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见未来的琴与梦》 第1章 梦启 序 章 昆仑雪山之巅。 终年温暖如春的清辉大殿上空,下起了一场千年不遇的暴雪。 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显得渺小而突兀。 他身上湿漉漉的,随着他脚步往后退去,雪地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才知那是他淌了满身的鲜血。 “他拿走了崆峒印!不要让他跑了!” 一群修士随后追赶上来,将少年逼至一处绝世而伫的高台。 高台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望神台下是星霜幻境,你无路可走了!还不快束手就擒!” 修士们一人占住一个角,将少年团团围住,准备发动进攻。 天空中忽然响起几声怪异的鸣叫,似婴儿的啼哭,既尖且细,直钻入人的耳膜。 在场的人有许多承受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九婴……是九婴追来了!”人群中一片恐惧的叫声。 那妖兽似乎有形,又似乎无定形。 它从天空中扑下来,一阵风般将围攻的修士刮倒了大半,然后虎视眈眈地朝着少年走去。 少年看了看满地骂骂咧咧的修士,又看了看面前的妖兽,带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惨笑来。 他将手中的崆峒印高高举起,然后毫不犹豫地从望神台一跃而下—— “君离!”她霍地睁开了眼。 简陋的小木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偏过头看去,博山炉中的一支香刚刚烧完。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将满脸的眼泪和汗水抹去,翻身从床上起来,在枕边人的脸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梦中的黑衣少年气色红润地躺着,似乎睡得正香。 她走到木屋的墙边,用匕首在墙上刻下一道印痕。 展目望去,整面墙上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已经爬满了这样的刻痕。 “第六千七百八十一次……” “……失败。” --------正文----------- 三月金陵,正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时候。 在摩肩擦踵的西市大街上,一间名为小杨品茗的茶馆里,坐满了听评书的人。 只听台上正有声有色地道: “大伙儿都知道,咱们虽有人、妖、仙三界之分,但这仙族人是常年不管凡界俗事的。” “因妖族入侵人界,千百年来灾祸频频。” “前有妖首白霓裳一夜之间灭十家仙门,后有魔修叶寻雪血洗蜀山。” “若不是众修仙门派的庇护,你我凡夫恐怕不得一日安生……” “放屁!”叶亭曈听到这里,忍不住喊了起来。 众人看去,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正高昂着头,指着先生道: “叶寻雪是人族,与妖族入侵有什么关系?别胡乱掰扯!” “哪儿来的野丫头?”说书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叶寻雪臭名昭着,与那杀人千万的白霓裳有何区别?” “他……他不是坏人!因为……因为……”叶亭曈支吾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 此言一出,在座的其他人却沸腾了起来。 “胡说八道!那魔头还能是好人不成?” “把她轰出去!” 一杯滚烫的茶泼到了叶亭曈的身上。 接踵而来的是无数谩骂和拳脚。 叶亭曈一个踉跄,从茶馆里被人推了出来,门在身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她嫌恶地掸了掸身上的茶渍。 举目一望,和小杨品茗打对门的是一家新开的茶馆,叫大郎茶韵。 这名儿是特意取来膈应对家的吧? 哼,大狼吃小羊,气死说书郎。 想到这里,叶亭曈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她嘴角一咧,双手一负,往大郎茶韵走去。 茶馆里不知为何挤满了人,遥看台上剑光飞舞,似乎有人在打架。 叶亭曈从人缝里挤过去,只见一个抱琴的正将一个富公子打得落花流水。 还没瞧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台上的富公子忽然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扔了过来,将她撞了个头冒金星…… 耳边“啪”的一声脆响,叶亭曈从梦里惊醒过来。 说书先生手中的惊堂木落在案上,口中絮叨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她歪在椅子上,用手抹了把脸—— 仿佛刚才被撞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上。 环顾四周,她才记起自己是进了一家茶馆,不知怎么竟坐着睡着了。 “因妖族入侵人界,千百年来灾祸频频,前有妖首白霓裳一夜之间灭十家仙门,后有魔修叶寻雪血洗蜀山……” 叶亭曈逐渐听清台上在说些什么。 她眉头一皱,睡意顿时没了,提声喊道:“胡说!叶寻雪不是坏人!” “哪儿来的野丫头?叶寻雪臭名昭着,难道还是好人不成?把她给我轰出去!” 余光瞥见有只手朝她伸来,似曾相识的情景让叶亭曈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避——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从她身前泼了过去,尽数倒在了正准备推搡她的另一只手上。 “哎哟!” “你有病吧!” 茶馆里顿时乱了起来。 叶亭曈飘然躲过掐架的两人,一闪身出了大门。 抬头一看,对面的楼馆上方挂着“大郎茶韵”四个字。 刚才她怎么会梦到这间茶馆呢? 大概是先前瞥到过这牌匾上的名字吧。 叶亭曈歪头一想,才发觉刚才在小杨品茗经历的事情好像也在梦里出现过。 不过梦里的画面没有声音,只看见一张张嘴乌七八糟地开阖,所以她不太能确定。 叶亭曈走进大郎茶韵,里面人山人海,却没有梦里的刀光剑影,只有一个琴师在台上演奏。 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叶亭曈一看,那琴师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可谓风流俊俏: 一双桃花眼,一抹朱丹唇,皮肤白得令她一个姑娘家自愧不如。 一身缁衣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沉闷,反倒穿出些精气神来。 他手中是七弦古琴,琴头雕的凤凰身姿扭成一个骚气的弧度,旁边刻有“伏羲”两个篆字。 在台子上方,挂着一个与他气质十分不搭的横幅: “上古伏羲琴,价高者得。” 仔细看会发现下边还标了几个小字: “卖琴不卖身。” 一曲弹罢,少年向台下看客道: “我名君离,是天心宗遗孤之后。” “这伏羲琴乃我派至宝,如今门派覆灭,我欲重振宗门,免不了一大笔资财,故而才忍痛为伏羲琴寻个新主。” 说到伤心处,少年低头用袖口拭了拭眼角。 叶亭曈听见身边有熟知典故的人卖弄道: “天心宗喔,就是当年被白霓裳灭掉的几个门派之一,没想到还有后人留存,真是不容易啊……” 听了少年身世的人们都忍不住同情心泛滥,台下好一阵唏嘘叹惋。 君离见煽情效果不错,立马放下袖子,趁热打铁一溜嘴地道: “如此至宝,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买!” “底价二百两白银,每加价不少于五十两,上不封顶!” “各位看官还等什么呢?有出价的吗?” 台下人你望我,我看你,都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脚步。 有人窃窃私语:“真是上古伏羲琴的话,那得值多少钱呀?” 叶亭曈看清了那伏羲琴的模样,有些惊异地“咦”了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伏羲琴”,而是由灵物变幻而成的“假货”。 不过,在叶亭曈眼中,可以变幻万物的“灵物”可比所谓“伏羲琴”有趣得多。 她心里起了痒,可惜……她捏了捏钱袋子,叹了口气。 “啧,反正我等平头百姓也买不起,听说今天金陵第一富商钱家也派人来了,只看他们出到什么价吧!”旁观者道。 正说着,拥挤的人群中忽然被扒出一条道来。 几个虎背熊腰的小厮将围观的众人挤了个怨声连天。 有人正要叫骂,被同伴及时捂住了嘴: “是钱家二公子钱万两,你不要命了?” 叶亭曈伸长脖子,只见道上走来一人,穿一身满地绣的锦袍,一条明晃晃的金腰带闪得人眼疼,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扳指。 原本也是个翩翩公子哥,这么打扮起来却仿佛满身写着“人傻钱多”四个字。 等等,弹琴的?富公子?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袭来,叶亭曈挠了挠脑袋,她刚才是不是梦见过这俩人? 第2章 卖琴 只见钱万两瞅了瞅君离手中的伏羲琴,蔑然道: “我看你这破琴也没有人要,不如小爷赏你五十两,收了你这琴,如何?” 君离粲然一笑,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五十两黄金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台下哄然笑了起来。 钱万两顿时黑了脸:“五十两白银,给你是看得起你!别废话,把琴给我拿过来!” 几个小厮听了,立刻跃上台去,要去夺君离怀里的伏羲琴。 君离“哎哟”一叫,似乎被满脸横肉气势汹汹的几人吓住了,边跑边求饶道: “兄弟有话好好说,多加二百两行不行?” “好歹凑个二百五吧!” 几个大汉将君离团团围住,叶亭曈看得心里捏了一把汗。 谁知冲在最前面的大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从台上掉了下来,摔了个屁股墩。 紧接着第二个人又飞了下来,这位仁兄是脸着地。 君离抱琴的双手未曾松开,众人不知他怎地出手,只见他溜着几个大汉在台上转了个圈,一圈以后台上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回身看了看“五体投地”的几名小厮,啧道: “虽说少侠我英武不凡,倒也不必如此膜拜。” 真的打起来了!!! 叶亭曈兴奋得两眼冒光,她难道做了个传说中的预知梦?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钱万两,接下来该富公子上场了吧? 钱万两气得嘴都歪了:“敢和我的人动手?看小爷打断你的腿!” 说罢,他果真一掌朝君离劈去。 台下有人替君离惋惜:“惨喽,这外地小子要遭殃!” “听说钱二公子可是在仙门拜了师的!和之前那些小喽啰云泥之别!” 叶亭曈眼睛一转,撸起袖子抓着看台旁的破锣鼓就敲了起来: “来来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钱家二公子押一赔一!” “天心宗君离押一赔十!” 围观的人群一片骚动。 “钱二公子的师父好像挺厉害来着,我押他!” “天心宗都没落了,有什么能人?还是押钱家靠谱!” “押钱二公子!” “我也押钱家!有钱不赚是傻蛋!” …… 押君离赢的人竟寥寥无几。 “我押君离!一百两!” 一片哗声中,叶亭曈豪气冲天的将一袋银子哗啦啦倒在地上。 她话音未落,只见台上钱家少爷的掌风中藏了一道法术,恶狠狠地朝君离攻去。 君离“哟”了一声,闪身轻巧地避开。 谁知那道法术竟依旧如影随形地追了过去,眼见少年就要中招。 有人笑道:“小姑娘,看样子你要输喽,不过你想送银子咱们倒也不拦着……” 话还没说完,只见君离抱琴的手终于松开了一只,指间凝出一道赤色的光,与那法术空中一撞,登时将台上的一方琴案轰了个四分五裂。 叶亭曈悠长地叹了口气: “还以为钱家公子哥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原来是靠法器作弊。” 听见此言,君离的视线从钱万两手中那枚泛着微光的扳指上挪开,落到说话的叶亭曈身上。 小姑娘微微咧开的嘴角旁露出一对酒窝,浸了桂花蜜似的。 “酒窝姑娘好眼力。”君离朝叶亭曈回了个笑。 谁知姑娘扭头无视,忽然挥手向围观的众人道: “都退一退、退一退,刀剑无眼,小心被台上两位殃及池鱼。” 君离正纳闷他们并未舞刀弄剑,就见钱万两拔出他腰间那把镶满了宝石的佩剑,朝他刺了过来。 “哇,不用这么认真吧?” 君离向后急闪,原本悬挂在腰间的一根黑色羽毛不知何时被他捏在指间。 随着他一个斜劈的动作,那羽毛竟化成了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 黑色长剑与宝石佩剑相交,君离朝钱万两一笑: “剑上镶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重不重啊?” 说罢,君离的剑刃朝钱万两剑柄的方向一推一卸,宝石佩剑瞬时从主人手中脱落。 钱万两随着这一推的力道飞了出去。 “咦,不好。”君离嘟哝了一声。 钱万两飞出的方向正是叶亭曈所站的位置。 叶亭曈站在当地,看着飞来的钱万两有些发愣,却并没有挪动半分,看上去像是吓傻了—— 不对! 君离迈出一半步子后就意识到,钱万两这一摔是撞不着那姑娘的。 果然,钱万两带着他那身金饰玉器,叮铃哐啷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堪堪从叶亭曈的衣摆擦过。 就连其他围观群众也因为提前腾出了空间而未伤及一人。 若君离出手的力度再偏一毫,只怕钱公子便要与她撞个满怀。 但小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就好像……她能准确地知道钱万两会摔在哪个位置一样。 君离心中打鼓:这小姑娘只怕不简单。 不简单的酒窝姑娘朝地上的钱二公子露出了个明丽的笑,浅浅的酒窝好像能让人深深陷进去。 骂骂咧咧的钱万两忽然怔住了。 她拍了拍钱万两有些犯花痴的脸,“兄弟,你压着我的银子了。” 说着,她好心地帮钱万两往旁边挪了挪,将地上的银子一扫而空。 叶亭曈看了眼君离怀中的琴,笑道: “既是拍卖,自然大伙儿都可以出价的,我出二百两。” 君离一听终于有人出价,立马乐了: “二百两!可还有出价的?若是没有,这伏羲琴就归姑娘了。” 钱万两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嚷道:“这琴是我的!你不许卖给她!” 叶亭曈抱臂道:“拍卖讲究的是个公平,你既然想要,自己出价就是了。” 上下打量小姑娘一眼,钱万两似乎被那笑容抹没了脾气。 他揉了揉摔疼的腰,悻悻地道:“我……我出三百两!” “三百五十两。”叶亭曈道。 “四百两!” “五百两!” “六百两!” 钱万两喊到了兴头上:“一千两!” 叶亭曈数了数怀里还没捂热的银子,终于撇了撇嘴。 正在犹豫间,忽听得另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一千五百两。” 她不由转头看去。 那是一个瘦高瘦高的青年男子,一身素白,脸上的表情同他的衣服一样没有什么色彩,整个人似块刚从极寒之地挖出来的冰疙瘩,几乎头上披个麻就能去奔丧。 第3章 阿音 钱万两恼火了:“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 冰疙瘩一言不发,将一柄长且宽的白色重剑提到了胸前。 那剑一瞧便知不是普通武夫的剑,钱万两今日已经栽了个跟头,此时腰还疼呢,见状气焰立马低了一截。 “一千六百两,你还出不出?”钱万两比不了功夫,只好比他最擅长的。 “两千两。”冰疙瘩继续加价。 “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 “四千两!”钱公子底气十足地喊道。 冰疙瘩终于也不说话了。最终伏羲琴以四千两的价格成交。 围观的小老百姓直咂舌:这世道,钱都不是钱了吗? 钱万两从君离手中接过伏羲琴,满意地抚了抚琴身。 他朝冰疙瘩和叶亭曈得意地一拱手:“要比财力,金陵城还没有能越过我钱家的。” 冰疙瘩面无表情地朝他一点头。 钱万两得了伏羲琴,以为对方恼火,心情反倒舒畅起来,叫小厮抱起伏羲琴,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待钱万两一行人走后,叶亭曈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道:“地主家的傻儿子。” 许是听到了她说葡萄酸的评语,冰疙瘩微微侧过脸朝她看了一眼。 见他侧目,叶亭曈压低声音道:“怎么,你没看出来那伏羲琴是假的?” “嘁,敢抢本姑娘看上的东西,我才不告诉他呢。” 听过她的言论,冰疙瘩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便随着四散的人群离去,留下一个琢磨不透的背影让叶亭曈干瞪眼。 * 入夜既深,钱家供奉在珍宝阁里的伏羲琴忽然有了动静。 玉雕的琴身先是慢慢缩短,缩成一只饭碗大小后,就化成了一只黑色的胖鸟。 鸟儿在珍宝阁里飞了一圈,落在唯一能供出入的大门口,又将自己变成了一条小蛇。 它从门缝里试了试自己的身材,懊恼地摇了摇头,最后一咬牙化成了一滩水,从大门底下针一样的缝隙中溜了出去。 胖鸟飞出了钱家大宅,一直飞往君离下榻的客栈,从半开的窗户飞入房间,见主人已经熟睡,便试探着往他身上落去。 君离睡得死沉,胖鸟放了心,化了个睡觉比较舒服的形态,趴在他胸口打起了呼噜。 君离是大清早被胸口一团沉甸甸毛茸茸的猫压醒的。 他对“伏羲琴”的失而复返一点也不意外,只恨不得一掌将那只猫拍死在地上,完全没有了白日在人前的风度: “阿音!说了多少次不要和我一起睡!你心里对自己的体重没点数吗?!” 还在睡梦中的阿音被吓得差点变回琴身,它歪着猫头“啊呜”了一声,像是轻柔的道歉。 在君离下一个巴掌拍来之前,阿音非常乖觉地化成了一道银线,缠绕在君离的手腕上,逐渐凝成了一只形状古怪的银镯子,其造型与伏羲琴上那只骚气的凤凰如出一辙。 有人在外敲门:“醒了?” 君离拿被子捂住了头,痛苦地道:“天哪,鹤归你都不用睡觉的吗?这么早来叫我干什么?” “启程,去苍梧。你爹来信,有事做了。” 门外的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进来,名叫鹤归的青年一脸冰霜,竟然是昨日与钱家公子抬价的冰疙瘩。 怕是任谁脑洞大开也想象不到这个神仙一样高冷的人物会是一个骗财惯犯的托。 “惯犯”君离再也没有昨日翩翩公子的半点影子,他将自己捂得更紧实了些,赖在床上不起:“不急不急,有什么事大过睡觉?明天启程都不算晚。” 鹤归皱了皱眉头,语气不那么友善:“会有麻烦。” 君离自然知道鹤归指的麻烦是钱家的麻烦,不过他尚没有把钱家那傻儿子放在眼里,只是对鹤归道:“怎么,你生气了?怪我不该让你当托?” 鹤归本不想提及此事,被他提了不该提的那个壶,脸上一阵发青:“你那简直是……” 见鹤归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词,君离笑道:“是什么?逼良为娼?” 鹤归的脸色又青了一度。 君离懒懒地斜卧在床上,打着哈欠道: “我爹叫我出门历练,可给的呢就那么几个铜板的盘缠,这一路上我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你,不做点小‘生意’,难道我要带着你这块冰疙瘩沿街乞讨去?” 这番话看似有理,实则无理,鹤归想不出如何辩驳,只得闭口不言。 也不知道他爹对他带着四千两银票在外“历练”作何想法。 君离一直赖到日上三竿才收拾行李出屋。 二人下得楼来,君离一眼就看见坐在桌前喝茶的黄衣少女,正是昨日那位出价不菲的酒窝姑娘。 “不好。”鹤归低声道,“那姑娘知道琴是假的。” 君离一听,连忙拉着鹤归往回避,可惜晚了,叶亭曈已经发现了他们,放下茶杯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 “公子起得够晚的,让本姑娘一阵好等。”叶亭曈显然是故意在此守株待兔。 她看到君离身后的鹤归,露出一丝意外:“倒没想到你俩是一伙。” 君离只好赔笑道:“这位姑娘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你我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贵干?” 见他装作不识,她拱手道:“乐游派叶亭曈,现在认识了。” 听她报出家门,君离反倒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喔,乐游派啊……一个位居十八线以外的修仙小门派嘛……” 谁料叶亭曈的下一句话便让君离差点没站稳脚。 她指着君离手臂上的银镯子,开门见山道:“既然‘伏羲琴’已经回来了,你也赚够了四千两银子,不如我再出五百两,你将它卖我,如何?” 未修炼到一定境界的人根本无法看穿阿音的化形之态。 君离凭她这一句话和昨日的种种表现,认定她的修行境界远在自己之上,是个不好糊弄的棘手人物。 君离眼珠一转,将叶亭曈拉入旁边的空房间里,两指敲敲手腕,银镯子便轻盈地落下地来,变成了一只通体黝黑的猫。 “姑娘,实在不是我不想卖,而是阿音太过依赖我,不肯跟其他任何人走的。 我若勉强将它卖给你,它也不会听你话呀。阿音,你说对不对?” “咪呜——”君离低头一看,只见阿音那小叛徒正来回蹭着叶亭曈的脚踝,叫声极尽谄媚。 第4章 苍梧 叶亭曈不知从哪摸出一片凉玉草叶。 这种灵草十分有助灵物的修行,阿音看得两眼放光,哈喇子几乎都要淌到了地板上。 “本体还是琴嘛。” 叶亭曈伸手挼着猫脑袋,手心的法术温和地探知着阿音的底细。 “啧啧,万物皆有灵,但修行上千年的灵才能脱离本体的束缚。” “这只琴的灵已经修到了‘化形’的最高境界,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能修成人身了。” “我出一千两,你卖不卖?” 君离重重地咳嗽一声。 阿音看了看主人,再看看叶亭曈手上的凉玉草叶,终于还是在主人的淫威之下恋恋不舍地后退了几步,以表明自己拒绝交易的立场。 “你看,它不愿。”君离摊手道。 叶亭曈好整以暇地道: “那本姑娘只好将你的骗人把戏告诉钱公子咯。” “他家有的是银子,雇一群上等修士来对付你也不是难事吧?” 听到她这句话,一直不吭一声的鹤归用冰凉的手拉了拉君离的胳膊:“不要惹事。” 可惜君离天生不是吃软怕硬的主: “唉……叶大小姐豪掷千金只为买只灵宠……” “也不知道你家老祖宗叶寻雪听说你如此败家,会不会气得从幽都山的墓穴里跳起来?”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叶亭曈的痛处,她如一只机警的猫,将全身的汗毛竖起来:“你怎知道我是叶寻雪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乐游派隐然世外多年,门庭逐渐萧条。 在一群修仙弟子面前报个名号都不一定有人听说过,更遑论如此轻易地点出她祖辈姓甚名谁。 君离咧嘴一笑,绕着叶亭曈转了一圈, “乐游派叶氏出身,又出手阔绰——除了掌门叶长盛那个宠坏的独女,还能有谁?” 说罢,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庞,状似无赖道: “别看我的皮相如此年轻英俊,我可比你多活几十年,你祖父叶寻雪死时还是我给收的尸呢。” 买卖不成仁义在,眼前这人张口辱及祖辈,叶亭曈如何能忍? 她正要发难,却忽然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 瞅一眼脚下,原来就在君离方才说这段话的时候,以步画阵,已将她暂时困在了一个简易的定身阵里。 “酒窝姑娘,恕不奉陪。”君离临走不忘朝她拉了个鬼脸。 “你这个小人!混蛋!”叶亭曈气急败坏地大叫。 等她冲开阵法,那两人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 苍梧派坐落在苍梧山上,被列为当世的十大仙门之一。 如今遥遥看去,却只见山头上挂满了灵幡。 从山脚的普通百姓到闻讯赶来的修士,都在讨论苍梧派掌门方鸿昨日暴毙身亡的噩耗。 即使掌门新殁,苍梧派也仍然保持着南疆最大修仙门派的脾气。 当君离与鹤归来到山门递拜帖时,就被守门的弟子以“小门小派的闲杂人等”为由眼高在顶地拒绝了。 “什么玩意,天心宗也小门小派?虽然是被灭了百来年吧,当时也是鼎鼎有名的……” “哎,鹤归,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们的真实来路?” 君离顶着明晃晃的烈日满腹牢骚地唠叨,毫不怜惜地让阿音变成了一把遮阳伞。 “……”鹤归只犹豫了一瞬,就从怀中把一封信拿出来塞给了他。 君离看到他爹那封洋洋洒洒爬满三页的信,就明白惜字如金的鹤归为什么不想转述了。 “苍梧派情况复杂……我等恐遭阻拦……行吧,天心宗的面子他们同样不卖,这叫我怎么办?” 君离自动跳过老父的嘘寒问暖以及废话连篇,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等时机。” 鹤归提起衣摆,往路旁的山石上点了一个清洁咒,然后闲闲地坐下,白衣白鞋上一颗灰尘也不曾沾。 君离可没有鹤归那么好的耐性,坐不几时便往旁边溜达去摘野果了。 通往山门的山路上隐约传来人声,君离躲在树丛里遥遥一看,忍不住啐了一句:“冤家路窄啊。” 来人正是叶亭曈。 有一名身着苍梧派服饰的弟子在前为她引路,一面走一面给她介绍苍梧的风土人情。 显然她是主家的座上宾。 君离肚里的鬼点子一冒,就再也摁不回去,他想:“不如我先混进去看看情况,再来接鹤归。” 主意一定,下一秒君离就已不在原地。 叶亭曈是代父前来吊唁。 在叶亭曈印象里,虽然苍梧派并不是个太令她向往的地方,但掌门方鸿却是个挺和善的伯伯。 苍梧派与乐游派祖辈交好,纵然乐游派没落至此,方鸿也没有瞧不起杵臼之交,反倒时时帮衬一二。 方鸿去得突然,叶掌门外出办事一消失就是半个月,叶亭曈联系不上父亲,昨日听到消息便主动前来吊唁了。 前面传来几声呕哑嘲哳的鸟叫。 二人走近了,才发现草丛里卧着一只足有野鸡大小的乌鸦。 看样子似乎受了伤,却不惧生,一双溜圆浑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人看。 “诶,晦气!” 乌鸦向来被视作大凶之兆。 苍梧弟子联想起掌门不明不白的暴毙,被它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便要提脚去驱赶。 “等等!”叶亭曈连忙拦住了他。 她俯下身去将乌鸦抱起来,摸了摸它黑得发亮的羽毛,道:“这么可爱的乌鸦,你怎么忍心踢它啊?” 说罢,她指尖捏了个愈合术,在乌鸦受伤的翅膀上轻轻一点。 它立马活蹦乱跳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绕了几圈之后,复又降落下来,停在叶亭曈的肩头。 “咦,你感激我,要跟我走吗?” 叶亭曈开心地笑了起来,转头用小嘴亲昵地蹭了蹭鸟喙。 “行啊,反正我路上也没有伴儿。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叶亭曈瞅了瞅乌鸦头上翘起的一撮绒毛,很快定了下来: “小呆毛,就叫小呆毛好了。哈哈,一只呆毛鸦!” 苍梧派弟子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起师父曾经对乐游派的评价,顿时感到十分认同—— 这门派的人脑子都有点坑。 在后半段山路上,苍梧弟子大部分时间保持缄默,神情中大有敬而远之之意。 第5章 木傀 叶亭曈一行到达山门时,正逢另一路人也在递拜帖。 十几个俊男靓女,一水儿瑞云纹银白相间的弟子服。 为首的男修士身长八尺,玉冠束发,举止儒雅。 在他旁边的女子容颜清丽,浅笑矜持,浅紫色的发带与如瀑长发垂至腰间,翩然出尘。 这一对璧人引得苍梧派的弟子频频侧目,看得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叶亭曈叫了几声才将山门弟子的魂叫回来。 她递过拜帖,重复道:“乐游派叶亭曈前来吊唁。” 那位备受瞩目的女修士听见叶亭曈的话,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软软糯糯地问领头的男修士道: “师兄,乐游派是哪个门派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男修士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耐心道: “师妹不必理会,一个乡野门派而已,出过最大的人物是几十年前的魔头叶寻雪。” 妖首白霓裳。 魔头叶寻雪。 一个一夜之间灭十家仙门造数千杀孽。 另一个只身闯八十一重缚仙阵血洗蜀山。 即便故去多年,这两人的名号仍然让人闻风丧胆。 原本还算兴盛的乐游派在叶寻雪死后衰落避世。 老辈人避讳不提,小辈人也就很少能听到乐游派的名号了。 即使知道乐游派,也未必能将其与魔头叶寻雪联系在一起。 刚刚才知乐游派来历的弟子们顿时变了脸色。 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似乎眼前那位妙龄女子下一秒就要变成野兽扑过来一样。 叶亭曈有些气恼,但看到弟子们的反应又觉得好笑。 她右手一招,长袖生风,竟变出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向那群弟子冲去。 弟子们哇哇叫起来,捂着头四散奔逃。 有来不及躲闪的,朝后摔了个屁股墩,眼见要被狮子咬下脑袋。 那倒霉弟子吓得两眼翻白,谁知狮子踩在身上轻飘飘的,凶残的利齿扣住他的脸,却如同挠痒痒。 叶亭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首的男修士冷哼一声,划出一道剑气,那只狮子顿时化成了七零八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飞了满天。 “以花叶化万物之形,徒有其表却不能伤人——” “不入流的木傀术,倒是你们乐游派的一贯风格。” 男修士真气一振,落到他附近的花瓣皆化成了粉末,一丝半点也未沾身。 叶亭曈不笑了,她看着出言不逊的男修士,问道: “这位兄台,你是哪家的弟子?” “你家师父没教过你‘礼貌’二字怎么写吗?” 身旁的女修士看不得叶亭曈如此无礼,忍不住昂起头来振振有词道: “你听好了,我是昆仑派掌门之女纪柔儿!” “这位是我师兄、掌门首徒何书墨。” 昆仑派,十大仙门之首。 其掌门纪仲明,是位千年难得一遇的顶尖大能。 他曾以一人之力,将身负仙妖两族血脉、凭借深厚妖力企图一统人界的白霓裳斩于幽都。 纪柔儿觉得她报出的名号足够吓退眼前的野女人。 谁料叶亭曈会错了意,咂舌道: “纪柔儿……声音是挺柔的,不过我没看出你师兄肚子里有啥墨水。” 这位千金估摸着从小没受过什么挤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叶亭曈在骂人。 她顿时气得直跺脚:“师兄!这苍梧派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请了过来?” 见师妹受气,何书墨有意维护她道: “你瞧瞧她,正经修士哪有养乌鸦当灵宠的?” “她同叶寻雪一样修习魇术,迟早要步其后尘。” “咱们不必同这种人计较。” 何书墨口中的“魇术”,分为御物、御兽、御魂三大类。 叶亭曈使出的木傀术就是御物的一种。 顾名思义,御物为操纵花草木石之法。 御兽可令飞禽走兽为兵。 而更高一阶的御魂则是控制活人魂魄的禁忌之术,自古研习之人大多走偏锋入魔。 正因御魂术的存在,魇术被名门正派弃为邪道。 据传叶寻雪当年,就是因修习魇术而入魔的。 叶亭曈主修剑术,对于木傀术只会一点皮毛,学来打发时间罢了。 她本不欲闹事,但何书墨的话就像触及她的逆鳞,令她脑子一热就想拔剑冲上去戳他几个窟窿。 叶亭曈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你嘴太臭了,君子动手不动口!有种的来……” 她刚想说有种来打一架,何书墨忽然连声怪叫起来。 原来那只乌鸦不知何时飞到了何书墨头顶,把叼来的一大团虫巢扔在了他身上。 何书墨用法力一震。 那虫子是死了。 炸开的虫尸却在他身上留下了一股不堪入鼻的臭味,熏得身边的纪柔儿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叶亭曈一愣,继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的怒火都泄光了。 她不屑再与他们纠缠,任凭他们在身后叫骂,提步往门派里面走去。 过了山门往灵堂方向走,天色越来越阴暗,直至到达灵堂跟前,已完全没有了山门外的炎炎酷日。 密布的乌云仿佛随时能拧下倾盆大雨,吹动灵幡的凉风呜呜咽咽,刮得人遍体生寒。 主持丧事的是苍梧派的长老高瑛,亦是死者方鸿的师弟。 叶亭曈往灵堂里一看,都是她熟悉的人。 方夫人正跪着哭灵,似乎一日一夜没有合眼,形容颇显憔悴。 陪在她身边的是女儿方知许,不施粉黛的脸上同样熬出一双金鱼眼,却掩盖不了豆蔻少女的丽质。 她梳着闺阁女子最简单的双平髻,鬓边随意地别一朵白花,宽大的孝衣裹在她身上,反倒穿出一丝仙气。 方鸿的大弟子彭云际正在灵前烧纸,时不时瞟一眼旁边的方知许,递去关怀安慰的眼神。 纪柔儿一行人也在叶亭曈之后进了大堂。 何书墨似是借了师弟的衣袍,袖子短了一截,穿在他身上不甚得体。 可惜到了主家面前,纪柔儿与何书墨不好与叶亭曈闹,只是愤愤地瞪着她。 叶亭曈嫌恶地撇了撇嘴,自动与他们保持一丈距离。 其它门派前来吊唁的人陆续到了,彭云际连忙起身同高瑛一起迎接客人。 寒暄过后,高瑛道:“掌门将于后日下葬,这两天便请各位先在派中歇息。” “客房都已备好了,待会云际会带你们去的。” 这时,跪在灵堂前的方知许忽然站了起来。 她冲到高瑛面前,正色厉声地道: “我爹不能就这么草草下葬!” “他不可能无故暴毙,一定是被人谋害的!” “你们为什么不肯调查清楚?!” 第6章 怨魂 前来吊唁的人面面相觑。 叶亭曈竟不知这里面还有蹊跷,她急忙走上前问道: “她说的可是真的?方伯伯到底是怎么死的?” 高瑛急忙解释道: “说来惭愧,方掌门是闭关修炼时走火入魔,才暴毙而亡的,许多弟子亲眼所见。” “知许是伤心过度,才一直疑神疑鬼,各位不要见笑。” 走火入魔?暴毙? 叶亭曈心想,正道的术法皆是循序渐进,即便入了心魔,也不至于如此暴毙才对。 除非方鸿修炼了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 但是…… 方夫人起身走了过来,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拉着女儿隐晦地道: “你爹他……去得不算光彩,这事就不要闹大了,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娘,我不信爹会修习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不是这样的人!”方知许固执地道。 这时,旁边的彭云际也附和道: “师父对那些歪门邪道最是不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大弟子彭云际本是山下农户收养的孤儿,机缘巧合之下被游历的掌门带回苍梧,精心培养,成为了方鸿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据说,方鸿早已有心将掌门衣钵传之于他。 彭云际事方鸿如父,又与方知许情投意合,自然帮着她说话。 方知许向彭云际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旁边的方夫人捕捉到他俩的秋波暗送,微微皱起了眉,不动声色地挪步隔在二人中间。 叶亭曈想起方鸿往日对她父女多有照顾,也帮腔道: “方伯伯最是守正笃实之人,我也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有了叶亭曈与彭云际的声援,方知许更加豁了出去。 她忽然转身,向何书墨拱手道: “知许能力有限,但我听闻昆仑派纪掌门的首徒博学多才,知许想拜请你代为验尸,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开棺验尸,实乃不孝之举。 若查不出什么,苍梧派从上到下都在外人面前丢了脸; 但若真抖出方鸿有何不光彩的秘密,苍梧派的名声一样会被搞臭。 “疯魔了疯魔了……你一定要你爹九泉之下不得安息才肯罢休吗?!快别胡闹了,给我回房间休息去!”方夫人气急道。 何书墨尴尬地立在当地。 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别派的内务。 方知许的请求他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左右下不来台。 见何书墨没有应诺,方夫人急忙叫人要将方知许强行带下去。 “方夫人,事情还没弄清楚,方伯伯确实不能这么草率地葬了!” 叶亭曈一急,连忙拦在了方知许前面。 就在叶亭曈和方知许被人拉扯的时候,灵堂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 几盏长明灯被强劲的风掀翻在地上,灵幡猎猎作响。 除了中央那一口棺材,几乎所有零散的物件都被风刮得满天满地都是。 挤在灵堂里的众人勉强才能站稳脚跟,看不见的气流开始往人的四肢和脖颈上绕,似一双无形的手,要将人四分五裂。 方知许挣开了左右的人,她激动地大叫道: “爹!是你吗?!” “你有冤屈未平,你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 混乱中,悬挂灵幡的木柱倒塌下来,往方知许身后砸去。 彭云际见状,急忙扑过去将她拉开,两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人应对不暇。 彭云际将方知许拉开危险之地后,镇定自若地指挥苍梧派的弟子列成剑阵,将妇孺们护在中央,勉强支撑出一隅安全之地。 叶亭曈在旁看见,心中惊叹:这少年已隐约有了掌门风范。 昆仑派有样学样,其他门派孤军奋战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 有人被风卷上房梁,又重重地摔下来。 还有人直接被气流拧断了脖子。 叶亭曈掷出花叶,凝神念诀。 花瓣在自己和那些落单的人周身设了一道屏障,抵御气流的攻击。 那些受到叶亭曈帮助的人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她身边,共同用法术筑出了一道防御。 呼啸的阴风撞在屏障上,每撞一次都仿佛在她胸口落下重重一锤。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耳畔忽然钻入了一缕清越的琴音。 那琴音似高山的清泉水,将她胸口的郁结尽数洗涤。 她感到撞在屏障上的力量逐渐弱了下去。 怒号的风声渐止,就连这些天她偶尔躁动的情绪也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平静祥和。 就在这一瞬间,她眼中忽然窥见了一些陌生的场景—— 她看见一个女人被人从山崖下抬了上来,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一个男人被危险的法术所伤,半条手臂鲜血淋漓。 另一个女人跪在棺材前,将一瓶毒药仰头饮尽。 他们是谁? 零碎的画面让叶亭曈感到头痛欲裂。 她努力想看清他们的模样,却被人一下从迷陷的意识中唤回。 “叶姑娘,你没事吧?” 身边的人见她眼神直愣愣的,有些担忧地问。 叶亭曈甩了甩头。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上一次还是在金陵城茶馆里的时候。 “我没事。” 叶亭曈抬眼望去,鬼魅一样的阴风已经停了,灵堂里一片狼藉。 负伤的修士们相互搀扶着,有些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为劫后余生而大松了一口气。 在灵堂的角落里,盘腿坐着一个黑衣少年,手中的七弦玉琴随着他的抚弄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一曲落幕,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玉琴便化作一道银线,缩回了宽大的衣袂里。 “君离?”叶亭曈讶然叫出少年的名字。 “你……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少年身上。 除了叶亭曈之外,没有人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是跟着哪路人进来的。 方夫人倒是没有计较这些,她上前向少年道: “多谢这位少侠出手相助,不知少侠如何称呼?是哪派人物?” “乐游派君离。” 他笑嘻嘻地指了指叶亭曈,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我跟着她来的!” 第7章 洛氏 叶亭曈还没有跟他算清上次的仇怨,又蓦然被他扔了顶黑锅,顿时从刚才的恍惚中彻底清醒: “你别胡说八道,我派才没有你这种无赖泼皮!” 君离往叶亭曈身边一凑,在她耳畔小声道: “叶大小姐,我初吻都给你了,你可不好翻脸不认人的。” 叶亭曈一愣,“呸!你什么时候……” 她瞪着君离,后者正促狭地笑着,用食指有意无意地摸着下唇。 她忽然想起了那只大乌鸦,左右环顾一圈,发现那只乌鸦早已没了踪影。 “啊!你是……小呆毛?” 回想起自己对那只呆毛鸦又亲又抱的举动,叶亭曈的脸刷地一下红成了猪肝色,说话语无伦次起来: “不是,我没有,那那那那……啊!混蛋!” 君离躲过叶亭曈的拳头,反手往她脑袋上揉了一把: “你才呆毛,不许叫我呆毛。” 叶亭曈愤恨之余,忽然想起来有什么不对: “乌鸦是你本体的话……你是妖族?怎么会?!我没有在你身上发现妖气啊……” “他不是妖族。”一旁的高瑛忽然说话了,“凤羽琴,安魂曲……他是幽都山下守墓人。” 苍梧派众人皆是一脸讶异。 高瑛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位,“我们从未知会幽都洛氏,是谁将他请来的?!” 听到少年的来头,众人表情变幻不一。 幽都山是一座坟山,上面埋葬的都是世代各族的大能。 只不过这些大能都非正常殒世。 有些是遭迫害致死。 有些是含冤而亡。 有些则是如白霓裳、叶寻雪之类被正道诛杀的祸首。 凡不瞑目者,必生怨魂。 生前力量高强者,更易化成为祸世间的恶魂。 幽都山位于三界融合交汇之地,集天地最强之煞气,是镇压这些不安的魂魄最理想之坟墓。 幽都洛氏一族,自上古之时便镇守在幽都山下,非人、非妖、非仙,独立于三界之外,被称为“守墓人”。 虽说亡者生事在前,但最后出来安魂、收尸的都是守墓人,久而久之,幽都洛氏成了灾难的象征,还有了句古话: “洛氏出,祸端起”。 即便是真出了事,主动请守墓人出面摆平的雇主,也大多对这一族无甚好感。 更何况洛君离不请自来,在还没有确定方鸿的死因之前,未免已让人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测。 别派的人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而苍梧派的众人则是一脸吞了黄连的表情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君离见尾巴藏不住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 老父洛云川在来信中啰嗦了一大通,偏偏忘了说委托人姓甚名谁,这下可让他够尴尬的。 “他是我请来的。” 方知许推开众人站了出来。 “守墓人最熟知死者是否含冤。” “若我爹真的是自己走火入魔而亡,他必不会有丝毫的怨气。” “娘,难道你不想知道爹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尚且心有余悸的各派修士禁不住附和道: “刚才出的怪事,可不是方掌门死后怨气不散?!” 大家有目共睹之事,苍梧派也知无可辩驳。 高瑛便道:“这是我派内部事务,愚以为不必再惊扰死者。但究竟如何处置,还请方夫人说了算。” 方夫人尚且犹豫不决。 见各方议论不一,纪柔儿觉得是时候展现昆仑派的权威,于是出言道: “今日各派皆有伤亡,苍梧派的确欠我们一个解释。何师兄,你就帮帮忙嘛!” 听纪柔儿有插手之意,何书墨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他只好向方夫人道:“这件事还是查清楚为好。” 昆仑派发话,方夫人终于不好再作推脱,只好道: “那便请何少侠同幽都的那位一起……开棺验尸吧。” * 方鸿整整齐齐地穿着掌门衣冠,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眉间微蹙,仿佛死得并不痛快。 方知许只瞅了一眼,忍不住转身抹起眼泪来。 君离扒开衣服仔细地将死者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何书墨立在棺材旁边,隔着空气用法术扫了一遍尸体周身,便一脸嫌弃地收回了手,道: “方掌门印堂发紫,确是走火入魔迹象。” “他心肺俱碎,也是真气猝然汇聚周转不开所致,并没有外力对他造成的伤害。” 君离很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上去是这么回事。” 叶亭曈本不想同君离讲话,但听到他们二人下的结论,忍不住往棺材旁边凑了凑。 她在距离君离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问道: “怎么会?方伯伯真是死于意外?” 何书墨点了点头,君离却摇头道:“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原本有些失望的方知许听到君离此话,精神一振,问道: “洛少侠是说,我爹并非死于走火入魔?” 纪柔儿因为害怕而站得远远的,听言忍不住反驳道: “怎么可能!师兄说的不会有错!” 君离笑道:“何少侠说得没错,方掌门暴毙的原因确实是他修炼之中出了岔子。” “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扰乱了他的心性,还有待详查。” 他向方知许道:“可否同我说一说掌门死时的情况?” 方知许回忆起来,父亲前些日子说要闭关修炼,专心突破修行瓶颈,并交代他们母女: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方可出关,此期间门派诸事,皆由大弟子彭云际暂为接管。” 彭云际是派中默认的下一任苍梧派掌门,故而由他暂时主事,门派上下无人疑议。 能列入十大仙门的掌门人,皆是当世大能。 方鸿早已过了辟谷的境界,七七四十九天里,并无任何人给他端茶送饭。 他为了不受外界打扰,更是在自己的房间四周设下了结界。 这种结界若非施法人主动打开,其他人轻易不能进入。 因为是修行的紧要关头,方鸿让五六名弟子在房间外轮班值守,防止突发的干扰。 据值守的弟子说,方鸿在前四十八天都没有迈出过房间半步,期间也无外人进出。 直到闭关的最后一天,弟子们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了桌椅倒地的声音。 过不多久,掌门自己打开了结界。 没等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就口吐鲜血地倒在了门口,暴毙而亡,甚至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 第8章 香盒 君离叹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不受欢迎了。” “若不是今日怨魂伤人,恐怕没人会相信方掌门死有蹊跷。” 随后,一行人又到了方鸿闭关的房间查看。 推门进去,便觉房间内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修行之人常常燃香为佐,以助凝神静气。 香中又以沉香为王,龙涎、老檀次之。 掌门屋内,自然用的是上等的沉香。 君离见桌案旁放着一只香盒,里面收着满满一盒线香,便拿出一支点燃,在鼻下轻轻晃了一晃。 叶亭曈见状,问道:“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君离陶醉地吸了一口气,将香往叶亭曈手中一塞,把她当成了人肉香炉。 “这可是千年的老沉香,平时很难闻到的。你趁此机会多闻闻,说不定能去去你的火气。” 从君离口中说出的话,十句里必有一句损人不利己。 叶亭曈毫不客气地回敬:“我看你这张臭乌鸦嘴才得好好熏上一熏。” 何书墨见他二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颇为鄙夷地道: “品香最佳的距离半丈左右,哪有拿在手上近闻的?俗气。” 叶亭曈尴尬地将香插回香炉里,心中暗骂两个臭男人各八百遍。 君离在房中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掌门打坐的地方。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摆放香炉的几案,问道: “平日这个房间都是由谁清扫的?” 方夫人答道:“夫君从不喜人乱动他的东西,所以他的房间平日都是我亲自打扫,没有外人插手。” 君离点点头,“方掌门闭关四十八天,香炉中应该落满了香灰。” “我看此时香案和香炉都一尘不染,是出事之后也打扫过吗?” “是,我见房中落了许多血迹,便从上到下彻底打扫了一遍。”方夫人道。 何书墨皱眉道:“这可好,现场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这叫我们如何查?” 方夫人不以为然道:“本就是一目了然的事,谁还注意这些?” “我看就算你们当日在此处,也未必瞧得出什么不妥来。” 说话间,君离从香案旁又晃到了多宝架边。 架子上摆放着一些法器,以及一些价值不菲的宝石、玉器。 他将其中一个玉瓶拿下来,问道: “这个玉瓶有用法术修补的痕迹,它是什么时候摔坏的?” 方夫人的目光有些闪躲,想了想道: “应该也是出事那天夫君神志不清的时候打碎的吧。” “我打扫房间的时候看见,就顺手把它修好了。” 君离噢了一声,“那想必是方掌门生前十分喜爱的物件了,摔碎了也舍不得丢。” “正是的呀。”方夫人忙道。 何书墨若有所思地看了方夫人一眼,没有说什么。 方知许问道:“二位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何书墨欲言又止。 只听君离道:“方掌门的死应该与那盒香有关。” “香?” 方知许疑惑道,“这种香我爹每次打坐或参悟时都会点上一支,用了十几年,也没见出过什么问题啊。” 君离将桌案上的香盒拿起来,把里面的线香取出。 他用手指沾了沾盒底散落的香粉,道:“这盒香被人换过。” “香盒底下残留的香粉,与现在放在盒中的香,有细微的差别。” “我猜就是这盒香的缘故,使你爹走火入魔。” 方夫人大惊道:“我立刻叫供香的弟子过来问话。” 君离拍了拍何书墨的肩,“问话的事就交给你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何书墨微微皱眉:“你去做什么?” 君离将盒底的香粉拈了一撮出来,抹在一支线香上,神神秘秘地道: “虽然只留下这么一点线索,但也足够为媒介。” “今晚我燃起这支香,方掌门便能告诉我究竟是谁害死了他。” 叶亭曈睁大眼道:“死人也能说话?” 何书墨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趁没有人注意,抬手掸了掸方才被君离拍过的肩。 君离一本正经地道: “方掌门既不能瞑目,其魂魄必然还在附近。” “别忘了我们守墓人一族最擅长的就是与死者魂魄沟通。” 说罢,他又吩咐方夫人: “在我与死者沟通的时候,十丈之内不得有人。还请夫人传令下去,今晚大伙就别在灵堂附近溜达了。” 方夫人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一群人出了房间,方夫人便带着何书墨一行去审问弟子。 方知许将君离和叶亭曈领去客房歇息,便也黯然告退。 待到无人的时候,叶亭曈才向君离道:“你看没看出来,那个方夫人有问题。” 君离故作不知:“什么问题?我看人家正常得很。” 叶亭曈一连串恨铁不成钢地道:“连我都看出来了!” “那个什么玉瓶,几乎算是整个房间里最次等的货色了。” “苍梧派又不是没钱,打碎就打碎了,宝贝个啥?” “方夫人一定说了谎!” “我看何书墨那神色,肯定也瞧出了端倪,人家藏着不肯同我们说罢了。” 见君离一脸既不吃惊也无所谓的表情,叶亭曈急道: “你到底行不行啊?” “别让何书墨那王八蛋先一步查出真相,不然他那尾巴都得撅到天上去了!” 君离嬉皮笑脸地道:“怎么,这会儿承认我俩是一路的了?” 叶亭曈脸上一窘,“谁要和你一路?!” “那行。”君离作了个“请”的手势: “叶大小姐大可同昆仑派的青年才俊一起调查,我这里查到什么是半个字也不会告诉你的。” 叶亭曈想了想何书墨那副趾高气昂的伪君子嘴脸,最终觉得还是眼前这位比较不犯恶心。 两害取其轻,她只好勉为其难地道: “方伯伯和我爹好歹是世交,若不是为了替他昭雪,我才懒得搭理你!” 君离暗自好笑,觉得这姑娘生起气来尤其可爱,让他忍不住一再戏弄她,戏弄完了才丢出几句正经话: “你也不用着急。” “有意隐瞒的人,你问再多她也不会告诉你真相,更何况逼问一个女人嘛,不是我洛君离的行事风格。” “一切等到今晚,自然会有人主动露出狐狸尾巴。” 第9章 索命 入夜,君离独自一人去了灵堂。 出了白天的事故,就算没有君离的要求,众人也对灵堂避而远之,早早地回了房间休息。 君离将香点燃,又装模作样地弹奏了一段安魂曲,将腿一盘,摆了个糊弄人的姿势。 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墙上——开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轻飘飘地飞入了灵堂,落在君离面前,现出一个人形。 那人也不说话,用脚尖踢了踢君离的膝盖,将与周公对弈了一半的人吓得弹跳起来。 “哇!鹤归你正常点将我叫醒不行?” “你看看你,一身惨白,若不是我认识你,真要以为灵堂闹了鬼!” 君离作西子捧心状,大呼小叫道。 鹤归被冰块冻住的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揶揄,“活该。” 君离以为他是怪自己将他撇在一边自己进来,忙解释道: “可不是我不讲义气,我本来是准备先找到委托人,然后让委托人放你进来的,但是我在回山门的路上没有看见你——” “对了,你去哪儿了?” 鹤归没有怪他的意思。 他本就是独自去周围的山林里转了一圈,转完就直接奔灵堂来了,没有想到君离先自己一步——在灵堂里睡觉。 鹤归手中蓝光一闪,露出一截两指粗细的水晶,“四周八处山岗,都放了这个。” 蓝色水晶在鹤归的掌心幽幽地泛着光,其中蕴含着充沛的灵力。 “海天月影……”君离将晶石拿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确定了它的名称。 “有人设了引灵阵?阵眼是……” 引灵阵的中心即为阵眼。 鹤归指了指脚下。 君离咂舌道:“果然……” “灵堂为整个引灵阵的阵眼,那么四周山岗所有的煞气都被集中于此地,不生怨魂才怪。” “呵,这事越来越有趣了。” “引灵阵已毁。”鹤归言简意赅地道。 君离用袖子将宝石擦得锃亮,然后向鹤归伸出手: “喂,这玩意可不便宜,其他七块呢?快快充公!” 鹤归用十分鄙夷的眼神看了看君离,拗不过他的无赖样,从袖囊中将另外七块海天月影也拿了出来。 君离乐滋滋地将宝石尽数收进怀里的多宝囊袋,一脸见钱眼开的模样,道: “赚了赚了,没有白来这破地方一趟。” 鹤归打量打量四周,没有明白君离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睡觉,“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钓大鱼。”君离指了指面前香炉里那支燃尽的线香。 他自然不是来与死者深夜促膝长谈的,甚至香盒底下遗留的香粉有问题也是胡诌—— 他是通过香盒中线香的数量判断这盒香被人换过的。 按方知许的描述,方鸿有打坐燃香的习惯,那么他在房间里闭关四十八天,香盒里的香不可能还是满的。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相信君离所说,并且怀疑自己在换香时遗留了把柄。 这个人一定会担心君离发现什么,偷偷地在灵堂外窥探。 但只有君离自己才知道,灵堂中燃的这支香被他做了手脚。 一旦有人靠近五丈之内,衣服上必定会沾染香气,且半月之内无法清除。 只要明天一早查一查谁的身上沾了香气,背后作祟之人便八九不离十了。 君离“作法”完毕后便回了房间休息。 但没等他睡到天亮,就被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吵醒了。 君离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打开门,门外的苍梧派弟子一脸急色地道: “不好了,方夫人跳崖自杀了!” 君离的睡意蓦地醒了一半。 他匆匆忙忙地披上衣服,拉上早已起身穿戴整齐的鹤归,往事发地跑去。 此时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启明星尚且尽职地挂在天幕,一处山崖边已经乌乌泱泱地围了许多人。 大部分人都已到了,除开昆仑派的何书墨。 问过纪柔儿,只推说他有其他的要事,过会儿才能赶来。 方知许正跪在方夫人的尸体旁边痛哭。 尸体应该是刚刚从山底抬上来,还未来得及整理遗容。 掀开的白布下,她的头发沾了许多草叶,脸上、身上处处是被树枝挂破的伤口。 “怎么回事?”君离气喘吁吁地问道。 “是怨魂!怨魂索命!”一名弟子面露惊恐地叫起来,他是最先发现方夫人跳崖的人。 “我巡夜的时候,忽然听见这边有动静,走近一看发现是夫人。” “我隔着树丛叫她,她却不应,只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对着空气说话。” “她反复叫着方掌门的名字,说什么‘我对不起你,当年不应该瞒着你’,就好像她面前站了人似的,怪渗人的!” “然后……突然她就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山崖边冲去……” 听到此话的人禁不住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莫非方掌门的怨魂又出来作祟? 一旁叶亭曈的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起曾经在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的画面。 那个身上盖着白布的女人…… 她不知道因,却提前看到了果。 这是巧合吗? 高瑛忽然冲到君离面前,揪住他的衣襟,大声质问道: “你昨天晚上到底在灵堂里做了什么?!” “你不是说与死者沟通吗?为什么他会找上方夫人?!” 经他一言提醒,不太友善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君离身上。 确实,此地唯一可能操纵死者魂魄的只有这位神秘的守墓人。 昨日将灵堂作法说得神乎其神,还要将所有人遣开,谁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将这可疑的家伙拿下!” 高瑛喝令弟子道,左右一听,立即涌上前,要将君离抓起来。 情况急转直下,君离还没弄清楚写剧情的人是怎么个脑回路,就莫名其妙地顶了一口锅。 他又不是鬼,鬼才知道那位姓方的祖宗会深夜跑出去惹事! “等等,听我解释一句!” 君离连忙将昨晚故弄玄虚的目的说了出来。 方知许听罢,忍下悲痛站起来,向高瑛道: “长老,事已至此,且先信他一言,我一定要找出杀我爹娘的凶手!” 第10章 妖血 彭云际拍了拍方知许的手背,安慰她节哀顺变。 他让弟子们放开君离,拉他至一旁悄声说: “高长老情绪有些过激,还请洛少侠多担待。” “唉……听说他年轻时与方夫人有过一段情缘,只不过最终方夫人选择了他的师兄。” “如今斯人已逝,高长老想必也是很难过的。” “喔……曾经沧海嘛,理解,理解。”君离十分通达地笑道。 彭云际安排所有人列成队,一个一个检查身上是否沾染了香气。 很快查完了最后一个,却没有任何发现。 叶亭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俯下身拉起方夫人的衣袂嗅了嗅,叫道: “是方夫人!” 方知许不可置信地冲到尸体旁,反复地确认。 可无论她怎么闻,君离施过法的特殊香气都沾染在了她衣服的每一片布帛上。 “怎么会……洛少侠,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偏差?我娘身上怎么会……” 方知许不敢细想,只盼着君离告诉她这件事弄错了。 这时,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忽然让出了一条道。 缺席多时的何书墨手中捧着一个盒子,身后跟了七八名昆仑派弟子,扬扬长长地走了过来。 “已经查实,方夫人就是谋害方鸿的凶手。” 何书墨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彭云际,“这是在方夫人房间里搜出来的。” 原来,何书墨方才久不露面,是心中已有了猜想。 他趁着大家都在山崖这边,无人阻拦,雷厉风行地去方夫人房中搜出了证物。 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支线香。 乍眼一看与方鸿房间里的并无不同,但点燃之后香气浓郁很多,欲盖弥彰地掩藏着一丝不和谐的妖气。 “这支香中掺有极少量经过特殊炼制的妖血。”何书墨道。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除开洛氏的灵力与三族可以相容,人族的真气、妖族的法力与仙族的仙力都是互斥的。 经过炼制的妖血将大量妖力凝聚其中,会随着香气渗入人的肺腑,不但不利于修行,还会使人气血紊乱。 轻则扰人心性,重则走火入魔,或遭真气反噬,最终腑脏爆裂而亡。 方鸿正处于突破瓶颈的关键时期,本就容易受邪物侵扰。 凶手将妖血的分量算计得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轻易察觉,又可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无声无息地侵入方鸿的骨髓。 待到方鸿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回天乏力。 “我娘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方知许捂着嘴,差点瘫坐在地上。 彭云际连忙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侧。 原来怨魂索命、跳崖自杀,都成了罪有应得的报应。 彭云际叹了口气:“回想起来……掌门死后,我好似见过方夫人从她房间里拿着这个盒子出门。” “当时被我撞见,她的表情有些慌乱,但我一直以为是她忧思过甚,神经紧张的缘故,从不疑有它。” 他自责道:“方夫人好歹是知许唯一的亲人了,若我能早些发现真相,或许还能劝劝她,不致今日负罪自杀……” 方知许想不通娘有什么理由杀死爹。 但若不是她,为何她要一再阻拦自己调查真相呢? 为何爹的怨魂会单单找上她呢? 最后见到方夫人的巡夜弟子,他从方夫人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又是何意? 方夫人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方鸿? “当年”,当年难道有什么不得人知的秘密吗? 这一切都让方知许无比在意,可爹娘双双离世,她又该向谁去追问呢? 君离一反常态地没有插话。 直到不知何时离开的鹤归回到他身后,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君离才轻咳了一声,道: “方夫人并不是杀害掌门的真凶。” 方知许正陷入对人生的怀疑之中,君离的话仿佛重新给了她一丝气力。 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拉住了他,问道:“我就知道不是我娘!真凶到底是谁?” 何书墨感到自己的结论遭到了质疑,十分没好气地道: “我倒也想听听,洛兄能有什么‘高见’。” 君离伸手往何书墨肩膀上一拍,这一次被他及时躲开了。 君离也不在意,收回手道: “何兄不必懊恼,虽然你的见地不高,不过能将那盒香搜出来,也不能算你矮——毁不了你的伟岸形象。” 叶亭曈觉得君离的乌鸦嘴对准敌人的时候,还是特别让人舒爽的。 她忍笑道:“快别吊胃口,说说怎么回事?” 君离道:“一般来说,凶手杀人之后一定会立即销毁一切证据。” “但这盒香作为最紧要的证据,却一直在方夫人房中留存至今,为什么?” 君离点出了关键。 “彭云际曾在掌门死后,看见方夫人拿着那个盒子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我猜她当时是出门去见一个人——” “一个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是凶手,却仍然心甘情愿地为其善后、隐瞒一切的人。” 在君离这段话说了一半的时候,叶亭曈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预感—— 这场景眼熟得很,就好像她曾经经历过一样。 下一个刹那,她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身体已经冲了出去,将君离往旁边一推—— 一道强劲的风刮过君离身侧,将他左手衣袂刺破,然后击中了身后的一块山石。 山石轰地一声碎成了粉末。 “咝!” 缠在君离手腕上的阿音被惊动,化成一条小蛇从衣袂下钻出来,尽力张大了嘴,对着敌人龇出一口细小的尖牙。 叶亭曈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拉过君离的手臂查看。 只见那道致命的法术险险地擦过一层表皮,微微渗了点血,很快就止住了。 叶亭曈的头又疼起来。 山崖下的女人,手臂受伤的男人…… 曾经出现在她脑中的画面在现实中轮番上演,就如在金陵城的茶馆里,她的那个预知梦一样。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又如何解释? 君离见叶亭曈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看,心中一软,忍不住嘴欠道: “擦破点皮而已,没事的。姑娘这么关心我,莫不是对我芳心暗许?” 第11章 真凶 原本还陷在梦与现实边界的叶亭曈被他一言气得立刻清醒,将他的手臂一甩,跳开一丈距离,表示不想与他为伍。 方知许拦在君离身前,阻止了高瑛的下一次攻击。 她又惊又怒道:“高长老!你这是做什么?!” 高瑛此刻正惊讶于叶亭曈反应之快,就好像她看透了自己的一切心思一样。 这小丫头片子……许久没见,怎么如此厉害了? 高瑛已失先机,负手道: “这小子纯属胡说八道、蛊惑人心,非要将我苍梧派搅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我不过给他点颜色瞧瞧!” 君离把阿音不安分的蛇脑袋按了回去,将割破的袖袍依旧整理成风度翩翩的模样,不急不缓地道: “颜色我瞧见了。可我还是要说——” “能让方夫人如此纵容的凶手,当然是她的初恋情人,最近又旧情复燃的高瑛高长老。” 高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自从她为了权势嫁给方鸿之后,我就与她一刀两断了。” “你所说的不过是你的猜测,没有丝毫证据。” 君离从鹤归的手中接过一件衣服,隔空抛给了方知许,道: “那高长老可与大家解释解释,你这件衣服上为何也沾了与方夫人同样的香气?” 方知许一眼认出手中的衣物为高瑛所有。 她低头嗅了嗅,眼底大骇: “高长老,昨日是你亲自向弟子们强调夜间不能靠近灵堂的,怎么你自己却……” “难道……你真是心里有鬼,才去窥探君离在灵堂的作为?” “真的是你杀死了我爹?!” 许是方夫人死得突然,高瑛虽然将沾香的衣物换下,却还没来得及处理。 证据在前,高瑛咬死不认: “近日事情太多,我一时忘了此事。我回房间必经灵堂,忘记绕道了不行吗?!” 叶亭曈冷笑道:“莫要狡辩了,你若心里没鬼,何须下手杀人灭口?” “且问在场诸位信你不信?” 众人眼底对高瑛充满怀疑。 高瑛还企图以苍梧派长老的身份强行将此事压下,他道: “你们宁肯相信一个外来的毛头小子,也不肯信我一个兢兢业业为苍梧派付出了一辈子的人吗?!” 彭云际道:“高长老,我既接了掌门衣钵,必定会对此事清查到底。” “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但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只能先委屈一下了。” 不知觉间,昆仑派和彭云际带来的弟子已经将高瑛围了起来。 高瑛眉头微皱。 若失去人身自由,哪里还有他翻盘的机会? 眼见再无可转圜的余地,高瑛略略往后一退,蓦地冲散人群,拔腿就跑。 “快,拦住他!” 叶亭曈首先反应过来,拔剑追了上去。 何书墨和其他几个门派的掌门也急忙围追堵截,一群人将高瑛团团困住。 高瑛逃无可逃,他仰天长叹道: “方鸿啊方鸿,你生前将我与素儿拆散,死后还不让我与她相守……素儿已死了,也罢,也罢!” 他看着方夫人房中搜出的那盒香。 那日她来找他,他以为她是真心替他隐瞒,以为那次谈话之后她就将掺了妖血的香销毁了。 却不知这成了她刻意留在手中的一个把柄。 想及此,高瑛觉得有些索然。 旧情可以复燃,人心却不如昨。 没想到,她竟也开始算计着他。 方知许见高瑛认罪,心底泛起五味杂陈。 她平日挺敬重高瑛,因为他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人。 但父亲宠溺她,高瑛则总是指摘她的坏毛病。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长辈对后辈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她甚至想方设法地努力博取他的认可,却没想到人家是真正将她看作肉中刺。 当她与彭云际两情相悦之时,高瑛也是头一个反对的,后来连带着方夫人都开始反对他们二人的亲事。 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现在终于一清二白。 方知许恨恨地想——高瑛就是看不得她与父亲方鸿过得幸福。 方夫人玉殒,事情败露,高瑛或许觉得这是报应,不再挣扎,任凭方知许与彭云际将他关入静思室,留待门规处置。 围观的人群都散了,方夫人的尸首也被收殓,君离却仍然站在山崖边,看着方夫人跳崖之前曾经站过的草丛出神。 叶亭曈想起最近的几次预示,总感觉心慌。 她回忆起脑海中出现的最后那个女人,那个跪在棺材前服毒自尽的女人。 这个画面像一座越来越沉的山压在她心里面,最后终于憋不住了,她抬手拉了拉君离,道: “回去,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 “什么?预知未来??”君离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好一会,极其“配合”地摊开手掌道: “叶大仙儿,你快帮我瞧瞧,我何时能觅得良缘啊?” 叶亭曈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恼道:“我好好跟你说正经事,能不能严肃点?” 她干嘛病急乱投医地找这个泼皮倾诉? “你说,我听着。”旁边的鹤归倒是及时捧场,不过看那一脸冰霜,也看不出他是真想听还是假想听。 只有阿音从君离的袖子里钻出来,将蛇脑袋枕在茶杯口,颇为期待地看着叶亭曈。 叶亭曈将这三次事件统统说了一遍。 “方夫人跳崖的那一次我没有理会,但是刚才高瑛攻击你,我作出了反应,所以事情就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在我预见的场景里,你的手受了很严重的伤,但现在不过是擦破点皮……” 叶亭曈试着将自己最重要的推论说出来,“我想,如果我对方夫人也有所干预,或许她就不会死。” 她黯然自责,如果她早一点明白那些预示的意义,故事的走向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总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还曾看见一个女人在棺木面前自杀……” 叶亭曈道:“虽然我不能百分百肯定这个女人是谁,但从这一系列事件所关联的重要人物中推测,极有可能是方姐姐。” “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若不知则罢,既然上天让她窥见未来,她就无法昧着良心坐视不理。 她必须去阻止。 第12章 幻术 听完叶亭曈最后那段话,君离不笑了。 他虽然还不太相信预知未来这件事,但有一句话是没有错的: “事情确实还没有结束。”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叶亭曈几乎时刻盯着方知许,劝她不要因父母逝世而过于伤心,再难受的事时间久了就过去了,千万不要自寻短见之类。 方知许原本还伤心欲绝,被她劝着劝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叶姑娘放心,我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还没有软弱到要轻生的地步。” “这几日将爹娘的丧事办了,我还要帮着云际重整门派呢。” 依照方鸿生前的心意,彭云际自然是公认的掌门衣钵继承人。 待到守孝期过,方知许和他便能如愿地结成连理。 如此想来,未来还是有足够的活下去的动力。 在叶亭曈整日提心吊胆的时候,君离却天天在房间里睡大觉—— 苍梧山上仍然遮云蔽日,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 鹤归再度成为失踪人口。 阿音则清早偷偷溜去叶亭曈身边讨凉玉草叶,吃饱回来倒在君离身上睡着,然后从地板上醒来。 方掌门的怨魂在真凶被揪出之后就没有再作妖。 苍梧派的弟子们松了老大一口气,却不约而同地得了健忘症,自动把君离头上的功劳算到了何书墨身上,将何书墨与小师妹纪柔儿恭维得满面春光。 纪柔儿在山上闷了几日,甚觉无趣,便一个人跑去后山转悠。 后山是一片松柏林,从弟子清修的灵台远眺,能看见周围起伏的山峦,若在晴日,当是风光无限的好去处。 她百无聊赖地转了一会,有一枚松果掉落在她面前,她用脚尖踢开,但马上又有一枚松果掉了下来。 纪柔儿抬头看去,只见君离坐在树干上,几乎与葱郁的树冠融为一体。 他朝她笑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此句用来形容纪姑娘最合适不过。” 纪柔儿脸上微微一红。 夸她美的人不在少数。 若是君离用“美人”之类的词夸她,她会觉得此人轻浮浪荡。 但君离夸得极高级,纪柔儿立即将自己代入诗句,有些自矜自傲起来。 在认识君离之前,纪柔儿想象中的守墓人应该和不见天日的幽都山一样,又老又丑,阴森狰狞。 可君离非但长了一副世间难见的好皮囊,说起话来还有文有墨。 纪柔儿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认知之外的新鲜玩意,全然忘了他是与叶亭曈一路的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纪柔儿问他。 君离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遇到一件棘手事,想来想去非纪姑娘帮忙不可,但又恐唐突佳人,还是不说为妙。” 纪柔儿被他一言勾起兴味,道:“你说吧,我没有那么小气,且听听是何事。” 君离见鳖已入瓮,立马翻身从树上轻巧地跃下,笑道: “听闻昆仑派法术以幻术见长,纪姑娘作为掌门之女,想必已有小成。” “我托姑娘之事,恰与这幻术有关。” * 出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彭云际陪着方知许在灵堂守夜。 或许是接连几日没有合眼,方知许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靠在彭云际肩膀上歇息了一小会。 这一歇困意便如山倒,压断了紧绷的意识。 要续香烛了,彭云际不忍心叫醒方知许,便将她轻轻地放倒在一旁,自己起身走到供奉香烛的灵台前。 他拿起一支新香,正准备点燃,沉闷的灵堂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火吹熄了。 他重新打燃火石,火苗刚刚窜起来,又再度熄灭。 彭云际定了定神,抹干了手心的汗,施了一个防风的小法术,然后又一次打燃火石。 这一次火没有熄灭,彭云际刚刚插上新的香烛,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 那声音尖而细,很明显是一个女人。 “谁?!” 彭云际急急转身,可身后除了熟睡的方知许,再没有旁人。 彭云际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抬手抹去一脑门虚汗。 谁料这一回,那个笑声在他近在耳畔的距离响起! 彭云际一惊,下意识地往身后甩出一个攻击法术。 法术毫无凝滞地从一个女人的身体中穿过,落在灵台上,将香烛和长明灯打得七零八落。 彭云际退开一丈,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 “方……方夫人……” 方夫人依旧穿着跳崖时的那身衣裳,原本精心绾好的头发被树枝勾乱,全身上下都是被荆棘割破的伤口。 她低头看了看法术从自己身体穿过的地方,低低地笑道: “你已经杀了我一次……还想杀我第二次么?” 见到是方夫人,彭云际反倒镇静下来。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一脸茫然地道: “方夫人恐怕找错了人,杀你的是方鸿的怨魂,不是我。” 方夫人见他否认,声音忽然尖利起来: “你敢说这四周八处山岗的引灵阵不是你所设?!若非你蓄意为之,怎能生出怨魂?!” 彭云际吞了口唾沫,负在身后的手悄悄捏成一个法诀,“明明是你与高瑛合谋害死方掌门,实是死有余辜!”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法术已朝方夫人身上打去。 这一次法术没有落空,方夫人甚至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就如烟云一般消失在原地。 灵堂里的阴风也瞬间止息。 彭云际轻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小幻术,也想瞒过我的眼睛?” 他将灵台上东倒西歪的香烛和长明灯摆放整齐,刚回转身,却见方知许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一脸哀戚地看着他。 彭云际心里一惊,“你……你什么时候醒了?” “我难道还不该醒么?难道要一直活在你编织出来的梦里么?” 方知许红着双眼,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就是杀我娘的凶手,对吗?” 彭云际连连摇头:“刚才那是幻术,你不要相信她说的话!那全都是假的!” “是谁,是谁在操纵刚才的幻术?!” 彭云际歇斯底里地在灵堂内外找寻了一通。 可除了他与方知许,再无他人。 他心底一凉,怔怔地看着方知许: “是你……设下的幻术?” 第13章 身世 “你不用猜测是谁设的幻术,我现在只想知道真相。”方知许道。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拧开瓶塞,仰头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我喝下的是剧毒的‘金乌散’,若你不说,半刻钟内我即死在你面前。” 彭云际骇然大惊,他冲上前去抓住方知许的胳膊,企图从她身上搜出解药。 “你疯了?!解药呢?解药呢?!” 方知许挣开他的手,惨然笑道: “我不会告诉你解药在哪,你快说,究竟是不是你杀了我娘?!” 一丝鲜血慢慢从方知许的嘴角渗出。 彭云际急得快要疯掉,他用手掌贴住她的背心,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想要将毒素逼出,却依然无济于事。 事到如今,他如何也瞒不下去了,只好和盘托出: “是……方夫人是我杀的,可那是她罪有应得!” “如果不是因为她与高瑛暗通款曲,方掌门怎么会死?” “既然她执意阻拦我俩在一起,我替天行道将她杀了,有什么不好?!” “有一次我路过掌门房间,听到玉瓶摔碎的声音,我趴在门缝里看过去,竟是高瑛与方夫人在房中偷情!” “那时方掌门正准备闭关清修,我怕扰乱他的心绪,故而不敢同他说,谁知竟害掌门惨死……” “方夫人拿着香盒出门的时候,我尾随过去,亲眼见到她与高瑛见面,高瑛亲口向方夫人承认是他杀死了掌门!” “于是我设下了引灵阵,将周围煞气汇聚于灵堂,高瑛与方夫人心中有鬼,自然怕得很。” “虽然怨魂最终被洛君离的安魂曲压了下去,但当我用幻术将方夫人引至山崖的时候,她一点都没看出破绽。” 彭云际冷冷道:“从来不存在怨魂杀人,是方夫人的恐惧与想象杀死了她。” 一阵掌声在空寂的灵堂里响了起来。 有人说道:“真是心思缜密,若不是鹤归发现了引灵阵,这件事或许就真以怨魂杀人了结了。” 随着他的话音,彭云际忽然觉得手里一轻。 怀中的方知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稻草扎成的人偶。 他惊恐地发现,灵堂里站着许多人,君离、叶亭曈、鹤归、纪柔儿…… 还有,被叶亭曈搀扶着、哭成泪人儿的方知许。 “我昆仑派的幻术,可不是那么好识破的。”纪柔儿得意洋洋地道。 彭云际看破了第一重幻术,却没能看破第二重。 到底是关心则乱。 他看着方知许,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你是如何猜到我的?”彭云际心有不甘,盯着君离问道。 君离道:“你也说了,方夫人和高长老心中有鬼,所以引灵阵一定不可能是他们设下的。” “想要调查方鸿之死的人,一个是方知许,另一个是你,但方知许不会弑母。” “我记得灵堂里怨魂伤人的那天,你表现得尤为镇定,想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状况。” “其实在方夫人死之前,引灵阵就被鹤归毁去了。” “当晚我弹奏过安魂曲,方鸿的怨魂哪怕再不安分,也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再度伤人。” “所以方夫人之死,就很让我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彭云际颓然一叹:“我明白了。” 君离忽然严肃起来:“难为你一直在引导我们往方夫人和高长老身上查。” “但你可曾想过,他们二人为什么要杀方掌门?” 彭云际冷冷地道:“难道不是因为他俩旧情复燃,杀掉掌门后好长相厮守?” “你错了!高瑛杀方鸿,是因为你和方知许!” 从众人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位伛偻的老妇人。 她面有悲戚地道:“作孽呀!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听信高瑛的话,将你送到苍梧派来!” 彭云际看清老妇人的样貌,心中惊愕:“娘……你怎么来了?” 这位农妇正是苍梧山下彭云际的养母。 鹤归失踪这些天,便是君离差去寻找知晓当年往事的人。 也不知沉默寡言的冰疙瘩到底是说服了她出面还是直接将人绑来的。 从老妇口中,众人听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 方夫人本名乔素,这农妇原是乔家的一名婢女。 当年方夫人与高瑛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但乔家看中的却是高瑛的师兄方鸿。 方鸿将要成为苍梧派的新任掌门,若女儿能嫁过去,必是让乔家脸上添光的事情,故而乔家不顾乔素的意愿,与方家定了亲。 然而让乔素的爹娘又惊又怒的是,她与高瑛早已珠胎暗结,并躲在外面悄悄地生下了这个孩子。 为了乔家的脸面,乔母趁女儿睡着,将尚在襁褓的孩子抱走,交给自己的婢女,让婢女将孩子埋杀。 婢女于心不忍,偷偷地将孩子藏了起来,之后借故从乔家离开,带着孩子隐居于苍梧山下,让他随了自己姓。 痛失爱子的乔素心灰意冷,最终听从家人的安排,嫁给了方鸿,并育有一女,名方知许。 待彭云际五六岁大的时候,高瑛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 他辗转找到婢女,请求她让自己将孩子带回苍梧派。 婢女当年选择居于苍梧山下,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彭云际能见一见他的亲生父母,故而在高瑛的强烈恳求之下,她答应了。 “你以为方鸿收你为徒,当真是机缘巧合?” “若不是高瑛着意设计,仅仅偶然路过的方掌门怎会瞧得上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老妇人叹气道。 “原本高瑛只是希望你能成为下一任的苍梧派掌门,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与方知许……” 彭云际的身世一出来,后面的事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原本高瑛大可等着方鸿退位,彭云际名正言顺地继任掌门。 但彭云际却与自己的妹妹方知许好上了,并且二人的亲事还得到了方鸿夫妇的支持。 高瑛只好将彭云际的身世告知了乔素。 乔素多年来一直对高瑛心怀歉疚。 当年那个孩子的死是她无法面对高瑛的心病,现在猛然得知那个孩子还活着,乔素情不自禁地与高瑛旧情复燃,并开始一同反对此桩亲事。 但两个年轻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二人婚事又得方鸿大力支持,哪有那么容易被拆散? 第14章 七星 “大概是高瑛与方夫人阻拦得古怪,方鸿后来找到我,旁敲侧击地询问云际的身世。”老妇叹道。 老妇当然没有告诉方鸿真实情况。 但纸包不住火。 方鸿已经起了疑心,只要他到乔家找当年的知情人一问,这事就瞒不住了。 高瑛为了不让这桩丑事影响彭云际的前途,只好铤而走险,杀死方鸿,提前让彭云际继任掌门之位。 准备在他继位之后,再将他的身世告知,阻止他与方知许的结合。 高瑛至今未知,杀死方夫人的,正是他们二人的亲生儿子。 “这不是真的……” 彭云际像失了魂一般,只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 方知许接连受到几番刺激,再加上连日的身心俱疲,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彭云际忽然拨开众人,朝灵堂外狂奔而去。 纪柔儿急道:“哎呀,他跑了,要不要拦住他呀?” 君离看了看他离去的方向,摇头道: “让他去吧。他应该只是想去静思室找高瑛证实一切。” “我……我跟上去瞧瞧!” 纪柔儿不放心,叫上几名弟子追了上去。 君离与叶亭曈等人将昏迷的方知许安置回房间,确认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君离便让叶亭曈守着方知许,自己也朝静思室走去。 天色已经大亮,何书墨等人也闻讯赶了过来,一圈人将静思室团团围住。 彭云际不知与高瑛谈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已经眼神涣散,眉间隐隐现出紫气。 他衣衫凌乱地在包围圈中横冲直撞,口中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竟是状若疯癫。 何书墨很快带人将他制服,关入了静思室。 * 方知许醒来后,没有哭也没有闹。 似乎伤痛过了头,就觉察不到伤痛了。 她一切如常地吃饭、睡觉、守灵、整理门派的琐碎事务,好像前几日发生的事再与她无关。 出殡的那天,方知许在众人的帮助之下将方夫人下了葬。 方鸿则因怨魂不散,只得由君离将他带回幽都山入土。 “没想到最后的预示是应在幻术上,也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叶亭曈叹了口气,觉得这样的结局仍然过于沉重。 君离为方鸿弹奏起最后一支安魂曲,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表情才分外肃穆。 无数的黑鸦从四面八方涌来,衔住棺木四周的绳索,将方鸿的棺木拉上天空。 随着旷远悠长的琴音落幕,阿音也化作一只鹏鸟,托着棺木慢慢往北方而去。 阴霾多日的苍梧山上空,终于放晴了。 在琴声的余韵中,叶亭曈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破碎的画面。 这一回,画面的主角成了她自己。 破旧的木屋里,她正在与一个人热烈拥吻,吻中甚至带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这个人是——君离?! 看清了那人的脸,叶亭曈狠狠地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她急忙抹了抹自己的嘴,连呸了好几下: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只臭乌鸦? 怎么可能?! 她就算喜欢一个山野村夫、喜欢一个妖族,也不可能看上那个泼皮! 叶亭曈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小心地向旁边的君离窥探,确认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啊?”叶亭曈见君离比往日沉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在为这几日的事情叹惋。 君离回过神来,“啊……我刚才在想,阿音临走时候说那棺材挺重的,背着累得很,我想不是棺材重,是阿音吃太胖了。” 果然……叶亭曈在心里骂自己太过天真,这只乌鸦看样子天生便是没心没肺的。 葬礼结束之后,昆仑派先与方知许告了辞。 君离则被方知许留下,说有一件紧要物什要托付于他。 “这天璇钥原本是由苍梧派历任掌门保管,但如今……” 方知许顿了一顿,避开了那个话题,接着道,“我自知力量菲薄,不足以守住如此重要的物件。” “听爹生前说,天璇钥原本就是属于幽都山的东西。” “虽然他未曾详言天璇钥具体作何用处,但暂时托付给你们定是没有错的。” “待将来苍梧派选定掌门,再行归还也不迟。” 君离倒是听父亲说过。 这天璇钥其实只是七星钥之中的一枚,另有天枢、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共是七枚。 七星钥对应七星锁,七星锁封印的是幽都山中的上古神器崆峒印。 相传得到崆峒印的人,能不老不死、坐拥天下,历代觊觎之人不在少数。 千年之前,有大妖名九婴,携崆峒印欲征服天下,最终被仙族及人族各派合力诛杀,尸首镇压于幽都山下。 之后各族商议,认为崆峒印只会给三界带来无尽灾祸,于是便用七星锁将其封印于九婴尸首之下。 这七枚打开封印的钥匙,交由七处势力分别保管。 幽都洛云川手中也有一把,为玉衡钥。 君离跟着方知许进了苍梧派的密室。 从密室的大门到存放天璇钥的宝盒之间,一共有三道锁,大门一道,暗格一道,宝盒一道。 方知许按顺序打开第三道锁,宝盒里面却空空如也。 “怎么会?!” 方知许着急起来,她赶紧将其他存放宝物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却仍然没有找到天璇钥的半点踪影。 天璇钥不翼而飞了。 方知许有些不知所措。 “开启密室的钥匙只有一把,先前在我爹身上,我爹死后,我娘代为保管。” “再后来就交给了云际,因他是继任掌门的唯一人选……” “我也是云际失了神智那一日,才从他手中拿回钥匙,怎么会丢呢?!” 经手过钥匙的人,除开方知许,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君离试图从彭云际口中询问天璇钥的去处,但他除了傻笑便是叨叨些没用的东西,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再没有人知道天璇钥是在谁手上丢的。 方知许十分担忧,拜请君离帮忙寻找天璇钥的下落。 可天大地大,没有任何线索,能去何处寻呢? 第15章 赴死 阿音从幽都山回来的时候带来了洛云川的信。 信中说宛城一带出了点乱子,叫君离速速赶去。 君离与鹤归便与方知许告辞,下山去了。 刚到苍梧山下的小镇,阿音就被满大街的油酥饼儿、笋泼肉面、丁香馄饨、热面皮、灌汤包的香味吸引。 都怪修仙之人吃的食物太过寡淡,阿音在苍梧派待得几乎要成佛。 若不是君离将它滚圆的猫身扣在怀里,只怕此刻它能将整条街都吞下去。 “只准吃一样。” 君离按住阿音在空中乱舞的猫爪子,叹气道: “阿音,你就这么点追求,什么时候才能修成人形啊?” 阿音毫无志向地表示修行不重要,满足口舌之欲第一。 “咪呜呜呜呜——” 君离一行人路过一家饭馆门口,阿音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饭馆门上挂着“第一楼”三个字,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想是当地有名的馆子。 “那就这家了。” 君离抱着阿音走进门,立刻就有点后悔—— 叶亭曈坐在靠门边的一个位置,恰好抬起头来,与他两目相接。 “喂,你跟踪我?”叶亭曈狐疑道。 阿音看见叶亭曈,立马从君离怀中溜了下去,十分亲近地在她手边蹭来蹭去,看得君离都有些怀疑这家伙是故意引自己过来的。 罢了,现成的饭票,不蹭白不蹭。 君离索性厚着脸皮坐下,“别后重逢,说明咱俩有缘,怎么能说是跟踪呢?” 阿音更不客气,早已将爪子伸向了桌上的一盘烤鸭。 叶亭曈摸着阿音柔软的猫毛,十分舒服地叹了口气,舍不得放开,算是默许了君离一行人与自己同桌用饭。 “你们听说苍梧派的事了吗?”坐在身后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起来: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继方掌门暴毙之后,方夫人也死了,原本该要继承掌门之位的彭云际成了疯子!” “唉,这还不算!” “就在刚才,方掌门的女儿方知许,竟然亲手杀死了彭云际,然后在方夫人坟前服毒自尽了,那叫一个惨啊!” “都说是这一家子作了孽,一个个全遭了报应……眼看这苍梧派后继无人,要完喽!” 叶亭曈夹菜的手僵在空中,半块鸭肉掉在了桌上。 原来……方知许并不是想通了,也不是木然或是坚强,而是她早已心如枯槁,生无所恋,所以将一切安排好之后,决然地赴死。 叶亭曈天真地以为她能够改变什么。 但其实她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阻拦不了、什么也救赎不了。 她将微微有些发抖的筷子收回来,盯着自己的空碗,努力将眼泪掩藏于垂落的青丝之下。 “叶姑娘,你没事吧?” 君离看着叶亭曈,好歹说了句人话:“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叶亭曈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除了眼眶尚且微微发红,也找不出别的异样。 她咧嘴一笑,脸颊旁的酒窝陷入淡淡的红晕,好似初升的朝阳: “我没事啊。我在想……上次的账还没和你算,你看阿音现在也挺喜欢我的,不如你重新考虑考虑——” “不行。” 君离警惕地将阿音捞回怀里。 “卖是不可能卖的,租倒是可以,五两银子一天,你看怎么样?” “五两?你是穷疯了吗?!你上次不是白赚了四千两银票?!”叶亭曈大呼道。 “那四千两本来就是钱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 “我自己只留了五十两,其他的都散还给金陵城的百姓了,不信你问鹤归!” 鹤归倒是颇为实诚地点了点头。 “不行,最多一两银子一天。”叶亭曈讨价还价道。 “四两!” “不行,二两!” “三两!” “二两,不租拉倒!” 君离败下阵来:“行吧,二两就二两,每日一结,省的你忘。” 在二人讲价的过程中,阿音已将桌上的菜席卷而光,全然不知主人将自己租售给了别人。 于是,在去往宛城的路上,二人一琴变成了三人一琴—— 多了一张每天二两银子的饭票。 * 宛城位于汉水以北,伏牛山脉以南,承东启西,连南贯北,为大禹封国之都,是一处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在归属八百里伏牛山脉的尧山之上,是依托着此地灵气而建立了千余年的真武门。 宛城一带受仙门的庇护,一派太平繁华的景象,城内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卖修仙法器的。 绕过挤挤攘攘的街区,从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进去,是一片废弃已久的民房。 据说附近总会出些闹鬼之类的怪事,所以平日里没什么人敢靠近。 在这个远离繁华地段的老巷子里却开着一家客栈。 招牌上的“大呱客栈”四个字也不知是谁写的,全都缺胳膊少腿; 其大门已经破旧得似乎踹上一脚就能掉下来; 糊窗户的纸一半颤巍巍地粘在窗棂上,另一半正在风中潇洒飞舞。 当君离在大呱客栈前面停下脚步的时候,叶亭曈差点以为他要将她卖给黑店。 “我们今天住这儿……?”叶亭曈目瞪口呆地问道。 “是啊。”君离理所当然地道,“怎么,叶大小姐住不惯这种穷酸地方?” “也不是……但是……” 叶亭曈不肯示弱,见君离与鹤归都一脸淡然地进了客栈,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店里居然还有三四桌客人,见他们三人进门,全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来打量,目光像是看着异类。 “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店老板踮着脚步走了过来。 那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一身黑衣也并不能显得他瘦上几斤,胸前紧绷的衣带将肥肉勒成了两截,衣襟几乎要被撑爆。 叶亭曈鼻尖一嗅,立即察觉出不对。 她条件反射地退后了三步,将佩剑举在身前: “妖族?!” 待她细看,才发现那些客人桌上摆着的分明都是生肉。 其中一位客人正将菜碟中的活蝎子扔进嘴里,嘎嘣一声嚼得香脆。 叶亭曈心里有些发毛,他们这是捅了妖怪窝了! 难怪这家店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又造出闹鬼的传言—— 妖族开的店,当然是对妖族营业的。 可君离为何带他们来这儿? 第16章 妖族 叶亭曈看向君离,却见他正笑眯眯地与店老板打招呼: “麻叔,我是君离啊!” “您这老眼昏花得不行,麻小呱呢,怎么没见您儿子出来帮忙照看生意?” 麻叔全名麻大呱,不难猜出其真身是只蛤蟆。 麻大呱凑到君离脸前瞅了瞅,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喊: “洛少爷!你可算来了!” 说罢颤着一身肥肉就要给君离一个拥抱。 君离急忙往后避开,躲过了麻大呱,却没躲过楼上蹿下来的一个黑影。 “小洛洛!” 楼上飞奔而下的是一个中年大娘,同样着一身黑衣,却比麻大呱稍微苗条一点——除了有点水桶腰。 大娘腰上挂着一些瓶瓶罐罐,随着她的脚步叮当作响。 她满脸喜气地搂着君离,在他脸上飞了个吻: “你还是这么可爱!” “蛮姨……您这热情不妨分给鹤归一点……”君离有些消受不起。 蛮姨本名蛮蛮,是洛水中的妖兽修炼成人,精于制药。 君离深度怀疑这两位的审美出了点问题,所以化人形的时候没化出俊男美女,却向着歪瓜裂枣发展。 偏生他们自己还挺满意。 不论妖族、守墓人,甚或阿音这样的灵物,第一次化形之后模样就定型,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君离庆幸自己是看着老爹那张还算不错的脸长大的。 蛮姨听君离一说,才注意到后面毫无存在感的鹤归,哼哼道: “幽都山出来的妖大都以玄色为美,就他一个人从头到脚白得跟个大萝卜似的,我才懒得搭理他。” 叶亭曈见君离与这些妖相熟,顿时放下心来,甚至觉得有些好玩。 她不是敌视妖族,只是作为人族,反倒常常受到妖的敌视,让她在陌生妖面前不得不有所提防。 “鹤归也是妖族?”听到蛮姨的话,叶亭曈大感好奇。 她从来没在鹤归身上感受到一丝妖气,故而一直以为他也是守墓人一族。 “鹤归道行比你高太多,你看不出来也正常。”君离笑道。 “他大概是在幽都山住得最久的钉子户,比我和我爹岁数加起来的年头还久。” 钉子户兼大白萝卜鹤归没有对两位取的新称号表示异议,只是向蛮姨和麻叔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蛮姨看到叶亭曈,眼前一亮: “哟,好标致的人族小姑娘!瞧瞧这脸蛋,嫩得能咬出水来……” 君离连忙将蛮姨拦住,及时阻止了她往叶亭曈脸上掐上一把: “她叫叶亭曈,是我朋友,不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哦……”蛮姨失望了一瞬,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是你家小娘子吧?瞧你紧张的,蛮姨什么时候会欺负你看上的人啦!” 叶亭曈连连摆手:“蛮姨您误会了,我和君离不是……” “哎哟,我懂的嘛,小夫小妻的,害羞嘛,正常!” 蛮姨一双手钳着叶亭曈的胳膊,几乎快把她的细胳膊钳断。 她分外殷勤地招呼叶亭曈坐下。 叶亭曈面对长辈的热情有苦难言,只得堆笑着听她絮叨。 “我跟你说,我们家小洛洛虽然平时嘴贱了点,但心肠是一等一的好!” “他从小有爹没娘,看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很多苦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就像他小时候有一回……” 君离觉得再不打断,她会把自己从小到大那点事抖得裤衩子都不剩,急忙插话道: “蛮姨,我爹这么急着叫我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问起这事,麻大呱一屁股挤开蛮姨,向君离哀叹道: “小呱不见了!” “五天前小呱说小叽丢了,小呱出去找小叽,小呱和小叽就再也没回来过!” “你说清楚点。”蛮姨推了推麻大呱: “小叽是小呱的未婚妻,她先在尧山山麓的迷踪林附近失踪,小呱出去找她,也跟着消失了!” “小呱出门前还偷走了我用来掩盖妖气的守魂玉!” 麻大呱急忙点头:“对,不仅仅是他俩,这一阵子附近好多妖都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大家都说是被真武门的修士抓走了,这几日人妖两族剑拔弩张的。” “你带着小姑娘仔细着点,许多妖见了修士就杀呢。” “我们这几天去迷踪林找了找,觉得又不像是修士搞的鬼,倒有一些怨魂活动的迹象,所以才叫你来瞧瞧。” 君离从他俩七嘴八舌倒出来的话中整理出了个大概,心里有了点底: “我们这就去迷踪林看看。” 从大呱客栈出来,叶亭曈一路追问百八十个问题。 君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鹤归悠然自得地坠在后面当尾巴,内心庆幸这堆问题没有冲他砸过来。 “麻叔和蛮姨啊?他们都是幽都山的老人了,大呱客栈是我们在外的联络点之一。” “他们虽然不属于守墓人一族,但与我们有契约,说白了就是洛氏出钱请他们帮忙办事。” “为什么签订契约的都是妖族嘛——仙族不管是非,我爹又与人族不大对付,所以妖族反倒与我们最亲近。” “你别听蛮姨瞎说,我娘嘛在我记事的时候就不在了,只知道她叫三娘,没啥感情,也没啥好可怜的。” “我爹从不提她,象征性地立了块无字碑,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和武皇帝好上了。” “……我小时候的事?你问这个干嘛,才不告诉你。” “鹤归的真身?哈哈,这个你自己去问他,绝不比我更可爱。” …… 在叶亭曈的问题开始向毫无营养的方向发展时,三人也已走到了迷踪林附近。 丛林的边缘浮起淡淡的雾气,越往迷踪林中心走,雾气就越浓。 叶亭曈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催促君离二人跟上。 迷踪林里空寂无人,野兽倒是挺多,时常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转身又遁入迷雾之中。 迷雾惑乱的是人族的视线。 妖族天生方向感和视力都极好,这些迷雾就如人族眼中的绵绵细雨一样,构不成威胁。 在鹤归的指引下,三人并未迷失在林子里。 叶亭曈被出没的麂子、兔子、蟒蛇、花豹吓了几跳之后,逐渐松懈下来,心想这林子除了有些让人分不清方向,也没啥特别的。 忽然,叶亭曈的眼角扫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个影子一晃而过,但绝不是野兽—— 叶亭曈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中透出阴郁的恨意。 这林子里还有别人! 第17章 恶魂 叶亭曈心里一惊,想也没想,提步便追了上去。 白色人影灵活如一只林间小鹿,似乎对迷踪林的地形十分熟悉。 叶亭曈没追多远就把人追丢了。 同时她发现,她把君离与鹤归也丢了。 叶亭曈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循着记忆往来时的路找去,一路走一路呼叫君离二人的名字。 背后忽有微微风声。 叶亭曈敏锐地察觉到危机,急忙拔出佩剑往身后一挡,恰好挡住一只惨白而尖利的爪子。 偷袭者的脸近在眼前,叶亭曈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汗毛。 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 与鹤归的白略有区别的是,她的头发、眉毛、眼睫甚至脸上的汗毛都是白的,白得彻底。 全身的皮肤是淡淡的粉色,瞳孔也是淡淡的粉色。 她的手——叶亭曈更愿意称之为“爪”——留着近一寸长的指甲,又尖又利。 如果叶亭曈没有挡住这一爪,说不定此刻已经被她从后背到前胸贯了个对穿。 “你是什么人?!”叶亭曈惊魂不定地问道。 女人不发一言,她一击未中,另一只手紧接着朝叶亭曈的脖颈扫来。 叶亭曈急忙往后退去,避开了她的长指甲,同时左手捏诀,一道法术朝她身上招呼过去。 白衣女人衣袂一甩,竟然将那道蕴含了叶亭曈八成功力的法术轻轻松松地化去了。 叶亭曈心中一凉:她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叶亭曈手中有剑,拉开距离之后,白衣女人再要近身肉搏已经很难。 白衣女人右手掌心凝出一道光,也没有多么炫丽的招式,就像扔石头一样简单粗暴地朝叶亭曈扔来。 面对对手接二连三的出招,叶亭曈刚开始躲闪得有些狼狈。 但她很快发现对方修为虽然高于自己,出招却毫无章法可言。 简直像乡下的泼妇打架——只是用的不是扫帚而是法术。 叶亭曈静下心来,将步伐迈得游鱼一般,溜着对方满树林跑。 白衣女人虽然身手矫捷,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叶亭曈不放,但显然开始有些急躁。 叶亭曈好不容易瞅准一个间隙,忽然之间反守为攻,左手一片花瓣化作老鹰,往白衣女人的眼睛啄去—— 木傀术! 趁白衣女人闭眼躲闪的一刹,一招乐游派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往她腰间的空门刺去。 这是叶氏剑法中的一招,听上去文雅,使起来却是锋锐无匹。 剑刃附着真气,剑风所到之处寒气逼人,即使不被剑刃刺中,也免不了被真气所伤。 这一剑刺得极快且刁钻,白衣女人想要躲避已来不及。 她腰间的一块云纹环佩因她躲避的动作而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眼看白衣女人就要挂彩—— 老鹰忽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击碎。 古怪的力道缠上了叶亭曈的剑刃,将她这一剑冻住一般,再不可前进半分。 紧接着,那股力量忽然发难,把她掀上了半空。 但叶亭曈并没有坠落下来,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的咽喉锁住,使她像一只布偶一样吊在了空中。 林间卷起了一阵阴恻恻的风。 地上的白衣女人冷冷地看着她。 叶亭曈想问自己与她有什么仇什么怨,但此刻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难过得要死,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一柄通身黝黑的长剑破空而来! 压制着叶亭曈的力量随着这一剑而溃散。 叶亭曈觉得喉管忽然一松,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 君离人在长剑之后赶到,轻巧地一跃,接住了几乎快要窒息过去的叶亭曈。 叶亭曈伸手一摸脖子,只觉湿漉漉黏糊糊的。 抬手一看,竟是脖子上被无形的力量割出了一道伤口,鲜血正在汩汩流出。 君离的手已经伸过来,封住了她颈部的穴位,又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料,缠在了她的伤口上。 那一边,无形的力量再一次凝聚,跟白衣女人同时发动进攻,与随后而至的鹤归交上了手。 鹤归也不知从身上何处摸出一把松针,朝白衣女人甩去。 女人仰身躲开,松针便扎入她身后的树干中,入木三分。 树林间的风先止了。 白衣女人盯着那排松针看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然后,她竟一声招呼不打,便往浓雾中撤去,如她来时一般,退也退得干脆利落。 与她一路的那股力量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亭曈虚弱地靠在君离怀里,好在脖子的伤口不深,血很快止住了。 她终于从眩晕中回过神来,此时方察觉男子特有的气息近在鼻端—— 君离一只手尚且搂住自己的腰,在旁人看来,恰是一个极度暧昧的姿势。 叶亭曈连忙将君离推开,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几声。 君离一眼看穿她的窘迫,心跳不知所故地快了半拍,但又有些嘴痒: “若不是怕你摔断了腿我得背你回去,我才懒得接你……你可比阿音重多了。” 叶亭曈刚刚升起来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只恨不能拿根针将他的嘴缝起来。 君离看着叶亭曈,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 “怎么了?”叶亭曈狐疑地问。 君离道:“刚才远远瞧见你的招式,原本还以为你修为在我之上,现在看来,好像更像是……” “什么?” “不学无术只能耍小聪明的……哎哟!”君离的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那个女人呢?”叶亭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鹤归去追她了。”君离终于管住了自己的乌鸦嘴。 他将手一招,斜插入泥土里的玄色长剑便听话地飞了回来,变回黑色翅羽挂回了腰间。 “我们慢慢走,等他和那女人打得差不多了,刚可赶上抢个功劳。” 叶亭曈有些好奇地看着那根翅羽。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鸦羽剑。”十分通俗易懂。 “从你自己身上拔的毛?”叶亭曈忍不住捂嘴笑道。 “不许笑,这法器炼出来起码花费我十年时间。” “哈,那我猜的没错了?” “不许笑!” 第18章 前辈 二人一路往鹤归追赶的方向走,走不多远,果然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然而君离捡现成便宜的如意算盘没打通。 正与鹤归打架的人不是刚才的白衣女人,而是一群青衣修士。 十几个对一个,两方实力悬殊实在太大。 鹤归单手负在身后,动都懒得动一下,剑未出鞘,对面已经被松针扎倒了三四个下去。 “想不到那怪物还有这么强的帮手,师兄,你快发信号叫另一队人来帮忙!”有个修士喊道。 叶亭曈听着有些不对,连忙站出来叫道: “哎哎,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们也是追着那女人来的!” 被喊师兄的那位年轻修士长着一副秀气的书生脸,他看见叶亭曈与君离,觉得这两位器宇不凡,不像是坏人,急忙叫自己人住了手。 年轻修士举着剑警惕地道: “在下真武门蔺平安,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你们与这妖是一路?” 叶亭曈自报了家门。 蔺平安尴尬了一瞬,显然并没有听过乐游派这个门派。 他身后的师弟便道:“师兄,不要被他们骗了!与这大妖一伙来阻拦我们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鹤归指间的松针往外冒了个尖:“是你们拦我。” 君离一听便知是这两拨人追击白衣女人的时候恰好撞上。 真武门的人见鹤归是妖,以为他与白衣女人一伙,顺势便干上了。 他连忙将鹤归拉到了身后,道: “误会误会!” “这位大妖是个闷葫芦,恐怕还没有告诉你们他姓甚名谁——” “你们这些真武门的小辈虽无缘得见,但一定听过鹤归这个名字。” 蔺平安听言一惊,又仔细打量两眼鹤归,慌忙将佩剑收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给鹤归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 “原来是鹤归前辈,后生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还请前辈训诫!” 蔺平安一口气连着三个“前辈”,让鹤归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与衣服白成一片。 他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蔺平安不知他何意,连忙叫身后的师兄弟一齐给前辈赔罪。 叶亭曈对于眼前的一百八十度反转一头雾水。 一群修士对妖族鞠躬作揖,简直闻所未闻! 对面一个小师弟问出了叶亭曈的疑惑:“师兄!你在干嘛?他是妖!” “不学无术!” 小师弟脑袋上挨了个爆栗: “他是你开山祖师爷身边的人!” * 蔺平安热情地邀请鹤归一行人去真武门做客。 君离想着妖族失踪之事或许能在真武门得到个解释,便硬拉着不情不愿的鹤归跟了上去。 叶亭曈对鹤归的好奇远超过那个白衣女人。 鹤归不肯说,她就缠着君离同她讲。 千余年前,鹤归尚是一个刚刚修成人形的小妖,住在这尧山之上。 某天真武门的开山祖师爷渡灵真人路过此地,也看中了这块地盘,便带着弟子们在此落户,与鹤归成了邻居。 起初鹤归嫌这帮人吵闹,三番几次打上门去,要将渡灵真人赶出尧山。 谁料打一次输一次,最终甘拜下风,反倒与渡灵成了朋友。 渡灵并不嫌弃他是个妖,于修行上时时提点,鹤归的修为方有今日境界。 之后,大妖九婴出世,鹤归不顾自己妖族的身份,与渡灵并肩而战。 最终在幽都山下,渡灵拼死将九婴引入血祀之阵,与其同归于尽,仙族与人族方寻到机会将九婴诛杀。 大战之后,渡灵尸骨无存,仅剩一缕魂魄,与大妖九婴共葬于幽都山腹。 鹤归从此留在了幽都山,甘愿与魑魅魍魉为伍,为渡灵守墓千年,以报当年点拨之恩与高山流水之情。 他将自己一个编外人士活生生熬成了“守墓人”,也熬成了妖族之中唯一一个能入仙门史籍并受后辈景仰的名字。 叶亭曈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块冰疙瘩还有如此一段辗转悱恻的往事。 鹤归的表情仍然淡淡的,不知他是这千年终于看开了还是纯粹无聊到了极致,这回才离开幽都山随君离一起外出游历。 一行人照着鹤归的指引,一路顺畅地出了迷踪林,几乎没走什么弯路。 到了迷踪林外,恰好遇到了另一队分头行动的同门。 那路人可就没这么顺利,三三两两地搀扶着伤兵,看样子刚被打得落花流水逃出来。 为首的一人被左右扶着,看上去伤得最轻,叫唤声却最响亮。 君离看过去,那人虽然身着青色道袍,腰间却极其招摇地挂着一条金腰带。 束发的是一顶极其考究的莲花冠,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法器—— 他倒抽了一口气。 这位打扮得金枝招展的少爷,不是金陵城那位钱家的傻儿子又是谁?! 钱万两也看到了君离。 更不妙的是他还看到了与他抬价的鹤归和叶亭曈。 他一身伤瞬间好全了,气得几乎暴跳起来: “好哇!你这个骗子!你别跑,小爷要打断你的腿!” 叶亭曈兴致盎然地看好戏。 鹤归满脸写着“这小子该打”。 只有蔺平安不明所以地道:“钱师兄,你认识他们?” 钱万两咬牙切齿:“何止认识!” 君离连连赔笑:“误会误会,又是误会!” 蔺平安原是将鹤归的朋友当贵客,要请回真武门的,急忙居中调停了许久。 最终看在鹤归“老前辈”的份上,钱万两才没有当面与君离掐起来,只立了誓要叫他好看。 两路人交换了迷踪林中的见闻,才知钱万两一路遭遇的也是那个白衣女人。 君离趁机问及妖族失踪一事。 但从蔺平安口中,他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的说法。 这几年,妖界的环境更加恶劣,导致更多的妖族涌入资源丰富的人界。 真武门从掌门陆庭山上任后,便开始有每年一度的“猎妖大会”,专门清剿尧山附近的妖族。 因而尧山一带人、妖两族的矛盾尤为尖锐。 “但据我所知,门派内近期并没有猎妖的行动,妖族失踪与我们没有关系。”蔺平安道。 “倒是我派这些天接连有弟子失踪或死亡,我们怀疑是那些不讲道理的妖族在施行报复。” 第19章 赵绎 “你们为何会在迷踪林里?刚刚的白衣女人是谁?”君离问。 蔺平安答:“我们在迷踪林调查,是因为有好几次弟子失踪和死亡的事件发生在这附近。” “那个白衣女人我们也是第一次遇见。” “她是人是妖?”叶亭曈问。 在知晓鹤归妖族的身份之后,她对自己的判断有点拿不准,回想起那个女人的模样,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人族。”妖中大佬鹤归下了结论。 君离补充了一句: “她身上附着一个很强大的恶魂,不是你们这群普通修士对付得了的。” “刚才那是恶魂?它和怨魂有什么不一样?”叶亭曈想起那股差点将她掐死的神秘力量。 她本还以为那女人练了什么魇术秘法,原来是只恶魂。 君离解释道: “修为高、怨气深,则成恶魂。” “它与怨魂最大的区别在于,怨魂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自我净化,转而往生投胎。” “但恶魂无论过千年万年,都只能被消灭或镇压。” 叶亭曈倒吸一口气,她现在还觉得有些后怕。 “可这恶魂为何与一个人族共存?” “你看见那女人腰上挂着的玉坠子没?”君离道: “那必是恶魂生前随身之物,它就附身在那上头。” 叶亭曈明白过来:“白衣女人身上保存着恶魂的遗物,那恶魂生前肯定与她关系匪浅。” 想到自己毫无理由地被攻击,叶亭曈道: “如果真武门和妖族都没有说谎,人没有捉妖,妖也没有杀人。” “那么这些失踪和死亡的人与妖,很可能都与这个神秘的白衣女人有关了?” 君离点点头。 蔺平安带着君离一行人回到了真武门。 他正要带他们去见掌门陆庭山,却发现丢了个人—— 鹤归不知何时不见了。 蔺平安急着要往来路去找,却被君离拉住了: “他啊,太多年没回来了,近乡情怯。” “不用管他,给他时间冷静冷静自然就出来了。” 从山门往里走,前坪的地上铺的是干干净净的汉白玉砖,四角各置一根擎天柱,柱上的兽纹灵动得仿若活物。 大殿修得雕梁画栋,就连窗户都是上等琉璃所造。 这气派,恐怕与第一大仙门昆仑派也差不了多少。 君离总算明白身骄肉贵的钱公子为何不远千里从金陵跑来这里修仙了。 有一路弟子抬着担架从前坪经过。 担架上蒙着白布,白布外露出一双脚。 蔺平安轻轻“啊”了一声:“又死一个。” 君离凑过去想看看死者,却被为首的一名修士拦住了。 那修士身长足有八尺,气度不凡,穿着打扮亦与旁人不同。 普通弟子的道袍用的是纯色棉布,他身上的不但是丝绸,还隐约能看见高雅的兰草暗纹,只是衣服形制与其他弟子保持一致。 他腰间随意地挂着一块玉佩,通体黝黑,识货的人才看得出那是极品墨玉; 手中执一把象牙折扇,每一片薄如纸张的扇骨都雕出繁复的镂空花纹。 若说钱公子的打扮看上去像暴发户,这位修士周身的气派便是从小浸淫出来的。 看似随意,却无处不奢华。 更惹人注目的是他身后的两位相貌姣好的女子。 一个给他遮阳,看上去老成持重,一个给他扇风,脸上巧笑嫣然。 这架势看上去却不像是弟子,倒像是婢女。 “你们是什么人?”那名修士打量着君离和叶亭曈,皱着眉问。 钱万两立马屁颠屁颠地凑到修士跟前,道: “两个杂草门派的小杂草罢了,不入您的眼!” “赵师兄累了一天,不如这尸体就交给我帮你处理吧?” 姓赵的修士摆了摆折扇,有些自视清高,并没有太把钱万两这种货色的马屁放在眼里。 他将目光移向蔺平安。 蔺平安忙道:“洛少侠和叶姑娘是鹤归前辈的朋友,他们也是来帮忙调查近日怪事的。” “洛少侠,这位是赵绎,与我同为内门弟子。” 蔺平安大致说了他们遭遇鹤归和白衣女怪的事,便要走近将尸体上的白布掀开给君离他们看。 “慢着。” 赵绎将折扇“啪”地一合,拦在了蔺平安面前。 他睨了君离二人一眼,语气中似乎对蔺平安的举动甚为不满: “我派之事,什么时候轮到这些不入流的外人插手了?” 叶亭曈性直嘴快,没等蔺平安阻拦便不服道:“外人便外人,什么叫‘不入流’?” “鹤归可是和你们真武门开山师祖同生共死过的人。” “我身边这位洛少侠,本事也不比鹤归小。” “你再厉害,能有他们厉害?” 君离对叶亭曈突如其来的一顿吹嘘有些不适应。 刚想谦虚两句,却听赵绎冷冰冰地道: “妖无善类,鹤归虽与师祖有过‘一时之谊’,未必不是包藏了什么祸心。” 赵绎看向君离与叶亭曈:“你二人与妖族厮混,我没有立时将你们逐出山门,已经是给了蔺平安很大的面子了。” 君离倒没料到在真武门的地盘上还有瞧不上鹤归的人。 本想替老友辩驳一二,却被蔺平安一把拽到了身后。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我们先去拜见掌门。” 蔺平安向赵绎堆起笑来,连拖带拽地将君离和叶亭曈飞快地拉走了。 等到了无人处,蔺平安才小声道: “你们可千万别招惹这位,赵绎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门派供奉的财神爷啊!” “听说啊,他的母妃便是被妖害死的,因此对妖族特别痛恨。” “你俩算是踩着了他的痛处,以后和他说话小心点,否则他真能将你们赶出去。” 君离好奇道:“真武门收弟子还兴带婢女?他来真武门是修行还是度假啊?” 蔺平安有些难以启齿地道:“那个……霎雨和霎晴是他的侍妾……” “稳重、高鼻梁那个是霎雨,爱笑、双眼皮那个是霎晴。” “……”这下连君离都叹为观止了。 叶亭曈恍然大悟:“难怪钱万两那么上赶子地巴结他,原来是一路货色。” “不不,他与钱万两那砸钱买进来的半吊子不一样。” “他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在内门弟子中数一数二的角色。” 第20章 尸体 蔺平安边走边八卦:“我听其他师兄说过,金陵钱家走的是官商两路。” “为商嘛包揽江南十之八九的药材生意。” “为官嘛他家老爷是三朝元老,大公子钱万里也正得圣眷。” “今上十分相信长生之道,钱家就四处搜刮灵丹妙药,让大公子进献。” “我猜钱家让二公子进我派修行,一是因为我派炼丹之术闻名于世,二是为了抱住七皇子这条大腿。” 君离撇撇嘴道:“我看钱二公子连人家一根腿毛都还没抱上吧?啧啧……” “那这么说,刚才的尸体我们是看不到了?” “别急。”蔺平安引着他们拐了个弯,猫在一棵大松树下。 只见赵绎恰恰从前面走过,身后跟着刚才担尸体的那拨人。 他们将尸体停到了一间房子里。 守门的小师弟并不知刚才发生的事,待赵绎一行走后,蔺平安便领着他们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共停了六具尸体,走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腐臭。 “这都是近日受害的师兄弟。”蔺平安将其中一块白布掀起。 叶亭曈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趴到旁边干呕起来。 这具尸体干瘪干瘪的,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光了血液,表情狰狞得可怕。 一双眼睛圆溜溜地鼓出来,干枯的眼皮与尚且新鲜的眼珠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像一条干死的鱼。 君离见叶亭曈一脸难受,凑到她身旁道: “怎么,这就看不下去了?比这死状惨一百倍的,幽都山遍地都是。” 叶亭曈不甘示弱,狠狠瞪了君离一眼,拼命将恶心感压下去。 君离笑嘻嘻道:“对了,你刚才和赵绎说的话可当真?我真有那么厉害?” “呸!你就少自恋了!我就是为了气那个赵绎,随口胡诌的。” 叶亭曈与他斗了几句嘴,倒神奇地觉得胸口的不适少了些许。 “知道你崇拜我,赞美的话不用藏心里。”君离毫不要脸地照单全收。 见叶亭曈好些了,君离将其他几具尸体的白布一一掀起。 这六具尸体像六条咸鱼一样躺在地上,死状无一例外。 君离将咸鱼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没有找到外伤。 “唔……这种死法我也没见过,不像是人力所为。”君离道。 蔺平安愕然道:“那岂不是迷踪林里那位……” “恶魂?有可能。” 蔺平安想着要赶紧将这个情况告诉掌门,“掌门此时应该在丹药房炼丹。” 三人行至丹药房外,叶亭曈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她。 她回头看去,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回廊,什么人也没有。 叶亭曈觉得大概是自己这几日没睡好,看来今晚得好好补上一觉才行。 蔺平安与丹药房外的弟子低语了几句,转身向君离道: “我都交代好了,这位师弟会带你们进去,我还要去处理别的事务,就不陪你们了。” 君离与叶亭曈进了丹药房。 只见房中央是一只高大的九层药炉。 房顶是一面巨大的星盘,随四季与时辰而变幻。 四面墙上大大小小都是木格子,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药瓶。 墙边放置一块棋盘似的机关,只要按照需求拨动棋盘上的方块,四面墙便活动起来,直至将选定的木格子送到面前。 “这个倒是有趣。”君离兴致勃勃地围着棋盘看了许久,“只是光记住哪个格对应哪个方块也够麻烦的吧……” “这棋盘对应的是天干地支,六十甲子代表不同方位,并不复杂。” 身后一个声音缓缓解释道: “只要在丹药房待上一个月,最初级的小弟子也能操控的得心应手。” “怎么样,这机关是我设计的,别处可见不到。” 君离回头一看,那是个灰白头发的老头,胡子长得能编小辫,右手执一柄玉拂尘,一双小眼精神得很,贼亮贼亮地盯着君离看。 老头走到君离面前。 他的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长期炼丹染上的草药味,而是高雅的沉香。 老头却没有因此显得更加仙风道骨,反倒有附庸风雅之嫌。 “幽都山洛君离,见过陆掌门。”君离执礼道。 陆庭山咦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难怪……我瞧你不像人族,却又看不出其他来路,原来是洛云川的儿子。” 他哂笑道:“是我眼拙,没想到洛云川这样的人也能教出一个稍微知礼数的后生……” “你们与鹤归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叶亭曈虽知君离的“礼数”是装出来的,但听见陆庭山的话,仍然觉得有些不舒坦。 君离脸上倒是看不出丝毫不悦,仍然笑嘻嘻地道: “贵派近日屡有弟子惨死,妖族也失踪了好些人,我与鹤归恰是为此事而来。” 陆庭山小眼睛一眯,颇有些不屑: “哼,原来是妖族派来的,洛氏还是改不了与低等族类厮混的传统。” 他挥了挥手:“本派已经严正声明,此次妖族失踪事件与我派无关。” “若妖族仍继续攻击我派弟子,等待他们的就不是每年一度的猎妖大会这么简单了。” 陆庭山语气中的傲慢听得叶亭曈眉头大皱:“你这老头怎么……” 君离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抢白道:“杀死这些弟子的不是妖,或许是恶魂。” “恶魂?” “不错。我在迷踪林里,见它附在一个白衣女人身上,会主动攻击过路的修士。” “这只恶魂有些年岁了,不是新丧之魂,故而难以对付。” “若陆掌门需要,我可以帮忙处理。” 陆庭山捋了捋长胡子,只思虑一瞬,便道: “也好。既然是这样,便请你协助我派弟子,将这女人与恶魂除去。”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报酬。” 听见银子响,君离哪有不愿的,连连拜谢了陆庭山,就差没当面开价了。 从丹药房出来,叶亭曈心里别扭得很。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向君离道: “我算是看错了你,你当真可以为了银子连尊严都不要?” “那老头一口唾沫都喷到你爹头上了,还说妖族是低等族类,我看麻叔都比他高级!” 君离感到奇异得很:“你一个人族小姑娘,做什么操心起洛氏和妖族的名誉?” 叶亭曈哑然,但又觉得自己没错:“我就是看不惯他这类人的嘴脸。” 君离摇头叹气道: “自陆庭山当上真武门的掌门,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大范围的猎妖。” “宛城一带人妖两族的冲突比别处更甚。” “我们既然要入真武门调查妖族失踪一事,免不了忍上一时了。” 叶亭曈还想反驳什么,忽然,背后那种如芒在刺的感觉又出现了。 第21章 禁地 她倏地回头看去,有个身影飞快地从拐角处消失。 “什么人?” 叶亭曈急忙追上去,在那人彻底逃走之前将他抓住了。 是个拿着扫帚的小弟子,被抓住之后仍然惊慌失措地想要脱逃。 叶亭曈见他不过才十二三岁,声音便软了下来,问道: “你为何跟着我们?” 小弟子用扫帚杆儿挡住自己的脸,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没、没、没有!” 追上来的君离将小弟子拉到自己身边,露出洛氏招牌笑脸: “虽然哥哥姐姐长得好看了点,但你也不用那么害羞。”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们说?”君离循循善诱。 小弟子抿着嘴,双手用力握着扫帚,眼睛溜溜地转了足有一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孩的心思好猜,君离见他这副模样,便放开他道: “你不说,我们可走了,待会就下山去,不会再回来了。” 说罢真拉着叶亭曈要走。 “她、她……”小弟子更加结巴了,扫帚杆几乎被他紧张的手掰断。 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她是、是人……不、不是、不是怪、怪物!” 君离与叶亭曈面面相觑,“‘她’是谁?那个满头白发的女人?” “她、她有、有、有名字,她叫、叫银玫瑰!” 小弟子脸涨得通红,费力地将一个个字词咬出来。 “银玫瑰?”叶亭曈终于抓到那个白衣女人的一点线索,兴奋得两眼发亮。 “你认识她?你还知道什么?” 小弟子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将手中的扫帚往叶亭曈和君离面上一扔,飞快地撒腿就跑。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传来钱万两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溜走的小弟子,没好气地向君离道: “害我一番好找,走了,掌门叫我带你们去客房。” 叶亭曈问:“刚才那个小弟子你认识吗?他叫什么名字?” 钱万两一边往客院走一边不耐烦地道: “你说余小七啊,一个结巴,说话都说不清楚,修为也低。” “原本叫他在后山做点砍柴洒扫的粗活,也不知怎么就偷跑到前院来了。” 叶亭曈记下了余小七的名字。 可当她与君离再次去后山寻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见他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消失了一天的鹤归忽然出现在君离的房间里。 “走。” 鹤归毫无人性地将君离从被子里拽起来,全然不顾他鬼哭狼嚎的抗议。 “这么早去哪儿?” “鹤归我怀疑你本体是只鸡……不对,鸡都没你起得早!” 君离几乎将半副身子挂在鹤归的胳膊上,一路梦游着到了后山的竹林里。 竹林似乎少有人来,一丛丛竹子长得野性得很,地上铺满一层厚厚的落叶。 途中经过一处空地,空地上斜斜地倒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板,边缘崩掉了一个角。 看那样子应该曾是一块石桌面,只不过支撑它的墩子已经朽塌了。 青石板上的落叶显然被人清理过,上面画着棋盘,只是年月已久,棋盘已经模糊得快要看不见了。 君离唉声叹气道:“你在这里缅怀故人,也不用叫我一起吧?我都不认识你那位渡灵兄……” “别废话。”鹤归眉头微皱,没有在空地停留,继续往前走去。 再走不多远,君离就看见地上仰面倒着一个人。 青色道袍、十二三岁的脸—— 是余小七。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从此再也不用因口吃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余小七的死状与之前的弟子并不一样。 他的尸体是正常的,血液没有被抽干,是被法术击中胸口而亡。 让君离觉得有些怪异的是,余小七的头颅以一种十分扭曲的方式拧着,就好像临死前在拼命地朝着一个方向看—— 君离顺着余小七的目光看过去,可除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连一株野花都没有。 “我听见动静过来,人已经死了。凶手穿着夜行衣,跑路的功夫极好,没追上。”鹤归道。 “这世上还有你追不上的人?看见长什么样了吗?”君离问。 鹤归摇了摇头,“他有意隐藏身份,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路数。” 君离叹气道:“那可难办。” “在这里杀人,不可饶恕。”鹤归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与平时不咸不淡的声调有些不一样。 君离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他知道鹤归这回是真生气了,终于将自己一脸困意收起来,指着余小七所望的竹林一侧问道: “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鹤归熟门熟路:“有个山洞,以前是渡灵闭关清修的地方。” “走,去瞧瞧。” 到了山洞附近,洞口有数名弟子守着。 他们尚未见过鹤归与君离,见二人靠近,一名弟子上前阻拦道: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本门禁地,不许任何人靠近!” 君离将鹤归往前一推: “这是你们的老前辈鹤归,鹤归的名字听说过吧?” “他可是掌门请来的贵客,想来这里故地重游一下而已。” 弟子皱着眉狐疑道:“我们没有接到掌门的命令。” “管你褐龟还是乌龟,便是渡灵真人亲自来了也不行!” 君离忽悠不过去,只好拉着鹤归退回竹林,道: “要不叫阿音先进去探探?” “洞口有结界,没有那么容易进去。” 鹤归低头思考了一瞬,忽然拉起君离往另一边走去。 绕过山洞,在其背面的山壁上,鹤归拨开了一丛茂密的杂草,露出一条仅容一个小孩通过的天然石隙来。 “但愿没有封死。” 鹤归说罢,率先化出真身,往狭窄的石隙里钻去。 君离:“……” 他不由得脑补起高冷的鹤归曾经在这里做过些什么有失体统的事。 石隙阴暗狭长,一直往地底延伸,到了尽头,是一块松动的石板。 君离将石板搬开,外面透进一丝光线来。 这条石道竟通到了山洞的最里面,被一个柜子挡住,因而长久没被人发现。 柜子往旁边挪上一挪,君离与鹤归从石隙里钻了出来。 第22章 锁妖 这是个天然溶洞,空间极大。 墙上点燃一圈长明灯,将不透光的溶洞照得白日一般。 溶洞中间是一块巨大的圆形石台,上面刻着复杂的法咒,隐隐透出阴森的血光。 几条长长的铁索从溶洞顶端连接至石台,末端是手腕大小的铁环,似乎是用来禁锢什么危险的人物。 “锁妖阵。” 鹤归全身紧绷地往后退了几步。 纵然是他这样的千年大妖,也不得不对这个阵法退避三舍。 洞穴里摆了这么大一个锁妖阵,却空空荡荡的,什么妖魔鬼怪也没有。 这阵法对守墓人没有什么效用,君离在铁链附近蹲下身来,仔细地查看周围血迹。 “有人血,也有妖血。” 君离嗅了嗅指尖抹上的血迹,起身往石台中间走。 石台上也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有些地方的血比较新鲜,是近几日才洒上去的。 有些地方则是陈年血迹,已经沁入石头里,洗也洗不掉了。 君离从石台表面拈起一根头发,头发被血染过,但仍能看出原本的发色是白的。 “银玫瑰在这里待过,那部分人血可能是她的。”君离微微皱眉。 余小七长期在后山活动,说不定也是无意间发现了那条石隙,才认识了银玫瑰。 陆庭山撒了谎,他早就知道银玫瑰的存在,却装作不知。 余小七会是他为了隐藏秘密而杀死的吗? 这里的秘密是什么? 那些失踪的妖族是否也曾经被关在这里? 这地上的血,是否有一部分属于麻小呱? 他还活着吗? 石台旁边的柜子上摆着一些木匣,匣子里装的都是干枯的药材。 “筑灵草、金螽斯……” 君离粗略看了看,任何一种挑出来都是千金难得的名贵药材。 “啧,真武门原来这么有钱?” “光这些药材拿出去,都够买几座城池了。” “这么名贵的药,居然不收在丹药房,而放在这个破山洞里?” 君离觉得只有一种解释——不想让人知道这些药材被用在了何处。 从陆庭山口中肯定问不出真相。 看样子还得去找到银玫瑰,才能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君离与鹤归原路返回。 等他们重新回到客院,天色早已亮堂,弟子们都已经起床修晨课去了。 叶亭曈见他俩从外面回来,立刻迎上去着急地道: “你们去哪儿了?害我找了半天,你们知不知道,余小七死了!” 前一天还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越说越生气:“余小七死了,可门派中的人不闻不问。” “只当做和之前一样的死亡事件处理,没有人关心一个干粗活的结巴。” 君离略一点头,将她拉回房间里,才将他们在后山的见闻告诉了她。 叶亭曈觉得有些难受,银玫瑰在禁地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要如此残忍地报复真武门的弟子? 人族的死,妖族的死,如果还会有更多的人丧生……她要如何阻拦? 假如她能像上次一样,看到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就好了! 叶亭曈下意识地闭上眼,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起来,企图去寻找一星半点的预示。 但她的脑子里一片沉寂,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你在干什么?”君离斜过头来,看着叶亭曈紧皱的眉心。 “还是不行……”叶亭曈尝试几次无果,不由得懊恼起来。 “为什么这次看不到预示呢?” 君离仍然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 若随随便便就能预见未来,未来就不会是原本的未来,现在也不会是原本的现在。 更多的福还是更多的祸,谁也说不清楚。 他安慰叶亭曈道:“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 “人家算命的泄露天机都要折寿。” “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好好修行活成个两三百岁的王八龟才划算。” 君离的话不太中听,叶亭曈却也领悟自己的痴傻: 她一个凡人,如何能够企望蚍蜉撼树,去对抗这个世界的生死呢? “今日陆老头会叫人同我们再去一趟迷踪林。”君离在人前人后从来不用一套礼数。 他拍了拍灰心丧气的叶亭曈,“也许见到银玫瑰,能将这个结解开。” “虽然没有捷径可走,可不意味着一切努力就是枉然。” * 早膳过后,蔺平安到客院请君离三人去主殿。 “掌门已将人安排好了,由我和钱师弟随你们一同去迷踪林。” 钱万两? 君离记起来,昨日他们与余小七交谈的时候,只有钱万两看见了。 他会是陆庭山的眼线吗? “陆掌门这些年致力于改善人族生存环境,灭了不少妖,你也有参与吧?”君离随口问蔺平安道。 蔺平安顿了一顿,有些支吾道:“呃……我参与得少。” “其实我不太赞同掌门杀妖的做法,这只会让两族矛盾越来越深。” “可惜我能力不足,没有办法改变现在这种状况。” “哦……后山的禁地,你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吗?”君离继续打探道。 “禁地?”蔺平安的脚步慢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个你得去问掌门。” “不过……我曾经在那附近闻到过妖气,也许是关押妖族的地方呢。” “哎,掌门看在鹤归前辈的面子上,说不定能带你们进去参观参观。” “要是看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别忘了同我说说,我也很好奇啊。” 君离张口便道:“去过了。就是有个锁妖阵,上面全是血,看着恶心死了,一点也不好玩。” 鹤归有些不满地睇了君离一眼,暗道世上乌鸦没有不透风的嘴。 蔺平安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他的表情似乎很诧异,又似乎隐藏着别的什么情绪。 他问:“那……有妖吗?” 君离若有所思地看着蔺平安,忽然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我逗你玩儿的!既然是禁地,掌门怎么会让我这个外人随意进出?” “都是从鹤归那儿听来的,他以前去过。” 面对君离的信口胡诌,鹤归双眼望天:他以前在的时候可还没有锁妖阵! 蔺平安勉强笑了笑,“洛少侠讲的笑话跟真的似的……” 君离笑得吊儿郎当,很快话题就变成了真武门的伙食环境修行之类之类。 第23章 石阵 待到达主殿,陆庭山与钱万两等人都已在了。 陆庭山一脸阴郁,不知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叶亭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和谐。 在陆庭山脸上打量了一圈,才发现那老头的胡子平白短了一截,像是被烧过一样,末端焦黑,还有些参差不齐。 身后的君离悄悄与她咬耳朵: “昨天临走时在那丹药炉上留了个小法术,算是给老头的见面礼。” 叶亭曈愕然看向君离,后者正一本正经地憋着笑。 她算是明白当时君离口中的忍上“一时”是个什么意思! 叶亭曈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肌肉向鹤归学习,好歹没在大殿上笑出声来。 昨天因君离低声下气而有些疏离的情绪烟消云散。 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咆哮: 这只乌鸦太可爱了! 陆庭山的目光针扎一样在君离身上来回刮了几道,只苦于没有证据,不好当面发作。 他指着君离向钱万两交代道: “听说你与这小子有些‘交情’,此次下山,你该多多‘照顾照顾’他,毕竟他对周围没有你们熟悉。” 钱万两从掌门的语气中听出点门道,连忙应声:“明白!” “掌门放心,弟子一定用心招待贵客!” 场面上的话说完,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山麓的迷踪林去了。 这一次,银玫瑰似乎知道寡不敌众,没有露出丝毫踪影。 君离等人一直走到迷踪林深处,除了大雾和野兽,连一只妖都没见着。 “咦,下雪了?”有人惊异道。 不知不觉中,众人走入了一片雪白的世界。 仔细一看,却不是雪,而是数不清的白色玫瑰花。 玫瑰藤蔓缠绕在一种乳白色的天然石柱之上。 石柱像竹笋一般林立地拔出地面,高高低低的,最矮的也足有两人高。 玉琢似的白色花瓣从高处开败的玫瑰花丛中飘落下来,如一场盛大的飞雪。 清幽的香气萦绕在迷雾之中。 鹤归抬起手来,拈起落在他肩膀的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若有所思地看向花海深处。 “小心,这是一个石阵。” 君离在石阵外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纷纷止步。 君离赞叹了一下眼前的盛景,向鹤归道: “如此仙境,若不是暗藏杀机,倒与你这大白萝卜绝配。” 鹤归不置可否,将指尖的花瓣扔回风中,焚琴煮鹤地道: “花无毒。” 钱万两拔出剑来,向自己带领的弟子们道: “既然布了石阵,对面应该就是那女人的老巢了!” “怕什么,咱们真武门的本事还不够破它一个小小石阵吗?随我进去!” 君离还未来得及阻拦他,钱万两的剑已经向挡路的藤蔓斩去。 随着花枝被斩得七零八落,身后微微响动。 君离往来时的路上看去,只见天地之间升起了一道结界,将他们的退路截断了。 真武门的弟子们试图破坏那道结界,却连一丝缝都打不开。 “既然主人家想将我们留在这里,也只好去前面与她会会了。”君离倒是临危不乱。 他取下鸦羽剑,紧跟着钱万两进了玫瑰石阵。 石阵很大,像个迷宫一样,再加上林中的迷雾,极易让人迷失方向。 鹤归信步走在前面,尽职尽责地充当人形司南。 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仍然没有走出石阵。 “等等!” 叶亭曈停在一根石柱旁边,指着上面用剑划出来的记号: “鹤归,你的方向感是不是失灵了?我们好像又走回了原来的地方。” 鹤归沉吟片刻,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不是我们方向不对,是石阵一直在动。” 他们一路往北边走,遇到死路就找另外的出口。 却不知走到哪儿石阵都能给变出另一条死路来,于是他们就一直在里面绕圈。 钱万两不耐烦起来,他右手凝出一个法术,朝死路上的拦路石打去,想简单暴力地将这条路打通。 石柱被法术击碎,无数碎石滚落下来,露出后面一棵巨大的花树。 透过花叶间的缝隙看去,花树后似乎是一条新路。 钱万两轻蔑地一笑:“什么破石阵,我瞧也不过如此!” 说着便要出剑砍断花树往打通的路上走。 叶亭曈刚想跟上,却被君离拉住了。 他看着那棵毫发无伤的花树,向钱万两道:“等一等,那条路不对劲。”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微响。 他急忙拉着叶亭曈往下一蹲,几支箭矢贴着头皮飞了过去。 周围的石柱机关被触发,玫瑰花丛下源源不断地射出飞矢,要将这群不速之客射成刺猬。 钱万两手上的玉扳指忽然爆出光芒,将主人笼在一个保护罩内,抵挡住了周围的箭矢。 其他人来不及反应,瞬间已经倒下去几名弟子。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钱万两见此阵势,秒怂成狗,立刻抱着他那宝贝扳指躲到角落去了。 君离心中暗骂钱万两添乱,拉着叶亭曈在箭雨中左躲右避,朝大伙喊道: “新路不能走,往我们来时路上退!” 石阵的机关启动后,似乎惊动了什么东西,地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紧接着,从泥土中忽然蹿出几条手臂粗的藤蔓,见人就卷。 几名弟子转眼就被藤蔓拖入了那棵诡异的花树之后。 又一条藤蔓从君离和叶亭曈中间蹿出来。 君离将叶亭曈往旁边一推,自己往后退去。 就在藤蔓快要追上君离的时候,君离感到身后有一道极不友善的法术正朝自己打来。 他眉头一皱,将手中鸦羽剑往身后的土地里一插,身体借着剑的支点在空中一个翻转,躲过了藤蔓和法术的夹击。 还未落地,第二道法术朝他面前袭来。 身后就是那棵巨大花树,但君离避无可避,只得往后闪躲。 花树茂密的枝叶吞没了他。 叶亭曈清清楚楚地看见钱万两手中的光芒一闪即收。 “你干什么?!” 叶亭曈气急败坏地推开钱万两,往花树看去,但那里已经没有了君离的踪影。 他就像被花树“吃”下去了一样,连骨头渣都没剩。 第24章 树妖 君离在短暂的昏迷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地下洞穴里。 一只长相凶猛的老虎正趴在他面前,见他醒了,高兴地张开血盆大口,要来舔他的脸。 “别……你现在不是小猫。”君离推开阿音的大猫脑袋站起来。 点燃火折子,他看见前方是一棵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树根。 树根上卷着不少人,大部分都已经不动弹了。 树根底下散落着各种动物和人的骨头,白森森的一片。 “嗷!” 阿音蹭在君离手边邀功。 显然刚才是它将君离从树根上救下来,拖到了洞穴的角落里。 谁料这一嗓子让树根察觉到了动静,开始张牙舞爪地往君离所在的位置攻击过来。 阿音一口将伸到面前的树根咬碎,与挥舞着鸦羽剑的君离错身而立,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 君离手中的火折子不小心被树根打掉,滚落到了远处。 他正准备去拾,却发现树根的攻击渐渐停了下来。 更多的树根往火折子的方向聚集,却找不到可以攻击的对象,又逐渐缩回了黑暗中。 “原来是个树瞎子。”君离心想。 只要不弄出动静,在黑暗之中便是暂时安全的。 忽然,有个细细的女声道:“洛君离?是你吗?” 君离觉得这个柔柔弱弱的声音有些熟悉,却看不见人在哪。 他让阿音变回猫形,叼起那根火折子往树根底下送了送。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树根之中有一个差不多被绑成粽子的女人,穿着昆仑派的弟子服—— “纪姑娘?”君离讶然道。 “快!快救我下来!” 纪柔儿不知在树根上绑了多久,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熟人,心急地催促他道。 树根又蠢蠢欲动起来。 君离闭了嘴,他将鸦羽剑提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朝纪柔儿的位置靠近,然后接过阿音口中的火折子,往另外一边扔去。 树根被火折子落地的声音吸引,气势汹汹地涌了过去。 君离趁机三步并两步,抓住一根藤蔓往上一跃,一剑将绑住纪柔儿的树根斩断了。 纪柔儿落下地,立即被君离拉着退回了黑暗。 她腿有些发软,君离一松开手,她就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了地上。 “喂!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纪柔儿揉着脚踝,觉得全身哪哪都是酸疼的,大小姐脾气有些上头。 “嘘,不要说话。”君离压低声音,“没有光线的地方,不弄出动静来是不会被它发现的。” 纪柔儿吓得立马闭了嘴。 “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得找找出路。”君离轻声道。 他打量着四周,但除了极高的岩洞顶上有一丝裂缝,没有看到其他通往外界的口子。 他倒是可以化成真身飞出去,纪柔儿却不行。 纪柔儿小声道:“我找过了,出口在那树怪的后面呢,不将它除掉,我们过不去。” 君离将火折子往树根底下抛去,动静激起了树根的攻击,三两下就把火折子拍灭了。 但就这短暂的一弹指,他看清了大树根部根须盘绕最密集的一处地方。 那里应当是树怪的弱点。 “就那个地方,你送我过去。”君离向阿音道。 阿音咕噜了几声,表示没有问题,它的夜视能力与妖族不相上下。 阿音重新化成了猛虎,君离跨上虎背,在黑暗中朝树根底部跃去。 树根察觉到了危机,疯狂地朝一人一虎攻击过来。 但黑暗之中它只能听音辨位,被君离用法术声东击西地躲了过去。 阿音带着君离敏捷地几个起跃,很快就到了树怪防御最严密的地方。 君离左手凝出一个火系法术,甩手朝那处攻击过去。 密密麻麻的根须被火一烧,暴怒得整棵树都抖动起来,粗壮的树根不管青红皂白地乱甩一通,差点将君离打落下去。 他瞅准孔隙,将手中鸦羽剑朝根须团团保护的弱点掷去。 剑刃没入树身,树怪发出刺耳的尖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君离将枯枝砍断,露出了树怪身后的一个石道口。 “走了。”君离收起鸦羽剑,向身后的纪柔儿道。 纪柔儿拄着剑站起来,有些心有余悸地看着枯死的巨大树根。 “死透了?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嘛。” “能得到纪姑娘的夸奖倒是不容易。你怎么会陷在此地?何书墨呢?” 君离解决了树怪的麻烦,才有闲心问上一句,二人边谈边往石道中走。 “我爹叫他回去有事了。” “我和其他几个同门本来也是好奇附近‘白发女怪’的传闻,顺路来看看的。” “没想到陷在石阵里,其他人都死了……啊!!” 纪柔儿边走边说,忽然,她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惊声尖叫起来,忍不住整个人挂在了君离的手臂上。 君离警惕地举起剑来,左右张望一番。 可除了冰冷的岩石就是潮湿的泥土,连一丝危险的影子都没有。 “老、老鼠……” 纪柔儿指着离她脚边一丈开外的一只小动物,将君离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君离哭笑不得,“堂堂昆仑派掌门纪仲明的女儿,居然怕老鼠?” “别废话,你快把它弄死啊!”纪柔儿闭着眼叫道,几乎要哭了出来。 君离捏了个小法术,往那老鼠身上一弹。 老鼠瞬间变成了一块小石头,只是时不时还跳上一跳。 “这下可以了吧?” “你为什么不杀了它?”纪柔儿极不满意地皱起眉。 “我一想起这石头是老鼠变的,还是犯恶心。” “到底是昆仑派的大小姐,矫情!”君离毫不客气地往天花板上翻了个白眼,径直往前走。 纪柔儿一愣。 君离这句话在平时听起来似乎没什么。 但此时纪柔儿刚刚经历死里逃生,又被老鼠吓了个半死,一股子委屈忽然就涌了上来。 她在黑暗里低低地啜泣。 君离以为她是真被老鼠吓到了,只好安慰她道:“行了,你实在怕的话,就跟紧点。” 纪柔儿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 君离叹了口气,像拽一个大型拖油瓶一样拽着她往前走。 石道并不太长,两人走了一小会,便看见了前面的光亮。 从石道出来,已经到了玫瑰石阵的外面。 林子里的雾气散去了不少,往前看去,似乎有一处房舍。 第25章 玫瑰 君离正想向前走,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 一个人从石阵的玫瑰花丛中冲了出来,捂着一条手臂,形容有些狼狈。 “叶姑娘?” 君离看清是叶亭曈,急忙撇下纪柔儿冲了过去。 他拉起叶亭曈正在流血的手臂,紧张道: “伤得重不重?其他人呢?” 叶亭曈看见君离,心里一安,也顾不上自己一点小伤,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问: “你没受伤吧?你消失那会可把我吓死了!” 纪柔儿看见叶亭曈就没好气:“他可比你这乡下门派的半吊子强多了,用得着你着急?” 叶亭曈这才看见后面的纪柔儿。 但见她一身沾满泥尘,发髻散乱,想必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随即便呛了回去:“看你这样儿,也不知谁是半吊子……君离,你怎么和她走在一起?” 君离将叶亭曈拉到一边坐下,仔细查看她的伤口,道: “别问那么多了,我先给你包扎一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叶亭曈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与君离简单说了说。 在发现钱万两故意暗算君离之后,她和他们一伙人吵了一架。 逃出箭阵后,她就与蔺平安、鹤归一路,和钱万两那队人分道扬镳了。 后来在石阵里他们又遇到了几轮攻击。 叶亭曈在藤蔓的追击中与众人走散,手臂负了伤,却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通往出口的路,与君离遇上。 纪柔儿看见君离如此紧张叶亭曈,对自己却敷衍了事,有些赌气地重重往旁边石头上一坐。 但君离一心系在叶亭曈身上,根本没发现纪柔儿有什么不对劲。 纪柔儿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味儿。 自她出生以来,哪个认识的男人不是围着她转呢? 怎么会有洛君离这种不识时务的人! 君离为叶亭曈止了血,又用布条在她手臂上收了个蝴蝶结,满意地站起来。 他指了指薄雾后面若隐若现的房舍,道: “那儿应该就是银玫瑰的住处了。” “等你们二人歇够了,便一同去会会主人家吧。” 那是一间用竹子搭成的简舍,有一个小院,院子里种满了石阵中的那种白色玫瑰花。 君离三人推开小院的门进去,恰逢白衣白发的银玫瑰从房舍二楼下来。 银玫瑰看见这几名不速之客,如同受惊的麋鹿,转身便要跑。 “等等,我们没有恶意!” 君离急忙追了上去,再让她溜掉一回,可不知要去哪儿寻了。 见君离紧追着不放,银玫瑰眉头一皱,转身尖利的指甲带着风声便往君离肩膀上抓去。 君离扣住她的手腕,转眼间四只手已在空中交了数十招。 随后追来的叶亭曈和纪柔儿一人一边,与君离成三角状,将银玫瑰围在了中间。 “我们只是想来问一下真武门的禁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亭曈道。 银玫瑰手上的攻击顿了一顿。 但叶亭曈很快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因为银玫瑰似乎被“禁地”二字触怒,周身的真气忽然爆发,将三人各自弹开了几步。 有阴风阵阵吹起,凉意顺着人的脚踝爬了上来。 “是恶魂!” 君离出言提醒道,手腕上的银镯在瞬间化成七弦玉琴。 但安魂曲尚未成调,银玫瑰的法术就朝君离袭了过来。 琴音被打断,君离闪身躲开。 叶亭曈出剑缠住银玫瑰,但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纪柔儿见状,也加入了战斗。 昆仑派的剑法偏向庄严厚重,但在纪柔儿手中使出来,却是华丽有余,沉稳不足。 银玫瑰轻易就把纪柔儿的剑打偏,尖锐的指甲险些划画了她的脸。 纪柔儿吓得花容失色。 叶亭曈暗自叹气,将她往旁边一扯,接过了银玫瑰的招。 琴音渐起,但银玫瑰身边这只恶魂积怨已久,不比新生的怨魂,并不肯轻易被安抚降服。 恶魂化作罡风,满院的白玫瑰瞬间被风摧残。 花瓣卷成一道白色风墙,将君离围困在中央。 琴声愈激烈,风墙发出的怒号愈凶狠。 这边君离与恶魂对峙,另一边的叶亭曈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往地上栽去。 又是幻象。 她看见一大群妖冲过山门,手中举着沾血的刀剑。 混乱的战争中,人族、妖族接连倒下,将一地的汉白玉石砖染成了鲜红…… “喂!你发什么呆啊!”纪柔儿一人与银玫瑰交手,立刻连连败退,她忍不住朝叶亭曈喊道。 叶亭曈闭眼皱眉,一手将剑尖拄在地上,一手摁着太阳穴,似乎根本没听到纪柔儿的喊话。 银玫瑰眼见叶亭曈不在状态,反手朝她袭去。 纪柔儿一惊。 她原本可以帮叶亭曈拦住这一击,但神使鬼差的,她手中的剑停顿了一瞬。 就这一瞬,银玫瑰的尖爪已经飞速地伸向了叶亭曈颈部的大动脉—— “嘭”地一声,银玫瑰被一个忽然冲出的人影撞开了。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叶亭曈从脑海的幻象中惊醒,睁眼便看见君离抱着琴站在她身前,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被风中花瓣割开的细小伤口。 血珠慢慢地渗出来,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君离是强行从风墙中冲出来的。 用肩膀将银玫瑰撞开后,他身体晃了两晃,几乎有些站不稳脚。 叶亭曈觉得他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了,连忙扶了他一把。 恶魂并不给对手丝毫的喘息,下一个瞬间,便卷着风刃朝君离与叶亭曈袭来。 君离只来得及腾出一只手将叶亭曈往自己身后一拉,另一只手随即拨动琴弦,勉强将恶魂抵御在一尺之外。 这时,银玫瑰在身后发动了攻击。 一道白色剑光从天而降,落在了君离与叶亭曈身后,挡住了银玫瑰的一击。 随之而至的是俯冲而下的一只白鹤。 白鹤落地即成人形,正是与他们走散的鹤归。 他执剑画阵,很快将银玫瑰的退路封死在一道结界里。 说来也怪,鹤归出现之后,恶魂似乎有所避忌,瞬间便消失无踪了。 被罡风带上天空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如一场鹅毛大雪。 君离啧啧称奇:“不愧是在幽都山呆了千年的大妖,气场就是不一样。我看洛氏的饭碗迟早不保。” 鹤归皱着眉打量君离一眼,见他面色有些不对,额上微微有汗,忍不住道: “你……没事吧?” 第26章 妖丹 君离听鹤归一问,立即抬手捂住了心脏,蹙眉道:“我心绞痛。” 叶亭曈心中一紧,急忙拉过君离问道: “你伤哪儿了?让我看看!怎么会心绞痛呢?” 君离见叶亭曈满面急色,伸手便往自己脸上指了指,然后摊开掌心道: “我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伤成这样,能不心痛吗?” “叶大小姐你得赔我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叶亭曈一愣,方知他是在戏耍她,顿时为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紧张与关心脸红,恼羞成怒地拍开了他的手掌。 脱离险境,她才记起刚才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忙道: “我又看见预示了!” 听过叶亭曈的描述,君离与鹤归的脸色都不太好。 妖族攻击的地方显然是真武门。 但这场战争是如何引起的、由谁领头、什么时候发生,他们一概不知。 现在唯一的突破点,就是银玫瑰。 银玫瑰似乎有些忌惮鹤归,因此没有再发起攻击,却又无路可逃,整个人像一只蜷起来的刺猬,警惕地看着他们。 君离向银玫瑰道:“你可认识余小七?” 当她听到余小七的名字时,表情微微有些松动: “小七……他是好人,救过,我。” 银玫瑰的口齿有些不太利索,像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人忽然开口,带着点磕巴,勉勉强强拼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余小七死了。”君离接着道: “我们要找出杀他的凶手,所以才来问你,真武门的禁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银玫瑰的眼眶忽然红了起来,她尖声叫道: “是陆庭山!” “陆庭山,杀了小七!杀了阿娘!还有……好多好多的妖……” “妖丹,他取走了他们的妖丹!” 银玫瑰抱着头缩起身子,似乎极为痛苦: “阿娘杀了好多坏人,身上好多好多血……可她还是死了……” “我不能让他们抢走阿娘的妖丹,我把妖丹藏到肚子里……” 她越说越有些语无伦次,“陆庭山问,为什么我能使用妖的力量……” “我不知道……他折磨我……山洞里又黑又冷……啊!” 银玫瑰忽然发起狂来,一下一下地往结界上撞,想要冲出去。 纪柔儿没有太听懂她的话,连忙追问道: “你阿娘是谁啊?喂,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说话啊!” 银玫瑰没有理会她。 她只是一个劲地想要逃出去。 君离见她几乎要撞个头破血流,连忙叫鹤归将结界打开。 银玫瑰冲出结界,往玫瑰石阵中几个起跃,就不见了踪影。 “你干嘛放她走啊?”纪柔儿不解道。 君离摇了摇头,“问不出什么来了。回去吧。” 转过身去,却见蔺平安正站在他们身后。 叶亭曈道:“咦,你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出个声……其他人呢?” 蔺平安道:“啊……我看你们正问到关键处,就没有打断。” “我和其他人走散了,好不容易从石阵出来,看见这里有房舍,就过来了。” “打架打完了你才来,学我什么不好非要学这点。”君离叹了口气。 “走了走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我和鹤归先去向妖族打听打听银玫瑰她娘的来路。” 一行人折返玫瑰石阵。 也许因为银玫瑰的离去,石阵的机关停了下来,君离等人没费什么力就走出了石阵。 到外面一看,结界也已经消失了。 在玫瑰石阵外的草地上,躺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穿着真武门的弟子服,人已经死了,全身血液被吸干,死状同先前的连环案死者一样。 另一个人是钱万两,他倒在死者不远处,不过看样子只是晕了过去。 蔺平安将钱万两拍醒。 钱万两先是茫然四顾了一圈,当他看见旁边死状惨烈的同门时,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鬼嚎。 “这这这……不是我杀的!我我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钱万两吓得就差没抱住蔺平安的大腿痛哭一场,看那样子不像是装的。 叶亭曈用食指抵住钱万两眉间印堂,只探了探便道: “他中了遗忘术。” 遗忘术能让人忘记短时间内的记忆。 钱万两应该是看到了凶手的样貌,所以才被施了法。 可是,如果人是被银玫瑰所杀,她为什么要使用遗忘术,而不是干脆连钱万两一起杀了呢? 君离无法想通这个问题。 更好的解释是,这些人根本就不是银玫瑰所杀。 她只是行凶者用来遮掩真相的挡箭牌。 “我先带钱师弟回门派,其他诸事就拜托各位了。” 蔺平安扶着魂不守舍的钱万两站起来,与君离匆匆告别,先行离去。 纪柔儿要去附近的昆仑派联络点报个信。 君离则与叶亭曈、鹤归一路往大呱客栈去了。 客栈里只有蛮姨一人。 “麻叔怎么不在?”君离问。 “他刚刚说有急事,出去了。” 蛮姨一眼看到君离脸上的伤,大惊小怪道: “哎哟哟,这是怎么弄的?我去拿伤药来!” “我家小洛洛这么英俊,毁容了可不得了!” 君离连忙拉住蛮姨,道:“先别管那些。” “你可听说过‘银玫瑰’的名字?” “她娘似乎是妖族,能帮我打听到是谁吗?” “银玫瑰?那不是卫九娘的养女吗?” “哎哟,那姑娘生下来有怪病,全身白毛,脑瓜子也不大好使,就被人族丢弃了。” “鬼知道卫九娘为啥要收养她。” 蛮姨一边说一边在一排药柜里翻找,好不容易才从角落里翻出一瓶棕褐色的药膏来。 她拧开瓶盖嗅了嗅,捏着鼻子道:“是这个了。” 君离有些讶异:“卫九娘?” “哎,鹤归你的老相好是不是叫这个名字来着——以前经常来幽都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位?” “不过想想她确实很久没来了。” 说罢,君离还贴心的为叶亭曈讲解其中典故: 当年鹤归执意留在幽都山为渡灵守墓,这位卫九娘怎么劝他都劝不动,差点将幽都山给拆了。 无奈清心寡欲的鹤归对她并未动情,就这样一个傻傻地守了千年,一个苦苦地等了千年,到最后终究没个结果。 卫九娘起初收养白衣白发的银玫瑰,很难说是不是觉得她与鹤归有点像。 就如她在迷踪林里种下的那片白玫瑰一样。 鹤归听见卫九娘的名字,古井一般的脸上到底有了一丝波动。 “她……已经不在了?” “早死了——你不知道?怎么也有五年了吧。” 蛮姨不太关心鹤归的感情史,一心要将手里臭气熏天的膏药往君离脸上抹。 君离怕蛮姨将自己抹成一只屎壳郎,连忙往后挪了挪身子,道: “她怎么死的?蛮姨你快讲讲。我觉得她很可能就是迷踪林里的那只恶魂。” “哎,这孩子,抹点药好得快嘛。你蛮姨制的药在妖族可要卖到天价的。” 蛮姨被君离婉拒,只好道:“卫九娘是被真武门的人杀死的。” 第27章 猎妖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一场猎妖大会上。 卫九娘活的年头与鹤归差不多,算是宛城一带妖族的领袖人物。 在真武门发起的那场猎妖行动中,卫九娘带着妖族拼死反抗,杀了真武门不少弟子。 后来,掌门陆庭山亲自出马,将银玫瑰抓了起来,引诱卫九娘只身来救。 卫九娘寡不敌众,终于战死。 银玫瑰也在那场战争之后销声匿迹。 大家都以为她和卫九娘一起死了。 从银玫瑰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推断,她将卫九娘的妖丹吃了下去。 银玫瑰得到了卫九娘的力量,却不懂如何使用,所以她力量远在叶亭曈等人之上,出招时却毫无章法。 君离将心中疑窦问过蛮姨,便知道陆庭山在做什么了。 妖的力量天生与人不相容,妖丹通过特殊炼制,服用后最多只能增强体魄。 纵然妖丹中凝聚了一只妖的所有修为,却不能为人所用。 银玫瑰是一个例外。 她作为一个人族,吸收了卫九娘的妖丹之后竟然获得了她的全部修为。 据说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族获得过妖丹的力量,但后来无论怎么尝试,也没有人成功第二次。 如果弄清楚其中缘由,意味着人可以利用妖丹使自己的修为日进千里,这是仙门中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 所以银玫瑰没有被杀死,却被陆庭山抓走关在了真武门的禁地里做研究,一关就是五年。 后来应该是余小七无意间闯入禁地,觉得与银玫瑰同命相怜,因此帮着她逃了出来。 卫九娘……大概也是因为银玫瑰这些年遭受的痛苦,而变成恶魂的吧? 两道谜题解开了一道。 可是,真武门的弟子又是谁杀的呢? 君离尚没有头绪。 叶亭曈听后愤愤不已: “如果真如你所想,陆庭山需要大量的妖丹来做试验,那妖族失踪的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失去妖丹的妖活不过半日,陆庭山此举简直是穷凶极恶!” 就在这时,客栈外忽然有只鼠头鼠脑的妖跑了进来,见着蛮姨就道: “不好了不好了!” “麻大呱召集附近所有的妖族,说要打上真武门去,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他还带了一个白头发的人族女人一起……” 听见银玫瑰也在,本来一言不发的鹤归抢先冲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叶亭曈心中一凉,她没有想到预示来得这么快。 “麻大呱为什么这么突然发起攻击?”君离随后冲出客栈,一边往尧山赶一边问。 那小妖却答不知。 麻大呱的行动毫无征兆。 按理说君离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他们之后,妖族才可能产生暴动,但他什么消息都没透露…… “蔺平安……是蔺平安。”君离忽然醒悟过来。 他记起蛮姨曾说麻小呱偷走了他用来掩盖妖气的守魂玉。 “蔺平安就是麻小呱!好家伙……演戏演得把我都瞒了过去。” 麻小呱化成蔺平安的模样混入真武门调查,却因禁地设下的锁妖阵而无法靠近。 所以当时他才会想从君离口中套出禁地的情况。 当他亲耳从银玫瑰口中听说事情的真相时,第一反应就是要为失踪的未婚妻报仇。 此时将要入夜,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必须阻止他们! 君离与叶亭曈紧赶慢赶,到达真武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然而,真武门的前坪一片安静,叶亭曈预想中的血流成河并没有出现。 她在心中祈祷是鹤归的及时赶到阻止了他们,但此时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黑夜里,有个人提着灯笼走过。 君离认出了他手上的象牙折扇,是七皇子赵绎。 他急忙上前问道:“赵兄,请问掌门现在在何处?” 赵绎打量了君离一眼,似乎想了一会才记起他是谁。 他微微皱眉:“你找掌门何事?” 君离忽然记起赵绎对妖族的痛恨,打了个哈哈: “没什么,只是将白天的行动向掌门汇报一声。” 赵绎冷淡地道:“掌门晚上不是在丹药房就是在住处休息。” “谢了!”君离说罢,便与叶亭曈急匆匆往丹药房去了。 赵绎在黑暗中打量着二人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丹药房的门关着,里面有灯,但似乎没什么动静。 君离在大门的一侧发现了一排钉入门框的松针,看样子是鹤归给他们留的记号。 推门进去,只见丹药房以九层药炉为中心,地上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来。 正是君离曾在禁地之中见过的锁妖阵。 难怪蔺平安第一次引君离和叶亭曈过来时,在门口就溜了。 如果鹤归曾经在丹药房里……很难预料他现在陷入何种境地。 君离在靠近棋盘机关的位置,又发现了几根细小的松针。 鹤归留下的记号究竟有何用意? 他人去了哪? 君离有些焦急地打量着四周墙上的木格子。 他发现在距离棋盘机关最近的一只木格中,放着几瓶深红色的液体。 君离将瓶子拿起来嗅了嗅,立即皱起了眉: “是人血。” 叶亭曈讶然:“这里怎么会有人血?” 君离摇了摇头,陆庭山隐藏的秘密,恐怕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惊人。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鹤归和麻小呱他们,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在一起。 叶亭曈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君离道: “快,你把琴拿出来,弹一首安魂曲给我听听。” 君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又不是怨魂,要听安魂曲做什么?” 叶亭曈说出了心中猜测:“我发现每次看见预示,都是在你弹奏安魂曲的时候。” “你试一试,说不定真能行。” 君离半信半疑地将阿音唤出来,盘腿而坐。 琴音从君离的指尖流淌而出。 叶亭曈闭上了眼,一片猩红的血色从她脑海中模糊闪过。 她隐约看见一个比丹药房中更大的锁妖阵。 数根铁索从上空垂落下来,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白色人影。 那片素白已经被血染红,人影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在他旁边的似乎是一群妖,都被禁制困在地上。 她看见了一个老头的脸,他将一个白衣女人击落在地上,提着剑一步步朝她走去…… 第28章 星盘 “鹤归他们在禁地!” 叶亭曈猛然睁开眼,叫道: “银玫瑰和麻叔他们都在!我们快过去!” “你真看到啦?”君离有些讶然,显然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叶亭曈起身就要往外跑。 君离想起一事,连忙叫住了她:“等等!禁地外有结界,你进不去。” “鹤归他们从这里到了禁地,却没有惊动派中其他弟子……这里应该有通往禁地的机关才对。” 他抬头打量着头顶的星盘,走到操控四面墙的机关前。 “此时的星象对应的天干地支应该是……” 君离伸手拨弄起棋盘上的小方块。 四面墙上的木格子开始随着方块的移动而变换位置。 当君离将方块推到底时,墙上霍然打开了一个暗门。 “啧,蒙对了。”君离咧嘴一笑,“陆老头就是爱卖弄。” 叶亭曈一边跟着君离往暗门里走,一面奇道: “你怎么知道这是打开暗门的方法?那星盘可随时在变化。” “这机关是陆老头设计的,他得意得很,当然不会土到用自己生辰之类的当密码。” “最安全、最不会因弟子操作碰巧打开,又最符合老头卖弄学识的心机,就是随星盘而变的密码了。”君离得意洋洋地道。 叶亭曈暗暗想:能猜透陆庭山这些小心机的,只怕在狡猾这条路上与他是“一丘之貉”。 从暗门进去,身后的机关自动复原。 暗门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 墙上隔十几步便有一盏油灯,灯油有多有少,看样子经常有人添补。 往前走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甬道的尽头,出来一看,果然是在禁地的山洞内。 往山洞深处走,就是君离上回见过的锁妖阵。 二人还没靠近,就已听见有惨叫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一只小妖被法术吊在空中,妖丹从他的身体里被强行剥离,随即心脏被一剑贯穿。 小妖化成原形跌落在石台上,双腿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鹤归倒在锁妖阵的中央,眼睁睁看着同族一个接一个死去,却无能为力。 银玫瑰被锁链绑在另一个角落。 卫九娘的魂魄在空中兜兜转转,却对锁妖阵和锁链上施的法术有所避忌,不敢靠近。 陆庭山将取出的妖丹收进一个特殊的透明容器里,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残留的血迹,桀桀笑道: “我还道妖丹不够用,你们这么快就送上门来,真是省了我好大的麻烦。” “住手!”叶亭曈看见眼前的一幕,只觉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 她拔剑指着石台上的陆庭山道:“快将他们放了!” “鹤归好歹同你们祖师爷出生入死,是真武门上下敬重之人,你怎么敢这样对他?!” 陆庭山见有人闯入,惊了一下,但见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片子,便不放在眼里了。 他冷哼道:“鹤归?他名声再大,也不过是一只妖。” “说穿了,就是被人族驯化的宠物而已!” “他若有所觉悟,也该为真武门的后辈做点贡献!” 叶亭曈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言论,气得说话都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那银玫瑰呢?她是人族!” “陆掌门连自己门下弟子都能杀害,银玫瑰在他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君离冷冷地道。 “我猜,死去的那些弟子之所以全身血液被抽干,并不仅仅是为了嫁祸给恶魂。” “而是因为陆掌门发现,妖丹要与人血混合,才能为人所用。” “至于为什么死的不是普通人,大概是因为修行之人的血液更合适吧。” “卫九娘被你们包围,垂死挣扎,杀了很多修士,身上沾满了人血。” “银玫瑰拿到妖丹的时候,恰好混上了那些修士的血,所以银玫瑰才阴差阳错地从妖丹中获得了卫九娘的修为。” 君离叹气道,“陆掌门,你已误入魔道,趁早收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陆庭山笑得胡须一颤一颤的,“你懂什么?” “为了整个人族的兴盛,牺牲几个小喽啰算什么?” “要知道,我的发现足以改变整个人族的命运!” “有了这‘升仙丹’,人人都可入修行之门,我们再也不用害怕那些低等的妖族!” “我的伟大会被载入史册!你们懂什么?!” 君离暗自摇头:与陆庭山已经谈不拢了,还是想想怎么干架比较不会输吧。 此念一动,君离已在谈话间挪步到了银玫瑰面前。 他将手背在身后,悄悄将银玫瑰身上铁链的符咒解开,朝空中喊道: “卫九娘!” 徘徊的恶魂正在寻找解救银玫瑰的时机,此刻符咒一解,她再无顾忌,冲下来三两下就将两指粗的铁链绞了个粉碎。 银玫瑰是人族,并不受锁妖阵的影响,铁链一除,她便恶狠狠地朝陆庭山冲了过去。 陆庭山并不慌张,显然早已熟知银玫瑰的弱点:她并不能将一身力量发挥到极致。 “攻他左肋!”君离忽然喊道。 银玫瑰虽然天生愚钝,但七岁小孩的智商还是有的。 君离这一喊,她就将手上的法术往陆庭山左肋扔去。 虽然是最简单的攻击法术,但银玫瑰从小在迷踪林与妖族共同生活,沾染了不少妖的习性,一身上蹿下跳的灵敏此刻显现出了它的优势。 随着君离一张嘴不停地指挥,法术的攻击有了章法,应接不暇地往陆庭山身上招呼。 银玫瑰的力量不容小觑,陆庭山一时半会竟与她打得不分上下。 趁着陆庭山被银玫瑰缠住,叶亭曈尝试用法术将鹤归身上的禁制解开。 “臭丫头!找死!” 陆庭山连出几剑将银玫瑰逼退,手中祭出一个三足金樽。 那法器被咒术催动,朝叶亭曈头顶上飞去。 “待我取了这丫头的血,刚好咽鹤归的妖丹!” 叶亭曈急忙在周身设下防御屏障。 但这些法术似乎丝毫不起作用,叶亭曈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一点一点的被金樽吸走。 君离一惊,再顾不上银玫瑰,拔出鸦羽剑便往三足金樽砍去。 “锵”地一声,金樽毫发无损,君离却被震开两三步,几乎站立不稳。 眼见叶亭曈的面色变得惨白,君离不及多想,以自身为屏障,护在了她的面前。 第29章 消逝 叶亭曈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却见三足金樽正在抽走君离的血液。 他一手捂着心脏的位置,满头是汗,表情十分痛苦。 “君离!”叶亭曈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慌忙伸手想将君离推开,却被他稳稳地拉住。 君离朝她轻轻笑了笑,虽然笑得不太好看: “我身上血多……给它抽个一时半会的……死不了……” 另一边,银玫瑰没了君离的指挥,再不是陆庭山的对手,很快被陆庭山的法术击中要害,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 “哼,一群送死的……我先取了鹤归的妖丹,再来料理你们这些杂碎!” 陆庭山说罢,开始用法术催动锁妖阵。 鹤归在阵中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逐渐变回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鹤。 原本没有一丝风的山洞之中忽然刮起了暴虐的狂风! 空中响起刺耳的尖啸,就连三足金樽也被打落在地上。 君离趁机拉起叶亭曈躲到一边。 抬眼看去,一直畏缩在锁妖阵之外的恶魂发了疯一般,横冲直撞地闯入了阵眼,用蛮力拧断了困住鹤归的几条长锁。 山洞因为恶魂的暴怒而震颤起来。 无数巨大的钟乳石从山洞顶上坠落,向石台上的锁妖阵砸去。 法阵很快被砸得七零八碎。 麻大呱和麻小呱一左一右扶起受伤的鹤归,同其他妖族一起逃了出来。 陆庭山失去了锁妖阵的助力,自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急忙往通向丹药房的甬道撤去。 “快走,山洞要塌了!” 君离拉起叶亭曈,将倒在地上的银玫瑰扶起来交给一旁的小妖,一群人往山洞外冲去。 禁地的结界因山洞的坍塌而毁去。 君离等人刚冲出洞口,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存在了千余年的山中宝地成了一片废墟。 禁地外的看守弟子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眼见到一大群妖冲出来,却又与鹤归君离他们在一块儿,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银玫瑰手中捧着她腰间的那块云纹环佩。 玉佩已经碎裂成了几块。 她愣愣地看着那片废墟,心智不全的她却好像在这一瞬间深刻地理解了某种东西的消逝。 她朝空中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娘……” 一直在银玫瑰身边如影随形的恶魂没有再出现。 只有一缕幽幽的清风,卷着空中飘落的白色玫瑰花瓣,温柔缱绻地吹过鹤归的脸庞,最终落于尘泥。 “她用自己的三魂七魄强行破开锁妖阵,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君离微微叹了口气。 鹤归的目光落在银玫瑰手中的碎玉上。 原本模糊的记忆有些清楚了起来。 他记得卫九娘曾经向他讨要过一块玉佩,似乎就是这个形状的。 玉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样式,不值钱。 他随手那么一给,只作敷衍。 “好歹救你一命,送她一程吧。”君离手中化出凤羽琴,递到鹤归面前。 鹤归轻轻抚上琴弦,尘封了许多年的悠久记忆忽然破闸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卫九娘在许多年前曾对他说过,若他执意为渡灵守墓,她总有一天化成恶魂,到幽都山缠着他,缠他一辈子。 可是没有想到,她死后真的成了恶魂,却连魂归幽都的机会都没有了。 叶亭曈陷入了琴声带来的幻象之中。 幻象依然没有声音,画面中,银玫瑰朝陆庭山冲了过去。 陆庭山的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但她没有停下,抵着那柄剑到了陆庭山的近身,然后用锋利的爪穿透了陆庭山的心脏…… 银玫瑰死了,陆庭山也死了。 叶亭曈惊叫了一声,从预示中挣脱出来,急急地向君离与鹤归道: “快拦住银玫瑰!她要与陆庭山同归于尽!” 君离急忙转头看去,可是银玫瑰已经不在原地。 叶亭曈等人忙往丹药房追去。 赶到时银玫瑰与陆庭山已经交上了手。 门派中的弟子们被惊动,将丹药房团团围了起来。 银玫瑰因卫九娘的彻底消逝而眼眶发红,出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叶亭曈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陆庭山的力量似乎比刚才提升了不少,不知服用了多少“升仙丹”。 受伤的银玫瑰与他不过打了几个回合,身上便挂满了血淋淋的伤口。 麻大呱等妖族见状,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赵绎也已经赶到现场,他似乎看出陆庭山有些不对劲,叫弟子们都不要轻举妄动。 “哎哎,这是怎么回事?”从弟子堆中挤出来一个女人,正是办完事跑上山找君离的纪柔儿。 君离看见纪柔儿,忙将她拉至一旁,把大体情况与她说了,抱拳道: “我等人微言轻,还请纪姑娘出面主持大局。” 纪柔儿难得在何书墨缺席的情况下借她爹的名号威风一把,当即便扬声道: “我是昆仑派掌门之女纪柔儿,现已查实陆庭山就是人、妖两族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他已入魔道,助纣为虐的人,我昆仑派绝不放过!你们还不快帮忙将陆庭山拿下!” 这句话犹如往沸油锅里泼水,顿时炸起一片惊诧和质疑。 有人认出她是货真价实的纪柔儿。 昆仑派的权威摆在那,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可要他们去抓自己的掌门,却一个个都摇摆不定,没有人上前半步。 “你们怎么不动?上啊!”纪柔儿有些意外地喊道。 在她的印象里,纪仲明的名号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 但她作为纪仲明唯一的女儿,竟然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首次出师就受挫,纪柔儿有些无措,又觉得格外丢脸。 忽然,陆庭山瞅准银玫瑰的一个破绽,一剑朝她刺去。 银玫瑰没有闪躲。 “糟糕!”叶亭曈惊叫出来,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兵刃跌落在地的声音。 叶亭曈听见周围人一片惊呼。 睁开眼一看,只见陆庭山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鲜血正从他指间喷涌而出。 银玫瑰捂着肩膀站在一旁,人似乎没有大碍。 鹤归手中握着一柄银白色的长剑,剑身仿若天光一般耀目。 一丝血线正从剑刃上缓缓滴落。 “是渡灵师祖的‘破晓’!”有人认出了鹤归手中的剑,小声惊呼道。 原来,方才在陆庭山的剑将要刺入银玫瑰胸口时,鹤归用松针将剑身击偏了,剑刃险险从银玫瑰的肩膀擦了过去。 他如一道光电闪入战局,趁着陆庭山躲避银玫瑰一爪的时机,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鹤归收起破晓剑,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陆庭山,冷冰冰地道: “你不配叫渡灵一声师祖。” 第30章 摇光 之后几日,真武门的赵绎等人收拾了陆庭山的烂摊子。 鹤归算是代表渡灵清理门户,陆庭山的死也就被当做门派内部的事务。 至于他具体犯下的事情,对外全都压下不提。 目前,真武门的当务之急是选出能担大梁的下一任掌门。 七皇子赵绎表示对掌门之位毫无兴趣。 钱万两就更不用说,除了家中钱多再无长处。 于是挑来挑去,掌门人选就定在了老成持重的蔺平安身上。 当然,是真正的蔺平安。 麻小呱大仇得报,二话不说将绑架多时的蔺平安放了回来。 蔺平安算是因祸得福,人倒也大度,没有再与妖族计较。 他一接任掌门,就力排众议,将真武门每年一度的猎妖大会废除了,并与宛城一带的妖族立下互不相犯的契约。 只是真武门中仇妖的风气由来已久,蔺平安此举吃力不讨好,得了不少骂声。 银玫瑰终究没能回归人族。 没有人接纳她,她也接纳不了任何人。 她一个人回到了迷踪林,守着卫九娘种下的数十亩白玫瑰,继续与妖族为邻。 叶亭曈明白,这已经是水火不容的两族之间最好的结局。 只是人心未变,世道未改,如此平静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 叶亭曈闲来忍不住向君离叨叨: “妖杀人,人也杀妖,人就一定比妖高贵、比妖善良?” “老鹰吃了兔子,在兔子眼中老鹰自然是恶,可人既吃兔子也吃老鹰,在人眼中老鹰与兔到底哪个是恶呢?” “人族中的异类被自己的族群抛弃,妖族反倒能够舍命相护。” “人族与妖族,到底谁比谁更恶,谁比谁更低等,谁比谁更无情?” “我们都是大千世界里的众生,平等地享受生的权利、死的权利。” “从来没有哪个种族天生该死,也没有哪个种族天生高贵,你说是不是?” 君离看着叶亭曈的眼神有些异样,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 “你这小姑娘,整天脑袋瓜子里净装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倒是与你祖父叶寻雪一脉相承。” 听见叶寻雪的名字,叶亭曈眼中的热度降了下去,顾左右而言他: “鹤归呢?怎么又不见他人了?” 君离叹气道:“鹤归这人啊,眼冷心热……他现在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哭呢。” “毕竟渡灵的真武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追求者又因为他魂飞魄散,换了谁心里也不舒服吧。” 叶亭曈想象不出鹤归哭起来是个什么模样,眼泪都得冻成冰碴子吧? 君离耳根一动,他听见远处传来了幽微的琴音,是一支他常常听鹤归弹起的曲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君离边哼边摇头:“啧,我叫阿音去陪陪他,结果被他抓去弹这么丧的曲子,估计等他心情弹好了,阿音该抑郁了。” 叶亭曈也听见了那支忧伤的曲子,这是鹤归那个冰疙瘩弹的么? 是否他心里也有那么一块地方,是亘古不冻的温泉呢? 随着忧伤的琴音传入脑海的,却是一段惊人的幻象。 她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冰天雪地间的山洞里,手中执着一块幽蓝色的玉佩,正在比划着什么。 之后,他盘腿坐在山洞里,似乎已经入定。 不久,画面中出现一只凶猛的巨兽,它撞击着洞口的结界,冲入了洞穴。 男人依旧坐在当地,一动不动。 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扑过去,将男人撕成了碎片…… 叶亭曈大叫了一声,她挣扎着摆脱这恐怖的幻象,睁眼时正对上君离一张担忧的脸。 琴声终于停了,她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背心。 “怎么了?!” 叶亭曈语无伦次地将她所看见的景象说给君离听。 但他们此时都无从知晓,这幻象预示的是何人、何时、何地。 “你所看见的山洞在雪山之上,我们现处南方,真武门附近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君离道。 屋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将心神不定的叶亭曈吓了一跳。 君离起身开门,见是蔺平安在门外,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我在清理陆掌门遗物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样东西。”蔺平安道。 君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隐约猜到丢失的是什么物件。 “一直由我派保管的摇光钥不见了。”蔺平安道。 君离的预感落到了实处。 摇光钥是七星钥中的一枚,当年渡灵真人诛杀九婴有莫大功劳,七星钥自然由真武门保存了一枚。 君离与叶亭曈对视一眼,二人只好先将预示的事情暂放,急忙跟随着蔺平安往存放摇光钥的藏宝阁走去。 三人上了藏宝阁的顶层,有专人看守在顶层的门外。 蔺平安拿出掌门印,带他们通过了一道结界。 楼层的中央,一个机关里面放着一只紫檀木盒子。 盒子上施了法术,只有真武门的掌门印才能开启。 蔺平安正打算打开盒子,却被君离制止了。 他屏住呼吸,仔细地查看了一下那只盒子。 盒子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因此盒盖上现出五枚新鲜清晰的指印。 除此之外,再没有动过的痕迹。 那五枚指印是发现摇光钥失踪的蔺平安留下的。 “藏宝阁顶层最近只有你来过吗?”君离问道。 “当然,顶层存放了如此重要的东西,我们日夜都有人看守。” “藏宝阁顶层外的那道结界以及存放摇光钥的木盒,只有掌门印信能打开。” 蔺平安十分肯定。 “摇光钥应该已经丢失有一段时间了。”君离指着盒子上的灰尘道。 如果不是蔺平安监守自盗,那么早在陆庭山手上,这枚钥匙就已经不见了。 打开盒盖查看,里面空空如也,盒子内外并没有被人破坏过的痕迹。 摇光钥很可能是被陆庭山本人拿走了。 但陆庭山已死,钥匙的去向已经不得而知。 君离想起苍梧派丢失的天璇钥,这两起事件之间,会有联系吗? 第31章 星霜 翌日,纪柔儿来请君离一同回昆仑派。 真武门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 纪柔儿说要将陆庭山留下的“升仙丹”及三足金樽等证物一并带回昆仑派,向她爹回复,顺便集中销毁。 请君离一路,便是做个见证。 叶亭曈不相信向来目中无人的纪柔儿有这么好心,况且纪柔儿看君离的眼神怎么瞅怎么让她心里别扭。 君离原本对昆仑派没有多大兴趣,但两枚七星钥的接连失踪,让他心中不安。 他想着去和纪仲明商量商量。 毕竟人家昆仑派是第一大仙门,有他们带头,做起事来比他自己一个人方便。 君离便向纪柔儿道:“纪姑娘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叶亭曈本不想去凑这热闹,但见君离笑眯眯地同纪柔儿说话,不知怎么就转了心思,道: “既然是为了公事,本姑娘也就勉为其难陪你们走这一趟。” 与他们同时前往昆仑的还有赵绎。 这位七皇子估摸着在真武门待下去没啥前途了,十分不要脸地叛离了师门。 他请纪柔儿做个引荐,要带着他那两个娇滴滴的侍妾一同拜入昆仑派门下。 不过与君离一行的鹤归让深恶妖族的赵绎浑身不舒服。 所以他并未与他们一路,只约定了时间与纪柔儿在昆仑派山门会合。 钱万两这回倒没有跟在赵绎的屁股后面,听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急匆匆地赶回金陵去了。 昆仑派坐落在昆仑山上。 昆仑山顶峰终年积雪,环境恶劣得很。 门派开山之时奉行的便是苦修,在早期出过不少大能。 仙门中从古至今唯一一位飞升成仙的便是昆仑派的师祖金缨子。 飞升成仙,意味着获得与仙族同样的永生不朽。 永生,这让无数人疯狂追寻的两个字,足以让昆仑派拥有天下仙门望尘莫及的地位。 到了后来,门派越来越壮大,为了照顾一些基础薄弱的弟子,有一位掌门在门派周围布下了结界,让山门以内的范围始终保持春暖花开。 这样过了几百年,“苦修”一词逐渐被昆仑派的后人们遗忘。 只不过数千年来的积淀仍在,昆仑派依旧是普通修士们心目中可望不可即的圣地。 御剑飞在昆仑山脉的上空,纪柔儿颇为自豪地给君离一行解说沿途的景致。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碧蓝色宫殿道: “那里就是昆仑派的清辉大殿,我们快到了。” 安静伫立于雪山和蓝天之间的清辉大殿与天地融为一体,像是最接近仙途的一处世外之地。 叶亭曈指着宫殿所在的山峰底下一片云雾缭绕的地方,问:“那是何处?” 纪柔儿瞥了一眼叶亭曈所指之处,笑道: “我劝你不要对它太好奇,那里是‘星霜幻境’。” “星霜幻境?” 叶亭曈重复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她从未听过,却感到有些熟悉。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产生了微微的眩晕。 “土包子,你不会连天下第一幻境都没听说过吧?”纪柔儿嘲笑她道。 君离连忙来打圆场,并口若悬河地向叶亭曈介绍起了星霜幻境。 传说,这星霜幻境是上古神玉“故梦”的一块碎片所化。 进入这个幻境的人,魂魄从肉体剥离。 他的魂魄会被自己执念最深的一段记忆困住,一遍又一遍重复地经历这段记忆。 每一次记忆轮回,他都会忘却上一轮的经历。 直到在某一次轮回中终于放下执念、魂归真元。 或者,沉眠至死。 星霜幻境之所以有天下第一之誉,是因为幻境中的一切皆是基于真实历史的因果演变而生,有着与现实世界同样的运行规则。 所以,陷入幻境的魂魄很容易被迷惑,认为自己存活在真实世界,根本不会有想要醒来的念头。 据说陷入星霜幻境的人,百人之中至多一人存活。 就算是以修炼幻术闻名于世的昆仑派高阶弟子,能够在星霜幻境中生还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一路闲聊下来,很快就到了昆仑派。 一行人落在山门前,赵绎和霎雨霎晴已经等在那儿了。 走过山门,便从冰天雪地入了终年繁花似锦的世外圣地,落在肩头的飞雪很快融化下去。 立即有弟子出来笑脸迎道:“纪师姐可算回来了,刚好可赶上今日开始的星霜比试大会呢。” 纪柔儿乐道:“星霜比试今天开始?” “那可好,让这几位客人瞧个新鲜,在别处可看不到这样的比试!” 弟子这才注意到跟在纪柔儿身后的君离等人,连忙招呼道: “我们纪师姐平时很少带外人回来的,这几位一定是贵客!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修士?” 纪柔儿指着君离和赵绎,“说你眼拙!贵客只这两位,其他几人么……” 她打量打量叶亭曈,昂着头道:“哼,我倒没看出哪里‘贵’了。” 君离看了眼叶亭曈,见她眉头微愠,便笑道: “这几位是我朋友,人以群分的话嘛,我也贵不到哪里去,是纪姑娘抬举了。” 言下之意,他倒肯与叶亭曈一群,而懒与纪柔儿一伙。 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君离,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与纪柔儿说话。 眼见这位大小姐要发火了,他连忙做好劝架的准备。 谁料纪柔儿只道:“我说你是贵客你就是。走,先跟我一起见我爹去!” 留下弟子呆愣地站在原地。 何书墨听说纪柔儿回来的消息,早已赶了出来,恰好看见刚才一幕。 