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灭》 怒放青春 初夏的某个傍晚,在砖厂懒心懒意地干完活后,家伦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家里。爹、娘和哥哥都留在砖厂,他懒得烧火,就去屋后的池塘提一桶水,草草地洗了个澡,然后把竹睡椅搬到禾场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枫树下面,摇着蒲扇,躺下,一边随意地浏览周围的景物,一边漫无边际地想心思。对面,满哥家的屋顶上已经飘出了缕缕炊烟,该是仙儿在做晚饭了吧。 悄然间,家伦的心思集中到了仙儿身上。仙儿是同姓满哥的女儿,按辈份,算是他侄女。但是,仙儿是满哥的老婆带过来,不是满哥亲生的,当然,和他也就没有血缘联系。过去,仙儿和几位姑娘时常在吃过晚饭后到家里来,陪娘坐一坐,聊一聊。近段时间,砖厂里的业务好了些,娘和哥时常留在厂里,仙儿和姑娘们偶尔还过来,听他聊一聊外面的世界,在这种场合,他总感到惬意。 太阳落山了,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叫些什么呢?和仙儿她们一样,只是忍不住地想叫,就叫了吧。家伦继续躺着,也朦胧地期待着。不一会,他感到蚊虫叮咬得太厉害了,便把躺椅搬进堂屋,打开电视,然后点燃了蚊香。再过一会,仙儿和金妹就来了。金妹也是同姓的侄女,和仙儿差不多大吧,只是木讷些。可是,再木讷的女孩有时也会忍不住地要叫的,就象田野里的花儿迎着春光忍不住地要开放一样。于是,三个年轻人又象往常一样边看电视边聊了起来。 有一会,家伦意识到仙儿在盯着他看。看什么呢?他竭力克制着看个究竟的愿望,同时留意起金妹的目光来。他发现,他很难避开金妹的目光。一会儿,他心神不定地站起身来,去厨房倒了三杯茶,然后冲堂屋里喊,仙儿,过来端茶。 仙儿过来了,没吭声,只是盯着他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啊!他感到,那道眼光把仙儿整个人都照亮了,也把他的整颗心都照亮了。他痴痴地盯着。他直觉到,仙儿当晚会留宿在他家里。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仙儿的肩,一起向堂屋走去。 他猜对了。在九点档的节目结束之后,仙儿站起身来,对金妹说,外面太黑了,今晚就睡在虞家奶奶的床上吧。金妹朝暗沉沉的门外看了看,犹豫着说好吧。不过,你睡外边,我睡里边。 就这样,两个妙龄少女当晚就宿在了家里。接下来,他该怎么做呢?关好堂屋大门后,家伦摸索着在自己床上躺下。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是,仙儿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按理说,下一步轮到他来走了。他倒是希望下一步也由仙儿来走。可是,仙儿毕竟还是黄花闺女啊,她真有勇气走那一步吗? 家伦在床上辗侧着。他几乎没想他与仙儿的未来。她是他的侄女,又不是他的侄女,他们之间该保持或者建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焦急地等待着。 有一会,他朦胧感到他正在朦胧睡去,不过,睡意很快就被这种朦胧意识弄醒了,他屏息聆听着室内室外的动静。邻居的电视早就关了,近处,池塘里的牛蛙雷鸣般叫着,远处,偶尔传来一阵狗的吠声,屋内,两个女孩的呼吸一舒缓一急促。他知道,仙儿还醒着。可是,他真能那么做吗?月光如涨满的潮水,透过门窗縫隙,静静地向屋里流淌着。那该是仙儿的目光吧。 半夜时,家伦爬起来,颤粟着摸到仙儿的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听着仙儿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突然间感到一阵晕眩,随后,他便果断地把手伸进了帐内。他直接罩住仙儿花蕾般的乳房,轻轻地抚摸着。不一会,他感到了无法遏止的冲动,便猛地俯下身去,吻向她已经烧得滚烫的嘴唇,然后坚定地把手伸向她的下部。仙儿清醒了,用力托起他的手掌,哑着声气对他说,你先过去吧,别把金妹弄醒了…… 灰色童年 家伦的爹正名叫虞放勋,村子里却都喊他鸭子。年轻时他不喜欢读书,却很好学,只要身边出现新东西或者新行当,他总忍不住要把它学到手。到其他同伴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已学会了杀猪、打灶、捡瓦、吹唢呐、骑自行车、开柴油机等一般农村人都不能做的事。他的勇敢与急功好义也是出了名的。每年春节抽干鱼塘或者夏季涨水排积时,水泵的底阀时常会被杂物堵住,这时,就要人潜入冰寒刺骨或者旋流湍急的水底,去清除。每到这种时候,其他人畏葸不前,而他呢?只要他在场,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因此,在村子里他是唯一受到普遍敬重的人,不管遇到何种问题,人们总会不期然地说,去叫鸭子吧! 于是,在家伦幼小的心灵里,鸭子这个词一直就是一个光荣的符号。可是,这份光荣也一直与耻辱连在一起。因为他不是爹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娘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哥哥家宽的亲弟弟。从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不停地用各种方式提醒他,他与光荣的爹、慈爱的娘和宽厚的哥哥不是一家人。他无法改变他的处境:他与他们并非血脉相连,可他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的亲人也许从未把他当外人对待,可他总感到他与家人隔着一层。家宽总是象哥哥那样让着他、护着他,可他总觉得哥哥朴实的行为中透着虚伪;娘总是象其他娘疼幺儿那样疼他,可他总是无法忍受娘对他的偏心;爹总是象管教家宽那样管教他,可他总感到爹拿他当传宗接代的工具。他时时小心地掩饰着自己一切真实的情感,这并不暗示他性格内向,相反,他似乎天生爱交际。从很少的时候开始,他就学会了和别人打招呼;遇到桂伯挑着箩筐去打米,他就说,桂伯,去打米呀。遇到七叔牵着牛去耕田,他就喊,七叔,去用牛呀。到了上学的时候,他总是在出门前郑重其事地对娘说,妈,我上学去了。而放学后回到家里,他又总是对刚好呆在家里的哥哥说,哥,我上完学回来了。概而言之,正如乡亲们所赞美的,他是一个既礼貌又乖顺的孩子。可是,这个乖顺的孩子,该撒娇时不敢撒娇,愤怒时不敢表现愤怒,快乐时不能放声大笑,悲伤时无法痛哭。渐渐地,他感觉,他的真实情感都象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畏畏缩缩地,刚一伸出头来又马上缩了回去,因为洞口蹲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猫。后来,他有时想找到某种感觉,比方说哭,可他就是找不到。 数年前,他爹做了村支部书记,主持在村里举债办了一个木地板加工厂,设备是从发达的广东地区引进的。安装调试时,技术员发现整套设备都是陶汰了的废品,根本无法正常运转。于是,村里只好宣布新厂破产。在债务处理村民大会上,乡长宣布全村干部、党员、村民按责任大小分摊债务。人们沉默了。一会儿,村长站起来说,我在村里干了二十多年,结果分到了八千元债。我还不起,只好找根绳子上吊了。沉寂被打破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几分钟后,鸭子站起来说,大家不要讨论了。这些债由我一个人负责偿还,不要大家还一分钱。我说到做到! 就这样,一笔债务的大山压到了这个家庭每个人的肩上。为了迅速还清债务,爹卖掉了开在镇上的录像投影厅,办起了砖厂。从此,全家人便没日没夜地干了起来。那时家伦已经上初中了,每逢节日,他必须用最快地速度赶回家,去爹的砖厂做砖、码砖、拖砖、出窑。流汗、流血他都不怕。可是,他厌恶劳作在肌肤上烙下的印记,因为他得顶着它回到同学中间去。他用自虐的态度劳作与学习,心里想的,是如何用劳作磨练自己的意志,然后凭籍这份意志走出爹的圈子。贫穷与耻辱的圈子。现在,贫困与耻辱已经更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了。他记得那年腊月三十吃年夜饭时,他家的饭桌上没有一星肉。饭后他注意到,屋前的阶沿上有一块邻家小朋友丢弃的鸡腿。他死死地盯着它,竭力克制着把它捡起来塞进嘴里去的欲望。随后,他心里就涌起了对爹的蔑视与憎恨。 与此同时,他开始幻想他的生父母,和他自己在生父母身边的生活。可是,他的生父母是否还在人世?倘若还在的话,他们自身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假如自己能幸运地生活在他们身边,又会有着怎样的不同于现在的感受?他完全想像不出来。可是,他没法停止幻想,只能任由它拖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远离现在的家庭。在家庭事务中,他最恨的就是祭祖,比如,清明扫墓、三十上供、七月半烧纸钱,等等。因为在这些活动中,虞放勋嘴里念叨的,总是请虞氏列祖列宗保佑虞氏子孙后代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语,使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在保佑之列。 读初二的那年春节,虞放勋照例在先天晚上就备好祭祀祖先的供品,家伦却乘家人睡熟后掏出他那件天赋的武器,在每只盛供品的碗里都洒上童贞的祭酒,以致第二天放勋端着供品嗅了又嗅,然后朝他和家宽脸上瞄了又瞄。事后,他暗暗地笑了大半天。可是,报复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的懊悔。 一肚子傻劲 从那天晚上开始,家伦徒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激情澎湃、精力无穷、智慧超群的男人。白天,他满腔热情地去砖厂干活。他感觉,他过去深恶痛绝的种种艰苦工作都有了新的意义。他甚至理解了他的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个被叫做鸭子的男人是多么伟大啊!同样,他也理解了哥哥。在他们的家庭背上那笔债务之后,家宽主动缀了学,一方面表明他愿意分担爹的责任,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有意为他——他这个外人创造宝贵的学习机会呢。他也理解了娘。这个屈从丈夫意愿的女人时时牢骚满腹,却从未对他稍施打骂,反而时时替他着想。在丈夫掌握家庭财权的情况下,她能给他的其实不多,比方说每年为他做一双新布鞋。可那是一双什么样的鞋呢!那是她在辛勤劳作之余的一腔心血啊! 他变得温顺善解人意了,也变得勤奋刻苦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必须用他的方式帮助爹尽早还清全部债务。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他把一切空隙利用起来温习功课。他认定,他考大学才是唯一帮助家庭摆脱债务与贫困的有效途径。他学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顺利。过去,他总感到他与他要掌握的知识之间隔着一层浓雾,现在呢?仙儿的眼光真的把他暗沉沉的头脑彻底照亮了,他很容易就能直抵知识的本质。比方说语文,过去他所能做的就是识字,然后利用已有的知识分析文字的意义。这样做,总能使他在考试时得高分。可是,他体会不到文字后面的情感,尤其体验不到文字本身的美感。他是一架会识字会分析语义的机器,而不是能在文字中审美的人。现在呢?他感到每一篇好文章都是一首乐曲、一道小溪、一条河流、一方其美无比的土地。更重要的是,他感觉,他就生活在这方其美无比的土地上,他的生命因此而朝气逢勃,充满欢乐。 傍晚终于来了,在砖厂和家人一起愉快地用过晚餐后,他踩着破旧的自行车悠悠地驰向老屋。他不急。过往,他似乎总是心急火燎地要回家,可一旦真的回到了家里,他所体验到的,还是无尽的空虚或者郁闷。现在呢?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随意地浏览着笼罩在绚丽的晚霞中的田园景色,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美丽、温柔、和谐,都闪着仙儿的眼波般明丽、纯洁而神奇的光芒。 夜幕降临了,更美好的时刻也随之降临。从那个晚上开始,仙儿几乎每天都会在夜色浓得足以模糊人们的眼光的时候来到他家里,或者约他去野外,或者上她家去,开始他们朴实而浪漫的爱情之旅。他们很少交谈,多数时候都在交媾。仙儿缺少脂肪的耻骨时时烙着他。可是,那种疼痛的感觉总是那么强烈的刺激着他。他死命地撞击着,仿佛非要把她撞碎不可似的。仙儿呢?他感觉,仙儿在渴望着被他撞碎。每次结束之后,她总是满怀赞赏地对他说,一肚子傻劲!他不光有一肚子傻劲,他还感觉,他在长长、长大。仙儿已经成了一道深邃无比的通道,而他呢?总能深入到那道通道的最底端。有时候,仙儿会很顽皮地并紧双腿,鼓励他进入,在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她会满怀爱怜地骂,冇得卵用,然后突然出其不意地把自己打开。很快,他也想到了主动解除她的武装的办法。事先,他竭力装出无能为力的样子,然后出其不意地呵她的痒痒,在她高举双腿的瞬间沉着地把自己锲进去。有时,他真的感到他就是一支锲子,或者一把犁头,或者一头拉犁的牛,坚实,充满不可动摇的意志。 他们不可避免地遇到女人不能工作的时候,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也会尽量聚在一起,温柔地抚慰对方生命中那不可遏止的冲动。偶尔,他们会谈仙儿的对象,却从不提他们的未来。他们有未来吗?她是他的侄女,他是她的叔叔,但是,她又不是他的侄女,他也不是她的叔叔,这种特殊关系像浓得足以模糊人们的眼光的夜色保护着他们裸露纠缠的躯体一样保护着他们的情感,使他们很少受到困扰。他们不想他们的未来,也从未感到过羞耻。他们本能地避开人们的眼光,心里却从未想过,他们是在做着一件可能使他们蒙受羞耻的事。他们在他们以为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静默而快乐地相爱着,真实而美丽。 事情就这样定了 仙儿的母亲发现了仙儿的不正常。这其实是很容易的,看一眼女儿越来越饱满的乳房,和越来越丰润的臀部,想一想女儿频繁地在外留宿,她自然就明白了,在女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也很轻易地就想到了男方就是家伦。在这个小村子里,有哪个男孩子能让女儿置已经在县里工作的准女婿于不顾而和他苟合呢? 她知道这是苟合,不为世俗所允许。可是,他们真的就不能正常结合吗?不错,家伦是她丈夫的本家兄弟。可是,他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为什么就不能结为合法夫妻呢?她也喜欢家伦,因此,她倒是真心希望家伦与仙儿能修成正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注视着女儿与家伦的交往。苟合一旦成为正常的结合,谁还能指责正常结合前的苟合?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地感到了不安。 一天晚上,在女儿外出之后,她问她丈夫,满哥,你注意到仙儿了吗?注意她干嘛?女儿大了,去去玩一玩很正常嘛。满哥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担心她和家伦好上了,她说。什么?和家伦好上了,不可能。她又不是没男朋友,干嘛要和家伦好呢?满哥问。你真懵懂。有男朋友就不会和别人好吗?我…… 满哥明白了。当年,自己的老婆也是先和自己好上了,才和她丈夫离婚的。他开始认真盘算起这件事来。他的想法和老婆的很接近,稍有不同的是,他更看着和支书的关系。但是,他吃不准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毕竟,在名份上家伦是他的本家兄弟啊。第二天吃过早餐后,他带着老婆赶到了砖厂。 放勋叔,有件事给您汇报一下,请您拿拿主意。在厂长办公室里,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后,满哥开了口。 说吧。放勋慢条斯理地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斗,点燃。 仙儿她妈说,仙儿和家伦好上了。 好上了?不可能吧?他是她叔叔呢。 可,可他不是她叔叔啊。他们……满嫂忍不住地插上了嘴。 糊涂!放勋虎着脸把头转向满哥,边在鞋底上敲着烟斗边说,你不是我的侄儿吗? 看您说的,您是我们最敬重的叔叔,最亲的本家叔叔,还没出五服呢。 那你教我把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呢? 那您的意思是…… 别问我的意思,问问你自己吧,你准备叫我亲家吗? 这……好吧。我会管住仙儿的。您…… 放勋又在鞋底上重重地敲了敲烟斗,霍地站起身来说,你管得住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赶快催她婆家把她娶过去吧!事情就这样定了,只是家伦并不知道。暑假结束后,他照常进县城上学,可每个周未他都会想方设法赶回老家,白天在砖厂干活,晚上找机会和仙儿幽会。他发现他越来越难得偿所愿了。主要是找不到幽会的场所,母亲现在几乎不再去砖厂,仙儿家里也很少离人,野外呢?进入深秋后野外已经不适宜交媾了。他们只能找机会谈一谈。可谈什么呢?仙儿似乎已经做好了嫁人的准备,时常提起这件事,仿佛她一直盼望的就是这件事情似的。 有一次,家伦在路上遇到她,她对他说,她家里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问她,她没承认。她还说,要是鸭爷问你,你也不能承认啊。于是,家伦彻底明白了,她没有考虑过和他结婚。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无端地感到有点悲哀,再加上深深的愧疚。他应该给仙儿一些东西。可是,他实际上什么也没给。他盘算过,在仙儿出嫁时送她一个玉镯子。可钱从哪儿来呢?他每天从伙食费里抠出一点,存着。某天下午,他跑到珠宝店里去看了一下,被那些标价吓了一大跳。于是,他明白了他要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比登天还难。他感到很沮丧。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他在家乡的那条排渠上孤独地散着步。他下意识地尽可能远离老屋和仙儿的家。他知道,过完春节仙儿就要出嫁了。夜色渐浓,清冷的风一阵阵地刮着,枯萎的树梢发出倏倏倏的声响。他感觉,他的思绪也被冻住了。他停下来点燃香烟,然后继续冷漠地住前走。月光钻出了层云,照亮了收获后的田野。突然,他听到了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他的心脏徒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本能地放缓了脚步,等着她赶上来。 家伦,上我家里去吧。他们……他们都走亲戚去了。仙儿和他并肩默默地走了一会,然后喑着声气说。听着她软软的声气,家伦蓦地感到一阵心酸,他顿住脚步,陡然把仙儿搂进怀里。他感到夏季的激情又回到了体内,并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喷发着。当晚,他集中生命所有的力量冲刺着,累了,很自然地停下来打个盹,然后用肢体唤醒在休憩的仙儿,再次投入灵魂与肉体的搏杀。到天亮时,先醒来的仙儿说,还搞吗?他在黑暗中认真地想了想这三个字,然后把头埋进仙儿怀里,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奇妙的预感 正月初六,仙儿如期出嫁了,家伦却没去吃酒。白天,他躲在家里蒙头大睡。晚上,他跑到镇上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家里,他还是感到郁闷难挡,便悄悄地打开父亲的酒缸,舀两大碗谷酒倒进肚里。不一会,他便醉得不省人事了。朦胧中,他意识到他的家人在抬动他,好象是从卧室抬进厨房,又从厨房抬进卧室,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感觉。后来,他听到了哥哥和母亲焦急地声音。母亲说,再灌糖水,再灌糖水。哥哥说,再灌醋,再灌醋。随后,他就感到了一阵接一阵的晕眩,和夹杂在晕眩中的恐慌。他担心他就要死了。 可是,他第二天又活了过来。 在接下来的数天时间里,家伦时时都能嗅到他满身令人作呕的谷酒气息,他发誓不再喝酒了。可是,他很快就迷上了酒。开学后,他时常在傍晚时分去小卖部买一瓶高粱小曲,独自跑到郊野把它喝完,然后回教室上晚自习。在教室里,他尽量坐在远离讲台的角落里,希望不让老师嗅到他身上的酒气。他的心思显然是白费了,不久,年轻的班主任就找他谈了几次,最后一次,他忍不住地老师吐露了真相。老师没批评他,反而使他感到这对一个男子汉来说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他受到了鼓励,下决心断了酒。可是,他很快就染上了另外一桩恶习:手淫。 这次,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可耻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下晚自习后,他经常躲在厕所或走廊里让自己多读一会书,或者去操场上跑一会步。可是,他必须按时回寝室睡觉,而一旦躺到床上,他就忍不住了。此时,他还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动作与呼吸,避免被其他同学发现。他还得及时处理那些藏在棉絮底下的废弃物。所有这些,都带给他极大的耻辱与惶惑。他就在这份耻辱与惶惑里挣扎着,学习成绩因此一落千丈,又引起了新的恐慌。他认定这一切都是他的意志力薄弱造成的,便想方设法磨砺自己。为了使自己尽可能远离那张弥漫着邪恶气息的床,他分几次从建筑工地上捡回大量鹅卵石,铺在在棉絮下面。每天早晨,他坚持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去校外跑二、三公里,然后再回学校参加早操。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体越来越强壮,可手淫的恶习却没能戒掉,似乎反而越来越深了。 某天晚上,家伦躺在床上听到一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早晨起床后,他意外地看见挂在床头的小镜框掉到了地上。小镜框里装着全家人的合影,他记得,还是父亲在他考上高中时亲手替他挂上去的。他认真地检查了一下,发现钉子没掉,系镜框的铁丝没断,更奇怪的是,玻璃也没碎。他无法怀疑是其他人动的手脚,因为当晚寝室里只睡了他一个人,其他同学都回家或者留宿在外面了。他反复设想着各种可能,心头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然后猛然清醒过来,草草地洗了一把冷水脸,便换上胶鞋向操场跑去。可刚靠近操场,他突然改变主意,决定跑步回家。 他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意志力,天亮后,已经有中巴车从他身边驰过,可他坚持在晨光中跑着。一个小时后,他感觉累了,便停下来擦擦汗,然后继续往前走。他想像着家人看到他之后的情景,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有点不可理喻。要向家人解释自己的这种怪异举动,肯定会很尴尬的。可是,他没有改变主意,等体力恢复之后又跑了起来。 他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在村口,他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声。蓦然间他意识到,是他父亲死了。他懵里懵懂地撩起衣襟擦了擦汗,想到他再也看不到父亲了,突然间感到全身一阵虚软,不由自主地坐倒在泥地上。 事后他得知,就在先天晚上,父亲突然间想起来到窑顶上去看一看。他本可以不去,因为天黑之前他已经去过了一次。哥哥家宽甚至劝过他,一则天太黑,二则刚下过一场雨,通往窑顶的木梯很滑,可他还是不放心。奇怪的是,他是站在窑顶上摔下来的。家宽说,他仿佛在窑顶上看了一会雨后的星空,然后,突然间就一头栽了下来。 埋葬养父 放勋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第三天上午举行的。县、乡两级都派了领导参加,送了许多挽联和花圈,乡党委书记还亲自致了悼词,可家伦却古怪地感到场面异常冷清。后来他明白了,主要是因为许多该参加的人都没参加,比如,当年在村木地板加工厂债务处理大会上说过要找根绳子上吊的那位村长,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乡里乡亲。按理说,最尊敬、感激放勋的应该是他们;近十年来,放勋其实一直是在代他们还债的,为什么唯独他们反而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呢?家伦并不完全明白,但是,他心底反而前所未有地升起一种神圣的情感。过去,他从未真正崇敬过父亲,现在,当他意识到那些人的可鄙的时候,他出乎意外地感受到了放勋的伟大。十多年来,他一直试图把自己与父亲联结起来,现在,这项工程意外地完成了。 一年后,家伦在三月三前的那个周未从省城赶回老家,来给父亲上坟。此时他感到他与父亲的联结仍在。在村口、在田间、在老屋、在祖山和父亲坟头,他仿佛还能看见父亲佝偻而高傲的身影,还能听见父亲有力的话语和深长的叹息,还能感受到父亲坚定的信念与不可动摇的意志。但是,那种感觉只持续到了当天晚上。 吃过晚饭后,母子三人在火塘边坐下。哥哥家宽点燃了香烟,母亲沉默着,时不时地用火钳拔动燃烧得正旺的柴火。他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当年父亲在向全体村民作出承诺后回到家里,也许正是在这种情景下向母子三人宣布他的决定的吧。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想像得到,因为他感到了沉重如山的氛围。他下意识地倾听着屋外的响动。归巢的鸟在叽叽喳喳地咶噪,晚归的耕牛在哞哞地叫,上笼的鸡在扑扇翅膀。他们要讲的会是什么呢?这个家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不幸的消息了啊。 家伦,有一件事娘不想讲。我考虑还是该告诉你。娘,你说呢?家宽终于开口了。 说吧,说吧。反正想瞒也瞒不住。唉! 小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爹娘亲生的。上周,你的亲娘找到家里来,说想接你到城里去。啊,他们也住在省城……还开了一家大公司。 亲娘?! 是的。你的亲娘。他们……娘,你来说吧。 唉,作孽啊!母亲沉重地叹息着,然后边擦眼泪边告诉他,当年他的父母从省城插队落户到村里,生下他后,父亲先返城,然后就杳无音讯了,一年后母亲也得到了回城的机会,不敢把他带回家,就把他寄养在现在的父母家里。现在,母亲和她丈夫说好了,要接他回去。说完,娘已经泣不成声了。 家伦,你要正确对待这件事。至于回不回那个家,你自己慢慢考虑。这是他们留的名片。娘,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母亲轻轻点了点头,颤声说道。 当天晚上家伦失眠了。最初他感到了震动,随后就想起了后稷的故事: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而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受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之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人多,迁之,而弃渠中冰上……他反复念叨着,下意识地想用它刺激屈辱的感受。可是,除了纷乱的思绪之外,他明显感受到的,就是他和养父放勋甚至和家宽母子俩的联结断了。他聆听着同一间房内家宽的和隔着一间房的母亲的呼吸声,感到它们是那般的陌生而遥远。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这一心理变化。他知道,他已经在远离着亲爱的母亲和哥哥,同时,也在远离着伟大的父亲。他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亲情联结断了;强风刮来,蛛网脱落,他成了一只没有网的蛛。他心里充满了内疚与绝望。他几乎没想养母提到的那对夫妇。到天亮时,他想起了远在省城的新女友鲁朝英,朦朦胧胧地感到一丝慰籍。于是,他睡着了。 作者注:1此段语出《史记》周本纪第四。 土匪与林黛玉 鲁朝英从小到大最爱看的书就是《红楼梦》。其中,她特别欣赏林黛玉的咏菊诗:半卷湘帘半掩门,碾玉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子缝缟袂,秋闺怨妇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她认定,梨蕊三分白,梅花一缕魂正是她的追求。她没意识到,她无意间中了古人诗教的圈套。 什么是诗教?孔子说:少成如天性,习惯成自然。这句话用现代汉语翻译出来,大概是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和自然的天性是类似的的意思。从中不难看出,孔老先生之创诗教,无非要大家在无意识中抛弃天赋的本性、逐渐习惯雅的规范。 雅,大致包含正规的、标准的、精致的、达到极点的等多层含义。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人的一种精神趋向:把一切正规化、标准化、精致化,并致力于推向极点。要做到这一点,难处不在怎样制订什么样的正规化、标准化、精致化、极致化的模式,——试问,满清王朝制订八股文的模式困难吗?而在于如何从生活的真实中删除那些非正规化的、非标准化的、非精致化的和尚未达到极点的东西。 但是,必须肯定这套方法是行之有效的。随着年龄的增加,鲁朝英的言行举止甚至思维方式本身都变得越来越雅了。童年时代,她总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像林黛玉那样的人是否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放屁呢?后来她自然明白了,林黛玉也是会放屁的,当然,也是会像普通女人一样想男人的。可她坚持认为,性是丑陋而肮脏的,就象贾瑞贾琏之流所做的,理应彻底铲除。除不掉?那至少也该合乎雅的要求吧。 进入大学后,家伦心底渐渐没了那种一想起仙儿就心痛不已的感觉,开始受到那些城市女孩的吸引。他很快就把目标锁定为朝英。他在朝英身上发现了一系列他从古典爱情小说中记下来的淑女的特征,因而很自然地把她设想为自己未来的妻子。他的妻子就该是这样的,既有高雅的古典气质,又具开放的现代意识。他知道,他作为一个乡村支部书记的儿子与作为大学教授的女儿的朝英之间存在着几乎是难以逾越的距离,而与那些整天围着朝英转的公子哥儿们相比呢,他也毫无优势可言。论文么?单讲外语他就差了人家一大截。讲武么?人家可是从大街小巷里一路打出来的。但是,他渐渐意识到他还是有一种优势的,那就是他的匪性,是其他同学不可能有的。 最初,他并不了解何为匪性。他的家乡过去是土匪窝,至今也还流传着种种土匪和剿匪的故事。可是,无论是土匪还是剿匪都已成为过去,与他的生活并不相干。他最初就是这样想的。可是,一说到他是土匪窝里出来的,他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甚至……甚至还带着某种难以理喻的钦敬。于是,他明白了他是土匪窝里出来的这一特殊身份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可是,价值究竟在哪儿呢? 他下意识地回想家乡的人、家乡的事、家乡的风物,当然,还有那些描写土匪与剿匪的故事。渐渐地他明白了,他该向别人展示的匪性大致包括两大方面:其一是叛逆,其二是顺从,两者缺一不可。随后,他开始小心地向同学、老师展示他的匪性。他表现得异乎寻常的驯善、热情、坦率、幼稚、鲁莽、固执、冷酷。他利用一切可以争取到手的机会讲他的家乡,尤其是家乡那些幽暗的山洞,讲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父亲的故事,讲他自己,从不回避他早恋,甚至公开宣称他和仙儿在溪沟里做过爱。他不修边幅,坚持每隔三周才洗一次澡,执着地让浑身汗臭成为自己独特的氛围。他想起了父亲的铜烟斗,特地跑到文物市场去买了一根。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差不多一个月里天天用辣椒酱下饭。他很快就取得了预想的效果,觉得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满信心地展开了对朝英的进攻。他首先做的,就是不顾一切地攻击朝英的雅。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朝英感到了轻,她自身的轻。她时常在日常会话中夹进几句英语,却遭到家伦的滑稽模仿;她写古典诗,家伦就用现代诗滥施嘲讽;她喜欢听优美动听的语言,他就借机对她大讲淫词秽语;她随身揣着一面小镜,他就大讲特讲莫泊桑的《项链》;他知道她喜欢林黛玉,便时常装出一付西子捧心的怪模样;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他就大讲特讲裸体的快感……她讨厌。讨厌死了!可是,她也意识到,她过去所看重的在他眼里一钱不值,当然,在她眼里也变得越来越可疑了。她分明地感到了家伦的浊重和她的清轻。她面临一项选择:要么保持自己的轻,要么让自己沉下去,与重融为一体。 朝英梦见自己在拾垃圾。避开众人的眼光,在各式各样的城市垃圾坑里,她身着一袭白衣,不厌其烦地翻捡垃圾。并非出于生活的煎迫,而是受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的驱使,就象锦衣玉食的贵妇在超级市场里偷一钱不值的针头线脑一样,怀着兴奋与恐惧。完全没有选择标准,一看到什么,就拿起来嗅一嗅,摸一摸,陶醉在那些垃圾的气味与手感;之中,然后在临走前把那些她感觉值得深入研究的垃圾装进随身的坤包。慢慢地,她的闺房里到处都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她感到了更深深恐惧,时时担心别人发现她的疵好。她几乎不敢开门。可是,垃圾的臭味不停地从门缝往外溢,没办法,只好不停地洒香水把臭味盖住。实际上,香水的香无法盖住垃圾的臭,只是混合在了一起。于是,她的家便时时充盈着一种既古怪而又浓烈的气息,用排气扇也抽不尽。 梦境的寓义总是模糊费解的。朝英时常思考她的这些梦境,可是,她总是一无所得。一天傍晚,她在一座立交桥上看到一个小卦摊,摊主是一个留着很长的山羊须的老头子,地上铺着一张白布招贴,画着八卦图,和一些服务项目,其中就有解梦。她看了看越来越深地夜色,又在摊前来来去去地棱巡了三趟,终于下定决心蹲下来,要摊主为她折一卦。摊主取出一只装有三枚铜钱的完整龟壳,要她按他指定的方式摇了三次,稍后,摊主装模作样地闭目想了一会,断定她将会得到一笔意外横财。她不要横财,但是她明白了她要家伦。不久,她就和家伦同居了。 爱与水 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家伦感到了一桩大大的烦恼:在做爱之前他必须等。他和朝英同居的租赁房在离校园不远的一栋二层楼的民居内,房东只供住宿,不供餐饮和热水。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朝英做爱总离不开水。事先,她逼着家伦清洗一番,然后自己再清洗一番,事后,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赤条条地跑到一幅挂在墙角的布帘里再把自己清洗一番。这就需要大量的水。考虑到对身体的影响,她坚持用热水。这是符合现代医学原理的,作为一个热爱自己女人的男人,家伦明白他必须迁就。怎么?自己的女人爱干净不是好事么?怎么?你不能给她更多她想要的,难道连烧点热水的耐性也不给么? 可是,他害怕等待。从学校回到宿舍后,他急急忙忙地跑进卫生间,挤点牙膏到嘴里,再含点水嗽一嗽口,他知道朝英讨厌烟味。然后,他就搂住朝英亲嘴,求爱。朝英似乎很热烈地回应着,可每到关键时刻,她都会想起来,他们都还没清洗干净。于是,她坚决地把他推开,要他去提水,烧水。 家伦很愿意做这桩事,因为做完之后就可以做爱。可是,在接下来的等待过程中,他渐渐地为自己的性欲担起心来。说穿了,他感觉随着热水温度的升高,他的性欲却在一点一点地冷却。一会儿,他膨胀起来,一会儿,他又萎缩了。他努力地用种种方式刺激自己的想像,比如说,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看电视的朝英身上,想像她脱光了时的景象,她的胸部,她的大腿,她的私处,从而让自己一点一点地再次膨胀起来。可是,一会儿他又萎缩了。偶尔,他会不期然地想起仙儿,想起和她做爱时的感觉,想起她躺在他怀里对他说,还搞吗?如此这般,他照例会变得雄壮起来。可是,漫长的等待又让他萎缩了。渐渐地,他总觉得阴部有一种浮燥的感觉,而过去那种一团火从腹股沟一直燃到丹田一直燃到胸间一直燃到脑袋里的感觉却不见了。他成了一只自己给自己鼓气的蛤蟆。 终于到了并肩躺到床上的时候。这时,朝英总会提出另外一个要求:讲故事。家伦发现,她喜欢听带点色彩的故事。但是,所谓的色彩必须很小心地掩藏起来,换言之,必须用美的形式表达。于是,家伦必须让自己在做爱之前变成文学家。白天,他从报刊上找到一两个好故事,很费力地记住,然后拿到床上讲给朝英听。最初,他感觉这件事带给他乐趣。可是,有时朝英在听完后会要求他再讲一个,而他的故事已经用完了,只好现编。一边编着故事,一边想着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着的性欲,他欲罢不能,哭笑不得。 三月三从老家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家伦还没把事先准备好的故事讲完,朝英却出乎意料地提前开始了。他感到一阵狂喜,很用心地做着。可是,刚过一会,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后稷的故事: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而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受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之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人多,迁之,而弃渠中冰上……他还没做完,就结束了。 恐惧与写作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朝英的恐惧其实就是对性病的恐惧。她是一个好雅的人,当然也就异乎寻常的爱洁。可现实是不洁的,尤其充满了性病传染的可能。她在报刊、杂志、书籍的字里行间看过来看过去,注意得最多的,就是性与性病这两个词。有时,她毫不自觉地在网络上翻看关于性与性病的资料,深深地意识到,她的生命原来面临着如此深刻的宿命:既不可能不做爱又不可能放心大胆地做爱。她的这种恐惧通过程序化的性习惯传到家伦身上,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恐惧:对精液的恐惧。 精液是生命延续能量的载体,其本身应该是很纯净的,但是,一旦在观念上与其它东西纠缠在一起,它也会变成非常可怖的。在家伦的生命中,被抛弃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在成长过程中,他记住了后稷的故事,其中出现的是一只巨人的足迹,从中很容易感到,姜原在践踏巨人脚印时受了精,这样才有后稷的被抛弃。在清明祭祖后,家伦可能从自身的体验中预见到了他可能的后代必将遭受的痛苦——归根结底,他和朝英的结合也是不正常的,难保不出现他的生父母曾经面对过的变故——便本能地终止了向朝英的授精行为。不授精,就不会有后代,当然,也就不会有痛苦的延续。可是,他自己却由此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既离不开性交,又不敢性交。 好在,他的身世中还包含着另外一种东西:可能的神奇。在后稷的故事里,家伦念叨的只是情节的一半,而后面的一半是:……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弃。伟大的后稷即是曾经被抛弃过的弃,家伦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实际感受过养父放勋的伟大,他甚至可能把放勋想像成了那些覆荐过后稷的飞鸟。也许,这意味着他将成为后稷一样的伟人呢。于是,他找到了一个精神避难所:在网上写作他养父虞放勋的故事。 他在确定写作主题时也下意识地选择了牺牲,即用小说形式表现虞放勋的牺牲精神。他本能地放弃了对放勋的行为动机的探究,直接从父亲办砖厂入手。他开初写得很顺利,可是,他很快就没东西可写了。除了胸中奔涌的激情,他找不到值得一写的情节与细节。实际上他遇到了初学写作者的矛盾:写自己感觉值得写的,还是写文坛公认值得写的。 现在的文人大多在谈论一个伤心的话题:当代文学的颓势。其实,造就当代文学颓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当代文人自已。文革前,中国文学以描写砸碎旧世界、建设新社会的豪情见长,文革后,伤痕文学以表现文革期间人的痛苦尤其是文人的痛苦取而代之。这两个时期的作家对自己所写的,都有一种很强的自觉与信心。改革开放后呢?当代文人已经失去了作家的自觉与自信,面对一体化的政治与多元化的文化价值无所适从,只好不断变化花样,逃进古典主义的传统,埋头于营造成种种纯心理性的文学形象,正如拉辛在谈及《费德尔》时所说:让人们在该剧中看到情欲,只是为了指出作为情欲的根源的全部混乱之所在。某部描写双鱼星座的小说荣获鲁迅文学这一神圣的奖项,便昭然揭示了当代文学主流的这一状况与根源。 家伦至少暂时还算不得真正的文人。可在漫长的学生生涯里,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当代文学思潮的薰染,总感觉所谓文学就应该写双鱼星座之类的东西。可是,他实际感受的和想写的又是另外一种东西。于是他也无所适从了。他又放不下。他在做着一件神圣而光荣的事啊!于是,他在那间狭小的租赁房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抽烟,还时常喝得醉薰薰的。他不再顾及朝英的感受,时常用粗暴的方式求爱,遭到拒绝,就大发脾气,乱砸东西。有一次,他甚至砸乱了计算机键盘。那本是朝英的,事后他很愧疚,特地从零花钱里挤出几十块买回一块同品牌的,以作补偿。 垃圾与编辑部 朝英再次陷入了梦境:往外面运垃圾。每天早晨,她都要拎着垃圾袋,送到离宿舍很远的垃圾坑,然后再去上学。这件工作过去一直是家伦做的,现在家伦忙于写作,没心思顾及。这原本也不是一件了不得的难事,可朝英却感到很难受。在梦里,她还必须认真挑选。她总觉得要保留一些东西,可哪些是该保留哪些才是该扔掉的呢?面对每件垃圾,她都犹豫不决。她一边不停地挑选,一边不停地看表,催自己快点,可她快不了。更麻烦的是那间租赁房里总有运不完的垃圾。她刚运走了一些,回来后却发现房里的垃圾并没有减少,甚至变得更多了。她还时常产生一种错觉:她自己身上也在冒出垃圾。有时,她感到她的私处有些异样,伸手一摸,竟然拽出一把啤酒瓶,或者一串用线穿着的手机短讯,或者一截紫色的唇膏,或者一本小说——是家伦的小说吗?渐渐地,她变得善忘而多疑。走出宿舍,她总记不得自己是否锁了门。她相信她已经锁了,可走到半路上,她最终还是急急忙忙地跑回宿舍。看到门确实锁了,她总会很宽慰地对自己笑一笑。她的记忆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哪儿呢?在教室里,她东张西望,终于想起来家伦提前回宿舍了。他现在经常这样做:在教室里点个卯,然后就偷偷地溜回去写小说。可是,他真的是在写小说吗?这么长时间了,他都写成了些什么呢?一些零零碎碎的垃圾而已。那么,在这些时间里,他是否在背着她胡搞呢?她想起了他在床上越来越糟糕的表现。她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会这样。只有一种可能,白天他和别人胡搞了,到晚上他就无力完成给她的作业了。她坐不住了,也偷偷地溜回去,扒在窗口往房里瞄。看到家伦独自静静地坐在电脑前面,她放心地返回学校。 某天早晨十点钟,家伦想起来朝英对他说过,要他十点半钟赶到锦华大酒店去给她父亲贺寿。他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去走廊里接一盆冷水,准备洗脸。他感觉头脑有点昏沉,意识到自己感冒了,便跑到厨柜前去拿醋。结果,他错拿了一瓶菜油。刚倒下去几滴,他就发现了,去走廊里换一盆水,再倒上几滴醋。醋,是可以去油污的。洗完脸,他迅速穿好衣服,抱上朝英事先替他备好的礼品,匆匆地下楼,走到宿舍区外面的马路上拦住一辆刚好驰过身边的的士。靠在汽车后座上,他吁口气,然后点燃了香烟。突然,他想起了洗脸时拿错油的情景,陡然间感到很不安。应该小心点。可是,该小心什么呢? 他意识到朝英对他已经失去了信心。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这种时候让他去参加她父亲的寿宴?也许她所看重的,并不是他可能的文学成就,而是其它的,比方说,做一个成功的商人,或者政客。他并不想做商人或者政客。可要是朝英要他做,他能拒绝吗? 他相信他能成为伟大的文学家。当然不是现在。前不久,他把那部长篇小说的部分章节帖到了网上,受到了关注和好评。一位成熟的作家鼓励他,说他有一般人没有的生活,这是伟大作家必备的,否则,不管怎么写,也只能成为著名的、顶多只能成为杰出的作家。他并不十分明白,所谓伟大的、杰出的、著名的作家间的差别。但是,他年轻的血液被伟大这个名词炙烧着,滚烫滚烫的。他玩命似的写,终于完成了初稿。他认定这是一部可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品,舍不得随便把它全部帖到网上去,便花钱打印出来,在日历上挑了个好日子,带着稿件去《朝露》杂志社,投稿。 