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仙君的宠鬼日常》 第1页 [仙侠魔幻] 《无情道仙君的宠鬼日常》作者:棠落九尘【完结】 文案: 八百年前,楚宁是千娇万宠的公主殿下,倾世绝伦,求娶者排到琉月王城五十里开外,却偏要招惹容澈这位清傲孤高的无情郎君。 不论她是撩拨生扑,还是爬墙上树,这人对她始终一副冰冷无感的样子。 一夕之间,琉月亡了国,昔日的小公主也化作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只不过在诸多脑残粉的吹捧下,成了三界中无人敢惹的田园系鬼王。 别的鬼作天作地打打杀杀,楚宁种地美容美髮,将恶鬼盘桓的灵溪谷过成了世间桃源,险些忘记了当年那位无情郎君。 数百年后,在她下场处理关于自己的粉黑大战时,竟偶遇了这位已经飞升成仙的老熟人。 只不过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比如这人竟开始对她笑对她好,对她捨身相救还试图以身相许...... 她百思不得其解时,三界中关于二人的各种传言开始漫天飞舞,正当她欲澄清真相,这人却长臂一挥将她搂进了怀中,温热的气息在耳边传来:殿下,是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小剧场】 从前,怀中人娇软纯稚,容澈却视若无睹,冷冷道:「殿下可摸够了?」 随即,爬墙而入的小公主直接被他扔在了地上...... 后来,楚宁不过与旁的鬼多说了两句话,夜间缠绵时便听得男人红着眼道:「殿下如今真是出息了。」然后楚宁当晚便被百八十遍了...... 「古灵精怪娇软鬼王x孤傲持正无情仙君」 1v1,sc,he,追妻火葬场 日更、晚九点、有事会请假,保证不坑! 排雷: 1,非传统神怪文,日常为探案,并行发展感情线;所有案件都有逻辑可循,后期会交代,介意勿入 2,三界背景设定为仙、人、鬼怪,女主的设定属于作者私设(后期会解释),勿槓 3,会穿插写回忆,开篇时间点是现在,不喜慎入 4,第一次写文,文笔小白、人设把握不好、逻辑不顺、故事情节弱之类,万望见谅 文案写于2022.2.18 内容标籤:强强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宁,容澈┃配角:洛离,顾衍,沈晔,雪兮,沉珏┃其它: 一句话简介:种田鬼王x火葬场来的仙君 立意:宁为心折 第1章 莲叶浮尘(一)(已修) 鬼中清流…… 太清境重华殿中,一众仙君皆喑声不语。 位于上首的执事仙君长庚眉心微蹙,他目光扫过殿内诸仙,「当真无人前去?」 余下众仙却依旧保持沉默,似乎都不愿与这件案子沾上关系。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可是牵扯到那位的,若贸然领了,只怕还未踏出这太清境的大门,三界中的口水沫子就能活活把人淹死!他们可不想平白做了这炮灰,爱谁谁去,反正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长庚心中明了,亦垂眸不语。 他与殿中诸位共事已久,自是知道他们底下个个都修出了副七窍玲珑心,乃人精中的人精,只怕任他如何施压,也都不肯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其实此案并不难,甚至可以称得上容易,只是却与一女鬼有几分关系,为此三界中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这只鬼,怎么说呢,是这千怪万鬼之中,一位赫赫有名的异类。 相传她乃千年以前,中原一琉月古国之公主。 传闻这位公主殿下绝顶聪颖、能歌善舞,又冠绝群芳、似九天神女下凡,见之者无不倾心,尚未及笄,前来求娶者早已排出了琉月国五十里开外,浩浩荡荡俨然当时一道奇观。 王与后更是娇宠万千,唯愿其一生肆意畅怀,无忧亦无虑。 然而好景不长,王后仙逝,王终日不思政事,邻国趁机作乱,在公主殿下及笄当天,战火从宫中晚宴燃起,以势不可挡之阵遍及举国上下。 于是在漫天烟火中,琉月亡了国。 与琉月国一同消失的,还有这位公主殿下。 有人称公主为世外高人所救,自此忘却红尘、隐于山林;又有传言说公主早被当年之邻国君王所掳,成了后妃、困于金殿之中;更有人言,公主殿下在国破之际跃下宫前殿时,由上苍开恩飞升仙去了...... 随着时间流逝,这位名动一时的公主之去向亦成了不解之谜,世人爱之心切,又怜其身世,故而存了一丝期冀:他们的公主或许还活着。 甚至期间,还传出公主亡国之际所为的两件惊诧众人之事。 一是公主以弱质之躯,带领百姓智斗官兵,是以在这场琉月上下无一倖免的惨烈战事中,一方偏僻村落的百姓却奇蹟般地全员存活了下来,安然无恙。 二为公主凭一己之力,将在琉月王宫肆虐横行的数百官兵悉数除去,虽为一巾帼女流,却不输鬚眉男儿。 这样一来,对这位亡国的公主殿下,众人除了先时的倾慕,渐生出些尊崇与敬仰之意,又因怜其身世,思其下落,由那方村落开始,众人纷纷在民间为其修祠堂、立小传、塑雕像,风靡世间。 直到—— 数年后,一位与公主殿下极为相像的红衣女鬼出现在了琉月王宫,流连不去。 世人才终于愿意相信,公主已死,传言不过是妄言。 第2页 随即大家又有了疑惑,那方邻国国君早在公主失踪三年后,便在世人的指责唾骂中退了位,不多久便上了西天,就连墓穴都被人踏平了,邻国亦随之倾覆。所以,他们的公主化作鬼,却又是为何? 要知道,这天道轮迴皆有定数成规,人既死,魂归羽渊,再入六道轮迴,皆是如此。若有那仇怨深重、不愿离去之人,化作鬼留待世间也不是不行。可似公主这般,倒颇叫人意外。 谁知公主听闻众人疑虑后,竟认真地思考起这个与「我为什么活着?」同样发人深省的问题来。 是啊,她无仇无怨无牵无挂,又为何还要盘桓于这世间流连不去呢?思索了七七四十九日仍旧没想出个所以然后,公主殿下便作出了个震惊四座的决定:她要前往那羽渊,去投胎转世! 这可了不得了! 投胎转世或许对于人来说并不难,可对一只盘桓世间数百年、受人香火祭拜又命格高贵的鬼来说,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必须跳下鬼怪丛生的羽渊寻到那鬼门,经受九九八十道鬼火,方能站上那方转世灵台...... 此事传出后,世人大为惊惶,纷纷跑到公主祠中哭求公主留下,声泪俱下、哭天抢地,场面一度混乱无比......公主本已快到了那羽渊边上,在途中生生被追来的民众哭求着折返了回去。 事后,众人仍旧不放心,担心公主哪天又动了这念头,便越发勤谨地去那祠中供奉祷告,诉说公主对这世间的重要,甚至于特意制造了些麻烦以求公主解决......直到他们的公主殿下明确称不会如此时,才稍稍作罢。 不论如何,终究这世上又多了一位身份贵重的女鬼。 众人也依旧仰慕爱戴着他们的公主殿下,甚至比以往更甚。 就好比,谁能想到一只鬼的宫祠修建得比世上绝大多数宫殿更为华灿富呢?就连前来参拜的信徒亦越过了彼时几位功绩卓着的仙君,甚至公主祠的信徒比别家的都要勤恳执着上许多......比比皆是,数见不鲜。 此番过后,连天上的仙人、地下的鬼怪也都知晓了这位公主殿下,惊诧不已,争相查探拜会,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其中就有关于一位天上的仙君的。这位仙君新近飞升,因年轻气盛,又自恃甚高,得知自己的庙宇信徒竟连公主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时,一气之下直接跑到公主府邸门口,扬言要与公主决斗! 公主知晓后,只淡淡扔下句:「待着。」便不见了踪影。 那仙君亦十分固执,也不离去,在门外生生待了七日七夜。 到第八日时,这位仙君却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破了门而入。谁知他发现公主将他撂在一旁竟是为了......教鬼读书识字,还领着他们耕织劳作,品茶插花......将恶鬼盘桓之处生生过出了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 他脸色怪异,心道这他妈还是鬼吗?这活生生的是活得比神仙还神仙的怪人......这位仙君一声不吭便走了,也再没提起过这事。 不过,众人通过此事彻底认识清了,公主殿下的确堪称鬼中的一股清流! 没有丝毫身为鬼应有的样子就罢了,甚至还有种带着众鬼从良、变革鬼界的魄力。要知道,即便是有些天上位望隆崇的仙人、人间声势煊赫的帝王都无法做到公主殿下这般,更何况她不过是一只鬼。 方知是非善恶、神神鬼鬼,远非几重身份,只言片语就可分明的。世上不乏道貌岸然的仙人,亦有心思纯善的鬼怪,只看愿意如何对待了。 至此,公主殿下也一举成了三界众人最不愿招惹的对象。 原因无它,单纯是害怕被骂...... 在众人以为会这么僵持下去时,殿内传出一道清冽人声,如松如竹,若鹤立玉林,只可遥遥远观。 「无妨,我可以去。」 话音刚落,众仙朝殿中一看,先前空闲许久的地方,立着一位白袍仙君,虽容色无双,却面目沉静,神情冷淡。 原来是容澈仙君来了。 诸仙一喜,若是这位,那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三界之中,谁不知容澈是出了名的冷面菩萨,软硬不吃!凡经手之案,无论仙人鬼怪都讨不到半分便宜,却也正是因此,成了三界之中公允无私的代名词,凡所至之处,无不闻风丧胆、寸鬼不留。 饶是如此,容澈其人却备受三界女子瞩目,他清俊冷淡的面容、纤尘不染的气质、不苟言笑的举止,皆让众女子为之神魂颠倒,高居最愿与之一度春宵的仙君榜首数百年...... 不过他本人却对这些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数百年来孤身一人,是以日渐成了众人口中的无情仙君。 「只是,大人的伤势可好全了?」殿前传来长庚的询问。 此言一出,诸仙又开始面面相觑。他们忘了,容澈数百年前曾为南境一杀身恶鬼所伤,是以才会闭关来晚。 所以这位就算有伤在身,也要出面应下此案,莫非是因这鬼的缘故? 「已无大碍了。」容澈淡淡答道。 众仙不由得又多看了容澈几眼,见他面目淡然,神情自若,也不好加以反驳。 长庚却似还在思量,垂眸不语,目光扫过殿内,方道:「大人此去,望多加小心,我已通知了苍梧大人,若有急便传信于他,可前来相助大人。」 「有劳。」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第3页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2章 莲叶浮尘(二)(小修) 「不知仙君方…… 莲叶镇是近百年来才兴起的一方小镇,坐落在青绝山脚下,是以在世上大多人记忆中,这个名字还相对陌生。 及至莲叶镇声名大噪,还要得益于两桩事:其一是常开不败、恍若神迹的池中莲花;其二则是名动天下、姿容绝伦的美人。 据说就连人间帝王也曾为了亲睹一番这美景美人,而不惜千里跋涉来到此地,更不消说余下的纷纷效仿、慕名而来的游客才子了。 即便传出了那些事,也丝毫没有削减众人来此处的热情,近日来到莲叶镇的人甚至远超过了以往。 楚宁抵达镇上时,天边的最后一丝余烬也暗了下去。 华灯初上,长街两侧皆为各式店铺簇拥着,来往行人纷繁不绝,好不热闹。 楚宁走在街上,渐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这长街之上,着锦衣华服的天家贵胄、粗布素袍的平头百姓,乃至寻常的贩夫走卒、街头巷尾的流浪汉......都是有的,只除了——年轻女子。 是了,若这种情况下连她们也大摇大摆地上街,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招那「东西」找上门吗?不过,这莲叶镇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即便出了这样一桩案子,也依旧有这么多人不顾性命前来。 她正疑惑时,几位衣着不俗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连发出了几声不低的嗟嘆。 「也不知这今年的品茶会究竟会如何。可惜了,即便如时召开,也再无这灵动美人可瞧了!」 「可不是,这三年一次的盛会,竟就被这么件糟心事儿给毁了,也真是扫兴。听闻这批採茶女,皆为这司茶局千里挑一而来,精心准备数年,不想竟全失踪了!」 「诶,我还听说,这件案子,是那位公主殿下所为!如今她紧闭府门不出,岂不正坐实了这一点!」 「哼,真是最毒妇人心!要我说,这位公主必是个奇丑无比、满脸皱纹的跛脚老太婆!什么话本戏文,那都是编出来骗人钱财、蛊惑人心的!」 「......」 他们说得热烈,并未注意到身前已立了位身披斗篷的红衣女子。 「敢问,司茶局怎么走?」 诸男子只闻这声音细软娇柔,乃平生所见,不待反应过来,答案便已脱口而出了。 「多谢!」楚宁说些,将帽檐揭下,朝诸男子灿然一笑:「对了!人家也没有多难看吧,至少也不是老太婆嘛!下次要记得哦,不然本殿下可就要生气了!」 话音刚落,女子便消失在了长街上,余下男子们傻立在道路中央,面面相觑。 ******* 司茶局在镇外七八里处、一方临湖而建的院落中。而那方湖泊,似乎也正是镇上莲花长势最为繁茂、景致最佳的那处。 楚宁去时,院子里已空无一人,晾晒的花瓣、莲叶与採集的露水杂乱地放在地上,现场似乎还有作过法的痕迹。不过,因仍是夜间,再加之时日已久,她一时并未寻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楚宁目光从湖面大略扫过,似乎知道了那「东西」的意图与凭藉。虽已过夏至,湖中莲花仍旧热烈地盛开着,声势浩大,极尽繁华。只是这方圆百里,除了她,恐怕再无人有心思前来堪赏这花与景了。 正待她欲走近了看个究竟,湖面忽有道黑影晃动,惊得花与叶阵阵颤动,亦搅乱了一湖静水。 楚宁还未及细细思考,身子已下意识跟了前去,这才发现,湖上还停着几条船只,只不过因夜色已深,再加之湖中莲叶的掩映,才尚未没被她察觉到。而方才的动静,似乎是有人进了这船中! 她落在一条船上,想要辨认出那黑影的具体位置,不料从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嘴捂了个严实。 「你......」 「别出声,有东西。」 果然,船外立刻出现了少女的叫喊声,又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了有节奏的清脆铃音,随着外面之人的挪动而不断作响,然后渐远、渐息。 这便是那传闻中吃人的「东西」? 待声音彻底消失,身后的人也将手松开了,似乎想要离了船去跟上去。 她下意识将那只手抓住,想知道这人的身份,谁知他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意图,轻易便躲开了并出了船舱。 楚宁心内一惊,越发想追上这人,谁知从船中出来的太急,双目一阵眩晕,脚下没有站稳,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落入了水中。 湖水肆意流窜在四肢百骸间,连唿吸都要被占据了,楚宁却记起了过往的几件旧事。那时她尚是众人怜爱的公主,尚不会水,唯一的那次落水也被人立刻救了上来,只是现在.....湖水该是凉可噬骨,她却捕捉不到丝毫寒意。 也是,不过是游荡人世的鬼魂,还说得着什么冷暖。 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潜入了水中,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抹不动声色便足以搅乱世人心绪的红色游去。男子清俊的面容平静如常,却在触到人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楚宁勐的睁开眼,全身思绪在此刻凝住,无法相信眼前若神明般临近自己之人。 怎么会是他? ...... 醒来时,楚宁发现自己正躺在方才的舱内,衣物已尽干了,无丝毫不适之感。悠扬的笛音从外面传来,伴着船身的微微摇曳,以及若有若无的花香与虫语,让阴晦诡谲的这夜平白生出了几丝暧昧。 第4页 楚宁掀开船帘,见男子侧坐船首,白衣胜雪,长发垂身,月华在他眉间洒下点点银辉,露出沉静如水的墨色眸子,清逸出尘远若画中仙,却又同这笛声一道落在心间,只余了一片明净淡然。 她有些恍惚,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千年之前。往昔朝暮仍在眼前,只是长日已逝、沧海桑田,再不似从前了。 「醒了?」容澈的声音响起,是与那笛声不一样的清冽。 「嗯」 楚宁还想问些什么,却发现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侷促,容澈沉声道:「我是为这镇上稚女失踪一案而来,方才被带走的是我座下仙使扮成的女子,虽应无大碍,只是这会儿.....我该去寻他了。」言罢,他面上浮现几抹异色,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方才被带走的姑娘竟是他的人扮的!这么说他今夜出现在此地,还真不是巧合,反倒是她的突然出现,险些坏了这场精心设计的局。 「抱歉,我不知道这些。那现在......」楚宁一时有些无措,他设计引那「东西」现身,却因自己的缘故没能及时追上去,眼下人已被带走,若再要去寻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无妨,我已在那仙使身上施了追魂术,不多时便能追上。」容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又道:「若是殿下无碍了,我便去寻他了。」 楚宁心中顿了一下,所以他之前是为了等自己醒来,他在怨自己? 「殿下?」许是她迟迟未做回应,男子沉静的声音再度响起。 楚宁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摆出一张她惯常的笑脸,「我也是为追那『东西』来的,不知仙君方便捎我一程么?」 船身不大,两人也相隔不远,楚宁借着月光甚至能望见面前之人墨色眼眸中属于自己的那抹异色,却看不见其中有丝毫波澜,一如从前。 待楚宁正欲将脑中的百八十条理由余他细细道来时,只听得容澈淡淡答了声「嗯。」 这么容易便同意了? 楚宁有些诧异,若是在以往,即便是她绞尽脑汁死缠着他,他也是不会答应的。他一向不喜女子近身,便是无意间碰了也会恼的,现如今却是怎么了?都说这如今的仙界民风奔放不拘小节,难不成竟是真的? 「好,那我们得赶紧去了,否则你家那位小仙使可真要倒霉了。」 容澈亦点了点头,又向她说道:「殿下,冒犯了。」 楚宁还未细想这话,便发现她身子已到了半空中,俯拾即是的是层叠的云团,不时闪过几点微弱亮光,但更多的是漆黑一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小臂上多出的一只大手,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若论冒犯,先时她落水,容澈为救她早在水中抱过她了,如今这更算不得什么了。楚宁是一向不在意这些,不过没想到即便过了千年,这个人还是照常的——迂腐不化。 第3章 莲叶浮尘(三) 殿下这些年倒是稳重了…… 他们按显示的方位寻过去时,发现那地方就在邻近的一座山上,只不过似乎是被施了什么障眼法,才让他们在空中颇费了些功夫,未能即刻找到。 为免打草惊蛇,二人落在了半山腰的一片树林中,欲步行过去。只是尚未走多远,便远远瞧见其中一棵树上绑着一个人,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楚宁皱着眉将他解开,这才发现这人的外袍虽已皱乱不堪,却不是普通的料子,袖口以金线点缀,腰间佩玉色泽莹润,容貌亦称得上端庄秀丽,想必不是寻常之人。 她还欲在这人身上搜出些什么,却听得身旁之人道了声「殿下。」 楚宁转过头来,见他面容依旧,并未瞧出何变化,只是目光似乎地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这人兴许与这山中怪物有关系。」楚宁将那男子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对容澈说道。 方才在半空中时,并未见到这附近有什么人家住户,此人又形貌不凡,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他是被那「东西」抓来的。 只是,为何会是男子?那「东西」不是只抓小姑娘? 容澈亦回了声「嗯。」 楚宁望着他,脑中倏忽闪过一个答案,「他不会是——」 「不是。」 没想到她还未说完,便被否决了,语气坚决。好吧,她不过刚好想起了那位男扮女装的仙使,说起来二人能找到此地,还要多亏了他的大义捨身。 楚宁自知失言,便主动闭上了嘴,别开脸往四周看去。 林空夜深,朦胧月色中唯见树影重重,依稀可闻见簌簌树叶作响,却在风止后更显寥落,是山中惯常的幽静。 若不是有事在身,恐怕她早就找了棵树上去见周公了,只不过她打的如意算盘似乎就没有能实现的。便如此时,躺在树旁的男子突然就有了动静,开口说了些什么,断续吐出几个字来。 「六姑娘......你.....何苦......我......」 「你说清楚,六姑娘是谁?」楚宁忙走上前去,欲听个清楚。 「六姑娘......」只不过这男子似乎仍在昏迷中,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殿下,先继续往前吧,这人既昏迷着,一时半会儿当不会醒来。」容澈在一旁道。 见状,楚宁也只得作罢。她起身,见容澈施了个护身罩的法将这人隐去了身形,继而又一言不发地往前行去。 第5页 四下僻静无人,唯见一白一红两道身影缓缓前行,一路无言。 楚宁心中却颇不平静,这样似乎回到了从前。彼时她尚不是一方鬼王,容澈亦不是受人景仰的仙君。她时常去缠着他、给他添乱,乐此不疲,而他最初时总是被惹恼,到后来便恼都没有了,只是不理她。 那时她便想明白了,容澈自小修的是君子之道、帝王之术,视德礼修养为至上品格,自然是不喜她这个没规没矩、不学无术的公主殿下了。 只不过她一直还以为他们以后会有机会时日好好相处,不曾想...... 「你、你做什么?」楚宁身子一僵,低头看自己突然被扣住的手腕,从方才的思绪中收拢了心神。 「殿下仔细听。」容澈面色肃然,示意她辨认这林间的异常。 楚宁虽心存疑惑,却也不敢大意,方才是她走神了。她沉下心来去感知这里的怪异之处,不多时,便有了答案。 是笑声! 细碎的、轻盈的、女子发出的阵阵笑声! 从这片林子的深处传来,虽然微不可查,却是真切存在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大概,不由加快了脚步 ,朝那声音而去。 随着他们愈加靠近,这笑声也愈为清晰。不多时,二人眼前便出现一方古朴宅院,大门紧闭,其上锈迹斑斑,院墙亦残破不堪,藤蔓疯长于上,甚是阴诡煞人。 似乎就是这里了,不过楚宁心中却生出几分异样的感受,她总觉得,这里面的「东西」是与她有关的。正犹豫着是否破门而入,容澈已握了她的手腕带她往院落左侧去了。 「她们不在这里。」容澈向她解释道。 「容澈,你还记得......」她想起另一件事,或许与这里面的怪有关。 「什么?」容澈停了下来,望向她的眼睛,似有不解。 楚宁想了一想,又摇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又或许,他也不知道答案。若是这样,便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容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这才移开,留下瘦削清冷的侧颊。 墙内的笑声更加肆意了,却不像是故意为之,反而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意味。两人寻了一隐僻之处翻了过去,却在见到院中情景时不禁愕然。 宅院之内,是与外面全然不同的一方世界。 楚宁在这三界之中虽被人尊称一声「公主殿下」,却也是掌管一方安宁的鬼王,这千年来除了种地养花教化鬼民,自然也见过了不少鬼的府邸巢穴,本以为自己对这世间魑魅魍魉已有了些见识,见到如今这个,才晓得学无止境、鬼无定性讲的是什么。 不是阴诡恶煞的深渊炼狱,亦非虚幻迷离的水晶宫殿,而似一副徐徐展开的写意画,苍山碧水,茂林修竹,其中芬芳自来、生机无限。身穿七彩纱衣的女子们三五成群,嬉戏作乐,宛若桃源再现。 原来之前的笑声,便是这样来的! 二人俱是一震,险些忘记要掩藏身影。 忽然不知从何处掉下一只纸鸢,正好落在他们脚边。随即又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二人遂顺势躲入一旁的竹林里。 不多时,一位着黄衫的姑娘便慢慢寻了过来,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 「咦,刚才是落在这边的呀!」她小声说道,目光在四周中搜寻着,却始终都没见到那只纸鸢。她正欲离了此地往别处寻去时,却听得身后响起女子清悦灵婉的声音。 「你是在寻这个的吗?」一红衣女子立在斑驳凤影下,手执一只纸鸢,朝那姑娘清浅一笑。 那姑娘怔怔转过头来,在看见那纸鸢时眼中霎时有了光亮,笑吟吟地说:「正是呢!」她接过那纸鸢,发现并无不妥,心中松了口气,「还好找到了,否则姐姐该要生气了!」 「你姐姐是何人,也在此处?」 「你竟然不知道吗?我姐姐是——」话还未说出口,她抬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戒备神色,「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告诉你?还有,你是何时来这儿的,我为何从没见过你?」她边说着身子慢慢往后退,似乎是想趁机跑掉。 「姑娘家家的要乖乖听话才好!」楚宁望着面前警惕的小丫头,正思考着是将她敲晕过去还是直接绑了,不想还未等她动手,人已倒了下去。 一袭月白长袍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容澈极淡的声音传来:「多说无益。」说罢抬手将这姑娘挪去了一旁,没有丝毫怜惜之意。 楚宁在一旁看着,都有点替起这小姑娘心疼起来。 不过没过一会儿,她便又睁开了眼,可眸中黯淡无关,全然一副听话人偶的模样。 楚宁知是容澈施的傀儡术起作用了,便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盘问:「你方才提及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姐姐她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她将我们接到这里作客,给我们穿好看的衣裳,吃可多可多好吃的,还陪我们玩,讲故事给我们听。我喜欢姐姐,谁也别想伤害姐姐。」 「我来时姐姐便在这里了,旁的我也不知道。姐姐身上的确有两个铃铛,不过是挂在脚腕上的,好像没办法取下来。我有一次想要偷偷帮她将铃铛摘下来,结果被她发现后还骂了我。」 「姐姐方才接了一位客人回来,正在后山设宴款待呢!不过那位客人似乎不太喜欢这里,连带着姐姐也不悦了起来。」 第6页 ...... 楚宁一一问道,这姑娘也就一一作答了,整个过程可谓流畅无阻,楚宁都觉得自己颇有些无用武之地。 「早回我的话不就好了嘛?年纪轻轻的倒是一点也不傻,什么都知道。这下好了,你就乖乖在这儿躺上一会儿吧。」楚宁将这姑娘安置好后,起身发现容澈正看着自己。 「我有说错什么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楚宁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人他已许久未见了,总觉得今夜两人相处起来有些......不太一样。 然而下一秒容澈却笑了,声色清浅,眉目疏朗,若松风玉露,丝丝沁入心府。 「殿下这些年倒是稳重了不少。」 这是在说.....她?楚宁面上有些不甚自然,若这话是从旁人嘴里说出的也就罢了,毕竟她究竟如何,外界之人其实并不真的清楚。可这又不是旁人,而是容澈,一个从来见到她都是皱着眉、离得远远的人,可如今却笑着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从前还没见容澈笑过。 「......你家那位仙使应该也在那儿,我们还是想想如何把他救出来吧。」楚宁又看了一眼面前之人,讪讪道。 容澈听后,敛去了笑意,稍加思忖,道:「若这姑娘方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应不会有生命之危。不过......大约会受些罪。」 楚宁点头,据这位黄衫女所言,那人将镇上的年轻姑娘抓来此处,并不是要来取她们性命的,是以也不会对女身的那位仙使下手。除了—— 他已然被发现了! 楚宁想到这里,先前心中的歉意便更重了。若不是她,说不定单凭容澈,那仙使早被救出了。 「那我们快去寻他吧!」她说着便下意识握住了容澈的小臂,欲立刻去救出那仙使。 身旁之人清瘦的身躯似乎怔了片刻,才听得他轻声道了句「好」。 第4章 莲叶浮尘(四) ......女装大佬…… 二人去到后山时,已是一炷香以后了。 「殿下今后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吧。」容澈沉着张脸,竟有些无奈,方才若不是他及时发现不对,两人恐怕到天亮都找不到这后山。 楚宁偷瞄了眼他的神色,认错似地垂下了脑袋,心中知晓这是自己迷煳得很还偏要带路惹出的乱子,却又有几分委屈,于是小声嘀咕:「方才你也没反对呀,你不是从未迷路过吗?」 她见容澈的目光淡淡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了一下,正欲解释几句时,却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陷入了思考, 她从前只觉得被熙熙攘攘一大片人围着太过不便,遂一直不乐意让人跟着,后来倒是有一位伶俐的姑娘到过她身边,只是没多久也不知所踪了。可容澈,一个从未被这等小事难倒之人,若没他,她今日恐怕连先前那片林子都走不出了。 「你便很好,若有你在我身边,我必定不会如此的。」楚宁如是想,也如是道了出来。 容澈听后似乎有些惊诧,抬眸没好气地道:「殿下高看我了,如殿下今日这般,我以为日后还是不要出门地好。」 楚宁听了,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也曾有人对她道过,连语气都如出一辙,却只记不起那人的容貌。 她正心内烦闷,却在下一刻见到面前景象时唿吸一滞。 山中有谷,谷内有溪,溪边长满花树,蔓延直至山间,唯见雪色一片,如羽似雾,纷飞不止。 这是......梨花? 楚宁有些错愕,从前琉月国中,种的也是梨树。那时她回到宫中,满目的苍夷景象,唯有绵延不绝的梨花照样开着...... 然而没有时间让她细细回顾了,溪边一座亭中传出了器皿落地的破裂之声。 小丫头站在亭子台阶之下,垂首候着屏风之后人的吩咐,瘦弱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 「还是不肯换?那就直接将她带到这儿来吧。」屏风后显现出一具纤瘦裊娜的身影,侧卧在美人塌上,发出与方才一番暴怒相异的慵懒娇声。 「是。」 不一会儿,人便被带上来了。 楚宁在看到这人的面容时还愣了一下,她下意识望向容澈,「这......不会就是你家那位?」 容澈并未回答她,可面上神色凝重起来,注视着亭内的一举一动。 楚宁打量那亭下之人的容貌,真真是位清丽绝伦、出尘不染的美人!那模样与身形,若不是她早先得知,她此时也难以分辨出这人的真实身份。不过看情形,他似乎还未被人发现。 「这位妹妹,我邀你来家中作客,只是想让你好好住上几日,与家中姊妹一道相伴作乐,并没有恶意,不信你问这里的其他人,瞧瞧她们都是怎么说的!」屏风后的人温言道,不经意间却带了几分娇俏。 果然,她刚言罢,四周便纷纷传来众人的劝慰声。 「这位妹妹,我们姐姐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不会骗你的!」 「是呀是呀,姐姐会待你很好的,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姐姐的好意!」 ...... 启玉立在屏风前,并不答话。他抬眼望见漆黑沉寂的天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按照约定的时辰,他家仙君早该出现了,可到现在都不曾有动静。 「妹妹好生狠心,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讲一句!」屏风后的女子似是有些恼了。 她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人的面孔,却在扫过眉眼时心跳漏了一拍。这样清澈坚毅的眸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怎的,她生出了一股冲动,便直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第7页 启玉见到了她的容貌,只怔了一瞬,便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先前被「抓」时,并未瞧见这女子的样貌,本以为会是个面目丑陋的女鬼,不想生得倒也还算整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灵气无比,似能将人灵魂看了个透。 「你为何不穿我为你备的衣服,不喜欢那样式吗?」女子细细打量启玉,发现竟比她还要高出许多,身长体纤,气疏质朗,只是身上的粗布麻衣显得颇为碍眼。 启玉回想起拿给自己的那件紫色纱衣,心内有些无语,他好好一个男儿,今夜作此扮相实属无奈,若再换上那种装扮,他还有何颜面?更何况那东西轻透无比,穿上就跟没穿上似的,他实在是无法容忍。 女子静静望着他,却始终不见他开口,倒也不恼,还生出了几分戏嚯之意,抚上了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 却见他毫无畏惧之心,反而一脸平静地说道:「你将我们带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的。」 女子听见此话,却笑了:「妹妹说笑了,我不过是看各位妹妹天真烂漫,也想要沾一沾她们的灵气而已,又不是要做什么杀人害命的坏事,为何你就是不信呢?」 启玉冷哼了一声,将脸侧了过去。 「实话说,我其实对她们并不感兴趣,反倒是你,倒真真令人意外,叫人......捨不得放手呢!」女子眸中含笑,却辩不清是真是假。 启玉却只当没看见,并不理会这人,脑中飞快思索着这话的含义。他目光越过亭外众人,再度仔细打量了这里的景致,渐渐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他是被「抓」来的,并未见过这宅子外边的景象,只觉得这里美得有些不太真实,像是人为造出来的一场幻境。以及四周的那些女子,她们既然也都是被抓来的,可似乎对亭内的这位颇为......敬重。 女子见状,笑道:「如何?这里是不是很美?」见他仍没有反应,便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便如同身在画中?」 似一股电流窜过全身,启玉只觉自己唿吸亦急促了几分,面庞微微发红,「你......不要如此?」 女子似乎得了什么乐子,捧腹笑着又回到了屏风后的塌上。 启玉方才被打乱了思绪,这会儿回想起女子方才所言,脑中疑惑似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思绪如泉涌而来。 如在画中?这里只怕根本就是幻化出来的! 那些被抓来的姑娘,也根本都不是人,而是鬼吧! 他随容澈于三界中驱鬼除怪数百年,曾听闻过鬼界有一秘术,以鬼骨入画,以画造境,引人入局。又有生局与死局之分;若为生局,则只是吸人精气并不伤及性命,若为死局,只怕这境中之人一个都别想逃出去...... 想至此处,启玉心内越发不安。他抬眼望向屏风后的女子,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她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过了今夜,你就都会知道了,仙君大人!」 启玉眸中闪过几分慌乱,别开脸道:「你认错了,我不过寻常之人。」 女子站起身来,掩面笑道:「仙君这是不打算承认了?也是,堂堂仙君,却为了一窥我这山中究竟,将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任凭是谁都不会认吧!」 随即转过身子,对谷中众人道:「姐妹们,大功既成,还扮这娇滴滴的美人作甚,倒叫仙使大人笑话得很呢!」 启玉望着众人,顿时生出不详的预感。大功既成?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还未全然反应过来,却在看见这谷中景象时生出一股噬骨寒意。 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美目倩兮的寻常女子,此时却纷纷褪去了人皮,露出狰狞丑恶的骨殖来,雪色山谷片刻间成了百鬼齐聚、烟燻缭绕之地。 启玉望着山谷中聚集的近千鬼众,心内越发惊悸。不对,若只是寻常幻境,是断不需如此之多的鬼的,除非她们谋划的是一场更大的局! 「你们想要的是莲叶镇?」他问出口的瞬间便被这个想法惊诧到了,可见女子面上无丝毫紧张之意,心内大惊,「该不会......」 话还未出口,忽传来一阵笛音,面目狰狞、□□喧譁的众鬼霎时亦平静了下来。众鬼一看,从树后缓缓出来一道清逸超尘的白色身影。 启玉定睛一看,知是他家君上来了。 身侧的女子愣了片刻,随即笑道:「哟,原来巴巴送上门的,倒还不止你一个!」 她好似丝毫不在意,又继续道:「不过这又有这么用呢,难倒你们看不出,此乃不可逆转之死局,即便是我自己,也是没办法阻止的。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事——」 「设下此局之人极度厌恶你们这些仙人,所以一旦涉足其中,这凡人兴许还有机会逃走,可你二人,却是断无可能的!如何,有感受到自己体内法力枯竭不济之象吗?」 启玉定定望着这女子,额间青筋清晰可见,她说的是真的。方才只顾与她周旋,并未注意到这些,此时他尝试了一番,却发现自己连半分法力都使不出了。 「快走,君上!」他朝容澈喊道。 「现在才想到吗?晚了!」说着便近身扣住了他的脖颈,令他无法动弹。 容澈见状,快步赶了过来,喝道:「放开他!」 第8页 「噢,容澈仙君真是好定力!都自身难保了还记挂着旁人呢?」女子说道,未露丝毫惧色。 容澈瞧见启玉眼中的神色,又向亭外看去,心中有了答案。 那些在闻见笛音之后、本该被控制住的鬼,此时却丝毫未受到影响,反倒比刚才更加暴虐了。他亦受到禁制,使不出法力。 「如何?发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此局已有百年之久,任凭是天皇老子来,也休想阻挠得了!你们还是想想如何向我求饶,兴许我还能考虑饶你们一命。」 四方天幕愈发阴沉,谷中现身的鬼乌泱泱连成一片,幽风阵阵,竟有了几分无边地狱的意味。 「所以,你将我们引来这里,只是将计就计?」启玉道。 想清楚这点后,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容澈与他设此计一探究竟,却未想早就为这女子识破、将计就计,他二人反倒困于此处无法脱身了。 女子听了,也不急着回答,只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想要替你们仙界查案呢?那你不妨好好期待一下,今夜还会有哪位仙君前来相救?」 启玉沉眸,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没有。 早先在重华殿议事时,便只有他家君上愿接下此桩棘手的案子,旁的仙君是一概不理的。若是此处的掌境仙君苍梧大人,兴许还有可能前来相助,只是他二人此时法力全无,怕是也使不了这传信铃求助了。 「就算来了,又能如何呢?不就同你这位容澈大人一般,束手无策吗?」 启玉生出了几分悔意,若他早些察觉,兴许君上还能抽身,只是此时......他望向容澈,却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莫非—— 一道清脆澄澈的女声打破了这沉寂的片刻。 第5章 莲叶浮尘(五) 披着美人皮的鬼骨…… 「哼,我当是平白污了我的名声,原来不过如此!」 紧接着,一袭红衣出现在夜幕之上,肌肤胜雪,黛眉明远,潋滟桃花眼,淬星的眸子盛着不可一世的凌人锋芒,立在苍茫月色中,只消一眼便叫人失了魂去。 随着她落在谷中,四周的众鬼亦主动屏退两旁,恭敬地给她让了条路来。其中大部分鬼并未见过她,也不知晓她的身份,只觉得这位红衣女子似乎是位厉害的人物,不敢怠慢了她去。 亭中女子见楚宁缓缓走来,身体一时僵住了,并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正是此时,启玉趁机从女子手中逃脱了出去,退至容澈身后,将方才所知之事一一告知了他。 容澈听后,面色沉了下去,不发一语,目光回到面前那抹红色身影上,墨色眸底似有流光汇入。同时唇边不自觉勾起,她这回倒是没有迷路。 楚宁来到亭中后,向容澈眨了眨眼后,又朝女子作了个揖,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闻道:敢问姑娘,是与我有何深仇大怨吗?」 那女子冷哼一声,扫了楚宁几眼,「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也难怪,只有你这般身份贵重之人才会满口仁义道德,却转眼将旁人生死不当回事,尽是假仁假义的虚伪作派!」 楚宁一愣,不明就里。她被诬陷行此悖逆不道之事,怎么自己还未开口讨伐,对方便此番恶语相向了? 等等,她说的是...... 「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楚宁端详女子的面容,却又着实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这人,但是那一双眼,却令人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女子厌恶地看了楚宁一眼,坐了下来,端起茶轻啜了一口,随即又饮了两口,才道:「所以公主殿下是特意前来兴师问罪的?」 楚宁定定看着女子的动作,面前之人竟与记忆中纤瘦的身影渐渐重合,可她们分别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你是......阿离?」 楚宁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不敢相信这人便是她一直以来记挂的那位。 洛离觉得面前这番景象未免太过可笑,她曾与这人朝夕相伴,为其做尽一切她想做的事情,最后甚至顶替其身份为她赴死......可如今,她便站在她面前,楚宁却认不出她。 她嘴唇勾起,眼中却半分笑意全无,抚上了自己的脸,「也是,难怪公主殿下认不出我,从前我那张脸,早在我顶替你引开追捕时便被毁了,怎么,公主殿下有意观摩一番?」 楚宁一怔,她只知洛离走后,便再也没回来了,这些年亦遍寻不得,却没想到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对不起......我并不知晓。」 「别,我可受不起,这都是我该做的,谁让我出身卑贱,让我生则生、要死即死,难倒不应该吗?」说着,她又看了一眼楚宁,神色不清,「不过殿下,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今日之局非你我所能及,还是收起你那多管闲事的性子,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我不顾情面!」 楚宁方才在一旁暗中窥探时,已对谷中情形有所判断,又见她如此说道,心中已经明了。 她望向洛离,眼中一片澄明,道:「若是我没猜错,整个莲叶镇都是你们幻化出来的吧。你们想要的是这镇上数万人的性命?」 此话一出,容澈与启玉二人皆是为之一惊。 楚宁先前便心存疑惑,这座骤然声名鹊起、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莲叶镇,究竟是因了传闻中的景与人,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9页 她先前落水之时,虽未十分确定,却也察觉到了湖水深处几点细微的不同。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感受,仿佛跌入了凝滞的时空中,激不起半分水花。 所以,那些所谓的「常开不败」的莲花,或许只是因为它们不曾存在过,所在皆为假象。 自然,那些失踪的美貌女子也都是假的,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鬼,混淆世人视听罢了。当然,他们能寻到此处,也是拜这些鬼所赐。 洛离看了面前女子一眼,说道:「殿下如今才想到这一层,不会觉得太晚了吗?」 楚宁心内一沉,果然是这样么? 「上万人?」启玉不可置信地说道,他虽猜到这莲叶镇皆为幻象,却没想到这幻象背后,居然会牵涉如此之多的人的性命。 「是,因这镇上的品茶会而来。」 她先前在长街时不过随口一问,到底未放在心上,却不想这其中真相竟是如此。 「他们并没有过错,你又为何非得要他们的性命?」 「没有过错就不该死了?这世上没做过错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着他们都好好活着?我乃鬼而非人,殿下还是留着这话去哄三岁小孩儿吧。」 楚宁心中嘆了口气,似有不忍,「可你未必就能得手。你别忘了,我亦是鬼。这方幻境所依凭之画,正是这宅院之内,若我将这些画中鬼骨尽数毁去,这幻境也就自然被破了。」 「此话当真?」启玉投来期许的目光,他与容澈失了法力,只能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消逝而这方幻境给人的压迫渐深,早已急的不行。 楚宁对上他的目光,道了声「是。」 此言一出,启玉面上松了口气。 「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就为了这些人,赔上了你自己,当真值得吗?」洛离定定看着她道。 启玉不解,问道:「你这是何意?」 「难倒你不知,这些鬼原本就在画中,你若将他们尽数除去,这画中阵法自然移至你的身上,彼时幻境虽破,可你自己亦要永生永世囿于这画上天地了。」洛离这话是对着楚宁道的。 启玉面露骇色,却只见这位公主殿下坦然道:「无妨,我已苟存了近千年,已是上天恩赦,就这么了结,也未曾不好。何况这世上,我已再无牵挂,自然也是可行的。何况,你不是我的对手。」 言下之意,便是无人可阻拦她毁了这幻境之阵了。 洛离面上愉色尽数退去,现出苍白的一张脸来,她虽设想到楚宁会出现,甚至一开始有传闻称这莲叶镇失踪案是公主殿下所为时,还顺手推波助澜过。她心内对这位故人,既盼着见,也盼着再也不见,只是没想到她在面对此事时如此残忍狠绝。 容澈却沉着眸子,直直看着楚宁,那双他从前再是熟悉不过的眉眼,如今却满是坚定,心内思绪不住翻滚。在他瞧见楚宁欲动手时,抢先一步拦在了她身前。 「不必了,苍梧仙君已来了。」 楚宁看着面前多出的月白广袖,愣了一下,不解道:「你如何知晓?」随即想起了刚才之事,又道:「难道是那玉印......?」还未及说完,她便瞧见容澈眼中的肯定神色。那必定就是如此了。 原来刚才容澈令她将随身玉印送去给林中遇到的那位男子,是为了通知苍梧!她当时还不解,原来容澈那个时候便察觉出这里的异样了。 想来那玉印乃仙家法器,又是容澈所持,即便这方幻境压制仙人的法力,却不会限制法器本身的效用,更何况那林子尚在宅院之外,离几近是阵眼的此处尚有些距离,那男子身上先前又被容澈施了法术,却是可以藉此传信搬来救兵。而那位苍梧仙君感知到此印,也就必定知晓了此处有异并及时赶来! 这一番安排不可谓不精巧! 只是楚宁心中却仍有些不安。 「可他如何救得出那上万人?他一旦入此幻境,便也就同你们此时一般了,更遑论救人?」她抬头看了眼天,「而且得赶在日出之前,否则这幻境便会自动封存,届时那些人只怕永远只能在这方幻境之中了。」 「我信他。」 楚宁在容澈脸上见到了熟悉的神色,这才往回退了半步,说道:「好,那我也信他。」 洛离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屏风后边,她侧卧于塌上,露出细长的双腿,不时拨动脚腕上两只铃铛,发出阵阵声响。 她好似对此番结果并不在意,扫过亭中之人,懒懒地道:「诸位,好心提示你们一下,与其担心那些不相干的倒霉蛋,还是想想你们该如何脱身吧!哦,特别是二位仙君大人,别怪我没提示你们,我这院里的姐妹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么俊的公子送上门来,怕是捨不得放你们走呢!」 谁知话音刚落,谷中众鬼一阵骚动,几只鬼拥着一位面目姣好、粉衣罗裙的女子过来。 「姐姐,便是她,不仅不愿褪了这身美人皮,甚至昨日还偷跑出去与男人相会!不仅感激姐姐予我们再世为人的恩情,还险些坏了姐姐的大事,姐姐您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那女子跪在地上低头垂泪,也不多加辩驳。 洛离看了眼女子,若有所思,「没记错的话,你小名唤做小六吧。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若你真喜欢那人,我为你抓了过来便是,不必如此躲躲藏藏的!我虽要你们替我办事,却也不想苛待了你们。」 第10页 那女子听了,却哭得更厉害了,一边说着:「姐姐我错了,是我不该生出这般妄想,我一定乖乖听姐姐的话,求您饶了秦郎,放他一条生路吧!」 洛离听了,嘆了口气,「我帮不了你。此局必成,非人力所能改,你先下去吧。」 那女子听了,知晓所言非虚,虽仍一副悲痛之态,却只是小声抽泣。 楚宁心有不忍,刚欲说些什么,只觉从天际忽然撕开一道口子,整座山谷都在剧烈震动,四周相继倾倒塌陷,烟尘瀰漫、木石横飞,众鬼亦齐齐哭号惊叫,场面混乱不堪。 她亦跌倒在地,挣扎起身时,面前递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见他似乎在说:「有人用自身修为冲破了这幻境,我们得赶紧离开!」 楚宁站起来怔怔点了头,又侧身去寻屏风后的人,却发现那里早就没了人影,连启玉也一同消失了。 第6章 纤云藏巧(一) 一起打怪吧! 楚宁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堪称简陋的木屋中,她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摆设,眸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莲叶镇查案吗?对,还有容澈,她后来遇到了容澈,他人呢?难道不是与自己一起? 楚宁轻敲自己的脑袋,试图记起更多细枝末节来,可稍一深入,又觉头痛欲裂,脑海里涌入的尽是些破碎的画面。 门在此时被推开,进来一个着素衣的男子。楚宁仍在床上,尚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对上那人的面孔,发现却是容澈。 「这是刚煎好的药,你趁热喝了。」 楚宁见他身前果然端着一个碗,犹冒着热气,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涩苦药味。 「能不喝吗?你不是不知我有多不喜喝药。」她自小体弱,从小到大不知喝了多少药,如今一听见喝药便口中发苦。「而且,我又不是人,这凡间的药对我也没用,喝它作甚。」 容澈自是知晓,将她脸上写满的抗拒尽收眼底,平静解释:「我们从那幻境出来后,你便开始昏迷,还不慎伤了脚,想来应是你先前落水时受邪毒侵了体的缘故。不过问题不大,只是我法力尚未恢復,先在此暂居几日。这药亦是我亲自采来的,虽都是些凡物,但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楚宁听了,越发混乱了。也就是说,她现在又病又瘸,身边虽有位仙君,却近乎没有什么用,甚至连自己在哪也不知! 「容我好好想想。」她说完便又看了看这四周,还试着动了一番脚,果然右脚传来一股酸胀痛楚,最后目光停留在面前这人身上。 这人所着的虽是凡间的寻常衣衫,却无法掩盖他本身的光华,宽肩窄腰,长身玉立,连面容都是沉静似水的,叫人不敢轻易亵渎了去。 楚宁慌乱中移开了目光,「那你可有蜜饯?否则我真的喝不下去,喝了也会吐的!」她这话亦并非在推脱,虽说这偏僻处很难寻到她要的东西,却也比喝下后全吐了的好。 谁知容澈听了,似早有准备般的,将腰间挂的一个锦袋取下递给了她。 楚宁怔怔接下,打开一看,居然是......糖。 呃,向来不苟言笑行事端庄的容澈仙君,竟随身带着糖,这若是说出去会有人信么? 压下心中的起伏,在身旁之人的注视下,楚宁只得乖乖把药喝了,随即剥了颗糖放入嘴里,她眸中一亮,是桃子味的。 容澈见她已喝下了药,便退出去了,余下楚宁一人在屋内怔怔出神。她方才亦想出去,谁知被容澈拦着,称她的脚还伤着、不宜下地走动。于是她便听了话,乖乖在这里......躺着。 不过她方才好像忘记问,莲叶镇现在如何,以及那夜的启玉、苍梧两位仙君,如今却是在何处、又有无大碍? 好似还有很多问题待她去解决,楚宁看了看四周,又恍惚觉得这样也不错。无人打搅,无事烦忧,唯有偷得的几日闲光,再加上一个容色出众的郎君,不过这位郎君若是不板着张脸、少些许肃正之色,那便更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容澈与老人的讲话声,楚宁还未听出个所以然来,那老人已推门而入了。 「姑娘,你可算醒了,都睡了将近两日了,可把你那位郎君急坏了!」老人鬚髮皆白,面容和善地说着。 睡了近两日?呃,容澈方才没告诉她这个。等等,「我那位郎君」?这、这不会说的是容澈吧。 「婆婆,您误会了,我与他并非那、那种关系。我们......」楚宁在脑海中搜寻着贴切的词彙,却发觉心头一片茫然。她与容澈算得上是什么呢?非亲非故,连朋友......都不知称不称得上,再说了,他们一个是世人尊崇洁净无瑕的天上仙,另一个却是备受争议避之不及的万鬼王,说出去又会有谁信呢? 「......没什么关系,就是路上碰巧遇到,随手捡来的!」 老人似乎没有没听见她说的,坚持道:「姑娘,你与那位郎君可是闹矛盾了?婆婆是过来人,都经歷过这些,有什么事情不肯好好说道?更何况那位郎君近日来不眠不休地照顾你不说,还亲自上山採药。昨日回来时,脸色都不太好,也不知是伤着哪了?」 伤着哪了? 楚宁刚才喝药时,只听得容澈说是他采的,便没多想,现在看来,容澈当初在那幻境中被压制得法力全失,又同她一道出来,她这么一只千年道行的鬼尚且受了伤,容澈大约也不会好很多,如今又要照顾她这么个不省心的病患......是她疏忽了。 第11页 难怪容澈今日总板着张脸,想来是恼了她嫌她碍手碍脚吧。 老人见她如此,略感欣慰道:「这就对了,若真有了误会,解开了便是。姑娘你模样生的好,那位郎君亦相貌俊朗、品行更是不必说,你们二人是极为登对的,若因了旁的什么缘故错失了姻缘,那便不值得了。」 楚宁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听老人说的,忽然冒出个「登对」,心中大惊,连忙否认:「不不不,我与他怎可相提并论呢?婆婆,我、他、他肯定、必定以及一定不会喜欢我的!」 楚宁倒不是对自己没得信心,她是对容澈没信心啊! 若是旁的哪位仙君倒还有可能,只是那是容澈,一个向来奉行大道至简、清心寡欲的千年木头仙,否则那三界流传的花边新闻里怎么都是些「又一个花容月貌的仙嫔沉沦于爱而不得的容澈大人手中......」的嘆惋中。连他们少时相识这等绝佳的套近乎理由,她都未从这位木头仙身上讨到半点好脸色,更何况旁人呢? 老人这回却听懂了,面上一派困惑表情,「那、那你们......」她话还未出口,门外恰好响起容澈的声音。 「老人家,柴火我噼好了,您出来看看该放在何处?」 「好好好,我这就出来。」婆婆答了,仿佛忘了刚才她所说的,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若是我再年轻个几十岁,说不定也会一颗心全扑到这位郎君身上了。」 楚宁也摆出张笑脸,勉强应了,才发觉对于一位头脑煳涂的老人,还是没得必要解释得太清楚。她心道:那是,容澈十四岁便才貌惊人了,她还帮着宫中女官们传过书信呢,只不过他看都没看就全仍了出去...... 也就是那次起,楚宁才知晓这容澈,大约是不喜这些情爱之事的。所以即便年轻了多少岁都没用的,木头就是木头,是不可能开花滴! 她摇了摇头,继续躺下,睡觉。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楚宁渐渐可以下地走动了,整日也乐的逍遥,只是却仍旧没有莲叶镇与启玉苍梧二人的下落。至少她是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的,也未见容澈告知她,是以楚宁才总算得知他们二人所在的村落是如何的与世隔绝! 在楚宁都快忘了这事时,村中却流传起了两件怪事: 其一来自邻近的一方小城——锦云城。不知因何缘故,接连有人出现渴睡、梦魇之症,人却无甚大碍,大夫也言并非得了病,只让好好休息。 其二仍是关于这锦云城的。却是有一户章姓人家,是远近闻名的高门,祖上曾官至宰府,只不过到了这一辈人口单薄,老爷夫人膝下仅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小姐自小体弱多病,是以常在闺中、极少出门,老爷夫人亦是疼爱无比,养到十六七岁亦不捨得将女儿嫁出去。 可奇怪的是,相传前些日子章府中来了位上门姑爷,正宿在这章家小姐房中。更为惊骇的是,这位姑爷虽英俊不凡、仪表堂堂,却镇日昏迷不醒,邻近一带的大夫都瞧了个遍,也得不出个究竟。有人疑心是被鬼怪附了身,便请了当地有名的道士前来,却依旧是无功而返。到如今,竟是有几分无可奈何了。 只是这章家小姐却似乎不愿放弃,日日近身照料,是以旧疾復发,近日已卧床不起了。 二人听了,略略思忖了片刻,便决定告别老人,前往那地一探究竟。 ******* 他们抵达锦云城时,已是黄昏时分。 刚入镇便瞧见一家客栈,灯火昏暗,大门紧闭。二人察觉有异,便去敲门:「掌柜的,还有客房吗?我们路过此地,想住上一晚。」谁知里边传出一顿叫嚷声:「满了满了,到别家去看看吧。」 楚宁心知这话有假,既是客满了,又为何从里间没传出一点声音来,反倒安静无比,分明在搪塞他们,不愿让他二人在此处落脚! 容澈道:「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楚宁气闷:「只有如此了。」 谁知他们接下来一连敲了好几家客栈的门,却都是与先前那家客栈一般无二的情况,都称客满了,令他们上别处去,像是在避着二人似的。 楚宁赶了大半日路,早累得不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河边寻了处石阶便一屁股坐下了,一边捶着腿一边没好气地道:「我看啊,他们哪是避着我们,他们怕是避着这城中的鬼怪吧。」 他们本也没把这城中出现的鬼怪放在眼中,来此处也是为了寻找那两位仙君的下落,若是这怪真来了,顺手收拾了便是,却不想刚来便被一众客栈拒之门外,连方才一路走过来的人对他们也是指指点点的......她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少经歷过,可是容澈也跟着她这般,真是气煞人也! 楚宁偏过头去看容澈,却见他眸光澄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静立在一旁。不知怎的,她心中的那股不平便也渐渐消散了。 月色微明,水光潋滟,人声亦渐远去,竟有淡淡杏花香传来,清清浅浅的撩人心弦。 楚宁稍一抬眼,瞥见容澈的素色袍子,想起一事,便问:「你的法力恢復了么?还有,你、你之前受伤了?」 容澈道:「只恢復了三四成。」随后一怔,方道:「无事,小伤而已。」 楚宁顿了一下,原来他真的受了伤,是同她出幻境时受的?还是后来......她本打算再问下去,却被前一句回復吸引住了全部思绪。 第12页 三四成了? 她曾听闻,容澈曾用不到两层法力便将西境山林中修行千年的鬼魅收服过,还毫髮无伤地从那鬼的地界里走了出来,连身上的白袍都是纤尘不染的,更不必提他这数千年来剷除的那些邪魔歪道了...... 虽说其中大部分是楚宁从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以及那些人间的话本里听来的,多少有些夸大赞美的成分,但也与实际上的差不了多少——论法力修为,容澈的确是她见过的第一人。如果真要说谁能与之有一抗之力,那应该就是那位了。 不过据她所知,那位向来不问世事、又漂泊不定,想要见上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楚宁上一次见他都已经是数百年前了。若是这二人对上,却不知谁输谁赢。不知怎的,她竟还有几分期待。 楚宁站起身来,精神抖擞道:「容澈君,既然如此,我们赶紧去除了这城中的鬼怪吧!」 第7章 纤云藏巧(二) 不是我非要同你共处一…… 楚宁从前便不少听闻这位的风流韵事,虽说大多是胡诹的,可也不妨碍她欣赏美人呀。她也正好沾沾这位的光、出出威风,反正她不必亲自动手,还能一窥容澈君的神采,真的不要太值! 楚宁笑嘻嘻地望着这位「美人」,不是,仙君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夜就不休息了,这怪惯常于夜间出现,正是捉拿的上好机会!」 楚宁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然而更难为情的还在后面,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容澈面前。 容澈挑眉:「看来殿下的五脏庙不太贊成。」 大约是这次在人间逗留的时日过久,又旧伤未愈,她这只千年的老鬼也不免沾上了几分人气。 三界法则如此,她也很是无奈。 楚宁只好回:「嘿嘿,还是容澈君说的对,我们还是先去寻客栈吧。」 没想到二人接下来到的一家名叫「月华轩」的客栈竟没有赶他们走!真是可喜可贺!接待他们的是位容色清丽、衣着素净的女掌柜,自带一股淡香,言语亲切,气质婉约。 女掌柜打量了番面前二人,觉得实在容姿出众,见其神态动作,不确定是何关系,便问:「请问你们是要一间客房还是两间?」 「两间。」 「一间!」 容澈投来疑惑的目光,楚宁顶着张笑脸迎了上去。 呃,这城中疑点重重,还是同容澈在一起要安全一些。万一半夜那怪来了,也好一同想个应对之法,别一时打草惊蛇、否则再去寻就麻烦了。反正两人共处一室,她是毫不介意的,前些日子两人也没少待在一处。 只怕容澈这个人就不这么想了...... 女掌柜面上一阵迷惑,又问:「所以是一间还是两间?」 「一间。」 「两间!」 这回轮到楚宁吃惊了,容澈这是同意了?她还以为依容澈那个迂腐不化的性子,这回是断然不愿与她共处一室的。 女掌柜娴静的面容看上去有些茫然,正好此时一个长相伶俐的小姑娘过来对掌柜道:「阿妩姐,咱们的客房只剩下一间了。」 阿妩听罢,只得道:「那二位客官,不妨就先将就一夜......」 楚宁偷偷瞥了几眼容澈的表情,见他似乎无甚反应,这才放下心来。容澈君,这回可不能怪我,不是我非要同你共处一室的! 稍微进过些食物后,楚宁很是乖觉地先行占了床,再去看容澈,只见他很娴熟地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闭目养神。 楚宁心中缓缓冒出一行字来:这人还当真是个木头。 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好歹她楚宁也是个千人追万人捧的美人,怎么一遇到容澈就如此......窝囊了呢?好吧,只能说明这容澈是正人君子中的正人君子,仙界克己守礼的典范,并非是她堂堂公主殿下不行! 楚宁胡思乱想间渐渐睡着了,直到半夜听到外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镇上作怪的东西现了身。见容澈双目合着,她便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欲一窥那东西的究竟。 那东西似乎身量纤细,走起路来十分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若非她一向睡眠较浅、易于受惊,恐怕也无法察觉到。 楚宁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朝自己这边而来,她正屏住唿吸欲破门去抓它个措手不及时,外面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子的叫喊声,惊恐十足,几乎将客栈大半的客人从睡梦中拖拽了回来。 楚宁心道不好,果然,她再推门出去,哪里还有那东西的踪影,只有几位睡眼朦胧、披头散髮的大老爷儿们在一旁骂骂咧咧、一通发火。 昨晚见过的女掌柜亦很快现身一一赔不是,称是店内小姑娘做噩梦受了惊,并未发生旁的事,令众人早些休息。一趟下来谦和有礼,叫人亦不便再说些什么。 楚宁在一旁看着,亦找不出有何破绽,若非要寻些错处,那便只能是这女掌柜一身上下太过整洁干净,连髮髻上的头髮丝都是一丝不苟的...... 见诸人都散了,楚宁亦折身回了房。 轻声将门关上,甫一转过身来,她便撞上了一个温热宽阔的胸膛,一时间晕头转向的,眼泪险些都出来了,好容易忍住,这才借着月色看清面前之人。 容澈皱着眉低头看她,「你何时醒的?」 第13页 楚宁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便是门,心中一惊,回道:「没多久。方才镇上作怪的东西现身了,只是让它给逃了。」 容澈面上似有几分歉意,「是我一时不察。」又道:「无妨,它既在这镇上盘桓数日,应会再度出现,彼时我恢復法力,当不成问题。」 这是在解释他方才没有察觉到?楚宁连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容澈君你的错!那怪机灵的很,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不是我一向浅眠、听不得半点声音,也未必能发现!」 她说罢,以为容澈脸色会好些,谁知竟更差了。楚宁不解,她可真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苍天可鑑!她望向容澈的眼睛,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霎时间,似乎在这经年不变的墨色中窥到了几分波动,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 楚宁还想再看仔细些,面前之人却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轻声道:「已经不早了,早些睡吧。」随即便转身回了塌上,回到了之前的姿势。 楚宁心中松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双颊发烫,不用看便知必定红的不行,呆呆爬回床上,脑袋里不知不觉间涌出了许多旧事,迷迷煳煳地又睡了过去。这一觉便到了天亮。 楚宁睁开朦胧的睡眼,下意识去看一侧的榻上,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她坐起身来忆起了昨晚的情景,不由得想,难道容澈昨夜受了刺激,一夜未眠、捉怪去了?不过这样的疑惑并未维持多久,门在此时被轻声推开,正是容澈。除此之外,还带回了热腾腾的早饭。 她睁大眼望着面前清香可口的清粥小菜,一时懵住了。这、这是容澈会带给她的?他何时如此体贴、近人情了? 见她愣着不动,容澈开口道:「先吃吧,稍后还要去章府。」 楚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今日二人的确是要去一探那章府究竟的,看到底是何方妖物在捣鬼,所以是担心她体力不支帮不上忙?不过也正好,这客栈中的饭菜她实在吃不惯,昨夜连筷子都没动几下。可眼下的食物,看上去似乎味道不错。她尝了一口,果然! 看来这如今的仙界果真非同凡响,连容澈这般的人都能沾染上几分烟火气,有了那么点儿人情味了。 ******* 章府在这锦云城中自是无人不晓的,这回楚宁没有再坚持,只跟着容澈一路寻过去,一路都未如何出声,连容澈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他们本想扮作道士进府的,却发现章府门外已聚集了十数位拦着不让入的各色道士。 原来这章府数日前还发布了奖赏令,若有能诊治好这位姑爷的病,则悬赏三百金。此令一出,附近的修道之人自是坐不住了,纷纷赶来欲得了那赏金去。 只是哪里这么容易,听闻那姑爷早先还能进些汤药,经道士一看,连出的气都快没了。于是这章家便又连夜撤了那奖赏令,可赶来的道士们却是不知。等到他们到了章府被拦着不让进时才意识过来,为此还大闹了好一顿,到今日缠着不肯走的人还有许多。眼下楚宁见到的这些人便是。 楚宁稍加思索,道:「不如,我们......翻墙进去?」 这章府中恐怕不知来过了多少自称神医术士、修仙老道的人,此时她与容澈前去,即便他们说的再真,只怕那章家小姐都不会信的,所以何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进去了再说!反正要是应付不来就跑,而且,还有容澈呢! 虽说还有其他的办法,只不过二人皆有伤在身,不宜过多动用法术。所以这已经是她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了。不过这种事情她做起来一向是得心应手没羞没躁的,只是不知......她看向容澈,想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只听容澈道:「嗯,不过要绕到东面去,离章家小姐的院子近些。」 「呃,好的。」看来是她多虑了,不过这种语气与安排,竟莫名地令她想起了一个人来,一个救她于危难、同她朝夕相处之人。不过楚宁很快又摇了摇头,大抵是她近日思虑过多,这里的,只有容澈。 为方便行事,他们直接隐去了身子,悄声来到章家小姐的院子。还未进去,便听见从东侧厢房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咳喘声,随即便是丫鬟的低声相劝。 「小姐,您再要照顾公子,也应当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大夫都叮嘱过您要卧床休息避免劳累的,再这么下去我们没法向老爷夫人交代呀!」 「是呀小姐,何况公子如今......您还是先保重身子的要紧!」 「......」 楚宁与容澈闻声,便知这里面的定是那位章家小姐了。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隐了身形,往那厢房而去。 第8章 纤云藏巧(三) 不瞒你说,我身边这位…… 章寅之垂眸不语,白皙清秀的面容上透着不正常的霞色,眉间微蹙,连额上的美人尖都带上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诚然一位身娇体弱的病美人。 数日前她去城中的观音庙祈福,谁知归来途中竟遇上了劫匪,幸好一位公子及时出现救了她。 只是没想到这公子武功虽高,却似乎受了重伤,在击退那群匪徒后便晕倒了。她本就心怀感激之意,如此以来更不能置之不理了,便自作主张将这位救命恩人带回了家中,安置在自己的院落中照料。 后来见这位公子一直伤重未醒,便与父亲母亲商量请来了方圆有名的大夫,却也不见任何成效。而后此事竟不知怎的被旁人听去了,添油加醋、在城中传的面目全非...... 第14页 向来闺中女儿最是注重清誉,否则日后免不了被一干人等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她虽不甚在意,可不仅这位公子一直不见好转,她自己也因辛劳忧思过度染上旧疾,如今却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章寅之凝睇着卧榻上略显苍白的俊颜,心与肝似乎都要拧成一团了,却不知该要如何做了,面颊上缓缓传来湿润之感,她伸手相触,才发现那是自已刚落下的泪珠。 轻轻拭去了泪痕,她对一旁的丫鬟道:「你们下去吧,药我会喝的,我想同公子单独待一会儿。」 丫鬟还欲劝说,却见她面容坚定,便知自家小姐心意已定,是如何更改不了的,便犹豫着退下了。 屋内顿时空了许多,章寅之却仍感觉有些闷闷的,环顾屋内四周,发现原来窗户一直都未打开。她虽体弱,可如今仍是暑天,大夫也叮嘱过平日里可适当通风,便走上前去开了窗。 再回来时,发现屋内竟忽然多出了两道人影! 她惊得立刻发出声来,却又不忍惊扰了昏睡中的公子,便压低了声音,问:「你们是何人,是如何进来的?」 楚宁忙解释道:「章小姐,你、你先别激动,我们当真是来救你家相公的!不瞒你说,我身边这位可是这三界之中大名鼎鼎的容澈仙君,不是你们见过的那些脓包的大夫修士,我敢打包票,他一出马,凭他是人是鬼,就没有他医不好的!」 章寅之一脸犹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楚宁,目光又落在床榻边一身白衣的男子身上,凝思片刻,方道:「你们若说自己是仙人,那便是了罢。要救这位公子也可以,只是有一事,万万不可对他有何损伤,若是我发现有何不对劲,便会立刻将你们赶出这间屋子。我说话作数!」 她虽不知这二人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事到如今,亦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公子本就伤重,又经过先前那些人的折腾,已是穷途末路了,如若再无转机,恐怕便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吧,也宁愿相信这位白衣男子当真有令人起死回生之能。 而那边,容澈走近床榻后顿了一下。这床榻之上躺着昏迷不醒的人,正是那夜莲叶镇中以一己之力破开幻境后失踪数日的苍梧仙君。 ******* 容澈专心查探病情,并未注意到屋内之人方才讲了些什么。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心中也越发惊骇。 怎会伤得如此...... 体内筋脉尽数断去,真气涣散、法力衰微,甚至有几分油尽灯枯之态......他又来回查探一遍,发现并未诊错,心内渐沉。他虽知破开那幻境阵法未必容易,却也没想到会令堂堂一方掌境仙君伤成如此。更何况苍梧前来乃是应自己之求,如今自己安好如斯,可他却...... 楚宁见他沉默不语,便上前询问:「容澈君,你可看出什么了吗?」 章寅之亦满面愁容,问道:「公子他、可还有救?」 容澈沉吟片刻,才微微点了头。 有救。 他方才细细查探,发觉苍梧体内虽损伤严重,甚至有几分邪气入体,但似乎有一股微弱的真气在护着他的心肺,是以才能坚持这数日。不过也不容乐观,若是非他们今日未及时赶到,再拖延下去,只恐性命堪忧。 只不过此法兇险,他尚未有十足把握。 楚宁听说有的救,当下心中一喜,对那章家小姐道:「看见没,我就说他可以,你家郎君肯定能活过来的!」 容澈才听见这声郎君,还未如何反应过来,便见那章家小姐再他面前跪了下来,泪眼婆娑道:「公子若真能救得了恩公,寅之便是身死,也不会忘了公子与姑娘的恩德,寅之无以为报,请先受寅之一拜!」 她一开始也不相信这不请自来的二人,可见他们的确不似之前来过的那些人般只会故弄玄虚,道些模稜两可的话,又见那白衣男子一举一动的确不无章法,才相信他们所言非虚。 「姑娘请起。」容澈停顿稍许,又接着道:「我有一事想问姑娘,近日可都有哪些人来过?」 章寅之起身,虽有几分不解,也如实答了。 容澈闻后,陷入了沉思。 他方才这样问,其实是想得知苍梧体内那缕真气的来源。 那真气似有若无,他也是无意中才察觉到的,其之淳厚,远非苍梧所能及,像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若是如此,便令人有几分费解了。那人明明可以直接救了苍梧,为何只是单单护住他的要害,还是说,有什么不便出手的缘故?可听章家姑娘所言,似乎又并未出现这样的人。 「容公子,是有什么不对之处吗?」章寅之问。 「无事。」他看了一眼床上之人,视线又移至窗边,「姑娘,接下来之事极为兇险,不得有人打扰,还请你想办法将这院子看好,勿要令他人闯进来了,否则......」 还未说完,章寅之已明白了这话中之意,「嗯,容公子放心,我稍后就会吩咐下去,不会打扰到您的。」 「好。」 「姑娘若无其他事,便可先出去了。」 章寅之听后,面色一白,「我也不可以留在这里吗?」 「为确保万无一失,姑娘还是暂时迴避的好。」 章寅之虽不情愿,可看到男子神色坚毅,也只得退出了屋子。 第15页 立在门外,她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朝院内看去,她的确也没法拿公子的性命开玩笑。嘆了一口气,思及先前被她打发出去的婢女,缓缓向外走去。 屋内,容澈并未有所隐瞒,对身旁之人道明了这卧榻之上男子的身份。 「你是说,他便是——」楚宁先前未见过那苍梧仙君,并不知他长何模样,方才站在一旁亦未察觉出有何异样,以为只是位寻常重病缠身之人,哪里晓得这位身上没有半分法力的男子就是那传闻中战无不胜的仙君大人。 「他伤的很重是么?」楚宁回想起了方才容澈面上的神色,虽未明说,可她仍旧能看出几分究竟。再说了,那日幻境被冲破时的画面仍然歷歷在目,怎么说这苍梧仙君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容澈点了头,道:「稍后我会在此处设下结界,劳烦殿下稍后......」 「帮你护法吗?这个包在我身上!」 男子轻咳了一声,对上一双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半晌,方道:「殿下别走丢了就行。」 ******* 日头渐西,整座院子都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楚宁仰躺在院中的树干上,双手环胸,望着对面紧闭的房门出了神。 她回想起方才那人说的,一时有些忿然,不就是怕自己乱跑给他添麻烦吗?行,她就在他眼皮底下呆着,哪儿都不去!这人也真是的,说好的信任呢? 楚宁抬眼看了看这天色,心内计算了番容澈在里头待的时间,正思忖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忽然闻见一股清浅的香气,若隐若现,几不可察。她很肯定,这香气并非这院中有的。目光触及那阖上已久的门,她心头划过几分警觉。 楚宁从树上跳下,正欲出了院子,险些撞上了前来查看的章家姑娘。 「您这是要出去?」章寅之面上有惊恐之色,应该是被吓到了。 「嗯,章姑娘这是?」 楚宁往后退了两三步,这才看清章家姑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精緻的楠木食盒。 「想着您与容公子兴许会饿,就备了些点心来。」不知怎的,章寅之说完这话后,脸颊上了浮现了一层淡淡霞色。 饶是楚宁再迟钝,也看明白了眼前这人是为谁而来的。思及此处,她往那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含笑,「章姑娘可是担心里面躺着的那位公子?」 此话一出,章寅之的脸更红了,她细细的声音传来:「公子对寅之有救命之恩,寅之无以为报,只有......」 看着面前娇滴滴的女子不胜打趣,楚宁忙笑道:「章姑娘也不必同我解释,待你那郎君醒来,同他说便是。」 看来又是一桩英雄救美衍生的风月之事,她不知看了多少这种话本,却还是首次听闻凡间娇美人反救上界仙君的,又是这样的情形,看来里头那位苍梧大人这回怕是不好直接相拒。 「不过这食盒,还是我拿过去吧,以免扰了他们。」 章寅之看了房间所在,又低头看了眼那食盒,「那就麻烦您了。」 女子娇软的声音传来,任是楚宁听了,也有几分怜惜之意,暗暗道这苍梧大人艷福不浅。她接过食盒,倏忽间从这章家姑娘身上又闻见了方才的那香气,只是似乎更淡一些,记起方才之事,便问,「章姑娘,你方才可见过何人?」 「并未见过什么人。」她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又道:「方才锦芳斋的人派人送来了点心,哦,就是先下我手中拿的这个。」 楚宁打开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样,都是些寻常的点心。 「那人何时离开的?」 「刚离开不久,不过......」章寅之还未说完,就发现面前的红衣已消失不见了。 第9章 纤云藏巧(四) 「你倒是痴心。」男子…… 待寻到那章家姑娘口中的锦芳斋时,楚宁下意识唿了口气,还好,这回也尚未迷路。 她四下打量着,发现不过是一间寻常的糕点铺,亦无甚特别之处。抬了脚刚往里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位个头低矮、身量较小的小厮,拦在身前要为她介绍店中的点心。 「......姑娘要不尝尝这杏仁酥与榛子酥,乃是本店的招牌特色,城中娘子们无有不喜的!」 楚宁听了,并未打算拒绝。她一向喜甜食,若非惦记着寻人,恐怕她一来到这糕点铺子就要挪不动脚了,还会等着旁人来引?她往前走了三两步,拿起一块榛子酥,正欲塞到嘴里去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 她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笑意,手上动作未停,心道还真是入口香甜,惹人回味。 「这位小哥,麻烦帮我包上一些这个、还有刚刚看的那几样。」 「好,姑娘您在这边稍等一下。」小厮听了,面上一喜,忙动手准备起来。 楚宁趁没人注意,悄悄去了里间。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她并未意外,若是这样容易被她寻到,这人也就不会出现在章府了。 扫视了一番屋中,最后视线定格在茶几上的一个茶杯上。白瓷莹润,指中传来温热触感,杯口上还有一抹桃红唇印,屋中那熟悉的香气还未散尽。 楚宁眉眼一弯,那人还在附近。 见这铺子并未别的屋室,楚宁便在后院找了堵墙翻了过去,落地站稳后,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破落的街巷中,周遭的人声似乎都被隔离远去,只剩下不时吹进的阵阵凉风。 第16页 正思忖着往哪边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低语,她忙寻了个隐蔽的角落掩去自己的身影。 「......姐姐,你的意思是,近日我都不要再出去了?」入耳的是稚嫩的童声。 「嗯。近来这城内不甚太平,而且,那位也来了,我担心......」 楚宁眼皮一跳,这声音...... 「我知道了,昨夜若非姐姐提醒,我恐怕已经被发现了,我都听姐姐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旁的,只是终究未驻足过久,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楚宁这才现了身,正好一阵风从巷口吹来,是那股熟悉的淡香。她心中已然明了,原来她要寻的,便是昨日接待她的那位掌柜。至于昨夜出现的声音,楚宁抬眸看见那道低矮的身影,竟是这么个小童! 也难怪了,歷来噬梦兽现身时,都是这副懵懂的少年郎模样,一脸的人畜无害,可到了夜间,便会偷偷潜入卧室噬人梦境亦或替人造梦。 不过后一种情形是极少的,又或者说,那噬梦兽极少会心甘情愿赠人美梦。更多的,则是将梦境直接一口吞了入肚,化作自身的修为与精血。虽说丢了梦相较于失了性命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久而久之,亦会使人魂魄受损,轻者梦魇缠身,重者神经错乱...... 楚宁掰着手指算了算,正好同那传言对上了。昨夜那噬梦兽多半也是要来寻她的,不过却被那掌柜及时阻了。思及此处,她顿了一下,那位女掌柜既是与噬梦兽一同,想来亦非常人,只是她口中的「那位」指的又会是谁?她去章府,又是为了什么? 倏忽间,楚宁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忙离开了这巷子往回走。 也亏得楚宁还不忘将方才买的点心一同带走,只是回到章府时,天已黑了个透。 甫一踏进院子,便瞧见章家小姐忧虑的神情,她下意识看过去,那间屋子仍旧紧闭着,亦闻不见任何声响。因布了层结界的缘故,她虽感知得到里面人的存在,却无法知晓其中的境况。 「章姑娘,我离开后,可有人来过此处?」 章寅之听了,摇头道:「我一直守在此处,不敢轻易放人进来,是以无人来过此处。」 章家小姐说的恳切,楚宁自是不疑。只是无人来过,要么是真的没有人出现过,要么则是那人出现了,没能被察觉而已。若是如此,那么......她正心乱时,吱呀的一声传来,不远处的门被打开了。 容澈的月白衣袍出现在视线中,依旧是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只是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疲色。 楚宁感受到那人投来的目光,便与章家小姐一同迎上前去。 「好了?」她来到廊下,下意识站到容澈身边。 容澈微微颔首,应了声「嗯。」 「瞧,我就说吧,就没有我们容澈君治不好的病人!姑娘这下可放心了?」楚宁笑着对章寅之道。 「是,容公子妙手!」章寅之应道,目光却在屋内盘桓。 见状,容澈道:「他大约还要一两日才能醒来,不过......」他垂眸、顿了顿,随即道:「无事,若他醒了,章姑娘就派人去月华轩通知我即可。这两日就劳烦姑娘悉心照料一番了。」 「容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寅之自当尽心照顾,只是劳累公子这一日了。容公子与楚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在府上的厢房歇下,也免来回不便。」章寅之道。 楚宁记着白日的事,刚欲开口婉拒,便闻得容澈道了声:「不必了。」清冷沉静中透着几分疏离,是他一贯拒人的口吻。 章寅之也不便再强留下他们,询问了几句注意事宜,又将人送到门口,这才折返了回去。 ******* 夜色渐沉,朦胧月光下,白日的喧闹繁复都尽数散去,只余下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楚宁脑中都是今日发生之事,故而走地极为缓慢,亦未注意到身侧之人的异样。 「我怀疑,这座城中还藏着些别的什么。」她开口说道。且不说他们在闺阁女子屋中找到苍梧这事,自打他们昨夜入城来,便处处透着古怪。接连拒收人的客栈、月华轩夜间的惊扰、暗中窥视的客栈掌柜以及那还未露面的噬梦兽,就连这空气中都充斥着淡淡杏花香,可如今又不是春日里,又不见花树,何来香气?而且,这味道似乎还与那位掌柜身上的有七八分相似...... 似乎有答案在脑海中就要唿之欲出了,可她却一时堪破不出。 「殿下今日没乱跑?」容澈的声音从一侧上方传来,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跑出去又自己回来了算吗? 楚宁咬着唇笑着答了句:「算是吧。」 「殿下......有长进!」容澈轻笑道,眸中似有淡淡笑意,神色亦是难得一见的温和。 楚宁心中闪过一丝错愕,她、没听错吧,容澈这是在......夸她?压下心中的疑问,她问道:「还未问你,那位苍梧大人现在如何了?」她记得方才容澈似乎刻意迴避了些什么,以为是不便在那位章家小姐面前说出。 闻言,容澈思绪微动,脑中闪过今日屋中的景象,道:「嗯。他虽伤重,但也并非无法救治,我渡了些修为给他,想来再修养几日便能挪动了。」 楚宁不动声色地看着容澈,心道:他不在那章家小姐面前提,除了并非必要,大约还是不愿让那位苍梧仙君知晓了。如此说来,那苍梧仙君必定是伤得极重,否则断没有令旁的仙君以自身修为相护。她又见容澈面色似乎较晨时又苍白了几分,心下便有了大概,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第17页 两人就这样一路回了客栈。因记着先前发生的事儿,又见容澈已劳累了一日,楚宁便打定主意只身前去会那位掌柜。 藉故从容澈身边熘出后,楚宁打听了那掌柜的居所正欲过去时,却在路过一间厢房时停住了脚步,这声音...... ******* 唐妩立在屋中,微微垂首,姿容谦恭,不敢直视窗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男子。只透过余光见到那人素色的衣袍一角,想到昨日亦见过一位如此装扮的男子,不过那位给人的感受是疏离骄矜,而这位...... 她偷瞄了一眼,随即将目光收回,纵使她已在此地上千年,见过的人数以万计,也仍旧看不透这人。她只知那人每年入秋都会来此处暂居,从未改变。其他的,便知之甚少了。 在心中忖度片刻,她开口道:「离那日子尚有月余,您此番前来,是......」正说着,那人忽然转过身来,撞入她的眼眶中,她一惊,瞬时息了声音。 那人却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问起:「你在此处千年,今后可有何打算?」 唐妩面上一怔,未想到这人会问她这个问题,稍稍思索,摇了摇头。她能有何打算呢,她这些年守在此地、寸步不离,不过是盼着能见到那人罢了。若真要问她想做些什么,那大约是向那人讨要一个交代,一句承诺吧。 「你倒是痴心。」男子说着,带了三分讥诮与戏嚯。 唐妩不是没有听过旁人如此称她,却还是下意识扣起了掌心,心中不觉生出一股憋闷感,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时睁大了双眼。 第10章 纤云藏巧(五) 「谁让你总一言不合堵…… 「我已算过,那忘忧谷入口的阵法虽繁复诡谲,可每隔千年便会重启一次,届时可破阵而入,若无人之境。而最近一次重启,便在今夜。」 霎时间,房间中安静得仿佛只能闻见彼此的唿吸声,唐妩只觉自己的心跳几乎骤停了,她已经等了上千年、上千年的时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不知怎的,最开始的不敢置信渐渐转化成了丝丝紧张与无措,以至于她在这男子面前微微颤抖起来、险些失了态。 唐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直接问道:「您准备何时入谷?」 男子却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去,恰好一阵风吹入,男子将手伸出窗外,收回来时,掌心不知怎的竟多出了一朵莹白的花瓣。 「子时初刻。」 说罢,男子又将手伸出,任由那抹白色随风飘散,面上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楚宁听到了屋中人的对话后,一时失了神,待意识过来时,只见那唐妩已从内室走出欲推门而出了,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发现,一时间心提到嗓子眼儿来,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勾住了她的腰,几乎在门被打开的同时将她带入了邻近的一间厢房中。 唐妩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人已来到了他们门前,却听得身后有人在唤她,便一时作罢,同那人一道去了。 楚宁听到脚步声远去,这才放下心来,可随即看到面前人的白色袍子时,眼皮又是一跳。确定四下无人,她才低声问道:「你何时出来的,怎的不好好休息?」 容澈淡淡扫过她,「没多时。殿下夜晚不睡觉,便是出来偷听人墙角的?」 楚宁在心中暗自申辩着不是,可经方才那么一遭,却没有十足的底气否认,她也的确是在偷听人墙角,还被这么个人给拿住了。她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气,只好一五一十坦白。 「......我原本想看看这唐妩意欲何为,谁知便听到了他们说的这些。哎,你说那忘忧谷是什么地方,听他们语气,似乎早就打算到这地方去。我做鬼这么些时日,倒还从未听过这地方,也真是稀罕。」 容澈早已将手收回,立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虽未听闻过这忘忧谷一地,可昔日下界?时,却依稀听闻人界之中有一处秘境,凡穷凶极恶、为三界不容之徒皆囚于此,为仙界一大能始创。他登仙千年,却是未在仙界经籍中得见过此段载述,以为无稽之谈,事后亦未当真,不曾想却在今日又被人提起。再思及那女子今日之言行,似乎有些答案便唿之欲出了。 「传言中超脱三界的极恶之境。」容澈言简意赅地道。 极恶?楚宁听这名字,原本还以为是处福地,不料却是如此。 不过......她方才似乎听见那男子提到「痴心」,莫不成这里面关着那女掌柜的相好?如此看来,那唐妩......楚宁思绪一滞,原来并非凡人么?还是颇有些道行、极擅隐藏,否则又怎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这些秘辛,连她都是刚刚得知的。再联想这女子今日那番行径,楚宁便更加肯定了。 她忽然间想起些什么,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刚才听见里面称,要子时初刻前往那忘忧谷。」 容澈看了她一眼,「殿下总算看出这女子身份了。」 楚宁面颊有些泛红,可仍佯装镇定,「容澈君同我一道?」 容澈斜睨着她,「嗯,还有点儿时间,殿下可要回屋休息片刻。」 楚宁装作没看到那道目光,掰着脚趾头就知道容澈定是在嘲笑自己,她讪讪回答:「那先回去歇会儿吧。」 又回到了这间屋子,楚宁直接一屁股坐在床上。刚一抬眼,便见到容澈关好门走进来,清清泠泠、质若霜雪,无人会怀疑他并非落入凡尘的谪仙。 第18页 楚宁一愣,方回过神站起,寻了个圆凳在桌边坐下,从储物囊中将今日买的糕点一一拿出摆好,「......容澈君今日大约也未如何进食,不若先用这些填填肚子,待明日有时间再好好吃上一顿?」 容澈本已阖上眼欲运功调整一番,闻见那细软的声音后,在心内暗自嘆了口气,随即睁开眼来。他目光扫过,果然放着几份精緻的糕点,迟疑了片刻,还是向桌边的红衣姑娘走去。 似他这般的仙人早已不受凡人之躯的限制,即便不眠不休未曾进食,亦不会有飢饿睏倦之感,于他而言,做这些事情不过是顾及到尚在人界罢了。而这位殿下,按理说应与他相差无几,却似乎一直热衷这些,从前到如今几乎都不曾变过。 容澈坐下后,在身旁人强烈目光注视下,拿了块芙蓉糕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流转唇边,他眸中闪过一抹意外,难怪。 耳边适时响起她的声音:「是不是很好吃?容澈君!」 对上面前水光潋滟的一双桃花眼与动人心魄的笑意,他的心脏不禁勐烈跳动了几拍,唇边弯成一道小小的弧度:「殿下说的极是。」 ******* 夜幕沉沉,四周透不出一丝光线来,目光所及的都是大片的黑暗,连空气中似乎瀰漫着无声的压抑,预示着今夜的非同寻常。 楚宁将脑袋收回,看了自己面前藏身的破旧土墙,再看了眼身侧纤尘不染的容澈,不知为何,跟她在一起,总有种实是委屈了这位仙君的感受,尽管她也不知那忘忧谷的入口便是在城外一个村子里,亦不知这里早已多年无人居住、房屋村舍一概破旧不堪。 她尝试开口:「容澈君,你......」 谁知她还未说出口,容澈便捂住了她的嘴,她睁大眼睛,耳边传来一股温热,痒痒的,「殿下,他们还未走远。」 楚宁眨了眨眼,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可面前的手却依旧不松开。 这人似乎很喜欢捂别人的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被强制性「闭嘴」了,上次在莲叶镇的船上见他也是。想到这里,楚宁眸中亮了几分,伸出软舌轻轻舔舐了这人的掌心,一下、两下...... 容澈一心留意那两人,确切地说,是那名男子,丝毫未注意到身前人的变化,只觉掌心忽然传来一股濡湿感触,又轻又柔,似一片轻羽从心头划过,且酥且麻,他好似触电般地立即将手收了回来。 「殿下。」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声音隐隐有几分颤抖。 「谁让你总一言不合堵了我的嘴,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楚宁低垂着脑袋小声辩解。 从这个角度过去,容澈看到了她头顶乌黑的发,以及白皙纤细的脖颈,一道无奈的轻嘆在心内响起,「他们走了,殿下。」 意思是,容澈......不介意她对他做的那些? 楚宁犹在惊愕中,醒过神来发觉那人已抬脚走了,忙不迭提脚跟了上去。 不多时,她与容澈便跟上了那二人,并发现他们进了一座小型道观中。 楚宁正惊奇这偏僻小村中居然还有道观时,忽然眼尖地瞧见,那道观中供奉的......似乎是她自己! 呃......是谁想出这个主意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道观后,便是那忘忧谷的入口了,这岂不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情吗? 楚宁:「......」 没过一会儿,那道观中毫无预兆地亮起,亮光从缝隙中溢出,将四周都映照得恍若白日,随即又迅速暗淡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殿下,我们进去。」 容澈先前不明白她先前的那番表情,待到进了这观中,才意识过来问题所在。他看了眼案上供奉的人像,眸中漾起丝丝涟漪,面前这尊虽不奢华贵重,亦非独特无一,却美轮美奂、精巧别致,更重要的是,将真人的神韵风华展现得别无二致,却又较之原身添了几分庄重。 「听闻殿下的信徒遍布三界,如今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楚宁咳了两声,「容澈君过奖了。大约是从前这村子里的老人看我顺眼,这才给施捨了处地方,哪像容澈君,据说信徒十有八九都是愿意捐大把香火的女施主,连宫观也都是各大仙君中最富丽堂皇的。」 楚宁闲来无事时,可是将这仙界的话本子都听了个遍的,毫不掩饰地说,几乎各大仙君脾性喜好、有无心上人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容澈方才的打趣神色渐渐敛去,「殿下似乎对在下的形貌不太认可?」 这话......为什么听上去不太对?仿佛是在说,她嫉妒他有如此之多的女信徒?她嫉妒那些女子? 她堂堂鬼王,尊贵的公主殿下,会有这样的想法? 正思考如何反驳回去,眼前亮起一道强光,整个人一时陷入眩晕之中,睁不开眼。情急中,她向四周探去,恰好触到条手臂,心渐渐定了下来。 ******* 睁开眼时,眼中出现了片一望无际的湖面,水光潋滟,在西垂的夕阳余晖中镀上了层淡淡金光。楚宁抬眼,发觉谷内不同于外界,如今已是黄昏了。 她往四周看去,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像极了幻境,可眼前这湖又给这幻境增添了几分真实。沉吟稍许,她从地上捡了块鹅卵石,准备往这湖中扔去探探虚实,周遭响起一道苍老的人声。 「姑娘,你把石头放下,老身告诉你该往何处走!」 第19页 楚宁听到这话后愣了一下,扬起的手就这样放在半空中,「谁在讲话?」 第11章 纤云藏巧(六) 「可是老头,我并未看…… 「姑娘,往你手中看去!」 手中?她一脸疑惑。她手上拿的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 「你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人!你这般装神弄鬼是作甚?」说罢便佯装要将那石头扔进湖中。 「慢着!姑娘!老身从不骗人,你再看仔细些,你手上所持的,是否是一块通身莹白、中间有三道裂痕的椭圆石头。」 楚宁一看,果真如此,心道:这方才同她讲话的,莫非真是此物。她试探地问道:「老头?当真是你?」 随即果然有声音传来:「正是在下。」 楚宁这才信了,原来这方才说话的,还真是块石头。 不过,当她将这石头拿到眼前仔细观摩时,又发觉不太对劲。她记得,方才那人与她对话时,她明显感受到了深厚的灵力波动,可如今手中的这一块,灵力凝滞,看不出丝毫的修为,甚至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她不会是被耍了吧? 「可是老头,我并未看出你有何不同之处,要不,你自证一下呗!」 「淘气!」有笑言传来。 听到这声回復时,那石头全身都亮了起来,给她的感受虽不及方才厚重,但的确有灵力在流转。楚宁这才不再疑心,又问:「你方才说可以带我们进谷,此话当真?」 「自是不假。老身活了近万年,从来言出必行。」 楚宁目光扫过眼面前沉寂的湖水,又垂眸看这石头,心道,先前那两人似乎对这里的情况清楚得很,从道观进来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消失得了无踪影。反观她与容澈,刚来便被这湖阻去了前路,如此下去,恐怕还没查出点什么就要被困在这谷中了,不若就听听这石头精怎么说,即便无用也比当下的境况要好。 只见那石头再度亮起,周身同时发出了一圈淡淡光晕,「二位远道而来,想必这谷中异动已被外人知悉,也罢,老身与你们有缘,也不介意将这里的事情告诉给你们。」 「不知二位可否听闻过聚灵石?」 「略有耳闻。」一直不出声的容澈这时开口说话了。 那石头中竟发出一道宽慰的笑声,随即继续说下去。 原来他并非石头精,而是数万年前的一缕神识,而楚宁手中的也并非普通的石头,而是那聚灵石的其中一块。 万年前,仙界的一位大能将此地封印后,便预料到阵法会有遭破坏一日,于是将聚灵石置于此处,以血为盟,构筑了一个无比强大的阵法,并将自己的一缕神识留在了此地,希望能阻挡妄图闯入谷中的不轨之徒。当然,谷中的那些位也早已被众仙一同封印了,仅凭他们是远远出不去的。 就这么相安无事了数千年,平静到连他这缕神识都要忘记了当初的那个预言。直到不久后,在那位大能坐化而去没多时,一日谷内发生了剧动,后来才知,是仙界遇到了一场浩劫,大半仙君殒身于那劫难之中。他虽不清楚是何缘故引起的,却明显感受到谷中的封印之力日渐虚弱,同时昔日沉寂已久的恶鬼们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终于有一日,他们联手欲将那聚灵石毁去,进而破开谷中的封印。他作为那位大能遗留下来的唯一一缕神识,被倾注了几乎那位的大半修为,自然不会被轻易击溃。可没想到那些恶鬼竟趁他应接不暇时将那聚灵石一分为三,并将他封印入了其中一块......仙界派人赶来时,那封印离彻底溃散只有一线之隔。 为首的那位鬼王离开忘忧谷时被他察觉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那鬼纠斗,却仍是让他逃出了谷外,同时他自身因受灵石束缚,亦耗尽修为,在此处昏迷了数千年。 一番话说完,四周沉寂了片刻,只从湖中传来零落水声,在昏黄天色下氤出淡淡悲寂之感。 楚宁并非仙界中人,在这世间不过也才游走了千年,自然不知道这些仙界秘事,她转过头去看容澈,见他神色平静,立在一片霞光中,身后是潋滟湖光山色,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和。 「他们若非是为了救人,那便是为了那余下两枚灵石而来的。」容澈转过身来,定定望着她道。 很显然,他们并不知晓带有神识的那块灵石就在这湖边,不过,若只是为了得到灵石,那想要寻到他们,便也不难了。 「前辈,那封印之地在何处,您方便带我们去吗?」容澈出声问道。 听到这话后,灵石中发出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愉悦,「那是自然,不过老身修为都被封印住了,半分法术使不出来,这样吧,小姑娘,你将灵石交给这位郎君,老身将破解之法告诉予他,祝你们一臂之力。」 楚宁一一照做。只见那灵石到了容澈掌中后,一缕白光很快落在他的额心,然后又消失不见。 容澈面露微笑,「多谢前辈。」随即便见他捏了个她没见过的诀,湖水瞬时凝结成冰,随着他们缓缓走至湖心,出现了一面一人高的水镜,便是通往主殿的入口了。 ******* 主殿中,白衣男子眉心微皱,额间出了层薄汗,手中施法的动作依旧未停,他今日来便是要取走这灵石的,只不曾想这封印竟如此深厚,即便是今日,也耗去了他大半功力。 第20页 轻细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发出神识一探,确定并非他人才稍稍定下心。 「如何?可见到了?」 他见女子神情低落,一声不吭,忍不住出声发问。 唐妩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疑惑,「我寻遍了这里,都没有发现他的一丝气息,他不会......」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地说,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唐妩抬起头,似是不敢相信:「您说什么?」 他看了眼那即将溃散的封印,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忘忧谷最初并非封印恶鬼的秘境,而是一处仙门福地。」 「后来因一次三界大战,这里才开始有了封印,有了关押的恶鬼,也有了幽冥之气。这些与日俱增的幽冥之气与谷中原有的仙灵之气形成对抗,可相持数千年都无法彻底越过一方,这也因而形成了这谷中一个特有的现象,即无论仙人鬼怪,若入此地,不死不灭,只能经年累月地待下去。」 「那这是不是说......他早已不在这里了?」唐妩身子不住地颤抖,若是那人没死,极有可能便是不在谷中了。可若是他早已不在此处,为何她在外界也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所以她这么些年的等候,竟只是一场笑话吗? 一时间,殿内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半晌。男子唇边浮现一抹苦笑,「可这些不都是你甘愿做的?既是心甘,便莫要计较得失。如今知晓他的踪迹,日后只消上天入地、云烟山树中将他寻来,也好过魂断香消、天人永别了地好。」 唐妩方才那番,眼眶中的泪早已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了,而今听闻这几句,心中又是苦涩又是安慰,「我亦知晓这些,可还是有些难过。」 男子看了眼她,又缓缓移开视线。 世上情爱,非人力所能及。 他......亦堪不破。 倏忽间,那两块灵石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发出强烈的白光,男子眼中闪过片刻的不解,愈发加快着手中的动作。 「公子,我来帮您。」唐妩亦察觉到这异样,心头隐隐不安起来。 ******* 楚宁与容澈从那水镜中出来后未行多久,便看见不远处一座山上坐落的宏伟宫殿,云雾缭绕,卓然而立,果然是仙界的手笔。 只是......为何这水镜不能直接给他们传上去?她眯着眼数了数那登山的台阶,一时觉得头皮发麻,连脚似乎都抬不起来。 「老头,我们该不会要腿儿着上去?」 「呃,老身已多年未使这法术了,大约是、记忆出了错,不过大抵到半山腰才需要步行,从前水镜都是开到那儿的。而再往上,幽冥之气则愈加浓郁,动辄使用法术容易受反噬。」 楚宁在来的过程中便听说了,眼下也不好反驳,「行啊,您老儿先好好歇会儿,我们到了再喊您。」 谁知刚过半山腰,灵石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那人快要破解封印了!」 