他微微皱眉,上前道:“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你与这些人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我正要和你说呢——”纪柔儿见到何书墨,夸张地拉长了声音。 “我在尧山差点被一只低等树怪当点心了,那地洞里黑得要命,还有老鼠!可把我吓死了……” “还好君离救了我一命!恰好这次真武门的事情他最熟悉,我就把他一同请回来了。” 何书墨听言,急忙拉着纪柔儿上下打量:“你有没有受伤?” “一些皮外伤,都好全了!”纪柔儿蹦跶了几下给他看。 “这些以后再说,我爹在哪儿?我还要带君离去见他呢!” “师父应该在议事堂……”何书墨还想说什么,纪柔儿却已经拉着君离走了。 何书墨又皱了皱眉,跟在她身后追了上去。 第32章 玉佩 一行人经过清辉大殿的时候,正好遇见参加星霜比试大会的弟子们结队出发。 领头的那位弟子玉树临风,与旁人的气质大不一样,他看见纪柔儿,和她笑眯眯地打招呼道:“纪师妹回来了?” 纪柔儿得意道:“是呀,才刚把真武门的烂摊子收拾完,正要去和我爹汇报呢。” 弟子叹了口气:“事情我听说了。” “真是人心难测,前阵子陆掌门还同我师父在一处谈笑风生,现在就出了这样的事……” “回头再聊吧,大会即将开始,我们得赶去雪原了。” 说罢,他便带着一群师兄弟出山门去了。 他从身边走过时,叶亭曈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着一块玉佩,有幽蓝色的光一闪而过,让她的心忽地提了起来。 鹤归在旁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是海天月影。” “有眼光,那玉佩确实是海天月影制成的法器。”纪柔儿道。 见他们好奇,便介绍道:“这是我师兄沈夏青,我伯父纪伯月门下首徒,可厉害着呢。” “今年的比试一定还是他拔得头筹。” “他们要去雪原?那里是不是有个山洞?”叶亭曈忽然拉住纪柔儿,急匆匆地问道。 “是啊。星霜幻境就在雪原之中。”纪柔儿有些莫名其妙。 “山洞?哪个山没几个山洞,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亭曈想起预示中的场景,冷汗不由又涔涔地冒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纪柔儿解释,只好道: “我听说星霜比试大会凶险异常,恐怕沈少侠会有性命之忧……” 纪柔儿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边走边道: “进入星霜幻境本来就是生死考量,也是修习幻术的弟子突破境界的最大挑战。” “所以,每次比试除了专攻幻术的伯父要求门下弟子必须参加之外,其他弟子都是自愿报名。” “你放心,沈师兄厉害得很,他还从没在星霜幻境里失过手。” 叶亭曈有口难言。 她无法坐视不理,向君离道:“你们先去见掌门,我去去就来。” 君离明白她是想将沈夏青劝回来,便点头道: “你自己注意安全,我见过掌门便来寻你。” 纪柔儿见叶亭曈追着沈夏青离开的方向去了,大感疑惑:“她做什么去?” 君离解释道:“她对星霜比试大会好奇得很,想跟去看看。” “乡巴佬。”纪柔儿撇了撇嘴,倒也不去追究了。 沈夏青一行人脚程很快,叶亭曈总算在他们进入星霜幻境之前追了上去。 御剑穿过星霜幻境上空那层厚厚的云海,下方竟现出一片碧玉似的湖泊。 在一片雪原之中,那湖泊竟毫不冻结。 湖面上飘着一层轻轻的雾气,像大地盈满泪水的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空中匆忙而来的人。 叶亭曈在冰湖边落下,走到沈夏青面前,道: “沈少侠,我知道这么说有些突兀,但星霜幻境实乃危险之地,你能不能……放弃这次比试?” 沈夏青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女,好一会才想起方才在纪柔儿身边见过她。 听见旁边的弟子小声议论,他轻咳了一声,向她道:“是柔儿师妹叫姑娘带的话?” 叶亭曈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索性顺着他的话道: “纪姑娘很关心你,她的确希望你不参加这次的比试,你师父那边,她会帮你说情的。” 沈夏青笑了起来,像是对纪柔儿的孩子气丝毫不感意外。 “胡闹,她还不比我更清楚师父的脾性吗?放弃比试,非被他逐出门墙不可。” “你叫她放心,星霜比试我回回参加,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可是……”叶亭曈再想不出什么说辞,眼见大会的主持已经到了,开始宣布此次比试的规则。 参加大会的弟子分为上中下三等。 下等为新进弟子或基础薄弱的弟子。 这一类弟子只需在幻境之中待满一个时辰即可,通过试炼者方可拜入纪伯月门下。 分到中等一列的则是修为中上的弟子。 这一类弟子参与比试大多为突破修行瓶颈,或者为进入上等比试试水。 他们只需在幻境中待满两个时辰,即算通过试炼。 而如沈夏青这样的高阶修士,则需要横穿整个星霜幻境,最先到达终点者为胜。 如果路上毫无阻碍,穿过星霜幻境的时间大约要两个时辰。 但实际上一路不仅有来自同门的较量,还会遇到各种妖兽。 再加上陷入幻象消耗的时间,两个时辰就远远不够了。 所有进入星霜幻境的弟子,手中仅有一支“守心”烛。 “守心”烛在燃烧之时,可以保护持有者不受幻象的影响。 不过,每支“守心”最多只能燃烧半个时辰。 “守心”熄灭时,处在星霜幻境中的人灵魂与肉体分离,陷入沉眠。 其魂魄困在自己执念最深的一段记忆幻象之中,只有打破执念,才可魂归真元。 每一次挣脱幻象后,会有两个时辰的免疫时间。 也即是说,只要能从记忆幻象中挣脱一次,再加上一支“守心”,基本上足够穿过星霜幻境了。 不过,且不说星霜幻境制造出的记忆幻境极难挣脱,在雪山之中沉眠,就意味着很快被冻死,或被妖兽所吃。 所以,不管是哪一等级的弟子,最安全最可靠的方法,就是从别人手中抢夺“守心”。 虽说比试规定不能随意伤害同门性命,但被夺走“守心”的弟子,尤其是中低等修为的弟子,极有可能就陷入记忆幻境之中,永远无法苏醒了。 陷入幻境的魂魄,即使肉体死亡,也入不得轮回,魂魄就此迷失在幻境,永生不得解脱。 正因如此可怖,星霜比试大会才被称为是“生死较量”。 此刻,弟子们已经纷纷点燃“守心”,踏上了通往湖心的一条木桥。 木桥随着冰湖一同延伸进星霜幻境,不可再御剑通过。 “我真的得走了,姑娘请回吧。” 沈夏青被叶亭曈耽搁了不少时间,眼看其他弟子都走光了,他连忙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走得没影儿了。 叶亭曈心下一横,从发放“守心”的弟子手中拿过一根,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第33章 梦醒 木桥长得看不到尽头。 越往前走,迷雾越浓,也愈加寒冷。 好在木桥并没有岔口,一路向前之后,很快就到了湖对岸。 星霜幻境中的气候比外界更加恶劣。 温度骤降,飞雪漫天。 原本还偶尔能见到的雪山植被,在这里也不见了踪影。 叶亭曈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往前走了约摸一里地,终于找到了沈夏青。 沈夏青见她追了上来,大感意外,急忙劝道: “姑娘,此地危险,不可儿戏,你快回去!” 叶亭曈跑得气喘吁吁,这让她的语气更添了一分焦急: “不要去山洞,会有危险!” 与沈夏青同行的几名弟子听见叶亭曈的话,不由侧目。 沈夏青愕然:“你怎么知道……” 他的话音被一阵咆哮声打断。 只见雪原之中忽然蹿出一只巨大的妖兽。 那妖兽足有两人高,形似豹子,全身白毛,头上却有着老虎的斑纹。 “是狕兽!狕兽来了!”有弟子喊道。 叶亭曈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在幻象中见过的那种妖兽。 狕兽直直地冲着叶亭曈和沈夏青二人扑来。 其速度之快,让沈夏青在匆忙闪避间来不及拉开呆愣的叶亭曈。 叶亭曈急忙往旁边闪躲,手臂上火辣辣地一疼,已是被狕兽的大爪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的“守心”不曾撒手,护着那团小小的火焰就地一个翻滚。 狕兽的第二道爪击已经到了,腥臭的风几乎贴着叶亭曈的鼻尖扫过,不知那爪下有过多少亡魂。 “小心!”沈夏青的剑已经到了狕兽的身后,阻止它进一步向叶亭曈发难。 叶亭曈在喘息之间拔出佩剑,从地上爬了起来。 手臂的伤口从肩膀一直划到手肘,让她握剑的手有些不稳。 “姑娘快走!”沈夏青朝叶亭曈喊道。 他与其他弟子已经将狕兽围了起来,但这包围圈就像个破烂的筛子,随时都能被狕兽冲破。 叶亭曈定了定神,想起了她来此处的目的。 她既然预知了未来,就绝无可能临阵脱逃。 她自有她的一腔孤勇,这孤勇在她代代相传的血脉里潜伏,此刻终于显露出了些许端倪。 叶亭曈将“守心”别在腰间,撕下衣袂将手臂的伤口草草包扎了,提剑冲入了战局。 这巨兽比叶亭曈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那随时能将人脑瓜拍碎的大爪与剑锋相交,力道大得快要将剑从手中击落。 转眼看沈夏青,已由刚开始的手忙脚乱转而沉着。 趁着弟子们牵制住狕兽的机会,他吟出一个法术,朝那巨兽的脑门袭去。 那是个障眼的幻术。 法术一击即中,狕兽被幻术所惑,攻击开始变得杂乱无章。 弟子们一拥而上,很快就将它放倒在地。 叶亭曈正松了一口气,却忽然看见沈夏青身后的树丛中冒出了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那是另一只狕兽! 在叶亭曈惊呼出声的时候,潜伏已久的猎手已经如一道闪电般蹿了出去。 沈夏青听见身后风声,第一时间回剑防御。 却也架不住巨兽那一扑而来的气势,瞬间翻倒在地,被牢牢地咬住了肩膀。 叶亭曈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另一个庞然大物阻住了去路。 两只狕兽! 叶亭曈倒吸了一口凉气。 弟子们忙着给沈夏青解围,一时间竟无人顾及她这边。 叶亭曈被狕兽逼得连连后退。 狕兽铜铃般的双眼忽然眯得狭长,它的后腿正在蓄力—— 吼! 嘶吼声中,狕兽朝她扑了过来! 一道腥风掠过,叶亭曈险险避开,呼吸却忽然一窒—— 原本绑在腰间的“守心”,被狕兽的大爪勾了出去,不知飞到了哪个角落。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意识因离开“守心”而被幻境迅速侵蚀。 叶亭曈最后看见的,是狕兽朝她张开的血盆大口。 没有人来得及救她,沈夏青没有,君离没有,任何一个人都没有。 叶亭曈死了。 肉体被穿透的疼痛让她感觉新鲜又熟悉,仿佛她像这样死了无数次—— 无数次死在妄图改变什么的路上,然后无数次爬起来,再慨然赴死。 她是不甘的。 不甘却又无力。 黑暗如泥沼一样将她拉了下去。 仿佛有泥水灌进她的耳朵和口鼻,胸口的方寸之地逼仄得让她失去呼吸。 “叶姑娘!叶姑娘!” 有人在晃动她的肩膀。 紧接着,一道冰冷的法力打入她的眉心,将她从黑暗中强行拉了出来。 叶亭曈感到胸口炸裂般的疼痛,喉咙涌上腥甜,忍不住翻身呕出一口鲜血来。 她缓缓地睁开眼,面前是鹤归一张皱成冰镇苦瓜的脸。 叶亭曈的背落到实处,她的手触及到身边另一只温暖安静的手,终于找回了一丝真实感。 偏头看去,香案上的香才恰好燃过四分之一,缭绕的烟气挤满了这间并不宽敞的小木屋。 搁在木桌上的凤羽琴倏地化成黑猫。 阿音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替她舔去下巴上残留的血迹。 梦,终于醒了。 她侧过头,入目是君离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正安静地闭着眼,红润的脸色让他看上去似乎随时会醒来。 但她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了他五年,他一次也没有睁开过眼。 “又死了?”鹤归问。 “死了。”叶亭曈淡淡地回了一声。 她从床边的水盆里捞起一条帕子,将嘴边的血迹揩干净,甩手又扔了回去。 “我早说过,不能在真武门就让她知道沈夏青的死。”鹤归的语气里略带责备。 “此路不通,给她换一条走便是。”叶亭曈嘻嘻哈哈地道。 他们口中的“她”,是在君离梦里的叶亭曈。 五年前发生了一件惊动三界的大事,叶亭曈与鹤归默契地避讳不提,只用“那件事”来代称。 “那件事”让君离成为世人口中与白霓裳、叶寻雪比肩的魔头。 也让他最终从望神台坠入星霜幻境,魂魄迷失在幻境之中。 叶亭曈在悬崖下找到了他的肉身,却无法将他从梦中唤醒。 君离这一梦,就是五载春秋。 第34章 幻境 原本星霜幻境制造出的记忆之梦都是独立封闭的世界。 但由于某些尚不明确的原因,叶亭曈的魂魄也能够进入君离的梦境。 只是,君离是这个记忆之梦的主导者。 叶亭曈的魂魄在进入梦境之后,会与君离记忆中的叶亭曈重合,失去所有来自现实世界的记忆和自我意识。 失去自我的叶亭曈在梦里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经历着相同的事。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直到半年前,她与鹤归发现,凤羽琴的琴音是唯一能够联系幻境与现实的途径。 当梦境里的人奏响凤羽琴时,鹤归在外界同时弹奏,便能通过琴音的共鸣,将现实中叶亭曈的记忆画面传递给梦境里的叶亭曈。 这才是“预示”的真相。 她要通过“预示”,改变“那件事”的结局,才有可能让君离放下心里的执念,从梦里苏醒过来。 可惜,凤羽琴音不能传输声音,也不能传递叶亭曈的想法,只能传输存储在她脑中的真实记忆画面。 她更是不能直接告诉梦里的君离或自己身处虚幻,这会使构建的梦境瞬间坍塌,梦境里的魂魄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所以梦里叶亭曈的行为才如此难以控制。 叶亭曈躺在床上缓了缓,觉得胸口舒服一点了,便爬起身来,走到小木屋的墙边,用匕首刻下一道印痕。 “快破万了诶。”她抬头数了数墙上的记号。 鹤归白了她一眼。 说得好像多么有成就一样。 一万次入梦,跟随君离的记忆一万次轮回,一万次……经历那些痛苦的往事。 他不知道何时才是头。 “说起来这次有点进步。”叶亭曈得意洋洋地道。 “这次在真武门,妖族是在你的带领下偷偷潜入了丹药房,并没有发生大面积的正面冲突,伤亡少多了。” “还有,陆老头是被你杀死的,银玫瑰也没有死……” “你看,说不定我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变好……” 她在预示中看到的,才是真实历史中发生过的事。 五年前,妖族与真武门的弟子发生了极大的冲突。 那一战血流成河,麻大呱带领的妖族死伤过半。 就连银玫瑰也在最终与陆庭山的对战中与他同归于尽。 可惜梦境永远无法变成现实。 叶亭曈入梦那么多次,却总有执迷。 有时候醒过来,会不停地想,如果当年事情像梦里一样多好。 想着想着,会钻到牛角尖里。 她就总告诉自己,她唯一能改变的,只有现在和未来。 比如,让君离放下他的执念,从沉睡中醒来。 “只要我能找出‘那件事’的真相,阻止它发生,君离苏醒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叶亭曈依然十分乐观。 鹤归想,如果有希望,那就不会失败这么多次了。 星霜幻境有其不可破坏的规则。 梦境中每一次细微的改变,都会因规则的破坏而给梦境带来巨大的动荡。 超出星霜幻境所能演绎的因果规则,叶亭曈就会被反噬。 通俗点说,如果把君离的记忆之梦比作一座城,那么现实历史就是城中最宽最大的那条主路。 每一次细微的改变,都在主路旁生出一条与历史背离的岔道。 有的岔道通回主路,有的岔道通向死胡同。 按星霜幻境的规则,君离只能依照历史,在属于他的主路上行走。 可叶亭曈通过“预示”改变了梦境,让君离的记忆走入了岔道。 如果刚好走到有路的地方,还可继续行走直到返回主路。 但如果回不到主路,最终走入死胡同,叶亭曈就会被规则踢出梦境。 也即是说,君离在梦境中的结局无法被改变,他只能从望神台跳下万丈悬崖。 在有限的因果路径之下,要阻止“那件事”的发生,却又不改变君离的结局……太难了。 但鹤归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问道: “这回有什么新发现吗?” 叶亭曈听他问起,立即来了精神: “有一个疑点,恐怕我得去一趟苍梧派才能核实。” 鹤归点点头:“这里我守着,你注意安全。” “君离在幽都山的消息虽无外人知晓,但保不准还有人盯着幽都山。” 当年,随着君离坠入星霜幻境的还有崆峒印。 但叶亭曈找到君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它。 崆峒印就此失去踪迹,至今无人知晓它的下落。 有人猜测是昆仑派的人得到了它,也有人觉得是幽都山的人将它藏了起来。 叶亭曈出现在幽都山范围之外,难免被人盯上。 鹤归的话,是叫她低调行事,别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叶亭曈应了,轻车熟路地收拾好了行李,将一柄用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剑挂在腰间。 临走前不忘在君离的脸上掐上一把: “呆毛鸦,等我回来。” * 叶亭曈重新踏上苍梧山的土地,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里是她与君离第三次见面的地方,也是一切事情的起源。 随着方鸿一脉的消亡,苍梧派后继无人,数年之间已经被其他门派赶超,不再跻身天下十大仙门。 守山门的是个面生的小道童,正拄着扫帚打盹儿,门派再没有以前一丝不苟的模样。 叶亭曈没有报上姓名,只说是高瑛的朋友,想和掌门打听他的去向。 听闻叶亭曈的来意,小弟子引着她去见现任的掌门。 所幸一路遇见的弟子不多,并没有人认出她来。 掌门李玦是个四十出头的好好先生,圆滑有余,魄力不足,见着谁都是一脸好脾气。 叶亭曈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她此来并不是为了与这位说闲话。 “你问高瑛啊……哎呀,依照门规,他已经被废去全身修为,逐出门派了。” “至于去了哪儿……这我可不知。”李玦道。 叶亭曈叹了口气,不过想起还有别的办法,她也不去纠结了,又问: “贵派平时教习弟子时,会教到幻术和引灵阵吗?” “姑娘这话是何意?引灵阵这种邪门歪道,我们怎么可能教给弟子?” “本门以修剑术为主,幻术不会刻意教,若有弟子感兴趣,也只能通过书籍自学些皮毛。” 叶亭曈该问的问完了,也不耽搁,随即离开苍梧派,去了山脚寻找彭云际的养母。 第35章 刺客 根据鹤归给的地址,找到那位农妇倒不是难事。 叶亭曈请她带自己去高瑛与方夫人曾经两情相许的地方,果然在一处小镇的旧宅里找到了隐居的高瑛。 不过五年不见,叶亭曈几乎认不出眼前满头白发、眼神呆滞的老人就是曾经意气风发的高长老。 彭云际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瑛看见叶亭曈,就如不认识她一样,没有任何想要交谈的欲望。 听见她提及彭云际的名字,更是忽然发难,举起拐杖要将她赶出小院。 叶亭曈连忙叫道:“高长老!我觉得彭云际可能是被人利用了!您先听我说说!” 高瑛的拐杖停滞在半空中,“你说什么?” 叶亭曈道:“敢问彭云际的一身本事是向谁学的?” “他是方鸿的关门弟子,自然都是同他学的。”高瑛不解她何意。 “方鸿可会教他修习幻术和引灵阵?” 叶亭曈追问道,“您平日可有见过彭云际练习这些?” 高瑛一愣,他确实没有见过彭云际使用幻术。 苍梧派以剑术为主,幻术艰深难懂,方鸿不会让彭云际分心去学。 按理说没有高人指点,彭云际的幻术能使到令方夫人都察觉不出破绽的程度,是绝对不可能的。 引灵阵就更不用说,方鸿不会教他这些邪门歪道。 并且,设置引灵阵的八块珍稀灵石海天月影,在方鸿死后短短几天时间里,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 除非有人在彭云际心怀鬼祟的时候推了他一把,不仅指点他使用幻术,而且还给了他海天月影。 那个神秘人不会这么好心,必然向彭云际索取了回报。 这个回报,很可能就是丢失的天璇钥。 “昆仑派……一定是昆仑派搞的鬼!” 高瑛的手抖了起来,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杵了几下。 “当时在场的所有仙门中,只有昆仑派之人有能力指点云际的幻术,不是他们是谁?” “对了,对了……” 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激动地道: “我一直觉得云际疯得蹊跷,他同我说完话之后,人还好好的……” “当时教唆我杀方鸿的蒙面人来静思室找我,他虽然隐藏了身份,但我知道,他就是——” 叶亭曈正睁大了眼听,高瑛的话却忽然断了。 一枚细小的银针不知从何处射来,正正当当地穿透高瑛的咽喉,从他的后颈飞出去,深深地扎入泥土里。 “高长老!”叶亭曈大惊,回头只见一名黑衣人从院墙上翻身掠过。 眼见高瑛不行了,她来不及去追刺客,急忙要从高瑛的口中问出答案: “静思室里发生了什么?是谁教唆你杀了方鸿?” 高瑛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银针上显然淬了剧毒,几句话的功夫,高瑛的脸色已经迅速灰败下去,停止了呼吸。 叶亭曈循着地上的痕迹追出门去,一直追到屋外的树林子里。 她大声道:“快出来吧!高瑛已经告诉我你是谁,你不出来,我便去门派寻你,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叶亭曈原本只是诈上一诈,不料那刺客心虚,竟真的现了身。 一道劲风从叶亭曈身后刺来,叶亭曈手腕一翻,剑锋对上了背后的偷袭者。 刺客是一个男人,黑衣蒙面,使的是无门无派的剑法,修为在叶亭曈之上。 “原来是你。”刺客认出了叶亭曈。 “你认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叶亭曈被他的剑招逼得连连后退,不由惊问。 她这些年虽然窝在幽都山那间破木屋里,但为了能够顺利进入君离的梦境,几乎是没了命地提升修为。 但此刻随随便便一个刺客,就让她轻易落了下风。 叶亭曈秀气的红唇紧紧地抿成一个恼恨的弧度—— 她还是太弱了! 刺客不语,却已经明白高瑛并没有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给她。 他冷冷一哼,甩出一个绚丽的剑阵,想要快速结束战斗。 叶亭曈被那剑风激得浑身一凛,剑未至,胸口的气血已经翻涌起来。 她急忙从袖中掷出一件物什—— 刺客只觉眼前一花,有一个人影逆着自己的攻势执剑袭来。 那人一身黑衣,冷眉冷眼,样貌却甚是俊美。 他手中的剑通身黝黑,和它的主人一样。 “洛君离?!你怎么——” 刺客看清了来人,不由大惊。 他与君离对上一剑,只觉自己的剑刃如同击在坚硬的岩石上,震得手腕发麻,心中大骇。 鸦羽剑再度攻来,刺客不敢接招,袖中却露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弩,向君离射出了一支剧毒的银针。 君离往侧边避过,刺客趁机脚下抹油,竟是不战而逃了。 “站住!” 叶亭曈急忙要追,林子里却蹿出来另一个黑衣人,拔剑截住了她和君离的去路。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君离的身上,似乎有些怔愣: “他……他不是君离!是木傀术?”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叶亭曈抹了抹嘴角的血,她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古怪圆珠正微微地闪着幽光。 君离在原地站着,并不说话,一双眼睛冰块似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你是谁?”叶亭曈质问道。 黑衣人并不答话,拔剑就朝她刺来。 叶亭曈挥剑与她交手,却发现对方修为比方才的男人弱了许多。 虽然也算得上修士中的翘楚,但并不是她的对手。 黑衣人打不过她,却招招狠厉。 “缩头缩尾的,不用本门功夫,你是属老鼠的吗?!”叶亭曈激她道。 黑衣人依然不语,但剑锋上的力道明显加重了。 叶亭曈试出了对方修为深浅,便不打算再与她纠缠,向君离喊道: “小离离,帮我抓住她!” 君离听到她的指令,冷冷地朝黑衣人袭去。 黑衣人皱了皱眉,终是知道不敌,立即从怀中撒出一把迷烟。 待叶亭曈从迷烟中冲出,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叶亭曈叹了口气,气恼地往回走。 她走到君离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会,只觉得更生气了。 “还是不像。” 她撒气般地用手指戳了戳君离的脸。 “君离应该是笑着的,他很啰嗦,说的话常常让人气愤……你这哪像君离,明明是鹤归。” “君离”听见她说话,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感情。 叶亭曈衣袂一挥,眼前的人便化成一只木偶,收入了她的手心。 第36章 轮回 回到幽都山,叶亭曈老老实实地被鹤归数落了一通。 “你该庆幸后来那个黑衣人只是拦住你,否则她与那刺客联手,你能全身而退?” “木傀术瞒得过第一次,瞒不过第二次!” “我早说要你谨慎行事,你倒好,明晃晃地给苍梧派送上门去,你怎么不去人家门口插标卖首?” 鹤归气得话都多了起来。 叶亭曈这几年里被他骂惯了,一点改过自新的诚意都没有。 她笑了起来:“你说话是与君离越来越像了。” “他不在,倒是逼出你长舌妇的潜质,敢情以前都是君离替你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鹤归眼神一黯,不吱声了。 从前这些该死的操心活都有君离去做,可现在好像除了他,也没人管得到叶亭曈…… 他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死在外头。 于是,叶亭曈这几年凭着一己之力磨坏了他清修千年养成的好脾气。 想来想去,鹤归拎起阿音往屋外一扔,冷冷道: “去修炼!” 早点修成人形,好替他接手这烫山芋! 叶亭曈总算正经地接过了鹤归先头的话: “不会一直有人守着高瑛,一定是苍梧派的人走漏了风声。” “若不是有眼线在,便是苍梧派的掌门已经不可信了。” 越是有人阻拦,就越说明其中有问题。 在静思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彭云际是怎么疯的? 高瑛竟说有人教唆他杀方鸿,这个人是谁?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昆仑派,当时在苍梧派中的昆仑弟子有不少,包括纪柔儿与何书墨。 幕后之人会是那对师兄妹中的一个吗? 不过……在摇光钥丢失的那段时间,何书墨并不在场。 会是纪柔儿吗? 还是说,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另有其人? 一切无法从现实中得到答案,便只能去回忆里找。 * 一支新香燃起,叶亭曈躺在小木屋的床上,闭上了眼。 再醒来时,她回到了金陵城的茶馆里。 叶亭曈有些恍惚,刚才似乎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她被人泼茶、被人围打,还被一个天外飞人撞了个四仰八叉。 “……前有妖首白霓裳一夜之间灭十家仙门,后有魔修叶寻雪血洗蜀山。” “若不是众修仙门派的庇护,你我凡夫恐怕不得一日安生……” 这个声音和梦里的说书先生一样烦人。 叶亭曈默默站起来,上前一剑挑翻了说书人的桌子,随后在众人惊诧和不解的目光中潇洒地走了出去。 走在大街上她才想起来,自己本是在外游玩,刚刚听说苍梧派掌门方鸿身亡,她联系不上父亲,决定只身前去吊唁。 路过金陵,见城中热闹非凡,她便进茶馆歇一歇脚,谁知听见这段叫人恼火的评书。 换一家吧——对面那家“大郎茶韵”似乎生意不错。 这家茶馆是听曲儿的,琴师是一个黑衣少年,长得还怪好看。 她看出少年卖的“伏羲琴”其实是灵物所变,这样的灵物她只见过一次,是极罕有的,便生了将它买下的冲动。 不过,少年此刻正在被一个富家公子刁难。 钱万两买走了“伏羲琴”,但她却看穿了君离的打算,料定那灵物不会乖乖待在钱家。 果不其然,当晚她穿着夜行衣在固若金汤的钱家大宅外面晃悠时,恰好看见了飞出院墙的那只小胖鸟。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伏羲琴”的灵所变。 一路尾随着小胖鸟到了客栈,叶亭曈好整以暇地等啊等,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等到了那大骗子出门。 她走上前,向少年讨要“伏羲琴”。 “你我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贵干?” “乐游派叶亭曈,现在认识了。” …… 叶亭曈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短短数日后就与君离这大骗子统一战线。 若非君离也是个不着调的,恐怕他不会对叶亭曈口中那莫名其妙的预示有半分上心。 更不会在灵堂“作法”结束后多个心眼,恰巧拦住了将要坠崖的方夫人。 叶亭曈终于成功地将预示提前。 她扭转了方夫人的死,却扭转不了人心的深渊。 彭云际在灵堂中见到了本该被自己杀死的方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她是自己的生母。 方夫人知道自己罪孽难赎,又在众人面前败露了通奸瞒凶的丑事,不由羞愤难当,一头撞晕在方鸿的棺木上。 彭云际失了魂一般,忽然拨开众人,往高瑛所在的静思室奔去。 “哎呀,他跑了,要不要拦住他呀?”纪柔儿急道。 想起自己曾看到的预示,叶亭曈知道彭云际是在进入静思室后忽然发疯的,便道: “我跟过去瞧瞧。” 纪柔儿不放心,也叫上几名弟子,与叶亭曈一起追了上去。 到了静思室门口,叶亭曈思及人多手杂,便将纪柔儿拦在了外面。 “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纪柔儿不忿道:“凭什么要我听你的?!” “你就不怕彭云际发起疯来,见人就杀?” 叶亭曈朝她龇出牙齿做个鬼脸,故意恐吓道。 纪柔儿神情一凝,似乎真被吓住了。 趁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叶亭曈已经抢先进去,把门从内锁上了。 静思室内传出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叶亭曈叹了口气,在能够看见彭云际和高瑛二人的地方倚墙而立。 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昏暗的静思室,却照不亮人心的鬼蜮。 不知过了多久,彭云际终于不吵了,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叶亭曈在他经过身边时,看见了他满脸的泪痕。 “彭云际。”叶亭曈叫住他,“你没事吧?” 他整个人都颓丧了下去,意识却很清醒,道: “这是我的报应,我认了,但凭你们处置,只求不要牵连知许。” “方姑娘与此事无关,我会劝她看开的。” 叶亭曈见此时四下无人,悄声问他道: “苍梧派的天璇钥,是不是在你手上?” 彭云际目光一闪,似乎有些犹疑。 正准备说什么,忽然,他看向叶亭曈的身后,面上露出一丝惊慌—— 叶亭曈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背心一凉。 似乎有什么东西扎入了她的心脏,令她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滑去。 “你……”叶亭曈看着身后的黑衣蒙面人。 蒙面人的手中端着一只巴掌大的弩,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觉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剧毒在瞬间已侵蚀到她的五脏六腑。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隐约听见静思室外传来惊慌的呼喊: “杀人了!彭云际疯了!快拦住他!” …… 第37章 苦训 叶亭曈从记忆之梦中惊醒。 梦里的她死了,真实的她也不怎么好过,喉头的腥甜涌上来,又被她压了下去。 鹤归连忙扶她坐起,用掌心贴住她的后背。 浑厚的法力涌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感到舒服了许多。 “怎么这么不小心?”鹤归皱眉。 叶亭曈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死过多少回了,多一次不多。” 又是那个黑衣人。 叶亭曈确信,杀死她的人和杀死高瑛的,是同一人。 黑衣人似乎一早便藏在静思室里? 他不能预知到彭云际会来,所以,他是恰好来找高瑛。 这个人就是高瑛口中那个教唆他杀方鸿的人。 但在五年前的苍梧派,没有谁发现这个人,他是如何从静思室来去而不被人发觉的? 叶亭曈再次细致地回忆了一遍静思室中的情景。 有一道光,从她的视野里如浮光掠影般闪过。 对了! 是窗! 静思室的窗是开着的。 黑衣人先去静思室找了高瑛。 出门时恰好撞见彭云际。 便用毒药或者别的什么手段弄得他丧失心智,最后从窗户离开。 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们这半年来,反复入梦寻找以前没有注意过的蛛丝马迹,试图将所有未破解的谜题解开,还原当年的真相。 但目前为止他们所窥探到的,不过冰山一角,还不足以完成整个事件的拼图。 叶亭曈在木屋的墙上添上一笔,如同记下新的疑惑。 “找不到答案的事就先搁着,你该休息几天了,入梦对精神的损耗巨大。”鹤归道。 叶亭曈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鹤归。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是该休息几天。” 说罢,她提起桌上的佩剑就往屋外走。 鹤归愣了一愣,急忙快步跟上。 幽都山下多得是不知名的坟,每一座坟冢都封印着一只恶魂。 叶亭曈走到一片坟冢之间,拔出了手中的剑。 “说好的休息……”鹤归有些无奈。 叶亭曈横剑而立,目光沉静坚定: “我要变得更强,下一次见到那刺客,必不放他逃走!” 鹤归拗不过她。 自从君离坠入星霜幻境,叶亭曈像是变了个人。 她把一切归结于自己不够强大。 为了迅速提升修为,她疯了一般地修炼,甚至不惜把自己往死里整。 他叹了口气,两道法术从手中挥出,距离最近的两座坟冢的封印顿时解除。 被困了不知多少年的恶魂一朝得以释放,尖啸着冲上天空,卷起一阵恶意森然的风。 叶亭曈抬头看着那两只恶魂,双眼露出一种临战的兴奋,如同看见待宰的肥羊。 “不够!再来三只!”她喊道。 她右手剑光一挥,又解封了三座坟冢! 鹤归眉头一皱,往常训练她最多一人应付三只恶魂,如今一下增加到五只,会不会…… 思量间,叶亭曈瘦小的身影已经被五只暴怒的恶魂吞没。 只听一声清喝,剑光从恶魂中斩出,叶亭曈身上已经多了几道长长的血口子。 鹤归下意识地拔出了剑。 “都是我的!你别抢!”叶亭曈恶狠狠地瞪向鹤归。 她太弱了!得变强! 要快点变强! 她必须不断压榨自己的极限,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 叶亭曈口中迅速念动法诀,胸口的珠子再度发出微光。 攻击到面前的恶魂身形一顿,被叶亭曈手中暴涨的法术击了个对穿,竟当场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叶亭曈笼罩在周身的防御屏障被剩余四只恶魂击破。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撕扯,钻心噬魂的疼痛几乎让她眼前一黑。 但她很快稳住身形,在下一个瞬间就完成了屏障的重铸。 然后再度斩向另一只恶魂。 等到五只恶魂都被消灭,叶亭曈全身上下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看得鹤归眉头紧皱。 叶亭曈却没事人似的抹了抹脸上溅的血,收剑入鞘,往回走去。 “回去休息了,下次可以试试六只。” * 再次回到梦里的金陵城,已是两日之后。 共同经历了苍梧派和真武门的事,叶亭曈与君离的距离拉近不少。 至少在此刻的纪柔儿眼中,他们二人亲近得可恶。 在昆仑派,叶亭曈再一次见到了沈夏青。 不过这一回她丝毫不知道此人将来会与他们产生怎样的交集,记忆按照原来的轨迹一成不变地运行着。 “那位是我师兄沈夏青,我伯父门下首徒,可厉害着呢。” “今年的比试一定还是他拔得头筹。”纪柔儿骄傲地向众人介绍。 “是吗?比何书墨还厉害?”君离随口问道。 纪柔儿边走边道:“这个星霜比试大会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加的,何师兄就不参加。” “等比试开始你就知道了。” “进入星霜幻境是生死考量,也是修习幻术的弟子突破境界的最大挑战。” “除了专攻幻术的伯父要求门下弟子必须参加之外,其他弟子都是自愿报名。” 说白了就是何书墨怕死呗。叶亭曈腹诽道。 几人到了议事堂,纪柔儿还没进议事堂的大门,就撒开嗓子叫道: “爹,我回来了!” 叶亭曈等人随她一同进去,只见议事堂里坐着七八个人,似乎正在讨论星霜比试大会的事。 两个身形相貌相仿的人站了起来,纪柔儿欢快地朝他们跑了过去。 “那是一对亲兄弟,你瞧着年轻和善一点的,是掌门纪仲明。” “旁边一张苦瓜脸跟鹤归差不多的,是他兄长纪伯月。” 见多识广的君离在一旁解释道。 纪氏兄弟算起年龄应该比陆庭山更年长,却都是一副面色红润的壮年模样,想来修为不知比陆庭山高出多少。 纪仲明与冲过来的纪柔儿抱了个满怀,笑道: “看看我的小丫头!怎么感觉出去一趟还瘦了呢?” 旁边的纪伯月皱着眉道:“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叫你爹抱!” “仲明也纵着她,你一个掌门,简直让外人看我昆仑派的笑话。” 叶亭曈心中惊异,悄悄向君离道: “这纪仲明倒一点没有掌门架子,我还以为他和纪柔儿一个样呢。” 第38章 拜师 君离笑道:“修炼到纪仲明这种境界的人,很多事情都看开了,不被尘俗所约束。” “不然怎么说他是现在所有仙门中最接近仙道的人呢。” 旁边一个女人淡淡地向纪伯月道:“伯月师兄这话不对。” “掌门是难得的真性情,若他像你这般死抠着规矩不放,大概修为进境也就同你一样了。” 叶亭曈看过去,说话带刺的那位女人一身庄重打扮,微施粉黛,头上簪一只鎏金凤,脖上挂一滴鲛人泪,手上拎一串玉灵珠,举手投足间衣服上隐隐有流光曳过。 光她身上这几样东西,全都是上等的法器。 叶亭曈不由暗自咂舌。 纪伯月似乎与她不对付,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纪柔儿向君离等人介绍道: “这位是我师父雍雅,门派里最年轻的长老,除了幻术之外,还擅长炼制法器。” 叶亭曈在心里了然地“哦”了一声,确认纪柔儿那不招人待见的脾气是与这位师父学的。 纪柔儿向纪仲明介绍了君离等人的来历,又反复强调君离是她的救命恩人。 纪仲明连忙请了君离几人入座,倒是丝毫没有将七皇子和一个守墓人、一个妖族、一个魔头后人区别对待。 纪柔儿将真武门带回来的“升仙丹”和三足金樽都拿了出来,摆在各位长老面前。 君离同纪仲明说了陆庭山一事的来龙去脉,但略去了用人血炼制“升仙丹”的方法。 纪仲明沉吟道:“没想到陆庭山修道至今,却误入歧途……” “依我看,不如将这些妖丹就地销毁,将三足金樽封印,收入藏宝阁的禁室。” 其余几位长老都点头认同。 纪仲明抬起手,一道法术将“升仙丹”尽数化为齑粉,又写了一道通行符交给何书墨,让他将三足金樽送去禁室了。 真武门的事情了了,赵绎便上前说明了自己拜师的来意。 他在真武门本是出类拔萃的弟子,虽然生活作风有些诟病,但毕竟没有哪条门规说不能带着侍妾一起修行。 听说其要转投昆仑门下,雍雅抢先道: “不如拜入我门下,我这里女弟子居多,早想收一个有悟性的男弟子。” “你若来了,必定与柔儿一般待遇。” 纪伯月阴恻恻地道:“去你那儿学怎么给女孩子做头钗么?” “若真要学我昆仑派最精华的幻术,还是得来我门下。” “伯月师兄,你门下弟子每三年都得在星霜幻境走一道鬼门关,活到现在的不过寥寥数人,也好意思叫人家身尊肉贵的七皇子去你那儿?” “我看还是我这儿最合适。”说话的是另一名胡子拉碴的长老。 只见他腰间别一只大酒葫芦,手上抓一把瓜子,嗑得正起劲。 嗑完的瓜子壳都收进手腕上挂着的小布袋里,装备齐全,显然经常一边议事一边吃东西。 纪伯月鄙夷道:“吕弘道,我记得你门下弟子最多,可每次报名星霜比试大会的人数为零。” “怕是除了学你与酒肉为伍,也没更大的出息了。” 纪仲明见几位长老吵得不可开交,忙道: “还是听听人家自己的意愿吧。” “赵公子,我门中这三位长老均各有所长,既然他们都对你中意,便由你选择入谁门下吧。” 赵绎谦虚地谢过各长老的抬爱,却道: “在下既然选择改投昆仑派门下,当然是冲着纪掌门的名声来的。” “只不知纪掌门肯不肯收在下为徒?” 吕弘道摊了摊手:“这下好,咱们仨都没份。” 纪仲明笑道:“好小子,入我门下可要经过试炼,不过以你的资质,应该不成问题。” “待星霜比试大会结束,我即给你安排。” 赵绎面上一喜,连忙谢过了掌门。 议事堂外传来钟鸣声,是星霜比试大会开始了。 纪仲明邀请君离等人一同前往清辉大殿观摩。 君离待其他闲人走远了,才向纪仲明提起天璇钥和摇光钥接连失窃的事情。 “此事不可轻视。” 纪仲明听罢,眉头紧锁,当即叫纪伯月先去前面主持大会,自己带着君离、叶亭曈、鹤归三人往藏宝阁走去。 * 君离远远地打量着这座造型奇特的藏宝阁。 藏宝阁有三层,与昆仑派其他建筑不一样的是,它每层皆为圆柱形结构,三层重檐向上逐层收缩作伞状。 建筑所用皆是上等楠木,琉璃为瓦,阁楼顶部悬着一颗足有鹅卵大的透明宝珠。 据纪仲明说,这宝珠名“月辉”,入夜即发出柔和光芒,足够照亮整个阁楼四周。 藏宝阁南北两门日夜均有弟子轮班值守。 没有长老或掌门开具的通行符,任何人不可入内。 此刻看守南门的弟子在换班。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女弟子正向另一名来换班的弟子说道: “……还好你及时赶回来,我可以去看沈师兄的比试了!” 纪仲明一行走近,那女弟子给掌门行了个礼,道: “杨师兄回来了,我今日即回藏经阁值守去了。” 纪仲明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去吧,前面比试刚开始,知道你这燕子迫不及待要飞去看你沈师兄的比试了。” 女弟子面上一红,谢过掌门便一步三跳雀跃地往清辉大殿跑去了。 君离看着女弟子的背影,小声叹了口气: “同样是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人家就那么温柔可爱……” 叶亭曈耳根一动,立即伸手掐了君离一把:“别以为我听不懂你指桑骂槐!” 君离哎呀叫唤了一声,捂着痛处仍龇牙咧嘴地笑。 纪仲明道:“那是雍雅门下的林燕燕,与柔儿关系极好。” 他继续介绍:“藏宝阁与藏经阁的值守都由雍雅负责。” “别看每门只安排一人,对于藏宝阁而言却已足够了。” “因为除我和三位长老外,没有通行符的人是进不去的。” 说罢,纪仲明伸出手在南门口的结界上轻轻一按,结界打开一个豁口。 待君离等人通过之后,结界立即自动合上。 进入藏宝阁,一楼呈八卦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十六排柜子。 柜子上放的是各式各样的法器、灵物及丹药。 君离发现他们进来的南门正是生门的方位。 第39章 九龙 有一名弟子正在楼中洒扫,见到纪仲明他们,微微鞠了一躬,便继续忙碌了。 从生门往前走,八列木柜围起来的中间位置,是用昆仑玉镶嵌在地面的太极图,黑白两个鱼眼略微凸出地面。 纪仲明领着他们站上白色的鱼眼,鱼眼随即往上升去,原来是通往二楼的升降梯。 到了二楼,视野骤然缩小。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两道弧形木墙之间,看样子,应该是以圆柱形楼阁的中心点往外围成了几个同心圆的走廊。 走廊每隔一段有一个缺口,通往更里层或更外层的同心圆。 间或有拦在走廊中间的墙壁,便是到了死路。 纪仲明在前面领路,却并不往缺口的方向走,而是停在了一堵墙面前。 他抬起手掌在墙面上一按,金丝楠木的墙面在一瞬间漾起了水波纹。 纪仲明道:“这边走。” 说罢,他竟从那道实墙中穿了过去。 跟着纪仲明穿过墙壁,赫然是另一层走廊。 君离生出兴趣来,问:“为什么放着能走的路不走,却要穿墙?” 纪仲明乐呵呵地道:“看似有路的地方其实是死路。” “若你跟着你所看到的路走,估摸着现在已经被穿成刺猬或者中毒身亡。” 君离忍不住打了个颤,“还好还好,我从来没有来贵派藏宝阁偷东西的打算。” 叶亭曈跟着纪仲明在廊间走得晕头转向,问:“这也是幻术吗?” 纪仲明笑道:“怎么样?这是伯月的杰作。” “藏宝阁供普通弟子活动的地方在一楼,二楼及三楼都是禁地,自然多了些机关。” “方才的三足金樽便藏在这二楼的禁室之中。” 随着纪仲明走至最外层,有一扇窗户从里面锁着,窗外是方才他们来时经过的地方,远处能看见雪山皑皑。 君离记得刚刚在楼外的时候看见二层有八扇大窗,分别面向八个方位。 此时阳光恰从面前这扇窗斜照入阁中,按太阳所在的位置来看,这扇窗应该处于东南方位。 从最外层的走廊再往里走,很快就到了黑色鱼眼所在的位置。 这处果然也有一个升降梯,将一行人送到了第三层。 三层的正中摆着一只一人高的铜鼎,鼎外围着九条龙,龙尾朝上,龙头朝下。 铜鼎四周的地面上刻着复杂的凹槽,像迷宫一样。 迷宫的周围是八间紧锁的房间。 纪仲明走至铜鼎前,拨动其中一条龙的龙尾,便从张着的龙嘴里吐出一枚银珠来。 银珠落入地面的凹槽,顺着弯曲细长的轨道朝其中一个房间滚去,最终嵌入房门的机栝之中。 门应声打开了。 君离看着那只精巧的铜鼎,问道: “这里有九条龙,为什么只有八间房?” 纪仲明微微一笑,“这是本门机密,我就无可奉告了。” “我最多告诉你,在这八间房中,大部分都关着守卫宝阁的灵兽。” 君离抚了抚胸口,暗道这机关的设计者阴险。 若他开错了房间,岂不要被灵兽当点心? 跟着纪仲明走入房间,供在台子上的正是由昆仑派保管的天枢钥。 钥匙装在一只檀木盒子里,四周设了结界,看样子十分保险。 纪仲明打开檀木盒子,里面立刻透出柔白的光线来。 只见盒子里躺着一块手掌大小的钥匙,其材质似玉非玉,倒更像一片冰块,透明的钥匙上闪着几个光点,仿若天上的星辰。 “我并不常来藏宝阁查看,听你说起两枚钥匙的丢失,才请你与我一同来看一眼。” “现在天枢钥尚在,你我也都可以放心了。”纪仲明舒了一口气。 他将天枢钥的结界又加固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了,才与君离等人原路返回。 君离对藏宝阁赞叹不已: “看样子是我杞人忧天,贵派的天枢钥只怕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不过,已经丢失的那两枚七星钥,还请纪掌门协同寻找才是。” “此事我昆仑派责无旁贷。我会知会各位长老,派人去寻找天璇钥和摇光钥的下落。”纪仲明道。 一路下至一层,君离等人刚从升降梯上下来,方才阁中洒扫的弟子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掌门,不好了,阁中的‘修髓丹’丢了!” 那弟子满头是汗,显然已经等了纪仲明多时。 “我刚才整理丹药柜的时候发现的,‘修髓丹’似乎少了一瓶!” “什么?”纪仲明走到存放修髓丹的木柜前看了一眼,原本应该摆满一排的药瓶中间果然空了一个位置。 他的表情阴郁起来,吩咐那名弟子:“去叫雍雅过来!” 叶亭曈见纪仲明面色不善,急忙问:“这‘修髓丹’是什么东西?” 纪仲明叹了口气道:“修髓丹是一种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为的丹药。” “这种丹药禁止在我派任何弟子比试中使用。” “眼看星霜比试大会已经开始,丹药此时丢失,恐怕有弟子在其中作弊。” “星霜比试是生死较量,若有弟子使用修髓丹,即为大大的不公。” 雍雅很快赶了过来。 她立即叫了前几日打扫藏宝阁的弟子来问话,得知三天前,修髓丹还经过清点,并未丢失。 “所有参与星霜比试大会的弟子都被允许在藏宝阁一层挑选一样法器带入幻境。” “所以……这些弟子都有通行符。” 雍雅道:“但是从藏宝阁出去的弟子,身上所带物品都要进行登记。” “这是我亲自检查的,如果有人夹带修髓丹出去,应该会被我发现才对。” 那么,修髓丹或许并不是在挑选法器的时候丢失的。 “这三日看守藏宝阁的弟子是谁?”纪仲明问道。 雍雅道:“看守藏宝阁的弟子南门北门各一人,每三个时辰换一次岗,这三日轮了八名弟子。” “我刚才来时已经问过,都说没见到可疑人进出。” 君离忽然开口道:“冒昧问一句,刚才那位林燕燕姑娘,似乎原本不在藏宝阁值守?” 他记得,林燕燕似乎对纪仲明提起,她今日就回藏经阁去了。 第40章 暗示 “她原本是在藏经阁值守的,那边辛苦一些,六个时辰轮一次岗。” “林燕燕想着赶去看沈夏青的比试,恰好这几日守藏宝阁的杨逊有事回家一趟,我就把她临时调过来了。” 雍雅以为君离对林燕燕临时调岗有所怀疑,维护她道: “燕燕这姑娘老实,做事也认真,不会出什么纰漏。” “何况我刚问过,在她值守期间,根本没有任何人从南门进入过藏宝阁。” 眼看一时半会找不出什么线索,纪仲明道: “去看看比试就知道了。一旦被我发现修为显着提升的人,立即取消他此次的比试资格!” 于是,一行人便跟着纪仲明往清辉大殿去了。 叶亭曈与君离落在人群后面,她悄悄拉住君离,道: “若真有人作弊,让不该丧命的人丧了命,那就不好了。” “你弹一段琴我听听,说不定我能看见一些事儿,能提前阻止呢。” 自从叶亭曈发现她能在凤羽琴的琴音中看见预示之后,隔三差五便要君离弹给她听。 君离总觉得这种能力不会平白无故得来,怕叶亭曈受到反噬,再不肯轻易弹奏。 此刻却拗不过她的死缠烂打,只得道: “那我弹一小段,就一小段。” 阿音化作琴身,在君离拨动琴弦的那一刻,预示便如潮水一般向叶亭曈脑海中涌来。 但这一次的画面,她却有些看不懂。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间灵堂,中间停了一口似曾相识的棺材。 然后似乎有看不见的怨魂忽然暴起,向灵堂中的众人袭去。 她在混乱中看到了她自己。 她正在周身设下屏障,抵御怨魂的攻击。 周围的一些人似乎穿着苍梧派的服饰…… 这不是在苍梧山上已经发生过的事吗? 为什么她看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画面紧接着跳转。 她看见一个穿着昆仑派服饰的男子,腰间挂着一块玉佩,玉佩泛着幽蓝色的光—— 是刚才见过的沈夏青! 沈夏青盘腿坐在山洞之中,洞口忽然出现了一只妖兽,它在不断撞击着结界…… 脑海中的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叶亭曈睁开眼,正看见君离将变回猫的阿音抱在怀里。 “喂!怎么就没了?!”叶亭曈气急,“我刚看到紧要处……” 君离像揉阿音一样揉了揉叶亭曈的脑袋,道: “不要太依赖这个,给你看一眼就不错了。” “滥用的话小心你没几天就变成白发老太婆。” 叶亭曈反驳道:“才不会!” “我看预示的时候就头有点疼,看完一点事也没有。” “而且我最近发现,如果我精力足够集中,可以辨认出预示中那些人的脸……” “头疼就是不妥。小姑娘家要学会爱惜自己。” 君离将阿音往她怀里一塞,制止了她的下一句辩驳,“你都看到什么了?” 手中接了软乎乎毛茸茸的一团,叶亭曈的脾气顿时消了。 她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画面,犹豫道: “这次的似乎不单单是预示……我觉得更像是在暗示什么。” 君离听她说完所见,微微皱起了眉: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沈夏青身上那块玉佩,似乎是海天月影所制的法器。” “海天月影?那不是……” “对,彭云际设下引灵阵,用的就是八枚海天月影。” “这种灵石除了可布置引灵阵外,还是制作高等法器的重要材料。” 叶亭曈所见的“预示”,是在提醒他们,这两件事有所关联么? “走吧,待比试结束,我们去问问他那块玉佩的来历。” 君离说罢,与叶亭曈快步跟上了前面的人。 昆仑派的清辉大殿极宽敞,除了三名长老之外,还聚集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弟子。 大殿中央升起一面巨大的水镜,水镜中的画面正是星霜幻境中的一片白皑皑的雪原。 纪柔儿看见君离进来,连忙凑到他身边,道: “你们去哪儿了?比试都开始一段时间了!” 说着,她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君离讲解起星霜比试大会的规则来。 君离听了直咂舌:“这比试也太残酷了,吃饱了没事干才会去参加吧……” 一旁嗑瓜子的吕弘道听到君离的评论,立刻表示一百分的赞同: “都是纪伯月那个偏执狂定下的规矩。” “他对幻术极为痴迷,通不过星霜比试的弟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每三年他门下弟子在比试中筛选一轮,筛到如今没剩下几个。” “运气不好翘辫子的,还要被他嫌弃资质太差……” “啧,我反正不让门下弟子报名。” 听纪柔儿介绍,纪伯月门下首徒沈夏青,是除长老和掌门之外横穿星霜幻境的纪录保持者——两个时辰多一刻钟。 作为其他弟子学习的榜样和星霜比试的明星人物,水镜里的画面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沈夏青身上。 此时,沈夏青刚进入星霜幻境不久,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五六名弟子。 “他们几个都是伯父门下的,你看矮矮壮壮的那个,是二弟子莫尘。” “旁边瘦高执一根长笛的,是三弟子朱子喻。”纪柔儿道。 何书墨不知何时站在了纪柔儿身边,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同他讲这么多也没有用,难道还想留他在这里入师门不成?” 谁料这话倒是提醒了纪柔儿,她立马乐道: “是了,君离,不如你来我们昆仑派吧!” “我让爹或者雍雅师父收你为徒——不成的话吕师叔那儿也不赖!” 何书墨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君离尚未答话,叶亭曈已经替他回绝了: “谁稀罕你们昆仑派了,都是仗势欺人的主,我们才不乐意待呢。” 纪柔儿正要反驳,人群中的一阵惊呼打断了他们几人的谈话。 “是狕兽!” 只见一只巨大的狕兽从沈夏青一行人的背后忽然发动袭击。 落在最后面的一名弟子来不及反应,被妖兽一口咬中肩膀。 他手中的“守心”掉落在地上,人很快被幻境侵蚀,连反抗都反抗不了,就让妖兽一口吃了下去。 狕兽吃下一人,似乎并未果腹,虎视眈眈地朝剩下的几名弟子嘶吼着,很快再次发动攻击。 第41章 袭击 沈夏青捏了个诀,将“守心”护在其中,另一只手拔出剑来,与其他几人一起抵御狕兽。 只见他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很快就转守为攻,趁着间隙向那妖兽使了个障眼的幻术。 狕兽被幻术所惑,十分滑稽地在原地转了个圈。 沈夏青随即一剑命中它的要害,狕兽应声倒地。 大殿之中响起一片夸张的惊叹声——大多是女弟子发出的。 林燕燕叫得最响亮,同时特别强调这是“我家沈师兄”,引来周围艳羡的目光。 朱子喻上前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狕兽,确认它死透了。 旁边的莫尘从狕兽身边绕过去,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那支属于死者的“守心”。 然后,沈夏青低声与莫尘说了一句什么,二人忽然争吵起来。 大殿之中的讨论声盖住了水镜的声音,只看见朱子喻上前劝了一会,沈夏青就一个人掉头离开了。 随后,莫尘也独自一人离去。 水镜中的沈夏青一个人走入了茫茫雪原。 走了没有多久,他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避开了外面的风雪与妖兽。 沈夏青用法术生起了火,然后将腰间的玉佩取下,念了一段法诀。 玉佩中生出幽蓝的柔光,在洞口布下了一道防御结界。 轻车熟路地做完这一切,沈夏青盘腿坐下,吹熄了“守心”,慢慢阖上了眼。 沈夏青能拿下穿越星霜幻境的纪录,靠的不是与其他弟子争抢“守心”,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挣脱记忆之梦。 虽然沈夏青几年来参加星霜比试大会从未失手,但林燕燕还是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上一次他挣脱梦境,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不知这回能不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苏醒。”雍雅紧紧盯着水镜道。 她虽然不喜欢纪伯月,但对他门下这名弟子倒是青睐有加,不然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徒弟和他走在一起。 要知道,执念越深的人,在梦境中就陷得越深,越难以脱离“过去”对自己的束缚。 幻术的修习只是辅助,更重要的是修心。 能从记忆之梦中快速走出来的人,要么心智足够坚定,要么心思纯净剔透,或者心境足够超脱。 不论占上哪一种,都足够说明沈夏青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就在沈夏青陷入沉眠之后不久,洞口的蓝色结界忽然有了动静。 刚开始是一只爪子。 随后凑上来一张血盆大口,在洞口撕咬了一阵。 一只老虎斑纹的兽头俯了下来,凶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山洞里的人。 是一只狕兽。 它试探了一番洞口的结界,便从水镜的画面中消失了。 林燕燕刚松下一口气,谁料下一秒,一团巨大的影子朝山洞撞了过去! 狕兽并没有走,它退后几步,开始疯狂地撞击结界。 幽蓝色的屏障竟被它撞得微微抖动起来。 几乎所有在水镜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按理说,这种狕兽并不是沈夏青的对手,他设下的结界也应当足以支撑至他醒来。 但山洞前这只狕兽不知发了什么狂,不要命地撞击着结界。 不过一会儿,放在沈夏青面前的玉佩就裂出了一条缝。 林燕燕急得快要哭出来:“沈师兄,你快醒来呀!” 沈夏青闭着眼,纹丝未动。 他的魂魄已不在当地。 时间才刚刚过去不到半刻钟。 林燕燕终于等不下去了,她向雍雅要来几支“守心”,便急匆匆地冲出了大殿。 “糟糕!”叶亭曈也着急起来: “海天月影的事情还没问到,沈夏青不能死!我也去帮忙!” 说罢她也跟着林燕燕跑了出去。 “你去个什……”君离一句话还没说完,叶亭曈溜得比泥鳅还快。 他只得向雍雅要来“守心”,也追了上去。 鹤归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水镜中的画面。 就在君离离开清辉大殿的那一瞬间,玉佩碎成了粉末。 沈夏青没有醒。 纪柔儿捂着嘴尖叫起来。 何书墨急忙挡在她身前,不让她看到接下来的场面。 大殿之中一片惊慌的呼声,然后渐渐地,有女弟子小声地哭起来。 纪仲明大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向纪伯月道:“你不去看看吗?” 纪伯月眉头紧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面水镜,冷冷道: “有什么好去的?” “在星霜幻境之中,本就是生死不论,他活不下来,到底是本事不够罢了!” 雍雅听了他这话,气急道: “沈夏青好歹是你首徒,你有没有点良心?哼,你不管你徒弟,我还得去管我徒弟呢!” 雍雅说罢,拂袖而去,想是要进星霜幻境把林燕燕带回来。 山洞里一片狼藉,几乎所有人都不愿再往水镜里看,纪仲明抬起手,要将水镜的画面转换到其他场景。 “再等等。”一直淡定地看完整个过程的鹤归冷冷清清地道。 纪仲明的手停在半空,他疑惑地看向鹤归,不知他要等什么。 “啊……那不是莫尘吗?”这时,有眼尖的弟子忽然叫道。 水镜中,果然有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山洞,正是纪伯月门下的二弟子莫尘。 他没有在山洞中逗留多久,拾起了地上的“守心”之后,就立即离开了。 鹤归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段,随即身影一闪,也从大殿之中消失了。 * 林燕燕御剑在星霜幻境外的湖边落了下去。 她点燃一支“守心”,踏上了通往湖心的木桥,向随后而至的叶亭曈和君离道: “湖的对面就是星霜幻境,你们跟紧一点。” 说罢,林燕燕就不再顾着他们,急匆匆地往前跑去。 叶亭曈和君离一人点上一支“守心”,紧紧跟在林燕燕身后。 长而窄的木桥浮在浓雾间,君离怕与叶亭曈走散,唤阿音化作银线牵连住二人手腕。 过了木桥便是大片平坦的雪原和偶尔出现的山地、峡谷。 顶着风雪向前走,很快就到了第一只狕兽袭击沈夏青一行人的地点。 只不过被杀死的狕兽已经被其他的妖兽啃食干净,只剩了一地血迹和巨大的白森森的骨头。 第42章 环伺 林燕燕看见狕兽惨不忍睹的尸体,更加焦急起来,好几次跑着跑着摔倒在雪地上。 叶亭曈心里的预感也越来越不好。 此刻距离他们进入星霜幻境,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刻钟。 没有从水镜中看到结果的他们还抱有希望,祈祷着沈夏青能够在结界破裂之前醒来。 他们在路上没有遇到其他的妖兽。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沈夏青藏身的山洞。 山洞外的雪地上,赫然印着一串血爪印。 林燕燕刚跑进山洞,叶亭曈就听见她失声痛哭起来。 她着急想进去看看情况,却被君离一把拉住了。 “我去吧,你在外面等着。这场面恐怕少儿不宜。” 君离说罢,拍了拍叶亭曈的肩膀,转身走进了山洞。 叶亭曈心里一片凄怆,一点也没在意君离将她称作“少儿”。 山洞里面到处都是冻结在地面上的鲜血。 沈夏青的尸身已经看不到了,连骨头都没剩,地上只留下了一只发冠、一柄佩剑和几片沾满血的衣服碎片。 林燕燕跌坐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君离俯身将发冠和佩剑拾起,仔细地擦去了上面的血迹,递给林燕燕,道: “姑娘节哀,死者不可复生,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先从星霜幻境出去吧。” 林燕燕死死地抱着沈夏青的佩剑,似乎还不能相信半个时辰前生龙活虎的爱人已经葬身狕兽之腹。 她哭了好一阵,才慢慢站起来。 她从地上七零八碎的布帛中拾起一只小荷包。 那只荷包上绣着一对鸳鸯,其中一只鸳鸯已经被血染透,面目全非。 “这荷包是昨天才绣好给他的……里面还有我从山下寺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林燕燕自嘲道,“呵,一点用都没有,我竟相信这些骗人的东西。” “天底下这么多人,神仙总有不长眼的时候。”君离安慰她道。 “走吧,你师父肯定正在担心你呢。” 没了来时的那股冲劲,回去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叶亭曈缩着身子,似乎刚刚还没发觉这么冷。 君离为此向阿音描述了好半天,它才勉强变出了一件又丑又臃肿的狐皮大氅。 大氅后面还拖着一只毛茸茸的猫尾巴,披在叶亭曈身上,使她像一只滑稽的小怪物。 君离见林燕燕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才问道: “沈夏青身上用来布结界的那块玉佩,是用海天月影所制吧?” 林燕燕点点头:“不错……那块玉佩是我几年前亲自炼制送给他的。” “师父说它算是我入门以来头一件称得上‘精品’的法器,没想到……” “说到底是我能力不足,害了他。” 说着,她又开始止不住地抹泪。 “海天月影并不是太常见的灵石。”君离道: “冒昧问一句,雍雅长老门下要修习法器炼制的人那么多,你们的海天月影从何处来?” 林燕燕以为他是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因此拉着她闲聊,倒也领了他的好意,答道: “只有高阶弟子才接触得到海天月影。” “昆仑山中有许多灵石矿脉,师父每年都会去采集一些灵石存放在藏宝阁中。” “不过一枚海天月影要历经上千年才能成形,用一枚少一枚。” “师父虽然存了很多,但也不会让我们随意滥用。” “每一枚海天月影的使用都有登记吗?”君离问。 “只要是从藏宝阁中取出的,都会有登记。” 君离与林燕燕边聊边走,不多时,已到了一处冰雪覆盖的山坳之中。 山坳里风雪尤其大,一行人顶着风慢慢跋涉。 好在几人的“守心”从进入幻境开始便用法术屏障保护着,倒是不受影响。 “君离……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叶亭曈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说话声瞬间被风声淹没,重复了两遍才让君离听明白。 呼啸的风雪中,似乎隐约藏着一缕不祥的嘶吼。 君离往山坳两旁的雪坡上看去,在一块岩石后面露出了一只尖尖的兽耳。 “是狕兽!快走!” 君离将鸦羽剑拔出来握在手中,催促两个姑娘先往前跑。 见猎物开始在雪地中奔逃,不知尾随了他们多久的狕兽终于从雪坡上蹿下来,发起了攻击。 令他们意外的是,潜伏在雪坡上的狕兽不止一只。 狕兽是一种独居生物,同类亦会相残,所以绝不会与其他同伴一起捕猎。 可眼前山坳里出现的狕兽,却足足有五只。 这群狕兽并没有首领,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此地。 林燕燕看见其中一只狕兽的嘴边尚残留着新鲜的血迹,估摸着就是杀害沈夏青的凶手,眼眶不由得红了一圈。 “畜生!还我沈师兄的命来!”她拔出剑,不管不顾地朝那只狕兽冲了过去。 “林姑娘!”叶亭曈不及阻拦,林燕燕已经和狕兽打了起来。 她想过去帮忙,却被另一只狕兽拦住了去路。 五只狕兽将他们二人与林燕燕分别围了起来。 阿音落下地,变成了一只猛虎,拦在君离与叶亭曈身前,但与两人高的狕兽比起来,它就像一只不自量力的小猫。 另一边,独自与两只狕兽缠斗的林燕燕已经负了伤。 眼见林燕燕有些吃力,君离道:“阿音,去帮林姑娘。” 阿音低吼了一声,化作一道银线从包围圈中飞了出去,落到了林燕燕那边。 与此同时,两只狕兽分别向君离和叶亭曈扑去。 剩下一只狕兽见同类争抢猎物,也不甘落后地扑了过来。 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吃,狕兽绝非有合作精神的高等妖兽,攻击君离二人的空隙里,时不时还给上同类一爪子,将战局搅得一团混乱。 君离与这仨大个子打了不过一会儿,就发现了敌人的弱点。 他故意站在一只狕兽身前,引着另一只来攻击,却在其快要咬到跟前的时候蓦然闪开。 狕兽刹不住嘴,一下便在同类身上咬出一个血窟窿。 被咬的狕兽大为恼火,扑过去便与同类扭打在一起,连猎物都顾不上了。 第43章 坠梦 这招借力打力屡试不爽。 不过几十个回合,围攻君离和叶亭曈的三只狕兽就被逐个攻破,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鸦羽剑上沾满狕兽的血迹。 君离嫌弃地看了看,食指在剑柄上一敲,剑身发出嗡嗡轻吟,血珠被尽数震落在雪地上,如同一片落梅。 林燕燕那边却没有这么顺利。 杀害沈夏青的那只狕兽似乎比其他几只厉害得多。 它已经将另一只碍手碍脚的同类咬断脖颈扔在一边,想要独自霸占眼前的几个猎物。 仅仅面对一只狕兽,但林燕燕与阿音加起来,仍然应付得狼狈不堪。 当君离解决掉自己这边最后一只狕兽的时候,林燕燕已经被击倒在地上。 她一手死死地抓着“守心”,肩膀似乎骨折了,连剑都提不起来。 阿音咬上了狕兽的背,却如挠痒痒一般,丝毫也阻碍不了它向林燕燕扑去。 叶亭曈看见这一幕,来不及多想,连忙提剑朝那狕兽冲了过去。 狕兽一口咬在了叶亭曈的剑上,距离林燕燕的咽喉仅一寸之遥。 被突如其来的一剑阻碍,狕兽十分不耐,咬住剑身,连带着握着剑的叶亭曈一起提到了空中,然后顺势昂首一甩。 叶亭曈整个人如破娃娃一般飞了出去。 “叶姑娘!”君离惊呼一声。 叶亭曈落下来的位置有一块尖锐的岩石,如果她砸在那上面,只怕得重伤。 君离在叶亭曈飞出来的一瞬朝空中扑了过去,在她落地之前截住了她,两人顺着惯性重重地滚落在岩石一旁的雪坡上。 坡顶的积雪被震动惊醒,轰然崩塌,瞬间就将君离和叶亭曈二人埋在了厚厚的雪堆之下。 君离手中的“守心”,断了。 * 他睁开眼,眼前的世界变得庞大起来。 巨大的屋顶。 比他见过的水镜更巨大百倍的水镜。 还有他头上一撮时不时挠他痒痒的又长又浓密的胡须。 他没有意识到,不是世界变得庞大,而是他变小了。 他正被人抱在怀里,用一张柔软的小被子裹着。 他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世界在他眼中并不奇怪,却充满新奇。 “她来了!”有人在他头顶说道。 他看见水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的样貌让他觉得很亲切,于是他咯咯地笑起来。 不过女人并没有笑,她眼眶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刚刚哭过。 只见她手执一柄长剑,冲入一群穿银白色衣服的人中间,与他们打了起来。 长胡子的男人抱着他跑出了屋。 他看见了头顶的天空,与他所认识的天空不太一样,这天空中翻滚着又浓又黑的烟雾,隐约映出通红的火光。 他看见火光之下是白雪覆盖的山,整座雪山在燃烧。 世界变得嘈杂而混乱。 耳畔刀兵相交的声音、惨叫声、哭喊声、喊杀声错杂成一片,他心里害怕,张嘴大哭起来。 长胡子男人抱着他冲进了战场,一只大手将他小小的身子钳得死死的。 他不断挣扎,却毫无用处。 不久,他看见水镜中的女人和长胡子男人打了起来。 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长胡子男人很快受了伤,带着他往人群后面退去。 女人追了上来,似乎想要将他抢夺过去。 他忽然感到身子一轻,男人的手不再钳制着他。 地面离他越来越远,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鸟,轻飘飘地朝天上那片遥远的阴霾飞了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开心,下一秒,一道光击中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处传来。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那样的痛,痛到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掉。 他在剧烈的疼痛中昏迷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火光、浓烟和雪山已经不见了,长胡子男人也不见了。 他被刚才的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四周是阴暗的林地,隐蔽而安静。 只有心脏处还隐隐作痛。 女人抱着他,在林地间踉跄地奔跑。 他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女人的身上是湿漉漉的,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鲜红。 终于,女人跑不动了,她摔倒在地上,他因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而吓哭了起来。 女人用手拍着他的背,轻轻地亲吻他的脸。 她的嘴唇冰冷而湿润,在他脸上留下久久散不去的粘稠感和血腥味。 女人的呼吸越来越弱,拍着他的手渐渐地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他从女人怀中抱了起来。 离开了熟悉的怀抱,他有些惊恐地哭闹起来,扭头看过去,那个人将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婴儿放在了女人的怀里。 那婴儿不哭也不闹,甚至一动也不动。 他不知自己为何遭受抛弃,哭得更加厉害。 “睡吧,孩子,睡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抱着他的人轻轻地哄着他。 不,他不要睡。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女人的脸,想要在离开之前将她的容貌记住。 颠簸的路上,天渐渐暗下来,他被人送到了一个白衣男子怀里。 他努力想记下女人的脸,可是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当他的世界陷入永夜的那一刻,他连女人是胖是瘦都记不得了。 * 叶亭曈发现自己回到了苍梧山。 不过,山是她七岁记忆里的山。 她记起来,今天她是陪着爹爹来拜访方鸿的。 大人们在屋里聊天,她自个觉得无聊,就跑到了院子里玩。 院子里有个池塘,池塘里开满了莲花,她觉得美极了,便蹲在池塘旁边,数那池里的游鱼。 忽然,有人在背后猝不及防地推了她一把。 她重心不稳,一头往池塘里栽去。 池塘的水很深,好在她爹早教会她游泳,她扑腾了几下,浮上水面来。 岸上,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正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你们干嘛欺负人!”叶亭曈怒道,她从来不认识这些小孩。 其中一个岁数大点的男孩朝她道: “我听师父说,你祖父是个大坏蛋!你就是个小坏蛋!也有脸跑来我们苍梧派,我们不欢迎你!” 其他几个小孩也起哄道:“滚出苍梧派!滚出苍梧派!” 有腥臭的泥巴砸在她脸上,随即,更多的泥巴向她飞来。 第44章 心结 “我祖父不是坏蛋!我也不是!”叶亭曈争辩道。 她努力攀住池塘边缘想往岸上爬,却再次被蛮横地推落水中。 叶亭曈呛了几口脏水,觉得心里委屈极了,索性泡在池水里大哭起来。 “嘿!你们这群小崽子!”有大人走了过来,小屁孩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来的人是方鸿,后面跟着她爹。 方鸿一挥手,便有一道温暖的法术将她从池塘里捞了起来。 “叶兄,真是对不住,那几个小弟子调皮捣蛋惯了的,回头我一定严惩。” “知儿,快带曈曈去换身衣服,你可不许学他们一样欺负她!” 方鸿将叶亭曈交给了他身后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 女孩说自己叫方知许,她见叶亭曈哭得厉害,便拿出了自己最漂亮的一身衣服给她穿。 方知许像小大人一样安慰她:“你不用跟那帮猢狲一般见识,我才不信他们说的话呢!” “叶叔叔对我可好了,尊祖父肯定也一样好。” 但今天这样的事,叶亭曈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方知许的话劝慰不了她,她不止一次地从心底里生出恨意来—— 为什么叶寻雪是她的祖父? 为什么他要变成魔头? 为什么他要连累她们一家子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没有这个祖父就好了。”回到乐游山之后,叶亭曈对她爹叶长盛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叶长盛一愣,随即大怒,从来不曾对女儿说过重话的他破天荒地罚她跪了三个时辰的祠堂。 叶亭曈不服。 叶长盛拿她没办法,只语重心长地问她:“你觉得乐游派与其他门派,孰好孰坏?” “当然是乐游派好!”叶亭曈脱口而出。 叶长盛又问:“那么妖族和人族,孰好孰坏?” 她想了想,道:“乐游山上的妖都挺好相处的,反倒是许多人族视我们为仇敌。” “爹爹说过,妖和人都有好有坏,没有优劣之分。” 叶长盛道:“你看,大部分世人都不觉得乐游派和妖族是好的,但他们说的不对。” “你祖父修习魇术,也不过是走了修行之道的一种,世人容不下他,但未必他就是错的。” 叶亭曈似懂非懂。 叶长盛摘下一片花瓣,翻手化作一只小猴,小猴跳下地面,翻起筋斗来。 她好奇地蹲下身子,看得眼睛发直:“这是什么?” “这是木傀术,魇术的一种。” 叶长盛将手一招,小猴登时蹿出去,在空中变成一只麻雀,飞出了窗外。 “这也能叫魇术?” 叶长盛摸了摸叶亭曈的头,“你以为什么是魇术?” 他缓缓道:“修行的方法有成千上万种,只不过剑术、拳法一类入门快,研究的人多,以此立派的也多,所以被世人认可。” “但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为人所用的工具,善恶在人心,而非术法。” 叶亭曈不太认可,“祖父到底入了魔道。蜀山那百多条人命,难道是假的吗?” “那是你祖父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叶长盛叹了口气。 “往事已去,他终究是你的至亲。以后不许再说没有祖父这样的话。” 叶亭曈觉得奇怪,难道爹不恨吗? 如果不是叶寻雪,他就不用这么忍辱负重,也不用整天为振兴门派呕心沥血。 他们明明生活得这么艰难,为什么不恨? 为什么还要帮一个被冠以“魔头”之名的人说好话? 是她错了吗? 叶长盛似乎看穿了女儿的想法: “你今日受到的偏见不在于你的祖父,只在于世道人心。” “你想改变它,就要变得强大。” “为父希望有一日,乐游派会在你手中重回昔日的荣光,长盛而不衰。” 叶长盛看向女儿的目光满怀憧憬。 “到那个时候,不要让你受过的苦重现在别人身上,那么从你这里开始,总有一天,这个世上所有的偏见和不公,都会消失的。” 叶亭曈心中一震,这句话是从她记忆深处挖出来的,直击到她心窝子里去。 七岁的她或许不懂,也记不太清,但现在星霜幻境将她的记忆重新洗刷清晰,让她得以重新审视自我。 真的不怪祖父么? 叶寻雪,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猛然明白过来——她一直在心里抗拒与叶寻雪的关系,但她不知道,其实在自己更深的潜意识里,是希望了解叶寻雪这个人的。 她希望可以找到不恨他的理由。 叶亭曈感到眼前一片眩晕,叶长盛忽然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记忆的画面被强光侵蚀,又重新归于黑暗。 她的意识像被一只大手从空中拉回来,塞进了躯壳里。 “太好了,叶姑娘醒了!”林燕燕的声音在叶亭曈耳畔响起。 她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叶亭曈抬头看去,只见君离双目紧闭,眉毛和发梢上都沾满了白雪,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他的身体保持着雪崩之前最后一刻的姿势,用手臂圈着她的身子,将她的头死死地护在胸口,怎么挣也挣不开。 林燕燕小声啜泣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俩从雪堆里挖出来,还以为不行了呢……” 叶亭曈有些晕乎乎地看向林燕燕,她的身后站着不知何时赶到的雍雅。 她终于记起来,在被狕兽甩出去时,“守心”也跟着脱了手,她陷入了记忆幻境,那么君离也…… “我昏迷了多久?”叶亭曈费力地从君离怀里钻了出来。 她冷得直跺脚,却将阿音变出的狐皮大氅盖在了君离身上。 林燕燕粗略地估算道:“约莫有一刻来钟吧……我们正合计怎么将你们带回门派呢,你就醒了。” “你醒了,他也该差不多了。”旁边传来鹤归的声音。 叶亭曈侧过头,才看见白得与雪地融为一体的鹤归。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正仔细地擦拭他那把雪亮的“破晓”。 不远处东倒西歪地躺着五只狕兽的尸体,看样子是他和雍雅及时赶到,将最后那只难缠的狕兽解决了。 叶亭曈隔一会儿就凑到君离耳边叫上几声,但君离一点动静也没有。 第45章 昏迷 “怎么他这么久还没有醒?君离会不会……” 叶亭曈想起星霜幻境的可怕处,不由得紧张起来。 鹤归倒是一脸淡定:“这小子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满脑子坏水,没什么执念能将他困住。” 想想君离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叶亭曈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点点。 她见鹤归并没有拿着“守心”,好奇道:“你的‘守心’也没了?怎么搞的?” 鹤归想了想,说:“没带。” 他是直接冲进来的。 “……你倒是自信。” 鹤归点点头,实际上他只昏迷了一小会儿,可能还不到半刻钟。 他没头没尾地道:“渡灵都走了一千年了……” 一千年,他最大的执念,已经被时间磨成灰了。 擦干净他的“破晓”,鹤归站起身来,将快要冻成冰棍的君离背到背上,道: “先回去。” 当他们快要走至湖边的时候,鹤归背上的君离才有了动静。 君离像溺水之后刚刚浮起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鹤归连忙将他放下来。 君离浑身脱力一般,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 叶亭曈见君离醒了,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她禁不住嘲笑他道:“喂,你也太差劲了,这花的时间起码比我多了一半,是不是在梦里数钱数到不想醒啊?” 君离低着头,破天荒地没有接她的话。 叶亭曈终于觉察出了不对。 君离的一只手捂在心脏的位置,死死地抠着衣襟,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正在不住地发抖。 “君离,你怎么了?!” 叶亭曈慌忙蹲至君离身前,见他一张脸惨白得吓人。 如此寒冷的雪地里,他的额头上竟然不住地冒出汗来。 君离微微摇了摇头,勉强吐出半个字:“我……” 后面的话却被截断在沉重的喘息里。 雍雅走了过来,奇怪道:“他已经脱离了星霜幻境,按理说不会有任何事才对。” “他好像心口痛,雍雅长老,你快帮忙看看!” 叶亭曈急得顾不上男女之防,伸手便去扒拉君离的领口。 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来。”鹤归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叶亭曈拉开,另一只手立即将君离散开的衣襟掩上。 在那一瞬间,叶亭曈似乎看到君离白皙的胸口有一道金色的印记一闪而过。 鹤归并起双指,以极快的速度将几道法力打入君离周身的大穴。 君离双眼一阖,再度昏迷了过去。 鹤归也不作解释,横抱起人事不省的君离,脚步如飞地往湖对岸走去。 “哎!鹤归!他到底是怎么了?”叶亭曈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鹤归却如没有听见一样,脚步不停地回了昆仑派。 正在焦急等待林燕燕等人回来的纪柔儿见状吓了一跳。 纪柔儿以为君离陷在记忆幻境里了,急得跳脚: “不是带了‘守心’吗?去的时间也不长呀,怎么会这样?” “房间。”鹤归言简意赅地道。 “好好好,我马上带你去。”纪柔儿连忙将他们带至客房。 鹤归将君离放在床上之后,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纪柔儿问过了林燕燕,才知星霜幻境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禁向叶亭曈骂道:“都是你这个祸水!要不是因为你,君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叶亭曈无意与她争辩,她此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甚至头一次觉得纪柔儿的话是对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君离绝不会成现在这样。 她忽然记起,在迷踪林木屋的那一次,还有在面对三足金樽的那一次,君离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心口不舒服的样子。 第一次她以为君离在同她开玩笑。 第二次危险过了之后,她也就忘在脑后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君离为此承担的风险,可能已经超过她所能承受的。 她是有多愚钝?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叶亭曈也不敢贸然闯入,只得在房门外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擦擦手心冒出的冷汗。 纪柔儿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她把纪仲明拉了过来,朝屋子里喊道: “喂!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赶紧出来,叫我爹给他看看——” 纪仲明倒是个明事理的,阻止她道: “你先别吵,现在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万一闯进去打断人家施救,可能会有危险。” 纪柔儿一听,也只能对着房间干瞪眼。 雍雅安顿好了林燕燕,才赶到这边,她向纪仲明道: “掌门师兄,你过来一下。” 纪仲明走到一旁听雍雅说了句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房间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鹤归站在门口,额头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 他道:“没事了。” 叶亭曈急忙冲进房间里。 纪柔儿紧随其后,却被鹤归拦在了门外:“他需要休息。” “为什么她可以进去,我就不行了?!”纪柔儿瞪着鹤归。 鹤归冷着一张冰块脸,拦在门口,丝毫也不心软地道:“不要在这里喧哗。” “哎你这个人……”纪柔儿气急败坏,却又不敢大声说话。 她跳起来往房间里看了看,只看见一个人影躺在床上,依然一动不动,“我就看一眼!” “柔儿,既然人家不欢迎,就不要强求。”雍雅走过来,将纪柔儿拉了回去。 雍雅向鹤归道:“看在洛君离曾经救过柔儿一回的面子上,我不计较你此次的无理。” “不过等他醒来,你们就离开昆仑派吧。” 纪柔儿听言急了:“师父!他是我请回来的,你怎么就赶人家走啊?我没有生他们的气,真的!” 雍雅皱眉道:“守墓人与妖族……你真当他们是贵客了?跟我回去!” 说罢,雍雅不由分说地拉着纪柔儿离开了院子。 鹤归将房间外的人都打发走了,才锁上房门,回到床边。 君离仍然没有醒来,不过面色已经比刚才红润了许多。 叶亭曈心里仍然落不到底,她问鹤归道:“他还要这样子睡多久?” “快的话一天,慢的话七八天也不算多。总之让他睡一觉就好了。”鹤归轻描淡写地道。 叶亭曈从没听过什么病是睡一觉就能好的。 她怀疑鹤归并没有同她说实话,追问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第46章 旧疾 “旧疾复发而已。”鹤归道,“往常隔段时间便会发作一次,不过最近有些频繁了。” 叶亭曈心里咯噔一下,“是因为前几次救我的缘故么?” 鹤归看了叶亭曈一眼,心想这姑娘倒不傻。 “是。”他说话也向来实诚。 但他很快就怀疑自己的实诚是不是用错了地方,因为他发现,叶亭曈哭了起来。 叶亭曈一哭,鹤归就感觉自己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每一根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像根木头棍子一般从头到脚绷得笔直,讷讷地道: “其……其实吧……也不是……君离这个人吧,想做什么事就做了,也……也不会计较什么生啊死的,或者值不值得……” 叶亭曈一点也没有阴雨转晴的迹象。 说话太难了……鹤归只恨不能将君离拖起来拍醒,让他去安慰那水晶娃娃似的小姑娘。 好在叶亭曈并不是那么容易沉浸在负面情绪中的人,她哭了一会儿就抹干净了眼泪,问: “他这病……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鹤归见叶亭曈平静下来,暗自松了口气,浑身的毛一根一根回归了原位。 他拉开君离的前襟,露出胸口那道金色的印记。 叶亭曈这才看清楚,那是一道法术留下的旧伤,像一道弯弯曲曲的闪电,直劈入心脏的位置。 是致命的伤。 叶亭曈倒抽了一口凉气。 受到这样的伤,还能存活下来,可想而知当时有多么凶险。 就他这样的身体,却还三番五次不要命地来救她……叶亭曈觉得心里灌了水银一样难受。 “出生不久受的伤,只能压制。你放心,他这一百来岁还不是活过来了。” 鹤归重新给君离系好衣服,又道:“他的伤不能同别人说,烦请叶姑娘保密。” 难怪鹤归要避开所有人给君离疗伤。 叶亭曈方知他给了自己多大的信任。 她此刻虽然满心疑问,却不想再追问太多。 既然是秘密,人家肯将冰山一角掀开给你看,就已经不容易了。 * 纪柔儿一路沮丧地跟着纪仲明回了书房。 纪仲明见女儿这副模样,到底有些心疼,道: “你雍雅师父是为你好,有些人注定和你不是一路,不可强求。” “都快要定亲的人了,也该懂点事了。” 纪柔儿吓了一跳:“定亲?什么定亲?” “你以为爹不知道你与书墨的感情啊?” “何家的人提这事提了很久了,终于定了这月初十过来提亲,那是个好日子。” 纪仲明说起这事,顿时容光满面。 “爹!你怎么也不问我一声?!”纪柔儿忽然闹起脾气来。 所有人都觉得她与何书墨应该是一对,理所应当得连她自己都快信以为真。 可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有才有貌的何师兄在她心里忽然就索然乏味了起来。 纪仲明不知她发的哪门子火,好声道: “反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又在外面,我就帮你把日子商定了,再往后面一两个月都没有这样吉利的日子了。” 纪柔儿觉得心里有一处地方格外的别扭,她小声道:“我能不能……不嫁何师兄……” 纪仲明大为惊诧:“不嫁他你嫁谁?放眼整个昆仑派,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弟子了。” “你娘亲去得早,我平日又忙,除了你雍雅师父,就是书墨在处处关照你,他有什么不好的?” 纪柔儿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特别贴切的词来形容她的心情。 她斟字酌句地道:“他很好,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对,就是“不踏实”。 纪柔儿觉得这个词对味了,接着说道: “无论是何师兄还是其他师兄师姐,他们都讨好我,奉承我,我不知道谁才是真心的……” “胡说,他们当然都是真心对你的。”纪仲明好生哄她。 “不是的,爹……”纪柔儿垂下头,“师兄师姐的话都是骗人的。” “这次是我头一回出远门,我遇到很多事。” “因为被山旮旯里出来的人指着鼻子骂,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我的身份让着我。” “因为和师兄们比试从来没有输过,我高估自己的能力,闯入迷踪林差点被最低等的树怪吃掉,得救后还要被人嫌弃是个矫情的大小姐。” “在真武门也是,没有人因为我是爹的女儿就听我号令。”纪柔儿的声音愈发沮丧。 “我发现我不是无所不能的,昆仑派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我不是爹的女儿,没有人会在意我。” 她向来要强又骄傲,这些事情让她几乎要怀疑人生。 纪仲明哭笑不得:“我的小丫头,旁的人我不敢说,但书墨待你的好一定是真的,他也是爹最信任、最得意的弟子。” 纪柔儿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我与他不是那种感情!” “感情可以培养嘛!”纪仲明道,“除了书墨,还有谁配得上你?” “君离就不错!”纪柔儿脱口而出。 “至少君离不会掩饰他的喜恶,即便他说不喜欢我,我也是踏实的。” 纪仲明的表情沉了下去。“你不会真看上那小子了吧?” “为父瞧着,他眼里只有那个姓叶的姑娘。” 提起叶亭曈,纪柔儿又愤恨又妒忌,“那姓叶的有什么好?” “论家世论容貌,她哪点比得上我?” “我是还没有告诉君离我喜欢他,若我说了,他怎么可能还瞧得上那乡野丫头!” “越说越离谱了!”纪仲明呵斥道,“我告诉你,你和他没有这个可能!” “等下个月日子到了,就把你和书墨的婚期定了,你不要再做他想!” “我不!”纪柔儿倔强道。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忤逆父亲的话。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书房外传来一声响动。 何书墨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一张脸忽青忽白。 见她望过来,何书墨一阵尴尬,转身便走。 纪仲明叹气道:“书墨多好的一个人,你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丫头了,说话做事多考虑考虑后果。” “我会同何师兄说清楚的。” 纪柔儿下了决心,便十头牛也拉不回。 她扔下纪仲明,自个找何书墨去了。 第47章 记忆 纪柔儿追上何书墨,她也不管何书墨此时愿不愿意听她说话,一股脑儿地道: “何师兄!我知道你刚才听到我说的话,生气了,可是这么重要的事,再不说清楚就晚了!”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挺好的,我也不讨厌你。” “但是……我对你的感情更像妹妹对哥哥的感情,你明白吗?” 何书墨很想说他不明白。 他挺后悔留她一个人在外面,要是当初带她一起回门派,她就不会受洛君离那小子蛊惑了。 可是现在说这些也迟了。 “你打算怎么办?把我俩的婚约退了,和那臭小子一起回去那座坟山守墓吗?” 他知道纪柔儿受不了这些苦。 “我可以叫他留下来!昆仑山岂不比幽都好太多!”纪柔儿一派天真地道。 何书墨冷冷道:“守墓人天生的职责就是守卫幽都山,非死不能离。” “现在是他爹还在,但他迟早有一天必须回去,到时候你怎么办?” 纪柔儿满不在乎地道:“那我就和他一起回去。” 听着纪柔儿这些完全不过脑子的话,何书墨暗自摇摇头。 他不信纪柔儿能和洛君离这种天壤之别的人走到一起,或许她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等到吃了瘪,自然就会学乖了。 想到这里,他倒也宽了些心,拿定主意要看她反悔,回过头还得来贴着他。 何书墨道:“你很快就会想明白的,只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 “我会同我爹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回头了,再来昆仑提亲。” 纪柔儿以为他这话便算是放弃婚约了,欢喜地笑起来。 欢喜得让何书墨的心里扎了一根刺。 纪柔儿离开后,雍雅走进纪仲明的房间,她将门窗关好,一脸严肃地站在纪仲明面前。 “你真没看错?”纪仲明问。 雍雅犹疑了一会儿,“虽然没完全看清楚,但瞧鹤归那遮遮掩掩的样子,我真担心……” 纪仲明听她并不确定,舒了一口气,“我看你是太紧张了。” “那么小的孩子,中了致命的一掌,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当年我亲眼见过那孩子的尸体……真是作孽啊。” “师兄就是太心软。”雍雅还是不放心。 “就怕他接近柔儿有什么目的……我得找个机会试他一试。” “不要太过火。”纪仲明叮嘱一句,算是默许。 * 君离是在第三天苏醒的。 他一醒来,就看见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叶亭曈,歪着个十有八九要落枕的姿势,微微地嘟着嘴。 他痴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 君离轻手轻脚地起身,想把叶亭曈挪到床上去睡,但刚抬起她的胳膊,叶亭曈就醒了过来。 “诶,君离你醒了?!”叶亭曈一边揉着酸痛的脖颈一边欣喜地叫道。 见他自个坐了起来,忙把他往枕头上按: “你你你先别起来,多躺会,有哪里不舒服没?” “我已经没事了,再躺下去要长蘑菇了。”君离伸了个懒腰,如同刚睡完懒觉醒来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叶亭曈,歪嘴笑道: “叶大小姐,你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人误解你对我有意思的。” 叶亭曈愣了一晌,面上呼地一下红了起来。 君离本来是惯常与她玩笑,见她忽然沉默,心跳几乎也跟着她猝不及防地停了。 她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默认么? 不不,怎么可能,她一直顶讨厌他的。 君离满脑子胡思乱想,一张跑惯了马车的嘴此刻连舌头都不知往哪放。 叶亭曈低低地笑了一声,打破了一瞬之间诡异的尴尬: “太好了,瞧你这没正行的样儿,可知是好全了。” 君离松了口气,可又有些失落地想,原来她并没有当真。 “对了,鹤归在哪?我有事找他。”君离很快就从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叶亭曈朝窗外指了指,“他一直守在院子里。” 君离出了房间,见鹤归一个人坐在假山上发呆,他三两下跳上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醒了?”鹤归看着远处的雪山,不惊喜不意外,就如平常一般同他打了声招呼。 “嗯。”君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他的表情甚至有些严肃: “你猜我在星霜幻境里看到什么了?” 鹤归想了想,他实在猜不出来,试探着答道:“银票?” “你怎么跟叶亭曈一个脑回路?” 君离推了他一把,又自顾自道: “我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挺漂亮的女人。” 鹤归淡淡的道:“比银票也好不了多少。” 君离白了他一眼,“我还看见了你。” 鹤归莫名地感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抖了抖肩膀。 君离忍笑,不再与他扯淡,“当时我尚在襁褓,被一个长胡子男人抱着,有一道法术击中了我……” “那个女人把我抢了过去,然后她死了。” 鹤归万年不动如山的脸上起了一丝变化。 君离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他道: “星霜幻境幻化出的场景皆是根据真实历史所生,但是……我脑中完完全全没有这段记忆。” 他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也没有见过雪山大火。 甚至放到四天之前,他都不知道梦里的场景就是昆仑派。 就算他当时再年幼,对于这样大的事情也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唯一可能的情况是,他被人施了遗忘术。 但这种法术,骗不过星霜幻境。 鹤归脸上的神色更加古怪了起来。 “你知道怎么回事,对不对?” 君离追问,“那个女人……是不是我娘?我生母到底是谁?” 鹤归的目光一会儿看向远处的雪山顶,一会儿又研究起脚下的青苔。 他故作轻松地道:“问我这个干什么,你生母不就是三娘吗?” “她是个普通的小妖,身子不大好,生下你之后不久就病死了。” 君离抱臂看着他:“这就奇了,我爹一直说她是人族一个大家闺秀来着。” 鹤归深吸了一口气,白皙的脸上憋出一团罕见的红云来,“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君离盯着鹤归的脸,直盯到鹤归一身寒毛倒竖。 第48章 生母 最后君离叹了声气,道: “我爹要你帮忙撒谎,也是挺残忍的。” “罢了,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那时候是在昆仑派,抱着我的男人是陆庭山。” “我自己去问纪仲明就行了。” 君离刚转身要走,鹤归倏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拽住了君离的胳膊。 “你娘……”鹤归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松了口,“是白霓裳。” 君离心里虽然已有准备,但当他真的听到白霓裳三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 白霓裳在人族的恶名,是连三岁小孩都畏惧的。 自万年之前妖族入侵人界,三界之间的平衡被打破,每隔千年便会出现一次“天劫”。 天劫现世,妖邪尽出,神州萧条,生灵涂炭。 百余年前,白霓裳率领妖族妄图统一人界,成为触动“天劫”之人。 人界因此经历巨大动荡,时人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饮其血。 这个传遍大街小巷、被世人畏惧憎恨的名号,此刻忽然成了他的血缘至亲。 鹤归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当年各大门派嚷着要斩草除根,你爹好不容易瞒了过去,怕出岔子,所以才没告诉你。” 君离记起梦境里被人抱去的那个死婴,它大概已经代替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君离舒了口气,“这么说起来,纪仲明是我杀母仇人了?” “我爹瞒着我,是怕我一脑门热血要去报仇吧?” 鹤归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做好了拦住君离的准备:“你不会真想去……” 君离看着鹤归紧张的样子,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就我的修为,纪仲明的身都近不了,爹娘拼死保下我这条命,不是让我拿去送死的。” 鹤归松了口气,他甚至有些感谢君离的没心没肺。 君离得到了答案,似乎反倒舒畅了些,转头就开始笑眯眯地八起自己的卦来: “我爹既然与白霓裳好过,应该同昆仑派是死敌。” “为什么昆仑派的人对我这个守墓人没啥太大的敌意?” 鹤归觉得君离完美无缺的笑容中似乎缺少了点什么,令他莫名有些心疼。 他道:“你爹娘的关系并未公开,知道的人很少。” “当年你娘为了你打上昆仑山,你爹得知这事的时候,你娘已经差不多快死了。” 君离想象着洛云川跑去给白霓裳收尸,却还不能让人看出那是他媳妇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 “我爹真可怜。” 鹤归还没有歇上一口气,君离紧接着又冒出下一个问题: “可三娘又是谁?我不会每年清明都上错了坟吧?那多亏啊。” “三娘是白霓裳的小字,那座无字碑下埋的确实是她。” “唔,那就好。我有个这么厉害的娘,我爹也不告诉我一声……”君离嘀咕道。 他突发奇想:“据说白霓裳的生父是妖王白麒,生母是仙族火凤南锦,那我岂不是还有两个很厉害的外祖父外祖母?” “你说,就我这背景,是不是可以去妖族收一帮揉腿捶背的小弟了?” 鹤归古怪地看着君离。 他觉得君离这人奇怪得很。 说他生性凉薄,他可以豁出命去保护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姑娘; 说他一腔热血,他却也可以在血海深仇面前云淡风轻。 鹤归大部分时候看不懂君离。 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洛云川,也不一定能知道他儿子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然你醒了,我们便去同纪仲明辞行。”鹤归从假山上飘然落地。 君离没有意见,他叫上叶亭曈,收拾一番便出了院子。 走不多远,便见一片空地上围了许多人,似乎试剑场有人在打架。 君离略瞟了一眼,打架的人是林燕燕和莫尘。 林燕燕似乎很气愤,招招都是致命的法术,显然已不是同门之间的比试。 “还说不是你害的沈师兄!” “这么多人都看见你拿走了沈师兄的‘守心’,你敢说不是蓄意为之?!” 林燕燕有些丧失理智。 “他都死了,我拿走他的‘守心’又怎么了?”莫尘不耐烦道。 莫尘刚开始还让着她,到后来被逼得不耐烦,也动起真格来。 君离奇怪地问旁边的弟子:“这是怎么回事?” 弟子道:“嗐,你还不知道?” “狕兽吃掉沈夏青后不久,莫尘就到了山洞,还拿走了沈夏青的‘守心’。” “这不是故意跟过去的嘛。” “林燕燕怀疑他对结界动了什么手脚,雍雅长老都说那个结界没有那么容易破的。” 旁边另一个弟子也附和道: “莫尘抢了几个同门的‘守心’,手段耍尽到头来还不是只排个第二?” “拔得头筹的可是纪长老门下三弟子朱子喻啊,人家那才是真有实力的。” 这时,从人群外面冲过来一个年轻弟子,他看见林燕燕和莫尘打得凶狠,提声叫道: “莫尘,你还要不要点脸?欺负一个女弟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君离瞧着他面善,问道:“那位是谁?” 有人告诉他:“那是纪仲明门下的风暮羽,与林燕燕和沈夏青关系挺近的。” 君离这才隐约想起来,似乎在清辉大殿观摩星霜比试大会的时候,这人一直站在林燕燕身边陪着她。 风暮羽这一喊,围观的弟子们也开始为林燕燕打抱不平起来。 莫尘感到了压力,想尽快结束这场缠斗,下手愈发寸步不让。 林燕燕本不是莫尘的对手,加上情绪不稳,招式漏洞百出,很快被莫尘瞅到机会,一剑朝她手臂削来。 眼见林燕燕要挂彩,风暮羽一急,立马要上前帮忙。 但在风暮羽动手之前,不知从哪飞出来一柄剑,“锵”地一声将莫尘的剑格开了。 莫尘往后退了几步,感到虎口震得发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突如其来的那柄佩剑上。 那柄剑插入地面三寸,剑身犹在微微颤动—— 那是沈夏青的佩剑。 林燕燕看到那柄剑,更加睹物思人,低低地哭了起来。 风暮羽见状,连忙将她拉开,以免她再与莫尘打起来。 “是谁?!”莫尘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想找出掷这柄剑的人。 围观的弟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这剑是怎么出现的。 第49章 阴魂 君离微微皱起了眉,轻声自语道:“是阴魂。” 是新生的阴魂。 普通的阴魂与怨魂、恶魂的区别在于,它身上并无怨气,一般不会作恶。 似乎是为了证实君离所言,插入地面的剑忽然发出一声清吟,剑身颤动得更加厉害,在众目睽睽之下,倏地拔出地面,飞了起来。 不知是谁叫了一句:“是……是沈师兄的魂魄回来了!” 林燕燕也停止了哭泣,睁大眼看着空中的佩剑,叫道: “沈师兄,是你么?!” 佩剑悬于空中,转了一个圈,似乎在扫视周围的人们。 然后,它忽然调转方向,朝林燕燕刺去! 谁也没有料到沈夏青的佩剑会忽然攻击林燕燕。 林燕燕呆愣在当地,连躲都忘了躲。 在她身后的风暮羽连忙并起双指,朝那佩剑扔了个法术,想阻挡它前进。 那剑却如同成精了一般,灵巧地躲过了法术。 在风暮羽下一招出手之前,剑已到了林燕燕的身前。 对于阴魂的忽然发难,君离有些意外,连忙唤出凤羽琴。 琴弦尚未拨动,那剑尖已经挑开林燕燕的外衣前襟,却并未伤她,只将一样东西从她身上挑了出来,一下劈作两半。 然后,佩剑安静地浮在空中,没有了方才的躁动。 见这阴魂似乎暂时不打算挑事,君离便不再弹奏安魂曲。 他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那样物什,那是一只荷包,上面有一对染血的鸳鸯。 一枚护身符从破开的荷包中露出一角,正是林燕燕在山下寺庙里为沈夏青求来的。 莫尘见状,忍不住哄笑道: “这荷包不是林师妹送给你沈师兄的吗?” “怎么,难不成沈夏青是被林师妹所害,他要与你一刀两断了?” 风暮羽将林燕燕护在身后,皱眉道:“你休得胡说,燕燕怎么可能去害沈师兄?!” 林燕燕怔怔地看看地上的荷包,又看看空中悬浮的佩剑,满心不解。 君离走上前,将地上的荷包拾了起来。 荷包倒是普通的荷包。 他将里面的护身符小心地拈出来。 那是一枚用普通棉布做成的小玩意,四四方方的,上面画着保平安的符咒,是寺庙里很常见的款式。 护身符缝了两层,君离将它拆开,却见里面有一些深红色的粉末,不知是何物。 粉末没有什么气味,君离用小指沾了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微微皱起眉来。 “是‘牵丝引’。”君离将手中的护身符递给林燕燕。 围观的弟子不由窃窃私语起来:“什么?‘牵丝引’?难道真是林燕燕害了沈夏青?!” “不可能!”风暮羽道,“寺庙是我陪燕燕去的,这护身符分明就是一个小和尚拿给她的!” “说不定早就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 叶亭曈有些不明所以,在旁疑惑道:“‘牵丝引’是什么?” “‘牵丝引’是一种开在极寒之地的花,本身无毒,还有助于修行。” 君离如同人形百科,向叶亭曈解释道: “这种花极受某些妖兽的喜爱。” “人族无法闻见花香,很多妖兽却能在一里地之外就察觉到这种花的气味,并被它吸引而至。” 叶亭曈恍然大悟: “难怪狕兽能这么快找到藏在山洞里的沈夏青,而且林燕燕拿走荷包之后,有那么多狕兽来攻击我们。” 林燕燕看着手中的护身符,连连摇头: “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里面怎么会有‘牵丝引’?” 围观的人群忽然向两旁散开,纪仲明和几位长老都闻讯过来了。 纪柔儿跟在她爹身后,看见君离也在,不由又惊又喜: “你醒了?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事?” 君离摇头笑笑,“一条贱命,死不了。” 风暮羽向纪仲明简要说了刚才发生的事,言辞间颇为维护林燕燕。 雍雅也替林燕燕说话道: “我这个徒弟我最清楚,就算是别的人她也不会去害,更何况是沈夏青。” “不过那枚护身符到底是谁做了手脚,掌门师兄还是该彻查一番才是。” “最可疑的人,不就是莫尘么!”风暮羽道: “他与沈师兄素来不和,当日在星霜幻境里,似乎还发生了争执。” “最后大家也都看到,是他进山洞将沈师兄的‘守心’拿走的。” 莫尘却抵死不认:“在星霜幻境里,各凭本事存活。” “沈夏青已经死了,我不拿他的‘守心’,也会被别人拿走,你凭何说是我害死了他?” 眼见两边又要吵起来,纪仲明抬了抬手,叫他们安静下来。 他问莫尘道:“当日在星霜幻境,你是因何事与沈夏青发生了争执?” “还不是沈夏青瞧我拿了另一名弟子的‘守心’,想将它据为己有呗!”莫尘道。 林燕燕一听这话就火了,“你胡说,沈师兄才不是这样的人!” 她向人群里的朱子喻道:“朱师兄,你当时也在场,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掌门点了头,朱子喻便回忆起当日的情形。 当时狕兽杀死了一名弟子,莫尘抢先拿走了那名弟子留下的“守心”。 沈夏青却说这“守心”应该留给修为更低的弟子,以莫尘的能耐,是完全可以活着走出星霜幻境的。 莫尘不肯,二人吵了一架,沈夏青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后来朱子喻训了莫尘几句,莫尘挺不高兴,也独自一人走了。 君离回忆了一遍水镜中所看到的场景和他们在星霜幻境里遭遇的事,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害沈夏青的人……应该不是莫尘才对。”他自言自语道。 “不是他是谁?”林燕燕听到了君离的话,有些不大高兴。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君离身上,君离连忙摆了摆手: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们别当真。” 君离本不太想掺和昆仑派的事情,但旁边纪柔儿却将他捧了上去: “君离,你有什么想法就说,之前在苍梧派和真武门,不都是你查出最终真相的吗?我相信你的判断。” 这下落在君离身上的目光就更多了。 第50章 谋杀 君离感觉自己像一块肉,在铁板上被这些目光翻来覆去地烤,都快烤焦了。 偏生一直沉默不语的纪伯月又发话道: “你既然有想法,就别藏着掖着,沈夏青和莫尘都是我徒弟,我不会偏袒任何一人。” “若沈夏青真是被人蓄意害死,我自有处置。” 君离叹了口气,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其实还有一些没有想通的地方。 见纪伯月逼得紧,只得先道:“这恐怕得从藏宝阁丢失的那瓶修髓丹说起。” 纪仲明与雍雅对视了一眼。 星霜比试大会当天发现修髓丹丢失,但在大会中并没有任何弟子有使用修髓丹的迹象,他们的追查也就暂时往后放了放。 “这与修髓丹有什么关系?”雍雅问道。 君离慢条斯理地道:“修髓丹并不是只对人有效,对于星霜幻境中的妖兽,同样有效。” “我们在星霜幻境里遇到过那只杀死沈夏青的狕兽。” “它与其他的狕兽不一样,可以说实力全然不是一个等次,我们三个人对付它都有些吃力。” “所以它能轻易破开沈夏青设下的结界,也就不奇怪了。” 藏在沈夏青荷包里的“牵丝引”,为的就是将这只大幅提升过力量的狕兽引过来。 “可是……这些狕兽见人就咬,修髓丹是怎么投喂给它吃下,却又保证它不会对付自己呢?”众人有些想不明白。 “设局者根本不用接触那只狕兽。他将修髓丹放在了另一只狕兽的尸体里。” 君离道:“就是被沈夏青杀死的那只。” 狕兽有同类相食的凶残习性。 叶亭曈记起,他们在星霜幻境中见过那具狕兽的尸体,已经被啃得只剩下骨头了。 君离继续说道,“我猜那具狕兽尸体上,同样有‘牵丝引’的粉末。” “否则设局者没有办法确认其他的狕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这具尸体,并将修髓丹吃下。” “我们在水镜中看到的事实是,莫尘在沈夏青杀死那只狕兽之后,第一反应是去捡起地上掉落的‘守心’。” “随后他与沈夏青发生争执,就离开了现场。” 君离言下之意,已经清楚明白。 现场只有朱子喻去检查了狕兽的尸体,也只有他有机会在尸体上动手脚。 朱子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纪伯月喝问道:“子喻,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朱子喻慌忙摇头:“我怎么可能害沈师兄呢?” “我平时与他关系不错的,这……也有可能是后来去的人将修髓丹放在狕兽尸体里的呀!” 君离摸了摸下巴,“唔……那不如让人去山下寺庙里问一问,最近几日有没有人见过朱公子,他去那里做了些什么。” “我想总有那么一位寺僧对他有印象的。” “还有,顺便查一查贵派‘牵丝引’的取用记录,相信也会有朱公子的名字。” “去查!”纪仲明挥手道,“朱子喻,星霜比试是你师父亲自定下的规矩,头一条便是不可伤害同门性命。” “你若现在承认自己犯下的事,我念你有悔改之意,可以从轻处罚。” “但若你执迷不悟,一旦真相查实,便要加上欺瞒师长之过,罚去极寒之地苦修十年。” “其中分寸,你自己把握。” 苦修虽说是昆仑派的传统,但对于在温室里养惯了的弟子们来说,骤然进入那种环境,没有极强的修为,根本没法生存下去。 就算是朱子喻修为尚可,但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怕不出一年,也要被寂寞逼疯了。 朱子喻终于彻底慌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掌门、师父,我知道错了,请不要将我赶去极寒之地!” “我……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觉得师父老是给沈师兄开小灶,不知传授了多少我们学不到的东西……” “我只是希望师父也能对我一视同仁!所以才……才想着要在这次的比试中夺魁!” “原本是想让那只狕兽拖住沈师兄一会儿,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我真的没有想到狕兽会在沈师兄离魂的时候出现,更没想到他会死!” 林燕燕听他亲口承认,心中悲恨交加。 若不是风暮羽拦住她,她恨不能立即将朱子喻千刀万剐给沈夏青陪葬。 见林燕燕情绪激动,事情也大致水落石出,雍雅忙叫风暮羽先送她回去休息了。 君离听完朱子喻的辩解,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熟悉沈夏青的人一定知道,按照他以往的习惯,他一定会在一支“守心”用完之前,也就是半个时辰之内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设下结界,进入记忆幻境。 如果考虑路途中的阻碍因素,两刻钟之内能走到的地点是一个比较折中和妥当的选择。 在他们上次进入星霜幻境的时候,沿途不是平坦的雪原就是曲折的峡谷,并没有发现比那个山洞在时间和安全度上更合适的地方。 所以,熟悉地形的人应该知道那个山洞会是沈夏青的首选之地。 从第一具狕兽尸体到山洞之间,至少需要行走一刻钟的时间。 加上沈夏青入记忆幻境的一刻钟,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另一只狕兽吃下修髓丹、找到沈夏青藏身之处,并打破他所设下的结界。 如果朱子喻同君离一样考虑过这些因素,那这就不是意外,而是相当有计划的谋杀。 不过……他好像也没有办法证明朱子喻脑子里想过些什么。 君离暗暗叹了口气,决定先将没有证据的猜想放一放。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君离问朱子喻道: “藏宝阁的守卫那么严密,你是怎么拿到修髓丹的?” “这件事倒有赖林师妹和风师弟。”朱子喻如实道。 “我拿到师父给我的通行符之后,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 “星霜比试大会的前两天晚上,风师弟似乎很急的样子,说要去找林师妹。” “当时正好是林师妹在守藏宝阁南门,我就悄悄跟了过去。” “趁风师弟将林师妹拉到一旁说话的机会,偷偷潜入藏宝阁,拿走了修髓丹。” 第51章 毫厘 叶亭曈叹了口气,心想好在林燕燕没有听到这些话。 否则让她知道是自己的过失导致了爱人的死亡,还不知会怎样自责。 有一个围观的弟子唏嘘道: “唉……怎么会是朱师兄害了沈师兄呢?” “我们在星霜幻境里也遇到过那只极强的狕兽,还是朱师兄救了我们呢。” “没想到我们这些修为低的人留了一命,那么优秀的沈师兄却……” 君离一怔,问那弟子道:“朱子喻救了你们?他什么时候救的?” 弟子本是随口说来,见君离问得认真,也不知他何意,如实道: “就比试开始大概……一刻半钟左右吧?” “也就是沈夏青杀死第一只狕兽之后不久……”君离飞快地思考着,“那只狕兽和你们打了多久?” “当时挺紧张,也没注意时间……” “朱师兄其实一早就到了,不过为了锻炼我们这些新弟子,只是在旁指点,等到危急时刻才出手罢了。” “那只狕兽被朱师兄用幻术赶走之后,我手中的‘守心’已经燃烧过一半左右了。”弟子道。 一支“守心”烧完是四刻钟。 也就是说,吃下修髓丹的那只狕兽,被他们拖了大概半刻钟时间。 这是为了……不让沈夏青在陷入沉眠之前就遭遇这只狕兽。 “我猜……朱子喻一直在暗中跟着这只狕兽。他要算计它到达山洞的时间。” 君离叹了口气,“并不是他所说的意外,而是蓄意谋杀。” 听君离将他的全部推理说完,纪仲明的脸色沉郁起来。 “意外”和“谋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定义,朱子喻仍然在撒谎,只怕他想从轻处置也不能够了。 朱子喻的脸因恼怒而扭曲起来,他恨恨地朝君离叫道: “我都已经认了罪!你为何非要将我往死路上逼?!” 君离往后缩了缩,他双掌并拢朝朱子喻和他师父拜了拜,似乎刚刚才想起来要明哲保身: “哎呀,我天生就一张不讨人喜的嘴,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多原谅、多原谅……” “不过嘛……”君离顿了顿,“真相就是真相,差一星半点都不叫真相。” “愚以为将真相公布于众,是对死者起码的尊重。” 叶亭曈有些意外地看着君离。 他在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虽然外表看上去怂成一只夹紧尾巴的狗,却从内里让人听出热血沸腾的感觉来。 这是吊儿郎当的君离会说出的话么? 以君离的聪颖,不会不知道在人家的地盘上追根究底是一件得罪人的事,但他还是那样做了。 为什么?为了维护正义? 叶亭曈想,将君离框在“正义”这种高大上的词里面,他自己听了都会笑吧? 人要一辈子活得随意很简单,想一辈子活得认真也简单,但君离这个人,看似活得很随意,可在某些时候,他又活得很认真。 他的认真不是循规蹈矩,他的随意也并非毫无原则,足够自由洒脱,却又动心忍性,这才是与这个世界相处最理想的方式。 叶亭曈忽然挺羡慕他。 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悬在空中的那柄剑逐渐起了变化。 原本明晃晃的剑刃周身似乎泛起了黑色的雾气。 剑身微微颤动起来,就在君离说完那段话之后,猛然朝跪在地上的朱子喻刺去! 纪仲明距离朱子喻最近,他也只来得及将朱子喻往旁边一拉。 那柄剑刺穿了朱子喻的肩膀,立即又拔出来,继续向他心脏的位置袭去。 纪仲明手中剑出,抵住了凶剑的攻击,他双指朝剑身夹去,想将它控制住。 附在佩剑上的怨魂惧于纪仲明的修为,抽身而去,在空中转了个身,朝四周围观的弟子扫去,顿时一阵惊呼声起。 “它已成怨魂,快要失控了。” 一直在旁安静看戏的鹤归丢下这句话,人已经如光电一般闪到凶剑面前,将一名差点葬身剑下的小弟子推开。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 鹤归给君离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松沉而旷远的琴音悠然响起。 凶剑的攻击渐渐慢了下来。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雍雅悄悄地朝凶剑一个弹指。 剑身的黑气忽然暴涨,直朝着君离的方向攻击而来! 琴音愈加激越,但安魂曲似乎对凶剑失去了效果! “君离!”叶亭曈一声惊呼之际,那柄凶剑已经堪堪逼近君离的眉心! 君离不及拔剑,双手合掌,将凶剑的剑刃徒手夹住,同时脚下一蹬,顺着剑的力道往后飞去。 血从君离的指间滴落。 剑身的怨魂遇到守墓人的血,竟怂包一样地安静了下来。 剑上的黑气一丝丝隐去,最终平和地收于君离的掌中。 君离叹了口气,“应是沈夏青的魂魄从星霜幻境中归来,无处可依,便选了这柄剑作为它的栖身之处。” 他用自己的血在剑身上画了个符咒,将怨魂暂时封在了佩剑之中。 君离向死里逃生的朱子喻道: “其实,在你刚开始说害死沈夏青是意外的时候,这阴魂都还没有生怨,他大概是能原谅你的……” “可惜,同门一场,你还是让他彻底寒了心。” 纪伯月让人将朱子喻先带下去疗伤,以他的性子,对于朱子喻所犯下的错,只怕必会秉公处置。 纪柔儿急忙飞奔到君离身边,看见他掌心的伤口,立马大呼小叫起来,取出随身的紫色绢子要给他包扎。 雍雅走过来,伸手要替君离搭脉:“洛少侠受伤了,我帮你看一眼吧。” 君离避过了雍雅的手,笑道:“无碍无碍,一点皮外伤。” 纪柔儿道:“怎么无碍了?你之前还昏迷不醒呢,也不知好全没有,还是让我师父给你看一眼吧。” 君离不好再拒绝,只得将手伸了出去。 雍雅将指尖搭上君离的手腕,只觉他体内与常人并无二致,完全看不出幼时受过重伤的痕迹,甚至探查不出前几日昏迷的缘由。 刚才看他用血封印怨灵,说明他的确是守墓人的血脉。 她从未听说洛云川与白霓裳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她弄错了? 第52章 失火 雍雅悻悻地收回了手,道:“洛少侠这几日恢复得不错。” 君离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暗暗庆幸—— 还好鹤归怕有人“过分关心”,提前用法力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旧疾。 虽抵不了多久的用,但糊弄一时还是没问题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叶亭曈忽然拉住了君离的胳膊。 她一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似乎刚刚从琴音的幻象中脱离出来,着急地道: “我看见一场大火,是藏宝阁的大火……” 君离脸色一沉,不用叶亭曈多说什么,他转头便向纪仲明道: “快去藏宝阁看看,那边可能要走水。” 纪仲明微微一愣,虽不知他何出此言,但还是立马叫上雍雅等人往藏宝阁走去。 看守藏宝阁的弟子见一大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有些不明所以,问道: “掌门,是出什么事了吗?” 纪仲明看了一眼一切如常的藏宝阁,问: “现在有谁在藏宝阁里面?附近是否看到可疑人物?” 弟子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答道: “今日除了每日洒扫的弟子,没有其他人进过藏宝阁。” “洒扫的人上午就走了,下午阁中没有人,周围……周围也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啊。” 雍雅见藏宝阁一切正常,嗤之以鼻道:“这里怎么可能失火,你当我门下弟子是吃干饭的吗?” 纪仲明也松了口气,他问君离: “不知洛公子何出此言,藏宝阁层层防卫,若有人敢在这里放火,一定会第一时间被发现的。” 君离也不知该如何同他们解释。 他相信叶亭曈看到的预示不会错,但若要告诉别人叶亭曈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指不准他们会被当成妖魔赶出去。 “你们看!”叶亭曈忽然叫了起来。 她指着藏宝阁的顶部,“上面那颗宝珠怎么不见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悬着宝珠“月辉”的地方,此刻竟然空空如也。 “月辉”的确价值连城,若放在凡世间,定是达官贵人乃至宫廷皇室才收藏得起的宝物。 但这里是仙门,“月辉”除了夜晚照明之外别无它用,藏宝阁中任意一样法器都比它更吸引修仙者。 有谁会去偷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这……‘月辉’怎么会丢呢……”看守藏宝阁的弟子慌了起来。 不是因为“月辉”丢了,而是因为“月辉”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丢了。 此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偷走“月辉”,意味着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藏宝阁外放火。 雍雅连忙叫了昨夜及今日值守的所有弟子过来。 但听夜晚值守的弟子说,昨天夜里“月辉”还在,一直有光照着呢。 其他弟子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动静。 “‘月辉’要丢也只能丢在白天。”君离道: “早晨太阳出来之后,‘月辉’的失踪不会带来任何的光线变化,所以没有人会察觉。” “我猜它是在差不多正午的时候被偷走的,因为正午太阳悬于头顶,光线刺眼,不会有人刻意抬头往上看。” 保险起见,纪仲明与雍雅进入藏宝阁看了一圈,但并没有任何重要物品丢失。 偷走“月辉”的人,难道真的只是个买椟还珠没啥眼力的小蟊贼? 还是说,他真正的行动是在夜晚,所以先把照明的“月辉”偷走,好方便隐藏自己的踪迹? 但这也说不通,因为到了夜晚,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月辉”的失踪,立即会引起藏宝阁的严密戒备。 由于之前天璇钥和摇光钥的接连丢失,昆仑派上下都紧张起来。 雍雅将看守藏宝阁的两个人换成了十几名修为中上的高阶弟子,以防贼人再度光顾。 纪仲明则将门派中的所有人集中在了清辉大殿,避免有人浑水摸鱼。 纪伯月和吕弘道带着几名心腹弟子去门派各处搜寻“月辉”,从弟子房到各处大殿,甚至长老和掌门的房间,一处都不放过。 聚集在大殿的弟子们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有掌门发话,一个也不敢擅自离开。 赵绎从人群中凑到纪柔儿身边,向她打听道: “怎么这么大阵仗,是出什么事了吗?” 纪柔儿摇摇头,她也不甚清楚: “好像是说藏宝阁丢了东西吧?伯父带着人正在找呢,也不知道是内贼还是外盗。”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下午申时,纪伯月等人尚未寻出什么结果,看守藏宝阁的弟子却忽然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大殿。 “不……不好了!藏宝阁走水了!”那弟子嚷道。 雍雅大惊失色:“你们那么多人看着,怎么还会走水呢?!” 纪仲明来不及详问,带着门下弟子首先冲出了大殿,往藏宝阁跑去。 只见整座藏宝阁都已经陷入一片火海,浓烟滚滚,二楼和三楼火势尤其大。 看守藏宝阁的十几个弟子早已提来了水桶,但无一人有通行符,只能干等着掌门他们过来。 “快!快救火!”纪仲明将一楼外的结界打开,指挥弟子们进去扑火。 雍雅见了藏宝阁的火势,气急道: “都烧成这样了,怎么不早来报?!一个个都不长眼吗?有人放火都看不到?!” 过去清辉大殿报信的弟子吞了口唾沫,面红耳赤地道: “我们并没有看见任何人靠近……这、这火是自己突然烧起来的……” 君离详细问过那名弟子,才知道火是从二楼内部开始烧起的。 由于窗户都封闭着,一开始并没有太起眼的浓烟。 整座藏宝阁均为木结构,火势蔓延得极快。 当弟子们发现不对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等到纪仲明带人赶来,一楼和三楼也已陷入火海。 没有人靠近。 除了搜寻和看守的人,其余人员都聚集在大殿,加之藏宝阁外那道结界,外人更不可能进入阁中。 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叶亭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糟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查看海天月影的取用记录呢,那个记录簿是不是也在里面?!” 第53章 抢夺 见叶亭曈莽莽撞撞地也要跟着往里冲,君离连忙将她拉住: “算了,里面这么大的火,该烧也都烧得差不多了。” “怪我,这些天光顾着着急你了,连这事都给忘了……”叶亭曈十分懊恼。 君离摇头道:“现在这事不是最紧要的,藏宝阁失火,我担心有人冲着天枢钥而来。” 眼见藏宝阁内外一团乱麻,结界打开,二楼的幻术和阵法估计也被破坏。 这是藏宝阁防御最薄弱的时候,会有人在此时有所行动吗? 弟子们从一楼往上逐层救火,等到火势得以控制,彻底被扑灭之后,已经是傍晚酉时。 一楼排成八卦阵的木架子烧得面目全非,好在许多法器并不怕火,只是毁了许多丹药。 至于叶亭曈想找的记录簿,连化成了哪一团灰烬都已分不清了。 这火起得蹊跷,雍雅不由狐疑地看向君离: “你怎么知道藏宝阁会失火?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这火到底是谁放的?!” “是我看到……”叶亭曈刚想说话,却被君离抢了白,他笑嘻嘻地道: “这是我幽都洛氏家传的绝学。” “刚才叶亭曈发现天象有异,提醒我看了一眼。” “啧啧,我见天上晴朗一片,唯独贵派藏宝阁顶上有一朵红云,恰又为离卦之位,不久必有火光之灾,这才出言提醒。” 雍雅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易理卦爻我修习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等言论!” “你莫要混淆视听,这场大火是不是与你有关?!” “雍雅长老可大大的误会了。”君离神神秘秘地道: “我洛氏绝学的精彩之处,当然不会被外人所知。” “雍雅长老若是感兴趣,到幽都山拜我爹为师,说不定他肯教你。” 雍雅气得脸上一阵青白,好歹被纪仲明拦住,才没有当场扒了这小子的皮。 “若不是洛公子出言提醒,我们救火也救不了这么及时,你别疑神疑鬼。”纪仲明劝雍雅道,将此事就此揭过。 藏宝阁的贵重宝物必然是不能再存放于此了。 纪仲明叫雍雅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弟子将东西暂时转移到藏经阁看守。 他自己则上了三楼,将天枢钥取出,准备先贴身保管。 就在纪仲明走出藏宝阁之后不久,忽然有一枚毒烟弹扔在了他的脚下。 纪仲明条件反射地捂住口鼻。 就在他不及防备的这一瞬间,一个黑衣蒙面人忽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了出来,夺过纪仲明手中装有天枢钥的檀木盒,转身就跑。 “站住!”纪仲明大惊,立即追了上去。 腿长的鹤归在下一秒也闪了出去。 叶亭曈也要去追,被君离按在原地:“你跑得慢,留在这里。” 说罢,君离也如一缕黑烟般紧随而去。 君离的速度赶不上鹤归与纪仲明,等他一直追到昆仑山山脚下的时候,只看见纪仲明站在林子里摇头叹气。 鹤归在他身后,向君离道:“让那人跑了。” 君离喘着气问道:“能看出那人的来路吗?” 鹤归先是摇摇头,然后又微微点头道: “似乎有点像……我在真武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人。” 能让鹤归追不上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杀死余小七的那人算是让鹤归印象深刻。 那个人面对面一定打不过纪仲明,但逃跑却是一把好手。 毫无所获的三个人回到藏宝阁下,天色已经昏暗。 可奇怪的是,当天色彻底浓黑,藏宝阁周围却依然笼在一层柔和的微光之中。 君离抬头看过去,他找到了光的来源。 “‘月辉’没有丢……它一直在藏宝阁上面。”君离喃喃道。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果然,夜色之下,藏宝阁二楼的一扇窗户附近,出现了一片凉月如水的光芒。 “我上去看看,得罪了。”君离朝纪仲明拱手。 得到他的首肯后,君离飞身上了藏宝阁二楼的屋檐。 鹅卵大小的透明宝珠就放在紧闭的窗户外面。 窗户嵌的是上等的透明琉璃,平平整整一块,透过窗户能清晰地看见屋里被烧焦的木头。 君离抬头看了看北极星的位置,判断这扇窗是朝着西南方向。 他心里有了底,于是将“月辉”拿起来,轻飘飘地踩着琉璃瓦跳下了地面。 “看样子这枚‘月辉’,便是藏宝阁走水的原因。”君离笃定地道。 雍雅没有明白:“你别故弄玄虚,这宝珠不是照明用的吗?它还能让东西烧起来不成?” “让藏宝阁烧起来的是阳光。”君离指了指刚才放置“月辉”的窗户。 “这扇窗面向西南方向,在下午申时左右,阳光会从这扇窗照入藏宝阁中。” “这枚‘月辉’的透光性极好,只要角度和距离把握准确,它能使经过它的阳光凝聚成一个点。” “这个焦点的温度会迅速升高,藏宝阁内均为木质结构,一段时间以后,便会很容易地燃烧起来。” 藏宝阁为伞状屋檐,站在楼底往上看,窗户下半截为视野盲区,所以根本没有人发现“月辉”就藏在藏宝阁之上。 窃贼只需在午时偷走“月辉”,布置好现场,即使不进入藏宝阁,也能让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失火。 然后,他只要等待纪仲明替他将所有复杂的机关和结界解开,把天枢钥拿出来,趁着混乱一击得手。 这样的话,今日下午所有聚集在清辉大殿的人,其不在场证明都不成立了。 寻找天枢钥再度成为大海捞针。 君离几人与纪仲明并众长老聚在议事堂内,大多人都面色凝重—— 除了一年四季一个表情的鹤归,及手中一把葡萄干照吃不误的吕弘道。 七星钥失窃,对方要么是想放出大妖九婴的恶魂,要么就是觊觎七星锁下的崆峒印。 无论是哪一种企图,都足以让三界再一次经历千年之前的大劫难。 “现在天璇钥、摇光钥、天枢钥都不见了。” “怪我,怎么也没想到窃贼会如此大胆,直接从我手中抢走天枢钥。”纪仲明自责道。 “待此事了了,我会自罚去思过崖面壁一月。” 众长老连连劝阻,称此事不是他的过错。 雍雅忧虑道:“连我昆仑派这么严密的防范之下都能失窃,其他几枚钥匙的安全,恐怕堪忧。” 第54章 谋逆 剩下的几枚七星钥,除了幽都山洛云川手中的玉衡钥,还有蜀山派保管的天权钥、乐游派保管的天玑钥以及仙族保管的开阳钥。 仙族的开阳钥获取难度应该最大,尚且可以放一放,由纪仲明去信提醒即可。 其他三枚七星钥却必须采取保护措施了。 不知那窃贼下一个目标是什么,他们现在只能分头行动。 “雍雅,书墨,你们去追查丢失的三枚七星钥。” “至于幽都山、乐游派和蜀山派,还劳烦洛公子与叶姑娘跑一趟了。”纪仲明拱手向君离道。 君离倒是答应得爽快:“当然可以。不知昆仑派是否派人与我们同去?我同蜀山掌门说话也方便一些。” 一旁的纪柔儿听了,急忙向她爹请缨道:“我陪君离一起去吧!其他人同他也不熟……” “你去凑什么热闹?” 纪柔儿还没说完,就被纪仲明兜头泼了一筐冷水。 “就你这稀松平常的修为,没得给人家添乱。再说距离五月初十只有几天了,你有更重要的事。” “爹!我不是都同何师兄说好了……”纪柔儿急得一张俏脸通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又不好意思说出自己那点小女儿心思,只能哑巴吃黄连,一个人在旁闷闷不乐。 纪仲明叫了赵绎进来,道: “你既然想入我门下,此番与洛公子一同前往蜀山派的任务便交给你,当作你的入门试炼。” “记住,务必确保天权钥的安全。” 赵绎被接踵而来的事故拖了好些日子,还以为纪仲明忘了这茬。 此时听他有了安排,不由大喜,也顾不上同行的还有一位他瞧不上眼的洛君离: “是!弟子一定不负掌门所望!” 如此议定,待纪仲明修书一封交给赵绎,君离便与他们告辞,出了议事堂。 叶亭曈撇着嘴悄声对君离道:“先前没看出来,这个纪仲明还挺老奸巨猾!” “此次天枢钥失窃,昆仑派丢了大面子,他就不肯插手其他几处了,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我们,只派了个尚未入门的赵绎过来——” “若保得安全,是他纪仲明指挥有方。” “若钥匙丢了,便是我们的过错,算不到他昆仑派头上。” “世上哪有这么好打的如意算盘!” 君离轻笑道:“你这么聪明,若能活到纪仲明那个岁数,只怕比他更狡猾百倍。” “你夸我还是损我呢?”叶亭曈怼了君离一肘子,道: “昆仑派的天枢钥就在眼皮子底下丢了,我总觉得此去蜀山也没有那么容易……” “哎,你把阿音叫出来,说不定我能看到……” 叶亭曈最后一句话被君离打断了。 他似乎有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度:“哟,这不是钱公子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叶亭曈往前面看去,果然见钱万两正跟在一名昆仑派弟子身边,似乎已在议事堂外等了好一阵子。 钱万两身上似乎少了些之前富家公子的趾高气昂,逮着君离就没好话的精气神不知去了哪。 虽然依旧是一身金光灿灿的打扮,但一颗头丧气地耷拉着,脸色看上去还有些憔悴。 他理都没理死对头君离,看见跟在他们身后的赵绎,脸上顿时拉开了一个比哭丧还丧的表情: “赵师兄!!我可算见到你了!” 赵绎看见朝他飞扑过来,几乎一把鼻涕眼泪要揩到他身上的钱万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钱万两一熊抱没有扑中,倒也识趣,没有再做第二次尝试,只是哭得更凄惨了些: “赵师兄,我家里出大事了,求你看在同门的面子上,帮我一帮!” 听钱万两抽抽噎噎赶驴子一般断断续续地赶了一大堆话,君离等人才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金陵钱氏的大公子在朝为官,本是靠着家中进贡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获取皇帝的宠信。 谁料这一回进贡的丹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皇帝服用后竟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一命呜呼。 皇帝捡回一条命后,龙颜大怒,判了金陵钱氏谋逆之罪,诛杀九族。 唯独钱万两已入仙门修行,皇帝信道,真武门也并非好惹的小门小派,这才宽赦了他一命。 钱万两得知消息赶回金陵的时候,钱氏大宅已经被抄,家中老少五十几口人均成刀下之魂。 唯独大公子钱万里尚在京城死牢,接受严刑审问。 “赵师兄,求你看在我们是同门的份上,向皇上求求情,放过我兄长吧!” “我……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钱万两只差没有给赵绎跪下磕头。 在他眼中,这位七皇子是他唯一能够说上话的皇室了,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赵绎却有些不耐烦。 他平日就对这个跟在身后溜须拍马的钱万两不怎么瞧得上眼。 更不可能在“谋逆”这种大罪上替他求情。 “我现在拜昆仑派纪掌门为师,已经不是真武门的弟子,也就不再是你同门了。” “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吧。” 赵绎说完,挥挥他那把象牙折扇便要走人。 谁料钱万两一把抱住了赵绎的大腿,泼妇一般赖在了地上: “赵师兄,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若不帮我,我就只能一头撞死在墙上!” 钱万两这招就连见多识广的君离都叹为观止,看来家门变故的确能让人薄脆如纸的脸皮磨成城墙。 可惜磨成山都没有用,人家摆明了就不想帮他。 赵绎恼怒起来,手中捏起一个法术就要朝钱万两头上拍去。 君离眼疾手快,在他将要拍到钱万两脑门的时候递过一根鸦羽,轻飘飘地托住了赵绎的手腕。 鸦羽并未成剑,却弯而不折。 赵绎的手再想往下压,那根柔韧的羽毛上却传来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将他的手弹了回去。 君离笑嘻嘻地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赵绎眉头一皱,嘲弄地看着君离,道: “我记得钱万两与你并不对付,怎么,想替这垃圾求情,好显得你有多仁慈么?” 君离面不改色:“我与他是有些小误会,无奈我最看不得以强欺弱。” “他都已经这么求你了,即便你帮不上忙,也不至于用上这种伤人的招数。” 第55章 收徒 赵绎冷哼一声,“你要拦我,也得有本事拦才行。” 说罢,他右手折扇一展,纤薄的扇面灌满法术,疾风一般往君离面前扫去。 君离没有想到赵绎突然发难,急急往后一退。 风刃险险从他手臂划过,衣袂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钱万两见他二人打了起来,急忙连滚带爬地拦在赵绎面前,喊道: “赵师兄说得对,我是垃圾!你千万别生气!” “如果能救兄长,我钱万两这条命就是你的!” “别说朝我脑门上拍一掌,就算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都行!” 赵绎并不想听他废话,右手再次捏诀,准备直接打到他闭嘴。 忽听得叶亭曈喊道:“哎呀,纪掌门来了!” 赵绎手下一顿,果然听到有人从议事堂中出来。 他冷哼一声,拂袖不语。 “什么事在此吵闹?”纪仲明身后跟着几位长老,走至面前。 钱万两见了纪仲明,忽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仍挂着未干的眼泪,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叩首道: “在下金陵钱万两,求昆仑派收我为徒!我……我想和赵师兄成为同门!” 君离再度目瞪口呆。 钱万两这傻小子恐怕误解了赵绎的意思,人家说不是同门不肯帮忙,明显就是托词。 该说他太天真呢还是太愚蠢? 钱万两哭诉完他的遭遇,听者倒是深表同情。 纪仲明道:“钱公子家中变故,想来也无处可去了。” “不管赵绎愿不愿意帮他,昆仑派收他入门倒也无妨。” “你们几位长老有谁愿意收他为徒?” 钱万两生来娇生惯养爱享受,对于修行一事从来未下苦功夫,众位长老一看便知他资质平庸。 纪伯月昂首望天,他门下是不可能收这种弟子的; 雍雅则推说自己门下向来只招女弟子; 剩下一个吕弘道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最后把目光抛到纪仲明身上: “不如你就连钱公子一块儿收了,和赵公子成双成对,吉利!” 钱万两见情况似乎不太乐观,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包来。 他扯开小包,将它一股脑儿倒了个底朝天,地上顿时滚落数十锭黄灿灿沉甸甸的金子,粗看竟有百两。 “这是我全部家当了,哪位师父肯收我,这百两黄金我全都孝敬给他!”钱万两恳求道。 纪仲明微微皱眉,显然这种明目张胆的行贿更使钱万两不能入他的眼。 他轻咳了一声,道:“修行之人,这些身外之物无甚用处,钱公子还是赶紧收回去吧。” 叶亭曈觉得钱万两可笑又可悲。 他能用金钱买进真武门,却不知天底下并非所有地方都是有钱皆可去的。 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脑子,手上金钱总有花完的一天,失去家族依托的钱万两大概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诶呀,算了算了,你来我门下吧。” 吕弘道不知是心疼钱万两,还是心疼掌门不愿收的百两黄金。 他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道:“金子呢我就先不收了,不过今后为师每日的酒菜都由你准备,可好?” 钱万两一愣,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连忙朝吕弘道叩首: “没问题没问题!” “我把金陵最有名的酒楼给您搬过来都没问题!” “谢谢师父!” 余下几人在内心叹息:若仙门评选最没出息的一对师徒,只怕这两位能上榜首。 为了表示收徒的正式性,吕弘道大袖一挥,将钱万两派去与赵绎一同接受入门试炼。 不过照他的意思,无论钱万两此去差事办得如何,只要能活着回来,便算入他门下了。 有了吕弘道“撑腰”,赵绎也不好再说什么。 钱万两屁颠屁颠地跟着赵绎去领新弟子服,看那样子,是打算软磨硬泡到底,要将赵绎这块石头滴穿。 君离三人商定先去蜀山派,然后再去叶亭曈的乐游派。 叶亭曈寄了封信回去给她爹,将这阵子发生的七星钥失窃事件简要写了。 鹤归则与他们分头行动,带上锁住沈夏青魂魄的佩剑,一个人回幽都山通知洛云川,顺路将蛮姨等人召回去,好多些人照应。 钱万两和赵绎尚未收拾停当,君离便和叶亭曈百无聊赖地在昆仑派中闲逛。 君离向叶亭曈道: “你能看见未来这件事,以后最好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提起。” “一来没有人相信,容易引人误解。” “二来也怕有心人惦记,毕竟这种能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叶亭曈才回味过来之前君离为何几番打断她的话头。 她学着君离的不正经,取笑他道:“哟,你干嘛这么紧张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话刚说出口,叶亭曈又挺后悔。 她为什么说出这种话? 她希望自己是他什么人呢? 君离将手一抬,搭上叶亭曈的脑袋。 他轻轻地揉了揉那团蓬松柔软的发髻,将叶亭曈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都揉散了: “可关键别人眼里你是与我一路的,你惹出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我这人懒,最不喜欢麻烦。” 叶亭曈在心里呸了一声,她还没嫌他一张乌鸦嘴到处惹麻烦呢。 二人路过藏经阁,叶亭曈忽然记起林燕燕,便跑去向看守藏经阁的弟子打听她的住所,准备去看望看望。 一个人往藏经阁快步走来,恰与刚刚转身的叶亭曈撞了个满怀,那人手中捧的书籍掉了一地。 “哎呀,对不住!”叶亭曈连忙俯身帮他捡书,抬头觉得这人面熟,想了半天才犹豫道: “咦,你是叫风……” “在下风暮羽。你是与洛君离一路的那位姑娘吧?” 被撞的人倒也和气,蹲下身将散落的书卷一本一本摞好,交给藏经阁门口的弟子登记归还。 “是,在下乐游派叶亭曈。” 叶亭曈瞥了一眼那摞书的名字,好奇道: “《昆仑奇珍》和《神农草纲》……你们昆仑派的弟子还要修习这些吗?” 风暮羽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学,比如纪长老门下的基本上都专攻幻术。” “只有掌门会要求他门下弟子博闻强识,天文、地理、医药甚至堪舆,多少都得懂一点。” 第56章 嫉妒 叶亭曈颇为钦佩地赞叹了一声,又想起他与林燕燕相熟,便问道: “林燕燕现在如何?情绪好些了么?” 风暮羽的神情顿时阴郁了下去。 他摇头道:“自从她知道是自己看守藏宝阁的疏忽间接促成了沈师兄的死,整个人就萎靡了下去。” “这几日又发起高烧……我真担心她会撑不住。” 叶亭曈见他满脸掩饰不住的忧色,心中逡巡的问题不知该不该问出口。 她犹疑了一会,才道:“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 “但林燕燕守藏宝阁的那天,你是因为什么急事去找的她?” 风暮羽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 他沉默了一阵,方道:“其实沈师兄已死,这事不应向外人道的。” “我也不想污了他的名声……但既然你着意问起,我再隐瞒反而不好。” “那天我去找燕燕,是因为我发现沈师兄和别的女弟子在一起。” “其实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只是燕燕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 与风暮羽聊了好一阵,叶亭曈才往树荫下乘凉的君离身边走去。 君离见她愁眉不展,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哭丧着个脸,谁欺负你了?” 叶亭曈摇了摇头,并不太想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没头没脑地问君离道: “你觉得,面对一个你喜欢的人的谎言,和面对一个喜欢你的人的谎言,哪一个更容易相信?” 君离微微一愣。 叶亭曈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道: “或许对于当事人,前者更容易接受吧。但对于旁观者,有时候后者更不忍心揭穿。” 叶亭曈不愿明说,君离也就不追问,只是道: “感情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不过一切从心罢了。” 叶亭曈不知该如何面对林燕燕,索性放弃了过去看望她的想法。 她怕自己管不住嘴。 “君离!”纪柔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哎呀,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提前走了呢!” 她肩上挎着一只包袱,手中抓着佩剑,一脸兴奋地道:“我同你们一块儿去!” “咦,纪掌门不是不让你去吗?”君离问道。 纪柔儿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嘘——我偷偷跑出来的,别让我爹知道!” 君离顿时觉得头大,“那我可不敢带上你,你爹那么厉害,回头把我生吞活剥了。” “不会的!我才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纪柔儿涨红了脸。 她似乎是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下一句话: “你知道我爹说的这月初十的大事是什么吗?那是……那是何师兄家里的人要过来向我爹提亲!” 君离一直觉得纪柔儿同何书墨不是一般的般配,闻言连忙祝贺道: “呀,那得提前恭喜你们了,你放心,我的贺礼不会少的。” 纪柔儿恼恨地跺了跺脚,羞怒道:“你……你怎么就这反应?!” 纪柔儿这话将君离问懵了,他头一次听到送人祝福还被骂不该的,莫非昆仑派有什么特殊习俗? 他将求助的目光抛给叶亭曈:“那……我应该……什么反应?” 纪柔儿咬咬牙,索性将眼一闭,豁出去道: “我……我不想嫁给何书墨……你还不明白吗?” “只要你肯带我走,不管我爹说什么,我都会跟你走!” 叶亭曈抱臂在一旁看戏,见君离一直朝她使眼色,才唯恐天下不乱地戏谑道: “纪姑娘的意思是她喜欢你,想让你做她的如意郎君。” 说罢又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那么些不对味。 君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连忙将纪柔儿拉到僻静处,一脑门官司地道: “我的姑奶奶,你是不是嫌我命太长?” “这话说出去,只怕要宰我的不止你爹,你师父、何家人还有跟在你身后那些追求者怕是要排着队来找我麻烦……” “在下身无所长,只有一张讨人嫌的乌鸦嘴,恐怕受不起纪大小姐的厚爱……” 纪柔儿怔怔地看着君离,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君离感觉平时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都用不上地方,只能委婉地道: “我觉得吧……何书墨挺好,纪姑娘舍近求远恐怕非明智之举。” 纪柔儿再迟钝,这回也听明白了君离话中的拒绝之意,一张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变成了青紫。 她堂堂纪仲明的掌上明珠,如此放下身段同他说那些不害臊的话,此刻却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她看见叶亭曈在一旁偷着乐,似乎顿时领会了什么,不由恼羞成怒: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是不是这个姓叶的?” 君离一愣,他要怎么才能和她说清楚,难道告诉她她爹是他杀母仇人? 纪柔儿见他不答话,以为他是默认,更加恼怒起来: “这个姓叶的有什么好?” “她是魔头之后,别人对她避之不及,搞不好哪天还会拖累你!” “比家世比样貌,我哪点比不过她?!” 叶亭曈这话就不爱听了,立马回敬道: “魔头之后怎么了?那也比你这骄纵跋扈、只知道靠爹吃饭的讨厌鬼强!” 纪柔儿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样骂过。 她气急败坏地扬起手,就要一巴掌朝叶亭曈脸上招呼。 君离急忙架住了纪柔儿的手腕,“这事和她没有关系,你别迁怒于她。” 纪柔儿一肚子气撒不出去,眼泪顿时就冲了出来。 “我爹说你眼里只有那姓叶的,我还不信……” 纪柔儿恨恨地抽回了手,后退几步,指着君离咬牙切齿地道: “好!好!洛君离你听着——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放下狠话之后,纪柔儿用袖子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君离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 叶亭曈以为他多少该表示一下怜香惜玉,却听君离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问她道: “唉……我这张脸有那么招小姑娘喜欢吗?” 叶亭曈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快别自恋了,还是想想你惹的桃花债怎么还吧!” “就纪柔儿那玻璃心,说不定现在就一状告到她爹那儿去。” 君离打了个寒颤,连忙求告天上的神仙多多保佑。 第57章 冰裂 在离开昆仑派之前,叶亭曈还是缠着君离弹了一支曲子。 不过当她再次睁开眼,已经回到了那间简陋的小木屋里。 桌案上的香燃了三分之一,叶亭曈伸手将它掐灭,抚着胸口缓缓从床上坐起来。 鹤归拨弦的手停了下来,他皱眉看向叶亭曈,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被自己蠢哭了。”叶亭曈仰天长叹。 “我想提醒自己尽早去藏宝阁找海天月影的取用记录,谁知道拖到最后还是被火烧了。” 叶亭曈抱怨了一圈,最后把气撒到君离身上。 她一手捏着君离一只腮帮子,往两边拉成一个鬼脸,肆无忌惮地欺负昏迷不醒的人: “都怪你!要不是因为担心你,我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鹤归看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君离,暗暗抑制住也想上去掐一把的冲动。 他面无表情地道:“我是问你怎么又提前醒了。” 叶亭曈顶着一张讨打的笑脸,弱弱地道: “你别担心,我只是让她在预示里看到了很多将来的事情。” “若是一次性透露的信息太多,星霜幻境的规则就会被破坏,自然就提前醒了……” “哎呀,宁愿受一点反噬,不想再多经历一遍后面的事了。” 鹤归原本还想教训一下她,听她说到最后一句,又沉默了下去。 “重来一遍,这回我把关于海天月影的预示再往前提一点,唔……在真武门你弹小丧曲的那回就告诉她。” 叶亭曈摩拳擦掌,她就不信这回还能失败。 她换上一支新香,重新躺回了床上。 * 昆仑派。 沈夏青站在清辉大殿门口,和刚刚回来的纪柔儿笑眯眯地打招呼:“纪师妹回来了?” 纪柔儿道:“是呀,才刚把真武门的烂摊子收拾完,正要去和我爹汇报呢。” 沈夏青叹了口气:“事情我听说了。真是人心难测,前阵子陆掌门还同我师父在一处谈笑风生,现在就出了这样的事……” 叶亭曈一眼瞥见沈夏青腰上的那块玉佩。 玉佩泛着幽蓝色的光,与她在真武门时看到的预示中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忙问道:“这玉佩看着不错,是个法器吧?我可以瞧瞧么?” 沈夏青不知叶亭曈为何对这块平平无奇的玉佩感兴趣,但见她是纪柔儿带来的客人,也没有多想,便将玉佩解下来给她看。 纪柔儿鄙夷道:“这有什么,昆仑派比这高级的法器多了去了!” “你要是进了我们藏宝阁,还不得看花了眼?” “沈师兄,她这人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你莫要见笑。” 叶亭曈此刻才懒得与纪柔儿斗嘴。 她将手中的玉佩对着光线翻来覆去看了几眼。 玉佩是常见的双鱼形状,下面打着同心结,同心结的两端穿着几颗红豆,想是心上人送的。 迎着光看去,玉佩中流动着丝丝缕缕的幽蓝色波纹,似乎还藏着一道细小的冰裂纹路,不过不甚明显。 叶亭曈将玉佩递给君离看了两眼,他问道:“这是用海天月影炼制的法器吧?” 沈夏青点头道:“是,本门的高阶法器,基本都少不了海天月影。” 君离将玉佩还给沈夏青,若有所思地道:“据我所知,这种灵石并不易得。” “在别处确实不易得,但是我们不一样,昆仑山中有好几处海天月影的矿脉呢。”纪柔儿显摆道。 “我师父收了许多在藏宝阁,你要是想要,回头我送你一块便是!” 君离有些受宠若惊,“你就这么随便送人,你师父不会说你?” “我可是师父的首徒,一块海天月影而已啦,又不是七块八块,只要在藏宝阁的记录簿上登记一下就行。” 纪柔儿得意洋洋地道,“走啦,先去见我爹!” “这么厉害?如果我想要七块八块呢?”君离边走边问道。 纪柔儿有些为难了,“除了掌门和长老之外,弟子每年只有一块的限额。” “我师父雍雅是专攻法器炼制的,所以我一年能取两块,但更多就不行了。” “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君离说罢,低头沉思起来。 见过了纪仲明,君离三人随同他一起去藏宝阁查看天枢钥。 叶亭曈在藏宝阁一楼入口处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本册子,估摸着便是记载阁内物品取用的记录簿。 她将腰间的荷包偷偷丢在了地上,上到二楼时,便道自己的东西掉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找找,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呢。我就不随你们一起上去了。” 叶亭曈说罢,与纪仲明等人别过,独自回到了一楼。 她将掉在地上的荷包拾起,见阁内洒扫的弟子正埋头自顾自地干活,便悄悄地往门口走去,将挂在墙上的记录簿轻轻地取了下来。 记录簿上详实地记载了藏宝阁内物品入库、取用、借用和归还的时间及人名。 叶亭曈往后翻去,却发现近几年的记录中,并无超额支取海天月影的人。 甚至包括纪仲明和雍雅等长老,也不过保持每年支取三块的记录。 所有的记录都很规范正常。 记录簿瞧上去有些年岁,不像是新换过的,也没有任何修改涂抹的迹象。 叶亭曈猛然睁开了眼。 木屋里的香烧得正浓,将她从头晕目眩中缓缓拉回现实。 鹤归起身走至叶亭曈身边,将她按了回去,“别急,慢慢说。” 温和的法力顺着鹤归的手从肩膀传至叶亭曈全身,让她觉得舒服了一点。 她缓了口气,将刚才梦中所见同鹤归说了一遍。 “对手倒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没有在明面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但若要在短时间内从别人手中收购集齐八块海天月影,也很容易引人注目。” “我之前托人在昆仑派内部打听过,并无这样的事情发生。” 海天月影的线索断了,且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不过这一次入梦有了新的线索,是叶亭曈之前没有注意到的。 第58章 幕后 沈夏青说他前一阵子才看见师父纪伯月与真武门陆庭山见面,时间应该恰好在方鸿出事,人、妖两族连环失踪案的前后。 现在她知道,鹤归遇见的那个杀死余小七、身形极快的人,就是偷七星钥的窃贼。 窃贼与陆庭山早已合谋,因此窃贼帮陆庭山处理了泄密的余小七,而陆庭山手中的摇光钥也早已给了窃贼。 君离后来也同她说过,白霓裳攻打昆仑派的时候,抱着他的人正是陆庭山。 陆庭山与昆仑派的关系显然不一般,他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换言之,陆庭山做下的那些事,以及七星钥失窃的真相,昆仑派的人是否知情? 另外,沈夏青身上那块玉佩,在他进入星霜幻境设结界之前就已经产生了裂痕。 这个裂痕也是朱子喻提前设计好的吗? 还是说,当年她有心包庇某个人的决定,其实是错误的? 叶亭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事必须去弄清楚。 “我要去一趟昆仑山。”她道。 鹤归有些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我不会惹事的!”叶亭曈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我有帮手的,保证连昆仑派的山门都不进!” “阿音陪我去就好,你在幽都山守着君离,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桌上的阿音听见叶亭曈此话,立马兴奋得跳下地来,几乎要咬着自己的尾巴转几个圈。 鹤归从它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读出了溢于言表的优越感。 他眯了眯眼,到底不屑与一只人形都化不好的琴灵计较。 他从怀里取出一片白得发光的羽毛,交给叶亭曈: “若遇到危险,它可以保你一命。” 叶亭曈看着那片羽毛,微微有些出神。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你们怎么都爱拔自己的毛做法器?” 鹤归不懂她为何要笑,淡淡地回了一句:“有何不妥么?” “没有、没有。”叶亭曈傻呵呵地笑了笑。 她将那片羽毛用丝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便带上阿音出了门。 叶亭曈并没有在昆仑山山麓等太久。 溜进昆仑派报信的阿音很快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 跟在它身后的人穿着银白瑞云纹弟子服,腰间却挎着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正是那有钱没脑的钱万两。 钱万两一见到叶亭曈,就满脸喜气洋洋地笑起来: “哎哟!原来是叶姑娘!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来昆仑派看看我……” “哎,君离兄怎么样了?他还……还睡着吗?” 叶亭曈沉默地点了点头。 钱万两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唉,我刚才看到阿音,还以为来的是……唉……” 叶亭曈不想与他继续讨论君离醒没醒的事,道: “闲话休提,我此次过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一听此话,钱万两立即拍了拍胸脯,道: “我和你们什么关系?有事你尽管说!当年若不是君离兄救我,我也没命站在这儿。” “我如今都快混成师父门下的首席弟子了,只要你开口,没有我钱万两办不到的事!” 叶亭曈看了看钱万两微微发福的身材,又想了想吕弘道那吃喝大于天的性子,不由戏谑道: “就你?我看你是快吃成首席弟子了吧……” “不过我要你帮的忙也不难,叫你两个同门出来与我聊聊天就行。” “这个简单!谁?” “朱子喻和风暮羽。他俩现在怎么样了?”叶亭曈问道。 “朱子喻?他被罚去极寒之地苦修五年,前阵子刚刚回来。” “风暮羽嘛和林燕燕成了亲,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钱万两道。 叶亭曈眉梢一挑,林燕燕终是与风暮羽成了一对。 “就他俩,你帮我约他们出来。” “昆仑派我就不去了,以我在贵派的名声,说不定还没进山门就要被打出来。” “行,包在我身上!” 钱万两虽说好吃懒做,但对于叶亭曈交代的事情倒是一点也不马虎,很快就将风暮羽带了过来。 钱万两告诉叶亭曈:“朱子喻那家伙自从极寒之地回来,性子变得有些古怪,不怎么搭理我,你先和风暮羽聊着,我再去想想办法。” 风暮羽见到叶亭曈,微微皱起了眉: “钱师弟,你不是说请我下山吃大餐来着……这是什么意思?” 这倒像是钱万两能想出来的借口。 叶亭曈干笑一声,朝风暮羽抱拳道: “多年未见,今日冒昧托人请你过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至于大餐嘛……我请!” 风暮羽看着叶亭曈,神情微微有些警惕:“你是叶姑娘吧?” “几年前发生那件大事的时候,我记得你跟在洛君离身边,后来还到昆仑派大闹过一次。” 叶亭曈忙道:“你放心,我今天不是来闹事的,只想问问关于沈夏青的事情……” “沈夏青?”风暮羽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是早就死了?” 叶亭曈斟酌着道:“其实……你做的那些事,五年之前我就知道了。” “既然当时没有揭穿你,现在你与林燕燕成了亲,我也不愿刻意毁人姻缘。” “只是有几个问题,我想与你核实一下。” 风暮羽忽然凌厉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敌意:“叶姑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亭曈叹了口气,决定先与他把话说开: “当年沈夏青的死,看上去的确是朱子喻所设计,但这其中的许多环节,都是由你刻意促成的。” “朱子喻全盘计划的成功,有几个环节必不可少。” “一是沈夏青荷包里装有‘牵丝引’的护身符。” “‘牵丝引’的获取并非难事,朱子喻只需在山下寺庙稍加打点,就能让人将护身符送到林燕燕手上。” “但寺庙是你陪林燕燕去的,我想并非林燕燕自己起意,而是由你提议,目的是给朱子喻制造机会。” “第二个环节更为重要,那就是在林燕燕看守藏宝阁的时候将她支开,好让朱子喻进去拿得修髓丹。” “我是从第二个环节开始怀疑你的,因为如果缺失了这一关键环节,朱子喻的所有计划都是空想。” “藏宝阁防守那么森严,可你在刚刚好的时间段,用刚刚好的理由促成了此事。” “当时我想,也许这两件事都是巧合,毕竟你没有办法知道朱子喻到底怎样施行计划。” “直到我在藏经阁门口看到你借阅的那几本书。” 第59章 会面 “《昆仑奇珍》和《神农草纲》,一本记载了修髓丹的特性,另一本记载了‘牵丝引’。” “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说过,纪伯月门下弟子专注于修习幻术,这类书籍很少翻看。” “朱子喻能想到用修髓丹和‘牵丝引’设局的方法,应当也是受了你的暗示。” 叶亭曈每说一句话,风暮羽的脸色就灰下去一寸。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叶亭曈,拿不准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刚才所说的,不过是你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 叶亭曈叹了口气:“的确,人是朱子喻杀的,你的手上干干净净,可若这些话传入林燕燕耳中……” 风暮羽眼中的敌意更甚,“你现在同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亭曈笑了起来,她拍了拍风暮羽的肩膀,道: “放松一点,我如果有心把这些事抖出去,五年之前就已经抖了。” 风暮羽盯着叶亭曈,似乎想分清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终于,他艰难地开口道:“你有什么所求,说出来吧。” “这件事不能让燕燕知道……她会崩溃的……” “我好不容易才让她接受我,让她慢慢忘掉沈夏青那个负心汉,我不想让她再难过一次……” 叶亭曈点头答应:“我想问的,是关于第三个关键环节。” “沈夏青身上那枚玉佩,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风暮羽微微疑惑,“玉佩?你是说那枚用来设结界的法器?” “这我不清楚,应该也是朱子喻做的吧。” “在我看来,修髓丹已经足够让他完成计划了,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况且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朱子喻,断不会亲自沾手这些事。”他道。 叶亭曈看着风暮羽,觉得他不像在撒谎,于是接着问道: “还有一件事,你师父平日与真武门陆庭山是否有来往?” 风暮羽想了想,道:“掌门与陆庭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私交,但都是一门之主,多少有一些面上的迎来送往。” “在那年星霜比试大会的前一阵子,陆庭山到过贵派吗?” 风暮羽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摇头道:“那段时间我没有见过陆掌门。” 叶亭曈点了点头,她要问的问完了。 关于五年前她的决定正确与否,她也已经找到了答案。 “好好待林燕燕。”叶亭曈对风暮羽道,“今日我们的会面,想必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风暮羽朝叶亭曈深深一拜,早把出门前钱万两许诺的大餐忘到了脑后,阴着一张脸回去了。 * 一个时辰后,钱万两终于把朱子喻给哄了过来。 朱子喻在极寒之地苦修五年,脸上被风霜磨出了棱角,也磨去了原有的少许文气,比起同龄弟子更显老态。 他看着叶亭曈,并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皱眉向钱万两道:“钱师弟,你不是说发现了五百年盛开一回的寒瑶花么?花呢?” 叶亭曈向朱子喻抱拳道:“抱歉,是我托钱万两叫你出来的。我有几个重要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朱子喻冷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一会叶亭曈,似乎对于钱万两将他骗出来十分不满。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便要走。 叶亭曈急忙将他拦住,“你想要寒瑶花?我可以给你!” 朱子喻停在当地,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掌。 叶亭曈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现在身上没带……不过我待会可以回去取!你想要多少都行!” “五朵。”朱子喻伸出五根手指。 叶亭曈连忙点头。 朱子喻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关于你师父纪伯月……”叶亭曈道,“他似乎与真武门的陆庭山相熟?” “陆庭山?”朱子喻微微有些疑惑,“我倒没听说师父与他交好。” “师父这人脾气有些古怪。” “他一生沉迷幻术,除非真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人,否则他不会太搭理。” “陆庭山一个炼丹药的,我想不出他俩有什么共同语言。” “可就在当年的星霜比试大会前不久,沈夏青还看见你师父与陆庭山谈笑风生来着。”叶亭曈道。 朱子喻摇头否认:“不可能。” “如果陆庭山来访,师父会叫我出来端茶倒水——这些琐事沈夏青和莫尘从来不管,师父只叫我做。” “那段时间我没有见过陆庭山的印象。” 叶亭曈暗暗想,朱子喻和风暮羽都说那段时间没有见过陆庭山,那么这应该是一次秘密会面。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朱子喻有些不耐烦了。 叶亭曈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试探着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夏青用来设结界的玉佩有裂缝,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朱子喻冷哼了一声,“你这种语气我很不喜欢,是不是沈夏青身上掉了一根头发也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他的玉佩怎么回事,可能是他自己摔坏了,那便是天也要他亡!” 朱子喻的回答让叶亭曈有些始料未及。 他已经被罚五年,如今再提起前事,他没有必要撒谎。 但如果朱子喻和风暮羽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沈夏青身上玉佩的裂痕,又会是谁弄的呢? 在他们两人的背后,难道还有第三人存在? 朱子喻害沈夏青是为获得师父青睐。 风暮羽害沈夏青是为了林燕燕。 那么在玉佩上动手脚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人又如何知道朱子喻的杀人计划呢? 难道…… 叶亭曈不得不联想到陆庭山与纪伯月的会面。 这次会面既然是秘密,会不会是沈夏青无意中撞破的呢? 会不会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或者有人觉得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被灭口呢? 说起来,沈夏青作为纪伯月的首徒,在他死后纪伯月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伤心。 是纪伯月性格使然,还是他就是这幕后第三人? 叶亭曈又记起来一件事,林燕燕是被临时调派到藏宝阁看守的,原因是原本看守藏宝阁的一名弟子家中有急事。 这会是巧合吗? 如果说风暮羽故意为朱子喻提供了机会,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为风暮羽提供了机会呢? 叶亭曈将朱子喻送走,答应不日便叫钱万两给他带五朵寒瑶花。 然后她托钱万两帮忙问一问,当时与林燕燕换班的那位姓杨的弟子,家中到底出了何事。 过了几日,叶亭曈将寒瑶花带回来的时候,钱万两也已经打听清楚了: “杨师兄说当时是他母亲忽然病逝,他赶回去奔丧的。” “不过奇怪的是,他老家距离昆仑山足有三日脚程,他却是在母亲病逝后的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他还以为是有好心的修士帮忙传了话呢。” 第60章 蜀山 见叶亭曈若有所思,钱万两又挠了挠头,补充道: “不是我八卦噢,我刚才打听了一圈,沈夏青实在不像是个脚踏几只船的人……” “所以我向风暮羽问过沈夏青接触的哪几个女弟子后,找她们聊了聊。” “她们的确爱慕沈夏青,因此才找机会与他独处,但是沈夏青拒绝了她们。”钱万两道。 这却给了无意间看到的风暮羽以杀人动机。 不止一次的“无意间”,当真是“无意间”吗? 叶亭曈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在朱子喻和风暮羽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操纵着这盘棋。 此人心思之缜密,人心拿捏之精准,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在怀疑纪长老?”钱万两听完叶亭曈的分析,惊讶道。 他见叶亭曈目的性极强地盯着自己,不由有些发毛,“别别别,纪长老我可不敢惹!” “连我师父都得避着他几分呢,叶姑娘,我还想多活几十年……” “怕什么,我又没叫你去刺杀他。”叶亭曈见钱万两额头上都开始冒汗了,不由笑了出来。 “瞧你这点出息,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注意一下,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要及时告诉我。” 钱万两松了口气,“啊……这个没问题。” “我和莫尘那家伙关系不错,我虽然没法时刻盯着人家长老吧,向他徒弟打听一下还是可以的。” 临走前,叶亭曈给了钱万两一只施了法的纸鸽,作为与她联络的工具。 * 回到幽都山,叶亭曈再一次入梦。 正值春夏之交,蜀山上的杜鹃花开得热烈。 御剑在空中的叶亭曈往下看去,整座山就像被花海点燃一样,烧得如火如荼。 “可惜今日天气不好,否则当是一番旷世美景。”君离赞叹道。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密密匝匝的,一点缝隙也不留。 看不见太阳,他只能凭天色预估,他们到达蜀山派的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 一行四人落在蜀山派的山门前。 赵绎递上拜帖,很快便有人来引他们进去。 “诸位来得真是不巧,我们掌门近日病着,所以没法亲自出来迎接。” 领路的弟子边走边道: “你们且在客房歇息一晚,现在门派大小事都由我们华尧年长老说了算,你们有什么事明日同他说就好。” 掌门病了? 这么巧吗? 而且听上去不是小病…… 君离看了看叶亭曈,想从她眼里看出同样的疑惑。 但叶亭曈一路低垂着头,似乎从刚才到达蜀山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对了……蜀山是叶寻雪的殒命之地。 不管叶寻雪死得该不该,作为叶氏后人,到了这个地方,怎么想都不会有特别愉快的心情吧。 赵绎虽与君离互不待见,心中的疑虑却是一样。 他将怀中纪仲明的亲笔书信取出,向那弟子道: “纪掌门托我们前来是有急事,必须立即面见贵派掌门,一刻也耽搁不得。” 弟子看到纪仲明的信,也不敢擅作主张,便道: “那……我带你们去掌门那儿,只是他见或不见,我也不能担保。” 从山门往上走过一百零八级石梯,便是一块可容纳千人的开阔坪地。 此时坪里有百余名弟子正在习剑,又从低阶到高阶分成不同的区域,每一块区域都有一名大弟子领学,所习内容不尽相同。 坪地的中轴线上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日晷,与后方的巍峨大殿遥相辉映,一同向来客展示宏伟的门派气度。 中轴线左右对称处各有一个小亭。 一边亭中是黄铜撞钟,另一边是一台秤漏,方便在阴雨天或夜间计时。 弟子领着他们从中间经过,正遇见一位在指点弟子剑法的女人,似乎是这帮弟子的师父。 女人不施粉黛,着一身简单的素衣,头上除了一支木簪,再无更多的发饰。 她看上去只有三十余岁,打扮却像个老古董。 不过修仙之人不能凭外貌定年龄,以她的地位看来,应该不止活了这么些年头。 君离在叶寻雪死后曾经随洛云川一同到过蜀山派,他记得这名女子。 她除了外貌被年月稍加修饰,与几十年前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不过那时她还只是一名普通弟子,显然,今非昔比。 领路的弟子向那女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江长老。我正带昆仑派来的客人去见掌门呢。” 弟子又向赵绎等人介绍道:“这位是我派长老兼剑术掌教江青鹭,负责所有弟子的剑术教习。” 女人的神情也极似老古董,她一双眼清清冷冷,在弟子背后的四人身上扫了一扫,似乎颇有些不悦。 江青鹭道:“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去见掌门?” “这个点他应是在治疗,治疗过后需得好好休息。袁善,你让他们明日再去。” 袁善忙向江青鹭解释,谁料江青鹭的态度并未和缓:“昆仑派就了不起么?” “我蜀山派好歹也是天下第二大仙门,若不是这百年纪仲明给昆仑涨了名气,还不知哪家更大呢。” “你们几位有事说事,说完了别在掌门那儿叨扰太久。” 袁善似乎挺畏惧她,连声称是,急忙领着君离四人走了。 “我还以为昆仑派的名号到哪都好使呢……”钱万两有些愤愤不平。 他小声嘀咕:“这女人不过是个长老而已,怎么这么目中无人?” 袁善揩了揩脑门上的虚汗,说道: “见谅见谅,江长老的性子就是这样,认理不认亲,对待什么事都严肃得很。” “就说每日下午她这节剑术课吧,所有弟子必须参加,没有一个敢逃的。” “咦,那你怎么有闲出来?”君离随口问道。 “我前阵子不小心摔伤了胳膊,这几日正休息呢。” “啧,养伤还叫你出来接我们,贵派还真是不养闲人啊。” 耳边君离和袁善絮絮叨叨,叶亭曈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女人的背影。 江青鹭……她们先前从未见过,叶亭曈只从父亲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叶亭曈只知道祖父叶寻雪的伴侣名叫江青鹂。 江青鹭是江青鹂的妹妹。 所以……她应该叫江青鹭一声姨祖母。 但是,无论是关于叶寻雪、江青鹂还是江青鹭,老一辈人更多的事,父亲从来不愿意多提。 譬如她不知道,为什么叶寻雪和江青鹂双双死于蜀山,本应该与他们关系亲近的江青鹭却能在蜀山派担当要职。 第61章 医圣 叶亭曈看了江青鹭几眼。 江青鹭似乎有所察觉,转过身来,与叶亭曈四目相对。 叶亭曈被她冰冷的目光一刺,急忙回过头去,慌乱间差点撞上前面的一根柱子。 君离在旁边扶了她一把,他好奇地看了看江青鹭,问叶亭曈道: “怎么,原来你俩不认识?” 叶亭曈一怔,“你知道她是谁?” 末了又立马回过神来,她自嘲道:“也对……当年你是在这里的。” “我没有来过蜀山,除了一个名字,我对她的了解或许还不如你一个外人。” 君离见她有些失落,忙道: “当年我和老爹也只在蜀山待了半天,我们到的时候叶寻雪已经去了,了解的不过是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 而他之所以对江青鹭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因为她什么也没做。 他记得她安静地站在叶寻雪和姐姐江青鹂的尸体旁,那么年轻秀气的脸庞上一点悲痛的痕迹也没有,就好像死的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 叶亭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江青鹂和江青鹭两姊妹,都出身自川北的药王谷,这个你知道吧?”君离问。 叶亭曈微微点头。 君离便继续道:“不过,江青鹂出师没多久,就被师门除名。” “连带着尚且年幼的江青鹭,一起被赶出了药王谷。” “啊……为什么?”叶亭曈有些茫然,她爹从未这么细致地与她说过这些事。 “因为,江青鹂出师第一天便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只要是病人,不管人族还是妖族,她都一视同仁。” 作为药王谷名门出身的医师,收治妖族已经足以让各大仙门对其口诛笔伐。 更何况公开宣扬,简直是故意要砸自己师门的招牌。 药王谷顶不住外界的压力,将这对姊妹逐出师门,从此划清界线。 江青鹂倒也乐得自在,索性堂而皇之地挂出门头牌匾,专门收治妖族的病人。 久而久之,江青鹂三个字在人族声名狼藉,在妖族却广结善缘,被妖族尊称为“蜀中医圣”。 不过,江青鹭与姐姐并非志同道合。 她怨恨江青鹂抹杀了她入任何仙门修行的机会。 一次与江青鹂大吵之后,她独自离家,在蜀山派掌门殷元良的房门外跪了七天七夜,并公开宣称与江青鹂断绝血缘关系,这才拜入了蜀山派门下。 好景不长,江青鹂与叶寻雪走到一起之后,开始有更多的人对着江青鹭的背脊指指点点。 她好像怎么也斩不断这耻辱的血缘,与姐姐的关系也进一步恶化。 直到她亲自参与了蜀山之上对叶寻雪的围剿。 叶寻雪硬闯蜀山,为的是夺蜀山派至宝“女娲石”。 九九八十一重缚仙阵中,江青鹭伤叶寻雪三剑,一剑在手臂,一剑在后背,最后一剑在腰腹。 负伤的叶寻雪闯过了神仙也插翅难逃的缚仙阵,却没闯过鸟兽绝迹的迷魂凼。 叶寻雪丧命之后,赶至蜀山的江青鹂悲痛欲绝,殉情而亡。 江青鹭用手上亲人的血,终于换来了周遭的认可。 叶亭曈听完之后不禁想,如果换做是她,她也会这样大义灭亲么? 不,她做不到。 但是她知道,站在江青鹭的立场,她一定极恨将姐姐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叶寻雪。 叶亭曈甚至替江青鹂感到不值。 许多年来随着成长和年月稍稍打开的心结,再次将叶亭曈困了起来。 袁善将君离四人带到了蜀山掌门殷元良的房间外。 一只灵犬见到陌生客,高声狂吠起来,袁善连忙将它拴到了一旁的狗舍里。 他安抚好了灵犬,才向君离等人道:“稍候,我向掌门通报一声。” 君离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独立的院子,挺大,院中最显眼的是一架至少三丈高的水运仪象台。 仪象台以水轮驱动,分为三层,正面对着掌门房间,有木梯上下。 第一层是精密的报时装置,每到一定时刻,报时装置中的木人都会击鼓和指示时间。 仪象台的第二层用于放置演示天文的浑象,表面刻有恒星及其方位。 第三层则建有一个板屋,屋内安放一架观测天象的浑仪。 此刻刚好到申正,先是一层的绿色小人“咚咚咚”地击鼓九下,然后红色小人“叮叮叮”地敲锣四下。 声音虽不大,但院中的人恰可听到。 不一会儿,袁善从屋内出来,向君离等人道: “你们赶的时间可刚好,掌门才针灸完毕,请你们几位进去呢。” 进到房中,只见一位方脸中年男子正披着外衣坐在床榻上。 君离认出他便是几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殷元良。 殷元良看上去并不显得虚弱,只是面上微微带着些不自然的青色。 在床榻旁边站着一个长老服饰的男人,应该就是方才袁善口中的华尧年。 他身长足有九尺,一张脸又瘦又长,两条细长的胡须从上嘴唇两边垂下来,乍一看活像一条鲶鱼。 本是十分喜感的样貌,但他的表情却分外严肃,眉头始终攒成一团,使他成了一条生气的鲶鱼。 君离等人进来时,正听见一位年轻的医师与殷元良道: “……毒性暂时压制住了,这几日床上静养就无妨。” 殷元良点了点头,用目光示意了一旁的华尧年。 华尧年便吩咐袁善道:“你将顾大夫带回原处,好生招待着。” 那位顾大夫抬起头来。 君离看到他的脸时,第一念想到的是“奶油小生”四个字,因为很多女人大概都要嫉妒他白里透红的肌肤。 再看第二眼,又觉得他天生一张医者的脸,眉目温和,莫要说杀气,就连一丝坏脾气也看不出。 假如他面容老一点,大概能用“慈祥”二字形容。 直至第三眼,却又从他的“慈祥”里觉察出一丝傲气来。 这傲气少一分太软,多一分太硬,恰到好处地糅合进了他的温和里,像无定形的水中放入了几方冰块,添了凛冽的风骨。 第62章 奇毒 顾大夫用他那双轮廓柔软却又目光清冷的眼睛看了看殷元良和华尧年,没有说什么,随着袁善走出了房间。 叶亭曈敏锐地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这位顾大夫似乎并不乐意给殷元良看病。 殷元良轻咳了几声,向赵绎道: “实在怠慢了昆仑派的贵客,我这几日身体不适,只能在这里见一见你们了。” 他见只有赵绎和钱万两穿着昆仑派的弟子服,又指着君离和叶亭曈问道:“这二位是……” 君离抱拳执礼:“幽都山洛君离,几十年前有幸与殷掌门打过一次交道。” “不过年岁久远,想必掌门也记不起我这小人物了。” “我旁边这位姑娘是叶亭曈,与我们一路的朋友。” 叶亭曈正纠结怎么自我介绍,听君离说完,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感激地看了君离一眼。 只见他含笑吟吟一如往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藏去了她“乐游派叶氏后人”的身份。 钱万两瞥了叶亭曈一眼。 向来对这二人深恶痛绝的他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却意外地什么也没说。 赵绎将纪仲明的书信递给殷元良,直奔主题地说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来。 殷元良沉吟许久,道:“昆仑派的天枢钥居然在纪仲明的手中被夺?他也太大意了。” “我虽然修为不及他,但若在平时,必可保我派天权钥的安全。只是如今我这身体……” 他摊开掌心,似乎有些无奈。 赵绎忍不住问道:“殷掌门究竟得的是什么病?竟如此严重?” 殷元良摇头道:“若真是重病倒也罢了,我中的是一种极其难解的,名叫‘十四夜’的妖毒。” 除了胸无点墨的钱万两,在场的其他人面色都凝重起来。 钱万两一脸懵圈地问赵绎:“赵师兄,‘十四夜’是什么?怎么这么像青楼里用的那种药的名字……” 赵绎皱眉道:“不可胡说!” 君离忍住没有笑,因为这种毒实在不是一种好笑的毒。 “十四夜”是用十四种妖界特有的毒物所制,专门用来对付人族的修士。 它并不致死,但中了此毒的人,一旦动用真气,便会痛苦万分,如被千万蚁虫噬咬。 如果此毒不及时解除,在十四个日夜过后,任你有再高的修为,也会功力尽废,形同凡人。 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失去全身修为,比死更加痛苦。 “十四夜”之所以难解,是因为解药当中的一味药引“九蕊重楼”极其难找。 即使在妖族,这种解药也是非常稀缺的。 “殷掌门怎么会中了这种毒?”君离问。 殷元良皱眉道:“说起来惭愧,我派出了妖族的奸细。” “他在我的饮食中下了毒,我一时大意,竟被他得逞……” “那奸细是名死士,被我们抓住后便自杀了,也没问出解药的下落。” “殷掌门中此毒已到第几夜了?是否有找到解药的线索?”赵绎问。 华尧年拧着他的鲶鱼胡须叹气道:“今日已经是第九夜了。” “不过你们无需担心,我们正在四处寻找‘九蕊重楼’,已经快找到了,相信能及时解除掌门身上的毒。” 殷元良面上倒没有什么急色,他将一块掌门玉印从身上取出,交给华尧年。 他道:“七星钥既然已经丢失了三枚,剩下的几枚一定也会被贼人觊觎。” “你带着昆仑派的这几位小兄弟,去藏宝阁密室确认一下天权钥的安全,顺便多派一些高阶弟子看守,一定不可大意。” 华尧年应了,带着众人从房中退出,让掌门卧床休息。 “殷掌门对华长老倒是颇为信任。”君离跟在华尧年身后,与他闲谈道。 华尧年淡淡地道:“我与元良从小一块长大,亦是过命的交情。” “年轻时候下山历练,遇见过一只大妖,我把他从妖口下救了出来。” “所以他对我比对旁人,总是亲近一些。” 君离恍然:“原来如此。” 快要到藏宝阁的时候,君离忽然嗅到一缕清冽的花香。 他往四周扫了一眼,问道:“这附近种了荷花吗?” 华尧年道:“离这儿不远的鸳鸯池种了,不过现在应当还没开呢。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随口问问。” 君离再想捕捉那缕香气,却怎么都闻不见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疑惑地摇了摇头,跟着华尧年走进了藏宝阁。 华尧年领着他们走到一处看似浮雕装饰的暗门前,将掌门玉印嵌入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之中。 暗门开启,众人面前出现了一条旋转往下的楼梯,楼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华尧年弹指将楼梯旁的几盏油灯点燃。 君离正要往前走,却被华尧年拦住了。 “稍等。” 华尧年伸手在墙上的一块石砖上按了一按。 石砖发出一声“喀”的轻响,似乎有什么机关被关闭了。 “我蜀山派的藏宝阁虽然没有昆仑派那么复杂厉害的阵法,但这间密室里每一级阶梯上都设了机关。” “只要有人碰到,机关就会向外发出警报,同时藏宝阁外的防御结界启动,让贼人插翅难逃。” 华尧年道,“你们跟在我身后走就好。” 顺着楼梯往下走,华尧年一共按下了七处机关,连在一起倒有些像北斗七星的走向。 不过这七块石砖与周围的石砖浑然一体,毫无差别,只是相隔距离、上下左右的位置有所讲究。 君离心里暗暗咋舌,如果是没有来过的外人,只怕怎么找也找不全这七处机关的位置。 下到底层的暗室,是一个与一层差不多大小的房间,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名刀利剑、法器宝物。 正中的位置有一方玉台。 玉台上供着一块泛着七彩微光的宝石,只有鹌鹑蛋那么大,但却是大名鼎鼎的蜀山镇派之宝——女娲石。 钱万两好奇地想伸手去触碰,被华尧年一句冷冰冰的话电了回来: “上面设了法术,你若不想失去一条手臂,最好不要碰。” 钱万两连忙将自己的手爪子缩到衣袖里,颇有些后怕。 他盯着那块宝石,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娲石啊……” “诶,话说回来,女娲石到底有啥用处?” 第63章 天权 见多识广的君离开口道: “女娲石据说是女娲补天所遗留下来的七彩石,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当世仅存这一颗。” 钱万两吞了一口唾沫,显然哈喇子都快流了下来: “当真能起死回生?那我还修炼个屁呢,有了它不就可以长生了?” 赵绎冷哼了一声,“一颗女娲石只能用那么一次,你也配使?” “真正能使人长生的是崆峒印,不过它已被永久封印,你想也别想了。” 钱万两立马赔笑道:“赵师兄说的是!” 华尧年绕过供奉女娲石的玉台,从后面的架子上取出一只宝盒。 掌门玉印在盒子上一嵌,宝盒便应声打开。 天权钥与天枢钥一样,是一块泛着柔白光芒的钥匙,只不过形状有所差别,透明钥身上像星辰一样的光点也在不同的位置。 “天权钥尚在,我们也可放心了。”赵绎道。 “还请华长老近段时间加强防守,以免贼人得逞。” 赵绎的话还没说完,君离鼻尖又嗅到了方才藏宝阁外那股奇特的花香。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一抹嫣红朝君离前面的华尧年袭去! 众人眼前一花,定睛看时,装着天权钥的宝盒已经空了。 嫣红的是花瓣,无数大大小小的花瓣在他们身后一丈处落地成形,竟化成一个堪称绝色的女子。 女子手中握着天权钥,朝他们嫣然一笑,转身便往藏宝阁外跑去。 华尧年大惊失色:“妖孽!站住!快!快拦住她!” 用不着他吩咐,君离和赵绎已经抢先追了上去,另外几人也紧随其后。 华尧年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将密室楼梯上的机关一一复原。 可惜刚才下来时他已将警报装置统统关闭,这女人不知何时跟了进来,逃出去时却如入无人之境。 赵绎在藏宝阁外追上了她,二话不说拔剑便刺。 女人使的是妖族的法术,不过身上却无一丝妖气。 君离推测她应该是用了类似麻小呱身上的“守魂玉”之类的东西,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何她能在他们数人面前藏匿身形。 女人不是赵绎和君离二人的对手,不出几回合,已经被赵绎的法术击中了肩膀。 她见情况不好,不欲与他们纠缠,从怀里掏出一只药囊,扯开囊口往赵绎和君离身上洒去。 浓郁而危险的香气随着药囊中的药粉纷纷扬扬地洒了满天。 君离屏住呼吸,急退了数十步,方没有中她的阴招。 再看赵绎,也是一样躲得狼狈。 女人趁机脚底抹油,跃上一道院墙,几个起落间已经甩了君离他们好几丈远。 君离等人一直追至一处百多亩大的水池边,有石头上写着“鸳鸯池”三个红字。 鸳鸯池靠近边缘的地方种植了许多荷花,不过还未开放。 四周山地的冷杉与杜鹃花倒映在池水中,伴着水面薄薄的雾气,犹如仙境。 可惜现在谁也没有闲心欣赏美景,那女人绕过池畔,往冷杉林子里钻去。 追了一阵,林子里开始弥漫起了稀薄的瘴气。 冷杉林越来越密,地面上已经找不到人或野兽踏出来的小路。 在一片长得足有半人高的杂草丛中,露出半块石碑,只能看见第一个字是“迷”。 “等等!”君离在石碑处停下了脚步。 但赵绎没有听到他的话,已经紧追着那个女人进了石碑后的密林之中。 跟在他们后面的叶亭曈等人终于追了上来。 见只有君离一人站在那儿,叶亭曈急忙问道: “那女人呢?赵绎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了?” 君离将脚边的杂草拨开,露出完整的石碑来。 石碑上的字已经被风霜侵蚀得缺胳膊少腿,依稀可辨是“迷魂凼”三个字。 华尧年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们进入迷魂凼了?” 君离点了点头。 “糟糕!”华尧年急得两撇鲶鱼胡子都快飞了起来。 “迷魂凼是处死地,凡深入其中,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回来的。” “当年叶寻雪就是栽在迷魂凼里。” “我师父、蜀山派前任掌门无涯真人,走进这里头也再没出来过……”华尧年道。 君离在给叶寻雪收尸的时候曾经进过一次迷魂凼。 不过当时只在迷魂凼的边缘,所以并未见识更深处的危险。 在迷魂凼中,无论是人是妖还是仙,统统无法使用法力、灵力或真气,法器也一样失去作用,就连指示方向的罗盘也会失效。 人在终年不见日光的深林之中极易迷失方向,即使是妖族,其天生的方向感也会被打乱。 现在赵绎和神秘女人都闯入了这片禁地。 这时,从远处隐约传来了撞钟的声音。 华尧年往钟声的方向看了看,道: “前坪习剑的弟子们散课了,这样……我回去叫人来帮忙。” “现在只能人连着人挨个进去,才不致迷路,但愿赵少侠没有走太远。” 说罢,华尧年急匆匆地往来路走去。 君离正准备跟着华尧年离开,却发现身边的钱万两不见了。 他转身一看,钱万两不知何时已经越过石碑,往密林里走了数十步远。 茂密的灌木丛将他的身形遮得只剩下一个脑袋。 “你干什么去?不要命了?!”君离朝钱万两叫道。 钱万两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扯了一个苦笑: “赵师兄还在里面呢……我兄长就指望着他了,他可不能有事。” 说罢,他似乎是下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转身往密林深处走去。 “哎,回来!” 君离叫不住他,只得改口道:“你先等等,我同你一块儿去!” 钱万两停在原地,有些怔愣地看着君离将手中一根银线两头分别束在自己和叶亭曈的手腕上。 君离一边束一边骂骂咧咧地道: “我看你脑子是被银子堵扎实了,平时该胆大的时候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现在倒不怕死了?” “瞧着吧,赵绎那厮说不定没有丝毫感激,还嫌你碍事呢。” 