他知道杂志社就在那条街上,可他老是找不到。在街口,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朝街对面望,没看见近在身边的杂志社。走完那条街后,他回过头来走另一边。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便改变了观察方式,边走边往身边的房子望,结果,他又没看见移到了对面的杂志社。走完后,他感到了疑惑。一会儿,他拿定主意,又按刚才的方式把那条街的两边重走了一遍,结果,他还是没看到他要找的杂志社。他气呼呼地离开那条街。在离宿舍不远的地方他气消了,感觉这样放弃太没道理,便花钱打了一部的。结果,杂志社就在他刚才翻了个底朝天的街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他陡然感到一阵狂喜。 《朝露》杂志社名字富有诗意,可编辑部的环境却差到了极点。整栋楼大概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筑,楼梯陡窄,粉了一○六的墙面上布满了水渍和尘埃。卫生也糟到了极点,满楼都充盈着令人作呕的屎尿气息,飞舞着嗡嗡叫的苍蝇。他感到疑惑。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中转站么?看眼前的情景,和垃圾中转站有何差别?他硬着头皮敲了敲编辑室的门,没听到回应,便又敲了敲。这次传来了一声粗鲁的女音,敲什么敲?进来。他轻轻地推门进去,看见几位编辑正在埋头工作,便瑟瑟地在靠近门口的沙发椅上坐下。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堆满杂志和稿件的编辑室,轮番观察着编辑们的动静,暗暗地希望着其中的某位抬起头来看他一看。可是,没有一位抬头,甚至没有一位挪动一下身体。他继续等着。总有一位会忍不住地站起来上一下卫生间吧。可是,没有。整个编辑部好象是一座无人操作的机房,而其中坐着的,不过是一些人形的机器罢了。中国的编辑们可能就是这样工作的——拿着想像的探雷器,一心一意地要在字里行间找出作者预埋的某种隐形地雷;实在找不到,发表,尽管作品本身可能只是一坨狗屎——一坨用科隆香水漂洗过的狗屎;找到了,枪毙,尽管作品可能是千古绝唱。家伦抬腕看看手表,发现时针已经接近了十二点,心里感到一丝慰籍。他坚信编辑部里坐着的,一定是人而不机器;是人就要吃饭啊!要吃饭了,编辑们还能继续把头埋着吗? 终于下班铃声响了,编辑们果真先后抬起来头,陆续向室外走去。可是,没有一位注意他,当然,也没有一位和他打招呼。他不安地站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单独留在神圣的编辑室里。还好,最后一位出门的编辑同志,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即将和他擦肩而过时问了一句,你是来投稿的吧?家伦被一阵突然降临的幸福感攫住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吱吱唔唔地回答,是、是的。扔在那儿吧。姑娘有点不耐烦地冲办公桌那边点了点头。家伦清醒了,想了想,然后问您看,是不是?他感觉编辑部至少应该给他开一张收条之类的东西,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该怎样说。是不是什么?您快点,我要锁门了。家伦明白,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只好把稿纸放到办公桌上,冲那位姑娘点点头,然后走出编辑室。在楼梯口,他仿佛听到背后嘀咕了一句,这年头,成名作家的稿件就多如狗毛,谁有闲功夫看一个无名小卒的东西呢。真是的! 礼与非礼 走进锦华大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后,家伦终于想起了他该小心的:礼。随后,他就想起了孔子的《乡党》。他默默念叨着其中的一些句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是的,尤其要注意别过量饮酒。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家伦去位于宴会大厅门口的吧台交割了礼品。朝英还没到,当然,宴会的主角朝英的父亲也还没到。那位著名的教授大人真的能成为他的岳父大人么?他随便挑个空座坐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陆续达到的客人。从衣着上看,男的,都是西装革履的,女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很难辩出各人的身份。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差别。比如挑座头,那些有身份的往往直接在靠近门口的席位上随便坐下,远离主席,而那些身份低微的人呢?往往把自己的座位选在大厅中间靠窗的位置,既不敢坐门口,也不敢占主席。 终于,穿一套牛仔装的朝英挽着穿宝石蓝唐装的父亲的手臂出现了,一边和那些坐在门边的客人握手问好,一边往主席礼让着那些尊贵的客人。家伦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站起来打招呼,不过,一会儿朝英就走过来解除了他的困扰。她特意把父亲带他家伦的席位上,郑重地向他介绍了她的同学虞家伦。家伦非常正规地向未来的岳父鞠了一躬。他并不觉得他动作过分做作,因为他老家迄今仍保留着诸如瞌头作揖之类的礼行。鲁庸教授盯着家伦看了一会,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宴会正式开始了,主持人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后,鲁庸端起酒杯,用最严谨的语言致了简短的答谢辞。家伦注意到,他特别提到了儒家理论的世界价值。大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过后,所有客人纷纷落坐,随意地敬起酒来。 家伦小心地应酬着。他很想去主席向寿星敬酒。他知道,这是他接近这位可能的岳父大人的最好时机,可他不知道他该以什么身份去,担心弄巧作拙。后来,他终于想起了孔子的名言:有教无类,便打定主意以学生的身份去。他鼓起勇气,端着酒杯站到教授大人跟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您是我的学生,我是您的老师,我满怀虔诚地向您敬酒。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话音未落,主席上的全笑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大家,陡然想起了早晨拿醋却错拿了菜油的情景,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醋,是可以去油污的。骤然间他镇静下来,大声说道:我说错了话,自己罚自己三杯!他迅速把杯子里的酒全倒进嘴里,然后顺手提起主席上的酒瓶,连干了三杯。他意识到,他的豪迈镇住了大家,便洒脱地向寿星大人拱拱手,转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教授算命 把最后一批客人送出家门后,鲁庸先进卫生间洗了一个澡,然后踱进书房,打开排气扇,点燃了香烟。 书房室内面积接近二十平方米,四壁树着精致的檀木书架,靠后墙的地方摆着宽大的经理桌,散乱地堆放着台式电脑、书籍和各种文稿;经理桌前方,右边是一组檀木茶几沙发,左边则是更精致的文物架。他一边在室内随意地走动着,一边回想着当日宴会前后的种种可爱的情景,感到满足。在经历多年苦斗后,他终于达到了这种理想境界:有一间阔大而古雅的书房,被无数社会精英环绕着、敬重着,当然,更重要的是能在种种场所发表自己深刻的见解,影响甚至左右他人的生活,包括私生活。可是,他也有烦恼,他很快就想起了家伦在宴会上的表演,考虑起了对朝英的安排来。 他无法理解,一个培养出了无数社会精英的著名教授,为什么就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塑造自己的女儿。过去,他费尽心血想让她成为一个优雅的女诗人,可她却选择了建筑专业。学建筑就学建筑吧!女孩子嘛,终归是要嫁人的;一旦嫁了人,学什么便不再重要;他要她嫁的,必定是豪门;嫁入了豪门,紧要的是谨守妇德,他相信,只要女人谨守妇德,一切家庭问题便不复存在;而有了完美的家庭,一个女人还要求什么呢?可是,她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他早就知道了朝英和家伦同居的事。他反对。可是,他也知道他无法反对。他的所有反对意见都撞在朝英无声的行动之墙上,碰得粉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之任之。可是,他真的能听之任之吗? 他大略知道家伦的一些情况,譬如他的养父,譬如他的生母。他知道,家伦现在本能地抗拒他的生母,可是,他终归是会接受的,因此,家伦终究也会成为一个富人。可是,他能接受这样一个富人作他的女婿吗?他的女婿该是什么样的呢?很简单,必须是真正的社会精英,一个具有极高的修养、与修养同等的财富并掌握实际权力的人。他崇尚德行、权力与财富。他认定,只有把这三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人才是可靠的。而家伦呢? 他看出来家伦很有野心。他觉得这是家伦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但是,家伦的野心能把他带到他所期望的境界吗?不能。他意识到,改革开放后乱糟糟的局面已经成为过去,新的秩序正逐步建立,任何人都只能在新秩序里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而家伦所缺少的,正是那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精神特质。他肯定会竭尽所能往上爬的,可是,他很快就会失去耐心,结果,他就只能从已经爬到的位置上一头栽下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或者更惨。 鲁庸象一个高明的算命师一样算定了家伦的未来。那么,他能允许自己把独生女儿交给这样一个人么?他终于想到了安排朝英出国。他一向反对送孩子出国。中国,是一个极其看重固有关系的国度,出国也许确实能学到新的东西并建立新的关系,可是,与此同时也必将失去固有的关系,和在此基础上建立新关系的可能。因此,送孩子出国表面上看是聪明的,实则愚不可及。但是,假如非得在把朝英交给家伦和送她出国两者之间选择不可的话,他该怎么做呢? 他意识到,选择前者是他的人生理念所不允许的,而选择后者呢?意味着宣告他对女儿教育的失败。他不愿接受这一结果,可是,他明白他必须接受。生活就是这样,由不得你固执已见。鲁庸冲挂在墙壁上的孔圣人画像看了看。他的这位精神上的始祖周游列国十四年,到处碰壁,一无所成,最终只好回老家著书立说,就是一个最好的反面教材。他踱到经理桌前,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捺熄烟头,然后打开了电脑。 生母是海妖 正如鲁庸所料,朝英从那间租赁房搬回学生宿舍之后没多久,家伦就向他的生母武青青投降了。 此前,武青青每隔一、二周就带着家人到学校里来看望家伦一次,家伦却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也就是说,接受她的馈赠与宴请,却不按她的要求回访。他有理由这样做。他还没有完全消除对她的恨意,况且,对那个新的家也有诸多疑虑。他知道,武青青现在的丈夫并不是他的生父,而那位满脸不耐烦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呢?肯定不容易相处。他再次想起了小时候观察过的那只蜘蛛结网的情景,知道自己面临着一项也许更艰难的工程:在生母家里建立自己的情感网络。 可是,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拒绝回到母亲的怀抱。他还没有对朝英死心。朝英在搬回宿舍前对他说过,她希望他能和他一起去英国留学。他知道,以他养母的家境是不可能满足他这一要求的。那么,最终他就只剩一条路好走了——向富有的生母投降。 生母每次来学校的时候,都让他妹妹开着一辆奔驰,有一次,一家三口每人都开着一辆奔驰。他知道,母亲在向他展示她的经济实力,也就是说,在诱惑他。他时常不由自主地慕想自己开上奔驰时的情景。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除了驾车本身所带来的种种乐趣之外,也许还有其它东西吧,比方说,时不时地来上一段快捷而浪漫的旅途艳遇?当然,也不可能全是美好的,比方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想到开车可能遭遇比步行或者搭车更多的危险,他暗暗感到恐惧。不过,车祸毕竟是可以控制的,小心点就行了。 某个周未,他悄悄地跑到母亲的别墅外面去看了看。别墅终归只是别墅,可他感觉它就是他梦想中的皇宫。皇宫里的生活当然是腐朽没落的,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必须对那些东西自觉地加以抵制,否则……就会怎么样呢?不会怎么样。现在大家都在追逐着而不是在拒绝着那种生活呢。于是,他明白他确实受到了诱惑,而且,变得越来越难抗拒那种诱惑了。母亲是海妖,在对他唱着荣华富贵的颂歌,他呢?他竭力用养父交给他的精神武器抵挡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在海妖的歌声面前,养父的精神咒语越来越像是一种低声呢喃,或者无奈的叹息了。 他还面临着一个更实际的问题:就业。进大四后,绝大多数同学已经开始找工作了,而真正找到满意的工作的,却少之又少。他一直按兵未动,因为他一直做着伟大文学家的梦。可是,梦很快就醒了。在那次去《朝露》编辑部时,梦,实际上就醒得差不多了。后来,尊敬的编辑同志给他寄来了一封退稿信,把他的小说说成了一坨狗屎,一坨因为拉出来太久而失去了新鲜感的狗屎。于是,他明白了他不是吃那碗饭的料。那么,他该吃一碗什么样的饭呢? 他想起了尼采的一段名言:凤凰给诗人看一卷烧焦了的东西,说:别害怕!这是你的作品。它没有时代精神,也没有反时代精神,因此,它必须被烧掉。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这样一来,它就具有了朝霞的某些特征。他自觉地把编辑部退回来的稿纸烧了,然后在毕业前的一个周末,用母亲送他的手机拨通了母亲的手机。 客厅里的活动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钟,武青青就被手机闹钟吵醒了。她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向卫生间跑去。出来时,她注意到睡在其它房间的丈夫涅桥和女儿周香都还没起床,连保姆也还没有。她蓦地感到烦躁,便跑到每间房前嘭嘭嘭地拍了拍门,然后回房间梳妆。 她意识到她身上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是什么呢?莫名其妙的兴奋,像是当年初次和情人约会时的感觉。她知道这个比喻是要不得的,因为今天来相会的是儿子,而不是情人。可是,她实在找不出类似的东西来形容她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 她知道她不是被所谓母爱激动着。打生下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从未感到过对他的爱。相反,她一直把他看作她的耻辱和包袱。她恨他。因为他让她看穿了那个她爱过的男人。要是没有他的出现,那个男人就不会面临考验,更不会绝情地抛弃她,因此,她认定他是她的灾星。 可是,她无法否认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因此,她无法摆脱对他的负罪感。是的,她承认她对他有罪。正是这种负罪感一直折磨着她,让她终于在数年前向涅桥说明了真相,然后打定主意把家伦接回家里来,向他赎罪,当然,也替那个负心人向他赎罪。 事先,她和那个负心人也谈过这件事。她料不到,两个男人都不假思索地赞赏她的想法。她最初感到奇怪,尤其是对涅桥。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涅桥也想要一个男性继承人。不错,周香是涅桥的亲生女儿。可女儿毕竟是女儿,不是儿子,这大概就是涅桥的真实想法吧。 她对她猜出来的这条理由不以为然。女人不如男人,多么陈腐的观念啊!国务院那位女副总理不如男人吗?本省的那位女副省长不如男人吗?我呸。男人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传统观念暂处优势而已。而且,这种优势也必将被女性的优势所取代。男人将越来越弱,女人将越来越强,就象这个家庭里所发生的,过去是男人掌权,现在轮到女人当家作主了。 不是数量多寡的问题,而是能力与气势的问题。女人的气势压倒了男人的,男人就不再是男人,而是胆小鬼,性无能者。男人总相信女人应该臣服于男人,过去也许确实如此,现在不同了;现在女人清楚了自己的能量,不再是过去的女人,已经敢于站起来与男人斗了,男人就再也别想凭籍那些表面化的东西轻易征服女人了。不能征服女人,当然只能被女人征服,涅桥如此,那个负心的男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想到那个负心人,武青青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碰过她了。不是没机会,而是,为什么呢?她意识到,那个负心人也像她丈夫一样,怕了她。这是她一直盼望的。可她没想到,一旦胜利到来,她的幸福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她该怎么做呢?退回去,做一个小鸟依人般的情人,或者贤妻?她明白,她已经既做不成贤妻也做不成情人,退不回去了。她只能做一个斗士,一直沿着这么一条道路继续走下去——与男人斗,一直斗到底。 武青青习惯性地看了看右手手掌,然后用力把它握起来,再伸开。手掌,枯瘦有力,象一只钢爪,这是她喜欢的,却肯定不是男人们喜欢的。于是,她不无悲哀地懂得了她兴奋的原因:她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斗争对象——她的亲生儿子。她过去的斗争对象都怕了她了,不和她斗了,于是,她的整个因斗争而逢勃的生命之火便熄灭了。她必须再为自己找到一个对象,竭尽所能地征服他,这样,她整个人才能重新活起来。现在,她感到她已经快活起来了。梳完妆,她径直下楼去催保姆做早餐。她感到有点饿了。 走进客厅后,她注意到涅桥和周香都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便走到涅桥跟前静静地站了一会。涅桥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夹着未抽完的烟蒂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客厅里一时只留下母女俩,随便地聊了起来。 比刀片还锋利的目光 在家里等着和家伦碰了个面之后,周香就告辞出门,从车库里把那台奔驰倒出来,直接开向下属建筑公司的河西工地。她是总公司的财务副总,原本无须巡视工地。可最近她老往那儿跑,不为别的,只为那里有一个她感兴趣的男人:李新春。 李新春只是一名普通的泥瓦匠,可她总觉得他有一些不为她所知的内涵,也就是说,有一种她过去接触过的男人所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很简单,就是那种驾驭自己熟悉的事物的专注与信心。她看过他砌砖。完全不理会在场的其他人,一心一意地重复着那几个简单的动作:左手抓一块砖,右手握着泥刀在灰桶里搅一搅,挑出一坨灰浆,然后嚓嚓嚓地抹在火砖的侧面,最后,啪地一声摁在新砌的墙尖上。当时,她一边看着,一边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不一会,她底下就湿了,不得不强迫自己离开。 此后,她时常回想当时的情景,暗暗地渴望着,他象摆弄那块火砖一样摆弄自己。过去,一直是她摆弄男人的。她还记得,在读初三时她就摆弄过一个男生。她早就看上了他,可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她意外地在巷子里遇到他,便把他约到了家里。当时她父母都在工地上,只有一个小保姆陪着她。她把小保姆打发出去买东西,就开始脱男孩的裤子。男孩很紧张,一边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裤腰带,一边急促地喘息着。可是,他渐渐地放弃了抵抗,把他暴露在她面前。她蹲下身去,好奇地打量他,过一会,便忍不住地摸了他一下,蓦然间,她感到一股电流击穿了她。于是,她明白了她该怎么做。她迅速脱掉自己的裤子,把他放进了自己里面。 从此,她经常主动地追求男生,一直到把他带上床为止。可是,她渐渐地感到了失望。在那种关系中,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呢?随着年龄增大,她渐渐意识到,她什么也没得到。说穿了,她感觉她没得到她想望中的爱情;在她的生活中,只有性交,没有爱情。 爱情,也许就是让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征服自己的渴望吧。那么,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呢?在看过新春砌墙后她猛然意识到,他就是她想像中的真正的男人,能不为外界所动的真正的男子汉。她下决心要把自己交给他。可是,她该怎么做呢?要是他能让她轻易得手的话,那他就不是她心中的理想男人,要是他始终不让她得手的话,那这个真正的男人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看着周总走下瑟瑟发抖的脚手架安全回到地面上之后,新春猛然意识到自己该干活了,便迅速抄起了泥刀。可是,干着干着,他又忍不住地朝她来的方向瞄了一瞄。他脑子里满是周香高挑而玲珑剔透的身影,和火辣辣的眼波。他当然明白她想要什么;在刚刚过去的十来分钟里,她老用比刀片还锋利的目光往他胯下觑。可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盯上他。这种女人当然不可能真的看上了他,认真地要和他谈情说爱,结婚,只有一种可能:她想和他玩一玩。那么,他想和她玩吗? 他很懂得自己的心意:要是这么个女人愿意做他的老婆的话,那他是绝对不会迟疑半分半秒的,至于玩嘛?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玩不起。临走前,她对他说,她晚上八点会到金花宾馆去跳舞。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他敢去吗?他花得起路上的公共汽车票钱,余下的就连想也不敢想了。他并不吝啬。要是朋友有什么急难,他可以当掉自己的裤子。至于和女人玩一玩嘛?他不敢费那个钱。在家里,弟弟妹妹还等着他寄学费呢。况且,他也想攒点钱早点找个女人结婚啊。 可是,他真的能割舍和她玩一玩的机会吗?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一边干着活,一边忍不住地想着她。想着她的像即将爆炸的地对地导弹似的躯体,想着她火山熔岩般深暗的眼波,想着她在宾馆里脱光时的情景,他不时地蓬勃起来。蓬勃得快要把裤子给顶穿了。每逢这种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点燃香烟,一边抽一边等他蔫下去。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心神不定,对一个高空作业者是极其危险的。可他控制不住。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种办法,那就是背安全条例。他发现很管用。可不能停,一停就又想了起来,又蓬勃了起来了。 终于熬到了下班了,他迅速回工棚取出洗澡用具,提一桶冷水到工棚前的砖堆之间的隙地里去洗澡。往常,不管寒暑,他都是这样干的。一边往身上浇冷水,一边用巴掌拍打身子;打着打着,皮肤就变得滚烫滚烫的,心里的火就熄了。他还得抓紧时间,因为他还要乘着太阳下山前的余光去看书,然后在月光下练武。 两年前,他独身去广东打工,到年底时老板不给工钱。他和大伙儿一起去讨,老板最初还客客气气地说,过一段时间就给。临近近春节,老板给每个人发了三百块钱路费,就再也不露面了。他们就去工地上闹。一闹,就被保安围了起来。他从未注意过,公司里竟然养着那么多保安,手里还有家伙。于是,大伙就被打得瘸脚瘸手地回了家。从此,他就一边练起了武功,一边学起了法律。文卫武攻,这就是他为自己想到的生存策略。 可惜的是,他现在面临着一场更严峻的挑战,靠文靠武都不能解决。靠冷水也不行。他拍着打着,那团火不仅没熄,反而燃得更旺了,所有血液似乎都集中到了阳具上。他下意识地套弄了几下,眼前却忽地冒出了周香娇艳的身影,便住了手。手是止住了,心呢?洗完澡,他像往常一样拿着一本书爬到了砖堆上。晚风鼓动着他的一头乱发,夕阳在西天燃烧着。他心里也燃烧着一个疯狂的念头:管她是不是老板,先搞她一顿,要杀要剐要死要活,以后再说。 他没意识到他的这种念头是可鄙的。他的家乡有两处特别的风景:夸父山和女娲洞。所谓夸父山其实只是一座山峰,其形状与男性阴茎几无差别,而女娲洞呢?只是一条深邃无比的岩缝,外形与女阴极为相似,且外黑内白,略带桃红,令人暇思无穷。据说,过去有一种风俗,在节庆日人们会相约来到这两处地方,举行盛大的祭祀和狂欢活动。现在,类似的活动已被取消,可当地人仍然公开谈论它们。他们使用的名称可没书上写的那么文雅。他们分别把它们叫做xx山、xx洞。就这样,xx和xx这两个名词夹杂在当地的生活用语里,伴随着孩子们的成长。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性,并不是可耻的,相反,只要男欢女爱,就是美妙的。现在,新春知道周香想要他,而他还没靠近她,就已经想把自己整个人全钻进她那个女娲洞里去了,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怎么做呢? 玩乐的禁忌 不一会,新春知道书是看不下去了,便索性跳下砖堆,回宿舍拿五十块钱,然后去金花宾馆赴周香的约。可是,在舞厅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要走,周香说送他出门,随后却把他扯进了咖啡厅。她惊异地发现,眨眼间新春就变了,一扫刚才的笨拙、幼稚和惶惑,变得像在工地上一样专注而自信。他点燃香烟,随意地玩弄着打火机,或者咖啡杯,时不时地盯着她看一会。周香又体验到了看他砌砖时的感觉。她知道她必须找一个话题。她问道:听他们说,你经常看书。看些什么呢? 啊,看得很杂。新春答道。哲学、政治经济学、法律、小说,都看。 看小说?自己买的吗? 不,是在小书店里租的。 你喜欢哪些小说呢? 小说看到少些。主要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氓》和《暴风骤雨》之类。 《暴风骤雨》?那些老……那些老书好看吗?周香惊奇地问道。 我觉得好看。看完后,感到心里很踏实,很平静,就像听好的音乐一样。 好的音乐?你喜欢听哪一类型的音乐,周杰伦,还是李宇春? 不,我喜欢古典音乐。我有一台收音机。新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真的喜欢听古典音乐吗?味道好像很淡。 淡?对,我就喜欢那种淡的感觉。听了以后心里很平静,不像刚才。啊,对不起!新春想起了刚才跳舞时的情景,脸红了。 没关系的。你知道吗?任何女人都不可能不喜欢真正的热血男儿的。她安抚地伸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然后停在上面不动了。过一会,她开心地笑了笑,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回来。 嗯,感觉在工地上的生活怎么样?她主动地换了个话题。 听到这个问题,新春迟疑了半晌,没开口。他是打定主意来和周香玩一玩的,而任何形式的玩乐都存在一些最基本的禁忌。比如现在,两个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且有直接统属关系的男女,要想在一起玩乐下去,就必须回避与他们之间的统属关系相关的话题。这类话题会成为一堵墙或者一块冰,陡然间把两个人的心隔开,远离玩乐的初衷。周香尽管已经有了与不同男人做爱的经验,却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新春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很敏锐地意识到,他要是讲真话,必定会破坏眼前浪漫的氛围,要是讲假话呢?他将错过一次最好的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良机。他明白,他无法把两者兼顾起来,必须作出牺牲。他迅速拿定了主意,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当然想听真话啦。怎么啦? 很不好。新春陡然端正坐姿,板起脸,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继续说,安全设施太差,福利没保障,工资一直没发下来。还有…… 你们……工人们意见大吗? 你说呢?踟蹰一会之后,新春接着说,就拿我来说吧。我父母都老了,有病,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的生活与学费全靠我一个人维持。我时刻盼望着,公司能按时把工资发下来。啊,我没针对您的意思。 啊,不要紧。不过,你也知道,公司里确实有困难。你放心,工资是一定会发的。你……你有时间给大伙儿多做一做工作吧。 那就太好了。您放心,我会的。 话题扯到了这里,周香也感到没法继续下去了。她坦率地对新春说,她突然想起还有点要紧事要做,今晚就不再陪他了,改天再接他出来玩。把新春送到门口,她返回咖啡厅重新坐下,取出手机拔通了母亲的手机。她所想到的,其实就是提升新春的职位。她知道,要想打破她和新春之间的隔膜,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他变成自己人。 奇痒难禁 把那个负心人送到房门口后,武青青顺手取下挂在门上的请勿打扰牌,改挂到门内的挂锁上,宣告当晚不宜让人打扰的活动已经结束。可是,当她一个人再次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又体验到了那种寂寞难耐的感觉。像什么呢?像是一只猫在心里轻轻地不停地抓,不痛,却奇痒难禁。 猫在心里轻轻地抓,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必须赶走,甚至掐死。 可用什么掐呢?她能想到的,还是早已习惯了的老办法:再找一个男人来,把她折腾得精疲力竭为止。她知道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可是,哪儿真有治本的方呢?中医是讲究治本的,可真能治本吗?她怀疑。不过,在接通宾馆的内线电话之后,她还是选择了请一个年轻的按摩师来,为她标本兼治。 搁下电话,她重新躺回床上,然后点燃了香烟。她很想尝试吸毒,可一直不敢破例。她知道那是自寻死路。可是,有时她真想找条死路,看一看感觉如何。在死路上会有什么呢?至少不会感到如此空虚吧。是的,空虚。她明白,她所体验的,其实仅仅是空虚。当然不是绝对的空虚,仅仅是一种缺乏情感的空虚。在生活中她究竟是什么呢?她感觉,她仅仅是一台装满理性程序的电脑。电脑所处理的,包含了丰富的文字、图片和声像,可对电脑来说,只是无数简单的电路开关开关的组合。她也是这样,所处理的只是赞同与反对。 在当晚的活动开始之前,她和那个负心人谈起了家伦的安排问题。家伦说他想去英国留学,那个负心人是家伦的生父,这种大事理应由他来拿主意。可是,当那个负心人作主说就满足他的心愿好了的时候,她却克制不住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坚持要把家伦留在身边。 她知道,仅仅为了改善与那个负心人的关系,她也不应反对。再说啦,她真希望把家伦留在身边,好好地照顾他吗?不,她从未那么想过。她所想到的,仅仅是反对。可她为什么要反对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个绝对真理:凡是敌人反对的,她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她就反对,而她的所谓敌人,其实就是男人;男人就是她的敌人,那个负心人是,她丈夫是,家伦呢?也是。因此,她的真理实质上就是:凡是男人反对的,她就拥护;凡是男人拥护的,她就反对。 按摩师来了。身形高挑,脱下西服后,露出一截水蛇腰,标志着懒惰。这不是她喜欢的。可归根结底,男人与男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按摩师问,是喜欢中式呢还是喜欢泰式?她毫不自觉地反问了一句,你喜欢泰式还是喜欢中式?按摩师迟疑了一会,认真地答道:我感觉做泰式效果更好一些。她说,那就做中式吧。于是,按摩师便为她做起中式来。做着做着,在她身体刚刚开始有点感觉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恼怒地一把抓过电话,恶狠狠地按住了关机键,仿佛它就是她心底的那只猫似的。 入侵养母家庭 朝英去了英国,家伦没去成,这意味着两人被迫分开了,家伦是这样想的。他和朝英的结合与他和仙儿的结合不同,他是打定主意要娶她做老婆的,因此,他感觉这次被伤害得更深。他完全忘掉了他与朝英同居期间的种种不愉快,甚至为朝英在出国前就搬出那间租赁房的背弃行为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他时时沉浸在对往昔的美好回忆之中,强烈感到是别人害得他失去了他纯洁的爱情,胸中时时荡漾着遭受毁灭的悲愤和与陷害他的人殊死搏斗的信念。 可是,究竟是什么害了他呢?清醒一些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本身并不具备去英国留学的条件:他养母的家境太差,供不起一个留学生,而他的生母想把他留在身边,更好的照顾他。他们有错吗?错在他自己。他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凭本事拿到公费留学的机会,因此,唯一值得谴责的实质上并非他人,而是他自己。于是,他迅速由怨天尤人的沼泽滑入自怨自艾的深渊。 他还深深地感到他对不起他的养父、养母和哥哥。养父是一个敢于扛起责任的大山的人,他的精神理应成为他在人生旅途顽强拚搏的力量源泉,可他背弃了它;哥哥把一生中最重要的出人头地的机会让给了他,他理应取得更高的成就去回报,可他迄今一事无成;母亲!啊,慈爱的母亲!他将用什么去回报母亲山高海深的恩德? 他还感到了迷茫。他不知道,他是去独立开创自己的事业,还是等候生母的下一步安排。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应该自己去找一份工作,然后谋求发展。可是,想到要去一步一步地打拼和打拼过程中的种种困苦,他又感到不寒而粟。 他暂时还不想进入生母的家庭。在他看来,对生母家庭来讲,他是入侵者,而不是合法成员。他妹妹周香和他继父对他的态度清楚地告诉他的,就是这样。那么,他真的要再次寄人篱下,让人把他当成一个入侵者吗?如果说他的养父家庭确实让他饱受寄人篱下的痛苦的话,那么,他的继父家庭必将让他饱尝入侵者的痛苦,就像那些入侵越南或者伊拉克的士兵一样,作为一个有理性的大学毕业生,他能允许自己那样做吗? 毕业后,他在那间租赁房里继续呆了一段时间,一边试着在城里找工作,一边和生母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不久,武青青就带着涅桥和周香来,请他去做建筑分公司的副经理。涅桥说,这个公司是他多年前创立的,领导班子已经明显老化,急需高素质的年轻人才,希望他能接受他的聘请。这是一场障人耳目的游戏,家伦清楚这一点,可是,他此时正需要这样一场游戏。因为这样一来,他感到,他将是他要进入的新家庭的合作者,而不是入侵者,他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亿万富翁进录像厅 上任没几天,家伦就向周涅桥提议聘请家宽进建筑公司,任施工队长。在虞放勋死后,家宽一直苦苦地经营着父亲留下的砖厂,替父亲偿还着那笔莫名其妙的债,前不久,他感到砖厂办不下去了,便把砖厂关掉,重新做起了农民。周涅桥是总公司副总,兼任建筑公司老总,他完全赞同家伦的提议,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家伦一并把李新春报上去,担任副队长。这是一个合理的安排。家宽无庸置疑是能干的,可毕竟从未搞过建筑,必须安排一个懂行的辅佐。家伦不知底细,隐约感到其中包含玄机,可他别无选择。 不久,通知下来了,聘任虞家宽做材料保管员,李新春做施工组长。事后,武青青还找家伦认真谈了一次。她没指责他的幼稚,细心地为他剖析了管理公司的难处和基本准则。她甚至毫不忌讳地谈起了公司的致命伤——家族经营管理模式。她知道,从根本上来讲这是无法改变的,可她希望家伦把他学到的那些新东西运用到工作实际中来,给公司注入新的活力。她说得很诚恳,几乎感动了家伦。经历过这件事之后,他明白了自己是一名公司管理者,而不仅仅是一名家庭成员。他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周涅桥这位继父并不窝囊。 在搬进周家前,他一直感到涅桥缺乏那种独霸一方的气势。后来他逐渐看穿了,这位继父在公司是一尊菩萨,在家里是一块面团。对此,他感到欣慰,也暗生同情。一个男人混成这样,委实让人感到既可怜又可恨的。他开始下意识地观察他。 一天晚上,在武青青和周香出门之后,涅桥和家伦继续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不一会,涅桥也起身告辞,说要到外面去会朋友。汽车发动机响声逐渐远去之后,家伦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向保姆交代一句,也开着车出了门。在小区外面的公路上,他很快就追上了涅桥,然后就不紧不慢地跟着。他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道德,可他无法按捺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这个一直被老婆抛到一边的男人过着一种怎样的不为人知的夜生活呢? 都市的霓虹灯在宽阔的街道两侧诡异地闪烁着,坐在密封性能特好的车内,感觉象是在七彩的河水里无声地潜行。家伦好心情地打开录音机。于是,《阳光海岸》优美静谧的旋律便在车内回荡起来,把他的思绪扯得越来越远。朦胧中,单纯的仙儿和雅洁的朝英的身影渐次从脑海里浮现出来,随即,他便感到了淡淡的寂寞。他下意识地把录音机音量调大了些,然后点燃了香烟。 不一会,继父把车子弯进了中天酒店。家伦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在停车场另一侧找到一个车位。他惊异地发现,继父并没有进酒店,反而徒步走上了大街。他感觉有戏,便锁好车,又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穿过两个街区之后,继父在海天录像厅门口停下,边抽烟边在广告牌前梭巡一会,然后就买票进了场。 家伦一直站在远处观察着,看到继父的背影消失之后,他先是感到失望,随后便感到了更强烈的好奇。这个身家上亿的男人徒步走了两个街区,难道只是为了看一场录像?这个从未进过老婆房间经常躲在厕所里抽烟的男人,究竟在那间低档录像厅里找到了什么?家伦在原地梭巡了一会,终于打定主意返回中天宾馆,百无聊奈地踅进了舞厅。 录像厅里的挤奶工 一个月后,家伦成功地进了一次海天录像厅。他掌握了继父来录像厅的规律:每周两次,分别在周日和周三。这很象是和情人幽会,可家伦却从未发现继父带女人进去,或者从录像厅往外带女人,他总是独来独往,像是一名从事地下活动的特工。此外,家伦还注意到,每逢这种时候继父都会换下身上的名牌,穿着普通服装。他依样画胡芦,换上了学生时代穿过的一套衣服。他一心探个究竟,又担心站在外面被熟人认出,买好票后便赶忙挑起蓝布门帘,一头扎了进去。 可是,他刚跨进去两步,就感到了马上退出来的冲动。他嗅到了一股气息,浓烈且怪异得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事后他明白了,那是由粗劣的家俱油漆、长年累月染积下来的尼古丁和腐蚀后的人体废液、以及新鲜的汗渍屎躁气息混合而成的。他厌恶地屏住呼吸,然后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录像厅已经开始播放一部爱情片,光线很暗,耳边传来进入激情状态的男女的低声呢喃。很明显,其中并没有妖精打架,或者天方夜潭,只有恶劣到极点的环境和低劣的消谴。可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把一个亿万富翁长期吸引住呢? 家伦摸索着走到厅内最深处找个座位坐下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屏幕上瞄,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景象。大厅显然是由过去的电影放映厅改成的,面积很大,座位由前至后有一定坡度,此时,还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十来位观众。等眼睛适应暗淡的光线之后,家伦看清了所有观众都是男人。显然,这里就是他过去早就听说过的放毛片的地方。他抬腕看了看夜光表,知道自己还要等一会。 大厅里的观众似乎一直在缓慢地增加着,家伦感觉,他正在失去等待的耐心,可他仍然在等着。看着他置身其中的场景,偶尔,他想到他那位身家上亿的继父,想到他自己,想着想着,心头就升起了丝丝缕缕忧伤的感觉。他不知道,在这样环境中他为什么会感到忧伤。他记得,在漫长的人生中,似乎只有当年仙儿在他怀里说还搞吗的时候和在养父的葬礼上,他曾经感到过忧伤。眼前的景象毫无可悲之处,究竟是什么在使他泫然欲泪呢? 毛片开映了,家伦漠然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扭成一团的肉体,继续沉浸在忧伤之中。渐渐地,他感觉大厅里多了一些女人,似乎都提着小坤包,从一排座位梭到另外一排。他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他估计那是些卖淫女,在寻找潜在的顾客。可从开始到现在,似乎没有一对成对的男女离场。也许,在场的都是一些穷人,或者有色心无色胆的胆小鬼吧。那么你呢?要是有人过来,你是否会和她交易?先生,需要特别服务吗?终于一个女人挨近了家伦,轻声问道。家伦骤然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想拒绝,可随后他就颤抖着低声问道:在这里? 当然是在这里啦。啊,你是第一次来的吧。别怕,没人会看见的。女人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径直把手伸到他的胯下,熟练地扯开了裤子拉链。家伦浑身一震,马上明白了女人所要做的就是代替他手淫。一边看着淫秽的录像,一边接受女人的手淫,就是所谓的特别服务吧。 想清这一点,家伦陡然感到恶心。他想猛地站起身来,或者坚决地把女人的手挡开,可他仿佛受到了某种诡异力量的控制似的,一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女人把手伸进裤内,把已经膨胀了起来的他拽出来,一上一下地套弄着。女人的手冰凉冰凉的,动作也很粗鲁,可家伦却感到一种特别的刺激。他体验着她的动作在他身体上引起的反应,仿佛一名外科医生自己在自己身上做着某种试验一样,冷静而客观,无动于衷。 不一会,他就射精了。骤然间,他感到了彻底解脱的轻松。他本能地伸手拽住女人的手,在女人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她那张似乎带着宗教情绪的憔悴而年轻的脸,他心头再次升起不可理喻的忧伤。 当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奶牛。在牧场上,艳阳高照,和风吹拂着满地红花绿草,远处,隐约传来理查德钢琴奏鸣曲优美的旋律。他时而勾下头去啃草,时而抬头眺望那条通向山下的小径。他在等待那名挤奶工。 美好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挤奶工提着奶桶来到他身边,友善地拍拍他的肩,然后俯下身去在他身上挤奶。他清楚地感到她温暖的手的动作,和纯净的奶水从奶头上射出来的美妙感觉。奶,挤完了,他愉快地扭过头去,在她浑圆的臀部上擦了擦眼睛,然后满怀深情地目送她枭枭婷婷地离去。他知道,她还会再来。 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 家伦在梦里听到的琴声是从周香的房间里飘出来的。最近她习惯了在睡觉前听听古典音乐,尤其是钢琴曲。她对新春说过,她感觉古典音乐的味道太淡,而新春对她说,他听古典音乐时感到心情很平静。实际上,她是真的喜欢那种节奏强烈音量宏大的音乐,相对而言,古典乐曲是要用心听的,而她喜欢的却是那种被声音淹没的感觉,而不是倾听音乐的感觉。听过新春这个打工仔关于音乐的看法之后,她最初只想体味一下,后来却渐渐地上了瘾。每天晚上,甚至每天午休时,她都会打开小录音机,把声音开得大大的,倾听着。她听到了什么呢?她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她明白了她真正想要的。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总是在外部世界里观察着、寻找着、追逐着。男人、衣物、首饰、化妆品、新潮的舞蹈、新的青春偶像……以及其它一切新鲜事物,总能吸引她的眼光,可是,任何东西一旦到手,就失去了光彩与意义。于是,她又去观察、寻找、追逐。事先,她总是躁动不安,事后,她却从未感受过得到的喜悦。在她看来,一切都是为她而存在的,而一切为她存在的都没有价值。因此,她过去的整个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永无止境寻找毫无价值的东西。