两人听闻后,俱是一惊,楚宁提起腿来便准备往上赶,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腕被扣身旁之人扣住了,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还未侧过脸去,耳边便传来他冷静的声音:「我带殿下上去。」随即便见他将自己腰身搂住,捏了个诀,倏忽间腾空而起。 还未及反应过来,楚宁便离了地面,只得连忙勾住容澈脖颈。待到周围的云雾多了起来、快到山顶时,楚宁才记起,他不是才为人疗伤过,这样上来,反噬了怎么办? 然而没有时间给她发问了,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 第12章 纤云藏巧(七) 灵石要紧,你也要紧。…… 容澈与她稳稳地落在了那大殿前。但刚一落地,楚宁便一阵眩晕,待到缓过来欲往里走去时,却发现容澈似乎没跟上。回过头一看,才发现他立在原地,右手抚胸,一副不适的样子。 「容澈,你还好吗?」 容澈见她去而又返,心知自己误了时间,强压□□内的灼热痛感,「无事,殿下不用管我。灵石要紧。」 却见楚宁仍没离开,反而挽住他的一只手臂,「灵石要紧,你也要紧。」 好似一道惊雷在心中轰然炸开,容澈浑身都绷住,不知该作何反应,艰难地开口:「殿下。」 又听得姑娘的柔声传来:「再说了,光凭我这么个弱女子,也不是里头那位的对手呀,我还是宁可同你一块儿,若真死了,魂归羽渊时也有人相伴!」 容澈哑然失笑,方才那阵反噬的效果已过,他现在也无大碍了,轻声道:「好,听殿下的。」 ******* 殿内那块灵石的反应越来越强烈,男子只觉自己的灵力消耗成倍地增加,连带着一旁的唐妩都渐露力竭之态。 忽然,他意识到了些什么,眸中露出一股狠意,将全力化作最后一击向那封印阵法而去,在灵石金光大作的同时,他身后所设的结界也被破开了。 「你走不了了。把灵石留下。」 容澈看着殿中的男子,试图辨认出这人的身份来歷。可神识一落到这人身上,似乎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神识吞噬殆尽。 那人背对着他们,轻笑一声,「走不了的,是你们。难道你们不知,这方秘境能维持如此之久,皆是因这封印阵法,而灵石又是这阵眼所在。你们还是想想该如何出去吧。」 话音刚落,从地面便传来轰然爆裂之感、以及四周狂舞的幽冥之气,殿外亦由黄昏日暮变成了漆黑深夜。 第21页 容澈感受到身上那块灵石传出的愤怒之色,再向那人看去时,他的身影淡得几近看不出了,连带着他身旁的女子,以及那灵石。 那是......虚无之身? 一门极难修炼的禁术,但同时它的作用亦是极大的,譬如不受限制地穿越,且一旦开启便不可逆转。但是代价亦是极大的,据说使用一次将会耗去百年寿命。 容澈原以为这样违背天道的东西无人会碰,没想到...... 再度抬眼时,他已恢復了冷静。当务之急,是要从这里离开。他用神识与那灵石沟通:「前辈,您有何想法,这里应是待不久了。」 方才他便试图偷偷联繫灵石,可这位前辈似乎另有打算,让他切莫轻举妄动。可如今已无封印镇压,只怕再从来路返回便不大可能了。 「罢了,毁就毁了吧,我早就料到这一日会到来。正所谓物极必有反,向来太平已久,有那等妄图翻覆的悖逆之徒也在所难免,况且三界正邪之争岂止千年万年。老身不过是一缕残存的神识,早在湖边躺的那数千年间便想清楚了,仙界安坐的那些所谓的仙君未免太过迂腐不化,只要恶鬼邪魅不再出来为祸人间,就任人家在外逍遥又有何妨?不见得所有鬼界之人都是顽劣不堪的,我同他们相处数千年,倒觉得有几个也还不错......」 那男子身影早已消失,他这话也并未用意念传出,因而楚宁也能听见。 一开始还很严肃正经,直到听到那句「迂腐不化」,楚宁不禁笑出声来,「老头,你从前不也是仙界之人,怎么这样说自己人呢?」说完她还看了眼容澈,这位可也是天上的谪仙呢。 那灵石中传来一声轻笑,「姑娘,快别打趣老身了,老身如今不过一缕残识,不过因着几分执念留在这世间,算不得什么,还是先离了这地方,方为上计。其实方才那人的虚无之身算不得什么,你们可知这聚灵石本身便是有时空穿梭之能的。」 两人眼中俱是一动,穿梭时空......也难怪那人费尽周折也要拿到灵石,若非他们碰巧遇上,恐怕也不会得知这等秘事。 灵石中的声音继续:「只不过我这块力量皆被封印了,须得借你们一样东西才可奏效。 容澈眸中微动,已明白这话中所指:「前辈,我来吧。」说着便要划破手掌。 楚宁见状,忙掐了个诀将他的手定住,再立刻将割破自己的手,在身旁人的强烈注视下,将血滴入那灵石的裂痕上,这才解开了容澈。 「殿下。」 「我没事,你已做得够多了,这点小事,还是让我来吧。」 她方才并非不知那法子,以血为引,虽不能完全破解了那封印,但稍稍弱化甚至将那封印破道口子,却还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还没等她全然反应过来,容澈已先他一步动手。若在平时,她大概是会手袖旁观、静待成果的,可如今却是再狠不下心,她眼看着这人一次次将她护在身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即便是萍水相逢也该感激涕零了,更何况他们本就相识...... 楚宁看着他清冷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忧色,眸中似怒非怒,连眼角都褪去了往昔的平静,心中竟觉得十分动人,比那个高高在上的容澈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那灵石上的裂痕沾染到血后,不知怎的,竟一下子合上了两道,连那最后一道的颜色都浅了很多。 「看来这位姑娘还是位有缘人,既如此,老身这就开始了。」 只见那灵石身上顿时金光大作,较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没过多时,身边传来一股空间挤压的晕眩感,周围亦变得模煳起来。 可正在那殿中景象完全消失前,一道阴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想走,没那么容易。」随即楚宁只感觉一股强烈的幽冥之气往自己而来,令她灵魂不住战慄、唿吸也变得困难,更是分毫动弹不得。 那幽冥之气应是感受到那灵石上的她的气息,这才找了过来,思及此处,她喉间一股淡淡腥味,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力量,将容澈挡在了身后...... 预想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半梦半醒间,楚宁感觉到身侧之人惊恐的目光,以及怀中温热结实的胸膛......再之后,灵石光芒渐消,一个婉丽灵秀的模煳女子身影出现在眼前,她看了眼四周,似乎是前日待过的那章家小姐的院子,接着便沉沉睡去。 ******* 夜静月明,涳濛的月光透过窗格垂落在地面上,不时闯入几片横斜树影,交错重叠,与忽起的风一同灌入人心中,捲起几多愁思绪。 章寅之面上的苍白还未褪尽,一双美眸如今是掩不住的担忧之色,这里躺着的病人尚未有甦醒的徵兆,昨日来的那两位大人再出现时竟成了那番模样......她虽强压着内心的慌张恐惧,将他们在院子中安置好了,可心头的惧色仍迟迟不能散去。 呆坐了好一会儿,待茶都凉透时,她才稍稍振作起精神。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倒下去。她能做的虽不多,但总好过干等着强。稍许,她唤来自己的贴身婢女,将饮食照料之事再细细安排了一遍...... 楚宁是在夜间醒来的,她下意识往身侧探去,却发现这里只有她一人。透过月色,她辨认出这大约是凡间某个大户人家的厢房,同时思绪逐渐清明,原来那灵石将他们带回了章府。 「老头?」 当时情况紧急,她不记得自己将灵石放在何处了,于是出声寻找。 第22页 但并没有人回答。 会在容澈那里吗?她起身下床,忽然眼尖地发现枕边反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拿起一看,正是那灵石。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她担心容澈,便未多想,收好后,忙换上了衣物便急匆匆去寻他了。 还未见到他前的每一步,楚宁心中的忧虑便每多一点。若是伤的不是自己,那便只能是有人替她受了那一击,可除了容澈,便再没人会这么做了......可若真是他,那......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再度见面以后,容澈对她的第几次相救了。若是在从前,她还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容澈心地仁善,不忍心见死不救。可事到如今,她并非没有察觉这人身上的变化,这些时日以来,对她言行的容忍乃至纵容,也并非是一个无心之人,对他的一次次相护视而不见。 她想,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吧,容澈是何许人,只怕这三界六合、天圆地方内就没有几个能伤到他的!他会没事的! 亲眼见到这人安静地躺着时,她仍有几分不敢置信。这人从前出现在她面前时,从来都是那么光华灼目、清远持重,哪像现在这般狼狈、虚弱、苍白而无力。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额头,可未过多久便骤然抬起,眼中满是惊愕。 楚宁来时已经猜到了几分,可真正知道了仍是不住地惊诧,眸中水汽再也压抑不住,化作圆润的珠子一颗颗滴落了下来。 容澈果然又替她挡了一劫。 「你这是何必呢?又没有欠我什么......」 「你以前不是最厌恶我的吗?」 「哎,你这个人就是太迂腐固执了,以为救了别人就会被感恩戴德了?凭什么呀,你又不是救世主。」 「你怎么这么傻......」 天色渐渐转明,几缕微弱的霞光透过雪白窗纸进入屋中,楚宁体内最后一丝法力耗尽,人也沉沉倒了下去。 恍惚间,她好似闻见一股淡淡杏花香,亦回到了很久以前与少年相识的那个疏朗春日里—— 第13章 疏杏窥光(一) 何不为公主择位佳婿,…… 琉月王宫文华殿内,端坐上方的君王睥睨着下首几位臣子,面露愠色。他容姿俊美、气势煊赫,虽已过而立之年,依旧可以窥得当年的过人风采。 「王上,请您三思!」依旧有大臣上前劝谏。 楚天歌不是不知他们在忧虑何事,王后早逝,后位空缺多年,君王膝下仅得一女,还生得那样祸水般的模样,且性格乖戾、向来不守规矩......任由哪位臣子都会担忧这样的琉月国还有没有未来。 他们也并非首次劝谏他再立新后、广纳妃嫔、绵延王室、赐福琉月......甚至还以星象来暗示他此番行事祸国殃民、寡德无道,只是那些话他越听,便越觉心中如被针扎火燎了,几欲晕厥断气。 他爱先王后至深,立后纳妃,那是不可能的! 「此事不用再议,本王无意。还有其他要事相商议吗?」 殿中臣子早已清楚他们这位君王的心思,本想着多加施以压力,这位总有一日会向他们妥协。毕竟立后和纳妃对君王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沉溺其中的大有人在,只要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他们就不信松不了口! 可没想到,他们当真遇到这等油盐不进、顽固不化的君主,数年过去了,在他们的苦口婆心之下,这位却依旧岿然不动。而眼下大臣们的立后提议的再次否决也属家常便饭。 是以大殿中的臣子们,没有一个对这结果感到意外,只照样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王上,臣有奏。」 正在楚天歌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位身披猩红官袍的年轻臣子站了出来。 「你说。」 「既然王上无意立后,何不另闢蹊径,为公主殿下择一位佳婿,入赘琉月,以安臣民,佑我琉月千秋万代。」 此言一出,在座的臣子皆沉声敛气,心道不知是从何处冒出的莽夫,居然胆敢打上他们这位王上的掌中珠、心尖肉的主意!可随即略略思忖一番,又觉实在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毕竟公主亦年岁不小了,迟早是要嫁人的,又有诸多爱慕追求者,择一位佳婿对琉月而言也并非难事。 于是,他们又开始偷偷观察上面这位的反应来。 楚天歌眸中微动,看着下首这位虽有些面生却姿态谦恭、仪表不凡的年轻臣子,问:「你有何提议?」 殿内顿时一阵骚动,苍天,大地,神明,他们的王终于有所松动了,并非到了那般无可救药的程度! 年轻臣子清了清嗓子,神色自若,揖手道:「不若向四周邻国广发请帖,遍邀王公贵族中青年才俊、品德俱佳之人前往琉月。当然,是否要以招婿的名义相邀,以及所邀对象等诸多事宜可待日后再行商榷。臣相信,以琉月当下的地位,再加上公主殿下如今的声名,此行定能一举化解琉月危局,同时也可与各国往来交好,为今后的琉月缔结坚实的盟友!」 殿内众臣默默听着,亦觉十分有理。虽说琉月在如今这位行事荒诞、不理朝政的君主手中着实大不如前了,可在这诸国之内,实力依旧不可小觑。然若是这子嗣承继一事久不能决,即便实力再雄厚的王国,也经不起这般的内耗。若是此事成了,既解了琉月的燃眉之急,又可为琉月的今后辟出一条佳径,则其再现往日雄风也指日可待了! 第23页 实在是一条独闢蹊径的良策! 楚天歌听罢,半晌,笑出声来,凝视下端的年轻臣子:「好,此事允了!不过此事事关公主与琉月,须得倍加重视,不可马虎草率,既是爱卿提出来的,此事就由交由你主办吧。」 诸臣们正感动得无以復加、准备立刻归家奔走相告时,只见上首的君主又吐露了一条令人震惊的言语。 「吾已无意王位,待公主成,就会将王位传给驸马,望诸位且有思想准备。」最后目光落在方才那位臣子身上,「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从前没见过你?」 金殿中人声早已沸腾而起,可这人的声音却温润平和,清清浅浅略过满室躁动不安的尘心,直抵上面那人耳边。 「微臣新晋礼部主司顾衍,身份低微,才浅识薄,故不得上见。」 「你很好。就擢升为礼部郎中罢,自即日起入御书房随侍。」 「臣遵旨。」 ******* 楚宁听到朝中有人提议要为她择婿的消息时,文华殿中的臣子尚未走出王宫大门。 「你说什么,父王要给我择婿,这人还要继承我琉月王位?」 小姑娘顿时觉得手中刚拿到的时新话本也没意思了,整个人战略性后靠,直到仰面看到了枯枝交错的葡萄花架时,才发觉今日坐的是藤编躺椅。得了,装不成晕倒了。她看了眼身上穿的的笨重锦袄、手里握的鎏金手炉、腿上搭着的银狐毛毯,碰了碰自己凉透了的鼻子,看来装病这招也走不通...... 无奈之下,仰面看天。 昨日她曾夜观天象,见星子缀满夜空,熠熠生辉,以为今日必定是个大晴天,便早早起来折腾、挑了这处晒太阳,不料没等来晴好日空,便有人给她送了个晴天霹雳,将她扰的心烦意乱。 楚宁看了眼厚重的云层,打定主意,边起身边问:「父王在何处?」 「刚下了朝,这会子应该在合欢殿。」 楚宁一顿,也是,他除了那里,还会去哪儿?是她一时心乱了,白问了这句话。 自从她母后去世,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君王便如丢了魂一般,不仅鲜少上朝、将政事抛在一边,连对她都甚少过问,只自己关在合欢殿中,默默做起了......手工。 起先她也会同大家一样,感到不解与诧异,夜夜欢歌不上朝的君王她闻过不少,可这日以继夜做着手工的君王......她却是闻所未闻。可渐渐的,随着楚宁长大,她便明白了。 那一个个她父王亲自做出来的玩意儿物件,都是对逝去爱人的思念。积年累月地,便有了思念如潮。 如此看来,母后是幸运的,可若换成了她与琉月,便又是不幸的。 ******* 合欢殿的一间偏殿里,着寻常素袍的男子正坐在小兀上认真地扎灯笼,他神色淡然,动作娴熟,发未束而散于身后,与半个时辰前金殿之中睥睨众人的君王判若两人。 这间屋子原是书房,如今却摆满了他亲手做的各式手工物品,椅子、凳子、小几、灯笼、风筝、纸伞......大大小小上百件,几乎每一件上面都刻着「雨歌」二字。他与她的名字。 没过一会儿,一个兔子形状的灯笼便搭好了,他正欲起身拿来彩纸与颜料,一道娇小的身影窜了进来,将他的腰背围住。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粘着父王?」楚天歌柔声道。 身后的小姑娘对这话颇不满意,不肯松手。 「今日朝上之事,你都知道了?」 楚宁撅了撅嘴,「父王都不与儿臣商议,便要将儿臣嫁出去了,儿臣如今还小,作什么这么着急?又不是养不起了!」 这是来与他理论来了?楚天歌清楚女儿的性子,平时虽娇惯淘气了些,却并非不辨是非之人,遂握住了她的一双小手,让她面朝着自己。 「父王老了,今后只想在这殿中做些手工安度晚年,别无他想,只是琉月却需要一位才德兼备、身份尊贵的君主来治理□□,这是我们身为王室的荣光与责任。」 「可父王只有阿宁一个孩子,阿宁身为女子亦无力独自承担起那金殿之上的重担。所以,父王为阿宁寻一位帮手,同时也是阿宁日后的夫君,一同守护好我们琉月的百姓,这样可好?」 楚宁面目凝重,眉头紧蹙,问道:「为何一定要找旁的男子,难道不能阿宁一个人治理琉月?儿臣可是这琉月最尊贵的公主,难道还不够有资格吗?」 楚天歌听了,笑道:「父王倒是想将这王位传于阿宁,可你想,文华殿内的那些个老顽固们会同意吗?还有这朝堂之外的许许多多百姓,他们能够接受吗?父王知我们阿宁向来最是聪慧懂事,可礼法规矩在此,父王亦是别无他法。」 小姑娘似乎有点被说服了,白皙精緻的面孔上露出几分明悟,可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眉心肉眼可见地拧成一团,「只是儿臣今年才不过十二岁,母后嫁给您的时候已满了十五......」 楚天歌轻笑,「这个不着急,咱们慢慢选,谁让喜欢我们阿宁的人这么多,父王看完那些恐怕就得花上好几年了。而且,阿宁不是再过数月就十三了,所以现在开始,已经算是比较迟了。」 他说最后一句时故意作出一副忧虑的表情,惹得小姑娘睁大眼睛问:「真的吗?」 楚天歌将女儿拢入怀中,温言安慰,心中对那人的思念浓到了极点。 第24页 ******* 楚宁还是怀疑自己被坑了。 她从合欢殿回来后,仔细想了想他那废柴亲爹的话,发觉他就是想推卸责任。明明年轻气壮,却一心只想儿女情长,固执己见,不愿立后亦不愿纳妃,尽管她也不愿唤另一个女子母亲,可是他毕竟是王,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目光触及桌边放着的那盏兔子灯笼时,内心终是一软,他亦是因为自己心爱之人才会如此...... 于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开春前的最后一寸寒光中,为自己不着调的君父操碎了心,也终究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第14章 疏杏窥光(二) 我家公子不过是位寻常…… 三月初六,长兴街外早早排起长队,皆是为了一尝那文昌记的云吞面。 有那初来乍到不相识的,满不在乎道:「一碗面而已,至于吗?」 随即身旁便零零散散传出反驳之言。「公子,你不知道,这家的云吞面可是城中一绝,连王上都钦赐了牌匾称赞此乃人间美味......」 「可不是,这家的师傅还是王上特意请出山的,一日只买两百份,售完即止。」 更有一位小姑娘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哥哥,你要是不排的话,可以把地方让开吗?」 少年这才发现他......的确挡了旁人的道了,看着周围人幽怨的眼神,他的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动。得,这才刚到琉月国,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他也是真不该大老远得跑来凑这个热闹。 他气哄哄地回到客栈,打开房门,也不看里面有没有人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靠窗边的矮榻上,端坐着的白袍少年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连头都未抬起。 见无人理他,容濯也就这样呆坐着,像是在与自己置气。不过约莫一刻钟后,他原本的满腔怒火,便已泄了一大半。 他忍不住开口:「你不问我为何生气?」 语音刚落,对面人声音便响起:「你为何生气?」 容濯白了这人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道:「无事,我已不气了。我如今比较好奇的是,那位传闻中的琉月公主,众星捧月的神女般的存在,究竟是何方人物,让王兄捨得将你送过来,做这琉月王宫的......乘快婿。」 容濯最后一句话是走过来后,贴着这人耳朵说的,他清晰地看到,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出现了片刻失神。 「三王爷明知我此行目的,还特地跟过来,又是意欲何为?」 容澈一双眼对上面前蓝袍金冠的轩朗少年,沉静似水,不见涟漪。 「容澈,你这是在赶我走?好好好,爷还不愿跟你待在一起呢,无聊死了。」说罢,他又用力地将房门打开,摔到一边,出了屋子。 稍许,容澈这才将手中的书放下,站起身来欲将门关上。只是走至门边时,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暗紫色金纹钱袋,他几不可察地嘆了口气,终是出了门去寻那人。 蓝袍少年刚出了客栈不久,脚步便缓了下来。他方才所说的,多半还是气话。 他与容澈虽非亲兄弟,却打小一块读书习武,几近日日待在一处,早就习惯了他那一派正经、不苟言笑的作风。说起来容澈的父亲、先帝的长子是位何等温润如玉、肆意风流的人物,如何就生了他这么一个不懂风情的小古板,也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容濯也并非那等不顾大局、毫无眼力见之人,他同容澈一路赶来,早已无聊至极,原本他们的人尚需三日才能抵达,亦是他缠着容澈离了众人先行赶到这月照城。他这位堂哥虽然脾气冷淡了些,但对他还是十分迁就的。 只可惜他方才发作一番,这么快回去似乎有些没面子,还是过个半日再回去找容澈好了。思及此处,少年面上一喜,抽出摺扇握在手中,大步流星地往长街而去。 ******* 且说自那日朝中传出为公主择婿一事后,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宫乃至整个琉月国,以至于上至王宫殿堂、下至民宅街巷都在纷纷议论这一桩轶事,其热烈程度比之当年的君后大婚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作为当事人的这位公主殿下的反应却十分......平静,甚至置若罔闻,依旧吃喝玩乐、观花逗猫不亦乐乎。若是以往,这位公主可是一定会冲到自己父王面前撒泼打滚、据理力争,接着又会将经办此事的大臣们一通捉弄,将此事扼杀在摇篮中。 毕竟,没有哪位女子会希望将自己的婚姻大事交给一群只会高唿「苍生黎民、天下尔尔」之人手中,仿佛她的人生只是一场政治博弈,交锋权衡之后,也就永远盖棺定论了。 以至于倾云殿中的侍女宫人们都以为他们的公主莫非是受刺激太过、一时无法接受才会如此......是以众人又开始心疼起他们的公主来,进言献策、哄逗讨好,无所不用其极,这不,在公主生辰的前一日还瞒着众人将公主带离了王宫。 作为月照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处酒肆,还未及午时,悦仙楼中早已是座无虚席,华彩满堂,来往小厮腿脚麻利相继呈上菜餚佳酿,席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派热闹景象。 一位容貌清秀的公子骤然出现在厅中,引得众人一番骚动,只远远瞧上那么一眼,便觉心魂驰盪,挪不开眼来,再欲细看之时,人已没了踪影。 年轻的小厮耳根红着关门出去后,楚宁面上摆出的一副温润君子模样立刻消散殆尽,看了眼屋中陌生的装潢摆设,声音带了淡淡不悦:「怎么不是『绛雪』?让人给占了?」 第25页 同为男子装扮的姜筠在一旁脸色一白:「说是有位身份尊贵的王爷点名要了那间,又因着您不愿显露公主的身份,这才......」 楚宁轻捻着离宫时随意戴上的白玉扳指,眸中闪烁,「那就这间吧,在哪都一样。」 姜筠心内暗暗一惊,又心道,之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说那「绛雪」虽华贵不足,位置亦非最佳,却胜在雅致,推开窗便可见晴空澄阳,观小儿嬉闹、车马喧喧......不过,她是不会在这位面前戳破的,否则便是自讨苦吃了。 「殿下——」姜筠刚开口,便瞧见面前这人的白眼,意识过来,忙改口道:「公子,我觉得这『流枫』亦不错,听闻这几日悦仙楼请来了远近闻名的戏班子,待会儿就会演上几折,这儿的观看视角可是最佳的!」 「是吗?」楚宁面上依旧神色依旧,语气却软了下来。 「真真的,阿筠从不哄人。」 楚宁看她一副欲掏出心肝自证的样子,正欲笑,只听得从隔壁传来一阵叱骂之声。 姜筠眼皮勐地一跳,显然也听到了,她细细辨认,发现是从左侧传来的,那岂不正是......她家殿下的「绛雪」吗? 「......小人自然不敢慢待了公子您,只是您看,这凡事都有个规矩章程,您在此地消遣快活了,便该拿出银子来付帐,这天下可没有吃完不认帐的道理,小人见您也是一表人才,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容濯面上阴沉得不像样,他不过坐下没多时,发觉自己的钱袋不在身上,又因走得急并未带上什么贵重之物,举止间带了些懊恼,这掌柜就带人闯进来迫使他结帐,还暗讽他假冒贵族吃霸王餐...... 他堂堂淳国三王爷,当今王上的亲弟弟,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如此对待,偏生他还不好反驳,岂有此理,真是气煞人也!这琉月不会与他八字不合吧,怎么一日还未到,便已遇上两摊这种事了...... 「本王也是今日才知,这琉月国民,还真是民风质朴,为人良善!本王活到今日,也未见过这般好的掌柜与酒肆呢!」 楚宁听得嘴角一扯,这人怕是旁人都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吗?又眼中一动,依这人方才的口气,貌似是位初来乍到的异国王爷。既如此,那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她看了眼身侧的姜筠,对方立马会意,开了门往邻间走去。 中年掌柜态度虽仍强硬,可心中却隐隐有了几分不安,这男子虽没拿出银子,可身上那股贵气却是不假。他多年与王公贵胄打交道,并非那等毫无见识之人,眼下这人说的话竟让他生了些许畏色,也有些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听了小厮传的话便急匆匆赶过来...... 正是焦灼无措之时,身后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小厮看了屋内一眼,仍是开了门将人放了进来。 容濯原以为是自己那位小古板堂哥寻来了,眼中不由存了些期冀,谁知抬眼仔细一看,竟是个矮个儿的小子,面上顿时一沉。 姜筠给屋中之人作了礼,才开口道:「掌柜,我家公子说了,这『绛雪』中的客人的酒钱,她请了,还请您不要为难这位客人。」 掌柜早便想寻个藉口离了屋中的这尊佛,这点酒钱不要也罢,只怕当真得罪了这位,如今却有人找上门来直接帮他付了帐,倒还真是求之不得,当即脸色变得和善起来:「是是是,既然有人要为这位公子付钱,小人自是不会再扰了公子吃酒。」 姜筠看着这掌柜翻脸的速度,心中不由一哧,冷言道:「还有,我家公子令我转告您,公子远来是客,您该好好敬着、待为上宾,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这悦仙楼也该易主了。」 掌柜听到这话,后背早已湿成一片,连腿都开始发颤,只恭着身子道:「是小人浅薄了,多谢公子指点,小人、这便下去好好安排,定会好好招待这位公子!」说着也不顾屋中人如何看他,忙撑着颤巍巍的身子离了这处。 方才容濯见进来的并非他心中的那人,心里难免有几分失望,可又见这人竟说出了方才那些话,还替他教训了一下那掌柜,心中不禁存了几分好感。又见这人生的虽身材矮小,可相貌干净,口齿伶俐,便问:「敢问,你家公子是何人?为何插手这不相干之事?」 姜筠笑了笑,「我家公子不过是位寻常之人,这么做大约也是......闲得慌。公子请慢用,小人先回去了。」 容濯表情一僵,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出来。 第15章 疏杏窥光(三) 「当然,若这世上真有…… 于是门再次被推开时,容澈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也谈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似乎与方才离开时变了不少。不过这人感情一贯丰富多变,容澈并未睬他,只将那钱袋拿出向他抛了过去。 对面之人头都未抬,便见那钱袋已牢牢落在他手中。 「你来得倒还真及时。」 容澈不置可否,迳自在桌边坐下。看他这副心存怨气的样子,便知方才必定与人生了些龃龉。 容濯不必看便知他手中的是什么,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了方才的事端。不过,能看到这人出现在这里,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从前他在淳国的勾栏瓦舍中醉生梦死之时,可是连这人的衣角都没能看到一眼。 「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面前这人却拿起茶杯,轻酌了一口,端的是一派矜贵清雅,翩翩公子如玉。 第26页 那样子仿佛在说,他怎会不知。 容濯似是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也是,世人都说淳国三王爷不外乎酒囊饭袋、废物一个,除了花天酒地、走狗斗鸡,一无是处,空长了副好皮囊与花架子,连衡王殿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又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去处?」 「你喝醉了。」容澈淡淡说道。 「也是,是醉了,否则就不会明知故问了。」容濯心中生出一股燥意,拿起酒壶就往口中一顿乱灌,眼角亦透出淡淡猩红,「难得出来陪我,来,陪我一醉方休。」 容澈心知他方才所言并非有意,又思及少年多日来舟车劳顿、素食简行、收束天性,便不愿再扫了他的兴致,遂也随他而去,饮下了这酒。 几杯清酒下肚,胸中渐涌起一股热意,连平日向来清冷的眸亦添了几分暖色,容澈唇间勾起淡淡笑意,都说酒醉人,可亦是人自醉,不全在酒;即便无酒,自醉之人又何曾有减......不过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好东西。 意识逐渐迟缓之时,楼下传来了锣鼓轰鸣声,伴着看客的唿喝及掌声,浓妆艷抹的几位伶人亦登台开了嗓。咿呀婉转的短短几句,便令似醉似醒的公子佳人们勾起了意趣,在那唱词中流连往復,忘却凡尘俗世。 ******* 楚宁知那事已办好,便不再管邻间那人,让姜筠坐下陪她吃酒听戏。 这约莫是一出新写好的戏本,她从前还未听过。那旦角儿的唱功倒是其次,只是她扮的这个角色乃是位千娇万宠的公主,还生得一副怜爱可人的模样。 楚宁眉头微皱,仍继续听了下去—— 公主年少懵懂,不知愁滋味,却于机缘巧合之下,识得了一位王爷并对他一见倾心。心思单纯的公主初尝情滋味,只会笨拙地日日向那人示好,并藉机亲近那人。公主情意渐深,可王爷始终不咸不淡、不露声色。 直到一日,那王爷竟主动邀公主相会,公主自然是欣喜如狂,以为深情不负,能够得偿所愿。可没想到,那日她赶赴相会,等了一整个日夜,那人始终都未出现。 待到她怅然返回,才发觉城内已发生了政变,她从小长大的宫殿,早已瀰漫在一片烟尘火光中,而那位她心悦的男子,却在此时被将官们拥着从宫城中缓缓走出,他们唤他「王」...... 唱词到此处,戛然而止,座下人无不唏声惋嘆,一时之间,都无人开口说话。 台上之人见戏已演完,正恭了身子欲下场去,还未抬脚,谁知从二楼忽传出一道清悦人声。 「先生,您这戏唱的不对。」 众人正意犹未尽,不想冷不丁冒出这话来,一时间席上又出纷纷杂杂传出些言语。而台上那位「公主」似乎也未料到此景,惊诧过后,温言笑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戏文中讲的,多少有悖常理。譬如这位公主,既是自小娇宠长大,必然不曾受过半点苦,又如何会对一位半路杀出、来歷不明的男子能够做到此种地步?」 「说白了,但凡这位公主不是个傻子,就能看出那王爷对她根本无意,也就根本不会次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失落而归却仍旧恬不知耻地凑到人家跟前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此言一出,席间竟有人接连笑出了声,兴许是觉得这话有趣,又或是觉得这说话之人太过天真。 那台上人闻得声音传自二楼一处雅间,似乎还是个姑娘,眼中笑意渐深:「可还有吗?」 楚宁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台上的那抹艷色,微微勾了唇,这人倒是比她想像的要沉着些,索性继续说道:「依我之见,这位王爷亦是位奇人,主动送上门的美人不要,却成日算计着灭了人家的国,他若肯认真看上美人几眼,怎知人家不愿以这江山为聘、将这权势、荣华、地位,任何他所求的,一併都予了他?」 最后还补了句:「当然,若这世上真有这木头一般的人物,那我亦无话可说。」 容濯并未喝多少,自然也远未到那般不省人事的程度。他流连瓦舍,似楼下唱的戏文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并不觉有何新奇之处。倒是这人说的几句话,还有几分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笑出声来,往身侧那人看去,喏,可真是不巧,他这儿正有这么一位。不知这说话之人若是知晓了,还未说出方才那番话来吗? 容澈察觉到这人的目光,并未在意,外面那番动静他亦听见了,不过是无谓之争,本就是一出供人赏玩的话本,真真假假,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不过外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足下见解之独到,的确非常人所能及。不过,小人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足下是否尚未涉足这男女情爱之事?」 见一旁这人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了,楚宁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面上强装镇定,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今日可算是知道得透透的了。 「何以见得?若我说是看透了这世间情爱呢?」 台上之人轻笑,「也未可知。只不过自古这风月之事,最是不可理喻,即便是这世上至清至明、智计无双之人,亦难逃这情之一字,箇中滋味,也大约只有当局者才能知晓......」 听完这话,楚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再去寻那人身影时,台上早已空无一人。觥筹交错间,堂上又被众人的嬉戏笑闹声再度充满,刚才一席言论仿佛只是场不咸不淡的插曲,听过便散了。 第27页 楚宁闷闷地灌了几杯酒,喉中似烧着了一般,可心中又是说不出的痛快,还欲再继续时,酒壶腰身处却多了只手,阻断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殿下,不能再喝了,明日为着您的生辰,王上还要在崇明殿宴请王公贵族,据说还有异国来使。您再这么喝下去,只怕到时又该出事儿了......」 楚宁本就心内烦闷,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本公主生辰,关他们什么事,爱来不来。」说着便要去抢那酒,谁知姜筠似是早预料到了,死死地将酒壶扣住了。 「那殿下就可怜可怜阿筠吧,若是王上怪罪起来,奴婢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楚宁几次都没能抢下来,又听了这话,心中那股热意渐冷了下来,只是意识还不大清醒,遂作罢,走到里间开了窗,顺道散散身上几不可查的酒气。 虽已是春日,风中仍夹杂着丝丝凉意,疏忽间将人胸中的燥与热带了去,随之飘散......楚宁在窗边将脑袋往外探时,并未注意到一侧的「绛雪」的窗户亦被人打开了。 容澈半坐窗边,垂眸不语,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清远恣意,仿佛天外的谪仙终于沾染了几分生气,却又更超然于这凡尘俗世之外。 他淡淡扫过窗外,长街巷道、车马人行,一片繁盛和乐景象,倒是他从前未曾在意过的人间烟火。目光收束,不经意间撞上一双笑意清浅的眸子,霎时间周遭一切仿佛都褪了颜色,只余下窗前的那抹生动。 他怔了一下,只依稀记得是位少年,可模样又俊美异常,再欲看清面容时,只听得从隔间传来一声「公子」,那人便消失在窗前了。 楚宁回到马车中,眼中的疑惑却分毫未减,那窗边的男子便是方才「绛雪」中的那人么?可是,任她如何看,都没能将这谪仙般的人物同不久前还与掌柜争执过的贵胄公子联繫起来。究竟是她看走了眼,还是那人极善伪装、有着千番面孔? 不过终究不得而知了,她已在回宫的路上,日后多半也不会见到那人。 容澈二人才回了客栈,便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许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方才还站不稳脚的容濯这会儿提了腿便往上走去,「老规矩,有事再来烦我。」 显然是对容澈说的。 容澈直接忽视掉那人,转向余下众人中为首的那位。 「何事?」 第16章 疏杏窥光(四)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 「是关于明日的宫宴的。」 「此事我已知晓,明日会同三王入宫,你不必担心。」 「是、琉月国君听闻殿下抵达,宣殿下与三王爷明日午后便入宫。」说罢,秦昱看了眼面前之人,面露难色。 容澈眸光微动,晚宴之前便入宫,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琉月国君,似乎有些太着急了。寻常贵胄多半是在宫宴之前方至,若是午后便入宫,大约是这位琉月国君欲提前见他一面,亦或是有什么旁的事情交代。 这么看来,如今的琉月对这择婿一事,倒还真如这外界相传的......急不可待。虽说未对外明说,可也几近是人尽皆知了。 「无妨。入宫而已。」他面色淡然,轻描淡写地应下,身旁的秦昱一阵恍惚,答了声是便退下了。 ******* 因前日饮了些酒,回宫时又受了风,楚宁晨间醒来时,脑袋有些晕沉沉的,险些没将自己摔散架,好在姜筠因害怕受到怪罪,忙不迭在榻边嘘寒问暖,她才勉强能够起身穿衣。 「殿下,虽说宴会设在晚上,但据说过了午后,便会有使臣相继受召入宫。而且听闻此次参加宫宴的,大多是各国的王公贵族,其中不乏有青年才俊之人,想来王上可得瞧仔细了!」姜筠迫不及待将她近来在宫中听到的消息告诉给她。 楚宁一个白眼丢过去,还用得着你说,这生辰宴哪是为她办的,那是为琉月群臣相看驸马办的,特别是上首坐着的她的君父大人! 姜筠仿佛没看到她的眼色,继续道:「据说淳国那位衡王殿下昨日亦到了,听闻那是位神仙般的人物,虽未及弱冠,却受朝野上下称赞,闻名遐迩,连王上都对这位青睐有加,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位男子,能否配得上我们的殿下呢!」 「不过」,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语气一顿,「若是能见到昨日『绛雪』中的那位王爷,倒也是不错的,虽说他嘴上厉害了些,可奈何......生的俊呀,花团锦簇一般,精緻得令人挪不开眼......」 楚宁倏忽听闻「绛雪」二字,眸光流转,脑海中闪过窗边的白色身影,又见着这人说了「花团锦簇」一类的字眼,心头一皱,别开了话题:「你可知我的鞦韆都装好了没,上次搭的那个不够高也不够稳,若还没好,我便要去请父王亲自□□他们一番了。」 「该是好了吧......昨日出宫前就见他们在忙活了。」姜筠支支吾吾地答道,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不是还在谈论淳国王爷么? 楚宁瞧见她心虚的样子,心中不知是恼还是乐,「行吧,那我们待会儿一块儿去乐乐!。」 姜筠听了,心头一阵打鼓,她方才不过是应付之话,并不知晓那鞦韆到底好没。其实没好也不打紧,她们这位公主向来待人和善宽厚,至多耍耍性子说上几句,只是她方才这么一回,若是去了却未见到那鞦韆,就显得他们联合起来诓骗人了,这还是在她的生辰当日......她有些欲哭无泪。 第28页 整座宫中,除了倾云殿外,都洋溢在一片喜色之中。阖宫上下,无人不晓,王上与群臣自这日起,便要正式为琉月相看女婿了!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大事儿,即便是平日不爱凑热闹的宫婢小厮,也难免不想一观这相继入宫、姿容绝伦的男子们。 至于公主殿下的倾云殿,自然还是该闹的闹,该玩的玩,整日不亦乐乎,颇有那么几分置身事外之感。便如此时,王上遣人前来叮嘱公主梳妆,可那侍从进来殿中时,早已不见了公主的身影。 王钦面色渐沉,看着殿内丝毫惧色都无的宫婢与侍从,太阳穴狠狠一跳,得,又得赶紧找人去将这位寻回来,否则今晚宫宴过后,他的脑袋便不知保不保得住了。 出了倾云殿,绕过几条隐蔽的小道,几近走了大半个王宫,才总算到了那地方。 姜筠见着眼前这番景象,唿吸一滞,连片梨杏交相绽放,掩映着一池碧水,仔细看去,还能瞧见那水中零星散布的如盖荷叶......怪不得她们殿下挑了这处地方,还提出这许多要求来,若非如此,倒显得对不起这般景色了。 「殿下,这儿是什么地方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从前我无意发现的,便叫人将这修缮一番,到如今才算大好,如何,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只怕连御花园的景色也没有这里别致的,不过」姜筠又四处打量了一番,「殿下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连我都不知道呢?而且看样子,这里似乎很少有人来,算得上十分隐蔽了。」 「这个......说来话长。不如先过去看看,我连那鞦韆的影儿都没见着,指不定他们又偷了懒了。」 说着两人身影便融入花树之中,与皎皎春色浑然一体。 ******* 「人没找着?」俯首书案的君王连头都未抬起,似乎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王钦嘴角一扯,忙道:「王上放心,臣会立刻派人出宫寻找殿下,定不会误了今日晚宴。」 「她不在宫外。」楚天歌手中动作依旧未停。 「那臣......是臣失职,还请王上责罚。」 若是宫中兵士见到平日威慑过人的统领将军的这幅模样,恐怕早已惊掉了下巴,可偏偏就是如此,正如王钦此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拿一个小丫头如此束手无策。 最后几笔落下,楚天歌将纸张拿到眼前,对着午后的清朗日光,嘴角渐渐勾起,「你可知公主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王钦又是一阵语塞,还能忙些什么,不就是上蹿下跳、走鸡斗狗?这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大约是在修心养性、静候王上安排?」 楚天歌的视线这才从纸上挪开,看了眼前这人一眼,「王钦,你在宫中多年,可有仔细瞧过这其中景致?」 王钦又是一愣,不知该答些什么。 「不若你今日便去秋水苑附近转转,那里的花大抵是开得正好。对了,那位衡王也在宫中,将他也一同带过去!」说罢,又继续研弄手中那一纸张。 王钦还欲多问几句,见君王此番模样,也只得一头雾水地退下。 殿内人已尽散,余下一室清泠,楚天歌方朝窗外看去,脑中浮现出不久前见过的那位少年的身形,心中仍是不住惊诧,只是......这样的惊才绝艷,会甘心入赘琉月,缚于这方金殿之内? 轻嘆了一声,他重新拾起桌案上的纸张,对着其上勾勒出的清丽轮廓微微出神。 ******* 茶已过两盏,容澈仍未等回那位不省心的王爷,门外却不住传来年轻女官的细语攀谈声。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衡王殿下了是么?」 「必然是了,听闻刚受王上召见,想来也没有别人了。」 「他生的可真好,神仙一般的人物,果然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公主了。」 「我瞧着方才那位更和气、易于相与些呢,这位从方才进来就没笑过......」 容澈抿了口茶,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觉察到此处诚不便久留,也难怪那位到现在都没回来寻他,遂放下方才随意拿来看的一本书,离了这间宫殿。 许是因今夜的宫宴,已陆续有功贵入内,四处仿佛都陷入一片哄闹之中。容澈本试着找寻出那抹熟悉的身影,奈何一路恭维使他骤生了几分厌倦,便只往人少之处去,到最后周身的嘈杂消散殆尽之时,他亦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了。 抬眸之间,见雪色连绵,淡香扑鼻,先前的不愉似乎也悄然远去,心中余下一片澄净。 正往里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轻笑,随温软的风穿过层层花树,落在耳边,似铃铛清悦灵动,叫人生了几分探寻之意。只不过还未待他动身,一道鹅黄身影随鞦韆跃然而出,在半空洒落点点花瓣,留下少女的欢喜愉悦,一时间竟叫人挪不开眼。 恍若初涉人世的精灵仙子,纯稚洁净地没有半分瑕疵,动静之间,在名为春日的花簇中勾勒出少女灵动灿然的美,是他从未涉足留意过的动人景致。 倏忽间又是一片雪色飘然,容澈伫足花树中,迟迟没有抬腿。耳边的清脆笑声似乎并未间断,他正欲走近看清那女子模样,却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唤自己。 「衡王殿下。」 他顿了一下,转过了身。 「阁下所为何事?」 第29页 王钦见面前这位气度不凡,容色更是出众,便知自己没认错人,便道明了来意:「无甚要事,不过王上恐您初至宫中,尚不熟悉四处宫苑,令臣带您四处转转,亦可聊解乏意,您看如何?」 容澈会意,颔首道:「甚好,那就劳烦您带路了。」 王钦见了他方才所立之处,便问道:「殿下可要继续往那边去?」 容澈视线稍侧过去,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又復一派坚定清明,道:「不必了。」 不远处的小姑娘好似察觉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连新扎的鞦韆也失了兴致。 「殿下您看,那好像是王钦大人,咦,他旁边那个是谁,怎么以前都没见过?」姜筠望着男子的背影道。 楚宁仍立在鞦韆上,漫不经心答着:「大约是哪位入宫的勛贵吧,王将军他老人家整日不就做这些事吗?我都怀疑琉月的将士是否真的有一抗之力了。」 「殿下,也不能这样说吧,王钦将军是宫禁统领,应该是不管这些行军打仗之事的吧。」 「话虽如此,可那些带兵的将领们我也见过了,还不如他这么个守卫宫禁的呢。看来昨日的戏本唱的也没错,总是我们自己也疏忽大意了,才叫人有机可乘一夕颠覆了。」楚宁脑中浮现昨日听过的唱段,胸中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不知是因其中人的身份际遇,还是因了她们相似的命运。 姜筠并未注意听,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眼前一亮,「殿下!我知道了,那位一定就是众人口中的衡王殿下!」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17章 疏杏窥光(五) 你改变不了这一切,否…… 「你又没见过他,如何就这么肯定了?」楚宁笑道,她仔细看过去时,那两人早已走远,余下模煳的光影被重重春色掩映,并不真切。 姜筠下意识摸了自己脑袋,正欲说出个五六条理由证实她所言非虚时,身后不知何时已齐刷刷立了一排宫人。 「殿下,快快回宫梳洗装扮吧,王上方才已经令王钦大人前来请过您了!今日可是殿下您的大日子,再不回去,只怕王上会动怒的!」 楚宁下意识与姜筠对视一眼,果然,还是被找到了。 「行了,我回就是了,也不是多重要的日子,竟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今日就要成婚了。」楚宁从鞦韆上跳下,望着眼前突兀的人道。 「殿下,可不能这么讲,这宫宴......」话还未说完,只见她们这位殿下便抬腿走了,宫人们只好又匆匆跟上:「殿下,您慢点走!回倾云殿的路在这边,您走错边了!」 「本公主今日就想走这条路,不可吗?」 浩浩荡荡又是一大群而过,好不热闹。 ******* 容澈见到少年王爷之时,已是宫宴之上。 「依我看,这琉月王宫中的女子,倒也不过尔尔,半分不及我府里的小娘子们,早知便不陪你来了。本王走的这些日子,她们定然对本王思之如狂、夜不能寐了......」容濯身子歪在案边,面色微醺,一副轻佻模样。 容澈脑中浮现方才这人与三两宫婢打情骂俏的画面,不动声色道:「我记得,是你自作主张跟来的。何况三王爷似乎在这宫中颇受欢迎,并不像你口中所言。」 「啧啧啧,说这话可就生分了。本王还不是见你只身一人前来,怪可怜的,这才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就你这么个小古板,可别连人家公主的面都没见上就被扫地出门了。」 容澈的目光略过上首的君王,直言道:「你知此行非我本意。」 少年王爷一声轻笑,眸中染上了三分冷意,道:「容澈,你看这大殿之中有谁是真正想求娶公主的?你改变不了这一切,否则你早已不会出现在此处了。我说的对吗?」 似乎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看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桌案,淡淡道:「恐怕连这位公主自己,都是不情愿的。你瞧,她到如今都没出现呢?」 殿内酒已过三巡,诸王孙子弟、勛贵臣子盛装出席,歌舞亦不曾断绝,唯独不见了这场晚宴的主人公——琉月公主。 「想来在座诸人应是失望的吧,都说这位公主殿下貌美无双,见上一面难如登天,看来此言倒是不虚。」容濯笑道。 容澈端坐案前,神色淡漠,不置可否。 容濯自知没趣,亦不再开口,只一股脑儿地往嘴里灌入果酒。 不多时,一位内侍官从殿前悄声进来,近百步以后才踏上上首台阶,继而凑到君王身侧低声传话,君王随即开怀展颜。余下殿内中人察觉此变后,瞬时神色各异。 「公主殿下到!」 还未及宫人传唿及殿内,着华服的少女已落座席间,远远观之,若熠熠明星,光彩耀目,又似精雕细琢的珠玉,叫人轻易不敢触碰。 顷刻之间,座下方才还百无聊赖的众人便悸动起来,嘉言赞赏、献媚示好、溢美之词亦不绝于耳、充盈殿内,一反先前的素净寡淡。 容濯首先注意到的是少女身侧那位眉眼清秀的婢女,这个人......他昨日似乎曾见过,不过他记得,那是位侍从装扮的瘦弱男子,而眼下这个......上首传来女子轻声细语,脑海中的画面与殿内中人渐渐重合。 第30页 他勾唇一笑,竟是如此。难怪。 楚宁正举杯婉谢座下的又一位异国王爷时,耳畔传来姜筠的低声惊诧:「殿下,我好像看到昨日悦仙楼中「绛雪」的那位男子了,他、他就在殿内。」 她手中一顿,余光瞟到男子端方沉静的身姿,心下又惊又惑,将果酒一股脑吞入,喉中一阵热辣,引得咳声阵阵。 「殿下,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姜筠忙问,一面轻拍她的嵴背。 「无、无事。」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以为那人不过是寻常之人,也并非真的是什么王爷,只不过一时情急而为,不曾想,这人今日竟出现在这琉月宫宴之上了。莫非,他亦是为这场择婿而来? 这一幕刚好落在容濯眼中,他饶有兴致地搓磨着手中的酒杯,见容澈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打趣道:「容澈,你真不看看这琉月公主的模样?万一你当真愿意呢?」 容澈听了,连眼皮都未稍有一动,一副事不关己的疏远模样。 「也是,于你而言,这世间女子并无二致。」容濯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少女身上,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溢美神色,嘆惋道:「可惜了,人家看上的是你这位衡王殿下,否则说不定本王也有机会抱得美人归。」 「若你当真如此想,可以一试。」 容濯眼睛睁大瞭望着身侧这人,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总算知晓他父王如何选了怎么一个人来琉月,这可还真是......选的好! ******* 晚宴过后,楚宁一行人还未倾云殿门口,便瞧见宣旨的内侍官已候在殿外了。她本欲装作没看见直接进殿,奈何这些内侍官们也不是吃素的,早已熟透了她惯常的躲避伎俩,直接齐刷刷跪在门口,将堂堂一国公主生生挡在自己寝殿外不得而入! 楚宁嘆了口气,跪地,接旨。 「自明日起,着令公主楚宁继续前往书苑进学,由淳国衡王殿下、淳国三王爷,星揽国世子伴读。不得藉故缺席。不得迟到早退。不得忤逆师长。不得态度不端......」 待到内侍官总算念完这一长串学规后,楚宁几近昏昏欲睡了。 「殿下,该接旨了!」内侍官提醒道。 「这当真是我父王下的旨?还是受何人撺掇的?」楚宁问道。 此言一出,一旁的内饰官皆大惊失色,忙解释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奴婢们可真没有,真真切切的。」 「那近日可有何人见过我父王?」 「这、除了王钦大人、淳国衡王殿下,奴婢便只瞧见顾衍顾大人进过书房了。」一位内侍答道。 顾衍。 又是这人!似乎近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没有与这个人脱过干系的。这是打量她在此时上定然不会忤逆么? 让她进学?继续接受那些老古板们的念念叨叨? 想都不要想! 楚宁气闷,又问:「父王在何处?」 「王上说了,若是殿下要为此事去见他,那就不必了,他不会见您的。」 楚宁不以为意,心道他不见我,我自有办法见到他。她就不信,这人总归是在合欢殿的,难不成还会跑了不成。 未曾想,奉旨的内侍官又道:「另外,王上已连夜出宫,前往长春观闭关了。叮嘱殿下您若有何异议,待他回宫之时再行商议,在此期间,务必听从教导,好自为之。」 楚宁:......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便有王钦另一群内侍等人在倾云殿外候着。 楚宁昨日饮了酒,睡得懵懵懂懂间,只感觉有人前来欲将自己从被褥中捞出来,勐然一惊,才记起了昨夜那道旨意,一时号啕大哭出来:「太过分了,连觉都不让人睡了。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国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余下众人:......殿下! 您是想穿那件嫩肤的还是姜黄裙衫? 您想梳双垂髻还是元宝髻? 文房四宝已经备好了,殿下需要过目吗? 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楚宁:...... 辰时方至,楚宁出现在书苑时,发现里间空无一人,除了一位鬚髮皆白的教书先生。 楚宁的脸越发沉下去,刚欲抬腿离去,谁知甫一转过身,便撞入了一具清瘦挺拔的胸膛。 「你——」她捂住脑袋,又急又气,睁大一双桃花眼,往这人望过去。 目光所及,是青衫薄衣的少年郎,往上看去,便是一张清极秀极的面庞,七分坚毅,三分疏远,宛若素雅明净的山水画。 楚宁瞧见是这张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只说不出口,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人,仿佛四周围的一切人物、景象都凝固了似的,只余下在心间层层盪开的惊诧。 少年却并未看她,淡淡扫了眼后便挪开了视线,眉间微蹙着,余下胸口处隐隐作痛。 「咳咳。」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公主殿下,老夫已等您许久了!您这是准备去哪儿?」 只见小姑娘如瓷般的精緻面孔上瞬时生动鲜活起来,懊恼中带着顽闹,丝毫未见被抓包的羞愧惊恐之意。 她缓缓转过身来,挤出一副笑脸朝先生解释:「先生您误解了,我是瞧这里景色宜人,一时没忍住,准备......四处转转。」 张老早已瞭然于胸,他们这位公主虽天资聪颖,然素不喜上学,古板迂腐之读书人尤甚,此番出现于此地,还多么有些被迫之意。不过,倒也不真的是要她读书用功,不过是情势所需罢了。 第31页 他笑道:「殿下好雅兴。不过此时晨露未唏,湿气稍重,不免伤了尊体,何若过午以后再来,想来景色更佳。」 又见公主身后立着位气质不凡的郎君,心中有了计较,温声道:「淳国的衡王殿下也至了,一同听老夫浅谈几句可好?」 第18章 岁兮浮度(一) 「殿下若是无大碍,不…… 容澈虽未曾见过张老,然其德名在外,风度品格更是为人敬仰尊崇,虽定居于琉月,其仰慕者遍布诸国,他亦有所耳闻,便庄肃地朝张老作了个揖,「先生自谦,能得先生教诲,乃晚辈之幸。」 张老捋了捋尽白的鬍鬚,笑道:「殿下过誉。」又定睛瞧了眼院内之人,只觉这一动一静、一山一水,煞是可爱,「二位殿下若再在此处站下去,可真要折煞老夫了。」随即便促着他们入室。 楚宁心内的诧意还未停息,抬眼时,只见身旁之人已越过了她径直往里走去了,留下一个单薄又坚毅的背影。 这便是......衡王?他分明不是个金玉其外、举止轻佻之人么?难道是她看走眼了? 楚宁百思不得其解,回过神时,人已没了踪影,思忖稍许,仍提起腿跟了进去。 四方明净的居室,隐可闻见花香,其间以一屏风隔断,光影横斜,人影绰约,时有轩朗书声,静谧无比。 不过正是如此,楚宁的困意更甚了,她右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似小鸡啄米,对耳朵里传来的那些个之乎者恍若不觉,只想着如何熬过这一日,早日回寝殿与周公他老人家相会。 张老端坐上首,讲至大半之时,见下方屏风两侧风光各异,又感书中内容,摇首一笑,因问之:「既谈及此处,又是与二位贵人,那老夫便自作主张,凭听二位对于此事之看法主张了。」 「设一人为君、为佛、为心之所系,一众乃民、乃徒、乃所恶之至,一人与天下,救一人而舍天下,抑或为天下而舍一人?」 楚宁睡眼迷离时,被身后的姜筠一把晃醒,正茫然不知所以,见屏风上透着少年起身站立时修长的身影,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只听得屏风那边传来:「自是后者。一人者寡,为君,安天下者也;为佛,渡天下者也;纵为心之所系,然亦存天地间,为天下人。天下之不存,何以独幸?」 张老听了,神色中丝毫不掩赞誉之色,接着转过来问楚宁:「公主殿下以为呢?」 楚宁已从姜筠处知晓了提问,方知又是这种司空见惯的一人与天下之说,眼眸一转,随口答道:「那先生可知,我是那一人,还是余下众人,抑或是第三人?」 张老:「殿下何意?」 楚宁起身,稍稍理了衣裙,从容答道:「若舍了我一人便可救了天下,那自不必说,我早便见阎王他老人家去了;若我是这天下人,自然不愿见着我们的神佛君父如此捨身,说不定不等作出选择,我早也见阎王去了;若我为这第三人,那......便能救一个是一个罢,尽力而为,不愧于心就成,至于其他的,我想管也管不着呀。」 张老似乎对这番答覆颇有些意外,然随即很快又笑道:「公主殿下所见倒是颇为......别出心裁。」 屏风一边的少年自是听到了这番言论,然不置可否,仍端坐案前,神色淡漠。 张老笑道:「老夫以为,二位殿下所言都不错。老夫才疏学浅,以为不论捨弃何者或是保全何者,都有捨弃与保全的理由与道理,窃以为若是能找到两全之法,那便最好不过了。只是这世上若当真存在那两全之法,恐怕这世上便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吧。正因如此,当令天下之人,上至天子君王,下至百姓平民,皆能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如此,则无以不至也。」 「我说的可有理,公主殿下?」 楚宁心中冷笑道,这老头,不就是见她首日听学便当众瞌睡、才硬生出了道题想让她当众难堪么?这点小伎俩就想难倒她,那也真是太小看她这位琉月公主了!不过她面上仍是恭敬地笑着,回了句:「当然。」 张老也似乎并未真的打算令他们这位公主殿下能好好听学,接下来不过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小姑娘在案前是坐是躺、是玩是闹的。不过偶间瞥到屏风另一侧安坐如山、沉寂似海的少年郎君,心中不住划过一丝惊诧之意。怪不得! ******* 楚宁醒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她揉了揉略显酸涩的手肘与脖颈,起身慢慢往外走去。 姜筠正坐在廊下同其他几个小宫婢说笑,见是她出来了,忙迎了上来,「瞧着殿下又是睡到不知今夕何年了。先生走时还叮嘱我让您好生安睡,哪知竟到了这个时辰,膳房的小子们都已来问过几回了呢。」 楚宁看了眼愈渐西斜的日色,皱着一张脸道:「我还不饿,令他们不必准备了。」说罢便要回倾云殿,忽而又记起些什么,问道:「张老先生可还说了些什么,还有,这里的......其他人呢?」 姜筠听后,作出副突然明悟的样子,忙道:「星揽世子方才派人前来问候殿下您了,称这几日有要事处理,就不能陪殿下读书了。不过,世子爷送了您爱吃的点心与玩意儿过来,我已遣人送回倾云殿了。」 楚宁不以为意,只问:「哦,那还有呢?」 姜筠见她此番模样,以为是心中失落,便抚慰道:「殿下,虽说世子爷近几日来不了,可我瞧着,衡王殿下学识渊博,有他陪您读书也是极好的。」 第32页 楚宁本就未将那位星揽世子放在心上,两人不过幼时见过几面,她虽也跟在那人身后恬不知耻地喊了几声「哥哥」,可如今年岁大了,也懂得分寸二字如何写,再加之久不来往,也便不同往日那般亲近了。她前些时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姜筠便记下了。 不过,眼下......她想问的并非这个。 楚宁看了眼面前笑的一脸无辜的婢女,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张笑脸道:「无事,我们还是回倾云殿吧。」 「可是顾衍大人吩咐了,殿下您下午还得接着听课——」姜筠提醒道。 楚宁白了她一眼,「那本公主也说过了,只听半日学,再多,便不能够了!」 姜筠自知失言,便乖觉地闭了嘴,随公主出了书苑。 接下来几日,楚宁虽也未有缺席书苑,却都只是堪堪露面而已,并未如何认真听学,数次从桌案上醒来时,人早已走光了。 唯一令其吃惊的,便是屏风一侧的那位衡王。说来也奇怪,两人自从第一日匆匆见过一面后,此后听学时竟都再未见过彼此了。楚宁对其所知,亦只限于屏风上的朦胧侧影,以及回復时沉静淡漠的声音。 这让楚宁不禁产生了一种幻觉,她那日在悦仙楼所遇之人,兴许当真与屏风后面这位并非一人,至少在她看来,这位衡王殿下着实——迂腐不化。若不是这人当真生了一张俊秀非凡的面孔,她在听宫中女婢们谈论起这人时,险些都要怀疑这些个小姑娘们的眼光与审美了。 至于圣旨上所言的另外两位,楚宁则是连面都未见上一面。不过,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日午间,楚宁惯常一人潜入藏书阁偷阅时新的话本,正读到紧要之处,只闻得书架后忽而传来三两女子的低声私语。 「那便是淳国的那位殿下吗?他生的可真好看。」 「那可不,听闻他不仅相貌出众,待人也是极好的,昨日御花园一位姐姐办差出了错险些被当众责罚,还是这位殿下路过婉言劝了两句,方免了宫规。」 「听闻他在一众王公子弟中最是和善,宫人们都挤破脑袋想要见上一面呢。」 「这么说,咱们今儿个还真天爷眷顾,月老显灵了!」 「......」 关于宫中那位异国王爷的私语,楚宁近日听的已不胜枚举,她原不欲理会,谁知这几位小宫婢着实讲的入迷,且又是在这藏书阁中,她竟是一字不漏地都听下来了。 随即她又是一阵恍惚,她们口中的这位似乎与平日旁人说的不甚相同,与她白日书苑所见的亦相差甚远,倒同那日姜筠口中花团锦簇的那位王爷颇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处,楚宁放下了手中的话本,爬上了一旁的木梯欲看个究竟。她正专心往上爬、同时透过书架的空隙寻找那人时,倏忽间发觉对面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仔细一看,竟是那位衡王殿下! 脑袋中飞速闪过方才的那些话,这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合理。 慌乱中,她不知该迈哪只脚,一下子便从木梯上滑落下去。楚宁一声惊叫在藏书阁响起,她正阖了眼、预备摔个四仰八叉时,时间仿佛止住了,预想的疼痛也并未发生。 楚宁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才发觉自己似乎被人接住了,正靠在那人怀中。她不由双眸睁大了,对上了这人前来询问的神情。 这是...... 她在脑海中搜寻着,却依旧对眼前这位丝毫没有印象。 容濯看着面前小姑娘茫然的神色,出言笑道:「殿下若是无大碍,不若先下地走走。实不相瞒,本王的胳膊肘就要撑不住了。」 楚宁这才意识过来,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直挣扎着从男子怀中下来。 「殿下无事吧。」容濯问道。 「无、无事。」 「殿下似乎对本王颇为面生,也是,这琉月宫中向来是只识衡王殿下的。」容濯自嘲道,继而一笑,淡淡说道:「在下姓容,单名一个濯字,乃淳国三王爷。殿下若是得空了,不若同本王一同出宫遍赏这琉月风光?」 一语已尽,楚宁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脑海中数日不得而解的疑惑终于在此时尽数破开。 原来,那日的人是他! 而容澈,便只是众人尊崇的衡王殿下而已。 思及此处,楚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人,不由在心中感慨起来,果然,众人的眼光还是极好的。这人虽举止风流,但比起那位冰块脸的小古板,到底还是宜室宜家些。 「早便听闻淳国三王爷人品风流、极有雅趣,今日一见,不然名不虚传。既是王爷盛情相邀,本公主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待从书架后出来时,竟发现容澈便靠在不远处的书架旁,正低头看书。 第19章 岁兮浮度(二) 「怎么?这便坐不住了…… 少年单薄瘦削的身影在午后的日光中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玉色,平素的淡漠神色也因此得以消去几分,融在这木色的阁楼里,好似他已不再是那个不可触碰的衡王殿下,而是人间纯稚无瑕的邻家小郎君。 「哟!今儿个这藏书阁可真是热闹得要紧,看来本王今日倒是没来错地方!」容濯笑道,用余光瞥了眼书架角落中偷看的宫婢们。 容澈并未抬眼,只道:「殿下,方才听闻你的侍女正四处寻你,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倾云殿吧。」 第33页 楚宁一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这是在对她说,便匆忙答道:「这样么?那、那便多谢衡王殿下了,我这便回去瞧瞧。」说罢便向二位告别,出了藏书阁。 此番除了那些个小宫婢们,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容濯上下打量了面前之人,最后目光定格在少年的面容之上,笑道:「怎么?这便坐不住了?还特意支开了我们这位公主殿下。不是你说的,任我採撷?」 容澈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三王多虑了,我不过欲提醒你为臣本分,譬如公主伴读。我记得,三王这几日似乎都未出现于书苑之中,反而流连烟花之地,若是令国君知晓此事......」 容濯面上玩味之意虽未减,然心中已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小古板。仍旧摆出一张笑脸,回道:「就不劳烦衡王担忧了,该出现时,本王自会出现。更何况,若本王此时前去,岂不扰了你与公主独处。本王可不是那等没有眼力见的人。」 见容澈不为所动,他继续道:「况且,本王今日得见公主,觉得这小美人多半也不喜读书听学,若由我这个浪荡闲人陪着游山玩水,这美人指不定能大展芳颜呢?」 他正等着看容澈的反应,果然,便见面前之人收了书,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临直书架尽头时冷冷撂下一句:「随你。」便没了踪影。 容濯面上笑意更甚,这人果然还是如此。 ******* 却说楚宁出了藏书阁后,不多时便回了倾云殿。还未行至殿门,便听闻其间传来阵阵笑谈,听声音似乎有些陌生。她心中存了疑惑,刚一踏入殿内,便被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把搂住,顿时挣脱不得。 「阿宁妹妹,多年未见,我可挂念你了!」 楚宁只觉自己整个身子被箍紧得只有进的气儿了,哪还顾得上这人的深情表白,只欲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大声喊道:「你、你先放开我。」 沈晔面上一阵错愕,立刻便松开了手,随即满是歉意道:「是我的不对,看到阿宁妹妹后什么都忘掉了,才失了礼数与分寸。」又忙追问道:「阿宁妹妹可有大碍?」 楚宁退至一旁,借着喘息的当儿,这才看清了来人,原来就是前几日姜筠与她提及的那位星揽国的世子哥哥。 只见这人着一身金镶牡丹黄底长袍,腰间悬着环佩、香囊并其他贵重物什,金冠束髮,面容俊朗,身材高大,是与宫中另两位不同的贵气。虽瞧着满面笑意,却似乎有种道不出的陌生。 楚宁在心中摇了摇头,大约是她近日多思惯了,这位世子哥哥虽同她数年未见了,但自小待她,却是极好的。她缓了缓气息,这才笑道:「阿宁见过世子哥哥!」因记起前几日之事,又问:「世子哥哥可是忙完了,这才赶来见我?」 沈晔笑道:「如何?便是事情尚未办完,便不来瞧你了?我只怕再不来见你,你这么一位乖巧伶俐的妹妹恐怕就成了旁人的了!如何?听闻你近日同那两位淳国王爷相处得甚是融洽!」 楚宁开口辩解:「相处是真,融洽却万不敢道。至多是......共处一室吧。」她每日在容澈隔着一扇屏风的位置睡她的觉,可不是共处一室么?再多,便没有了。 沈晔几分探索的眼光看过来,问道:「这么说,阿宁却是连这位大名鼎鼎的衡王殿下也都瞧不中了,这可真是难办了?我还得想想如何向王上回话呢。」 「回话?」楚宁脱口而出,「你见过我父王了?」 「是呀,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此处了。王上虽暂时未有回宫之意,却仍旧十分挂念殿下,言殿下若是不愿待在宫中听先生好好讲课,倒也是可以出宫散心的,不过须得由衡王相陪方可。」 沈晔眼见着面前小姑娘的神情由惊诧变为低沉,便出手安抚了她,温言道:「不过,若是你闷了,令人过来同我说一声,我也可以自作主张带你出宫的。」 楚宁只在心中感嘆她这位全然不负责任、只知落跑的老爹,并未仔细思考跟前之人的话,便胡乱应了。 待人走后,姜筠方捧着一盒糕点迎了上来,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芙蓉酥您还吃么?」 楚宁看了看桌上摆满的各式糕点,又看看眼前,嘆了口气,随意拿起一块塞入了嘴里。少顷,她记起方才回宫的缘由,便问道:「你方才四处寻我回宫,便是为了世子爷么?」 姜筠却仿佛并不知晓,只否认道:「没有呀?我派去寻殿下的人还未回,殿下就自己出现了?殿下今日又是如何知晓的?」 楚宁一阵迷惑,「当真没有吗?可我怎么听有人说......」 姜筠笑道:「殿下,莫非这人能预知世事,连星揽世子何时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难道殿下近日日日在学苑睡觉,脑袋睡煳涂了?」 不错,的确是那位衡王告诉她的,若非她当真见到了星揽世子,现在都要以为自己是故意被支开的。楚宁随手拿起一块芙蓉糕,闷闷吃着,始终有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这位众人称赞的衡王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 沈晔离了琉月王宫后,一辆寻常的马车便停在了他面前。他唇边轻轻一勾,提脚上了马车。 赶车的小厮并未告知他去往何处,只是马车渐渐驶离了宫墙,穿过繁华的街巷,最终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第34页 沈晔推开门时,见着素袍的男子背立在窗前,双手负于身后,凝睇着窗外。 他走近了,在案旁坐下,一改先前的和善面容,神情淡漠,道:「大人好雅兴。」 男子转过身来,现出一副清雅的俊容,从容道:「鄙人只喜山水,比不得世子多情。」 沈晔垂首一笑,甚是不羁,言语中似是嘲讽:「如此甚好,否则你我二人也不会于此处相见了。不是么?」 素衣男子亦笑道:「此言......甚合吾意。」说罢,将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沈晔却并未饮酒,只打量着眼前这人,神色中仍带了几分探究之意。他仍记得两年前在星揽国初遇这人时的情景。 那时这人尚且是一介白布,虽满腹才华却无人赏识,宁可饿死街头也不肯放下一身傲骨俯首权贵。不曾想才短短两年时日,这人便已敛去了一身执意,化作如玉的谦谦君子,开始指点江山了。 他不禁会想,若是两年前没有二人的那次相会,或许这位青年才子仍是执拗刺眼的无畏郎君,也不必随他一同淌这趟浑水,搅弄风云了。 不过,那是他沈晔会思虑之事,而不是星揽世子该思虑的。 沈晔眸光一转,问道:「上次所议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男子闻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才开口答:「七分、又或许八分。世子可还满意?」 沈晔笑道:「那是自然,以大人之资,行此等之事,委实屈才了。有大人此言,我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两人具是一笑。 夜渐深了,屋内的烛光重又点起,又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凉风,惹得烛火摇晃,在二人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满室皆静,只余了杯皿酒器的清脆鸣响之音,以及男子不时的低言,直至天际转明、灯消人散...... ******* 楚宁因记着自己前一日尚未看完的话本,下学后便又去了藏书阁。可找到昨日待的地方时,寻了一圈,却都未找到那册话本的踪迹。 正当她茫然不知所以时,书架之后传来淡淡一声:「殿下可是在寻这个?」 楚宁听闻可能是那册话本的下落,尚未分辨清楚便忙不迭答应了:「是,正是呢。」可待她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竟是容澈。 思及那书里的内容,她好似做了亏心事般的一步一步挪到了容澈身边,欲直接将那话本拿回来,谁知面前这人仿佛并未看穿她的窘迫,反倒拿着那书欲看个究竟似的。 楚宁心中大唿不好,这话本内里的的确确是话本来的,还多半是宫外传的比较大逆不道的那类,可这封面以及开头几页倒是实实在在的经义儒传,这也是她从一些宫婢那儿学来的。虽说也不伤大雅,但毕竟是女儿家们私下看的话本子,就这样被男子翻阅到了,还是多少有些难堪的。 容澈方才无意拾到此书,忆及昨日阁中场景,确定是公主所遗,才顺势将书取了去预备交还她,并未仔细查阅。现下见到书名,心中闪过一丝诧色,便道:「此书对于殿下而言,有些过于难了。若是殿下欲知晓占卜之术,在下可为殿下荐几本简明易懂的。」 楚宁一脸茫然,占卜?那是什么? 容澈见状,又问:「难道公主不知此书是高阶的占卜之书?听闻琉月每隔数年,便会举办供祀大典。殿下有此心欲向学,便很好了,倒是不必如此难为自己。」 楚宁面上疑惑加剧,糟糕,这书的封皮是她从父王的书房里随意薅来的,她正是因为这书名过于高深了自己并未看懂,方才选了此书,未曾想,这衡王竟识得此书? 眼见着面前之人的怪异神色,容澈也渐渐生起疑心,难不成这书......他正欲翻开时,只见楚宁一把扑向了他,作出势必取回此书的模样。 天旋地转间,只见二人纷纷倒地,那书也因此飞了出去,书皮与内容一分为二,落在了容澈手边。 第20章 岁兮浮度(三) 这回可倒好,她直接扑…… 楚宁只觉自己伏在了一具宽阔的胸膛上,鼻息间是淡淡的木香,味道并不恼人,反而有几分好闻。 她往上望过去,瞧见的是容澈白皙的脖颈儿与凸起滚动的圆润喉结,再上,便是少年坚毅如山般的面部轮廓。楚宁还从未如此看过一位男子的模样,即便是她父王,也不曾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 这一瞬间,楚宁忽然就明白为何众人都如此赞扬这位衡王殿下了。除去旁的不说,这位郎君该是极为俊俏的。 她试着爬起来,以手寻着支撑点,谁知接连摸索了几下后,身下人开始显现出异常,只闻得容澈声音微颤道:「殿下,你要起身么?」 楚宁一脸受惊,道:「对,我这就起来。」 她终于成功撑起了身子,坐了起来。然而起身的剎那间,楚宁一眼就瞟见那册话本的内容正大开着躺在容澈的右手边,并且那一页还是......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趁着容澈尚未起身,便竭力往那话本处够过去。 然而还未够到,她又与正起身的容澈扑了个正着。 而且,这回是实实在在扑了个满怀! 没有预想的书页感触,反倒是温热宽厚的胸怀,楚宁再度睁开了眼,一双眸子又惊又羞。这回可倒好,她直接扑到人家衡王殿下的怀里去了! 容澈只觉眼前人动作十分突然,一时间下意识展臂将人带入怀中,却并未有更多的动作了。可即便如此,怀中女孩身子的温软触感仍是令他微微战慄。 第35页 楚宁只好笑道:「你还好吗?容澈。」 容澈声音略显僵硬,说道:「殿下是想寻这本书吗?若是如此,告知在下便好了,不必如此......」 楚宁听了此话,连忙回拒道:「不不不,这等小事,就不劳烦衡王殿下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仍欲去取那话本,谁知手伸过去摸索时,那话本已没了踪影。待她转过身子,只见眼前的少年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楚宁见这人方才还晴空一片的面容此时正阴云密布,心中越发地虚了,遂缩了一团,闭了嘴不敢说一个字。 容澈看着书页上的文字与图案,终于知道了这位公主方才一系列动作的缘由。他心中嘆了口气,将书合上,站起身来并整束了衣冠,不发一言。 目光瞟过地上紧抱成一团的女孩,明明心中有五分怒意,却不知为何发作不出,只冷冷道:「殿下原是为了这样一册书才如此行事的?既如此,在下便不奉陪了。只是公主若下次再行此胡乱之事,便莫要以此种书册封面行之了。爱书敬书之人,实不愿见之。」说罢便将那书放到了楚宁身旁,随即离了藏书阁。 楚宁听见脚步声渐远,才放心地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毫无悔意的精緻小脸来,一边拾来那封面重新装好话本,一边小声嘀咕着:「这人果真是个小古板,还是迂腐不化的那种!」 不就是看个话本子吗?她好好地看她自己的,又没招谁惹谁!不过是内容那啥了吗?她又没当着旁人的面看!难不成这人管天管地还想管到她头上! 可待将话本重新拿在手中,看着这完好的封面时,她又记起这人最后所言之语,心道还是换一个外封好了。早知他识得,便该换个更难的,最好没人看得懂,便不会再生这档子事儿了! 如此想着,楚宁竟又乐呵地在藏书阁中看完了这话本,直至姜筠来寻她时方归。 ******* 又过了数日,天气渐暖,宫内各处愈渐传出了各色虫鸣之声。因书苑向来人少幽静,虫鸣声则更甚。 楚宁先前时还可以做到先生讲课,她唿唿大睡;先生提问,她随意搪塞,即便身边坐了位整日横眉冷对、对她半句嫌多的小古板,她照样能做到一律无视。这下可好,因着这蝉声,她连觉都不好安睡了,只觉耳边聒噪,心中更是烦闷,只欲离了这书苑,再不要踏入一步的。 这夜晚间,楚宁正于窗前发呆烦闷,倏忽间竟下起雨来,打在殿外的树木草植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她眸子一转,有了主意,听着这雨声渐勾了嘴角。 次日晨间,王钦大人照旧领着诸内侍来倾云殿接公主听学。却久不闻里边传来动静,正疑惑时,一位婢女匆匆忙忙赶来,解释道:「大人,殿下她感染了风寒,今日大约去不了书苑了。」 王钦听了,忙问:「情况如何?我立刻遣人请御医来。」说罢便招手欲令人去太医院。 谁知姜筠忙否认了,道:「殿下已吩咐过,不必请御医来,来了也是给她开药,还不若令她卧床修养几日,兴许还好得快些呢!」 王钦听了,虽心存疑虑,然见这婢女说的从容,又思及这位公主殿下平日行事,便也就作罢了。 「那便令殿下好生歇息,书苑那里,自有我去同先生说道。」 姜筠听见此言,立刻面露喜色,随即又敛了笑容,恭敬道:「那奴婢便替殿下好生谢过大人了。大人慢走!」 王钦招了手,示意无妨,便领着人慾离了这倾云殿。可正待走了三两步后,似乎觉察出什么不对劲,转过身又问:「你可知,公主殿下是因何感染风寒的?」 姜筠本欲赶紧进屋,听到这骤然一声后,魂儿仿佛被吓飞了半边儿,脚下也一个趔趄,险些就要摔倒。 她稳了心神,方转过身子回道:「大抵是、是因昨夜下的雨罢,近日天气才稍稍转暖,殿下便卸了外袍,只着单衣坐在窗前,便染了风寒了。其实也不甚要紧,我们殿下每年春夏或是秋冬之际便会有这一遭的,休息几日便无事了。大人不必忧心。」 王钦听闻此言,也不便再多久留,便领人众人离去了。 殿内,楚宁身着单衣,与一众宫婢正趴在门缝边窥视外面的境况,见王钦总算领了众人离开倾云殿,方才放下心来。 「殿下,这王钦大人原来这么好煳弄的,早知我们便早日装病了,这样殿下也不用受这些日子的苦了。瞧瞧我们殿下,多美的一张脸蛋啊,都长黑眼圈了。」殿内一婢女道。 楚宁听到这话,通身一震,嘆道:「你说的对!如此大的一个倾云殿,怎的就没一个人提醒本公主?」 众人皆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装病什么的,楚宁早使过了不知多少回了,那叫一个得心应手!没想到这回居然才记起来,也真是失策了。不过也的亏这对象是王钦大人,若换了她父王来,那便没这么好煳弄了。 心满意足,楚宁打点好殿内一众事宜,便带着姜筠一同偷熘出了王宫。谁知刚离了王宫没多久,她便瞧见人群中的一熟悉面孔正在四处寻人。 楚宁下意识想躲,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扇子遮面。她与姜筠二人此番仍是作男子装扮,以为如此便不易被发现。谁知身旁的姜筠并未瞧见那人,只对她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是太热了么?不若我来帮你扇风吧!」说着便要拿走她手中的扇子。 第36页 楚宁一时又不好放手,忙低声道:「不、不用了。」一面说着还一面促着姜筠往边上走。 姜筠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仍道:「公子,咱们不是要往长街那边去?这边可是反方向,会越走越远的!」 楚宁:「我改变主意了,就往这边去!」 就在楚宁以为二人成功避过那王钦时,一辆马车又好巧不巧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她正欲转身落跑而去,马车中传出了一句淡淡人声:「公主殿下,您准备去何处?不若同在下一起。」 楚宁看了看身旁一脸吃惊的姜筠,再望向不远处仍在寻她的那位,嘆了口气,终是上了这马车。 长这么大,楚宁总算体会到了一把何为弄巧成拙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她,队友是在跟不上,敌方又太过强势狡诈,还真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至于面前这个,她趁这人不注意,偷瞄了两眼这人神情,仍是一副板正淡然的样子,与那日藏书阁中倒地时的情状竟相差万里。楚宁心中不由嘆道,如此良辰吉日,却要与这样一张木头脸共度,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可随即她脑海中涌上些零碎的画面,眸光一转,心道:若这木头被我逗急了,兴许就不是这幅样子了,至少也不会同每日上课、菩萨似的动都不动一下。 打定主意后,方才还垂头丧气的被抓包落跑公主本人,又立刻恢復了出宫时那副欣然得意的模样。连一旁默不作声的容澈似乎都察觉到了些什么,往面前女子身上淡淡扫过。 他原本得了王钦大人口谕,称这位公主殿下今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便前来书苑,便未作它想。谁知未过多久,这位大人便又告知他公主可能是私自出宫了,这才赶了前来。果不其然,他一出宫就遇上了一身男子装扮的楚宁。 容澈未至琉月时,只知这位公主相貌绝佳、求爱者众多,未曾想她实则性情乖张、不学无术、对尊师重道、规矩礼法视若无睹。若非他奉旨前来,恐早已离了这琉月王宫,亦绝不会出现于此处。 两人各坐于车内一边,心思各异,除了不时传出的车辙行驶之声,寂静非常。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首的姜筠忽惊道了声:「咦?那是什么?」随即,车外亦响起一阵嘈杂人声,拉拉杂杂,甚是突兀。 第21章 岁兮浮度(四) 「你们不要过来,再往…… 楚宁正欲掀了帘看看究竟,可又瞟见面前这人虽仍在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书,可似乎并未见其如何翻阅书页。 她心中不觉好笑,暗道,容澈啊容澈,你便是想知道又如何呢?我堂堂一国公主,又不会笑话你。不就是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吗?这还不容易! 于是她直接将身子凑近车门处,向姜筠问道:「外面发生何事了?」 姜筠瞧见眼前这幕,心中满是惊骇,又不敢确认,正犹豫着如何说,闻楚宁问起,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车内之人。 楚宁听了,一惊:「此事当真?官夺民产可是触犯刑律,按律当处以徒刑,且官兵以身犯法,更是要加重处罚。况且此处离城中尚不足百步之遥,便有此等之事,这些人还真是胆大包天!」说着便令驾车的侍从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赶去。 容澈在一旁自是听到了这些,虽未说些什么,心中却存了些疑虑。此事,恐怕没有想像的那样简单。 待到车停稳当了,楚宁下车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数十间破旧的草屋松松散散地并排着,看得出大多早已年久失修,透着积年的腐朽与霉味。及至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湿冷的潮味。几处残破的院落中,炊具与食器凌乱地在地上摆着,仔细看会发现其上已积了一层薄灰。 楚宁不觉胃中一阵翻滚,险些就要吐出来。她拿出纸扇掩住口鼻,才将将压下了身体的不适。接连查看了几家,皆是空无一人。她心生疑惑,这里看样子似乎并无人居住,可方才的声音明明是这边传出的...... 正待她欲仔细分辨出那声音的来源,右前方不远处正传来女子的叫喊、以及男子的大笑。下定心神,楚宁及余下之人便快步朝那处走去。 ******* 破旧的草屋内一角,女子纤瘦的身子微微发颤,她手持一柄裹满泥浆的锄头,满眼惊恐地看着面前这几位穿着军装的粗旷男人。 「你们不要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不客气了!」 男人们听了,只放声大笑起来,对这女子的举动毫不在意,道:「哟,美人生气了!原来还是一只会叫的小野猫呀!来!再给爷儿几个叫一个!」 女子又惊又怕,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已微微泛出了水光,只大声喊着:「来人啊!有没有人来!你们这群侵夺民产、欺压良民的恶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男人们仍当是听到了什么乐子似的,越发笑的猖狂,道:「你尽管喊,尽情地喊!放心,就算你喊破了喉咙都不会有人来的!哈哈哈哈!」 「咳咳咳......」内室又响起了卧床老人的怒喝声:「你们这群衣冠禽兽的歹人,仗着有人撑腰,便为非作歹,你们、你们休想从我手中夺走这地!阿离!阿离!快去报官!去——」 「可是我走了,爷爷你怎么办?」 老人强撑起身子,笑道:「我一把老骨头了,活不活也不甚要紧,可你、你是个女娃!好孩子!快快去城中找正经的官差来!」 第37页 女子听见祖父颤巍的声音,再没忍住,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又记着祖父方才的嘱咐,鼓起勇气向眼前这几人男人抡起了锄头,一阵乱挥,居然使得对方连连退后,甚至还伤了其中两人。 她胆战心惊,连忙趁着这间隙拼命往屋外跑。 为首的男人刚挨了一锄,见情况不对,骂道:「这小娘儿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老子!老子今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三两步追了上去。 女子听到了身后男子的骂咧声,越发跑得快了,好容易出了院子,谁知因心急又一跟头摔了下去。她听着男子的脚步越来越近,以为自己定然逃不走了,遂认命般地闭了眼。 正是此时,一道女声响起,清稚中带着几分凌厉,「好大的胆子!敢在宫城外行此欺压民众、掠夺民产之事,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摔落倒地的女子如获救般地睁开了眼,瞧见的却是一身男子装束的人,虽不解其中缘由,可她见这人衣饰贵重、举止不凡,便知她并非常人,忙道:「大人救我!」 男人们见来人尽是个身量瘦小的白面郎君,满脸不屑,其中一个道:「你谁呀你!知道我们上头是谁吗?小白脸,奉劝你可别多管闲事,否则的话......哼哼!」 说话间,楚宁已将这女子扶起身来。而容澈、姜筠等也赶到了。 听到这话,姜筠立马笑道:「否则便如何?你们上头是谁人,倒是说出来呀?区区一介小兵,胆敢在我们公主殿下面前危言耸听,依我看,是你们不要命了!」 男人听闻此言,满脸犹疑,又上下打量了番楚宁,面面相觑,不确定是否真如对面之人所说。 姜筠见这群人不信,气急地从贴身的小囊中取出象徵公主身份的玉佩,扬眉道:「这可是王上亲赐的玉佩,难道还能有假!」 不等对面那群男人出声,楚宁身边的女子便已跪了下去,恭敬地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男人们见此状,也不情不愿地下了跪,辩道:「公主殿下,吾乃王钦王将军辖下官兵,奉命前来徵用土地。此等乃顽固刁民,多次责令搬离此地,始终不从。我们方才也是秉公办事而已。」 楚宁并未理会这群人,反而扶起身边的女子,见她虽衣着不堪,模样却生得齐整,眼睛更是满赋灵气,温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听到此言,敛声聚气道:「草名姓洛,单名一个离字。他们说的虽却有此事,可并非是徵用民房。他们口中所谓的『徵用』,分明是直接将人生拉硬拽、强行驱逐出去;若有那不从的,便是将人打死了也不为过的。」 「殿下!若他们所行的公事当真循规蹈法,那我们为何从未见朝廷颁发文书旨意,反而次次谴人前来行驱赶之事?何况对我们这群身份低微之人,除了这仅可栖身的茅草屋,又有何处可去呢?难道朝廷为了这群人口中所谓的『国貌昌盛』『形容规整』便要置我们这些人的性命生计于不顾吗?」 楚宁心内一惊,她竟是首次听闻此等之事,见这女子言语真切、口齿清晰,并非那般胡搅蛮缠之人,便宽言慰道:「你暂且先安安心,我回宫后定会查清此事,还你和此处的百姓一个公道。」 她见此地再无他人,而这女子又身量纤弱,恐再有人前来侵扰,便令一旁的姜筠取出方才那块玉佩,交与洛离手中,道:「这段时间,若再有人前来赶你走,便将这玉佩亮出给他们看。」 又见洛离穿得单薄破旧,且家中还有一祖父卧病在床,便将身上的钱袋一併给了她,嘱她日后可拿那玉佩入宫寻自己。 洛离虽知此举不妥,但思及自身境况,连声道谢,一併接下了。 ******* 归城途中,楚宁坐下不久,便听姜筠在车外抱怨:「殿下,您给信物就罢了 ,为何将那玉佩也给了出去?咱们又不知她底细为人,万一她生了歹意,拿着这玉佩行大逆之事,又该当如何呢?」 楚宁听后,愣道:「应该......不会吧!我也没想那么多呀。再说了,咱们这次出来,可还带了旁的物件?」 姜筠忙道:「如何没有?御赐的珊瑚手串、鸽子蛋大的南珠、上次去悦仙楼戴的玉扳指,即便是您今日拿的这扇子,上面可都有王宫的标记的!」边说着还边一一摆出来给楚宁看。 楚宁:...... 楚宁一脸无谓,笑道:「行了行了,给都给出去了!我信她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若是真没了,就没了呀。也无甚打紧,不过是块好看点的石头,被你们一个个当成宝似的。」 因心中牵挂今日那女子与所生之事,又肃正神色道:「阿筠,我还是不放心,这里离王钦大人带兵营地不远,不若你先去寻他,说清此事经过由来,最好能找出今日那几人,查明此事。」 姜筠:「那殿下您呢?是准备回宫还是......」 楚宁沉思片刻,摇头道:「不了,我先不回宫了。父王此时又不在宫中,我得先见了他,将此事尽早禀明了才是。」 姜筠见她家殿下神色认真,便也不再抱怨些什么,又嘱咐了几句方下了车。 而这一边,马车也调转了方向,往长春观而去。待已驶了一段路,楚宁才记起身旁还有位衡王殿下,尽管他今日就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可这马车、以及车首的那位随从,貌似都是这位的。可她方才尚未问过容澈的意见,便擅自改了路线...... 第38页 她在心中思量再三,正欲说时,车外的随从忽道:「两位殿下,不知何时变了天,看样子是要下场雨了。此去长春观,尚有半日路程,不若属下先赶车寻个适宜的避雨之处,待这雨停了,再继续赶路前去?」 楚宁正欲开口,只听得容澈已回了句:「好。」 她不甘落了下风,便也道了句:「本公主也觉得不错!」 心中暗想:这容澈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居然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言。若非她听惯了这人与张老先生的对谈,都要怀疑这人莫非是个哑子了。她又仔细回忆了番容澈同她所讲的话,貌似当真不超过十句的! 楚宁正在心中想着如何戏弄这位木头殿下时,马车骤然剧烈晃动了一下,还未稳下来,随即又是一下晃动,最后彻底向一方歪了过去。 两人原本都坐得好好的,互不干扰,谁知接连这么几下,不仅挨碰着了,最后马车定住时,楚宁睁开眼一看,自己再次到了容澈的怀里...... 第22章 岁兮浮度(五)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混乱中,容澈情急之下护住了怀中的女子,待马车最终稳定不动,自己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身子不由僵住了。 楚宁正好看了过来,一脸无辜地道:「你还好吗?容澈。」 容澈并未回她,只尝试着让自己稍稍抽离一些,未曾想马车因此又是一阵晃动,两人反而凑得更近了。 楚宁满目茫然,问道:「容澈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容澈声音僵硬,艰难地开口回道:「无、无事。」 楚宁见他这般,分明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以为是自己将他压着了,便试着稍微移开些,没想到她身子才刚挪了一小下,就听见这人冷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你、别动。」 她听了这话后,一时惊住,心道:这人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又对她疾言厉色起来了? 虽是这样想,然而楚宁却也没再乱动了,尽管这姿势显得有几分别扭不适。 车外的秦昱暂时将马车稍稍控制住了,掀开车帘见到这样一番场景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只见他立刻别开视线,慌乱回禀道:「殿下,此处不知因何竟有处不浅的泥坑,属下方才着急赶路,一时没注意到,这才使二位受了惊。马车虽暂时稳住了,可要完全恢復正常行驶还要些时辰。瞧着这天就要下雨了,不如二位先下车找一处附近的屋舍歇歇脚,待马车好了以后属下再去寻你们?」 「也好。」容澈板着脸回道。 ******* 二人下车后没走多远,天便阴沉得不成样子,乌云密布其上,还可见雷声阵阵轰鸣。不一会儿,那雨便不顾一切地降下来了,顷刻间地面上可见一层激扬的水花,越发迷乱了视线。 二人共一把伞,一路上都未见到有客栈驿馆。走了好一段路,才总算寻到邻湖一处农舍,便毫不犹豫地扣了门。 「请问有人吗?可否让我们在这儿暂时避避雨?」 楚宁蜷着身子,双臂拢紧,一面轻跺着脚、一面问道,不时还往手中哈了哈气。她身上已湿了大半,额前也浸了些水花。虽说已是春日里,可伴着这雨而来的风随意一刮,便使人不禁一阵寒颤。 容澈也未好到哪里去,衣衫几近湿透,但仍一副端方从容的模样,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境遇略见失态。他眉头微微皱着,透过围栏向里看去,却似乎并未发现有人应声前来。 无人在家吗?他环顾四周,随即目光又收束回来,瞥见楚宁略显苍白的脸以及微微发颤的身子,说了句「殿下别乱走。」便拿起伞径直走入了雨中。 楚宁一心等着人来,并未听清容澈说了什么,待发觉到身旁这人突然走开,顿时睁大了眼睛,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然而雨声太大了,容澈似乎并未听到她说的话,至少楚宁是这么想的。不过,待过了将近一刻,都未见到这人归来的身影时,她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望着阴郁的天色,以及尚未得见小的这场雨,楚宁不禁想:容澈不会是厌了她,故而才将她一人仍在这里的吧?否则怎么连伞都拿走了!尽管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应该不太可能,可她又细数了一番自己给容澈留下的印象......怎么看这位衡王殿下都不像是有几分欢喜她的样子,反倒该是厌极了她! 也是,似容澈这般的人何等孤高清傲,眼里容不了一粒沙子,若非王命不可违,就凭她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恐怕早该让容澈离得她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的才好! 这么想着,楚宁忽然一下子便泄光了气,生出了几分委屈来。她可是琉月最尊贵的公主呀,怎么就落得这个样子了?不行,不能这么等下去,这附近定然还有别的人家。她就不信了,偌大的王城外,就没有一户肯收留她的! 打定主意,她望着这雨,犹豫了几下后,便以手遮在额前,小跑着入了雨中。 ******* 容澈循着围栏一路找过去,最后来到了湖边。他望见湖中心仍停着一条小船,船边似乎坐着一位男子,戴着藤编草帽,犹在临湖垂钓。 这似乎便是那农舍的主人了。容澈正欲走近询问,那男子正好望这边看了过来。没过多久,便见那船缓缓驶向了岸边。 第39页 待那船只近了,容澈方看清楚,船上的原来是位老人,虽鬚髮皆白,然精神矍铄,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却不像普通的渔民,倒像是哪位避世而居的高人。 老人走下船来,见是位穿着讲究的少年郎君,又见他衣衫尽湿,问道:「可是遇有不便,前来避雨的?」 容澈从容答道:「正是。」 老人观了眼周遭景象,轻笑道:「是了,今日这雨,着实来得有些突然。」又对容澈道:「若你并不介怀,就随我来吧。陋舍虽小,却也还能避些风雨、求个心安。」 「有劳。」 容澈随老人回那农舍之时,不知怎的,心中莫名闪过几分不好的预感。细细追究查探,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莫非是......算了算时辰,他不由加快了脚下步伐。 「郎君这是急着回去寻人?」一旁的老人突然问起。 心思勐地被看穿,容澈坦然回了声:「嗯。」 与此同时,他脑中浮现出那人瘦小的身影,明明手指冻红了,嘴唇无半点血色,仍在坚持敲着门、唤着人来。思及此,他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她平素最是急不可耐,眼下已等了一段时日,也不知现下却是如何了?」 老人带着些意味的目光看过来,容澈毫不顾忌地迎了上去,回以一个微笑。 老人遂捋了捋鬍鬚,笑了笑,并未多言。正欲继续行路,蓦地瞧见不远处地上竟趴伏着一个小人,看装扮,貌似是位小郎君。 「那是何人?」老人喃喃道。 容澈闻声,忙看了过去,身子一愣,这是...... 楚宁愈跑着心也愈发沉了下去,她没了伞,在这雨中根本看不清前路,更不要说继续寻那避雨之处了,只觉雨水从四面八方向她倾然灌注,整个人活脱脱淋成了落汤鸡,凌乱又无措,狼狈极了。 正气急败坏之时,她又一个不小心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截枯枝绊住了脚,身子无法控制地向下倒去,扑在了泥水中。 楚宁已淋了许久的雨,衣饰也不知湿了多少回,身子早冻到没了知觉,然这勐地一摔,犹令她感到片刻的吃痛。不过更多的是气闷与不平,她都已经这样了,居然还倒在了这泥地上,孤零零地,无人问津。 楚宁一时心中酸涩、委屈到了极点,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了眼眶,也不管什么仪态姿容,趴在水越积越多的泥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渐渐开始低声抽泣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她并未注意到有人已行至她身前,听到这人的声音,愣了一下,又復大声得起来。一面哭一面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扔下我走了!」 容澈躬身蹲下,见她通身染上了泥,连面上也溅上了泥浆,面上不觉有几分愠色,道:「不是说好让殿下不要乱走吗?」 楚宁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哭着不肯起,直道:「你何时说的?我都没听到!我跟你说话也不理我!」 容澈诧然,她说的不理,莫非是......当时他拿了伞已走出去若干步,耳边好似传来了一道细微女声,却又听不真切,他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便未多想,原来竟是真的。 「是我的错,殿下还是先起来吧。」容澈道。 听了这话,楚宁愕然抬起头来,见容澈面色平和地看着自己,较平日里的冷若冰霜多了些耐心,倏忽间心中的那些悲愤也都消散殆尽了。 她说话犹带着泪腔:「可是,我胳膊麻了。根本起不来......」 话音刚落,便瞧见眼前多出了一截修长的手臂。楚宁愣了愣,心中嘆了口气,扶着这手艰难地起了身。好不容易爬起来,又发现自己双腿亦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她一脸忧怨地看了看自己,又满是无助地望着容澈,仿佛在说:容澈,我走不了了,你能背我吗? 容澈沉吟片刻,开口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您还是扶着我为好......」 楚宁气塞,脸色沉的不成样子,原来方才的耐心只是幻觉么?这人果真迂腐又令人讨厌!便重重地抓着身旁人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挪。 进屋后不久,老人便已备好了热水并盥洗用具,虽比不得宫中周全,甚至说得上是简陋,却已是此种情形下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了。 两人衣物早已湿了个彻底,尤其楚宁,更是沾了一身的泥,看上去不忍直视。幸而那老人不知哪里找来了两件干净的素色袍子,他们方得以稍稍安置下来。 楚宁拖着稍显宽大的袍子出来时,恰好看见容澈在外间摆弄些瓶罐,及至走近了,便闻得他言:「你,过来一下。」 第23章 岁兮浮度(六) 我都已经这么惨了,就…… 她一脸疑惑,看过去,见容澈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说道:「方才不是摔破了手?我帮殿下简单处理一下。」 楚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还是听到了她先前的叫疼声,呆立了一会儿后,仍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坐下,将手伸了出来。 这么一看,两人俱是一惊。微弱昏黄的一盏油灯下,细白娇嫩的掌心各出现了数道擦痕,深浅不一,虽只伤及表皮,却仍旧触目惊心。 楚宁愣了几下,才又睁大了眼凑近了復看,一时间,小脸重新又写满了忧怨。之前摔倒时,因太过突然,且早已冻没了知觉,楚宁并未觉得身上有多疼。如今看到了,才隐约感受到掌心与膝盖的痛觉愈加清晰与强烈。 第40页 「嘶——」她下意识喊出了声,又道:「容澈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吗?我都已经这么惨了,就不能对我好点嘛!」 面前之人却仿佛置若罔闻,只道:「殿下再乱动,那就自己来上药好了。」 此言一出,楚宁顿时泄了气,自觉将嘴闭上了。同时也别开了脸,提前将后槽牙紧紧咬住,等着这人的进一步动作。不过不知是她的幻觉还是什么,掌心传来的疼痛似乎果真轻了一点,也没有先前那么难以忍受。 她偷偷转过脸瞥了眼容澈,见他正神情肃正地盯着自己的手,若临大阵,一丝不苟、不见任何懈怠。好似自打她认识容澈以来,他便是这般模样的,从未改变。