叶亭曈拉住君离的胳膊,十分不放心: “你真要进这迷魂凼里去?万一遇到不测怎么办?” “我祖父那么厉害都折在这儿了,要不……要不我也同你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 第64章 涉险 君离在二人手腕上绑好了银线。 这银线不知是何材质,可以自由伸缩长短,却又不属于法器的范畴。 他按着叶亭曈的双肩,将她往一棵歪脖子大树底下按定了,就差没在她脚下画个圈。 君离道:“你呢,好好待在这儿,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扯三下银线,证明我们的安全。” “你可不能乱跑,我还得靠着这根银线找到回来的路呢。” “那……那要是你那边没动静了怎么办?”叶亭曈不安地道。 “不会的,只要我没死,就一定会给你回应。” “我洛君离命硬得很,就凭这张烦死神鬼的乌鸦嘴,阎王爷也不肯留我。” 君离嬉皮赖脸地笑道,“钱万两就不一样了。” “他要是一个人进去,阎王一定看中他人傻钱多,迫不及待就收了去。” 钱万两听着君离的一番损言,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气愤。 “走了。”君离交代好叶亭曈,便与钱万两一起往迷魂凼的深处走去。 君离和钱万两循着赵绎在草丛中踏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往前找去。 进入迷魂凼,就连阿音也维持不了化形,变回了它原本的琴身。 君离将外衣脱下,扎了个简单的包袱,将凤羽琴绑在了背上。 越往深处走,林间的瘴气越浓。 君离在林中找到了几种草药,给自己和钱万两嚼服下去,用来抵抗瘴气的侵蚀。 杜鹃花在此地开得格外妖艳,花树几乎长到与人一样的高度。 往那树根底下看去,时不时能看到森白森白的骸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的。 开在白骨和骷髅上的杜鹃花红得没有一点杂色,像极了洒在林间的鲜血。 林中的路并不好走,刚开始是被淹没在又高又密的杂草丛里,到了腹地,茂密的丛林变成了草地与水泊混杂的沼泽地。 君离自己倒是可以化成真身飞行,无奈拖着一个修为尽失的钱万两,只能跟着他一步一个试探地往前走。 钱万两小心翼翼地踩着倒在地上的枯木往前走。 君离则在四处寻找有人经过的痕迹。 忽然,走在前面的钱万两惊叫了一声。 君离抬头一看,只见他一脚踩碎了腐朽的枯木,半只腿陷入了枯木下的沼地里。 只因旁边有碎木支撑着,才没有完全陷下去。 君离急忙上前将他拉了出来。 钱万两嫌恶地抖了抖腿上黏糊糊的泥。 他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君离,不太确定地道: “刚……刚才,好像有人在背后推我?” 君离看了看左右,可此地除了他俩,再没看见其他人的影子。 钱万两感觉心里有点发毛,迷魂凼的神秘让他一度有些疑神疑鬼。 他抬头看了看越发昏暗的天色,小声道: “这、这快晚上了……应该不会有鬼吧?” 君离叹了口气,“有你个笨死鬼啊……我见过的阴魂还不比你多?” “走吧,刚才指不准是你踩到哪位爷爷的埋骨地了。” 钱万两听完他这句玩笑话,脸上更白了一度。 他双手合十朝刚才踩碎的枯木拜了拜,神神叨叨地念道: “这位仙人爷爷、道长爷爷、千年木头爷爷,我实在是不小心踩到你身上的,对不住、对不住!” 君离快要把今日的午饭都给笑喷出来。 再往前走了十几丈,赵绎留下的痕迹就此断了。 前面是一片草海,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平地,踩下去却有虚有实,一不小心便会陷入泥沼之中。 君离找来了一根一人合抱那么粗的空心树干,将它劈作大小差不多的四块木片。 二人尽量沿着树木生长的高地走。 实在没处可走,就把木片垫在前面的草甸上,每走一步便将身后的木片换到前面去。 如此循环往复,二人往沼泽对岸行去。 可就在他们行至中途的时候,意外再次发生。 原本走得好好的钱万两忽然重心不稳,往一旁的沼泽地里跌去。 君离在听见钱万两的惊叫时,条件反射地去抓他的手臂。 但空中突然有一股力量朝君离的手上撞来,君离一个趔趄,差点也从木片上摔倒下去。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刚刚被撞的手上灼烧一般地疼。 这一回君离看清了推人的“东西”。 还真给钱万两说中,那是一只怨魂。 “你这乌鸦嘴比我还灵……”君离叨叨着,手脚却不停歇,背上的凤羽琴转瞬回到他身前。 安魂曲起,那只怨魂似乎有所畏惧,不敢再靠近二人。 钱万两跌下沼泽,惊慌失措地四处乱抓,淤泥只一会儿便没过了他的腰身。 “君离!快……快救我,我要死了!”钱万两几乎要哭了出来。 君离见半首安魂曲都不到的功夫,钱万两就没了一半,不由叹气道: “说你没脑子你还真没脑子,快别乱动了!” “越动陷得越深,我可不想待会揪着你的头发拔萝卜。” 钱万两吓得立刻僵成了木棍。 君离将脚下一块木片踢给他,“把这个垫到你腰下面去。” 钱万两连忙照做,又按照君离的吩咐趴在木片上,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躺成一个饼,以加大受力的面积。 君离将自己的外衣撕成布条绑在一起,一头扔给钱万两,让他绑在身上。 沼地上不好使力,君离索性化成真身飞去对岸,将布条的另一头绕过粗壮的树干,然后一点一点地使力将钱万两往上拉。 怨魂并未走远,眼见钱万两离开了君离的近身庇护,又俯冲下来,尖啸着想将他撞回沼地里。 “嘿,不给你一点颜色,你大概不知道本大爷姓洛。” 君离将布条的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取下凤羽琴。 平缓的安魂曲顿时激越起来,每一缕琴音都似一条无形的绞索,朝那只不安分的怨魂攻去。 这只怨魂并不算强大,充其量是个中高阶修士所化,连沈夏青都比不上。 不出几分钟,它就败下阵来,哀叫着逃窜而去。 钱万两终于从沼泽里连滚带爬地脱离了出来。 除了一张脸还能看出是个人样,他整个儿就像裹足了泥的叫花鸡,烤上一烤就能吃了。 钱万里此刻也顾不上形象,一到对岸就瘫坐在地上,为自己捡回一条命而感天谢地。 第65章 枝嫚 “你说……赵师兄会不会已经沉到这沼泽底下去了?” 钱万两双眼直直地看着君离,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不”字。 “你这乌鸦嘴可别再乱说了。”君离揶揄道: “放心,赵绎比你强多了,人家才不会傻呵呵地站在那儿让怨魂撞呢。” 二人稍作歇息,继续往前走。 这回没走多远,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兵刃交接的声音。 “看样子还活蹦乱跳呢。”君离与钱万两加快了脚步。 循着声音过去,果然是赵绎和抢走天权钥的女子。 女子使的是很纯粹的剑法,不带任何花里胡哨的法术,看不出是哪门哪路的师承。 赵绎平日修习的多是动用真气的法术,在这迷魂凼里完全使不出来,于剑法一道上竟稍稍落了下风。 钱万两见到赵绎,连忙大表忠心: “赵师兄!我们在这迷魂凼里找了你好久,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这就来帮你!” 女子见一坨新鲜的泥人拔剑冲了上来,秀眉微蹙,似乎一点也不想同他交手。 她剑尖往他腿肚子上一挑,钱万两躲避不及,哧溜一声就往后摔倒在地上。 “废物。”赵绎皱了皱眉,不想再多看钱万两一眼。 君离见状,拔剑从女子后方夹击,眨眼间二人与女子过了十几招,两方势均力敌。 女子知道在这迷魂凼中以一敌多拖不长久,便索性将手中的天权钥亮了出来。 “你们追过来,无非是想要这个。”女子说道。 “我对这个没有兴趣,但你们想拿回去,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君离有些意外。 她似乎并不是为天权钥而来,将他们引入迷魂凼,竟只是为了一场谈判。 “你且说说,是什么条件?”君离道。 赵绎皱眉道:“不要听她巧言惑众,杀了她,将天权钥夺回来便是!” 女子冷哼道:“你们没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本!” “入了这片迷魂凼,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出去。” “就算你们夺回天权钥,也不过是给这迷魂凼里多添几具尸体而已。” 君离有心问个究竟,便将自己的手腕背到身后,藏起了那根银线。 他不急不躁地道:“赵兄,不妨听她说一说,掉不了几根毛。” “不过咱们交手这么久,姑娘也不肯报个姓名,未免有些不太礼貌。” “枝嫚。”女子言简意赅得很,“我的条件很简单,叫殷元良老儿放了池鱼和顾渊。” 君离与赵绎对望了一眼,他们谁也没有听过这两个名字。 不过……君离记起来,在殷元良房中见过的那位大夫似乎就姓顾。 “你说的顾渊,是不是替殷掌门看病的那位?” 君离试探着问道,“池鱼又是谁?” 枝嫚愠怒地将剑尖指向君离,道: “你别给我装傻,殷元良中的毒只有顾渊能解。” “你们把他抓去,不就是想逼我们交出‘九蕊重楼’吗?!” “小鱼为了救他,闯入蜀山派之后就再没有音讯,你们到底将她关哪儿了?!” “等等……那‘十四夜’的毒是你们给殷掌门下的?”君离问。 枝嫚更加恼火起来:“我们早与那老头重申了多次,这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 “既然与你们没关系,为何不肯拿出‘九蕊重楼’救人?”君离问。 “这东西稀是稀有,但也比不上人重要吧?” “难道殷老……殷掌门不肯给钱?”君离差点被枝嫚带歪,想了想在人前还是对掌门敬重点好。 枝嫚冷冷道:“我们岂会稀罕他那几个臭钱?” “他当年害死江青鹂,难不成还指望她徒弟欺师灭祖、替他解这个并不致命的毒不成?” 君离“咦”了一声,他倒没想到顾渊竟然是江青鹂的徒弟。 江青鹂在三十四年前去世,那么顾渊起码也得有四十岁。 可瞧顾渊那面相……他也保养得太好了吧? 枝嫚并不知道君离脑子里在感叹这些不相关的事,只以为他还在犹豫,忙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妖界何处还有‘九蕊重楼’。” “只要殷老头肯放小鱼和顾渊出来,我可以考虑告诉你们。” “只不过找不找得到,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君离了解清楚事情的缘由,才一脑门凉水泼出去: “姑娘,说句实话,我们三人今日都是来蜀山做客的,没有办法帮你威胁殷元良放人。” “不信你看,我们哪位身上穿着蜀山派的服饰?” 枝嫚对于蜀山派其实不甚了解,此时仔细一看,眼前三人的穿着似乎的确和她见到的其他蜀山弟子不太一样。 她面色霎时有些不好。 偏生君离又补了一句: “我们三人无辜被你牵连,闯入这迷魂凼,这位泥人兄弟还差点葬身沼泽,姑娘,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枝嫚被他一句话堵得面上有些发红。 她内心略微认了君离的理,却又不肯承认,不由恼羞成怒,拔剑指着他道: “你……你不要骗人!不是蜀山派的人,华尧年怎么会让你们进藏宝阁密室?!” “谁规定的只有蜀山派的人才能进密室?”君离道,“姑娘你不也进去了吗?” 枝嫚被君离狗屁不通的理论绕得有点头晕,“那……那不一样!” “总之,姑娘你把天权钥还给我们,带我们走出这迷魂凼,说不定我们一高兴,能帮你劝劝殷元良。” 君离一边说着,一边朝枝嫚靠近,想趁她不注意将她手中的天权钥夺过来。 谁知枝嫚警觉性挺高,一见君离走近,立马举起剑往后退去: “骗子!你不要过来!” 枝嫚身后是一片密林,在她往后退的同时,黑黢黢的林间似乎起了点动静。 “小心身后!”君离皱眉提醒她道。 枝嫚没有回头看,她以为君离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等到她察觉身后极不友善的那道风声时,一柄生满了铁锈的剑已经刺到了她的背后。 “叮”地一声,兵刃相接。 那柄将要刺穿枝嫚身体的剑被飞出的鸦羽挡了下来。 枝嫚急忙闪开,怒道:“是谁偷袭?!” 然而,那柄残破的铁剑后面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 第66章 归墟 君离掷出鸦羽剑,人立马跟上,被击落的鸦羽剑稳稳地落入掌心。 他随即使出十分的劲力,朝那柄继续在空中飞舞的铁剑砍去。 一声刺耳的响声过后,不知在沼地里泡了多少年的铁剑竟拦腰折成了两截。 一缕青黑色的烟雾从依附的铁剑上脱离了出来。 又是一只怨魂。 它在空中逐渐凝聚,然后凶狠地朝君离冲去。 君离有凤羽琴在手,自然不惧它。 安魂曲一出,怨魂的气焰立马被压了一个度。 那只怨魂远离了君离一行人,高高地在天上盘旋,却并不肯离去。 过了不一会儿,密林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无数枝头的树叶被风撕扯下来的声音,比暴风雨来临前的怒号声更加巨大。 天色彻底暗下来。 钱万两指着密林上空逐渐聚集起来的密密麻麻的黑影,有些哆嗦地道: “天哪……那……那是什么怪物?” 君离抬头只看了一眼—— 那哪是什么怪物? 天上盘旋的全是黑压压的怨魂,成百上千只怨魂! 难怪方才那只怨魂徘徊不去,搞半天是在等它的援兵。 “枝嫚姑娘……你这玩笑可就闹大了。”君离喃喃道。 他立即席地坐下,将凤羽琴稳稳地摆在身前。 弦随指动,清澈的琴音即刻在他周围布下了一道屏障。 赵绎全然没见过这种阵仗,纵他厌恶君离与钱万两,此刻也不得不与钱万两一同守在君离身旁,尽力替他护法。 枝嫚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种状况。 君离见她在原地踟蹰,忙道:“姑娘,快过来!难不成你想一个人对抗这么多怨魂?” 枝嫚犹豫了一下,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暂时加入了君离的队伍。 怨魂朝地上渺小的四人发起了攻击。 凤羽琴的琴音在震耳欲聋的尖啸声中几不可闻。 但怨魂在距离几人一丈开外便撞得形散神灭,始终撞不破那道由安魂曲筑出的微薄屏障。 怨魂源源不断地俯冲下来。 这迷魂凼不知吞下了多少人的生命,所有的魂魄无法往生,便要将它们看到的一切生者拉下去给它们陪葬。 “君离兄,你还能坚持多久?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呀!” 钱万两帮不上君离的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纵然他再愚昧,也看得出君离与这群怨魂斗得十分吃力。 只要他一刻撑不住,他们这些失去灵力的肉体凡胎,瞬间就会被这些怨魂生吞活剥得连骨头都不剩。 君离勉强露出一个苦笑,他算是知道迷魂凼为何叫无人生还之境。 他在幽都山见过那么多强大的恶魂,可哪一个都不及这些小喽啰合起伙来以多欺少这么无耻! 心脏处的旧伤开始传来一阵不祥的钝痛,君离知道,他必须在自己的身体扛不住之前将眼前的危机解决。 他一咬牙,左手掌心在剑刃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从他的手上涌出。 君离将自己的血往琴弦上一抹,安魂曲蓦然转调,隐隐带着幽都山的电闪雷鸣之怒,向空中的怨魂横扫而去。 这是以守墓人之血祭出的一支“归墟”。 归墟曲出,百鬼降服,魂归幽都! 空中一阵怪叫,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只怨魂在瞬间消散无踪。 剩下的怨魂也有些乱了阵脚,却依然不死心地将猎物围在中央。 钱万两见怨魂终于有所顾忌,舒了一口气,狐假虎威地喊道: “嘿!来咬我呀!怕了吗?君离兄,再来一曲,把它们都吓跑!” 君离的心里却并不觉得乐观。 他忽然察觉到有一股比眼前的怨魂强大数十倍的力量正在飞速靠近。 是这群怨魂的领袖么?一只强大的恶魂? 随着那股力量的靠近,空中盘踞的怨魂似乎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它们再度汇聚在一处,朝地上的四人攻去。 君离忍着喉中翻涌的腥甜,他实在不忍心告诉钱万两,自己恐怕已经没有力量弹奏第二支“归墟”了。 * 叶亭曈在歪脖树下站了近一刻钟的时间,也没有等到华尧年回来。 说好的搬救兵呢?他干什么去了? 她的心里有些焦急。 刚开始,手腕上的银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她回应,让她尚能在原地待住。 但过了一段时间,银线的那头忽然没有动静了。 叶亭曈耐心地等了近半刻钟,可无论她怎么拉扯银线的这头,君离都不再给她任何回应。 通往迷魂凼的密林幽森而阴暗,未知之地里隐藏着无数神秘恐怖的传言,头顶的天色如同叶亭曈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不能再等了。 叶亭曈毅然将手腕上的银线解下,绑在歪脖树干上,然后循着那根银线的踪迹往迷魂凼的深处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喊着君离的名字,她的声音却如同投进流沙里的石子,被无边的静寂吞没。 叶亭曈越走越急,急得在密林中磕磕绊绊地跑了起来。 她不知道君离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或者说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他受了伤吗? 还……活着吗? 叶亭曈努力制止自己往不好的方向去想,但越是制止,心里越是无端地焦虑起来。 似乎是回应她的情绪,林子里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啼哭。 叶亭曈听得头皮发麻。 她和君离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很快就能判断出这声音来自一只鬼魂。 但这迷魂凼里大概不会有单纯的阴魂,对方不是恶魂,至少也是一只怨魂。 她可不想在力量尽失的时候与一只怨魂遭遇上。 叶亭曈停下了脚步,呜呜咽咽的声音也随之停了下来。 对方似乎在等她作出反应。 叶亭曈紧握着手中的佩剑,她决定绕远路,避开前方难缠的家伙。 可就在她往右边迈出第一步时,有什么东西开始沿着草地窸窸窣窣地朝她冲了过来! 跑! 叶亭曈当机立断,撒开脚丫就跑! 林间的荆棘将她的衣角、发梢钩乱,可她完全顾不上—— 她不能死在这儿! 不能在找到君离之前死在这儿! 那只怨魂很快就追了上来。 叶亭曈不敢回头看。 她觉得冰冷的凉意逐渐向她靠近,凉得让她背脊发毛。 她甚至可以闻见怨魂激荡起的风中那些腐臭尸体的味道。 “啊!”叶亭曈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 她惊叫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摔去。 第67章 地穴 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 叶亭曈条件反射地想用双手撑住地面,却不料那层落叶之下空空如也。 她就这样狼狈地头朝下摔进了一个地穴里。 地穴底部距离地面足有三四丈距离。 叶亭曈用手肘护住头脸,在地上摔了一个翻滚,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摔碎了。 她呻吟着躺倒在地上,缓了一阵,才慢慢地支起身来。 地穴里十分昏暗。 叶亭曈的手触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球形物体。 她找出身上的火折子,点燃一看,差点没将手上的东西远远地甩开去。 那是一只颅骨。 属于人的颅骨。 她现在人正坐在一副白森森的枯骨上方。 刚才她那一摔,正巧把这位仁兄的骨架给撞散了。 叶亭曈一骨碌爬起身,连忙给骨架的主人磕了几个头,“小女子无意冒犯,这位兄台见谅!” 她将几块骨头拼凑整齐,想了想,又将自己被荆棘钩得左一条右一条道的外衣脱下来,给它披了上去。 叶亭曈站起身,借着火折子的光打量起这个洞穴。 洞穴是狭长的,两头不知通往何处。 里面的枯骨不止这一具,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 她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在这儿的。 饿死的?渴死的? 还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 总之这些人都没有逃出去。 叶亭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 不过不知为何,她掉下洞穴之后,外面的怨魂反倒没有再跟过来,似乎对此地有所畏惧。 这并不是好事。 这说明洞穴中可能有比那只怨魂更强大的存在。 但她不得不在这个一切未知的洞穴中寻找出口。 叶亭曈从地上拾起一根丫字形的树枝,听天由命地道: “往左还是往右,给条明路吧。” 她闭着眼将树枝一抛,落地之后,树枝分叉的一头指向了洞穴的右边。 “那就这边了。”叶亭曈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往右手边走去。 一路与刚才她掉下来的地方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走了一段路之后,叶亭曈发现倒在路边的尸骨越来越少了。 是不是她走对了方向? 但是叶亭曈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她发现,并不是尸骨减少了,而是—— 叶亭曈站在一大片整整齐齐的小土包前,小土包约摸有二三十个,每个土包前面都立着一块木牌—— 有人将洞穴中的尸骨收殓了一部分,全都埋在这儿了。 不对,应该是有人将洞穴中的尸骨收殓埋葬了,然后…… 那个收殓尸骨的人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中止行动,所以后来死的人,就只能曝尸在外了。 那个人逃出去了吗? 还是他也死在了这里? 叶亭曈小心翼翼地从这片坟地穿了过去。 她偶尔瞥一瞥木牌上的碑文,一个写着“缺胳膊兄弟”,另一个写着“歪脖子姑娘”,还有“果子狸妖兄”,“尖嘴巴妖小妹”等等,敢情这位收尸人和君离一个品味。 过了坟地再往前走,洞穴里就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尸骨了。 四周开始出现了有人活动的痕迹。 有石凳,有石锄,甚至石壁上还有人刻下的用来计算时日的字样。 这洞穴里,难道还有活人吗? 再往前走就到了尽头,叶亭曈的希望落了空。 尽头的一角被改造成简陋居所,有石桌石床,不过都已经落满了灰尘。 石床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具骸骨,仍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腐朽,但依稀能辨认是蜀山派的服饰。 枯骨经年已久,泛出淡淡的青色,看上去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叶亭曈注意到枯骨的脖子上挂着一枚白色玉石。 玉石经过许多年岁,却一丝也未损坏,微微泛着幽光,似乎是件了不得的顶级法器。 叶亭曈刚想将玉石拿起来细看,却被玉石上的某种力量刺得缩回了手。 这玉石竟像是认主的。 迷魂凼中的法器应该是失效的。 叶亭曈醒悟过来,这不是法器,它和阿音差不多,是吸纳天地灵气而成的灵物。 她隐约记得听说过,有一枚名叫“霜月”的灵物,外形如羊脂白玉,是属于蜀山派掌门所有。 叶亭曈倒抽了一口气。 她记起华尧年曾经说,蜀山派上一任掌门,也消失在了迷魂凼里。 他叫什么……无涯真人? 会是眼前的这位么? 外面的坟墓,会不会也是他的杰作呢? 石床后面的石壁上,依稀刻着一行字。 叶亭曈拂去石壁上的灰,轻轻地将那行字念了出来。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不太懂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意思,这位前辈似乎也没有留给她任何可以从洞穴中逃离出去的线索。 叶亭曈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得离开此地,往洞穴的另一头去寻找出口。 另一头的洞穴更加狭长,叶亭曈走了许久也没有走到头,不过庆幸的是,她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东西。 只不过,受这迷魂凼里的瘴气侵蚀,她感到头越来越昏沉。 她很掐了自己一把,尽力保持清醒。 忽然,有一缕似有似无的琴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入了她的耳中。 “君离!是君离!”叶亭曈大喜过望。 她大声喊着君离的名字,跟着那缕琴音在洞穴里奔跑起来。 预示的幻象却不合时宜地钻入她的脑中。 她看见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一大群人围住一男一女…… 不,她现在不想看什么预示,她只想快点找到君离,快点从这该死的洞穴里走出去! 叶亭曈摇了摇头,想将脑中的画面甩开。 但她的头炸裂一般地疼。 她看见人群里的另一个男人出手,将刚才被围住的女人击飞在地…… 叶亭曈一手扶着石壁,踉踉跄跄地向前跑着,琴声似乎离她越来越近,她却离现实越来越远…… 男人走近受伤的女人,将她的内丹残忍地取出,捏成粉碎…… “君离!”叶亭曈想让自己从幻象中脱离出来,然而她的声音渐渐轻如蚊呐。 快了……就快走到尽头了…… 叶亭曈跑得快要虚脱。 到了! 她扑到洞穴另一头的石壁上—— 为什么?为什么这边也是死路?! 幽暗狭长的洞穴里没有出路。 叶亭曈绝望地顺着石壁瘫了下去。 她不知道君离能不能听见她的呼喊,她的眼前渐渐昏暗,最后归于一片浓墨。 第68章 无涯 君离停下了拨弦的手,指腹却没有离开琴弦半点。 他警惕地看着面前逐渐凝聚成形的魂魄。 刚才,在成百上千的怨魂重新发起攻击的时候,有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抢先一步落到了君离等人身前。 它将自身卷成了一股旋涡,把地面上的人围裹在其中。 冤魂们似乎不敢冲撞这股力量,纷纷在旋涡之外停了下来。 君离觉得有些奇怪。 这股力量不似恶魂,也不似一般的阴魂。 但说它是怨魂吧,它的身上又实在没有什么怨气。 魂魄朝天空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号,像风穿过山谷的声音。 空中的怨魂们似乎听从了它的号令,如同被惊散的游鱼一般纷纷离去。 阴霾昏暗的天空奇迹般地放晴了一瞬。 在短暂放晴的这一瞬,地面上的人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沉落天边的太阳隐约从流动的云层之后露出了轮廓。 它似月牙一样挂在天际,日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地面上,在君离等人所在的空地上投下一片由无数个月牙形光斑组成的影子。 太阳的出现只是一眨眼的光景,它很快又被厚厚的层云遮挡住了,天色再度昏暗下来。 等到怨魂全部散尽,君离松了一口气,才发现手腕上的银线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怨魂绞断了。 君离微微有些焦急,他得快些回去,不然叶亭曈该着急了。 神秘而强大的魂魄逐渐在君离的面前凝聚成了人形。 它先是化出了两条腿,接着是胸膛,随后东拼西凑出来两条胳膊。 但脖子以上却始终定不下形,一会儿化成年轻人的模样,一会儿又添上几缕皱纹; 头发披散着也不是,全部束起来也不是,就连颜色也在黑白灰里挑选了好一阵。 魂魄费神地用手挠了挠脑袋,它虽然有了形态,却没有实体,于是一只手差点从自己的脑壳里穿过去。 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起了话:“哎呀……我刚刚能够凝聚成形,还不太熟练……” 说话间,它又在胸前变出一枚玉佩模样的饰品。 然后用手一抹,给下巴上添了一缕山羊胡,眼角捏几道眼纹,瞬间成了一个颇为慈眉善目的老头。 这下他似乎满意了,点点头道: “就凑合着吧,死太久咯,记不清自己长啥样了。” 钱万两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魂魄。 他第一次见到能化出形态还说人话的鬼,头皮都要麻炸了。 钱万两情不自禁地往君离身后缩了缩,叫道: “喂!你是……是什么东西?你要干嘛?” 君离现在倒是确定了他是一只怨魂。 而且是只生前修为极高、死后三魂七魄健全的怨魂。 高等级的怨魂和恶魂都可以通过汲取天地灵气,在几十上百年的修炼后化出生前的样貌。 不过恶魂的怨气无法被安抚,只能被镇压。 但怨魂不一样,虽是因怨而生,但若其放下过往,是有可能被净化,然后往生投胎的。 被成功净化的怨魂极其少见。 君离眼前这一只,应该就是怨气散尽后的干净魂魄。 这种怨魂一般来说不会随意伤人。 君离绷直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儿。 不过他想不通的是,它为何依旧徘徊在此地,而不去投胎呢? 那怨魂见钱万两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不由起了玩心,倏地闪到他身后,在他耳畔道: “小子不知礼数,见着长辈怎可开口就问‘你是什么东西’?” 钱万两尖叫一声“妈耶”,跳蚤一样地跳开了好几丈远。 君离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却牵动喉头的瘙痒。 他掩着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将手心咳出的血迹悄悄地抹到了黑色的衣角上。 他站起身,将凤羽琴重新缚在背后,道: “瞧你那点胆量!这位前辈既然帮我们赶走了那些怨魂,自然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夫法号无涯。”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惊异。 蜀山派前任掌门无涯真人,真的死在了迷魂凼里? 无涯真人盯着君离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君离略微有些不自在,老头那双并无实形的眼睛似乎将他看了个透彻。 无涯真人捋着胡须道:“你是洛云川的后人?” “啧,这是我听过最弱的一支‘归墟’。” “这支曲子的威力尚未发挥出十之一二,可惜了你手中的凤羽琴。” 君离苦笑了一下,却听那老头接着说道: “不过嘛,此曲对人损伤极大,就你胸口的旧伤而言,能完整弹奏完这支曲子已属不易。” “老夫劝你以后量力而为,否则就不是吐一口血这么简单了。” 君离被他戳穿,厚着脸皮嘻哈几下揭了过去,问道: “前辈认识我爹?” “唔……年轻时同他推过牌九。”无涯真人道。 听到“推牌九”三个字,除了君离,其他几人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蜀山派掌门,娱乐活动最低端也该是下棋吧? 实在想象不出他与别人打牌的场景。 见听者表情古怪,无涯真人轻咳了一声,补充道: “是洛云川硬逼着我学的。” 唯有君离内心平静,这像是他爹能做出来的事。 “你爹与我甚是投契,他是个不错的人。”无涯真人斜睨着君离道。 “本来这时候我应该在我那山洞里睡大觉,巧在今日天狗食日,迷魂凼里阴气极盛,我才出来晃荡一下。” “否则你这条小命要交代在这儿。” 君离并不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大如天地笑道: “毕竟你是无涯,我是乌鸦,到底有些缘分,才能有此一遇。” 无涯像是听惯了洛云川扯淡,非常适应君离的说话风格。 他也不怪君离没大没小,问道: “你们怎么会到这迷魂凼里来?” 君离看向罪魁祸首枝嫚。 她现在相信了他们确实不是蜀山派的人,方才又蒙君离保护,更是知道自己错怪了好人,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 君离哈哈一笑,大事化小:“一场误会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误会。”赵绎毫不留情地将君离的台拆了个底儿掉。 他一只手已经朝枝嫚的肩膀抓去。 “妖孽,还不快交出天权钥!否则莫怪我让你死得难看!” 第69章 霜月 枝嫚往后一飘,堪堪躲过赵绎,脸上再度显露出敌意: “笑话,天权钥我得留着同殷老头换小鱼和顾渊,怎么可能交给你们?” 君离连忙居中调停:“赵兄冷静,这不是只有枝嫚姑娘知道出迷魂凼的路嘛!” 他朝无涯真人递了个眼神。 不知前因的无涯微微一愣,将冲到嘴边的“我也知道路”硬生生吞了下去。 “这样,天权钥姑娘先拿着。”君离笑眯眯地道: “你带我们出去,我们带你去见殷元良,顺便帮你劝劝他,如何?” 枝嫚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傻吗?” “出了迷魂凼,外面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我还能有活路?” 无涯真人听他们提及殷元良,忍不住问道: “殷元良是我徒儿,他做什么了?” 枝嫚瞪了无涯一眼,“原来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她将殷元良抓住顾渊二人,逼迫他们给他解毒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无涯真人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沉吟道: “你们同我去取一件信物,将我的话带给殷元良,叫他不得为难无辜之人。” “他若还有些良心,会听我这一句话的。” 有了无涯真人的允诺,枝嫚和赵绎终于暂时达成和解,勉强答应了君离的条件。 四人跟着无涯真人往他的老巢走去。 “可能没有蜀山派的住所那么威风……”无涯真人将众人带到了一处地缝旁边。 他往下面看了一看,轻轻地“咦”了一声。 “家里来了个客人。是和你们一路的人吗?” 君离心里一惊,难道叶亭曈等不到他的回应,独自跑了进来? “男的还是女的?”他焦急地问道。 “女的……哎!你这么着急干嘛?” 君离未等无涯真人把话说完,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无涯真人忙向剩余的几人道:“你们几个留在上面,待会得拉人上来。” 说罢也化成一缕青烟,从地缝中钻了下去。 地穴里黑漆漆的,借着地缝漏下来的一缕微光,君离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叶亭曈。 他急忙冲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来,反复地掐她虎口和人中,想将她唤醒。 无涯真人凑到叶亭曈脸上看了一眼,道: “不用急,她只是在这迷魂凼里吸多了瘴气,所以晕了过去。” “服些草药就好了。我叫上面的人帮你采一些……” 说着,无涯又蹿回了地面。 不出多时,君离便听见钱万两趴在地缝上朝他喊: “君离兄!草药我给你扔下来了!” 君离跟着无涯在地穴里找来石杵,将草药研磨出汁液,让叶亭曈喝了下去。 没过多久,叶亭曈果然悠悠转醒。 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模糊糊地看见君离的脸,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摸了摸。 指尖触及的温度让她的鼻尖忍耐不住地发起酸来。 她一下扑到了他怀里,又委屈又气愤地道: “你为什么不回应我!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怀中的人像小鹿一样撞乱了他的心。 君离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在她散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揉了揉,轻声道:“傻丫头。” 旁边响起了一阵重重的咳嗽声,无涯真人有些不满地道: “虽然我现在是和空气差不多,但你们也不能真把我当空气吧?” 叶亭曈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个人,不,一只鬼。 她有些窘迫地推开君离,将还没有被人发现的眼泪死命憋了回去。 一眼看见魂魄脖子上那枚玉石,叶亭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你是无涯真人?” 无涯喜笑颜开:“还是小姑娘有眼光。” 叶亭曈想起方才在洞穴另一头的所见,心中有些疑惑,却又怕冒犯了这位前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您一直住在这洞穴里?我见这里并没有出去的路……” 无涯猜到她心里所想,颇为豁达地道: “我是被困死在这洞穴中,没有什么丢人的,神仙失了仙力照样不能长出翅膀从这里飞出去。” “不过这几年我鸠占鹊巢,起先在此处的怨魂倒是不敢来了。” “再掉下来的人,至少还能等地面上有人将他救出去。” 无涯顿了一顿,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被救走。” 听无涯的叙述,他当年误入迷魂凼之后,不小心坠入这个地穴,时不时被怨魂攻击。 有赖他胸前那枚“霜月”的保护,才让他在地穴里苟延残喘了数十日。 君离和叶亭曈随着无涯走到了他曾经短暂居住的地方。 无涯将手覆在“霜月”之上,像同孩子说话一样与它喁喁细语了一番。 “霜月”周身的光芒忽然强烈了起来,它发出了一声轻吟,似乎含着万般不舍。 无涯叹了口气,向君离道: “霜月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好好待它,它会对你的修行有所帮助的。” “你带着它去找殷元良,顺便问问他是否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 君离双手将尸骨上的玉石取下。 玉石没有排斥君离,在他掌心轻柔地闪了几下,然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幽光。 他将玉石挂在脖子上,很快感觉到身体经脉被一股暖流从头到尾疏通了一遍,就连刚才受到的内伤似乎也好了大半。 君离知道霜月是同阿音一样不可多得的灵物,连忙谢过了无涯真人。 无涯摆了摆手,“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回去吧。” 洞穴外面的人垂下长长的藤蔓来,将叶亭曈和君离拉了上去。 枝嫚担心着池鱼二人,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 她道:“我进迷魂凼时沿途洒下了只有我能闻到的暗香,只要循着香气走,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无涯真人听言,乐得偷懒:“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刚好回去补个觉。” 君离有些犹疑地问道: “前辈既然已经清除了身上的怨气,为何还要继续留在这里,不往生投胎?” “若是被迷魂凼拘束的缘故,我可以帮你……” “不用,不用。”无涯真人摆了摆手。 “当鬼当习惯了,除了不能好吃好喝,其实还挺惬意。”他呵呵笑道。 “有闲情时回去看看我的蜀山派,偶尔还能拯救一下像你们这样的倒霉蛋。” “我若走了……这迷魂凼里的怨魂们,可就真没有人制得住喽。” 无涯真人语气轻松,但君离知道,他是愿将自己化为一座幽都山,用放弃百世轮回为代价,换来这迷魂凼里的唯一一线生机。 第70章 挖心 告别无涯之后,君离等人跟着枝嫚,很快走出了迷魂凼。 路上,君离与叶亭曈讲了枝嫚与顾渊等人的事。 听说自己的祖母还有一个徒弟在世,叶亭曈不由疑惑道: “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爹也没提起过顾渊这个人啊?” 枝嫚对于叶亭曈的身份也十分惊喜。 她解释道:“这是江青鹂的遗嘱。” “她不希望叶寻雪和她的事影响到你爹,也不希望后辈追究前事。” “所以,顾渊他们把你爹带回乐游派之后,暗中保护了几年,见乐游派稳定下来,就与他断绝了来往。” “若知道你是叶氏后人,顾渊会很高兴的。” 听上去枝嫚也是认识江青鹂和叶寻雪的。 祖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亭曈还想继续追问,却被钱万两咋咋呼呼地打断了。 “奇了怪了,华长老不是说要叫弟子来找人的?怎么一个人影也没见着?”钱万两抱怨道。 一定是华尧年以为他们都会死在迷魂凼里,所以干脆放弃了救援。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他们好歹是为了替蜀山派追回天权钥才陷进去的呀! 几人渡过鸳鸯池,却见蜀山派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君离拉住一名弟子打听华尧年的所在。 弟子似乎有急事,不欲与他们多说,只道: “现在长老们都在掌门房间呢。” 随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不是说掌门已经歇下了吗?出什么事了?”叶亭曈奇道。 “去看看便知。”赵绎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寻常,抢先往掌门的住所走去。 掌门的小院门口守着几名弟子,见到君离他们,阻拦道: “现在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要见殷元良。”枝嫚站出来道: “你告诉他,天权钥现在在我手上,我还知道‘九蕊重楼’的消息,他现在必须见我。”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表情古怪得很。 其中一人道:“我去叫华长老吧。” 不一时,华尧年出来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见到从迷魂凼死里逃生的君离等人,也只是讶异了一瞬,问道: “你们抓住她了?天权钥呢?” 君离懒得和他解释太多:“带我们去见掌门,到时自有说法。” 华尧年的脸色也古怪了起来。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给君离等人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然后他一字一字地道—— “殷掌门,死了。” * 在一片凝重的氛围里,几人往掌门院内走去。 “我本来要去前坪叫人找你们的,但门派内发生了大事,一时间顾不上你们了。”华尧年道。 院子里的灵犬听到脚步声,老远就开始叫起来。 华尧年不耐烦地一喝,灵犬委屈地哼唧了几声,老老实实地趴下了。 掌门屋外,殷元良赫然倒在地上。 他的胸膛被残忍地剖开,心脏的位置只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血洞,鲜血在尸体身下渗透了一小片草地。 看他的衣着,似乎是刚刚从床上起来,只匆匆披了件外衣。 离尸体不远的地方是那架水运仪象台。 仪象台似乎在凶手和殷元良打斗的过程中被法术击中,第二层整个儿塌了一角下来,将一层的报时装置压坏了。 指针停在了酉时一刻的位置。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君离问过弟子,得知目前的时间大概在酉正。 君离上前查看了尸首,心脏处似乎是被锋利的刀剖开的。 但殷元良的致命伤并不是刀伤,而是贯穿胸口的一道法术。 似乎凶手在殷元良死后仍不解气,又用刀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死者的心脏去了哪儿? 君离左顾右盼,最后目光落在了拴在院子一角的那条灵犬身上。 在灵犬面前的草地上,有几滴滴落的血迹。 把心喂了狗吃……君离暗叹一声,殷元良死得真够惨。 赵绎问华尧年道:“贵派不是有女娲石吗?为何不用来救殷掌门?” 华尧年摇了摇头:“元良的心脏还未找到,肉体残缺,就算用了女娲石,他也活不过来。” 君离朝一旁的灵犬努了努嘴,“我估计掌门的心脏只能向那只畜生讨了。” 华尧年叹了口气,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凶手既然想置他于死地,断不会给我们留后路的。” 钱万两看不了几眼,就捂着鼻子呕了起来,他面如菜色地道: “谁同殷掌门这么大仇恨,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 “凶手已经抓住了。”华尧年咬牙切齿地看向一旁。 人群里,两个人正被几名弟子摁在地上。 其中一个男人中年模样,胡子拉碴,一头乱发草草地束起,似乎有好几日没有梳洗。 另一个女人是妖族,妖龄不大,长着一张巴掌小的玲珑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眸似乎随时都能滴下泪来。 叶亭曈脑中一嗡,眼前的场景怎么那么像她在预示中见过的…… 她连忙拉了拉君离,道:“不好,那个姑娘有危险!” 君离还未来得及细问,便见枝嫚冲上前去。 她显然与被抓的两人认识,惊呼道: “小鱼!阎大哥!” “华尧年,你快放了他们!” 华尧年眉头一皱,“原来你这妖女同他们是一伙的!快将她拿下!” 说话间,华尧年身形已动,一掌朝枝嫚劈去。 一根漆黑的鸦羽挡在了枝嫚的面前。 君离将华尧年的一掌格开,随即将枝嫚拉到了自己身后。 “慢着,有话好好说。”君离礼貌地笑道。 华尧年皱起了眉,“你什么意思?她不是被你们抓回来的吗?天权钥呢?!” 君离觉得同他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实在太麻烦,索性将脖子上那块玉石拿了出来。 他道:“这是你师父的意思,不要为难这位姑娘。” 华尧年见到玉石,如遭雷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霜月……这是师父的霜月!”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连追问道: “师父他还活着吗?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他怎么能把霜月给了你?” 第71章 凶器 “无涯真人已经死了。”君离颇为惋惜地道。 “他的魂魄守在迷魂凼里,说不定……有时候会回来看看你们吧。” 华尧年退后了半步,虽然他早知进入迷魂凼是不可能生还的,但真真切切地听到无涯的死讯,还是让他有些不能置信。 他身后的江青鹭道:“不过是一块玉石,谁知道是不是他从师祖身上偷下来的?” “你怎么就这么信他的话?” 华尧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霜月是认主的。” “即使师父死了,别人也无法将它占为己有。” “霜月既然已认新主,必定是经过师父同意的。” 他急切地问道:“师父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我,或是元良?” 君离想了想,无涯似乎没有提及过华尧年,倒是反复提及了殷元良的名字。 “前辈说……要我见到殷掌门时,问问他是否还记得有他这个师父。” 不过现在殷元良已经回答不了了。 “是么……他倒是该惦记着元良。”华尧年面色几度变换: “不过,师父只说不得为难无辜之人。” “这妖女偷走天权钥,她的同伙又杀死我派掌门,恐怕我想放过她也不行了!” 叶亭曈尚且不知预示中那个叫池鱼的姑娘是什么来路。 她道:“华长老,还是先说说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吧。为何认定他们二人是凶手?” “哼,这是我们众多弟子亲眼所见。”华尧年道。 根据华尧年的叙述,他从迷魂凼返回,准备去前坪搬救兵,却发现江青鹭正在与一个男人打架。 这个男人蜀山派的老辈们都认识。 他本名阎靖义,是个无门无派的游侠。 常年爱多管闲事,尤其爱管人族与妖族之间产生矛盾的那些鸡毛蒜皮。 这样的事情管得多了,也逐渐有了名气,以至于蜀地官府管不了的那些江湖事,全都告到了他这里。 阎靖义此人甚是公正,出面调停时从不以族群论善恶。 久而久之,就有了“铁面阎判官”的称号。 在妖族口中,“铁面阎判官”与“医圣江青鹂”并称为蜀中双璧。 阎靖义与江青鹂、叶寻雪亦是多年好友。 不过,自从江青鹂夫妇死后,阎靖义就归隐山林,再也不肯插手任何一件江湖纠纷了。 阎靖义在蜀地销声匿迹已久,再次出现,却是在蜀山派掌门殷元良的死亡现场。 江青鹭道:“当时前坪刚刚散课,我就看见阎靖义从山门闯了进来。” “他情绪有些激动,一开口就叫我把他两个朋友放了。” “我与他也算是旧识,我好言相劝,他却不听,同我打了起来。” 不过,江青鹭还算守点江湖规矩。 她与阎靖义一对一地打斗,并没有叫弟子们插手帮忙,只是叫弟子们将前坪守住,不能叫他逃走。 华尧年赶到的时候,江青鹭已与阎靖义过了几百招,江青鹭略落了下风,以防守居多。 阎靖义见到华尧年来了,似乎不欲与他们缠斗。 他虚晃一招,趁江青鹭躲避的间隙,从包围中冲了出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人影。 江青鹭追人没追上,吩咐前坪的弟子们分成几组去各处搜寻。 华尧年没有足够的人手,也不敢轻易进入迷魂凼,便先同江青鹭一起分头搜人去了。 掌门的院子离前坪不远。 江青鹭带弟子们路过时还进院子问了一句,当时掌门尚且活着。 “等等,你们亲眼见到了殷掌门?”君离忽然问道。 一名弟子答道:“掌门当时已经歇下了。” “江长老在门外向掌门报告,掌门说阎靖义不在此处,我们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不会有假。” 弟子们搜寻了好一阵没有结果,想去同掌门汇报,进来时,殷元良已经倒在了院子里。 阎靖义和池鱼就站在尸体旁边。 两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阎靖义的手中握着一把金色匕首。 弟子们见状,急忙将他们二人围了起来,并叫人通知派中长老们。 阎靖义为了保护法力低微的池鱼,一时间无法脱身,二人被随即赶到的华尧年和江青鹭抓了起来。 “这就是凶器。”弟子将金色匕首递了上来。 枝嫚看到那把匕首,表情有些异样。 君离接过匕首与尸体的伤口比对,确实是吻合的。 “阎靖义与江青鹂夫妇感情匪浅,他一定对元良怀恨在心。” “所以趁着元良身中‘十四夜’之毒,功力大减之际杀了他。”华尧年指着阎靖义道: “众目睽睽,我看你如何狡辩!” 阎靖义被一干弟子押着,尚且不肯垂头。 他昂首挺胸地道:“我阎靖义一人做事一人当!” “此事与池鱼、枝嫚、顾渊没有关系,你将他们都放了,我便任你处置。” 听见阎靖义此话,枝嫚的脸色白了白。 她知道,就算殷元良该死一万遍,蜀山派也绝不会放过杀死他的凶手。 池鱼跪在阎靖义身旁,不住地摇头,神情焦急,却只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叶亭曈走到池鱼身边,蹲下来看着她: “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池鱼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她拼命挣扎着往叶亭曈身前靠,一个劲地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禁言术?” 叶亭曈看到她耳后微微发红的印记,试图帮她解开,却发现这个法术施加了秘咒,只有施法者才能解除。 叶亭曈不禁看了一眼旁边的阎靖义。 “你想说……阎靖义不是凶手?”叶亭曈试着揣摩池鱼的意图。 池鱼连忙点头。 “那凶手是谁?”叶亭曈连忙追问。 池鱼犹疑了一会儿,垂下目光盯着地面,摇了摇头。 枝嫚心里一松,拔剑便要上前: “小鱼说阎大哥不是凶手,他就一定不是,快将他们放了!” 赵绎折扇一展,拦在了枝嫚身前: “妖族之言怎可取信!” “阎靖义都已经认罪了,只怕你也与他们一伙,故意将我们与华长老引开,好伺机下手!” 枝嫚也不是好欺负的主,顷刻便要上前抢人,眼看就要与赵绎及蜀山派的人打起来。 阎靖义见状急了,喊道: “人确实是我杀的,他们毫不知情!” “枝嫚,你把天权钥还给华尧年,带着池鱼和顾渊走,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第72章 替罪 君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 眼看枝嫚被众人围在中间,就要挂彩,他手腕一动,阿音瞬时化作银线冲入人群里。 阿音落地成虎,大爪一扫,前排的七八人便像弱不禁风的禾苗秧子,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众人被这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只听君离的声音好整以暇地响起: “诸位能否听我一言?” 他走上前去,阿音喵呜一声变回了黑猫,眯眼缩进了君离怀里。 君离揉着阿音柔软的皮毛,首先向阎靖义道: “我刚刚问清楚了一些事,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替真凶顶罪,但从时间上来说,恐怕你是最不可能杀死殷掌门的人。” 华尧年皱眉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君离转头问江青鹭:“今日前坪散课大约是什么时候?” 江青鹭道:“每日散课时间都固定在酉初。” “前坪有日晷和秤漏,时间一到,便会有弟子撞响铜钟。” 君离满意地一笑,又道: “华长老,我们在迷魂凼外听到的,应该就是前坪散课的钟声吧?” 华尧年点点头,不解他何意。 “迷魂凼到前坪,掌门院子是必经之路。” “我们刚才从迷魂凼外赶到这里,大约花了半刻钟时间。” “从这里再到前坪不过两百余步的距离。” “那么可以大致估算,华长老从迷魂凼赶去前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阎判官在散课之后,也就是酉初才到达蜀山派,与江长老打架的时候被华长老看见,然后他才离开的前坪。” 有多名弟子证实,阎靖义离开前坪的时间的确与君离所说相差无几。 君离继续道:“仪象台的指针停留在酉时一刻,说明凶手至少酉时一刻待在这个院子里。” “现在有两个问题。” “第一,殷掌门在江长老带人赶到时是否真的还活着——这点刚才已经有弟子证实无错。” “第二,水运仪象台指示的酉时一刻是否准确?” 江青鹭似乎明白了君离的意思,颇为意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欣赏: “这架水运仪象台是当今世上最精密的计时机械,不可能出错,也不可能被更改。” “这就对了。”君离接着道: “从时间上来看,殷掌门几乎是在江长老走后立即遇害。” “我刚才看了一圈,整个院子里除了掌门的房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人。” “江长老带着弟子们来过,显然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的踪影。” “殷掌门虽然中了‘十四夜’之毒,但并非完全不能使用功法。” “阎判官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避开追捕、从藏身处跑进院子、杀死掌门,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阎判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进入房间制服掌门,并威胁他与江长老说话。” 按照君离的推理,阎靖义已经完全摆脱了杀人嫌疑。 阎靖义被君离三言两语判了无罪,他愣了片刻,然后不知为何,竟仰头怪笑起来。 华尧年有些不甘心:“那匕首和他手上的血迹怎么解释?” 阎靖义笑得疏狂: “的确如你所说……我没有杀殷元良,我只是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了而已。” “他这种人,难道不应该死无全尸吗?” “你——”华尧年愕然看着阎靖义,“是你将元良的心脏喂了……喂了……” 华尧年“喂了”半天,有些难以说出口。 阎靖义的笑声令他更加怒气上涌,恨不得一剑将人捅个对穿。 君离站在中间,好心给华尧年挡住了阎靖义那张可憎的脸,以免他气晕过去: “死者被剖开胸膛挖出心脏,但现场并没有喷涌而出的血迹。” “说明当时殷掌门已经死了,血液在他身体里凝滞。” “我不认为挖死人的心脏算得上杀人之过,最多是出于仇怨的泄愤罢了。” “华长老,我们还是找到真凶更为要紧,那人很有可能是冲着天权钥来的。” 华尧年却道:“阎靖义没有杀人,不代表他身边那个小妖女没有杀!” “我看阎靖义之所以愿意主动认罪,就是为了庇护真凶!” 蜀山弟子们听了华尧年的话,纷纷附和。 的确,从时间上来说,池鱼并不能证明自己酉时一刻不在掌门院内; 从能力上来说,殷元良中了“十四夜”之毒,功力大减,便是她这样修为低微的小妖也足以将他杀死。 池鱼汪着一双眼,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默然地垂下头去。 枝嫚冲口而出道:“小鱼绝不会杀人!” “她的性子最是温和的,即使是为了顾渊,她也不会冲动到去杀害蜀山派掌门!” 池鱼感激地看了看枝嫚,她永远都是无条件相信自己的那个人。 但在蜀山派诸人的眼中,池鱼无疑是嫌疑最大的。 华尧年道:“我可以放了阎靖义,但是这个叫池鱼的小妖女,必定是杀害元良的凶手!” “我看她不吃点苦头,是不会认罪的。” 说罢,华尧年抬手施法,一道紫光朝池鱼飞去! 池鱼被不知名的法术击中,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起来。 叶亭曈暗道糟糕,华尧年应该就是预示中杀死池鱼的那个男人。 她要如何制止? 叶亭曈还没有想好对策,便听枝嫚惊叫道:“住手!” 枝嫚拔剑朝华尧年攻去,但还未近华尧年的身,便被江青鹭出手拦了下来。 她被江青鹭一掌击中,斜着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 “不自量力的小妖。”江青鹭冷冷地道。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几根银针,直朝着华尧年的掌心扎去。 华尧年眉头一皱,急急闪身避开。 池鱼身上的法术随之解除。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显然被折磨得不轻。 原本在院中待命的五六名弟子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他扶起地上的池鱼,朝阎靖义大喊道: “阎大哥,快走!” 叶亭曈见那人穿着蜀山派的弟子服,一张面孔虽然陌生,但声音却熟悉得很—— 竟是易了容藏身在弟子之中的顾渊。 他不知何时从弟子看守的屋内逃了出来。 第73章 时限 阎靖义立即挣脱了几名弟子的钳制,想去帮受伤的枝嫚。 江青鹭一剑将他截住,两人在瞬息之间已过了十几招。 顾渊扶着池鱼往院子外冲。 但他不过同阎靖义学过一些防身的功夫,与专注于修行的蜀山派弟子一比,很明显地落了下风。 华尧年早已回过神来,他认定池鱼就是真凶,见他们要跑,下手再不留情面。 他掌中带着十成功力,直往池鱼袭去。 “小心!” 叶亭曈一直等着他下手的这一刻,她在袖中暗暗捏好的法术瞬间脱手而出。 两道法术在空中相撞,叶亭曈如同以卵击石,被震得后退了几步,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华尧年却是暗暗吃惊。 他出手极快,这丫头竟然能够在他击中池鱼之前阻拦他,这是怎样可怕的眼力? 叶亭曈胸口气血翻涌,只觉眼前一黯,昏昏欲倒。 一只手扶住了她。 君离的掌心撑着她的后背,和煦如温泉般的灵力从他掌中渡了过来,她才终于缓过一口气。 华尧年被阻了一次,并没有罢手,不待叶亭曈与君离作出反应,他的下一道法术已经向顾渊和池鱼使出。 顾渊知道他的力量绝不可能与华尧年相抗,他将池鱼护在怀里,准备硬生生用后背接下华尧年用足全力的一击。 阎靖义被江青鹭缠住,分身乏术,一时间竟无人能阻拦华尧年的杀招。 嘭! 一个人影被重重地击落在地! 枝嫚替池鱼和顾渊受了华尧年一击,像只破布人偶一般飞了出去,滚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有鲜血从她散乱的发丝下逐渐溢出。 池鱼哀恸地嘶喊起来。 阎靖义顿时红了眼,他大吼一声,使出玉石俱焚的招式向江青鹭攻去。 江青鹭被他气势所慑,不得不避其锋芒,一时间竟也被打了个手忙脚乱。 阎靖义并不恋战,他逼退江青鹭后,立马冲到枝嫚身边,封住她几处关键穴位。 他将枝嫚背了起来,然后杀近顾渊身边,带他和池鱼冲出了包围圈。 赵绎见势不好,身形一动,拦在了阎靖义一行人面前,道: “将天权钥留下!” 阎靖义眉头一皱,他深知天权钥是他们唯一能与蜀山派谈判的筹码,怎肯在此危急关头给他? 他直截了当地用剑招回绝了赵绎的要求。 钱万两见赵绎卷入战局,也拔剑冲了上去。 阎靖义急于带顾渊三人离开,出的每一式都是杀招。 钱万两与他对了几剑,立马怂了下来,迟疑着不敢上前了。 “无用。”赵绎骂了一句,但他自己在阎靖义剑下也颇显狼狈。 华尧年纵身去追,却被叶亭曈的剑挡住了。 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依然坚定地立在他身前: “华长老,不要再伤人了,池鱼不一定就是杀害掌门的凶手!” “你这是做什么?快让开!”华尧年皱眉道。 “你们外来是客,我不想对你动手!但请不要干预我派内事务!” 君离在身后扶住摇摇欲坠的叶亭曈。 他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语气里带着愠怒: “华长老,事实不清而草率定罪,岂非滥杀无辜?” 华尧年冷冷道:“妖无善类,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君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若蜀山派为一人之罪而杀千人,与妖邪又有何异?” “蜀山派有何面目自诩正道?!” 华尧年怒道:“你要定罪,待我把那小妖抓回来拷问一番,还怕她不说真话?” “你别以为得了我师父的霜月,就能在此指手画脚!” “若师父他老人家在,也不会容许你包庇凶犯!” 钱万两见君离和赵绎一个帮池鱼,一个帮华尧年,一时不知该站哪边的队,有些尴尬地立在中央。 在华尧年被阻拦的这一会儿,阎靖义很快打败了赵绎,带着顾渊三人冲了出去。 江青鹭身形一动,先一步追了上去。 华尧年眼看自己落在后面,追人是赶不上了。 他气急败坏地将剑贴在君离的脖颈上,道: “你与他们一伙的不成?”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既然你故意让凶犯逃脱,元良的死便由你来担这个责!” 钱万两见华尧年要动真格,连忙赶到君离身边。 他用指尖捏着华尧年的剑,往旁边挪了挪,道: “哎哎,华长老,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呢?!” “我们跟那鱼啊花啊都不认识,怎么可能跟他们一伙?” “我跟你说,你别乱来啊,君离兄在我们昆仑派都是座上宾呢!” “纪掌门极看重他,才叫他领队来这里办事的。” “你若敢伤他,便是和我们昆仑派过不去!” 叶亭曈见钱万两居然帮着君离说话,颇有些意外。 也不知这只纸老虎什么时候开始和君离称兄道弟了,相比从前那副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儿模样,倒是可爱了不少。 君离偏头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剑,倒是没什么畏惧。 他道:“华长老,不如这样,你给我三天时间,我必帮你查出杀害殷掌门的真凶。” “若池鱼真的是凶手,我亲自去将她抓回来,交由你处置。” 华尧年看了看钱万两,又看了看君离,阴沉的脸上变幻不定。 他终于还是将剑收了回去,道: “若三天之后你查不出真凶,我照样要那妖女的性命!” 没过多久,江青鹭一脸阴郁地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被他们逃了。” 华尧年对此结果已经有所预料,他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过了这三天,我便是去烧了水华渊,也要把那小妖女抓回来。” 赵绎有些不安地道:“只是那妖女带走了天权钥,我担心这几天再横生枝节。” “我看还是应该先将天权钥拿回来。” 这一点君离倒是赞同。 他也需要找池鱼几人细问殷元良死时的状况,于是便道: “天权钥的事我会办妥。只是他们几人住在何处,还需华长老差人带我们过去。” “水华渊我最熟悉,我同你们一起去吧,这样华长老也能安心。”江青鹭道。 华尧年对江青鹭倒是放心,同意了她的提议。 第74章 祖辈 第二日清晨,江青鹭带着君离等人出发。 叶亭曈休息了一晚,不顾君离的劝阻,带着伤坚持同行。 水华渊位于蜀山以西,是个颇为神秘的地方。 当地的普通百姓只知水华渊藏于山顶终年覆雪的十万大山之中。 传闻那里曾经住着救世的神仙,但由于山路险恶崎岖,极少有人能寻到进入水华渊的路。 一行人御剑到达了雪山附近,便不再往前,而是落到了古木幽森的山脚。 “水华渊上空布了迷阵,我们御剑是进不去的,只能从山路走进去。” 江青鹭信步走在前面,这是她和江青鹂一起生活了数年的地方,再熟稔不过。 山路两旁均是参天的冷杉和云杉,大片的松萝从寄生的老树枝干上垂下来,林间有溪流淙淙,跟随着他们一路蜿蜒。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就到了溪流的尽头,前方的路也断了,视野却豁然开阔。 他们正站在一处瀑布的顶上。 瀑布高逾百丈,倾泻直下。 断崖下方是一片碧玉般的湖泊,细长细长,犹如翡翠腰带一般缠绕在几座山峦之间。 江青鹭御剑从瀑布上飞了下去,贴着水面往前,顺着湖泊绕过了一座雪山,进入一片静谧的水湾,在一片高耸的山崖前停了下来。 山崖的中间鬼斧神工地现出了一个天然水洞。 湖水流入洞穴之中,水面之上的空间仅容成年人弯腰站立。 水湾靠岸的地方生长着许多莲花,江青鹭采下几片莲叶,在叶片上施了法。 那些轻薄的圆叶便如一叶叶小舟,载着人从水路往洞穴里行去。 水洞狭长幽暗,不知行了多远,君离估摸着他们已经从整座山的山腹之中穿到了对面。 从水洞出来,叶亭曈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眼前的景色恍如仙境。 水洞连接的是一个巨大的高山海子,湖水在阳光的照映下竟是五彩斑斓的,清澈见底的水面倒映着两侧高山的绿树。 在湖的四周,靠近岸边的地方开满了荷花,清风吹过,阵阵荷香引人迷醉。 “这里就是水华渊了。”江青鹭道。 重回故地,她似乎也没有太多感慨,一张古板的脸与眼前的美景极为不衬。 叶亭曈想,原来祖母曾经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桃源仙境之中。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 渴望探寻她祖辈的过去,渴望知道他们曾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江青鹭从大片的荷花丛中穿过,踏上了湖心的岛屿。 但他们很快发现,岛屿周围设了结界,并不能轻易闯入。 结界似乎隔绝了外界的四季变化,属于初春的梨花在岛上竞相绽放,与远处的雪山遥相辉映。 江青鹭本打算简单粗暴地施法将结界破开,却被君离拦住了。 君离站在岛外,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幽都山洛君离求见!” 山中响起了回音,惊飞了一群山鸟。 喊了几嗓子之后,从岛中央的小路上走出来了一个人。 顾渊见君离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立刻警惕起来。 他在几丈开外站定,充满敌意地叱问道: “你们还要做什么?枝嫚都快死了,你们还不满意吗?!” 江青鹭冷着脸道:“那只小妖拿走了我派天权钥,你叫她交出来,我们即刻便走。” “否则,下一次来这里的就不会只有这几个人了。” 顾渊对江青鹭没有什么好感,但依旧保持着面子上的尊敬,他道: “前辈,若你还念着先师同你的一点亲缘,就不要再逼我们,否则,休怪晚辈无礼。” 君离生怕江青鹭再说出什么挑动战火的话来,连忙抢声道: “华长老已经答应我,给我三天时间查出杀害殷掌门的凶手。” “这三天你们放心吃喝拉撒睡,不过还请配合我还原一下案发时的情况。” 顾渊皱眉看着君离,“我凭什么相信你?” “君离不会骗你们,我可以担保。”叶亭曈忽然说道。 “我是乐游派叶氏之后,江青鹂是我祖母。” 顾渊愕然看向叶亭曈。 这姑娘替他和池鱼挡了一击,他是记得的,原来竟是因为…… 江青鹭的脸上也微微露出惊异之色。 她看向叶亭曈,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顾渊有些激动,他连连问道: “你爹可还好?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快,快进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顾渊放了叶亭曈和君离进来,却依旧将其他几人拦在了外面。 君离请江青鹭和赵绎、钱万两在外稍等。 江青鹭倒也没再坚持,只是叫君离务必把天权钥拿回来。 进入湖岛的中心,便看见几间平房。 阎靖义正坐在院子里喝闷酒,他也不用碗,就着酒坛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 院子的角落里、房檐下的墙边都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酒坛,看样子他平时也没少喝。 房间里传来女子的哭声,阎靖义愈听愈烦,见顾渊带了君离二人进来,没好气地吼道: “他们是谁?水华渊不许外人进入,快把他们赶走!赶走!” 顾渊连忙将叶亭曈推到前面,解释道: “这姑娘是叶长盛的女儿。” 阎靖义瞪着叶亭曈,“叶长盛?叶长盛是个什么玩意儿?叶长盛……叶……” 阎靖义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过了许久才从中回过味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坛子往桌上重重一顿。 叶亭曈只见他身形一闪,下一秒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一双因醉酒而微微有些浑浊的眼睛倏地凑近,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你是叶长盛?”阎靖义盯着叶亭曈仔细打量了一圈。 女孩秀气的眉眼在他朦胧的视线里与记忆里的影像重叠。 他蓦地摇头,退开了好几步,“不,你不是叶长盛,你是阿鹂……你是阿鹂!” 叶亭曈连忙道:“前辈,我们昨日见过的,我是叶长盛的女儿,江青鹂的孙女!我叫叶亭曈!” 阎靖义却听不进她的话,他伸手抓着他那头狮子毛一样乱七八糟的头发,在原地又哭又笑。 “阿鹂回来了……我、我对不起她,我得走……我得走……”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转身走开,连连绊翻了地上的几个空酒坛子。 第75章 引灵 顾渊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道: “阎大哥,你又喝醉了!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阎靖义一掌推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我不回去!我要去找殷元良、去给阿鹂报仇!你们谁都别拦我……” 顾渊拉不住他,只得用一根金针刺入阎靖义的睡穴。 阎靖义脚步一顿,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顾渊叹了口气,歉然向叶亭曈道: “阎大哥从前滴酒不沾,先师死后他才变成这样……天天以酒消愁。” “他酒量又不行,喝了之后有些胡言乱语。等他醒来就好了。” 叶亭曈并没有见怪。 阎靖义与江青鹂是多年至交,江青鹂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她确信他能告诉她当年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关于祖父祖母的一切。 君离正准备帮顾渊一起将昏睡的阎靖义抬进屋子里,池鱼忽然从屋内冲了出来。 她一脸惊慌地喊道:“顾渊,你快看看枝嫚,她……她好像没气了!” 顾渊听言,顾不上阎靖义,急忙冲进了屋子里。 君离和叶亭曈一起将阎靖义抬进旁边的房间,安置在榻上。 枝嫚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顾渊去摸她的脉搏,已经探不到一丝动静。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朝池鱼摇了摇头。 “枝嫚她……她说过不会离开我的。”池鱼怎么也不肯相信枝嫚死了。 她拉起枝嫚的手,不断搓揉着,试图传递过去一点温度,这样她就不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枝嫚!你快醒来呀!” 顾渊将池鱼拉入自己怀里,轻轻地安抚着她。 池鱼再也忍不住了,埋在顾渊的胸口大声哭了起来。 君离皱眉走到床边,伸出双指在枝嫚的印堂处一扫。 他的表情微微松了下来,说道: “她的魂魄还没有走远。我或可一试。” “你是说你能救活她?!”叶亭曈又欣喜又疑虑。 “可是……她都已经断气了,还能怎么救?” “用引灵阵。这是枝嫚姑娘唯一的生机。” 君离从怀中拿出一个多宝囊,又从囊袋中摸出了八块幽蓝色的宝石—— 正是在苍梧山他从鹤归手上“收缴”的那八块海天月影。 池鱼听见枝嫚尚且有救,扑通一下直直地跪了下去: “只要能救活枝嫚,我带着天权钥跟你们回蜀山派,便是叫我魂飞魄散,我也愿意!” 顾渊皱眉:“池鱼!尚且不说此法能否成功,就算真的救活枝嫚,我也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池鱼看着顾渊,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枝嫚说过,我是她身处世间唯一的底线。可她不知道,她于我,也是一样。” 听池鱼说来,她原是水华渊的一尾红鲷,枝嫚则是这水华渊的莲花所化。 几百年前的水华渊因灵气充沛,聚集着许多大妖。 她们这两只修为低微的小妖时常受到欺负,甚至常常有性命之忧。 但这也让她们互相扶持,成了生死之交。 有一次池鱼受伤濒死,是枝嫚渡给她百年修为,方在江青鹂的帮助下保得性命; 后来又是枝嫚,守她九百九十九个日夜,助她渡劫成功,化身成人。 君离笑道:“放轻松一点。” “天权钥我是得拿回去,不过看在池鱼姑娘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我一定会把殷掌门之死调查清楚,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白白送死的。” 他看了看池鱼,又看了看顾渊,特意将“无辜”二字咬得清楚。 君离指导叶亭曈和池鱼在房屋八个方位用海天月影布下阵法。 当阵法的最后一角完成之时,整个水华渊的上空忽然变得阴霾起来。 君离叫顾渊拿来一罐朱砂,只让他一人留在屋内,把其他人都赶出了屋外。 池鱼虽然不愿离开枝嫚身边,但怕影响君离引灵,也只好退了出去。 她不禁再次担忧:“需要多久?” “连顾渊也没有办法救活枝嫚,这阵法真能管用么?” “我也只能让她暂时魂归本体,至于能不能苏醒,得看她自己的意志。”君离叹气道。 “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即使她醒来,她现在这副躯体也维持不了太久。” “我只能将她的魂魄锁住,你们再想其他办法施救吧。” 说罢,君离便将门关上了。 顾渊捧着朱砂罐子,像个学徒般认真地站在一旁,问道: “我该怎么做?” 君离在纸上画了个阵法的形状,道: “这是锁魂阵。待枝嫚的魂魄归来,你要立即用朱砂在她肉身周围布下这个阵法。” 这并不难办。 顾渊记下阵法,将朱砂调好备用。 君离手上一边忙活,一边状似无意地向顾渊问道: “我看你在蜀山,似乎没有办法自由行动,是谁救你出来的?阎判官么?” “我是自己逃出来的。”顾渊道。 “趁看守的弟子不注意,从窗户翻了出去,就在给殷元良治疗后不久。” “你和池鱼关在一处?” “不,我并不知道池鱼关在哪里。” “所以我逃出来之后,想法子弄了一套蜀山弟子的衣服,准备去寻她。” “不过,当我找到关押她的牢房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君离挑了挑眉: “你和池鱼逃走的时间与阎判官来蜀山派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三刻钟,是你们约好的?” “不对,你们应该没有办法与阎判官联络才是。” 顾渊解释道:“两天之前,我给殷元良医治时,他们讨论要用池鱼和我的性命同阎大哥换取‘九蕊重楼’。” “还写了一封威胁信,叫弟子袁善带下山。” “后来我用一瓶救命的灵丹同袁善换了那封信的内容,知道了阎大哥在昨日酉初之前会赶到蜀山派。” 君离微微皱了皱眉。 有一个疑惑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只差一点就被他抓住,却最终失之交臂。 他沉默了一晌,没有思考出什么结果,只好接着道: “所以你和池鱼交换了消息,约定时间逃出,好与阎判官会合?” 顾渊点点头:“殷元良要依赖我压制病情,我要求与池鱼见一面并非难事。” 君离取出一支香来,用银针扎取了枝嫚指尖的一滴血,抹在香上,递给顾渊。 他猝不及防地问道:“你去过殷掌门的院子吗?” 第76章 阵破 顾渊一愣,继而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你怀疑我是杀害殷元良的凶手?” 君离叹了口气:“在蜀山派,池鱼被阎判官施了禁言术,说明他认为池鱼是凶手,这才急于顶罪。” “但是按照池鱼重情义的性子,如果她真的杀了殷掌门,一定会主动认罪,好让蜀山派放过你们。” “池鱼既不明确认罪也不明确反驳,只有一种可能——” “她知道一些不利于某人的线索,却又不能肯定某人是不是真凶。” “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她宁愿被误认是真凶也要为之隐瞒的。” 顾渊微微有些警惕地皱起眉: “我是听到她们被抓的消息,才混进院子里的。” “池鱼不会杀殷元良,我也不会。” 君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顾渊尚未接过去的香收了回来,点燃之后插入香炉,道: “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我们开始吧。” 君离在几案前坐下,召出凤羽琴。 顾渊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朝他点点头。 与平日君离弹奏的安魂曲不太一样,这次的曲调带着点诡谲的韵律,像漆黑的森林中刮起的一道风,凄凄切切地吟哦着。 这是一首引魂曲。 随着音律渐起,炉中的香忽然起了变化。 原本曲直向上的青烟蓦地转了方向,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袅袅地朝窗外飘去。 然后青烟分成八股,分别往八个方向散开了。 “开始了!”院子里的池鱼紧张地搓着手。 叶亭曈坐在她身后,琴音一起,她的意识便不受控制地陷入了幻象。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陡而长的石梯旋转而下,石梯旁的墙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 这里是蜀山派的藏宝阁密室。 她的周围有许多人,叶亭曈集中精神,努力辨认着他们。 依稀是江青鹭走在最前面,她的身后跟着君离、钱万两、赵绎……还有池鱼? 池鱼的手中捧着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着一把闪着微光的钥匙。 这预示的应该是他们从水华渊拿回天权钥之后的事。 可为什么只有最柔弱的池鱼在? 顾渊和阎靖义呢? 他们怎么肯让池鱼单独回蜀山派? 叶亭曈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他们一行人已经到达了最底下的暗室。 她看见了暗室正中央摆放的女娲石。 江青鹭走向了女娲石,她将女娲石周围的禁制打开,似乎是想将它取出来。 可就在这一瞬间,暗室里所有的油灯忽然齐齐熄灭。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混乱中,君离将火折子点燃。 借着微弱摇晃的光线,她看见池鱼已经昏倒在地上。 有一个黑衣人正摆脱江青鹭的纠缠往石梯上跑,却被钱万两死死地抱住了大腿。 叶亭曈看见自己拔出剑,却发现出招有些凝滞——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这之前受了伤吗? 黑衣人一急,一掌朝钱万两天灵盖拍去。 钱万两被他拍晕了,黑衣人趁机脱身而去。 他手上拿着装天权钥的木匣,供奉女娲石的玉台上也已经空空如也。 江青鹭一个箭步追了上去,君离、赵绎也随后追去。 那个黑衣人……身形快得犹如鬼魅。 连鹤归都追不上的人,君离等人更是连人家的衣角都捞不到,毫无悬念地把人给追丢了。 幻象就此戛然而止。 她蓦地睁开眼,眼前的小院不知何时已经被风沙遮蔽,八处海天月影正发出耀眼的光芒。 琴音停了,叶亭曈紧张地站起来,走到屋子外面,贴着门听了听。 但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不知道君离进行得如何了。 池鱼比她更着急,却都不敢贸然闯入,二人在小院里焦急地走来走去。 小屋里,那支引魂香已经燃尽了。 原先飘出窗外的青烟幽幽地转了回来,由君离施法牵引着,往枝嫚的眉心里钻去。 湖心岛结界的外面,江青鹭和赵绎等人也看见了空中的异象—— 四面八方的怨魂正汹涌地朝此地聚来。 赵绎眉头大皱:“有人施禁术,要救那只濒死的妖!” 他右手双指一并,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随即掌心往空中一推: “散!” 那道闪着金光的符咒往湖心岛上空飞去,立即将汇聚而来的怨魂击散了大半。 屋内,引魂香的青烟蓦然中断。 与此同时,放置在屋外的海天月影碎裂了一块,聚集在院子里的风沙骤然狂躁起来。 君离被引灵阵召唤而至的怨魂反噬,呕出一口鲜血。 “怎么回事?!”顾渊大惊。 君离觉得胸口像被巨石砸碎一般疼痛,他面色惨白地告诉顾渊: “糟糕……引灵阵被人破了。枝嫚的魂魄尚未完全找回……” 巨大的罡风将屋子的窗纸撞得四分五裂。 叶亭曈发现了屋内情况的不对,想冲进去帮君离一把,却差点被屋子周围一股强大的力量撕碎。 一只大手及时将她拉了回来。 “你进不去的。”阎靖义不知何时清醒了,一改之前的醉态,他站在院子里,眉头紧皱。 “引灵阵虽能强行将枝嫚的魂魄召回,但此地其他的怨魂也会受到吸引。” “此刻引灵阵被毁,聚集于此的怨魂失去控制,都要抢占枝嫚的躯体复活,屋里的人被困住了!”阎靖义道。 叶亭曈大急,她试图用法术击散围在屋子周围的怨魂。 但那点力量就如溪流卷入大海,瞬间被吞噬,毫无波澜。 池鱼和阎靖义也企图帮忙,但同样收效甚微。 阎靖义摇头道: “恐怕现在只能靠洛少侠自己了。但愿他受伤不重,以凤羽琴音或可抵挡。” 屋内,君离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他走到床边,从枝嫚的头上剪下一缕青丝夹在两指之间,口中念念有词。 青丝倏地燃了起来,化作一缕极细的烟气,升上空中。 君离再度奏起引魂曲。 青烟如同有了生命,从窗户缝往外一钻,就淹没在无数怨魂的撕咬之中。 阎靖义见状大吃一惊:“这种情况之下他还要继续引灵吗?” “八块海天月影只剩七块,就算是守墓人,独自面对这么多怨魂也是以卵击石!” 第77章 反噬 叶亭曈脑袋一嗡,她努力想驱散脑中翻滚而至的幻象,朝屋内大喊: “君离!停下!” 幻象里,她自己手执长剑,拦在一个男人面前。 叶亭曈担心着君离,无法集中精力看清他的脸,她只想君离从这该死的怨魂中全身而退。 她看见自己与男人打了起来。 男人一剑贯穿了她的肩膀,叶亭曈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幻象与之前连上了,叶亭曈想,她或许是在这时受的伤。 许多的人围了上来。 叶亭曈的意识在琴音中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 另一拨人也来了…… 不对,他们是妖族! 她没有见过的妖族…… 人族与妖族陷入了混战。 她看见一男一女打了起来,忽然,一枚细小的针不知从何处飞来,朝着女人刺去。 女人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中招。 另一个男人忽然从斜刺里蹿了出来,受了那一针和男人的一剑。 鲜血溅了满地。 叶亭曈大叫了一声。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汗水从下巴滴落到地面。 阎靖义和池鱼正担忧地看着她。 “琴声停了?君离怎么样了?” 叶亭曈无暇顾及预示中尚未看清面容的男人,她站起身来,恰看见一缕幽红袅袅地飞入了屋中。 君离双指引过那缕幽红,将它注入了枝嫚的眉心。 待那缕幽红全部进入枝嫚的身体,君离向顾渊喊道: “快!” 顾渊急忙用画笔沾上朱砂,按照君离的吩咐在枝嫚周身布下锁魂阵。 待顾渊的锁魂阵画完最后一笔,朱砂所成的笔迹蓦地活了一般,在半空中形成一张红色的符网。 紧接着,枝嫚的身体忽然如遭雷击,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君离撑着一口气走到枝嫚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咧嘴一笑: “成了。” 顾渊不可置信地搭上枝嫚的手腕,她的脉搏虽然还很弱,但至少暂时从鬼门关拉回了半个身子。 顾渊连忙取出金针,扎入枝嫚的几处大穴,将她的心脉稳住。 “接下来就靠你妙手回春了……”君离说完这句,人便如脱线的木偶一般,一头栽了下去。 引灵仪式完成,屋外的怨魂失去了靠枝嫚的躯体复生的机会,纷纷将怒气转移到施法者身上,一窝蜂地朝昏迷的君离袭去! 阿音倏地化作猛虎,将昏迷的君离护在身后。 但失去安魂曲助力的它在怨魂眼中就如一只猫崽。 眼看阿音和君离就要被数以百计的怨魂生吞活剥! 嘭! 狭小的屋子里忽然暴起一团月白色的光芒,将屋子里的三人一虎笼罩其中。 怨魂撞入光芒之内,发出悚然的惊叫,然后消散于无形。 枝嫚的魂魄已经归位,怨魂们畏惧那团白光,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不甘地离去了。 “君离!”叶亭曈第一个冲进了房间。 君离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月白色光芒来自于他怀里的……一个女孩? 女孩只有三四岁的模样,乌黑的长发盖过一双光脚丫,眼睛大而亮,右眼角一道银色弯月的印记。 她伸展开蜷缩的身体,看了一眼君离,颇为嫌弃地道: “这么弱的主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叶亭曈愣了一瞬,看见君离胸口那块莹莹发光的玉石,她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霜月?” “你该叫我霜月前辈。”女孩声音稚嫩,却老气横秋。 变回黑猫的阿音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霜月,有些畏惧,也有些好奇。 它是第一次遇见能够化身成人的同类,禁不住羡慕地用猫爪挠了挠女孩的脚踝。 下一秒它就被霜月拎了起来。 “笨猫,不要没大没小。” 叶亭曈连忙将不安分的阿音箍在怀里,急切地道: “前辈,君离的伤重不重?” 霜月用光脚丫子踢了踢君离的肩膀,“他没和你们说吗?” “此法凶险至极,稍有不慎,施法者便会受到反噬,有性命之忧。” “何况刚才引灵阵破,施法被打断……” 池鱼与顾渊面面相觑。 顾渊抢上前搭住君离的脉搏,脉象让他心惊肉跳:“怎么会这样?” “洛少侠的伤在心脉,倒像是陈年痼疾,这么重的旧伤,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反噬加重了他的病症,只怕……” “只怕什么?”叶亭曈听得心惊胆战。 顾渊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霜月大咧咧地道:“只怕凶多吉少。求他救人是你们求的,这话有什么不敢说?” 顾渊内疚道:“若我知道洛少侠是这种情况,断不会让他冒险救枝嫚的。” “叶姑娘,我一定尽全力救治。” 叶亭曈茫然地看着君离。 他脸上的血色被抽干了一般,皮下泛出一股病态的灰,和他平日的神采奕然比起来,如同芙蓉入冬成枯荷。 叶亭曈的心像被锋利的刀切走一块,初时不觉得有多疼,当伤口的鲜血漫延开,才发觉悲伤变得难以承受。 霜月见叶亭曈眼圈发红,才干咳一声,道: “放心,虽然他又弱又爱逞强,但无涯将他托给我,我断没有让他死掉的道理。” “不过他的旧疾是幼年带在身上的,没有办法根治,若他往后还如此不自量力,就是自己往鬼门关里钻了。” 说罢,霜月小脚一勾,脚掌抵住君离的后背,让他上半身立起来。 她的身高只比坐着的君离后脑勺高出一个额头,却似乎并不费劲。 一股温和的灵力从她的脚掌心流向他后背几处大穴。 半炷香过去,君离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好了。”霜月把脚掌一收,也不去管病人摇摇欲坠的身子,扭头变回玉石,睡大觉去了。 叶亭曈连忙接住君离,生怕他脑袋落到地上撞出什么毛病。 于是君离悠悠转醒的时候,恰嗅得鬓边一缕软玉温香。 “……受个伤能换美人一抱,倒也值了。” 叶亭曈很生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气他言语轻浮,还是气他自寻死路。 她只觉得莫名的心烦意乱,使劲将君离推开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 第78章 顾虑 阎靖义抱拳向君离道: “洛少侠,其实你刚才不必如此拼命的。若不是无涯所赠灵物救你一命,恐怕你已经命丧黄泉了。” 君离站起身来蹦了两蹦,“是吗?我觉得我现在挺好啊。” “你们也不用太感谢我,我是为了拿回天权钥才救枝嫚姑娘的。” 叶亭曈不解地看向君离。 他这么说,是为了减轻别人的内疚感吧? 他不像为了一块灵钥就能舍出性命的人,更不像是为了一点虚荣心寻求别人的感恩戴德。 明知凶险而为之,或许是心怀侥幸。 但引灵阵破后,依然为他人之生向死而行,他所求为何? 就如他当初一再救她于死境,她不信他对相识不久的自己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 而是像一盏黑夜里的灯,因为害怕黑暗,于是拼命燃烧自己,想照亮哪怕方寸之地。 纵然明知能力稀微,纵然光亮所及之外是黑暗无边。 这一刻,叶亭曈感觉,她好像窥到了君离藏在玩世不恭外表下的一丝奇异光彩。 这光彩令她的心急速跳动。 听了君离的话,池鱼连忙将天权钥双手奉上,道: “我说话算话,天权钥你们拿去,我跟你们回蜀山派。” 叶亭曈接过天权钥,她看着掌心那枚星辰似的灵钥,思索着道: “我倒觉得,这件事不急。” 按预示中所见,天权钥会在他们返回蜀山派密室的时候被夺。 但若天权钥一直留在水华渊呢? 叶亭曈分析过,此前那位轻功非凡的神秘窃贼,并不选择与鹤归或纪仲明正面对峙,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身份暴露,还因为那人功力平平,没有迅速解决战斗的胜算。 此地隐蔽,且有结界保护,只要呆在结界内,神秘人就没有机会突袭。 如果神秘人敢来,在他们已有防备的情况下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叶亭曈道:“天权钥先由我收着,在君离查清殷掌门死亡真相之前,我不会离开水华渊。” “一来确保天权钥的安全。” “二来也不怕蜀山派出尔反尔。” 三来嘛,她也想趁此机会向阎靖义等人了解祖父祖母的往事。 君离赞同她的打算。 他向阎靖义道:“那么现在,请同我详细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阎靖义郑重点头:“此事要从殷元良身中‘十四夜’之毒说起。” 正如枝嫚所说,此毒并非他们所下,仅仅是因为顾渊会解此毒,殷元良就不由分说派人将他抓去了蜀山派。 池鱼与顾渊琴瑟甚笃,她瞒着枝嫚和阎靖义偷偷上了蜀山,却同样被抓。 前日,阎靖义收到了袁善带来的威胁信,要他在昨日下午酉初将“九蕊重楼”送至蜀山派,否则顾渊池鱼性命不保。 他怕枝嫚因池鱼的安危过于激动,本没打算告诉她。 但枝嫚无意间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先一步去了蜀山,恰巧碰见华尧年带着君离等人进入密室。 枝嫚决定夺走天权钥作为筹码,之后便有了君离等人在迷魂凼的经历。 阎靖义在酉初赶到了蜀山派,与江青鹭缠斗不久后脱身,便去四处寻找顾渊和池鱼。 此时顾渊和池鱼已经分别逃出,与前去关押地点的阎靖义错过。 池鱼去掌门院子寻找顾渊,进去却看见殷元良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等等,你在院子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君离打断了池鱼的话。 “没有。”池鱼又将目光垂了下去。 君离淡淡一笑:“你看到顾渊了,对么?” 池鱼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顾渊忽然明白了池鱼的顾虑,忙道: “我的确路过了殷掌门的院子,但我没有进去,而是往别处去了。” “池鱼,你还知道些什么,都放心说出来吧。” “啊……”池鱼忽然松了一口气,她仔细回忆起自己看到的情景…… 池鱼追着顾渊消失的方向进入了掌门的院子,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 殷元良面朝上倒在地上,睡衣外只简单披了一件外袍,但衣冠整洁,身上仅有一道致命的法术伤痕。 那道法术显然在击穿殷元良身体之后,击中了他身后的水运仪象台,使指针停在了酉时一刻的位置。 池鱼认为是顾渊杀死了殷元良,为了给他掩盖罪责,她用自己的金色匕首挖出了殷元良的心脏。 阎靖义遍寻二人不到,最后去了殷元良的院子,恰好看见池鱼将心脏扔给灵犬的一幕。 此时有弟子从院子外面进来,阎靖义为了保护池鱼,从她手中将金色匕首夺过来,并对她施了禁言术。 听池鱼说罢,君离试着还原殷元良遇害的场景—— 从他的穿着来看,他是在床上休息时匆匆披衣起身,说明来者不是贵客,却是他一定会见的人。 殷元良虽然身中“十四夜”剧毒,但并非毫无反抗能力。 能让他一击毙命,甚至来不及呼救的,应该是他毫无防备之人。 从时间上来看,凶手几乎是在江青鹭离开之后立即对殷元良动了手。 所以,要么凶手在江青鹭来时就已经在掌门房间里。 要么凶手一直潜伏在院子附近,等江青鹭走后即叫出殷元良杀之。 但如果是后者,殷元良死时应该背对房门,而非背对水运仪象台。 所以,现在就只剩下了第一种可能。 殷元良此前身中“十四夜”剧毒,凶手会否就是下毒之人? 君离猜测,有可能凶手得知阎靖义将要带“九蕊重楼”来给殷元良解毒,所以不得不提前下手杀人。 君离决定先回蜀山,调查殷元良中毒一事。 赵绎和江青鹭在结界外等了半天,只等到君离一个人出来。 得知天权钥暂由叶亭曈保管,赵绎不满地叫道: “叶姑娘必须同我们一起回去!这些妖族不可信!” 江青鹭倒认为这是一个折中之计。 “阎靖义对江青鹂有情,不会对她孙女怎么样的。叶姑娘留在这里,倒是一个能让双方都放心的法子。” “你说阎判官对江青鹂有情?”君离敏锐地吃到一个瓜,他大为八卦,“江青鹂知道吗?” 第79章 奸细 江青鹭微微蹙眉,君离的话让她有些不高兴: “这句话你不该问我,我早与她断绝来往了。” 想到江青鹭与她姐姐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君离乖觉地用两根食指在嘴前打了个叉。 回到蜀山派,君离从弟子口中问得,当时抓住的那名下毒奸细自称是妖族派来的,名叫梁榕生,平日服侍掌门的起居。 梁榕生为人少言寡语,鲜有深交的朋友,袁善是其中一个。 君离在弟子院内找到了袁善。 听得君离的来意,袁善却似乎不愿谈及这个话题。 “我与榕生的关系没有那么近,若我知道他是妖族的奸细,绝对不会与他有任何往来的。” 袁善避开了君离,想要同其他弟子回房间去。 君离将袁善拉到一边,低声道: “我知道是你把阎靖义来蜀山的时间透露给顾渊的,你还收了他的一瓶灵药。” 他故作恶狠狠的样子威胁道: “现在他们都逃了,若我将此事告诉华长老,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别——”袁善急忙恳求道,“我要那瓶灵药是为了给人治病,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你还不快说!梁榕生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袁善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将君离带到无人处,才低声道: “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听君离作了保证,袁善才将自己右手的袖子卷起来。 只见手臂上绑着绷带,微微渗出点血丝。 “我的手臂不是不小心摔伤的,是因为我被人从背后推下了山坡。”袁善道。 “我怀疑自己被人盯上了,因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在梁榕生被抓之后,袁善曾经为挚友辩解。 梁榕生的父母都是被妖族杀死的,如此血海深仇,他不可能成为妖族的奸细。 除了袁善,梁榕生没有和任何同门说过自己的身世。 在他认罪自杀之后,袁善的辩词就被大家当成了杜撰的谎言。 但袁善始终不相信挚友能做出这样的事,他认为梁榕生是被人威胁的,甚至求掌门查清事实还梁榕生清白。 殷元良当然不肯,看在袁善平日为人不错,才当他是受梁榕生蒙蔽,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这之后不久,袁善就被神秘人推下山坡,险些重伤。 君离盯着袁善的胳膊想了想,问他道: “你摔下去的那个山坡在哪?” 袁善将君离带到一处山崖边。 君离伸头望下去,山坡并不算陡峭,二三十步就到了底,坡上生长着许多碗口粗的松树。 从崖边摔下去,恐怕并不能把人摔死。 “看来对方并不想要你的命,只是想吓唬吓唬你,让你闭嘴。”君离向袁善道。 “背后指使梁榕生的,应该就是门派中人。” “我不认为这事与妖族有关,那人既然肯饶你一命,应该只是针对殷掌门一人。” 君离思索着,“殷掌门平时和哪些人不和?” 袁善想了一圈,想不出来。 “掌门与诸位长老、护法包括江长老关系都挺好的,不然你说,为何无涯掌门失踪之后,没有任何人反对他继任呢?” “下面的弟子就更不用说了,谁敢对掌门不敬啊?” 君离眼眸一动,“无涯当年到底是怎么进入迷魂凼的?” “没人知道。据说有一天早上无涯掌门忽然就不见了,只在迷魂凼的入口找到了他用剑刻在石头上的字——‘入迷魂凼一探,十五日返’。” “当然,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看来无涯失踪,殷元良是最大的受益者。 此事难道别有隐情? 告别袁善回到客房,君离请出了霜月。 他笑眯眯地看着桌面上盘腿而坐的小女孩,将满满一盒蜜饯推到她面前。 霜月鼓了鼓肉嘟嘟的包子脸,正眼也不瞧那些花花绿绿的蜜饯,目光甩得比天花板还高。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以为这些廉价玩意儿就能收买我?” 君离连忙又拿出一双绣着小兔子的公主鞋: “无涯这老头也太不会照顾人了,怎么能让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光着脚呢?” “这双鞋喜不喜欢?我帮你穿上?” 霜月露出一脸嫌弃:“人才穿鞋,我又不是人,干嘛要守人的规矩?” 君离碰了一鼻子灰,仍坚持不懈地从多宝囊中变出一根彩绸发带: “你这么长的头发不怕被自己踩到吗?” “我帮你盘个双丫髻怎么样?我手艺很好的!” “麻烦!!”霜月直接甩出俩字。 君离叹了口气,只好拿出他的杀手锏—— “年纪再大的女孩子也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吧?阿音忍痛给你,想怎么玩怎么玩!” 霜月斜着眼瞅了瞅君离捧到面前的胖猫,微微咽了咽口水,道: “那……那也不行,我答应无涯这件事要保密的,我从不出尔反尔。” 君离更加觉得这事有问题。 他灵机一动,将阿音塞到霜月怀里,又从多宝囊里摸出一盒蜜饯,道: “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我说错了,你就从我这里拿走一块蜜饯,如果我说得对,你什么也不用做。” “事情都是我自己猜的,你一句话也没说,当然算不得出尔反尔。” 霜月眉头一皱,“这也太……” 君离将掌心里的蜜饯摆在她面前:“不拿就当你默许了!” 霜月嘴唇一抿,正要伸手,君离却把手掌收了回去。 “既然这样,我就开始问了!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无涯是为什么进入迷魂凼的。” “你……” “好的,你知道。第二个问题:无涯不让你说出去的这件事,是别人都不知道的大秘密。” 霜月深吸一口气,她紧紧抱着阿音,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狰狞。 她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自己作为前辈的“风度”,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了回去。 君离嘴角一弯,“第三个问题:无涯死在迷魂凼是因为自己马失前蹄,怪不得别人。” 霜月白了君离一眼,从他手中抓过一块蜜饯,扔入口中。 君离盯着霜月的娃娃脸,放缓了语速:“无涯是被人害死的。” 霜月眨了眨眼,面上浮现出一股与她稚气容貌不符的冷峭。 第80章 原点 君离叹了口气,他猜的果然没错。 “我早该想到的,无涯死后成怨魂,当然是心中有恨。” “但是他成功散去一身怨气,想必现在已经放下了。” “难不成他叫你保密,是为了保护害他的那个人?” 霜月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甘与不满。 君离起了丝兴趣,“害他的是宿敌?” 霜月锁定他手上一块荔枝蜜饯,准而快地一抓就走。 “是门派中人?” 霜月一动不动。 “是谁?江长老?” 霜月完美避开红枣和杏仁口味,拿走了第二块荔枝蜜饯。 “哦对,江青鹭是在殷元良当上掌门后才进入门派的。”君离拍了拍脑门。 “难道是华尧年?” 霜月叹了叹,堂而皇之地拿走了第三块荔枝蜜饯。 “都不对,那是殷元良喽?” 霜月的视线从蜜饯盒子离开,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君离,将两只手收到了袖子里。 “啧,其实聪明的我早就知道了,想多给你几块蜜饯而已。”君离狡猾地笑了笑,继续问道: “当年门派中谁与无涯的关系最近,最可能替他报仇?” 霜月伸出一根手指在蜜饯盒子里翻了翻,答非所问:“没有了!” 君离瞅了一眼,“荔枝味的吃多了不好,小心上火……哎你不是瞧不起这些廉价玩意儿吗——” “我走了。” 君离忙将她拉回来坐下:“好好好等会下山给你买!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枉他刚才将最可能的人选放在了最后,眼前的死丫头却一点不领情。 霜月哼了一声,仿佛逼他买蜜饯的人不是她。 她道:“无涯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一个是殷元良,另一个是华尧年。” “关系嘛——亲如父子。” “华尧年?”这个名字在情理之中,却也在君离意料之外。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与殷元良有生死之交的华尧年吗?” * 君离走进灵堂,华尧年背对着他,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殷元良的棺木前。 “殷掌门死了,想必华长老是最难过的人了。”君离轻轻地出声。 雕像的头偏转过来,露出一侧的鲇鱼须。 华尧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根鲇鱼须也跟着抖了几抖: “三日之限已过一日,洛少侠倒有心思来与我闲聊。” “开场白总是要有的嘛。”君离走到他身侧。 “我正是为了案情来的,想问问华长老在殷掌门死前的所见所闻。” “我的所见所闻,就是那个小妖精残忍杀害元良,却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放走了。”华尧年面露讥讽。 君离虽爱逞口舌之利,却从来分得清场合,更很少被别人的言语挑衅激怒。 他好脾气地纠正他:“这是死后,我问的是死前——准确说是发现尸体之前。” “还有,池鱼现在只是嫌犯,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她就是凶手。” 华尧年又哼了一声,这回两根鲇鱼须都抖了起来。 他答道:“阎靖义从前坪逃脱后,我估摸着阎靖义是冲顾渊而来,就先去了他的客房。” “谁料我推门进去,顾渊人已经不见了。” “门外看守他的几个弟子没有看到其他人来,我见屋内窗户有撬动的痕迹,想是顾渊自己撬开窗户溜走的。” 华尧年想着必须把顾渊找回来,于是叫了几名弟子去通知其他人顾渊的失踪,自己也到各处搜寻。 不过直到发现殷元良的尸体,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扮成蜀山派弟子的顾渊。 “当时看守顾渊的是谁?”君离问。 华尧年说了一个名字。 君离心中有了初步的想法,并不打算打草惊蛇,谢过华尧年便退了出去。 出了灵堂便是弟子练剑的前坪。 君离从多宝囊中取出一只刚从山下买来的袖珍漏刻,快速往软禁顾渊的房间跑去。 到达房间外时,漏刻中的流沙刚盖过一刻钟的位置。 君离又如法炮制,计算得顾渊房间到掌门院子的最短时间,足有一刻多钟。 至于掌门院子到前坪,不过两百二十步,且从两处前往顾渊房间的路是不互通的。 君离找到了看守顾渊的弟子,得知他当天确实见过华尧年,还因为完全没注意顾渊何时逃跑,被华尧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确定华长老是在散课之后两刻钟左右就来了吗?” “对,绝对不会超过两刻钟,因为每天这个时候,从前坪散课的师弟会来换我的岗。” “华长老来后不久,换岗的师弟就来了。” 君离沉思了起来。 华尧年被证实阎靖义离开前坪的时候正在现场。 姑且不论他能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避开江青鹭那拨人、完成杀人的一系列动作。 就算他在酉时一刻杀死了殷元良,也不可能在酉时二刻之前赶到顾渊房间。 华尧年看似是最有动机的人,却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可除了他,还有谁可能与殷元良有仇呢? 江青鹭?更不可能。 她进入院子时有一大帮弟子在场,掌门声音做不了假,而她前脚走,后脚殷元良就遇害了。 若是她曾立即折返,早就被所有人怀疑了。 袁善? 他倒是有作案时间,但为了一个朋友,至于杀害掌门吗? 君离此前已经调查过蜀山派其他的长老、掌教,乃至可疑的弟子。 他们或是没有动机,或是根本没有杀人时间。 所有的推理又回到了原点—— 现在时间动机都符合的,只有池鱼和顾渊了。 * 水华渊。 枝嫚从鬼门关捡回一命,却尚未苏醒。 顾渊在房中为她施针,池鱼紧张地守在一旁。 阎靖义在屋外踱来踱去,磨得锃亮的酒葫芦不离手,时不时饮上一口,焦躁得只差没将院子里的草地踏平。 叶亭曈从屋角一堆东倒西歪的酒坛子里找到一坛未开封的桂花酿,向阎靖义招手: “阎大哥,你别太着急,枝嫚姑娘吉人有天象,早晚会醒来的。若不嫌弃,我陪你饮一杯如何?” 阎靖义“啊”了一声,对着这年轻后辈,他说话有些结巴了起来: “不……不嫌弃,方才是我酒后唐突了姑娘……你莫见怪。” 叶亭曈与他在院子的石桌前坐下。 她觑了阎靖义一眼,试探道: “冒昧一问,我与祖母,可有几分相像?” 第81章 双璧 一言触动阎靖义的心事,他动容道: “眉眼有七分相似,若只看背影,真叫人以为是阿鹂回来了。” 阎靖义从房间里找来一幅画像。 画上的人如弱柳扶风,温婉浅笑的颊边嵌着一双酒窝,正是江青鹂。 叶亭曈迫不及待地问: “我的祖母……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 阎靖义的目光贪恋地描摹着画上的人。 他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轻声道:“她是个有些‘疯狂’的女人。” “疯狂?” 叶亭曈初时有些讶异,江青鹂纤弱柔和的模样让她想象不出这副身躯里藏着怎样的能量。 但细细一想,江青鹂为了能够医治那些素不相识的妖族,不惜背离师门、姐妹反目、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不是一个“疯狂”的奇女子么? “你可知阿鹂为何坚持医治那些妖族?”阎靖义问道。 叶亭曈想不出来。 “据说她幼年遇险,被一只路过的妖族救了,结果碰上蜀山弟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那妖杀了。” 阎靖义叹道,“她刚开始医治妖族,不过是为回馈这一命之恩。” 后来行医接触的人多了,江青鹂看到了太多被两族战祸摧毁的家庭与人生,这点初心如星星之火逐渐旺盛。 人灭妖,妖杀人,仇恨一代比一代更深,永远也无法跳出循环。 年少轻狂时,江青鹂天真地以为,她施予的一些友善,能够改变人族与妖族的关系,从根本上消灭战乱。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热血,妄想着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 “阿鹂有,我曾经也有。”阎靖义苦笑。 “热血不好吗?”叶亭曈忍不住反驳。 曾经的蜀中双璧,一块玉碎珠沉,一块尘埃蒙覆。 她看着眼前一蹶不振的阎靖义,不由扼腕长叹。 阎靖义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闷头饮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天下何其大,人命如蝼蚁,人力如尘埃!” “热血?简简单单的一个念头,可谁知道真正做到有多难、坚持下去有多苦?” “在搬到水华渊之前,常有人刺杀阿鹂,使她夜晚一刻也不敢睡沉。” “即便在人族孤立至此,依然遭到妖族的怀疑、误解和笑话。” “直到为此身死,也无一人为她讨还公道。” 叶亭曈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祖母不是为祖父殉情而亡吗?” “殉情?”阎靖义冷哼一声,他的眼底烧起了一团火。 “你也太小瞧你祖母。” “她为老叶赶赴蜀山是真,却根本不是什么殉情身亡。” “她,是被那百多个道貌岸然的修士逼迫自裁谢罪的!”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化作一股凉意从叶亭曈脚底升起,一直爬遍她周身每一条经脉。 原来真相如此! 彼时江青鹂已声名赫赫,这群修士痛恨她背离所谓的“正道”,却又害怕受她恩惠的妖族前来报复,竟对外瞒下了她的死因。 蜀山派的人固然可恶……但这一切,都是叶寻雪的蜀山一战带来的。 叶亭曈心想,叶寻雪害了一心爱他的祖母,还害她与父亲一直抬不起头! 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父亲一再维护的? “如果……祖父不去贪那蜀山派的女娲石,祖母是不是就不会死?” 叶亭曈咬牙道,“是她遇人不淑……她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魔头?” 阎靖义目光复杂地看了叶亭曈一眼,似是没料到她对叶寻雪怀有恨意。 他沉声道:“丫头,莫被‘魔头’的名号遮了眼。” “老叶修炼虽未走大道,却从不作恶。” “他是阿鹂最好的搭档,亦是我多年好友。他……” 阎靖义喉头滚动,欲言又止,“他真正入魔……造下数百杀孽,是在蜀山一战之中。” “怎知因那一战太过骇人,世人以讹传讹,竟将他传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叶亭曈觉得阎靖义的话有些矛盾。 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哪怕一念之差也是恶。 叶寻雪既造下杀孽,如何可称“从不作恶”? 他入魔又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因为什么要去夺蜀山的女娲石? 叶亭曈心中疑窦越来越多,“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阎靖义却不愿再多言,“各有立场,谁又说得清楚呢?” “当年之事过去已久,你父亲都已放下,你就莫要深究了。” 叶亭曈心里有个死结,她必须将它打开才好,待要追问之时,阎靖义却起身往枝嫚的房间走去。 “她醒了?” 阎靖义看见顾渊从房间出来,脸色似乎不大好,忙问:“如何?” 叶亭曈朝他身后的门缝里看去,池鱼正守在床前,一会哭一会笑。 顾渊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他拉着阎靖义和叶亭曈到一旁,轻声道: “醒是醒了,不过情况不乐观。” “枝嫚全身妖力都被华尧年打散,千年修为尽毁。” “现在全凭洛少侠的锁魂阵吊着一口气,恐怕她这副身躯支撑不了多久。” “我会再想办法,先莫要与她俩说,我怕池鱼受不住。”顾渊担忧地看着池鱼。 阎靖义从顾渊的神情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追问: “你可已经想到了什么方法?” 顾渊半吞半吐地道:“既是修为被毁,渡给她一些便是……” 阎靖义沉声道:“那还等什么?我来!” 顾渊摇摇头,“人族与妖族的力量并不相通。” “池鱼的修为尚浅,除非另有大妖愿意将自己五百年修为渡给枝嫚,否则……我亦很难施救。” 叶亭曈认识的大妖只有一位,可惜鹤归远在幽都。 她忽然想起陆庭山囚禁银玫瑰的事来,突发奇想道: “人可以吸收妖丹的力量,反过来……人给妖族渡修为,也未必不可吧?” 顾渊听叶亭曈细说了前事,将头摇成拨浪鼓: “此为禁术,我的确知道先师用一种‘血阵’救过类似情况的妖族,但此阵稍有不慎,便会伤人性命,先师教诲,不可再用此法。” “你实话说,枝嫚姑娘还能撑多久?”叶亭曈问。 “长不过三五日,短不过两日光景。” 第82章 底线 三人皆陷入沉默。 修行不易,没有哪个大妖会为一个素无交情的无名之辈损耗自己五百年修为。 即使世情看淡如鹤归,叶亭曈也不愿为此求他牺牲。 阎靖义扣住顾渊的手腕,“若实在别无他法……禁忌之术,未尝不可以用。” “先容我想想其他的法子。” 顾渊并不答应阎靖义,说罢便一头扎进书堆里翻找古籍去了。 池鱼守在枝嫚身边,一夜未曾合眼。 好不容易等到枝嫚苏醒,池鱼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才终于熬不过去,趴在床边睡着了。 叶亭曈探头进屋子里,见枝嫚正侧着身子,安静地听池鱼在枕边均匀的呼吸声。 看到叶亭曈进来,枝嫚微微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声音细如叹息: “小鱼都和我说了。谢谢你和洛少侠。” 叶亭曈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再想起之前那个灿若莲花的女子,心里有些发酸。 她低下头,把池鱼搀起来,恰可遮掩脸上的沮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可得快些好起来。” 叶亭曈扶着池鱼去了旁边的榻上休息,听得枝嫚在身后幽幽道: “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熬不过几日。” “顾渊会找到救你的方法。”叶亭曈觉得自己的安慰特别没有底气。 枝嫚平静地笑了笑:“我跟在江青鹂身边可比顾渊久,医术多少懂些。” “我与那些大妖一个不熟,还能有什么方法?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叶亭曈见瞒不住她,神色愈发黯淡下去。 “你能扶我坐起来么?”枝嫚忽然道。 叶亭曈为难地看着她周围的红色符阵,“你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 枝嫚恳求地看着她,“我不想至死都是这副模样。” “你帮我梳洗一番,好歹脸色看上去不那么叫人担心。” 叶亭曈看了一眼池鱼,她尚且不知道实情,或许能瞒一时也是好事。 她扶枝嫚坐起来,在她腰后塞了个软垫,打水来帮她梳洗更衣。 枝嫚在苍白的唇上抹了一点胭脂,整个人仿佛精神了起来。 她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起她与池鱼的故事。 “小鱼的真身是红鲷。你知道吗,与其他的妖不同,在化身成人的时候,她是可以选择性别的。” “本来还以为这闯祸精一辈子甩不开,结果她倒好,瞧上了她救命恩人的徒弟,倒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她最讨厌念书,统共就读进去这么一句,非要改名池鱼,说什么‘池鱼思故渊’,酸得掉牙……” 枝嫚笑着笑着,忽然有些哽咽起来。 她略微停了停,怅然若失道:“好在她有顾渊,我走之后,她也不至于太难过。” “可别说丧气话!”叶亭曈鼓舞她道: “谁说池鱼不难过的,她前日还说,你是她唯一的底线呢!” “为了池鱼,你要努力的活下去才是!” 枝嫚忽然怔住,她茫然地看着叶亭曈,似乎在分辨这话的真实性。 她讷讷地道:“小鱼她……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她可是说出宁可魂飞魄散的狠话,也要求君离救你呢!” 枝嫚的头垂了下去。 叶亭曈看到一滴豆大的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紧接着又落下一滴。 “枝嫚?” 枝嫚将头侧过去,埋在膝盖间,不想让人看见她此刻的神情。 叶亭曈见她纤瘦的肩膀微微颤动,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良久,枝嫚抬起头来,脸上尚留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她吸了吸鼻子,展颜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我只是太高兴……” “叶姑娘,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只要她在,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能让你相信希望,相信永恒,相信世间一切美好。” “小鱼是我的底线,我却总以为只我一人苦苦坚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世上最幸运,莫过于知道自己一切的感情与付出都有人以同等的真心默默回报。 即使这真心性质并不相同,但至少分量相当。 叶亭曈有些羡慕枝蔓。 除却亲人,她的生命里好像还找不出这样的存在。 想到枝蔓命不久矣,叶亭曈心里怪是难受。 她从袖中摸出一片叶子,用木傀术变出一只狗儿,狗儿蹭到枝嫚怀里打滚撒娇,终于引得她笑了起来。 “这木傀术是你爹教你的吧?”枝嫚道,“以前叶寻雪也常常这样逗江青鹂笑。” 叶亭曈心中一动,没想到她与祖父之间,早已有了这样微妙的联系。 她想起先前的疑问,阎靖义不肯说,或许枝嫚也是知情人。 “姑娘可知,我祖父当年为何偏要去蜀山夺女娲石?” 枝嫚听她蓦然问起此事,有些犹疑,“知道这些事,对你没有益处。” “这是我的家事,无论如何,我有权知晓。”叶亭曈坚持。 枝嫚沉吟许久,终于道: “叶寻雪去蜀山夺女娲石,是为了救江青鹂。” “救我祖母?”叶亭曈瞪大了眼。 枝嫚叹气道:“殷元良与叶寻雪夫妇的恩怨由来已久,最开始是因为叶寻雪误杀了殷元良的独子。” 殷元良之子殷统,仗着父亲蜀山派掌门的宠溺,尽干些强虏民女、杀人放火的勾当,在川中恶名远播。 叶寻雪初次入川时,恰遇殷统为难江青鹂一行。 叶寻雪路见不平想给殷统一些教训,却意外致殷统失足从高楼坠亡。 当时叶寻雪修习魇术已入化境,恃才心傲,认定自己无错,拒不上蜀山道歉。 殷元良自此发誓,要取他项上人头为儿子报仇。 他屡次围杀叶寻雪与江青鹂未果,仇怨越积越深。 殷元良不敌叶寻雪,竟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先是派人假扮叶寻雪到处烧杀劫掠,造谣坏其名声,然后号召天下英杰聚而除之。 那些名门正派怎能容忍一个修习魇术的人强过自己? 他们畏惧叶寻雪的力量已久,无人究其真假,便是一呼百应。 为了将叶寻雪引入他们布下的陷阱,殷元良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种奇毒。 第83章 玉骨 “你可知有一种毒,名为‘玉骨冰肌’?”枝嫚道。 叶亭曈摇头。 “你不知道也正常,这是妖族炼出的毒药,当年江青鹂都未曾见过此毒,因而中计。” “中此毒者,难以活过七日,且无药可解。” “最恶毒的是……若沾染了中毒之人的血气,也会立即感染此毒。” “毒发后肌肤逐渐僵硬,身亡之时,从皮到骨皆青翠如玉,故有此名。” 从皮到骨青翠如玉…… 叶亭曈一个激灵,她想起在迷魂凼里见到的无涯真人的遗骸,也是呈现出奇怪的青色。 莫非骨架上并非生出青苔,而是…… 叶亭曈不敢往下细想。 “殷元良给一妖族下了此毒,没有防备的江青鹂为了救人,也不慎中毒……” “此毒无解,只有女娲石能救她一命,叶寻雪因此才上蜀山讨要。” “而等待他的,是那神仙都难以闯过的八十一重缚仙阵!” “世人皆道魔头叶寻雪杀人如麻,却不知这都是被他们逼的!” “要知修习魇术能至化境者,心性必须极坚定,若不是为了自保,叶寻雪绝不会入魔!” 枝嫚咬牙切齿地说着,胸口因激动而上下起伏。 叶亭曈听得手脚发麻,这与她所了解的祖父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一直以来,她就像一个无知的市井小民,试图从那些真真假假的道听途说中还原出祖父的本来面貌,却不知世上大多数人看到的,往往并非真相。 “这些事情……我父亲也知道吗?他为何不告诉我?”叶亭曈木木地问。 枝嫚摇头道:“告诉你又如何?记住这些恨,好教你去报仇吗?” “当年蜀山之上逼死叶寻雪夫妇的名门正派,你要一个个去找吗?” “当然!”叶亭曈十指紧扣着手心。 枝嫚冷然道:“就算你报得了仇,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 “因为这个世道就是不公,你的仇人是这世上自以为是的大多数,他们宁愿自欺欺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我不为报仇,只为当年真相讨还一个公道。”叶亭曈道。 她的眼底有一些晶莹剔透的光芒将落未落,这让她的眼睛看上去如同夜空里的孤星。 她朗朗道:“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改变一个人也是改变,改变一件事也是改变,不能因为人力微渺就明知有可为而不为。” “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千千万万的蝼蚁聚集起来,终能换了日月。” 枝嫚愣住了,她哂然道: “你这话倒与你祖母的异曲同工。” “‘尽我所能帮助每一个妖族,他们改变一分成见,两族之间的仇恨就会少一分。不求彻底消弭,但求无愧我心。’当年她这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 叶亭曈握紧了拳头,“你们为什么不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 “徒增杀戮而已,我们认为江青鹂不会希望别人因她流血冲突。不如一切到此结束。” 可江青鹂的理想,也到此结束了。 叶亭曈从枝嫚的房间里出来,一片暮色中冷风猎猎。 她决定了,爹爹没有去做的事情,由她来完成。 殷元良死了,但华尧年还在,江青鹭还在,他们欠江青鹂和叶氏一个道歉。 * 叶亭曈辗转一夜,关于祖辈的往事在脑海中反复盘旋,令她难以入眠。 她索性披衣起身,坐在虫声寂寂的院子里。 水华渊的夜空繁星缭乱,如同她此刻冒出的念头,细碎烦乱得无法收拾。 过了今夜,君离与华尧年约定的三日之限便逾两日,也不知他是否找到关于真凶的线索。 叶亭曈想,如果凶手真是这院子里的某一个人,她一定拼了命护他们周全。 殷元良早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身后枝嫚的屋内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池鱼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她见到院子里的叶亭曈,急急问道: “叶姑娘,你有没有见到枝嫚?” “怎么了?”叶亭曈连忙起身。 方才她离开时,枝嫚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她……她不见了!” 池鱼找遍整个院子,都没有发现枝嫚的踪影。 枝嫚离开,床上的锁魂阵已破,艳红的朱砂零零落落地洒在被褥上,衬着一片斑驳的血印。 血迹干涸已久,想是枝嫚在叶亭曈离开后不久就走了。 听到声响的顾渊和阎靖义也赶了出来。 “糟糕!离开锁魂阵的保护,枝嫚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顾渊焦急道。 池鱼有些懵了,她本以为枝嫚已经转危为安,却猝不及防地听到噩耗。 她巴巴地看着顾渊,“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顾渊,你会有办法救她的,对不对?” 顾渊有口难言。 叶亭曈见他模样,想是还没有找到其他的法子。 她当机立断道:“先把枝蔓找回来再说!” 四人先是找遍湖心岛上每一个角落,没有踪影,又分头去岛外和水华渊附近寻找。 枝嫚至少走了两个时辰。 虽然她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但早一点找到她,就多一分活着的希望。 只是水华渊这么大,她会躲在哪里呢? 枝嫚清楚地知晓救她需要什么样的代价,她一定是不想拖累大家。 如果一个人独自死去,她会选择何处作为她的埋骨之地? 叶亭曈与池鱼找遍了枝嫚常去的地方,一无所获。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去哪里?”叶亭曈问。 “我吗?”池鱼设身处地的思考起来。 “我会去没有人想得到,却别有意义的地方……我知道了!水华渊底的冰岩窟!” 池鱼猛然醒悟过来,“我在冰岩窟中化身成人,九百多个日夜,枝嫚一直陪着我……” “那是我们两人最难忘的时光!” 池鱼与叶亭曈赶到湖心岛外的那片莲花池。 莲花池的中央开着一朵蓝色的冰莲,从冰莲生长的地方潜入水底,便可到达冰岩窟。 二人扎入水中,越往渊底游,寒意越盛。 四周的生物越来越少,礁石旁逐渐长满了特殊的白色冰晶。 到达冰岩窟附近时,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叶亭曈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被冻僵了。 进了洞窟,地势逐渐向上,到最后竟高出水面,看样子水华渊底应该是和周围某座雪山连通了。 洞穴中雪色皑皑,尽是白色冰晶。 一上岸,池鱼便惊呼起来:“枝嫚!” 第84章 魇兽 枝嫚不省人事地倒在地面上,脸色冻得苍白。 叶亭曈急忙去探她的鼻息,发觉尚有一口气在,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坚持住,枝嫚!”池鱼哭了起来。 她将自己的法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枝嫚体内。 可枝嫚虚弱的躯体就像无底洞,池鱼微薄的法力激不起半点涟漪。 人族与妖族的力量互斥,叶亭曈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她四处张望间,只见冰窟的深处,一簇巨大白色冰晶从洞顶坍塌下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叶亭曈走上前,搬开压在上面的冰晶,露出一块布满咒文的古怪石头来。 石头雕成猫头鹰的形状,浑身漆黑如墨,唯有一双古铜色的眼睛闪着幽光。 “这是什么?”叶亭曈问池鱼。 但身后的池鱼专注于救治枝嫚,无暇他顾。 叶亭曈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双眼睛。 谁料她的手还没触碰得到,猫头鹰竟像活了一般,张嘴啄住了她的中指。 “呀!”叶亭曈吃痛,手却卡在鸟喙中收不回。 只见猫头鹰身上的符文一笔一画活动起来,尽数灌入鸟喙内,化作一根金针,刺进了她的指尖,瞬间没入体内。 紧接着,猫头鹰从头到脚迅速化为齑粉。 唯有两颗古铜色的眼睛啪嗒一声掉下来,合二为一,成了一枚鹌鹑蛋大小的圆珠。 先前奇怪的幽光也随即消失。 叶亭曈舐去指尖的血,捏了捏手掌,又捏了捏手臂,不知方才的金针去了何处,竟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她拾起地上的古怪圆珠,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篆文“叶”字,心里不由狐疑起来—— 这东西,不会是她祖父留在这里的吧? 她将珠子拿给池鱼看。 池鱼讶然:“这是叶寻雪的随身之物,你从哪儿得到的?” “唔……一只猫头鹰石像。”叶亭曈说了方才的怪事。 池鱼紧张起来,“我听顾渊说,叶寻雪将一样东西封在了魇兽的身体里,就藏在这冰岩窟中,上面设了极厉害的魇术——” “你没受伤吧?!” 原来那只猫头鹰并非石像,而是受魇术所御的魇兽。 白色冰晶不知因何坍塌,将它的藏身之处暴露了出来。 叶亭曈压住心底的惊诧,真气在体内运行一周,却并无什么异样。 两人带着枝嫚返回湖心岛,顾渊替叶亭曈把了脉,也没有发觉任何不妥。 “也许叶大哥的魇术,并不针对叶氏后人。”顾渊让叶亭曈宽心。 “这东西叫御珠,是个了不得的上古法器,最初的魇术即是因它衍生而出。” “后为叶大哥机缘巧合所得,他才走上修习魇术之路。” 他将御珠郑重还给叶亭曈: “这是你祖父的遗物,也算与你有缘,姑娘放心收下。” 叶亭曈将御珠小心地攥在掌心,倒没打算去走祖父的老路。 只是这珠子于她的意义,远超过它的用途。 房间里,四人面色凝重地围着昏迷不醒的枝嫚。 顾渊的指尖搭在枝嫚的脉门上良久,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抬起头道: “池鱼,你先出去。” “为什么只我出去?枝嫚到底怎么样?” “顾渊,我不怕听实话,我想陪在枝嫚身边。”池鱼道。 顾渊拍了拍池鱼的手背,“你信我,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枝嫚。” “我现在就要医治她,不过人多添乱,我只需要叶姑娘和阎大哥的帮忙,你在外面等着好吗?乖。” 池鱼听顾渊如此说,放下一半的心来,重重点头道:“我信你。” 叶亭曈和阎靖义都明白了顾渊的意图。 待池鱼出去,阎靖义先抢声道: “用我毕生修为,应该够换枝嫚一命。” 顾渊摇头道:“此事因我而起。” “若不是为了救我,枝嫚也不会到蜀山去,这一命,理应我还她。” “只是血阵之术颇为复杂,恐需要你们二人助力。” “不行!”阎靖义打断了顾渊的话: “你修为没我深厚,且不说救不救得活她,你自己必死无疑。” “池鱼需要你,而我……活至如今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叶亭曈见他们争来争去没个结果,跨一步从中间拉开他俩。 “一人出一半不行吗?说什么死不死的,谁都不会死!” 顾渊有些为难:“没试过,不知能不能成。” 阎靖义鼓舞他道:“这些年你的能力早与阿鹂比肩,没试过怎知道不成?” “不多废话,救人要紧。” 顾渊想了想,不再犹豫,便将方法细细与二人说来。 * 蜀山。 距离期限只有最后半天。 君离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并不能推翻华尧年的不在场证明。 向来没心没肺的他也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他决定再去探一探华尧年的虚实。 若再找不到证据指向这位长老,恐怕殷元良之死真与顾渊等人脱不了干系了。 到了华尧年屋外,君离敲了一会儿门,没有人应。 “君离兄!哎哟,我可找到你了!”身后传来钱万两的声音。 他急匆匆地向君离道:“你在这儿可找不着华长老!” “我刚看见他带着数百名弟子下山去了!说是去水华渊抓池鱼!” “什么?不是还有半日吗?”君离暗道糟糕,“江长老呢?” “江长老听说华长老走后,也急匆匆地跟着去了。” 君离谢过他,急忙往山门赶去。 路过前坪右侧的小亭时,他不慎与亭中的矮个儿小弟子撞了个满怀。 弟子手中的木桶一个晃悠,桶中的水便洒了出来,溅了两人满身。 旁边的秤漏也被殃及,摇摆得叮当作响。 “抱歉!”君离将小弟子扶起来,转身就要走。 谁知小弟子一把扯住他,骂骂咧咧道: “你撞了人就想跑?我好不容易才把这秤漏的时间校准,这下好,白忙活了!” 君离一愣,“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亭中的秤漏上,待晃动停止,显示此时是未时二刻。 君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飞快地抓住了它,顺着思绪深挖下去—— “时间……对,时间变了!可是时间怎么变的呢……” “你是不是撞傻了?”小弟子气不打一处来。 “是水啊!刚才水洒在里面,时间当然变了!” 第85章 换命 君离一把抓住小弟子,问道: “这秤漏为什么要调?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它不准的?” “秤漏又不似水运仪那般精准,得每七日一调,有轻微误差都是正常的啊!”小弟子白了君离一眼。 “不过就你刚才泼进去那半桶水,少说也比原来快上两刻钟了!” 君离哈哈笑起来,心情无比畅快: “你说得不对,是比原来慢上两刻钟!多谢你了,小兄弟!” 小弟子鄙夷道:“你算术是厨房伙夫教的吧?全教胃里去了?” 君离大笑,丢下莫名其妙的小弟子,快步往回走去。 他要去核实一件事。 如果殷元良死的当天,秤漏时间有误,那么有些人的不在场证明就要被彻底推翻了。 凶手选择的时机很好。 首先,当天阴云密布,前坪的日晷无法报时,只能依靠秤漏; 其次,当日恰逢天狗食日,天色与往常有所不同,无法凭经验看出时间的早晚; 最后,江青鹭的剑术课无人敢逃,确保不会有人在其他地方看到准确的时间。 凶手选择这时下手,必然是早有预谋的。 可是在时间上作假,一定会有疏漏。 水运仪象台的报时无法更改。 而蜀山派除了水运仪象台和前坪的日晷、秤漏,每间弟子房中还有计时的漏刻。 凶手百密一疏,唯独算漏了一个人—— 袁善因为受伤,当天并没有参加江青鹭的剑术课。 假设华尧年将秤漏的时间提早了两刻钟,那么散课敲响铜钟的时间也就相应的提早了。 他在离开前坪之后的确先去了顾渊的房间。 但看守的弟子是按往常的习惯换岗,真正换岗的时间在钟声响起后的两刻钟,而非酉时二刻。 只要能证明散课的时间早于往常,华尧年将成为嫌疑最大的人。 君离敲响了袁善的房门。 袁善请君离进了房间,君离的目光落在屋角的漏刻,却发现漏刻已经停了。 “这漏刻早几天前就坏了。”听君离问起,袁善答道。 * 枝嫚房中,顾渊与阎靖义一左一右,立于血阵两旁。 鲜血从二人的手腕上滴落至画好的血阵中。 修为随着血液从体内一点一点抽离,再由叶亭曈施法引入悬于枝嫚胸前的妖丹。 修为的剥离如同剜肉刮骨,只一会儿,顾渊额上就冒出了冷汗。 再过半刻钟,顾渊面色苍白地跪倒下去。 “顾渊!”叶亭曈担忧地叫道,“要不要先停下来?” 顾渊摆了摆手,“继续!血阵一旦终止,便会前功尽弃!” 阎靖义皱起了眉。 他用未受伤的手拉起顾渊,猝不及防地将他往旁边一推。 “阎大哥!你这是做什么!”顾渊大惊。 眼见阎靖义迅速在自己周围设下结界,将顾渊和叶亭曈二人隔绝在了血阵之外。 “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 阎靖义语气平静,似是早就想好要这么做。 他指着床上的枝嫚,慨然长叹道: “枝嫚姑娘活得比我通透,她做到的事,我从来未曾做到。” “我希望她能活下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叶亭曈与顾渊听不懂他话中深意。 但顾渊心中早有计议。 阎靖义和枝嫚二人与他在水华渊共同生活数十载,早已情同兄妹。 一命换一命的买卖,他怎么做都是错。 唯有用自己的命最划算。 顾渊试图打破结界把阎靖义替换出来。 可在这要命的时刻,脚下的土地忽然震颤起来。 “池鱼小妖,快快出来受死!” 湖心岛的结界外传来华尧年的吼声。 几百名蜀山弟子列阵施法,攻向保护着小岛的屏障。 每击中一次,整个湖心岛的地面就颤栗一下。 这样下去,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结界就会被攻破。 “莫管我,快救人!”阎靖义喊道。 顾渊稳了稳脚步,一咬牙,扭头看向枝嫚,将银针取出,向她周身几处穴位落下。 妖丹吸纳修为的速度更快了。 顾渊接了叶亭曈的手,好让她出去与华尧年周旋,尽量拖延时间。 华尧年在结界外喊破了嗓子,见只出来个叶亭曈,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蚯蚓。 “阎靖义他们人呢?”华尧年质问道。 “三日之限尚余几个时辰,华长老怎可不守信诺?”叶亭曈据理力争。 她见华尧年身后站着赵绎,急问道: “君离呢?怎么只你二人来了?” 赵绎命身后弟子暂停攻击,颇有不满地道: “我此行只为保护天权钥,洛君离忙着管他的闲事,我却不能忘记正事。” 华尧年蔑然道:“我看洛君离根本查不出什么结果,早晚都一样。” “劝你早早将那小妖女交出来,免得受他们牵连!” 眼看华尧年又要进攻,叶亭曈急中生智,喊道: “长老可知你师父无涯真人是怎么死的?” 华尧年手中的剑蓦然停了下来。 他盯住叶亭曈,“师父不是被困死在迷魂凼里的吗?你还知道什么?” “我在迷魂凼里见过无涯前辈的遗骸。” “他死前陷在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漆黑山洞里,力量全失,无数的怨魂一刻不停地攻击他。” “普通人在这种环境中不死也会疯掉,他却坚持了数十日,可惜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人来救他。” 叶亭曈回忆起在迷魂凼中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描述给华尧年听。 华尧年耸然动容,他将剑狠狠地往地上一掼,悔恨道: “当初我就应该坚持进去找他的!” 叶亭曈料想他对无涯感情深厚,索性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不过,无涯前辈并不是被怨魂杀死的,而是死于一种名叫‘玉骨冰肌’的剧毒。” “……你说什么?”华尧年听到玉骨冰肌的名字,神情一肃。 “就是你们曾经给我祖母江青鹂下过的‘玉骨冰肌’啊!”叶亭曈面露嘲讽。 “华长老该不会不知道吧?” “这种毒流传于妖族,我猜你们总不可能人手一份。” 叶亭曈言下之意很明确,玉骨冰肌只有殷元良手中才有。 无涯真人死于谁手,不言而喻。 华尧年低头默然一瞬,然后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叶亭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原来你是叶氏余孽,难怪,难怪,你本与顾渊他们一伙。” “江青鹭就不该答应将天权钥交由你保管!” 叶亭曈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愕然看向华尧年: “你为何对无涯前辈的死毫不惊讶?” “你——你早知道是殷元良杀了他?!” 第86章 御珠 华尧年脸上露出一丝阴鸷。 他不待叶亭曈把话说完,便提剑往湖心岛结界上砍去。 叶亭曈被结界受到冲击带来的巨大颤动震得后退了几步。 她不解地大喊: “既然知道殷元良杀了你最尊敬的师父,为何还要来替这恶人报仇?!” “废话少说,先把天权钥交出来!” 华尧年命身后弟子与他一同发起进攻。 结界连连受到攻击,一声轰然巨响下,终于彻底破碎。 水华渊上空的云层蓦然炸裂。 云影一扫无踪,天光倾泻而下。 岛上数千株梨树瞬间凋落,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仿佛下了一场大雪。 结界化作五彩斑斓的点点流萤,往四面八方散去,如同一片声势浩大的极光,足以令山河失色、日月无光。 “不好!这结界像是有什么古怪……”华尧年看见空中异象,立即神经紧绷。 他向身后的赵绎道:“你带着弟子将这里包围,不要放任何一个人离开。” “我处理了叶亭曈就去抓池鱼小妖,速战速决。” 赵绎领命而去。 叶亭曈铮然拔剑,立于路中央,昂首道: “本姑娘优点没有,就脾气犟。” “要抓他们,得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就凭你?”华尧年蔑然道。 人已经冲到叶亭曈跟前,接连数招毫不歇气地向她攻去。 叶亭曈与华尧年实力悬殊,接下他一剑已是勉强。 数招下来,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手腕抖得差点握不住佩剑。 一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 叶亭曈知道,这是她先前见过的幻象。 华尧年的下一招已经起势。 叶亭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竟恰好躲过这一剑。 她索性闭上眼,让自己沉入回忆里。 似乎再一次站在幻象之中,眼前人的一招一式都在她脑海纤细无遗地描摹出来。 华尧年的剑风到时,她已先一步躲闪开去。 “怎么会……”华尧年连出几招不中,愕然失色。 眼前这小姑娘明明实力不到自己一半,却像洞悉他的所有想法一样,滑不溜秋地从他的破绽中钻了出去。 只有叶亭曈自己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与她在幻象中看到的分毫不差,可一旦华尧年改变策略,她就再无优势。 她必须变被动为主动。 瞅准华尧年下一式起手的空隙,乐游派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如一根银针扎入空门,往华尧年的要害处扎去。 华尧年被这刁钻的一剑惊出一身冷汗。 他连忙止住剑势,身子往后一仰,险险避过,肋下却依旧被攀附于剑身的真气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没想到我小瞧了你。”华尧年捂着伤口后退几步,不再轻敌。 他以为叶亭曈对蜀山派的剑法相当熟悉,索性摒弃了本门剑法,用法术与她较量上了。 无巧可取,叶亭曈被华尧年压制得死死的。 没过多久便被华尧年用法阵困死在原地,手脚动弹不得。 “把天权钥交出来吧。” 华尧年手一挥,几股法术游鱼一般钻入了叶亭曈的衣袂,将她身上的天权钥搜了出来,捧到华尧年面前。 叶亭曈咽下口中的腥咸,皱眉道: “天权钥是贵派之物,我本当奉还,只是现在有贼人对它虎视眈眈……” 不是她信不过他,只是天权钥两次都在蜀山藏宝阁密室丢失,派中显然有贼人的奸细。 华尧年怒道,“就算我蜀山派有内贼,天权钥也绝不该由外人保管!” 说着,他伸手去抓悬于半空的天权钥。 叶亭曈无法与他解释自己看到的预言,心中一急,不由得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渗入她的胸襟。 与此同时,她感到胸口有一团硬物微微地发起热来,与她身体里的经脉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华尧年忽然吃痛地叫了一声,天权钥从他手中掉落在了地上。 “什么玩意?” 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大群蜜蜂,嗡嗡声不绝于耳。 蜜蜂将天权钥围了起来,拒绝华尧年的靠近。 “叶寻雪的御珠?!” 华尧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叶亭曈衣襟中飞悬于空的小小珠子。 御珠尘封数十年,如今初沾了新主人的血气,光芒大盛。 血色一缕一缕地从御珠表面抽离出来,竟在空中镌刻出一排细小的红色经文,似乎是叶寻雪留下的魇术秘籍。 华尧年眼中目光很快由惊讶转为憎恶: “哼,你是要走叶寻雪的老路吗?” “也好,不如由我趁早结果了你,免成一大祸害!” 说罢,华尧年剑中蕴满十成功力,往叶亭曈的胸口刺去! 叶亭曈忍不住闭上了眼。 她不禁想:自己利用预示改变了未来,未来却叫她命丧于此,是她错了吗? 一阵锐利的风从叶亭曈的面前刮过。 她没有感受到痛觉,不由睁开眼。 一缕被剑气削下的青丝从她眼前袅袅飘落。 华尧年的剑尖停在她耳畔三寸之处,被另一柄突如其来的剑堪堪架住。 身侧是江青鹭冷俏的脸: “我江氏的后人虽然无用,却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这是何意?”华尧年手上使力,剑刃却再压不下分毫。 他惊觉江青鹭的修为竟在自己之上。 华尧年撤力退开,叶亭曈趁机挣脱了法阵的束缚。 她扑下身将天权钥和御珠抓在手中,远远地退了开去。 江青鹭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分毫不给同门面子: “说好三日便是三日,华长老毁诺在先,却来质问我,害不害臊?” 华尧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明白,江青鹭之所以能有如今位置,除了能力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严守规矩,公私分明。 “你说时间未到,我可以等。” 华尧年并不想惹江青鹭,更不想与她撕破脸面,终于退让一步。 “但是本门的天权钥不能不要回来!” “合理。”江青鹭点头,她看向叶亭曈,“交给他。” 叶亭曈攥着天权钥,有些犹豫。 她记起幻象中天权钥被夺的时候华尧年并不在场,她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他。 “不交?” 江青鹭吐出一口气,她将手中的剑指向叶亭曈。 “那我就来看看江青鹂的孙女到底有些什么能耐。” 第87章 朝暮 叶亭曈一凛。 莫说她修为远不及江青鹭,刚才与华尧年的一战已经消耗了她大半的体力。 只怕江青鹭一根手指头都能把她打趴下。 江青鹭才刚救她一命,转身却又与她为敌,是为何故? 神思未过一瞬,江青鹭的剑已经到了跟前。 叶亭曈只得硬着头皮将剑一横,扛了一击。 这一击的力道蛮横无理,同江青鹭的脾气极为相似。 叶亭曈接下一剑,已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 再接第二剑时,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有股浑厚的力量在她腰后一点,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就你这修为也敢姓叶,莫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江青鹭的剑柄在叶亭曈背后一点即收。 叶亭曈讶然看向她。 只见这女人古板的面庞上一丝笑意也无,仿佛出手相助的人并不是她。 “再来!” 江青鹭给了叶亭曈喘息的一瞬,再度将真气灌注至剑刃。 这一次,她使的不是蜀山派的剑法,却是乐游派的“朝如青丝暮成雪”! “你怎么会乐游派的招式?!”叶亭曈掩不住惊讶。 她刚站稳脚跟,不敢懈怠,连忙一剑迎了上去。 “错,这是江氏祖上传下的招式。”江青鹭冷冷道。 叶亭曈更加讶然。 她见江青鹭使出的这招神似却形异,与叶长盛教她的大不相同,不由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观察江青鹭的剑势。 江青鹭的真气灌注于剑身,杀气却不在剑刃,而在剑刃之外每一缕无形的剑气之中。 真气收敛时譬如青丝,穿针引线伤人无形; 外放时仿若雪崩,剑锋所指无坚不摧。 这一招是乐游派所传剑术中最复杂的一招。 叶亭曈练了十几年,勉强算融会贯通,却终究少了神髓。 据叶长盛说,祖母一生倾注心力于医道,对这剑术研究也并不深入,只留下一本剑谱,丢给叶长盛自己琢磨。 叶长盛琢磨出了个几成叶亭曈不知道,反正到她手上依着葫芦画个瓢,自以为出去能唬唬人。 不料今日在江青鹭手上,她才知道自己的浅薄。 江青鹭醉翁之意不在天权钥,倒像是在教习剑术,引着叶亭曈一步一步摸索其中的精髓。 叶亭曈发觉,江青鹭的剑术步步凌厉,气势如虹。 叶长盛教给她的却温润如玉,春风化雨。 这一刚一柔的迥异,不禁让叶亭曈想起祖父祖母的传奇。 她对这段往事了解得越深,越能理解父辈的心情。 就如眼前的剑术,江青鹭承袭的是恨与刚强,叶长盛承袭的是爱与守护。 想到这里,叶亭曈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若醍醐灌顶。 绵延数十年的爱与恨,在她这里交融,所有的憾事,不如也在她这里了结。 她不再与江青鹭硬碰硬,而是顺着她的招式,将她外放的真气尽数接纳,缠绕至自己的剑锋之中,化凌厉于无形。 地上凋落的梨花被二人剑气所激,纷纷扬扬地碎落风中,卷起一场芬芳的白色花雨。 恰如朝朝暮暮,青丝成雪。 江青鹭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讶然。 她将剑锋一转,真气尽收,朝叶亭曈微微点了个头,算是赞许。 叶亭曈呼出一口气—— 看样子江青鹭也没有传说中的不近人情。 她向江青鹭抱拳道:“多谢前辈指点。” “我——我能叫您一声姨祖母么?” 江青鹭插剑入鞘,不咸不淡地道:“随你便。” “姨祖母!” 叶亭曈深吸一口气,问出了她一直如鲠在喉的问题: “您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为何当初要助蜀山杀害祖父祖母?” “他们都说你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与地位,可事实究竟如何,我想听您亲口说。” 江青鹭微微一顿,“为惩奸除恶。” “当年的真相,您当真清楚吗?” 叶亭曈上前一步,“祖父的恶名皆为殷元良一手算计,敢问您惩的是什么奸?除的是何种恶?” 江青鹭面色一沉,“你胆子不小。” “我不管真相如何,要知当年蜀山二百八十三名弟子死于非命,叶寻雪便是抵上二百八十三条命也不为过!” “您就一点也不关心祖父为何一定要夺女娲石、祖母为何被逼自刎却不作丝毫挣扎吗?” 叶亭曈再上前一步,“那是因为殷元良给祖母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 “够了!” 江青鹭用剑气在地面划下一道界线,叱道: “再往前我可不会像刚才那样手下留情!” 叶亭曈看也没看那道边界,一脚踏过,振振有词地道: “蜀山派必须给江青鹂、叶寻雪一个交代,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你管得太多!”江青鹭剑未出鞘,真气骤然暴涨,耳刮子一样朝叶亭曈甩去。 叶亭曈还未接招,只觉肩膀被人一抓,身子往后仰去。 面前“锵”地一声,另一个人与江青鹭对了一击。 “阎大哥!”叶亭曈看向来人,惊喜叫道。 阎靖义的身后是顾渊,还有池鱼扶着苏醒的枝嫚……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叶亭曈的心放下了一半。 她见枝嫚虽然有些疲态,但与之前的虚弱判若两人,便知顾渊的血阵已经成功了。 唯独阎靖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将叶亭曈揽到身后,向江青鹭道: “此事因我们而起,我来当你的对手,不要祸及旁人。” 江青鹭看着他,把剑拔了出来。 “也好,我们之间该做个了断。” 说罢,她身形一动,与阎靖义交上了手。 “不好,阎大哥为救枝嫚消耗了大部分真气,他不是江青鹭的对手!” 顾渊将池鱼往后一推,自己也冲上前去,“我来帮你!” 华尧年见有机可乘,向身后的弟子道: “先将那三人抓起来!” 叶亭曈与池鱼枝嫚靠在一处,被蜀山弟子围困成了孤岛。 叶亭曈握剑的手在发抖,她快支撑不下去了。 枝嫚还未恢复,池鱼修为尚浅,应对面前的几十名弟子已经费力。 更何况还有未出手的华尧年和赵绎带走的其他百余名弟子。 另一边,阎靖义已是强弩之末。 江青鹭剑身的真气如破败絮,轻而易举地击中了阎靖义的胸口。 第88章 来援 “阎大哥!” 听见顾渊的惊呼,叶亭曈转头便见阎靖义的身躯倒了下去。 江青鹭惊愕地看向阎靖义: “你的身体怎会突然虚弱至此?!你——你怎敢这样接我的招?” 阎靖义半跪在地上,用剑勉力支撑着上半身,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求死之人,一命不足以赎罪。” “阿鹂生前最耿耿于怀的,便是与你姐妹反目。” “只求我一命可抵你心中之恨,不要让你姐姐九泉之下无法安息。” 顾渊扶住阎靖义,试图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 “阎大哥,你在胡说什么?先师的死是殷元良一手造成,你何罪之有?” 阎靖义摇了摇头,推开了顾渊的手。 他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江青鹭。 江青鹭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许久。 终于,她向前迈开步子,向阎靖义伸出手。 “阎判官小心!” 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个黑影,蛮横粗鲁地撞向江青鹭。 江青鹭眉头一皱,来不及收回的手背上瞬间多出了三道血痕。 “妖族?”江青鹭看清了来者。 那妖披着一身金羽做成的铠甲,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奇长,似乎是只鸟妖。 鸟妖舔了舔指甲上的血迹,向身后的阎靖义二人道: “水华渊出事,大伙儿就都来了,请阎判官放心,咱们还没怕过蜀山这群乌合之众。” 叶亭曈那边,也有妖族加入了战局,将他们三人护在中央。 赵绎从岛的另一边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向华尧年道: “不知从何处来了成百上千的妖,和我们的人打了起来,恐怕弟子们坚持不了多久!” “怎么回事?” 叶亭曈见战况骤然逆转,连忙与池鱼枝嫚退到了阎靖义身旁。 眼前的画面与预示重叠,她却不知这些妖族从何而来。 枝嫚喜道:“我们有救了!” “这水华渊的结界是妖族设下的!” “当年江青鹂救过的每一只妖,都在这结界中注入了一缕法力。” “只要结界破损,他们就能感应到水华渊有危,虽远隔千里,必顷刻来援!” 叶亭曈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援兵,内心说不出的震撼。 与蜀山弟子交手的妖族有老有少,有强有弱,有使刀剑的,有使术法的,有赤膊上阵,有利爪乱舞,还有干脆用牙咬人的…… 不说上千,也有数百。 他们来自九州八方山川湖海,他们扔下妻子幼儿,只为赴一场恩高义厚的故人之约。 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人人都有自己的脆弱,人人都在为自己的欲望攻击他人的脆弱。 仇恨代代相传,轮回往复,杀戮不止。 唯有江青鹂背对着这个世界的规则行走,孱弱但固执,一寸一寸,一步一步。 她用尽一生去丈量自己究竟能走到何样境地。 而今,叶亭曈在心里默念道: 祖母,你看见了吗?你所做的一切,并非毫无价值。 江青鹭从混战中杀到叶亭曈身边,她抓住叶亭曈的手臂,肃然喝道: “快叫他们停下!” 叶亭曈被她一喝,猛然回过神。 面前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条断臂,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她怔然地摸了摸脸颊上的液体。 江青鹭见她发愣,一把抓起她的肩膀,用力一提。 叶亭曈整个人被扔到了一块高台上。 “还等什么?你难道想让当年的悲剧重演吗?!” 叶亭曈从高台上往下看,只见人族与妖族都杀红了眼,修为低的早已倒了一片,满地鲜血横流。 她如醍醐灌顶,高声喝道: “停下来!不要打了!” 然而已经在冲突中死去的同伴激发了双方的愤怒,谁也不肯听她一个字。 不,她不能让祖母好不容易消解的仇恨再次生根! 叶亭曈冲入战场,想将缠斗在一起的人妖两族分开。 可混战之中早已乱了敌我,叶亭曈反被误伤了好几刀。 这样下去不行…… 叶亭曈正着急,远方的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琴音。 玄色衣衫的人影御剑而来。 是君离! 叶亭曈心中一喜,与此同时,恼人的幻象也开始入侵她的脑海。 幻象中的场景分外熟悉,她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乐游山。 叶长盛手中提着剑,他朝她迎面走来,左右空无一人。 不对,不是空无一人。 地上隔三差五地躺着一些人。 她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让她心里蓦然冰凉。 家里要出事?! 噌! 一道剑光从叶亭曈的眼前划过,打断了她的幻象。 “小心。” 琴声骤停,叶亭曈感觉自己被拉进一个厚实的胸怀,耳畔是君离尾调上扬的声音。 她睁开眼,只见无数的黑鸦随着琴音飞入战场,搅乱了人与妖的视线。 “哇,这什么呀!” “妈的,敢在老子头上拉屎?!” 冲昏了头脑的人们疲于应付这些扁毛畜生,不得不暂时停止混战。 眼前的局面一稳,叶亭曈的心思就飞到了别处。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预示,不由抓紧君离的衣袂。 “我看见乐游派出事了!” 君离不敢忽视她的预言,略一思索,便向阿音道: “你去找鹤归,让他尽快赶去乐游派,我们处理完这里的事情立刻过去与他会合。” 阿音呜啾一声,变成胖鸟,以与它身材严重不符的速度忽地一下飞走了。 叶亭曈的心终于踏实了一点。 她站到高台上,振声道: “各位妖族的兄弟们,我是江青鹂的孙女,承各位好意,来水华渊支援。” “各位可否听我一言?” 大妖小妖们一听她是江青鹂的后人,立即炸开了锅,齐刷刷地打量她。 “哎哟,这眉眼长得真像!” “是个小可爱呢!” 叶亭曈深吸一口气,道: “祖母历尽艰难一生,不过是为两个词,一为和平,二为公理。” “今日有此一战,实已违背祖母遗愿。” 鸟妖举起他的三支长爪,不平道: “是蜀山派欺人太甚,你倒说说,我们不该还击吗?!” 君离跃到叶亭曈身旁,笑道:“非也非也,只是打架解决不了问题。” “我带了个有趣的话本来,大家不如坐下好好看场戏。” 他又看向蜀山弟子们,“想必蜀山派的兄弟们也很关心殷掌门是怎么死的。” “不才刚刚找到一些头绪,各位大概愿意听上一听。” 第89章 杀局 听说君离查出了杀害殷掌门的凶手,蜀山派的弟子们也坐不住了。 华尧年忌惮妖族人数众多,只得妥协道: “也罢,看你能编出个什么花来!” 君离将重伤的阎靖义扶至后方,交给顾渊止血,才再度看向华尧年。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事得先从殷掌门所中‘十四夜’之毒说起。” “下毒的的确是梁榕生,但他并不是妖族奸细。” “十余年前,梁榕生的父母为诛妖而死,留下举目无亲的姐弟俩,靠乞讨为生,受尽饥寒。” “后来梁榕生被华长老收入蜀山派,姐姐梁鹃生靠着弟弟除妖赚得的钱在山下开了个茶水铺子,两人的日子才算脱离苦海。” “梁氏姐弟对妖族恨之入骨,对蜀山派却是感恩至极——尤其是引梁榕生入门的华长老。” 君离意有所指地看着华尧年。 华尧年冷冷道:“人心难测,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谁知道哪一天猪油蒙心,恩情就成了恨意呢?” “人心难测……的确。”君离叹了口气。 他的语调忽然冷了几度: “梁榕生至死也想不到,对他恩同再造的华长老,有一天会算计着要他心甘情愿做个替死鬼。” “华长老?这怎么可能?洛少侠,你会不会弄错了?” 跟着君离过来的袁善看看君离,又期待地看向华尧年,希望听到他的否认。 华尧年却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难看。 君离接着道:“袁善为了救一个人,将通知阎靖义的信出卖给了顾渊,这个人正是他好兄弟的姐姐梁鹃生。” “可惜我去的时候,她人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再好的良药也续不了几天的命。” 君离见华尧年神色动容,忍不住疑问道: “华长老难道狠得下手,就狠不下心吗?” “梁鹃生在梁榕生被抓后病倒,而这期间她唯一见过的可疑人只有你。” “我猜你是以梁鹃生的性命为要挟,才迫使梁榕生替你顶罪的。” “只可怜不明真相的梁鹃生到死还在求我给你带句话——替她弟弟洗刷冤屈。” “胡说!”华尧年终于忍不住吼出声来,“我从来没有求梁榕生替我去死!” “是,‘十四夜’的毒是我下的,可元良害了师父,他该受到惩罚!” “我没有想到下毒的时候被梁榕生看到,更没想到他……” 华尧年哽咽了一下,他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红,五官懊恼而痛苦地挤在一起,使得他原本就略显滑稽的容貌更加扭曲。 “梁鹃生不是我害的,我去看她不过是怕她担心梁榕生。” “谁知道……谁知道元良竟要对梁家斩草除根,在我带给她的糕点中下了毒……” 叶亭曈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你对殷元良恨之入骨,得知阎大哥要给殷掌门送‘九蕊重楼’,你就只能提前动手杀了他?” “杀他?”华尧年深吸了口气,他唇侧的胡须微微颤动,“五十余年的好兄弟,怎可能说杀就杀呢……” “我不过是想废了他的修为,替师父讨个公道罢了。所以……” 华尧年勉强收起了脸上起伏的情绪。 他将剑指向人群后的池鱼。 “将凶手交给我,我替元良报了这个仇,至此仁至义尽,我与他就……两不相欠啦。” 枝嫚听言,立即将池鱼拉到自己身后。 她重伤初愈,显得有些中气不足,但语调斩钉截铁: “小鱼不会是凶手。” 叶亭曈看向君离,“你不是说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吗?不是池鱼,对不对?” 君离点点头,他惯常爱卖关子,慢条斯理地道: “我发现了一件很不合常理的事。” “当天我们去找殷掌门时,他说自己要歇息,而从他死时的衣着看,他也确实在休息。” “可他既然约了阎判官在酉初之前交出‘九蕊重楼’,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睡大觉呢?” 华尧年立即摇头否认: “不,我们叫阎靖义五月初七酉初来,但他却提前一天来了。” “哦?”君离转身问池鱼,“阎判官收到的那封威胁信还在吗?” “在的。”池鱼看了枝嫚一眼,见她状况不算太糟,便赶忙回房间里找信去了。 不一时,她将袁善亲手交给阎靖义的那封信拿了过来。 君离展开信,只瞧了一眼,便微微笑了起来。 他将信递给华尧年:“可这信上写的是五月初六的酉初。” 华尧年接过信纸,他皱着眉头看了看: “写错便写错了,提前一天叫他交出解药不好吗?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不,时间就是最大的问题。”君离一双眼睛奕奕有神。 “凶手设计好了一出完美的杀局,但必须是五月初六的酉初,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当天是阴天,加上天狗食日,天色会比往常暗得早,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前坪散课的时间提早了。” “假设前坪钟响的实际时间在申时七刻,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江长老带人去殷掌门院子里时,距离死者死亡还有两刻钟。” “在他们离开之后,凶手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到院中杀人。” “这……凶手怎么可能瞒骗过所有人呢?”有弟子质疑道。 “弟子房和掌门院子都能看到准确的时间,凶手总不可能将所有漏刻都做了手脚吧?” “这就得益于江长老的威严了。”君离看向江青鹭。 她刻板的脸上神情淡然,听君离提及自己,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君离得了江青鹭的一个点头,心情似乎愉快得很。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道: “江长老的剑术课几乎无人敢逃,除了手臂受伤的袁善和看守池鱼顾渊的弟子。” “可惜牢房并没有漏刻,而袁善房中的漏刻早在几天前就坏了。” “这个时候,能够自由行动的华长老就显得很可疑了。” 华尧年刚刚安静下来的两撇胡须又飞了起来:“你血口喷人!” 君离无辜道:“华长老大可不必对号入座。” “我只说你可疑,并没说你就是真凶啊。” 第90章 复仇 华尧年感到君离这张无辜的脸更加可恨了起来。 叶亭曈听他叨叨了这么多,总算找到了关键的环节: “既然真凶在时间上做了手脚,那么只要查出是谁破坏了袁善房中的漏刻,或者是谁写下给阎大哥的威胁信,答案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君离笑眯眯地揉了揉叶亭曈的头:“和聪明的人呆久了果然会变聪明。” 叶亭曈回敬一个大白眼。 这人聪不聪明另说,气人的功底倒是无人能敌。 君离道:“要问这两件事,恐怕没人比袁善更清楚。” 袁善有点摸不着头脑,茫然道: “信是江长老交给我的,可不代表是她亲笔写的啊?” “我也并不知道漏刻是怎么坏的……” “怎么坏的不重要。”君离意有所指地提示他道,“重要的是不让它变好。” 袁善一拍脑门,“啊,对了!” “本来我说要换个新的漏刻,可江长老说近日无人下山采买,让我先将就将就……” 他话说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袁善有些惊愕地看向一旁的江青鹭,哑巴了。 “好巧不巧。”君离笑道。 他朝江青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如同亮出温润的刀刃: “江长老或许愿意同我们解释解释。” 江青鹭的目光凝滞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她不气不恼,依旧淡淡地道: “洛少侠已经断定是我杀了殷掌门,我的解释重要吗?” “不过我倒想知道,我该如何避开所有人的怀疑,去完成这场刺杀?” 君离摸了摸鼻尖,“看来江长老是要考验在下的聪明才智。” “也罢,我便将我猜测的拼凑拼凑,给大家还原一下事情经过。” “五月初六那天下午,江长老提前调整了前坪秤漏的时间。” “所以当钟声响起,前坪散课,实际比平时早了两刻钟的时间。” “这个时候阎判官按照信中约定,提前到达了蜀山派,与江长老过招。” “阎靖义也因此成为了凶手的最佳人证。” “申时七刻末,华长老从迷魂凼赶至前坪,江长老怕阎靖义无法脱身,便故意露出破绽,让阎靖义逃走。” 听见君离的指控,江青鹭古板严肃的脸上微微浮现了一丝波澜。 君离接着道:“之后,为了让所有弟子不回到房间发觉时间有误,江长老让前坪的弟子都去搜捕阎靖义。” “她自己也带了一队人,先赶到殷掌门的院中。” “江长老既需要弟子证明掌门此时还活着,又不能让他们看到院中水运仪象台的真实时间。” “我猜,大概所有弟子都是站在院中一个视野盲区待命的。” 君离看向周围的蜀山派弟子。 很快有当天跟随江青鹭搜捕的弟子证实,他们站在水运仪象台的背面,确实看不到仪象台显示的时间。 “之后就很简单了,江长老大可以先带着弟子们出去搜寻一圈,然后借故离开,回到掌门院中,将殷掌门骗出房间。” “殷掌门走在前,江长老在后,当殷掌门走至水运仪象台前的时候,江长老趁其不备,一击毙命。” “法术穿透殷掌门的身体,击坏了水运仪象台,让时间停在酉时一刻的位置。” “所有人都以为酉时一刻之前,江长老刚刚从院中离开,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却不知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君离目光炯炯地看向江青鹭。 “至于何时把前坪的时间修改回来,那就有很多机会了,比如江长老只身去追顾渊一伙人的时候。” 江青鹭认真地听君离说完,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 她笑起来其实挺好看,有浅浅的酒窝,恍惚之间与叶亭曈有了一丝神似。 江青鹭负手道:“你小子比我那傻憨憨的侄孙女机灵不少。” 江青鹭显然将君离当成了叶亭曈的同辈人。 虽然她活得并没有君离久,但这声“小子”君离倒也乐呵呵地受了。 江青鹭继续说道:“我且问你,这个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 “只要有一人发现时间不对,便能查到我头上,此举岂非太过冒险?” 君离朝江青鹭一拱手,语气里充满敬重: “大概江长老一心要替死在殷元良手下的亡魂报仇,未曾细想自己的退路吧。” 江青鹭一愣,继而仰天大笑起来,“小子,你错了!” “我不仅要他死,我还要自己活!” “我不是江青鹂,我永远不会为我没有做错的事偿命。” 她看向君离身后的几人: “若不是怕牵连顾渊他们,我一早远走高飞了。” “华尧年,你若要为殷元良报仇,就得小心自己的胳膊腿!” 华尧年没有料到真凶竟然会是她。 当年叶寻雪之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自知是殷元良的不对。 只是因了他下的“十四夜”之毒,江青鹭才有了动手的时机—— 伯仁因他而死,作为几十年的兄弟,这个仇少不得要替他报上一报。 华尧年默然拔出佩剑,指向江青鹭,道: “公道不论,死伤无妨。今日我与江长老报的乃是私仇,任何人不得插手。” 说罢,他蓦地朝江青鹭攻去。 论起真功夫,蜀山之上除开殷元良,便是华、江两位长老。 强者遇强,二人出招再无任何保留,这一战可谓惊天动地。 所有的妖族和人族都不约而同地退让出一片场地,以免被剑气误伤。 在所有人或是喝彩或是惊叹的时候,叶亭曈却在担忧。 她知道,此时在人群的某个角落,藏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 暗器随时可能从任何地方射出,连累一个无辜的人丧命。 刺客会是妖族,还是人族? 叶亭曈仔细回忆着那段幻象。 可她当时担忧君离的安危,能够集中精力看到的实在有限。 暗器是朝着江青鹭发出的。 妖族来的人都受过江青鹂的恩惠,即便江青鹭与她早已决裂,也不至于要害她性命。 叶亭曈把注意力放在了人族。 即使是蜀山派的弟子们,也极少能看见两位长老动真格的比试。 大部分人都伸长了脖子,恨不能从眼花缭乱的招式中学个一星半点回去。 叶亭曈很快发现了藏在弟子中间,眼神到处乱瞟的一个人。 第91章 赎罪 那人穿着普通的蜀山弟子服饰。 他似乎感受到了叶亭曈的目光,在空中与她对视了一眼。 几乎立刻,他抽身往后退去。 是他了! 叶亭曈急忙叫道:“别跑!” 刺客跑得更快了。 叶亭曈刚想提气去追,却牵动刚才的伤口,顿觉一身火辣辣地痛。 “我去追。”君离按住叶亭曈的肩膀,下一秒人已不在原地。 “怎么了,叶姑娘?”袁善听见这边动静,也关心地问道。 叶亭曈连忙向他描述刚才见过的那张脸。 袁善皱着眉头想了想,却告诉她蜀山弟子中并没有如她描述的这号人物。 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叶亭曈却多少有些失望。 君离很快回来了。 他没有追到人,只在草丛中发现一块人皮面具。 脱下面具的人大可以重新混入岛上的百多号弟子之中,一时半会却是找不到了。 这时,两位长老战况正胶着,丝毫没有发觉刚才的小插曲。 阎靖义已经醒了,顾渊似乎已经帮他止住了胸口的血。 他不知怎么说服了周围关心他的人,将屁股挪到了靠近战场的一块草地上。 叶亭曈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受预示的影响,她总觉得阎靖义坐在这里有些扎眼。 她打算劝他回去休息。 可叶亭曈还没迈开步子的时候,她的眼角瞥见了一道银光。 见鬼! 刺客不止一人! 叶亭曈的示警还卡在喉咙里,阎靖义已经先她一步扑了出去。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见一团黑影冲入两人的战场。 杀红了眼的华尧年剑招未收,毫无阻碍地刺入阎靖义的后背,如同刺入一团败絮。 江青鹭大惊,她想扶住阎靖义往下坠的身子,华尧年的掌风却缠了上来,誓要与她一拼到底。 “够了!华尧年!”江青鹭喝道。 华尧年却因江青鹭要看顾阎靖义,好不容易找到她的破绽,一门心思地要取她性命。 君离往人群中望去,这一会混乱的功夫,刺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也无暇去追,伸手在脖子间扯了一把,一掌插入二人的战局之中。 掌法并不是君离的强项,但华尧年的掌心还未与他对上,便见了鬼一般地收了回去。 君离的掌心躺着那枚“霜月”。 华尧年的好胜心再强,也不敢一巴掌拍在师父最宝贝的灵物上。 “你……”华尧年“你”了半天,忽然不作声了。 他惊觉自己被执念所困,方才差点走火入魔,不由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自作聪明的君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被气醒的霜月拍了一个大耳刮子。 “从、来、没、有、人!没有人敢这样对我的真身!” 霜月往君离脸上招呼了一爪子,气呼呼地从他手臂上跳了下来。 叶亭曈见到霜月如同见到救星,她将她拉至阎靖义身前,恳求道: “霜月前辈,您神通广大,快救救阎大哥,他……他快不行了……” 霜月对叶亭曈倒是有些好感。 她勉为其难地拎起自己及地的长发,绕过地上的血污,朝靠在江青鹭身上的男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 “死人的事我可管不了。” 叶亭曈心里一凉,口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当初你救君离,不也……” “那不一样。” “你瞧瞧他,银针有毒,胸背两处致命伤,九根肋骨被那一剑震断,怕是神仙也难救。”霜月道。 顾渊在一旁把脉,听霜月说得直白,却再真实不过,也朝叶亭曈艰难地摇了摇头。 “无妨……”阎靖义无力地摆了摆手: “不要多费神了,我这样挺好……也算是……死得其所……” “阎大哥……”池鱼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若不是你为了救枝嫚自损了十之七八的修为,怎会落得如此呢?” “你叫我们如何过意得去?!” 枝嫚咬了咬唇,她站了起来,毅然道: “不是还有女娲石么?” “我们用天权钥同他们换,便是把我的命再搭进去,也要把你救活!” 阎靖义有些着急,他急促地咳起来,血沫子从嘴角涌出。 他顾不上擦,“不值得……咳咳……我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听着,老叶是我害死的,老叶和阿鹂……他们都是我害死的!” “只怕你们知道真相,就连同我待在一处都会觉得恶心……” 叶亭曈脑中一嗡。 她怔怔地盯着阎靖义,仿佛他口中说出的话堵塞了她的咽喉,让她觉得忽然之间难以呼吸: “阎大哥……你说什么?当年……当年之事究竟还有什么隐情?” 江青鹭从阎靖义背后渡了一丝真气过去。 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如同石子坠入深渊,一点回响都没有,便知他是真的不行了。 她叹了口气,“你别说了,我来说吧。” “当年殷元良害江青鹂中了‘玉骨冰肌’之后,又去骗了阎靖义。” “让他给叶寻雪服下掺了妖血的一味毒药,以此来换‘玉骨冰肌’的解药。” 江青鹭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言简意赅地将当年的恩恩怨怨带了过去。 叶亭曈和君离在苍梧山已经领教过妖血对修行者的危害。 显然,叶寻雪走火入魔并不是因为修炼魇术,而是因为误服了含有特殊妖血的毒药。 江青鹭没有提及的是,阎靖义为何如此轻易就答应了殷元良。 或许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慕里,总有那么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可惜阎靖义当年不知道,‘玉骨冰肌’是无药可解的。” “他说害死两人,不如说害死二百八十五条人命。” 江青鹭话说得直,并没有因为阎靖义已经是半个死人就口下留情。 叶寻雪失控后造下的二百八十三条杀孽,除了罪魁祸首殷元良之外,阎靖义的确难辞其咎。 江青鹭先前正是为此,要与他做个了结。 阎靖义的眼角涌出泪水,与他脸上的鲜血混在一起,如同一尾猩红的游鱼。 他下意识地攥紧江青鹭的衣袂,话语已连不成句: “你说的……没错……我……死有余辜……只是……骗了他们那么久……怕、他们……难过……” 顾渊的目光避开了他。 一个是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先师。 一个是朝夕相处、如兄如父的人。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第92章 归去 叶亭曈想恨他,却发现恨意无处安放。 一念之恶造成的伤害固然无可弥补,用尽一生的善意去赎罪够不够呢? 把英雄之魂放浪形骸,让昔日荣光烂在酒窖,这样的惩罚又够不够呢? 阎靖义长长地叹了口气,死亡于他而言似乎是一种解脱。 他最后一句呢喃仿佛自言自语:“若早像枝嫚那样懂得成全就好了呀……” 他未阖上的双目仍能望见水华渊的天空,可惜与阿鹂一同住过的屋檐,还有与老叶一同下棋的小院,是再也看不到了。 “阎大哥!” 顾渊被池鱼的哭声惊回神来,他连忙摸过阎靖义的脉门,才知他是真的不在了。 人死了,恨没了,感激没了,埋怨也没了。 顾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涕泪满面。 他其实想同阎靖义说,他与他们相处十余年,他知道他的痛苦,却不知他的煎熬,他感激他的守护,却不解他的颓丧。 顾渊一身武艺全承袭自他,就连先师的医书也有赖他一同整理。 他只知道阎靖义对他、对他们来说如同至亲。 至亲之间,有什么隔夜仇呢? 可惜阎靖义听不到。 他至死都以为自己是得不到谅解的。 叶亭曈喃喃道:“就这么死了算什么?能救得活祖父祖母吗?” “你应该再活上百八十年,守着水华渊,把祖母的理想都延续下去才算赎罪。” 她的手缩到衣袂里,摩挲着袖囊里那枚天权钥,深吸了一口气,朝江青鹭道: “仇恨到此为止吧。” “女娲石不是可以起死回生么?” “我用天权钥,换他一个再世为人的机会。” “荒唐!”华尧年听言立马阻止: “女娲石是我派镇派之宝,怎可随意用来救人?!” 谁料江青鹭冷冷地回道: “女娲石不用,躺在那儿也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 “阎靖义死了一次,算是与我恩怨两清,既然你们决定要救,我不会阻拦。” 华尧年的脑子却比他的胡子还要直,他认定的事,一百匹马也拉不回来: “江青鹭,你我先定了胜负,再决定谁说的算数!” 江青鹭皱了皱眉,目光瞥向别处,显然对他的纠缠烦厌至极。 君离见华尧年的牛脾气又要犯,急忙将霜月推到前面,道: “遇事不决问前辈,霜月前辈的面子华长老可卖?” 华尧年见到霜月,如同面见师父。 天底下谁的面子都可撕了,唯独无涯与霜月,在他眼中敬畏如神。 他连忙俯身施了个弟子礼,因着霜月娇小,都快把老腰勾到了地上: “弟子见过霜月前辈。” 霜月本还在生君离的气,不想搭理他,眼见这么一个大礼拜下来,她却是想绷着一张脸也绷不住了。 “哎呀,起来吧,小鲶鱼。”霜月挥挥手。 华尧年的脸色有些古怪,理了理两条垂到衣襟的胡须,好像放在哪儿都不合适。 他低声咳了咳,试图和霜月讲道理:“前辈,那女娲石乃……” “我说你们这些后辈,怎么一个比一个不知变通?” 霜月不喜欢听他叨叨,打断了他的话头: “再好的宝物也是身外之物,修行之人,怎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华尧年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不觉有些汗颜。 霜月又指向江青鹭,“我看你们这辈里,有本事又明事理的,也就一个江青鹭了。” “你给那没良心的殷元良报仇,是打算自己继承掌门衣钵,把蜀山派带到沟里去吗?” “这……弟子绝无此意!”华尧年慌了,“当年我就无意于掌门之位,师父他是知道的!” 霜月哑然半晌,像是记起来什么往事,苦笑道: “就因为你的无意和无涯的坚持,殷元良才对他动了杀心啊……” “罢了!无涯老头自己都看开了,我在这儿瞎感慨啥呢……” 霜月脚一蹬,跳到一处高台上,扬声向周围的蜀山派弟子道: “殷元良恶有恶报,死得不冤。” “我以蜀山派故掌门无涯真人之名宣判,对华尧年和江青鹭之过既往不咎。” “从今天起,江青鹭就是蜀山派的新掌门。” “华尧年,你当以门派为重,不得再向江掌门寻仇。” 无涯生前最宠霜月。 据说霜月化形的模样,就是他早夭的女儿,因此她的话没有不听的。 华尧年知道霜月说话的分量,只得应允。 “你放心,今日之后,此事休提。” “只是元良终究因我而死,今断此剑,算偿他一命,全了这几十年的兄弟情。” 华尧年说罢,将随身佩剑举过头顶,掌心真气凝聚,竟将那跟了他几十年的佩剑从剑鞘到剑刃拦腰捏碎。 修士断剑,如断头之辱,意味着此生都不再用剑,再高的名望也从江湖之中抹去,论为人人皆可欺辱的笑料。 蜀山的弟子们无不叹惋。 华尧年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再不看地上的断剑,拂袖扬长而去。 叶亭曈忽然对这位不怎么讲道理的华长老肃然起敬。 全了兄弟情,全了师徒情,可是逝者已矣,唯有活着的人心中煎熬。 她忽然记起在迷魂凼的地穴里看到的那句话——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到她这里,总算能揭过了吧。 * 待顾渊将阎靖义的尸体安放好,叶亭曈便决定与江青鹭等人一同回蜀山派取女娲石。 天权钥肯定是要还回去的。 以江青鹭的能力,守护天权钥不成问题。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成为黑衣人想杀死的目标。 顾渊要守着阎靖义的尸身,枝嫚还未恢复元气,池鱼便自告奋勇同他们一起去。 叶亭曈想起预示中天权钥是和女娲石一起丢的。 她没能阻止阎靖义的死亡,那么现在事情的发展应该没有偏离原来的轨迹。 窃贼也会在这一次的藏宝阁密室中出现。 叶亭曈与君离计划了一番,最终让池鱼留在水华渊,他们二人随江青鹭带着数百名弟子回了蜀山。 一行人刚入山门,便看见钱万两像只大鹅一样扑棱着翅膀飞奔过来。 第93章 入瓮 “君离兄!” 钱万两的样子虽傻,神情却很凝重。 他都没心思八卦君离他们经历了什么,火烧火燎地问道: “赵师兄呢?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君离指了指身后,“他和蜀山弟子们在后面呢,怎么了?火烧银票似的……” “帮我说说情!” 钱万两来不及与他解释,便拉着他往后跑去。 快到赵绎面前,钱万两就着一路小跑的惯性,嗑噔一声就给他跪了下去。 “赵师兄!求你救救我兄长吧!” 钱万两顾不得在百来号人面前出丑,边磕头边声泪俱下地哭道: “昨日京中来信,说兄长将于后日行刑,我实在没法了,只能来求你了!” 赵绎不知是被他求烦了,还是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叫他滚犊子,皱眉道:“你先起来。” 钱万两的膝盖一丝缝儿也不挪,“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君离也劝道:“你陷入迷魂凼之时,是他坚持要进去找你的,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能帮就帮吧。” 赵绎被他堵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先起来。要我帮你,也得让我想想怎么帮吧?” “赵师兄,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了?!” 钱万两像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禁不住又问了一句。 赵绎似乎有些无奈,他皱眉道:“走吧。” 钱万两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拍干净了自己身上的灰,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赵绎身后,一路嘘寒问暖。 赵绎间或嗯上两声,钱万两便如得了圣旨一样高兴。 叶亭曈大感好奇:“这姓赵的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君离不以为然:“人要面子猪要皮嘛。” 到了藏宝阁,江青鹭与袁善耳语了几句,让他带着弟子们先散了。 她则与叶亭曈、君离、赵绎、钱万两四人进入了藏宝阁。 江青鹭用掌门玉印打开了密室。 这枚玉印是密室的唯一钥匙。 叶亭曈亲眼看着密室的门合上了,现在它只能由他们五人从内打开。 她不确定预示中密室的门是否关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叶亭曈朝江青鹭点点头,看她将楼梯的机关一个个关闭,一行人前后下到了底层暗室。 女娲石依旧躺在正中的玉台上。 叶亭曈从怀中取出装有天权钥的木匣。 江青鹭将玉台的禁制解开,将天权钥放入。 就在这时,身后的旋梯忽然有了一声响动。 与此同时,暗室的灯齐齐熄灭! 叶亭曈惊叫了一声,感觉有人当胸向她劈来一掌。 幸而她时刻保持警惕,才险之又险地接下了这一招。 这一掌接下,牵动她一身旧伤,叶亭曈喉间腥甜,一时无力阻拦不速之客。 一切发生在瞬息。 君离将事先攥在手里的火折子点燃。 灯影一晃间,玉台上的天权钥和女娲石皆已不见了。 一个黑影身形极快地从玉台旁边蹿了过去,躲过了江青鹭的剑招,却被一旁反应过来的钱万两死死抱住。 那人反手往钱万两天灵盖拍了一掌,钱万两晕倒在地,黑衣人撒腿便往密室外跑去。 “糟糕,快追!”赵绎先一步追了上去。 君离却不急,他蹲下身探了探钱万两的脉搏,发现他只是受了点轻伤,便放心地让他躺在地上了。 江青鹭伸手扶住叶亭曈,渡了丝真气过去,帮她将胸口翻腾的气血稳了下来。 “无妨,他触动了最后一阶楼梯的机关,逃不出去的。” 江青鹭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真正的天权钥,将它锁在了一处更隐蔽的暗格里。 在来的路上,叶亭曈早已将天权钥交给了江青鹭保管。 若是防备太严,窃贼这次不一定会出手,反倒容易在将来被杀个措手不及。 倒不如趁着这次预示,来个请君入瓮,彻底解决问题。 所以江青鹭遣散了弟子,却暗中吩咐袁善带人悄悄包围藏宝阁。 方才待他们都下了暗室,又返回楼梯将最后一个机关打开。 若有人敢来,必会触发藏宝阁外的防御结界,被锁在这座阁楼里,插翅难逃。 现在的问题是——窃贼是如何进入到密室里来的。 密室不可能从外面被打开,除非他们五人中有内奸,暗中替窃贼打开了密室的门。 三人看了看不省人事的钱万两,对于答案,已经心照不宣。 “去看看钓到了一条什么样的大鱼吧。”江青鹭道。 出了密室,便见赵绎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藏宝阁的门全被结界封死,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全是蜀山的高阶弟子。 “你跑啊,让你跑!”君离幸灾乐祸地看着黑衣人: “我倒想看看,能让鹤归都追不上的飞毛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见君离加入战局,叶亭曈也上前帮忙。 只不过她有意无意地牵制着赵绎,以防他暗中出黑招。 黑衣人的修为不低,从招式看不出是哪门哪派。 看样子他对自己的逃脱依旧抱有幻想,不肯轻易暴露身份。 不过江青鹭出手,黑衣人就明显力不从心了,身上很快多了几道伤口。 “你早被他们看穿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黑衣人很快发现了叶亭曈对赵绎的防备,索性喊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叶亭曈只觉赵绎的身形一滞,下一秒剑锋便朝她转来,使的竟也是无门无派的功夫。 “你为何要与这窃贼一伙?!”叶亭曈不解地问。 赵绎不答,出手招招致命。 他的功力竟远在叶亭曈之上,更别提叶亭曈身上还有好几处新伤。 赵绎似乎有意要折辱叶亭曈,十步之内便在她身上划下了几道重伤,却偏偏不取她性命。 叶亭曈忽然感到眼前发黑,一个不稳,人便往地上栽去。 “叶姑娘!” 君离连忙将黑衣人丢给了江青鹭,奔至叶亭曈身边。 只见她身上几处剑伤,竟渗出可怖的黑血来。 “剑上有毒……卑鄙!”君离慌了起来。 他连忙封住叶亭曈周身大穴,运功想将她的毒逼出来。 “没有用的。这毒十步之内便入脏腑,无药可解。”赵绎冷冷道。 “我早看不惯你们二人,既然今日有缘,便送你们一起上黄泉路吧。” 赵绎步履如飞,执剑朝君离刺去。 叶亭曈感到自己的胸口疼痛如绞,面前的人影都化成了黑点,最终消失在一片深渊之中。 第94章 白发 她死了。 原来死亡并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因为死者是没有知觉的。 人死了,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断了。 任你爱也好,恨也罢,都留给活着的人去烦恼。 她在这个梦里死了无数次,每一次她都想就这么死去算了,但总有一只手将她拍醒。 “结束了。”鹤归清冷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叶亭曈睁开眼,琴案上的香恰好烧至一半,香灰簇簇地落下来,摔碎在阿音的猫尾巴上。 阿音向下一跃,暗搓搓地在鹤归的衣摆上揩了揩。 叶亭曈一骨碌跳下床,激动得有些口不择言: “我知道了,是赵绎!是赵绎!” 鹤归点了点头,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慢点说: “赵绎是害君离的人?” 叶亭曈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不能确定。” “但是赵绎和盗走七星钥的黑衣人是一伙的。” “君离坠入星霜幻境,与七星钥脱不了关系,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这回不需鹤归发话,连阿音都知道去不得,拦在了木屋门口。 “回来。”鹤归皱眉道,“赵绎如今是一派之主。” 赵绎于前年脱离昆仑派,创立鸿泽派,在钟山落了脚,还把钟山改名叫了鸿泽山。 仅仅两年时间,鸿泽派门下弟子便逾百人,在江湖上锋芒正盛。 鹤归言下之意,叶亭曈如今轻易近不了赵绎的身,他不会被她威胁,更不会告诉她真相。 她此去打草惊蛇,说不定反害得自己送了命。 “你不为自己惜命,也该为君离惜命。”鹤归道。 叶亭曈一口气还没走到屋外便泄了一半。 她咬牙道:“好不容易找出的线索,却追不得问不得吗?” 鹤归的目光盯住叶亭曈,“追是肯定要追的。” 只不过不是这样蛮干。 “我们暗中调查。”叶亭曈会了意,“钱万两不是和他熟么,叫他帮我们。” 鹤归一眨不眨地盯着叶亭曈,“鸿泽派……似乎得罪了很多妖族。” “这个我知道。赵绎不是最恨妖族嘛,鸿泽派端了好几个妖怪窝了。”叶亭曈叹了口气。 鹤归只“嗯”了一声,依旧看着叶亭曈。 叶亭曈愣了一愣,紧接着她拍了下脑门,立马跟上了鹤归的思路: “哦哦哦哦——你是说,妖族也有人在查赵绎的老底?” 鹤归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立刻去问——诶,你还看着我干什么?” 叶亭曈被鹤归盯得浑身发毛,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没东西啊? “你……”鹤归欲言又止。 他盯着叶亭曈的鬓角,想伸手过去,又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于是转身找来面铜镜,端到她面前。 “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发型乱了还是脸上有字?诶——” 叶亭曈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抚过鬓边,她看见了藏在青丝间的几缕白发。 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但她没让鹤归发现自己的异样,随即乱揉了一通,将那几根白发揉入乌黑的云鬓里。 叶亭曈大咧咧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看样子幽都山的水土不养人啊。” “正好趁着调查赵绎,出去晒几日太阳。” 鹤归看着她的酒窝,觉得她同君离是一路人,惯会用笑脸骗人。 他见得多了,早不吃这一套,冷着脸道: “你不是说引魂香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吗?你在骗我?” “我哪敢骗大妖鹤归?”叶亭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天天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幽都山,连只野兔都没有,吃素吃到营养不良,不生白发才怪呢!” “早日把这天杀的乌鸦嘴弄醒,出去喝酒吃肉是正经。” 鹤归皱眉,他隔着衣袂拉过叶亭曈的手,探了探她的脉象,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别疑神疑鬼的。” 叶亭曈甩开了他的手,指着木屋墙上颇为壮观的刻痕: “之前没有问题,之后也不会有问题,本姑娘命长着呢,可别咒我。” 鹤归只好道:“那你这回出去……多吃点。” 叶亭曈取过佩剑,与鹤归说话的一会儿功夫已经到了屋外,只余声音还在原地: “我先去趟蜀山,妖族的事就交给你去问了。” “五日之后,我会回来。” 叶亭曈登上一叶轻舟,远离了幽都山脚,才仔细对着镜子,将那几根白发扯了下来。 她将手轻轻一扬,白发落入平静无波的黑河水中,一丝涟漪也不曾激起。 “君离啊……你若再不醒,我真要变成小老太太了。” * 叶亭曈没有去蜀山,而是去了水华渊。 水华渊的结界破了,便再没补过。 当年江青鹭向江湖公开了殷元良的罪行,替叶寻雪和江青鹂正了名,便也没有多少人去寻水华渊的麻烦了。 叶亭曈御剑从雪山间的湖上经过。 碧绿的湖水上荡着几叶小舟,有渡船往来于水华渊与雪山湖泊,再不是从前十里不见人烟的世外之地。 避世不如入世,这几年顾渊名声在外,比之江青鹂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他医术精湛,脾气又好,人族和妖族都愿意到他这儿求医。 不过顾渊医人有个规矩,不论人族妖族,必要先为异族做一件善事,才能得到救治。 按顾渊说的,渡人亦是渡己。 叶亭曈从常开不败的荷花丛中掠过,落到了湖心岛上。 她刚一落地,便被不知何处蹿出来的小孩撞了个满怀。 男孩三四岁大,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他见着叶亭曈便开心地尖叫起来: “叶家姐姐!爹,叶家姐姐来啦!” “思义又长高了。”叶亭曈捏了捏孩子细嫩的脸蛋,从背后变出一只糖人给他,孩子立即欢天喜地地往院子里跑去。 院落还是从前那个院落,但叶亭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和谐,却又说不上来。 顾渊抱着思义走了出来,见到叶亭曈也不客气,点点头让她进屋,显是把她当成了这里的常客。 池鱼正在屋里哄着摇篮里的女娃,见是叶亭曈来了,忙起身给她倒茶: “我前日还同夫君提起,你有好一阵子没来了,思义想你想得紧呢。” 叶亭曈朝顾思义眨眨眼,“怕不是惦记我买的糖人。” 她看了看屋内,又问道:“对了,枝嫚呢,怎么不见她在?” 池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95章 边界 她与顾渊对视了一眼。 顾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 “枝嫚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叶姑娘,你怎么总是不记得?” 叶亭曈不由僵住。 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觉得这个院落不对劲,是因为从前阎靖义的那些破酒坛子都被搬走了,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而枝嫚,枝嫚早在五年前将自己的妖丹给了池鱼—— 池鱼的妖丹在蜀山被华尧年毁了。 君离的引灵阵救的从来就不是枝嫚,而是将要魂飞魄散的池鱼。 没有了妖丹的枝嫚根本无法凝聚血阵转移给她的法力,顾渊和阎靖义没能救下她。 她在一个深夜里不告而别,独自死在与池鱼相守了九百九十九个日夜的冰岩窟中。 事实那么残忍,她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如她改变不了方知许的死、银玫瑰的死、沈夏青的死、阎靖义的死…… 叶亭曈攥紧了手中的茶杯,呆呆地落下泪来。 顾渊打发思义自己去外面玩,在叶亭曈对面坐下,皱眉道: “叶姑娘,放弃吧。”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已经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分不清又如何?”叶亭曈喃喃道。 她倒是宁愿活在结局更好一点的梦里。 “你忘了我同你说的吗?!” 顾渊提高了声调,他极少这样激动地说话: “你用引魂香抽离自己的魂魄强行进入星霜幻境,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没有回魂,便会陷在其中,和他一样永远都醒不过来!” 叶亭曈微微皱眉,“有鹤归在呢,怕什么?” 顾渊摇头道:“此前,谁也没有经历过两个魂魄同在的星霜幻境。” “谁也说不准君离苏醒的那一瞬,梦境的主人会不会换成你!” “星霜幻境发生的所有事都来自真实历史的推演,而你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一炷香时间的梦境。” “如果我没猜错,可以‘推演’就意味着梦境可以被无限制地延续。” “一炷香之后的梦境是什么模样,你想过吗?”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真的有一天你在梦里改变了君离的结局,你们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君离也放下执念脱离了梦境。” “那你呢?你自己呢?” “你还会愿意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吗?” 顾渊越说越激动:“你不是第一次记不清梦与现实,只要一个不慎……” 叶亭曈扁了扁嘴,倔强道: “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的御魂术苦练五年,不是没有小成的。” 她抚摸着坠在锁骨前的御珠,御珠似是感应到主人的呼唤,微微地泛起光来。 叶寻雪将毕生所学都藏于御珠之中,开启秘籍的钥匙便是叶氏后人之血。 所以在水华渊时它才会被叶亭曈意外激活。 君离坠落星霜幻境之后,她日日苦修御魂之法,为的只是将他唤醒。 这或许就是宿命吧。 