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第1章 【楔子 魔鬼的祭品】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人们带着原罪而生, 在这错置的舞营、 错置的角色中, 演出错缪的剧本。 重金属、摇滚乐、喧哗、嬉闹声…… 震耳欲聋。 绝佳的立体环绕音响设备,一声、一声,撞击着心脏。 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得见,胸腔之内鼓动的心跳声。 怦咚、怦咚…… 好吵。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觉得厌烦。 不是说,只要这小小一颗,便能让他忘却世间烦扰,恍如置身天堂吗?为什么,他还是能听见尘世喧嚣、丑恶浊世中的靡靡之音…… 过高的分贝,扰得额际隐隐作疼,整个世界扭曲成各种奇异的模样,缤纷色彩在眼前跳动,迷眩而错乱……他挥开缠粘在身上抚蹭那具不知属于哪个女人的胴体挑逗,踩着虚浮的步调,远离寻欢作乐的人群。 天堂,真的存在吗? 一步,一步,轻飘飘的,恍如踩着天堂的阶梯,就这么走着、走着,远离了尘嚣,是否就能触摸到天堂? 「你喝醉了吗?」 好像,有谁在他耳边,如是说。 清冷冷地,如淙淙流水滑过耳边。 奇异地,头不疼了,杂音也不见了,他只感觉,夜风的吹拂。仰起头—— 今夜星光好亮。 「小心,会摔下去。」 他不怕摔,甚至有些嘲弄对方的天真。 本来就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摔下去,也只是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柔软的指掌抓握住他,很轻,但是很暖,指间的热度渡入冰凉肘臂,那温差令他微微一颤。 于是,他回过头了。 是天使吗? 他没问出口,迷蒙的眼,透过光,看见洒在她身上,层层的光晕,以及,洁白的翅膀。 想要救赎我?那你是否知道,妄想救赎恶魔的天使,只会成为恶魔的祭品,同堕地狱。 嗜血的魔性,让他只想折了她的翼,打破她纯真的妄想。 撕碎她。 有个声音呐喊着,鼓噪不休。那样的纯洁,太刺目。 而后,天使轻柔的聆音,成了惊慌的哭喊,淹没在扰攘尘嚣中。 「……拜托你……不要……」 微弱的嗓,吞没在他口中。 真的好暖。 但是衣物阻隔了大部分的热源,他不餍足地想消灭它,撕碎那些讨人厌的布料,终于如愿贴近,汲取属于人类的体温。 可是她不愿意温暖他,就像那些人一样,将他驱赶到那个阴暗的小角落,又冷、又孤单。 他不满、抗议地咕哝:「别动!」害他都没有办法,好好感受她。 然后,她真的不动了,他舔了几口,尝到她眼角流出的,咸咸的水,混着额角淡淡的腥气,像血,唤起他体内的兽性,与渴求。 他让自己,深深地埋入这具柔润躯体。 那一刻,他终于得到快乐。 或许,是透过一口一口吞噬掉对方的方式,得到病态的宣泄,又或者,是她的温软,熨暖了冰凉的身心。 本能驱策着他,不愿放手,将她禁锢在怀中,藉由肉体的碰撞,追寻原始欢愉。 这是他的天使,属于他天使。 原来天堂真的存在。 【罪之一 人间地狱】 通过大门的门禁管制,赵之寒熟练地驶入车库,下了车。 站在造景喷泉旁,点燃一根烟徐徐吞吐,仰望眼前这座占地数百坪、欧式风格的华美豪宅。 华丽、精致、高档、地位、奢豪……它在世人眼中,代表的就是这些意义。 没有人知道,这座人人向往的华屋内,藏着多少腐败恶臭,冰冷无温。 而他,也在其中。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前一秒笑脸迎人、下一秒便踩着你的尸体往上爬的生存法则,不够狠,你只会是被狠踩在脚下的那具尸体。 人人挂着面具,怀里揣着刀,捅的,永远是所谓的骨血至亲。 手足、骨肉、伦理、亲情,在这里,一文都不值。 明明都清楚、也看得比谁都透,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抽完最后一口烟,赵之寒踩熄烟蒂,隐去嘴角冰冷讽味,挺直腰杆,踩着沉稳步伐走入—— 大概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人。 他可以喝着那些人的血,啃着骨与肉,并且不会有任何感觉。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这座金玉其外的人间地狱? 走进屋来,他先上二楼,敲了左侧房门。 「爸,我回来了。」 第2章 得到许可,才开启房门入内。 注:本作品共删除:【6637】字,请谅解。 眼前男人,年近七旬,但保养得宜,身体硬朗,外貌看似五十开外,距离进棺材还有好一段距离,这段长得令人生厌的父子孽缘至今仍望不到尽头。 近日刚操办完二儿子的后事,两鬓新生几许华发,竟略显一丝老态。 真难得,这外传最冷面无情的铁血硬汉,骨子里也会有一丝慈父温情? 赵之寒笑讽。 这人最不缺的,就是儿子,死一个,出走一个,有什么打紧?老头什么都教,就是没教过他感情用事。 赵恭合上二儿子的相本,抬眸睐向他时,眸底那丝难得一见的温软情绪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都谈妥了?」 「嗯,谈妥了。上上下下该打点的关节也打点好,近日会着手地目变更的部分,我会盯着,确保建案顺利推动,进度会再向您汇报。」 老人点头,挥了挥手,他退回房外,将门关妥。 公事公办,不带私人情绪,这就是他们父子的关系。 与其说父子,还不如说,他们更像主雇。 训练他、给他机会,不是因为他姓赵,身上流着那人的血,而是因为无数、无数次,在对方给的难关与考验中挺过来,凭着自己的本事爬到这里。 他只是一只被放入蛊盅的毒物,能晈死对手,存活下来的,永远是最毒的那一只。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以今天,他可以站在这个位置。 一开始,他只是颗弃子,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但是人生这盘棋还没下完以前,谁会知道棋局如何翻转? 老头究竟有过多少女人,恐怕连他本人都不清楚,外头逢场作戏的姑且不论,迎进门的目前是四房,之后会否再往上加就不知道了。 先是元配陪着胼手胝足,打拼事业,倾力资助。等到事业有了根基,财富开始累积,女人自然便会主动送上门。 他是不知道,在自己全心全意辅助丈夫事业时,外头的女人却捷足先登生下了长子,大妈是什么样的心情?没有女人能如此大度,但最终大妈是点头同意赵之鸿母子进门了。 而后隔年,自己也怀孕,生下了二子赵之恒。 有一,就会有二,于是,之后再来个三房、四房,也都不奇怪了。 女人的包容,会由一开始的吞忍,到最后麻木,终至心寒。 能够一手辅助丈夫事业的女人,岂会是泛泛之辈,不再指望夫妻之情的女人,转而保障自身及孩子的利益。 赵氏半壁江山,总有她无法抹灭的功绩,如果说,他曾看过赵恭对哪个人服过软,那也只有这位敬重的贤妻。 而他的母亲,甚至连这四房都排不上,他甚至怀疑,赵恭还记不记得他母亲是谁,长什么模样。 之所以被接回来,冠了赵姓,给予栽培,不是因为血缘,而是决定在一张可笑复可悲的智力测验数据上。 一纸认领手续,从此将他寄养在大房名下。名义上是与赵之恒、赵之航同为嫡出,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嫡妻的宽容与施舍。 他曾疑惑,大妈为何要同意?有什么理由同意? 别说女人天生的母性,连都嗤笑「孩子是无辜」这类陈腔滥调,若是别人的孩子无辜,谁来同情被丈夫出轨背叛的自己? 大妈不是那样圣母属性的女人,打一开始,便觉那雍容而优雅的女子,面带微笑,却让人无法靠近、她能大度接纳,给你所有你应得的待遇,却没有义务给你温情。 「你很敏感,也很聪明。」或许是因为,他识时务,不像赵之鸿那笨蛋,净做讨好巴结、令人生厌的缠粘姿态吧,他从不认为这名女子是能亲近的。 「如果你记得我今天的接纳,那么日后无论如何,不要将主意打到之恒与之航身上,该给你的,我会给,他们的东西,你不要拿。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也永远不要伤害他们。」 不得不说,大妈真有先见之明,她心里雪亮,知道他会是她孩子将来最大的威胁,聪明地不与他对立。 但是纵有一位慈母,东防西防,也保不了孩子万寿无疆。 赵之恒命薄,扛不了大位;赵之航出走,弃下赵氏江山。千算万算,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原本,赵之航无论出身、能力或资格,都教人无话可说,尚能维持台面上的生态平衡,可太子爷突然来这一手出走弃江山,完全打乱了棋局。 他不逼宫,不代表别人不会。赵氏基业这块饼,大到足以让人将良心卖给魔鬼。 赵之恒才刚下葬,二房那头,赵之鸿这对豺狼夫妻已蠢蠢欲动,频频搞些别人一看就穿的小动作,智商太低的蠢货他连过招都嫌浪费时间。 第3章 三房赵之骅,行事中规中矩,不似以长子自居、野心勃勃的赵之鸿,但是收起爪子的虎,他也不会傻到误认为是猫,会咬人的狗,平日不叫,一口咬上却足以致命。 回房的途中,他及时顿住步伐,巧见前头以为的那只虎,正端着餐点,站在赵之恒房门前,与他们的寡嫂交谈,字字恳切,担忧之情溢于吕表…… 这是一出什么戏码?赵之寒差点愕笑出声。 是他高估赵之骅了吗?原以为是只藏起爪子的虎,搞半天级数只到这里? 也是。遗嘱一公开,别说这票人,连他也不免意外。赵之恒竟将身后资产,尽数留给遗孀,他都分不清,二哥这是太爱妻子,一心保障她未来的生活?还是根本就想害死她? 且不提其他,光是继承的公司股份,就足够让赵氏内部大地震、权力结构重新洗牌,也难怪向来藏得极深的三哥都沉不住气。 豺狼虎豹环伺,就不知他们的二嫂,有没有足够的智慧,应对这一切。 看够了戏,在佳人婉转谢辞、关上房门、字幕打上「全剧终」后,赵之寒缓步踱来,悠然淡道:「三哥,原来你这么有手足爱,要不要顺便关心一下弟弟我晚餐有没有吃?气色好不好?」 