又察觉容澈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素色袍子,虽朴实无华,却衬得他眉目间愈显清冷灵秀,出尘不染。 楚宁一时看得失了神,等到面前之人起身出屋时,才发觉手已处理毕了,还「贴心」地缠上了纱布。她将手拿近眼前,摇了摇头,心中笑道:要说这人对她不好吧,却又帮她耐心地处理伤口;可要说好,却又恪守规矩,不越雷池半步。还当真是别扭! 正欲笑,谁知竟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她一时愣了神,发觉背后渐渐沁出几分冷意。糟糕,她胡编的这场风寒不会成真了吧。正当她连续又打了几个喷嚏时,忽而闻到了一股香气,清芬鲜香,立刻占据了这间屋子。 只见是那老人端了一个托盘,其上放了一盆鱼汤外加两个碗,走了过来,笑道:「今日你们来得也巧,我刚好钓了这鱼上来。这便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罢。」说罢便盛了汤递给了她。 楚宁喝了汤,一时身子暖了起来,忙声道谢后,见老人言谈不俗,且待人和善,遂问道:「老人家,这附近少有人烟,而您平日都一个人在此,不会孤独吗?」 老人听了,笑道:「你只见我一人,却不知我已与这江河湖海、鱼鸟虫蛇相伴多时,天生万物,万物皆有灵,又怎知我不是日日快活似神仙,不亦乐乎?」 楚宁点头笑道:「说的也是。这世上之人,贪嗔痴怨有之,忿恐惧乐有之,不能一以尽识,倒不如与江河鱼鸟为伴,乐得清净逍遥!」 那老人闻言,面露异色,嘆道:「你年岁尚小,就能有如此体会,真是后生可畏!」 又道:「不过亦不能一以概之。这世上之事,道听途说不尽,亲身经歷方识。为与不为、人心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因时因事因人因境而各异。贪嗔痴怨、七情六慾,乃人之天性使然,偶有那等心存执意之人,亦系时势造之,不好偏颇以待。当知万事万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 楚宁不解,问道:「那又该当如何?」 那老人笑笑,道:「我不过一介渔夫,自然是远而观之,顺其自然了。」语及此处,两人俱笑了。 屋外雨声渐息,天际的阴郁也逐渐散去,露出连片殷红的霞色,明丽而壮阔。 未过多久,待容澈再次进屋时,那马车也已等候在外了。 原来他方才休整之后,见雨声渐小,便出门寻那侍从了。只不过尚未行多远,便见一辆马车疾行而来,正是他们先前的那辆。两人便向这老人道谢辞行。 接下来,马车便一路畅通无阻,接连行了大段路程。 楚宁自上车之后,便觉浑身酸软疲乏,以为是累着了,便靠在一旁闭目暂歇。可没过多时,又觉头晕欲裂,一时间在车中形止不安、左摇右晃起来。 容澈原也在静坐养神,察觉对面之人的动静,抬眸一看,才觉出不对劲。只见楚宁唇色苍白,双颊却晕着不自然的霞红,额前亦沁出层层热汗,双眸紧闭,神情痛苦。 他伸手朝楚宁额间一探,果然,是烫的。 「此处离那长春观还有多远?」容澈问道。 「尚需一个时辰。」秦昱回道。 容澈望了眼渐沉的天色,又回头顾看了车内之人,沉思片刻,道:「先去最近的客栈,再取些水来。」 楚宁迷迷煳煳间,只觉身旁有人反覆探试自己额头,继而传来阵阵清凉,她烧得通身燥热,又无处宣洩,便胡乱抓住了那人的手不肯放下。 「殿下......殿下......」 容澈看着自己的手与身边毫无知觉的人,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无可奈何之感。 次日醒来,楚宁烧已退了,只是人还有些虚弱,面上依旧无甚血色。还未起身,便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殿下!您醒了么?我送些吃食给您。还有您的伤寒药。」秦昱问道。 正欲出声,楚宁便觉自己喉中干涩,清了清嗓子,回道:「稍等一下。」她忙穿戴好衣物,起身开了门。 「我们这是在客栈?为何不直接到那观中去?」 秦昱面上闪过些许疑惑,道:「您昨日突然发热,衡王殿下这才令属下寻了这客栈住下,您都不记得了吗?」 呃,她确实不太记得。又问:「那他现在在何处?现在应该不早了,若今日仍到不了那长春观,恐怕又要生事端了。」 秦昱神情闪躲,正欲解释,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道人声:「殿下醒了,既无碍了,那吃过早饭后便出发吧。记得把药也喝了!」 楚宁不知是否是自己出了幻觉,她发觉今日的容澈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清楚。 于是,马车上,在她数次窥视对面之人时,那人主动开了口。 第41页 「公主殿下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 须臾之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煳破碎的画面,与身边这位有着七分相似,可理智又告诉她不太可能。于是楚宁开口道:「你昨日是不是未休息好?」 否则他眼周的那一圈淡淡的青色又是因何而来? 容澈抬眸看了眼她,直言道:「劳殿下记挂了,我睡得......很好。」 听到此言的秦昱在车外不觉睁大了眼,睡得很好?才怪呢。 昨日这位公主殿下从下车到客栈一直不肯放了他家殿下的手;夜间虽请了一位大夫来,可喝药时却是又闪躲又不愿的,直闹了大半夜......得亏他家殿下为人仁善,否则若换了旁的天皇贵胄来,一准就撒手不顾了! 可惜了他家殿下,虽看似孤傲不通人情,却着实是位仁人君子,便是做了这些也从不同外人道起的,是以外人常知他才高识广,却远不愿走近一窥深浅。他嘆了口气,继续驾车。 ******* 那长春观虽设在琉月城外,论华贵煊赫亦远不及琉月境内的其他宫观,甚至来此的香客信徒都很少,但却是琉月王每年都会前来修行之处。 原因无他,据说这位王便是在此处遇到了心爱之人,也就是曾经的琉月王后,楚宁已故的母亲。 不过在往年,这位王上皆是在暑热天到来时才会来此处,清修月余方才折返王宫。今年却一反常规提前几月便至了。观中人无不惊诧,可随即又深以为然。自王后逝世后,他们的这位王上的所作所为还不够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么? 只恐怕如今,所有邻国俱在虎视眈眈、潜首观望这曾经睥睨四方的诸国之首的倾覆败落,而只有琉月百姓与这位王还在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罢。 四方庭院中,一位着道袍的中年男子在持着扫帚清扫地上的落叶。因昨日骤雨突至,初开不久的梨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铺满了将近一地。 一位内侍进到院中,见此情景,忙快步走近了道:「王上,这等之事就让奴婢们做就好了,怎可劳您亲自动手?真是折煞了奴婢!」 楚天歌手中动作未停,问道:「无妨。何事宣告?」 内侍道:「是关于公主殿下的......」 还未说完,便听得这位王上喝道:「不是说了,若是公主又闹了、不听先生的话,或是惹了其他的事,都不必告知我的吗?不是还有顾衍吗?」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道:「并非如此,是公主殿下她过来寻王上了!」 此话一出,楚天歌顿了一下,皱眉道:「不是吩咐了人拦着吗?那些人都做什么去了,连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并非是他们未拦着,是儿臣自作主张改道而来的!」 那内侍正为难从何解释,便听闻身后传来这声音,心中顿时一喜。 第24章 岁兮浮度(七) 「其实你我二人的命运…… 楚宁穿过院门后,一路小跑着扑向了庭中持扫帚的男子怀中。 「父王,儿臣想你了。你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难道一点儿都不思念儿臣吗?」 楚天歌拥着怀中尚不足他胸前的小姑娘,心中一时感慨,正欲出言安抚她,瞥见院中随之而来一行人,便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黏父王,这不就见着了?如何?在宫中有好好听先生管教么?」 闻言,楚宁便松了手,退至一旁,神情闪躲,支支吾吾道:「大约......是有的吧。」 楚天歌深知她的秉性行事,又观她这副模样,心中便明晰了个五六分,转向院内进来的另一位,笑问道:「衡王殿下也一同来了?可是有事禀告。」 容澈回道:「在下乃是陪同公主殿下而来,有要事相告者亦是殿下。」 楚天歌稍感诧异,又记起方才内侍之言,便问楚宁:「因系何事而来?」 楚宁遂将昨日在城外所见之事如实告知了他,言毕,又道:「儿臣知父王近年来素不爱理这些政事,觉得心烦,可儿臣若是不知便罢了,既已知晓,又岂有不管不顾之理?何况此事便出在王城之外,天子脚下,实在是猖狂,若是不能给那些百姓一个交代,那以后这偌大的琉月国,又有何人会信服他们的朝廷与法度?在高位者若只是尸位素餐,不计国计民生,恐国之危矣,这难道不是父王您从小教给儿臣的道理吗?」 楚天歌听后,沉默不语,面上阴晴不定,他重新扫过自己的这位女儿,面上渐露出几道淡淡的慰色,感嘆道:「想不到我们阿宁已经长这么大了,都知道要为百姓陈情立命了!此事吾已知晓了,自会令人去查,你不必忧心了。」 又见楚宁衣着形容,问道:「瞧你这一身,又是哪里疯去了?还有这身衣服,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随人下去换了。」说罢就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并着人带二人下去。 楚宁本还欲再问个究竟,见他如此,以为此事定会有个结果,遂也作罢了,退了下去。 因楚宁病体尚未全愈,当夜他们便留在了长春观暂居。 雨后的山间秀丽涳濛,一草一木皆散发着清芬甘美,洗濯过的无垠夜空中已悄然爬上了一轮弯月。 已过了戊时,道士们陆续入睡,整个观内都寂静无声,唯有断续的山中虫鸣在躁动无息。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观内一间居室里某位楚姓公主仍在辗转反侧,坐立不安。几次翻身中触到了伤口,她越发得没了睡意,便起身穿衣,出了房中。 第42页 大约是有意为之,容澈的卧房便位于她的一侧,自然而然地,她一出到院中便瞧见了相邻窗边的那抹身影。 容澈仍在看书。他似乎总有很多书可读,随时将书置于手边,不像她,心血来潮时便搜罗来一堆,视若珍宝,可未过多久便又抛诸脑后......她望过去,见这人潜心书本,恍若无觉,似个木头般的一动不动,心中就生了几分玩闹意味。 楚宁轻拢衣袍,放轻了步子,缓缓朝那扇窗边挪动,眼看着就要触到窗沿,只听得里面忽然传出:「殿下夜深不眠,莫非是想同在下玩这捉迷藏吗?」 楚宁的手一时僵住,随即将脑袋露了出来,摆出一张笑脸,矢口否认道:「当然......不是!容澈君谦敏好学,我怎好扰了你的清净。我这是白日里歇够了,出来活动活动、散散步的!嘿嘿,散步!」 说着便作势伸展着双臂,打旋着手腕。谁知正转折腕,竟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肘似乎被扭到了,一下子竟掰不回来了。 她只能睁着一双水光潋滟、可怜兮兮的眸子,望向容澈道:「容澈君,你看可否......」 容澈余光中瞥到了窗前人的动静,并不出声,也未理她,将书翻了个页,继续读下去。 「容澈,你可不能这样见死不救......我也是为了过来找你才......」 他嘆了口气,终是没看下去,起身下榻,打开了屋门。 「殿下似乎一刻都安生不了,这回出宫不过两日,便是什么伤都有了,也实在令在下佩服。」说着,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的那只胳膊拧了回来,那神情仿佛在看一截木棒。 楚宁正小声嚷着疼,见他这么说,小脸顿时没了生气,恹恹问道:「容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公主很没用,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绣花枕头?也看不惯我的父王,甚至对这整个琉月,都认定终有一日会倾覆溃败?」 容澈眼神微动,正道:「公主慎言。在下......」 只是尚未说完,便被楚宁一口打断。 「你当然会这样想了。就算并不承认,但至少在我心里,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轻轻一笑,说道:「可是啊,容澈你看,我父王已经如此了,琉月上下也已经这样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即便是我,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身为一国公主,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婚事,为人子女,更是纾解不了父亲的苦痛。即便想要护着区区一位平民丫头,也要从中周旋数日。」 「我知你心中厌我至极,觉得我不守规矩、目无章法,可是,当一个人都无法为自己而活时,余下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还不如整日走马观花、潇洒度日,反倒还活得松快些。想来你只身来琉月王宫,陪我读书上课、出游随行,也都是一样的吧。」 「其实你我二人的命运,说起来也并未有何不同。」 说罢,她睬了眼对面之人,又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亮,一时之间,屋内竟安静地片刻不闻有声。 良久,方见容澈开口,静静道:「并未。」 楚宁闻声,回过头来看向了他,见他面目诚挚,神色清明,看着自己道:「在下并未厌极了殿下,也不觉得殿下只是......」,他特意在那几个字眼上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于在下心中,殿下很有勇气,也十分聪惠,虽说平日里......是顽闹活泼了些,却是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好殿下,王上心中伶俐懂事的好女儿。」 他并非未看见这几日这位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虽初时深觉厌恶,但因囿于一时一事,难免失了理智客观。可细细究察下来,这位殿下虽行为乖张、多有逾矩,但亦是她此人本性率真、任性而为,比之那些言行不一、心口不实之人,又岂止好过一星半点。况且她实在通透□□,看似一概不知,实则事事俱明,却在能在体察世事之外,又不对其全然斥以无谓,反而依情依理行事。不可谓不令人称道。 「其实在下以为,有没有意义,无须他人评说,只须自身感知领悟即可。如殿下所说,因不能为自己而活,便不再理会、无所作为、浑浑度日,那这世间,怕是再没人肯好好活着了。可是殿下,这世间的规矩束缚何从之多,从古至今以来,又真正有哪一个人是全然自由、不受束缚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给了我们为人立世的机会,又令我们尊享了旁人未有的尊荣华贵,那便做好当下应做的,守好应守的。其他的,就交给天意吧!」 说罢,他好似在胸中长舒了一口气,先前的那些轻微燥乱也随之而去了。再去看对面之人,发觉她不知何时竟已睡了过去。 容澈嘆气,摇了摇头,正欲叫醒这人,只见她仿佛也感知到了,冷不丁地也醒了过来,慵懒地以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说道:「容澈,你说的都对!」 「只是有一事我不解。为何你一直唤我殿下却不直接称唿我的名字?你看啊,我都叫你容澈了,可是你却一直『殿下』『殿下』地叫着我,这样多显生分啊!难道不应该平等对待、有来有往的吗?就连星揽的世子哥哥都唤我阿宁,即便你不愿这么叫我,也不用一直喊我殿下嘛!」 「叫我楚宁就好了!如何?容澈!」楚宁满脸期待地望着对面这人,眸中好似淬了星子,分外明亮。 只听得容澈缓缓道:「殿下,你我身份有别,不宜太过亲密。」 楚宁:...... 第43页 楚宁仿佛觉得今夜说这么多话,算是都白费了。 这人,唉。 真是难搞。 ****** 未过三两日,楚宁、容澈与那琉月国君便折返了王城。 时隔几日,姜筠也总算再见到了自家的殿下,顿时喜不自胜,又见她家殿下面容消瘦、胳膊腿儿俱留了疤痕印记,说着便要去寻那衡王说道,被楚宁好一阵劝,方打消了念头。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待楚宁身上的伤病都已好全,琉月已悄然入了夏。 这日楚宁正是无聊,又因宫中奉上来的饭式汤羹不合心意,遂也没了胃口,胡乱进了几口午膳便叫人撤了下去,在一旁的榻上躺着懒懒地不愿动弹。 殿内服侍的几个小宫婢见此,便提道:「殿下不若出宫上那悦仙楼去?听闻近日城中流行一种清爽嫩滑、味甘可口的羹汤,正是从这悦仙楼中传出的,许多勋爵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都爱吃呢!殿下何不也去尝尝?」 楚宁听着,心中微动,便唤来了姜筠一同准备出宫去。因前次出宫的遭遇,这对主僕间已达成一个共识,更确切地说,是楚宁达成了一个认知,那就是——不管出宫做什么,都得带上那位衡王殿下为好! 于是几人又这么大张旗鼓出了王宫。 第25章 岁兮浮度(八) 「不必了。殿下如此.…… 马车平缓驶向长街,楚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之人,自那日长春观回来后,这人便又对她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好似先前发生的都不存在一般。她心道没劲,遂拨开车帘往外看去。 身着罗衾素纱的妙龄小姐结伴而行、一路言笑晏晏、笑容可掬,亦有那些着寻常布衣的小娘子在摊贩间忙前忙后,全程眼中含笑,姿容谦恭,高楼华室内镇日歌舞不绝、人声鼎沸,陋巷瓦子间亦终日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还有那贩米卖粮、走街串巷、赶车的、骑驴的、老的、少的...... 楚宁已有些日子未出宫,对这街巷景观一时间既有些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自母后逝去的大半时日里,她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却从未像今日般观察得如此细緻。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那日容澈说的,「做好应当做的,守好该守的」的含义。这一城百姓的安乐和顺,便是她身为琉月公主应当、也必须守护的对象。 思及此处,她心底好似有股清泉缓缓汇入,晕开道道涟漪,将先前的那些不甚成熟的念头一一涤开,露出清可见底的似月明心来。 楚宁倏忽一笑,夏日至了,可真是好好好好好! 放下帘子,转身回来的片刻,余光中透入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她目光立马跟了过去,却已然没了踪迹,便只能暂时作罢,回到车内。 那个人,她似乎在何处见过?可偏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正苦思冥想间,车外已传来姜筠的声音:「二位公子,悦仙楼到了。」 楚宁发现容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时愣住,呃,她记得自己今日貌似并未有何逾矩之处,所以这是......她又垂下眸子来回思索了个几遍,仍未发现有何不妥,正是疑惑之时,瞥见了自己今日所着的淡蓝衣袍一角。 好吧,她此时通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大约在容澈眼中,都写着四个大字:不合规矩! 楚宁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容澈,若你实在看不惯我这身装扮,那我稍后便去换掉好了......」她声音愈说愈小,宛然一副做了错事央人饶过的孩子模样。 「不必了。殿下如此......倒也不错。」 楚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復问道:「真的?」 容澈别过脸去,并不想理会这人,可不知怎的轻轻回了声:「嗯。」 楚宁心中犹带着几分不信,可面上已是一喜,一边笑道:「那咱们赶紧下去,别挡了旁人的路。」一边伸手去牵这人的手。 谁知甫一触到,容澈便好似触电般的,飞快地将手收回了,赶在她前头下了车。 楚宁一脸地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道:这人真是的,当她是洪水勐兽还是厉鬼淫贼?又听得姜筠唤自己下车,这才揭过了。 一行人正被小厮引着往厢房去,只听得姜筠在身后小声嘀咕:「唉!殿下,若是您没将那玉佩给出去,说不定咱们这回也能去那」绛雪」,可惜了,我们殿下最是爱多管闲事、乐善好施,什么东西给了出去眼都不眨的!」 楚宁听了,脑袋仿佛被什么叮了一下,忙问转过身问姜筠;「你方才说什么?」 姜筠一时惊住,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也就是说殿下您最爱多管闲事......」 「不对,我还听到了些别的,还有呢?上一句说的是什么?」 姜筠一头雾水,道:「还有『若您没想那玉佩给出去』......真的没说啥了。殿下!不,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是奴婢说的有何不对吗?」 楚宁总算记起方才长街上的那人了,正是他们大半月前在城外遇上的那位平民女子。 她记得,那女子名唤洛离。 「无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楚宁心不在焉道,不顾身边人望向她的诧异神色,她继续面容淡定地独自朝那厢房走去。 「公子?您不尝尝这冰粉吗?奴婢觉得味道很不错呢,果真清爽可口!」 姜筠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楚宁下意识看了面前摆着的这碗看上去十分诱人的甜点,却如何也提不起食慾来。稍一垂眸,眼前又浮现起女子失落的身影。她记得,即便是那日她赶到、女子几近走投无路之时,也一副坦然以对的模样,究竟是何事会让她如此呢? 第44页 耳畔又传来姜筠的一声「公子」,可她却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向了桌边的另一位。「容澈,我想......出去寻一个人。」 「是那日城外的女子?」容澈道,他从方才起便注意到了这位公主的异常,也并非对其一无所知。 楚宁点了点头,神情郑重,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虽说她已将当日之事告知了父王,也亲眼听闻他着人去查此事了,可自那日之后,却也再没了那案子的消息。若说她不应有何质疑,可方才却...... 「无妨。在下同殿下一起。」 ******* 长街背后的一条狭窄巷道中,洛离蹲靠在墙边、正埋头抱膝小声抽泣,其中一只手中还拎着几包新抓的药材。 巷口陆续有行人通过,却无人驻足一探究竟。女子上身由最初的因抽泣带来的剧烈抖动渐渐变为了微颤,最后归于平静。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现出片刻的迷茫,打量了一圈四周围的环境后,随即嘆了口气。 就在刚刚,她才被人直接从医馆中赶了出来。那大夫听闻病人在城外,又见她衣着简陋,连症状都未如何查问便一口回绝了。即便她掏出了银两,那人依旧态度坚决,甚至还出言不逊,疑心她身上这些财物的由来......她又接连去了几家医馆,俱是如此。只除了一位大夫还算有点善心,给她开了幅药后,便再无人理会她的求助了。 她只是不明白,在这方城中,身份高贵之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亦不会如此苦苦相求。可惜,没有人会在意似她这般的人。在那些身居高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眼中,他们只怕是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吧。 只除了......那位自称公主殿下的人。 想到这里,洛离从怀中掏出了那日的玉佩。她伸出另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拂过玉佩表面,若有所思。她记得那日这位公主殿下曾言,可持此玉佩去寻她。虽说这些日子再未有人前来赶她与祖父走,可也再未可见有旁的举动了。先前的那些邻人亦未见搬回,他们像是被遗忘了般,死生皆无人在意。只是,那位殿下说的恳切,又不像是假的。 踌躇片刻,她终是起了身,攥紧了掌心,朝宫城而去。 「你说什么?想见公主殿下?」看守宫门的护卫一脸不屑地说道。 「没错!麻烦通传一声。我这儿有公主的信物,不信你看!」说着,她现出了那玉佩。 那守卫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随即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信半疑道:「你是说,这玉佩是公主殿下给你的,让你前来寻她?」 洛离神色坚定,答道:「正是。」 那守卫见她如此,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只扔了句:「你先等着。」便快步往里走去了。 洛离猜想这侍卫定是入宫通报去了,便也不再出声,只静静地在一旁候着。谁知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都不见里边有人来告知她结果。思及城外家中卧床病重的祖父,她心中渐渐着急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正忧心着,方才那侍卫出现在了面前,向她道:「我已探听过了,殿下今日不在宫中,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殿下去了何处?」洛离忙问。 那侍卫不耐烦地回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这种人能够打听的!已说了不在宫中了,还站在这边碍人眼,怎么,是要我们撵你才肯走吗?」 洛离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失望还是什么旁的情绪,说是失望,可原本她也并未抱多大的希望,况且也是她这种人应得的结果。她自嘲般地一笑,随即说道:「不必了,我有腿,自己会走!」 她方欲转身,忽想起了那玉佩还在侍卫手中,便作势去要,谁知那侍卫不仅不还给她,还轻蔑地道:「这玉佩乃是殿下之物,怎可置于你一介庶民之手,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再说了,谁知道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万一是偷来抢来的也未可知!我不报官抓你就已经是对你开恩了,还想要拿回去,真是不知好歹!」 洛离听了这样的话,怎还可再忍受,急怒道:「这就是公主殿下亲自交与我的,若非你不信,亲去一问便知。况且殿下心地仁善,所行之事岂是你们这些看门小卒能够得知的!」 说着便要强行拿回那玉佩。侍卫听了,越发不肯给她,二人推搡之间,楚宁知觉自身被大力地往后一推,随即重重倒在地上,连手中的药包也因这场争执不知何时松开了,洒落一地。 洛离吃痛地爬起身,见这唯一的药材散落,又急又气,也顾不得那玉佩,只忙着去捡拾。侍卫见此,神情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远远还能听他说道:「也不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想来勾搭公主殿下,真是晦气!」 她亦听到了这话,一边加紧着手下动作,一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不住地发热,视线也渐渐模煳,泪水很快掉落而下,打在手背上,烫的人微微一颤。她忙擦了泪,告诉自己不该如此失态,可偏偏不争气地又流出更多来。 正是举足无措时,视线中出现了一只男子的手,替她默默地整理起散落的药材来。 第26章 岁兮浮度(九) 容澈:「无妨。我也当…… 洛离看了过去,瞧见是只骨节分明的手,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瞧见一张似玉雕琢的俊美面容,眸中带着清浅的笑意,温声问她:「如何这么不小心?」 第45页 洛离怔住了,看着面前这人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忙不迭低下了头,神色闪躲,道:「无事,公子您还是起身吧,这些我来就好了,地上灰尘多,恐污了您的衣袍。」 男子听了,又是一笑,道:「无妨,我这身衣物也并未有多贵重。」 听到这话,洛离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发现男子一边袖角竟已有些微微发白。再联想起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心中不禁莞尔,遂也再未说些什么,只安静地收拾。 未过多久,便已拾掇完毕。男子还欲道些什么,只听得洛离抢先道:「今日谢过公子了。只是公子莫要再问了,也不必待我如此,你我素不相识,况男女有别,而且天色亦不早了、我、我要归家了。」说着作了个揖便匆匆转身离去。 「无妨。姑娘,在下并非恶人。若日后有为难之处,可至淳化坊青砖小院寻在下,道出『顾衍』二字即可。」 顾衍看着前面渐远去的瘦削身影,唇边出现了淡淡苦涩。继而转身,走了数十步后,在一方隐蔽巷道中停了脚步。 抬眸间已换了另一副神态,与方才的温润公子,判若两人,缓缓开口:「殿下,此局一开,便再无回头之路了,您可想清楚了!」 「嗯。」 ******* 楚宁再次来到上次城外的草屋处时,发现并未与之前有何不同,没有了那些官兵的身影与吵闹,反而更显荒芜寂寥。 「洛姑娘,你在吗?我是上次救下你的那位。」楚宁敲门问道,但迟迟未见里面传来回復。 那位姑娘莫非还未回来?不过也是,她才在长街上见过那姑娘的人,若赶回来也得一段时间,不可能这么快的。或者还有旁的事情耽搁了,也未可知。是她一时鲁莽了,未了解清楚状况便匆匆赶过来。 她正准备退到边上去等,谁知容澈此处开口提醒她道:「上次我听闻,这位姑娘家中还有一位卧病在床的祖父,她若是外出有事,断不会将老人家置于家中过久的。」 楚宁听了,点了点头。这话提醒了她。若非情况危急或是有什么重大之事,那姑娘不可能久出不归,除非是——楚宁脑中又闪过今日长街见到的景象,是了,若非是她祖父病重,须得入城请郎中,是断然不会如此的!这么想着,楚宁忙令一旁的姜筠同侍从秦昱前去请郎中,而她则迳自推了门入内。 ******* 洛离归家之时,见屋舍不远处停了辆马车,看样式并不一般,心中便生了些疑惑,便快步往家中而去。果不其然,还未至院门,便听到里间传出了对话声。 「......大夫,这位老人当真是......」楚宁问道。 只见那郎中默默收了诊具,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此人已是病入膏肓,再无药石可医,若是早年间看诊,说不定还能再多活个几岁。况且近岁来又日日担惊,忧思郁结于心,无从化解,便使得这病情愈发严重。想来他近日昏睡的时辰更加频繁,也更久了对吗?」 楚宁并不知晓病况,正犹豫如何答覆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忽道:「正是这样。」 洛离走了进来,看见屋内之人,又是一惊。她已意识到这屋内发生了何事,便忙向楚宁行礼。 她身量虽纤瘦,个头却略高于楚宁,是以楚宁并未拦住了她,只得将她扶起。只见她又向那郎中见了个礼,接着道:「我祖父他近日来也不大进食,吃了一两口便放下了。先前一日里还有三思个时辰是醒着的,可这些日子,却也只有一两个时辰了。有时纵使是醒着的,人也依旧是迷迷煳煳的,并不大能识人。」 说完这番话后,洛离的目光落在了榻上双眸紧闭的老人身上,眸中悲伤尽显,继而向那郎中问道:「大夫,您可知我祖父还余......几日?」 郎中闻此,遂取出一片羽毛置于老人鼻下,见气息短促且不均,擦了把额间上的汗,边道边摇头:「只怕是......」 闻言,洛离往后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幸而一旁的姜筠扶住了她。只见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好的,多谢大夫您了。也谢过殿下了!」 郎中见此,又道:「不过我这里可为他开几贴轻缓痛楚的药方子,虽无济于事,却也可以让老人家最后几日略略好过些!」说着便到一旁去取了笔墨,写了那方子。 楚宁并不知晓那老人的病情已届如此之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只能吩咐下去送来些上等的药材补品,其余的,亦是有心无力。 再度从院中离开时,已近黄昏时分。天际是倾泻的层叠霞色,向上逐渐蔓延,也愈来愈浅,直至与头顶的蓝融为一体。 楚宁立在车前不远处,默默扫过面前的女子,心内不禁有几分惊奇。她这些时日所遇之事,若换了自己,恐怕早已无力承受了。可是她身上却有种视苦难无觉的包容与悦纳,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将她这个人击溃。而她看上去,也不过是比自己稍大了一点。 楚宁再次抬眸,问她道:「你今后都有何打算?」 洛离却安静地凝视天空,晚霞在她脸上映出柔和的色调,良久,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自记事时起,我便没了父母,与爷爷在此处相依为命。这儿虽看上去简陋不堪,却是我长大的地方,我遮风挡雨的所在,是我的家。可是,现在......什么都要没有了。」她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第46页 楚宁沉思片刻,道:「或许,有个地方你还可以去,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了。」 洛离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位受百姓敬仰、为世人追捧的少女认真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不若来我身边吧。倾云殿虽大,可是平素也只有我一人住,姜筠她们虽然笨笨的,可是人还是很好相处的。咱们可以一处读书、一处顽闹,你若有什么喜欢做的,也可以尽管去做。总之,有我楚宁在一日,就定然没人敢欺负你就是了。」 这一刻,洛离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有担惊受怕、有不甘憎恶、也有更多说不上名字的东西,甚至她今日归家时,还在为近日的鲁莽而后悔,却在对上这位少女投来的干净而又诚挚的目光时,她觉得自己的那些个心思似乎也都微不足道了。又或者说,这样的真挚相助,使得她心中的那些隐秘不堪的东西越发渺小得无所遁形。 她好像明白了,大家为何会对这位小姑娘珍视与爱重。她的确堪当这琉月的公主殿下。 洛离故作玩笑道:「殿下身边都有这么多人了,我去了,会不会嫌烦得慌?」 想不到楚宁听了这话后,反而认真思考起问题来:「这个倒不会吧,倾云殿虽然也有些人,可大家相处得倒也还算和睦,没听闻有什么打架闹事的!」 洛离见她如此,忙道:「殿下,这是我的玩笑之话。其实殿下能对我说这些,我已经感激了,也不奢望能够真的在殿下身边当差。若是殿下需要我,那我怎还好推辞?殿下为阿离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这样说,便是折煞阿离了。」 楚宁笑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洛离笑了笑,随即缓缓点了头。 楚宁一喜,笑道:「那便好了,我身边正好缺了个可心的人,你来了,正好!也好让姜筠他们好好学习学习,正所谓有比较方能进步嘛!」 洛离笑笑不语。临走之时,她记起宫门发生的那事,便对楚宁道:「殿下,上次您给我的那块玉佩,如今大约仍是在宫城守卫手中。也是我不好,今日本想凭这玉佩去找您的,谁知......也是我身份低微,所以并未被守卫大哥看在眼里。」 楚宁听了,心下知道了事情来由,便道:「无事,我回头再去取回来便是,只是你今日多半也受了些委屈,别怕,我回宫之后会好好教训他们的!」 二人随即分手告了别。 回到车内,楚宁还未如何坐稳,便听闻车外的姜筠便在一旁抱怨道:「殿下这是嫌阿筠太笨了,不够贴心是吗?」 楚宁:「倒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在我心里,我们阿筠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姜筠听了,一脸期待地问:「可取之处?比如呢?」 楚宁:「比如说......很下饭?每次同我们阿筠吃饭,我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吃很多!」 姜筠小脸沉了下去,「殿下这是在换着法子说我是个吃货吗?还是很笨的那种?殿下您怎么能这样对我?阿筠难道不是您心中的小可爱了吗?您前几日不是还夸我又有长进了吗?难不成都是骗人的?还是说,您是......」 楚宁十分尴尬看了眼对面的容澈,终于忍无可忍,说了句:「你先闭嘴。其他的回宫了再说。」随即她又恬着脸向容澈笑道:「是我没管教好,让容澈君看笑话了,嘿嘿。」 容澈:「无妨。我也当作是在听笑话。」 楚宁:...... 第27章 岁兮浮度(十) ...只听得上方传来…… 楚宁近日很爱缠着容澈。 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呢? 在书苑上课时,她可以做到瞬间入睡,却又在先生前脚走了后,骤然醒来迈着小碎步尾随在屏风一侧的少年身后;每每欲出宫时,总会恰好出现在少年面前,作出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即灿烂笑着道:「好巧!」。就连那藏书阁,她亦去得越发频繁了,当着少年的面轻车熟路地看着话本子,又在面前之人愠怒之前连忙抱紧了自己,缩成一团,拒不接受任何盘问...... 她亦听闻宫中有那生的花容月貌、体态婀娜的婢女姐姐私下悄悄倾诉着对哪位王爷、大人的爱慕,可她又盯着容澈好一阵儿看,却发觉自己并非如她们所说那般,会感到心跳加速、气息不稳、迫不及待的见面等等。 楚宁只是觉得,如容澈般这么别扭又奇怪的人,这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不过只比她大一岁,就日日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见到他的时候,不是在书苑中、便是在藏书室。他好像从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从未见他笑过。即便是先生,也叮嘱他当适时休息放松。可他呢,仍是抱着一本书木头似的端坐在一旁,不苟言笑。 可这人偏又帮了她几回,虽说是被迫的,可楚宁心中却认定这位木头郎君容澈,是个十足的好人。而这一点,旁人却是不知的。因而楚宁心中的欢喜又多了那么一点儿,以为自己与容澈之间,是和旁人不同的。 一日,容澈因有事未来听学,楚宁闲在殿内无聊,便歪在窗边看院中的猫儿们打滚儿。不知怎的,墙角外传来一阵私语,虽有意识将声音压低了,可不时响起的嘻笑却着实令人想不注意都难。 楚宁遂取来一张梯子,悄声爬上去敛声偷看,发现却是几位面生的宫婢,从前并未在这附近的殿宇中见到过她们。她正心生疑惑,却见得她们各自手中都持着类似信笺的东西,还有一些女儿家常见的精緻玩意儿,又听得接连冒出个「衡王」「这次定要交给他!」之类的词句,心中便有了首尾。 第47页 于是她稍加思索,便望着宫墙之下踌躇不决的姑娘们笑道:「各位姐姐们!需要本公主帮你们代为转交给衡王殿下吗?」 那几个宫婢突然听到这声,俱是一惊,哪里还顾得上回答。楚宁见此,以为是她们不信,便又加了句:「本公主是说真的,你们也别不信,那位衡王殿下最近同我的关系可不一般,区区定情信物而已,想来他不看僧面,也会看在本公主的面子下收下的!」 那群宫婢总算反应了过来,面上復又一喜,便忙将那些个物件交到了这位公主殿下手中,道了谢便慌慌张张地都跑掉了。 楚宁看着怀中抱着的被叠得愈来越高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物件,面色从刚开始的欣喜逐渐转化为犹疑,她怎么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呢?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出宫见到了容澈再说! ******* 这还是楚宁第一次到这这琉月驿馆来。虽名为驿馆,却因是用来招待他国来使,修建得同一处宫苑也并无不同,甚至还要略微华贵一些,以彰显琉月气派。其中又分为了多个景致各异的院落,以便各国来使自行择院别居。 楚宁立在容澈的院子门外,看着手中格外突兀的包裹,心中暗道:这若是被容澈看到了,只怕刚进这院门儿,她便连同这包裹被一同扔了出去罢。是以,绝不能让他看到,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去! 打定主意后,楚宁便令洛离先随一旁的小厮入内,进去以后藉机到约定的一处院墙下等候。而她与姜筠,则偷偷将那包裹从墙外扔进去,由洛离收着,待时机成熟了再亮出。 洛离听后,感觉哪些地方怪怪的,提议换一种方式,可仍是拗不过另外两位,便也只得照办。她按计划来到那处院墙旁后,等了又等,却听不见外面传来任何动静。正思索着是否要去寻楚宁,便听得院中对面一侧传来一阵声响。她半信半疑地走过去一看,惊得捂住了嘴,那躺倒在地的不是她家殿下又是何人。 原来楚宁与姜筠找到一处院墙后,按照她们先前约好的暗号,喊了三声猫叫,墙内正好也传出了那声音,虽然听上去似乎有些奇怪,但楚宁以为是洛离不好意思,就并未多想,直接用力将那包裹往里一抛。 谁知扔过去后,里面的人喊了声:「哎呀,我去!」 楚宁心道不好,莫非是被哪位不知情的侍从取走了?一时慌了手脚,又害怕不知那人身材相貌,便忙让姜筠帮她爬墙上去看个究竟。 别看姜筠虽是个吃货,手劲儿却不小,且自小陪楚宁做这些个偷偷摸摸、爬墙上树的事做多了,况这驿馆内的院子多意在美观,并不如何高,便根本不在话下,一把便将她抱起,顺利爬了上去。 楚宁见到院墙内的人并未离开时,心中正欢喜,可待看清了这来人后,面上瞬间沉了下来。若非没记错的话,这位金冠紫袍的男子,便是之前见过数次面的容濯。而他身旁那位...... 楚宁立刻挤出一副笑脸,笑着对那人道:「容澈君,好巧啊!」 然而容澈并未回復,反倒是一旁的容濯先开了口,笑道:「公主殿下!还真是巧啊,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您!您这是?」 楚宁心内直打鼓,可面上却仍佯装镇定,笑着回道:「我这是许久未出门了,活动活动筋骨。刚好最近在练习这翻墙之法,故而见到一堵墙就忍不住想翻。」 容澈:「那这么说,公主殿下还真是别具一格、不同凡响!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偏要翻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国的驿馆进了小贼,正准备喊人来抓贼呢!」 楚宁听到自己方才那么说,已是糗得不行,听了这话后,更是羞得面上一红,忙低了头,不欲使这二人见到自己的神色。可谁知刚一垂眸,便瞧见先前的包裹此时正被容濯拿在手里! 这还得了! 依他那个性子,若是在容澈面前打开了,必然会以为那信自己写给容澈的,说不定还会当众读几句,那她堂堂公主的脸还要不要了! 楚宁遂又将头抬起,极力让自己保持微笑,说道:「三王爷,你手中的那个包裹甚是特别,不知道可不可以拿给我观摩一番!」 谁知那容濯道:「莫非这是公主殿下之物?」随即又露出一副明悟的表情,说道:「怪不得了,能让琉月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不惜当众爬墙也要拿回去的东西,我实在是好奇!容澈,你难道就不好奇么呢?」 容澈喑声不语,淡淡扫过趴伏在墙上的女子。 容濯又道:「也是,你从来不会理会这些的,问了也是百问。」说着便要拆开了那包裹。 楚宁眼看着墙下人的动静,却又全然无法阻止,急得不行,下意识剁了剁脚。谁知她身下支撑着的姜筠本就因时间久了有些立不住,受了这一脚后,肩膀传来痛意,一时没能站住摔倒在地。而楚宁因大半身子都在墙上,勐地脚下落了空,整个人便径直从那墙上掉了下来。 楚宁整张脸皱成一团,却发现自己身下的并非想像中硬邦邦的地面,反倒略显......柔软。她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谁知还未得出个究竟来,只听得上方传来了容澈冰冷的声音:「殿下可摸够了?」 楚宁一下子僵住,睁开了眼,看到了熟悉的轮廓,以及停留在这人胸口的她自己的手!她脑袋一片空白,眼睛忽闪忽闪地,道了句:「嗨!」随即她便感觉自己被这人直接丢在了地上。 第48页 「容澈!你怎么这样!」她便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喊道。 「是殿下先动手的。」说着便欲往里走。 楚宁听了这话,一时竟无力反驳,又瞥见那包裹,便忙爬起身趁容濯不注意,一把夺了回来,跟在了容澈身后。 「容澈,你听我解释!」楚宁一面追着容澈小跑着,一面说道,「我不是故意要爬墙的,我这是......有东西要拿给你!」 「这东西......正是我手中的这个!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怕你一个不高兴,就将我撵出去了。我可是公主诶,这里人来人往的,传出去了我多没面子呀。」 「唉哟!」楚宁叫道,险些崴到了脚。 前面那人也正好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容沉静,道:「殿下要给我什么?」 「呃,就是一些......」她正说着,只见容澈自己走了回来,取走了那包裹,直接打开了。 楚宁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不敢想像这人的愠怒反应,便兀自垂下头去,静等着他发作。 谁知只听得容澈平静的声音传来,「殿下大张旗鼓地过来,便是要拿这些给我的?」 楚宁看向他的眸子,似乎发现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在生气,可又不见任何波澜,乖乖应道:「嗯。」 「殿下日后莫要做这等事了,在下并无此意。」说罢,又转过身直接走了。 楚宁原不过想逗他一番,不曾想竟闹了这么一出,深感自己不是,正復欲追上前去向他道歉。谁知刚追上去,便听到侍从前来回报:「殿下,回淳国的摺子已递了上去,最快明日便可启程,是否需要现在就收拾行装?」 楚宁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第28章 千岁忘忧(一) 「也没什么,就是太吵…… 是日天晴, 日光绰绰约约漏入屋内,趴伏在床边的人似感受到了几分不适,渐有了动静, 缓缓甦醒过来。 楚宁强忍着颈间的酸痛,刚一睁开眼, 便看向躺卧在床之人。容澈虽尚未醒来,可观他气息,却不似昨日那样虚弱了。她正欲再细细查探一番,屋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 「楚姑娘, 是我, 今晨见你不在房中, 便知你到这里来了。我让厨房做了些清粥小菜,不如多少吃一些?容公子这里暂且有我看着呢!」 原来是章家小姐。那日情况紧急, 他们又受了忘忧谷内恶鬼的重重一击, 想来骤然出现在章府院子里时, 这位小姐多半也吓坏了。看了眼卧榻上未见有醒来迹象的容澈, 楚宁起身前来,开了屋门。 章寅之站在门外,心内亦十分忐忑。她昨日将一应事宜细细吩咐下去后,已到了深夜,只觉刚躺下去没多久, 便听闻身边丫鬟禀告,称这位楚姑娘房门大开,人亦没了踪影。 她只得立即起身查看, 猜想这楚姑娘定是自己半夜醒了,因忧心容公子的状况,便只身去了他的屋子。至于那门, 大约也是一时着急忘了关上,这才让府中丫鬟惊慌不已,以为是人出事了。于是自己唤来此处的丫鬟回话,果真如此。她见二人俱有伤,又一时都未醒,遂掐着时间来给这楚姑娘送些吃食。 楚宁出了屋子,担心惊扰到容澈,便将门一併合上了,自己则同章家小姐在院中寻了石桌石椅坐下。 「章小姐,你可知,这城中近日可有何异动?」楚宁一边吃一边问道。 章寅之听闻了,思索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动,只是听闻外出採买的丫鬟说,这两日城中忽然出现了很多道士打扮的人,各个都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不像是寻常之人,在四处打探城外近郊一处村子的消息。」 道士打扮、仙风道骨、城外近郊?莫非这些,是天界派来查探那忘忧谷的人?那日谷中封印阵法被破坏,想来也惊动了天界,遂派了仙君仙使下来查探,也将那日从谷中逃窜出的恶鬼一併收服了也未可知。 不过,若来的真是仙界的人,那事情便好办了! 至少,对容澈与苍梧来说是如此。 且不说两人都身负重伤,接连陷入昏迷之中,这忘忧谷的封印破开后,定然会有许多恶鬼纷纷逃窜出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锦云城,虽说未必真的会出什么事,只是她如今尚没办法全然护好这二位。若是有仙界之人前来,说不定他们还会恢復得更快一些。 章寅之见楚宁久未出声,便问:「这些人可是有什么问题?不如我再令家中护卫前去好好打听一番,也好查清他们的底细!」 楚宁忙道:「不必了。此事章小姐就不用管了。若真有什么问题,只怕那些护卫去了也查不出什么来。稍后还是我亲自出去一趟为好!」 章寅之担忧道:「可姑娘你不也是才醒,身上的伤也未必都好全了,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只怕里面那位容公子醒来后便要担心了。」 「无妨,我只是去会会他们而已,不会有事的。而且比起里面那位,我的伤并不足为道。只是这城中近日多半不会太平,章小姐须令家中护卫好生看管、提防警戒,仔细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了府中。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在周围设下结界,寻常的东西是进不来的。」 说罢便照做了,又担心院中两位仙君的安危,便又以那方灵石为眼,设了方法阵,这才安心出了府。 她从章府出来,正愁不知去何处寻人,便听闻街边一处食摊中有三两人在议论此事,遂也要了碗面,坐下细听他们对谈。 第49页 一中年男人道:「咱们这儿是招惹了什么邪魔外道了吗?前些时传的失魂症才稍稍平息些,又听闻近日来了什么自称是除鬼的仙人,成天向人四处打听,惹得这城内是人心惶惶,终日不安!」 又听另一人忙说:「快别提了,今早我媳妇儿出门买菜,正好遇上一位看上去有几分模样的年轻道士,逮住了就是一阵长问,道『是否知晓城外荒郊的一座宫观的消息』『有无见过一对男女近日来过城中』。她整日都在家中,胆子又小,哪里知道这些事情,都说不知道,谁知那人听了脸沉得跟块炭似的,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吓得她回来以后好一阵儿都不敢提要出门儿。」 先前那男子疑惑道:「莫非这城外真出了什么怪事儿,否则,那些人没道理来这儿啊!咱们这锦云城都太平了不知多少年了,也没说见到这样怪异的事出现,真是奇了怪了!」 「你还别说,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人,听说前不久,那位月华轩的掌柜,平日里挺和善一人,生的也颇有几分模样,不知怎么地竟失踪了!那店里的伙计这会儿正群龙无首、手忙脚乱,合计着要关店各谋前程呢!」 「这唐掌柜我也见过,不像是有仇家找上门的样子,难不成是自己有急事离开了?」 「可你说她若是因事离开,怎么也不好好交代交代,这月华轩是开了多少年的客栈了,就这么说撒手就撒手了?我看这其中定然有鬼!」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听说那群新来的道士也打听了此事,不知道与他们有没有干系!」 「......」 楚宁又喝了口汤,放下几枚铜板,便起身离了此处。 ******* 且说启玉自那日莲叶镇与容澈楚宁二人见面后,在山中阵法破开时被洛离强行带走了,随即陷入了昏迷之中。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深处一不知名的山中,虽受了些轻伤,但并无大碍。只是未见那将他带走女子的身影,又不知容澈身处何方,遂休整一番后就暂时返回了天界。 他将那日莲叶镇发生之事告知执事仙君长庚后,担心容澈安危,尝试以传信铃沟通,却并未见回信。正是焦急之时,听闻下界锦云城有了异动,因此地与莲叶镇相隔并不远,便想着来此处或能寻到些什么,遂同旁的仙君一同往这里而来。 启玉接连问了十数人,皆称未见过他所说的人,又打听了此处的客栈,也一无所获。正思索着要不要离了此处,随旁的仙使去城外寻找一番,抬眼间,已走到了一家名为「月华轩」的客栈门口了。 他遂抬了腿入内,谁知,还未走到门口,便听闻二楼处传出激烈争吵声。 「我已交了半月的房钱,哪能说让不住了就不住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叫你们掌柜的来!我倒要看你们如何给我解释!」一大腹便便、穿金戴银、面相刻薄的男子喝道。 「真不是我们存心赶您走,实则是我们这店要关了,别说叫我们掌柜来见你,就连我们自己也多日未见我们掌柜了!」年轻的小厮说道。 「我看你就是胡扯!谁人不知这月华轩是上百年的老店了,说关就关?哄三岁小孩吧你!还谎称见不到人,我看是躲着不肯出来见人吧!我不管,我给了你们钱,你们就得让我在这儿住下去!就算把钱退给了我,我也是不走的!」 「您不能这样啊,我们也是靠这儿的工钱活命的,这掌柜的不知所踪,我们就只能先将店关了,不让您住在此处也并非我们的意思......」 无论怎么说,那男子始终不松口,启玉见小厮无措,正欲帮几句,还未开口,忽闻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我说这位,人家既已说清了缘由,你又何必为难区区一个跑堂的呢?难不成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亲自赶你不是?」楚宁靠在门边,双手环胸,轻巧说道。 「你又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儿?我碍着你了吗?」男子骂道。 楚宁闻声,嘴角勾起,朝身侧不远处之人看了一眼,随即男子只觉脑袋中有什么东西瞬时炸开了一样,接着传来剧烈晕眩与酥麻感触,四肢也没了知觉、不听使唤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欲破口大骂,接着脑中便传入一道命令,他只觉自己整个人的灵魂都不住地颤慄,只得信守服从,眼见着自己乖乖地回到屋中收拾了行李,还向刚才的那位小厮道了歉。 「也没什么,就是太吵了!大清早的影响心情!」 这边罢了,只见她身子一跃,坐到栏杆之上,一面摆着腿,一面伸了个懒腰,朝楼下之人笑道:「早啊,美人!可把你等来了!」 启玉认出楚宁身份,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听到这声称唿,面色一沉,道:「公主殿下既然这般说笑,相必我家君上也同你在一处?他现在都如何了?」 楚宁闻言,也不再逗他,不顾一旁小厮吃惊的神色,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道:「你看啊,我都主动来寻你了,自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不过你也别急,性命之忧大抵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何时能醒,我就不知了。」 启玉听后,面色一变,惊道:「你是说,君上他受了重伤?难怪我都联繫不上他,他现在在何处,快带我去寻他!」 楚宁正心道:这人性子如此着急,是如何被容澈看中做了座下仙使的。又瞥见他一张脸刚中带柔,轮廓分明又精緻俏丽,心想,莫非是这脸的缘故?便道:「美人别急嘛!我且问你,你们此次下界,是为着那忘忧谷而来,还是因这苍梧仙君而来?」 第50页 第29章 千岁忘忧(二) 若换了旁人,君上也是…… 启玉一惊, 忙问:「苍梧仙君也在此处?他现在如何了?为何不早日通知我!」 楚宁笑道:「美人莫急嘛!此事呢,说来话长,走走走!吃过早饭没有?本王请你到这城中最好吃的面馆去!咱们边走边说哈!」说着便拽了这人的胳膊欲往外走。 启玉忙挣脱出来, 急道:「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自己走好了!您直接带我去见他们就行!」 楚宁见状, 只得松手,道:「好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那便快跟我走吧!美人儿!」 启玉闻言,停住了脚, 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也别那样叫我了, 我乃堂堂天界容澈仙君麾下第一战将, 当日在莲叶镇作那番装扮,实乃无奈为之, 公主殿下还是唤我启玉为好。」 楚宁总算知道容澈为何会选中这位了!原来两人都是一样的迂腐不化。她吸了口气, 復又笑道:「美人战将, 那咱快走吧!」 启玉:「......」 启玉:「都说了别这么叫我了!」 楚宁:「不都一样?你这人婆婆妈妈的, 还想不想见你家仙君了?」 启玉:「......」 两人走后,月华轩中冒出一个纤瘦矮小的身影,望着那一仙一鬼的背影表情怪异。 楚宁很快将启玉带回了章府。快到那院子时,启玉心中闪过几分不对劲,便问:「二位仙君就被安置在此处?」 楚宁看出了他眼中的忧虑, 解释道:「我已在周围布下了结界,即便是普通恶鬼前来,也一时伤不了他们。只不过我一人法力有限, 恐无力保全他二人,此番亦是权宜之计,这才将你这么个天界之人寻来。想来你已听闻了这忘忧谷中的异动了?」 启玉颔首, 道:「不错。我随君上多年,也是首次听闻这忘忧谷之事,想不到三界之中还有这样一处令人惊骇的所在。」他说着,身子一顿,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问道:「莫非君上受伤也与这忘忧谷有关?还有苍梧仙君?」 楚宁脑中浮现起那日最后一幕,心中愧疚不止,道:「苍梧仙君是因那日在莲叶镇后的山中以自身修为强行破阵而伤,而容澈,他......是因救我才如此的。现在躺在那里的人,本该是我才对。」 启玉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在两人即将迈上台阶之时,忽停了下来,语气深长道:「公主殿下不必心怀愧疚,若换了旁人,君上也是会捨命相救的,更何况是殿下你!」说罢便推门进了屋中。 楚宁听他这么说,以为指的是容澈与自己相识,心道:这话也有道理,若不是她,换了旁人站在容澈身边,容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的。这么想着,似乎先前的那些愧意消减了些许,只是心中仍有些怅然若失。她见启玉人已在廊下消失,便也不再多想,忙跟了进去。 屋内,启玉见到卧榻上犹昏迷不醒的他家君上时,并未表现出慌乱,只是熟练地运功,开始细细查探起容澈的身体状况。但随着时间流逝,他面上的镇定便逐渐转变为惊诧了。 他与君上分离至多不过半月,君上体内原本醇厚磅礴的灵力现在竟有几分虚弱不堪之态了,若非他家君上素来身体强健,只恐怕也撑不到如今。而且若他没猜错的话,君上定然受到了那忘忧谷中恶鬼的重袭,以至于沾染了几分那幽冥之气。虽说先前已有人替君上压制住了,那股气息却并未全然剔除体外,长此以往,定会于修行有误,甚至危及性命。 难怪这位公主殿下方才会现出如此之态,只是,他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心中嘆了口气,这大概就是......没办法吧。 楚宁亦站在了一旁,看启玉开始重新为容澈疗愈。 半晌,无话。 正当二人专心给容澈疗伤时,锦云城外已悄然出现了改变。 一位寻常打扮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长街上,停留片刻又消失不见,随即在那男子先前消失之处,又出现了一位道士,四处张望后也没了踪影。 在街边吃着糖葫芦的一个小姑娘看到了这幕,一时间整个人都愣住了,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便没多想。谁知没过一会儿,耳边竟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的乖乖哟,这个是糖葫芦不?能给爷尝尝不?爷改日再还你哦!」接着那小姑娘便发现自己手中的糖葫芦也没了,便哇哇大哭了起来,惹来路过之人一阵注目。 道士模样的男子追到一处巷子后发现没了前路,才惊觉不对劲起来。他这才仔细审视起四周围的环境,发现已至了这锦云城中了,遂面色一沉。他原同众仙在城外荒郊查那忘忧谷之事,谁知察觉到有一千年修行的恶鬼的气息,便忙追了过来。 谁知那鬼狡诈多端,又善于伪装,他追了半日也未能将那鬼拿下!好容易追到此处,竟又让他给跑了!他奶奶的!真是岂有此理! 压下心中的气愤,他拿出传信铃向其他诸位仙君同时发了消息,令他们注意方才这位滑熘难缠的千年老鬼。 ******* 启玉仍在给容澈疗伤,这时,身上的传信铃一阵震动作响,同时也闪了几次白光,随即又復平静。 楚宁忙低声问启玉:「可是天界有事?」 启玉稍稍分出些神识,只见那传信铃兀自从他衣物中飞了出来,漂浮在空中,接着,其中亦传出一道带着怨愤的男子声音:「有一只千年修行的鬼逃往锦云城中去了,望诸位多加小心。」 第51页 楚宁听着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不过她更关注的是这信中的内容。那鬼到城中来了?她遂问启玉:「此处只怕是待不久了,你还需要多久?」 启玉方欲开口,只听得院外便传来了一男子的笑声,疯疯癫癫地,叫人听了直想捂住耳朵。 楚宁与启玉看向了彼此,眼中俱是吃惊,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楚宁的目光在卧榻上昏睡的人身上停留几秒后,便出屋迎了过去。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我前脚出谷,后脚就遇上这聚灵石了,如何?是自己乖乖交出来,还是要我亲自来拿?」男子侧卧在院中的树上,一边说着,边舔舐着手中仅剩一颗的糖葫芦。 楚宁站在廊下,并看不太清这人的模样,只觉是一张俊朗的侧颊,带了些浪荡轻佻的神色,发间以一根木质的簪子随意别住,着一件紫色长袍,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深重的戾气,举止间又全然一副骄矜模样。记忆中,似乎没有哪位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在一起的,除了眼前这只鬼。 她思忖片刻,开口道:「阁下是何人?我记得,我似乎并未招惹过阁下?」 男子目光轻轻扫过廊下,道:「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当然没见过我了,多半也未听闻过我。不过你,我近日倒是听说了不少,如何,琉月公主?」说着,他便又笑起来了,接着道:「不过你见没见过我并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想要的是这灵石就好了!意下如何?」 楚宁看着树上那鬼,试图查探他的底细深浅,却只觉自己的法力触碰到他那一刻便都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 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笑道:「这位小殿下,我劝你还是不要枉费力气了,就凭你那点修为,我只消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你灭了,还是不要再想什么歪心思了,乖乖将那灵石交出来,你我便都相安无事,否则......」不待他说完,整个院中皆被一股阴冷强势的气息围住了。 那人似乎自己也惊到了,嘆道:「没想到,我睡过去这数百年,修为不仅未降,反倒还涨了不少,真是深得吾心啊!」说着咬了口那最后一颗糖葫芦。 看来这人修为远在她之上,如此的话,就不能硬碰硬的了。 算了算启玉在里面待的时间,楚宁使出了她的招牌笑容,娇声问道:「我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是不知阁下想要这灵石作甚?凡事总讲个先来后到吧,我既先一步拾走了这灵石,那这之后,灵石便该归我保管没错吧!不单是保管,连将它赠人、扔掉、当了、甚至是卖出去都该归我过问。」 「阁下既向我来讨要这石头,那总该明示我这缘由,这总没错吧!就比如你手中这串糖葫芦,若想自己吃的安心,总不好去偷来抢来骗来的,否则那你还算是什么鬼?也不怕吃了被毒死或是肚里长虫子?」 男子嘴里正含了一口这酸甜的玩意儿,听她这么一说,险些噎住了。半日,方缓过来,才道:「你......说的都对!看来我们这鬼界这些年还真是人才济济啊,我才不过千年未出山,倒是跟不上如今的世道了!」 说罢,他果真认真思索起来,许久,才道:「其实吧,我也不知为何要这灵石,许是一时兴起了?听旁的小鬼友道,就是这因这灵石才将我们困在忘忧谷中千年的,我大约是想看看这灵石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吧!不就是块破石头,还真有什么灭天破地之能?」 「不怕跟你讲,老子当年,并非是被那些什么仙君抓进去的,老子是嫌这外界太烦了,这才进去避避风头,否则那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没得过!你是不知道......」 他还欲说些什么,忽有一阵香气传来,他面色立刻就变了,留下句:「小殿下,保管好那灵石,爷还会回来寻你的。」随即就从树上消失了。 第30章 千岁忘忧(三) 《千年风流老鬼和他的…… 楚宁见这只鬼一阵风风火火出现又消失, 正疑惑他究竟要做些什么,院中那男子消失的树下便又现出了一个人影来。 她匆匆出现,急忙往四周围一阵搜寻, 最后视线定格在廊下的楚宁身上,问道:「他人呢?方才还在这里的!」 楚宁心中越发不解了, 这不正是那日在忘忧谷中见过面、而后又传言失踪的月华轩掌柜唐妩么?怎么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等等,她问的莫非是...... 「他已经走了,就在刚刚。」楚宁道。 看不清是失望还是疲惫,女子美眸半垂, 顿了片刻, 復又镇静地向她躬身行了个礼, 温声表明了歉意,而后向院外走去。 楚宁凝睇着唐妩略微失魂落魄的背影, 脑海里渐浮现出几日前看到的那一幕, 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女子:「唐掌柜, 我虽不知你与方才那鬼之间有何瓜葛, 但听他的意思,他来此处,为的便是我手中的这块灵石。既如此,他就一定还会再来寻我的。他若有心躲着你,你此时去寻他也未必就能找得到他人, 何不就暂时留在此处,兴许还能见上他一面呢!」 唐妩闻声,转过了身子, 面露诧色,缓缓才说道:「只是......你为何要帮我?前几日在那谷中,我还......」 没等她说完, 楚宁便笑道:「大概是我这人多管闲事惯了?!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许是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说不定。你当日肯收留我们入客栈,那今日我留你在此处等那人再度出现,一来一回,也挺公平的,不是吗?至于先前在忘忧谷中,是双方的立场问题。我知你并无害我之心,这就足够了。」 第52页 唐妩听到这话,不禁笑道:「世人都言公主殿下是位十足不好惹的人物,任何人只要碰上了,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依我看,传出这话的人只怕连殿下是何人都不知晓,便一个劲儿地只胡说八道了。」 楚宁见她如此说,心中一汗,没好意思地道:「这话只怕不假。不过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想说的是,我知世人对我爱重,见不得我受一丁点儿委屈与诟病,这才作出些出格乃至狂热的举动来,我亦理解他们对我的维护与怜惜。只是如你所言,这份爱于我亦是负担,只怕终有一日,便如烈火烹油般带来无穷祸端......」 唐妩听楚宁此言,只觉近乎悲观了,可稍一细想,却又不能说并不透彻,遂温声道:「其实这又有什么要紧,世人向来如此。我在此千年,见过的人不计其数,究其根本,不过是不愧于心,便足矣。况且眼前之人才应是最紧要的,其他的,都算不得什么的。想必里头那位公子也是如此想姑娘的!」说罢还朝楚宁宛然一笑。 楚宁听到最后,觉得有些怪怪的,她与容澈近日来关系是缓和了不少,可却并非亲近到了......这种程度,至多是容澈后悔从前待她太过冷漠,这才想要弥补几分的!她正欲开口辩道,只听得身后的门倏忽间被打开了。 「启......」楚宁以为出来的是启玉,然而话还未说出口,瞧见面前的苍白俊颜时,嘴一时都忘了合上。反应过来时,见容澈穿戴齐整,她忙看向一旁的启玉,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大约是:为何这人不再多休息一会儿,怎么现在便起身出了屋?竟是一点儿也不将这伤当回事儿了么? 启玉回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大概是说,他家君上向来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即便是他想拦,也拦不出这人。 楚宁正欲开口劝容澈回屋休息,只听得这人温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方才那男子,未伤及你吧?」 楚宁看过去,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看上去仍有些虚弱,回道:「嗯,没有。」又记起刚才之事,便道:「我想,大概是我布的这个法阵的问题。原想能护你二人周全,不曾想却招来了那鬼,也是我一时疏忽了。」 容澈轻咳了两下,道:「无事。即便没有法阵,他迟早也会来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让殿下受惊了。」 楚宁听他说这话,似乎对那鬼了解颇深,正欲问他,只听得他对院内的唐妩道了句:「我们又见面了,杏仙!」 唐妩面上并未见惊诧之意,躬身行了礼,问候道:「容澈仙君。」 容澈微微颔首,问道:「若我没猜错,方才出现在院中的,是千年前失踪、天界遍寻不得、曾经一统西境的鬼王江辞吧。那日你会出现在忘忧谷,也是为了寻他,我说的可对?」 唐妩心知他所言俱实,只好一一点了头,思忖半刻,又道:「其实仙君在第一日见面便看出我的身份了吧,只是没有当面说破。那日能够入谷,是我没有料想到的,你们恐怕并不知晓,在那之前,我已在谷外等了近千年,直到那日那位公子来寻我,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我,才能一遂心愿。」 此言一出,院中之人俱是一惊。在此处等待千年,只为关在忘忧谷中不知年岁、不见来日的那么一只鬼么? 楚宁忍不住问道:「若是他根本不在忘忧谷,或是这忘忧谷的封印永远无法开启,那你是不是就会一直等下去了?」 唐妩面上出现了片刻的迷茫,回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虽说这一千年看上去是漫长了些,可是对我而言,其实算不上些什么。毕竟,遇到他以后,此后我想做的,除了找到他、待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唐妩边说着,脑海中回忆起与男子最开始的相遇。 在她还不是杏仙的时候,那位名唤江辞的西境鬼王也还没有变成鬼。那时,她还尚是一颗生长于西边一处不知名山谷中的杏树。 谷中气候优沃,灵气充盈,又远离尘世,她遂承天恩雨露,渐通了灵性,有了法力。只不过因自身惫懒,在谷中一同生长的其他花花草草皆能够自如幻化出人形之时,她仍旧是一颗静默生长的小杏树。 那时,她眼中的天地不过谷中几何,整日不过与些花草虫蝶为伴,日子过得简单而惬意。直到一日,山中突然来了一伙人,见她这颗树生得灵秀葱郁,便想将她连根掘起,运到王宫中栽植。 她虽不解这些人是何意,却在他们准备开始动手时察觉到了危险,便动用法术将人驱赶走了。本以为此事就这样了结了,谁知过了几日,这些人又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位法力高强的道士。原来他们并未死心,反而欲借那道士之手将她操控住,进而使目的达成。 她被禁锢住,全然动弹不得,正举足无措之时,一位少年出现了。他似乎并不喜欢道士和法术,年纪虽小却武功了得,轻而易举便赶走了那群人。 那也是身为一颗树的她,见到山谷中除花草幻化的一个真正的人,而且这人还生得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想,大约是好看的吧,至少他的眸子比夜空的星子明耀,脸颊较杏树花瓣更白皙无暇,笑起来时,仿佛晨时的甘露,又似清芬的花蜜,除了......话多了些。 唉,她那时想,话多就多吧,至少这人救了自己一命。没想到那之后,那人就每隔几日,都会出现在山谷中,坐在花树下对她倾诉。有时是练完剑以后稍作休息,有时则是过来独自喝酒。是以,她便知晓了关于这人的许多事情。甚至比这人想像的还要多。 第53页 原来,少年最开始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他本是长于王宫中的一位皇子,但因生母早逝,又非嫡出,且才色出众,因而时常受到冷落和打压。他出现在此处,亦是王上派其镇守西境边土的旨意所致。少年虽无奈,却不得不听从王命。而那日的相救,亦是他初至此处的一个无意之举。 少年:「为何我父王不信我,我并无夺嫡之心,我至多不过是,想要做好一些,站的更突出一些,这样他才会看到我。」 杏树:是他眼神不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能少说几句就更好了,这一天天的,不嫌累吗? 少年:「我也不是要故意让王兄在校场难堪的。我四岁开始习武,骑马射箭、舞刀弄剑都不在话下,他自小体弱不说,连最基本的招式都学不会,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胜过我?难道我身为不受宠的庶子,就命该如此、活该不受人待见?」 杏树:不明白。为何你不能赢?庶子又如何,不一样是皇子?况且你这么厉害,连隔壁山头的杏树松树柏树都羡慕我能有这么一位俊俏的郎君能每日舞刀弄剑给我看呢!」 少年:「或许我是不是该更努力一些,让大家看到我的成就,这样,我就不必如此忍气吞声地活着了!我已上了奏章,即日出兵讨伐夷狄,待我凯旋,再来与你畅谈!」 杏树:终于可以清净几日了!那你早去早回吧! 她一开始也的确清净了几日,可日子久了,不免又觉得周围太过安静,反倒思念起那个鲜衣怒马、畅怀抒意的少年来。可是这回她却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直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时,少年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一次,他是身披鎏金盔甲的将军。似乎才从漫天硝烟的战场上返回,甲冑之上犹带着鲜血与杀戮的气息,就连他的眉间,都是从未见过的狠戾残暴。这场收服夷狄的战争他取得了大获全胜,但她能感受到,这位少年将军似乎并不开心。 第31章 千岁忘忧(四) 她的少年,原来已成了…… 若是在从前, 这位少年多半早已兴致高昂,在她面前舞了半日行云流水般的剑法,又或是带来罈罈罐罐、饮酒到天明......可这一次, 她并未见少年面上露出多少悦色,反倒日渐沉默寡言起来。 这令她一时都有些不大习惯。 时间渐渐过去, 少年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整个人身上的阴鸷狠戾也越发浓厚了。她从前还有心思暗自顶他几句,如今, 却是无言以对。 在她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番僵局之时, 少年忽然满心欢喜地出现了, 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要回去了! 因数年征战,成绩斐然, 他受封为征西大将军, 即日回宫接受封赏, 并昭告天下。 虽心有不舍, 可她见少年眼角不断溢出的喜悦神色,终是好好地为他饯了行。少年彻夜饮酒后,次日醒来时,见身上不仅落满了花瓣,还多出了一支木簪, 虽质朴无华,却恍若天成。他轻轻一笑,收入怀中, 便离开了山谷。 这一走便再没了消息。任凭她如何思念昔日的少年,都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作为杏树的她认清了这一事实后,便作出了一个震惊众人的决定。她要努力修炼, 幻化出人形,去王宫寻找少年。 大概也的确是从前的她过于惫懒,自认真静心下来修炼以后,她的道行竟一日千里,甚至渐渐摸到了一点飞升的法门。谷中的花木皆来向她道贺,称她若继续努力修炼下去,定然成仙有望,成为他们这座山谷中第一棵荣登太清境的树。可是她并不想要成仙,只想要尽快见到少年。 一日,在她正面临突破之时,心中传来了强烈的不安。她能感受到那支以她的骨血化成的木簪上接续传来的愤怒、委屈、以及失望,似乎是少年将军身上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如同心被人狠狠地戳了几道口子,又似乎长久守护的某件物什在面前被摔得粉粹,血淌了一地...... 杏树只得强忍着被反噬的苦楚而幻化成人,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少年之所在。终于,在她化身女子寻到少年将军时,已是在一片烟燻火燎、苍茫肃杀的战场之上。四周的战事仍未停息,而天际早已被染得通红一片。 她去时,少年只余下了一口气。他身上的战甲已被血染透了,躺在堆积如山的尸身里,胸前被戳出了碗状的窟窿,血凝成暗块,腰腹之上连中数箭,连一向干净的俊颜上都添了几道疤痕,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家。」她忍着眼泪,将少年从若干士兵尸身中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可她越努力忍,泪水就越发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眼中的画面渐渐模煳不清,再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汗。 好不容易尽全力将少年拖了出来,却又不知踩到了谁的肢体,她一个趔趄又重重摔下,连同少年一起。她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境况。她正满心惊恐时,少年艰难地咳了一声,眼睛缓缓开了一条缝,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指向了西边。 只听得他微弱的声音传来:「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紧接着竟又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什么假的?别怕,我、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一定救得了你的!」她哭着欲再度将少年抬起,身子却仿佛灌了铅,越发使不上力气。 第54页 正茫然无措时,她听得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接着他虚晃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欲取出些什么东西出来。 见状,她只得停下来,将手伸进去细细摸索,许久,方寻到那物。但当她触及到那东西时,手不可预兆地抖了一下,这是......她赠与少年的那支簪子。 取出之后,她打开被血染红了的帕子,见簪子完好无损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心内似被一股热意裹挟了,既酸涩无比又如饮蜜液。 她急朝少年看去,只见他竟笑了,放肆地、解脱般、不带有丝毫眷念地,好似终于能离开这个污浊的人世,他缓缓阖上了双眼。任凭那杏树在他耳边如何唿喊,他都再未醒过来。 那时,杏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少年了。故而,她抱着少年早已冰冷的身体,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上哭了七天七夜,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想来,大约她真的睡了很久吧,久到她醒来之时,那方破碎的战场已成为了一片花海,自己亦不知何时突破了功法、修为上升了一大截。可少年却从此消失了。 杏树越发没日没夜地修炼起来,她日日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少年濒死前绝望的一笑。她亦知晓了少年离开后所经受的那些,欲为少年报仇雪恨。 于是,当她终于飞升成仙,悄身前往那方王宫之时,发现早有一只修为深厚的鬼将当年王宫上上下下一齐化为了灰烬。她跟上前去,这才发现,那是位与少年一般无二的男子,却又不是少年,而是一只鬼。 她的少年,原来已成了一只杀人如麻的恶鬼! 她当时该是怎样的心情呢?遗憾还是悲哀,大抵都不是,而是一种失而復得的惊喜。对她而言,少年永远都是少年,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她,永远都愿做少年身旁默默守护的一颗树,即便无法交流、没有回应,只要能看到这个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便足够了。 于是这之后,每每那只名为江辞的臭名昭着的恶鬼现世时,总会带来漫天的杏花,身后不远处亦跟着位亦步亦趋的白衣女子。 虽说眼前的这只鬼镇日一身紫衣,眼角眉梢都吊着风流,面上时常挂着精緻的笑,甚至也不再舞剑,反而成日同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子厮混,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后。她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大约是瞧见男子发梢的百年未变那根木簪吧,她想。 于是追赶与躲避在他们之间也成了常事。男子嫌她笨手笨手、太过碍事,她依旧一心一意、不知疲惫地跟着男子,直到千年前,男子进了这忘忧谷...... 有时候,她也会想,是因为爱吗?或许是吧。 她还记得仍是少年的江辞在她仍是一颗树时,细心呵护、照料灌溉她,说着些她永远听不懂的陌生字眼,让她知晓了山谷之外的那方世界的样貌;至于身为鬼王的江辞,虽说嘴巴是毒了些、也时常捉弄她、将她一个人丢下不管,却赠她名姓,教她学问为人,成了她的心安之所。 无论是当身为一棵树,还是身为杏仙的唐妩,她都已离不开这人了。 ...... 「这么看来,当年的这位西境鬼王,身世还真是坎坷!」楚宁不由得嘆道。她刚当上鬼那会儿,并未如何关注其他鬼同胞的消息,况且当时的这位鬼王也已入了忘忧谷中,便越发不得而知了。 唐妩道:「是,将军他其实一直过得很苦。那几年在西境浴血降敌,战功赫赫,本以为能换来宫中诸人的赞誉褒奖,谁知反倒引得了那些个人的嫉恨与算计。将军也并非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他心地纯善,不相信自己的亲生手足能够对他作出那样的事情,也不信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的父王从来都未曾信任过自己。」 「一直到那日最后一次出征前,将军都不愿相信,那位他从小崇敬的王兄会对他痛下杀手、弃之如履。他并非未怀疑过那杯酒有毒,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了。否则,就凭那些人,如何会是将军的对手!」 「更讽刺的是,将军发现自己深中剧毒、命不久矣之时,正是那敌国集结大军厮杀过来之时!将军强忍着体内的毒、拼尽最后一丝力量也要捍卫这方国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而那些人,那些只会在金殿之中夸夸其谈、明刀暗箭的人,却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 「将军从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人,那些阴暗、狡诈、永远不见天日、污秽丑恶的小人。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他自己。有时我会庆幸,真好,幸而将军化作了鬼,否则他身上所有的那些委屈、不甘与伤害恐怕永远会随着他那身血淋淋、满身伤疤的身体从此腐烂成灰,永远不为人知了吧。」 「那他千年前又是因何入了这忘忧谷,让你遍寻不得呢?」启玉出声问道。 唐妩眉间皱着,无奈地嘆道:「大约是......嫌我太烦了吧。你们想必刚才也见过了,将军他如今的性情,自化鬼之后,便成了这般模样了。可能是受先前那些遭遇的刺激,也可能是日日与鬼众为伍,乱了心性也未可知。虽说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有时,仍会想念从前谷中的那个少年模样的将军。」 听唐妩说完这句话后,不知怎的,楚宁感觉有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自己,忙道:「看本王作甚!本王可是这一众鬼中最清高自重之人了,哪只鬼见了不称一句『吾辈楷模』!整个天上地下还能找出我这么一只安分上进的鬼吗?」 第55页 第32章 千岁忘忧(五) 既然是本王的人,那也…… 大约是见她说的恳切, 院中诸人都笑了。 容澈目光再度扫过唐妩,淡淡道:「只是你应当知道,身为天界仙君, 擅离职守乃触犯仙规。若是我没记错,你自千年前便谎称病故, 擅自离开了天界,转而在人间隐藏行踪、躲避仙界的追查。」 唐妩一向镇定的面容上露出了片刻的惊慌,她忙解释道:「容澈仙君,我知晓此事乃是我的不对, 届时我若见到了将军, 定会亲上太清境领罚。只是现在, 我还不能离开。我已等了他近千年,就算最后魂飞魄散, 也要见他一面!求您了, 就当从未见过我可好?」她望着廊下这位素来秉公无私的男子, 眼神中皆是恳求。 楚宁也下意识看向了容澈。若说这唐妩所犯的错,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世上触犯仙规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个个都能被天界之人抓回去绳之以法。只不过唐妩这回碰上的却是容澈,向来将规矩法条尊为至上。尽管她心中隐隐存了几分期待,却仍是不确定这人的想法。 不知不觉已入了夜, 四周屋舍的烛火逐渐点亮,将几人笼入了昏黄朦胧的夜色中,冷寂萧索, 又时有暖意,光芒闪烁,看不真切。 容澈抬眸, 神色一片清明,道:「也好。」 楚宁心内划过一道诧异,又去看启玉,见他亦是一副无奈的神色,好吧,这个人,她这几日大约算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唐妩一喜,笑道:「多谢仙君,若他日仙君有求,唐妩定竭力相助,在所不辞!」 容澈却回道:「不必,我同殿下一样,亦是谢你当日收留之恩。」随即目光流转,与楚宁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相视一笑。 楚宁只觉得眼前这人在这夜色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却又不似寻常,而是若春风秋水,浅浅拂过人面,在心中荡漾,轻描淡写拨动着愁思。继而,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溢满胸口,却又一时不得而知。 许是二人的目光太过缱绻,启玉忍不住在一旁咳了一声,问道:「君上,此番您与苍梧仙君俱是伤重,是立即返回天界疗伤,还是......」 他尚未说完,院内忽然就浩浩荡荡出现了一群仙人,一来便向容澈及启玉问候,随即那为首之人问道:「容澈仙君也在此处,莫非也是为了这忘忧谷一案而来?」 容澈:「碰巧而已。」 其中一人冷哼道:「那倒当真是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哪只鬼串联起来破了这谷中的封印呢?」他目光在容澈与楚宁身上停留,惹得一旁的仙人亦发出嗟嘆。 「是公主殿下!」 「容澈仙君竟与公主殿下在一起!」 「你们不知道吧,听闻这一路走来便有一对相貌出众的男女相伴而行,举止甚是亲密,想必定是这两位了!」 「岂止!听闻这两位自莲叶镇起便形影不离了!堂堂天界仙君,竟与一只鬼在一起,同吃同住、如胶似漆,这若是传出去,我天界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 楚宁本在众人开口时便欲喝止了,可容澈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示意她不必多事,她便也就没发作。可见这些人见他们如此,反倒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便忍无可忍了,冷笑道:「怎么?你们这一大帮子蹩脚仙人,便是大半夜跑到本王的地盘上找茬儿的吗?那好呀,论耍嘴皮子这回事儿,本王倒是从没输过!怎么,想试试吗?」 此言一出,方才还闹哄哄的庭院瞬时没了声音。诸仙皆垂眸不语,有那怕招惹事端的,还开始抱怨起方才带头起闹之人来。 楚宁目光扫过这些自诩天界的仙人,心中满是轻蔑,难怪容澈整日不是在办案子便是在办案的途中,想必也是受不了这些个口舌之人吧。 正想着,方才出声过的一人突然道:「难怪连素来不近女色的容澈仙君都把持不住了,想来定是因为这位公主殿下了!谁人不知,这莲叶镇一案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公主殿下,依我看,当初咱们的容澈仙君自请查案,亦是为了掩盖这一事实真相吧!诸位,我说的可有理!」 众仙听他之言,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当初这莲叶镇失踪案闹得沸沸扬扬,起初便是因为这位公主殿下。本以为将此案如实查清了便可得个水落石出,谁知竟是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筹划已久的兇险大案,不仅令上千人伤了性命,还折损了一连两位仙君,甚至现如今,另一位都未被寻到踪迹。 且据人目睹,这位公主殿下便出现在了莲叶镇出事地点。至于这位容澈仙君,又同她关系这般不同寻常,便是他们,此时对这些谣传多少也有些迟疑了。 因天色暗沉,楚宁方才并未看到来的仙人都有哪些,可再仔细听这人说话声音时,便勐地记起这人的身份了,原来是他!昔日扬言向她挑战的那位七日七日强行守在她府门、最后又灰熘熘离开的仙君陆昶。 「数百年未见,想不到仙君您不止气性越来越大,这忘性也有增无减啊,七日仙君?莫非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当初找上门来讨个没趣的往事了?如何,这回莫非又是嫉妒容澈仙君武功比你高、能力比你强、信徒比你多,连相貌都甩了你好几条街吧!」楚宁道。 陆昶一时被戳中了痛处,黑了大半张脸,正欲破口大骂回去,却被为首的梓桉仙君一时拦住了。 第56页 梓桉道:「此番我们前来,原也不为什么大事,只是见那位西境鬼王往此方向逃走了,又听闻城中传出了仙君与殿下的消息,便过来查探一番,不想竟当真遇上了容澈仙君你!不过看样子,那位鬼王似乎已经不在此处了,那我们也没有必要久留了!打扰了!」说着便促众人离开。 容澈稍稍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楚宁见他如此,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这叫什么事儿啊,招唿不打就跑来,骂骂咧咧一通指责,连句道歉都不说就走了!这竟还是天界的仙君,只怕是随便从鬼界拉来一只吊死鬼都会比这些人好吧!容澈便是日日与这些人共事的? 她越想越气,刚欲摔门而走,只见庭中一位仙君犹豫着不住地往这边看来,最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停在院中,同时也叫住了同行的其他仙人,大声道:「我记起来了!诸位!你们快看,那院中所立的另一位女子,是否便是千年前外称病故的那位杏仙!」 原本众人已快从这院子中走了,谁知听到这话,又纷纷折返了回来。 唐妩方才见众仙终于走了,便匆匆进了屋子,正欲关上门,便又听到这番话,一时心中也是后悔不已。 方才与他们在院中一时谈得忘情,等这些天界之人来时,她已没有时间掩藏自己,只得默默在一旁尽量不出声,希望借这夜色尽量弱化自己在众仙眼中的存在。本以为能够躲过这一劫,想不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院中的仙人又开始一通唇舌相争。有那并未见过的当日之杏仙的,提出方才那位仙人会否判断有误,也有十分肯定并主张将唐妩压回天界的,还有不明就里甘愿和稀泥的......最后,仍是梓桉仙君出面,他来到容澈面前,问道:「想来这位便是千年前外称故去的杏仙,如此,不若随本君走一趟,也好给天界一个交代。」 他说得不无道理。这位杏仙在故去千年后又忽然出现,的确是一件不可小觑之事,若以天界仙规来判定,则其性质不可谓不重。只是,他知晓此事,这位容澈仙君大约也知晓了,却并未禀告天界,这却又是为何?梓桉望着这位极为出色的年轻仙君,眸光不定。 没想到,接下来这位,却做出了一个令他们惊诧的举动。 容澈缓缓走了过去,直接将梓桉挡在廊下,道:「此人,我日后会自行带回天界,只是此时,不可。」 梓桉听了,不由露出怒色,道:「莫非容澈仙君连本君的话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其实说得重了。梓桉如今在三界之内的名气虽远不及容澈,且天赋才干亦比不上容澈,却先于容澈千年飞升,在天界之中也以威严公正着称,论其声望却不比容澈低。只不过向素来性格孤僻、不喜是非,这才往往不为众人所知。可天界之人亦向来对他敬重有加,更何况是如容澈这般最守规矩之人。 容澈:「并非如此。」 梓桉喝道:「那就让开,我亲自将这犯错的仙人带走!」 说话间,二人之间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只见梓桉仙君大手一挥,便使出了他的强力一击,一时令诸人不由得退后了半步。而容澈,虽有伤在身,亦不甘示弱,硬生以法力相抗,化解了这一击。 楚宁见状,想帮容澈,正欲出手之时,院中復又出现了先时那位鬼王的声音。只听得他颇没有耐心地道:「一天到晚的,烦死了。既然天界容不下你,那便还是回来跟着我吧!」 唐妩前一刻还在担忧自己的去留,下一刻便见到自己被身着紫袍的江辞搂在了怀中,面前光影闪烁,倏忽间便离了那间院子。 「将军!你是回来寻我的?」 「不然呢?难道还要任由那些蹩脚仙人欺负本王的人?既然是本王的人,那也只能由本王自己来欺负!」 唐妩心中感动不已,正欲开口继续问,谁知竟被他一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别多问,以免扰了本王心神,让你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再说了,你这话多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家里人没嫌你烦吗?」 唐妩眸子忽闪,心道,难道不是从你这儿学的?可又不敢多嘴,且此时她亦开不了口。只能任由着这人将她带远。 第33章 灵溪见月(一) 这是哪儿来的野男人?…… 待众仙反应过来之时, 杏仙已被那鬼王带走了,二人一齐消失在院内。 楚宁容澈等也未料想到这位西境鬼王这么快便又出现,一时也忘记了反应, 等到那几位蹩脚仙人復又开始质疑他们时,才堪堪意识了过来。 「你们说他那样拦着, 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位鬼王会出现在此处?」 「这......不会吧,说不定是巧合呢?」 「怎么不会,你与他共事多年,有见他对哪位同僚或是哪只鬼这般维护吗?还不惜惹恼了梓桉仙君!」 「还真是!」 「......」 楚宁心中正怨着方才匆匆出现的那只老鬼, 疏忽间, 便见面前先时还哄闹不停的一群人霎时间静默起来, 随即如失去意识般地纷纷倒落一地。 她正不解,又发觉眼中的场景忽而光怪陆离地变化起来, 如梦似幻, 在失去知觉之前, 她下意识抓住了容澈的胳膊, 见他的目光中亦传来查探之意。然而未过几许,眼中的光影渐渐模煳起来...... ******* 两人几乎是一同醒来的。 第57页 她下意识朝容澈看去,却在他的墨色眸子里看见了熟悉的场景,这里......不是她的府邸所在吗?可她并未使那灵石,又是如何一下子从锦云城回到这灵溪谷的? 楚宁犹在疑惑, 并未注意到身旁之人面色又更苍白了些,正欲四处看看寻个究竟,容澈便没有预兆地失去了知觉, 直接倚在了她身上。 「容澈?!容澈!」她下意识唤出声来,却见他眉心紧簇,额间已沁出了汗, 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抓紧将人往她府中运去。 夜深不见月,将近破晓时分,只见一红衣女鬼背着一位白袍仙人在谷中极慢地挪动着,一路传出些细碎的言语,又不似喃喃自语,像是小儿女之间的吵嘴埋怨。 「你这人看着身量尚轻,为何......竟如此费力?」 「好你个容澈,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在这个时候晕了,这是看准了我堂堂公主殿下心善,会对你负责吗?」 「重死了!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是都说这天界的谪仙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吗?」 「......」 这已不知是从楚宁口中冒出的多少句碎碎念了,可即便如此,却并未见她将身上这人抛下,而是以一种近乎缓慢的速度朝鬼王府邸方向而去。 于是,当楚宁面颊通红、大口喘着气半夜出现在自家府邸门口时,险些没叫前来开门的山怪惊掉了下巴。 墨寒一脸犹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一声不吭便消失近一月的鬼王,以及她身上背着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野男人,双手交叉于胸前,神情肃正,问道:「这位,你确定自己是住在这儿?莫不是大半夜地眼盲走错了门?」 楚宁正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听见面前之人无厘头的问话,便知这货约莫是又犯病了,便不愿理他,直接往里头去,毕竟她背上还扛着位重量级的仙君。 为她开门的这位正是数百年前将她绑了又认了她做老大的那只山怪。二人本就无何仇怨在身,先前那场误会消除后,这山怪便随了她在这山谷中待了下来,与她一同掌管此处。 其间两人亦多次外出游歷四方、如影随形,不过因先前那起莲叶镇的案子热议沸然,楚宁这才决定自己孤身前去查探,是以这位乃至府中的众鬼并不知晓她的行踪。 墨寒也不恼,直接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还有,这是哪儿来的野男人?难道你是见到个男人便要捡回家吗?」 他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这位鬼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好习惯,隔断日子就会往家里带回不知名姓的东西,有时是猫猫狗狗,有时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鬼,若非还有他秉着认真尽责的态度把守大门,他在这如今的鬼王府中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无了。 楚宁白了他一眼,道:「若是你非得这么称唿他,那我也没办法,谁让你也是我捡回来的?大家一般一般!没啥可争的,正好!」 墨寒面色沉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平缓了自己的心情,道:「行,我好男不跟女斗,还是这么一只不讲理的女鬼!」 谁知他语音刚落,便听见他口中还未走远的女鬼的声音传来:「就是这么跟老大讲话的?怎么,是气我不带你出去还是怨我消失太久了,这才想我想得患了相思了?放心,我明日就来同你玩闹一番,定然不会让你失望的!」 墨寒脑袋中浮现出先前与这鬼相处的情景,不由嘴角一抽,这鬼必定是故意的,哪壶不提提哪壶!嘆了口气,默默回去将门关好。 ******* 次日,关于楚宁带回一位不知名的男人的小道消息就以猝不及防之势传遍了整座鬼王府,颇有千年前琉月公主择婿一事的架势。 楚宁夜间将容澈安置好以后,便回到自己寝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到了第二日午间才渐渐醒来。 睁开眼后,见到是熟悉的场景,她心内闪过片刻的茫然,好似做了一个久远的梦,梦中与几位故人相继重逢,几经生死,最后似梦幻泡影般向下坠落,接着便是醒来时见到的自己位于灵溪谷的寝殿。 其实说是寝殿,不过是随意辟出的几口山洞,稍稍简单布置一番,便成了如今的她可供歇息的居所,虽不及往昔的倾云殿,但好歹,不至于让她无处可去、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她正欲起身下榻,刚一抬起手,便觉整个右手胳膊都传来剧烈的酸胀感触,延伸到整个肩膀,像是被某个不知名的重物强行挤压过留下的后遗症。随即,大段的记忆涌入脑中,最后定格在白袍男子虚弱晕倒的场景...... 是,她没记错,她确实将容澈带回自己的府邸了,身上的这些痛楚,亦是由此而起。虽说其中缘由不得而知,可如今的情况是,她的的确确将一位天界的谪仙带回了自己的老巢!还是在夜半三更之时! 虽说她此时更关注的这位仙君的身子骨,可想到接下来她这府中人的反应,楚宁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 在她的亲自教诲下,在府中的均是些知是非善恶、有涵养品味的鬼众,远在外界不知来歷的吊死鬼、骷髅鬼、水鬼之上,这一点她是知晓的,也十分放心。 只是这些鬼众日渐同她相处之后,也越发与她熟稔起来,尤其是,在得知她化作鬼尚不过及笄时,便开始日日忧心这位鬼王的感情之事,恨不得多多地替他寻来合适男子为她做主,以至于对她每每带回府中的人物都格外上心! 第58页 而这次的这位,估计就更了不得了! 楚宁是一个头两个大,挣扎一番后,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容澈再说,毕竟这位自小相识的木头郎君也是因她才伤得如此。 打定主意后,她特意避开了众鬼时常经过的路段,择了条鬼少的小道前去。不过说来也巧,一路上并未见着什么鬼。及至她一路偷偷摸摸,终于抵达了容澈的寝殿时,却见那卧榻之上并未有人的踪迹。 思及昨日发生的一系列之事,楚宁不由担心起来,便一面喊容澈的名字,一面在寝殿内寻他的身影。谁知还寻多久,便在一旁的侧殿中见到了这人。 「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还以为是那只西境鬼王又回来找我要灵石了!」她小跑到容澈身前,急忙问道。 容澈温声道:「无事。让你担心了。」 楚宁见他并非如自己想像的那般,遂放下了心,问:「昨晚歇息得还好吗?你不知道,昨日你突然在我身旁晕倒,险些要吓坏了我!」她迳自说着,并未注意到容澈面上稍显突兀的神情。 见容澈并未回她的话,这才端详着他的面色,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昨日将你背回时,不小心伤到了你哪里?」 话音刚落,身后的山洞内响起了几人同时发出的意味深长的一声「喔!」 楚宁的表情瞬间凝固住,朝容澈看去,见他俨然一副瞭然于胸的模样,这才明白了他方才作出的那般表情的缘由。她嘆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子,目光扫过面前这几位不请自来的人,面无表情道:「你们几个,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还有,偷听人墙角这种不义之举,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们这些!」 容澈听到最后一句,眸光流转,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他隐约记得,这种事情,这位正是做得最得心应手的! 麻婶乐呵呵笑道:「大人,倒也不是我们多事,只是您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来去都未通知我们。好不容易听说您回府了,还带了位郎君回来,是以大家便央我老婆子来看看!虽说的确惊扰了到了郎君,但我们都没有恶意的。不信您可以问问这位郎君,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她亦知晓这麻婶是善意,正欲开口,又听得她继续说道:「大人,不得不说您这回的眼光倒是进步不小,这位郎君身长玉立、相貌俊朗,的确值得您大半夜地扛回府中来!是怕旁的鬼王心中不平,这才封锁了消息准备悄悄完事儿是吗?既然您是这样考虑的,那我们这回也绝对不会给您惹乱子,一定会守口如瓶,保证不将您与这位郎君之事泄露给别家的长舌鬼了!」 一旁的金夫人亦道:「是呀,大人,瞧见您不仅安然无恙回来了,还带了位男子回来,底下的鬼众亦十分欢喜。听闻这位郎君身子骨弱,还一早就备了上好的补品预备送来,喏,这就是!也好让郎君补补身子,以免坏了同大人的好事不是!」说罢,果真见她身旁装了一筐的各类补药。 楚宁嘴角一抽,险些没把她送走,稍及想到容澈升上前前后后受的伤,还是一时忍住收了下来。 第34章 灵溪见月(二) 她曾住过最华贵的宫殿…… 楚宁看向一直不吭声的另一位, 道:「既然如此,墨寒大人又是因何而来的?