若她不遇到君离,就不会跟来这里,机缘巧合下得到御珠; 若无御珠,她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参透御魂术,更无法进入锁住君离的梦境。 人人皆道御魂为邪术,世所不容。 以伤人之法御他人之魂,固然可恶,可为救人御己之魂又如何? 虽不伤人,却是伤己。 与循序渐进的修炼之法不同,魇术虽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人的修为,但却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反噬甚至走火入魔。 她从刚开始御兽差点被野兽咬死,到现在能靠御魂术独自斩杀五只恶魂,每一点修为提升都是从悬崖边走过来的。 她连死都不怕,还会怕这些困难么? 叶亭曈道:“他若不醒,我便陪他住在回忆里,日日复年年,轮回至死。” 顾渊看着叶亭曈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心想她怎么同师父一样撞无数次南墙也不回头呢? 罢了,天命自有定数。 顾渊长叹一口气,决定不再和她探讨这个问题。 他将指腹搭在叶亭曈的脉门,一丝真气递了过去,随她全身经脉运行了一周。 他问:“第多少次了?” “一万零一。”叶亭曈眉头都不皱地道。 顾渊朝她发髻上看了一眼,几根白发赫然在目。 他冷哼一声,道:“我是管不了你。” “只是你的魂魄每抽离一次就折寿一回,我只能替你续三次命,这是最后一次。” “今天过后,你好自为之吧。” “今天过后,我还能活多久?”叶亭曈平静地问。 “不到三年。若你依旧如故,恐怕不到半月就折腾完了。” “那我的时间还真是不多了。”叶亭曈笑了笑,也没觉得伤感。 “只可惜看不到思义与思嫚长大,我是不是得把今后几年的糖人都给他们备好?” 顾渊鼻头一酸,垂下头去。 “糖吃多了牙疼。”他终是只说了这一句,胡乱将话题搪塞了过去。 起身收拾好药材与银针,顾渊便带着叶亭曈往冰岩窟去了。 逆天而行,向老天再偷三年光阴,必得承受想象不到的痛苦。 先要用真气一寸一寸地震碎全身经脉。 然后用银针封住周身大穴,浸泡在七十七种毒物和九十九种草药炼成的药水里,受万蚁噬心之痛。 二十四个时辰之后方能脱胎换骨,宛如新生。 在冰岩窟极寒之地施针,方能使血液流淌得慢一些,否则第一关叶亭曈就过不了。 就算能忍得了经脉尽碎之苦,万蚁噬心之痛也足以把人逼疯。 顾渊曾用此法替别人续命,但无一不是一两个时辰便坚持不下去,宁肯自杀也要从那炼狱一般的药水中爬出来。 叶亭曈硬生生地熬了三次,把牙根咬碎也没有喊过一声疼。 她不仅要从老天那里偷回自己的命,还要从星霜幻境的规则里偷回君离的命。 治疗结束,叶亭曈只昏睡了半日,便爬起来继续往蜀山去了。 蜀山派在江青鹭的打理下有点与昆仑争锋的势头。 不过最近有些奇怪的传言,说是暴雨冲开了历代埋葬蜀山掌门的墓地,似是不好的兆头。 叶亭曈见到江青鹭的时候,她正与弟子交代此事。 见她忽然露面,江青鹭知道必有要事,便屏退了众人。 叶亭曈问及近日的传言。 江青鹭皱眉道:“本来这事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殷元良的尸体……出了点问题。” 第96章 信件 江青鹭带叶亭曈御剑到了陵园。 陵园位于蜀山第三峰之下,前有岷江流过,端的是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 不过许是殷元良生前没有积德,这几日正当雨季,大雨将山石冲垮,落石把他的墓给砸塌了。 弟子们将落下的乱石和泥土清理得差不多了,损坏的棺木下露出了殷元良的遗体。 他的尸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干瘪,如同地面上被烈日烤干的死鱼。 按理说,殷元良早该成了一具白骨。 但时隔五年,他的尸体竟没有半点腐朽,全身上下的皮肉完好无损,只有胸口心脏的位置空了一个洞,显得十分可怖。 叶亭曈直觉地联想到了真武门接连死去的弟子。 他们全身的血液被三足金樽吸干,便是这样一副模样。 可是,三足金樽早在陆庭山死后,便被送至昆仑派,锁入了藏宝阁。 难道世上不止一个三足金樽? 叶亭曈向江青鹭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江青鹭听说过三足金樽,这是自上古流传下来的邪器之一,世上再无与它相似的玩意。 难道三足金樽被盗走了吗? 可是,人在死后短短数天之内就会开始腐烂。 意味着殷元良在死后的短时间内就被吸走了全身血液,因此尸身得以像干尸一样保存完好。 从他们一行人离开昆仑到蜀山派的那段时间,并没有听说昆仑派有三足金樽失窃的事情。 除非,三足金樽早在昆仑派藏宝阁失火、天枢钥被夺的那段时间里,一同失踪了。 叶亭曈忽然记起,藏宝阁失火后,阁内所有的重要物件都被转移到了藏经阁。 藏经阁的防御远没有藏宝阁严,若是有人趁机将三足金樽偷了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关键在于,偷走三足金樽的人怎么能预知殷元良的死亡呢? 叶亭曈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向江青鹭问道: “抱歉旧事重提。但我想知道,您在蜀山派这么久,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才对殷元良下手?” “是因为他中了‘十四夜’之毒吗?可是华长老似乎也动手得很突然……” 江青鹭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道:“你跟我来。” 叶亭曈随江青鹭回了房间。 见她从一个木箱子里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上只写了江青鹭亲启,并未署名。 “惭愧,我时隔多年才了解真相,我一直以为是姐姐助纣为虐……” 江青鹭将信递给叶亭曈。 叶亭曈展开信,只见信上写的是殷元良为报私仇,设计陷害叶寻雪夫妇的全过程。 信中还附有一张殷元良购买“玉骨冰肌”的字据。 卖方的署名为“红泪”,时间是炎武一百四十六年。 “这……”叶亭曈变了脸色,“信是谁寄的?” “我不知道。我一直将这封信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有一日找出寄信人。” 江青鹭道,当日虽知信有蹊跷,但仍忍不住去水华渊追问阎靖义。 阎靖义将往日种种和盘托出,一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江青鹭虽未在面上表现出懊悔,但她心里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秩序就这么坍塌了—— 原来她的恨是错的,她自认为的正义也是错的。 恰在这时,殷元良中了“十四夜”的毒。 她便决心要替姐姐江青鹂和死去的二百余名蜀山弟子报仇。 叶亭曈看着那张作为证据的字据。 它的纸张微微泛黄,但不知被谁精心保存了许多年头,竟一点折角都没有。 “这个红泪是谁?信会是她寄的吗?” 红泪这个名字叶亭曈很熟悉,五年前她曾在幽都城听过。 但是在她印象中,这是一种毒的名字。 江青鹭摇摇头,“红泪据说是一位蛇妖,生得十分美艳,擅长炼毒。” “但她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不可能给我寄这封信。” 寄信人会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难道,江青鹭最后被刺杀,不是因为她能守住天权钥,而是因为这封信吗? 第97章 布局 叶亭曈忽然灵光一闪,问道: “华长老呢?他又是如何知道殷元良杀害无涯真人的?” 江青鹭道:“他断剑起誓后,便彻底隐退,不问派中事务,也不肯与我有任何往来。” “我只知他常去迷魂凼寻无涯真人,你可自去问他。” 叶亭曈别过江青鹭,便循着记忆往后山迷魂凼走去。 穿过鸳鸯池,通往迷魂凼的路上依旧开满红艳艳的杜鹃。 不过杂草被人修剪了许多,踩出来一条弯弯扭扭的小路,显然是经常有人行走的。 叶亭曈在靠近“迷魂凼”石碑的那棵歪脖子老树下找到了华尧年。 树下的草丛被开辟成一块空地,摆上一台石桌,一明一暗两个人正在对弈。 明的那个人是无涯,阳光从他虚无的身体中间穿过,使得他整个人像在发光。 暗的是华尧年,随意裹着一身灰黑色的粗布衣裳,对着棋盘的脸比衣服还黑,似乎刚下了一步臭棋。 看到叶亭曈来了,华尧年索性将两手一摊,耍起了赖: “看样子今天这盘棋下不完,有人来找我了。” 无涯道:“接着下接着下,我快要赢了——诶,那不是洛云川家小儿媳嘛?” 无涯一高兴,力量失了控制,手中的棋子便穿透身体,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叶亭曈没有见过华尧年如此可爱的一面,不由有些偷笑。 她将地上的棋子拾起来,放回棋罐里,倒有些不好意思提及殷元良的事了。 “洛云川家小儿媳,你有什么事找尧年?” “只管说,他要敢推诿赖皮,我就每天半夜去掀他被子,叫他睡不安生。”无涯夸口道。 叶亭曈委婉地说起刚才在江青鹭处看到神秘信的事。 华尧年微微皱起了眉。 “这么一说,我当年得知师父的死因,也是因为一封不知由谁寄来的信。”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瓶‘十四夜’。” 叶亭曈愕然。 果然如她心中猜想,殷元良之死绝不是偶然发生,而是有人背后操纵。 这个人知道殷元良干的那些龌龊事,还能从妖族的红泪手中拿到他交易“玉骨冰肌”的证据,实在不简单。 殷元良的死又能给这个人带来什么收益呢? 天权钥。 女娲石。 还有一位修为高深的修士的血。 这三样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关联? 陆庭山收集修士的血是为了炼制“升仙丹”。 陆庭山死了,但杀戮并没有结束,所以炼丹的方法不止他一人知道。 他与昆仑派的纪伯月暗中往来,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纪伯月与此事有关。 至于七星钥的失窃,目前只知赵绎与窃贼是一伙,但赵绎在所有事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尚无从知晓。 如果盗走七星钥的人和取走殷元良之血的人有所关联,那么会不会…… 七星钥相继失窃的背后,殷元良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个想法一出来,叶亭曈不由打了个激灵。 她顾不上礼数,与华尧年二人道别便走,连江青鹭都没有知会一声。 她太着急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了。 叶亭曈连夜未合眼,从蜀山去了尧山,又从尧山去了苍梧。 五日之期将近的时候,鹤归在幽都山下方鸿的墓地旁见到了满脸疲惫、一身泥土的叶亭曈。 她素来清明的眼中弥漫着一股深切的恨意。 “方鸿的尸体,还有陆庭山的尸体,都和殷元良一样。” 有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了死者的血。 所有人都在局中,却不知布局的人是谁。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亭曈喃喃自语,她看向鹤归的眼神绝望而痛苦: “意味着我爹……也在这些人之列。” 第98章 红梅 五年之前。 蜀山派的天权钥和女娲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夺走。 没有人追上那个身形快如疾风的神秘人。 这之后,叶亭曈不敢有半点耽搁,立即与君离马不停蹄地赶往乐游山。 因为窃贼的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乐游派的天玑钥了。 赵绎要回昆仑派报信,未与他们一路。 钱万两却是忧心着兄长的安危,时刻黏在赵绎身边。 只不过叶亭曈后来得知,就在赵、钱二人北上昆仑的途中,从汴京传来了钱家大公子已被斩首的消息。 钱万两独自失魂落魄地去了汴京,安葬好兄长之后才返回昆仑。 后话不提,叶亭曈与君离日夜不休地赶路,终于在第二日上午到达了乐游山。 乐游山位于蜀山东北三百五十里,虽不及昆仑派、蜀山派出名,却是个物华天宝的好去处。 相比昆仑山和蜀山的雄伟壮丽,乐游山可说是“野”。 乐游山大小七十八座山峰,造型都是稀奇古怪,没有一座相似,时而直入云霄,时而低伏连绵,时而如倒扣的铜钟,时而如娇俏的娘子。 跟随山路蜿蜒的是一条小溪。 溪水随性而行,从山谷间错落的巨大石块上欢快地跃过,激起的白浪溅向两旁野蛮生长的芦苇丛,在阳光下泛起极美的光。 门派的选址也野得很,既不在开阔的山顶,也不在方便的山脚,而是修在山腰一处绝壁上,据说只是因为开山师祖看上了这里的红梅。 山上的气温与山脚大相径庭。 此时正是山上红梅盛开的季节。 从断崖绝壁上生长出来的梅树清瘦清瘦的,成九十度长出来,努力向上扬着枝叶。 花被夜雨打落了许多,大片大片地铺在山崖上,红得扎人眼,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空气里弥漫着红梅的幽香。 君离对此处的环境甚是满意。 “到底是你们祖师爷看中的地方,梅花都比别处香一些。” 叶亭曈得意道:“乐游山一年四季都有好风景,你若是在我家住上几年,便能见识到了。” 君离乐呵呵道:“我倒是想住上几年,只怕令尊令堂令师兄弟不同意。” “为什么?”叶亭曈没有反应过来。 君离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你一个姑娘家,邀我一住便是几年,不怕别人说闲话?” 叶亭曈的脸刷地红了,一肘子将君离怼了开去,口不择言地道: “我怕什么闲话?呸,不对,我就随口说说,才没邀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 君离一脸促狭地笑。 叶亭曈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指着前面道:“那里就是山门了。” 乐游派的山门建在狭窄的崖边山路上。 两旁粗壮的树干快要把山门顶坏了,叶长盛却不许弟子修剪。 据说是夫人慕容静喜欢这些肆意疯长的野树,从不叫人破坏它们生长的兴致。 叶亭曈许久没有回家,不由脚下生风。 她迫不及待想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股脑儿说给爹娘听,说说祖父祖母的故事,说说她结识的几个挺投缘的朋友。 “怪了,看守山门的人去哪儿了?” 原本应该守在山门的两个师弟不见了人影。 不过叶亭曈归心似箭,并没有在意,只当是派中有事将他们叫了去。 过了山门是一条蜿蜒向上的石板路,再往前就到了乐游派的中堂。 叶亭曈终于发现了不对,一路走来,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爹!娘!我回来啦!”叶亭曈扯着嗓子喊道,却没有人应她。 叶亭曈的心里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君离安慰她道:“别急,我们再往里走走。” 过了中堂,是依山势建成梯形的两座小殿,平常是给弟子授课的地方。 叶亭曈一眼便看见倒在殿门外的两个人,急忙冲了过去。 “大师兄!三师兄!”叶亭曈马上认出了他们。 两人的胸口都被鲜血染透,已经没了呼吸。 君离也是一惊。 他暗暗瞥了一眼叶亭曈。 见她神情急切慌忙,他的双眉也禁不住蹙紧了几分。 他以最快的速度检查了尸体,皱眉道: “身体还温热,刚断气没多久。都是一剑致命,对方修为很高。” “一定是冲着乐游派的天玑钥来的。爹娘有危险!” 叶亭曈焦急地站起身,却不料刚跨进小殿内,眼前的景象让她差点站立不稳。 殿内一片狼藉。 桌椅倒的倒碎的碎。 数十名弟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鲜血溅得满地都是,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所有人都是被一剑刺穿胸口,利落且狠辣。 叶亭曈看着眼前的变故,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只觉两腿发麻,脑中有根神经突突地疼。 君离担忧地看了眼叶亭曈。 他忍不住将手搭在叶亭曈肩上。 细微的颤抖从她纤瘦的肩膀传递至他手心。 他手心微微用力,似乎这样就能将他的勇气传递给她。 君离一面安抚叶亭曈,一面在脑中迅速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不像是之前那个窃贼干的。”君离推测道。 夺走天枢钥和天权钥的窃贼仗着自己的轻功,极少与他们正面冲突。 而眼前的……简直是一场灭门屠杀。 叶亭曈此刻脑子一片空白,哪里还能思考这么多? 她拔腿就往后院跑,不觉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上。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君离知道她的心急如焚,一路拉着她的手,快步从尸体堆中穿过。 小殿后面是花园,花园中有一条长廊,连接着前院与后院。 长廊两旁又倒着许多人,死状与之前看到的无异。 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乐游派的弟子,其中竟然没有一个外人。 叶亭曈心里涌起一丝更加不好的预感。 如果不是来者过分强大,那便是乐游派内部产生了什么问题。 这场变故是冲着天玑钥来的吗? 如果是,为何先前几枚七星钥的丢失没有出现如此血案,唯独乐游派要惨遭灭顶之灾? 门派逢此巨变,爹为什么不在?娘呢? 第99章 入魔 叶亭曈祈祷着,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跑了没多远,他们终于听到了兵器交接的声音。 后院有一片宽敞的练武场,现在却显得拥挤。 因为地上铺满了尸体,一个叠着一个,血还在淌,血河蜿蜒着从叶亭曈的面前流了过去。 叶长盛就站在这片尸体中央。 他手里拿着剑,正与一个白衣人交手。 “鹤归?你在做什么?!” 叶亭曈看清了父亲的对手,那人熟得不能再熟,却差点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 鹤归听到了叶亭曈的声音,偏过头来望了一眼,却没有回她的话,只对君离简短地道:“带她走。” 什么意思? 叶亭曈脑中一嗡,她看着鹤归手中那把染血的“破晓”—— 那一剑致命的本事,对于鹤归而言,可谓轻而易举。 “是你杀了我这么多同门?!” 叶亭曈冲上前去拦在鹤归面前,不可置信地喊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开!”鹤归的语气少有的严肃起来。 叶亭曈却已经听不进他的话,她拔出剑,剑尖指向鹤归: “你休想再伤害我乐游派的任何一人!” 鹤归眉头一皱,提剑朝她刺来! 与此同时,叶亭曈听得君离在一旁大喊:“小心!” 叶亭曈无暇去想,也不敢去想君离是不是与鹤归一伙,移步闪避的同时剑锋一转,一记“朝如青丝暮成雪”朝鹤归反击。 鹤归侧身避开她的攻击,指间的松针一掷,将她的剑击偏了几许。 剑身传来的力道让叶亭曈手腕发麻。 随即,鹤归一剑朝叶亭曈刺去。 叶亭曈大骇,她从来没有想到,鹤归会真的对她动手。 下一瞬间,“破晓”却只是擦着她的手臂刺过去,与她身后的兵刃相交。 一柄长剑刺入了鹤归的肩膀,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在他的白衣上显得分外扎眼。 叶亭曈这才察觉出不对。 君离已在这一瞬间抢入战局,将叶亭曈一把捞了出来。 叶亭曈回头望去。 只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叶长盛与鹤归短兵相接。 叶长盛剑尖所指的方向,正是叶亭曈方才所在的位置。 如果叶亭曈没有及时闪避,那一剑已经刺穿了她的心脏。 “爹?!” 叶亭曈惊愕地看着叶长盛。 她当然看出来了一些端倪,这却比看到鹤归杀她同门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叶长盛没有回应叶亭曈,他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继续一剑朝鹤归砍去。 鹤归受叶长盛一剑,此时身形明显有些凝滞,只能不断地闪避叶长盛的攻击。 叶长盛却丝毫不留情面,下手招招致命,剑剑直取鹤归的心脏。 “情况有些不对。”君离拉住了想要再一次冲上去的叶亭曈。 虽然有些残忍,但他还是提醒道:“仔细看你爹。” 叶长盛此时双目殷红,印堂隐约现出一点黑紫色。 他神情凶恶地盯着眼前的对手,与平时判若两人。 这似乎……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叶长盛的状态和他的出招方式,让君离有了一个可怕的推想。 他望了望鹤归,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鹤归是提前到达乐游山的,他一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君离却不敢将心中的推想当着叶亭曈的面问出来—— 乐游派死去的弟子们,是不是叶长盛杀的? 叶亭曈此刻却无法冷静地想到这一层。 她企图将失去神志的父亲唤醒,“爹!女儿回来了!你看我一眼呀!” 可惜没有丝毫成效。 鹤归不想伤害叶长盛,一再躲避得有些狼狈。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暗箭瞄准了鹤归三人。 “有埋伏!” 在危险来临前,君离敏锐地捕捉到了破空而来的轻微响动。 鸦羽剑瞬间出手,将冲他和叶亭曈射来的箭一一挡下。 鹤归却没有那么幸运。 或许是知道鹤归在他们三人中修为最高,对方俨然将他当成了主要目标,暗箭毫不吝啬地朝他射来。 鹤归急忙闪躲,由于他正与叶长盛战成一团,二人一同受到了箭雨的波及。 叶长盛却只盯着鹤归,根本不去理睬身后的箭雨。 他当然不能眼瞧着叶长盛被射成刺猬,免不了帮他把射来的箭也清理了。 就见叶长盛趁此时机瞅准一个破绽,提剑便朝他刺来。 鹤归的表情难得的复杂了一番。 他堂堂千年大妖,可还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 收招回防,箭雨却再度射来。 君离与叶亭曈自顾不暇,虽是帮鹤归挡了一挡,但却挡不了全部。 鹤归只能选择先将箭雨挡下,再去接叶长盛的招。 这样左支右绌,到底是慢了半拍。 叶长盛的剑眼看到了跟前,鹤归却是躲不过去了。 鹤归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子向右一个移位,想要避过要害。 叶长盛灌注于剑身的真气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直追鹤归的胸口而去。 鹤归急急后仰。 但他知道,这也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以叶长盛的修为,这一剑并不是这么轻易就能避过的。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 叶长盛的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再往前一步。 真气到底依托于剑身,鹤归躲过的距离,刚刚好超出了伤害范围。 四人的目光齐齐地聚集在了一处。 从堆叠的尸体中,伸出了一双血淋淋的手,拼命地抱住了叶长盛的一只腿。 叶亭曈看清了那双手的主人,失声叫道:“娘!” 慕容静听见女儿的呼叫,偏过头来,疼爱的神情中掺杂着哀戚。 叶亭曈什么也顾不上了,挣开君离的手就往前冲去。 然而,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叶亭曈的脚下。 叶亭曈眼睁睁看着咫尺之外,父亲叶长盛举起了剑,没有丝毫犹疑地刺向了他的夫人。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叶长盛。 奔跑中的叶亭曈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太近了。 近到叶亭曈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剑穿透了母亲的心脏。 近到有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颊。 ——太远了。 远到叶亭曈怎么够也够不到母亲的一片衣角。 远到一步之遥竟成阴阳两隔。 她往前爬了爬,想将母亲的身子扶起来,却发现手脚都颤抖得发软,怎么也使不上力。 第100章 御魂 “曈曈……” 慕容静摇了摇头,血从她的口中不断涌出。 她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握住叶亭曈的手。 叶亭曈感到一块硬物从母亲的手里滑到了她的手心。 是天玑钥!叶亭曈一摸便知。 天玑钥没有丢,叶亭曈却没有丝毫愉快。 她恨不能用这破钥匙换回乐游派满门性命。 “活下去……不要怪你爹。” 慕容静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便断了气。 “娘……”叶亭曈呆呆地抱着母亲的遗体。 慕容静睁大的眼睛哀哀地盯着叶亭曈,始终不肯阖上。 头顶再度劈下一道剑风,叶亭曈却仿佛充耳不闻。 她连闪躲的意识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向母亲的身体渡着真气,企图让她活过来。 鸦羽剑在叶亭曈的头顶截住了来自叶长盛的那一击。 见叶亭曈失魂落魄的模样,君离也十分着急,却知如此噩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解的。 当务之急,是要让叶长盛清醒过来。 但同时面对修为高深的叶长盛,和躲在暗处的敌人,却是什么计策都施展不开的。 “这里我来,你去对付那帮人。”君离对鹤归道。 并非君离能敌得过叶长盛,只是此时此景,他不敢离开叶亭曈寸步。 鹤归也不与君离客气,见君离接过叶长盛的招,便携着一片剑影杀入了那伙偷袭的黑衣人之中。 鹤归虽受了点伤,但对付这些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不一会,黑衣人便没了闲暇针对叶长盛那边,只能集中精力应对鹤归的攻击。 君离面对叶长盛,闪避得比鹤归更加艰难。 他只求能够拖住叶长盛,等到鹤归的回援。 鹤归那边深入敌群,却发现这些人并不与他硬斗。 他往前追,他们便不着痕迹地后退,而鹤归想退,他们却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不知不觉中,鹤归竟被这群黑衣人带离了君离他们所在的场地。 君离再抬头看去时,已经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糟糕。 君离意识到这或许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边少了援手,以君离与叶长盛的修为悬殊,已经扛不了多久了。 阿音也化出了虎形态,与君离相互掩护,才算没有那么狼狈。 但这么耗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君离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目光却落在了叶亭曈的身上。 要让叶长盛停下来,除了让他清醒,还有另一途径。 那就是用更厉害的方法控制住他。 君离虽不修习魇术,但基本的理论知识也懂个皮毛。 此刻想到的便是用御魂之术将叶长盛控住,再慢慢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 但是叶亭曈修习的不过是最基础的御物。 即使现在有了叶寻雪的御珠,能不能发挥出它的效用却是难说。 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君离在阿音的掩护下退至叶亭曈身旁。 此刻再无法顾及她的情绪,只能强硬地让她振作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让叶掌门清醒过来,我们才能知道前因后果。” 叶亭曈哭得正凶,若君离软绵绵的一番安慰,她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 此刻单刀直入的这番话反倒点醒了她: 父亲叶长盛还没有脱离危险,乐游派同门之死还没找到真相。 她远没到可以发泄情绪自我沉沦的时候。 叶亭曈将脸上的眼泪鼻涕一把抹去,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我们怎么办?”叶亭曈沙哑着声音问。 君离将自己的想法同她一说,她却彻底没了底气。 她的确看过有关御魂之术的书。 但之前因抗拒叶寻雪而恨屋及乌地厌恶魇术,更别提对御魂之术有什么深入的了解。 她只依稀记得几句简单的心法。 “能记起一句是一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君离一边与叶长盛过招,一边向叶亭曈道。 叶亭曈急忙盘腿坐下,手中握着御珠。 她将几句心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照本宣科地将真气引入御珠。 黯淡的御珠微微闪烁了一下,却不见更大的动静。 再来一遍。 叶亭曈又一次尝试。 不行。 再来! 叶亭曈的手心微微冒汗,都快要拿不稳那颗御珠。 依旧失败。 “集中精力,不要受情绪的干扰。”君离的声音从旁传来。 叶亭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努力地去回想爹爹在教她剑术心法时的训诫—— “修行之人,首先心要静,便是在应敌之时,保持平静的心态也能让你更快找到敌人的破绽。” “你出招太急了。焦躁是修行的大忌。” “让你的真气慢下来,用心感受这股力量在你经脉中游走。” …… 叶亭曈逐渐感到外界的声响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粹干净的空间。 这个空间逐渐缩小,最后凝聚到掌心方寸之间的那颗御珠之上。 御珠在这一刻骤然光芒大盛! 与此同时,叶长盛的剑终于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叶掌门!醒醒!”君离一见叶长盛停止动作,立刻知道是叶亭曈的御魂术生了效,喜出望外地唤道。 叶长盛眼中的杀意终于褪去。 他茫然地回过身,看到的却是发妻和遍地同门的尸体。 手中的剑在淌着血,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 叶长盛只愣了那么一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啪啪几个巴掌便甩在自己脸上,直打得自己嘴角破裂。 “爹!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兄弟们……他们是怎么死的?” 叶亭曈握住御珠,她的施法没有停止,她怕自己一旦停下,叶长盛又会变回刚才的模样。 听到女儿的疑问,叶长盛却是捂着脸,半天没有回答。 看着哀痛而自责的叶长盛,君离心里一沉。 他那个可怕的推想,恐怕是事实。 “作孽啊!是我作的孽!”叶长盛捶胸顿足地恸哭起来。 他看着满地同门的尸体,红梅的寒香与满地血腥味交揉在一起,化作冰冷的绝望侵上心头。 “之前早有征兆,我却还是中了奸人的算计!” 叶长盛随后吐出的这句话,让君离和叶亭曈心里大震。 第101章 暗箭 “前几日就有弟子走火入魔,我们一直查不出原因。” “只是鹤归这几日一直守在左右,我竟不知奸人何时对我下的手!” 叶长盛恨恨地道,君离二人再度一惊。 能让鹤归与叶长盛两大高手毫无察觉,那得是什么样的对手! 君离正待追问,此时却从暗处再次射来一支羽箭! 暗箭直冲叶亭曈而去,既快且准。 叶亭曈抓起身旁的佩剑便挡。 只听“叮”地一声,羽箭偏斜了方向,却是继续往前飞了十几步的距离,才深深地扎入地面。 好强劲的一箭! 叶亭曈只对上那么一击,便觉虎口发麻,心下不由大骇。 第二箭与第一箭只差毫厘射出。 叶亭曈来不及阻挡,急忙翻身躲过。 这一下却是将她的御魂术彻底打断了。 君离连忙斩开第三箭,朝放暗箭的人冲了过去。 那人却立即抽身而退,迎上他的只是一群小喽啰。 叶亭曈虽勉强使出御魂术,但到底不够火候。 这一打断,御魂术立刻对施术者产生了强烈的反噬。 一股腥甜从她喉中涌出。 更糟糕的是,御魂术一断,叶长盛的双眼再度陌生起来。 “爹!” 叶亭曈眼看着叶长盛再一次失去意识,提着剑朝她走来。 她想再一次施展御魂术,却是有心无力了。 叶长盛的眼底充盈着血丝,他的剑尖指着叶亭曈,拿剑的手却在颤抖。 “爹!你醒醒!” 叶亭曈忍住胸口剧痛,支撑着身体往后挪。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女儿的呼喊,叶长盛的眼底骤然闪过一缕清明。 在这转瞬即逝的一缕清明中,叶长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归途。 他不能再犯错了。 没有犹疑,叶长盛的剑从他自己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鲜血洒落在地,犹如点点红梅。 叶亭曈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扑过去接住父亲坠落的身体。 她细瘦的手臂却承受不住死亡的沉重,她随着父亲的坠落而摔倒在地。 叶亭曈顾不上狼狈,顾不上痛如刀绞的心肺,试图用手压住父亲脖子上喷涌而出的鲜血,试图和他说上哪怕最后一句话。 但叶长盛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口,眼里的光就散了。 乐游山上,大风吹过断崖,将无数殷红的梅花卷入空中,血雨一般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叶亭曈终于从尸堆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风几乎将她孱弱的身躯吹倒。 她只觉得头昏沉得很,太阳穴隐隐跳动,胸口的血液翻滚着,仿佛要将她的心搅碎。 她稳了稳脚步,将父亲的佩剑握在手中。 剑由名师铸就,叶长盛赐名“鸿蒙”。 剑如其名,有开天辟地、劈山分海之锋锐。 叶亭曈提着这柄剑,却不是劈山分海,而是当把菜刀一般提着往敌人的方向冲去,疯了一般朝那群黑衣人砍。 这样不顾防守的攻击让叶亭曈周遭全是破绽,君离连忙退至叶亭曈身旁帮她。 刚才一瞬之间发生的事他已经看见,向来能说会道的一张嘴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地替她将攻击一一挡下。 “刚才放箭的人呢?!”叶亭曈眼眶发红地吼道。 黑衣人却只是被她气势震退,并不回答。 叶亭曈杀了几人,并不能宣泄她的仇恨。 刚才放暗箭的人修为明显远在这群喽啰之上,是一切的主使也未可知。 她要报仇! 叶亭曈的目光迅速地从周围扫过。 忽然,拐角处似乎有一片衣角晃了出来。 叶亭曈二话不说,立即甩掉黑衣人,往藏在暗处的人追去。 “叶姑娘!”君离想跟上她,却被剩下的黑衣人围了起来。 叶亭曈没有理会他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很快消失在君离的视野中。 糟了。 君离急出一身薄汗。 他不知道躲在暗处的是什么人,但从刚才射出的那三支箭来看,那人远比这几个喽啰难缠。 别说叶亭曈现在情绪不稳,就算在平常,也未必会是人家的对手。 这群黑衣人似乎知道君离的想法,越发缠住不让他前去支援。 君离一急,身上反而多挂了几道彩。 前方,叶亭曈疾步追上了那个黑衣蒙面的神秘人,想也没想便一跃而起,将人扑翻在地。 神秘人没想到她来这一招,似乎吓了一跳,就地一个翻滚,与她拉开距离,起身就跑。 叶亭曈也早已爬起来,叶氏剑法裹着真气朝神秘人袭去。 神秘人接招,用的却不再是无门无派的招式。 “昆仑派的人?你到底是谁?!”叶亭曈一眼就认出了神秘人的招式。 神秘人不出声,却并不想再与她缠斗,趁叶亭曈不备,竟忽然从袖中撒出一把迷烟来。 “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叶亭曈被迷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眼看这一会儿功夫,对方肯定要跑得没影了,不由破口大骂。 谁知,那人似乎并没有走,而是在这一瞬间闪到了她的身后—— 叶亭曈闭着眼,却察觉到了身后袭来的法术。 她急忙想躲,那道法术却依旧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的后背。 叶亭曈清晰地听见了她胸口血脉寸寸碎裂的声音。 疼痛立刻包围了她的全身,她在瞬间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上。 “叶姑娘!” 君离好不容易甩掉那群喽啰,追上来却只看见叶亭曈躺倒在地。 一个黑衣蒙面人刚从她身边跑开。 君离抢到她身边,一摸脉搏,心里已是凉了半截。 叶亭曈的脉搏极其微弱,法术从背到胸将她击穿,等于已将她大半个身子拉进了鬼门关。 “叶姑娘!叶亭曈!”君离彻底慌了。 他没有发觉,从来平静无波的一颗心,竟因这结识了不到半年的小姑娘颤抖起来。 君离一手用灵力护住叶亭曈的心脉,另一只手将脖子上的玉石扯了下来,喊道: “霜月,快出来!” 霜月没有反应,他索性劈手将玉石往地上砸去。 才砸了两下,就见那小姑娘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张口就是一顿大骂: “有病啊你!” 君离却没心思与她计较,急急道:“救人!” 第102章 幽都 “你把我当什么了?女娲石吗?!咦……她好像要死了。” 霜月看到了昏迷的叶亭曈,声音却是弱了下来。 这个姓叶的姑娘,她印象倒是不错。 鹤归此时也总算摆脱敌人的纠缠,跑来与君离等人会合,看到叶亭曈的模样,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引灵阵不是挺厉害?再用一次呗。”霜月好心提醒。 君离咬牙恶狠狠地道:“她还没死呢,引什么灵!” “快了嘛。”霜月刚说罢,便看见君离再度举起她的本体玉石往地上砸去。 “别别别!我有办法的!” 霜月连忙托住那块玉石,差点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君离急忙追问:“什么办法?” “你将我挂在她胸口处,我可暂护她心脉不断。不过……” 霜月有些为难地道,“我只能护她最多六个时辰。” “好。”君离稳了稳心神,长出一口气道: “六个时辰之内,回幽都山。” * 北海之滨,为人、妖、仙三界的交汇之处,环境艰苦,毒沼遍地。 却因为是三不管的地界,汇聚了一批鱼龙混杂的人,各个种族都有,大多是在各界混不下去的,或者逃避追杀的。 渐渐地,这些人定居下来,便建了一座城,名唤幽都。 幽都北十里,即为幽都山。 山比城存在的时间更加久远,开天辟地之初便屹立于此。 而世代看守幽都山的守墓人,据说和这座山的历史一样悠久。 幽都山外是牢不可破的结界。 唯一可以出入幽都山的,是从山中发源,一直流淌至幽都城外的黑河。 此刻,君离一行人正乘在一叶扁舟之上,从黑河进入幽都山地界。 结界之外,黑河与别的河流并无什么区别,而在他们进入结界的一瞬,天地顿时昏暗下来。 天上乌青乌青的云将倒影投入河中,河水也变得乌青乌青的。 朝水中看去,仿佛河底游动着无数魑魅魍魉,酝酿着看不见的惊涛骇浪。 水面却平静得如同镜面。 好在乐游山距离此地不算太远,花了将近五个时辰,君离便背着叶亭曈踏上了幽都山的土地。 带她来此处,是因为君离知道,洛云川有救活叶亭曈的法子。 但此刻洛云川在何处呢? 君离焦头烂额地把家里几处破房子翻了个遍。 期间碰到返回幽都山帮忙的蛮姨麻叔等人,同样不知洛云川的去向,只一惊一乍地追问“小媳妇儿怎么了”。 “今天似乎是你娘的忌日啊?”麻大呱忽然一拍肚腩,想到了关键。 君离一路心急火燎地奔忙,竟忘了今天的日子。 他急忙赶去那块无字碑下找人,却发现在坟墓旁的一棵大榕树上,洛云川正抖着二郎腿睡觉呢。 “爹!我回来了!” 君离喊了一声,洛云川却没有反应,依旧闭着眼,连抖腿的节奏都没有变。 又喊了几声,洛云川才不耐烦地翻身下来。 “回来就回来了,吵什么吵?几个月没见你还能长高给我看不成?” 洛云川的模样看上去比君离大不了多少,在人族眼中却也是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妖怪。 为了让两人更像父子,这家伙还特意留了胡子,只不过懒于修剪,一脸乱糟糟的胡须翘得像公鸡的尾巴。 君离难得没有心思与他玩笑,他将背上的叶亭曈扶躺在一旁,郑重其事地道: “爹,我想救一个人。” “嗯?她是谁?” 洛云川这才发现君离还带回了一个模样挺不错的姑娘。 只不过这姑娘……瞧着似乎快不行了。 “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君离不假思索地道。 洛云川看了一眼君离,又看了一眼叶亭曈,扔出结论: “这人我救不活。” “你一定有办法!”君离一把将自己的前襟扯开,露出了胸口那道金色闪电状的伤口。 “同样是被法术击穿心肺,胸口经脉尽断,当年你们能救活我,现在就一定能救活她!” 洛云川看到他胸口的那道旧伤,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了。 他看着身后那块无字碑,半晌,摇头道: “你与她不一样。你娘……” “我知道我娘是白霓裳。”君离冷静地道: “当年发生的事,我记起来了。” “但她只是暂时护住了我的心脉,最终你们用什么方法救了我?” 洛云川听言惊了一刹,随后也知这事总有一天瞒不住,索性不去纠结了。 只是君离的问题,却让他半晌难以回答。 “求你了!不管什么方法,我拼尽全力也要救活她!” 君离见洛云川不应,竟双腿一屈,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洛云川微微诧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为任何一人求过他。 “这姑娘,真有那么重要?” 君离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确自己的心意。 他道:“叶亭曈……虽然她莽撞、脾气差又爱管闲事,常常惹一堆麻烦……” “但是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大部分时候的想法明明幼稚可笑得很,却总是让人忍不住帮她实现。” “我和她本不一样,我是个活得随意的人,但遇见她,好像所有的随意都变成了认真……” “如果她不在了,我会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的。” 洛云川沉默了一晌,终于答道: “当年救你的人,已经死了。” 君离怔住,好一会才低声问:“是谁?” “红泪。” 红泪这个名字君离并不陌生,在他年幼的回忆里,还存有关于她的记忆。 这是个极其美艳的蛇妖,制毒之术放眼三界无出其右。 药毒本为一家,能救活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这个女人,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昆仑派纪仲明的剑下。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君离犹不死心。 洛云川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君离,半天才道: “唔……你是不是喜欢这姑娘?” 君离怔了怔。 洛云川却发觉自己这一问有些多余,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你要救她,或许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不过我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君离眼中一亮,连忙追问:“什么法子?” “偕老血契。” 君离再度怔住。 第103章 血契 偕老血契是守墓人一族用自身的血液为契,与外族之人共享生命的一种古老秘术。 立下偕老血契的外族人,从此拥有真正的守墓人血统,以及和他们同样长短的寿命。 守墓人若非因伤因病去世,寿命比人族和妖族都要长。 因此这个契约,实在是让无数人眼馋的。 不过,偕老血契并不能随意使用。 它的名字取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仅仅是为了解决守墓人与终生伴侣寿数之差而存在的。 守墓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偕老血契,它的意义相当于婚契,且一经立下,非死不可废弃。 “偕老血契会将她所有的经脉重铸,这点伤自然算不得什么。” 洛云川拍了拍君离的肩膀,“只要你愿意。” 君离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心里竟是有些欢喜的。 但理智很快将他拉了回来—— 自己若在叶亭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做了决定,她会很恼火的吧? 就她嫌弃他的那劲儿,恐怕受不了和他捆一辈子。 但现在只有这一条生路可走。 君离想来想去,终于决定冒犯她一回。 只冒犯她这一回。 待她醒来,天高地阔任她去,什么婚契,就当不存在好了。 “那就走吧。”君离重新背起叶亭曈。 见洛云川还在发愣,踢了踢他的脚踝,“喂,过来教我啊,我不会。” “啊?” 君离的决定下得飞快,洛云川却还对自己即将多个儿媳妇不太适应,“我还没叫大伙喝喜酒呢……” 君离立刻正色道:“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叶亭曈。” 洛云川更加目瞪口呆: “你是打算救完人就把人家抛弃?我洛云川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禽兽?” “禽兽养出来的当然是禽兽,不然你真以为你是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族?” 君离一边说着,脚步却是不停。 洛云川哑口无言,他的真身是大鹏,君离的真身是乌鸦,这么说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两人很快就走回了家,君离将叶亭曈放在小木屋的床上。 洛云川从黑河发源处的山溪中取来一瓢水,配上幽都山一百零八种磨成粉的特殊药物,熬成了一碗汤药。 “只需将你和她的血滴进去,你们一起喝下即可。” “然后用我教你的心法,帮她完成经脉重铸。” “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洛云川交代完,就拍拍君离的肩膀,匆忙地离开了房间。 赶着去干嘛呢? 君离狐疑一阵,却没有多想。 他用小刀往手腕上一割,将血滴入了汤药中,然后又取了叶亭曈的血。 汤药分成两半,先自己喝下一半,剩下一半喂给了叶亭曈。 一直昏迷不醒的叶亭曈终于有了反应。 她皱起眉,十分痛苦地将身子蜷缩在了一起,似乎经脉重铸的过程非常难熬。 君离连忙将她扶坐起来。 温和的灵力从他的掌心打入叶亭曈背部的心俞穴,然后按着心法所述,慢慢地在她全身经脉中游走。 一炷香过去,不知是药物还是心法的作用,君离在帮叶亭曈重铸经脉的过程中,自己身上也如虫蚁噬咬般难受,仿佛血管里有无数根针,在吸取着他的生命。 待到第二炷香的时间过去,身上的疼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醉酒一般的燥热。 君离将灵力游走完最后一周,他便能感受到叶亭曈身体里的伤,已经完全复原了。 成了! 君离收掌,叶亭曈顺势倒在了他的怀中。 她紧皱的眉头微微展开,竟是醒了过来。 “叶姑娘!你已经没事了?”君离大喜过望。 叶亭曈不说话,却是翻了个身,像只猫一样地往君离怀里蹭。 “叶……叶姑娘?” 君离对叶亭曈如此亲昵的举动有些意外。 他扶着叶亭曈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却见她脸上绯云一片,双眼像清晨雾气弥漫的湖面,惺忪迷蒙。 她根本就没有清醒啊! 君离连忙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竟是烫得吓人。 洛云川叮嘱的他都做了,怎么会这样? 覆在叶亭曈额头上的手离她鼻端极近。 她嗅到君离手腕上残留的腥香,那种特殊的气息仿佛有着牵引她灵魂的魔力。 她将下巴往上一抬,就这么吮在了手腕的伤口上。 炽热的柔软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君离的思绪,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将手收回。 留在手腕上的余温却灼烧出一片火焰,让他莫名地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叶亭曈抬起头,无意识地朝君离笑了一笑。 这一笑极天真,却又极惊心动魄,两颊浅浅的笑靥嵌在绯红之中,仿佛朝阳映照下的桃花潭水。 君离看呆了。 叶亭曈却在这一瞬间凑了上来,飞快地朝他唇边吻了上去。 女孩特有的淡淡清香扑鼻而来,君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任由叶亭曈像只小动物一般啃咬着他的唇瓣。 君离嘴上一痛,血的腥甜在唇齿间弥漫,像在两人之间烧起了一把野火。 叶亭曈更加贪婪地吮吸着,时不时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扫过。 君离只觉得从指尖到心脏一路升起一股奇异的酥麻,让他的气息逐渐沉重,情不自禁地回应着叶亭曈的吻。 叶亭曈的动作却比他粗暴得多。 嘴上蓦然加重的刺痛终于让君离猛地清醒过来: 他现在在做什么?趁人之危占人便宜吗?! “叶、叶姑娘……”君离试图将怀里的小兽推开。 可刚刚有所动作,就遭到了强烈的抗拒。 叶亭曈不满地唔了一声,低头就朝他肩膀上咬去。 君离忍痛哭笑不得,这姑娘是属狗的吗?怎么老喜欢咬人呢? 好不容易让她松了口,君离正想着如何让她彻底清醒,却听叶亭曈趴在耳畔轻轻地唤了声: “君离!” 叶亭曈的声音很细,落在君离耳中却仿如雷鸣。 她知道眼前人是谁? 她此时到底是真不清醒,还是装不清醒? “叶姑娘?叶亭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君离从未有过如此忐忑的时候。 口干舌燥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扶住叶亭曈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的双眼,想从那碎了漫天银河的眼眸中找出他的答案。 第104章 天玑 然而,叶亭曈眼中迷蒙依旧,似乎并没有听见君离的话。 君离微微有些失望,叶亭曈却扒开他的手,执拗地推搡着想将他放倒在床上。 他哪敢让她如意,只是你来我往间,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却将他身上的野火烧得更旺盛了。 君离想,他可不是什么圣人,真将他招惹急了,他是不会客气的。 不能这样下去。心里另一个声音却道。 君离叹了口气,选择做出的一瞬已果断出手,一掌拍在了叶亭曈的睡穴上。 叶亭曈终于安安分分地躺在了床上。 君离不觉中已经出了一身大汗,他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的灵力,想将身上的火焰压下去。 谁料不动灵力还好,灵力一触动,体内焦躁处更加让他难受起来。 伴随着的,还有胸口旧伤的发作。 君离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他被死老头摆了一道! 胸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此刻这种疼痛却远不及欲·望的侵蚀更加让君离难受。 他连看也不敢再看叶亭曈一眼,只想离她越远越好,索性起身往屋外走。 谁料刚站起来便是一阵眩晕,差点往地上栽去。 豆大的汗水从颊边滴落,君离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子,喘了几口气,才继续挣扎着往前走。 推开木屋的门,便见鹤归站在院子里。 远一点的地方,洛云川居然也在。 听见开门声,两人齐齐地朝君离看来。 君离现在的模样不可谓不狼狈,面色酡红,衣衫不整,就连鹤归见了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讶。 洛云川的表情却像是看戏,十分不怀好意地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君离脸色铁青,鸦羽化成长剑就朝洛云川掷去:“玩笑开得太大了!” 洛云川轻松避过,假作不知: “哪里和你玩笑了?偕老血契本就是同房之礼,我以为你知道的。” “……” 君离噎住,决定不向他这不靠谱的爹寻求帮助,咬牙向鹤归道: “快给我一掌。” “嗯?”鹤归没有明白过来。 “把我弄晕,背到……” 君离刚想说背到你房里去,谁料鹤归一听懂君离的意图,就非常实诚且迅速地朝他颈后劈了下去。 君离顿时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鹤归将昏迷的君离抱起,左右看了看,却是没有找到搁他的地方。 随后在洛云川的目瞪口呆中,鹤归把君离抱回了木屋里…… 屋子里显然只有一张床。 鹤归很自然地将君离放在了叶亭曈的身边,还很贴心地给两人盖上了被子——同一条。 洛云川不由拍手叫好,衷心赞叹道: “那小子醒来估计杀你的心都有。” 结果一晚过后,君离还没醒,叶亭曈倒先醒了。 她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睁眼看到君离脸对脸鼻子对鼻子地躺在她身边,条件反射地一个巴掌挥了过去。 君离被她一巴掌扇醒,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一只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干嘛啊你?!”两人同一时间喊了出来。 君离摔了个狗啃泥,只觉腮帮子疼,肩膀疼,后颈也疼。 他坐在地上叫唤道:“昨儿才投怀送抱,今天就谋杀亲夫啊?” 叶亭曈缩在被子里,快要哭了出来: “你才投怀送抱!你对我做了什么?!” 君离看着叶亭曈,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我哪敢对你怎样,倒是我被某人强吻好几回,差一点就贞操不保,不信你问鹤归……” 这个“某人”,不用说也知道指的是谁,叶亭曈脸上腾地烧红了。 她仔细在脑海中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她应该在乐游山,她去追一个黑衣人,结果被人从身后击中…… 这一回想,叶亭曈的脸色却由红转白。 她想起了在乐游派发生的一切,堆积的尸体,爹娘的死,红梅与血液的腥香……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没有伤,一点郁结的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是一场梦? 叶亭曈彻底忘记了与君离的吵闹,她急忙从床上翻下来,往木屋外跑去。 君离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拢。 屋外院子里坐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 叶亭曈愣了一愣,不认识这人是谁。 洛云川却积极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哟,小媳妇儿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君离他爹,洛云川的大名听过吧?” “你第一次见我,不好意思叫爹也没关系,我们这儿没什么规矩,叫我老洛就行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叶亭曈觉得他的话有些过分,就听君离在身后说: “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这一身忽悠人的本事可是他教的。” 叶亭曈白了君离一眼,心想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身修为都修在脸皮厚度上了。 “这是在哪儿?”她打量着陌生的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荒凉至极,连一根草都没有。 黑色的土地上布满碎石,只有一台石桌、两三间破旧的木房子。 天是灰暗的,时不时有闪电划破天际,带来短暂的亮堂。 风呜呜咽咽地吹过,像群鬼的哭叫,让人心生寒意。 “这里是幽都山,我的家。”君离答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叶亭曈的记忆里一片空白。 洛云川刚想说话,却被君离抢先道: “你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多亏我爹在世华佗,神医妙手,把你的伤治好了。” 君离胡七八扯,叶亭曈的脸色却又白了起来。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 她是真的在乐游派受了重伤。 爹娘和师兄弟们……也是真的没了。 “我要回乐游派!” 叶亭曈披头散发的,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回屋找到“鸿蒙”,就提着剑往外走。 君离急忙追了上去,“你放心,鹤归已经回去收殓尸首了,只是天玑钥却不一定寻得回来……” 天玑钥。 叶亭曈猛然一怔,她摸了摸衣襟,从怀里寻出了那枚裹着她体温的钥匙。 天玑钥在手中闪烁着微光,原本星辰一般的光点却被血渍遮盖了一半。 叶亭曈看着这枚血迹斑斑的天玑钥,怔怔地落下泪来。 这是她的爹娘舍命换来的,是乐游派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换来的。 “我一定要让他们偿命!”叶亭曈嘶喊着,脚步更快了起来。 第105章 紫钗 君离暗自叹息,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洛云川的手中也有玉衡钥,君离却暂不担心幽都山的安危。 幽都山外的结界是由过往上万年间最厉害的顶尖大能所设,与水华渊外的结界有天壤之别。 除了守墓人以及与洛氏有特殊协议的人能够自由进出,其他人是想也不要想的。 除非遇到千年前制服大妖九婴时的场面,守墓人才会将结界打开,供其他三族的人进出幽都山地界。 现在叶亭曈也成了守墓人一族,她跟着君离稀里糊涂地就从黑河乘船出了结界,丝毫没有发觉此地有什么厉害之处。 回到乐游山已是下午。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将地上的血迹冲刷了一道,已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只是仍然能在路的边缘和雨水淋不到的角落里看见干涸发黑的血迹。 弟子们的尸体已被鹤归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处,盖上了白布,总共七十八具。 这是乐游派除叶亭曈之外全部弟子的数目,再加上掌门夫人慕容静,就是七十九具。 让鹤归难以向叶亭曈启齿的是……叶长盛的尸体,居然不见了。 他找遍了整个乐游派,甚至周围的山林,都没有叶长盛的踪迹。 叶亭曈得知这个消息,首先冒出的念头便是叶长盛没有死。 “说不定有高人路过,将他救活了?” “或者我爹根本就是瞒着我,他没死!”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她也觉得这几乎不可能,但此时此刻,她宁愿相信这世上有奇迹发生。 那伙黑衣人当然早已经没了踪影,叶亭曈报仇无门,只能靠这点希望提着精神,将母亲和同门安葬在了乐游山下。 她折了几支红梅,供在母亲的墓碑前。 叶亭曈跪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君离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难得如此沉默的两人,却让鹤归有些不适应。 鹤归挨到君离身边,没话找话地悄声道:“你不安慰她一下?” 君离低声道:“她有她的理智,不会总沉浸于悲伤,与其让她将一切憋在心里,不如好好哭一场。” 鹤归哑然。 他踌躇半天,将掌心里一直拿着的一样东西交给了君离: “你还给她吧,昨天在乐游派捡到的。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 鹤归递过来的是一支女式银钗,银钗上镶着一枚很奇特的紫色宝石。 宝石经过了细致入微的打磨,每一个切面在阳光下都闪耀非凡,流光溢彩。 君离眼毒,一看便知这银钗价值不菲,但似乎不见叶亭曈戴过。 他问:“你在哪里捡的?” “就在她昏迷的地方。”鹤归道。 君离微微皱眉,他走到叶亭曈身边,将银钗递了过去,“这是不是你的?” 叶亭曈看了一眼银钗,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君离意识到了手中这东西的重要性。 黑衣人逃走的路线很偏僻,除了君离他们几个,没有其他人出现过。 银钗不属于叶亭曈,那极大可能就是属于黑衣人的了。 那是个女人! 昆仑派的女人! 这个发现让叶亭曈振奋起来,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 纪柔儿! 昆仑派女弟子里与她有过节的,只有这么一个人,绝无第二个人选。 但是纪柔儿……会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过节,就灭了乐游派满门吗? 还是说,另有一人,出于某种目的而对乐游派下手呢? 昆仑派的女弟子不在少数,能够射出那样三支箭的,大有人在。 “对了,爹说这事早有预兆,是什么意思?” “还有弟子走火入魔,又是怎么回事?” 叶亭曈忽然想起叶长盛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急忙问鹤归。 他是唯一一个知晓前几天乐游派发生了什么的人。 鹤归在昆仑派与君离二人分头行动后,先是回了幽都山警示洛云川。 幽都山的防御显然和其他门派不是一个档次,除非洛云川自个揣着玉衡钥走出结界,否则贼人根本奈何不到他。 所以鹤归知会了一声后,就立刻赶往乐游派。 君离和叶亭曈赶到之前,他已在乐游山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接连有五六名弟子在练功时走火入魔。 头两次他们还以为是巧合,结果人数越来越多,形势就严峻了起来。 这五六名弟子修为有高有低,走火入魔之前所练功法各不相同,近日交际的人群、去过的地方和其他弟子也大抵相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或可疑之处。 弟子们都是八至十人一间房,有弟子出事后,大家的警惕性都有所提高。 夜里每间弟子房都有人轮流值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白天大家都是在一起训练,这五六名弟子从未落单,事先也无任何征兆,所以根本找不出他们走火入魔的原因。 没有线索。 他们查了三天,居然没有任何线索! 鹤归为了叶长盛夫妇的安全,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边,晚上也在他们门外守着,甚至对叶长盛夫妇的饮食茶水都有留意。 这样的防备,原本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但就在叶亭曈他们到达那日的清晨,叶长盛从房间里出来,走到一个值夜的弟子身后,一言不发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我去昆仑派问问这支银钗是谁的,一切就清楚了!”叶亭曈蓦地站了起来。 君离连忙拦住她:“这只是一支很普通的银钗,昆仑派那么多女人,你现在大海捞针地去问,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没有人会承认的。” 若真叫叶亭曈莽莽撞撞地闯去昆仑派,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恐怕弄巧成拙,反倒威胁她的生命安全。 这个关键证据一定要等更有把握的时候再拿出来。 “难道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叶亭曈崩溃的情绪终于忍不住泄了闸。 第106章 亭曈 君离安抚她道: “现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但我们有一个优势——” “只有你知道交手的人是昆仑派的,但敌人一定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不知道我们已将怀疑锁定在了昆仑派女人的头上。” “若是暗中调查,或许受到的阻力更小。” 鹤归却提出了一个疑问:“会不会有人冒充?” 他的疑问不无道理。 此前屡屡交手的对象使用的都是无门无派的招式。 这一下忽然明目张胆地使用昆仑派招式,会不会有人故意祸水东引? “不会。”君离明白鹤归的考虑,很果断地否定了。 “若是有意的,就不会急着杀人灭口,而是想办法让叶亭曈把消息传出去。” “只是这些人与之前的窃贼是不是一伙,就不好说了。” 可以肯定的是,乐游派弟子频频出事的时候,那个身形极快的窃贼还在蜀地。 而且,乐游派这伙人与之前抢夺七星钥的人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 天玑钥没有丢失的情况下,很难判定这是不是同一伙人、是否有着同样的目的。 叶亭曈觉得君离说得有理,也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问道: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君离端详着叶亭曈的脸,若有所思地道: “我觉得你可以更漂亮一点。” “啊?”叶亭曈有点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啧,我带你去个地方。”君离二话不说,拉着叶亭曈就走。 路上,君离才把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 要让敌人放松警惕,好让君离等人更顺利地暗中调查,不如就让他们以为知道线索的叶亭曈已经“死掉了”。 现在君离与昆仑派尚在寻找七星钥的统一战线,可以好好地利用这个机会。 君离带叶亭曈去的地方离乐游山不远,是妖族最有名的易容大师时舞的住所。 推开吱呀呀的木门进去,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男女老少的面皮被晾晒在小绳上,随着窗外的风而飘动,看得叶亭曈心里发怵。 “一次性还是半永久?”时舞慵懒地倚在榻上,正在梳理她那条又大又长的白狐狸尾巴。 “半永久。”君离将一袋银子放在了桌上。 时舞美目一睁,立刻跳下来将钱袋子扫了过去。 点了点里面的数目,她眉开眼笑道: “刚好够做一张人皮面具,你要男的女的?美的丑的?” 听了君离的要求,不消一刻钟,从那狐妖手下精雕细琢出来的叶亭曈,已经赫然换了一张脸。 这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看得君离很有危机感: “这个……太招摇了一点,不难看就行了。” 时舞一边捣鼓着手中的人皮面具,一边头也不抬地道: “放心,真要做这个模样的人皮面具,可不是你给的一百两银子就能买的。” “她这张脸是临时画的,看在你这熟客的面上,买一送一罢了。” 君离干笑了一声,“几十年不见,价格涨了不少。” 时舞得意洋洋:“我做出来的人皮面具,便是天下第一的纪仲明也识不破。” “这手艺可是在人、妖两族都混得开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君离他们要的人皮面具还需一天才能完成,三人便在这儿住了一晚。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叶亭曈就听见有人敲门。 她一夜未眠,此时正穿戴整齐,起身便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君离。 见叶亭曈这么快就开了门,也不戳穿她红肿的双眼,只道: “跟我来。” 叶亭曈不知他这么大早找她何事,疑惑地跟在他身后,御剑上了临近的一座山峰。 山顶视野甚好,往下是一片茫茫田野,田野的尽头是褪色成水墨的山脉,灰朦朦一片,连绵不绝。 黎明的天空幽蓝幽蓝的,启明星挂在天边,与一弯浅白色的残月遥遥相望。 “坐。”君离找到一块山石,便席地而坐,示意叶亭曈也过来。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叶亭曈疑问道。 “看日出啊。”君离笑笑。 “我可找了一晚上才找到一个视野最好的地方。” “……我现在没有心情。” 叶亭曈站着不动,却也不好掉头就走。 她明白君离的好意,但她现在心烦意乱,哪里有什么游山玩水的心思。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君离将她拉过来坐下,一边指着远处大惊小怪地叫道: “哇哦,你看!” 天边的灰蒙被一缕金线撕破,远方山脉与天空交界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晕染的红霞,像泼出去的颜料,范围越来越大。 直至霞光染红了半边天,一丝金灿灿的红日终于升了上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泻下云层,洒落在山川河流,沉眠的白鹭被惊醒,呼啦啦地飞了满天,又优雅地落入田间。 随着朝阳逐渐半卧在山峦之上,远处的村庄升起了第一缕炊烟,白色烟雾从金色的阳光之间穿过,如同人间仙境。 天地造化带给人耳目的震撼,虽不能扫去所有阴霾,却足以让人心境开阔许多。 叶亭曈深吸了一口气。 微凉的空气在胸肺中洗涤过一遍,她忽然发觉,堵塞在胸口的那团沉郁,竟真的散去了些许。 君离看向叶亭曈,眉目间藏着比清晨的风更缱绻的情愫。 他轻声道:“亭曈,是旭日初升之意,是即使身在深渊,也心向朝阳的希望。” “叶掌门给你取这个名字,或许就是想你如朝霞一般,永远昂扬向上,永远心怀希望。” “你要多笑笑,才不辜负你父亲的期待。” 叶亭曈怔住。 她看着那轮朝阳,直至阳光逐渐灼目,刺得她落下泪来。 她记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嫌笔画太多,难写,父亲就道: 这个世上的事大多是困难的,但希望也暗生于困难之中。 她一直谨记着这句话,但那时,她的家是她所有希望的源头。 现在,家没了,她却还要独自走下去。 “我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为了保护我。”君离忽然提起了他自己的身世,语气却很平静。 “我爹一直瞒着这段往事,怕我知道后跑去寻仇。” “但他百般提防,却不知我早在十二岁那年就猜到我娘死得不简单,也知道我有个很厉害的杀母仇人。” 第107章 忌日 叶亭曈不由侧目。 她忽然想起蛮姨曾经提起君离小时候的事…… 原来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吗? 君离的表情却很轻松,他耸了耸肩道: “你一定觉得我应该从小立志为我娘报仇,但其实……一辈子只为这一件事而活,挺没意思的。” “我爹不希望我报仇,他希望我和正常人一样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死者已矣,重要的是生者。”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活成我爹期望的样子,没心没肺,潇洒快活,这样大家都愉快,就连我娘在九泉之下也愉快,不是吗?” 君离一面说着,一面看着远方。 朝霞落在他眼中,化成一层明亮的保护色,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活成爹娘期望的样子吗……叶亭曈微微出神。 爹娘期望中的她,一定不是现在这样颓丧的吧? 叶亭曈试着让自己笑了笑,温暖的光影落在浅浅的酒窝里,恰如初升的朝阳。 “谢谢你,君离。” * 小木屋里,鹤归看着丢了魂一般的叶亭曈,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上百种安慰的方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将满身泥土的叶亭曈从方鸿的坟冢前拖回来,她就一直这样沉浸在痛苦之中。 因为没有找到叶长盛的遗体,叶亭曈总觉得父亲没有死。 这五年间,她一直在寻找父亲的下落。 一万次入梦,有几千余次都是为了在梦里找到乐游派灭门惨案的凶手。 但来来回回,总没有更多的线索。 而今,方鸿、陆庭山、殷元良的尸首,将她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浇灭得所剩无几了。 现在看来,叶长盛的遗体失踪,不过是为了掩盖三足金樽造成的异样罢了。 鹤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绞尽脑汁,终于挤出一句在他看来很无聊的废话: “方鸿之死,一定有陆庭山的参与。” 叶亭曈的思绪终于被鹤归拉扯回来。 她有些迷惘地道:“当然,如果用到三足金樽,就绕不过陆庭山。” 鹤归道:“你记不记得,君离曾在方鸿的灵堂里烧了一支沾衣半月不散的沉香?” “当然记得。”叶亭曈叹气道。 那支香是君离为了引出杀害方鸿的凶手而设下的陷阱,方夫人和高瑛身上都沾上了这种香气。 “其实当晚在灵堂外的不止方夫人和高瑛二人。”鹤归道,“我见到陆庭山时,他的身上也有这种沉香气味。” 鹤归这么一说,叶亭曈也记起来了。 她与君离在丹药房初次见到陆庭山,确实闻到了他身上的沉香味,只不过当时他们谁也没有多想。 现在看来,用三足金樽取走方鸿之血的人,就是陆庭山。 但叶亭曈重回梦境时,在那间静思室里遭遇使用掌弩的黑衣人,现实中又在高瑛隐居之地遇到了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可能是五年之前已经作古的陆庭山。 说明当时在苍梧派,还有陆庭山的同伙,或者另一伙人。 陆庭山原本应该是三足金樽系列阴谋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在他死后,会是谁接替了他的角色呢? 叶亭曈对昆仑派的怀疑更深了。 何书墨是出现在苍梧案现场的人,纪柔儿则同时出现在苍梧派和真武门。 陆庭山死后,三足金樽正是由纪柔儿带回昆仑派,她完全可以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取走陆庭山的血。 以她昆仑派掌门之女的身份,从藏经阁偷出三足金樽,也并非难事。 虽然蜀山派一事中纪柔儿与何书墨都没有出现,但不代表他们不在暗处。 再加上乐游派灭门时出现的那个戴紫色银钗的女人,叶亭曈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事情与纪柔儿脱不了关系。 她可记得,纪柔儿在被君离拒绝时,是放过狠话的。 叶亭曈的手渐渐收握成拳。 “明日是我爹娘的忌日,我想回乐游山看看。” “啊……好……”鹤归愣了半天,才发现叶亭曈说的是“爹娘”,竟然是已经接受了父亲叶长盛的死。 鹤归不知叶亭曈刚才想到了什么,现在像是变了个人,眼中再也没有一丝软弱。 “我陪你去?”鹤归问。 自从乐游派出事之后,叶亭曈再也没回过乐游山。 “不用。”叶亭曈谢绝鹤归,又补充一句道:“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 鹤归终于松了口气。 他暗暗想:至少现在,她能试着直面过去了吧? 仅有父亲的“鸿蒙”作陪,叶亭曈一人一剑回了乐游山。 山脚的墓地,已长了齐膝深的野草。 叶亭曈勾着腰,一点一点地清理着。 七十九座坟冢,墓碑上刻的都是她熟悉的名字。 她清理一处,就把脑海中的记忆也翻修一遍。 她怕自己忘了,就再没有人能记得他们了。 从日升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升,叶亭曈的衣摆不知被荆棘划破了多少道口子,直到第二天上午,她才终于把野草清理完了。 叶亭曈将一束红梅插在母亲的坟前。 她有些恍惚,仿佛她还在无数次经历过的那个梦里,梦里的她,也是这样献上一束红梅。 只是坟冢上的泥土尚新,染了血的梅香,也比如今更加馥郁。 她在母亲的冢边,新挖了一座坟,刻上了叶长盛的名字。 然后她跪在父亲的坟前,将“鸿蒙”剑身上的布条尽数拆下,把剑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乐游派灭门之后,为了让叶亭曈“消失”,这柄宝剑如它的故主一般沉入黑暗,不见天光。 即使后来身份被人拆穿,叶亭曈也没有让宝剑恢复原来的模样。 好像看不到“鸿蒙”两个字,她就不会回想起乐游山上死在这柄剑下的无数亡魂一样。 叶亭曈抚摸着深刻在剑柄上的两个字,她想,该面对的事,她终究要面对。 做完这些,叶亭曈终于站起身,往门派中走去。 早已陈旧的山门彻底被野树的枝干撑塌了,写着乐游派三个字的门楣碎裂在地上,裂缝中生长着荒草。 山崖上的红梅生长得愈发野性,成片的花树殷红如同昔日的血色。 叶亭曈回到她和父母居住的院落。 从父亲的书房推门进去,挥开扬起的尘埃,她怔怔地站在门口,似乎又能看到与父亲相处时的光景。 第108章 鸿蒙 父母重要的遗物早已被她收走,但总还留下许多带不走的,都是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叶亭曈在书桌上随意翻看着,很多都是父亲留下的笔墨,其中有一幅大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西穷窅冥之党,东开鸿蒙之光,扶幽草于羸弱,固高山于倾危,终可至天地清和,长盛不绝。” 字迹苍遒有力,可看出主人的豪情壮志。 叶亭曈不由得将手中的剑提起来,剑柄上刻着的,正是此句中的“鸿蒙”二字。 原来“鸿蒙”之名,是出于此处? 如此张扬的一柄剑,陪伴它二十四年的主人叶长盛却是个锋芒内敛、中正平和之人。 看上去两者并不契合,但“鸿蒙”之名,却又是父亲亲笔篆刻在剑身之上的。 叶亭曈轻抚着剑身,心中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面对着没落的门派,世人的冷眼,在父亲屈居一隅、隐忍不发的一生中,是否也有过不为人知的愿想呢?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窗边的一只花瓶从桌上倾倒下来,摔碎在了地上。 “谁?!” 叶亭曈下意识地拔剑出来,抬头却见罪魁祸首从窗户的缝隙中溜了出去—— 一只八哥。 原来长久无人居住的屋子,已经成了各种动物的据点,光这书房里的鸟巢就有两个。 那只八哥显然是被叶亭曈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慌忙中打翻了花瓶。 叶亭曈不由笑话自己:看,原来她已不是这里的主人了。 她弯下腰将花瓶的碎片清理了一下,把原本插在花瓶里的花枝也拾掇干净了。 花枝已经枯萎多年,叶亭曈手一碰,还残留在枝上的最后一点花瓣也化成了灰。 这显然是一枝梅花,往年的这个季节,每天清晨母亲都会折几枝梅花插在父亲的书房。 叶亭曈微微叹了口气,正准备直起腰来,忽然看见窗下的角落里躺着一支羽箭。 她愣了一愣,将那支羽箭拾了起来。 箭头已生了锈,犹沾有一点黑红的血迹,想是那日黑衣人留下的,不知被什么动物叼进了房间里。 她将箭头的锈迹抹了抹,露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铭文,上书“丹阳官冶”。 羽箭的冶制是被官府垄断的,这支箭显然也不能例外。 “丹阳”是个地名,也是有名的铁矿产区,在这样的产区附近,一般都有较大的官营兵器作坊。 从官坊出来的每一批箭都是有记录在册的,能不能从这支箭查出那伙黑衣人的身份呢? 钱万两家虽然被灭门,但与官府的人多少有些联系,查一批箭的去处应该不是难事。 不过官坊的箭不止供应官府。 像各大修仙门派、镖局、富贾甚至山里的猎户,只要拿到官府备案,每年都有一定数额的购买权限。 叶亭曈不抱太大的希望,但还是将箭头从羽箭上取下,收入了怀里。 她站起身,准备随手将花枝和碎片一起清理出去,却莫名地嗅到了一缕梅花香。 叶亭曈本以为是窗外的花香飘了进来,仔细一闻,却发现香气就来自于手中这几枝光秃秃的梅花枝。 枯萎多年的花枝,怎么还有香气呢? 叶亭曈疑惑起来,随即她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这种类似梅花的幽香。 不对…… 叶亭曈感觉到了蹊跷,却分辨不出这香气有什么不妥,急忙将这几根枝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带回了幽都山。 花枝到了鹤归的手上,他嗅了半天,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蹙得更紧了些。 “这香气里……似乎有妖血的味道。” 鹤归用指尖弹了弹花枝,似乎用法力在试探着什么,终于肯定地道。 “怎么会……连你也这么难分辨?”叶亭曈完全不能辨认出里面有妖血。 她猛然记起,出事那天乐游山的红梅,似乎的确香得有些过分了。 “是因为幻术。很高明的幻术。”鹤归道。 他双指一挥,将破除幻术后的花枝再度递给叶亭曈。 这一回,叶亭曈也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妖血的味道。 至此,叶长盛走火入魔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鹤归一直跟在叶长盛夫妇身边,让人无从下手,但他却忽略了乐游山上漫山遍野的梅花。 以梅花的香气为遮掩,辅以幻术,将经过炼制的妖血藏于随处可见的梅花之中—— 对于修行之人而言,景色怡人的乐游山已成死亡之山。 不过,梅花再多,室外的空间毕竟太大,妖血对人的影响有限,所以只有少数弟子中了招。 这些人,要么修行恰好在容易出岔子的时刻,要么接触梅花比旁人更多。 光靠山上这些梅花,日积月累当然也能给所有人造成影响。 但对于修为深厚的叶长盛而言,恐怕在中招之前早就查出了问题所在。 所以,为保万无一失,主谋在慕容静每日采摘花枝的那几棵梅树上加了点料。 红梅是慕容静和叶长盛定情之花,每一枝折下的梅花,都是由慕容静亲手挑选、精心修剪,插入叶长盛书房窗前的花瓶。 没有人会想到,慕容静如此温情的一个举动,会葬送她自己,葬送她的夫君,葬送整个乐游派。 知道了真相的叶亭曈指间微微发紧,手中枯萎的花枝已经被她不觉中折断成了几截。 鹤归正愁眉苦脸地想着怎么安慰她,叶亭曈倏地站了起来,从香案上拿起一支引魂香,目光坚定,语气却有些忐忑: “你说……如果我提前知道了这一切,爹娘还会死么?” 鹤归怔了一怔,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按照星霜幻境的规则,若有什么变动阻止了叶长盛夫妇的死亡,从而影响了君离在这之后所有记忆的走向,那多半是要被反噬弹出梦境的。 更重要的是,即使叶亭曈在梦里改变了一切,她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但这么回答她的话,似乎又有些打击人…… 叶亭曈却没有发觉鹤归脸上的古怪。 她急匆匆地坐到了床上,将引魂香递给了鹤归: “赶紧试一试就知道了!” 第109章 改变 梦里的金陵城繁华依旧,站在“大郎茶韵”门口的叶亭曈却不知自己将会卷入怎样可怕的阴谋之中。 苍梧派的天璇钥、真武门的摇光钥、昆仑派的天枢钥纷纷丢失之后,叶亭曈和君离却没有去往蜀山,而是直接前往了乐游山。 因为这一次,叶亭曈在昆仑派时,就已经从预示中看到了乐游派的将来。 叶亭曈缠着君离弹了好几支琴曲,终于领会到了最重要的信息: 问题似乎出在乐游山的红梅树上。 于是,叶亭曈、君离二人去了乐游派,鹤归依旧先回幽都山,而赵绎、钱万两二人则与他们兵分两路去了蜀山。 这一次,乐游山的山门不再空无一人,值守的小师弟正在打盹,叶亭曈却觉得那么亲切。 “咦,是师姐回来了?!” 小师弟惊喜万分,一点也没为自己的玩忽职守脸红,因为他知道叶亭曈是最好说话的。 “家里没出什么事吧?”叶亭曈问那小师弟。 听到叶亭曈的问话,小师弟有些疑惑: “家里能有什么事?掌门虽然出门游历了半个月,可你还不知道师母吗,师兄弟们哪敢在她面前闹事……” 叶亭曈的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她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神情忽然严肃地道: “下次再偷懒打盹,我可要告诉爹去了。” 小师弟连忙称是,目送着叶亭曈带着一个陌生少年脚步如飞地往里走去。 山上的红梅开得醺然,叶亭曈随手折了一枝下来,闻了闻,觉不出什么所以然,便将花枝递给了君离。 君离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便道: “或许你所看到的预示,现在还没有发生。” 叶亭曈松了一口气,她想: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师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声问候远远响起,便见穿着弟子服的一名青年笑意盈盈地朝叶亭曈走来。 “大师兄……”面对这一位,叶亭曈笑得就有些勉强了。 君离打量着这位大师兄,人家面如冠玉,谈吐得体,若要说有什么能让叶亭曈嫌弃的地方,恐怕就是他那公事公办、私事也公办的语气了。 只听那大师兄道:“你回来得刚好,这几日我得空,你走之后落下的功课,我整整记了十本,明天开始给你细细讲解……” “多谢大师兄!”叶亭曈连忙打断了他,“我找我爹还有急事,回头和你聊,他在哪儿呢?” “师父在剑坪,你身边这位公子是……” “我朋友。”叶亭曈敷衍着答了三个字,已经脚下抹油,拽着君离飞快地溜了。 待走出大师兄的视野,叶亭曈才吐出口气,忍不住和君离碎嘴道: “刚才那是李双瑜,我爹的大弟子,最大的爱好除了读书练剑,就是‘折磨’我这个小师妹……” 君离失笑:“明明是‘督促’吧?听他说起来,是你自己不用功啊?” “嘁,才不是!你是不知道他那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的性子……” 叶亭曈看来没少被“督促”,此刻提起来似乎头发丝里都透露着嫌弃。 乐游派比不得昆仑和蜀山,已经没落的门派,完全只靠叶长盛夫妇两人支撑起来。 像教习弟子这样的事情,都是夫妻二人亲力亲为,反正弟子也不多,所有人都有机会得到叶长盛和慕容静的亲自指点。 只是如此一来,叶长盛夫妇对女儿的教导就有所疏漏了,李双瑜便自告奋勇地担起了看顾小师妹的责任。 往常这个时间,叶长盛和夫人慕容静都会在剑坪教习剑术。 叶亭曈带着君离一路走去,遥遥的就听到了慕容静的声音。 “下盘不稳,出去扎一个时辰马步。” “你,手抬高点,没吃饭么?” …… 明明是训人的话,不知怎地从慕容静口中说出来却软绵绵的,像小羊羔学大灰狼,少了尖牙利爪,怎么也学不出那股子凶狠的味儿来。 君离看去,人群中的慕容静一身淡色衣裳,不施粉黛,发髻却收拾得一丝不苟,笑起来眼眉弯弯,很亲和的样子。 “……你,说你呢,给我出来。” 被点名的小弟子看了一眼慕容静的脸色,师母正看着他,笑得端庄温柔,似乎不具任何威胁性。 小弟子忐忑地走上前,慕容静依旧软绵绵地说道: “你那是在练剑,还是在打太极?偷懒偷得太明显了点吧?” 小弟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师母,我……” “既然不想练剑,那就另外给你找点事做。”慕容静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解释,接着道: “去把这三天的柴都劈了。” 小弟子一听,却是松了口气。 劈柴看上去累一点,但三天的量,一两个时辰就能劈完,算不得什么严重的惩罚。 谁知慕容静笑容不减地接着道: “每根柴长两尺宽一寸,但凡有出错的,错一根加练一个时辰的剑,不完成不许吃饭。” “啊?”小弟子立即傻了眼,这也太苛刻了吧? 他忍不住求情道:“师母……能不能减一天的量啊……” 身旁的师兄弟中间传来一片叹息,小弟子还没意会到怎么回事,身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道戒尺。 “哎哟哎哟!我马上去!” 这一戒尺痛得他直哆嗦,他再不敢多嘴,脚下生风地跑了。 慕容静将戒尺一收,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优雅得仿佛刚才那一下不是她打的。 这师母哪里是什么小羊羔,明明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啊! 余下的弟子们纷纷腹诽,场上鸦雀无声。 倒是叶长盛在一旁看不过眼了,笑道: “消消气消消气,这孩子才入门派不久,别吓到他。” 慕容静看向叶长盛,这一回的笑容是真正的温柔了,“我没有生气。” 看到这好笑又温馨的一幕,叶亭曈的鼻子却有些发酸。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没有由来的就想哭。 她想先把眼里的泪水憋回去再见父母,叶长盛却先一步发现了她。 “曈曈!?”叶长盛喜出望外,大步朝她走来。 第110章 永恒 叶亭曈吸了吸鼻子,扑到父亲怀里,将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偷偷地蹭掉。 她听见慕容静略带责备的声音: “野丫头,还知道回来?你倒是翅膀硬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到处惹事……” “娘,女儿想你。”叶亭曈一点也不恼,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你这丫头……”慕容静愣了一愣,却是没有再继续数落下去。 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叶亭曈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可怕的预示。 此刻的温馨如同夏日繁花,脆弱得经不起一场暴雨。 如果这一幕就是永恒该有多好。叶亭曈心想。 她一定要阻止那个预示发生。 叶长盛见君离笑眯眯地站在叶亭曈身后,不由问道:“曈曈,这位公子是……” 叶亭曈回过神,忙道:“他叫洛君离,就是我信里说过的那个朋友。” 她的信当然写不了那么详细,于是这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和爹娘絮絮叨叨地说起他们一路的经历来。 叶长盛默不作声地看着叶亭曈,时不时瞟一眼君离,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浓了。 慕容静看向君离的眼神却不那么善意。 毕竟在叶亭曈的叙述中,这人分明就是带着她女儿“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 君离被叶长盛和慕容静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打断了叶亭曈的长篇回忆录,道: “还是说最重要的事吧。” 随叶长盛等人到了中堂,遣开旁人,叶亭曈才将预示中所见与爹娘说了,只是略过了叶长盛亲手杀害母亲和弟子一事—— 这事太过骇人,以至于叶亭曈自己也无法完全置信。 “你是说……你能看见未来,并且还看见乐游派灭门了?” 叶长盛和慕容静显然都觉得叶亭曈疯了。 如果不是那么多次证实了预言,叶亭曈也会觉得自己疯了。 她知道很难让人相信,但危机近在眼前,她必须说服爹娘。 “君离,你快弹一首琴曲给我听听!”叶亭曈急忙道。 君离敲敲手腕,将凤羽琴取出。 一曲终了,叶亭曈睁开眼,却是一脸茫然:“我……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君离眉梢一挑,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这是为什么? 看不见预示,意味着一切都是未知的—— 这或许是好事。 “大概因为……从你的某一个决定开始,所有的事都和未来不一样了。”君离道。 此刻鹤归坐在小木屋里,看见香案上的引魂香已经过半。 按照往常,梦境已经到了叶亭曈最不愿触及的一段回忆。 但躺在床上的叶亭曈表情依然平静,平静得十分反常。 鹤归抚琴的手微微快了些许,他的心提了起来—— 难道叶亭曈真的改变了这件事的结局?! 怎么可能? 在星霜幻境的规则里,任何可以改变梦境主人公最终命运的变动,都不会得到容忍。 为什么这一次的叶亭曈没有受到反噬? 要知道,星霜幻境虽然有因果演变,或许与真实历史不同,但一切都是基于历史的推演。 如果这个梦境真的足以顺畅地进行下去,叶亭曈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是如何推演出来的呢? 难道……她真的能够瞒过星霜幻境的规则? 鹤归在五年来头一次感到有些激动,但梦里的叶亭曈却一点也不激动,她正为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预示感到头疼。 “我之前明明可以看到的!”叶亭曈着急地同爹娘解释,却只换来慕容静的一个白眼。 慕容静的白眼不止给叶亭曈,还分了半个给君离,“怎么瞧着都像是你被不怀好意的人骗了……” 作为慕容静口中那个“不怀好意的人”,君离十分自觉地对号入座,心想自己倒真是对叶亭曈有些“不怀好意”呢,只是不在这件事上。 君离心里胡思乱想,口中却一本正经地道: “就当叶姑娘说的话是假的,但七星钥接连失窃却是真。” “剩下的四枚七星钥,数乐游派的天玑钥首当其冲,多些防备总不是错。” 叶长盛连忙拦在了慕容静的前面,接话道: “洛少侠说得不错,依少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君离看了一眼叶亭曈,她从预示中只知红梅树是阴谋的关键,却不知这防不胜防的阴谋何时会来。 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就是…… “将乐游派附近所有的梅花都砍掉。”君离道。 “什么?!” 这回叶长盛也不好意思帮他说话了。 不说他和慕容静都是爱花之人,只说那些见证了乐游派几百年历史的梅花古树,其意义之重,不是随随便便能够砍去的。 “砍掉所有的梅花,就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预示’?荒唐!”慕容静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叶亭曈道: “曈曈,我不管你的消息来自何处,从现在开始,这事交给我和你爹,你不许再插手!” 慕容静的态度很明确,叶长盛只好也道: “有劳洛少侠费心,门派的防御我们自会加强,只是这梅花嘛……还是缓缓吧。” 叶亭曈懊恼地从中堂出来,恰好碰见李双瑜来找掌门。 见到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李双瑜关心地问道: “怎么了,小师妹?才回来就惹了师父师娘生气?” 叶亭曈勉强一笑,“我没事。” “你明明就有事,为什么不能和师兄说?”李双瑜皱起眉来。 叶亭曈与君离对视一眼,君离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把预示告诉其他人。 叶亭曈心里明白,便向李双瑜道: “这一趟出门太久,所以才惹他们不高兴了。爹娘也是关心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双瑜傻傻地“哦”了一声,便见叶亭曈拉着君离往客房去了,留他一个人默然地站在原地。 叶亭曈被爹娘质疑,心中担忧愈盛。 她没有办法忘记预示中血流成河的乐游山,更没法忘记爹娘如何惨烈地在自己眼前死去。 “不行,就算爹娘不信,我自己也得做点什么。” 叶亭曈下了决心,向君离道:“今天晚上,趁他们睡觉,我去把梅树都砍了。” 君离笑了,叶亭曈的想法总是这么深得他心,“这么好玩的事,我当然得去凑个热闹。” 第111章 告状 于是待到深夜,君离和叶亭曈从厨房一人拿一把劈柴刀,便从最外围开始砍树去了。 花前月下,俊男靓女,本是浪漫无限,二人的举动却着实很煞风景。 刀起刀落,花瓣簇簇地乱飞,沾得二人满身都是。 君离大呼可惜,恨不能将这些花搬回幽都山做梅花酿。 他一边砍一边与叶亭曈吹嘘自己酿酒的手艺,听得叶亭曈差点真将砍下的梅花兜在怀里带回去。 有心避过了值夜弟子的二人,却没有注意到黑暗里的一双眼睛,默默地盯了他们许久,然后转身离去。 等到十几棵梅树清理完,从远处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君离出声提醒。 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行人打着灯笼,将想要溜走的两人堵了个正着。 慕容静站在最前面,晦暗不明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语气却比晚风还要凉上几度:“曈曈,你在做什么?” 叶亭曈身后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梅花枝子已经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看向慕容静,却发现母亲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大师兄?!这么晚了,怎么你也在这里?”叶亭曈诧然。 见李双瑜垂着头,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叶亭曈瞬间就明白了: “是你告诉我娘的?!可是今天……” 今天不是李双瑜值夜。 叶亭曈将后半句硬生生拦在了喉咙里。 此时已过午夜,不是李双瑜值夜,他就没有理由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叶亭曈心里一寒,李双瑜是故意阻挠她?为什么? 她实在无法将李双瑜的行为往不好的方面想。 这个师兄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虽然性子过于沉闷较真,但一直都是很照顾她的。 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吗? 慕容静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目光转向李双瑜,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李双瑜的回答有些磕巴:“我……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刚好看见小师妹和洛少侠……” 慕容静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处理。其他人也都散了。” 跟着来的值夜弟子领命退去,李双瑜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关心地问:“师娘,小师妹会受罚么?” 慕容静皱眉道:“乐游派的规矩你记不得了吗?违抗师命,二十道戒鞭。” 李双瑜似乎有些急了,他飞快地道: “小师妹从前最听师娘的话,这一回怕是受了外人的蒙蔽,本不是她的过错啊!” 叶亭曈瞪了一眼李双瑜,丝毫不准备领他的情,咬牙道: “我不是傻子,谁也蒙蔽不了我,这是我自己认定要做的事,便是死也要做到。” “下山一趟,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慕容静的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怒意,语调不高却不容置疑,“跟我回去领罚。” 君离拉住了叶亭曈,笑道:“叶夫人未免小题大做了。” “掌门今日可没有任何一句话说梅树不能砍,如何能叫违抗师命呢?” 叶长盛表达得含蓄,只说“缓缓”,虽然言下之意就是不能砍,但毕竟算不得明确的命令。 “油嘴滑舌!”慕容静素来不急不缓的语调也被君离气得严厉了许多,她道: “若不是看在曈曈认你是个朋友,我一早将你赶出去了!” 君离摸了摸鼻子,他倒是有几分顾及在叶亭曈父母面前的形象,索性慨然道: “不如这样,叶夫人若坚持要罚,我代叶姑娘受了这二十戒鞭便是。” 叶亭曈立刻叫了起来:“这怎么行?!你是客人!” 君离这话却中了李双瑜的下怀,他道: “这事本就是洛少侠挑起的,既然洛少侠自己愿意,我看这戒鞭也该是他受着。” 慕容静听言看了李双瑜一眼。 “大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叶亭曈愕然看向李双瑜,忽觉他的话里火药味十足,却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君离来的。 慕容静眼角微敛,目光在君离脸上逡巡着,似乎在考量他的话里有几分真意。 “你想清楚了,在我手下过二十道戒鞭,可没有那么容易。上一个领教完的弟子,半个月都爬不下床。” “那就更不能让漂亮小姑娘受这份罪了。”君离粲然一笑,似乎浑不在意。 “不过现在太晚,我可不想吵着大家休息,不如等天亮再罚,如何?” 慕容静沉吟不定地看着他。 若是夜里罚完,也就他们这四人知道,君离自然不用在众弟子面前丢了面子。 他却主动要求天亮再罚,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叶亭曈却急了起来:“你身上还有旧伤,受不住的!” “娘,你别听他胡说,君离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这二十戒鞭理应由我来受!” 慕容静看向叶亭曈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诧异。 她心念一转,说道:“既然你们都想认罚,我也不好棒打鸳鸯。二十戒鞭一人领一半,辰时到剑坪候着。” 翌日辰时。 弟子们在剑坪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圈,圈子中央跪着叶亭曈和君离两个人。 有消息灵通的弟子在人群中交头接耳,很快大伙就都知道了二人半夜砍树的举动。 在不明真相的弟子们眼里,这绝对是一件值得议论的奇事。 掌上明珠叶亭曈被罚也就罢了,还带上个来了不到一天的客人。 而二人被罚的原因更令人匪夷所思—— 为什么要砍树? 大半夜睡不着也不至于拿梅树消遣啊? 看慕容静半笑不笑的脸色,也不像特别生气,不过这位师娘的心思多半时候是不好猜的,弟子们索性就看向了叶长盛。 叶长盛倒是心疼女儿,连上好的金创药都已经备好在一旁,却并没有阻止慕容静的意思。 “想必最近七星钥接连失窃的事,你们也都知道。”慕容静终于发话了。 她是对着众位弟子说的:“昨日,我得到一个消息,贼人会在乐游山的梅树上做手脚,用来对付我们。” 此言一出,弟子们中间就炸开了锅。 他们早知道拥有天玑钥的乐游派迟早要成为窃贼的目标,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确切的消息。 第112章 受罚 有弟子喊道:“这贼人也太嚣张了!若是敢来,咱便让他们有去无回!” 慕容静接着说道:“我和掌门本来另有打算,但昨天夜里,叶亭曈不听师命,提前将山门外的梅树砍了,致使打草惊蛇,所以不得不罚。” “至于洛少侠主动要求分担十道戒鞭,我可不会顾忌他幽都洛氏的面子。” 叶亭曈一愣,慕容静的说法,似乎根本不是将她昨日之言当胡话,倒像是责怪她打乱了原本的对敌计划。 “娘……”叶亭曈刚想问什么,第一道戒鞭已经带着风声甩了过来。 背后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慕容静下手可不做假,这一鞭灌满了浑厚的真气,一下便将叶亭曈的话音掐断在喉咙里。 叶亭曈却顾不上痛,她的心里满是不解。 母亲明明不信她的话,为什么要在弟子们面前这样说? 戒鞭接二连三地抽打在两人的背上。 叶亭曈挺直了腰杆,一声不吭地全部忍下。 不管爹娘信不信,她都没有做错什么! 君离跪在她身侧,看着叶亭曈倔强的侧脸,一声不吭地陪她熬着。 慕容静下手又快又狠,十道戒鞭过去,叶亭曈差点扑倒在地上。 君离面色有些发白,却是第一时间将叶亭曈扶了起来。 慕容静走到叶亭曈身侧,目光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她低声道:“娘说过不许你再掺和此事,这十鞭便是罚你违逆之过。” “给我回房间好好反思,没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说罢,慕容静转过身去,扬声向弟子们道: “事已至此,那就索性做得彻底。” “所有弟子听令,今天日落之前,将门派内外百步之内的所有梅树全都砍了,一棵不留!” 弟子们又是一阵哗然。 乐游派开山掌门选址便是为了这山腰的梅树,几百年来这些古梅已成为门派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怎么能说砍就砍呢?! 叶亭曈却是愕然大喜,原来爹娘早就相信了她! 可是既然他们也有此意,为什么要半夜前来阻止,为什么还要罚她呢? 叶长盛走过来,将金创药塞在叶亭曈的手里,对扶着她的君离道: “也没想到夫人是真下狠手,连累了洛少侠受苦……你快带曈曈回房间休息吧!” 叶亭曈却是浑忘了疼痛,她抓住叶长盛的手,殷殷问道:“你们相信了我说的话,是吗?” 叶长盛朝她挤了挤眼睛,悄声道:“自家女儿说的话,怎会不信呢?” “你娘是怕这消息来得不容易,不肯让你再涉险罢了。” 叶亭曈哑然良久,原来他们并不是相信了她能看见未来,只是以为她从别的什么途径获知了这个消息。 想来即便君离与鹤归,也是经了几次验证后才信。 从一开始无条件相信她的,竟只有琴灵阿音罢了。 慕容静的决定让众人一时难以接受。 李双瑜满脸不解,指着君离道:“师娘!您真要听那小子的馊主意不成?” “他算什么人?我派这些梅树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如此砍了,恐怕愧对先祖!” 慕容静奇怪地瞥了李双瑜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 “若门派有失,岂不更加愧对先祖?” “瑜儿,下次我与你师父的谈话,还是不要偷听为好。” 李双瑜怔住,一桶绯红的染料从头顶灌入,一直染到他的脖颈。 说漏嘴了么? 是啊,除了当天中堂里的几个人,谁知道砍树的主意是君离提出的呢? 李双瑜正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慕容静却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追究。 她稳如磐石地道:“大敌当前,树没了可以再种,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只是请你们记住,是谁看了我们乐游派今日的笑话!” “待他们来时,定要狠狠地反击回去!” 慕容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让弟子们一下子激愤起来,“誓死保护天玑钥”“来一个杀一个”一类的话此起彼伏。 叶亭曈终于不再担忧,老老实实地跟君离回去了。 君离自己受伤也不轻,一路上龇牙咧嘴地叫唤,吓得叶亭曈忙就要扒开他的衣服看伤势。 “逗你的逗你的。”君离还有心思开玩笑,可见伤势比叶亭曈重不到哪里去。 “叶夫人下手分寸拿捏得刚好,皮开肉绽是真,伤筋动骨倒也不至于。” 二人一同受的戒鞭,伤情不会有太大差别,叶亭曈只是担心君离的身体,她总觉得这病秧子指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下去了。 君离看上去却活蹦乱跳得很,他将两根食指一并,道: “你说我们俩现在像不像一对落难鸳鸯?” “……谁和你是鸳鸯!”叶亭曈立刻将“病秧子”三个字从刚才的想法中抹去,甚至想在他伤口踩上几脚。 君离兀自喜滋滋的,“昨夜是叶夫人亲口说不好意思棒打鸳鸯的。” “……”叶亭曈实在无言以对。 她娘不过顺口那么一说,这厮怎么还捡起石头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你为什么非要今日当着弟子们的面受罚?”叶亭曈想起昨夜的一个疑问。 君离叹了口气,“本来只是想拯救一下乐游山的梅花……” “却没想到叶夫人有如此手腕,明明可以就坡下驴,她却偏不下,还赶着驴上了个坡。” 叶亭曈有些晕乎,“什么意思?” 君离笑道:“敌人的计划,是利用梅树做些什么令人防不胜防的事。” “但若是这个计划人尽皆知,梅花砍与不砍,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敌人一定会放弃这个计划。” 叶亭曈恍然。 他不顾惜自己的面子,坚持要在白天受罚,只是为了乐游山的这些梅花吗…… 叶亭曈微微有些感动。 只听君离继续侃侃而谈:“叶夫人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她的话你听上去或许觉得莫名其妙,但这寥寥数语中处处都是圈套。” “‘得到消息’,从何处得到?” “‘另有打算’,什么打算?” “‘打草惊蛇’,他们有什么准备吗?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旁人不知道。” “如果这些话传到敌人耳中,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叶亭曈已经明白了,“他们会认为自己内部出现了走漏消息的奸细!” 第113章 不眠 君离笑眯眯地点点头,“不能将躲在暗处的人揪出来,让他们自乱一下阵脚也是好的,说不定对形势有利。” “可为什么一定要砍掉梅树呢?”叶亭曈问。 君离叹气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直到看见弟子们的反应……” “叶夫人是想借此提升他们的士气,好提起精神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吧。” “毕竟乐游派的力量,相比其它几个门派弱了太多。” 叶亭曈深吸了口气,母亲考虑事情向来周全,现下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她一直不安的心倒是放下了许多。 推开房门进去,往椅子上一坐,她才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痛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娘下手也太狠了……君离你真的没事吗?好歹你也是客,她怎么能动真格的?” 君离苦笑道:“对你是为了打消继续掺合的念头,对我嘛……多半是试探。” “试探?你是我朋友,有什么需要试探的?还在那么多人面前……你的面子要不要了?”叶亭曈不满道。 君离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直觉告诉他,不管是慕容静还是叶长盛,对他都是存有试探之心的。 只不知他们对试探出的结果,到底满不满意。 君离哈哈一笑,“无妨,面子是什么?要面子不如要美人。” 他指了指满是伤痕的后背,“有机会在叶夫人手下和她宝贝女儿同等待遇,算我赚了。” 叶亭曈还在左思右想君离身上有什么可试探的,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是慕容静门下的一位师姐。 “曈曈,师父叫我来给你上药。” 师姐边说边看了一眼君离,脸上微微红了红,“至于你……你能自己上的吧?” “当然不敢劳烦姑娘。”君离很自觉地告辞,却不知这话让那位师姐的脸更红了半分。 待君离走后,师姐忍不住和叶亭曈说道:“如此轻浮之人,小师妹怎么也看得上?” 叶亭曈倒是习惯了君离的口无遮拦,满不在乎地道: “他这人说话虽不好听,但心地是不错的,聪明,关键时候也很可靠。” 师姐连连摇头,表示从这人身上看不出半分聪明或者可靠的气质,“我看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叶亭曈脸上一红,连忙啐道:“胡说,好哥们罢了。” “可别瞒我,你们才回来一天,门派上下都传遍了,说你时刻与他腻在一起,连大师兄都不搭理呢。”师姐取笑道。 叶亭曈一愣,她……有吗? 不过细细回想起来,她从认识君离以来,好像时时处处身边都有他,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心里想的多半也是他。 自己这是怎么了? 只听师姐接着絮叨道:“可怜了大师兄,你离开门派这些日子,他天天念着你。”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 “啊?”叶亭曈有些意外。 李双瑜除了天天找她的茬、逼她练剑看书、帮她整理笔记,好像就没有什么作为是令她记忆深刻的了。 “他那个榆木脑袋,也就你这个差不多的榆木脑袋才看不穿了。”师姐连连叹息。 “有些人处处惹你生气不是因为讨厌你,恰恰是喜欢你,才想引起你的注意啊。” “……什么毛病这是?”叶亭曈想起李双瑜给她的十本功课笔记就头疼。 “他才不是喜欢我,师姐想多了。” 师姐无奈地笑了笑,将这话题揭了过去。 * 叶亭曈被慕容静禁足在房间里思过,刚开始她还闹着要出去帮忙戒备,直到君离当起她的耳目,每日将在外所见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她才肯安生地待在房间里。 鹤归给洛云川送罢消息,也赶来了乐游派。 这位大妖倒是在乐游派得到了罕有的尊敬。 尤其在听说他与君离关系不错后,叶长盛时不时地就请他过去喝茶聊天,顺便旁敲侧击地问及君离的情况。 鹤归难得耐心地知无不言。 只不过从他口中说出的实在话,也不知对君离算是褒奖还是贬低,听得叶长盛一张脸忽晴忽暗。 转眼就过了三日,连叶亭曈身上的伤都愈合得七七八八了,预示中的事情竟一件也没发生。 门派里平静如同往日,只是每天夜里多了许多值守的弟子,上上下下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第四日清晨,从蜀地传来了消息。 蜀山派的天权钥,连同镇派之宝女娲石,都被窃贼偷走了。 掌门殷元良与长老华尧年皆死,华尧年尸体不知所踪。 至今为止,没有一个门派成功阻止窃贼。 有纪仲明坐镇的天下第一大派昆仑派是如此,实力同样雄厚的蜀山派也是如此。 那么已经没落的乐游派又能做到什么?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 乐游派上下灯火通明,就连一直看守在叶亭曈房门外的师姐也被叫去巡逻了—— 夜里需要轮流换岗,而乐游派这七十多名弟子实在左支右绌。 蜀山派天权钥失窃的消息刚刚传到,乐游派的防备和警惕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按理来说,窃贼不会在这段时间有所动作。 但一场大火,偏偏就在这个紧张戒备的夜里烧起来了,仿佛敌人等待的,竟就是蜀山派的消息。 叶亭曈没有入睡,外面喧嚷起来的时候,她立即就冲了出去。 君离的住处与她一墙之隔,叶亭曈冲出院子时,他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怎么回事?”叶亭曈紧张地问。 “问过弟子,说是中堂走水。”君离道。 叶亭曈抬头看去,只见中堂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势似乎不小,不少弟子正拎着水桶匆匆忙忙地往前院跑去。 叶亭曈连忙也要过去,君离却问道:“天玑钥在何处?” 君离这一问,叶亭曈马上也意识到了关键所在。 为什么是中堂着火? 那里虽是乐游派的门面,却并无什么要紧的物什。 声东击西! “天玑钥在后院密阁!”叶亭曈道。 她连忙与君离二人往密阁奔去—— 那里才是敌人真正的目标! 第114章 纹身 君离与叶亭曈赶到密阁,慕容静早已经带着弟子们在阁前严阵以待了。 密阁这边却是风平浪静,与前院截然两样。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没我命令不许出来吗?!回你的房间去!” 慕容静见到叶亭曈,二话不说先兜头一顿痛骂,完全没了往常好整以暇的样子。 叶亭曈丝毫没有退意,她沉声道: “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您和爹也从未教我当个缩头缩尾的人。 “若门派有失,我作为掌门之女,又怎可能独善其身?” 慕容静微微一愣,在她眼里,叶亭曈还是那个围在脚边撒娇任性的小孩子,实在担不了什么重担。 可她就好像乐游山上的梅树,不知不觉间就从冬季的枯枝开得灿烂茂盛。 她是什么时候长成大姑娘了呢?慕容静有些惘然。 “有人!”君离忽然喊道。 一个黑影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前面的院墙,听到君离的喊声,连忙翻身退去。 慕容静提起手中的剑,向叶亭曈道:“守在这里。” 言毕带着三四个弟子追了上去。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调虎离山。 密阁是最为重要的地方,慕容静将这里交给叶亭曈,显然是打算放手让她去磨炼了。 君离左右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叶长盛。 这么重要的时候,掌门为什么不在? 慕容静走了好一阵,并没有人来攻击密阁,君离的心里隐约生出了一丝不安。 鹤归从前院过来,告诉叶亭曈等人火势已经控制住。 君离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向他道:“你守在这里,我和叶姑娘去找叶夫人。” 叶亭曈见君离的面色不太好看,有些犹疑道: “我娘叫我守住密阁,就这么走了吗?” “天玑钥已经不在密阁里了,这里只是故布疑阵。”君离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敌人显然没有上当,现在你爹娘那边才是真正需要帮忙的。” 君离带着叶亭曈往刚才慕容静离开的方向追去。 一路追到望梅亭,才看见慕容静与一群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乐游派建在山崖之上,望梅亭是栈道旁的一个凉亭。 栈道之下是万丈悬崖,栈道之上是万仞绝壁。 数十条铁索从绝壁上方垂下来,更多的黑衣人顺着铁索从高处降落在栈道上,将慕容静连同赶来的君离二人包围了起来。 与慕容静一同来的几个乐游派弟子已经被杀。 现在和她交手的似乎是黑衣人的首领,出手狠辣,却看不出是何门何派的路数,似乎修为不在慕容静之下。 在只容两人过身的栈道上打斗,黑衣人虽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却并不能造成实际的围杀。 君离和叶亭曈背靠着背,轻轻松松就把两面的攻势化解了,二人便往慕容静身边靠近。 黑衣人首领原本略占上风,见到有帮手过来,出招的节奏愈发快了起来,似乎想抢着时机将慕容静解决。 慕容静被压制得退到了悬崖边。 黑衣人冷哼了一声,袖中两枚暗器猝不及防地朝她飞去,竟是要将她逼下山崖。 慕容静侧身一躲,一只脚踏空,身子往下坠去。 “娘!”叶亭曈惊呼起来。 望梅亭外的梅花被砍光,只剩下无数树桩子。 慕容静滑落下去的脚尖在树桩子上飞快地一点,止住了堪堪坠落的身子,一跃落到叶亭曈的身边。 叶亭曈惊魂未定地扶住母亲,却见她捂着右肩,脸色难看至极。 刚才的两枚暗器,她终究是没能避过。 “暗器上有毒……”慕容静无力地拄着剑,她的整个右半身已经麻木了。 “趁你死之前,把天玑钥交出来吧。或许我会考虑放其他人一条生路。”黑衣人首领是一个女人。 她没有再进攻,因为在她眼中,这几人已经不足为患。 散乱的碎发散落在慕容静的脸颊上,但她到了这样的境地,言语间依旧从容不迫:“你休想。” 君离手臂微微一震,鸦羽剑上的血珠洋洋洒洒地震落。 他拦在慕容静和叶亭曈的身前,低声道: “叶姑娘,你带叶夫人先走,这里我来拦。” 黑衣女人冷然笑道:“想走?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说罢,人已瞬间杀至君离跟前。 瞬息之内,数十招接连攻来。 君离勉强接下,却已被对方浑厚的内息震得呕出血来。 叶亭曈一手扶着慕容静,一手挥剑朝阻拦在前面的黑衣人砍去。 但她的修为毕竟有限,保护母亲分去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很快便有些力不从心。 “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慕容静微微叹了口气。 她挣开了叶亭曈的手,用剑拄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定,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闪着幽光的钥匙。 “你不是想要天玑钥么?来我这里拿。” 慕容静抬起手,伤口的剧毒令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黑衣女人停了手,她朝慕容静走去,大笑道:“还是叶夫人懂得审时度势。” 慕容静却看也没有看她,她的目光落在君离的身上,忽然说道: “洛君离,你很不错,我的女儿没有看走眼。我把曈曈交给你了,替我保护好她。” 说罢,慕容静没有半分犹豫,纵身往悬崖跳去。 “不——” 叶亭曈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喊。 她奋力朝悬崖边扑过去,却再一次,再一次咫尺天涯地错失了母亲的手。 黑衣女人俯身在栈道边,她是距离慕容静最近的人,在慕容静坠崖的一瞬间想抓住她,却不料慕容静这女人做得狠绝,一剑朝她的手挥了过来。 她捂着被那一剑划伤的手臂,破裂的衣袂处露出了臂弯里的一块红色印记。 印记的形状是一片雪花,似乎是个纹身。 黑衣女人悻悻地站起身,“下山去找!” 慕容静打的算盘很对,黑衣人只对她身上的天玑钥感兴趣,没了天玑钥,自然就没心思与叶亭曈二人纠缠。 黑衣女人转身就要走,叶亭曈却挥着剑冲了上来。 “我要杀了你!”叶亭曈哭喊着,不顾一切地追上前。 但她却连黑衣女人的一片衣袖都触不到。 黑衣女人冷冷地道:“你有闲心在这儿和我耗着,不如趁早去找你爹,兴许还能见他一面。” 第115章 长夜 君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将叶亭曈拦住。 听见黑衣女人的话,叶亭曈的心从谷底继续落入深潭。 她这才意识到叶长盛消失的时间太长了些,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不顾她和母亲的。 “我们快回去!”君离握住叶亭曈的手,她的手心潮湿而冰凉。 君离拉着叶亭曈一路问,一路找到书房。 赶到那里时,书房内部已经燃起了大火。 书房外,李双瑜带着弟子们在与黑衣人们激战,地上倒了不少尸体。 叶亭曈冲到李双瑜身边,大声问道:“我爹呢?!” 李双瑜拉着叶亭曈退到房檐下,指着烧起来的书房道: “师父……师父在书房里,似乎……被人杀了……” 叶亭曈一把推开李双瑜,睁大眼睛道:“什么叫似乎?你在胡说什么?” 她转身往房门冲去,不料房门被人从里面反锁,连同仅有的一扇窗户都被密封着,窗内满是淌落的血迹。 叶亭曈急得不行,一剑朝房门砍去,却不料被一道更强的力量弹了回来。 “进不去的,我已经试过了。”李双瑜拉住叶亭曈,“里面设了结界,很强的结界。” 李双瑜匆匆将刚才的事情捡重要的说了。 中堂着火,李双瑜就赶来通知掌门,却见房里亮着灯,灯光照出两个正在打斗的剪影。 其中一个人似乎体力极度不支,听声音能确定是师父。 李双瑜想进去帮忙,却被房间内部的结界阻住。 整个房子前后左右没有一个可以突破的地方。 他大喊着叫附近的弟子过来。 叶长盛听到他的声音,喊了一句“不要进来”,话音就戛然而断。 李双瑜看见大量的鲜血溅到窗户上,师父的影子就这样倒了下去。 房间里的灯随即灭了,只有院子里几处零星的灯火亮着。 李双瑜看不清房间内的情形,但黑暗只是一刹,房间内很快再次亮堂起来。 大火熊熊燃起,火光中再无任何人的身影。 与此同时,大量的黑衣人涌了过来,与李双瑜和赶来的弟子们混战在一起。 李双瑜一直留意着书房的门窗。 他的视野里门窗始终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过,大火却是愈烧愈烈。 “你是说凶手还在房间里?”叶亭曈看着眼前房间里的大火,怎么也不相信李双瑜的话。 她和君离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如何也破不开这该死的结界,直到鹤归赶过来,才将结界破除。 结界消失的一瞬间,房门也被破开,连同着整间房屋都受到了震动。 叶亭曈隔着浓烟滚滚的火海,只看见叶长盛面色惨白地倒在屋子里,大火已经将他的身体吞噬。 “爹!” 叶亭曈哭喊着,却被鹤归和君离拉着远离了房屋—— 结界破碎的余波将本就被大火烧得支离破碎的屋子震得坍塌了下来,瞬间就将叶长盛的身子埋在了大火与废墟之下。 叶亭曈疯了一般想朝废墟扑去,被君离死死抱住。 “对不住了,叶姑娘。” 叶亭曈听到君离在耳边轻轻说着,后颈一麻,面前的一切都不受控制地隔绝在了眼皮之外。 再次睁开眼时,黑夜依然没有过去,仿佛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书房倒塌后,黑衣人们就已撤去。 乐游派伤亡惨重,只余了二十几名幸存的弟子在清理尸体。 大火已经灭了,整个小院灯火通明。 叶长盛的尸体被挖了出来,与他的佩剑“鸿蒙”一起躺在地上。 君离与鹤归正俯身查看着什么。 见叶亭曈醒了,君离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叶亭曈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头却很重,也很痛。 她看着叶长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忍不住别过头去,失声痛哭了起来。 知道未来又如何?她始终无法改变事情的结局。 命运将她当成小丑一般来回戏弄,让她所有的努力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笑话。 无力和绝望毫不留情地淹没了她,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深重。 君离拉过叶亭曈,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 “叶掌门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致命伤是颈部的一剑,直接割穿了咽喉。”鹤归道。 鹤归查看着叶长盛的口鼻,并没有发现吸入的杂物。 看样子李双瑜说看见他倒下的时候,叶长盛就已经毙命。 乐游派虽然潦倒,但掌门叶长盛一点也不弱。 能够一击就杀死他的人,整个三界都屈指可数。 鹤归再没有从尸体上发现什么,于是将白布取来,给叶长盛盖上了。 布是临时从被单上裁下来的,却不够遮盖乐游派数十具尸体,布片因此裁得节省。 叶长盛身长九尺,一双脚遮盖不住,裸露在外面。 叶亭曈呆呆地看着父亲那双被大火炙烤过的双脚。 脚上的靴子已经被火烧成焦炭,和皮肤黏在一起,露出同样焦黑的脚趾。 她看着看着,忽然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凝视着那对几乎看不出是皮肉还是骨头的足尖。 “这不是我爹的尸体……这不是我爹的尸体!” 叶亭曈的语气从犹疑到肯定,最后几乎要跳起来: “脚趾!我爹的脚有六指,这个人只有五指!” 叶亭曈的叫声将附近的弟子们都吸引了过来。 掌门是六指,这件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此刻听叶亭曈如此肯定地说出来,许多人都喜极而泣。 “我爹……他还没有死!” 这个发现让叶亭曈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仿佛从窅冥之中看到微光。 虽然她亲眼见到父亲倒在火光之中,但人的面貌可以易容,远不及六指来得确信。 李双瑜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听见了师父的声音,绝不会有错!” “这个人……死的这个人又是谁?” 弟子们面面相觑,乐游派存活和死去的人数都已经进行了清点,没多也没少。 君离眉头深皱,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似乎刚好填上了两处空缺: “蜀山派的华尧年长老,身量似乎与叶掌门相仿?” 第116章 林中 多年之前叶寻雪死时,君离曾到过蜀山,与华尧年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对华尧年的记忆很模糊。 大多数乐游派弟子也没有见过这位长老。 只有李双瑜五年前曾随叶长盛去昆仑派,在人界十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华尧年与他和师父同入星霜幻境比试,因此留有印象。 李双瑜证实了君离的想法。 众人这才记起昨日刚传来的那则消息:华尧年死后,他的尸体莫名失踪了。 现在华尧年的尸体出现在了数百里外的乐游山? 为什么要做这么费力又荒唐的事? 真正的叶长盛又去了哪儿? 以李双瑜对叶长盛的熟悉,没有理由错认他的声音,那么书房里当时实际有三个人—— 凶手,叶长盛,和这具尸体。 废墟之下只有这一具无名尸,凶手和叶长盛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从封闭的房间里凭空消失,这是如何做到的? 君离见叶亭曈稍稍振作起来,便去废墟和院子四周寻找线索了。 叶亭曈弯下腰,将父亲的佩剑“鸿蒙”拾起。 剑鞘已经被大火烧得不能看了,但拔出剑刃,依然寒光凛冽。 她用衣袂抹去剑刃上的灰渍,避过忙乱的人群,往山门外走去。 预示唯一改变的,是乐游派的覆灭。 有大师兄在,乐游派一定可以重振旗鼓,长盛不衰。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陪她去送死,可她还有作为女儿不得不去做的事。 父亲也许没死,但情况一定不会太好,否则他绝不会丢下门派不管。 她不能再有遗憾,她要去把他找回来! 沿途黑夜漫漫,山林寂寂,只有聒噪的虫鸣和流水一路跟随。 她下到山脚,天边才开始泛起了一丝灰蓝。 叶亭曈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直到在山脚的丛林里听到一阵窸窣细语,她极其敏锐地停了下来。 顺着动静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看见两个蒙着面的男人正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最后一个人也死了,希望你能记得我们的约定。”其中一个人说。 “没问题,它现在是你的了。”另一个人说着,将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递给了对方。 “合作非常愉快。接下来我们只要……” “我们的合作就此终止。”另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不希望下一次的行动中又出现泄密的情况……好在乐游派较弱,否则以你那点人马,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男人倒也不与他计较,他将手中的布包收入了怀里,“既然如此,便好聚好散。只是叶长盛怎么办?” “你将他……”后面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了。 叶亭曈的心一沉,在听到叶长盛三个字的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提着剑朝二人冲去:“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来了个麻烦。”其中一个男人道。 “杀了她。”另一个男人冷冷地道,自己却不动手。 他的同伴听到指令,立即拔剑朝叶亭曈攻去。 男人的修为在叶亭曈之上,但远没有面对黑衣女人时的压迫感。 叶亭曈心急则乱,很快就被对方打乱了节奏。 “叶氏剑法,不过如此。”男人游刃有余地奚落道。 “你到底是谁?我爹在何处?!”叶亭曈气急。 她将全身真气灌注在“鸿蒙”剑身,一式“朝如青丝暮成雪”朝他要害处攻去。 男人不答,轻蔑地抬剑一挡,将真气尽数化去。 却不料清脆的一声响,他手中的剑竟被“鸿蒙”的剑气斩作了两半。 叶亭曈得了兵器上的便宜,一鼓作气地朝男人心窝里刺去! 眼见便要得手,却见一只手掌将男人后领一提,顷刻甩出了叶亭曈的攻击范围。 一直观战的男人终于插手,不咸不淡地对同伴道:“不要轻敌。” 叶亭曈剑锋一转,朝他攻去。 却见那男人抬起一只手,竟是捏住了她的剑刃。 叶亭曈的剑再前进不了半分,一时间进不得也退不得。 “‘鸿蒙’落在你手里,真是可惜了。” 男人说罢,一股强大的真气从剑刃传至叶亭曈的手腕,竟硬生生地将剑从她手中夺了下来! 叶亭曈被震退一大步,强劲的掌风随即扫来,将她击飞在地上。 她感到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碎裂,一股腥甜冲出咽喉。 叶亭曈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男人却已将“鸿蒙”的剑尖调转过来,朝着她的胸口掷去!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从斜刺里蹿出,扑在叶亭曈身上,就着倒地的惯性抱起她滚了开去。 与此同时,树林的另一侧响起了一声轻微的惊呼。 叶亭曈抬起头,入目是君离一张担忧的脸,再转头看去,她却也惊叫起来。 “鸿蒙”并没有脱出男人的手,因为一个人拦在了剑尖之前。 “大师兄!”叶亭曈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 “鸿蒙”的剑刃从李双瑜的胸口贯穿,使他以一个卑微而可笑的姿势佝偻着。 手执“鸿蒙”的男人对李双瑜和君离的出现只是讶异了一瞬,却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藏身于林间的另一人身上。 刚才那声轻微的惊呼响起,男人下意识地转头朝那边望去,一个同样身着夜行衣的身影瞬间隐入林中。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手中动作微微凝滞。 这个时候,李双瑜却抬起了头来。 他手中刀刃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黑衣人的脖颈划去。 黑衣人一惊,将头往后一仰,险险避过这一刀,蒙面的黑纱却被挑落了下来。 叶亭曈震惊地看着面纱后的那张脸,那张她非常熟悉、几日前还当做盟友的脸—— “纪长老?怎么是你?!” 纪伯月下意识地往脸上摸去,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怒意瞬间燃烧起来。 他一掌拍在了李双瑜的胸口,将他连人带剑震飞了几丈远,重重地滚落在地上。 叶亭曈艰难地爬到李双瑜身边,眼泪已经决堤。 “小师妹……别……别哭……” 李双瑜紧紧地抓着叶亭曈的手,紧紧紧紧地,直到落气很久,也丝毫舍不得放开。 “为什么?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叶亭曈大声质问纪伯月。 纪伯月的眼中平静无波,他抬起手中的剑,道: “很可惜,你们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了。” 第117章 死局 小木屋里,鹤归看见叶亭曈的眼角落下一串泪。 她的眉头皱得很深,像是被噩梦魇住,眼珠不停的转动。 案上的香烧过十之七八,还远没有到一轮入梦结束。 依然失败了么? 鹤归刚才小小激动的心又冷了下来。 果然,叶亭曈很快就醒了,她什么也不说,用枕头将自己捂住,狠狠地哭了起来。 鹤归如坐针毡地看着她。 每一次入梦,都要经历一遍撕心裂肺的痛苦,没有人能替代她,只能靠她自己扛过去。 时间久了,叶亭曈的情绪也很少外露,这一次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如此难过。 “这只是一个梦。”鹤归只好蹩脚地安慰她道。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梦而已。 叶亭曈哭了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眼里的光黯淡如同晨昏,“我做了一切能做的,可原来我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鹤归皱眉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出这种丧气话,可不像他认识的叶亭曈。 叶亭曈将梦里的经历说了一遍,鹤归听得暗暗心惊。 星霜幻境果然名不虚传。 如此真实的梦境,如此严丝合缝的谋算,却与现实截然不同。 为什么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会在这次的梦境中出现? 鹤归沉吟道:“星霜幻境中,或许不止有历史,还记录了每个人内心的想法。” “你所经历的,就是幕后黑手的第二计划。” 叶亭曈张目结舌了好一阵。 鹤归这句话中的意味实在太深,她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背脊发凉。 星霜幻境中发生的事不会平白捏造,它极有可能是将幕后黑手脑中的谋划推演了一遍。 所以,在叶亭曈打乱了对方原本的计划之后,事态走向就顺着第二计划继续前行。 这也是为什么叶亭曈没有立刻被幻境反噬的原因之一—— 她对未来的篡改并不能影响最终结果。 好一个费尽心机的死局!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纪长老! 她真想立刻冲上昆仑山为父母和师兄弟们报仇。 但她不会再做无谓的牺牲,她一定会查明所有的真相之后,等到一击必中的时机。 那些伤害过她家人和爱人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么说来……我爹娘他们所说的话、做的事,也一定是发自真实的内心吧?”叶亭曈心中酸涩。 再经历一遍,她爹还是会死,她娘还是会为了保护她,跃入悬崖。 以及—— 令她讨厌的李双瑜,吃醋告状的李双瑜,想引起她注意的李双瑜…… 还有替她挡下一剑的李双瑜,拼死报仇的李双瑜,紧紧握着她手的李双瑜,也是真实的李双瑜吧? 叶亭曈不知道。 她从前忽视的人,再也不会站在眼前,从前忽略的疑问,也再问不到答案了。 叶亭曈的脑海中飞过千头万绪。 除了纪伯月,当晚出现在乐游山的还有一个手臂上纹着红色雪花的黑衣女人。 这个女人修为很高,如此看来,却又不像是纪柔儿。 虽然黑衣女人在这一次的梦里没有使用昆仑派的招式,但她有没有可能就是叶亭曈在五年前的乐游山上遇见的那个昆仑派女人呢? 和纪伯月勾结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她意识到这次的梦价值远超之前,所以即使她不愿意回忆父母死去时的情景,也不得不静下心来细细琢磨梦里的疑点。 第一要弄清楚的,是叶长盛的失踪。 书房里遗留的尸体是华尧年的,他被提前易容成叶长盛的模样,由凶手带入书房。 从现实中叶长盛尸体失踪的情景推测,凶手梦里梦外的目的一致,就是掩盖叶长盛尸体的异状。 ——所以才有设在书房内的结界,才有黑衣人来阻拦弟子,这都是为了防止假的尸体被提前发现。 而凶手故弄玄虚,制造出一个密室,并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而是为了掩盖真正的叶长盛的行踪。 凶手是如何带着叶长盛从书房里消失的? 书房的出入口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从头到尾都未有人进出过,地下也绝没有通往外界的通道。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凶手和叶长盛都是从房顶出去的。 李双瑜提及他在看到掌门中剑后,房间内的灯熄灭了,此时的李双瑜站在房檐下,所以看不到屋顶的情况。 凶手利用这一瞬间的黑暗将叶长盛从房顶事先准备好的洞口带了出去。 但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叶长盛身长九尺,体重不轻。 即便他失去意识,凶手修为再高,要将这么重的一个人从地面带上房顶,也很难不发出响动,让李双瑜察觉。 除非叶长盛是自愿跟着凶手离开的。 叶亭曈与鹤归都否定了这一想法。 叶长盛没有理由跟着凶手隐瞒自己的行踪。 “是三足金樽。”鹤归道。 如今他们已经知道了另外几位掌门尸体的情况,不难推断出叶长盛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 李双瑜说看见掌门“体力极度不支”,梦里的叶亭曈以为他是在说谎,因为凭叶长盛的修为,即使与纪仲明交战,也不至于被压制得如此彻底。 现在叶亭曈不再怀疑李双瑜,因为她爹很有可能一直都被凶手用三足金樽挟制着。 如果一个人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就剩不下多少重量了。 带着一具干尸悄无声息地飞上屋顶,对于轻功极好的人,不算什么难事。 书房失火的同时,黑衣人闯入院落,凶手极有可能趁着混乱混入了黑衣人中,然后带着叶长盛的尸体离开。 李双瑜的注意力一直在关注书房的门窗,所以没有留意,而目睹了叶长盛尸体的人,恐怕早已被凶手灭了口。 直到结界破开,书房烧塌,屋顶的出口被毁得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现场便成了一个虽然匪夷所思,但实际并不算精巧的密室。 至此凶手的计划已经圆满,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叶长盛是六指。 当然,星霜幻境的推演并非真正的历史,五年前的乐游派灭门,凶手甚至都没有让自己的手沾上一滴鲜血,结局却更加诛心。 第118章 人证 破解了密室的难题,叶亭曈发现,梦境中敌人的计划甚至比现实中更加精密、周全。 与现实中不同的,还有华尧年的死。 为什么现实中敌人只是带走了叶长盛的尸体,梦境中却非要用华尧年的尸体来代替、隐瞒呢? 叶亭曈想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她们看破了敌人的第一重计划,进而造成了连锁反应。 正如君离所预料的,慕容静的一系列举动让敌人内部出现了嫌隙。 这逼迫主谋用了更加保险的方法,来预防内部有人反水。 这从小树林里两个敌人的对话上也能得到证实。 纪伯月与树林里另一个男人是合作关系,但看上去他们之间的合作并不那么牢靠。 “你说的‘另一个男人’,会不会是盗走七星钥的窃贼?”鹤归怀疑道。 叶亭曈与窃贼仅有的一次交手,是在蜀山派的那个梦里。 窃贼是个男人,但不可能是纪伯月,他的修为与纪伯月相比差了一大截。 叶亭曈回忆起树林里的两人,神秘男子从纪伯月的手中得到了一样重要的物什,会是七星钥吗? 还有,他们在谈话中提到“最后一个人也死了”,是什么意思? 是说包括方鸿、陆庭山、殷元良和她父母在内的这些人吗?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些人? 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细节,引起了她的极度重视。 是那声引起纪伯月注意的惊呼。 当时在树林的暗处,还有一个人,是除他们两方之外的第三方。 有一个人目睹了乐游派发生的一切,甚至知道了纪伯月的身份。 也就是说,在这一次的梦里,他们竟然有一个人证!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 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记忆之梦里? “也许……他本就在乐游派灭门的那几日到过现场。”叶亭曈大胆地推测。 现实中经历过乐游派灭门事件的人,才可能出现在梦境里,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能找到这个人,是不是能从他那里获取更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信息呢? 甚至幸运的话,这个人能像这次梦境里一样,成为他们揭露纪伯月真面目的一个人证? 可是这个人,他们要到何处去寻呢? 叶亭曈的思考钻入了死胡同,木屋的门却在此时被敲响了。 进来的人是蛮姨,她将木屋的门板敲得震天响,生怕他们听不见似的。 一进门,蛮姨便越过鹤归,去摸叶亭曈的小脸蛋,一面心疼道: “哎哟,才半年不见,小媳妇儿怎么这么憔悴了?” “可怜见的,我从幽都城给你带了只烧鸡,喏,还是热乎的,你快吃了补补身子!” 说罢蛮姨便不由分说地将一包油腻腻黏糊糊的东西塞到了叶亭曈的手里,这才转头向鹤归道: “大白萝卜,你要我打听的那什么鸿泽派掌门赵绎,总算是有些线索了。” * 根据蛮姨给出的地址,叶亭曈与鹤归一同赶到了鸿泽派附近的钟灵镇。 蛮姨则留在幽都山的小木屋里照看君离。 钟灵镇不大,居住在此的百姓也不算富裕。 鹤归与叶亭曈从镇内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走过,路旁几乎都是泥瓦或茅草木头盖起来的简易房屋。 走了不远,便看见一座颇为气派的府邸,门口蹲俩石狮子,庭前打扫得一尘不染,在周围破败的环境中迥然不群。 “应该就是这里了。” 此间住着钟灵镇的镇长常肥,鹤归与叶亭曈在常府对面的茶馆坐下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常府的门开了,出来一位颇为富态的男子,四十岁上下,全身的肉堆得一步三颤。 出门前蛮姨向他们描述道: “你们看见有个人胳膊上的肉挤得像香肠,肚子挺得像六七个月的孕妇,多半就是常镇长了。” 此刻一见,叶亭曈才知蛮姨的形容实在精准,乐道:“这人取的名倒是实在。” “肠肥”上了马车,鹤归二人暗中跟在后面。 马车驶出了钟灵镇,在镇外三里的一处林间木屋外停下了。 听见门外马嘶声,木屋中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均身着紫色长袍,手执长剑,看装扮像是仙门中人。 “这应该是鸿泽派的弟子。”鹤归道。 叶亭曈仔细看过去,却觉得其中那名女弟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她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鹤归。 鹤归沉吟了一会,倒是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似乎……是赵绎身边的那个侍妾?叫什么雨什么晴的来着……” 霎雨霎晴! 叶亭曈能记得这两个名字,实在是因为赵绎带着两个侍妾修行太过奇葩。 现在出现的,的确是两个侍妾之一的霎晴。 叶亭曈大感意外,难不成那两个如花似玉的侍妾,还真是陪赵绎一起修行来了? 霎雨霎晴应当是赵绎极为亲近之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霎晴和另一名男弟子十分谨慎,将剑拔出来,围到了马车前。 “是我是我。”常肥从马车中探出一个头,向两名弟子作了个揖,笑道:“可是又有新货?” 两名弟子见只他一人,便放了心,收起了剑。 男弟子似乎与常肥很熟,笑道:“这回的货品相不错,可以卖个好价钱。” 常肥笑了,笑容充满猥琐的油腻感,“少不了二位的苦劳,还是按老规矩,四六分。” 霎晴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进了木屋。 不一会,那两人一人拖出来一个麻袋,将麻袋口子解开,让常肥验货。 叶亭曈睁大了眼,只见他们口中的“货物”,竟是两个活生生的妖族女孩! 看模样,两个女孩都是年龄尚幼的小妖,其中一个低声哭泣着,另一个见常肥油乎乎的大手要往自己脸上摸,一张口便咬了上去。 常肥猝不及防被她咬住手指,疼得哇哇大叫。 霎晴连忙挥出一道法术,抽在女孩的背上。 女孩呕出一口血来,却仍不肯松口,硬生生地将常肥的食指咬断了一截。 “你个贱货!”常肥痛得龇牙咧嘴,往女孩肚子上重重地踢去,一边踢一边骂道: “我要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拔掉,然后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叫你狂!” 女孩满口是血,合着唾沫吐了一口到常肥的衣摆上,尖叫道: “你们杀我爹娘,我做鬼也会回来吃了你们!” 第119章 驯妖 叶亭曈躲在树后气得发抖,鹤归用定身阵将她困住,她才没能冲出去杀了这群禽兽。 “我们得靠姓常的找到他们的老巢。”鹤归叹了口气。 常肥将那女孩踢晕了过去,才终于住了脚。 霎晴将麻袋重新用法术封好,抬上了马车。 常肥把手上伤口包扎好,又将一袋看上去沉甸甸的银子给了霎晴,便驾车离开了。 马车没有回钟灵镇,而是拐上了官道,行了半日的路程,到达最近的金陵城。 金陵的繁华仅次于帝都汴京,是江南各大商贾的聚集地。 从天南地北来的人鱼龙混杂,繁华的皮囊之下,亦有隐藏于地底的污臭阴沟。 常肥拐进了一条逼仄拥挤的小道。 这里是金陵的黑市,路旁的小商小贩看上去做着正常的营生,背地里却进行着各种见不得人的买卖。 常肥驱车到一家挂着“金陵布坊”的店铺门口,招呼伙计将马车上的两只大箱子搬了进去。 “怎么办?”叶亭曈急忙问。 鹤归端详了叶亭曈一眼,只道:“我不需要添新衣。” 叶亭曈看了看鹤归的万年白衣,嫌弃地皱了皱眉。 她拉着鹤归进了店,朝掌柜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料子都拿出来,给我兄长挑。” 掌柜一看来了大主顾,连忙乐颠颠地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小店的布料可都是上等货色!” “你瞧这冰丝缎,夏季穿着最是凉爽,还有这织金蜀锦,是限量供应,全金陵城只我家有……” 鹤归端着一张冰块脸,叫人丝毫看不出他满不满意。 “这些太俗气,我兄长瞧不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一点的?比如妖族那边的特产?”叶亭曈道。 掌柜巴掌一拍:“这您可来对地方了,来来来,瞧瞧这匹海妖织出的沉鱼绡,这工艺,公子若穿上,定是沉鱼落雁……” 鹤归的脸更冷了。 叶亭曈连忙打了个岔:“可惜我家兄长沉鱼落雁却无美人相伴,累得我这个妹妹陪他来置办衣裳。” “哎哟,姑娘说笑了,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怎会没人伺候呢?”掌柜不以为然。 叶亭曈看上去挺头疼,“兄长最是挑剔,他嘛,喜欢异族风情,最好不那么老实的,年纪不要太大……你说我上哪儿找这样的美人去?” 掌柜贼精贼精的小细眼里闪过一道光,他道:“在下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专供这样的小美人,只不过这价钱嘛……” 叶亭曈忙拍了拍鼓囊囊的腰包,道:“只要我兄长称意,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 掌柜将店铺交给伙计,用一条黑布蒙上叶亭曈和鹤归的双眼,带着他们出了门。 叶亭曈感觉他们穿过了这条拥挤吵闹的巷子,进了一条七拐八绕的胡同。 等到叶亭曈已经转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时候,掌柜终于停下了。 他敲了敲一扇门,三急三缓,门便打开了。 守门的人认得他,与他寒暄了两句便放了他们进去。 进门之后,是一段向下的楼梯,越往下走光线越昏暗。 叶亭曈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掌柜含糊其辞地道:“姑娘跟着我走就行,不要多问,否则可做不成这笔交易。” 叶亭曈谨慎起来,不再说话。 鹤归传音入密:“此处应是布坊的后院。” 搞了半天,他们又绕回了原处。 叶亭曈心中惊异,她只当鹤归是人形司南,没想到他还是张人形地图。 走了没多久,他们再次停了下来。 掌柜将他们头上的黑布取下,只见眼前是一张紧闭的铁门。 两名手执兵刃的男子守在门口,见到他们三人,不由分说地拦住了。 “孙掌柜,他们是谁?”守门人问。 “来看货的。”孙掌柜堆笑道,“近几日上头生意萧条,免不了来下面添些进项,兄弟照顾则个。” 守门人看见叶亭曈和鹤归的佩剑,道:“兵器不能入内。” 孙掌柜忙向叶亭曈道:“这里的规矩,二位将佩剑交给这位兄弟保管就好。” 卸了兵器,叶亭曈与鹤归便跟随孙掌柜进入了铁门之内。 门后的光线更加昏暗。 墙上点着几盏油灯,油灯正下方的地面上有一个凹槽,连接着两边的细长沟渠。 沟渠中却干干净净的,不知作何用处。 叶亭曈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里面的情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是一间又一间的牢房,牢房中关着的大多是年幼的妖族,男女都有,偶尔见几个青壮年,只是极少,老的就更看不见了。 每个妖族都被施过法术的铁链拴着脖子、手腕和脚踝,大多垂着头缩在角落里,不挣扎,也不喊叫。 叶亭曈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妖族的孩子?” “嗐,都是些死了父母的,要么是孤儿,被我们好心收留在这里。” “给他们找个好主家,便是他们这辈子的福分了。”孙掌柜随口道。 “收留?”叶亭曈指着那些手腕粗的铁链子,“收留需要用这些拴着他们吗?” “你不知道,这些低贱的种族不识好人心呐。”孙掌柜解释道: “总有伤人的,闹事的,若不从小调教出好性子,将来去了主家可有得苦吃。” 叶亭曈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卖不出去呢?” “诶,卖不出去的少,品相好的那可是千金难买——谁叫这几年流行妖奴呢?” “哪家得了一个妖奴,那都是值得炫耀的资本。” 孙掌柜理所当然地道:“实在卖不出去的,就留下来让他们交配,生下的孩子从小教养,性格温顺些,反倒更赚钱呢。” 鹤归及时将叶亭曈从孙掌柜旁边拉开,手指带着力道在她手腕上重重一点。 叶亭曈闭了闭眼,把即将爆发的怒火压了下去。 她的声音因努力控制而有些沙哑: “买他们的人都是修士?不怕妖族反过头报复他们么?” “姑娘大可放心,他们伤不了人的。” 孙掌柜以为她在担心妖奴买回去不好对付,连忙解释道: “这里的妖奴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妖力很弱,交配出来的下一代就更弱了。” “他们从小服用抑制法力的‘锁灵丹’,连续服用三年,修为就被锁在经脉里,仅让他们维持人形,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下连鹤归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第120章 狐妖 妖族崇尚力量,向来修为高强者为王。 若是人为地筛选出修为低下的小妖豢养、繁衍,妖族只会一代比一代更弱。 直到终有一日彻底失去与人族对抗的能力。 地牢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叶亭曈循声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牢房里的是方才常肥带过来的那个妖族女孩。 她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正在不断地试图挣脱身上的铁链。 铁链上施了法术,她每挣扎一次,便要受到法术的反噬,疼得将头撞到墙壁上,恨不能死去才好。 同她一起关在牢房里的两三个妖族并不理会她,正麻木地啃食着手中的馒头,似乎已经见多不怪。 叶亭曈感到心惊,更觉得心寒。 “吵吵闹闹的,别惊了贵人!”孙掌柜朝女孩吐了口唾沫,叫来牢房管事的,要他想办法让她安静安静。 鹤归微微皱起了眉,他抬起手来,指着那女孩道:“就她了。” “啊?”孙掌柜没有领会过来。 叶亭曈没好气地道:“兄长看中了那女孩,还等什么,将她放出来!” “这……”牢房管事的有些犹豫,“她刚来,还没来得及训,只怕……” “我喜欢。”鹤归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将他后面的话堵没了。 还是孙掌柜识人眼色,连忙叫管事进去放人。 “呵,没想到公子好这口,这样的货果真是难寻的,好在今日你俩有缘……” “别废话。”叶亭曈听不下去。 妖族女孩被铁链牵着脖子,由牢房管事连推带踢地送到了鹤归面前。 女孩恶狠狠地盯着鹤归。 鹤归伸出手,在女孩头上轻轻抚了抚。 女孩一愣,眼中的杀气淡了些许。 叶亭曈便知,女孩认出了鹤归是她的同类。 孙掌柜喜笑颜开地接过叶亭曈抛给他的钱袋子,掂了掂重量,十分满意地收入了怀中。 鹤归朝女孩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警惕地看了看叶亭曈,却还是跟着他们走出了地牢。 孙掌柜又用黑布蒙上他们的眼睛,如法炮制地带他们回到了金陵布坊。 叶亭曈与鹤归带着女孩离开,住进附近的一家客栈。 等到周围再无外人了,叶亭曈便要查看女孩的伤势,一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被抓进那地牢的?” 女孩往后缩了缩,避开了叶亭曈的手,戒备地瞪着她,没有说话。 鹤归难得有耐心地同她解释: “我们是来调查鸿泽派与妖奴之事,她叫叶亭曈,是我朋友,你但说无妨。” 女孩看向鹤归,颇有怨怼地道:“你那么强,杀死他们如捏死一只蝼蚁,为什么不?” “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查,不宜打草惊蛇。”鹤归道。 “可是……我妹妹还在地牢里,你们不会不救她的,是吗?” 女孩试探性地问鹤归,她现在只能选择相信他们。 叶亭曈愤愤地道:“当然得救!还有那么多妖族的孩子,绝不能被那群禽兽毁了!” 女孩微微松了口气,她道:“我叫明愿心,是只狐妖。” “我父母都是修为低微的小妖,家里从妖界移居钟山山脚已有数十年之久,从未与周围的人族有过冲突。” “可是,鸿泽派的人一来,不由分说便要取我父母性命。” 鸿泽派的修士杀死了明愿心的父母,却将她留了下来,绑到了钟灵镇。 她从那两名修士的谈话中得知,钟灵镇的镇长常肥是这一带“拉皮条”的头儿。 从他手中卖出去的妖奴已经不计其数。 妖族的孩子越小越值钱,因为易于驯养。 如明愿心这种刚成年的小妖都是“便宜货”,要不是有几分姿色,早与她父母一样葬身刀下了。 被常肥转卖的妖奴,多数送到了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地下妖奴交易市场。 要么沦为苦力,要么成为富人们发泄兽·欲的工具。 只有“品相”太差,金陵城的人看不上的,被分卖到各地的镇上。 没了有钱的买家,奴隶贩子对他们肆意凌辱,下场只怕更加凄惨。 叶亭曈听得背脊发凉。 她无法想象,一条条活生生的命,被当做商品一样分出优劣,关在笼子里让人当一件用过即弃的玩物…… 在人族,伤害、强·奸幼童是犯法的,可只是因为他们是妖族,就变成了可以拿到明面上争相炫耀的资本,凭什么? “既然此事有霎晴的掺和,赵绎不可能不知情。”叶亭曈咬牙道: “贩卖妖奴若无他的默许,霎晴和底下弟子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按照赵绎本人对妖族的痛恨,此事便是由他亲自授意也未可知。 叶亭曈决定趁夜动手,去揪几个地牢的人问个清楚。 黑市的巷子入夜之后依然热闹,一直到后半夜,店铺才陆续关了门。 叶亭曈看见孙掌柜从金陵布坊出来,手里提着一坛酒,口中哼着小调,显然是今日收入颇丰,心情不错。 孙掌柜将门落了锁,悠哉悠哉地走了。 叶亭曈没有追上去,因为从他今日在地牢的表现看来,他并不是地牢的实际掌控者,顶多算个看门的,便也不去管他了。 鹤归难得与叶亭曈一样穿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这么一看倒有了些守墓人的气质。 他蒙上面,轻手轻脚地到了布坊门口。 布坊里头熄了灯,似乎已经无人。 谨慎起见,阿音先从门缝里钻进去转了一圈。 确认安全后,鹤归便放心地掐断门锁,带着叶亭曈溜了进去。 布坊的前厅很小,布置简单,藏不下什么暗道。 二人从一扇小门到了后院,叶亭曈刚要往里闯,却被鹤归拦下了。 “这里有古怪。” 鹤归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院子中央的空地抛去。 只见石子一落地,院子两旁的数根石柱忽然弹出机括。 箭雨瞬间射出,将石子所在的土地射成了刺猬。 仔细看去,才发现看似空荡荡的院落里处处藏着乾坤,灯台上、石柱上、甚至不起眼的树丛下,都有蓄势待发的机关。 院子中央的空地上,以黑、白、青、赤、黄五色石砖铺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似乎暗含着五行生克。 第121章 魅术 鹤归与叶亭曈你望我,我看你,这时候便一同念起君离的好来—— 他们对这五行八卦和机关术一个只通一窍,另一个一窍不通。 “难怪一个看守的都没有,这是笃定我们闯不过去了。” 叶亭曈摩拳擦掌,从袖中抖出两个傀儡人偶来。 人偶一落地,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衣少年。 鹤归一个激灵,差点退到机关重重的院子中去。 “你这是什么恶趣味?” 鹤归看着两个君离,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只会傻笑,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君离那张脸了。 “多两个人手,硬闯啊!”叶亭曈不假思索地道,不忘给两个君离都蒙上面纱。 鹤归瞅着两个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君离,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吧。” 他蹲下身,仔细地看了看最近的几块石砖,然后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地往黑色的那一块踏了上去。 石砖发出轻轻的一声“咔”。 鹤归没有动,眼见左右的机关没有启动的迹象,他才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放了上去。 安全。 紧接着,鹤归将另一只脚踩在了青色的石砖上。 安全。 叶亭曈目瞪口呆地看着鹤归接连踩了五块砖,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知道的?” “蒙的。”鹤归老老实实地答,“这五块砖比其他的砖光滑一些,像是经常有人走的。” 其实走完前面三块砖,鹤归心里就有了猜测。 砖的颜色对应五行,按照五行相生的顺序踩下去,即黑、青、赤、黄、白,如此再循环往复。 可怜这是鹤归仅懂的一点皮毛,算是走了狗屎运,碰上一个偷懒的机关设计师。 鹤归在前面开道,叶亭曈跟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两人很快走到了院子的正中央。 踏上最后一块砖,地面微微颤动了一下,竟从平地上挪开了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幽深的地下入口来。 “这是我们白天走过的那个楼梯。”鹤归笃定道。 二人正准备往下走,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你们等等我!” 明愿心原本应该在客栈养伤,不知她怎么偷偷寻了过来,手上攥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匕首。 “小心!”叶亭曈惊呼。 可已经太迟,明愿心冲到了院子里,脚下接连踩了几处机关。 明愿心也迅速感到了不对。 可她修为低微,又刚受过伤,一时吓得狐狸尾巴都露了出来,眼见就要被射成筛子。 鹤归的速度比机关更快,一瞬之间已冲至明愿心身旁,将她整个人提起,往后退去。 箭雨破空而来,鹤归的“破晓”出鞘,雪亮的剑光扫成残影,将利剑纷纷击落。 明愿心感觉只有一息之间,鹤归已带着她退出了箭雨的重围,落到暗道里。 暗道的门因机关的启动轰然关闭,将三人的退路封死了。 鹤归将明愿心放下。 预料之中的数落没有来,明愿心忍不住抬头去看这位强大而沉默的同族。 “你……你受伤了!”明愿心看见鹤归执剑的手臂上中了箭,不由惊叫起来。 “小伤。”鹤归淡淡地道。 他用另一只手将箭拔下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伤口包扎好了。 鹤归不骂她,她反而难受起来,别别扭扭地道: “我知道不该乱跑,可是一想到那些杀了爹娘的人,我就恨不得手刃几个仇人出气……” “你骂我好了,不用照顾我的心情,我承受得起。” 鹤归叹了口气——他只是懒得说话。 却没想到这声叹气让那孩子更加如芒在背。 明愿心涨红了脸,道: “我修为是不如你,可若不是这机关古怪得紧,我才不会拖你的后腿!而且!我会魅术!我能帮到你们的!” 鹤归最怕人连环炮似的同他叨叨,只好答道:“好了,既然来了,就跟紧点,不要乱跑。” 叶亭曈原本还担心鹤归的伤,见他还有耐心陪那孩子说话,便知是无大碍了。 她道:“上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被人察觉,我们得快点行动。” 三个人加两个君离从昏暗的楼梯下到地牢。 远远看去,地牢的铁门外仍有两个守卫。 “我来!”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用”,明愿心连忙请缨上阵。 她朝那两个守卫打了个响指。 守卫们两眼发直,好像看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笑得哈喇子都快流了下来。 “快走,我修为有限,这魅术控制不了他们多久。”明愿心道。 叶亭曈见守卫对他们视而不见,便用一根手指从守卫身上把钥匙勾了下来。 可惜只有铁门的钥匙,并没有牢房的钥匙。 叶亭曈等人进了地牢,正迎面撞上一个值夜巡逻的小卒。 那小卒吓了一跳:“你们是……” “嘿!”明愿心在他眼前晃了一根指头,小卒的目光立刻放松了下来,只黏在明愿心身上。 叶亭曈收起了刚拔出的剑,向明愿心道:“留一个人问话。” 小卒清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口鼻,一柄黝黑的剑贴在咽喉上,吓得他立马噤了声。 举着鸦羽剑的君离不苟言笑,即使戴着面纱也让人感觉冷冰冰的。 小卒看着这双迫在眼前的眉眼,便知来者不是善茬,乖乖地配合他举起了双手。 “我问你,这些牢房的钥匙在哪?你们的老大是谁?”叶亭曈疾言厉色地道: “别想着呼救,你的嘴可比不上他的剑快。” 小卒如捣蒜一般点头。 君离松开了他的嘴,小卒战战兢兢地道: “我们这里只有管事,最大的老大谁也没见过,钥匙都在曹管事身上,他时刻带着。” “他在哪儿?带我们过去。” “他在里头和常镇长喝酒呢,这边走。” 小卒带着他们从地牢中穿过。 叶亭曈才发觉这个地牢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关着的妖族数以百计。 而这,只是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地下妖奴营中的一个。 “就是他了。”小卒指着拐角外,正与一群人喝酒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腰间果然挂着一大串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第122章 妖邪 叶亭曈见那群人正喝得热火朝天,便从怀里摸出一包软筋散来,交给小卒:“去,想办法把这个倒在他们的酒里。” “这……”小卒刚一张口,嘴中便被塞了一颗不明药丸。 叶亭曈逼着他将药丸吞了下去,恐吓道:“办完事来拿解药,否则不出一个时辰,你必浑身溃烂而死。” 小卒不敢不从,只得揣着药走了出去。 “哎,快过来!尝尝我从钟灵带来的青竹酒!”常肥见到小卒,大声招呼他道。 小卒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常肥提起酒坛子,却发现酒已见了底,小卒忙顺势抢道:“我再开一坛。” 从旁边的地上提起一坛酒,小卒背对着众人,将一整包软筋散倒了进去,回身一人满上了一碗。 曹观海等人正对新来的一批妖奴品头论足,谁也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做完这些,小卒一刻也待不住,找借口溜回了叶亭曈等人的藏身处。 他仿佛感觉自己快要毒发,连忙求爷爷告奶奶地道:“女侠,解药!” 叶亭曈叹了口气,“可惜没有解药……” 笑意盈盈的君离已将小卒一掌拍晕过去。 “……因为根本就不是毒药嘛。” 喝下软筋散的曹观海第一个发现了不对。 他拔剑起身,喝道:“是谁下毒?!” 此时常肥提着酒坛的手忽然一阵钻心的疼,他惨叫了一声,定睛一看,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三根松针从他手背扎入,一直扎进了酒坛子里。 “有刺客!”常肥大喊大叫起来,慌乱地退到了其他守卫的身后。 一道银光闪过,鹤归的“破晓”出手,干净利落地挑翻了首当其冲的几人。 叶亭曈等人也加入了战斗。 不笑的君离和傻笑的君离一人一边包抄,倒是配合默契,阻住了想要逃走的曹观海。 曹观海运气将毒压下,吟出一道法术,往君离二人攻去。 只见两个人整齐划一地往两旁一闪,躲过了这一击,随即迅速回身,两柄黝黑的长剑不带任何炫技地朝他刺来。 “叮——” 兵刃交接的声音却只有一声。 曹观海不由骇然。 原来并不是他只抵挡了一剑,而是这两剑合二为一,与他的兵刃对上的时间、位置完全重叠。 紧接着,两个君离同时出腿,向他的下盘扫来。 曹观海的修为倒不弱,剑刃一推,借力往后避去。 “哟,有点道行呀,喝了我的软筋散还能打?” 叶亭曈的剑从他身后袭来,与两个君离成了三角之势,将曹观海围困在中央。 曹观海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这两名黑衣人就像双胞胎一样——不,就连双胞胎都不可能做到出招的时机、力度和攻击的部位完全一致。 他每接一招,都相当于接了双倍的攻击,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感到了压力。 他不知,这两个君离是叶亭曈倾注了不少心力,刻坏一千块木头才一刀一刀雕出来的人偶。 人偶虽是死物,却因为有御珠的加持,力量相当于两个高等修士,即便出的招式简单,实力也不容小觑。 曹观海明白拖得越久,形势对自己越不利。 他翻身躲过一击,忽然变守为攻,一剑朝靠得较近的君离身上刺去。 这一剑是曹观海拼上全力使出的一招,成功地破开君离的防御,刺中了他的左肋。 然而人偶并无痛觉,剑从他左肋穿过,他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露在面纱外的眉眼甚至带着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叶亭曈见君离中了剑,立刻心痛地嚷嚷起来:“该死的!!你赔我小君君!” 叶亭曈给两个人偶取的名肉麻的很,曹观海却没有心情嘲笑,他满心都是震撼: “木傀术?!你是叶寻雪的什么人?!” 要知道,单纯的木傀术不过是耍戏法的玩意,能够御物到如此境界,非数十年前的魔头叶寻雪不可做到。 “你管我呢?小君君,打他!”叶亭曈毫不客气地指挥道。 君离得了指示,笑意盈盈地朝曹观海执剑的手砍去。 另一旁不笑的君离也已攻到,曹观海的剑却被卡在人偶的身体里,他不得已弃了剑,连连退了几步。 “妖邪!”曹观海给叶亭曈冠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 叶亭曈这五年几乎全窝在幽都山,苦练出来的魇术不过是为了唤醒君离。 她没见过叶寻雪的魇术,上回在高瑛家又不巧碰到个修为高深的刺客,所以叶亭曈并不知自己在魇术一道上的造诣早已有了质的飞跃。 这次在实战中显现出来,足以让大半个江湖为之侧目。 “妖邪?听上去我倒像个人物了。”叶亭曈觉得这个称呼挺新鲜,“不敢当不敢当,我若是妖邪,你还不得是老妖怪头子了?” 二人说话间,鹤归已经料理完了其他的守卫,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个个乖巧得很,连爬都已经爬不动了。 曹观海倒是个人物,服了软筋散还能与叶亭曈三人对抗到现在,可见他的修为不在叶亭曈之下。 不过失去兵器的曹观海也撑不了多久,很快就被叶亭曈制服。 她将剑刃架在他的脖子上,鹤归则用绳子将他的手脚绑了起来。 曹观海的目光却落在了叶亭曈的剑上。 此时隔得近了,他清楚地看到剑柄上刻着的两个字。 “‘鸿蒙’?你……你是叶家人?”曹观海试探着问道。 “咦,你还知道这剑的名号?”叶亭曈讶异道。 曹观海连忙赔笑:“这‘鸿蒙’可是名剑,故主叶长盛死后,此剑久不出世,此时得见,死而无憾。” “那便老实点!”叶亭曈剑刃压了压,吓得曹观海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哎哟!”这一声喊叫,却是另一边的明愿心一脚踩住了常肥的脊梁骨。 明愿心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来。 锋利的匕首贴住他的咽喉,已经擦破了皮,吓得常肥努力抬着他又短又粗的脖颈,生怕女侠一个手抖便稀里糊涂去了西天。 “今天送过来的那个女孩在哪?”明愿心恶狠狠地问道。 第123章 护法 “这……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呀!今天这里来了好几批……啊!” 常肥话还没说完,便又尖叫一声,大腿上顿时多出个血窟窿。 “哎哟!我说我说!新进来的妖奴都关在右边的‘楚’字号牢房里!”常肥杀猪一般地叫道。 鹤归将曹观海身上的钥匙交给明愿心,让她先去找妹妹,顺便把其他的牢房也打开,救人出来。 审讯这样的活儿自然是轮不到沉默寡言又怕脏手的鹤归,他闲闲地往墙上一靠,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来。 叶亭曈将明晃晃的剑刃架在曹观海的耳朵上,道: “问你几个问题,若是不说或有所隐瞒,便砍下一只耳朵。” “耳朵砍没了,还有十根手指,再不济把双脚也算上,咱们慢慢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曹观海立刻表示一个耳朵也不想丢。 “第一个问题,你们老大是谁?”叶亭曈单刀直入。 “这里的大小事都是我管……”曹观海道。 叶亭曈的剑刃往下压了压。 “别别别!我……我上头确实还有人……”曹观海的冷汗刷刷地流下来。 “我来的时候这个地牢就在了,可是……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每次他都蒙着脸,只知道是个男人……”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叶亭曈显得的有些不耐烦,手上一抖,曹观海瞬间感到耳根传来一阵疼痛。 “我真的不知道啊女侠!”曹观海以为她要割了自己的耳朵,没有骨气地哭爹喊娘起来。 叶亭曈无奈,只得换了个问法:“他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没?比如跑得很快,或者喜欢用折扇?” “我不知道啊……”曹观海又开始一问三不知。 “我知道,我知道!”常肥邀功一般地喊起来,“他有个很邪门的法器!” “有一次这里的人不听话,向外人提了提地牢的入口,他就用那法器……将、将犯错的人瞬间变成了一具干尸!” “其他的我就真不清楚了,放了我吧女侠!” 叶亭曈心里一个咯噔,与鹤归对视了一眼—— 三足金樽! 能将人瞬间变成干尸的,只有失窃的三足金樽。 那个人是地牢的实际操控者,他养这么多的妖奴做什么用?像陆庭山一样炼制丹药吗? 可这些妖奴的去向不过是沦为富人的玩物,而且据孙掌柜所说,恨不得这些妖奴修为越低越好,实在也不像要将他们炼成“升仙丹”的样子。 叶亭曈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个问题,鸿泽派与你们有什么来往?”叶亭曈接着问道。 曹观海用余光看着叶亭曈的剑,吞了口唾沫道: “鸿泽派不是在钟山吗?” “他们与我们没有直接的往来,不过我们这儿的妖奴,倒大多是他们抓来的……” “这个你问常肥,他更清楚!” 常肥正捂着他受伤的腿大呼小叫,他可不想再受罪,不用叶亭曈威胁,便一股脑儿地全招了。 “我这儿的妖奴都是从鸿泽派的人手中收来的,我只管将妖奴带到各地卖掉,卖得的钱四六分账,我四,他们六。” 敢情赚大头的是鸿泽派。 叶亭曈暗暗咂舌,鸿泽派的胃口可真不小。 “每次都是那个叫霎晴的女弟子和你交易吗?她在鸿泽派是什么身份?”叶亭曈问。 “霎雨和霎晴是鸿泽派的两大护法,赵掌门身边的红人,我要与他们长期合作,自然得找个靠得住的上线啊……” 两大护法?! 叶亭曈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 能当上护法的,怎么可能是两个柔弱女子? 这二人自然是怀有真功夫的,而且不可能是这五年忽然修炼出来的功夫。 只怪她眼拙,从前竟丝毫没有看出端倪。 这个赵绎,真是深藏不露呢…… 叶亭曈理了理思路,“第三个问题,你可知其他地方的妖奴营是什么情况?” 常肥老老实实地道:“这一处是最大、最早、建设最完备的了,其他都是跟风,赚一波快钱,不成规模。” 叶亭曈心里想,那便好,捣了这一处窝,可救出很大一部分的妖奴。 一一问下来,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叶亭曈烦闷地在地上用剑尖胡乱划着,不自觉地就划出了一个三角形。 三个角分别写上:赵绎、七星钥、三足金樽。 赵绎与盗走七星钥的人有关系。 他纵容弟子将妖奴卖到金陵城的地牢,与偷走三足金樽的人也有关系。 偷走三足金樽的人参与了乐游派灭门惨案,但这件事赵绎是否牵涉其中却不得而知。 赵绎和金陵城——这两个关键词让叶亭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 钱万两。 钱万两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钱家的势力在没落之前,算得上称霸一方的地主,只不过…… 叶亭曈回忆起他们在蜀山的最后几天。 钱万两的兄长即将被处死,赵绎嘴上答应了帮他,实际却什么也没做。 他的兄长毫无悬念地死了,钱家就此只剩他一棵独苗。 这之后,钱万两消沉了很久,一度不想活了,还是君离帮他从低谷走出来的。 钱万两虽然依旧在赵绎身边拍着马屁,但显然没有先前那样的劲头了。 尤其入了仙门,抛却人世间的权力与财富,他对赵绎的皇家身份也已没有利益上的需求。 如果说此后的钱万两与谁有真正的交情,一个是他的师父吕弘道,另一个就是有生死之交的君离。 在“那件事”中,钱万两一直顶着被逐出师门的风险,拼死帮助他们。 君离坠入星霜幻境后,是钱万两第一个陪叶亭曈去星霜幻境中寻找他的身体。 也是他一个不爱看书的人翻遍了藏经阁所有的书,试图给叶亭曈找到唤醒君离的方法。 所以叶亭曈一直把钱万两当自己人。 此时想到他,叶亭曈并不是觉得他与赵绎之间有什么勾当,而是感到金陵城内的事,他或许比较熟悉,能够有什么思路提供。 叶亭曈正想得出神,忽然感到脚下的地面震了起来。 “怎么回事?!”叶亭曈一回头,便看见曹观海不知何时偷偷挣脱了绳索,正将手按在墙上一个凹陷的菱形机关上。 第124章 药傀 “该死!”叶亭曈骂道。 两个君离随她灵力催动,整齐划一地朝曹观海砍去。 谁料曹观海身后的墙面忽然打开了。 他往后一翻,就翻进了暗道里,墙面随之封上,挡住了鹤归的松针和君离的两剑。 叶亭曈连忙去拍那个机关,但墙面似乎被人从里面锁死了,毫无动静,平整得一丝缝都看不出来。 地面仍然在轻微地震动,鹤归看着地牢前方的拐角,皱眉道:“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这种震动类似打仗时军队的脚步声,但并不齐整。 来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叶亭曈与鹤归提高了警惕。 他们很快看清了来的是什么,却愣在当地。 不是人族,是妖族。 数以百计的妖族。 这些妖族的眼中却没有神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见人就杀。 与叶亭曈控制的人偶不同,这些妖族都是有生命的,曾经能笑会跳。 它们和御魂术操控的傀儡很像,只不过更加低级,已经失去了作为生物的一切本能,只留下杀戮的本性,沦为真正的战斗机器。 叶亭曈心里一沉,他们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玩意。 “是药傀。”叶亭曈与鹤归异口同声。 五年前,他们曾经遇到过这种药傀,所以再熟悉不过。 顾名思义,药傀是被一种特殊的药物喂养而成,药物除去了它们的自我意识和痛觉,只作为杀人工具而存在。 它们会对有生命的物体无差别攻击,重伤也无法让它们停下,除非彻底死亡。 被选作药傀的妖都很强,药物摧毁了它们的神志,却保留它们的全部妖力。 在这样的药傀大军面前,即使是鹤归,也很难独自抵挡。 可是药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牢里?? 叶亭曈来不及思考,因为药傀已经成群结队地扑了过来。 常肥吓得连滚带爬,无奈他受伤的四肢带不动上百斤肥肉,没爬几步便被卷入药傀群中。 待到药傀们散开,常肥已经连骨头渣也不剩了。 “去找明愿心,这里我拦着。”鹤归道。 叶亭曈看着鹤归受伤的手臂,坚决摇头:“你一个人拦不住的!” “多你一个也没用。”鹤归很不客气地道,“这些药傀不能放出去,你与明愿心带着地牢里的妖族走,我想办法把它们困在这里。” 叶亭曈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将它们困住。但是鹤归点醒了她—— 这些药傀绝不能放出地牢,金陵城内大多是些平头百姓,哪怕溜了一只药傀出去,也不知会造成多少人的伤亡。 她清楚地知道,这里是现实,不是梦境,无法一次次推倒重来,死去的人永远也无法复活。 她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死亡了。 叶亭曈只纠结了一瞬,便将两个君离留下帮鹤归,自己去找明愿心了。 明愿心找到了“楚”字号牢房,却没想到牢房上挂着“楚”字的足足有几十间。 她一间一间地开锁,将里面的同族救出来,可开了十余间,也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 “快,我们得马上带所有人离开这里。”叶亭曈找到了明愿心,将她手中的牢房钥匙分出一半,和她一起开起锁来。 “楚”字号牢房里的妖族大多没有服用完所有的“锁灵丹”,尚有低微的修为。 被明愿心救出后,许多妖便自发地帮忙营救同族。 如此一来,救人的效率就大大提高了。 叶亭曈打开一间牢房,只见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岁小孩大小的妖族,似乎完全化成人形还有困难,背上长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小翅膀,应该是只鸟妖。 小妖看见叶亭曈开门进来,满脸惊慌。 叶亭曈连忙解释自己是来救她出去的。 却不料小妖的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出去?” 叶亭曈张口结舌,问道:“你的爹娘呢?” “曹叔叔说我没有爹娘。是曹叔叔叫你来找我的么?”小妖提起曹观海,立刻高兴起来。 叶亭曈的心情却沉郁起来。 “曹观海是抓你进来的坏人,我现在救你出去,带你去找你的爹娘。” 小妖却往后缩了缩,眼神再度警惕起来: “曹叔叔不是坏人!” “曹叔叔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不可以出这个门的。” 叶亭曈瞠目结舌。 她细看才发现,小妖的翅膀并不完整,羽翼大部分被人剪掉,手臂上新旧伤痕都有。 可她竟然认为伤害她的人是好人?! “那姓曹的这样对你,你都不恨他?” 小妖想了想,一脸认真地道: “曹叔叔说,一个合格的妖奴不能贪得无厌,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比如我在这里有吃的,还有喝的,就已经很好了。” 叶亭曈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荒唐极了。 小妖显然未知世事的时候就被带到了这里,她对世界所有的认知,都是曹观海这样的人灌输的。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在天空中自由地飞过。 这样一代接着一代,妖族的未来能是什么模样? 想出这种法子来对付妖族,实在太过恶毒! 叶亭曈正考虑怎么把小妖劝走,鼻端忽然嗅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没等叶亭曈回味过来这是什么,只听得牢房门口“咚”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叶亭曈转身朝牢房外看去,不由惊呆了—— 一人高的火焰变戏法般地从地面蹿了起来,将牢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怎么回事?! 地牢中的守卫刚才已经被他们清理了个干净,曹观海跑了,药傀的智商充其量只能当个杀人工具—— 那么是谁放的火?! 叶亭曈不及多想,手中法术成型,在小妖后颈轻轻一捏,将她弄晕了过去,抱在怀里。 左右环顾,叶亭曈拿起牢房中的被子将自己一裹,冒着大火冲了出去。 出牢房一看,好家伙,所有的牢房外都烧了起来。 仔细看去,原本沿着牢房外缘挖出的沟渠里不知何时灌满了油。 墙壁上的油灯也暗藏玄机,此刻掉落到下方地面的凹槽里,恰好将沟渠中的油点燃。 一定是从暗道溜走的曹观海又动了什么机关,竟是不惜烧毁这座地牢,也要将他们连同所有无辜的妖族一同困死在里面。 第125章 坍塌 此时,大部分的妖族都已被放了出来。 尚有修为的妖护着失去法力的,有些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被几个强壮的青年背在背上。 明愿心也搀扶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女孩,似乎是她口中的妹妹。 “先往出口走!”叶亭曈将昏迷的小妖交给一个少年,引导着他们往布坊的入口走。 虽然入口在他们闯入的时候就已经封闭,但目前似乎也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路,只能去看看能不能将通往布坊的门打开了。 鹤归此时拦截着药傀大军,却是有些力不从心。 若光是自保,鹤归还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但他现在的任务,却是不能让任何一只药傀从他的剑下溜出去,伤害到后面修为低微的妖族孩子们。 上百只药傀,个个实力不俗,又不知疲倦与伤痛为何物。 鹤归虽未受伤,但向来出手血不沾身的他,雪白的衣襟上也被溅出的鲜血染成了殷红,显得十分狼狈。 大火烧到了鹤归所在的位置。 与鹤归搭档的两个君离不怕药傀,却是怕火,被火舌一舔,立刻烧了个焦头烂额。 叶亭曈赶了过来,及时将舞成火棍的君离手上的火拍灭,向鹤归道: “都救出来了,快走!” 身后已是浓烟滚滚,若再不撤离,恐怕他们都得被困在火场。 地牢虽建在地下,却也是木质结构,加上沟渠里都是油,烧得简直快成了炒肉的灶台。 叶亭曈见头顶的房梁烧得快要断了,索性助了它一剑之力。 带着火舌的房梁彻底坍塌下来,将面前的药傀大军堵截在了后面。 药傀并不畏惧面前的大火,照着拦路的房梁群起攻之,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身后忽然发出轰然几声巨响,将地面都震得颤抖起来。 叶亭曈回头一看,只见几只药傀忽然将全身法力引爆,将自己炸成了血块。 房梁瞬间被炸得塌了一半。 五年前他们遇到药傀时,还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她低声咒骂道:“该死,这些药傀好像加了点料。” 阻拦显然只是暂时的,但这片刻的时间,已经足够叶亭曈与鹤归追上撤离的队伍了。 明愿心扶着行动不便的妹妹,落在了队伍后面。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直到看见两个恩人出现,才松了口气,不顾呛人的浓烟,挥手叫道:“快过来!” 可就在明愿心停下来的这一瞬间,她头顶的梁柱忽然摧枯拉朽般地倒塌下来。 “小心!”鹤归出声提醒的刹那,人也已经飞奔过去。 但眼见已经赶不上了。 明愿心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危机。 可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搀着一个受了重伤的妹妹。 如果要带着妹妹一同躲闪,动作必然慢了一步,只怕两个人都无法逃离。 除非舍弃掉一个人。 明愿心在一念之间已经做出了决定。 鹤归的速度再快,也只接住了那个被掌力推出来的人。 坍塌的巨大木梁在他咫尺之遥落下去,砸在了明愿心的身上。 被明愿心救下来的女孩惊呼一声,就要扑到那堆废墟中去。 鹤归及时拉住了她,双指在她眉心一点,女孩便在法术的作用下睡了过去。 鹤归将女孩交给叶亭曈,冒着肆虐的火苗,用剑劈开了几块木头。 所幸落下来的不是一整大块,木头之间尚有空隙,在叶亭曈和鹤归的清理下,很快露出了被埋在下面的明愿心。 她昏迷了过去,但尚有呼吸。 鹤归与叶亭曈试图将她拖出来,然而她的腿被死死地压在木头下面,竟是动弹不得。 “去叫人来帮忙!选几个修为高点的青年,不要小孩。”鹤归指挥叶亭曈道。 接着他又指了指旁边两个君离:“把这两个没用的带走。” “好!我马上回来!”叶亭曈背着女孩往出口走。 走了没几步,她忽然觉得不对,鹤归什么时候叮嘱人这么细致了? 叶亭曈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回头朝鹤归看去。 鹤归正弯着腰试图将压住明愿心的木头抬起来。 然而下一秒,没有了房梁支撑的地牢顶部彻底塌陷下来,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在瞬间阻断了叶亭曈的视线。 叶亭曈呆在当地。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她都来不及往前跑上一步。 巨大的响动一直往地牢深处延伸,显然坍塌了不止一星半点。 等到尘埃落定,就连后方药傀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 “鹤归!明愿心!”叶亭曈的声音急得有些变调。 她试图去挖开堆得密不透风的巨石和泥土,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鹤归!” “明愿心!” 地牢里寂寂一片,没有人回应她。 她下意识地想,会不会眼前的一切都还在君离的梦里? 否则怎么可能——鹤归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呢? 他刚才分明是要支开她,是早就预料到了危险吗? 他既然知道危险,又为什么不同她一起走呢?! 为了救这个萍水相逢的明愿心吗…… 然而,叶亭曈知道,换做是她,她也会与鹤归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她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死,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不想再经历一次痛不欲生的绝望。 死有何惧?惧怕的是无能为力。 叶亭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浓烟熏得她眼睛疼,泪水更加肆虐地涌出。 地牢坍塌了一半,但另一半的大火仍在燃烧。 远处传来小妖们剧烈的咳嗽声。 通往外界的门还封闭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全都会被大火吞没。 叶亭曈一咬牙,背起昏迷的女孩,转身往出口走去。 逃出来的妖族大多挤在了通往出口的狭长楼梯上,见到叶亭曈,都主动让出一条通道来。 叶亭曈将女孩交给她的同族,争分夺秒地研究起拦路的石门。 这只是一块光滑的石板,什么复杂的结构都没有,更别提从上面找到什么机关。 右侧的墙壁上倒是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机关,原本应该是从内打开这石门的,却不料按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样子地牢启动自毁之后,这道门的开关也被废弃了。 大火离他们越来越近,浓烟也愈来愈烈。 一些修为被废的小妖,已经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第126章 御兽 叶亭曈企图用蛮力将石板砸开,试了几次,石板却纹丝不动,至多添了几道划痕而已。 难道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 叶亭曈靠着墙坐下来,她几乎要放弃了。 身边的小妖们明白自己活不长了,有的默然不语,有的低声抽泣。 明愿心的妹妹醒了,挣扎着凑到叶亭曈跟前,哭问道:“刚才救我的那个恩人姐姐呢?你们有没有把她救出来?” 叶亭曈想到被埋在下面的两个人,喉咙一哽,摇了摇头。 女孩哭得更厉害了:“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那个姐姐本可以逃出鸿泽派之手的……” 叶亭曈觉得她的称呼有些奇怪,“明愿心不是你亲姐吗?” 女孩茫然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只是一起被抓的,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在木屋那里,本来她已经解开绳索,可以自己一个人逃的,但为了带上我,被那两个修士发现了……” 叶亭曈默然片刻,终于知道明愿心把这女孩称作自己的“妹妹”,不过是怕他们不肯回地牢救人的借口罢了。 这地牢里的人,谁不是萍水相逢? 叶亭曈忽然释然了。 鹤归的死,明愿心的死,或许还有她自己的死,不过是给自己良心的一个交代罢了。 浓烟已经熏得人快要窒息了。 此时距离他们潜入地牢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叶亭曈隔着石板,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响起了破晓之前的第一声鸟鸣。 等等,鸟鸣? 叶亭曈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般起了身。 她侧耳听去,的确是鸟鸣。 一声鸟鸣响起后,很快有更多的鸟鸣与它呼应,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正是这群小家伙一展歌喉的时间。 叶亭曈心里闪过一个在别人看来是天方夜谭的念头。 她迅速催动胸前的御珠,集中精力,辨认出了外面小鸟的方位。 若此时有人路过外面院子,会看见一只不起眼的麻雀从树上飞下来,落到了铺满五色石砖的地面。 麻雀刚一落下,机关便被触发,乱箭从四处射来,将它钉死在了地面上。 然而很快,第二只麻雀又落了下来。 机关再度触发,麻雀这回却学机灵了,很快飞了起来,险而又险地避过了那些箭。 几番试探之后,地面上躺了十几只小鸟的尸体,但叶亭曈也找到了鹤归带她踩下的第一块黑色石砖。 随后,麻雀往前一跳,准确地落在了第二块青色石砖上。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 若是叶寻雪在此,定然也要惊异一番。 此为魇术中的御兽之术,赶着一群野兽为人作战容易,但要做到叶亭曈这样精准的控制,普通人没有十几年的苦功是练不来的。 叶亭曈不过修习魇术五年,便能有如此成就,而叶寻雪练到她这样境界,花了足足十年时间。 只不过叶亭曈自己并不知道。 她修习的重点,都放在了御魂术上,御物、御兽不过是她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 此刻能够用上,得感谢幽都山的足够无聊和她长期自娱自乐的精神。 喀! 叶亭曈凭着记忆将最后一步走完,头顶的石板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开了!开了!”身后的妖族们惊喜地叫了起来。 外面的天才刚蒙蒙亮,却如同煦煦朝阳一般,将希望照进了这二尺见方的小小出口。 大家相互搀扶着跑了出来,叶亭曈指挥着他们一个一个安全通过了五色石砖。 除了少数几个原本就重伤的小妖没有撑过去,大部分的妖族都活了下来。 叶亭曈让他们趁着天色尚早离开金陵,有家的回家,无家可归的结伴回妖界去。 妖界虽然条件比人界苦上许多,但至少不会遇到修士们的抓捕。 安排完了一切,叶亭曈怔怔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从地牢冒出的浓烟升上天,将大半个金陵城笼罩在脏兮兮的灰烟之下。 院子的一角随着地牢的坍塌而陷了下去,房屋倒了,连同着院外的半条小巷也都成了一片废墟。 百多名药傀都被埋在了地牢下,一个也没有逃出来,倒是不用怕它们祸害百姓。 但叶亭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第一次遇到君离与鹤归是在金陵城,可是现在呢,金陵城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叶亭曈的眼泪一点也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两个君离站在她身旁,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下的火似乎都烧完了,浓烟也小了许多,叶亭曈看看天色,知道自己应该走了。 她从院子外采来一捧野雏菊,俯身放在了第一块黑色石砖上。 恍惚间却听有人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只喜欢纯白色的花。” 叶亭曈一怔,她猛然抬头,正看见一片废墟上方的石板被人掀开,走出来的人不是鹤归又是谁?! 他一身白衣变得脏兮兮的,脸上也多了几道血痕,背上背着昏迷的明愿心,向来冷峻的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们都没事?太好了!”叶亭曈激动得差点踩着机关跑过去,又蹦又跳地像个傻子。 鹤归浅浅地“嗯”了一声,背着明愿心走过了五色石砖。 叶亭曈高兴半天,才注意到鹤归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咦,他是?” 男孩赤裸着上身,也是灰头土脸的,却不妨碍叶亭曈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心跳停滞。 因为这个男孩,长得实在太像君离了。 叶亭曈的身边虽然跟着两个和君离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偶,但她知道它们是假的,笑是假的,冷酷也是假的,它们没有灵气。 眼前的这人却不一样,非但长得像君离,就连顾盼之间流露出的神情,也与君离俏似三分。 “他?你看不出吗?”鹤归拍了拍男孩的后脑勺,将他往叶亭曈面前一推,似乎与他挺熟的样子。 “啊呜……”男孩一开口却立马露了馅。 叶亭曈目瞪口呆:“你是阿音?你什么时候能化人形了?” “刚才。”鹤归替说不好人话的阿音答道。 出了布坊,回到客栈,叶亭曈才将来龙去脉弄清。 原来,在地牢坍塌的瞬间,阿音便化为虎形态,为鹤归撑出了一片狭小的空间。 但阿音毕竟只是一介琴灵,撑不了多久,正无计可施时,从另一端却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第127章 化形 那群药傀被埋在乱石之下,仍然没有停止行动。 