好感人的手足情深,爱屋及乌,代替早逝兄长关照寡嫂,真想唱: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 冷不防被挖苦了一番,赵之骅笑笑地反击:「你一向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好,不需要我多余的关心。」 这倒是。不过—— 「三哥啊,就算要关心二嫂,也操之过急了,可惜我没有阴阳眼,不然我一定会告诉你,二哥在你身后,他很火。」 赵之骅笑容微微一僵。 赵之寒补完刀,从容地擦身而过,回房去。 回房冲了个澡,开电脑处理完几个急件,临睡前下楼来,打开酒柜挑了瓶最烈的酒,遍寻不着酒杯,正欲转往厨房,晕黄的走道灯下,险些与转角处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出于本能,他伸手稳住对方。 来人似是受到极大惊吓,慌忙挣开,退避之迅速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纤细身躯撞上身后的餐桌,撞倒银制烛台,哐啷一阵响。 反应要不要这么夸张? 赵之寒挑眉,目光定在那张雪白如瓷的面容上,对她那副见鬼的模样不置一词,淡然地掠过她,径自寻找他要的酒杯。 江晚照挪了挪位,背贴在墙上,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她其实不是那种小模小样、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他看过她与赵家其他人的相处,谈吐得体、应对进退不失从容,独独对他,永远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仓惶失措。 小白兔二嫂。 他还记得,赵之航私底下曾言笑,如此称呼过她。 找到他要的酒杯,回经她身旁,驻足顿了顿。「看什么?」 江晚照目光在酒瓶与他之间来回几次,蠕了蠕唇,还是没能忍住,脱口道:「你习惯真的很糟糕。」 他一向,都靠这么烈的酒入睡吗?嗑药、酗酒,还有昵?他到底是怎么有办法,把自己的人生搞到如此腐烂? 「与其评论我腐败的生活哲学,还不如先自求多福。」 赵之骅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她看起来确实不大好,比起赵之恒未过世前,她下巴尖了、气色差了,人也清减了些。 她让他想起当年的四嫂傅琼仪,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处处拘束、不自在,连在餐桌上吃顿饭都放不开,夜里独自躲在厨房啃面包,都还来得自在些。 豪门媳妇难为,重重压力,特一条花样年华的生命,逼上了绝路。 原是不想多言,也没打算理会他人的死活,不知怎地,话还是出了口:「抓紧机会搬回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掺和进来,这里不是人待的。」 「你昵?又是怎么让自己待得好好的?!」她一时冲动,问了句。 他一静,没回眸,只丢下一句:「这是一座无底深渊。」除非,她也想跌进来。 下场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一再往下跌,深不见底,一旦陷入,再也爬不出去,冰冷、失温,永不见天日。 所以赵之恒死了,赵之航走了,正常人,熬不来。 回到房中,他放弃酒杯,直接旋开瓶盖,以瓶就口,烧灼酒气入喉,意识清醒了些。 他喝不醉。 真奇怪,不知是体质还是怎地,他从来都喝不醉。忘记谁说的,难得糊涂,糊涂难得,人生而在世,还是糊涂些好,日子挨着挨着,就到底了。 而他,却总是太清醒。人生唯一的一次—— 他打住思绪,仰头再灌上一口。 就那么一次,从此,他再不让自己失控。每一分、每一秒,他总是清醒地,看着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第4章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怕你?」曾经,赵之航如此问他。 「任何干净纯洁的生物,都该怕我。」 赵之航闻言,只是捶了他肩头一记,不予置评。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连她都无法控制。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与赵之恒的婚宴,他刚从上海忙完回来,正好赶上喝这杯喜酒,不过他想,或许没赶上会比较好,他从没见过,新娘可以瞬间面无血色,比死人还惨白。 之后每一回碰面,状况并没有更好。 太明显,只要有他在场,连表情、肢体,都僵硬得不知该怎么摆,谁都看得出来。 赵之恒聪明地选择了带新婚妻子搬出赵家大宅,减少碰面机会,也或许,傅琼仪的事,也适时给了他一些警醒。 然而岁月,尘封的只是历史,掩埋不了记忆,已经发生的,永远都会刻在骨子里。 如他,对赵姓深入骨血的恶与厌。 如她,对他深入骨血的痛与恨。 他闭上眼。酒精麻痹不了他的思绪,却能让他的身体短暂放松。 睁眼,闭眼。再一次,深深吐息,让自己进入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无梦的短暂睡眠。 其实,不用赵之寒说,她也想搬回去,回到那间属于她与赵之恒的小宅院。它不大,没有赵家大宅的精致与华丽,只是一栋三层楼的独栋小屋,不太闹区,但有和善亲切的邻居,一楼是客厅、厨房、还有小小的庭院,她会在院前种些好照养的常绿植物;二楼是主卧、起居室,和一间客房;顶楼原本是佛堂及露台,被她拿来当贮藏室,有时也会在顶楼晒晒自己做的萝卜干……偶尔丈夫精神状况比较好时,他们会一起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散步,虽然这种时候不太多…… 可是她还是想念,想念以前的日子。 就算更多时候,是待医院比待在家里还长。但是她不怕,她从来都不怕照顾病人,医院她待得很习惯了,几乎大半生都在那里度过…… 「我不喜欢这里。」江晚照对着丈夫的照片,喃喃抱怨。 如果不是因为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想让他在家中走完最后一程,身边有亲人相陪,他们也不会搬回来。 「其实,没关系的,你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那时,他如是告诉她。 「不行。」总要面对的,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人生最后的那几日,他对她说了好多、好多,那是两年夫妻生涯中,他从没对她说过的话。 一直以来,他们不似情侣,更似伴侣,与其说夫妻,倒不如说是亲人,没有一般情侣的热恋如火,而是两道寂寞而渴望陪伴的灵魂相遇了,于是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情话,最接近的一句,是:「你现在有我,我会陪着你,当你的家人。」 就因为这句话,她点头,嫁给了他。 相知相惜,相依相伴。 直到那一天,他对她说:「对不起。」 「为了什么?」 「为了太晚遇见你,如果更早,或许我们可以好好爱一次。」把所有情侣该做的事,都做一遍,暧昧、吃醋、告白、约会、每晚抱着电话情话聊不完、求婚、规画未来监图、生几个小孩、养几只毛孩子、庆祝结婚周年…… 只是,来不及。 他明明知道,现实状况不允许,还是自私的,拖她下水。 那天在医院,被告知自己的身体机能已撑到极限,最好的状况,不会超过三年。自小进出医院早已麻木,早应该看淡,可是那一天,突然好不甘心,他的人生还有那么多不完满,他还没有结婚、没有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孩、享受婚姻生活、甚至没有孩子…… 然后,他看见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她看起来,比他更糟,像只迷路的小猫,眼里全是满满的茫然,那种不知人生该何以为继的空洞。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惨。 「你快死了吗?」不知为何,当时很没礼貌地劈头就问了。她看起来,就是快死了的表情,身上没有一丝生命力,流不出的泪,比泪更恸。 「我唯一的亲人死了。」 「我快死了,我都没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想死的表情。」 「我想活,但是不知道还能为什么而活。」 「我不想死,但却可能活不过三年。」 …… 一来一往,开始得无厘头,毫无逻辑的问答,竟也持续了好些时候,甚至,携手走入婚姻。 原是想给她一个家人、一个活下去的动力,同时也私心想在人生最后一段路,为自己圆一场婚姻梦。 第5章 却没有想到,她付出太多,全心全意照顾他,每一回进出医院、每一个不寐的夜、每一张病危通知、每一记红着眼眶的浅笑…… 她总是说:「没关系啊,我很会照顾病人的!」 她的温柔坚毅、毫无怨言,狠狠鞭笞他那颗丑陋的私心,掐出一丝疼意。 她做得太多,多到超出他的预期,多到让他圆了婚姻梦,却衍生出更多遗憾……他喜欢她,却没有预期到,会爱上她。 只是,这些话,再也不能说。 能说的,只是一声声歉语—— 「对不起,让你人生中的第一段婚姻,没有甜蜜、没有梦想,只有病榻前的日夜照拂与心力交瘁;对不起,又要让你……失去家人……」 「那……我要怎么办?」怎么办?除了他,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会有的……以后……还会有的……」 「是吗?」可是她要去哪里,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知她、懂她、疼她…… 「一定会。我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小晚,让我再自私一次,最后一次,给我一个孩子,让他来祭我——」 「好。」