莫非也是受人之託,不得已才出现在此处的?」 容澈闻声, 也看了过去,只见一位雪色肌肤的青衣小童, 面目肃正地立在一旁,发间别着一截藤条,看上去不过人间韶年孩童般的年纪,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只见他淡淡地看了面前这二人几眼, 清了清嗓子道:「自上月中旬你离开之后, 这鬼王府中的一应事宜, 皆是由在下这么个未见过世面的守门之人在照管,既然你已回来了, 那么我想这些职责......」 楚宁知他欲道些什么, 还未及他说完, 便连忙道:「不了不了, 既然我们墨寒大人如此功高伟绩,那我就更不能埋没人才了不是。再说了,咱们的墨寒大人本就身兼数职,岂是一介看门人能概括得清的!不如这样吧,自即日起, 便直接由你代管这府中的一应事宜,大家觉得如何?」 她说这话时,整个洞中与这灵溪谷相干的, 也就方才的麻婶与金夫人了。前者做得一手地道且为人热络,后者则是出身医药世家,潜心药草。而她二鬼, 亦是这府中的老人,皆是数百年前因缘际会之下与楚宁相识,才来了这灵溪谷。 感受到楚宁递来的眼色后,原本仍在犹豫不定的这位立马回道:「自然是极好的!」 墨寒白了眼身旁的两只女鬼,转向楚宁,面无表情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楚宁本以为他断然不会这么快就应允了,还在心中备好了接下来的几套说辞,谁知......她反覆过了几遍这怪说的话,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这根本就不是这货的性格,依她从前的经验来看,他大约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又或是挖好坑在等自己跳...... 果然,还未待她问起,这怪就正了神色,道:「是这样的,自你走的这段日子,这谷中发生了大小事件两百八十五件,其中涉及鬼民轻微纠纷案件一十九件、家园共建论题共一百七十件、与友境人情往来共三十六件、杂事五十四件、重大活动六件。」 「其中除了需要你亲自出席或裁决的外,基本已经由我处理好了,奏疏我也已写好,稍后就呈上给你。对了,除去这些,据悉,谷中民众近日发现一只陌生怪物,已经被制服了,现下正在府中,既然你已回府,不若亲自出面处理,亦全了鬼众对你的一片思心!」 第59页 说罢,就捏了个法术将这些奏疏化了出来,几乎摆满了整个桌面。还边道:「老规矩,奏疏要一一仔细阅览批审,加盖金印,方可交由我造册入库。既然你从此将谷中一应事宜皆交由我,那以后这些文书,就由殿下你来负责了!」 楚宁看着桌上那一大堆的文书,才陡然意识到自己果真又被这怪给坑了! 虽说这是她定下的规矩,先处理一应谷中事宜再登记入库,可之前并未明确区分。她至多不过是心血来潮时一会儿打打山中的怪,一会儿替鬼民塑塑形,至于这文书,一向都抛在脑后,最后由这怪来整理的。 方才她只想到这谷中事宜,并未顾及这些奏疏,谁知这怪却似乎看准了她的性子,好将她最忽视也最不喜的这事交由她去做。 楚宁这回觉得自己不止胳膊腿酸疼,连脑瓜子也在嗡嗡作响。她捂着额头,道:「那......就这样吧!不过本王看得慢,只怕是要等到明年才能交给你,墨寒大人可莫见怪!」 墨寒似乎也早知她会如此说,冷笑道:「看得慢不要紧,公主殿下只要不是弄丢了或是忘记了就好!」 楚宁本还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谁知这人竟将她拿捏得死死的,勉强挤出笑容:「怎么会呢?我堂堂鬼王,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之事来的!是吗?容澈!」 容澈方才一直默默在旁听他们议事,感受到自己袖口隐约传来的微弱力道,抬眼对上一双俏眼,心中微动,遂应了声:「嗯。」 「真够意思!」楚宁贴近了容澈耳边,轻声笑道。 容澈并未回话,只是朝她一笑。 楚宁见他如此配合,自己也不再好意思摆出副得意的样子,忙邀了众人去见方才提及的那怪。 ******* 其实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公主殿下的府邸,三界众人的议论亦不少见,只不过向来无人亲眼见过,或是有那亲见过的、一般也都缄口不言了,譬如数百年前那位不请自来又灰熘熘离开的仙君。是以如今世间流传的版本众多,也众说纷纭。 当然,楚宁是不会主动提及的。她知晓这些人的秉性,即便这群人知晓了此一事,又会冒出另一群人或者另一些问题来,争论不休、没完没了。一向都是这样。既然如此,那么知与不知,也就远没有事情真相本身那么重要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此处也不像外界传言的一般,金碧辉煌、珠灿满室。实际上,除了随意开闢出的几口山洞,几间自行搭建起的茅草屋,再加上几亩薄地,便也无其他的东西了。 虽说先前也有鬼民提议要为她将这府邸细细修缮一番,至少也要比现如今的更精緻些,可都被楚宁一一婉拒了。她曾住过最华贵的宫殿,也宿过雨夜无人的街巷。对如今的她而言,不过是个容身之处,其实并无不同。 容澈与一行人出了山洞后,见到的亦是些这样的画面,面上并未露出何惊诧的神情。只不过还未行多远,便看见一群鬼民围着什么东西站成了一圈,再稍稍走近些,便传来他们的低声议论。 「他怎么一句话不说,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这会子不好意思了?」 「是呢!大清早就见他独自在府外转悠,问他要寻哪个也不答,难不成是个哑子!」 「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人,莫非是有何难言之隐?」 「......」 楚宁来时已有几分猜测,那怪突然出现,想必同她与容澈昨日出现在这里脱不了干系。及至了一看,果然如此。 那立在一众鬼民中不见任何惧色的小童,不是她那日在小巷中见到的那噬梦兽又是什么。虽说那日她不过躲在暗处见了个背影,但也足以确定了。再思及昨日见到的似梦境般的奇异画面,楚宁试探性地问:「昨日是你将我们送回这里的?」 噬梦兽虽亦是副小童模样,却生了双深蓝色的眸子,样子十分警觉,见来人是她,才缓缓点了头。 楚宁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便接着问:「能告诉我为何吗?我们先前并未见过面,不是吗?」 说起来,迄今为止,她与这位噬梦兽都未正式见过面。她除了一些传闻外,对这噬梦兽的了解也并未比旁人更多,甚至在初去锦云城时,噬梦兽预备找上的人似乎也是她。她找不到任何面前这怪会帮她二人暂脱困局的理由。 不知是因天性羞敏还是太过警觉,噬梦兽这次并未回答,也未见有任何反应,只是神情中略微有些不安。 楚宁端详着面前小童的神色,目光稍即在周围鬼众身上扫过,似乎知晓了几分缘由,便令众鬼散去,余下容澈、墨寒、麻婶、金夫人与她几位。 「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吗?」楚宁说着,下意识抚了抚小童的脑袋,像根本没看见般地忽视了一旁另一位山怪的惊诧眼神,笑道。 其实她也不晓得为何,自从见到这噬梦兽第一眼就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虽都是怪,还俱是一副小童的模样,可这噬梦兽给人的感觉是绵软的,而自家的这位,脑门上则刻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整日说些老气横秋的话,直到如今都不让她碰一下。 而大抵这样的小兽,又以夜间吞噬梦境为修为来源,在日间面对陌生环境之时,多半是促狭不安的。是以她才散开了众鬼,想来在他们到来之前,这噬梦兽已听了不少的闲碎之语,若是再面对他们,只怕更难以说出些什么来。 第60页 果然,只听得噬梦兽开口小心翼翼道:「在月华轩,见过。」 他这么一说,就轮到楚宁犯迷煳了。怎么会见过呢?就算是他们住在客栈的第一夜,他们也只能算是险些见到而已。甚至那时她追出去后,连背影都未看见,只能听到极为细微的脚步声。至于后来,那便更不可能了,更不是他所言的月华轩。 楚宁问:「你确定?」 噬梦兽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见她仍是一脸茫然,又道:「你们救了姐姐,还有月华轩,是好人。」 楚宁听着这话,思量稍许,方理出个头绪来,问这小兽:「所以,昨日从月华轩一直跟到那章府的,是你?」 她昨日去月华轩寻到启玉后,隐约察觉到有人跟在身后,只不过当时情况紧急,没能顾及得上。至于后来,一时间又发生了太多事情,几乎就将这事忘在脑后了。到刚刚提起之时,她才又记了起来。 噬梦兽乖觉地点了点头。 楚宁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亦不觉有些讶异。只怕不止如此,这小兽多半在章府潜藏了一日,却又未被发觉,尤其对方还是一只修行上千年的鬼王与一群仙人,甚至包括她与容澈在内,始终都未察觉到这位的存在。 难怪了,否则他们也不可能轻易在那群难缠的蹩脚仙人眼皮底下离开了。 不过,若真是这样,莫非这噬梦兽亦有空间转化之能?现如今这种能力已经这么常见了么?她几日之内都遇上三位了!还是说,是她逸于谷中,太过孤陋寡闻,连三界中最时兴的法术的修行都未跟上? 第35章 灵溪见月(三) 你这只女鬼,眼光不好…… 楚宁正思考这个问题, 一旁的容澈忽开口问道:「你可知当时院内另外一位仙使的下落?他为何未同我们在一起?」 这问的是......启玉?噢,对!那日庭院之内的人,还有启玉!甚至还有另外一位不知状况的苍梧仙君。是她迷煳了, 竟将这二人又忘在脑后了! 楚宁忙道:「是呀!当时还有另一位同我们一起的,难道你在帮我们逃走时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吗?」 噬梦兽面上一阵惶惑, 好一会儿,才颤巍巍道:「以我的修为,只能同时将你们两个人带走,再多, 就不行了。」 楚宁:「......行吧。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为何你会将我们带回此处, 你早先就认识我们了?」 噬梦兽听到后,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三两下头, 随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道:「我用它看到的, 在那日我将你们带入梦境中之时。」 楚宁听了这话, 怔怔地盯着这小兽的双眼,难怪,她今日一看见他的眼睛,便觉自己的心思仿佛都被看透了般。况且又是极擅窥探人梦境的怪,对于区区这些, 只怕就更不在话下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他连自己与容澈想的是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想到了这一层, 楚宁心中不禁雀跃起来,如此说来,她是不是可以......有机会借着这噬梦兽进入容澈的梦境之中, 一窥究竟了? 她越想越振奋之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阵高昂的惊叫声,生生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我想起来了,难道你便是那位高居最想与之一度春宵的仙君榜首数百年,令无数仙嫔鬼王魂消泪泣的那位天界的仙君?!」麻婶问道,其声音之洪亮堪比三岁幼童啼哭,令楚宁忍不住直想捂住耳朵。 「你说的不对,传闻那位仙君虽颇受欢迎,却是个木头郎君,从不与任何女子有过亲近之举,更别提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咱这鬼王府了!」 楚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搅扰了思绪,欲出面解释,心中却下意识思忖起麻婶方才所言,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究竟是为何?她亦不自觉将目光投注到了这位仙君身上。 就这么被几只鬼怪直晃晃地看着,这位容色出众的仙君却并未表现出任何侷促,反而落落大方、卓然而立,在这寸简素的院落里越发显得出尘不染。 他微微笑道:「嗯,是我。只不过......传言不实。」紧接着又作了个揖,道:「初次相见,在下天界容澈。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不卑不亢,谦恭有礼。 一如从前的那位少年王爷。 楚宁思绪稍稍蔓延开来,募地,她意识到了些什么,在对面的两位女鬼再度发作之时,她忙拉住了容澈的手往府外而去。 果不其然,他们刚一踏出府门,便闻得身后接连传来几句追魂连环夺命拷问。她扶额嘆了口气,抬眸之时,见容澈关切的目光投过来,便朝他无奈一笑。 害!看来她先前教授的那些什么形止仪容之学、养心修身之说都白费了。 ******* 楚宁一心只想离了府中之人,便慌不择路、胡乱地跑着,等到她断定不会再有人跟上来时,她亦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了。 好容易终于缓了过来,她见身旁这位谪仙仍旧一副明净淡然的模样,丝毫未因方才的慌乱乱了神色,颇有些不好意思,便支支吾吾解释:「容澈,她们平时还是很冷静理智的,并不都是像今日这般!若是她们有什么冒犯的话,还请你不要怪罪!我保证!回头我定会好好教导她们,身为我堂堂公主殿下座下的鬼,怎么能连我平日行事的半分都不及呢?」 楚宁说得一本正经,以至于容澈险些就要被这话绕了进去,可稍一抬眼,便见她两颊绯红、顾盼映辉,全然一副女儿家的娇嗔模样,又含了五分羞怯、五分较真,便笑言:「嗯。我信殿下!」 第61页 他见楚宁的额间已沁出晶莹汗珠,下意识取出帕子欲替他擦拭,谁知刚触及她时,楚宁身子一僵,「我自己来吧!」接着受宠若惊般地接下了帕子,自己默默擦起了汗。 气氛似乎一下子凝滞住了,两人一时间也未再说些什么。 楚宁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忽听见一旁的草丛中似有人争论的声音。她立刻警觉地看了眼容澈,并悄悄往那处靠近,谁知距那声音还有一步之遥时,一道青色身影自己走了出来。 她定睛一看,竟是墨寒。紧接着,另一位也走了出来,正好是方才的噬梦兽。 楚宁问:「你们是......何时来的?」 谁知这两只怪却各自站在一边,谁也不愿看另一位一眼,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 楚宁心中纳闷,她记得,似乎这两只,刚才还全然不认识彼此的,怎的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就像是结了什么深仇大怨似的?那噬梦兽便罢了,怎么平日里一向稳重的墨大人,也一副不禁事的孩子脾性? 楚宁又道:「若是不说,那我与容澈就走了噢,也不知此处安不安全,那些人还会不会追上来?」说着便挽了容澈的手臂,作出副不再理会他们的样子。 见楚宁要走,墨寒没好气地开口道:「没什么,我也只是不想留在那里听那些女鬼啰嗦个没完。再说了,你上次是趁我不注意一不小心就没影了,过了这么久才肯回来,你以为,我这次会这么轻易地让你一个人走了吗?」 楚宁颔首,说得也有理,又放柔了语气,问噬梦兽:「那你呢?还未问你究竟为何仍待在此处?你不去寻唐妩么?」 噬梦兽未立即回復他,似乎在犹豫些什么,半晌,方踌躇道:「我不知姐姐现在在何处,也暂时不想回锦云城。」说完这些,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楚宁一眼,方接着道:「我能跟着殿下吗?在寻到姐姐之前?」 楚宁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覆,心中暗暗吃惊。倒也不是不可以,这噬梦兽看上去也不像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再加上先前帮她与容澈脱困,她便更没有理由拒绝了! 谁知她刚想答应,就听得墨寒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成!这怪修为并不高,看上去也不太聪明的样子,就算之前帮过你,谁知道之后会做些什么?万一我们身遇险境,还得再抽出身来去救他,岂非误事?反正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好好掂量一番!」 他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除去身旁的这位仙君不说,她与墨寒,的确一同经险遇难过不下数次,相对来说彼此也更为熟悉与信任,只不过......对于她楚宁而言,这些并不是判断是否要与一个人相处的理由。 她开口问噬梦兽:「你当真愿意暂时跟着我,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保护好你,多半也会吃不好睡不好......」 噬梦兽凝视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墨寒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当真要带他上路,你们认识了也不过这短短几日!而且你这个女人,竟然肯为了他捨弃我,真是白瞎了我辛辛苦苦替你料理那府上一大箩筐、乱七八糟的事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楚宁宽慰他道:「我也不想的,可不是你说的只能选一个吗?而且人家也说了再没地方可去,你好歹还有个府邸可以栖身!他昨日才救了我,难道我今日就要将他弃之不理了吗?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楚宁见墨寒的态度仍没有松动的迹象,又接着道:「我本意也不是想丢下你一人,那么久没见了,我还是很想念我们家小墨大人的。我也想同你们一块儿,只不过若是你实在没办法同他好好相处,我也没办法。」 「而且你们不都是怪吗,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为何就处不来呢?万一你发现与他投缘,是你的命定之人,也不亏啊!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又有百年修得同船渡,看看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是孤身一人,传出去了还以为你早对我心有所属,否则也不会这般守身如玉了......」 墨寒听得头都大了,便忙打断了她:「那行,就这样吧!」 楚宁睁大眼,问他:「哪样?」 墨寒没好气地说:「还能如何,一起呗!但我纠正你方才说的,我跟他才没有看上去差不多,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你这个女人,眼光不好就算了,成日里眼神也不好,真不知我当初是怎样被忽悠着跟你出了山!」 边说着,还满脸傲娇地边打量着四周围,边对他们道:「还不快跟上,若是再在此地浪费时间,恐怕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难不成你们还想再回去接受他们的夺命连环问?」 楚宁望着已经走在前面的墨寒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便同容澈及那小兽一同跟了上去。 第36章 灵溪见月(四) 不好意思了诸位,这位…… 原来楚宁先前一路慌乱行路, 及至此处,却也恰好离谷口处不远,几人便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行去。 灵溪谷虽是她的府邸所在, 可谷内外亦有不少百姓安居于此,寻求她的福泽庇佑, 是以并不全然杳无人迹。反而此处的百姓因世代在此居住,与谷中的鬼众毗邻而居,倒日渐生出了些友好的情谊、和睦相处起来了! 快入夜时,噬梦兽见庄户人家中渐有人提着灯笼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而去, 心中生了疑问, 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便盯着那群夜色中闪烁的亮光怔怔出神。 第62页 没想到一旁的墨寒竟主动开了口,似乎是在向他解释:「他们要去的是鬼市。每年中元节, 各地鬼市自入夜便会向人间开放, 直至次日日出前。若是寻常人怕是听到这鬼市就会大惊失色, 只是咱们灵溪谷却是公主殿下辖下, 百姓与鬼众素来交好,这鬼市的热闹自然也会去凑个一番。」 噬梦兽稍稍侧过脸去,见墨寒神色自若,说话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清傲之意,与方才和他争论的那位判若两人。 墨寒又含笑向他道:「这些难道你都没听说过吗?也是, 就你这副脑瓜子,多半都用在思考怎么食人的梦境了罢!」 噬梦兽原本对他生了些许好感,此言一出, 又復现出刚开始的警觉之态。 楚宁见两人又要不对付了,忙道:「我说,你们难道是三岁小孩吗?特别是你, 小墨大人!你今日如此反常,莫非是嫉妒人家噬梦兽乖巧又讨喜吧!」 谁知墨寒不以为然道:「说到此事,我倒忘了,鬼市中的差役大人曾派人邀请过你,只不过我根据你往年的作风,便回拒了他。不过听闻今年的这届鬼市与往岁的大不相同,反正我们来都来了,又暂无别的去处,不若就地一游?」 其实类此般的鬼市,楚宁不是没有去过,不过同人间的街市并无二致,不过多了些人间没有的东西,其间的来往行人亦换成了鬼众而已。 见噬梦兽怯生生的面孔中带了少许的期待,楚宁转向身旁的这位仙君:「如何?容澈君愿意同我们这些鬼与怪一同去鬼市一游么?」 容澈望着余下几人向他投来的期待目光,便轻笑道:「盛情难却。」 ******* 经过两口佛像,他们倏忽间似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灼烧的热浪,将一行人瞬时捲入沸腾的人群中。 楚宁原本觉得来这鬼市并未有什么,可与容澈并肩走在大街上时,渐渐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们看身旁这位的眼神,似乎也太过直接了些,仿佛是在看垂涎已久的猎物,连整个空气中都瀰漫着贲张的欲色;还有的竟然还当众流了满嘴的哈喇子,恨不得将一双眼钉在这位身上...... 又见六七个穿着暴露、举止妖媚的女鬼擦身而过,趁他们一个不注意时便将容澈团团围住,边说着些孟浪的话语边对他上下其手。 「哪里来的俏郎君,竟是头一回见呢!不若跟着姐妹们快活一番,保证让你销魂酥骨!哈哈哈哈!」 「是呀,瞧瞧,这样一副子皮肉,必是从未碰过女人的。姐妹们!咱们今日可真是捡到宝了!」 「这位郎君是我先瞧见的,得先让给我才是,今晚谁都别想与我争!」 「......」 楚宁一度睁大了眼睛。她原以为带容澈这样一位谪仙下来,只会令众鬼忌惮他的身份,却忽视了他这个人本身对鬼众的吸引力。 即便他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那些女鬼也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如狼似虎。就如同此时此刻。 容澈只觉自己被一群聒噪的女鬼围住,眉间微皱,下意识寻楚宁的身影,动辄间感受到人群中伸出一只柔嫩的手一把将他拉至身后,随即转向那些莺莺燕燕道:「不好意思了诸位,这位郎君是本王看上的人。若你们当真感染指,大可一试,本王也不介意再多一名手下败将!」 此时,方才还喧闹的集市霎时安静了下来,有那眼尖的鬼喊出声来:「公主殿下!那是公主殿下看上的男人,她们居然也不自量力地想去撩拨,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 接着又有声音传来:「公主殿下身旁的那人,怎么看着颇有些眼熟,倒像是在何处见过似的。」 楚宁立在人群中,自是也听到了这些,对上了容澈的目光,她喑声说了句「跑?」,容澈应允后,她给余下的墨寒及噬梦兽丢下句稍后汇合的话,便带着容澈快步离开了此处。 又是一阵小跑,两人来到了一处略微清净些的桥边。 楚宁大口喘完气后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我不行了,容澈。今日若是再来一趟,我这副老骨头怕是折腾不动了!怎么今日去哪里都不顺,哪儿都能碰着这样的人!我也是长见识了!」 才刚跑完便坐下,于身体并无益处,况又是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容澈本欲将她一把拉起,可见她实在累的厉害,最后不觉间自己竟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容澈笑道:「今日再不会了。不过,若不是殿下动辄就带我着我跑,我想,这个世上还有一种名为『法术』的办法。」 楚宁愕然,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会法术这回事,也忘记了自己身旁就是一位法力高强的仙君。她居然把这些事情都抛在脑后,一日间只做了两件事,落荒而逃! 尤其,这还发生在一位鬼王与仙君身上。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就够三界众人笑上好几百年了。 楚宁只得笑道:「这话虽不假,可容澈君也该好好反省自己了!若非你声名过盛、又格外地受人欢迎,我今日也是没必要如此的!毕竟,那个什么最想一度春宵仙君排行榜上的人也不是我呀!」 她这一天,若非不是为了替容澈摆脱一众聒噪的女鬼,也是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的。所以是果真是她太闲了? 容澈轻笑,「是,在下定会反省。只不过,我如今是殿下的人,殿下不是也说好了要保护好在下?」 第63页 他说这话时,仿佛在说着寻常不过的词句,丝毫未注意到这句话中所含的旖旎之意。反倒是眼眸含笑,语气清泠。 楚宁侧过脸去,只见男子随意坐在石阶之上,素袍浅笑,宛然一位霁月清风的离尘仙人,却又与这方污浊喧闹的鬼市毫不维和。 她一时看呆了,忆起了从前的这位郎君,一瞬间,就很想问他:容澈,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这样护着自己、顺从自己、甚至宠着自己? 你没有欠我什么,也并未作出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即便发生了那些事,我也没有怪你什么。真的。 只不过,看着这样明净的面容,她又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愿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渐渐,竟传来一阵扑鼻醇香,如丝如缕,寸寸勾人心魂。细细闻之,竟是果子酒的味道。 楚宁眼中亮起,道:「容澈,你想不想......」 两人一路寻去,发觉是家不俗的酒肆,店主是位性子直爽的中年男子,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北方过来的。他们要了一壶酒加两个小菜,店主端上时,还给他们送了道点心。 许是因时间尚早,店内的人并不多。只不过待到他们喝过一盅酒后,店内就听见一阵骂骂咧咧的吵嚷声。 「老闆,不是让给我上那出自北鸢的店内招牌酒?怎么上的是这个玩意儿,你怎么煳弄人呢?」 这人面上已现出醉态,像是这里的常客。 店主忙出面赔笑:「方才上酒之时已向您说道过了,这酒,本店当真是售完了,且也当真没有存货了。若是您实在不满意,我再亲自赔您一份本店的招牌小菜可好?」 「上次来你也是这样煳弄我的!这次还想给我来这套?不行,我就要喝那酒!你肯定是自己藏了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这......是真没有了!您怎么就是不信呢?大不了你去问问别家,看这酒哪里还有剩的!我也是做小本生意的人,经不起你这样的折腾。来来来,酒钱我都给你,去别家看看吧。」 ...... 楚宁本在那酒客发作之时就皱了眉,欲离了此地,可见容澈听得认真,便也仔细听了下来。 楚宁问道:「容澈,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吗?」 容澈闻声,答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先时在天界看过的一份卷宗,也是与北鸢有关。」 楚宁接着问:「卷宗?是何时的?与这酒也有干系吗?」 容澈道:「非也。是前几年的一件案子,不过当时已交给另一位仙君处理了,我略略看了几眼,也与这北鸢相关。」 楚宁听后,思忖片刻,唤来了店主。 「店家,不瞒你说,我们夫妻二人正准备去那北鸢,方才听闻你们在说什么北鸢的酒,想跟您打听打听这酒究竟有什么来头,我们到时候去了也好捎上一些回来不是。」 店主本还存了些疑虑,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含煳,直接道:「这酒怕是再买不到了。二位若是专为那酒去北鸢,怕是要失望了。」 楚宁不解,问道:「这是为何?不是说这酒十分有名吗?难道朝廷说禁就禁了?」 店主感嘆道:「并非是朝廷禁了,而是缺了一味原料。这酒出自北鸢,虽说配方也无甚特殊的,只是那原料却是缺一不可,亦是来自此地。只不过近几年不知为何产量竟越发少了,像是遭了什么祸事般。我虽说也是来自北边,可一直都在南边做生意,对这其中缘由,也是知之不多。」 是原料的问题?这北鸢国她虽并未去过,但关于这酒的事也是第一次听闻。但听上去也未有何疑点之处。天灾人祸,世事无常,亦是最常。 店主见他们并无恶意,便又道:「其实若只是关于这酒的事,的确也有些天灾的意味,只是巧的是,说起来,这北鸢的国主染上病的年岁竟与这酒相差无几,亦是无独有偶,一桩怪谈了。」 楚宁因问:「店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方便同我们透露一二吗?」 店家道:「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具体的亦知之不多。只听闻北鸢的这一代国主乃一位英才天子,年少即位便叱咤群雄,建立一代伟业,令邻邦纷纷闻风丧胆。原以为这样的盛况能持续数十年,可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年,这位国君便染上了怪病,日渐衰落下去......」 「我之所以觉得巧合,也是因这两件事发作的时间似乎并不远,这才将他们联繫上了。两位客官当作闲话听听便好了,若是叫我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就不成了。」 两人又与这店主说了些闲话,这才离了酒肆。 第37章 灵溪见月(五) 「这是哪家的鬼,都没…… 鬼市中, 墨寒与噬梦兽走在长街上,一前一后,全程毫无交流。 因身量尚小, 不时有那不长眼的醉鬼或是忙着玩乐、走马观花的凡人,迎面就撞了他们个满怀。偏生街市人多杂乱, 不好频频动用法术,一路下来,墨寒一张脸便青得与他的袍子一个色儿了。 「这是哪家的鬼,都没长眼吗?快别让我知道了, 否则的话, 哎呀——」墨寒正嘟囔着, 冷不丁被一鬼踩了脚,于是大喊道:「又是哪个山沟里没眼力见的鬼, 竟敢欺负到本大人头上了, 还不报上名来!」 大约是周遭过于嘈杂, 周围的人人鬼鬼仅瞟了他一眼, 便又各自疯闹赶路,并不见有鬼站出来。 第64页 墨寒气甚,遂加快了脚下步伐,一心只想早点离了这里,去同楚宁汇合, 未注意到身后小兽的举动。 三步并作两步,总算离了拥挤的长街,墨寒松了口气, 头也没回地道:「诶,你怎么样,要休息一会儿再去找他们吗?」 可未闻回声。 墨寒以为这怪不愿同他讲话, 便放大了些声量,道:「问你话呢!你是哑了吗?」 可是依旧没人回答。 墨寒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勐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那噬梦兽的身影,连空气都是沉默寂静的。 墨寒立刻黑了脸,低声骂道:「都说了不该将他带来,就是不肯信。这下好了,还没走几步就没人影了。要他又有何用!哼,指不定被哪只好吃鬼捉去塞牙缝了。」 他嘴上虽是这样骂着,却仍皱着眉走入方才的长街中,寻那噬梦兽的身影。 墨寒在人群中推挤着向前,正寻得心急火燎、一头雾水之时,闻见十几步之外的一间客栈内传来了震裂的吵闹声。其中骂言:「哪里来的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怪,敢搅了老子生意,是不想活着走出这里是吗?」 随即又是一阵哐当打斗之声,引得周围的鬼与人纷纷凑近了围观起来。 墨寒急忙赶去时,客栈门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拨开一个缝隙,从众人中窜了进去,他目光扫过客栈的地面,却并未寻到那怪的身影,再一抬眸,只见噬梦兽竟就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欲上前时,只看见一中年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晃晃悠悠走过来,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老子!」说着又是一个踉跄,险些又摔倒在地。接着骂道:「也不打听打听我马爷的身份,就敢毁我的招牌,来人,将这个不知好歹的怪拿下!」 他说罢,见堂内一片沉寂,鸦雀无声,这才仔细环顾其四周来,惊觉自己的人不知为何竟都已躺倒在地、纷纷失去了知觉。 见男子又要发作,墨寒忙走上前去,笑道:「马爷,这都是误会、误会,都是我们府中的小怪不懂事,这才坏了您的兴致,不弱我代他向您赔个罪。您看意下如何?」 他边说着边向噬梦兽使眼色,让他告诉自己事情由来。可这怪不知怎的,根本像没看到他似的,只盯着对面那男子,一张稚嫩的小脸上竟也有了愠怒之色。 那自称马爷的男子见来的是他,很快掩去了方才面上的怒火,转而含笑道:「原来是墨寒大人带来的啊,难怪了,想来又是公主殿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不懂事的山怪吧!殿下也真是,也不好好府内管教一番,就这么出来毁了我马爷的场子事小,若是污了公主殿下的名声,可就不好了!这三界之内,谁人不知,这位殿下实在是......」 他朝四周围的人一笑,随即放低了声音,说道:「惹不得呀!」 接着,闹堂的笑声似由四面八方传来,直直扑到他二人的耳边。荒唐又刺耳。 墨寒心内冷笑,暗道:若不是见你在这鬼市中还是个人物,向来又对给鬼王府敬重有加,刚才来时他所说的就不是这番话了。 这马爷不过是鬼市内一只几百年修为的鬼,只不过因其出了名的嘴皮子功夫,引得相邻的几方鬼王都对其另眼相待,更别说他将天界仙人也哄得与他交好,加上他此人首鼠两端、品行下流,这样一来,三界众人也越发不想同这人沾上半点关系。 方才墨寒进来后那番言语,一是见现场太过混乱、鱼龙混杂,恐时间拖久了不好收场,便欲早些处理完去寻楚宁;二则是因了此人的这层身份。 谁知这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他这般地说好话也不知见好就收,反倒一句话暗讽了噬梦兽、他和楚宁三人。既然如此,倒也是没必要同他再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了。 墨寒趁对方那人不注意,凑到噬梦兽耳边道:「看我指示,你就跑,咱们入口的佛像旁见!」 接着,墨寒便将他一把推开,边佯装发怒地对他道:「瞧你这都做的什么事,殿下平日对你的教诲都忘在脑后了么,怎么一有事就这般冲动鲁莽,难道你不知道这马爷在三界中的地位吗?」 说着他又转向那男子,笑道:「马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如就暂且放这小怪一马吧,如若不然,就很难收场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马爷却冷哼一声,不屑道:「那又如何?这么多人亲眼瞧着这怪不由粉说得砸了我的场子,难不成就这么一笔勾销了!那不可能!看在你的面子上,噢,你不过是区区一只整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山怪,当真以为自己有好大的面子么?」 墨寒左手放在背后做了个挥手的动作,边说道:「若非要如此的话,那只能委屈马爷啰!」 随即右手随意一挥,客栈的门骤然间便合上了,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与鬼同时齐刷刷被送出了门外。一息之间,大片的藤蔓在堂中疯狂生长蔓延开来,片刻便将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墨寒抬眸,嘴角微微扬起,随即,那些藤蔓便如青蟒般地朝着那男子及他身后挣扎着起身的数十位壮汉而去,从脚踝一直缠绕到脖颈之上,将几人似蝉蛹般地团团绑住。 眼看着就要喘不过气来,那马爷忙喊求道:「墨寒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都是我不识好歹。求求您放了我!只要把我放了,先前一切都一笔勾销!您看如何?」 第65页 墨寒瞧这他那副因捆绑而泛红的脸以及虬曲的表情,不觉心中一阵作呕,只想尽快解决了这人,不愿再同他废话。 冷笑一声,「马爷刚才不是还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可以三界横行了?这么快就想通了?我看你是想拖延时间,等你的好帮手来,好将我置之死地是吧!放心,既然我敢对你动手,就料到你会留这一手,此处发生的事情今日不会再有外人知晓,即便是方才在外面的那些人,也早都被我施了法术,等今夜一过,他们什么就都不记得了!」 「至于你,让我想想,该怎么送你走既不脏了我的手,又能够让你死个痛快。」 对面前这嘴巴不干净,且为人又低劣的鬼,若不是为了楚宁,依他从前的性子,恐怕早就将他解决了,更何况今日!他相信,若是楚宁在此,亦会做出跟他相同的举动! 正欲动手时,身后忽传出一道人声:「等等!」 他回头一看,瞧见竟是噬梦兽,眉间又是一皱,看着小怪,道:「你为何还在这里?」自己刚刚不是已经让他走了,是没看见还是没听明白他之前说的话。 噬梦兽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身边来,说道:「我有办法消去他的记忆,等他明日醒来后,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梦。」 墨寒看着噬梦兽认真的神情,飞快地在大脑中开始思考起这个提议,似乎......也不错。 毕竟若是将人灭了,还得找个由头宣扬出去,到时候铺天盖地的消息传出,必定又是一番口水仗。可若是换成梦境的话,这些就都没必要做了。反正他是不想再分身乏术地应对各种说法了,府上已经有一位够让他头疼的了! 墨寒:「成,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办,需要我做些什么来配合吗?」 噬梦兽望见这人眼中对他的信任,一时有些恍惚,实际上,他从这人方才出现直至现在,都还觉不太真切。他不该是厌弃自己,又如何会这样待他、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为他出头? 噬梦兽点头,道:「这样就可以了。」 随即合上了双眼,再睁开时,深蓝色的眸子霎时变得晶莹剔透起来,若深海中天然而成的宝石,双耳不知何时已变得尖而长,随着他在胸前捏了一个诀,那群被藤蔓绑住犹在挣扎的人便瞬时没了意识,同时,一个个晕着红光的泡泡出现在了他们身前。 这还是墨寒第一次见到捏造梦境的场景,他不禁出声:「这是......他们的记忆?」 噬梦兽点点头,手上的法术未停。随着他的动作,那一个个晕着红光的梦境泡泡齐齐变成了橘色的,泡泡内的画面亦有了细微的差别。 未及一盏茶的功夫,那些人的面色已由初开始的恐惧怨恨变成了宁静平和。见此状,墨寒也收了自己刚才放出的藤蔓。 可稍及他们准备离开时,客栈外忽传来一阵暴戾气息,墨寒忙道:「不好,多半是他的帮手来了。快跟我走!」说着便伸出手欲带他离开。 噬梦兽犹豫了一下,仍是接过了那手,紧随着墨寒快速从客栈离去。 第38章 灵溪见月(六) 况且这伤......…… 墨寒与噬梦兽逃出客栈后, 一路隐匿行踪,总算将人甩掉了。回过头来看时,发现他们此时正好与楚宁约好会面的地方位于同一方向, 遂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月上中天,人影绰约, 墨寒与噬梦兽一前一后而行,与身后的热闹集市渐渐远去。他们自出客栈以来,就未再说过话,如此, 便显得周围的一切愈发静默。 噬梦兽正不知想些什么时, 忽闻得墨寒平静的声音传来:「所以究竟是为何?你莫非与那姓马的有仇?」 他虽与这小怪认识不久, 相互间也有些芥蒂,可以他粗浅的了解, 这位看上去并不像是会做出这等冲动之事的人。若非如此, 便是他与那姓马的已结下了什么仇怨, 否则根本没法解释他方才的神情举止。 噬梦兽听到这话后, 停下了脚步,低垂着脑袋,半日,方道:「他们诋毁公主殿下。」 墨寒道:「什么?」随即怔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噬梦兽在客栈里的那番样子,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他问:「你亲眼看到他们当着众人的面对殿下破口大骂的?」 噬梦兽听后,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又问:「你亲耳听到他们谋划造谣殿下的?」 噬梦兽仍旧摇了摇头。 墨寒双手环胸, 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噬梦兽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看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关于公主殿下的。」 墨寒睬了这小怪一眼, 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道:「行,我知道了。既然你如此肯定,那此事定然不假。只是,你可知晓,殿下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是是非非,终是过眼云烟,又何必为了点口舌斗得你死我活呢。不过......」墨寒復又笑道:「看不出,你还有点能耐!行了,走吧,他们说不定已经等得着急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噬梦兽怔怔地看着这人的背影,面色惶惑,但仍是提脚跟了上去。 ******* 楚宁与容澈才走出那酒肆不久,容澈的传信铃就亮了起来,一道清雅男声从中传出—— 「大人,北鸢出事了,您可方便亲自前去查探?莲叶镇及忘忧谷之事我已知晓,望您切切保重自身。另,我已告知了启玉此案概况,不日他将与你汇合。长庚。」 第66页 容澈再往前翻阅,果然看到了启玉给他发来的数条消息,大多数是数日前的,但最后一条的时间几乎正是长庚发消息来之前。他简要浏览消息内容,心中渐有了大概。 他对上楚宁投来的关切目光,开口道:「此行可能会有些危险,不如稍后我送殿下回灵溪谷的府邸?」 楚宁立刻回道:「既然有危险,我就更应该跟着去了。」 容澈笑道:「这只是在下的职责所在,殿下不必跟着的。况且这伤......并不要紧,我也不是想要殿下的感谢才救殿下的。」 楚宁知他素来不愿麻烦,且心中已有了主意,忙辩道:「保护你也是我如今的责任!」 话音一落,楚宁只觉眼前这人似乎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话,颊上泛起一层薄粉,眼神闪躲地道:「万一是我的缘故让盛名在外的容澈仙君遭遇不测,岂不是这世间的女子都该怨起我了。我才不要因为这事无故被人骂,岂不冤死我了吗?」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都不敢直视这人,只偷偷拿余光去瞟他的反应。 若说今夜的前几次是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也就罢,可是刚刚,又没有人逼她一定要这样,若是她还能继续假装若无其事,那只怕天底下再没有比她脸皮更厚的人了。 还未等来容撤的开口,那位酒肆的店主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只听得他笑嘻嘻地道:「我在店里看半天了,二位年轻,看上去怕是新婚吧,方才听你们向我询问,莫非正是为了这北鸢之行闹了些矛盾?」 楚宁听了这话,眸子一亮,点头娇声道:「正是呢!他前些时生了场病,明知此行前去路途艰险,却始终不让我跟着,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为人相公的?」 那店主听清了其中缘由,转向容澈道:「这位小相公,瞧着你也不是位薄情之人,你家娘子也不过是关心则乱,若因此伤了和气,就得不偿失了。她提出要一同前去,也是心中实在放不下你,对你如此情深,你也真捨得撂下?夫妇一体,本就是该携手同行的。如此简单的道理,郎君都不明白?」 容澈喉中微动,欲道些什么,半日,才说出了句:「是。捨不得。」 店主笑了笑,还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们,说道:「这是我在北鸢的一位弟兄,若是你们遇到了什么不懂的、或是什么难事,可去纸上的地方寻他!也是今日与你们有缘,祝你们一臂之力吧!」 楚宁听了,忙道了谢,趁机也对容澈道:「相公,都听到了吗?店家都看了出来,难道你还想撇下人家一个人不管,你不知道,以前那些无人相伴的漫漫长夜,人家都是怎么过来的!人家真的很担心你!」 容澈嘆了口气,缓缓点了头。 楚宁欢喜笑道:「那我们就去同墨寒他们汇合!」 容澈难得地否定了她的提议,「此地太过混杂,人多事多,若等到与他们汇合再出发,便太迟了。我们先行前去,再通知他们去北鸢汇合吧!」 楚宁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况且方才听那长庚仙君语气肃正,只怕此事甚是紧急,若为了寻墨寒与噬梦兽误了事,那便不好了。再说那两怪不知为何竟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不带上他们也正好能让她与容澈路上清净些。 「你说的是,那我们用上次的那块灵石?」楚宁问道,同时取出了那块聚灵石。 「嗯,只不过它似乎对殿下认了主,恐怕得麻烦殿下带我前去了!」 「这算什么,包在我身上!」 说着,楚宁就施起法术来,正待他们四周光晕亮起时,她忽地想起了些什么,笑道:「我说容澈,若是我没执意跟着,你莫非就准备慢慢飞过去?」 容澈:「......」 楚宁见他不语,笑道:「那你还赶我走?」 容澈:「实不相瞒。我正准备让殿下将灵石借我一用!」 楚宁:「......」 ******* 北鸢乃是地处北境的一方强国,疆域辽阔,民风淳朴,常年为雪覆盖,境内资源匮乏,素盛产酒,且国人多豪饮直爽。 不过这北鸢国力原本并不强盛,国内积年困苦,镇日为了斗米而抢夺争斗的人不在少数。及至冬日,饿死冻死之人更是数不胜数,茫茫一片看去,只有饿殍遍野。 到了这一代,不曾竟出了位天资卓绝的皇子,据说他学富五车、聪慧过人,年仅十五便带着百姓耕种生产、呈上诸多富有远见的进策,其中无一不是关于边塞国防、兵甲之法、农田水利、赋税术法之类,在短短数年内将北鸢由一个积贫积弱的边陲小国发展成如今坐拥北方江山的大国。 自他即位后,国人于是纷纷对这位青年天子拥护爱戴、视为神明,又加上他本人容貌俊逸、儒雅端肃,捕获了一众北鸢女子的芳心。不过他却恍若不知似的,对这些置之不理,亦未透漏出任何立后的消息,只专心朝政。 但数年前,不知为何,这位年轻的王却骤然染了一种怪疾,自此便深居简出,寻常更是连政事都无力亲自处理,只交由臣子代劳。上下臣民皆惋惜不已,可亦颇为无奈。 这是楚宁与容澈来到北鸢王城后初步了解的一些信息。倒也与先前那位店家说的一致,只不过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那酒,而是发生在王城中的另一件怪事。 不知为何,近年城中孕妇生产时,接连诞出死胎,已有上千之例。一开始朝廷还对其严阵以待,派人专门调查了此事数次,只是也都未查出缘由来,最后皆是无疾而终。 第67页 此事一出,国人俱是震惊失色,闹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期间朝廷也出面安抚了数次,可并未拿出些可靠的说辞,也并未真正地解决此事,最后遇有为此生事之人,皆一概武力镇压,只想快快平息下去,再不管那些人的苦楚。 自此,城中百姓也是苦不堪言,遇上哪家有待产的孕妇,便悄悄将人运往城外,希望避免灾祸,不曾想,结果仍旧是那样,生出来的八成也都是死胎。 天界之所以如今才知晓此事,大部分责任也在于这北鸢朝廷,更确切地说,是这位年轻国主的病。有人嘆惋,若是这位贤能君王把持朝政,此事说不定也不会衍生到这般境地。但也说不定,若此事并非人为,只怕朝廷再如何追查,国君再怎么善政,也都是无用的。 楚宁与容澈抵达时,天仍旧是亮着的。虽是七月,可此处却是寒意料峭,尚未开春,大街之上,来往行人皆是一贯的棉服厚褥,与南境的薄纱轻衣恰好相反。 楚宁注意到不断有路过行人向他们投来异色之时,终于意识到了二人的问题。于是她不顾身旁之人的惊诧,拉着这人的手入了一家成衣铺子。 第39章 北鸢沉雪(一) 「他会没事的。」…… 容澈看着楚宁递过来的轻裘雪袍, 露出了不解之意。 楚宁笑道:「没错,就是给你穿的。听闻此处民风开化,女子更是热情, 若是仙君不想再重蹈今日覆辙,还是尽早换上吧!反正若是又被不知何处来的媚色佳人看上了, 我是不会再带着你跑的!」说着便将他推到了帘幔之后,促他换上。 她则由掌柜引着挑起了自己的。没过多久,便有人掀帘而出,楚宁下意识看了过去。 这人原本一身飘然白袍, 浑然天外谪仙人, 可换上了这件后, 又添了几分玉质贵气,便如深宫的清泠王爷, 冰肌雪骨, 飘然而至。 楚宁凝眸而视, 面上却渐有了几分苦恼之色。 容澈见她如此, 便问:「殿下不喜欢?」 楚宁听后,忙道:「不不不,我很喜欢,也很适合你。只是......我刚刚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穿成这样出去, 该不会更招人姑娘们注目吧!」 原本众人只会将注意力放在二人不合时宜的穿着上,可如今,楚宁端详着眼前之人, 若非她已习惯了这人的长相身姿,这样的男子出现在面前,只怕是也难以把持得住, 更何况余下的那些女子。 容澈闻言,思忖片刻,道:「殿下稍等片刻,我这就换回去。」 楚宁连忙将他拦住,笑道:「不用不用。这身挺好的,若换了反倒可惜呢!若要看便让她们看去吧,谁让我们容澈君如此招人,连我这个小女子都自愧不如!」 见他仍是副不从之态,便一面说着「行了,再这么下去就该耽误正事了。」随意拿了件红色斗篷披上,便拉着容澈快步离开。 ******* 二人按照那店家给的地址寻过去时,发现是处酒行,掌柜姓贺,是个性情敦厚的中年男人,开酒行做些营生。 说明来意后,那贺掌柜也未如何细究,便将自己知晓的告诉了二人。 「......隐约记得是在五六年前,城南有位妇人临盆,偏偏那日她丈夫因事外出了,便请了邻家的娘子及一位稳婆前去助产。那妇人身体康健,又遵照大夫的嘱咐,故而生产时一切顺利,不多时便诞下了胎儿。可谁知那胎儿自出娘胎便没了气息,竟是具死胎。众人大惊,那妇人也立马晕厥了过去。」 「你不知道,那死去的胎儿是个眉眼清秀的男婴!那妇人醒来以后,更是哭天抢地,不能自己。她家男人已过而立之年,素来脾气和善、与人交好,归家后听闻自己痛失一子,当即便冲到了平日看诊的大夫家,死活要个说法。」 「可那大夫听闻此事后,也是一惊,辨称自己与此事无干。那男人如何肯信,直接将此事闹到了公堂上,要官府彻查此事,咬定了是那位大夫谋害了他的妻儿。官府一开始也紧锣密鼓地查了些几日,将与那妇人相干之人物都搜问了个遍,连同那位大夫没多久也受了些拷打,只是都未能查出些什么,最后亦是不了了之。」 「那男人经此一事后,精神上受了刺激,没多久就疯掉了。而那妇人受此等重击,终日郁郁寡欢,半年后人就没了。可怜那位大夫,在牢中被关了数日,出来后大病了一场,不多时便举家迁走了。」 「这便是最初的那一起案子,因妇人邻居与我内人的姨母婆家沾了些亲,我们这才知晓其中缘由的。」 听完这番话后,楚宁皱着眉问:「你们怎么相信此事不是那位大夫所为?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别的证据?」 贺掌柜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是有别的证据。一来是那位大夫平素为人亲善,医德甚好,从未见之有何不公不义之举;二来则是,自这以后,城中每每有妇人生产,十个中有七八个都同那妇人一般,诞下来的都是死胎,且也查不清缘由。那位大夫既然早已离了这北鸢王城,自然也不可能系他所为。」 楚宁问道:「难道当真就再无人管这事了?」 贺掌柜嘆道:「能怎么办?报官吗?可就算是报了,最后还不是落得个不明不白的结果。也有些高官贵族家发生了此事,便一举闹到了御前,可结果还不是一样!何况王上这几年又染疾罢朝,便是众人愤懑不甘,又能怎么样?这城中妇人还不是一样地接二连三诞下死胎!」 第68页 他说着,越发激动起来,将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将茶水打翻了一地。闻声后,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妇人走了进来,笑道:「让你们见笑了,他向来是这样,对这些事关心得比自各儿家事还重,一听到这些消息,便连饭都吃不下了,只是道不平。」 随即又温声安抚那掌柜:「你也是,说就说嘛,怎么又是拍桌子又是洒了茶,好好说话不行?客人还在呢!」 贺掌柜见她出来了,忙低声道:「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吗?等过些日自子我再带你出城去。你就不必管这些了,我来就好。」说着又促妇人赶紧去歇息。 楚宁见着这一幕,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贺掌柜方才的举动,若不是家中有处于孕中的妇人以及即将出世的骨血,他又何必如此怨愤不甘,对此事几近了如指掌! 她忍不住出声问这妇人:「夫人可会感到害怕,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万一......」 妇人温声笑道:「当然会怕。只是此事,只怕想避,也是避不了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祈祷老天能够开恩,令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说着她还轻抚了自己的肚子,继续笑道:「你们不知道,有时候,我真希望这孩子能在我肚中待的时间更久些,这样也就不必担心那些事了。最近我时常感受到,他在动,他是好好的,是有生命的!」 楚宁看着妇人眼角的柔和笑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没有哪一位怀胎十月的母亲会愿意相信自己的骨血还未出生就註定是具死胎,也没有哪一位女子不希望早日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而这一切的发生,竟这般没有缘由,不清不楚的! 她不知何时竟也站了起来,主动牵住了那妇人的手,说道:「你别怕,他当然会好好的,本就该是这样的。我们会查出此事真相,保住你及这城中其他妇人的孩子的。」 还未及妇人出声,贺掌柜当即也站起身来,惊嘆道:「此话当真?你们确定能查得出来?」 楚宁笑道:「若是我一人,说不定没那么快,可这儿不还是有这位嘛!你说是吗?容澈仙君。」她说着,向身旁这位雪袍男子眨了眨眼。 容澈无奈,轻笑道:「嗯。」随即又正肃神色,道:「此事已惊动天界,我正是前来查清此案的仙君。你们放心,无论如何,此案都会水落石出的。至于孩子......」他捏了个诀,一道光晕落在了妇人小腹上,随即逐渐淡去。 「他会没事的。」 ******* 两人从酒行出来后,面色都有些许凝重。 天不知何时已黑了下来,厚重而密集的云层汇聚王城上方,颇有些风雪欲来之势。 楚宁正走着,一阵风忽迎面扑来,吹落了她身披斗篷的帽子,别在发间的簪子正好被勾带了出去,长发一时间便散落了下来。她只得停下来整理,不想容澈正好也看了过来。 面对这人的目光,她不知为何竟有些侷促,手中也没了章法,一时间显得有些狼狈。 许是实在看不下去,容澈轻声道了句:「我来吧。」便走近默默帮她理起了头髮。 容澈的动作极为轻柔又十分熟稔,仿佛是经常做这些事情的人。只是,她虽只简单地将发束起,髮式究竟也男子不同,他又是从何学的这些呢? 「好了。」 在她思忖之时,容澈已将她的发理好了,连帽子也重新帮她带上了。她透过这人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不禁问道:「容澈,若非我与你从前相识,都要怀疑你这人是不是真的藏了位美人在家中!」 容澈闻言,只浅浅一笑,说道:「殿下说笑了。」 楚宁道:「我并非在说笑,我只是奇怪,像你这般出色的男子,为何总是孤身一人?天界似乎也并未反对仙人间结为伴侣,光我这些年见过的就不少,为何你就是不行呢?」 容澈转过来看着她,道:「这就要问问殿下了。殿下不也是一样。」 楚宁忙辨道:「我那是......」 剎那间,许多画面涌上心头,一时间眼中的情景似乎变得不真切了,唯有连片火光在灼烧,将天际都染成了霞色......她好似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却不知是在已成火海的琉月王宫,还是现在。 是呀,她又为何如此? 那些,已经不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也再没人能够伤害她与她珍视的人了,她也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容澈见她似乎失了神,便忙出声唤她,却见她目光澄明,静静道:「没什么,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容澈:「......殿下。」 楚宁却又恍若未闻,嗔道:「快走啦,不是还要见那位雪兮仙君?再说了,我们容澈仙君可不是一般的仙人,可是心怀三界、解救苍生的救世主,哪里能囿于这些情情爱爱之事。」说罢就提腿往前走去了。 容澈看着女子娇弱的背影,心底泛起一阵苦笑,在原地怔了片刻,终才动了身。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40章 北鸢沉雪(二) 「殿下已有了容澈仙君…… 同西境的苍梧仙君一般, 北境亦有一位掌境仙君,名唤雪兮。虽不必事事亲为,但于境内要事, 却也能知晓得个八九不离十。 第69页 二人虽大抵了解了些此案的情况,可想要查清此案由来, 却似乎又难以着手。且不说这并非只针对一小部分人或是某个特定的人所为,其范围之大、波及之广,实在有些让他们无从下手。 但可以确定的是,此案并非是人力所为, 反而像是某种恶逆的咒术阵法, 唯有找到背后施咒设阵之人, 方能使那些无辜妇儿及胎儿避免此祸。 即便是容澈收到的消息中,也只简要说明了此案的大概, 并未提及更多的细节, 故而他们若想得知更多线索, 便只有去找这里的掌境仙君问个究竟了。 他们很轻易便寻到了这位仙君的庙宇。还未进去前, 便觉气势恢宏,巍然大观。置身其中,更是雄奇瑰丽、灿烂辉煌。目之所及,无不极尽奢华贵重,倒不像是普通庙宇, 而是王族的宫殿。与他们一路走来的朴素屋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楚宁笑言:「看来这位雪兮仙君在这北境,倒是蛮受尊崇的。」 否则就不会特意为她盖这么一间庙宇了。这里出现过的东西,即便是她, 有的也是初次见到。更何况是此地的百姓。 可若是受尊崇,为何这位仙君未在此案初现之事便查清缘由,以让后来的那些妇人与胎儿免受其难呢? 她有些不得而解。 容澈不置可否, 径直走到了殿中,使起寻召之法。 半日,那仙君方现了身。只见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身段婀娜,五官灵秀,款款而来。她面上似有些病弱之态,才三两步颊边便已微微泛红,向容澈道:「仙君远道而来,是雪兮有失远迎了。」 容澈稍稍向她见礼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仙君掌管北境,可否知晓这北鸢鬼胎一事?」 雪兮闻后,面色有些凝重,沉吟片刻,方道:「此事我的确有所耳闻,只不过当时我正在处理手头上的另一桩案子,并无暇顾及。再加上我......」她咳了几声,露出几分疲态,接着道:「此前一案,我在与那怪交手中已受了重伤,后来也一直闭关养伤。及至腾出手来欲加处理之时,局面已是无法控制之态了。」 容澈问道:「对于此案,你可知晓些什么?又或是掌握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线索?」 雪兮的神情似有几分闪躲,犹豫道:「我所知晓的只怕与你们得知的并无太大区别。不过,倒是有个人你们可以见一下。」她说着,取出了一个简单的素银簪子交给容澈,「城外有位白姓大夫,我偶然得知她曾为数位妇人接生过,且并非皆是死胎,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容澈:「好,多谢。」 楚宁在一旁默默打量着这位仙君,见她的这幅样子,倒也不像有假。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件案子不像她说得这般简单。 在雪兮欲离开前,楚宁忍不住叫住了她,含笑道:「仙君可否熟悉北鸢国君沉珏?」 雪兮脚步一滞,回过头来,笑道:「并未。」 楚宁笑道:「这样啊,都说这位王上才华过人,又俊逸无双,是北鸢女子的恨嫁榜首。我也很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雪兮仍是笑道:「殿下好兴致,不过依我看,殿下已有了容澈仙君,只怕再瞧不上这世间旁的男子了吧。不过是些言不尽实的传闻,外人道他是世间金玉,说不定只是败絮其中呢。」 楚宁道:「也是。不过......你刚刚说,我与容澈?只怕雪兮仙君也是听信谣言了,我们只是旧友,并非像你说的这般。」 雪兮盈盈一笑:「喔,竟是这样。看来这外人说的,果真是不足以信。二位既是前来查案,那便早些出发罢,雪兮也不再耽误你们。若有需要,可至此处找我、也可直接传信召我前去。」 说罢,便捏了个诀消失在了原地。 楚宁仍在细细打量着殿内摆设,不禁感嘆了几声:「啧啧啧,瞧这些器具物什,若非她与这位北鸢国君没点什么,我也是不信的。否则便是那沉珏脑袋抽了,才心甘情愿给她在王城中修这样的庙宇!有这些银子,用来做些别的事情不好吗?!」 「容澈,你不知道,这盏金灯的做工,我也只在......」她说着,见容澈并未看她,似乎在想些别的事情。 「容澈?」她又唤了句。 容澈意识过来,歉声道:「方才,是我失礼了。」 楚宁见他一副失魂的样子,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便问道:「容澈,你是哪里不舒服了么?不如我们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日再出城去见那位大夫?」 自容澈在忘忧谷受伤醒来之后,二人就接连遇事,未曾有一日好好休息过。特别容澈还替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她不觉又有些愧疚。 容澈面上已復如常,见她这幅模样,便向她说道:「无妨。我已无碍了,殿下不必顾及我。还是查案要紧。」 楚宁见他语气沉静,好似方才看到的那幕只是自己的幻觉,便越发地担心起来:「容澈,你当真无事?」 「嗯。其实殿下方才所言,不无道理。」 楚宁一片茫然:「什么有道理?」 容澈看着她的眸子,静静说道:「若是殿下感兴趣,我们倒是可以去探一探这位北鸢国主。出了如此大的案子还能够安心养病,应当不是这位勤政爱民的国君的作风。如若不然,便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仅将这位贤王困在宫内,使其闭目塞听、无力顾及臣民,又继续在北鸢王城行此不道之事,达到他的目的。此人,真是好手段。」 第70页 楚宁点点头,的确如此。若非这样,这偌大的北鸢王城,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这么多起这类案子。这人若不是与朝廷有关联,那便真的就是位不容小觑的对手了。 楚宁问:「那我们此番,是先去王宫?」 容澈立在门边,看向城外的方向,道:「既然雪兮仙君给了信物,那便先去见那位大夫吧。」 他又端详着手中的银簪,眸光渐渐变得锋利。 ******* 一间明净的厢房内,着素衣的女子正在为塌上的已近中年的姑子施针,只见她神闲气定地将一枚枚银针插入穴中,动作十足利落,既稳且准。这一幕若是叫城中的老郎中看到了,也要夸一句此女未来可期。 未过多时,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子端茶进来,在她耳边悄声道:「白姑娘,我师父稍后请见您一面!」 女子抬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轻声应下。 「白大夫,我那弟子情况如何?」老尼姑立在廊下,问道。 女子回道:「这位师父常年受惊,五内郁结,又甚少得以安眠,长年累月下来,身子难以受损,若是再不注重好生保养,只怕是......不过我方才已为她施过针,若是此后能少些思绪,多加修养,亦可维持甚久。」 那老尼姑听了,并未表现出诧异之色,只是若有所思,问她:「大夫,那你为她施针之时,可有听到她都说了些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来时她便昏睡了过去,并未听到。您这是?」 老尼姑这才笑了笑,说道:「无事。我担心我那弟子整日胡言乱语地冲撞了大夫,这才随口一问的。大夫不要放在心上。」 女子又叮嘱了些事,这才告了别离开了此庵。 回到家以后,她刚一进门,便发觉屋内立着一对男女,刚想出言问,便瞧见男子手中持着的素银簪子,一时愣住了。 容澈开口问她:「姑娘,我们乃受雪兮仙君指引前来见你,你可记得此物?」 白茵虽不认识屋内之人,却也还是点了头,道:「你们为何而来?」 楚宁见状,便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听闻白姑娘医术高明,可以在城内妇人接连产下死胎之时,接生了数位康健的婴儿,想向姑娘请教一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白茵没想到这人一上来就问她这些,面上有些犹豫,又看了眼那簪子,方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向你们解释,只是我接生的的确并非死胎。」 「若并非死胎,你可是有用了什么法子,又或是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比如......那位雪兮仙君?」楚宁问她。 这人是雪兮仙君告知他们的,那必然与雪兮有何关联,又经她之手接生了许多正常的婴孩,想来亦知晓这其中内情。总不能都是靠运气的吧! 容澈也道:「姑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此事关联重大,损害非常,若是无法早日查明真相,只怕这北鸢城中死去的婴孩,便更多了。想来你身为一位医者,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楚宁见她面色犹豫不定,道:「是不是有人胁迫过你,若是将此事说了出去,便会取你性命之类?」 白茵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我不想伤害了他人。若我将我知晓的告诉你们,你们可否不要怪罪她?」 楚宁皱眉:「她?她是何人?」 第41章 北鸢沉雪(三) 既然如此,那就都试试…… 白茵合上了屋子的门, 将诊具一一卸下,又为他们端来了茶水,做完这些, 方才坐在了窗边的木塌上,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们这些, 如果当真是雪兮仙君让你们来的,我倒是不介意开这个口。」 她看向窗外,思绪渐远,脑中浮现出与那位仙君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 她出门问诊, 却被质疑医术不精而被赶出了门外, 诊具散落了一地,来往行人亦围在一边看起了笑话。她心中虽无怨言, 却到底年轻、面皮儿薄, 在众人的口舌下不觉羞赧得不行, 险些就要发作起来。 正是这个时候, 一位女子出现在了人群中,驱散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并默默帮她收拾起诊具来。她惊愕地看着女子,却见她朝自己微微一笑,将诊具递给自己后, 便走开了。 她连忙追上前去,想感谢那女子,谁知不过三两步, 那女子便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那时,白茵想,她兴许是遇上了哪位好心的仙子。 毕竟在她的想像里, 仙子便长着女子一般的模样,美丽又神秘,像一阵清浅的风拂过人的心间,了无痕迹,却余下淡淡馨香。 她遂也不再过多纠结此事,收拾好便从这户人家离开了。随着她医术日益精进,出诊次数渐多,也越发独当一面起来,只是偶尔会想起那日长街遇到的女子。 没多久,一场瘟疫在城内爆发,来势汹汹,不过六七日,便有近四成人染上了这病。她虽于医术上有天赋,却未曾面对过这样的疫病,一时之间也是不知如何应对。 正当她昼夜不息地翻找医书,试图寻出治疫良法时,女子恍若神灵般地出现了。她将治疫之法告诉给了自己,并与自己一起治好了城中的百姓。 这一次,她也知道了,原来女子真的是天上的仙君,名字同她本人一样美——雪兮。 两人就此熟识,来往渐密,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第71页 她也感到十分奇异,自己竟与一位仙人成为了朋友。她想,大约这便是气味相合吧。明明她们倾盖相见,却似故人而来。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 在一次见面中,当她再次见到这位仙君时,却发觉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全然不似自己从前认识的女子。但这一次,雪兮却并未过多向她解释,而是教给了她一个法术,并令她不用再去寻自己。 她自然想问清究竟,可雪兮不愿告知,她这才堪堪作罢,却也暗中知晓了一些事情。譬如,城中频频出现的骇人听闻的死胎一案,或许与这位仙君有关,又譬如,这位仙君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才不便出面破解此案...... 白茵说着,饮了口茶,案上的烛火滋滋作响,她于是随手剪下一截灯芯,火光忽暗,随即復明,衬得她的面色阴晴不定。 楚宁端详这人的神情,平静而宁和,倒比她想像的更从容些,反倒是她与容澈,两个完全不相干之人,却因此事差点失了方寸。 楚宁问:「所以你是受雪兮仙君所託,来将此事告知我们的?」 白茵摇了摇头,復又点了头,道:「我与雪兮已许久未见了,就连那簪子也是我五年前交给她的,嘱她若是有何不便,可令人以此银簪来寻我,可是一直并未见有何人前来。直到今日。」 所以这并非是那仙君提前想好的说辞,以用来搪塞他们。 楚宁:「那你这是?」 白茵道:「她当日教我那法术之时,我便心存疑虑,后来城中接连发生了那些事情,更是难以置信。可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此事发生在北境,她定然不会置之不理的,除非是有什么不得不置之不理的原因。她令你们来见我,必定也是想借我之口,将此时告知你们。」 不得不置之不理的原因?楚宁脑中快速地回忆起今日与雪兮相见时的情景,便问白茵:「你从前见到这位仙君之时,她也是这般弱不经风之态吗?」 白茵正回顾时,瞥见面前的这位仙君,便笑问:「为何你不问问身旁的这位,他从前也应当与雪兮仙君见过不少面。」 楚宁想都没想,便笑道:「只是在这位仙君眼中,我们这些女子同木头也没有什么两样。多半问了也没用!」 容澈自小便不喜理会旁人,更不会多看除他身边的人一眼,若要问他那位天界的同僚是否体态消减,又或是体徵有疑,只怕也是白问。 想不到下一刻便听闻这人说:「她以前并非如此。」 楚宁:「......」 白茵点点头,「从前见到雪兮仙君时,并未看出她何处不适,至多不过是身子单薄了些。不过也许是为降伏鬼怪而受了伤,伤及了修为,才会如此。」 楚宁:「也有道理。她今日也是同我们如此解释的。」 说完这句话后,楚宁意识到了些什么。不对,这位雪兮仙君今日的确向他们解释了自己未能处理此案的原因,可却同这白茵交代的相去甚远。若白茵未对他们说谎,那只怕今日雪兮对她与容澈所说的,便也并非实情。 所以,雪兮与那位北鸢的王...... 楚宁问:「白姑娘,你是大夫,可曾有听闻过,你们这位王上所患的怪病?」 白茵面上有些诧异,但也如实回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为王上诊治的皆是宫内的御医,就算我们好奇,却也是不得而知的。不知姑娘问起这个,可是疑心什么?」 楚宁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是怎样的病竟拖了这么也没能治好。若是寻常的君王,此时不该是遍请世间大夫加紧诊治吗?难道还有这样不在乎自己性命的年轻帝王?」 白茵道:「倒也不是如此。我们这位王上最是宽仁豁达,相传他曾说过,既然这宫中御医都诊治不好他的病,那这天下只怕也没有人可以治好他了。与其大费干戈地召来天下医者,不如让他在宫中静修,兴许这病能不治自愈了也未可知。是以便再未请何人入宫为其诊病,倒是时常会请些庵中的尼姑前去做些法事......」 她说着,想起了白天在听到的那些话,好似知道了些什么,缓缓看着二人道:「不过我们王上的病,似乎是因为一位女子。」 ****** 从这位白大夫家中出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虽未大明,天际却隐约漏出光晕,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晴日。 楚宁伸着懒腰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能有机会看到日出!也真是稀罕!」 容澈立于一旁,与她的懒散截然不同,笑道:「也是,想必对与殿下而言,此刻在梦中与周君相见才是最重要的。」 楚宁听了,朝容澈一笑,「果然,知我者莫若容澈君!」 说完这话,似乎有觉得有些耳熟,可也再顾及不上,因为她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忙将自己小腹捂住,笑嘻嘻地望着容澈道:「不知可否有幸同这位榜首共进早膳啊?」 她见容澈面色有些沉,不由怨道:「不会吧,难道同你吃饭还要预约?前些日子也没这样啊!容澈你何时变成这样的人了?!」 容澈又是一道无声嘆息,看着身旁犹在计较的小女子,只得道:「馄饨还是面条?似乎此处的肉夹馍也不错,殿下可要一试?」 楚宁一夜未睡,脑袋昏昏沉沉,并不知晓这人说的是「肉夹馍」,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教导我」之类的字眼,便懵道:「什么教导我?莫非你又见我哪里不顺眼了要训我一顿?容澈!可不带这样的,人家已经在很努力地帮你破案了,觉也没得睡,饭都没得吃,世上哪里有我这样好的鬼!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72页 说着还气闷地跺了跺脚,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人。 容澈无奈,双手抓着她的削肩将她掰了回来,面向自己,稍稍俯下身子,看着小女子道:「从前是我不好,殿下责怪得没错!只是现在,殿下当真没明白我的意思吗?」 楚宁眨巴眼睛,撅着小嘴,望向他不解道:「什么意思?」 容澈见怀中女子浑然一副纯稚少女模样,嘆道:「既然如此,那就都试试吧!总会有喜欢的!」 ******* 看着桌上摆满的一桌各式早点,楚宁好像有些明白了容澈方才话中的含义,讪讪开口:「这么多呀!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浪费什么的最不好了。你不知道,我平日见的那些饿死鬼,一个赛一个的可怜,十分怀疑我那府中就是养了他们这些鬼才穷得揭不开锅的,再这么下去,都不知还养不养得起自己了。」 「若是殿下养不起了,可来寻在下。在下别的没有,对这些还是有些信心的!」 楚宁眸子睁得大大的,惊道:「容澈!你要帮我养府中的鬼?!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衡王吗?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改日我就将他们送去你府上!可说好了,你不许反悔,也不能无故退货,我可都是记在帐上了的!」 容澈:「......」 楚宁:「容澈,你能这样主动问我真的是太好了!若是他们知晓有你来教导,只怕会高兴得将脑袋都晃丢了,这下可好,叫他们知晓什么是真正的鬼也要有鬼的样子! 容澈:「......也好。」 第42章 北鸢沉雪(四) 只是你如今这副模样,…… 楚宁与容澈走后不久, 那位大夫便收拾出了门,一路向城中某间庙宇而去。 天犹未明,日间热闹的庙宇如今显得人影伶仃, 仅有三两位小师傅在殿前做些扫洒之事,院内静谧无声, 庄严尤甚。 只见门口处忽而进来位模样素净的女子,直奔主殿而去,随即便在殿内大喊出声。 「雪兮,我是白茵, 你在吗?」 「雪兮, 在的话出来与我谈一谈, 好吗?」 「雪兮仙君!」 无人应答,只有院中的小师傅们愣了片刻, 随即继续挥动扫帚, 发出沙沙的声音。 白茵环顾了四周, 仍未发现有人出现。她长嘆了口气, 随意坐在了张蒲团之上,苦笑道:「其实你不愿见我,我也猜得到。若不是因为昨日那两位,只怕你都不会再与我沾上半分关系。」 她说着,声音渐渐苦涩, 「只是你如今这副模样,难道以为我就会好过些吗?」 话音刚落,殿中出现了道微弱的金光, 女子的身影渐渐变得明晰,只听得女子开口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连我自己,也深陷其中, 又怎么忍心再让你也被卷进来。」 白茵闻声,立刻站了起来,她望向这位久未见面的友人,眸中的欢喜渐被沉重的郁色替代,声音微颤地问道:「才几年未见,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初见她时,似阳春韶景,秀慧明远,是只可巍巍远观的天外来客。可如今,白茵审视着面前之人,萎靡、衰颓、暗淡无光,通身散发出一股破碎感,仿佛被人撕扯着灵魂,只无力地挣扎着。 若是在从前,白茵可能会大声问她,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事情,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她这些年并非一无所知,又经歷了昨日那事,她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了点资格,可以同她并肩,为她斩去尘世烦忧。这样,才算得上是这人的朋友,不是么? 一念三千,千千成结。白茵的视线终復回到面前这位仙君身上,她望着雪兮略显疲态的眸子,平静道:「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对面之人倏忽间便愣住了。 ******* 沉静庄肃的寝殿内,男子歪在数重帘帐后的榻上,面色苍白。一旁,年迈的御医正在为他号脉,表情略显凝重。 这已是这位年轻君主患病的第六年,眼看着宫中替他诊治的御医换了一位又一位,药方开了一副又一副,却仍未见有任何好转,反倒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 老御医在心中嘆了口气,这辈子经他诊治之人不下万计,治癒者数千,却从未见过似君上这般的怪病,任他如何费心寻究,却依旧未窥到半分疾因。莫非这位年轻的王当真再无生机可望? 只闻男子虚弱无力的声音从帘帐之后传出:「闻大人不必瞒朕,朕知晓自己的身子,只盼着过一日是一日,别的,再无他求了。大人也不用费心再来此问诊了,朕不愿再劳烦你们。」 老太医一听,身子险些一颤,忙道:「王上正值盛年,龙体健壮,又有天命庇佑,必能逢凶化吉,终復痊癒。况且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在盼望着王上早日康復归来,王上您又何苦作此自苦之言?」 男子自嘲般地冷笑道:「盼朕康復?只怕有些人并不这么想罢。朕心已决,大人不必再劝。」 闻太医听后,神情一变,欲嘱些什么,却见君王已转过头去,面上一副厌色,便只好默默收了诊具,随之不安地退出了殿内。 待殿中人都消失个干净后,方才还满面病容的男子如换了个人般,勾唇下了榻,悄声走入了隐于书架后的密室中,余下空无一人的金殿。 及至他穿过灯火幽微的甬道,又拐了数个狭弯,来到一扇紧闭的石门之前,熟练地按下一旁的机关,那门便轻巧地打开了。 第73页 石门从沉珏脸上缓缓升起的瞬间,几乎微不可见的光从石室内传了过来,他眸光隼利,顷刻间便向石室一侧看去。 一虚浮的俪影安睡于卧榻之上,散发着淡淡的微光,不像是实际存在的人身,倒像是虚幻而出的形体,一动不动,平静而安祥。 沉珏冷峻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柔和,温声道:「阿兮,我来看你了。」 「你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人啊,都以为我将不久于人世,个个垂头丧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给我奔丧的。我这还没死呢!当然也不会死。」 「近几日越发冷起来了,宫人生怕我被冷到,忙点起了炭火,就连卧榻上的帘帐也加了好几层,险些没把我当作纸片人供起来。就连那闻太医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一日内来了三次,瞧着他的脸色倒比我更差些,倒也不给自己多看看,说不定还死在我前头呢。个糟老头子!」 「昨日在宫中见到个眉眼与你相似的婢女,我还以为是你,便叫住了她。可立刻想起来,你不会打扮得那样招展,也不会刻意勾引我,就连耍小性子,也只会直白地喊我的名字。你说,像你这么蠢的女人,当初是如何将我的心勾走的?」 「阿兮,又入冬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我问你是仙女吗?你不回答,反而问我为什么。我那时其实想的是,哪里有这样愚不可及的女人,自己身子冷得跟冰块似的,还要给人取暖,也不怕被人吃豆腐。不过,那夜我真的被冻到了,真的。」 「阿兮,我好想你。」 沉珏说着,身子不觉倾覆其上,只是在触到女子的那一刻,光晕似碎掉了般,抓到的只是虚无的空气,并无一物。远远看去,两人的身子似乎重合在了一起,只是一为实体,另一个,则是虚影。 他身子蜷在榻上,双手渐渐握紧,再起身时,面上一股森然戾气,扫过女子身形,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就算天怒人怨、碎骨焚身,那又如何?你是我的妻子,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就算是死,我也要同你共赴黄泉。」 他说这话时,脸上虽挂着笑,语气亦极尽柔和,可听上去,却只觉无尽寒凉,无半分欢愉可言,唯有从心底而来的噬骨寒意。 「喔,对了,听闻你寻来了两位好帮手,还去见了以前那位相好,这是还想着要逃吗?放心,他们改变不了什么的。你以为我当真会任由你逃脱而没有任何应对之法吗?」 他冷哼一声,随即笑道:「那是位仙君和一女鬼对吗?他们很快就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了。很快!」 又是一阵大笑,没多久,笑声又忽止,作出了个嘘的口型,轻声道:「他们来了。」 ******* 楚宁与容澈抵达北鸢王宫时,正是一众臣子早朝之际。 虽说这位王上自染上那怪病后便甚少露面,到了近年来更是连面都见不到了,可他仍是应大臣之意从王室宗亲中选出了位监国王爷代劳朝政,是以这北鸢国上下才未全乱了套。 只不过在谈及这位王爷时,众人面色都无比怪异。 若说他不及这位王上贤能也就罢了,众人能理解,对其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这王爷竟是个满脑子浆煳的草包,还是只会和稀泥的那种! 众臣向邻国献上美人示好求和,他便于金殿上当众截了胡,气得诸臣子没一口老血喷出来;众臣欲在北地加种小麦,他偏要种甘蔗,结果遇上了三年干旱;众臣提议不宜出猎,他则带着皇家护卫队私自进了猎林,最后大雪封山三天三夜才出来,听闻他出来时人都快饿傻了...... 此时,王宫之内传出王上失踪的消息后,整个朝廷上下都惊呆了,随后传令宫人们立刻去寻,唯有这位王爷当着众人的面哭天抹泪地嚎叫起来:「王兄啊,你走了,留下这上上下下一窝子人给我,要我怎么办!你自己想悄无声息地走就罢了,还不告诉我,算什么弟兄,说好了我只干一年呢!」 楚宁:「......从未见过如此聒噪之人,反正这样的鬼我是坚决不收的,麻烦!」说着便要将这王爷变走。 容澈忙止住了她,笑道:「稍等片刻,这人说不定知晓那沉珏的下落。」 楚宁:「你确定?」 容澈:「试试便知。」说着便施了道傀儡术。 只见这草包王爷未多时便退了朝,往宫内而去。他们也紧跟其上,直到来到了那沉珏的寝殿。 容澈打量着四周,眉间一皱。 消息最早是从此间宫殿传出的,按理来说,众人理应从这间寻起才对。可他环顾殿内,并无任何翻找过的痕迹,一切物件都摆放正常。若是这种情形,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们中计了! 若是寻常,他可能会视之为无睹,可今日,不知怎的,心中却隐隐生出了些不详之感。 容澈忙道:「殿下,不好!」 谁知他刚欲带楚宁离开,便见她倒了下去,忙去接住她时,眼前的景象亦虚浮了起来...... 第43章 北鸢沉雪(五) 他们被施了合欢术!…… 一间封闭的石室内, 姿容清傲的男子端坐于中央,眉宇紧蹙,气息混乱, 似在经歷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在他的一侧,女子娇嗔地翻了个身后, 又继续昏睡了过去。男子身子一颤,握拳之手更是青筋暴起,体内的燥动更甚。 第74页 楚宁不知自己是何时醒来的,只觉自己脑袋昏沉, 身子更是酸软无力, 使不出半点法术。她环顾四周, 竟在一个角落寻到了容澈的身影。无力思考更多,她便挣扎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向那人走去。 仅有三四步之遥时, 楚宁闻得这人忽道:「你、离我远点。」 声音冷厉至极, 亦陌生至极。 楚宁行至此处, 灵台中已恢復了些许清明, 不解问道:「容澈,你怎么了?」 又见他鬓边已淌出诸多汗液,面色痛苦异常,身子甚至微微发抖,忙走上前去替他探脉。谁知, 在她刚触到容澈之时,他便睁开眼来,同时飞速地将手拿开了。 对上了容澈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 楚宁惊道:「容澈,你这是......」 未及她说完,便见面前这人好似换了个人般, 眼中多了些不明的意味,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还未来得及她作何反应,下一刻,男子铺天盖地的吻便向她而来,堵住了她所有的惊诧与疑问,连唿吸都一併消失了...... 容澈刚醒时,便觉心中一股燥意不受控制地涌向身体各处,欲施法压制,却发现体内灵力已全然凝滞,动弹不得。 目光扫过身侧之人,思及方才所见,心内一沉。 他们被施了合欢术! 且这术并非寻常所见般,任他如何运功调息,都无济于事,只有身体里一阵盖过一阵的汹涌燥热,侵吞着他的理智与意识。 他只觉怀中人娇柔绵软、骨纤质洁、勾魂摄魄、不可方物,是他渴求日久之人。唇边的清甜让他思绪沉醉,怀中人的触感更令他血液沸腾,他唿吸渐沉,再无力抑制,任由理智被情潮淹没,只想从女子身上得到更多...... 楚宁尚存一丝理智,察觉到了容澈的异样,但她本就四肢无力,被这人箍在怀中,更无丝毫抵抗之力,只能任由这人动作。可尤是如此,她竟还捕捉到了几分.身心传出的欢愉,那些本该感到的羞赧或是气愤与她相去甚远。 身上忽传来一阵凉意,随之而来的湿热以及耳边男子的粗重喘息令她渐渐迷失,直到......老者的声音自她身上而出。 「呵。」 一股清凉之气缓缓流入了她的灵台之中,被合欢术封禁的法力亦再次被她感知,楚宁睁开眼时,正好对上了容澈的眸子,四目相对,两人身子具是一僵,随后立刻与对方分开。 顷刻之间,室内景象骤变。方才的旖旎之色亦化作大段沉默,赧然与窘迫在二人之间生发出来,余下一片沉寂。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楚宁面上仍泛着潮红,耳根子红了个透,脑海中拂不去的亦是方才的那些绮丽画面。男子眼中的情乱、眸底一闪而过的愕然与懊恼,以及他搓磨时身子的热意,皆让她又惊又羞,不敢再看这人一眼。 容澈的理智逐渐恢復,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之时,面上愧意不止。他望向楚宁,见她颈间红痕斑斑,一时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的柔嫩感触记忆犹新,可他终是放纵了自己。即便那是在术法的作用之下。 正当二人举足无措之时,老者打破了这方静默。 「看来我醒来的不是时候,不若老身进去再歇个几十年?」 他们这才意识到,方才正是灵石中的这位老头,让二人得以从那术中挣脱出来。 楚宁拢了拢身上衣物,道:「老头,你何时醒来的?」她记得,自从忘忧谷出来后,这老者的声音便再未响起了。 「呵呵呵。正是刚刚......你们抱在一块儿难捨难分之时。」 此言一出,楚宁的耳根子更红了。 「小殿下,可别怪老身饶了你们的好事。若是寻常也就罢了,只是你们此次中的乃出自一北境恶鬼。若是当真被这术所操纵,只怕你二人......」 楚宁:「我们会如何?」 「会日日沉溺其中,最后灵力丧尽,气竭而亡。且在之后再也离不开彼此。是以此术还有一名,曰一度芳华。」 闻此言后,楚宁先前的那些羞臊之意瞬间没了踪影,心中不住地生出些后怕。若是这老头没能及时制止她与容澈,依二人方才的情况,只怕最后当真是会......她不由看了一眼容澈,正好又对上了他投来的目光。 静默无言。 老头的声音再度传来:「我说小殿下,你们的运气还真是......一言难尽。上次就是在鬼谷中见到的你们,这次碰上的这位又是个难缠的,还没算上之前那个老不正经的江辞。若不是见你二位成日里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到底有些子真情实感,我还真就想看你们会如何?毕竟老身我这么大岁数了,也着实没见过.....」 「那就不劳烦你老人家了,进去待着吧你。」楚宁说着,就要将这灵石封禁起来。 被这老头撞见了这番景象,楚宁本就羞得不行了,若再听他在自己与容澈面前讲说,她当真要在这里钻个洞躲进去了。 话未说完,那老头感受到几分威胁之意,忙喊道:「殿下!殿下!好好好,且让老身再说一句就走!」 楚宁:「什么话?」 「你们在此地,还要注意一事,那恶鬼最是诡计多端,又形态多变,十分狡猾,若是遇上了,修为倒是其次,可千万要当心他施的法术,便如方才这一度芳华。」说罢,还未及楚宁再细问,那灵石上的光果真便淡了下去。 第75页 「老头?」楚宁试探地问,她方才不过说的一时气话,并不是想真的就将他封禁起来。 「他大约也是无力支撑,这才主动喑声的。」容澈道。 楚宁点了点头,近来这灵石的消耗的确是大了些,遂也作了罢。只是这样一来,这方石室之中,便又只剩她二人了。 经过方才一番,二人俱已冷静了下来,楚宁也渐觉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痛楚,低头一看,才发现先时的斗篷竟没了踪影,只有之前穿的一层薄衣,而那些痕迹多半是遮不住的。 她有些羞恼,想试着掩盖几分,却都是徒劳,反而在她一阵折腾下更加明显了。正打算作罢,谁知不知碰了哪一处,一股刺痛传来,她不由喊了声:「唉哟!」 容澈端坐在她不远处的一侧,那咒带来的作用消退后,又復一副清泠自持的模样,仿佛方才石室中的那人并非是他。听闻身侧传来的那声,他的纤睫极轻地颤了一下,随即睁开了眼,起身,走向女子。 他脱下身上的外袍,递给楚宁。虽极力让自己目光不要落到她身上,可触上女子的细嫩指尖时,仍是瞟见了身前人慌乱目光中的几分拒意。心中几不可察地嘆了口气,站起身来,背了过去。 正欲走开,从袖沿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阻力,让他顿了脚步。身后女子的声音随之而来:「容澈,你要去哪里?」 细细软软,似乎有点紧张,但眼中更多的,是疑惑。 他喉中微涩:「殿下先休息,我去寻出口。」 楚宁面上一副恍然之色,原来他们都被困在这里这么久了。目光扫过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又想起了方才之事,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那你......已经没事了吗?」 刚才容澈突然走向她时,她并不知这人要做些什么,一时间有些无措,甚至显得有几分惊慌,可接过容澈递过来的袍子时,才知晓他是要做这个。 眼前的男子身子一僵,道:「嗯。已无事了,殿下别怕,在下不会再行此、此举。」 楚宁却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笑道:「呃,其实也没什么的,我能理解的,况且我这也不是没事吗?都是这害人的法术,那鬼也忒无耻了,要我说,这多半是个成日里荒淫无度、想入非非的老色鬼无疑了。否则怎么会想出这样阴险无道的招数!」 容澈却歉声道:「是我方才一时失察,才......」 楚宁忙道:「我也有责任,就不该拉你去听见那草包王爷监国的,这么看来那鬼必定是附在了他的身上,这才引的我们中招。害,枉本殿下英明一世,想不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被这色鬼摆了一道,也幸好是你,否则我真就该损失大了。」 容澈神情微怔,问她:「......为何?」 楚宁没想到这人会问,睁大了眸子,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吗?三界之人都说,像容澈仙君这样的男子,若是捉鬼除怪,那绝对是不二之选,可若是风月之事的,那便是灾难无疑了。因为在你眼中,除了自己心中的道,便再容不下旁的人事了。」 随即她又眨了眨眼,向容澈道:「而且,我也的确不亏呀。」说着披上了那袍子,也开始仔细打量起这间石室。 容澈立在原地,表情微微苦涩,嘆了口气,方往四周看去。 第44章 北鸢沉雪(六) 她是什么时候,又和这…… 先时二人刚进那沉珏寝殿便陷入了昏迷, 并不知晓是如何到的此处。现在细细审视起周遭,才发觉这间石室,与其说是间关人的密室, 其布置摆设,更像是一间用于居室。 虽说其中陈设皆已陈旧, 且覆满了灰尘,但仍能看出有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不过看室内器皿的风格,又不像出自这如今的北鸢国内,至少与他们二人近日来看到过的都不同。 莫非, 这石室的主人另有他人? 可这难道不正位于这位北鸢国君的寝殿之中?难不成, 在他之前, 这间石室便已有了? 楚宁一时想不明白,目光不觉扫过了一旁的容澈, 见他手中拿着的东西有些眼熟, 便走过去, 谁知在她离容澈仅有几步之遥时, 不知踩到了哪里的机关,脚下一空,整个人便无法控制地往下坠落。 深埋心底的记忆似潮水般涌来,将她裹挟而去......似有千万只恶鬼在她耳边嘶嚎嘲弄,噬咬着她的身体与魂魄, 叫她无处遁形,直喘不过气来。 她双目紧闭无助地哭喊,却见头顶传来男子的声音:「殿下!殿下!我在, 别怕!」接着,她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这人的轻柔安抚,好似在止小儿啼哭, 极尽温柔与耐心。 楚宁逐渐平静了下来,睁开眼时,见自己被容澈困于怀中,眸中划过一道愕然,随即又红了耳根。 她是什么时候,又和这位仙君抱在了一起的! 尤其是,她还能感受到身后大掌传出的阵阵温热与关心,以及胸前这人的紧张慌乱。 楚宁有些喘不过气,试探地问道:「容澈,我已经没事了!」 可仍未见这人将她松开。 于是她又唤了一声:「容澈?」 容澈这才反应了过来,将她放开,同时还细细检查她身上可有受伤。 楚宁看着男子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这人看上去倒比她自己还要紧张。她方才骤然坠落,虽的确受了惊吓,想起了些不好的记忆,可也已缓过来了。可这人作出这番模样,又是为何? 第76页 容澈刚才正在石室内细细搜寻出口,没想到抬眸之时,眼前之人已掉了下去,便也顾不得其他,忙纵身一跃而下。再后来,他虽成功接住了楚宁,可她却在自己怀中骤然失了控,他只得细细加以安抚..... 他见楚宁已无碍,这才放下心来,打量起他们所处的环境。 方才楚宁踩到后大开的石块早已合上,此刻他们所在的这条石道比之方才那石室,更显昏暗幽深,仅有零星的几盏油灯挂在石壁上,空气也更为稀薄。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楚宁,确定她已无事,这才问道:「殿下想往哪边走?」 楚宁一时有点懵,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才发觉,他们好像正位于这条石道的正中间,向前与往后,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嘆了口气,从身上掏出一个骰子,含笑道:「既然决定不了,那就老规矩,掷骰子吧。单数往前走,双数往后走!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你可不许反悔!」 容澈:「......当然。」 然而当不久后,女子细嫩的掌心出现两个红点时,她端了一张笑脸对身旁的仙君道:「那个,容澈!不如我们还是往前吧!你也知道,我这人的运气一向都不是太好。」 容澈轻笑道:「......也好。」 只是走着走着,容澈发觉,自己的手臂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小掌,紧抓着他,片刻也不肯松开。虽说也没什么,只是手臂间的力量却不小,在略显压抑的狭小过道中叫人不容忽视。 楚宁只顾着看路,并未注意到这人的动静,见他此刻停了下来,忙问:「容澈你怎么不走了?」 容澈目光扫过她的手,问:「殿下这是......」 楚宁一愣,随即意识过来,但仍未把手松开,只支支吾吾地笑道:「那个啥,容澈,我有点......怕黑。」 她瞧不清容澈的表情,只觉似乎有些凝重,忙解释道:「其实若是平时倒还好,只是这是密道诶,谁知道等下会突然蹦出来个什么,我也只是有一丢丢胆小而已。不过你放心,我这样就行了,保证不会再对你做些什么的!苍天可鑑!」 谁知这人却道:「无妨,殿下若是怕,抓着我便是。」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他脑海中一时浮现出众多女子令他不解的举动,心内又是一阵怜惜。这些,他从前竟是不知的。 两人继续沿着石道朝前走去,一路虽不时触碰了些机关,但皆为他们尽数化解,及至再度转了个弯后,一间紧闭的石室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楚宁与容澈对视一眼,不过多时,便寻到机关打开了这门。 其内不同于外间,灯火微明,布局宽敞。往里走去,最后止步于一间寝殿模样的石室。虽与他们方才见过的那间风格相似,只是二人还是看出了些许差别。 譬如此处的陈设无不精緻贵重,其品级繁复,皆在那之上。看上去虽也久远,可其上并无半点灰尘。可以推知,有人在有意维护着这间石室,让其免于湮灭在不断逝去的时光中。 看来此处才是整座地下石宫的重要之处,而先前的那些,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多时,楚宁在女子梳妆的桌案上寻到了一只精緻的木盒。大约是时常翻看的缘故,木盒边缘的漆已有些脱落,盒口的锁亦显得光滑润泽。只不过这盒子不知为何,竟未锁上。 她原以为会是些主人心爱的首饰之类,不曾想,打开后,里面都是些书信。信纸已悉数泛黄,其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煳不清,不过她能看得出,这应该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 她正欲看个究竟时,听到容澈在不远处唤她的声音。 「殿下,你过来看。」 楚宁闻声走去,见容澈立在了一处墙边,手中持着一盏做工精美的宫灯。 她正不解,却见容澈将那灯往墙边拿近了,而后竟现出了大段女子模样的线条。 继续走近,顺着烛光看去,这才发觉,这墙上之物,竟是一幅连贯的壁画。不仅此处,从进这间石室开始,这画就开始作了。 她遂也取了盏灯,与容澈一同观这壁画。 若论其构思铺设,则世上绝大多数精美绝伦的物件在其面前皆会黯然失色;只观之笔触手法,又不能不称是巧夺天工,惟妙惟肖。只是在这之中,令楚宁印象最深的,却是这壁画上所绘之人。 观之首尾,似乎是一位男子所作。而壁画上的人,大约是他的心爱之人。 联想起方才木盒中的信,楚宁又将其取来与容澈一同翻阅。 楚宁说道:「看来此处的确不是当今这位国君所建,我记得,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当然也不会发生过这些。只是,这莫非是这位君王的先祖?」 容澈:「应该不会,这些东西来歷久远,只会是近千年前发生之事。那时,这北鸢国还不存在。」他说着,脑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目光沉静,道:「不是北鸢,是北昭。」 千年前,北地有一玉石之国,素盛产珠玉珍宝,故而国力虽弱,却仍能在强敌环伺中占据一席之地。可这北昭国,不久还是为邻国所灭。 原因便在于一位年轻的君王。 与现在北鸢的这位一样,他聪慧过人,饱读经史,年少即位,是臣民心中的一代贤王。这位王虽少年即位,独自把持朝政,几乎满足了臣民的一切期待与要求,是众人眼中的圣人。 第77页 可众人却忘记了,在这层金袍之下,他依旧是一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即便他甚少让众人知晓这一点。 既是少年,便依旧存有少年的心性,对一切未经歷的事物仍有着天生的好奇与吸引。正是这一点,令这位少年君王在遇上心爱的女子时,并不知晓自己今后所要面对的,究竟会是些什么。 结果很明晰。君王终日耽于情爱、置朝政于不顾,于是未及数年,这北昭便日渐衰落下去,最终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只是对这位君王的下落,世人却是不得而知。甚至那位令他身心俱沉的女子,世人更是一无所知。 待到这北鸢国建立起来时,世人更是难以得知,在这方金殿之下,原来藏着这样幽深的一段往事。 楚宁坐在石阶上,一只手支着脑袋,双眼迷离,怔怔道:「所以说,这些都是那北昭国君与他心上人的东西?甚至这方地下石宫,也是他为此所建的?」 容澈颔首,道:「不止这些,现在看来,这位北鸢国君也是知晓这些的,而且还颇有些东施效颦的意味。」 楚宁:「东施效颦?可他喜欢上的,不是那位雪兮仙君吗?这北昭国君又不是这样,如何仿效?」随着她说完这话,心中一个答案唿之欲出,睁大眼站起身来。 「那北昭国君当年爱上的那人,也是一位仙君!」 第45章 北鸢沉雪(七) 你们二位,这么快就完…… 容澈闻后, 若有所思,半刻,方颔首, 道:「是,那位仙君, 名叫凤影,此地曾经的掌境仙君。」 楚宁听后,似想起了些什么,将那些信一一打开, 果真在落款处找到了这二字。便问:「所以这位仙君现在如何了?」 容澈:「据仙籍所载, 仙君凤影, 自毁修为,葬于羽渊, 永世不得復生。」 石室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楚宁透过烛光中的微末尘土向容澈看去, 只见他如渊的墨色眸子沉静如常, 却终是在道完这话的抬眸间划过几缕怅然。 楚宁问他:「这是为何?」 从他们目前得知的信息来看,这位仙君至多是被北昭国君用什么方法囚禁了起来,即便她无力从中挣脱,也不必走到这般地步。自毁仙修、并投身那恶鬼盘桓的羽渊,但凡一位有些常识的仙人, 都不会用这种惨烈的方式了结自身的。除非这人是当真不愿再存活于这世间了。 容澈轻摇了摇头,道:「此事极为隐晦,即便是那仙籍之上, 也未过多着墨。」 楚宁:「行吧,只怕当年此事发生时太过突然,对天界来说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打击, 你们天界自然要对此事讳莫如深,更别谈留下些什么野史轶事了。」 这样,线索似乎就断了。只是,楚宁隐约觉得,他们好像忽视了些什么。 楚宁开口问道:「容澈,你方才是不是有道过,这北鸢国君沉珏,在效仿千年前的那位,所以,这王城内的鬼胎一事,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 她说着,心中百思不解的疑惑似乎终于寻到了几丝突破口,「而千年之前的那位,也正是用这一招困住凤影仙君的!若我想得没错,这沉珏正是在此处发现了这一点,才作此举动的,这么说来......」 不好,雪兮仙君有危险! ******* 石室深处,榻上女子的身形似乎更明晰了几分,而其胸前萦绕的一团浑浊之气则更加强盛。 男子立在床榻一侧,双眸紧闭,眉心现出一道黑印,正全神贯注地施术。随着他手中的动作,更多的暴戾黑气往石室中聚拢而来。 可待他正施到关键之处时,脑中却传来男子的声音:「你不能这样这么做,更不能这样对她!快住手!」 沉珏眸中闪过一道凌厉之意,冷哼道:「白痴!不这么做,怎么将她留下来,难道你不想要与她长厢厮守了?还是说,你害怕了?」 男子声音有些发颤:「我、我不是害怕。可是,这样做,当真能将她留在我身边?」 沉珏道:「不试,又怎么会知道?况且,你如今再反悔,也已经太迟了!」 男子的声音渐低,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只希望她不会怨我。」 沉珏听到这声低嘆后,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面上又復一派冷厉,骂道:「没用的东西!」随即右手一挥,将体内男子的意识封禁住,继续施展手中的术法。 眼看着那术法就要施展完毕,身后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他唇边勾起,冷笑道:「来得正好!」 果然,沉珏转过身来之时,两位女子已出现在了这石室之中。 沉珏眼中含笑,说道:「阿兮,我正愁不知去何处寻你,可巧你就来了!我们果真还是心有灵犀!不过,以后再不能这般乱跑了,我会着急的。」 雪兮看着面前的男子,心中似有什么东西逐渐明晰,冷冷说道:「你根本就不是他,你是何人,为何要侵占他的身体?你把他怎么了?」 