它们一根筋地要往鹤归这边闯,又是挖又是自爆,可谓人多力量大,竟然硬生生地将废墟弄出了一条通道来。 被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阻碍了行动空间的药傀当然不是鹤归的对手,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鹤归他们却捡了现成的便宜,钻到药傀挖出的通道里,原先他们所在的位置用药傀的尸体填了起来,阻止了进一步的坍塌。 暂时安全之后,鹤归仍然没有放弃营救明愿心。 随着地牢坍塌,落下来的巨石反而将压住明愿心的木头稍稍抬起了些许。 但是她与鹤归之间仅有一道很窄的缝隙,容不了他爬过去。 就算鹤归化成真身钻了过去,到那边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变回人形。 除非有一个和明愿心差不多高矮的小孩,能爬进去将她送出来。 阿音的修为勉强到了能化人形的境界,只是一直未想好化个什么模样,所以未曾在人前尝试。 这一回赶鸭子上架,他便索性参照着主人的模子捏了张脸出来—— 毕竟君离的脸是公认的好看。 只不过按照阿音的体型,化形出来的小孩尚有那么点婴儿肥。 阿音抱起明愿心,将她从窄小的缝隙里塞到鹤归手上,好在她的身子又瘦又小,缝隙恰好容她通过,省了不少劲。 救出明愿心后,怎么出去却成了问题。 废墟阻断了大火与浓烟,但也意味着通往出口的路被堵得严严实实。 鹤归背上明愿心,顺着药傀挖出来的通道,猫着腰走了一截路。 这一路看去,便知药傀的力量实在可怖,几十只药傀挤在一起,不知疲倦地乱抓乱炸,几乎要把废墟挖穿。 鹤归毫不客气地趁火打劫,将被废墟压住的药傀清理了个干净。 托这些难兄难弟的福,他在通道中找到距离地面最近的一处,往上挖了挖,竟幸运地通到了外面。 鹤归语气平淡,叶亭曈却知这次是九死一生。 “那姓曹的放出药傀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连着地牢一起毁掉?” 叶亭曈对曹观海恨得牙痒痒,偏生被他溜走了。 此刻恐怕他正飞奔去向幕后之人传递消息。 鹤归认真地思考了叶亭曈的问题,鉴于方才和她解释得口干舌燥,这回只吐出两个字:“秘密。” 好在叶亭曈早已习惯了鹤归的惜字如金。 最关键的两个字,当然是秘密。 叶亭曈一直觉得奇怪,既然买卖妖奴在金陵盛行,就算这是地下交易,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秘密。 但从孙掌柜带路的谨慎、院子里的机关、地牢预先设计好的自毁看来,这里的防御似乎有些过头了。 现在他们知道了,地牢的秘密并不是妖奴,而是药傀。 曹观海为了杀死他们,不惜放出药傀,但又并不希望这个秘密泄露,所以才启动地牢的自毁,要将一切掩埋起来。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曹观海并不能自如地控制药傀。 就算杀死了叶亭曈一伙人,他无法重新进入地牢,将这群药傀赶回它们该去的地方,所以才不得已毁之。 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事与鸿泽派的赵绎又有什么关系? 叶亭曈与鹤归离开金陵,准备去昆仑派找钱万两,请他帮忙调查曹观海和地下妖奴市场的事。 明愿心受的伤并不重,很快就醒来了,得知鹤归要走,却是死皮赖脸地赖在了他身边,说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这孩子软磨硬泡得让鹤归头大,只恨不能将她塞回地牢里去,无奈终是答应带她一起走。 昆仑山麓,叶亭曈故技重施,把钱万两叫了出来。 她将金陵城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又把前几日在乐游山发现的刻有“丹阳官冶”字样的箭头交给了他,请他一并调查。 听了叶亭曈等人在金陵的经历,钱万两气得浑身发抖: “怎、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事情!” “你放心,金陵城好歹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一定把他们的身份查个底儿掉!” 明愿心意外而又好奇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一个人族、一个修士会对妖族的遭遇如此感同身受,就像她最初不相信叶亭曈一样。 鹤归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他是可以信任的人。” “赵绎的事你知道多少?”叶亭曈问钱万两。 钱万两挠了挠头:“他在昆仑派的时候,好像和谁都不怎么往来,甚至和他师父纪仲明也冷冷淡淡的。” “能受天下第一强者点拨,他的修为进境当然一日千里啦,都说他比何书墨都有天赋呢。” “两年前他就去鸿泽派当掌门了,此后我与他失了联系——我想联系人家也不理我呀。”钱万两有些无奈,又有些羡慕。 “要说还有什么特别的……哦对了,他和纪伯月关系似乎不错,我有几次都看见他们在一起聊天。”钱万两拍了拍脑门。 “纪伯月?”叶亭曈皱起了眉。 她记得朱子喻说过,纪伯月一生沉迷幻术,除非与他志同道合之人,否则他不会太搭理。 但她从未听说赵绎在幻术上有什么造诣或独特见解。 他们二人为何会走得近? 叶亭曈更在意的是……纪伯月是曾经出现在乐游派灭门案现场的人。 难道……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叶亭曈暗暗掩下心底的猜疑,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辞别了钱万两,从昆仑山麓的小树林里出来,叶亭曈三人被一群人截住了。 为首的人容颜清丽,作少妇打扮,她皱眉看向叶亭曈,道:“我说钱万两怎么老往山下跑,原来是和你见面。” 这是叶亭曈五年来第一次见到纪柔儿。 听说她在四年前就已嫁给何书墨,这几年修为大涨,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年轻俊彦。 纪柔儿看上去与少女时期大不相同,及腰长发一丝不苟地盘成高髻,一身装束也更显端庄。 看了一眼叶亭曈和她身后的两个妖族,纪柔儿质问道:“你来昆仑派做什么?” 叶亭曈想起乐游山漫山遍野的鲜红,握剑的手紧了紧。 “与你无关。”鹤归不想叶亭曈招惹她,拉起她就要离开。 一柄长剑唰地一声拦在他们面前。 第128章 较劲 纪柔儿身后的昆仑派弟子们立即围住了他们。 “纪师姐当心,白衣服那个大妖修为很高。”弟子们紧张道。 纪柔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放心,她用剑尖指着叶亭曈,道:“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轻易地走。” 叶亭曈忍着心里的怒意:“你待如何?” “打一架,只我和你,赢了我手中的剑,我就放你们离开。”纪柔儿昂起头道,“我用昆仑派的招式,未必赢不过你。” 叶亭曈微微皱眉,觉得她的话里意有所指。 但纪柔儿不等她应诺,手中长剑已经袭了过来。 这一剑简练干净,没有任何复杂华丽的把式,与叶亭曈初见纪柔儿时的华而不实差之千里。 叶亭曈察觉到这一剑的不同以往,不敢大意。 她立即将灵力外放至剑身,一招纯熟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带着十成功力毫不相让地迎了上去。 锵—— 二人各自被震退三步。 甫一对招,她们竟战了个平手。 林间树叶在力量余波的翻搅中萧萧落下。 “数年不见,倒叫人对你刮目相看。”叶亭曈心中略带惊异,没想到纪柔儿的修为大涨竟是真的。 纪柔儿笑了:“我早就说过,我不可能不如你。” 叶亭曈微微皱眉——纪柔儿好像从被君离拒绝开始,就一直在执拗地和她较劲。 她觉得有些荒唐,“现在争这些还有意义吗?” 当年她们是秘密把君离从星霜幻境救回的,在纪柔儿这些外人看来,君离应当早已经不在世间了。 “对我来说——有意义!”纪柔儿喊道,手中长剑再度刺来。 与此同时,叶亭曈感到头脑一阵晕眩,眼前景物仿似颠倒,她明明在后退,眼中的自己却在前进。 是幻术! 叶亭曈急忙闭塞耳目,左手捏诀,大喝:“破!” 天地重新翻转,世界恢复原状,但纪柔儿的剑却已刺到! 一只手在此刻拉开了她。 那人穿着黑色衣衫,唇边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和她用木傀术控制的人偶不一样,隔着衣衫,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叶亭曈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君离?!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话刚刚脱口而出,叶亭曈就意识到了不对:就算君离醒来知道他们去了金陵,又怎可能追来昆仑? 她一颗心沉了下去——昆仑派的幻境,从来就没有这么好破的。 她仍然在幻境之中。 果然,随着她话音落地,眼前再度变了样。 拉着她后退的是鹤归,而纪柔儿一剑落空,再不追袭——她已经达到了目的。 “君离果然还活着,对不对?”纪柔儿握剑的手都抖了起来。 她不顾鹤归在旁敌意浓重,禁不住踏上前一步,追问道:“‘醒’?他怎么了?他……” “鸿蒙”愤怒地刺出,打断了她的问话。 纪柔儿收了手,叶亭曈的怒气却被彻底激了出来。 她似乎是恨纪柔儿,又似乎是恨满嘴漏风的自己,加上前几番入梦对纪柔儿的怀疑,统统宣泄于剑尖。 贴身而藏的御珠随着她的怒意温热起来。 林间枯枝仿佛有了眼睛,回应叶亭曈的召唤,配合着她剑招外放的灵力,瞬间化作几十上百支箭矢,齐齐朝纪柔儿射去! 纪柔儿心中一惊,她从没见过如此古怪的招数,一时应对得手忙脚乱。 林中有风声起。 一道法术破空而来,替纪柔儿挡下了叶亭曈的剑。 来者人未露面,叶亭曈已被深厚的力量击飞数丈—— 是个强敌! 她堪堪站稳脚步,木傀术被破,枯枝败叶从空中纷纷落下,再度成了没有生命的物体。 “是何师兄!”有弟子欢欣地叫出了来者的名字。 纪柔儿抿了抿有些狼狈的发髻,看向御剑至她身边落下的何书墨。 “他们怎么在这里?”何书墨问道,他伸手欲去揽纪柔儿的肩。 纪柔儿眉头微微一皱,她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只手。 “我与叶亭曈在此比试来着,谁让你插手了?”她有些不悦。 何书墨停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他也上前一步,仍是捏住了她的肩膀,“我是你夫君,怎么会见你遇险而不顾呢?” 他看向叶亭曈几人,举剑道:“就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人,为夫帮你收拾了便是。” 叶亭曈用拇指捻去唇角的一丝血,向纪柔儿笑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啊,打不过争不过,就把身后的人搬出来。”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纪柔儿的要害,她愤愤地甩开何书墨的手:“你还嫌我不够丢人是吗?是我输了,放他们走。” 她竟也不再追问君离的事。 “走。”鹤归果断一手提起叶亭曈,一手抓起明愿心,带着两个不省心的人往小树林外退去。 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再把其他长老惊动过来,他也不能保证三人能全身而退。 纪柔儿倒算言而有信,没有派人来追他们。 回到幽都山,叶亭曈看着躺在床上的君离,想到自己竟走漏了那么重要的消息,不由有些忧心: “也不知会不会带来什么祸事。” “你说,纪柔儿是真的担心君离的安危吗?”她问。 鹤归摇摇头,女人的心思他不想猜。 明愿心却道:“我看她不是真的担心。” “何以见得?”叶亭曈挑眉道。 明愿心理所应当地答道:“她若真的担心,怎么会不追问他的下落,直接就放了我们走?” 这也正是叶亭曈觉得纳闷的。 以她女人对女人的了解,纪柔儿是真的喜欢君离。 方才骤然得知君离没死,她应当是有很多疑问的,但被打断之后,她就什么也没问了。 如果换做是她,一定刨根究底也要问清楚。 除非纪柔儿早就知道君离的一切情况——这不可能。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纪柔儿在回避什么人。 在何书墨出现后,纪柔儿连君离的名字都没提过。 “哎呀,都已经嫁人了,再怎么样也不会在自己夫君面前提起旧情人……” 明愿心话说了一半,被叶亭曈一巴掌按在脑袋上,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叶亭曈纠正她:“什么‘旧情人’?君离的新旧情人都只有我一个!” 不过,说起何书墨,纪柔儿与他婚后感情似乎并不好。 甚至连婚前都不如。 叶亭曈摇摇头,不去思考人家的家事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129章 易容 一支香袅袅燃起,叶亭曈再一次回到五年前的金陵。 梦里的她依然固执地想要改变一切,她救活了方知许,救活了银玫瑰,救活了阎靖义和枝嫚,却唯独救不活她的双亲。 记忆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叶亭曈,在乐游山的梅香血影中死去了。 她接过狐妖时舞递过来的人皮面具,将自己的哀怒爱恨都掩藏于新的身份之下。 他们决定将计就计,让叶亭曈被“杀死”,换个身份暗中调查乐游派灭门案。 “不错不错,相貌虽不打眼却甚是耐看,时舞姑娘的手艺到底是天下一绝。”君离上下打量着叶亭曈的新面貌,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叶亭曈拿起铜镜左看右瞅。 方才那张纤薄的面具似乎有生命一般,刚靠近她的脸就活了,自己吸附了上去,将她吓了一跳。 她不禁在脸蛋上掐了一把,这副面孔仿佛真的长在了脸上,不露丝毫破绽。 “这是特制的还颜水。你大可放心,没有还颜水,这面具是摘不下来的。”时舞将一只小巧的琉璃瓶递给叶亭曈,“一滴就够了。” 叶亭曈谢过时舞,将还颜水收进贴身的锦囊中。 锦囊里藏着天玑钥,另外还躺着一支镶嵌紫色宝石的银钗,正是出现在乐游山的神秘女人所遗落。 君离瞧见,伸手将天玑钥和银钗拿了过去。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被有心人发现,难免怀疑你的身份。” “啊,对了,还有你的佩剑,太扎眼了,能不能换一把?” 叶亭曈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君离的提议。 但“鸿蒙”是叶父的遗物,叶亭曈不愿让它离身,便想了个折中之法,用布条将剑鞘和刻着“鸿蒙”二字的剑柄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离开时舞的小屋后,叶亭曈问君离道:“我们先去昆仑吗?” “不,既然现在已知有昆仑派的人在插手,就不能打草惊蛇。”君离边走边道: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我爹手中的玉衡钥和仙界的开阳钥。” “只要守住这两个地方,必定有与他们交手的机会。” “若幽都山有任何异动,鹤归会第一时间知会我。” “所以,我们先去仙界。” 与幽都山鼎足而立的,还有两座山峰,分别为大玄峰、小玄峰。 大玄峰为仙界的入口,小玄峰则通往妖界。 三座山峰隔河相望,黑河的形状俯瞰像一个“夕”字,“丿”的最顶端便是幽都山,东南为大玄峰,西面为小玄峰,中间那个“丶”的位置即为幽都城。 幽都城三面环水,是去往三座山峰的必经之地。 这座城虽与幽都山毗邻,却并非洛氏的辖地,只是历来唇齿相依,每一任幽都城主与洛氏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至少互不侵犯。 君离二人从幽都去往大玄峰时,城中正在戒严。 这景象君离司空见惯—— 天下亡命之徒多出幽都,能统御这群亡命之徒的人,才可为幽都城主。 可想而知,这宝座上沾染过多少鲜血。 据说,两个月前上一任城主还没能把屁股坐热,就被新人赶了下去,落了个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 街上萧条得很,到处遍布着身披红色斗篷的人,看架势是新城主的手下。 这一个个跟要出嫁的大姑娘似的,腰间却佩着三尺三寸的长刀,随时可让人血溅当场。 城里的居民们将这群红衣人称作“赤鸮”。 “这新城主也不知什么审美,不知道的还以为城里办喜事呢。” 君离一面嘟囔着,一面拉着叶亭曈避进了巷口一家“客来酒肆”。 酒肆是洛氏的联络点,里面倒是如常坐着宾客,看样子新城主照旧例给幽都山的近邻留了几分薄面。 叶亭曈轻轻拨开窗扇,从店内暗暗观察着红衣人的一举一动。 “竿儿,给我沽一壶上好的春风酿!”君离吆喝了一声。 “少爷,你怎么来了?”瘦竹竿似的掌柜迎了上来。 掌柜秃顶很严重,是根光溜溜的竿儿,一颗明月似的头颅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他向君离道:“最近城里不太平,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君离小声向掌柜的打听道:“这新城主什么来头?” 竿儿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脑勺,后脑的地方已经被他摸得油光锃亮的,“我着人去打探了,摸不着底儿。” “他成日里戴个面具,神神秘秘的,至今无人见过真容。” “只知是个厉害角色,上任三天就把那帮不安分的部下治得服服帖帖。” 君离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样物什,隔着袖口给竿儿瞧了一眼,随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叶亭曈回过头,正看见君离将衣袂一抖,那物什就隐没了身影。 她从窗边走到他身侧,道:“这群‘赤鸮’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的乌合之众。” “幽都城常年混乱,如今有个能人来管管,是件好事。”君离见惯了幽都城的权力更迭,没有叶亭曈那样大惊小怪。 他将沽满酒的壶挂在腰间,拉着叶亭曈离开了酒肆。 离开幽都去往大玄峰的路上,叶亭曈忍不住问:“你去酒肆就为了给仙界的旧友带壶春风酿?” “是啊。我那位旧友嗜酒如命,若不带一壶给他,非被他赶出仙界不可。”君离拍了拍腰间的酒,笑嘻嘻地道。 “你方才同掌柜的说了些什么?”叶亭曈问道。 “我……给他瞧了瞧天玑钥的模样,让他派人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失窃的那几枚七星钥的下落。”君离道。 叶亭曈摇头道:“这恐怕很难。” 君离沉默地笑了笑,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二人御剑上了大玄峰。 受三界罅隙间力量碰撞的影响,大玄峰与幽都山虽咫尺相望,景色却天差地别。 山顶是一片皑皑雪原,云从身边流淌而过,留下侵骨的凉意。 山崖旁,有一块长而窄的平台,台上缀满冰凌,像无数双仙子的素手伸向天空,指尖所向的方位正是天边那一轮明月。 “此为追月台,是仙界的入口。”君离道。 第130章 仙界 叶亭曈站在平台的边缘,俯瞰山崖下涌动的云海。 云海中央竟同样倒映着一轮圆月,圆月周围笼罩着一层七彩光晕。 “怎么会有两轮月亮?!”叶亭曈大感惊奇。 “天上的是人间的月,光晕中的那一轮叫镜湖月,是仙界的月倒映在人间的影子。” 君离拉着叶亭曈往平台尽头走,地上铺满终年不化的积雪,走起来滑不溜秋的。 他一路大步向前,吓得叶亭曈连声喊起来:“你慢一点,小心摔下去!” 君离回过身朝叶亭曈一笑,笑容里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促狭:“你听没听过一个传说——” “有个诗人醉酒后,看见河中月圆如璧,他想将那月亮捞起来,于是纵身一跃——哎哟!” 君离一边说着,一只脚却踩了个空。 叶亭曈感觉手心一紧,一颗心仿佛跟着君离的身子一起坠了下去。 “君离!”叶亭曈下意识地拉紧了他的手。 那是一个没有经过头脑的动作,先于害怕、恐慌、惊吓等种种情绪出现。 等她的心跳赶上坠落的速度,两人已经从追月台跌落云海。 慌乱之中,叶亭曈脑海里却闪过一丝念头:如果她没有拉住君离,一定会比现在更懊恼。 心里这么一热,她索性让自己更靠近君离一点,耳畔传来他胸口的心跳,和她的一样乱得失去节奏。 坠落的身体却始终没有触及冷硬的地面。 她感觉自己像落入深潭,冰凉的触感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托起了她的身体,让她漂浮在了白茫茫一片的空中。 叶亭曈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正撞上君离凝视她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带了一丝灼烈的温度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在她想要探究时转瞬即逝。 君离咧开一个挺不正经的笑,让叶亭曈觉得方才自己的一点心思正赤裸裸地被嘲笑。 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像飞起来一样……” 君离道:“追月台下是星落云海,我们落在海里,当然不会沉下去。” 原来云海是真正的海。 叶亭曈张开手臂,感觉到身体随着涌动的云雾上下漂浮。 “跟我来。”君离拉着叶亭曈潜入海面之下。 海底是雾蒙蒙的一片,叫人辨不清方向,唯独有一片澄澈的微光在前方指引。 他们正在朝着微光游去。 越往下深潜,云海中的凉意愈盛。 叶亭曈看见发梢结出了细小的霜花,直到手脚也冻得不听使唤了,他们终于游近了那抹微光。 穿透云雾,澄黄色的光芒温和地落在身上。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方才在追月台上看到的那轮明月。 明月大而圆,叶亭曈仰头望去,竟一眼望不到头。 她感觉自己成了世间最细小的那抹微尘,这种渺小与庞大的对比,让她四肢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叶亭曈随着君离将掌心贴上了镜湖月。 明月竟非实体,光芒却是酥暖的,让她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 叶亭曈随着一股牵引力融入了那团月光,一阵眩晕令她忍不住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天地仿佛翻转过来,她落入了另一片奇异的海洋。 她依然身处云海,这片云海中却浮起千万点忽明忽暗的星子。 星子被包裹在一只只水母似的透明生物中,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它们随着云雾的流动而飘荡成一支向上蜿蜒的庞大队伍。 叶亭曈看呆了:“这就是仙界?” “是。我们所在的星落云海,就是人界常说的银河。你看到的那些星子,每一颗都是仙族人的魂魄所化。” 叶亭曈有些疑惑:“仙族不是永生的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魂魄?” “拥有永生,并不意味着愿意享受永生。你看这些魂魄,这才是灵魂最自由的形态。” 叶亭曈好奇地伸出手去,一只星魂翩然落在了她的指尖。 凉丝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同花瓣亲吻唇角。 叶亭曈的手一动也不敢动,看着这只不知历经过多少年岁却依然纯粹仿如初生的魂魄,像对待熟睡的婴儿一般,生怕将它惊跑。 越来越多的星魂向二人聚拢,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簇拥着他们往海面浮去。 云海之上,天空逐渐清晰起来。 天空大部分是湛蓝的,蓝色中间却镶嵌着大片苍青,有星光串联成经纬交错的棋盘,遍布在青色的区域。 两条曲折的经脉从星罗棋布的苍青中穿过,注入无垠的湛蓝。 叶亭曈觉得那两条经脉的形状看上去有些眼熟。 “天上的是什么?” 君离的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似乎对叶亭曈的提问颇有些意外,他也抬头朝天上看去—— “不好!快躲开!” 叶亭曈这才发现,另一边的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悄然朝他们压了下来。 她有生以来第一回看见这么大的巨龙。 巨龙身披玄色鳞甲,每一片鳞甲都比她的个子要长,泛着幽冷的光。 龙的身躯遮蔽了大半片天空,让原本非夜非昼的天色骤然昏暗。 它发现了闯入仙界的不速之客,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朝君离二人俯冲下来。 嘶吼声让叶亭曈感到整个胸腔都为之震颤,喉中腥甜,已是震出了内伤。 君离连忙揽住叶亭曈的腰,带着她冲出云海,御剑上了天空。 龙首险之又险地擦着二人的衣摆而过,轰地一声击入云海。 千万星魂随着搅动的巨浪翻涌起来,在空中完成了一次短暂的飞翔。 “你还好吧?”君离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也在尽力克制着内伤。 叶亭曈定了定神,运功将胸口的不适压了下去,朝君离点了点头。 “这是看守仙界入口的应龙。奇怪……它不该攻击我们的。”君离皱眉道。 巨龙从云海中腾挪转身,似乎非要与君离对着干,继续朝二人袭来。 “阿音。”眼见巨龙就要将他们咬碎,君离手腕一抖,银线化成一只鹏鸟,抓起叶亭曈往远处飞去。 君离化出真身,叶亭曈只见一道黑色的残影瞬间飞至巨龙的脑后,再化回人身站定。 他攀住龙角,将鸦羽剑举起来,猛地朝巨龙的眼睛刺去。 第131章 凤魂 巨龙发现了君离的靠近,怒吼起来,将头一甩,企图将他甩下身。 君离一剑刺偏,硌在坚硬的龙鳞上,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但君离这一击,让巨龙彻底忘记了叶亭曈的存在,一心一意与他斗了起来。 这一人一龙上天入地,将云海搅得风卷涛怒。 星魂悄然沉入了海底,天与地都蒙上了一层乌青色,闪电从云海中炸开,余光缠绕在巨龙周身,久久不散。 叶亭曈看得心惊肉跳,她让阿音放开自己,“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帮君离!” 说罢,她御剑站定,手中捏了个法诀,也朝巨龙攻去。 巨龙终于将君离从脖子上甩了下来。 君离被摔入云海,又化作黑鸦冲了上去。 巨龙一个摆尾,将来不及闪躲的君离再度击飞出去。 叶亭曈的法术击在巨龙身上如同挠痒,她心里一急,将挂在胸口的御珠握在手心,吟动了她仅知的几句御物术法。 云海的云升腾了起来。 毫无攻击力的云雾浮在空中,却成了遮蔽身形的最佳掩体。 君离和叶亭曈不约而同地敛去周身气息。 巨龙翻了几个身,显然丢失了原本的目标。 但君离与叶亭曈也分散开来。 巨龙寻不到人,却依然没有放弃,它显得有些焦躁,在云海上空盘旋一阵后,忽然昂起头,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 叶亭曈感到五脏六腑都要被龙啸震碎了,眼前昏昏欲暗。 她努力撑着不让自己从空中掉下去,口中的法诀却终是断了。 云雾散去了一些,巨龙一眼便发现了叶亭曈身前的破绽,狂怒着朝她冲来。 叶亭曈急忙御剑逃开,却怎么赶得上这巨龙的速度? 眼见她就要被那锋利的龙牙撕碎! 一抹黑影拦在了她的身前—— “君离!”叶亭曈眼看着他被巨龙叼入口中,整个吞了下去。 “不——”叶亭曈疯了一般尖叫起来,身子却被重重击落,毫不由己地往云海跌坠。 急速的下坠让叶亭曈本能地恐惧起来,但这恐惧远比跌下追月台时更加浓烈,几乎让她肝胆俱碎。 她一声声喊着君离的名字,咸湿的液体从眼眶飞向风里,和白茫茫的云雾混为一体。 白茫茫的海天之间,没有人给她回应。 巨龙在空中摆了摆首,似乎感到了一丝不适。 它的嘴被撬开了一丝缝,露出一柄细长黝黑的剑。 是君离! 叶亭曈感到停滞的心跳又回来了,但紧接着下一秒,巨龙一头朝云海扎了下去。 叶亭曈想也没想,紧跟着往云海深处游去。 云海不似人间的海,但也有阻力,叶亭曈手脚并用游得飞快,却怎么也追不上巨龙的身影。 巨龙庞大的身躯逐渐隐没在云海之中,终于连龙尾也不见了。 海中一片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云海深不见底,叶亭曈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寒冷再度裹袭,她的四肢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却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也许,她还没有找到君离,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叶亭曈游得越来越慢,她的呼吸都像被冻住了,一口气从鼻到喉到肺到心,都是彻凉的。 躲藏到海底的星魂一闪一闪地靠近她,温柔地阻挠她继续深潜。 “让开……”叶亭曈挥走那些碍事的魂魄,“他就算变成一具残尸,我也要给他捞回去!” 星魂不语,成群结队地游在她身侧,将海底的云雾映得透亮,仿如给她的前路照明。 前方,云海的深处,有一颗耀眼的星子,缓缓地升了上来。 叶亭曈眼前一亮,那是……一只凤凰! 一只巨大的、透明的、闪烁着星光的凤凰。 凤凰的背上,似乎驮着一个人! “君离……君离!”叶亭曈喜极而泣,浑身仿佛又有了力气。 她拼命游到凤凰身侧,只见君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好在呼吸尚在,让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凤凰将她一并捎上,往海面浮去。 君离躺在叶亭曈怀里,他的腹部有一处严重的撕裂伤,血被冻住了,凝固成了暗红的冰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君离胸口那处金色伤疤似乎比先前看到的长了一分,竟似要往皮肉里钻去。 叶亭曈连忙将他腰间的酒壶取了下来,将酒倒在腹部伤口上,清理了一番,又用布帛包扎起来。 阿音从君离的手臂上钻出来,默默地舔舐着他的掌心。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叶亭曈问阿音。 阿音用爪子将君离胸口的霜月勾了出来,那块灵玉正发着柔光。 叶亭曈唤了几声霜月前辈,小姑娘却没有出现,恐怕是她护君离逃了出来,也因此受了重创。 云海宽阔无垠,凤凰驮着两人在海面上行了许久,视野中才隐约出现了陆地的影子。 “坚持住……我们靠了岸,就可以寻仙人给你疗伤了。”叶亭曈轻声道。 海岸是落霞的颜色,由淡到浓晕染开来,美得惊心动魄。 叶亭曈却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她将君离背到安全处安置好,思量着往哪个方向去寻救兵。 不远处似乎传来说话的声音。 “明明就是这个方向……春风酿的味道我可不会闻错。” “在哪儿呢?该不会被那只长虫给吃了吧?” “啧,今儿什么日子,连千年不见的火凤之魂都出来凑热闹了。” 叶亭曈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连忙呼喊起来:“仙人前辈!求你们救救我朋友!” 一阵风卷至叶亭曈面前,带着无数白色的叶片,逐渐化成了一个白衣青冠的俊逸男子,却不见有同行者,原来方才竟是他在自言自语。 “哈哈!找到啦!春风酿!小丫头,你腰间那壶酒可否给爷尝一口?”男子两眼放光地道。 叶亭曈将酒壶解下来,掂了掂,面有难色:“这酒……” “莫要小气,我拿仙界的灵草同你换!”男子两指一招,酒壶已从叶亭曈手中飞了过去。 他迫不及待地仰头一倒,却只滴出两三滴酒来。 “这酒我用来清理伤口了……”叶亭曈见那仙人一脸懊恼,连忙道: “仙人莫怪,求您救救我朋友,回头我一定给您送几坛春风酿,您要多少就送多少!” 第132章 命魂 仙人一听,脸色立刻由阴转晴,但又很快由晴转阴,连连摆头道: “不好不好,有位小友也曾说给我送春风酿,可送了十几年也没见个影儿,不好不好,我不上你的当。” 叶亭曈一听,心想这位莫不就是君离提及的仙界故交? 君离放了人家十几年的鸽子,也不知仙人有没有芥蒂,得让他先答应救人才好。 叶亭曈便道:“待仙人前辈替我朋友治了伤,我即刻就去买酒,前辈不放心,大可将我朋友扣押在此,不怕我不按时回来。” 仙人一听,这倒是个法子,于是乐呵起来,三两步凑到树后躺着的君离跟前,一看便叫了起来:“嗬,原来是你小子!” 叶亭曈生怕仙人翻旧账,急忙替君离解释道:“若君离曾有冒犯仙人,我先替他赔个不是!” 仙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叶亭曈,又看看君离,“那可不是简简单单送几坛酒就能救他的了。” 叶亭曈心里一紧,难道君离的状况很不乐观? 谁料仙人接着又道:“得每年都送。” 叶亭曈呆了一呆,随后大喜过望:“送送送,每月送都行!” “您爱喝什么酒?我把全人界的美酒都送您尝一遍可好?保管每个月不重样!” 仙人朗声大笑起来,他长袖一招,不知从何处飞来藤蔓似的枝条,在君离身下迅速织成了一张藤床。 他伸手搭在君离脉搏处,眯眼探起了他的伤势。 叶亭曈忙问:“他的伤可严重?” 仙人轻描淡写地道:“那长虫造成的只是皮肉伤,他伤在旧疾复发,若不是他胸前那块灵玉,恐怕早已命丧九泉。” “怎么会?霜月前辈不是说已经将旧伤压制住了么?”叶亭曈急道。 仙人道:“谁叫他找死?明明身子这么弱了,还将自己的命魂分了一半出去。” “命魂?那是什么?”叶亭曈茫然地瞪着君离。 君离的唇角天生有些向上扬,仿佛下一秒就会笑着答她:“别管那是什么,我才不告诉你。” 仙人奇怪地睇了她一眼,道: “守墓人与三界种族不同,他们的后代生来便有两道命魂。” “比常人多出来的这一道,会在偕老血契之后,分给他的终身伴侣。” “偕老血契很伤元气,但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我猜这小子是刚刚行完血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来作死了。” 不,他是为了她才奔波至此的。叶亭曈在心中默想。 她深吸了一口气,记忆中一连串被她差点遗忘的细节,此时忽然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记起在幽都山的小木屋里苏醒过来时,君离对她说过很奇怪的话; 黑衣人的法术明明击穿了她的心脉,可醒来时身上却什么不适都没有; 还有洛云川莫名其妙地叫她“小媳妇儿”…… “分得一半命魂的人……会怎样?”叶亭曈握了握拳,发现掌心全是汗。 “与命魂的主人结成伴侣,自此成为守墓人一族,获得与守墓人同样的寿数。” “若重伤濒死呢?” “经脉重塑,如同新生。” 叶亭曈缓缓张开双手,掌心细小的青筋交错成网,她已忘了那些脉络曾经是什么模样,亦不知那些筋脉里流淌的血液,是由谁的命而生。 “所以……他的命魂……在我身上?” 仙人哈哈一笑,道:“能够自由往来三界之间的,只有守墓人一族。你真以为普通人能够这么轻易地进入仙界?” 叶亭曈垂下眼帘,君离一脸无辜地昏迷着,她想象君离醒过来时一脸坏笑地同她说:“怎么样,这下你别想甩开我了。” 她禁不住笑了笑,泪水顺着她的笑纹淌下来,滴落在掌心里,她低声道:“你别后悔,是你甩不开我了。” 叶亭曈再次将掌心收紧,仿佛收拢她纷繁复杂的情绪。 她从仙人方才的话里找到了一丝漏洞:“既然守墓人可以自由出入仙界,为何君离还会受到应龙的攻击?” 仙人微微一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将一枚闪着金光的符文写于她的眉心。 符文微微一闪,没入她的肌肤,再看不到了。 “快去东边树林寻金缨子,我缺的一味培元草只他那儿有。”仙人道。 “你告诉他,他与青莲的赌约输了,他自会将培元草奉上。” 金缨子? 那不是昆仑派的师祖么? 他真的在这儿? 还未等叶亭曈细问,一股清风已将她托了起来,往树林送去。 叶亭曈原以为仙界的树林和人界的树林是相仿的,生长着参天的树木和齐腰的花草,有溪流,有阳光,有虫子和动物。 但这树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数瀑布一样的藤蔓,从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处倾泻下来。 藤蔓上开着水晶似的白色花朵,风一吹,翻卷起白色的浪花。 藤蔓没有生长的地方,遍布着无数银色的矮草,羽毛一样毛茸茸软绵绵的,从叶亭曈的脚踝拂过。 风在白色树林的中间停了下来。 叶亭曈双脚落地,踩在积了厚厚一层水晶花瓣的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树林里安静得很,安静得有些寂寞。 叶亭曈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大声喊了起来:“金缨子前辈!您在这里吗?” 树林里响起空荡荡的回音,每一句都回应着她自己的问话。 阿音从叶亭曈的裙角跃了下来,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了过来,竟将它主人就此抛弃了。 黑色的胖猫灵巧地从藤蔓中穿过,找到了林子里一处小小的土包。 它在土包上站定,朝叶亭曈“啊呜”了一声。 叶亭曈站在小土包面前,不知它有何用意。 阿音眯了眯眼,似乎有些嫌弃她的愚钝。 它自顾自地用爪子刨起土包上的落花,谁料竟越刨越深,直到露出一只手掌来。 叶亭曈大感惊讶,她连忙上前将土包上堆砌的落花刨开,竟渐渐地刨出了一个气色红润的青年人。 “这位仙人?你醒醒!你怎么了?”叶亭曈拍了拍那人的脸颊。 青年皱了皱眉头,侧了个身,却未睁眼。 第133章 天劫 叶亭曈上下瞧了瞧,没瞧出青年身上有什么伤口。 这时阿音凑了过来,将毛茸茸的尾巴在他鼻端蹭了一蹭。 “阿嚏!”青年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坐了起来:“谁扰老子清眠?!” 叶亭曈微微脸红,方知是自己误会了,“抱歉……我不知仙人埋在里面是在……在睡觉……” “我来寻金缨子前辈,敢问你可曾见过他?” 青年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哈欠,仰面躺了回去,“寻他作甚?天气大好,不如睡觉!” 叶亭曈忙道:“是青莲仙人托我来的,他说曾与金缨子前辈定下赌约,如今金缨子前辈输了,要将培元草给他。” 青年耳朵一动,连忙翻身爬起来:“你说什么?!老子怎么可能输给他?!” 金色符文从叶亭曈的眉心落到了青年的面前,他沉吟了片刻,颇为遗憾的将那符文捏碎了。 叶亭曈更加惊奇:“您就是金缨子前辈?这……和传说中的似乎……不太一样……” “哟,你知道老子的光辉历史?” “怎么样,是不是比青莲那家伙厉害许多?” 金缨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皱眉嘀咕道:“要不是被人嫌弃太老,我才懒得换这一副面孔。” “久仰前辈大名。”叶亭曈却没有心思和他谈天论地,“那培元草……” “哦,青莲换了赌注?培元草可比红萼果稀罕。”金缨子的思路回到了正题。 他啧道:“那小子十六年没来,偏要今日跑来砸我场子,走走走,这笔账得找他算!” 叶亭曈心里一惊,“你们的赌约,与君离有关?” 金缨子挠了挠头,“算是,也不是。我们的赌约,与‘天劫’有关。” 金缨子拍了拍瀑布般的藤蔓,其中一根缩到了他脚下,他便踩着这根藤蔓,倏地一下往海岸飞去了。 叶亭曈急忙御剑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君离所在的位置。 “咦,他被应龙伤了?”金缨子气势汹汹而来,却发现讨债的对象躺在藤床上一动不动。 “天劫将至,应龙感觉到了威胁。”青莲语气平淡,像与好友唠着家常。 “果然,应天劫之人……在三界之外。”金缨子叹了口气,“你对了,老子愿赌服输。” 金缨子伸出手来,手掌上翻出一棵培元草,交给了青莲。 叶亭曈将二人的对话听入耳中,暗暗心惊。 “君离是应天劫之人?不可能!”叶亭曈反驳道: “百余年前白霓裳已经应了天劫,按理来说下一次天劫至少在九百年后,怎么可能会是他?!” “这确实有些奇怪,但也不是绝无可能。”金缨子一边看青莲摆弄着手中的草药,一边回答叶亭曈: “所谓天劫,只是世间万物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候出现的变数,天道有常,变数无常。” 叶亭曈一听便着急起来,“应了天劫,君离会怎么样?” 金缨子看向青莲,青莲与他相视了一眼,接话道:“天劫因他而起,至于他的命数,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喽。” 叶亭曈逐渐明白了他们话中的含义—— 人世间将要迎来一场浩劫,而这浩劫是由君离带来的。 怎么可能呢? 以君离的为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叶亭曈不敢相信,她警惕地望向两位仙人。 他们正谈笑风生,似乎并不在意“天劫”这件事,仿佛谈论的真的就只是一场赌约而已。 是假的吧? “您会治好君离的,是吧?”叶亭曈忐忑地问青莲。 青莲头也不抬:“当然,爷还指望你每年送春风酿呢。” 金缨子似乎看穿了叶亭曈的顾虑,他笑道:“你别紧张,他既然出现在这里,便是天要我们救他。” “再说了,他生或是死,天劫都不一定会消失,我们没有必要为了未发生的事,随意处置了一个人的性命。” 叶亭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若在人界,君离身上的秘密足够他死上千百回了。 青莲整理好草药,随手掬了一把海岸的细沙,细沙在他手中飞速变幻、组合,瞬间便成了一只五彩琉璃杯。 他指尖一勾,从云海中引出一缕白色云雾,云雾落入杯中,成了清澈的泉水。 他将草药在指尖研磨成粉,药粉落入水中立即化开,最终成了一杯淡青色的液体。 “好了。”青莲将药递给叶亭曈,“喂他喝下,一日一夜后,他自会醒来。” 叶亭曈接过琉璃杯,恭恭敬敬地俯首谢过,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二位仙人的踪影。 她扶君离坐起身,喂他喝下了药。 药液的残渍挂在君离的唇角,她伸出衣袂轻轻地揩去,犹豫了一会儿,让指腹悄悄地触碰了他的唇边,又闪电般地将手缩了回来。 君离的唇柔软而温暖,带着一丝苍白,唇的表面是干涸的,触上去有一层薄薄的硬壳,像酥饼外的面皮。 叶亭曈想起最初她在预示里看见的那个吻,神情有些恍惚。 那晚在小木屋里发生的一切,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君离说是她强吻了他,这怎么可能? “若真是我强吻你,我却不记得,那我岂不是很亏?” 叶亭曈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亏极了。 她看着君离的眉眼,即使重伤昏迷,他的脸依然俊逸得无可挑剔。 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还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大胆仔细地看过他? 叶亭曈的目光顺着他的眉梢眼角描摹下去,经过高耸的鼻梁,落到他微含着笑意的唇上。 她的心里微微一乱,有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爬上头皮,令她短暂地停止了思考。 那股酥痒牵引着她靠近君离的身体,再近一点,直到她用自己的唇盖住了君离嘴边的那抹笑意,湿热的呼吸在狭小的缝隙中交换。 君离的唇上带着药的清香,不苦,反倒有点甜。 她轻轻地将那抹清香吮吸干净,感受他唇上干枯的地方因湿润而变得柔软,像枯萎的玫瑰重新绽放。 等等……她在干什么?! 叶亭曈猛然清醒过来,连忙直起身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第134章 虚妄 浑身的血液逐渐在她脸颊聚集,涨成了与落霞海岸同样的颜色。 应该……没有人看见。 叶亭曈悄悄地张开指缝,正对上阿音歪着头一脸关心的模样。 “……阿音。”叶亭曈努力压抑着快要炸掉的心态。 “咪呜?” “你不去休息……变成猫蹲在这儿干什么?” “呜……”阿音用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叶亭曈很快心领神会,把袖囊中的几枚凉玉草叶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威逼利诱道:“你什么也没看见,不许告诉别人!” 阿音连忙跳起来用爪子去够它的口粮。 “诶……忘记你其实不会说话了……”叶亭曈忽然反应过来,将凉玉草叶倒了一半回去。 阿音见了,可怜巴巴地在地上滚了又滚。 叶亭曈将凉玉草叶喂给了阿音,自己坐在一旁出神。 唇上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叶亭曈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将嘴角上扬的弧度暗暗压了下去。 但过不了半晌,那该死的笑意又溢满了出来。 原来亲吻他……是这样的感觉。 还挺舒服的嘛。 于是叶亭曈在阿音颇带惊疑的注视下,再一次吻了回去…… * 镜湖月沉于云海中央,它不经历日升月落,人世间的阴晴圆缺都与它无关。 天空之上,庞然苍青之中,经纬纵横的星子渐渐地暗了,另一片湛蓝却明亮起来。 君离的脸色有了好转。 叶亭曈见他脉象稳定了,终于放下一半的心。 另一半没放下的,悬在关于“天劫”的预言上。 一定不能让人界知道这个秘密。 叶亭曈看着君离,决定连他一同瞒了,让担忧烂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 两位仙人对“天劫”模棱两可的说法和态度,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她想趁君离未醒,先去把事情弄个明白。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缕琴音,来自白藤树林的方向。 叶亭曈抱起睡得正酣的阿音,朝着琴声的方向寻去。 翩飞的白色藤瀑间,风起花落。 金缨子正坐在一块由水晶花瓣堆成的琴台上,弹拨着时而激昂时而低婉的曲子。 青莲手执一柄长剑,随着琴曲的节奏在花中起舞。 二人无言,只有琴剑相和的声音,仿佛将他们隔绝在外人闯不进的空间里。 叶亭曈屏息站在一旁,不敢打断他们。 直到一曲终了,青莲首先发现了她的存在:“哟,小丫头,你的如意郎君醒了?” 叶亭曈摇了摇头,道:“他脉象平和,想是已经无碍了。” 说罢,叶亭曈将凤羽琴召了出来,向金缨子道: “方才听前辈一曲,心有戚戚,思之难忘。” “想必前辈是懂琴之人,方能奏出这样的曲子。” “冒昧请前辈瞧一瞧,我手中凤羽琴如何?” “哈哈,还是小丫头会说话!快拿过来!”金缨子笑逐颜开。 他向一旁的青莲挤眉弄眼地炫耀:“也就你敢嫌老子琴音不堪入耳!” 青莲耸了耸肩,抬手收剑入鞘,道:“倒是巧了,君离这把凤羽琴的琴弦,与你手中那把‘花间’同出一条龙筋。” “哦?”金缨子的手抚上凤羽琴弦,“果真如此。琴身是火凤之羽,琴弦是角龙之筋——当年败在火凤手下的那只。” “唔,此琴生而有灵,至今没能修成人形,倒是怪事。”金缨子喃喃道。 大概与那只胖猫沉迷美食疏于修炼有关——叶亭曈暗中腹诽。 但她此来的目的不是叫仙人鞭策阿音修炼人形,她开口道:“能否请前辈用凤羽琴再弹奏一曲?” 金缨子难得遇上知音,恨不能多弹几支拿手的曲子,当即就撇开要去酣眠的青莲不理,与小友弹琴论曲去了。 叶亭曈盘腿坐下,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幻象如期而至。 古怪的阵法。 被血染红的土地。 她看见了君离的背影。 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用剑支撑着身体,他的面前悬浮着几枚闪着微光的物什。 是七星钥! 叶亭曈数着七星钥的数量,一、二、三……六、七! 七枚七星钥,竟然聚在了一起! 七星钥在法阵的催动下,坠入了地面的锁孔。 七星锁镇压的,除了崆峒印,还有大妖九婴的恶魂。 大地震颤着,仿佛地底有恶魔呼之欲出。 随着天际一道闪电落下,脚下的地面开始崩塌。 强烈的罡风仿佛终于摆脱千年束缚,从缝隙中尖啸着冲出,夹杂在其中的,还有婴儿的啼哭…… 君离的衣角在风中激烈地翻飞,地裂延伸到了他的脚下,可是他没有逃。 叶亭曈眼睁睁地看着他坠下了那可怖的深渊。 不—— 叶亭曈尖叫起来,她的意识随着君离飞速下坠,深渊的底下,数双腥红的眼睛森然盯着他,从黑暗里向他靠近。 那是什么?! 叶亭曈还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幻象中的画面却被猩红的血色烟雾占据了,君离的身影瞬间被吞噬…… “小丫头?小丫头!” 金缨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亭曈费力地睁开眼,目光逐渐聚焦在他手中的凤羽琴上。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哪里不舒服吗?”金缨子的手朝她脉搏探了过来。 叶亭曈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那只手:“前辈,求您帮我再弹一曲!” 金缨子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他将手抽了回来,“你的状态呀,不适合听琴。” “前辈……” “琴声是用来欣赏的,不是拿来利用的。”金缨子抱琴的手一挥,阿音变回黑猫,钻进了叶亭曈的怀里。 叶亭曈一惊,金缨子前辈难道发现了什么? “去吧,回去睡上一觉,梦醒时分,你会知道一切不过虚妄。” 金缨子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白藤上枕花而眠的青莲,似乎颇有感慨。 “前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叶亭曈听不懂他话中机锋。 金缨子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向叶亭曈道: “就像你看到的这方宫殿,像万里霞光的天空,像我和青莲,像你和君离……” “天地万物皆为幻象,闭眼成梦,睁眼成空。” “听再多的琴曲,也不过给你更多的虚妄罢了,何必执迷?” 第135章 幻象 叶亭曈顺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到他说的宫殿在哪里。 她还是不能理解金缨子的话,试探着问道:“前辈说的宫殿,藏在这些白藤后面么?” 金缨子愣了一愣,用脚掌拍了拍地面,“怎么,你看不到吗?这些玉阶,雕梁,琼浆玉露?” 叶亭曈茫然四顾,可这里除了瀑布一样的白藤和羽毛一样的草地,什么也没有。 “我……应该看到吗?” 金缨子倒退了几步,他奇怪地看着叶亭曈,像看一样稀罕物什。 然后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将入眠的青莲都惊动了,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 “有意思,有点意思!”金缨子搓了搓大掌,指着天空问叶亭曈:“所以你也能看到那个?” 叶亭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古怪的青蓝交错的天空。 她现在忽然记起天上的两条经脉像什么了,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青色的是陆地,蓝色的是深海,从青色土地间流入深蓝的,是两条大江大河。 “那是……人界的山川河流……”叶亭曈震惊得无以复加。 金缨子慨然一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多少人族说这句诗的主人狂妄傲慢,却不知仙族人从来不打诳语。” 睡得迷迷糊糊的青莲似乎在梦里听见金缨子的声音,抬起一只手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酒!唔……” 手落下去,鼾声又起了。 叶亭曈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悬挂在头顶,久久不能言语。 “可为什么……人界的地,会是仙界的天呢?” 金缨子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叶亭曈的问题有些傻气,“谁规定了仙界的天不能是人界的地?” “在仙界,月亮就该在海里,黄河就该在天上。” “没有人会说这不对,因为亿万年间天地就是如此,每一个仙族生来看到的就是这样。” 叶亭曈感到有些难以消化: “但人界自古以来的传说都不是这样的……仙族人应该住在金碧辉煌的巨大宫殿里,他们高高在上,拥有无边的仙力和不老不死的生命,统治着天地万物……” “你在仙界看到这些了吗?”金缨子笑眯眯地问。 叶亭曈摇了摇头,她只看到两个风餐露宿的怪人,过得连人界最普通的百姓还不如。 金樱子道:“仙界没有宫殿,没有士兵,没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 “无尊卑之别,无贫富之差,无美丑之分,无得失之苦。” “这里只有百万里山川,千万里荒漠,亿万里云海,天地间阴阳有序,善恶有报,生死有命。” 金缨子此时的语气,才超脱他那副年轻的面孔,让叶亭曈记起他原本是个活了几千年的仙人。 叶亭曈好奇:“所以那些宫殿、锦衣玉食都是你们变出来骗人、妖两族的?为什么我看不到?” “不,那些都是从人界投映到这里的海市蜃楼,人们只会在仙界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 “你看不到,或许因为你骨子里不认可那些。”金樱子答。 叶亭曈怔怔地看着天上连绵的青山。 生活在那里的世人好像自以为是,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人往来于世间,原本有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路可走。 可他们非要挤在同一条路上,用那一条路界定了是非美丑,用一条台阶划分了优尊卑劣。 不认同这些规则的,就被当做异类除去。 可事实呢? 正是那些少数强者制定的所谓“规则”,抹去了公正,点燃了战火。 欲望却让一批又一批人明知肮脏却前赴后继,为了占据那条路上为数不多的一席之地。 他们真的活在幻象里,天大的一个幻象。 那她呢? 她和君离呢? 也是这幻象里的一部分么? 叶亭曈想起君离的唇,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她记得他唇角弯起的弧度,记得唇上药草的清香,她还记得与他相遇至今的一切…… 这些过往在此时此刻此地,全都涌上心头,如此真实、如此刺痛。 “前辈。”叶亭曈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坚定,“君离于我不是幻象,即使是,在我记得他的这一刻,他就是真实的。” “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天劫,我都一定要帮他平安度过。” 金缨子有些为难,“可我的琴曲从不弹给别有用心的人听。” “不用了,我会自己另想办法的。”叶亭曈抱起阿音,向金缨子拜别,“君离该醒了。” “你……”金缨子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叶亭曈的脚步顿了一顿。 她听见金缨子说:“若想干预天劫,就必须找到导致天劫的因果。但这是很难的,因为这世间大部分的因果,都藏在人心至暗之处。” “多谢前辈点拨。” 金缨子坐到青莲身边,晓有兴致地看着叶亭曈离去的背影。 他自言自语道:“哎,咱们不如再来打个赌,我看这小丫头,说不定真能改了此次的天劫。” * 君离睁开眼,入目是阿音一团毛茸茸的尾巴。 这该死的家伙就差没一屁股坐在他的脸上,此刻察觉到身后动静,急忙转过头来,尾巴随着它的转身从上至下在君离脸上扫了一遍。 君离一胳膊将那碍事的猫甩开,目光找寻着叶亭曈的身影,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墩子上找见了她。 叶亭曈看见他起身,依然坐在石墩子上,摆弄着手里的海沙,不咸不淡地道:“你醒了?” 君离愣了一愣,对叶亭曈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失望。 他支撑着从藤床上爬起来,捂着伤口走了两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往地上倒去。 叶亭曈心里一揪,急忙跑到君离身边将他搀扶起来,没好气地道:“伤没好乱跑什么跑?真以为你有不死金身?” 君离干脆闭上眼,哎哟哎哟地乱叫起来。 叶亭曈急忙去探他的脉门,这一探便立刻知晓了他的虚实。 她将他的胳膊扔了回去,道:“死不了了,你要是想在地上躺着,就尽管躺。” 君离没辙了,只好自己乖乖从地上爬起来,委屈道: “温柔善良美丽的叶大小姐,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第136章 坦诚 “少跟我套近乎。你瞒我的事,自己没点数么?”叶亭曈板着一副脸孔。 君离一呆,心下立马敲起了小鼓: 这么快么? 这么快她就知道了? 要是等到一切结束多好,那时她再生气、再疏离、再赶他走都行。 为什么偏偏要在他还什么都没为她做的时候?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心里才有了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君离小心翼翼地瞥着叶亭曈的神情,试探道:“血契的事情……你知道了?” 叶亭曈狐疑地瞪了君离一眼:“难道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君离缩了缩脖子: “这不是看你前段时间心情不好,怕惹你生气,才想着以后再同你说的……” “当时你在死亡边缘,偕老血契是唯一能让你活下来的方法。” 叶亭曈默然不语。 君离心里打了个突,急忙补充道:“我知道你讨厌我,私自做决定是我的不对,但血契只是权宜之计,你不必当真,反正那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 不必当真? 敢情他只是将自己当只阿猫阿狗一样顺手救了? 那先头几次舍命相护又算什么?是有圣母病吗?! 叶亭曈心里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但看着君离略带失落的脸,那把火又被莫名其妙的心疼浇灭了下去。 她能感受到他喜欢她,他却不肯相信她也同样喜欢着他。 是她的原因吗? 叶亭曈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叹了口气道:“你凭何觉得我会生气?凭何觉得我讨厌你?” 君离心头一跳,他蓦然抬起头,原本有些灰败的目光逐渐有了光亮。 他仔细地看着叶亭曈,仿佛要从她的一颦一笑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以此印证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否有误。 叶亭曈俯下身,盯着君离的双眼,“你那乌鸦嘴不是挺能说的?怎么不说了?” 君离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卡在那儿堵住了他的千言万语。 原来那些玩世不恭信口开河都是他惯常用来掩饰内心的伎俩,当有一日他想坦诚相对的时候,却如同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亭曈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眉眼生得极妙,有一种很干净的媚态,让他忽然想起了小木屋里那一晚,她也是这么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眼底湿润迷蒙,笑靥灿若朝霞。 只是这一次,她是清醒的。 她清醒的眼底里那么明目张胆地装着他的全部身影。 那灼热的目光里有埋怨,有心疼,有温柔,有期待,唯独没有冷漠和厌恶。 那是……真正在乎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原来,当两个人的心靠得很近的时候,对方心里的情绪,是真的能从眼睛里看出来的。 君离福至心灵地读懂了她的眼神,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不会生气啊。” “我……”叶亭曈刚想辩解,一只手却搭上了她的后脖颈,将她略微往下一拉,随即脸颊上飞快地掠过一抹凉意。 当叶亭曈意识到那是君离的吻时,他已放开了手,笑得两眼弯弯:“这样也不会生气吗?” 这回轮到叶亭曈磕巴了。 她赶紧逃离君离三尺开外,生怕被他抓回去似的:“谁、谁说我不生气?我快被你气死了!” “你让我活下来,却自己去闯鬼门关,是想让我守一辈子活寡呀?” 君离讷讷道:“不是,我……” 叶亭曈打断他道:“还有,管一管你那张乌鸦嘴的吐词,什么叫‘权宜之计’?什么叫‘不必当真’?” “你的命魂给了我,便是我的,还想让我还你不成?” 君离一只手封住自己的嘴巴,十分乖巧安静地听训。 他只觉得静谧的落霞海岸因叶亭曈的叽叽喳喳而生动起来,从星落云海吹来的风也变得温柔,温柔得让他头一次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待叶亭曈的火气消了,君离才慢慢挪到她身边坐下,道: “我有一个故事,关于我小时候的,你想不想听?” * 叶亭曈终于知道了君离胸口那道旧伤的来历。 “如果白霓裳是你娘,那火凤岂不是你外祖母?” 叶亭曈想起星落云海中救了他们的那只凤凰,听青莲说那正是火凤之魂。 君离能保得一命,还真是祖宗显灵。 “火凤……怎么会在星落云海?”叶亭曈问。 世人皆说,火凤南锦爱上了妖族之王白麒,为了与白麒在一起,南锦叛离了仙界,随白麒一同回了妖界。 但在白麒死后,南锦却不知所踪,只留下唯一的女儿白霓裳,成为新一任的妖界之主。 有人说南锦隐居于妖界,也有人说她游戏于人间。 但更多的人说她被族人抓回了仙界,永久囚禁在九重炼狱里。 “青莲说他第一次看到火凤之魂的时候,正是妖王白麒过世之时。”君离道。 “啊……”叶亭曈从小听惯了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君离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 人世间的话本里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猜想,却没有一种是她放弃永生,追随所爱而去,魂归星落云海。 那白霓裳之死呢?也如传说中那样么? 叶亭曈回忆起自己听过的传闻—— 当年,白霓裳将妖族聚集起来,妄图占领统治人界。 各大仙门为了自保,以昆仑派为首组成了联盟。 白霓裳率部下攻上昆仑山后,放九天玄火烧山,众仙门死伤惨重,但终于合力将其击溃。 最后,纪仲明率众追杀并将白霓裳斩杀于幽都郊外。 可是从君离在星霜幻境中获取的回忆来看,白霓裳攻上昆仑是为了救尚在襁褓中的他。 这显然是那些名门正派用下三滥的手段布下陷阱,将白霓裳引来的。 如果真如话本中所说,白霓裳有意与人族开战,何须用手段引她攻打昆仑? 按照常理,人族不应该以防守为主吗? 这其中重重疑点,叶亭曈想得到,君离不可能没发现。 所谓的“应天劫”,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叶亭曈忍不住问道:“你打算给你娘报仇吗?” 第137章 火凤 君离很认真地思考片刻,道:“想过。” “但后来我发现,如果白霓裳不是我娘,从纪仲明的立场上看,他并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 “错的是人妖两族的对立,是欲望挑起的战争。难道我要把所有鼓动两族交恶的仙门都灭一遍吗?” 这道理讲得再明白不过,叶亭曈却仍不放心。 她郑重其事地道:“君离,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要去聚齐七星钥,不要打开七星锁!” 君离愣了一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你答应我便是。”叶亭曈执拗道。 君离哑然失笑:“答应答应。那破钥匙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是七星锁在幽都山,我才懒得去管这档子事。” “以后什么事都不许瞒我!” 君离宠溺地笑:“好。” “还有,以后不许让自己陷入危险,你若是敢比我先死,我就找个山崖跳下去,让你幽都山后继无人!”叶亭曈凶巴巴地道。 君离用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叶亭曈,低低的笑声里带着一丝促狭: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俩活着,就能后继有人了?有多少人?” 叶亭曈一愣,半晌才明白他话中意味,双颊立马涨得通红,啐道:“你那张嘴就该缝上!” 君离笑得伤口疼,捂着腹部哎哟直叫:“那我可得努力活久一些……” * 天上的灯火几度明灭,再服几回仙药,君离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 闲下来的时候,叶亭曈问青莲和金缨子,是否知道开阳钥由哪位仙人保管。 “你们是为这事而来?前些日子昆仑不是派人送信来问过了吗?”金缨子道。 “开阳钥的看守者是火凤南锦,她离开仙界的时候,将它一同带走了。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下落。” “这么说,南锦真的叛离了仙界?”叶亭曈问道,“她为什么要带走开阳钥?”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一旁摆弄棋谱的青莲忽然插话道: “你们人界只约定了由火凤保管开阳钥,可没规定要在仙界保管,她离开仙界,开阳钥自然是要带走的。” “我们这儿也从来不存在什么‘叛离’,各人有不同的活法罢了。” “南锦去追求她想要的,一不伤天二不害理,所有仙族人都会祝福她。” 叶亭曈误解了金缨子的意思,青莲的话将她脑海里那些历尽艰辛追寻爱情的戏码碾了个干净。 她面上一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金缨子大笑起来:“小丫头,你的眼极干净,看得见仙界的原貌,却越不过人界的藩篱吗?” “人的规矩是人定的,我们这儿只有天定的规矩。” 叶亭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仙人活得当真潇洒,令人羡慕。” 君离低声在叶亭曈耳畔贬损道:“这家伙惯会话藏机锋,你若听不懂,全当他在放屁就好。” “啧,怎么说话怎么说话的?!还想不想找开阳钥了?”金缨子佯怒道。 “前辈知道开阳钥在哪?!”叶亭曈惊喜道。 金缨子哼了一声,给了君离一个白眼,转头向叶亭曈道: “去妖界寻找火凤的埋骨之地,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当然,最终找不找得到开阳钥,就凭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君离问道:“此次人界的动荡与昆仑派不无关系,前辈这是不打算插手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们这些老古董大可自在庸碌。”金缨子摆了摆手。 他指向头顶,大笑道:“便是天要塌下来,也可与天一同覆亡,天没有塌,尽可酣睡三年五载,做一场春秋美梦!” 说罢,振袖而去,一头扎入与青莲的弈局里了。 君离与叶亭曈也不便久留,他们必须赶在对手之前找到开阳钥,遂与二位仙人告别。 * 叶亭曈离开仙界,便换上狐妖时舞所制的人皮面具,摇身成了君离的“妹妹”。 君离去信鹤归,叫他在妖界会合,他与叶亭曈从大玄峰前往小玄峰,二人再次经过幽都城。 城内依然有赤鸮在巡逻,街上行人稀少,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君离二人回到客来酒肆。 洛氏的地盘恐怕是城中鲜有的一处安全之所,店里生意不错,竿儿只向君离道了声“客官请坐”,便又忙前忙后去了。 “这家伙,怕是忘了我交代的事。你坐着,我去问问他。”君离说罢,便起身向竿儿走去。 叶亭曈见君离同竿儿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沉着脸回来了。 “怎么了?有七星钥的消息吗?”叶亭曈问。 “寻到一个相关的人,不过……恐怕有人比我们先找到他了。”君离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现场看看。” 竿儿带着他们到了城中一处偏僻的小木屋外。 院子的门虚掩着,三人推门进去,只见院子中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械,似乎院子的主人是位工匠。 只不过那些机械稀奇古怪,叶亭曈看不出是用来制作什么的。 推开木屋的门,浓重的血腥味立马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叶亭曈连忙捂紧了口鼻,只见厅堂中央的地面上满是成块的血迹,虽然因干涸而呈现出暗红色,但依然触目惊心。 这些血迹让叶亭曈想起了乐游山上血流成河的场景,她忍不住转身蹲在门口干呕起来。 君离拍了拍她的背,心疼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叶亭曈呕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缓了缓,慢慢起身,倔强地摇头道:“我没事。我不看那些血就行了。” 叶亭曈将大门敞开透了会儿气,屋子里的气味终于淡了些。 她回到厅堂,将视线移到了血迹的正上方—— 从房梁垂下一条被割断的麻绳,麻绳上也沾满了暗红的血。 “这绳子是干什么的?”叶亭曈问。 “死者就是被这根绳子绑住双脚,倒悬在梁上的。”竿儿道,“尸体已经埋了,就在院子里。” “这是半个月以来幽都城内连续发生的第四起命案,四名死者都被割开脖子,倒挂起来,放干了全身的血液。” 除此之外,屋内桌椅瓶罐全被砸碎,甚至没有一条齐全的凳子腿,似乎曾经受害者与凶手发生过十分激烈的冲突。 第138章 工匠 “现场太乱了。”君离叹了口气。 他盯着那些碎得看不出原形的破烂木块,若有所思地道:“是打什么样的架,才能把桌椅拆成这个样子?” 叶亭曈看了一圈,道:“那人功力十分深厚。” “还得是两人功力势均力敌才行。不然等不到桌椅遭殃,就一命呜呼了。”君离补充道。 他回过头问竿儿,“你说这位工匠,有这么高深莫测的功力么?” 竿儿挠了挠鼻头,不好意思地答:“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也知道,这人神秘得很,虽然没人见识过他的功夫,但说不定是个世外高人呢?” 叶亭曈不由问道:“死的这个是什么人?君离,你认识他吗?” 君离微微顿了顿,道:“是个幽都城很有名的工匠,人族,名叫边关雁。” “他所学庞杂,什么都做,铸剑、机关、法器,只要你能想到的,几乎没有他不会的。” “他怎么会和七星钥扯上关系?”叶亭曈百思不得其解。 君离摇摇头,表示并不知道答案。 “其他三名死者是什么人?”叶亭曈问竿儿。 竿儿掰起了手指:“一位花匠,一名赤鸮,还有一个掮客。有老人有青年,有人族也有妖族,四名死者互不相识,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 “怪不得幽都这几日戒严。”叶亭曈道。 若死的都是平头百姓倒也罢,刀子动到赤鸮头上,这位新任的城主肯定坐不住了。 “尸体埋哪儿了?”君离问。 “就在外头那棵桂花树下。”竿儿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里,指着桂树下的一抔新土道。 君离找来两只铲子,一只扔给了竿儿。 两人一边挖土,君离一边道:“说说你发现尸体的情形。” “我想想……我是两天前到这儿的,来的时候边关雁已经吊在梁上了,看上去应该没死多久,地上的血都还没凝固呢。” “我四处看了看,院子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把这事报告给了赤鸮的首领。” “他们来看了一圈后,就把尸体解下来,随便给埋了。”竿儿道。 君离问:“赤鸮首领来看过?有说什么没?” 竿儿摇了摇头:“好像说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君离一铲子下去,土里露出了半只胳膊,他便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将尸体周围的土刨去。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瘦骨伶仃的,皮肤很白,是常年躲在室内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加之全身的血被放干,就更加白得惨兮兮。 唯独老人一双手的手指又细又长,十分漂亮,倒像是一双灵巧的手。 “这老头当真是个功力深厚的高手?”叶亭曈感叹,若让她在街上遇见这位老人,恐怕会忍不住施舍个馒头。 君离不答,俊眉微皱。 他仔细地翻看着老人的尸体,脖子上一刀割断颈动脉,是足以致死的伤口。 但死者全身筋脉都被震断,更像是死后才遭割颈放血。 奇怪的是,老人的舌头被割走了,但不是新伤,是约摸半年的旧伤。 尸体脚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勒痕,是捆绑麻绳的位置。 除此之外,尸身上还有二十来处细小的伤口,不致命,是锋利的物体所割,深可见骨。 这样残忍的手法,像是凶手与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将人千刀万剐似的。 “边关雁有什么仇家,你知道吗?”君离问竿儿道。 竿儿摸了摸鼻子,思索道:“躲到幽都的人,多半都有很难缠的仇家。” “我听说边关雁来幽都是因为早年得罪了金陵一位富贾,不过这富贾似乎与其他几名死者没有什么关系。” “金陵富贾?钱家么?”君离好奇地问。 竿儿咋舌道: “是啊,听说他们家有个富可敌国的宝库,其中的机关就是边关雁设计的。” “但是富人嘛……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知道宝库机关的秘密呢?” “一般这种工匠啊,修建完宝库都是要被处死的。” “边关雁算是命大,还能逃出来。” 君离看着边关雁的尸体,这位工匠巧夺天工的机关术他也有所耳闻,此刻终于对自己在金陵城欺骗钱万两的行为有些许自省。 他看向缠在手腕上的阿音,感叹道:“幸好边关雁修建宝库手下留情,你才能顺利逃出来,你该给这位大师磕个头。” 阿音吐了吐蛇信子,一颗小脑袋来回蹭着君离的手—— 它卖身卖成了习惯,并不觉得危险,只是对主人突如其来的关心涕泪交零。 “可惜那宝库再怎么铜墙铁壁,现在也被皇家给查封了啊。”叶亭曈叹了口气。 看样子钱家是不可能来找边关雁的麻烦了,但老人其他的仇家,再怎么也没有仇深似海到要将他残忍虐杀的。 君离站起来,拉着叶亭曈反身朝小木屋走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叶亭曈也不想和尸体待在一块,扔下竿儿一人在院子里埋尸体,跟着君离回房间去了。 二人绕过那堆破烂木头,从左边一扇门进了后头的房间。 木屋一共有四间房,除了最大的一间厅堂,还有一间小小的卧室和两间堆满各种器械和工具的屋子,屋子里充斥着陈旧的木头气味。 君离拉开一只木柜,只看一眼便皱起了眉:“有人也在这里找什么东西。” 屋子里的箱子柜子桌子,尽皆被人翻了个遍,看样子就算有什么线索,也早已被人带走了。 二人两手空空,毫无收获。 “看样子,我们得去会会那位赤鸮首领了。”君离道。 叶亭曈正站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木桌用了很多年,桌面都已经裂开了缝,她眼尖地看见那些缝隙里有一些浅紫色粉末。 她用指甲拨了一些出来,问君离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君离捏了一些在手中,用手指捻了捻,道:“是某种矿石的粉末,工匠家里很常见,没什么特别的。” “哦。”叶亭曈有些失望。 屋子里满是因翻箱倒柜而飘起的浮埃,陈旧的气息更重了,叶亭曈挥了挥手,将空气中散落的灰尘挥开。 她还想到别处看看有没有什么暗格之类,却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君离的身影一下变成了两个,“我怎么……” 叶亭曈话还没说完,人就一头栽了下去。 君离连忙上前去扶她,手还没沾到叶亭曈的衣服,身子也跟着栽倒在了地上。 第139章 朝霞 等到君离再次醒来,已经在另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了。 叶亭曈躺在他身边,尚未苏醒。 他俩手脚都被绑住,君离挣了挣,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竟连灵力也似被封住了。 他们应该是在边关雁屋里中了一种迷药,药效未过,一时半会得成废人了。 君离好不容易扭动着身子,挪到了叶亭曈身边。 “醒醒!醒醒!”君离用膝盖踢了踢叶亭曈的胳膊。 叶亭曈没有反应,黑暗里却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君离,是你吗?” “谁?!”君离心里一惊,循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还躺着七八个人,一动不动的,像一堆麻袋一样藏在阴影里,这才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人群里同他说话的是纪柔儿,在她旁边的是钱万两,其他几个却不认识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君离冒了一身冷汗,心想幸好自己没有直呼叶亭曈的名字。 现在她易了容,若是被他戳破了身份,他们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纪柔儿被绑着双手双脚,心情却似乎不错,笑嘻嘻地道:“我还要问你呢,怎么每次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纪柔儿指的是君离在迷踪林的地穴里救她的那次,君离却已经忘了这回事,脱口道:“哪有每次?我们只是打算去妖界,路过此地而已。” “嘿,巧了,我们也是去妖界来着,雍雅师父和何师兄先行一步,在幽都等我们。” “哼,要不是钱万两拖后腿,我才不会被抓到这个破地方来呢!”纪柔儿嘟囔道。 往常话多的钱万两此刻却好像死了一般,静悄悄地躺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君离待要细问,身边的叶亭曈忽然有了动静。 “君离……这是什么地方?”叶亭曈刚刚苏醒,还有些迷糊。 君离不等叶亭曈说下一句话,已经抢道:“纪姑娘,忘了和你介绍,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叫……叫朝霞。” “什么?!”莫名其妙从说好的“妹妹”变成“妻子”的叶亭曈脑子一懵。 “朝霞,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昆仑派掌门之女,纪柔儿。”君离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叶亭曈一个激灵,被“纪柔儿”三个字抽打得清醒过来。 她蓦地看向纪柔儿,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前去,质问乐游派灭门惨案是否有她的参与。 好在光线昏暗,纪柔儿没能看清叶亭曈此刻剜骨般的眼神。 纪柔儿听到君离的介绍,如被五雷轰顶,喃喃道:“怎么可能?!难道你消失这么多天就是去……去成亲了?可是……你不是喜欢……喜欢那个姓叶的么??” “家里定的娃娃亲,这次回幽都山,我爹就做主把亲事办了。”君离不打草稿的谎话张口就来。 “啊,那你是被逼的了?”纪柔儿忽然又高兴起来。 “这你就错了,我和朝霞是两情相悦,对吧,朝霞?” 君离恬不知耻地朝叶亭曈笑,这副嘴脸落在纪柔儿眼里却成了柔情蜜意,一点虚假不了。 纪柔儿愣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又冷冷地道: “哼,原来那姓叶的也是个傻子,前脚遭灭门惨死,后脚你就办起了喜事,看来她在你心里也没那么重的分量。” “你这么关心叶家的事作何?”叶亭曈的语气极不友善。 “谁关心她了?!她是我情敌,死了活该!”纪柔儿像是听不得“叶”字入耳,陡然提高了声调。 她的声音引来了屋外的动静,门“砰”的一声打开,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刀疤脸扛着一把又宽又长的大刀走了进来。 刀疤脸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哟,醒来几个了?老实待着,喊破嗓子也没用,荒郊野外的没人会来救你们。” 君离连忙问道:“好汉,你把我们抓来这里是做什么?我们的肉不好吃,做成人肉包子恐怕狗都嫌……” “去去去,谁要吃你们肉了?别乱打听!”刀疤脸极不耐烦用刀背将门框砍得震天响,仿佛他砍的是君离头颅下那根细细的脖颈。 纪柔儿在那堆东倒西歪的人肉粽子中间努力想要直起腰,却因迷药的作用而失败。 她气急道:“喂!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昆仑派掌门纪仲明的女儿!” “怎么样,怕了吗?还不快将我们放了,兴许我会叫我爹饶你们一命!” 刀疤脸“哟”了一声,走近纪柔儿,仔细瞧了瞧她,“纪仲明的女儿啊?” 纪柔儿连忙点头,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那刀疤脸“呸”了一声道: “我还是金缨子呢,是你老子的祖宗!别想在你祖宗面前耍什么小花招!” 纪柔儿被“祖宗”怼了个半死,要不是顾及在君离面前的形象,只怕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刀疤脸不再理会纪柔儿,从她身旁抓住另两个已经醒来的人,一手一个,拎兔崽子一样拎了起来。 君离嗅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妖气,另一人却是人族。 “兄弟,你带他们出去做什么?”君离厚着脸皮套近乎。 “杀喽!下一个就是你!”刀疤脸朝君离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将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君离缩了缩脖子,他看着连窗户都没有一扇的房间,感慨道: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乌鸦不如鸡。阿音,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盘在君离手腕上的阿音听见主人召唤,连忙化作黑猫,将君离手上的绳结咬开了。 君离哆嗦着一双不听使唤的手,给自己和叶亭曈解了绑,看得纪柔儿在一旁连声道: “我怎么忘了你还有这招!快快快,给我也解开!” 君离蹲到纪柔儿身边,“纪姑娘,请你说话小声一点,大家都中了迷药,这时候把那刀疤脸招来,我可不能保证大伙能全身而退。” “我……我说话声音不大呀?”纪柔儿连忙将声音又降低了一度。 “那就好。”君离笑眯眯的,转身去解钱万两身上的绳索了。 “喂!你怎么……”纪柔儿见君离竟然弃自己不顾,瞬间整张脸都黑了,却又不能大声发作,憋得她心肺都疼,“你……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第140章 阿团 君离一本正经地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我这不是怕你们打起来……你这绳我可不敢解,得我夫人同意才行。” “你……”纪柔儿被绑得动弹不了,急需解放一只手来揍人。 可“朝霞”正忙着给其他人解绑呢,听见君离这话看也没看她一眼。 纪柔儿怎么拉得下脸面求她?只好向钱万两求援道:“你快起来,给我松绑!” “咦,钱兄,你醒着呢?”君离给钱万两松了绑。 昏暗里看见他眼睛睁着,目光像条垂老的狗,君离不由有些纳闷,推了推他道:“醒着怎么不说话?幽灵一样,吓我一跳。” 纪柔儿冷哼道:“他兄长死了,前阵子回到昆仑派就是这样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要不是他师父好说歹说求我让他跟出来散散心,我才懒得带这拖油瓶。” 君离记起来,还在蜀山派的时候,钱万两提起过他在京中天牢的兄长即将行刑。 看样子赵绎答应他救人的许诺,最终并没有兑现。 “唉……逝者已矣,你有幸逃过株连,即便为了你的家族,也得好好活下去才是。”君离叹了口气,伸手拍拍钱万两的脸。 这一拍才发现他脸上满是胡茬儿,不仅刺手,还湿漉漉的。 “……不是吧?原来你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鼻子呢?” 钱万两那张明显消瘦的脸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显得更加沧桑了几分。 君离去拉他的胳膊,因为浑身酸软,拉了两次才把他拉坐起来。 “君离兄……”钱万两许久没有说话,这一陡然开口,声音有些变调。 “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你说,我一个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话不能这么说。”君离啧道,“人世间值得留恋的东西多了去了。” “你还没尝遍天下的美食,没有看完天地间的美景,还没有娶个小美人儿回家,你失去了亲人,可还有朋友。” 他用手背拍了拍钱万两的胸脯,“我和叶……鹤归,都是你的朋友。” 钱万两抬起红肿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君离,默然不语,嘴角却向下撇了撇,好像下一秒就要大哭起来。 “行了行了,一个大男人整天哭唧唧的,你倒是快帮我松绑啊!”纪柔儿不耐烦地催促道。 钱万两的嘴角又撇了撇,终于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在纪柔儿的连踢带骂中帮她把手脚的绳索解开了。 “纪姑娘有时间骂人,不如想法子弄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怎么样才能逃出去。”君离叹气道。 他看向屋子里其他被抓的人,除了他们几个,剩下的三个都是妖族,加上刚才被抓走的一人一妖,一共是五人。 四个妖都是青壮年,最小的一个刚刚成年,但个头只到叶亭曈的腰间,看上去还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 叶亭曈帮他解开绳索之后,他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就扯着叶亭曈的衣摆不肯松手了。 叶亭曈弯下腰安慰他:“别怕,不会有事的。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双眼黑白分明,眼珠清亮得像两颗墨玉,脖子上挂的一枚狼牙因主人的长期摩挲而泛黄发亮。 他忐忑地看了一眼叶亭曈友好的笑脸,声音弱弱的:“我叫阿团,是只鼠妖。” 君离见他黏着叶亭曈不放,便走了过来,在阿团头上拍了拍,道:“小老鼠,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不是老鼠,是仓鼠。”阿团眨巴着眼,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区别不大。”君离将他从叶亭曈身边拉了过来。 阿团只好松开了叶亭曈的衣摆,听君离问他道:“你和其他几位仁兄是一起的吗?” “我……我不认识他们。”阿团又要往叶亭曈身后缩,低声道:“他们很强……” 的确,其他两只妖的修为都比阿团强上太多,在实力为王的妖族,这种力量悬殊会让弱势的一方倍感压迫。 虽然此时几只妖的法力都被迷药封住,阿团还是习惯性地感到畏惧。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阿团回忆道: “我只记得我在一家酒肆的后厨偷了两块肉,一块吃掉了,一块揣在怀里。” “我还没出酒肆的门呢,忽然就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再一睁眼就在这里了。” 君离与叶亭曈对视一眼:看来是他吃的这块肉里有毒。 一只虎妖听了,连忙问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在客来酒肆中的毒?” 阿团点了点头,显然这位虎兄才是那块毒肉的真正目标。 另外一只狼妖和被带走的那位豺妖是一路的,他们俩是在幽都红莺楼眠花问柳的时候被下的药。 再一问纪柔儿和钱万两,却是在城郊一家茶馆里中的招,另外被带走的那个人族,似乎也是修仙门派的,和他们在同一家茶馆。 “客来酒肆……难道是竿儿下的手?”叶亭曈问君离,“他不是你们幽都山的人吗?” 君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你没发现吗?这次我们见到的竿儿,已经不是真正的竿儿了。” 叶亭曈摇头,她对竿儿并不熟悉,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去仙界之前在客来酒肆的匆匆一瞥。 君离寻一处草垛坐了下来,他的手已经不哆嗦了,但还是没有什么力气。 他一边捏着被绑得发酸的手腕,一边解释道: “第一,我在进入客来酒肆的时候,他待我和待普通客人一样,说明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第二,当我主动向他询问之前交代的事情,他明显有一些紧张和戒备。” “第三,竿儿一想问题会习惯性的摸后脑勺,现在这个却不会。” 叶亭曈大惊:“你早就看出来了?那怎么还中了他的招?” 君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既然知道我交代竿儿的这件事,说不定与竿儿的失踪、与边关雁的死都脱不了干系。” “我本想将计就计查查他的底,没想到千防万防,没防着这缺大德的在房间柜子里下迷药。” “那……他岂不就是幽都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叶亭曈想起边关雁的死状,心里不由发毛: “他不会……打算把我们都像杀鸡一样抹了脖子吧?” 第141章 雪蛾 君离叹了口气,没有排除叶亭曈猜测的这种可能,不过好歹安慰了一句:“不清楚他的目的,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纪柔儿没有见过边关雁屋子里那满地的鲜血,却也知道他们讨论的不是什么值得乐观的事,不由得往君离的草垛子旁缩了缩,和他们站在了一块儿。 “我才不想死在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君离,你想想办法带我们出去呀!” 纪柔儿很少有过这样的境遇,她心里一怕,就情不自禁地想找个靠谱的人依赖,就像她从前依赖何书墨和爹爹一样。 现在她把这种感情给了君离,全然忘了他刚才对她的冷落。 “这迷药的药效至少还剩大半日,够他们将咱一人杀上十七八回了。”君离叹了口气。 他不是吓唬纪柔儿,等到功力都恢复再行动是肯定不行的,他们得尽早做打算。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屋子的门忽然又开了,刀疤脸将一个人肉粽子扔了进来。 “咦?”刀疤脸刚察觉到屋内有些不对劲,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 将他击晕的是阿音,这家伙变成老虎后比刀疤脸还要高一头,打人的力气大得很。 刀疤脸是人族,被它这么一爪子下去,一声不吭的就倒了。 “怎么了刀哥?”屋外另几名看守听见动静,纷纷提剑跑了过来,被阿音以及虎妖、狼妖棒子爪子齐招呼,陪他们大哥躺地上共患难去了。 “这……这就倒了?”纪柔儿还打算拼个你死我活,谁料还没动手对方就被收拾妥帖了。 君离微微皱眉,虽说他们有阿音帮忙,但这也太顺利了一些。 “豺兄!你……他们没杀你?”狼妖忽然喊了起来。 大家这才发现刚刚被刀疤脸扔进来的人,赫然正是“英勇就义”去的豺妖,但是与他同行的那个人族修士,却没有一同回来。 狼妖连忙给兄弟松了绑,只见豺妖满头虚汗,青筋暴起,整个身子竟在不住地颤抖。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狼妖惊诧道。 豺妖似乎很是痛苦,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原本不太清醒的神智才恢复了一些,挣扎着道: “药……他们给我灌很多的药……好痛……我的经脉要炸开了……” 君离探了探他的脉门,只觉他血脉喷张,像是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一样。 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只好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带他离开。” 房间外是一个小院子,现在是白天,院子里的灯火却全部点亮了,好像主人家的灯油不要钱似的。 院子里另外还有一间屋子,屋里同样被抓的一群倒霉蛋似乎听见了外面的打斗声,开始呼叫起来。 “我过去看看。”君离道。 几个妖族却不愿意再等,君离只好让他们自行先去,唯有阿团依旧跟在他们身后。 撞开那间屋子的门,里面关着四人四妖,人族都是路过幽都的修士,而妖族中的一个竟是竿儿。 “少爷!”竿儿见到君离,激动得涕泪横流,“少爷你是特意来救我的?” 君离干咳了一声,看来这位是货真价实的竿儿,“你就当是吧……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竿儿摸着后脑勺道:“我循着线索打听到边关雁身上,正和他聊着,忽然遭到了袭击……” “是谁?” “没看清样子呢,我就被击晕了……”竿儿讷讷地道。 君离默然了一瞬,“边关雁死了。你福大命大。” 竿儿几乎要跳起来:“啊?他……他真死了?他告诉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少爷你要打听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君离低声打断了竿儿的话头,回头见纪柔儿正背对他们呢,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君离心中暗忖,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纪柔儿有问题,但对于昆仑派的人,还是提防着的好。 叶亭曈与纪柔儿给其余几人松了绑,君离便招呼起大家,从院子里找到了各自被收缴的兵器,结伴往小院外面走去。 虎兄狼兄走了已有一阵子,本想着他们得先跟外头的守卫遭遇上,现在却连半点打斗的动静也听不到。 越是安静,越是让人警惕。 出了小院,是一个宽敞的花园。 君离等人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花园里有花,有水,有亭台,有假山,唯独没有人。 没走多远,阿团轻声叫道:“下雪了!” 正是一年之中燥热的六月,哪里来的雪呢? 君离停下脚步,果然看见有鹅毛一样的飞雪从空中飘落。 地上也有不少的积雪,被雪覆盖的地方,鼓起几个白色的小土包。 “慢着!”君离拦住了其他几人。 他伸出鸦羽剑,接住了几片雪花。 “雪花”落在剑刃上,并不融化,却微微颤动起来。 君离吹出一口气,“雪花”从剑刃上翩然飘落,忽然一个扭身,朝君离飞了过来! 君离眼疾手快地挥剑,那东西被斩成了两半,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大家小心,这不是雪花,是一种飞蛾。” 君离话音刚落,只见前方那几个白色小土包忽然活了,覆盖在上面的雪呼啦啦地飞扬起来,瞬间占据了大半片天空。 飞蛾散开,地上的“土包”就现出了原形——正是刚才先走一步的虎、狼、豺三位兄弟。 他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密密麻麻的白色飞蛾朝君离等人扑了过来。 “跑!”君离拉住叶亭曈,往后退去,但很快退路就被封死,铺天盖地的飞蛾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死虫子!走开!”纪柔儿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挥袖去赶那些飞蛾。 但这些雪花一样细小的蛾子哪里赶得尽? 很快,她的手臂率先被蛾子叮了一口,不出片刻,整条手臂都麻木了起来。 “该死!这些虫子有毒!”纪柔儿哭喊起来。 君离与叶亭曈、竿儿三人背靠背而战,处境也不比纪柔儿好多少。 君离蓦然想起,刚才那个小院里突兀地点满了灯烛,难道是用来防这种飞蛾? 他连忙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将外衣点燃了,朝空中舞去。 第142章 京儒 “这虫子怕火!” 大家见君离的方法有效,连忙效仿。 火舌舔过之处,一股浓浓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地上顿时落了一层白色的虫尸。 飞蛾们被火烧死了一片,却没有退缩,依旧见缝插针地朝人扑咬。 不一会儿,叶亭曈的一只腿就不听使唤了。 叶亭曈见花园里有一方池塘,急中生智道:“试试往水里躲!” 没人愿意被这虫子咬成残废,不等叶亭曈招呼,就纷纷往水里跳去。 这一回,飞蛾们盘旋在水池上方,却是逡巡着不敢下去了。 众人还未歇气,只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歌声,唱的是时下楼馆里流行的一曲《系裙腰》。 “……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 歌声由小变大,渐渐清晰。 落入水中的众人警惕起来。 歌声却忽然停了,一个尖细的男声说道:“是谁烧了我的小蛾子?” 君离抬头一看,只见池塘的水榭上,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人,青色长衫,戴着儒巾,看身形像是个病弱书生。 再仔细一瞧,那人却长着两道奇长的浓黑飞眉,涂着丹唇,让一张好好的书生脸显得妖里妖气的。 竿儿认出了这位同族:“是‘白眉书生’京儒!” 京儒这个名字叶亭曈没有听过,听君离低声介绍,才知是几十年前妖界名动一时的大妖,年纪与鹤归大致相仿,在人界因残忍嗜杀而臭名昭着。 但是,这位大妖在十几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传言说他因为造孽太多而被仙门收拾了,没想到他不但没死,似乎还活得挺惬意。 唯一不同于十几年前的是,他的眉毛变成了黑色。 如今的“黑眉书生”轻轻招了招手,漫天的白色飞蛾便朝他飞去,纷纷落在他的身侧,竟逐渐凝成了一件雪白的披风。 君离啧啧道:“原来这些飞虫是你的‘小儿子’,抱歉,让你死很多蛾子蛾孙了。” 这位大妖的真身还真是蛾子,听了君离的话,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久没有人敢这么和我说话了,你很有意思。” 京儒从水榭中出来,走到水上长廊,晓有兴致地俯身打量泡在池塘里落汤鸡一样的君离。 他道:“守墓人?你就是洛君离吧?我听过你的名字——最近在几大仙门很出风头啊。” “很抱歉我的手下用这么拙劣的手段请你过来,实在侮辱了你的身份。” 君离抹了把水淋淋的脸,笑道:“无妨,客来酒肆的那个假竿儿我一眼就辨出来了,我是自愿到这儿来的。” “不是吧少爷!”竿儿一听这话,抱头叫了起来,“他们弄了个人冒充我干坏事?我的店!我的生意!” 君离安慰竿儿:“你的店生意比往常还好,除了药倒几个人带到这破地方来……” 竿儿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我在幽都混了上百年的口碑……这下全完了……” “你说你是自愿来的?”京儒没有理会咋咋呼呼的竿儿,他眯起眼来看向君离,像是观察一只新鲜的猎物。 “有胆色。既然如此,那就在这儿多住上一段时间,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竿儿一听这话,更加来气了:“你个娘娘腔,干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快放我们回去!” 京儒的长眉一挑,也不见他手上有什么动作,竿儿忽然从水中飞了起来。 再落下去时,鲜血从他的心脏处喷涌而出,瞬间将池中的水染红了一片。 变故发生得突然。 虽然知道此人危险,但谁也没想到前一秒还与君离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的京儒会陡然发难。 纪柔儿一摸脸上溅到的血,惊叫着往岸上游去。 其他几个修士和妖族也纷纷四散开去,企图离京儒远一点,似乎这样就能逃离他的魔爪。 白色的雪花再度飞起,瞬间将还在往岸上爬的人吞没。 不出片刻,纪柔儿和其他几人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京儒将回到身上的白色披风慢条斯理地系好,冷冷道: “什么腌臜东西,也配和我叫板……洛君离可以同我开玩笑,因为老子看得上他,你们就不行了,无名小卒,只配去死。” 君离扶住坠落在水中微微抽搐的人,一摸伤口,竿儿的胸口被不知名的利器击穿个洞,下手极准极狠,眼看人是救不活了。 “少……少爷……救……救叫下……” 竿儿用力抓住君离的手臂,嘴大口大口地张着,像离开水的鱼,说话的音节已经严重变了调,再后面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君离连忙俯下耳朵,竿儿的嘴却只是无声地开阖了两下,然后头一歪,断了气。 君离的唇用力抿成一条线,目光低沉而锋锐起来。 叶亭曈护着身后的阿团,气道:“你把我们抓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杀人泄愤吗?!” 京儒看了看被飞蛾放倒的几个人,口中哼着小曲儿,笑道:“你放心,被雪蛾咬到只会全身麻痹,并不会死。” “幽都城难得找见这么好的货色,当然不能浪费。只可惜了那个光头,偏偏长了张会说话的嘴。” 君离抱起竿儿的尸体,将他放在了岸上。 他道:“看来我们要么被你杀死,要么被蛾子咬成瘫痪,要么,我们自己滚回屋子里去,是吗?” 京儒偏着头想了想,道:“第三种选择听上去不错。” 剩下能够自由行动的人,除了君离和叶亭曈,就只有胆小如鼠的阿团和浑浑噩噩的钱万两。 在他们恢复力量之前,并没有与大妖一战的底气。 君离叹了口气,决定暂时卧薪尝胆:“找个地方把竿儿埋了,我们就自己回屋子去。” 京儒对于君离的条件倒是答应得爽快,反正也不是他自己去埋。 他吹了一声哨,很快有手下来到花园里,两个人将竿儿拖下去了,另几个把在地上躺尸的人搬回了屋子。 君离几人回到小院里,正碰见刀疤脸苏醒过来,口中连声叫着“有人逃了”,迎面和他们撞上。 第143章 相思 “京……京儒大人……”刀疤脸看到去而复返的众人,面上露出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他连忙跪了下去,小鸡啄米似的磕头道:“是属下看守不力!求京儒大人饶命!!” 京儒从他身边走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手指还是脚趾,自己选一个就好了。” 刀疤脸瘫软在地上:“谢……谢京儒大人宽恕!” 君离等人走进那间昏暗的小屋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京儒皱了皱眉,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似觉那噪音甚是烦人。 其他几个手下一声也不敢吭,连忙用麻绳将君离几人两个一组背靠背绑好,重新捆个结结实实。 京儒摇了摇头,对君离等人道:“看来光用绳子还绑不住你们,那我只好来点特别的了。” 说罢,他五指一挥,几根红色的丝线从他袖口飞出,缠在了君离等人的手腕上。 线的两端从手腕扎入皮下,延伸进了命脉中。 红丝线只有一尺来长,绑住手腕后,就只剩下一个手掌宽的活动空间,手部稍微一动就绷紧了。 “这线叫相思扣,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只要线断了,连接两头的人都得死。” 京儒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们可得小心,这丝线细得很。” 京儒很贴心的男女搭配,把君离和叶亭曈绑在了一根线上,纪柔儿和钱万两则成了队友。 剩下几个没得挑,只能两个大老爷们执手相看泪眼去了。 竿儿死了,原本的十六个人就单了一个出来,京儒看向瑟缩在角落里的阿团,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京儒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质问道:“是谁把这家伙抓来的?这么弱的妖,能有什么用处?” 刀疤脸刚刚包扎完手上的伤口回来,他的左手小指已经没了,眼见京儒发起火来,高大魁梧的身躯顿时抖成了筛子。 他战战兢兢地道:“是……是假扮客来酒肆掌柜的兄弟弄错了……” 京儒吐了一口气出来,不耐烦地道:“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占地方。赶紧拖出去宰了!” 他拧着眉将阿团往地上一扔,嫌杀他有失自己的身份。 刀疤脸急忙听令,伸手去抓那小兔崽子。 “姐姐!姐姐救我!”阿团无助地朝叶亭曈喊道。 他四只胳膊腿在空中拼命划着,却丝毫无济于事,刀疤脸毫不费力地将他拎出了房间。 “既然他对你无用,何不放他一条生路?”叶亭曈不忍看这小妖丧命,替他求情道。 京儒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这里进得出不得,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想想自己还能活多久——你与那小老鼠一样,也是无用的。” 阿团的叫声渐渐远去,最后听不见了。 叶亭曈来不及替他叹惋,京儒用一根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端详她的脸: “呀,好清澈的一双眼睛,你的皮相不该这么普通才对。你叫什么名字?” 叶亭曈心里重重地一跳,难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易容? “你放开朝霞!”君离急了,“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追杀你子孙十八代!” 京儒大笑起来,却没有继续追究叶亭曈的脸,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君离,好像终于捏住了这个人的软肋,令他兴奋无比。 “大名鼎鼎的洛君离居然会被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收服?你们守墓人可真是纯情。” “可这世上,越是看似单纯无害的,就越是致命,这个道理你不懂,我来教教你。” 说罢,京儒以手为刀,竟斩开了捆绑在叶亭曈手脚上的麻绳。 他将一柄匕首扔给她,道:“相思扣连接两人,一方死去才能解开。” “来吧,小朝霞,你杀了他,就能离开这里,要么你自杀,放他离开。” 叶亭曈用没有绑相思扣的一只手握住刀柄,皱眉道:“这种傻事我才不做,你可不像是信守承诺的人。” 京儒笑眯眯地道:“你没得选择,若你不动手,我就将这相思扣斩断,你们俩人都得死。” 叶亭曈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看君离,目光复杂。 “我倒数五下,五——”京儒拉长了声音。 君离担忧地看向叶亭曈:“你别做傻事!” “四——” 叶亭曈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紧握匕首的手。 “别伤害自己!!”君离喊道。 叶亭曈露出一丝苦笑,将刀尖对准了君离的胸口。 “三——你还在担心她呢?可你家小媳妇似乎没那么爱你嘛?”京儒幸灾乐祸地看戏。 君离抬头看着叶亭曈,语调却平静了下来,他柔声笑道:“已经给了你一条命,倒也不在乎再给一条。” “君离……”叶亭曈的眼底闪过一丝疼痛,握刀的手似乎出了汗,轻微地挪了挪位置。 “你还在犹豫什么?二!”京儒喝道,他的手心凝出了一道法术,随时准备向两人扔去。 “一!” 叶亭曈没有时间再思考,她眼神一定,高举过头顶的匕首利落地朝君离刺去—— 君离手脚上的麻绳被齐齐斩断! “什……”京儒看清了叶亭曈的动作,手中的法术怒然朝二人击去! 但已经迟了,君离在叶亭曈手起刀落的一刻,已经抱住她往旁边一滚,完美地避过了京儒的一招。 唯一还有点战斗力的阿音落地成虎,已经在下一刻朝京儒反攻过去。 两只被相思扣缠住的手紧握在一处,君离拉叶亭曈站起来,百忙之中不忘戏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你不是废话吗?现在怎么办,你灵力恢复没有啊?”叶亭曈着急道。 “呃……没有。”君离为难地试了试,发现体力虽然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灵力却依旧一点儿也使不出来。 阿音哪里是京儒的对手,一会儿就被打得满地乱窜,飞也似地缩回君离衣袖里去了。 “停——你先听我一言!反正我们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早杀晚杀都一样。聊一聊,说不定你会觉得惊喜……”君离开始施展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第144章 叛徒 京儒居然真的停下了攻击。 他并非不知君离想耍花招,只是自忖他们根本不是对手罢了。 他好奇地问:“你能给我什么惊喜?” “咳……”君离在肚子里翻箱倒柜地找台词,他指着钱万两那堆人道: “你留那些人一命,却独独要杀我们俩,并不是因为我们冒犯了你,而是因为守墓人既不是人族,也非妖族罢了——你要的,只是人和妖。” 京儒没有打断君离,笑眯眯地听他继续说。 “人和妖的待遇又有分别,刚才被刀疤脸带走的那个人族,应该已经死了吧?” “你需要修士的命,却不要妖族的命。” “你挑选的妖族都很强大,给他们喂的药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增强他们的妖力,完全不考虑他们能不能承受那么强的力量……” 君离小心地观察着京儒的脸色,他的神情没有波动,说明他至今为止所说的话,都是对的。 “你饲养那些强大的妖,他们却不会听你号令,所以你的目的,只是取他们的妖丹。” 君离试探着道,“我认识另一个拿修士和妖族做试验的人,名叫陆庭山,你俩莫不是故交?” 京儒那奇长的眉毛一抖,冷笑道:“你挺聪明,不过聪明过了头,就叫自以为是。” “我不认识什么陆庭山,我也不需要妖丹,你猜错了。” “那你为什么背叛妖族?”君离百思不得其解: “我所听说的‘白眉书生’,在人界杀人无数、喜怒无常,却从不无缘无故屠戮萍水相逢的同族,你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谁?” “我是为了我自己!”京儒陡然翻脸,怒声喝道,“看来你也没有什么惊喜带给我了,不如这就去死!” 君离低声笑道:“不,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人在试图掩饰真相,特别是说违心话的时候,很容易生气——我劝你不要这么激动。” “闭嘴!”京儒手中掷出三枚菱形的短刺。 君离将叶亭曈拉至身后,用鸦羽剑打掉两枚,另一枚擦着他的胳膊飞过,将衣袂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然后深深地钉入墙壁。 君离飞快地说道:“你想要的是什么?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 京儒愣了一愣,手上动作停了,他目光流转,竟真的开始思考君离这句话的可能性。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放松地笑了起来:“我忽然决定暂时不杀你了。” 这性情古怪的家伙居然真被自己说服了?君离倒有些意外。 他决意将其余几个疑问先憋回肚子里,不再去惹恼京儒,保住小命再说。 就在这时,屋外隐约传来了兵器交接的声音。 被抓的众人心中皆是一喜——莫非援兵来了? 京儒侧耳听了听,冷哼道:“哟,山庄里似乎来了稀客。” 他看了君离和叶亭曈一眼,“不想出去被蛾子咬的话,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 这句话比麻绳管用,君离立刻表示宁愿死也不愿变成残废。 于是,京儒连武器也没收缴,只吩咐手下把他们看紧,便一个人匆匆离开了小院。 京儒一走,外面便传来巨大的响动,像是大风刮过的声音,伴随着一连串哗啦啦的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倒在了地上。 君离和叶亭曈忙将其他几人的麻绳割开,只是那相思扣难倒了他们,始终没有办法解。 纪柔儿瞪着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看君离前后左右忙活,终于忍不住道: “你白(别)急,我师虎(父)和何师轰(兄)马上咒(就)未(会)来咒(救)我们。” “啊?你说什么?”君离没有听清纪柔儿的话,“你师父?雍雅?” 纪柔儿眨了眨眼,表示点头。 她一直清醒着,之所以躺着没说话,是因为她嘴巴也被那该死的蛾子咬了,舌头根本不听使唤。 “我晃(放)了传信纸锅(鸽),债(在)出院纸(子)的时候。” 君离终于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他道:“你也白急,这蛾子的毒过会儿就自己解了,你看朝霞的腿都好得差不多了。” “哨(笑)什么哨!”纪柔儿恼羞成怒地白了他一眼。 她自己当然知道,刚被咬那会儿她可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呢。 片刻之后,远处的风声止了,兵刃交接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帮人紧张地侧耳听着,叶亭曈担忧道:“你说雍雅是不是那变态的对手?万一他们也陷进来怎么办?” 君离叹了口气,“好歹也是昆仑派的长老,不至于那么弱吧?不是说何书墨也来了吗?” “哐”地一声巨响,终于,有人将关押君离他们的房间门一脚踹开。 进来的人是何书墨,却不见雍雅。 “柔儿!你没事吧?”何书墨见纪柔儿躺在地上,连忙去将她扶起来,“柔儿,你说话啊!你这是怎么了?” 纪柔儿憋着嘴,就是不肯再开口,看样子实在是不想在同门面前丢脸。 君离好心帮她说道:“她中了毒,说不了话,哎,你小心着点,她和钱万两绑一块儿呢,那根线断了要出人命的。” 钱万两双腿叉开坐在地上,耷拉着手腕,任凭纪柔儿的手将那根红线扯得绷紧,看模样并不太想活。 何书墨瞪向君离,质问道:“她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们怎么没事?” “你有空问这些,不如早点一起离开这里。”叶亭曈道,“雍雅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路?” 何书墨微微皱了皱眉,他打量着叶亭曈一张陌生的脸,问:“你是谁?怎么认识我和雍雅?” 叶亭曈心里一跳,急忙圆道:“我……我经常听君离提起你们,刚才纪姑娘也说过你们会来救她的。” 君离毫不吝啬再补充一句:“她是我新婚妻子,叫朝霞。” 何书墨听了这话,重又在叶亭曈身上瞥了一眼,才道:“我和他们走散了。” “‘他们’?还有谁来了?”君离问。 外面打斗的声音仍在继续,听上去的确不像只有一两个人。 第145章 残翼 “还有幽都城的城主。”何书墨顿了一顿,“我们在他府上作客,听说这边出了事,他就带人一起来帮忙了。” “咦,新城主原来与昆仑派有交情吗?”君离对这位没有见过面的邻居甚是好奇。 何书墨将纪柔儿背到背上,脚尖踢了踢钱万两:“喂!快起来!小心那根线!” 催促钱万两跟上后,才答君离的话:“没什么交情,是他听说我们到访幽都,请我们去做客的。” “那他倒是热心。”君离看了看其他几个躺在地上爬也爬不动的妖和修士,安慰他们道:“回头我请这位热心的城主派人来抬你们出去。” 几人跨过门口横七竖八的守卫,往院子外走去。 君离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转向何书墨:“你是怎么躲过花园里那群飞蛾的?” “飞蛾?”何书墨莫名其妙,“什么飞蛾?” 君离的问题不等何书墨解释,已经得到了答案。 一个人影从墙头掠过,正是京儒,那件蛾子披风在他身上披着呢。 京儒的身后露出了巨大的双翼,那黑白相间的蛾翼有一大块是残缺的,不知是被什么所伤,看上去触目惊心。 但从京儒不慌不忙的表情来看,至少不像是刚刚受的伤。 他在路过君离等人头顶的时候停了下来,轻笑道:“了不得,瞧我惹了什么大人物过来?” “早说你们是昆仑派的呀,纪仲明的交道我可不想打。溜了溜了,这回算你们命大。” 说罢,京儒一展双翼,轻飘飘地几个起落,人已不见踪影了,只余一袅歌声渐行渐远——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京儒消失后不久,雍雅执剑追了过来,看到何书墨和纪柔儿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那只蛾妖呢?” “不管他了,雍雅长老快看看,这相思扣怎么解?”何书墨将纪柔儿放下来。 他万分嫌弃地看了一眼钱万两,对他与纪柔儿用“相思”扣在一起很是不满。 雍雅看了看绑在两人手腕上的红线,双指并在纪柔儿脉门处,试图用真气将红线逼出来。 可刚一施力,纪柔儿就惨叫起来。 “不行,这红线钻得更深了。”雍雅连忙放开手。 红线进入血脉三分,纪柔儿和钱万两的手活动空间更小了。 “那怎么办?”何书墨急道,“难不成师妹要一直和这废物绑在一块?那……那睡觉怎么办?洗……洗沐怎么办?” 纪柔儿几乎要哭了出来。 叶亭曈很想幸灾乐祸,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和君离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何书墨黑着一张脸,纪柔儿怎么说也算是他半个未婚妻,现在的情景羞辱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他向钱万两道:“实在不行,也只能牺牲你一只手了。” 钱万两破罐子破摔:“师兄,要不你干脆杀了我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一旁正想入非非的君离回过神来,连忙道:“那可不行,同门相残,传出去你何师兄还要不要做人了?” 在雍雅面前,何书墨也就敢嘴上说说。 雍雅不敢再随便试验,她道:“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 何书墨复又背起纪柔儿,一行人往外走去。 到了花园里,正看见赤鸮收拾完最后一个小喽啰。 几名赤鸮的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人。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面具上画着青面獠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幽都城主了。 长袍宽阔,遮住了他的身形,一时间竟看不出是男是女。 城主的身上没有妖气。 君离觉得有些意外,幽都这片地域以妖族聚居为主,而能够统治它的城主,竟然是个人族。 赤鸮们训练有素地将地上的尸体搬开,给城主腾出一条路来。 城主向雍雅道:“令徒可还无恙?” 隔着面具的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很低沉,搭配着可怖的鬼面,倒真有些恶鬼的模样。 城主上前查看了纪柔儿的情况,道:“别的没什么大碍,只这相思扣不好办。本座回去着人问问,总能找到解开的方法。” 雍雅谢过城主,决定带纪柔儿等人先去幽都落脚,再商议下一步的打算。 山庄很大,院子与院子长得都差不多,一行人走了半天,竟稀里糊涂地失去了方向。 “你们看,那是什么?!”叶亭曈眼尖,在走到第三处有池塘水榭的花园时,忽然叫了出来。 在一棵高大的老樟树下,用麻绳倒挂着一个人。 那人看身影有些眼熟,君离等人走近了,才发现正是京儒手下的刀疤脸。 一道深深的伤痕触目惊心地从他的脖子上划过,鲜血从伤口流淌下来,发梢被鲜血浸湿,尚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液。 滴落的大块血迹足有一丈见方,染红了大樟树下的整片土地。 血迹上落满了树叶,树叶大多浸泡在血水里。 樟树枝头的叶子也都凌乱耷拉着,似乎曾被飓风摧残过,其中细弱些的枝子都快被刮断了。 君离连忙拉过叶亭曈,用衣袂挡住了她的视线。 在血迹不远处,躺着一个小小的人,是被刀疤脸带出来处死的阿团。 叶亭曈拖着君离走到阿团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连忙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阿团一脸茫然地睁开眼,看到身边是叶亭曈后,两颗墨玉似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姐姐,你怎么也死啦?” 叶亭曈哭笑不得:“你没死,我也没死,死的是那傻大个。” 阿团抬头看见了刀疤脸的尸体,一张血淋淋的脸正对着他,双眼尚未阖上,瞪得圆溜溜的,甚是吓人。 他惊叫了一声,躲入了叶亭曈的怀里。 君离很不满地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拉出来:“喂喂,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小孩子?” 叶亭曈暗笑:“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告诉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阿团皱起了眉,似乎在努力回想,“我昏迷前看到一个人……” 第146章 山庄 阿团抬头向围在旁边的众人看去,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在何书墨身上停住了。 他怯怯地道:“谢谢哥哥相救。”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向何书墨投去。 雍雅指着挂在树上的刀疤脸,问:“书墨,这是怎么一回事?” 何书墨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退了两步,指着阿团道:“雍雅长老,您别听这小崽子乱说,这……这不是我做的!” 阿团的目光在人群中又转了一圈,有些犹疑地看着何书墨,道:“我……我记不清了……本来也只看到一个人影,也许不是他……” 何书墨松了一口气,悻悻地道:“听,他根本就没看清。” 叶亭曈拍了拍阿团的头,“算了,想不起来没关系,能死里逃生比什么都好。” 幽都城主站在树下审视刀疤脸的尸体,沉沉道: “这已经是幽都城发现的第五起命案了。” “五名死者死状大致一样,城中人心惶惶,都说是有人在挑战本座这新城主的权威。” “本座邀请雍雅长老过府,也是为了请你们帮忙揪出凶手。” 雍雅道:“依我看,凶手就是刚才那只蛾妖。” “这刀疤脸是他的手下,他杀自己人干嘛?”叶亭曈疑惑道。 何书墨冷冷道:“说不定这家伙知道他什么秘密,杀人灭口罢了。” 这倒是可能。 鉴于京儒的行事风格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琢磨,叶亭曈也不好再以常理去推断。 一直默不作声的君离忽然开口道:“你们瞧地上那些血块,是不是太奇怪了些?”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地上那大片血迹—— 血迹细看分成了几块,每一块血迹之间又不相连,不可能是自然流淌形成,倒像是有人用法术在地上画了个模具,然后牵引着血滴落在这些模具中间。 不过模具并不规整,地上的血迹乍一看像极了杂乱无章的涂鸦,仔细辨认,才会发现其中的特别。 “你们看中间那一块,像不像三个并排叠在一起的三角形?”君离指着一块独立出来、不与任何一块血迹连通的形状道。 叶亭曈也强忍着不适远远瞟了一眼,道:“最小那个三角底下的……是一片雪花么?” 那是一个六角的图形,如果不考虑美感的话,倒真像是一片雪花。 除此之外,其余的血块倒没什么特别,只是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幅竖方形的涂鸦。 “哼,果然是那只蛾妖干的。”雍雅说道。 见君离面有疑惑,她补充道:“这地方外面立了块石头,上面写的是尘雪山庄。” 尘雪山庄,漫天的雪蛾。 这片血画成的雪花,正像是京儒的一个签名,赤裸裸地嘲讽着到场的各位。 “京儒和你有仇?”君离问幽都城主,“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来与你作对?” 城主摇了摇头,“本座怎么知道?本座与他没打过交道。” 君离仔细看着刀疤脸的尸体,微微皱起了眉。 刀疤脸身上和边关雁一样,也有很多不致命的细小伤口。 京儒莫非有什么癖好,非要在杀人之前先将对方折磨一番? 他急着躲避雍雅他们,哪有这个闲心! 难道—— 君离看着地上凌乱的树枝和树叶,他拾起一片血迹外的落叶,果然在叶子的边缘发现了一丝暗红。 这些细小的伤口是被飓风裹着落叶割出来的。 京儒的修为,实在深不可测。 可是——为什么边关雁的死亡现场干干净净,没有树叶,甚至一点可以充当刀片的东西都没有? 君离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他得找机会回到边关雁家里好好检查一番了。 死去的刀疤脸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人,君离等人没有停留太久,继续往前走去。 但刚刚跨出这个花园,众人就愣住了。 花园连接的是一个小院,小院中灯火摇曳,两间房屋前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人,正是看守君离的那几个喽啰。 他们回到了原处! “怎么回事?!”何书墨率先退回到了花园里。 布局一模一样的花园他们一共经过了三次,第一次是遇见幽都城主的地方,第二次花园里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们退回的这个花园,老樟树上依然挂着刀疤脸的尸体。 叶亭曈拉着君离走了几步,她在花园的地面上有了新的发现:“这些白色的是……雪蛾的尸体?” 地面上铺了一层白色虫尸,其中不少是被火烧过的—— 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花园,正是第一次遭遇雪蛾和京儒的那一个。 他们刚刚从被关的小院里出来时,没有看见刀疤脸,而现在他们从同样的小院出来时,幽都城主杀死的那些喽啰的尸体也不见了。 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走过的地方一直在悄悄地移换位置,所以他们一直都在原地绕圈子,根本就没有往山庄外面走。 “你们进山庄的时候,没有迷过路吗?”君离问雍雅他们。 雍雅摇头。 他们进入山庄就一直顺着路往里面闯,闯到头就找到了纪柔儿他们。 不过因为找人走得太分散,中途雍雅、何书墨与幽都城主那拨人走散了。 “路上走不得,从墙上走便是。”雍雅飞身上了围墙。 她的脚还未沾地,围墙上的青苔忽然活了,无数根细小的触手朝她脚底扑来。 雍雅大吃一惊,连忙用剑一斩,反身飞落下来,一看剑刃,沾上草汁的地方竟迅速遭到了腐蚀。 再一看四周的围墙和屋顶,全都长满了这种翠绿翠绿的毒草。 毒草的上方更设着禁制结界,人族的御剑和妖族的飞行在这里根本没用。 君离总算明白了京儒为什么说这山庄“进得出不得”。 京儒是山庄的主人,这些禁制自然对他全无作用,只是苦了被抓的这些人。 “唉……这样大格局又不给人一点活路的机关,倒像是边关雁的手笔。”君离道。 提起边关雁,君离顺便问钱万两道:“你家以前修那个什么宝库,是不是也请了边关雁?” “修完把老人家逼得逃到幽都地界,结果整了个更难对付的尘雪山庄给我们。” 谁料钱万两一头雾水,“边关雁是谁?我没听过啊……” 第147章 虫墙 钱万两不好意思说自己以前光顾着吃喝玩乐,根本不关心家里父辈的事,更别提修建宝库这样的家族机密了。 “我家宝库那倒是真的厉害,没有贼人进得去的,我小时候有一次偷跑进去玩,差一点被里面的机关弄死,这之后我爹就再不敢让我靠近了。” 钱万两提起父亲,又黯然地垂下头,不说话了。 君离拍了拍钱万两的肩膀,道:“别想了。” 叶亭曈忽然道:“君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迷踪林里的那次?这机关设置得再严密,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总能找到突破口的。” 在迷踪林里,引路的是鹤归,妖族天生的方向感比任何仪器都要准确。 现在那些被赤鸮抬着的倒霉家伙派不上用场,但好在他们还有阿团。 “啊?那……那我们要往哪个方向走?”阿团受宠若惊。 君离指了指花园的出口:“就这个方向。” 于是阿团临危受命,成了整个队伍的向导。 他们离开花园,进入另一个院落,阿团立刻发觉道:“方向变了。” 他没有带着大家往这个院落的出口走,而是往另一边走去,在一堵围墙面前停了下来。 “只要打破这道围墙,我们就能继续沿着同样的方向前行了。”阿团道。 “让开。”雍雅手中凝出一道法术,准备把围墙轰出一个洞。 “等、等等!”雍雅还没出手,阿团忽然又叫了起来。 他往围墙的右边走了几步,道:“方向又变了,应该是这里。” 这一回雍雅不再犹豫,随着一声巨响,围墙被击穿了一个洞。 碎石滚落在地上,那些砖块的中间却不是土黄色,而是纯白的颜色。 那些纯白色的部分活动了起来,在地上迅速地散开,有一些飞到了空中—— 竟是数以万计的雪蛾! 这些雪蛾的个头比君离他们见过的起码大上四五倍,一飞起来,就朝着众人扑去。 “快跑!”君离喊道,拉着叶亭曈率先从墙洞中钻了过去。 雍雅等人还没有见识过这些虫子的厉害。 何书墨背着纪柔儿,旁边还拖着钱万两那个累赘,根本跑不快,只能用法术在身前设起屏障,边打边退。 雪蛾的尸体簇簇地落了满地,但更多的雪蛾涌了上来。 被轰开的墙从破洞的地方开始,慢慢地往两边坍塌。 墙体中沉睡的雪蛾都苏醒了过来,似乎长时间没有吸食过血液,争先恐后地朝众人扑去。 有几名赤鸮被雪蛾咬了,痛苦万分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一群雪蛾趁机扑了上去,眨眼之间,那几人就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糟了,墙里这些蛾子是吃人的!” 叶亭曈回头望去,看见跟在身后的阿团哇哇地捂着手臂,连忙扯了他一把。 君离从叶亭曈手中捞过阿团,用左手将他提了起来。 雪蛾铺天盖地地追至,他向叶亭曈喊道:“抓住我的手!” 君离被红线缠住的右手一直与叶亭曈相握,此刻他的手松开,叶亭曈顺势往上一滑,握住了他的手腕。 鸦羽剑从君离的右手亮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大片的雪蛾在空中被这一剑的威力震碎,像雪花一样飘落满地。 “你的灵力恢复了?!”叶亭曈惊喜道。 君离嘴角一弯:“赶得正是时候。” 趁着喘息之机,君离飞速地打量了一眼四周—— 这个院落与他们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看样子他们是找对方向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间大殿伫立着,没有人,却灯火通明。 “管他什么鬼地方,先躲进去避避雪蛾再说。”君离说罢,与叶亭曈一同踏入了殿中。 雍雅和幽都城主等人也陆续避了进来,大门一关,雪蛾便被隔绝在外。 幽都城主手下的赤鸮十去七八,至于他们抬着的那几个没来得及恢复行动能力的家伙,就很不幸的全军覆灭了。 死里逃生的众人狼狈地坐在地上歇气,唯独剩余的几个赤鸮,依然有秩序地站在各个方位,随时侦查四周的情况。 光是从这些部下严明的纪律,也能看出幽都城主确有过人之处。 钱万两终于不再沉默,他的肩膀被蛾子啃得鲜血淋漓,露出了里面森白的骨头。 他到底是没吃过苦的少爷性子,忍不住哭爹喊娘地叫了起来。 君离坐到钱万两身边,帮他包扎肩膀的伤口。 钱万两被君离碰到伤口,叫得更欢了,哭丧着道:“我这条手臂是不是废了?我感觉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君离拉过他的手把脉,神情逐渐沉了下去。 钱万两见他脸色不对,急忙问道:“有剧毒?” 君离看了他一眼,戏谑道:“怎么,现在倒知道害怕了?还想不想寻死?” 钱万两委屈巴巴地道:“死不是‘喀嚓’一下就结束了?我不怕死,我怕痛。” 君离叹了口气,他封住了钱万两手臂处的大穴,道: “说真的……这蛾子的毒已经侵入你的身体,逼不出来了,我封住你的穴道,也只能减缓毒素的蔓延。” “我们得快点出去寻找解药,晚了的话,毒会侵入你的五脏六腑,到时候你就真求仁得仁了。” 钱万两咽了咽口水,他嘴上不说,神情中却逃不过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越缓慢地靠近死亡,这种恐惧就会越明显。 纪柔儿的舌头好了,开始在旁酸道:“你这么关心一个大老爷们做什么?也不关心关心我,我也差点被蛾子咬了啊!” 君离握着叶亭曈的手举起来晃了晃:“我怕她一气之下拆了我俩的红线。” 纪柔儿撇了撇嘴,此刻宁愿不拆自己和钱万两的,也想先将君离手上的线拆了。 君离给钱万两包扎完了伤口,忽然说道:“钱兄,我们来打个赌吧。” 钱万两疑惑地看向君离,“什么赌?” “赌你能不能从这山庄活着出去。”君离笑道。 “假如今天死在这里头倒也罢,算是老天送你去和家人团聚。” “但若是能从这山庄出去,解了身上的毒,你就算又一次死里逃生了,不好好活下去,都对不起你爹娘在天之灵的护佑。” 钱万两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疼痛一阵一阵地从肩膀传来,在真正靠近死亡的这一刻,钱万两的脑子反而清醒了。 “好,我和你打这个赌。” 第148章 壁画 r 第149章 机关 雍雅皱了皱眉,她想拔剑出来,却发现剑刃被妖握得紧紧的。 随之一股霸道的法力从剑身传至剑柄,将雍雅握剑的手一下子震脱了。 妖的目光忽然变得冰冷,好像雍雅刚才看到是不过是幻象。 他反手将剑刃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血从心脏处喷涌而出。 可他除了动作有些凝滞,似乎全然不知道痛苦,转身就朝雍雅攻来。 雍雅连忙结印施法,挡过了妖的一击。 与此同时,一柄剑从她身后掠过肩头,朝妖的脖颈划去。 妖的身躯闷然倒地,一颗头颅落在地上,溜溜地滚了好远。 幽都城主在尸体上擦干剑身的血,道:“雍雅长老,你没事吧?” “他刚刚明明在求救!”叶亭曈埋怨道,“你为什么就这样随意把他杀了?!” 幽都城主淡淡地道:“你没看见吗?那只是他为了引雍雅长老分神的伎俩罢了。” 雍雅瞥了幽都城主一眼,她收剑入鞘,跨过地上的尸体往前走去:“用不着城主出手,我能对付他。” 言语之中,似乎并不领他的情。 纪柔儿紧跟在雍雅身边,她有些后怕,“这些妖怎么跟疯狗一样乱咬人?你们看见师父刺他那一下吗——他好像都没知觉似的!” 君离看着地上的尸体,皱眉道:“我可能知道京儒给他们喝的是什么药了。” “是什么?”几双眼睛同时看向君离。 君离的神情异常严肃,“你们听说过‘药傀’吗?” 雍雅等人面面相觑。 药傀本是人族的发明,给人喝下特制的药物,或是浸泡在药水里,通过药水侵蚀人的神智,把人变成一种没有知觉、没有情感、可供操纵、只会杀人的怪物。 雍雅惊讶道:“你是说,这些妖……被制成了‘药傀’?可是,妖族不同于人族,我还从没听过妖被制成‘药傀’的。” “虽然我不知道京儒用了什么药水强化了他们的妖力,钝化了他们的痛觉,但原理是一样的。”君离道。 “这些应该还只是半成品,他们的意识还没有被完全抹去。” “而且,你看那几个死掉的人族,应该是暗牢的守卫,他们不小心被反杀了,说明现在他们还不能完全控制这些药傀。” 君离等人继续往暗牢深处走,越往前寒意越重。 暗牢的面积不算大,死去的妖族大约有一二十只,把暗牢全部塞满,恐怕也只能装下三十余只。 难道这就是全部了? 一只药傀的成形,至少需要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药物的毒性得一点一点浸入到骨子里,若是太急于求成,毒素很容易导致暴毙。 药傀毕竟是没有思想的东西,若是一二十只,还真不能造成什么太大的威胁。 “这里真冷。”纪柔儿缩成一团抱怨道。 叶亭曈的手也冻得冰凉。 此时是温暖的艳阳天,暗牢里却像入了秋,虽说在地下,但这温度差异也太大了些。 暗牢的尽头是一面石墙,石墙两旁插着火炬,中间雕刻着一幅巨大的画。 石雕的表面沁出了水珠,用手一触,冰冷刺骨。 画面中雕刻的是一位强壮的人族勇士,他带领士兵劈开了一座山,从山中找到了宝藏。 在画面的正中央,勇士高举着一个镶嵌着宝珠的盒子,有人跪在他的面前,为他献上王冠。 “那颗宝珠,似乎是个机关……”何书墨伸手摸了上去,用力往下一按。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宝珠果然陷了下去。 众人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没有什么暗器出现,但也没有如众人所愿打开另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 “这是什么破玩……”何书墨的“意”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地面忽然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不好,这是一个自毁装置,暗牢要塌了!”见多识广的君离大声喊道,“大家快退出去!” 一行人连忙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但跑到一半,却发现前面的路已经没了,整个暗牢的地面正在往下塌陷。 地面中间割裂开一道深渊,深渊之下是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陷落下去的砖瓦碰到机械的边缘,瞬间被切碎成粉末,坠入更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 整个山庄原来建在这座巨大的机械之上,机械的运转支撑着山庄不断变化形态,这是怎样的鬼斧神工! 不过他们来不及瞻仰设计者的大作。 深渊随着地面的崩塌而不断扩大,众人脚下的地面也不再牢固,随时都有可能碎裂。 这些可怕的机械切石砖如切豆腐,他们几个人掉下去,还不够深渊塞牙缝的。 众人只能退回到石墙处,但地面碎裂得越来越快,不出片刻,就会彻底侵蚀掉他们所站的位置。 纪柔儿吓得哭了出来:“师父!我不想死在这个破地方!” “快找找还有没有机关!这装置设在最里面,应该有逃生的路才对!”幽都城主提醒大家道。 众人连忙分头在四周寻找机关。 地面轰隆隆塌陷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雍雅叫了起来:“找到了!” 那是火炬下面一块松动的砖,她将砖块推进去,石墙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吟,像百八十岁的老妪一般,以宝珠为中轴线,缓缓地转了起来。 “快呀!怎么这么慢!”纪柔儿着急地去推石墙。 但那墙又厚又重,任凭怎么推,也只是一步一呕哑的缓慢挪动着。 可供众人站立的位置渐渐缩小到一丈之内,石墙才好不容易磨蹭开了一条缝。 发白的冷气从缝隙中冒出来,一眼看过去,那边似乎是一间冰室,难怪寒气侵入到了暗牢里。 待石墙打开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雍雅赶紧将纪柔儿和钱万两推了过去。 随后通过的是幽都城主与何书墨。 地面现在只剩下一尺宽的距离,叶亭曈将阿团先推了过去,雍雅随后抢身而过。 君离紧抓着火炬支架的边缘,他拉住叶亭曈,一只脚堪堪跨上坚实的地面。 暗牢的最后一块土地在这时塌陷。 叶亭曈脚下一空,身子往下坠去。 第150章 栈道 君离连忙抓紧她的手,坠落的惯性将他的身子也往深渊拉出了一半。 缠着红线的两只手眼看就要脱开。 君离迅速用脚勾住石门,腾出另一只手,在红线被扯断之前抓住了她。 没来得及通过石门的几名赤鸮从空中坠落,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就被深渊下锋利的机械碎成了块。 叶亭曈和君离的半个身子在空中晃悠着,两人相握的手心越来越滑。 “君离!”纪柔儿在身后急切地喊着,她却无法从狭小的门缝里帮上什么忙。 钱万两率先俯下身去抱住君离的脚,与纪柔儿一同试着将君离往上拉。 阿团人小个矮插不上手,雍雅与何书墨却冷眼旁观,幽都城主就更不屑于出手了,毕竟他巴结的只是昆仑派。 两个人尝试了一会便摇头,纪柔儿喊道:“不行,两个人太重了呀!师父!师兄!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忙?” 钱万两冷冷道:“别求了,他们恐怕巴不得君离兄葬身于此。” 叶亭曈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耗尽。 这样僵持着,他们两个人都会掉下去,或者她支撑不住松开手,红线断开,两个人也都得死。 “君离……”叶亭曈忽然开口道,“能遇见你……这辈子很值。” “不……”君离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叶亭曈朝君离笑了笑,松开了右手,她从腰间拔下佩剑,往自己左手手臂挥去。 “啊!”纪柔儿尖叫了起来。 “君离兄!”钱万两大声喊道。 两个人从石门的边缘坠落下去,许久,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纪柔儿呆坐在地上,钱万两拉了拉她缠了红线的手,她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趴到石门边往下看。 借着火炬的光亮,只见深不可测的地底,那巨大的机械周而复始地运转着。 在两个零件连接的地方,只够一人落脚的柱子上,竟相拥站着两个人。 方才,见叶亭曈立意寻死,君离情急之下一脚踹开纪柔儿和钱万两,于空中赤手握住了叶亭曈的剑,在她惊诧万分的目光中,随着她一同落入了深渊。 阿音在空中张开大鹏的翅膀,用爪子抓住急速下坠的两人。 虽然禁制结界限制了飞行,翅膀却给他们提供了缓冲,让他们滑行到了这唯一的一处安全之地。 柱子上的空间极小,君离环住叶亭曈的腰,让她站在自己的脚背上,两个人紧紧相拥着。 叶亭曈浑身都在发抖,她的声音也在抖:“你为什么……” “嘘——不要问。我已经后悔啦。”君离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嗯……后悔没有抱着你跑进那扇门。” 叶亭曈愣了一愣,听着君离这不着调的语气,她忽然放松了下来。 头顶又传来钱万两的惊呼:“君离兄!你们去哪儿了?不会掉下去了吧?!” 君离与叶亭曈抬头一看,才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随着机械的运转,早已经不在原地,而到了那间冰室的正下方。 “阎王叫我再苟延残喘一会儿!”君离大声回应钱万两。 叶亭曈看向隔了三丈来高的地面,发愁道:“这么高,我们怎么上去啊?” 君离摸出火折子,打量着四周。 庞大而复杂的机械一眼望不到头,这山庄有多大,地底就有多恢宏。 然而,没有可供他们翻越或行走的地方,机械的边缘是高速转动的刀锋,稍有不慎就会被切成碎片。 “咦,君离你看!上面好像有条路!”一直观察着头顶的叶亭曈忽然叫道。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机械现在移动到的地方,正上方竟有一条人工修建的栈道。 栈道用铁索悬挂在地底,上面铺着木板,从冰室下方开始,往远处延伸,不知通向何方。 “有办法了!”君离趁着机械还没有离开栈道的下方,将手腕的银线向上抛去。 银线在栈道的锁链上绕了一圈,然后回到君离的手中,变成了一根绳索。 君离将绳索的一头绑在自己和叶亭曈的腰间,另一头绑在了他们所在的这根柱子上。 随着机械的移动,君离和叶亭曈被慢慢往空中拉去,直到他们到达栈道,爬了上去。 银线缠回手腕,君离举着火折子,仔细打量着这个栈道。 栈道有些年头了,部分木板已经腐朽,铁索一动便嘎吱嘎吱响。 君离他们爬上来的位置,正是栈道的起始点,栈道的上方估摸就是冰室。 “这是一条秘密通道,应该是迫不得已的时候逃生用的。如果我没猜错,它是通往山庄的外面。”君离道。 他的手在头顶摸索着,“它的入口在哪儿呢……啊,找到了。” 君离摸到了一条缝隙,却没有办法从这边打开它。 他敲了敲头顶的地面,喊道:“上面有人吗?” 有脚步声跑了过来,是纪柔儿的声音:“君离!君离是你吗?!” 上面一阵敲打摸索后,盖在入口处的地板被揭开了。 纪柔儿一脸惊喜:“君离你们怎么上来的?我看看,有没有受伤啊?” “好着呢,今日黄历上写着逢凶化吉。” 君离先将叶亭曈送了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 阿团扑过来黏在了叶亭曈身上。 钱万两也恨不得上来给君离一个拥抱,考虑到一只手还与纪柔儿绑在一处,才只好作罢。 何书墨冷眼瞧着纪柔儿对君离关怀备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你倒是命大。” 雍雅不置可否地打量着下面的栈道,好像刚才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关注的事情一样。 他们出来的地方在冰室的一角,旁边有许多一尺厚的冰块摞放着。 冰室中除了冰,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石台。 君离抚摸着那块石台,上面似乎曾经放过一个长方形的物体。 “保命的逃生通道设在冰室,说明最紧急的情况下山庄的主人会选择回到这里来。” “一般这种地方,都会存放着极其重要、必须带走的东西。”君离道。 但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必须存放在冰室里呢?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山庄的主人能解答了。 第151章 脱险 众人依次下到了栈道上。 沿着栈道往前走,方觉这山庄实在大得骇人。 地底下的机械连绵不绝,走了约摸一刻钟,那些机械才看不到了,空间陡然缩小,到了一个山洞之中。 山洞的路是往上走的,越往上越陡峭。 等他们终于爬出山洞,见到了外面的阳光,才发现居然站在了一座山峰的悬崖边上。 “等等!”君离忽然喊道。 他让众人从洞口让开,只见地上有一大片草被什么重物压倒了。 君离蹲下身去,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这一片的草是湿漉漉的,旁边的草地却很干燥。 “是冰窟里被搬走的东西留下的痕迹。”君离道。 “那会是什么?”叶亭曈好奇。 君离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 禁制结界已经解除,他们一一御剑到了空中。 叶亭曈回身看去,这座山眼熟得紧,赫然竟是通往仙界的大玄峰。 雍雅确认了君离几人的疑惑:“我们跟着柔儿的传信纸鹤找到的山庄入口,的确就在距离大玄峰不远处的山谷之中,距离此处约摸三四里地。” “这山庄已经人去楼空,不如先回幽都,休整之后再做打算。”幽都城主邀请雍雅一行。 君离立刻毫不客气地表示他们也去,可把纪柔儿乐坏了。 阿团则表示无家可归,要黏叶亭曈到底。 叶亭曈一时心软答应,阿团立刻得了君离几个白眼。 他朝君离扯了个鬼脸,视若无睹地跟在叶亭曈身后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香甜。 幽都城依河流修建,夹在“夕”字形黑河的左右两条支流中间。 北部建有一座宫殿,位于整个幽都城的右上角,是历代幽都城主的府邸,叫“渡厄宫”,大意是庇护前来幽都的人们度过厄运,由此可见幽都城建立时的初衷。 幽都的居民们度没度过厄君离不知道,此刻站在渡厄宫前的他倒是挺肚饿的。 一伙人回到渡厄宫时已经入夜,宫中人迎接城主归来,一席饭菜早已备好。 城主安排雍雅等人入席用膳,却只叫一群红衣赤鸮在旁作陪,自己回书房去了。 雍雅与何书墨也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有纪柔儿拖着钱万两留了下来。 “咦,你们都不吃饭吗?你们城主也不吃饭?”君离奇道,“再怎么辟谷修行,不可废了人间美食的乐趣。” “城主独自在房里吃。”一位看上去像是赤鸮首领的人礼貌地答道。 君离左手的筷子正努力与一块滑不溜秋的淮山斗智斗勇,听言恍然道:“哦……忘了他戴着面具吃不了饭。” 他想象着威严的城主偷摸把面具掀起来吃饭的场景,觉得有些滑稽,“你们都没看过城主吃饭的模样喽?” 赤鸮耐心地回答他:“见过城主面容的人都死了。” 君离咂了咂舌。 叶亭曈的右手伸了过来,往他碗里丢了根鸡腿。 他立刻开心起来,向赤鸮首领道:“喂,你站着干嘛,吃了没?没吃坐下一起吃。” “不敢。”赤鸮首领这次答得有些惶恐。 “这有啥不敢?你是赤鸮的头儿吧?应当是城主的心腹?还怕他计较这个不成?” 君离一边说着,用不惯的左手又将一块肉夹掉在了桌面上。 “你们是城主的贵客,我们上桌同吃,不合规矩,被城主知道,是要受罚的。” 赤鸮首领额上的汗都冒了出来,甚至往后小退了一步。 “人族的规矩就是多。”君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他是为赤鸮首领惋惜还是为那块红烧肉惋惜。 他话锋忽然一转,问道:“对了,你去过边关雁的家里吗?” 赤鸮首领的表情谨慎了起来:“去过,怎么了?” “有什么发现吗?”君离问道,他指的是边关雁屋子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情况。 赤鸮首领摇了摇头,“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哦——”君离哦了一声之后,就闷头吃饭,不再追问了。 待几人用完了晚膳,赤鸮首领便着人带他们下去安排厢房。 被红线两两绑在一处的四个人终于面临了他们最头疼的问题。 君离与“朝霞”现在是夫妻关系,为免别人怀疑,即使没有红线,自然也要住同一间厢房。 但纪柔儿与钱万两就不一样了,是京儒乱点的鸳鸯谱,纪柔儿死也不肯和钱万两睡在同一间房里。 面对纪柔儿分分钟要砍人胳膊的表情,钱万两怂着脸看向君离:“君离兄,要不你留下看看我的胳膊?我的毒还没解呢……” “什么毒?”君离莫名其妙,“啊,你说蛾子咬的地方?你手还麻不麻?不麻的话就是解了。” “……” 什么剧毒,还侵入脏腑,根本就是骗他的。 君离冲钱万两挤了挤眼睛:“有机会与美人共度良宵,你可得多表现表现。” 说罢,也不管他们二人怎么纠结,自拉着叶亭曈回房间去了。 进了屋,里面果然只有一张床和一条被褥。 叶亭曈警惕地看向君离:“喂,人前演戏归演戏,你不会真准备和我睡一张床吧?” 君离抖了抖手腕上的相思扣,侧过头去,在她耳畔低声道:“那不然呢?你要把这根红线拆了吗?” 异常的酥痒从耳朵根部传来,叶亭曈“哎呀”叫了一声,脸上唰地红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君离推开,“我……我、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睡个觉而已,要做什么心理准备?嗯?”君离再度靠近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笑容好看得叶亭曈心里直喊救命。 “我……总之……你、你不能和我一起睡!”叶亭曈连连后退,脸更红了。 “你再退线就要断啦。”君离拉住叶亭曈的手,提醒她道,“你知不知道,偕老血契一旦建立,你我在名义上就已经是夫妻了——” “哎呀!”叶亭曈的腿撞到了身后的床沿,她一个不稳,坐了下去,连带着君离一起拉了下来。 君离的一只手撑在床沿上,身子俯了下来。 叶亭曈抬起头,正看见君离近在咫尺的脸,近到他只要稍微往下低头,就能亲吻到她。 第152章 秘洞 只听君离说悄悄话一般地同她道:“你我共享了寿数,共享了命魂,区区一张床而已,有什么不能共享的?” 君离的声音实在太具蛊惑,叶亭曈脑子一嗡,顿时一片空白。 他伸出左手,朝她的脸颊靠近,叶亭曈全身紧绷,忍不住闭上了眼。 君离却只用手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轻笑道:“好啦!逗你玩儿的,瞧把你紧张的。” 感觉到君离的气息倏然远离,叶亭曈睁开了眼,满脸绯红地看着君离靠在床脚坐了下去。 他叹气道:“你睡床,我睡地板!也不知是谁在山庄里同我说,什么这辈子下辈子的来着?” 叶亭曈羞得钻进了被窝,把头捂了起来,只留一双眼在外面瞪着君离。 君离嘴角噙着笑,闭上眼,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靠着床沿睡去了。 叶亭曈咚咚乱跳的心才终于安分下来,她看着君离的侧脸,把被子挪了一半过去,轻悄悄地盖在他身上。 君离没有睁眼,就在叶亭曈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忽然轻轻地说道:“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过去,我一定风风光光的迎娶你。” 叶亭曈连忙面朝天花板躺好:“我睡啦!” 闭上眼后,却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她意识到自己的高兴有些太过明显,拼命将笑容憋了回去,偷偷睁开一只眼,见君离并没有看着她,才又放松地笑了起来。 在尘雪山庄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叶亭曈本应该很疲倦,但她却一丝睡意也找不到。 她不敢在床上翻来覆去,怕吵醒君离,只好僵持着一个睡姿,逼迫自己赶紧入睡。 约摸到了下半夜,叶亭曈的意识却越睡越清醒。 她索性侧过身来,打算欣赏一下君离的睡颜,谁知刚一睁眼,就与君离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你……你怎么也没睡?”叶亭曈吓了一跳。 “在想一些事……睡不着。”君离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平静又深邃。 “想什么?” “想白天发生的事,想昆仑派,想京儒,想幽都城主,还有……”君离顿了一顿,“罢了,我现在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叶亭曈轻声道:“别想了,你要是睡不着,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君离用没牵红线的手伸了半个懒腰,站了起来,“也好。” 整个幽都城风景最美的地方,都集中在渡厄宫里了。 从厢房出去,就是一个雕梁画栋的庭院,院子里有一处高耸的假山,假山上的飞瀑落入长满莲花的池中。 顺着石阶可以爬到假山的山顶,从山顶的亭台一眼就能望见宫外的黑河。 凉月如水,照映着院子里的白色栀子花,将那花香也映得凉彻心脾,萦绕不绝。 叶亭曈和君离在靠墙的长廊上百无聊赖地闲逛,院子里除了几个值夜的赤鸮偶尔经过,空荡荡的,安静极了。 忽然,一个人影从他们的视线里匆匆而过。 “那不是雍雅吗?这么晚了,她去哪儿?”叶亭曈低声道。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君离道。 二人放轻了脚步,远远地跟在雍雅的身后。 只见雍雅绕到了假山的背面,也没听见什么声响,人就凭空不见了。 “难道这儿有密道?” 假山下面的路很复杂,叶亭曈和君离转了一圈,也没再发现雍雅的踪迹。 在雍雅最后消失的那一块地方,两人摸索了良久,终于在一株栀子花下找到了开关。 假山下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扇门,里面隐约有黯淡的灯光。 “姐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呀?”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叶亭曈和君离吓了一大跳。 君离急忙把阿团的嘴捂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小鼠崽子,你怎么在这儿?” 阿团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君离才把手放开。 阿团低声道:“隔壁那两个太吵了,我睡不着,出来遛弯的时候看见朝霞姐姐,就跟过来啦。” 君离想起来阿团是住在纪柔儿与钱万两的隔壁。 他懒得去深究那两人为什么吵得阿团睡不着觉,眼看这粘人精一时半会忽悠不走,他指了指机关门内,对阿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叶亭曈先一步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粗糙的洞穴,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倒着两个赤鸮,应该是被雍雅解决了。 君离三人走了一段路,洞穴里岔道极多,绕来绕去,他们也没有再找见雍雅。 不过,当他们终于绕出迷宫,来到山洞的中心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人。 何书墨。 他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方台前,不知在做什么。 “看来今晚睡不着的人挺多啊。”君离嘀咕了一声。 他看见沿着山壁修建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从小路能够绕到何书墨的侧面,于是三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摸了上去。 放在方台上的原来是一个金色匣子,不过距离太远,君离等人看不清匣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快搜!有人闯入!”一队人的脚步朝这里急速走来,伴随着说话的声音。 何书墨急忙关上匣子,从另一条路溜走了。 很快,君离看清楚来人正是赤鸮首领,身后跟着十来个赤鸮。 “你们几个,去上面!” 赤鸮首领分配了几个人,往君离他们所在的这条小路上搜来,其余大队人马也分散行动了。 君离连忙拉着叶亭曈撤退,没料这黑咕隆咚的小路上竟有一处陷阱,两人脚下的踏板一空,从平地上栽了下去。 君离及时攀住了陷阱壁上的一处凸石。 叶亭曈抱紧他的腰,脚尖在陷阱壁上找了个着力点,两个人壁虎一样险险地挂在了墙上。 赤鸮的脚步声已经靠得很近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陷阱里落了两个送上门的猎物。 “我去引开他们!”阿团的头在陷阱口子上一探,确认两人暂时安全,立即从小路上往下跃去。 随之而来的是赤鸮们的叫喊声。 叶亭曈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 阿团很快会被赤鸮抓住,他们得赶紧从这陷阱里爬上去救他才是。 第153章 血蝠 叶亭曈这才开始观察四周。 陷阱里很暗,底部却有一些明亮的东西。 她端详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一堆森白的人骨! 而在人骨的旁边,幽然现出了一双冒着寒光的眼睛—— 蛇! 一条巨大的蟒蛇! 它正在向他们逼近! 叶亭曈条件反射地想要惊叫。 这一叫必然引来外面的赤鸮,君离腾不出手,情急之下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唔……”叶亭曈的叫声被封在喉咙口,变成了一句缠绵的呻吟。 叶亭曈睁大眼看着君离忽然放大的面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视线从君离滚烫灼热的目光中挪开。 她看到那条可怕的蟒蛇被禁制锁住,虎视眈眈地游到了他们脚下,却根本爬不上他们所在的位置。 危机的解除让叶亭曈脑中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线,触电一般的感觉从脚尖一路蹿上脑门,她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 君离见她安静下来,紧贴的唇瓣松开了些许,却没有放开她,继续轻柔地在她唇齿间探索着,每一次辗转,都让两人之间的呼吸急促一分。 这可和她趁君离昏迷时偷吻的感觉不一样。叶亭曈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他的呼吸里。 直到陷阱外面彻底听不见任何动静了,君离才将她松开。 “外面应该安全了。”君离开口说道,他的嗓子有些低哑,听上去有种带着情动的紧张,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暧昧。 “那……那我们赶紧出去?”叶亭曈舌头打结地道。 “赶……赶紧出去吧。”君离将叶亭曈的身体往上托,让她先爬了出去,自己随后变回乌鸦飞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截路,叶亭曈首先发现了不对:“哎呀!相思扣呢?那红线怎么断啦?!” 抬起手腕,两个人手上的红线不知何时都不见了,他们却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应该已经解了。”君离分明的指节有意无意地抵在自己的嘴边,看着叶亭曈低笑道:“看来这相思扣,唯有相思能解。” 叶亭曈才刚恢复正常的脸又泛起了红晕,她故意答得偏离主题:“解了就解了,不是挺好嘛。” 说罢,快速朝方才何书墨所在的方台走去。 君离瘪了瘪嘴,松了松酸胀的手腕,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叶亭曈打开方台上的金色匣子,匣子里却空空如也,原本放在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拿走了。 “你说雍雅来这里,也是为了这匣子里的东西吗?究竟是什么,竟让昆仑派师徒分头查探?”叶亭曈疑惑道。 雍雅与何书墨显然并不是约好了一起来的,特别是雍雅对这密室熟门熟路,绝非第一次来此。 到底是幽都城主请他们来帮忙调查案件,还是他们主动找上门的呢? 叶亭曈尚未理清楚头绪,就听到洞穴深处有人恐惧地惊叫,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 她连忙把匣子关上,与君离往旁边隐蔽处躲去。 只见一名赤鸮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不一会儿,他把其他各路的赤鸮唤了过来,向来秩序井然的赤鸮队伍乱如散沙,一个个神情紧绷,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君离与叶亭曈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出脚步,悄悄尾随着赤鸮们往洞穴深处走去。 路的尽头有一间屋子,赤鸮们鱼贯而入,留下两个人在门口守着,这下君离二人再想靠近,却是十分困难了。 似乎是知道他们两人好奇心切,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二位既然来了,何不过去看看呢?” 君离一凛,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们却毫无察觉! 他条件反射地一手将叶亭曈往自己身后拉,另一只手握着鸦羽剑朝来人挥去。 剑刃还未触及来者的衣袂,便感受到了阻力。 一只手掌贴着君离的剑身,让他的剑硬生生偏移了几分,从一张面具前擦了过去。 君离如临大敌地看向来者,那张青面獠牙下的脸不知是何表情,但从他的动作中,君离感受到了不屑。 “城主!”守门的赤鸮发现了主子,很快带人过来,将叶亭曈和君离二人团团围住。 有一名赤鸮叫道:“城主!闯入者杀死了甘首领!杀了他们,为首领报仇!” 其余的赤鸮也跟着群情激奋起来:“杀了他们!为首领报仇!!” 叶亭曈觉得天降一口大锅压在了他们的背上——他们怎么就从看热闹的变成杀人凶手了? “等等,你们搞错了,我们没有杀人!”叶亭曈叫了起来,“雍雅呢?何书墨呢?他们也在这山洞里呀!” 幽都城主一怔,他看向了叶亭曈,语气里充满讥诮:“哟,这大半夜的,好生热闹。进去瞧瞧吧,看客人们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君离与叶亭曈被赤鸮分别押着推进了屋子里。 眼前的场景让两人呆住了。 只见一根麻绳从屋子的左墙拉到了右墙,绳子上倒挂着三个人,红色的斗篷垂下来,与地面上一滩鲜红的血迹连成一体,看上去像三只造型怪异的蝙蝠。 又是一桩几乎一模一样的杀人案。 只不过这次死者从一个变成了三个,除了他们刚刚见过的赤鸮首领甘陆,死的还有两个赤鸮小卒。 甘陆身体里的血已经被放光了,皮肤呈现出可怕的苍白。 另两个小卒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往外冒血,十分凌乱地滴落在地面上,让地上成块的血迹显得有些潦草。 看来,凶手这次的行动有些匆忙。 幽都城主仰头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如此熟悉的作案手段,显然不是君离与叶亭曈做的——上一名受害者死的时候,他俩还被关在京儒的小黑屋里呢。 屋子里,碎裂的桌椅、摆设之类狼藉满地,连洞窟顶上的石头都崩掉了几块,与边关雁的死亡现场十分相似。 之前君离他们据此推测凶手与死者修为高深、势均力敌,可这次,无论凶手为谁,甘陆最多当得上一句“个中翘楚”,却与“高深莫测”四个字沾不上边。 所以,这个推论现在不成立了。 第154章 证词 三名死者的尸体上又发现了那种细小的伤痕。 君离在地面上找到了造成伤痕的凶器——碎裂的琉璃屏风。 莫非是凶手爱搞大阵势唬人,不管对手强弱与否,先上飓风伺候一波? 这……雍雅与何书墨看上去也不像是脑子有大病的主,说是京儒,倒还有几分可能。 是京儒来过了吗? 他躲过了渡厄宫的重重守卫,潜入了这间密室,留下了向幽都城主示威的又一个“杰作”? 但是,这一回地面的血色涂鸦却没有了雪花图案的“签名”,而是几个叠在一起的三角形,加上两条细细的血线。 三角形在上,血线在下,血线的形状颇有些像抬起一边脚的“人”字,“人”的头顶与三角连在一起,撇从底部中间偏左出画,捺从右侧正中出画。 整体画面组成了一个竖方形。 房间里像是进行着一种有特殊含义的仪式。 这里原本没有可以悬挂尸体的地方,是凶手将两把匕首深深扎入墙体中,然后把麻绳的两端系在匕首柄上,牵起了一条挂绳,可见凶手对于“挂人”这件事执念很深。 幽都城主看了会儿现场,转头向叶亭曈道:“你刚才说,雍雅与何书墨也来过这里?” 叶亭曈道:“是啊!我俩都是跟着雍雅来的。” 城主的声音沉了下去:“来人,去请雍雅长老与何少侠过来。” 不一时,赤鸮带着五个人回来了,除了雍雅与何书墨,还有阿团、纪柔儿与钱万两。 “怎么了,这么晚把人叫起来?”何书墨一路打着呵欠,当看到挂在绳子上的三只红蝙蝠时,他惊叫了起来:“怎、怎么回事!又死一个?” 一旁的雍雅没有说话,脸色却是阴晴不定。 阿团溜到了叶亭曈身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欲言又止。 经赤鸮与城主报告,他们去请人时,雍雅与何书墨都在客房内休息,纪柔儿与钱万两房里的灯是亮着的,他们听到动静追了出来,而阿团则是在外面假山徘徊,被一同抓进来的。 “听说两位深夜造访过敝处,所以不得已请你们过来看看。”幽都城主向雍雅与何书墨道。 何书墨皱起了眉,语气中带着不满:“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不是白眉书生吗?!怎么着,你觉得是我和雍雅长老杀死了你的人不成?” 幽都城主抬了抬手,“何少侠莫急,本座不过是问问,二位到底有没有来过这里,是否有关于凶手的线索?” 何书墨冷哼一声,雍雅垂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还用问吗?我和君离都看见他俩进来了,阿团也看见了,是不是?”叶亭曈推了推阿团。 阿团瞅了雍雅一眼,怯怯地点了点头,“是……不过,雍雅长老应该不是凶手,我和你们分开后不久,就遇到了她,她还帮我解决了追兵。” “之后我一直和她在一处,她带我离开洞穴后,就自己回去了,我因为担心朝霞姐姐,一个人留在外面等着。” 雍雅听了阿团的证词,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感激,就像她刚才是顺手救了只不那么碍事的猫儿狗儿,对于猫狗的报答,也就一笑了之。 叶亭曈质疑道:“阿团,你别忙着帮她说话。你只能证明她在遇见你之后是清白的,却不能证明她之前都在做些什么。雍雅长老,请问你是为什么深夜跑来这里呢?” 纪柔儿听见叶亭曈语气不善,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师父做什么事,难道还要和你报告不成?!” 雍雅却是从容地笑了笑,终于开了口,她的回答不是对着叶亭曈,而是幽都城主: “夜里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不小心闯入贵地,还望城主海涵。至于凶手,我没遇见过,帮不上你什么忙。” 君离想起何书墨之前接触过的那只金色匣子,他的目的应该是寻找某样东西,只不知雍雅和他的目的是否一致。 他道:“城主,冒昧一问,你这洞窟是用来做什么的?是否存有什么贵重物品?” 城主的语气很放松:“听渡厄宫的老人说,这个密室是前几任的某位城主建的,本座刚来不久,只是将密室修葺了一下,未曾在其中放过什么贵重物品。” “那外面方台上的金色匣子是用来装什么的?”叶亭曈问。 城主呵呵笑道:“那匣子本就是空的,没地方放,顺手就搁在了上面。少侠不会以为有什么重要物件会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吧?” 叶亭曈瞥向何书墨,只见他脸上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君离心下却知这事没那么简单。 没放任何东西的地方,深夜却留有人数不少的赤鸮守卫,若匣子真是空的,恐怕是城主猜到有人会来,故布疑阵引蛇出洞。 只听城主接着道:“敢问雍雅长老与何少侠,最近这半个月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摆明了要探究雍雅二人是否与前几桩案件有关。 雍雅抬头看向幽都城主,不知她从那张厚厚的面具中看出了什么,忽然哂笑了起来: “这半个月,我与书墨皆奉掌门之命,分头在外办事。至于办的什么事,洛少侠是清楚的,却不便相告城主。” 七星钥接连失窃后,纪仲明的确安排雍雅等人外出寻找线索。 君离点了点头,证实他们二人确有“奉命”,但到底办没办、办了哪些事,他却不能作证。 “可有其他证人?”城主追问道。 何书墨悻悻地摇了摇头。 “没有。”雍雅看着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唯一的证人已经死了。” “哦?是谁?” 雍雅默然了半晌,才道:“乐游派掌门,叶长盛。” 叶亭曈心里重重地一跳。 爹!乐游派灭门之前,雍雅见过爹! 可是,叶长盛的尸体失踪,除了他们这些亲眼目睹了叶长盛之死的人,旁人眼中他应该是下落不明才对! 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就要沸腾,她真想立刻向雍雅问个清楚明白—— 她有没有参与乐游派灭门惨案? 她是不是那支银钗的主人?? 第155章 调查 就当叶亭曈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将她掌心的温度降了下来。 君离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提醒她切不可冲动。 叶亭曈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她道:“乐游派不是灭门了吗?莫非雍雅长老知道内情?不如与我们这些好奇的人说一说。” 雍雅看也没看她一眼,只道:“这与你无关。” 幽都城主考量了一会儿,他看着雍雅平静无波的脸,道:“也即是说,从第一桩命案到现在,你们二人都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喽?” 这半个月,二人无法证明自己的行程,而在刀疤脸死的时候,幽都城主与雍雅、何书墨分头行动,同样无法证明二人的去向。 纪柔儿急了:“我师父师兄根本就不认识你,怎么会和幽都城的命案有关?!你这破地方我们不待了,师父,我们这就走!” 十几名赤鸮立即将几人的退路堵死了,雍雅倒是不慌不忙地道:“城主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们杀了人,不是吗?” 幽都城主保持着礼貌的态度,他道:“本座自然愿意相信二位。不过,事关我幽都城的稳定,在事情查清之前,恐怕要委屈二位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了。” 纪柔儿跳脚道:“那怎么行!我们去妖界还有重要的……” “如此也好。”雍雅却拦住了纪柔儿,她向城主道:“此事关乎昆仑派的名誉,等城主抓出真正的凶手,还请给我们一个说法。” “那是自然。”幽都城主将脸转向君离,“早听闻洛少侠才智过人,既然能够证实你与此事无关,不如就交给你去调查,如何?” 君离原本也打算暗中调查,这下有了城主的令箭,倒让他在幽都行事方便许多,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纪柔儿急着给师父师兄洗脱嫌疑,凑上来道:“我也没有嫌疑呀,带上我一个吧!” 君离看了一眼她与钱万两捆得死死的一对手,“倒不是不肯带你,可万一遇到危险,你俩岂不是羊入虎口?” 纪柔儿这才发现君离与叶亭曈的相思扣已经解开了,忙问他们怎么做到的。 得到君离的答案后,她与钱万两惊恐地大眼瞪小眼,纪柔儿即刻就要拿刀来,将钱万两那只该死的手剁了了事。 直到场面闹得城主都看不下去了,才发话道:“纪姑娘别急,等天亮本座就叫人来看,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纪柔儿这才罢休。 城主叫人将凌乱的现场清扫收拾了,当即分派了几名赤鸮给君离,美其名曰打下手,实则是充当眼线,时刻盯住了君离与叶亭曈。 君离毫不客气地全员收下,支使着他们打洗澡水去了。 雍雅等人也各自回屋休息。 叶亭曈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向君离道:“雍雅她知道我爹的事!” 君离听过了叶亭曈的想法,认为雍雅的话中确有漏洞。 他想了想,道:“现在还不是与她摊牌的时候,你信我,我自有安排。若她是真凶,我拼尽全力也会让她身败名裂。” 又劝解了一阵,叶亭曈才放弃了去找雍雅当面对质的想法。 叶亭曈折腾了一夜,到黎明终于有了睡意,模糊间只觉得君离的手轻轻安抚在她的额前,又温暖又舒适。 等她昏昏沉沉地睡醒,君离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叶亭曈迷迷糊糊地在枕头边摸到一张纸条,上面用飘逸洒脱的字体写着:睡饱之后去找阿团,他会带你来寻我。 “哎呀,什么时辰了?”叶亭曈连忙看了看窗外,大亮的日光正照在窗棂上,少说也过了辰时。 她连忙披衣起身,见桌上放着几样东西,趿着鞋子走近,原来是一盆清水和几碟糕点。 水盆上又贴着一张纸条:干净的。 叶亭曈弯了弯嘴角,暗忖这家伙心思还挺细腻。 她匆匆洗漱完,胡乱抓了几块糕点塞在嘴里,推开房门一看,阿团竟已经等在外面了。 守在门口“等候差遣”的还有四名赤鸮,见叶亭曈走了,四人连忙跟了上去。 叶亭曈偷瞄着身后几个甩不掉的“尾巴”,无可奈何地与阿团低语道:“君离说他去哪儿了吗?” “他说先去调查前几名死者,估摸着你巳时会醒,叫我带你去城南的花圃与他会合。”阿团道。 叶亭曈赧然地想:她有那么懒吗? 转念又一想:好像他估摸得也没错。 哼,她刚遇见君离的那一次,他可是在客栈睡到日上三竿呢! 如此想来,叶亭曈忽然发现,君离从前的闲逸懒散,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都不见了。 “……”叶亭曈脑瓜子里乌七八糟了一阵。 见阿团带着她在城中的巷子里拐来绕去,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她有些明白了君离叫上阿团这个向导的原因。 她问阿团:“你对幽都城很熟啊,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吗?” 阿团骄傲地答道:“是啊,从我父辈起就在幽都生活啦!” 叶亭曈忽然想起他黏着自己不放的原因,“你不是说你无家可归?” 见阿团的笑容忽然黯淡下去,叶亭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可能发起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 果然,阿团沉默了片刻,叹气道:“幽都地界的日子没那么好混,我爹娘在我小的时候因为和别人发生了冲突,被修为更高的妖打死了。” 叶亭曈被阿团低落的声音引得鼻子发酸,她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不禁对阿团产生了同命相怜之感。 她揉了揉阿团的脑袋,问:“你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阿团道:“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可是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啦。” “他去哪儿了?”叶亭曈问。 “他在外面赚钱,他说赚够了钱,就带我离开幽都,去别的城镇买大房子。” 阿团想起哥哥,手抚摸着挂在胸前的那枚狼牙,那大概是他哥留给他的。 阿团笑得很温馨,“他还说要攒钱给我娶媳妇,嘿,他自己还没有媳妇呢。” 叶亭曈想,真好,他至少还有个哥哥,自己却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朝霞姐姐,等我攒够了钱,可以娶你吗?”阿团仰起头,忽然朝叶亭曈笑道。 第156章 花匠 叶亭曈一愣,啼笑皆非地看着阿团道:“你这个小家伙,可不要乱开玩笑!” “我不小啦!”阿团踮起脚往上跳了一跳,很认真地道,“我已经成年了!叫你一声姐姐是敬重,我已经活了六十三年啦!” 叶亭曈神情古怪了起来,她活了这可怜巴巴的十六载春秋,妖族随便拎一个小娃娃出来都比她岁数大,这也太残忍了。 她默默地将阿团拽住的衣袖扯了回来,“那也不行,我已经嫁了人了。” “洛君离吗?你把他休了不就成了!”阿团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他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我们妖族的女人休夫是很正常的事,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唔,不过守墓人好像有个什么血契,这个倒比较麻烦……” 叶亭曈敲了阿团一个爆栗,把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子敲回到肚子里,“别想了,你没君离长得好看。” 阿团可怜巴巴地捂着头,却没敢再胡搅蛮缠,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南花圃的附近,君离正从前方的路上迎过来,他的身后同样跟着四名赤鸮。 “我好像听到谁说我长得好看?”君离笑意盈盈地看着叶亭曈。 “哦,阿团说的。”叶亭曈面不改色地指了指身边,“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看你昨夜没睡好,我就自己先出门了。”君离一边走着,一边与叶亭曈说起早上的新发现。 他先是在渡厄宫打听了被杀死的另一名赤鸮的情况。 左洱,男,人族,三十岁左右,赤鸮副统领,负责幽都城郊巡逻,修为不错,是连环案的第二名受害者。 “他是夜里死亡,早上被人发现倒挂在城门口。死状与其他几人一样。” 君离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上面画着一幅四四方方的画。 “这是城楼下的血色涂鸦,有赤鸮把它记录了下来。另一幅是我回边关雁家里画的。” 叶亭曈接过来一看,只见两幅涂鸦与她之前见过的都不相同,但都是由数个血块组成的方形画面。 城楼那幅画整体为竖方形,顶端是一个梯形的方块,梯形的顶部边缘比较清晰,底部线条有些参差不齐。 梯形下隔了两指宽的距离,是一些很随意的不规则小血块,这些血块共同组成了一个大的方形。 边关雁家那幅,君离去的时候血迹尚未被清理,还很完整地保留在原地。 他将覆盖在上方的木头碎片搬开后,发现由不规则血块组成的竖方形中间位置,有一个四边形,四边形的左上方还有一个小三角,一条细线从右侧正中入画,底部正中出画。 君离道,这次重返边关雁的死亡现场,他并没有发现更多可疑的线索,只印证了他之前的一个疑问—— 现场的确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导致尸体出现细小伤口的凶器。 目前看来,这是边关雁的死与其他几人唯一不同的一点。 “走吧,去第一名受害者家里看看。”君离指着不远处的花圃道。 花圃不大,种的却都是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 叶亭曈从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丛中走过时,甚至有一株白色叶子的藤蔓植物伸出触手来缠她的脚脖子,险些将她绊倒。 “那是‘白无常’,现在还比较小,没有太大危害,最多抓几只小老鼠吃,等它长到房子那么高,就能吃人了。” 君离用鸦羽剑将白色的枝叶拨开,那家伙一触到锋利的剑刃,就识趣地缩了回去。 叶亭曈啧啧惊叹,她指着另一株散发着奇香的黑色花朵,问道:“这个不会是‘黑无常’吧?” 阿团比君离先一步凑了上去,大呼小叫地道:“天啊!这里居然有妖族的‘乌霜花’,这可是增进修为的宝物,三千年才开一朵啊!哎哟!” 阿团跃跃欲试的手被乌霜花旁边的结界弹了回来,看样子这宝物也不是那么好偷的。 花圃的角落里有一个小木屋,似乎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有人开门走了出来,是一个样貌普通的老妇人,但叶亭曈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妖气。 老妇人见到红衣赤鸮,立刻警惕地叫喊起来:“你们这群害人精,怎么还没滚出幽都城!别来我这儿,这里不欢迎你们!” 叶亭曈见老妇要赶人出去,忙将跟在后面的几名赤鸮轰出了花圃:“知道你们要盯梢,可这样老太太根本不会配合我们调查,你们退远一点,在外面等着就行。” “椿老!”君离早已打听清楚老妇的名号,同她解释道:“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幽都山洛君离,是来查你老伴死因的。” 椿老半信半疑地瞅着君离,确认了他守墓人身份之后,才冷哼道:“洛氏怎么也和这帮家伙搅和在一起了?” 君离苦笑:“说来话长,我们不如进屋聊?您似乎对赤鸮有很大的敌意,老伴的死与他们有关吗?” 椿老骂骂咧咧地说道:“都知道有人在与新城主作对,自从他们到了这儿,幽都城就没有一日太平过!现在死了几个了?五个?哼,多得是失踪的人,没有被发现罢了!” “最近……确实很多人失踪,不过情况和连环杀人案不一样。”君离皱眉道,他倒是知道失踪的人去了哪儿,都在京儒的尘雪山庄里喂蛾子呢。 椿老一边带他们进屋,一边絮絮叨叨地来回说着:“我可不管他们怎样明争暗斗,反正我老伴的死是池鱼之殃!” “那些亲人失踪的家里也恼火着呢,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拥护新的城主上台!” 君离摸了摸鼻子,这幽都城里住着的可不是些老老实实遵规守法的居民,只要团结一点,整出个暴动来也不是没可能。 这么看来的话,说有人在与新城主作对,也不是没道理。 从椿老口中,君离等人得知,死去的老花匠名叫谷毅,是个竹妖,修为平平,为人忠厚,很少与别人产生冲突。 第157章 血弧 妖族的寿命与修为息息相关,像这对老夫妻一样修为低微的,活到五六百岁一生就算到头了。 谷毅这五百多年的人生里,没有别的成就,唯独种花种出了点儿名堂,所有难伺候的花草,到了他手中,没有种不活的。 这位爱花成痴的老人,据说是因为百年前偷了哪家掌门心爱的仙草,才躲到幽都来的。 他与幽都城主唯一的交集,就是时不时给渡厄宫送点奇花异草。 历任城主也没几个爱花的,他送过去的花,不过是给府上撑点门面,养死了就扔了。 这次的新城主上任后,谷毅照旧例给渡厄宫送了一回花。 他本好奇新城主是个啥人物,结果才把花搬进宫门就被赤鸮赶出来了,连新城主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样一个小人物,被凶手看上,也实在是倒了血霉。 “谷老先生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君离问椿老道。 椿老眯着眼睛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他在外头的事,从不与我细说。” “您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比如忽然情绪低落或是高兴?” 椿老经君离一提醒,微微张开了嘴:“啊!对!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喝了很多酒,可我家老头子平时不好酒的。” “那天他很高兴,嘴里一直念叨着‘知音’啊‘伯乐’什么的,我问他,他只说有个人看中了他的花,还想请他到庄子里去当花匠。” “是什么人?哪个庄子?”君离眼前一亮,连忙追问。 椿老叹了口气:“他不肯说,我还当他发酒疯呢。不过,这事儿已经过去半年了,后来也没再听他提起。” 半年无事,却偏偏在城主更迭之后一个半月死了? 连环杀人案当真是针对幽都城主? 那么这件事会与谷毅的死有关吗? 暂且撇开此事不论,君离继续向椿老询问谷毅死时的情况。 “半个月前,我从外面买菜回来,发现他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就是这间卧室。”椿老带君离他们进了房。 卧室很小,四四方方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看不出曾经死过人。 卧室靠北摆放着一张小小的床,剩下的空间站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椿老许是想起老伴的死状,一边说一边抹起了眼泪:“他就倒挂在上头这根房梁上,满屋子都是血哟,我打了四十几桶水,才把房间冲洗干净……” “您还记得地上血迹的形状吗?”君离有些担心。 果然,椿老一头雾水地问:“形状?什么形状?” “就是……地上的血看上去像人为涂抹的,边缘清晰,有些方块、曲线或者三角之类的图案。”君离将怀里几张画纸拿出来给椿老看。 “哦!你是说那道长长的血弧?” 椿老用扫帚在紧贴着西面墙的地上从上至下比划出了一条圆弧,像一张弓的弓身,开口朝向墙面,弓的下端落入墙角。 “这条弧之外的地面全是血啊,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哪有别的什么形状?”椿老不解。 君离沉思了一会儿,用笔在白纸上画下了一个竖着的长方形。 叶亭曈好奇地凑过去,见他在长方形内靠左下的位置画了一道弧线。 叶亭曈顿时明白了:“这间房很小,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画框,凶手只不过把画面填满了而已。” 君离赞许地点点头:“我俩越来越有默契了。” 谷毅的死状与其他几人无有不同。 君离看见床头小柜上摆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满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红色小花,他问:“谷老先生死的时候,房间里也放着这种花吗?” “是啊,这是老伴最钟爱的一种花,他待花如待情人,每天睡觉前都要和花瓶里的花说上许多话。” 椿老叹息道,“他死的那一天,花和花瓶都碎了满地,像与他殉葬一样。” 君离找到了造成谷毅身上细小伤口的凶器。 叶亭曈好奇地看着那束红色小花,问道:“这是什么花?我虽然没见过,不过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谷老先生独独喜欢它呢?” “因为这是他的‘作品’。”椿老说道,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世上本没有这种花,是他用数种不同的花嫁接培育,让它生长了出来,他给它命名为‘红泪’。” 君离愣了一愣,“‘红泪’?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以蛇妖红泪的名字命的名。”椿老点头。 她叹息道:“红泪是妖族最美、最擅制毒的女人,老伴年轻时受过她救命之恩,虽然他不说,我却知道他一直暗暗仰慕着她。” “这花是老伴一生的心血,是他种出来送给她的礼物,可惜还没能成为她手下的奇毒之一,她就死了。” “老伴给花取名‘红泪’,是想让她的名字继续留在世上。” 谷毅的故事倒是令人叹惋,叶亭曈听罢却连忙把手从花瓣旁边缩了回去:“这花有毒啊?” 椿老笑了笑,将一朵艳丽的花儿从瓶中摘下来,拈在指缝间,道:“无碍的,只要不内服就没事。” “如果吃了它会怎么样?”叶亭曈看着椿老手中那朵花,觉得它像极了一滴嫣红的血。 “会觉得身体像飘起来一样,能够忘却一切痛苦。这种感觉很美妙,但是用药过量,人就会变得暴躁不安,每天服用的话,不出一个月,就会渐渐地失去自我。”椿老缓缓地说道。 君离蓦地抬起了头,他与叶亭曈目光相触时,从她眼中看出了不约而同的猜疑—— “忘却痛苦?是指没有痛觉吗?”叶亭曈问出了君离心中所想。 椿老点点头:“通俗来讲就是这个意思。”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打扮得像书生的妖族?”君离紧接着问。 椿老摇头。 也对,已经在众人视线里消失的“白眉书生”,怎么可能轻易在人前现身呢? 不过,从椿老的描述看来,“红泪”,应该就是京儒用来培养药傀最重要的那一味药。 这么说来,谷毅在半年前遇到的那个神秘人,应该就是京儒或他手下。 他们邀请谷毅去的那个“庄子”,就是尘雪山庄。 第158章 掮客 r 第159章 账房 “是被凶手毁坏的?”君离一点也不觉意外。 苍子点点头,指着厅堂顶上的房梁,道:“有一日我出门跑生意,回来看见她倒挂在这根梁上,死状你们都知道啦,和先头死的俩人一模一样。” “地上的血迹是什么样子的?”君离问道。 苍子一说这个便叫了起来:“啊!那个很奇怪!之前赤鸮不是已经问过一遍了嘛……” “那些血不是自然滴落形成的,它有一部分像一个……怎么说呢,像一个公鸡的鸡冠!” “还有其他的形状吗?”君离将怀里的纸笔给她。 苍子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纸上左一坨墨右一个圈,勉强能看出也是个竖方形的画。 “老问这个做什么,我画都画烦啦!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那个鸡冠奇怪一点,我进门差点踩到,喏,在画面的最下方。” 苍子将鬼画符甩手扔给君离。 君离一看,只见那个鸡冠并不大,其余的位置大多是些不明所以的不规则图案。 他将纸笔收起,此刻也管不了苍子的画技如何了,毕竟没人能去她脑子里把画临摹下来。 君离看了看光溜溜的厅堂,问:“这里以前都摆放些什么东西?” “桌椅呀,烛台呀,茶水杯呀……平常人家不都摆这些吗?你问这个做什么?”苍子又开始无聊地揪她的头发了。 君离皱了皱眉——难道这回割人的凶器是碎茶杯? “现场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没有啦没有啦!哎,那边是师父的房间,你们别乱翻呀!”苍子见叶亭曈和君离进了左边的耳房,连忙跟上去。 龙珊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装饰也十分有女人的气息。 “龙珊有仇家吗?”君离一边查看房间里物件,一边问道。 “怎么可能有?我们做掮客的要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仇。” 苍子背靠着房内的书架,悠闲地将一撮卷毛拉在眼前,捉虫一样精挑细选,最终挑出了一根尾部开叉的头发。 君离也悠闲地左看看右摸摸,甚至从柜子底下翻出了一件女人的肚兜。 “喂,虽说师父死了,你一个大男人这样翻箱倒柜也不太合适吧?” 苍子头也不抬,专心盯着那几根挑出来的头发,先在手指上绕几圈,然后嫌恶地扯断。 君离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将那件肚兜塞了回去。 他见苍子虽低眉垂眼,注意力却始终在自己这儿,心下微微一动。 “你们都做些什么生意?有那种……说出来不太合适的吗?”君离言辞暧昧,惹得叶亭曈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听他冷不丁道:“比如绑架?卖人?” 苍子手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是吗?”君离忽然将手一伸,拉住那个中年汉子,想将他推到前面,结果…… 汉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瞧瞧这位大哥,可不像是个正经商人。”君离拉不动他,主动退后了一步,拍了拍汉子胳膊上的肌肉,“说是个武夫倒更贴切。” 汉子有些紧张:“我……我不是故意的,这……”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这是常年习武之人的习惯。”君离放开了他,往苍子所在的书架走去。 苍子原本懒洋洋地靠在书架上,现在却直直地站立了起来。 君离将手搭在书架上,朝苍子笑了起来:“你很紧张嘛,龙珊没教过你喜怒不形于色吗?” 苍子皱起了眉,将指间毛线团子一样的头发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重新靠住书架道:“你什么意思?” “我靠近书架,你才开始紧张,这里有什么?”君离将她拨开,她身后的书架上摆放着几本书,还有一尊铜狮子和一个花瓶。 君离将手放在被人摸得锃亮的铜狮子上,微微用力一转,只见书架后方缓缓打开一扇暗门来。 “这里面不过是账房……”苍子连忙伸手去拦人,谁料占了个子优势的阿团直接从她手臂下钻了过去。 “诶,还真是账房啊……可是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阿团在里面叫嚷起来:“咦,这不是我哥哥的名字吗?苍子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苍子的脸上瞬间有些阴沉,一把短刃从她手里亮了出来,飞快地朝面前的君离刺去。 君离的鸦羽剑比她更快,灵巧地拨开短刃,从她的卷发之中穿了过去,贴在了她脖子旁。 他低声向苍子道:“外面赤鸮守着呢,不想惊动他们,就让我们进去看看。” 苍子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两眼一闭,认命地放了他们进去。 暗室左右两排均是书柜。 左边一只书柜门被阿团打开了,柜子里放的都是厚厚一叠的账本或生意往来的契约书。 右边的书柜却上了锁,想是存放着一些机密文件。 阿团哥哥允成的名字不是在账本上发现的,而是在立于暗室中央的一块红色木板上。 木板红底黑字写着“悬赏榜”三个大字,下列十五个序号,每个序号后,都依次挂着一排写着姓名的木牌。 而允成的木牌,就挂在序号“壹”的后面。 阿团这回着急了起来,他拉住苍子道:“不是说我哥哥去江陵做生意了吗?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在这个悬赏榜上?” 苍子不耐烦地挣开了阿团的手,“哎呀哎呀,那个又穷又笨的小子能做好什么生意啊?唯一可取的就是一点蛮力了。他是我们这儿的‘猎犬’,你哥从来没和你说过吗?” 阿团茫然地摇摇头,“‘猎犬’是什么?” 苍子犹豫了一会儿,有些拿不定主意。 君离提醒她道:“你害怕赤鸮,是怕他们知道这里的秘密吧?我现在在这儿叫一声,他们立马就会冲进来。除非,你能如实告诉我们前因后果。” 苍子烦躁地抓了抓一头乱发,手指不小心扯到头发打结的地方,这让她更加烦躁了: “哎呀,这个‘悬赏榜’的事吧,不太合幽都城的规矩……但这是师父的主意,你们可别赖我头上啊!” 第160章 猎犬 权衡再三,苍子终于妥协地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在众多进入幽都地界的人中,不乏一些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之人,来此寻求渡厄宫的庇护—— 在幽都,只要交够“保护金”,渡厄宫就会帮这些人对抗外来寻仇者。 但是,有些仇家却不会因此放过他们。 龙珊和苍子有一部分“生意”,就是帮仇家物色合适的杀手,在渡厄宫的眼皮子底下对这些人进行暗杀。 “据说,在我师父手上有一个名册,上面记录着所有走投无路逃亡于幽都地界的人名,以及他们的仇家。”苍子道。 这个名册,才是龙珊在幽都城过得顺风顺水的原因,毕竟没有人想登上那张要命的“悬赏榜”。 “为什么是据说?”叶亭曈觉得苍子的用词有些古怪。 苍子扯了扯草窝似的头发:“因为没有人见过呀,我猜就是师父编出来吓人的。” “会不会有人因为那个名册杀龙珊灭口?”君离问道。 苍子小手一挥,肯定地道:“不可能,师父放出话了,只要她死,名册就会被人公之于众,没人敢杀她的。” “当然啦,现在名册并未公布,所以我才说那是师父编造的呀。” 她指着悬赏榜上挂着的木牌,接着说道:“这些木牌上的名字,就是我们雇佣的杀手,即为‘猎犬’。” 列在“悬赏榜”上的每一个序号,都代表着一个需要暗杀的人,为了防止泄露机密,“猎犬”只有在获取任务之后,才知道自己要杀的人是谁。 序号后的木牌则代表接下暗杀任务的“猎犬”,序号越靠前,暗杀的难度越大,相应的报酬更高,排在后面的“猎犬”名字也越多。 有一些木牌被画上了红叉,代表“猎犬”已死。 死亡的危险并不仅仅来自于被暗杀者的反击,还有“猎犬”之间的争夺—— 只有取得目标首级的人,才能获得报酬,即使目标被杀,返回途中依然会遭到同行们的伏击。 敢来这里领任务的,不是修为超群,便是亡命之徒。 可偏偏幽都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 悬赏榜的序号“壹”后面,挂着密密麻麻数十块木牌,大多画上了红叉,只有允成及前面两人的名字显示着他们也许还活着。 阿团急得快要哭了:“一号目标是谁?我要去找我哥!” 苍子陷入思考时习惯性地与她的头发较劲,不过这一回她没有纠结太久,“一号目标当然是最危险的,你们要去找他,可别怪我没好心提醒。” 苍子的小心思昭然若揭,她巴不得将君离这伙人一股脑儿全送去虎穴。 君离直觉这悬赏榜与龙珊的死脱不开关系,他只能偏往虎穴闯了。 苍子从右边上锁的书柜中取出一本名册,原来这边存放的就是所有曾经登上悬赏榜的猎犬与猎物的信息。 