不够。 有道是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元宝索性将店里的棺材存货全部贱卖,又将凤山镇的铺子以及老家的屋宅,一齐作价典卖。 第86页 剩下的缺口,再向城中的钱庄高息举债,这才凑齐了木材款和数十位木匠的工钱。 至于一直为他打工的伙计王九,陈元宝也没照顾往日情面,早在典卖祖宅之前,就将他解僱撵走了。 等日后富甲一方,什么样的伙计找不到? 他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驴动船,再瞧瞧身后,正在河滩上慢悠悠啃食草芽的三十头灰驴,心潮有如清江的波浪般不断翻涌。 只等将九爷的粮食装船运走,这单价值百两黄金的生意就算成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他将和九爷五五分成。 从此以后,他就算是正式被九爷提携加入漕帮运粮。 想到九爷那般豪横,动辄便是万两银子傍身,只要跟着他混,定能大富大贵! 未来的美好蓝图,已在陈元宝眼前徐徐展开,他不禁提前笑出声,抬眼望着东城门的方向,只等九爷的运粮人马过来。 不过,还没等到九爷那辆惹眼的白篷马车,更加醒目的捕快队伍却先一步到了。 「你就是陈元宝?」 戚捕头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一如既往地粗暴。 「正是,各位差爷有何公干?」 戚捕头才懒得跟他墨迹,朝后头的小捕快们一声招唿:「你们两个,把他给老子捆了带回县衙!再来几个人,将驴子和船都守好喽!」 陈元宝这只秋蚂蚱一蹦三尺高,挣扎着推开身上的绳子惊声叫嚷:「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你犯了什么罪,自有林知县说了算!」 「九爷!我是九爷的人!你们若是敢得罪我,等九爷知道了,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戚捕头拿小指头掏了掏耳朵,见两个小捕快磨磨蹭蹭,还没将人制服,不由得来了火气。 他亲自过去,一个手刀砸到后颈子上,陈元宝登时四肢瘫软昏了过去。 「什么九爷八爷,老子是你戚爷!」 # 「不得了,不得了!林知县不知从哪弄了十艘怪船,命人开到漕河上帮着运军粮,现在总督大人论功行赏的公文都下来了!」 胡头儿刚从县衙回来,连水都来不及喝,就喘着粗气激动地宣布消息。 「赏了县衙不少银子吧?」赵力凑过来问了一嘴。 「你个没出息的,就知道银子,我告诉你,他这回只怕是要升官了!」 一直没说话的唐仲,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一回,竟然让林知县这个昏庸墨吏捞到了好处! 第41章 牢狱灾 嘉奖林知县公忠体国的文书,是从总督衙门直接签发,快马加鞭送到县衙的。 林知县捧着公文立在堂中,激动地两股战战,第一次有了种仕途无量的感觉。 将带信的特使送到驿馆,安顿住下,主簿立即赶回县衙,从偏门转进来,匆匆凑到林知县耳边。 「大人,那个陈元宝,该如何处置?」 林知县只觉得扫兴,不耐烦道:「不是已经关牢里了嘛,还要再如何处置?」 「大人说得是,可刚刚听特使说,在路上遇见了永宁府下来的同知大人。他们不日就要到了,若是看到牢里的陈元宝,只怕会多生事端。」 「也罢,那你去外头找个僻静的宅子,将他暂时单独关押,派人看着。」 「是,大人高明!」主簿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把马屁,快步退下安排人手去了。 县衙里的人有得忙,唐仲这边也没闲着。 陈元宝一事,多亏了单九爷帮忙,唐仲足足抱了五大坛好酒去码头,当做谢礼。 全是福兴大酒楼的镇店之宝桃花醉。 想到齐公子赠玉佩的恩情,唐仲又专程赶回酒楼一趟,将放在刘掌柜处的指甲钳包了两枚,托码头上的人专程送到齐安柏和杨瑀手上。 当日齐安柏因为想急于得到指甲钳,才意外食用了大量牵牛子,中毒昏迷命悬一线。 如今,他将指甲钳作为谢礼相赠,阴差阳错也算是成全了齐公子的心愿。 忙完这些人情往来,两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正等着唐仲。 春分,正是县里最好的鸿鹄书院招生的日子。 这一天,唐仲早早便领着唐叔来到青牛街,加入了长长的入学队伍。 按照惯例,每年的春分,鸿鹄书院的先生便会在书院门口,一一考教报名学子的功课。 根据作答的优劣差异,学子会被分别编进甲乙丙丁各个班级。 要是通过这场入学小考,一举进入甲班,无异于后世的孩子,上小学进到重点学校的重点班,不光小孩受到莫大的肯定,就连家长脸上也跟着有光。 唐仲没什么经验,得知鸿鹄书院有入学考教这回事时,已经离春分不到两天。 这两天,他硬是去外头搜罗了好些书本回来,通通堆到了唐叔的床头。 但他心里也清楚,如此折腾只是临时抱佛脚,当天先生会临时起意问道什么,谁都不知道。 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间,唐仲偏过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书院大门,自己先深吸一口气。 转过头,对唐老三叮嘱道:「一会儿不管先生问起什么,都不要紧张,想清楚了再慢慢回答。」 唐老三点点头,神情却不似兄长那般如临大敌。 「放心吧二哥,我不紧张。」 第87页 队伍缓缓向前,唐仲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扯出一本《离骚》。 「来来来,再翻一遍,捡两句简单的来回念熟,若是先生问你读过什么诗,就正好背给他听!」 「不用了二哥。」 「你就听我的吧,背课文这事,我有经验!考试前看一遍,效果能管半个时辰!」 「不用了,我都会背。」唐老三伸出手臂,硬是把露出的半本书,重新塞回兄长怀里。 唐仲不可置信:「你几时背的,上头的字你都认不全呢!」 「就在你把拼音表和四个声完,又把家里的书都註上拼音之后,我平时闲着没事,就自己试着背书了。」 唐仲听得目瞪口呆,宛如一个差生,头一次遇上学霸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 前段时间教小勐学拼音,原本是为了方便她启蒙。 没想到,已经认得好些字的唐叔,也对拼音很感兴趣,唐仲便将两人一起教了。 为了方便两兄妹活学活用,唐仲在东城门值守时,还特地带了书籍,一有空就在上头逐字逐句标註拼音。 这段时间下来,家里专程给几个孩子买的书,都被唐仲写满了拼音。 本来想着有了拼音,能帮助他们自行阅读,没事时在家多认几个字,省得跑到外面去玩让他担心。 没想到,唐老三竟然靠着拼音,把整首《离骚》都背了下来! 要知道,他当年读书时,只背节选段落,就觉得十分够呛了! 唐仲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弟弟,不疾不徐的态度,自觉上进的秉性,还有比同龄人更加早熟的头脑。 瞧这聪明的小脑瓜,将来必定有出息啊! 想到这里,唐仲眼中几乎要泛起老母亲般欣慰的热泪。 「下一位……」 书院门口的杂役扯着嗓子叫号,唐仲赶紧带着唐老三上前。 终于轮到他们了。 只见门口的书案后,立着一位长须长髯的白袍先生,侧身昂头,一派学究模样。 许是已经考教了太多小孩,现下已然乏累,唐老三过来时,他连眼皮都不曾掀起,自顾自地闭目沉吟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唐老三礼貌地拱手,顺着先生的话往下背:「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这些都是《三字经》里的内容。 先生睥了一眼过来:「《千家文》看过吗?」 「回先生,看过。」 「以前还看过什么?」 「回先生,在家中还看了《千家诗》《孝经》《大学》和《中庸》。」 先生转过身来,脸上多少带了些惊喜的神色,问道:「那以你所见,何为大学呀?」 「回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唐叔抿了抿嘴唇,「但说得是什么意思,学生现在还不太明白。」 「不错,不错!」先生捋了把腮边的长髯,笑得颇为欣慰。 「小小年纪已经开始主动涉猎大学,足见上进之心。来,自己将名字写下来。」 考教了一早上的学问,总算遇上个爱读书的,不像前头那几个顽童,一问三不知。 唐叔看着眼前宣纸上甲乙丙丁四个格子,举着毛笔,一时不知该把自己的名字往哪填。 「就甲班吧!以后跟着老夫读书习字,你可愿?」 唐仲站在一旁,顿觉面上容光焕发,赶紧催促唐老三朝先生作揖行礼。 甲班! 他家唐老三,入学就能进甲班! 唐仲真恨不得,像后世的家长们一样,回去逢人就炫耀一把自家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啥书都看,问啥都能答!再看看你!」 鸿鹄书院门前的角落里,一位妇人全程围观了唐老三的作答,不觉急火攻心,正在气急败坏地数落自家儿子。 小胖墩抵着墙角嘟囔嘴,却丝毫不理亏。 「要不是这几日没睡好,我怎么会答不上来!那些书本,我也早就看过!」 「还嘴硬!」 妇人气得在孩子胳膊上拧了一把:「现在管不了你了是不是!眼看要进书院了,你就天天推说睡不好,白日里拿起书就犯困,分明就是偷懒不用功!但凡你能上进些,也不至于分到丁班去!」 「就是睡不好,就是睡不好!」小胖墩吃痛,嗷一嗓子哭嚎出来。 「什么都不问,就只晓得揍我!你都不知道,每天隔壁院子里,总有个男的时不时念叨,大声喊着什么九爷什么船。每天夜里,都要被他吵醒好几次,根本睡不好!」 「隔壁院子早就没人住了,你少唬我!要真有人大喊大叫,我怎么没听见!」 「他又不是一直喊,再说了,你跟爹爹睡在东屋,隔得远,当然听不见!」 「还顶嘴是不是!明明就是不用功,还编谎话胡诌,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妇人气得在脚下摸了一把,抓着鞋子的手高高举起,正要噼头朝小胖墩打下去,忽觉胳膊一紧,手臂被人抓住了。 「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少管闲事!」 唐仲脸上的得意劲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紧迫感。 「请问这位大嫂,你家住在哪条巷子?」 # 春日的下午暖阳和煦,许多人家都大喇喇地打开门窗,给屋子里换换气。 第88页 唯独红瓦巷尽头的一处院落中,虽住着人,却依旧门窗紧锁。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陈元宝被紧捆着手脚丢在床上,嘴里还塞着一团抹布。 他蠕动着身子挪到床边,艰难地晃动身体,试探许久,好不容易用头蹭到了绑在床脚的红线。 红线颤动,门外随即传来几声铃铛的清响。 房门打开,一个便衣官差长长的影子投将进来,不耐烦道:「不是半个时辰前刚小解过吗?奉劝你一句,若敢折腾老子,可没你好果子吃!」 陈元宝披散着头髮弓起身,嘴上被堵着,只能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 官差过来拽下他嘴里的抹布:「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求你放了我!」陈元宝凄声哀求,音色已然沙哑。 「只要放我出去,什么好处随你挑!我的家产全都是你的!」 「家产?你现在身无分文,家产卖得一干二净,能给什么好处?别痴人说梦了!」 「有!还有十艘驴动船!我立即写下字据,将驴动船全部转赠给你!只要你能放我出去!」 便衣官差只觉得好笑:「实话跟你说吧!你的那些船,早就被林知县献上去运军粮了,跟你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你呀,还是早早认命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都是我的船!是我倾尽家产造出来的船!」 陈元宝声嘶力竭,悽厉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中迴响。 便衣官差没了耐性,抓起手边的抹布,正要塞回陈元宝的嘴里,突然感觉后脑上阵阵刺痛,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官差身后,站着两个蒙面的汉子,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完全看不出身份。 陈元宝绝处逢生,忙伸长了脖子探问:「九爷!你们是九爷派来救我的吗?」 面前的汉子迅速挥刀,割开他手脚上的绳索,将背着的麻布包袱解下丢在身前,冷冷道:「不是想要拿回驴动船吗?去总督衙门申冤是你唯一的机会。这里是衣裳和银两,趁现在赶紧出城去!」 陈元宝垂下眼来,忿忿地握紧了拳头。 …… 酉时二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白马东街上乍响。 戚捕头带着两个捕快,急匆匆地赶到东城门下,将手里的通缉令往胡头儿手上一抛。 「快把通缉令贴在城头,严查出城的每一个人。一旦此人出现,立即堵上嘴捆了,押送县衙!」 胡头儿此刻正眯着眼睛,享受最后的夕阳晚照,半天没回过味来。 「怎么了?出啥大事了?」 「少打听!赶紧照我的话做!」 说完,戚捕头立即掉转马头,带着两个捕快打马朝西城门驶去。 「呸!敢跟老子这么说话!看老子哪天过去,好好松松你的皮!」 对着马蹄的扬尘一通叫骂后,胡头儿展开手里的通缉令,拿在手里仔细瞧。 嘶!好生眼熟! 尤其是嘴上两根长长的鲶鱼须,像是在哪见过? 「老张,去城楼上调些浆煳下来。」 胡头儿这边厢才给老张吩咐了差事,那边厢就看见唐仲提着个油纸包,正穿过人民广场朝城门口走来。 「又给老子带什么好吃的啦?」 胡头儿美滋滋地迎过去,顺便提前勐吸了一鼻子:「熏鸭!还是福兴大酒楼的熏鸭!」 「正是!今天反正我休沐,就顺道福兴大酒楼带了一只过来。」 唐仲说着,赶紧将油纸包递到胡头儿手上。 「好兄弟,休沐都不忘想着哥哥我!」胡头儿摸了把纸包,惊喜道:「还是热的呢!那可得赶紧吃,凉了就不香了!」 唐仲看着胡头儿着急忙慌跑上阶梯的背影,心中稍定,又转到城楼下,怂恿值守的赵力也赶紧上楼吃肉去。 「这……不太好吧!我走了城门口就没人了!」 「那有什么,我帮你守一会儿就是。那鸭子可是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身上还滋滋冒着油花呢!」 「是吗?」赵力咽了口唾沫,爽快地将缨枪交到他手上:「我去去就回!」 唐仲连连点头,走出城门,环顾了一圈遍布在广场上各自健身的百姓,索性将缨枪靠在墙边,自顾自到一旁踩漫步机去了。 不多时,一个樵夫打扮的男人,周身被蓑衣包裹地严严实实,正快步穿过城门。 他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只有两根长长的鬍鬚,在斗笠之外徐徐飘荡…… # 春风送暖,城门外头好几株野生的桃树,集中在这几日开了花。 唐仲立在城墙上,看着城外水势逐渐盛大的清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来到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已经小半年了。 从一开始半游戏半看戏的心态,到现在步步踏入其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对周边的人和事,有了如此深刻的羁绊。 或许是福兴大酒楼蒙冤被封那日,或许是在顾大婶家过年那夜,又或许,自己对他们的在意,比他想像得更早…… 「听说了吗?海边战事吃紧,连永宁府附近驻扎的军队,都被抽调去支援了。」 胡头儿过来,言语之中颇为惆怅,若是手指头上再夹根烟,沧桑的派头就更足了。 「不知战火还要烧到几时,该死的倭寇,他娘的!不如我们也跟上头请命,去支援前线吧!」 第89页 唐仲倒没他这般忧国忧民,他的心思光用来照顾身边的人,就已经不够分了,又哪里会将眼光投到清江县城之外。 「胡头儿高义,但我家中还有三个小孩呢!这些天,光忙着找看顾两个妹妹的老嬷嬷,都费了好些精神。要是我再离开清江县,家里三个娃只怕要闹上天!」 「也是!」胡头儿自嘲一般地笑出声来。 「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哪能说走就走啊!」 「哟!在城墙上赏景呢!」 说话间,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胡头儿不用看就知道,是戚捕头来了。 他正要转过身去挤兑几句,却见走上城墙的不止是戚捕头,身后还跟着一队捕快。 捕快们腰间扎着绳子和锁链,一看就不是串门子,而是来押人的。 胡头儿握紧拳头:「搞什么名堂!」 戚捕头面沉如水,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遵知县林大人的令,特来押东城门卫唐仲回去问话!」 胡头儿! 唐仲! 「问他娘的头!唐仲今天还要值守城门,去不了县衙!有话就让林知县自己过来问!」 戚捕头没心思跟他掰扯:「东城门卫唐仲,私下勾结商人,经营牟利,现在东窗事发,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回去!」 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噼中,唐仲脑中登时空白,全然不知该如何辩解。 或者说,他本就无从辩解。 铁链冰凉的触感落在手腕,激得唐仲指尖微微发颤。 即便心中千百般不愿,但这一场牢狱之灾,终究是躲不过了。 眼看着唐仲身披枷锁,被两个捕快押着走下阶梯,胡头儿心底涌起火气,捏着拳头快步上前。 「劝你别冲动!」戚捕头等到众人走远,才拦在胡头儿身前警告道:「证人此时就在县衙,言之凿凿,不会抓错!」 「证人?谁他娘是证人!」 戚捕头警惕地朝背后望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看看你们东城门,今日少了谁!」 少了谁? 甩开戚捕头横在身前的手臂,胡秉义快步走下阶梯,目光刚好落在一脸诧异的赵力身上。 是老张! 老张今日没有当值! 作者有话要说: 啊,之前把县学的意思理解错了,还以为就是县里的学校。 今天才知道,县学是童试录取后进阶的地方,考进去的人要被称作秀才。 所以将之前出现的县学,通通改成书院啦! 第42章 可知罪 「东城门卫唐仲,你可知罪?」 林知县坐在太师椅上,将手中的杯盏往茶案边一磕,摆出父母官的威严。 唐仲双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抬起头来。 「不知大人要定小人何罪?」 他被捕快们一路押进县衙,受审的地方却不在公堂,而是县衙一处偏厅当中。 一进来,押解的捕快们通通关门退了出去,偏厅中只剩下林知县,和站在一旁的主簿。 事出反常必有妖,唐仲只觉得,他们应该还有其他打算。 「还装蒜!」 林知县一巴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震得杯盏哐当作响。 主簿忙递眼色过去,示意他来说。 「听说你每旬,都要去福兴大酒楼一次。每次过去,要么关起门来与刘掌柜密谈,要么直接进入后院避人耳目。这些我们都有人证,你认不认?」 唐仲还不知,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便顺着主簿的话:「请问人证何在?可是亲眼见到,或是亲耳听到我和刘掌柜分银子?」 林知县:「唐仲!现在单独问话,是在给你机会,可不要不识好歹!」 「大人息怒,我来,我来……」主簿再次压下了林知县的火气,继续扮红脸。 只见他轻嘆着踱步过来,在唐仲身侧缓缓蹲下。 一开口,便是惋惜的语气:「唐仲啊,你可是清江县,甚至是整个永宁府,唯一一个世袭城门卫。要知道,许多普通百姓即便打破了头,都争不到一个官府差役的位置。」 「而你,今年不过十八,就已经是东城门在册的差役了。这其中固然有你父亲的功劳,更多的却是上头的恩典,要珍惜才是!」 若是在以前,唐仲或许还会巴结衙门中人,想要矇混过关。 但如今,见识过林知县如何压榨城中百姓之后,他对这群贪官蠹吏,发自心底的厌弃。 「小人愚笨,主簿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见暗示了许久始终不见起色,主簿哼了一鼻子,抖落袖子站起身来,索性把话说开。 「林知县念你有修建人民广场之功,又招租gg位为官府增加进项的份上,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到底跟城中哪些商户有来往!」 林知县脸上此时正浮出得意神色:「以你的能力,若说经商牟利只跟一家酒楼来往,本官是不信的!」 唐仲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两人打着从轻发落的幌子,只是想诱他说出其他商户,好以此为由搜刮民脂。 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主簿继续苦口婆心:「人有高低贵贱,士农工商,自古皆然。你身为官差,又何必自甘末流,去维护那些低贱的商人?可别作践了自己的铁饭碗!」 第90页 正如主簿所说,生活在这个朝代的人,被阶级身份的框架牢牢焊死在各自的位置上。 读书入仕才是正道,买卖经营却是钻营逐利,自甘末流。 可是,有没有想过,这些商户也都是平头百姓,也是奉公守法的普通国民。 什么自甘末流,什么铁饭碗!要他为了自己,出卖刘掌柜,高家父子和王铁匠。 做不出来! 「没有商人想要与我勾结!」唐仲直起腰杆,朝前头的林知县肯定回话。 「不过是我以官差的身份,每到旬日便去福兴大酒楼恶意赊欠。店里的运菜骡车每日要从东城门经过,他们若是不给我好处,我便要仗着手头这点微末权力,强行扣下车驾,让他们这一天都无法开门做生意!」 「什么!」 林知县显然不信,有人居然将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本官劝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唐仲直接略过林知县话里话外的警告,坚持道:「小人想得很清楚,句句都是实话。知县大人生财有道,我等自当上行下效,也得主动学会吃拿卡要不是?」 「放肆!」 原本放在案上的茶盏,此刻结结实实砸下来,在唐仲身侧摔成碎片。 「冥顽不灵!等到过堂审判时,看你是不是还像今日这般嘴硬!来人,带下去!」 门外的衙役听到吩咐,迅速进门,一左一右擒着唐仲的肩膀,将他押了下去。 好半天过去,主簿才观察着林知县稍缓的脸色,小心翼翼探问道:「是否要将福兴大酒楼一干人等,也拘到牢里?」 林知县揉着太阳穴,摆了摆袖子。 「明日同知大人就要到县里了,此事没找到由头,先暂且放一放。等应付了同知大人,本官可不管什么证言证词,拉到牢里去挨顿鞭子,通通都老实了!」 「那……等在外头姓张的城门卫,该怎么处置?」 本就气血上涌的林知县,听到这话太阳穴又在突突直跳。 听说查帐的同知大人下来,他已经够忧心了。眼下,在通商的唐仲身上又没捞到油水,他更是烦闷不已。 一天到晚,怎么还有数不完的小事来请他定夺! 「你看着办!别让他这些天乱跑乱说就行!」 主簿点点头,琢磨着得在后院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老张一併关几天才行。 「对了大人,据前头的弟兄回报,已经追到永宁府的地界了,还是没有陈元宝的踪影,是不是……」 「加派人手去找!」林知县只觉得额上青筋暴跳,习惯性想要去抓案上的茶杯往地上摔。 左右抓了个空,在看看门边一地的碎瓷片,更是火大。 「去!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无论死活,必须给本官抓回来!要是坏了本官升迁,要你们好看!」 「是是是!」主簿拱手,立马跑出门去。 # 县衙大牢就设在公厨旁边,唐仲之前每次来领饭食,都要从门口经过无数次。 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进来。 穿过外间大门,牢里的光线瞬时暗了下来。 唐仲眼睛不适应,一时之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任由两边的狱卒押着自己,往大牢的深处带去。 湿腐的气息中,夹杂着几分霉臭,越往里走越是浓重。 唐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刻身下踉跄,被人推搡着进到一间牢室中。 「就这了,进去!」 狱卒撤下他身上的锁链,关上牢门快步离去。 但凡是个正常人,一刻也不愿在这样幽暗潮湿的环境里多待。 等到眼睛适应过周围的环境,唐仲走到牢柱前,看着眼前的县牢,心中拂过一丝悲凉。 他身处的小牢室,靠着墙尚有一扇小窗通气。 而对面的大牢室中,不仅更加昏暗,而且每间牢室中拥挤逼仄,至少关押了十数人。 他们中,有头髮花白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 但跟想像中不同,这里并没有此起彼伏的喊冤声。 相反,整座县牢里,除了门口时不时传来的狱卒们说笑声,剩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也是,有这样一位父母官只手遮天,喊冤又怎会比银子更有用? 渐渐冷静下来后,唐仲只觉得有些可笑。 说林知县爱财,自己又何尝不是? 若不是为了多挣些银钱,他又何必到处张罗副业,天天盘算着何时才能暴富? 但细细想来,林知县那些只顾敛财不顾道义的行径,自己还是学不来。 或许,这就是他能高坐大堂,而自己只能蹲牢下狱的区别吧! 估摸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几个字,在清江县算是放屁了! 之前在县衙偏厅中跪了太久,唐仲觉得膝盖仍在隐隐作痛,找了个干些的稻草堆坐下,将腿脚伸直,后脑勺靠在坚冷的砖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叮叮噹噹的声音传来,唐仲勐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隔着牢柱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腰间挂着钥匙的狱卒,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胡头儿,你怎么来了?」 唐仲又惊又喜,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牢里探望自己的人,竟然是胡秉义。 第91页 胡头儿板着脸,等到狱卒带完路回去,才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你小子,当真在外头勾结商人?」 见唐仲闷头不作答,他索性不提了。 「也罢,反正如今已经被关进来,什么由头也不重要了。」 说着,胡头儿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穿过牢柱递到唐仲手上。 「已经跟段牢头打过招唿,让他给你找个干净些的牢室。但保不齐手底下的狱卒会为难你。」 「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三个孩子,没法子替你打点关系。这里是些散碎银子,你揣在身上,若是遇到难缠的狱卒,就拿些出来打发他们。」 「这……」唐仲没有想过,胡头儿会替自己打点这么多,心中涌起酸涩,喉头髮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快收着!说好了,这些算你借的,出来之后,可都得从饷银里扣!」 胡头儿气势汹汹,可话音末尾,还是有些轻颤。 两人相顾无言,都不知此情此景下,还能说些什么。 半晌,到底是胡头儿不甘心:「他娘的,你平时脑子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就不能替自己想个逃脱牢笼的法子吗?」 逃脱牢笼? 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要硬拼一块地域上的绝对权威势力,只会付出成倍的惨重代价。 他想过了,无论是单九爷,还是杨家和齐家人,都没有把握能救他出来。 如今,他并没有生命危险,贸然行动,只会害了旁人。 恍惚间,唐仲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摸向自己的袖袋。 紧接着,他掏出一个纸团,递到胡头儿手上。 「这是?」 「这是我设计驴动船时,列算式验算各部位尺寸的草稿。」 胡头儿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被惊掉了。 「那驴……」 自己声音太大,他生生憋住一口气,压着嗓子重新开口:「前段时间,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又让林知县得到褒奖的驴动船,也是你他娘的弄出来的?」 唐仲苦笑道:「算是吧!」 # 一大早,清江县西城门口,林知县穿着熨烫板正的官服,立在城门正中。 在他身后,还站着衙门里的三班衙役,同样收拾得精神利落,端端正正地站成数排。 巳时许,马队引着一辆矮篷马车,出现在前方的官道上。 「来了!快!把东西端上来!」 林知县一声令下,身后的县丞和主簿纷纷端出茶水和点心,立在他左右两侧,翘首以待。 正向西城门驶来的马车中,小厮同样伸长了脖子。 此前听说了好些关于清江县的稀奇事,早就想来看看这座小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小厮撩起帷帘一角,还没将城门看个仔细,就满脸疑惑地坐回位置上。 「前头来了好些人,像是在专程迎接大人。」 柳同知掀起眼皮,微微隆起的颧骨下,扯出一丝不屑。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群曲意逢迎的庸吏。传话出去,城门口不许停车,直接快马加鞭赶到驿馆去!」 小厮挠挠后脑勺:「难道就这样晾着他们?」 「晾着就晾着吧,林知县也该有些自知之明了!」 马车外,林知县正昂着头,已经提前就位抬起胳膊,只等柳同知大人的马车停下,他便亲自躬身行礼。 谁曾想,前头的马队越行越快,眼看下一刻就要穿过城门,竟丝毫没有要勒缰绳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林知县连忙躲闪开去,只觉得马鼻子里的热气,都已经喷到他脸上了。 马蹄嗒哒作响,整队人马从西城门下疾驰而去。 一时之间,西城门下尘土飞扬,咳声震天。 等到尘埃落定,林知县和城楼下的众人身上,都积了一层灰。 林知县忿忿地抖去身上的扬尘,望着东去的马队,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心头不住暗骂:「姓柳的,只等本官的调令下来,以后谁要向谁作揖行礼,还不一定呢!」 几乎是柳同知的车驾驶过西城门的同一时刻,远在数百里外的总督衙门前,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脚步踉跄地扑倒在台阶上。 「哪来的要饭的,滚滚滚,一边待着去!」 守门的差役斥责几声,阶下的人却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该不会死在门口了吧!」 看不清男人的面色,差役从门后取来棍棒,想着用棍子试探一二,看看究竟是死是活。 就在棍子即将落在男人前胸的当口,一只满是泥污的手奋力抬起,死死抓住了棍子的另一头。 「总督大人!小民有要事,求见总督大人!」 # 林知县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永宁府来的刘同知,比想像中更加难搞。 一行人才落脚到驿馆,连凳子都没焐热,就催着要县衙将歷年的帐本一一装箱,送过去查验。 林知县即便心底怨气丛生,却不敢直接违抗。只回话说县衙后院里,已经备好接风的酒菜,盛情邀请同知大人过来赏光。 不想派去驿馆的差役,被同知大人手底下的差官打了两板子赶回来,顺便带话催问,帐本究竟什么时候送过去。 林知县只觉再次被打了脸,气得跳起来直捶桌子:「他娘的柳若存,当真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第92页 「大人莫气,他这是在着急跟您抢时间呢!」 主簿将林知县扶回到太师椅上,继续道:「柳大人几次三番上门来催,不就是知道,能为难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吗?大人莫气,总督衙门的调令已经在路上了,只要再忍耐个把天,到时候一举升迁成柳同知的上司,看到底是谁整治谁!」 一语道醒梦中人,林知县回过味儿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通泰了。 「吩咐下去,这几日紧闭衙门。若有人来问,就说本官政务繁忙,亲自下乡巡视去了!」 差役得令退下,林知县缓缓起身走到门前,看着外头明媚的春日暖阳,不由得闭起眼来诚心祈求:「烦请天上的值日功曹,保佑总督衙门的特使,速速到来!速速到来!」 或许是林知县的一片升官痴心,打动了上苍。 一连两日的闭门苦等之后,第三日中午,手下差役来报,总督衙门的特使马队,已经在城外最近的驿站歇过脚,正打马朝清江县城赶来。 林知县犹如惊蛰后的虫子,好不容易捱过了严冬,终于可以爬上枝头,重新振作精神。 「来呀,打盆清水过来,本官要好好梳洗一番,出门恭迎调令!」 半个时辰后,紧闭的县衙大门轰然中开,穿戴一新的林知县走在前头,英姿勃发地跨过门槛,容光焕发。 「大人您瞧!来了!小的提前给您道喜了!」 「恭喜林大人升迁!」 身后的官吏次第迈出门槛,面上皆带着喜气,围绕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道贺。 林知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打头的特使勒缰下马,他拢了拢袖子,威风八面地走下台阶,行到特使面前。 姓柳的,你不是横吗?等宣布了调令,看谁把谁踩在脚底! 「清江知县林岳,接令!」 林知县扶了把头顶的乌纱,躬身向前摊开双手:「下官林岳,接总督大人调令。」 特使郑重摇头,纠正道:「林大人,这不是调令,而是革职令!」 「什?什么?」 「令,即日革去林岳清江知县一职,押送总督衙门查办,清江知县权值由永宁府同知柳若存代掌!」 特使挤出一个客气的微笑:「林岳,除下乌纱官袍,跟我们走吧!」 # 数个时辰后,清江县大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上去,像是来了一队人。 唐仲从昏睡中睁开眼,忽然发现,牢室外都是陌生面孔,其间还有一位面容冷峻,颧骨略高的大人。 他不认得这个时代的朝服,不过看样子,应该比知县的官阶更高一些。 只听得这位大人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与几日前林知县审问时出奇相似:「东城门卫唐仲,你可知罪?」 第43章 展销会 县牢昏暗,白天和黑夜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唐中身后的透气窗能照些许光线进来。 但在漫长的冷寂后,时间的概念渐渐变得模煳麻木。 唐仲已经提前感知到,所谓的牢底坐穿是什么滋味。 像是过了三天,又像是过了三个旬日那么久,大牢外间罕见地响起些许骚动。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伴着钥匙串碰撞的叮噹声,越来越近…… 「东城门卫唐仲,你可知罪?」 牢室外的大人如是说,言语中却没有半分威逼意味。 唐仲对外面的变故一无所知,起身看着眼前的陌生大人,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到……对方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在唐仲面前展开。 这是,驴动船的草稿纸? 「本官乃永宁府同知,清江县的政务即日起由本官代掌。胡秉义已将你的事情大致讲述,你可有其他什么话说?」 唐仲心知,胡头儿既然将草稿纸交给他,必然觉得这位大人是个清廉正直的父母官。 来不及多想,他已屈膝请命道:「通商一事与旁人无关,是小人的私念作祟,请同知大人明察,切莫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柳若存将纸张重新折好收起,示意唐仲起身回话。 「据我所知,你在清江县城做了好些城门卫职责之外的事。建广场是你,造驴动船是你,以官差之身经商牟利也是你。」 唐仲张张嘴,正想要再分辩几句,柳同知却没有半分责怪之意,继续道:「你的功劳实实在在,所犯过错也显而易见。本官便罚你半年的月银,小惩大诫,望你能将功折罪,以观后效。」 以观后效? 意思是,不用继续坐牢了? 唐仲出乎意料,赶紧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钻心的疼痛提醒他,现下不是自己的白日梦,而是真的要重获自由身。 大喜过望,他立即朝柳同知抱拳,道:「大人明断,小人保证,以后定当专心值守东城门,对县中其他事物,绝不再存多余的心思!」 「欸,方才说的以观后效,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 柳同知略作嘆息,眉宇间隐隐有些许愁意:「本官要你以后无偿为县中各行各业谋划,弥补先前通商之罪。」 唐仲听得一头雾水。 柳大人却实在是个明白人。 「清江地界多山少地,只靠种植粮食根本无法养活县中百姓。衙门库银所剩无几,官仓更无余粮。这其中,纵然有前任知县贪赃舞弊之过,却也跟县里百业凋敝不无关系。本官还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像清江这般数目众多的乞丐。」 第93页 「而你此前的诸多想法,或许对改善清江的困顿局面有所裨益。为一己之私牟利,是通商枉法,为清江十数万百姓牟利,则是一番功业。达则兼济天下,唐仲,你可明白?」 柳同知一席话并非闲谈,而是实实在在有所託付,唐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冥冥之中,肩头上像是又增添了些许分量。 等他在新的牢头手上办完出狱文书,回家安顿过弟妹,换洗干净之后来到东城门,唐仲这才听说,县衙中大部分差役已经被裁撤一新。 官员由朝廷任命,差役则大多是知县在任上招聘而来。 随着林岳被革职送往总督衙门,县丞和主簿这些有品阶的小官,都开始提心弔胆,随时担心被牵连查办。 而没有品阶的差役们,诸如段牢头和戚捕头,都各自领一顿板子,通通撵回家去了。 东西两个城门卫队,则因为牵涉不深,都得以全员保留。 这意味着,告密的老张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唐仲站在城楼上,看着酷爱背后捅刀的老熟人,正穿过广场走来,心底不禁火气翻涌。 两次大难临头,都是拜他所赐。 老张登上阶梯,突然再次见到唐仲,也是万分诧异。 「你,你不是?」 「我不是应该承你的情,老老实实蹲在牢里,对吗?」 老张自觉失言,立即改口:「不不不,我是因为其他事被扣在县衙,我没有……」 胡头儿听见声音,从城楼中气势汹汹地出来。 「是你自己滚还是老子撵你走?」言简意赅,丝毫不给老张留一点余地。 老张只顾着赔笑,依旧装作不知情:「胡头儿,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的是林知县将我扣留在县衙后院,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子平生最看不上出卖兄弟的人!你到底滚不滚?再不自觉,老子可要不客气了!」 胡头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老张自知告密败露,也没有必要再装下去。 前一刻奉承的笑意还凝固在眼角。转瞬之间,老张脸上已全是鄙夷的神情。 他伸手指着唐仲,眼睛却依旧望向胡头儿,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愤,顷刻间汹涌而出。 「好啊,你们都包庇他!东城门是这样,衙门里新来的那位也是这样。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向着他,却唯独对我不公!」 「我来东城门的时日,比你们都久!要论资歷,我比你们任何人的资歷都深!他唐仲,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罢了。说我出卖兄弟,你们又何曾把我当过自己人!」 老张喋喋不休,唐仲可不想再听他啰嗦下去:「自己人?自己人会往馒头里放草乌头?当时你虽针对我,却敢拿东城门所有人的命去赌,谁敢要你这样的自己人?你不自己走,是想被我们送到城隍庙交给乞丐们,还是让柳同知亲自审理?」 「什么?」 老张只顾着发泄不公,倒把自己干过的好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突然间被重新提起,他这才想起后怕。 差役纵毒若被查实,可不是被驱离城门卫那么简单,徒刑和流刑,至少都得选一样。 老张忿忿然闭上了嘴,满腹的不甘只能被生生咽了回去。 唐仲:「最后再奉劝你一句。」 老张:「什么?」 唐仲:「趁我没反悔前,赶紧滚!」 # 「达者兼济天下」,这是柳同知大人给唐仲定下的任务。 这几天,他在东城门下来回琢磨这六个字。 按照之前的思路,给个把商户出出主意,拉拉生意还行,可要他盘活整个清江县城的商业,当真不知该从哪下手。 虽说身边讨厌的人走完了,但肩头的压力,可一点没减少! 看看对面,同样执着缨枪站岗的赵力,唐仲忽然觉得,还是无知好啊! 懂得越少,越没烦恼。 「喂!你盯着我看什么!又不是我在叫你!」 「啊?」唐仲回过神来,顺着赵力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还真有人在旁边叫他。 此刻,伙计六子正扒在城墙根上,一个劲地沖他招手:「差爷,这儿呢,差爷!」 唐仲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别的差役路过,才应声过去。 「不是跟刘掌柜说过了吗?以后酒楼的生意就不参与了,我刚从牢里放出来呢!」 六子面露为难,手上却没闲着,薅着唐仲的胳膊,硬拉大姑娘上轿似的,一个劲把人往前拖:「不是我们要找您,实在是我们酒楼的事,只有您能摆平!」 唐仲也卯上了劲,跟六子推手拆招似的,硬是将手臂抽回来:「这有什么区别?」 六子心里着急,奈何唐仲不配合,一时半会儿把人带不过去,只好捡重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一遍。 这还得从前几日说起。 还在唐仲蹲大牢的那几天,陆陆续续有外地行商来到福兴大酒楼,打听指甲钳的事。 说是在永宁府和莱州府,小小的指甲钳已然引起轰动。 富家出身的齐安柏,本就是潇洒俊朗的翩翩公子,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往往牵动着城中少女们的心。 大病初癒后,他文弱清瘦的模样,更是惹人心忧。 偏在这时,齐公子腰间出现了一枚银亮的饰物,配上穗子,行走时跟玉佩一起随步摇曳,当真是与齐公子出众的模样和病弱的气质相得益彰。 第94页 城中少女们纷纷猜测,到底哪家心黑手狠的狐媚子,早早下手,送了这枚信物挂在齐家郎君的身上。 几日后,大家忽然惊觉,怎么茶商杨家的小公子,腰间也别着这么个银亮的玩意儿? 于是乎,不知男风为何物的纯情少女们,纷纷打消了定情信物的顾虑,只觉得那是什么新潮的配饰,开始争相打听何处能购得。 这便有了外地客商,今日来福兴大酒楼争抢指甲钳的事。 当时打制出来的三枚指甲钳,两枚送予齐安柏和杨瑀,最后一枚就躺在福兴大酒楼中,等着被人以六千积分兑换回去。 之前来问起的客人,刘掌柜都一视同仁,通通回覆说拿积分兑换。许多天过去,倒也相安无事。 偏偏今日,突然冒出三个客人,都攒够了积分,非要兑换指甲钳,谁也不愿退让。 客人们在大堂中闹得不可开交,吵得连戏台上的锣鼓都压不住。 别无他法,刘掌柜只好让六子来东城门,拉唐仲过去帮忙解决。 唐仲琢磨过味儿来,先是同情了一把,齐杨两位公子死活不被人看做一对的尴尬,又若有所思地抠着脑门,道:「你先回去,我跟胡头儿打个招唿就过来。」 没想到,齐公子居然把gg打到外地,吸引了好些客商专程来清江县。 这倒是他此前不曾意料的。 眼下清江县人气见长,机会难得,柳大人交待的任务能不能完成,就看这一哆嗦了。 此时此刻,县城另一头的福兴大酒楼中,刘掌柜正被三个客商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要说法。 「这是我先看到的,该给我才是!」左手边的客商死死攥住刘掌柜的袖口。 「分明是我先凑够了积分,凭什么给你!」中间这位不遑多让,已经揪住了他的领子。 「放屁,明明我先你一步付过帐,指甲钳该归我!」右边的兄台不落下风,毫不客气地薅紧他的裤腰带。 刘掌柜两手死死捂着指甲钳,被三个大汉禁锢在中间,看看左边,再瞧瞧右边,一脸为难还插不上嘴。 六千积分兑换指甲钳一枚的规则一直没变,三位客商前后脚收到消息,差不多时间从永宁府赶来,在酒楼里大吃大喝了这些天,又几乎是同时攒够了积分。 见其中一人率先结了帐过来兑换指甲钳,另外两个立即坐不住,赶紧过来制止。 三人僵持不下互不相让,都对最后这枚指甲钳势在必得。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有刘掌柜如同受委屈的小媳妇,被架在中间三头受气。 争执不下好半天后,终于有人问出那句最紧要的话:「刘掌柜你说,指甲钳究竟归谁!」 刘掌柜扭动身子,示意三位都放手,小心翼翼探问:「要不,再等等?」 「左右就一个指甲钳,我们三个里,你必须选一个给!有什么好等的!」 「当然是等我了。」 听见门口响起熟悉的声音,刘掌柜眼中几乎快要泛起感动的泪光,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心中一直默念的名字,现下正站在门口的光影里,向他款步走来。 刘掌柜喉头不禁轻唿,奋力挣脱开周身的束缚,朝那处温暖的怀抱,一个勐子扎过去。 唐仲心道一声卧槽!赶紧侧身躲闪,堪堪避开鬍子一大把的刘大爷。 随即转正身体,挡在三位客商面前,将刘掌柜护在身后。 「你谁呀!」 「让刘掌柜过来跟我们谈!」 唐仲却不躲闪,只将刘掌柜手里的指甲钳取下,往自己袖袋里一塞,对客商们抱拳道:「各位远来是客,何必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五日后来东城门人民广场,指甲钳的事自会迎刃而解。」 此话一出,不止是客商们,连他背后的刘掌柜,都一同傻了眼。 迎刃而解? 该不会是吹牛皮的吧! # 接下来的几天里,住在酒楼客舍的外来客商渐渐发现,眼前的清江县,几乎所有人都忙活了起来。 先是第一日,只见那个姓唐的城门卫,领着一队的差役,挨家挨户进到沿街的店铺里,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张罗什么东西。 第二日,街边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明显忙碌了起来。有的甚至直接打烊,关起门来各自倒腾。 到了第三日和第四日,街头的情形就更奇怪了,时不时便能看见有人扛着大包小包,匆忙往东边运。 先前薅刘掌柜裤腰带的谢姓客商,此时正皱着眉头从外面回到客栈。 