可自从遇到新春后,她逐渐看穿了这样一个事实:有些东西可能不是为别人存在的。比方说新春,她发疯似的想要得到他,可她得不到。她想尽了她能想到的方法,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可她仍然得不到。于是,她感到了他的价值。 她认为,除了是她所需要的男人之外,他还会是她事业上的同盟者。她已经感到了家伦所带来的威胁。不是财产方面的。要是没有家伦的出现,她将是家庭财产的唯一继承者,家伦出现后,她只能得到其中的一半,这一点她已经想通了。她现在考虑得最多的是事业;她一直相信她是母亲的继任者,在实际工作中她也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可现在她感到家伦完全可能取而代之。她必须在母亲卸任前把企业实际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因此,她需要至少一个坚强有力的同盟者,新春的实际价值就在这里。可是,怎样才能让他变成她坚定的同盟军呢? 她无法理解她所遭遇的。她感到,新春也想要她。他和她,是两块通足了电的磁铁,那么强烈地地相互吸引着,可是,每到关键时刻电就断了,于是,他们所感到的便不再是相互吸引,而是僵持。在花前是这样,在月下是这样,在宾馆房间里也是这样。她时常怀疑是她的粗率吓退了他。可她也知道,新春绝对不是那种看见上司就怕的男人。他似乎对意外的东西毫无奢望;得到不喜,失去不忧。上一次,她原本打算升他做副队长,被母亲拦住了。她理解母亲。办企业嘛,就不能感情用事。可不管怎样,新春的职位毕竟是提高了,至少该有所表示吧。可是,没有。他是在装憨,还是在钓鱼,还是天生冷酷无情呢? 她不知道。她感觉她面对的是一座火山,可她接触不到丝毫热力。她想放弃,可她很知道自己,在达到目的之前是绝对不会主动撤退的。因为她从未尝试过接受这样一种事实:她有时也可能会是失败的。 我希望你做我们的老板 新春,赶快过来,一起喝一杯酒吧。新春走进低矮的工棚的时候,家宽从煤炉旁站起身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其他几位工友继续围坐着。煤炉上炖着一锅改刀猪肉,正在噗噗噗地冒着诱人的气息。 家宽你也真是的,人家怎么会和我们一起喝酒呢?要喝,也得去宾馆。人家是什么人呀!老板丈夫。兴宝伸出筷子在肉锅里拔了拔,用叽嘲的口吻说道。还没喝呢,就醉了。七妈低声骂了一句,然后高声说,新春,别管他,坐过来吧。 兴宝,我们是兄弟,这次我就原谅你了,以后别再这样说话。新春很想坐下;他注意到,其他几位工友也在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我怎么啦?我说的是实话,是好话呀。你不想做老板女婿吗?别装了,我还等着沾您的光呢。 别说啦。兴宝的哥哥兴发低声说道。来,新春,别生气,自家兄弟嘛。 兴发,这酒肯定是不能喝了,我出去走一走,你们慢慢喝吧。 好,我陪你。家宽一口喝干茶缸里的酒,然后和新春一起走出了工棚。 来,抽支烟吧。我们到楼顶上去坐一坐。在黑暗中走了一段后家宽提议。嗯,好吧。家宽哥,让你陪我,真不好意思。 见外了吧。我们是多年的好兄弟嘛。 是的,我们都是多年的好兄弟。可最近我感到,大伙都拿我当外人了。唉!走进黑乎乎的楼梯后,新春感叹道。 说实话,我感觉大伙并没拿你当外人。比方兴宝,要是没拿你当兄弟,我想他是不会说那些话的。 家宽宽厚的嗓音在沉沉的黑暗里回响着。没拿我当外人?新春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敢肯定,他并没拿你当外人。只是……到达楼顶后,家宽朝四周看了看;近处,黑灯瞎火的,远处,是流光溢彩的城市街道和楼群。他沉吟半晌,接着说,我感觉,只是某种变化在把我们的心隔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在城里,劳动不再是值得尊敬的。 劳动不再是值得尊敬的?是的。不过,你现在才感觉到吗?几年前我就感觉到了。实际上,现在的情况很明显,劳动不仅不再是值得尊敬的,而且已经变成可鄙的了。就是这样,劳动可鄙,劳动者可耻! 嗯。可能是我出来得晚的缘故。在乡下,即便是现在,人们仍然认为诚实的劳动者是值得尊敬的。 包括你?你对你的那些做砖的工人?新春再次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尊重我的工人。因为……因为我本身也是工人。我是老板,可同时我也是工人。我和他们一起劳动。我知道劳动是值得尊敬的。 没有冲突,也没有隔膜? 肯定有冲突,比方说,在执行劳动纪律的时候,但没有隔膜。我想,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兴衰荣辱是联在一起的。而在这里呢? 你说得不错。在这里,老板是光荣的,打工仔是可鄙的,就像是两块天。 因此,我希望出现一种新型的劳资关系,或者说,一种新型的老板,像乡下的老板那样。 我感觉,你像是在谈论一种梦想。新春焦躁地站起身来,在家宽身边踱着步。在城里,老板就是老板,打工的就是打工的。 不错。这是一种梦想。可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梦想呢?我知道,你一直在准备着和老板斗争。可斗争又能有什么结果?你和香香……我感觉,你和她会是很好的一对。可我估计,正是你刚才提到的那种隔膜在阻碍你们。 那么,你觉得那种隔膜是可以消除的罗?新春自已也感到了这句话的嘲讽意味。 是的。我认为那是可以消除的。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做我们的老板。七叔,还有兴宝,都可能是这样想的。 你有这样的想法毫不奇怪。问题是,这可能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自从和周香来往后,我其实一直在想办法消除我们之间的隔膜。可是,我无法忘记我过去的遭遇,当然,还有我接触过的那些理论:阶级与阶级斗争的理论。我想说服自己,这是一个狼与羊相爱的时代,我也要适应这一变化。可我忘不掉我在遭受剥削,而且,曾经遭受过凌辱。我还对自己说,人应该往前看。可我预感到,我还将遭受凌辱,除非……我一心想把周香与那些人分开;个别对象个别对待嘛。可你知道吗?其实,我最初不过是想搞她一顿,想不到我竟然会真的爱上她,这……这也是报应吧。啊,你这些想法和家伦谈过吗? 不,没谈过。好像……好像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吧。你知道,我这位兄弟一向很内向,把自己……把自己的感情掩藏得很深。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更希望你能和他站在一起。我估计,他也过得很艰难,需要老弟兄们的支持。 实际上,你也感到了你们兄弟俩之间的隔膜,对吗?新春透过朦胧的夜色朝家宽脸上看了看。那么,你打算怎样去消除它呢? 唉,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找机会和他谈一谈的。走,我们还是下去吧,上面太冷了。家宽当真耸了耸他宽厚的肩膀,接着说我没想到,上面会这么冷。 好吧。也许,我们还可以和他们一起喝一会酒呢。 记忆中那张憔悴的脸 从家宽那里了解到公司拖欠大量民工工资的情况之后,家伦抽时间去财务室查了一下帐。他惊异地发现,公司所谓的盈利实质上主要是积年未付的民工工资,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应付的税款。他大吃一惊。他是学建筑管理专业的,深知这个问题对公司来说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旦引爆,就会把公司炸得粉碎。当然,炸弹迄今为止仍未爆炸,肯定有其特殊的理由,比方说,通过某种方式或途径压着。可压着的东西是会变化的,一旦条件变了,爆炸仍会发生。因此,若想公司长治久安,就必须彻底消除隐患。可怎么消除呢?答案很简单,退财免灾。可俗语说:热财难舍,即便他想退,母亲他们会同意吗?陡然间,家伦感到忧心如焚。 一天上午,他忍不住地跑进母亲办公室,很认真地和董事长谈起这件事。武青青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长子汇报着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一边注意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她很快就在儿子身上找到了那个负心人的某些特征,比如言辞闪烁,即便是在讲着最确凿的事实,也不敢正视他的倾听者。脓包!男人外表强悍,内里都是脓包。她不无轻蔑地想着。随后,她便完全沉溺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一会儿,手机铃声惊醒了她。她注意到儿子还坐在她对面,正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她冲他谦意地笑了笑,然后抓起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你了解其它公司的情况吗?放下手机后,武青青冲儿子问道,然后接着说,据我所知,许多公司的情况都是这样。不要怀疑我所讲的。改革开放后,绝大多数商人都掌握了三个法宝:广泛的社会关系、逃税漏税和拖欠员工工资。公司的所有实际盈利都被低效率所消耗,真正能装进口袋里的只有隐瞒的税款和拖欠的工资。这当然不是好事,可这是事实。剩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要么,宣布破产,要么,想办法维持下去。破产,对工人有好处吗?没有。他们会变得连希望也没有。而维持呢?维持下去至少帮他们保住了饭碗和希望。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的家人怎么活?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这是国家该操心的。记住:我们只是商人。当然,你能考虑到公司的长远发展问题,这是一件好事。不过,你最好是集中精力马上熟悉业务和市场,然后把你学到的那些东西用起来,帮助公司提高生产效率。揽到更多业务,提高效率,才谈得上改善民工的待遇。至于眼下嘛?钱当然是要给他们一些的。这样吧,你去通知你妹妹,让她准备按往年的规矩给工人们发一些钱,好回去过年。啊,快过年了,你想回去过年,还是留在这里? 母亲噼哩啪啦地把该讲的话讲完了,然后出其不意地问道。家伦一边听母亲说着,一边不安地盯着母亲仍然饱满的胸部;他有点怕看母亲的眼睛,又不敢望别处。最后他注意到,母亲正用探寻与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答道:就……就在这里过吧。看到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后,家伦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他知道问题并未解决。这一次能否拖得过去还成问题,何况拖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下次还拖得过去吗?他想起家宽说过,工棚里一直弥漫着一种要炸箍的氛围。他熟悉那种氛围。当年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他在他所在的那个慢班里就曾体验过那种会炸箍的感觉。事实上,后来那个班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学校只好撤掉它,把学生分散到了其他班。可他有什么办法呢?母亲把希望寄托在提高生产效率上,可一则远水难解近火,二则即便是效率提高了些,在积年的老债面前,也会是杯水车薪啊。 家伦一边思考着,一边把奔驰从停车场退出来,开上了五一大道。建筑工地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不一会,他就到了海天广场。他下意识地放慢车速,留心观察着车窗外闪过的行人。突然,他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在海天录像厅里见过的挤奶工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踩住刹车,车子陡然一震就停了下来,随后,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刹车声和接二连三地咒骂声。他赶紧重新启动汽车,缓缓向前驰去,一晃,他便看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他把车子开进附近的一家停车场,撞上车门,然后心急如焚地跑回海天广场,兜着圈儿找起来。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她。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在那儿见过她了——真的吗?一个亲历过最肮脏事件的人,是不会感到世界的肮脏的,相反,面对任何事物他都会有一种屎臭三分香的感觉。这三分香是他与正常世界的唯一联系,是他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是他的救命稻草;要是没有了这三分香,那他是什么呢?他必须彻底承认他也是最肮脏的。家伦不愿想起他所经历过的丑陋事件,却记住了那张憔悴的脸。也许,那张面孔上所流露的宗教情绪正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现在所感到的,正是一种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他很快就失望了。他跑遍了广场四个街口,却始终没发现他要找的人。他垂头丧气地停下来,点燃香烟。 一会儿,他下定决心离开。回到办公室后,他随手找开电脑,在网页间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突然,他盯住了本市的一条建筑工程项目招标信息。他摄定心神,专心专意地阅读起来。再过一会,他果断地抓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拔通了母亲的手机。母亲赞赏了他的机敏,约他第二天到总公司去商讨投标事宜。搁断电话后,他再次点燃香烟,认真地思考起来。这是缓解公司危机的一线希望呢。 新项目的投标工作正式运作起来,董事长把技术方面的问题交给家伦解决。他是行家,做起来很轻松,何况还有那么多手下跟着他转呢?他首次尝到了掌握实际权力的感觉。但是,这也没能冲淡他的忧郁。他担心竞标失败,同时,他也时常想起那张憔悴的脸。 那张脸与仙儿和朝英的绝然不同。仙儿脸上时时洋溢着纯洁而蓬勃的青春光彩,朝英脸上则刻印着纯净而内敛的书卷气息,那个女孩呢?仔细回想在广场上见到她的印象,家伦感觉她像是从发黄的画卷里走出来的古代仕女,或者宗教信徒。当时,她似乎穿着一件浅色的风衣,披着一条米色的围巾,手里揣着一本书,昂着头,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她像是在梦游。去干什么?或者说,她将游往何方呢?她的上帝,还是她的白马王子?她能找到她的灵魂归宿吗?每当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家伦总会产生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 他必须找到她,让她有所归依。每天晚上,他都会把车停在广场附近的那家停车场,去广场上转一转。他本能地回避着离广场不远的海天录像厅。他继父还时常在那儿寻找着那种肮脏的乐趣,他不能去撞穿他,让那位可怜的老人尴尬,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已经完全把那张脸从录像厅肮脏的环境里剥离出来,他只感到她的神圣,从来想过她就是他梦见过的挤奶工。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他在灯火阑珊的街头踯蹰着。每次回到家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边听着周香房间里飘出的钢琴曲,一边想着那个女孩,然后慢慢地沉入梦境。 他的那些梦境总是那么离奇古怪甚至荒谬绝伦。有时,是自己被肢解、或者被阉割;有时,他正在当着别人的面拿别人的东西,而别人却看不见;有时,是自己做了皇帝或者印第安酋长;有时,他是楚怀王的王妃怀袖;有时,他成了汩罗投江的屈原。他梦见得最多的还是自己被阉割。他相信梦境与自己的命运相关。可是,他既无法找出这些混乱的梦境之间的联系,也无法阐释它们的寓义。奇怪的是,他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回想梦境的时候竟然没有痛苦,仿佛正在受到伤害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在他的生活中,只有在想到那个女孩时他会感到忧伤。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忧伤,只是时时被这种隐秘的情感驱策着,不停地去找。 挤奶工与佛教 冷霞几乎敢肯定家伦是在找她,可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让他看到她自己。那天在录像厅里她就看清并记住了他,后来,她又从那辆缓缓驰过的小车的车窗里认出了那张脸,再往后,她便经常看到他在海天广场上瞎逛。他明摆着是富家公子哥儿,既不该在录像厅也不该经常在广场上出现。 可是,他为什么要找她呢?她无法理解他的举动。进录像厅,可以解释为一时的好奇,可找她呢?她不敢相信他是出于爱情。实际上,她一向不相信爱情。男女之间,除了肮脏的性欲还有什么呢?在作家们的笔下确实存在那种理想主义的东东,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妈妈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对她说,只有伪装成爱情的性欲、和男人对女人的背弃。 在满三岁后,她就再也没见过爸爸了。问妈妈,妈妈一会说那个狗杂种死了,一会说那个贱种跑了,不要她了。她一直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她渐渐从妈妈那些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中明白了,爱情并不存在。她还毫不自觉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她是贱种——一个注定了要自生自灭的贱种。但是,即便是贱种也该存在解脱的可能吧?进初中后,她越来越迷信佛教。佛曰:众生平等,这一教义给了她挣扎的力量。她发了疯似地读书,目的只有一个:将来能考入某所宗教院校。当时她还没想到要做尼姑,因为她必须报答妈妈。父亲让她自生自灭,是妈妈抚养了她,这份恩情必须回报,否则,它将成为她修行的障碍。 那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修行了。她在地摊上买到了一本《金刚经》,最初只敢背着同学和老师读。后来,她觉着她把一切都看穿了——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便再无顾忌。每天早晨一醒来,她就跪在床上,打着手电小声地念佛经;到了晚上,其他同学躲在被窝里温习功课,她也窝在被窝里,拿着佛经一段一段地背。她很快就把《金刚经》背熟了,又开始从网络上搜寻其它佛典。她相信,除了考文化课,宗教学校一定还会搞佛教知识面试。此外,即便考不上宗教学校,她也应该坚持自修。现在提倡终身学习,这没错,可一般知识是为别人学的,而修行呢?是唯一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至于饭碗嘛?倘能即性成佛,她还用得着饭碗吗? 可惜的是她未能得偿所愿,进初二后她妈妈就病了。医院说是癔症,邻居们说是春草癫:一发起病来就满街乱跑,站在广场上发表淫秽的演说,说到慷慨激昂时就脱裤子,还把阴部掰开,展示给遇到的男人看,问人家要不要。她恨她,可她也理解她。她认定那不是病,而是前世的孽。她时不时地尝试为妈妈消孽。但她的功力显然还太浅了。因此,她必须去挣钱为妈妈买药。 她百般无奈地放弃了读宗教学校的理想,缀了学。对这一点,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把它看作大不了的事。贱种,就该受比常人更多的苦。可是,她该干什么来养活自己和妈妈呢?她为自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擦皮鞋,后来,擦鞋业竞争加剧,她不得不捡了一段时间垃圾。她感觉捡垃圾更合她的胃口,因为和擦皮鞋比较,捡垃圾不必看人的脸色。但是,捡垃圾也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很容易受到小流氓的欺侮。于是,她就听朋友的劝,做起了挤奶工。 第一次进录像厅的时候,她的感觉和家伦的一样,只是多了一份慌乱和羞耻。随后,在工作正式开始之后,她就时时被肉体的冲动困扰着。一边看着男女交媾的戏,一边套弄着男人的阴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每次收工回家,她都要洗澡,重点是手部和阴部。她极其厌恶那种粘乎乎的感觉。要是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再回过头去捡垃圾。可她不能选择,因为两份工作的收入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捡垃圾,只能供到母女两人的嘴,挤牛奶,还能供到妈妈的药;吃了药,妈妈就能安安静静坐在家里,不再到外面去唱戏了。 她意识到自己也染上了可怕的疵性。她开始在工作时默念佛经。渐渐地,她感到那种恶心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其实,哪里有脏与不脏的分别呢?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界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知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皈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渐渐地,冷霞感觉自己只剩下了一种挂念:金钱。要是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她就可以放下一切,究竟涅磐了。后来,她还干过其它一些事,譬如做宾馆服务员之类。可每次都没干多久,她就又回到了录像厅。 过一段,冷霞终于下决心让自己出现在家伦面前。佛曰: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家伦可能给她带来什么呢?性欲?羞辱?痛苦?死亡?至少可以肯定,他将给她带来她所需要的金钱。可是,她该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呢? 于是,她生活中出现了她一心要摒弃的颠倒梦想。有时,她感觉以她的本来面目出现更受欢迎;家伦要找的,不就是一个挤奶工吗?她就给他一个挤奶工。有时,她又觉得她应该展示她的处女风采;她虽然已经做了一名卑贱的挤奶工,可她仍然保住了她的处女膜,而有钱人呢?肯定对处女膜感兴趣。有时,她又觉着她该表现得更像一个宗教信徒;一个出现在录像厅那种场所并接受那种服务的公子哥儿实质上就是一个需要拯救的病人,而病人肯定更喜欢医生一些,换言之,可能更倾向于谈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 可是,她还没有选定自己的角色,就意外地和家伦撞上了。 那天傍晚,在忙完家务后她稍稍地打扮一下自己,就出了门。她没带手提袋。一场大雪盖住了所有的房屋和街道上的花坛,马路上积满了雪水,中间部分被汽车辗出了深深的辙痕,雪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这种天气,录像厅里是不会有生意的,她只想去外面走一走。在她的生活里,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录像厅,除了黑暗与肮脏还是黑暗与肮脏,而她现在需要呼吸更多的纯净气息。她信步踱出敞旧的橡胶厂宿舍区,踏上宽阔的城市主干道。七彩的霓虹灯亮了,商店橱窗里闪烁着迷人的色彩,映照着纷纷扬扬的飞雪和晶莹剔透的积雪;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汽车碾着积雪从身边驰过,很安稳。冷霞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宁静而清虚,而她就在这个宁静而清虚的世界里了无牵挂地游荡着。冰雪,也许就是佛的化身,在冬季向世人展示着自身的存在吧。 冷霞一边走一边沉思默想着。在靠近海天广场时,一个男人猛地向她撞过来,随后,她就闻到了浓烈的酒臭。她本能地往旁边闪了闪,紧接着,她就看到家伦跌倒地雪地里。她屏住呼吸站在旁边看着。家伦像一只笨拙的鸭子在地上扑腾,明显想爬起来,可两次都没成功。她迟疑了一会,弯腰把他扶了起来。家伦剧烈地喘息着,在冷霞本能地甩动长发的那一瞬间突然看清了她的脸。他瞪大眼睛怀疑地看着她,半晌,他霍地伸手紧紧地抱住她,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不想把根留住 你在想什么?在距离海天广场仅两公里的潇江大桥观景台上,新春与周香并肩挺立着,眺望着,眼前是一派迷蒙而壮丽的雪景;周香身着红色的羽绒大衣,戴着连衣的风雪帽,在寒风中瑟缩着,新春穿着一套单薄的牛仔服,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一会儿,周香打破了岑寂。 很杂。很乱。一忽儿想到了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幅画:一个印度男人背着自己的儿子,小男孩的腿赤裸着,他们将这样在流浪中渡过整个冬天。一忽儿又想起了过去在雪地里打猎的情景。 在雪地里打猎,那一定很好玩吧。周香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是的,很好玩。有一天,我在雪地里转悠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在回家时突然想到在一户人家的后山里曾经看到过兔屎,便拐了进去。穿过茂密的竹林后,便是那户人家的菜园,菜园与竹山之间有一条小水沟,上面长满了已经枯萎的野草,一篷一蓬的。在距离那条小沟仅一米远的地方,我发现一只巨大的野兔正蹲伏在干涸的水沟里,警觉地透过野草缝隙向外面张望着。我本能地抬枪击发。可惜,枪哑火了。啊,我当时拿的是一支老式的火枪,引火很容易受潮,哑火。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一边紧紧地盯着兔子,一边摸索着搬开火枪啄火嘴,重新上火炮,然后抬枪击发。咔嚓,枪又哑火了。我定睛一看,兔子还在,便再次摸索着换火炮。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安了三次才安好。在再次开枪前,我注意到兔子跳了一下,但我被激动的心情控制了,没多想就开了枪,结果枪响了,兔子却跑了。 啊,太可惜了。周香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末了,大失所望地叹道。 是有点可惜。不过,我不是专业猎手,只是为了好玩才偶尔拿我老爹的猎枪去外面转一转的。我老爹才是真正的猎手,可不会在关键时刻出这种糗呢。 专业猎手?是以打猎为生的吗?听说现在已经不准打猎了,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啊,在山窝窝里种点苞谷、红薯之类的,再就是上山采点草药,拿到镇上去卖。日子过得很苦,耐不住的,便出来打工。唉,人要活着,就得适应环境啊。 新春明白他目前所需要的,正是适应已经变化了的环境。过去,他是生产队的成员,在集体中劳动并分享劳动的果实,甚至在劳动果实分配中享受决定权与监督权,而现在呢?他已经成了一名打工仔,受老板的雇佣劳动,一切都由老板决定,雇他或不雇他、用多少钱雇他、甚至付钱或不付钱,对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个选择:逃避打工仔的命运,否则,他便得不到他想要的。单以他和周香的关系而论,作为一名打工仔尤其是作为一名底层的打工仔,他很难逾越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条鸿沟;他爱她,她也爱他,可他们都无法更靠近对方一些,因为他们分别从属于两个不同的阶层;阶层,这一观念上的东西横绠在两人中间,使他们无法达到灵肉交融的境界。他知道,这绝不是他单方面的胡思乱想。因为周香的举动说明她也在受着这种观念上的东西的阻碍。实际上,任何物质的阻碍都可以绕开,唯独观念上的阻碍却必须消除,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怎样消除呢?忘掉自己的过去,跻身对方所在的阵营,表面上看似乎是可行的,可实际上,过去的真能忘掉吗? 新春想起了几天前在工棚里参加过的那次民工首脑会议。说是首脑,其实只是那些大家公认的敢想敢干的普通民工,他们通过某种方式联络到了一起,共同商讨一个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如何逼使老板付清拖欠的工资,各人好带着钱回家去过年。在会议上,他们预见到老板将采用往年的老计谋:发路费却不发工资。老板这样做的目的是很明显的,其一是企图侵吞他们的劳动成果,其二是拖住他们——现在形势变了,手工劳动力不再是过剩的,而是短缺的;总的来讲,老板企图继续捆住他们,进一步压榨他们。而他们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拿到被拖欠的工资,然后另谋生路。可是,他们要怎么做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呢?有的主张组建班子和老板谈判,有的主张举行游行示威,有的甚至说干脆搞绑架。新春倾向于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但诉诸法律真的可行吗?当时大家提出了三个问题:其一,诉讼费用如何解决;其二,能否打赢官司;其三,即便官司打赢了,钱能否拿得到。新春对这些问题也毫无把握。最后,大家约定下一次碰头的时间与地点,就散了。 会后,新春一直思考着。他和他的那些哥儿们不同,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向周香投降。周香前不久对他说,她想请他到公司保安部去工作,先做一段,等他自考毕业了就做公司的专职律师。这种安排对新春来说无疑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做保安,不仅意味着工资有保障,而且有更多时间学习,将来的工作也不犯愁;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将缩小他与周香之间的差距,在那种情况下,他也许就可以放开手脚去追她——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追女人那样去追她了。可是,事先他必须抛弃他的那些哥儿们。过去他们同甘共苦,将来他将把他们继续留在痛苦的深渊里,独享荣华富贵,他能那么做吗? 香香,快过年了,公司里有什么新安排吗?新春扔掉已经熄灭的烟头,从裤兜里取出另外一支,勾头点燃,然后径直问道:准备发放工资吗? 周香警觉地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个问题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进保安部后我会给财务室打招呼,让他们替你结清。 香香,做保安的事我想过了,我只能谢谢你的好意。我师傅在收我做徒弟时给我立过一条规矩:不能给任何人当保镖。我提这个问题是希望你明白,公司想用去年的老办法处理工资问题,可能会比去年难得多。 会比去年难得多吗?周香毫不自觉地反问,你们……他们准备怎么做? 请原谅!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新春停了一会,接着说不过,我真心希望公司妥善处理好这个问题,否则…… 否则,他们会怎样呢?他们又能怎样呢?新春,我希望你明白,目前的问题不是某个公司某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广泛的社会问题,任何个人都无法解决。人们所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刚才提到印度的那对父子,我感觉,你好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圣人。不,不要那么狂妄。圣人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个人。是的,个人主义的个人,自我奋斗的个人,及时行乐的个人。你能解决好你自己的问题就不错了,不要试图去解决所有人的问题。实际上,谁能真正解决你所提到的问题呢?谁也无法解决。数千年来,人们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可问题仍然存在。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抛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社会主义的幻想。可社会主义已经失败了。不是吗?前苏联解体了,南斯拉夫垮了,中国呢?中国还在坚持。可是,中国也在搞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竟争,意味着个人奋斗,意味着弱肉强食。是的,弱肉强食,是没有人会喜欢的。可是,你能改变它吗?实际上谁也改变不了,那么,为什么不去适应它呢?……我知道你爱我。不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能多想一想我,想一想我们的未来呢?周香忍不住用激烈的语气说道。 在周香发表这番长篇大论的时候,新春一直专心地听着。他感觉周香已经揭开了他们之间深刻的矛盾。实际上他早就感受到了,但他一直舍不得把它揭开。可回避又有什么用呢?他踌躇了一会,然后顺着周香的话题,说香香,我并非没有想你、想我们的未来,也从未狂妄到想做圣人。可是,我控制不住要去想那些似乎与已无关的人和事。我估计,这可能与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有关,当然,也与我从小接触过的那些人相关。就拿放勋叔——啊,就是家伦的养父来说吧,他所做过的每一桩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每当我想到他的时候,我都激动不已。我发誓要做他那样的人。现在我做得很少,但是,我不能不去想像别人正在遭受的痛苦。我猜,这些已经成了我的根。现在有一首歌很流行,那就是《把根留住》。不,我不想留住它,因为它绊住了我。可我除不掉它。我想,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可悲之处吧。唉。 听到新春那声沉重的叹息,周香猛地打了个激灵,随后,她霍然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与新春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根,不同的是,新春的根是利他的,而她的根呢?是利已的。他们像是两棵树,想靠近对方一些,可根把他们绊住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各自挖掉各自的根。可是,他们真能把它挖掉吗?新春已经感到无能为力了,她呢? 她一直以为势在必得的爱情距离她竟然如此遥远,她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风雪和风雪帽盖住了她压抑的哭声。过一会,她偷偷擦干眼泪,慢慢地把头靠到新春的肩上,说,你答应我,至少别参加那些人的活动,好吗?新春盯着她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的眼睛看了看,答道:嗯。 搞她就是拯救她 和冷霞在雪地相遇后没多久,家伦就顺利地把她安插到了公司财务部,并资助她参加自考培训。冷霞说,她一直做着日用品推销生意,家伦相信她,但他觉得做那种生意太辛苦了。此后他们就经常约会。在校园,在广场,在歌舞厅,在电影院,在公园,在郊区的农家乐餐厅,一边漫不经心地游乐,一边低声交谈。他们之间似乎有永无穷尽的话语可以交流。他们谈得最多的是人与人性,以及得救的可能。这是家伦从未进入过的新领域,最初他感到迷醉,可没过多久,他就害怕了。他听过来听过去,渐渐感到一个词钻进了他的灵魂,那就是空。 空,是佛家最基本的词汇,大意与道家的无接近。对人来说,意味着两种基本的看法:其一,世间万物都只是一些缘偶然凑合的结果,有等于无;其二,人的一切苦恼均来源于把无看作有,若想解脱,就必须彻底摒弃有的观念,包括观念本身,即破除一切相。冷霞修行时日尚浅,没能完全吃透佛的全部真谛——实际上,谁说谁已经吃透了,这本身就说明他已经着了相,距离解脱尚在咫尺天涯之间。但是,她已经掌握了大量佛教词汇,并能运用这些词汇叙述和解剖俗常的事理。她认定家伦陷入了性的迷妄之中,一心要把他拯救出来。她闪闪烁烁地为他剖析性的罪恶与虚无,然后把解决问题的出路归结到戒字上;停止某种习惯性的行为,就能减轻这种行为对佛性的不利影响,就像停止用刀在手上刻字的行为,就能减轻对手的伤害一样。她自己其实已经陷入了迷妄——拯救家伦的迷妄与佛性被伤害的迷妄。结果,她使家伦认定她已经着了魔,必须得到帮助。 他已经按自己的方式理解了空的意蕴;变化。世间万物都处于阴与阳、重与轻、动与静、是与非、对与错、得与失、荣与辱、祸与福……两极之间,永无止息地变化着,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保持的,因而,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保持的,包括人自己和自己的观念。可他无法接受这种认识。按这种观念分析,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实质上是一个空。可他要空干嘛呢,要是他本身也是一个空?他知道,佛家理论是有道理的。一栋房子存在吗?一栋表面上看来客观存在的房子,实际上只是诸如地域、气候、习俗、设计与建设者的喜好、国家政策、市场形势、时尚、生产与生活方式……等无穷的偶然因素的集合,而这些集合在一起的因素本身又处于永无穷尽的变化之中,因此,房子在修之前就注定了它只是一系列从无到有最终化为虚无的变化着的相,是无法保持的,因而也是毫无价值的。人也是这样,也是一栋无法保持因而毫无价值的房子。可他能接受这种解释吗?接受这种解释就意味着他的人生毫无价值与意义,倘真如此,那他干嘛还活着——干嘛还那么辛苦地活着呢?尽管正在享受着荣华富贵,可他还是感觉活得很辛苦。因为他的最基本的处境还是没变:他还是一只蛛,在新的家庭里吐丝结网,稍有不同的是,他现在的亲人与过去的亲人相比较更像是他的敌人。他感到,他一定要抓住一样东西——让他活下去的理由,结果,他抓住了爱。 男人在想到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大体上都会想到两个最基本的关联词:性游戏与家庭,不同的是,现代男人想前者多些,古代男人想后者多些。家伦呢?现在产生了一种真实而古怪的想法:搞她。回想和仙儿、朝英相爱的经历,他意识到,只有在搞她的时候让她感受到被搞的乐趣,才能把她从空的陷阱中解救出来。 一天晚上,从舞厅出来后,家伦建议去华天宾馆开个房间,洗一洗澡。冷霞知道他想要什么,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便顺从了他的意愿。进入房间后,他们当真各自洗了个澡,然后就一起脱光衣服躺到床上去,做起爱来。家伦像一个童男子一样急不可耐地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并感到她逐渐兴奋起来。可是,他自己却毫无反应。他想像和朝英在一起时的情景,结果,情况变得更糟。他又想像和仙儿在一起时的感觉,渐渐地,他蠢蠢欲动了。他害怕那种感觉马上会消失,便腾身爬到了她的上面,可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绝想地从她身上滚下来,静静地和她并肩平躺着,像是两个纯洁的婴儿并肩躺在摇篮里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所等待的,是竹笋标出地面而非母亲伸出手臂。 一会儿,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家伦想起冷霞教他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便默默地念叨起来。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核心在中间一段: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意思很明白晓畅,就是破除一切因知识与得到的欲望而产生的挂碍;破除了,就能远离恐怖与梦想,就能超越一切苦恼,立地成佛。平心而论,立地成佛是否可能,尘世无人知晓;因为多数人无缘见识,而传说中那些成了佛的,又都去了佛的世界了。可运用心理学剖析修习心经的方法,便不难发现,默念《心经》其实起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不断提醒自己破除挂碍,便能使心灵暂时处于了无挂碍的状态。 家伦陷入了用性交拯救冷霞的心灵绝境,万般无奈之下本能地求助于观世音菩萨,这的确是一种荒谬绝伦的想法。因为佛家要求戒色,而他所祈求的,是请菩萨帮助他恢复性功能。可《心经》的暗示作用确实发挥了影响,渐渐地,他忘掉了他的初衷——在搞她的时候让她感受到被搞的乐趣——和无能搞她的耻辱,变得心平气和了。他渐渐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再过一会,他意外地霍然站立起来。 他竭力按捺激动的心情,侧过身去温柔地抚摸已经沉入梦乡的冷霞,然后推动自己进入。他感觉受到了阻碍,意识到她还是处女,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他猛地一沉就突破了障碍。冷霞禁不住地嘶声呼喊起来,家伦怜惜地停止下身的动作,用舌头抵开她的嘴唇,很技巧地挑逗她。不一会,他感觉她的痛苦减轻了,便不顾一切地驰骋起来。冷霞在他底下呻吟着,仿佛催春的战鼓,极大地鼓舞了他的干劲,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坚定而强劲。 最后,他得偿所愿,让冷霞和他一起达到了梦寐以求的性高潮。事后,他相信他的冷霞在他的努力之下得救了。 家庭会议 年关越来越近了,武青青预感到,她的这个年可能很难过。过去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年关前,她总是满怀信心地计划未来,现在呢,她发现她的思绪总停留在过去。她所面临的还是老问题:民工。她的这间公司经营着多种不同的业务,但支柱还是涅桥过去创办的建筑公司;建筑业务决定着总公司的生死。可她从未意识到,建筑公司原来也是一个空架子。她一直知道公司压着大部分民工工资未发,每年年关前也曾为此绞尽脑汁。但是,她一直以为那仅仅是一时之难,过后就能圆满解决。她甚至相信,她的公司正在为她、也正在为所有民工创造更美好的未来。可她所有美好愿望与设想都是建立在沙堆上的。民工工资是随时可能流走的沙,沙一流走,她的公司也就垮了。因此,她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其实已经不再是民工,而是公司赖以存在的基础——沙。 她必须保住她的沙。 可是,怎样才能让沙不流走呢?公司里的民工大体上还是过去的那些人,可形势却不同了。过去是公司选择民工,不想干就滚蛋,因此,只要有一线希望民工就不会闹事,更不会走。可现在民工有了更多的选择,从收集到的情况看,那些家伙都打着同一个主意:拿到钱就走人。因此,她要做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留住那些人;留住了人,也就留住了沙——沙,是跟着人走的。可是,怎样才能让那些变得越来越奸滑的家伙留下来呢?反复思考后,武青青发现她只剩下了一条出路:全面发放拖欠的工资,换言之,宣告公司破产。 她当然不会选择这条路。仔细盘点自己的生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现在其实只剩下这家公司了。丈夫,还是她的丈夫吗?数年前,她就一脚把他踢到隔壁房间里去了,现在他还会把他当她的丈夫吗?即便他愿意,她也不能。那么儿女呢?倘没了公司,他们还是她的儿女吗?她从种种迹象看出,无论是周香还是家伦都只是她的员工和继承人。对,她还有情人——那个负心人。可要是没了儿子,他还会是她的情人吗?他已经有了成打年轻貌美的情人,当真会在乎她这个黄脸婆?他要的只是她的儿子。儿子在,情人在,儿子走,情人也就走了。因此,儿子就是情人,倘要留住情人,就必须留住儿子,而要留住儿子呢?就必须保住公司。归根结底,她只有公司。公司在,她所有亲人都在,公司垮,她的家庭和家庭外的家庭也就都垮了。 可是,怎样才能保住公司呢?她必须保住她的沙。可是,怎样才能保住她的沙呢?她必须留住那些民工。可是,怎样才能留住那些民工呢?问题又回到了原位,是她无力解决的。也许她真的老了。可问题总要解决啊。一天中午,武青青在餐桌上宣布,当晚九点钟在书房召开家庭会议,讨论整个家庭的生死存亡问题。 书房在整栋别墅一楼的东南角。面积约三十平方米,只有一扇通客厅的门,东南两面墙壁上各有两个大窗户。室内靠北墙树着一组檀木书柜,里面装着全宣纸印刷的《二十四史》;书柜前靠东面窗户摆着一张宽大的楠木经理桌,放着一台崭新的座式电脑,上面蒙着一块蓝紫色的平板绒,此外,还有一个笔架和一方端砚,笔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毛笔;与经理桌相对的西墙底下围着一组真皮沙发椅和茶几;从经理桌再往前,南面窗户下树着一组文物架,搁着各式各样的文物和画卷;此外,还有一些挂在墙壁上的大大小小的油画。