在属于允成的那一页中,记载了他曾经击杀过的五六个目标,看来允成也是颇有些能耐,才敢接下一号目标的任务。 阿团看着哥哥的名字,嘴角瘪了又瘪,泪水在眼眶里蓄了许久,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原来……家里用的一直是哥哥用命赚回来的钱……我却那么不懂事……” 叶亭曈最听不得这些话,她想起故去的双亲,眼眶不由微微发红。 她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指着名册问苍子道:“为何此处也没有写一号目标是谁?” 在她手指的位置,原本应该写着“一号”名字的地方,却是空白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 苍子用下巴指了指上面的地址:“这个地方的主人就是了。至于他的名字,雇主不肯提供,我也没法知晓。” 君离戳了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团,问:“别哭了,还想不想找你哥?你对幽都最熟,这地方在哪儿?” 阿团终于从悲痛中稍稍缓过来,抽噎着道:“我看看……咦,这不是……” 他似乎有些愣住了,在脑子里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记忆,才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是尘雪山庄!” 君离皱了皱眉,“你能确定?” 阿团重重地点头:“确定!这就是我们从山庄密道出来的地方!” 允成去的地方,竟是京儒的老巢。 但是,他们在山庄中却没有发现允成的丝毫踪迹,他已经被杀了吗? 还是在他们未曾涉足的某个牢房里,成为了药傀的一员?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恐怕都凶多吉少了。 君离忽然记起,京儒需要的,不正是像允成这样强大的妖族吗—— 这悬赏榜上挂着的,并不是京儒的项上人头,而是一个自投罗网的陷阱! 一个经过筛选、源源不断向他手下输送药傀的陷阱! 君离只觉背脊发寒。 他面容沉肃下来,向苍子问道:“一号目标背后的雇主是谁?” “我不知道。” 君离眼中似乎隐隐含着怒火,向来随性的他忽然认真了起来,让苍子产生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她连忙缩着脖子补充了一句:“我真不知道!雇主是蒙着面来的!” 君离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叶亭曈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却不知君离何故有此一问。 她道:“雇主不就是京儒吗?他是尘雪山庄的庄主,能利用悬赏榜搜罗药傀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君离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才解释道:“我只是怕……京儒的背后还有主使。连环杀人案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叶亭曈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也察觉出了一些逻辑不通之处:“也对,京儒既然要利用悬赏榜,为何要杀龙珊呢?难道龙珊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君离这回不出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龙珊和凶手才知道。 无论是解开谜题还是帮阿团寻找兄长,亦或者阻止下一场凶案的发生,都必须先找到京儒。 尘雪山庄他们不可能再盲目地去闯,那要如何得知京儒的所在呢? 叶亭曈看向君离,“不如,试一试预示吧。” 第161章 预示 阿团带着另几人去了院子,屋内就只剩了君离与叶亭曈两人。 君离抚琴而坐,他朝叶亭曈露出一个明快的笑,指尖拨动了琴弦,弹的不是安魂曲,却是一曲《凤求凰》。 可惜叶亭曈早已坠入幻象,让君离大叹对牛弹琴。 叶亭曈来到了幽都城的居民区,泥砖砌成的屋子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青石铺成的石阶两旁。 一个人影从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掠过,巨大的白色披风在他身后翻飞。 是京儒! 一个女人正在追赶他,叶亭曈从她银白相间的服饰推断出是雍雅。 等等,雍雅? 她不是被禁足在渡厄宫里了吗? 紧随雍雅之后,她和君离、纪柔儿等人均已朝京儒追了过去,几人呈夹击之势,渐渐将京儒合围在中间。 京儒目光扫了一周,最终落在修为最低的叶亭曈身上。 他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意,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身后白色的斗篷已经化作万千雪蛾,朝叶亭曈扑了过去! 君离一把将叶亭曈拉开,右手迅速捏了个法诀,在身前凝出一道屏障。 京儒只一挥袖,屏障就被他的法术化去,雪蛾没了阻拦,首先便咬中了君离的掌心。 君离不得不换左手施法,叶亭曈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右手已经失去知觉了。 君离的左手显然用得不习惯,稍一凝滞,雪蛾已经劈头盖脸而来。 眼见君离无法护住叶亭曈,二人就要被雪蛾吞没,一阵大风忽然刮了过来。 众人几乎站立不稳,漫天雪蛾被这风一吹,仿佛成了真正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地。 可紧接着,飓风掀起了周围屋顶上的砖瓦,以可怖的速度摧枯拉朽地将数十栋民房尽数毁坏,尘烟四起中,青石台阶两侧的房屋瞬间被夷为平地。 民房中大批的居民惊恐地逃了出来,但更多的人来不及反应,被压在了废墟之下,再也出不来了。 这……不是风,而是……怨魂! 叶亭曈心中骇然,那怨魂却没有停下来,顺着摧毁房屋的势头,将那群居民尽数席卷其中。 等不到安魂曲响,有七八个修为较弱的已经当场毙命。 君离奏起琴曲,怨魂终于有所畏惧地缩了回去。 地上露出几具尸体,叶亭曈低头一看,瞬时愣住。 那些尸体身上遍布着锋利而又细小的伤口,是被瓦砾和枯枝草叶所割,与之前那些死者一模一样! 原来这些伤是怨魂造成的? 怎么会呢? 怨魂绝对做不到把尸体捆起来吊在树上,也做不到用血画下那些涂鸦,所以他们一直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凶手不是怨魂,但……或许是召唤出怨魂的人。 这怨魂与京儒作对,只能说明……京儒并不是凶手! 怎么会这样?! 一曲终了,叶亭曈倏地站起身来,对于君离弹得动情的《凤求凰》一点表示也没有,急匆匆地道:“必须马上找到京儒,否则会有数十名无辜之人被牵连!” 君离的神情也转为严肃,“你别急,慢慢说。” 听叶亭曈说完所见的预示,君离沉吟片刻,道:“雍雅出了渡厄宫,却没有赤鸮追上来,城主也不在,说明她是悄悄溜出来的。” “应该是她先发现了京儒,所以,我们只要盯住雍雅,就能找到京儒,再想办法将他们引到无人的地方,就可以避免这场灾难了。” “回渡厄宫!”叶亭曈当机立断。 二人匆匆回到住处,就碰见纪柔儿正从君离房间里出来。 君离皱眉:“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纪柔儿见到君离回来,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欢喜地叫道:“我这不是来找你嘛!你看,我的‘相思扣’解开了!” 听到外面动静,钱万两也从旁边客房走出来,他的胳膊倒是完整的。 纪柔儿见君离朝钱万两看,连忙解释道:“是城主请一位高人配了药水,倒在相思扣上,这线就自己断了,我才懒得要这窝囊废一只胳膊呢!” 叶亭曈上前一步,不与她废话:“你师父呢?” 纪柔儿没好气道:“我刚看她回房间了,你找她……喂!” 叶亭曈没等她说完,就拉着君离急匆匆往雍雅的住处赶去。 纪柔儿大觉面上无光,叫嚷着也跟了上来。 君离敲了敲雍雅的房门,道:“雍雅长老在吗?我是君离。” 屋内没有人应,但君离刚才分明听见屋里发出了“嗒”的一声轻响。 他的耳朵朝门缝贴了贴,此时又没有任何动静了。 雍雅在房内,为何不应? 君离皱了皱眉,口中说道:“我们有急事找长老商量,失礼了!” 一面说着,他直接推开了房门。 屋内空无一人。 左边的窗户是打开的,君离急趋几步,从窗口往外看,正看见一个人影从院子的围墙上翻了出去。 “追!”君离立即从窗口跃了出去。 叶亭曈急忙御剑跟上,那道人影着昆仑派服饰,正是雍雅,而在离她不远的前方,赫然就是京儒! 雍雅有几回都追上了京儒,但京儒并不与她交手,只顾逃命。 他领的路刁钻得很,完美地避过了渡厄宫的守卫,竟是对这里的地形和布防了如指掌。 京儒这是……想将雍雅悄悄引出渡厄宫? 一追一逃间,几人已经从渡厄宫的西南角出去了,雍雅追着京儒,君离和叶亭曈追着雍雅,后面还跟着一个纪柔儿。 可就这么一大群人,竟没有被任何一名守卫发现。 渡厄宫距离叶亭曈在预示中所见的居民区并不远,京儒行动所指的方向,正是那片地方! “得想办法拦住他!”叶亭曈在君离身后叫道。 但是京儒显然并不想与他们纠缠,他的修为又比他们高得多,如何才能让他停下来呢? 他们路过了一片黑秃秃的山岗,追至一片麦田,过了这片田地,就是居民区了。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叶亭曈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没有一个念头能帮上她的忙。 君离忽然化为一道黑影,以真身的速度抢到了京儒的跟前。 第162章 冰棺 “哟,洛公子,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京儒轻飘飘地踏在麦穗上。 他嘴角微微一勾,“别费劲了,想抓住我,多修行个五百年再说。” 言毕,他避过鸦羽剑,泥鳅一样地从君离身边绕了过去。 君离情知那一剑拦不住他,却也不接后招,只扬声说道:“你也别费劲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活了千年却不明白吗?” 京儒脚下的麦杆往下微微一沉,他蓦地回过头来,眼中笑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愤怒,和……一丝疯狂。 “你会为你的多嘴付出代价。”京儒话音未落,一出手便是凶狠的杀招。 几枚菱形短刺朝君离飞去,竟是将他左右闪避的空间全部堵死。 京儒这回不跑了,却是追着君离,似乎誓要将他就地斩杀。 君离只得狼狈地后撤。 叶亭曈的剑他从斜后方截来,将一侧的菱形短刺打落。 君离趁机往叶亭曈那侧一闪,躲过了京儒的攻击。 雍雅接过了京儒的攻势,这才发觉京儒的修为实在高得骇人,她竟只有防守之力,毫无反攻的机会。 纪柔儿见师父处于下风,也加入了战局。 二人堪堪与京儒战成平手。 叶亭曈与君离在旁掠阵。 “你来寻我,难道不是想杀了我吗?方才为何要跑?”问话的是雍雅。 京儒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冷笑道:“你们以多欺少,倒还怪我要跑?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俩让开,我先宰了那小子,再来杀你!” 叶亭曈有些不解,他真的是来杀雍雅的? 难道她推断错了,京儒的确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可如此一来,预示中的怨魂又是怎么回事? 另一边,君离被京儒当成了头号目标,倒是洋洋得意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冰棺里那位,是你的爱人吧?你爱她,她却辜负了你,难怪你这么不相信女人。” 京儒听着君离的话,脸色越来越阴沉,显然君离准确地戳中了他的痛点。 叶亭曈惊异地看向君离,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似乎是为大家解惑,君离继续说道: “尘雪山庄的冰室连接着密道,那里放着的一定是对主人极其重要的东西,但从冰室和密道外草地上的痕迹来看,那东西显然又大又重。” “需要用冰保存、底座呈方形的重物,除了存放尸体的冰棺,我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你让我和朝霞玩你死我活的游戏,那么相信她会背叛我,说明你曾经被一个女人伤过,因此认定天下女人都是如此。” “但你又不完全是恨,恨很简单,以你的能力,去复仇就行了。你说背叛妖族是为了自己,其实是为了救活冰棺里的那个女人吧?” 京儒听够了,吼道:“你放屁!老子就是嫌那个女人死得太便宜了,她得活着受我的折磨!” 他说着,手下一枚短刺却因失神放偏了方向,竟从雍雅的头顶上飞了过去,显而易见地告诉了大家到底谁在放屁。 君离叹了口气:“让我猜猜她是怎么死的……自杀?” 京儒冷哼一声。 “难道是被你亲手杀的?”君离吃惊地拍了拍胸口。 京儒有一瞬间的怔忪,雍雅的剑趁机在他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君离唏嘘道:“杀了她,却又要救她,难不成你想让她后悔,再重新做一次选择吗?兄弟,后悔的只会是你,不会是她。” “你懂什么?!”京儒双目赤红,已经彻底被他激得乱了方寸。 叶亭曈发现君离的乌鸦嘴发起功来,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女人是人族吧?我的确不懂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 君离看京儒的目光忽然有些悲悯,“你以为她背弃你只因为你是妖吗?不是这样的……” “她死后,你穿起了人族的衣服,唱起了人族的戏曲,吃起了人族的饭,甚至把白眉染成黑眉……” “可是,你装得再像人,你也成不了和她一样的人族,因为你根本不懂成为一个‘人’需要怎样一颗心。”君离道。 “你闭嘴!”京儒忍无可忍,一张涂抹了胭脂的嘴因面容的扭曲而显得有些滑稽。 他一掌拍开雍雅的剑,竟是放着周身空门不管,就要冲上来先把君离干了。 雍雅和纪柔儿当然不会由着他跑,趁着他疏忽背后防御,纪柔儿一剑刺中了他的肩膀。 京儒闷哼一声,脚步一滞,先于他朝君离扑去的,却是蜂拥而至的雪蛾。 “哎呀,坏了。”君离吓了大跳。 他没想到京儒这么在意他的话,原本说这些只是想让他分神,好让雍雅等人有机可乘,谁料这大蛾子竟是个不怕死的,拼着两败俱伤也要让他闭嘴。 君离双指一并,一团火焰从指尖升起,他道一声“罪过”,火焰落入干燥的麦地里,顿时燃出了一道火墙,将雪蛾连同京儒一同阻在了身前。 京儒好不容易摆脱雍雅和纪柔儿,余光瞥见叶亭曈在侧后方向,他冷哼一声,身形在火墙前一个折转,单手往她咽喉抓去! 叶亭曈一惊,提剑来挡。 她手中“鸿蒙”被布条缠了个严实,此时看上去就像一把极其普通的剑,京儒根本不放在眼里,五指钳住剑刃,想要将她手中兵器直接震碎。 叶亭曈心下一沉,以京儒的功力,父亲的“鸿蒙”怕要不保。 想要撤剑已来不及,谁料京儒一发力,这剑却纹丝未裂。 京儒“咦”了一声,惊诧之余反应极快,叶亭曈马上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量从剑刃传至剑柄,虎口处传来一阵剧痛,被这力量震得裂开。 她咬紧了牙,死死握着剑,竟是没有松手。 “螳臂挡车。”京儒长眉一皱,扣着剑刃的手往右前方一送,将剑刃搭在了叶亭曈的脖子上,自己则绕到她的背面,将她的另一只手制住。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所有人都来不及上前插手。 第163章 矿洞 叶亭曈虽仍然握着自己的剑,却被京儒制得动弹不得,稍一挣扎,剑刃就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有了人质在手,京儒恶狠狠地向君离道:“你最好乖乖引颈就戮,我可不会对你这漂亮媳妇手下留情!” 以京儒喜怒无常的性子,此刻能让叶亭曈活着,仅仅因为看中她是君离的软肋。 君离果然急了:“喂!你别乱来!我不跑了,让你的蛾子咬个够!” 说罢,君离竟真的两手一收,麦地里的火瞬间熄了。 雪蛾没了阻碍,铺天盖地地朝君离飞去,瞬间已经将他吞没。 “君离!” 叶亭曈拼命想要挣开京儒的挟持,虽知这些雪蛾并不致命,可君离一旦被咬,在京儒面前将毫无还手之力! 京儒没料到君离这么干脆地“引颈就戮”,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这还差不……” 一个“多”字还未发出,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感受到了一股来自背后的压迫。 一股令大妖京儒也不可忽视、必须避而远之的力量。 钳制住叶亭曈的手忽然松开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抓住这个空档抽出身来,朝君离跑去。 此刻君离已经被蛾子裹成一团巨大的雪球,但就在叶亭曈向他跑来的时候,雪球忽然从空中炸开,顿时乱雪漫天飞落。 叶亭曈冲到君离身旁,才知他刚才被雪蛾包围的瞬间,在自己周身设下了一道法术屏障,暂时地阻住了雪蛾的进攻。 法术屏障贴身而设,在呼啦啦的蛾子中间并不显眼,这才将京儒也骗了过去。 只是,能阻住一时已是费力,君离的右胳膊还是不慎被雪蛾叮了一口。 相互确认了安全,二人才发现刚才侥幸助他们脱险的那股力量,实在不是什么善茬。 浓重的戾气在空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飓风将金色的麦浪尽数绞碎。 草汁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那些纤薄如纸的碎叶卷入风中,变成了无数伤人的刀片。 “不是怨魂,是恶魂!”君离立马从强烈的戾气之中判断出来。 纵使刚才京儒反应及时,也未能躲过恶魂的突袭,他头上的儒巾已不知被飓风刮去了何处,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颇有些狼狈。 他在乱舞的麦浪之中勉力支撑着,青色衣袍灌满了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走。 方圆几亩地的麦田被恶魂尽数席卷一空,裹挟着麦叶的恶魂仿佛有了具体的形态,像一头飞天的巨兽,咆哮着朝地上渺小的众人袭来。 相较于恶魂的本体,这不知其数的刀叶更让人心里发怵。 先前几名受害者还能留个全尸,这一回他们将满地凶器拱手相送,人被那风刮上一道,只怕瞬间就会搅成肉泥。 此刻场上有能力对抗恶魂的,只有君离一人。 可惜君离废了一只胳膊,只能盘腿坐下,单手抚琴。 安魂曲响起,恶魂的来势被阻了一阻,但它很快发现这曲子后继无力,于是更加愤怒而张狂起来。 京儒恬不知耻地往君离身后一缩,竟是拿他当了挡箭牌,浑然忘了刚才还要取他性命。 恶魂的爪从空中朝君离拍下,君离将指尖咬破,曲调一转,赫然是一首“归墟”。 大爪瞬间被击溃,失去凭靠的麦叶如金黄的蝴蝶一般簇簇飞落。 恶魂瘸着一只腿尖啸着缩回了空中,却依然虎视眈眈地俯视着麦田。 叶亭曈在琴音里坠入幻象的深渊,她发觉自己身处一座监牢,浑身都是伤,君离在她身边,比她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他们在监牢中一间一间地查看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监牢里关着好些面目模糊的人,叶亭曈认不出他们的脸,但她认出了这个地方。 这是尘雪山庄中的牢房! 他们终于在一间牢房里停了下来。 面前的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量短小,像个孩子,蜷缩成一团,怀中抱着一把破旧的铁剑。 是阿团! 叶亭曈蹲下来,她推了推阿团的身子,触手却满是鲜红。 阿团的胸口留着一个血窟窿,人已经没了。 “快走!我阻不了它太久!”君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叶亭曈骤然回神,只见恶魂已经在“归墟”曲中败下阵来,缩到了麦田的一角,君离指尖离弦,它又蠢蠢欲动起来。 琴声一停,不用君离提醒,京儒立马开溜。 君离微微一顿,向叶亭曈等人道:“跟着他,这片地方大蛾子比咱们熟。” 没有时间给叶亭曈思考阿团的死,她扶起君离,趁恶魂还没缓过神,连忙跟着京儒往他们来时的方向退去。 原来他们刚才经过的那座光秃秃的山岗是一处矿山,矿山底下堆满了黑黢黢的煤。 京儒退至山下的一处矿洞,这回换作君离等人毫不客气地占了他的宝地,几人将洞口沉甸甸的石门关上,又用法术在门上设下结界。 这下那恶魂纵有三头六臂,也闯不进来了。 只是……他们把京儒这个大麻烦也关进来了。 君离点亮了油灯,一眼就看见京儒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他尴尬地笑了两声:“你瞧这逃命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一伙的。” “鬼才跟你一伙!”京儒怒气还未消。 “是是是,鬼跟我一伙,所以你现在可不能动我,除非你想被外面那东西切成片皮鸭。” 君离料定他对付不了恶魂,向他摊开手心道:“快把解药给我,我才好出去收拾它。” 京儒一把拍开他的手:“又不是致命的毒,有什么解药?左不过三五时辰,说不定不用等你手好,恶魂早走了。” 君离叹气道:“那你这三五时辰可要过得难受,那边两位没这么轻易放过你。” 纪柔儿在尘雪山庄吃的苦头全都记在心上,她看京儒脸色煞白,忙向雍雅道:“师父,这妖已经受了重伤,打不过咱们,何不趁机将他制服?” 京儒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受伤的肩膀,但依然有血迹从衣袂处流淌下来,他将受伤的手臂负在身后,冷笑道:“趁人之危、以多欺少,你们也配自诩名门正派?” 纪柔儿握剑的手一提,矿洞里的气氛立即剑拔弩张起来。 第164章 名剑 君离连忙调停道:“有话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到底我们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何必非要打个你死我活?” “你怎么帮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说话?”纪柔儿不满道,“他是连环杀人案的疑犯,把他绑回去,师父和师兄才能洗脱嫌疑呀!” 君离倒也不是真要帮京儒,只是他有一些其他的打算,却不便宜在众人面前说出来。 他道:“如果只是为连环杀人案的话,恐怕纪姑娘要失望了。京儒并不是凶手。” “怎么可能!他才要来向师父下手呢!”纪柔儿鼓着眼睛看向京儒。 京儒摊了摊手:“有人看你师父不惯,托我来取她性命。” 雍雅并未表现出惊讶,她向君离道:“如果我没猜错,先前几名死者身上的割伤,就是恶魂导致的吧?恶魂是真凶的帮手。” “不错。”君离微笑着点点头。 虽然他们早已从叶亭曈所见的预示中得知了这一事实,但对雍雅而言,得出这一结论需要很强的眼力。 至此众人都已清楚凶手杀人的经过: 先唤出恶魂对付目标,尸体身上深可见骨的细碎伤痕以及凌乱的现场都是恶魂所致。 等到目标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凶手便将目标用绳索倒挂起来,割喉放血,再用法术将鲜血引入地上事先画好的纹样中。 显然,刚才恶魂的袭击是冲着京儒而来的,这可不像自导自演。 “罢了,矿洞易塌,此地不宜动手。”雍雅拦住纪柔儿。 她向京儒道:“就算你非真凶,却也臭名昭着。正邪不两立,出了这矿洞之后,能不能从我手下逃脱,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京儒冷冷一哼,别过头去,自顾自往矿洞深处走了。 矿洞的空间不小,君离手中的火折子照不出它的全貌,只见京儒的身影隐没在了黑暗中,应是找了个离他们一伙人远远的角落,自行疗伤去了。 叶亭曈也将“鸿蒙”搁在一旁,坐下运功帮君离疏通经络,以便让毒尽快排出。 雍雅的目光落在那把平平无奇的剑上,若有所思地看了许久,问道:“朝霞姑娘,你这剑是什么来头?外貌普通,却风骨内敛,不像是寻常之物。” 叶亭曈心里一突,果然刚才与京儒较劲时,被人看出了端倪。 她小心翼翼地道:“就是一把普通的剑罢了,朋友送的。” “师父,这剑破破烂烂的,我怎么没瞧出什么不寻常?拿来我看看!”纪柔儿伸手就要去碰叶亭曈的剑。 叶亭曈下意识地把剑往怀里搁了搁。 纪柔儿的手落了空,不禁悻悻道:“有什么了不起嘛,我昆仑派宝剑堆积如山,随便拿一把出来都比你的强。” 君离在一旁笑着插话:“那可不一样。我送她的定情信物,怎能随意让别的女孩子碰?” 纪柔儿的目光顿时刺向叶亭曈握剑的手。 叶亭曈松了口气,也笑道:“你告诉她干嘛,显摆你的定情信物有多破烂?” “才不是破烂,幽都山万千坟冢之中,哪一样随葬的宝物是破烂?” 君离信口开河,“虽不知这剑的来头,但它的主人好歹是位千年大妖,随身之剑差不到哪里去。” 原来是从坟山中扒出来的死人之物。 纪柔儿皱起了眉头,道了声晦气,再没有取剑看一看的念头了。 雍雅眼中的疑虑也渐渐褪去,她道:“妖族传世的无名宝剑的确很多,难怪连京儒也奈何不动它。” 叶亭曈笑了笑:“我不懂剑,用着顺手罢了。” 纪柔儿嗤之以鼻,她好像刻意要给自己争一些风头似的,缠着君离道:“君离君离,你有没有觉得我变强了?就我‘呲啦’一下刺中那蛾子妖的时候,是不是很帅气?” “嗯?啊,京儒是你刺伤的?那是很厉害哦。”君离随口说道。 他刚才忙于应付那些幺蛾子,根本没注意是谁伤到了京儒。 纪柔儿得了他的夸奖,立马得寸进尺:“是不是比朝霞强多了?比叶亭曈也强?哼,你离开昆仑派后,我可在家偷偷苦练了好久呢!” 纪柔儿只觉浑身舒畅,来到幽都城之后她一直都没机会表现,如今可终于扬眉吐气了。 君离若有所思,他问:“一直到来幽都城之前,你都在昆仑派闭关修炼?” “啊?是……是啊……”纪柔儿的趾高气昂忽然就弱了下去。 君离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声。 纪柔儿忽然站了起来。 “我……去那边看看。”她说着就漫无目的地往矿洞深处晃荡去了。 叶亭曈听到了纪柔儿与君离的谈话,她见纪柔儿回答得犹犹豫豫,心底对她的猜疑又多了一分。 眼见雍雅也坐在一边打起了坐,叶亭曈才将君离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刚才在预示中看到的情景。 “你说,阿团不会自己回尘雪山庄寻他哥哥了吧?”叶亭曈有些担忧,她现在只想快点回渡厄宫找阿团。 君离朝矿洞的另一端扬了扬头:“京儒说不定知道阿团哥哥的事。” 二人沿着路往矿洞里面走了走,路面坑洼难行,叶亭曈扶了一把山壁,只觉沾了一手灰,在火折子的微光下看去,满手都是黑乎乎的煤。 走了不远,便见京儒毫不讲究地靠在山壁上坐着,薄唇轻抿,双目紧闭。 几处外伤草草包扎好了,但看他面白如纸的模样,似乎确实是顾不上讲究。 听见脚步声,京儒立即睁开了眼,机警如一只受伤的猛禽。 “叮”地一声轻响,君离打落了黑暗中飞来的一支短刺。 他叹气道:“唉,好心好意过来关心你的伤情,还要防着被你戳几个窟窿。” “你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京儒冷哼道。 君离遗憾地摇了摇头,在他身旁盘腿坐下。 京儒皱了皱眉,却没有再做攻击。 “向你打听个事,你可曾见过一位名叫允成的妖?”君离平视他的目光道。 京儒拧着眉头想了想,道:“不认识。他是什么人?” “他是被你引去尘雪山庄的‘猎犬’之一,你怎能不知?!”叶亭曈想起山庄里沦为药傀的那些妖族,语气不怎么友善。 第165章 至宝 京儒面露不屑地讥笑道:“‘猎犬’?看来你们查得够仔细。可你们觉着我需要知道一个药傀的姓名么?” 理是如此,可这话的语气让叶亭曈怎么听怎么来气。 君离又问:“我猜,关在尘雪山庄里的药傀,有一部分已经被你们转移走了,是吗?剩下那些未来得及带走的,是否全都已经……” “都杀了。”京儒言简意赅地道。 “你没有否认我的前半句。”君离紧追不舍,“没死的那些,现在在哪儿?” 京儒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告诉你好让你再去我的地盘拆一遍么?” 君离“嘿嘿”两声笑,他当然没指望京儒能告诉他,只是为了确认有这样一个地方,而阿团的哥哥有一定概率还活在人世罢了。 京儒总觉得君离的笑容里带着点阴谋得逞的味道。 君离又道:“尘雪山庄不见得是你的地盘吧?” “我看到山庄中那些壁画的时候就觉得很膈应,画的叙事更像从人族角度出发,充满了对妖族的仇视与恶意。” “你虽已背叛妖族,却不会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彻底否认自己的种族,加上你心里只想着冰棺里那个美人……实在不像是有帝王之志的人。” “所以……尘雪山庄的主人,其实不是你,对吧?”君离盯住京儒。 京儒皱了皱眉,警告道:“不该管的闲事不要管,否则就不只是我要你的命了。” 君离很以为然地点点头,接话道:“是该算一算另一件我不得不管的事。” 他慢条斯理地道来:“在尘雪山庄的时候,你明明被我激怒,想要杀了我,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想来想去,自己身无长处,恐怕只有守墓人一族的身份值得你放我一马了。” 京儒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他警惕地看向君离,道:“何以见得?” 君离低笑道:“幽都山下万千坟冢之中,埋藏着一样至宝,传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得之而天下尽入囊中。可惜被七星锁封印,非守墓人一族不能开启。” 京儒变了脸色,他自然知道君离口中的至宝指的是什么。 叶亭曈也坐直了起来——难道京儒竟与七星钥失窃有关?! 只听君离叹了一声气,他没有与京儒争锋相对,只是用一种很惋惜的语气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想救活冰棺里的那个女人,但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白眉书生’,为了一个死人在别人手下当枪使,当真值吗?” 京儒皱起了眉:“不要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搞得好像老子很可怜似的。” 叶亭曈好不容易才消化掉二人话中的信息量。 她愣愣地看向君离:“偷走七星钥的人,他们的目标是崆峒印?!京儒把妖族驯养成药傀,也是为了攻入幽都山?!” 君离点了点头,京儒不说话表示默认。 叶亭曈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冲上前揪住京儒的衣襟,急急问道:“乐游派灭门也是你们干的?!” 京儒手上没有什么动作,便见叶亭曈被震得连退了三步,他虽重伤,实力却依然不可小觑。 他用手掸了掸被叶亭曈抓皱的衣服,淡淡地道:“我只管药傀的事,他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叶亭曈将“鸿蒙”剑刃推出两寸,咬牙道:“‘他们’是谁?” 京儒抬起一只手,从指尖亮出一枚寒光闪闪的短刺,冷冷道:“是你该问的吗?不要以为我不杀你们,你们就可以得寸进尺。” 君离伸手把叶亭曈将要出鞘的剑按了回去,朝她摇了摇头。 只听身后传来纪柔儿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京儒见叶亭曈收了剑,便也将手放了下去,两眼一闭,继续养神去了。 纪柔儿过来一瞧,竟是谁也不搭理她,不由有些恼火,用剑鞘戳了戳君离道:“你的手什么时候能好?” 君离按了按麻木的胳膊,摇头道:“手臂是能动了,指头还僵着呢。” 纪柔儿撇了撇嘴,无奈道:“都怪这大蛾子。” 她见京儒眼睛也不睁,君离与叶亭曈又表情古怪,不由狐疑道:“怎么我一过来,你们都不说话了?” 叶亭曈在心里默念十遍:你倒是快些走吧。 纪柔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醒悟过来,指着京儒道:“我知道了——” “我过来你怕了是不是?不敢大放厥词了?我就坐在这儿,看你还欺负君离!” 说罢,纪柔儿将裙摆一甩,当真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叶亭曈心中憋闷,却不好在她面前问起乐游派的事,只好悻悻地将剑往地上重重一杵,瞪着京儒出神。 沉默了一阵,许是气氛实在让人难受,京儒低低地哼起了曲子。 又是那首《系裙腰》,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只哼着最后一句。 哼了一会儿,京儒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向君离道:“其实我没想杀她的。” 君离愣了一会儿,才意会到这个“她”指的是冰棺里的那名女子。 那人是京儒心里鲜为人知的一根刺,他讳莫如深,此刻却主动提及,大约有些事憋在心里太久,终会忍不住想找个人宣泄。 君离接纳了他欲说还休的投石问路,道:“你要是想讲故事,我愿意听上一听。” 京儒垂着头,过了好一会,终于接着说道:“当年,我在人界树敌不少,所以当她一个人族‘机缘巧合’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被派过来杀我的。” “她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和妖都要美。如她所算计的一样,我没舍得杀了她。” 话匣子一打开,京儒过往的记忆也随之一一解封,他歪歪斜斜地靠着山壁,双眼半睁半闭,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 “我蠢就蠢在太自大,认为她在我手心里翻不出什么浪,所以她来勾引我,我便配合她演戏。” 京儒苦笑了一下,“结果到最后,是我假戏真做,她却不曾对我动过半分情。” 第166章 对立 纪柔儿嗤之以鼻道:“人、妖不两立,她能爱上你才是见了鬼。” “是啊,我从来没有那么痛恨自己生而为妖!”京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努力想变成他们人族口中说的‘正人君子’,我为了她甚至愿意退回妖界,永不踏足人界……” “她口口声声说被我的真情打动,要随我一同回妖界,谁料……”京儒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 正听得起劲的纪柔儿不由追问:“后来发生什么了?” 京儒的喉头滚动了几下,才接着说道:“谁料那天晚上,她趁我防备松懈将我灌醉,我再醒来时,发现身上已被泼满了火油……” 他蓦地将衣袖挽起来,几人吓了一跳,只见那胳膊上整整一大片全是烧伤后的疤痕,触目惊心,几乎找不到一片完好的地方。 “你们知道烈火灼烧皮肉是什么滋味么?” 京儒的手上还残留着方才打斗时的血迹,指尖在昏暗的火光中微微颤抖。 “要不是我的部下及时发现,我就被那场火活活烧死了。为了保命,我生生砍去了自己的半边羽翼。” 比皮肉之伤更撕心裂肺的,恐怕是一腔真情被彻底践踏后的绝望。 京儒的双眼在火光映衬下阴鸷得可怕:“死里逃生后,我发现她的同族已经趁乱攻上了山,有一个男人还拉着她的手……” “我……我只是想把那个男人杀了,我没想要她的命!她为什么要拦在他身前!那个男人不惜让她只身入虎穴,她凭什么那么对他!” 京儒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状若疯癫,他一把拉起君离的衣襟,颠来倒去地问道:“凭什么?就凭我是妖、他是人吗?!” “京儒!你冷静!”君离生怕这位疯起来又六亲不认,急忙道:“我看未必是她如此绝情!” 京儒呆了一呆,似乎没有听清楚君离的话,他愣愣地道:“你说什么?” 叶亭曈和纪柔儿一前一后地过来要拉开京儒,君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他道:“泼油、放火,是你亲眼看见她这么做的?” “我醉晕过去了……的确没有看见,你说不是她想杀我?但除了她还能有谁?还能是谁?” 京儒像是猛然一下陷入了另一个时空,他仿佛忘了身边三人的存在,有些魔怔地喃喃自语起来。 君离趁机从京儒手下逃脱,他见叶亭曈疑惑地看向自己,却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叶亭曈便知他又是信口胡诌,那位冰棺里的姑娘恐怕是真心想杀京儒,否则从一开始,她就不会灌醉他。 旁观者清,京儒身在局中,却看不清这件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真相。 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一点希望。 君离叹了叹气,道:“京儒啊京儒,你以为把自己放在妖族的对立面,就能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了?” “作恶就是作恶,不在于你杀的是妖还是人,你要是再这么执迷,就算哪日救活了姑娘,人也要被你气死回去。” 京儒怔怔地看着君离:“你说的是真的?” 君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性命担保。” 京儒抿了抿唇角,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迈开步子,往矿洞外走去。 守在矿洞门口的雍雅看见京儒,警觉地站了起来:“你想跑?” 京儒一言不发,径直破了洞口的结界,推开了矿洞的石门。 只见外面一片晴好,盘踞在空中的恶魂已经不见了,只余地上一层金灿灿的谷叶。 叶亭曈问君离:“你的手好了没?” 君离点头,示意她放心。 一群人刚走出矿洞,君离敏锐地察觉不远处的林子里闪过一道黑影,似乎有人在这里守株待兔。 “是谁?!”君离大喝一声。 其余人也发现了那道黑影,不用多言,雍雅已带头追了过去。 黑影跑不了多远,就被众人追上,雍雅一剑朝他身后掷了过去,黑影应声中剑,滚落在地上,却化作了一团烟雾。 是个傀儡。 “不好,调虎离山!”君离往身后一望,哪里还有京儒的踪影? 纪柔儿懊恼道:“呸呸,我看他刚才那神情,还以为他要幡然悔悟呢,怎么一转眼就溜了?” 君离脚步如飞地往回走,在矿洞旁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京儒留下来的痕迹——印在他鞋底的黑色煤灰。 君离一边循着痕迹往前找,才一边解释道:“不是他想逃,引开我们的十有八九是真凶,必须尽快找到京儒,他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鞋印的痕迹在矿山脚下消失了,面前是一片依山而建,疏落有致的民房。 京儒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出城,而是到了这一片居民区。 难道他就住在这里? 此地临近矿区,环境不好,风一吹落一层煤灰,所以住的人并不多。 院子之间鸡犬不相闻,多个外人也不易察觉,的确适合选作临时的落脚之处。 房子虽不多,占地范围却比较广,君离当下与叶亭曈、雍雅、纪柔儿分头挨家挨户地去寻。 寻了不多时,叶亭曈只听远处有人喊了一句:“走水了!” 她转头看去,果见山林掩映间,有一处院落上空升起了黑烟,火光烈烈,看样子火势竟是不小。 她连忙往着火的地方赶去,路上与一个跑得冒冒失失的身影迎面撞了个满怀。 “朝霞姐姐!”阿团看清了撞的人,就势扑到叶亭曈怀里不愿出来了,“我可找到你了!” “你怎么在这儿?”叶亭曈急忙拉着他往火场赶。 一路听阿团絮絮叨叨地道:“我听城主说你们在宫外出了事,就急忙跟着他们过来了。” “方才远远的看见这里着了火,城主带着赤鸮正在灭火呢。我在那院子里没看见你,就出来寻了。” 叶亭曈和阿团赶到失火的院子,君离他们也已经到了,纪柔儿身边还多了个何书墨—— 据说是放心不下她,在他们追着京儒出宫后跟着寻过来的。 空气里弥漫着火油的味道和呛人的浓烟。 赤鸮们泼出去的水无济于事,火势蔓延得飞快,非人力所能控制。 第167章 归尘 叶亭曈捂住口鼻,问君离道:“京儒在里面?” 君离的面色十分难看,他盯着被烈火逐渐吞噬的房屋,忽然转头向阿团道:“照顾好你朝霞姐姐。” 说罢,他身形一动,竟是化作黑鸦,从烈火的缝隙中冲进了屋子里! “君离!你去做什么?!”叶亭曈大惊失色,她想要追上去,却被阿团从身后死死拖住。 阿团大喊道:“他定是有把握才会进去的,你相信他!” 叶亭曈却无法冷静地思考,她当然相信君离不会无谓送死,但这不代表没有危险! 阿团快要抱不住叶亭曈了,他道一句得罪,手中法术凝出一道绳索,将她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 君离进入房间里,与外面的灼热相比,屋子里竟舒适不少,甚至还有一丝凉意。 脚下火势未起的地方湿漉漉的,君离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些是融化的冰块。 这间屋子俨然是第二个冰室,停放在中间的是那口冰棺。 冰棺已经烧融了一半,旁边全是血。 京儒紧挨着冰棺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一根烧塌的梁柱砸在他身上,火顺势蔓延下来,屋子里全是烧焦的皮肉味。 君离连忙用外衣沾水扑灭了京儒身上的火。 他将木梁推开,只见京儒的咽喉处被人割开,血流得满身都是,他目光已经聚合不拢,只是依旧固执地偏着头,望向冰棺里的人。 地面上血色涂鸦已经绘就,意味着京儒身体里的血,已经被放空了。 君离将那血色涂鸦印在脑子里,就立刻收回目光。 他发现京儒还有一丝气息,连忙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将一丝灵力从他背心渡了过去。 但灵力在京儒的体内没有着落之处,这幅身躯就好像破了底的茶杯,什么也盛不住。 君离心里一沉,急急问他道:“你的妖丹呢?!凶手到底是谁?” 京儒喉管被割断,他蠕动着嘴唇,却一个字音也发不出。 他就着君离渡给他的灵力,努力伸手去够身边的冰棺,带血的五指在冰面上留下鲜红刺眼的抓痕。 君离眼神一黯,微微别过头去。 他知道,失去了妖丹的京儒,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冰棺在烈火高温的冲击下已经融化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君离索性将棺壁敲碎,让冰棺里的女人并排和他躺在一处。 那当真是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五官的每一个弧度都生得恰到好处,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 火光的笼罩淡去了死亡的苍白,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来。 京儒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在最后的死亡面前,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贴近于一个脆弱的“人”。 他看向君离,抬起一根手指,虚弱无力却又焦急万分地在胸前叩了叩,似乎已经无法做出更大的动作。 君离顺着他所指的位置摸到了一块硬物,从他怀里取出来,是一枚铜铸的钥匙。 “这是哪里的钥匙?”君离连忙问,“尘雪山庄的?” 京儒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应他。 他仿佛心愿已了,目光安然地落向女人的侧脸,瞳孔渐渐涣散。 屋外的火势终于彻底侵袭进来,热浪舔干了冰雪消融后的每一寸水分。 离开冰棺之后的女人像凋落的蔷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最终化为一具白骨。 那些纠缠不清的爱恨痴嗔,终究是飞蛾扑火般,俱付了尘土。 君离在房间里耽搁了太久,出去的路已经被大火彻底封堵。 叶亭曈在屋外喊着君离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不由得心急如焚。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君离被困火场,凶多吉少的时候,屋子的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一个全身冒着火的“火人”飞快地从里面跃出,就地打起滚来。 阿团眼疾手快,抢过赤鸮手里的一盆水就冲君离泼了过去,“火人”顿时变成了“水人”。 君离颇有些狼狈地抹去脸上的水,从地上爬起来。 那边纪柔儿已经抢在叶亭曈之前大呼小叫地冲了过来,连连问道:“你烧伤了吧?严不严重?疼不疼?” 君离欠身避过了纪柔儿的手,叫道:“喂喂喂,你这样我夫人会吃醋的,雍雅你快管管你徒儿。” 叶亭曈此刻当然是顾不上吃醋的。 她急忙叫阿团将身上的绳索解开,小心翼翼地拉过君离的手臂,生怕弄疼了他,却见那块被烧成破烂的衣服下面,皮肉竟完好无损。 再看别处,除了被熏得有些黑,伤是半点没有的。 她忽然记起来什么——君离本是火凤的血脉,难不成普通的火是伤不到他的? 君离不愿纪柔儿瞧他的伤,恐怕是担心身世暴露,惹来麻烦。 心里念头一转,叶亭曈马上眉头一挑,佯怒道:“叫你逞能,这回是火灭得及时,才只受了点轻伤,还不赶快回去上药!” 纪柔儿有些不放心:“刚才他身上的火烧得那么吓人,真的只是轻伤?” 君离连连摆手:“真的没事,抹点药过几天就好了。” 雍雅冷眼瞧着,忽然道:“能从那么大的火中死里逃生,连我都做不到,洛少侠当真是福大命大。” 君离抱拳道:“幸运,幸运。” 说罢,也不给雍雅机会盘问更多,在叶亭曈的搀扶下一步一哎哟地先行回去了。 待回到渡厄宫,房间的门一关上,君离腰也不弯了,腿也不瘸了,却还像个挂件一般挂在叶亭曈手臂上。 叶亭曈没好气地将他往旁边一推,用目光将他从上到下刺了个遍。 君离浑身发毛地揣了揣一身被火烧过的破衣烂衫,道:“现在是衣不蔽体了些……但也不用这么瞧吧?怪不好意思的……” 叶亭曈咬牙切齿地道:“是我眼拙,没看出你这黑不溜秋的乌鸦身上长了几根凤凰毛,竟白担心许久。” 君离讨好地笑道:“我的错,事急从权,没来得及告诉你。好在你机敏,替我圆了过去。” 叶亭曈倒也不是真生气,嘴上骂几句便过去了。 有人在外面敲门,叶亭曈出去应付,是一位赤鸮来送治伤的膏药,顺便传城主的话: 他们已在回来的路上,请君离更衣上药后往前厅一叙。 第168章 不妥 叶亭曈关上门,见君离面色沉凝,忍不住问道:“京儒真的死了?是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的地方太多了。” 君离坐在桌前,他闭上眼,眼前立刻印出那间大火之中的屋子、倒在血泊中的京儒、满屋融化的冰块,以及地上的血色涂鸦。 他将重现在脑海里的细节一一说与叶亭曈听。 “第一个不妥之处,是尸体的处理方式。”君离道。 前几名受害者都是被麻绳绑住倒挂起来,以一种极其残忍、屈辱的方式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种方式会让血液慢慢从身体里流干,死去的过程极其痛苦。 赤鸮军首领甘陆的死充分说明了凶手对这一处理方式的执念。 京儒的死,凶手却舍弃了这一做法,他身上的血是通过法术的辅助迅速从身体里抽干的。 只有一种可能——凶手没有时间,来不及做这些布置。 “第二个不妥之处,是京儒的妖丹没了。” 妖丹消失,要么被取走了,要么被摧毁了。 但前几名受害者中,谷毅、龙珊都是妖族,却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这两点倒也不算什么,最大的不妥之处,是这场大火。”君离语气笃定地道。 “为什么?”叶亭曈感到疑惑。 放火,也许是凶手怕京儒死不透,或者怕他向赶来的人吐露什么信息——算不上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吧? 君离敲了敲叶亭曈的脑袋,道:“你想想,凶手为什么每次杀人必用鲜血在地上画画?” 叶亭曈摸了摸头,“是某种神秘仪式?集齐七幅画就能召唤鬼神?” 君离扶额:“我还真没想到这种可能。” 叶亭曈嘻嘻笑道:“我开玩笑的,凶手是想传递某种讯息吧?” “对。” 君离从怀中取出那叠刚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画稿,发现它们实在是糊得不能看了,只好悻悻地揉成一团,取笔来重新画。 他边画边道:“凶手费了老大劲在房间里画下那幅画,想给我们留下讯息,转眼就一把火烧了,谁看得到呢?” 叶亭曈这回终于明白君离所说的不妥之处在哪了:“难道……杀人的和放火的,不是同一人?” “孺子可教也。” 有人已经在他们之前发现了凶手涂鸦中想要表达的意思,并试图掩盖。 可这些毫无规律的涂鸦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信息? 君离凭着记忆将几幅涂鸦补全了,只见这几幅画皆是竖方形,图案依次是: 第一名死者谷毅,只在画面靠左下的位置有一道弓形弧线,弧线从左侧正中入画,至左下角出画。 第二名死者左洱,顶端有一个梯形方块,梯形的顶部边缘清晰,底部线条参差不齐。梯形下隔两指宽的距离,是由不规则血块组成的一个正方形,看上去就像梯形和正方形之间出现了一个断层。 第三名死者龙珊,最底部有一个鸡冠,其余位置遍布不规则形状血块。 第四名死者边关雁,中间位置画了个四边形,四边形左上方有一个小三角,画面右侧有一条细线,线从右侧正中入画,底部正中出画。其余位置遍布不规则形状血块。 第五名死者刀疤脸,中间位置画了三个叠在一起的三角形,最小的三角形下有一枚雪花图案,其余位置遍布不规则形状血块。 第六、七、八名死者甘陆和赤鸮小卒,上半部分是几个叠在一起的三角形,三角形下两条细细的血线,形状酷似抬起一边脚的“人”字,“人”的头顶与三角连在一起,撇从底部中间偏左出画,捺从右侧正中出画。 最后一幅画是叶亭曈没有见过的,她知道,那对应的是第九名死者,京儒。 画面整体依旧是竖方形,正中偏上的位置有一整块椭圆形血块,像个往右斜躺着的红薯一样。 红薯左边有一条较短的细线,线从顶端入画,往左延伸两寸;右边也有一条细线,线自右上角入,一直延伸至左下角出。在红薯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三角。 叶亭曈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几幅图画的是什么。 君离把它们挨个摆放在桌面上,顿了一顿,把对应边关雁的那一幅折起来收到了一旁。 叶亭曈见他收起了边关雁的图,忍不住问道:“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君离长长地“唔”了一声,道:“这一幅是假的。” “假的?!”叶亭曈瞪大了眼。 “啊……我刚才有件事忘了说,京儒与其他几名死者还有一点不同,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割伤。”君离解释道。 “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些割伤是恶魂裹挟的锋利物品所致,但京儒的房间里除了冰块,什么也没有。” 没有可造成割伤的物品,当然就不会受到伤害。 “所以我联想到边关雁,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边关雁的房间里明明没有导致割伤的凶器,他的尸身上却布满了这样的伤口。” 君离叹了口气,“因为这是一起模仿作案,边关雁的死……与连环杀人案没什么关系。” “凶手并不知道那些细小的割伤是如何造成的,只是依葫芦画瓢用刀割出来而已。这幅血涂鸦自然也是仿造的,没有什么意义。” 叶亭曈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复杂的曲折,她只觉得头更大了:“那……杀边关雁的又是谁?” “这八名死者里,只有边关雁确实是京儒杀的……啊,我是说也许。”君离话说一半又很快改口。 “京儒大概是为了尘雪山庄的秘密杀人灭口,毕竟那座庄子看上去像是出自边关雁之手。” 叶亭曈看着边关雁住处的那幅血涂鸦,她还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可是以京儒的性子,他想杀人便杀了,不留下任何线索岂不更好?何必遮遮掩掩,去模仿连环杀人案呢?”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君离沉吟许久,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破解了凶手留下的谜题,才能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了。” 第169章 涂鸦 凶手留下的涂鸦并没有什么规律,叶亭曈的脑子彻底转废了,也没转出个所以然。 她手中摆弄着六幅图,将京儒、甘陆、谷毅的图挨个摆成了一竖,龙珊、刀疤脸的图并排摆在了甘陆图的右边,左洱图则被单独拿出来放在了一边。 君离没看出她摆放的位置有何深意,便问:“你有头绪了?” 叶亭曈捂着一团浆糊的脑袋,唉声叹气道:“没有……我只是给它们分了个类。” “你看,谷毅、甘陆、京儒的图上都有细线,龙珊、刀疤脸又和甘陆一样都有鸡冠状的三角。左洱的图既没有三角也没有细线,是不是特别与众不同?” 君离哭笑不得:“还真是……挺有深意的。” 叶亭曈觑着君离的神色,有些赧然地问:“不对?那难道是……” 叶亭曈忽然来了灵感,她将六幅图拿起来,重新摆了个阵型:“我知道了,凶手这是把六幅图连成了一句话!” 她先将甘陆图摆在了桌上,“这是一个‘人’字,唔……头上戴个鸡冠,当官的人?” 紧接着,她将谷毅图摆在了甘陆图后面:“当官的人拿了一把弓。” 接着她又把龙珊、刀疤脸、左洱、京儒的涂鸦依次摆成了一排,振振有词道: “这个人为了王冠,在一个下雪天到了一条沟里……不对,到了一个山谷里,最终拿到了一件长得像红薯的宝物……” 君离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说得好有道理。” “是吧?”叶亭曈喜滋滋。 “我差点就信了。” 君离求仁得仁地得到了一顿拳头。 叶亭曈挫败地盯着桌子上的画,盯了许久,她忽然眼前一亮,把刚才随意摆放的甘陆图和谷毅图整整齐齐地并在了一起。 “人”字抬起来的那条腿与弓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君离怔了一怔,他连忙把京儒那张含有细线的图也拿了过来,比划了一下,最终放在了甘陆的下方。 “人”的撇与红薯左侧的短线相连,弓的脚与红薯右侧的长线相汇。 三幅图的线完美地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夕”字,而那所谓的“红薯”,正是“夕”字中间的一点。 叶亭曈看呆了:“这是……” “是地图!”君离终于可以笃定了。 他指着“红薯”道:“这里,是幽都城。” 又指向几条细线:“这是黑河。‘人’字头上不是官帽,那是幽都山。” 叶亭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君离又将其他几幅涂鸦拿了过来。 龙珊图的鸡冠和左洱图的梯形合成了一座完整的高山,“这是小玄峰。小玄峰下的断层是妄生崖。” 君离将这两幅图放在了最左侧。 “还有这一幅,三角形的是山,代表大玄峰。雪花的位置,标注的正是尘雪山庄。” 君离将最后一幅刀疤脸的涂鸦放在了谷毅图的下方。 其余那些不规则形状的小血块,也并非没有意义,它们代表的是所有村落的位置。 君离最终拼出的,是一个两横三纵的图,分别是:左上龙珊图,中上甘陆图,右上谷毅图,左下左洱图,中下京儒图,右下刀疤脸图。 整个幽都地界的全貌,从地形到村庄,事无巨细,尽在图中。 凶手费这么大劲,杀了九个人,不可能就为了给他们一幅市井上也能买到的地图。 “一定有什么蹊跷。”君离细细查看这幅地图,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幽都城下方的那个小三角上。 在他的记忆中,幽都城南边这个位置上,没有山,也没有村庄,这个三角形代表的会是什么呢? “凶手绕的弯也太大了吧……”叶亭曈感叹道,“要不是你把边关雁那幅图排除,我们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现这些图的关联呢。” 对,边关雁那幅图,是误导性线索。 君离想到京儒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了,只是这个答案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边关雁的作用,与京儒死时的那场大火,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君离若有所思地道。 边关雁的模仿作案是为了掩盖血色涂鸦的意图。 现在,为了掩盖地图上这个小小的三角,有人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放火将京儒的尸体烧了。 越往深思越是心惊,若推论成立,那就意味着,京儒与放火烧他的人,原本可能是一伙的。 他们都在试图遮掩血色涂鸦的真相。 君离修长的手指在小三角上叩了叩,道:“看来,我们得去这个地方瞧上一瞧了。” * 待君离更好衣从房间里出来,几名赤鸮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君离和叶亭曈随他们到了前厅。 幽都城主、雍雅、何书墨、纪柔儿、钱万两、阿团等人都已经返回,他们盯着地上摆放的两只白色担架,一个个愁眉苦脸。 白布下的显然是京儒和冰棺女人的尸体。 君离叹了口气,不太想把白布掀开,便将目光一转,向幽都城主道:“房子都烧毁了吧?” 城主点了点头:“都毁了。好在洛少侠进去过现场,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君离将自己看见的和推测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唯独不提他们拼好的那张地图,也绝口不提边关雁的事。 一群人围着君离画的七幅图大眼瞪小眼,恐怕一时半会都没有人能解出其中谜题。 叶亭曈趁机到了阿团身边,问他道:“你与城主赶去火灾现场时,还有谁在场?” 阿团仔细想了想,“没有了,我们应该是最先到的。” “你和城主是从渡厄宫出来,中途一直在一起?”问话的是君离。 阿团点点头。 幽都城主往他们这边侧了侧目,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们的谈话,问道:“洛少侠打听本座的行迹,莫非是对本座有什么误解?” 君离拱手道:“只是例行一问。城主与阿团互为佐证,自然没什么好怀疑的。” 面具下轻轻溢出一点笑意,城主缓缓地在君离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回身走开了。 叶亭曈看了君离一眼,她知道君离想问的问题,绝没有一句是废话,但他针对城主,却又让她有些不解。 第170章 紫微 城主是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他应该不会是凶手。 纵火之人? 他与京儒明显是敌对的关系,不大可能是同伙,而且阿团的话也证实了他并没有机会杀人或是纵火。 他不是针对城主,难道是针对阿团? 那就更不可能了。 阿团虽有杀害京儒的动机,但他同样不具备时间,也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更何况…… 她想起预示中看到的情景,如果她不作任何干预,阿团也会死。 京儒死后,再没有人能告诉他们允成在哪,阿团断了寻找哥哥的线索,不会真想着回尘雪山庄吧? 叶亭曈看了阿团一眼,自从她们刚才进了前厅,他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她得打消他的危险念头。 叶亭曈扯了扯阿团的衣袖,将他拉出了屋子,道:“我们已经问过京儒了,他对你哥哥并没有印象。” “说不定允成没有去刺杀京儒,或者他根本就没找着尘雪山庄,你不要太担心了。” 阿团被她戳破心事,不由得黯然道:“可如果哥哥没有出事,他为什么不回来见我呢?他从来不会无故将我丢下不管。” 叶亭曈无言以对,她仔细瞧着阿团的脸色,试探道:“你不会真想回尘雪山庄寻你哥吧?” 阿团怔了一怔。 叶亭曈心道:完蛋,他还真这么想。 叶亭曈决定干脆断了他的念想,她道:“你回尘雪山庄也没用,京儒在山庄里没有留任何活口,就算你哥真在里面,也……” 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说完这话,叶亭曈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 “哥哥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阿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情不可抑地靠进了叶亭曈怀里。 叶亭曈一时间手脚无措,只得拍着他的脑袋好生劝慰道:“也不是绝对……说不定你哥在被转移走的那批药傀里面……” 说完又懊悔:看见自己的亲人失去神志变成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个干净痛快呢。 果然,阿团哭得更厉害了…… 身后响起一声轻咳,一只手伸过来把阿团从叶亭曈怀里扒拉开,君离面色不豫地道:“干嘛干嘛,趁我不在占我媳妇便宜啊?” 阿团抹着脸上的眼泪,委屈兮兮地看着叶亭曈,看得她好生心疼,埋怨君离道:“人家正伤心呢,你干嘛这么认真?” 君离小声咕哝:“老大不小的,一天到晚装小孩……” “你嘀咕什么呢?”叶亭曈瞪了君离一眼。 “啊,我是说……”君离立马“和蔼”地看向阿团,“小老鼠,你这两天也别到处乱跑了,省得你朝霞姐姐担心。你同我们一起去个地方。” 去幽都城南边,那个标了小三角的地方。 叶亭曈心想,把阿团带在身边也好,否则他不定什么时候就溜去尘雪山庄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虽然有未知的风险,但好过预示中已知的死局。 *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三人凌晨时分便出发,走的是京儒带他们出宫的风骚路线,一路上未曾惊动任何人。 按着地图上的标注,三人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地点。 但是,他们脚下所站的却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举目望去,别说房子了,连棵高大点的树都没有。 “你会不会记错了?”叶亭曈狐疑地看向君离。 “不会,我能肯定地图没有错,一定就在这附近。” 君离将几幅画叠好收进怀里,道:“我们四处找找。” 三人分头将这一片方圆十里都寻了个遍,除了几个被砍伐后隐没在草丛中的大树桩子,什么也没找到。 问阿团,他也摇头道:“这一片地方我以前来过,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没什么变化。不过……那些大树桩子我倒是没见过,可能是藏在草丛里的缘故。” 正说着,有个妖族大汉挑着水桶从他们身边经过。 君离忙上前打听道:“大哥,这附近怎么一点人烟也没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汉子打量了三人一眼,将挑满的水桶放下,道:“这一片土地贫瘠,什么也种不出来,所以没有人住在这儿。我是从南边很远的地方过来的,这不,从黑河边挑水回去。” 君离疑惑道:“为何要从黑河挑水?我在幽都地界这么久,没有听说哪个村落特别缺水啊?” “别提了。”汉子抱怨道,“半年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方圆十几里地的水井一夜之间全都干了,就连池塘里的水也一天比一天少,害我们只能到黑河去担水。” 君离看向阿团,阿团忙道:“我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幽都地界处于三界罅隙,环境本就不太稳定,所以也没有太多人把这当怪事。” 君离谢过妖族汉子,他盯着脚下的土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叶亭曈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倒吸了口气:“我们要找的地方不会是……在地底吧?” 君离叹道:“边关雁搞出来的花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在地底修建工事,必须要把地下水排走,所以水井才会干枯。” 地方找到了,可现在他们的难题是,通往地底的入口在哪儿? 君离走到一处树桩子前,他蹲下身,把树桩旁边的杂草都拔干净了,瞧来瞧去,这些树桩和普通树桩没啥两样,是实打实的真树桩子。 这附近他们发现的树桩子,一共有七个。 君离变成黑鸦从空中俯视了一圈,发现它们的位置,竟遥遥组成了北斗的形状。 顺着北斗指示的方向,君离找到了紫微星的位置。 在紫微星对应的地方,君离三人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机关。 拂去表面的沙砾尘土,地面上露出了一块仅有巴掌大的大理石面,石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锁孔。 君离冷笑道:“紫微星又称‘帝星’,建造这里的人,当真野心不小。” 阿团苦恼道:“这……没有钥匙,我们也进不去呀!” 第171章 暗牢 君离在怀里探了探,取出了京儒临死前送他的那片钥匙,挥手在阿团面前炫耀了一下,将钥匙插入了锁孔。 “喀嗒”一声轻响,锁开了。 阿团兀自目瞪口呆:“你、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君离幽幽叹了口气:“大概……京儒临死前是真的想改过自新来着,只是可惜……” 可惜他曾经犯下的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挽回的。 一方三尺宽的洞口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 君离走在前面,叶亭曈推了推阿团,在他下去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地面下的空间竟出奇的大,两侧的墙上点着油灯,昏黄的光线中,他们与前方的四个人影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有人闯入!”愣了一秒之后,守卫大喊起来。 君离连忙冲过去,放倒了两个喊话的,再看另一边,其他两人也倒在了叶亭曈的脚下。 但是刚才的声音显然已经传了出去。 前方的甬道里很快响起了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不少。 “这下糟糕。跑不跑?”君离问叶亭曈。 叶亭曈的“鸿蒙”已经出鞘,“来都来了,是龙潭还是虎穴,总要闯了才知道。” 君离粲然一笑,鸦羽剑早已在手中凝成形,“甚合我意。” 地宫里的守卫很快聚集了过来,君离一眼瞧过去,竟足有三四十人之多。 他刚刚澎湃的气焰顿时矮了下去:“要不……咱还是先回去搬点援兵?” “把出口关上,莫让他们逃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小头目的守卫发话道。 不知他们摆弄了哪里的机关,进来的石门轰地一声关严实了。 这回是硬着头皮也得闯了。 “归师勿掩你们懂不懂啊?!”君离叫了起来,“阿音,别跟他们客气!” 阿音从他手臂上跃下,虎爪将前排几个冲上来的守卫扫了个哀嚎遍地。 叶亭曈挥剑冲了上去,不忘嘱咐阿团:“你自己小心。” 阿团点了点头,身子缩了下去,竟是化成了本体仓鼠的模样,跃进了叶亭曈的衣袂里。 叶亭曈:“……” 聚过来的守卫越来越多,想要将叶亭曈与君离二人合围,但他们的阵型时不时地被阿音撕出空隙,二人且战且走,渐渐往地宫深处退去。 过了一道石拱门,眼前出现了一座吊桥,吊桥仅宽五尺,两旁没有遮拦,桥下是一潭黑色的水。 君离与叶亭曈走到桥上,守卫人再多,也只能并排站下两人,否则攻击施展不开。 一名守卫被君离打落了桥,坠入黑色的水中,只听一声惨烈的尖叫,瞬间连人带骨没入水中,连个泡也没冒。 叶亭曈倒抽一口凉气,下面显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从尘雪山庄的变态设计便能推测出此地机关有多危险了。 必须快些离开这座桥。 时间耗得久了,他们迟早有失手的时候,落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水里,谁也搭救不了。 “往后退!”君离道。 桥的对面有个门,半掩着,只要他们退入门内,就不用怕落入水中了,敌人站在桥上和他们打,优劣之势立见分晓。 守卫们似乎知道他们打的算盘,在二人踏入门内之后,便一个挨一个地往后退去,竟是不打算追击了。 刚才打起来的时候,可没见他们这么惜命……君离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但已经迟了,守卫们迅速后撤,吊桥上的机关早已启动,桥面往上升起,竟是把他们的来路彻底断了。 然后便听那守卫头目神气十足地喊道:“放狗!” 不能怪君离和叶亭曈不小心,只能怪边关雁这厮不讲武德。 刚才的情况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要退到门内,边关雁玩得一手好战术,现在他们只能望着一潭黑水干着急了。 不过,对面说放狗,他们却没听到犬吠。 往身后望去,甬道变得狭长,两旁是一排铁栅栏——这里竟是一座监牢。 监牢的布局眼熟得很,正是和尘雪山庄中的相似。 但和山庄中的死寂不同,他们听到了铁链的声音、呻吟的声音,甚至爪子挠地的声音。 京儒从尘雪山庄转移走的那些药傀,原来都在这里! 叶亭曈心里咯噔一下,她终于知道先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她一直以为阿团在预示中去的是尘雪山庄,但她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京儒在尘雪山庄中没有留任何活口,而预示中的那座监牢里,却是关着活人的! 阿团的死就发生在眼前这座监牢里! 她至今为止,在这件事上没有做出任何改变。 “阿团!阿团你在吗?!”叶亭曈着急地抖了抖衣袂。 一团毛茸茸的圆球滚了出来,阿团变回男孩,笑着回道:“我一直在呢,怕给你们拖后腿,不是我不帮忙打架呀!” 叶亭曈松了一口气,扯了扯他的胳膊,道:“你走我前面,我看着你。” 阿团一愣,不明所以地被叶亭曈扯到身前。 叶亭曈解释道:“这里太危险了,你在后面容易走丢。” “朝霞姐姐……”阿团感动得快要落了泪,“原来你这么关心我的吗?” 君离将他往旁边挤了挤,死乞白赖地向叶亭曈笑:“你也顺便多看我一眼。” 叶亭曈多看他一个白眼。 不远处忽然传来铁链落地的声音,重重的一下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小心。”君离收回笑,执剑严阵以待。 前方的一间牢门忽然往外打开,一个赤裸着上身、庞大健壮的熊妖冲了出来,他嗅到了君离几人的气息,不分青红皂白地朝他们袭来。 叶亭曈皱起了眉。 原来,这些药傀,便是被唤作“狗”的东西。 熊妖与他们在尘雪山庄牢里见到的那只半成品不同,他的眼神是空洞的,那眼中没有悲、没有喜,没有愤怒也没有疼痛,就像山庄大殿壁画上的妖族士兵一样,十分瘆人。 叶亭曈一剑刺去,正中熊妖的手臂。 不料他却躲也不躲,手臂硬生生压着她的剑刃往下,一掌朝她天灵盖拍来。 第172章 允成 君离的鸦羽剑削来,将熊妖的整只手掌砍飞了出去。 “他们已经彻底失去意识,变成只会杀人的机械,救不了的,你不用手下留情。”君离提醒她道。 叶亭曈冒了一身冷汗,她确实可怜这些妖族,才下意识地不忍直击要害,却差点让自己丢了性命。 断了一只手掌的熊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挥舞着另一只手又扑了上来。 叶亭曈将“鸿蒙”往他脖子上一绞,熊妖的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身,令她有些反胃。 “咔嗒、咔嗒……” 只听得连续几声金属的脆响,另外几间牢房的门也开了。 君离他们退无可退,只能迎着这些发疯的药傀冲了上去。 杀了五只又来十只,全是从法力高强的妖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完美成品。 原来尘雪山庄只是一个“作坊”,这里才是真正的大本营! 那些妖族原本就不弱,被驯养成药傀后力量又强了好几倍,纵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却也绝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 更何况这里面不知关了多少药傀,他们杀到精疲力竭也杀不完! 药傀只要不彻底死去,就会一直不知疲倦地攻击它们眼前的一切生物。 君离与叶亭曈却是肉体凡胎,很快二人都是伤痕累累,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牢门还在一间一间地开启,君离知道不能在原地坐以待毙,没有退路,就只能前进。 “往里面闯!” 君离砍翻一只拦路的蛇妖,拉住叶亭曈往甬道更深处跑去。 阿团打架不行,逃跑的身法倒是灵巧得很,毫不费力地跟了上来。 他们面前这条甬道的牢房已经空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牢房里面药傀正疯狂地撞击牢门,想要冲出来将他们生吞活剥。 君离三人冲到甬道尽头,左右两边都有岔道,此刻也顾不上哪边更安全,随意挑了一侧就拐了过去。 岔道左右两边又出现了几条甬道,里面是更多的牢房。 他们左拐八绕了几个岔口,终于把身后的药傀甩得看不见了,只是听脚步声,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收敛气息!”君离忽然道。 叶亭曈和阿团立即照做。 药傀找不到生人的气息,又丢失了视野,脚步声很快变得稀稀散散,大多都迷惑地停在原地打转。 外面的人大概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没有再放更多的药傀出来。 三人暂时安全了。 从他们刚才匆忙路过的范围来看,这监牢里关着的药傀,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如此庞大的阵容,足以与一支王室精兵媲美,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君离长出了一口气,用食指敲了敲剑柄,剑身微微震动,待上面的残血纷纷洒落干净,才将鸦羽剑收回了腰间。 叶亭曈看着他的动作,揶揄道:“没想到你一身黑,倒比鹤归那个大白萝卜还爱干净。逃命呢,至于这么讲究吗?” “我不喜欢剑上沾血。”君离笑道,“这叫‘墨剑飞落梅,滴血不沾身’。头可断血可流,风度不能丢。” “这地牢里的药傀可看不懂你的风度。”叶亭曈一边处理伤口,一边毫不客气地回道。 阿团蹲在地上,轻声道:“你说……这里面会有出路吗?我们不会真被困死在这里吧?” “按边关雁的习惯,他不会设计一个真正的绝境。我们再找找,应该能找到另外的出路。”君离倒是乐观。 休整完毕,三人继续往前走。 这座地下监牢大得像个迷宫,全靠着阿团的方向感,他们才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叶亭曈走着走着,忽觉身后有些异样。 她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往前走了几步,她与君离并行,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了?”君离警惕起来。 叶亭曈往四周看了看,敛去了气息的三人并没有惊动牢里的药傀。 偶尔有几个看见他们经过,只是隔着牢门闹腾了一下,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 “好像……有人在看着咱们。”叶亭曈道。 她说的不是这些药傀,药傀的目光是没有温度的,不会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并排走到一起后,君离和阿团也有了这种被窥视的感觉。 这个地方,还有除了药傀之外的活人? 阿团左顾右盼,他忽然脚下一顿,往一旁的岔道中转去。 “你去哪儿?!”叶亭曈抓住了他的肩膀。 “哥哥!我看见哥哥了!”阿团叫道,“你快放开我!” 允成在这里? 一直跟着他们的是阿团的哥哥? 叶亭曈来不及细思,三人随着阿团指示的方向追了过去。 阿团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一个黑色身影飞速地掠过,他的背后背着一把破旧的铁剑。 “那是哥哥的剑,我不会看错的!”阿团喊道。 但那绝不是一个药傀的身影。 允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能在这里自由行动? “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叶亭曈格外敏感。 她蓦然惊觉,若不是她一直盯着阿团,恐怕在刚才那个岔口,阿团就会像预示中一样和他们走散了。 可若真是允成,阿团为何会死? 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了她,君离道:“一个活人而已,不会比这上百药傀更难对付。” 叶亭曈转念一想,阿团修为低微,要他死很容易,但现在是他们三个人同行,未必不能应付。 况且,他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叶亭曈告诫阿团:“你不许乱跑!若允成真的在这里,我们会帮你找到他的。” 他们追着黑色身影过了几条甬道,那人却忽然不见了踪迹。 “看样子,这里就是他想引我们来的地方了。”君离道。 这条甬道和其他地方大同小异,一排一排的铁栅栏后面,是形形色色被驯养成药傀的妖族。 他们一间间地走过去,叶亭曈恍若故地重游——这里,就是她在预示中走过的那条路。 阿团在一间牢房前停住了。 牢房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也没有药傀。 只有一具白森森的妖骨,偎在角落里,看头骨像是个狼妖。 第173章 白骨 白骨的怀里抱着一柄剑,剑身铁迹斑斑,样式说好听了是古拙,说难听了是土得掉渣。 阿团面对着这把土得掉渣的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哥!”阿团嘶声喊道,埋头哭了起来。 叶亭曈蹲下身,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具白骨……你能确定是他?” 阿团指着大腿骨上的一处旧伤,道:“小时候,我哥为了给我找吃的,被幽都一伙恶霸打断过腿,这伤的位置我不会记错。他就是我哥。” 叶亭曈黯然失神,她太能体会这种感觉。 乐游山上,父亲的尸身失踪,她很难想象他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是入土安息,还是被丢弃在野狗逡巡的荒野,成了一副无人认领的枯骨? 阿团哭了一阵,伸手想去拿哥哥的铁剑,叶亭曈凛然一惊,当即拦住了他。 “朝霞姐姐?”阿团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叶亭曈让他站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剑尖去挑那柄斜靠在白骨上的铁剑。 铁剑从尸体怀里掉出来,应声落地。 “小心!”君离眼疾手快地将叶亭曈往后一拉。 一支寒光凌冽的暗箭从白骨堆中飞出,带着强劲的力道钉入了他们身后的墙中。 “我就知道……那人引我们过来不是做什么善事。”叶亭曈惊魂未定。 若刚才拿剑的是阿团,恐怕早已命丧当场。 阿团的这一劫,看来暂时是避过了。 君离却微微皱起了眉。 “阿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君离道。 阿团目光微闪,怯怯地道:“没有啊。” “那为何这个机关设计只针对你一人?”君离道,“除了你,没有人会去动那把剑,你惹了什么人,这么想置你于死地?” 阿团慌了:“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朝霞姐姐!” “最好是没有。”君离的声音冷了几度,“你若还认你朝霞姐姐,就不要把祸事引到她身上,否则我定饶不了你。” 叶亭曈极少见君离这般严肃,她扯了扯他,“你别说得那么吓人,我这不是没事嘛。” 君离叹了口气,神情终是柔软下来。 他将地上的剑拾起,扔给了阿团,道:“先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阿团却踟蹰不前,他带着哭腔道:“我能不能……把哥哥的尸骨收殓回去?至少……至少不要待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叶亭曈有些为难:“你可想好了,前方吉凶未卜,若带上你哥,遇到危险还是应当先保自己的命。” 她没有劝阻阿团,因为她太理解看到亲人曝尸在外的心情。 她只是告诉他,尽力到无能为力的时候,要适时懂得放弃。 君离瞪了阿团一眼,满眼的嫌弃,却最先动手将旁边的被单撕下一块,打了个包袱,将白骨一一收拢了进去。 “别浪费时间了,快走。”君离将包袱绑在自己背上,跨步走出了牢房。 谁料,他前脚刚踏出去,就见鬼似的退了回来。 外面的甬道上不知何时放出来了十几只药傀,君离一露面,立即齐刷刷地往这边看来。 “跑!”君离见行踪已被发现,拉起叶亭曈就冲了出去。 药傀们争先恐后地追了过来。 君离三人又想故技重施,甩掉这些麻烦,谁料他们接下来逃到的每一条路上,都徘徊着四五只药傀。 他们跑的地方越多,聚集起来的药傀队伍越庞大,到最后整个地牢里全都充斥着药傀嘶喊的声音。 缺了大德了! 这些药傀数量之多,已非君离三人所能抵挡。 他们只能不停地往前跑,稍慢一步,与身后的药傀纠缠上,就逃不脱了。 “前面有个房间!” 叶亭曈跑得快要脱力的时候,终于看到地牢里出现了牢房之外的场所。 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人逃了进去。 这虽是个房间,却没有门,君离在入口处设了一道结界,暂时能够抵挡药傀的冲击。 叶亭曈瘫坐在地上喘气,抬头打量这房间,只见墙上挂着一幅图,画的正是荒地上北斗紫微的布局。 地上有一些灰烬,不知是不是刚刚烧掉的,只能看出原本应该是些信件,内容却已辨认不了。 看来有人提前将这里的证物销毁了。 房间里除了一套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玉桌玉椅之外再无他物。 药傀密密麻麻地挤在房间外,乱七八糟的法术冲击着君离的结界,看得叶亭曈心惊胆战。 “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机关。我的结界支撑不了多久。”君离道。 一路过来,他们基本将整个地牢跑了个遍,没有见到更特别的地方,若有出口,只能是在这里了。 君离和阿团分头去找,叶亭曈缓过了气,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帮忙。 “这后面好像是空的。”君离敲了敲墙上的北斗图。 他把图揭开,后面是一整块平整的墙壁,摸索了半天,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叶亭曈想把玉桌挪开来看看,却发现这桌子竟与地面是连成一体的。 她俯下身去,在桌底下找到了一个暗格,推开盖板一看,里面是一个锁孔。 “找到了!”叶亭曈兴奋地叫起来。 君离和阿团闻声跑了过来,叶亭曈道:“快用你那把钥匙试试!” 既然是用京儒的钥匙才能开的,想来不是什么要命的机关,君离没有犹疑地将钥匙插了进去,匹配! 锁孔转动,头顶的土地震颤起来。 君离等人还没意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房间结界外忽然传来了数声巨响。 地牢顶部的石板轰然塌落,数十只药傀瞬间被压成了肉泥。 塌陷还在继续,从他们最近的位置开始,一直往更远处延伸。 若从空中俯瞰,现在整个荒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四分五裂,塌陷成一片凹地。 “不是天塌就是地陷,边关雁有没有点良心?!”君离欲哭无泪。 这种自毁装置,确实也只能由京儒掌控,但他就不能在旁边写个“危险勿动”提醒别人一下么?! 他们三人所在的房间顶部也开始坼裂。 这里一定有逃生的通道,但要等他们找到,恐怕早已身埋黄土、一命呜呼了。 第174章 矿山 君离索性来暴力的,手中凝出几道法术,朝那堵中空的墙上砸去。 叶亭曈和阿团见他动手,也各自有样学样。 一下、两下…… 那堵墙看上去平平无奇,却不料几经摧残也只裂开了一条小缝。 君离头上渗出了薄汗,眼看头顶的土地就要彻底塌陷—— “轰!”阿团的一击成了击垮墙面的最后一根稻草,君离揽住叶亭曈,往墙后的空间里一跃——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地牢彻底陷落。 ………… 叶亭曈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四周已经尘埃落定。 墙后的空间并没能让他们逃出生天,而是随之一同塌方。 叶亭曈一睁眼,便是看见君离趴在她身上,手臂尚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昏迷不醒。 她偏了偏头,只觉得后脑勺生疼。 她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君离抱住她,头顶坠落的石板砸在了他的背上…… 现在看来,因为空间狭小,那块石板最终卡在了两边的墙上,没有完全压实。 “君离,你醒醒!”叶亭曈慌乱地去扶君离的肩膀。 她将他的头抬起来,只见他唇边全是干涸的血迹,想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叶亭曈侧过身,把允成的包袱从君离身上取下,让他平躺过来。 她一只手贴着他的胸口,将灵气渡过去。 灵气在他经脉中行走并不畅通,过心脏处尤为艰涩。 “君离!君离!”叶亭曈一声一声地唤着他,只觉得君离昏迷的每一分一秒,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咳嗽了起来。 她用衣袂擦了擦君离咳出的血,看着那沁在布料上的鲜红,忽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好着呢,你哭什么?”君离笑得有些虚弱。 他伸手去揩她眼角的泪,却将手上的血蹭到了她脸上。 君离讷讷地缩回了手,默不作声地在衣摆上擦了又擦。 叶亭曈哭道:“我很害怕。” 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君离抬眼看了看四周,安慰她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会有人来救……” 君离的话没能说完,他的声音被一片温暖柔软的唇堵住了。 叶亭曈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他眼前微微颤动着。 鲜血的味道在二人唇齿间交融。 一声轻咳在旁边响起,叶亭曈一愣,才想起还有阿团这个人在,连忙放开了君离。 阿团身量小,变回仓鼠更是占不了多少空间,君离承受了大部分的伤害,所以他反倒没受什么伤。 阿团指着身后废墟里的缝隙道:“我刚才去那边看过了,有路,不过中间有一段塌方,要费点劲。” 这个消息让叶亭曈精神一振。 君离却显得有些忧思忡忡,他看向阿团:“我们从两头同时清理,需要多长时间?” 阿团道:“得要一炷香。” “我让阿音帮你。”君离抖了抖手腕,一蛇一鼠便钻过缝隙,往废墟的另一头去了。 挖通了塌方的隧道,三人沿着路往前走了足有二里地,终于走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堵石门,叶亭曈在墙上找到了开关,石门轰然开启,外面的空间豁然开朗,是一个大的洞穴。 叶亭曈忽然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这里是矿洞。”君离摸了一把石壁,手上沾满了细碎的黑灰。 他们出来的地方,正是昨日与京儒促膝长谈之处。 君离在京儒曾经坐过的位置找了找,发现石门的开关正藏在他昨日背靠的那面石壁上。 “这家伙,掩藏得倒好。”君离叹了口气。 他们从矿洞出来,御剑回到了地宫所在的荒地。 原本一马平川的土地陷成了一个大坑,从地面上看,看不出地宫存在的任何征象,就连入口也无处可寻了。 有一队人马正急匆匆地赶来。 君离三人落到地面,来的人是幽都城主,身后带着三四十个赤鸮。 “你们怎么在这里?郊外巡逻的人说这里出了大事,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幽都城主问道。 “这底下是京儒养的药傀。”君离把他们在地牢里经历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城主沉声道:“我刚接手幽都城不久,竟不知道城外还有这样的地方。只是洛少侠瞒着大伙前来,是信不过本座吗?” “在找出真凶之前,除了朝霞我谁也信不过。”君离叹道,“多有得罪,现在我知道城主不是凶手了。” 叶亭曈讶然道:“难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君离道:“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我是找着了,纵火之人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惜尚无实证。” 幽都城主的声音中也透出意外,他问:“是谁?” 君离却不答,他看了看城主的身后,“其他人呢?怎么都没来?我们不如回宫中一叙?” 城主摊开手掌:“请——” * 渡厄宫的前厅中,昆仑派的众人都被请了过来。 君离要了杯茶,咕咚几口喝下去,觉得嗓子里终于没有黏糊糊的血痰了,才开口说道: “连环杀人案有八名受害者,这八人的死除了是凶手的复仇,还有引起大家注意和传递地图信息的目的。” “等等,不是九名死者吗?”纪柔儿问,“怎么变成八名了?” “边关雁是京儒杀的。”君离只得解释了一遍。 幽都城主问:“凶手杀人为什么要引起大家的注意?幽都城到处都是巡逻的赤鸮,难道不会增加下手的难度吗?” 君离道:“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凶手很强,他的所作所为是在挑衅,但其实不然。” “凶手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恰恰是因为他太弱小,不得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来达到他最终的目的。”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缩在叶亭曈身后的阿团,“你哥哥的遗体,我们替你找到了,算是了却你一桩心愿。” 阿团的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香案上的博山炉被他碰倒,炉子叮铃一声滚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如同落在叶亭曈的心坎上。 几名赤鸮立即上前抓住了他,将他两只膀子扣了起来。 叶亭曈看看阿团,又看看君离,大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团他……你是不是误会了?” 第175章 伪证 君离有些惋惜,“我知道你很信任他,我也不愿相信他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可是我们所见的后几名受害者的死,阿团都没有下手的时间和机会啊!”叶亭曈质疑道。 君离摇头道:“他的证词半真半假,利用时间和信息差制造出了言语的假象,却经不起推敲。” 片刻的惊慌后,阿团的面色却很快平静下来,他目光沉沉,完全褪去了以往怯弱的模样。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君离一句句道来。 君离道:“先说第五名死者。刀疤脸死时,阿团正撞上路过的何书墨,见他无意施救,便假装不敌,等到何书墨走后才放出恶魂杀人。” “何书墨只看见阿团快要死于刀疤脸之手,却印证不了这之后发生的事。” “再说甘陆之死。阿团逃命的本事一流,在洞穴里帮我们引走赤鸮后,他很快就逃脱了。” “杀死甘陆和两名小卒后,他遇见了雍雅,却告诉雍雅是刚刚与我们走散的。这之后一直到发现甘陆身亡,他都有雍雅的证明。” 君离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轻轻咳了两下,将手中新倒的茶一饮而尽,混着咳出的腥气咽了下去,才接着道: “但是雍雅并不知道阿团到底是何时与我们走散,她也不知道甘陆死亡的时间,所以她的证明,根本算不了实证。” “那京儒死时呢?!阿团是和城主一同从渡厄宫过来,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叶亭曈道。 “这就要问城主大人了。”君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幽都城主。 “阿团是凶手,他不可能与你一路从宫里过去,你为什么要帮他作伪证?” 城主此时正命人将地上狼藉的香灰清理干净,在炉中换上新的香。 他淡淡地道:“我可从没说过他与我一路,是你们自己说的,我还以为他是悄悄跟过来的呢。” 君离语塞,回想一下,城主确实没有说过这话,他只是没有否认而已。 “那这个问题我们等下再说。”君离潇洒地把尴尬避了过去。 “阿团杀死这些人的目的,大概都与他哥哥的死有关。” “杀人手法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连京儒都无法独自对抗强大的恶魂,阿团虽然修为低微,但他要做的只是抹脖子、挂人和画画而已。” 叶亭曈忽然问道:“那恶魂……便是阿团的哥哥允成?” 君离点头,“还记得卫九娘和沈夏青吗,他们都是附身在生前一样贴身物品上。想必阿团身上,也有允成的一样旧物吧?” 叶亭曈立即想起阿团挂在胸前的那枚狼牙,他说过那是哥哥允成留给他的。 她看向阿团,目光复杂:“所以……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却一直欺骗我?” 阿团的目光有些闪躲,他低下头,不去看叶亭曈,低声道: “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完成所有的事后就把真相告诉你,任凭你处置。没想到……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君离用指尖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他看着浮在水面的一点茶沫,若有所思地道: “罗浮花做茶,虽香气上佳,但花叶细碎,纵是费尽心思地滤过几道,也还是会留下茶沫的。我一开始的确被你骗过去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最开始对你起疑,是在龙珊家的密室。” “你认出一号目标的地址是在尘雪山庄的暗道出口,可是暗道出口与山庄正门相去甚远,提供给‘猎犬’的地址应该是正门,怎么可能是秘密暗道呢?” “我记得你说自己是昏迷中进入山庄的,应该并不知道山庄正门在哪,所以这绝不是你的口误。” 阿团呆了一呆,他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是我心切了。” 君离歇了口气,继续说道:“在京儒之前,恶魂一直躲在暗处,这给我们的调查带来了极大的难度。” “但在麦田里,在明知守墓人能够克制恶魂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暴露自己,为的什么?” 君离看向叶亭曈,在她的预示里,恶魂也是在同样的情况下出现的,因此这不会是巧合—— “为了救她,你不得不出手。所以我感谢你,我知道你对朝霞没有恶意,否则我也不会让你跟去地宫。” 叶亭曈惊道:“在那个时候,你就知道阿团是凶手了?” “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所以没有同你说。”君离歉然道,“不是有意瞒你的。” 叶亭曈虽然气他隐瞒,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君离只是提出一个没有实证的猜想,她是肯定不会相信的。 君离轻咳了两下,接着道:“在地宫里,有人假扮允成企图单独引开你,设计在尸体上的机关也只针对你一人,为什么?” “杀死一个修为低微的小妖,需要费这么大劲吗?” “这人不想暴露身份是其一,其二是不用这些手段,他杀不了你,可能还会被恶魂杀死。” “其实我说的这些,都不足以定你的罪,最终的实证,却是在地宫倒塌的瞬间,你往墙上的最后一击,利用了恶魂的力量。” 君离的声气有些虚,让他说的话像从胸口叹出来一样。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生来就与无数恶魂同住,对恶魂的感知比幽都山外任何人都强,就那一瞬,已经足够让我确认你就是凶手了。” 君离看向阿团,他的语气有些五味杂陈:“后悔吗?” 阿团摇了摇头,苦笑道:“在山庄认识朝霞姐姐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与旁人不一样。” “我从小在幽都城弱肉强食的环境下长大,除了哥哥,再没有第二个人对我这么好过。” “我不想她死。”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君离,撇嘴道:“也不想你死。” “唔,最后一句我倒是没想到。”君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叶亭曈走到阿团跟前,她蹲下身来,平视着他尚未长开的脸。 虽说阿团来人世的日子比她久,但她一直都将他当自己的弟弟看待,失去双亲后,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亲人的感觉。 第176章 揭露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姐姐一定会帮你,有些事不一定要杀人才能解决。” 叶亭曈悲伤地道,“你知道吗,你差一点就酿成不可挽回的过错。” 她一直清楚地记得预示中那条被恶魂夷为平地的青石小巷,数十条无辜的人命丧生在顷刻之间。 她曾经与君离经过那条小巷,错落的泥瓦房上炊烟四起,穿粗布旧衣的居民们坐在板凳上喝茶唠嗑,孩子们满街乱跑,农妇在太阳下晒谷,满街都是稻米的香气。 她无法想象这些生机盎然会毁于阿团之手。 阿团却摇头道:“有些事,是你们帮不到我的。” “是因为藏在京儒背后的人吗?”君离叹息。 其实指认阿团是凶手,他的心里并不好过。 但只有把他这一块的事情捋清楚了,才有可能探查京儒效力的人是谁,或者说七星钥系列事件的主谋是谁。 直觉告诉他,阿团是知道些什么的。 一直没有插话的雍雅忽然道:“京儒说他奉人之命来杀我,我倒是有兴趣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 君离笑道:“我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并无实证,你们可愿听我掰扯?” 雍雅道:“愿闻其详。” 君离先向阿团确认:“你所杀之人,都是与你哥哥的死有关,对吧?” 阿团点点头:“我不会杀无辜之人,他们罪有应得!” “好,那我们就来说说这几名死者的事。”君离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过来: 谷毅,提供了驯养药傀的奇毒“红泪”。 龙珊,为尘雪山庄提供源源不断的优质妖族。 刀疤脸,京儒的手下,看守药傀的人。 京儒自不必说,阿团最恨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这几个都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允成的死,那么甘陆和左洱呢?” “他们一个是赤鸮首领,一个是负责城郊巡逻的副统领,他们做了什么?” 君离的目光直指幽都城主,他的声音因内伤而中气不足,但眼神却出奇地凛冽: “城主治下甚严,堂堂赤鸮首领竟不敢与客同桌吃饭,想必不会违拗城主的意思,参与尘雪山庄的勾当吧?” 其实不等君离提出这一问,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雍雅站起身来,冷冷道:“还请城主给我们一个解释。” 幽都城主坐在堂中宝座上岿然不动,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遮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能从声音里听出他的不屑: “怎么,就凭这小妖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证据便来怀疑我的手下吗?” “先容我说完。”君离道,“在这几名死者之外,边关雁看似格格不入,却至关重要。” “他的死串联起了很多事情,包括京儒与放火烧他的人或许是一伙这件事。” “边关雁是甘陆带人去葬的。我曾经和甘陆聊天,问他在边关雁家‘有什么发现吗?’” “他的原话只有一句,‘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君离道。 这些话叶亭曈在旁边也听到了,不过在她看来两人的对话毫无营养。 “那时我们刚从尘雪山庄回来,甘陆按理不认识我,更不知道我已经去过了边关雁家。” “死者情况这么古怪,按正常人的反应至少也要说上两句吧?” “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在心里默认我已经知道了,他清楚我在边关雁家做过的一切,包括我在他家翻箱倒柜。” “甘陆这句话言下之意,其实回答的是我隐藏在话里的另一个问题:‘你们在他家翻找出了什么?’” 君离与叶亭曈在边关雁家发现了甘陆带人搜索的痕迹,但他搜的是什么、是否最终找到并取走,却是不得而知了。 君离道:“当时也许是我想多了,人家是腼腆话少。但后来他成了连环杀人案受害者之一,就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 “他与假竿儿、与杀死边关雁的京儒都是一伙的,他们互通消息。” “那左洱呢?”雍雅问。 “左洱我没有接触过,不过他既是甘陆的下属,又负责城郊的巡防,恐怕与幽都城南的地下暗牢有些关系。”君离道。 阿团恨恨地道:“左洱就是直接负责地下暗牢的守卫头领,我亲眼看见暗牢的守卫听从他的号令。甘陆是他上司,幽都城主的走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城主冷冷道:“幽都城多的是背主求荣的人,甘陆和左洱虽是我的手下,我能管住他们明面上的俯首,却防不到他们暗地里的手脚。” “你现在把自己撇得这么干净,为何京儒死后不敢拆穿我的谎言呢?”阿团喊道,“因为你就是当天纵火之人!” “我亲眼看见你让赤鸮搬出火油,亲眼看见你点燃了京儒的屋子!” 幽都城主拍案而起:“简直一派胡言!” 左右两边押着阿团的赤鸮一人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阿团弯着腰,一时间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城主这是做什么?!”叶亭曈急忙拔剑来阻止。 她将阿团从两名赤鸮手中解救下来,护在自己身后,“城主难道是不敢听他把话说完吗?” 幽都城主顿了一顿,道:“雍雅长老,这个小妖的一面之词不足取信!” 雍雅冷冷道:“清者自清,让他说完。” 阿团啐了一口血,接着道:“你从我的谎言才发现我是凶手,急于杀我灭口,但我已经跟着朝霞姐姐他们去了城南的地牢。” “我猜你是从矿洞进入地牢,设计杀我不成,碍于我身边的恶魂,不得不放出药傀。” “你敢不敢给大家看看你的鞋底,那上面应该有煤灰的痕迹吧?” 君离无奈道:“我在地牢外的时候就看过了,没有。他已经把鞋子换掉了,所以我才说没有实证。” 他也早已猜到地牢里的黑色身影可能是谁。 君离话音刚落,一双靴子被人递了出来。 何书墨一手捏着鼻孔,另两根手指捏着靴子,颇为嫌弃地皱眉道:“是这双吗?” “不用谢我,来时看到有个形迹可疑的下人拿着它准备烧掉,被我截了下来。” 众人一看,那双靴子的底部,确实有一些明显的黑色印迹。 叶亭曈看着那靴子,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第177章 女人 城主的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 纪柔儿颇有些崇拜地看了看何书墨,她指着城主脚上的靴子,道:“城主可敢让我们比对比对?” 青面獠牙后的一双眼睛阴鸷地一眯,电光火石间,他身影一晃,一双手往叶亭曈身后的阿团抓去。 “小心!”阿团从背后推开了叶亭曈,他自己却被城主锁住咽喉,单手拎在了空中。 雍雅一剑横空朝城主的手挑来。 城主反手拔剑,稳稳地扛住了雍雅的一击! 雍雅眉头一皱,她感受到了压迫。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难道这幽都城主的修为,竟与雍雅势均力敌? “雍雅长老,你当真要听信一个妖族的挑拨吗?别忘了,我与你们才是同族。” 幽都城主的话看上去像在辩解,却叫人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雍雅叱道:“你派京儒来杀我时,可没顾念我是你同族!” 城主一手与雍雅对抗,另一手似乎施展了什么法术,阿团的面色迅速灰败了下去。 就在城主对阿团下杀手的这一刻,厅中忽然起了一声怒号。 城主与雍雅均受了惊似的,大退了几步。 阿团从空中摔落下来。 他虚弱地蜷缩在地上,手中紧握着脖子上的那枚狼牙。 平地而起的劲风鼓满了众人的衣袂—— 是允成! 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恶魂的力量可不会只波及一人。 允成虽然暂时帮阿团解了困,却让屋子里的友军敌军都难受了起来。 君离奏起安魂曲,勉强将他们几个自己人护了起来。 叶亭曈的脑中闪过一些片段,但她此刻无暇顾及。 她拼命地驱散脑海中的幻象,抢到阿团身边,道:“阿团!让允成停下来!” 她明白,以君离现在的身体状况,顶多用安魂曲撑上一阵,实在经不起一曲“归墟”的折腾了。 阿团的神情却有些恍惚,他脸色苍白,声音细微地道:“姐姐,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 叶亭曈拉起阿团的手,却感觉他的身体竟在迅速冰冷下去,皮肤也苍白得异样,就好像身体里的血都被抽走了一样。 阿团摇了摇头,他将小脑袋靠在叶亭曈的手臂上,仿佛这样能够让他的身体暖和起来,“我说想娶你,是真心的……可惜……” “先别说这些。”叶亭曈急道,“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阿团的目光看向幽都城主,他骤然抓紧了叶亭曈的手:“小心……他的袖中有……” “什么?”叶亭曈蓦然向幽都城主看去。 只见恶魂带起的飓风将他原本就宽大的衣袍吹得更加鼓囊,衣袂处不知被什么撕破了一道大口,露出藏在里面的手臂来。 那截手臂莹白玉润,唯独在臂弯处,有一枚鲜红的雪花印记。 叶亭曈脑中纷乱的幻象忽然停了。 君离的安魂曲还在继续,她的意识却格外清明,这是她几个月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这场梦中的叶亭曈尚且不知红色雪花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那是一截女人的手臂。 幽都城主是个女人? 叶亭曈猛然想起刚才那双靴子,她现在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因为那双靴子的尺码偏小,不像是双男人的鞋。 见雍雅应付得吃力,叶亭曈想起阿团的提醒,喊道:“她袖子里藏了东西!” 雍雅一听,连忙用剑朝城主袖口挑去。 本就被恶魂暴力撕扯过的衣袂经不起几方折腾,刺啦一下被雍雅整个挑了下来,露出大半截光洁的胳膊在外。 有什么东西从她衣袂中掉了出来,城主眼疾手快地捞了回去,却没办法躲过众人的眼光。 她手中那物件,场上诸位都熟悉得紧。 “三足金樽!怎么会在你这里?!”叶亭曈愕然叫道,“它不是……已经被昆仑派收入藏宝阁中了吗?” 叶亭曈亲身体会过三足金樽的可怕,她瞬间明白,阿团刚才就是被这法器吸走了全身血液。 她也明白,阿团觉得他们帮不了他,正是因为有这个法器的存在。 真武门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三足金樽再度出现,足以佐证京儒的妖丹是被幽都城主在放火前取走,用来制作提升功力的“升仙丹”。 允成的死,难道也是三足金樽造成的? 所以阿团杀的每一个人,都要割喉放干他们所有的血。 因为他在模拟哥哥允成的死,让他们尝到血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干的滋味! 现在,阿团的身体也在她怀里彻底冰冷。 阿团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允成彻底失控了。 君离的安魂曲已经遏制不了他的疯狂,整座殿堂的屋顶都被掀塌,若再不阻止它,恐怕在场的人都逃不了一死。 君离一咬牙,将掌心割破,但“归墟”奏不了几个音节,便有些凝滞。 一股温和的真气从他的背心打入,令人精神一振。 君离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是叶亭曈,却急急道:“快停下,这会把你的力量抽干的!” “不够的话加上我!”钱万两也将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 然后是雍雅、纪柔儿,甚至何书墨。 琴音铿锵,“归墟”曲成,恶魂带着不甘的尖啸,缩入了阿团胸前的狼牙,被君离用血暂时封印。 幽都城主受伤不轻,她退到赶来护卫的百名赤鸮身后,向君离冷笑道:“看来我留你一命,倒是个正确的选择。” “你别想逃!”雍雅喊道,“果然是你!灭乐游派满门的人!” 什么?! 叶亭曈心里一颤,她抢到雍雅身边,生怕自己听漏了一个字,“雍雅长老,你凭什么说是她杀了乐游派满门?” “因为我亲眼看见渡厄宫的人处理了叶长盛的尸体。”雍雅的话如一道惊雷,轰然砸下。 叶亭曈浑身发凉地听雍雅将原委一一说来—— 雍雅原是奉纪仲明之命外出调查七星钥失窃之事,中途不放心乐游派的防御,故而绕道去看了一眼,在与叶掌门交谈过后就离开了。 半路她想起有样东西落在了乐游派,折返回去,却发现乐游山上尸横遍地,除了不见叶长盛,其余众人都死了。 君离想:雍雅的说法与他们后来返回乐游山所见相差无几,不过她没有看见叶亭曈的尸体,会不会怀疑她的生死呢? 第178章 枯树 幸而雍雅没有一句提及叶亭曈。 她接着说道:“我在乐游山下发现四五个黑衣人行踪诡秘,其中一人背着个麻袋,麻袋里露出一双鞋,正是我此前见叶长盛穿过的那双。” 她悄悄跟了上去,看见黑衣人在麻袋上点了一把火,连同里面的人一起烧了,然后埋入土中。 之后,雍雅遥遥尾随,看见他们进了幽都城,入了渡厄宫。 她跟不到宫里,所以当时确认不了他们是谁。 难怪雍雅没有急于去妖界,而是留在渡厄宫里,伺机探查幽都城主的秘密。 在假山山洞里,她之所以对地形如此熟悉,是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闯入那里了,只不过每次都没有她想要的收获。 “后来我返回埋尸地点,把尸体挖出来看了,死者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高矮与叶长盛相符,且脚有六指,应该很好辨认。” “那人应该就是叶长盛,可惜乐游派已经没有熟知叶掌门形貌的人了。”雍雅微微叹气。 叶亭曈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是他!” 雍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纪柔儿与何书墨的目光也齐刷刷朝她刺来。 “是我告诉她的。”君离手臂揽在叶亭曈身后,道,“我与叶姑娘相熟,她曾与我提起叶掌门脚有六指这回事。” 这解释显然有些牵强,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和外人提起自己爹有几根脚趾的事? 但叶亭曈此刻顾不得暴露身份,她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叶掌门他……葬在何处?” “乐游山脚浣纱台往南三百步,有棵枯树旁边便是。”雍雅越发狐疑地看向叶亭曈,“朝霞姑娘与叶掌门似乎有些交情。” 君离替她答道:“我们与他打过些交道,乐游派灭门惨案实在骇人,所以她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雍雅没有再追究,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叶掌门的尸体虽然被烧毁,但还是看得出有些异常。新鲜的尸体焚烧出来,不会是那个样子。”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浑身血液被吸干的缘故,所以比新鲜的尸体燃烧得更加充分。” 有了雍雅的证词,处理尸体的人已经确认是城主手下无误。 叶长盛遗体失踪的谜题也已解开—— 城主不想让人知道叶长盛在死后被三足金樽吸干了全身血液,才将他的尸体单独处理。 幽都城主,这个面具背后的女人,就是乐游派灭门惨案的主谋。 城主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你们真当自己是群聪明人?知道了又如何?你们今天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渡厄宫。” 城主指挥赤鸮们将君离等人团团围住。 君离本在运气调息,忽然觉得胸口处针扎一样疼痛。 叶亭曈只觉胸口发闷,雍雅和其他几人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你把毒下在了何处?茶水是无毒的。”君离一手捂住胸口,心脏处的旧伤疼得阵阵发紧。 “普通的毒怎能瞒过洛少侠的眼睛?”幽都城主笑道。 “刚才那炉香怎么样?我可是把毒混在了上好的沉香里。这恶魂倒是帮了我一把,你们越是使用真气或灵力,毒发就会越快。” 叶亭曈的神志已经昏沉起来,不,她不能这样死掉! 至少,也要先报了灭门之仇! 她提起“鸿蒙”,将舌尖咬破。 腥甜的痛感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将毕生功力运于剑身,向幽都城主冲了过去! 嘭地一声巨响,她像一只玩偶一样被甩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找死。”幽都城主脚下一动,瞬间已经近了叶亭曈的身,第二掌向她的颅骨拍去。 叶亭曈浑身的骨头都摔散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一击—— 被击中的人是君离。 叶亭曈抬着眼,看着君离从她面前坠落下来,眼中慢慢失去神采。 他在她面前反复死去无数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绝望。 叶亭曈醒了。 入目是那张熟悉的床顶,小木屋里的香快要燃到尽头,叶亭曈一伸手,掐掉了最后一点火星。 “擦擦脸。”鹤归递过来一张手帕。 明愿心躲在他的身后,正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叶亭曈接过手帕,胡乱往脸上抹了抹,她的手有些抖,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 “她在梦里为什么一直哭啊?”明愿心不解地问。 鹤归摇摇头,没有回答她。 手边摸到“鸿蒙”的剑柄,叶亭曈抓紧了它,克制着道:“对不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叶亭曈下床走了出去。 阿音一路跟到了门边,远远望着她越走越远,往黑河渡口去了。 * 叶亭曈出了幽都地界,再一次回到乐游山脚。 溪水淙淙,白苇萋萋,浣纱台是浅滩上的一片巨大石台,水清且静,小时候父亲常常带她到此处捉鱼。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浣纱台,往南三百步是密林,雍雅说的那棵枯树很显眼,因为方圆百步之内只有它是枯死的。 左右都是参天大树,狂野蛮横的树冠夺去了它们同类的养分,枯树没能在一片繁盛的枝叶中闯出一条生路,只好默默地缩在阴翳之下,不见天日。 枯树下的青苔都长得比它精神,岁月和落叶完全抹去了此处曾经埋过一个人的痕迹。 叶亭曈甚至不知道该向何处哭。 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把手中的酒浇给了那棵枯树,然后以树为碑,刻上了父亲的名字。 “爹,女儿不孝。”叶亭曈喃喃低语。 “我连在梦里都没有能力杀了幽都城主替您报仇,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五年前,幽都城的连环杀人案虽然被君离破解,但京儒死时的纵火案却是一桩悬案。 因为现实的阿团在地牢就被铁剑下的暗箭杀死,他没有机会说出任何关于幽都城主的证言。 君离和叶亭曈从始至终没有在地牢发现其他可疑人的踪迹,只以为阿团是与他们走散,不小心中机关暗器身亡的。 阿团死后允成失控,君离是在地牢中用“归墟”制服了恶魂。 幽都城主杀死阿团之后应该就退走了,她没有放出药傀对君离和叶亭曈下手。 所以当他们找到那间藏有自毁装置的屋子时,有足够的时间寻找机关。 第179章 纸鸽 他们找到了两处机关,一处是自毁,另一处正是逃生通道的开关。 虽然最终他们出于好奇用京儒是钥匙启动了地牢自毁,却很顺利地从隧道逃出了地牢,君离未受重伤。 幽都城主感谢了他们一行人,案件以阿团是连环杀人案真凶、京儒是地牢和尘雪山庄主人草草了结。 没有人知道阿团还有最后一个复仇目标。 君离应该对幽都城主起了疑心,但苦于没有证据,他未曾说出自己的怀疑。 紧接着鹤归传书到了渡厄宫,说已经在妖界找到火凤埋骨地,他们就和雍雅一伙人匆匆离开了幽都城。 此事不了了之,自然也就没有后续发现三足金樽、雍雅指认城主的一系列事件。 城主是个手臂上有红色雪花的女人,在梦里的乐游派,将慕容静打下悬崖的多半也是她。 但她既不是雍雅,也不是纪柔儿,她会是谁呢? 她与纪伯月又是什么关系? 雍雅是否也知道纪伯月与乐游派灭门案有关? 叶亭曈坐在枯树下,喃喃自语地和父亲说了好多话,好像她这辈子没有哪天说过这么多话。 带来的四坛陈酿不知不觉中全都灌下了肚,她勉强踩着月色回到幽都山,倒在渡船上就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梦里爹娘一遍一遍地死,君离一遍一遍地坠入星霜幻境,她的青丝一根一根地变白,到最后满头霜雪,亲近的人都离她而去,唯独她自己永远陷在轮回之中。 “叶姑娘!你醒醒!” “大白萝卜你怎么照顾人的?我来我来!” 叶亭曈感到人中上被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她立时将散在天外的三魂七魄都召了回来,呻吟着睁开了眼。 “瞧,这不是醒了!”入眼一张大圆脸,蛮姨笑得满眼慈爱,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清醒了没?要不再掐一下……” 叶亭曈连忙翻身坐了起来,谢绝了蛮姨的好意。 她想起方才的梦,忙伸手揪了一把头发,见还是乌青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蛮姨絮絮叨叨地道:“要不是我刚好从外面回来,经过渡口,你到现在还躺船上吹冷风呢。” “来把这碗醒酒汤干了,里面我放了生姜,驱寒的。” 叶亭曈接过一碗黑糊糊的汤,能把醒酒汤熬得像毒药的,恐怕全天下也只有蛮姨一人。 “喝呀!趁热!”蛮姨推了推碗。 叶亭曈勉强笑了笑,捏着鼻子将那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灌了下去。 一碗汤下肚,倒是起了奇效,叶亭曈宿醉的头立马不疼了。 鹤归见叶亭曈神色正常了,才敢问起这一次入梦的事。 叶亭曈却言辞闪烁。 她已经找到了杀害父母和乐游派上下几十口人的凶手,她没有能力复仇,在君离醒来之前,她也不会贸然跑去送死。 但是,只要能证明三足金樽在幽都城主手中,她就可以去寻雍雅,请她出面作证,这样一来,幽都城主必将受到仙门正派的讨伐。 不能直接偷走三足金樽,这样她自己会被反诬。 她也不能直接叫雍雅找上门去,幽都城主不会承认不说,还会打草惊蛇。 她要做的,是偷出三足金樽,藏在渡厄宫中一个只有她能找到的地方。 但此刻若是告诉鹤归,恐怕他是怎么也不会放自己前去的。 叶亭曈正不知如何扯开话题,游移的目光掠过桌上的一只纸鸽,她微微一怔,道: “这不是我给钱万两的纸鸽吗?他来找过我?” 蛮姨忙道:“只来了鸽没来人,就在你睡着的时候。这上面有你的法术,除你之外旁人是听不到任何东西的,我就给你搁这儿了。” 叶亭曈连忙起身,捏了捏纸鸽的尾巴,只听“叽”地一声,鸽子开口了,用的是钱万两的破锣嗓子。 “叶姑娘!你不是叫我注意纪长老的动向嘛,他不知干啥跑幽都城来了,我暗中跟着呢,你到城里的客来酒肆寻我!” “你叫我查的丹阳官冶和曹观海的事也有眉目了,咱见面说。” 没想到钱万两这么快就查到了线索,此时距离她去昆仑派找他不过三四日光景。 叶亭曈想:这倒来得巧了。 “我去幽都城一趟。”她道。 鹤归微微皱眉,每回叶亭曈醒后,都会与他说起梦里新得的线索,这一次,很明显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才让她情绪如此起伏。 只是叶亭曈不肯说,鹤归也从来不会多嘴问。 他睇了阿音一眼,阿音连忙乖觉地道:“我陪你一起来!” “是‘陪我一起去’,不是‘来’。”叶亭曈纠正阿音的病句,“你才化人形,多练练说话,这次就不……” “那我正好和你出去多练练!”阿音死乞白赖的模样像极了君离。 叶亭曈看着他那张神似君离的脸,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于是叹了口气道:“别给我惹麻烦就成。” “咪呜呜呜!可以去幽都城食好吃的了!”阿音欢蹦乱跳地跑了出去,倒比叶亭曈还积极。 君离留给鹤归和蛮姨照顾,叶亭曈与阿音便往幽都城去了。 客来酒肆的老板换成了一只梨花妖,女妖比竿儿讲究排面,店铺修葺得富丽了许多,全然看不出竿儿在时的半点旧貌。 虽物是人非,但此处依旧是洛氏的联络点。 梨花妖看见叶亭曈便迎了上来:“叶姑娘好,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小店里来?” “来幽都城办点事。”叶亭曈将她拉到一旁,问:“可有位看上去身价不菲的人族到过你这儿?” “身价不菲的人族?” 梨花妖想了想,拍手道:“倒是有位面生的外乡人,这两日傍晚都会在这儿坐一个时辰。” “这人看打扮挺落魄的,但出手又十分阔绰,我还以为是个贼呢!” 叶亭曈一怔,略略一想却又明白了:若是钱万两穿金戴银地出来,只怕立马就会被纪伯月识破。 这家伙现在倒是学精明了。 现在才刚过午时,钱万两想必不会来,叶亭曈决定下午先在城内四处探探。 第180章 椿老 叶亭曈寻到了渡厄宫的西南角,这里曾经是赤鸮防守的盲区。 她悄悄攀上墙,只一探头就缩了回去。 宫墙下有两名赤鸮在站岗。 看来幽都城主也发现了此处漏洞,再想像以前一样取巧是行不通了。 叶亭曈犹豫了一会儿,从墙上落回了原地。 不能硬闯。 至少她要先与钱万两会合,将其他问题弄清楚,再有的放矢地去渡厄宫寻找证据。 叶亭曈自嘲地笑了笑,若是在从前,她可不会思虑得如此周详。 但现在她的命金贵得很,她活着,君离才有醒来的希望。 “你饿吗?”叶亭曈随口问阿音道。 阿音点头如捣蒜。 “走,我请你吃东西。”叶亭曈笑道。 阿音立即蹦了起来:“我要吃桂花糕糖人烤鸡烤鸭酥肉丸子!” 片刻后,阿音望着面前的一碗阳春面泫然欲泣。 叶亭曈几口扒完了自己那碗,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的渡厄宫宫门。 渡厄宫守卫森严,平常进出的外人并不多,直到阿音添了第五碗阳春面,叶亭曈才等到一个推着花车的老妇人。 这不是……谷毅的老伴吗? 与椿老打交道的场景如在昨日,叶亭曈一眼就认出她来。 椿老不是挺痛恨幽都城主的吗?为什么还会来送花? 眼见椿老进渡厄宫不到一刻钟,就推着搬空的花车出来了,叶亭曈将碎银子往桌上一扔,拉起阿音就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小巷无人处,椿老忽然停了下来。 “老身一个卖花的,一没钱二没权,你跟着我作甚?” 叶亭曈本也只为避开渡厄宫的耳目,见被她发觉,便走上前去,道: “椿老,不过区区五年,您便将老伴的死抛之脑后了么?” “我记得您是最痛恨渡厄宫和幽都城主的,怎么如今倒与他们做起了生意?” 椿老回过头打量了叶亭曈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她没有回答问题,却问:“你是谁?非人非妖,守墓人我都见过的,洛云川、洛君离还有叶亭曈,可没听说何时多了一号人物。” 叶亭曈一怔,这才想起,之前与椿老见面,用的是朝霞的脸。 看样子椿老误将叶亭曈的名字与那张假脸对应上了。 “我就是叶亭曈,五年前和君离一起为谷毅的事到过您家,只不过那时易了容。”叶亭曈道。 五年前她的身份就已暴露,如今也不需要对谁隐瞒。 椿老怔了一怔,“是你?” “这些不重要,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椿老吸了口气,将浅浅的叹息藏在了胸腔里:“城中人都知幽都城主破了五年前的杀人奇案,替我们这些苦主揪出了仇人,我们……自然感激他。” 叶亭曈眯了眯眼,椿老的表情可不像是感恩戴德。 莫非有什么隐情? “杀死谷毅的是阿团没错。”叶亭曈有意试探椿老,“但一切的根源却在幽都城主,是他间接害死了你的老伴。” 椿老的眼神蓦地尖锐起来,她干瘪的嘴唇用力地抿住,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才紧紧捏住叶亭曈的胳膊,低声喝问道: “五年了!你知道真相,为何现在才说出来?!” “我也是昨日才知……”叶亭曈的话音顿了顿,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椿老,您……您不问我为什么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了?” 椿老冷哼道:“当年我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阿团和京儒都死得太轻巧了。” “这几年我好不容易疏通了渡厄宫的关系,就是为了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亭曈忙问:“有什么收获吗?” 椿老摇了摇头:“城主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就连沐浴、睡觉都有整整一队赤鸮在门外看守。” “关键地方如卧室、书房之类,根本找不到潜入的时机。” 城主的贴身防卫未免太森严了些。 叶亭曈想,如此说来,三足金樽应该是一直被城主带在身上的,所以才会在她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安排这么多人守卫。 若要偷走三足金樽,恐怕最好的时机还是深夜。 只要解决了那些赤鸮…… 叶亭曈盘算着,心中已有计策。她看向椿老的花车,问道:“您能助我潜入渡厄宫吗?” * 与椿老约定明日酉时相见,叶亭曈便往客来酒肆去了。 办完了事,自然无法再拒绝阿音的非分要求。 叶亭曈只得远远跟在后面,看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满大街乱跑,替他买的烧饼、糖人、果糕、烤鸡结账,感觉自己像个移动钱庄。 阿音最终乐极生悲,与一个戴斗笠的大叔撞了个满怀。 手里才啃了一口的烤鸡先在大叔的衣摆上揩了层油,随后落到地上,暴殄天物了。 “谁家的小孩?!走路没长眼睛吗?”大叔骂骂咧咧地抖了抖衣摆,一手将阿音推倒在地上。 叶亭曈急忙赶上前去,将阿音扶起来,口中道:“有话好好说,怎么推人呢你?!” 阿音嘟着一张塞满鸡肉的嘴,人像是吓傻了,一动不动地抬头盯着那位大叔。 大叔瞥了一眼赶过来的叶亭曈,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鸿蒙”上,愣了一愣,随即飞速地拉低了斗笠,快步离去。 阿音指着大叔,“曹……” “阿音你说什么?”叶亭曈见大叔一声不吭地走了,有些茫然。 阿音口中的肉囫囵吞了下去:“……曹观海!” 叶亭曈一惊。 金陵城地下妖奴市场的曹观海?! 他怎么会在幽都城? 叶亭曈不及细思,拽起阿音就追了上去。 曹观海步履飞快,大街上人来人往,叶亭曈穿过人群,追着他进了一条小巷。 “人呢?!”叶亭曈追过了几个拐角,曹观海却不见了。 巷子两旁都是老旧民居,大多是闭着门的,只有位老伯一手抱着个箩筐,正勾着腰收拾地上的咸菜干。 叶亭曈上前比划道:“老伯,您有没有看见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大概这么高……” “你跟他一路的?”老伯拽住叶亭曈的胳膊,口中喋喋叨叨。 “就是他刚才把我撞倒,连个礼都不赔就跑了!你得给我个说法!” 第181章 灭口 叶亭曈没时间跟他纠缠,解下荷包扔过去:“他去哪儿了?!” 老伯掂了掂荷包的重量,瞬时喜笑颜开:“他进了前面的院子,就是门口贴对联那个!” 叶亭曈连忙往老伯指的方向跑去。 这条巷子里住的大多是妖族,只有一间院子贴了人族的对联。 那对联不知挂了多少年,撕了一半,另一半已经被风雨侵蚀得褪了色,只依稀还能看见几个字。 “江河湖海……牛鬼蛇神……”叶亭曈觉得有些熟悉。 院门是半掩着的,院中无人,叶亭曈推门进去,便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熟悉了。 这里是龙珊和苍子的家。 院子里的布局没什么变化,叶亭曈恍惚间犹如踏进梦中,她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看,好像真的看见了君离。 “你怎么啦?”身后的人问道。 叶亭曈恍了恍神。 原来不是君离,是阿音。 屋里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 糟糕!曹观海是来找苍子麻烦的? “你躲起来,别添乱。”叶亭曈向阿音道。 阿音乖觉地变成银镯缩入了叶亭曈的袖中。 叶亭曈将“鸿蒙”握在手中,从小屋的门缝往里看去,厅堂里空空如也。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厅堂左侧是藏有密室的卧房,卧房门口的地上露出一截男人的手。 叶亭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清了倒在地上的男人。 怎么是曹观海?! 曹观海惊恐地瞪着眼,仅胸口有一道剑伤,人已经没气了。 叶亭曈追过来花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她在金陵与曹观海交过手,这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杀他的人是谁? 叶亭曈抬起头,卧室中的密室门开着,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就是从密室中传出来的,但现在里面已经没有动静了。 叶亭曈的心跳得极快,她蹑手蹑脚地想去探个究竟,刚走到密室门口,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嘘——”来人低声道:“别叫,是我。” 钱万两的声音! 叶亭曈停止反抗,任由他将自己拉至隐蔽处。 二人刚藏好身形,便见一个人从密室中走了出来。 这人身形颀长挺拔,穿一件夜行衣,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是纪伯月! 他用一张手帕擦了擦沾染血污的手,走到书架前,将铜狮子挪回原位,密室的门悄然阖上。 随后,他跨过地上曹观海的尸体,离开了屋子。 “追啊!”叶亭曈扯了一把站在原地的钱万两。 钱万两摆手制止她,在窗缝后目送纪伯月出了院子,才急急返身去开密室的机关。 “苍子在里面!”钱万两道。 “纪伯月找苍子做什么?!”叶亭曈忙问。 钱万两摇摇头:“他们在密室里好像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二人急忙下到密室,只见苍子倒在一堆凌乱的账册中,鲜血在身下沁染开来。 她与曹观海一样是胸口中剑,伤口瞧不出什么特别,应该是纪伯月刻意隐去了门派招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尚未散尽的烟气。 苍子的脚边,有一堆烧成灰的册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人还活着。”叶亭曈探了探苍子的鼻息,惊喜道。 钱万两手忙脚乱地从外屋找来了金创药。 她连忙封住苍子的穴道,帮她止了血,包扎了伤口。 但苍子的伤势太重,不知能撑多久,也不知能不能醒来。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钱万两道。 幽都城内安全的地方…… 叶亭曈思量,客来酒肆人多眼杂,恐生枝节; 椿老或许能帮上忙,但她并不想将不相关的人卷入危险。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呢? “有了!”叶亭曈灵光一现:“我们去边关雁家!” * 边关雁家中久无人住,院子里杂草疯长,将朽坏的机械埋在了荒芜之中。 钱万两背着苍子进了屋。 叶亭曈将落满灰尘的床褥掀到一边,草草收拾了下,让苍子将就着躺了上去。 “这些天我暗中跟着纪长老,他有时候会去渡厄宫,进了宫门我就没法跟了,但在宫外的时候,他一直在打听当年尘雪山庄的事。”钱万两向叶亭曈道。 “苍子的确和尘雪山庄有点关联,但他为什么要杀她?”叶亭曈想不通。 “我也觉得奇怪。”钱万两挠了挠头。 “他好像本来不想杀的,可是走了没一会又转身回来,还是将她杀了。” “你说纪伯月是去而复返?”叶亭曈也疑惑了。 如果想杀人灭口,当场杀了便是,为什么要犹豫? 难道是因为曹观海来了? 钱万两道,他跟踪纪伯月到了苍子家中,两人将房门反锁起来密谈了许久,然后纪伯月就走了。 他本想问问苍子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未及现身,曹观海就闯了进来。 曹观海见了苍子,说自己要在她这儿“躲一阵”,看上去他与苍子是老熟人。 钱万两之前受叶亭曈所托调查曹观海,已查到他与渡厄宫有些往来,此时见到他来了苍子家中,更是意外收获。 只是,曹观海和苍子还没说别的话,纪伯月就折返回来。 他先是杀了曹观海,然后逼迫苍子打开了密室,在密室中又企图将苍子杀害。 “苍子应该知道更多我们不曾了解的秘密。” 叶亭曈望着昏迷不醒的苍子发愁,一切的谜底只有等她醒来才知道了。 差走阿音去抓药后,钱万两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扔给叶亭曈,道:“这是我从丹阳官冶弄来的。” 叶亭曈将账册展开,册子的封面写着一个“官”字,里面详细记载了羽箭的领用人、领用数量、是否通过审核等内容。 “账册是根据官家、商家和民用分类的,我在别处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这一本官家账目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名字。”钱万两道。 他将账册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指给叶亭曈看。 领用人一栏赫然写着“尘雪山庄”四个字。 由大妖京儒和幽都城主控制的尘雪山庄,竟是属于官家?! “尘雪山庄怎么可能在官家走明路?会不会有猫腻?”叶亭曈有些不敢置信。 第182章 名册 钱万两道:“不可能,你看这后面明明白白签署着审核人的名字。官冶的审核程序很严格,不是那么容易浑水摸鱼的。” “而且他们领取的数量不少,足以供一支军队使用。” “赤鸮?”叶亭曈第一反应就想到那些披着红色斗篷的守卫。 第一次在幽都城看见时,叶亭曈就发觉赤鸮纪律森严,不像是寻常的散兵游勇。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竟是官家的人。 “难怪他们能极快地攻下幽都城,又能极快地平息城内的动乱。” 如此说来,尘雪山庄的主人,幽都城的城主,也是官家的人。 “会……会不会是七皇子赵绎?”钱万两犹疑地问道。 叶亭曈摇头道:“幽都城主是个女的。” “咦,女的?你怎么知道?”钱万两惊叹道,“是从星霜幻境中看到的?好厉害!要是我也有这般能耐就好了……” 叶亭曈苦笑。 待到阿音从外面抓药回来,叶亭曈熬好药给苍子服下,又一整夜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到第二日上午,苍子终于醒了。 “你们……是谁?”苍子松散的目光终于在叶亭曈脸上聚了焦。 她有些警惕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坐起来,却扯动胸口的伤,呻吟一声倒了回去。 “甭管我们是谁,总之是救你命的人。”叶亭曈问,“纪伯月为什么要杀你?” 苍子将脸埋向一边,似乎并不想说。 “喂喂,你要是不说,我们现在就给你扔出去。”钱万两说着就要去拉苍子的胳膊。 “别说纪伯月了,我看这些年受你们师徒威胁的幽都商贩也不少,能活超过一时辰算我输。” 他这嚣张跋扈的少爷脾气起了作用,苍子的眼中露出了畏惧,她道:“我……我说!” “他……应该是为名册来的。”苍子低声道。 叶亭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名册”是什么。 “龙珊手里那本记录了幽都城中所有人仇家的名册?你不是说名册是假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苍子迷惑地看着叶亭曈,“我以前见过你吗?” “……”看来这姑娘之前是在诓他们。 叶亭曈没好气道:“行,那名册现在在哪里?” “被杀我的那人烧了。” 苍子顿了一顿,觑见钱万两跃跃欲试的拳头,立马乖觉道:“名册有备份。在我院子里,埋在西南墙角的茉莉花盆中。” 钱万两道:“我去取来。” 不消一炷香,钱万两就把一本名册带了回来。 二人粗略翻了翻,名册并不像苍子所说那么夸张,能将幽都城所有人的仇家都记上。 但仅有的一百来号人却记得详实,细到某年某月,在何地因何事生的仇隙,名册上都有。 “纪伯月不属于幽都城,按理名册上也不会有他的名字,为什么他要将其毁去?”叶亭曈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苍子撇了撇嘴:“是因为红泪吧,他是这么问的。” 叶亭曈一怔,她又听到了红泪的名字—— 这个死去四十五年的女妖,为何总似阴魂不散? 将名册翻到记载红泪的那一页,里面的内容却出乎了叶亭曈所有的意料—— “红泪,蛇妖,擅制毒,貌倾城。炎武八十二年与昆仑派掌门纪仲明相恋,又五年,二人决裂。炎武一百五十一年,纪仲明追杀红泪至幽都。” 炎武一百五十一年,红泪逃到幽都的那一年,也是她死的那一年。 世人只知道红泪死于纪仲明之手,却无人知晓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情事。 堂堂昆仑派掌门竟与妖族相恋,这件事传出去是一个天大的丑闻,不仅会毁了纪仲明,也会毁了整个昆仑派的声誉。 纪伯月作为纪仲明的亲兄长,来销毁证据、杀人灭口,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 叶亭曈忽然想起江青鹭收到的匿名信中,那张证实殷元良与红泪交易“玉骨冰肌”的字据。 她突发奇想:“红泪是怎么死的?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绝无可能!”苍子斩钉截铁地道,“师父亲眼所见!” “她说红泪被纪仲明追杀至妄生崖,纪仲明不仅击碎了她的心脉,还取走了她的妖丹,将她抛入谷底,神仙也救不了。” 纪仲明竟能对曾经的爱人下如此狠手……叶亭曈有些不寒而栗。 “纪仲明与红泪为什么会决裂?”叶亭曈问。 苍子不耐烦地摇头道:“我怎么知道?这事是师父记录的。” “纪伯月还与你说了什么?” 苍子难得认真地皱起眉来,她揪过一撮头发,在手指上绕啊绕,似乎思考了一阵,才道: “他刚开始来,其实没有问名册的事,他是为尘雪山庄的事情来的。” “尘雪山庄不是五年前就人去楼空了吗?他问的是山庄的主人幽都城主吧?”叶亭曈纠正她道。 “人去楼空?”叶亭曈受到苍子颇为鄙夷的一眼,“尘雪山庄又不是一个地名,它是一个组织的名字。” 此话一出,叶亭曈和钱万两惊异地对望一眼。 再看向苍子时,她却低垂着头,闭口不言了,似乎意识到自己漏了口风。 心思一转,叶亭曈将丹阳官冶的账册甩到苍子面前,道:“你不用隐瞒什么,我们都已经查清楚了。” “尘雪山庄归幽都城主所管,她和她的赤鸮军,都是朝廷的人。” 苍子蓦然抬起了头:“你们……连这个都查到了?” 叶亭曈心想,苍子既然知道如此多内幕,又与曹观海相熟,说她与尘雪山庄没有一点关系,任谁也不会信。 只是五年前她却装作畏惧赤鸮和渡厄宫,这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真不知哪一句可信。 “你和曹观海,都是为尘雪山庄做事的人吧?”叶亭曈盯着她的眼睛。 苍子的目光有一丝明显的慌乱,说明她猜测的这些话八九不离十。 于是叶亭曈接着道:“你不愿说的事,我们迟早也能查到。只不过你的态度,决定了我们是否要留你一命。” 苍子烦躁地抓了把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哎!这……好、好吧,但可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第183章 尘雪 听苍子说来,她、龙珊和曹观海早在幽都城主入主渡厄宫之前,就已经直接听命于她。 只是为了方便办事,向来装作毫无瓜葛。 五年前,叶亭曈与君离来调查龙珊之死时,苍子是按城主的吩咐,故意将所有线索提供给他们,因为城主想借他们之手查出捣乱之人。 之所以装作畏惧赤鸮,是为了撇清与城主的关系。 大玄峰的尘雪山庄和城郊的地下暗牢,均修建于幽都城易主的半年之前。 与此同时,他们找到了培植“红泪”的谷毅,开始了药傀的研究。 但真正的“尘雪山庄”,其实是一个隶属于人族朝廷的秘密组织,仅为皇室服务,所以江湖上很少有人听闻。 山庄之人皆在手臂上刺红色雪花为标记,但山庄的首领,并不是幽都城主! 有一次苍子无意中听见幽都城主与神秘人碰面,城主恭恭敬敬地称呼其为“主上”,想来那才是“尘雪山庄”真正的主人。 尘雪山庄所做的事,看上去是两个极端。 曹观海作为金陵一带地下妖奴市场的领头人,寻找法力低微的小妖驯化成妖奴。 而苍子的任务恰好相反,她物色法力高强的大妖,交给京儒培育成药傀。 叶亭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 画面左边的数百名妖族伏在地上,脖子挂着锁链; 他们的背后是身着铠甲的妖,面无表情地看守着自己的同族。 画面右边是人族,人族与妖族整整齐齐地朝拜中央的王座。 这是尘雪山庄中的壁画,清清楚楚地暴露着这个组织的恶行,昭示着主人的野心。 尘雪山庄庄主欲统治整个人族与妖族,竟想出如此残忍的方法,用妖族自己的力量来对抗和毁灭自身。 “不过……城主至今不能完全控制那些药傀,好像是必须要……”苍子嗫嚅着,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必须要什么?!”叶亭曈厉声追问。 “必、必须要用……崆峒印才行……” 叶亭曈怔住。 所以这才是他们要夺七星钥的原因。 是他们杀乐游派满门的原因。 是他们害君离坠入星霜幻境的原因。 叶亭曈将双眼埋入了手心。 “但是他们至今没有得到崆峒印,否则早就能控制药傀了,是吗?”耳边,钱万两沉沉地道。 “没错!”苍子道。 苍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忽然不寒而栗起来:“所以……他们为了避免药傀失控,使用了更可怕的方法……” “是一种子母蛊。子蛊种在药傀体内,只要捏死主人手上的母蛊,子蛊就会瞬间吸满宿主的血液,膨胀至爆炸……” 叶亭曈想起金陵城下那些争先恐后自爆的药傀,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 一旦脱缰,彻底弃用。 人命啊,连一次性的抹布都不如。 “也不知崆峒印到底去了何处,若真有人拿到了这号令天下的宝物,怎么可能五年来毫无动静?”苍子继续道。 “最近有小道消息,说一个月后的仙门比武大会上,崆峒印会重现江湖,不知是真是假……” “比武大会?”叶亭曈低低沉吟。 十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按照惯例依旧在昆仑派召开,届时各大仙门都会派人来参加。 若要有所动作,这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叶亭曈想得入神,一旁的钱万两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过神来,抬起头问苍子道:“后来呢?纪伯月为什么要折返?” “不知道啊!他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忽然凶巴巴地问起名册的事。” “我……我很害怕,就把名册给了他。”苍子语气中仍带着畏惧。 叶亭曈觉得思绪更乱了。 她问:“幽都城主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这个我真不知道,没有人见过城主的脸。”苍子答。 苍子身上再问不出别的消息。 叶亭曈记起自己还与椿老有约,此时已是申时,她该出发了。 “我出去一趟。”叶亭曈叫钱万两看好苍子。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向钱万两道:“若我到明日辰时未归,你即刻去幽都山找鹤归。” 听了这话,钱万两连忙跳起来拦住了她:“你要去做什么?去找幽都城主吗?” “那太危险了!若君离兄在,他一定不会让你去的!” 叶亭曈笑道:“我有分寸的,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危险。再说了,还有阿音和我一起……咦,阿音呢?” 他们这才发现阿音自从进来给苍子送了一回药,就再也没出现过。 “阿音?” 庭院中无人,叶亭曈将每个房间都找了一遍,却完全没见着阿音的影子。 叶亭曈有些紧张——他从来不会乱跑的,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儿!” 叶亭曈回头看去,钱万两正站在齐腰深的杂草丛里,指着脚下。 叶亭曈一愣,急忙跑过去,扒开杂草的地方,露出了一个供一人出入的洞口。 洞口有一截竹梯下去,一股淡淡的酒香从地下飘了上来。 这是……一个酒窖? 叶亭曈爬了下去,酒窖里黑咕隆咚的,她点燃火折子,便看见阿音靠在墙上,怀里抱着一只酒坛,哈喇子流得老长,正和周公对酌呢。 “……”叶亭曈踢了踢阿音的脚,“醒醒!” 阿音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怀里的酒坛子咕噜滚了下去,在地面磕碰出清脆的声响,吓得他忽地一下直起腰来。 “呜……霜月姐姐?”阿音不知做了什么梦,半醉半醒间仍旧抱着叶亭曈的大腿耍酒疯。 “霜月姐姐,我找到好多亮晶晶的宝贝,都是你喜欢的,嘿嘿……” 叶亭曈的动作一僵,叹了口气。 她借着火光往阿音的脚边一看,只见他不知从哪儿扒拉出一堆珠宝首饰,脖子上、手腕上甚至脚脖子上还丁零当啷地挂着几串。 她哭笑不得,蹲下身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他身上取下来,却看见他身后的墙上有一个打开的暗格。 暗格中除了珠宝,还有一些其他的物件。 粗略翻翻,里面大多是账本一类的东西。 第184章 夜探 暗格内覆满厚厚的灰尘,机关无法严丝合缝地关上,看样子很久之前就被人暴力撬开了。 那人的目的却不是搜刮金银珠宝,不知从中拿走了什么。 账本中记录的是边关雁与人做的各种各样的买卖。 从中可以看出他涉猎很广,木械、机关、玉雕、兵器、甲胄……果真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东西。 还有一些是机关设计图纸,叶亭曈胡乱翻了翻,最后本着万一有用的想法,一把搂出来扔给了钱万两。 在剩下的这堆东西里,叶亭曈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信息。 看来京儒杀死边关雁后翻箱倒柜,为的就是销毁账本或者尘雪山庄和地下暗牢的设计图纸。 叶亭曈叹口气,扒下阿音身上的珠宝首饰,囫囵地扔回暗格里,又用灵力点了点他的眉心,阿音便乖巧地化成银镯,缩去她袖中睡大觉了。 * 酉时。 叶亭曈躺在花车底下的隔层里,由椿老一路吱吱呀呀地往渡厄宫推去。 隔间里空间狭小,叶亭曈蜷缩得手脚都麻了,才听见隔板上传来“笃笃”两声响。 那是她与椿老约定的暗号——她们已经到达宫门口了。 她听见外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你不是昨天才送过一次花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应该是守门的四个赤鸮当中的一人。 只听椿老道:“爷,这花是极品的‘朱颜辞’,五百年只开一晚,今夜正是它的花期,错过了可得再等五百年,老身特意送来请城主大人品鉴的。” 脚步声围着花车走了一圈。 好死不死,叶亭曈的鼻子忽然有些发痒,她连忙用手捂住了口鼻,却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脚步声蓦地停了下来。 外面的人用什么东西敲了敲花车下厚厚的层板,道:“我刚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你这车底下放的是什么?” 叶亭曈悄悄地将手挪到了胸前的剑柄上。 “哎哟,一定是酒坛子倒了。” 叶亭曈听见脚底的隔板被打开,椿老不慌不忙地从里面抱出两坛酒并几个酒碗。 “几位爷对老身多有照顾,这是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唉……你们也知道,在幽都城赚个小钱不容易……” 片刻后,叶亭曈听那人笑道:“嗬,这酒不错!都是老熟人了,客气什么,你把花搬进来吧,一会我差人送去城主书房。” “谢嘞!”车轱辘再度缓缓地转起来,吱吱呀呀地滚过了宫门。 叶亭曈握着剑柄的手终于松开,手心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车在进了宫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她听椿老招呼不远处巡逻经过的另几名赤鸮:“几位爷刚好也过来尝尝,这是老身收藏了几十年的春风酿呢。” 待听到几位赤鸮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倒酒,叶亭曈才悄悄地推开车尾的隔板。 椿老停车的位置极好,让她的身形恰好被一丛灌木挡住。 灌木丛连着通往内院的走廊,她身子轻灵地一闪,便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好不容易四处躲藏挨到了深夜,阿音却一直没动静,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他了。 叶亭曈正准备从藏身的小屋出去,恰听见走廊上一队巡逻的赤鸮在打哈欠:“再过半炷香时间就换班了,终于可以回去休息喽。” 换班之前应该是守卫精神最松懈的时候,等到下一班人上来,可能就没那么好闯了。 她得趁这半炷香时间找机会潜入城主的卧室。 渡厄宫她仿佛来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城主卧室所在。 从隐蔽处望去,卧室外的守卫果真如椿老所说,比别的地方森严许多。 叶亭曈摸着怀里一包迷药,正发愁怎么做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又不会闹出大动静,却听见卧室外的赤鸮忽然喊道:“什么人?!” 她心里一惊,首先反应是自己被人发现了。 刚想拔腿跑路,却听见刀兵声响起,原来是有个黑衣人与卧室外的守卫打了起来。 黑衣人蒙着面,叶亭曈只看出他身手极好,不一会就撂倒了两个人。 但这群守卫显然是精英,又训练有素,一惊之后竟也缠住了他,没让他轻易闯入房里去。 有脚步声从四面传来,叶亭曈暗道不好,附近的赤鸮都会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倒害她无处躲藏了。 城主肯定也会被吵醒,遑论从他身上偷走三足金樽。 她此行算是泡了汤。 叶亭曈思忖一会,既然这位不知名的兄台和自己一样是找城主的麻烦,倒算得上半个盟友,她顺手送个人情,也不枉来此一趟。 用黑纱蒙上脸,她随即离开当地,从赶到附近的一队赤鸮面前明目张胆地掠过。 “在这里!” 叶亭曈跑得脚下生风,回头一看,他们果然追了过来。 待觉得距离差不多了,叶亭曈在拐角处隐入黑暗。 “去!”袖中的人偶落地,同样一身黑衣的君离带着赤鸮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夜色正美,你们不如陪我家小离离跑个长跑。”叶亭曈嘿嘿一笑。 四下一顾,留在宫里的守卫稀疏了许多。 “我对城主的底细知之甚少,不知方才那位兄台有无线索?”叶亭曈暗暗想着,便打消了出宫的念头,决定回去看个热闹。 不料回到城主的卧房外,竟是一片静寂。 方才还守卫森严的卧房,现在居然一个赤鸮也不见,房间木门紧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要不是地上仍然留着些许打斗痕迹,叶亭曈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回事?黑衣人跑了? 但方才她明明看见他杀了两个人,如果剩下的赤鸮忙着追击,怎么可能有闲心处理尸体? 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城主一定醒了,但方才一路过来,除了被她骗走的那几队赤鸮,宫中并没有大肆搜捕的迹象。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黑衣人已经被抓。 赤鸮不在卧室外,城主或许也不在里面了。 深吸了口气,叶亭曈大着胆子将双手贴在木门上,微微一用力,木门发出“吱”的一声。 第185章 真容 屏息听去,房间里没有动静。 叶亭曈伸进去半个脑袋,见桌上亮着一盏小烛灯,没有人。 她长出了口气,迅速闪身进屋,反手将门关上。 借着昏暗的烛灯,她大略看清了房间的布局: 一桌一床,右侧一排博古架,摆着些古玩玉器之类,博古架旁是几个檀木柜子。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叶亭曈将柜子和博古架都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三足金樽的半点踪影。 她看向房中书桌,桌上除了笔墨纸砚,空荡荡啥也没有。 但当她走到书桌跟前的时候,却发觉地板有些异样。 蹲下身扣一扣地板,里面竟是空心的。 叶亭曈精神一振,连忙想将桌子挪开,不料她使劲一推,桌子却纹丝不动。 这桌……与地面是连在一起的。 她立刻想到幽都城外地下暗牢里的那张玉桌,伸手往桌底一摸,果然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 这回可不会是什么自毁装置了吧? 叶亭曈想起在地牢的那段经历,背脊上凉飕飕的。 好在边关雁这回没整什么幺蛾子,桌子平平无奇地挪开了,露出一个向下的楼梯来。 底下有微弱的灯火,她顺着台阶慢慢走到密室里。 甬道中并没有赤鸮守卫,但如果里面有重要物件的话,卧室外的守卫就不该被撤走。 叶亭曈正有些纳闷,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有人!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幽都城主! 握紧手中的剑,叶亭曈放轻脚步,从甬道尽头的拐角处往外看,眼前豁然开朗,里面空间竟是不小。 密室中央是一个古怪的法阵,刚才的黑衣人被困在阵中,无数暗紫色的触手从地底伸出,锁住了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幽都城主站在黑衣人面前,他的身后是十几名赤鸮——原来方才屋外的守卫都跟着城主进了密室。 密室里只有城主和黑衣人在说话,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叶亭曈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堂堂幽都城主,竟用如此龌龊的手段引我入阵……是我大意失算!”黑衣人愤愤地道。 一声轻蔑的哂笑。 叶亭曈看不见城主的表情,却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蔑视:“龌龊?你们昆仑派做过的龌龊事,难道还少吗?” 昆仑派? 叶亭曈一愣,在幽都城的昆仑派之人,除了钱万两,就只有…… 果然,城主马上又道:“别以为你蒙着面我就认不出来,纪长老,你与贵兄长差别大了,光谨慎入微这一点,你就远不及他。” “你究竟是谁?!”纪伯月喝问道。 “一个月后昆仑派比武大会上自见分晓。只不知纪仲明见了你这份大礼,会不会乖乖听我摆布呢?” 城主笑了起来,似乎让这样一位顶尖大能皱一皱眉,是件值得高兴和炫耀的事。 他们的对话太奇怪了——叶亭曈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被彻底推翻:纪伯月与幽都城主并不相识? 那为什么他们会同时出现在乐游派灭门的那一天?! 乐游派灭门案,他们分明都有参与,叶亭曈一直以为他们是合作关系,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却毫不相关呢?! 只听纪伯月的声音急促起来:“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没听说吗?”城主踱了几步,缓缓道:“十年一会,崆峒再现——” “这只是传言!” “不!这是有人写在我渡厄宫的大墙上,我亲眼看见的!十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崆峒印将再现江湖!” 城主张开双臂,大笑道:“主上啊,你的伟大图景马上就能实现了!” 幽都城主说的主上,应该就是尘雪山庄庄主了……叶亭曈暗暗思索,这个人会是谁呢?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叶亭曈想得入神,全然没有察觉身后又来了一人,冷不丁一声呼喝下,幽都城主迅速转身看向她所在的位置。 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叶亭曈被身后的赤鸮抓住了肩膀。 一直蓄势待发的“鸿蒙”铮然出鞘,往那只手削去。 赤鸮只好将手松开,叶亭曈趁机扭身逃脱,脚底抹油就想往外跑。 但幽都城主的身形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太快了! 叶亭曈甚至没有看清城主脚下动作,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就已经近在眼前。 如此快的身法,叶亭曈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你是窃取七星钥的人!”她脱口而出。 不对,之前他们遇见的那个窃贼是男的。 幽都城主因为声线和衣袍宽大的缘故,至多算雌雄莫辨。 但叶亭曈与窃取天权钥的人在梦里交过手,她能确定那个人一定是男的。 叶亭曈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们的功夫同出一门。 尘雪山庄,这个神秘组织常年隐匿于江湖,所传的功法自然也极少现于人世。 “鸿蒙”亮相城主眼前,她很快认出叶亭曈的身份:“是那个躲过一劫的叶氏独女?哼,那就更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里了。” 说罢,城主五指一张,朝叶亭曈抓来。 叶亭曈只觉城主宽大的袖袍仿佛要将自己吸过去,她心里一沉—— 三足金樽,果然被她带在身上。 夹着古怪邪气的一掌眼看要贯穿叶亭曈的胸膛,空中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乌鸦。 那扁毛畜生被城主一掌击中,发出“呀”的一声怪叫,黑色的羽毛瞬时炸开,飞得满天都是。 “木傀术?雕虫小技。”城主挥袖将乱七八糟的羽毛从眼前拂开。 叶亭曈退去几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城主忽然怔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面具被一枚飞羽割断了绳子,正从脸上迅速滑落—— 叶亭曈与面具后的那张脸四目相对。 “是……是你……” 面前的女人冷眉俊目,高挺的鼻梁让她的轮廓显得十分鲜明。 若不是梦里见过无数次,叶亭曈根本不会记得这张仅有数面之缘的脸—— “……霎雨?” 昔日赵绎带在身边的两个“侍妾”之一,如今的鸿泽派大护法。 幽都城主背后的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呵,尘雪山庄真正的主人,原来不是京儒,也不是城主,而是七皇子赵绎!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186章 借刀 叶亭曈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握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发青。 乐游派八十条人命,终于找到了冤头债主! 一道寒光划过,叶亭曈首先发起了攻击。 并非冲动想报血海深仇,她撞破了城主的身份,今晚一定是逃不掉了,倒不如撞个鱼死网破,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杀我?你还嫩了点。”霎雨轻蔑地一笑,至此她连佩剑都未拔出,轻巧一个转身就避过了叶亭曈的剑。 随即,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朝叶亭曈裹挟而来。 是三足金樽! “你怎么会有三足金樽?!”纪伯月惊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显然也看出了霎雨身上的古怪。 打得正酣的两人谁也没有理睬他。 体内的血液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失,叶亭曈的剑招仿佛也随之被抽去了力量,被霎雨一个弹指便轻松化去。 “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这一身修为,又是窃取谁的呢?吃那么多‘升仙丹’,就不怕恶鬼晚上敲门吗?”叶亭曈的目光似有所指地落在她的袖口,嘲讽道。 霎雨愣了一晌,似乎被点中了要穴,转而恼羞成怒,连出几掌,劈天盖地朝叶亭曈打来。 叶亭曈不敢硬接,被赶陀螺似的赶得满屋子乱窜。 “封住全身经脉!”身后传来纪伯月的声音。 封经脉? 她疯了还差不多! 全身灵力不能用,她靠什么和霎雨打?肉搏吗? “不想死就听我的!”纪伯月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像在忽悠她。 霎雨的掌风又到,叶亭曈狼狈地从地上滚过,险险地避开,起身时已觉两眼发黑。 不好,她已经有些失血过多了。 此刻顾不上纪伯月是敌是友,她迅速将自己周身经脉封住。 三足金樽对她的影响果然小了许多,就好像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忽然被挪开,让她浑身都舒畅了起来。 “后退三丈!”叶亭曈听见纪伯月指挥道。 灵力被封,但腿脚功夫还是在的,叶亭曈急忙依言后退。 这一退,却已经退到了身后一排赤鸮的跟前,差点没一屁股栽到人堆里去。 玩儿她呢?! “左二!” 叶亭曈往左飘逸地迈了两步,堪堪避过霎雨和身后赤鸮的夹击。 她不知纪伯月教她的是什么步法,但是这样躲来躲去,终归不是办法吧? “在你身后有块凸起的砖,是个机关,找机会把它打开!” “……”搞了半天纪伯月是在自救呢? 听见此言的霎雨出招显然有些着急了起来。 叶亭曈这才发现,赤鸮们之所以一直没有上前干预他们的打斗,是因为在看守这个机关。 这机关一定控制着法阵。 此刻放开纪伯月,便如放虎归山,但光凭她自己,根本不是霎雨的对手。 权衡一二,叶亭曈果断挥剑朝赤鸮身后的机关闯去。 可惜赤鸮早有防备,她又全无灵力,十招之内就被打得惨败而归。 “纪长老,你还是放弃挣扎吧,这丫头救不了你。”霎雨嗤笑道。 “不要言之过早。”叶亭曈捂着手臂上受的伤,却朝霎雨微微一哂:“不信你看看。” 霎雨一愣,急忙转身,只见一个黑衣少年不知何时越过了赤鸮的重重守卫,站在了机关面前,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你是怎么——”看着少年笑得不太真切的脸,霎雨话音一顿,“这是傀儡?” 方才,叶亭曈看似以卵击石,其实她只是找机会将君离的木偶送了过去。 眼看君离按下了机关,密室中央的法阵果然起了变化,缠住纪伯月的紫色触手一一松开。 纪伯月得了自由,立即执剑朝霎雨刺来。 这是叶亭曈第一次见识纪伯月的剑法。 他出剑极快,快到只能看到剑光残影,剑势变化无常,全无定式,就如他擅长的幻术一样,让人琢磨不透。 三足金樽的邪力笼罩了纪伯月,但他竟也同霎雨打了个平手。 只是,若不速战速决,纪伯月必定会被拖死。 二人战得难舍难分,若她此时想走,应该不是难事。 帮还是不帮? ——借纪伯月的手除掉霎雨,机不可失。 “鸿蒙”仿佛能感应到她内心涌动的情绪,发出低低的轻吟。 昔日乐游山的惨况浮上心头,叶亭曈的眼底刮过一道锐利的刀锋,“鸿蒙”光芒大盛,凌厉地破空而去,直指霎雨的要害。 她的经脉早在控制木傀的时候就已经打开。 这时霎雨分身乏术,三足金樽的压制又给了纪伯月,她这一剑使出毕生功力,恰如满弦之箭,锐不可当。 霎雨的目光一凛。 “刺啦”一声,叶亭曈的剑从霎雨宽大的袖袍中穿过! 这一剑终是被她避了过去。 但藏于她袖袍中的三足金樽被剑气击中,脱离了霎雨的掌控,当啷落到了地上。 叶亭曈来不及抽身回撤,这倾注全力的一击也使她周身空门赤裸裸地暴露在霎雨面前。 一道掌风袭来,叶亭曈胸口一闷,伴随着肋骨被击断的声音,她如断线木偶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滚落在地上。 尖锐的耳鸣吞噬了她,喉咙涌上腥甜,叶亭曈只觉眼前金光直冒,差点就要晕死过去。 模糊间,她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 她努力忍着眩晕,朦胧里只见纪伯月一剑刺中了霎雨的肩膀,然后继续斩落,在她身体里切出一道挫筋断骨的伤。 叶亭曈带血的嘴角弯起一抹笑——她算计得清清楚楚,若她一击落空,纪伯月就势必得手。 她打不过这两个人,就只能用这种蠢办法、死办法。 混乱中,赤鸮们齐齐冲上前阻拦纪伯月。 纪伯月许是被激起了杀性,下手毫不留情,过不多久,赤鸮们就如他脚边的杂草,砍得一棵都不剩。 “砰”地一声,纪伯月扣住霎雨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按在了墙上。 “别……别杀我……”霎雨的语气里带着畏惧,“你要的答案,就在柜子第三层中间的抽屉里……” 什么答案? 叶亭曈捂着胸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向纪伯月,而纪伯月看向密室角落里唯一的木柜——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第187章 蝼蚁 叶亭曈看着纪伯月松开霎雨,大步朝木柜走去。 他握住了抽屉的把手。 霎雨靠在墙上,因染血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庞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小心!”叶亭曈直觉不对,刚出言提醒,纪伯月已经将抽屉打开了。 极轻微的一声“喀”,纪伯月脚下的青砖急速跌落,眨眼之间,他就被地面吞噬。 裂口在他消失之后随即平整如初,地下的声音一丝都听不到了。 叶亭曈闭眼摇头,她怎么能忘了,这个密室是边关雁的杰作…… 霎雨狂笑起来,她拾起落在地上的三足金樽,拖着满是鲜血的身子朝叶亭曈走了过来,仿佛刚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恶鬼。 “我先收拾了你这丫头,再去处理那个麻烦家伙。”霎雨剑尖一抖,朝叶亭曈刺来。 一柄黝黑的长剑架住了霎雨的攻击。 君离身后,叶亭曈拄着剑缓缓站起身。 胸口锥刺般的疼痛让她唇齿打颤,她咬牙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灭乐游派满门?” 霎雨低笑起来:“实话告诉你,我们要的只是天玑钥和叶长盛的命。为何被灭门,不如想想你们碍了谁的眼。” “乐游派一直与世无争——” “与世无争吗?你不知道你爹一直在暗中调查蜀山和昆仑两派?” 这句话就如一把珠子撒落在叶亭曈心头,嘈嘈切切,乱了她的心弦。 叶长盛不让她与叶寻雪的旧事沾上一星半点,自己却从未放弃寻找真相。 这事她并不意外,爹常常外出“云游”,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没人能联系得上他,她也从来不知他在做什么。 在水华渊得知了叶寻雪之死的来龙去脉之后,她就猜测爹一定试图调查过这件事的始末。 她意外的是爹为什么会关注昆仑派。 乐游派与昆仑派少有往来,叶寻雪的死与他们更是沾不上半点关系。 爹为什么要调查昆仑派?他又查到了些什么? 是因为爹触及了昆仑派的秘密,所以纪伯月与霎雨不是一路,却同样出现在乐游派血色之夜——他在暗中推波助澜吗? 这些念头如银瓶乍破,在叶亭曈脑中倏忽迸发。 下一念,霎雨的剑削去君离的半只手掌,直奔她要害处刺来。 她急忙一个后仰,剑锋擦着她的脖子划了过去。 颊边的青丝被锋利的剑气削断,绾起的长发散落下来,露出夹杂其中的几缕白发。 下颚拉开了一道细长的浅伤,血珠一颗颗沁出来,朝着悬浮上空的三足金樽飞去。 在三足金樽的压制下,她依然占不到任何便宜。 下一击又到,叶亭曈只得就着后仰之势往地上一个翻滚。 但霎雨的剑鬼影一般缠了上来。 叶亭曈原本就受重创,这一避慢了一拍,锋利的剑刃从她的右肩上划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伤口扯动,她胳膊发软,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霎雨用剑尖一挑,“鸿蒙”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叶亭曈扑在地上,双手握住剑柄,剑刃却被霎雨一脚踩住。 “蝼蚁终究是蝼蚁。这么点三脚猫功夫,曹观海还替主上传话叫我小心你,真是小题大做。”冷峻的嘲讽从头顶传来。 细密的冷汗从叶亭曈的脖颈间淌下,沁入被鲜血浸透的衣襟中。 挂在胸前的御珠沾染了主人的血气,发出温吞的光,像一团温热的火焰,烙在她的胸口。 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塞满了她的心—— 像她无数次在梦里轮回,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亲近的人死去那样无能为力。 君离将她奉为永不沉没的朝霞,可现实的她却溃败如暮色夕阳,到头来连死都一文不值么? 喀—— 一只被削去了一半的手掌从斜刺里伸了过来,握住了霎雨刺向叶亭曈的长剑。 人偶不知痛意,脸上仍挂着笑容,身躯坚定地挡在叶亭曈身前。 “碍事!”霎雨的剑被君离卡在掌心,不由动怒。 她左手闪电般伸出,掐住了君离的脖子,随即运力一捏,脖颈瞬间碎裂。 君离变回了毫无生气的木偶,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君离……”碎木碴子撒落在叶亭曈的眼前,粉碎得如同她一口气强撑了许多年的坚强。 她感到胸臆间有什么东西终于忍无可忍。 叶亭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嘶喊一声,竟将“鸿蒙”从霎雨的脚下抽了出来,欺身朝霎雨砍去。 “……你这蝼蚁……”霎雨吃了一惊,不得不退后避让。 然而,一柄剑抵住了她的后背。 “什么?!”霎雨大惊失色,这间密室,明明就只剩下她们两个活人…… 扭头看去,她不禁头皮发麻—— 刚才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赤鸮们,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密密麻麻地聚在了身后,手中长剑齐刷刷地指向了她。 霎雨还未来得及躲避,五六柄剑已经从背后贯穿了她的胸肺。 紧接着,叶亭曈的剑从她的心口分毫不差地刺了进去。 三足金樽失去了控制,坠落在地上,远远地滚到了角落里。 叶亭曈的双眼近在咫尺,红得像烙铁一般。 “御魂术……你、你怎么可能修到如此境界……”霎雨震惊得无以复加。 血从霎雨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有一些溅落到叶亭曈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被她胸口光芒大盛的御珠一照,形同鬼魅。 “蝼蚁又如何?”叶亭曈印堂间微微泛起了一丝黑紫,让她线条柔软的脸看上去多了几分煞气,“纵然命微三尺,何妨向死而生——” 霎雨的面容扭曲起来,她忽然仰天大笑,指着叶亭曈道: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很快就要坠入魔道了!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叶亭曈强忍着因濒临入魔而快要崩溃的自我意识。 方才为了自保,她竟突破了长久未有进益的修行瓶颈,将死人魂魄唤回躯体,供她驱使。 但如此逆天而为的术法,也让她遭到了严重反噬。 被邪恶占据的意识在逐渐侵吞她,叶亭曈甚至有一瞬间觉得,霎雨的话是对的。 第188章 翎羽 只有残留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丝清明在拉扯着她,君离带着笑意的眼睛似乎在朝她凝望:“你和她不一样。” “亭曈,是旭日初升之意。” “是即使身在深渊,也心向朝阳的希望。” 叶亭曈咬着牙,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入魔!” “鸿蒙”从霎雨的胸口拔出,叶亭曈反手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剑,刻骨的痛意让她眼底的幽暗褪去了些许。 霎雨憎恨地看着叶亭曈,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可能让一只蝼蚁毁了主上的大计……” 不好! 叶亭曈见她两指捏出一个法诀,眉头一皱,连忙后撤。 霎雨将体内所有的真气凝聚于胸腔,她竟是要让自己变成一枚炸弹,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叶亭曈拉入地狱。 然而她不及躲,更无力躲。 砰—— 一刹间,霎雨引爆了全身真气,整个人炸了个四分五裂。 围住她们二人的赤鸮尽数被炸飞,叶亭曈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 她悬浮于无边汪洋的梦境之中,有琴声起于幽微,缓慢而细腻地,在她的梦里织出了一片可以停靠的海岸。 叶亭曈再次睁开眼,看见的是一方木床顶。 她熟悉地知道床顶上哪个地方掉了漆,哪个地方又有道裂缝——她回到了幽都山。 她一阵恍惚,直到胸口传来闷痛,才确信自己在渡厄宫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引魂香未燃,为什么会有琴声? 叶亭曈侧目看去,弹琴的却不是鹤归,而是明愿心。 小姑娘正专注地盯着指尖的弦,她弹得磕磕绊绊,琴曲的节奏也拖得很慢,却正儿八经是首完整的曲子。 鹤归站在她身后,竟也没注意到叶亭曈醒了,正耐心地指点明愿心的错处。 一个半句废话都不愿多说的人,居然在认认真真教人弹琴? 叶亭曈奇了大怪,刚想坐起来揶揄鹤归两句,却牵动伤口,痛得她抽了一口冷气,哎哟一声躺了回去。 鹤归终于朝她看了过来。 “醒了?”鹤归原本还算和煦的面容一瞬之间冷成了腊月寒冰,“等着,我去叫蛮姨。” 说罢,也不管叶亭曈是痛是痒,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看来她又把鹤归气得不轻。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他担心得很。”明愿心看着鹤归的背影,有心替他辩解。 “我就是怕他忧思太重,才求他教我弹琴的,其实我对音律一点也不感兴趣。” 鹤归这家伙是个什么货色,她叶亭曈还不清楚? 表面上看是块冰疙瘩,其实就是块大白萝卜,咬一口脆生脆生,还是甜的。 叶亭曈看向明愿心,若有所思地笑道:“能得鹤归亲授琴艺,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你得好好珍惜。” 说得明愿心立即支支吾吾地转过头去,脸上不知红了几分。 蛮姨端着一锅药汤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见到叶亭曈便嚷:“别乱动!待会伤口又要裂了!” “你那几根骨头好不容易给接回去,要静养!这一个月都别出去瞎折腾!” 拧着眉头灌下一碗奇苦无比的汤药,叶亭曈面容抽搐,心呼蛮姨一定是故意加了味黄连。 “我是怎么从渡厄宫回来的?”叶亭曈龇牙咧嘴地放下药碗,觉得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苦味。 提起渡厄宫三个字,鹤归冰冷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寒霜。 叶亭曈死猪不怕开水烫,觍着脸看向蛮姨。 “这回你真得感谢鹤归,要不是他留给你的那枚翎羽,你一早去见阎王啦。”蛮姨道。 “啊?”叶亭曈这才记起,似乎脖子上是挂了那么一根毛来着,伸手一摸,已经空空如也了。 “只能护你一次。”鹤归终于开口说话了,语调中充满嫌弃,“你谢钱万两便好,没有他提前报信,我上哪捞你?” 三言两语后,叶亭曈才知自己前脚去寻椿老,后脚钱万两就往幽都山找鹤归,将她卖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二人赶回幽都城,却寻不见叶亭曈,鹤归一急,差点没给渡厄宫拆成度厂宫。 直到她命危之际,翎羽起了作用,鹤归才感应到她的位置。 在密室中寻到叶亭曈时,她已重伤昏迷,印堂一片青紫,隐隐有入魔迹象。 好在鹤归到得及时,用法力强压住了叶亭曈体内一片紊乱的气息,才没让世间多降生一位女魔头。 这么听起来,好像她这回委实有些过分了。 叶亭曈将脖子缩在被窝里,似乎这样就不会被鹤归的目光冰冻三尺。 她顾左右而言他:“哎呀,钱万两呢?怎不见我恩公?” “他看你没事,就回昆仑喽,说是离开门派太久,怕惹人注意。” “还有个叫苍子的姑娘,他一路带回来的,现在隔壁房间养伤呢。”蛮姨一张碎嘴知无不言。 叶亭曈不由感慨:钱兄这几年颇有进益,事情桩桩件件办得妥帖,早没了先前纨绔子弟的影子。 “他留下一句话,恭喜你大仇得报。”鹤归的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喜庆的意思。 “……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叶亭曈十分心虚。 鹤归指了指手臂,“雪花。” 叶亭曈恍然。 他们在密室见到了三足金樽和霎雨四分五裂的尸体,想必查看尸体时又在她身上发现了红色雪花。 几条线索连在一起,先前一系列推测皆有了答案。 不过这句“大仇得报”说得有些早,她的仇只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赵绎身上。 赵绎,七皇子,尘雪山庄庄主,鸿泽派掌门。 ——害叶长盛走火入魔,失手杀妻,灭乐游派满门的人是他。 他的目的除了慕容静身上的天玑钥,还有叶长盛的血。 三足金樽不知如何从昆仑派宝阁中回到他手上,他这几年得以炼制大批“升仙丹”,所以短短时日修为突飞猛进,竟一跃成为一派之主。 ——控制幽都城,借此药傀和妖奴双线发展,妄图覆灭妖族的人是他。 赵绎的目的,是建立一个能让妖族和人族都臣服于他脚下的国度。 霎雨霎晴二人,明面上是鸿泽派两大护法,实则一个控制着金陵地下妖奴交易,另一个手握数百药傀大军。 第189章 恶行 之所以有这些遮遮掩掩的曲折,因为鸿泽派至少在明面上还是个名门正派,不能让人发现他们在做这种勾当。 否则,赵绎便是德行有亏,以何名义一统两界? 只不过绕了几个弯,诸多恶行就与鸿泽派撇得干干净净,这“仙门正派”的牌坊维持得是如此容易。 但有一点他们一直未能做到:让药傀完全听从指令。 能够号令这支药傀大军的,只有崆峒印。 为了得到崆峒印,他必须集齐所有的七星钥。 ——轻功卓绝,接连夺走昆仑天枢钥、蜀山天权钥的人也是他。 在蜀山,赵绎虽没有亲手抢夺天权钥,但那个拥有标志性轻功的黑衣男人只能是尘雪山庄的人。 在明面上,能够确定失于他手的只有天枢钥和天权钥,那么苍梧天璇钥和真武摇光钥,是否也被他所夺? 他原是真武门弟子,现在想来,余小七就是他灭的口,说明他早知道陆庭山在禁地的秘密,二人狼狈为奸。 叶亭曈回忆,当日她与君离找余小七打听银玫瑰的事,只有钱万两看到,那时钱万两还成天在赵绎身边溜须拍马。 或许就是他无意间提了一嘴,才给余小七惹来杀身之祸。 赵绎要得到摇光钥,不难。 但在苍梧派步步为营,用海天月影和幻术帮彭云际搅弄风云,以此换得天璇钥,这却不是赵绎能够轻易做到的了。 除非他与昆仑派的某个人有联系,是纪伯月吗? 如果是,他们之间恐怕已经存在不小的矛盾,导致霎雨对纪伯月刀剑相向。 “对了,你们在渡厄宫见到纪伯月了没?”叶亭曈忽然想起纪伯月落入了霎雨的陷阱,还生死未卜呢。 鹤归摇头。 叶亭曈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 纪伯月也有参与乐游派灭门案之嫌,叶亭曈绝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只是此刻他们有更多的疑问,必须从他身上求证。 “我回渡厄宫看看。”鹤归道。 他知以叶亭曈的心性,必要追根到底求个结果,不安了她这颗心,指不定她又悄悄溜了出去。 叶亭曈觍着脸:“辛苦……” “安分养伤。”鹤归生硬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从桌上提起“破晓”出了屋子。 “诶……走得这么快……”叶亭曈讨好的笑容僵化在脸上,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 好生休养了一日,鹤归离开的第二天清晨,叶亭曈就有些躺不住了。 吃完明愿心端来的早膳,叶亭曈试探着问她道:“小狐狸呀,鹤归走了,你是不是挺无聊的?” “不无聊啊,我正好在幽都山四处逛逛。”小姑娘认真答道。 “幽都山这土不长草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有啥好逛的?小心被游荡的恶魂吃掉!” 叶亭曈龇着牙,一半吓唬一半引诱,“鹤归教你的琴谱还没练熟吧?练练?” 明愿心一口拒绝:“鹤归不在,我练给谁看?” 这么功利?叶亭曈腹诽,一面劝道:“你练好了,等他回来不是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吗?” 明愿心眼珠一溜。 小女孩心事在眼底藏不住,叶亭曈一下看出她正在将这条建议纳入考虑。 她立马煽风点火道:“说不定鹤归觉得你在琴艺上很有天分,会花更多心思教你。” “那……好吧。” 眼见明愿心顺利落入圈套,叶亭曈忙指了指香案上装引魂香的木盒子:“别忘了点上一支。” 现在她已经确定赵绎就是窃走七星钥的人,如果能在梦里阻止他的行动,说不定就能避免“那件事”的发生。 叶亭曈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次入梦了。 明愿心走到香案前,将香盒拿起来瞧了一眼,然后转身顺手将它塞到了离叶亭曈更远的柜子里。 “鹤归说了,叫你安、分、养、伤。” 明愿心撅起嘴来,老气横秋得像极了鹤归训人时的样子,“养伤期间你不许入君离的梦境,想也别想。” “……我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不正好入梦吗?无碍的!” 叶亭曈见忽悠不过这小孩,准备施展软磨硬泡大法。 明愿心严防死守:“鹤归不在,你万一过了一炷香醒不来,我可没有办法把你叫醒。” 说罢,明愿心倒是没忘搬来鹤归房里的一张旧琴,坐在桌前开始琢磨鹤归教的曲子了。 琴声一起,叶亭曈立马后悔出了这么个主意——明愿心弹的曲子像一群乌鸦和水鸭在打架。 路过的阿音吓得以为房里出了事,急忙探头进来看个究竟。 “……原来琴还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啊?”阿音好奇地研究起明愿心的琴艺来。 叶亭曈欲哭无泪:“阿音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琴灵了,你若能自己弹曲儿,我何必求旁人呢?” 阿音回答得一本正经:“可是我变成琴之后,手就挠不到背上的弦了呀。” 叶亭曈:“……”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叶亭曈自食苦果,亲身体会了什么叫“余音绕梁”,闭眼睁眼都是盘旋三日不绝的明氏琴音。 倒是明愿心,在叶亭曈忍无可忍的纠错下,琴艺精进了不少。 待到第四天,叶亭曈终于在床上躺不住了。 自忖伤口好转了许多,她趁蛮姨和明愿心不在,从房间里溜了出去。 幽都山实在不算是个赏心悦目的地方,但在房里憋久了,叶亭曈竟觉得阴风阵阵的山脚空气格外新鲜。 偌大一座山,除了遍地的坟冢,就只有黑石荒土、毒草蛇蝎。 唯独洛氏世代居住的地方与那些毒物相安无事,却也是寸草不生。 风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孤魂的号哭,听吐了明愿心的琴音,这鬼哭狼嚎都变得清新脱俗起来。 离开小木屋,往外走是一片黑色沙丘,无数个知名和不知名的魂魄沉眠于大大小小的沙丘之下。 在这片毒草都懒得生长的沙丘中心,竟有一棵两丈多高的大榕树。 这棵幽都山上唯一正常的植物,据说是洛云川亲手种下,用仙界星落云海的云露浇灌成活。 在榕树巨大的树荫底下,有一座立着无字碑的孤坟,正是白霓裳长眠之地。 叶亭曈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这棵榕树附近时,发现白霓裳的坟前正坐着一个人——是蛮姨。 她这才忽然想起来,今天是白霓裳的忌日。 第190章 故人 走到蛮姨身后,她看见无字碑前摆了一盅酒,坟墓旁边似乎刚刚被人挖过一个小坑,覆盖在上面的砂石痕迹很新。 “喔哟,小媳妇儿你怎么起来啦?!嫌伤好得太快?”见到叶亭曈,蛮姨立马跳了起来,“去去,快回屋里躺着去!” “伤口已经不碍事啦,再在房里待着我的心灵会受到更大的创伤。”叶亭曈朝坟墓旁边努了努嘴,“忌日宜在坟上动土?” 蛮姨伸过手给叶亭曈把了脉,确认她是真无大碍了,才道:“妖族不翻黄历,我就是上坟时忽然想起来,干脆把三足金樽埋这儿了。” 叶亭曈“啊”了一声,三足金樽曾在霎雨手里的事实已经死无对证,如何处理这件邪门的法器就成了棘手事。 此邪物一日在世,就会给人族和妖族都带来无尽的麻烦。 她们早做过尝试,无法将它彻底销毁。 若交还给其他仙门,第一大派昆仑派已经有了丢失的先例,她又不想给江青鹭添麻烦,其他门派盘算下来,没有一家让她足够信任。 若给妖族,此任妖界之主她更不熟悉。 她曾想过将它封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如今看来,蛮姨倒是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昔日崆峒印有九婴之魂镇守,白霓裳好歹是一代妖王,不算委屈了三足金樽。 叶亭曈给白霓裳上了一炷香,与蛮姨一同在坟前坐了下来。 “你不能喝酒。”蛮姨拍开了叶亭曈伸过来的手,将壶嘴儿往自己口里送。 叶亭曈无趣地撇了撇嘴。 “蛮姨,您在幽都山有多久了?”叶亭曈问。 蛮姨摊开一双颇显富态的手,折指算了算,道:“哎呀,活太久了,记不得了……” “大概有个五六百年了吧?反正小洛洛他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啦。” 叶亭曈问:“那……白霓裳死的时候,你也在?” “我?我那时候已经被派到尧山协助麻大呱,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她已经入土了。” 蛮姨似乎被叶亭曈一句话勾起回忆,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听红泪说,那天白霓裳是趁洛云川喝醉了酒跑去昆仑的,从此过后洛云川滴酒不沾,幽都山的好酒都归了我。” 蛮姨仰头又喝了一大口。 听到“红泪”二字,叶亭曈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您认识红泪?” “何止认识?死敌!”蛮姨颇为不屑地摆摆手。 “她制毒,我制药,我技高一筹,她还不服,天天扭着她那一掐就断的小细腰来找我比试!” 说着蛮姨站起来,效仿红泪扭了扭她那粗壮的水桶腰,叶亭曈的笑没憋住,很不给面子地噗了出来。 叶亭曈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妖族对红泪和蛮姨二位的评价,觉得蛮姨的自夸颇有点水分。 不过她也不戳破,追问道:“依您看,红泪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虽然我不怎么瞧得上她,但是说句良心话,她算得上毒物堆中的一个好人。”蛮姨道。 这评价叶亭曈听着新鲜得很,忙问:“怎么说?” “制毒的人和你蛮姨这种制药的菩萨心肠不一样,他们有很多心理很变态的,总想着怎么把人整死。” “但是红泪就还好,只要不把她逼急了,她就像个……呃,像个知书达理的人族。”蛮姨在肚子里搜刮着合适的形容词。 “她也是幽都山的人吗?”叶亭曈问。 蛮姨摇了摇头,“她是白霓裳的手下,所以与洛云川也相熟。” “我听鹤归说,君离小时候也是她救下来的?” “嗐,要是我在,哪有她什么事!”蛮姨道。 “白霓裳死的那天她刚好路过,大的没了妖丹救不活,小的也奄奄一息,她就做主用死婴掉包了小洛洛,将他带回了幽都山。” 刚好路过…… 叶亭曈忽然想起苍子那本名册上记载的秘事,脑中灵光一现:“红泪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路过?” 蛮姨手中的酒壶停在了嘴边,她愣了半晌,才道:“怎么说?” “杀死白霓裳的是纪仲明,而红泪与纪仲明曾经相恋!” 蛮姨被这则消息炸得张口结舌:“相、相恋?你……你怎么知道?” “说来话长。红泪既然与纪仲明有关系,她会不会早就知道内情,所以才赶去现场?”叶亭曈陷入了思考,状似自言自语。 “你是想说,红泪背叛了白霓裳?”蛮姨将酒壶放在了地上,皱着眉盯着它出神。 “不,不不不,我只是在想,火凤埋骨地那段密文——那段记载了白霓裳真实死因的密文,会不会是红泪写下的?” 叶亭曈有些神经质地叨叨起来。 她道:“白霓裳的死因,就连鹤归都不知道,唯独知晓此事的洛云川,五年前就已经否认密文是他所写。” 叶亭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白色的玉坠,这玉坠莹透如冰,其中仿佛流淌着某种古怪的雾气。 “这是在记载那段密文的石壁中发现的,你快瞧瞧,这是不是红泪的东西?”叶亭曈急得差点将玉坠失手摔掉。 蛮姨盯着那块玉坠看了半晌,一张生得喜气洋洋的脸终于挂上了一缕严肃,“还真是。”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叶亭曈的手:“但是如今问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要知道所有的因果。”叶亭曈捏紧了拳头,“君离从火凤埋骨地出来就去了昆仑,就是因为知道了他母亲真正的死因!” “他什么也没和我说,一个人就去了,他在昆仑派遭遇了什么至今未知全貌。” “等到他回来,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叶亭曈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如果他不知道真相,他就不会去昆仑,后面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 蛮姨的手掌握住了叶亭曈的肩膀:“好了,不要想了。” 叶亭曈鼻子一酸,忍不住掩面而泣。 “对不起……我太在意这件事了。” 君离撇下她一个人去了昆仑,这是她入梦千百万次,从来没有办法改变的一件事。 而且,不知是因为君离有意隐瞒,还是因为君离去昆仑后与她距离太远,她无法在梦境里看到君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源于他们在火凤埋骨地的遭遇。 第191章 回溯 五年前。 幽都城外。 叶亭曈站在两座新坟前,用剑尖一笔一划地在墓碑上刻下名字。 坟墓的主人,一个是阿团,另一个是允成。 此时,君离已经破解了幽都城连环杀人案。 虽然知道阿团就是凶手,但多日的相处,叶亭曈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她厌恶不起来,只觉得他的遭遇可怜。 所以她自作主张,为阿团和允成收殓了尸骨,葬在城郊。 她们收到鹤归来信,说已经找到火凤埋骨地,此间事情也告一段落,便与幽都城主告别,准备启程去妖界。 纪柔儿与钱万两要回昆仑派将发现药傀的事情告诉掌门,此刻正在叶亭曈身后各自话别。 一边是何书墨向纪柔儿柔情蜜意千叮万嘱,一边是君离和钱万两凑一块儿低声细语,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叶亭曈偶尔回过头看一眼,两相比对,怎么看怎么觉得君离这俩大男人有些肉麻。 “该出发了,不然要走夜路。”雍雅催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两对人终于停止道别,君离嘻嘻笑道:“到了妖界,你会发现大白天和走夜路也没什么区别。” 妖界入口在小玄峰附近,原本那道恶魂都爬不上来的妄生崖隔断了人妖两界的往来,但几千年前有一位妖王强行打通了妄生崖的禁制。 他在谷顶和谷底拉起了数百条长达万米的铁索,这也是如今他们进入妖界仅有的一条“路”。 叶亭曈站在那道深渊边缘探头往下望,从渊底吹上来一阵朔风,带着些许尸体的腐臭气息。 虽是白昼,下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令人胆寒。 铁索仅有手腕粗细,容得下一只脚掌勉强站立。 “从这里摔下去,会不会尸骨无存?”叶亭曈咋舌道。 “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你摔下去?”君离的嬉皮笑脸很难让她相信这是句分外认真的话。 她拍了君离一把,“哎呀,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们要怎么下去啊?” 叶亭曈话音还未落地,身边人影一动,雍雅已经率先踩上了铁索。 只见她足尖轻点,几个起落间已经轻盈地向下走出了几丈远。 何书墨轻蔑地“哼”了一声,“若是不敢下,就留在上面等我们。” “谁不敢了?!”叶亭曈嘴犟得很,可还没说完,何书墨就从她眼皮下走了过去,游刃有余地踏上了铁索。 “喂!你们当真不需要向导的吗?”君离喊了一声,那两人头也不回。 叶亭曈不甘被人瞧不起,向君离道:“我才不怕,我们快跟上!” 谁料君离拉起她往妄生崖的另一侧走去,边走边嘀咕道:“有捷径不走,傻。” 他们在另一根铁索前停了下来,铁索旁边整整齐齐堆了一堆小石子,似乎是往来两界的妖族做的标记。 “这条铁索通往月眠山的山顶,比他们直通谷底的那条节约一半路程。而且从鹤归的描述看来,火凤埋骨地就在月眠山附近的风墟。”君离道。 说罢,他拍了拍手腕上的银镯,阿音化成了一只矫健的豹子。 “阿音对这路熟,让它载你下去。” 叶亭曈爬上阿音的背,豹子轻灵一跃,稳稳地落上铁索,以比雍雅何书墨还快的速度往下跑去。 风声从耳边呼呼刮过,叶亭曈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阿音,整个身子像个八爪鱼一样扒住了阿音的背。 一人一豹走在前面,君离断后。 越往谷底走,四周越是漆黑,明明是白天,妖界却是永夜。 只有雷云中不时劈过电光,短暂地点亮夜空。 一只发光的纸鹤从身后飞到叶亭曈面前,是君离用法术所化,跟随他们照亮四周的路。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她终于看到了地面。 叶亭曈的双脚踏上月眠山的草地,原本漆黑一片的土地忽然在她脚下冒出了一团青色的光,吓得她立马又把脚缩了回去。 “这是醒月草,无害的。” 她见君离笑着落到地面,在他双脚下的草地也发出了两团微光。 叶亭曈小心翼翼地在地上走了几步,光晕在她脚底如涟漪一般点亮,又随着她的离去而回归黯淡。 “这也太美了!” 她欢呼着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围着君离绕了一个圈,于是草地上也出现了一个柔美的光圈,将君离套在其中。 从前,她只听说过妖界亘古黑夜,大部分草木都是夜生植物,却没料到黑夜也能如此美丽。 “还有更美的,你看着啊。”叶亭曈回过头,见君离将手圈成一个喇叭放在嘴边,朝着高处大喊了一声。 “喂——叶亭曈——我喜欢你呀——” 他的声音如同一颗石子坠入池塘,惊醒了四面八方的树木。 无数枝干和树叶都如灯火一般亮了起来,以君离和叶亭曈为中心,一层一层扩散开去,直到整片山顶亮如白昼。 一如她曾经濒临绝望之时,他为她逐一点亮的希望。 微风婆娑,星光摇曳,如坠梦境。 叶亭曈看呆了,半晌才回味过来君离说的是什么,脸颊立马滚烫起来。 “我喜欢你。”君离低下头看着她,再一次虔诚地说道。 叶亭曈痴愣地看着君离。 草木的微光倒映在他的眼眸里,如同浩瀚星辰。 叶亭曈看入他眼底,一瞬之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任由他逐渐靠近,轻轻地吻上了自己的唇。 万里星火静寂,温柔地环绕着相拥的两人,树木合上了眼,一棵一棵重新睡去,直到两瓣唇分开,山上又重归黑暗。 “咦,树只亮这么一会儿吗?”叶亭曈靠在君离的怀抱,胡乱找话题道。 “已经亮了好多会儿啦。” “哦……”叶亭曈觉得自己有点儿傻。 她便也学着君离的样子,大声喊道:“喂——君离——我也好喜欢好喜欢你呀——像鱼喜欢水、像鸟喜欢天空一样喜欢——” 银色微光照出她嫣红的脸庞和晶亮的双眼。 随着树木一起被唤醒的,还有一些蒲公英一样的飞絮,一闪一闪地在二人身边飞舞。 叶亭曈伸手想去抓那些飞絮,却被君离拦住了。 第192章 风墟 “小心,这是纤羽,被它沾上,会迅速在皮肉上扎根,不出半日,你就会变成一团毛茸茸的小怪物。” 君离说罢,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叶亭曈耳后抹了一丝血。 空中的纤羽竟就此失去了对叶亭曈的兴趣,飘去找其他的猎物了。 “咦,你的血还能辟邪呢?”叶亭曈大感好奇,“难道这毛茸茸的东西怕守墓人?不对呀,我现在不也是守墓人了吗?” “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我体内有一半妖族的血脉。” 君离解释道:“纤羽在妖界到处都是,对妖族却是无害的,所以它不会攻击我,也把沾了妖族血气的你忽略了。” 