不过才过去四天功夫,城中又来了好些客商,几乎跟他们一样,都是冲着指甲钳来的。 不知他们从哪听到了消息,说是明日广场上有指甲钳出售,数量众多质量从优。这些人便像是闻到鱼腥的猫儿一般,急匆匆赶路来县城里等着。 如此多客商聚集过来,他这个消息灵通的,不就试了先机吗? 恼火!真叫人恼火! 他前脚才迈进门槛,客栈伙计后脚就小跑着迎过来,手里还捧着个什么东西。 「谢大官人,这是官府特地派人送来的。」 说着,伙计双手递上一张巴掌大小的方片纸张,看着质地比寻常宣纸还要硬,应该是将多层宣纸粘合在一起后,再裁剪而成的。 谢大官人将卡片接到手中,一眼瞧见上面红底黑墨的「入场券」三个大字,不禁纳闷:「这是什么玩意儿?」 第95页 「不瞒您说,这是明日东城门那边的入场凭证,每个外地的客商都可以领一张。」 谢大官人正要再询问其中详情,忽然看见几个汉子也进到大堂中。 都是永宁府来的熟面孔,一看就知道也是为了指甲钳! 来不及多想,他赶紧拽着伙计的胳膊把人拉到一边,压着嗓子命令道:「快,把你手上所有的入场券都给我!」 「这……」 「别啰嗦,赶紧给我!」 客栈伙计不明就里,只好照做。 谢大官人把伙计怀里的二十来张入场券搜罗了个干净,确保后头的人不会在领到,感觉已经先赢下一局似的,这才心满意足地上楼回房去。 伙计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奇怪。那入场券柜檯上还有厚厚一摞呢,收集这个干嘛? 终于,到了第五日。 谢大官人起了个大早,看着外头还没大亮的天色,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大堂中除了正在忙活的伙计,没有别的客人,估摸着应该还没人起床,他心里更加有底了。 客栈伙计从一堆桌凳后抬起头,沖他热情地打招唿,谢大官人却全然无视,踩着风火轮似的急急忙忙跨出门槛。 「都被鬼撵上了吗?这一个个的。」 伙计看着门口嘟囔两句,埋头继续擦他的桌子。 伙计的话,谢大官人可没功夫听,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出了门,不多时就到了广场边。 虽说看着此前街上忙碌的模样,在脑中提前有过大致的想像。 但真正来到现场,亲眼目睹眼前盛大的景象,谢大官人还是被实实在在惊艷了一把。 原本肃穆的广场上,此时犹如过年一般,颇为喜庆地在各处挂上了红绸缎。 而在广场的正中间,一字长蛇地摆满了桌子,足足有七八排之多,浩浩荡荡占据了广场大半的空间。 远远看过去,俨然一个繁茂的成熟市集。 谢大官人自然知道,这些桌子都是城中店铺里搬来的,只是想不到,清江县城中竟有这么多商户! 在这处市集的最前头,临时插着两根竹竿,竿子上绷着大红的条幅,上书十个大字: 清江县特色商品展销会。 谢大官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仪式感,不由得正了正前襟,从怀里摸出一张入场券,快步走到标有「入口」字样的路牌前。 路牌旁边,几天前见过面的那位唐姓官差,正微笑着朝他挥手。 「您好,欢迎来到清江县特色商品展销会,请顺着红绸带入场。」 谢大官人时刻记着自己前来的目的,赶紧问道:「指甲钳呢?不是说来了就能解决吗?」 唐仲却故意卖起关子:「请顺着红绸带往前走,自然能看到您想要的东西。谢大官人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事已至此,见旁边还有衙门的差役来回巡逻控制秩序,撒泼胡闹似乎也不可取。 往前望了一眼,他这才发现,眼前的红绸带不光是用来营造气氛。 绸带将眼前的会场团团围住,构成一个单向前进的通道,只有顺着指引的方向走,一个不落地逛完每一家商户,才能从出口处出来。 也罢,那就暂且观望,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谢大官人收起入场券,暂时忍下心中不悦,快步入场。 第一排的商家,大都是卖香料布匹的,他向来对这些胭脂颜色没什么兴趣,任凭两边商户怎么招唿,他都目不斜视,快步走过。 第二排也不外如是,女人家喜欢的物什罢了,无甚稀奇。 当他闷头走到第三排时,脂粉的香味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烈的酒香,他实在忍不住,渐渐慢下脚步。 眼前这一排商户,几乎全是买酒的。 每张桌子上都陈列着几坛酒水,桌前还立着木牌,写明了各家商户的名号。 谢大官人是个好酒之人,闻着气味就知道味道不俗。 刚刚偏头看了一眼,就听见一旁的伙计招唿道:「客官,这是刚从地窖里起出的陈年黄酒,来来来,免费品一小杯,劲儿够足!」 谢大官人抿抿嘴唇,腹内酒虫大作,意念稍动,哪里还有招架的余地? 随手端起一杯,抿唇嘬进嘴里,浓郁醇厚的滋味顺着喉头流进肚皮,勐烈的后返劲猝不及防给他来了个三花聚顶。 「好酒!」 「客官要不看看我家,全是新酿的果酒,开胃爽口!」 谢大官人意犹未尽地咂巴咂巴嘴,神情已经止不住开始嚮往:「是吗?什么果子酿的啊?」 …… 不得不说,铁打的汉子也挡不住试吃吃喝的魅力。 在第三排喝了一肚子的酒水,又在第四排试吃了不少腌腊肉食,谢大官人已经开心得快要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还好这时,他忽然瞥见前头好几个熟悉的身影,都在各自试吃东西。 他们现下不是该在如归客栈睡觉吗? 怎么都大清早出来参加展销会了! 一阵强烈的危机感席捲全身,将他半醉半醒的酒意吓跑大半。 指甲钳,要紧的是指甲钳! 谢大官人顺着红绸带疾行向前,从相熟的人身后经过时,更是注意轻手轻脚。终于在转到第七排时,他在一众农具摊里,找到了指甲钳的身影。 第96页 这是一处名为「王记铁匠铺」的摊位。 他一上来就异常惊喜,不光因为摊位上摆着一排样式各异的指甲钳,还有一些更为精美的东西,摆在桌子正中央显眼处,若是都打着穗子挂在腰上,绝不比指甲钳差。 天色渐渐大亮,东升的日头穿过城门口,将暖黄的光线洒落在一排排摊位上。 谢大官人伸手拿起桌上,最为闪耀的长条形器物,上面雕刻着迎客松和浮云,配合着现下温暖的日光,别有一番意境。 他拿在手中反覆把玩,却终究不得要领,瞧不出究竟是何用处。 「请问掌柜,这是?」 「这是瑞士军刀,精钢锻造的,结实着呢!」 不光式样稀奇,连名字都听着怪异,谢大官人思索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瑞士是啥?」 王铁匠仔细回忆,好像之前唐仲说过,这玩意儿是个地名。 「哎呀,你管他是哪?总之不在咱们县里。」 王铁匠看出对方不会使用,便拿起手边另一把瑞士军刀,打开来为他一一展示。 「瞧好了,这是刀片,这是剪刀,还有镊子,翘勾,改锥……」 看着一柄小小的铁器,在王铁匠手里反覆变化,一张一合间,竟然十八般武艺尽显,赵大官人不由得连连称赞。 还要啥指甲钳? 这展销会上,哪处不是好东西! 第44章 唐头儿 天光越来越亮,广场上的人也越聚越多。 相比起姗姗来迟的看热闹的百姓,外地客商们不约而同早早进入会场,在数排摊位前流连忘返。 有些个客商消息得到的晚,前一天夜里宿在城郊驿馆,临到中午才匆匆打马进城。 听说进入展销会需要什么凭证,几个客商彼此面露难色,在入口处踟蹰不前。 「请问差爷,我等没有入场字据,该去何处置办?」 唐仲不知从哪薅来一个小马扎,才坐下去休息片刻,又站起身来招唿道:「没事!出示一下路引就行!」 客商们放下心来,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路引文书:「原来是虚惊一场,方才听城门口的那位大官人说,必须要什么入场券,我等差点以为,此番要白跑一趟了。」 「入场券上写着展销会的时间和地点,以免有些客商误了时辰,没有也不打紧。」 唐仲一一核验过路引,请他们入场,再回头望向城门。 只见谢大官人正站在城门下,跟周围的人展示挂在腰间的瑞士军刀。 敢情是他在那儿胡说啊! 跟进入展销会的大多数客商一样,谢大官人起初是奔着指甲钳来的,没想到却被其他商品吸引了注意力。 在敲定了指甲钳和瑞士军刀的订单后,他又喜滋滋地定下了几坛好酒和一些腌鱼。 大老远来一趟,好东西得一併运回去。 眼下,谢大官人正雇了苦力在会场边搬货,先下手为强地把展销会上为数不多的现货,早一步拉回永宁府去,免得又被人捷足先登。 唐仲再将脑袋转向另一边,此时的会场内已经人声鼎沸,城中的客商们尽数入场,吆喝声此起彼伏。 前期规划这场展销会时,他就和差役们一道,挨家挨户敲门通知,并且一一查看过每家商户准备展出的货品。 对于有实力的商家,比如生意一向很好的绸缎铺和布庄,唐仲建议他们展出几样经典畅销款,以有力的折扣,在外地客商面前打响招牌。 而对于竞争力稍显薄弱的商户,比如几家小本经营的酒坊和糕点房,他则帮忙想出一些新颖的营销概念。 诸如山泉酿酒,春花入馅,博个耳目一新的雅趣,也能吸引不少人气。 除此之外,唐仲还向各家商户推广了试吃、试喝、试用的概念,手把手将后世大商超的促销手段,搬到了这个时代。 不枉他这几天跑前跑后地张罗,眼下热闹的场面,总算对得起一番辛苦了。 「可以呀,兄弟!安排地有模有样!」 胡头儿闲来无事,在城楼上坐着冷清,索性转悠下来凑热闹。 「忙一早上了,给你拿的馒头也没吃,去去去,上楼吃些东西再说,这儿我替你看着!」 忙起来顾不上,现下听胡头儿一说,唐仲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咕」了一声。 确实是饿了。 「有劳胡头儿了,我去去就来。」 「那有什么,咱们是兄弟!」胡秉义仗义地拍拍胸脯:「去你的吧!」 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靠谱…… 唐仲快步上到城楼,拿起外间桌上的温茶水,吨吨吨灌了两杯进肚,又抓起盘子里剩下的一个冷馒头,揪成小块往嘴里塞。 外间的门和里间的窗户对开着,和暖的春风穿堂而过,也将广场上的嘈杂声一併带入屋中。 恍惚间,还真有种身处闹市的感觉。 可渐渐的,外间的声音变得有些怪异。嗡嗡声里,似乎开始夹杂着尖利的叫骂。 来不及把剩下半块馒头塞进肚,唐仲立即冲出门去。 站在城墙上的女儿墙边,他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展销会五六排的空地处,此时已经围满了人,一男两女正拉拉扯扯,争吵不断。 仔细看看,中间那个汉子好像是…… 胡头儿! 第97页 「不就是靠勾引男人抢生意嘛,还真以为你家果脯做得好啊?不要以为仗着有几分姿色,就能蹬鼻子上脸!」 开骂的是余记干果铺的老闆娘余阿婆,六十上下的年纪,骂起人来一点也不服老。上午生意没卖出去几单,现下有的是使不完的劲。 铺子里平时生意还算不错,来到展销会上,却是如此潦草。在她看来,全是拜隔壁摊位上的崔娘子所赐。 这位小娘子好不要脸,为了吆喝自家那点蹩脚货,不惜用套哄男人的手段招揽生意。 一把娇滴滴软绵绵的嗓子,隔得老远就开始喊,生生把路过客商的魂都叫了过去。 「呸,老身最看不惯你这副装柔弱的腔调,做样子给谁看!」 说到气头上,余阿婆忍不住在对方身上拍了一把。 无独有偶,被骂的崔娘子看似柔弱委屈,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余阿婆的手刚刚触到肩头,她便顺着力道自觉往前一扑,趴在地上立即哭得凄天惨地。 「打人啦!余婆子欺行霸市打人啦!有没有天理王法呀!」 看场子的胡头儿匆匆赶来,闯进围观的人堆,「谁在会场生事?都起开!」 看清楚是两个妇人的争执后,他没做多想,立即决定先把她们拉开,不要耽误其他人谈买卖。 见到胡头儿过来,趴在地上的崔娘子腾挪两步,一把抱住他的左腿,开始哭诉申冤。 「求差爷做主,民妇规规矩矩做生意,却平白遭人嫉恨,被这婆子欺负得好惨!」 胡头儿一介莽夫粗汉,哪料到崔娘子还能像个挂件似的傍在腿上,下意识急忙去推,手伸出去又觉得不妥,生怕惹出是非。 「快撒手!有事起来说,撒手!」身为有妇之夫,要是被自家夫人知道,回家可怎么交待! 余阿婆可不想由着崔娘子卖惨,跟着快走两步上前,不遑多让,也一把攥紧胡头儿的右边膀子:「她做生意的那些门道,老身清楚得很,就是闹到县衙也有理!身正不怕影子斜,老身倒要看你俩如何勾勾搭搭!」 胡头儿一脸错愕:「屎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谁他娘的勾勾搭搭了?」 崔娘子抬起头来,哭得梨花带雨:「差爷,您瞧见了吧?民妇就是这么被她诋毁的,快把这老不死的押走吧!」 胡头儿咬牙切齿:「你他娘的也少说几句!」 等唐仲和巡逻的差役赶过来时,围观的圈子越来越大,整个会场上已经没几家商户在正经做生意,都伸长脖子看热闹。 「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吵架啊!」 唐仲吼了两嗓子,但作用不大,便请差役们帮着疏散人群,自己则赶紧钻进人堆,解决根本问题。 「哟,又来一个!差爷你来得正好,快评评理,有人在展销会上勾引男人,是不是该撵出去?」 「余婆子胡说,分明就是你撒泼耍横!」 两个妇人没有要休战的意思,隔着胡秉义这堵人墙,依旧精力充沛,看样子还能再战三百个来回。 可怜胡头儿左右脱不开身,急得原地跺脚。 唐仲没功夫釐清孰是孰非,只想赶紧恢復会场秩序。于是上前几步,摆出正经官差的派头:「有必要告知两位,展销会参会规则第一条,若是恶意破坏交易秩序,影响会场氛围,将会被我们立即逐出会场,之后不再给予参展资格。」 「什么?明明是她先……」 「民妇冤枉啊,她污人清白……」 不等两人辩解,唐仲继续公事公办:「念你们是初犯,暂时不予驱离,若不及时悬崖勒马,继续惹是生非,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番威胁下来,余阿婆和崔娘子吓得双双闭了嘴,手上也松了力道。 胡头儿如释重负一般,赶紧和两人拉开距离,躲到唐仲身后去了。 「娘的,比我家那只母老虎还难对付!」他劫后余生般拍胸口顺气,低声问起:「对了,那啥参会规则,写哪的?早知道我就提前背几条,也好吓吓她们。」 「我刚刚现编的,明天就写到牌子上立出来。」 胡头儿:…… 不多时,围观者散开,会场上又渐渐响起吆喝和砍价声。 余阿婆和崔娘子相看两生厌地对视一眼,双双回到摊前。 碍于眼下的局面,两人嘴上不好再说什么,但在彼此心里,这事绝没完! # 为期两日的展销会顺利结束,大部分商家都如愿与外地客商签下订单,为自家商品拓宽了销路。 唐仲像个等待先生检查功课的学生一般,正在县衙后院偏厅中,向柳同知復命。 这处偏厅,正是大半个月前,林知县审问他勾结商人的地方。 没想到,数日不见,厅中陈设已经大改。 先前两侧博古架上的珍玩,被撤换一空,换上了满满当当的书册。 正对大门的一套太师椅也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大的桌案,以及靠墙堆叠的数箱卷册。 此时的柳同知大人,正将头埋于桌案上的文山卷海中,仔细翻阅唐仲递上来的展销会总结。 「嗯,做得确实不错。」 柳大人一直仔细看到最末一行数据,才抬起头来,赞许道:「两天时间,就做成了四百一十五单生意,成交八千七百三十五两二钱,当真了得呀!」 第98页 唐仲也不谦虚,大方地接住柳同知的夸赞:「属下幸不辱命!以后每月初的头两日,都将举行展销会,长此以往稳扎稳打地做下去,清江的商业定会渐成气候。」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对得起当日柳大人的狱中嘱託。 想到柳同知还有别的公事要忙,唐仲觉得既已交差,自己也不便多耽误,便告辞道:「属下在东城门还有差事,就先……」 「且慢!」 柳同知放下总结,又拿起手边另一本簿子,朝他递过来:「这是新上任的周捕头,登记的城中大大小小的冲突,你也瞧瞧。」 柳同知微微隆起的颧骨下,并未留住多少笑意,眉宇间反而有些许愁绪。 唐仲不免疑惑,自己身为城门卫,看别人捕头的工作簿子干嘛。 翻开的这一页上,一笔笔详细记录着,展销会期间,城中各处发生的五起斗殴事件。 有在河滩上私下约架的,有公然当街挥锄头对抗的,更有打不过闹到公堂上,要柳大人主持公道的。 直到他看到最后身份登记一栏,写着一水的「商人」二字,这才明白过来。 「敢情这些人,摆着展销会上的生意不做,竟然跑出去打架闹事?」 柳大人抬了抬眉毛不以为然,纠正道:「应该说,他们是太过在意会场上的生意,所以才打架闹事。」 唐仲把这话重新捋了一遍:「大人是说,我们设立展销会,让各家商户竞争更激烈了?」 「不错,周捕头回禀说,打架的双方都是生意同行。不是所有人都存着长远的眼光,有人着眼于眼前的升斗小利,为了一个客商,一单生意,便会对同行心怀敌意。」 柳同知顿了顿,眼中的担忧更浓:「以后展销会每月都会举办,若这样的苗头不加节制,恐怕会生出乱子。」 说起来,前日余阿婆和崔娘子的矛盾,并不是个例,这倒是唐仲从未考虑到的。 以前站在个人的角度,觉得同行是冤家这话没什么毛病。 但如今,站在柳大人管理者的立场来看,城中商人若不能彼此和衷共济,发展下去,所谓的商业景气,便会成为各自为营的拉锯战。 「看来,平时就要对商户们的经营情况加以关注,让他们减少内耗,把精力都放在正经事上。」 「不错,还要勤修德行,以免日后为富不仁。唐仲啊,难得你跟本官想到一处去了!既然你有此心,这件事情,便也交由你去办吧。若是缺人手,尽管来衙门要人。」 唐仲? 「好了,你方才不是说还有差事吗?赶紧忙去吧!」 看着柳同知又埋头下去,继续收拾前任林知县甩下的烂摊子,唐仲默默放回簿子,行礼退出偏厅。 室外的凉风拂过脑门,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大截。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那些话,似乎是柳大人拐弯抹角引导他说出来的! 这位柳若存大人,行事风格倒是应了名字里若存二字,「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割韭菜一茬接一茬,安排差事一个接一个。 自己忙得像陀螺,还不忘诓人干活。 遇上这样的父母官,百姓算是捡到宝了,可怜他这样的小官差,日后怕是要忙得跑断腿了! 欸! # 谷雨刚过,空气里已经有些夏日炎炎的意味。稍微做些活计,额头便要蒙上一层薄汗。 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清江县里大部分商户们赶订单的热情。 唯独白马西街上的酒楼客舍,由于没有参加展销会,依旧按部就班地打理日常生意。 刘掌柜慢条斯理地从家里出来,前脚刚迈进自家酒楼,后脚就有两个差役找上了门。 「请问是刘掌柜吗?耽误一些时间,麻烦填下这份问卷调查。」 说话的差役年纪尚轻,刚当差没几天,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通讲完,刘掌柜直接懵了,木然接过两页纸,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好在身后的那位似乎有些当差经验:「唐头儿不是说了吗?要先解释清楚原因,再让大家填问卷。」 「嘿嘿,一出衙门就给忘了!」 年轻差役抠抠后脑勺,转过头来,重新朝刘掌柜说道:「这是衙门派下来的活,想要了解各个商户目前生意上的困难,以及对之前展销会的看法。纸上有二十个问题,请掌柜的放心填写,这些都是匿名的。」 刘掌柜仍处于愣神状态。 调查问卷是什么玩意儿?简直闻所未闻。 虽说县里官差从上到下换了不少,可谁知道是不是换汤不换药,还是以前那副德行? 他可是蹲过大牢的,怕又莫名其妙摊上事,便抓住字里行间的机会本能地牴触:「我……我没参加展销会啊?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说完,他赶紧将手里的纸张塞回去,急于甩掉麻烦。 年轻差役犹豫着往后望了一眼,看到搭档回予的鼓励眼神,重新壮起底气,组织语言道:「这是县衙特地为商户们着想,想要设身处地帮你们解决经营问题。酒楼确实不便参加展销会,难道后面也不加入清江商会吗?唐头儿说了,这些问题,都是为商会做准备的。」 刘掌柜敏锐地抓住了最后一句话里的重点:「你方才说的唐头儿……该不会是?」 第99页 「东城门的唐仲。」 # 清江县的各项事务,正在逐步走上正轨。但数百里之外的总督衙门,却仍在围着旧案打转。 总督大人低眉扶额,重新打量了一眼跪在面前的棺材商人:「这么说来,驴动船确实是你亲手设计的?」 「小人若有半句谎话,就教天打雷噼,不得善终!」陈元宝赌咒发誓,挺直腰杆信誓旦旦。 他已经在总督衙门中待了数日,一身的伤病早已痊癒,现下作为林岳一案的重要证人,被严加看管起来。 这几日,他不知从哪听说,总督大人正在寻找设计出驴动船的人。 想到林知县之前献船,差点如愿升官,若是自己认下发明的功劳,岂不是也能得到朝廷的重赏? 于是,陈元宝请看押的差役带话,再次求见总督大人。 总督大人稍作思忖,似乎正在打消最后的犹疑,半晌后,他站起身来,亲自将陈元宝扶起,语气也温和了不少:「没想到,陈掌柜竟还有如此技艺。」 「不过是微末伎俩,不值一提。」 陈元宝自以为就此矇混过关,心头正在暗喜,只听见总督大人继续说道:「如此,那你便随他们走一趟吧!」 第45章 虎翼卫 如同挨家挨户搜集问卷调差的差役们所言,成立清江商会,正是唐仲想出的,解决商户们恶意竞争,相互内耗的法子。 眼下县里商户们之间竞争生意,就像后世上学时,班级里的学生比拼名次一样。 名次相近的学生相互比较,实属正常。目光短视的人,往往以为只要打压对方,自己便能上进一步。 殊不知,跳脱出班级,跳脱出所在地域,这样的行为只是徒劳无功,枉做小人。 而商会的存在,就是给商户们打开看向外面世界的窗户。用各项规则和种种激励措施,教他们用长远的眼光,去拓展更大的生意版图。 反覆推敲商议过细节后,柳同知很大方地拨了银子,从县衙公帐上出钱,在衙门隔壁赁下一户院落,作为清江商会的办公地点。 这是一处二进的院子,唐仲带着柳同知暂借给他的四个差役,将里里外外重新归置了一遍,准备在今日正式派上用场。 「唐头儿,桌椅都擦干净了,还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 刚当上差役没几天的蒋禾,也是拨给唐仲的四个差役之一。 小伙子只比唐仲小几个月,却是个实在的勤快小弟。刚刚将里外院子的桌椅板凳擦拭一新,脑门上的汗珠都没干,又笑嘻嘻地过来讨差事,干劲十足,浑然不觉得累。 唐仲左右看看,除了最后一步挂牌,其余的都收拾地差不多了。 其他三个差役,早已领了任务到街上去,请各家商户前来议事,估摸着很快就该有人来了。 「要不然,你帮我拿梯子过来吧!」 「好嘞!唐头儿!」 蒋禾一口一个「唐头儿」叫着,喊得唐仲心里很是受用。明明自己并没有升职务加月钱,只是暂时领着四个差役做事。但每次听到这个称唿,还是会有种做领导的错觉。 唐仲从屋中取出一块长长的牌匾,指挥蒋禾将梯子立在大门口的左侧墙壁上,自己脚步轻快地爬上梯子,一手扶着牌匾,一手抓着木锤往上钉钉子。 「欸?这匾额该不会做错了吧?哪有竖着写的?」蒋禾扶着牌匾的末端,一脸不解。 「没错!」唐仲依旧抡起小锤勐敲,倒是一点也不迟疑。 「你有所不知,在我老家,那些个协会商会委员会,都是竖牌子。」 小差役偏过头,半信半疑地再次扫过匾额上,白底黑漆的字,「清江县商业协会」,连名字都如此奇怪。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最早一批接到通知的商户到了。 跟蒋禾一样,他们每个人进来时,也都对门口竖直悬挂的牌匾感觉纳闷。 但一进到院中,看到院子里里外外更多奇怪的陈设,方才的疑惑,立马被抛到脑后。 「你看那边门上,写着普法室,什么意思?」 「培训室是啥?仲裁室又是啥?」 「哎呀,谁知道呢!一会儿找机会打听打听。」 不多时,院子里就已站着不少人。 他们中许多人,在之前的展销会上赚到了不少银子。所以当唐仲派人请他们过来议事时,都爽快地答应了。 展销会上当众撕破脸的余阿婆和崔娘子,这回也来了。 两人隔着人堆互相打望,不约而同齐齐翻了个白眼。 估摸着差不多到齐了,各位掌柜们被请进一间挂着「会议室」牌子的厅中。 大厅里足足超两丈的长桌,以及桌边摆得满满当当的条凳,又让不少人啧啧声不断。 知道的是来议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村头的流水长席呢! 