总的来看,这里的设施无疑是许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可是,它的主人们却似乎没有倾注适当的感情。实际上,在所有家庭成员中只有涅桥时常来这里看看书。武侠,或者色情。 当晚八点半钟,涅桥提前进入会场,打开排气扇,然后在靠西墙的沙发上坐下,点燃香烟。不一会,家伦、周香陆续到了场。武青青是最后露面的。很准时,径直在经理桌前坐下。她已经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烟气,可考虑到不应当破坏会场气氛,便忍住了没有发作。她故作轻松地把问题摆出来,希望大家随便聊一聊。可她讲完后,却无人接喳。 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问题的存在,也都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相同的——对家庭所面临的问题无能为力。除非天上掉下一笔钱来,否则,就无法同时保证民工工资和家庭财产。所以,想也是白想。不一会,涅桥就打破了沉默,说,除了继续拖,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这是废话。问题在于,眼前的形势已经不允许继续拖下去了。 不过,在时间悄悄地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候,老废物出乎大家意料地提出了一个方案:收买那些真正的民工头。蛇无头不行,雁无头不阵。把那些牛脑壳找出来,谈判,要他们拿一部分钱滚蛋,剩下的,处甥打灯笼——照旧。 这明显又是一个治标的办法。至于治本呢?事情很快就敲定下来,最后扯到了分工。武青青提议由涅桥去摸民工的底,由家伦去找郭缙云省长,落实新工程项目。涅桥再次提出了反对。他认为,家伦应该更深入地了解建筑公司的内部情况,至于新项目嘛?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请穆桂英出马为宜。话音未落,他就向青青暗暗地使了个眼色。武青青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考虑到老废物当晚的出色表现,她一反常态按他的主张拍了板。 开完会后 关上房门后,家伦迅速打开排气扇,点燃香烟。大家呆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禁止继父抽烟,作为晚辈,他不好意思独享,只好忍着。他猛吸几口,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在靠近窗户的沙发椅上坐下,开始思考他的任务。 还在书房的时候,他就感到事情没有继父讲的那么简单。可究竟哪儿不对呢?从家宽提供的情况看,作为应急措施,继父的方案是可行的。因为绝大多数民工并没有与老板彻底决裂的勇气;要是真有的话,他们早就走了。中国的农民就是这样,仿佛都卷入了一场大赛,看谁能忍得住终生不撤尿,而那些想撤就撤的少数呢?本身就是冲着钱字来的,肯定无法抗拒收买的诱惑,尽管所能得到的并非全部应得的。多得不如现得,只要有所得总比一无所得强,至于理不理的,谁管得着呢?这就是他熟悉的农民的思维方式。可他想过去想过去,总感觉中间有一道坎过不去。 他站起身来,踱到办公桌前启动手提电脑,翻到公司职员花名册,逐个逐个排查起来。一会儿,他新建了一个名为牛脑壳的文件夹,然后把那些牛脑壳挑出来,放了进去。看到虞家宽三个字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那道过不去的坎就在这里——家宽身上。他了解他这位兄长,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当初他设想的是把家宽安排在建筑队长的位置上,按公司的惯例,队长副队长的工资是准时足额发放的。没想到的是母亲只派了家宽一个保管员的职位,当然不在优待之列。问题就在这里,家宽既不是牛脑壳,又不是优待对象,将和其它民工一样得不到工资。当然,他可以和妹妹周香打招呼,让她破例。可如此一来,家宽将只能偷偷地领工资了。不能光明正大地领工资,家宽肯定是不能接受的,结果呢? 家伦开始设想,把家宽也放进牛脑壳文件夹。他把鼠标指针移到虞字上,却停住了,没有按键。这也是权宜之计,可他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样做,不仅意味着欺骗家人,还意味着把兄长摆到他的对立面。并非真的摆了过去,可他总感觉象是真的。他凝神想了一会,可还是感到为难,便关掉电脑,踱进卫生间洗了个澡。 洗完澡,周香光着身子踱进卧室,在穿衣镜前站住,观赏了一会自己。镜中的女人面庞秀丽,身形高佻而不失丰满,肌肤紧凑而润泽,可在漫无尽头的等待中,她将渐渐萎缩,变得干瘪,了无生气。她不无悲哀地车转身体,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抛到席梦思床上,神情怅然地傻瞪着雪白的房顶,欲哭无泪。 新春将被公司列入牛脑壳范围加以收买,这对新春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他将得到应得的工资,然后去找新的工作,或者,集中精力考完自考的剩余科目。可是,新春能否接受这种安排呢?接受,意味着背叛他所有的伙伴;不接受,他将可能成为唯一留守的牛脑壳,被孤立。在这情况下,她敢肯定,新春会选择留守,换言之,他将成为公司唯一的对头。她了解他,他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处事方式使他不可能作出别的选择。问题是,她也必须作出选择:要么站在公司——实际上是站在自身利益的立场上跟他斗,要么抛弃家庭带他走。她敢肯定,要是她离开她的家庭,和他一起到外地去另谋生路,新春一定会同意。问题是,她离得开她的家庭吗? 她焦躁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室内踱了两圈,然后哆嗦着点燃香烟。是的,关键在于,她能否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过去,她从未感到过它们的价值。可要是真的那样做的话,豪华别墅、高级轿车、安稳的工作、奢侈的享受……还有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所有这一切都将远离她,她能得到的将是另外一些,譬如狭窄敞旧的住所,譬如挤着公车去别人的公司上班,譬如亲自操持家务,譬如在菜市场上为两毛钱的找头和菜贩子们争吵……等等。更重要的是,她当真愿意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象她的父母那样白头到老?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的父母就从未停止过争吵,打闹,到后来,激烈的争吵就变成了长时间的分居。长期分居,对已婚男女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残酷的折磨和道德的堕落。是的,对当事人来说,意味着残酷的折磨,而对其他人来说,则意味着道德的沦丧。她的父母还有道德吗?她清楚地记得,她七岁时就亲眼见过母亲和别的男人在她父母的房里交媾,她还知道,她的父亲也一直在外面嫖娼。他们一直没有离婚,死死活活地绑在一起。可他们想过她吗?十岁时,她曾经用毛笔在家里所有墙壁上写下过这样一句话:流氓爸妈害死人!长大后,她也成了一个不讲廉耻的玩弄男人的贱女人。可究竟是谁把她变成一个无耻的贱女人的呢? 可怖的是,做过了贱女人的,就打上了贱女人的烙印,根本不可能重新选择健康而正常的生活。贱女人永远都是贱女人!想到这里,周香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不由自由地把手伸向自己的乳房,可手指刚刚触及润泽的肌肤,又猛地缩了回来。她迅速穿好衣服,去车库把汽车倒出来,向市中心开去。她要去酒吧,用烈酒来浇除心里的块垒。 纸醉金迷酒吧 领到工资的当天晚上,新春破例请家宽去纸醉金迷酒吧玩了一次。此前,周香邀过他几次,他一直没去过。他以为酒吧仅仅是喝酒的地方,进门后,服务生问他需要哪种类型的服务,他才知道这里也是一个销金窟,不是他这种人该来的。不过,此时已经势成骑虎,他只好和家宽一起在大厅里找个位置坐下。他点了两瓶绍阳大和两、三样点心,坚持不要小姐,惹来一片比刀子还锐利的白眼。家宽注意到了他的窘迫,主动启开酒瓶,大声对他说,别理他们,我们喝我们的!于是,兄弟俩杯觥交错,放肆地喝了起来。很快地,他们便忘掉了进门时的种种不快,在灯红酒绿和柔曼的音乐声中交谈起来。 宽哥,你知道吗?最初我猜你不会领这笔钱。 为什么?家宽好笑地瞅着新春,问道。 因为……因为我也不想领这笔钱。 为什么? 实际上我很快就明白了,你非得领这笔钱不可。新春似乎很快活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接着说一来,你需要钱,二来,你得顾着家伦。是的,你得顾着家伦,所以,你不会感到耻辱。我想得对吗? 嗯。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你知道,我也很不习惯这样。堂堂正正地工作,理直气壮地拿钱,砖厂的工人们就是这样说的。家宽的脸突然红了,使他显得没有平常那般老气。 啊,对不起!来喝酒。 嗯,没事。我理解你。……你真的打算离开公司吗? 真的打算离开?是的,他们不赶我,我也没脸在工地上呆下去了。因为……因为我不可能装着也没拿到钱的样子……你知道,他们并不傻。再说啦,既然拿了钱,我还能和他们一起去找公司闹吗?不去,……唉! 我倒是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家宽又恢复了那付明哲老大哥的派头。 好事? 嗯,我知道你的想法。可做牛脑壳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比方说,这一次大家的问题…… 宽哥,你真的感觉那么做没意义吗?新春明显感到失望,低垂着眼睑问。 不,不能说毫无意义。不过,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对立。再说啦,你为什么不能按家伦的安排进保安部呢? 家伦的安排?啊,宽哥,你有没有想过,做保安,也许有一天得和弟兄们打起来? 你是说,得和弟兄们打起来吗?家宽惊异地瞪大眼睛,随后又低垂脑袋,自言自语,不至于吧。 不至于?宽哥,你了解公司的整个情况,比如公司的资金情况吗? 公司的资金情况?不,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说,公司的困难不是暂时的? 宽哥,您真是一个宽厚的君子,别人说什么,您就信什么。新春不自觉地撇了撇嘴。……也许,这样更好一些。不知道真相,反倒活得自在。 新春,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在讽刺我呢? 啊,宽哥,我没讽刺您的意思。只是……实事上,公司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利润。真正的利润都装进了其他人——比方说工程发包方、质监部门和大大小小的包头们的腰包,而公司呢?公司其实一直在用大伙的工资维持着。不相信?你知道七叔有多少年没拿工资了吗?八年。不知道吧,单单他一个人的工资,公司就占用了数万。你可以大致算一下,公司究竟拖欠了多少工资,能否主动结清? 真的吗?情况真有这么严重?家宽问,可是,他们干嘛不早点把公司关掉呢? 你以为他们的想法和你的一样吗?啊,你能说一说你当初关掉砖厂时是怎么想的吗? 搞不下去,就关掉嘛,这还用多想吗? 嗯,我承认,你当时所想的可能确实就是这些。没办法,就只能关掉,形势逼迫你那样做的。而他们呢?我猜,他们总以为他们有办法,那就是欺骗和压迫;他们有很硬的后台,先骗,不行就压。 这……你说得太恐怖了吧?家宽眨了眨眼睛。 不。我宁愿相信我在夸大其事。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独的个人。个人对个人,没有人会害怕的。而个人对某种强大的势力呢?我估计,七叔这些人正是因为害怕那股强大的势力,才一忍再忍的。……啊,宽哥,你能想像一个全家都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吃饭而他的工资被拖欠了八年之久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杀人的心都有。可他不敢,因为…… 因为他害怕他要杀的人背后的势力,对吗? 是的。宽哥,你终于明白了。可是,新春霍地挺直腰杆,铁青了脸说,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感觉,他们还能忍下去吗? 这…… 这就是我一直不敢做保安的原因,也是我劝你别做保安的原因。保安,要保的是老板们的安,不是弟兄们的安。你想,在弟兄们忍不住的时候,你能置身事外吗? 啊,我……我确实没想过这么深。 不,你肯定想过的。不过,你不愿相信,或者说,不能相信。一旦相信它,你就得作出选择:要么离开家伦,要么跟他斗。那样的话,你们将不再是兄弟,而是仇人。你想继续做他的兄弟,你就只能糊弄自己。 新春,你……你太尖刻了吧!家宽拂然不悦地说道。是的,太尖刻了。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又能怎样呢?我其实和你一样也要做出选择:在香香和弟兄们之间选择。可悲的是,公司代替我而不是让我自己作出了选择。公司给我发了钱,我不可能不要它。 你真的舍得放弃香香? 不放弃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放弃吗?……我倒是希望她能放弃。只是……新春懊恼地接着说,她送了我一台手机,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是,她真的能放弃吗? 嗯。……新春,我一直佩服你能深入地思考问题。可现在我感觉,你把问题想得过于深入,反而使你感到很痛苦。作为男子汉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可深刻的思想假如不能解决实际问题,那还不如不想的好。作为兄弟,我劝你重新考虑一下。当然不是考虑留不留下来的问题,而是考虑是否放弃你的那些想法。我相信,只能你能放弃你的那些想法,就一定能大有作为。 大有作为?为谁?为公司?为弟兄们?为香香,还是为自己?新春似乎是对自己摇了摇头,继续说宽哥,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的。啊,你准备回去过年吗? 当然。娘一个人在家里呢。 家伦呢?我倒是很想找机会和他谈一谈。 他……他不会回去。不过,机会还是有的。今天就喝到这里吧。来,干杯! 干杯!新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来一瓶怎么样?那……回家以后再一起喝吧。 团年饭与车祸 腊月三十上午,武青青带领全家都开上小车去皇冠宾馆吃团年饭。是十六万八千元一桌的。她以为享受这种盛宴的人不多,进门后才发现餐厅里整个大厅和所有包厢全坐满了,而几乎所有主席上坐的都是男宾。于是,她感到了沮丧。进入早就订好了的包厢后,她对服务生说,再加八百八十八块钱的菜。服务生感到为难,因为菜单都是事先订好了的,再说啦,加什么菜呢?在一个小小的圆桌上已经摆了十六万八千块,余下的八百八十八块又往哪儿搁呢?没办法,他只好去向餐厅总经理请示。餐厅总经理也感到为难。能多收入八百八十八元,对他来说无疑是有诱惑力的。可他也知道,让她破例加码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势必在整个餐厅引起一场没完没了的竞争:无庸置疑,所有老板都会跟着加码,比着加码。这绝非好事。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整个餐厅就会变得像是西班牙疯牛节的节日大街,完全失去控制。这些个老板啦,牛着呢。没办法,他只好亲自来向周夫人赔罪,请求她高抬贵手,把她的八百八十八元省下。他无意中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称她做周夫人而不是武老板,惹得武青青勃然大怒,她吼道:省下?为什么要省下呢?十六万八千都花了,还在乎八百八十八块吗?我图的是个吉利,图的是个胜出,你想短我的尖?餐厅总经理并不想短她的尖。要是在平时,她的尖冒得越高越好。可眼下呢?他不敢让她把她的尖冒出来。万般无奈之下,总经理只好屈膝向周夫人跪下,再次请求她高抬贵手,把她的八百八十八元省下。武青青没料到他会出此高招。人都跪下了,她还能怎么着?没奈何,她收回了成命。可成命易收,意气难回,她因此感到很不痛快。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她一反常态,拼命地灌酒,也督着她的三位家人灌酒。涅桥和家伦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一边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喝一些,一边想主意让已经处于亢奋状态的武青青母女俩少喝酒,譬如往酒里兑水。可母女俩还是醉了。于是,父子二人只好去住宿部开房间,伏侍母女二人睡下。 傍晚时分,周香苏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她想不起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随后,她就感到头疼欲裂。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端起茶几上那杯不知是谁泡好的参茶,一饮而尽,然后一件一件地扯开身上的衣服,随手扔在地毯上,进了卫生间。 泡进温热的浴池后,她感到舒服了些,也慢慢地想起了吃团年饭时的一些细节,譬如母亲发怒时毫无血色的脸,譬如餐厅老总下跪的动作,譬如家伦向母亲献媚讨好的丑态……等等。她感觉她漏掉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下意识地追索着。后来,她终于想起在开席前她曾给新春打过电话。她问,你吃过团年饭了吗?新春说,已经吃过了,这里兴吃天亮饭。天亮饭?对,在天亮之前吃。啊,那天亮前就得准备好,谁能起得那么早呀?大家都这样兴,习惯了也没什么。当时她很想问一句,你想我吗?可话到嘴边,换成了这样一句,过完年后你还回来吗?新春迟疑了一会,说,我想先到煤矿上去看一看。去煤矿干什么?她骤然紧张起来。要是情况还好的话,我准备在煤矿干一段时间。在煤矿干?挖煤吗?她问。是的。那……以后再聊吧。等新春说过再见后,她揿下通话键,回到了酒席上。 费尽心机聚敛钱财,然后一掷千金,换得的却仅仅是无穷的痛苦与烦恼,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之所在,她不无悲哀地想。一会儿她洗好了,回卧室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然后理了理头发。最后,她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必须履行的仪式:看电视守岁。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收拾好随手物品,去楼下退了房。 此时,他在干什么呢?开始守岁?在停车场上,她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猜想着。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披上节日盛装的大街闪烁着迷人的色彩,飘荡着微薰的春意。恍惚中,周香看到了新春提到过的那栋低矮的木瓦房,和木瓦房堂屋里的火塘,新春全家围坐在火塘边了,一边品尝着自产的年货,一边愉快地聊着。真正的欢乐远离富贵,只追随着穷人。可是,为什么人们会那么执着地追求荣华富贵呢?只是为了气鼓鼓地面对一桌十多万的年夜饭把自己灌醉?或者,仅仅为了开上一台难以驾驭的小车? 进入展览馆路后,她明显感到了小车高速行驰的惯性,仿佛不是她在驾驶小车,而是小车在驾驶她。想到自己正被驾驶着,一阵温暖的感觉陡然从心底升起来,随后,便是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气。她猛地车转方向盘,汽车倏地脱离了惯性,向另一个方向甩去。她意识到了危险,下意识地再次车转方向盘,于是,汽车又甩向了原来的方向,向左边的街道冲过去。她看到一个烟摊扑面而来,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她猛地一脚把油门踩到了极点,汽车砰地一声撞上了人行道的阶沿,然后跳起来向前冲过去。她仿佛听到了被撞飞的烟摊发出的巨大响声,紧接着,就看到了几个被撞飞的和慌忙逃窜的人影,她霍地清醒过来,抬脚把刹车踩了下去。 汽车滑行了十来米远,就稳稳地停住了。她透过车窗傻傻地望着退到远处恐惧地看着她的行人,不一会,她意识到闯下了大祸。她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瘫软,浑身直冒虚汗。稍后,她依稀看到母亲高傲、冷静地面容,精神骤然振作起来。她镇静地启动汽车,慢慢地驶下人行道,然后加速离开了现场。 车祸是怎么处理的 周香在客厅出现的时候,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父亲、母亲、哥哥和保姆正围坐在家庭影院前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她看得出来,每个人似乎都在付出巨大的努力,强颜欢笑。她含混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上楼去洗了个澡。 重新回到楼下的时候,她仍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在这个晚上把车祸告诉家人。她心神不定地在沙发上坐下。不一会,家伦首先感到了她的不安,时不时地瞄她。再过一会,父亲和母亲也注意到了。母亲抢先问道:香香,没出什么事吧?听到母亲温软的话语,周香鼻子一酸,终于声泪俱下地把事情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母亲沉吟了一会,问道:没压……伤着人吧?周香说好像……好像没有。我不知道。母亲再问,那……有人看见你,或者你的车牌号了吗?我不知道……别问我了,我不知道。周香感到巨大的恐惧张开黑色的翅膀,凶猛地向她扑压过来,她情不自禁地伏到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别怕!香香,别怕!有妈在,别怕!!母亲拍了拍周香的肩膀,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踱了两圈,然后打开手机打了两个电话。末了,她告诉大家,只伤到了几个人,都送进了医院。随后,她安排家伦第二天拿她的名片去交通厅跑一趟。最后,她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对她说,你今晚就别守岁了,上去好好睡一觉吧。周香怯怯地看了大家一眼,向大家道了声晚安,然后就乖顺地上了楼,睡觉。 过完年后没几天,周香惹下的祸事就压下去了,家伦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看穿贪官污吏的冷酷。事先,他一直担心无法完成母亲交给他的任务,和交通厅长在皇冠宾馆见过一面后他才知道,他要做的竟然如此简单,仅仅是送一张储蓄卡过去。拿到储蓄卡后,厅长沉吟半晌,然后对他说,请个人把肈事车辆开到外地去一段时间吧。注意,千万别在受害者家属面前露面!家伦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那伤者的医疗费怎么办呢? 厅长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说,该怎么办?去问你妈吧。 家伦当然不敢问母亲,事后自己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母亲送钱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免掉周香可能受到的惩罚,还要免掉受伤者的医疗费和可能是没完没了的纠缠。其实,两者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让受害方得到医疗费用和赔偿,受害方必定要求惩罚肈事者,相反,不让受害方得到医疗费和赔偿,受害方也就无法找到肇事者,而肇事者呢?当然也就避免了惩罚。因此,对肇事方来说,完全不理睬受害方才是两全其美的策略。可受害者呢?那些受害者会怎么想?家伦本身就是一场畴型恋爱的受害者,二十多年来时时体验着受害的感觉。因此,他能想像得到这场车祸的那些受害者的心理感受。那种愤怒与悲哀无助的感觉是多么难于忍受啊!可他又能怎样呢?过去,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今天,他能改变那些受害者的处境吗? 家伦还看穿了他的家庭处事方式的荒谬。一方面舍不得支付民工的工资,一方面却毫无意义地挥霍金钱,一方面想方设法逃避支付车祸受害方的医疗费用,一方面却用大量金钱去行贿,这样做表面上看是有效的,可从根本上来讲却是荒谬的,因为它在解决个人眼前问题的同时,忽视了对方的感受,也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是的,公司目前的困境正是这种荒谬的处事方式结下的苦果,而他的妹妹周香呢?他想起了周香嚣张跋扈的性格,知道它正是她的家庭那种特殊生活与处事方式造就的。眼下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证:她惹了祸理应接受惩罚,可她轻易地避开了,这将成为她一次成功的体验而不是失败的教训,因此,她将继续沿着这条路加速前进。只是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呢?也许就是她的家庭和她自己吧。想到这些,家伦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很想改变家庭的现状,可他不知道该从哪儿着手。经济状况,还是观念? 他已经淡忘了遭到母亲抛弃的耻辱,同时,也看清了他与新家庭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联系,他甚至已经在设想他和冷霞的未来。他们的未来该是什么样子呢?结婚生子,这是必然的。关键在于他们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已经尝到了荣华富贵的滋味,回首往事,他感觉他过去一直生活在地狱。是的,人间地狱。因此,他和冷霞的未来至少应该就是他现在正在享受的这一切。豪华别墅、高级轿车、名贵服饰、精美饮食、高尚娱乐……等等。也许还应加上出国漫游。对,他们的婚礼应该在国外举行,比方说,在英国。他们将坐上飞往英国的飞机,在浪漫的氛围中踏遍美丽的英伦三岛,然后在察尔斯王子与黛安娜下榻过的宾馆举行婚宴。他们……他们还应该得到鲁朝英的祝福。 想到朝英,家伦心底升起一种胜利的感觉。过去,他一直不敢承认他遭到了朝英的抛弃。被抛弃,是他一生的痛。过去,他理性地解释他与朝英的聚散离合,从而成功地避开了被抛弃的感觉,现在,他终于有了承认既成事实的勇气。是的,他承认朝英抛弃了他。可事实证明,朝英的选择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她将为此痛哭流涕。而冷霞呢?在失败者朝英面前,她将感到骄傲与幸福……可是,眼下他该怎么做呢? 尘世观世音 从腊月二十四放假那天开始,冷霞就一直忙着收拾家里的那套二室一厅。房子在橡胶厂院内一栋职工宿舍的五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中间是一条过道,通向另外一户人家,过道的北面是厨房和厕所,南面是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连着狭小的阳台,罩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笼;室内用106粉刷过,因为屋顶防水层没做好,时时漏水,大部分已经脱落;家俱是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步添置的,式样不一,色彩混杂,且由于长年累月没有擦过,已经积上了厚厚的污渍,盖住了油漆的原色,显得可怖。过去她幻想着某一天能够搬出去,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从未想过清洗,现在她面临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在搬出去之前,她必须在家里接待那位能带她远离这套房子的男人。她知道他不会在乎房子的好坏,可是,她担心他由此想起肮脏的海天录像厅。 她已经习惯了高尚的生活,包括正当的职业、纯洁的爱情、和奢华的享受。可她也知道,在这种生活下面埋藏着一颗地雷,那就是她的过去。她的过去怎么啦?在极端的贫困中,她不仅养活了自己和母亲,还保住了她的处女膜,这说明了她有高尚的人格。她能有今天是必然的,当然,也是心安理得的。可问题是家伦会怎么想呢?她一直无法确认家伦是否认出她就是海天录像厅的那位挤奶工。从他现在对她的态度看,他似乎没认出来。这是可能的,因为当时的光线确实很阴暗。再说啦,一个有钱且清醒的男人真的会爱上一个挤奶工吗?他爱她,这是不容置疑的。他脑袋没毛病,这也是不容置疑的。可他对她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从何而来呢?他时常对她说,他好像在一万年前就认识她。她不敢奢望人与人之间真有持续一万年的缘份,尽管她一向迷信佛教关于缘份的的种种解释。她只能假设他的感受是一种幻觉;爱情,是能催化种种虚幻的感觉的。 可想是这样想了,她终究还是不安。在和他的交往时,她密切地关注着一切细节,小心地避免引发他不洁的联想。上班或者约会前,她总要仔细清洗一次身子,然后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交谈中,她字斟句酌,费尽心力地选择优美的或者空灵的词句;做爱时,她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反应,既不过份冷淡,也不过份热烈。总而言之,她表现出这样一种姿态:她爱他,也愿意施舍他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自己也要。归根结底,她是他尘世的观世音。在佛教世界里,观世音是由佛转世再来的菩萨,对佛教信徒来说理应是不可亵渎的,何以冷霞敢自比神圣呢?根本原因在于,她感觉她是有性行为而无性欲望的,介乎于有性无性之间,换言之,她已经接近了神圣。 可惜的是,她有神圣之心而无神圣之能。眼下,她必须亲自动手清除家里的脏物。她从邻居家借来一把除尘用的长扫帚,把母亲请到室外,自己披上毛巾,然后着手清扫室内。结果,她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而墙壁呢,一些地方仍保留着106粉刷层,另外一些地方则露出了黑灰色的水泥,黑白相间,比未打扫前更可怖。没办法,她只好咬牙买回几袋106涂料,请两个小工重新粉刷一遍。小工忙完后,她花了一天时间才把地板清洗干净。随后,她又开始清洗家俱。为了防止清洁剂把手渍坏,她特地跑到商场里去买了几副塑料手套。 数天后,她完成了,室内变得亮堂多了。可是,她随即又感到了沮丧。她发现,在屋子变得亮堂起来的同时,她一直被癔症折磨着的母亲却显得更暗淡更敞旧了。不过,她还是找到了解决办法:请母亲进了一趟美容美发厅。 踏进美容美发厅,冷霞发现母亲陡然间就变了。一棵老竹,在被太阳烤化枝叶上厚厚的积雪,腰便一点一点地直起了来。或者,化成贫穷的疯老太婆的观世音,摇身一变,就恢复了雍容明丽的原形。或者,刚刚熬过严冬的迎春花,树叶还没长出来,花儿就急不可耐地从枝干上绽放了。她默默地注视着她,隐隐感到不安。今年又是暖冬,年还没过,空气中已经透着微薰的春意。对其他人来说,这是难得的好事,可对她来说,却兆示着灾难,因为这是母亲的癔症发作的季节。她轻轻地扯了扯正在扫视着大厅的母亲的衣襟,暗示她坐到那张空的转椅上去。母亲茫然眨了眨眼,然后颓然垂下眼睑,陡然间又恢复了佝偻瑟缩的旧貌。对她来说,这也许是最正常的姿容。 请问,是美容,还是美发,还是做全套护理?一名大工走上前来,热情地问道。你?他是干什么的?母亲在转椅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向冷霞问道。下一步,扇他一个耳光,或者,掰开自己的阴蒂。 妈,他是给您做护理的大工。 护理?大工?啊,母亲醒悟过来,却坚决地说,我不要男人做。 那……那好吧。先生,对不起!我妈……请换女生来做吧。说完,她急忙补充道,是做全套护理的。 做全套护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提出要求。生活就是这样。观自在菩萨。 啊……这……好吧!晓薇,你来做吧。 女理发师为母亲披上蓝色的布巾,动手剪起头发来。冷霞看着窝在转椅上的母亲瘦小的身躯,和随着刀剪起落飘洒的一缕一缕的白发,蓦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些生活细节。从小,她的头发就一直是母亲在家里给她剪的,很细心,可效果却很糟糕,在每次剪完头发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时常受到同学的耻笑。为此,她感到很难堪、很委屈。她时常下意识地去理发店所在的那条街上逛,透过橱窗往理发店里瞧。那时的理发店是国营的,一间宽大的房子,摆着一长溜橙色的木柜,搁着形形色色的理发工具和香皂,木柜上方悬挂着玻璃镜框,前面排着笨重的木靠背椅,对面则摆着一长溜木排椅,坐着等待的顾客,或者闲着没事干的一身白的理发师。她特别喜欢店堂里的那份整洁和从门缝里飘出来的那种很阳光的香皂气息。可每次想到这些并不属于自己,她总是泫然欲泣。 其实,那种小小的失落与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相比是多么可笑啊!一声金属的撞击声把冷霞惊醒,她把目光投向镜中的母亲。母亲又挺直了腰,鼻翼快速地歙动,目光迷离而柔和。她再次感到了不安。要发病,也得等到见过家伦之后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现实的丑陋。 莫名其妙地得罪岳母 正月初三上午九点,家伦拎着大包小包,如约赶到冷霞家里。这是第一次拜见未来的岳母,他很郑重,事先反复思量过。譬如,该买什么礼物?是否送礼金?该穿什么衣服?是否开车?……等等。他考虑得最多的还是开不开车。开车,显然要气派得多,可第一次上门就开着一辆奔驰过去,是否会让老人家感到压抑?再说啦,她们的邻居会怎么想?经过反复权衡,他定了下来,为老人家买了一套珍珠首饰和一些食品,然后打的过去。 走进楼梯间后,他感到眼前一暗,心也随之一沉。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他想起养父母乡下的那套老式的木板瓦房。是哪,过两天一定得抽空回去看看。养父不在了,他又没回去,妈和家宽肯定会感到冷清的。他带着一种被自己的孝心感动了的心情敲开了冷霞家的前门。他感到眼前一亮。是冷霞自己来开的门,他最初以为是看到她的缘故,随后,他就留意到了新粉刷过的墙壁。显然,这个贫寒之家为他的到来做过一番努力。他再次被感动了。他恭敬地走到岳母跟前,轻声说道:伯母,给您拜年!祝您新年身体安康! 啊……伯母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呆住了。妈,这是家伦。冷霞注意到了妈妈的失态,轻声提醒道。 啊,家伦……家伦,新年好!请坐。吃过早餐了吧? 吃过了。您呢? 也吃过了。来,吃点水果吧。待家伦在木沙发上落座后,伯母伸出枯瘦的手从水果盘里抓起一个蛇果,送到家伦手里。 她很正常,刚吃过药呢。冷霞注视着妈妈的动作,愉快地加入了闲聊。不一会,她留意到了家伦的拘谨,便起身打开了电视。边看电视边聊,气氛便融洽得多了。可再过一会,她发现母亲时不时地盯着家伦看。好像……好像不是丈母娘看郎,而是……而是什么呢?像是女人看情郎的眼光。冷霞骤然紧张起来。母亲的病是由她不幸的婚姻引起的,也就是说,与男女关系相关。可吃了药,应该没事的吧。她不安地站起身说,到我房间去看一看吧。妈,您去厨房看一看,好吗? 时间还早着呢,别急。呆会我来做吧,别辛苦伯母啦。家伦不知底细,体贴地说道。 不。你第一次上门,怎能让你进厨房呢,还是妈去做吧。 第一次上门……第一次上门……母亲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突然把头转向家伦,用冷厉地语调问道:你说,你姓什么? 我……我姓……我姓虞。家伦慌乱地答道,随后,不安地站起身来。 姓虞,不是姓郭?姓虞,不是姓郭? 妈,您怎么哪?家伦是姓虞,这还能有假吗。 哈哈,这还能有假吗?哈哈哈,这怎么就不会有假?母亲陡然亢奋起来,大声嚷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什么是真的。一切都是假的。情是假的,爱是假的,结婚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假即是真,真即是假,假作真来真亦假。全是他妈的是假的。你,狗东西!说到激愤处,母亲霍地站起身来,指着家伦的鼻梁骂道:你也是假的。明明姓郭,偏要说什么姓虞。霞儿呀,他在骗你呢。他要骗你跟他睡觉呢。睡完觉,他就再也不会理你了。狗杂种!你不就是想睡觉吗?来,来,你来和我睡,别害霞儿。来呀,狗杂种! 在妈妈打出那一长串哈哈的时候,冷霞就知道要坏事了,可她毫无办法。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在那一瞬间,她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一了百了。稍后,她想起了观世音的治病真言,便像往常那样扣住手指,默默地念叨起来。唵 吡噜啦哜……以往在母亲发病的时候她就试过,究竟有效无效她也不清楚,她只是习惯了这种方式。不一会,她感到纷乱的思绪平复了,同时,她觉察到母亲的吵闹出现了一丝间隙。她清楚,这是制止母亲进一步胡闹的最佳时机。她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陡然站起身来吼道: 再闹!再闹就把你送到康复医院去!! 一时间,强大的声波在狭小的室内回荡着,家伦和伯母同时怔住了。此前,家伦一直站在原地,像一个正在接受审判的犯人,张开双手,哈着腰,脸上露出手足无措的尴尬神情。过一会,他似乎明白了他是无罪的,可他仍然不知道他该怎么做。他挺直身子,看一看正在客厅中央手舞足蹈的伯母,再看一看绝望地闭着眼睛的冷霞,感到心脏部位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稍后,他就听到了冷霞那声怒吼。他茫然地眨眨眼睛,然后懵里懵懂地看着怒容满面的冷霞,虔敬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服过镇静剂后,伯母安静了下来。她蜷缩在沙发上,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在冷霞和家伦两人脸上来回梭巡,像是一只被困在捕鼠器里的老鼠。很明显,她怕进康复医院。可不把她送进医院,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 冷霞知道,只要不再受到新的刺激,按时服药,其实不必送她去医院。可问题是,她无法确认哪些东西可能对她形成新的刺激。就拿刚才的事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使她陡然狂性大发呢?冷霞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的情形,却一无所获。她抬起头来探询地看了看家伦,家伦摇了摇头,然后把嘴向厨房那边努了努。冷霞想了想,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两人一先一后地进了厨房。 伯母的……有病,还是送她去医院吧。 对不起,家伦。我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她……她很早以前就得了这种病,平时靠药物控制着。我一直没对你说。我…… 啊,没关系。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过,还是送她去医院吧。至于……至于医疗费用,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 谢谢你!不过,也不全是钱的问题。你不知道……要是有办法,我是绝对不会送她进医院的,那里……再说啦,她也不想去。说着说着,冷霞的眼圈就红了。可……好吧,就按你说的做。谢谢你! 重新回到客厅后,冷霞给妈妈削了一只蛇果。妈妈拿到手里看了看,轻轻地咬了一口,又举到眼前看了看,随后,两行热泪涮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觉察到了,用另一只手擦擦眼睛,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苹果。不一会,她就吃完了。她再次擦擦眼睛,然后柔声对冷霞说,霞儿,你不是要送我去康复医院吗?现在就走吧。 邪气 邪气 在医院住了不到三天,武青青就坚持出了院。医院已经确诊,她患的是重感冒,而不是非典。可她还是感到很虚弱,没办法,只好在家里办公。在家里办公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切都可以用电话联系,一切都可以用电话控制。可她总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离开了熟悉的办公室,公司便不再是她的公司,员工也不再是她的员工。每天除了打一个小时的吊针,其余时间她总是焦躁不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像是一个无所依附的幽灵,或者一根飘浮的水藻。她总担心公司会出问题,一会想起这个部门,一会想起另一个部门,一惊一乍的。其实会出什么问题呢?年关过了,一切又重头开始,实质上只存在一个问题:如何开辟更广泛的财源。单从这方面来讲,情况和往年也差不多。因为新的工程项目已经拿了下来,只等办齐手续就可以开工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她总感到会出事。也许,真正值得担忧的不是公司,而是家里的几个人吧。出过那次车祸后,周香在家里呆了三天,然后就很少着家了,每次回来又总是醉醺醺的。家伦表面上还是老样子,出门前总会到她的房间里来,说妈,我上班去了,您好好休息。晚上回来后也总会再来说一次,妈,我下班了,您好些了吧。可她看得出来,他的心也不在家里。究竟在哪呢?她只能猜想,他在谈恋爱呢。谈恋爱是好事啊,可每次问他他又不承认。有时候,她很怀疑他不是她的儿子。按理说,既然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至少在某些方面该有她的影子吧,可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她还怀疑他早晚来探望她的诚意。家伦那套做法也委实太像是虚伪的小人行径了。相对而言,倒是老废物还像往常一样不冷不热的。她当然也不满意。可有什么办法呢?她知道,她不能奢望他陡然转性,对她重新热乎起来;实际上倘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的。可这一切并无怪异之处,究竟会出什么事呢?后来,她终于想到了大年三十皇冠餐厅总经理给她跪的那一膝上。那一膝意味着什么呢?很简单,意味着对金钱的屈服,或者,就当是拜年吧。可她总感觉有点可疑。拜年是初一的事啊,哪有年三十就拜年的呢。这么一想,她便觉得那一膝不是新年的祝福,而是送终的诅咒。餐厅总经理会有意诅咒她吗?当然不会。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那是一股邪气。是的,确实有股邪气降临她家里,左冲右撞,制造种种不如人意的事端,诸如周香遭遇车祸、她自己无端得重感冒,等等。那么,那股邪气是从哪儿来的呢?她径直想到了家伦身上。是的,家里过去一直平安无事,家伦来后就祸端百出,说明她过去的判断没错:家伦就是她的灾星。过去是,现在是,将来……那她是否应该继续把这颗灾星留在家里?不留,又该怎么做呢?当然只有赶走一途了。可她真的能赶走他吗?从操作层面来看是简单易行的,比方说,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反证他不是她的儿子。可问题是那个负心人会怎么想?一旦把家伦赶走,他会怎么待她?她明白了,她其实根本无法把家伦赶走,因为赶走他也就赶走了情人。想到这一层,武青青很悲哀。争来争去,她——武青青这个女强人归根结底仍然是男人的附庸,尽管表面上八面威风。 往事如烟 正月初八上午,家里来了两位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胡风和马鸣。胡风人如其名,身形剽悍如远古胡人,思想敏捷如大漠狂风,而行动呢,却极其谦谨合礼。马鸣则人与名大异其趣,身形矮胖如猪,说话声暗如牛。两人都是她少年时代的同学,又是一同插过队的知青,一向处得很融洽,只是回城后各干各的,很少往来。两天前,他们从另外一位朋友那里得知她生病了,特地来看一看。落座前胡风说明了来意,并献上了捧在手里的康乃馨。武青青嘻笑颜开地一边接过花篮,一边吩咐保姆倒茶。随后,三人便热烈地聊了起来。 不一会,胡风提到了小学时的一件事;某天做完课间操后,他注意到她走到操场南边的那棵大树旁,很敏捷地一纵,就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树枝,然后腾身一荡,就松开手用脚勾住树枝,把自己倒挂了起来。啧啧啧,多么轻盈多么敏捷多么勇敢啊!他敢打赌,从未有男生敢那么做。他想,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他曾经有这么一位优秀的女生作过他的——同学。他深情的回忆不仅感动了武青青,也打动了马鸣,他谈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在生产队里过年时的情景。还记得吗,——他说,那天他们凑钱买了几斤猪肉,在那间农舍的堂屋里用一只大吊锅煮上,还没怎么喝酒,肉就只剩小半锅了。怎么办呢?