她连想都没想,便应了他。 「还有,我之前说过的那些……都记得吗?」 「记得。」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在心中。 「那就好……」 呵,临死,都还要为一己之私,拖着她。寒说的没错,姓赵的,果然个个卑劣无耻又自私,只用一点点真心,就骗得一个女人将一生赔给他…… 那是他们夫妻,最后一次的对话。 「我记得,之恒,你放心,你交代的每一件事,我都会做好……」 那两年婚姻,他对她百般呵护,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那些不言于外的护宠与疼惜她都知道,她能还报的,是努力完成他的遗愿。 那是丈夫离世后,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让她不至于顿失人生方向。 她闭上眼,深深吐息,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一个或许能迎来亡夫、短暂的美梦。 罪之二 高处不胜寒 又一个不眠的夜。 赵之寒两肘靠在花雕围栏上,右手摇晁杯中酒液,有一搭没一搭地啜饮。 这样的夜,静得仿佛连尘嚣都沉睡。 他喜欢站在高处,曾经,有人对他说:「高处不胜寒啊。」 谁说的呢?好像,就是赵之恒。 「没有人陪,不寂寞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够高,方便踩人。」什么寒不寒、冷不冷的,没那么诗意。 尤其如此刻的深寂夜里,万物沉睡,最是适合扑杀猎物。 他喜欢站在高处,看着人类比蝼蚁还要渺小卑贱,庸碌得可笑。 他喜欢站在高处,是不想再成为别人脚下践踏的那一个。 他喜欢站在高处、他站在高处……或者,只是嘲弄站得再高,也触不着天堂的自己。 细细的跫音自身后响起,而后,纤细柔荑轻轻搭上他肩膀。 他没费事回头,来人轻巧地贴近,凑上他耳畔,如猫般慵懒吐息、媚语如丝:「——抓到你了。」 「抓到的奖赏是什么?」大半夜不睡,跑到露台来抓人,你也挺闲的。 碧丹长指,越过肩头,往别探去。 这个节骨眼的发展,决定了接下来上演的,是恐怖片还是情色片。 ——纤掌往下,沿着领口描绘胸肌轮廓。 看来,是想演色情片。 「老头没满足你?」还有力气下床来找他。 「呿!」古曼婷笑嗤。「男人七十岁,就只剩一张嘴了。」 女人一张嘴,就足够摆平的意思。 赵之寒挑挑眉。不是人生七十才开始?要不是有枕边人的第一手资料,他都觉得老头预备再娶第五房。 也是。两年前赵之航出走时,老头血压飙高,进了一回医院,再到近期,赵之恒的死,让这个商场上号称不倒的铁血硬汉,看来有些颓老了。 若说这男人,心底深处真有一小块柔软,那或许只有赵之恒,才能榨出他贫乏得可怜的几许父爱。 恒,绵远恒长之意。 赵家的孩子,起名都有其寓意,他要赵之航,是那个带领赵氏基业开疆拓土的领航者,对二儿子,要求的却仅仅只是续一缕绵恒寿元。 「这样说好吗?小妈。」他谑笑,轻瞥挑开他上方一颗钮扣的玉掌,正大方享受年轻性感的肌肤触感。 「别!我可受不起。」她还没决定要嫁给赵老头,这声小妈担不起。 古曼婷倾前,只堪堪吻到下巴,瞄了一眼下方高度,不免有些腿软。「你怎么老爱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换个地方。」 第6章 「你怕?」怕还敢来。 都有胆背着老头和他儿子偷情,居然会惧怕这小小的高度,也算奇葩。 他伸掌往纤腰一揽,转移阵地, 花了一晚,整理好情绪,等到清晨天色蒙蒙亮起,她走出房门,轻手轻脚地踩着阶梯往露台上走,推开半掩的铁门时,谨慎地先探头察看…… 「昨晚没看够?」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失手,一门板拍过去。 「你、你……」他一晚都待在这? 赵之寒倚在门后,瞥视她。「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惊吓?」 昨晚这样,此刻也是。被撞见丑事的是他,怎么反而是她看起来一脸惊恐? 「我、我只是上来找个东西……」她困难地吞咽口水,喉间干涩。 赵之寒大方地侧开身,不发一语,看着她小心翼翼绕过他,搬开小盆栽察看。 看来她要找的那个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重要到昨晚惊吓逃跑后,还坚持要回来找。 「这些盆栽是你种的?」 「我不知道你会来。」要是知道,她打死都不会靠近这里。「我以后不会再上来了……」 「无所谓。」不等她说完,他淡淡地打断。「因为同样的错,我也不会再犯第二次。」 这里,他同样不会再来。 江晚照顿了顿,蹲在原地,抱膝静默半晌。「我这两天,会找机会跟爸提,尽快搬出去。」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而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惹不起,不要跟他作对头,所以她退、她放低姿态,他叫她走,她就走,不挡在他前面。 赵之寒垂眸睇视,即便抱着腿膝,也藏不住身体微弱的颤意,她是真的怕他,所以拐着弯,先讨饶,告诉他,她走,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 「你以为我在乎吗?」 什么?她先是怔了一下,抬眸仰望他漠然容色,才听懂。 「想说什么请随意,不必介意我。」 他是真的无所谓,她的直觉是对的,这对他而言连把柄都算不上,掐不住他软肋。 在乎、怕失去,才会有弱点,而他,没有什么能失去的。 连死都不怕的男人,任谁也掐不住。 「倒是你——」他微微弯身,俯视她。「我很好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生孩子的事。」 「那个……我答应之恒……」 果然。 姓赵的个个都在挑战人性卑劣自私的极限。 「他已经是个死人。需要我提醒你,生孩子的正确方式吗?」如果昨晚的实地教学不够,他还可以免费赠送一迭成人性爱影片指南,只有笨蛋,才会让冰冷的器具进入自己的身体里胡搞。 「生孩子除了方式以外,更重要的是对象!」话不经思索,冲口而出。 死人又如何?那是她的丈夫,怎么样都比跟后妈胡搞来得好。 赵之寒一静,默默退开一步,审视她。 她头皮有些麻。「我、我要下去了……」 「等等。」他喊住已逃往门边的她,手一伸,亮银色的金属物自掌心溜了出来,在半空中垂晃。「你找的是这个吧?」 「还我——」她双掌并拢,急切地等待它落入掌中,珍视万分地合掌拢住。 只是一条手炼。 一个亡夫随手送的小礼物,它没有价值连城,却得到她全然的专注。 他猛然旋身,移开目光,大步下楼。 她眼里,有一种东西,那是在赵家,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 真心。 不涉及权力与金钱,只是一个女人,对自己信念的执着。 那样的女人,会用生命,筑起一道堡垒,守护她的家、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她的一切……强悍,却又柔软;坚毅,却也温柔。 这样的人、这样的目光,他曾经见过,无分性别,无分年龄,无分聪明与否…… 一直以来,他始终不解,赵之恒当初是凭哪一点,坚决非她不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懂,懂赵之恒为何娶她。 懂他,为何到死,都不愿放手。 罪之三 护卫 江晚照搬离赵宅,回到她与丈夫生前的居处,所有人回归原来的生活模式,各过各的日子,相安无事。 至少台面上是。 至于台面下,有多少小动作,只要不搬到明面上来,大家都会有默契地装没事,维持虚假的和平。 虚伪又做作的一家人。 这段期间,大哥与大嫂这对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上过三次谈话性节目,在萤光幕前大谈夫妻相处之道,回到家里,大嫂摔东西大闹过五次,而大哥这个月其实有一半的时间都没有回家过夜。 第7章 这回闹得特别凶,据说是因为外头那个怀孕了,软硬兼施逼大哥将她迎进门,于是大嫂就不依了。 要说大嫂有多爱大哥?那倒也不是,戏是演给外面的人看的,实质上早就貌合神离,她想维护的,是正宫的利益与颜面,企业婚姻丢不起这个脸,更容不得外头的女人,瓜分掉属于自己的权益。 这种事,历年来没少发生过,不过大哥一向是花点小钱,外头那个不外乎打发或打胎了事。 这一任似乎特别有手腕,没那么好打发,所以大嫂这回闹腾的动静也特别大,这都连闹几天了。 赵之寒一向拿它当戏看,调剂身心。说他这个大哥脑袋跟猪一样,真不冤枉他,性好渔色,偏偏又没那玩女人的脑袋与手腕,每偷腥一次就被抓到一次,大嫂抓奸精准度目前维持一百趴。 但男人最可悲的是,下半身一旦被女人绑架,智商直接降到零,永远学不乖,还曾经将主意打到古曼婷身上,可惜古曼婷看不上他,标准色迷心窍,怕死又爱玩火。 回房途中经过,听见半掩门扉内的声响。以前还知道要关好门,这次连门都没关妥就急着上戏,看来大嫂着实气得不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外面的女人鬼混!」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整天人在哪里吗?要是满脑子只装得下女人,滚回那个狐狸精的床上去,我不须要在这里劳心伤神替你打点!」 「哎哎哎——」赵之鸿来不及阻止,不明物体砸向门板,掉落地面。 透过门缝的角度,只看见散开的手机壳。 这对假面夫妻,又在打谁的主意了? 无论是谁,都跟他没有关系,只要不碍着他的踣,旁人死活与他无关。 赵之寒悠然踱开身,回到自己房中。 这段时间,赵之鸿游说公司董座们的支持,碰了软钉子,没有足够的本钱大声说话,又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东宫自居,只是让人看笑话而已。 他完全当猴戏看,好奇对方接下来还有什么招。 