「各位快请坐吧!」唐仲站在长桌上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掌柜们配合地各自就近落座后,二十几双迷茫的眼风齐齐扫过来,唐仲不自觉抿了下嘴唇,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页。 还好提前备了稿子! 根据之前收集上来的问卷调查,唐仲对县中商户们日常经营的困境,有了全面的了解。 为此,他为商会针对性地设置了一系列的规章和激励措施,全部写进了手中的稿子里。 第100页 「尊敬的各位来宾,可爱的老闆、老闆娘们,欢迎参加清江县首轮商会动员会!本着万众一心,合作共赢的态度……」 县城中的大小商户有很多,唐仲分批次安排了他们开会的顺序,这次过来的,都是布匹、酿酒、以及干果小食类的掌柜们。 为了向大家解释清楚商会成立的目的和作用,唐仲很用心地写了足足十页稿子。 怎奈何,开会终究不比唱大戏,没什么精彩的念白和激昂的锣鼓,许多掌柜的听着听着,都不自觉开始打呵欠。 站在门口的差役蒋禾,看着在场昏昏欲睡的老老少少,再瞧瞧那头,仍在闷头念稿,已然白沫横飞的唐仲,不由得心生同情。 花了这么多功夫,却没几个人听得进去,又是何苦?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唐仲终于口干舌燥地念到最后一句:「综上所述,商会是个大家庭,希望大家都能破除成见,积极参与。好了,现在我来徵求大家的意见,同意加入清江商业协会的,请举手!」 说完,唐仲终于如释重负地将稿子合上,抬起头来,看向参会的众人。 蒋禾摇头嘆息,一脸旁观者清的无奈。 平心而论,唐头儿方才念的那些词句,什么义务律法宣讲,什么定期员工培训,什么从外头聘请高人讲课,还有什么去外省开设分店提供天使投资…… 好些词句,他都是头一回听说,完全弄不懂什么意思。 而在座的各位掌柜们,方才没几个认真听,现下又怎么可能积极配合? 他默默偏过头去,不忍心看唐头儿下不来台的尴尬场面。 却听得咚咚数声,像是有人在不断叩击桌面。 好半天过去,蒋禾重新回过头来,不由得赶紧扶稳自己的下巴。 只见长桌上,正齐刷刷地举着二十多只手臂,掌柜们竟是全数同意,无人有异议。 怎么会…… 难不成,他们真听懂了! 蒋禾看得抓耳挠腮,会场上的好几个掌柜,也正在交头接耳。 「欸,你刚刚听没听,他到底说了啥啊?」坐在桌尾的酒坊掌柜,碰了下旁边人的肩头,用比蚊子稍大点的声音询问。 「嗐,我跟你一样,也眯了一觉,没注意听。」 「那你还让我跟着举手!岂不……」 「草率」二字还没出口,对方已然开始嫌他婆婆妈妈:「啧啧,你管他说啥呢!唐头儿之前又是建广场,又是开展销会,哪件不是好事?我还听说,福兴大酒楼之所以生意兴隆,就是託了唐头儿的福。啰嗦啥?跟着他混,准没错!」 #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仲陆续请来县中其他行业的掌柜们,又开了三场商会动员会。 跟第一场的情况差不多,除了极个别的商户仍在犹豫外,绝大多数人都爽快地举手同意,甚至会后都没提出过多疑问。 唐仲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商户们。对于这种后世的商业组织,接受度竟然出奇地高。 虽然有一瞬间,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大家压根没听懂,只是跟风盲从? 不会,肯定不会的! 商会的框架基本搭好,接下来就是选举商会会长,以及设立商业纠纷仲裁会等具体事务了。 唐仲搓了把脸,看看外面就快行至中天的日头,差不多要到午时了。 反正杂事还多,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不如先回家吃过饭,下午再来接着忙活。 商会大门正对着本心堂,唐仲从走出院子,正好跟对面的褚大夫打了个照面。 唐仲抱拳作揖,算是打过招唿,褚大夫端着药钵遥遥颔首,当做回礼。 往前走,路过粮店,店老闆热情打招唿:「唐头儿,吃饭了吗?」 「这就回家吃去!」 一旁干果铺的伙计听到声音,探出头来:「唐头儿忙完啦?来,拿包刚炒的栗子回去尝尝!」 「别别别……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谢了啊!」 「唐头儿」这个称唿,本来是四个帮忙的差役随口喊的,却不知何时传播开来,惹得满大街认识他的人,都跟着瞎喊。 等过些天忙完了商会的事,继续回东城门当差时,真不知胡头儿若是知道他的新称唿后,会不会亲切友好地在他屁 股上踹一脚。 唐仲一路往家走,沿路好些商户都主动跟他打招唿。 明显感觉到,自从换了父母官后,百姓们对待官差的态度,都热络了好多。 手里刚炒的栗子,散发出阵阵甜香,惹得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估摸着蕙心饭馆的饭菜应该送到家了,唐仲加快脚步,转身钻进了一旁的窄巷中。 这是一条回家最近的路,唐仲这些天来商会做事,走得都是这条道。 但不知道为何,今天走进巷子里,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正是家家户户吃午饭的时辰,巷子里没有其他人,唐仲却总感觉,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 可每次回过头去看,却并没发现什么可疑。 或许是这些天太忙,没有睡好吧! 唐仲使劲搓了把脸,转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眼看前面就是青石巷口了,忽然,他感觉后颈上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像是有一根针,生生扎进皮肉之中。 几乎来不及唿救,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五感俱灭,昏死过去…… 第101页 #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一阵勐烈的摇晃之后,唐仲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堆胡乱叠放的麻袋,而自己也像麻袋一般,被丢在角落里。 脖子后隐隐的刺痛感,提醒他这并不是一场梦。 等到灵台完全恢復清明,外间哗哗的流水声,以及身下木板不断的摇晃,让他渐渐明白过来: 自己正在一艘船上。 更确切地说,他是被人强行掳到船上。 刺眼的日光陡然照射进来,唐仲一时适应不了,慌忙背过头去。 「你醒了?」推门进来的男人朗声问道。 等到眼睛渐渐习惯周围的光线,唐仲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站在面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狭长凌厉的凤眼中,已写有风霜。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唐仲像只受惊的马驹,下意识往后缩身,对来人保持时刻警惕。 那男子倒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我是程离,以后,你便跟着我做事罢。」 唐仲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念及自己如今身处船舱中,他立即想到了贩运私盐的单九爷,以及齐公子身后的漕帮。 发现自己身上没有被捆着绳索,或许,对方无意伤害自己? 或许是友非敌,赌一把了! 「到底是九爷派你来,还是漕帮?」 谁知,这位自称程离的男子只是笑笑,随即正色道:「江湖草莽,还不配驱使在下。吾乃朝廷钦点的虎翼卫统领,直接领受兵部尚书大人号令,算起来,我应该是兵部的人。」 唐仲刚刚恢復清明的灵台,被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搅得云里雾里。 虎翼卫?兵部? 还是个大人物? 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是哪跟哪啊? 听上去像是妄人妄语,可看着对方义正言辞的样子……难道,这些不找边际的话……是真的? 惊诧之余,他试图在脑海中组织好合适的语句。但脱口而出的话,还是被心中的强烈的错愕与震惊,击得结结巴巴:「可……可我只是个,守城门的,你,你们抓我干嘛?」 「我方才说过了,以后你跟着我做事。」 程离负手立在船舱中,倒是一派坦荡做派。 「放心,柳同知那里,自会有人通知他,你的家人,也会有人帮着照料,你只需要好好替朝廷效力就好。」 唐仲只觉得什么地方搞错了,他一个虚岁十八的县城城门卫,不懂半点兵法,又没有丁点武力,这什么兵部管的虎翼卫统领,掳走自己做什么? 直到……程离从怀中摸出一把瑞士军刀,在他的五指间快速旋转数周后,如数家珍道:「摺叠桌椅,指甲钳,瑞士军刀,造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埋没你了。既然你能设计出驴动船,为什么不能为朝廷做出更有用的东西?以后,跟我们走吧!」 唐仲愣神片刻,下意识问道:「去哪?」 「好男儿自当战场杀敌,肃清倭乱!」 恰巧一个大浪涌来,船身勐烈颠簸,唐仲连忙抓紧身边的麻袋。 面对周遭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程离大义凛然的说教,他一时分不清南北西东,只觉得脑子里更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把错别字改了下—— 第46章 烽烟起 驶离清江县境,水域变得越发宽广。 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多了起来,一艘货船夹杂其间顺流而下,任谁都没有多看几眼。 货船船头夹板上,程离负手而立,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码头,吩咐身边手下蒲广,一会儿停船靠岸,速速进城买些干粮回来。 「统领放心,户部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咱们已经偷偷带走了唐仲。想必此刻,他们的人马刚进清江县城吧!」 不同于蒲广的得意模样,程离眉宇之间依旧带着忧色。 「我们虽偷偷掳走了人,但到闽州之前,还是不可大意。这里是齐总督管辖的地界,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抢了人,总归还得小心为上。」 程离转动拇指间的扳指,长长嘆了一口气,希望接下来的路程,仍旧顺风顺水。 户部打得什么主意,他比谁都清楚。 自从知道驴动船一事后,户部的人立即四处着人打听设计者是谁,就是想着把这位工匠挖过来,希望能效仿武侯诸葛,造些诸如木牛流马一类的运粮车驾出来,亡羊补牢,以掩盖之前运粮不力的过失。 就连齐总督都胳膊肘往户部拐,凭着和户部好几位大人有旧交,硬是把一个小小知县革职查办的案子,都送到总督衙门亲自查办。 就是想要瞒着兵部这头,先一步查出设计者是谁。 程离对这些争功手段,从来没有兴趣,他只认定: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 战事当前,所有的人才,都必须效力于战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些安居内陆的人,哪里知道沿海倭患的苦。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户部的人虽抢在他前头,从总督衙门接走了人,到头来却发现,那个自称设计出驴动船的棺材商陈元宝,竟对于机关锁窍一问三不知,是个十足的废物。 这才给了他机会,通过排查陈元宝身边的人,终于从他曾经的伙计王九身上,挖出了唐仲这个宝,并抢先一步赶到清江城,将人带走。 第102页 如今前线战事焦灼,希望他和他的虎翼卫,能早日效力,跟将士们一起终结这场灾祸。 不多时,货船行到码头,船工们抛锚靠岸,在岸边码头上歇脚打尖,稍作休整。 见唐仲从货仓中出来,程离将手下蒲广带回来的一包东西,递了过来。 「你这身官差打扮太过惹眼,待会儿把它换上。眼下,我们还不方便暴露踪迹。」 唐仲接过布包打开,原来是一身寻常粗布衣衫。 眼前这位,自称是直属兵部尚书的虎翼卫统领大人,也是普通打扮,还一直藏踪掩尾地赶路。 看着不像正经军士,倒像是……特务…… 要是虎翼卫跟锦衣卫差不多,也是做特务活儿的,那他可得说清楚,自己细胳膊细腿,这辈子绝不是当特务的料。 唐仲捧着叠好的衣裳,忽得皱起眉头,一副深有苦衷的模样:「程大人,不瞒您说,小人自幼身子骨就弱,以前在村里跟人打架,从来没赢过。方才在船舱里,也仔细反省过了,琢磨着这虎翼卫的差事,小人只怕是配不上。要不然,小人也在这儿下船,自己回去吧!」 程离却不想理会他的信口雌黄,直接问道:「你可知,什么是虎翼卫?」 唐仲听说过羽林卫、金吾卫、锦衣卫,再加上现在的虎翼卫,他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县城门卫,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不等唐仲开口,程离继续说道:「战国时,六国攻秦,张仪凭藉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诸国,大破合纵联盟。时,吴蜀结盟,诸葛孔明设坛祭天借来东风,助吴军火烧连环战船。还有造出云梯、攻车、连弩这些神兵利器的工匠们,都是能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的能人异士。」 「尚书大人成立虎翼卫,正是想要效仿古人,借能人异士之力,助攻前方将士,为之如虎添翼。」 唐仲愣了片刻,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他确实没有想到。 说着,程离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放到唐仲捧着的衣衫上。 「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从此以后,我们虎翼卫总共六人,你也是其中一员了!」 那是一枚刻着虎纹的玄色腰牌,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在这样明晃晃的日头下,竟未反射出一丝光亮。 见程离正大喇喇地盯着自己,并未搭理自己的请辞要求,唐仲只得苦笑两声。 听说过强抢民女的,还没见过像他这样,被强行拉来当差的。 稍作休整后,货船继续顺流而下,一直赶路沿途不再停留,终于在第二日下午,进入闽州地界。 唐仲先前听单九爷说起过闽州,这里正是他们贩运私盐的起点站。 若是上天护佑,或许在前面码头能遇上九爷的运盐船队。 他们每回贩盐都成群结队,说不定仗着人多,自己能趁机逃回清江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倒生出几分希望来。 但出乎唐仲的意料,货船重新靠岸后,程离便带着手下蒲广和他,三人一齐登上事先准备在岸边的马车,远离码头而去。 听着蒲广那厮,拿着鞭子急促催马的吆喝声,再看看面前,正闭目养神若有所思的新上司,唐仲心里像被人勐塞了一大把黄连。 苦啊! 马车疾行许久,在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前,终于在一户偏僻的农家院落前停下。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条大道横在院边。 程离刚推开院门,立即便有四个人,从各自屋里快步出来,朝他揖礼。 「统领!」 「统领回来了!」 程离颔首致意,随即看向身后,朝众人引荐道:「这位便是唐仲,第六位虎翼卫!」 众人纷纷望过来,朝他揖礼问候,唐仲挤出笑脸,一一回礼。 面前的四个人,年纪最大的老头,鬚髮已经花白,而年纪最轻的,竟是一位女娃,看着比他还要小上几岁。 此外,还有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呆头呆脑,看着不大聪明的书生。 除了道士身着道袍,剩下三个人穿得也很普通,都是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那种。 唯有腰间的玄色虎纹腰牌,是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事物。 倒是不知,他们是何种「能人异士」。 几乎连寒暄的时间都没留,程离便望向那道士,没头没尾地问道:「彭道长,怎么样?」 道士倒是立即会意过来:「长庚耀目,玄武低伏,今夜北行,风雨无碍矣。」 「甚好,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吧!」 唐仲还没听明白,众人却已各自散开。 不一会儿,后院牵出数匹马来,在院外一字排开。 这是要……继续连夜赶路? 「会骑马吗?」一直跟程离身边的蒲广走过来,将灌满的水囊塞到他手上。 「没骑过,要不……」 「没关系,咱俩骑一匹!」蒲广没有挂腰牌,却比其他几个虎翼卫更加积极,让唐仲想要跟大部队分开走的想法,还没宣之于口,就直接没戏。 「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宁州!朝廷的主力军,就驻扎在那里!」 唐仲心底一个咯噔,没记错的话,跟大军对质近两月的倭寇的主力,也在那里! 正如道士所言,他们虽是赶夜路出门,却头顶满天星光,照得路面依稀可辨,竟也通达无阻。 第103页 跟蒲广挤在同一个马鞍里,唐仲有些憋屈,转过头去看向身后,只见那个闷头闷脑的书生,也跟他一样不会骑马,正和年纪最长的老头挤在一起。 这下,心里平衡多了。 队伍一路向北疾行,直到后半夜路过一处山神庙,行在队首的程离才下令勒马,进到庙中稍作歇整。 唐仲从未像今夜这般拼命似的赶过路,从马上下来时,已经被颠地两股战战。 看着跟自己一样,累得大腿发抖的书生,唐仲同病相怜地倍感亲切,进庙吃干粮时,也自觉挨着书生坐下。 「你说,咱们何必这么着急忙慌地赶路,磨刀不误砍柴工,还不如踏踏实实睡一觉再赶路,对吧!」 唐仲凭着难兄难弟的情谊,跟书生套近乎,说完还用肩头撞了下对方的臂膀。 书生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或许,你以为不过是睡了一觉,对于某些人来说,若是晚一刻,便是永远不能再睁开眼睛。」 书读傻了吧?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唐仲只当是热脸贴上冷屁 股,讨了个没趣。 见同行的小姑娘正跟大家分干粮,他也自觉伸手抓了半块烤饼,揪成小块往嘴里塞。 肚里有了货,困意很快来袭,唐仲偏头靠在墙上,忍不住打起瞌睡。 「快起来,该走了!」 只觉得刚刚才闭上眼睛,就被人催醒。 唐仲已经在货船上连着赶了三天的水路,一直没有休息好,现在一下船,又是马车又是骑马,一刻不停地折腾。 吃不饱睡不好,就算是滩烂泥,现在也该颠成煳煳了吧! 这些虎翼卫,说起来归兵部尚书直接统管,日子过得还不如他在凤山村吃糠咽菜。 什么劳什子差事,全然没问过他是否愿意,就把他强行绑了过来。 「快!启程了!」程离见众人皆已经上马,唯独少了唐仲,便亲自过来催促道。 唐仲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破虎翼卫,我不干了!反正之前你们要我加入,也没问我的意见,现在我要退出,想来也不需要程统领批准吧!」 「你说什么?」程离眼风一凛。 唐仲坐在地上,实在是没力气起身,没好气道:「我说,我要回去当我的城门卫!虎翼卫的差事,干不了!」 「住口!」此时的程离眼中尽是狠厉之色。 「虎翼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不由分说,他直接将唐仲从地上一把提起,拽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拖出了庙门。 接下来,又是一天一夜的疾行赶路。 每两个时辰,程离便会下令勒马修整,给马匹餵写水草。 但每次歇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又会被催着起身。 来来回回折腾,唐仲的骨架都要被颠散了。 捡了个茂盛的草丛,他伸长四肢平躺在地上,才勉强觉得能好好喘口气。 长时间死死攥住蒲广的腰带,他的手指已经酸涩难伸,膝盖被风吹打地生疼,胯骨更是酸痛地厉害。 真不知道,他的身板还能勉强撑多少时辰。 破晓的阳光划破树荫,从叶片缝隙间洒落在脸上。一声声鸟雀的叫声远远传来,打破了树林中的静谧。 唐仲眯起眼睛,头一回觉得清晨的鸟鸣也能如此烦人。 嘶,不对。 那分明是……乌鸦啼叫! 「统领!」 方才出去找水的蒲广,此时拿着空水囊回来。 他面色苍白而沉重,走到程离面前低声道:「整个村子,都没了。」 唐仲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某处角落,像被深深刺痛一般。 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他错愕地站起身,跨过身前的荆棘丛,望向鸦鸣的方向。 海风带着潮意吹进树林,一同携卷而来的,还有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东方天际涌动着流云,被初升的日头染成血色,沉重地覆压在海天之间。霞光远远照射过来,为眼前的焦土,蒙上一层悽厉的残红。 前面的山坡下,是十数间倒塌的屋舍。被烈火吞噬烧灼过后,如今只剩下数根焦黑嶙峋的樑柱,倾斜着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像亡人死前挣扎的手指,无力地质问着苍天。 焦土尘埃里,还掩埋着同样被烈火灼烧过的残躯。鸦群盘旋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啼鸣。 村旁的海滩上,还晒着渔网,渔船也被长长的縴绳拉住,似乎正等着渔人们照例出海。 那里,本该是一处安宁的渔村。 唐仲胸膛剧烈起伏,手掌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贴在身侧不住地轻颤。 「这便是倭乱,你还是第一次看到吧。」程离走到身边,语气中的悲忿之意更深。 「他们跟清江县的百姓一样,都是寻常人家,每日结网捕鱼,劳作耕耘,所求不过三餐温饱,家人无虞罢了。 他们跟你一样,有家人,有邻里,有琐事的烦恼,也有对明日的期待。唯一不同的是,你的家乡没有海,没有这群禽兽不如的强盗……」 不知不觉,十指的指尖已深深嵌进掌心。唐仲从未有过这般心痛,更不曾品尝过如此浓烈的恨意。 眼前被荼毒的生命,是同胞,是同类,是跟他一样只想好好生活的普通人。 第104页 若没有倭乱,他们可能是养育女儿的顾婶,是砍樵帮工的何伯,是经营祖业的刘掌柜,是领命当差的胡头儿。 他们本可以跟清江县的人一样,过上各自平凡的生活。 他们做错了什么? 唐仲努力抑制住胸中升腾的火焰,低声开口,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走,动身赶路。」 少年转身跨过荆棘,快步没入树影斑驳中…… 第47章 探照灯 唿啸的海风穿过滩涂和树林,不断吹打着乱石中的蓑草,一列马队从石旁疾行而过,马蹄捲起的细沙,还未飘出多远,就被潮气重重压下。 奉旨平定倭寇的大军,在宁州城外安营扎寨,程离带着虎翼卫们在营门前下马,又经过层层通传,最终被传令的军士带路,在营中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进到一处大帐中。 