青青说,七妈菜园有大白菜,我们去偷几棵来吧。于是,他们便踩着齐腰深的积雪,偷偷溜进七妈家菜园子里,每人拔一棵大白菜就跑。那天晚上,他们一边吃着肥猪肉下大白菜一边喝酒,困了的,就上床去睡,剩下的,继续喝,到第二天醒来后一看,原来七个人都睡在一张床上,像是一窝小猪一样。啊,多么纯洁的岁月呀! 是呀,那时候我们也不小了,可没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武青青附和道。她想起了一个件事:正是在那个如此纯洁的夜晚,另一张床上,她和那个负心人第一次做了爱,事后,他们害怕其他人发现他们的秘密,才爬到那张已经窝了五只小猪的床上去的。 她开始回忆另外一些往昔生活的细节。说着说着,她猛然意识到,她和那个负心人的爱情其实只是偶然的结晶。当时大家都喝醉了,其他人胡里胡涂地爬到了一张床上,她和他碰巧爬到了另一张床上,醒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要是当时和她爬到同一张床上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比方说是胡风,那件事是否也会发生呢?年深月久,她已无从定论。可眼下,她看着眼前已届天命之年却依然剽悍如昔的胡风,心旌突然摇荡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胡风,突然出其不意地问道:哥们今天过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这么简单吧? 送走客人后,武青青在花园里散了一会步,然后脱掉厚厚的毛衣,走到园角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在石墩上坐下。近处,早春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下来,在草坪上秀出一个一个五彩的光斑;远处,波光鳞鳞的潇江在两岸高大的楼群夹峙下静静地向北流去,像一条银光闪烁的丝带。她漫不经心地浏觅着,不一会,思绪便集中到了胡风刚才提到了那件事上。 不出所料,胡风两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告诉她,他们想邀她一起去炒云省的白糖期货。胡风是这样说的,那是一地方性的小盘子,一个亿就能抬到天上去,而利润呢?用不了两个月,至少可以赚两个亿。她完全不懂期货为何物,可她明白,他们要做的其实就是操纵市场。操纵市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起了她看过一些影视剧和报刊报导,知道那是一种风险极高的行当,没有胡风讲的那么简单。当然,和她眼下经营的业务也不同,相对而言,她现在经营的业务实质上是吃官饭,几乎不存在风险——她就是这样看的。可是,假如两个月确实可以赚两个亿,她是否应该因为畏惧风险而放弃呢? 她朦胧意识到,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赚钱的而且是一个从根本上改变她处境的机会。她其实一直是那个负心人的附庸,而维系他们的并不是所谓爱情,而是他们的儿子——她的灾星。换言之,她所倚靠的实质上是一颗灾星,可以想见,她的未来将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灾难。她当然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成一场灾难,可要是不能杀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血路来,她将永远无法真正地独立。很明显,炒期货确实存在极大的风险,可有弊必有利,炒期货的利就在于,它是一种依赖宠大的资金和雄厚的技术力量对市场的自主操纵行为,无须假借其他人的力量,因此,它实质上是一门独立性很强的行当。可以想象,要是能挤身其间,她将彻底脱离那个负心人的势力范围,进而摆脱家伦这颗灾星。如此一来,她的未来将变成一种可以由自己掌控的东西。女人自己掌握自已的命运,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为什么她还是犹豫不决呢? 数天后,武青青拔通了胡风的手机,然后就带着一个亿的资金汇票,和家伦一起飞到了云省省会。 期货市场 住进南疆宾馆的第二天,家伦就打的去了一趟省新华书店,买了一些期货市场技术分析类的书籍。这是母亲要求他做的。根据胡风的计划,目前倘处于此次战役的熟悉市场与环境阶段。所谓熟悉市场,主要是和交易所领导层联系;大资金炒作和小资金投机不同,难以做到进退自如,因此,进场前必须与交易所领导沟通,争取支持。这项工作主要由熟悉当地情况的胡风与马鸣两人负责,武青青母子俩只需象征性地参加公开的招待活动。因此,母子俩的主要任务就只剩下了熟悉当地的环境,包括风士人情、名胜景观之类。这很重要,胡风说,一旦进入实战状态,要想保持良好的心态,事先必须在这方面下透功夫,至于技术方面倒不是很重要的,因为那些事自有操盘手负责,包括设计炒作方案、实际操作和解释市场状况等等。 武青青感觉胡风说得很玄。再说啦,以她的个性是绝对不允许把命运交给别人去把握的。她要求家伦迅速掌握期货市场相关知识,并逐步熟悉市场整体情况,争取在短时间内把自己变成一个操盘手。家伦也感到在投入巨额资金的情况下袖手旁观迹近荒唐,便专心专意地工作起来。他坚持每天只睡六个小时,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苦读。十来天后,他就看完了约翰墨菲的《期货市场技术分析》。这是国内目前唯一一部有价值的专著。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本书的基本思路是适应市场而非操纵市场,也就是说,是指导中小散户而不是指导市场操纵者的。他很谦虚地向三位从当地聘请的操盘手请教。操盘手告诉他:作为市场操纵者,唯一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些知识愚弄中小散户。于是,他明白了所谓操纵市场,其实就是利用资金与技术优势掠夺中小散户的资金,据为已有,所谓战役,实质上是一场大鱼吃小鱼的游戏。 大鱼吃小鱼,单是这种说法就与他从小所接受的种种理念相悖,可他还来不及品尝其中的滋味,就开始为他的家庭担起忧来。在闲聊中,他还了解到糖交所的一些实际情况,诸如市场历史与现状之类。其中有两个事实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一,平时在市场里炒作的大多是本地人,也就是说,平时是本地人吃本地人,而一旦外地资金尤其是大资金介入,本地大户便会联合起来对抗外来资金,直至把它们吃掉,换言之,特殊时段本地人吃外地人。其二,交易所由云省本省直接管理。他很快就想清楚了这两者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他进一步追问前几次本地人吃外地人的战役实况。三个操盘手吱吱唔唔,最后在他付出一顿海鲜的代价后说出了真相,证实了他的猜想:长期以来,糖交所其实一直是本地人勾结个别领导甚至省政府领导滥用手中的职权临时改变市场管理规则掠夺外来资金的战场,或者说屠宰场。由此,他意识到了此次战役的凶险——他们也将成为一条被吃掉的鱼,确凿无疑,因为在权力这条鲨鱼面前,金钱,归根结底也只是一条小鱼。 当天晚上,家伦在母亲他们去舞厅后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几乎一整夜,却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把情况向母亲和盘托出。他了解母亲敢于斗争却迹近盲目的个性,知道此时告之以实情,不仅难以使她改变决定,反而可能招致极大反感,而事后呢?她会把气撤到他身上的——她本来就是那种事前绝不认输事后绝不认错的女人。可一旦炒作失败将意味着什么呢?此次母亲带来的资金差不多是公司的全部流动资金,一旦亏掉,公司就只能宣告破产了。作为家庭成员,他能让这种事发生吗? 快天亮时,家伦躺在床上想起了春节期间送伯母去康复医院时的情形。在的士上,伯母一直很平静,冷霞则一直靠在汽车后座上,闭着眼睛,嘴唇不停地噏动着。他知道她在默诵着咒语。他漫无目标地回想此前母女俩的对话,清醒地意识到伯母害怕去医院。可为什么呢?走上康复医院门诊部的台阶时,伯母突然亢奋起来,冲向一名迎面而来的年轻女人,狠狠地打了对方一个耳光,然后大声呼喊:这是一个血鬼!这是一个血鬼!她要害我,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 办好入院手续后,他们一起来到了住院部。住院部与门诊部隔着一条马路,院子里还算清爽宜人,可康复大楼的设施却令人恐怖。首先是一道铁门,装着粗如儿臂的钢筋,由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壮汉把守着;然后每道楼梯的入口处都有一道铁门,也有人把守;到达四楼后,接连穿过两道铁门,方可进入走廊,到达医护办公室。家伦注意到,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伯母完全安静下来,瑟缩在他们身后,不肯与医护人员碰面。 再次办完手续后,医生开始给伯母打针。事先,医生对家伦说,呆会打针时帮我按住她。家伦最初不明白,随后才知道整个情形与杀猪毫无分别。是的,杀猪的情形就是这样,由数名大汉把猪摁在地上,然后一刀捅进去。当然,医护人员捅进去的是针,而不是刀,可伯母呢?在那些医护人员手里,伯母就是一头不愿挨宰的猪,可她无法摆脱她被宰的命运。 由伯母想到长期和伯母生活在一起的冷霞,家伦感到一种浸透骨髓的悲悯,瞬间就充满了胸臆。他流着泪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踱到阳台上。东方的天际已经破晓,在一线鱼肚上方透出了丝丝缕缕的红光。他一边眺望着一边摸索着点燃香烟。不一会儿,他感到了早春凛冽的寒意,便退回室内,披上了睡衣。 听到敲门声后,正在梳妆的武青青蓦地一惊,随后便想到,此时前来的只能是家伦。她把睡衣裹紧,系上腰带,然后打开房门。不出所料,站在门外的是家伦,而不是她等了大半夜的胡风。 先天晚上,在兰花宾馆跳情人舞时,她感到了胡风的冲动。他硬得象一块铁,时不时直直地抵住她的私处。她情不自禁地仰头挺髋,随着轻缓的舞步一上一下地耸动身体,细细地体味着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快感。不一会,她轻薄的底裤湿了,巴在腿根,擦疼了肌肤。她突然焦躁起来,猛地挺胸收髋,将他推得远远的。在最近的接触中,她分明感到他想要她,却又一直保持着距离。她猜想,他想玩一场浪漫的爱情游戏。现代人就是这样,血液里激荡的是最强烈的欲求,心底掂量的却是如何制造浪漫,以便把欲火刺激得更旺。她不喜欢这种玩艺。她知道,费尽心思这样做的结果,并不见得比直接解决问题更美妙,甚至可能更糟。可在对方明确提出要求之前,她宁愿让他把她当一块叉烧包,架在火上烤;就算要烤死,她也绝不向男人屈服。 可被烤的滋味是多么难受啊!此时,她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听家伦谈着他了解到的情况。这些,她早就听胡风讲过,并不感到惊奇。在她看来,这里涉及的仅仅是一场金钱的较量;在金钱面前,权力是可以买通的小鬼,谁付钱多,它就给谁推磨。因此,在整件事上,她考虑得最多的不是谁胜谁负,而是该用多大的代价去取胜。当然还有方式问题,比方说,是事先一次性付清,还是按炒作进程分期支付。在建筑行业,通行的是随工程进度分期支付。可那种方式在期货行业行得通吗?她和胡风两人商讨过,他们告诉她,必须事先一次到位。所谓到位,包括两层意思:其一,满足对方的胃口;其二,一次性付清。她认真想了想,觉得这样做有这样做的理由,那就是在对方把想吞下去的吞下去后,就再也不想吐出来了。可究竟要给多少呢?也就是说,对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她意识到,这才是他们目前需要解决的。她边思考边把注意力集中到家伦身上。此时,家伦那张年轻的脸因为发现了危险而激动了,显得很有活力。这是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他已经开始为家庭的命运操起心来。可这也暴露了他性格与思想上的弱点。和胡风比较,这个年轻人显得多么软弱啊。 听完汇报,她沉吟了一会,说家伦,你考虑得很周全。不过,这件事你别担心,我会应付的。你,还是抓紧时间熟悉操作技术。啊,到早餐时间了,你先下去吧,我就来。 金殿骑马一日游 前面说过,武青青感到胡风在拿她当叉烧包,烤。其实,被烤的不只是武青青,还有胡风本人。原因不在他想玩什么爱情游戏,而在他对她还保留着某种神圣感。 这当然并不意味着忠诚,相反,在行为上他也是一个肆无忌惮的性滥交者。可想到她的时候,他依然和青年时代一样欲望强烈却又不敢放肆。他过去就是这样一再错过良机的,可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态度。直到现在,他心底还保留着一种古怪的想法:如果只是为了搞一下,他何必去找她呢?在他看来,她始终是与其他女人不同的,应该区别对待。可究竟该如何对待呢?娶她做老婆,还是进行一场持续终生的精神爱恋?他知道,假如现在真有机会娶她,他也不见得就会欣喜若狂,甚至可能完全相反,仍然和青年时代一样畏葸不前。既然如此,那就来一场柏拉图吧。可他又觉得那样做未免太蠢了。 他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武青青与郭缙云的关系。他一直明白,她只是郭缙云的玩物,但从种种迹象看,似乎又与一般玩物有区别。可区别在哪儿呢?见过家伦后他明白了,区别就在于她捏住了郭缙云的七寸;郭缙云虽然有无数情人,却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家伦,武青青就是凭籍这一点在郭缙云的众多情人中取得特殊地位的。对他来说,这既是奇耻大辱——他的偶像只是别人的玩物——可也是一件好事。 最初,他之所以邀武青青一起来炒糖交所,看中的就是她和郭缙云的特殊关系。他清楚,左右此次战役成败的是权力而不是资金。首先是糖交所领导层所掌握的权力,这可以事先用金钱买通;然后是省政府有关领导的权力,这却必须等到炒作进入生死决斗阶段才会浮出水面,他现在能做的,只是未雨绸缪。他设想,一旦云省的某位领导把手伸出来,他就可以要挟武青青出面,请郭缙云把那只手挡回去,届时,武青青固然无法拒绝,郭缙云呢?他可以不管武青青的生死,却不能置家伦的幸福于不顾啊。这样一想,胡风就明白,单从这个角度考虑,他也不能碰她。因此,在设计整套行动方案时,他把这一点列为自己的唯一禁忌。可现在呢?他深深感到,他越来越不想做一只被烤的叉烧包了。 收市后,三位操盘手集中到胡风的大户室,汇报了一下当日的炒作情况,无非图表形态如何、成交如何、吸纳了多少多单之类,然后告辞。胡风四人继续坐着,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在离开前,老马突然说,明天到金殿去骑马散一散心,怎么样? 嗯,那的确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要是能租顶帐蓬在山里过夜,更有情调。胡风冲家伦说,然后转向武青青问,武老板,你的意思呢?你们去吧,我想去商场逛一逛,买点东西。武青青干脆地答道。那……我陪你吧。老马,你就陪家伦去好好玩一玩。注意,可别把大少爷玩丢了啊。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第二天一起吃过早点后,老马就带着家伦打的去了金殿。在华厦历险城转了一圈之后,两人在广场上租定两匹马,和帐蓬。末了,老马又叫来两名年轻貌美的女向导,都穿着黑色的彝族服饰,各自牵着马。他解释说,有向导引路,玩起来没有顾忌,更尽兴。家伦罩住两位姑娘看了一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暗暗地兴奋起来,随后却又古怪地感到不快。 他是第一次骑马,在上马时莫名其妙地紧张,跨了两次都没成功。见此情形,两位向导中那位叫阿凤的热情地走上前来,对他说,你别怕!这匹马很温顺的。随后,她向他介绍了一些骑马常识。家伦再试一下,就成功了。再过一会,他骑熟了,随心所欲地浏览起沿途的景色来。 这里是云贵高原最常见的山区。山不是很高,栽满了枞树,离开国道后,道路变得狭窄,但也远离了喧嚣,显得很幽静。家伦原本是山里出来的,对这一切都非常熟悉。可是,也许是近段在仄逼的城里呆久了的缘故吧,面对此情此景他也感到很新鲜。他时而策鞭催马,时而勒缰缓行,玩得很开心。他注意到阿凤一直紧紧地跟着他,而老马和另外一位向导时常落到后面。开初他时常停下来等他们赶上来,后来他便不再顾到他们。反正都有向导跟着,不会走丢的。 有一会,他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冷霞,便很想和她聊一聊此时的感受,可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没信号,他只好怏怏作罢。下午快二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片山坡上,阿凤勒住马说,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会,等他们赶上来一起吃午餐吧。家伦也感到累了,便下马和阿凤一起打开绑在马背上的行囊,取出充气睡垫铺在草地上,坐下喝了几口水,然后点燃香烟。 山坡下,左边是一个巨大的水库,在微风吹拂下泛着粼粼波光,右边是已经开始春耕的田畴,长满了绿中带黄的野草,夹杂着小片小片的油菜地,远处,便是一个一个小小的村庄。家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思绪慢慢回到了糖交所。他们已经把市场价格从二千压到了一千八以下,造成了下跌的假象,引得无数看跌的中小散户进场,从而吸纳了足够的多单,简单地说,就是已经达到预期的最初目标,把众多中小散户装进了口袋。可这并不意味着成功,后面他们还有一项更艰巨的任务:把价格抬到二千五左右,然后逼仓——迫使那些中小散户自动割肉放血。自动割肉放血,将是一种多么痛苦的事情啊!那些人会怎么做呢?毫无疑问,他们会反抗,而最有效的反抗方式当然就是请当地政府领导出面了。等看瞧吧,家伦不无恶意地想,历史将重演,而挨宰的还将是外来者。 虞……虞大哥,看来他们是走岔了,我们先用餐吧。家伦循声望过去,阿凤已经在另一块睡垫上摆好食品,他想了想,说好,边吃边等吧。 虞大哥,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很费神吗?在家伦坐过去后,阿凤举起啤酒罐和家伦碰了一下,浅浅地呷了一口,然后问道。末了,她补充了一句,我看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啊,是吗?家伦认真地盯着阿凤看了一会,随口问道,你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从思茅那边过来的。家里……我家里是种茶叶的。 种茶叶?啊,快要采茶了吧,你准备回去吗? 不,不回去。现在的工价低,家里可以请人采茶。我在这里收入高些。阿凤老老实实地答道。 吃过午餐后,时间已经接近三点,仍然不见老马两人的踪影,家伦着急了。他问阿凤回去要多长时间,阿凤说要三、四个小时吧。春天时日还很短,五六点钟天就黑了,要是现在走,就得走一段夜路呢!阿凤补充说。家伦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来时花的时间,便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他还想到了一层,到金殿后有车去市内吗?他看了看紧挨着的两块睡垫,又看了看阿凤,注意到阿凤眼波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他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山坡上踱了几圈。他意识到,他陷入了老马布下的一个局。可老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避开他和那位姑娘做爱?为了把他拖下水?倘若真的是这样,那么,他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过一会,他想起了留在城里的母亲和胡风。难道……难道老马仅仅是想调开他,给胡风和母亲留下一片自由空间?他不敢想下去了。再过一会,他坐回到阿凤身边,问道: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你…… 我……啊,我不要紧。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吧。 稍事休息后,两人便开始搭帐蓬。家伦完全是外行,只能打下手。阿凤很能干,似乎也很有经验,很快就把蓬架支了起来。盖蓬顶时,她个子不够高,只能抱着蓬布死命往上甩,衣襟随着猛烈的动作不停地向上翻转,腰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家伦在旁边怔怔地看着,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一种很熟悉的东西从心底涌出来。 在阿凤盖第二张蓬顶时,他终于想起了久已忘怀的仙儿。那年夏季的某一天,他从仙儿家的稻田边走过,刚好遇到仙儿在往田里抛秧,也像此时的阿风一样,一甩就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一甩又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看着看着,家伦感到一股暖流从腿根窜向腹部,窜到胸部,然后就一直窜到了脑袋里。他懵里懵懂地往前跨两步,随后却意外地清醒了。他发狠地对阿风说,让我来吧。说完,他从阿风手里夺过蓬布,死命一甩,却脱了手,蓬布飞到了蓬架另一边地上。阿凤怔了怔,随后就笑了起来,说虞大哥,你的力气真大。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家伦看着她如花的笑靥,蓦地感到一阵焦躁。他狠狠地瞪她一眼,车转身体,从树上解下自己那匹马的缰绳,翻身跨上去,然后策马向湖边驰去。 起火与灭火 此时,躺在宾馆里的武青青梦到了起火。烧的是她的别墅,而火源既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像是客厅里某件器物发出的。最初只是一点小小的火星,随后就越燃越旺,火焰从门窗喷薄而出,最后,整栋别墅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橙色火球,翻滚着,跳跃着,扭曲着,青烟时而窜得老高,时而压得很低,像是在跳着一种痛苦而欢乐的舞蹈。她站在远处毫不惊奇地看着,不一会,她就被火堆里发出的呼喊声惊醒了。她继续躺在床上想了想梦中的情形,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她的别墅已经化为了灰烬。她顺着这种延迟的感觉继续往下想着,突然被自己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点燃香烟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她抄起床头柜上的座机,迅速拔通胡风的手机,谈起了她的梦境。最后,她请他为她圆一圆这个梦。 圆梦其实就是解梦,但带有往好处解的意思。比方说,武青青梦到别墅起火,烧了,这是不好的,要往好处解,比方说,解成是即将发财的征兆。这种解法,表面上看起来纯是讨好做梦的,其实也暗含了解梦者的心愿在内。胡风接到武青青的电话的时候,正在兰花宾馆里和一个临时找来的女人刚刚做完男欢女爱的好事,武青青请他解梦,他马上就想到了性欲方面。武青青想要他,想得欲火中烧,如此而已。可他对武青青能这么讲么?不能。原因有二:其一,这样讲不合礼数,犯大忌;其二,揭穿武青青梦境的底对他并无好处;数分钟前,他的激情就用完了,一时很难如武青青所愿,把她烧得灰飞烟灭,圆她的好梦了。那他该怎么讲呢?他躺在床上和武青青胡扯了一通,然后掐断电话,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放到床头柜上,望一望仍然赖在床的女人,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他知道,真要帮武青青圆好这个梦,光说不做是不行的。不一会,他就在北京路找到了一家成人用品商店。在门口,他梭巡了好一会。他知道商店里有他想要的。可他想来想去,总感到有点难为情,而且,似乎还有点悲哀。他终于拿定了主意,推门走了进去。先生,请问要点什么?好心的服务小姐笑着脸问。啊,先看一看吧。他垂着眼睑,斯斯爻爻地答,然后就沿着柜台边走边看起来。请问,您是要替代品、安全品还是要增强剂?好心的服务小姐显然不想错过这笔生意,过一会,又耐不住地问。听到这句话,胡风感到一股怒火虚虚地在胸膛里躁动起来,但他马上想到了他神圣的使命。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照例,尼古丁迅速平复了激动的情绪,使他恢复了惯常的镇静。他用森冷如狼的目光盯着好心的服务小姐看了一会,然后用同样森冷的语调说,就拿一盒美国产的伟哥吧。 涨停之间的众生相 周一上午九点钟,交易所照常敲响了交易的锣声。开盘后,胡风等人按照计划指挥操盘手迅速把市价打到跌停板上,然后用一张巨额空单死死地压着,数秒钟后,交易便完全停止了。 这是诱空行情的最后一个动作。在场的所有中小散户,逆势做了多单的,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做错了,在绝望之余开始思考如何脱困,有的做好了砍仓割肉的准备,有的打定主意再做一张空单,把亏损锁住,于是,跌停板上又堆上了一些空单,等待着跌停板打开。最好笑的是做了空单的,他们或者依据技术分析、基本分析的指引,或者迷信道听途说的传言,坚定地保持着空头思维,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此时得偿所愿,不禁欣喜若狂,其中一些胆大的,开始加码卖出,于是,跌停板上又堆上了更多空单,也等待着跌停板打开。 熟悉期货市场情况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奇怪的意愿。因为跌停板一旦被打开,就意味着更强大的多头进了场,行情完全可能陡然逆转,或者,意味着当前的行情本身就是一个空头陷阱。面临如此处境,唯一高明的策略其实就是做一只死猪,无所作为——做对了的,等待市场的赐福,做错了的,等待市场的宰割。可混迹市场的,原本就是一些锱铢必较的商人,又有几个具备这种大智大勇的品格呢? 大智大勇者先等后做,或者干脆只等不做,而普通人总是先做再等。此时,场中的众多中小散户都匆匆忙忙地做完他们觉得非做不可的事情,然后忐忑不安地坐着,等待市场作出预期的反应——打开跌停板,吃掉他们预埋的空单。可跌停板一直没打开。于是,人们的心开始松懈,有的抽上了烟,有时去上厕所,有时聊上了家短俚长,甚至有人谈起了做完这波行情后的打算,唯独很少有人想起撤出已经不大可能成交的单子。 距离收市还剩十来分钟的时候,胡风知道把更多空头装入口袋的时机到了,果断地命令三位操盘手迅速撤出压在跌停板上的巨额空单,然后按市价敲入大量多单。于是,封死了两个多小时的跌停板陡然打开了,市场价格迅速窜到了涨停板附近。忠于职守的经纪人观察到了这一异常现象,开始提醒他们的客户注意。于是,做了多单的,欢喜得流出了滚滚热泪,或者拍手欢笑,或者加码买进,做了空单的,或者再次加码卖出,希望抬高仓单均价,再找机会退出,或者意识到自己错了,手忙脚乱地指令经纪人砍仓割肉,或者,搓手捏脚地催逼自己马上作出正确的判断。总而言之,整个市场一片忙乱。 可是,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二、三分钟后,一张数万手的多单把市价顶到了涨停板上,交易再次完全停止。这一次是真的停止了,因为结束交易的锣声——此时的确有点像是众多做空散户的丧钟——适时地敲响了。 在整场交易中,家伦母子俩一直紧紧地盯着电脑显示器。他们已经能把屏幕上不断变化着的数字想像成某种图景,诸如转过山嘴突然看到的一座拔地而起的奇峰,或者别墅燃烧时腾空而起的烟柱之类。从中,武青青深切地感受到了金钱的威力,而家伦呢?仿佛一个预知结果的先知,感到既无比悲痛又无可奈何,反而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漠然。 他毫无经验,按理说不可能真正预知结果。可是,他一直习惯了悲观地看待周围的事物,总感觉一切作为均属徒劳,周六在金殿骑马的经历又强化了他这种悲观主义倾向。那天在水库边散步时,面对清澈见底的湖水,他清楚地意识到,胡风和马鸣之所以安排当日的活动,其目的就是为了把母亲拖入一个更深的陷阱——在这场游戏里,他仅仅是一块需要搬开的绊脚石,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老马推到他身边来的那个女人——阿凤。 可他真的能拒绝吗?他在湖边逗留了很久,在暮色降临后才牵着马往回走。半路上,他碰上了前来接他的阿凤。阿凤留意到了他阴沉的脸色,解释说,她担心他会迷路。家伦盯着她在沉沉的暮色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再次感到了烦躁。 回到山坡上后,阿凤主动从他手里接过马缰,把两匹马拴到一起,然后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虞大哥,来吃晚饭吧。此时家伦才注意到,在他去湖边这会儿,阿凤已经做好了一顿真正的晚餐;在山坡边缘有一个刚挖出来的地灶,上面架着一只行军锅,正冒出米饭和菜肴的清香。这是一个陷阱,可也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陷阱啊!家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到灶边,在塑料坐垫上坐下,说你也来一起吃吧。于是,俩人像一对老年夫妻一样相对无言地在沉沉暮色里用起晚餐来。 阿凤,你愿意对我讲真话吗?在阿凤收拾好餐具重新坐到身边来之后,家伦突然出其不意地问道。 讲真话?噢,你希望听哪方面的真话呢?阿凤用嘲讽的语调问道:老马是否给了我钱、还是我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 啊,我没——没冒犯你的意思。家伦有点慌乱地解释说。 你这人真古怪!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不过既然你想知道,就说给你听一听吧。在上初二时,我曾经暗恋过我的一位老师。当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相貌也很平凡,可我总感到他身上有一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我。究竟是什么呢?事后想想,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他那种宽厚、随和与洒脱的风采。我父亲是一个心胸狭隘性情粗暴的农民,他一直想生一个儿子,可我妈却接二连三地给他生了四个女儿。我是老四,此后我妈就没再生了,我估计,他把一切责任都赖到了我身上。他总是骂我扫把星,还时常打我。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刚满四岁后的某一天,在他和我妈吵架的时候,我忍不住地说了一句什么,他抄起一根扁担就打了过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接,这条胳膊……就断了。 说到这里,阿凤停了下来,似乎陷入了麻木状态,过一会,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在我刚开始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父母就带着我的三位姐姐去广东打工了,家里只剩我和奶奶。第二年年底,也就是我上初一的时候,他们回家来了一次,带回了一些新衣物和乡下难得一见的食品,过完春节后就又走了。临走前,我父亲对我说,要是我的考试成绩不能达到每科九十分以上,他就要我缀学,同他一起去广东打工。我大略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工,说白了,就是他们夫妻俩带着我三位姐姐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转,做鸡。我那时还不知道做鸡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那是可耻的。我不想做鸡,就拚命学习。可不管怎么努力,我还是无法让自己每科都考九十分以上。我很着急。可越着急,我就学得越糟糕,那年期中考试时,只有他教的政治考了八十多分,其它科目都没及格。 ……你知道吗?他留着两撇小胡子,上课前或是讲完课后,总会无意识地叉开右手拇指与食指,往下捋几下,样子很神气。每逢这种时候,我就痴痴傻傻地盯着他看,感到很兴奋。久而久之,我渐渐地有了一种冲动,想亲手摸一摸他那两撇小胡子……一天傍晚,他照常到校外田野去散步。这也是他让我迷醉的地方。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一边抽烟一边漫步,是那样悠闲、从容。那天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在上晚自习前跑到学校外面那条排渠上去迎他。我知道,这是他回来时的必经之路。 那天晚上的月亮起得很早,在我迎面碰上他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天顶上了。我看着他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荡起来。他显然没料到会在那里遇上我,很惊奇地问我,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啊?我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想和你谈一谈。噢,谈什么呢?他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边问边往前走,我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我希望他折转来,陪我往他刚才来的方向走。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相信,他会明白我的心意的……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他果真折回来陪我在那条长长的排渠上走了很久,也谈了很多。噢,他当然没谈别的。可是……我感到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一个夜晚……可惜的是,自始自终我都无法鼓起勇气,求他让我摸一摸他那两撇小胡子…… 在阿凤述说这一切的时候,家伦始终默默地听着。他从小到大对任何人都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痴迷,此时根本无法理解阿凤那种情感,可她的话却明显触动了他,使他想起了养父、继父和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生父,想起了冷霞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想起了其他和他有过密切关联的人事。一忽儿,他似乎体味到其中所蕴含的某种联系,可究竟是什么呢?他稍一疏神,那个飘忽的意念就消失了,随即,心底便溢出了淡淡的忧伤。 当天晚上,他时睡时醒,一直下意识地留意着阿凤帐逢里的响动,却邪念不生。事后,他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在以后和冷霞发生矛盾的时候,他把它解释为他对冷霞的忠诚;他有过一次嫖娼的机会,但是,他主动放弃了,这除了说明他对爱情的忠贞还能说明什么呢?第二天早晨,阿凤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他。家伦明白那是老马给她的。他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伸手接过来,塞进了口袋。他注意到,阿凤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交易所的红头文件 数天后,家伦的预感应验了,交易所发了一份红头文件,把价格波动范围限定在一千六百元到二千四百元之间。这项规定表现上是很公平公正的,实质上却明显对多头不利。云省是一个产糖大省,空头可以在本地收购大量现货,打压市场价格,此外,做空的大多是本地大户,调集资金很方便。与此同时,胡风他们要是想把价格控制在高价圈,就必须调集更多资金,而当时的资金汇兑周期比较长,因此,他们即便能迅速筹集大量资金也不见得能及时打入交易所帐户,投入使用。实际上,在新规定公布后,市场就已经陷入了一场拉锯战;绝大多数中小散户都站到了空头那边,不遗余力地打压着市场价格,胡风他们既不能把价格抬得过高——那些空头主力在高价圈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呢——又不能任由市场价格滑得太低,因为那样的话他们的所有仓单都将全面出现浮动亏损,吞掉绝大部分流动资金,没办法,他们只能挺住,这样,他们实际上已经被迫卷入了一场资金消耗战。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进入交割月后,他们还必须另外筹集更多资金承接大量现货。届时,一场纯粹的投机战役将变成一次大规模的采购活动,由此引出第三个问题:大量的现货往哪儿销?能销到什么样的价格?所有这些问题胡风都没考虑过。他是一个纯粹的投机家,盘算的主要是资金与权力的运用。可这一次他在权力的运用方面也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没估计到云省的那位主管副省长这一次做得那么绝,先撤换了交易所长,然后才出台新的规定,这种安排使得他无法在新政策出台前探知情况,因此,他最初设想的请郭缙云出面阻止新政策出台的计划便泡了汤。此时新规定已经出台,想让交易所收回去是不可能的,那他还能怎么做呢? 一般赌徒不仅敢赌,而且敢赌到底,结果当然只能是一败涂地,胡风却似乎超越了这种赌性。他意识到此次败局已定,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挽回经济损失。他设想还是请郭缙云出面找云省的那位主管副省长说情,促使交易所出台另外一项新的管理措施:在某一价位比方说在二千二百元对所有交易仓单实施强制平仓。他估计他的对手们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会乐意地接受这项规定的——不接受又能怎么呢?事情到了决定性阶段,说话的始终是权力而不是金钱啊。 当天收市后,他把老马和武青青母子俩召集到一起,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市场形势,然后把联络郭缙云省长的任务推给了武青青。当然,所有费用由在场的三方平均分担,他最后补充说。武青青对此毫无心理准备。近两天,她一直沉浸在得到一份崭新的爱情后的幸福感受里。她甚至忍不住地设想把商场搏杀的任务交给心爱的胡风,自己从此退隐园林,认真享受一下做一名无所事事的小妇人的种种生活乐趣。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真正进入角色,美梦就被残酷地砸碎了。与没做梦之前相比较,她还感受到了一种新的东西,那就是羞辱。一个立心寻找更强烈的性感受的女人,刚刚背着丈夫找到一个阴囊鼓鼓的男士,上床后却发现他是一个性无能,这就是武青青在明白胡风交给她的任务后的感受。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是,她背弃的是她对权力的依赖,刚找到的是对金钱的迷信,而现在呢?她所迷信的金钱对她说,她必须重回权力的怀抱。她恼羞成怒,拍桌而起,然后冲出那间大户室,把三个男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家伦,有件事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一会儿,等儿子在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后,母亲歉疚地说完这句开场白,然后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郭缙云郭省长是谁吗?郭省长是谁?家伦边问边定定地看着母亲。在来母亲的房间之前,胡风曾经言辞闪烁地暗示过他和郭省长有着某种特殊关系,他不相信。不过,从母亲的神情中,他感到胡风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是你父亲。 父亲? 是的,他是你父亲。 我已经有了两位父亲,加上他就是三位了。家伦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翘起了二郎腿。 母亲听出了家伦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但不敢计较,她迟疑了一会,然后肯定地说,不,那是不同的。他是你的生父。 噢,请原谅!我实在看不出其中的区别。父亲……父亲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名词。家伦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后吸了几口。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养父把我抚育成人。继父?继父允许您给了我一份稳定的工作,至于您说的这位生父嘛……您觉得郑重其事地把这件事告诉我有意义吗? 意义?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俗话说,血浓于水啊。 血浓于水吗?从物理学意义上来讲确实是这样。至于人嘛,我看不出血与水有何差别。家伦阴沉着脸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至少……你刚才说过,我给了你一份稳定的工作。实际上,仅仅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吗?想一想,要是你不是我儿子,我能这么做吗? 妈,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担心继续讨论下去,我们可能连目前这种关系也无法维持下去了。您还是说吧,您想叫我做什么?……啊,是叫我去见郭省长吗? 你……好吧。家伦,我知道你恨他,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人世就是这样,由不得你不向现实低头啊。 妈,我刚才说过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您还是道出了实情——由不得你不向现实低头。我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向郭省长低头了,您还想要什么呢?要我承认血浓于水吗? 我希望……我希望你叫他一声爸。实际上,他也考虑过把你接到他家里,认回你这个儿子。不过,你知道他的身份特殊,那样做对他的影响不好。 哈哈,影响不好?是的,对他的,影响肯定是不会好的。一个共产党的高级领导,曾经有过一段极不光彩的历史,这件事传出来确实是会造成不好的影响的。可是,他考虑过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吗?……不,妈,您别再说了。我感谢他作出这样的决定。因为这样彻底砸碎了我曾经有过的幻想。幻想?幻想是一种多么可恶的东西啊。不错,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幻想。我更看重现实的关系。我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家庭,父亲,母亲,妹妹,我是否还需要一个父亲呢?不,我不需要。再说啦,叫他一声爸就管用吗?叫他一声爸就不用花钱了吗?我知道您的用意。您想请他来救我们。您觉得要是我叫他一声爸,他便不能不帮我们。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得了吧。我看您还是把钱准备好吧。 你真的不愿叫他一声?母亲无可奈何地问道。 是的。因为我无法确实那一声爸究竟值多少钱。一千?一万?十万?还是一钱不值?家伦恶狠狠地说,实际上这样更好。我觉得,这样做更能帮助您作出准确的判断:该用多少钱才能打动他?您放心吧,我会去的。因为……因为我毕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该履行作为家庭成员的责任。 那……那好吧。你去总台订一下明天的机票。啊,只订一张。我得守在这里。 初会做省长的生父 郭省长,您好!我是武青青的儿子虞家伦。我养父姓虞,名放勋。我继父姓周,名涅桥,能再见到您,我感到很荣幸。以后还请省长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在漂亮的女秘书引导下进入宽敞明亮装修奢华的省长办公室后,家伦哈着腰,用极其谦恭柔媚的语调对迎接他的郭省长说道。 啊,太好了,太好了。青青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真替她感到高兴。来,请坐!郭省长和蔼地抓住家伦伸过来的手摇了摇,然后对女秘书说,你去吧。顺便把门带上。 吃过早餐了吗?啊,好。喝茶,还是咖啡?把家伦安顿在落地窗前沙发上坐下后,郭省长问道。 就来一杯咖啡吧。和茶相比较,咖啡似乎更富有浪漫的异国情调。您说呢?家伦挺直了腰杆,恢复了嘲讽的语调。 噢,是的。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更喜欢外国的东西一些。这很正常嘛。不过,我还是老习惯,喜欢喝茶。没办法,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代沟吧。郭省长去墙角泡好一杯咖啡和一杯清茶,一手一杯端着,回到落到窗前。 恐怕不只是代沟那么简单吧。我感觉可能还包含其它一些东西在里面。比方说,心境。据我所知,咖啡能激发热情,茶则有益于反省与思考。看来,郭省长现在似乎更喜欢反省一些,但我相信您过去也和年轻人一样喜欢激情。