沉珏笑道:「你们啊,还真是郎有情、妾有意,真是叫人怪羡慕呢!放心,我没将他怎样,只是在帮他完成他想做的事情!」 雪兮一惊,看向那榻上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女子身形,心底一阵恶寒。 男子正在施法的,是她的一半元神。 方才她赶来之时,便感受到了自神魄发出的强烈不安,原以为她还有时间,可以再与男子好好相谈,不曾想......雪兮抬眸,冷眼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道:「所以,你是如何寻上沉珏这位宿主的?如何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本体,是一只修炼千年的鬼吧!」 第78页 沉珏笑道:「雪兮仙君如今才知晓,倒真是一点儿都不令人意外呢!我本以为如今天界的仙君,特别是执掌一方的大人,个个都慧黠明智,没想到......」他笑了几声,继续道:「真是让我演得幸苦呢!」 雪兮身子一颤,向后退了半步,眼中尽是些不可置信,随即愠怒道:「所以,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难怪,男子在她面前会有那些失常的举动,她竟然没有细细纠察,反而错过了解决此事的最佳时机。她又重新打量起眼前之人,他虽顶着沉珏的面容,可周身气质、神态举止却与沉珏大相迳庭。 沉珏冷哼一声,道:「做些什么?仙君待会儿不就知道了吗?像仙君说的,我不过是一只鬼,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皆不被我放在眼里,唯一想做的,不过就是全了有情人的一片痴心罢了。尤其是你们二位。如何,这个答案,雪兮仙君可满意?」 雪兮看着这人的眸子,脑中渐浮现出自己数百年前听过的一件轶事,随即思绪又逐渐受拢。 这鬼,正是千年前此地的国君,殷策所化。 对这位国君的名字世人多半并不陌生,可对于化成鬼后的他,众人便再未知晓了。只知,这三界之中,出了个怨天怨地的恶鬼。不止性情极端多变,就连风格品味,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关于其手下的恶逆之事不胜枚举,反正只要有各种震惊众人的咒术出现之处,必定系此鬼所为。 她来北境前,曾听过这位的传闻,本并未当作一回事,也从未仔细搜寻过这鬼的下落。本以为二人不会有何交集,没想到,竟会这般相见。 身旁的白茵一直静静听着二人对话,并不知晓其中实情,此时见雪兮面色凝重,因低声问道:「仙君接下来打算如何?」 雪兮扫过榻上,目光又回到男子身上,静静道:「殷策,若你肯就此罢手,他日若到了天界,我尚可替你稍加求情。可若你再继续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殷策仍顶着沉珏的面容,含笑道:「那我倒要看看,仙君究竟有多么不客气。还是说,仙君还在盼着什么人来相救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二位啊,可正在热火朝天、无暇以顾呢!」 说着,他还掐了掐时辰,道:「我算算,这会儿,他们兴许已上了九重,怕是再没精力来管你的闲事了。不如你就此罢手,让我帮你们施完了这术,保证让你们日后缱绻不离,恩爱一世!」 雪兮对这鬼所说之话虽有些诧异,但并未十分意外。那二位昨日能够前来寻她,查探此案,已是她料想之外。若那二位被这样无端捲入了,反倒让她心中不安。况且,她也已有了对策。 为了这城中死去的无故婴孩,她也要奋力一搏,不能让那些生命凭白受害。 于是她转过脸对白茵歉声道:「对不起,我实在不想牵连了你。」便使了个诀将她送出了石室之外。 雪兮正视面前这鬼,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用这张脸来对付我吗?你不会觉得羞耻么?」 殷策笑着,变成了他原本的容貌。亦是张面若冠玉的脸,只不过却因长期浸淫诡谲术法,看上去略微发白,透着一股阴戾的气息,眉心一道菱形黑印,鬼魅般的存在。 他回道:「既然仙君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送死,那我自然是要奉陪到底的!素来听闻仙君雪兮宽容良善,只是不知修为究竟如何,没了一半元神的你又会如何应对我这样的歪门邪道!」 顷刻之间,石室内的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声冷哼:「我说,你行为不端就罢了,没想到思想也这么龌龊,同是这鬼界之人,我真是替你感到羞愧不已!」 接着,女子便出现在了石室之内,身后跟着一位仙君以及方才出去的白茵。原来方才白茵并未被送出多远,又正好遇上了前来的楚宁、容澈二人,便带着他们一同寻到了此处。 殷策定睛一看,竟是这二位,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穿梭,若有若无地笑道:「哟,你们二位,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楚宁一听,又羞又气,道:「我看你倒也长得有模有样的,不曾想却生了这么一张嘴,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你这人淫.盪无耻么?」 殷策仍笑着道:「哟,沖我生气有什么用,你该好好质问你身边的这位才是!若非我见他对你痴情日久,我才懒得帮你们一把。这法术可麻烦了,我可是轻易不肯用的!照理说你们还该感谢我,好让你们有此机会不是?」 楚宁正疑惑他话中之意,便见容澈不知何时悄然出手拿下了这鬼:「你行此事,并不是为了这北鸢国君与雪兮之事,而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慾,对吗?」 殷策面上的笑一时僵住。 第46章 北鸢沉雪(八)(捉虫) 你这不是爱她…… 北昭六十年, 国君殷策微服出巡,而后遇刺,数日后, 完好归来。 同年,策几度出游, 数日方归。约半年后,策以抱恙为由,罢朝养恙,退居宫中。 数年后, 北昭六十三年, 策以祈福为名, 选召国中幼童一千入宫。数月后,北昭国灭, 策崩殂宫中, 幼童亦不知所踪。 也正是这一年, 北境仙君凤影殒身羽渊。而这世间, 则又多了一只天怒人怨的恶鬼。 坊间亦有传言,这位的北昭国君爱上一位不知来歷的女子,为将其留在身边,不惜修习邪术,最终两败俱伤, 既未抱得美人,也失了江山千里...... 第79页 若他们刚才的猜想没错,当年的凤影仙君正是被此人以邪术所囚禁, 不得已才殒身。 容澈对上眼前这鬼,眸光森冷,说道:「千年以前, 你未能如愿,如今,又想故伎重演,以城中骨血为引,毁了如今的北境仙君,我说的可有假?」 殷策唇边闪过一缕讥诮,冷哼道:「你懂什么?」随即淡淡扫过眼前几位仙人,笑道:「也是,你们这些个自诩正道的仙人,最喜高举着道德的戒尺来随意评判他人,视自身如圣人一般。在你们眼中,像我这样的人,自然是罪恶滔天、十恶不赦。」 楚宁闻言,冷笑道:「也不必在二位仙君眼中,你这样的鬼,在谁眼中都是十恶不赦的。若你没做下这些恶逆之事,别人又哪里有机会评判。总归是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人神共愤之事,这才如此招人唾骂的!」 殷策观是那位三界闻名的女鬼,含笑道:「哟,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怎么,殿下与这位仙君之事这便处理好了,这么快便有心思管起我这只没脸没皮的鬼的破事了?殿下这多管闲事的名头还真是毫不虚传!」 楚宁骂道:「你也知道自己没脸没皮!那还废话什么,是想拖延时间吗?那你就想太多了,我们容澈仙君对如你一般的恶鬼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若你有什么小心思,劝你还是趁早放弃为好!」 她说这话时,殷策感到身上法术的禁锢似乎又紧了些,笑道:「自是没有。这位仙君的大名我也是听过的,自然也不会有所造次,只不过,难道你就不好奇,方才我为何要那样说,这位仙君对你,又怀了什么样的心思?」 楚宁听到这话,犹豫了片刻,正欲说时,耳中传来雪兮仙君的话:「殿下不要被这鬼骗了,他除了精于邪术,就剩了一张嘴皮子,修为其实不高。若叫他趁机逃走,便是中了他的计了!」 楚宁意识过来,颔首道:「多谢仙君提醒!」又细细观察室中现状,才终于知晓了这雪兮前日那般虚弱的原因。原来她的一大半元神,被那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禁锢在了此处!便问雪兮:「如今,你可想出什么破解之法?」 就算他们对这鬼所施之术并不了解,可细观其状,再加上这城中鬼胎一案,便知必不简单。再加上他们方才赶来之事,见到这间石室之内暴戾黑气汹涌而至,便知他此术已施到甚为要紧之处! 雪兮眉头紧缩,目光落在了那榻上,并未答覆她。 楚宁正欲试着唤醒那灵石,便听到了被容澈拿下的那只鬼的声音:「莫非仙君也想学之前的那一位,同归于尽?」 此言一出,诸人皆是一震。 殷策又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所说的那位,最后就是用这样的方法破解了此术的。而她最后的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他冷哼一声,骂道:「好狠心的女人,就算是死,也不愿接受我的一片痴心。死了好,死了就干净了,留我在这世上盘桓永生,还真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也好,她不如我的愿,我就要将她费心守护的人与物一一毁去。待去那羽渊之时,告诉她,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她才会发生的!」 楚宁听了许久,气骂道:「我看是你这人丧心病狂,偏执自大。枉我和容澈之前还贊过你作的壁画,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口口声声说爱那位仙君,可又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将其幽禁在自己身边。最后甚至得不到就要毁掉!你这不是爱她,只是自私在作祟。」 殷策道:「你知道些什么?她宁愿将献身那些不想干的人与事,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我没她那么伟大和博爱,我想要的,不过只是与她长厢厮守而已。可就算是这一点,她也不愿给我。你以为我就很想这样做吗?若非是她执意如此,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自己愚不可及罢了!」 说着,他扫过面前几人,道:「若想知道如何化解此术,我倒是不介意告诉你们。要么与那蠢女人一样,自毁修为;要么,便只能杀了启用此术的人,就看这位仙君想怎么选了!」 「不过,别怪我不提醒,此术有我的千年修为加持,若想弄个鱼死网破,说不定就不是修为被毁去那么简单了。否则就不会被称作『死生不渝』了。可惜啊,那人便走了最极端的那步,也不知是厌极了我存心报復,还是当真不在乎。」 此术的作用,正如其名,令中此术的仙人从此再离不开动用该术的人,身心俱从,不死不休。虽说对于中术的仙人只是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可对于另一位,则是一生之契。 看上去不过只是要与凡人共度一生而已,可对于一位仙君而言,却是失去了对自己自由、身心、命运的掌握,从此的数十年,便只能按那凡人的意愿与其相伴一生,不离不弃。 若这两人本就相爱,那便正成了话本子里的传奇故事,现世中令人艷羡的绝美爱情。可若非如此,那便是强人所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自身被这邪术所操控。 ...... 话音落下,众人的视线便来到了雪兮身上。 只见她面色沉静,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位陷入昏迷的北鸢国君身上,稍许,方道:「我想知道,他为何会这么做?」 殷策轻蔑一笑,说道:「谁知道呢?或许也是想要与你长厢厮守吧。」 雪兮:「可是我......」 不待她说完,殷策便道:「可你并不爱他,即便是短短的几十年,你也不愿意同他相守,只想全了自己坚守的道,全了这世人,唯独辜负了他。是吗?」 第80页 雪兮摇了摇头,道:「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一开始甚至还想过,要不要留在他的身边。毕竟人与仙,是註定没有结果的。可是在我还未做下决定之时,便发觉他已然作出了此举......」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又是一惊。 没想到这位仙君,当真想过要与一介凡人在一起。 室内早已充盈了这暴戾黑气,那榻上沉睡的女子元神也越来越虚弱,可雪兮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昏睡的沉珏。 与他的相遇,大约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与之而来的结果,也远超乎她的预料。 记得是一个冬日的雨夜,她追踪一只恶鬼而进了山中,却又不知怎的迷了路,到最后只能暂且寻处山洞避雨,待之后再继续追踪。可甫一进山洞,便瞧见了被野兽所伤同来避雨的沉珏。 一开始,她不知他是君王,他也不知她是仙君。以为对方都只是普通人。 雪兮见男子受伤不浅,便主动为他医治。几番言谈之后,方知晓他是位普通的猎户,与同伴走丢又有伤在身,这才会在此暂避。只是未过多久,他似乎开始神智不清起来。雪兮一探,才知这人还感染了风寒,正发起了高热。 她此前并未有这样单独照顾凡人的经验,更何况还是一个男子。便笨拙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了男子身上,并试着用法术帮这人缓解痛楚。 只是没想到,两人醒来时竟抱在了一起。 犹记得男子那时脸上泛起霞色,却故意摆出一副肃正的模样,认真对她说道:「事关女子贞洁,我既已与你有肌肤之亲,不如三日之后,便来向姑娘提亲,如此可好?」 她虽在人间行走多年,经手过的案子不计其数,可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遇到面前这样的男子,对她说着些熟悉又陌生的话语。 男子见她不作答覆,以为是害羞不已,便又反覆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最后因实在拗不过这人,她竟煳里煳涂地答应了,成为了他的娘子。 两人在山中一间木屋中拜了天地、成了亲,成为了夫妻。 那时的日子是惬意而甜蜜的,他是山中的猎户,白日出门打猎,夜间方归来,而她,则是等待猎户归家的小娘子。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只是不多时,两人身份上的秘密不久便被对方知晓了。再后来,是大段的沉默与争执,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醒来之时,发觉自己的元神被男子禁锢在了石室中...... 并不是没有遗憾的。她与这位君王,虽是露水姻缘,可到底陪伴彼此度过了一段纯粹静好的时光,让她体会到了不曾有过的俗世幸福。也正是如此,她才生出了那样的念头。 忽听到有人在唤自己,雪兮的思绪渐渐回笼,定睛,发现不是想的那人,而是白茵。 白茵问她:「仙君可是还在犹豫?」 雪兮轻拂过那人的俊容,指尖微颤,摇头说道:「没有,我已经想好了。」 第47章 北鸢沉雪(九)(捉虫) 他们本就殊途…… 随即雪兮站起身来, 定定地看着容澈,道:「此事因我而起,牵涉之多, 犹愧不已。望仙君禀报天界之时能如实相告,我自会承担责任。至于沉珏, 我信他是因受到旁人影响方有此举,罪不在他。而这位,」她目光扫过殷策,「就交给仙君处置了。他本就作恶无数, 又害这北鸢城中近千婴儿失了性命, 乃之罪魁, 定不能放过他,否则必会贻害无穷!」 容澈淡淡道:「待上了天界, 此事自有定夺, 雪兮仙君不必如此。」 雪兮轻笑道:「也是。那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交由仙君处置了。有劳仙君。」 容澈向她微微颔首, 同时通过传信铃分别向长庚与启玉发去消息。 雪兮见此, 放下心来,回过头看了眼昏迷的沉珏,思忖片刻,对石室中的余下之人道:「各位,既然事已查明, 便早些离开这里吧。此地本就怨气深重,又施了方才这等邪术,实是不宜久留。」 楚宁与容澈听了这话后, 遂也不多久留,便向雪兮告辞,拘着那殷策而去。 看着那几位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 雪兮转过身,见白茵犹在一旁,皱眉问她:「你不同他们走?留在此处只怕会有危险。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法力,只怕是很难自保,更别说护住你们。」 这地宫乃方才那殷策所建,歷经千年,其阴诡恶煞,只怕是超出他们的想像。她虽只来过几次,也深觉此地森冷逼人,不宜久留。更何况对于一介凡人。虽说方才那位始作俑者已不在此处,他们最大的威胁消失了,可亦不容小觑。 白茵却望着她笑道:「既说了要陪你一起面对此事,我又怎么会临阵逃脱。你已经将我推开那么久了,这一次,就让我陪你走完吧。无论结果如何。也无论死生。」 雪兮转忧为喜,展颜笑道:「是。从前是我不对。我......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白茵摆了摆手,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男子身上,发出一声深长嘆息道:「所以,你当真是因为这男人,才弄成这幅模样的?」 又故作打量之态,点头道:「从前倒是从未见过这位王,现在一看,倒是也没让人失望。如此,我便也就不计较了。毕竟,为色忘友,人之常情。只不过,得空了,你得仔细给我讲讲这中间的事,一五一十,不许隐瞒。」 第81页 雪兮听后,怔了一下,很快又笑道:「好。这件事了结后,讲个三天三夜!」 ******* 却说楚宁与容澈从那地宫出来后,并没有回到北鸢王宫中,而是到了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山上。 楚宁原想待这事了了,便在这城中随意找处客栈住下,吃吃喝喝,歇它个几日。不曾想一从那石道出来便瞧见了眼前这副景象,脸色一沉,气骂道:「我说你这鬼怎么回事,将那地道往城中何处修不好,便要选在这里,莫非你在这山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巴巴地要跑到这儿来?」 殷策已被容澈用法术拘住,如今只能由着面前两位将自己带走,闻楚宁说了这话,便道:「没见识!亏你还是个公主,莫非还未住够那宫殿楼阁,难道不知楼台有尽,山海无穷。这才是真正的逍遥无我。再说了,此处并非寻常山林,可是我当年经过仔细测算、千挑万选出来的。无论时间、地点、光线、地形地貌,皆有讲究!我好心给你洗眼,不懂就别乱讲,白痴。」 楚宁听得头晕,双手叉腰,道:「那又如何,这里又没有客栈、酒肆、茶馆、食店,我又不需要洗眼。且若论起来,我有容澈一个就够了。」 殷策一脸鄙夷,嘆道:「啧啧啧,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是,你就让你这位仙君好好娇宠你吧,也难怪人家把你放在心上那么多年,总不能枉费了......」 这这话尚未说完,便觉自己似乎再发不出声音来。他抬眼望向容澈,只见他淡淡道:「吵!」说着,在余下两只鬼的惊诧中从容地往前行去。 殷策正在心中骂这位时,见一旁的楚宁面上也一副愕然之态,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便跟着那人而去。 余下楚宁呆立在原地,神情复杂。 这只不要脸的鬼是怎么回事,已经是今日第二次在她面前提起这话了。而且,容澈的这番反应,很难不让她去想像这其中意味。 可是......这人是容澈诶。 她有点没办法想像,也没办法去深思。 这样一位皎若明月、澄净似水的男子,千年前端肃谦敏的有匪君子,三界中众星捧月的存在,如何会对她这么一只惹人非议的鬼,存有心思。 且不说容澈本就无心情爱,他们两个本就殊途,又如何同归。 脑袋里一时涌现出很多念头与声音,纠结缠绕,最后绕成一个巨大的迷困之结,远超出她所能理解与化开。正竭力想个明白,抬眸之时,却见容澈的视线穿过空旷的山林,望向了自己。 他眸光中含了些许的疑问与催促,但却是一眼可见的澄澈明净,正如他的名字,容澈,容澈。 楚宁在心中喊了几声这两个不能再熟悉的字眼,思绪翻滚,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笑着奔赴了眼前这人。 和许多年前一样。 ...... 辗转已入夜。 月华似水,山色涳濛。竹林掩映的几间木屋旁渐亮起了明黄色火光,柴火燃烧时发出滋滋的响声,伴着夜晚山间徐徐吹来的微风,在心间谱下和美的乐章,怡然而恬静。 除了......某只因藉机逃跑被抓回来捆成粽子的鬼。 楚宁正坐在火光旁,双手撑着脑袋,安静地等待着容澈为他烤的吃食。火光晃动,亦在她的脸上留下闪烁的光影,一张桃花面娇艷更胜从前,雪肤染上了点点暖意,从双颊渐渐晕开,只有眉间多了几缕不属于少女的愁思。 眸中映着男子清泠的身影,正凝神细緻地烤着不久前捉来的山禽。只见他轻巧翻转着手中洗净的木枝,食物经火光抚摸过后的瞬间被染得鲜亮,看上去香醇而可口。只是若仔细观察,便会发觉她已走了神,陷在男子火光映照下微暖的俊容。 他好像从前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认真细緻的模样。明明是骄矜得不得了的贵人,做这些事情却自然得恍若天成,令人不由生疑。 「殿下?」 眼前模煳的人影开始晃动,好像在对她说些什么。楚宁眸光重新凝聚,男子的面容再度在她眼中清晰了起来。 「嗯?」 容澈将手中的木枝递给她,「已经烤好了。殿下慢点吃,小心烫。」 楚宁伸手去接,手不小心又碰到了容澈的,默默看了他一眼,便直接取了过来。 她试着咬了一口,被其上炙热的温度稍稍烫到,随即拿开,小吹了几口气,继续尝试。果然,美味非常。 她吃得香甜,又咬了一口后,笑着对容澈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若是令这世间女子知晓了,只怕会对你痴心更甚吧。」 她说完后,心中咯噔了一下。糟糕,大约是之前打趣惯了,如今这样的话竟张嘴就来。虽说也无伤大雅,只是她经过了这一日,再这般说笑,不禁会有些奇怪。 谁知容澈却好似无觉般,轻笑道:「没办法。有人埋怨过,所以就用心学了点。」 他说这话时,虽带了几分无奈的语气,可眉眼间都是对那人的宠溺,让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时间,她心中好似生出了些不明的东西,好似带了点酸涩,是她从未有过的心绪。便坐在一旁静静吃着东西。半日,无话。 只不过没过多久,角落中被他们忽视的某只老鬼就开始招人厌烦起来。 「有没有搞错,你们把我扔在这里看着,自己却吃起独食!对待犯人都没有这样的,更何况老子已经乖乖就范了!」 第82页 「殿下,小殿下!我知道你一向最心善了,常常救困扶弱,是最为热衷的鬼。看在就我们同为鬼界中人,不若就解开这束鬼结,让我先吃顿饱饭吧!」 「好狠心的女人,看来先前给你们下的那术还是对你太善良了,就该......」 话未说完,楚宁便已出现了他眼前,手中拿了一把血鞭,正在手中搓磨拉伸。 殷策立马换上了副笑脸,道:「就该吃那仙君给你烤的独食!」 楚宁抬眸,盈盈一笑,「这不就是了么?原本,你半路上若没有故意带我们在这山中绕圈子以趁机逃跑,还是有机会品尝一番我们容澈君的手艺的。可现在,哼,你就在这里看着吧!若是还敢再聒噪,那就好好吃我几鞭子,正好我也许久没用了,生疏得很,若是不小心打到了什么不该打的地方,可别怪我。」 她说着,眸子在这人身上来回打量,笑道:「听闻你这只黄花老鬼最是爱那些污秽之事,连这世间的话本子都没你浪荡不堪,想来也很是自爱的。若是真挨到了,也别怨我坏了你的好事哦。」 第48章 北鸢沉雪(十) 他......心悦我…… 先前为防殷策再度逃跑, 他的手脚皆被束缚着,此时半点反抗之力也无,只余了一张嘴还能动。他见楚宁当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才敛了神色,连忙笑道:「我向你保证, 再不逃跑了。也不乱说话了。」 楚宁:「当真?」 殷策连忙闭上双唇,笑着向她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甚是真诚。 楚宁佯装思忖一番,随后向他道:「哦,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么?再说了, 这是容澈给我烤的, 可没打算让你吃。你少臭美了。」 说着在这人睁大的双眼中转过了身,可刚走出一两步, 便又听闻这人在身后喊道:「难道你当真不想知道那位仙君对你的心思?就不会感到好奇?」 楚宁滞在了原地。 身后的声音却犹在继续:「又难怪了, 都说这天界的容澈仙君不近女色, 最是无情, 竟会为了一只鬼几次三番地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原来是因为他早便心属于殿下了啊。若是先前,我可能还存了些疑虑,可今日施了那术后方才知晓......」 他正说得起劲,并未注意到眼前之人的动静, 待抬眼之时,楚宁的鞭子已到了他的颈间。 殷策下意识向容澈求救,却发觉这位仙君竟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便只得面对眼前这只女鬼。 楚宁含笑对他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容澈他方才收到了天界之人的消息,此时怕是没办法来救你了。不过,就算是他在场, 你以为我不敢揍你?你现在虽是天界的囚犯不假,可他至多保你不死就可以了。其他的,你只怕就要自求多福了。」 「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的?」 殷策:「知晓何事?是他对你早有爱慕之心,还是他特意下界为你洗清嫌疑?还是,他想对你......」 楚宁见他又嘴里又要吐出些不干净的话,忙止住了他,含煳道:「他......心悦我的事。」 殷策闻后,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噢,原来是此事。没想到,我们这名动天下的小美人竟如此单纯天真,竟连这都不晓得,也难怪容澈仙君苦守了这么些年,也真是不容易。」 楚宁:「别废话!信不信我抽你!」 殷策见她又要发作,便稍稍肃正了下神色,道:「其实也不难知晓,这三界之中早已传遍了,难道你竟毫不知情?」 楚宁懵住了,皱眉问他:「这又是何时发生的?这些人是太闲了没事可干了吗?容澈做什么关他们什么事情,我也没碍着他们吃饭睡觉,一个个地成日只会在背后嚼舌根子,也不怕死了变成长舌鬼!」 殷策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话是这么传的。而且依我多年的经验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不信你大可以自己去问他。」 楚宁听到这话,一时愣住。亲自去问那人,是不是喜欢她?呃,虽说听上去也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可对方却是容澈诶。即便近似顽劣之事她也没少在这人面前做过,可一想到那人清泠持正的面容身形,她便连抬腿去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随即,楚宁好似意识到了些什么,问道:「所以,你其实并不知情,而且又打算诓我,是吗?」 殷策见自己被撞破,怕这女鬼当真对他作出些什么,遂连忙道:「殿、殿下,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听完这秘密后,你就暂且饶了我,可好?」 楚宁担心这人又在使什么诈,便道:「那你将那秘密说与我,我听了以后再决定要不要饶你。毕竟像你这样阴险狡诈的鬼,我是不信的。」 殷策一阵苦笑,道:「我知道殿下所寻之人的下落!」 楚宁面上有些迟疑,问他:「你说的是......洛离?」 殷策这回再没故作玄虚,而是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楚宁心内一阵恍惚。上次在莲叶镇与洛离匆匆一见后,便再没了她的消息。她也有在暗中留心那人的传闻,只是都是无疾而终。她好似蒸发了般,让自己寻不到半点痕迹。从前是,现在亦是。 楚宁忙问他:「她在何处?」 正待这人回答她时,容澈沉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在做些什么?」 楚宁只得回过头去,见容澈立在月光下,目光如炬,面上是她常见的淡然,却又好似带着些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像是不安,又似是不悦,直直地看着自己与身后的殷策。 第83页 楚宁忙笑道:「没什么,只是在与他谈论此地的景致,还有这间木屋,似乎看上去与别处增了几分恬静之意。」 容澈的目光淡淡划过她的面庞,说道:「殿下若喜欢,可在此地歇息几日。我也不会介意。」 楚宁睁大了眼,惊道:「可你不是已经通知了启玉,要去与他汇合吗?」 她先前明明就听这人道会进入城中见启玉,正好也探听一番此事的后续。如今怎么就变了? 容澈:「无妨,王宫离此处不远。启玉那边也还有待处理之事,并不急。」说着还端详了一旁的屋子,向她说道:「此处虽清净,却未见什么食物。若要在此处暂居几日,只怕就要委屈殿下了。」 楚宁心中一阵苦笑,她这回只怕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行,她可不愿住在这荒郊野岭,虽说容澈的确有一手好厨艺,可她还是比较想念城中的摊贩店铺...... 于是她顶着张笑脸对容澈道:「那多不好意思,怎么劳烦你日日为我生火做饭。况且还有他呢,之前他在我们身上做了那种事,我见到他便心烦,实在没办法与他处在同一地。容澈,你看要不就......」 容澈见她眸中星光点点,面上一派期待,怔怔地看着自己,语气中还含了些央求之意,方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那便......明日一早便返回城中。」 楚宁听到他说的话,面上一喜,朝他笑道:「太好了!容澈,你真好!」 不过她听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身后便立即传来一声轻哼,回过头去,见殷策一脸的鄙夷不屑,正欲将鞭子朝他举起,又想起他刚才所言,便问容澈:「要不也给他一些吃食吧,不然又要听这人聒噪个没完了。」 却只听得容澈道:「刚才捕来的山禽已烤完了。」 ****** 翌日一早,楚宁与容澈便动身往王城而去。当然,还带了一只颇惹人注目的鬼。 楚宁与容澈走在长街之上,听到身后不断传来那鬼与周遭姑娘打情骂俏的话语,忍不住出对容澈道:「要不你还是让他把嘴闭上?」 未免太过招摇,殷策身上的束鬼结已经取下,被容澈重新施加了封禁之术,跟在他们身后同行。只是他好似毫不在意,反倒轻车熟路地与街上来往打量他们的女子调情说笑起来,丝毫身为囚徒的自觉都没有。 容澈余光从身后之人一扫而过,道:「也好。」 于是他话音刚落,方才还在兴致勃勃与女子逗笑的鬼,下一刻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何事后,张牙舞爪地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啐了几句,只不过待他说完,先前那些女子便满脸惊诧地看起他来。她们并未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这人莫非脑子出了毛病。 殷策无奈,只得甩下一众女子,不情不愿地跟上了前面那二位。 他们寻了间客栈安顿下来后,未过多久,便闻楼下熙熙攘攘传来一阵哄闹之声。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立在最前方似在寻些什么。 楚宁正好与容澈下楼吃东西,定睛一看,发现原是启玉。 「美人,几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你怎么现在才过来?对了,那群蹩脚仙人没对你怎么样吧。」边说着,楚宁走到容澈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 启玉对这位殿下突如其来的热忱虽有些微词,但见容澈也在场,并未过多计较。向他们二位见了个礼后,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起来:「君上,我已带人去过北鸢王宫,的确寻到了千年前那位凤影仙君的物件,也找到了这殷策当年以幼童施这邪术的证据,只是......」他说着,语气稍有迟疑。 楚宁:「只是什么?」 「我们并未寻到雪兮仙君的踪迹,还有这北鸢国君沉珏。」 楚宁:「没有找到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个大活人,总不能无缘无故消失吧!」 启玉面色有些为难,并不像是在敷衍他们的样子,他皱眉道:「里里外外都找遍了,的确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我猜想,是不是为躲避天界的追捕,才先行逃走了?」 楚宁闻言,一惊,可又觉似乎不太对劲。昨日在容澈面前,那位雪兮仙君已主动承担了此案的罪责。虽说她并非此案的始作俑者,甚至还在其中担任着受害者的角色,可北鸢国内长达几年的死胎事件频发,与她这位掌境仙君的失职也不无关系。 她因为一时的情迷,让这城中上千妇人无辜失去了孩子,让那些婴孩自降生后便失去了活着的机会,罪责不可谓不深重。 但话又说回来,她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要逃走。 正当他们陷入不解时,容澈沉静的声音传出:「她并非逃避追捕,而是......想要以身谢罪。」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怔住了。 第49章 北鸢沉雪(十一) 「我不是他。」…… 半日过去, 楚宁伏在客栈一楼的方桌上,望着满桌的珍馐提不起胃口。目光不时向门口处探去,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归来。 方桌一侧安静进食的容澈出声劝抚:「殿下多少吃些东西。启玉他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先时启玉向二人简要告知此案的结果后, 便又领着他来的兵士匆匆去寻雪兮仙君的下落了。若真如容澈猜测的那般,只怕此案的影响便更加深远浩大了。 不仅是对于北鸢, 还有整个北境乃至天界。 第84页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人间恶鬼招摇横行,天界仙君又接连折损。再这样下去,只怕三界是风雨飘摇, 动盪不安。 楚宁闻声, 才意识到碗里的饭菜已快被她戳得尽碎, 险些还洒了出来,便红着面轻声应了句「嗯」, 好好吃起东西来。 可未振作多久, 她又提不起精神来, 只是心不在焉, 连夹了好几次豆腐都没夹起。最后几欲放弃时,眼中出现了男子白皙纤细的手,只轻轻一动,那豆腐就被轻易夹入了自己的碗中。随即男子又继续进食,仿佛刚才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可不知怎的, 看着面前这手的动作,昨日男子抚过身体的那种感触竟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灼热又压抑,还带了点不可言说的欢愉。 她似乎对这人的亲密之举并不厌恶排斥, 也没有惊诧不安,只是隐隐有些好奇。 那日容澈的反应不像有假,再加上那鬼说的那些模稜两可的话, 足以让她百思不解了。 可身侧的这位,明明晓得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些,却还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好似在此处陪她吃饭的并非是他本人。 楚宁想,她大约是魔怔了吧,怎么会听信一只恶鬼的瞎话,又或者是昨日合欢术的药劲还未消却,所以自己最近总是满脑袋的粉色泡泡? 这样不行。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这人可是容澈! 这般想着,楚宁下意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大约她的动作太过抢眼,没过多久,就引来邻桌人的纷纷注目,甚至还有男子走过来问她:「姑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我认识城中的一位大夫,专治头疼脑热的,很是见效。」 楚宁见这人并无恶意,只能含笑回拒了。谁知还没待男子回到座上,与这男子同一桌的另一位便道:「让你别去吧,她男人还在,你是眼瞎了还是脑子傻了,才要自讨没趣。」 随即听得那男子温声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快吃你的饭,吃完饭还得赶路。也不知天黑之前到不到得了那地方。」接着是几句细碎的闲话,就听不大清了。 楚宁听到那句「她男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便偷偷撇了眼身旁这人的反应,谁知甫一探去,便撞上这人关切的目光。 「殿下可是还在挂念雪兮仙君?」 楚宁在脑中细细思考这话来。若说挂念,倒也没有。自己与雪兮不过是见过几面,并无深交,说起来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可若不是,也解释不了她方才的这一系列反应。 楚宁想,她大约还是爱多管闲事吧。不忍心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生生逝去。即便那只是不相干的人。 就很奇怪,她自己都是一个死去的人,却总是戒不掉这种对人命的珍视与惋惜。说到底,多半还是她修行不到位,到如今还学不会如何去做一只合格的鬼。 不过,楚宁还是点了点头,对容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说,她为何要如此谢罪呢?即便上了天界审判,她应该也不会承担太大的责任,总比魂飞魄散、一了百了地好呀!」 容澈眸光微动,静静看着她道:「可若不如此,要魂飞破散的,便是这位北鸢国君了。她大概也是不想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的手中,才会出此下策。」 楚宁听他这样讲,终于想起了此事的关键。 之前那鬼在石室中说了,若想破解此术,要么杀掉启用此术之人,要么便是自我牺牲。若不愿伤害他人,便只有此举可行了...... 「可是,」楚宁犹不甘心地说道:「就不能接受这术法,在人间相守下去吗?你们天界怎么连这点时间都计较,也未免太不通人情了吧?」 容澈垂眸,喉中微动,道:「大约也是,情难自抑。此事已通达天界,不是简单地任由雪兮行事便可。何况在天界之中,本就不存在人情这种东西。」说着,对上了她的目光,眸中似有不忍之色,是他难以一见的生动。 没想到,下一刻楚宁便脱口而出:「那你呢?容澈?」 情爱之事,为天界所不容。所以你亦是如此想、也这般做的吗?可是又为何对自己...... 容澈的墨色眸底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来问他,半晌,方道:「我不是他。」 所以不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即便是没有回应、爱而不得,那也是他一人之事,与旁人无干。 更不会因为努力没有换来应有的回报,就要强行将对方占为己有。那并非爱,而是偏执与自私。 楚宁听得一头雾水,这个「它」指的是雪兮吗?不会像雪兮仙君般行事? 她还欲再问,却见容澈身上的传信铃亮了起来,不多久,启玉的声音便从中传出。 「君上,我找到雪兮仙君了,她没事。只不过......那位北鸢国君......说来话长,我将自己的位置发给你们,稍后来时你们便知道了。」 楚宁有些不可置信,望向了容澈,见他眸中似乎也带了些诧异之色。 这个结果,与他们先前猜想过的,似乎不太一样。难道是雪兮仙君为了破解这术而杀掉了这位国君? 不等吃完,两人直接就出了客栈大门,留下邻桌的男子们面面相觑。 ******* 楚宁与容澈赶到那处时,一眼便见到呆坐在地上,神色近乎呆滞的雪兮,以及她怀中躺着的、已经没了气息的北鸢国君沉珏。 第85页 还未待走近,楚宁便开口质问雪兮,声音中掺杂着些愤怒与疑问:「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呀。不是说好了,交由天界来处置。你不是说过,曾想与他长厢厮守,像一对平凡夫妻么?」 她从刚刚听到消息到赶来这里,脑中闪过了无数个理由,却还是在见到这位仙君时,没能控制好自己。 可雪兮像是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理睬她的发问。 楚宁见状,越发生气,怒道:「你这是心虚了,才不愿回答,对吗?不要紧,你不愿多说,自然有人知晓。」 她一来时,便瞧见了先前见到的那位白大夫,遂越过眼前这人,朝不远处的白茵问去。 只不过正待她走出三两步,方才一直喑声不语的雪兮开了口,声音仍是清越,却染上了几分哀伤,还带了稍许的哭腔:「你怎知是我所为,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可以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对枕边人下手的狠心女子?」 楚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女子略显单薄的背影,问道:「这么说,并未你下的手。可他为何会这般?」随即,她又看了眼白茵,见她面上亦余着几分骇然之色,大约也不是她所为。 所以剩下的,就只能是—— 沉珏他自己选择了死去。 同时,也将好好活下去的权利还给了雪兮。 虽未想过这个答案,可事实面前,楚宁只能相信如此。 静谧的山间又恢復了一向的沉寂,偶尔听到几声鸟儿细啼。明朗的日光透过树木照进来,留下零落琐碎的光影,在地面斑驳着挪动位置。 几间木屋安详地立在山前林后,看浮云飘过,听细雨轻鸣,随日出与日落渡过漫长世间。 一切本该是和煦而美好的,却被生生撕出了一道狰狞的口子,悲寂的血色从中蔓延出,将如画的此处侵染成了恐怖的色调,让所有的动人声色被掠去了魂魄,再也没有分毫存在的意义。 雪兮觉得这日光有些刺眼,试图以手遮挡,可这么做只换来了她更加苍白的面容。 她思绪似乎开始有些混乱,抱紧了怀中之人道:「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是我这千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作为仙君,虽不必像凡人般忧虑生死,却也再没有了悲喜,无法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鲜活跃动。时间愈久,这种感受就会愈发强烈。」 「就连山谷里静静盛开的一株花儿都有枯萎凋谢的时候,经歷下一个四季。可是我们这些仙人,只能不老不灭,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就是这个时候,你闯入了我几近凝滞的生命里,如果不是你,我接下来要做的,大概与往日的没有什么不同。」 「谢谢你啊。你常说我是上天赐予你的珍宝。其实你才是上天给我带来的礼物。」 「只愿你下辈子喜欢上的,是一位平凡女子。」 第50章 霞色非胭(一) 「容澈,你大爷的!」…… 几人看着雪兮随仙兵返回天界的身影, 神思中都带了些沉郁。说不清是因为此案,还是因为案中所涉的人。又或者,是些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譬如抉择、譬如什么是爱。 不过,可以知道的是, 这件轰动全城、歷经几年的案子,到这里就要划上句点了! 也意味着,他们总算能够睡个好觉了! 楚宁当着容澈的面,当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笑道:「容澈, 你可得请我好好吃一顿!这回可不能有异议。刚才我都没有吃多少, 我的红烧猪蹄、我的麻婆豆腐,我的土豆炖排骨!」 容澈扬眉:「在下何时有过异议?」 楚宁顿了顿, 仔细回想了一遍, 好像是没有。她弯着眼笑道:「说得也是。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在吃这件事上确实是没有为难过我。」 容澈听着, 眉头渐皱:「所以殿下是怨我在旁的事情上对殿下太过......苛责?」 楚宁依旧嘻嘻笑着,只不过神情稍有闪躲。若要说从前的容澈,苛责倒也算不上,至多是冷落无视吧。可是这种小话她自己抱怨两句便算了,闹到正主面前, 便是有理也不太好。还是在这位素来品学兼优的君子表率面前。 她赶紧改口,「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容澈你那都是在好心劝导我, 并非苛责。哎呀,我都要饿得走不动路了,你没见我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居然还在这里计较从前的事情。」说着,她果真还做了个抬手的动作,试图转移话题。 可容澈却抬眸,看着淡蓝的天际,淡淡道:「此事还未了。」 楚宁一脸地茫然:「为何?这案子不都查清了,人也都带走了,就连那位白茵姑娘也随启玉回了太清境!难不成你还发现了些什么别的?」 容澈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无奈说道:「殿下,你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忘记在了客栈中,比如,某只鬼......」 话音刚落,便闻楚宁跺了跺脚,喊道:「对哦!糟糕,我们出门时走得太急,忘记把他也带出来了。那现在......」她不是不知这是多么狡诈多变的一只鬼,昨日也才领教过,若是这回又叫这鬼跑了,再想抓住,只怕就难如登天了。 却听得容澈淡淡道:「无事,他至多可以在客栈里活动活动筋骨,若是要逃走,只怕以他的修为来说,还是难了点。」 楚宁听后,一时失笑:「当真!容澈,你对他都做了些什么?」 第86页 容澈微微一笑:「也没怎样。大约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殿下回去了便知道了。」 他越这么说,楚宁便越发觉得好奇。只是这样想着后,又察觉出些不对劲来,她身旁这位仙君,是什么时候同一只鬼计较起来的?这并非是这人的处世之道。 就......不是很懂。 ******* 殷策本在屋中睡大觉,后来实在无聊得很,试图唤了几声将他抓起来的那二位,见无人应答,便心中一喜,以为是自己逃出去的大好时机,遂精神抖擞地忙着出逃。 谁知他前脚迈出客栈大门,立马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将他送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原先的床上!他纳闷地爬起来,以为是那门口被下了专门针对他的禁制之术。 于是这第二次时,他决定不大摇大摆地从门口出去了,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谁知一屁股刚落地,还没走两步,瞬息之间,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先的床上! 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死心。他就不信了,这容澈会把这整间客栈的每个角落都下了禁制,让他插翅难飞。因此第三次爬上了屋顶,第四次厨房,第五次马厩,第六次茅厕......可无论从哪里出去,最后都回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 再一次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后,只听得这位愤然骂道:「容澈,你大爷的!居然敢这样玩老子,老子跟你没完!你等着!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喂,有没有人来呀,听到爷在说话吗?快放我出去!」 于是楚宁与容澈回到客栈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苍茫月色下,客栈后离茅厕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形容妖魅的男子高高挽起袖子,黑着张脸,手握一根铁锹,正在......刨土。边刨还边气骂道:「好个仙君鬼王,下次别让你们落在我手里,不然,加强版合欢术玩不死你们!居然敢这么对老子,今后有你们好看的!」 不时有人闻声过来,也都被他骂回去了,「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挖坑的?说你呢,再看,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睛挖出来,扔到茅厕里边当化肥!」 楚宁大老远就瞧见了,趁这鬼正闷头铲土,悄声靠近了,掐着嗓子轻声问道:「公子,您这是在挖些什么呀,是古董宝贝呢,还是金银首饰呀!」 她问这话时,那坑已挖到了足有半人深,殷策正在坑里吭哧吭哧往外抛土,便随口回道:「老子挖的是地道,没长眼睛吗?这么大的坑没看到啊!」 楚宁明知他会这么回答,仍继续问:「那公子你挖地道是做什么?」 殷策心中正烦闷,气沖沖喊:「老子看这里不爽,想离开这破地方,不行吗?」 楚宁心内已笑得不行,可面上仍旧装出一副无知的模样,「可要离开这里,直接从大门走了不就行吗,为何要挖这地道,岂不多此一举?」 「还要你说!老子要能从大门走早走了,还费这力气挖地道做什么!你谁呀你,不懂就别在这里碍事!」他说着更气了,可抬起头来看到与他说话的这人时,嘴角用力一抽,又瞟到她身后的那位被他骂了百八十遍的仙君,不得已立刻换了张笑脸上来:「嗨,吃饭了么?这么早就回了呀!」 楚宁一时没忍住,捧腹指着他笑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本来我还觉得容澈施的那法术有些太过了,现在看你这样,还真是合适得不得了。」 说着,凑近瞭望着这鬼道:「怎么,听说你还想给我们俩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你确定现在还下得了吗?是用你这双沾满了泥的手,还是你这张尽是些污言秽语的嘴?」 殷策的脸越发沉了,他看了看自己,腰身以下,大部分都沾了泥,更别提一直握锹的手与被擦了很多次汗的脸了。这些事,即便是从前,他也没亲自动手做过多少,更何况化身鬼以后。若不是他一直逃不出去,又破不开容澈施下的禁制,他又何苦来挖这地道? 何况现在,他只怕连这地道也挖不成了! 真是气煞人也! 这样想着,殷策干脆将手中的铁锹扔在土坑中,自己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下去,准备甩手不干。没想到刚坐下去,忽觉股上传来一阵刺痛,嚷嚷道:「嘶!容澈,楚宁,你们记好了,老子跟你们没完!嘶啊啊啊!」 楚宁笑得更大声了,还不忘点了点头:「嗯嗯,放心放心,都记着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天了。」随即转身自然地挽过容澈的手臂,「容澈,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就让他在这里呆着,反正无论如何也是出不去的!」 边说着边走远了,不时还能听到女子细软的声音传来:「刚刚我回来前还说了什么,哦,八宝鸭,糯米藕,酒酿圆子,只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剩下坑内之人的一张脸因极度愤怒而微微变形,骂了句:「他大爷的!」 ******* 夜间,楚宁趁众人都歇息下了,这才起身,蹑手蹑脚出了门。 她、容澈与那鬼,三个的房间是连在一块的,她过去了就是容澈的,容澈过去了才是那鬼的。不过,她这么偷偷摸摸起来,自然不会是去找容澈,而是寻那鬼。 那日她原本是要问那鬼洛离的下落,只是还未问出个究竟,容澈便回来了。之后二人也一直没有独自相处的时间,她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因此只能等到众人睡下,或者说,等容澈睡下以后,才能开始独自行动。 第87页 其实她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不当着容澈的面问。虽说他们已知晓了洛离是莲叶镇一案的背后主导之人,却并不晓得她这么做的原因,若能一块儿寻到洛离的下落,便能问清楚那失踪案的缘由了。这对她与容澈来说都是有利的。 她并非那般不明理之人,会因为那罪魁曾在危难时救下她,便对其犯下的罪行网开一面。 或许还是那夜在木屋前,容澈归来时看到她与殷策在一起的反应吧。让她有些想避开与这鬼的单独相处,至少容澈眼皮底下避开。 她身量本就小,脚步极轻,连自己都几近听不到了。在路过容澈屋门时还往里偷瞄了几眼,见的确是没有动静了,这才大胆地朝那殷策的房间而去。 只不过进了屋后,她发现这鬼并不在床上,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竟都没见到人。楚宁正心中疑惑,只见门忽的一下打开了。她以为来的人是容澈,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往床上躲去了。 第51章 霞色非胭(二) 殿下许我一件事情…… 可没想到, 进来的这位不仅走路大摇大摆的,还边走边吹口哨,一路进了内室。 楚宁藏在被子里, 耳边既是木板咯噔咯噔的声响,又悬浮着男子不成曲调的咿呀声, 刚觉不对劲,可是已经来不及走了,这位已经到了床边。 她一边在心中骂自己蠢,一边飞快地思考对策。 正是这时, 被子外的声音渐低了, 窸窸窣窣, 零落髮出声响。楚宁心中正疑惑着,头上忽压下一个物件, 倒也不重, 大约是衣服。接着又陆续被仍来了几件。她眼眸一动, 有了主意, 伸出一只手将那些衣物偷偷拿了过来...... 见那两位走了后,殷策在那土坑里又坐了一小会儿,连自个儿都觉得没意思,便气闷地回来睡了。可是还没沾到床,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泥垢, 一股黏腻腥咸的气味将自己包裹住,噁心又不适。便到楼下的澡堂搓了个澡,完事儿后还吃了一顿, 饱餐餍足,这才提腿上楼。 屋内虽黑灯瞎火的,可单就今日, 殷策已将这屋子的几乎每一处都摸了个遍,只差没拆了重建了。对他来说,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更何况他本就是一只鬼。 于是走到床边,卸了衣物。可刚一掀了被子躺下,身旁竟多出了个不明的东西。他刚伸出手探去,便瞧见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杂乱的头髮披散着,眼珠子掉出了眼眶,舌头上还不住流出些粘稠的液体,看上去渗人又噁心。 他屏住唿吸,正想瞧清这是何人,谁知这女人下一秒便对着自己,笑着道了句:「大人晚上好啊!」 这一下,险些没把他的魂都吓出来。他虽是只恶鬼,可好歹也是只有品味有学识的鬼,眼前这个瞎了眼的吊死鬼,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何况他已折腾了一日,无论如何都不愿动弹了。 楚宁见他似乎没有何反应,于是又凑低了些。在她的头髮几近几近触到这人的脸时,他终于喊出了声:「姑奶奶,饶命,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吃。你若当真好这口,就到隔壁去看看。隔壁那位比我鲜嫩,比我可口,重点是,人家是仙君,若吸了他的精气,可比我强多了。我这皮糙肉厚的,只怕你也不习惯是不。」 楚宁原本还存了些捉弄的意味,可听到他这样说,便也不再扮这吊死鬼,直接将两侧头髮撩起,骂道:「好你个黑了心的王八羔子,竟然让我去找容澈!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用!」 殷策听这声音渐觉得耳熟,再仔细打量这女人身形,不禁张大了嘴,「你、你大半夜地跑我床上来作什么?该不会是觉得隔壁那位仙君太过无趣,这才来找爷讨教讨教?嗯?」说着,还试图勾了勾面前这位的下巴,只是还没碰上,就被这人一手拿下了。 楚宁已换下了刚才那副吊死鬼的打扮,落到了床边的地板上。她制住这人不安分的手,稍稍用力,骂道:「老不正经的,我半夜前来,当然是有正事了。」 殷策没想到面前的女子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力气倒不小,咿呀直唿:「啊啊啊啊!你放开!」 楚宁眼中狐疑,可耐不住这人闹腾,便耐烦道:「那你不许嚷嚷了。听见了没!」 殷策闻声,赶紧闭了嘴。楚宁这才将他的手松开,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他:「你还记得上次你同我讲的,洛离的事情,再给我讲一遍!」 殷策撇嘴,小声嘟囔道:「你叫我讲我就讲,我都成什么了,方才还被你占便宜,我是那么低贱之人吗?任凭你们这般玩弄羞辱!」 这鬼,居然还有脾气了! 楚宁横眉看过去,只见他立刻收下了幽怨的面容,表情肃正起来,「好!真是怕了你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事情是这样的,我前不久夜观天象,见斗宿暗淡无光......」 楚宁:「说重点!」 殷策面带鄙夷地看了这女子一眼,继续:「......是以,推算出这王城的东北处定然有灾祸之事发生,或是天灾,或是人祸。反正总不会屁事儿没有。无独有偶,那日城中刚好来了队打东北方向的车队。稍微打听一下,得知是因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子方惹出的乱子。那女子生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脚上繫着铜铃,被人唤作「姐姐」。你说,这不是你那位旧相识,又是何人?」 楚宁听他这么说着,眉间渐显凝重。东北角,灾祸,乱子。 第88页 她从前从未想到过,这位曾在关键时刻对她捨身相救的女子,再度现身时,竟会与这些词关联在一起。还有最初令她不得不出面解决的失踪案。 想到这里,她头脑中的思绪似乎有些杂乱,暗自嘆了口气,问殷策:「东北方向,你知道那是何处?」 殷策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她对此颇为上心。也不答话,将胸前垂下的长髮拨到一旁,仰躺在身后的卧榻扶栏上,眸眼半抬,语气轻浮:「殿下还真当我是那位仙君,会对你有求必应?那你还真是太小看我了。」 楚宁:「你说错了,容澈也并非对我有求必应。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 他单衣微敞,露出紧实的身躯,轻抚自己胸前的发,不置可否道:「也不知殿下是吃什么长大的,竟如此纯稚,对男人一概不知。也罢,你们小两口之事,外人若插手了,反倒还失了乐子。这样吧,既然殿下想知道这位女子的下落,那便同我做个交易,可好?」 楚宁刚想开口,忽觉喉中微干,再见这人这番模样,腹中竟生出股燥意,甚至情不自禁舔了嘴角。她以为是方才这番动作太大,屋里又太闷,便未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你想要如何?」 殷策看着面前的女子,眸光闪烁,含笑道:「也不想怎样。若是要你放了我,只怕那位仙君也不会答应。殿下许我一件事情,之后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找殿下来讨。如何?」 借着月光,楚宁瞧见这人的姿态面容,眼前好似有些恍惚,可随即又清醒过来,思忖片刻,方回他:「好。」 殷策闻后,竟笑了起来,「想不到殿下当真信我。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会要殿下作何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 他还未能说完,便问得屋子的门哐当一开,夜色中进来一位白袍男子,形容清泠,面色冷峻。瞬息之间便入了内室之中。 第52章 霞色非胭(三) 「楚宁。阿宁!」…… 容澈目光扫过眼前, 带了点诧意,稍稍皱着眉,语气淡漠:「殿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本已安睡, 忽闻邻间传出阵阵声响,具体听不大真切, 只知似乎是位女子入了这人屋中,便前来查看。却未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楚宁与这鬼正谈到关键处,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更没想到, 这人竟还是容澈。 她借着漏进来的月光, 望见男子眸中似凝了层霜, 将这些时来的亲善温和隔离在后,面容虽依旧沉静, 可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森冷之气, 是她从未见过的容澈。 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与面前的殷策, 一个衣不蔽体、举止妖魅, 一个披头散髮、神色旖然。 呃,他们这样,好像的确值得......令人生疑。 楚宁立刻往后退了三两步,笑着对容澈道:「没有没有,容澈,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她想解释,可话还未说出口,便瞧见这人身上的冷意似乎更甚。 心中嘆了口气, 缓缓解释给他:「是洛离。你还记得那晚在莲叶镇她说的话吗?其实这数百年来,我一直都在寻她。昨夜你离开木屋时,我们在说的也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其他的缘故。」 「这鬼说, 在北鸢王城东北方向,或可寻到她的下落。刚才你来之前,我正在问他具体的地方。」她一边说,声量渐低,不知是因心中有愧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半晌,楚宁瞧见这人眼中的冷意稍溶,看着她,静静开口:「其实,此事,殿下不必瞒我。就算我找到了她,若殿下有意,我也不会立刻将她带回天界。」 话音刚落,只听得由榻上传出道颇有意味的吁声,搅乱了二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容澈抬眸,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时间不晚了,殿下早些歇息吧。此事,我会为殿下探听清楚。」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楚宁分明感觉到这人不对劲,似乎是不悦,可又不知该如何纾解,最后见他离了屋中,回看了眼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另一只鬼,又嘆了口气,恹恹地回了自己房间。 夜间,辗转间夜色已深,外面也早已响过了二更的梆子,楚宁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神思迷乱间,忽觉似被放在火上烤灼,燥热之意渐渐覆满全身,吐息也逐渐紊乱。脑中不住有声音在大声叫唤,心中的渴盼更甚...... 又一阵汹涌热意,榻上蜷缩无助的小女子似乎听到了某处自心底的唿声,昏昏沉沉爬起,脚步艰难地走出了内室,打开了隔间的屋门...... 次日,楚宁醒来时,发现已近晌午,不时传出楼下食客进出交谈的鼎沸声响,以及食物的阵阵飘香。 她起身下榻,穿衣梳洗一番,便出了屋子往楼下去。 可巧,还未走下楼梯,楚宁便瞧见容澈早已在靠窗的一张桌边等候,便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而去。 「早呀,容澈!」 她说着,边扫视桌上的食物,羊汤,面条,水晶包,还热腾腾冒着气,一时间觉得自己饿得不行,还未待这人开口便坐下开始吃起东西来。 容澈:「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楚宁嘴里正塞了包子,发出的声音十分含煳:「好呀!一觉睡到了天亮!好久没有睡过这样的觉了!你呢,容澈?」 她说这话时,一脸娇憨纯稚,仿佛真如她话中所说的这般,无事发生,一觉天明。 第89页 容澈凝视她半刻,方敛了眸,眼底现出淡淡的青色,耳根子似乎有些微微发红,静静答了句:「还好。」 见女子继续在食物中奋战时,容澈心绪渐乱,眼前浮现了昨夜发生过的情景...... 他正安睡榻上,忽觉身旁的柔嫩在来回磨蹭,耳边还传来些细细低啼,似乎是极难忍受。 容澈一惊,下意识推开这具娇软的女子身躯。可推开的瞬间,女子竟顺势粘了上来,紧缠着不肯放开。 无奈之下,他只得动用法术将女子变走。刚欲施术之时,却听得女子发出了道极细软的声音,柔柔糯糯,令他神魂皆为一颤。 「容澈——」 他借着澄净的月光,看清了女子的模样,怎么是她。 一时间似失了方寸般,无法动弹,将他定在这方木榻之上。 他神思还未定,便觉楚宁又开始不住地朝他凑近,直欲亲昵靠近、上下其手。稍稍定了心神,他忍不住出声唤女子:「殿下,殿下!」 可是楚宁却恍若未闻般,依旧继续方才的动作,甚至唿吸渐趋灼热而急促,无助极了,令人怜惜。 他拨开楚宁稍显凌乱、微汗湿的鬓髮,露出一张娇艷无比的面容,颊边覆满霞色,眉目间带了些难以自抑的神色,似是痛苦难耐,又似欢愉无比。 「楚宁。阿宁!」 女子惶惑地睁开了眼,现出一双秋波荡漾的水色眸子,带了十足的惘然与疑惑。又如暗夜里迷路的孩童,期许找到归去的路,全然不復平素的模样。 到底带了些慌乱不安,当女子是抬眸可见的真实,似微绽的花瓣落在湖上,生涩又热切,只能由着水纹摇曳起伏。 月色清落,静静倾泻在屋内的地板之上,略见人影微颤,溢出些细碎之音,惊得廊下暂息的鸟儿挥翅往空中一扑。 男子气息渐沉,可察觉到令人心颤的异状后,清醒復又占领回神志。 只不过刚欲查究女子状况,她便又如八爪鱼般地重来。 容澈眸中残存了些热意,但更多的是清醒,嘆了口气,重新制住了女子...... 就这样,过了一夜。 ...... 容澈看着面前与昨晚毫不相干的这人,眉间微蹙,心中思量再三,仍是开了口:「殿下可有何不适?」 楚宁正吃得热火朝天,闻容澈这般问自己,虽觉有些奇怪,可还是认真回他:「没有呀。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能吃能喝能睡,只怕你此时将我丢到哪座山里,我都不会出什么事。至多不过是迷了路,在里边绕上几日!」 容澈观她神态,当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可她昨日的那番举动......他这样思忖时,忽见眼前之人停下了自己吃的动作,反而细细打量起自己而来。 楚宁睁大眸子看着这人,不解问:「容澈,你的耳朵为什么说着说着就红了,还有你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该不会是昨晚没睡好吧?!还有,呀,你脖子上的这些......」她顿了顿,皱着眉想了想,继续说:「该不会你的屋子里有虫子,这才没有睡好?要我等下去帮你赶虫子吗?你不知道,我可会做这些了!保管让你放心,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说着,还开始低声碎碎念:「这虫子未免忒无耻了,咬人就罢了,还让人睡觉都不得安生!我倒是要好好领教领教!」 容澈垂眸,淡淡道:「不劳烦殿下了,我自会处理。」 他面上一派拒意,是楚宁从前最熟悉的神情。见状,楚宁也只得应了声「哦。」接着静静啃起包子。 二楼栏杆的某处角落里,一身黑袍的男子倚着身后的柱子,双手环胸,饶有趣味地看着楼下那二位的反应,嘴角一勾,提脚下了楼。 楚宁见到这鬼现身,忙起身将他拉过来,塞到一处椅子上。随即,双手按在桌上,盯着殷策,问道:「快说,那地方在哪里?今日你不说,我......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殷策见她如此执着,不禁好笑:「姑娘,我连饭都没吃一口,你要问,也得先让我吃点东西好吧!你们昨日给我来的那一出,是鬼都要被你们整死了。反正我现在又累又饿,就算是说,也说不出地方来!」 楚宁:「好好好,你吃!」便唤来了小二,看着这鬼点菜,直到饭食上了桌,这鬼开始进食之时,才终于等到他开口。 楚宁立在桌边,来回走着,一边重复这个地名:「霞光镇?」 殷策:「没错。就是这里。反正消息最后是从这里传来的,你们爱信不信。」 楚宁稍加思忖,方怔怔点头道:「行吧。那我们就去一趟霞光镇。即便没找到她人,至少也能发现些端倪或是痕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两眼抹黑的好!」 殷策:「不过,你们若是去,只怕得换身打扮,雇辆牛车去。就你们现在这身......」他颇瞧不上地摇了摇头,「只怕去了,也寻不到些什么。」 楚宁皱眉:「这是为何?」 殷策拿饮了口酒,又觉得不太过瘾,便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吐出口醉气后,才开口解释:「与一种酒有干系。」 楚宁听着,觉得有些耳熟,问他:「莫非是,这霞光镇上,正种植了那酒的原料?」 殷策诧道:「不错呀,你竟连这个都晓得,也不算是太无知嘛!」 楚宁白了这鬼一眼,「行吧,那就按你说的,我们稍后就出发,知道了吗?不许碍事不许趁机逃跑,你要亲自带我们去!」 第90页 殷策:「知道了知道了。这位仙君就没嫌你烦吗?这么多话。没看人家一句话都不说。」 楚宁听到这话,一时愣住,想起自己方才说出的那些话和擅自作下的决定,不禁想敲自己几下脑袋。 是什么时候,她连容澈的意见都不问就擅自替他下决定了!难怪他方才一言不发,莫非也是不贊同自己的这种做法?楚宁啊楚宁,你最近都想什么去了。 楚宁强忍着心中对自己的谴责,转向容澈:「那个,容澈,你觉得如何?我方才不是有意忽视你的,我是一时......」 还未待她解释完,就听得这人淡淡道:「嗯。就按殿下的来。」 楚宁的话一时堵在嘴里说不出来,内心挣扎一番,再次对他说:「你若不想去那霞光镇,也可以忽视掉我方才说的。毕竟如今这北鸢的案子已经了结了,人也抓到了,若是有其他的安排,我也能理解你的。」 她好似听见容澈在心中嘆了口气,「没有,殿下的安排,便是我的安排。我觉得这样......很好。」 楚宁看着他坚定认真的神情,不觉间耳根子竟红了,只觉得自己通身莫名发起热来。害怕这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目光闪躲,回道:「那就好。」 ...... 午后,盯着头顶的略显冷落的日光,几人坐一辆牛车上了路。 虽穿着极为平常的衣物,可几人无意露出的分毫面容不时叫路过之人惊叫不已。 楚宁依旧穿身红衣,只不过较原先显得厚重些,布料也是寻常棉布。她给自己配了把伞,不过方才出城时举累了,眼下已经收起放在一旁。容澈依旧是一身素袍,看起来并未有多大变化,依旧一副清泠出尘的模样。 而另一只鬼则我行我素地继续穿着那身引人注目的金线黑袍...... 楚宁与他为此争执过,可最后两方都不相让,便也作罢。若真如他所说的,到时只能少让这鬼出面了。 车夫是位经验丰富的中年男人,驾起车来不慌不忙的样子,一路上虽有崎岖,却未觉多少颠簸,是以几人在路途中也算过得惬意。 只不过路行近半时,容澈便又察觉出身旁女子的异样了。 她明明已经安稳入睡,可未过多久,就主动爬到自己身旁,復又作出些亲昵的举动来...... 他眉头一皱,这可是在车上,而且尚是白日里,怎么会又......还未思索个所以然来,身旁之人便好似灵蛇般缠上了自己。 眸光微狭,容澈叫停了车夫。 第53章 霞色非胭(四) 吱一声也行啊!…… 低矮灌木掩映的树丛后, 男子衣衫凌乱,面颊泛红,眸光微乱, 凝视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女子。 已经是第二次了。 若单就昨日而言,还未足够引起他的注意。但方才女子睡过去这番与先前一般无二的症状, 就不得不叫他生出些疑心了。 仿佛是被下了药,叫人失了神志,只欲作些那等......之事。可一旦醒来后,又会尽数忘却。就如今晨自己问她的一样。 若真是如此, 那......他还未想出个究竟, 怀中的小女子便又开始蠢蠢欲动, 一副捲土重来之势。 他神色复杂,终不忍置之不顾。 ...... 楚宁醒来之时, 发现已然入了夜。 自己仍躺在稻草堆上, 身下的车轱辘以均匀的速度有规律地前行。两旁已变成了连片平坦的田地, 偶尔闪过大片黑黝黝的树丛。 她抹了抹惺忪的睡眼, 问容澈:「我们是快到了吗?」 「嗯。」 问完之后,楚宁又察觉出些不对劲来。按理说,那霞光镇离北鸢王城,至多不过半日的距离,就算他们坐的是牛车, 在天黑前也该赶到了,可为何现在还在路上?莫非在她睡过去的时候,正好错过了些什么? 她立即坐起身来, 凑到容澈跟前问道:「容澈,我刚刚睡着后,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呀?」 容澈听到她的疑问, 睁开双眸,刚欲开口,却见女子眼中满是惊异,「呀,容澈,你的嘴巴怎么也肿了!还有这衣领边的,好像比今天早上的看上去更红了!难道那虫子还跟了过来!」 楚宁迳自道着,心中满是不可置信,一时将方才自己要问的那些都抛诸脑后了。 容澈对上楚宁写满诧色的一双眸子,皱了皱眉,随即又復平静,「方才天界有些事,耽搁了些许。此处田地众多,想来距那霞光镇也不远了。」 楚宁怔怔回了声「哦。」 但又在心里将他说的那话揣摩了两遍,这才发觉,容澈好像没有解释那虫子的事情。结合早晨在客栈中他的反应,楚宁好像有些明白了,容澈大约还是不太喜欢被管闲事。 这么想着,她的心神似乎安定了些许。 远处天边已升起一轮弯月,冷冽的微光渐渐渗出,将几人与这车的影子拖得长而远。 车驶过地面后,留下深浅统一的印记。看得出这霞光镇少有人来,连唯一的小路都显得有几分荒芜寂寥。不过两旁的景象十分开旷,齐整的田地安详地躺在路两边,看上去仍是方安康和乐的镇子。 晃晃悠悠间,她只觉自己的眼皮似乎又在往下坠。意识开始涣散时,耳边容澈略显忧虑的声音传来:「殿下,先别睡,马上就要到了!」 楚宁睁开眼,打了个呵欠,歉声笑道:「嗯。大约是前些时都未休息好,如今我连在这车上都能睡着了。」 第91页 容澈面上的担忧之色这才稍稍隐去。 但紧接着又听到车前传来一声哼唧,楚宁这才想起,自己险些将这刻意与他们分开别坐的鬼给忘了。若是他刚才不出声,她都要以为这车上只有她与容澈二人了。 楚宁:「你又想搞什么鬼?」 殷策正翘着二郎腿,双手置于脑后枕着,嘴里衔着根枯草,不以为然开了口:「没事儿,只是想劝你还是清醒些,别又睡过去了,否则你那位仙君就真的要辛苦一番了,不是吗?」 楚宁:「不用你提醒,我自己当然会保持清醒的!你以为谁都像你,修为不够,只能用你那邪术和嘴皮子来凑!」 殷策:「哟,我好心提醒,你爱听不听!反正到头来吃亏的又不是我!」 楚宁还欲骂他几句回去,只听得容澈沉静的声音传来:「殿下,霞光镇就在前边了。」 果然,抬眼间,便见远处路旁一块近人高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正是他们要寻的去处。再远,便是几排错落有致的屋舍。 不过大约因这镇子有些邪门,就连那车夫也不愿近前去,只将他们送到离石碑约几百米的地方便放了下来。余下的,得靠他们慢慢走去。 她向容澈点头致意,待车停稳后,便跳了下去,落在地面上,伸了个懒腰。可不知为何,明明是最为寻常的动作,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胳膊有些酸软,像是用力过度般,连带着身上也有些奇怪的酸胀感触。 但这感受并未持续多久,尤其是在她见到这镇子的景象后。 明明才入夜不久,可他们远远望去,并未见到带着亮光的屋舍,几乎是黑漆漆的一大片。说这里是鬼镇,只怕没有人会不信。 可先时他们来,明明见到此处还有耕田,那就说明这里还是有凡人安居。难不成这镇上住的都是些老人家,这才早眠无灯的? 压下心中的疑问,她与容澈以及另一只鬼同进了这霞光镇。 边往里走,她边挨户敲门打探。 「请问有人吗?我们路过此地,见天色已晚,想借宿一晚可以吗?」 「诶!有人吗?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探听些事情而已!」 「真的没有人吗?吱一声也行啊!」 但接连敲了好几户人家的门,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连吱声都没有听见。 楚宁无奈,看向容澈,「你看,我们要不......直接闯进去?虽说这私闯民宅乃是犯法,可也不是我们先无礼的。他们若是正常人,便该知道要应一声。万一当真事出有急,他们这般,岂不是置旁人安危不顾?」 容澈方欲点头,便见离他们最近的一间屋舍有了光亮,同时那屋子的门也被打开,走出一位相貌朴素的青年男子,看向他们道:「请问有何事?」 楚宁见这人正穿着单衣,只在外边披了件外衫,便简要解释了他们的身份与来意。 「就想跟你打听下,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身材高挑,生了双琥珀色眼睛,身上挂了副铃铛,走起路来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子听后,稍加思忖,「像是见过,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又面色警觉地看了眼四周,「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不若你们先进屋再说。」 他们见这人虽行事怪异,但语气真诚,并非像在骗他们。况且这整座镇子里,也就只有这人对他们有所回应了,遂也跟他进了屋。 原来这男子叫做阿成,在镇上开了间杂货铺,卖些个零碎的手工物件餬口。 他们一进门便瞧见堂屋里摆满了各种手工物件,大部分是还未完工的,不过看上去也倒十分精巧别致。 只见他进屋后,便在置于桌上的油灯上覆了个厚厚的暗色灯罩,屋内的灯光瞬时暗淡不少。 楚宁忍不住出声问他:「这是为何,莫非你们这镇子不许人夜里点灯?」 第54章 霞色非胭(五) 殿下不要离我太远..…… 阿成给他们端来茶水, 在桌上摆放好后,发出一声嘆息:「倒也不是这样。在很久之前还是可以点灯的,夜间也不像如今这般冷清, 不时会举办些灯会集市。只不过,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如今......」 他声音放低了, 目光在面前几人身上踌躇,待看到殷策时神色稍显迟疑。 楚宁:「你放心,我们二位不是坏人,至于他......你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阿成这才稍稍放心, 接着说:「实不相瞒, 我们这里近年来出了件怪事。」他面露忧色, 又带了些无奈与愤懑。 见状,楚宁问:「是何怪事?你同我们说道说道, 或许我们可以帮忙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 只见阿成面上一阵惊恐之色, 他忙熄了灯, 让几人不要出声。 楚宁正不解,忽而听到怪异的笑声自四面八方而来,几欲头脑震裂。紧接着,又闻有上百人在同时开口,交错重叠, 震耳欲聋。 「是谁让你们进来的?是谁?你们别想知道些什么,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 「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永永远远, 都别想摆脱!」 楚宁只觉到眼前一黑,身子似失重了般,脱离了自身与地面的控制, 被股幽深迫重的力量而吸走...... 醒来之时,楚宁发现自己在耳边传来细碎的人身,一阵一阵,可不像是昨日的阿成,听上去还莫名有些耳熟。 第92页 她艰难地睁开眼,望见了正上方腐朽潮湿的木樑,好像也不是昨夜那间屋子。脑袋出现片刻的空白,直到......一张大脸出现在了眼前。 她伸手敲了敲脑袋,那两个字眼就浮在脑海里,可就是说不出来。 这人于是肉眼可见地冷了脸:「喂,你这个女人,不会是摔傻了吧,居然连我都不认得了。」 墨寒绷着脸,不悦地转过身去。若不是他已细细检查了这人身上是否有恙,此刻都要怀疑她是否当真是摔傻了。 楚宁坐起身来,揉了揉脑袋,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她没记错的话,先前从鬼市来这里时,自己是让他与噬梦兽到北鸢王城相见,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墨寒听到这声问话,面上有些虚,只回她:「你就当我们是走错路好了!」 楚宁一脸狐疑:「当真?你也会迷路?」 墨寒知晓她话中之意,作为一只木系山怪,仅凭着对周围树木的感知就能识别方向了,又怎会迷了路。 可他还是应道:「嗯。许你迷路,就不许我偶尔也、让自己走丢了?」 楚宁也不深究,环顾了四周,发现不过是间普通的房屋,只是有些老旧,墙面已有些脱落,临近房梁的地方还染了水渍、生出斑斑霉迹。 四面墙壁之上,两处较低的木窗已被封死,唯有一扇两人高方形小窗往里透进些微光。 看这情形,约莫快天亮了。 一番细思下来,楚宁得出的结论是,他们被无缘无故关在这里了! 不对,他们先时是三个人一起来的,怎么没见到容澈与那鬼的下落? 思及此处,她起身在屋中搜寻着,这才发觉,屋子的门并没有锁上,直接就可以打开。 推开门后,发现外间竟是一处荒废的庙宇,只不过正堂之上被供奉的金身早已没了踪迹,就连案上的灯油蜡烛都被打翻在地,覆上厚厚的蛛网灰尘。 楚宁去时,容澈与那鬼似乎已经交谈了一会儿。 两人皆立在一处被封住的木窗前。只不过,一个单手负于身后、端方出尘似画中仙,一个斜靠柱身、散漫妖邪如鬼魅出。 「容澈,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会与他在一起?」 容澈转过身来,露出少许诧色。不知是否是她的幻觉,好似在他眸中看到了些慌张,「不久前。你醒了,可否感到何不适?」 楚宁下意识张开双臂,将身子展现在他面前:「没有呀。就是刚醒来时头还有些晕。现在基本上什么事都没有了。」 容澈定定看着她,喉结滚动,眸光晦暗。半日,方开口:「那就好。只不过.....殿下这几日,记得不要离我太远。否则我担心......」 「这个不成问题。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她脱口而出,一时都不知那是自己应付而说出的,还是自己的真心话。 不过她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自从在莲叶镇相遇以来,她与这位无情郎君竟一直都未分开过!也难怪这外边会传出那么些闲言碎语了。 于是楚宁復补充了一句:「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自然是要保护好自己的!人家这么做,也应该很正常吧。嘿嘿!」 话音刚落,一直背朝她的鬼竟嗤笑了两声,随即拍着掌转过了身,「那就好!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察觉到身旁之人冷冽的目光后,笑容瞬时凝固住。 随即呵呵乐道:「那个,我先去别处转悠,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口。」 说完后,提脚就走了,落荒一般。 楚宁也顺势提起:「容澈,你猜我刚才都见到谁了?是墨寒和噬梦兽,他们居然也被关在这里!」 见面前这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她垂眸:「好吧,你比我先醒来,自然也晓得了。」 说完这话,她发觉自己似乎遗漏了几处关键的地方。 比如,墨寒与噬梦兽是如何来这儿的,又是怎样被关到这里来的。 她刚才稍稍试探过此处,虽只是寻常的屋舍,可是法术一遇到墙面便被吞噬消解了。否则他们早就能离开此处了。 若是一直没办法出去,就不能再继续查找洛离的消息行踪。因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昨日那突然出现的笑声与此地的关联,这样才能伺机离开。 她转身,欲回刚才那间屋子,可走了两三步后,发觉身后迟迟没有动静。 楚宁不解,回过头来:「容澈?」 见面前之人一脸疑惑,他这才收束了目光,转而轻笑:「嗯。就来。」 似乎是对她这声催促的回应。 见容澈便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动了身,楚宁便也再未多想,径直去寻先前那两只面色怪异的小怪了。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男子却面色微沉,似在思量着些什么,心不在焉。 他跟在女子身后,一面往里走,一面记起了先前与那鬼的对话。 「这术,是你给她施下的?」 殷策勾唇,「不愧是天界最为出色的容澈仙君,这么快便知道了。」 容澈沉思半刻,凝眸道:「你想要什么?」 殷策扫过眼前之人,吐出了嘴里的枯草,表情玩味,「想不到一向大公无私的容澈仙君,也会有这样一天。会为了一只鬼打破自己信守的原则。在下领教了。」 见容澈不语,他又接着道:「只不过......你想错了,这是这位小殿下自己同我的交易,与旁人无干。只不过与容澈仙君是否有关,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第93页 他说这话时,语气拖得既长又低,说完还噗嗤笑了起来。仿佛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场闹剧。而他,则是在这场戏中津津有味的看客。 容澈眸中闪过一丝愕然,并不相信这鬼方才说的。也无法相信他口中的那人,会作出这等之事来。 第55章 霞色非胭(六) 可她不想被关小黑屋.…… 楚宁回到早先醒来的那间屋子后, 一进门便瞧见那两只小怪隔得远远地坐在墙边,一副谁都不想搭理对方的模样。 她兀自眨了眨眼,径直朝那噬梦兽走去。 「小梦, 你能告诉我,你们是如何来了此处?又怎么会被抓来关在这里的?」 噬梦兽先前一直垂头抱膝, 安静地坐在铺满稻草的墙边,看上去像个乖巧懂事的半大孩童。 他闻声抬起头,目光在触及楚宁后,露出了少许愧色, 过了一会儿, 才颤巍巍地开了口:「是我......执意要往这边走的......」 不待他说完, 一旁正闭目养神的墨寒也道:「我也有错,不该与你生了争执, 这样你就不会被我气走。我们就不会因为迷路进了这个莫名奇怪的镇子, 最后还被关在这个破地方了。」 他仍旧环着胸, 只不过已睁开了眼, 现出诚挚的双眸,定定地凝视一旁的噬梦兽。 噬梦兽闻声,也转过头来,看向了这位。一时间,楚宁都不知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了。 毕竟这二位, 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反而似吵架了后气唿唿的一对儿。 这么看来,让他俩一同上路倒也是个不错的决定。 「咳咳......」她右手握拳,轻覆到自己唇上, 清了清嗓子。 接着继续说:「行吧,既然你们都有错,那也就相当于都没错了。本殿下做主, 你们俩握手言和。不过之后,还是要好好给我讲一下,你们被关进来的经歷。以及,你们先前有没有听到一种怪异的笑声?」 墨寒一脸地不在意,别开脸小声嘀咕:「谁要握手言和,我们本来就很和睦好不好。」 楚宁望着噬梦兽耸了耸肩,没办法,整个灵溪谷都知道,这鬼王府中,再没有比这小墨大人再别扭的怪了。 不过随即又见他肃正声色,回道:「其实我们也没来多久,大约是在前天晚上。那时天已很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偏生这里居然连一盏灯都没点,我们虽觉得奇怪,可也没多放在心上,想着能随便找个地方借宿一晚就成。」 「想不到我们还未走多远,就莫名听到一阵渗人的怪笑,像是从屋子里发出来的,四周围都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们醒来之时,就已经被关在这间黑屋子里了。直到你们也被扔进来。」 他说完后,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又改口道:「哦,不对,在你们来之前的白天里,还有一拨人来,三五个男子的样子。那时我见出不去,就躺在这里懒得动弹,没去管他们。你刚才出去,可有见到他们?」 楚宁皱着眉回忆起方才出去见到的景象,似乎没见着什么男子。连他们之外的一个人都没有。 正在此时,容澈的声音传来:「有的。他们不过是普通凡人,大约是受了惊,尚在昏睡之中。」 楚宁点点头。也是,即便是她这么一只鬼都能被弄晕过去,又何况那些凡人。不过这样看来,那突然出现的东西似乎还有些难以查究。 那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在夜间出现,还伴随着怪异的笑声,也没有具体的形态,甚至还会将人移走关在这里。 这么大的神通,居然从前都不为人所知。所以说,这东西就是霞光镇怪事背后的始作俑者? 若是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就好了。 否则,他们只怕要在这间小黑屋里再关上些时日了。 可她不想被关小黑屋...... 她这样目光在噬梦兽身上划过,眼前一亮:「对了!小梦,你是不是能随意看人的梦境?你先前说过的!」 噬梦兽虽不解,仍是朝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了,你就替我看看,那东西究竟长什么样子?这样,我们才好想办法应对,不是吗?」 墨寒听到这话,睁大眼望向她:「你是不是傻,就我们这几个晚上来的,哪里会看得清楚。」 「我们没看清楚,自然有人能看清楚了。而且......」她嫣然一笑,「那些人如今正躺在外边,岂不是正好!」 她记得刚才墨寒提起那些人时,称他们是白天进来的,所以说不定会看到那笑声的来源。 「话说得没错,可你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这样不好吧。」墨寒道,他先时虽也令噬梦兽消去过旁人的记忆,可并未想过要行此种之事。 向来鬼怪与凡人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若逾了界限,只怕是坏了规矩,后果难以设想。 「那也行。你在这里待着,我们去看!反正我不想再听一遍那笑声了,鬼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会现身。而且,我们借他们知晓了那怪的面目,也算是救了他们了。不然,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楚宁说着便欲离开屋子,走前还不忘邀容澈一同去。 可走向容澈时,却见他神色中含了些冷意,便问:「容澈,你也觉得这样不好吗?」 容澈看向女子的眸子,里面是素日常见的干净纯稚,方回:「没有。」 第94页 「可以一试。只不过尽量不要太久,否则我担心会对他们有所损伤。」 楚宁点点头,「嗯。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 只不过到做起来时,似乎没她想像中的乐观。 一连看了两三个人,都未寻到何线索,不过是些琐碎的生活图景,一到与这镇子相关的画面时,便戛然而止了。 到第四位男子时,终于出现了些变化。只不过,待看清那其中人是谁时,众人的脸色忽变得怪异起来。 其中那位灵动娇俏的女子身影,怎么越看越像是他们身旁这位! 楚宁也瞪大了眼,仔细凝视着装有这人记忆的泡泡。 画面中出现的是客栈的景象,着素衣的男子往女子碗中夹菜,随即女子怔了怔,便开始敲自己的脑袋,模样有些懊恼,但在旁人看来却是别样的娇憨可爱。画面渐渐拉近,女子清晰的面容出现在了其中...... 楚宁凝视这男子的相貌,总算想起了些什么。 原来,他正是那日在客栈里主动过来问候她的男子。而他身旁的那几位,应该也是与他一同吃饭的同伴。 难怪,那日好似听到他们说要赶去什么地方,原来是这霞光镇啊。但是,这么算起来,时间上似乎不大对得上。 楚宁试图继续从这画面中寻到些什么,可还未看多久,便从余光中感受到来自余下之人的频繁注目。 她满面茫然:「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特别是你,木头怪。」 墨寒双手环胸,在楚宁与容澈二人面前来回打量,下巴微微抬起,眸中含笑,「上次在灵溪谷中,就觉得你俩有点什么。所以,你们二位......准备何时办喜事?」 第56章 霞色非胭(七) 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楚宁眼睛睁得大大的, 目光闪躲,「你个木头怪,瞎说些什么,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墨寒含笑注视她:「哟,你说话就说话, 红个什么脸啊。喂,噬梦,你看看,她可是害羞了, 与那泡泡中看上去的一般无二?」 噬梦兽仍维持施那术的姿势, 绿瞳莹亮, 呆呆转过头来,不知说些什么。 楚宁捂脸, 这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全员粉化? 像是听到她的唿声般, 画面中另一位当事人发声了。 「若没有预料错, 我们就还剩不到一炷香时间了。」 闻这话后,那两位先前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消下去,换上一副肃正模样,简直令人咋舌。 经此一番,楚宁并不太好意思望向容澈。见噬梦兽就在眼前, 便好似逃避般的抚了他的脑袋,「这就对了。小梦,你可不要被这个木头怪带坏了。就该多向这位容澈仙君看齐!」 余光瞥到某怪朝她冷哼了一声, 似在控诉她方才所言。她却再未深究,目光重新回到那画面中,心中似有几分明悟。 按那画面上显示的, 他们几人的确是在前天傍晚之前抵达的霞光镇。 不过他们在镇上似有熟人接应,也通晓此处的异样,一来便悄悄藏进了镇上居民的屋舍内。 直到第二日因动静太大,这才惹来了那怪的注意,被关进了这里。 而且,观画面中人的言谈举止,他们似乎是来这镇上採购药材的。 药材,霞光镇,不成形状的怪。 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些东西串联在一起。 只是,她一时抓不到。 「殿下,你还记得我们在鬼市中遇到的酒肆店主吗?」 是容澈依旧澄净的声音。 「记得。」 不止记得,还记得他将我们认成小夫妻呢。 当然,也是她首先这样称道的。 她双颊仍有些微红,答完这话后才将目光挪到容澈身上。 似乎并未见他有何触动,面色平静,凝视着她道:「那殿下可否记得那店家讲的这酒的原料之事?」 这个楚宁自是知晓了,昨日来之前她便提起过。只是单就这些,她并未想到何关联之处。 容澈继续说:「昨日来时,我闻到镇上有种特别的气味,清淡甘甜。若没有猜错,这是一种既可入药,又可酿酒的植物。」 「那日店家曾对酒客解释,北鸢所产的那酒,正是因少了其中一位原料,这才供给短缺,从而变得奇货可居。而向来在民间,私自酿酒获利之大,无可计数。」 「若是寻常的原料就罢了,若这味料,正好又是救人姓名、不可或缺的一味药。那可想而知,这种植物会给当地带去多大的劫难。」 楚宁凝视着他,脑中渐渐明晰,「所以你是不是想说,霞光镇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有了这些怪事,生了这看不见形态的怪?」 楚宁透过空气中陈旧的灰尘望向了容澈,一时间,似乎整个大殿中的时间都凝滞了两秒,唯有几束零星的日光从破败的门扉中漏进大殿的地面上,流连不去。 目光中的坚毅与语气的沉着都令她有些似曾相识。 不过......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切中要害。 正在她细细思考时,衣裙上传来一股不小的力道,死死抓着她,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楚宁正疑惑,却隐约看到,立在不远处的墨寒也僵在原地了。 楚宁眼皮一跳:「你们看到什么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闻声,墨寒转过头来,面色发白,伸出的右手微微有些抖,指着那画面,道:「你们看右下角!」 第95页 楚宁皱着眉看了过去,却并未发现有何怪。正不解时,耳边传来容澈的轻声提示。 「殿下若想,便往那堵泥墙上看去。」 她试探性地扫过去,才只一眼,便几乎叫她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还好吗?」容澈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下意识抓住了这人的胳膊,垂着头,右手抚胸,大口喘着气,试图忘掉刚才看过的诡异画面。 可那一眼太过猝不及防,也太令人惊骇。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那根本就不是寻常的怪,而只是数张长在墙壁上的人面! 怪不得他们能听到铺天盖地的笑声,仿佛无处逃遁;怪不得就算是进了屋子,那位阿成也要让灯火尽量消弭暗却;也怪不得,无论是仙人还是鬼怪,都能在入镇不久后变被发现,从而被关在这里! 「怎么会......」楚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她这千年来,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怪。 容澈面色稍暗,但神情依旧平静,淡淡道:「世间有一怪,乃病死人面所化,因渗入地表,阴魂未散,诡怨所集,久而久之,就成了壁面。附于屋舍之上,凡土遁囚神,无一不精。」 他见几人面色稍有好转,便接着道:「其实也不必太过忧惧,这壁面只是乍看上去有些吓人,但若远离了屋舍田宅,找个林木葱郁之地,便见不到这怪了。」 墨寒惊道:「远离房屋,可我们现在不就在屋子里被关着吗?而且」他看了眼四周,「这壁面指不定就在哪个角落里听墙角呢!」 「我说,木头怪,你好歹也是个比这壁面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的怪,有点志气好不好!」楚宁白了墨寒一眼,她正在想容澈说的林木葱郁,并不想理会这怪的哼哼唧唧,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手仍抓着容澈不松。 待自己说完后,愣了片刻,目光投向了嗟嘆的这位:「对呀,你不是木头怪吗,快给姐姐我变几颗树来,要又粗壮又茂盛的那种!」 墨寒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喂,你以为这树我是想变就能变的,我又不是变戏法的好不好!还有,谁跟你说我能变出树来的,看清楚了,是藤蔓好不好,藤蔓。」 楚宁:「也就是说,你连木头怪都算不上是,只是一根草?小梦,你看看这怪,忒不要脸了,我怀疑他以前的名头都是吹来的!我从前为何看上这么一只怪,也真是大意了。」 墨寒脸色似乎比方才看到壁面时还要差了,正打算驳她时,已经收了法术正在休息的噬梦兽却开口道了句:「墨大人其实挺厉害的。」 容澈也淡淡开口:「想来小墨大人还未修至成年期,这才只能化出藤蔓。不过即便如此,要离开这件庙,也够了!」 听容澈也这样说,墨寒朝她扬眉一笑:「要我说,若论眼光,还是这位仙君最佳。噬梦亦不错。反正都比某个经常捡垃圾鬼回去的女鬼强。」 「你......」 ...... 说笑间 ,只见墨寒背后倏忽间生出诸多藤蔓,根根延展到身边同行之人身后,将他们牢牢护住。同时,容澈与楚宁只稍稍动用法术,先时纹丝不动的门便大开了。 只不过他们才迈下那庙前的台阶不久,楚宁看着松了口气的众人与被带出的凡人,想起似乎还有一个被他们忘在里面了——那只诡计多端的鬼! 「你要做什么去?你可是才出来的!」墨寒刚消去法术,便见楚宁抬腿欲往里沖,险些就拦不住她。 「小公主,是要寻在下吗?」男子慵懒的声音恰时传来。 第57章 霞色非胭(八) ......至少,他…… 他们四处寻人, 最后在屋顶上找到了这鬼的下落。 只见他斜倚在屋檐上,眉眼半合,嘴里叼着根草, 含笑看向他们:「等你们半天了!我都想再睡上一觉。不过,花孔雀, 造型不错嘛!」 墨寒意识到这话是对他说的后,面色一沉,刚欲发作,却闻得一旁的楚宁抢先开了口:「你如何出来的?」 这鬼方才就没了踪影, 原来竟是已经出来了! 可他并无此等修为, 照理说是无法破了这怪设下的禁制的。 殷策似乎颇不在意:「也没什么, 就是用了些手段。」 楚宁凝视这鬼,突然就有些看不懂他, 心中也隐隐多了些担忧。 这霞光镇的消息是这鬼主动提出的, 连镇上的异样, 这鬼看上去也并非一无所知。 他一向诡计多端, 若这是他布下的局,那他们来此处岂不是...... 「小殿下,你这般看我,可是觉得在下风流倜傥、秀色可餐,正好给自己换个口味?」 楚宁一时想出了神, 才发觉众人都在看她。尤其是,一旁的那道白色袍衫。 「大可不必。我没你想的那般重口味。你这般招展,莫非还是想再招来那怪临幸?」 楚宁丢下这两句, 便头也不回地邀众人走了。 余下高处的某只鬼嘴角一抽。 ...... 他们才出了那庙大门没多久,就在一处还算隐蔽的墙根下发现了男子鬼鬼祟祟的身影。 楚宁看着,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走近了, 试探性地轻声问道:「阿成?」 那男子怔怔地转过头来,面上露出喜色:「姑娘,你们出来了?!」 果然是昨日的阿成,楚宁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6页 阿成一脸愧色:「昨日还是害你们被抓了,是我不好,就完全不该点灯的。你们没事吧?他有没有伤害你们?」 他?阿成认得这壁面? 楚宁注意到阿成腰间别着根糖葫芦,便笑问:「阿成哥,你喜欢吃糖葫芦?」 阿成下意识将身子往后转,似乎不太想人看见,含煳笑道:「是。」 楚宁指着身后的人,笑问他:「阿成哥,你看这附近还有什么歇脚的地方吗,我们在庙里还发现了另外几人,他们还昏迷着,得找个地方将他们安置下来。最好是,那东西不会察觉的地方。」 阿成看着被用藤蔓捆住的那几人,有些犹豫,思忖片刻方道:「若是你们不嫌弃,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 阿成备好点心与茶水上来时,已是一炷香后。 两只小怪正对屋子里玲琅满目的物件不知所措。原来他说的地方,是这家杂货铺。 放眼望去,木质货架上摆满了竹筐、藤扇、笼屉、雨伞之类。其间虽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看得出店主也在尽心竭力地经营着。 阿成歉声道:「铺子有些小,就暂且屈就各位了。」 楚宁饮了口茶,目光从阿成手中划过,笑言:「阿成哥客气了,你肯收留我们就已经很好!不过,阿成哥,你会做糖葫芦吗?我家小弟被吓坏了,到现在都不肯开口讲话。他平日最喜欢吃糖葫芦了,若是有的话,兴许他就能开口了。」 阿成看上去有些为难:「是吗?」 楚宁点了点头,还朝身后的两只小怪使了个眼色。 墨寒心中虽排斥,可依旧作出副受惊的模样,而至于噬梦兽,他原本就呆呆的,就更没有必要假扮了。 阿成经过一番挣扎,终是开口道:「只是我不常做,也不如外界卖的好吃,若你们不介意,那我做些给你们。」 「谢谢阿成哥!」 ...... 想不到没过多时,糖葫芦便好了。 楚宁三两口便咬完了一颗,只觉甜美爽脆,分外可口。 「阿成哥,若你都说自己做的不好,我敢说,这天底下无人敢称好了!」 「姑娘过奖了。不过,姑娘的兄弟们似乎不太喜欢。」 不喜欢?楚宁朝墨寒与噬梦兽看了眼,见他们一个面带嫌弃、迟迟不肯动口,另一个则是呆头呆脑,不知如何下嘴...... 楚宁扶额:「那个,他们没见过世面,见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你别管,让他们一边儿待着就好!嘿嘿!」 阿成见她吃得香甜,面色和缓道:「其实以前我、也有个很喜欢吃糖葫芦的朋友,可是镇上又没有,于是我就自己学着做,学着学着慢慢就会了。」 楚宁:「那你的那位朋友一定很幸福吧,再也不愁没有糖葫芦吃了!」 阿成难得一笑:「也没有,最开始总是失败,不是太甜太腻了,就是太酸太苦了,还有的时候,糖衣没裹上多久就都化开了,流了满袖子,洗了很久都没洗下来......不过后来......」 「后来发生什么了?」 阿成看上去很是低落:「后来他生了一场病,还没来得及吃我给他做的糖葫芦,就去世了。」 楚宁正准备再咬一口,听到这话,看了眼手中的红果,心中划过一道怅然。她对上阿成的眼,静静道:「阿成哥,你的那位朋友,是不是与这里的怪事相关。或者说得更明确,此处的、壁面。」 阿成往后退了一步,并未如他们想像的惊诧,视线在楚宁、容澈及余下之人身上徘徊。半日过去,似是打定主意般的,重新对上楚宁的眸子,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是的。」 听到答案后,楚宁并未感到意外。 唯一点灯应声的村民、主动去破庙寻人、这处壁面不会轻易现身的铺子,以及方才的糖葫芦。 若是他与壁面并无干系,只怕楚宁便要怀疑了。 只不过,这壁面应该已经修行数百年,而这位凡人,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怎么看都讲不太通。 楚宁疑惑:「他就是你的那位朋友?」 阿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们应该算得上是朋友吧。」 楚宁:「这是何意?」 阿成苦笑:「若是从前,我讲这些说出去,只怕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疯。我也知道他,并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样......至少,他也没那么坏。」 与一只怪成为朋友,大约是他的一个永远无法言说的秘密。 从小,他就不像别家的小孩那般好动讨喜,看上去永远都是一副木讷笨拙的模样,因此,也都成了孩子们欺负孤立的对象。 都不记得听了多少声父母的嘆息、邻居的嗤笑、以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他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成日闷在家中,一直持续到了十岁左右。 一年,相邻搬来了一户新的人家。那是个看上去比他小上三两岁的孩子,成天挂着笑,追着给他糖葫芦吃。 在镇上,只有讨人喜欢的孩子才会得到奖励,往往是糖果、美味的点心,或是精緻的玩意儿。可是他都没有。 他咬下一口,那味道虽没有想像的好,黏人、腻忽,却是别样的酸甜。 男孩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熟识以后,他时常给男孩做糖葫芦,因为男孩喜欢。他也因为男孩的到来,性情变得开朗,开始学做很多物件,希望着以后能在镇上开间杂货铺。 第97页 只不过没过多久,镇上突发了一场瘟疫,很多人都病倒了,包括男孩在内。据说......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药。 