稍晚下楼吃晚餐时,那对夫妻看来已经收拾好情绪,用餐过程挺平和,期间,赵之鸿一度离席,到阳台回讯息。 这人一向很懂得在老头的面前卖乖,会在用餐当中当着老头的面离席,这人的面子还真大。 有那样的条件,让赵之鸿反转局势的人,寥寥可数,几乎不必花费任何脑力就推得出名单。 只有一个。 只要那个人愿意支持他,他就有足够的资本大声说话,公司董座也才有可能支持他。 赵恭奉行养生之道,晚餐用得不多,早早就离席,大嫂不必继续演模范夫妻,也随后包包一拎就出门,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赵之鸿读完讯息回座,正好看见他举杯向古曼婷,给她一记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 就算同为男人,赵之鸿也不得不承认,那抹笑很有魅力、很让女人神魂颠倒。 即便再不愿承认,心底深处,他确实嫉妒这个弟弟,有绝佳的女人缘、有承袭自母亲的不俗相貌,连古曼婷那样聪慧干练、心高气傲的女神级人物,都对他青眼有加。 或许女人就吃那套吧,那股子他仿不来的孤高气质与冷然魅惑的吸引力,就像那张天生的容貌,俊美得几近妖异。有时, 连他都不自觉害怕这个小弟,打心底寒起来。 「怎么?银色夫妻吵架了?脸色这么臭。」古曼婷笑睇。「别闷了,喝一杯?」 美人一笑,嫣然倾城。赵之鸿受宠若惊,瞬间茫到忘却东南西北。 啧,好弱。 太没挑战性的对手,让赵之寒很没劲,百无聊赖地撑着颊,看他们的未来小妈连一成功力都不到,勾勾手指就撩得某人魂都酥了。 半瓶。以赵之鸿的酒量,估计再忍耐半瓶的时间就够。 然后——咚! 他这才起身,三两下便由男人身上找出手机,察看最近的讯息内容。 答案,他其实早就知道。 江晚照继承了公司近20%的股份,从她身上下手最快也最有效率,早在看到这些讯息之前,心里就已经笃定兄嫂是要对江晚照下手,不然他不会耐着性子坐在这里跟赵之鸿耗。 古曼婷好奇地凑过来瞄一眼。 「你坐在这里,忍受这智障一晚,就是为了她?」 看完,连她都不得不赞叹最毒妇人心,赵之鸿那老婆啊,连这种缺德招都想得出来,她也是女人啊,女人何苦如此为难女人? 不过比较好奇的是—— 她偏首研究赵之寒沉然如晦的神容。这个人,向来是冷眼旁观,看着身边人斗得血流成河、遍地尸首,然后挥挥衣袖,片叶不沾身地从尸堆中轻巧走过。 第8章 这种事,要在以前,他压根都提不起劲,更别提用眼神示意她配合,弄清楚赵之鸿在玩什么花样。 搞懂了,然后呢?他是要插手?还是—— 「还是,你今晚要答谢一下,我牺牲色相的演出?」 赵之寒静默了会,倏然起身。「抱歉,我今晚应该没空答谢你。」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直以来,他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与理由,唯独这件事,他无法给自己答案,他只知道,这件事不做,未来的每一夜,他都无法安睡。 无关乎道德良知,就只是单纯地、不带目的地,想做。 赵之鸿夫妻的招,简单,却也恶毒。 要让一个女人乖乖被摆布,最能掐住她软肋的,就是名声与清白。 而这个局,还是大嫂一手布的,用的是她娘家的自己人。 逼奸弟媳,真够狠了。即便江晚照不受胁迫,他们也能反咬她自己耐不住寂寞,能使的后招太多了,到头来,百口莫辩的永远是女人,她完全没得选择。 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的痛点,大嫂对这个痛点,倒是毫不留情地狠踩。 他没想到赵之鸿会用这损招,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沿路闯了数不清的红灯,超速罚单不知被拍了几张,以他所能及的最快速度赶至饭店,才用赵之鸿那支手机发讯问:「几号房?」 来的路上,他什么也没说,保持静默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支手机是她最后的保命符,若让对方察觉一丝丝苗头不对而断了线索,那他也爱莫能助了。 江晚照,我尽力了。 若来不及,就是她的命。 对方不知是否察觉有异,谨慎地回传一句:「我办事,你放心!」 「我人已经来了,总要『验收』一下再走。」 对方回声「嘿嘿」!再道:「我懂我懂!1037号房,让你先,我不会跟大嫂说的。」 赵之寒站在电梯口,读讯立刻上楼。 房门一开,不待对方反应,一脚踹了上去,劲道之狠,衣衫不整的男人被踹回房内,撞倒茶几,倒卧在一地狼藉中,痛得起不了身。 他轻缓无比地吐声:「你要不要先确定,我会不会跟警察说?」 男人晕了晕,好一会才发出声音:「你、你是……」 他一秒迅速扫视房内,定在凌乱床铺上,再转回时,寒眸微眯。 「让您见笑了,这种家务事,我们可以自己关起门来解决,就不劳烦外人费心了。」一把拎起对方胳臂,像拎一袋垃圾似地往门外丢,而后——砰!重重甩上房门。 喔,对了。 房门很快又开启,抄走对方犹握在掌中的手机。「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毕竟闹大了,难免让人笑话我们家教不严,你最好管牢自己的嘴巴,若是惊动赵老亲自出面教你怎么做人,只怕大家都脸上无光。」 砰!房门二度关上,这次,没再打开。 赵之寒回眸,审视床上昏睡的女子。发丝散乱、春光尽泄、脸上有伤……狼狈到他都不忍直视。 不忍?他自嘲,原来自己体内,还有恻隐之心这种东西的存在。 拉来被子遮掩裸躯,长指顺势拂开贴在脸上的长发,触着一抹湿粘。 那是血。 顺着发际线滑落,源头,是左额一道血口子。 指腹一烫,他缩手,恍了恍神,那一瞬间,宛如时空交错,重迭了现在、与过去……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意绪抽离,木然地起身拨打饭店内线的客房服务:「麻烦帮我送医药箱过来。」 亲自处理完她额上的伤口,他坐在床边检视手机里的资料,将照片一张、一张删除,删了几张后,耐性顿失,索性整个资料匣全删了。 回看更早之前的讯息,这局布得出乎他意料的早,从赵之恒丧礼时就开始,以她亡夫故友的身分接触,偶尔传来讯息,分享赵之恒年少时的旧事与照片,让她没有过多的防备。 真讽刺,她慎防赵家每一个,对外却反而没那么深的戒心。 他们以赵之恒为饵,难怪她会中招,扯到丈夫,她怎么可能不掉坑? 傻女人。 他始终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她,时间过去多久,他没有留意,等着她,由黑暗中走出来,睁开眼睹—— 第一眼,看见他。 但他想,那对她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现实有时比梦境更可怕,他看着她,眼底从空茫、到迎入他的影像、而后凝聚恐慌—— 「走开!」肢体本能地发颤,而后抗拒。「走开……」 「江晚照!」他没多想,出手压制。「你冷——」 第9章 「走开、走开、走开……」残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抹意识,让她发了疯的反抗、挣扎,因为她知道,一旦放弃,等待她的就是万丈深渊,会将她撕得粉身碎骨。 「江晚照!」制不住她的拳打脚踢,他倾身压住她躁动的肢体。 啪! 她一巴掌挥了过去。「你浑蛋!」 他不动,静静凝视他。 「你浑蛋……」又一巴掌赏去,这一次,力道弱了些,只余下更多的无助与绝望。 赵之寒躲都没躲,任她打。 「够了吗?」不够,就继续打,打到她能冷静下来为止。 她软下手,泪水从那双大大的眼眸,滑落。 「冷静一点没有?」赵之寒一瞬也不瞬地俯视她。 「为什么……会是你……」轻弱的嗓,颤颤地吐出。 她想过会是赵家任何一个人,却没想到,第一个对她下狠手的人,居然会是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之寒一静,回视她凝泪的眸,神色漠然。「不为什么。」 「为什么?」她执拗地,要讨个答案。 「我不做,别人也会做。」谁做的,有差吗? 「那也不该是你。之恒、之恒说过,你不坏,你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已……」是之恒错看他,还是她高估了他的良知? 似是被触动了什么,赵之寒松开手,起身退开。 江晚照抓紧丝被,迅速蜷缩到床角,远离他。 「如果他知道,我曾经对你做过什么,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他淡嘲,无所谓被她当成一只会咬死人的毒蝎,因为他的确是。 她曾经,被咬过一口,至今伤仍在。 江晚照哑着声,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发出声音。「我、我没说……我已经忘记了……」 「是吗?」如果真的淡忘了,不会一见到他就浑身不自在、不会怕他怕到发抖、不会一睁开眼,就认定是他…… 「我就是一个会强暴女人的禽兽,这种事八年前我做过,八年后再做一次也不奇怪——」 「够了!」伪装,像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纸窗,被他直言不讳地捅破,撕开曾经狼狈而不堪的伤痛。 他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 十七岁,她甚至还来不及,编织属于少女瑰丽浪漫的爱情梦想,就因那个意外产生交集的夜晚而幻灭,而她甚至无法怪他,理直气壮以受害者自居。 「你希望我怎么做?」 那时,他曾经这样问过她。 他不是有意的,她知道。 那一夜,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浓浓的厌世意味。 一个想自焚的人,她不自量力凑上去救火,引火上身烧着了,也只能怪自己活该。 她主动提出了金钱上的补偿。 那一刻,看见他眼中浮现的愕然,她羞愤得几乎无地自容。 是她自己让这一切,成为一场低俗的桃色交易,从那时起,他就完全不欠她了。 当时,她实际地知道,追究责任她的人生也已经回不去,这笔钱,至少换来了她五年的幸福…… 这道疮疤,她曾经试图埋葬,让人生继续前进。 