叶亭曈上下打量着君离,噗嗤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本来就满身鸟毛,它没地儿种吗?” “那是。羡慕吧?”君离臭不要脸地引以为傲。 二人一路打打闹闹地下山。 风墟在月眠山西麓,由一道狭长的风鸣谷与外界连通。 据说,此处为妖族风葬之地,有进无出,是许多有身份的妖族为自己选定的长眠之所。 传闻风墟中的山能“吃人”,也不知是不是夸大。 君离虽然多次来过妖界,常常路过风鸣谷的谷口,却没有一次踏足谷中。 从鹤归打听到的消息得知,风墟不仅长眠着火凤南锦,还有与她相恋的妖王白麒。 镇守风墟的大妖闻獜,是白麒最忠实的护卫——曾经的十大妖卫之一,实力远在鹤归之上。 叶亭曈与君离不紧不慢地走到风鸣谷的谷口,从两丈宽的谷口往里望去,是一道狭长的谷地。 迎面而来的风吹动草地,一片莹光海浪此起彼伏,人踏入其中,如坠银河。 “他们动作还挺快。” 顺着君离的目光看去,叶亭曈见远处有两个人影边跑边跳地朝他们靠近,手里拿着火把,时不时地挥舞着手臂,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 “那是雍雅跟何书墨?他们是在跳舞吗?”叶亭曈目瞪口呆。 “被纤羽追上了吧。”君离笑。 叶亭曈往雍雅二人身后一看,果见一团白色的光晕紧跟而来,不知聚集了多少只纤羽。 待到两人跑到近前,才看清乌央乌央一片全是白色飘絮,规模之庞大,足以吞没一支百人军队。 叶亭曈虽知它们不会攻击自己,却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到谷口来。”君离终于不看热闹了,朝雍雅二人示意道。 风鸣谷的谷口像个细长的葫芦嘴,两侧是刀劈斧砍般的峭壁,风到此处愈发凛冽,穿过谷口,发出呜咽寒声。 雍雅与何书墨想也没想就踏入了谷中。 风本无形,数以万计的纤羽拥上来,像有人从山谷里吹了一口气,将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吹散了。 纤羽轻盈,冲不过风的屏障,只一晌就从千万大军打成了散兵游勇。 危机消除,叶亭曈借着醒月草的光看去,只见雍雅与何书墨皆发冠松散,狼狈异常。 何书墨的右手小臂鲜血淋漓,似乎是被纤羽叮入肌肤后,不得已用剑剜掉了一块皮肉。 他见纤羽追不过来,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开始包扎伤口,刚才在妄生崖上的傲慢自大一星半点儿也看不到了。 “怎么这么群小东西,就把二位‘高士’逼成这样?”叶亭曈不无嘲讽地关心道。 雍雅收起剑,上下打量着衣冠齐整的叶亭曈二人,皱眉问道:“妖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你二人为何无恙?” 叶亭曈没有亲身经历被纤羽追杀的凶险,自然不知这东西比京儒的雪蛾还难对付。 她又不能一言道破君离的血统,当下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追悔莫及。 正支吾着寻找借口,君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多亏了鹤归的妖血,让这些纤羽视我们如无物。可惜你们人族与妖血相冲,不能用。” “你们已经与鹤归会合了?他人呢?”雍雅狐疑道。 君离指了指风鸣谷深处,“他先进去探路了。” 叶亭曈往空无一人的山谷里望去,不由担忧起来—— 他们与鹤归约定的是在风鸣谷碰头,此刻不见他人,也不知他到了没,进没进谷中。 万一待会他从谷外进来,岂不是三言两语就露了馅? 但见君离谈笑自若,她也只有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待何书墨包扎好伤口,几人便继续往山谷深处行去。 从一段狭长的谷道往前走,过了一条杂草丛生的石阶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山谷正如一个巨大的葫芦,肚里是一片宽阔的平地,遍布着各色奇奇怪怪的夜生植物。 无论是花是树,是灌木还是矮草,全都依着风的方向生长,看上去仿佛无数只向谷外来客伸出的触手,阻拦着他们前行。 杂乱的草木中有被人砍伐过的痕迹,有人在他们之前清理出了一条勉强可供人通行的路。 鹤归已经到了? 叶亭曈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伸手拂开花叶前进,却被君离拉住了。 “等一等。”君离沉声道。 他用剑柄拨开靠近地面的一丛草,随着他的动作,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土地被草叶照亮,竟露出了一只沾血的靴子。 顺着靴子往上看,裤腿里却空荡荡的,叶亭曈用剑尖挑开衣物,里面竟只剩下了白森森的骨头。 血迹是新鲜的,全身布料也是簇新的,人却已经成了白骨。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入到他的衣服里,颇为挑剔地啃食完所有的皮肉,徒剩一堆干净的残渣。 从骨架和服饰看,尸体的主人是个人族,断气多时了,穿着打扮和随身物品均无法看出他的来路。 雍雅皱眉道:“他们果然来了。” 无需雍雅多言,叶亭曈等人都知道她指的是盗走七星钥的窃贼。 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与窃贼交锋之际,查清楚这伙人的来头。 “有人替我们探路,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君离随手将砍下的杂树堆在白骨上方,给遗憾牺牲的白骨兄盖了座简易坟冢。 他道:“雍雅长老放心,若此间开阳钥能轻易被人取走,早就无需我们跑这一趟了。” 第193章 盲爪 君离从地上拾起一块薄薄的石头,当作飞镖朝茂密的草木间掷去。 石块所过之处,大片枝叶被点亮,在风声中莹莹摇曳,美如梦境,看不出任何危险的征兆。 “大家小心。”雍雅提起剑,顺着亮堂起来的这条路往前走去。 叶亭曈随即跟上,君离与何书墨殿后。 山谷中异常冷寂,除了风声,便只有一行四人穿花拂叶的声音。 惊醒的夜生植物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草木淹没了人的身影,偶尔在茂盛的枝叶下发现一两具白骨,有方才那位尸兄的同伴,也有一些长逝于此的妖族,时间久远点的,早已经风化成一堆碎骨了。 越往前走,白骨竟越来越多,到最后土地竟全部被风化的碎骨覆盖。 花草树木从骨堆中生长出来,闪耀的萤火照着一地森白,仿如鬼蜮。 “这里就是风葬之地,我们已经在风墟之中了。”君离停下脚步。 他们所在的地方再往前,尽是一些类似柳树的植物,风将纤长的枝条吹得上下飞舞,时不时从人脸上拂过。 叶亭曈伸手拨开飞到面前的枝叶,正想借着枝叶的微光将前路看得更清楚些,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恶作剧般地蒙住了她的双眼。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的叶亭曈有些莫名其妙,顺口便道:“君离,你蒙我眼干嘛?” “嗯?怎么了?”君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并非近在咫尺。 走在她后面的就只有君离与何书墨,叶亭曈更加莫名其妙了,道:“何书墨?快把你的手拿开。” 说着,叶亭曈抬起手往眼前一摸,谁料触碰到的质感却让她差一点惊声尖叫起来。 那双“手”的外表是一层粗粝的壳,壳下是一团软乎乎黏腻腻的肉,正在来回“抚摸”着她的眼皮! 叶亭曈心底泛起一丝恶心,条件反射地想将它掰开,但她稍稍一用力,那双“手”就将她的眼睛捂得更紧了。 她的眼皮感到了一丝刺痛,与此同时,一把粉末状的东西朝她脸上撒来,紧接着眼皮上一轻,两只“手”相继被君离用匕首挑落在地。 君离一刀扎下去,将地上想要逃跑的两只“手”拦腰斩断。 “这……这是什么玩意?!”叶亭曈惊魂未定。 地上的两只“手”状似牡蛎,黏糊糊的那团肉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竟真的生长成五个指头的形状,酷似一双没有骨头的人手。 “人手”虽然软,指尖却尖利无比。 “是盲爪,一种低等妖物。” 君离说着,凑到了叶亭曈的面前。 他的手伸向她眼前,叶亭曈微微闭上眼,感到君离的指尖在她眼皮上蹭了蹭。 “还好,只是咬破点皮。”君离放了心。 “这盲爪就是杀死那些人的罪魁祸首,它们雌雄成对地捕捉猎物,一旦附上人的眼睛,便会从壳中蜕出,由眼眶钻入人脑,不消一刻钟就会将全身皮肉啃食得干干净净。” 叶亭曈不由得来回搓了搓胳膊,君离的描述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里可不止一两只盲爪。”君离挥剑砍去几根被风吹到身边的树枝。 枝条一落地,又见一对盲爪脱离了树叶的隐蔽,以“手”为“脚”,驮着壳一路跑了出来。 叶亭曈嫌恶地挥剑将它们斩死。 这该死的树大概是盲爪的大本营,方才那两只估计就是从树枝垂落到她脸上的。 一眼望去,白骨地中密密麻麻全是这种树。 “盲爪可是怕这些白骨?”雍雅问道。 叶亭曈恍然,原来方才君离就是从地上抓了一把骨灰洒向她,才让那两只盲爪松口的。 “不是怕,它们只是有些洁癖,不喜欢骨灰粘在身上。”君离解释道。 “说重点,你最好快点告诉我们怎么应付这鬼东西。”何书墨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 叶亭曈顺着何书墨的目光往前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起彼伏的光影中,无数只盲爪乘着风势朝他们跳来。 没错,是“跳”。 它们居然像猴子一样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就这样一路飞速地跳了过来! 君离手中凝出一个法术,颇为潇洒地一甩手,将地上的骨灰朝空中扬去—— 呃,他们是逆风。 撒到空中的骨灰还没挨着盲爪的边儿,就被风吹了回来,糊了四人一脸。 叶亭曈:“……” 雍雅:“……” 何书墨:“……” 君离有些尴尬地抹了抹脸,笑道:“……这个,撒骨灰的作用也有限,咱们还是滚为上策!” 说罢,君离竟然真的说滚就滚,抢先往地上一翻,骨碌碌地从满地的骨堆中“滚”了过去。 盲爪近在咫尺,叶亭曈想也没想,马上跟着君离往前翻滚。 她很快发现,这样做虽然姿势不怎么美观,但却行之有效。 盲爪们似乎真的挺嫌弃滚得满身骨灰的他们,全都忽略地上的两人,直奔雍雅与何书墨而去。 “这时候还端什么架子?快滚啊!”已经滚出老远的君离向雍雅两人喊道。 如此之多的盲爪,砍是砍不过来的。 雍雅蹙着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盲爪爬到身上的恶心战胜了骨灰沾满一身的恶心,她与何书墨也先后着地滚了起来。 满树垂涎三尺的盲爪看着到嘴的美食变成大倒胃口的“丑食”,气愤地发出嗡嗡的细鸣。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出了这片树林,地上的白骨逐渐稀疏,盲爪也只剩下了零星几对,很快被四人乱剑斩死。 往前不远就走到了路的尽头。 一座荒丘耸立在山谷尽头,峭壁上,一口漆黑的山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应该就是大妖闻獜的老巢了。传说他把火凤南锦和妖王白麒的尸骨都收殓在了地宫里。”君离说道。 叶亭曈记得自己在《百妖志》中看到过,闻獜本是一种山中野兽,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可御天地之风。 修炼为妖后,方圆十里的风都由它所控,他们站在山洞口,愈加强烈的劲风吹得人东倒西歪。 “里面可就真的漆黑一片了。”叶亭曈看着黑咕隆咚的山洞入口道。 第194章 闻獜 两只照明的纸鹤从她身边飞过,是君离用灵术凝出来的。 轻飘飘的纸鹤刚往山洞里飞了几步,就被风吹了回来。 叶亭曈想了想,走到山壁旁,砍下来几枝夜生植物,捆成一束,当成了照明的火把。 微光照映下,山壁上竟露出一部分白色的土地来,看不出是泥还是山岩。 刚刚从白骨灰堆中爬出来的叶亭曈对这稀奇的景象已经见怪不怪了。 其余几人相继效仿,用树叶扎成光束,一行人顶着风往山洞里走去。 唯独君离在山洞口犹豫了一阵。 “怎么了?”叶亭曈见君离驻足不前,疑惑地问道。 君离五指张开,似乎在风中感受什么东西,道:“有一缕很微弱的魂魄徘徊在附近,不是怨魂,但也不像新生的阴魂。” 叶亭曈自从与君离立下偕老血契,成为守墓人以来,对魂魄的存在也日渐敏感,但这缕魂魄实在太微弱,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 现在听君离一提,她果然觉出风中有一丝异样。 “这里是风墟,出现阴魂不是很正常吗?” 君离皱眉看着被魂魄牵扯得往后飘动的衣摆,道:“它虽无恶意,却似乎在阻挠我们进入山洞。” 叶亭曈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漆黑山洞,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这里已经是山谷的尽头,火凤埋骨地应该就在里面,既然来了,怎么也得闯上一闯。”叶亭曈道。 她将君离的手拉住,牢牢实实握在一起,笑道:“这样就不怕啦。” 君离粲然一笑,随她一同踏入了山洞。 植物的微光仅能照亮极小的一片地方,从他们踏入山洞时起,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空荡荡的黑暗,连一堵墙都触摸不到。 地面湿漉漉的,时不时有水滴夹在风中飞落,像在山洞里下了一场细雨。 叶亭曈觉得他们像站在大海中央一块小小的礁石之上,脚底之外毫无依靠。 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更可怕的是无边黑暗中的未知。 “这里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叶亭曈不由问道,若不是他们一直逆风而行,她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嘘——”君离忽然竖起手指,“好像有什么声音。” 叶亭曈连忙噤声,细听去,果然有一些古怪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听上去有点像……打呼噜的声音。 莫非是闻獜在山洞里酣眠? 雍雅与何书墨也停下了脚步。 何书墨忽然低声道:“这风……什么时候停了?” 听他一说,众人才发觉方才从山洞深处吹来的劲风竟然停了,四周的空气瞬间变得潮湿又闷热起来。 “我怎么感觉……地面在动?”叶亭曈犹犹豫豫地道。 地面的颤动并不明显,叶亭曈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紧接着,地面猝然摇晃了起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抬高,朝山洞深处倾斜下去! 叶亭曈尖叫一声,抱住了君离的胳膊。 君离努力想稳住自己的身形,但地面湿滑,旁边又没有任何可以攀援的地方,眼见地面的坡度越来越陡,他提起一口气,足尖一点,带着叶亭曈往出口的方向跃去。 趁着斜坡还站得住人,君离二人一连几个起跃,往上走出了七八丈。 可惜还没等叶亭曈松下一口气,刚才莫名其妙停止的劲风忽然又刮了起来。 这一次却是从相反的方向吹,仿佛要将闯入的不速之客统统送入山腹之中! 二人好不容易走出几步路,很快就被飓风打回原地,再看雍雅他们,状况也好不了多少。 叶亭曈这才明白,传闻中的“山吃人”并不是空穴来风,这山洞底下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地面的坡度越来越陡峭。 就在他们无计可施,几乎要坠入山洞深处的时候,飓风再一次停了。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晃动。 地面倾斜的方向翻转了! 快要坠入山洞底部的几人在半途戛然止步,却又以更快的速度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滑去。 一片黑暗中,叶亭曈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趴在湿乎乎的地上,手中扯着不知是君离的衣袖还是衣摆,晕头转向地打了几个滚,最终滚到了一片草地上。 叶亭曈睁开眼,醒月草在眼前荧荧发光,照亮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冷冰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们没事吧?” 是鹤归! 叶亭曈心里一喜,连忙爬起来,只见君离一身狼狈地站在旁边,正严肃地仰头看着上方—— 那是一座活过来的山—— 不,是一只像山一样庞大无比的巨兽! 随着巨兽缓慢地挪动身体,生长在它身上的花草簇簇抖动,发出微光,照亮了这只刚刚苏醒的庞然大物。 “鹤归你再晚一步来,就只能看见这家伙吐出几根骨头了。”君离表情严肃归严肃,语气却仿佛与鹤归闲聊谈笑。 叶亭曈大受震撼:“这是——闻獜?” 搞半天他们刚才根本不是进入闻獜的住所,而是直接走进了它的口腹之中! 鹤归赶到时,这巨兽正仰着头想将送上门的食物吞进肚子里,被鹤归一剑刺中下颚,这才将他们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此刻,闻獜正恼怒地晃着它那巨大无比的脑袋,有些原本覆盖在它身上的草木和泥土被抖落,露出了它原本的外貌。 原来先前叶亭曈看到的白色山岩,就是这家伙头面上的坚硬皮毛。 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更猛烈的风席卷而来。 “小心!” 闻獜的爪子朝不足它指甲盖大小的几个人横扫而来,叶亭曈连忙拽着君离往旁边躲,二人险险避开。 闻獜扫了个空,爪子顺势朝雍雅何书墨那边拍了下去,二人急忙躲开。 轰隆一声响,地面随着巨爪的拍打震了一震,在山谷中发出空旷的回声。 “你干什么去?危险!”叶亭曈发觉手里一空,再回头时君离已经飞身攀爬到了闻獜的背上。 只见君离扒住背脊,试探着刺了几剑,闻獜却只是不耐烦地抖了抖身子,仿佛君离在给它挠痒痒。 雍雅朝闻獜扔了几个法术,也收效甚微。 第195章 天火 “鹤归,我们几个加起来能打得过它吗?”君离的声音遥遥飘来。 “悬。”鹤归用一个中气十足的字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君离在闻獜身上几乎戳了个遍,也没找着它的弱点,只好悻悻地返回地面。 “得想办法拖住它。”君离低声道。 “我刚在上面发现它身后有片石林,火凤的尸骨就在中央。可惜有人趁人之危,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叶亭曈看向雍雅与何书墨,那二人被闻獜一爪子扇开了些距离,应该听不见君离刻意压低的话。 “我方才与他们交过手,路数像我们在……乐游山遇到的那群黑衣人。”鹤归在提到乐游山时略微有些迟疑。 叶亭曈心里一突。 “绝不能让他们拿到开阳钥!”叶亭曈咬牙道。 君离不假思索地问:“鹤归,你与雍雅何书墨三人,可有能力自保?” 不求打败闻獜,只要将它牵制住就行。 “七分把握。”鹤归答道。 君离心里有了些底,便道:“你将闻獜引开,我和叶亭曈想办法溜过去。别逞强,撑不过就跑,听见没?” 只听鹤归简短地应了一声,忽然飞身朝闻獜攻去。 “破晓”在瞬间爆发出无数剑光,统统朝闻獜那双澡盆大小的眼睛刺去。 闻獜果然暴怒,追着鹤归一路狂扫。 鹤归轻飘飘一落,却是将战火引去了雍雅与何书墨身边,顺带毫无感情地喊了声“救命。” “……”叶亭曈叹为观止,“原来鹤归也有这么贱兮兮的时候?不过我喜欢。” “那是因为鹤归师承名门,你应该更喜欢他师父我。”君离笑道。 趁着闻獜注意力转移,二人悄悄往它身后的石林退去。 几方又高又大的巨石拔地而起,围成一道城墙一般,方才被闻獜的庞然身躯遮掩,一角都不曾露出。 绕过巨石,入目便是两副三丈来高的白骨,一只是凤,一只是麒麟。 两副白骨交颈缠绵,互相依偎,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生命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火凤与妖王无疑。 但未等他们细看,便有一柄剑冷不丁从旁边石隙中朝他们刺来! 剑气带起罡风,来势汹汹,是拼尽全力的一击! 锵! 君离一直保持防备,鸦羽剑抵挡了来人的攻势。 一声巨响之下,黑衣蒙面人震退几步,君离则被震飞十余丈,才堪堪站稳脚跟。 来者修为在他之上! 偷袭失败,黑衣蒙面人却试出了双方实力,于是紧追而上,继续执剑朝君离刺去。 “我来帮你!”叶亭曈喊道,也拔剑加入了战局。 以二敌一,蒙面人竟不落下风,与二人战成平手。 “我拖住他们,快打开结界!”交手的蒙面人看上去是这伙人的头目,他向身后四五个同伴喊道。 于是,剩余的蒙面人不理会三人战局,各自凝出法术,朝两副白骨攻去。 法术到达半空,遇到了阻滞,一道发着微光的结界将火凤与白麒的尸骸笼罩了起来。 结界似乎只是为了维持尸身的原状,力量并不算强大,在几人的合击之下,很快出现了裂痕。 叶亭曈眼尖,瞧见火凤尸骸的怀里护着一团明亮的火光,想是开阳钥的所在,不由急道:“不能让他们打开结界!” 君离同样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他们二人加起来才勉强与蒙面人有一战之力,若任意一人抽身而去,另一人撑不了多久便会被斩杀! 而且……鬼知道其余几个敌人的修为是不是在他们之上! 他们都不可能拿对方的命冒险。 战况僵持了百余招,忽听“轰”地一声巨响,结界承受不住攻击,终于碎裂,强大的能量形成气流,朝四面八方卷来。 距离结界较近的几个蒙面人均被巨大的气流击飞,就连与君离二人交战的头领也不得不打断战局,运转功法,抵抗结界碎裂带来的压力。 与此同时,石林外传来闻獜愤怒的嘶吼声! 结界被毁,闻獜一定会立即赶回,鹤归三人只怕也牵制不了多久。 等到冲击气流过去,叶亭曈与君离不约而同地脱离战斗,往火凤尸骸中央那团火光冲去! 到了近处,只见一团赤红的火焰悬于半空,被火焰包裹着的,正是一枚冰莹如玉的钥匙! “开阳钥!”叶亭曈大喜,连忙伸出手去,要将钥匙取出。 “等等!这是……”君离看清了那团火焰,大急叫道,却不及阻止叶亭曈。 恰逢此时,一道危险的剑气袭来,直斩叶亭曈的手腕,让她不得不避让。 蒙面头领逼退叶亭曈,赶上来的其余几个蒙面人立即将叶亭曈和君离围了起来,不让他们再靠近开阳钥。 蒙面头领急不可耐地向开阳钥抓去。 “啊!” 一声惊呼响起,蒙面人才刚靠近外层火焰,便被高温烫得直叫,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快,你去拿!”蒙面头领捂着手,将一个下属踢了过去。 另一个蒙面人见头领被烫,不敢大意,运转起真气护体,才向那团火焰抓了过去。 在蒙面人的手触及到赤色火焰的一瞬,那团原本只有毛线球大小的火焰忽然暴涨一丈,瞬间吞没了蒙面人的身体,将他烧成了一个火人! 眨眼之间,蒙面人便化为了灰烬。 “这火有古怪……难道是传闻中可焚尽凡间万物的九天玄火?!” 蒙面领头人满脸惊愕地道。 若是普通火焰,以他们的修为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但在九天玄火面前,没有任何血肉之躯可以扛过瞬息。 这道九天玄火带有火凤的意志,否则即使是作为天地灵器的开阳钥,也会在瞬间化为飞灰。 叶亭曈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庆幸自己稀里糊涂地躲过一劫。 “我修冰系法术,让我来试试!”其中一个蒙面人自告奋勇地走上前。 只见他施展凝冰术,手中的剑瞬间被冰霜覆盖。 就在他准备用剑将开阳钥挑出来时,忽然有一个人影蹿了出去,将手伸入了九天玄火之中。 “君离!你……”叶亭曈看清那人是谁,不由大惊失色地叫出声来。 第196章 凤羽 “哈哈!不自量力的家伙,你这不是找死吗?”蒙面人笑了起来。 “有前车之鉴,居然还敢赤手空拳去抓九天玄火,怕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等着瞧吧,他很快就会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 蒙面人们哄然大笑,竟无一人上去阻拦他。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君离会被九天玄火吞噬之时,他的手已然抓住了那枚开阳钥,从火焰中退了出来。 君离微微有些痛苦地攥住开阳钥,但九天玄火蔓延至他的手臂,竟然不再上行,而是渐渐缩小,直至熄灭在他的掌心之中。 “这怎么可能?!”蒙面人们的表情像见了鬼。 “从未听说有人能从九天玄火之中全身而退,即使仙族也不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君离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自己是火凤后裔,不惧九天玄火。 “走!”开阳钥到手,他立马拉起叶亭曈往包围圈外闪去。 蒙面头领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快,将他手中的开阳钥夺过来!” 君离二人刚跑出石林,一声愤怒的吼叫声响起,闻獜庞大的身躯堵在了前路。 见到结界被毁,闻獜瞬时被激怒,首当其冲的君离与叶亭曈成了靶子,巨大的兽爪朝二人拍了下来。 “哪里逃!”身后的蒙面人脚步如飞,轻功出神入化,很快就追了上来,拔剑朝君离斩去。 前有闻獜,后有追兵,二人进退两难,电光火石间兽爪已经呼啸而至。 “躲开!”追赶过来的鹤归焦急大喊。 闻獜可不是吃素的,这一爪子下来,就算是他鹤归也得重伤。 “君离!”叶亭曈的“鸿蒙”已经出鞘。 无需多言,君离也已心有灵犀地化出鸦羽剑,二人双剑合璧,竟要硬生生抗下闻獜的一击! 众人只见一团耀眼的火光在二人一兽之间炸开。 君离与叶亭曈双双被击飞,越过追杀他们的蒙面人头顶,撞散了火凤的几块遗骨,直到撞碎石林尽头的一根石柱,才有些狼狈地滚落在地。 “糟了。”鹤归心里一沉。 看他们快要飞出天际的身影,就知闻獜这一爪子的力量着实强大。 然而……在一群人或忧心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君离脸不红气不喘地跳了起来,随即把叶亭曈也拉了起来。 二人有些茫然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就这?不痛不痒,这个传说中的闻獜好像也不是那么厉害?”叶亭曈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众人一时间惊疑不定。 “他们看上去似乎毫发无损?” “刚……刚才他们使的是什么法术?” “没看清。” “没见过。” 旁人看不真切,唯有叶亭曈清楚地看见一团不属于君离的火光从他的手心炸开,像是帮他们挡了一击。 闻獜拍出这一击后,似乎愣了一愣。 它将爪子抬起来,有些疑惑地瞅了瞅,歪头思考的样子仿佛一只傻憨憨的大狗。 虽不知闻獜为何停止攻击,但蒙面人们见缝插针,迅速准备朝君离和叶亭曈围杀过去。 然而,他们刚回过神,站在原地的君离和叶亭曈竟然不见了! “怎么回事?人呢?!”蒙面首领冲到二人曾经站立的位置。 那里除了地上一块光秃秃的石板,一根头发丝也没看见。 “头儿,刚才他们掉下去了,这里似乎有个机关。”有亲眼目睹二人消失的蒙面人道。 蒙面首领一愣,“开关呢?快找啊!” 蒙面人有些讷讷地指了指地上的碎石块:“机关似乎在这根柱子上……刚才被他俩撞碎了。” *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密室里,叶亭曈摸索着抓到了君离的一片衣角。 一只光蝶于君离指尖飞起,在不大不小的密室中飞了一圈。 这是个挖得很粗糙的坑洞,坚硬的岩石为壁,洞内空无一物,不知曾经是作何用。 叶亭曈试着推了推头顶上的机关石,纹丝不动。 石壁上有个凹槽,看上去是内部的开关,但外面石柱上的机关一坏,里面的也不起作用了。 密闭的空间里,忽然有一阵风阴恻恻地吹过,直叫叶亭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东西?!”她抓紧了君离,“这里面怎么会有怨……咦,不是怨魂?” 叶亭曈讶异了一声,听君离确定地答道:“是刚才那只阻挠我们踏入闻獜陷阱的孤魂。” 叶亭曈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孤魂身上没有怨气,还有意帮他们,多半没有什么威胁了。 只不知它为何流连此地,未能转生。 君离却皱起了眉:“刚才是它借闻獜之力,将我们推到此处的。” “就是方才那团光?”叶亭曈想起君离手心忽然爆发的不明火光。 “难怪我们能飞这么远,闻獜那一击虽然有点蛮力,但也太夸张了些。”叶亭曈说道。 君离却摇头:“不,它只是半路冲过来推了我们一把而已,至于那团火光……呃,你自己看吧。” 他将右手摊开,露出掌心一道火红的灼伤印记。 那印记像是一枚凤羽,见君离看它,还扭捏地动了动。 君离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方才从九天玄火中取开阳钥时留下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方才遇险也是它主动出击,和我没什么关系。” 似乎感受到君离的嫌弃,凤羽像一片蔫了的叶子,顿时卷了起来。 叶亭曈比君离更嫌弃这印记。 这不就是老祖宗在小辈身上签了个名,招摇过市地炫耀自己见到了好大孙,顺便在君离头上顶个招牌—— 我就是白霓裳那个没死成的崽,你们快来抓我呀! “这东西不会一直在手上吧?” 叶亭曈担心地戳了戳君离手心的凤羽,谁料把小家伙戳怒了,忽然爆起一团火来,差点把叶亭曈的手指烧个正着。 君离掌心一握,九天玄火“噗”地一声熄灭,他手忙脚乱道:“你没事吧?不是我动的手!这小祖宗它有自己的想法……” 叶亭曈脸一黑,难道凤羽还能知道她在心里骂它不成? 君离连忙扯下一块布条,一圈一圈将手掌缠起来,遮住了凤羽。 他道:“先不管它了,孤魂将我们引来密室,这里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 第197章 密文 君离话音一落,徘徊在身侧的孤魂忽然兴奋了起来,化作一股风卷着他的衣袂往石壁上撞去,却因力量实在太弱,风吹到墙面就散了。 君离顺着孤魂的指引,伸手在石壁上叩了叩。 原本漆黑一片的粗粝石壁上,如同湖面投入石子,泛起了水波一样的微光。 微光聚成了几行小字,是用某种夜生植物的汁液写上去的,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是……妖族的文字?”叶亭曈看着那几行歪七扭八的字道。 她与乐游山的妖族打过一些交道,小时候为了看妖族的话本还专门学过一段时间妖文,读懂这几行字并不困难。 而看君离的神情,显然也不成问题。 “炎武八十三年,吾主为保臣民安居,率众部以北方小玄峰为据点,谋划以黑水为界,将北部苦寒之地辟为妖族繁衍生息之所。” “炎武八十三年?小玄峰?”叶亭曈讶异道,“这写的是白霓裳的事?” “可是……人界传闻白霓裳所图,并非北部苦难之地啊。” 发光的文字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又暗了下去,叶亭曈连续敲击几下,只见亮光蔓延开去,竟布满了整块石壁。 “炎武八十五年,北方天降异象,河流枯竭,人间大旱,是为天劫将至之预兆。” “人界有卦师预言,将有一位身负仙、妖二族血脉之人应此天劫,昆仑诸派因而征讨吾主。” “然妖界亦有观测天劫之灵阵,吾主入阵,未见异常。” 未见异常? 未见异常?? 怎么可能?! 这可绝不是妖界灵阵护短,毕竟天劫兹事体大,妖族亦要蒙受灾难。 灵阵未见异常,只能说明白霓裳……并非应天劫之人!! 叶亭曈惊出一身冷汗。 这到底是真是假?别说人界不知此事,便是妖界也从未传出半点风声。 一个不好的念头止不住地在她心底滋长。 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君离,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得仿佛鹤归附体。 她只好压下心中惊惧,继续往下看去。 “自天劫降世,两族冲突愈多,吾主虽严令禁止伤及无辜,仍有数百民众惨遭妖族屠戮,至今未知凶手。” “人族仙门以吾主故意挑起争端,有固北南征、一统人界之图,欲剿之而后快。” “炎武八十六年,为保两族和平,吾主赴长安之盟,欲与人族订立条约,互不侵犯、互通有无,并令在外所有妖族迁居北地,不得与人族再起争执。” “然赴约之时突生变故,数位人族修士中妖毒身亡,吾主被众人围攻,待冲出重围逃回据点,方知小公子被掳,实为调虎离山之鸿门宴也。” 叶亭曈越看越觉疑惑。 长安之盟她是知道的,可在人界流传的说法,是白霓裳临约变卦,妄图趁人族几大掌门集聚之际大开杀戒。 好在人族早有防备,奇袭白霓裳老巢,这才使她不得不撤兵回防。 但从密室的记录来看,似乎妖族才是无辜受害的一方。 再往后的记载,便到了昆仑之战。 “吾主率众攻上昆仑,遭遇埋伏,数万精兵全军覆灭,主为救小公子身受重伤,携小公子逃出后,被纪仲明追杀至幽都地界……” 中间一段文字受虫蚁筑巢侵蚀,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有最后一段字迹粗重潦草,似乎书写之人心绪起伏不定,一字一句仿佛沾染了泣血的恨意—— “纪仲明捏造卦师预言,歪曲吾主意图,嫁祸人族惨案,吾主何辜!妖族何辜!!” 石壁上的文字逐渐被黑暗吞噬,空气中墨色凝滞,连带着呼吸都觉不畅。 光蝶似乎感知到气氛的凝重,畏惧地不敢近身,叶亭曈看不清君离的面容,她咽了口唾沫,在黢黑中摸到了君离的手。 他的手冰凉如雪,微微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她担忧地叫道:“君离?这……这些记载没有任何佐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我……”君离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他停顿了一晌,才接着道:“我没事。” “你明明就有事!”叶亭曈看不见君离的表情,但他语气中细微的震荡却逃不过她的耳朵。 就算再怎么没感情,到底也是生母,怎么可能一点愤怒和悲伤都没有? “你陪我经历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我希望在你难过的时候,也能让我分担。”叶亭曈的手从黑暗中探去,抚摸到了君离紧抿的嘴角。 君离刚有一丝感动,忽然感觉自己的脸蛋被人重重地掐了起来。 叶亭曈凶巴巴地叫道:“但你却什么都不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担心是吗?你错了,我不止会担心,我还会生气!” “我我我错了我错了!”君离“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 叶亭曈这才松开手。 君离委屈道:“我真的没事,其实知道我娘没有传闻中那么坏,我心里是挺高兴的。” “至于纪仲明,我又打不过他,我爹也打不过他,幽都山所有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他,那我能怎么办?哭鼻子叫他看笑话么?我才不要,这有损我风度翩翩的形象。” 叶亭曈:“……” 他好像看起来的确没那么伤心。 叶亭曈抿了抿唇,有些庆幸黑暗掩藏了她的心虚。 她看着君离往别处寻找出口的模糊身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应该没发现吧? 这密文的撰写者或许也没发现。 方才在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可怕念头,再次浮现在了叶亭曈心里。 如果密文所言真实…… 卦师预言或许并不是纪仲明捏造的。 天降异象不是假的,河流枯竭不是假的,人间大旱也不是假的。 白霓裳明知自己并非应天劫之人,却硬生生扛下了这口锅,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与她同样拥有仙妖血脉的君离,才是应天劫之人! 炎武八十五年,正是君离出生的那一年。 虽不知这天劫为何隔了百年仍未应验,但天劫存在,从未消失。 第198章 君臣 她能推测出的事,君离会想到吗? 如果君离知道生母是为保护他而受尽苦楚,他该多难受啊? 如果被别人发现君离可能才是真正应天劫的人,他的下场,只会比当年的白霓裳更惨。 她决不允许有人伤害君离! 叶亭曈手中化出一道法术,往那面石壁拂去,发光的文字顿时消散,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咦,你干嘛……”君离扭过头,怔怔地看向重新变得黑不溜秋的石壁。 “这事若被妖族知道,恐引起两族大战,还是销毁了好。”叶亭曈淡淡地道。 君离没说什么。光蝶扑棱棱从他身边飞过,映出他眸色沉沉。 “这是什么?”叶亭曈弯下腰,刚才施法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石壁上掉了下来。 是一块白色玉坠。 旁边沉寂了许久的孤魂忽然雀跃起来,在叶亭曈身边呼啦啦转了几个圈,然后啾地一下钻入了玉坠之中。 莹润的玉坠中,多了一丝流动的雾气。 “这玉坠应是它生前之物,它不知在此地待了多久,恐有余愿未了,才一直没有往生。”君离道。 “它附身玉坠,大概是想让我们带它出去寻找往生的机缘。” 孤魂身上没有怨气,于世间无害,守墓人尊重死者意愿,不会强行将它度化。 孤魂指引他们找到了地下密室的秘密,叶亭曈有德报德,用细绳将玉坠挂在腰间,准备将它带出风鸣谷。 头顶的地面开始震颤,隐约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她喜道:“一定是鹤归在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话音未落,叶亭曈的欣喜已然收了回去。 一声巨响,头顶的地面轰然塌陷,一只庞大的爪子从飞落的土石间踩了下来。 狭窄的密室中避无可避,君离翻身抱住叶亭曈,将她护在自己身下。 碎裂的石块却没有落在二人身上。 闻獜的大爪拍碎地面,随之一扫,将那些碎石土块轻轻松松扫到了一边。 然后,它尖锐的爪子一扣,将君离和叶亭曈抓了起来。 叶亭曈被禁锢在闻獜的爪子里,恐惧地看着自己越升越高,直到与巨兽的一双大眼平齐。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兽眼中的血管,足有人的胳膊那么粗,兽嘴中的獠牙缝隙里,正往外流出浓稠的唾液。 叶亭曈拼命挣扎,兽爪纹丝不动。 完了。 她要被这怪兽一口吞掉了。 “别怕,有我在。”君离仍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光看皮囊的美貌程度,它应该会先吃我。” 叶亭曈:“……” 这是重点吗?! 闻獜听见君离说话,它的眼瞳果真往他身上挪了挪,瞪得如澡盆大小的双眼忽然眯成了一条线。 然后这庞然大物的嘴角咧成一道月牙,发出了“赫赫”的声音。 它在……笑! 闻獜一笑,风墟里的风也跟着呜啦呜啦地和鸣起来。 叶亭曈只觉头皮发麻,这家伙是在唱丧曲吗?吃人加葬礼一条龙服务? 不过,闻獜那双眼睛怎么越来越远了? 叶亭曈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巨兽的爪子正带着他们缓缓下降,一直落到地面上,爪子竟然松开了。 君离抱着呆愣在原地的叶亭曈跳了下来,他看向此刻表情颇有些滑稽的巨兽,眼底闪过一缕异色。 “你没事吧?它怎么了?”雍雅遥遥站在君离身后问道。 先前二人被抓,她与何书墨并无打算上前施救。 此刻见情形怪异,她才放弃追赶逃逸的黑衣人们,转头关注起这边的情况。 君离身前,闻獜笑得像个二傻子,它四肢收拢,巨大的头颅缓缓往地面杵下来。 君离眼睛一动,抓着叶亭曈往后面急退,边跑边叫:“快跑!你们愣着干什么,开阳钥已经到手了!闻獜现在脑子不清楚,还不快跑!” 一听开阳钥已经拿到,雍雅等人自不愿与这脾气古怪的巨兽纠缠,二话不说便往风鸣谷出口撤去。 闻獜并没有追上来。 君离在巨兽的爪子没有直接捏碎他们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一件事。 他在使用九天玄火与闻獜交手时,闻獜就察觉到了他是火凤的后代。 这位昔日白麒麾下最忠诚的大将,把他当成了宝贝。 众人视线之外,闻獜将身躯匍匐在地,恭敬地垂下它高贵的头颅,朝他们离开的方向隆重地叩下君臣之礼。 * 一行人原路返回,在风墟被盲爪追了大半条山谷,又在谷外被纤羽骚扰了一路,好不容易哼哧哼哧爬上了妄生崖,雍雅才记起追问君离身上发生的怪事。 君离那一番遮掩欲盖弥彰,雍雅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但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对君离的身份再度起了怀疑。 目光在身边搜索了一圈,雍雅皱起了眉:“洛君离人呢?” 叶亭曈莫名其妙,“他不是一直在……” 在她身后? “……”转身一看,除了鹤归一张冰块脸,再无其他半个人影。 君离什么时候不见了? 鹤归的传音及时回答了她:“有事,回幽都山见。” 叶亭曈一愣:“你说明白点,什么事?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不知道,我复述的是他的原话,半个字也不少。”鹤归似是无奈。 刚才君离收到一只传信纸鹤,丢下七个字急匆匆就走了,他见君离没有知会叶亭曈,还以为她知道是何事呢。 叶亭曈想起那段揭示白霓裳死亡真相的密文,心里七上八下的。 君离他表面看起来没心没肺,该不会背地里去做什么傻事吧? “你们发什么呆?洛君离不是一直和你们在一块儿的吗?”雍雅提高了音调,“开阳钥呢?不是被他拿走了吧?” 见叶亭曈与鹤归沉默不言,雍雅与何书墨对视一眼,用指甲盖想也知道开阳钥是在君离身上了。 何书墨顿时激动起来:“好不容易从那伙窃贼手里夺回一枚七星钥,理应由仙门共同镇守,怎可被他带在身上招摇过市?!出了岔子怎么办!” 叶亭曈凉凉地道:“说得好像各大仙门守得住七星钥似的,别忘了先前那几枚都是怎么丢的。” 第199章 试探 何书墨一哽,随即反驳道:“怎知你们不是早有预谋!否则就凭洛君离那厮,怎么可能破得了开阳钥上的九天玄火!” 这句话出来,雍雅有些怪异地看了看何书墨。 方才,他们二人都在石林外,并未看见火凤埋骨地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君离如何取得开阳钥。 她尚且不知开阳钥上有九天玄火保护,何书墨难道是听掌门师兄说的? 这么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不告诉她?! 九天玄火的厉害,她是知道的,除非能让火凤残留在火中的一缕残念不设防备,才能安全破除。 破除之人,要么是火凤的亲信,要么拥有相承的血脉。 以君离的年龄,不可能是火凤在世时的亲信,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雍雅的脸色阴沉得如同妄生崖下密布的雷云。 “谁说是君离破的九天玄火?开阳钥是他从黑衣人手上抢过来的。”叶亭曈的话打断了雍雅的思路。 雍雅一愣,“胡扯!那伙黑衣人明明是人族,怎么可能破得了九天玄火?!” “人命堆出来的呗。他们若无方法取开阳钥,干嘛来风墟送命?”叶亭曈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 雍雅脑子被她搅得有些乱,她想了想,又道:“可我还是觉得奇怪。” “那妖兽闻獜是白麒座下大将,深受火凤信任,妖族鹤归尚且不被它放在眼里,区区守墓人,又怎会忽然另眼相看?” “说,你们耍了什么花招?” “还是你们本就与窃贼一伙?” 叶亭曈被雍雅咄咄相逼,冷汗早爬满了一背。 君离难道是知道雍雅要对他发难,所以提前跑路了? 现在的情形,他还是跑了好。尤其他手上还藏了一道火凤留下的蠢印记。 她暗自安慰自己,深吸口气道:“你没见我俩先前差点被闻獜揍成肉饼?它后来没杀我们,大概是因为……因为……” 叶亭曈绞尽脑汁,终于被她寻到了一个借口:“是因为这个玉坠!” 她将孤魂附身的那块玉坠拎了出来,笃定道:“这上面附的阴魂,说不定是闻獜的老婆小妾什么的,它见了自然高兴,就放过我们啦!” 鹤归对叶亭曈的出口成谎还能自圆其说瞠目结舌,得亏他的表情在雍雅看来,就像头发丝挠了个痒,有点波动,但是不多。 雍雅全无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测,只好信了叶亭曈的鬼。 与何书墨一合计,雍雅二人决定前往幽都山。 一来他们对君离不放心,要守着他的老巢,二来他们所知的最后一枚七星钥,就在洛云川手上。 加上君离手中的开阳钥,他们与窃贼对抗的唯二筹码,竟都归于人丁寥寥的守墓人一族。 说出去简直是个笑话。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乐游派的天玑钥也在君离手中,若是知道,只怕二人要当场疯掉。 雍雅他们好歹要捡回一点仙门的面子,说是去保护洛云川,其实更多的是监视与防备。 叶亭曈却无法拒绝雍雅同行的要求。 她已经引起了雍雅的怀疑,若是反抗,雍雅绝对会绑了她威胁洛云川打开幽都山结界。 一行人乘坐小舟,顺着黑河的水流飘进了幽都山结界之中。 叶亭曈这时才知,原来她在船上时,是可以带其他人进入结界的。 当叶亭曈顶着“朝霞”的脸出现在洛云川面前时,老父亲差点没认出她来。 “咦,你是叶……”洛云川确认了面前姑娘身上的守墓人气息,才欣喜地要招呼她。 叶亭曈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头:“对啊,我是夜里才回来,君离没告诉您吗?” 洛云川一愣,目光看向鹤归。 鹤归面不改色地道:“朝霞姑娘,还是快请雍雅长老他们进去叙话吧。” 洛云川是何等人精,一看他们身后站着的一男一女,顿时就明白了,笑呵呵地道:“哎呀媳妇儿带了客人来呢,快请进。” 再次见到洛云川,叶亭曈显得有些拘谨。 何书墨的目光暗暗在洛云川和叶亭曈的身上逡巡了一圈。 洛云川识得雍雅二人,寒暄一番,便问叶亭曈:“君离小子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叶亭曈不好多说,只道:“他过几日便回。” 她刚说罢,就听见旁边何书墨冷冷一哼。 他向洛云川道:“刚刚新婚,便撇下新妇跑了,我看他们感情也不怎么样。听说他们才认识几个月便成了婚?” 叶亭曈一愣,何书墨的话看似简单,实则暗藏陷阱。 君离明明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定的娃娃亲! 可何书墨口中所指,分明不是“朝霞”,而是她叶亭曈! 不好,要露馅! 她还未来得及截话,那边洛云川已经嘚吧嘚吧回答上了:“嘿,我儿子儿媳感情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认识几个月?我儿子会是这么随便的人吗?小媳妇儿你说是不是?告诉他你们认识多久了!” 洛云川不着痕迹地把问题踢给叶亭曈。 叶亭曈松了口气,道:“我与君离青梅竹马,从小一同长大……” “对嘛!”洛云川两眼放光,仿佛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 “他们俩的情谊,岂是你一个外人能质疑的?诶不对,我家小媳妇儿那么优秀,你该不会想挖墙脚吧?” 何书墨闻言皱了皱眉,嫌恶道:“我怎么可能看上……” “不是就好!”洛云川拍了拍胸口,不等何书墨说完,他又自顾自问道:“小伙子你成亲了没啊?” “找对象没啊?” “谈没谈过恋爱?” “谈了几次?” “想找什么样的对象?”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不过像我亲亲小媳妇儿这么完美的估计难找……” …… 何书墨的疑问被洛云川一轱辘的灵魂拷问压得粉碎。 叶亭曈则被洛云川一口一个小媳妇儿叫的满脸滚烫。 “果真是条滑不溜秋的老泥鳅,名不虚传。”何书墨被洛云川吵得头大,恨恨地道。 见何书墨终究放弃了试探,叶亭曈才稍稍定了心。 从渡口上了岸,便有人带他们去往各自住所。 第200章 界石 一路上她见到了很多熟面孔,有蛮姨,有麻大呱父子,有大呱客栈和客来酒肆的店伙计,甚至还有麻小呱带去攻打真武门仅幸存的几名妖族。 “那里便是封印九婴之地?”何书墨指着一处防备森严的地方问道。 洛云川看了看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石碑,道:“封印九婴的雷鸣之心不在此处,而在幽都山的正中。” “那里只是控制整个幽都山结界的界石,只要幽都山的结界还在,外人就没那么轻易闯进来。” 何书墨点了点头,“是得多些人守着。” 叶亭曈回想上次来幽都山的时候,她被灭门之仇左右着所有心绪,根本没有注意别的事。 现在才骤然发觉,幽都山内外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几乎都汇聚在了一处。 他们虽然有说有笑,却是一丝不苟地守着幽都山的各处入口,到处都有巡逻的队伍。 所有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 或许是这种暗潮涌动的氛围,又或许是君离莫名其妙的不告而别,叶亭曈总觉得很不踏实。 雍雅与何书墨两个碍事的一走,叶亭曈就找到了洛云川。 她与他说了风墟密文的事。 洛云川的脸上并未露出十分意外。 唯一的一点惊讶,大概是有人在风墟留下了这段记载。 “知道这些事情的只有我和三娘的几个亲信,我怕君离惹乱子,便没有告诉他。”洛云川道。 “三娘身边的人几乎都在昆仑之战中覆灭,侥幸存活的,这些年也被各大仙门追杀完了。” 洛云川猜不到留下密文的人是谁。 叶亭曈咬了咬牙,觉得那件事有必要和君离的亲生父亲商量。 她小心地出言试探:“那您是否知道……天劫的事?” 仿佛被人敲了一榔头,洛云川脸上的肌肉猛地缩紧。 他一改往常的吊儿郎当,沉默地打量着叶亭曈,似乎在思考她值不值得信任。 一见洛云川的神情,她便明白了。 “君离……才是应天劫之人吧?”她低声地,把他踌躇未言的话说了出来。 洛云川大震,他急急将叶亭曈拉到暗处,生怕隔墙有耳。 “你怎么知道的?!君离他……他也……” 叶亭曈摇头,她并不清楚君离是否同她一样猜到。 洛云川沉默良久,才艰难地道:“若是看了风墟里的密文,恐怕他也已经知道了。” “也、也不一定吧?密文里写的是天劫预言皆为杜撰……”叶亭曈道。 洛云川烦恼地揪了揪一团乱麻的胡子,道:“就他那个脑子……他亲娘的事幽都山上上下下瞒得死死的,可他还是在十二岁那年就猜到了三娘的身份。” “虽然他到现在才与我挑明,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那时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么小的孩子啊,偏还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 “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想通了,可惜副作用是脑子里有根筋嘎了,长成现在这样一副人见人嫌、鬼见鬼憎的性子。” 叶亭曈挠挠头:“倒也……没有您说的那么讨嫌。” “嗐,那是遇见了你,不知道收敛了多少。我还得感谢你呢。”洛云川忽然一脸认真地道:“感谢你让他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叶亭曈一愣,她从不知道自己在君离心中有这样的意义,“他是这么说的?” 洛云川想起君离求他救叶亭曈时说的那些话,脸上笑意愈浓: “他哪里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只是……我感觉到他这次回来是真的想好好生活,而不是生死无谓般好死不如赖活。” “所以,就算现在知道自己是应劫之人,他也一定会拼命活下去的。” “我们能为他做什么?”叶亭曈急不可耐地问。 洛云川的目光抛向远方乌云密布的山头,他道:“七星钥接连失窃,君离的劫,应当与此事有关。” “只要我们守好雷鸣之心,九婴不出,崆峒印未现,就不会酿成所谓天下大祸。” “如此一来,君离的劫,自然能平安度过。” 叶亭曈忧心道:“可如今七星钥已经丢了四枚……” 洛云川转动着手上一枚玉戒,信心满满地道:“你以为最后一枚玉衡钥是那么好拿的吗?” “放心,就算他们集齐了所有的七星钥,也打不开雷鸣之心的封印。” 叶亭曈惊喜道:“可还有别的禁制在?” “血祀之阵,你听过没?”洛云川笑了笑,附在叶亭曈耳边低语几句。 如此商量了一番后,洛云川便赶叶亭曈去休息。 躺在床上,她的不安却未减少半分,反而越来越心慌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卯时,叶亭曈再也睡不下去了,起身往渡口走去。 如果君离回来,她能第一时间见到他。 幽都山的黎明,天空依然昏暗,在终年雷电交加、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是看不到破晓的。 叶亭曈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周围景物逐渐清晰,在黑河上的晨雾散尽之时,结界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吼。 驻守在渡口的蛮姨等人紧张地戒备起来。 一条巨大的身影从空中掠过,几次破结界不入后,又一声愤怒焦躁的巨吼响起。 “那……那是什么东西?” 一群人呼啦啦将渡口围了起来,惊恐地看着空中的巨兽。 叶亭曈一眼就认出了那道身影。 “是闻獜!”她大喊道。 守在风墟的闻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知闻獜此来是敌是友,不敢轻易迎它进结界。 就在闻獜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河下游乘舟而来。 钱万两在船上看到了叶亭曈,连忙跳起来朝她挥手,大喊道:“朝霞姑娘,君离兄回来没?快!快让我们进来!” 叶亭曈见钱万两面色焦急,连忙将他接进来说话。 钱万两听说没有人看见君离的影子,脸色顿时灰了下去。 “我明明追着君离他们过来,他们就是在幽都山附近消失的!” “‘他们’?君离和谁?你们从哪里来,发生了什么事?闻獜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亭曈有太多疑问,急不可耐地抓着钱万两,把他的胳膊都抓青了一块。 钱万两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来话长,先找人要紧,君离兄受了重伤。” 他指了指头顶上的闻獜:“大狗子好像能感应到君离的位置,就是它坚持要往这边走的,你快放它进来。” 第201章 天机 蛮姨见叶亭曈有些茫然踌躇,指点她道:“黑河是用来接引外人的,你和君离都是守墓人,可以从这方结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带人进来。” 叶亭曈听言,连忙御剑至空中,穿过结界落在闻獜背上。 “大狗子”闻獜仿佛知道她是来接它进去的,立刻收起龇牙咧嘴的凶态,温驯地驮着叶亭曈落在地面。 它大步往前冲了一段路,却又忽然停下了,左看看右看看,神情里露出一丝迷茫。 “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走了?”叶亭曈焦急道。 蛮姨在一旁安慰她:“别急,小洛洛应该是收敛了周身气息。” “既然回了幽都山,就已经安全了,我们人多,分头找,很快就能找到他的。” 叶亭曈心里一团乱,她下意识地附和道:“对,安全了……他安全了……洛云川呢?” “他带人去守雷鸣之心了。”蛮姨道。 叶亭曈点点头,洛云川不可能没听到这边的动静,但越是出现紧急情况,越要守住雷鸣之心,这是阻止天劫的关键之一。 想到洛云川还保持着冷静理智,她强迫自己将一颗野马般乱窜的心重新拴上缰绳。 寻人路上,钱万两才将骇人的经过说出来。 君离不辞而别后,去了昆仑派。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潜入了已经修复如初的藏宝阁。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藏宝阁就再一次被九天玄火给烧塌了。 火是从他身上烧出来的。 钱万两碰巧经过,看见君离浑身浴火从藏宝阁中出来,脸色极差,几乎只剩了一口气。 他周身力量暴涨,却无法自控,凌乱的衣领敞开,露出胸前一道劈入心口的金色伤疤,肩膀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剑伤。 他一出来,周身涌动的力量就把藏宝阁的守卫掀翻了,藏宝阁随之塌了个一干二净。 天光乍暗,废墟上空出现了一个繁复古老的星阵。 那该死的阵法好死不死竟是用来测算天劫的天机阵,星位所落之处,正是君离所在之地。 今日昆仑派众仙门齐聚,正在商议寻回七星钥的对策,天劫预示一出,所有人都疯了—— 白霓裳死后,天劫应已顺利渡过,怎么可能仅仅相隔百年又出现了? 此时藏宝阁外,君离只与钱万两说了句“回幽都山”,便失去了意识。 九天玄火随之熄灭,他整个人却烫得吓人,仿佛全身血液都在沸腾,被那深入骨血的火苗折磨不息。 钱万两还没来得及背他溜出案发地,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各大门派围了起来。 纪伯月认出了君离半敞衣襟下露出的金色伤疤。 “他是白霓裳之子!”他喊了出来。 众人轰然大惊。 “他……他怎么还活着?” “白霓裳之子,仙妖血脉,触发天机阵……难不成他才是应天劫之人?” “不能让他跑了,纪掌门,快将他就地诛杀!” 事关天劫之事,就连与君离相识的江青鹭、蔺平安等人也不好在群情激奋之时站出来替他说话了。 在昆仑派的地盘上,其他仙门虽说早已蠢蠢欲动,但到底不好越过主人肆意动手。 纪仲明却迟迟没有发话。 他站在众人前面,看着上空的天机阵,面色阴晴不定,似乎还没有消化眼前的变故。 纪柔儿得到消息赶过来,正拦在他身前,道:“君离明明是守墓人,他才不是什么白霓裳之子,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见女儿这般维护君离,纪仲明的头更疼了。 他沉声道:“天机阵作不了假,洛君离今日必须留下。来人,将你们小师妹带回房间!” 赶走了纪柔儿,他又看向扛着君离的钱万两:“你把他带过来。” 钱万两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你护着他做什么!快回来!”喊话的是钱万两的师父吕弘道。 钱万两看看师父,又看看昏迷不醒的君离,将他的手臂往脖子上扛了扛,“我不管什么天劫不天劫,君离兄从未作奸犯科,凭什么抓他?” 吕弘道收起了平日里闲适懒散的模样,严肃道:“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把他交出来,否则为师也护不了你!” 钱万两看着密密麻麻围成一圈的各派仙门长老和掌门,他们任何一人都能轻易了结他的性命。 他的眼底闪过一缕迟疑和退缩。 但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纪仲明:“你们不能杀他。” “这种不听话的弟子逐出去就好!纪掌门不必与他多言!”有仙门长老道。 “就是!吕弘道,这是你座下的弟子吧?不清理门户留着等过年?” 吕弘道面露不豫,一点也没有上前处置钱万两的意思,反倒忽然抬起了头,指着天空中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指示看去,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巨大的妖兽越来越近,很快到了昆仑派上空。 众人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看着怎么像古书上记载的妖兽闻獜?” “什么?妖王白麒手下那个闻獜?!” “这小子果真是火凤后裔!” 昆仑派的结界只是为了抵御严寒,不起太多防御作用,被闻獜乱撞一气,很快就裂了个大洞。 剧烈的寒风夹着雪花朝地面席卷而来,昆仑派四处盛开的鲜花瞬间冻成了冰碴。 随着一声巨吼,闻獜落到了钱万两与君离身前,大尾一扫,周围各大仙门之人顿时哀嚎遍地。 闻獜的战力虽不是十大妖卫之首,但真正爆发起来,就连纪仲明也得避其锋芒。 一时间,大家自顾不暇,钱万两连忙背起君离,借着闻獜巨大躯体的掩护往战局外溜去。 忽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钱万两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竟是师父。 吕弘道往他脖子上挂了个物什,然后朝他背后推了一把:“保命用的,还不快滚!” 钱万两一愣,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 都说吕弘道是最护短的,却没想到师父对他一个刚入门不久的普通弟子也能护到这种地步。 他一咬牙:“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说罢也不跟师父客气,撒丫子就往前跑去。 昆仑派结界内有御剑禁制,好不容易看到了前方的山门,钱万两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等,山门的守卫怎么不见了? 就算弟子们都被调去对付闻獜,山门的守卫应该也不会动啊…… 可惜钱万两刚刚发觉不对,身后一道法术便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朝他袭来! 第202章 死手 “砰!”钱万两连同君离一起被击飞。 滚落在地上时,他终于看见了躺在山门下两个守卫的尸体。 这一击让钱万两差点晕厥过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衣人将君离扛了起来,从山门外御剑离去。 好在没有受太重的伤,钱万两缓过来后立马御剑追了上去。 只不过,方才黑衣人朝他袭来的时候,那两腿发软的感觉依然让他毛骨悚然。 别说他与那黑衣人的修为差距巨大,就算是之后摆脱众仙门追上来的闻獜,也只能堪堪追到黑衣人的一个遥远背影。 到了幽都山附近,更是连君离与黑衣人的半点气息都找不着了。 “是那个轻功极佳的窃贼?”听完钱万两的叙述,叶亭曈担忧地问道。 “不,他们轻功不一样,可能只是我修为太差,所以追不上……”钱万两低下头,有些赧然地抠了抠手。 从钱万两的讲述中,叶亭曈还察觉出一丝不对—— 君离取开阳钥的时候并不怕九天玄火,为什么现在会全身被九天玄火侵蚀而不省人事? 她自然而然想起君离手心的凤羽灼痕,绝对是这坑爹玩意搞的鬼! 闻獜对凤羽中火凤残留的力量似乎很敏感,它应该是察觉君离身上忽然爆发的九天玄火之力,才着急赶来的。 若不是闻獜忽然出现,钱万两根本不可能将君离从那帮老古板手中救出来。 至于后来抢走君离又把他带回幽都山的人……可能是自己人,也可能是别有所图之人。 现在还不好定论。 “坏了!”一直垂着头的钱万两忽然惊叫起来,“坏了坏了!” “怎么了?”叶亭曈和蛮姨都被他忽然的激动吓了一跳。 他拽着胸前一根绳子,绳子上原本挂的是一块海天月影所制的保命法器,现在那块法器上布满裂纹,碎得只剩下了一半。 “师父给我的法器坏了!” 是昆仑派山门前那个黑衣人打坏的! 黑衣人根本不是对他手下留情,那一击,原本就是要他的命。 法器替他挡掉了大部分伤害,所以他觉得不痛不痒,也就没有注意法器已经碎了。 现在想起来,那种令人腿软的感觉又爬满了全身。 钱万两打了个寒颤:“我我我我们快把君离兄找回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若黑衣人是真心帮他们救君离的,不可能明知钱万两在帮君离,还对他下死手。 叶亭曈与蛮姨对视一眼,都明白情形恐怕没他们想的那么乐观。 “我们几个也分头找吧,这样快一些!”钱万两提议道。 蛮姨点头道:“你和小媳妇儿都对幽都山不熟,小媳妇儿和我一路,再派个识路的与你一起,大狗子对小洛洛有感应,倒是可以单独行动。” 钱万两有些奇怪地看了叶亭曈一眼,但没有说什么。 作为与君离青梅竹马长大的人,会对幽都山不熟吗? 叶亭曈也知蛮姨说漏了嘴,但此刻不是解释这件事的时候。 几人一兽分开去寻人。 叶亭曈和蛮姨先找遍了君离回来可能会去的地方,一无所获后,又往山上可藏身的地方找。 没过多久,幽都山的结界再一次受到了攻击。 “快把洛君离交出来!”这一回来的是昆仑派和其他各大仙门的人。 纪仲明与纪伯月两兄弟领头,仙门各派精锐尽出,几乎与当年封印九婴的阵势无两。 结界被数千人用法术攻击着,可惜并未撼动分毫。 幽都山结界凝聚了自上古以来各个时代的大能之力,除非从界石处关闭结界,否则外面这些人攻个十天半月也无法强行破开。 而能够接引外人进入结界的,只有守墓人和与之签订了契约的人。 似乎是知道结界难破,天空之上的众仙门忽然停止了进攻。 纪伯月站在最前方,声音由浑厚的真气传至幽都山每个角落: “诸位守护幽都劳苦功高,本不该与我等兵戎相见,若强行破开结界,必会损伤幽都山万年根基!” “镇压之力削减,若有恶魂趁机逃脱,更是你我两方都不愿见到的结果。” “我们来的目的很简单,洛君离乃应天劫之人,把他交出来,昆仑派必会助幽都山守住雷鸣之心,绝不让盗走七星钥的窃贼有半点可乘之机!” 仙门诸派的掌门也纷纷应道:“对!守住雷鸣之心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没必要打起来!” “我们只要洛君离一个人的命!” 叶亭曈抬头看了看纪伯月,微微觉得有些奇怪。 在这种场合,为什么昆仑派是纪伯月出来说话? 纪仲明对各门派的号召力不是更强吗? “我呸你个老匹夫!”蛮姨破口大骂,“洛氏世代镇守幽都山,才使人界不受恶魂侵扰,盾用坏了就扔?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罢,蛮姨又向叶亭曈道:“我得回渡口守着,防止幽都山哪个蠢材真信了那老匹夫的话!” 见蛮姨匆匆离去,叶亭曈忽然记起雍雅与何书墨还在结界里面! “糟了,界石!”她一拍脑门,急忙往界石方向赶去。 可惜已经晚了! 叶亭曈还未赶到,空中的结界忽然产生了颤动。 等她冲到界石的位置,只看到三四十个守卫均已倒在地上。 现场只有雍雅一人,她正蹲在其中一名守卫的身前。 看着地上生死难辨的众人,叶亭曈的双眼顿时红了起来,“鸿蒙”铮然出鞘。 “雍雅长老好快的动作,昆仑派做事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吗?幽都山好歹是人族的盟友!” 雍雅皱起了眉,她站起身看向已经启动的界石机关,道:“他们没死,只是中了迷药,我可不屑用这种手段。” 叶亭曈一怔,雍雅言外之意,这些不是她做的。 此时也来不及深究雍雅说的是真是假,她提剑奔向界石,想趁结界尚未完全打开之时关上机关。 “站住!”一柄长剑从旁边的树林里刺出,带着些微水气,拦在了她面前。 剑上的水气来得诡异,叶亭曈急忙屏息,挥剑后退了一步。 第203章 还颜 来者的长剑与她相交,铮然一声脆响,剑身激颤之下,更多的水气往叶亭曈面前飞溅而来。 有几滴微小的水珠落到了叶亭曈的脸上,她急忙用衣袖去擦,一阵细微的酥痒从皮肤下传来。 何书墨持剑拦在叶亭曈身前。 此刻,天空中的震动停止,幽都山结界已经彻底打开。 他嘴角微微一挑,笑道:“叶亭曈,好久不见。” 叶亭曈一惊,才知这剑上的水气不是什么毒药,而是破开人皮面具的还颜水! 她的真容已经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了他们面前。 “哼,早在幽都城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没想到你是真没死。躲躲藏藏,必有阴谋!” 何书墨向雍雅道:“她与洛君离是一伙的,把她抓起来,不怕那小子不现身!” 叶亭曈怎是雍雅与何书墨的对手?撑不了几招便被抓了起来。 雍雅将她押回了仙门阵营。 在纪伯月的坚持下,仙门与幽都山众人对峙,并没有立刻刀兵相向。 双方都清楚,在他们之外,有另一方势力的窃贼正在暗处虎视眈眈,盼望着捞取渔翁之利。 昆仑派也只是以叶亭曈为人质,逼迫幽都山交出君离。 可惜说出来不信,蛮姨他们连君离的影子都没找着。 双方僵持了将近三炷香时间,有人满身鲜血地跑到了蛮姨跟前。 “麻大呱!你不是在雷鸣之心守着吗?出什么事了?!”蛮姨大惊。 麻大呱憨厚肥圆的大脸溅满了血,手臂断了一只,人已经快要不行了,只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道:“少……少爷……在……快去……” 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雷云遍布的天空,忽然降下几道巨大的闪电,直劈幽都山的山心。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蛮姨将麻大呱的双眼阖上,奋力吼道:“留下一半人守着,剩下的,随我去雷鸣之心!” 众仙门的人也见到了天空中的异象。 有见多识广的人立刻叫了出来:“不好!雷鸣之心有异动!” 雍雅左右一顾,没有看到纪仲明,忙向纪伯月问道:“掌门师兄呢?” “他方才去与其他门派商议……咦,他回来了。” 纪仲明朝雍雅走来,身后跟着何书墨和风暮羽。 他快速走到诸位仙门面前,放声道:“雷鸣之心封印着九婴与崆峒印,不容有失,列位先将洛君离一事暂放,与幽都山众人合力守住封印!” 纪仲明一发话,其他仙门也没有什么异议,众人便调动大部分精英弟子,一同御剑往雷鸣之心飞去。 叶亭曈双手双脚被捆住,何书墨抓住她身上绳索,将她一并带了过去。 幽都山的腹地,是一片凹陷的山谷。 山谷上空是三界裂隙,幽都山阴霾不散的雷云均自裂隙而生,又以此处为最盛,故称雷鸣之心。 终年不息的雷电从空中劈下,穿过七星锁和血祀大阵,没入地底深渊,逐渐蚕食消磨封印于此的恶魂之力。 若地底的恶魂沉眠,这里就只是一片焦黑的荒地。 自从九婴受戮,雷鸣之心荒芜平静了千年。 但此刻,黑石覆盖的地面竟现出了一个血红色的大阵,半人高的空中,赫然以北斗之势悬浮着六枚七星钥! 原本守卫在此处的二十余精英,都已身首异处。 黝黑的土壤掩盖了遍洒其中的鲜血,只有落脚之处的泥泞和渗上鞋面的殷红,映现着战况的惨烈。 巨大的血祀之阵中央,尚且站着两个人。 一身黑衣的少年背对叶亭曈,诡异而强大的力量在他身边卷起沙石纷飞。 洛云川站在他的对面,胸口被一柄熟悉的鸦羽剑刺穿。 “君离!”叶亭曈不可置信地看着君离将剑刺入自己父亲的身体,她几乎心魂俱碎。 她拼命想要挣脱绳索冲上去,却被何书墨死死摁住。 君离似乎没有听见叶亭曈的呼喊,他将鸦羽剑倏地拔出,洛云川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洛……洛少爷他疯了?!” 幽都山众人惊呼起来,他们想往洛云川倒下的地方冲去,却被蛮姨拦住了。 “小心!他的状态不对。”蛮姨皱眉道。 随后而至的众仙门看到这一情形,也是大骇。 “洛君离弑杀生父,已入魔道!” “丢失的七星钥都在他手上,他与窃贼是一伙的!” “他在干什么?!开启七星锁吗?快拦住他!” 不需要纪仲明发动,他们不约而同地拔剑往君离身后攻去! 君离发觉了身后动静,微微侧过身来。 正在往下滴血的鸦羽剑随之侧锋,剑刃上忽然暴涨出一尺高的赤色火焰。 一剑平挥,九天玄火所到之处,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瞬间吞噬。 一时间哀嚎遍地。 纪仲明见状,飞身上前,竟拔出了难得出鞘的佩剑,吟动术法朝君离击去。 君离岂是纪仲明的对手! 叶亭曈惊叫一声,几乎不敢看下去。 “轰!” 一股巨大的震荡从二人相交的剑锋激发,不少修为不足的弟子竟被这震荡波及,口鼻渗出鲜血。 纪仲明退了两三丈,方才站定。 君离被震飞十丈开外,身子晃了晃,鸦羽剑重重地拄在了地上。 “什么?他竟能接下纪掌门的一招?” “奇了,我看纪掌门方才出手,至少用了八成力!” 不止是仙门众人,蛮姨与叶亭曈他们也大为惊骇。 叶亭曈怔怔地看着君离,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片沉黯。 “你到底……怎么了?”叶亭曈失神地低喃。 君离的模样像极了乐游派灭门时的叶长盛,但又有很多地方不太一样。 纪仲明看着君离剑上的九天玄火,似乎有所忌惮,没有再上前。 血祀大阵中,忽然泛起了几缕红光,几道繁复的铭文从脚下焦黑的土壤中升起。 “糟了……”叶亭曈脑中一嗡,她此时才想起,洛云川先前悄悄告诉过她的话—— “守墓人世代镇守幽都山,封印九婴的血祀之阵,只有用守墓人一脉的鲜血方能开启。” “开启血祀之阵后,才是集齐所有七星钥,打开七星锁。” “最后一枚玉衡钥就藏在我手上这枚戒指里。” “这灵器以我一缕魂魄炼成,若要强行取出里面的七星钥,除非我身死魂灭。” 第204章 阵启 此刻,洛云川全身鲜血已被血祀之阵的力量引出,灌满了阵上的铭文。 在他血液流干的那一刻,一直被他戴在左手的那枚戒指彻底碎裂,碎片竟重新拼凑成了最后一枚玉衡钥! 玉衡钥一出,即刻归入阵位。 血祀阵启,七星锁破,封印大开! 雷鸣之心狂风肆起,电闪雷鸣。 久被尘封的地底深渊,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嘶鸣,直钻入耳膜,摄人心魄! “不好,九婴将出,诸位随我列阵迎敌!”纪仲明大吼一声,领着昆仑派的弟子将血祀大阵围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封印已破,君离的眼底竟恢复了清明。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剑,看着周围遍地亲朋的尸体—— 洛云川的双眼尚且无神地睁着,一动不动地望向儿子的方向。 “爹……”鸦羽剑跌落在地,君离重重地跪在洛云川身前,双手茫然地捧在半空,不敢去触碰父亲已然冰冷的躯体。 洛云川的魂魄已然散尽,身体正化作点点尘埃,随着肆虐的狂风远去。 “爹!”君离伸手去捞那些空中的飞尘,它们却如指间的风,浅浅地从手心拂过,便消失了。 就连化作鬼魂,与他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先将洛君离诛杀!”纪仲明下令。 千道剑光,百种术法,齐齐向卸下防备的君离攻去! 叶亭曈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君离被剑影吞没! “吼!” 一只巨大的爪子落在君离身后,庞大的身躯如同铜墙铁壁,将这些攻击尽数挡了下来。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闻獜身上跳了下来,鹤归执剑而立,冷冷地看着面露惧色的仙家众人。 他淡淡地朝叶亭曈这边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何书墨上了前阵,此刻看守叶亭曈的是一个普通弟子。 就在大多数人都被忽然出现的闻獜鹤归吸引目光的时候,看守叶亭曈的弟子忽然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 “嘘——是我。” 叶亭曈一愣,却见钱万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只手搭在弟子的肩膀上,将他堪堪要倒的身躯扶正,另一只手藏着小刀,悄悄地去割她手脚上的绳索。 闻獜、鹤归还有蛮姨带领的幽都山众人已经同各大仙门打成了一团。 忽然,地底发出一阵巨响,整座幽都山都颤动起来,许多人站立不稳,不得不停止手中的攻击。 地面从血祀大阵的中心开始碎裂、陷落,并迅速朝四方扩散开去。 君离是距离大阵中心最近的人,可他依然失魂落魄地跪在原地,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充耳不闻。 “君离!快跑啊!”叶亭曈喊叫起来,她好不容易在钱万两的帮助下挣脱了绳索,连忙朝君离奔去。 君离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终于拄着剑站了起来。 地面的裂缝已经延伸至他的脚边。 他没有逃。 “不——” 叶亭曈扑到裂缝边缘,只看见他坠落至深渊之下的那双眼睛。 那眼底光华尽黯、了无生意。 渊底不知有多深,君离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数双腥红的巨眼赫然在渊底睁开! 地面加速陷落,悲痛欲绝的叶亭曈被鹤归强行拉走。 很快,原本血祀大阵所在的位置露出一片巨大的裂口,幽都山的震颤终于止息。 数声尖锐的婴儿啼哭从地底传来,直刺耳膜。 “布阵!” 在纪仲明的指挥下,千余名昆仑派弟子用法术在裂口处织出了一个巨大的光阵。 光阵刚形成不到半刻,却被地底涌出的一股巨大力量瞬间击得粉碎。 一小一大两道身影从破损的光阵下冲了出来,直飞云霄。 “是九婴!” “九婴出世,生灵涂炭啊——” 仙门众人恐惧地看着空中那只由猩红血雾凝成的九头妖蛇—— 失去肉身的九婴,其恶魂被镇压幽都山下千年之久,竟然未被削弱,反而凝出了实形! 与九婴相比,被它紧追不舍的那道黑影显得渺小如蝼蚁。 叶亭曈在看清那道身影的时候又惊又惧地叫了出来! “君离!是君离和阿音!” 君离被化身大鹏的阿音驮在背上,似乎重伤昏迷。 九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追了上来,蛇身上最大的那颗头张开巨口,向阿音扑咬过去! 阿音凄厉地惨叫一声,与背上的君离一同坠落下来。 闻獜巨大的身躯冲了过去,堪堪接住阿音与君离,把他们送到叶亭曈身边后,又冲回去与九婴缠斗起来。 阿音身上被咬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它勉力伸长脖子,将口中叼的一只破布袋子塞到了昏迷不醒的君离怀里,然后再也维持不住化形,变回了凤羽琴的状态。 琴身上赫然有一道从中贯穿的裂伤。 袋子破损的一角露出一丝金光,里面似乎是个巴掌大的方形物品。 叶亭曈掀开布袋子一角,马上又吓得盖了回去。 崆峒印?居然是崆峒印! 她见过古书上的记载,崆峒印形似玉玺,上刻阴阳双龙,塑五方天帝像。她虽只是一瞥,但大致的模样差不离。 叶亭曈只愣了一瞬,立刻将东西收进君离的衣襟里。 若崆峒印被人发现,不知要引出多大的乱子! “君离,醒醒!” 叶亭曈探了探他的脉搏,只觉他的体内仿佛有一条被困住的巨龙,在经脉中四处冲撞,将本就因胸口旧伤而苟延残喘的身子折腾得残破不堪。 君离身上虽不见明火,却依然滚烫得吓人,几乎下一秒就能燃烧起来。 他的体温将她掌心灼烫得发红,但她依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手心里的那道凤羽灼痕正发出亮眼的光芒。 蛮姨从战场抽身赶了过来,她向君离眉心打入一道法力,却如同涓流入海,一丝浪花都不曾激起就被巨龙吞没。 她摇了摇头,从腰间的药瓶中倒出几颗黑色药丸,数也没数就全部塞进君离嘴里,道:“这是护心脉的灵药,能不能扛过去得看他自己了。” “蛮姨,他这是怎么了?”叶亭曈着急地问。 第205章 妖出 蛮姨眉头紧锁:“他身体里塞满了不属于他的力量,就像一个普通人的肚子里装了一万斤食物,经脉没被当场撑爆已经是奇迹了。” “怪的是,这股力量虽然像在摧毁君离身体里原有的一切,却并不想要毁灭他,而更像是在融入、重铸……或者说占领。” 叶亭曈的心狠狠缩紧。 君离在昆仑派到底经历了什么? 九婴一出,众仙门再顾不上捉拿君离,纷纷联合起来,想要将九婴重新困住。 光阵再度织就,这一次除了昆仑派,其他仙门的精英也加入了进来。 江青鹭带着蜀山弟子布下缚仙阵,与光阵交叠。 光阵主攻,缚仙阵主守。 其他门派也各施所长,将整个雷鸣之心围得几乎密不透风。 九婴被彻底激怒! 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九个头的九张嘴里同时发出,离得最近的十几名弟子受到冲击最为严重,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叶亭曈急忙调动全身灵力抵挡,虽离得远,胸口却也被搅得血气翻涌。 “快!快堵上缺口!”又是一批新的弟子涌上前阵! 九婴的九颗头颅分为五男四女,男婴主水攻,女婴主火攻。 先是四个女婴发威,将前排的弟子烧成了一串火人。 但它似乎是发觉幽都山上一毛不拔,连根草都没有,烧得不起劲,很快又换了男婴攻击。 黑河的水平素风起无波,却被九婴的力量激得翻腾起来。 河水暴涨,随着九婴的召唤灌入山谷,将布阵的弟子冲得七零八落。 有些反应不及的,瞬间被冲入地底深渊,连尸骨都捞不上来了。 就连黑河下游的幽都城也被忽然肆虐的洪水侵袭,顿时死伤无数。 “快把缺口填上啊!阵要被破了!” “这破阵法根本拦不住它!”有人绝望了。 “西山派的,过来帮忙!” 被点名的门派不情不愿地派了几个人过去。 “我们的精英弟子比你们少,实在是力量有限!” 在场百家仙门,表面看上去同仇敌忾,私下却存了百种心思。 九婴出世,封印之地重开,意味着崆峒印也将再度现世。 让别的门派冲在前线,就能削弱他们的力量,此消彼长,自己门派争夺崆峒印的胜算将会更大。 就算不为崆峒印,想想千年前对抗九婴的那场大战,除了昆仑派和蜀山派这样底蕴深厚的大派,有多少参战的仙门落得人丁萧瑟、传承无后的下场,甚至早已从世间除名! 一刻的犹疑思量,便是一角防御塌陷! 如同蚁穴溃堤,最先支撑不住的是蜀山派的缚仙阵。 缚仙阵一破,昆仑派的光阵来不及转攻为防,瞬间也被撕出了一道裂口! 九婴又是几声长笑,踏着被它利爪撕碎的尸山,竟朝君离这边冲了过来。 叶亭曈这才想到,九婴是为了君离身上的崆峒印而来! 但是带着君离肯定来不及跑,周围也没有人来得及驰援他们。 情急之下,她拔剑挡在君离身前,准备硬生生接下九婴的一击! “让开!”鹤归看到这一幕,几乎目眦欲裂。 闻獜尚且不能与九婴相敌,这一击,她与身后的君离都得死。 她跑,或许可能存活一人。 叶亭曈执剑立于大风之中,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颗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尘埃。 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目光投在她身上,时光仿佛就此停滞。 江青鹭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蛮姨飞速地脱战向她跑去。 钱万两吓得在混乱中踩到了自己的脚。 就连闻獜也转过头来,发出了一声暴怒的嘶吼。 “砰”地一声闷响,叶亭曈毫无意外地被九婴击飞。 她像一只破布娃娃般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就不动了。 “天杀的!”蛮姨红了眼。 她想去将叶亭曈与君离的尸身抢回来,免得再被这恶魂糟践,结果刚把叶亭曈的身子翻转过来,人就愣住了。 叶亭曈伤得不轻,却只是晕过去,并无性命之忧。 蛮姨给她喂了几颗药丸,又从眉心渡了法力进去,她很快便悠悠转醒。 不知什么时候,被九婴搅动的黑河之水忽然平静。 叶亭曈朝君离看去,只见一团稀薄的光落在君离身前,依稀是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人。 他长发半绾,剩下一半懒散地披在肩上。 纤薄的指尖定在九婴不可一世的头颅前。 恶魂凝成实形的身躯竟然被打散了片刻,但很快那些血雾又重新聚集,再度成型。 九婴似乎对那团连实形都没有的光十分畏惧,它缩起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守墓人独有的感知,让叶亭曈知道那只是某位先贤的一缕魂魄,甚至因为刚才阻拦九婴那一击,最后这缕魂魄也很快就要消散了。 魂魄回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君离,似乎叹了口气:“洛氏一族竟只剩下这个小娃娃了么?你这么躺着可不成。” 说罢,他一挥手,一道金光源源不断地没入君离的胸口。 魂魄身上的光晕又淡了一些,下半身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这时,一个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是……渡灵?” 叶亭曈循声看去,鹤归遥遥地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复杂情绪。 魂魄似乎是愣了一下,他朝鹤归看去,半晌笑道:“怎么许久不见,你还学会哭鼻子了?” 说话间,渡灵的双手也透明了。 最后一缕金光没入君离胸前,昏迷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捂着心口半坐起来。 渡灵满意地笑了笑,他转头看向鹤归,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老友啊,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张尚且笑意如春的面庞已经消散在了风里。 鹤归的唇角动了动,他盯着渡灵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沉默地提起“破晓”,不要命般朝九婴杀去。 来战!至死方休! 九婴没有了渡灵的威胁,更加张狂地卷土重来。 它粗暴地将不自量力的鹤归甩到一边,竟又虎视眈眈地朝着君离的方向而来。 叶亭曈不顾蛮姨的劝阻,踉跄着跑到君离身边,想把他扶起来。 她发现君离身上的不适似乎已经被压制住了。 但这一回没有了渡灵的帮助,他们还逃得掉吗? 第206章 琴毁 眼看九婴已经杀到面前,君离来不及起身,大掌一张,凤羽琴应召落入手中。 琴音铮然如刀兵之声,与空中的九婴甫一交锋,竟将它一颗头颅斩断! 失去的头颅很快由血雾重铸,九婴却是又惊又恼。 它似乎发觉了眼前之人与旁人不太一样,这让它略微犹疑了一晌。 君离趁此将叶亭曈推给蛮姨:“照顾好她。” “那你……”叶亭曈心里有太多的担忧,太多的疑问,却一个字都没有机会问出口。 不容她拒绝,君离脚尖一点,跃上空中,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在他身后展开。 叶亭曈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黑色羽翼竟与君离本身的鸦羽不同,隐约像镀了一层赤色的火光。 君离飞至九婴面前,指尖的剑气从掌心划过,鲜血滴落在凤羽琴的琴面。 感受到了君离的挑衅,九婴愤怒地大叫,抬起利爪朝他撕去。 铮—— 第一声琴音响起。 九婴的攻势一滞,一双利爪被无形的力量绞碎,猩红血雾化作飞灰。 它惊恐地发现,琴音之下,被斩断的双爪竟无法重新凝聚实形! 第二声琴音响起! 幽都山积聚的无数煞气凝成锁链,纷纷捆住了九婴的四肢和头颈。 九婴暴躁地挣扎起来,九张布满尖牙的大口朝君离咬去! 第三声再起! 靠得最近的一只男婴瞬间被绞杀! 八方来众,百家仙门,终于见识到了“归墟”的真正力量。 镇恶魂,诛恶鬼,天上地下,唯有洛氏一族,唯有归墟一曲! 九婴终于萌生了退意,想挣脱锁链逃出幽都山去。 君离指尖拨弦不止,狠狠地压制住九婴的反抗。 鲜血染红了整个凤羽琴面,从琴身的裂缝渗进去,再从高空不断滴落,如同下起一场血雨。 随着一声狂啸,九婴再度引动水火之力,它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琴声愈加激越,君离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啪! 以角龙之筋为材的凤羽琴弦,竟承受不住君离催动的“归墟”之力,应声而断! 九婴感受到束缚它的力量弱了些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不过几个音之间,琴弦再断! 凤羽琴身上的裂痕更深了一寸。 君离深深皱眉。 阿音本已重伤,这样下去,恐怕九婴真的会逃脱! 到那时,无人再是它的对手。 他能听到叶亭曈在底下焦急地大喊,请求各大仙门过来帮忙。 但除了江青鹭带着几个连缚仙阵都组不齐的残存弟子上前,其余仙门竟无人出手。 加上幽都山仅有的这些人,几乎是杯水车薪。 他们还在等,人人都想做那收网的渔翁。 君离惨然一笑,他看着绝望奔走的叶亭曈,看着白衣尽染的鹤归,看着伤痕累累的蛮姨,看着他爱或者爱他的所有人。 他从不为天下,却要为家人,为挚爱,为朋友。 “我以幽都洛氏之血,祭四方幽魂!乾坤归元,邪祟伏诛!” 低声念罢,君离身上十数道原本已经快要凝结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只一瞬间便染尽身上每一寸衣袍。 藏在君离衣襟里的崆峒印忽然发出强光,从他身上流出的血竟都朝崆峒印汇聚而去。 幽都山的土地忽然震颤起来,仿佛沉眠地底的数千魂魄尽数苏醒,就连空气中都充斥着令人胆寒的凉意。 罡风四起,苍穹失色。 最后的琴音灌注了天地乾坤、生魂死魄之力,一声封魂,二声锁魄,三声归墟! 九婴大部分力量被摧毁,血雾凝成的身躯缩水了一大半,与身形魁岸的闻獜一比,就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弟。 这已然是君离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归墟曲成,凤羽琴七弦尽断,琴碎身毁。 君离以身为祀,精血散尽,脱力地从空中坠落。 黑色羽翼随着他再度失去意识而消失,他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叶亭曈不要命般朝君离冲过去。 君离的面色苍白如纸,鼻息微弱,就连身体里那股奇怪的力量都蛰伏成一片死寂。 叶亭曈的手碰到君离黑色的衣袍,只觉得湿漉漉的,松开才发现手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崆峒印依然在君离的胸口发着光,仿佛感应到它所傍的这具身体生机即将熄灭,崆峒印的金光也越来越暗。 “刚才那强光是什么?” “如此恐怖的力量,是崆峒印吗?” 回过神来的仙门众人无不朝着君离坠落的地方涌去。 他们根本不关心刚刚救众人于水火的人是否还活着,眼中只有那传说中可以号令天下的神器。 “滚开!你们离他远点!!”叶亭曈双眼赤红地站起身,朝围上来的人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剑。 她握剑的手因为害怕和绝望而颤抖。 比面对九婴时的害怕与绝望更甚。 “快把这罪魁祸首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动手了!”有人朝叶亭曈嚷嚷道。 “他们本就是一伙的,你和她废什么话?杀了便是!” “杀了他们,把崆峒印夺回来!”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就如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人群的疯狂。 无数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将叶亭曈吞没。 等到闻獜将人潮冲散,叶亭曈已经满身是伤,整个人如同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却硬是没叫君离再挨到哪怕一个衣角的伤害。 鹤归等人撕开一条血路进来。 蛮姨神情凝重地查看了君离的伤情,眼眶红红地朝叶亭曈摇了摇头。 叶亭曈只感到所有提在心口的气都沉入了湖底,“鸿蒙”从她沾满鲜血的手中滑落,刺耳地跌在地上。 身畔杀声盈耳,是幽都山众人与仙门拼死相抗,但叶亭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反复搓着君离的手心手背,生怕他的手下一刻就变得冰冷。 “啧,叫他不要折腾自己,不听老人言吧,这下好了。”一个略带童稚的声音响起。 叶亭曈一个激灵,她看到化成人形的霜月,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霜月前辈!你能救他是不是?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霜月眸色沉沉,她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君离,神态中不见了往日的漫不经心。 第207章 永逝 “若不是他身体里新吸纳的这股力量,恐怕他早就死得透透的了。”霜月道。 “那力量将他所有筋骨碾碎之后又重铸,竟意外修复了他以前的暗伤。若非如此,就他以前那副破身躯,神仙也救不了。” 叶亭曈眼前一亮,霜月言下之意,便是君离还有救! 她几乎要给霜月跪下来:“求你救救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霜月拦住她,脸上露出一丝幽晦不明的笑意,道:“你放心,虽然这小子很不讨人喜欢,但答应了无涯老头要照顾好他,我霜月从不食言。” 说罢,她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搭在了君离的心脉处。 银屑一般的光从她的身体里升起,注入君离的胸口。 叶亭曈一眼不眨地盯着君离,见他脸色由灰转红,呼吸也逐渐平稳,终于喜极而泣。 但她又立刻发现了不对:“霜月前辈,你……” 随着那些银屑似的光消失,霜月一头黑瀑般散落至脚踝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白。 童颜衰败,灵骨枯朽。 但霜月好像不以为意。 她笑道:“没什么别的要求,来年上坟给我一百块荔枝味蜜饯,一块也不能少。” 话音落,君离胸口霜月的真身灵玉“啪”的一声碎成粉末,犹如叶亭曈猛然被击成碎屑的心。 霜月的身躯如漫天星子飞散空中。 叶亭曈怔怔地看着那些逐渐消散的星子。 森森苍穹,不见白日,月华冷寂,霜色凄凄。 灵物修行不易,真身被毁便是彻底死去。 如霜月,如阿音,都已经不在了。 叶亭曈紧紧抱着君离,眼泪止不住地掉。 她知道,为了让君离活下去,所有人都付出太多了,多得让她无法承受。 她感到自己自私得可恨,却又只能一再地接受别人的馈赠。 如果可以,她宁愿是自己代替了洛云川的死,代替了阿音的死,代替渡灵的消散和霜月的永逝。 但她太弱了,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她为自己的愧疚、虚伪、无能为力和无地自容感到窒息。 “桀——” 似乎是察觉君离正在迅速恢复,九婴感受到了威胁,焦躁地嘶鸣了一声。 “你们都在做什么?!快把九婴重新封印啊!”江青鹭正带着蜀山弟子用有限的力量控制着九婴,她愤怒地朝那些失去理智的仙士大喊。 此次蜀山派是冲在最前面的,死伤尤为惨重,现在就连启动一重缚仙阵的人手都不够。 “去几个人帮江掌门。”纪仲明吩咐几个平日来往较多的门派,却带着大部分昆仑派弟子围住了君离一干人。 那些门派往常尚且唯纪仲明马首是瞻,但如今…… 叫他们去前线卖命,自己却独吞战果,凭什么? 几个门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之下竟谁也没有朝江青鹭那边迈动步子。 九婴虽然受到重创,但此刻失去了“归墟”的压制,区区几个一盘散沙的修士能耐它何? 它再度发出摄人心魂的怪笑,血雾凝成的躯体忽然像爆竹一般炸开,散作千万缕红云,从江青鹭等人的包围中瞬间脱出。 红云在高空重又凝成具形,九婴留下一串嘲弄的笑声,毫无阻碍地向幽都山外逃窜而去。 “不好!九婴逃了!”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去帮江掌门吗?!” “连一个重伤的恶魂都制不住,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仙门众人开始互相推卸责任,甚至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袖手旁观,将矛头指向江青鹭这边。 江青鹭气得嘴唇哆嗦:“行,你们都不管,这烂摊子我蜀山派也不收拾了!” 说罢,当场带着蜀山派的弟子甩手而去。 纪仲明微微皱眉,向雍雅道:“你带一些人去追九婴,先将它控制住,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来。” 雍雅欲言又止地看了纪仲明一眼,又看了一眼君离身前的崆峒印。 “怎么?掌门的话也不听了?崆峒印的事我自会妥善处置,还不快去!”纪仲明催促道。 雍雅只得应了,向跟在纪仲明身后的赵绎和风暮羽道:“你俩,还有你们几个,和我一起去追九婴。” 赵绎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不情不愿地看向纪仲明。 纪仲明叹了口气:“你们都望着那崆峒印是吗?那便只能速战速决了。” 说罢,他拔剑而起,蕴含十成功力的一剑之下,拦在君离和叶亭曈前面的幽都山众妖瞬间被清空了一半。 剩下不足为惧的几个人,纪仲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径直挥剑朝叶亭曈怀中昏迷的君离刺去! 叶亭曈横剑拦在君离身前,如同螳臂挡车。 “锵——” 交锋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叶亭曈五脏六腑几乎都被震碎。 她头晕目眩之际,只觉怀里一空,君离被人拽了出去。 “不!”叶亭曈下意识地想抓住君离,却只扑了个空。 “伯月!你这是做什么?!”纪仲明惊怒的声音响起。 叶亭曈这才发现,刚才与纪仲明兵刃交接的并不是她,而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的纪伯月。 纪伯月拦住了纪仲明的致命一击,伸手抓住君离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连同衣襟里的崆峒印一起提了起来。 “他还不能死。”纪伯月懒得与众人解释,提着君离三两步跃出重重包围,往幽都山外退去。 纪伯月的修为算起来仅次于纪仲明,在一片愕然之下,竟谁都没能拦住他。 叶亭曈“呸”地一声吐出满口鲜血,硬生生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追了上去。 可纪伯月带着君离御剑上了高空,几个转瞬就在云间不见了踪影。 在叶亭曈几乎要脱力从空中坠落的时候,鹤归追了上来。 叶亭曈被他拉住,几颗救命的丹药服下,她终于缓了口气。 他皱眉道:“你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回幽都山去,我会把君离带回来的。” 叶亭曈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道:“鹤归,我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君离了……你带我去追吧,求你。” 第208章 暴雪 鹤归的脸上露出一丝犹疑。 听到身后有其他仙门的人陆续追了上来,他只得先将她拉进树林里避一避。 蛮姨等人还在幽都山阻拦仙门的人追出去,但各派早已面合神离,无心再战,撂挑子能溜就溜的不在少数。 叶亭曈听上空经过小树林的人说道:“纪伯月会带着那小子去哪里?” “管他去哪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去昆仑派守着!” “昆仑派这次也太不要脸了,面上说得好听,指不定纪仲明和纪伯月俩兄弟在演戏呢,就想独吞崆峒印!” “走走走,去昆仑派!” 听着头顶上的议论,叶亭曈忽然低声道:“纪伯月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 “我看他毫不迟疑地朝着一个方向走,目的地很明确,去的方向确实是昆仑派。” “但是,明知道其他仙门会去昆仑派堵他,他为什么还要回去?如果只是为了崆峒印,他大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 叶亭曈越想越不对劲,她赖定了鹤归,道:“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你若不带我,我自己爬也是要爬过去的!” 鹤归拗不过她,“那你抓稳。” 避开那些仙门,鹤归带着叶亭曈从另一条捷径往纪伯月消失的方向飞去。 一路未见人影,鹤归的速度很快,赶在其他仙门的前头到达了昆仑山。 昆仑派终年如春的结界被闻獜打破,无人有心思去修补。 纷纷扬扬的暴雪席卷了整个山头,夹着尖刀一般的狂风迷眼,让人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 白雪覆盖了碧蓝宏伟的清辉大殿,覆盖了碎瓦颓垣的藏宝阁废墟,覆盖了琼楼玉宇、声名显赫的一切,只剩下前所未有的萧条。 叶亭曈几乎认不出这是昔日那个光华万丈、门下弟子千万的昆仑派。 就连山门都是空空如也,原本守在这里的弟子不知去了哪里。 就算昆仑派的精英弟子全都去了幽都山,也不可能没人留守! 叶亭曈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几个大雪堆出的小土包。 土包下掩埋的是昆仑派弟子的尸体。 没有人处理,就这样被大雪一裹,随意地弃在前坪。 叶亭曈强忍身体的不适,以最快的速度地往门派里面跑。 一路深雪阻道,荒无人烟,只有越来越多的土包,触目惊心地堆积在路上。 昆仑派最强的战力都派去了幽都山,留下的都是修为尚浅的外门弟子。 这些弟子用尸山铺成了一条路。 像是他们拼了命地拖着什么东西往那边走。 鹤归皱眉看着天空,“这雪有些不太正常。” 就好像昆仑山积攒了数十年的雪,尽数落在了昆仑派这个山头上。 有嘈杂的人声从空中传来,其他门派的人也赶到了。 “怎么没有人?他们是不是躲起来了?” “大家一起进去找!” 众人纷纷降落在山门前,没走几步,暴雪忽然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发狂般地朝众人卷来,每一片雪花似乎都成了刀片,一不留神就在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线。 呜咽的风雪声中夹杂着数声熟悉的啼哭。 “是九婴!”叶亭曈蹚着几乎将她淹没的风雪,在鹤归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九婴是冲着崆峒印来的,君离一定在前面!” 循着声音和满地的尸体一路追到山峰最高处的试剑场,她终于看到了纪伯月与君离。 还有站在君离身旁的纪柔儿。 留守在山上的昆仑派弟子已经死伤过半,剩下的全都聚集在这里,用人命堆填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光阵。 光阵中,九婴横冲直撞,几乎每一刻,都有新的人倒下,再由其他的弟子填补上一个个窟窿。 被消耗了一半力量的九婴尚且恐怖如斯,失去了凤羽琴和归墟曲,似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克制它。 纪伯月在光阵的阵眼中指挥布阵,分身乏术,叶亭曈赶到时,正听到他向君离嘶喊:“你还在想什么?!快啊!” 君离后退半步,朝试剑场的尽头看去。 这里已经是昆仑派的最边缘位置,试剑场的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从山体延伸出去的高台。 叶亭曈第一次来昆仑派时就见过,那叫望神台,是整个昆仑派最接近天的地方,每年岁末所有弟子在此祭祀,企望神明垂降来年的太平。 望神台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 不知为什么,她从心底生出无边的恐惧与不安,一念之间魄荡魂摇。 她不顾一切地朝君离跑去,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君离的目光落在叶亭曈身上,那双眼在看到她的一刻沉淀出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抬起手,一个定身阵出现在叶亭曈脚下,将她前进的路彻底封死。 “君离!你要做什么?你让我过去!”叶亭曈震惊而不解地看着君离。 她拼命想要冲开周身的禁锢,却发现这远不是与他初见时随便可破的定身阵。 是连身后中招的鹤归都同样无法破解的强大阵法。 君离转过身,叶亭曈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望神台走去。 “你不能去!你会死的!”纪柔儿不管不顾地从光阵中退出,拉住了君离。 却见君离与她低语了一句什么,纪柔儿像是愣住了。 良久良久,她松开了君离的胳膊。 君离从怀里取出微微发光的崆峒印,九婴在空中看到,更加发狂地朝君离的方向冲撞。 “快!”纪伯月再度吼道。 光阵中的弟子又倒下了几个。 君离不再迟疑地加快了步伐。 雪地上染出一个个鲜红的脚印,刺目的白与扎眼的红交织,化作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割在叶亭曈心上。 “他拿走了崆峒印!不要让他跑了!”赶来的各派修士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手握崆峒印的君离。 他们追了上去,将君离逼至望神台。 “望神台下是星霜幻境,你无路可走了!还不快束手就擒!”仙门众人将他团团围住。 纪仲明带着昆仑派其他弟子赶到。 光阵也再困不住疯狂的九婴。 “众弟子听令!”纪伯月大喊。 “收阵!” 纪伯月在内的所有昆仑派弟子,骤然收回了手中的术法。 九婴蓦然没了光阵的束缚,迫不及待地朝君离的方向冲去! 第209章 坠落 围着君离的修士们被九婴蛮横地扫开。 君离背对深渊,看着眼前凶相毕露的九婴,和它身后哭爹喊娘的修士。 他仿佛在看一场可笑的闹剧。 带血的嘴角抿出一缕可悲的笑意,君离高高举起崆峒印,身子往后仰去—— “君离——” 叶亭曈被困在原地,哭喊到浑身痉挛。 纪柔儿像是猛然惊醒一般,不顾危险地朝望神台跑去。 九婴紧追君离下坠的身影不放。 劫后余生的修士们跌坐在地,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 只有纪伯月依然清醒冷静,叫上纪仲明和几个颇有威望的掌门,匆匆往山下行去。 剩下的各派仙门或是忙于抢救伤员,或是蠢蠢欲动想要跟去看个究竟,无人有心思理睬哭晕过去的叶亭曈。 等到定身阵三炷香的时效过去,鹤归才将昏迷的叶亭曈救醒。 钱万两找到了他们,此时纪伯月等人已经从望神台下的星霜幻境回来了。 钱万两难过地垂头道:“九婴被重新封印在星霜幻境的冰湖底下,但没有人找到崆峒印和君离的……的尸体。” “什么意思?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叶亭曈怔忪地看着钱万两,好像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 “望神台下是星霜幻境的冰湖,君离兄跳下去必是坠入冰湖,也不一定就会死,但是现在……现在……”钱万两说得快要哭了出来。 “说!!”叶亭曈的声音在发抖。 “纪仲明他们将九婴就地封印在冰湖后,冰湖就整个冻上了,若君离还在湖底,封印不破,他不能出!”钱万两捂住了脸。 叶亭曈一骨碌站了起来。 “带我去星霜幻境找他!”她挣开鹤归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 潮水一般的议论从身边接踵而来地灌入她的耳膜。 “纪伯月到底是幻术高手,居然想到利用星霜幻境困住九婴,再伺机将其封印。” “你问这是怎么做到的?九婴再厉害也是魂魄之体,是魂魄就会被星霜幻境影响啊!” “幽都山那位用崆峒印吸引九婴追下去,在半空就布下血祀之阵,等九婴反应过来想逃的时候已经逃不掉了。” “之后纪伯月带着七星锁和七星钥下到冰湖,趁九婴被困幻境和血祀之阵,轻松将其封印。” “我听纪伯月说只有守墓人才能启动血祀之阵,洛君离天生是恶魂的克星,可惜沉在冰湖了。” “哎,难怪纪长老要留那小子一命呢!别说得好像他立了大功似的,他放出九婴害死这么多人,如今被一同封印在冰湖,是罪有应得。” 砰! 叶亭曈恶狼一样将说话的人扑倒在墙上,揪着他的衣领道:“君离他!不会做害人的事!” 那名修士被她仿佛要吃人的眼神吓了一跳,语气都变哆嗦了:“你你你要干嘛!我又没说错!” 其他人听见这边动静,也纷纷转过头来,目光不善。 鹤归急忙拽着叶亭曈离开。 他边走边安慰她道:“我方才倒是听人说,纪仲明他们封印之前在望神台下那片湖底搜寻了一遍,没有见着人。说不定他已经上岸了。” 叶亭曈眼底终于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亮。 来到星霜幻境外,那片终年不冻的碧色湖泊此刻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举着钱万两从他师父那里偷来的“守心”,他们沿着湖岸寻了整整三个时辰,终于从距离坠落点五里之外一处不起眼的草堆里找到了君离。 他身上的血已经和雪地冻结成了一整块,叶亭曈三人用剑又敲又挖,才把他从地上搬起来。 他没有生命危险,却怎样也醒不过来了。 君离身边不见了崆峒印的踪迹,叶亭曈却诡异地在他怀里找到了蜀山派丢失的女娲石。 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找回女娲石的。 可笑的是,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女娲石,对君离一个大活人不起作用。 君离的魂魄被困在星霜幻境,哪怕杀死他,女娲石修复的只能是一具空洞的身体。 后来,叶亭曈在雷鸣之心找齐了凤羽琴的残骸,在金缨子仙人的帮助下,用他收藏的剩余几根角龙之筋辅以女娲石,修复了凤羽琴。 或许因为与女娲石共生,阿音没过多久就重新修炼出了灵体,又很快修成了人形。 但是形毁神散的洛云川和霜月,永远也回不来了。 * 五年后。 幽都山白霓裳墓前。 蛮姨抱着陷入回忆和自责哭得泣不成声的叶亭曈,像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你方才说阻止不了小洛洛去昆仑派,能和我说一说为什么吗?”她有意转移叶亭曈的注意力。 叶亭曈黯然道:“在妖界的那一段经历,我试遍了无数种可能,但都以失败告终。” 第一种尝试,是阻止君离进入写着密文的地下密室。 但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无论她以何种方式阻拦君离,最终那只该死的孤魂都会把他们引向密室。 有的时候是友善的指引。 有时候干脆自己卷起石块把密室的机关撞开。 还有一次它为了闹大动静,把密室轰塌了一个洞。 到最后实在拗不过叶亭曈的坚持,那孤魂居然驱赶了一大批盲爪,把他们逼退到地下密室附近。 总之,只要他们进入风墟,就一定会下到密室,知晓白霓裳的真实死因。 自然,君离不告而别前往昆仑派的结果从未改变。 在第一种尝试中,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点。 有一次,叶亭曈阻止君离进入石林里的火凤埋骨地,她与君离都留下对付闻獜,由鹤归进入石林,从蒙面人手中夺回开阳钥。 君离照旧去了昆仑派。 不同的是,他从藏宝阁出来之后,就因为承受不了身体里的古怪力量,最终筋脉爆裂而亡。 记忆之梦就此结束,叶亭曈被反噬而醒,后事如何不得而知。 这次入梦唯一的区别,是君离没有接触九天玄火,所以没有留下手心那道火凤印记。 叶亭曈一直以为是火凤印记导致君离体内力量失控,至此才知道,火凤印记非但不是罪魁祸首,反而极有可能救了君离一命。 “第二种尝试呢?”蛮姨问。 第210章 执念 “第二种尝试,是拦截传信纸鹤。”叶亭曈道。 君离是在出风鸣谷至妄生崖的路上收到传信纸鹤,才立即离开的。 纸鹤并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叶亭曈稍微留个心眼,就看到了它。 君离打开纸鹤,上面只有四个字:“速来昆仑。” 没有落款。 在叶亭曈死皮赖脸的追问下,君离说不知是谁传的信,猜测是纪仲明那边有了失窃七星钥的线索。 对于这种说法,叶亭曈一点也不相信。 因为君离在答应她两人一同前去昆仑派后,居然给她下了迷药。 等她昏睡足足一日醒来,君离早就不见了,而鹤归也已经把她带回了幽都山。 之后的一切都未曾改变。 发现君离会不择手段阻拦她跟去昆仑派后,叶亭曈开始尝试直接拦截传信纸鹤。 有一次,君离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有传信纸鹤这件事。 但在他们回幽都山的半路上,君离依然不告而别。 所以叶亭曈才推断,君离的决定与传信纸鹤没有必然联系,那段密文才是促使他去昆仑派的最根本原因。 蛮姨听完叶亭曈的讲述,沉吟道:“阻止小洛洛前往昆仑派,大概是很难办到了。但你何不换个思路?” 叶亭曈一怔,“什么?” “要让梦境中的小洛洛放下执念,我们首先得弄清楚他执念最深的是什么。” “他……”叶亭曈只起了个话头,就再也说不下去。 君离他……弑父杀友,放出九婴,引动天劫,致崆峒印现世,人间祸乱四起。 这些事每一件都沉痛到让人无法承受,长久以来成了他们避而不谈的话题,只敢用“那件事”来代称。 但他们已经避无可避。 因为君离的执念,必定扎根于这些事情之上,尤其是他亲手杀死洛云川和镇守雷鸣之心的诸多兄弟之事。 君离在星霜幻境中的结局无法改变,也即是说雷鸣之心的封印必须打开,九婴必须现世,君离必须为了封印九婴跳下望神台。 她在梦境中能做的,只有阻止洛云川等人死于他手,最大限度地减轻他的执念。 按照他们现在掌握的所有信息推断,“那件事”的经过应当是这样的—— 赵绎从昆仑派带走了君离,而君离被体内的古怪力量控制,失去自我意识,所以在赵绎的促推下,杀死洛云川并解开了雷鸣之心的封印。 她要做的,就是在君离手刃亲人之前,阻止赵绎的行动。 “蛮姨,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正有此意。”叶亭曈道。 在他们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明愿心欣喜的呼声。 是鹤归从外头回来了。 鹤归找到叶亭曈,“我在渡厄宫见到了幽都城主。”他道。 叶亭曈倏地站了起来,快速的站立让她的头感到眩晕,“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鹤归“嗯”了一声。 她惊了半晌,问道:“是崆峒印?还是有了新的城主?” 鹤归摇了摇头:“霎雨的确已经死了。” 他在渡厄宫后一处新翻的泥土下找到了她的尸体。 但幽都城与渡厄宫内一切如常,就仿佛当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幽都城主照常躲在那身宽大的衣袍和青面獠牙面具之下,没有人知道这副皮壳下已经换了一个人。 “那倒还好。”叶亭曈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有人用崆峒印复活了霎雨,那这事情就大了。 赤鸮军都是赵绎的人,或许已经有心腹通知了赵绎,换一个人继续统治幽都城。 叶亭曈没有指望能一次性将他的爪牙全部杀死。 “纪伯月呢?”叶亭曈问。 鹤归微微蹙起了眉:“他不见了。” 他潜入纪伯月最后消失的密室,机关所通的地下陷阱布满尖刺,地上有一滩干涸不久的血迹,但没有看见尸体。 以纪伯月的修为,他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死在陷阱中。 鹤归去了昆仑山找钱万两,听钱万两说,他跟踪纪伯月去了幽都城后,门派内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十年一度的仙门比武大会五日后就要开始,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长老们更是加紧时间对门下弟子进行特训,以期在大会上取得好名次。 唯独纪伯月门下弟子没了师父,整天焦急又茫然。 尤其近段时间流传的那句话,更加使得人心惶惶—— “十年一会,崆峒再现;生死之约,皓首共赴。” 前半句很明显的暗示崆峒印将会现身十年一度的仙门比武大会,但后半句,却没有人能解读明白。 “只要纪伯月没死,哪怕是为了这句流言,他也一定会回到昆仑派。赵绎也一定会去。” 叶亭曈目光灼灼地看向鹤归,“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她决心在仙门比武大会之前,赌上她仅剩的寿命,用尽一切努力唤醒君离。 如果不成,她还留有最后一缕残命,哪怕玉石俱焚,也要为她自己、为君离报仇。 如此方算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 叶亭曈再一次回到星霜幻境。 她在对战恶魂允成的那次预示中获知,幽都山结界将被打开,而洛云川会在雷鸣之心死于君离之手。 更重要的是,预示暗示她,赵绎是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解决完幽都城连环命案之后,在城郊分别之际,叶亭曈有意叮嘱钱万两看牢赵绎的行踪。 现在,她正在幽都山渡口,听钱万两讲完了君离在昆仑派的遭遇。 “我一直留意着赵绎,我在闻獜掩护下带君离兄逃走的时候,他尚在与闻獜作战,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换上夜行衣劫走君离。”钱万两斩钉截铁地道。 劫走君离的另有其人,这人极有可能已经挟持君离进入了幽都山结界。 “我们快分头找他吧?”钱万两着急道。 一旁的洛云川也道:“他们应该是冲着雷鸣之心去的,要不我去那边看看?” 在叶亭曈的坚持下,现在雷鸣之心换成了蛮姨和鹤归带人在守。 她立刻否决了洛云川的想法:“不行,你必须远离雷鸣之心。那边叫钱万两和闻獜去,你与我留在渡口。” 第211章 至暗 梦里梦外的叶亭曈无法及时有效地沟通,此刻梦里的叶亭曈依然认为,赵绎才是关键。 既然赵绎没有带走君离,他就还未进入幽都山结界。 她决定在这里守株待兔。 至于幽都山结界,她与洛云川一早在界石上做了手脚,只要有人触碰界石,就会被洛云川设下的阵法困住。 同时,她也着人看住雍雅与何书墨,他们一有异动,就会有人过来通知她。 钱万两与洛云川走后不久,以纪仲明为首的仙门众人就围在了幽都山外。 叶亭曈在人群里看见了赵绎,他站在一群昆仑派弟子的最后面,很不起眼。 “快把洛君离交出来!”众仙门开始攻击结界。 在他们围攻幽都山之后不久,监视雍雅与何书墨的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姑娘,昆仑派的两人朝界石的方向去了!” 话音还未落地,幽都山上空的结界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颤动! 洛云川脸色大变,“怎么回事?我在界石设下的阵法不可能被人破解!” 他不及多想,拔腿就朝界石的方向跑去。 叶亭曈心中惊震,她忽然直觉地感到,如此周密的布置之下,依然有什么脱离了她的预期,甚至脱离了预示的掌控。 她看着幽都山外密密麻麻、群情激奋的仙门修士,紧攥的手心里全是虚汗。 “鸿蒙”铮然出鞘。 “列阵!” 叶亭曈执剑在身前划出一道弧线,“准备迎敌!” 幽都山的结界彻底消失。 纪仲明带着众仙门压上渡口。 “幽都山的人听着!我们并不是敌人,盗走七星钥的人才是!只要你们交出洛君离,我们即刻退出幽都地界!”纪伯月喊道。 叶亭曈喝骂道:“道貌岸然的老东西!你休想!” 纪伯月冷笑:“要不是因为你们守着雷鸣之心,我一早踏平了这低贱的地方!” “给你们半日时间,若还不交人,就休怪我等不顾全大局!” 说罢,他竟真的安抚其他门派暂守渡口,没有立即发起进攻。 叶亭曈的身后,几名伤痕累累的守兵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姑娘,就是这个人用迷烟迷晕了界石处几十名守卫,帮雍雅打开了结界!”守兵说着,恶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脚。 那人没有挣扎,扑通一声跪在了叶亭曈面前。 叶亭曈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熟悉的、佝偻着腰的身影,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钱万两呢?” “姑娘,我们按你吩咐,一部分人守在界石外,另一部分人埋伏在附近,亲眼看见他迷晕了守卫,去动界石上的机关。” 守兵生怕叶亭曈不信,从钱万两身上又搜出几支迷烟,摆在她眼前。 “界石触发阵法,只困住了他一个,雍雅是随后来的,我们不是对手,被她强行开启了结界。” 叶亭曈看着埋头不语的钱万两,低喃道:“为什么?” 钱万两没有答话,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叶亭曈扳住他的肩膀,几乎咆哮起来:“为什么!?君离那么信你!我那么信你!” 钱万两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哑声道:“也许……我本就不值得你们信任吧……你别忘了,一开始我们是死对头来着。” 呵,是。 钱万两不提,她几乎都忘了他们有些不大不小的过节。 原本她只认为钱万两是个除了家世钱财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在钱家变故之后,她又觉得这个人有些天真,有些可笑,还有些可悲。 他不学无术,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讲那么点义气。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 叶亭曈眼眶泛红。 她忽然想起金缨子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世间万事的因果,往往都藏在人心至暗之处。 “姑娘……还有一事……”另一位守兵道,“我们暗中跟着何书墨的人,死了。” “何书墨,不见了。” 叶亭曈心里咯噔一下,她的目光搜寻了一圈,问那守兵:“洛云川呢?你见到他没有?” 守兵愣道:“他不是在渡口这边吗?” 不,他刚才往界石去了。 界石的守兵却没有看见他。 强烈的不安如涨潮的波涛,在叶亭曈心里翻腾起来。 她再度看向前方对峙的仙门众人。 纪伯月镇守在最前方,纪仲明在远处与其他掌门交谈,而赵绎不知何时离开了昆仑派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往外溜去。 “守住这里。”她交代好渡口的守卫,急忙抽身追了上去。 赵绎很快就脱离了人群。 叶亭曈远远跟着,见他往石林小路上一拐,幽都山的几个守卫没过多久就倒在了路口。 这条路,不是通往雷鸣之心的路,却可以到达俯瞰山谷的高处。 雷鸣之心四周被光秃秃的黑石山包围,虽无植被,但四处嶙峋耸峙的怪石足以遮蔽人的身影。 赵绎行至山谷高处,忽然停了下来。 叶亭曈从藏身的石头后面听见他道:“你果然在这里。” 他在与谁说话? 叶亭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只隐约看见赵绎对面站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 他是钱万两口中带走君离的那个人吗? 那黑衣人开口说话了,是个男人:“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了,都已经撕破脸面,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一声嗤笑响起,赵绎道:“我若不来,倒不知你布了如此精彩的一个局。” “想让洛君离替你背上所有罪名,然后夺得崆峒印?世上没有这么完美的算盘。” 黑衣人的声音带了明显的不悦和防备:“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阵窸窣声响起,叶亭曈从石缝里看到赵绎取出了一样东西,在黑衣人面前晃了一眼。 一阵沉默。 黑衣人再开口时,语气里失去了先前的傲气。 他叹息道:“你有什么要求?” 赵绎得意地笑了起来:“你放心,只要事成之后你将崆峒印给我,这样东西就归你处置了。” 黑衣人顿了顿,终于冷冷道:“一言为定。” 第212章 创造 叶亭曈还没有看清楚赵绎手中拿的是什么,忽然,雷云遍布的天空降下几道巨大的闪电,直劈雷鸣之心谷底。 整个山谷都震颤起来。 “哈哈,最后一枚玉衡钥到手了!雷鸣之心的封印就要开了!”赵绎兴奋地走到高地边缘,朝山谷下方望去。 叶亭曈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玉衡钥被洛云川锁在灵器中,若非他自愿,只有身死魂灭方能取出! 她再也按捺不住,从藏身的巨石往山体边缘靠去,视线没有了遮挡,谷底的情形一览无余。 然后她看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却仍不可遏制地发出悲鸣。 心尖血凉透,就连从身后刺穿她心脏的那柄冰冷的剑,所带来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看得清杀死她的黑衣人那双寒意彻骨的眼。 像深海的鱼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 桌案上的引魂香燃至最后一厘。 叶亭曈微颤的眼睫霍然睁开,早已盈满的一滴泪挣脱眼眶,默然滑落。 咽下喉头腥甜,她缓缓坐起身,对上鹤归与蛮姨关切的目光,声音疲惫沙哑。 “赵绎……不是唯一一个要害君离的人。” 若不是星霜幻境基于真实历史推演,她真的不敢相信钱万两才是打开幽都山结界的人。 他为了什么?也为了崆峒印吗? 可他明明……那么护着君离。 叶亭曈想不通,但她此刻也没有时间跑去昆仑派质问钱万两,剩下的这几日时间,一分一秒都得用在刀刃上。 她知道,即便钱万两不打开结界,雍雅与何书墨也会去打开。 甚至根本不用开结界,那个黑衣人已经带着君离进入幽都山内,只要君离杀死洛云川,完成了九婴封印的献祭,结局也不会改变。 现在的关键,在那个劫走君离的黑衣人。 那个曾经与赵绎有交易,但又不知为何与他闹掰了的黑衣人。 她看见的场景中,六枚七星钥已经在阵中,并非赵绎带来,说明赵绎与黑衣人的交易,极有可能就是他获取的几枚七星钥。 那么赵绎从交易中获得了什么?三足金樽吗? 叶亭曈咬了咬牙。 若真是三足金樽,那么昆仑派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黑衣人极有可能就是昆仑派中人! 叶亭曈又想起她在乐游派灭门案的梦里,曾在小树林中见到纪伯月与黑衣人交易一样东西。 如今想来,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应该就是赵绎,他帮纪伯月杀死了叶长盛,作为交易,纪伯月给了他三足金樽。 黑衣人出现的地方,在雷鸣之心的高地上。 可是她要怎样才能让梦里的叶亭曈去这个地方呢? 她没有办法把梦里发生的事情化作预示,这些不被星霜幻境的规则认可为现实历史的回忆,无法传输给梦里的叶亭曈。 叶亭曈说出了自己的困扰。 趴在桌上的明愿心忽然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去那个地方走一遭,不就创造出一段现实历史了吗?” 叶亭曈一怔,然后惊喜地跳了起来,几乎要抱住明愿心啃一口。 是!创造记忆!创造历史! 她的思维太固化了。 总想着预示应该是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却忘了预示不等于历史,它是可以被篡改、被创造的。 她抓起君离的手,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他的脸蛋。 想想又道:“算了,不折腾你这个病号了,我让小离离去——蛮姨,番茄有没有?带几个番茄。” * 叶亭曈与洛云川谈完话回到自己的住处,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君离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但她没有把这次的预示告诉幽都山的任何一人。 若是大张旗鼓打草惊蛇,她不知道君离会不会倒在其他什么地方。 预示里的那个地点特征很明确,她问过洛云川,是在雷鸣之心谷地旁的一处石林高地上。 叶亭曈下定了决心,从黑暗里爬起来,披上外衣,拎着剑走出了房间。 夜晚的山地悄无声息,守夜的人们轮流打着盹,偶尔传来几句碎语,也都轻声细气。 叶亭曈找到了预示中的那条石林小道。 除了路口歪着两个睡着的守卫,整条小道上都没有人,雷霆集聚的三界裂隙处,连虫蚁都不生。 她找到君离倒下的位置,再三确认了地点,然后在旁边找了个藏身之处,抱着剑缩在了角落里。 整夜无事。 直到天光大亮,山谷中传来动静,叶亭曈探头一看,是蛮姨带着二十几人过来与雷鸣之心守夜的人换班。 这个时候,洛云川与鹤归也应该去渡口了。 她站起来松了松麻木的身躯,正想着在附近巡逻一圈,寂静的石林山道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叶亭曈的心提了起来,她急忙躲回藏身处。 从石缝里看过去,只能看到来人的一片黑色衣角。 等到走近了,叶亭曈才看出那是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他肩膀上还扛着另一个黑衣人。 是君离! 叶亭曈一眼就认出了挂在他腰间的鸦羽。 一片寂静中,叶亭曈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乱七八糟的心跳声。 但黑衣人似乎没有察觉,他将昏迷的君离放了下来,让他靠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伸出手,凭空结了几个印。 那手法……叶亭曈有些熟悉,似乎在纪柔儿身上见到过。 但她不太能确定。 不知是不是靠在阴影中的缘故,从她这里看过去,君离的脸色显得很差。 黑衣人去石林小路的边缘走了一圈,似乎在观察雷鸣之心的情况。 叶亭曈趁机摸到君离身边,这一看才知他的脸色是真的极差,肩膀上的伤口正在渗血,身体也是滚烫的,好像有一把火正在他体内炙烤。 她艰难地抱起君离,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背后传来黑衣人的声音:“既然找来了这里,何不留下看一场好戏呢?” 叶亭曈霍地转身,见黑衣人蒙着面,慢条斯理地从巨石后走出来,她抱着君离腰身的手不由更紧了点。 黑衣人打量着她的神情与动作,笑道:“你就是朝霞姑娘吧?” 叶亭曈如临大敌:“你究竟是谁?!” 第213章 敌袭 “别紧张。”黑衣人答非所问,“你想让洛君离醒来吗?我可以帮你。” 说罢,他双指一并,一缕真气隔空打入君离的身体。 君离闷哼一声,叶亭曈只觉手中一沉,君离整个人痛苦地往地上倒去。 “你对他做了什么?!”叶亭曈抱住蜷缩在地上的君离,眼眶殷红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道:“没做什么,让他醒来而已。只不过意识清醒后,他会更加承受不住体内力量的噬咬。” 一只滚烫的手抬起来,抓住了叶亭曈的胳膊。 “我没事。”只是嘶哑得已不像君离的声音。 叶亭曈低头一看,君离果真已经苏醒,但脸色更加煞白,冷汗从他头上一滴又一滴地滑落。 鸦羽剑从他手中化出,他拄着剑站起来,拦在叶亭曈身前。 君离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勉强能当做笑容的表情,哑声道:“这点折磨,还奈何不了我。” 黑衣人像看蝼蚁一样看着他们,忽然炸亮的闪电将他眉目染上了冰冷的杀意。 他抬头看了看雷云聚集的天空,那里居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隙。 黑衣人大笑道:“洛君离,我倒想看看,你自身难保之下,还能保住你的爱人和亲朋吗?” 叶亭曈看见了那道越来越大的裂隙,不由大惊道:“糟了,幽都山结界为什么会被打开?!” 几乎同时,脚下的雷鸣之心忽然传来了阵阵杀声。 “敌袭!”是蛮姨的声音。 接踵而来的是无数刀兵相接的声音,还有惨烈的喊叫声。 黑衣人笑道:“着急吗?去看看吧。” 叶亭曈狠狠剜了他一眼,扶着君离快步走到高地边缘。 只见数以百计的黑衣人闯入了雷鸣之心,不过瞬息,下面已是血流成河。 在交战最激烈的地方,数十人正在围攻一个人,虽然隔得远,但叶亭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洛云川?他什么时候过来了?”叶亭曈急得跺脚,“他怎么不听我劝呢!” 围攻洛云川的都是高修为的精英,很快他身边的同伴就死光了,留他一个陷入孤岛绝境。 黑衣人的剑划过他的背脊。 又有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 “爹!”君离忍不住大声嘶喊。 他却依旧没有收回护住叶亭曈的手。 叶亭曈没有丝毫犹豫,拉起君离便从高地跃下,加入下方战局。 她不需要他畏首畏尾地顾忌她的安危。 他在的地方,她一定在。 他要救的人,她也一定逆千万人而往! 奇怪的是,黑衣人并没有拦住他们。 叶亭曈与君离并肩朝洛云川所在的位置杀去。 忽然,叶亭曈感到脚下一阵剧震。 地上的砂石仿佛都被翻炒起来,几条蜿蜒的红线从黑黢黢的砂石下方显现,并越来越耀眼。 “这是……血祀之阵……”叶亭曈失神地喃喃。 前方,洛云川胸口被黑衣人的剑刺穿,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入脚下的大阵中。 狂风骤起,砂石漫天。 “君离!”叶亭曈揉着吹入眼中的砂石,努力睁开刺痛到流泪的双眼去寻找君离的身影。 但身前身后,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狂乱的风沙遮蔽了视线,几乎只留下十步以内的视野。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幽都山守兵的尸体。 叶亭曈杀死了几个朝她冲来的黑衣人,努力辨别方向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一柄沾满血的剑从风沙中刺出,直朝她要害处来。 来人没有用黑布遮面,叶亭曈清晰地看见了赵绎熟悉的脸。 “是你!?” 她连忙举剑去挡。 叶亭曈几乎都没有看清那剑是如何与她相接,整个人就已经飞了出去。 她在尸堆里翻滚了几圈,喉头腥甜。 只那一下,她执剑的手臂就已经被震断了。 何其可怖的力量。 赵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叶亭曈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她呸地一声将口中和着血的唾沫吐在地上,冷冷看着从风沙中走出来的赵绎。 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赵绎拎着剑,冷漠地朝她走来。 “高地上那个黑衣人与你是一伙的吗?他是谁?”叶亭曈左手握住剑,质问道。 赵绎充耳不闻,脚步一点凝滞都没有。 叶亭曈自嘲地笑了笑,“我都要死了,你连个明白鬼都不让我做吗?” 赵绎抬起了剑。 “那就来吧。”叶亭曈也用左手举起了“鸿蒙”,“虽然可能杀不死你,但拼尽全力,至少也得让你挂点彩。” 灵力在剑尖汇聚,放于剑身之外,仿佛一只巨手,从风沙中撕开一道口子。 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一招她已领悟九成,可惜在左手上只能使出七分威力。 但她此次是以命相搏,“鸿蒙”通她心意,剑气竟比往常都要更凌厉一些。 若硬挨这一下,赵绎绝不会那么轻松地全身而退。 赵绎剑尖微抬,执剑的手臂一震,剑身的残血纷纷扬扬地随风卷去。 下一刻,他手中的剑破空而出,毫不留情地向她刺来。 叶亭曈的瞳孔猛地紧缩,手中蓄势待发的杀招却在这一刻被她硬生生掐灭。 墨剑飞落梅,滴血不沾身。 这是……这是君离的习惯性动作。 他看不得剑身沾血。 叶亭曈几乎能肯定—— 他不是赵绎!! “君离!”千钧一发之际,叶亭曈大声喊出了君离的名字。 但眼前的人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剑招之中甚至带着凌厉的恨意,要置叶亭曈于死地。 叶亭曈勉力接下他一剑,只觉胸口血气翻涌,虎口震裂,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鸿蒙”。 “君离!你快清醒!”她不断地大喊。 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叶亭曈看着眼前诡谲的场景,又想起黑衣人在高地结的那分外眼熟的法印,她忽然意识到,他们陷入了一个幻境。 对!纪柔儿在苍梧派对付彭云际时,就是用的幻境。 她结的就是这样的法印! 叶亭曈咬了咬牙,拼着被君离重伤的危险,她欺身至他剑气笼罩范围内,用“鸿蒙”的剑身贴着他的剑锋,整个人往他怀里滑去。 第214章 破幻 “赵绎”眉头一蹙,似乎是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 他用力一震,“鸿蒙”就从叶亭曈手中脱落。 她全身空门都暴露给他,他的剑轻而易举地架在她的胳膊上,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与此同时,叶亭曈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他被猝不及防地拉向她,紧接着,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叶亭曈毫不客气地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 随着刺痛逐渐碎裂的,是眼前的景象。 叶亭曈看着恢复了自己相貌,还有些没找到状况的君离,恶声恶气地道:“这样还认不出我,老娘把你耳朵咬掉!” 君离很快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满身是伤的叶亭曈,眼底露出了惊恐。 “是我……我差点……” “不关你的事,是那个黑衣人干的。”叶亭曈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看着眼前依旧肆虐的风沙和已经启动的血祀之阵,皱眉道:“你刚才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君离一边紧急处理叶亭曈的伤,一边内疚道:“幻境太逼真了,我爹死了,你在我眼中是个黑衣人,杀了很多幽都山的兄弟……” 叶亭曈脸色凝沉,她握住君离的手,他的体温依旧滚烫如火。“你身体怎么样了?” “还能忍。” 她点点头,“我们去找你爹。” 叶亭曈生怕又与君离走散,任凭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将她的手烫得通红一片,也不肯再松开。 往血祀之阵中心走,风沙逐渐小了,视野也逐渐开阔。 洛云川仰身坐在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一柄长剑从他胸口刺入,背后穿出,剑尖抵在地面的法阵上,支撑着他不倒下去。 鲜血顺着剑尖,如同蜿蜒的小河一路淌下,汇聚到法阵中。 一个黑衣人正弯腰从他的手上取下一枚戒指。 戒指上的宝石碎裂,重新凝聚成了一枚晶莹剔透的七星钥。 黑衣人看到了前来的叶亭曈和君离,居然心情很好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终于来了,最后的两枚七星钥,在你们身上吧?” 听说话的语气,应该是刚才高地上的那个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君离喝问道。 黑衣人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你们应该关心的是等会九婴出来该怎么办。” “哦,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只要七星锁启动,在它附近的七星钥就会自动归位。就像这样——” 他将手往上一扬,五枚七星钥尽数飞入空中。 地底“喀”地一声巨响。 七星锁感应到了七星钥,北斗星阵呼应七个锁孔,原本藏在君离怀里的天玑钥和开阳钥也发出嗡鸣,不受阻拦地升上天空。 “该死!”君离大骂,飞身朝那黑衣人攻去。 体内古怪的力量随着灵力的调动而越发不受控制,君离的意识虽然清醒,但却控制不好手中的力道。 那些灼烫的力量在他体内形成巨大的灵力洪流,一下一下冲刷着他的经脉和骨骼,随着他的招式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倾泻而出。 全身像一寸一寸被撕裂,苦痛铸就的利刃却带来难以想象的杀伤力。 黑衣人与他甫一交手,就败下阵来。 叶亭曈不知道是君离太强,还是敌人本来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黑衣人被震退数丈,但到底没像叶亭曈那样倒下。 他没有逃,也没有退,似乎在守着雷鸣之心封印的开启。 洛云川身上的血已流尽。 天空炸响了一道惊雷,巨大的闪电劈落在雷鸣之心焦黑的土地上,血祀之阵中由鲜血凝聚的繁复咒纹随之发出诡谲的红光。 血祀阵启! 洛云川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化作飞灰。 君离心底最后一层坚固屏障被彻底击垮。 他只有一个念头:杀! 杀了黑衣人,为爹报仇! 早慧豁达如他,即使能在岁月消磨中放下母仇,却终是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切,摧毁了小心砌筑百余年的心墙。 手心的凤羽灼痕更加滚烫,体内汹涌的力量再一次脱离他的意志。 哗—— 赤色的火焰从鸦羽剑上腾然暴起。 带着要烧尽一切的愤怒,如飞天蛟龙般向黑衣人席卷而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黑衣人被九天玄火卷起的光影吞没,君离的剑锁定了他的心脏,下一刻就要刺穿。 “等一下!”叶亭曈的声音倏忽而至。 君离的剑停在他胸前一寸。 叶亭曈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她看着地上黑衣人,鲜血正从他的口鼻渗出,他竭力喘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君离。 她一把扯下了黑衣人脸上的布。 露出来的,是赵绎的脸。 是她想多了吗? “我在预示中所见的,是你亲手杀死了洛云川……”叶亭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犹疑和顾虑,“我们……当真脱离幻境了吗?” 君离一愣,想起之前在纪柔儿手下见识过的昆仑派双重幻境,只觉一阵恶寒从背脊爬起。 此刻,七星锁已经打开,雷鸣之心封印彻底失效,地面从血祀之阵最中心开始,往四周陷落。 “不管那么多了,先离开这里,把他抓回去审问!”叶亭曈道。 君离提起赵绎,二人避开陷落之地,正准备往雷鸣之心谷外退去,一道法术忽然凭空出现,击落在赵绎的背上。 就与……当时乐游山上击杀叶亭曈的那道法术一样。 赵绎的心脉瞬间被法术震碎,他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往后跌倒。 与此同时,眼前景象再度碎裂。 塌陷的地面忽然恢复平整。 悬浮半空的七星钥不见了,狂风砂石都静止。 雷鸣之心的景象逐渐清晰。 地上数十具尸体堆叠如山,都是幽都山的守兵。 有蛮姨,有麻大呱,麻小呱…… 但没有所谓的黑衣人,一个都没有。 入侵者凭空消失,只有死在他们自己剑下的亲人兄弟,无法瞑目。 “赵绎”的脸褪去,露出真实的洛云川的脸。 汇聚成河的鲜血浸染在焦黑的土地上,刚刚现出红光的血祀之阵被洛云川之血激活,正汲取着献祭人的血液。 而真正的黑衣人,正站在一丈外,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们风云变幻的表情。 第215章 玉衡 匆忙的脚步声从谷外传来,是幽都山的援兵到了。 “没有时间陪你们耗了,游戏到此结束吧。” 黑衣人说罢,将手中五枚七星钥送入了北斗星阵的锁眼,君离身上的另外两枚七星钥也随之升入空中。 随即,黑衣人不再管一片狼藉的战场,脱身飞上了山谷,消失在石林小径。 君离抱着奄奄一息的洛云川,他顾不上追击敌人,只是徒劳地企图挽留他的生命。 但血祭一旦启动,便无法终止,直至守墓人的鲜血足够填满整个血祀之阵。 更何况洛云川心脉尽碎,已然濒死。 当幽都山援兵和众仙门赶到雷鸣之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洛云川消散在君离的怀中,谷内遍地尸骸,他的剑上仍残留着亲朋的血。 幽都和仙门双方都在渡口对峙,从来没有入侵者,也不会有人相信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洛君离弑父杀友,已然入魔!” “抓住他!还有他身边那个女人!别让他们跑了!” “封印已开,九婴将出!快布阵!” ………… …… 叶亭曈霍然睁开双眼,她浑身都在发抖。 引魂香已烧尽。 魂魄归位,可她还是未能从梦中的颤栗抽离。 再一次亲眼看着君离跳下望神台,绝望只比以往更盛。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君离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想过他失去自我意识,想过他被人陷害,但从没想过他是在无比清醒中经历了亲手杀死亲朋的痛苦。 这一次入梦,虽然洛云川是死于黑衣人之手,但君离,甚至她自己,都是屠杀幽都山守兵的罪魁祸首。 “不行,再来!” 这一回,她让鹤归易容成黑衣人,蛮姨带上番茄酱友情出场假装被君离杀死,将方才梦里的场景大致重演了一遍。 再加上真实发生的那段记忆,梦里的叶亭曈不负众望地理解了他们想在“预示”中传达的意思。 她成功救下了驻守在雷鸣之心的所有人。 但无论她如何尝试,洛云川都避免不了血祭的结局。 她试过让他远离雷鸣之心,但他最后总会出现,也许是被骗来的,也许是被抓来的。 让君离杀死洛云川,是黑衣人最完美的计划。 一旦计划不成,他就会瞬间出手干预幻境,杀死洛云川。 他们身处幻境,防不胜防。 最后一次,叶亭曈在回到幽都山的那天晚上找到了洛云川。 “什么?!你要取出玉衡钥?”洛云川惊讶地看着她,“可一旦从法器中取出,便是称了那窃贼的意!” “您信我,只有取出玉衡钥,您才能安全,也才能救君离!”叶亭曈坚定地道。 她把自己在预示中看到的告诉了洛云川。 洛云川听得瞠目结舌。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亭曈一眼,叹息道: “小媳妇儿,君离不告而别虽然很可恶,但那小子机灵得很,从来只有他坑别人,没有别人坑他的。你是不是思虑过头了?” 他推了一把旁边的鹤归,道:“要不叫鹤归给你讲个冷笑话解解闷?” 鹤归却皱着眉打开了洛云川的手,“她说的都是真的。” 洛云川有些不可思议地倒退了一步,挠了挠乱七八糟的胡子,道:“这世上哪会有预知未来的事情?你们俩都疯了?” “我没疯。”叶亭曈上前一步,“雷鸣之心附近有一条石林小道,是也不是?” 洛云川一怔,他很清楚叶亭曈在幽都山寥寥数个时辰的行踪,知道她没有去过这个地方。 “封印九婴的除了七星锁,还有血祀之阵,是也不是?” 这事他没和叶亭曈说过。洛云川看向鹤归,是他告诉她的? “若强行打开灵器取出玉衡钥,除非你身死魂灭,是也不是?” 洛云川怔住了。 这个秘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当然,若是炼制法器的高手,也是能知道这个破解之法的。 他略带思索地看着叶亭曈面上神情。 她或许是骗他,那又如何呢? 她对君离的感情,不是假的。 “罢了,我信你一回。谁叫你是我儿媳妇呢。”洛云川豁了出去。 他将手中的戒指取下,朝晶莹的戒面注入了一缕灵力。 作为灵器的主人,洛云川自然是随时可以打开它的。 戒指随着灵力的注入而产生了裂痕,碎裂之后,法器不复存在,碎片重新聚合而成的玉衡钥躺在了洛云川的掌心。 叶亭曈郑重地接过玉衡钥。 她道:“明天,无论雷鸣之心发生何事,你都不要过来。”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知道君离会出现在石林小径。 她还有自己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后半夜,叶亭曈独自一人出了门。 鹤归却等在门口。 “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去。”他道。 叶亭曈坚持道:“不,我需要你寸步不离地留在洛云川身边。” 鹤归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 他摊开掌心,将一枚纯白的羽毛递给叶亭曈。 “带上它,能保你一命。” 叶亭曈粲然一笑,将羽毛收进怀里,宽慰他道:“我会小心的。” 说罢,她毅然朝石林小径走去。 辰时时分,她在暗处看见黑衣人带着君离从空中落下。 在他刚刚布下幻阵之时,叶亭曈冷不丁拔剑向他背后袭去。 黑衣人眉头一皱,大掌一张,竟赤手捏住了剑刃。 他手下用劲,想将剑震断,剑刃却纹丝不动。 黑衣人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向顶着朝霞面孔的叶亭曈。 “鸿蒙?你是叶长盛之女?”他竟认出了手下的剑。 叶亭曈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她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冷哼一声,手中劲力顺着剑刃推出。 叶亭曈感到虎口一麻,不受控制地连退了好几步。 她从袖中取出还颜水,往自己脸上一抹,彻底褪去了那张平凡的面容。 “我是叶亭曈,但我也是守墓人。”她知道自己不是黑衣人的对手,索性摊牌道:“放过君离和洛云川,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玉衡钥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他产生了一种计划被完全看穿的不适感。 “已经晚了。”他皱眉道,“你没有与我谈判的资格。既然来了这里,你们就都得死。” 第216章 血祀 “洛云川不会来的。”叶亭曈笃定道。 “你要开启血祀之阵,只能从我和君离下手。但现在的君离,想必也不好掌控吧?” 黑衣人双眼微眯,他盯着叶亭曈,似乎在思考她到底准备耍什么把戏。 天空中,密布的雷云间忽然透出一丝天光,顺着那道光的方向,守护幽都山的结界正在皲裂。 “没时间听你废话了。”黑衣人见结界已开,当即伸出手,朝叶亭曈抓来。 叶亭曈勉强抗击了几个回合,手中的“鸿蒙”就被黑衣人打落。 黑衣人将她拎起来,与刚刚苏醒的君离一同扔入了雷鸣之心谷底。 她只来得及在空中向君离大喊:“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不要杀任何人!” 滚落山谷的一瞬,血祀之阵从地底升起,满地焦黑的砂石被狂风卷入空中,遮蔽了她的视线。 不断有黑衣人朝她杀过来,她的佩剑落在了石林小径,只能徒手抵抗,一时间狼狈不堪。 有鲜血溅在她脖间的御珠上。 这小小的珠子逐渐温热起来。 御魂术从她的念头里倏忽而过,她暗自凝神,默念起法诀来。 攻击到她面前的黑衣人脚步一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叶亭曈瞅准空隙,手刀朝他脖子上重重一落,黑衣人应声而倒。 她将黑衣人手中的剑拎起来。 一路往血祀之阵的中心走去,她故技重施又弄晕了七八个人。 直到她看见站在风沙边缘的最后一个黑衣人。 他的周围歪七竖八地倒着一片尸体,她知道,那些都是幽都山的人。 叶亭曈一颗心沉到了底。 失败了吗? 她的手覆盖在御珠上,向黑衣人走去。 “君离,是我。” 黑衣人默然看着她,举起了手中的剑。 他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叶亭曈眼神一黯,催动了御魂术。 黑衣人的剑停在半空,似乎是受御魂术影响,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叶亭曈照样抬起手,毫不客气地往他脑后劈去。 黑衣人闷哼一声,却没有倒下,他转过头来,一把抓住了她再度劈下的手。 “叶亭曈!”他喊出了她的名字。 眼前的幻境随着他们的相认而被打破。 叶亭曈怔了怔,随即大喜:“君离!你认出我了?!” 虽然神识受惑,听不见对方说的话,但他们总能从细微处捕捉到蛛丝马迹。 “是你叫我不要杀人。他们都没死。”君离指着脚边那些“尸体”道。 他看见了洛云川的死,也看见了幽都山的人被黑衣人屠杀。 但他不信眼前,他只信叶亭曈。 如此,他自然知道这个与他一样只打人不杀人的“黑衣人”就是她。 肆虐的飞沙中,他们看见了血祀之阵中央的洛云川。 “别过去,他不是你爹。”叶亭曈冷冷道。 一声叹息从空无一物的半空传来。 “实在无趣,既然如此,只好我亲自动手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仿佛有只手从虚空中伸出,将叶亭曈从君离身边抓了过去。 第二重幻境被黑衣人主动打破,叶亭曈猝不及防被他抓走,幻境撕碎的眩晕中,只觉有一把冰冷的剑抵在了她的咽喉。 剑刃割破骨肉的一瞬,一团暖洋洋的白光从她胸口炸起,竟然生生将黑衣人手中的剑震落。 是鹤归的白羽。 黑衣人讶异了一声。 在没弄清楚叶亭曈身上的古怪前,他谨慎的没有再下杀招,而是拽起她的手腕,并指为刀,在她腕上割了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随即,叶亭曈被他死死地摁在地上,双手埋入灼烫的砂石里。 血,飞速地从她身体里流失,汇入血祀之阵。 “放开她!”君离大急,九天玄火腾地布满了鸦羽剑身,随着他的剑招冲天而起,化作一条火龙朝黑衣人咬去。 黑衣人不得不松开了叶亭曈,避开这焚尽万物的天火。 君离使完这一剑,就痉挛地摔倒在叶亭曈身边。 过分汹涌的力量让他四肢百骸齐齐断裂一般疼痛。 他颤抖着爬起来,用剑在叶亭曈周围划下一道火墙,将黑衣人隔在外面。 然后他蹲下身,拼命按压叶亭曈手腕上的伤口,试图将喷涌而出的血止住。 但血祀之阵中似乎有根无形的引线,将她的血从伤口迅速抽离。 “没用的……血祀之阵一旦启动,便停不下来……”叶亭曈脸色已经发白,她倒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似乎这样的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能拼到这样的结局,也不错的……” 君离双眼发红,“别胡说!你不会有事!” 他翻转剑身,蓦地在自己手腕上也割下一刀,然后将手迅速拍入血祀之阵那些暗红的纹路中。 血祀之阵接纳了他的血液,繁复的咒纹被鲜血迅速填满。 阵中的鲜血达到饱和,巨大的闪电从天空劈入阵眼,大阵轰然启动,叶亭曈与君离伤口的血也终于停止流失。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 只余七枚七星钥悬浮半空,七星锁打开,地面开始塌陷…… 九婴出世,君离不得不担负起守墓人天生的使命。 血祭“归墟”,封印九婴,最终渡灵魂散,凤羽琴碎,霜月白头,他也逃不过跃下望神台的命运。 望神台,望神台……祈愿神迹,可诸神无言。 君离才是那个护三界太平的神。 * 引魂香终于燃尽。 叶亭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一眼不眨地盯着床上沉睡的君离。 他会醒吗? 他该醒了吧? 洛云川没死,她没死,幽都山的人几乎都没死。 可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 叶亭曈瞪得眼睛都酸出了泪花,但君离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叶亭曈的心从沸腾降至冰点。 怎么可能呢?! 她明明做到了一切,君离的执念为什么还没有消除?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失误了? 她不信! 叶亭曈一遍遍地入梦,一遍遍地查纠自己的错误,但没有用,无论她做得多么完美,君离始终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头。 仅仅两天的时间,小木屋墙上的划痕又多出了密密麻麻一大片,看得让人心惊。 “别再试了。”鹤归叹息道,“也许……君离的魂魄早就迷失在了梦境里,他怎么都不会醒了。” 第217章 酒窖 叶亭曈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 她好像一棵忽然失去阳光的草,没有了所有向上生长的动力。 白发从她鬓边疯狂滋生,她也懒得去拔,任由它们吸取她最后的生机。 她走到几个不知名的坟头,长剑一挥,就放了七八只恶魂出来。 尖啸的风割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绞碎。 但她麻木到不知疼痛,只机械地挥舞着“鸿蒙”,凶狠地在恶魂之中厮杀着。 “够了!停下!”赶过来的鹤归击散了快要将叶亭曈撕碎的最后两只恶魂。 她浑身浴血,手臂已经被啃咬得露出了森森白骨。 “你不要命了!”鹤归严厉地呵斥道。 叶亭曈丢了魂似的看着鹤归,喃喃道:“君离不会回来了。” 她挥开鹤归过来扶她的手,拖着似乎瞬间苍老了百岁的躯体往前走去。 “君离不会回来了。”她像在劝说自己一般,反复地低喃。 叶亭曈歪歪斜斜地走到一半,忽然被石头绊倒。 她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磨破皮的手心,好像才察觉到疼,终于崩溃大哭起来。 鹤归走到她身旁蹲下,皱眉看着她花白了小半的头发,道:“有没有可能……君离所执念的根本不是这些事呢?或者,不止这些事。” 叶亭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能、还能有、什么事?” 鹤归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必须弄清楚君离在昆仑派到底经历了什么。” 叶亭曈愣愣地抽噎着,眼底渐渐又聚起了光。 她霍地抓住鹤归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哽咽一边拖着鹤归往小木屋走,“对,所有、所有谜团还没有解开,我不能、不能放弃!” 小木屋外,明愿心和阿音不知为什么事在追打。 明愿心比阿音高一截,捞着他的小腰不放,“小气吧啦的!我看一下怎么了!” “这是我的!不给!”阿音见叶亭曈与鹤归来了,如同见到救星,把明愿心的小手一扒拉就往叶亭曈怀里冲去。 受了伤的叶亭曈被他撞了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手忙脚乱间,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从阿音手中掉了出来。 明愿心一下子蹿过来,将地上的东西抢了过去。 “哇哦——极品的‘星之泪’,得值多少座城池啊!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明愿心举着手中亮晶晶的宝石,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看。 阿音哭唧唧地去揪叶亭曈的衣袖,指着宝石道:“我的!我的!” 叶亭曈被他吵得头大,皱眉道:“这是什么?” “这个漂亮石头是我捡的!”阿音哭诉。 明愿心翻了个大白眼给他:“你骗人!‘星之泪’仅产于妖界与人界罅隙之间最险恶之处,九死一生才能采到,是无价之宝,怎么可能是你捡的?” 叶亭曈听她说得玄乎,忍不住从她手中将宝石拿过来细看。 这一看之下,叶亭曈却忽然失了态。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屋,从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一支银钗来。 这是乐游派灭门那日,差点杀死她的人落下的银钗。 紫色的宝石,虽造型简单却华贵无匹,与阿音这块,竟然是同一种宝石。 明愿心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叫道:“哇,居然还有一块!你富可敌国了都!” 叶亭曈拉住明愿心,有些手抖地将银钗递给她,问:“你确定,这也是‘星之泪’?” 明愿心见她有疑问,便请过“鸿蒙”来,用削铁如泥的剑锋砍在银钗的宝石上。 宝石纹丝不动,光亮的表面一点刮痕都没有。 明愿心道:“‘星之泪’极其坚硬,只能靠法术一点一点地打磨,而法术的使用稍有偏差,便会毁了整块宝石。” “所以能够最终成型并呈现出这样一块完美形态的,世所罕有。” 她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的父母曾经迫于生计,尝试过挖掘这种宝石,只不过无功而返。 “你是在哪里捡到的?”叶亭曈端详着两块“星之泪”,问阿音道。 阿音搓了搓脑门,有些头疼:“我不记得了……好像上次从幽都城回来就在身上了。” 叶亭曈皱起眉。 幽都城?阿音化成人形的时候也没去过几个地方吧…… 对了!酒窖! 是边关雁家中的酒窖! 阿音那时喝醉了,无意间翻出了暗格中的一大堆珠宝首饰,还挂在脖子上来着。 一定是那个时候落在他身上的。 又是边关雁。 君离最开始让竿儿追查到的,也是边关雁。 叶亭曈直觉边关雁身上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仔细地回忆起五年前在幽都城的所有记忆—— 她记得第一次在客来酒肆,君离说给竿儿看的是天玑钥,托他寻的是七星钥的下落。 当真如此吗? 可从后来他们所经历的来看,边关雁本身与七星钥看不出有任何瓜葛。 他给竿儿看的究竟是天玑钥还是紫钗? 叶亭曈霍然问明愿心道:“小狐狸,如果要追查这支紫钗的来路,应该怎么办?” 明愿心思索了一会儿,道:“有无数亡命之徒因‘星之泪’的天价铤而走险,而天下亡命之徒多出幽都,如果要查,幽都城是一定得去的。” “更重要的是,有实力加工‘星之泪’的工匠屈指可数,最有名的一位也正是在幽都城。” 叶亭曈终于抓住一团乱麻中的线头,她攥紧了微微出汗的手心,问:“是边关雁吗?” 明愿心讶异:“对啊!你知道他呀?” 叶亭曈不答,她此刻脑中思绪万千。 竿儿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边关雁,必定是识货的。 那么至少在客来酒肆的时候,君离就已经知道紫钗上的宝石是“星之泪”。 细想起来,她第一次到边关雁家中时,在破旧木桌的裂缝中,就曾经看到过一些浅紫色矿石粉末。 那应该就是打磨“星之泪”的时候留下的。 她曾经以为边关雁是因为建造尘雪山庄和地下暗牢,故而被京儒灭口,却没有再往更深一层想: 为什么他不是在建造完成后马上被杀? 为什么偏偏赶在竿儿查过来的时候? 竿儿到底查到了什么,致使边关雁必须马上被灭口? 在边关雁家中搜查的人,与君离追查的目的是一致的吗? 是否为了酒窖暗格中丢失的东西? 这东西被谁拿走了? 一路思索下来,她差点都要忘记呼吸。 第218章 催眠 “鹤归。”叶亭曈深吸了口气,“帮我点一支引魂香。” 鹤归却站着没动。 他看着仿佛死灰复燃的叶亭曈,叹了口气:“你头上的白发,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吗?” 叶亭曈有些心虚地把鬓角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没有关系,真的,只是白几根头发而已。” “啊——你不信的话,可以把顾渊叫来,顾渊最清楚我的情况,他都说没事的。” 鹤归狐疑地盯着叶亭曈无辜眨巴的大眼,喊道:“蛮姨,去水华渊请顾渊过来。” “至于入梦,等他来了再说。” 叶亭曈颇有些搬石砸脚的后悔,觍着脸笑道:“去水华渊一来一回怎么都得两三日脚程,仙门比武大会三日后就开始,黄花菜都凉透啦!” 见鹤归不搭理她,叶亭曈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不小心扯动手臂的伤口,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鹤归无奈地闭了闭眼,又见她精神的确上佳,只得叹息道:“行行行了!君离都没你这么烦!” “如果出现任何异常,我会立即打断你的梦境。” 鹤归看着叶亭曈欢天喜地的跑回小木屋。 叶亭曈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顾渊说,满头白发的时候就是她寿数终结的时候,届时她的魂魄会被彻底困在星霜幻境里。 她的时间和机会不多了。 * 从尘雪山庄出来,叶亭曈就一直惴惴不安。 再加上方才赤鸮军首领甘陆死在了渡厄宫的秘洞里,躺在床上的她就更加睡不着了。 她在仙界金缨子的琴音中看到预示,画面中一个长相酷似君离的小男孩坐在黑咕隆咚的酒窖里,似乎是喝醉了,他的身上挂满珠宝,旁边有一个被打开的暗格。 叶亭曈本不知这地方在何处,直到她听见竿儿临死前喊出的那句听似含糊不清的话。 “救叫下”,不是他濒死的无望求助。 他想说的,是“酒窖下”。 预示中的地方一定与竿儿调查的边关雁有关,说不定边关雁院子里,有什么地方是被他们忽略掉的。 她有些按捺不住地想去边关雁家查探,但又怕打扰君离休息。 他这些日子已经够殚精竭虑了,在仙界又受了伤,回人界后几乎就没有合过眼。 等他睡熟了就去。叶亭曈想。 “睡不着吗?”床榻下,君离的声音轻柔地传来。 叶亭曈翻了个身,对上君离的眼睛,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别多想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君离的手轻轻地覆在她的额发上。 也许是他掌心的暖意太过舒适,叶亭曈竟然有了一丝困意。 不能睡! 叶亭曈强打起精神,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君离覆在她头上的手心有一缕非常微弱的灵力波动。 她只得装作睡着,一边暗暗将那股催眠的灵力化解。 许是见她呼吸均匀,君离的手终于松开了。 窸窣声中,叶亭曈听见君离起了身,似乎在桌前停了停,又折返回来,动了动她的枕头。 接着,脚步声远了,推门声响起。 她悄悄眯开眼,只见君离站在屋外,正在和一个人说话,听声音是阿团。 君离道:“我出去办点事,你朝霞姐姐要巳时才会醒,记得把早膳给她留着,她起来若是寻我,就带她到城南花圃来。” 叶亭曈微微皱眉——君离像是故意避开她似的。 待他关上门走远了,叶亭曈才摸了摸自己的枕下。 是君离留下的一张纸条:“睡饱之后去找阿团,他会带你来寻我。” 叶亭曈将纸条团成一团,置气地扔在地上。 她蹑手蹑脚地扒着门缝,见门外君离和阿团都不在了,却有四名监视的赤鸮。 这些赤鸮本来有八人,另四个应该是跟着君离走了。 她略微思索了下,觉得不大可能从四人眼皮子底下溜走,索性大大方方地推开门:“我出去一下。” 四名赤鸮紧紧跟在她身后,叶亭曈大摇大摆地挤进夜市里,随手买下夜摊上的一件披风裹住原本的服饰,又在人流的掩护中换下朝霞的脸。 她变回了叶亭曈,在赤鸮迷茫寻找的目光下明目张胆地离去。 顺着记忆找到边关雁的家,叶亭曈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打斗的声音。 是君离和京儒! 君离居然也来了这里! 京儒见到叶亭曈,“呦”了一声,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小朝霞。” 君离见到叶亭曈,也是一怔,一个不留神,手中的东西就被京儒抢了过去。 “哈哈哈,这东西害我好找,既然你有心送我,我就收下了。”京儒扬了扬手中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他避过君离争夺的手,脚尖一点,轻盈地飞上了屋顶。 眼见东西是拿不回来了,君离冲他喊道:“喂!送礼好歹有来有往,你告诉我连环杀人案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京儒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边关雁,其他人都不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杀边关雁?”君离追问。 “我只是受命杀人。你那么聪明,自己猜喽。”京儒说罢,长笑一声,从屋檐上乘风而去,不与他纠缠了。 叶亭曈有些不悦地走到君离身边。 君离觑见她不太友善的表情,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试图将话题转移到案情上: “我看京儒的话还是可信的,以他的性子,若想瞒我,索性都说不是他杀的就好了。” “为什么瞒着我一个人跑过来?”叶亭曈问。 君离抬头望向屋檐,“嗯……我看连环杀人案没有那么简单,京儒大费周章模仿作案,应该有一定的目的……” 叶亭曈一把揪住了君离的耳朵,在他耳边吼道:“我问你为什么给我催眠!” 他哎哟哎哟地捂着耳朵,连忙求饶道:“我是看你太辛苦了,想让你多睡会来着。” “鬼信!说好的什么都不瞒我呢?”叶亭曈还记得他在仙界给自己的承诺,这还没几天呢,谎话就漏成了筛子。 君离吐了吐舌头:“不敢了不敢了!你怎么会来这里?听懂竿儿的遗言了?” 她点头,问:“酒窖呢?” 第219章 白头 二人下到酒窖底下,看到了君离打开的暗格。 叶亭曈举着火折子蹲下身。 “唔,珠宝,账册,机关设计图纸……咦,还有钱万两家的设计图?” 叶亭曈嘀咕着,他们早知钱家宝阁是出于边关雁手笔,顺手就把图纸扔到了一边。 她一边翻看一边问君离:“京儒抢走的东西是什么?” 君离支吾了半晌。 叶亭曈抬头瞪向他:“不许隐瞒!” 他的目光沉下来,犹豫了一会,终于斟酌着道:“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许冲动乱来,更不许孤身去做任何危险的事。” 叶亭曈意识到他的发现很重要,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京儒抢走的,是‘星之泪’的加工记录。”君离缓缓道。 “什么是‘星之泪’?”叶亭曈疑惑道。 君离沉声道:“还记得乐游山上攻击你那人落下的紫钗么?‘星之泪’就是紫钗上的那块宝石。” 叶亭曈的瞳孔骤然缩紧。 君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在她略显紧张的手背上来回安抚。 “‘星之泪’打磨困难,每一块出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边关雁那本册子上,画出了所有经他手的‘星之泪’,其中就有这只紫钗。” 君离略微握紧了叶亭曈的手。 “紫钗的主人……” “是纪柔儿。” * 青烟缭绕的小木屋里,引魂香才刚刚燃到大半。 叶亭曈的头发忽然之间以可怕的速度变得灰白。 “叶姑娘!” 鹤归大惊失色,急忙停止抚琴,掐灭引魂香。 “醒醒!” 他并指向叶亭曈眉心打入一道法力。 她的双眼微微一睁,但很快又疲倦地陷入昏迷。 叶亭曈再次醒来时,鹤归、蛮姨、顾渊等人正神情凝重地望着她。 她感觉头依然有些发晕,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半头灰白的长发倾泻在眼前。 她愣了一愣,随即捏了个法诀,将那灰白长发变回了乌青,没事人似的笑道:“哎、哎呀,这么快就把顾渊请过来啦?” “你还想自欺欺人?这回你可昏迷了两天两夜。”顾渊没有好气地道,“若不是鹤归及时把你从梦境里拉出来,我也不能保证救得活你。” 叶亭曈缩了缩脖子,想像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手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 她看着空荡荡的木床,讪笑道:“你们不会为了阻止我入梦,把君离都给藏起来了吧?” 听到她的话,屋子里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顾渊看向蛮姨,蛮姨看向鹤归,鹤归低垂下头,良久,才道:“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君离的身体……被偷走了。” 叶亭曈呆住了,她一时无法接受鹤归的话:“偷……偷走了?怎么会呢?幽都山的结界没有外人进得来,怎么能被偷呢?” 蛮姨忍不住了,替鹤归说话道:“小媳妇儿啊,你也别怪大白萝卜。” “是我,我蛮姨多了句嘴,和幽都山外一个妖族熟人提了一嘴去水华渊的事。” “谁会知道他被人抓住拷问,还供出了这事呢。” “抓他的那人也不知怎么化了张顾大夫的脸,跑来幽都山说是知道你会遇到困难,特意赶过来救人的。” 蛮姨两手一摊:“我和大白萝卜都没有见过顾大夫,不知道他长啥样,脾性和行为习惯什么的就更不清楚了。” “知道你这事儿的人又不多,鹤归也就没有多想,放了他进来。” “结果他进房间后大半天都没有出来,还是明愿心发现苍子死在了墓地里,鹤归才察觉不对劲。” “一冲进木屋——哦豁,完啦!君离的身体不见了,后头窗户敞开,人已经跑了,整个幽都山都搜不到。” 叶亭曈愣愣地听蛮姨说着,脸色越来越苍白,一时急火攻心,剧烈地咳出一口血来。 “叶姑娘!”鹤归大急。 顾渊接连在她膻中、内关、神门等九处穴位扎下银针,又辅以真气通脉,叶亭曈这才缓了过来。 鹤归满脸内疚,“是我疏忽了。但以我的修为,竟也看不出他易了容。” 这般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叶亭曈只在易容师时舞的手上见到过。 有人和她一样用了时舞的人皮面具! 蛮姨安慰她道:“你先别急,那人偷走君离的身体,必是有所用处,如果想杀他,在木屋里就杀了。” 末了,她又满脸凝重地道:“苍子的死状,我觉得你应该来看看。” 叶亭曈跟着蛮姨他们走到黑色沙丘的墓地中,一直走过了白霓裳之墓,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一带距离木屋远,离渡口近,鹤归听不到苍子被杀的响动也正常。 在一处可以藏匿身影的墓碑后,苍子倒在一片血泊里,死不瞑目的双眼骇人地大睁,乌黑发紫的脸上尚且凝固着死前痛苦惊恐的表情。 她的十根手指均被人一根一根掰断,呈现出一种古怪扭曲的姿态,身上刀割的伤口无数,像是受过极其惨烈的酷刑,整个人被折磨得不忍直视。 有人在逼问她什么事。 但是,叶亭曈从与苍子打交道的经历就知道,这丫头滑溜得很,是个怕事的。 尘雪山庄那么重要的线索,她和钱万两只是口头吓唬一下她就说了个底儿掉。 没有什么是她抵死都不肯说的。 除非她真的不知道那人要问的事情。 苍子无非就是和尘雪山庄、幽都城主一伙人有些瓜葛罢了,她连出面指证赵绎和霎雨都做不到,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见过幽都城主的真容。 叶亭曈灵光乍现——冒充顾渊的那人,逼问的会不会就是这件事呢? 他希望苍子能提供坐实赵绎罪名的证据,但是她没有。 为了不暴露自己,他只好把没有利用价值的苍子杀了。 苍子的致命伤不在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而是在心头一枚细小的银针。 叶亭曈神情骤冷。 “小心,银针上有毒。”蛮姨提醒道。 叶亭曈用手帕包裹着银针的一端,把它从苍子胸口拔了出来。 这是枚牛毛一般纤细的针,长七寸五分,比成人的手掌长那么一点。 和那个杀死高瑛的黑衣人所持掌弩射出的银针一样。 第220章 面具 也许是听到明愿心的动静,他下手很急,银针甚至射偏了半寸。 蛮姨从叶亭曈手中接过银针,放在鼻下闻了闻,她霍然睁大了眼。 “这是……红泪的独门剧毒‘碧落’,见效奇快,五步之内可致命,但是……她死后就已经失传了。” 叶亭曈冷冷道:“失传倒不可信,有人连红泪买卖‘玉骨冰肌’给殷元良的字据都能弄到手呢。若不是苍子证据凿凿地说红泪死了,我都要怀疑她活着。” 蛮姨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许是她秘传给了谁。” 他们边往回走,叶亭曈一边说道:“要弄清楚假扮顾渊的人是谁,只有去问时舞了。我回去找个东西,咱们分头行动。” 她回到小木屋,一阵翻箱倒柜,把边关雁的机关设计图找了出来。 先前她把这东西交托给钱万两,钱万两回幽都山报信的时候就把它给了鹤归。 叶亭曈翻来翻去,都没有找着梦里见到的那张钱家密室图。 她叹了口气,猜测是被钱万两拿走了。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 叶亭曈只得努力回忆梦里的画面,勉强将图纸画出个大概,交给了鹤归。 边关雁修建钱家的密室后,留了一条相当隐蔽的秘密通道,许是怕钱家灭口,给自己留的后路。 有了这张图,鹤归至少不会被缺大德的机关坑得太惨。 闲暇之隙,她又将最后一场梦获得的信息告诉了大家—— 君离发现纪柔儿是紫钗的主人。 纪柔儿在渡厄宫时,就曾经偷偷进过君离的房间,她应该是想找回紫钗,只不过君离一直带在身上,她没机会得手。 从幽都城出来后,纪柔儿就回了门派,君离去昆仑派,极有可能是去调查纪柔儿的。 如今想来,其实君离的反常都有迹可循。 比如向来严谨的他忽然笃定边关雁与尘雪山庄有关,笃定他就是京儒杀的,笃定京儒模仿杀人有着更深的目的。 因为他的所有推理,都是基于知道京儒并非连环杀人案凶手得出的。 叶亭曈有过几个瞬间觉得他的推理十分武断,但她太相信他了,根本就没有去深究。 把事情交代好,叶亭曈带上阿音,与鹤归分头离开幽都山。 时舞的小屋还和五年前她与君离来时一样,各色脸孔悬挂满屋,带着诡谲妖异的气氛。 “哎呀呀,瞧瞧来了多俊俏的一张脸。”白狐时舞拍了拍手道,“我可记得你呢,跟在君离身后的小丫头。” 叶亭曈废话不说,朝桌上扔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时舞掂了掂银袋子,立时来了兴趣:“这回决定要换张天仙脸了?” “这张脸。”叶亭曈将顾渊的画像拍在桌子上,“是你做的吗?” 时舞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画像,悠悠道:“客人的隐私,我可不会随便说的哟。” 言下之意,这就是她做的面具。 “我想知道做这张面具的人是谁。”叶亭曈慌忙道,“你想要什么?更多的银子?我有!” 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统统堆在桌上。 时舞肉疼地看了看银子,用小指将它们推了回去。 “我要命。”时舞冷淡地道,“做我这行的,不讲江湖规矩,顷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叶亭曈被她连人带银子扔出了屋外。 “你请回吧。” 叶亭曈着急了起来,“君离的身体被这个面具的主人偷走了!我求你,你……” 话还没说完,关上的大门砰地一下被打开。 “什么?君离没死?!”时舞大为震惊,“他不是被那群臭修士封印在昆仑山了吗?” 除了少数几人,其他各方势力均默认君离被纪仲明等人连同九婴一同封印在了冰湖底下,故而这些年才没有人来找幽都山的麻烦。 “他什么情况?什么叫身体被偷?”时舞叉着腰道,“他奶奶个腿的,你怎么不早说?!” 叶亭曈挠了挠头。她也不知道说这个有用啊! 将君离的情况告诉了时舞,叶亭曈有些好奇地问:“你与君离……有很深的渊源吗?” 时舞拉着叶亭曈进了小屋,关上门,道:“我欠他娘白霓裳一条命,如今能还便还了吧。” “但是……我能提供给你的线索或许很有限,因为我从没见过他的容貌。”时舞如实道。 “来我这儿,不愿暴露身份蒙着面具的人有很多,不过,这个人我印象很深,因为他在我这里的第一次交易,就买了一张……嗯,没人敢用的脸。” 叶亭曈想象不出什么脸是没人敢用的。 只听时舞继续说道:“他一共来了三次,最后一次,就是一天前,他找我要了画像上那张脸。” 时舞在桌上铺开彩墨,她下笔飞速勾勒着那些人皮面具的样貌。 “既然蒙着面具,你怎能确定这几次是同一个人呢?”叶亭曈问。 “面具遮住的只是脸,但每个人的气场是不一样的。”时舞头也不抬地答道,“非易容师一道的人,很难改变或伪装自己的气场。” 她笔下人像逐渐成型,叶亭曈越看越觉心惊,越看越不可置信,直到时舞画完所有的三副面具,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衫。 时舞指着第三张脸,道:“这张面具和你带来的画像一样,只能用一次,但剩下两张是可以一直使用的。” 叶亭曈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她看着前面两张脸。 好像,一切自相矛盾无法解释的事都能解释通了。 所有曾经没有头绪的线索串联在一起,逐渐组成了水下冰山的全貌。 她知道要去何处找君离了。 “把这三副人皮面具,也给我做一份吧。另外还有其他几人,我画给你。”叶亭曈心中定下计策,向时舞道。 虽然只是做一次性的面具,但也耗费了不少时间。从时舞的小屋出来,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你要去哪里?”时舞有些忧心忡忡地叫住了她。 叶亭曈垂眸道:“去他们都会去的地方。” 明日,就是十年一度的仙门比武大会。 “那句传言……”时舞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只道:“你一切小心。” 第221章 交易 叶亭曈赶到与鹤归约定的地点,他已经在那里等她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粘人精小狐狸。 “明愿心怎么也来了?”叶亭曈有些责怪地道,“这可不是依着她耍性子的时候。” 鹤归面露无奈。他好像从来就不懂得拒绝别人。 “不许怪鹤归!”明愿心龇着牙护在鹤归身前,“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成年了!而且我的魅术很管用的!很!管!用!” 叶亭曈头疼得很,她只是不想多一个人陷入危险罢了。 但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她问鹤归:“你们在钱家发现什么了吗?” “你看这个。”鹤归从行囊里取出几本账册来。 叶亭曈刚翻开第一页,就怔住了。 账册上记载的,赫然是钱家鼎盛时的交易往来。 他们交易的不止是物件,也不只有钱权。 还有人,活生生的人。 “二月十八,交讫陆二十五人奴,七妖奴。收陆长生丹十枚。” “三月十九,交讫陆三十人奴,五妖奴。收陆升仙丹一枚。” …… 另外一些交易的是珍稀药材。 “三月廿七,交讫陆金螽斯二十两,收陆长生丹二十枚。” “五月初三,交讫陆筑灵草八十克,收陆长生丹八枚。” 竟比几十条人命还贵。 这些药材之珍稀,也只有包揽江南八成以上药材生意的钱家,有能力持续供应。 金螽斯和筑灵草都是制作“升仙丹”的药材,从这里就能看出,与钱家交易的这个“陆”字,指的就是真武门掌门陆庭山。 交易的时间竟然延续钱家三代人,远超过银玫瑰被抓的五年。 而从更早的交易可以看出,原来陆庭山早就研制出了“升仙丹”。 只不过那时候用的是普通人的血。 研究银玫瑰之后,他开始大量使用修士的血。 让人心寒的是,百三十年来,钱家一直供应人、妖两族给陆庭山制作“升仙丹”,但因为都是奴隶,所以这么多年居然都没有引起两族重视。 而钱家以巨大代价向陆庭山换取的,只不过是用来进献当今圣上的“长生丹”和“升仙丹”。 是用人命换来的三朝元老和御前红人。 难怪、难怪,钱家与陆庭山交往如此密切,所以钱万两才能以修仙废柴混入真武门。 所以钱万两在迷踪林撞破陆庭山杀害同门的时候,他才得以幸免于死。 不过,陆庭山为什么要抹去钱万两的记忆? 难道他并不知道家族的这些秘密? 叶亭曈如此想着,听见明愿心在旁叽里呱啦地道: “我怎么看那钱宅也不像是荒废多年的,虽然大门的确上了封条吧,但是院子里一棵杂草都不长的。” “密室在他家珍宝阁底下,不过机关锁死了,根本打不开,我们还是从你图纸上那条密道进去的。” “哼,说是珍宝阁,结果什么宝贝都没有,就只放了这么些破账本。” “珍宝阁里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冰室,明明那么多机关守着,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放。” 叶亭曈笑,钱宅被封后,这里的宝贝自然会被搜刮一空。 说起来,钱家作恶百年没被惩处,最后却因一颗有毒的丹药被扣上谋逆之罪,满门抄斩,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钱家的药材生意,你猜现在归到了谁名下?”鹤归忽然说道。 叶亭曈一怔,听鹤归接着道:“霎晴。” “从账目上看,钱家原本还经营着几家奴隶营,这些却没有被朝廷查封,现在逐渐演化成了金陵城的地下妖奴市场。” 也即是说,陆庭山前脚刚死,钱家后脚惨遭巨变,而赵绎不仅得到了三足金樽,还夺走了钱家的家产,并且制造出了更强的“升仙丹”原材料供应链。 他把陆庭山和钱家的位置都取代了。 而陆庭山又与昆仑派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他才会去昆仑派,以此为筹码与那里的某一个人达成了交易。 如此迅速的行动,一定早有预谋。 钱家的没落,绝对与他脱不了关系。 陆庭山的死呢?难道也是他有意促成的吗?因为他找到了更好的合作对象? 叶亭曈忽然想起,梦境中她与君离赶去真武门禁地营救鹤归与妖族众人时,路上的确遇到过赵绎,但他没有阻拦或者误导他们,甚至也没有去通知陆庭山。 陆庭山死后,他帮忙处理后事时可能还顺手收走了他的血液,以此来做投名状。 那钱万两呢?他知道钱家冤案与赵绎有关吗? 叶亭曈宁肯相信他不知道。 如果知道,他还能对着赵绎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溜须拍马,这个人的心机该有多可怕? 但是,叶亭曈想起一些细节—— 她在托钱万两调查金陵地下妖奴市场的时候,他气得浑身发抖,而不过三四日时间,他就查到了曹观海与渡厄宫的关系—— 他会查不到曹观海与赵绎的关系吗? 还是他早就知道这些事,却刻意隐瞒了她呢? 叶亭曈有些不寒而栗。 天色垂暮,叶亭曈不再揪住这些问题不放,她向鹤归道:“今晚得辛苦一下了。” 她拿出一叠人皮面具,道:“我要演一场戏,把我们已知的所有线索,演给梦里的叶亭曈看。” “明日,去昆仑派,搅他个天翻地覆!” * 五年转瞬过,经历九婴浩劫的昆仑派早已恢复昔日的庄严气派。 千家仙门齐聚,昆仑山巅四处人声鼎沸。 华尧年掸了掸衣摆上的雪花,拉长着一张鲶鱼脸看着不远处的山门。 “走吧。”江青鹭在一旁催促道。 一同递拜帖的几位修士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咦,那不是蜀山派的华长老吗?他不是已经归隐,怎么这次也来凑热闹了?” “这有什么奇怪,好多犄角旮旯里的小门派这次都来了,还不都是为了那句传言嘛。” 山门处,是纪柔儿在亲自张罗迎客。 她笑意盈盈地接过华尧年与江青鹭的拜帖,问道:“江掌门,贵派参加比武的弟子呢?” “他们在山下有点事,一会就来。”江青鹭冷着脸道。 纪柔儿倒没有恼,依然得体地笑着,又问:“那后面这只小狐妖是?” 第222章 背叛 江青鹭朝小狐狸招了招手,它立马蹿进了江青鹭怀里。 “是我养的妖宠。”她道。 一旁的昆仑派弟子皱眉向纪柔儿道:“柔儿师姐,此次比武有些特殊,放个妖族进来会不会……” 纪柔儿摆了摆手,她看了看法力低微的小狐狸,道:“想必是个连人形都化不出的小妖,江掌门才带在身边的,无妨。” 江青鹭和华尧年正准备往里走,忽然听见旁边吵嚷起来。 “纪姑娘,你来评评理!你们昆仑派弟子欺人太甚!” “我篱菊派是小门派没错,但其他门派掌门都安排了前排的看座,凭什么我们陶掌门没有?!” 篱菊派的弟子拽着一名昆仑派弟子往纪柔儿这边走来。 纪柔儿忙迎上去,问那小师弟:“怎么回事?” 昆仑派弟子委屈地道:“师姐,看台实在是坐不下了,我看他们人也不多,就安排陶掌门和弟子们坐一块儿了。” “这怎么行?”纪柔儿皱眉呵斥道,“这次比武,我们对所有门派一视同仁,不许厚此薄彼,之前不是和你们交代过了吗?” 她又转身向篱菊派的陶掌门道:“是我派弟子不懂事,怠慢了陶掌门。” “这样,我帮您在裁判席旁边加一个座,距离擂台更近,看得更清楚,如何?” 陶掌门连连道谢,喜滋滋地带着弟子们跟随她去了。 一旁有人看见,忍不住向纪仲明夸道:“纪掌门,您家千金出嫁后,修为提升不少不说,人是越来越懂事了。” “女婿何书墨又是年轻一辈中一等一的翘楚,郎才女貌,实在是羡煞旁人。” 纪仲明的目光骄傲得很,但又故作烦恼:“您可过奖了,她呀,总有叫我操不完的心。” 一面听着身边的说笑,一面随着人群往门派里面走,江青鹭揉了揉怀里的小狐狸,她对纪柔儿的处事惊为奇观: “纪柔儿这是转性了?居然会帮着外人说话?她不是最瞧不起我们这样的小门派吗?” 一旁的华尧年没有说话,他还不太适应这张脸,一手撩着两根奇长的鲇鱼须,颇为不自在。 混入昆仑派后,江青鹭和华尧年在擂场找到了钱万两。 钱万两一头雾水地被他俩叫到无人处,“江青鹭”才道:“我是叶亭曈。” “你……你……他又是……”钱万两吓了一跳,“你们怎么来了?!” “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叶亭曈抓着他的胳膊低声道。 钱万两把他们带到自己房间,关好门窗,瞠目结舌地看着卸下人皮面具的叶亭曈、鹤归,还有变回人形的明愿心。 他紧张地道:“你们不会也是为崆峒印来的吧?” “五年前崆峒印现世,各大门派之间剑拔弩张的景象你们忘了吗?” “若传言是真的,今天这里必有一场恶战!听我的,不要掺和,这里太危险了!” 叶亭曈盯着他的脸,似乎想看清这副面具下的感情有几分真假,她道:“君离不见了,我们是来找他的。” 钱万两愣了愣,继而喜道:“什么?!君离兄醒来了吗?” “不,他的身体被人偷走了。”叶亭曈问,“你知道在哪儿吗?” 钱万两的目光暗了暗,他垂下手,使劲思索了一番,摇头道:“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在昆仑派?” “我不知道昆仑派哪里有适合藏人的地方……要不,等今日风头过去,我帮你们找找?” 看着钱万两为难推脱的神情,叶亭曈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忍无可忍,她哂道:“钱公子,我真的没有时间陪你演戏,君离他很危险!” 她压着声音吼了出来:“你如果知道他在哪儿,求你告诉我好吗?!” 钱万两怔了怔,似乎被叶亭曈的状态吓到了,他转头看向鹤归: “你劝劝她吧,我知道她很着急,但一时半会人是找不到的,我先想法子送你们下山,等比武大会结束……” “钱万两!”叶亭曈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我之所以先来找你,是因为还当你是一个朋友!” “五年前你偷偷打开幽都山结界的事,当真以为能把我们一直蒙在鼓里吗?” 听见叶亭曈的话,钱万两的表情产生了纷繁复杂的变化。 似乎有惊怕,似乎有痛苦,似乎有迟疑,但到了最后,这些表情都归于平静。 他站在阴影里,身上一丁点嬉笑玩闹的纨绔习气都不见了,就好像从前那个钱万两被阴影吞噬了一样。 他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听我劝呢?”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立即离开昆仑,要么我叫人把你们当入侵者抓起来。” “现在比武还没有开始,弟子院还有人,我只要喊一嗓子,他们就能听见。” 叶亭曈没有挪动步子。 “为什么?”叶亭曈问,“为什么要拼死救出君离,却又在最后背叛他?” “你一早就知道在雷鸣之心会发生什么对不对?否则不会那么有计划性地打开结界。” “你是不是一直知道要害君离的是谁?” 钱万两紧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愧色,他道:“是,我救君离根本就不是因为当他是兄弟,而是因为他是打开雷鸣之心封印、取出崆峒印的最佳人选。” 他哂然:“叫你失望了吧?现在可以走了吗?” 叶亭曈沉沉地看着钱万两,问道:“你这么想让我们走,到底计划了什么?是为了拿到崆峒印救活你家人吗?” “尸体原本是放在珍宝阁的冰室里的吧?现在里面空空如也,你已经把他们带过来了?” 钱万两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陌生。 “回回头吧!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叶亭曈劝道: “我知道你与他们不是一伙,否则劫走君离的黑衣人不会对你下杀手。趁你还没有酿成太大祸端,收手吧!” 钱万两垂下眸子,目光遮盖在眼睫之下,也不知叶亭曈的话有几分入了他的心。 良久良久,他才像是下了极大的一个决心,猛然抬头道:“悬冰狱!” “君离一定在悬冰狱!整个昆仑派中,只有这个地方的牢笼能保万无一失!” 第223章 悬冰 冰雪覆盖的极寒之地,被罚在此苦修的弟子日复一日枯燥地看守着一座监牢。 叶亭曈一行御剑于空中俯瞰,这座高逾百丈的悬冰狱建造在昆仑山绝崖之巅,远看像一座晶莹璀璨的王冠,戴在孤傲耸立的山峰之上。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山峰上有飞行禁制,怎么进去你们得自己想办法。”钱万两道。 明愿心摩拳擦掌地道:“看我的!” “你小心,昆仑派的修士不是你一个小妖能对付的。”鹤归担忧地道。 明愿心化作小狐狸轻盈地落在雪地上。 前面是四个守卫。 “哪里来的小妖,敢闯昆仑派禁地!”一名守卫发现了明愿心,拔剑就要把她砍成两截。 明愿心灵巧地躲过剑影,大毛尾巴一扫,那守卫就晕晕乎乎了。 随即她又连连从剩下三名守卫身前跃过,一一搞定了他们。 只不过……当她迷晕最后一名守卫时,第一名守卫已经从魅术中醒过来了。 明愿心吓了一跳,紧接而来的鹤归在那人脖颈后面一捏,他就倒在了雪地里。 看着接连被鹤归放倒的守卫,明愿心拍了拍胸口,道:“幸好你来了,他们的修为怎么这么高?” “是你修为太低了。”鹤归淡淡地道。 明愿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叶亭曈也降落在了地上。 在风声和大雪的掩护下,远处的一班守卫还没有发现这边的异常。 故技重施解决了四批守卫,叶亭曈三人站在了悬冰狱的门口。 “防卫也不怎么样嘛,哪有钱万两说的那么厉害。”明愿心嗤之以鼻道。 叶亭曈的表情却凝重起来,她看着这座千年玄冰砌成的监牢,道:“外面的守卫越是松懈,越说明里面有难以应付的东西。” 悬冰狱的大门看上去由一整块平整的寒冰构成,叶亭曈的手轻轻覆上去,触碰到了一层结界。 鹤归的掌心凝出一道法术,朝结界攻去。 三人合力破解了近一炷香时间,结界终于打开了。 寒冰大门轻悠悠地开启。 他们走入悬冰狱,眼前呈现的是一座巨大的冰山。 准确的说,是一座由无数寒冰尖刀组成的山。 冰山足有百丈之高,山顶犹如盛开的天山雪莲,莲花台上空,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冰霜鸟笼。 一个黑衣少年躺在笼子里,如同一只濒死的鸦雀。 狱中没有守卫,一个也没有。 只有一座几乎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山。 叶亭曈只看了那座山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叶姑娘!”鹤归着急地拉住她,“这里有飞行禁制,刀山光靠人力是无法爬上去的!” “爬不上也得爬!君离就在那里!”叶亭曈红了眼眶。 二人正在纠缠,身后忽然响起了钱万两的声音。 “就是他们!快抓住他们!” 一大群昆仑派弟子涌了进来。 叶亭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钱万两?你……” 他竟还是设计了她一把。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何书墨从钱万两身后走出来,他的身边是消失已久的纪伯月。 “别白费周章了。”纪伯月看向叶亭曈道。 “就算你能从冰山爬上去,你也打不开千年寒冰铸就的牢笼。那牢笼距离山顶足有三丈,飞行禁制不破,你连碰都碰不着。” “是吗?”叶亭曈看向纪伯月,“那——杀了设这禁制的人,便可破了吧!” 话音未落,叶亭曈脚下一动,整个人如脱弦的箭,向纪伯月刺去! 纪伯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甚至连佩剑都未拔出,空掌化刀,朝以卵击石的叶亭曈劈去。 叶亭曈的剑招被轻松化解,巨大的力量击在“鸿蒙”上,将她直挺挺地打飞。 但是,就在他一掌劈出的那一瞬间,一个黑衣少年不知从何处钻入他们的战局,冰冷的神情犹如霜雪一般落入纪伯月的眼瞳。 纪伯月瞳孔紧缩:“洛君离!?” 但他很快就知道不对,真正的洛君离不可能醒来,也不可能逃离寒冰牢笼。 可就是这一眨眼间的功夫,黑衣少年一把揪住了纪伯月的衣领,舌头在唇间舔了舔,嘴唇用力地一推—— 呸!!! 一口唾沫直飞纪伯月的面门。 纪伯月从未受过这般耻辱,他恼怒地一把抓住“洛君离”的脖子,人偶转瞬之间在他手中捏成齑粉。 叶亭曈满嘴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却笑得站都站不稳。 “哈哈哈!你也有……哈哈哈,今天!小离离真是、真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纪伯月愤愤地用衣袖抹脸,骂道:“不入流的玩意!” 叶亭曈的笑渐渐地停了。 前来抓捕的昆仑派弟子们脸上却纷纷露出了精彩的表情。 叶亭曈深深地看着纪伯月的脸,道:“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了,你就不担心前面各大仙门的人起疑心吗?还是说现在坐在裁判席的是戴着你面具的傀儡呢?纪掌门——” 她没有那么幼稚,小离离吐在纪伯月脸上的才不是什么口水。 那是还颜水。 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纪仲明。 纪仲明伸手摸到了逐渐褪下的人皮面具,他神情大震,喃喃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是赵绎告诉你的?” 他又转身狠狠地盯向何书墨:“还是你?!” 叶亭曈冷冷地看着他,“怪不得你会答应与赵绎合作,原来他抓到了你的把柄。” “你当真以为世上只有这两个人能知道你的秘密吗?” “一个人恶事做得多了,总会留下破绽的。” 最大的破绽,她在一个月前的幽都城中就发现了。 在渡厄宫的密室里,纪伯月从霎雨身上见到三足金樽的时候,表现出的是真实的讶异,言谈之间似乎与她并不熟悉,并且他也在调查尘雪山庄的事情。 但是在她入梦乐游派灭门之夜的小树林里,黑衣人与纪伯月交易了一样东西,而从她后来分析的结果来看,那个黑衣人就是赵绎,交易的东西就是三足金樽。 只不过那时候她一直没有想通这个疑点。 直到时舞画出了三张面具,除了一张一次性的脸是赵绎的,另外两张分别是纪仲明和纪伯月。 第224章 刀山 时舞说过,一个人的气场是很难改变的,即使换了脸,时间长了也容易出现破绽。 但纪仲明与纪伯月是亲兄弟,彼此熟悉,又身量相仿,模仿起来并不困难。 所以,在乐游山小树林里与赵绎见面的,根本就不是纪伯月,而是纪仲明。 “纪长老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会去幽都城调查。”叶亭曈道。 “钱万两跟踪纪伯月时,看见他从渡厄宫正门进入,但在夜里,他却是偷偷潜进去的,因为白天出入的其实是假扮纪伯月的纪仲明,夜晚去的才是真正的纪伯月。” “在苍子家中,先去的是纪伯月,后去销毁有关红泪的名册、杀人灭口的是纪仲明。所以苍子才觉得他前后言行大相径庭。” “你一人无法分饰两角,在你扮演纪伯月的某些时候,必然需要一个人来扮演你。” 比如,五年前的九婴之战。 叶亭曈横剑一指,向着周围的昆仑派弟子们道—— “你们还记得吗?九婴之战中,在前指挥的是纪伯月,纪仲明躲在后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纪仲明,他只是一个傀儡!” “真正的纪仲明,是在昆仑派从钱万两手中抢走君离的人,是在雷鸣之心设下幻境引君离入局的人,是解开封印、放出九婴的罪魁祸首!”叶亭曈振振有词地道。 “一直到大家发现雷鸣之心异常了,你纪仲明才回来与傀儡对换身份,主持大局。” 昆仑派弟子中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哗声。 叶亭曈仰头笑道:“纪仲明!你想躲在自己亲兄弟的污名后享受万众敬仰,成为那个后无来者的千古飞升之人?呸!我叶亭曈偏不让你如愿!” “你有本事,就把这里的人都杀了!否则,只要活着一双眼一张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悬冰狱中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突兀的掌声在空旷的人群上空形成回音,显得好像有无数人在鼓掌一样。 一个声音从空中响起。 “如此精彩的一幕,怎能没有观众呢?” “清辉大殿的水镜,可把刚才的场景都放给客人们看了呢。” 纪仲明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顿时隐入阴云,他飞速地环顾四周,喝道:“你是谁?!出来!” 一个黑影从弟子群后飞起,带着一缕凌冽的刀光,如阴影里蓄势已久的毒蛇,闪电般向猎物张嘴咬来。 纪仲明竟然从那光影中感觉到了一丝压迫。 他立即拔出佩剑,迎上了那黑影手中的大刀。 轰—— 力量激荡起的弧光冲击开去,将四周的弟子横扫一片。 冰山被力量波及,无数坚韧无比的冰刀折断碎裂。 纪仲明与黑衣蒙面人各执刀剑,稳稳地立于当地,竟是势均力敌。 是什么人,居然与天下第一的纪仲明打成了平手? 即使君离身负火凤的九天玄火仙力,与纪仲明交手也落了下风! 叶亭曈从地上爬起来,她看了看面前对峙的二人,忽然扭身往后面的冰山跑去。 纪仲明余光看见,朝何书墨大喊:“把闯入者统统杀了!” 何书墨听令,即刻拔剑拦截叶亭曈。 叶亭曈连忙凝神,御珠感应到主人的御魂术,微微发起光来。 扰乱魂魄的攻击让何书墨的脚步微微一滞,但他很快就冲破了叶亭曈的控制,几乎只有一晌,锐利的剑锋已经刺向了她的胸口。 叶亭曈没有料到他的修为竟已如此深厚,手忙脚乱间,一道白光架住了何书墨的攻击。 鹤归手执“破晓”加入战局,接过了何书墨的攻势。 “我来拖住他!你先离开这里!”他向叶亭曈喊道。 叶亭曈纤细的指骨紧攥成拳。