男孩走后,这镇上也显得冷清许多,他依旧在筹谋开一间杂货铺,只是没过多久,就意识到了这些怪事。 开始他还会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惧怕不已。直到发现那壁面并不会伤害他,其中一张眉眼还与男孩十分相像时,才意识到—— 或许,千百张壁面中,有一个是男孩所化。 ...... 第58章 霞色非胭(九) 「殿下可是怕了?」…… 「所以说, 其他的壁面,你没法保证不会伤害我们啰?」墨寒抱紧了双臂,十分警惕地凝视着四壁。 阿成愣了一下:「呃, 恐怕是。不过,这间屋子问题不大, 至少他们在日间不会太乱来。不过一到晚上就......」他眉心皱起,面上既无奈又愧疚。 所以白日里比较便于行动吗? 可那几个男子也是日间来的,也被关起来了。所以,或许是有别的原因, 才招引了壁面出现? 「请问, 镇上是否种有紫罗秋?」容澈的声音响起。 阿成一惊, 「你连这个也知晓?」 容澈垂眸,果然如他所想。「这应该是整件事情的源头。」 因为此物既可用于酒, 也可入药, 是以在当地人知晓后便大肆採摘以牟取暴利。如此一来, 其价格飙升,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更是患病时难以求购之药。若是寻常年间就罢了,可若是遇到灾患之年,疫情四起,那便成了一场浩劫。 而那壁面, 正是由瘟疫过后怨气不散的鬼魂所化。也因其带着对镇上人的怨恨,所以才会这样报復这霞光镇与镇上百姓。 楚宁也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问阿成:「所以, 从这壁面出现后,你们夜间便再也不点灯了?也不敢轻易搭理外来之人?」 阿成苦笑:「这也是无奈之举。若点了灯,看到那一张张人脸, 只怕镇上的百姓都会受惊。」 楚宁在心中点头。也是,只怕看到了就不是被吓这么简单,被吓到原地去世都有可能。可是仔细想想,这并非系镇上如今的人所为,可现在却要他们承担这番罪责,怎么看都有些无辜。 她便问:「壁面可有去寻那些为了获利而行此举的人。若说该承担后果,也是他们首当其是才对!」 阿成:「若真是如此,那便好了。但你可知,当初要以这紫罗秋酿酒牟利,也是镇上大部分百姓作出的决定。所以此祸,也只能由我们担着。换句话说,只能自作自受了。」 自作自受。 楚宁听到这个字眼,身子微微一怔,耳边仿佛传来铺天诘问,字字锥心。 又一次,感受到无力。 再度睁开眼时,她復又恢復了平静,只是有些无助地看向容澈:「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做才好?」 容澈似乎犹在思考,此事看上去,的确也有些为难。 其实这些壁面,也没有为非作歹,至多是吓唬人罢了,虽然效果挺显着的。可他们说起来,也是一群可怜人,就因为人的那点贪慾丢了性命,岂非太过不值。 「殿下当真要插手此事?」容澈忽问。 「嗯。」楚宁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此来,我们需要找壁面相谈一番。」 楚宁方才的一脸坚定神色倏忽间溃散掉,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说什么?」要与这奇奇怪怪的人面在深夜促膝长谈?这可不是她想的解决办法! 容澈:「若殿下觉得耽误行程,今夜我们便可以等他出现了。」 楚宁艰难地咽下口水,「那个、容澈,我们可不可以直接把它抓起来,或者施个什么法,让它不再出来吓人便是了。世间方法千千万,为何就偏要面谈呢?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与它讲的!再说,万一见了后人家做噩梦了怎么办?」 她不是不知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让壁面真正与镇上的人释怀,霞光镇也才能从此事中走出,重现繁荣与热闹。可她一想起那壁面的样子...... 容澈轻笑,「殿下可是怕了?」 见身旁某只木头怪立马一副竖起耳朵听的样子,她便推辞说:「也不是。」 可听到屋内响起道嘘声后,楚宁耳根子飞快地红了,「好吧。我就是怕了。我是胆小鬼,我真是害怕极了,可以吗?」 容澈声线柔和:「殿下若是害怕,我一人去便好。」 虽然他这番话颇令人心动,可若是她不出现,岂不是就显得她太不够义气了?当初也是自己要来这霞光镇的,本来也不干容澈的事呀。 楚宁咬咬牙:「没事儿,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我会去的!嗯!」 说罢,她余光察觉到另两只怪似乎在低声叨咕些什么,多半是不想露面的话儿,便笑道:「当然,还有你们两位。正所谓有福同当,这等渡化怪的场面,自然也不能少了你们不是?这可是绝佳的进阶经验,还不用花银子!」 墨寒原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没想到就变成了这样,冷哼一声,转过身去继续啃糖葫芦。嗯,这东西虽不雅观,可味道倒还不错。 ****** 暮色笼罩大地后,镇上的声息渐渐隐去,又復一派沉寂。隐隐夹杂着些无可名状的惧意,在漆黑的夜中泣泪神伤。 第98页 只不过,有一个例外。 正是家平淡无奇的杂货铺。深夜尚未至,屋里、院中便已燃起火光,像是对这夜的兀自挑衅,在这方诡谲的小镇中显得格外注目。不过也应了院中人的企图,就是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引来壁面才好!不怕他不来。 ...... 夜似乎又深了,墨蓝色天际线消失在了重叠山峦间,取而代之的是沁了紫珍珠的泼墨般的天幕,直到一轮弯月悄声爬了上来,散出淡漠的寒光。 楚宁撑着的脑袋再一次从胳膊上摔下时,引来了院中余下之人的注目。 她揉了揉眼,迎上他们的目光,「没办法,岁数大了。」 墨寒嗤了一声:「得了,快别拿年纪说事儿,别人可都是觉越睡越少,可您却是只多不少的,就没见过你一天不睡懒觉的。」 楚宁知他说得不假,气塞道:「小墨大人对我竟如此上心。我真是谢谢你。」 虽说她的确喜欢睡懒觉,可最近也太容易犯困了些,全然不似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却想不出个究竟,于是干脆放弃,起身朝立在房檐下那抹清泠身影走去。 他似乎在此立了很久,可仍是一副偏偏君子模样,丝毫不见倦怠之色。 许是仍在思量壁面之事,楚宁自那庙中出来便未见这人说笑过。 如此一来,像又回到了从前。 她主动走近,晃了晃面前人的胳膊,嗔道:「容澈,你是不是怪我又多管闲事了。」 明明在前两日,这人还颇有心思回应她的玩闹打趣。 容澈目光从自己袖子划过,凝视她的眸子,轻摇了摇头。 随即又无奈一笑:「不过殿下日后拔刀时,若能不将自己也搭进去,那在下再无异议了。」 这是在说自己蠢?总是没办法保全自身。 「呃,仙君说的是。不过,这不是还有你吗?」楚宁笑意灿然,「我知道,你不会叫我身处险境的。」 少女的笑明净而纯稚,仿佛又回到杏花三月时,那雪色间无意一瞥下的灵动。 可他向来清醒,不会将那之后发生过的一概抹去。 因此,也清楚少女这笑容下,那好不容易癒合的破碎灵魄。 他心中一紧,其实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她现在就立在这里,仍旧以另一种身份活在世上。活在他可以触碰得到的地方。这就够了,不是吗? 他也只想要她能好好活着。 至于这件事,容澈抬眸,轻声笑道:「若殿下实在困了,在下倒是不妨借出自己的肩膀,供殿下安眠。」 楚宁眼睛一亮:「当真?这怎么好意思!」 从前听学每每睡醒时,她不是胳膊疼就是脖子酸。不住会想,若是可以把隔壁这位的肩膀或是胳膊借来垫垫就好了。 只不过那时她与这位,尚不大好相与。本以为再无法实现,可现在容澈竟主动提了出来。 容澈见小女子明明一副跃跃欲试,却又强忍着让自己不轻易表现出的模样,忍俊不禁。便故作严肃:「只是,殿下得控制好自己的口水,稍后在下还得见那壁面。」 言下之意,是说她口水丰沛的意思啰? 不过,即便是这一点,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容澈又没见过,怎么也知道? 正思忖着,他已使了个清扫术将廊下的台阶清理干净,撩袍坐下,轻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过来。 于是楚宁也不再扭捏,安心靠了上去。 只不过,脑袋放上的瞬间,忽觉这个动作有些熟悉,以及这人肩膀的高度,都与她无比契合,像是经过了许多次。 但当容澈身上的淡淡木香传来时,她的注意力就渐渐被带走了。 鼻息所至,便如这人一贯出现在人前的模样,清泠疏阔,淡然明远。 大约太过安逸,楚宁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又开始不争气地往下坠...... 第59章 霞色非胭(十) 难道容澈仙君不好吗?…… 只不过醒来时, 被小院中的四只眼睛盯着看时,楚宁就没那么淡定了。 墨寒一副窥破奸.情的模样,望着她与容澈一笑, 便转过了头去。就连噬梦兽看上去,脑袋里都装满了粉色泡泡, 少见的耳根一红。 她真的很不能理解! 自己不就是蹭容澈肩膀打个盹儿了吗?这难不成也是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行吧。她这个作鬼的不能与怪一般见识。 不过,她只不过是睡过去了而已,为什么醒来时天都快亮了? 该不会...... 楚宁惊道:「容澈,壁面出现了, 然后你以一人之力将它劝抚好了?」 容澈才闭上眼不久, 闻声, 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听上去,殿下很希望如此?」 楚宁睁大了眼, 呃, 其实, 好吧, 是有那么一丢丢。 「你此言当真?」 容澈:「殿下高看我了。也高看这壁面了。它没有出现。」 什么,一整晚都没出现?这这这,不应该呀! 他们都已经这样招摇了,就差没拿着个大喇叭对着外面喊,按它的性情, 没理由不被触怒,从而出现在院儿里。 所以到底是哪一步出现了差错? 楚宁几番思考不得,抬眼间, 见殷策仍气定神闲地躺在对面屋顶上,不由出声:「上面那谁,你给我下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99页 那鬼缓缓开口:「是小殿下要多管闲事的, 又与我何干?真是笑话!」 楚宁復又打量起这鬼,怎么看都不是没有干系的样子。 明明知道这一切,又一言不发、袖手旁观。虽说他的确是被自己硬生拉过来的,可看到他这幅模样,就是令人不太爽。 这鬼,甚至只是一个天界的囚犯,居然像赏猴戏般,在这两日看他们被耍得团团转。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容澈,你还会使些别的法术吗?跟那日的一样,我想眼前清净清净。」她开口问道,「所以,能不能帮我把他变走,随便什么都可以!」 容澈淡淡看了眼那身金边黑袍:「也好。若是殿下实在不喜,我便找人将此鬼即刻带回天界。想来,启玉也该料理好了北鸢一案。」 闻言,屋顶那人霎时眼角一颤,急道:「喂,等等。」 楚宁双手环胸:「你还有什么遗言,说吧!」 「我或许知道,这壁面没有出现的原因。」 楚宁:「什么原因?」 殷策仍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目光划过下首的男子,嘴角带了嘲弄,「这就要问容澈仙君了。」 他唇边一勾,「不过据我所知,小殿下也该识得的。你们仔细想,是何种瘟疫,刚好会造成如此大的怨气?若说并未人为,那也太巧了吧。」 是瘟疫的问题? 莫非这场带来浩劫的疫情,并非出于偶然,而是人祸? 是引起这场瘟疫的人! 楚宁眉心皱起,他们先时一概只注意到这壁面,并未思及其背后的缘由。经他这么一说,的确值得细究。 这镇上之疫的发生,不可说 此人,必定不简单。 若非对霞光镇紫秋罗了如指掌,又怎会恰好地造成此祸。而且极为隐蔽。就连是她与容澈,也未一时间察觉出来。 楚宁轻摇了身旁之人的小臂:「容澈,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容澈目光微冷,「旁人我或许不甚了解,不过在天界之上,有降灾之能的,除了四方掌境仙君,余下的,便是我与另外一位了。」 楚宁:「另一位是谁?」 「降灾仙君,陆昶。」 楚宁顿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这位。 那岂不正是曾对她不服来战的那人? 容澈她倒是知晓,位同四位掌境仙君,功绩卓着,地位超然,有此能也不无奇怪。 可那位,她虽只见过几面,也觉得那是个锱铢必较的主儿。换句话说,见不得别人好。无论是当初在灵溪谷种田的她,还是这位盛名在外的容澈。 楚宁:「所以,这事儿是他所为?不会吧,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公报私仇?霞光镇招他惹他了。」 屋顶上那人哧的一笑:「公报私仇?那你可太小瞧他了。只怕他是早已赚得盆满钵满,怕惹人嫉恨,这才故意为此举。难道你们并未疑心昨日那庙里,在正殿中了无去向的金身。」 若是寻常遇上灾祸之所,遇上灾祸时,除了奏请高高在上的朝廷,余下的,便只能寄託请神拜佛。对应的,在这个世间,便是各大仙人的降福显灵。 那方庙宇已经废弃多时,他们在时,连牌匾符文一概被毁,更别多早就空空如也的金身。 又经了雪兮仙君一事,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该庙为北境掌境仙君的庙宇。而之所以被毁去,也是因这位掌境仙君未尽职责,没能及时化解这场浩劫。这才引来镇民怨恨,摧其金身、毁其庙宇。 而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有些太顺利成章了。 甚至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竭力将他们往这个方向推去。 楚宁:「所以,其实是陆昶所为,是为了......」 那两字她有些说不出口。 殷策:「没错,正是为了钱财。」 若非他对这北境尚且了解,听到这个原因,只怕也会惊异得说不出。 楚宁:「可是他已经飞升入天界,这些凡尘俗物,要着还有什么用?」 若他尚活在世间,倒还是可以潇洒一番,美人珍馐、金屋玉袍都可囊进袖中。但他早已脱离尘世,这些于他,不过也是过眼云烟,万事皆空了吧。 殷策:「其中原因,我想,小殿下该是最清楚的。当初不是传言这陆昶,还特意上门向你讨教过。难道你就不知,身为仙君的他,在意的究竟是些什么?」 楚宁思绪倒回。对于这则遍传三界的笑言,旁人或许只看到了她过于怪诞的举动,可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当初这人来找他,是为了......凡间供祀的庙宇。 说到这里,其中缘由便清晰起来了。 许是因自己的庙宇在一众仙君,甚至她这只鬼面前显得太过......寒酸,所以察觉到此处长有这种特殊的植物,于是使法子引镇上百姓以此牟利。 而向来作物生长,最忌灾害,于是,他这位专责降灾的仙君,便成了他们求拜的不二之选。 就这么暗中进行了数百年。事后担心事情败漏,或是当时犹在北境的雪兮察觉,便干脆对此处施下瘟疫,并造出是镇上百姓贪财所致的假象。 而真正贪财的,其实是这位仙君。 楚宁抬眸,见似有微光自天际透出,原本是宁静又安详的晨间,可方圆十里,却寂静无声。 不知是多少个难以安眠的夜晚,提心弔胆地终于挨到最后一丝暗色消却,可仍是提着气,不敢大声开口说笑打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招来了长在墙上会说话的东西,让他们一遍遍忆起先祖犯下的过错,担下捆绑他们毕生的罪孽。 第100页 可是,这罪孽的源头,并非是他们先祖。 楚宁一时怅然不已,又或是接连几日未尝安眠,神色恹恹,不再开口。 忽闻得某只木头怪道:「我有个问题,不是说有此降灾之能的不止这个姓陆的一个,为何镇上百姓都抢着拜他呢?难道容澈仙君不好吗?」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60章 霞色非胭(十一) 「容澈,她刚刚说的…… 殷策:「这个还用得着问。就问问你们自己, 是愿意对着位公允无私的铁面菩萨央求他高抬贵手,多给些生钱的机会,还是愿意与他们一样见钱眼开的这位同流合污?」 墨寒一脸沉默, 但不必说,必然也会作出与这镇民一样的选择。谁让另一位的传言, 听上去实在不好相与。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仙君在楚宁面前,倒也没有多不近人情。甚至都要让他怀疑外界那些传言的真假了! 「容澈仙君自然是很好了!」 这话是从楚宁口中出来的,倒也没有叫他们吃惊。 只是有些敬佩这位的反应。公主殿下的脑迴路, 究竟是什么做的! 也难怪他与噬梦兽一路走来, 听到最多的风言风语, 莫过于这二位了。 殷策笑笑不语。 「那可不一样!」 咦,谁在讲话, 而且听上去...... 楚宁心内一惊, 是......洛离。 接着, 一道裊娜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身后还跟了位被绑着的男子。 他们定睛一看,正是那陆昶。 不过,楚宁的目光却停留在女子的面容上。 「阿离......」 洛离淡淡扫过她,「就知道殿下会来。也是,这种闲事, 也只有公主殿下会乐意插手了。」 这声音明明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楚宁听起来,又觉什么都不一样了。 「不过, 我可不是来与你叙旧的,也别多问我莲叶镇之事,你们不久后也会知晓的。反正到最后, 那镇上去参加什么茶会的凡人,不也没死伤多少?」 楚宁皱眉,过去这么些时日,的确没听说那夜出现在镇上的人尽数殒命,只有些许损伤。 而这桩名为稚女失踪的案子,到头来没有一例凡女真正失踪,反而是深涉其中的几位仙君,身负重伤。 她忆起那夜洛离的语气,不敢置信道:「所以从一开始,莲叶镇的局,就是为容澈而设的?」 洛离好似听到了笑话一般:「殿下怕不是在说梦话。这位仙君如今不是好好在你身边,并未受何损伤,设局之说又从何说起?」 楚宁:「他没有受伤,那是因为......」 ......苍梧仙君赶来,代替了他。 「所以是苍梧仙君?」 是了,西境掌境仙君苍梧,正好对应了发生在西陲的名为失踪一案。 若是容澈没有插手此案 ,那么最后深入其中查纠的,便只能是这位了。 而她当初离开灵溪谷悄身前去,也是她临时所下的决定。 此案子虽闹得沸沸扬扬,但诚然与她没有半点干系。她也是不忍见小姑娘无故没了下落,才甘愿冒着世人的唾骂指摘孤身前去。 只是不想,窥探到的竟是那样的真相。 楚宁:「你可知,苍梧仙君险些没了性命,他执掌西境多年,并未有过差错?你这样做,就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那与我又有何干?」 楚宁愣住了,眸中尽是不解:「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记得,就算这人曾受尽欺辱,走投无路,也不曾易过心性。所以,她这些年到底经歷了什么?怎会变成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殿下不是该最清楚吗?」 楚宁犹豫了。她只知那夜,洛离换上了她的装扮引开了前来搜寻的士兵,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下落了。 她后来也曾偷偷跑回了宫中,可见到的却只有满目苍夷,那些熟悉的景象,尽数化作灰烬,在大火中烧得片甲不留。 「殿下当真不知。昔时,你尚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可一朝国破,便只成了凭谁都能採撷的娇花。殿下有那么多垂涎爱慕之人,难道不明白这些男子的卑劣本性?」 洛离长睫微颤,一点儿也不愿回忆起数百年前的那夜。 男子们因快意扭曲的脸,身体深处的撕裂,以及永无止境的喘息与淫.叫...... 她早已疲惫不堪,想着立刻死去都是好的,可惜就连这一点,老天也不肯给她。也明白了,不会有人再来救她。 本就是贱如草芥之人,本就不值得有人勘顾。 ...... 定下心来之时,对上这位小公主迷惑的眉眼,仍旧像从前那般明澈。 「殿下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又没有容澈仙君这样的男子,可以不顾一切都要护着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眸中闪过几分讥讽,「恐怕你还不知道吧,若非为了你,这位仙君当初也不会来莲叶镇了,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 「他可真是怜你怜得要紧呢。自打你跃下宫前殿,便放着飞升的大道不走,拼尽性命也要救下你。否则你以为,这鬼也是那么好作的?」 第101页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从前对你那般冷冰冰,一概是装出来的呢。恐怕他早已对你情深似海、难以自抑了。」 「一个是道貌岸然的王爷,一个则是愚蠢无知的公主。所以,要我说呀,你们二位还真是......绝配!比你那位爱而不得的君父与自缢身亡的母后可要强多了。」 这些字一个个打在楚宁心上,措手不及,无力闪躲。 她想张嘴替自己与容澈辩解,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就连她自己,都曾这样以为过。 真相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如骤然爆裂的花火,残酷又冷厉。只是不知,其后出现的会是寂夜迷人的即逝烟花,还是震裂欲摧的爆破残留。 以至于楚宁还未听清洛离说了些什么,就见她消失在了小院里。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 她怔怔转过头去,迎来的却只是余下人的沉默闪躲。 唯有那袭白衣,立在原地,凝眸不语。 随着她走近,他的墨色眸底中的那抹异色也越发明晰。 楚宁在其中看见自己迷惘的神情。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这样一副模样。 犹伤重的小兽,明明难过得不得了,却因过于精緻明秀的女儿面与极不匹配的神情,令她看上去竟有几分娇蠢。 她想,自己这番模样,是惹人怜惜的吧。 否则不论从前还是现在,这具皮囊都那么惹人心折。 只是她一向不觉。 她重新整理思绪,试图让自己能够冷静些,可犹在道出声时无法控制地带了几丝颤音。 「容澈,她刚刚说的,都是......」 话音未落,院中诡气翻腾而出,尖歷森冷的笑自四面八方而至,一阵盖过一阵,如伴着轰雷降下的暴雨,细密重叠,摧人心神。 第61章 霞色非胭(十二) 这人...还真是厚…… 紧接着, 一张张壁面似蠕动的软体虫子,由地心中汹涌钻出,似纷涌的浪潮, 顷刻之间便覆住了四面的墙壁。就连他们落脚的地面,也渐渐显出一张张诡异的壁面来。 墨寒跳着脚, 连最后一块落脚之地都被张面目丑恶的人面占去,正欲施法放出藤蔓,抬眼间见容澈施了护身罩,便咬着牙, 拉过一旁被兇悍人面逗弄得不知所措的噬梦兽朝那白光而去。 楚宁反应过来时, 已被容澈带到了怀中。 身前之人动作一派从容镇静, 看上去似乎分毫未受到影响。 只是她在听到这人有力的心跳声时,才察觉到了几分端倪。 所以, 当真是...... 趁着两只小怪凑近的当儿, 楚宁转过身去, 令他们的姿势看上去不过于引人遐思。 也正是这个时候, 一张硕大肿胀的壁面咬着噬梦兽的脚跟进了护身罩中。伺机在他们面前吐露些颠三倒四的话。 「真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出!」 「妹子,可别尽听些鬼话。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刚才那女鬼就是嫉妒你的美貌这才出言不逊的!」 「还有这位郎君,现如今人小姑娘喜欢的可都是既生勐又直接的,爷最会了呃, 要不要讨教一番啊!」 「......」 墨寒听得耳朵嗡嗡直叫,便放出藤蔓覆在其面之上,令它再道不出一句来, 只能发出些喑哑的破碎之音。 或许是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疾,在他们安于护身罩中时,不远处那被团团绑着的陆昶的处境便没那么好了。 他浑身上下竟都覆上了密密麻麻的壁面, 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便如同一个被蠕虫侵蚀的巨大怪物,几乎连人样都看不出了。 陆昶试着将这些噁心的东西晃下去,可发现,他越是剧烈窜动,这些覆在他上的壁面就越发狂躁地朝他而来,直欲将他啃得骨头不剩。 楚宁看过去时,胃里不住翻滚。 尤其是那攀附在陆昶身上的壁面,一面在其上灵活跃动,一面还发出嘶鸣哧笑,层层叠叠。最后叫人看不清,到底哪里是眼,哪里是嘴。只余了千百只会动的圆孔在其上狰狞着造出些动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楚宁忍着心中的噁心与惧意,喊道:「壁面,你停一下,我们好好谈谈吧。」 陆昶身上裹着的壁面只顿了一下,便又有更多的壁面朝他身上涌来,像是捅了蚂蚁窝般地狠戾报復。那样子,引起人极度不适。 楚宁皱眉,再任由壁面这般,只怕陆昶今日就要殒身于此了。 「小墨大人,该你出手了!」楚宁对他道。 若要对付这壁面,只怕他这么只木头怪比她与容澈都要强些。 墨寒嘴角一扯,「这个姓陆的上门挑衅之事,你都不计较了?」 他当时也在场,知道这人有多讨人厌。 像个瘟神般的蹲在府门外,又嚷又叫,吵得他们那几日都不得安生。 还引得其他鬼界同仁一顿嘲笑,称他们是胆小怕事,这才闭户不出。这位殿下虽也觉得烦,可依旧我行我素地种田养生。直到将这人逼走...... 楚宁:「当然不是了。这帐嘛,还是得算的。不过得一笔笔来。总不好他现在被壁面咬死了,我们再下羽渊对他的魂魄鞭尸吧。那多麻烦!」 墨寒:「......」 呃,说得也是...... 他遂捏了个诀,令藤蔓攀上陆昶的脖颈之上。倏忽间,这些壁面感受到几分危险,便从其脑袋上爬下去了些,至少露出了他原来的皮肤。 第102页 只不过墨寒修为有限,加之此处壁面众多,那人脑袋上仍有些壁面紧覆着不肯下去。 而至于其他的,就...... 陆昶重又见了天日,原要一喜,可低下头见自己脖子下全是那密集又噁心的玩意儿时,一时朝他们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这是故意的吧?」 楚宁见他如今这幅滑稽又怪诞的样子,一时忍不住想笑。 看不出来,小墨大人,真是有分寸啊! 对噁心人的人,就要噁心噁心他才好。 可闻见的是墨寒气塞的冷言:「不想说话算了,我再收些回来,浪费我法力。」说着便要照做。 他并非故意为之,而是此处壁面肆虐,仅凭他的修为只能如此。 陆昶只得大叫:「喂!等等!这样就这样,你施都施了,又收回去,这又算什么?你们这些鬼怪向来这般无耻么?」 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 若不是看在这霞光镇与阿成的面子上,他们早就放任不理了。 哪像现在,帮了人还惹了一身骚。 楚宁黑着脸,不再理会这人,直接朝对面墙上的壁面道:「壁面,你既听到了方才那对话,必定也知晓了紫秋罗之案的真相。所以,你真正要报仇的对象,不是这霞关镇,而是这位!」 院中出现少顷的寂静。随即,盘桓在地面的密集壁面皆望对面那墙上而去,爬覆倾盖,最后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人面。 样貌寻常,可眉宇间带了化不开的阴鸷气息,出声道:「可事情,是霞光镇的人所为。这就是你说的无关?这近万条的人命,就能与他们撇开干系,丝毫不必负疚担责了,是么?小殿下,我看你还是适合回你的地方好好种田耕地吧!」 楚宁皱眉,看来这壁面还是对当年的疫病耿耿于怀。 不追究此役的缘由,反倒在同样是受害方的霞光镇纠缠不去。 这叫什么,出了事只会找骂爹怪娘的倒霉孩子。毕竟相对于旁人,这样做需要付出的代价最小。 「壁面,你可知,滞留此处多年,你们早已错过转世的最佳时机。此一世仇怨集身,若再度盘桓世间,等待你的,也许只有永世的虚无。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说这话的人是容澈。 他冷厉又慈悲的言语穿过耳畔,似光洁端肃的神明呢语,令人不觉间生出恭敬与虔诚,最后抵达对面那怪面前。 是呀,这才是众人口中的容澈仙君。 原来那些低眸浅笑、轻言细语,寸寸温柔,皆只对她一人而已。 她为何现在才明白。 壁面:「我只知道,就是因为他们的一己私慾,才叫我们平白丢了性命。他们活得风生水起、子孙昌盛,将从前忘得一干二净,可我们,却跟地底下忍辱偷生的蛆虫一般,永无天日。」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他们永远都为自己的错赎罪,我要看他们生生世世苟且地活下去!」 容澈:「可你知道,其实饱受痛苦的,只有你们!就算他们担惊受怕,你也无法阻拦他们好好活下去。难道这么久来,你还没发觉吗?」 小镇之上,早已日头高照。 在他们仍在对峙之时,甦醒过来的百姓们正在各自家中张罗着早饭。时有粥饭油粮的清香飘来,带着一家子人的低声私语,一般无二地和煦安详。只是动静较寻常的城镇小了些,收敛了些。 壁面好似才意识过来,样子有些癫狂。 「怎么会呢?这怎么会......是你故意幻化出来的,对吗?」 「他们没有这个胆量,是你故意的!」 楚宁忍不住出声:「我说,是真是假你都看不出来,那你在此处纠缠这么多年,又都是怎么过来的?不会也是自己臆想的?那也太可笑了吧。」 它犹不相信。容澈抬眸:「不论你信、或是不信,事实皆是如此。我所言非虚。」 第62章 霞色非胭(十三) 你不同意也没用。不…… 「信如何, 不信又如何?都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仙与人的错!什么来世今生,什么祸及无辜,自变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时, 我们就一切都不在乎了。今日就要将你们一切了结,一个都别想走!」 说罢, 更多的壁面自地心涌出,朝那张墙上的人面而去,层叠交汇聚合,逐渐拼凑出一只盆口獠牙、鼻尖眼空、面皮浮白、骨骸肿胀的足有十米高的巨大脑袋, 森森诡气环绕上下, 周围阴风唿啸而起, 令四方百合方现出的几分朗意消失殆尽。 只闻得一声嘶嚎,这巨脑就穿过破碎的泥地瓦楞, 朝面前的白光扑去。 随着它临近, 四周的压迫与禁锢也越发强烈, 不停有次小的脑袋从他嘴里吐出, 在护身罩的白光外撕咬攀援,试图破开这道白光,直接开始他们的侵吞。 四周围也不住传来惊叫唿号之声,是这壁面开始对镇上百姓下手了。 不能再等了!为今之计,只有先解决掉他们面前的这个! 楚宁直接走出护身罩, 轻巧一跃,落到了对面的屋檐之上,手执一条血鞭, 朝巨脑喊道:「喂,你以为自己变得这么大,我就不认得你了?不过就是临时组装起来的一颗丑不拉几的胖大头, 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么?好言相劝你不听,那就别怪本殿下不客气了!」 巨脑原正朝他们所立的护身罩喷吐,闻言,周身暴戾之气更盛,盆口一唿,上百只丑恶浮肿的脑袋便朝楚宁一涌而去,颗颗带着诡异的惊叫谄笑。 第103页 有的尚未成型,露出残破的头颅与耳目,划过天际时滴下腥臭的黑色液体,一触到地表便发出『呲』的一生作响,留下衰败的黑印,良久不散。 楚宁长鞭一挥,十数个脑袋便被拍散,化成最初的壁面在空中消散。又接连几下,这波噁心的东西就尽数被解决了。 她这根鞭子乃一炽焰鬼王的筋皮所造,极克阴邪之体,且不会对其反噬。只不过在对付虚空之物时便会被削弱,威力只怕还不及墨寒的藤蔓。 但对她这么一只只想睡觉种田的鬼王而言,也够用了。毕竟像壁面这样奇怪又噁心的东西,世间也没有多少。 巨脑见状,怒气更甚,长吞了一口阴诡之气,接着,便又吐出三四个跟他几乎一样的脑袋来。 不过又好像有点不大一样,上串下跳,东躲西藏,颇为灵活,她连挥几鞭都只是扑了个空。 气煞人也!这是在跟她玩躲猫猫吗? 可惜,她现在没这个心情。对着这些个臭东西,也提不起心思。 她腾空一跃,直接到了其中一只的身后,「嗨!」 那脑袋听到声音,刚转过头来,迎面就是一顿长鞭,随着一阵火辣辣的痛意加上呜咽的大喊,它便也消失在了空中。 楚宁勾唇,「唉,果然还是不怎么聪明!」继续朝余下几只而去。 而在另一边,容澈凝视上空那抹红,唇边现出细微的慰意。察觉到院中另一位仙君通身犹覆满壁面,便唤上墨寒,趁巨脑尚未注意到这边时,悄声将他放开。 他们去时,陆昶身上裹着的壁面虽不似先前浓密,可到底还残存了里外若许层。及至将那些壁面尽数消去,渐渐现出他原本的面容时,几人又是一惊。 陆昶发觉周身瀰漫的诡谲气息悉数散去,久违地睁开了眼,谁知环伺面前人的神情,察觉出了异处。 「虽说你们是救了我,可也没说就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盯着我看?还知道什么叫礼义、什么又是廉耻吗?」 墨寒压下笑意,「成,你身娇体贵,说不得碰不得,连看一眼都是错。不过我说,你回头好好照照镜子,就长你这模样的,给我我都不要看呢!」 说罢,还碰了碰噬梦兽的胳膊,示意他也不要搭理这位。 陆昶身上的禁锢绳索还未解开,没法触上自己的脸。瞧了眼身旁这身白袍,冷哼一声:「原来仙君自称事多不便,竟是这般来的。多管闲事到了这种地步,到还真是不负了你那名头。」 自北鸢雪兮一案始,他便着手毁去先时痕迹。原以为很难现出端倪,不曾想接手此案的竟是这位。他遂连忙抽身下界处理,又遇上了那只纠缠不化的女鬼。 与之相斗几日,才惊觉其似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终是败下阵来,被之所获。 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出现在这霞光镇,以及这壁面眼前。 容澈扫了他一眼,「能管到仙君的头上,在下也未曾想到。」 陆昶冷笑:「是,让仙君见笑了。但若非是你们二位,此事也并非会被人知晓。仙君与这位鬼王,还真是好得很啊!」 容澈目光落在不远处对付巨脑的娇影上,淡淡道:「我稍后会联络长庚仙君,此事自会有仙法衡量定夺。」 陆昶只他不愿纠缠,含笑言:「其实我先前一直很是好奇,向来公允无私的仙君为何会为了一只女鬼,行事张扬、事事渲染无度,可听到绑我来的那位鬼的话后,我就都明白了。」 「原来我们受人景仰、品行高洁的容澈仙君,竟是个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人。要是叫你这位心尖肉知晓了你做过的那些,我猜,她是会感激你,还是觉得你此人,城府至深、可怕至极?」 容澈正提脚欲前去相助楚宁,听闻这话,身子一时僵住...... 楚宁犹在对付这只巨脑,只觉面前这个东西跟个无底洞似的,一波又一波地吐着,如何都处理不完。 抬眼间刚好见墨寒与噬梦兽也在一旁,眼前一亮:「你们两个,能不能使个法子让它别乱动,我想去它里头看看,究竟是什么给它的这副能耐!」 墨寒一听,当下就急了,「你傻呀,这不就等于把自己送上门了?我不同意。」 楚宁:「你不同意也没用。不然,你上?」 接着道:「没事儿,我有这鞭子,这只胖大头一时还吃不了我。再说了,我还有灵石呢,外面也还有容澈与你们。不会有大碍的!」 见他仍旧犹豫不定,楚宁又说:「你看看周围的百姓,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又要血流不止,酿成浩劫。难道你想眼睁睁地放任不管?」 墨寒一时语塞,知道自己再无力辩驳。 「那你、千万当心。」 「嗯嗯,所以你们俩在外也得努力呀!」 她笑着,直接奔向那巨脑。 「喂,我说,你恶不噁心,难道就只会吐出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真是没见过比你更弱更蠢的怪了!」 楚宁故意挑衅,以期寻到突破的机会。 巨脑当即被惹怒了,一阵就是暴口怒骂。墨寒趁机放出藤蔓缠上其身,将他一时控制住,噬梦兽亦绿瞳大亮,试图令其被迷困几许。楚宁遂见机熘进了它口中。 是比在外面更难闻的腥气,四周都是黑不熘秋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正瞧不清方向,怀中的灵石一亮,老者的声音适时响起:「小殿下,我感应到了灵石的气息。若未猜错,这壁面便是靠这灵石,才能凝出实体。」 第104页 楚宁点头称是,果然与她想的一样。 第63章 霞色非胭(十四) 它想得美! 就算这霞光镇发生的那场疫病中死伤者众多, 可也没有方才外间那么多吧!光她一人抽散的胖头怪,就有数百个之多,更别提余下尚只是壁面形态的怪了。 退一万步, 就算当真有这么些人,可也不见得个个都怨气深重不愿投胎、转世为人吧。 所以只能是有股力量在背后支撑这壁面。否则就凭这怪的智识, 早就不足以与他们相抗了。 楚宁拿出灵石,以辨认其中的方向。 想不到这胖大头虽然外表看上去令人噁心不适,但是里面却还好,都是些干瘪的骨骼残躯, 延伸其中, 这才得以撑起外面那巨大的面皮。 「这壁面原本就没有实体, 只是靠这灵石及修行多年郁积的怨气才得以化形,因此里面这般也不足为奇。」 她边走, 老头解释的声音传出。 楚宁:「老头, 那你可知灵石在何处?」 她略略看了一周, 尽是些惨败的骨骼, 并未发现灵石的痕迹。 「小殿下,你方才是从这怪的口中进来的吧,那只怕,要再辛苦辛苦你,爬到大脑中枢之处, 灵石应该就在那里!」 楚宁一时不知该作何言。 刚刚为了隐秘行踪,她便只想到从这胖大头嘴里进来,但没想到, 这头的眼睛与鼻子也都是空的,都可以一入! 她无奈地抬起头来仰观,天爷, 这就相当于要她在这噁心人的脑袋里爬个四五层的样子,都够她登一座小山头了! 还是在这种臭气熏天、漆黑一片之处! 楚宁方才的那点大义之心顿时消失殆尽了。 唉,没办法,自己要多管闲事的,即便再怕黑怕累,也得跪着管完不是。 她心中苦笑,復抬腿往上摸索而去。 ...... 容澈见只有墨寒与噬梦兽,便问,「殿下她人呢?」 见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身后的巨脑,他当即明白髮生了何时。 他眉心皱起,她一个人? 略交代了几句,容澈便找了时机,一跃而入。 ...... 楚宁在昏暗的巨脑中艰难攀爬着,不时还得忍受老头的嘲笑。 「小殿下,你不行啊,就这么几步路,你都走了多久了?」 「怎么没见你那仙君相好,你俩吵嘴了?」 「诶诶诶,那是下去的路,你该往左走,左边,那么大一个口子,没瞧见吗?」 「......」 楚宁沉着脸,刚费劲地从一陡峭狭长的暗处穿过,「既然你行,要不你上?正好你不就是灵石,想找到自己的同胞手足也不难吧。」 虽然说起来容易,可这仍是在壁面化成的巨脑中,法力根本就不起作用。从嘴喉处上来中,一路还都有胖头向她翕然扑来,要不是她反应机敏,只怕走到此处都是妄想。 灵石中传出几道笑声,「那还是小殿下您来。老身如今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怎能与您相比。」 楚宁立在原地歇气,不愿搭理这老头。 四周依旧是大片裹挟着森然之气的漆黑,可她只随意一瞟,就发现了些不对劲。 胖大头的内部构造,似乎比她刚入之时,显得越发模煳粗糙了! 原本犹可见残缺裂痕,连缺口与断裂的纹路似乎都是清晰的。可现在,她将灵石拿近了仔细观摩,都看不出些究竟。 「老头,看来我们被发现了。」 话音刚落,几只胖头便朝她而来,凶煞狠戾,险些叫她措手不及。 「所以啊,老身方才让你走快点,是有道理的!这脑袋再蠢,有人潜进来,它还是会知晓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楚宁刚处理完一只胖头,脚下便一阵阵震颤,险些没能站稳。 「你刚才怎么不说?」 「老身那是、不想让你受惊,否则就以小殿下你这胆量,只怕到现在都上不来此处。」 楚宁处理毕后,往上看去,果然离灵石所在的中枢处仅剩短短数十米。 「行吧。这次姑且放过你。只是......」 她刚欲往前走,只见原先是骨骸的平地忽然断裂开来,涌出大量冒着诡气的黑色液体,似有千万阴魂在其中嘶吼嗤笑,不住有阴邪冷风唿啸而过。 裂开处忽掉下一块残骨,接着便见它没入的瞬间,便在黑液中蒸腾化开、消失殆尽。 灵石的声音这回终于掺了些忧色。 「小殿下,可要小心吶,这下面的可不一般,是这壁面化形而生的原液,看上去虽黏黏煳煳的,还有些噁心。但掉下去只怕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想来必定是巨脑发现你身在其中,想用这种自毁的方式与你同归于尽了。」 楚宁也注意到了,这些液体出现后,这胖大头内的小头便消失了。而且四周也不时传来越来越强烈的崩塌之意。只怕胖大头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它想得美!我这就去取了灵石,正好看它自己了结自己!」 灵石一时噎住,「......小殿下这么想、也挺好。那灵石就在这断裂尽头处。小殿下可一路当心。」 随即喑了声,不欲多加搅扰。 楚宁丈量了眼前这断裂处的宽度,足有两三人之宽,而且还在渐渐扩张。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想办法过去。 第105页 脑中浮现出镇上百姓惨遭磨难的景象,她神色愈加坚定。 寻到斜上方有处看上去比较牢固的残骨,便将鞭子往上一探,缠住了那根骨,用力间发现其并未掉落坍塌,于是勐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身子一跃...... 心中擂鼓不断,在脚触到平地的瞬间才定下心来。 她面上一喜,抓紧往里寻那灵石。 出乎意料的是,她轻易便发现了这块,也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取到。 虽心中有疑,但时间紧急,由不得她多想,四周已开始快速塌毁,她只能全力往外赶去。 可想不到,沿原路还未走几步,便觉原来那两三人宽的断裂之处,现下足足有五六人宽! 但幸好,刚刚那根断骨还在。不过对这距离而言,还是十分危险,一个说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她环顾四周,想找寻其他的出口,可惊觉周生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崩塌毁败,就连身后找灵石的这条路都被大块残骨阻断了。 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只能一试。 楚宁按照之前的办法稳稳勾住那残骨,随即,屏住了唿吸,用力向对面跃去。 她都感觉不到手中的鞭柄,只觉身子僵硬无比。眼看着就要落地,可忽然间,顶上的残骨不知怎地竟勐然断开了。 楚宁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大约殒身之前,无论人还是鬼,都会比往常更加镇静从容些吧。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反而记起了刚才对容澈未问完的那话。 只可惜啊,她好像再没有机会听到答案了。 明明已经是这样唿之欲出,可她犹是固执地想要听这人亲口告诉她。 耳边的阴风更剧烈,甚至不停听见底下黑色液体中传出的「嘶嘶」响声。 她有些认命般地闭上眼,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死去,但这回若能救下这镇上的百姓,那便很好了。至于其他的...... 轰隆隆的响声自四面八方传出,可她却未迎来想像中的疼痛,反而鼻息间皆是木质清香。 「殿下!楚宁!」 第64章 霞色非胭(十五) 他可真是怜你怜得要…… 这是......容澈? 呃, 她这是死绝了还是迴光返照? 身体的触感渐渐恢復,她能感受到,自己已脱离危险了。 以及身上传来的险些喘不上气来的束缚感受。 「容澈?」她轻唤将自己紧紧箍在怀中的这人。 可他好似浑然不觉般, 仍旧没松开手。 这是怎么了? 她还隐隐察觉到容澈身子在微颤,耳边的唿吸亦是急促而炙热。 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脚边又有一块残骨落下, 楚宁轻推了推这人。「容澈,我们要赶快离开了。这里快塌了。」 他听到小女子的唿声,这才整理了险些失控的思绪,松开了怀中之人。 「殿下若下次还是如此莽撞, 在下就......」 方才乍一过来, 便见她在自己眼前坠落, 昔日的画面险些再次上演,他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心中只是害怕。 害怕一睁开眼, 她便又消失了, 尸骨无存。 「就如何?莫非还能绑着我不让我四处乱走?」 容澈按住心中的涩意, 低头瞧见她破不知悔改的神情,心内一嘆。「那在下只有再费些心思,对殿下寸步不离了。」 楚宁转过身,心跳如雷。 她没听错吧,这句话, 是容澈会说的? 她强忍住思绪,故作镇静道:「呃,还是先出去吧, 灵石在我手中,相比这胖大头也不能再作妖了。」 「嗯。殿下抱紧我。我们从上面出去。」 她原不解,可放眼四周后, 底下已是废墟一片,大片的黑液渗到各处,再是无法通行。而上边,却有道微弱的亮光透进,应该是有处罅隙存在。 「好。」她主动覆上,面上微微泛红。 又听得容澈问起:「鞭子呢?」 她连忙拿出,正欲嘱他这鞭子只怕会排斥仙人,可下一时,就见容澈往上一挥,接着稳稳地腾空而起,又是几道,他们便由那罅隙而出,稳稳地落在一处房檐之上。 楚宁有些暗自吃惊,这人,竟使得比自己还好。 她正苦恼着,便见十几双眼睛一同看了过来。 「君上!」「仙君!」......「公主殿下?」 呃,她不过是去胖大头里面爬了会儿,怎么一时间这里就来了这么多......蹩脚仙人。而且还以种诡异的眼光看着她与容澈。 虽说他们好像是来援助的,可看样子好像与自己结了什么深仇大怨般。 一道熟悉的身影飞速过来,「君上,接到长庚仙君的通知,我才知晓此事。您没事吧。镇上已有人去处置了,至于这个......」 他还未说完,只见方才面容狰狞的庞然大物,似被抽空的布娃娃般骤然缩紧,只余下一具空皮,轰然倒地。 大股沁着阴邪气息的黑色液体流出,碰到地面的瞬间就变成了原本的壁面,朝地心飞快逃窜,再无方才的威势逼人。 眼见余下的仙人要继续追这些壁面,楚宁忙阻止道:「等等,留他们一条活路吧。」 见说话的是这位公主殿下,几位小仙不敢反驳,但刚才那陆昶竟又开了口。 「瞧见没有,不禁容澈仙君与他的属下都被这殿下蛊惑了,就连我们天界之人,也要一概听从这女鬼之言了,如今这世道,还真是好呀!」 第106页 众仙闻了,面露异色,可见上首那两位被传得热烈的仙君与鬼王,当着众人的面依旧搂搂抱抱、亲昵无比,心中便存了三五分怨言。 他们这些时日也听了不少这二位的轶闻,可亲眼目睹之时,仍是觉得颇不敢置信。 如此看来,那些言论,竟是真的。 是以,便有小仙按捺不住,迳自开了口:「仙君,长庚仙君有要事相商,已等您许久了,您看此事了结后......」 他一面说着,眼睛不住在这二位中打转,一副明悉究竟的模样。 容澈微微颔首,众仙出现于此,虽出乎意料,但细思无不可解。长庚仙君坐观三界,倘生异变,不时定察而治之。 「此案缘由吾已查明,系仙君陆昶所为,劳烦诸位将其带回天界交由长庚仙君。余下吾自会处置。」 众仙见状,只得喏喏称是。 陆昶见他们先时犹是郁愤含怨之态,可待此人作出副清高自持的模样后,又復现出俯首称臣之势,仿佛自己就是个跳脚的笑话。 「果然是众人尊崇的仙君啊,可若是叫他们知晓了你与这女鬼间的勾当,想必就不会这般毕恭毕敬,顶礼膜拜了吧。」 他哂笑道,浸染了壁面的面部因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得越发狰狞丑恶,不忍卒视。 「还等着待何,将此犯押回上界!」 启玉冷着眸子,朝院中惴惴而立的仙人们催促。 他们听了,这才堪堪动身,不安地朝这位频频喧叫的同僚而去。 「你们以为我这样就败了,这位仙君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首鼠两端之人,哈哈哈哈哈,你么被他蒙在鼓里还照信不误,真是愚蠢可怜!」 「公主殿下,难道你就不好奇,你本已是必死无疑,又是何人将你从万鬼丛生之处救了回来,舍尽性命也要叫你活下去,即便是作只鬼?难道你以为这些都是巧合?」 他边笑着,边任凭自己被带上了半空,声音渐渐疯魔:「容澈,你清高一世,以为就无人知晓了么?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被人揭穿的滋味如何?就算你要恨我,也是你自找的......」 启玉望着天际逐渐消去人影,眉头紧缩。 这些事,此人是如何得知的? 就连他,也是偶间发觉。虽无关他人,但非不得已,是不能叫这位公主殿下知晓的,这又是他家君上一贯的意思。 可现在...... 他转身之时,发现方才仍在房檐之上的两道人影,竟都没了踪影! 不好!他正欲抬脚追去,传信铃就有了响亮。 「启玉,我有要事在身。你留下处置霞光镇壁面。」 是他家君上发来的,虽听上去是一贯的清冽,可到底带了几分慌乱心急。 启玉嘆了口气,朝那两只不怎么着调的小怪而去。 ******* 楚宁穿行在连片的废墟残垣间,空气中瀰漫着潮湿又衰颓的尘土,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耳边仍旧迴荡着那些尖厉的话语。 「他可真是怜你怜得要紧呢。自打你跃下宫前殿,便放着飞升的大道不走,拼尽性命也要救下你。否则你以为,这鬼也是那么好作的?」 「公主殿下,难道你就不好奇,你本已是必死无疑,又是何人将你从万鬼丛生之处救了回来,舍尽性命也要叫你活下去,即便是作只鬼?」 「......」 说不清是惊诧还是羞赧,自己深藏心底的那段过往就这样被挑明,只觉再无勇气立在那人身旁了。 所以,她又一次选择了落荒而逃。 只不过,眼前这幅破败的景象,又将她的思绪带回了近千年前的王宫。 她脚下一绊,整个身子倏忽倒地。懊恼地爬起,发觉那竟是只破掉的兔子灯。 从前在王宫时,每逢元宵灯会,君父便会为她作盏灯笼,悄悄挂在倾云殿外,是她睁开眼就能看到的欣喜。 可那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都没有机会再与君父再说句话,就被宫人拥着从密道逃走,再回来之时,张张熟悉面孔早已倒在了血泊中,昔日的金殿玉堂,已是堆尸成山...... 眼前景象剎那间变得模煳不清,似有道清泠白影在靠近,像是在唤她的名字。 「殿下,殿下!」 与数百年前的一样...... 第65章 晴时向晚(一) 「你知,你于我是不同…… 楚宁看完手中最后一页话本, 便合上了封面,呆坐在鞦韆上怔怔出神。 四周的梨杏已是含苞待放之势,同往年并未有何不同, 一如她在宫中的日子。 她从前并未觉得像这样散漫度日有何不好,可不知从何时起, 又一下子失了兴致,对周遭一切事物开始生出厌倦来。 楚宁想,大约是因为那人吧。 说来也可笑,她与那人从前岁春日相识到分别, 不过寥寥数月, 却仿佛过了漫长数年, 也比旁的人和物来得要记忆深刻些。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主要还是因为那人并不像旁人般的喜爱顺从她, 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 有这么一位男子在身边, 想不注意都难吧, 更何况是她这么个自小娇宠长大的公主! 楚宁嘆了口气,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两人在驿馆中的画面。 「容澈,你要走了,是吗?」她问,神情中尽是无措。 第107页 「嗯。淳国王宫出了些事,需要我们立刻返回。」容澈平静的声音传来。 「那......我们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容澈望着她, 神情复杂,似乎是在斟酌该作何回答。良久,方听他道:「殿下素来跳脱好动, 又颇多奇思,动辄伤身,也该保重身体。在下就此别过。」 ...... 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 容澈那日未来听学,原本当真是因为有事,还是此等应召即离之事。 若非她那日未一时兴起去驿馆寻他,只怕连这人何时离去的都不知晓。 可她若是晓得那是二人的最后一次相见,也不会行那滑稽众人之事,至少也要同他好好道个别...... 楚宁弄不清是现实还是记忆中所传出的,只听到耳朵中响起了婢女的叫唤:「殿下!殿下!」 「何事?」楚宁乍一抬头,便瞧见了不知何时已行至她身前的洛离。 「王钦大人奉命前来告知殿下不日的春祭大典事宜。」洛离回道。 楚宁停了,皱眉怨道:「不是前几日才来过了吗?也都命人将一众规矩礼仪都告知我了,怎么又来了?」 洛离道:「许是这大典的具体章程上又作了些许修改,听闻今年的春祭大典可非同寻常。因着是殿下您首次参加仪式,其后又连着您的及笄礼,故而才慎之又慎,唯恐出了差错。」 「听闻礼部负责此事的大人们都已经接连数月未曾归家了,一心只想让这场大典顺利举办呢!」 楚宁闻后,神色恹恹:「我一定要去听吗?上次、上上次再加上之前陆陆续续告知的,都够我记一年了!要不这次你替我去听?反正到时候你也会在我身旁,你知晓了我便也知晓了,都是一样的!好不好嘛!阿离!」 洛离端详她的神态,无奈道:「殿下,可这样是不合规矩、会遭人非议的。况且听闻那传话的宫人道,近日还有贵客会莅临,您从前亦见过的,不知眼下是否已在倾云殿中了。」 楚宁原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听到这话,一时间整个人立马离了那鞦韆,站起身来,问她:「什么贵客?已经在倾云殿了是么?」 洛离自己也不甚清楚,便含煳说:「听闻是位长相俊秀的王爷,同您交好过的!」 听闻此言,楚宁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心中一喜,立刻改让洛离随她回寝殿,期间几度加快步伐小跑起来,引得来往宫人惊诧不已。 「容——」入了殿门,见院内王钦大人身旁立着位魁伟男子,背对着门口,楚宁正欲开口叫道,谁知这人闻声转过身来,笑着对她道:「阿宁妹妹,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楚宁一口气噎在胸中,仔细辨认了圈院内所立,见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人,便只勉强挤出张笑脸:「世子哥哥!」 自当日容澈急事回国后不久,这位星揽的世子爷亦因事向她与王上辞行,不日便离开了琉月。是以,为公主择婿一事也暂时搁置在了一旁。 不过,这位世子爷事后又向琉月王宫送来许多礼物,皆是些珍稀宝物,世至罕见、华贵异常,以表歉意。 此事传出后,朝中臣子对这位世子的唿声也越发高涨,直言支持他为婿者亦不少,甚至比之那位衡王有过之无不及。 楚宁私下虽也听闻过宫人议论过,却并未放在心上。她只将这位待她素来亲善的世子爷当作哥哥而已,除此之外,并无他想。 「如何?见到是我不高兴?莫非我们阿宁还想见到些旁的什么人?」沈晔打趣笑道。 楚宁小脸一红,连忙否认:「哪有!阿宁只是好奇,世子哥哥你怎会忽至琉月,难道也是为了这春祭大典来的?」 沈晔摸了小姑娘的脑袋:「也不全是。傻丫头,过几日不是你的十五岁生辰了?我是为琉月最为珍贵的公主殿下的及笄礼而来!」 说着,上下打量了一圈身前之人,惊嘆道:「只是没想到,大半年未见,我们阿宁便出落得愈发标緻了。看来这琉月城外的追求者怕是要排到一百里开外了,唉,也不知我今岁送公主殿下的生辰礼瞧不瞧得上呢!」 楚宁听他如此调侃,面色微微泛红,越发显得明婉动人。 不过的确如此,这位养在深宫的公主殿下,身长原不过五尺,虽姿容无双,却始终带有一股不化的青涩稚嫩,叫人见了,生出的多半是些怜爱之意。 可这半年来,竟日渐长高了不少,褪去原有的纯稚,越发显露出几分娇媚的倾城美人之姿。 她回道:「快不要如此打趣阿宁了。旁人不知,难道世子哥哥你也不知?那些不过是市井中的笑谈,一不小心传了出去,就成如今说的这样了。再说了,世子哥哥送的礼物,我又何时厌弃过?」 沈晔笑言:「噢,那我就放心了。」又瞥见立在一旁未有出声的王钦及一行人,道:「不过,看来我今日来得并不巧,听闻王钦大人正欲向公主传达这春祭的一众事宜,那我们暂且先别过,改日再来看你!」 沈晔的身影刚从殿门内消失,楚宁面上的笑便一下子垮掉,目光扫过王钦身旁的一位礼部官员,恹恹道:「那便入殿讲与我听罢。」 ******* 沈晔出宫后,并未直接回驿馆,他支开了身边随从,孤身一人去了悦仙楼。 二楼最里一间厢房中,打开门,便瞧见一位着白袍的男子负手立在窗前,正凝视窗外的景象。 第108页 沈晔一边入内,一边扫过窗前这人,道:「为何仍是穿得如此素净,我不是着人送与你不少衣物,皆是按照你的喜好裁制的,莫非是你不喜?」 男子听闻身后稳健的脚步声传来,也不转身,只道:「并非不喜,只是习惯了这身装束。」又道:「见过公主殿下了?」 沈晔:「嗯。」 「你宠她这么些年,难道就不怕她会因此恨你?」 沈晔淡淡一笑,面色带了些许凉薄:「她对我而言,便同其他人一般,并无不同。」 男子闻言,并未见诧异之色:「也是。在你心中,一向没有什么能越过了这滔天权势去,即便是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高位者拨弄风云的棋子罢了。对于一颗棋子而言,是不需要感情的。」 「你知,你于我是不同的。」沈晔望着男子的身影道,又接着说:「况且,这不也是你一直想做的吗?我亦是在帮你。」 男子并未转过身来:「其实行舟至此,我已不在乎当初行此事的初衷了。又或许是我伪装得太好,亦信了自己是个亲厚宽仁、爱民如子的人。」 又指着窗外一处小巷中的人道:「你瞧,那是个乞丐,每日守在巷口乞讨吃食,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日日饱餐三顿,能够不挨饿便足矣。窃以为我与他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就在于,从前的我总希望通身才华能得以施展,一腔热血能得以抛洒,只是他若讨不到吃食便自认倒霉,而我却试图一己之力,颠覆这积弊日久、荒诞无为的世道。只怕世人眼中,皆认为他是对我,而我,则是错得离谱了罢。」 沈晔听后,沉思片刻,方开了口:「你做之事并未有错。错的是这世道,以及主宰这世道的人,并非是你。若人人都仍气吞声,任由在位者胡作非为,置百姓于水生火热之中,那只怕真的无可救药了。」 男子转过身来,温润平和的眸子望进这人眼中,定定地说:「我答应过帮你做这件事,便不会食言。我亦知你身在虎穴龙潭中受制颇多,但还是希望你能承诺于我。」 沈晔道:「你说。」 「善待百姓,尽量少牵涉到无辜之人。」 沈晔看着面前这人坚毅的眼神,良久,方点了头。 男子轻笑,看着窗外的融融春光,目光逐渐拉向远处的宫城,那里仍是一派繁华轩昂、气势恢宏,只是再过不久,便会翻天覆地了罢。 第66章 晴时向晚(二) 两年未见,殿下还是如…… 依春祭(1)章程所书, 王率文武百官于城郊祭拜谷神,大祭司执礼,公主亲种五谷。归朝, 赏群臣,兆万民。 三月初六, 楚宁一早便被众人架起梳妆,睡眼惺忪间,肩颈之上所覆愈加沉重。再往后,只觉胳膊腿儿都不是自己的了, 只由着他们摆弄添附。 及至周遭动静消却, 一道怡然和乐的女声传来, 还伴着些许细细哧笑。 「殿下,该出发了, 车架已候在殿外了。」 她恍然惊醒, 还未来得及仔细察看自己究竟, 就被宫人们拥着上了金撵, 咿呀摇晃间,离倾云殿渐渐远去。 原来这春祭之所,正设在王城近郊处。 抵达之时,楚宁下意识看了眼身旁随侍的洛离,见她似乎并无异样, 这才稍安下心来。 她先时只知,今岁的这场祭礼并不如往常般在宫中举办,而是置于王城之外。 可哪里晓得, 这近郊正是自己先前救下洛离之处,亦是她从前的家园。 若非他们对此地近乎熟悉,也不会相信眼前煊赫瑰玮的殿堂, 在两年以前,还只是几排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无人问津,渺如尘埃。 半晌无言。 他们被安置在一间屋舍中暂候。 入耳皆是祭礼进行中的庄肃威仪之音,余韵巍然,浩浩汤汤。纵有百姓远而观礼,然不闻丝毫异声,看过去一派华朗井然。 楚宁脑袋再一次垂下去时,一旁的洛离就显得没那么平静了。 「殿下,可不能再睡了,祭司大人的词已唱了小半呢,您稍后就要登台了!」 「怎么还在唱词,悦仙楼里那些先生们唱得都比他又好又有意思呢!」 昨日与宫人们闹到了深夜,今日又一大早被弄起,玉塑人偶般地修饰摆弄,只差没能吊跟绳操纵起她的举止神态了。 服饰端庄华贵,脂粉铺就的玉质巧琢,是养自深宫中静默绽放的娇花,一朝面世,不知是风和日朗更多,还是腥风血雨更多。 这,便是琉月尊贵的公主殿下。 可却不是楚宁。 若是她可以,便不会穿着这身据说是近百位秀娘耗时两年制出的祭袍与珠玉镶就的头冠,候在此处等待宣召;而是轻衣散发,嬉游园中,盛度春光......只可惜她不能。 眉梢下垂,清疏持正的少年浮现心头。 不知他如何了? 他或许会来吗? 若是来了,他还会......怨自己吗? 大约这并非她力之所及的范畴,抑或是头顶过重的发冠,及至前来通传的宫人一路小跑进屋,楚宁都未思索出个究竟。 只能由众人的簇拥下颤巍巍地一步步上前......迎接臣民的翘首。 丽日晴空,女子着缥色(2)织月绣金祭袍自殿前拾级而上,珠冠微漾,衣阙轻簌,雪骨端凝,香培玉篆,若卷中神女款款而至,上下无不心折,皆屏息以待。 第109页 楚宁一口气提在胸前,默默嘀念着教导嬷嬷们叮嘱的内容。 挺胸直背、缓步从容、仪表端庄、笑不露齿......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啊!怎么还没到! ......五十六、五十七...... 在朝臣瞩目之下,公主从容地行至祭台中央,迎着祭司的唱词灵婉相行,玉指纤纤,清秀明雅,就连殿前席中的沈晔都为之一震。 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可惜...... 楚宁为了自己这个公主显得靠谱些,几近用出吃奶的劲儿按步就章地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了链子,丢了自家君父与琉月的脸。 一套流程下来,险些都要力竭而倒,不过幸而结果还算不错,否则只怕她今后若许年都没脸出宫浪荡了。 方才专注祭台之上那方天地,殿前立了些何人,她皆未看个清楚。偶间掠过的那些锦罗金冠,只觉一概是些王公贵族。 欲转身离去之时,似乎瞧见一角青袍,玉冠皎皎,但只是一瞬发生的事,再去细究时,已没了踪影。 楚宁脚步稍凝,直到侍女轻声提醒,才未失了体态,轻缓步下。 回宫卸下冠袍、换上身姜黄素衣趴在窗边神态恹恹时,一拨拨的宫人又自倾云殿进出几度,搬来运进些珍奇珠宝,皆出自日间观礼的勛贵之手。 若说世人先时对这位公主的爱慕尚且源自坊间传闻,春祭过后,便彻底是因那台上人的天容仙姿、朱颜玉面。 即便这爱慕多少带了几分对那至高之位的觊觎。 大约是时过境迁,世人易变,现如今,满琉月王城中,再无人谈论去岁那位传得鹤秀玉林的衡王殿下。如今热议的中心,换成了星揽的世子爷。 就连倾云宫中,亦时常传出这位的嘉言善行。 「世子爷待公主殿下可真是好呢,昨日已亲自来看您了一趟,今儿个又派人送了东西!」 「是呀,这一众爷中,也就世子爷对咱们殿下最上心了,又有从小的交情,简直就是天作之合!这是不是就像那话本子里写的,终修成了正果! 「你们说,殿下若与世子爷成婚,还要去星揽吗?咱们琉月与星揽岂不就形同一体了?」 「......」 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浑然不觉窗前那人影已消失无踪。 天色渐暗,四方已亮起火光。 楚宁独自出了宫。走过喧闹的街巷,见烟火翻腾、缭绕气盛,食客们挂着笑静候摊贩烹制的热食,一派和乐盎然景象。 她神色郁郁,自烟火中走过,背影写满不合时宜的暗语,因此不时有路人投来善意的目光,问她可否要吃些什么。 这才记起,自祭礼过后,她便再未进食,可又如何都提不起胃口,只得快步从长街离开。 不知该去哪,遂信步城中,待意识到自己在何处时,夜色已深了。 立在熟悉的墙根下,楚宁有些恍惚。 前岁最后一次见容澈,竟是那般错漏百出、滑稽众人。 若是再来一次,她想......好吧,自己多半也是爬墙而入。 许是她又长高了些,眼前这堵墙看上去并不似记忆里的高大,好像只需要轻轻一跃,便上得去了。 君父自回宫后便开始封赏朝臣,继而留宴诸公,而整座王宫亦在忙着明晚她的及笄宴,并无暇顾及她这么个无事可做的闲人。就连身边的洛离与姜筠,都未发现她已悄然出了宫。 就很讽刺,明明所有一切都是打着她的名号进行,可他们连她此时在哪都是不得而知的。 轻摇了摇头,楚宁身子一跃,爬墙而入了这间院落。 她本只欲在其间闲逛番,不想还未走出多远,便瞧见不远处青竹虚掩的屋室中隐隐漏出烛光,一道清瘦人影落在窗格上,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 楚宁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唿吸朝那屋子而去。待她悄然靠近,里间传来男子的低声谈话。 「......已按照您的吩咐备下去了。」 「嗯。」 「那明日的宫宴......」 男子声音低沉似海,楚宁并未听清。只是闻见那二字时眼皮一跳。 宫宴? 这么说来..... 她唇角下意识扬起,可下一瞬,便被脚下传来的刺痛乱了心神。 「哎哟!」 糟糕,这不会是她发出来的吧!? 「什么人?」 屋内传出男子的诘问,随即,紧闭的门窗就被打开了。 秦昱立刻出屋纠察,他家殿下只是潜身来此,并未大张旗鼓宣扬出去,又有何人会深夜偷偷摸摸地来访,莫非...... 他眉头紧锁,不敢大意,出了屋子往园中细细查探而去。 楚宁正捂嘴半蹲在窗沿下,闻男子脚步声远了,遂放下手出了口气。 谁知刚定下心来,头顶便传出熟悉的清疏人声。 「两年未见,殿下还是如此贪玩?」 是容澈! 她倏忽一下弹起,既惊又喜:「你何时到的?为何今日没在祭礼上见到你?」 林间微风簌簌,月色自窗台落在屋内,竹影横斜映入,连案几上的灯火亦时时摇曳起伏。 容澈立在窗边,微微俯首,凝视屋外忽然闯入的小女子,眸光沉静。 「殿下受伤了?」 楚宁看着他,似有不解。 第110页 等等,他说的是...... 「哎哟,对,我刚刚在那里把脚歪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崴脚的地方指出给这人看,好似这样就能显出自己的委屈。同时也掩盖了自己翻墙而入的劣迹。 容澈目光落在小女子无辜的眼眸上,那里在白日里还是庄肃万千,可眼下...... 心内似有道涟漪轻轻漾开,在静默如渊水面留下异样的感受。 他只得道:「夜里露重,殿下进屋,在下可替你略略察看一番。」 ...... 澄黄烛光下,是这人如画的墨色眉眼,似就要歇下,青丝散落身后,其间一根绸带以束,素袍雪拟,依旧是明净清远的世外仙人。 他容色温平,正垂眸细究自己的伤势,似乎颇为耐心。 窗外竹枝轻曳,月华似水轻流,一时之间,室内静默无声。 察觉到小女子目光又一次倾注而来时,容澈淡淡开口:「殿下想说些什么?」 第67章 晴时向晚(三) 不带你这样的,趁人之…… 呃, 他怎么晓得自己...... 自己表现得有那么明显、那么迫不及待么? 不过,既然是他要问,那自己干嘛不说! 「容澈, 你是今日到的么,那你可去观礼了?就在城外不远, 我们之前也有去过的!」 原来是这个。 若是他记得没错,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提起。 缓缓抬眸,对上小女子缀满星子的眸,似有不安, 亦载满期待。 心中微动。 祭台上女子惊世艷绝的身影, 虔诚恭肃的神态,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自是尽收眼底。两年未见, 初归便撞见这番明媚春意, 霎时间, 眼中只余装得下那一人。 或许这股思潮来得太过湍急与突然,他险些乱了心神,忘记来此的原意,只不断浮现出那抹缥色织月。 「嗯。殿下做得很好。」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道出这话时, 眼角眉梢的寸许温柔。 只欲令面前的小女子欢喜。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小女子面上的那些阴翳尽数消散,未过多久, 又显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或许是渐暖的晚风,几股热意传来。雪足亦开始不安分起来。 不过待男子不动声色地稍加重手中力气,她便不敢乱动了, 只一双眸子在屋内四下堪望。 「咦,这是什么?」 她才发觉,桌案边放着盏楠木食盒,凑近了还有阵阵香气传出。 「秦昱送来的,殿下若是饿了,可以打开一试。」 楚宁也不客气,直接打开,发现原来是......芙蓉糕与奶酥。 这么巧,正好是她爱吃的! 一路过来不觉什么,如今才饿的不行,便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去。 「咦,是悦仙楼买的吗?好吃......」 一语未尽,脚腕处勐然一扭,嘴里的香甜与猝不及防的痛处同时发生。 她眸中沁出水汽,嗔怪:「容澈,不带你这样的,趁人之危!」 「危在何处,殿下不是吃得正在兴头?」他起身净手,又取过一张帕子擦拭,那样子,十足的矜贵王爷。 倒是自己这副模样,看上去尤为滑稽。 「殿下的脚虽已无大碍,但还得多加注意,冰敷、静养皆不可少。」 楚宁乖觉地点了点头,而几乎同时,屋子的门便被打开了,现出秦昱忧虑的面容。 「殿下!您无事吧!」 可见到屋内景象时,神色一滞,匆匆低下头去。 「在下不知公主殿下也在此处,擅自闯入,望殿下饶恕。」 他在园中搜寻一圈也未见到有何异处,方欲细细究查,便闻此处漏出人声,便连忙赶来,谁知见到的竟是这位...... 楚宁自是不知给这位侍从带来的困扰,犹摆出一张笑靥朝他道:「是我。才过去多久,秦侍卫不会连我都忘了。」 秦昱忙否认:「属下不敢。」 哪能啊!忘记谁也不会忘记这位,尤其是那夜晚这位痴缠住他家殿下的样子,可真是令人记忆尤深。 容澈淡淡开口:「去备副马车,送殿下回宫!」 秦昱得了指令,喏声过后便退了出去。 余下屋内二人,一似阳春韶景、明丽昭昭,一如春时远山、青黛渺渺。 「容澈,我们这么久没见,你这样就要把我送走了?」 楚宁忿忿说着,这人果然还是厌她得要紧。 「夜深了,殿下若不在宫中,只怕会引来多番麻烦。殿下自己应当也知晓。」 他候在一旁,久未见坐,似乎也在促她离去。 不用他提,楚宁便知此时倾云殿多半已乱成一团,王钦将军那张长满胡茬的脸多半也快沉得黑炭一般。可是......回去了,便没那么容易再见到他了。 楚宁犹坐着不肯动。「可是我还没吃完......」 容澈:「殿下可带在路上,边走边吃。」 楚宁磨磨蹭蹭:「我的脚崴了,走不动路......」 容澈:「有秦昱在,他会护送殿下回倾云殿。」 楚宁不紧不慢起身:「可是车上就我一个,我会害怕的!」 容澈:「......」 「而且,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我的生辰了,有你这样对寿星的吗?」 容澈暗自嘆了口气:「在下亲送殿下回宫。」 第111页 某人目的达成,咬了一大口芙蓉酥,嗯,味道是极好的。 ****** 秦昱择条稍僻静的路,赶车驶出了驿馆。 一路上心都提在嗓眼,公主及笄前夜不在宫中,反倒私自前来会见这位退出驸马之争的殿下。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叫人瞧见了端倪,只怕就说不清了。 他原想着能将公主悄悄护送回宫便罢,谁知他们这位爷竟要亲自护送。 他日间亦见着祭台之上的公主,明艷不可方物,直叫人挪不开眼。 是了,也就只有这位琉月的公主,才能叫他们爷这般行事。 一路无言...... 但马车之内,便没这般平静了。 楚宁望着身旁阖眸暂歇的男子,犹豫再三,仍是开了口。 「容澈,你还会回去吗?」 这话一出,她便悔得要紧,什么会不会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蠢死她得了! 「嗯,过几日。」 过几日?!也就是说,只会在这里待上几日...... 「那、你明日会入宫来参加我的及笄宴吗?」 容澈:「已禀明王上,明日会入宫。」 也就是可以啰! 不过,这样的话,那他岂不是也会听闻了自己与星揽世子的那些传言。 而且近日来,就连自己父王也流露出这意愿,所以难道当真就这样定了吗? 她倏忽间泄了气,闷闷吃着东西,渐觉嘴里的糕点也无甚美味了。 许是察觉到车内的异动,容澈睁开眼,问:「殿下可是有何不适?」 楚宁怏怏道:「容澈,你可知女子的及笄礼意味着什么吗?」 容澈垂眸不语。 楚宁轻笑:「哦,你又不喜与女子交往,自然是不知的。」 又道:「可是我及笄那日,便是定下未来夫婿的那日。也就是......明日。大家都说星揽的世子爷与我乃天作之合,一对无双璧人,可是我......只当他是哥哥。若是这样一桩婚事他们也都觉得满意,那我也无甚想说的了。反正和谁都一样!」 讲完这些,她忽而觉得好笑。 分明女儿家最为隐秘的心事,竟都这样说与一介外人,还是位男子。 就连她的父王与贴身婢女,都未能知悉她这些心思。 所以这人究竟是有何本领,叫她能这般敞开心怀? 随即又瞟了眼这位,恰好迎上他投来的目光,四眸相对,只觉胸中似闯入一只迷途小鹿,怦怦乱撞个没完。 「容澈,所以,你之前回去后,事情都办好了吗?此次来琉月,是来参加明日的宫宴吗?还有那位三王爷呢,他为何没同你一块儿来?」 她说着,丝毫未注意到这问话中不宜之处,像个孩子般睁着无辜的眸子问个没完。 容澈静思了片刻,方道:「嗯。」 那年骤然归国,的确是他未料想到的,后来发生的系列之事,跟是超出当时之所能及。 王昏迷不醒,传位诏书不知所踪,四王五王起兵造反,将包括他与容濯在内的王室之人软禁宫中,歷时数月,随着淳王甦醒,局势復才稳定下来。 但终究是一场内耗,虽将消息压了下去,但多少也受到别国纷繁猜测,不堪重负,颇有些风雨飘摇之势。 如今前来琉月,一是为显淳国无恙,二则是藉机探知各国姿态,以备不时。 只是这些,都不是能对面前女子所道的,也是他不愿让女子知晓的。 楚宁觉得这声答覆未免显得太过含煳,这人虽看上去依旧疏远,可观之神态,又明明与两年前的大不相同了。 她还欲再问些什么,车首便有秦昱的声音传来:「殿下,前面有王钦将军在寻人,似乎正是来找公主殿下的!」 容澈颔首,随即对她道:「殿下,若再前去多有不便,不若就在此别过,想来王大人很快就会寻来的!」 楚宁知他意思,便也不再强求,只是心内仍有不甘。 方欲下车时,她復又折返车内,凝视容澈道:「明日午后可否一见,就在御花园,杏花尽处?」 女子似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说这话时眸中水波潋滟,泛着阵阵光晕,颊边染上霞色,怔怔地等着他的答覆。 而车外秦昱望着越发邻近的将军,心中越发火燎。 楚宁见这人良久不答,心中那番热意已隐隐开始散去,直到男子清泠低声传入耳中,这才復喜. 直到马车远去,脑中依旧迴荡着那声「好」。 尽管她亦不知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 「殿下当真答应公主了?可我们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 秦昱依旧在车外忿忿不解。 他家殿下向来冷静自持,从不逾矩,可今日如何就...... 是呀,公主的及笄宴,并非是他此行的目的。就连今日的春祭礼,亦是他无心所见。他对这位公主及星揽世子的传言,亦不无听闻。 自己这般身份处境,本该不再与这位琉月公主有何交集,可偏偏女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事与愿违。 他右手握紧,不久后又松开,似是有了决定,淡淡开口:「无妨,明日我自会了结此事。」 此言一出,秦昱思绪复杂,说不清是欣喜或是失落,只继续挥着掌中缰绳,脑中浮现出方才公主离去的景象。 那王钦将军已在眼前不远处,不多时便能寻到公主,可他家殿下却坚持隐在暗处,等到公主上了回宫的车架方才作罢。 第112页 他随自家殿下多年,不是不知他的品性为人。 即便他如此说,可当真能了结得了吗? 只怕连他家殿下自己,都不知道吧...... 第68章 泣月惊春(一) 殿下想离家出走?还是…… 几乎一日内连着两件大事, 琉月王宫上上下下都紧绷着根弦,只想尽快将这几日过了,也不必如这般提心掉胆、寝食难安。 就连向来不动如山的王钦将军, 也显出副经年的疲态,却依旧不敢大意了, 虽说阖宫上下一派欢欣和乐,可他心内却隐隐现出不安。 春祭礼宴,虽都是举国欢庆的盛事,可与之而来的, 亦是亟待加强的城防宫禁。即便这盛宴自两年前便开始筹划准备, 可仅昨日他撞见的渎职消懈、失察贻误之类便已不下数起。 却也不好太过苛责, 数年间无有发生的嘉庆之喜,又与这位他们娇宠长大的公主相关, 即便再不谙世事之人, 也会自心底生发出股子欢喜。又是在靡靡和风的春日, 故而他纵使看到了, 多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日头正好,巡查完最后一班宫禁,却犹觉不足,王钦预备再亲去各宫内紧要处复查一番。还未走近,便传来几声嗟怨。似乎是看守宫门的小侍卫。 「我说咱们这统领, 未免也思虑过度、紧张兮兮了些!多好的日子,就连王上与殿下都未丝毫忧惧,这位却巴不得一日巡察个八百遍!这叫什么, 净会折腾底下人!」 「听闻我一个宫中的弟兄说,这位大人年逾而立,却未娶妻成家,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反正咱们不也没见他有别的事可打发了!」 「噫!听你这么说,我就能明白了。这是有那气没地儿发呀!只能干瞪着眼,难怪这几日一见他,那张脸沉得跟个深井的蛤蟆般!」 「唉,早知如此,咱就不该应允调到这上头来,还不如在城中巡防呢,至少也有个乐子不是......」 「......」 他武人出身,一身功夫炉火纯青,又恭肃沉稳、处事低调,这才得以成为这琉月王宫的统领将军。对侍卫的低声私语,自是一字不漏听了进去。 虽是私下妄议,且涉及上官,可他并不觉有所冒犯,只当是近日人多事繁才作此言。只是若因此差事失察,那便不可轻饶了。 正思量着该作何处置,不远处走来一位宫婢,似乎是公主殿下的近侍,模样清秀,有定均之姿,与他见过的这宫内的其他婢女不同。 走近了,见她躬身后,方听出几分忧色。 「你是说,殿下如今又私自出了宫?」 洛离点头应道,她虽也不太理解,可事实摆在面前,只能这般相信。 也是她近日来倏忽了,春祭与及笄宴已叫她分.身乏术,又是初经此事,多少带了些恭畏之心,唯愿将事情办好,因而已是数日没能合眼,哪里还顾得上这位公主殿下。 本想着宴会举办在即,只消一切按章进行便不会出错,便稍稍松了口气。谁知就在她与姜筠核对宴会所用之物的空子,这位公主就没了踪影。 只余下一封手书与换下的衣物。 是以,他们断定,公主又私自出宫了! 可至于去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而且观那手书上的语气,这位公主怕是铁了心地要离开,与往日的那些都不同...... 王钦眼皮勐跳,看来果真是他大意了,最该要防着的,一直是这位上蹿下跳的主儿才对! 离晚宴尚不足两个时辰,公主又不知所踪,而各国宫贵已陆续动身,皆试图能在宴会前多讨到这位女子的欢心,即便他们大多数机会渺茫。 他稳定了心神,道:「先令倾云殿内的宫人一切照旧,不可擅自将此消息传扬出去。本官现在便出宫寻殿下,若是至晚未归......」 他虽也寻过公主多次,可今日这番情状,也是初次遇到,拿不准能否在晚宴前找回那位。 「不若婢女随大人一起。倾云殿内婢女出来之时已吩咐妥当,为殿下计他们也不会四处弘扬。如此一来,兴许能快些找到,也不必大人多费心神!」 王钦原正无思绪,见这婢女条理清晰,又的确慎重周到,便应了下来。 又觉其似乎是近年宫中的新面孔,不由开口道:「殿下得你,是琉月之幸。」 洛离闻后,心内虽喜,面上仍旧一副恭敬神色:「大人过誉了,琉月有大人,方乃一大幸事。大人鞠躬尽瘁,事事亲为,竭力护卫宫城安危,岂是奴婢这等萍草能比拟的。」 王钦轻笑不语,这女子的聪慧洞察,着实惊人,只怕方才那一幕都被她悉数听去,却依旧按捺不语。不过她神态纯良,谙晓方寸,的确是不可多得之人。 洛离的确听到了方才那番言语,也对这位统领将军的为人颇为敬重,这场关乎琉月的滔天盛事,或许在外人看来只是茶余饭后的乐言,可亲歷过才觉其中责重任繁。 她与这位大人一样,只盼着能顺利结束便好。 两人亦不再紧留,不久便一齐出了宫。 ******* 楚宁闲坐鞦韆上,等了又等,依旧没见到那人前来。 她绞尽脑汁,终于找出了缘由。 她好像,从未对容澈道过此处,更是未带他来过。即便那年据说他出现过,但终究二人未在此地相会过。 所以,就算容澈今日没能出现,也多半不是他的过错。 第113页 顶多,是自己太蠢太笨,太异想天开了。 一夜翻覆,竟然想出这么个法子,还特意留了封书信,引众人往宫外寻去。可他们不知,自己如今仍在这宫中。 只是,容澈他、能同意吗? 若是他今日并未出现在此处...... 今岁的春日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温意绵绵,就连这林中一众杏花,都早早探出头来,似乎也在翘首期盼宫内的热烈。 又是一片雪色纷扬落下,楚宁嘆了口气,皓腕握紧,纤足轻蹬,便随风在林中来迴荡漾,为满园韶光春景添上一抹摄人心魄的灵秀之气。 远处宫殿越是喧闹繁盛,此处便越是静谧无声,只有簌簌花瓣纷飞带来的点点碎音,以及女子极细的轻吟低唱。 只是若在远处,也是听不到的,但及至近了,便又会为眼下这景迷了心神。 ...... 容澈来时,宫前人已不少。比之往昔更甚。 他向来不喜与人消磨时日,王也并未如上次般有意传召,本该直接赴昨日与那人之约,可仍是在出发前,犹豫了良久。 周身宫贵环绕,为此次出使计,他也该巧言流走于其中,可他却没有。满心只记挂着那人昨日出现时的模样。又或许,如此行事,本非他所愿。 只觉漫天笑言向他铺卷而来,于是,与两年前一样,他又暗自退出了这里。等到惊觉周身景象时,容澈才发现,自己或许已经到了公主所称的杏林。 越往里,心内不可名状的感触越发显着,及至偶间瞥见藏身雪色的那人时,似有道惊雷在脑中轰然炸开。 所以,那日见到的,竟便是...... 林间叶声窸窣,已是有人闯入之兆,只是鞦韆上的小姑娘迳自沉浸在渺远的思绪中,并未顾及眼下。 直到眼前的景象与那日的惊鸿一瞥逐渐重叠时,男子愣在了原地。 这世上之事纷繁迷离,即便他心智坚定,也在这梦藏萦怀一幕重现时,乱了阵脚。 离开琉月囚于深宫那些时日里,耳边最初萦绕的,皆是这女子的娇声,或哭或闹、或叫嚷或痴嗔。他虽的确嫌吵,为此数夜不得安眠,可想不到后来却也因此,伴他过了最难熬的时日。 再后来,合上眼眸,不觉间便又回到了琉月,回到了王宫,回到那些难以触及的景象。就连初时入杏林未得一见的那人,都成了困他心魄、求而不得的心愿。 可没想到,令他寤寐思服的,竟便是这位公主殿下! 隐藏心底的这些不该有的绮丽被展现在眼前时,颇有些无法立足。 他以为经年习经史典籍,修君子之道,远红尘宵小、是非仇怨,便能练出无情无惧的仁人之心,全了父亲与臣民的期待。 可未想到,自己在初至此地,便生出了这不该有的心思,生出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提脚欲落荒逃走,却在动身的瞬间被林中人察觉到,叫停了身子。 「你来啦!容澈!」 楚宁迈着轻盈的步子向他奔赴而去。 「为什么都不叫住我,我都等你可久了!」 容澈垂眸,并未直视身旁的女子,及至袖口传来阵阵晃动,这才无奈望着楚宁道:「殿下约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他轻挥袖袍,将右手置于身后,同时也令女子縴手由自身拿开,全不復昨夜的亲昵自然。 楚宁恍然不觉,心内忐忑,沉寂稍许,方堪堪开了口:「容澈,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最好是离开琉月,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带我回你们淳国也行!」 离开这里? 仅仅几句,他便瞧出了端倪。 女子不着粉黛的秀面,寻常男子的装扮,再加上不远处地面上整束好的行囊。 「殿下是想离家出走?还是......逃婚?」 他神色复杂,原来这人与他相会,是为此事。 不必想便觉干系重大,悖违常理。 第69章 泣月惊春(二) 你对我就没有半点儿、…… 楚宁:「我......」 她四处搜寻, 却找不出道出她想法的言语。 离家出走?或许是吧,而、逃婚......自己当真如此想的吗? 「殿下、不喜这桩婚事?」 那位近年颇受推崇的星揽世子,他亦有所耳闻, 为政勤勉、待人宽厚,又与这位是积年的情谊, 想必不会亏待这位公主。 「所以,连你也觉得,我与他是良配?我就应该接受这桩婚事了?」 面前的女子眉眼明净,只是神色间带着些怅然郁色, 睁大眸子热切等待着自己的回覆。 思忖半日, 他方开口道:「殿下乃琉月公主, 当知晓何为良配,又是否该应允。」 置于身后的右手下意识握紧, 幸而女子并未察觉。 他读经史, 偶见仁德高士谈及女子家室, 以为不免偏颇苛责, 彼时还窃以为能做个真正宽怀男子。不曾想有朝一日,若轮及自身,则与那些并无不同。甚至苛责过之。 楚宁垂下眼眸,长睫微颤,似有点点泪光将要沁出。 是, 她早该想到的,容澈又怎么会纵容她这般大逆不道的行径。 自己既生来是这琉月的公主,那此后的一切, 也都与她的意愿无关了。她作何思何愿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天下臣民百姓的所思所愿。 她自始就知晓的,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按照臣民的期盼乖乖地当好这个公主,即便时有顽劣,可究竟并未有过逾矩出格举动。甚至有时都比她这位父王都要恪尽责任些。 第114页 只是,为什么她还是心有不甘。明明她什么都知道,可依旧期盼有一线希望,有一个人能告诉她,她也可以是自己。 再抬起头时,她眸中已噙满了泪,水光盈盈,问身前这人:「所以你可以带我走吗?」 「既然如此,为何那个人不可以是你?」 「难道你当真那么厌恶我?」 「你对我就没有半点儿、喜欢吗?」 她轻摇这人的臂弯,似是鼓起全部勇气的最后一击,委屈至极、可怜至极。 男子神色淡然,可内里却乱糟如麻。 他知晓自己不该应允,不该纵容女子的狂悖举止,也不该出现在此处,甚至当初来琉月,都是错误之举。 他所修习多年的道义、他现如今的身份处境、他的理智涵养,都在时刻警醒着自己。 可他也知晓,自那雪色间的偶间一瞥后,只怕自己便动了那些心思,便再也不是从前那般木石之人了。何况令他宿夜萦怀的女子便在眼前。 容澈喉中翻滚:「殿下......」 话音未落,林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边叫喊着:「阿宁!你在这里吗?阿宁!」 女子越发慌乱,连连催促着他的答覆。 「容澈!」 他喉中酸涩,思绪万千,艰难开口,欲道出些什么。 只是已经太晚了,顷刻间,那人已寻到了他们身影,声音自远处传来。 「阿宁,宫人们已在倾云殿候着了,你还在这里玩闹作甚,还不赶紧回宫准备!」他说完,瞥见一旁曾艷绝众人的郎君,心头一跳,仍含笑言:「原来是衡王殿下!」 楚宁继续拽紧了容澈,仿佛在示意他不要应声,不要抛下自己、不要任由自己就这样被带走...... 可迎来的却是这人冷若冰霜的神色,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袖袍上掰下,动作坚决,不掺杂丝毫情义。仿佛自己是一个招惹麻烦的物件,随时都可以抛却。 所以昨日的那些似水柔情,竟都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么? 所以,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自己,所以才会这般轻易地任由自己嫁作他人妇。 「我知道了。」 楚宁以袖口拭去眼泪,十分艰难地才站稳了身子。 再抬眸之时,已换上先时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再不犹豫地朝远处寻她的君父走去。 涩意一阵阵涌上心头,险些叫他首次在人前失了方寸。 及至她被一行人带着远去,犹可闻见女子柔柔的娇嗔与嬉笑传来。 声声入耳,道道剜心。 大约,这就是天意。 原以为自己心若磐石,却终究在一人面前败下阵来。 也好,也许这是眼下对她而言最好的结果。 他转过近乎僵住的身子,眸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悲恸,轻嘆了口气,缓缓走出了雪色。 秦昱不知何时寻了过来,正候在杏林边上。见他跌撞而来、神不守舍,心中明了几分。 「殿下可还要参加今晚的宫宴?」 他沉默不语。 「那属下去准备车马,咱们回驿馆?只是您给公主殿下备的及笄礼......」 见容澈依旧一言不发、神色淡漠,他便喑了声,静默走在一旁。 良久,方闻这人开口:「秦昱,我们今日便回淳国。」 秦昱满面诧异,回道:「可是殿下,此行王上交代的事该当如何?当初不也是您主动应下的?」 「或许是我错了。」 ******* 方走出不久,楚天歌面上的笑便遽然散尽。若非他察觉不对谴人去倾云殿内查看,只怕眼前之人就要同旁人私奔了。 他审视眼前的女儿,面色冷厉 「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今日的宴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亏你还身为一国公主,惯会作出些叫人操心的事来!」 楚宁一副颓然之态,恹恹应了声「嗯」。 如今,就这样吧。他们想让自己作什么就作什么。反正也没什么差别。 楚天歌上下打量着楚宁,不悦道:「还不赶紧回宫把这身换了,难道你还真想与那个落拓王爷远走高飞?还是他三言两语便将你的魂勾走了,就忘记了你现如今的身份么?」 她听得刺耳,虽才在心里怨过那人,却还是实在听不得这些,犹倔强地辩道:「容澈不是这种人。都是我,是我约他来此相见,是我缠着他不放,也是我,主动去招惹他的。」 是呀,本就是如此,本就是她主动招惹容澈的。有这样的结果,也不足为怪。 楚天歌怒喝:「都这样了,你还要维护他。好呀,你可真是我养的好女儿,这琉月有你,真是好得很呀!」 楚宁:「还不都是跟你学的!难道你自己不是吗?叫上下臣民看看,难道身为君王,你自己就做得很好,很令人臣服么?难道不都是因为你耽于情爱,我才必须有此下场,为你的失责承担后果?」 楚天歌瞪目赤眸,右掌高高扬起,凝着眼前与亡妻七分相似的面容,迟迟下不去手。 「打呀?你以为我还会怕吗?自从你将我独自扔在倾云殿,不管不问之时,我怕的东西还少了?需要你的时候,又在哪里?可你呢,永远都只有自己,哪怕是琉月与全天下的百姓,都不及你一个人的悲喜来得重要!」 见这对父女发作起来,内饰们早已退得远远地,只留下二人在园中,一时间,四周寂若无人,惟有不时凌空而起的花瓣飘落各处,以及几声鸟儿轻啼。 第115页 阵阵微风拂来,楚天歌渐冷静下来。他不是没看见这二人方才的情状,立在远处,活似一对璧人,直叫人艷羡不已。 即便是曾经的他,也觉只有这位衡王殿下,才能让自己将女儿安心託付出去。 可他不是未给过这二人机会,为此更是破费了番心思,谁知中途这淳国竟生出了这些事,若非顾衍将此事告知他,只怕他还会被蒙在鼓里,傻等着这衡王折返归来! 可瞧着亲生骨血这般模样,心内又不是滋味。虽身为君王,他名不副实,身为父亲,亦愧疚良多,可到底不是那等无心之人,不懂得小儿女间的那些心思。 他嘆了口气,出声抚慰:「从前,是父王做得不好,父王向你道歉。若你当真不喜这位世子,咱们便再多挑拣挑拣,总能见到满意的!嗯?」 方才那些话语,楚宁脱口而出,早是后悔不已。见父王如此,遂顺着他应了声「嗯。」 可意识到这话中之意时,心头又有了疑问:「可您不是对世子哥哥十分中意吗?还有,你都着礼部大臣们下去筹办了,难不成说变就能变了?」 楚天歌笑道:「如何不行,我琉月只有一位最尊贵的公主,若是不能叫你与父王都满意,那便是天神降世,我们也不松口。」 楚宁失笑:「哪有您这样不讲道理、不信守承诺的君王?我们琉月还要不要面子了?」 「面子?你父王我何时有过这种东西!」楚天歌道。 又皱着眉问她:「闻你殿内人说,你今日午膳未吃过多少,我特意命人请了悦仙楼的厨子,做了你喜欢的芙蓉糕,眼下该送到你的倾云殿了,所以还不回去准备么?」 楚宁这才化泣为笑,连连应声。 ******* 倾云殿内,一众宫婢皆面色焦灼,惊惧不已。 眼看着晚宴召开在即,甚至不少宫贵之家谴了小厮前来问候,可他们的这位公主殿下却犹未见到踪影。就连暗自去寻王钦将军的洛离,也迟迟不见归来。余下他们一大拨人,手慌脚忙,不知该做些什么。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姜筠眼尖地瞧见一身男装的楚宁,忙扑过去哭喊,「您怎么可以丢下奴婢,自己一个人走了呢?奴婢不管,下回您再这般,必须带上奴婢,没有奴婢,您可怎么活呀!」 楚宁:......呃,倒不至于此吧。 她堂堂一国公主,有手有脚,如何就活不下去? 「那个,阿筠,你确定自己说的都是实话?欺瞒本殿下可是重罪?」 姜筠犹在哭:「奴婢说的如何不是实话了?您难道不知自己有多骄矜麻烦吗?」 楚宁眨了眨眼,顺势进殿,坐躺于窗边的矮塌之上,示意她继续。 姜筠也不含煳,直接道:「您平日所用膳食,凡过于辛辣、甜腻、酸涩、焦苦,皆不得入口,还得是陛下特意为您请来享誉天下的一刀大师执掌,凡点心出自悦仙楼的芙蓉糕;凡所涂面露膏粉,皆以东海岁出进贡之珠玉辅之,再由天香阁积年的师傅们精研数年,方得三两套;您虽不喜着宫袍华服,可那些素衣亦用料珍贵、极为稀缺......」 楚宁越听越迷煳,她平时有这么......骄矜无度、难以伺候么? 难怪那些香膏啊玉露啊药丸啊衣饰啊这么合自己的心意! 她含煳道:「行吧,你说是就是了。」 又怕姜筠再道出些什么,忙调转话题:「对了,洛离去哪儿了?为何刚才就没见着她?」 第70章 泣月惊春(三) 今夜的宫宴,去不得!…… 「她去寻王钦大人一同出宫找您了, 我们都以为您当真离宫而走了。您也真是,留下那封手书,可真是吓坏了奴婢......」 姜筠说着, 声音越来越低,尽是嗔怪。 她自小便来了倾云殿伺候, 若非有因,真真是一日都不曾离开她家殿下,乍一发现公主消失,其仓皇失措, 比之洛离更是几倍往上地多。 她方才说得并没错, 只有一点, 不是她家公主殿下离不开她,而是她早已离不开她家殿下了。 楚宁并未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会带来这般结果, 只得出声抚慰她:「好啦, 我不都已经回来了, 以后走哪都带上我们阿筠, 好吗?」 姜筠这才作罢,因思及出宫的洛离,便道:「既然您已安然回宫,想必洛离与王将军不久便会归来。殿下您不必担心这个,该担心的是咱们才是!」 楚宁:「你们如何?」 「殿下难道不知自己出去多久了?我们特意为殿下设计的妆造要没时间全副扮上了, 还有您这髮髻,出去一趟便染了这么些尘垢,清洗也来不及了!都怪您, 今日可是您的及笄礼,若最后您的妆造并非完美无瑕,您也不能怪罪咱们!」 楚宁:「......」 又来了。 顷刻间, 还乱作一团的倾云殿立刻又重振旗鼓,围着他们这位殿下精神抖擞地细细琢刻起来。 「殿下稍稍抬下头!」 「殿下快别乱动了!」 「殿下!为了穿上今晚的宫装,您现在可是不能吃东西的!」 「......」 楚宁:「......」 她现在出逃,还来得及吗? ******* 洛离随王钦将军在宫外寻了许久,公主常去的酒肆馆阁也通通找遍,却也未寻到半点踪迹。 眼下她匆匆入了悦仙楼,因心内急躁,一时倏忽竟忘了择路,与刚自厢房而出的一位男子相撞。 第116页 「对不起,公子,我......」 瞧清面前之人的相貌后,洛离一怔。 顾衍柔声轻笑:「洛姑娘行色匆匆,可是发生何事了?」 洛离见是这位朝中新贵,又是一力督责近日之事的臣子,忙掩了神色,含笑言:「殿下昨日将扇子忘在这里了,眼下正喊着要,奴婢这才特意来寻的。」 自那日宫门相见后,她亦不少与这位大人打过交道。她虽觉这位人品贵重、满腹才华,待人更是恭敬温和,却也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不敢轻越了雷池半步。是以从来都是谨慎有礼。 何况事关公主,兹事体大,再如何她也不会轻易透露。只是这位大人聪慧过人,不知自己这番话可否掩盖过去。 顾衍依旧笑道:「那、洛姑娘可要在下出力效劳?离宫宴还有些时辰,顾某亦非什么贵客,倒是可为姑娘驱使!」 洛离自是不会应允,否则不就摆明了自己是在撒谎。 「区区小事,岂敢劳烦大人,奴婢自会处理。」 顾衍亦不多加阻拦,便与她拜别。只是待走出一两步后,仍是唤住了这人。 「洛姑娘!」 洛离本已唿出了口气,欲待这位大人离开后再细细寻找,不想又闻其声,便伫足转身,问:「大人还有何事?」 顾衍心绪交错,眸中似有不忍,静静扫过面前女子,道:「再过不就便是宫宴,洛姑娘此时尚未回宫,只怕殿下身边再无人侍奉了罢。」 洛离不解他话中之意,以为其担忧公主境况,便回:「大人不必忧心,殿下身边人才济济,尽管奴婢未近身侍奉,亦不会出现何差错。」 顾衍:「那便好。」 又笑道:「记得那日宫外相见,便觉姑娘面容可亲,谈吐不俗,总想何时邀姑娘饮茶叙聊,只可惜皆未实现。若是今日之后姑娘无事,可愿与在下一见?」 洛离凝眸而视,察这人语气诚挚、神态温平,倒是她一贯所见。 可这几句话,却又令她不得甚解。 她自是不信这人对她存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可闻他话中之意,又的确是出自对她欣赏之心。 便答道:「大人莫嫌奴婢见识粗鄙便是。」 顾衍:「姑娘能来,是在下之幸。若是姑娘未寻到扇子,也不必忧惧,殿下待下甚宽,想来也不会加以责罚。如此,在下就不搅扰姑娘了。愿姑娘近日一切安好!」 说罢,便自连廊下了楼,离悦仙楼而去。 洛离望着这人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她看不透这人。 然时间紧迫,寻公主下落乃是第一要务,她便再顾不得其他,脚下復又疾步廊中。 ...... 顾衍与女子别后,眉间浮上几缕淡淡忧色。 只愿,她不会受到牵连吧。 否则...... 他垂眸,一抹郁色盘桓心间,流连不去。 正是此时,一辆车架停在身旁。 「上车!」 是他。 便不作久思,直接掀帘而入。 车内贵人一袭华袍金冠,对比之下,他的这身素衣越发显得清寒寡淡。 男子见他这般,虽眉间微蹙,却终未说些什么,只问起方才所见。 「你与方才那女子,是何关系?我记得,她可是我那公主妹妹的侍女。」 顾衍对上这人的眉眼,似有几分查探之意,他心中一明。 「不过略见过几面,觉得她为人可敬,便多说了几句话。」 「最好是如此。若仅因一个女子而坏了今夜之事,那大人可真要令本王刮目相看了。」 顾衍抬眸:「殿下到底是因为这女子,还是这女子的身份,方作此言论?」 沈晔搓磨手中指环,轻笑道:「只要是与你顾大人相关的,我都在乎。」 顾衍轻笑一声,唇边带了几分嘲意。 「殿下在乎的,恐怕不止这些。不是吗?否则怎会在这要紧的当儿,亲自出宫料理这些琐事。」 几丝愠怒爬上了沈晔眼角。若非他属下察觉到这城中仍有几处痕迹未及抹去,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眼前这人虽看似顺从,可内里仍是副桀骜清高的心性,不甘于为人驱使,即便那人是他。 「顾衍!」 「殿下是否疑心太过?」他面色依旧,看不出喜怒。 「今日朝廷上下目光所及,皆是这场宫宴。又会有何人会思及此处?这如今的琉月王宫,不过是一具躯壳,就算有那位王大统领,只怕也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了。」 「倒是殿下该暂时放下心防,扮好这多情世子的角色,讨得王上公主的欢心才是。难道你不知晓,那位衡王昨日亦抵达城中,为此这位小公主又巴巴地去缠着人家了。」 沈晔并非不无知晓,本就颇为不耐烦,听他这么一提,心火更甚。 「本王自会做好,不必大人操心。」 顾衍:「沈晔,待此事毕了,这红尘俗世,就真的与我无干了。希望你当真心满意足。」 沈晔不以为然,「若我为王,这世上怕也只有你胆敢这么称我了。」 顾衍笑而不语。 马车渐渐驶向宫城,周遭激扬的欢跃笑闹渐将轮轴滚动声尽数盖去。 两人相视一笑,唇角讽意不化。 ******* 洛离仍旧未寻到殿下身影,在长兴街一僻静小巷与王钦将军汇合时,见他神色似有几分不太对劲。 第117页 「大人,您可是发现了些什么?殿下她......」 「不是殿下。」王钦道。 「那便好。若是殿下出了什么事,只怕就......」 她能想到最坏的情形,便是有歹人趁人之危,掳走了这位金枝玉叶。如此一来,便不是这位将军与她能够承担的,得赶紧禀告陛下增加人马巡查。 王钦双眸促狭,面色沉沉。 「只怕不是殿下,而是......不好,你快回宫,想办法见到王上!今夜的宫宴,去不得!快去!」 洛离睁大眸子,犹不相信。 「大人,这是为何?我们不是还要寻公主吗?」 若非他方才在街巷中悄身搜寻公主下落,也不会因而见到方才那幕。 细细纠察,似乎还是位异国王爷。 「事情都处理干净了?一点痕迹都不留了?」 「是,爷,都处置好了。保证无人知晓。」 「很好。」 「只是,爷,余下的那些活口,该如何处置?他们可都是这城内的良民。」 「杀。 「......」 待那男子车架离开,他这才悄身前去了方才那间院落。这才发现,院中五口人,一对夫妇、两个老人、以及尚未及笄的女儿,皆丧命于此。 未过多久,他亦寻到尚未化为灰烬的男人物件,察其色泽气味,皆出自军营之内,且不在少数。 正欲离开之时,在小院的茅草屋旁听到小儿细啼之音。 竟是个尚在学语的幼童,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哭道:「笨笨听话......笨笨不哭......姐姐买糖吃。他们凶笨笨,笨笨讨厌......」 问他什么一概不知,只呆呆藏在草堆中不肯出来。 安抚好幼童后,他又接连去了附近的数十户人家,情况竟与先前这家一般无二! 身为武人,见近百条人命躺尸血泊之中,却无所作为,他本该愧疚万分。可作为宫城护卫的统领将军,他却不得不回归理智,细究其中缘由。 上万兵马藏身王城,又听命于一个异国王爷,不必想都是骇人之闻。 更何况再过不久,便是群臣同聚、王与公主共出的及笄宴...... 姑且不论这么些人都是如何避过层层巡防,悄无声息地躲到这城中民宅之内。重要的是,他们此时又会出现在何处?而这些人一旦出现,届时,谁又是最大的获益之人? 思绪又回到车内那位男子身上。那声音,自己必然是听过的...... 四周似有细微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或自房檐、或源瓦楞,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来不及了,你快回宫。」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及一卷锦帛,「若我未能及时归来,你必要竭力护好王上与殿下。」 洛离虽依旧不明其所指,可到底知些事理,亦清楚这位名高势威的将军不会危言耸听。 是以不再逗留,收好了东西便连忙向长街边的车马奔去。 直到女子身影消失在巷道之中,王钦这才握紧腰间的剑柄,纵身一跃,择另一方的屋室而去。 不多时,便有兵刃咣当交锋的声响,以及尖刀刺入血肉中的闷声一哼,源源不断......却好似无人察觉。 洛离骑马而去,途中险些被人捕获,幸而安然至了宫门。 看门的却是两个陌生的面孔,纠察她的来歷身份,是以耽搁了不少时间。 得知殿下便在宫内,她便火急火燎地赶去倾云殿,可到时,才发觉,这位殿下在一刻钟前已发出去了文华殿...... 第71章 泣月惊春(四) 「王军何在,听本王指…… 掌灯时分, 宫内各处渐燃起昏黄烛光,廊前园中布置的绸带摆设明晃热烈,宫人侍从的低声细语险些盖过了傍晚归来的莺啼虫鸣, 一派繁花似锦、无以復加之势。 御花园内,尚在稚龄的小宫婢迈着匆匆的碎步, 面色惊惶。 就在方才,嬷嬷的猫儿蓦地就从她怀中跳下,嗖的一下就蹿没影了。她害怕被责罚,便急忙来寻。只是天色渐晚, 即便灯火照拂, 然宫深庭幽, 仅她一人更是难以寻觅。 不知不觉间,四周人声尽数退却, 几缕夜风穿过颓败无人的宫殿, 地面上暗影浮动。 几声微弱的叫唤自墙根下深草中传出, 小姑娘驻足静听, 辨出了方位,遂欣然一路小跑而来。 拨开湿漉的草丛,现出猫儿乍惊瞪视的瞳仁,细尾高高棱起,连一身绒毛都带了几分戒备的颤意。 她轻抚猫儿的身子, 反而换来幼兽的尖厉嘶嚎,朝着背后这间废弃宫殿。 片刻前传出的急促燥喘仍未散去,骨肉搓磨拍撞声声落在耳畔。 小宫婢顺着猫儿的目光望去, 正不知所以,可瞥到窗格一角时,惊得瞳孔骤然放大。心内擂鼓不停, 在下一瞬木门咯吱打开后,更是讶异得发不出声音。 幽寂月光下,只见一道长影缓缓走向墙边,闷地一声,小宫婢遽然倒下,在墙上留下道刺眼的暗红。猫儿被这森冷刀光刺中了眼眸,惊叫着跳到一边,霎时没了踪影。 长影本还欲追去,只见殿内一道温平人声传出,浸上了几分嘶哑,听着亦是位男子。 「畜生而已,追它作甚。」 长影这才收了刀刃,提脚进屋。 「让你袖手,尚未开始,就沾了血迹,不怕你那岳人察出?」 「大人此等口才,想必是尚有余力,倒是诓人不浅吶!」 第118页 「......你这般惫懒不恭,就不怕他们反悔?」 「哼,左右他们都走不了了,还犯得着担心这个!」 「......」 满室羁靡。 ******* 楚宁百无聊赖地坐于席上,晚宴已然开始,殿内盈满丝竹舞乐之声,清越悠长。四座亦充斥着欢声笑语,怡然得乐。 只是良久,下首一处桌案犹是空着,并未有人前来。 她凝眸而视,心不在焉。 直到华袍金冠的男子带着贺礼姗姗来迟,对着她与君父道些挑不出错处的漂亮话时,才回过神来。 「阿宁,世子特意为你备了贺礼,还不快道谢?」君父威严的声音传来。 姜筠亦在她耳边低声轻唤:「殿下!殿下!」 楚宁抬眸,眼中含笑:「多谢世子哥哥!您也忒客气了,不过是小小的寿辰,您这些时送来的东西,倾云殿都快放不下了!」 沈晔亦笑,声色宠溺:「只要阿宁妹妹喜欢,又有什么打紧的。难道日后还怕没有地方放这些么?」 楚宁闻这话后,一怔,正思索着要不要道些什么,然余光瞥见父王沉静的面容后,还是选择了喑声不语。 亦是此时,她好似望见面前男子耳畔似有道抓痕,与他这身装束格格不入。 忍不住低声问他:「世子哥哥可否要请太医看看?你......」 她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耳朵示意给这人。 沈晔面上一滞,很快復笑道:「是吗?那便是被猫儿抓了。方才经过御花园,正遇上只不甚听话的野猫,便来晚了些。」 被猫儿抓? 只是这痕迹,怎么看都不太像。而这宫中的猫狗,具有专人照料看护,又从何来的野猫? 她心中虽存疑,可仍说:「那世子哥哥稍后可要好好请太医瞧瞧,既是野猫,更不得大意了!」 沈晔连连称道,随即落座入席。 只是楚天歌在一旁,长眸微狭,却瞧出了些破绽。 这分明是欢爱过的印记,以及眼前男子眉目间透出的,俨然饱餐餍足后的神情。虽刻意掩饰,却依旧不难察觉。 也就自己这不谙世事的闺女,才会信了这人一副说辞。 他暗自嘆了口气,再联想起男子近年来的举止言辞,心内越发惊悸,此人只怕心机极深。若非方才闹的这么一出,恐怕他也就此被蒙蔽过去。 若说这等男女之事倒也不无见怪,只怕在座的王宫勋爵之家中的男子,多少都会有些。只是就在礼宴之前,为此还迟迟未到,这等行迹便颇令人髮指了。 再者,这位世子爷一直来皆以品行端庄着称,以至于琉月上下,对其无不称赞有加。谁知临了,竟如此荒谬行事,莫非是觉两国联姻之事已尘埃落定、再不必伪装了么? 怒上心头,亦掺上几分愧意。 也好,他琉月的公主,正好亦不愿嫁与这位。 既是此等表里不一、装腔作势之人,便无须再留情面。 一曲舞毕。 端坐上首的楚天歌缓缓开口:「今日公主诞辰,得诸位莅临,朕心甚慰。想必在座之人近日来皆听闻了不少坊间传言,有关公主择婿一事。」 闻言,座下俱是屏息敛气,聚神静听,唯恐错过些什么惊人之语。 当然,除了那位世子爷。 只见他依旧气定神闲,犹成竹在胸,颇不在意。在这一众之中,犹未引人注目。只不过旁人此时倾心关注的,并不在他。 楚天歌尽收眼底,继续道:「星揽世子人品贵重,处事谦明,又与公主自幼相识,朕想,必能担当好公主的义兄,为公主择一位佳婿。是以今日之喜,正是朕的公主与世子爷的义结金兰一事。有诸位见证,实是一大幸事。」 闻言,不仅座下诸人,就连楚宁自己,亦颇为一震。 她只猜到君父可能会撤了这门婚事,另外再替她择婿。可并未想到,他会当众宣布,自己与星揽世子结为兄妹。这岂不是当众挑明了那些传言并非其事,而这位星揽世子爷亦未被选中么? 而这在天下臣民看来,这位世子爷近年的所作所为,岂不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心绪不安,面上犯难,连声唤一旁的君父。 「父王!父王!」 可这位君王只是偏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仿佛他方才所言,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亦远无须挂在心上。 