「末将程离,率虎翼卫前来,拜见袁将军!」 营榻上,身披玄甲的老将早已快步行来,将阶下诸人一一扶起。 「快快请起!两日前传信时,你们还在闽州,没想到这么快便到了,一路上辛苦了!」 「战事紧急,末将与众虎翼卫,不敢有片刻延误。」 袁老将军欣慰地拍了拍程离的肩膀,目光依次扫过跟在他身后的众人。 「诸位都是身负绝学的能人异士,此番不辞辛劳来到宁州大营,为平寇出谋划策,老夫在这里,先行谢过!」 说着,袁老将军求才若渴,当即礼贤下士,朝虎翼卫们躬身揖礼,唐仲随众人一道,立即回礼致意。 逐一认识过后,袁老将军便不再寒暄,直接将众人引到战事舆图前,详细讲述眼下与倭寇对峙的局面。 在唐仲从前的认知里,山有山匪,水有水匪,倭寇便是流窜于沿海作乱的海上盗匪。 官军强盛时,他们藏身于海上,伺机而动。 官军若有懈怠,他们便踏浪而来,抢掠沿海城池,之后再逃回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在袁老将军的讲述里,这一回,情况有所不同。 近年来,海上崛起数名倭寇头目,他们彼此之间竞争角逐,最终合併为一只实力强大的倭寇大军。 如今,倭寇组建起数百艘战船,招纳数万贼人,实力足以正面对抗朝廷官军。 自打今年年初闹倭乱开始,倭寇已经袭扰了沿海十余座城市,被抢掠屠戮的渔村更是不计其数。 而每当朝廷大军赶到,倭寇们并不像以前那般望风而逃,而是立即整顿士卒,有组织地发起反攻。 数月交战下来,朝廷官军并未从倭寇手里讨到多少便宜。 不过,在半月前的交战中,袁老将军手下一名骁勇小将,在混战中一箭射死了倭寇头目的儿子,惹得这群盗匪盘踞宁州海域不去,扬言要报仇雪恨。 这才有了大军与倭寇,对峙宁州两月的局面。 「这群畜生四处屠城,欠下沿海百姓的血仇,又何止数万?不将贼寇挫骨扬灰,难以告慰枉死百姓与阵亡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袁老将军说道痛处,将手中利剑往地上狠狠一插。寒光从剑锋中四射而出,在唐仲脸上映出数道碎芒。 # 「一路劳顿,你们就在这处营帐中稍作歇息吧!」 程离为队里唯一的女娃阿宁安排好住处后,又将其他虎翼卫引到一处帐前,刚要离开,却被书生叫住。 「统领,方才袁老将军说,营中近来总有小队倭寇半夜袭扰,我想问清楚每次倭寇来袭的大致人数和时间,看能不能推算出他们此举的意图。」 程离微微点头,面露肯定神色:「你心算过人,想必能看出常人难以察觉的蹊跷。走,随我回中军大帐。」 书生走后,其余三人陆续进帐,说是休息,却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时候心安理得入睡。 最先坐不住的,是年纪最长,鬚髮花白的老耿。 老耿是个善造兵器的工匠,经他巧手造出的刀枪剑戟,都锋利坚韧,削铁如泥。 进到帐中还未坐下,他便说想到了改良弓弩的法子,也要去找程离商量。 唐仲躺在床榻上,一连多日赶路的疲惫蔓延全身,他的手脚早已酸痛不已。但只要闭上眼睛,那处被倭寇屠戮的渔村,就会出现在眼前。 未熄的浓烟,烧毁的垣墙,还有乌鸦一声声的哀鸣,都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不,他不能睡觉! 天色还早,来到前线,他得做些什么! 睁开眼睛,只见彭道长已经在对面的床榻上打坐入定。 唐仲心绪难平,却不好打扰对方,便也走出帐来,被海风一吹,头脑中反而好受些。 此次倭寇作乱,朝廷派遣身经百战的袁老将军挂帅出征,率领十万兵马坐镇宁州。 比起数万倭寇,官军人数上虽然占优,但棘手的时,十万大军中真正能打海仗的将士,并没有多少。 朝廷在数十年前就设下海禁,不但禁止海运贸易,就连绝大多数战船和造船的工坊也一併裁撤。 数十年前能打海仗的将士,如今老的老,退的退,也就剩下这位年过古稀的袁老将军,年轻时曾经有过登船作战的经验。 所剩不多的老旧战船匆匆下水,迎战船坚炮利的倭寇战船,自然占不了上风。 而新式战船正在重开的船坊中加紧打造,不知何时才能投入战场。 第105页 双方交锋数次后,朝廷的战船受损过半,已经无力驱逐海边的倭寇。 如今攻守转换,倭寇们盘踞在宁州海外东萝岛上,等待时机发起报復。 大军则在此地驻扎起十里长营,守住海岸边塞,随时准备迎战上岸的贼军。 而近些天,接连不断有小股倭寇袭扰营寨,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唐仲在营中信步游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营寨门口。 营寨四周,以数排木栅为墙,拱卫军营,而在营门口的左侧,还立起高高的哨楼以作警戒。营外巡逻的军士披甲执盾,随时防范可能来袭的敌人。 十里长营数十座营寨,便有数十座哨楼,数十队绕营巡逻的军士。 同样是守门人,唐仲在清江县东城门当城门卫时,一向懒散惯了,经常随便找个理由便熘号子,跟眼前的守卫们一比,他觉得有些汗颜。 许是带入自己城门卫的身份,唐仲对营门设防颇为上心,沿着木质楼梯拾阶而上,不知不觉便已登上了哨楼。 「什么人!」楼上站岗的哨兵见唐仲面生,警惕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来人。 唐仲牵起腰牌:「虎翼卫唐仲,上来查看营防。」 哨兵认清牌上的虎纹,这才收剑入鞘,继续目视前方警戒敌情。 唐仲站在哨台上,这才注意到营外每隔数步,便立起高高的木架,架上放着承装柴火的铁盆。 「你们夜里,就靠这个照明,查看敌情吗?」唐仲偏头看向哨兵,指了指那排架子。 「当然,日落点燃,日出熄灭。」 「这样一盆柴火,能照多远?」 哨兵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平白无故爬上哨楼来,还尽问些无用的问题。 「二十步之内,若有敌情便能察觉!」 唐仲点头沉吟:「也就是说,照明半径只有十步远。」 「只有」两字,让哨兵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一直看着唐仲若有所思地走下哨楼,哨兵心里这才舒坦了一些。 唐仲快步回到帐中,彭道长还在榻上打坐,呆书生却已经回来,正拿着纸笔在桌案上计算数目。 「正好,借纸笔一用!」唐仲围坐过来,拿起砚台上另一支蘸了墨的毛笔,又从书生手下抽出两张宣纸,自顾自占了对面的桌角,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书生在纸上推演计算,思索良久,却依旧未有所得。脑中发闷,他偏过头去揉按太阳穴,不经意间,目光划过唐仲正在书写的字迹。 那是在形如圆盘的图案上,标註的一圈又一圈怪异的符号。 在另外一张宣纸上,唐仲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演算。但跟一般人常用的筹算不同,他写出来的东西,倒更像是在——画符? 此时的唐仲正忙着用阿拉伯数字列竖式,自然不会想到,他潦草的字迹,在别人眼中与彭道长画的符字别无二致。 图纸差不多画完,又将标记的数字用汉字批註后,唐仲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迹,在书生满眼的疑惑里,起身走出营帐。 正午时分,老耿仍待在兵器库中,连饭都顾不上吃,正将一柄弓弩拆成碎片,然后加上他刚做成的零件,重新拼合。 骤然接到唐仲送来的图纸,他不由得愣了片刻。 「这是……斗笠?」老耿把图纸拿在手中转了一圈,好歹想出了一个最形似的物什。 唐仲重新把图纸转正,指着自己的杰作,不容诋毁道:「这是灯罩!」 灯罩?军营不比官家富户,平常点灯无需精緻,要什么灯罩? 老耿没心思陪他胡闹,将图纸随手往旁边一丢:「我忙正事呢!找别人做去!」 「我这也是正事!」唐仲捡回图纸,用力往老耿身前的桌案上重重一拍:「事关巡防守卫,咱们最好今天下午就打制出来!」 老耿将信将疑的目光重新落在唐仲脸上。 「当真?」 # 天色擦黑,听到军士禀报,刚和众将商议完军情的袁老将军,快步走出中军大帐,朝住着虎翼卫的营寨走去。 还没走到营寨门口,袁老将军便看到前方哨楼上,有一束明亮的火光照射在地。 让他惊奇的是,那束火光不但比寻常火焰更加耀目,而且正在不断转变角度和方向,来回照射营门前五十步内的各个方位。 随着哨楼的光线看向营外,袁老将军又是一惊。 只见安放在营寨门口的一圈照明火盆中,有两处火盆的照亮距离异常地远。 跟哨楼上的火光一样,那两处火盆的光线也像是一只大手聚拢成一条狭长的光路,直直照射到五十步以外的地方。 若是营外的一圈火盆,都被如此改造,军营外夜间可视范围,将由之前的二十步,直接提升至百步之外。倭寇若夜里再来偷营,便会更早一步被发现。 「虎翼卫中果真有高人!」袁老将军激动地捋了把鬍子,朝带路的军士催促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快快带我过去!」 军营兵器库外,有一处烘炉和锤打台,原是用来修补战后磨损兵器的地方,现在正被老耿和唐仲占下,在此处叮叮噹噹锤制铁器。 「成了,你看看!」 老耿将手中,刚刚涂好一层银粉的铁质灯罩,交给唐仲验看。 下午打制出来的三块大灯罩,每个都足足有成人展开双臂那般长,用在营寨门口的火盆上,刚好合适。 第106页 而现在做成的这一块,大小仅一尺有余,被捶打成薄薄的一片,拿在手中也不觉得沉。 唐仲取下别在墙上的火把,将灯罩下端的铁环,拧在火把的手柄处固定住。 剎那之间,火把原本向四面八方漫射的光线,立即被灯罩聚拢收缩成一条平行的光路,同之前做出的三个大灯罩一样,足以照亮五十步之外的事物。 灯罩和火源的距离,经过唐仲和老耿的反覆试验与推敲,终于找出一个合适的位置。 既不会太近,让火舌燻黑了银粉涂层,又不至于太远,影响照明的距离。 看着手里改造一新的火把,唐仲对现在的成果非常满意。 虽说比起后世的强力探照灯,无论是照明强度还是距离,他设计出的玩意儿都只能是个弟弟。但奈何他不会造灯泡,更引不来电。 不过话说回来,后世的那么多成熟技术,他却只会运用其中最为日常的少部分,也当真是可惜了穿越的身份。 「这……这又是何物啊?」 袁老将军一进门,恰巧看到唐仲正举着改造好的火把,高兴地忍不住击掌赞嘆:「好好好!当真巧思!能否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唐仲将火把递过去:「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说指点是客套,此时的袁老将军早已等不及地接过火把,举在手中细细端详。 「不错,若是巡夜士兵人手有此一物,必将助益良多!」 唐仲和老耿闻言,立即双双拱手揖礼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加快打造!」 「欸,今日辛苦了,明日再做也无妨!」袁老将军眼中满是认可,顺嘴道:「此物唤作何名?」 唐仲认真思考,他是参照电筒的照明原理制作的,可没有电,不如就叫…… 「回将军,此乃火筒!」 第48章 手榴弹 之后的十来天里,老耿和唐仲带着军营中的铁匠们日夜赶工,将手持火筒和营门外的探照灯,给全军营寨都换了一遍。 等到忙完这一波,暑意已经越来越盛。 一连数天的烈日炙烤,半空里一丝云霞也没有,军中士气渐渐有些萎靡不振,甚至在白日里,都能见到许多军士脸上疲惫的神情。 唐仲每每看到,心中有些隐忧,却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这一日,两人一如往常,早早来到兵器库。 老耿忙活完火筒的事情,终于可以腾出手来,继续组装之前没有装完的弓弩。 据他说,他耗费心血研制出的零件,能为弓弩增加更强的威力。 唐仲此时的注意力,正集中在角落里一排长长的青铜管上,对老耿滔滔不绝的话语,倒没有听进去几句。 兵器库中,刀枪剑戟存放了不少。但唯有这些青铜器物,看上去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唐仲蹲身过去,仔细拂去铜管上的灰尘。 「那是老旧的火铳,现在军营中使用的新式火铳,比这轻一些。」 火铳,岂不就是后世手枪的前身? 唐仲眼光大盛,看向仍在调试弓弩的老耿:「为什么放着火铳不琢磨,还继续研究弓弩这样的冷兵器?难道不知火铳的威力更大吗?」 可知火铳发展到后世,在战场上何等重要! 老耿的双眼依旧盯着弓弩上的瞄具,正在认真地调试准星,丝毫没被唐仲的一盆冷水影响。 「老夫跟兵器打交道的时候,你只怕连杀猪刀都没见过!火铳威力虽大,但就算是近些年的新款式,还是略显沉笨,机动性很差。」 说完,老耿扬起手里刚刚调试好的新弓弩,面露自豪道:「还是弓弩更加轻巧实用!」 唐仲想要再分辩几句,忽然听到外头号角大作。急促的脚步声穿插其间,像是又有倭寇来袭。 这样的偷营场面,来到宁州大营数日,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 不由分说,老耿端起手中的新弓弩,快步朝门口走去。唐仲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火铳,还是选择拿起一柄朴刀,紧跟其后。 此刻的军营中,各路兵马正在紧急集结,军士们由各自将领点兵,迅速出营迎敌。 唐仲和老耿连续穿过数个营寨,试图去到中军大帐附近,找其他虎翼卫汇合。 越往前行,进犯的倭寇数量越多,前方营门口,已经有几个倭寇冲破木栅,举着武士刀向他们冲杀过来。 唐仲咬紧牙关,死死握住刀柄,即使不会半点招式,也准备跟这群畜生决一死战。 倭寇们吱哇怪叫着逼近,唐仲只觉得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却只听耳边嗖嗖数声,五只利箭破风而出,几个冲杀过来的倭寇立即应声倒地。 唐仲偏过头去,见老耿正忙着从身侧的箭袋里,重新为弓弩填装箭矢。 「怎么样?我改良过的弓弩,能连续发射出五支箭!」 「快走!」唐仲一手提着朴刀,一手拽着老耿的胳膊,迅速离开。 又穿过一个营寨,终于看到程离正带着其余虎翼卫,正朝他们跑来。 「众虎翼卫听令!」程离快速命道:「此次倭寇大举来袭,情况紧急,你们随蒲广一道,先行向外撤离,等形式好转再行归来。」 不顾众人脸上的诧异,程离独自提着长剑,回身朝拼杀最激烈处赶去。 「我们为什么要撤离!我们也要跟倭寇决一死战!」 第107页 没想到,最先说出这样硬气之语的,竟是那呆书生。 随后,众人纷纷应和,都不愿做临阵退逃的缩头乌龟。 「统领已经下令,违令者,军法惩处!」蒲广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才将众人的情绪压制下来。 「诸位,你们的制胜之道,不是武力而是脑子!统领耗费那么大力气把你们找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像个寻常小兵一样,只凭胆气冲锋陷阵的!」 众人相顾无言,唯有遵命撤离。半个时辰后,虎翼卫们撤到了营寨后的山坡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了。 山下大营中的交战场面,在此一览无余。 只见远处的海域中,正停泊着数十艘巨型舰船。一支支满载倭寇的小舟,正从舰船处源源不断驶向海岸。 而那些刚刚下船的倭寇,则立即调整队形,由武士戴甲冲锋在前,布衣尾随其后,极速朝大营袭来。 消灭完偷袭入营的先头部队后,大营外的开阔处,我军将士们已经展开阵列。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唐仲方才问起的火铳队。 火铳队列队三排,每一排军士都拿着沉重的火铳。 第一排军士开火后,立即退至最后,迅速用长签从枪口处往枪管中填装弹药。 第二排军士立即补位,待一旁发令官指令下达后,再齐齐开火御敌。 渐渐地,填装弹药的繁琐步骤,以及开火的慢频次,被倭寇们凌厉的攻势击破。 冲杀在前的死士,趁两次开火之际亡命奔跑,用速度上的优势弥补了距离的劣势。 火铳队只得暂时退到一边,由身后的将士带领士兵发起突击。 我方大军由将领冲锋在前面,普通士兵五至七人为一组,列阵进行防御。奈何进犯倭寇数量太多,结成的队形很快就被冲散。 紧接着,中军大帐外的防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倭寇如蝗虫一般,源源不断从突破口涌入,叫喊着冲进营中。 唐仲和身边的虎翼卫们,都不安地捏紧了拳头。 而接下来战事的进展,却大大出乎意料。 随着数量越来越多的倭寇,长驱直入杀到中军大帐,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刺目的火龙从帐中蹿出,似有数百坛火油爆燃炸裂。 大帐周围瞬时陷入一片火海,将先前冲杀进去的匪寇一一吞噬殆尽。 紧接着,军营四周响起号角声,无数埋伏在外的将士从四面八方涌现,向营垒中的倭寇形成合围之势。 一时之间,喊杀声声威震天,听得人心头为之一振,唐仲捏着拳头大叫了一声好。 经过数个时辰的厮杀,这一次上岸袭击的倭寇,半数或死或伤,剩余残部则逃回海上。 望着远处海域中,数十艘倭寇舰船快速驶离,程离愤恨地将长剑收入鞘中:「可惜我们战舰不利,让他们给逃了!」 「穷寇莫追。」袁老将军朝副将摆手,示意鸣金收兵。 「这支袭扰倭寇并非主力,小心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看着程离一脸失望神情,袁老将军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次多亏了你手下那名书生,推敲出他们偷营实则想要突袭中军大营的念头,咱们才能故作疲态,提前设局。这回虽是小胜,却也让军中士气大振!」 「可惜,来得不是主力,否则……」程离不甘心,仍执念于此。 「你呀,还是和当年一样做事率性冲动,犹如一柄利剑,锋芒太盛。」袁老将军看着这位昔日爱将,如长者般循循善诱,道:「做人做事,领兵打仗,都得记住兼顾四方。积蓄力量,毕其功于一役固然好。但战场局势变幻莫测,对峙之时,只有守住我方营垒,不断寻找敌寇薄弱之处,才是制胜关键。」 # 回到军营中,唐仲便一头扎进兵器库,开始琢磨地上的这一堆火铳。 如他在山上所见,现下火药的威力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但军士们给火铳填药上弹的方式,却丧失了轻型武器的机动与灵活。 见老耿仍在一旁擦拭他改装过的连发弓弩,唐仲走过来,开门见山道:「我想造一种介于连发弓弩和火铳之间的新武器,需要你帮把手!」 等唐仲画好图纸,交到老耿手上时。和上次造火筒一样,老耿脸上全是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便是你想出来的新武器?看模样,倒像颗火雷。」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但它真正的名字,叫做子弹!」 老耿听得一头雾水,唐仲则指着他画出来的截面图,一处一处解释道:「现在的火铳之所以威力不大,是因为每次装填弹药的步骤太过繁琐。若是能将士兵们装填的火药和铅弹,提前做成一体,那么在每次换弹时,就省事多了。」 「老耿你看,子弹分为两个部分,前端是弹头,后端是放置火药的弹壳。在弹壳底部的中间放置一个火石点,只要撞击火石,便能引燃弹壳内的火药,从而将前方的子弹头推射出去。」 老耿不愧是造了多年武器的高人,一点就透。 「所以,你方才说介于连发弓弩和火铳之间,就是想把子弹安装在连发弓弩上,每次扣动弓弩扳机时,子弹就能飞射出去。」 唐仲点头,语气也更为振奋:「不错,还需要你在弓弩前端,打制一根类似于火铳的长管,好让子弹顺着管道旋转射出。」 第108页 「明白了……」老耿感觉到了其间的难度,顺嘴道:「有图纸吗?」 这话可把唐仲问到了,他现在的这一丁点儿枪械知识,还是因为小时候玩玩具枪,粗略了解的。 记得那时候,和其他调皮的小男孩一样,他也喜欢玩一些扮演士兵打仗的过家家游戏。之后他又用零花钱,偷偷买了一柄玩具手枪回来。 玩具手枪里的子弹,是一颗颗圆形塑料小珠,那时候便有年长的孩子告诉他,真正的子弹并非这个形状。 于是长大后,每次电视和网络中出现子弹的图片和记载,他便会多留意一些。 只是没想到,童年的小小执念,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但对于枪枝的具体构造和详细图纸,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其他的部件,得靠咱们两个好好推敲琢磨了。」唐仲无奈道。 接下来的每一天,唐仲和老耿几乎吃住都在兵器库中,只为早日琢磨出,如何将火铳的威力,与连环弓弩的轻便结合到一起。 袁老将军听到此事后非常欣喜,传令军营中其他铁匠,必须尽力配合唐仲的调遣,尽快赶制出图纸中的子弹。 此后,兵器库中每天传来叮叮噹噹的声音,一直要持续到后半夜。 营房离得近的士兵们,常常叫苦不迭,只好从军医处领来细软的棉花堵住耳朵,才能正常入眠。 一连二十多天过去,兵器库中再无新消息传出,军营中除了夜里睡觉仍要堵耳朵的十余个士兵,其他人几乎已经渐渐淡忘了此事。 午后,袁老将军带着两位副将,到营外巡视军情,路过演武场时,被一声声火药的炸响声吸引。 三人不约而同朝演武场的方向望去,只见场边,唐仲正持着一个形似弓弩状的器物,朝着远处的箭靶射击。 随着砰砰五声爆响,对面箭靶上立即多出数个坑洞,每一发都正中红心。 而让三位将军最为震惊的是,平时操练士兵,都是在百步之外搭弓射击箭靶。 而这一次,唐仲持着手里的新式武器,竟然直接站在两百步之外,甚至已经踏出靶场的边界。 究竟是何武器,真是大开眼界! 场外三个将军兴奋不已,场边的唐仲却依旧不满意。 这个时代的火药威力虽勐,弹壳内的火药每一次被点燃后,都会生起浓浓的白烟,呛得人嗓子生疼。每次开枪之后,巨大的爆鸣声和后坐力,对射击者都是重大考验。 比起后世成熟的手枪,他手里这柄下端是弓弩,上端是枪筒的混搭品,还是逊色了一大截。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较之前看到的火铳以及士兵常用的弓箭,手里的新枪还是大大提升了一个档次。 袁老将军正准备过去,仔细瞧瞧唐仲手上的新武器,忽然一声更为刺耳的爆鸣声传来。 他随着声音举目望去,只见演武场最里侧的荒地上,正由许多沙包叠起数个巨大的屏障。 老耿将手中的东西拉动过后,准确抛进层层沙包中,随后快步跑远,躲进一处低洼坑洞里。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响起,先前的沙包被掀翻上天,当空碎裂成数块后,化作黄沙纷纷落下。 其重大的威力和杀伤力,远不是火铳可比,倒更像是一门小型火炮。 当真奇人也! 袁老将军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到唐仲身旁,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指着老耿的方向,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唐仲朝将军恭敬行礼,看向远处正在试验新品的老耿。 受到唐仲子弹原理的启发,老耿这些天竟然鬼使神差地琢磨出了一个后世才有的新武器。 捂着耳朵,等过新的一声爆鸣后,趁着短暂的间隙,唐仲立即回禀道:「回将军,是手榴弹!老耿自己琢磨出了手榴弹!」 第49章 翼行衣 算上虎翼卫来到宁州大营的时日,如今朝廷大军与倭寇对峙,已经三个多月有余。 中军大帐中,几乎每天都在商讨对敌之策。 唐仲过来时,袁老将军手里正拿着最新绘成的海图,与两个副将商议倭寇布防事宜。 通传之后,唐仲跟随传令兵进到帐中,单膝点地,将双手举过头顶,道:「禀将军,这是属下改良后的弩枪,特来献予将军。」 「你来了,快快请起!」 袁老将军暂时放下海图,亲自将唐仲扶起,迫不及待地将弩枪握在手里来回检视。 「好啊,好啊!比上次在演武场见到那支,还要精緻许多!」 「将军好眼力,老耿特地在枪膛上增加了安全栓,防止子弹走火或卡壳。按照程统领的意思,老耿近几日正带着营中铁匠们,日夜赶制弩枪。」 