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高悬在百丈冰山之上的牢笼,道:“千年寒冰并非坚不可破。” “九天玄火能焚尽凡间万物,只要君离醒来,他就能冲破牢笼。” 鹤归大骇:“你要去做什么?!” 她轻轻地笑了,目光坚定而从容:“寒冰牢笼距离山顶三丈,倒也不算太远,爬上那座冰山,引魂香就能送我入君离的梦境。” 叶亭曈后退的脚步在慢慢加快,她骤然喊道:“鹤归!帮我拖两炷香的时间!” “明愿心!你的琴不是练好了吗!” “走!随我上冰山!” 叶亭曈一把抓起明愿心,转身朝冰山奔去! “站住!” 身后急切的威胁声响起。 一道细微的风声离弦而至。 叶亭曈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身体朝地上扑去。 一枚细小的银针贴着她的头皮飞过,叮地一声撞在冰山上,掉落到地面。 长七寸五分的银针。 叶亭曈眼神一凝,她霍然看向手执小弩的何书墨。 是他! 在时舞手中买人皮面具的人! 杀死苍子和高瑛的人! “你们愣着干什么?抓住她!”何书墨向周围的弟子喊道。 弟子们被这一喝猛然惊醒,连忙朝她杀了过来。 叶亭曈来不及细想,拔腿冲过包抄的人群,将变回小狐狸的明愿心负在背上,踏上了布满尖刀的冰山。 噗呲! 锋锐无比的冰刀扎入了她的脚底。 只走了一步,叶亭曈疼得脸色已经发白。 身后的敌人已然追至! 快! 叶亭曈一咬牙,踏上了第二步! 冰刀瞬间刺穿了她的脚背。 她没有丝毫犹疑,脚从刀上拔出,再度踏上第三步! 背后刀剑风声凛凛。 第四步! 鹤归落在她身后,剑光横扫,将敌人逼退。 五步六步! 背后的人已经够不到她的身体。 仅仅几步路,叶亭曈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越往上,速度就越发不可遏制地慢了下来。 鲜血浸透了她的衣摆,除了被刺出无数贯穿伤的双脚,她的双腿、双手、全身上下,都不同程度地被冰刃划伤。 殷红的血液顺着晶莹的冰山淌下,形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河。 她的体力已经跟不上她的意愿了。 冰山下,鹤归被何书墨与数十名修士围攻,一身白衣已是血迹斑驳。 快一点!她必须再快一点! 鹤归会撑不住的! 两炷香! 一炷香留给君离,她只给自己一炷香的时间到达山顶。 但她的一双脚几乎已经废了。 第225章 濒死 叶亭曈发了狠,一只手将“鸿蒙”卡入冰刃之间的缝隙,另一只手徒手握住了冰刃。 她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哪怕是拖着一副残躯,她也要爬上去! 明愿心抱着她的脖子趴在背上,低低地哭了起来:“不要爬了!不要爬了!!你会死的!!!” 死? 死有何惧? 她早就死过一次了。 她不怕死,她也不会死。 她要活! 要和君离一起痛痛快快地活下去! 她一定、一定会从星霜幻境中瞒天过海地带走君离。 总有一些东西是星霜幻境的规则度量不出来的。 除了人心的善变,还有爱恨的深浅。 叶亭曈双臂使力,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拖了上去! 只有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最后一丈! 叶亭曈用手肘推着自己的身体滚上了莲花台。 她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四肢畅快地张开。 看着头顶的寒冰牢笼,她无声地大笑。 阿音沉默地离开了她的手腕。 明愿心哆哆嗦嗦地取出引魂香,坐在凤羽琴前,道:“我、我开始了!” “你一定要记得在一炷香之内醒来!” * ——如果注定死亡是最终归宿,你会怎么做? 叶亭曈问自己。 ——至少把有限的一生过得不留遗憾。 ——如果注定要有遗憾呢? ——那就做到无愧于心。 认识君离的几个月以来,在了解凤羽琴音可以窥见未来后,叶亭曈再没有看见任何预示。 不再沉湎过去。 不再执着未来。 她清楚细致、一成不变地经历曾经那些痛苦。 所有有偏差的历史都不叫历史。 所有有缺失的真相都不叫真相。 她想完成的,是揭露一段真实而完整的罪恶,是对这段历史中所有死去之人的交代。 直到幽都城对战允成。 在她最后一次有能力做出改变的时候,叶亭曈才让梦里的自己看到她精心谋划准备的东西。 正如她所预料的,梦里的叶亭曈瞒住了君离。 从妖界返回时,她得以在君离不告而别后跟踪上他。 君离果然是往昆仑派方向去的。 但是,就在昆仑山麓的小树林里,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叶亭曈惊慌失措地从藏身处出来,只见君离脸上一片死灰,一只手正死死地抠着胸口。 拉开衣襟一看,他心脏处原本那道金色闪电状的伤疤竟往皮肉里又延伸了几分。 霜月的声音急吼吼地从君离胸口的白玉坠子里传出来:“快用灵力冲刷他的神门、心俞、至阳三处穴位!” 叶亭曈连忙照做。 谁料刚刚打入灵力,霜月就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不行!找个修为更高的人来!快快快!他心脉将断,我要撑不住了!” 可是,不说这里是昆仑派的地盘,就这山麓树林人迹罕至,她到哪里去找修为更高的人? 叶亭曈急得发慌,一筹莫展之际,她忽然记起君离与钱万两在幽都城郊分别的时候,她偷听到的他们的谈话。 君离托钱万两调查纪柔儿,二人约定如要会面,地点就在昆仑山麓小树林的木屋里。 叶亭曈匆匆叫醒君离手腕上的阿音:“这小树林里有间木屋,你去找钱万两,尽快把他带过来!” 在她灵力几乎要耗尽的时候,钱万两终于跟在阿音身后跑了过来。 “朝霞姑娘?你怎么也来了?”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君离,大吃一惊:“他怎么了?!” “他旧疾发作,心脉将断。”叶亭曈飞快地问道,“需要找一个修为高深的人,但最好不是昆仑派的。” 君离与昆仑派尚算盟友,倒不是避讳他的行踪被发现,而是因为君离的伤牵扯到他白霓裳之子的身份,叶亭曈不敢大意。 钱万两有些为难,“这附近哪里有这样的人?要不叫我师父来吧,他虽然看着不靠谱,但心很好的,不会出去乱说话。” 她的灵力已然不济,权衡利弊,保命自然比保密重要,叶亭曈只好同意,二人把君离抬回了木屋。 三炷香后,看着君离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吕弘道缓缓收了功。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这么做只能暂时缓解他心脉的压力,但不是长久之法。”吕弘道说。 叶亭曈着急道:“他……他还能坚持多久?” “长则十余日,短则……”吕弘道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叶亭曈只觉整颗心没有止境地往深渊跌落。 吕弘道面色沉沉地看着君离的衣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只说:“等他醒来,你们就赶紧离开这里吧。” “谢过师父!”钱万两送他出门。 吕弘道深深地看了徒儿一眼,终是没说什么,走出了木屋。 君离没有多久就醒了。 他看到面前的叶亭曈,惊诧之余尴尬地把目光瞥向了别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重点不是我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知道了什么。”叶亭曈的表情冷冷淡淡的,眼底似乎还带着几缕哭过后的血丝。 君离心里一沉。 他哑然张了张嘴,似乎她的话切断了喉咙里的所有声音。 却只听叶亭曈说道:“纪柔儿是紫钗的主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君离微微松了口气——还好她没发现他命不久矣。 但叶亭曈又是怎么知道紫钗的事? “预示又出现了?”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你从幽都城出来后,就变得心事重重。” 叶亭曈没有否认,只是以牙还牙,她接下来要去昆仑派做的事,也不打算告诉他。 “乐游派灭门案的疑点还有很多,我不想你太早涉入。”君离叹了口气,“但是我必须来。” 他的手虚虚地盖在心口的位置,那里隐约还在作痛。 君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怕找不出这件事的真相,会死不瞑目。” 叶亭曈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她呸了一声:“谁说你会死的?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她有意把话题从死亡的沉重上拉开,问钱万两道:“你通知君离过来,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钱万两忙道:“别的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近几日藏宝阁不是修复完成了嘛,纪师姐有好几次偷偷摸摸地跟在纪长老身后进去,也不知道是干什么。” 第226章 丹炉 纪柔儿与纪伯月? 叶亭曈印象中,纪柔儿与她伯父的关系好像不是很亲密,甚至还不如她师父雍雅,她鬼鬼祟祟跟着纪伯月做什么?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时,君离也道:“藏宝阁中或许藏了什么秘密,今天夜里进去探探就知道了。” 叶亭曈皱起了眉,她瞪着君离胸前:“你这身子就别去了,我和钱万两一起去。” “不行呀不行呀。” 君离还没反对,钱万两已经叫了起来,“我晚上不行的,我……我怕黑……” “昆仑派中有个传说,藏宝阁三楼几百年前死了人,一直到现在,晚上偶尔还会传出鬼哭的声音……君离知道的,我最怕鬼了。” 叶亭曈大无语地瞪着钱万两。 “我觉得吧,君离对机关、堪舆之术颇有研究,他不去的话,只怕叶姑娘你在藏宝阁里寸步难行吧……” 这下轮到叶亭曈哑了。 藏宝阁中的机关复杂程度,她是见识过的。 不止是机关,二楼还有幻术。 别人对这些是不通一窍,她是一窍不通呀。 她不得不承认,君离不去的话,她可能真探不出什么名堂。 钱万两举手道:“我可以帮你们弄到进结界的通行牌,其他的我真帮不上忙了。” 叶亭曈看了君离一眼,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后半夜,月落东山,藏宝阁在宝珠“月辉”的照耀下依然亮如白昼。 叶亭曈与君离在钱万两的掩护下一路无阻地到了藏宝阁外。 自从藏宝阁失火后,南北两门的值守弟子就由一个增加到了两个。 钱万两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弄成狼狈不堪的样子,朝南门的值守弟子跑了过去。 “怎么了,钱师弟?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值守弟子见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疑惑地问。 “刚刚有个可疑的黑影经过我房间,我一路追着,见他好像往这边来了,你们见到没?”钱万两气喘吁吁地道。 值守弟子连忙看了看四周,寂静的夜里一点风声都没有,便茫然摇头道:“没有啊!” 钱万两忽然跳了起来,指着他们背后喊道:“那里那里!就是他!快快快你们快去追一下啊!我帮你们守着这里!” 叶亭曈不失时机地配合他施展了一番木傀术。 两名弟子看见的确有动静,连忙追了过去。 待他们追远了,君离与叶亭曈才从暗处走出来。 这回钱万两偷的不是一次性使用的通行符,居然是他师父本人的通行牌。 用通行牌打开结界,二人进入了藏宝阁。 一楼是所有弟子都能进的地方,不太可能藏有什么秘密,君离与叶亭曈径直走向白色鱼眼的位置,从升降梯上了二楼。 二楼弧形木墙的布局竟和第一次来时完全不同。 叶亭曈有些懵了,若说之前还指望靠着记忆闯过这里的幻境机关,现在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君离身上了:“你有办法过去吗?” 君离打量着眼前的木墙,道:“既是迷惑闯入者的幻境,自然每次呈现的都不一样。” “并非高修为就能看破幻境,这其中必然有规律。” 叶亭曈看不出这木墙的排列组合有何规律,她问:“规律在哪?我看着头晕得很。” 君离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一楼三十六排柜子的布局么?像不像八卦图?” 他见叶亭曈恍然大悟却又依然迷茫的样子,好笑道:“藏宝阁的南北两门对应生门与死门,我们是从死门进来的,现在的位置是阴极抱阳,若要安全出去,应该走生门方位。” 说着,他朝东北方迈了几步,伸手缓缓推向一堵实墙。 金丝楠木墙面泛起了一丝水波纹。 他拉起叶亭曈,从木墙穿了过去。 “成了!”叶亭曈兴奋道。 二人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弧形木墙的最外层。 他们能从窗户看见远处的昆仑雪山。 “从生门绕至景门。”君离沿着走廊往前走,一直走到第四扇窗前,又把手放在了通往内层的木墙上。 从景门往正北,是休门方位,通往三楼的升降梯就在这条路上。 若说二楼偶尔还能有弟子进入,三楼就是绝对的禁地,仅有掌门纪仲明和几位长老能上来。 上回是纪仲明带路,这回钱万两偷到了吕弘道的通行牌,也顺利拥有了进入三楼的权限。 九龙铜鼎伫立在房间正中。 八间紧闭的房门呈八卦方位环绕在铜鼎四周。 “纪仲明说,这八间房中大多关着守卫宝阁的灵兽,如果开错,恐怕会造成不小的动静。”叶亭曈担忧道。 君离绕着铜鼎走了一圈,“谁说我要开那八间房?” 他看着铜鼎上的九条龙,“我猜这里,有第九间房。” 完全遮蔽所有人视线的,才是真正的秘密。 他看了一圈,最后蹲下身,瞅了瞅铜鼎的底部,又在底下摸了摸,闻了闻指尖的气味。 “铜鼎底下好像被火烧过。”他道,“试试!” 说罢,他取出火折子,在铜鼎底下烤了起来。 当温度达到一定的高度,铜鼎中忽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听上去像龙的悲鸣。 铜鼎上的九条龙蓦然动了起来,从铜鼎下方一个开口缩入了鼎中。 九龙归一,一条大龙从铜鼎的顶端出现,它张开口,一枚金色的珠子从口中吐出,落入地面迷宫一样的凹槽。 金珠顺着凹槽朝两间房门的中间滚去,卡入了墙上的机栝里。 只听一阵嗡鸣,那道墙居然从中间裂开,在原本的两道门中间,竟真的出现了第九道门。 君离与叶亭曈对视一眼,君离拉住了叶亭曈的手,二人一同走入了那道门。 在他们进入门内后,身后裂开的墙轰然合拢。 这是一间很大的密室。 藏宝阁的第三层,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空间,唯一的可能是,他们被传送到了不属于三层的另一个空间里。 密室里,放着一座足有三人高的丹炉。 丹炉被无数手臂粗的铁链捆住,铁链的另一端钉在墙上。 叶亭曈靠近铁链细看,那上面竟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咒纹。 丹炉里有燃烧的火焰,以及一闪而过的血光。 第227章 同源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眼前诡异的景象让叶亭曈不由得拔出剑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丹炉朝里看。 君离蹙眉抬头:“你看那里。” 在丹炉的顶上方,悬浮着四枚血珠。 血珠有大有小,但最小的也有一只木鞠那么大。 每隔一段时间,四颗血珠上就会抽出一缕血液,注入到丹炉之中。 君离神情凝重地走到丹炉前,无数铁索捆缚下的丹炉,居然在微微发颤。 他情不自禁地把手覆在丹炉上。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丹炉的一瞬,丹炉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砰!砰!砰! 炉内响起了凶狠的撞击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从炉中冲出。 四周的铁链叮铃哐啷地乱响,铁链上的咒文齐齐发出金光,似乎想要镇压丹炉内的暴动。 “君离,小心!”叶亭曈匆忙把君离拉开。 君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又看向狂躁的丹炉,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 他将捆在手掌的布条拆开,露出掌心的凤羽灼痕。 凤羽似乎被那炉中的东西激醒,正发出灼烈的温度。 九天玄火从君离掌心噗地一声燃起,凤羽好像要从他掌中飞出来一样,不断扭动着身体。 “丹炉中的……竟是与九天玄火同源的力量……” 是与火凤,与他,同源的力量。 君离失神地低喃了一句什么,忽然化出鸦羽剑,朝困死丹炉的铁索砍去! 鸦羽剑不断地斩落在铁索之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金色咒文遭到攻击,从断裂的铁索上钻了出来,往密室顶上的一处法阵飞去,消失在空中。 “糟了,这法阵应该是密室的出口,那咒文长了腿似的,不会跑去找它主人了吧?!”叶亭曈拔出剑,帮君离斩断铁索。 但这些铁索实在太多太密,又有咒文加持,根本不容易弄断。 他们还没来得及清理三成,身后合拢的墙忽然又开了。 纪伯月出现在门后。 看见密室里的君离与叶亭曈,纪伯月只是惊诧了一瞬,目光就深沉下来:“擅闯禁地者,死!” 巨大的压迫感随着纪伯月的掌力向两人压下。 他像捏蚂蚁一样,欲将他们捏碎。 实力悬殊之下,君离与叶亭曈避无可避。 君离豁了出去,用凤羽灼痕所在的右掌迎了上去。 一道火光迸发! 纪伯月瞳孔紧缩,不得不在半空收回了手,余下一半的掌力已经推出,落在君离身上,将他与叶亭曈双双震飞。 君离的背重重地撞到丹炉上,巨大的余力竟把炉身上的几根铁索齐齐撞断。 纪伯月冷哼一声,道:“看来你在火凤埋骨地颇有收获呢。若不是有人提议留你有用,你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君离从地上爬起来,他揩掉嘴角的血迹,笑道:“你至少告诉我一个名字,不然我怎么感谢这位兄弟?” “你以为闯入这里,还能从我手上活着出去?” 纪伯月拔出了剑,身形快得让人看不清,只觉一道锐利的银光闪过,剑锋已至眼前! 君离只能凭着本能,用力将叶亭曈往旁边一推。 剑锋卷起的剑气如刀割一般刮入人的肌肤,震起周围的铁索哗啦乱响。 君离避过了要害,却没有躲开。 利剑从他的肩膀洞穿。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纪长老这一剑……着实厉害。” 只听得哐啷巨响中,君离身后的丹炉裂开了一条缝。 一条被剑气斩裂的缝。 君离在自己左右设下法术屏障,像个漏斗一样,把纪伯月剑下激发出的力量汇聚在一点,尽数送给了身后的丹炉。 纪伯月大惊失色,急忙要去封住丹炉的裂口。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丹炉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轰然炸裂。 一枚殷红如血的妖丹从丹炉中飞出,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密室中四处乱撞。 叶亭曈与君离都愣住了。 只有妖族有妖丹。 与九天玄火之力同源,且又与君离血脉同源的妖只有一位。 这是…… 白霓裳的妖丹! 传说中被纪仲明毁去的妖丹,居然藏在昆仑派的禁地! 纪伯月见妖丹逃窜,急忙往空中一跃,要去抓住它。 君离扑上去拦击,手心的凤羽愤怒地朝他喷出火焰。 似乎是被君离身上流溢出的同源气息吸引,妖丹忽然停止了没头没脑的乱飞。 它嗖地一下躲过纪伯月的大掌,雀跃地向君离冲去,在众目惊诧之下,没入了君离的身体。 霸道无比的妖力顷刻间占据了君离身体的全部经脉。 撕碎心肺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君离痛苦地呻吟着,在地上疼得打起滚来。 叶亭曈吓坏了,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把妖丹还我!”纪伯月红了眼,疯狂地扑向君离。 呼! 九天玄火察觉纪伯月的靠近,腾地一下从君离身体上窜起,点燃了纪伯月的衣袂。 纪伯月匆忙用法术将火扑灭。 好在他一身衣料有上等的防御属性,否则九天玄火蔓延迅速,他早就被烧成了焦炭。 君离整个人被张牙舞爪的火焰包裹,密室的空气瞬间滚烫,大火迅速燃烧起来。 “叶……叶……亭曈……”君离紧咬牙根,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挣扎着冲出。 九天玄火似乎懂他心意,舔过叶亭曈的火舌变成了轻柔的安抚,冷焰将她整个人安全地包裹起来。 叶亭曈甚至能触摸到周身的明火,并不灼烫。 这种感觉很奇妙,可她没有心思欣赏,天火不伤害她,却已将君离折磨得半生不死。 “白霓裳!白前辈!求你放过君离!”叶亭曈也不知那妖丹听不听得懂人话,只顾一通乱喊。 但大火没有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疯狂。 是愤怒。 压抑百余年的愤怒。 长久被困的狂怒终于在这顷刻间施放了出来。 君离嘴唇苍白干裂,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闯入他身体的妖力正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每到一处,几乎削筋挫骨。 他完全控制不住这股力量,杀戮的欲望在心里不断燃起,又不断被他压抑。 密室将要烧塌,纪伯月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去。 第228章 颠覆 叶亭曈想将君离从地上扶起来,却冷不丁被他的手死死抓住。 君离发出一声几乎不似活人的嘶喊。 他掌心拍向地面,巨大的气流随着力量的扩散将密室击穿,一瞬间木石横飞、朽木塌方。 叶亭曈只感觉自己被君离拉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上方冲去。 一直冲破密室,冲出废墟,冲向天空。 脚下的建筑随着他们的逃出在大火中坍塌。 叶亭曈这才发觉,原来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藏宝阁,密室所在的位置,就在藏宝阁的地下。 此时的天色,日光初升,叶亭曈却觉得,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君离带叶亭曈冲出大火,就不受控制地往地面坠落。 他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九天玄火因他的昏迷缩入体内,却没有随他一起沉眠,而是不断地击垮、碾碎他身体的每一寸血肉。 他右掌心的凤羽灼痕此刻正痛苦地扭曲着,似乎在与体内的力量对抗。 原本藏宝阁三层的位置,突然发出耀眼刺目的白光,把刚刚大亮的天色衬得黯淡阴沉。 一个古老繁复的星阵出现在藏宝阁废墟之上。 “君离!朝霞姑娘!”钱万两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他眼底熬得发青,想是昨日夜里一直守在附近。 “这里……这里怎么会有天机阵?”钱万两一脸不敢置信,“天劫?君离是应天劫之人?” 只震惊了一晌,他马上喊道:“不好,你们快走,今天早上来了好多门派的人,被他们发现就糟了!” 话还未落,纪仲明已经带着人赶了过来。 各大仙门的人将他们围困。 “他是白霓裳之子!” “难不成他才是应天劫之人?” “纪掌门,快将他就地诛杀!” 声讨之言滚滚炸开,炸得叶亭曈耳膜发麻。 她悲哀地扯了扯嘴角。 “天劫?天劫究竟因谁而起?” “谁才是这些事情的主谋?” “你们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因为一个不清不楚的天兆,给君离扣上罪魁祸首的帽子。” 叶亭曈拔出剑,朝人群最前方的纪仲明走去。 她的左手从剑身拂过。 纪仲明皱着眉看向她:“你想做什么?” 叶亭曈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没有回答,而是一剑朝纪仲明面前攻去! 纪仲明大惊,明明她的攻击不应该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但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拔剑阻挡了。 铮—— 纪仲明与叶亭曈对了一剑,他震惊地看着叶亭曈,她手中的剑犹在空中嗡鸣,剑身的水珠已经弹落在他的脸上。 “这一招,我可还是跟何书墨学的。”叶亭曈一击即退,她大笑道:“大家好好看看!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什么人!” 人皮面具随着还颜水的洒落从纪仲明的脸上剥离。 人群中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哗声。 “风……风暮羽?这不是纪掌门的弟子吗?” “他为何要假扮纪仲明?” “真正的纪仲明呢?!” 叶亭曈也没有想到,风暮羽竟然做了纪仲明的傀儡。 为什么? 风暮羽被吓住了,他无措地抬起衣袖遮脸,口中反复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谁? 不是纪仲明?不是风暮羽? “事到如今,你还想自欺欺人以为能把事情瞒住吗?!”叶亭曈企图将他骂醒,“若要对得起林燕燕,你就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燕燕……燕燕……”风暮羽被叶亭曈提醒,他着急地在人群中找寻林燕燕的身影,“你相信我,我是被逼的……” 一柄剑猝不及防地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口。 何书墨冷冷地从风暮羽的尸体上拔出剑,“竟敢冒充掌门,我替师父清理门户!” “这么急于杀人灭口吗?”叶亭曈冷冷地看着他,“也罢,那就由我告诉大家,你们膜拜景仰的仙门首席、救世菩萨,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最后一次凤羽琴音中见到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海中聚拢,加上眼前的所有事情,组成了最后的拼图。 她指着身后犹有余火的藏宝阁废墟,道:“就在刚才,在这座藏宝阁地底的密室里,纪仲明为了掩盖他使用白霓裳妖丹炼制‘升仙丹’的秘密,企图将我和君离都杀死。” 哗然声再度响起。 “你们听得没有错!”叶亭曈道,“白霓裳的妖丹没有被毁,它一直被纪仲明藏在这里!” “你们也看到了,真正应天劫的人是白霓裳之子洛君离。” “白霓裳根本不是应劫之人,纪仲明却为了她的妖丹,利用模棱两可的卦师预言,误导大家把‘天劫’强加在了她的身上。” “他歪曲了白霓裳与人族修好的意图,甚至人为制造出妖族攻击人族的血案,就是为了师出有名。” 叶亭曈的话如空中炸响的春雷,颠覆了所有人的既定观念,也终于炸出了躲在暗处的人。 纪仲明拨开众人,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他神情凝重地看了眼风暮羽的尸体,抱拳道:“各位仙友,休要听这妖女胡言!” “我昨日就已外出办事,听说你们前来,今早才匆匆赶回,不知门内竟出了如此大事!” “此女为洛君离妻子,为了保他一命,居然如此颠倒黑白!” 纪仲明向昆仑派弟子下令道:“还不将他们拿下!” 叶亭曈看着重重围上来的修士,“鸿蒙”横在身前,眼底一丝惧色也无。 高空忽然响起一声兽吼。 是闻獜撕裂了昆仑派粉饰太平的结界。 漫漫飞雪降落在原本就属于它们的领土。 扫开了围困叶亭曈的修士,闻獜的大爪就要撕碎第一个人的胸膛。 “闻獜,停下!”一柄剑架在了那名吓得晕死过去的修士身前,拦住了闻獜的大爪。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叶亭曈道。 闻獜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呜鸣,却还是收回了爪子,退到了君离身边。 它记得这个女人,是小主人拼命保护的人。 很重要的人。 闻獜用鼻尖拱了拱昏迷不醒的君离,见他“睡着了”,便规规矩矩地往旁边一坐,像只大狗子一样守着他。 仙门众人不敢再上前一步,只举着剑指向叶亭曈:“你与这大妖是一起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人向叶亭曈喊道:“就算纪掌门拿走了白霓裳的妖丹,现在藏宝阁已塌,证据已毁,仅凭你一面之词,我们凭什么相信?!” 众人被他点醒,纷纷附和。 “我们不信你说的话!” 第229章 证据 在他们眼里,取走一个妖族的妖丹对于修士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并不能说明纪仲明真的炼了“升仙丹”。 甚至罗织罪名杀死白霓裳,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因为妖族本就该杀。 叶亭曈的目光落到纪仲明的袖口,她道:“九天玄火烧过的痕迹与普通的火焰是不一样的。” “纪掌门虽然匆忙换了外袍,里面的中衣想必是来不及换的。” 虽然不信叶亭曈,但所有人的目光还是禁不住向纪仲明的袖口聚拢。 他不自然地拢了拢袖口。 可就是这样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即使没看见他衣上灼痕的人,也不由得浮想联翩。 “你们问我有什么证据……我需要和你们撒什么谎?”叶亭曈的手沾着还颜水往脸上一抹。 她原本的容颜暴露在众人面前。 “是乐游派叶长盛的女儿!”有人认出了她。 “本以为乐游派彻底灭门,没想到还存活了一人……” “但她怎么会和妖族混在一起?” “叶姑娘!乐游派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一片喁喁私语中,纪仲明看着露出真容的叶亭曈,他的脸色由红转青。 叶亭曈没有回答众人的话。 她看着纪仲明,双眼发红地问道:“为什么白霓裳的妖丹存放百余年也未能制成‘升仙丹’?” “金陵城钱家与真武门陆庭山的交易账本上,早在百三十年前就有‘升仙丹’了。” 一旁的钱万两忽然怔住,他蓦地看向叶亭曈,“你怎么知道……” 叶亭曈没有时间与他解释这一切的由来,她怕更多人觉得她是个疯子,根本不信她的话。 她接着说道:“我猜,是因为白霓裳的妖力太过强大,以致普通的人血根本无法完成炼制。” “陆庭山在银玫瑰身上的试验,终于帮你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必须得用修士的血,而且是顶级修为的修士。” “所以造成了方鸿的死、陆庭山的死、殷元良的死,还有,我爹的死。” 叶亭曈指着身后的废墟,“在藏宝阁地下密室的炼丹炉上,就有这四个人的血液。” 真武门的新任掌门蔺平安忽然上前一步,他问道:“可是……我们陆掌门不是被银玫瑰杀死的吗?他罪有应得,与纪掌门没有什么关系吧?” “而且他的尸身早就入土,三足金樽早就交由昆仑派保管,他身上的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叶亭曈笑着鼓起了掌:“问得好!那么请问纪掌门,三足金樽可还在贵派之中?能取出来给我们瞧瞧么?” 纪仲明的脸色黑得像块铁,“藏宝阁已塌,三足金樽埋在底下,我上哪去给你找?” “找!我等得起!”叶亭曈恶狠狠地反驳他的话,“你敢叫弟子扒开废墟去找吗?你不敢!” “因为三足金樽早就被你作为交易筹码给了赵绎!现在它在幽都城主霎雨手中,远隔千里呢!” 赵绎听了此话,也急白了脸:“你怎么胡乱攀咬!” 叶亭曈白了他一眼,啐道:“等下再说你的事!” 她看向前来赴会的蔺平安、江青鹭和苍梧派的新任掌门李玦,道:“你们若不信,可以请人回去看看前任掌门的尸身,是否干瘪而无半点腐朽——这是被三足金樽吸干血液后的状态。” “我可以证明。”在叶亭曈后脚回到昆仑派的雍雅此刻也在现场,她竟站了出来,说道:“至少叶长盛的尸身是如此。” “我追踪掩埋他尸身的黑衣人到了幽都城,与她说的幽都城主的确相符。” 有了雍雅的证词,一直当奇闻怪谈听热闹的众人终于严肃了起来。 叶亭曈颇为意外地看向雍雅,向她低头致谢。 雍雅淡淡地哼了一声,道:“接着说。” 叶亭曈向先前的几位掌门道:“诚如蔺掌门所言,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与纪掌门无关。” “但是,苍梧派李掌门,贵派不修幻术,是谁教彭云际用那么精妙的幻术杀死方夫人?” “是谁给了他八块昆仑派盛产的海天月影布下引灵阵?” “又是谁拿走天璇钥后弄疯了彭云际?” 叶亭曈见他讷讷答不上来,振振有词道:“取血的是陆庭山,因为三足金樽当时还在他手中;但促推彭云际杀人后又灭口的是何书墨,他是纪仲明最亲信的人。” 证据?她不能说是琴音中看见何书墨在静思室用掌弩杀人,但是,她还看见了一位证人。 是的,苍梧派曾经的长老高瑛现在还活着,他没有被杀死。 “高瑛可以作证。当初怂恿他杀方鸿的,正是何书墨,他也能证明是何书墨在静思室摧毁了彭云际的神志。”叶亭曈道。 说完苍梧派,她又看向江青鹭。 “江掌门,你是为什么起念要杀殷元良?” 江青鹭眉头一皱:“我收到一封信。” “信中有红泪与殷元良交易‘玉骨冰肌’的证据,是吗?”叶亭曈笑问。 江青鹭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华长老之所以给殷元良下毒,也是因为同样一封信。信里甚至还贴心地附上了‘十四夜’的毒。” 叶亭曈从怀里取出一本名册,这是她离开幽都城之前,偷偷去苍子家拿到的。 “纪仲明曾与蛇妖红泪相恋数年,所以他能拿到这些证据,也熟知殷元良的恶行。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引你们去复仇罢了。” 名册经她法术一扫,放大成影像出现在众人头顶。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纪仲明与红泪两个人的事情。 全场哄然。 “假的吧,纪掌门怎么可能和妖族有瓜葛?” “这个红泪,可是白霓裳手下亲信!” “纪掌门是为了消灭白霓裳才接近红泪的吧?你瞧最后还不是把她杀了。” 有人反驳道:“你有没有点脑子,要杀当年不能杀吗?为什么决裂后纠缠了六十余年才杀?还不是余情未了。” 纪仲明终于恼羞成怒,拔剑要向叶亭曈杀来:“莫要听她满口胡言!” 闻獜发出一声威胁的嘶吼,把爪子亮了出来。 江青鹭等人也拦在了纪仲明身前:“让她说完!纪掌门,是真是假,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傻子,懂得判断。” 第230章 合作 叶亭曈看着气急败坏的纪仲明,冷冷地道:“这名册是幽都城龙珊的,她的大名想必许多人有所耳闻,作不得假。” 她看向何书墨,“你们若不信,在纪掌门首徒身上有一只掌弩,其中银针上淬炼的就是红泪已经失传的独门剧毒‘碧落’。” 何书墨脸色一变,左手若有若无地护在腰间。 江青鹭一见,即刻伸手往他腰间抓去。 “江掌门!你怎敢对我徒儿动手!”纪仲明一急,就要上前阻拦。 蔺平安一行人挡在了他身前。 那边,江青鹭与何书墨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过了几十招。 最终何书墨不敌,被她掌力一激,腰间的掌弩断裂,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落在地面那断成两截的小弩之上。 围观的众人终于忍不住了,质问纪仲明道:“纪掌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仲明满脸愤怒、不甘,最后都变成颓然。 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叶亭曈冷笑一声,她可不管纪仲明的脸面如何,继续向江青鹭道: “蜀山派密室里,天权钥被一个轻功极佳的人夺走,我们四人进入密室后,必有人为窃贼留了门,这个人就是赵绎。” “赵绎手下有个叫‘尘雪山庄’的组织,以红色雪花为标识,只有他们会这种出神入化的轻功。”她道。 在叶亭曈提到赵绎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钱万两像是蓦然被什么刺醒,眼底放出异样的光。 “不是的。”他忽然打断了叶亭曈。 “赵绎手下的人,那时应该都埋伏在乐游山。” “夺走天权钥的就是赵绎本人。为了抹除自己的嫌疑,他用人皮面具与何书墨换了身份,和我们一同进入密室的,是何书墨。” 叶亭曈悚然一惊,预示里有一个未解的谜题,是赵绎的那张人皮面具用在了何处。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钱万两居然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一直瞒着所有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不由问道。 钱万两苦笑了一下,“真正的赵绎不会答应我救兄长的。” “你们在水华渊时,从密道中逃出的家奴找到我,证实就是赵绎带人查封了钱府,替换丹药陷害钱家的,也正是他。” “我当时发觉不对,你们走后我一直暗中跟着‘赵绎’。” “我亲眼看见何书墨脱下‘赵绎’的面具,接过了赵绎手中的天权钥。” 提及七星钥的事,各大仙门的人都愤慨起来:“赵皇子,你身份尊贵,为何要帮昆仑派偷取天权钥!?” 赵绎脸色青紫,他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在他身边唯唯诺诺、溜须拍马的狗,有一天会反过头来咬自己一口。 “因为他早就与纪仲明达成了合作。”叶亭曈替赵绎回答道。 “四位掌门中,唯有陆庭山的死不是纪仲明刻意为之,他指望着陆庭山帮忙炼‘升仙丹’呢,况且真武门的摇光钥陆庭山应该早就交给纪仲明了。” “但是,赵绎发现了纪仲明的秘密,于是取代了陆庭山和金陵钱家的位置,与纪仲明达成了交易。” “他帮纪仲明收集七星钥和修士血,杀死最后一位掌门后,纪仲明给了他三足金樽。”叶亭曈道。 有一些尚算明理的修士已经跟上了叶亭曈的思路:“难怪天枢钥居然能在纪仲明手中被抢走,原来根本是他们自导自演!” 从藏宝阁的第一次失火开始,赵绎与纪仲明的合作可谓亲密无间。 趁着混乱,拿走三足金樽、夺走天枢钥,纪仲明片叶不沾身地端坐幕后,脸上尚且挂着令人同情的愁云。 “你们一定要问,为什么身份高贵的七皇子费尽心思只为了一件邪器?” 叶亭曈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在尘雪山庄、在幽都城昏暗的地下监牢里,那些被制成药傀的妖族。 他们死寂的目光似乎在此刻盯着她,让她不寒而栗。 “他的野心从来不止于做一个人族的帝王。”叶亭曈的声音更冷了,“他是要所有的人族、妖族,都向他俯首称臣。” 她一字一句、一条一条地细数着埋藏在金陵、幽都繁华烟景下的罪恶。 纷乱飘落的大雪似乎被人间的污浊震撼,愈发努力地清洗着看不见的尘泥。 温养在四季如春假象下的花草尽数枯萎。 万千凋敝的花海里,只有叶亭曈目光清亮,尖锐得犹如一根雪山里冻不死的棘刺。 似乎被叶亭曈的目光刺痛,赵绎忍不住退了一小步。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退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族!妖族本就只配做人族的奴隶!” “所、以、呢?”叶亭曈字字铿锵地质问道,“这就是你觊觎崆峒印,打算和纪仲明联手破坏雷鸣之心封印,放出九婴、引发天下大乱的理由?!” “哦,错了,不是联手。你和纪仲明已经因为这个反目成仇了吧?”叶亭曈戏谑地看向纪仲明。 “你们一开始的交易,不包括崆峒印吧?但是纪掌门,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赵绎可一直等着你为他作嫁衣呢。” 纪仲明发现赵绎的野心后,就与他终止了合作,并企图寻找制衡他的方法。 与此同时,赵绎也在寻找纪仲明的弱点。 所以在渡厄宫,何书墨才会处处与幽都城主对着干,才会潜入假山山洞里,试图偷走三足金樽。 所以在边关雁家中,京儒才会去寻找记有紫钗的账册,这是赵绎用来胁迫纪仲明的最好把柄。 所以在妖界风鸣谷,赵绎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争夺最后一块七星钥,因为赵绎已经有了威胁纪仲明的底气,不怕与他彻底撕破脸面。 纪仲明的脸色如同幽都山上终年不散的阴霾。 “不要听她挑拨离间!”赵绎忽然拔出剑,他向纪仲明喊道:“犹豫什么?你要做的事,难道还有人拦得住吗?” 纪仲明猛然一惊。 是了,既然已经身败名裂…… 倒不如做最后一搏! 他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佩剑。 将要拔出时,却被一双手抱住了胳膊。 第231章 清算 “爹!”纪柔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她秀气的脸上爬满泪水:“爹,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这里!我一句都不想再听了!” 纪仲明愣在当场,他缓缓地低头看向纪柔儿,思及方才被她听到的一切,一张清俊不朽的脸仿佛瞬间苍老了百年。 叶亭曈望向纪柔儿,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上去甚是可怜,但叶亭曈不觉得有丝毫怜悯。 她只道:“走?今日就算死在这里,我也要把话说完!乐游派灭门的账还没有清算呢!” “够了!不要再说了!”纪柔儿几近崩溃的脸上带着癫狂的恨意:“我都求爹放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抓着我们不放?” 抓着他们不放? 呵,谁曾放过她与君离呢? 叶亭曈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说到最重要的地方,昆仑派的小公主就听不下去了吗?” “怪我毁了你完美的父亲?还是害怕我说出你曾在乐游派灭门惨案现场的事实?” 纪仲明听见她的话,猛然将纪柔儿护在身后,咬牙道:“你有什么事冲我来,柔儿与此事无关!” 叶亭曈看了一眼身后依旧昏迷的君离,她平静地道:“有人曾说,真相就是真相,差一星半点都不叫真相。” 她蹲下身,温柔地替他掖好敞开的衣领,从他紧握在手中,故而未被九天玄火烧毁的锦囊里取出了紫钗。 叶亭曈将紫钗举在身前。 “君离是为了这支紫钗来的,他为了它差点丧命,有关无关,我都要给他一个交代。” 和纪柔儿交情好的几个昆仑派女弟子已经认出了这是她的紫钗。 这支紫钗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纪柔儿没少同她们炫耀过。 “这紫钗,是我在乐游山追击黑衣人的时候,从她身上掉落的。” “紫钗上的宝石是‘星之泪’,主人的名字记录在边关雁账册之上,就是纪柔儿。” “这本账册,现在应该已经落入赵绎手中。” “他曾经计划用这个威胁纪仲明把崆峒印交给他,可惜现在他不会拿出来了,因为他还指望纪仲明带着他背水一战呢。” 纪仲明狠狠瞪着赵绎,也不知打不打算把他从同一条船上踹下去。 “叶姑娘,乐游派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忍不住问道。 叶亭曈举着紫钗的手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她哽咽了一下,道:“乐游派灭门当日,我爹受妖血影响入魔,亲手屠杀乐游派八十条人命,连同我娘……” 她最不愿回忆的景象,此刻只化作旁人听来轻飘飘的寥寥数语。 “他不堪承受,最终自刎……” 叶亭曈霍然指向纪仲明父女:“你们的手上一滴血都没有沾,却比真正杀人的更加可怕。” 她通红着双眼,大声质问纪柔儿:“在乐游山万顷梅花上布下妖血和幻术的,是你吗?” “为什么——唯独乐游派要被灭门?” “你喜欢君离,大可以堂堂正正地和我争,为什么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纪柔儿脸色煞白,“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在纪仲明面前抱怨了一番而已。 难道就因为她说讨厌叶亭曈? 就因为她说一定要让君离认可她、接纳她——父亲就灭了乐游派满门? 纪柔儿禁不住簇簇发抖,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下意识地尖叫着否认:“不是因为我!不是!” 纪仲明心疼地揽过女儿,安抚她道:“我的小丫头,当然不是你。” 他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只有承认。 纪仲明向咄咄相逼的叶亭曈道:“真的与柔儿无关。是因为你爹顺着叶寻雪之死,查到了‘玉骨冰肌’,又顺着此毒发现了我与红泪的关系。” “在乐游山设局的是我,最后杀你的也是我。” “柔儿在你面前暴露了昆仑派的招式,我必须杀你灭口。” 在纪柔儿撒下迷烟逃跑之际,一直暗中潜伏的纪仲明果断出手,震碎了叶亭曈的心脉。 后来得知纪柔儿的紫钗丢了时,他就知道事情坏了。 但若无证据证明紫钗是纪柔儿的,她抵死不认就行。 却不想纪柔儿返回乐游山寻找紫钗时被赵绎发现,最终让赵绎找到了无可辩驳的把柄。 既然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抖出,他也再没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了。 纪仲明蓦地拔出剑,如一道流光刺向叶亭曈。 赵绎与何书墨紧接着发难,分别向闻獜和昏迷不醒的君离杀去。 叶亭曈分身乏术,闻獜用尾巴将地上的君离一卷,就来帮助陷入危险的叶亭曈。 原本攻击君离的只是眼前修为最低的赵绎。 闻獜连放都没放在眼里。 但是,纪仲明居然是虚晃一招,在叶亭曈举剑相迎的时候,他扭身一转,冲向了闻獜身后的君离。 剩余的七星钥,是在君离身上的。他从一开始就很明确自己的目的。 闻獜暴怒地大吼,飓风随即向纪仲明卷去。 纪仲明挥出一道剑光,竟从风中硬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昆仑派结界已破,御剑禁制又对设置者无效,他飞速地捞起君离的身体,从闻獜背上踏过,踩着它的大脑袋御剑上了天空。 “爹!你要去做什么?!”纪柔儿大惊失色。 但纪仲明这回没有理睬她,带着君离从风雪肆虐的昆仑山上飞了出去。 叶亭曈恼恨地跺脚,“去幽都山!他一定是往雷鸣之心去了!” 闻獜大尾巴一扫,将叶亭曈带上,一阵风似的追了上去。 纪仲明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并不亚于赵绎的轻功。 他抢先抓着君离进入了幽都山结界。 叶亭曈与闻獜赶到时,幽都山的天空正降下一道巨大的奔雷。 纪仲明的天下第一,是人界真正的天下第一。 当他没有顾虑也不需要掩饰,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能阻拦他。 洛云川倒在血泊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旁昏迷不醒的君离,瞳孔慢慢涣散。 雷鸣之心,血祀之阵已启,七星锁已开。 地面陷落之后,露出了封印九婴的深渊。 纪仲明仗着独步天下的修为,竟化作银光一缕,冲入了地底深渊。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从地底响起。 九婴追逐着纪仲明从深渊冲出! 第232章 涅盘 纪仲明手中握着一方金印,他大声笑着,状若疯癫:“崆峒印是我的了!我能飞升成仙了!我是仙!我是仙!” 他看着九婴,将崆峒印举过头顶,喊道:“崆峒印在我手中,尔敢不臣服?!” 数声尖啸穿透云霄,恶魂在地底积攒了千年的怨气,在纪仲明面前轰然爆发。 它愤怒地击中了纪仲明的身体。 赶到幽都山的仙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进不了结界,没有人能帮他。 也没有人愿意帮他。 纪仲明不可置信地看着九婴,他像一根稻草般,从空中飘落。 阿音本能地被崆峒印吸引,它抢过了滚落在地上的崆峒印,把它叼到了君离身边。 在蛮姨的药效和鹤归的法力辅助下,君离已经醒了。 可叶亭曈眼睁睁看着他再度踏上死亡之路。 九婴不灭,他们都会死。 这个世界会有更多的人因此丧生。 天下人负他,他却不得不救天下人。 因为这天下,也是他和所爱之人的天下。 是他们曾经相识、相知、相恋,痛恨着也深爱着,饱含冷漠与温情、绝望与狂喜,虽不完美却总会萌生希望的天下。 至少这一次,她会陪他走完最后的生死。 “望神台下就是冰湖,你们并非不可生还。一旦九婴入瓮,我会立即带人去冰湖救人,并完成最后的封印。”纪伯月说道。 叶亭曈紧攥着君离的手,落下望神台的瞬间,她看着他笑道—— “不要怕入梦。你会醒的,我也会。” “若你不醒,我愿日日复年年,陪你永陷无尽星霜。” * 明愿心颤抖着伸出手,抹去溅在脸上温热的血。 她只能看见鹤归的背影,她想鹤归的眉头一定是皱着的,他一定很痛。 为了抓住他们,纪仲明解除了飞行禁制。 莲花台上站满了人,鹤归护在她们前方,身上已无半分完好的皮肉。 “去死吧!” 何书墨一剑刺穿了鹤归的肺。 他没有攻击他的要害,他要把今日所有的不快统统发泄在鹤归身上。 鹤归倒在地上,手中的剑尚在试图拦截想往后方冲去的人。 引魂香已经燃尽了。 君离和叶亭曈都没有醒。 明愿心啪地一下推开凤羽琴,她不管不顾地朝鹤归冲去,她的魅术对何书墨无效,她就用牙齿死死咬住他的手臂。 她的咽喉被何书墨一把掐住。 但她仍不肯松口,生生从何书墨的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来。 哐! 明愿心头冒金星地撞在地上,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死前好像还看见了幻象。 她看见天塌了下来。 巨大的黑色羽翼从天上划过,所到之处,冰雪消融。 “明愿心!醒醒!” 她好久才缓过神,眼前纷乱的画面慢慢聚焦成叶亭曈的脸。 九天玄火烧塌了高悬的牢笼,黑衣少年冲向何书墨,提起他的脖子,将他从莲花台上扔了下去。 他缓缓落地,转过身来,与叶亭曈四目相对。 赤色火焰在他脸上映出暖融融的光。 仿佛跨越万水千山、无边幽梦。 又仿佛历经无数蓬草枯荣、江潮涨退。 君离笑了出来:“好久不见,我的酒窝姑娘。” 叶亭曈觉得自己一定古怪极了,她的嘴在笑,眼睛却在哭。 朦胧泪眼中,无数修士如潮水般朝他们杀来。 一片鸦羽蓦然飞出,空中化剑,将企图偷袭叶亭曈的修士一剑刺穿。 君离就如这潮水中的一叶扁舟,行经之处敌人如海浪一般冲散、卷走,九天玄火将胆敢阻拦在前的一切烧为灰烬。 历经五年沉眠,白霓裳的力量已与他的身体完全融合,控制自如,胸口旧伤也早因筋骨浴火重铸而消弭无形。 赤色火焰镶镀的巨大黑翼展开,他真正涅盘蜕变,宛如新生。 他把血人一般的叶亭曈疼惜地抱入怀里,二人从百丈高台翩翩飞落。 冰山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 与纪仲明纠缠得难舍难分的黑衣人忽然大叫了几声“好”,笑道:“纪仲明,你想拿到白霓裳的力量?做梦吧!” “小洛洛!你带着小媳妇儿快走,不然被他抓住塞到炼丹炉里就完了!” 听到这声称呼,叶亭曈愣住了,“蛮姨?!” 她怎么会是蛮姨? 蛮姨怎么会……与纪仲明打成了平手? 似乎是卸下了一口气,蛮姨的剑招微微一滞,被纪仲明抓到破绽,一剑击飞出去。 蛮姨捂着胸口,浑身颤抖地半跪在地上,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君离瞬间飞至,截下企图追击的纪仲明,护在蛮姨身前。 叶亭曈蹲下身,只见蛮姨脸上、身上青筋暴起,一摸之下,浑身燥烫。 对蛮姨的忽然不堪一击有些意外,纪仲明暗自皱眉:“你用了快速提升修为的药?” 提升修为的药? 叶亭曈忽然想起他们初到尘雪山庄时,刀疤脸给豺妖喂下一种药,当时豺妖的表现,就和现在的蛮姨一模一样。 那是老花匠谷毅供给尘雪山庄制作药傀的药,虽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妖族修为,但受到的反噬却痛苦钻心。 叶亭曈联想起椿老在幽都对她的帮助,难道她是蛮姨的人? 蛮姨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又把另一颗给了叶亭曈疗伤。 片刻之后,蛮姨慢慢停止了颤栗,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她推开君离和叶亭曈走出去。 这一刻,叶亭曈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整个人变得不那么像她熟知的蛮姨了。 对了,是气场。 时舞说过,一个人的气场是很难发生改变的。 但在这一刻,即使不懂易容术的叶亭曈,也清晰地发觉蛮姨身上的气场变了。 那个大大咧咧、古道热肠的碎嘴大娘,变得清冷、锐利,甚至透出那么一股狠劲。 纪仲明也发觉了她的变化,他皱眉道:“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轻轻地笑出声来。 但和蛮姨的尖锐咋呼不同,叶亭曈从未听过如此清绝惊艳的声音,像从霜雪封埋的地底开出一朵孤寂的花—— “执手白头,生死不负……纪郎,你亲口许下的皓首之约,可还记得?” 第233章 永夜 这声音让纪仲明整个人如遭天雷,他不由自主地倒退数步,手指着蛮姨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 “看来是太久没见,你连我名字都忘了呢。”蛮姨嗤笑道。 她的手从脸上拂过,褪去蛮姨那张慈祥肥圆的脸,现出的是一张艳丽无匹的面孔。 与此同时,她臃肿如水桶一般的身形也渐渐收拢,像蜕了一层丑陋的保护壳,露出她原本玲珑曼妙的身姿。 君离眼看着她恢复原貌,脸上的震惊之色一点不比纪仲明少,“红泪……你是红姨?” 红泪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君离。” 她不再叫他小洛洛。 仿佛为了清楚地告诉他,他所认识的那个蛮姨,不过是个仿冒品。 叶亭曈忽然明白,时舞是因为什么欲言又止。 没有易容师的帮助,即使用人皮面具,即使无比熟稔,也无法把一个人完美地变成另一个人。 精谋细算如纪仲明,也总会有破绽。 但红泪是真的活成了蛮姨——与她自己截然不同、性格迥异的蛮姨。 时舞一直清楚地知道蛮姨的身份,甚至可能知道那句传言由她散布…… “不……不可能,红泪分明已经死了!”纪仲明忽然大叫起来,“我在妄生崖下确认过她的尸身!你不是她!” 红泪惨然一笑,“她当然已经死了,被你毁去妖丹,又打下妄生崖,怎么可能生还呢?” “四十五年前,我终于追查到白霓裳死亡的真相,却被你追杀逃至幽都。” “恰逢蛮蛮向时舞要来两张面具,说要和我比试,换她制毒,我制药,谁先在众人面前露出破绽谁输。” “但是她找到我的时候,我身受重伤,你也已经追到我藏身之处。” “蛮蛮那个傻子,说变成我的模样引开你。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蛮蛮代替她死在了妄生崖底,而她将鲜艳藏于庸俗的外表之下,日复一日地,活成她记忆中蛮蛮原本的模样。 她终是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对手与挚友。 “我知道,光凭白霓裳的事,是无法扳倒你的。”红泪恨恨地道。 她之所以藏起来,是要找到更多证据,揭露他更多罪行。 她要让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为了避免被发现后死于非命,红泪将蛮蛮葬在风墟后,就把当时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写在了火凤埋骨地的密室里。 可惜最重要的内容,在四十年虫蚁侵蚀中被毁去,叶亭曈与君离并未看到白霓裳之死最完整的面貌。 “是我背叛了妖主。”藏在红泪心里百余年的秘密说出口,她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最开始,她是奉白霓裳之命,用守魂玉掩盖妖气接触纪仲明,为妖族与人族的和谈探听口风。 就和君离一行初见纪仲明一样,无论对妖族、守墓人还是任何弱势的人族仙门,他都一视同仁。 一个品行完美又相貌出众的强者,是很难不让人产生倾慕的。 红泪也一样。 当发现纪仲明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缠绵在她身上时,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有一日她故意在纪仲明面前露出破绽,引他发现自己妖族的身份,但纪仲明微微惊讶过后,竟对她一如既往,甚至向她倾诉了他的爱意。 于是,红泪彻底沦陷了。 只是她忘了,生来就属于永夜的妖族,不该向往光明与温暖。 那些只会带来危险和灾祸。 “当你骗我们赴长安之盟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自己信错了人!”红泪咬牙切齿地道。 长安之盟,白霓裳被诬陷,尚在襁褓的君离被夺走,她私下怒气冲冲地寻到当时主持长安之盟的纪仲明,质问他为何要欺骗自己。 纪仲明却说,白霓裳应天劫之祸,他为三界不得不除,只有白霓裳身死,他与她才能毫无阻碍地在一起。 她又信了。 白霓裳逃至幽都地界时,她不是不能救,但她神使鬼差地只抱走了洛君离,放任重伤濒死的白霓裳被随后追至的纪仲明杀死。 只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有将洛君离未死的事实告诉纪仲明。 “我满心想着,等这件事过去,你就会履行承诺,和我双宿双飞……我可真是天真。”红泪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转身就娶了人族的姑娘……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人族撕毁海誓山盟的时候,是不怕电打雷劈的。” 纪仲明嗤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荒唐得很,他道:“人族与妖族结合天道不容,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蠢!”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识破了你的身份。略施小计,你就对我言听计从,甚至连独门药方都倾囊相授,一点防备之心都无,不怪你自己怪谁?” 红泪似乎愣了一愣,她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泪水不断从她的眼角滑落:“原来……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妖主的妖丹来的!” “你该死!” 红泪蓦地举剑朝纪仲明刺去! 纪仲明以指为剑,轻松地将她的攻势化开,嘲弄道:“用药提升的修为后继无力,你不是我的对手!” 红泪滚落在地,她伸手揩去嘴角的血迹,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是吗?你真以为我喝了一碗破药就来以卵击石?” 她五指一张,一枚笼着微光的金色方印蓦然出现在掌心。 “崆峒印真在她手中!”叶亭曈诧然。 原来五年前君离跃下望神台后,是红泪赶在纪仲明等人之前把他从冰湖中捞了上来,拿走了崆峒印。 她耐心蛰伏五年,只待今日一刻——红泪要做什么? 君离皱眉道:“红姨,崆峒印再现,必将引发大乱,您这是……” 红泪没有回答君离的话,她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纪仲明,忽然反身往悬冰狱外跑去。 “纪仲明!想要崆峒印,你得先抓住我才行!” 她往空中一跃,瞬间化作一道红光,往昆仑派飞去。 纪仲明二话不说,紧追其后。 “他们去的是清辉大殿的方向!” 叶亭曈服了红泪给的药,体力已经恢复了许多,她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跑了几步,就被君离揽住腰,带上了空中。 第234章 皓首 原本仙门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了,擂台设在试剑场,但此刻试剑场空无一人。 前来参加比武大会的千余家仙门,都被红泪引到了清辉大殿的水镜旁。 他们从水镜中看到了方才悬冰狱中发生的一切。 假冒纪仲明的弟子被抓了起来,只不过没有还颜水,他那张脸就像天生的一样,怎么也撕不下来。 前一刻,这些修士还像亲手足一样义愤填膺地声讨纪仲明的作为,崆峒印出现后,这群人却为抢先冲出殿门而大打出手。 但是,他们谁也出不去了。 不知何时,清辉大殿外被成千上万的妖族包围。 它们眼神空洞、表情凶狠地看着大殿内的人们,似乎随时准备冲进去把人撕碎。 “哪里来的这么多妖族?!”仙门众人大惊失色。 而且,他们的围困是悄无声息的,就像夜行的鬼魅一般,忽然之间遍布了整个昆仑派。 “是药傀!”高空之上,叶亭曈叫了出来。 如此之多的药傀,让叶亭曈看得心惊肉跳。 看样子,他们在金陵和幽都捣灭的窝点不过是沧海一粟。 围聚昆仑山的每一只药傀,脖子上都牵着一根法术凝聚的金线,金线的末端汇聚在清辉大殿前高大的擎天柱上。 赵绎坐在至高处,把弄着戒环法器上的金线,他像牵着提线木偶一般,拉住了这群随时要发疯的恶犬。 青面獠牙的幽都城主垂手站在他的身后。 “赵掌门!你这是做什么?!”被困在清辉大殿的人们此时又团结了起来,他们大声质问着赵绎。 赵绎以一种俯视众生的语气说道:“崆峒印再现,不是尔等凡夫可以肖想的。我只是打断某些人的念想,防止不必要的混乱罢了。” “呸!说到底是你自己想要罢了!”喊话的人朝身后道:“大家合起伙来,我就不信他能拦住我们这么多人!” 他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熊妖已经冲到身后,一口咬掉了他的头颅。 喷溅的血迹让附近的人发出尖叫。 转瞬间,又有四五个人被熊妖杀死。 “快杀掉它!它要冲进来了!”众人从陡然变故中惊醒,几人合力才将熊妖斩杀。 “这是什么怪物!它怎么好像没有痛觉?” “力量也大得可怕,完全不像一只没有化形的熊妖!” “不斩下头颅,根本杀不死!” 看着惊慌失措的众人,赵绎好整以暇地笑道:“这‘恶犬’一旦放出可就收不回了,诸位说话做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仙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谁也不愿再当出头鸟。 可就在这时,清辉大殿外的药傀忽然齐刷刷地扭头朝空中看去。 碧蓝的天空上,一红一白两道光影冲在前面,后面还跟着一只黑色翅膀的大鸟和乌泱乌泱的一群人。 那束红光在赵绎面前停了下来,化成一个绝色倾城的黑衣女子。 赵绎怔了一下。 “你是谁?”他警惕地问道。 红泪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金线上,她笑道:“我是你老娘。” 赵绎一愣,登时大怒,挥出一剑朝她刺去。 “老娘谢你带这么多好兵来,乖儿子!”红泪大笑着躲开,她手中金光闪现,往赵绎手中一指。 法器哪里是神器的对手? 赵绎指间的戒圈瞬间裂成几瓣,困住药傀的金线随之烟消云散。 但药傀没有动,它们盯着红泪手中的崆峒印,仿佛等候将军调令的士兵。 赵绎见之大喜,连红泪的辱骂也忘到了九霄云外:“崆峒印能控制药傀是真的!哈哈哈!有了它,这就是一支无往不胜的神兵!” 他猛然朝红泪扑过去:“把崆峒印给我!” 红泪飘然退至药傀群中间,她足尖踏在一只妖兽的头顶,蔑视地看着他。 随着她的目光,无数双空洞而冰冷的眼睛看向了赵绎。 他浑身一个激灵,蓦地止住了脚步。 这时,纪仲明也已经追到了清辉大殿。 他皱眉看着红泪,“你到底想做什么?” 红泪侧过身,她斜眼看着高大辉煌的碧蓝宫殿,看着宫殿内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精致的凤眸中闪过一丝索寞。 “金瓯玉瓦俱尘泥,谁道痴愚不肯弃?同死方能两相随,一双白骨荒山里……纪郎,白头之誓你忘了,可我没忘。” “今天,我要向你讨回来。” 红泪张开手臂,崆峒印在她手中熠熠发光。 “你!还有你珍视的一切!都随我下地狱吧——” 红泪话音落地,无数药傀齐齐抬首。 “杀!” “杀!!”药傀竟然随她一同开口嘶喊。 震耳欲聋的声音将雪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震落。 巨大的雪崩滚落在昆仑派的结界之上,一层又一层,很快就把结界撞破了一道裂痕。 结界之下,是容纳了数千人的清辉大殿。 若结界破碎,这数千条人命将在顷刻间葬身雪腹! 看着大雪倾覆,红泪大笑起来,指挥一半药傀向纪仲明扑去。 剩下一半,依然看守着清辉大殿的殿门。 “不好,她想和所有人一起同归于尽!”叶亭曈看出了红泪的意图,她焦急地大喊道。 君离带着叶亭曈飞身上了清辉大殿顶端,试图修补结界的裂痕。 但是,雪层重压之下,结界根本不是他们两个人能修补上的,很快,裂痕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把大殿里的人疏散出来。”君离道。 君离拔出鸦羽剑,落到清辉大殿前方,只看见殿内一片混乱。 他们从水镜看到了雪崩与结界的危机,被活埋的恐惧胜过了被药傀杀死的恐惧,大片的人潮争先恐后地往外挤。 推搡中,不少身体柔弱的女弟子摔倒在地,被无数双同胞的脚踩在身上。 她们再也没有爬起来。 堵在门外的药傀杀死不少修士后,开始有一些强势的仙门抓来弱小的门派当靶子,把他们推向药傀,自己则伺机从旁溜出去。 生死当前,谁也顾不上维持那张伪善的面具。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第235章 仇恨 君离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向殿内大声喊道:“逃出来的人,去屋顶帮忙修复结界!结界不破,大殿就没有危险!” “在里面的人,五人一组对付一只药傀,它们不会思考,没有那么难杀!砍别的地方没用,对准头砍!” 说罢,他首先冲向最近的一只药傀,手起刀落地砍下了它的脑袋,巨大的身躯随之倒下。 有了人指挥,大殿里零零散散、茫然失措的人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终于执刀拔剑,五人成群地向数不尽的药傀大军杀去。 杀出大殿的人,立刻上了屋顶,有了其他人的加入,叶亭曈的压力顿时也小了不少。 红泪见君离指挥众人逃离,怒然叱道:“君离!不要插手!你难道不想为你爹娘报仇吗?!” “就是这些人!他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害死了白霓裳、害死了洛云川,他们还想杀死你!” “他们不值得你救!” 君离再度斩下一颗脑袋,他将剑锋微抬,修长的手指在剑身上一叩,纷纷扬扬的残血从剑身抖落。 鸦羽剑墨色如新。 他道:“你说得对。但是仇恨,从来都不是靠杀戮能解决的。” 红泪摇了摇头:“你睡了五年,把人睡傻了?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不值得’。” 她手一挥,更多的药傀朝君离涌去,将他包围起来。 外围的人四散逃窜,很快,君离就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你看清楚——当你为这些人陷入死境,他们却根本不会管你的死活!” 叶亭曈在大殿顶上急得大喊:“红姨!快住手!你真想杀了君离不成?!” 红泪看向高空被叶亭曈等人不断修复的结界,道:“放弃结界,我就让他走。” 叶亭曈被逼入两难境地,正进退维谷时,下方忽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不管他死活了?闭嘴吧你个老妖怪!” 这声音、这语气,叶亭曈熟悉得很。 是纪柔儿。 第一次被人叫“老妖怪”的红泪觉得新鲜得很,她有些诧异地看向了纪柔儿。 纪柔儿带着七八个昆仑派弟子杀出一条血路,正在往君离所在的位置靠近。 “你们是傻的吗?都来帮忙啊!你们几个去那边!”所到之处,她朝其他门派的人大喊。 许多修士渐渐和纪柔儿汇拢,杀入君离的包围圈,把他接了出来。 君离见到纪柔儿的出现,也有些讶异。 只听纪柔儿在他身边低低地道:“我做错过一次,你放心,这次不会再错了。” “不会再让你瞧不起的。” 君离沉默了一晌,他挥剑砍向了攻向纪柔儿的药傀。 看见君离这边战况,红泪的声音里带着不悦:“纪仲明,那位就是你放在心尖上的女儿吧?这么积极地站出来,省得我好找。” 纪仲明眼皮一跳,他一边疲于应付成群的药傀,一边向纪柔儿大喊道:“柔儿!把人带到试剑场去!” 试剑场在昆仑派地势最高处,平坦开阔,既可容纳数千人,又不惧雪崩威胁。 不过……君离微微皱眉,那也是一处退无可退的绝路。 眼下通往山门的路被药傀占满,看似这是唯一的路了。 但,不是的。 君离蓦然朝纪仲明大喊:“纪掌门,把昆仑派的御剑禁制解开!” 这禁制由他所设,只有他才能解。 解开禁制,不需要回到山门,便可放所有人离开。 但被所有人知道了秘密的纪仲明,会答应吗? 纪仲明没有回应。 纪柔儿大急:“爹!快解开禁制啊!” 红泪一听,也不管纪仲明有无动作,立即大喊:“休想!” 她手中崆峒印再度发令,更多的药傀朝纪仲明扑去。 纪仲明被彻底淹没在药傀大军里。 眼见头顶的结界危如累卵,君离明白,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他再度斩下一颗头颅,把前路清理出了一个豁口,朝试剑场的方向推了纪柔儿一把,“走!” 纪柔儿朝君离一点头,毫不犹疑地带着人从药傀中撕出一条口子,指引大家往试剑场跑去。 “都别想跑!”红泪怒咤。 药傀中数只飞禽忽然张开羽翼,尖啸着朝已然千疮百孔的空中结界扑了过去。 又有十几只药傀盯着纪柔儿抓来。 君离担忧地看向天空,他本能地要去护在叶亭曈身旁。 但那是远水救近火。 他离得最近的不是叶亭曈,是纪柔儿。 如果他扔下她不管,纪柔儿顷刻就会陷入极度的险境。 “不用管我,我能自保!”纪柔儿看出了他的犹豫,立刻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君离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再迟疑,张开翅膀冲向空中的药傀。 鸦羽剑脱手而出,如一支离弦的箭钉穿了一只鸟妖的脖颈。 鸟妖应声而落,君离赶至结界附近,将攻击结界的几只药傀斩杀。 “君离,休要阻我!”红泪怒道。 她已经被杀意迷了眼,竟挥出几道法术,直朝清辉大殿上空的结界打去。 在雪崩的重压之下,结界的修补远不及破裂来得迅速。 清辉大殿上方顷刻之间出现了一道裂口。 结界就如同装满了大米的破布袋子,积压已久的雪,瀑布一样争先恐后地从袋子的裂口倾泻而下。 裂口的下方,正对着叶亭曈所在的屋顶。 君离再管不了疯狂攻击结界的药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屋顶,将叶亭曈捞入怀里,飞离了大殿。 崩塌的大雪几乎擦着他的背脊滚落。 湛蓝的屋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屋瓦大片大片地塌陷,从高处坠落到地面,刺耳地摔成粉碎。 屋顶其他修士也纷纷逃离,失去了众人维系的结界,眼看就要在药傀的攻击下彻底破裂。 但清辉大殿积留的修士,还有足足数百之众。 叶亭曈不敢再看,把头偏到了君离怀里。 她没有注意到,一直收在荷包里的那块白色玉坠忽然有了动静,竟挣扎着从她腰间飞了出来,摔落在地上。 玉坠碎裂,紧接着一阵尖利的风从碎玉中钻了出来。 风直冲天际,朝结界下方的几只药傀卷去。 药傀竟被无形的力量凭空撕碎,空中落下几蓬血雾。 叶亭曈呆呆地看着天空。 那是……风墟中曾经指引叶亭曈和君离的孤魂。 第236章 迷梦 五年来,这孤魂一直安静地待在玉坠里,不知为何,如今忽然现了身。 “它是……是蛮姨。”叶亭曈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她低喃道,“是真正的蛮姨。” 她蓦然将地上摔碎成两半的玉坠举起,向红泪大喊道:“这块玉坠不是你的,是蛮姨的!” 红泪听到蛮姨的名字,猛然怔住,甚至忘了继续攻击摇摇欲坠的结界。 叶亭曈继续喊道:“魂魄只能附身在自己生前的随身之物上,这块玉坠随着白霓裳的秘密被你亲手尘封在风墟地底,后来成了蛮姨魂魄的栖身之所。” “蛮姨死后未成怨魂,却执意不肯往生,她的执念并不仅仅在帮你看守风墟中的秘密,而是怕你被仇恨蒙蔽,终有一日走入歧途!” “现在为了阻止你杀人,她栖身的玉坠已经碎了,如果你执意不肯停手,又叫她如何安心往生?真要让她变成一只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吗?!” 孤魂剿灭了空中的药傀,卷着未散的血腥气飞至红泪身边,怯怯地去扯她的衣袂。 红泪怔忪地看着自己左右摇摆的衣袂,一时之间竟茫然不知所归。 “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我吗?” “真的是我做错了?” 回答她的只有一段喑喑哑哑的风声。 红泪紧抓着崆峒印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放了下来。 药傀失去了指令的摆布,攻击变得漫无目标。 纪柔儿趁机斩开一道更大的豁口,清辉大殿中的最后几百名修士得以逃出生天,跟随纪柔儿往试剑场退去。 “真是没用。”一声冷笑从红泪背后响起,“还以为你能多解决掉一些竞争者呢。” 叶亭曈一惊,只见不知躲去哪儿的赵绎忽然站了出来,他的手上捧着一只琉璃匣。 赵绎伸手从琉璃匣中拈出两只小指尖大小的虫子。 虫子长得五颜六色,在赵绎指间胡乱蹬着腿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戏看够了,也该结束了。”赵绎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指间的虫子在瞬间被他捏碎。 叶亭曈脑海里霎时勾出一缕不祥的记忆,她下意识地惊叫出来:“不——” 砰!!! 红泪踩在脚下的药傀轰然炸得粉碎! 巨大的冲力将附近的药傀都掀飞了。 红泪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已经飞身而起,但仍被炸伤。 她的双腿血肉模糊,半只脚掌不知炸去了何处。 空中一片血雾。 红泪滚落在地上,痛得撕心裂肺地喊叫。 与红泪脚下妖兽同时爆炸的,还有不远处围困纪仲明的几只药傀。 但他似是早有防备,在赵绎拿出琉璃匣的时候,他已经作出应对—— 他把药傀引来了红泪身前。 数不清的、成百上千的药傀,在他身后接连炸成血蓬。 纪仲明足尖点地,跃过了倒在地上的红泪。 无数药傀朝红泪冲来。 “是子母蛊!”叶亭曈大急,“红姨!离药傀远点!” 红泪伤了双腿,瘫坐在地上,只能用崆峒印止住药傀的脚步。 但是,来不及了。 砰! 红泪抓着崆峒印的手被炸飞。 “啊!”她痛苦地尖叫起来,“纪仲明!你一定!不得好死!” 砰砰! 她的下半身彻底成为肉泥。 “你不得好死!不得——” 叫声戛然而止,不绝于耳的爆炸声响起,血色彻底淹没了她。 叶亭曈的双眼被君离死死捂住,他带她飞上空中,往撤离的大部队退去。 震耳欲聋的声音再次惊醒沉睡的雪山,更大的雪崩倾覆而下。 结界终于彻底碎裂。 人间最高大、最宏伟、最神圣,有着数千年历史和数万人景仰的清辉大殿,在雪崩中轰然倒塌。 积雪冲毁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鲜血,杀戮,爱恨,连同红泪残缺成千万片的身躯,尽皆掩埋于沉寂的苍白。 干干净净,仿佛从未爱过,也从未痛苦。 清风拂过雪地,卷起一片带血的衣角,呜呜咽咽的风声中,孤魂带着衣角越飞越远,往东而去。 是故乡的方向。 雪崩吞没了一部分药傀,剩下一部分在短暂的冲击过后,从浅雪处爬了起来。 它们在清辉大殿的废墟之上聚拢,拱卫着站在废墟顶端的一个人。 赵绎在崆峒印被炸飞之后抢先夺得了它。 他将崆峒印高高举过头顶,脸上挂着狞恶的笑意:“拿到崆峒印,我即为天下之王!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幽都城主率先在他面前跪下,高声大呼:“掌门威武!” 死里逃生的仙门众人踌躇了许久,终于,第一个人跪了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吾王威武!” 满地跪拜的人喊声震天动地,气势恢宏。 看着面前一一向他臣服的门派,赵绎不由大喜。 他紧紧地将崆峒印攥在胸口,向纪仲明道:“拥我为王,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纪仲明看着他手中的崆峒印和琉璃匣,犹疑了一瞬,终于也跪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赵绎指着纪仲明,像看到了什么极度好笑的场景,“纪仲明!你终于也有今天!” “呸!昆仑派掌门算什么?天下第一人算什么?!”赵绎张狂地大笑,“还不都得乖乖跪在我脚下!”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人群里竟然有二人始终站着,不屑地看着他。 赵绎怒不可遏地指向叶亭曈和君离:“天意要立我为王,你们怎敢不从?!来人,把他们给我杀了!” 无数的药傀嘶喊着,吞没了叶亭曈与君离的身影。 赵绎满意极了,这个世间,终于再没有人与他作对。 他是天下万物的主! 呲—— 一道细小的声音极不和谐地落入他的耳中。 紧接着,一阵剧痛传来,有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了他的背心。 赵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逐渐扭曲、变幻—— 朝拜的人不见了,只有一群人怒意滔天地瞪着他。 叶亭曈与君离好端端地站在人群跟前,纪仲明也没有向他低头。 他的背后没有站着数以万计的药傀,只有一个他很熟悉的人,这个他打破脑袋也不屑防备的人,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身体。 第237章 阿青 钱万两赤红着双眼,他扎入第一刀,心中的恨意就如挤满得不能再满的洪水,顷刻间冲垮堤坝。 紧接着他刺下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一刀比一刀用力,一刀比一刀凶狠。 血溅了他满脸,让他这张平日里只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面孔显得无比狰狞。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钱万两在赵绎耳边咬牙切齿地道,“钱家满门的命,你该还了!” 赵绎惊恐地看向钱万两,他狠狠拍出一掌,将这个被他视作蝼蚁的人击飞,然后匆忙操控着崆峒印,要将药傀调来杀了他。 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先于药傀出现在他的跟前。 赵绎大喜:“霎雨,快,快护卫本王!给本王杀了他!” 带着面具的幽都城主没有做声,他五指张开,朝赵绎手上的崆峒印抓去。 “你做什么?!”赵绎大惊,连忙将崆峒印护在身后,“你不是霎雨!你是谁?!” 幽都城主不语,浑厚的掌风向他袭来。 赵绎死死护着崆峒印,争夺间,幽都城主的掌力击穿了他的心肺。 赵绎瞪大了双眼,他站立不稳,身体顺着掌力往废墟之下坠落,重重地摔在大雪覆盖的断壁残垣之上,摔入了层层叠叠的药傀大军中央。 崆峒印从他手中摔落。 赵绎犹不死心地拼命往崆峒印的方向爬,口中痴癫地喊着:“我……我有崆峒印,你们杀不死我……我能长生……不……死……” 一只药傀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失去崆峒印控制的药傀疯狂地扑了上来。 仅仅瞬息,赵绎就被自己养出的怪物啃食得连骨头都不剩。 崆峒印淹没在药傀中间,一时半会却是谁也拿不到了。 幽都城主将面具摘了下来。 叶亭曈看见了面具下的那张脸。 是纪伯月! 消失在渡厄宫的纪伯月,竟然取代了霎雨的位置,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幽都城主。 方才的赵绎,就是落入了他所设的幻境,才被钱万两偷袭成功。 “仲明。”纪伯月叹息道,“我都知道了。收手吧。” 面对兄长的相劝,纪仲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悔和惭愧。 “从你追查到渡厄宫时,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只淡淡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很久之前。阿青还活着的时候。”纪伯月许久没有提及徒弟的名字,他好像怕纪仲明不记得阿青是谁,又强调道:“沈夏青还活着的时候。” “有次赵绎来问我,某一日是否与他师父陆庭山见过面。他说的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外办事,还与赵绎打过照面,但我没有去见陆庭山。” 纪仲明怔了怔,似乎想通了什么事:“原来如此。” 原来,赵绎是这样发现了他的破绽。 “赵绎是听阿青说的,这之后阿青就死了。”纪伯月目光复杂地盯着纪仲明,“是你做的吧?你——不该动我徒弟。” 纪仲明有些意外地挑眉,笑道:“你是因为沈夏青才一直追根究底的?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以为你除了钻研幻术,无一事上心呢。” “阿青是我最看重的弟子。”纪伯月沉沉叹了口气,他拔出了腰间的剑,“仲明,现在回头,为时未晚。” 纪仲明却道:“我做事,从来不走回头路。” 说罢,他忽然朝着一个方向大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随着纪仲明话音落下,一声巨大的爆炸从药傀中间响起! 无数断肢残臂被炸飞,熙熙攘攘的药傀大军瞬间被炸出了一个缺口,露出了地上一小块闪着金光的方印。 缺口瞬间被拥挤的药傀填满,但紧接着又一声爆炸响起。 显然,有人趁着混乱捡走了赵绎失足时掉落的子母蛊,想将这群药傀直接炸了,好拿出陷在其中的崆峒印。 “怎么回事?!”叶亭曈脸色一变,她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就在废墟的掩体后面找到了捧着琉璃匣的一个人。 一个与纪仲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佝偻着身子缩在雪地里,面上带着畏缩和挣扎,这样的动作和表情用纪仲明的脸展现出来,显得滑稽又可笑。 “风暮羽?!”叶亭曈喊出了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顶着纪仲明模样的人没有料到叶亭曈会直接喊出他的名字,他大惊失色,手中的琉璃匣都差点摔到地上。 “我……我不是……”风暮羽企图否认自己的身份。 “不要自欺欺人了!”叶亭曈骂道,“为什么?就为了你设计杀死沈夏青的事,纪仲明抓到了你的把柄?” 听见沈夏青的名字,纪伯月蓦然瞪向冒牌纪仲明,飞快地出手向他抓去。 但与此同时,几声更大的爆炸响起,脚下的山体竟都震颤起来。 “别过来!”风暮羽抓着琉璃匣,破罐子破摔地道:“若是我将这里面的虫子都捏死,整座山峰都会被夷为平地!” 纪伯月不得不在他两丈开外停下。 他改为质问叶亭曈:“阿青的死,你还知道些什么?!” 叶亭曈从纪伯月脸上难得地看到了急切的神色。 她叹息道:“如你所猜,沈夏青之死的根本原因,不在朱子喻的蓄意谋害,也不在风暮羽的暗中推动,而在于他撞破了陆庭山与纪仲明的会面——即使他当时用的是你的脸。” “会面那天是在苍梧派掌门方鸿死后不久,我猜陆庭山来找纪仲明,是为了把方鸿的血液交给他。” 叶亭曈想起沈夏青与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情景,他就像寻常聊天一样不经意地说了出来,根本不像撞破了什么秘密,在他看来,这就是很稀松寻常的一次会面。 但是,听者无心,说者有意。 “风暮羽是纪仲明门下弟子,纪仲明自然知道风暮羽对林燕燕的爱慕和对沈夏青的嫉妒。” “他安排沈夏青与女弟子独处,造成风暮羽对沈夏青的误会越来越深,最终生出杀心。” “《昆仑奇珍》和《神农草纲》,这两本书分别记载了修髓丹和牵丝引的特性,真的是你自己找来看的吗?”叶亭曈问风暮羽道。 第238章 利用 风暮羽神情一呆,仔细回忆道:“是……是师父放在桌案上,我无意间翻到……不……不对。” 不是他无意间翻到,是因为这两页纸被茶渍浸过,凹凸不平,所以他随手一翻就翻到了。 风暮羽骤然变了脸色。 叶亭曈早有预料,她接着说道:“为了让你顺利拿到藏宝阁中的修髓丹,原本值守的弟子杨逊家中母亲忽然‘病逝’,给了林燕燕临时换班的机会。” “林燕燕想在星霜大会上观看沈夏青的比试,与杨逊换班是唯一的机会,她又与纪柔儿相熟,纪柔儿一定会和负责两阁值守的师父雍雅说情,促成她此次的换班。” 纪仲明唯一没有料到的,或许是风暮羽找了朱子喻当替罪羊。 “最后,当一切计划顺利进行,他便毁坏了沈夏青用来布设结界的玉佩,以确保万无一失。” 风暮羽面如死灰地抱着琉璃匣,他低声问:“沈师兄……当真从未负过燕燕?” 叶亭曈看着他,心有戚然。 “从未。”她答道。 “你以为一切水到渠成的巧合、天衣无缝的算计、义正辞严的仇恨,其实都是纪仲明帮你设计好的。他彻头彻尾的利用了你!” 叶亭曈的话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风暮羽脸上。 她企图打醒他,一如打醒曾经因林燕燕而对风暮羽心慈手软的自己。 他会后悔吗? 毕竟曾经,沈夏青也视他为至交好友。 “快听从师父的命令!否则我就杀了她!”在风暮羽犹豫不决间,何书墨用剑架着林燕燕走了出来。 何书墨从悬冰狱跟过来后就不见踪影,也未参加纪仲明一方的战斗,此刻一出现却直接给了风暮羽重重一击。 风暮羽看向因惊恐而低声啜泣的林燕燕,脸上的挣扎几乎在瞬间沉寂。 他抬起头,回答了叶亭曈的疑问:“对不起,我没得选择了。” ——不,或许不是没得选择,而是从来不曾选择。 贪妒,怯懦,在他心里压倒了一切道义。 从他决定向沈夏青下手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忏悔了。 风暮羽将手伸入琉璃匣,如同掐断自己最后的退路一般,捏死了一只母蛊。 砰! 砰砰! 药傀中接连炸开一片血雾。 距离爆炸点近的药傀被炸倒炸飞一地,满是血污的雪地上终于露出了崆峒印的一角。 爆炸将叶亭曈等人所在的废墟震得再一次垮塌。 地动山摇中,叶亭曈顾不上危险,欺身上前,要去夺风暮羽手中的琉璃匣。 君离与纪伯月也从两边包抄过去。 风暮羽急忙往后退,身后的废墟却已经塌陷成了陡坡,他一脚踩空,从高处摔了下来。 叶亭曈只来得及抓住风暮羽的胳膊,他手中的琉璃匣却在慌乱中失手掉了下去。 琉璃匣一落地,就迅速淹没在往下翻滚的碎石和积雪中,随着大块大块坍塌的废墟冲下了陡坡,冲落了山崖,不知冲往何处去了。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禁不住屏死了呼吸。 叶亭曈被君离急忙带离了废墟。 死里逃生的修士们争先恐后地往后躲避。 挨过了许久静默,预想之中的大爆炸却没有发生。 那些母蛊倒是顽强,不知以什么方式从倾覆中存活了下来,这些行走的炸弹终于被掐灭了引线。 但是…… 纪仲明已经趁着混乱,从炸散的药傀群中拿到了崆峒印。 随着他剑尖所向,无数双冰冷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正往试剑场退去的修士们。 纪仲明飞身落在何书墨身边,口中平淡地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杀。” 何书墨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动,一道鲜血溅起。 林燕燕成为了血祭崆峒印的第一个亡魂。 “不!!!”风暮羽目眦欲裂,他疯狂地在君离手下挣扎,要往妻子身边冲去。 “你对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冲过去只是送死!”君离手一挥,在风暮羽脚下设下定身阵,把他扔给了纪伯月。 他与叶亭曈冲到纪仲明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纪掌门,崆峒印你已经拿到了,你还想做什么?!”叶亭曈惊疑不定地看着纪仲明身后,无数药傀正在他的操控下往这边涌动。 就好像……要将这些修士尽数往山上驱赶一般。 前路是试剑场,虽然开阔,却是此处山峰的最高点。 试剑场北面是望神台,西面是断崖绝壁,东面虽是客院,但走到头也是一条死路。 唯一一条下山的路,被药傀堵死了。 如果被药傀围困山顶,那将是一个插翅难飞的绝境。 “做什么?”纪仲明攥着崆峒印,他此时已经胜券在握,也不怕把意图透露给一个影响不了大局的人。 “上古时期有一个阵法,名曰升仙阵。” “以崆峒印为匙,注入九九八十一条同族生魂,可令任何一人飞升成仙,与天地同寿,青颜永存。” 八十一条生魂……他是要八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升仙阵在试剑场! 原来他早就设计好了—— 他要把试剑场变成一个屠宰场! 叶亭曈与君离均未听过如此残忍古怪的阵法,叶亭曈觉得纪仲明已经迷失了心智,她道:“修行到如此境界,你竟还相信这种未经证实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纪仲明斩钉截铁地道,“金缨子飞升成仙用的就是此阵!” “老天垂怜,才让我在两年前发现了藏书阁古籍中夹藏封存的手札!此阵为金缨子亲手所记,怎会有错!” 金缨子? 叶亭曈想起在仙界遇到的这位虚怀若谷的仙人,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不可能。手札不可能是金缨子的。”她道,“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仙,又谈何成仙?” “我所见到的仙族,徜徉于天地之间,山河为枕、穹庐为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人要成仙,就得把自己融入成天地间最渺小的一部分,万物皆我、我皆万物,而后知天命、知敬畏,方可与天地同寿。” 叶亭曈嘲弄地哂笑道:“你连‘众生皆我’都做不到,又何谈‘万物皆我’?在你为私欲杀害第一个人的时候,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飞升成仙了。” 第239章 升仙 “众生皆我?”纪仲明摇头笑道:“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强者为尊,成王败寇,从来不包括众生二字!” “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别说成仙,就算把天捅破,其奈我何?!” “强者的诞生,免不了流血和死亡,你以为当真凭借天赋和努力就能成为天下第一?” 纪仲明笑得从容,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一个字。 “天赋和努力开辟出来的路是有极限的,这条路,我在百余年前就走到了尽头。” “修为到头,寿数到头,整整十年,再无任何突破。” 百余年前——是在他设计陷害白霓裳之前。 叶亭曈从心底生出无限凉意,她咬牙道:“所以,你从那时开始服用‘升仙丹’,强行提升修为和寿数?” 纪仲明没有否认。 他颇为惋惜地道:“可惜白霓裳的妖丹妖力太强,难以炼化,陆庭山直到五年前才找到将它彻底炼化的方法。” 被君离意外夺走妖丹后,这五年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普通小妖制成的“升仙丹”已经支撑不了他苟延残喘的性命,所以才急需将君离体内的力量炼化。 幸逢仙门比武大会和崆峒印现世,他才没有时间和机会把君离扔进炼丹炉。 “现在有了崆峒印,我终于不需要担心寿数的问题了。”纪仲明仰天大笑,“待我飞升成仙,再来取洛君离的力量!” 说罢,纪仲明大手一挥,聚集在他身后的药傀大军如黑压压的乌云一般,随他朝前方侵吞而上。 叶亭曈“鸿蒙”出鞘,与君离并肩而立,丝毫不退。 她十步斩一妖,斩一妖便喊一句—— “抛弃众生的规则算什么狗屁规则?!” “如若畏强凌弱是规则、欺贫重富是规则、不公不法是规则——” “那颠覆了这规则又何妨?!” 鲜血从她面前溅落。 长剑折出雪地的光,仿佛鸿蒙肇判之时,东方现出的第一缕日光。 更多的药傀压了上来,要将这缕光剿灭、吞噬、浸没于黑暗。 她与君离所站的位置被一寸又一寸侵吞。 终至退无可退。 试剑场中挤满了人,原本用作比试的擂场此刻仿佛成了一块巨大的砧板,板上尽是待宰的鱼肉。 “纪掌门!你疯了吗?!”人群中不断发出怒喊。 但纪仲明仿佛充耳未闻。 他飞身至看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猎物,何书墨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后,甘心做升天的鸡犬。 药傀如蝗,叶亭曈与君离终无法护住所有人。 鲜血在人群中溅起,迅速染红了试剑场的土地。 随着修士一个接一个倒下,试剑场中央的擂台上方逐渐勾勒出一个黑色的阵法。 阵法中一部分晦暗不明,另一部分却因死去的人数增多而越来越亮。 纪仲明大喜过望,他几乎感受到了体内血液的沸腾:“是升仙阵!升仙阵就快成了!” 哀鸿遍地之中,一个身影从混乱的人群里跃上了擂台。 “爹!快住手!”纪柔儿嘶声喊道。 听见女儿的声音,纪仲明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他向身后的何书墨道:“不是叫你把她带去安全的地方吗?她怎么还在这里?” 何书墨有些赧然:“她似乎防着我,我近不了她身。” “你是她夫君!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把她带走!”纪仲明有些不悦。 何书墨跃下看台,走到纪柔儿面前,想去拉她的手。 谁料纪柔儿唰地一下把剑指向了他:“你离我远点!” “柔儿!”何书墨的脸黑成了锅底,“不要任性了,你不是最听你爹的话吗?快跟我离开这里!” “你乖乖的,只要帮助师父成了仙、入了仙界,我就是下一任的昆仑派掌门,我会成为这人界第一强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纪柔儿的目光落在身后浴血奋战的君离和叶亭曈身上,她哂笑道:“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你们停止杀戮,放所有人离开。” 何书墨顺着纪柔儿的目光看过去,不由怒火中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对那小子余情未了!” “那日在昆仑山麓,你从叶亭曈口中得知洛君离未死的消息后,就一直魂不守舍,到了如今,你爹因他们身败名裂,你却还要帮他吗?!” 纪柔儿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原来……原来你听见了。是你去幽都山把君离带过来的……” “是!”何书墨狠狠地道,“我就是要毁了他!我才是你夫君!你自问一问,成亲四年可有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纪柔儿看着何书墨,像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她倒吸了一口气,道:“你一直嫉妒他,所以才劝我爹将计就计,利用君离收集剩余的七星钥,然后让他做放出九婴的替罪羊?!” 何书墨的脸上带着扭曲的妒意:“不错,我就是要让他背上弑父杀友的罪孽,成为千夫所指、人人喊杀的过街老鼠!” “我要让你看清楚,洛君离是个低贱恶心到土里的人!只有我!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纪柔儿的脸色又白了一度。 她将长剑横在身前,如同在二人之间横上一条不可跨越的银河。 “你以为我是因为君离才疏远你?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还是你们以为我真的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她摇摇头,仿佛想把脑海中那些不好的记忆甩掉,悲戚地道: “五年前,我掏心掏肺攒了好几年才攒下八块海天月影,巴巴地送给你做法器,但婚后我整理你房间时,那八块海天月影半点踪迹都没有。” “怎么就这么巧,彭云际当年也是用八块海天月影设下引灵阵之局?” “五年后,你连隐居的高瑛也不放过,我亲眼看见你刺杀了他。” 高瑛死后,何书墨被叶亭曈用木傀术变出的君离吓跑,叶亭曈却不知死活地还要去追。 她知道叶亭曈根本就不是服食“升仙丹”后修为突飞猛进的何书墨的对手。 天知道她是怎么忍着对叶亭曈的厌恶去拦住她的。 “是你,帮着我爹收集修士的血液,帮他炼制‘升仙丹’,帮他做尽一切见不得人的事。”她深吸了口气。 “知道的事情越多,我越觉得你恶心!” 第240章 认罪 可惜待纪柔儿发现这一切时,她早已经一脚踏入了何家的门楣。 这是她的报应。 君离身死、九婴冰封,世人都在赞颂昆仑派的功德。 她原本以为这些秘密只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与何书墨做一世同床异梦的夫妻,直到崆峒印重现,噩梦再临,她才猛然醒悟—— 有些走错的路,不及时纠正就迟了。 她环顾着四周,五年前的人间炼狱在同样的地点重演,那些恸哭的怨魂仿佛穿过时间长河,与眼前的积尸旷野、血流川原交织重叠。 低沉的风声仿似五年之前君离在望神台前对她的低语:“我知道乐游山那支‘星之泪’是你的,你还要拦我吗?” 五年之后,纪柔儿看向君离的方向,她终于在心底坚定地回答了他:“是,我不会再胆怯了。” 她往擂台中央退了几步,好让台下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纪柔儿昂首向纪仲明道:“爹!你若再不收手,休怪女儿不孝,将你做的所有事情公之于众!” 纪仲明的眉头骤然收紧,他喝道:“休要胡闹,过来爹这里!这些事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掺和的,爹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她好……纪柔儿的神情露出痛苦的挣扎,她一字一句问道:“为了我好,所以我说讨厌叶亭曈,你就灭了乐游派满门?” “为了我好,所以在我每日的饮食和丹药里偷偷掺上‘升仙丹’,让我变成和你们一样吃人血的怪物?” 纪柔儿惨然笑道:“爹,这样的好,柔儿不需要。” 她从小生活在父亲搭造的完美童话里,这些童话织就她愚昧的天真,却也铸成她高傲的自尊。 她高昂着头道:“我有光明正大追求爱情的能力,也有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的能力。我能承担罪责,也不怕别人笑话。” “可惜……五年前的我不懂。” “炎武一百九十一年五月初十,我亲眼看见你在乐游山的万株红梅上布下妖血和幻术。”纪柔儿道。 这个日子,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原本这一天,是何家要来向纪仲明提亲的。 虽然她已经与何书墨说得一清二楚,也取消了提亲,但当这一天纪仲明走出山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她没想到,纪仲明去的不是何家,而是乐游派。 她亲眼目睹了乐游山满门覆灭——以让她心惊胆寒的方式。 纪柔儿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扼住手腕,让自己说下去。 “你害死了叶长盛,我感到害怕,但你毕竟是我爹,我说服自己不要去揭穿你。” “你害死了乐游派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我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小门派,灭了就灭了。” “你杀‘死’了叶亭曈,我也说服自己她本就该死。” “直到你放出九婴,无数人因此殒命,君离也坠下望神台……我才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 “不去阻止祸患,祸患终有一天会烧到自己身上的。” 纪柔儿深吸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道:“爹,你知道死在对抗九婴那场大战中的,有多少疼我如手足的师兄师姐吗?!” “君离不该死!” “叶长盛不该死!” “乐游派几十条人命不该死!” “昆仑派那么多师兄师姐不该死!” “其他仙门的无辜弟子也不该死!” 她看向四周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细长的素手仿佛尖锐芒刺,戳在自己的胸口,戳碎她所有逃避与懦弱—— “我,昆仑派纪柔儿!” “明知父亲是乐游派灭门惨案凶手,明知九婴之祸由他一手促成,明知他取人命炼丹药,却知情不言,知错不阻!是我的自私和不作为害了所有人!” 纪仲明大怒:“你在胡说些什么?!书墨,柔儿失了心智,还不快将她带走!” 纪柔儿错身避过何书墨朝她抓来的手,纤薄的长剑甩出一道光影,冰冷锐利的剑锋落在了自己的脖颈。 “你们既不收手,不如让我也做了这八十一条生魂中的一个!”她嘶声喊道,长剑瞬时在她雪白光洁的颈上压出了一道血线。 “柔儿!”纪仲明惊慌失色地一挥袖,崆峒印的光芒暗下,与众人厮杀的药傀仿佛戛然而止的攻城器械,纷纷停止了动作。 擂台上方的升仙阵仅剩下未被点亮的一角阴暗,被生魂填满的部分发出熠熠暗光,诡谲如天狼吞月,将四周天空都压迫得昏沉失色。 已经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叶亭曈和君离终于得以喘息。 纪柔儿悲泣道:“爹,回来吧,你难道真要踩着女儿的尸身,去做一个众叛亲离的所谓‘仙人’?我们从前的日子过得不好吗?就算生年有尽,老死而重归天地不好吗?” 叶亭曈将靠得最近的几只药傀斩杀,她听见纪柔儿此话,摇头道:“这个傻子……她当真以为这场杀戮,能因她一个人而止息吗?” 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一蓬鲜血再度溅起。 何书墨冲入人群里,刺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名同门弟子。 那弟子惊愕地看着他,他想不通为什么平日里深深敬重的大师兄,会有一日把剑对准自己人。 纪柔儿的揭露就像是撕破了何书墨勉强维持的脸面。 所有的羞耻、不甘、愤怒,所有不得纾解的胜负欲和占有欲,都化作浓重的恨意,让他不再顾及她的死活。 他大声对纪仲明道:“升仙近在眼前,怎可听妇人之言,毁了百年筹谋!” 纪仲明看向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软肋。 但此时此刻,他竟没有出手阻拦何书墨。 纪柔儿愣住了。 她看着疯狂在人群中屠杀的何书墨,看着这个她曾经依赖、信任、为之骄傲、视为长兄的人,他不知何时淌入了深且急的河流,逐渐陷入旋涡,她在岸边遥遥相望,却无力拉他回头。 君离冲过重重人潮,墨色长剑如风驰电掣般疾飞而至,与何书墨的法术轰然相交,余波卷起满地残血。 “洛君离!来得好!”何书墨杀得兴起,叫道:“杀了你!柔儿就是我的了!” -------- (一些唠叨) 纪柔儿的觉醒和转变是一条暗线,将在番外集中写,正文不再赘述。加上番外这本书才算完整哦。 看完番外之后你们就会知道,并不是洗白纪柔儿,而是她从来就算不上黑化。 她真正做错的事,只有隐瞒真相而已。 她的存在,和传统意义的“雌竞”也不一样。 看书的我们,或许和不知事情全貌的叶亭曈一样,对纪柔儿存在偏见呢。 第241章 还魂 那边君离与何书墨打得惊天骇地,叶亭曈的注意力却投在了升仙阵上。 因何书墨的出手,这个巨大如黑云压顶的阵法,已经填满了最后一隅。 一道金光如游龙般顺着古怪的符文径行而过,当金光贯穿整个大阵之时,天地间响起了一声沉重的哼鸣,仿佛穹庐深处发出的叹息。 崆峒印在纪仲明手中爆发出一束惊天的光,直冲云霄而去,似与升仙阵遥遥相应。 “升仙阵成了!”纪仲明狂喜,他甚至都忘了下方以死相挟的纪柔儿,飞身朝大阵掠去。 崆峒印脱手而出,悬于升仙阵的正中。 阵印契合,风云为之变色,阵中的金色游龙瞬时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金雷,横贯而下,直冲地面的擂台而去! 那是升仙阵的阵眼,也是纪柔儿所站的位置。 惊天变故陡然而生,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喊半个字,纪柔儿已经被金雷吞没。 轰隆声中,半丈高、六丈宽的擂台被炸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柔儿!”纪仲明肝胆俱碎地大喊。 尘埃落定后,他终于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纪柔儿的身影。 她狼狈地倒在地上,正努力用手支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血从她七窍中缓缓流出,滴落在银白相间的衣襟上,显得触目惊心。 擂台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露出了中空的擂台下原本的模样。 以修士之血绘成的无数符箓组成巨大阵心,这是纪仲明暗中布置的升仙阵力量源头。 但此时此刻,纪仲明看清了纪柔儿身旁的东西,却愕然睁大了眼:“那是……那是什么?” 本应该空荡荡的擂台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三只大箱子。 纪仲明认得,这是门派中用来存放兵器的箱子。 但箱子被金雷击得粉碎后,里面却没有露出来兵器,而是露出了三具尸体。 两男一女,三具无头尸。 被禁锢在升仙阵中的八十一条生魂,此刻忽然像得了假释,一道道金光倏然落地,争先恐后地钻入其中一具女尸的身体里。 几乎在眨眼之间,女尸脖颈上可怖的裂口长出了生肉,将她原本的头颅迅速复原——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在天地的嗡鸣声中,她睁开了眼。 “娘!”从人群中传出一个惊喜欲狂的喊声。 钱万两拨开面前的人,拼命地往擂台靠近,“我成功了!哈哈哈!我成功了!” 叶亭曈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们都快忘了,钱万两有一件宁愿背弃他们也要完成的事。 钱家冰室里的尸体,早就被他藏在了擂台下。 原来,八十一条生魂,铸就的并不是成仙入圣的路,而是钱万两亲人的起死回生之门。 纪仲明终于意识到有人在升仙阵上做了手脚,勃然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钱万两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疯狂地推开阻拦他的人群,大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让人成仙的阵法?我不过做了个以假乱真的手札,你就信了?” “这从来就不是什么升仙阵,而是九死还魂阵!”他畅快道,“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如此卖力,我如何能画下此阵?又从何处能得八十一条生魂?” 他朝苏醒的钱氏欣喜若狂地大喊:“娘!你看看我!我是万两呀!你别急,爹和兄长也会醒的!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 仿佛听到了钱万两的声音,废墟中的钱氏竟然缓缓坐了起来。 死去五年的人,居然真的能被崆峒印复活? 无数双眼睛盯在钱氏身上,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死而复生,让这些目光充满了贪婪与热烈。 但叶亭曈只觉得汗毛倒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违背常理的这一幕,看上去既诡谲又危险。 钱氏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迟滞,像经久不用的机械忽然运转,毫无生机,更似死物。 被九死还魂阵唤醒的钱氏将一双眼珠呆滞地转了转,目光落在了离她最近的纪柔儿身上,喉咙里吐出低沉喑哑的声音:“血……” 叶亭曈直觉地感到不妙。 下一瞬,钱氏忽然向前一扑,双手朝纪柔儿抓去。 纪柔儿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用剑去挡,谁知钱氏这简简单单的一抓竟然力逾千斤,直接将她的剑捏了个粉碎。 纪柔儿连忙一个翻身,险险躲过钱氏并不流畅的动作。 钱氏一双手贯入地下,竟将地面的石板生生抓穿。 她的指骨折断成一个扭曲可怖的形状,但唯有靠得近的纪柔儿发现,那双手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就恢复如常。 纪柔儿本就在金雷之下受了重伤,钱氏再一次向她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无力反抗。 “柔儿!”纪仲明想去九死还魂阵取回崆峒印,好控制钱氏,却被大阵反噬了回来。 再也来不及多想,他化作一道疾光,落在了纪柔儿身前。 一道蕴含十成功力的法术随着他的降落往钱氏击去。 “不!娘——”钱万两骇然大叫,他终于冲破重重人海,冲到了擂台边,却只看见法术击穿母亲身体的场景。 法术从钱氏的胸口穿过,登时击出一个碗口大的洞。 但那具经年冻结在冰窟里的身体竟一丝血液也无,钱氏像那些药傀一样无痛无觉,一双金刀般的手不受丝毫阻滞地伸了出去。 纪仲明周身的真气运转到极致,如千万片刀锋,俄顷之间就要将那双侵入近身的手绞得粉碎。 钱氏的手每前进一寸,手上的皮肉就破碎一寸,伸至纪仲明跟前时,那双手已成了森森白骨。 但那并不妨碍她抓住纪仲明的肩膀。 她五指轻轻一扯,就把那只胳膊整个撕扯了下来。 紧接着,另一只成了白骨的手扣住纪仲明挥过来的剑,将那柄名师铸就的宝剑掰成了两截。 纪仲明甚至来不及躲开,钱氏就握着那半截剑,剜入了他的心口。 浓烈如残阳般的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纪柔儿布满污垢的脸上。 “爹!”纪柔儿哭喊着,不管不顾地抱住了纪仲明的身子。 第242章 偏见 纪仲明的视线随着身体的坠落往上飘移,掠过最接近天际的望神台,掠过直入九霄的雪峰,飞入遥不可及的云端。 这是他登上巅峰以来,日夜壮志满怀仰望的景色。 当站在世界最高处的时候,本能会催使人往更高处走,一步也不能后退,否则就会被天下人耻笑。 他们会说,天下第一的纪仲明,也不过如此。 也会老,会死,会和一个凡人一样埋入坟冢。 他不愿退出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不愿坠下世人搭建禁锢住他的神台。 可是,沧海终有一日也会变成桑田,高山亦不能无限接近苍穹。 纪仲明一生修习幻术,堪称无人能及,到头来自己却逃脱不了权欲和力量的幻象。 而今,这座无人逾越的高山,终于从不可一世的巅峰轰隆倒塌。 几乎与此同时,钱氏心口的空洞和双手的骨肉迅速生肌、丰满,就好像那些骇人的伤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一样。 她成了一个……不死不灭的怪物。 “血……”钱氏舔干净溅落在唇角和指尖的血迹,进入口腹的腥香使她愈发亢奋,眼中迸发出饥渴的光。 所有在她眼前的生命都勾引着杀戮的渴望。 她朝纪柔儿扑了过去。 纪柔儿正抱着父亲的尸身崩溃大哭,浓重如山的痛苦死死压住了她,她呆呆地看着鬼魅一般扑来的钱氏,赴死之意陡然横生。 “走啊!在这里碍什么事?!”叶亭曈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手中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柄破剑扔入钱氏手中,堪堪阻了她一击。 钱氏一手拧碎那柄剑,另一手如爪刀割过叶亭曈的胳膊,划出三道飞溅的血线。 “该死!”叶亭曈低声咒骂道,拉住纪柔儿的手却没有松开,她将纪柔儿迅速提起,带离了擂台,落身在三丈之外。 纪柔儿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仇敌所救,她下意识地甩开了她的手,愤愤道:“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叶亭曈嫌恶地皱眉——纪柔儿对她的讨厌与偏见当真根深蒂固。 但她对纪柔儿,又何尝没有偏见呢? 叶亭曈忍了骂人的冲动,只冷冷道:“别给自己那么大面子,乐游派灭门与你没什么关系,我爹查到了纪仲明的秘密,他宁肯错杀满门也不肯放过一个罢了。” 纪柔儿刹然愣住。 这看似没头没尾、尖酸刻薄的一句话,却戳中纪柔儿心底最隐秘的痛点——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导致了乐游派的惨剧,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五年来一直折磨着她,把她困在不可自拔的内疚里。 她永远料不到这困局会被苦主解开。 一场自相识以来就绵亘在二人之间的较劲、猜疑、妒忌与仇恨,似乎都在此刻随着纪仲明的毙命,如冬阳下的寂寂冰河,从看不见的地方开始逐渐消融。 纪仲明的魂魄被九死还魂阵吸收,点亮了暗云之下的小小一角。 紧接着,那小小一角又亮了一尺——是钱氏冲出擂台废墟,杀死了来不及逃离的一名修士。 杀戮仍在继续。 叶亭曈抬头望向高空之中的九死还魂阵,是这个阵法和阵中的崆峒印一直在供给钱氏白骨复生的力量。 不破除此阵,钱氏就如拥有不灭金身,永远不可能被杀死。 叶亭曈的目标放在了擂台废墟之下那些催动阵法的符箓上面。 她掌心凝出一道火焰术法,直朝符箓飞去,谁料半空中忽然冲出一道人影,截下了那道术法。 “钱万两!”看清那道拦截她的身影,叶亭曈愤然叫道:“让开!你仍然看不清吗?肉体长生的代价,是永远失去作为人的感情和思维!” “你复活的这个人,早就不是你娘亲了!” 钱万两张开双臂拦在叶亭曈面前,仿佛一只固执地赌上所有身家性命的螳螂。 他低声喃喃着,带有一种病态的痴狂:“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娘她……她不是这样的!” “我能找到办法的!只要他们活过来,我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别天真了!”叶亭曈大骂道,“生死有命,就算你复活了他们的躯体,他们的魂魄也早就不在了!” “现在的你娘和那些药傀有什么区别?!她不记得你,不记得过去,她的眼里只有杀戮,是一个冰冷无情的怪物!” 骂声入耳,却入不得心,钱万两在他心头竖起了高高的围墙,拒绝任何人进入,也拒绝任何一点质疑从自己心里溜出。 “你别说了!我娘她不是怪物!”钱万两蓦地看向废墟中剩余的两具尸体,仿佛从绝望深渊中抓到一点缥缈的希望。 一个疯狂的妄念陡然而生—— “一定是刚才出了什么岔子,下一个人……下一个人一定会成功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目光竟扫向了旁边一个瑟缩在人群里的小弟子。 钱万两提起剑,往那小弟子身前扑了过去。 “你疯了!?”叶亭曈急忙拦住那一剑,将钱万两逼退。 “你可知这一剑下去,就当真把自己逼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算计别人杀人,和自己亲自动手杀人是不一样的!” 钱万两苦涩地摇头:“有何不一样?都是入地狱,十层还是十八层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叶亭曈大声呵斥,她长剑唰地一下指向那个被吓得瘫倒在地的小弟子,道:“对他而言有区别!对还活着、还挣扎求生的每一个人都有区别!” 她又指了指自己,以及不远处艰难阻挡钱氏、保护修士们后撤的君离,“对我们而言——对视你如兄弟挚友的人而言,也有区别!” “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当君离是兄弟,那又为什么要故意引君离去探查藏宝阁呢?” 叶亭曈从最后一个梦境中醒来,她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钱万两曾隐瞒她的、真正在昆仑派发生的事。 “你早就知道藏宝阁密室中存放有白霓裳的妖丹,也早就探查到纪仲明想要牺牲君离打开雷鸣之心封印的计划。” “当时的君离虽然因为旧疾复发命不久矣,但他只要能活到纪仲明施行计划就行,去不去藏宝阁、取不取妖丹,对你促推纪仲明解封崆峒印的目的而言没有区别。” 第243章 生机 叶亭曈认真地看着钱万两,一字一句地道:“你引君离夺走妖丹,是因为你知道——那是他唯一一线生机!” “若无妖丹相助,君离也根本不可能在纪仲明那么残酷的计划中存活下来!” 他有罪,罪不可恕,但两难之中他的良心没有被黑暗彻底吞没,这才是叶亭曈执意要在深渊边缘拉他一把的缘由。 被叶亭曈一针见血地点破心中所思,钱万两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两极交锋的矛盾和痛苦。 他颓丧地往后跌了两步,决然摇头道:“那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 “那女娲石呢?又算什么?”钱万两退一步,叶亭曈就往前迈一步,直要逼问到他心里去,“救了阿音的女娲石,原本是你用来救亲人的吧?” 她在所有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里,都没有找到女娲石的踪迹。 赵绎没有拿,君离也没有拿,而在五年前的蜀山派密室里,能够趁乱偷走女娲石的,只剩下钱万两一人了。 那时他兄长面临问罪,死刑难逃,也只有他,才有偷取女娲石的动机。 可惜钱万里最终行的是斩首之刑,他甚至没能给兄长收个全尸。 女娲石仅仅能够恢复身体的活力,或是修补物品的裂隙,对于缺失了魂魄或是重要器官的躯体,是无能为力的。 阿音能够通过修炼重新聚灵,仅仅因为他的本体凤羽琴原是个死物。 “君离坠下望神台后,你本是奔着崆峒印去找他的吧?”叶亭曈问,在她被困定身阵昏迷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钱万两的踪迹。 “但是,崆峒印被抢先一步赶到的红泪取走了。” “你若真的只是彻头彻尾利用君离,大可以弃之不顾,没有人能查到你任何蛛丝马迹。” 叶亭曈沉沉叹了口气,语气极是复杂:“是你把他拖到安全之处的吧?留下女娲石在他怀里,又绞尽脑汁引导我们寻到他。” 她说不清对钱万两是什么情绪,怨恨有,愤怒有,但庆幸有,难过也有,在明知他是帮凶的情况下,甚至还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感激。 叶亭曈拼命甩了甩头——她知道这感激是错的。 她向钱万两道:“生死岂由人力可以扭转?你本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不要再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钱万两看着叶亭曈与君离,又看着陌生到令人害怕的娘亲,后者在他生命中重逾一切,前者却是他失去所有后唯一拥有的一切。 他好想将自己割裂成两半,在一个完整的他身上,孝与义永远不能两全。 “对不起……我……不配做你们的朋友。”钱万两向叶亭曈道。 他吸了吸鼻子,把将落未落的眼泪逼了回去,然后转身,蓦然冲向了与君离对战的钱氏。 “钱万两!”叶亭曈大惊,“你做什么?!” 钱万两不顾一切地冲到母亲身后,死死地抱住了她—— 若要全孝义,他宁愿自己做那个不自量力击石的卵。 “娘!不要再杀人了!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他大声哭喊着,但钱氏一个字也听不见,她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 被人阻碍了行动的钱氏只回头瞥了一眼,看向钱万两的那双眼底枯如冬草,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她左右挣扎不脱,登时发起狂来,伸手就要向腰间的胳膊撕去。 幸而叶亭曈从背后及时扯住了钱万两,君离又用剑果断砍了钱氏的手,二人险之又险地把钱万两和钱氏分开。 失去的手掌很快从钱氏腕上重生,叶亭曈把哭哭嚷嚷的钱万两扔给其他门派的人控制住,就立刻回到君离身边,与他共同抵抗钱氏。 虽有几个掌门长老在帮君离,但这钱氏邪气得很,强兵利器尚不能阻拦她,何况肉体凡胎。 他们多数时候与其说在对付钱氏,不如说在四散躲避,徒劳地上演着摧毁、复生,复生、摧毁的笑剧。 可崆峒印无主,药傀失控,刀兵四起的混乱中,能供他们腾挪转移的场地越来越有限。 “快用九天玄火烧了这古怪的阵法!”叶亭曈向君离喊道。 君离亦早有此想,只是苦于狼狈应付钱氏,一直腾不出手来。 叶亭曈抵了他的攻击位,他才终于寻到空档,纵身飞至擂台废墟上方。 赤色火焰随着他剑气划落,轰然腾起三丈余高的火舌,将废墟中的符箓,连同两具无头尸,尽皆付了尘埃。 火光蔓延至天边,逐渐驱散了乌云般压在众人头顶的九死还魂阵,照亮了被暗沉阵法遮蔽的天空,直至露出一抹久违的湛蓝。 法阵中央的崆峒印失去力量支撑,嗡鸣一声,坠入了大火。 正与众人缠斗的钱氏动作随之顿了一顿,她忽然扭过身,像被什么召唤似的,冲开人群,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疯狂地冲入了灼烈燃烧的火场。 人群里,传来钱万两的嚎啕大哭。 叶亭曈余悸未平,她问君离道:“九天玄火真能烧尽凡间万物么?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 君离目光沉沉地看向付之一炬的废墟,忧心忡忡地道:“崆峒印可不是凡物。” 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额手相庆的时候,原本一团乱战的药傀忽然齐刷刷地停了手。 它们目光一致地看向了熊熊燃烧的火场,从嗓子里发出低沉古怪的吟哦。 一个人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九天玄火中走了出来。 它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几乎不成人形,熠熠发光的崆峒印被它紧紧地捂在烧穿得只剩骨架的心口。 但它每走一步,身上焦黑的皮肤就脱落一块,待它走到惊呆的众人面前时,就连脸上的皮肤也都恢复了原貌,而那崆峒印竟然嵌入了她的心口,随着骨肉的复原,埋入了她的身体里。 钱氏毫发无损地站在当地,与崆峒印合二为一。 随着她的出现,无数药傀双手高举,仿佛迎接主人,又仿佛朝拜君王。 她——一个不死不灭的活死人,成了所有药傀的傀王,成了崆峒印的傀儡。 第244章 望神 钱氏浴火而生,九天玄火烧不毁崆峒印,也就烧不毁崆峒印庇佑的傀儡。 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无数药傀也随她一同抬起了手,如同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 她的指尖点在距离最近的一名修士身上,低喃道:“死。” “死!”无数药傀的声音震耳欲聋。 这一刻,即便是钱万两,也终于感到了她的可怖。 钱氏如一个拘鬼遣将的恶魔,数万药傀随着她一声令下,齐齐杀入早已精疲力竭的人群。 血,逐渐溢满了昆仑山这片最高处的坪地,直至溢出边缘,往深不见底的危崖下淌落。 叶亭曈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削断钱氏的手和腿,她伤痕遍布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供养她不死不灭的是崆峒印,必须把崆峒印取出来,或可控制住她!”叶亭曈咬牙道。 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但天下第一的纪仲明尚且死在她手下,他们中还剩谁有能耐在这样一个怪物手中夺回崆峒印? 谁又敢冒死上前一试呢? 绝望,如同四起的暮色,逐渐将所有人拉入看不见光的永夜。 有人爆发出撕心的哭喊,有人木然地放弃挣扎。 苍茫天地间,寒风悲鸣,新魂哀嘶,满地尸骨堆积,无数残躯零落。 地上半凝的血泊刚刚散尽余温,又有新鲜的血泼下。 药傀的包围逐渐收拢,众人身后已经逼近望神台,早是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绝望之中,有人崩溃大喊着,纵身往望神台下万丈悬崖跃去。 那道瞬间消失在望神台的身影,好似折断人最后一根脊梁的大山,碾碎了修士们仅剩的一点信心。 所有人,都成了不可战胜的恶魔刀下一群可笑的蝼蚁。 蝼蚁之躯,微薄之命,何以自救? 竟有几十数百人俯身朝望神台跪拜,大声哭求道:“天上的神明啊!显灵救救我们吧!弟子一心向善,从未有丝毫过错,苍天为何要这样对我?!” 可笑在乱离斯瘼中苦苦挣扎的众生,不信自己,却信神明。 殊不见神明隐世,天听塞耳,三界无义剑,九州多疮痍。 哀哭声恸盈于野,仿佛真的上达九霄。 神迹出现了—— 正捏住一名修士脖颈的钱氏,手下的动作忽然一顿。 她尚未使力,修士已然吓得昏厥过去。 但钱氏,竟然就那么维持着一个虚虚拢手的姿势,足足静默了一晌。 所有药傀的动作也停止了。 旁边的同门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掰开她的手,把不省人事的修士救了下来。 这一晌,仿佛时间凝固,足足撑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钱氏身后的一个人。 一个在他们看来,比他们还要微贱,比蝼蚁还要卑微的人。 叶亭曈染血的手正握着一枚发着温吞微光的珠子,口中默念着古老繁复的法诀,随着她法诀念得越来越快,钱氏竟抱着头凄厉地喊叫了一声。 “她手中的是……是御珠!”蜀山派有人认出了当年叶寻雪手中的古怪法器。 一说御珠,所有人都立刻明白,叶亭曈使出的是自叶寻雪后再无人得见的御魂术。 “她竟能控制那疯妇?得是多深厚的御魂术?”骇然之色在众人面上毫不掩饰地显现。 “御魂术再现,岂非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管他呢!我只知道我们有救了!” 但喜色来得太早,这控制也仅仅只是一晌。 被捏住脖子的修士逃离魔爪之后,钱氏只不过尖叫了一声,就立刻朝身后的叶亭曈攻去。 那御魂术搅得她极其难受,但几乎不能阻碍她的动作。 她以崆峒印为心,区区凡人,戋戋魇术,焉能妄图对抗神器? 叶亭曈见她袭来,不得不中断御魂术,往后方躲避。 裹着劲风的利爪从她眼前勾过,钱氏好像把她视作了眼中钉,冲过君离的阻拦,非要杀她不可。 “我们来帮你!”江青鹭带着一队修士冲出了人群。 “阵起!” 数道法术凝成的光织就一个牢笼,企图将钱氏困在中央。 神仙都难逃的缚仙阵竟只够阻拦她几个眨眼的功夫。 很快,分散成阵的人被她更轻易地杀死。 无痛无觉,意味着无恐无惧,这阵法,是要靠无数尸体堆上去的。 “我们也来!”纪伯月带着昆仑派弟子加入了钱氏的对战。 削皮拆骨虽杀不死她,但到底能减缓她的行动。 叶亭曈退到安全处,再度吟起御魂术法诀。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崆峒印对御魂术的排斥和打压。 钱氏身体里塞有八十一条生魂凝聚而成的魂魄,它既非生魂也非死魂,和这副躯壳一样是个怪物。 这因崆峒印所生的魂魄,天生对造物主有亲近之感,叶亭曈几番尝试之下,竟都无法夺取对它的控制权。 御魂术若不成功,则极易反噬己身,叶亭曈只觉胸口像塞了石块一样难受,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君离遥遥看见,顾不得对付钱氏,连忙抽身飞了过去。 他一握叶亭曈那笤帚一样细瘦的手腕,只觉埋在皮肉下的脉搏虚浮无力,几乎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君离不由大惊失色,拢住她紧握御珠的手,焦急地叫她停下来:“不行,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的!” 叶亭曈脸色苍白,她勉强顺了口气,定定地看向君离:“若是你,一定也不会明知可为而不为的。” 九婴出世之时,即使他背负世人冷眼,即使他陷入日暮穷途,也毅然踏入九死无一生之地,为的不是当一个救世主,也不是向愚昧的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人,为了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弃天下,何有家? 君离黯然,他终是松开了阻拦她的手。 叶亭曈冲他笑了笑,山风卷起她染血的衣摆,使她整个人犹如一只飘零的蝴蝶,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 她努力提振自己的精神:“正好,修习了五年的御魂术,我也想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 她更想证明一件事——魇术并不一定代表邪与恶,它同样可以代表正,代表善,代表生,代表世人给予它定义之外的许多东西。 再次念动御魂法诀,叶亭曈的脸色由白变灰,仿佛蒙上一层死气。 钱氏一个恍神,被围杀她的修士拦腰斩成两截。 但新的身躯更加灵活。 她在阵中疯狂挣扎着,抵抗叶亭曈企图对她的控制。 第245章 浴火 叶亭曈感到将她肺腑绞碎的痛意源源不断地侵蚀她的意识。 她努力保持着清醒。 被打断。 再来! 被反噬。 再来! 她痛得浑身发抖。 君离低垂下头,紧紧握着她另一只手,苦涩从喉头涌上,哽得嗓子拆骨般的疼。 他们好不容易结束生离,却又要面临死别么? 叶亭曈终于支撑不住,再度呕出一口血,御魂术戛然而止。 “别再试了!你不要命了?!”纪柔儿眼看着叶亭曈瘦骨支离,终于忍不住喊道,“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跟崆峒印的力量相提并论?” 叶亭曈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去擦嘴角擦不尽的血迹,她笑得惨烈却坚定:“最开始我想唤醒君离的时候,他们也说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这世上有那么多遥不可及的愿望,那么多无能为力的悲伤,那么多插翅难逃的困境,如果都因为一句“不可能”就放弃,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可期待的呢? 她偏要敲冰求火、蒸沙成饭!偏要与崆峒印争一争这副躯体的控制权! 君离疼惜而爱怜地看着叶亭曈,他反驳纪柔儿道:“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 她曾跋涉千里向他靠近,这一回,该他奔向她了。 君离从叶亭曈身后环抱住她,双手托住她的两只手腕,被他身体温养驯服的九天玄火之力从指尖打入了她的经脉。 叶亭曈感到一股热烈的暖流从君离手上流向她的掌心,再顺着经脉走遍全身,仿佛荡涤了她所有的疲惫和创伤,令她精神为之大振。 蓬勃而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她的身体,叶亭曈心念一动,御魂法诀再一次点燃御珠的光芒。 原本温温吞吞的御珠赫然异彩大盛! 已经从阵法中杀出重围的钱氏猛然一顿。 她就像忽然被剪断线的木偶,在原地呆呆地站住了。 这一次,叶亭曈感到她的意念终于结结实实地捆住了钱氏躯体内的魂魄。 钱氏第一次不可自控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 第三步。 傀王被控,无数药傀也终于停止了攻击。 可就在叶亭曈信心大涨之时,众目睽睽之下,意外还是发生了。 眼见被叶亭曈控制的钱氏如同拔掉爪牙的妖兽,一直潜伏在旁看戏的何书墨竟瞅准时机,抢先一剑朝钱氏心口劈去! 那是崆峒印所在的位置! 剑锋毫无阻碍地破开了钱氏的胸膛,一道金光从惨白的人骨中露了出来。 何书墨大喜过望,伸手就要去抓。 谁料,钱氏仿佛是被何书墨这一剑惊醒,崆峒印迅速启动了修复,修复之力趁隙与叶亭曈的御魂术相抵,竟让钱氏再一次恢复了行动力。 钱氏摆脱束缚,立即将何书墨当成了报复对象,更加凶狠地朝他扑去,一手扎穿了他的腹部。 何书墨忍着痛,一剑斩断了那只手,踉踉跄跄地往后逃去。 被他打断御魂术,叶亭曈身上的反噬来得更加猛烈。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若不是君离在身后用九天玄火之力支撑着,她几乎立刻就会昏死过去。 ---- 我傻乎乎的又分错卷了! 所以把这一章拆成了两章……qaq 第246章 共赴 察觉到她的重创,君离渡来的灵力更厚重了些。 叶亭曈等不到恢复完全,急忙在钱氏再开杀戮前催动了御魂术。 但钱氏竟似对御魂术有了一丝抗性,她的魂魄在叶亭曈的绞杀下拼命反抗,她停止了动作,却不肯按叶亭曈所指挥的往前再走半步。 场面僵持着,这回有了何书墨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剖取崆峒印。 叶亭曈心中着急,偏在此时,她忽然察觉到君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同他近在耳畔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君离?!”叶亭曈心神俱乱。 御珠的光芒瞬时黯淡下去,连带着钱氏也有了反应,浑身战栗地想要挣脱控制。 “我没事。”他的声音很稳,只是抱着叶亭曈的胳膊更用力了些,“继续做你想做的。” 君离将自己的脸靠在叶亭曈鬓边,他的脸滚烫滚烫的,浑身也滚烫滚烫的,却像风寒高烧一样,一滴汗也没有。 叶亭曈微微皱眉,这样的姿势,她用余光就看不到君离的脸色了。 “专心。”耳边的声音低哑却温柔,叶亭曈只好掐断一切疑念,将全副身心投入到御魂术上。 巨大的黑色羽翼在君离身后展开,千万片镶镀赤色火光的缁羽迎风颤动,仿佛一道坚固的屏障,将一切危险隔绝在二人之外。 炽热的火焰,是从君离指尖开始燃起的。 九天玄火包裹住叶亭曈与他交缠的双手,再到交叠的双臂,到交颈相拥的躯干,一直到将他们二人整个吞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君离以身为鼎,燃烧身体里每一滴血液,去浇灌他唯一捧在手心里的一朵花。 在叶亭曈看不见的背后,君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身后的翅羽开始一片一片地凄黯下去,成为毫无生气的纯黑色。 死去的缁羽从翼上脱落,在火光之中化为飞灰。 而更加汹涌的灵力从火焰舔过的每一寸肌肤渗入叶亭曈的经脉,附着君离意志的火焰灼烫却不灼痛,巨大的灵力冲击下,她竟于生死边缘摸到了御魂术更高一层的门槛。 叶亭曈咬破了舌尖,将自身的意志力提升到极致,手中的御珠越来越滚烫。 在极致的力量拉锯中,僵持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钱氏渐渐停止了顽抗,最终像个生锈的机器般,一寸、一寸地往后转过了身,朝前迈出了步。 叶亭曈目光如剑,所指之处,钱氏一步步往望神台走去。 任它再强大的魂魄,也逃不过星霜幻境。 只要入了幻境,有就机会取出她体内的崆峒印! 钱氏的身后,数万药傀虔诚地、信徒般地追随她,浩浩荡荡向望神台聚拢。 “都让开!让她上望神台!”纪伯月大喊,“所有尚有余力的掌门、长老,随我下星霜幻境,准备将其彻底诛灭!” 纪柔儿见状,连忙带领几个得力的弟子,将所有人分成几批,依次往东面的客院疏散。 口中腥甜如涌,叶亭曈几乎榨干了自己最后一丝意志,她强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口中法诀吟诵却越来越快。 刚开始,钱氏还如年迈的老妪般,往前一步一歇地挪着步子,到后来越走越顺畅,最后竟变成了疾步如飞—— 她纵身跃下了高台。 药傀被傀王身上的崆峒印所吸引,一个接一个地,前赴后继从望神台跳下断崖…… 昆仑山的天,终于彻底晴了。 九天玄火逐渐熄灭,露出一双黝黯残翼包裹下紧紧相拥的两人。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仿如一座静默的丰碑。 第247章 终章 “后来呢后来呢,‘落叶’二人怎么样了?”一群七八岁的孩童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的说书先生,“他们没有死吧?” 说书先生看着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他们尚不知世事艰难,更不知生死为何物。 于是他笑道:“正义的人当然是会有好报的。不过那场浩劫之后,他们就归隐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小女孩连忙举起了手,“他们一定是回到幽都山做神仙眷侣去了!” “行了行了,你们都别打岔,听先生说完!”一个男孩不满道,他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其他人怎么样了?何书墨呢?纪柔儿呢?” 说书先生捋了捋大把的白胡子,将惊堂木一拍,同他们娓娓道来—— 当年,纪伯月在傀王坠入星霜幻境后,立即带人去冰湖封印了傀王,并取出崆峒印,交由仙族封存。 在傀王不远处,他们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何书墨,看样子是为追寻崆峒印而闯入星霜幻境。 但他未能如愿就倒下了。 他没有死于腹部的重伤,却陷入了幻境,永久沉眠在了他贪位慕权的迷梦之中。 纪柔儿收殓了父亲的尸首后,自请终身镇守冰湖封印之地,为自己和父亲赎罪。 钱万两带着昆仑派的人,清理了赵绎手下所有的地下妖奴市场,又持昆仑派印信入朝,请旨清剿了渡厄宫的赤鸮爪牙,幽都城再度易主,恢复正常秩序。 了却凡尘俗事,钱万两安心返回昆仑,入极寒之地苦修十五年为惩。 昆仑派经此重创,掌门之位空落,纪伯月一门心思钻研幻术,身心俱疲的雍雅也表示不想接手纪仲明的烂摊子,把这一重担推给了吕弘道。 结果昆仑派随着吕弘道的个性,成了仙门中最佛系的门派。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白霓裳、叶寻雪被正名,仙门史籍为之颠覆。 妖族与人族之间的冰雪,在蜀山派和真武门的联合倡议下,正随着时间慢慢消融,只是有些偏见,还需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去逐渐消弭。 “唉,说了一辈子书,前半生竟都是错的。”说书先生感慨道。 “您刚才有一句也说错了呢。”一个清冽好听的女声在他头顶响起。 他抬头一看,只见是个浅笑倩然、乌发垂肩的年轻姑娘,脸颊旁深深的笑靥如同初升的朝阳。 “洛君离和叶亭曈从来就没有归隐,他们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改名换貌罢了。”酒窝姑娘笑道。 “出世不如入世,人世虽不完美,但正因如此,才有努力改变的方向与希望呀。” 说书先生皱眉,这姑娘瞧上去年纪不大,怎么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 他不服气:“你怎么知道?证据呢?” 酒窝姑娘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出一沓纸,放在了桌上:“帮我做个宣传呗,我派大招新弟子,不拘是人族妖族,都可以来报名。” 说书先生从没听说过如此奇怪的门派,不由睁大了眼:“哪有仙门收妖族的?这可从来没有先例!” “没有先例,就从我这里开这个先例。”姑娘淡淡道。 她将一封信放在了那沓纸上,“十五年了,你家掌柜也该回来了,他是我兄弟,你只管帮我办事,他看了这封信会给你酬劳的。” “可是……”说书先生想说他家钱掌柜从来不着店,目光却不知觉地被那纸上的几个字吸引了过去—— 乐游派招新启示…… 等等,乐游派不是—— 他猛然抬头,那酒窝姑娘却已经走出了小杨品茗的大门。 门外,一个黑衣少年正提着两坛刚沽的酒,朝她笑着招手。 金陵城上空的阳光细细洒落,正是一年春来时。 * ------尾声------ 青莲独坐在棋盘边,看着眼前的两坛金陵春发愣。 上好的陈酿,可贵有人记得,不远千里给他送来。 “在想什么?”金缨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一些不可说之事。”青莲摇了摇头,他将其中一坛金陵春递给了金缨子,道:“幽都山的小丫头送来的,尝尝。” “你说那个满头白发的小丫头?她又来了?”金缨子拍开酒坛子,尝了一口,大赞:“好酒!” 青莲慨然长叹,有酒在前,便将方才的心事抛在了脑后:“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喝酒!” 天空之上,大江大河正奔腾入海,永不停歇。 时为,炎武一百九十七年。 (正文完) ====== 正文完了,但全文还没完哈。 番外其实不能完全算番外,它是全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少了这部分,纪柔儿的人设就不完整了。 番外浅尝了一种新的叙事方法,如果看过严歌苓《无出路咖啡馆》的朋友可能会发现有点类似。 个人觉得番外在某种程度上比正文更精彩,也会有一些小彩蛋,把前面一些没有填的坑填满。希望大家喜欢。 最后,感谢把这本书看完的朋友,谢谢你们在茫茫人海中看到我。 我也希望能看见你们每一个人的路过。 所以,期待你们能在看完之后给个评论,无论好坏,都是对我的支持,会让我觉得,写这本书三年的过程不算白熬。 笔芯! 第248章 蜕(一) 她快要死了。 陷入绝境之时,纪柔儿居然没有感到害怕。 妖兽粗壮的长尾绞得她胸口喘不上气,就和她在迷踪林里遭遇树妖那次一样。 堂堂纪仲明的女儿独自在外游历时死于妖兽爪下——别人会怎么嘲讽她的弱小呢? 别想了——纪柔儿在心底笑话自己——若有朝一日爹爹所做的事情公诸于世,倒不如让她现在就死掉算了。 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在君离坠下望神台之后的第一年。 意识模糊之间,她好像看到一个黑衣少年执剑站在她面前。 “君离……”她很想说一句对不起,但妖兽忽然躁动起来,一阵头晕眼花后,她被狠狠地摔砸到地上,人事不知了。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破旧的小屋。 这是地府吧?她看着发黄的被褥和漏风的窗纸——为了惩罚她锦衣玉食不知廉耻的上辈子,所以将她扔在这么一个寒酸的地方受苦。 “她!她、她醒了!” “嘘!小点声!她发现我们了!” 纪柔儿尚且混沌的目光落在瘸脚矮桌上,桌子后面露出两对眼睛,活像地府的小鬼。 她从小鬼身上嗅到了一股妖气,神经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抬手就要去拔腰间的剑,却只摸了个空。 纪柔儿如临大敌,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但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大山一样将她钉死在床板上。 “你们……你们是谁?”她尽力往角落里缩了缩。 其中一个女鬼犹犹豫豫地站起身——她站起来也比矮桌高不了多少——她刚朝前走了两步,就被另一个高个子男鬼跳起来扯了回去。 “别靠近她!她是修士!” “可是她受了重伤,不处理一下会死的……” “死就死了!我们白水村死的妖还少吗?!” 白水村……纪柔儿从脑海中挤出那么一点印象,好像她遭遇那只失控的妖兽,就是在白水村附近。 那是个妖族聚居的村落,她遇到的怪蛇是村子的守护者,最近不知吃错哪根葱,变得有些焦躁不安,频繁攻击附近的人族村镇。 这已经是近日出现的第三只行为异常的妖兽。 有好几批修士前往白水镇除妖,却一个都没回来。 纪柔儿从两个小鬼的谈话中很快明白,自己大概还没死透。 可真糟糕,地府都不愿意留她。 暗暗运转真气,她的伤倒没有两个小鬼说的那么严重,不过真要和他们打起来,她并无胜算全身而退。 “可是……她死了我们找霄哥哥的事怎么办?”两个小鬼还在叽叽喳喳地争论。 “你说的也对……他肯定是被这些修士抓走的,这女修士说不定知道些什么。”高个子也犹豫了起来,“那就随便救一救,不死就行。” 二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时不时朝纪柔儿打量一眼。 纪柔儿被他们看动物一样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若她有力气,早把他们的眼珠子挖掉了。 半炷香过去,他们像是商量好了,终于退出了房间。 又过一会儿,高个子男妖端着一盆水和一个碗走了进来 。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纪柔儿,在隔着一丈远的位置就停了下来,把东西放在地上,用脚尖往床那头推了推。 “喂!我叫路山。” 她并不想知道他的名字。纪柔儿有气没力地看他一眼——这妖高高瘦瘦,穿着和君离相似的黑色衣袍,难怪她昏迷前会产生幻视。 “你救了我?别指望我会感谢你。”被妖从妖兽手中救下,真是滑了大嵇。 “那可太好了。”路山似乎松了口气,“要不是栀儿说你有用,我才不会救呢。听好了——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 纪柔儿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等伤好一些,就凭他们两个,如何能困住她? 她用下巴指了指他放在地上的糙面馒头,“我不吃这个。” “那你要吃什么?” 要是有活元草和山泉水做成的甜糕就好了,纪柔儿想。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俘虏该提的要求,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我也没有太过分的要求,参汤或者灵芝炖鱼都可以吧。” 路山听得瞠目结舌:“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决定不管她了,“只有馒头!你饿了自然会吃。” 路山指着水盆旁的小瓷瓶,凶巴巴地道,“自己上药!你可别死了,我们还指望你帮忙找人呢。” “喂!我没……”纪柔儿想说她没有力气下床,但觉得丢脸,又忍住了。 她只听见路山边摇头边往屋外走,嘀咕道:“人族都这么娇气的吗?真是……” 纪柔儿忽然愣住了。 到底是昆仑派的大小姐,矫情!——同样意味的话,曾经也有人对她说过。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昆仑派,第一次在偌大世界中认清自己的渺小。 从那时开始,她一直想证明给那个人看,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比他身边的叶亭曈弱。 但她太稚气、太急躁,直到现在也好像没怎么成功过。 “我才不娇气……”纪柔儿呆了一会儿,终于从心底迸发出一股犟气 。 她一只手攀住床沿,把身子往外挪了挪,光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冒了一身冷汗。 然后她先将双腿挪下床,再用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等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她忍痛清洗了伤口,上好药,再尝试着拿起糙面馒头啃了一口。 粗粝的口感顺着舌尖咽入喉管,就像君离曾经给她带来的不适和颠覆一样,她尝试慢慢咀嚼和消化这个世界不曾了解的部分。 她觉得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还品尝出一点淡淡的谷香来。 把一整个馒头吃完,她又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爬回床上,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回到了昆仑派,一个人在无人的雪崖上练剑。 她不分昼夜地练啊练,手都磨出了茧子,却怎么都不得要领。 “你怎么这么弱啊,如何好意思说喜欢我?”君离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她不就是个只会靠爹的小公主嘛,没有纪仲明,她什么都不是。”叶亭曈讥笑道。 别说了!别说了! 纪柔儿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呐喊。 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她更加用心地琢磨剑招,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只吃爹爹送来的两块甜糕和一壶清茶,除此之外闭关谢客,不知疲倦地练剑。 她从前仗着有爹爹和何师兄,从未如此认真地对待过修炼这件事,也许是被君离的拒绝激发出潜力,她真的在短短十余天内突破了瓶颈。 她兴高采烈地出关,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君离,但她踏出雪崖,却只看见了漫山遍染的鲜红。 那是乐游山的血流成河。 她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无比害怕的人转过身,向她伸出手:“别担心,我的小丫头,爹爹帮你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不、不……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梦里尖叫,想去阻止乐游山正在发生的惨剧,双腿却像被冻住了,连动都动不了。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也沾满了血,殷红的、腥臭的,怎么擦也擦不掉…… 第249章 蜕(二) “哎呀,她好像发烧了……”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样下去不行的……” 痛苦的梦魇间,纪柔儿隐约感觉有人试图翻动她的身体。 在她被翻过来的那一刻,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崩塌,她挣扎着张开了眼。 “啊!”那人好像被她的突然苏醒吓了一跳,兔子一般蹦了开去。 “你……你醒啦?我、我在帮你换药……” 是那个女妖,她碧蓝色的瞳孔里透露着畏惧。 纪柔儿看见她手中的纱布,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又继续闭上了眼。 她感到好累,身体每一寸都不像是自己的。 “那……那我继续换喽?”见纪柔儿没有反对,女妖鼓起胆量靠近了些,轻手轻脚地将她的衣物揭开,生怕弄疼了她会一掌拍过来似的。 “我叫云栀,你叫什么呀?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你们妖族都这么喜欢见人就报名号吗?纪柔儿心想,叫俘虏就行了呗,反正你们现在也只有一个俘虏,不需要区分。 “纪柔儿。”她回道。她真的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 “啊!好厉害!好像昆仑派掌门的女儿也叫这个名字呢!”云栀惊叹道。 “也”?她看起来不像昆仑派掌门的女儿吗?纪柔儿微微皱眉。 “但你肯定不是那个纪柔儿啦!”云栀笑道。 “纪仲明的女儿嘛,肯定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啦,霄哥哥说他在苍梧的时候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她身边总是有很多很厉害的人护着的。” “不像你,被同门抛下一个人落了单,还差点丢了小命。” 纪柔儿有些纳闷,她明明是单独行动,怎么就成了被同门抛弃? “唔……我看你是跟着篱菊派来的,你是篱菊派的人,对不对?” 篱菊派是什么派?纪柔儿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想是比乐游派还不出名的小门派。 不过,她的确是跟踪一批素不相识的修士到的白水村,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她孤身在外,所以没有和他们打照面。 “篱菊派的人来过之后,霄哥哥就失踪了。我们没找见他的尸体,所以他一定是被你们的人抓走了。” 云栀说着说着差点哭起来,“他从来没有为难过你们人族,你和你的同门说一说,放了他好吗?” 纪柔儿算是明白了他们救她的目的。 但她根本不认识篱菊派的人,甚至连这个破门派在哪儿都不知道,怕是爱莫能助。 “喂!你欺负栀儿了?!”屋门被路山打开,他一见云栀在哭,立即跑过来把她拉开,护在身后。 “路哥哥,你误会啦……”云栀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着急,和她没有关系的。” “啊……哦……”路山赧然,他才发觉手上端着的汤碗洒了一半,连忙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搁在了床边,“喂!你的灵芝炖鱼!真是麻烦……” 纪柔儿一愣,她已经从之前的对话了解到灵芝炖鱼是种“不可理喻”的要求,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弄来了这个。 她这俘虏倒当得新鲜。 “要不是看在你伤重……”路山依然有一句没一句地骂骂咧咧。 纪柔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又死要面子地将那点笑意抿了下去。 她发觉这两个妖族好像也没有那么坏,甚至还有点蠢。 只不过……当她看向那碗“灵芝炖鱼”时,发现那是碗冒着些许糊味,看不出灵芝也看不出鱼之原貌的不明菜羹。 她这才想起一般的妖族不擅长人族的烹饪方式,这碗东西也不知他怎么倒腾出来的。 纪柔儿终于有了一点当俘虏的自觉:“还是不用了吧……馒头就挺好。” “那可不行,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找到的灵芝,还洒了一半,剩下的不能浪费,栀儿,你喂她吃掉。” 纪柔儿在内心叫苦不迭,连忙急中生智:“你们说的霄哥哥长什么样?” 果然,提到霄哥哥三个字,云栀就顾不上旁的事了,双手比划着道: “他全名叫白霄,比我高一个头,中等身材,像个白净书生,眼角有一颗痣,笑起来特别好看,失踪的时候穿着我给他缝的青色长袍……” 见纪柔儿状似沉吟,云栀忙问:“你见过他吗?” 纪柔儿摇头:“而且我也不是篱菊派的人。” “啊?那……那这样的话……”云栀一直以来抱有的希望被纪柔儿一言击碎,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路山,眼眶又红了起来。 路山将云栀拉到一边,二人细细碎碎地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路山朝纪柔儿走了过来。 “对不起,我们抓错人了。”路山有些别扭地道歉,“你把伤养好就走吧。” 没必要道歉的。纪柔儿想,要不是他们,她现在可能已经到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她虽说对妖族从无好感,但从小的教养让她不想当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等我伤好一些,帮你们去找篱菊派的人吧。”纪柔儿道。 这可真是破天荒——她预感到,这次出门游历,破天荒的事情还多着呢。 她这也是为了调查白水村的事呀——纪柔儿说服自己,等帮他们找到人,就算两不相欠,再遇见一样可以刀兵相向,一点儿不影响她人族修士的立场。 云栀不知她肚子里的弯弯绕,听她愿意帮忙,瞬时高兴坏了:“我就说人族修士也并非个个是坏的,路哥哥你可信了?” 路山却似乎没有那么高兴,他笑得有些勉强:“那挺好,挺好。” 纪柔儿就在这间小破屋里安心养起了伤。 她虽然有些娇生惯养,但身体底子好,不出三五日,已经能如常下床走动了。 一开始两个小妖对她还有些畏惧和忌惮,但相处几天下来,发现她除了有些大小姐脾气和间歇性高冷,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胆子便也逐渐大了起来。 “你的家在哪里呀?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不会担心吗?”云栀闲来陪纪柔儿聊天。 她的家?纪柔儿冷笑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她永远都不想回去。 “我是离家出走的。”为了逃避一场后悔莫及的婚姻,为了不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面对爹爹,更为了查清当年之事的真相。 “为什么?”云栀感到不可思议,“从你的穿着打扮脾气性格,一看就知在家中备受宠溺,有什么事非得离家出走这么严重呢?” “我……”纪柔儿不想同她说那摊子破烂事,敷衍道:“被家里逼婚,我不喜欢那个人,就跑了。” 第250章 蜕(三) 她撒了个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的小谎。 但其实爹爹的逼迫是一部分,君离死后她心灰意冷也是一部分,是她自己半推半就的,以为可以将就过,毕竟何师兄对她也还不错…… 如果不是意外获得线索,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枕边人都做过些什么。 有段时间她和钱万两走得近,因为他是昆仑派除她之外唯一一个真心想念君离的人。 他身上收着一件君离的“遗物”,有次她看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怀里拿出来,念念叨叨地: “现在就剩这块海天月影能睹物思人了,你说君离把当初的八块都留下来多好,害得我现在都舍不得用。” 她随口一问:“君离从哪弄到的八块海天月影?我一整年都只能从藏宝阁支取两块呢。” “不就是苍梧派那事儿嘛,你知道的呀。” 恍然过后,她越看那块海天月影越觉得眼熟。 她有过对何书墨依恋的日子,整整五年攒出八块海天月影送给他,是她为他做过的最用心的一件事。 每一块海天月影都在她手中摩挲过无数次,她清楚地记得它们身上每一根线条和棱角。 回到家中,她翻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想找到推翻心底可怕念头的证据,哪怕只有一块海天月影也好,哪怕一件制成的法器也好。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无助地坐在凌乱的房间里,一些久远的记忆忽然从尘封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那是在苍梧派,彭云际发疯之后,大家都一片焦头烂额。 她无意间路过静思室,看见何书墨站在屋子后侧的窗外,正用手在窗台上拨弄着什么。 看到她来了,他笑着解释说自己也是随便看看。 这件小事她几乎都不记得了,此刻却像刀刃一般带着血朝她刺来—— 没有那么简单,窗子是静思室除大门外唯一的出入口,他在销毁证据,因为他曾在静思室里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从一开始,他就与爹爹是一伙的,她凭什么如此天真,会认为掌门首徒何书墨不知道他师父的所作所为呢? 是她一直在逃避,不敢在内心讨论任何更坏的可能性,以为可以在青梅竹马的师兄这里寻到一处避风港,却不料她生活的地方本就是豺窟虎穴。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企图从那令人窒息的环境中逃离,哪怕漫无目的地四海流浪,哪怕像现在这样沦落到和妖族同一个屋檐。 “可是你的亲人会担心啊。”云栀叹息道。 爹爹当然会担心她。纪柔儿想,从乐游山回来之后,爹爹就一直在担心她。 他总是拐弯抹角地试探,劝她不要管不该管的事。她情绪很低落,他就想方设法叫雍雅师父带她出去散心。 但爹爹不知道,她发现的事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那时她刚从幽都城回来,钱万两托她帮忙去藏宝阁二楼借一样东西,她却意外发现爹爹从藏宝阁三楼下来,换上了纪伯月的脸。 藏宝阁三楼的密室她很小的时候就偷偷闯进去过,只知道里面有一个巨大的丹炉,丹炉里放着一枚不知主的妖丹。 在从前的她看来,爹爹收藏一枚妖丹肯定是用来研究对付妖族的方法,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但这一次,她神使鬼差地撇开钱万两,再次进入密室,竟看到了丹炉上方多出来的四枚血珠。 她再没有见识,也知道前不久发生在真武门的“升仙丹”事件。 这几枚血珠力量丰沛,非普通修士所有,她虽不知爹爹是怎么做到的,但也隐约猜到他与前番接连发生的大案脱不开关系。 此后,她一直留心着“纪伯月”的行踪。 在君离毁藏宝阁、触动天机阵之时,她看见“纪伯月”匆匆忙忙回到爹爹的房间,换上了一身夜行衣。 而她赶去藏宝阁时,却看见了另一个“纪仲明”。 冒牌“纪仲明”似乎是怕在她面前露馅,她刚开口为君离辩驳,就被他打发弟子将她拖走了。 为了爹爹的名声,她不敢开口揭穿,只得悄悄去寻真正的纪仲明。 却在山门看到与爹爹身形相仿的黑衣人从钱万两手中劫走了昏迷不醒的君离。 她想追,但被人从身后击晕,再醒来时,昆仑派已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偷袭之人她没有看清,可当她发现何书墨的所作所为后,一切已经有了答案。 纪柔儿从每个亲历过雷鸣之心大战的修士口中得到大相径庭的叙述,几乎所有人都在赞颂纪仲明和纪伯月的功德,就算颇有微词,也仅止于崆峒印的丢失。 九婴冰封后的世界一片祥和,纪柔儿却不得不猜测爹爹在这场硝烟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没有理会云栀的担忧,只道:“如果你知道至亲犯了很严重的错,你会怎么办?” 云栀仔细地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么错啦,如果只是逼我嫁错了人,我会努力改变这个结果;但如果伤害到别人的话,一定得赔偿道歉的!” 赔偿?道歉? 那场大战中牺牲的成百上千英魂,他们父女几世的命都偿不够。 可是她在世上只有一个爹爹,那是她的至亲,她能真的让他去偿命吗? 人都是自私的。 赔偿和道歉改变不了尘埃落定的事实——纪柔儿总是这样劝慰自己。 但是从她放开君离,任由他跳下望神台的那一刻,这个念头狠狠受到了侵蚀。 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唯一的希望,就是查清事情的真相,万一是她胡思乱想,爹爹并没有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呢? 纪柔儿想起了她此刻留在这里的目的,于是问云栀:“白水村的妖兽为什么忽然如此反常?我听附近的居民说,以前它并不会无端攻击人族。” “我们也不清楚,最近它忽然就变得脾气暴躁,有时候连妖族也会攻击,而且……”云栀咬着唇,“不知是不是我感知错了,它的妖力好像比往常更强了。” 纪柔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尘雪山庄中被灌下特殊药物的妖族,但是山庄的主人京儒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怎么可能再出来作妖? 那么,它会不会像杀死沈夏青的那只狕兽一样,服用了昆仑派的修髓丹呢? 难道,这件事真的和昆仑派有关? “来白水村的修士都以为是妖族驱使它攻击人族,所以杀了我们很多妖。” “我和霄哥哥、路哥哥一起出来避祸,路上遭遇了篱菊派的人,霄哥哥和我们走散了,等了几天,他也没有回到我们约定的地方。”云栀又忧心起来。 纪柔儿有些心烦意乱,她顾不上尚未好全的身体,决定尽快把事情查清楚:“明天吧,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找篱菊派的人。” 第251章 蜕(四) 第二日,他们差点把鞋底磨破,才终于在一个山沟沟里找到了篱菊派。 纪柔儿最看不上这种山野门派,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到这种门派里做客是自贬身份,现在倒有些庆幸,因为见识少的看门弟子根本认不出她是纪仲明的千金。 说明来意后,那胖墩墩的看门弟子立即怒了:“大师兄和几个师兄师姐去白水村后就再没回来,你们却跑我们这儿来要妖?!” 纪柔儿与两个小妖面面相觑。 “胡说!我们明明只看见一两具篱菊派修士的尸体,其余的人肯定已经回来了!”路山以为小胖墩用托词敷衍,差点要刀剑相向。 为了寻找白霄,他们二人在白水村里里外外翻了不下三十遍,除了一男一女两具修士的尸体,什么也没找到,更不见篱菊派其他人的踪迹。 纪柔儿意识到了事情的反常。“你们是说,以往那些进入白水村的修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也许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失踪了。 总有一个去处的。 “附近有没有可以藏下许多人的地方?”纪柔儿问。 “那可多了,这附近全是山,哪个山沟山洞里不能藏人?” “不过你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伏龙岭最近来了几个生面孔,好像是来掘墓什么的,伏龙岭那儿是老早以前的皇陵……唉,这年头也没人管他们。”小胖墩道。 纪柔儿不放过一点可能的线索,她请小胖墩带路,篱菊派也想查清大师兄等人的去向,便派了几人与他们同行。 伏龙岭终年云雾缭绕,任你是千里眼也难以看清山中的景况。 纪柔儿等人在山中转了两三天,才发现了小胖墩所说的那几人的踪迹。 他们轻装简行,倒也不像是来掘墓的,似乎还会点术法,不是普通的百姓。 在一处悬崖绝壁上,这几人御剑飞落崖谷,待他们身影完全消失在云雾中,纪柔儿等人也飞了下去。 穿过雾气和灌木的遮掩,纪柔儿发现了一处人工开凿出来的暗窟。 刚才那几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洞窟的入口并没有人把守,看来是自信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找到。 云栀走在最后,她忽然俯身从洞口的灌木上取下一缕被勾破的衣料,轻声叫了起来:“这好像是霄哥哥身上衣物的碎片,他真的在这里!” 看来他们找对了方向。 纪柔儿精神大振,路山却只是松了口气,并没有纪柔儿预料的那般激动。 纪柔儿带头往洞窟深处走去。 洞窟的入口很小,里面却别有洞天,他们顺着被人工清理出来的甬道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被一堵青砖墙拦住去路。 纪柔儿将火折子凑近,只见巨大的青砖上刻着砖匠的名字和制作的年月,由于泥土经年侵蚀,字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她用手推了推那些厚重的青砖,发现其中有几块松动的,于是众人合力施法将它们推开,一扇矮门露了出来。 猫着腰进去,里面空间豁然开朗,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暗室,壁上的油灯已经被人点亮,照出堆放满地的瓷器和玉瓶。 “这里……还真是一座墓啊。”纪柔儿感叹。 小胖墩摸着那些玉器流哈喇子,道:“我们应该是从侧面直接进入了墓葬的耳室,这些都是皇家的陪葬品啊……” 纪柔儿对这些世俗之物嗤之以鼻,云栀和路山更没兴致欣赏,三人首先往耳室连通的另一间墓室走去。 这间墓室更大,中央摆着一架鎏金马车,前驾四匹高大的青铜骏马,车舆内堆满了金银珠宝,镶嵌在车身上的八颗夜明珠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马车前面是一方白玉台,台上放着一只金蟾,金蟾有四只眼睛,诡异地泛着绿幽幽的光,较之其他陪葬品似有不同。 靠近金蟾后,毫无预兆地,云栀忽然“咚”地一声晕倒在地。 “栀儿!”路山脸色发白,他似乎也很难受,指着玉台上的金蟾道:“这东西是镇压妖邪之物,栀儿法力较弱,承受不住。” 纪柔儿倒是无甚感觉,见两个小妖难受,便试图用一个结界将玉台封印起来。 谁知她的法力刚触及四眼金蟾,玉台便起了一声轻微的嗡鸣。 “别去碰它!”小胖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但为时已晚。 两道结界一前一后从墓室的通道落下,将他们困在了里面。 “这四眼金蟾几年前尚在外头见过,哪里是这墓葬里的东西,莫名其妙放在这,必有诡异。”小胖墩唉声叹气,“这下好,我们要被他们发现了。” “发现便发现,我倒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纪柔儿摩拳擦掌。 几人紧张地盯着两边的结界,有脚步声从甬道那边传来,可半晌过去,却没有任何人靠近。 头顶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 正当众人狐疑的时候,一滴不明液体几乎擦着纪柔儿的鼻尖落下去,坠落在她鞋尖不远的地方,发出“嗞嗞”声。 不到半晌,地面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坑洞。 与此同时,几声惨叫从同行的几人中间发出。 小胖墩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挡,那古怪水滴竟直接穿透了他的手掌,滴落在肩膀上,接着从肩到腰啃噬下一道血淋淋的骨肉,才算罢了休。 外面有人打开了这间墓室的杀人机关! 纪柔儿距离马车最近,她顺势钻到了车底,倒是毫发无伤。 但路山自身受到四眼金蟾的压制,又要护着已经昏迷的云栀,一时间步履艰难。 他用身体为云栀挡住了那些蚀雨,身上各处很快多了几道刺眼的血痕。 蚀雨最初只有零星的几滴,几步之内已经越下越大。 路山快要撑不住了。 纪柔儿急得抓耳挠腮,她记起马车上的陪葬品里有几块圆盘大的玉璧,也顾不上有用没用,抄起两个顶在头上就从车底冲了出去。 玉璧挡了几滴蚀雨,很快碎裂成几块,好在她已经与路山一人一个胳膊地将云栀拖回了车底。 到了安全的地方,路山才后知后觉地疼得在地上蜷缩起来。 篱菊派的几个人离马车最远,有的被蚀雨伤了要害,当场毙命,还有的瘸了脚、废了手,只能绝望地躺在地上等死。 即使是最终逃到马车的人,也被那古怪水滴烧出了一个个血窟窿。 小胖墩还想出去救人,被纪柔儿死死拉住——马车底下最多只能容纳五六人,已经到了极限,就算救得回来,谁又能藏身呢? 马车外的惨叫声终于慢慢地停止。 墓室外看好戏的人很快就会进来,但现在一堆伤兵残将里,只有纪柔儿一个人有战斗力了。 第252章 蜕(五) 纪柔儿把云栀扶起来,试图将这个拖后腿的小妖弄醒,起身时脑袋不小心撞到了马车底部一个凸起的物件,登时起了一个鼓包。 她心烦意乱地看了那物件一眼,戳到她的是一个莲花状的铜盘,不知设计者为什么要将它嵌在车底。 那莲花的形状似乎和他们脚下这块石砖上的纹案有点像…… 纪柔儿脑中闪过一丝浮光掠影的灵感。 她伸手拨动那只莲花铜盘,铜盘稍稍用力便被旋转,纪柔儿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落,没过多少距离就接触到了地面。 其他人也下饺子一样歪七裂八地滚了下来。 头顶的机关缓缓合上。 这下好,等人瓮中捉鳖了。 纪柔儿后悔不迭,急忙起身查看有无别的出路。 这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地下暗室,黑咕隆咚的,让她心里发怵。 火折子照不到的地方,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黑暗中传来,连蚀雨都不怕的纪柔儿开始吓得浑身冒冷汗。 这里该不会有老鼠吧……她恐惧地想。 要是君离在就好了,他会把老鼠变成小石头。 可是君离……可是君离…… 纪柔儿越想越难过,但大家的命都系在她的身上,她不得不壮起胆子往前走,将整个暗室都摸索了一遍。 没有出口。 这是一间殉葬室,堆满了陪葬的尸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头顶的机关隔得太远,除非外面的人打开,否则他们不太可能从那里回去。 但是这里有其他生命活动的迹象,也许能借此找到出去的方法。 纪柔儿只能硬着头皮去找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最终在一颗头骨后找到了它——是只蜈蚣。 纪柔儿松了口气,她看着蜈蚣从有些松动的墙缝中钻了过去,这堵墙后应该还有一个空间。 头顶上忽然传来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是打开蚀雨机关的人进来了。 纪柔儿连忙将火折子吹熄,其他人也大气都不敢出。 “就来了这么几个人?胆子也太肥了些。”一个声音说道。 “还以为是先前那只妖的同伙呢,没想到是修士。” “早说叫你们小心,被个妖跟踪一路,居然都没察觉,这回不知又是从哪里跟过来的。” 他们口中说的妖,难道就是白霄?纪柔儿联想洞窟入口的衣物碎片,觉得八九不离十。 原来白霄并不是被抓,而是主动跟踪他们过来的。 这墓室里有四眼金蟾,或许白霄也是被削弱力量后,让他们抓住了。 “行了。”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他一发话,其余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停了。 纪柔儿的心里猛地一颤。 她连忙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亲近相处的人,打死她都不会认错。 是何书墨! 虽然早有预感此事与昆仑派有关,但她没有想到真的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何书墨。 何书墨是天之骄子。 即使他坏事干尽,他也依然是那个眼高于顶、仪容得体的天之骄子。 这个阴暗、肮脏、充斥着干尸臭味和衰败气息的地方……她无法想象他怎么忍受,就像她无法想象自己能忍受和一群老鼠做伴一样。 她听何书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酷无情说着令她浑身发寒的话:“你们接着拷问,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确保他没有同伙知道这个地方。” 其他人的话更让她听不懂:“您放心,这批人已经安置妥当了,大概七日之后又能取一批货。您还是亲自来吗?” “嗯,别人我不放心。”何书墨抱怨道,“哼,要不是三足金樽被那家伙拿走了,我们何须如此麻烦!” 三足金樽?? 三足金樽不是被她带回昆仑派后,就被封存在藏宝阁了吗? 他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纪柔儿攥紧了手,只觉满手是汗。 何书墨与那几人交代几句之后就离开了,似乎打算回昆仑派。 地面上传来拖动尸体的声音,几个来回之后,其他人也走了。 好在他们并不熟悉这个墓室,没有发现马车下还有一个藏人的空间。 等到一切归于安静,纪柔儿才藏好情绪,缓缓走回大家身边。 她告知他们可以尝试摧毁一面砖墙通往另一个房间。 但现在大家都没有力气,纪柔儿便从怀里找出伤药,给众人简单处理伤口。 现在还活着的,除了纪柔儿三人,只有篱菊派的小胖墩和另一位女修士。 几人中间属纪柔儿和小胖墩受的伤最轻,小胖墩草草包扎完毕,就跑去研究那堵墙了。 纪柔儿坐在路山身边,帮他涂抹背上的伤。 “唔……谢谢你。”路山认真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心善的修士,之前我一直对你不太友善,你别挂怀啊。” 路山的话发自内心,纪柔儿却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嘲讽。 说实话,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冲到蚀雨中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妖族。 若仔细权衡,她一定不会救的。 “别急着谢我,要不是有共同的敌人,我才懒得救你们。我是修士,你们是妖,等此间事了,你最好带着云栀马上逃走,省得我还要杀你们一次。” 路山被她一本正经的话逗笑了:“你要杀我们,早在伤势好转的时候就杀了。我们对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相反是你一直在被我们利用。” 纪柔儿皱眉道:“我没有在说笑。” 路山回头看了一眼纪柔儿的神情,“嘿,你好像被我夸得很不高兴。为什么?除了你是修士,我们是妖,你还有什么必须杀我们的理由吗?” “因为……”纪柔儿想反驳他,因为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妖无善类,除妖扶弱是一个修士立身之本。 但,除此之外,她好像真的找不到其他的动机。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并不讨厌这两个妖族,甚至还有点儿喜欢路山的义气和云栀的天真。 她生气,只是因为路山逼她承认自己打破了一直以来遵循的规则。 她整个世界的规则构建大多来自爹爹和师父,但现在她发现爹爹做的事情并不全是对的,那么,他教她的那些是非对错,是否也并非全是真理? 也许,从她遇见君离开始,爹爹为她织就的完美童话就已经出现裂痕,一直到乐游山上,全面溃败。 见纪柔儿不言不语,路山笑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行动远比嘴上说的更能证明一个人真实的内心。” 原来她从来都活得不真实。 第253章 蜕(六) 纪柔儿撇撇嘴,她觉得难受,于是换了个话题:“那你又是为什么拼了命地要救云栀?”她早瞧出他俩关系的微妙。 “因为……”路山看着昏迷的云栀,悠长地叹了口气:“我喜欢她。” “可是云栀好像……更关心那个叫白霄的?”她一直觉得路山和云栀之间有些怪怪的。 “当然啦,白霄是她的未婚夫。” “啊?”纪柔儿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你喜欢她,却要陪她来找她的心上人?那不是把她拱手让人吗?” 白霄失踪,很可能遭遇不测,如果云栀找不回心上人,是不是就可以和路山在一起了呢? 就像她得知叶亭曈死在乐游山灭门惨案中的假消息时,居然也有一瞬间从罪恶深渊里漫出的庆幸。 爱情是自私的,若她是路山,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云栀寻人。 “可是你也看出来了,栀儿对白霄的感情和我对她一样浓烈,我无法想象有一天失去栀儿,那一定比天崩地裂还要痛苦。一想到栀儿也许要经历这种痛苦,我就无法什么都不做。” 纪柔儿不能认同:“你肯这么做,只是说明你没有那么喜欢罢了。” “才不是!”路山不知怎么与她争辩,急得脸红脖子粗:“最深切的喜欢是……是牺牲和成全,你不懂!” 她怎么不懂?她爱君离爱到骨子里,就绝不能容忍他与别人在一起。 因为遇见君离,她才有了自我,是他让她看清童话幻境之外的真实世界,他对于她是那么重要,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爱他,他只是一无所知……对,他只是一无所知。 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纪柔儿给路山上完药,就逃离似的跑去小胖墩那边帮忙了。 小胖墩已经打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对面的确是另一个殉葬墓室。 纪柔儿与他合力清理出了一个可供一人弯腰通过的通道,其他人相互搀扶着钻了过去。 离开了四眼金蟾的作用范围,云栀很快清醒,除了有些虚弱,倒也没有其他大碍。 这间殉葬室的结构与隔壁一模一样,只不过堆满了牛羊等牲口的尸骸,此外还有一些装满器具的箱子。 纪柔儿将这些箱子摞起来,爬上去恰能够到顶上的机关。 许是这里的殉葬品比较简单,机关没有封死,纪柔儿转动机扩,推开顶上的石板爬出去,上头竟是一间显得有些空荡的墓室。 这间墓室的布置出奇简单,既没有棺椁也没有多少陪葬品——不,原来似乎是有棺椁的。 纪柔儿爬出来的这个出口四周,尚留有摆放棺椁的痕迹,也即是说,那口棺椁曾经镇在出口的上方。 若不是沉重的棺椁被人移走,恐怕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从下层墓室出来。 纪柔儿注意到墙边有一具尸骨,连同衣物都已经腐化得彻底,绝不是刚死亡几年的人。 难道它是这具棺椁的主人? 它被随意弃置在这里,棺椁又挪去了哪里呢? 正疑惑间,有说话声从墓室外的甬道传来,纪柔儿拔出佩剑,放轻了脚步,与陆续爬上来的其他几人一同走入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高大宽敞的墓室,墓室中央放置着一座巨大的丹炉。 无数丝丝缕缕的红色光雾仿若铺天盖地的游鱼,不知从何处汇聚到丹炉顶端,聚成了一朵不详的红云。 眼前的景象无比诡谲,篱菊派的二人直接僵在了当地,云栀却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是霄哥哥!” 丹炉不远处五花大绑着一个妖族,旁边一人手执炭火,一人挥舞长鞭,正在对他进行刑讯。 白霄面无人色地倒在一片凌乱的血迹中,正痛苦地呻吟着。 “慢着……”纪柔儿想拦住云栀,但她已经不顾一切从藏身处冲了出去。 路山不发一言,坚定地跟在她的身后。 “唉,都这么莽撞……”纪柔儿只好向他们全面宣战。 听见动静,很快又有几人从另一边赶了过来,但好在最棘手的何书墨已经离开了,留守此地的人不过七八。 纪柔儿的剑法早已不是以前的花把式,但她重伤尚未痊愈,对付他们仍显得有些吃力。 令她感到讶异的是,她在这么弱的情况下,居然都没有负伤。 那些人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同伴身上,偶尔朝她刺来一剑,也莫名其妙就偏向了匪夷所思的角度。 他们已经认出了她。 她现在可是何书墨的妻子,他们哪敢伤她半点。 他们只是在疑惑,不知她的突然出现是否有何书墨的授意。 想通了这一点,纪柔儿更加来气,她大声喊道:“住手!都别打了!” 听到她的喊话,他们犹豫了一瞬,但只这一瞬的迟疑,已有两人被小胖墩和路山分别制服。 局势瞬间逆转,很快这几人便败下阵来。 “留活口!我倒要问问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好事!”纪柔儿怒气冲冲地道。 但不等她审问,这几人不约而同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只一晌便毙了命。 纪柔儿暗骂了声倒霉,正想自个去研究这座古怪的丹炉,身后却传来云栀陡然爆发的哭声。 她见云栀跪在白霄身边,白霄虽然一身是血,但还在好声安慰云栀。 人没死呢,哭什么哭?纪柔儿有些心烦。 但见路山站在云栀身后,也是一脸凝肃,她别扭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问:“怎么了?” “霄哥哥的妖丹……被、被取走了……”云栀抽抽噎噎地道。 没有妖丹的妖活不过半日。 纪柔儿终于收回之前的轻慢,她问:“你的妖丹是被谁取走的?” 如果是何书墨,她就算撕破脸也得从他手中拿回来。 白霄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纪柔儿,低咳着向云栀道:“你们……没有办法帮我的,咳咳……我的妖丹已经和白水村许多同族的一起,被放入炼丹炉里了。” 纪柔儿心中一咯噔——刚才何书墨提到了三足金樽,难道他是在这里偷偷练“升仙丹”? 他说三足金樽已经不在他手上,难道是找到了别的什么方法?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丹炉—— 这回她看清楚了,那些诡谲的红色光雾是从各个不同的甬道中汇聚过来的,红云连接着丹炉顶端,正一丝一缕地汇入炉中。 这一轮的炼丹刚刚开始,炉火正旺,若强行打开丹炉,只怕里面所有的妖丹都会瞬间废为渣滓。 纪柔儿尝试用法术控制炉火,却遭到一股强劲力量的抵制,仿佛有一只冰冷的鬼爪从丹炉里爬出来,攀上了她的手腕,再顺着手腕一路向上,撩动所有的毛孔,令人不寒而栗。 但随着一声铮鸣,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消失无踪。 以丹炉为中心,众人脚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的范围甚至超出这间墓室,朝更远处延伸。 “这是……封邪之阵……”纪柔儿忍不住连连倒退数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脚底的光阵。 第254章 蜕(七) 封邪之阵,用来镇压比恶魂更阴邪之物——由无数生魂恶念凝聚而成的邪祟。 纪柔儿只在古书上见过这个法阵,曾经饥荒之年,无数人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人心危恐,而生邪祟。 封邪之阵的使用几乎都缘于大灾之年或大战之乱,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如何?”路山虽不识得此阵,却看得出纪柔儿脸上的严肃。 纪柔儿皱眉道:“法阵与丹炉里的那股力量相峙,所有外力的介入都被排斥。要熄灭炉火将妖丹取出,恐怕得费点时间。” “多久?” 纪柔儿沉默了,她并不能保证在白霄消亡之前打开丹炉。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活久一点?”纪柔儿走到白霄身边,索性将怀里所带的丹药一股脑儿全掏了出来: “这个是还神丹,这个是浑天丹,还有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哪些对你们妖族管用……” 白霄拿起一瓶药闻了闻,脸色陡然大变,甚至身子都抖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那就是很普通的活元丹啊,辅助修行用的,不是救命的药。”纪柔儿道,她没有发觉白霄神情的异常。 白霄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瓶药向她掷去:“走开!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栀儿,你们不要被她骗了!” 纪柔儿下意识地用手去挡,药瓶撞碎在她的手肘上,碎片划出一道血线。 她感到莫名其妙,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我是看在你两个朋友的面子上才帮你的,你怎么不知好歹!?” 云栀也被白霄吓住了,她低声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纪姑娘一直都是帮我们的。” 白霄冷笑道:“她那所谓的活元丹,就是用我们妖族同胞的命炼出来的,和那丹炉里的如出一辙,我可不会诬赖好人。” “你胡说八道!”纪柔儿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药丸,一颗一颗捏碎了仔细闻:“没有问题啊,这明明就是活元草的味道!” “你个乡巴佬不会连活元草都不认识吧?这丹药我天天用,从没见着有什么不妥!” 他们的争论引起了小胖墩的兴趣,他凑过来看了看纪柔儿手上的活元丹,从怀里也拿出一个药瓶,道:“活元丹我也有,好像的确和你的不太一样哦。” “是不一样,但那是因为……”那是因为这批活元丹更高级,是专供昆仑派长老们及其关门弟子的。 纪柔儿不好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口,但她依然坚信自己是对的——活元草的气味她多熟悉啊,不只是丹药,在她平时喝的茶水里、吃的糕点里,多的是这种气味。 “你的活元丹的确有一种不同的气味,但这气味不是活元草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小胖墩道。 纪柔儿想,他当然说不上来,山沟里的乡巴佬。 “想要证明这丹药里有无被炼化的妖族力量很简单。”路山道。 他双指一并,从散落在地上的丹药中抽离出几缕暗光,在掌中凝聚成一颗绿豆大小的珠子,道: “这是我分离出来的妖力,放在一枚丹药中不显眼,但几十颗汇聚在一起,你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纪柔儿接过那枚珠子,她感到掌心有些湿润,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她含下珠子,很快,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开始在她的丹田处横冲直撞。 她能感受到这股力量不属于自己,却被驯化得恰好够她驾驭。 半炷香时间里,这股力量就被她吸收殆尽,她感到自己的真气从未有过的充沛,甚至隐约要突破境界。 她见识过天下那么多奇珍异宝、灵丹妙药,没有一种丹药能够让她在如此短时间内有如此迅速的提升。 啊,除了“升仙丹”。 纪柔儿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个答案让她无地自容,几乎想要引颈自戮。 她绝望地想,原来在那场她无比厌恶的罪恶中,她充当主角、从未脱身。 爹爹从小教育她,学法术必须稳扎稳打,不能心急,否则容易修为虚涨,根基不稳。 他教给她的这些道理,难道都是假的吗?到头来她没有做到,他自己更没有做到。 一个仗着爹爹和同门的保护从来不肯刻苦修炼的掌门千金,能够有如今修为,原来不是她天赋异禀,也不是她奋起直追—— 那些都是假的,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努力被一颗丹药轻飘飘地贬作一文不值。 纪柔儿满面通红地扭过头去。最好从这里出去后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要记得她。 “我和栀儿都相信你没有恶意。”路山没有逼迫她。 他看着云栀,眼神里一半疼惜,一半哀伤,“如果你有办法,还请帮帮他们。” “嗯。”纪柔儿假作镇定,飞也似地逃去检查丹炉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红色光雾从哪儿来的。”小胖墩跟了上来。 纪柔儿早有此意,他们三个修士便去临近的墓室查看,留下两个小妖照顾白霄。 与丹炉所在墓室相连的有四条甬道,其中一条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另外三条甬道上都有红色光雾源源不断地涌来。 他们走入其中一条甬道,尽头是一间宽大的墓室,墓室中以阵法位摆着几排棺椁,看样子是把其他墓室的棺椁都集中到了这里。 那些诡异的红色光雾,就从这些敞开的棺椁中丝丝缕缕地升起,瘆人得很。 小胖墩胆子大,先往其中一口棺椁内看了一眼,只一瞬间便捂着嘴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纪柔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往最近的一口棺椁走去,刚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再近一些,一颗女人的头露了出来,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 纪柔儿吓了一跳,几乎要尖叫起来,那颗头的嘴却张开了,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是……活人! 纪柔儿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她一点一点地挪近,才看清那颗头——也只有那颗头而已,头下面连接的身子被整个浸泡在鲜红色的液体中。 “你……你还活着?”纪柔儿的声音抖得有些变形。 “唔呃!”那颗头回答她。 纪柔儿稍微松了口气,“你……能站起来么?” “唔……”那颗头闭上了眼。 “不能?那好吧,我帮帮你……”纪柔儿发愁地看着一棺椁的红色液体,最终选择用法术帮她将身体抬起来—— 噗通! 抬到一半,那具身体又落回了棺椁中,血红腥臭的液体溅落在纪柔儿无比惊恐的脸上。 那具身体……没有双臂,也没有双腿。 她被做成了人彘。 第255章 蜕(八) 纪柔儿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溅落在身上的古怪液体有一些沁入了她的伤口,带来一丝酥酥麻麻的熟悉感觉。 她在门派中偶尔受伤,爹爹给她敷全天下最好的药,那种药止痛生肌,敷在伤口上就是这种酥麻的感觉。 而现在,这些人彘被浸泡在全天下最好的疗伤药水中,足够维持他们重伤不死、创口不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意识清醒地,在无日无夜的痛苦中,源源不断地为丹炉提供新鲜的修士血。 “大师兄!师姐!”小胖墩在另外一边的棺椁中找到了篱菊派失踪的同门,他和幸存的小师妹在一旁放声痛哭起来。 原来,在白水村失踪的修士们并不是被妖兽杀死,而是被自己的同族秘密带到了这里。 纪柔儿终于明白了,最近频频发生的妖兽袭击人族事件,是何书墨一伙人蓄意制造的,为的就是将附近的修士吸引过去除妖。 最后修士们失踪,妖族则被杀取丹,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猫腻,只会认为是人妖两族冲突造成的伤亡。 纪柔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恐惧比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更寒冷,深入脊髓、冰冻三尺。 她发现自己或许根本不曾认清何书墨的真容。 而爹爹……那个教她友爱同门、扶危济困的人,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与眼前敲骨吸髓的行径扯上关系。 纪柔儿缓缓地走在排列成阵的棺椁之间,这些被做成人彘的修士,大多是她不认识的,还有一些很面善,其中甚至有她熟悉的昆仑派小师弟。 她还能记起曾经遇到他们时的场景,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小师弟认出了她,哑然张着被割去舌头的嘴,两行清泪爬过浮肿的脸庞。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纪柔儿为她曾经的傲慢痛悔不已。 “但是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为你们所有人讨个公道!” 她抬头看着半空那些红色丝雾,棺椁组成的阵法在不断吸取人彘的血液和生机,并连绵不绝地向丹炉输送。 她必须让这个阵法停下来! 纪柔儿走遍了整个棺阵,心里大致有了数。 这并不是一个很高深的阵法,她很快找到了破阵之处。 将一处棺椁推开之后,墓室中升腾的红色丝雾终于化作血雨,淅淅沥沥地散落在地上,晕染成大片大片的猩红。 她又如法炮制,将另外两处墓室中的棺阵破解。 第三处棺阵破解的那一瞬间,从丹炉所在的墓室传来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纪柔儿三人连忙往回走,只见原本密布在丹炉上方的红云忽然失去控制,争先恐后地往丹炉中涌,丹炉与封邪之阵的力量瞬间失衡,炉身剧烈晃动,内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纪柔儿企图用法术压制丹炉的暴动,但却丝毫无济于事。 丹炉无法承受巨大力量的冲击,几个转瞬之间,炉身上竟出现了一丝裂纹。 “糟了!快躲开!”纪柔儿急忙后退。 她刚刚转过身,身后的丹炉便彻底炸裂。 随之摧毁的,是炉中所有未炼化的妖丹。 纪柔儿被爆炸带来的气流狠狠地击飞,无数坚硬的碎屑落在她身上,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艰难地爬起身,听见不远处传来云栀的惊叫。 纪柔儿看见路山正将云栀护在身下,刚才显然是他及时保护了她,但白霄却没有那么幸运,因重伤而行动迟滞的他被倒塌的丹炉压住了半截身子,已经昏迷过去。 丹炉巨大而沉重,云栀和路山合力也未能将它抬起来。 爆炸造成的余波殃及整个墓室,头顶的巨大砖石纷纷碎裂,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下坍塌。 “快走!这里马上要塌了!”纪柔儿着急地大喊。 小胖墩已经扯着师妹从来路跑了出去,但云栀不肯放弃白霄,依然在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 “还不走是要死在这里吗?!”纪柔儿一边骂,一边伸手去帮他们抬丹炉。 丹炉终于抬起了一条缝,但这已是最大限度,他们没有办法把它从白霄身上抬开。 如果有个人能将白霄抬出去就好,但是小胖墩二人早就跑没影了,他们三个谁也腾不出手。 墓室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再不离开,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埋葬在这里。 “他的妖丹已经毁了!你把他救出去又能如何?”路山苦劝道。 云栀通红着双眼,但她这回没有哭,死亡的临近让她无比冷静和清醒。 “你走吧,路哥哥。”她对路山道,“没有他在的后半生于我而言一文不值,你就让我和他一起走完最后一程吧。” 路山凝视着她,如同凝视自身。 他没有犹豫多久,转头向纪柔儿道:“可以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纪柔儿胡乱点头,她现在只想把云栀打晕了扛走。 得了她的首肯,路山的身子忽然一矮。 “哎!”纪柔儿感到手中一沉,丹炉再度落下,但在即将压回白霄身上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停住了。 路山将他的双腿卡入了丹炉下方狭小的缝隙,腿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他用最愚蠢的方法为白霄垫出了可移动的空间。 “路哥哥……”云栀惊慌失措地看着路山,她甚至忘了要赶紧将白霄抬出去。 路山的脸色疼得发白,但他只是很小心翼翼地朝云栀笑了笑,道:“对不起,我恐怕没有办法一直保护你了。” 说罢,他运力将腹中的妖丹取出,推入了白霄的身体。 “纪姑娘,带他们走!快!”路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白霄朝云栀推去。 纪柔儿一咬牙,她没有办法救更多的人,便也不再犹豫,催促着云栀一起将白霄带出墓室。 墓室和甬道在身后一一坍毁,他们赶着最后一刻飞入悬崖,空中看去,整座山脉正在往下塌陷。 这场震耳欲聋的葬礼中,百余条生魂终于得以安息。 妖也好、人也罢,贫穷的、富有的,高贵的、低贱的,尽皆化为尘土。 死亡对他们一视同仁。 云栀在旁边哭得纪柔儿心烦。 她想,路山是她见过最不可理喻的妖。凭什么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别人的幸福? 太憋屈,太不痛快了。 可是路山不痛快吗?为什么她从废墟中回头看到的他,笑得那么真实? 他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君离的感情那么幼稚、那么蹩脚、那么渺小。 也许路山是对的,她不懂得牺牲和成全,她以为的极致的爱,只是她以为的。 正如她一直不肯承认,是她在望神台前最后一刻的退缩和自私害死了君离;她也不肯承认,在意君离只因为他是她从小到大栽的第一个跟斗。 纪柔儿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想,她可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啊,若这辈子活成这样,未免太失败了。 “姑娘,我们回门派了,你还打算跟着那俩小妖?”小胖墩问。 “我?”纪柔儿看向长空,她深呼一口气,道:“我当然也回我的门派啊。” 该回去了。 有太多的冲击等着她消化,有太多的真实等着她面对,也有太多的错误等着她弥补。 她不要再做那个困死在童话幻境里不知冷暖的花瓶,她不愿意再依靠任何外力来提升本领,她要自己变强,强到可以去改变些什么、去保护些什么。 她会找到一个时机,将一切噩梦结束——这次一定不再退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