她刻意地不去回想、选择性忘却,日子久了,那破碎的疼痛与伤痕,恍惚得像是一场梦。 只是作了一场噩梦。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然后从梦中走出来。 「我那么努力想忘掉……」真的、真的很努力,却还是绕了一圈,又遇上他。 看见他,就像在提醒自己,她只是个有价码的女人,曾经将尊严踩在脚底下,将自己称斤论两地贩售,难堪而羞耻。 今晚的一切,与八年前那一夜重迭,勾起她满满的愤怒。「我并不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这样伤害我?!」 「算你倒楣吧。」遇上他们这帮姓赵的混蛋。 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好好的人生因他们而一再崩毁。 他面无表情,不痛不痒地说着,撩动她内心的屈辱与痛楚。 「滚出去!」理智崩毁,她气得拿枕头砸他,挫折失控地无声痛哭。 王八蛋…… 好痛……都是这个王八蛋害的,她心好痛、手好痛、头也好痛…… 闷着声音哭得头晕目眩,阵阵疼痛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抚上额际,以为会像那一夜,触着一片粘腻血渍,却意外摸到洁净纱布。 那道伤,被严严实实地里覆住,形成保护屏障。 她怔怔地仰眸,望向他。 那个人,仍旧不发一语地静立一旁,没离开,却也没再试图上前。 第10章 他似乎,总是如此。隔着一段距离,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她的一切。 但那样的距离,是她要的,他很清楚,她怕他。 与赵之恒的这两年婚姻当中,见到这个人的次数并不多,他不像虚伪的赵之鸿夫妻,笑里藏刀;也不像矫情的赵之骅,曲意关怀;他姿态冷漠,但—— 除了那一夜,他其实不曾真正伤害过她。 这个男人很危险,只要他想,连赵恭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她从一开始就避他避得远远的,不去与他正面交锋,但潜意识里,总觉得非到必要,他不会对她出手,也没必要对她出手…… 赵之寒见她情绪渐渐稳定,泪水止住了,只剩下浅浅的抽息声,眼神也恢复清明。能冷静思考,看来应该是没事了。 他拎起外套,转身正欲离去,尚未移动脚步,衣角被人轻轻捏住。 低头,顺着那只苍白的柔荑,移向她无助的神情。 饶是镇定如他,也不免一丝错愕。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靠近他——虽然是因为别无选择,必须攀附于他。 「你……」她开不了口,微慌的眸,带着一抹不确定。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她想赌,赌赵之恒没有看错,赌他今晚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伤害她。 他静止不动,并未挥手挣开。 她仰望他,也执拗地不肯动。 寂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她的眼神,在问他: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知道,盲目的信任,叫作愚蠢。他应该要这样告诉她。 太习惯被质疑、被否定,就像方才她醒来时,一秒就决定了他的人格,他从来都无所请,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是这样的眼神,他不习惯。 最后,是他僵硬地先移开目光。 「……十分钟。除了我,谁来都别开门。」 罪之四 保你一生安稳 他真的只花了十分钟就回来,在楼下的购物街买回适合她尺寸的衣服。 一同走出饭店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 他送她去了医院。 这家医院是赵夫人娘家的产业,现任院长是赵之恒的亲舅。 说来,吕静玢也是名门千金出身,标致端秀、气质高雅,要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有?偏偏瞎了眼看上赵恭,出钱出力帮着他白手起家,事业建立起来了,丈夫的心也野了。 因此,吕家对赵恭观感自然不会太好,总骂他不是个东西,对赵家那群小崽子也没什么好脸色,赵之寒还算是能说上两句话的。 好歹是养在赵夫人名下,孩子又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事主没了,火气也就上不来,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有失厚道,更何况名义上,人家也是喊上一声舅舅。 倒是好一阵子不见,在这时看到他,不免意外。 「你怎么会跟小晚一起?」 赵之寒倚着墙面,手伸进口袋捞了捞,想起医院不能抽烟,遂又放弃。「我家那点破事,你还不清楚吗?」 吕丰年蹙眉,随便起个头,就知尾了。「一群小畜生!」 赵之寒朝病房门的方向望了望。「她还好吧?」 「轻微脑震荡、右手脱臼、身上几处外伤、血液里有药物反应……除此之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那就好。」这句话,不只是对吕丰年说,也是对他自己说。 他赶上了,那就好。 八年前,他毁掉她,八年后,他至少阻止了别人再毁掉她第二次。 「开张验伤单给我,回头我跟大哥联络联络感情。」加上手机里的对话纪录,足够掐牢赵之鸿,确保他短时间不会再干蠢事。 吕丰年审视他,眼神里有探索、也带些许玩味。「我很意外,你会插手管这件事。」 赵之寒自嘲:「我自己都意外。」话锋一转,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听说,她想做人工受孕?」 吕丰年挑眉。「你哪听来的?」他不认为小晚会拿这事四处说嘴。 「小畜生偶尔也会做点人事,您堂堂的人类,就别跟我们混一块了吧,『舅舅』。」他直起身,往病房走去。 吕丰年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笑骂:「小畜生!」好好讲话会死吗?分明是拐着弯在刺他:你日日挂在嘴边的畜生都会做人事了,你好好的人不要犯贱去当畜生。 是说—— 他玩味地打量那道消失在病房内的身影。 这个一向不管旁人死活的小混蛋,什么时候,也懂得替别人着想了? 房门开启,细微的动静,立刻让她自浅眠中惊醒。 是他。 第11章 那人的身影落入眸心,他就站在门口,没再试图走近。 「我想喝水……」轻弱的嗓,逸出声。她头好晕,没力气动。 赵之寒这才移步,走到床前倒水,插上吸管凑近她唇边。「舅舅有替你安排看护,晚一点会过来。」 江晚照点点头,喝完水,又闭上眼。 他将杯子搁回床头。「没事的话,我走了。」 她很快地又睁开眼,喊住他:「赵之寒!」 他停步,回眸。 「你……为什么不说?」明明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解释? 「没差。」他同样也是她认定的那些败类之流,这种事他不是没对她做过,只不过差在这一次不是他而已,做一次与做两次,有何差别? 「有。」她坚定地,望住他。「只要你没做,就有差。」 「……没有。」静默良久,他吐声。「这次不是我。」 他只是不以为,解释有用,不以为她会信。 「嗯。」她松了一口气。所以她真的赌赢了,对吧? 「谢谢。」这声谢,是真心的,至少这一晚,他守护了她,没让她遭遇更不堪的事。 他别开脸,不自在地道:「不必谢,这是我欠你的。」 今天他还了,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再多,他还不起。 「往后,你自求多福。」 然而,江晚照却听出话中深意。 所以当年的事,他其实一直都心怀愧疚吧——即便他自己不承认。 在他离去前,江晚照及时喊住他:「赵之寒,你会跟他们一起欺负我吗?」 他沉默了下,没立刻回答。「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说我就信。」 「……不会。」而后,拉开门把,头也不回地离去。 「好。」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信你一次。」 就一次。 时光之河,依然潺潺流动,而他的仍像死海,日复一日,死寂无声,没有生物能存活。 在那之后,约莫过了一个多月,江晚照回医院做检查,从院长室出来后遇到他。 这段时间,从吕丰年口中,打探到不少关于他的事。 他说,这孩子其实也是可怜,说穿了还不都是大人造的孽,小孩何辜?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没有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能容忍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还得寸进尺,将孩子塞给她,要她认。 静玢不甘心,埋怨这孩子,冷待他。 当年,喊来还有几分童稚的一声「舅舅」,随着岁月,渐渐只剩下三分讽味、七分虚假的空泛形式,一如他人格的转变。 赵恭这老混蛋根本不会养孩子,长在那种没有人味的地方,不是逼疯自己,就是把自己变成同类,而他成了后者,抽空自己,然后一日日麻木,在人生丛林里,迷失。 有一回,他突然说:我就是个神经病,现在不是,早晚也会是。 不知为何,乍听之下,竟有几分不舍,头一回惊觉到自己的残忍。 只是一点点温情,他们却谁也没有给,他不是没有伸出过手,可是没有人握住,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 他们把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孩子,逼到觉得自己早晚会精神失常。 他从十五岁就开始看精神科。 