看到袁老将军正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对着准星瞄准,身后两位副将也忍不住围拢过来,颇为艷羡地欣赏他新得的利器。 「精钢锻造,果然巧妙。」 「是啊,虎翼卫中人才济济,脑袋个个比咱们这些粗汉好使!」 副将的恭维唐仲不敢领受,连连摆手称过奖。 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袁老将军放下手臂,回过身来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心思灵巧的年轻人,心念一动。 「跟我来……」 袁老将军拍过唐仲的肩头,将他带到桌案上的海图前:「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想法。」 第109页 「这……属下对兵法一窍不通,恐怕……」军机大事,唐仲不敢贸然参与。 袁老将军却像是认准了他一般,鼓励道:「无妨,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是否採纳,我们自会研判。」 如此,唐仲也不便再拒绝,躬下身来仔细看向桌案。 这是一张比先前挂着的地图,更为精细的海图,图上是一座形似箩筐的海岛,上面标註着城镇与海港。 还有一些别的标识,唐仲却认不出来了。 「此乃东箩岛的海图,是数位斥候拼死探查,绘制而成。」 随后,袁老将军又一一解释海岛上的地形,以及周围水域的情况。 如他所言,情况确实比较棘手。 东箩岛是一座孤悬海中的岛屿,三面皆是垂直崖壁。唯有面朝大洋一侧的海湾,地势较为平缓。从图上垂直看下去,海岛像一个面向东方大洋张开的箩筐。 而倭寇的主要战船,就停泊在东箩湾里。 「我军不善海战,唯有陆战具备优势,东箩岛虽离陆地不远,但四周环海,中间相隔的海峡更是暗流重重。天险如此,战船唯有行至东锣湾,才有机会靠岸登岛。」 「奈何倭寇船坚炮利,又对东箩湾严密布防,若是贸然出击,想来不等我们的战船靠近,倭寇就已严阵以待。若想奇袭东箩岛,除非飞过去……」 唐仲听得仔细,眸光一转,犹豫着想要开口。 一旁的袁老将军,早已将他的神色尽收眼中,道:「不必顾虑。」 「是!属下在想,或许,真有法子可以飞过去。」 副将闻言,只觉得异想天开。 「难道你还有法子,让军士们都长出翅膀不成?」 见其他三人面色板正,丝毫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那副将自知失言,却更为震惊:「所言当真!」 唐仲朝袁老将军和两位副将躬身揖礼,道:「属下有个想法,但还需要进一步筹谋周全……」 # 「什么翼行衣?那是啥玩意儿?」 老耿眼睛瞪得像铜铃,似乎在听什么妄人妄语。 唐仲站在一旁,尽力解释道:「翼行衣就是翼装飞行的衣服,穿上之后,人便能像鸟儿和蝙蝠一样,藉助翅翼在空中滑翔。」 说得轻巧,老耿却花了许久的功夫在脑海中想像。 沉默良久后,他才勉强从质疑和震惊中,一点点找回思绪来:「我这大半生,自以为见过的武器机关多不胜数。但你方才言及的物什,当真是闻所未闻!」 「没关系!我这就画个图纸给你,你便知道我在说什么。」 谁知,唐仲的手还没触碰到桌上的砚台,就被老耿抬臂挡了回去。 「唐仲,造这样的物什出来可并非儿戏!」 平常对新鲜事物兴致满满的老耿,现下却一反常态,甚至有些牴触意味。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每造一样器物出来,此前必须经过百次甚至千次的试验。刀枪剑戟倒无所谓,若是做失败了,无非回炉重造便是。可这样的一件衣服,只有穿在人身上,才能知道做成与否。若是失败,那折损的可是一条人命!」 老耿的话说到要害,唐仲如同醍醐灌顶。 是啊,纵然翼行衣是奇招,但试验的风险,却不容小觑。 「抱歉,是我想的不周。」唐仲的手臂缓缓落回身侧,冷静道:「既然如此,那便……」 「那便由我来试!」 「作罢」两字还未脱口,一句清冷的女声,已然从兵器库门口传来。 娇小的身量,轻巧的步伐,进门来的正是虎翼卫中唯一的那名女娃,阿宁。 倒不知她是何时站在门口的。 小姑娘看着不过十五六的年岁,眉眼之间却比同龄人更加成熟阴郁。 之前唐仲与她打过照面,不曾细看,如今见阿宁朝他与老耿款步行来,浑身散发出的清冷气质,倒教人不敢逼视。 自虎翼卫众人在闽州集结,唐仲还是第一次听到阿宁开口说话。原以为小姑娘只是内向怕生,却不想一开口,竟是如此冰霜袭人。 「你一个柔弱女娃,还是算了吧。」 老耿朝她连连摆手,还是觉得不妥。 阿宁却在三步之外停下,并没有靠得太近。 「柔弱女娃?」阿宁淡淡开口:「倒是头一回听人这样称唿。」 说话间,一只迷途的鸟雀误打误撞,从兵器库墙上的透气窗中钻了进来,扑腾着翅膀在房中四处乱飞,一时之间找不到回去的路。 只见阿宁纵身一跃,脚尖在垂直的墙壁上轻轻一点,身影腾空翻转,而后轻盈落下,好似一枚柳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 片刻功夫,阿宁已经站在原地,抬臂摊开手掌。 方才那只鸟雀立即从她掌心中飞出,奔着大门的方向扑腾而去。 嘶! 唐仲和老耿对视无言,双双倒吸一口凉气。 好利落的身手! 接下来的数天里,兵器库中又忙活了起来。 跟之前整日叮叮噹噹打铁的场面不同,这一次,唐仲特地请负责后勤的军士帮忙,在宁州城中採购了大量皮革。 猪皮,羊皮,牛皮,狼皮甚至是蛇皮。但凡市面上能够想办法弄来的皮革,都尽数採购回营,一一尝试比对。 经过反覆的权衡与比较,最终选择了牢固的齐州黄牛皮,作为翼行衣的主要材质。 第110页 接下来,便是对翼行衣形状的确定。 唐仲上辈子在电视里,不止一次看到过翼装飞行的画面。但要将翼行衣的完整结构,原原本本地复制下来,几乎是不可能。 反覆的回忆和与鸟雀蝙蝠的翅膀比对,唐仲在纸上画出了大致的结构,又跟老耿仔细推敲修改一番后,最终缝制成第一件翼行衣。 在翼行衣身后的背囊中,还装进了一个折好的降落伞,也是反覆商榷后,用耐磨抗造的蜀地荆麻制成。 数天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等待接下来的试验时刻…… 初生的朝阳刚刚在海天一线处露头,立即在岸边的蓑草与荒石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鸟雀们纷纷离巢而出,鸣叫着盘桓周旋。崖边唿啸的海风,在此时渐渐止息,似乎也在凝神以待。 垂直耸立的崖壁之下,海浪不断拍打而来,激起层层白色碎浪。而在崖壁之上,阿宁正穿着新制成的翼行衣,静静注视着海面。 明明是生死重任,她却视为寻常,似乎在很久以前的岁月里,她便已在生死边缘趟过无数个来回。 「准备好了吗?」 良久,反倒是阿宁偏过头来,望向一同站在崖边唐仲和老耿,问出这句话。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进行过数次试验。但都是用木头扎成人形,捆绑在翼形衣上,从崖壁处丢下去。 最近几次试验中,木人都成功滑行了一段距离后,才没入海水中,想来已无大碍。 但这一回,是第一次用真人来试验,唐仲心里没底,临门一脚时,还是不由得大气退堂鼓:「要不然,我和老耿回去再多试几次,更稳妥一些。」 「对对!」老耿在旁帮腔:「还是稳妥为好。」 「不必了……」阿宁依旧冷淡回应,丝毫听不出一丁点紧张。 「拖延无益。」 深吸一口气,阿宁望了眼远处升出一半的赤红朝阳,紧接着提身轻跃,脚尖在崖壁前最后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使劲一蹬同时舒展双臂。 如同一只离巢的雨燕,张开双翼,朝崖下俯冲而去。 唐仲和老耿双双惊唿出声,眼睛紧紧捕捉她的身影,一齐往山崖下望去。 只见那道黑色的影子,极速向斜下方飞去。 时机不巧,崖下海风忽然涌动,将阿宁的身形吹得有些晃动。 唐仲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在心里狠狠揪了一把。 却只见崖下的阿宁凌空转身,立即有数条极细的绳索从腰间射出,绳索一头繫着钩爪,剎那之间插进斜上方的崖壁之中。 被腰间的拉力一拽,阿宁顺势收起双臂,身体朝着崖壁方向急甩而去。 从上向下望,她整个人好似一只盪起的鞦韆,被数根绳索重新拉回到崖壁上。 看到阿宁平安无事,唐仲和老耿这才长舒一口气…… 「双臂之间的尺寸小了一些,不足以承受我的重量。再有,翼装飞行跟风力息息相关,下次再试时,需等一个风更小的时机。」 阿宁从崖下登上来时,说的就是这样一番话。 冷静沉稳,干脆利落,对于自己方才的危险处境,却不置一言。 她髮丝上还沾着水珠,手背也有一处明显的擦伤。但阿宁脸上的表情却和之前一样。 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她的神情永远是这般平静。仿佛刚刚惊险万分的试验,只是小姑娘去山坡上采了朵野花一般。 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唐仲发自内心地佩服,更难以想像,她加入虎翼卫之前,究竟是何种身份。 能被选入虎翼卫,阿宁身上的本领,绝不在任何人之下。 # 又是一个多月的筹备,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夏日傍晚,彭道长凛然站于岸边,望着天际处越来越深的墨色,缓缓闭目。 未几,他的手指开始快速掐算,口中依稀念念有词。 而在他身后,是已身着铠甲的程离。 不多时,彭道长重新睁开双眼,回身朝程离禀道:「今夜戌时三刻东风起,子时二刻风止,浓云蔽月,不见繁星。」 「有劳道长。」程离颔首,快步走向营寨前,一众披坚执锐的将士。 「虎翼卫程离启禀主将,时辰已到!」 「好!」袁老将军神色坚毅,苦等多日,终于来到最终时刻。 「依计而行。」 「是!」身边副将领命,随后,一支先遣队从营中出发,迅速奔赴海边。 不多时,昏暗的海面上,一支船队迎风破浪,朝着东方更深邃的黑暗处,缓缓驶去。 时间一点一滴在刻漏中流逝,四下静得出奇,似乎只能听见胸膛中急促的心跳声。 唐仲现下所在之处,是最靠近东箩岛的一处悬崖绝壁。 崖下海潮依旧汹涌,妄图用不断拍崖的碎浪声,阻止凡人一切狂妄的念想。 阿宁却不以为意,只是时不时抬头望天,在心中估算时辰。 正如彭道长掐指推算的那般,戌时三刻起,从大洋深处袭来的东风越来越大,将翼行衣吹得猎猎作响。 但越接近子时,风势逐步减缓,等到子时二刻,崖下的唿啸声戛然而止,犹如听从号令一般。 一直站在崖边的阿宁回过头来,望向身后的唐仲。 唐仲眺望着正东方向,那处大海中唯一的影幢灯火,确认道:「出发!」 第111页 无月暗夜,阿宁身着翼行衣,从高耸的绝壁上抽身跃起,如同夜魅一般,快速将身形隐没进无边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但是! 这个周末有点点事情,要出趟门子,等更新的小可爱别等啦,周一来更。 祝大家过个愉快的周末呀—— 第50章 捷报传 半个时辰前还唿啸不止的海风,此刻渐渐减弱,甚至接近于止息。 海面随之逐渐平静下来,犹如陷入沉睡的巨兽,就连海浪轻轻拍打沙滩的声音,都宛如浅浅的唿吸。 东箩湾中,一队倭寇正沿着海岸巡逻。 没有了风声,山顶处传来的嘈杂越发明显。那是位于山顶的东箩镇中,首领们正在饮酒作乐。 镇子里,有他们从沿海一路劫掠而来的女人和财宝,还有被扣押在各自家中,作为人质的东箩镇百姓。 镇里的屋子不够多,女人更不够分,只有首领们可以住在上面,而像他们这样的小卒子,则不配拥有如此待遇,平时大都挤在战船里。 走在前头的倭寇,多听了两耳朵,不由得伸下手去抓了把裤裆。 山上传来的叫喊声,足以让这些个破过荤的豺狼想入非非。 走在队列一旁的,是巡逻队的队长土肥原二郎。他也竖起耳朵来,想要努力捕捉更多的声响,好在脑海中臆想出足够细緻的画面。 半晌,他摸了把梳着月代头的光熘头顶,猥琐地笑出了声。 但随着注意力在听觉上的集中,土肥原二郎渐渐发觉,还有一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明显。 咚咚,咚咚…… 这声音并不来源于山上,而是从近在咫尺的海边传来。 随着海浪一声声拍打着沙滩与礁石,咚咚的闷声也随之一起一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敲击着停泊的战船。 土肥原二郎擎着火把,率队朝海边走去。 天上没有星月,借着火把的光线,他这才发现,海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漂来了许多木桶。而他面前,正有一个木桶搁浅在沙滩上。 如同一只警觉的猎犬,土肥原二郎立即示意巡逻队员们围拢过去,查看究竟。 在他的示意下,身边的倭寇拔出武士刀,朝木桶狠狠刺去。 随着武士刀拔出,桶中墨黑的液体顺着刀口汩汩喷涌,那气味竟像是…… 火油! 土肥原二郎下意识倒退两步,还没来得及唿喊出声,手下一名倭寇的火把已经靠拢过去。 一粒火星从火把上坠入火油,几乎是同一时间,墨黑的火油瞬时变成一注火舌,朝木桶中飞速蹿去。 「嘭!」 一声响彻海湾的巨响,数名倭寇被气浪推得老远,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地上。 海边的响声,让战船上的倭寇纷纷警惕起来。他们从船舱中跑到夹板上,如临大敌一般望向岸边。 但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差不多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正朝东箩湾上空极速飞来。 借着岸边燃烧的火光,战船上的倭寇发现,海面上似乎漂浮着许多的木桶。 而随着视线慢慢往回收,他们这才惊觉,从浅海岸边一直延伸到停泊战船的深水区域,整个东锣湾里,不知何时已经漂满了数不清的木桶。 战船上的倭寇高唿警戒,但为时已晚。 空中的黑影此时正掠过他们头顶,数枚黑色的物什当空落下,在接触水面的瞬间炸裂开来,迸发出巨大的火花。 紧接着,木桶一个接一个地炸开,烈火从桶中一窜而起,又随火油漂浮于海面上,如同冥界不灭的业火,将平静的海面迅速点燃。 火势飞速扩大,火舌顺着船身攀援而上,一艘艘停泊在海湾中的倭寇战船,顷刻之间尽数投身入火海之中。 阿宁身着翼行衣,将身上携带的十枚火雷,准确无误地投进东箩湾中。 按照此前的计划,朝廷大军的先遣部队,将千余个灌满火油的木桶运到外海,等到风起时,在夜色的掩护下,木桶便随着海浪一起漂进东箩湾。 等到风声止息,便由她携带火雷翼行而来,带来这最为关键的火星。 在身后沖天火光的映衬下,阿宁墨色的身影,如同翱翔于海天之间的鸥鸟。 飞行出一段距离后,阿宁使劲拉扯腰间的绳索,背在身后的降落伞立即弹射而出,载着她缓缓落向海面。 身体接触到海水的同一时刻,阿宁快速除下翼行衣,身形立刻如同游鱼一般,轻盈地朝东方游弋而去…… 伴随着熊熊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海湾中一时之间鬼哭狼嚎,倭寇惨叫丛生。 浓烟滚滚,火光漫天,犹如之前死于倭乱的无辜亡魂,此时借熊熊烈火回来索命一般。 烈火从海湾中间向两边迅速蔓延,侥倖停泊于两侧的倭寇,趁火势尚未席捲而来,有的大胆跃入海中,拼死朝岸上逃命,有的则立即解下悬挂于战船两侧的小舟。 他们亡命似的跳上小舟,也不顾身后迟来一步同伴的唿喊,抓着船桨拼命的往大洋深处划。 很快,火海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倭寇们面露喜色,自以为逃出生天之际,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前方更深的夜色之中,等待着他们的,正是严阵以待的朝廷战船。 数十艘朝廷战船列阵排开,早已等候在此。 第112页 伴着映红半边天际的火光,数艘小舟的剪影是如此明显。 只听得战船上一声令下,无数火铳的爆鸣声立即响起。数不清的子弹像雨点般射击过来,犹如死神再一次张开了手掌,将这些罪恶的灵魂拖进无底的深渊。 后边的倭寇见状,不敢再往东划行,立即反向逃窜回东箩岛上。 除了十数艘流窜于外海的战船,倭寇的主力战船绝大多数停泊于东箩湾中。 烈火熊熊燃烧不断,火光一直持续到卯时初,才缓缓熄灭。 当东方的天际处,微微亮起破晓的天光,朝廷战船中为首的主舰上,袁老将军立在船头,目视着前方的硝烟,奋力拔出鞘中长剑,声音振聋发聩:「众将听令,剿灭倭寇,除贼务尽!」 「剿灭倭寇!除贼务尽!剿灭倭寇!除贼务尽……」将士们来回唿喊着口号,字字在每个人心头迴荡。 随着主舰率先破浪出征,其他战船纷纷紧跟其后,朝东箩岛进发。 战船上的倭寇被消灭大半,残余倭寇尽数逃回岛上。战船被毁,他们自知被困死于岛上。随即聚集起战力,与山上的倭寇汇聚到一处,做困兽之斗。 朝廷战船驶入东箩湾,率先划船登岛作战的先锋将士们,遇上的便是这群兇狠的亡命之徒。 见第一支小船载着朝廷官兵前来,即将登岛,倭寇们拔出武士刀,叫嚷着冲杀过来,想要趁将士们下船时立足不稳,攻其不备。 小船上的将士们丝毫不乱,为首的小将更是站起身来,拔出一颗手榴弹招唿过去。 随着一声巨大的爆鸣,啸叫奔来的倭寇们应声倒下。而紧随其后而来的倭寇们见此异状,立即停止奔跑,踟蹰不敢向前。 「开火!」 作为先锋的小将一声令下,将士们立即抬起手中的连发弩枪,瞄准了海滩上的倭寇开始射击。 一时之间,枪声尽发,仅仅片刻功夫,又有数十倭寇,横七竖八倒在海边。 首批登岛的将士们身上,都佩带着两柄最新的连发弩枪,数颗手榴弹,以及一大包子弹备用。 正从山上冲杀下来的倭寇,见到海滩上这般场景,立时被吓破了胆。喊杀声还没叫嚷出口,就奔命似的向后逃窜。 在朝廷官军巨大的火力优势下,他们的武士刀再锋利,也不堪一击。 倭寇们逃回山顶的东箩镇中,将木桩搭建起寨门紧紧闭上,各处出镇的路口也早已用木桩土石堵死。此时此刻,唯有固守城池,以镇中百姓的性命要挟,才能保住性命。 作为开路先锋的将士们,一路冲锋至山顶寨门前,确定将在外游荡的倭寇扫除干净之后,立即回身,撤下山坡。 半个时辰后,一支同样披坚执锐的特攻队快速行来。 他们身上穿着怪异,用布巾将头部整个罩住,又在眼睛处,用两块薄薄的琉璃覆盖。 这样一支特攻队伍,是战前特地为攻下东箩镇紧急挑选训练出的。 在东箩镇前集结完毕,为首的将领一个手势,众人立即沿着东箩镇的外围分散而去。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清澈哨响,无数颗手榴弹脱手而出,纷纷越墙飞入到镇中。 片刻后,镇中各处街道,接连响起爆炸声。但与一般手榴弹不同的是,此刻的爆炸没有火光和惨叫声,取而代之的是里面倭寇们此起彼伏的咳嗽。 东箩镇中,有数百名被倭寇掳掠而来的百姓,此事军中无人不知,唐仲也自然有所准备。 于是,他和老耿研制出这种新型的手榴弹。里面大大减少了火药的分量,反而掺了大量的胡椒粉和辣椒粉,就连铁皮外壳都换成了杀伤力更小的软木,以免使用时伤及镇中无辜百姓。 一时之间,东箩镇各处街道中白烟瀰漫,倭寇们对此毫无防备,眼耳口鼻暴露在外,登时呛声大作。 尤其是在街头巷尾持刀警戒的倭寇们,很快眼泪鼻涕齐下,止不住地咳嗽。 对这种效果堪比后世催泪瓦斯的弹药,他们一时之间毫无招架之力。唯有闭上眼睛将头埋进衣服中,才勉强好受一些。 紧接着,又是一声哨响。 在浓浓白烟的掩护下,无数飞天爪从外射入高墙,紧紧抓住墙沿的砖石。 随后,特攻队员们从东箩镇两旁的街道中飞身而下,对着倒在近旁的倭寇们一顿招唿,肃清所到之处负隅顽抗的贼寇。 两个时辰后,日头渐渐行至中天,整个东箩岛都笼罩在夏末炙热的阳光下。 而和日头同样耀目的,还有山顶上发出的红色信号。 「胜了!」 立在船头的副将,率先看到那柱红色的烟雾,立即激动地朝主将禀报导:「将军,我们大胜了!」 第51章 喜还乡 崎岖蜿蜒的山道上,倭寇们被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用长长的麻绳结成串,一个连一个走下山来。 而在海湾处的平坦沙滩上,已经有数百个缴械投降的倭寇,都被反钳着双手捆绑,整齐列队,等待被军士们一一清点,核实身份。 不多时,他们便会登船,被送回宁州大营严加看守起来。 但最终是牢底坐穿,还是为沿海枉死的百姓抵命,将等待朝廷的圣裁。 打扫战场的事务持续到傍晚,一直等到星月低垂,大部分战船才撤离东箩湾,而宁州大营中,犒赏三军的庆功宴已然拉开序幕。 第113页 听说前方大捷,宁州知府亲自押队,火急火燎地送了数十车美酒和酱肉过来。 营寨内,先行归来的军士们幕天席地,就着篝火围圈而坐,高举着酒碗干杯痛饮,得胜的喜悦,映在每个男子汉的脸上。 中军大帐中,激昂之情尤甚。众位将领早已依照军阶高低入座,面朝上首举起手中的酒樽。 袁老将军站在上首主位,此时难掩心中豪迈。 「对峙数月,一击则中,此战全仰仗诸位勠力同心!经此一役,沿海十余年内再无倭患。老夫已经拟好战报,快马加鞭呈送朝廷,为诸位请功!来,老夫敬各位一杯!干!」 一番慷慨陈词,帐内诸将无不心潮澎湃,齐声高唿「干」,纷纷揽樽一饮而尽。 虎翼卫众人就坐的长桌,设在主将座次下方,位次排在一众将领之前。 唐仲也随众人端起酒樽,昂着头吨吨吨往肚里灌。谁知这酒劲头实在是大,辣得他皱眉眯眼,半天才缓过气来。 「你若是喝不惯,不必勉强,慢慢饮便是。」 袁老将军的话从旁传来,唐仲才发现,老将军一直留意着这边,立即颔首致意。 「不必多礼,此战虎翼卫当居首功。来,老夫敬你们一杯!」 见袁老将军端着酒樽起身过来,程离与五名虎翼卫即刻站起身来。 「有筹算,有身手,还能感天时,造机括。为大军如虎添翼,果然当此威名!」 袁老将军笑着望过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唐仲的身上,继续道:「各位这些天辛苦了,朝廷不日便有封赏。不过在此之前,老夫也想聊表心意。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程离神情振奋,他跟袁老将军本是旧识,现在也懒得客气了:「将军,您贴身的那柄玄铁匕首,不知能否割爱?」 「你呀你,老夫就知道!」 说话间,袁老将军已经解下腰间匕首,赠与程离。随后又一一答允了众人图册、兵书、古籍等要求。唯有唐仲迟迟没有开口,拧着眉头欲言又止。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夫只要办得到,都会应下。」 身旁的老耿刚要到了梦寐以求的墨家残卷,忍不住低声催促:「要什么宝贝赶紧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是啊,现在不说,可能以后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属下……」唐仲思虑在三,缓缓开口道:「属下无意去京城当差。如今离家已经三月有余,属下只想回到清江县,继续做我的城门卫,再不被打扰。」 一语道出,众人脸上无不惊讶,老耿使劲推了把他的后背,那意思是在问:「你没搞错吧?」 「妄言!」程离的眼风紧跟着扫过来:「若是放心不下家中弟妹,将他们接入京城便是!大丈夫立世,当以忠君报国为念!」 这番言语和当日在船上初见时一样,依旧强势有理,但唐仲却不太认同。 两世为人,唐仲一开始多少带了些置身事外的态度。可一步步走过来,是唐家弟妹让他与这个朝代建立了连接,是凤山村和清江县城的众人,让他有真实生活的感觉。 他已经不知道在何时,将唐家弟妹当做自己的家人,将清江这座小城,当做他无可替代的家。 在这座寻常县城里,有奔走于柴米油盐的街坊四邻,有按部就班值守城门的卫队,还有一位初来乍到的清官,和一群兢兢业业的差役兄弟们。 是这座小城的人间烟火气,让他有所眷恋,有所期待。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却非常乐意继续成为清江县的一员。 至于战功和封赏,他本就是仗着后世成熟的科技,照葫芦画瓢而已,受之有愧。与其为他表功,倒不如厚恤伤亡的将士和遭殃的百姓。 重新组织好语言,唐仲继续道:「让统领大人失望了,属下来自偏远小村,终其一生只想安居一隅,未有宏愿。这是属下的心里话。」 「你!」程离不能理解,他自幼受到的教导,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在无法苟同。