我说得对吗?啊,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抽一支香烟。您不来一支吗? 啊,谢谢!郭省长有点狼狈地接过香烟,自己掏打火机点燃,边吸边在茶几前踱了一圈,然后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是的,我现在更喜欢思考,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你呢?年轻人。 我嘛?和您相反,我不喜欢思考。相对而言,我喜欢跟着感觉走,像那位伟人所倡导的,摸着石头过河。 嗯。从根本上来讲,实践就意味着摸索。不可否认,摸索着前进有时难免犯错。但是,实践并不排斥思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思考也是一种实践。行动与思考,在实践中究竟占多大比重,我看是由工作性质决定的。 您的意思是说,在某些情况下必须思考,而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却不必思考?家伦继续尖刻地说,那样做,是否可能招致一种危险:人堕落为动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动物才是完全只行动而不思考的。 年轻人就是这样,容易走极端。郭省长皱了皱眉头,接着说,其实,极端状况是不存在的。 噢,真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极端状况是存在的呢?比方说,革命。我相信,您比我更熟悉革命历史。在那种情况下,要么是革命的,要么是反革命的,不容丝毫含糊。应该说,这就是两种不同的极端吧。 嗯。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还有一个时代问题。战争年代与和平时代是不同的。战争年代确实存在极端,而和平时代则很少。 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和平时代便不再存在是与非,对与错了?也就是说,任何行为都既是对的又是错的,因此,任何事物都是相同的? 呵呵,小伙子的哲学学得不错嘛。不过,你今天大概不是专程来和我探讨哲学问题的吧。你还要点咖啡吗?郭省长知道,这样谈下去指不定会谈出什么稀奇来,便插断了话题。 哈哈。是的,我差点忘了。请原谅!现在确实难得遇上一个能一起谈谈哲学的人了。谢谢!家伦递出咖啡杯,等郭省长重新回到落地窗前后迅速掏出一张储蓄卡,放到茶几上,往前推了推,然后说,这是我母亲让我送过来的。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请您收下。 这……这样不好吧。初次见面,长辈理应给晚辈见面礼的。你是……你是我老朋友的儿子嘛。这样吧,这块手表还不错,就送给你吧。怎么,你不想要? 噢,不敢,不敢。家伦迟疑了一会,接过郭省长从腕上解下递过来的手表说,我替我母亲衷心地感谢您!云省那边的事就请费心了。 你放心吧,我会过问一下的。郭省长似乎有点亢奋地挥了挥手,然后果断地说,以后有时间多过来聊一聊,好吗? 好的,好的。您忙吧,我就不再打搅了。说完,家伦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哈着腰,捧住郭省长递过来的手轻轻地摇了摇,然后谦恭地退出了省长办公室。 郭省长的愤怒 送走家伦后,郭省长迅速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用座机接通了云省那位主管副省长。他曾经是郭省长的手下,一年前才调过去的,当然不会那么快就忘掉记老首长的栽培之恩。实际上,他要做的仅仅是一个顺水人情。糖交所在出台限制交易区间的规定时就已经考虑到了下一步怎么做——对所有交易合约实施强制平仓,尚未决定的仅仅是价位。这无疑是很棘手的,因为强平价位决定两省交易商的利益:价位低,对云省的空头有利,相反,价位高,则对武青青他们有利。因此,他所能做的实际上仅仅是在确定强平价位时手下留情——少割一点武青青他们的肉。可是,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呢?根本无从定论。因此,这笔顺水人情其实也不好做。 于是,副省长说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废话,然后扯到了云省的经济状况。不错,云省确实是一个旅游资源大省,但从经济总量看,却远远比不上发达的中部地区。以常理论,穷,则意味着心眼儿相对而言会小得多,云省的那些交易商也是这样。因此,要是在确定价位时明显偏向家乡来的人,肯定会招致非议,甚至引起公愤。他请首长原谅。但是,他也请首长放心,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平衡双方的利益,帮首长的老朋友减少损失。损失不可避免的,问题就出在他们事先没给他打招呼,此时势成骑虎,只能花点钱买个教训了。从他本人的意愿来讲,他倒是真心地希望首长的老朋友们以后做事的时候能够稍微多替老首长考虑考虑。同时,他也相信他们一定会的,毕竟,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郭省长一边听着电话那头的胡扯,一边腾出一只手点燃香烟。他知道,对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可他还是感到很难受。是权力鞭长莫及的感慨,还是有其它原因呢?搁下话筒后,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然后在茶几前停下。他注意到了家伦留下的那张储蓄卡,不期然地想起了刚才的那场对话。家伦话说得很含蓄,可也很恶毒。当时他忍了下来,随后他就着手处理武青青拜托的事,此时才想到把当时的思绪理一理清楚。他意识到,在他和家伦之间毫无真实的父子之情,那么,他为什么要舍弃堂堂省长的面子去求那个得意忘形的副省长呢?仅仅为了那张储蓄卡?他下意识地朝还摆在茶几上的储蓄卡看了看,随后就想起了已经送给家伦的那块劳力士手表,心底陡然涌起一股狂潮。他抓起家伦用过的那只咖啡杯猛地砸在玻璃茶几上。茶杯茶几应声而碎,他感到心里舒服了些。 一忽儿,他听到剥剥剥地敲门声,意识到巨大的响声引起了秘书的注意,便迅速从碎玻璃堆里抓出那张储蓄卡,匆匆地塞进口袋,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冲门外镇静地喊道:进来。 送完礼后的感受 送完礼后的特别感受 告别郭省长后,家伦迅速离开省委大院。先天夜里下过一场暴雨,洗尽了城市在晴朗日子里蒙上的尘垢,此时雨过天青,阳光明媚,街道上的景物显得比往日清爽,干净。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哼着小曲,眼前浮现的,是郭省长在谈话过程不同的面部表情,耳边回荡的,是自己委婉而犀利的言辞,他很陶醉。不过,在美妙的感觉中也潜藏着丝丝缕缕的不安,就像万丈深渊里蜷伏着一条毒蛇,不时放射出惨绿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排斥着那种感觉,竭力想让自己更快乐些。 为什么不可以呢?担心郭省长食言而肥?在通常情况下,这倒是可能的。因为所谓政治家,从来就似乎没有履行诺言的义务。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因为那个许下诺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他母亲的老情人。想到老情人这个词,家伦心里陡然涌起一阵特别的感情,既像是新鲜蜂蜜的甜,又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的腻,不过,刚好盖住了那条毒蛇惨绿的目光。不一会,家伦想起该向母亲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便打开了手机。 喂,家伦,是你吗?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揿下通话键后,电话那头迅速传来母亲急切的声音。 唔,郭省长已经收下了那笔钱。他说,他会过问的。家伦平静地答道。 他真的收下了吗?那就好,那就好。你……你就呆在家里吧。必要的话,再过去一趟,催一催他。 好……好的。啊,他还送了一块手表,劳力士的,您看……是否退回去? 嗯。那就更好了。我早就说过了,他不会拿你当外人的,现在你放心了吧。退回去?不,你是怎么想的?绝对不能。……你好好呆家里,帮香香打理打理公司。有事我再和你联系。再见! 再见! 揿下通话键后,家伦感到心底的那条毒蛇消失了,因为母亲的话为他的判断作出了旁证。可刚过一会,他似乎又看见了它那惨绿的目光。他开着车继续在街道上穿行着。一忽儿,他想起了他刚才谈起过的两件事:其一,郭省长收下了储蓄卡;其二,郭省长送了一块劳力士手表。他反复掂量着,突然意识到手表与储蓄卡几乎是等值的。可这意味着什么呢?抵消?郭省长根本不打算帮忙,临时起意,用手表抵消了礼金。可这种事真能抵消吗? 家伦断定,这种事是没法抵消的。是的,尽管他刺伤了他,可郭省长依然不能不履行他的诺言,因为他收下了礼金,就等于孙悟空戴上了观世音的紧箍咒。可他为何还是感到不安呢? 一会儿,汽车驰过华天宾馆。家伦无意中瞥一眼宾馆招牌,突然想起和冷霞第一次在宾馆里做爱时的情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回来后还没和她见过面呢。于是,他自以为终于找到了使他不安的缘由。他迅速调转车头,把汽车开进华天宾馆,然后一边走进宾馆大厅一边拨通了冷霞的电话。 对天堂的恐惧 在家伦去云省这段日子里,冷霞首次感到了分离的痛苦。首先,是上下班再也没人来用小车接送,要去挤公共汽车,她感到很不适应。其次,是生活重新变得单调乏味。过去每周家伦总会安排一两次活动,诸如唱歌、跳舞、泡酒巴或者郊游之类,现在呢?除了上班和上夜大学习,就是在家里做家务。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感到了难耐的寂寞与空虚。在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她基本上是靠了一份近乎麻木的单纯打发日子的。她很少感到孤独,因为她总有忙不完的事务;她不知空虚为何物,因为她时刻在与母亲的疯癫搏斗;她也极少幻想,因为她的家境和她的挤奶工职业阻断了思想飞向未来的通道;她感觉最多的是恐惧,但那也是很模糊的,因为一旦觉察到恐惧丝丝缕缕地从心田里冒起来,她总能及时地用佛经把它化掉。现在母亲还留在康复医院,当然,与母亲相依相伴的疯癫也留在了那里;她做的也不再是挤奶工作,当然,她也就远离了肮脏;而家伦的离开呢?有时,想到这一点她反而有一种古怪的轻松感……是的,她最初感觉到的,就是所有精神压力突然撤离后的轻松。可是,渐渐地她感到了空虚——一种无所依傍即将随风而去的感觉,轻的感觉——随后,她便感到了新的惶恐。她极力想在生活中抓住一些东西,比方说对母亲的感情,或者对家伦的爱情。过去,她总以为自己是爱他们的;对母亲,她几乎牺牲了青少年时代的一切正常的愿望与生活,对家伦呢?她觉得她牺牲得更多,比如初夜的疼痛,比如平时做爱时的那些朦胧的愿望,等等。可是,这是否就是通常所谓的感情呢?她时常下意识地回想母亲或者家伦的形象。偶尔,她能清晰地看见他们,但整个影像却极其模糊。大多数时候,她甚至完全感觉不到他们,音容笑貌,在她脑海里踪影全无。每逢这种时候,她心底几乎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她时常在稍一疏神间便向着一个幽暗而永无穷尽的空间飘上去。和家伦梦幻中的深渊相比较,她经常飘入的空间更清晰些,很像一个通向天堂的岩洞;陡狭,阴暗,干燥,四周布满了圆溜溜的怪石,洞顶闪烁着惨绿色的幽光;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一个女人,赤裸着身体,或者满头大汗地往下爬,仿佛已经去过了天堂,却发现那里比地狱更恐怖似的,或者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或者在一小块平台上跳着一种类似于湘西茅古斯舞的舞蹈;稍稍不同的是,在湘西跳茅古斯舞的都是男性,胯间都夹着一根裹着稻草的木棒,而岩洞里的女人则尽量敞开自己的胯部,展示那一带三角形的自然生长的芳草。在办公室,在夜大教室,在上下班路上,情况要好一些,因为身边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响动把她惊醒,使她得以出离那个虚无的空间。在家里却很糟,一旦进入,她就会一直飘上去,完全不受控制,直到发出一声无望的尖叫,梦魇才会消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她便会很不情愿地拿起她现在极不想使用的武器:佛经。佛经是痛苦的伴侣,一旦感受到现实的幸福,人们便会本能地把它束之高阁。冷霞也是这样。自从和家伦好上后,她感到她实际上已经脱离了苦海,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佛经干嘛呢?小说写到这里,作者刚好留意到一则新闻:陈晓旭出家。陈晓旭是电视剧《红楼梦》的女主角林黛玉的扮演者,又是北京世邦广告公司的掌门人,红极一时。为什么她会在事业达到顶峰的时候剃度出家呢?在一次采访中,陈晓旭说:“我曾经很专注于财富的积累,但之后发现物质的增长并没有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真正的快乐”。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磨镜 一天上午,冷霞坐在办公室再次飘入那个幻想的岩洞的时候,她的顶头上司周香带着一份需要打印的文件来到她的身边。她原打算像往常那样简单地吩咐冷霞一声,然后就离开。她知道她是家伦的女朋友,过去一直对她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可这一次,她突然被冷霞的神情吸引住了。她没吭声,静静地看着。 眼前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空茫,面部肌肉轻微地扭曲,对她的到来毫无知觉,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幻境。周香很好奇。在今天这个时代,敢在办公室让自己无所事事地神游太虚的职员确实是很少见的。再说啦,她在幻想些什么呢?往昔的生活,现在的爱情,抑或不可知的未来? 不一会,冷霞发出了一声惊恐而压抑的轻呼,随后,整个人就清醒了。这一情景对周香的刺激是如此强烈,以致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总忍不住反复摹想,试图把握那一声惊呼所体现的情感。她最终一无所得,不过,心底却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牵挂。她开始小心地接近冷霞。作为上司,她有数不尽的机会。渐渐地,她就被她哥哥的这个女人吸引住了。 自从出过那次车祸后,她又像过去一样放纵自己,毫无顾忌地猎取看中的男人。在锦华大酒店,她给自己订了一个包间。可是,这一次她感到了一种新的东西,那就是肮脏。事先,她总会迫使那些男人用她特备的一种清洗剂清洗一番;为了保证清洗质量,她甚至为他们规定了清洗时间,她自己则乘便吞食消炎片。事后,她不仅长时间清洗自己,还认真检查做爱时用过了各种废弃物,希望从中发现珠丝马迹。渐渐地,对生活中这件不可缺少的事情,她心底只剩下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深深的厌恶。 可厌恶归厌恶,她还是离不开它。一天晚上,她在网络视频里看到了一段录像:磨镜。这是一种女人之间的替代性性游戏,与真正的人类性生活相去甚远。可这种方式是否比男女性交更安全些?从此,周香毫不自觉地寻思起来。 冷霞很快就从周香的眼神里读出了她对她所怀抱的特殊情感,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从感性角度看,她感到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其中没有责任,没有不良后果,只有游戏,她暗自猜想。可是,这是否也是一种对家伦的背叛呢?她拿不准。因此,她尽可能地回避。可周香原本就是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女人。于是,两个女人间展开了一场与男女恋爱类似的战争,一方,凭籍必胜的信念围追堵截,一方,只能用游击战暂时保存实力。后来,冷霞终于找到了一块挡箭牌:带一位中学时代的女同学赴周香各种名目的约会。但是,周香是她的顶头上司,自然有办法绕开她设置的这块挡箭牌。 进入夏季后的某一天,周香去本省的h市谈一笔业务,要求冷霞陪同。这是工作,冷霞明白是没法拒绝的。结果,就在到达h市的当天晚上,她就中了周香的埋伏。当天晚上,她们同居一个套间,睡觉前相安无事。半夜时,冷霞被一具赤裸的躯体弄醒了。她懵里懵懂地以为对方是家伦,任其施为,在对方把她剥光并伏到她身上来之后,她才清楚不是。她朦胧意识到不妥,可此时已经势成骑虎,只好抱定虚与委蛇的态度让这场游戏继续。 她没料到,随着周香的攻势步步展开,她虚与委蛇的态度在当晚就燃成了难以遏止的漫天大火,把她所有性爱方面的伪装烧得干干净净。她意识到她已经成了一名荡妇。可荡妇是相对男人存在的,而她面对的却是女人,因此,她又觉得她与一般所谓荡妇有着不可混淆的差别。此外,她还在挣扎,用佛经反对她刚刚被激发的欲望,尤其在意识到自己想主动去找周香的时候。这一点她成功了,让她对家伦的愧疚感有所缓和。 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和周香鬼混之后,她能否一如既往地接纳她真正的情人家伦。在家伦从云省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她受到了惩罚。她惊异地发现她对家伦的爱抚毫无反应。她又干又紧,使家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破门而入。剧烈的疼痛使她呼喊起来,家伦莽撞地把它当成催春的战鼓,加大了动作的力度。渐渐地,冷霞意识到呼喊可以让家伦信以为真。于是,她在周香和家伦两兄妹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在家伦面前真爱假做,在周香面前假爱真做,而且,让双方都信以为真。 她也想做乞丐 久而久之,家伦意识到自己收到的信号是错误的。但是,他不敢相信那是冷霞在有意做假。相反,他把它看作冷霞作出的牺牲。经过长期幽闭之后,出现性冷淡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而冷霞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愿意为了他的快乐而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他因此感到愧疚。他觉得,造成这种糟糕局面的不是冷霞,而是他自己。 此后,家伦一方面开始修炼自己的内功,比如在网络上学习做爱技巧之类,一方面花费更多时间陪冷霞,特别用心地呵护她的身心。他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们之间是又能恢复往日的鱼水关系的。 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就从云省回来了。控制期货市场的美梦毋庸置疑是破灭了,可武青青在失败中也彻底认同了她的处境,死心踏地做权力的附庸,回来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提升家伦做公司总经理。 她是这样盘算的:在经历过和胡风的性爱小插曲之后,她已经很难再像过往那样去争取郭缙云的恩宠了,而企业的生存与发展又离不开那个负心人,怎么办呢?就让家伦慢慢地担起沟通郭缙云与企业这份责任吧。她知道,这种安排会引起周香父子俩的反感,而且,对周香也确实很不公平,因为无论从资历还是从能力角度考虑,应该优先提拔的都是周香,而不是家伦。再说啦,在她心底还有一个顽固的死结,那就是男人实际上远远不如女人,同理,儿子不如女儿。可在目前形势下,她还有其它选择吗? 武青青在宣布决定之前找周香谈了一次,但她忽略了家伦。家伦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任命,开始按自己的思路考虑公司的发展问题,并在短时间内设计了一套改革方案。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大力开发境处业务,包括国外建筑业务。在此基础上,他设想大量撤换公司员工。在一次家庭工作会议上,他踌躇满志地宣读他的整个计划,却遭到了其他成员的强烈反对。 实际上,这是这个家族企业的一个转机。可是,它引发了周香父子俩的恐慌。他们和武青青一样都是公司的元老,虽说学历都很低,可按理说,被裁撤的命运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能落到他们头上的。但是,他们认定公司其他低学历的老员工一旦被裁撤,他们将失去他们的势力。新陈代谢又确实是保持企业活力的必要手段,他们没有拿得出的反对理由,因此,他们只能考虑用迂回的方式阻挠这项计划的实施。 可究竟用什么方法呢?周香一筹莫展,老谋深算的周涅桥却想到了一条毒计。他肯定了家伦的方案,然后提出把裁撤的重点放在那些债主——被拖欠了大量工资的民工身上。他说,这样做既可甩掉沉重的债务,又能腾出许多新的职位,吸收更多新鲜血液。在这里,他实质上歪曲了家伦的本意——撤换管理人员。家伦明白这一点,但在这个在家里召开的公司会议上,他根本不敢揭穿周涅桥的花招。维护家庭的和睦这条绳索把他绑得紧紧的,他只能考虑从事情本身的利害角度去反对。 他说,这样做可能激发民工的怨愤,在那种情况下,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周涅桥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话音刚落,涅桥就打蛇随棍上,冷冷地问道:要是怕出事,还搞什么改革?请问,你能保证开发境外业务就不会出事吗? 涅桥的话捅到了武青青的心坎上。她刚刚冒过一次险,差点赔掉身家性命,此时仍然心有余悸。她打定主意从此只做本省业务,换言之,在郭缙云的羽翼下生存与发展。对家伦的改革方案,她赞同撤换公司员工,反对开发境外业务,她一直思考着的,其实仅仅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意见。此时,眼见得家里的几个人就要唇枪舌剑地斗起来了,她只好托辞事情关系重大,希望大家会后再郑重考虑考虑。 散会后,她把家伦留下来,提醒他多注意和郭缙云保持联系。至此家伦才明白,母亲升他的职,其实只是要他做一个乞丐——专与权力打交道的高级乞丐。 乞讨,在传统观念中无疑可耻的。但是,所谓观念总是由人的最基本的处境决定,因而也是可以改变的。譬如周香,过去是以乞讨为耻的。这句话并不暗示她有过乞讨行为,恰恰相反,她甚至连遇到乞丐都深恶痛绝。心底里,乞丐总是与肮脏、无能、倒霉甚至某种难以言表的邪恶联系在一起的。见到乞丐,她总避而远之,实在避之不及,便在走过一段距离后暗暗地吐一口唾沫。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当乞丐。可是,她现在竟然对家伦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她嫉妒家伦的什么呢?稳定的工作?奢华的生活?这些她同样有。美丽的情人?她已经把他的偷走了。痛若的经历?她才不会要那些呢?那她究竟嫉妒些什么呢? 在开完家庭会议之后,为了安抚她,母亲向她说明了家伦与郭缙云之间的关系,和家伦真正的任务。母亲说,我知道你比他能干。你放心,我是不会长期把他放在那个位置上的。考虑到整个家庭的利益,她接受了母亲对家伦的任命。可是,她从此却总感到无法接受自己是周涅桥的而不是郭缙云的女儿这个事实。如果可能,她甚至愿意像家伦一样曾经有过一段被抛弃的经历,然后,雨过天青,好运连连。但那又是不可能的。因此,她的妒忌很快就演化成了愤恨。 那个乡巴佬凭什么取得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呢?能力,经验,还是工作成绩?他究竟又能给企业和家庭带来什么额外的好处?郭缙云对企业的庇护?郭缙云对企业的庇护实质上是用金钱换来的,与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毫不相干,她想。那么,她为什么要忍受呢?可怖的是,她将忍受多长时间,中途是否可能出现某种意外,比方说母亲突然亡故呢?想到这一点,周香不由自主地想起春节期间的那场车祸,紧接着,她就想起了平时在电视里看到了世界各地的灾难报导。很明显,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那些情况。马路上,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母亲也不见得就能避免。 周香开始考虑,怎样才能更快地把家伦从现在的位置上赶下来,取而代之。不久,她就想到了她父亲提出的那个方案:裁掉那些被拖欠工资的老民工。她知道,父亲当时之所以提出那套方案,仅仅是为了阻挠家伦的改革,实际上是不可能讨诸实施的。可要是把消息透露出去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她暗暗地沿着这条思路揣摹起来。 工地上的鸣咽 公司要裁员的消息很快就在工地上传开了。可究竟会裁掉哪些人呢?人们暗暗地猜测着、议论着、争辩着。手头的工程差不多就要峻工了,人们本来一直暗暗地希望公司能拿在这项工程上赚的钱结算拖欠的工资。听到要裁员的消息后,有的打算拿到钱之后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有的却对这个鬼地方产生了一种留恋之情,既想拿到钱,又想留下来;当然,也有少数人猜到了公司的诡计——不给钱,就把他们赶走——暗暗地打定了和公司展开一场殊死搏斗的主意。可究竟怎么斗?持后一种看法的人认真一想,又一筹莫展。于是,人们想起了那些已经离开了工地的牛脑壳。 对那些牛脑壳,人们的感情本来是很复杂的。那些人敢想敢干,使他们钦佩不已,可打交道时,也免不了趾高气扬、强横霸道了点,又惹他们生厌;再说啦,他们知道那些人已经拿到了工资,因此既嫉妒又不屑。可归根结底,人们不得不承认在关键时候还得靠那些人作他们的主心骨。蛇无头不行啊!于是,人们对那些人的想法都统一了。 可是,人家已经拿到了钱,有的去别处打工了,有的回家种田去了,有的办了小加工厂什么的,谁还会来管他们的闲事呢?这样一想,人们便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愤概,和一种深深地懊悔。悔什么呢?悔自己平时太善良太老实了,悔自己没有像那些人那样敢想敢干、敢说敢闹。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欺善怕恶的。老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于是,人们暗暗希望自己振作起来,变得恶一点。不见得一定要做什么大不了的恶事,但至少要让别人明白,老子也是不好欺负的。于是,不少人一反常态,开始借机展示或者演练自己的气概。英雄式的,或者土匪式的,但更多的是纯肉体式的。 天气越来越热,不少人成天光着膀子,正适宜展示或者演练。 更重要的是,工场上的活儿越来越少,人们有了更多的空闲。尽管口袋里没几个钱,但搞几两猪头肉斤把高梁酒的钱总是能抠出来的,所以,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机反倒多了起来。酒是能壮胆的,或者说,是能乱性的。因此,人们在喝过酒之后便变得心雄胆壮了,敢于让自己做点恶事了。可对谁做呢?对老板吗?连面都难得见到一次呢。对包工头吗?包工头们似乎也感到了形势大大的不妙,开始躲起这些酒气冲天怒气也冲天的莽汉来了。这样,人们就只能对自己的哥们做点恶事了。 也不见得全是成心要做,可就是控制不住。看谁不顺眼,便忍不住地要说他几句,话语不投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而一旦遇到反抗或者仅仅是对自己意见的不赞同,便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压迫与污辱,便自然而然地出了手。做工的人,自然都是有几斤狗力气的,动起手来自然有点重,被打的,当然是会感到疼痛的,当然,顶顶重要的是也感到受了压迫和羞辱,也就控制不住地动起手来。于是,一场架便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 在单调贫乏的生活里,看打架,无疑是很振奋人心的。你看,你的脸面上被他打出了血,还不赶紧站起来还击吗?好!够种!狠狠地打,往死里打!看打架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在打架,是可能打伤打残的,而打伤了打残了,是要用钱到医院里去诊的。他们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痛快,一边看,一边喊,一边摩拳擦掌,恨不得也亲自下场去揍他几拳,有的就真的忍不住地下了场,亲自揍了起来。 人总会有一两个穷亲戚或者狐朋狗友的。既然是亲戚或者狐朋狗友,便难免也有点亲戚或者狐朋狗友的情感。看到自己的亲戚或者狐朋狗友挨了打,是不可能不心疼的,是不可能不愤怒的,因此,想控制自己不亲自下场去揍他几下是很困难的。于是,挨了打的人的亲戚或者狐朋狗友也就下了场,更狠更热闹地打了起来。 也有想息事宁人的,想到了把架劝散了。可那么多人打在一起怎么劝呢?有的忍不住地下场去劝一劝。可打红了眼的人不知道他是在做好事,反倒觉得他在帮倒忙,或者拉偏架,心里自然也就恼着了他,顺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或者一拳一脚。老子是来劝架的,你怎么对老子也动起手来了呢?劝架的人想了想,感到很委屈,有的就心灰意冷或者忍气吞声地退了场,有的呢?自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啦。于是,一场由两个人起头的架便打得越来越大了。 然而,正如天热极了要冷、冷极了就会热一样,群架也是有起有落的。在工地上,打架的起本就莫名其妙,打架的落则更加匪夷所思。有点像池塘里的青蛙,先先后后地叫起来,叫着叫着,性就起来了,便叫得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亮,可突然间天上落下了一个更响更亮的雷,便在瞬间的惊悚中齐齐地噤了声。或者说,像是物理学所描述的共振,振着振着,便振到了一起,在一起又振着振着,突然间却振散了。 散开后,少数人会感到余兴未尽,可多数人会感到这场架打得不值,心底便渐渐地生出一份淡淡的懊恼。当然,最难过的还应该算那些受了伤的。在打架的时候只想着打,此时,被置之度外的身体重新回到意识里来了,首先是感到了身体的疼痛,然后就想起了止痛,紧接着就想起了止痛是要花钱的。可钱从哪儿来呢?于是,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虚弱、无望和忧伤,然后,这份虚弱、无望和忧伤便化成了无声的泪水,或者有声的鸣咽。通常情况下,呜咽一旦开了头,是很难遏止的。于是,工地上激情的喧嚣便渐渐被压抑的呜咽所取代,在工棚内日夜婉转萦回。 七妈的理想 每次打架七妈从不参与,只远远地站在汹涌的人群外围,一边看,一边搓手顿脚地说,这怎么得了呢!这怎么得了呢!在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之后,他也总会好心好意地在伤者躺着的地方转来转去,同样地搓手顿脚,同样地说,这怎么得了呢!这怎么得了呢!可事情总归会了结的,比如说,亲戚朋友凑些钱把重伤者送进医院,或者为轻伤者擦上点碘酒红汞,然后找对方的亲朋戚友商讨商讨赔偿事宜。在这种时候,七妈就会躲得远远的,心底里暗暗地说,这就是伸手动脚的下场,这就是伸手动脚的下场。 他是一个很聪明很理智的人,而他的所有聪明与理智都来源于一个深刻的教训。当年,他也是喜欢动手动脚的,尤其在喝了几两谷酒之后,连刚结婚没多久的老婆也概莫能外。他觉得他动得有理。老子给了你美满的生活,你就得顺老子的意,不然,老子就有责任告诉你,你该怎么做。可在老婆跟那个有些小钱的包工头跑了之后,他便明白了,他给她的生活在他眼里看来是美满的,在老婆眼里却存在一些欠缺。比方说钱的方面,比方说房子的方面,比方说挨打的方面,比方说两人一直没有孩子的方面。这种思想给他带来了一种圣人悟道似的喜悦,同时也让他心底里滋生出一种很明确的希望:改掉动手动脚的毛病,攒够钱,修一栋大大的楼房,然后和老婆在大大的楼房里生至少一个胖胖的儿子。他相信,只要他把这些小小的欠缺补齐了,他老婆是会自动回到他身边来的。于是,他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把老婆暂时寄存在包工头那里的事实,一边更扎实地工作,一边很努力地戒自己的毛病。 他懂得酒与气之间的关系,所以首先下决心断了酒。然后,他又明白了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于是,他致力于让自己远离人多的地方。最后,他还搞清了发怒是最容易坏事的,所以,他像某些伟人一样把制怒二字深深地刻进了心里。就这样,一晃十来年就过去了,他就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一个有理想的聪明人。 有理想而又聪明的人,大多是能官运亨通或者财运亨通的。可七妈却一直与官运无缘,财运似乎也一直还没有通过。所以,到现在为止他还像十来年前一样是一名普通的钢筋工,而且,被拖欠了差不多八年的大部分工资,而且,在去年年底因为没有被公司当牛脑壳对待而享受到特殊待遇。可七妈对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比方说公司拖欠他的工资,固然给他带来了眼前的生活困难,可也让他有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积蓄。试想,要是公司逐月把工资发给他,钱肯定早就被花光了,而现在呢?拿到那笔钱,他就能修一栋大大的楼房了。至于什么时候能拿到那笔钱,他认为,去年公司解决了那些牛脑壳的问题,今年肯定是会奖励那些扎实肯干而又老实本分的人的。因此,他拿定主意要让自己表现得更像一个最扎实肯干而又最不喜欢闹事的人一些。他觉得只有他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时时感到自己比身边那些莽汉高明些。 可是,随着工地上闹事的人越来越多,七妈又对自己的主见产生了怀疑。这是因为他渐渐地看清了,他由于不参与打架的缘故已经越来越孤立了。他开始莫妙其妙地感到紧张,忍不住地反复掂量他的策略,后来便完全丧失了信心。他很想找一个比自己更有见识的人帮自己参谋参谋。他想到了李新春,已经在前不久回到了这座城市,在一个叫天什么钧的律师事务所当助理。他有他的电话号码,是一个亲戚给的,写在一个小记帐本上。当天午休时,他背着人把记帐本找出来,找到了那个电话号码,然后去工场围墙外面街角电话亭给新春打了个电话。新春约他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在长城宾馆咖啡厅见面。回到工棚里,七妈躺到自己的床位上去,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仔细盘算起要对新春说的话来。 第二天早晨,七妈在马路边吃过一碗炒米饭之后,就出发了。他不知道长城宾馆的具体位置,新春让他打的过去,的士钱由新春付,可他觉得不管是谁付这笔钱,都是不值得的,新春只好花几分钟时间给他讲了走着去的路线,他记住了一些重要的标志。他很快就在市府旁边拐上了岳王大道,在街口,他朝已经升到了远处楼顶上的黄色太阳瞧了瞧,然后拿定主意向东头走去。宾馆在河东,往东走,肯定是不会错的。他猜对了,不一会就上了潇江二桥,新春提到过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小小的成功让他感到愉快,他放缓脚步,边走边浏览起沿途的景色来。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所看到的这座被潇江剖开的城市的夏日风光,只觉得天很蓝,河很宽,夹峙于两岸的高楼大厦很宁静,没有工地上那种混乱噪杂的感觉。他特别欣赏河中央那条狭长的沙洲,上面只有不多的低矮建筑,却长满了高大的树木。这让他想起了家乡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树木、那些花草、那些吊脚楼、那些人。不期然地,他又想起了他梦想中那栋大大的楼房。私底下,他曾经把它设计过无数次,整栋楼的外观、内部的设施、家俱、以及庭院的布局,等等。最近,他还对它作出了一个最重要的修改,把化粪池从围墙外面移到了围墙里面。想到这个细节,他此时仍然有点为难。建在围墙里面,浇菜园方便些,可这样做必然引起老婆的反对,因为老婆很讨厌在房子里面闻到屎尿的臭味。不过,像过去每次面临这类问题时一样,他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那就是届时任由老婆作主。 他老婆身材高挑,乳房饱满,屁股肥厚,单名一个纯字。这种奇怪的组合使他感到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就拿城里的那些女人来说吧,漂亮是很漂亮的,可是,或者身材太矮小,或者乳房太瘪,或者屁股太薄,又或者这些方面都是好的,唯独姓名中没有一个纯字。其实,他在城里认识的能叫得出名字的女人,统共不会超过十个。其中确实没有一个单名一个纯字的。可其他那些在马路上电视里看到过的城里的女人呢,真的没有一个身材高挑,乳房饱满,屁股肥硕,同时又是单名一个纯字的么?他不知道。再说啦,这种奇怪的组合对他究竟有何意义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在乡下修起那栋大大的楼房,然后把那个身材高挑、乳房饱满、屁股肥硕、单名一个纯字的女人安置在里面,然后和她生至少一个胖胖的儿子。他从未想过,他老婆离开他已经有十多年了,目前生活情况如何,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其实,他只是在做一个梦,或者说,在延续一个永无可能实现的梦。 可是,当他重温旧梦时,他感觉浑身弥满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在伍家岭立交桥上,他迟疑了好一会,然后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往南下了立交桥。他又猜对了。半个小时后,他就看到了新春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那座横过马路的大桥。这一次,他没有迟疑,坚定地顺着桥左侧的斜坡爬上了比芙蓉路高得多的八一路,然后继续向东走。他不再东张西望。在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上,他觉得没什么可看的。除了人,就是车子,就是高楼大厦。这些高楼大厦无疑比他梦想中那栋大大的楼房大得多,可对他却似乎缺乏足够的吸引力。在他的感觉中,似乎这些高楼大厦仅仅是他赚钱的所在,而梦想中的那栋大大的楼房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至于美梦能否成真,他心里并非全无疑惑;老人们说:做瓦匠的没好房,做木匠的没好床。可是,老人们没说,做瓦匠的没房啊!这样一想,他便觉得根本不存在美梦不能成真的理由了。 快九点钟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长城宾馆,在靠近八一路的停车坪前,他梭巡了一会,然后转悠到了宾馆正门那一边。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后在人行道上倚着一根电线杆休息了一会。十点差一刻时,他着急了,瞪大眼睛扫视着宾馆大门口进进出出的车辆和旅客,同时,开始不安地来回走动。一会儿,他鼓起勇气走近了那个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门。他遇到了一个大大的挫折:那位穿着红制服像总统一样站在门口的服务生先是斜斜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大声对他喊,喂,走开!喂,叫化子,走开!他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磨磨蹭蹭地回到人行道上。这时他猛然意识到,他将请新春为他参详的问题是多么卑微,可笑。他恼恨地在水泥地上顿了顿脚,然后埋着头循来时走过的路走去。可是,那么巧地,他刚走了十来米远,就一头撞上了柱着拐杖迎面而来的新春。 美腿与猪膀 叔,您好!新春打过招呼后接着问,怎么啦,就准备走么?话未说完,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没有……老子没想走。老子只是随便走动走动。随便走动走动,也不可以么?七妈脸上还是带着气狠的颜色。那……新春怔了怔,接着说,那就一起去宾馆喝一杯咖啡吧。 喝加非?不,老子才懒得喝那种鬼东西呢。七妈接过新春递过来的伸手牌香烟,点燃,猛吸几口,然后昂起头来,很陶醉地闭上了眼睛。等最初的晕眩感过去之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新春的拐杖问,你的脚好彻底了吗? 啊,差不多了。谢谢您的记挂。怎么样?走吧! 不,老子不去宾馆。要不,就站在这里说说话……或者…… 新春盯着七妈看了一会。眼前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穿着一件和尚领白汗衫和一条深蓝色的西短裤,脚上趿着已经没了后跟的解放牌胶鞋,瘦弱的身体佝偻着;头顶全秃了,仅四周还残留着一圈灰白的长发,很像是在光头上顶着一圈佛光;脸上自然是沟壑交错,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闪着灰暗的光。新春想了想,体贴地说那就去对面那家餐馆吧,边喝边谈。叔,花不了几个钱的。 七妈顺着新春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家快餐店,只开着一扇窄窄的门,装修也很普通,才放了心,跟着新春穿过宽阔的马路,走进那扇窄窄的门,在窄窄的店堂里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点菜时,他要了一份猪膀腿。他注意到,新春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嫌贵?狗东西,这点钱也舍不得么?他没理睬。 叔,来点酒吧。无酒不成宴席嘛。 七妈迟疑了一会,然后发狠似的说,那就来一瓶邵阳大吧。 菜上齐了。新春先敬了七妈一杯。七妈还很谨慎,只喝了一小口。可在第一杯酒落肚之后,他便忘记了自己的禁忌,开怀畅饮起来。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菜,一边整杯整杯地向新春敬酒,一边说起了工地上的一些情况,偶尔顺手接过新春递过来的香烟,吸上一阵子。他感到很舒畅。不过,在他第一次伸筷子夹猪膀的时候,新春又皱了皱眉头,脸上还露出了一种很怪异的神情。这小子怎么啦?他用筷子点着猪膀请新春一起吃。新春说,您吃吧,我不喜欢太油腻的东西。他想起了城里人刚兴起来的喜素的臭毛病,便没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独自把那份猪膀消灭了。 叔,打个的吧。走出快餐店后,新春感觉七妈有点醉了的样子了,便自作主张地招住一辆刚好从身旁经过的的士。七妈看了看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头,又朝来的方向看了看,就顺从地钻进了汽车。没事儿到工地上去看看吧,别学有些人!汽车启动后,七妈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冲新春喊了这么一句。 目送汽车从眼前消失后,新春还在原地站了一会。稍后,他意识到自己还站在毒辣的阳光底下,便横过街道,在屋阴底下向马王堆方向走去。街面上热浪滚滚,没有一丝风。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感觉心里堵得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翻滚。他估计是刚喝过白酒然后又晒了太阳的缘故,便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瓶百事可乐,喝了几口。他感到那只伤脚也疼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在车行道上川流不息的的士。过一会,他拿定主意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七妈叫他没事儿到工地上去看一看,他知道七妈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叫他去管闲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他的生活刚刚有了一个新的开端,有很多事情要做。再说啦,工地上的事他管得了么?管不了,去看一看又有何意义呢?最近,他向一位律师讨教过。律师告诉他,那家公司的民工工资问题是没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的。因为法律重的是证据,而那些民工都没有和公司签订的用工合同,手头捏着的,又是那些已经走了的包工头开具的欠条,根据这些,法院根本无法追究公司的责任。因此,他很明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忘记这件事,包括七妈这位本家叔父。 可是,七妈的身影却老在他脑海里晃荡着。在路过安全厅门口时,他前面来了一位年轻姑娘,穿着蓝色超短裙和白色长统袜,中间露出一截浅褐色的大腿。他盯着看了几眼,肚子里又翻滚起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地吐出来。他感觉好受了些,又继续往前走。他想起了七妈的一些经历。据说,七妈年轻时去外地修过铁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又被送回了老家,从此就一直在老家务农,偶尔在本地的建筑队里干上一阵子。