吕丰年不止一次告诉他:「你没有病,你很正常。」 但他还是来,不靠药物,他没有办法睡。 领完药,他们在医院大厅相遇。 江晚照瞄了瞄他手中的药包。「你今天回诊?」 赵之寒漫应了声,举步欲走。 「不上楼跟舅舅打声招呼?」 「不用。」没那个情分,装模作样给谁看? 江晚照快步追上他。「可是他刚刚才问到你——」 他停步,她在后头险些撞上他,踉跄地退了两步,才接续道:「我跟他说我没遇到你,不太清楚。你要不要自己上去跟他讲?」 讲什么?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应该没什么可让人说嘴的,倒是赵家这出日日上演、剧本十数年不重复的好戏,吕丰年可能比较感兴趣。 他继续往外走。 看来是不要。她叹气,跟了上去。「你这么怕看到舅舅啊?」 「他很烦。」去了少不得又是那些:「你当这是维他命,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吗?就是有你们这种人,台湾才会药物泛滥……」之类的无聊话。 几颗药而已,是在小器什么?拒绝给药的防备姿态,像是他一个没节制,会整瓶往肚子里倒似的。 第12章 「我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吞药自杀。」 当他这么说时,吕丰年斜睨他,一副就是——你会。而且还是个有自戕前科的疯子,我不想因为药物管制不当被抓去关。 赵之寒懒得跟他废话,如果不是习惯了他的精神科医师,早换间医院了。 「干么这样说,舅舅是关心你。」 关心?是医务人员无聊的使命感吧? 相较于吕丰年近几年来益发诡异的态度,让他有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外,江晚照今天更反常。 「你想干么?」以前是能有多远避多远,今天一直跟着他,说这其中没鬼,谁信? 他一停步,她赶忙跟着刹住。「那个……是有点事想跟你谈。你现在有空吗?」 「是不差一顿饭的时间。」 「那,我知道前面有一间不错的餐厅,我请你吃饭?」 赵之寒不置可否。他也想知道,她要跟他谈什么。 她说的那家店,是一间台式餐厅。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但同桌共食的机会并不多,赵家用餐习惯偏西式,几乎不吃合菜,个人管好自己的餐盘,不必看别人碗里的菜。 他们没有熟到知晓对方的饮食喜好,但又觉得找简餐店各吃各的太过疏离。赵之寒倒是没说什么,全程让她作主点菜,他只要求一瓶啤酒。 「我点了五菜一汤,他们的葱爆牛肉很多人推荐,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不够再加点。」 等候上菜的空档,她想起什么,由包包里取出一物,推向他。 「听舅舅说,你晚上不好入睡,我帮你调了一瓶舒眠精油,这几次回去都没遇到你,就一直带在身上。」 赵之寒瞥了一眼。「违反职业道德,任意透露患者病历,不知道可以判多重?」吕丰年愈老愈嘴碎了。 「如果是透露给家人,应该不严重。」她浅笑回应。「舅舅也是为你好,老是靠药物或酒精入眠,很伤身体。」 家人? 赵之寒没回嘴,默默地收下精油瓶。 侍者陆续上完菜,江晚照先替他舀上一小碗妙饭,然后自己才动筷。 期间,她会留意他吃什么、不吃什么,离他较远的菜,会主动替他布菜,体贴而细心,就像一般家人会做的那些事。 「你吃鱼吗?」 「原本吃。」慢悠悠补充:「进赵家后,就不吃了。」 她好奇。「为什么?」 「刺太多。」七岁的孩子,还不懂如何挑刺,一个不留神,会鲠死自己。 「那你放心,这一餐没有刺,尽管吃。」她剔掉鱼刺鱼骨,拨了一筷子鱼肉到他碗里。 赵之寒动手斟了半杯酒,发现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你真的应该改改酗酒的坏毛病……」 声音很轻很轻,碎语等级那种,他索性搁了杯子,然后有人将汤碗推到他面前。「喝喝山药排骨汤,这个比较补。要酒还不简单,下次我煮一桌全酒料理,米酒花雕绍兴高粱随你挑。」 最好还有下次。 赵之寒不予置评,用完餐,侍者撤了菜,他径直切入话题。「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一路铺陈到这里,也够了。 他想知道,这一餐的代价是什么? 「现、现在吗?」他好直接。 「放心,我一滴酒都没沾,脑子很清醒。」现在不说,她温情戏码是还要演多久? 「其实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你最适合……」 「什么事?」 「我想授权给你,全櫂代理公司的股东事务。」 赵之寒挑眉,不能说不意外。「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我知道,我同样一滴酒都没沾。公司的事,我不懂,你们男人世界里的权力角逐,我也不想掺和其中,成为你们欲望斗争的祭品,只要这件事情尘埃落定,断了其他人的念想,日子才会平静些。」而她,也能保自身平安。 这叫什么?请鬼拿药单?她脑子被门夹了吗? 「赵家每一个人,都很乐意答应你这件事。」尤其赵之鸿,为了这张授权书,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出来了,听到这句话,半夜爬都会爬过去。 「可是我不想。一个对我不怀好意的人,遂了他的意,也无法担保他不会回过头来,将我生吞活剥。」 「我也不是什么善类。」只是顺手帮过她一回,就以为他是善良老百姓了?要论生吞活剥,无论心理素质抑或技术层面,他都不会输给赵之鸿。 「但是你说你不会欺负我。」她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这句话是骗我的吗?」 「……不是。」 「嗯。」她舒了口气,展眉微笑。「所以我相信你。」 第13章 「……」 「当然,还是要问问你同不同意,我什么都不会过问,你可以全权作主,我只要求,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样就可以了。」 听起来很公平。 误入狼群的小白兔,看似惊慌,其实也一直在观察周遭生态,她明白自己是一块多肥美的肉块,只要她一天不表态,势必被争相撕晈,永无宁日。 既然注定要当一颗被摆弄的棋子,那她至少可以选择一个下棋高手,而非猪队友。她知道他能保她,所以选择向他示好投诚,寻求庇护。 小兔子也不是那么没心机,要在狼群里生存,没点手段如何存活。 赵之寒敛眸,把玩手中的精油瓶。 早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这根刺不大,他吞得下。 「好,我保你平安。无论是赵之鸿还是赵之骅,再也动不了你。」 赵之鸿要是知道,自己忙和了半天,只是在为他作嫁,不知会不会气得吐上一缸血? 「嗯,那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再约个时间去胡律师那里签署相关文件。」 「不急。倒是有件事——」他沉吟了下。「你还是想生孩子?」 「当然。」她今天回医院检查身体,就是为了这件事,但舅舅说,她目前的健康状态不是很理想,需要再调养一段时间。 养胎十个月,耗的是女人的精血,她也想在最好的状态下,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不要再受之恒受过的苦。 「你想生谁的孩子,我管不着,但是既然现在你的安危归我管,那么我有义务提醒你,我保得了一个,保不了两个,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晚照静默了下。 言下之意,她自己就是一个活标靶了,再来一个,无异于添个小标靶。赵之恒刚过世时,遗产继承的问题就闹腾过一阵子,至今台面下仍余波荡漾,鑕着法律漏洞寻求解套,而孩子完全能稳固她继承的正当性,那些人可不会乐见。 这时候怀孕,无疑是在给他添乱。 「我懂。我会先搁下怀孕的计书。」不急,日子还长得很。 赵之寒点头,很满意她有商有量的配合态度——「那么,成交。」 是夜。 临睡前,不经意望见那瓶随手搁在床边的精油。 他打开薫香灯,滴上几滴精油,茕茕微光中,他躺在床上,缓慢吐息,让那舒柔锾和的气味进入肺叶,等待睡意降临。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神智依旧无比清醒。 没有用。 他坐起身,拆开抽屉里的药包,和着酒吞服。 关上薫香灯,躺上床,回到原来的黑暗中,任药物与酒精侵蚀,带走他的意识,换来短暂的解脱。 罪之五 取暖 事态至此,算是明朗化,这场角力赛,赵之寒先下一城,赵之鸿、赵之骅饮恨吞败。 不管对江晚照来软的、还是来硬的,就是没想到,她最后会向那个软硬都不施的对象靠拢。 「我都不知道,原来小弟有这样的心思。」看似不争、也从不表态,却在最后,出其不意地给所有人迎面一击。 「要是都让大哥猜透了,我还混什么?」 「小弟的招,我们学不来。」赵之骅笑回,语意里藏着满满的恶意。 「小弟一向懂得运用身体,换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招不是谁都学得来的。」赵之鸿补枪。 「那是。」赵之寒颔首同意。「大哥、三哥也知道,我这心肝脾肺肾都有价码,标着标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价值连城起来。」 这大概就是所请的贵贱之分吧。不像某些人一副臭皮囊,扔给狗狗都不吃,果然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真要比就伤感情了。 「你还要不要脸!」这种事也拿出来说嘴? 「大哥教训的是,当弟弟的也很希望大哥能以铮铮风范为楷模,大哥不会让我失望吧?」再干那种不入流的事,别怪小弟不给你留脸面。 面上带笑,凌厉眼神却是不巨而喻的譬告。 「哼。」不知是自己作贼心虚,还是赵之寒恫吓意味太鲜明,把柄掐在人家手中,自己气虚地先走人。 虽不甘心,但大势已定,再有什么心思,动作也不能太大。