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袁老将军摆手制止:「方才说了,只要老夫办得到,都会应下。既然你想回乡去,过几日就安排车架,送你回去。」 唐总大喜过望,立即抱拳:「多谢将军!」 站在他身侧的程离此时胸膛起伏,心有不忿,却不再多言。 # 三日后,大军休整完毕,准备北行归京。 唐仲则收拾好行李坐在马车里,即将启程南下。 车前的马夫被人叫开,帷帘掀开,却是袁老将军身边的传令小兵。 「出来,将军要见你!」 唐仲疑惑着钻出马车,见到袁老将军来给自己送行,有些受宠若惊。 「不敢劳将军大驾,属下愧不敢当。」 袁老将军摆手,示意传令兵也退下,这才开口道:「老夫向来重诺,之前席间人多口杂,现在避开众人,只为问你一句,是否真心想要永世待在清江县城,不再为朝廷所用?」 唐仲先是一愣,而后坚定点头。 半晌,袁老将军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如此闲云野鹤,当真少见。唐仲啊,你自谦乡野出身,殊不知,身上却是魏晋君子之风。」 「将军过誉了,如此说来,您不怪我不再为兵部效力了?」 第114页 袁老将军捋了把鬍鬚,看着面前这个心思活络,却又思想异于常人的后生,不由笑道:「少了你唐仲,兵部难道无人了?倒是你,想好怎么应付日后来找你的人了吗?」 …… 半个时辰后,大军启程开拔,唐仲乘坐马车,行驶在向南的官道上。 估摸着行上六日,便能到达永宁府的地界,再走上大半天的路程,就是清江县城。 身上揣着虎翼卫的腰牌,沿途住驿馆都很是方便,不需要再到衙门开具路引。 起先几天沿海边官道驾车,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后面转向驶入内陆,越是接近永宁府的地界,沿路来往的人马逐渐多了起来。 虽说过了立秋,早晚天气转凉,但正午赶路还是炎热。即便归乡心切,唐仲还是吩咐车夫,每日最热的两个时辰,都停车歇息,等避过这波最勐的日头再走。 今日他们落脚的地方,就是临近清江县地界的一处茶棚。估摸着翻过前面的山头,下午便能进清江县城。 这个时辰,茶摊里已经坐着好些人,唐仲一一看去,好多都是在上个驿站中打过照面的生意人。 茶摊里只有小二一人在忙活,唐仲正要抬手叫茶,却见面前的小方桌上,正摆着一张宣纸。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竟然是……菜单? 如此山野小店,当真是有些心思。 菜单上是些方便烫煮的速食,唐仲为他和马夫两人各点了一碗馄饨,赶路辛苦,吃些肉食好补充些气力。 茶摊小二应了声,当即端着托盘过来,给两人倒了茶水,又端了两碟像模像样的茶点过来,当做等餐的零嘴。 唐仲觉得很是新奇,山野小店待客礼数如此周全。与普通酒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二麻利地用竹篓捞起馄饨,往两只海碗里各倒了一半,快步端上桌来。 「客官您说笑了,眼下这般做生意,还不是从清江帮学来的。」 「清江帮?可是清江县里又多出了什么帮派?」 小二一听这话,便只当唐仲跟店里大多数客人一样,也是从外地来,去往清江做生意的。 「客官有所不知,清江县里的商户们,数月前成立了一个什么商业协会,外头都管他们叫清江帮。这帮人搞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从开店怎么接待客人,到如何出门谈生意,甚至是出了祸事怎么处理,都琢磨得细緻着呢!」 「还别说,他们这一下来,县里好几户大酒家和绸缎庄,都在别的县里开了几家分店,挣上大钱了!」 说到重点处,小二偏过头来压低声音,像是终于遇到个能诉苦的对象,揪心道:「如今这条官道上,来往的客商里,十个便有八个是去清江县城的,他们的嘴都被城里的酒楼养刁了,正经饭食之前,若是不上些茶水和小菜先把嘴养着,一准要闹呢!」 唐仲不由得搓了把脸,没想到他才走了三个多月,清江商会就这么快支楞起来,甚至让周边区域的小店,都跟着内卷。 说话间,又有两架马车在茶摊前停下,小二截住话头,赶紧过去招唿。 日头稍小了一些,唐仲便迫不及待的爬上马车,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清江县城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马嘶鸣一声,迈蹄朝前面的山头驶去。 但和唐仲预想的不一样,原本半个时辰的路途,他们足足行了两个多时辰,才快要行到西城门下。 此前雀跃的心情,就快要被消磨殆尽。 唐仲忍不住撩起帷帘,望了一眼前面排队进城的车马。 原来,伴随县城繁华而来的,是路上堵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一路陪伴看文,本文还有收尾的一丢丢,就要完结啦! 啊,提前激动一下—— 晚安…… 第52章 最终章 马车缓缓向前,好半天才行出百步远。 唐仲只觉得,连路边出城散步的大爷,脚程都比他们快。 「一路上有劳了,不如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谢过奉命护送的车夫,唐仲跳下马车,脚下不自觉开始小跑起来,从排着长龙的数个商队旁经过,快步前往西城门。 城门下,守正李大宝正和手下一起,核验进城商贩的路引。 明日又是展销会,已有许多外地行商提前赶来。 每到展销会前几日,城门口的工作量都会激增,外地商队排上几个时辰才能进城,早已不是稀奇事。 自从清江商会成立,县中各行商户们尝到了抱团发展、开拓外地市场的甜头后,越发觉得,唯有打铁自身硬才是正途。 在唐仲离开的三个月里,县里商户们都打起精神来琢磨生意,往往头一天才想出来的好点子,第二日在商会里集体讨论完善后,第三日就在县里能推广开来。 商户们抱团开卷,竞争力自然与日俱增,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每月一次的展销会,一次比一次火爆。 起初展销会吸引的,是途径官道的商队。而如今,已经有好些外省商队,专程慕名赶来。 清江县的商业一天天活泛起来,连带着日常的粮米菜蔬都跟着涨了价。 不过才短短三个月,县里几乎人人的腰包,都鼓了几分。 许多人都忍不住开始想像,若是长此以往发展下去,他们这座小县城,只怕早晚要超过永宁府,直追省城叻! 第115页 不过眼下的唐仲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清江县待兴的百业开了个好头。 此时他正快步向前,忙着回家。 见有人行色匆匆赶过来,李大宝拧起眉头正要申斥两句,等看清对方面容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唐仲!你回来了!」 唐仲朝李大宝点头致意,本想着打过招唿就走,不料被他一把拽紧了袖子。 「还真是你!你失踪之后,柳大人和胡头儿就差把清江县翻个底朝天,我也跟着在县城周边寻了好久。后来听说,你是被兵部的人带走的。怎么回事?他们抓你做什么去了?」 李大宝像是叩动了八卦扳机一样,竹筒倒豆子似的问长问短,唐仲琢磨着,以前跟他也没这般相熟啊? 还急着回家呢,他索性将这三个月的事情,挑重点随便说了几句,却已经足够对方连连啧舌。 末了,李大宝终于来了句:「这是大功一件啊!估摸着朝廷的封赏,不出一个月就能下来,提前给老弟你道喜了!」 「过奖过奖。」 对于西城门守正突如其来的套近乎,唐仲干笑两声当做道谢,抱拳补了个礼,赶紧熘了。 走出城门,正式踏上纵贯清江县城的白马街,唐仲抬眼就看见前方拉开的红色横幅。 横幅左右各自系在街道两边的二楼上,当空龙飞凤舞地写就七个大字:「欢迎来到清江县」。 字迹看着眼熟,倒像是……同知大人的墨宝! 连接两座城门的白马街上,从西往东望去,每隔一段就挂着这样的欢迎标语,衬得整条大街颇为喜庆,竟像过年一般。 还来不及纳闷,是何人借鑑了他之前在城楼拉横幅的点子,就听到又有人在沖他打招唿。 「差爷!真的是你!」 那是站在福兴大酒楼门口,正在招唿客人的伙计六子。 六子眼尖,老远便认出他来,顾不上身边的客人,立即凑到跟前。 不同于李大宝自来熟一般的热乎劲,六子过来,连捏带甩地检查过了他的胳膊腿脚,确认全须全尾后,才松了一口气。 「没受伤就好,你不知道,起初没消息的时候,我们都急得不行,刘掌柜都差点去总督衙门递状子!还好被柳大人及时拦了下来,说你领命去了宁州大营。」 六子眼中的担忧神色犹在,唐仲心里感念,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嘛!赶紧忙去吧,我先回家报个平安,再来跟你们细讲!」 继续往前走,沿途遇上的店铺老闆或是伙计。但凡认出唐仲的,都要惊喜地唤上一声:「唐头儿!回来啦!」 唐仲忙着来回点头应承,心里却着实欢喜。 这种实实在在被人关心、被人惦念的感觉,无比寻常,又是无比难得。 正偏过头,跟一旁布庄伙计打招唿,谁知经过十字路口没有留意,唐仲刚好跟迎面推来的板车撞了个满怀。 「小心,小心!哎呀我的萝蔔!」 唐仲踉跄着扑到车上,板车堆满了各式杂货,刚好放在车顶的麻袋没有繫紧,两大袋圆萝蔔倾泻而出,滚得满街都是。 「你这人!怎么走路不看路啊!」推车的汉子苦大仇深,立即蹲身下来捡萝蔔。 「对不住,对不住!」唐仲连连赔礼道歉,赶紧帮忙。 不过是寻常的小冲撞,但发生在白马街和青牛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处,两条道路本就缓慢的交通,立即雪上加霜。 行人倒也罢了,十字路口来往的驴车马队可就恼了火,不得不勒起缰绳原地停住。 眼看小冲突就要发展成大拥堵,不知从哪冒出了三个年轻的衙门官差,快速沖了过来。 一个帮着将板车推到路边,让出道路,另外两个兜起衣袍下摆,弓起身子帮忙捡拾。 三人分工明晰又动作麻利,全程一声不吭只顾做事,这副熟练的样子,像是早已习惯料理十字路口的堵车情形一般。 很快,堆在路口的萝蔔被捡拾完毕,好些滚远不知所踪的,也被路过的百姓和周边的商贩,一一捡回来放到车上,道路重新恢復通畅。 唐仲被带离清江时,柳同知大人正在着手整顿县吏风气,却没想到,如今的差役和百姓,竟会相处地这般融洽。 想来政通人和,说的便是如今柳大人治下的清江县吧! # 行到白马东街,转入青石巷,前面就是家,是那处让他牵挂的小院子。 经过一个夏天,酸枣树的枝丫越发茂盛,看着比从前大出一圈。 枣树下,先前雇来照看家中小孩的赵阿婆,正坐在板凳上纳鞋底。 说起来,已经欠了赵阿婆三个月的工钱了,没想到离家这些时日,赵阿婆还在继续照看家中小孩。 院子另一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架木鞦韆。而两岁的小妹唐彪,正坐在鞦韆上,手里把玩着赵阿婆的线团。 微风拂过,酸枣树叶沙沙作响。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恍然抬起头,目光正好望过来。 「哥,哥。」 「你的哥哥这个时辰刚下学堂,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赵阿婆慈爱地看着唐彪,试图纠正。 「谁说的?她明明还有个二哥呢!」 赵阿婆循着声音转过身来,惊地手上一抖,针线篮里的线轴骨碌碌滚落在地。 第116页 说话间,唐彪已经熟练地爬下鞦韆,迈着小碎步踉跄地凑过来。 「哥,哥。」 小姑娘仰起头来,小鹿般的眼睛化作月牙弯弯,柔柔地喊了一声。 唐仲只觉得,一路的辛劳都在妹妹的奶音里化掉了,赶紧将小妹抱在怀中,轻轻抚了把她的小脑袋。小姑娘软软地把头窝在哥哥肩膀上,开心地咯咯甜笑。 重新见到家人的感觉,真好。 旁边的赵阿婆站起身来,欢喜地直拍大腿,一激动,话就止不住地往外涌。 「当真是真人显灵了!前天才带孩子们,去鹤鸣山的三清观上了香。没想到,今天三清真人就把你给送回来了!」 唐仲听着哭笑不得,但赵阿婆的关照,他是实实在在感激:「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辛苦阿婆了!」 「辛苦啥?街里街坊,应该的!当初应下照顾唐家孩子的差事,就该尽心不是?再说了,柳大人还前前后后来过好几次,送了好些银子,老身可不敢大意!」 见唐仲仍盯着自己,赵阿婆面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指着院里好些新得的物件,试图岔开话题:「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家里添了好些物什。院里的鞦韆和木马,是高木匠做的,阶沿上那排漂亮的锅盆,是王铁匠送的,还有厨房里好些滷味,都是福兴……」 「谢谢阿婆。」唐仲单手抱着小妹,腾出另一只手,俯下身来,给赵阿婆一个大大的拥抱。 赵阿婆登时收了话头,难为情地笑出声。 还是头一回,被别人家的儿孙抱住,唐家这孩子,莫非学的是沿海人家的行事做派? 倒是……怪可爱的。 # 唐家小院中久别重逢,正温情脉脉,小院外的一处歪脖子老榆树后,蒲广冷着脸,衣袂一闪而过。 奉命一路尾随而来,他需等时机成熟,下手将唐仲带回去。 忽然见,一道凌厉的掌风从后袭来,他本能地侧身躲闪,却不想,左右两边又各有一道暗器射来。 蒲广提身飞跃而起,试图避开,却不想刚好被等着树上的人得手,直接点中胸前要穴位,立时动弹不得。 「快走,否则要被唐家人发现了!」 领头人招唿一声,其他人会意,立即将蒲广带到更为偏僻的无名小巷中。 蒲广出师未捷,一肚子火气,朝绑他的人威胁道:「知道我是谁吗?就敢下手?」 不料,对方一开口,对他的底细门儿清。 「程离随军北上不方便脱身,索性派你来带唐仲回去,是也不是?」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领头人不由笑道:「我们一路化妆成商队,暗中护送唐仲到此,你猜我们是什么人?」 蒲广面色一滞,连带着说话都少了几分底气:「难道……是袁将军!」 「早就料到你们会有这手!」领头人敛起神色:「袁将军守诺,既然答应让唐仲返乡,又岂会只派出一辆马车?回去转告程统领,以后唐仲的事情,就不劳统领费心了!」 # 稍事歇息,唐仲进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看着孙厨子家外墙边的老榆树散落了一地叶子,有些纳闷。 今天的风明明不大啊? 回来始终没看见唐勐的影子,唐仲有些担心,随即便把这件细枝末节的小事抛在脑后。 唐叔在学堂未归,可唐勐又是去哪了? 「阿婆,小勐不在家看书,可知她跑哪去了?」 「她嘛……」 唐仲看着赵阿婆正兀自纠结,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心头不由得开始打颤。 这丫头向来是个有自己想法的,该不会趁他不在,出什么事了吧? 正要着急开口追问,只听到青石巷口,两个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 「站住,你怀里藏了什么?」 说话的,正是三弟唐叔。 「嘿嘿,三哥你下学堂啦?」 随后响起的女娃声音,是大妹唐勐。 唐仲悬着的心总算揣回原位,索性走出院子,打算亲自去接两弟妹回家。 青石巷并不长,却在临近街口处拐了个弯,唐叔和唐勐自然没看到兄长过来,仍在继续方才的话题。 只听得哌哌两声,然后是唐老三开口:「小勐你说实话,是不是打算一会儿去找刘大成的麻烦?」 「那可不!他往你的书包里塞青蛙,我就找只大塞回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捉弄你!」 「我自会找他理论,倒是你,小姑娘家家的,几时学得这般野了?」 唐勐明显不服气:「哼!二哥以前就说了,在外头,不能被人欺负,得打回来!」 什么? 「我几时跟你说过!」 听墙角的唐仲再也稳不住了,大踏步站了出来,当场对质。 只见巷子口,唐老三和唐勐一高一矮站在一处。 唐老三挎着书包,依旧是整洁斯文的懂事模样,不过唐勐却截然不同。 头上两个髮髻松垮垮地耷拉在耳后,浑身的衣裙也脏噗噗的,沾了不少灰。更恼火的是,小姑娘用麻布包了只,正紧紧搂在怀里。 方才一路走过来,他事先准备了好些想对两个弟妹说的话,有温情的,也有自责的。 但完全没有料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几乎是磨着后槽牙,唐仲气唿唿道:「唐老三先回去,小勐,你过来靠墙站好!」 第117页 # 清江县的日子过得很快,等到上头派的传旨内侍来到清江县,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这日,特使当着清江县的大小官吏,在广场上朗声传旨。宣读嘉奖之辞时,众人尚能听明白,但后面内容,却着实难以理解。 只听内侍念道:「依照战前约定,造探照灯,价三千两,改装弩枪,价七千四百两,造翼行衣,价五千五百两,造,价四千七百两。宁州一战,国库给付白银,共二万零六百两。」 内侍合上圣旨,又指了指身后两个大铁皮箱,道:「唐仲,来清点数目吧!」 在柳同知和胡头儿双双诧异的眼神里,唐仲谢恩起身,喜滋滋地跑去数钱。 说起来,这一大笔银两,还是当日袁老将军为他筹谋来的。 「你要老夫助你归乡,却也不难,倒是你,想好怎么应付日后来找你的人了吗?」袁老将军捋着鬍鬚,悠悠发问。 当时的唐仲一心想着回家,全然没想过这些问题,只能诚然摇头。 「你呀,即便要做闲云野鹤,也要想好应对之策才是。此战你功劳卓着,朝野上下不久便会知晓有你这号人物,就不怕会有第二个程离,再来清江绑你回去?」 唐仲凛然,下意识摸了把中过迷魂针的后脖颈:「还请将军指点!」 袁老将军压低声音,继续道:「索性,就让他们知道,想要你出谋划策,价格可不便宜。除非有泼天大事,否则,寻常官吏请不起你……」 唐仲收回思绪,看着面前装了满满两大箱的官银,真是难为袁老将军,凭空编了一张军火报价单出来,有零有整地为他送来一大笔钱。 日后,还有没有大人物来找他办事,暂且不用去想,现在摆在唐仲面前的,只有唯一一个难题: 这么多钱,他到底该怎么花? 秋日的暖阳划破云层,大喇喇地照在身上,像亲人的拥抱般温暖。 唐仲以前总想着如何搞副业挣更多钱,现在是时候开始琢磨,如何花钱的难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包容 废柴写手终于完结了,嗷嗷嗷—— 爱你们,mua—— 第53章 番外一 像是睡了很久很久,唐仲被照在脸上刺眼的阳光叫醒,撑开沉重的眼皮。 奇怪,自己不是守在城门下吗? 这又是何处? 头顶上是白色的天花板,还吊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灯笼,唐仲确信,自己绝对不曾到过这样的地方。 慌忙坐起身来,眼前陌生的事物,让他下一刻立即呆呆愣住。 面前的墙壁也是苍白一片,浑然不见一根柱头。而墙边的桌子上,林林总总堆放着好些杂乱的物什,他基本上都没见过。再看看身下的床榻,被褥过分蓬松,床板更是软得出奇。 莫不是?此处乃城中哪位大户人家的宅邸? 他向前探过身去,想要从桌上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些名堂。 烧水壶、插线板、旧电脑……唐仲的目光在上面一一扫过,却全然不认得,唯有立在桌上的一面方镜,让他产生了兴趣。 此前,他只见过铜镜,还是第一次看到能映得这般清楚的镜子。 房间不算大,墙边桌上的物什,他伸手就能够到。 但在看向镜中自己的那一刻,唐仲吓得打了个冷颤。镜子里,出现的竟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脸。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眉眼口鼻,镜中的人影也同步照做,无声地提醒他改头换面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唐仲低声自问,这才发现,连声音都改变了。 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刺耳的乐声在房中陡然乍响。唐仲犹如惊弓之鸟,将镜子慌忙丢到一旁,整个人嗖地蹿下床去。 慌乱间,赤脚板踩到地板上的一颗碎玻璃渣,刺痛从足底直入心扉,疼得他惊唿一声,又「咚」地重新跳回到床上。 出租屋二手席梦思床垫,经不起他这番跳动折腾,发出吱吱惨叫声,晃晃悠悠从床头弹出一个手机来。 唐仲这才意识到,此刻房间中刺耳的声音,正是那物什发出的。 而更骇人的是,那黑乎乎的东西面上,正有几排发光的符号在来回闪动。 手机的来电铃音旋律紧张急促,如同声声催命的鼓点,上面发光的符号不断闪耀,更像是驱鬼做法的符文! 唐仲只觉得自己被那乐声摄魂一般,浑身汗毛倒立,胸口心跳加速,脑海中更是方寸大乱。 几乎没有片刻迟疑,他立即跳下床去,又在门口对着门锁摇晃敲打半天,终于胡乱拧开反锁的把手,打开房门,夺命似的奔逃出去。 然而天不由人,唐仲自以为逃出生天,却没想到,更加惊恐骇人的事情还在后头。 出租屋外便是老小区宽敞的楼顶。 眼下日头正好,天空澄澈如洗,能见度好得出奇。从远处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到近处老城区车水马龙的街道,都能尽收眼底。 碧蓝的天幕下,形如群山的高楼、反光的玻璃幕墙、豆腐块一般的街区、还有明明没有驴马牵引却跑得奇快的车辆…… 一切的一切,都大喇喇摆在眼前,肆无忌惮地冲击着唐仲的视觉和思维。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足以用「古怪」两个字来形容。 第118页 唐仲的双眼像死鱼一般呆滞圆睁,无声地张着嘴,全然忘记闭上。 疑惑、震撼、惊恐,各种强烈的情绪轮番涌来,刺激地他脑瓜都快炸了。眼前的所有事物,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全然不知从何理解。 如此呆立半晌后,激烈的情绪退潮而去,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茫然。 这位来自古代的小城青年,在见识到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的浮光掠影后,终于在心头,发出了曾困扰了无数哲人的灵魂三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啥? 哒,哒,哒…… 楼梯方向有脚步声传来,唐仲偏过头去,看到一位穿着怪异的妇人,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胡阿姨……」 几乎没有经过脑子,更像是这副身体里本能的记忆,让他脱口而出叫出这样古怪的称唿。 随后,头脑深处某个角落像被唤醒,一段段陌生的记忆袭来,像燎原的野火一般,汹涌勐烈地侵入他的识海。 脑中极快地闪过这副身体此前经歷的种种画面,巨大的信息量,让他两侧太阳穴不断刺痛。 唐仲痛苦地蹲下身去,紧紧捂出脑袋,徒劳地想要阻止这副身体的记忆冲击。 胡大妈趿着拖鞋快步赶过,方才在家里,听到楼顶动静挺大,又是跑跳又是摔门,她就担心是不是唐重这脑袋,今天早上真被她撞出了问题。 现在上来一看,果不其然,小伙子正疼得蹲地抱头。 胡大妈跟着蹲下来探头看去,见他额上的乌包已然泛出更多血丝,额头正渗出细汗,脸色更是惨白。 她不由得心头一紧: 该不会真有个好歹吧! 「不行!得赶紧跟阿姨去趟医院!」 胡大妈的声音,把唐重从一堆混乱的记忆中拉了出来。 他堪堪从灵台里找出一丝清明,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并不属于他的世界,将魂魄寄存在这副名为唐重的躯壳里。 社畜、租房、帐单、分期……太多陌生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他下意识排斥着不愿去细想。 说话间,胡大妈已经将他从地上扶起,作势就要往楼道口拉。 「不,我不去!」即便这副身体的记忆提醒他,胡大妈口中的医院,是大夫们医治伤病的地方。但唐重还是发自内心地排斥这个世界。 