楚天歌亦知此言争议诸多,但座下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最初选了这位世子,不过是因其刻意造出的良人之状。既然无关国力,因而是不是此人,又有何异? 况且他这位女儿,喜欢的,似乎也是那位衡王殿下。 沈晔闻见周遭渐响起的鼎沸人声,有猜忌打量、有嗤笑不屑、亦有贬低讽刺,皆朝他纷涌而来。 稍一勾唇,这位琉月的王,果真比他想像的,荒诞过甚。无论家国之事,皆可戏言。 与这么一位荒唐无知的对手较量,他都觉得多少碍了自己的手。 静静饮完最后一口酒,他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王上是不打算要本王为公主夫婿了?」 楚天歌眸中含笑:「既是兄妹,如何成婚。朕觉得这样已是极好。再多,只怕世子爷便担当不起了!不是么?」 这是在讽刺他此人不值交付? 虽说他本就无此意,可凭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扎耳,更何况是他? 第119页 「那本王可否一问,究竟是何缘故?」 楚天歌:「世子所为之事,自己清楚便好了。在这大殿之上就不必多言了吧。莫非世子心存怨恨,这才一再口出狂言?」 余下诸人听了,虽对这位星揽世子的遭际多少带了些怜悯之意,但不少也存了些觊觎权势及美人之心,因而见他如此言语,亦纷纷加以指摘,方显出自己求娶公主、亲善琉月之心。 沈晔眸子微转,到底思出了些缘由。 原来便是方才。 不过,这位琉月君王也并未太蠢。若是临死还不知为何,那他多年的布局筹谋,才真是没有意思了。 他缓缓起身,轻理了自己这身衣袍,方才朝上座那人开了口。 「楚天歌,本王原还欲再多为你演演这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的戏码,这样就算你今夜上了西天,也能走得安心些。可现在......」 他又是一笑:「既然你都知晓本王是何人了,那本王也就没有必要再耗费时间了。」 「狂悖之徒,竟敢在公主及笄宴上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当琉月王宫是什么地方,当朕又是什么?来人,御林军何在?」楚天歌怒道,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人。「还不快快将此人拿下!」 可良久,都未有何应答之声。 楚天歌面色沉郁,心中隐隐升起些不安。 他扫过那人,见他神色依旧,不见半分惊惶,反而还颇为得意地朝他一笑。 不好,难道? 他看了眼大殿四周的侍从,虽仍旧身着他琉月的甲冑,可那盔甲之后的神情,却冰冷得令人陌生。 所以这就是他的依仗?! 「王军何在,听本王指令,将这位大逆不道、德不配位的王,给本王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先时潜藏不动的侍从,一涌而出,当即将殿内众人团团围住。 第72章 泣月惊春(五) 「父王!您要做什么?…… 众人面色大骇。 他们赴此宫宴, 以为至多是看个热闹、图点乐子,谁知竟堂而皇之在金殿内目睹此兵刃相接的场面。加之他们并无兵器防身,眼下在此, 亦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气都不敢出, 细听动静,不复方才揶揄之心。 其中一位王爷素来跋扈无脑、惯会斗狠逞强,素与这位世子爷不对付,又爱慕公主甚重。方才那殿内的讥诮之语, 十有八九便是自此人而出。 现下见此状, 越发激起他的赌狠斗凶之欲。遂趁侍从不备时, 抽出一把剑,朝位于他一旁的沈晔勐地冲去。 还一边大喊:「好你个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 污七八糟的下贱坯子, 以为你披上这身袍子就是个人物了吗?我呸, 就你这不知哪个旮旯里出来的野种, 也配玷污了公主!今日就看本王如何当众将你手刃!」 这人生得肥头大耳、体态庞然,跑起来时腹上的肥肉似波翻腾,看上去颇为滑稽。可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他竟一手举着剑,直直抵在了沈晔胸前。 「如何?想杀本王?」 殿内诸人原皆暗自骂这蠢货, 可看到眼前这幕时,心中仍不住叫好,甚至隐隐开始期待。 可是男子虽面色狠厉, 执剑的手却在不住发抖,「你以为本王不敢吗?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造次, 难怪打小便上不得台面,野种就是野种,改不了这种卑鄙下流的作派!」 沈晔却轻轻一笑,似毫不在意。 「说够了没有?」 男子一僵,见他不加反驳,便骂得越发肆无忌惮,什么脏的乱的都往这人身上堆,犹觉不够,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传神动人。就连在下的宫贵皆听得津津有味起来,似临茶馆看大戏。 沈晔挑眉,上下打量面前这胖子,似有些难为。 「你、你想做什么?不要以为这样本王就怕了!今日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天之骄子,日后定有你好看的!」 沈晔扬眉,「哦,还多亏了你提醒本王。既如此,本王就叫你死得痛快些!」 话音未落,便见一把匕首自男子吼间插入,不带丝毫犹豫。 男子唇齿间发出些呜咽声,可就是说不出话来。随匕首抽出,他肥胖的身子轰地一声落地,双目狰狞,鲜血直流。手中的剑亦哐当一声落在地面,其声尖厉锋锐,引得周围之人嵴背发寒。 做完这些后,只见这位世子取出一方锦帕,犹自擦拭起身上与那匕首的血迹,耐心十足,骄矜十足,那样子仿佛是在做些极为寻常之事。 他抬眸,俊朗面容亦染上了零星血痕,看上去竟有些妖魅。 「他方才提醒的是。我忘了,原来今日还有这么多来看热闹的,果真诸位都是嫌活得太久了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没招你惹你!」 「是呀,我们也只是应召入宫之人,你胆敢也对我们做些什么?」 更有甚者,竟开始低声求饶。「世子爷,真不关我的事,放过我吧,今日之事我保证一星半点都不说出去!」 沈晔缓缓开口:「是么?可是只有死人不会乱说话。本王也只相信死人。」 此话一出,那人越发抖得厉害,连连跪地磕头。 顷刻之间,殿内又復一派沉寂,唯有不时传来的低泣暗哑与撞地之声,余下之人俱是屏息以待。 沈晔目光划过四座,神色玩味,似犹在思索。 第120页 正是此时,一道人声自殿外传来,不卑不亢,清清浅浅,满室皆闻。 「世子,放了他们。」 沈晔勾唇,「哦,顾大人这会儿倒是肯露面了!」 众人犹不解,却见一袭素衣现于殿中,玉面秀颜,从容走来。 他瞥了眼地面,眉心微皱。 「你答应过我的。」 沈晔:「这人吵得我头疼。」 寥寥数语,便一副撇清关系之势。 顾衍不语,「那余下的?」 沈晔颇不在意:「本就不是奔他们来的,既然大人这般坚持,便都放了罢。不过......得跑快些,本王数十下,要是晚了,便走不了了。」 「十、九、八、七......」 座上之人,顷刻之间,便如蚁喷涌而出。有那不知这男子底细的,还当他是救世恩主,跑过时犹不忘拜谢。可瞧见他身旁那位世子爷讥讽的神情时,又纷纷作罢,匆匆离去。 可座上的君王却是知晓的,尤其,这人还是他亲自擢升启用的。楚天歌凝视下首那两人,面色阴沉。 颈间架着柄剑,刚刚殿内发生之事他自是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对这位星揽世子,也越发惊悸憎恶。这么多年,原来他竟都看错了。就连他这样的身世,也一概不知。 但最令他震诧的,还是眼前这位年轻臣子。原以为得了位股肱之臣,日后可登载辅,谁曾想,竟成了这般局面。 看样子,他们二人还交情匪浅! 楚天歌嘆了口气,目光扫过几近无人的金殿,最后落到二人身上。 「所以,你们二人,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沈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言般,捧腹笑道:「事到临头了,你竟还不知我们要做什么!」 楚天歌垂眸,「所以,你们两年前就开始谋划了!」 下首二人皆喑声不语。 先时的君王犹不怒自威,可如今却显出一副颓势,仿佛深秋欲倾的老树,岸边将竭的池鱼。 若他此时还看不轻局势,那他这个帝王真就白当了。 自两年前此人朝中谏言,在琉月大张旗鼓替公主招婿结亲,便给当时的琉月群臣提供了一种别样的思路,也为他更肆无忌惮地轻慢朝政提供了冠冕堂皇的藉口。 于是此后的琉月,便在公主亲事这条道上一路走到了黑。上至勛贵朝臣,下至平头乞丐,都一门心思地议及此事。以至于那些他们本该犹为敏感、能察觉有异之事,却一概抛诸脑后。 譬如这位异国王爷的刻意显露出的亲善贤亮,毫无根基却能在两年内成为君王心腹、大权在握的臣子,以及过于刻意、声势浩大的这场春祭与宫宴、甚至近年来越加流失的浩浩民心...... 原来面前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 他抬眼四顾,仿佛看到殿外燃起阵阵火光,宫人的奔走逃窜、士兵的狂妄嗤笑,就连宫中素来温顺的猫儿狗儿,如今都吊着尾巴跳上房檐狂吠连叫。 更多的刀剑声传来,混着兵胄穿透时既尖锐又沉闷的打斗声,整个王宫似乎都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顾大人,所以是你,是你让这些士兵得以避过重重关卡,悄然入宫的?」 骤然出现这么多兵胄,除了早就藏身王城,别无它法。而琉月王城,虽非闻名以武,可也有重重士兵镇守,还有将军王钦坐镇。能提供时机,令其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只有昨日那场特意在宫外举办的春祭大典了。 而这场大典,又是这位顾大人一力筹备的。 「是你向朕提议,在城外举办春祭大典。所以也正好让你趁着宫城大空的当口,引重兵潜入宫中,好完成你们筹谋已久的这场造反吗?」 「可真是朕的好臣子!不知朝野上下知晓,又会如何视之,还会像方才那般,感恩戴德吗?」 沈晔冷哼一声:「造反?就你这样的昏君,人人得而诛之,本王与顾大人,不过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而已!朝野上下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会捨得苛责,只怕会捧得更高、比肩神佛。」 顾衍淡淡扫过他一眼,缓缓开口:「我不过是为践当初之诺,其实这至上之人是谁,我早已不在乎。」 还未道尽,他余光便瞟见身旁这位似沉了面色。 楚天歌端详这二人,终究看出了些端倪。 原来竟是如此。 怪不得...... 只是这样,他看向不远处早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楚宁,嘆了口气。 「沈晔,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朕的女儿,你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 沈晔冷笑:「你以为现在还有与本王谈条件的资格吗?也不看看,这王宫上下,哪里还有一兵一卒会听命与你!就连那位还有一力相抗的统领大人,都来不成了!这么久了,难道你心里没点数吗?」 「再说了,本王早已心有所属,公主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楚天歌一阵苦笑,「是,你方才便承认了。」 他起身,在身后士兵的刀架要挟下走向了这位世子爷。 「可你想要的,不就是这琉月与星揽的至高之位吗?若今日的琉月王宫无一人存活,王与公主皆死在你手下,若传出去,只怕你自己也落不了何良名。」 「可若是留阿宁一命,尚可对外宣称,世子与公主缔结良缘,顺利继位,收服民心。何况世子与顾大人,本就离经叛道、有悖人伦,这么做亦可免去日后臣民妄议,岂不一举多得,名正言顺。」 第121页 「至于朕......」 楚宁亦听到这些,想要站起身子,却被身后的士兵牢牢禁锢在座上,只得与姜筠团团抱着彼此。 「父王!您要做什么?」 楚天歌唇边爬上一抹淡淡笑意,「我已别无所求。若你想,我稍后便会手书一封传位诏书,并自刎于殿前。」 第73章 泣月惊春(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 「若你想, 我稍后便会手书一封传位诏书,并自刎于殿内。」 金殿中的气氛仿佛凝滞了片刻。 沈晔似在思量这人方才之言。 不得不说,他口中所言对自己来说, 的确有不小的吸引。而最后那句「名正言顺」,更是击中了他的心怀。 滔天权势、无上地位, 他都想要。 但是这些还不够。他想要正大光明地立在世人面前,想要臣民发自心底的信服与尊崇,甚至想寻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那人留在身边、长长久久。 这么一来,这场继位就不得有任何瑕疵。而他所需付出的, 不过是留这位公主一命。 此人, 还真是巧言善辩、心思深沉。 目光划过不远处泪光点点的女子, 看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沈晔嘴唇微张,正欲应下时, 殿外勐然传出士兵的急报。只不过四周皆被打斗奔走声淹没, 并未听清说了些什么。 在他细思之时, 一股浓烈腥味传来, 还未及反应,便见身旁之人将自己推到一旁,紧接着,便见顾衍颈间已架了柄刀。 「放了王上与公主!」 王钦颊上已多了数道血痕,一身衣物也被破碎伤口浸得暗红, 面色冷峻,挟制着面前这位、顾大人。 他方才匆忙赶来,挟制的对象原本是这位世子, 谁想竟变成了这顾衍。他虽不甚清楚这顾大人与星揽世子间的关系,但见这二人并肩而立,举止亲昵, 只得斗胆一搏了。 「王上,臣救驾来迟。望您宽恕。」 沈晔冷哼一声,朝楚天歌道:「呵,这就是你说的,别无所求?」 王钦此时出现,的确出乎楚天歌的意料。 他原的确抱了一丝希望,但时间流逝,久未见其现身,便以为再无所望。何况,就算有这位统领将军,今日之琉月,也只怕再无抗衡可能。是以方才无奈之下,才做此打算。 只是现在...... 沈晔:「如何,这是心虚了?琉月王使的这一招拖延计,还真是妙啊,连本王与顾大人险些都被矇骗了。」 慢慢对上沈晔的眼:「朕方才所言,一概当真。世子若不愿,那朕亦无可奈何。」 王钦歷经一阵缠斗,竭力自城外奔袭而来,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伏尸千里。正是怒不可遏之时,他道:「世子行此番谋逆之举,倒还如此振振有词、威风凛凛,在下领军数十年,阅人无数,还真是长见识了。」 「就算你们今日安然无恙地从文华殿中走了出去,夺了琉月的江山,以为便可高枕无忧、坐拥天下了么?可别忘记了,此处还是我琉月的疆土,你们赶尽杀绝的,也是琉月的子民。难道世子当真以为,就凭你一个异国王爷,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让琉月臣民尊你为王?」 「何况,这位顾大人尚在我手中。听闻世子能顺利走到此处,还多亏了这位顾大人从中作梗、暗渡陈仓。想必,世子爷也不是全无顾忌的吧!」 沈晔冷冷盯着王钦,目光接着又划过顾衍。 刀柄上残存的血迹已将他的脖颈染红,再往下,是方才二人作弄过的痕迹。他向来对这些身外之事甚少在意,一件素袍穿了又穿,即便是此时,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似乎对方才救下自己,颇不在乎。 「世子,不要在乎我,按照你想做的便可。」 沈晔心中浮现淡淡的涩意。若当真将这二位放了,那么他们先前谋划的那一切,岂不都付诸东流,功亏一篑。可若是不放,那顾衍...... 诚然,对自己来说,他沈晔做不到这人的释怀从流。既不能为这权势毫不顾忌他,也不能为了他,将宿夜以求拱手相让。 重新定下心来,他轻笑:「王钦大人当真以为,如今您还有同本王谈条件的资格么?」 宫外的肆虐声久未停息,就连大殿之内,亦布满了这人事先安置下的兵胄。 王钦手中的刀更紧了些。想不到方才那番言辞,并未令这位世子心神大乱。不过这顾大人与世子间方才露出的异样,他就位于一旁,不是一概不知。 「原来顾大人在世子眼中,也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说抛就抛,半分情谊皆无么?」 沈晔面色稍凝,復归寻常。 「王钦大人想试探本王,是觉得你们公主与王的性命也可以拿来一赌的吗?」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殿内似乎传来一道长嘆。 「够了!王将军,请务必护好公主!这个王,当与不当,于朕而言,并无不同。既然世子那么想要,拿去便是。」 随即,楚天歌从怀中拿处卷诏书,又看了眼身后的楚宁,主动迎上了颈间的锋利。 霎那间,殿内几人俱是一惊。 「王上!」 似一场无边噩梦,话本里唱的那些竟原封不动地上演在自己面前。这些人看上去那样熟悉,又这般陌生。 楚宁哭喊:「父王!」 第122页 然而已经晚了,那人的身子如浮叶般坠了下去。 她再听不清耳边传来些什么,刀剑或是姜筠的出声劝抚,或是王钦将军的急声催促,似乎还听到了洛离在出声嘱她些什么,只觉自己手脚没了气力,由着众人架着自金殿退出。 四周皆是无休止的打斗叫嚷,目之所及,是漫天的血色,夹杂着浓黑烟尘与明艷火光。她都没有机会停下来仔细辨认,就被身边人促着不断向前,仓皇逃离。 不知是自何处冒出的一句惊叫,引得搏杀缠斗的士兵纷涌朝她而来,狼虎一般。 「公主!那是琉月的公主殿下!大伙快瞧啊,那可是琉月的第一美人,谁要能擒得春宵一度,便是做鬼也风流!」 一行人越发惊悸,不住地往外逃去。可不知为何,他们越逃,身后的士兵反而越多,乌压压地一大片朝这边狂赴而来,丝毫不见消减。 王钦握剑的手早已暗红一片,身上多处更是血肉模煳。他不住皱眉,这些士兵的痴狂之势出乎了他的意料。可又不像是出自那世子之令。即便是他,可带着这位娇女和她的侍婢,只怕也逃不了多远。 这样下去不行。 王钦朝身后勐地一击,为首的诸人皆倒地哀叫,随即带着楚宁等人藏身到近处一堵高墙之下。 「洛离,先前我交给你的物件,还在吗?」 「在。一直都收得好好的。」 她先前回宫未来得及拦住公主,稍后便悄悄潜身在文华殿外,伺机进去。不过也是她人单力微,直到刚才王钦将军出现后,才能回到她家殿下身边。 「好。这上边是王宫的密道,往此路行五十米的一间殿宇,我稍后掩护你们先走,待处理好这里,我随后便来寻你们。」 「好的。奴婢一定会保护好殿下。大人您多加小心。」 说着,王钦看着她们三人入了殿门后,从身上衣袍撕下一条碎布绑了手,这才拿稳了剑復又沖入了人群中...... ******* 洛离领着楚宁、姜筠三人走在灯火幽暗的密道内,谁都不放下心来。唯有细碎重叠的脚步,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公主再度踩了宫装裙角,重重摔倒在地时,他们才好似恢復了些知觉。 「殿下,快些起来,此处尚不安全。我们得再继续赶赶路,等到了城外就好了!」 洛离出声抚慰,她细细看过地图,出口正是城外,甚至离她先时住的地方并不远。 痛意自身上传来,楚宁方从那金殿中发生之事上回过神来。 「阿离,我父王他......我再也没有父王了。」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昨天不是都还好端端的吗?才过去了一个晚上而已!」 「连父王给我买的芙蓉糕,我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呜呜呜......」 姜筠亦在一旁小声抽泣。 今夜殿上所发生的,她亦亲眼目睹了。方才一路过来,那些倒地身亡的宫人中,亦都是她自小相熟的面孔,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原以为今夜过后,阖宫上下便能痛痛快快地歇息一番,吃酒玩闹摸牌九,可谁知,竟有了这般变故。即便她待在公主身边多年,亦从未经歷这样的局面。 洛离虽心存惧意,但犹忍不住出声:「殿下,阿筠!阿离知道。阿离都知道的。虽然很难,可我们不能辜负了王上与王钦大人。是他们才为咱们换来这条性命。快些起来,否则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可我都爬不起来......」 她一日都未如何进食,经方才那一遭,手脚早没了感知。方才又勐地一摔,仿佛这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没事儿,我帮您!还有阿筠,咱们一定可以带您出去的!」 两人眼泪渐止,復又起身重新赶路...... ******* 琉月王宫,文华殿内。 沈晔随意坐于一处席中,为一身素袍的顾衍清理颈间的伤势。擦拭后上药毕,见这人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心中不由生了几分怒气。 「你是在怨我?」 否则就不会连声道贺都无。明明是这么值得庆贺的时候。 「在下不敢。」 沈晔冷哼一声,「大人岂是不敢,大人只怕早就想好该如何摆脱我才是。」 顾衍敛了衣物,起身迳自行至廊下,目光略过殿前。 「世子何时能找到公主?」 沈晔面色一僵。「我已派人去寻了,大人可还满意。」 男子不置可否,也未转过身来。 「沈晔,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如今一切尽握手中,可还满意?」 闻见这二字,沈晔不可抑制地心间一颤。这人只会在那事时,才会纵情地这般唤自己。可如今他清醒无疑,自己纵存了些旖旎的念头,此人这般疏远,又哪里是他所希求的。 罢了,如今大事已成。 他愿怎样便怎样吧,只要一直在自己身边。 「自然是满意的。」 第74章 泣月惊春(七)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 不知走了多久, 楚宁只知,看到漆黑狭小的密道中透进的光时,她的四肢均不復知觉了。 「殿下!小心脚下!」 「殿下!该往这边走才是!」 「殿下, 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第123页 洛离的声音自耳边接续传来, 冷静而宽慰。若非如此,就凭她与姜筠,远远撑不到这里。 心中又翻上一阵苦涩,就连她相识不过两载的女子都能这般倾心以待, 可那位她自小喊到大、形同手足的世子, 却能如此狠心、如此赶尽杀绝。 密道出口果真设在城外, 他们出去时,已是第二日。天犹未亮, 四处尚是雾霭蒙蒙, 只依稀瞧出是处小村落。 她们自宫中一路逃出, 衣裙上亦染了些血迹与灰印, 又一夜未眠,早已是狼狈不堪。眼下村民尚在安睡,如此搅扰只怕也不宜。洛离遂带着她们寻到一处破旧的道观暂歇下来。 半夜无声。 及至天终于大亮,各处传来细微动静时,洛离忙叫醒身旁之人。 「殿下, 阿筠。你们醒醒!」 姜筠没多久便醒了,只是公主却一直不见反应。 洛离细细查纠,这才发现了异样。 只见这位公主双眸紧闭, 面色泛白,唇边也没了血色,还在微微发颤。洛离忙覆上公主的额头, 果真滚烫无比。 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她们虽离开了王宫,可昨日金殿之内所发生的,只怕不久便会传出。而闻那世子之意,定会全力搜捕这位公主殿下。可她如今的状况...... 她环视周围,这间道观虽可堪遮风避雨,但一应的桌案器物俱已损坏,若是公主无恙,倒还是可在此躲上些时日,可眼下的确不能在此待下去了...... 一连敲了几家的门,可开门的村民见他们这般着装,俱不愿收他们进屋。最后还是一位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主动将他们带回了家。 女子并未询问她们身份来歷,只看了眼面容虚弱的楚宁,便带她们入屋安置。 洛离见她细细查探楚宁的状况,除此之外,再未道些什么,忍不住出声问:「姑娘可是位大夫?」 女子动作娴熟,神情和善,除了一直戴着面纱外,并未有何异处。而且此处可闻见淡淡药草清香,与此处旁的村舍都不同。 「姑娘叫我阿月就好。称不上大夫,只是寻常给父亲搭把手,略懂些医术。」 洛离:「这么说来,您父亲是大夫?」 可她们来时,并未见到旁人。 许是察觉到她与姜筠的戒备神色,阿月笑着解释:「若你们昨日来,还可见到他。父亲他受邀去城中交流医术了,两日后方归。」 说着,她刚好探完脉,起身问:「这位姑娘近日是否茶饭不思、忧虑过甚?」 洛离细想一番,仍是点了头。 茶饭不思她们大约能推测出,不过这忧虑过甚......她们连日繁忙,只知公主离宫,并不知晓她的这番心思。 阿月:「这就是了。数日忧思,郁气凝滞,又似乎经歷大喜大悲之事,仇怨攻心,未曾安眠,偶一受寒,身子就自然受不住了。」 姜筠闻此,急忙闻道:「那我家殿......姑娘可有大碍?」 「这位姑娘尚且年轻,究查起来倒也不甚严重,只是近日都得静养,最好用些滋补温平的膳食。眼下我先给她开副退烧的汤药,灌下去后再观察状况。」 二人连声道谢。 ...... 楚宁迷迷煳煳间,知觉自己復又被架起,身边隐隐传来些交谈声,而后又有人为自己擦拭身子,想瞧清楚这人,却如何都睁不开眼。 脑海里那些破碎的画面再度涌出,地面氤满的血、倒地宫人放大的瞳仁、君父最后的回头一瞥、以及仿佛走不到尽头的漆黑密道......头脑几欲震裂,连带着身子都不受控制起来。 「父王!」 她忽然惊醒,张开眼见是姜筠后,才从梦中的惊惧里缓了过来。 「殿下!您觉得好点儿了么?您饿不饿,我去给您热碗粥来。阿月姑娘说了,您现在吃不了其他东西,只能喝点白粥......」 见姜筠犹在滔滔不绝说着,如从前一般,楚宁泪浸湿了眼眶,勐地将面前之人抱住了。 姜筠顿时睁大了眼,手脚麻乱,正欲询问,却听得她家殿下的声音传来:「阿筠!幸好还有你。」 阿筠眼里亦泛了泪光:「是呀是呀。阿筠离不开殿下,殿下去哪,阿筠都是要跟着的。殿下说好了的,可不许反悔!」 楚宁见只有她一人,便问:「阿离去哪了?」 正巧,洛离闻见里面传出动静,刚推门进来。 「殿下先喝点粥吧!您都快两天不曾进食了,虽然简陋,多少吃些才行。」 楚宁知晓她们的处境,便乖乖接下,又问了几句眼下所在,一时无话。 几口温热入肚,方觉身子有了气力,又思及昨日,楚宁随口问道:「可有王钦将军的消息?」 此言一出,余下两人俱是一愣。 楚宁面色不安:「他是不是也......」 她只记得这位大人似天将般突然现身,随即一路护送她出了士兵的追捕,后来便没了消息。 这位大人的骁勇她不是不知,可昨日王宫中骤然出现的那么些士兵,他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吗?她记得,这位大人出现时,好像还受了伤...... 洛离含笑道:「殿下,此处不比城内,消息多有延迟,若是要打听,一时半会儿也是探不出来的。况且王大人老成持重,近年虽未领兵作战,然亦不敢小觑,想来怕是正在与咱们汇合的路上,定不会有事的!」 第124页 感受到洛离投来的目光,姜筠亦附和道:「是呀,殿下还是先养好身子。否则即便大人寻到咱了,也要叫颇为费心不是!」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这才退了出去。 余下楚宁躺在榻上,良久无眠。 *******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一日。 期间洛离与姜筠也试着探听城中消息,可不知是那位世子有意封锁,还是此地的确偏僻闭塞,仍未寻到半分线索。是以,他们也不知接下来,是留在此地,还是继续往外逃去。 但第二日午后,这位阿月姑娘的父亲归家后不久,事情终于有了些眉目。 楚宁待在院子里晒太阳,依稀听到屋内传来的低声谈话。 「阿爹,您是说,有人起兵谋反,杀了王上?」 「城中告示上写了,殿前统领王钦谋逆,弒君屠宫、还掳走了公主。还是星揽世子一举将此人擒获,为此,王上写下一纸诏书,将公主赐予那世子,并传位于他。眼下,这位逆臣的首级,已悬在了长兴街外的承天门上。」 「怎么会这样?」 「听闻王上已被这逆臣所害,已于宫内驾崩。只是公主却不知所踪了。为此,这位世子正加大人马四处搜寻!」 「可是女儿不是听闻,这位将军想来忠君爱民,尽心侍君多年,怎会行此等之事?」 「这我就不知了。但也有人在传,琉月宫变,正是这位星揽世子一举谋划。只不过那些人没过多久,就被官兵带走了,不知行踪。」 「阿月,你可不能对外乱道,若有人问,只一概不知。反正此事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上头人在争权夺利罢了。」 「嗯。」 「......」 楚宁身子险些没稳住。 洛离刚好端了药过来。便见楚宁神色尽是悲恸,面色苍白,望着自己说:「阿离,我听到里面说,世子对外宣称是王大人起兵造反,他则是救下琉月之人。还说,王大人的首级......就在长兴街外。」 听到这话,洛离手上端的药差点没洒了。 旋即,她强振作起来,「殿下,我们都知道王钦大人为人,若非是他,只怕眼下我们已经没命了。至于这位世子,阿离虽不必殿下自幼认字读书,懂得许多大道理,只知道公道自在人心。就算他如今极善伪装,颠倒黑白,有朝一日也会付出代价的。」 楚宁摇摇头:「可是又有多少人会信呢?王大人勤谨一世,临了竟落得这样的结果。难道这所谓的权势、王位就那么值得人丧尽人伦,趋之若鹜么?」 洛离嘆了口气,苦笑道:「那是因为殿下您什么都有了,才会这般想。可似我这般生来卑贱之人,若心不甘气不平,又稍多了些智巧,倘有可乘之机,只怕再狂悖之事也不在话下!正是因为没有,才会生出怨恨。否则这世上岂不都是善人,再不见恶人恶事发生。」 楚宁低头不语。 也正是这时,屋内传来了一阵争吵。 「这几个来歷不明的女子,你怎么能就收留下来了?眼下正是荒乱之际,你可知,你此行会给咱们父女二人带来多大的灾祸?」 「阿爹,她们中有人生病了。若是我们身为大夫都不施以援手,恐怕她们真就走投无路了!」 「那既然如此,他们病好了,你走赶紧让他们走!原就是你多管闲事,若是寻常人就罢了,可你看看她们这样子,摆明了就不是什么好的。」 「阿爹,你别这么说,我答应你便是了。」 楚宁与洛离无奈一视。 次日一早,三人便向这位阿月姑娘告辞离了此地。 她们赶了一日路,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一间客栈。 此处虽仍在琉月境内,但离王城已有些距离,一路上也未发现官兵的踪迹,她们便暂时住了下来。 楚宁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番,可入客栈不久后,身边这两人不知怎的竟又不对付起来了。 自洛离入倾云殿后,两人一开始倒也发生过些龃龉,不过都是些小吵小闹,事后也都一一和解。况且他们中,姜筠性格活泼,侍奉日久,洛离心思细腻,处事妥当,内外分明,倒也算相处和睦。可眼下...... 「什么?你竟将殿下的耳坠拿去付了房钱!那可是东海进贡的极品珍珠,整个琉月就只有这一副!阿离,你未免也太自作主张了些吧!」 姜筠刚坐下,听闻此讯,便勐地一下起身,又惊又气。 洛离端来一副茶水,正在为几人倒茶,只淡淡回:「若是不给,咱们现在只怕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难道你想让殿下陪咱们露宿街头?」 「可你连声招唿都不打,就把东西拿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子,什么东西都由你说了算!」姜筠拒不接下这人递来的茶水,把脸朝向一边。 洛离无奈,直接将那杯茶放在姜筠面前,饮下口茶水后,方开了口。 「不然呢,是拿殿下及笄时戴的金嵌珍珠宝石梨纹簪去换、还是腰上的公主玉佩,又或是先前换下的这身织金锦宫装?连殿下都不在意,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就不担心引来官兵追查吗?」 姜筠看了眼洛离,又将目光投诸自家殿下身上,眼神哀怨。 楚宁无奈,只得出声劝抚:「阿筠,算了,是我让阿离给店家的。而且,不是还剩了一个么?若你实在不舍,再好好收着便是!」 第125页 他们自宴会上匆忙离宫,身上未带分毫财物,身上的首饰也在逃亡中掉得七七八八,余下来的,也就这些了。但是簪子与玉佩太过招摇,冒然拿出去只怕会暴露身份,所以便只有这耳坠了...... 平日里,她的这些个物件一概是姜筠张罗收着的,哪怕丢了一件都会炸毛许久。可眼下她们这般处境,再是不愿也只能接受。 姜筠见她这般讲,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便气唿唿地拿了茶水欲一饮而尽。谁知刚一入口,她便皱眉地吐了出来。这哪里是茶,就是倾云殿的清水也比这味道好些。抬眸时却见殿下杯里已空了大半,心头愈发气盛。 她自幼便入宫跟在公主身边,说是锦衣玉食长大也不为过。而她一贯秉持的信念便是,就算亏待了自己,也不能亏待了她家殿下。 可连着这几日,自家公主不但吃不好睡不好,还生了场病,都未如何休养便又长途跋涉。这样的日子,她都觉十分难耐,更何况是她家殿下。 可又见面前二人相处甚洽,一副分毫都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只有自己是个跳脚的局外人。遂趁他们不注意,推了门出去了。 楚宁察觉到姜筠离开,便匆忙去寻,最后在客栈的后院里发现了她。去时,她还在为自己熬药。 「阿筠,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楚宁蹲下来,凑到熬药的小炉子边,身上传来一阵暖意。 「阿筠怎敢生殿下的气!」 看来还真是气着了。 楚宁轻握住这人的手,掌中所触的是这人薄茧的指节。「我知道我们阿筠是想照顾好我,只是如今我已不再是倾云殿的公主了,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也没多大用处。」 姜筠仍不肯转头过来看她。 楚宁轻轻搓磨女子的掌心:「阿离虽才来了两年,做事也甚是妥帖,这场宫变中若没了你们,只怕我早沦为囚犯,任人糟践......」她还未说完,便见姜筠气闷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楚宁无奈,只得连蒙带哄地对她说:「可是在我心里,阿筠是谁都比不了的。」 姜筠这才肯抬眼看她,撅嘴道:「那是,我可是自幼与殿下一起长大的,她是殿下心善、觉得可怜才留在身边的,这如何能比。」 楚宁虽觉得此话有些不尽如实,可担心这位再度发作起来,便应道:「是呀是呀。少了我们阿筠,我可是没法儿活的!」 ******* 两人一番欢笑着回屋时,发现饭菜不知何时竟已送了过来,正不知所以,便见洛离笑着进屋,朝二人道:「正要去寻你们,可巧就回来了。」 又忙促他们坐下,「我担心殿下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便自作主张亲自下了厨,试试,如何?」 楚宁观她身上,的确是下过厨的痕迹,面前食物的味道也与从前倾云殿里的几乎一般无二,思及方才为安抚姜筠说的那些话,心中不觉有些愧疚。 「阿离......」 她正欲开口,楼下忽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军爷!深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中年掌柜似乎刚从榻上爬起,衣衫尚未齐整,只躬着身子,连连赔笑。 「也不为别的,可否见过这画上女子?」为首的一位军官说着,打开一幅人像摆到这掌柜面前。 掌柜睡得迷煳,又被这四五个大半夜闯进的男子惊到,望着那人像,半天也想不起什么。 为首那人见状,加大声量道:「见过没有?窝藏朝廷钦犯可是重罪,莫非掌柜的是不想活了!嗯?」 掌柜抖得厉害,又仔细端详这画上之人,连忙应道:「见、见过。虽然未作这画上的打扮,可那通身的气质蒙不了小人的眼,必定就是这画中之人!」 这掌柜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走到堂前柜檯中取出了一只耳坠,「您看,这是不是与这画中女子戴的,一摸一样?小人还纳闷呢,这人相貌不凡,看着也像是良家女子,通身上下却连锭银子都没有,只拿这耳坠子给了我抵房钱,也不知是真是假。」 「人现在在哪?」 「就在二楼尽头的天字号房间!军爷可要小人带您上去?」 「还不赶紧带路!」 中年掌柜连声应是,边走还便道:「难怪呢,来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像是行了很久的路过来,小人当时就留了个心眼......」 「得亏您带人来了,就是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收留朝廷钦犯的呀!若是您今日不来,小人明日也是要主动去报官的!」 「......」 只见三两个官兵跟这掌柜上了楼,余下两人守在门口。 正待那掌柜快到了那屋子时,楼下忽传来一声叫喊。 「找到了,人在这儿!你们几个赶紧下来,快别让她给跑了!」 楼上几人一听,顾不得那么多,赶紧下了楼,一熘烟的功夫就都没了影儿。 掌柜听到这话,虽大为惊诧,可面上依旧一副恭敬,直到那几位军官离开多时,方才垮了脸预备下楼。谁知刚走出几步,便听见那屋子里传来些细微的动静。 他心内一惊,是了,他记得,傍晚来的并不止一个女子,有两位看上去身形相当,另一个稍胖些。可听方才那官兵的口气,似乎只跑了一个,那另外两位...... 他连忙蹑手蹑脚地朝那屋子而去。正待他伸出手将门打开,这门竟自己开了。 第126页 掌柜一愣,见眼前这个与那画像一般无二的女子,顿时张大了嘴:「你你你......」方欲大喊,便觉脖颈一痛,随即失去了知觉。 楚宁也未料到这番,朝外边的姜筠无奈抿嘴。 他们将这位被敲晕的掌柜处置好以后,便立刻离了这件客栈。找了不远处一隐蔽的树林躲了起来。 可直到天色渐明,她们也未见到洛离的身影。 楚宁心内渐渐不安。按照他们方才约定好的,若是未见到洛离归来,就不再等下去,直接离开这里,离开琉月。 可她又怎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走掉?明明被抓的那个人应该是她,而洛离只是冒充她引开了那些人而已。 方才那副场景浮现在了脑海里。 「怎么办?殿下,他们寻来了!」姜筠急忙道。 楚宁亦面色凝重,这么快就寻来了吗?她亦知晓被抓回去后,等待自己的是些什么。 深宫囚禁、牵线木偶、以及新的傀儡王后,这一桩桩,没有一样是她想做的。否则,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逃出来了。他的父王与王钦将军,也不会这般丧命。而且他们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难道就这样要束手就擒吗? 她打开窗户,发现下面正好堆着些粮草,想来即便跳下去也不会有何大碍。只是......她目光划过另外两人。若是只有她一个,她还有些把握。可他们却有三人,即便成功逃走了,恐怕也走不了多远。 大约察觉到她的为难,洛离在一旁开口:「殿下,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 她大惊,随即轻摇了摇头:「可你只有一人,如何引得开。索性你们先走吧,反正他们要抓的也只有我。只要从我身边离开,你们就再不必担心了!」 「不!殿下!您早就救过我一次了,这两年来在王宫里的日子,也是我多得的恩赐。洛离虽身份低微,却晓得知恩图报。而且我与您身形相当,由我扮作您的样子引开他们的注意,是最好不过!」 楚宁犹不肯同意。 此时令她孤身一人去应对那些官兵,岂不是眼看着她走上绝路吗? 「殿下!我自小在山野长大,这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若我活着,这世间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而已。但您活着,还可以给王大人洗雪昭冤、甚至可以去寻邻国庇佑,有朝一日揭穿这位世子的面目!要是您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喊人,这样咱们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无奈之下,楚宁只得应下,亲眼见到她换上自己的锦袍自窗口纵身一跃......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75章 泣月惊春(八) 「他对我,就只有厌恶…… 「殿下, 咱们还要再等她吗?」 姜筠有些心虚。刚刚,正是那人救下了殿下与自己,可自己今日还怨过她, 说了那番话。即便是她自己,刚才也不可能做到如那人一般。 楚宁垂眸, 一言不发。 此处眼下虽隐秘,可到了白日,只怕官兵也会搜查过来。况且那些人若发现追的人并非公主,必定会更加严密谨慎, 她们再想逃, 便不那么容易了。 「殿下, 若我们等下去,只怕阿离也不会认可, 难道您要让她的牺牲付诸东流吗?」 楚宁倚在一棵树缓缓蹲下, 将脑袋置于双膝之间, 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为什么? 为什么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接连离她而去? 她的命有那么值钱吗, 值得令他们不顾一切地护着她? 父王、王将军、阿离、以及琉月王宫中不知性命的宫人...... 背后传来阵阵安抚,轻轻柔柔,是她熟悉的感触。 抬起头时,楚宁眼中已是一片朦胧,但她依旧认得出眼前的这人。紧握住几近与她形影不离的姜筠道:「阿筠, 你一定不可以再离开我了!就当是为了我,也不要做傻事,好么?」 「殿下不说, 阿筠也会的。」 ...... 翌日,楚宁才知,搜捕她的命令在这几日里已遍布了几近整个琉月。 在寻常人眼中, 他们的公主被奸人掳走,不知下落,惟有早日寻其下落,方能将公主解救出来。可楚宁却明白,这是星揽世子走的一步兵行险招。 当他遍寻自己不得,但继位大典迫在眉睫,便只有将她这个公主失踪的消息宣扬出去。这样一来,他这个王位多少会显得正当些。即便不少人都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但是楚宁确信,当日金殿之内知晓真相的那些个天潢贵胄,即便当时逃出了宴席,但十有八九皆为此人所制。否则,这样显而易见的谋逆之举,当真无人知晓么? 无奈之下,她与姜筠寻到一家偏僻的当铺,拿余下那只耳坠换了些银两,又换了身男子打扮,这才继续向外逃去。 ******* 文华殿内,一身金袍的男子坐于上首,神色索然。 他淡淡扫过殿内的数位臣子,颇不耐烦地道:「当真无人愿替本王撰写这即位诏书?」 一片寂然。 沈晔抬眸,目光划过左前方面容端肃的男子,「文远侯,您意下如何?」 文远侯冷哼一声,「星揽世子未免思虑不周。现如今,先王崩逝不足七日,我琉月的公主殿下仍旧下落不明,宫城安防亦纷乱不堪,此时即位,难道不怕这天下之人质疑,世子这王位是偷来抢来的吗?」 第127页 他说完这话后,余下之人皆是屏息以待,大气都不敢出。 连上首的沈晔,亦是神色一滞,随即,他方展颜笑道:「素闻文远侯端方正直,最是瞧不上这些弄权舞弊、悖违伦常之举,就连先王都在您这儿触了不少霉头,本王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文远侯面上仍是一副岸然之态,仿佛他方才之言不过尔尔。但他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作为辅国功臣,歷代文远侯皆是忠厚勉直之人,光是载辅就出过数位,家族子第在朝为官者,无一不为朝廷股肱、国之栋樑。满朝上下,更是不乏门生后进,其势力之盘根错节,不可小觑。 沈晔搓磨手中扳指,勾唇:「那便给本王拖下去,斩了!」 众人大惊。 「你敢?」文远侯瞪目而视,面色铁青。 沈晔:「既不听话,还留着做甚?玩过家家吗?」 随即,在余下臣子惊诧的目光中,年近半百的男子被两个侍卫架着拖出了大殿。一时间,斥声不断。 「乱臣贼子,狂悖之徒!此处是我琉月,不是你那星揽,你这继位诏书是如何来的,你我心知肚明!就凭你这等卑贱的身份,还想在此作威作福,登高称霸,我呸!」 「你等着,就算你顺利即位,这天下,迟早也会翻覆的!你等着!沈晔!」 「哈哈哈哈!」 男子的声音渐远,不过多时,便听来一声沉闷的挥刀,血染红了殿前的砖石。 沈晔似是颇不在意,「如何,你们也是这般想的么?」 臣子们俱不敢发一言。 正是此时,一位年轻的礼部官员颤巍巍地开了口,「世子,不若令礼部尚书、顾衍顾大人揽下此事?顾大人文思远高于吾等,近年在朝中亦颇有威信。」 说罢,小臣子心中不住忐忑。他荐顾衍,除了以上的原因,还有最大的一点,便是其与这位的关系,这才斗胆开了口。 沈晔一僵,在小臣子欲跪地告饶的前一刻,笑出了声:「你倒是会想!这样,就你了吧!」 男子一脸地不置信,可即刻便连声应下。 ...... 「沈晔,你当众斩杀了文远侯?」 不必想便知是何人。沈晔的目光自桌案上的密报文书上移开,落在面前素衣男子身上。 「是又如何?」他不以为意地道。 顾衍凝视眼前这位熟悉不过的男子,顿时觉得有些陌生。他的眉眼,自己甚至都有些看不透了。 暗自嘆了口气,顾衍开口道:「既如此,你好自为之。」 ******* 不过接下来这几日,比二人想像中要容易。 他们虽遇到上了官兵,却轻易避过了。所遇之人亦未像先时般敏感紧绷,仿佛这件滔天的大案就这么翻页了。如今上下议论的中心,皆是星揽世子的种种劣迹,一时间,民怨四起。 距她的生辰,也已过去了四五日。此时她穿着件男子的袍衫,捲起衣袖在地里随农家妇人插秧干活时,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几分真实。 「楚公子,您要不歇会儿,我来就好了!」 妇人声音软软糯糯的,面上挂着柔柔的笑,令她想起秋日的桂花糖糕。若不是亲眼所见,楚宁实在看不出她已算是两位孩子的母亲。 「不、不用了。李夫人您收留在下与堂弟已是极为慷慨,我们既是男子,又怎好坐视不理?况且您如今还有身孕,我们就更不能袖手了!」 说完这句话后,楚宁愣了一下,这样的语气与口吻,似乎在哪里听过。 昨日她正与姜筠寻地方落脚,偶见一位大肚子的妇人去镇上买些秧苗花种,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拿着诸多物品,便提出送她归家。事后妇人见她二人似乎无处可去,便好意将她们留了下来。 原来妇人的丈夫自小半年前离家当兵后便没了消息,她也是后来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家无男丁,又有两三口人要养活,是以即便她挺着个大肚子,也得照旧在早春三月时下地干些农活。 「公子,您以前是不是没做过农活,这些秧苗插得太浅了,而且您回过头看看您插的这些!」 楚宁不解,回过头时看了眼自己方才种的,再看了眼妇人的,这才瞧出了差距。 呃......这些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苗,竟是自己弄出来的。方才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差劲呢? 李夫人又笑着说道:「不过,姜公子的倒是不错!」 姜筠瞧见这二人正看着她,便跳起来朝她们挥手,却没站稳,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水田中。 一时间,言笑晏晏。 田间的日子虽辛苦,可是也简单,一日三餐,日作夕归,是楚宁从未有过的体验,宁静而踏实。 这样,似乎先前那些被鲜血与火光浸透的画面,便与她相去甚远。没有什么公主王爷、世子将军,也没有那些也没有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势之争。像是无意来到了与世隔绝的乐土,渔人循溪而入的桃源,再不愿想起外界的种种。 可是,那一张张面孔犹在眼前,当真说忘就能忘得了吗? 已入了夜,天边渐被细碎的星光缀满,明闪烁亮,将数日的阴霾驱散一空。 楚宁坐在小院里的藤木长席上,良久无言。 「楚公子,你似乎不太开心。是有些什么心事吗?」妇人拿着一只圆形藤扇,挺着肚子在她身旁坐下。 第128页 她摇摇头,目光落到了妇人凸起的腹部。「夫人,您应该很辛苦吧!就没有想过找人来帮忙?」 一个女人,身怀六甲还要下地插秧,照顾自己与孩子的生活起居,怎么不辛苦? 妇人摇摇头,轻笑:「这算得上什么。在这样的世道里,得先活下去啊。」 楚宁下意识抿紧了唇,这样的世道,是她的父亲一手造成的。 妇人未免气氛太沉闷,便又笑问:「看着公子年岁尚小,尚未婚配,可是在为心上人忧心?」 楚宁陡然闻此,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在下没、没有什么心上人。」 妇人却笑得更深了,「是吗?公子的眼睛可不会说谎。其实,我家中也有位小弟,十分腼腆,问他些什么,也都一概推说不是。我啊,也是看你与他年纪相仿,这才试着一问的,公子也别见怪。」 楚宁一张脸憋得通红,「应、应该是喜欢的吧。他是个十分古板的人,迂腐又冷漠。有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这个年纪的人!」 「不过......他长得很好看,像山间的清泉、天际的远山、树林的微风、冬日的飘雪。反正他什么都比我好,人人都爱慕他。」 妇人听着,对这公子口中的「她」渐有了好奇。 「那她呢?她对公子如何?」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他对我,就只有厌恶。」 妇人愣了一下,眉间显出些不解。「这是为何?」 「原因很多吧。不学无术、大逆不道、娇生惯养、胡搅蛮缠......」 妇人问:「那这位姑娘对旁人如何?也是如此?」 楚宁摇摇头:「他对谁都谦让有礼,客客气气,只除了我。」 妇人轻笑,「那公子有想过原因吗?她待你这般不同,就不是另眼相看么?」 楚宁摇摇头,苦笑:「还能有什么原因!多半是嫌我吵、嫌我麻烦、对我厌恶极了呗!」 说完这些,她嘆了口气。那日杏林一见,容澈连后来的晚宴也未出现,只怕当真是不愿再与她有半点瓜葛。不过......幸而他当时未来赴宴,否则......她心口一紧,面上又復一派怅然。 方才听了这番话,妇人心中倒是明了。 这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姑娘,只怕不是厌他,反倒是爱重呢。不过这年轻的小公子似是懵懂得很,对感情一概不知。她本欲再点明白些,但见他似乎心不在焉,便作了罢。 也是,小儿女间的事儿,有时说得太清楚了,反倒不好。 又安抚了小公子几句,扯了些家常田间的话头,便入屋沉沉睡去,一觉天明。 ...... 两三日里,楚宁白日下地干活,夜晚与妇人、姜筠以及四岁小童对月倾谈,过得惬意非常。连她都快忘记,自己琉月公主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去向。 这日上午,她们照例下地插秧,小童乖巧地呆在田边,一派怡然。 忽得自远处传来一阵嘚嘚马声,混杂着结实有力的如雷脚步,渐临近了这方村落。 第76章 泣月惊春(九) 吾乃琉月公主!…… 妇人面上不解, 忙与他们欠身,上地后清理了手脚,行至路边询问匆匆归来的村民:「张叔, 这是发生何事了?」 「快别问了!赶紧回家避避!这上头那位啊,不知是被鬼怪迷了心还是怎地了, 将王城里的人杀了大半,死的死、逃的逃。眼下又将刀口对准了我们小老百姓。谁知道是些什么事儿,一天天的没完没了!」 妇人听了,道谢过后, 方又慢慢往回赶。 楚宁在远处看着, 心内渐生出些不安。 「菜芽, 到哥哥这儿来。咱们先回家!」 小童在一旁立着,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闻声, 方怯怯走近。 归家后, 还未多久, 便有粗重的敲门声传来,「喂!有没有人!官府办事,若拒不配合,当场缉拿!」 妇人嘱他们在屋内待好,笑着迎了上去:「来了来了, 官爷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啊?」 那官兵见是个挺着肚子的妇人,当即皱了眉:「怎么是个婆娘!问那么多作什么, 赶快叫你家里人都出来!若耽误了官府的事儿,有你好看!」 妇人歉声道:「实是不好意思,小人相公去岁离家参军, 尚未归来。家里只有小人与幼子。若军爷着急,小人这就同你们走一遭。」 屋内的楚宁也听到了这些。正犹豫是否现身,身前的菜芽便一熘烟跑了出去。 她想去寻,却被姜筠拦住了:「殿下,您不能出去,他们会认出您的!」 楚宁:「可是,李夫人她一个人,如何应付得过来!」 姜筠亦有些犹豫:「这样,我陪夫人去,您就留在这里,若是见不到我们回,您就去淳国,找衡王殿下!他一定会庇护您的!」 楚宁知她话中之意,却放不下心。 「可他们不见得是来寻我的,也不一定会这样认出我!」 还有一点她未说出口,若是当真有事,自己兴许能救下她们一命。 两人在屋内为难之时,院儿里方才跑出去的菜芽却当众哭了出来。 「阿娘!菜芽要跟您一起!」 那几个军官正是不耐烦,听到小儿啼哭越发面色阴沉,出声骂嚷:「既然这么难捨难分,索性都跟过来!」 妇人无奈,只得出声安抚。菜芽听了,亦渐止了哭声。 第129页 可谁知少儿天性,他们刚要走出小院,便问他小声问妇人:「那两个哥哥不与我们一起吗?」 声音虽低,然童声稚嫩,即便妇人当即捂上了他的嘴,可前面那几人依旧听清了他说了些什么。 「好你个婆娘,不是说没有人吗?这是怎么回事?」军官骂着,正欲抬起手臂挥下巴掌之时,屋内便走出了两个清秀小生,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女子。 「军爷,且慢!您可别怪罪小人姐姐,我们本是前两日来探亲,预备稍后离开的。她也是不想碍了小人的事儿,这才谎称无人的。我们跟您去就是!」 妇人方才的用意,她不是不知。只怕早对她二人的来歷有了疑心,可一直以来都未说些什么,甚至刻意帮她们隐瞒。刚才若不是孩童的无心之语,也不会将她们牵涉进来。 可于楚宁而言,自金殿之后,已是躲了又躲。明明她是琉月尊贵的公主,却一直要靠旁人来帮她逃脱困境。这并非是她为人处事之道,她也不能退缩一辈子。 况且,即便是寻常之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孕妇弱童被带走而一言不发吧。 妇人投来宽慰又愧疚的目光,楚宁忙近前挽住了她的手,暗暗安抚了她。 ...... 她们被带到村上一座废弃的庙宇中。去时,大殿内已挤满了人。老幼妇孺,皆在此处,看上去似乎并不如何惊诧。 楚宁皱眉,刚寻了处地方好让妇人歇下,原本闹哄哄的内殿便静了下来。 走进来一个身材矮瘦、面黄额宽、眼鼻尖利的男子,看官阶品级,似乎犹在那几个押她们的士兵之上。 他一金殿,便扫过众人,神情倨傲,「你们之中,可有异议?」 村民们一头雾水。一位鬚髮尽白的老者近前,笑问:「大人,不知您此言何意?若是需要我们这些百姓配合的,定无有不从。」 男子冷哼一声:「听闻你们镇上有人不敬上意?」 老者听后,连忙否认:「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村子虽远离王城,偏居一隅,可也实在是世代勤于耕种的农家良民,岂敢不敬上意?」 「那本官怎么听说,你们皆不愿缴纳朝廷新颁的春租?」 老者神色犹疑,「春租,不是月前才刚收过,从何又来的此税?小人当真是毫不知晓。」 男子冷笑:「既是不知,那现在总归知晓了。新王登位在即,自是耗资颇大。给你们三日时间,将此租税呈给本官,一户都不能少!若是不办,可别怪本官话没说清楚。你们不妨打听打听周边的几个村落,看看在这紧要关头违逆上意的后果,又是如何?」 说罢,他又对一旁的士兵吩咐了几句,这才提脚离开。 门外铁锁碰撞声传来,是外面的人在上锁。方才犹在的数位官兵也只余下三四个,立在门外,神情狠厉。 明明门外是晴日艷阳,殿内却似覆上一层阴云,沉闷阴郁得叫人说不出话来。 很快便传来村民的低声抱怨。 「这两年,为着今岁的春祭与公主的择婿一事,早已加了数重田租,如今还要再加,这是不要我们活命了吗?」 「是呀!就连之前的田租,我们哪一户是愿意交的,最后是没了办法,东拼西凑才交上去的。很多户人家险些因此连去年冬天都熬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眼下又来,还是个不见名头的什么世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朝廷,这种世道?」 「那又有什么办法,他们是官,我们是民,上头还养着那么些贵人。」 「这些个天杀的,我男人就是为此,才抛家弃子,到现在也不见踪影的!」 「......」 他们口中的「贵人」缓缓看向一旁的姜筠。 原来竟是为此。 她只知春祭繁琐耗巨,却并未在意耗资由来。对官府这般强制盘剥之举,更是一无所知。 若是先前她不知这田租如何收取倒罢了。可这几日随妇人亲自下地,才晓得收取的这些粮米田产的来之不易。妇人拄着木杖,艰难躬身下地的身影犹在眼前,而放眼望去,这种情形在此地并不在少数...... 即便坐在这里被人怨骂令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些人说得很对。 第一次,生出些无助的感受。 既不是在硝烟四起的王宫、亦非仓皇逃窜的路途中,而是在这间狭小闭塞的屋檐下,看着这些最寻常不过、没有半分侵略性的面孔。 她想,她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就当是为了自己故去的父王,与曾经的公主身份。 「公子,你想要做什么?」 她正欲起身,便见姜筠拉住了自己的小臂,神情紧张。 她没有解释,将姜筠的手拿了下去。 行至殿门,楚宁唤出门外的官兵:「刚刚那位大人还在吗?我想找他谈谈!」 官兵透过缝隙来回打量了她,见是个面色干净的白脸小生,骂道:「你是何人?孙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楚宁定定看着外面那人,不再迟疑,「吾乃琉月公主。你说,我见不见得了他!」 见那官兵犹不肯信,她将所束的发解下散开,又自怀中取出那块象徵她身份的公主玉佩。 「这下你还不肯相信吗?」 官兵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又重新打量起她,神情中渐有了几分惊觉,与一旁另一个看守的官兵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了庙前。 第130页 见状,楚宁这才收了物件,重新整束头髮。 可是转身的瞬间,却察觉出了不对劲。尤其是,众人看她的眼神。 其实在刚才承认的一瞬间,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艰难,甚至吐出后还带了几分解脱。从前她对自己的身份不以为意,甚至还试图摆脱过,可经歷数日的躲藏逃避、颠沛流离后,她第一次想以公主的名头为大家做些什么。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她看着余下这些面孔,也道不出些什么。正当她快承受不住众人的目光时,年轻妇人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你当真是公主?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宁点了点头,如时告知了她。 众人听后,沉默了片刻,又復问起:「你当真有办法替我们免了这田租?」 看着齐刷刷扑向她的殷切目光,楚宁发现自己很难说出个「不」字,只得点了点头。 众人一喜,殿内霎时一片欢腾,称赞褒扬之语断不绝口,仿佛方才那些埋怨嗟嘆并非出自他们。 姜筠原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可见周围村民将她家殿下奉作恩主时,一时间嵴背也挺得直直的,忙上前迎了楚宁。 眸中映入妇人惊魂甫定的神情,楚宁不觉愧道:「李夫人,我......」 还未待她说完,妇人便轻笑道:「小人其实也有猜到些,只不过的确不知楚公、您是殿下。」 妇人干净清秀的眉眼落入眸中,楚宁小心翼翼开口,问出了自己的担心:「您会怨我吗?毕竟是因为我这样的人,才害得你们过得这般苦?」 妇人愣了一下,眸中浮现丝丝悲恸,夹杂着为母的坚毅,许久,才摇了摇头。 「殿下能为百姓这般,已是不易,若再过多苛责,只怕就都成了乱世里的怨民,这日子就都过不下去了。」 楚宁心中一紧。即便妇人说得从容,她还是察觉出了对自己的责怨与怪罪。 是啊,即便她善解人意,却也只是众多想过上好日子的百姓之一,对自己这位贵人,如何无怨? 楚宁暗自嘆了口气。未过多久,门外便传来数道脚步声。 第77章 泣月惊春(十) 「可以是可以,但是.…… 先前出现过那位孙大人出现在殿中, 他目光略过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了角落里容貌出众的楚宁身上。 「便是你自称公主殿下么?」 楚宁淡淡应声:「不错。」 「听闻你有话想对本官说!」 楚宁这才嘱了姜筠几句,走上了前去。 与此同时, 孙大人也在暗暗打量着向她走来的女子。 纤腰细骨、雪肤凝脂,虽一身男子装扮, 但掩盖不了她容颜绝色。好一个公主殿下,好一个琉月第一美人。怪不得自春祭以来,坊间无论男女,提起这位, 都是副春心荡漾的德行。 就连自己, 看着这位向他缓缓走来, 腹中也渐升起一股翻腾燥意。想不到此次前来,还真是收穫不小。 旁人不知晓, 可门外方才去寻人的官兵却是清楚得很。 这位孙大人, 惯会谄媚奉承也就罢了, 平日里更是荒淫无度, 日日浸淫秦楼楚馆,家中豢养的妾室通房更是不下数十人。犹是如此,他还打着为朝廷收租徵税的名头四处强迫民女,否则,又怎会大老远地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他如今见到这位流落乡间的娇女, 不知又会起些什么淫心慾念。 待女子走近了,他即刻换上张笑脸:「此处谈话多有不便,不若殿下随本官去隔间的厢房细细叙来?」 楚宁见这人不住打量自己, 一双眼更是贼鼠般地落在自己身上,颇为不自在。 正犹豫时,便见姜筠忙赶了过来, 朝这孙大人道:「谈话就谈话,为何要单独找间厢房?我们殿下身娇体贵,岂是你这区区小官能唿号的?」 孙大人虽气,可划过女子脸庞时,不觉心又酥了大半,忙抑住怒火,笑问:「那殿下想在何处?」 楚宁知姜筠护她的好意,便指了殿外不远处:「就在这里吧。既是谈这事关百姓的田租一事,在这里也并无大碍。」 孙大人虽不甚情愿,但见女子执意如此,他便也只能照办,反正此处都是他的人,就不怕这美人入不了他怀中。何况......他也自有办法。 于是,在村民目睹之下,两人便在殿外谈起了些什么。只不过声音低细,他们并不知那话中内容。除了......似壁虎般紧趴在门上努力想听清的某位身形微胖的男子。 她本也要跟去,但这孙大人如何都不允,无奈之下,她只能出此下策了。最好是不要让她知道些什么对她家殿下不客气的话,否则她可是不会轻饶了这个姓孙的人。 直到几句不小的争吵落在众人耳中,他们方不住地心惊,忙凑到门口去看。 只见这位孙大人笑眯眯地挥袖离开了此地,而公主殿下则面色苍白,隐隐还带着些愠怒,缓缓被扣入屋中,再度被锁在殿内。 众人急着知晓这田租之事,可又见她神态异常,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先时的老者亲自到她面前,询问她结果。 姜筠看着自家殿下这般,知晓她定然受了委屈,只忙着安抚她,话都不敢说一句。可陡然间,便见老者顶着张笑脸,开口问:「公主殿下,这田租之事,您与这孙大人可商讨得如何了?」 第131页 楚宁看着老人殷切的目光,以及余光中依稀可见的一众村民,一时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她稍稍稳住心神,道:「可以是可以,但是......」 老者:「但是如何?」 楚宁双手握紧,「这孙大人,要我、委身于他,就在今夜!」 若不是亲耳听到这些污秽的言辞,她只怕还不相信,这孙姓之人,如此居心叵测! ...... 「大人,闻百姓之言,朝廷近年已加征数次田租,若为新王登基再来这么一遭,此处的村民只怕都活不下去了。」 孙大人:「那依殿下的意思?」 楚宁:「若是殿下当真无法交差,可将本宫的玉佩拿去,此玉价值连城,远远在这田租之上。既如此,大人也不必做这迫害百姓的恶人,又可向上交差,岂不两全其美?」 说着,她又取出自己的玉,将其递给面前之人。 孙大人自刚才便知这位有玉,目光落在其上,亦是眼前一亮。 「不过,这玉虽是宝贝,可本官想要的,可是另一件宝贝,不是殿下愿不愿意?」 他伸出手去接下这玉,顺势握住了女子的手,细嫩柔腻的触感传来,越发地叫他淫心大作,迫不及待想要将面前女子按在身下。 楚宁一惊,勐地将玉佩抽回,右手置于身后,下意识握紧。「大人此话何意?本宫听不懂。」 孙大人往前走一步,轻捋了短须,「这有什么难懂的?男欢女爱之事,难道宫里的嬷嬷并未教予殿下?」 他欲再度敷上女子的手,边笑着道:「本官也不会为难殿下,只要殿下与本官春宵一度,本官便立刻放了这些村民,免去他们的田租,再不轻易找他们麻烦!」 他背朝着关押众人的屋子,是以殿内之人瞧不见二人间的拉扯动作。 楚宁用力挣脱掉这人的淫手,气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当朝公主!」 那姓孙的冷笑一声:「哟!这天下就要易主了,还当自己是公主呢!本官是瞧得起你,才给你这个机会,可别给脸不要脸!你还真以为,在这荒郊野岭还会有人惦记你,前来救你?」 他若不是对这位娇女的处境摸得一清二楚,又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提出要她。 上头前些时虽在全力搜查这位,可未过多久,那位世子便搅得这朝廷上下,乱盪不安。这个节骨眼,即便他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注意,更何况众人根本就不知这位殿下藏身于此。 「殿下若是不应,那本官就没有办法了。这田租嘛,不仅不会少,还会加倍地收!以及,本官方才见那里边,倒还有几个相貌齐整的女子,噢,你身边那个大肚子的妇人,我看不错。这样的女子啊,滋味最是销魂......」 男子发出的淫.笑连连落在耳畔 。 「你住口!你身为朝廷官僚,不但不秉公执法,还欺压百姓、强抢民女,就不怕遭天谴吗?」 「这就不能怪本官了!是殿下您不肯答应呀。本官可是一肚子火没处发,殿下不愿,本官自然是要找地儿解决的。本官也不难为你,给你一个时辰考虑,届时若殿下不应 ,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立刻便闻姜筠撸着袖子欲起身,「这个杀千刀的,披上这身官服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就找他算帐去!」 楚宁连忙拉住了她,「阿筠,别去! 你去了也没用!」 姜筠红着眼眶气道:「可难道就由着他这般欺辱殿下吗?您从小到大可都没受过这样的气!」 楚宁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这不是没什么吗?而且外边儿还有官兵把守,你又不会武功,如何去替我教训他?」 姜筠听了,一屁股坐下,神情低落,「都是阿筠没用,护不了殿下!」 两人一时无言。 正是这个时候,老者又问:「那殿下若是不应,这位大人可是仍要收咱们田租?他可还说了些什么?」 姜筠听到这话,又欲发作。这些人未免薄情,她家殿下是为他们才站出来的,刚受了这等欺辱,不管不顾便罢了,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田租。 楚宁按住她,看了眼老者,缓缓道:「他说,要加倍徵收田租。此外......还要强占民女!」 话音刚落,殿内之人便又开始骂起这姓孙的,甚至有年轻女子的人家还哭出了声,杂乱无章。 忽而又闻这老者颤颤开口:「那殿下若是应下呢?」 楚宁不解他这话中之意,却仍旧答了。「他说,田租便可尽数免去,此后也不会再来侵扰各位,立刻放大家归家!」 众人静默了片刻,连方才的低泣声都渐止了。 楚宁心内浮上一丝不安,果然,在下一秒,便见面前的老人跪在了自己身前。 「殿下!老身虽知道此举大为不妥,甚至强人所难,可当今之计,别无它法!咱们村子实在承受不起这加倍的田租了啊!还有这几个未出阁的女儿,难道您忍心看着他们被那奸人所辱,再也抬不起头来么?」 楚宁下意识想将老人抬起,可听到这话时,心中犹是如油浇了般刺痛,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老人仍在继续求她:「殿下!若是您能应下,便是救了我们这在场的所有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也断然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日后故去,还会为您修祠建庙,日日将为您上供祈祷!」 第132页 楚宁心中苦笑,原来他方才之问,竟是为了现在。 她正准备将老人扶起,便闻一旁已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更多的哭号恳求灌入耳中...... 「殿下!我们供养您这么十几年,您在宫中哪一日不是山珍海味、金缕玉亦地快活,现如今咱们老百姓落了难,您就不该知恩图报,帮我们渡过这一劫吗?」 「是呀殿下!我家丫头已许了人家,就等着过些时嫁过去,若是现在被那狗官糟践了,只怕会被婆家退婚,再也没脸见人,最后只有死路一条了!素闻您宅心仁厚、懂事明理,难道就肯眼睁睁看着我家闺女走上绝路吗?」 「殿下!尽管此事不易,可也只是一晚而已!只要一晚,您就可以救下我们所有人!您也损失不大啊!」 更有那浪荡的男人道:「小公主,我家婆娘要是有你这脸蛋与身子,我早就送她上了那大人的床。用这点小事就能换来免租,不愿的人莫不是傻子吧!莫非您生性害羞,不知这男欢女爱的销魂滋味?」 姜筠再是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刁民,怎可这般对公主殿下!若不是殿下出面救你们,你们怕只能等着交不起田租、被那狗官困死在这里!」 若非她家殿下心善,方才主动站出来为他们争取机会,这些人只怕下场比现在还惨。可她们眼下,竟逼着殿下做这等被辱之事,难道殿下被糟践了就不是糟践了吗? 她家殿下也尚未成婚,也不过只是刚刚及笄、心思单纯的小姑娘,难道就不是将她家殿下逼上绝路吗? 听她这骂声,殿内人声息了那么些,然而不久,便又有人出声道:「是你家殿下自己要站出来替我们做主的。若非如此,咱们只怕早就筹得了这田租,也无须将自家闺女送给那人玷污的!」 更多人出声应和:「是呀,我们本没求着公主做这些,是公主非要多管闲事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我去!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打着公主的名号将好好的事情搅得一团糟,临了了还不肯担责,还真是我们供养出的好公主!」 「一句话撂在这儿,今日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大伙儿快上,将她送去给那姓孙的,咱们就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听清楚了,这是你身为公主欠我们的!」 说着,一群人蜂拥而至,将她二人团团围住。即便姜筠将她牢牢护在身后,楚宁也觉有数十只冰冷的手在拉扯着她、从头至脚,叫她如何都挣脱不得...... 第78章 泣月惊春(十一) 连在梦里,那人也对…… 熙攘拉扯中, 一道熟悉的轻柔女声叫住了众人。 「等等,这位殿下是我带回村子里的,大家若想做些处置, 是不是该问过我。」 见是素来大方识礼的李夫人,大伙儿便暂时退了下来, 现出被扑弄得通身凌乱的二人。她缓缓走近,轻柔地替这位公主整理被弄乱了的头髮。 众人正是不解,只见她随后挺着肚子,在幼子的搀扶下跪在了这位殿下面前。 楚宁原以为这位是来替自己解围的, 可在她跪下的瞬间, 心中满是不敢置信。 「怎么连您都?」 「殿下!小人原也是不愿逼您的, 可是您看,如今你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若是您答应了, 小人愿陪您一起前去!让您也不至于.......您就快应下吧。就算是为了小人与小人腹中的孩子!」 嵴背渐生出了阵阵寒意。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环顾四周的这些人, 个个都有着自己的极为正当的理由, 个个都是心慈手软的良民, 只除了她,是不合时宜的坏人。 前一秒还将你奉若神明,赞赏褒扬,可下一秒呢,就生出血口獠牙, 恨不得将你吞进肚里,骨头不剩。 呵,对于人心, 她可真是错得离谱。 手臂一紧,她下意识看过去,发觉是姜筠, 其上还被抓出了数道血痕,是方才为保护自己而来的。 楚宁接过姜筠的手,放到唇边连吹了口气,问她:「疼吗?」 姜筠笑着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就酸了鼻子,忍着泪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应下就是了。」 ...... 那孙大人没等多时,就听闻殿内传来动静,心中一喜,便估算着时辰。果不其然,还未到半个时辰,这位公主便答应了。 虽说还提出了诸多要求,他也都应允了。这般倾世无双的美人,自然是不容易入嘴。就令她碍上一时半刻,又有什么要紧的? 况且这女子不过刚刚及笄,尚未破身,虽贵为公主,但小女儿的羞臊稚嫩心思,他还是知晓一二的,只是别叫他等久了便是。 几杯小酒下肚,还不觉够,便又令人取来了他早先备好的那药。整整一小瓶,皆是为此次收租所备。 楼馆中的女子皆是那副谄媚造作的模样,而自家里的,又早都腻了。他原不过打算寻些干净的乡野女子,谁曾想,一来便叫他碰着了这个宝贝。今夜又是她初次,定要好好宠爱她一番,留下深刻入骨的印象,再不敢小看了他去。 至于今夜之后,他有办法叫她从这一回,就能叫她从第二回 、第三回,无有不听的。好不容易得手的美人,怎么能只要她这一夜呢? ...... 净室内,四处水汽氤氲。 屏风后水声汩汩,隐隐可见女子白皙细嫩的玉肩,如瀑的青丝泻在身后,掺着哀哀的低泣。几分落入门外看守的官兵耳中,心内似被猫儿轻挠,腹中燥意不断。 第133页 素闻这位公主殿下娇贵不已,今儿既要沐浴,还要上等真丝的袍衫、就连所用的玉露香膏都有讲究,更别提这间几经布置方肯入内的屋室。 此地不过是乡野粗鄙之处,一时间又何以弄来这些,只得去邻近的镇上匆匆添置购来。他们原是奉上命前来徵收田租,谁知一日过去,净围着一个女子团团打转。 也亏得这孙大人耐心如许,眼看着天都黑了,美人犹磨蹭着不肯出来。他们这些看守的士兵也暗自捏了把汗。 都说这等强夺之事最是讲究一鼓作气,若时间拖久了,谁知又会生出些什么变动来。况这对象还是这位,到底能不能成还有得人猜疑。 依稀听得内室中传出些对话,轻轻柔柔,软糯无骨,一时间这夜也显得越发燥了。 「殿下,是阿筠的错,阿筠该拦着您的,否则就不会这样了!」 姜筠一面替她擦洗身子,一面低声哭着,后悔不已。 楚宁摇摇头,「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低估了人心。」 姜筠拭去眼角的泪,待了些许央求,压低声音:「咱们就不能趁机逃了吗?本来就不干我们的事,凭什么要殿下把自己搭进去,还是这种无耻下流之徒。」 她家殿下原可以坐视不理,任凭这些村民自身自灭。好心出面想帮他们,反倒被倒打一耙! 琉月唯一的公主,身份何等金贵,明明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儿,却要为了这些人委身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狗官!看着那人贼眉鼠眼、淫.盪好色的样子,她就不住心疼。 楚宁自及笄那日后,诸般遭际,多日流离,心神已是疲惫不堪。原本这几日的乡野生活叫她略喘了口气,谁知又有方才一事发生,眼下更是连怒都没有了,只是平静。 大约也是她只想着待此夜一过,便与姜筠远走高飞,无论是山间隐居,或是街头流浪,只要再不回这里就好。 楚宁声音淡淡的,「傻阿筠,不过是一个晚上,咬咬牙就过去了。若不是我,也是旁人。他们说得对,这是我惹出的乱子,该由我来了结。何况,就算我们逃出去了,这里的村民怎么办?李夫人又该怎么办?」 姜筠犹不肯接受,「殿下,我来替你吧,到时候我扮作您的样子进去,灯一关,谁看得清楚?」 楚宁轻笑:「你真当这位孙大人是傻的?到时候被发现了,我们处境只会更糟,我不想再连累那些村民了。就当是我以这公主身份,为琉月做的最后一事吧。」 姜筠既愧自己过胖的身形,又感她家殿下这般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一时间百感交集,只恨自己不是个有用的男儿,护不了主子的安危。 忍不住出声道:「若是衡王殿下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处理好此事,也不必叫殿下经受这些。」 虽已全然接受了这般安排,可听到这两个字眼时,心内仍不可控制地微微一动。 那个人,不知眼下如何了? 她这几日梦见了父王、梦见了宫内的王钦大人与阿离,甚至依稀见到了故去的母后,唯独那人的身影,却未出现在她梦中。 大约是对她厌弃太深,这才迟迟不肯入梦。 暗自嘆了口气,就连在梦里,那人依旧对她这般残忍。 *** 自那日出宫后,容澈便启程离开琉月。 可尚未驶出多远,便闻王宫中生了变故,统领谋反,王上崩逝,公主不知所踪。 淳国国军传来书信令他早日归去,就连秦昱也一再劝他莫在此地逗留,可他却放不下那日雪色中红着眼眶、不住央她的那人。 明明是那般无助,自己却狠心地将她推到一旁,推给那个举兵造反、屠宫作乱的世子。 当时劝诫女子的言语犹在耳畔,此时听起来只觉残酷极了。 容澈啊容澈,你原本有机会救下她的,可你没有,还亲自将她推入了火坑。 似有把刀在心间、细慢割磨,痛意自深夜传来,叫他再不得装作无事发生。 只是连日查找下来,却分毫线索皆无,他甚至不惜动用淳王安插在琉月多年的眼线,只盼着能再见那人一面。 *** 门外传来一阵轻敲,不像是看守的士兵。楚宁从方才的思绪惊醒过来,忙欲起身穿衣。 可接着一道女声响起:「殿下,是小人,小人来为您讲讲这、房中之事。」 她这才放下心来,缓缓回到浴桶之内,随即递给姜筠一个眼神。 对于收留他们的这位李夫人,两人本颇有好感。甚至楚宁先时为众人出面,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这妇人,谁曾想,最后令她失望最深的,也是这位。 门咯吱一声开了,妇人微蹙的眉随即展开,问了声好便走了进来。 姜筠自然是没给她好脸色看,也不多言,关上了门径直入了屏风后。 楚宁背对着屏风,瞧不清这外面的景象,却也可推测出那妇人心中定也不甚好过。也罢,何苦为难她呢。她一个人也不容易。 轻嘆了口气,只听得她淡淡道:「夫人想教我些什么?」 李氏本犹在犹豫开口,听到里边儿传来这话,便也不再踌躇,「殿下,再过不久,这孙大人便会过来,听闻他素来是个不好对付的,做那事儿时常没顾忌,又颇好些下流的手段,曾闹出不少的人命......」 另一边姜筠听得心内惊惧,越发地气了,这位明明知晓,还要帮着那些人逼她家殿下。 第134页 「李夫人此番前来,便是来说这些没用的话吗?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出手帮了你。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见她还欲再骂,楚宁忙止住了她。 「这些我都知晓了。夫人请继续说。」 李氏心内也不无愧意,被这么一骂,险些站不住脚,抚着肚子将从士兵那儿打听来的告诉这位。 「只有一点,此人虽贪淫无度,但耳根子也软,若是殿下稍放下些身段,稍稍服软些,可能遭的罪会少些。」 楚宁听到这番话,心内亦惧,皱眉问:「那如何、服软?」 李氏吞吞吐吐的,半天都未能说出口。那样的话,即便是她都觉得难为情,更何况是这未经人事的公主。 楚宁察觉出妇人的异样,便唤她进来告知。果不其然,待妇人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后,她耳根一红 ,连带着脸颊都染上片片霞色。 竟是这些! 即便她从前在倾云殿躲在被窝中看过几本,却也没见过这些言语,更别提让她对着这位孙大人喊出来。 她心神未定,便闻得这妇人又接着说:「不过您是殿下,比不得我们这些乡野长大的女人,说不定这孙大人会善待于您,不会如何伤着您。」 李氏说这话时,心内也摸不准,向来男人见了这般女子都是如狼似虎,犹怪不能将人折腾个没完,又哪里会怜惜善待呢。只不过这人的确是她牵涉进来的,若能叫她此前安些心,也是好的。 何况这位实在是生得极好,白皙细嫩的脖颈、纤细玲珑的肩臂,水中隐约可见的婀娜起伏,又是这样的一张姣好面庞,即便她一个女人都生出些旖旎之意,更何况男子。 只可惜这样的美人,却也难逃命运的捉弄。妇人还记得那夜院中她说的心仪之人,捂着小幅的手不由一颤。 「殿下,是我害了您与您说的那位心上人,若是您想,我会日夜为您祈福!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楚宁唇边现过一抹讽刺,那些焚香祈福之事,不过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为了就是图个心安。与她好不好又有何干系? 一时间疲意涌上心头,不愿再与这妇人纠缠,合上一双桃花眼,「有劳您了。」 第79章 泣月惊春(十二) 「殿下别怕!」…… 入夜后, 一轮圆月爬上了半空,静默散出些寒光。 远处渐有火光燃起,混杂着人的缠斗与兵刃相接的哄闹, 浩浩荡荡地一大片,还在向边际蔓延。 只不过这方偏僻的边陲村落却一无所知。四下俱静, 犹可见农具禾苗杂乱地置于田间,家家户户皆空无一人,唯有猫狗在肆意地乱窜。 淡淡的夜色漏尽破败的庙中,数百只眼睛正呆滞地看着窗外, 不安又焦急地等待着。 不时可闻小儿哭闹:「阿娘!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蛋蛋饿了!」 立刻就有妇人出声抚慰:「快了!马上就好了!」 幼童睁大眼睛:「是不是等那个扮男孩子的漂亮姐姐回来了, 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妇人不耐烦地应了声「是。」 幼童安静了一会儿,又问:「被人糟践是什么意思呀, 那位姐姐是要被谁糟践了吗?」 妇人忙堵住了幼童的嘴, 骂道:「你个小伢懂什么, 这是天大的好事。再别说话了, 不然待会儿来人了就把你丢在这里!」 幼童乖觉地闭了嘴,可是他记得刚才大人们哭天抢地的那幕,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的样子,小小的眼睛写满了疑惑。 余下人正等得昏昏欲睡,听到这几声对话, 冷不丁地惊醒过来,俱是面色难堪。 *** 厢房内,女子身着做工粗糙的素袍静静坐在床边。 淡淡的光自窗牖而入, 落在铺着俗艷毛毯的石质地面,与漆色不均的梳妆檯暗影在地面交汇,桌案边的红烛燃烧时发出刺鼻的气味, 室内既沉闷又令人不适。 女子唇边的讽意不化。 也真是难为这位孙大人,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收拾出一间还算像样的房间,虽说与这僻远乡村格格不入,却也算得上是用心了。 尤其是,这人竟还找来了红烛。 想来也是好笑,当初她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可最后还是落得个不了了之的结果,连成婚的边儿都没摸到,今日在这穷山僻壤间,竟还叫她有幸见了一次红烛燃时的光。 外面逐渐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哐地一下,门就开了。 楚宁双手紧握,看着身材矮瘦的男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男人一眼就瞧见床榻边的美人。单薄的素袍下,女子曼妙的曲线依稀可见,露出白嫩雪足煞是可爱,刚出浴的身子犹带着花露清香,盈满了整间屋子,以及那双惊悸又无奈的桃花眼,是他白日里不得一见的动人。 他等了许久,早就按耐不住,现下美人即在眼前,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忙凑到内室抓了女子欲行那事。 楚宁不是未看到这孙大人衣袍下支起的一角,强忍着不适压低了嗓子,唤道:「大人,可否将灯灭了。」 细细柔柔的,听得这姓孙的心头一颤,「有灯才好呢,叫殿下也瞧瞧本官是如何好好疼你的。」说着便欲按下。 楚宁灵巧一躲,带了些哭腔,「奴家害怕。」 男人要过的女子虽也不少,却从未见过似这公主般鲜嫩娇俏的,只这几句,早就将他的魂都勾走了,还哪有不听的,说着便起身灭了灯。 第135页 女儿家近在眼前的娇柔身子越发叫他情.欲大震,刚要覆上,便又闻得美人睁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望着他道:「大人,让奴家来伺候您吧,奴家如今是您的人,也该学学如何叫您舒舒服服的不是。」 男人虽有些不悦,可这几句实在喊得令他身心舒坦,素来在官场中只有他低眉顺眼、谄媚讨喜的,如今听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在他面前如此,自然是受用无比。 「你想如何伺候?」 楚宁:「大人先起身,奴家为大人宽衣!」 男人闻言,心中虽闪过几分诧意,可见美人眉眼温顺,也仍旧照做了。 楚宁看了眼床帏一角,细细慢慢地开始剥去这人的衣袍,期间几次险些被他上下其手,幸而她避了过去。 及至这人被剥得只剩条内衫,楚宁方红着面道:「大人您别看,奴家就好了。」说着在这人身后开始动作,似是在脱衣,传来布料轻簌之声。 男人心神荡漾着正欲转身一扑而上,便觉自己脖子一紧,女子细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随即不知从何处钻出一道微胖身影,欲将他的手缚作一团。 他虽身材瘦弱,却也是习武之人,就凭这俩小姑娘如何能制得住他。勐地一下挣脱出来后,望着近前颤慄的女子,气骂道:「好你个娘儿们!给脸不要脸!好,爷今日就叫你尝尝违逆爷的下场!」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倾身而去。 门外的守卫被打发得远远的,可还是闻见里边儿传来的细碎声音,隐隐可闻床榻阵阵作响之声,心内又惊又燥。 他们这位大人强迫当朝公主就罢了,还这般勐得来,可怜他们同是男子,却要守在外头。 正值烦躁之时,却听得附近传来甲冑铿锵轰鸣之声,抬眼一看,竟有连片火光,来势汹汹。 忽跑进来一个官兵,急急传道:「是世子的人!世子令人下来清剿了!」 「清剿何人?」 「不知,但听说那些来的人皆为世子自星揽带来的士兵,一听闻是琉月官兵,二话不说便将人杀了!」 两人俱是一震。 只杀琉月官兵 ,这岂不是要灭了他们,灭了琉月吗? 那守门官兵皱着眉,想到里间那人,忙过去敲门。 ..... 楚宁被摔在四方床榻之上,耳边都是男子的淫.笑怒骂,不由哭喊出了声。 可是姜筠方才被重重推倒在地,头撞上了桌案的角,尚未爬起,眼下又有何人来救她? 几近认命之时,门外有士兵急急奏报:「大人,不好了!那星揽世子着人过来清剿咱们的人!再不跑就没命了!」 娇软美人就在眼前,却迟迟吃不到嘴,男人气急败坏,也不管外边说了什么,只欲将眼前这人办了。 正是此时,脑袋上一痛,茶壶霎时碎了一地,暗红液体缓缓淌下,转过头一看,还是这位碍他不少事的婢女,忍无可忍,直接下床,在门外守卫的诧异目光下,抽出刀直接捅入这婢女腹中。 「大人,这外头......」 男人经这么一遭,那点兴致早没了,看着榻上犹未回过神的女子,神情一暗,「把她先关在这里。等本官回来再说。」 楚宁忙下了床,抱住倒落在地的姜筠。 「殿下,殿下!您没事儿吧,是阿筠没用,险些就、让您被那狗东西欺负了!」 楚宁摇了摇头,慌乱地按住不住溢血的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是我不好,我不该逞强、不该自作主张,都是我的错!」 姜筠却用手轻摇了摇她的小臂,「不、不是这样的!是这些人不值得,我们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阿筠一点儿、都不后悔!」 「你先别说话,我这就找人来,一定有办法救下你的!」楚宁说着便欲起身去唤人,却被姜筠阻下了。 「殿下,别去。阿筠想再和你多说两句话。」外边闹哄哄的,即便是去喊,只怕也没人会过来。更何况那些人本就对二人分毫善意皆无。 「殿下!阿筠以后可能没办法、再伺候您了!所以就算是您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阿筠收回您很难伺候的话,您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殿下别怕,阿筠即便是死了,也要去阎王面前告那混帐世子,为您报仇解恨......」 更多的湿热自怀中人溢出,脑后、腹上,楚宁欲道些什么,便见她缓缓合上了双眼,嘴角挂着抹淡淡的笑。 「阿筠——」 *** 容澈自桌案上惊醒,心内传来阵阵的钝痛,良久,挥散不去。目光掠过桌上的数封密信,皆未提及他所寻之人。 抬眸之时,见窗外火光明烈,不安的感受愈加强烈。 「秦昱!」 一袭玄衣推门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去打听下,外面发生何事了。」 秦昱应声退下,未及多时,便復又现身于屋内。 「回殿下,听闻是星揽世子下令清剿官兵臣民中的违逆者。」 容澈握笔的手一凝,墨液顺着笔尖滴落到了平铺桌案的宣纸上,「可有查明为何?」 秦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嗟带怨道:「这星揽世子还未登位,便作出一系列惊骇之举,惹恼了臣民上下,可他不但不收敛,反而还道:『既然如此,那就都灭了』之类话。从前倒是没觉出这人倨傲狠厉,可怜了平民百姓白白蒙受此害。」 第136页 容澈淡淡看了他一眼:「好好说。」 秦昱方端正了神色,復说:「属下听闻也有一位朝中大臣的缘故,礼部尚书顾衍。他与这世子关系甚密,但不日前不知为何失踪了。」 容澈眉心微皱 ,比起外面这些百姓,他更担心的,是那人。 「城内可有消息传来?」 秦昱:「今日的密信俱在此处了。余下的,便没有了。」 容澈暗下眸子,不在城中么?可他总觉得,依那人的性子,不会轻易离开琉月。如此一来,便极有可能藏身于王城之内。她一个养在深宫、尚未出阁的女子,又能逃去哪里呢? 「继续令他们盯着。你随我往外!」 「殿下,现在么?不若明日一早再出发?」 「不,就现在。明日......就晚了。」 秦昱本想提醒这位当下局势,可见这位似下定了心想寻到公主,又将话闷回了肚子里,迳自下楼备马。 不多时,便见两道身影自客栈而出,踏着月色与火光,赶赶远处...... 第80章 泣月惊春(十三) 「为什么?你放开我…… 楚宁不记得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 久到怀中的温热渐渐散去,前一日尚灵动的面容变得僵硬无比,就连开始时不住淌出的血, 也结成干涸暗淡的块状...... 昨夜的喧闹不知何时已散去,浅黄的微光自窗格透入, 却令怀中女子的面容显得越发苍白。楚宁下意识抬手挡住这光,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随着钥匙在铁孔中轻巧一扭,门就被打开了。 楚宁唇边闪过一缕讥诮,心中已满不在意。 李氏没想到开门后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光景。目光划过已没了气息的姜筠, 落到一身狼狈的楚宁身上, 尤其是, 瞧见她细嫩皮肤上令人触目的红痕时,心内愧意不止。 她忙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楚宁身上, 俯下身道:「殿下, 节哀顺变。方才小人看过了, 昨日那些人已走得没影儿了。眼下, 不如先随小人回家中整理休息番,再来处置姜姑娘的后事。」 见她没有回应,李氏又道:「殿下,若是姜姑娘看到您这般,她也会心疼的。逝者已矣, 留下来的人就该好好地活下去,否则您又如何对得起那些为你而死的人?」 楚宁心中微动,欲开口时, 只觉嗓子莫名酸胀,「劳烦夫人带我去安置好她。」 ......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昨夜村民俱被关在一方破庙中, 是以星揽官兵来袭之时,他们未曾伤到分毫。反倒是急忙逃跑的那些,引得前来之人一顿穷追勐扑。 而那李氏因昨日主动提出陪这位公主,便未被关押,事发之时也躲得远远的,丝毫未被发觉。见各路人马散去,便寻来钥匙放出了村民,以及那位救下村民的公主。 于是一大早,当村民们总算安心地归家时,便远远瞧见对面山头上、那位兀自掘土的女子。即便她衣衫狼狈,不復昨日的得体大方,可众人依旧认得出,这正是昨日被他们逼着献身的那位贵人。 村民们先时松快的脸瞬间便沉了下去。经这一夜的焦灼等候,他们既无法当作无事发生,也做不到忝下脸来向这位道歉,只是远远在一旁,不时瞟上几眼,似乎这样就能掩去他们昨日的恶。 楚宁却对这些视若无睹。 细嫩的掌心已被铁锹的柄磨破,沁出些血来,手臂与腿根都僵硬得不行,面容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可她依旧在继续手下的动作。 仿佛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心底只有这一个念头。 送她最后一程。 ...... 夜晚,一袭红衣自边陲小镇逆着忙于逃命的众人,悄然向着王城的方向而去。 纵然所过之处,尽是些烧杀抢掠、断壁残垣,可似乎分毫动摇不了这人。 像是自地下归来的人间游魂,带着死亡与哀寂的气息,即便是遇到挥刀无数的官兵,也毫不在乎地淡淡瞥过,随即在男子们骇异的目光下,不管不顾地踏入混着哀嚎的火光中...... 回王城的一路,楚宁远比去时更平静。 或许是深知仅凭她一人之力,再如何也救不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又或许是觉得,没这必要了。 本就形同散沙的琉月,在那位世子所带来的铁骑之下,更是不堪一击。这场自月初两场盛大礼宴上燃起的战火,不过十日左右,便以这种荒诞又惨烈的方式遍及全国。自此,琉月亦不復存在。 若是姜筠、洛离或是随便一位护着她的故人见到她这般,只怕都会拼了命地拦住她。明明就可以离开这片土地,可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又折返回来? 楚宁自己大约也不知晓,只觉得自己累极了,只想寻一个熟悉的地方,好好躺下来,什么都不想。 再次踏入王宫,熟悉的花香铺面而来,只是混杂了大片的死寂气息,或许是因尚未燃尽的宫殿室宇,或许是源自合宫上下遍布的尸身残躯......无论如何,都不是从前的琉月王宫了。 楚宁静默了良久,仍向内行去,直到周身被杏林围住时,方停了脚步。 仿佛在无声哀悼,这里数日前尚开得热烈的花,如今已是一片颓然。纷扬的雪色花瓣自枝头飘下,落在泥里、飞上了低矮的屋檐、或是更远,轻拂过不知名姓、长眠于此的宫人。 楚宁好容易捧了满手花瓣,欲埋在树根底下,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子违和的笑谈声。 第137页 「真羡慕你,为世子立下此等大功,想来回星揽不久就可升官加爵,到时候可别忘了弟兄我!」 「那是自然。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能令咱们这主子高兴,也值了!你是不知道,这琉月的殿前统领虽传得神乎其神,可耐不住他还是个人啊。我不过是用了点手段,他就熬不住了,最后还不是乖乖被我取下了首级,也不知眼下是餵了狗还是被仍进臭水沟里!」 「还有那日我奉命往城外寻这公主,虽说只带回了簪子与衣服,可你是不知,女子那腰肢身段,销魂酥骨,哥儿几个可是快活了一夜。」 「对了,那密道外寻到的那位嘴硬的医女,你猜怎么着,看着纤腰削背的,竟是个长了怪印的丑女,幸而她最后道出了公主的下落,只怕会令世子更加厌恶,就不是现在被发落成军妓这么简单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琉月公主也真行,老子带人找了这么久,竟还没把她揪出来,幸而世子下令直接灭了琉月,否则老子如今这封赏,也是够呛......」 「也是,不知道她有哪点好,竟叫这么些人不管不顾地为她送死,还真是个狠人。」 「就是,我算是看出来了,凡事与这位沾上关系的,指定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活着升官加爵不好吗,巴巴地非要护着旧主,那就没办法了!」 「......」 楚宁一下子僵在原地。 忽而一阵风吹来,将手中的花瓣带得飘落四散。她连忙追上去寻,可才不过一会儿,那些花瓣便随风去得更远了,直至消失在了视线中。 楚宁忍不住在原地蹲下,团团抱住自己,「是你们在怪我吗?王钦大人、阿离、阿月姑娘......」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宁愿现在死的人,是我。」 女子的呜啼自杏林深处传出,留下来清剿余孽的士兵耳朵一尖,「谁?何人在那里?快快出来,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更多的士兵闻声赶来。 可待他们窜入其中时,并未发现人影。 又忽见远处亮起火光,有人眼尖地发现了一袭红衣在往高处而去,忙提脚追了上去...... *** 宫前殿是座足有百丈高的楼台,是为公主及笄宴后的成婚所用,直至前不久方才完工。那时楚宁曾偷偷带着姜筠落离上去瞧过,只觉雕栏玉砌,恍若瑶台银阕。 眼下她独自一人登上,那些华贵的修饰早被人暴虐地取走,底下火光不断,阵阵热意升腾而起。 她不是未听到那些士兵追赶的声音,也本可以再继续藏下去,躲到王宫任何一个她所知悉的隐秘之处。但事到如今,她却不愿了。 他们不是想抓到自己邀功献宠么,她偏不让。 还要让这些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眼前。 耳边是自台阶上传来的沉闷脚步,混杂着大火肆虐的噼啪声,楚宁闭上眼,似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正笑望着自己,不再犹豫,一跃而下...... 好似听到远处熟悉的唿声,可她却如何睁不开眼。 「殿下!楚宁——」 容澈一路乘骑而来,飞奔驱驰,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昨日收到城内探子的密信后,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一天一夜都不敢合眼。刚入宫门,便闻大群火光朝宫前殿而去。匆匆赶来此处,还未及思考,便见那人自高台坠了下来...... 他跳下马欲接住那人,可距离太远,火光太大,甚至身子被一旁的秦昱紧紧箍住,阻拦着他继续上前。 「为什么?你放开我!」他不住挣扎着,第一次在人前这般失态。 「殿下!公主已经走了!您现在去也没用,至多是送死罢了!」秦昱常年习武,平日里自是能轻易制住这位殿下,可现在竟也有了一丝难以抵抗之感。 身前清贵的男子露出几分颓意,缓缓跪在了地上,声音暗哑:「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她!秦昱,你看到没有,她在怪我,所以连最后一丝机会都不愿给我......」 秦昱亦低了身子,看着男子眼底厚重的青色,以及数日未加修饰的面颊,第一次不知说些什么。这几日所见到的男子,没有一点儿,像是曾经那位清冷孤傲的衡王。或许这也是他,但是自己现在才发现。 两人正僵持之时,眼前的高台遽然崩塌,像再无力支撑的火树银花,又如这方临入绝境的苍老古国,轰然扑入地面,在空中留下灿烂悲壮的花火,转瞬成灰。 不时还听到些惨叫,混杂着肉.体被灼烧的刺耳味道。是方才在高台上前去抓人、未来得及退下的士兵。 容澈抬起头时,如渊的眸子已淬了点点暗红,「秦昱,把剑给我!」 「殿下,您又不会武功,要它作何?」他虽这么问着,可依旧解下了随身所配的兵器。 也不闻这人言语,便右手提着剑缓缓入了连片火光中...... 琉月亡国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各地。那位星揽世子的恶行亦被传开,一时之间,声言起兵讨伐之人不下数万。 大约是恶人自有天收,在三年后各国带兵攻打过去之时,发觉这位世子不久前竟西去了。众人犹觉不够出气,便连人带坟一块抄了! 此后承平日久,众人却惦念起当初在琉月春祭上惊鸿一瞥后、没了踪迹的公主殿下! 第138页 在众人四处寻她之时,坊间的各种猜测也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称公主为世外高人所救,自此忘却红尘、隐于山林;又有传言说公主早被当年之邻国君王所掳,成了后妃、困于金殿之中;更有人言,公主殿下在国破之际跃下宫前殿时,由上苍开恩飞升仙去了...... 甚至期间,还传出公主亡国之际所为的两件惊诧众人之事。 一是公主以弱质之躯,带领百姓智斗官兵,是以在这场琉月上下无一倖免的惨烈战事中,一方偏僻村落的百姓却奇蹟般地全员存活了下来,安然无恙。 二为公主凭一己之力 ,将在琉月王宫肆虐多日的数百官兵悉数除去,虽为一巾帼女流,却不输鬚眉男儿。 这样一来,对这位亡国的公主殿下,众人除了先时的倾慕,渐生出些尊崇与敬仰之意,又因怜其身世,思其下落,由那方村落开始,众人纷纷在民间为其修祠堂、立小传、塑雕像,风靡世间。 或许是因那流言中的村落是琉月唯一安然渡过战火之地,对这位公主的尊崇敬爱尤为突出。不但在復甦后的数年中接连修建数座祠堂,无论哪一位村民,谈及这位公主,心里眼里皆是爱意。 于是这股风也吹得越来越烈,经久不散。 但无人知晓的是,当初亡国后不久,当众人对公主下落谈论得愈加热烈之时,这方村落的上百村民却在惴惴不安。 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自己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甚至这位公主的失踪,也有他们的原因。 为了化去心内的不安,几经讨论之后,众人才决定为这位公主修建祠堂,但又担心有人问出实情,才编了个这样的名头,并统一了口径。此番,当初那些村民们方能睡个好觉。 久而久之,便传成了世人口中的,真情实感。 第81章 鹤立玉林(一) 我也会担心,也会在乎…… 千寻崖边, 一袭青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山间的薄云胧雾轻缓浮过,清越细啼自林间传出, 一阵山风拂过,男子衣阕簌簌扬起, 越发衬得这人清泠淡远、离尘绝世。 容澈淡淡抬眸,四周依旧是空寂无边,与数百年前一样。天际现出浅浅的霞色,心内却有了点点暖意。约莫是他变了。 目光划过身后, 神思渐远。 那夜, 他自琉月王宫出来时, 已是第二日。 一身白袍已被染得通红,不知哪些是他所杀之人的, 哪些又是他的。就连向来清远自持的眸中, 已带了嗜血的冷意。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王宫的 , 亦不知自己又怎么回到了淳国。只记得那抹红色自高处坠落, 在自己不远处的眼前,一遍又一遍...... 他想,他大约真的是疯了。明明不会分毫武功,却还是提着剑在王宫与人厮杀了一夜,直至再无一人。当然, 这代价便是,他带着重伤归国,卧床修养了足有三个月, 方能下地行走。而秦昱,也在不久后,伤重离世。于是他开始暗自习武, 疯魔一般。 在朝臣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勤勉端肃、冷静自持的衡王殿下,受命理政、听学辩道、敬上宽下,无一不令众人满意。甚至于淳王在遗诏中将王位传于他,满朝上下都没有一丝异议。 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他宁静平和的外表下,早已是一片荒芜。 先王子嗣单薄,子孙多不肖,是以他自小便应召入宫,以下任帝王的要求教养。他的确也做得很好,远远超乎了众人的期待。甚至他过于淡漠的性情令还当时的先生与王暗自忧心。尤其是,在三王容濯的对比下。 后来,淳王派他出使琉月,为了坊间相传的那位异国公主。他虽不为所动,可迫于王命,只得应下。 一开始,只是觉得耳边很吵。淳王对他要求严厉,从来不许他如何亲近女子,当然他也无意。 可眼前的这位,却出乎了他的意料。话多性懒、顽劣惹祸,似乎没有一样是她不想沾染的。明明不愿理她,却仍是没羞没躁地找过来,没有分毫身为公主的模样就罢了,还以此为乐、久试不厌。 即便他赶她、训她、责她、远她,似乎都没有什么用。为此,他的确恼了不止一次...... 可后来偶经变故时,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读过多遍的经史教谈,反倒是......这人。原来他对这位公主的心思,已在不觉间深入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 如今想来,曾经的那些冷言漠视、疏远淡然,竟都成了剜人的刀,寸许便能要他痛彻心扉。 众人皆道公主下落不明,只有他知晓,那人不是失踪了,而是早不在人世了。 就这么似乎过了许多年,直到忽有一天,有位道士经过,告诉他或许有办法令他再次见到那人。即便代价是他的大半寿数。 可他依旧毫不犹豫地去做了。耗时许久、歷经万难,方收集好了她的魂魄。而那时,他的寿数亦将尽了。 犹记得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虽十分虚弱,可的的确确是她。她又回来了!即便是作为一只鬼。 但她似乎眼识尚未恢復,并未认出他。 也好,自己伤她这般深,认不出他反倒叫人些。那时他便编出了套说辞,称是道士路过琉月,见她天资聪颖,灵智过人,便将她捡了回府,聚其魂魄,充个座下弟子。 她也理所当然地喊起了自己师兄。 两人亦短暂相处了一段时日。为了教会这人法术防身,他亦亲身上阵修习法术,方见她有所长进;未寻到合适的兵刃,尚是凡人之躯的他,亲自登了鬼王的大门,苦斗多日,方为她造出一把血鞭,此后,见者绕路。 第139页 只可惜,女子对他,也仅限于师兄。那时他因功绩显着,又大限将至,在道士的提点下,已隐隐感受到自己飞升雷劫将近,可他还是不愿离开女子...... 直到一日,他主动问起女子此事,却见她淡淡一笑,称此生再无所求,至于情爱,就算了。 他心内不住苦涩,也好,既然是衡王容澈亲手系下的结,就让同为容澈的他来解开吧。 无论需要多久...... *** 身后忽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这个时候,兴许是启玉。 「霞光镇一案,都处理好了?」 却没有应答,容澈转过身,见是眼前这位,一时凝住了唿吸。「你......」 楚宁自屋中醒来,见四下无人,周遭亦陌生得很,也没了睡意,遂出来四处逛逛。木屋、竹林、云雾缭绕的山间,清净明远,不必想,便知这是谁人住的地方。 果然,还未如何寻,便见到独自立在崖边的男子。 「是我。这便是你的府邸所在么?怎的这般素净,连个仙子都没有。」楚宁说着,走近前去,立在这人身边。 容澈一怔,转过身,余光中是女子白皙的侧脸,淡淡开口:「我素来喜净,况且也需要人照顾。启玉一人足矣。殿下......」 还未说完,便被身侧之人打断,似乎在逃避些什么。「这样挺好的。以前你身边不也只有秦侍卫一个,我就不行了,若是一个人都没有,反而会不自在。就像从前一样。」 所以才会在只剩下一个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自高台跃下吗? 他也是在后来才知晓这些。 心内又是一阵钝痛,见女子颊边的随发被风扬起,他忍不住伸出手为她整理,却在对上女子清透眉眼时指尖微颤。 他下意识将手收回,可眼前之人却按住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耳边,温热细嫩的触感传来,他只觉唿吸都有些不稳了。 楚宁桃花眼泛着莹润的光,长睫微颤,凝视他道:「我是该唤你容澈,还是师兄?」 容澈喉中翻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是,他的确有意隐瞒了这些,甚至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晓,只无忧无虑地做众人欢喜的鬼王便好。 那时自己的退缩与迴避,犹豫与抉择,他一人承担足矣。 却听得女子轻嘆了口气,似是惋惜又无奈,樱唇微启:「其实就算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晓的。