如今再弄她,等同于冲着赵之寒去了,江晚照是软柿子,赵之寒可不是。 赵之鸿这头,赵之寒倒不担心,他城府不深,能玩的手段就那些,浅得一眼就能看穿,这应该足够让他安分好一阵子。 至于赵之骅—— 「大哥这是干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怂,几句话就掐得喉咙失声。 「人生在世,谁没干过几件亏心事,是吧?三哥。」赵之寒言笑晏晏,寒瞳湛湛。 第14章 「你不就没有?」不是没有,而是干了心也不亏,坦荡荡大无畏。 之所以忌惮他,就是因为他看不见弱点。赵之寒随随便便就能踩住他们每一个人的死穴,他们却踩不着他的,局面一开始就处于劣势。 「三哥,如果我是你,与其研究兄弟们哪儿亏心,不如先把自己的坑填平,爸年纪大了,手脚不麻利,万一不小心跌了进去,生起气来你我都担当不起。」 赵之骅容色僵了僵。 他是真知道?抑或只是为了警告他别轻举妄动,虚张声势? 赵之骅为人谨慎,在手头没有筹码的情形下,不愿正面交锋,于是他退。 打发完路障,赵之寒继续往餐厅前进。翻了翻贮物柜,只有泡面、罐头、吐司,还有硬到晈了牙床都酸的法棍面包。 嫌弃地皱了下眉,立时放寨,改取酒杯时,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江晚照。 「你还没走?」 江晚照默默望他。 只是偶尔回来陪老人家吃个饭都这样了,那在她没看到的时候,可以想见那战况。 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是她把他拖进局里。 他完全做到了他的承诺,赵家没人再来烦扰她,她的日子是安稳了,可是…… 不仅赵之鸿、赵之驿,她心也亏。 别开眼,她回头开冰箱,察看现有食材,问道:「吃粥好吗?」 「随便。」 晚餐那气氛,根本不是吃饭,而是在吞剑,赵之寒光是应付那些佛口蛇心的「家人」,溢胃酸都饱了,最好还吃得下。 她也不喜欢回赵家,却不能不来走动,以免落人口实。 利用现有的剩饭熬粥,再将肉丝、玉米粒、高丽菜等,依熟成顺序丢入,抓少许盐巴,最后打入一颗蛋搅拌。「肉丝没有抓腌过,口感与味道会差一些,你将就点。」 赵之寒接过瓷碗,食物的温度透过器皿,熨上冰凉指尖,填入空泛的胃,意外地暖了身心。 很淡,真的没什么味道,称不上美味,但他忍不住,又舀了匙入口。 江晚照在一旁,接着开炉火烧水。 「上次的精油,对你的睡眠有改善吗?」 赵之寒没应声。 「我有猜到。」水滚了,她将预先切块的苹果、奇异果,以及事先准备好的茶包丢进去,关火前,再切两片甜橙、柠檬佐味,倒入瓷壶,舒眠水果茶,完成。 「我这次配了茶包,你喝喝看。要是嫌麻烦,冲个热水,把茶包丢进去泡个五分钟就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洋甘菊、混着薄荷香气,光闻味道就很纡压。 她这么晚还不回去,待在厨房就是为了替他煮这壶舒眠茶? 「那不打扰你,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走出厨房,忽然想到什么,又绕回来。「对了,上次说要煮一桌菜请你,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再跟我说。」 赵之寒回眸,想起那句全酒料理的承诺。 他以为,那只是随口一说的场面话。 「我厨艺其实真的不错!」虽然他现在正吃着淡而无味的清粥。 他轻轻扯动唇角。 很浅,浅得几乎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笑。 「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吃完早点休息。」她挥挥手。「晚安。」 「……晚安。」人都走远了,他才对着空气,喃喃低嚅。 吃光碗里的粥,他不由自主,又上前舀了一碗,整锅吃到见底。 然后,一口一口啜饮那壶水果茶。 回到房中,将她留下的茶包,搁到精油旁边。 食物温了胃,不再空泛得难以入眠,头一回,感觉四肢是暖的。 虽然,他还是睡不着。 周末,赵之寒参加厂商的开幕酒会。 这厂商与他们有长年的往来与合作,偶尔应酬走动是必要的。 酒会结束后,主人家礼数十足,硬是塞给他一堆伴手礼,他盛情难却,便收了。 回程路上,想起搁在后座的礼盒。对方是开餐馆的,送的都是顶级食材,拿回去也是糟蹋。 江晚照……住处好像离这不远。 思及此,他开启导航,输入地址,改变行进路线。 他没有打电话、没事先约好,纯粹碰碰运气走一回,她若不在,就算了。 这里,是赵之恒婚后,为她所添置的家园,他一次也不曾来过,绕了点路,才找到她居住的小区。 确认门号无误,他下车按门铃。 前来应门的江晚照有些仓促,长发仅用鲨鱼夹盘住。「咦?是你啊。」 第15章 没让「你来干么」之类的语句有机会成型,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到她手中。「这给你。」 她低头检视了一下礼盒内的物品。 「等我一下,马上就好。」然后抱着食材,转身跑回屋里。 他只是来送个东西而已,等她做什么?赵之寒有些不解,仍默默站在庭院外,一步不动地等着。 当她再次出现时,长发重新梳理过,整齐地紮在脑后,并且换上外出服,关好门,重新启动保全。 「走吧。」 走?「去哪?」 「你不会以为,只要丢个主食材给我,我就有办法变出一桌满汉全席吧?」江晚照斜睨他。 「不是……」她以为,他是来讨债的? 江晚照坐进副驾,扣好安全带,指示他最近的大卖场要怎么走。 「……」他默默握起方向盘,当司机。 到了大卖场,江晚照把推车丢给他推,迳自低头滑手机,上网研究食谱。 h尔比较想吃奶煱龙虾,还是干脆煮一锅龙虾汤,当火锅吃?」 「火锅?」听起来很温暖。 「好,那我可以偷懒一下,把能丢的食材通通丢进去煮成一锅。嗯……食ii上说,龙虾要搭白兰地……」她腾出另一只手,一边对照食谱,一边将清单所需的材料往购物车里放。「那白虾就留着用绍兴酒清蒸好了;花雕酒也买一瓶备用,可以做花雕鸡……」 不是爱酒吗?让你吃个够,吃到以后看见酒就反胃。 她阴恻恻地想。 「……」在赵家,再毒辣的言语,他都招架得住,生平头一回,居然会被讽刺到不知怎么回嘴。 既然都来了,干脆顺便添购一下日用品。江晚照索性大大方方地拿出随身的笔记本,采买起来。 沙拉油,可以理解。 卫生纸,好的。 矿泉水?花架?培养土?组合式木柜?还……铝梯? 她家的料理台有多高,做菜需要用到铝梯? 买的都是平日一个人时不好采买的物品,分明司马昭之心。 周末的午后,莫名多出来的采买行程、莫名地当起采购搬运工、还有—— 「对了,你吃辣吗?」 「吃。」 购物车搁入一盒辣椒。「那下次试试川菜。酸昵?」 「不吃。」 她点点头,顺手笔记下来。「我看里面有一些干货,可以保存久一点,炖汤煮粥都不错,下次就不会再吃到没味道的粥了。」 ——还有采买过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互动与交流。 一切都让他很莫名。 她甚至说了好多的「下次」。 无论真心与否,听多了假的都快变成真的,他已经快要分不清…… 夕阳余晖照入庭院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替她搭花架、组合那个刚刚买回来的木柜,而她在厨房准备晚餐。 淡淡的奶油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眺望过,站在任何一户人家门外。那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结合了食材与热气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一种属于家的味道。 而这一次,他站在门内。 后来,他想起她养在顶楼露台那几盆的盆栽。他留了一盆,搁在他房间的窗台,其余几盆,找了个时间,送回去给她。 这是他第二次造访。 专程来一趟,就为了送几个小盆栽,听来有些可笑,按下门铃时,他一度模拟过,若是她对他的造访,露出意外的神情,或问:「有事吗?」时,他该如何回应…… 幸好她没有。 对于他的到访,她表现得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拉了他进屋,不由分说地塞一堆布料到他手中。「今天没空做饭,你先帮我一个忙,等我交完货,要吃什么都没问题。」 他看了看手中的布料。「怎么帮?」 「这样——」她穿好针线,示范了一遍给他看。「你只要把扣子缝在这个地方固定好,就可以了。」 他点头,表不了解。 刚开始下针还不太顺手,试了几次以后,渐渐拿捏到技巧,下针愈来愈稳,一针、一针缝得扎实又专注。 江晚照于是放心去忙其他部分。 她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接单的范围主要是手工艺类的布制品,平日接单量不大,刚好够她打发时间,也能照顾家里的病人。 偶尔,也会遇到这种数量多,交货期又赶的情况。一般她会婉拒,不过有的时候,遇到长期合作的老客户,禁不住人情压力,还是会破例接一下。 虽然,她并不缺钱,但生活更多时候,追寻的是活着的重心与目标,这种有点忙、又不会太忙的状态,对她来讲刚刚好。 第16章 抓到窍门后,他速度开始变快,一个小时之后,完成了她交付的任务。 于是,她又教了他一些简单的针法,让他做拼布接缝的工作。 赵之寒做得很好。 他的学习能力,向来都比别人快、也比别人强。 前一个礼拜,当了采买搬运工,这个礼拜,被拖来当缝纫工。 晚餐,他们叫了披萨,在布料堆里解决。 有了他的加入,进度比预期中快上许多,她甚至有闲情停下来观察他。 经过这一日的训练,他穿针引线有模有样,架势十足,缝线密实又平整,俨然专业绣工魂觉醒。 赵之寒发现有人偷懒,停手望去。「你做完了?」 「是啊,做完了。」还悠闲地做了个小玩意。 「还你。」他二话不说,直接交棒,让专业的来。 「很有趣吧?」她笑笑地说。「一开始我是迷上刺绣,那真的是一个很好杀时间、并且纡压的手工活。以前那些很痛苦、很沮丧、压力很大、迷茫无助的日子里,只要拿着针,一针一线地缝,像是一种自我疗癒的仪式,在仪式过程中,慢慢地,让心灵平和,重新找到稳定的力量。」 