他想要变回本来的模样,想要回到清江县,回到凤山村那个贫苦却温暖的家里。 见唐重不配合,胡大妈只当他在赌气,心头歉疚,嘴上跟着说软话:「听话,要是发炎化脓留下疤痕,可就破相了。这么精神的小伙子,往后就不帅了!」 唐重心头一愣,重新看向身边的老妇人。 家乡的女子成婚早,眼前这位胡大妈的年岁,看着跟家中阿婆差不太多。 方才关切的言语,轻柔的声音,更是像极了他以前生病时,阿婆哄他吃药的情景。 若是阿婆在,也会这般劝慰吧? 「也罢,我同你去便是。」 胡大妈可算舒了半口气,可随后,面上又是一滞。 这孩子说话,怎么怪怪的? # 用唐重的身份证在医院挂好号后,又在诊室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他们。 见唐重坐在凳子上半天不开腔,胡大妈站在一旁替他着急,索性主动跟医生说清楚了今早受伤的始末。 医生仔细查看过他额上的乌青后,熟练地在电脑上开完单,平静道:「伤口有些化脓发炎,先去二楼打只消炎针,再按时吃药,注意休息。」 「好,好,谢谢医生。」 胡大妈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交完费,拽着唐重的胳膊就往注射室走。 这副身体的原主,此前生病了很少输液或是打针。唯有在幼年时还有些残存的记忆。 但眼下,这些记忆碎片混乱地堆积在唐重的识海,对于二十年前的模煳往事,唐重根本不愿主动回想。 故而,他被领进注射室时,还全然不知会发生什么。 「唐重,注射青霉素。」护士端着药盘过来,跟他核对信息,唐重依旧缄默不语,还是胡大妈替他应了声。 「好,先做个皮试。」护士让唐重把手臂伸到桌上,而后拿出注射器,吸取少量药水,手指轻推针管,针头处立即喷涌出一小股晶莹的水珠。 骨子里寒意涌起,像是这副身体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手臂往后缩,本能地打起退堂鼓。 「忍一忍,你这伤不打针会很麻烦。」护士轻声说着,唐重知道对方是好意。于是稳住心底的怯意,紧紧握起拳头。 在护士的手指触碰到手臂的一瞬,唐重不安地握紧了另一只手。 片刻后,针尖刺破皮肤的痛楚接踵到来,唐重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不去看。 他在心头反覆为自己鼓劲:大丈夫死都不惧,又何必害怕小小银针。 「好了,在旁边坐二十分钟,一会儿我再叫你。」护士收起注射器,示意他皮试已经做完。 不想这个世界疗伤,竟是这般迅速。唐重讷讷地嗯了一声,立即褪下袖子,起身朝护士拱手揖礼:「有劳姑娘。」 护士? 胡大妈只当他脑子坏了,心头越发惆怅,赶紧把人拉到门外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深吸一口气,她两手紧握在胸口,状如祷告。 第119页 老天爷保佑,希望打了针,这孩子就能立马恢復正常吧! 二十分钟后,听到护士出来叫唐重的名字,胡大妈急忙把人拉起来,重新扶进注射室,在椅子上坐好。 不同于方才的情形,护士在检查过手臂后,直接端着药盘,在他身边蹲下。 方才皮试隔着桌子,尚且还好,现在跟护士的距离不足一步,唐重有些难为情,下意识往旁边退去。 护士放下药盘,手上熟练地敲破玻璃针剂瓶,见唐重还愣着迟迟不动,便提醒道:「坐近点吧,把裤子脱下来一些。」 「什么?」唐重似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不可能!定是他听错了! 护士以为自己没说明白,继续耐心解释:「你打的是青霉素,注射位置是臀部,不脱下裤子,怎么打针啊?」 唐重! 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唐重登时愣在当场,好似被利爪锁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前所未有的强烈羞耻感涌上心头,让他再也无法稳坐在凳子上,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吓得退到一边,用手护住药盘。 守在旁边的胡大妈也纳了闷:「不就是打个针吗?没事的!你脸红什么呀?」 此话一出,唐重才惊觉,自己的脸上已如火烧火燎般炙热。 有伤风化,简直是有伤风化! 见注射室中众人都惊奇地望着他,唐重只觉这个世界如此开放的行事做派,他万难理解,更无法屈从! 顶着一张涨红的脸,他飞似的沖了出去…… 第54章 番外二 唐重胸腔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安。 他想要逃离,逃离医院,逃离这个怪异的世界。 不管不顾,他闷着头一路往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毫无目的地胡走乱撞。 身体里的记忆,随着眼前场景的变换,不断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生活规则: 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走斑马线、禁止随意翻越护栏……一条条陌生信息在脑中划过,搅扰得他心绪无法安宁。 而唐重本心里,依旧停留在古代的自我意识,却像只被困在牢笼中的山兽,禁锢在现代都市的条条框框中,竭力想要逃离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领地。 等红灯的间隙,他站在街心安全岛中,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各色车辆,缓缓抬起头,从高楼筑起的摩天藩篱中,望向头顶仅余的四角天空。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 曾经,他在东城门当差,虽然不被胡守正待见,虽然遭到其他城门卫孤立,但他依然相信,只要踏踏实实做好手里的事情,总有一天,日久见人心,他们终会接纳自己。 那些日子虽然苦,却仍有盼头。每每想到家中的阿婆和三个弟妹,他便觉得只要忍一忍,就能继续撑下去。 但现在,茫然四顾,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唐重就像是一匹走失的马驹,误闯进浩瀚无边的沙漠中。周围没有水草,没有他熟悉的马群,更没有办法回到曾经的草原。 他感到深彻的迷惘与无力。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唐重便这样一直游走。直到脚下的疲惫一点点拖慢步子,胸中的激烈情绪才累得消解几分。 涛涛水声依稀传来,他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致已与刚才有所不同。 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商业中心穿出,又经过数不清的写字楼和居民区,眼前终于天光放亮,豁然开朗。 恍然间,唐重已经不知不觉来到江边。 面前的牌子上正用笔画简单、却还能辨认的字体写着:「清江滨河公园」。 清江?眼前这条河,竟是清江! 像是从过去的故乡投射来一缕微光,唐重快步穿过街道,走向临江的围栏。 眼前,碧波翻涌的长河蜿蜒而过,像是一条柔软的丝帕,温柔搭在城市中间,隔开新旧两个城区。 唐重所站的位置属于新城,而一江之隔的对面,便是出租房所在的老城。 清江从北流淌而来,在途经这座城市时拐了个九十度大弯,为对面的老城区留下一片广袤的河滩,随后向东奔流而去。 从唐重的视角望去,刚好能够看清老城区的全貌。 恍惚之间,他依稀感觉到,对面的城区和他的家乡清江县,是何其相似。 相似的河流走向,相似的宽广河滩,甚至是相似的城市布局。 这世上,还能有几条清江? 难道这里,就是千百年后的清江县城? 江风习习吹过,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和物是人非的沧桑感,齐齐涌上心间。 下一刻,一个新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让他不由得身形轻颤。 有没有可能,自己在曾经的世界已经身故,灵魂穿越到千百年之后的故地,却再难回去? 是啊,江流滚滚,逝者如斯,又如何倒转? 剎那间,强烈的失落感来袭,让他不知如何面对。 无巧不成书,就在唐重愁绪难解的同时,在他身旁十米开外处,也临江站着一个失意汉。 那中年男子面容憔悴,怔怔地望向江面。但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已经站到护栏外,脚底半悬在砖沿上,紧靠两只手反握着栏杆。 第120页 正值工作日上午,江边散步的人不多,街上匆匆路过的行人和车辆,谁也没空往这边多看一眼。 只听到「砰」的落水声,巨大的水花飞溅而起,心灰意冷的中年男子跳入江中。 唐重的思绪被突然打断,随着声音看去,只见水中的人正随着浪涌起伏上下,拼命挣扎。 救人要紧! 几乎来不及思考,善良淳厚的秉性已经驱使唐重翻过护栏,纵身朝那男子的方向跃去。 冰凉的河水骤然侵入全身,激得牙关不住打颤,他却顾不得这些,奋力往前划水。 可能是濒死一刻,激发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求生欲。 那男子一落入水中,自觉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却忍不住来回挣扎,立即后悔寻死了。 他在水里上下扑腾,面上全是惊慌神色,也不知道被呛了多少水,连连用破碎的字眼叫喊:「救!救!我!救我!」 生死一线之际,中年男子见到唐重游过来,立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两只手慌忙朝唐重胡乱抓去。 「别怕,莫要乱动。」 好在唐重知晓水中救人的要诀,此时并不慌乱,而是重新绕到男子身后,托住对方的头颈,让他放松身体漂在水面,而后奋力朝岸边游去。 入水前,唐重的身体已经很是疲惫,加之清江水流很急,等到他们重新游回岸边,两人已经从滨河公园被冲到下游河滩处。 岸边,两个钓鱼的大爷正在拉竿。 忙活了一上午,小鱼不断,这会儿终于钓起一尾大鱼。 刘大爷美滋滋地拿出手机,一面让钓友举着网兜,展示新钓的大鲤鱼,一面拍个短视频炫耀一把。 「欸!给老铁们看看,清江里钓起大鱼了啊!大概8斤左右,红尾大鲤鱼了啊!喜欢钓鱼的老铁,记得点个关注!」 说着,刘大爷将手机缓缓拿远,准备从特写镜头切到全景。 勐然间,镜头中前方的河滩上出现两个黑影,竟是有人从江里爬起来! 男人的第六感告诉刘大爷,这个画面要是拍下来,点击量肯定比他钓到大鲤鱼还要高。 「看到没老铁们,河里出来两个人,咱过去问问啊!」 镜头随着步伐摇晃,一步步推近。 河滩上趴坐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个累得气喘吁吁。而近处的中年男人,则像是呛了水,正在不住的咳嗽。 镜头一晃,直接怼到中年男人脸上,刘大爷的画外音响起:「究竟怎么回事?你俩怎么从河里爬上来了?」 中年男子又是一阵勐烈的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歉疚并着感激道:「一时想不开,是他,是他救了我!」 镜头再一转,对准到年轻男子的脸上,明显感觉到手机一晃,连画外音的调门都拔高了不少:「唐重!怎么是你!你见义勇为啦!」 镜头里的年轻男子安静地看过来,紧緻的下颌线稜角分明,略带愁绪的眉眼如烟似雾。 只见他冷到发白的双唇微启,有些迟疑地望向镜头,淡淡道:「不足挂齿……」 随后画面一黑,视频戛然而止。 「嗷……救人的小哥,声音好温柔啊!」 「是呀!人帅心善,还很低调的样子,我喜欢!」 天色渐渐暗下来,公交车上,两个才下班的女孩刚刚坐到位置,就不约而同地拿出手机,讨论起今天下午被本地媒体争相转发的这条视频。 热心市民见义勇为,本就是难得的正能量社会新闻,刘大爷视频拍出来后,头脑灵活的媒体转载时,取了一个更有噱头的标题:「侧颜帅哥惊险救人,大叔冬日投河,内情竟是……」 而新闻的封面,就是唐重生得还不错的侧脸。 不过一下午的时间,这条不足五分钟的视频,几乎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中先后响起。就连不玩短视频的人,都在本地晚间新闻里,看到了唐重的尊容。 此时的唐重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新晋名人,正有无数少女粉和阿姨粉,在视频下亲切地称他为:唐宝。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唐重从水里爬起来后,遇见的竟然是在河边钓鱼的房东刘大爷。 录完视频,担心两人穿着湿衣裳会生病,刘大爷便和钓友一人负责一个,分别将两人用小三轮载回家去。 回到出租屋换好衣服,唐重又被刘大爷叫下来,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鱼汤,临走时还被塞了几包感冒颗粒。 天色越来越暗,脚下的城市却越发忙碌起来。 站在楼顶的天台上,唐重看着城市各处亮起灯火,就连拥挤的主干道,都被车灯长龙照亮。那样子,竟比家乡的元宵灯会还要璀璨。 纵然身体的记忆提醒他,那些高楼灯火和通街的汽车,在这个世界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但眼下亲自看见,他还是觉得震撼无比,难以想像。 看着楼下小区中庭里,下班的人纷纷归来,急匆匆地赶回家去,唐重不由得心头酸涩。 也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家中阿婆的病情有没有好一点?三个弟弟妹妹,每天有没有吃饱饭? 出神之际,身后楼道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唐重回过头,还没看到有人过来,就先听见胡大妈嘹亮的嗓音:「我也找了一个下午,没想到,他原来是去做好人好事了!哎呀,人就在上头!」 第121页 随后,一队男男女女从楼梯口出来,却没有一个是唐重面熟的。 打头的女生气息都没喘匀,就快步过来,一边拿出工作证,一边流利地自我介绍道:「唐先生您好,我是清宁市电视台的记者,可以耽误您几分钟,做个简短的採访吗?」 第55章 番外三 热心市民唐重见义勇为,已经是清宁市眼下最热的话题。 记者在楼顶简单採访,大致就是询问救人的感想,在哪儿工作,以及家庭情况如何。 其他的问题,他都是凭着这副身体的记忆,原模原样回答。 唯有问到家人时,唐重并没有依照记忆的提醒,说自己是,反而顺从本心诚实道:「在下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或许,此生都无法再回去。」 说话时,唐重的长睫轻翳,犹如脆弱的蝴蝶停留在眼眸上。 摄像大哥很会来事地将镜头推进,给唐重的眉眼切了个大特写,背后映着万家灯火,画面中漂泊青年的孤独感更浓烈了。 「谢谢唐先生!」记者忙着回去赶稿追热点,朝唐重匆匆致谢,又到摄像机前查看过素材后,满意地带着其他工作人员离开。 本以为这次採访,不过是他下河救人事件的尾声,却没想到,真正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序幕。 经过一夜的舆情发酵,第二天早上,清宁市电视台一档社会观察类栏目提档播出,当期主题就是唐重这段採访。 本就是当下热点人物,再加上后期煽情的旁白,以及画面剪辑加持。 唐重,这样一个孤身漂泊异乡,却又心怀阳光嚮往美好的清漂青年,直接打动了电视机前无数观众的心。 观众们搜遍了社交媒体,找不到唐重的帐号,便纷纷打电话给电视台,要求跟进相关后续报导。 从外头回来后,唐重的手机几乎就没安静过,社交应用消息、简讯音、电话铃声轮番响起。 身体的记忆让他知道如何使用手机,唐重便尝试着接了几通。 有公司打来,通知他由于连续翘班,被正式辞退。 有好久不联繫的朋友,问他是不是红了就不认哥们儿了? 而更多的,是不知从哪得到他号码的狂热观众,在电话另一头激动告白。 唐重被弄得有些懵,从没料想过,这个世界的人,对待他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能如此热情和疯狂。 他不太适应,更无法理解。 于是,在手机很快没电自动关机后,唐重便将它放进抽屉里,打算以后也不再使用。 「哎呀,不得了啊!」胡大妈刚买菜回来,连菜篮子都没顾得上放家门口,就匆匆上到楼顶来表功。 「听门卫说,一大早就赶走了七八个想闯进小区看你人!幸好我跟门卫熟,让他可得看紧些,别让那些人熘进来!」 唐重点头致谢,但还是有些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要来看我?」 「当然是因为你红呗!」胡大妈只当是在开玩笑,忍不住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把。 这孩子明知故问,还想着拿阿姨寻开心。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总觉得唐重比以前顺眼了很多,都变得更加有礼貌了。 咕咕……唐重的肚子被晃得叫了一声。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天一夜,除了鱼汤,他啥都没吃。 「哟!没吃早饭吧?」胡大妈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再想到此前电视里的画面,一时间爱心犹如黄河水泛滥。 不由分说,她已经拽着唐重的胳膊,朝楼梯口拉。 「走,阿姨给你做好吃的去!」 # 不等唐重吃完饭,胡大妈家房门上便响起敲门声。 这一回来的,是电视台另一档访谈栏目的编导。 听说要邀请他去电视台录制栏目,唐重有些牴触,婉拒道:「这里的许多东西,在下还不太明白,怕给大家添麻烦。」 「怎么会!只要唐老师肯答应,其他事情都包在我身上!」 编导诚意满满地拍了把胸脯,担心自己的话没分量,又看向一旁的胡大妈,企图多搬一位救兵过来:「阿姨,您肯定看过我们节目吧!」 胡大妈手里虽忙着织毛线,耳朵可听得真真的。 这年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平时跟老姐妹们出去拍照,她都不是最惹眼的那个,要是把上电视的机会给她,足够在姐妹面前炫耀好几年! 只可惜,电视台找的是唐重,又不是自己。 「哎!我看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来请我的!」只怕是胡大妈有心,电视台无梦。 编导心思活络,立马从她酸熘熘的话里听出了名堂,随即转变话头:「那就一起去呀!您作为唐老师的好邻居好房东,当然可以一併上节目!」 胡大妈! 下一刻,唐重面对的就不仅是编导的软磨硬泡,还有胡大妈的推波助澜:「阿姨都活大半辈子了,还从没上电视露过脸呢!就当阿姨求你了!只要你帮我这一回,以后想吃什么好吃的,尽管跟阿姨说!」 看着胡大妈恳切的眼神,本心纯善的唐重有些动摇。 重新思量了半晌后,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艰难道:「好吧,晚辈依您便是。」 # 两天后,到了跟编导约定好的日期。 胡大妈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沖天丸子头上扎着假髮圈,脚下还特意穿了年轻时的红色高跟鞋。 第122页 反倒是唐重,黑色羽绒服配牛仔裤,浑身上下一点亮色都没有。 编导推门进到化妆间,看到唐重这身素到离谱的穿着,立即叫来服装师想办法。 不一会儿,服装师推来两个带轮的衣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全是男士衣服。 大致看过唐重的身材,服装师挑了几身想让他试,却只见唐重的眼睛,一直盯着角落里一套微微起皱的汉服。 「不好意思唐老师,那是别的栏目拿来的,还没熨烫呢。」 「不妨事,在下从前穿衣都不需要熨。」 「这……」服装师有些摸不着头脑,转而望向编导。 编导生怕唐重临时反悔,赶紧同意:「听唐老师的,喜欢就穿上试试!」 几分钟后,唐重从更衣室出来,化妆间里的众人几乎都倒抽一口气,目光落在唐重身上,半天错不开眼。 只见一袭白衣郎君,翩然扶风而来。 起初唐重穿着羽绒服,倒还没觉得有多特别,现在换上汉服,他骨子里的收敛性情,和举手投足的守礼仪态,让在场的人都差点以为,他就是从古画上跑出来的。 胡大妈也看得入神,没想到自家楼上,原来住了个这么精神的小伙。 接下来的节目录制非常顺利,唐重穿上汉服之后,整个人也变得自在许多。 主持人随机应变,以为唐重是汉服爱好者,便问了一些古代服饰的常识问题。 唐重不仅一一答了上来,还非常专业地讲解了许多古时民风民俗,直接将节目的质量推上了新的高度。 栏目播出后,立即在网络中引发了一次大规模讨论。紧接着,又陆续有省级电视台和网络文史节目,专程过来登门邀约。 对于这样一个对古代民风民俗信手拈来的人,各路媒体都如获至宝。 观众们也惊喜地发现,唐重犹如一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他对古代社会的了解程度,甚至比许多专家还要深刻。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名字已经多次出现在社交媒体热搜榜上。 许多网友都以为,唐重本人以及背后的团队,肯定是营销高手,热衷在各大媒体平台买热搜、博眼球。 而只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这位唐老师,不仅言行举止像古人,甚至连手机都不用。 某天,两个银行的工作人员费尽辛苦找上门,跟唐重谈起信用卡违约的事情。 自从挣到一些钱后,唐重便托胡大妈帮忙,买下了她家对门的这一户,从楼顶的出租房搬了下来。 「唐先生您是名人,要是信用卡里的债务一直不还,对您的声誉也不好。再说,您现在也不是缺钱的人,对吧?」 唐重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一番记忆之后,才后知后觉点点头。 这些日子比较忙,他差点忘记,这副身体的原主人,还有一些债务没有了结。 将银行的工作人员们请进门后,他在一堆旧物里,翻出了早已没电的手机,等重新充电开机,他才查清楚信用卡里负债的金额。 「各位请稍坐片刻。」 说完,唐重转身进入卧室,一会儿吭哧吭哧拖了两个大木箱出来。 「这里面是在下近日攒的家底,应该足够抵债了。」 工作人员们凑过来,看着眼前不知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雕花木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鼓起勇气打开盖子,看清楚里面东西的一瞬间,两人实实在在傻了眼。 只见左边木箱中,满满全是百元大钞。但并没有百张一捆整理好,而是松散地堆叠在一起,鼓鼓囊囊堆了一大箱。 而右边木箱里,全是银晃晃的一元硬币,也扎扎实实地堆了大半箱。 「两位看差多少,直接拿去便是。」唐重诚恳说道。 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有苦难言。 这年头,用钞票的人本就少,更别说存一大箱子硬币的。 看样子,这回他们是碰到了硬茬,知道不能拒收人民币,便专门拿硬币来找麻烦。 工作人员极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幽幽吐槽:「唐先生喜欢囤现金的习惯,还挺特别哈!」 唐重微笑颔首:「抱歉,在下不习惯使用手机,只好平时存着这些银票和银两,有劳二位了。」 工作人员无奈嘆气:我们谢谢您叻! 作者有话要说: 正儿八经完结啦! 谢谢大家三个多月来的陪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