他有几位兄弟,都先后在该成家的年龄成了家,唯独他,一直到进城后才混到了一个老婆。那段时间,他应该是感到很幸福的吧。印象中,七妈似乎从来就没年轻过,唯有那段时间脸上时时泛着青春的光彩。可惜,没过多久那女人就跟着别人跑了,而七妈也恢复了原来那副蔫样。他本来就是个蔫人,怪不得别人。扯到七妈的时候,工友们时常这样说。可是,一个老实本份的人难道就注定了要过这种日子?假如这确实是无法改变的,那么,这个社会的优越性又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你又陷到过去的思维定势中去了。新春懊恼地停下脚步,腾出一只手把夹在指间的百事可乐瓶扬起来,准备扔得远远的。可是,他随即意识到这是在城里,乱扔垃圾也是不道德的。他把瓶子重新夹回了指间。回到公寓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瓶百事可乐扔进了垃圾桶,恶狠狠地。可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被七妈独自消灭的那只猪膀,色泽深暗,油光闪闪,像一截被拦腰锯下来的人腿。他按捺不住地陡然张大嘴巴,对着垃圾桶呕吐起来。 矿难的记忆 树欲静,而风不止。数天后,新春又接到家宽打来的电话,说他和家伦邀他去第十八生产大队喝酒。餐厅在沿江大道南段,是一栋低矮的二层建筑,与气势恢宏的杜甫江阁隔街相对。喝酒前,三人顺便去杜甫江阁里面看了看。新春腿脚不便,看完一楼的奇石展品后就在正厅停下来,细读墙上镌刻的《杜甫江阁记》。 夫少陵一生,未尝一日不以民瘼世乱为念,愁穷忧苦之词,哀生愤世之语,直道当时,足为诗史。谓之忠君爱国,每饭未忘;伤世忧民,毕生不改;德高行范,奉为诗圣。看至此处,新春感到一腔热血沸腾起来。他朝四周瞄瞄,悄悄地伸手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水,然后就离开正厅,出门,在广场上找到一条石凳坐下。不一会,家伦兄弟俩也从阁里出来了,叫上正在出神的新春,一起穿过马路,向第十八生产大队走去。 餐厅既以生产队命名,布局也就带了点乡村气息。墙上帖满了毛竹片,正中间镶嵌着一个巨大的磨房水轮;室内的装饰也差不多,只是包间里都装了空调。在餐桌上,新春坚持只点素菜,家伦兄弟俩和他争辩了一会,看他态度很坚决,便顺从了他。这个家伙,刚洗净了泥腿,就装上斯文。菜上齐后,家伦首先郑重其事地敬了酒,随后,家宽也祝贺他安然渡过一场劫难。新春有点感动。但他很清楚,在这种温暖的情意后面还隐藏着一些东西,比方说,某种难以言表的意愿。这种意愿与他目前最基本的想法并不矛盾。可是,他明显地感到了压抑。情感方面的压抑。他一时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话语,既表达自己内心的矛盾,又不伤害到两位朋友。于是,他顺着家伦兄弟俩提到的话题,讲起了自己在家乡遭遇矿难的经历。 过春节时,他就向亲戚朋友打听煤矿的情况。他了解到,在家乡所在的县域内所有煤矿都是私营的,其中,稍大些的管理上也规范一些,但是,普通存在拖欠工资的问题,而那些小煤矿工资能按时发放,却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他在城里尝够了拿不到工资的苦,很快就选定了一家小煤矿。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相信厄运是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可厄运还是降临了。 那天进入那个像耗子洞一样的矿井时,他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极其细微而又极其阴寒的气流挟着啸声从身后向他扑来。他想起此前听到过的种种传闻,害怕得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很想和大家一起马上退出来,可是,他清楚他无法向矿主和矿工们解释这件事。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受到那种异样感觉的侵扰。有一会,那种感觉消失了,稍后,塌方便发生了,他和十多位工友被堵在了矿井里。没有灯,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大家从最初的震憾中清醒过来后,都感到了绝望。有一位很年轻的小伙子不相信洞口已经被封死了,发了疯似的在黑暗中往洞口冲过去。他撞倒了一根支架,当即就被洞顶滑下来的一堆乱石砸死了。 等井内平静之后,工友们把他从乱石堆里挖出来,拖到他们安身的地方,然后默默地守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守多久。静默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可是,他们感到了一种东西,那就是难耐的饥渴。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新春便感到了一种邪恶的气氛。是的,仅仅是一种气氛。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光亮,但是,他仿佛看到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脸,狰狞,丑陋,目光直突突地盯着摊在地上的那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他还看到了自己的脸,也在狰狞着、丑陋着,与些同时,他感到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在离他而去…… 说到这里,新春停了下来,静静地坐着,垂着头,凝视着摆满各式素菜的餐桌。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家伦和家宽,郑重其事地问,你知道,在矿井里离我而去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吗?看到没人吱声,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其实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其一是非,此其一是非。果且有是非乎哉?果且无是非乎哉?……莫若以明。……唉。 作者注:新春最后一段引文出自《庄子齐物论》。 在茶楼 从餐厅出来后,家伦用小车送新春回马王堆,家宽却独自留下来,去杜甫江阁旁边的茶楼里坐了一会。也许是天气太热,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也许是新春讲的故事的影响吧,总之他感到头痛,想喝点浓茶,解解酒。茶楼格调古雅,窗明几净。平时很热闹,此时却只有不多的几位顾客,各自悠闲地品着茶。两、三位身穿花格旗袍的服务员因为无事可做,聚在柜台前小声地交谈着,隔一段时间才拎着菜壶过来添一次水。家宽似乎对其中那位长相很憨厚的姑娘感兴趣,进门后瞄过她几次,甚至有点想和她搭讪的意思。可是,对方对他似乎并无好感。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便放弃了对她的关注。 他挑的是一个临江的座位,透过低矮的窗框,可以看到江心林木葱茏的木洲头,和更远一些的岳王山,山下是成片的现代建筑。家宽知道那里集中着本省几所有名的大学。过去,他曾经向往过身在其中的生活,可是,他不得不把机会让给了比他小的家伦。这件事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很少想过,现在他只感到了厌倦。对城市,对保安工作,对家伦,抑或还包括对娘交给他的任务。 娘一直感到对家伦有所亏欠。他原本可以生活得更好些,却一直跟着他们受苦,在娘心里,责任不在他的父母郭缙云和武青青,而在虞放勋和她自己;她没有照顾好他,娘就是这样想的。她还担心家伦在城里会受人欺负,要求家宽继续留在城里照顾他。你不要以为他现在的职位比你高,就心里不舒服,娘说,归根结底,你是他大哥。他知道,娘是担心他嫉妒家伦。那么,你真的在嫉妒他吗?他时常感觉确实有那么一点感觉。但是,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真正的问题其实就出在这里。他明显感到,在城里他没有自己的生活。生活的所有内容都是家伦给的。工作,职位,宿处,坐小车出入宾馆酒楼的机会,等等。更重要的是,为了得到这份并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得付出很多他不愿意付出的东西。比方说自尊。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愿意通过自己的行动赢得别人尊重的人。小时候,他总是以家伦的保护者自居,为了尽到责任,他甚至敢于和比他大得的人拚命。现在他却明显感觉到他像一只雏鸟,张着嘴,接弟弟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他不但再也感受不到保护者的荣耀,反而深受被保护者的屈辱。这的确是一种奇怪的情感。 他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那就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父亲遗留的债务。他,跟着弟弟吃香喝辣的,工资却不高,寄给娘一些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根本挤不出钱来还债。而还不清债,他就很难在家乡立足,当然,也就很难考虑在家乡成家立业。他几乎没想过长期在城里生活。城市也许确实存在美好的一面,可在别人看来是美好的,在他眼中恰恰是令他苦恼的,那么,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除非……除非自己开一家公司。可钱从哪儿来呢? 想到钱,家宽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件事:武总曾对娘说过,只要同意他们认回家伦,她一定会对抚养家伦的恩德作出补偿,当时娘拒绝了,此后就再也无人提及。家宽明白,要是他明确向武总提起这件事,遭到拒绝的可能性不大。可他也明白,到时候他和家伦的兄弟之情却必定受到影响。会有多大?新春感到头又疼了起来。他看了看已经干了的茶杯,伸出手指把杯底的茶叶勾出来,全部倒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怏怏不快地离开了茶馆。 生墓营造规划书 对新春在谈话中暗示的核心事件,家伦的反应和家宽的不同,他敢于直面事件的真实性,却怀疑新春说起这件事的用意。在很早以前,他就在网上看到过类似的报导,和相关的讨论,尤其是鲁庸教授的大局成本论、以及另外一些作者对大局成本论的批判。当时,他摇摆于两种观点之间,觉得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在听过新春的故事之后,他回忆起了那场争论,并下意识地梳理自己的思绪。渐渐地,他明显感到了新春潜藏在闪烁言辞中的敌意。 失败者对成功者的敌意,甚或是,寄生者对被寄生者的敌意。他滑入了鲁庸教授的话语圈套,把矿主们圈入就业机会的创造者,把矿工们圈入被动的就业机会的享受者。他甚至回避了一个他现在已经了解了的基本事实,那就是所谓就业机会至少应该包括完整而合理的工资支出——不支付工资,也算就业机会吗? 但是,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套用这套谬论思考着自己与新春之间的关系,很快就发现,敌意其实不是个体对个体的,而是群体对群体的。新春现在已经不再是公司的民工,却仍然在替民工们说话,足见,新春也把自己纳入了他所从属的群体——失败者或者寄生者的群体。那么他呢? 家伦进入生母的家庭之后,一直感受着这个家庭对他的排斥,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在不自觉地排斥着他的亲人,比方说,这次工地出现要裁撤民工的谣言,他就认定是他养父或者妹妹搞的鬼。但是,这仅仅因为他一直感受不到外部世界——包括养父家庭的排斥。现在外部的排斥出现了,两者间显现的抵触使他明白了他的处境:要么投身外部世界,与他的家庭作对,要么和家人抱成一团,对抗外部世界的压力。 他毫不自觉地选择了后者。他觉得新春在酒桌上谈起那件令人恶心的事,既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渲泄,又是对他的谴责与挑战。可他也很清楚,新春是他的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他目前至少应该稳住他。因此,他把自己的憎恶小心地掩藏起来,对新春,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少年时代的情谊。 后来他主动把新春送回马王堆,还坚持参观了新春的公寓。公寓是二室一厅的,属于新春的却只有一间。靠墙树着一个大衣柜、一个五屉柜和一个书柜,都上了锁,显然也不是新春的用品。家伦估计新春可用的只有那张床、那张办公桌,和所有家俱间的空隙。进门后,新春要给他倒茶,可房里只有一个杯子,而且没有开水。见此情形,他马上打电话派人送来了一套高档茶具、两斤茶叶和一把电热咖啡壶。新春推辞了一番。他说,我现在享受这些,已经感到于心不安,用不着更多的东西了。可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新春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使他暂时放了心。 回到家里,他先进卫生间冲了个凉,然后回卧室打开电脑。不一会,他就被一则报导吸引住了。是关于城里的富人在郊区修建大型生墓的。修生墓的习俗起源于封建帝王之家,历史上曾经在达官贵人中风行过一段时间,后来随新中国的建立而烟消云散,现在不知怎么又冒了出来,而且似乎大有欲与古人试比高的势头。一般占地两亩左右,内有牌坊、凉亭、休息区和人工河等建筑,气势非凡。家伦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相关的图片,头脑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为郭缙云建一座生墓。随后,他意识到这是多么的荒唐。可是,假如这确实可以帮他把这位省长大人捆得更牢而又不必保持那种不尴不尬的交往,那么,荒唐一次又有何不可呢?这原本就是一个荒唐的世界啊! 拿定主意后,他开始设计图纸。他是学建筑专业的,干这件事小菜一碟。可是,他时常受到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的困扰。父亲该不会因为修墓而现在就死掉吧。他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可每次想到这一点,他还是避不开那种强烈的犯罪感。他本能地搜集大量修建生墓的史实,在此基础上写了一份生墓修建规划书,详尽地阐述了此举的必要性。十来天后,他就完工了。为了避开直接拜见郭省长的尴尬,他把计划书交给了母亲。凭他们的关系,一起商讨这件事肯定合适得多。 致命的散步 下班铃声响过后,郭省长收拾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把随身物品装进公文包,包括家伦留下的那份生墓修建规划书,然后点燃香烟继续坐了一会。起身时,他又嗅到了一股腐臭气息。他本能地耸了耸鼻子,然后匆匆忙忙地向室外走去。穿过私秘办公室的时候,他特地拐进去,把办公室里有臭味这件事告诉她,要她去查一查,看是不是有死老鼠之类的东西。私秘应声而动,从他手里接过了钥匙。她眼中流露着期待。以后再找机会吧。他用第三只眼睛回答说。莱温斯基。克林顿是个傻逼! 可是,在岑寂的走廊里他又闻到了那股气息。他全身猛地一震,毛骨悚然。他疑惑地耸了耸鼻子,停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会。他什么也没发现,心神稍稍镇静了些。 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寄托……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九月,葬始皇郦山。……用这样的方法,寄托……谁的哀思?这是一份多么荒唐的规划书啊。 走近停车场时,郭省长远远地看到他的司机已经站在了他专用的小车旁边,车子右侧的门敞开着。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人民?人民就是穷人与富人。没有剥削,也没有压迫,只有人民。因此,也就没有泰山……泰山。郦山。由泰山到郦山,始皇走完了他辉煌的人生之路。死。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相待的。他早有准备。始皇初继位,穿治郦山。嘀嘀,谁在鸣镝? 听到鸣镝声,郭省长又是一惊。他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一会,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他心烦意乱地走到司机跟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到外面去走一走。司机似乎感到很意外,飞快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然后说那……那我就慢慢跟着您吧。 不用。你回去吧,明天来接我就行了。郭省长挥了挥手。挥手之间。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臧满之。岗亭上的武警也在挥手。动作有些忙乱。啊,明白了,他想不到省长会步行。可是,真的很长时间没步行过了吗? 郭省长冲武警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出省府大门,像一滴水汇入河流一样,迅速汇入下班高峰期的人群。傍晚的阳光从香樟树枝叶间洒落下来,穿过浓厚的树荫,在人们的头顶上、后背上闪烁着,滑动着。像一阵金雨。金雨,与他的贞女,叫什么来着?他隐约感到惊奇,同时也感到了炎热。他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不过,建一座生墓也不见就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人民在建,领导干部也可以建。领导也是人民的一员。你之所以感到荒唐,是否因为你已经置身于人民之外了呢?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倾向,必须警惕啊。 想到警惕二字,郭省长朝左右望了望。他只看到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夏装、彼此很接近的人的脸和车行道上的车流。两极分化得不够的缘故。可分化的结果呢?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他感到,额上的汗珠也在流动着,滑过鼻翼,从嘴角渗入口腔,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动。他抬手用衣袖在脸上擦了擦,心里隐隐地感到后悔。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藏,皆知之,藏重即泄。大事毕,已藏,闭中羡,下上羡门,尽闭工匠藏者,无复出者。到达立交桥后,他可以继续往前走,那儿有他的正室,也可以后退,或者往左拐,那儿有他的二奶、三奶。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往右边拐过去,踏上了韶山路。 三奶。三德。国企改革。精兵简政这一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驽兵俑、战车、徒手兵俑、鞍马俑、骑兵俑。反映了当时的道德观念、政治主张、审美意趣、经济力量、科技水平和营造工艺水平。立言。立德。立功。三不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不对。国企改制当然是好的。不管是谁提出来的,都应该坚决实行。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独,度不灭者久之。不对。橡胶厂是国企,早就精兵简政了。可是,碧云母女俩是否也在精简之例呢? 想到碧云这个名字,他有一种奇怪的隔膜感。他喃喃地念叨着。一会儿,另外一个词跟着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冷霞。冷霞是谁呢?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女孩的面影浮现出来,随后,久已忘怀地往事便全部复苏了,一串接一串地争相在眼前呈现着。百川江河大海。他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街道深处,任由思绪在闷热的晚风中驰骋。 他终于意识到,碧云是他的前妻,冷霞是他的女儿。他下意识地猜想冷霞母女俩现在的生活情形。可是,他感觉不到任何属于现在的东西。橡胶厂,那套房子,碧云,冷霞……一切都停留在十多年前。渐渐地,他感到所有一切都以某种不可知的方式传达心脏,使他感到了剧烈的疼痛。紧接着,疼痛就从心脏部位扩散开来,霍然间注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随后,他就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搁在始皇统一六国之前,我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可现在却只是一省之长,死后,火葬。碧云和冷霞会来吗? 省长的遗产 郭缙云倒下去那会儿,冷霞正在和家伦商讨婚事。先天上午,她和家伦一起去医院做了婚前体格检查。对这件事她事先想得不多;既然是国家规定的,想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啦,她准备嫁入的是豪门,是免不了有些臭讲究的。她对检查结果也不存担忧。因为……因为她已经把她完整的处女膜交给了家伦,是谁想否认也做不到的。 可是,在医院浓郁的医疗气息中一个科室穿进一个科室穿出的时候,她想起了还住在康复医院里的妈妈,随后,就猜到了家伦热衷此事的用意。家伦知道妈妈的病,怀疑是会遗传的,想在婚前确认一下。那么爱情呢?爱情只是录音机播放的一首情歌,刚开了个头,就被揿下了暂停健,等待着,或者继续,或者结束。更可怕的是,那究竟是首什么样的歌呢?它和她与周香的那首歌有何差别?假如确实没有区别,那她干嘛不和周香结婚而要和家伦结呢?冷霞被这些问题搅得心烦意乱了。 她知道想这些很无聊。可她没法让自己停下来。实际上,她是被一种新的恐慌情绪给攫住了。因为婚前检迫使她对爱情重新审视,使她感到她和家伦的爱情并不存在,或者说,至少不是想像中的那种高尚而持久的激情,因此,她感到,她失去了结婚的意义和婚后的保障。不过,她很快就得到了解脱。在拿到体检表后,她看到结论栏里清楚地写着:已怀孕。她疑惑顿消,心思一下子集中到那个尚未出生的小生命上。 讨论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展开的。她和家伦一起坐在那张双人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他俩的体检表。窗外,晚霞已经熄灭,室内,仅余暗淡的昼光。她注意到家伦有点兴奋,也有点犹豫,一张脸阴晴不定,但是她不着急。她站起身来,打开电灯,然后冲了两杯咖啡。 你说,在什么地方结婚好呢?家伦终于开口了。但是冷霞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在什么地方? 啊,我的意思是把家安在什么地方?……说实话,我不想把家安在家里。可是…… 不把家安在家里?冷霞想了想,迅速明白了家伦的想法,感到有点失望,可总体上她是满意的。那,安在哪里呢?她边问边朝室内简陋的家俱扫了一眼。 我在考虑。我手头的钱还不够买房,不过,是不是去申请按揭? 你的意思是说,不打算要家里的钱?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不过,我会提一下的。家伦站起身,点燃香烟,脸上露出毫无把握的懊恼神情。过一会,他朝冷霞脸上看了看,心情似乎突然变得愉快起来,他接着说,总之,我不会让你感到委屈的。冷霞相信他是能做到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开始考虑起其它一些细节来。 第二天上午,她接到一个自称是省长秘书的人打来的电话,要她下午二点半钟到医院去一趟,她感到很惊讶。秘书小姐解释说,她父亲病危,要求见她一面。听到父亲二字,她更茫然了。她举着话筒想了想,突然恶狠狠地说对不起,我父亲早就死了。说完,她断然搁下了话筒。可是,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位秘书小姐打来的,对她说,其中有些细节在电话里一下子说不清楚。但是,她应该相信她就是省长的女儿,因为这是省长亲口说的。现在省长想见她一面,这可能是她父女俩相认的唯一机会,也是一项政治任务,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她还说,她最好是自己去医院,免得省府派人来厂里接她。 秘书小姐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冷霞,吃过午饭后,她就向公司财务科长请了假,然后去了医院。 这是一套特护病房,包括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和一个卫生间,家俱和设施全是一流的。卧室里摆满了鲜花、水果,鲜花与水果中间有一张席梦思。病人就躺在席梦思上,周围站满了人,包括几位中、青年妇女,和数名年龄不等的孩子。 冷霞进去的时候,是秘书小姐给她开的门。在会客室,她神色诡秘地和她谈了一会,然后就和她一起进了卧室,还带上了门。这里在进行一场秘密活动。冷霞在靠门的地方站着,轮番扫视着站在她前面的人。她只看到一些后背与侧影。但是,她发现了家伦母子俩,而且感到家伦也发现了她。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死死地盯着家伦的后背。室内充满花香、水果的甜腻和人体汗渍的气息,开着空调,却还是很浓烈;也很安静,听得见众人浊重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声。 一会儿,她听到一个嘶嘎的声音问,是冷霞来了吗?碧云呢? 那声音响过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随后,人们刷地一下转过身来,齐齐地望向冷霞。冷霞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感觉到,在这间病房里将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发生。但是,她仍然没有意识到那件事会是什么。孩子,你终于来了。你妈呢?那个嘶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冷霞没理睬那声音,依然直直地盯着已经转过身去的家伦的后背,眼神既迷茫又绝望。室内那股浓烈的气息已经化成了某种触手可及的胶质,在她身体周围翻滚着、挤压着,使那声音听起来显得那样遥远,似乎来源于她时常梦见的那个伸向虚空的岩洞。 霞儿,看来你和你妈一样,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啊。唉!嘶嘎的声音显得急躁,也更嘶嘎了。那好,你,你开始吧! 听到开始二字,冷霞不禁把目光转向病床。她看到,站得离床最近的一位年青妇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小卡片,带着倨傲而心有不甘的神情,一张一张地发给站在室内的其他妇人与孩子,人们默默地接过卡片,有的悄悄地塞进了口袋,有的拿在手里掂量着。不错,是储蓄卡。那个男人濒临病危,正在给他的亲人分配遗产,这意味着在场的…… 冷霞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家伦身上。他尽管阴沉着脸,却还是接过了卡片。于是,她明白了她预感到的是什么。就在这时,美妇人已经来到她跟前,带着同样倨傲的神情把两张卡递过来。就在这时,她感到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呼吸声和那股浓烈的气息在那张储蓄卡的引导下化成一支利剑,倏地呼啸着刺向她的心脏,她本能地抬手向那两张卡片扫过去。卡片掉在地上,美妇人变了脸。冷霞清醒了,她慢慢侧转身体,猛地拉开那扇把卧室与会客室隔开的门,然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继父出家 郭省长的追悼大会是在殡仪馆举行的。按儒家传统,这是一件慎终怀远的大事,是非得大操大办不可的。再说啦,他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家庭既有实力,估计也是很想借此机会铺张一下的。但是,郭省长毕竟是高级干部,其丧葬大事便由不得亲属作主。好在官方的追悼大会虽然不够奢华,可场面、规格都符合他的身份,自有另外一份庄严肃穆的气象。值得一提的是,国务院派员送来了花圈,省委、省府要员和各部门领导大多都亲自来了。他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家庭成员大多也都来了,只有冷霞母女俩没有参加。当然,还有一些也许不必参加的人也来了,比如周涅桥。 周涅桥是在致悼词的时候进场的。为了不惊动别人,或者还包括死者,他猫着腰蹙进会场,靠墙根站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死者是他的情敌,一座始终压在他心头的大山。数十年来,他就一直在这座大山的压迫下苛延残喘着,现在这座大山自己倒了,按理说,他该感到心花怒放才是,可他心里除了斗败了的沮丧,便一无所有了。 是的,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失败者,包括新婚之夜发现武青青已经不是处女的时候,包括得知自己濒临倒闭的建筑公司突然奇迹般的重新崛起的真相的时候,包括不得不接纳郭缙云与武青青的私生子进入他的家庭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有一次机会,赢得彻底的胜利,尽管他并不知道他将在什么时候赢得怎样的胜利。老天爷是公正的,一只手给出奖赏,另一只手在准备惩罚,这是他的信念。因此,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尽管可以选择其他的生存方式,比方说,选择离婚,但是,他选择了等待,和等待的痛苦。痛苦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这份痛苦有什么特别的,从中也能找到快乐,比方说,自虐的快乐。在海天录像厅里,每当欲望在挤奶工的刺激下喷射而出的时候,他总感到射出去的不是精液,而是沮咒,必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传达那个高高在上的无耻之徒身上,转化为对方的痛苦,当然,还有更苛酷的惩罚。 可是,惩罚并未发生,斗争就结束了。 是的,仅仅是结束,其中既无惩罚,也没有胜利。非得说有不可的话,那么胜利还是对方的。就像参加一场允许对方提前开跑的百米跑赛,在他听到起跑哨声之前,对方已经到达了终点,他凭什么高兴呢?更可怕的是,他既然已经丧失了胜利的希望,那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守着徒有虚名的老婆?协助她把再次濒临倒闭的公司支撑下去,以便将来给周香遗下一笔可观的遗产?或者把与那个家伙的斗争延续下去,力争把私生子家伦置之死地? 想到还有一件事可做,周涅桥隐隐感到兴奋。可结果又将如何呢?他不禁朝站在对面的新对头虞家伦看了看。他发现,武青青就站在家伦身边,母子俩紧紧地挨在一起。他想了想,随后就明白了他真正对头将不是家伦,而是武青青。他知道家伦是私生子,他还知道家伦的情妇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因此,他要打败家伦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他能打败武青青吗?过去,在他与她之间他也是失败者,现在形势变了,他能否搬回他作为男人的优势呢? 悼词已近尾声,宣读者用热情洋溢的语言叙述了郭省长在酷暑中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街头巷尾体察民情最后壮烈牺牲的事迹,然后代表省委省府号召全体党员干部向郭省长学习,学习他忠诚党的事业勇于献身的革命精神,学习他勤政爱民的工作作风,学习他……周涅桥一边躬着腰认真地听着,一边感到一股怒火不断地从心底往上窜。他很想当众大喝一声:这很不公平!可是,他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在门口,在灵枢前,站着不少荷枪实弹的警察呢。在主持人宣布向死者一鞠躬的时候,他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数天后,他带着他的全部私房钱去了夹山寺。私房钱是他数十年的工资,只在海天录像厅之类的地方花掉了极小的一部分,其余都攒了下来。他还留下一封信。用一种酸楚的笔调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对武青青忠贞不二的爱情,和武青青的种种冷酷的表现。不过,归根结底,他仍然爱她,尤其欣赏她的坚强与才干。他不得不承认,在当今社会男人确实不如女人。对自己出家的原因,他解释说,他在尘世已经毫无作用,因为周香已经长大,可以独立生活和支撑整个家族产业了。他提醒武青青注意,鉴于虞家伦牵涉两桩极大的丑闻,已经不适宜担任任何重要职务。最后,他衷心祝愿家族事业兴旺,武青青晚年幸福。 周涅桥是凌晨走的。他知道武青青习惯早起,而周香和家伦则喜欢睡懒觉,因此,他把那封信摆在客厅茶几上。他算得很准,七点钟武青青就看到了。她坐在沙发上把信的内容认真看了一遍。对周涅桥做和尚这件事,她隐约感到了内疚。可是,那一点点情绪很快就被一股陡然降临的愤怒淹没了。她昏头昏脑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然后下意识地带着那封信走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在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涮掉那种汗津津油腻腻的感觉的时候,她有了一种眩然欲泣的感觉。可是,她紧咬牙关,迅速把那种可耻的软弱感压了下去。周涅桥说得没错,女人绝对不会比男人弱。同理,周香也比家伦强,这是无毋置疑的。因此,要想把家族事业做大做强,就必须把公司权柄逐步移交给周香。可这件事该如何着手?她想起了她的先祖则天大帝,看中的是太平公主,最终却还是把权柄交给了李姓子孙。她觉得这是则天大帝平生犯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错误。她当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她也知道家伦现在很难过。自己准备和她结婚的女朋友,被证明是自己的亲妹妹,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有点受不了。但是,他会忘掉的,关键在于,应该给他一个情绪上的缓解期。可这个缓解期是多久呢?郭缙云已经死了,他的影响必定逐步消失,必须在它完全消失之前强化一下。这件事当然可以由她来做。但是,既然决定把企业交给周香,就得把这一最有利的机会让给她啊。想到这里,武青青躺不住了。她迅速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在走出浴室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封搁在洗脸池上的信,想了想,突然间得到了灵感。她把它带进客厅,连信封一起放在茶几上,然后快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姓氏图腾 虞家伦心里现在似乎也只剩下了憎恨。对父亲,对母亲,对冷霞,对他尚未出生的儿子,对其它一切人与事。因此,在看到那封母亲摆明了想让他看到的信之后,他的反应非常平淡。在餐桌上,他镇压定自若地请求母亲准许他辞掉总经理职务。可能是读书太多反而把自己读傻了的缘故,他认为,他至少暂时还无法适应冷酷无情的市场,领导企业取得更大的胜利。他提议让妹妹周香来接替这项重要的工作。周香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武青青却安抚了他一番。她说,读书人适应市场确实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她相信他终归会适应的,差的只是时间。她希望他好好休息一下,调整调整心态。另外,鉴于家庭遭受了变故,周总离家出走,他希望他把打理建筑公司的担子担起来。直到此时,周香可能才知道父亲的下落,却依旧默着脸,没吱声。 在这个家里,有的只是一些冷血动物。家伦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同意去建筑公司上班。他继续吃完那份属于他的早点,然后回房间收拾一下,就出了门。在建筑公司,他对那些中层骨干解释说,周涅桥总经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暂时把建筑公司交托给他打理。他请他们放心,一切照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后,他问了一下业务进展情况。上一期工程陆续峻工,新的工程项目还没落实,工人情绪很不稳定,闹事和想闹事的人更多了些,等等,和他在总公司里听到的差不多。他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继续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就开着车回到了家里。 打开手提电脑后,他一边用reslyer播放列表里几首莫扎特钢琴曲,一边寻思着该打开什么网页混过吃饭前的时间。一会儿,他不抱希望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姓氏图腾几个字。他发现,网络上果然有他想找的。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图形组合。比如田姓图腾,就是四四方方的几个方框,中间画着几颗草,罗姓图腾就是一只顶着木枷的鸟,等等。他找到了郭姓图腾。也是四四方方的几块田,四周却莫名其妙标着四个箭头样的东西。很明显,这表明他的祖先过的是一种农耕生活。可是,那些箭头代表什么呢?烟囱?田里怎么会有烟囱?扩张的意愿?这倒是可能的。实际上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前进的方向。可是,同时向四面八方前进,付诸行动又是不可能的。那么,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家伦又找到了武氏图腾。母系在封建社会是不受重视的,可从新的血统论角度看,它对后代的价值与父系是相等的。他发现武氏图腾的外形很像现代汉语中的武字,笔画却繁复灵动得多。左上角,与武字那一横对应的是一顶草冠;与弋字对应的是很粗的一横和一个雨燕的形状;最奇的是弋字下面,与止字对应的竟然是一个王字和一只脚掌的前半截,而在弋字的竖戈部分,竟然有一条向上蜿蜒而动的精虫。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草冠,一横,雨燕,王,脚掌,精虫。脚掌,精虫。家伦默默地念叨着这两个词,感到自己意识中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抓不住那个极其飘忽的意念。 他感觉有点累,便起身泡了一杯咖啡。走回电脑桌前的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他刚才一直抓不住的东西,就是久已忘怀的后稷的故事: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而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受孕者,居期而生子……过去,他曾经用它刺激自己的耻辱感,现在他明确意识到,他的一切遭际原来都是拜母亲的血统所赐。更可悲的是,他禀承了这一血统,又将把他的遭际延续到下一代身上。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之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人多,迁之,而弃渠中冰上……是的,他的儿子也将遭受这种命运。想至此处,他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 再做挤奶工 家伦把命运归罪于血统,这种想法究竟有无道理,是很难说得清楚的。不过,他所找到的那幅郭氏图腾倒是很能概括冷霞的处境。那天从郭缙云的病房冲出来之后,刚一跨出医院大门,她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烙得倒退了一步。回到门内清爽的空调气息中之后,她看着映照在台阶上的白炽的日光,思忖是否打的回去。可是,她马上想起了自己瘪瘪的钱包,随后,就想起了那两张被她扫落在地上的储蓄卡。她有点后悔了。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假如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觉得她还是会拒绝的。在她看来,接受那笔钱,就等于接受了她是郭缙云的女儿这一身份,而一旦接受这一身份,就等于承认自己乱伦。与此相反,只要不接受那笔钱,至少在观念上等于没有接受那一系列的推论。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应作如是观,说的不就是把看到的一切实有在观念上看成虚无么?看上去有,要想成无,有就成了无,这是她的信念。保住了这一信念,她就能远离烦恼与痛苦了。她左右甩动了几下披肩长发,一咬牙,就把自己从那片清凉中抛进了那一街酷热。 她在街边上紧一阵慢一阵地走着。她穿的是一套蓝色套装,很吸热,不一会,汗水泉涌而出,湿透了内衣和底裤,使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左右张望着,想找一家冷饮店,坐下来休息一会。可是,除了路边的冷饮摊之外,长长的街道上没有一家冷饮店。除非进宾馆,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她是找不到憩息场所的。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同样炎热的下午,放学后,她在冷饮店周围梭巡。她不禁悲从中来,热泪盈眶了。这就是命。你的命,也是你肚里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命。一瞬间,她感觉她穿透了时光的帷幕,看到了她和孩子的未来。同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让自己,当然也包括让孩子接受这个未来。 第二天上午,她照常去公司上班。她没指望家伦会来找她,当然,更没指望他会兑现他们的婚约。她还预见到,再过一段时间,她被家伦抛弃的处境将被同事看穿,替她招来鄙视的目光和冷言冷语。但是,她觉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这一切。她要独自养活自己、孩子和母亲,她不能不工作,而工作本身并不是可耻的。至于其它的羞耻,说到底,与她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啦,忍辱也是一种波罗密啊。 可是,她忽略了一件事:家伦的家庭能否容忍她在公司的存在。郭缙云的死亡造成的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周香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已经掌握了她周围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明白,事情一旦传出去对公司将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是,要亲自把昔日的情人赶上街头,她又有点不忍心。经过反复盘算之后,她觉得还是让母亲出面处理这件事更妥贴些。 得到提醒后,武青青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径直想到了拿点钱给冷霞,让她去坠胎,然后另谋高就。一天上午,她把冷霞约到离公司不远处的那家茶楼,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把一张储蓄卡放到茶几上,向冷霞那边推过去。 冷霞盯着那张储蓄卡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盯着武青青冷冷地问,这张卡的金额比您那天在病房里拿到的那张卡的金额多多少?武青青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望着冷霞看了一会。不过,她很快就品出了冷霞话中的嘲讽意味,迅速整顿脸上的笑容,用更冷的语气问道:那你要多少?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要我的孩子。谢谢夫人的关心。告辞啦。撂下这句话,冷霞缓缓站起身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踱出了武青青的视线。 当天下午,她去公司结清了工资。第二天上午,她去康复医院把妈妈接了回来。当天晚上,她重操旧业,回海天录像厅去重新做起了挤奶工。像第一次从事这项工作时一样,她感到恶心。不过,在祭出自己的法宝——念佛经熬过一段时间之后,她又习惯了。 