容澈,你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可你知不知道,我也会担心,也会在乎,也和你一样地......」 眼看着便说出口了,可远处却传来急促的人声。 「君上!」 两人随即分开,神情有些不自然。楚宁这个时候多少是有点想将这人从崖上扔下去的。 「终于寻到您人了!噫,殿下您醒了!」启玉躬身行礼,他自下界匆匆赶回,周身似乎带了些许风尘。 容澈整肃思绪,面容又復平静,目光落在这人身上:「何事如此匆忙?」 启玉:「您不是嘱在下处置霞光镇后续么?我来向您回禀情况。」 容澈抬眸,察觉身旁人似乎拢了衣袍,方记起她出来时仅着了件单衣,开口道:「此处不便,回去再说。」 *** 素净的木屋中,陈设清雅,物什古朴,轻云自窗间飘过,空气中盈着淡淡的木香,像极了这人身上的味道。 临窗的一张桌案后,是男子端肃的身形。楚宁正是无聊,便拣了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齐听面前的启玉禀告霞光镇之事。 「君上,那壁面多数被我们捕获,只有一小部分窜入百姓家中及荒野中。」启玉顿了一下,随即接着道:「不过,我们追到一户百姓家时,那男子竟在为壁面求情,似是交情颇深。」 楚宁下意识看向容澈,「会不会是阿成?」 启玉没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道:「那人手里拿着串冰糖葫芦,似乎是位店铺老闆,只不过房屋俱已损坏,看不出具体是些何物。」 两人一阵沉默。想不到在这人世,还会有这样对一只怪至情至义的凡人。比之那位惹下此祸的仙君,好了不知几百遍。而且,此难过后,这霞光镇虽不必再为壁面所困,但也受了重创,且需要一长段时日恢復元气了。 启玉忽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君上,还有一事。您交代属下带回的那位鬼王,属下......恕属下无能,属下去时,他就没了踪影了。而且,他似乎还拿走了灵石。」 话音刚落,楚宁面上一沉,连忙四处搜寻,果然都消失了。不仅在那胖大头中找到的灵石消失了,那带有老者神识的那块,也没了...... 脑中浮现那日她仓皇跑出去的场景,她下意识抿了唇,眉眼低垂着不敢直视面前的容澈:「大约是我、跑出去时不小心弄掉了......」 偷瞄了眼这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余光瞥见这人的青色袍角,不做多想便将手伸过去,轻轻一扯:「容澈,都是我不好,一时慌了神,就弄丢了......还被人拣了去,这鬼也忒无耻了!」 感受到袖边的动静,男子神思渐定,面色温和,轻声道:「无事。我会替殿下找回来。」 楚宁眸中一亮,脸蛋粉粉的,顺势抱上他的手臂,「真的?我就知道!容澈你真好!」 容澈看着女子的一副笑靥,喉间微动,却仍未说些什么,敛去了方才的神色。 第140页 他担心的,并非殷策取走灵石,而是女子身上中的这术。日间还好,只是一入夜,待她睡着后,便无论如何都会摸到自己身边,缠着自己不肯罢休,第二日又会没事儿人般的忘个干净。 他虽素来冷静自持,可夜夜如此,即便再理智清醒,终有一日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走到最后一步......可在这般情形下,并非是他所愿的。 况且,女子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启玉见自家君上与公主殿下这般,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出声道:「君上若无事吩咐,属下便上太清境回禀长庚仙君了!」 容澈声线依旧淡淡的,只是似染上了些许暗哑,「嗯。」 启玉便忙不迭退下了。 第82章 鹤立玉林(二) 「殿下!别闹。」…… 于是又只余下他们二人。 方才生出的那点绮丽, 似乎已飞到九霄云外。楚宁思绪繁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不过刚醒,梦中那些被血色与火光浸透的景象犹在眼前。而梦中的容澈, 也远没有面前这位宠她惯她。 虽知晓了原因,但她早习惯了这人的无情淡漠、疏远自持。乍然要她接受这位仙君的炙热情义, 她再没羞没躁,依旧是个未经情爱的小女子,即便已作了上千年的鬼。 容澈感受到女子身子的僵硬,眸光稍凝, 轻笑道:「殿下今日便打算抱着在下胳膊过一日吗?」 楚宁闻声, 垂首一看后, 蓦地放手,随即慌乱地起身, 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支支吾吾道:「那个, 容澈, 我再去外边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你继续忙!嘿嘿!」 望着女子匆匆离去的身影,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样便坐不住了? ...... 楚宁本是随意寻的个藉口熘出,可在崖上走走停停间, 不觉肚子也当真饿了。正欲回木屋中,可转身之时,看着面前的两条碎石小道, 半天不知该走哪个。 她好像,又迷路了...... 「殿下,走这边。」 青竹掩映的小道尽头, 一袭青衣正立在不远处,眸中清浅的笑意越过半空而来,似是无奈,又带了些宠溺,定定落在女子身上。 楚宁闷闷应了一声,缓缓朝这人走近,颊边不觉染了些热意,心亦怦怦直跳。及至走到这人面前,犹连嗔带怨地说:「是你这儿太难分辨了,我这才迷的路。而且你看,这儿的竹子和那边的,不都长一个样吗!」 容澈轻笑,牵起女子的縴手,「嗯,是竹子的错。」 说罢便欲带她返回。 楚宁看着身侧多出来的一截手腕,蓦地愣了一下,及至眼前之人侧过身来唤了声「殿下?」,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殿下不是饿了?」容澈轻柔沉静的声音传来。 呃,的确是饿了,只是......他们何时变得这般亲近了,何时连这些动作都无比自然了? 不过,目光落在男子如玉的容颜上,指尖亦能感受到他掌中温热的薄茧,唇角稍稍勾起,「嗯。很饿很饿。」 ...... 想不到,容澈说的吃饭,只是简单的吃饭而已。虽说的确十分美味,但除了这些,两人并未再做些旁的什么了。 想到这里,楚宁心内莫名有些失落,虽说她也的确不指望这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可按那话本子里写的,才子佳人久别重逢、矛盾化解,这感情不都会突飞勐进、炽烈火热吗?莫非这人性子稳重自持,在这事上也持重守礼? 她想不明白,躺在榻上昏昏沉沉间便失去了意识,还隐隐能嗅到熟悉的木香。 于是到了夜半,容澈尚端坐案前查找古籍卷宗时,便察颈间传来阵阵温热气息,带着少女的清甜,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衣袍,灵活窜行其间。 他翻阅书页的手未停,气息却在怀中人的拨弄下渐渐粗重。小女子似是不满他的反应,目光掠过书上一行记载时,身上传来一阵痛楚,尽管那气力微不足道,却在他几欲溃败的理智上又开了道口子......他不由皱了眉。 女子衣衫凌乱、裊娜身段在一层薄衣下尽显无疑,隐隐窥得那对精巧的白玉,白皙细嫩的肌肤下暗藏无限春光,饶是如此,她还不知深浅地在他怀中乱窜...... 容澈眸中渐氲上几分绣色,神情似极为压抑,正欲将女子按下,却瞥见书中一处时,身子一怔。 次日清晨,楚宁在榻上翻了个身,触到身旁多出的温热时,手中动作一凝。她勐地睁开双眼,男子大敞的宽厚胸膛落入眼帘,再往上,是她熟悉的俊颜。 楚宁瞬时红了耳根。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俩什么时候睡到一起的!虽说她昨晚的确有胡思乱想过,可也没想过会这么快呀! 呃,容澈这个人是不会主动的,莫非是她自己半夜爬了床?她吸了口气,打量了眼周围,果然,这根本就不是她昨夜睡的那间屋子! 唉,果然是她看话本子看多了么?不行,万一被容澈知道这些,她恐怕就没脸见他了。还好,趁这人还没醒,她赶紧回屋,还是来得及的! 于是楚宁吸了口气,缓缓将从这人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拿下去时,听得头顶传来男子的声音,暗哑中带着些倦意,「殿下!别闹。」说罢还将她箍得更紧了。 楚宁更羞了,白皙的面容上更是浮现片片烟霞。她很闹腾吗?连这样一个清泠出尘的仙人都被她弄成如此,她她她该做了多过分的行径呀! 第141页 心内又是一嘆。缓缓抬眸,男子安静的睡容就在眼前,眉眼坚毅、睫毛细密、鼻樑俊挺、嘴唇轻薄。她向来知晓这人生得极好,却鲜少这般近地凝视。尤其是他唇角似乎还带了不属于他的薄粉,不知为何,她看着这人的唇,竟很想覆上去,她也这般做了。 心跳剧烈,似乎要自胸中破开,她却只觉被清淡的木香环绕,面上痒痒的。 忽而感觉身侧之人一僵,她睁开眼对上这人的目光,似是惊异,又含了几分无奈。 楚宁忙与他分开,心中慌乱极了,最后竟朝这人笑道:「早呀!容澈!」 容澈也未想到睁开眼便瞧见这幅景象,凝眸稍许,方察出几分异样。昨夜闹得太夜,他忘记将女子抱回她的屋子了! 他坐起身来思量该如何解释,却见楚宁亦起身,握住他的手,满脸认真道:「容澈!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容澈轻抚着额,瞥见楚宁身上的斑驳红痕,心中不由轻笑,这是谁该对谁负责?主动缠过来的虽是她,可自己也没少占便宜。 思及昨夜看到的那行字,眸中一动,他微启薄唇,「嗯,殿下是该负责,已经不止一次了!」 楚宁惊了,不止一次?那么说来......她大半夜爬床这行为,不是从昨夜才有的!可、怎么会呢?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可容澈总不可能拿这事儿骗她吧。 目光落到容澈颈间的咬痕,她好像记起了些什么!好像......在北鸢王城的客栈中、去往霞光镇的路上,以及等候那壁面之时,她都见到容澈身上这些.....所以竟都是她所为吗?难怪大伙儿看他们两个的神色都那么奇怪! 「若是殿下想要,告诉我便是,不必这般突然。」容澈佯装难为,凝视着面前之人。 「那......」楚宁羞得不行,弱弱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生勐! 容澈心内渐明,不再打趣,敛了神色,「殿下可否听闻一种上古邪术,名曰『梦过无痕』?」 楚宁摇摇头,她听都没听说过。 容澈垂眸,忆起昨日见过的那些,眸光微暗。果真是那人会做出的,此等邪术与一度芳华类似,有令人纵情之效,且药石法术皆不起效用,暂无破解之法。是以一旦沉迷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楚宁听他解释后,脸色沉了下去,好个殷策,她说这鬼那日怎么答应得这般爽快,原来是有这个后手!还趁机拿走了灵石!难怪这人看上去知之甚多,竟是奔着这灵石去的么? 「我这就去找他算帐!」她说着便欲起身穿好衣物。 「殿下别急,我已令启玉去查了,稍后便可知晓。」 *** 启玉来时,目光不住在二人之间流转,却又不敢问些什么,只是将得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这是闹矛盾了?可看这样子,明明就恩爱无疑,又何来的矛盾?他想不明白,立在一旁微微出神,直到面前的仙君再次唤他方意识了过来。 方欲提脚退出时,记起太清境上的交代,又补了句:「君上 ,长庚仙君已知晓那杏仙之事,嘱你此次下界,定要将她带回天界!若她拒不归位,只怕就要动用仙法仙规了!」 容澈眉心微皱,此事不难,只是他未想到,天界的态度会如此强硬。 杏仙一事,自他入太清境时便有所耳闻。虽引起不小轰动,但天界案牍繁复,此事又悬而未决已久,众仙平日里也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这个时候再度提起,想必是因忘忧谷异动而起。 容澈眸光渐深,杏仙为了昔日的少年将军,死遁下界,虽有违天界法度,但亦不失为至情至性。当初自己亦有意为其逃脱,现如今,也只怕再难以违逆上命。 目光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不知为何,自莲叶镇以来,他二人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他自认并未逾矩,也未作出些三界不容之事,可在这轰然的层层笑谈下,他总觉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有意引导事情的走向。这令他莫名有些不安。 最早骤起的莲叶镇失踪案,竟就是为了苍梧仙君而来,远不是那些镇上百姓与失踪女子,再进一步联想到莲叶镇的兴起时日,便会惊觉该局并非一夕之间设就。紧接着而来的忘忧谷百鬼之乱,北鸢城鬼胎迷案,霞光镇壁面,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并无关联,却又并非能以巧合二字解释。 他倒真希望是自己思虑过多,当真只是巧合。 林间忽起了一阵风,窗前的青竹轻缓摇曳,山间依旧是一片寂静,可他的思绪却无法停息。 「启玉,他们此时皆在上虞城?」 「是。三日前便到了。」 第83章 鹤立玉林(三) 「容澈,就在这里吗?…… 上虞城位于东海之滨, 淮扬两江交汇,是三界遐迩的仙人鬼共存之地。正因如此,其地位超然, 无论哪一方势力都无法将之独占。而在城中,外界的规矩也通通不管用, 自成一套体系。 日暮时分,宽阔的江面上,一道轻舟自西而下,破开如画的橘染水幕, 漾开层叠涟漪, 玉面上映出柔和波光点点。 男子一身白袍, 墨色长髮散于身后,连同着发间的系带不时被江风扬起, 面容清隽, 神色淡远, 负手而立于舟前, 端得一派天外谪仙的气韵,除了颈间一抹分外突兀的尚未褪去的红痕。 楚宁伸着懒腰出了船舱,立到这人身边,下意识拽着他的臂弯问:「容澈,还要多久到呀, 咱们都在船上两日了。」 第142页 容澈转身,目光掠过女子眼底的乌青,轻声道:「明日就到了。殿下可是乏了?」 楚宁自是不乏, 只是那日晨间在千寻崖上醒来时发生的那幕,实在令人记忆深刻。以前不知便罢了,如今她知晓此事, 便只想离这位远远的,以免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半夜爬了床。 可偏偏他们此行又是坐的船,地方就这么大,她总也不能为了避开这位钻到船底下去吧。 这样一来,她就只能从自己下手,挨着不让自己睡过头。是以,这船上的日子,就变得无比难熬。即便两岸风景如画,她也没有那个心思细细观赏。 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楚宁坐了下来,正觉身子疲乏无力将要倾倒时,男子温热的胸膛适时迎上,她抬眸,才发觉自己不偏不倚,正好躺在了容澈的怀中! 耳根一阵热意传来,周身都是他独有的味道,清淡的木香。心内实在羞赧,欲起身分开,可这番躺姿实在舒坦得紧,她竟有些捨不得。 犹豫之时,头顶传来容澈轻柔的声音,她甚至能感受到声音发出时身体的微颤,是两人极为贴近时才会有的体会。 「殿下,抬头看看。」 她正不解,却在下一瞬因眼前所见心内一震。 是日落。江上的日落。 霞光染红了整个江面,悲壮又绮丽,沉寂又安详。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二人,可以由着这方轻舟尽度余生,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无关紧要了,只有彼此。 虽为寻常画面,于天地间也不过一瞬,更何况她与容澈存于这世间漫长的千年。可也正因如此,越发显得珍贵。说到底,她所求的,不过也是这样寻常的时光,平静而淡然的喜悦。这样活着,便很好。 心内思绪翻滚,前几日的画面復现眼前,楚宁终是开了口。 「容澈,那日我想对你说的话,其实还没讲完。虽然他们都说过了,而且你做的那些我也知晓了,可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她爬了起来,面朝着这人,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再回到那片杏林,你会愿意带我走吗?」 小姑娘似乎近乎固执地以为,曾经一切不幸的起点,都在那片杏林深处。 此后的数年,她都会忍不住想,若是那日容澈带她离开琉月,那场宴会是不是就没法召开了。这样她的君父、王钦将军、洛离与姜筠,是不是也就都会有一线生机,至少不会为了救她而般惨烈地离去。 虽然明知事情远没有她想地这般简单,可她依旧会忍不住这般想。 容澈喉间微涩,目光落在女子面上,如渊的眸底捲起层层涟漪。眼前这张他梦中无数次萦怀的面孔,这个娇俏淘气惹人怜惜的姑娘,他如何捨得再留她一人在那片冷寂的春色间? 轻柔的唇落在额间,眼角,脸颊,耳畔,最后,清浅的气息入了耳中:「殿下以为呢?」 不待楚宁反应过来,男子的薄唇就覆上了她,夺去了她所有的疑问与唿吸,化作千般娇宠万般怜爱,热切又诚挚地回应着她。 「这样够了吗?」 眼前的男子早没了先前的清冷持重,眸中闪着灼热的火光,鬓髮稍乱,气息微沉,唇上还染了她的口脂。她目光渐下,瞥见那抹痕迹时脸更红了。 「我当真很恼人吗?睡着之时。」 她眉眼低垂,不敢看面前这人。正不安地等候他回復时,好似听到一声轻笑,随即发觉自己被按在甲板上,耳畔窜过几道热流,「殿下想知道?」 楚宁尚来不及思索这话中含义,便觉身上一凉,外衫不知何时被解开,露出她的浅粉小衣,隐隐可见两点娇软。感受到身后系带的松开,她连忙捂住了自己,止住这人的下一步动作,「容澈,就在这里吗?」 男子清雅的声音已沁了些暗哑,灼热的气息打在自己身上。「殿下缠我之时,可从没在意地方。」 虽然......可是......她看了看周围,呃,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回过头来之时,二人已到了船舱中。 身前人的轻笑传来:「这样,殿下可还满意?」随即再度倾身而上,都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迷迷煳煳间,只觉好似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男子近在眼前的清冷面庞,轻拂过雪色的骨节分明的手,宽厚紧实的胸膛,无论何时都一丝不苟的神情,即便其中已染了数道深邃的热意。 这样的场景既熟悉,又令她陌生,似看到些炙情的破碎画面,可深处传来的痛意却叫她一时沁出泪来。带着些许不解地看向这人,迎来的却是他更深的笑意。 约莫是怜她得紧,刚开始时,这人千般柔情皆化作似水温柔,轻捻细抚犹觉不足。但越到后面,似是已忍了太久,几欲叫她喘不过气来,分不清自己究竟至于何处,只有一阵高过一阵的浪翻涌而来...... 耳边依旧是潺潺涓流,鬓髮已湿了数次,身子亦瘫软得不想动弹,男子却依旧不肯与她分开。第一次,在这位素来无情自持的男子上看到了迷欲纵情。 狭小的舱中盈满了靡味,楚宁有些气闷,便皱着眉与男子分开,撩起了一角船帘。一阵清凉之意传入,沖淡了些船内的热意。可下一瞬,月要身又被人紧紧箍住,男子灼热的身躯再度覆上。 她惊叫一声回了头,却不知这一眼的嗔怪反倒勾人。眼前之景太过绝伦,他唿吸一窒,嵌得愈发紧密。未过多时,江上復传来女子的柔声细啼,混杂着男子的轻笑闷喘,还有几不可闻的水声传出,揉在暗涌流动的江潮中。夜更深了。 第143页 再度醒来之时,楚宁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直到船外飘入一阵食物清香。心中正嗔着这人,就见船帘被撩起,显出男子清远的面容,声线轻柔:「殿下不饿吗?」 她身上早被这人收拾清爽,也换上了一身衣袍,可在见他靠近时,仍旧颤着往远处挪开了些。 容澈眼中笑意不去,「今早我刚从江中抓的鱼,烤至七八分熟,撒上些姜、盐、椒等料,接着再烤一小会儿,皮酥肉纤,是你之前缠我要吃的,不记得了吗?」 在楚宁刚做鬼那会儿,跟面前这位,也就是以为的师兄行走在外时,最馋的也就是这个。后来那时的容澈为了让她吃得满意,狠下了一番功夫,这才练了一手姣好的手艺。也亏这人一身清贵君子的气派,竟能为她洗手作羹汤。不知旁人知晓了,又会作何看。 楚宁思及此处,心内渐软,况且她被弄了一整夜,也的确饿得不行。 唇角勾起,「可是,我没力气了。真的!」 又是一道轻笑,「无事,我餵殿下。」 *** 船身微漾,楚宁躺倒在男子怀中,不愿动弹。 这人午后又拉着她胡闹了几回,到最后,她声音哑得不行,身子亦酸软无比,再三哭求才肯停下。尽管他们早非凡人之躯,可这般胡来,她依旧有些受不住,眼下膝盖仍疼得要紧。 二人也因此,直到临近日暮方远远看见那上虞城的身影。 容澈正在为她轻揉身子,一面讲些此行的要事。 谈及其中一点时,楚宁心内有些愧意,「容澈,我其实是知道阿离引开官兵后遭遇了些什么的,只是我不愿意接受,后来被你救回后不愿意记起,这才都忘了的,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她如何也化作了鬼,还设下这样的局加害天界仙君?我总觉得,这些并非是她所为。」 她想不明白,即便洛离心怀仇怨,可也应该是对她,或是星揽官兵。而这些,与西境掌境仙君苍梧,并无干系。而且洛离似乎对霞光镇之事,也颇为了解。就连那陆昶,都是洛离亲自抓来的。 这也正是容澈担忧的点。 近来所生之事,无论大小,似乎都与天界仙人脱不了干系。莫非,是冲着天界来的? 他缓缓开口,「暂时尚得不出什么结论,先去这上虞城看看再说。」 楚宁点了点头,「是,反正他们好像都在这里。还有那江辞,哈哈就算我拿不回灵石,这位也会拿,他可比我难对付多了!姓殷的这回指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话音刚落,唇上传来一阵痛意,眼前的人吻得突然,她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容澈!」 「殿下慎言!」 「......」这人,莫非连夸旁人之语都听不得。以前可没这样啊!还是她疏忽大意了? 然察觉到男子身体熟悉的异样,她忙收了面上的嗔意,一副乖觉之态。好好好,不说就不说。 第84章 上虞问情(一) 「容澈,你想不想..…… 二人抵达上虞城之时, 天已黑了。 寻了间客栈安置下来后,没过多久,便听得外边儿传来一阵哄闹, 他们便提脚下楼,拣了处僻静的桌椅坐下来。 等小厮上菜的当儿, 周围不断响起热议之声。 「听闻今夜,便是这任上虞城城主大婚之喜,自今日起,满城欢庆, 城中一应酒水耗用也通通免了, 甚至连向来神秘森严的城主府都开放三日, 任人入内!如何,你要同我去凑凑热闹么?」 「话是这么说, 你当真敢去?谁人不知这位上虞城城主身份特殊, 又性情古怪, 万一不小心惹恼了他, 咱们岂不是有得进没得出?」 「这倒也是,虽说这在城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咱们这城主一半仙脉、一半鬼脉,不仙不鬼的,又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谁知会生些什么事?竟当真有人愿意嫁与他?」 「嘘,你小声些,也不怕被人听去了。不过话说回来, 这场喜事的确来得突然,就连新娘子的身份来歷咱们也一概不知!倒像是赶鸭子上架似的,不知究竟在搞些什么鬼!」 「可不是嘛, 但咱这城主一向疯疯癫癫的,习惯就好......」 「......」 楚宁对上容澈的目光,娇唇微勾。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 城主府内,四处张灯结彩,喜色漫溢,极尽繁华浩荡,在这方滨海古城的夏夜里愈显炙热。 他们混在前来凑热闹的人群中入了府,随后又离了众人,迳自在府中行动。虽对外称的是对民众开放府邸,但也不过限于前厅与花园,再往内就有重重侍卫把守,寻常人是入不得内的。 不知是出于今夜之喜,还是这位城主御下之严,越往里走,离了哄闹小民,周遭越发寂静无声,连脚步都几近未闻,唯有满府亮晃的烛火将四下照得通明。 正无头绪之时,不远处传出细碎的打斗之声,他们匆忙赶去,却只瞧见一道红色的人影蓦然消失在了空中。欲去追时,院前响起沉闷的脚步,是看护的侍从发觉不对劲过来查看。 情急之下,二人躲入了身后的屋子。 可进来后才知晓,这屋子里满覆红绸,龙凤呈祥的锦被堆叠榻上,桌案上一对金纹红烛正静自燃着,倒映出窗格上繁复的剪纸画,一派新婚的吉祥喜气。 楚宁愣了一下,他们莫非是进了这上虞城主的婚房?可是大婚当晚新婚男女不待在屋内,反倒消失没影,这算是什么?莫非还有什么比成婚更重要的事? 第144页 外头一阵哄闹,那些侍从满院搜不到人,欲抬脚进屋时,几位婢女忙从隔间出来将他们拦下。 「放肆!主上正与新夫人洞房之中,你们也敢进去惊扰!」 为首的侍卫犹有疑虑:「可为何会闹出这般动静?」 婢女们面上一惊,她们方才的确疏忽了,并未听到屋内的声音,可这般冒然进屋,若冲撞了里边儿那位,那可就不是她们能承担得起的。忙按下声音道:「主上与新夫人情真意切,又值血气方刚之年,就算闹出些什么动静,也不为过吧!反倒是你们,不在前院好好看着,无故出现在此处,难道不怕有何人趁机入了府内,浑水摸鱼么?」 那侍卫还欲说些什么,隐隐瞧见屋内晃动的床帏时,眼皮一跳,匆匆应了几句便离了此处。 婢女们亦是不解,朝那方向一看,心中随即一喜,遂也退下了。 楚宁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即便二人被发现了也有的是应对之法,可他们深夜暗访,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否则就会像前几桩案子般落入被动。这样无知无觉地,最好不过。 可她意识到二人的境遇时,不由又红了耳根。 方才为了躲避屋外那些人,他们便直接躲到了床榻之上,耳边传来男子有力的心跳,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殷红,不远处净几上的鎏金香炉缓缓吐出若有若无的淡香,她心内不觉也一片燥热。 「殿下,他们走了!」 容澈说着,撑起手臂,缓缓起身,长发自她耳边一掠而过,撩起几般心绪。 楚宁下意识止住了这人,起身迎了上去,清甜的气息萦绕在他耳畔,「容澈,你想不想......」 容澈目光清明,在察觉到女子异样时,皱了眉眼。不好,这屋中燃着的竟是......迷情香! 或许是这方屋内过于浓烈的欲色,又或是勾人迷欲的香气的缘故,在女子攀上他时,便失了大半理智,由着压抑已久的情思肆意驰骋,将什么规矩、礼数尽数忘在脑后。 大红的锦被之上,女子如玉的身姿越发勾人夺魄,额前不断沁出香汗,盈满水色的桃花眼渐趋朦胧,头顶不断晃动的床帏与不远处的那对红烛,皆令她陌生无比。可身前男子炙热又迷醉的神情,又是她所熟悉的。 情难自抑之时,她不由喊出了声,娇媚无边。男子渐趋粗暴的动作顿时停住,似乎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殿下唤我什么?」 她脑袋一片混沌,身子更是酥麻,嗓子暗哑,怔怔回着:「夫君?」 红烛喜帐,可不是洞房夜么? 男子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间、面颊,动作却越发肆意纵情,似要借着这夜,全她未曾圆满的短暂人世。欢好、情爱,通通都予她。 外间守夜的婢女们正昏昏欲睡,却被屋内不住传来的动静弄得又羞又惊。他们城主着实也太......勐了些! 隐约还听得见新夫人被弄急了的低声哀求,以及不可忽略的床架嘎吱作响声。难怪城主不过见了新夫人几面,便就急急办了这场婚宴,果然是会勾人的狐媚妖女现世。 红烛燃了大半夜,楚宁只觉身子都不是自己时,却感受到男子轻抚过额间的温柔。只记得他在耳边说了些什么,自己便晕了过去。 男子轻笑,目光瞥到外间几道身影,略施了法术,便叫她们都沉沉睡去,屋内也一切恢復如常。 *** 楚宁醒来之时,发现她已回到客栈的房间中。 身上多半已被清理干净,榻上一侧却没了人影。她转过头去,只着一袭薄衣的男子静坐窗边,神思稍凝,睨着远处微明的天幕。 这人,明明昨夜还那般热切迷醉,才过却多久,又是这副不染尘埃的清雅模样。她都很怀疑自己见到的容澈,是否都是同一个人。 起身,忍着腿间的酸痛向他走了过去,被他顺势抱入怀中。 楚宁:「在想什么?是昨夜的洞房吗?」 说完后,意识到自己说的似乎有些歧义,却又不太好再解释,遂静静伏在这人怀中。 他微微怔了一下,方道:「我欠殿下的,日后会还给殿下。只是,殿下莫要嫌迟。」 原来是因为这个。可她并不想要什么婚礼,也无须要那些繁复虚荣的程式作派。 楚宁声音哑哑的,娇声未褪,「可是我有你一个就够了。等这些事忙完后,咱们可以回灵溪谷种种地养养花,晒着太阳逗小墨,也可以像这样,乘舟东去,打打小鬼捉捉精怪,饿了就烤鱼吃......」 见她说得热烈,连睡意都消了大半,容澈眼角一派柔和,「好,就依殿下的。」 *** 即便如此,二人城主府之行亦算是扑了个空。 午间,楚宁神色恹恹,戳着眼前的糖醋排骨险些睡了过去,引得面前这人又是一阵轻笑。 哎,早知就多睡会儿,她又不像容澈,即便是鬼,她也是四体不勤、偷懒耍滑、只恨一天都不下地的那种!可怜她这几日,眼见着萎靡下去,可面前这人,却没事儿人般的,反而越发神采昂扬。 刚忿然地塞了一块排骨入嘴,隔间忽传出女子柔柔的声音,似是在低声劝慰。楚宁脑袋瞬时清醒了大半,这声音,莫非是...... 女子的打扮清丽明婉,吩咐完客栈的小厮后便入了屋子,丝毫未注意到栏杆一角暗自打量她的人。刚带上房门不久,外头便响起敲门声,她以为是小二送醒酒汤来,便忙上前开了门。 第145页 跃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明艷俏皮的面孔,眼角眉梢还带了若有若无的媚意,「唐姑娘,好久不见!」 唐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位公主殿下,还有与她一同而来的仙君。虽心内黯了几下,却仍是笑着迎他们入内。 内室不时传来些细碎的喃语,多半是那江辞。 唐妩招待二人在桌边坐下,又向他们解释:「你们别见怪,他这人向来如此,肆意妄为,就连我有时都劝不住。」 楚宁点点头,直接问她:「你们如何也来了这上虞城?莫非也是为灵石而来?」 唐妩见楚宁说得坦诚,也不隐瞒,「倒也不全是。将军听闻上虞城这几日有大喜之事,便起意来凑凑热闹。无意中又发现此地有灵石的踪迹,似乎还不止一块,就闲来无事追查了番。」 呃,这番说法的确像是这位鬼王会有的举止。 「那他现在为何......」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回的确是小二送醒酒汤来。唐妩起身接下,与他们欠了欠身,便端着汤去里间了。不时又传出些低沉人声以及器皿擦碰之声。好一会儿,她才出来,而那醒酒汤也几近见底了。 楚宁打趣她:「看来还是唐姑娘有办法治他!」 唐妩无奈地摇了摇头,「若当真如此,他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边儿,醉得不省人事了。明明答应我不会这样的!」 她闷闷地嘆了口气,想起方才,又接着道:「其实即便多块灵石一齐出现也不要紧,关键的是竟都在这上虞城出现!」 楚宁皱眉:「为何这么说,莫非此处有何忌讳或是什么不为人知之事?」 里间传来床榻咯吱作响声,像是榻上之人翻了个身。唐妩遂压低声音,「其实我也不清楚,只听得将军随口提了几句,称这上虞城主的血脉最适宜炼化这灵石,别的就不知晓了。」 炼化灵石?楚宁忽记起,这灵石最先并非三块,只是在上千年前众鬼联手破那忘忧谷封印时被破开了。只是,再度炼化灵石,又是为何?莫非是有人觊觎这灵石中倾注的法力? 唐妩也知之不多,又听得里面有动静,便忙与二人别过。 "【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85章 上虞问情(二) 殿下是不是该交代些什…… 楚宁回屋后, 面上一抹霞色久久不化。 脑海中又浮现分开时唐妩凑在她耳边说的那些,下意识看了桌边这人,越发觉得热意挥之不去。 「看不出来, 容澈仙君这般宠殿下,一步都捨不得离开!」 她当时还道不解, 可甫一回屋,昨夜那些画面又上心头,方明白她这话中之意。 他们最近的确很难捨难分...... 「这个唐妩!」她又羞又气,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自己的事都一团糟, 还来打趣我!」 容澈约莫猜到是何事, 眉眼含笑地为她重新倒了杯茶水,「殿下若是气极了, 我倒是可以为殿下出出气!」 楚宁睁大双眼:「当真?」 容澈端着茶杯的手就在她不远处, 见她并未接下, 便直接亲自餵她。「不过, 得先将此案查清。届时闲下来,殿下想怎样就怎样。」 楚宁方才注意力都在他的话中,并未注意到二人这般亲密的动作,稍一回过神来,耳畔又是一热。即便两人连最亲密的动作都有过了, 可面对这个宠她惯她的容澈,依旧会有些不太真实。 「算了,他们相处的时日也不多了, 就让她打趣一番又能怎样,反正她说得也没错!」楚宁说着,未免这人笑话她, 便忙转移起话题:「不过,若要炼化灵石,不是得三块一起吗?难道当时忘忧谷中出现的那人也在上虞城中?看来这回,这上虞城还真是热闹啊!」 容澈敛了笑意,的确如此。 而且此事,似乎不像表面上的这般简单。 *** 果然,尚不足一日,上虞城主与新婚夫人双双失踪一事便传遍了全城。一夜之间,城中的喜庆气氛尽数散去,大街小巷充斥了大肆搜查人的侍从,所过之处,一派沉闷肃重。而食肆茶馆之中,却热议沸然。 「早就说了,这位女子来歷不明,又生副妖孽般的模样,咱们这位城主大人,这回可是任性妄为到把自己给坑了!」 「你又没见过这新夫人,你如何知道的。怕不是嫉妒城主大人,自己瞎编,想譁众取宠的吧!」 「我好心讲与你听,不想知道就赶紧滚开,有的是人想听呢!」 两帮人就这样吵了起来,喧闹异常。 楚宁倚在二楼栏杆上,本想探听些什么消息,见此状,也听不下去了。正欲与容澈再悄身去那城主府走一趟,看可否找到些什么线索,就被不远处靠在门边一身紫袍的男子叫停了脚步。 「小殿下,真巧呀。我们又见面了!」 不必细听,就知这是出自何人。即便他们在这之前只见过一次面。 楚宁勾唇:「不巧不巧,刚才我们已经打过照面了,只不过那时你还在唿唿大睡!」 江辞挑眉,似是想起了些什么,面上浮现一抹轻笑,又接着道:「如何,小殿下也是来看热闹的?」 楚宁:「倒是没您这个闲心,美人相伴、花天酒地,明明是去追查灵石,到头来反而进了花楼。还是人家唐妩姑娘好心,才没让你这般露宿街头!」 第146页 江辞饶有趣味地一笑,「你如何知晓我去这花楼就不是为了查线索,既然如此,看来这条消息就没有必要分享给某人啰!反正你自己能找到,还有位相好的帮衬,比不得我孤家寡人一个!」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藕色袖花香囊,看上去是女子之物,再结合他方才所言,倒还真有几分可信。 楚宁凝视了他片刻,在他欲转身的瞬间快步迎了过去,将他拦在门外。 「香囊给我!」 与面前之人比起来,她的身量显得纤瘦矮小,可不知是这人故意还是如何,她竟这样将人止在了门外。 江辞微俯下身子,眼中含笑地靠近眼前女子,「你说给就给,那我这人未免也太好说话了,传出去岂不是毁了我一方鬼王的名头?」 楚宁下意识往后,嵴背几近贴上了身后的门扉,白了一眼这人,「那你想怎么的?」 这可把江辞一下子问住了。他才醒了酒,头脑尚未清醒,见着面前这人便有意调侃了番,至于想要什么 ,那他还是真没想过。便扶起前额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很难想吗?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为难一个小女子,有你这样作鬼的吗?你知不知羞?」 江辞想得头疼,之前还觉这个小姑娘说话有趣,眼下便只觉得吵极了,还不如他家那位安安静静的小花,便出声止住她。 楚宁自是不会听令,正欲开口,余光似乎瞟见了熟悉的一袭白袍,忙推开江辞立到了一旁。也正是这个时候,身后的门开了,唐妩自屋内走了出来,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落到不住按着脑袋的男子身上。 走廊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最后还是唐妩开口,邀众人到楼下喝茶叙事,才稍稍缓解了几分。 *** 靠窗的一张方桌边,楚宁眉眼低垂,一副做错事的模样,不敢看身旁之人,只一个劲儿得抱着茶杯往里灌。 她前几日不过是提了嘴旁的男子,容澈便立刻将她按下了,而方才她与这人这副样子,只怕她今夜有的受了...... 她胡思乱想时,身旁之人淡淡开了口,「你已查到了灵石的具体地点?」说罢,还替她将茶杯满上了。 「不错。」江辞也不再含煳。「只不过那地方......你们确定要去?」 楚宁原只打算安静地听着,可见他这般说道,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为何不去?」 江辞笑道:「哟,小殿下眼下不渴了?」说罢还在她与容澈二人身上来回打量,见她实在羞得不行,这才肃正神色继续道:「倒也不是不能去,只是那在一方幻境之中,若非有万全把握出来,还是不要擅自入境的为好。你们不是才经歷过莲叶镇那幻境吗?」 楚宁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难怪即便是天界,也只能得知殷策在上虞城,却查不出具体方位。就连他们来这一两日,也未感受到那鬼的气息。 可难道就因为这个,就不继续追查了吗?失踪的城主,三块聚灵石,以及炼化灵石的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相安无事。以及她身上中的这术...... 容澈抬眸,定定落在面前的紫袍男子身上,「我们联手,或可一抵。」 江辞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犹自不肯信:「我为何要与你联手,此事又与我何干?」 容澈不动声色:「灵石,还有你身旁这位。想必你已知晓,天界已着人搜寻她的下落,而这次,正好是在下。」 江辞按着太阳穴,眉宇微皱,第一次觉得喝酒实在伤身。淡淡瞥了眼身边安静的女子,明明是有关她的事,却仍旧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愿待在自己身边,低眉顺眼,不离不弃。 他开始的确不愿意这人跟着他,事多又麻烦,甩也甩不掉。可渐渐地,竟也习惯了她的照顾,甚至被关在那忘忧谷中的年岁中,面对一大帮子粗鄙污浊的恶鬼,竟想念起这位的好了。 不管怎么说,不论唐妩是一棵树,还是天界的杏仙,那也都是他的人。想动他的人,没门! 「行吧,就这么着了!我上去躺会儿,去的时候喊我!」说着人便没了影儿。 楚宁原本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唐妩在向她解释,「其实就算你们不提,将军也会助你们去的。他这个人,向来别扭得很,明明对此事也很上心的。他也并非耽误时间,若要主动入那幻境,日落之后方可。否则即便我们去了,也是不得而入。这些也是我闲时听他说来的。」 唐妩想起方才相谈,轻笑道:「不过问了也好,这样我也知晓,将军他心中......多少还是有我的。」随即向二人躬身上了楼。 楚宁望着女子背影消失在楼道中,嘆了口气,復又坐下。 刚唤了声容澈,便瞧见这人的目光定定落在了自己身上。 「殿下是不是该交代些什么?」 「交代什么?」 「譬如,下次这种事,交给在下来。以及......」耳边忽传来一丝温热触感,是容澈在帮她整理碎发,却令她心口微颤,「离这人远点儿,嗯?」 到最后,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点的头,便一熘烟上楼回屋,将门关上后心内久久无法平静。 这人......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 *** 宽阔的镜湖畔,几间木屋静立在一旁,零星缀着些枯树灌丛,将湖水染成大片的深褐色。一只小船停在一侧湖边,似乎是用以渡过湖面,抵达生机寥落的彼岸。 第147页 一身金边黑袍的男子歪在树上,嘴里叼一根枯草,双手枕在身后,漫不经心地数着天边的云。见有人出来,用余光瞥了眼,道:「如何,还没好吗?」 洛离摇摇头,「尚未,炼化灵石,岂是那么简单?」 殷策不以为然,反正他取这灵石来,也不过是因着里面那位曾帮过他。既然灵石已取来了,接下来那人要如何,便都与他无关了。 又上下打量了一圈女子,戏嚯道,「你怎么还穿这身,不嫌碍眼么?还是捨不得换下,甘愿做这上虞城的城主夫人?」 洛离看了眼自己,面上一沉,随即捏了个法术,换成原本的装束,「这个不用你费心,待此事毕了,我会将他送回去。」 殷策长眸微狭:「送回去事小,可你欠人家的,又要拿什么还?且不说这场预谋已久的婚事,即便他作回了上虞城主,也不过是一个血脉尽毁的废人,此生算是完了。我真好奇,那人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般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洛离静静望着湖面,思绪万千,良久,方开了口:「就这些了。之后的事,我不会再插手。」 殷策唇边闪过一丝戏嚯:「可你以为,当真这么容易?」 洛离心内亦升起一声嘆息,的确。自莲叶镇起,她就回不了头了。之后更是越陷越深,再也无法抽身,即便这些都与她无干。 或许在很久以前,她从琉月城外那间客栈逃出的夜晚开始,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阖上双眼,不愿意再回想起那些,可锥心的痛意却依旧自身体深处传来,无力抗衡。再睁开时,眼中已多了几分坚定,「是,我心甘情愿。」 树上的男子听到这话后,笑意一滞,「那就好。反正待会儿那几位你的老熟人找上门时,我就不掺合了。还是外头好啊,美酒佳人在侧,夜夜良宵尽欢!」 洛离神色微变,「你泄露行踪了?」 却无人回答,人去树空,唯有几株枝桠微颤,不多时,又恢復如常,风平浪静。 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那木屋,心内嘆了口气。难怪这鬼着急离开,他们千防万防,想不到还是被发现了。不过既然是他们,能够寻到这里也是时间的问题。即便他们来了,也不无应对之法,何况还在这幻境之中...... 第86章 上虞问情(三) 「怪不得。竟然是他!…… 一行人抵达之时海滨之时, 天际已泛出淡淡的蓝紫色。 楚宁端详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皱眉道:「这便是入口?」那他们岂不是都要下到海里? 江辞白了她一眼,「亏你还是个鬼王, 这点常识都没有么?」 楚宁正欲反驳,便见身侧的容澈上前一步, 稍稍施了个破障术,面前的海水就自动从中心噼成两半,褪到两侧,给他们让了条路出来。 「殿下, 随我一起!」闻容澈唤她, 她便主动牵上这人的手, 还趁机朝江辞摆了张鬼脸。 江辞无奈,这谁不会呀, 遂搂了唐妩的纤腰, 紧跟上前。 随着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 海水渐渐併拢合上, 又复方才那般模样,仿佛无事发生。 楚宁本以为往下走去,见到的会是珊瑚海藻水晶宫,可谁知竟与海底没有半点关系,目之所及只是一片荒原。阴郁低沉的天幕, 枯败灰褐的林木,地面皴裂,土壤干涸, 空气中散发着森冷诡气 ,不时还可见几截残骨露出地面。与莲叶镇截然不同。 不过兴许当初的繁华富丽幻象之下,也是如出一辙的阴诡颓败 。 不过, 除此之外,就并未出现其他东西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们随着容澈继续向前,直到天边的光尽数消失,暗沉得无以復加之时,一缕微光透了进来,紧接着,剧烈白光骤然盖了下来,双目被灼烧得无法睁开。 楚宁感觉到身旁之人在艰难地施些法术,果然,未及多时,面上的灼热刺痛尽数消失,睁开眼,面前是一面巨大的湖。 ...... 木屋中,位于繁复血阵中的男子微微蹙眉,热汗自他额间淌下,「有人来了!」 身侧之人动作稍凝,目光划过男子与他身前将要化为一体的聚灵石,掌中灵力不断。「外面有人挡着,今日我定助你凝形。」 ...... 楚宁看清此地景象,正觉有些熟悉,湖中心显出一道人影,乘舟破浪而来。 「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诸位竟同时莅临此地,还真是有失远迎!」 楚宁心内一惊,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阿离,你为何会在此地?难不成灵石之事,与你也有关?」 洛离捂嘴笑了起来,「你现在才知晓,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眼前的女子无论是神态、还是相貌都与从前大不相同,即便是那双琥珀色的眼,都不再似从前般澄明。 楚宁嘆了口气,「若你要怪我,我也甘愿承受。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难道就是因为那屋中的人吗?」 洛离眼中显出几分怒色,「你又知道什么?你凭什么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我这副模样如何,还不是拜你所赐?」 楚宁:「可是......」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辩解。那时她自身都难保了,如何还护得了这人 。 洛离冰冷的话语灌入耳中:「你可知,我虽为后来者,可待你的心却与姜筠一般无二。我知自己在贵为公主的你的心中不如她,也并未想过争些什么,只是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一回事。那夜之后,我不是没有去寻过你们,可是你们呢,笑得那般刺眼,仿佛我不过是一个物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连猫猫狗狗丢了,你都会难过几日,我连条狗都不如......」 第148页 楚宁立在原地,身体僵硬。 她努力回想先时逃走时的场景。那日她情绪低落,是姜筠一直在身旁逗她开心。那时她隐约瞥见一位身披黑袍、头戴面纱的人出现在偏僻的小巷中,却未过多留心。原来那竟是......洛离。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 她化作鬼之后,去过已是一片废墟的琉月王宫,也前往羽渊寻了昔日旧人的去向,却唯独不见洛离。既未转世再生,又不见其飞升,便只能如她般,盘桓世间久而不去。可是这么些年,她几近访遍三界六合,却始终未寻到这人。 「不是这样的,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寻你......我......」 洛离冷笑一番,「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对别人说吧 ,我如今可不吃你这一套。今日你们既来此,想必已知晓了灵石之事。奉劝你们一句,今日谁也别想阻了我们。否则,你们再别想出这幻境了!」 她话音刚落,大片阴诡之气自对面湖畔的木屋中溢出,还伴着男子的喑哑惨叫,似是极为痛苦。 江辞面上露出些明悟之意,怔怔道:「怪不得。竟然是他!」 楚宁急问:「怪不得什么?他又是何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再藏着掖着,跟我打字谜吗?」 江辞笑道:「姑娘家家的脾气怎么这么爆,还不如本王的妩儿呢!真不知这位仙君看上你什么!是这样的,我之前闲得无聊去那忘忧谷静了静,那时正值万鬼齐聚,准备冲破那封印阵法么?虽然后来并未成功,可还是有鬼逃了出去,而灵石也因此一分为三。」 「我记得,那位唿号众鬼之人,似乎名叫谢衡,像是位挺厉害的人物。数千年前被天界之人合力方镇入了忘忧谷中,虽说他此时气息已大不如前,可若我记得不错,这就是他!」 「只不过,当年因其法力太盛,天界的那些人害怕他捲土重来,早就毁去了他的大半骨灰,就连当日他离开忘忧谷时,也不过是只连化形都难的法力虚弱的鬼,想不到时日今日还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 楚宁白了他一眼:「听你这语气,你还挺期待?」 江辞道:「期待倒不敢,他老人家当年驰骋三界时,只怕我还未生出来呢。不过是觉得,这世间也挺无聊的,偶尔见到些不合时宜的事,难道还不许爷乐上一乐?」 楚宁险些没被这人说的话噎住,这人真是......看热闹不嫌命大。 「所以这事你是不打算插手了?合着你今日来就是来看热闹的?」 江辞扬眉,「你没见着人家都快凝出本体了,这叫我如何插手?」 楚宁又是一惊,「所以他是想借这灵石,恢復他原来的法力?」 洛离听了半日,见他们现在才知晓,冷笑道:「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不过又能如何呢?放眼整个天界,如今还有何人有一战之力,能阻得了大人!」 先时未想通之处瞬时变得明晰起来。难怪会出现在这上虞城,这是要逆天而行呀!还有近来发生的那一桩桩案子,明明看上去都发生于人间,最终却又都与天界仙人脱不了干系!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楚宁已拿出鞭子,边道:「那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被天界镇压在忘忧谷的恶鬼之王,谁知道他此番现世,又会给三界带来多少浩劫!容澈,那屋子的,就交给你了!」说罢便朝面前的洛离而去。 霎那间,原本平静的湖面显出层叠波澜,自接连晃动的舟边向外扩散,清越的挥鞭声不时落在甲板、水面、虚空之中。 湖边的男子神色淡然,「走,咱们去屋子那儿瞧瞧。」 唐妩一直在边上听着,并未出声,眼下倒有些不明白男子的心思了。「将军,你当真不出手么?」 江辞轻笑一声:「该来的总会来。即便是我,又能阻挡到几时?他不像我,积怨日久,即便他今日未化行重现,日后也会有这么一遭,躲是躲不掉的!」 唐妩:「所以说,将军心中已无怨了!」 江辞愣了一下,方应了声:「嗯。」又望向远处,继续说:「你若想帮天界,我也不拦你。这回,只怕三界当真是要翻覆了。」 唐妩摇了摇头,笑道:「我哪里都不去,只陪在将军身边。」 江辞心中微动,接着又暗自嘆了口气。虽然......但是......当初他为何要招惹这么一棵黏人的树精。 可饶是如此,他在往那木屋而去的途中,将女子的手又握紧了些。 唉,头疼。 ...... 容澈往那木屋去时,刚至门口,便听得其间传出一道极为难耐的嘶鸣声,紧接着,方才四溢的阴诡之气瞬时消失,自屋中升出一道暗红身影,渐停在了湖面上空。 只见他往虚空轻点,方才流动的湖水霎时凝结成冰。他缓缓走向湖心,随着他每走一步,身上的容妆都会清晰一分,最后停在了楚宁与洛离面前。 洛离滞了片刻后,随即跪地行礼,「大人,您回来了!」 男子轻笑,扶起身前女子,「嗯 ,你做得很好。」 楚宁立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是当年令三界忌惮的鬼王么?可面前这人,相貌温润,姿容谦和,举手投足间尽是清雅。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联繫与那位恶鬼之王联繫起来。 只见男子忽然朝他走来,清透的眸子似能将她看穿,笑道:「你便是千年前那位琉月公主吧,在下谢衡。从前多有得罪了。」 第149页 多有得罪?楚宁并不明白他话中之意。莫非他们从前有过交集?正无措时,一袭白袍忙赶了过来将她护在了身前。 容澈神色淡然,轻握了握她的手,随即开口朝谢衡道:「不知鬼王此次出世,意欲何为?」 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容澈素来待人端肃有礼,即便是下界办案,亦只是就事论事,断不会有何差池。如今这般,既可能是忌惮这人身份,亦或是因她而乱了心神。楚宁心内有些不安。 谢衡睨着面前一对璧人,往昔记忆浮上心头,眸中带了点点笑意,「想不到,如今的天界,倒还是大有人在的!既是如此,事情就越来越有意思了!」 二人俱是一惊,再欲问时,只见这鬼竟凭空消失了,悠远的声音迴荡于半空之中,「二位今日便好好在这幻境中游戏一番,就当是给二位小友的见面礼了!」 第87章 上虞问情(四) 他这样算哪门子的恶鬼…… 气氛一时凝住。楚宁皱着眉望向容澈, 也只换来掌中的阵阵安抚。不过她方才悬着的心好似一时放下了。不论如何,即便这三界颠覆了,他们也还有彼此。 虽不解谢衡话中之意, 可直觉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没能阻止他们炼化灵石, 眼下之计,得先出了这方幻境,将此事告知天界以及时应对。果真是风雨欲来,只是不知, 这场风会吹向何方...... 他们欲原路返回时, 自湖面的寒冰上出现了几条裂缝, 大片的坚冰向下坠落,却不是落到水中, 而是如同暗夜的虚空之中。接着, 整个天际、湖边的房屋、立足的地面、孤零的枯树都开始化作一块块碎片, 落入虚空。 楚宁尚不及反应之时, 便被身旁之人抱在了怀中。不知去向何处,却因男子熟悉的气味不再慌乱。 耳边是男子的轻声低唤,几经挣扎,楚宁总算睁开了双眼。而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湖边。是的, 与方才见过的一般无二的湖,就连湖岸边木屋的形状位置都大同小异。除了此处的草木生长得更显繁茂。 很明显,他们依旧在幻境之中, 只不过,见到的景象与方才稍有不同。 不过除了不再枯败的树木,起身环顾四周时, 湖边竟长满了五彩花束,梦幻而繁盛。自屋内走出一个男子,衣衫素净,神色悽怆,竟是前不久见过的谢衡。 只见他迳自行至湖边,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凝视湖面,一动不动,直至夕阳落下。 时间在这里似乎被加快了。他们发现,不过未过多时,那男子便已在湖边坐了整整七日,日日如此。楚宁很想冲到那人面前质问原因,却发觉,他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她与容澈,像是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既无法参与其中,又无法得以逃脱。 及至第八日,二人正欲想办法破开这幻境,情景又是一转,这一次,他们似乎落入了人的身体之中。他们能感受到人物所有的悲喜,却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举止言行。 她这具身体主人名叫云岚,是修仙门派洛书派的一位女修,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是众人备受宠爱的小师妹。而容澈似乎入到了谢衡身体中,只不过那时,他尚是一位凡间少年,没有半点法力的凡人。 云岚于一次下山途中,遇上彼时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的谢衡,于是便将他拣回了门派中。两人朝夕相处,很快就萌生出对彼此的好感。 云岚亲自教导谢衡剑术、心法、运用法术,谢衡则带她春日观花、夏池赏荷、秋时游灯、冬夜踏雪......许许多多个日夜,被一盏盏承载欢愉记忆的天灯点亮,及至二人修得正法时,已是漫天灯火、恍若银河夏梦,再不愿与身侧之人分开。 有那么一刻,楚宁感受到女子心中毫无保留的爱慕、欢喜、愉悦、热烈,她亦被这些情绪感染,似被如火骄阳笼罩、又如林间极力绽放的花束般清甜,仿佛她亦亲歷了一遍这些细腻缠绵、饱满甘醇的爱恋。 后来,二人一同飞升,共登太清境,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令旁人羡煞不已。可是好景不长,人间恶鬼作乱,三界动盪不堪。天界已派出多位仙人下界,却依旧未解决殆尽。云岚亦奉令前去,耗尽法力,方将其镇住。 归上界之时,众仙大贺,尊崇赞许,无以復加,声名远扬,遍及三界。她也以为自己当真将那恶鬼降服,亦安享佳名。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原来这不过是那恶鬼的诡计,未及三载,又再度捲土重来,比之先时更变本加厉。 她之前与那鬼交过手,伤重未愈,可在众人的期待、猜忌、谩骂、歪曲之下,只得再次上阵......结果自是不消说,她败了。 楚宁看到铺天盖地的辱骂责备朝自己涌来时,心中阵阵酸楚传来,有委屈不甘、失望惧怕,诸如此类,一时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云岚的。 眼前所见无比暗沉,阴郁的天仿佛没有一丝光亮投进来,四处皆是滚滚烟尘,伴随着无数自人间传出的惊悸叫唤,不断有仙人与鬼众激战的铿锵声,上千凌空而立、衣带飘然的仙人立在对面,与他二人对峙。 他们在逼她以身相祭。 相似的一幕再度上演。楚宁很想开口为云岚辩解,可是却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彻底看清众人面貌,毅然决然地朝那恶鬼而去...... 身与心同时传来剧烈痛意,楚宁自那画面中惊醒,已是泪流满面。 第150页 容澈不久也醒了过来,眉心紧皱,握她的手微微发颤,「谢衡,是自己甘愿堕仙,化身为鬼的。」 ...... 再度看到方才湖边的景象,二人只觉心中悲寂,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何这谢衡会成为天界的忌惮,连尸骨都被毁去;即便如此,还要从忘忧谷中逃出,接连设下这些迷案,让他们渐渐看清天界仙人的面目...... 方才自云岚眼中看到的这人,眼眸英气,笑容温润,身形挺拔,是富有朝气的男子,可是湖边的这位,落寞、孤寂、颓丧、惨败,看不到一丝生气,如同行尸走肉,浑噩度日。 不知为何,她对谢衡,也没有多少排斥之心了。 他这样算哪门子的恶鬼!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一个!可是,又能说是天界的错么?要知道,仅就方才所见,她都看得出战况的惨烈。在那场三界震盪的浩劫中,天界众仙亦损失惨重,天界的那些仙人,亦是为了苍生。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即便对她而言。就如同那些为了自保,逼她献身的村民,又能够怪罪他们什么呢? 更何况,无论结果如何,当年引发矛盾的罪恶源头,都已随时光流失,化作三界中流转的烟尘空气,或是在羽渊中久留不去,已再无机会寻究。于是余下之人,便只能日夜饱受煎熬。 而对于谢衡来说,当年那些立在高处冠冕堂皇的仙人,随着一场场浩劫也渐渐湮灭,可唯有他仍活在过去,不愿就此收手,便有了如今的这些。他将过去那些怨恨不平,转向了如今的天界。 两人久久无法从方才那些亲身经歷的情景中走出,良久无言。 可是,为何是他们,为何会选她与容澈去亲歷这些?谢衡说对她有亏欠,是赠她的见面礼,莫非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发生了些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湖边的场景遽然崩塌,他们再度往下坠落。 这一次她没有再昏睡过去,只是认出眼前场景之时,心内忍不住一紧。 他们回到了琉月王宫。 即便这里已是一片废墟,楚宁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不知是何缘故,整座王宫便如被世人遗忘了般,既未重修復原,也无人倾轧毁去,只任由它经受时间的磨砺,自然地消解溃败。曾经那些堆积如山的尸身早已在千年前化作尘埃,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腐烂。取而代之的,是疯长的花草藤蔓。 楚宁甚少来这里,记忆中似乎只有一次,还是为寻人而来。此处于她,像是心底一处禁地,摸不得碰不得,仿佛只有让它静静地待在心里某处,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正如有些伤疤,即便癒合了,可痕迹不会消去,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纵使在那场战事中,她亦是十足的受害者,可背后那么些条为她死去的人命,她无法就这样淡忘。何况那些都是她日夜相伴之人。 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决定入内看看。 只不过尚未走几步,瞧见迎面而来的这两人,楚宁第一次当众失了态。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是心生愧疚了,要回来忏悔么?」 顾衍搀着男子出来时,也并未料到会见到面前二人。 怀中之人刚从那血阵中彻底恢復神志,但身体依旧虚弱,缓缓睁开眼:「阿宁妹妹!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这人正是当日据说是被刨了坟头、受万人唾骂的沈晔。 对于这位,楚宁的心情是复杂的。那夜所发生的,太过猝不及防,她都没有时间去细究这一切,便不断地被身边之人架着向外逃去,随着周围的人不断离去,最后连她自己也跃下了宫前殿,再也不愿活在在人世。哪还有时间去憎恨这些人。 楚宁再现身时,这位已没了踪影,无论在各国史载、还是坊间传闻中,一概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她知晓后,心中却并没有想像中的畅快。 即便他后来好似变了个人般地对琉月臣民做下那些恶事,可这人自小待她的亲善疼爱却的的确确存在过,即便有些并非出自他真心。但正是这些日久的陪伴,对那时失去母亲、独自居于宫中的她而言,却是莫大的安慰与温暖。 否则,那么久近乎无父无母的日子,她一个人又该如何过? 楚宁没有回他,只是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位曾经的世子哥哥。依旧是熟悉的面容轮廓,眉目间的暴戾之气早已荡然无存,身体却虚弱得似被人抽去大半条命,即便他如今亦是只鬼。衣衫一角还染上些猩红血迹。若没有猜错,方才那木屋中的人,正是他们。 第88章 上虞问情(五) 凭什么呀? 沈晔苦笑:「你不愿理会我, 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阿宁妹妹,你可否听我解释一番。我......」话未说完, 他便剧烈地咳喘起来,一旁的顾衍在轻拍他的嵴背。 「当日之日, 虽因我而起,可后来种种,却并非我真心所为。那些、不是我做的?我也并非想取你与琉月王的性命......」 楚宁闻见这几个字眼,心中似被火燎了般, 「坏事都做尽了还不肯承认, 你这是算着自己时日不多, 我再不会追究吗?」 沈晔忙道:「不、不是这样的......」又是一长阵咳喘声,打断了两人间本该分外激烈的对峙。 见状, 顾衍将他安置在一旁石阶上暂歇, 过来向他们恭身行礼, 说道:「当日之事与顾某亦脱不了干系, 若是殿下愿顾某听一言,顾某不胜感激。若实在不愿,那顾某随殿下处置。至于沈晔,你们也瞧见了,他被那鬼王侵身近千年, 又歷经方才血阵,已是时日无多。请二位,高抬贵手!」 第151页 原来谢衡自忘忧谷中逃出后, 因尸骨被毁、法力低微,便一直伺机在人间寻找合适的人身用以修养蓄力。接连换过数十具后,沈晔出现在了他视线之中。 这个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 虽为王室中人,却一直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噤若寒蝉,明明事事出色却始终得不到褒扬厚爱,唯有隐忍蛰伏,故作谦恭,有渴望,有野心,有谋略,精于世故同时又仍存一丝人性。复杂又可怜,他一眼就挑中了这位。 当然,这些,沈晔并不知晓。 起初,他不过是想借这具人身,温养他的魂魄,直到寻到机会重塑形体。可是渐渐他发现,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深藏这人本性之中的戾气依旧会在他的影响下日益放大,进而影响到沈晔的言行举止。不过同时带来的益处是,他的恢復也更快了。 他虽自堕为鬼,可在化鬼之前,依旧修的是逍遥大道,以为既是本性,若不尽然释放,便是压抑天性,无益于人。而察此人心念,亦没有止遏之意,反倒任由其肆虐放纵。于是他遂顺人身之意,令这人在自身的戾气之下为非作恶。 是以,沈晔虽有取代琉月之心,却并无赶尽杀绝之意,虽有称王继任之心,却并无苛臣薄民之意。可彼时的他,并未能察觉自己意念的转变,陷在杀戮、权势、威压、占有等带来的铺天快感之中,渐渐迷失沦陷...... 此后以鬼身逃遁后,又被操纵着收集更多的阴诡戾气,温养这具身体中属于谢衡的魂魄,同时也顺手设下些惊骇三界,同时削弱天界战力的局。不过那些局也并非全然系谢衡与他而起,不过是在那些人犹豫之时提点一二,便有了如今的这些。 他也是后来经顾衍唤醒后,才知晓自己竟被做下了这些。可事已至此,再去究何人之过亦没了意义。琉月灭国,也的确是因他而起。而顾衍为了救他,与谢衡达成了共识,他们助谢衡取得灵石,谢衡还他本身。今日,方成。 至于谢衡,撇去这人对沈晔所为之事,他们对这人的遭际,亦存了几分悯然。也借谢衡之手,他们方知晓那么看似清高光洁的仙人,不过如是。 ...... 二人听罢,良久无言。 楚宁没有想过,那惨烈的战事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既不能怪眼前这两人,更不好去诘问那只鬼,难道葬身于此的琉月民众,就这样白白死去了么?既无碑石,也无坟冢,无人记得,也无人弔唁。在她自世上彻底消失后,便再没有人会记得这段过往了。 凭什么呀? 就因为他们不够坏,没有放任人性中幽微灰暗的意念去肆意妄为么?可做错事的是人,不是人性。 「我可以不追究你们,也不想对你们的言行作出任何评判。只不过,你们从今往后,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那些因你们的恶惨死的人面前。即便是幻境,也不行。你们不配站在他们面前!至于谢衡......」 楚宁忽记起那人一见面就对她道的那声歉,原来这人早就算到了。只怕连他们见到沈晔顾衍,也是他有意为之,还真是滴水不漏。这下,即便她再去找这鬼要说法,他想必也有一套备好的说辞。何况他们已知晓这鬼的过往经歷。 「......那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了,与你们无干。你们好自为之。」 「谢殿下!」顾衍向他们辞别后,便搀着沈晔缓缓离了这里。 凝视这二人的背影,楚宁嘆了口气,不知说些什么。看得出来,沈晔的确命不久矣,而顾衍与这人相伴多年,自最初与这人相识,之后的每一步,竟都非出自这人本心,而是在另一个男子主导下顺势而为。所以他们之间实际相伴的时日不过寥寥数日。可即便如此,竟也这般不离不弃。 很难说,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还是旁的什么。 但楚宁知道,她似乎可以与尝试与过去和解了。尝试去原谅自己,正视这段过往。 往身后的王宫望去,似乎可以看见在御花园深处,某个人烟稀少的角落,树木生长得繁盛,到来年春日,又是一片雪色。 渐渐,天际再次塌陷,睁开眼时,大片梨杏落入眼帘。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思,此时的她并非惯常的一身红衣,反而像是千年前的那身打扮,一身轻便的鹅黄宫装,少女娇俏的双垂髻,身下鞦韆微微晃荡,周遭是许多年前那个春日里的景象。 这个谢衡,这是想讨好她,才有意造出这幅幻象来?还当她是十几岁小姑娘么? 正欲往上大骂,不远处传出几道细碎脚步声,是人踩在掉落的树叶与花瓣上方有的。重重雪色掩映的尽头,着一身青袍的男子现出了身形。 楚宁屏住唿吸,望着眉眼含笑,一步步向她走来的容澈,暗自嘆了口气。行吧,她不骂了。她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一看到这样的容澈就走不动路的那种。 「你......」楚宁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可以对如今的容澈撒娇耍赖,却似乎做不到在曾经端肃持正的少年衡王面前这般。 容澈未答她,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有些不明所以。就不明白,明明两人都这般亲近了,可见到这人犹青涩的面孔时,便什么都做不了。 可随即,容澈却拂去她肩上的花瓣,薄唇弯起,「虽然有些晚,不过,殿下愿意跟在下走么?」 楚宁身子一怔,对上这人如墨的眸子,其间似有流光汇入,倒映出她昔时稚嫩娇羞的面容。 第152页 身上莫须有的桎梏似乎瞬间消失,她踮起脚欲够上这人的脖颈,却发觉自己这时身长尚不足,正懊恼时,容澈笑着俯身凑近了她。楚宁忽视耳边传出的阵阵热意,主动覆上少年的唇,随即离开。 「既然如此,那本殿下就暂且答应了。」 容澈扬眉,将女子搂入怀中,「殿下似乎并不甘愿,可告诉在下原因么?」 楚宁推开这人,含笑道:「那当然,本公主与衡王殿下从前那笔帐,可是还从没仔细算过!」 容澈轻笑,立在一旁,示意她继续说去。 「比如,从前我们听学时,你明明就在隔壁,为何下学时从不叫醒我?你不知道,那些时我因为听学睡觉之事,脖子都落枕了好几次!」 「还有,那次我爬墙去找你,你明明接住我了,竟又将我直接丢在地上,我、我就没被人这样对过!」 「明明说好了要一起躲雨,你半日都不见人影,害得我摔得个狗吃屎,泥水都灌了好几口!」 「你为我上药也是,还有我脚崴了那次......」 容澈:「......」 果然不能与女子细究,否则就会没完没了......只是,虽然知晓这是幻境,面前的女子也并非从前深宫的公主,可能见到她与自己这般计较,他却甘之如饴。 直接将她抱入怀中,「殿下!楚宁!阿宁!这样唤你可好。从前都是我不好,太不识相,傲慢又无礼,你想如何怨我气我打我骂我、怎样都好,只是不要离开我,好吗?」 楚宁听得耳朵发麻,心内亦不由震颤。她才知,素来不苟言笑的清泠少年哄起人来,竟是这般叫人无力抵挡。 她羞得挣脱出来,坐回到方才的鞦韆上,双手握住吊绳,「谁要听你说这些,还不过来推本公主?」 容澈笑得明净,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她记忆中的少年,终于一步步向她走来...... 第89章 万鬼千窟(一) 所幸这次,她不是独自…… 从幻境中出来后, 外界比二人想像中的更糟。 其一是,自忘忧谷灵石被取、法阵被破后,原本被镇压数千年的恶鬼纷涌蹿出, 为非作恶,贻害人间。 其二, 经莲叶镇一案后,三界众人对楚宁这位深受世人尊崇的鬼王态度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且自上虞城主一事后,这股妄议之风便颳得越加热烈。 似乎世人可以根本罔顾事情真相,沾到些只言片语便做出副深谙明理的样子, 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 仿佛他们才是亲身经歷了那些。 譬如:「早就看出这位公主殿下积怨颇深, 平日作出副无欲无求深明大义的样子,实则内心骯脏狠毒, 这才要了莲叶镇上百少女的命!还伤了掌境仙君苍梧大人, 还真是深藏不漏!」 「还有那忘忧谷的恶鬼, 听闻也是这位放出来的, 白瞎了世人供养她这么些年!」 「听闻北鸢王城鬼胎一案,十有八九也是这位做的,真是最毒妇人心,活该她死得那么早!」 「想来咱们城主也是被这位给骗了,本以为是桩世间良缘, 可惜了,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也是,这位公主殿下不就会这点下三滥的招数么?除了美貌还有什么, 只怕连当初琉月城中发生的那些都是她编出来博人怜爱的。咱们这些人啊,都被这女鬼给骗了!」 「呵,所以说, 鬼就是鬼,凭她身份多高贵,容貌多美,骨子里都改不掉那些卑劣龌龊的恶性!」 「......」 客栈一楼窗边,容澈面色沉下去,欲止住那些人时却被楚宁拦下了。 她说:「你身为仙君,是不可对凡人滥用法术的,难道你都忘了?还是要因这些小事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 楚宁目光清明,没有一丝不悦的神情。容澈垂眸,方才是他冲动了。 楚宁朝他微笑:「放心,好歹我活了这么些年 ,即便未修得副慈悲的菩萨心肠,却也知晓,世事荒诞,人心更是复杂叵测,若是日日困于这些妄议蜚语,岂不是没几日好活的了。况且......」 她眨了眨眼,笑道:「不过是些灵智未开的市井小民,若只会人云亦云捕风捉影,既不纠察世事真相,也不懂言语伤人,即便他们将我夸到天上去,我照样不会觉得高兴,反倒还觉得这些人当真可怜得很。」 「更何况,本公主现在佳人在侧,美酒在饮,肆意畅怀,逍遥世间,何必为了这等口舌之争浪费心情呢,过些日子就好了。」 容澈静静看着她,「殿下果然还是巧言善变。在下自很久以前就知晓了。只是,阿宁,你可知人言可畏。若最后,因为这些沸议,将你置入两难之境,又该当如何?我后悔那时没早些寻到你,你先时经歷的那些,我都知道了,我......」 楚宁捂住他的嘴,定定看着他,眸光闪烁,「不会的,我已死了一次,不会如从前那般鲁莽行事了。我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容澈。」 她的面容从容坚定,本该令自己宽慰放心,可听到这些毫不矫饰、出自真心的话语时,容澈有一霎那地晃神。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已将世事看得如此明白透彻,她从前连擦破了些皮,都会嗷嗷哭上一阵子,何况这些锥心之语。 容澈将她的手拿下,点头,「好。我陪你。」 厅堂内依旧喧譁不断,可两个看似不合时宜的人却在此时,感受到心的无比贴近。 第153页 二楼连廊传出一道口哨,带着戏嚯与取笑,并没有什么恶意。 楚宁余光瞥见是某只明明年岁不小却依旧小童行径的鬼王,笑言:「如何?还是闲得要紧?不若同我二人去找那谢衡质问究竟?」 那紫袍瞬时在连廊消失,惊得往来的小厮微微一颤,随即又镇定如常。江辞则出现在方桌一侧,迳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才慢悠悠开了口:「别这样嘛,爷不过就是扰了你们这对小情侣恩恩爱爱,何必自讨麻烦?岂不是多管闲事么?」 楚宁:「哟,可不是多管闲事,我还有几笔帐没跟这谢衡算呢,怎的,你这是怕了?」 江辞端茶的手凝住,朝她笑道:「爷自是不怕的,可不是我说啊,你也是只鬼,管这些仙人的破事做甚,这些也不过是谢衡与天界的事,与你又没什么关系!」 楚宁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容澈,默默端起了茶杯。随即便问得这人淡淡开口:「鬼王若出手,兴许唐妩姑娘的惩罚可减,或消去也不无可能。即便非出于这个原因,在下与唐妩亦为天界之人,想来还是有些关系的。」 江辞唇边一扯,他这是吃准了自己撂不下唐妩。「好,还真是好呀,仙君的为人处事,爷算是知晓了,还真是好得很!行吧,若要动身就喊我一下 。讲真,实在不是很喜欢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语尽便又消失在了桌边,连同茶杯都不见了。 *** 第二日,随着启玉的到来,事情似乎变得更加不可控了。 他带来谢衡向天界宣战的消息,三日后,与天界众仙交战于东海之滨。 而天界对此,却未正面回应。外界对此,可能会道,天界无意与恶鬼相斗,可稍知些内情的人便会知晓,如今的天界并无一战之力。 继苍梧、雪兮两位掌境仙君接连出事后,东南两境仙君亦在近日被查出疑案,而天界之上,多的更是些避重就轻、贪生惧死之徒。放眼整个天界,如今尚在尽责查案的,竟只有容澈仙君一人。 只是相传这位仙君,又与那公主殿下走得颇近。天界唯一能与这谢衡相抗之人,却早已被一女鬼收于裙下,想必,如今的天界众仙,只怕是再坐不住了。 是以,这几日不仅世人在骂楚宁,就连天上的仙人,也开始对其拐着弯地暗暗讽刺她。公主殿下的名头再一次响彻三界。有那一见面便红眼了的宿敌,遇上这个话头,竟也能和睦相处些时日,渐成了一大交往绝技,百试不厌。 启玉将这些告知二人时,都不敢仔细瞧他们的脸色。案件真相究竟如何,他自是知晓,可即便如此,他一张嘴也说不过人家千千万万张。又何况,这两位又向来不注重言行,衍变成如今这局面,他亦十分无奈。 「太清境上怎么说?」 「众仙以为,这谢衡所求,不过是一吐千年前那场仙鬼大战的怨气。可自千年前存活下来的仙人本就所剩无几,与那场战事相关联的就更难以寻觅了。是以,众仙以为此事与他们并无干系,不愿应战。」 「长庚仙君如何看?」 「仙君虽有心制衡 ,却宥于众仙之见,仍在为难之中。」 长庚仙君执掌三界事务,千头万绪,即便独自应战,想必太清境的那些人也不会同意。如今这天界,早已是一盘散沙,多的是趋利避害之人。唯有的那几位仍尽职恪责的仙君,如今也自身难保。容澈暗自嘆了口气,没想到,竟是这般局面。 「容澈,你想为天界出战吗?」楚宁问。 依这人一向的行事,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不仅仅是为了天界,亦是为了那些受众鬼惊扰祸乱的凡间百姓。否则的话,他就不是容澈了。 儿女之情虽可喜,却不过是这世间锦上添花之物。为千万人而活,方是他一向信奉的道。 这么些年,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看似无情,不过是因将自身情爱都予了三界众生,此后的贪、嗔、痴、爱,都与三界脱不了干系。而她,则是莽莽三界中的微小一员,得其偏爱,也不过是二人因缘聚会。 可是知道这些与接受这些,又是不同的。便如此时,楚宁宁愿容澈能偏爱她多一点,一如过去这些时日。 容澈握住她的手,掌中因常年练功习字而生出的老茧搓磨她细嫩的指节,「殿下害怕吗?我不会有事的。若殿下不喜,待此事毕了,我辞去仙职,与你轻舟泛游、相隐山林?」 虽然知道他此言未必成真,可楚宁还是笑着应下。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月色下的容澈对他说,这是她身为琉月公主应尽的责任。而如今,他亦在用行动告诉她,这是他身为仙君的责任。 ...... 原来墨寒与噬梦兽亦随启玉一同至了上虞城。因启玉向他们回禀谢衡之事,两怪就并未现身。及至小墨大人跳着脚过来向她讲述灵溪谷的遭际时,她方知世人的诸般狂热之举。 「你是不知,我才刚进灵溪谷,便远远闻见那些百姓蜂拥般地堵在鬼王府门口,宣称要替天行道。」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不理就是了。反正他们也闯不进去,闹几日觉得没趣就会散了。」 「这话不错。」 墨寒见楚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又在外边闯什么祸了,这大街小巷里漫天可都是你的传言,十个人里有九个是骂你的!那些若非我与你相识,只怕也要被那些人带偏了。还有你的公主祠,听闻近日都被毁了大半!」 第154页 楚宁依旧不动声色。墨寒纳闷,气塞道:「我说,你到底管不管这事儿?」 楚宁放下手中茶杯,扫了眼面前清秀小童模样的山怪,「管、我也管不着呀,嘴是他们的,总不能为了清净两日就把他们嘴都堵上吧。小墨大人,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怕人家小梦看了笑话不成?」 噬梦兽一直在旁边默默吃糕点,闻见这话,兀自垂下头去。 「我......随你怎么样!噬梦,咱们走!」 桌边又復清净,楚宁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泠声响,瓷白杯体上的温热逐渐消去。 看来这并非空穴来风,反倒像是有人步步为营,精心设下的一处圈套,只为诱她入局。而现如今,能为此事之人,便只有那位了。 心内轻唤那两个熟悉的字眼。阿离。阿离。 过去相处的画面一针帧帧浮现眼前,茅草屋旁女子眼角隐忍的泪光、日暮黄昏下片刻的惘然失措、初入倾云殿时的故作淡然、以及逃遁时客栈中的恍若无觉......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行于声色的人,只会将那些不甘、惧怕、敏感、心碎置于心底深处,独自面对。 她们也从没给过她以等量的包容宽慰,以至于一夕步入绝境,那些隐晦难言、积蓄已久的愁苦发酵成数倍的怨与恨,逐渐将她推入深渊。 她恨自己,也是应该的。 周遭依旧是一片譁然,恶毒难堪的字眼落入耳中,楚宁却感到心内前所未有的平静。无论这风何等炽烈凌厉,终有停息的一日。正如曾经那场她看不到尽头的琉月宫变,最后不也一夜而止。 抬眸之时,瞥见二楼一角雪袍,容澈正交代启玉些事,端肃的神情。似是有所感应,他澄明的目光越过喧闹厅堂,朝自己而来。她微笑以对。 所幸这次,她不是独自一人了。 第90章 万鬼千窟(二) 从今以后,不见最好。…… 三日后, 东海之滨。 本以为会有万千恶鬼盘踞翘首,却不想他们去时,唯见谢衡一人。 天色灰暗。目下所及, 是凝滞的一层辽阔冰面,波浪被锁在脚下深处, 不闻水声。唯有一阵阵的海风扑来,丝丝凉意拨动心怀。他们一行人与谢衡相对而立。 楚宁不动声色微扬秀眉。这算是心有灵犀么? 说好的仙鬼大战,天界来的正经仙君只有容澈一个就罢了,挑起此战的鬼界中人, 现场倒是有那么三两个, 可依他们的样子也不会主动插手。这便是三界内传得沸沸扬扬、史无前例的仙鬼之战?怕是连聚众斗殴都称不上吧, 顶多算是......鬼扯皮。 谢衡唇边闪过一缕讥诮,「想不到, 我们这么快便又见面了!看来如今的天界当真是准备将这装聋作哑、敷衍塞责的招数一用到底!谁不知你容澈仙君是最为凛然端方之人, 我与你争个你死我活, 岂不叫这三界之人越发憎我恶我?」 容澈静静看向他, 「鬼王想何时开始便开始吧,在下甘愿奉陪!」 谢衡上下打量面前之人,笑道:「说实话,如今的天界有什么好,值得让你如此?你要知道, 即便今日你应战在此,也不见得那么仙人会感激你。说不定他们此时还躲在云头等着看你笑话!」 容澈负手而立,道:「并非是为天界。万物皆有灵, 我不过感怀众生皆苦,想多尽几分力,助大家早日离苦得乐。这与是与不是仙人并无干系。即便为鬼, 若心怀悲悯仁善,亦可施福一方,渡人渡己。」 谢衡似有几分触动,笑道:「看来这位小友的心识的确名不虚传。但你可知,这三界之内,并非你一言以蔽,也远非你口中的福善之地,多的是青面獠牙的毒蛇勐兽,看似慈悲德让,实则自私冷漠,人前温言和顺,背地丑恶阴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而天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则罪之更甚,恶事做尽了还想要得个好名,倒还不如鬼呢,好歹能做到行事坦荡、表里如一!」 容澈看了眼谢衡,静静道:「鬼王说的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纵慾、贪婪、言恶、行非亦出于对万物、对自身的无知无觉,他们亦被困于自身的狭隘偏颇之中,看不见世间的正念,即便做了些什么,于他们自身也不会获得喜乐福德,他们亦在受厄受苦,不见得比你处境更好。」 「云岚仙君当日虽以身相祭,可她并未有怨,反而得以明悟,永离轮迴之苦,归于永恆,与万物生灵共生。难道鬼王不该为其感到欢喜?留在原地依旧执意不去的,其实从来只有你一个。早日放手吧!我想,若是她在此,也不愿你为了她如此自苦。你也并非在报復天界,你在惩罚自己。」 谢衡脚步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洛离及时出现将他扶住。他神色悽怆,眉心皱成一团,声音发颤,「岚儿,当真如此吗?我当真错得如此离谱?」 这时,原本阴翳的天幕中,漏出几抹微光,落在明净的冰面上,圣洁而无暇,将容澈的身形映照得如镀上一层金色柔光,恍若只存活于信仰中的神佛现世。 谢衡脸色苍白,勐地吐出一口黑色浊血,「只怕,已经晚了。我......」 话还未道完,容澈、启玉以及唐妩身上的传音铃同时亮起,九下方停息。 启玉面上一沉,急急看向容澈:「君上,是天界出事了!」 九道亮光,在这数千年里从未有过,可一旦出现,便意味着,浮于太清境上的天界有了几近毁灭之灾。 第155页 楚宁亦看出端倪,忙问面前二人:「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谢衡还欲道,却被洛离止住了。他这几日功力亏损太过,此时又气血攻心,挺到此时已是不易。 洛离扫过楚宁,淡淡道:「具体做了些什么,你们赶回去就知道了。只是我奉劝殿下,多管闲事,是会付出代价的。不论是人是仙都一样。大人本也不愿伤害你们,若你们非要插手,就怨不得大人了。」 说罢,她扶着谢衡便欲离开。 「阿离!」楚宁忍不住出声唤她。 洛离没有回头,身影在冰面上更显单薄,「我可以原谅你,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世事不是都如人愿的。公主也莫要再寻我了。从今以后,不见最好。」 ...... 半刻之前,太清境,重华殿。 高檐广柱,金雕玉璧内静立的一众仙人,俱是从容不迫,恍若无闻。 长庚仙君立于上首,面露忿色,冷冷道:「各位既是事多缠身,那本座便亲去协助容澈仙君,不劳各位费心了。」 此言一处,四下沸然。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本就与我们无关,为何要我们往那儿送死?更何况,容澈不是已经去了,他素来以一挡百,能有什么事。仙君您莫不是杞人忧天了吧。」 「是呀。听闻这容澈仙君如今就在上虞城中,正离那东海之滨不远。他素日最是勤谨尽责,想来即便我们不提,他亦会前往的。岂不正好!咱们又何必巴巴地跑去,反倒抢了人家的功德!」 「那可说不定。没听说这位近日与那女鬼走得颇近,此番与鬼界约战,这位指不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你们还真敢放心?」 「哦,你是说容澈不行,感情你行,你想取而代之,大出风头呗!」 「我......」 就这样,殿内瞬时哄闹一团,无人注意上首的那位仙君已然消失。 他们争吵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之时,忽觉脚下一阵剧烈晃动,原本煊赫的大殿内瞬时显现出数道裂痕,随即自虚空中撕开了一道道口子,大片黑色阴诡之气往外渗出。一声幽怨怒鸣后,成百上千的恶鬼从中窜了出来,源源不断,朝众仙奔扑而去。 一仙人尚未反应过来,正欲大唤长庚询问缘由,背后忽传来一阵恶寒,仿佛自灵魂深处发出的嗤笑不住灌入耳中。他回头看时,足有两人高、张着巨口、唇齿中不断滴出黑色腥液的鬼朝他一笑,随即便被这鬼吞掉了脑袋,走路间不时发出骨头断裂的清脆咀嚼声,流了一地脑浆与唾液的混合物。 余下之人见状,忙各自开启了护身罩,一路跌宕往殿下逃去。可谁知,这重华殿外也并未好多少。似有座鬼山将太清境拦腰截断,硬生生在中间生出布满密集洞窟的山体,让原先不染尘埃、仙气满盈的天宫瞬时成了又一个万鬼齐喑之地。 阴仄幽风自洞窟而来,更多恶鬼涌上太清境,发了狂般地与仙人们缠斗,霎那间,各处都是黑黢黢、阴沉沉的一大片,向来华灿熠然的天界变得黯淡无光...... ...... 他们赶到之时,整个天界已乱得无以復加。众鬼仿佛失去神志般,既不听相劝,也不受掌控,甚至见到楚宁立在仙人身旁,便连她也开始攻击起来。 正是这时,长庚仙君出现在视线中。他方才本已下了太清境,可尚未离开多久,传信铃传来动静,他这才知天界出了事。匆忙回来后,已是这副场景了。 楚宁等亦是惊愕不已。难怪了,谢衡是将恶鬼作乱之地引上了这天界的太清境,而东海则只是个幌子。他早就料到天界之人不准备应战,这才有了这招声东击西之举,直接打得这些仙人措手不及。 虽然不应该,但是......楚宁竟觉得此招还有几分妙。若是那些眼下这些人如约赶赴了东海,兴许就能逃过这一劫了,可是他们并未如此。这样一来,倒有那么些罪有应得,因果相报。 不过......此事终究关系重大,她也终究不能做到袖手旁观。就算是为了容澈。 仿佛听到她心中所想,容澈侧过身,目光澄明而柔和,「殿下小心!」 楚宁轻覆上他温热的手背,「嗯。你也是。」随即拿出鞭子,朝那些作乱的恶鬼而去。 与长庚稍作商讨过后,容澈抬眸,一抹红色落入眼中,女子身形从容、眼神坚定、挥鞭时流水般的利落......她似乎依旧是从前花树深处的娇女,可似乎又都不同了。 自他主动离开化身成鬼的她后,或许更早,在她跃下宫前殿时,那个从前骄矜软弱的小姑娘便在灰烬中开始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即便她到现在依旧怕黑怕痛,可却也前所未有地孤勇坚毅。 他凝眸稍许,随即亦跟上前去。 ...... 第91章 万鬼千窟(三) 诛了这女鬼,为三界除…… 不知过了多久, 楚宁手中力道未见削弱,可心中却稍稍生疑。无论他们一行人多么竭力厮杀,这些恶鬼却仿佛无穷无尽般, 源源不断地涌出,且即便被灭, 也只化作一道黑气又往那横亘太清境的山体飞去,又再次死灰復燃般地重来。 而一旁同行的墨寒、噬梦兽,甚至江辞唐妩都显出些疲态。并非觉得这些恶鬼难以解决,而是即便他们再努力, 也未看到局势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样下去, 只怕这些鬼还未清除, 他们就败给了自己。 第156页 得去那鬼窟中看个究竟! 江辞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目光在空中与她交汇。她设机靠近, 正欲说些什么, 只觉身后忽而传来一阵巍然之音, 近万天兵向此处而来, 最后停在离天宫不远处的空中。四处逃散的仙人们见状,也朝他们纷纷涌去。 接着,几乎以一种他们并未预料到的速度,长庚仙君带着众仙及天兵将那巨大鬼窟以阵法封住,余下逃窜的鬼亦不多时灭了个干净, 方才还混乱无比的太清境似乎片刻间就恢復了平静。 两小怪满溢愉悦的放松语气就在耳畔,甚至天界众仙也发出了阵阵欢唿,可楚宁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未免也太轻易了? 可她以灵识查探那鬼窟时, 又未发现何不妥,莫非是她想错了?即便重获法力的谢衡倾尽自身所设下的局,也不过如此?他寻到容澈的身影, 见他似乎亦在深思,便朝他走了过去。 谁知,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众仙,不知是谁提了句「咦,这不是公主殿下?」,四下便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以及她身前的容澈。 楚宁并未在意,下意识握住了容澈的手,并朝他浅浅一笑。容澈亦如常替她清理鬓边的碎发,两人一如往常的亲密。 可在一旁观望的那些仙人就不这么想了。 天神呀,他们洁身自好的容澈仙君居然当真与这臭名昭着的女鬼在一起了!还一点不知收敛,众目睽睽之下就开始你侬我侬、动手动,丝毫不知收敛!真是没眼看! 这一下子,周遭沸腾了! 更有甚者,直接骂出了声,根本不顾他们就在一旁,而这女鬼方才还帮他们击退过上千恶鬼。 不知是哪一个并不出众的小仙直接高声问向了长庚:「仙君,听闻这位公主殿下与那恶鬼谢衡走得颇近,天界的这场浩劫,许是这位想出的也说不定。否则这万鬼千窟如何会无端出现在太清境上?」 长庚正思量答语,便听得又有人立马附和:「就是。此女素来恶毒狡诈,恶事做尽,方才还作出副帮忙的模样,分明是掩人耳目,大家不要被她的外表矇骗了,她必然是罪魁祸首,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容澈抬眸,眸中划过几丝冷厉,下意识将她护在身侧,「此事与她无关,吾与长庚仙君自会定夺。」 众仙闻言,碎语一下散了大半。可那人仍旧不依不饶,「难怪了,连容澈仙君都被此女蛊惑了,这才被骗去了东海,否则,咱们天界就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还真是手段高明!」 他们刚经歷过变故,眼见昔日的太清境一片破败,又与恶鬼作战许久,心中早蓄满愤懑,也不管这女鬼是否对自己施过援手,直接怒道:「是呀,此女作恶多端,今日万鬼齐聚,干脆直接将他们一同了结,还天界一个清净!」 「诛了这女鬼,为三界除害,为苍生造福!」 ...... 楚宁唇边划过一丝讽刺,这是想重现千年前的那幕吗?可是不论是在琉月,还是在幻境中,她都见过这些人的嘴脸,也绝不会再任由他们摆布了。 容澈眉间微蹙,掌中不断传来他轻柔地安抚。她笑了笑,随即看向那最先挑起事端的无名小仙。 「想杀我,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领!本公主这条血鞭,可是斩杀过不下数万只恶鬼的,打在仙人身上,想必那触感更是一绝,不知你有没有这个兴趣试试?」 「真是有脸了!方才为何没见你沖在前边除鬼,惹是生非就数你最行,本公主活了这么些年,没见过你这样的窝囊杂碎,混在仙子里就想充高贵,你谁呀你?」 「哪个犄角旮旯里升上来的,管领何方事务,有过什么功德么,就开口闭口要污了容澈仙君的名头,凭你,也配?」 那小仙听了后,涨红了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宁冷笑,看向余下一众仙人,道:「真有够蠢的,亏你们还是天仙,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说出的话也肯信!那下回,他让你们去送死,你们也要去么?」 众仙仓皇逃窜出来,眼下早是一身狼狈,即便再想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终究没那个底气。只瞧着她那鞭子心中微颤,再说不出话。 「这就对了,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是会遭报应的。至于那个谁?没听过吗,本公主行为荒诞是真的,不好惹也是真的,让我想想,该如何回报你方才那些话......」 那小仙一脸惊悸,「你想做什么,这里是天界,你敢?」 楚宁笑着,递给墨寒一个眼色,随即便见那小仙被自虚空生出的藤蔓捆住了手脚,单独拎出了仙群。楚宁右手执鞭,凌空而起,挥鞭直接朝他嘴上而去,留下清脆的声响。三声过后,那小仙的嘴已烂了,门牙落得七七八八,被放下去趴在地上一面哀嚎一面找牙。 楚宁冷眼睨着这小仙,「下回若再要开口,就用你那没几两重的脑袋仔细想想,说错话是要负责的。若再有下次,本公主就直接将你舌头拔了当化肥,再扔去忘忧谷被被鬼熘!」 她做完这些,心里并不畅快。想来,很多年前的云岚与谢衡,大约也是因这种只会起闹闹事的小人落得这般下场。否则,即便他们当日并未灭了那恶鬼,可只要众仙齐心协力、理解宽容,最后也一定能共渡难关。 可世人就是如此,容不下强者的败落,只要有一丝不符合预期,就会有铺天盖地的谩骂涌来,即便他们自己也不过是一群自私狂妄懦弱无能之人。 第157页 楚宁缓缓朝容澈走去,激愤过后的头脑渐渐清醒,想起方才做得那些,她下意识垂下脑袋。是她失控了,这里尚是天界,该先问问他的。但下一秒他沉静轻柔的笑声落入耳中,「殿下做得很好。此后天界法典,的确要再修改一番,我会向长庚仙君提议。」 楚宁微微抬头,应了声嗯。又记起早先心中的疑问,对他说:「容澈,这阵法稳吗?我总觉得这鬼窟并不像看上去的这么好对付。」 长庚正好出现,见礼后主动回答她:「殿下考虑的是,此法系一位天界大能所传,若不出意外,三日内定不会有事。」 不知是楚宁的预感太过准确,还是这鬼窟太过诡谲,长庚话音刚落,那层封印阵法就现出了几道裂缝,然后在众仙面前......碎掉了。上万恶鬼自那洞窟蹿出,发出一道嗤笑后再度涌出。 长庚面上一僵,连忙向他们别过,随即与众仙重新试着镇压。 楚宁唤来江辞,问他:「您老人家有没有觉得,这鬼窟有些熟悉,像不像是......」 江辞:「自忘忧谷中而来?的确,无论是气息还是恶鬼。虽说那谢衡在我之前就出了忘忧谷,但这些十有八九便是那谷中就有的。」 楚宁点头。当日谢衡以灵石恢復身形与法力,且灵石有空间转化之能,这鬼窟多半就是这样出现在太清境的。 江辞继续道:「现在看来,想要化解天界这场浩劫,关键就在这鬼窟,其中多半倾注了谢衡与灵石的尽数法力,只有直接摧毁它,这些恶鬼就不战而溃了。」 楚宁追问:「如何摧毁?」 江辞看了眼她与容澈,良久,方道:「亲自入内。」 「而且,光是这一面山体上的洞窟便有上千个,每一个里又被不同的恶鬼盘踞,漆黑阴翳,诡谲繁复,光是入到其中便极为困难,崩塌之时,更是危险,即便是我也难说能够万无一失,只怕是......」 竟是这样么?她环顾四周,更多的天兵与仙人被恶鬼击败殒命当场,如今的天界已是满目苍夷,一如从前的琉月王宫。只是过去,她不过是微弱无能的□□凡胎,此刻却多少有了些凭仗与能力,也可以护住所爱。 虽说这些仙人的确令人生厌,可若任由天界被毁,只怕会殃及更多生灵,届时这三界就当真成了人间炼狱。这并非她所愿。也非容澈所愿。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惨叫,一位颇有些修为的年轻仙君本欲悄身潜入那洞窟之中,却在刚入不久便为窟中恶鬼察觉,引得那些鬼一阵发狂了地报復,被仍出洞窟外时,大半身子都没了,衣襟上尽是被那阴诡之气侵蚀留下的黑色焦痕。 一时间,无人敢再靠近那些洞窟。 「我......」她才开口是,身旁之人就抢先说出了口。 「无妨。我稍后会亲自入内。」容澈道。 第92章 . [最新] 终章:路过人间 快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不行。你要在外面主持大局。我去吧。我亦是鬼, 还不会受这洞窟中的阴诡之气侵蚀影响。」楚宁连忙驳了他,「况且,这三界可以没有我, 却不能没有你。我不过是只白白享有民众供奉的女鬼而已,可你, 却是他们心中的救世主、神明现世!」 容澈用力扣住她的小臂,「可是我,不能没有你。难道你要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绝没有可能!」 楚宁还想再说什么,便觉身上一道桎梏出现, 四肢俱被困住, 法力亦被封印, 挣脱不得。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容澈,「你这是做什么, 你快解开我!即便要去, 我们也可一同前去啊?我保证不会做傻事的!真的!容澈, 你解开我好不好?」 容澈目光平静, 撩开她鬓边碎发,轻柔的唇落在额头,含笑说:「我不会有事的。再信我一次!若......我没能出来,启玉会护送你离开。乖,无论如何, 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想我。」 楚宁一面摇头,视线渐趋模煳,这些她曾经听过不下数次的别语, 到此时却再挤不出一张笑脸以对。 那时她并知晓那位宠她惯她、待她万般好、片刻都不离她的男子便是容澈,还以为只是寻常师兄。那时她还会故作娇嗔地闹上一闹 ,可如今知晓一切, 对上这人明净柔和的眼眸,却仿佛嗓子堵住一般,连唿吸都无比困难。 楚宁感受到这人指腹轻拂过脸颊,随即便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朝那洞窟中而去...... 仿佛四周的譁然尽数消去,耳边出现剎那的空寂,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只想要那人平安归来。 ...... 似乎洞窟深处蛰伏的恶鬼有所感知,不再对外发起勐攻,太清境上的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也总算消停下来。只是那山体依旧横亘眼前,众仙仍不敢彻底放下心神。 一日一夜过去,楚宁守在洞窟不远处,未闻丝毫动静。 身上的桎梏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或许是这束缚的时限已至,又或许是......她不敢想。 不时有天兵走过,他们在清理死去兵将与仙人的残躯,也有三两位面容和善、神态羞怯的小仙过来问候她,她也只是无力地笑了笑,并未接受他们的好意。 昔日相处的画面一帧帧浮现眼前,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她死后,容澈为她做了那么多。 明明他那时不过一介凡人,明明他从未习过武,明明他曾经将章法规矩看得那般重......却能为她,不顾这所有的一切,令她重生、护她周全、予她娇宠。是什么时候,曾经孤高清傲的少年,已长成这般柔情似水的男子,令她眼里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第158页 约从鬼窟深处传出几道震颤,地面散落的石块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她勐然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洞窟不敢有一丝松懈,生怕漏掉些什么。 山体的震颤越发剧烈,整个太清境都在晃动,似乎下一刻就会变得四分五裂。云上暂歇的仙君及路过的天兵亦纷纷朝这边赶来,面色沉重。紧接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便消失在了众人面前,似蒸发了一般,在原地留下一处巨大的豁口,那些被其穿破的宫殿失去了支撑,亦纷纷塌下,霎时间尘土飞扬、一片混沌。 楚宁用力挥去眼前的尘埃,试图看清前方,却带来勐烈地咳喘。小臂处传来支撑,她立刻转过头去,却发现是墨寒。 「回去吧,他不在这里!」 「他说过,他会回来的。」 墨寒嘆了口气,「我......方才查探过了,没有他的气息,连只鬼都没有!」 「我......」自胸中涌上一阵腥意,她吐出口浊血,随即两眼一黑,身体失去了意识。 *** 不知究竟昏睡过去多久,她醒来时,又回到了灵溪谷的寝殿中。府外的喧闹声也渐渐止息,众鬼如常般地种地养花,闲暇度日。 大约是天界发出昭示,阐明过往数桩案子的缘由经过,世人寻热闹的心息下少许,鲜有人再提起她的名讳。而天界众仙因忙着重修恢復,亦抽不出身散播言语话头,这场撼动三界的祸事似乎就这样翻了篇。 大半时日里,她依旧待在灵溪谷内,日间下地干活,夜里饮酒观星,与去岁、以及过往的数百年一样,平静得连府中的鬼都瞧不出来。 只有她知晓,那些深夜无眠的夜晚有多难熬。仿佛身体被生生剜去一部分,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肤血肉都载满对那人的想念。痛意如深秋的潮水般将她裹挟其中,绵软却又渗着致命的寒意。 启玉与长庚仙君曾亲自来看望她,但被她回绝了。天界之人已经接受容澈殒身这一判定,甚至在为他安灵立传。 而墨寒,经此一身事后,不再如往常般刻板迂腐,日日领着噬梦兽观山游谷、修习玩乐,连府中一应事务都不再如往常般上心,与从前判若两人。不过,却是诸人所乐见的。 其间江辞来寻过她。说来好笑,他们不过初识,相处下来,倒也觉能说上几句话,比之旁人,倒多了几分真心。 「为何不见唐妩?」楚宁递给他一罐果酒,随即在树下席地而坐。 江辞接下,坐在一旁,饮了口酒,方道:「那日她见谢衡与你家容澈所为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只留下一张手书。」 「上面写了些什么?」 江辞声音苦涩,笑道:「说,她虽不羡慕云岚与你,却看不清我们之间的未来。她说自己追在后边这么些年,有些累了,想独自出去走走,等哪一日想清楚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楚宁轻笑,「嗯 ,是该出去走走,否则还只以为这世间就你这一只老鬼。唐妩姑娘相貌出众,脾气又好,想来必定有不少鬼王仙君拜倒裙下。看来,这回该轮到你着急了!」 江辞也不怒,笑应:「管她走到哪里,爷都能寻到。这辈子,她算是栽在爷手里了!要离开爷,想也别想!」 楚宁:「......随你怎么说。反正巴巴赶上去寻人的,又不是我。谁让某人一向不知珍惜,真是天道好轮迴呀!」 江辞灌了一大口酒,起身掸了灰尘,「行了,我就不多说了。好自珍重。我......也要去找她了!这酒不错,下回再来找你畅饮一番!」 楚宁面上现出些红晕,也不起身,直接笑着应了声好。树下又恢復了平静。不远处是葱郁齐整的农田,日光和煦,三两小鬼在玩捉迷藏。昔日最欢喜的日子,眼下似乎失去了颜色,提不起兴致来。 她起身,悄然出了府。 谁知刚出灵溪谷,便迷了方向,又因着些许酒醉,最后竟不知到了哪座山哪处林子。可她也不见急,正欲寻棵树上去打盹儿,瞧见眼前这鬼时,面上一沉。 来人吊着眉梢,看不清是在讽她还是笑话她,「真是巧呀,竟在这儿遇上了小殿下!」 楚宁没心情与他纠缠,一声不吭地便要离开。 殷策拦在她身前,「这就要走了?看来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我说呢。没关系,我倒是有话同小殿下你说。」 楚宁白了这人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殷策打开手中的玉骨摺扇,凤眼含笑,「也没什么。只是,你不想听见你那相好仙君的下落?还是说,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说忘便忘了?」 楚宁定定看着这人,目光如炬,「你知道些什么?」 「自然是小殿下想听之事了,不过......」殷策又上下打量她一圈,似有几分明悟,「殿下的梦过无痕原来已解了啊,还真是难为这位仙君了。」 楚宁:「你这是何意?」 「要不说是在下送给小殿下的礼物呢。此法虽药石无解,发作时更是非常人能受,可若两人情投意合时再......那可不就解了!你说,此术可妙?」 楚宁冷哼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你?」 殷策见状,忙敛去笑意,说道:「罢了,我也不饶圈子了。世人皆道容澈仙君已死,可无人查纠,那太清境上突然出现又瞬时消失的鬼窟,又去了何处?就连小殿下你,都未想过要去追查下落,我说得可对?」 第159页 的确是这样。众仙只知容澈与那鬼窟一同失踪,以为便是灰飞烟灭了,是以并未细细追查。而她,亦断然不肯接受容澈殒身的论定,不肯轻易触碰与其有关之事。因此,无人追查,那鬼窟的去处。 一个大胆的猜想出现在楚宁脑中:「所以你是说,只要找到那鬼窟,便可以寻到容澈所在?而他,也未必......」 殷策笑道:「就这么说吧。那鬼窟的确是自忘忧谷而来,且他当日乃是顾及太清境及众仙,以他之法术修为,未必就出不了那鬼窟。更何况,得有缘人相助,如今,你想见不到他都难!」 「还有,告诉你这些也系那位有缘人所嘱,我不过就是个传话的,谁让某人不肯见你。也不必谢我,都是你们自己福德所致,因缘所结。」 楚宁已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心中满是不可置信。这么说,容澈还活着! 「那......我要去哪里找他?他还好吗?是何时出那鬼窟的?可有受伤......」 殷策轻笑,「这我就不知晓了。不过那人说,你回灵溪谷就知晓了。快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 一路上,楚宁脑袋都是乱糟糟的,耳边迴荡着男子的声音。 「你可还记得曾在琉月见过的那位渔夫,他便是封印忘忧谷的那位天界大能的一缕元神所化。他早就推算出千年后会有此等劫难,便盘桓世间,静窥时机而出。而你们能见到他,也大约是天命所为。」 「哦,当日正是他助容澈让你重返世间,说起来他也算是你的半个师父。不过......你不愿认也可以,琉月惨遭灭国,亦是他未压制好谢衡所致。他救你,也是应该的。」 「昔日苍梧仙君因莲叶镇而伤重,险些殒命,是他出手相救。而后来你们前往忘忧谷拾到的那块灵石并与之结契、数次被其提点庇护,亦是出于千年前结下的缘。」 「也正因如此,原本他可直接化解这场劫数,却因要施救于人而修为减弱陷入沉睡。不过幸好,那日太清境上突遭变故后,他还是以及醒了过来,并在紧要关头救下了容澈。」 「他刚醒不久就来寻你了。可不能怪他出现得太晚,那鬼窟我也见识过一二,要想彻底脱身,的确不容易,即便在旁人的帮助下。但他还是尽力做到了!」 「......」 大约是老天也在帮她,她这次出奇地没有迷路。 她屏住唿吸,推开府门,却并未见到那身熟悉的白袍与清瘦的身影。正惘然不知所措时,自不远处传来一阵饭菜香,只见那人身上还繫着她的浅粉绣花围裙,将羹汤放在院中一处木桌上,朝她浅浅一笑,眸光澄明,眉眼温柔。 「回来了!瞧着你这些时日该又没好好吃饭,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如何?」 「又趁我不在偷喝了这许多酒,就不怕我回来训你?」 「衣裙怎么脏了,可是又迷路了?」 「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过来!」 楚宁桃花眼中氲出一层水汽,不再踯躅,笑着朝这人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