妈妈已经痊愈,或者说,在药物和电疗的作用下重新变得麻木。但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却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她看着冷霞像过去一样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却腆着肚子出去工作,就知道女儿和家伦的关系起了变故。究竟是怎样的变故呢?她似乎感觉到了,但她不敢深想。但是,她意识到了女儿身上的担子,她必须帮她。于是,她固执地干起女儿过去干过的另外一份工作:捡垃圾。 绝望中的民工们 觉察到冷霞离开公司后,家伦难过了一阵子,随后就把精力集中到了工作上。他并非打定了主意不理冷霞母子俩的死活,只是一方面觉得现在难以面对,一方面想搏它十年、八年的,届时,他就可以给予冷霞母子俩最好的补偿了。对这一点他是很有信心的,因为他从后稷的故事中品出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暗示。 后稷名弃,据《史记》记载: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姜。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封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再后来,他的后人就建立了周朝,据有天下数百年。 家伦对这段历史很熟悉,只是他从未明确以后稷自许过,最近接二连三的挫折把他逼进了死胡同,非突围不可,结果,他找到了创立个人事业这一突破口。可是,究竟该从何着手呢?这时他才发现,尽管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他在商战甚至在企业管理方面却毫无经验。因此,他准备利用在建筑公司担任经理这一机会,好好地磨练一下。他意识到,他终究是要离开这家公司、独立开创自己的事业的。 他不再睡懒觉,也不再沉溺于网络,每天早早地起床,在院子里锻炼一会身体,然后在和家人一起吃过早点后早早地去建筑公司。除了了解管理方面的情况,他把大部分时间泡在工地上,顶着三伏酷暑,了解工人的思想动向,替他们解释疑惑。他惊异地发现,工人们实际上很好说话。只要给予足够的耐心和理解,当然,还有一点点希望,总的来说,工人们是能够理解公司的处境并愿意等待的。 就拿七妈来说吧,尽管被拖欠工资长达八年之久,但他最关心的还是公司能否接到新的工程。他说,最要紧的是赶快拿到新的项目,有了新项目,老板就有了新的赚钱的地方,老板有了钱,是不会不把该我们的工资的。人心打比一样,都是肉做的嘛。他的话让家伦有点惭愧,可也让他明白,母亲一直采取拖延战术是很有道理的。 其实,家伦在工地上看到的,只是让自己高兴的那一面。另一面就是民工们一边编造着唬弄他的鬼话,一边却在准备着与公司斗争。挑头的是兴宝、兴发兄弟俩。兴宝是一个炮筒子,兴发是一个闷葫芦。但是,人的性格是会变化的,经过一段磨砺后,炮筒子懂得了掩藏自己的心思,而闷葫芦也敢于向公众发泄不满了。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民工中新的牛脑壳。两个牛脑壳是兄弟,自然能赢得多数的尊重。于是,兄弟俩理所当然地成了民工们心目中的领袖。与过去那些领袖相比,他们似乎更聪明了些。一方面,他们看清了形势对他们有利。从报纸上、从电视里他们注意到,上面已经开始解决拖欠民工工资问题。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他们讨要自己被拖欠的工资是对的。这很像是一个笑话,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过去他们一方面感觉做工拿工资是天经地义的,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的主张不见得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社会的支持。大家不理解社会不支持的事是对的吗?他们还从那些报导中看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得闹。不闹,就没人管;闹,至少能引起关注;当然,闹得越大,受到的关注就越多,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就越大。可怎么闹呢?或者说,怎样才闹得起来呢? 他们深知农民怕事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除非被逼到走途无路的份上,谁也不愿惹事,更不原惹怒富贵人家。因此他们知道,要让大家都跟着闹,就必须让大家感到绝望。他们想起了上次在工地上流传的裁撤民工的谣言,觉得应该把它放大一些。于是,一有机会他们就对身边的人说,公司已经拿不到新项目了,眼看就要垮了;公司垮了,他们的工资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水了。于是,谣言很快就在工地上传开了,迫使绝望的人们寻找对策。 七妈的策略 七妈找到的应对之策是偷。把工地上见到的钢丝、螺帽、码钉、甚至成段成段的钢筋,悄悄地塞进口袋带回工棚,或者塞到不起眼的地方,晚上再去拿。积得多了,就出了问题:该藏在什么地方好?他想起了一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决定把偷来的东西藏在自己的床底下。 其实,他没觉得他是在偷,相反,他只是在拿。拿属于自己的东西,能叫偷么?即使是背着人拿的,也只能叫偷拿。因为归根结底,公司该了他那么多的工资,他为什么就不能主动拿一点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即便被抓了现场,公司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这样一想,他就越来越觉得拿得有理了。 其实,按这种方式拿到的东西是值不了几个钱的。可他觉得这些都是他将来修那栋大大的楼房的时候用得着的。再说啦,现在是小打小闹,等过一段时间胆子拿大了,他是决计要去拿一点更值钱的东西的。比方说,也像其他胆大的人一样去仓库里背一两箱磁砖出来,甚至还可以做得更大些,背一两箱大理石帖面出来,等等。 他还有一个问题要考虑,那就是将来怎么把这些东西运回去。工地上已经有一少人采用了与他相同的应对策略,但是,大多当即把东西拿到外面去换成了现钱,然后换成了现酒现肉,然后立马兑现,装进了肚子。他觉得那样做稳妥是很稳妥的,可也太短见了,没顾到将来。将来他是决定要把那栋大大的楼房修起来的,因此,他现在就不能不让自己冒一点风险。说穿了,风险究竟有多大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既然风险不大,他就考虑到,等东西多得足够装满一小车的时候,雇台手扶拖拉机运回去。当然,最好是选择一个月黑风高的连杀人放火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夜晚。下点雨更好。下了雨,一般人尤其是老板们都是懒得出门的,那时,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搬运了。 七妈就这样一边小偷小摸一边大胆设想着。一天晚上,恰恰是立秋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七妈在工棚里坐不住了。他走到外面去试了一下,感觉自己在飒飒的风声中已经没了那种怕怕的感觉,便认定干大事的时机到了。他摸索着到水龙头底下喝了几口凉水,就向着仓库所在出发了。 他很快就摸到了仓库后墙外面。他早就瞄好了,那儿有一个被挖出的豁口,平时用一堆乱砖头掩盖着,只要把乱砖头扒开就可以进仓库了。他猫着腰静静地站了一会,听到仓库内的蛐蛐叫得正欢,便放心大胆地动起手来。 豁口很快就被挖开了,七妈直起腰来休息了一会,然后又屏住呼吸听了一会。蛐蛐的叫声刚才被他的动作打断,现在又欢欢地响了起来。七妈觉得再也没有必要迟疑不决了,就横下一条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心,决然伏倒在地上,从那个黑黝黝的豁口里爬进了仓库。看来,今天老子的运气好,是不会遇到什么风险的了。 可是,他刚直起腰来,耳边听得啪地一声响,眼前就亮了起来。他懵里懵懂地朝电光射来的方向看一看,随后,就听得砰地一声在耳边响了起来。他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可是,砰地一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他摇晃几下,终于倒了。 保安室的审讯场景 七妈醒来时,已经被绑在了保安部办公室的一把靠背椅上。他试着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强烈的电光,便本能地阖上。一瞬间,天晕地眩,带动他的身体左右摇晃起来,椅子咯吱咯吱地响着。 渐渐地,晕眩减弱了,他睁开了眼睛。他感觉身上凉凉的,不禁低头看了看,竟然发现自己的胳膊没了。他着急地晃了晃肩膀,才意识到胳膊还在,只是被上了绑。他疑惑地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面前的景物,便看到了两张办公桌、一扇门,和在桌边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家宽,一个是保安队长。他冲家宽点点头,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睡醒了?循声望去,他看到保安队长也在笑,便跟着又笑了一下。 醒了就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偷东西?我没偷东西呀。七妈想起了昏迷之前的那几声巨响,随后,就想起了整件事的所有细节,尤其是蛐蛐的叫声。不对呀,怎么会叫呢?有人,怎么会叫呢?他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什么叫不叫的?你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保安队长不耐烦地问道。 蛐蛐。有人,你说有人蛐蛐怎么会叫呢?七妈把眼光投向了家宽,征询意见似的看着。他注意到,家宽垂下了眼睑,没吱声。有人,蛐蛐怎么会叫呢?他喃喃自语道。 你敢藐视我?保安队长霍地从靠背椅上站起来,右手抓起摆在桌上的警棍重重地敲了一下。 猫视您?七妈闻声猛地哆嗦了一下,急忙辩解说,不。我没猫视您。您……蛐蛐叫。 什么?你敢说我像蛐蛐叫。狗日的,不揍你一下,你就不晓得老子的狠。队长暴怒地冲上前来,照准七妈的脑袋就是一下。七妈本能地一偏,这一棍就打错了地方,揍到了肩膀上。狗日的,你还敢躲。于是第二棍、第三棍就准确地揍到了脑袋上。七妈惨叫起来,一口鲜血随着叫声脱口而出。 队长!办公桌那边传来了家宽低沉的声音,队长闻声停住了再次高举起来的手,扭头看看家宽,哼了一声,还是让手落了下来。不过,七妈感到这次轻了些,惨叫便变成了闷哼。 你现在晓得老子的狠了吧。说,你偷了多少次?队长梆地一声把警棍敲在椅背上,缓和了口气问道。 我没偷啊。我…… 狗日的,还不承认。那你床底下放的都是些什么? 床底下,您也看见了?七妈有点吃惊,稍一回神,又急忙解释说,我没偷。我只是拿了些不中用的东西。我是拿,不是偷。 是拿?拿你娘的蛋呢,拿。明明是偷,还说是拿。队长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说你是偷,不是拿。 我没偷,我是拿。七妈出乎意料地变得倔强起来。你打死我,我也是拿。七妈边说边把眼睛梭向家宽,家宽仍然垂着头,没看他。 狗日的,我叫你拿!我叫你拿。队长一边说一边又是两下。七妈摇晃了两下,然后昂起脖子喊道:老子就是拿,老子就是拿。你打呀。狗日的,你不打死我,你是我的孙。 哈,口气还硬起来了。够种!啪啪,又是两下。 队长,您休息一会。家宽站起来说,我来审吧。 不,家宽少爷,您坐着。我非得叫他承认不可。队长睥睨家宽一眼,怪腔怪调地说。稍停,队长又把脸转向七妈,说你是偷,不是拿。你要晓得,你是贼,老子就是打死你也不算犯法。 你打呀,孙子!你打呀!狗日的,连蛐蛐也骗老子,老子还怕死吗。孙子,你打呀! 审讯还在继续,在里间的家伦却坐不住了。他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外面的一动一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很想出去制止保安队长的暴行。事先,他对队长说教训那个家伙一下。他估计,七妈是不经吓的。他没料想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有点恨家宽无能。可家宽是副队长,对方是队长,除了说一说,他又能怎样呢? 不一会,他被尿憋急了,四下里看了看,想找个地方解决。最后,他拿着一个塑料杯走到墙角。尿太多了,只撤到一半就溢了出来,再过一会,就发出了难闻的臊气。家伦把椅子搬到靠门的地方,猛抽烟,一心想盖住那股气息。可是,尿臊还是不可阻挡的穿透烟雾,丝丝缕缕地灌进了鼻孔。他还感到了闷热。深秋的天气,应该是很凉爽的啊。 你说,你是偷,不是拿。狗日的,怎么就这么蠢?管他是偷是拿,教训一下就够啦,何必非得叫他说是偷而不是拿呢?杂种,你打呀!你不打死我,你是我养的。杂种?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而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受孕者,居期而生子……和冷霞生的……其实,谁能保证谁不是杂种呢?杂种。和冷霞生的会是什么种?狗日的,你骂什么不好,偏要骂杂种。 家伦感到一股怒气猛地从心头窜起来,直冲脑顶。他提醒自己是有身份的,千万不能像外面那个家伙那样。可是,忍着忍着,他突然间感到一阵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烂的冲动。他长叹一声,猛地拉开门栓。刚刚好,他又听到了一声杂种。他怒不可遏地冲到队长面前,一把推开,伸手就打了七妈一记耳光。 七妈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整个办公室静了下来。 虞总?虞家伦。小杂种,你也敢打我?小杂种!七妈首先醒悟过来,不自觉地脱口骂道。 狗日的,你还骂。我让你骂。我让你骂。家伦感到他心底压抑已久的憎恨全部奔涌而出,化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他一边说一边又是两个耳光,末了,还加上了一脚。 家伦,你干什么?话音刚落,家宽就猛地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状如疯虎的家伦。家伦甩了几下,没甩脱,顺手就给了家宽一个耳光。家宽本能地一甩,就把家伦甩到了墙根下。你……你疯啦。家宽一边向家伦冲过去,一边伸出了双手。家伦用怨毒的眼光盯着自己昔日的兄长,没吭声。家宽哆嗦了一下子,然后就呆住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双手,勾着脑袋向室外走去。 南华真经 兴宝,你想干嘛?七妈最后一声惨叫从不远处的窗户里传来时,兴发在黑暗中觉察到站在身边的兴宝猛地往前一窜,便本能地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兴宝挣扎了一下,说我……我去看看。审讯开始后没多久,兄弟俩就一直躲在办公室前面的砖堆里听着,也一直在忍着。 去看什么?我还不知道你吗?一看,就管不住自己了。可是,你管得了吗?再说啦…… 再说什么?兴宝似乎冷静了些,盯着哥哥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问。 没……没什么。兴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就去。我不能眼见着他们行凶不管。 管?你凭什么管?凭你那两只拳头吗?兴发重新把目光转了回来。你也不想一想。再说啦…… 再说啦。兴宝学着兴发的口吻重复着。 好。你逼我,我就说。兴发顿了顿,反问道:再说啦,我们不是一直想把事情闹起来吗? 是呀。可我们想闹,是有理的,他们这样闹,是没理的呀。兴宝惊讶地说。 是的。我们有理,他们没理。可是,要是他们不乱来,我们又怎么闹得起来呢?兴发放开了兴宝的手腕,接着说,让他们闹。他们闹得越大,我们才闹得起来。 可七妈……七妈在挨打呀。 是的,七妈是在挨打,可你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啦,他牺牲一下,对大家都有好处,也值得。 那……一阵冷风刮来,兴宝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接着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明天打个电话给新春。七妈是他的本家叔叔,他不能不管的。 让他来管?他就管得了?兴宝不服气地问。 你别瞧不起他。他在律师行做事,活动范围比咱们宽得多呢。 那……那好吧。就听你的。事情有了着落,兴宝感到了浓重的睡意,他接着说我们……我们去睡吧。兴发等了一会说,再看一会吧。于是,兄弟俩便继续躲在黑暗里一直看到家伦和队长把七妈架进汽车送往派出所时才摸回工棚,睡觉。 第二天接到兴发的电话的时候,新春正坐在公寓窗前看《南华真经》。读初中时,政治老师曾经在班上讲过老子。他还记得,老师总是说老子说,引得全班轰堂大笑。在经历过那次矿难后,他想起了老师阐述的一些观点,不自觉地对老子的著作产生了兴趣。他跑了几家书店买到了一本《老子》的注释版本,前不久读完了,又去书店买来了《南华真经》。 读《老子》时他感到很畅快,现在却感到了矛盾。主要是无为与有为。很明显,老子的无为思想是纯粹的,而庄子呢?一方面在阐释着无为,一方面却在无情地驳斥着儒家的有为,反映了作者有为的态度。这迫使他思考:究竟是该无为还是该有为。 实际上,这是每个中国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思考着的问题。在现实中,有为,就能迅速获得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无为呢?就什么也得不到,或者说,得不到那些人人都在追求并引以为荣的东西,比方说金钱、权力,和由金钱与权力所带来的种种享受。但是,有为同时也带来了与之紧密相连的负面效应,比方说,精神的空虚,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敌对,等等,这些又迫使人们趋向无为。很明显,这是一对极其深刻的矛盾,在理性上究竟应该如何协调?换言之,人生在世,是不可能不做事的,究竟要怎样才能既得到自己想要的又能避免在得到的同时招致得到的咎害呢?道家给出的答案实际上很简单,那就是彻底摒弃理性的思考,使自己进入忘我的精神境界。可是,怎样才能在实际生活中忘掉自我呢? 这正是新春苦苦思索而始终无法解决的。他时常利用他的特殊经历让自己把世间万事都看穿。可是,他就是看不穿。所有的事都鲜明地在他脑海里显现着,没有一样是不存在的,就像他简陋公寓里所有的物都鲜明地摆他眼前一样。他为此日夜寝食难安。他强迫自己埋头阅读法律自考教材。可是,一拿起书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读这些究竟有什么用?法律是维护人间正义的,可是,假如根本无所谓正与邪,那他又何必劳心费力甚至舍生忘死地去维护那些什么什么的狗屁呢? 掐断和兴发的通话后,新春仍在原地坐了一会,脑袋里掂量的,正是这些。一会儿,他不自觉陷入了对兴发所描绘的打人场景的想像。恍惚间,他听到了七叔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随后,他就感受到了那一下接一下的打击,就像当初在黑暗的矿井里看到自己丑陋、狰狞的脸一样。他坐不住了。去他娘的正与邪、善与恶、有为与无为吧!他迅速拿起手机拔通了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的电话。 当天下午,他和那位朋友去建筑公司拍摄了保安部打人的现场;那儿还留着一摊血渍,没有清洗。随后,他们采访了兴发、兴宝兄弟俩和其他一些证人,并详细地询问了每位民工被拖欠工资的情况,列了一份清单,并请当事人在清单上划了押。第二天,他们又去工地上落实了一些细节,然后就拔通了家伦的电话,要求他马上释放七妈并带他去医院。家伦问他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说你别管这些,先治好七叔,其它事以后再说。我等你的电话。说完,不等家伦回话,他就搁断了通话。 其实,在新春来电话之前,家伦就已经知道新春近两天在工地上的活动,可是,他一直在犹豫着。被新春无礼地搁断通话后,他清楚不罢手也不行了。他了解新春不做就不做、一做就做到底的个性。他跑了一趟派出所。 是所长亲自接待的。他告诉他,七妈已经跑了。跑了?怎么可能呢?他问。按理说,七妈确实是不可能跑掉的,一则拘押他的房间很牢实,二则七妈在挨过打之后身体确实很虚弱。可是,也许正因为这样,当班的公安就放松了警惕。他上了一趟厕所,出去时忘记了锁门,七妈就乘这个机会跑了。所长补充说,我没声张。归根结底,我考虑这事还是不声张的好。您说呢? 是的,此事确实不宜声张。可新春那里如何交代?家伦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派出所。他想起了新春说的最后一句略带威胁意味的话,意识到新春至少留着一个厉害的杀着。是什么呢?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摸出手机,再次接通了新春的手机。 新春吗?七叔已经走了。 走了?还是放了?新春迟疑了一会,问道。 他自己走了。 他自己跑掉了,对吗?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既然走了,就让他走吧。 你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哈哈哈,家伦大人,你太宽容了。哈哈哈。新春又放肆地笑了一阵子,然后反问道:你觉得他也会像你一样宽容吗?八年的工资没拿到手,还挨了一顿打? 不错,他那种小人是不会懂得什么宽容的。可是,除了忍气吞声地滚回乡下,他又能怎么样呢?那个糟老头子,他可从来就没雄且过。家伦不怒反笑,用极其阴冷的语调说道。 是嘛?我确实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新春用同样冰冷的语气补充说,不过,我自己的意向我还是很明白的。 你想怎么做?家伦急促地问。 你明天就会知道的。 新春,不要把自己看到过高,尤其不要把自己看成救世主。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别再做什么救世的美梦了。 呵呵,救世主?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一个人还是能做一些事情的。我想,我要做的,仅仅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做的。 是吗?家伦耐不住地尖声叫道,随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用平静的语调说,我听说,马王堆最近的治安状况似乎不大好。 是吗?怎么我就没感觉呢?啊,我明白了,可能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的缘故吧。 那……作为老朋友,我只能祝你时时鸿运当头了。 说完,不等新春回话,家伦就掐断通话。礼尚往来嘛。他感觉郁闷的心情缓解了些。可是,刚过两分钟他又紧张起来。他意识到,他和新春之间已经面临一场你死和活的撕杀,鹿死谁手,很难预料。稍后,他想了他的家庭。他所做的一切都有是为了维护整个家庭的利益的,家里所有人都不应置身事外。家宽回老家去了,这多少强化了他势单力孤的感觉。他迅速调转车头向总公司驰去。 七妈最后的心愿 被拘留的第一天晚上,七妈就搞清了一桩事:蛐蛐并没有骗他。这原本是很简单的:有人走动,蛐蛐害怕,就不叫;没人走动,蛐蛐不怕,就叫。可是,他平时从未刻意观察过这类细节,在实施盗窃时又没来得及细想。被关进拘留室之后,他一直睡不着。身上、尤其是脑袋上被警棍揍过的地方肿起了一个个大包,仿佛里面还藏得有一只只青蛙,因为不甘围困而又跳又叫。老板(他把所有警察都叫做老板)熄灯离开拘留室之前,为了保全面子,他咬着牙没吭声。老板离开后,他低声呻吟了一阵子,后来便控制不住地喊起爹叫起娘来。他爹娘早就死了,现在当然不可能来呵护他。不过,乡下人都相信人死后魂魄仍在,且都具有生前所不具有的神奇能力,能保佑后代出入平安,或者逢凶化吉,甚至升官发财。这也许确实是迷信。不过,七妈在喊过一阵子爹叫过一阵子娘之后,身上的疼痛感确实减轻了不少。他从老板们把他扔下去就一直没挪过窝的墙角爬起来,摸索着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老板们想得还是蛮周到的。不过,要是给安张床,不是就更周全了吗?他带着这点小小的不满足回到了墙角,站了一会。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蛐蛐的叫声。他想起他在保安部办公室里下过的结论:连蛐蛐也骗了他。他气狠不过,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一下脚。蛐蛐应声而止,可过不了一会,叫声又起来了。他余怒未尽,又重重地顿了一下脚。蛐蛐们又不叫了,可过不了一会,叫声又起来了。他怒气全消,对这件事感到了好奇,就又试了二、三次。结果可想而知。于是,他就明白了那个在局外人看来也许是多么简单的道理:有人走动,蛐蛐害怕,就不叫;没人走动,蛐蛐不怕,就叫。于是,他也就明白了蛐蛐并没有骗他。可是,那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骗了他呢?那些该了他的钱的老板。也许,还有他自己吧。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骗了自己,所以,他把全部的恨意都集中到老板身上。可恨一恨又顶什么用呢?身上、尤其是脑袋上的包包痛得更厉害了,他在水泥地板上躺下,把双臂弯得背后,垫着疼痛欲裂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他一直想在乡下修的那栋大大的楼房。可是,他发现他竟然想不起它的样子来了。过去,他在幻想中已经把它设计、修建过无数遍,对它的基础、式样、梁柱、墙面、装饰和室外的陪衬都了如指掌,他甚至能感受到和老婆孩子一起居住其间的那种氛围和感觉。而现在呢?他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些碎片,比如,整栋房子的某一间,或者一堵墙,或者一块砖,或者一根钢筋,或者一摊灰浆,或者……的形状。他很着急,拚命地回想,想把这些东西拼凑起来,恢复它过往在脑袋里的旧观。可是,他再着急也没用,脑袋里还是只有一些碎片;过一会,干脆连碎片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词组:大大的楼房;再过一会,词组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词:楼房。楼房,楼房,楼——房。最后,他脑袋里就只留下了一个单词:房。房,房,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单词,慢慢地沉入了一无所见的梦乡。第二天早晨被老板叫醒后,他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词就是房。房?房在哪儿呢?在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老板讯问了他三次,当然,也自然而然地揍了他三次。因为他心里总想着那个房字,老听不清老板的话,回答起来自然是颠三倒四的。不过,老板也给他送来了一日三餐盒饭,还有一瓶矿泉水,使他对老板的印象变得没有最初那么恶劣了。下午他发起高烧来,全身的皮肤都肿涨肿涨的,滚烫滚烫的,神志也极其模糊。最初,他还记得那个房字,后来连那个房字也消失了。可他总感觉还有一桩事要了。是什么呢?天黑后,他乘老板离开房间那会,本能地逃出了派出所。他昏头昏脑地在大街上走了一阵子,然后拐进了一条小巷。天全黑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住户人家门窗里透出的灯光。幢幢阴影在那光亮闪烁着,冷风筱筱筱地刮,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找到一个垃圾坑,从里面翻出一些白菜邦子,吃了。他继续翻找。结果,他翻到了一样东西:一把生了锈的水果刀。他迎着光亮把刀子举起来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他该了的最后一桩事:杀一个人,垫背。 观景台上的风景 傍晚时分,周香早早地来到潇江大桥中部的观景台上,等待新春来赴约。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行道上各式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也塞满了过路客。她有点焦急地朝桥东张望着,半个小时后,新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露头了。脚伤似乎尚未痊愈,走路还一踮一踮的,可神情既孤傲又坚定,仿佛明知在走向死亡,心里却一点也不介意。她看着看着,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痛感。一会儿,她意识到新春走近了,便背过身去,悄悄抹掉了泪水。 香香,你好!新春愉快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她缓缓地转过身去,背着落日的余晖盯着新春的眼睛看了一会,竭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道:你好!脚全好的吗? 新春也迎着她的目光看了一会,说谢谢!已经差不多了。新春眼神中有一种东西,再次使她伤感起来,她眩然欲泣,转身伏到栏杆上。望着波光鳞鳞的河水,她幽幽地问道:我听说你已经回城很久了,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说实话,我没想到我们还有机会见面。新春也俯身伏到栏杆上,轻声答道。 你对……对我们的爱情就那么没信心? 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一直对自己的意向还不十分明白。新春点燃了香烟。当然…… 自己的意向?她感到好奇,扭头看着新春问。 比方说,和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你已经有了答案,对吗? 是的。 要是不忌讳的话……她差不多已经知道了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地问道。 哪里话。我也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一谈。不管结局如何,我们毕竟……相处过一段时间。 相处过一段时间?啊,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说。 是的,我知道这样说会让你难过。不过,我感觉我们之间确实只能说是相处了一段时间,因为在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些东西。我承认,我喜欢过你。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从未完全接受过你,尤其是你的观念和生活方式。 你说的是寄生虫的生活方式吧。她忍不住地叽讽道。 你要这样说,也差不多。 她感受到了新春语气中那份严肃的意味,想了想,转身背靠着栏杆说你知道吗,你一点也没变,还是生活在观念的世界里。可是,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你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人真的可以离开观念而存在吗? 按我的理解,意识形态的争论在现代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是两个概念。不过,实际上讨论意识形态并非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关于意识形态的斗争从未真正停止过。大家不谈这个,并不意味着实际斗争不存在。试问:美国放弃了意识形态的斗争了吗?一方面是合作,一方面是斗争,合作掩盖了斗争。我们似乎更需要合作一些,于是,我们就看不到斗争了,如此而已。 我承认你比一般人清醒。周香想了想,说可是,这份清醒对你有何意义呢? 它对我的意义在于,它让我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活着的。 这比活着本身更重要?最近出了一本名叫〈活着〉的书,我建议你去看一看。 噢,谢谢你的提醒,我已经看过了。不过,我觉得这种小说毫无价值。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因为它过份张扬了人性中麻木不仁的那一面。人性,相对物性来说,敏感应该是其最重要的特征。 麻木与敏感?我承认你说得有一定道理。可是,保持那份敏感就意味着要遭受更多痛苦,为什么不想办法抛弃它呢? 你说到了点子上:为什么不抛弃它呢?我觉得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人根本抛不掉它。请扪心自问,你已经完全抛掉了吗?现代教育的目的,就是使依赖具体事物生活的人成为依赖抽象观念而存在的人。我们每个人从小就必须接受这种教育,因此,我们命中注定要为观念而活着,谁也无法真正地超脱,除了死人。 我至少做到了不去想它。 我相信。可是,它还存在吗?新春尖刻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生活,正常人的生活。 你又涉及了一个重要问题:何谓正常生活?蒙弊了人的敏感性的生活吗?或者说,完全抽掉了观念的生活?实际上,只有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才会鼓吹用麻木面对现实的矛盾。 那你说,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夜幕降临了,周香有点不耐烦,急躁地问道。 找一个乡下姑娘,结婚,生子。还有,做一些我想做而且能做的事。 为谁? 我想,是为我们。 是为七妈吧。 不错,也为他。但我想,主要是为和谐。 为和谐?斗争? 是的,为和谐而斗争。归根结底,我想过的就是一种和谐的生活。但是,和谐的基础不应该是人性的麻木,而应该是对立与冲突的消解。 说得好。对立与冲突的消解。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实际上是在助长而不消解呢? 是吗?我想,这可能是立场不同的缘故吧。你…… 不错,我承认我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话的。你呢?你难道不是站在七妈的立场上,或者说血缘关系的立场上说话的吗?周香终于激动了,离开靠着的栏杆,挺直了身子。 不,香香,我是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的。具体到这件事上,我肯定,我是站在均衡的立场上说话的。 均衡? 是的。我认为,和谐就是一种需要维护的均衡。人与物,人与人、穷人与富人、百姓与官员之间的均衡,离开它,就谈不上和谐。因为归根结底,和谐仅仅是人对均衡的感觉。 你……周香看了看新春在朦胧夜色上变得模糊的脸,问道:你觉你有那种能力吗?请原谅!我没有藐视你的意思。 啊,没关系!我想,我会尽力的。 那……周香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自然地换了语气说,你还记得去年冬天,下雪,你答应过我什么吗?我想,你不会是个不守诺言的人吧。 去年冬天,下雪?啊,我想起来了。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顾我们之间的情份?不说爱情,只说相处过一段的情份。 对不起!香香,我必须做我想做的事。实际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在网上公布了我所掌握的情况。呆会儿,你可以上网去看一看。 看一看?看什么?看我家人的罪行?看我的下场?实际上,我们又做过些什么?你说,我们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别人正在做的?周香按捺不住地高声叫道:新春,你太狠了,像一条毒蛇。是的,一条心怀嫉妒的毒蛇。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嫉妒?新春疑惑地盯着周香看了一会。噢,讨论这个问题似乎毫无意义,因为……因为这纯属个人道德范畴。我觉得,要是连社会均衡都没得到很好的维护,那么,谈论道德就是一种极大的奢侈,或者诳骗。不过,我还是感谢你的提醒。再见!新春稍嫌夸张地向周香鞠了一躬,便掉转身体,一踮一踮地汇入人流,向桥东走去。 难以理喻的车祸 下班后,家伦又想起了上午在周香办公室受到的那番训斥,感到很郁闷,便开着车直接去海天夜总会,洗桑拿。您想干蒸还是湿蒸?进入蒸汽室后,穿着三点式比基尼泳装的小姐一边替他拿掉身上裹着的浴巾,一边问。他就着朦胧的灯光看了看她,女郎很年轻,身段苗条而不失丰胰,他精神振作了些。 就湿蒸吧,他说。 女郎服侍他在双人卡座上坐下后,低头弯腰,在座椅底下扭开蒸汽阀门。嘶地一声,一股乳白色的气流笔直向对面直冲过去,遇到玻璃隔墙的阻挡后折转过来,鼓动着女郎浴帽底下的鬓发,也送来了浓郁的香水气息。很好闻,家伦忍不住地替她抿了抿散乱的鬓发,顺手又摸了摸她的面颊,很滑腻,他拽住她的手腕往这边拉了拉。 别急嘛。来,我替你把短裤脱掉。 你先脱。 我喜欢先替男人脱。她嗲声嗲气地说。 我喜欢女人先脱。脱!家伦毛躁起来,冷冷地喝道。 别生气嘛。我脱就是。 女郎双手伸到背后摸索了一阵子,身子向家伦脸上俯过来,他感到了她的乳房,很饱满。女郎挺直身子,取下乳罩。果然。家伦捏了捏,然后顺手扯下了她的短裤,就看到了那一带三角形的芳草地。狭小的室内越来越闷势,家伦肌肤上有了轻微的灼痛,心跳加剧,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把蒸汽关掉吧,他说。 女郎又低头弯腰,慢慢地扭动蒸汽阀门,身子侧面的一弯弧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被挤压的乳房从身体侧面鼓了出来。家伦伸手揽住纤腰,把她拖到双人卡座上,然后伸手探向那片芳草地。他感到了手指上的湿滑,和女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可是,他感觉不到他的反应。七妈从来就没雄且过。可是,雄且过的,是否也可能衰退?想到七妈,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心惊肉跳。 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隐约闻到了一股腥味。可是,他自始自终都像一团松松垮垮的棉花,干燥而无力。女郎等不及,探手摸了他一把,然后把他仍在她腿间挣扎着的手扯出来,气呼呼地穿上了泳装。家伦很难过,去浴室匆匆地洗了一下,就打开保险柜取出衣服,穿上。 走出夜总会时,天黑了,街道上的五彩霓虹却很明亮。家伦站在车前朝天上看了看,隐陷约约地看到了满天星斗。发动汽车后,他意识到他刚才看到的景象有一种凄清的意味。他毫不自觉地把车开上了展览馆路。在红绿灯前,他想起了躺在展览馆里的那具西汉女尸,同时嗅到了一股腐臭气息。是蒸汽室里带出来的吗?他感到疑惑。 绿灯亮了,他机械地拉下离合器,踩下了油门,一会儿,车子就到了周香年前出过事的那段路。眨眼间,他就看到了周香的那台新跑车,从街道左边一歪一扭地冲过来。他心底陡然升起一阵惊奇的感觉,随后,他就听到了巨大的碰撞声。 这是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赶走新春后,周香继续在观景台上站了一会。她气得浑身发抖,手足冰凉,下意识地车转身体,面对河水,蓦然间,她感到了晕眩。她恨不得一头扎进那片五彩缤纷的波光里,但是,她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铁栏杆,很费力地把身体往后撑开。一会儿,她想起了新春提到的那件事。她快步走回大桥西头的停车场,找到自己的汽车。她可以回家,就在不远处的岳王山上。可是,她觉得回公司办公室处理这件事更好。 进入大桥中段时,她朝观景台瞄了瞄,再次想起了新春绝情的话语,一股怒气蓦地再次从心底窜起来。她习惯性地打开录音机,渐渐地,愤怒的情绪被宏大的音乐淹没了。她忘乎所以的驾着车快速地在沿江大道上行驶着,一会儿就拐上了展览馆路。她明显感到了小车高速行驰的惯性,仿佛不是她在驾驶小车,而是小车在驾驶她。想到自己正被驾驶着,一阵温暖的感觉陡然从心底升起,随后,又是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气。她猛地车转方向盘,汽车倏地脱离了惯性,向另一个方向甩去。她意识到了危险,下意识地再次车转方向盘。于是,汽车又甩向了原来的方向,向左边的街道冲过去。她看到一辆汽车扑面而来,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她猛地一脚把油门踩到极点,汽车砰地一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那辆汽车。 幸运之神再次降临了,汽车安全气囊及时打开,使她只感到了轻微的挤压与震动。惊魂稍定,她看清了那辆车的牌号,意识到与她对撞的是她的兄长虞家伦。她考虑了一会,打开车门凑到家伦那辆车窗前,往里瞅了瞅。家伦的运气比她糟,安全气囊没打开,身子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家伦是否已经死了,突然间就被一阵恐慌击垮了。她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掉头就跑。她钻进自己的汽车,揿下发动机点火按钮,驾着车子向家里飞驰而去。 幸福 家伦没死,在周香逃走后没多久,他醒过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一边呻吟,一边扭动身子,让自己斜躺在座椅上。汽车活动顶蓬已经弹开,深秋睛朗的夜空高高地悬在头顶。他下意识地盯着一颗最亮的星星看。星星愉快地眨动着亮丽的眼睛,他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像水一样从天而降,沐遍全身,直透心底。倏忽间,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周围的一切,只感到那股清凉的气息在全身荡漾着,荡漾着。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时常回味那一刻的感觉。他恍惚觉得,当时他所感到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端的幸福。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不明白。不过,自从经历过那一刻之后,他周围的事物全变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呈现着,而且,似乎蕴含着与过往迥然不同的意义。比方说家庭,人生在世是免不了要有家庭的,可是,究竟应该在什么地方建立什么样的家庭呢?过去,他一直受着种种观念的困扰,现在,他觉得随遇而安没什么不好。 在报上看到那场意外事故的报导的时候,冷霞正在修习《破狱科》。在潜意识里,她对拒绝郭缙云死前的要求怀着愧疚,想帮爹一把,脱离地狱。可是,她看过来看过去,却从《狱王本》里看到了自己更多的罪恶,比如打骂善人、不敬司命、毁僧谤道、欺神灭像,不敬三宝、两头唆使、喝风骂雨、枉使油盐之类。她知道,她还将犯下更大的罪恶:用生产的血光污触神明。于是,她彻底明白了她今生罪无可恕,与佛无缘。她烧掉了所有佛经,毅然来到医院,像一位妻子服侍卧床的丈夫一样服侍着家伦。家伦最初感觉有点别扭。可是,他很快就习惯了她在身边的感觉。实际上,他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冷霞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让他感觉到他已经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在病房里简简单单地生活,就像当年和仙儿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实在而幸福。 三个月后,他出院了。先天晚上,他对躺在对面床上的冷霞说,明天,我们就去把结婚证扯了吧。冷霞迟疑了一会,问道:你想清楚了吗?再过一会,她又说,有一件事必须提醒你,我已经对夫妻间的那件事毫无兴趣了。那……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家伦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性,也许是一盏被点燃的灯油,不燃烧,难道就不再是灯油了吗? 第二天上午,他们悄悄地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数天后,他们带着冷霞的母亲前往云南丽江,用郭缙云死前给家伦的那笔钱在四方街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住下来。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又租下一间小小的门面,开了家夫妻快餐店。孩子如期诞生了,是个男孩,正如科学预言的,智力发展很缓慢。可是,夫妻俩发现他唯独对音乐很感兴趣。于是,他们不抱希望地让他专门学习音乐。出乎意料的是,二十多年后他竟然成了一名驰名中外的小提琴演奏家。 2007年4月12日初稿、4月28日第二稿、5月15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