「好像是。」他刚刚,似乎就是这样,平静而安适,完全没想到生活里那些糟心事。 「那你下次心烦的时候,可以试试看。」 「好。」他拍拍身上的棉絮与线脚,才发现今天时间过得好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等一下,这个给你。」那是他们今天一起合力完成的面纸盒布套的其中一个。 他以眼神询问。 「你今天的酬劳。」她笑回。 他接过时,发现它和其他布套小小的不一样,它的角落,绣了一只小兔子。 为什么要给他小免子? 他蠕了蠕唇,最终还是没问出口,默默接过。 「路上小心,到家时传个讯息给我。」送他出门时,不忘叮咛。 从来不会有人,叮咛他这些。 回到家,将面纸盒套上那个小兔子布套,审视了一会儿,看到搁在一旁的手机,不自觉便拿起,回了讯。 「我到了。」 另一头很快回传:「嗯,早点休息,晚安。」 再然后的下一次,她在腌萝卜干,他理所当然被抓来帮忙切萝卜。 「你刀工很稳耶,到底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我也想知道。」 每次来,他们总是有事情可以做,那些准备好的说词,一次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腌好萝卜,她在厨房烤饼干。 他坐在庭院的阶梯上,闻着烤箱散发出的面饼香气。 刚刚在腌萝卜时,她不经意说,想在庭院这里,搭个秋千或藤椅之类的,最好是那种藤编的吊椅,她在说的时候一脸向往,好像已经看见,自己坐在那上头赏月、看夕阳,享受清风徐徐的惬意风情…… 「那就找时间去卖场,挑你想要的样式。」 「你连搭秋千都会?」她微讶。 「总有说明书。」世上没有完成不了的事,只有要不要去做。 这是他们下周的行程。 「来,尝尝看。」一只托盘捧到他眼前。「薫衣草饼干。」还有一壶水果茶。 他拿起一块,浅尝了口。「不错。」 「喜欢的话,剩下的你带回去,晚上饿了当点心吃。」 在那里,没有人会帮他煮粥。 于是,房间床头那个位置,再多一包饼干,原本空旷的桌面,一天天变得拥挤。 那个周末,去选吊床时,发生一点小插曲——他们遇见了赵之荷。 那是四房的女儿,他的妹妹。 江晚照要上前去打招呼,被他拉住。「不用。」 「为什么?」终究是一家人,感情再怎么疏离,也不能形同陌路,这个小姑从她嫁进赵家之后,与她虽没那么亲近,倒也不曾为难过她。 「你没看她压根就不想过来吗?」应该说,压根儿不想承认他们认识,眼神里的鄙夷如此鲜明。 「她应该是误会了。」眼看赵之荷已经走远,她回头,叹气问道:「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是给愿意相信你的人。」打心底就已经否定了他的人,何必去自取其辱。 所以那一夜,他才会什么都不解释吗? 「下次你要讲。」她顿了顿,仰望他俊漠侧容。「我会听,也会相信你。」 「……嗯。」 罪之六 挡风墙 窗台的小盆栽,长出繁茂的枝叶,看不出是什么植物,它从不曾开过花,于是他只当一盆录化植物养。 第17章 她后来,陆续又做了杯垫、手帕、钥匙包、靠枕、还有挂在车上的小香包,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会用到的小东西,想到就顺手做,而且同样都会锈上一只小兔子。 他后来,再也不须想理由,她开门时,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他们甚至培养出每月最后一个周末为固定采买日的无形默契。 一日,在公司忙了一天,回到家,疲惫又烦躁,遇到赵之荷刚好也回家来。 在公司,除了公事,他们不会有多余的交谈,但现在是在家里,他们是家人,可以说私事。 「我跟江晚照,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赵家,这种事司空见惯,利益的结合、丑陋的权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人伦、没有道德,有的只是扭曲而错缪的价值观。 「所以你是真心对二嫂好,没有目的?」他这种人,哪懂得什么叫真心,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他从来不会去做。 她只是觉得可惜,原本不失纯粹的一个女孩子,入了赵家深宅后,殊途而同归,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 赵之荷的眼神告诉他,她觉得他们这群人很脏,很恶心。 果然,对一个打心眼里就鄙寨自己的人,用言语去说服,并不能得到对方真心的认同。 赵之寒没再试图多加解释,转身离开。 下次遇到烦心的事,你也可以试试看…… 回到房中,他翻出一柜子的衬衫,拿翦刀将扣子全拆了,再一针一线,慢慢地缝回去。 缝好一颗,再一颗…… 不一样。 跟在她家时,那种宁馨、平和的感觉,不一样。 他还是烦躁,得不到他想要的平静。 缝完所有的扣子,他才懂。跟他在做什么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那个人、那个地方让他平静,无论是缝扣子、切萝卜、还是搭吊床…… 他的第六感,一向跪异地准。 看完征信社最新一期的报告,赵之寒更加肯定,心底那股隐如游丝般的不踏实感,并非自己多心。 赵之骅压不住了。 他交代秘书不见客,一整个下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桌上那叠资料,看过一遍又一遍,反覆琢磨。 如果只有他,要反击会容易许多,但现在不止,他还要保全另一个人,有了弱点,就无法放手一搏,顾忌火花流弹扫到她。 他想了又想,打点好一切后,拨电话给她。 「我要在你附近安插几个人,先跟你说一声。可以的话,你最近也少出门,凡事多留点心,别太大意。」 另一头,江晚照听出话里的不寻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一点小问题而已。这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你忍耐一下,我会尽快解决。」 「是大哥?还是三叔?」她执着追问。 他没辙,只得答:「三哥。」 「你自己也要小心。」如果已经发展到要让他雇人在她身边确保安全,显然事情的发展法度都约束不了,连他也无法控制。 论斗智、权谋,或许没人玩得过他,但若涉及暴力,他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 这点,赵之寒又何尝不知。 某个应酬归来的夜晚,他坐在后座闭目养神,今天特别疲倦,好累。 然后前头司机惊慌地告诉他,车子好像不大对劲…… 真会挑日子。 他嘲讽地想。 「放掉油门,抓稳方向盘,不要慌,慢慢耗掉车速。晚上车不多,没事的……」打起精神,他还是出声安抚司机,一路惊险地闪过几辆车。评估了一会—— 「撞上去吧!」 「啊?」司机愣住。 「我说撞上去。」不容置疑。「这种车速死不了,相信我!」再往前车流一多,未知变数更多,才真的死定了。 「……」你这样说,让人很难安心啊。 司机眼一闭,心一横,往安全岛开上去—— 重重的撞击力,震得车内两人晕了晕。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昏迷,再次拾回神智,他检视了下目前状态,底盘够稳,没翻车,也没让他缺手断脚,他运气不错。 动了动手脚,下车察看,车头已然尽毁,幸而车内空间并未遭受挤压。「我对自己车的安全性能还挺有信心的,看看什么叫钢骨结构,坚若磐石。」自我解嘲完,回眸见司机呆滞地坐在驾驶座,还未适应生死一线的冲击。 「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不、不、不……不用,我没事。」这是哪来的神人啊?刚跟死神拔河完,喘也不喘,这心理素质才叫钢骨结构吧。 第18章 「没事的话,联络道路救援吧。」将车丢给司机处理善后,他越过安全岛,到对向车道招了辆计程车。 「郎客,麦企兜?」计程车司机搡着一口台湾国语,回头问他。 要去哪?能去哪? 在思考出个所以然之前,嘴巴已自有意识地报出一串地址—— 打开门,看见外头的人,江晚照难掩讶异。 「你怎么来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晚来找过她。 赵之寒倚在门边,倦意深深。「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 她警觉。「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可是你额头肿一块。」红得很明显。 「刚刚发生一点小车祸。」他淡淡带过。 「你酒驾?」倾前嗅了嗅,没有酒味。「还是疲劳驾驶?」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累得连说句话都耗尽气力。 「没有。」她不喜欢,说过很多遍了,他早就不喝,应酬也尽量不碰。「什么事都没有,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就行了。j 在这里,他才能松懈下来,好好休息。睡醒以后,他就有体力,去面对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可以吗?」 她没说话,侧过身让他进屋。 「谢谢。」 怕他夜里会冷,江晚照抱来一床被子,不过才转个身,再回客房时他斜趴在床上,已经睡得不省人事,连枕头都没沾到。 他今天真的不大对劲,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像是格外地……脆弱。 她铺好被子,让他睡得安稳些,在床头留了盏小灯,安静地退出客房。想到额头那片红肿,走到一半又绕进厨房,找出冰 袋帮他冰敷。 冰敷过了、药卖也搽了,他睡得很好,然而这一晚,却换她失眠了。 不知怎地,总觉心不踏实。 凌晨两点,她翻身坐起,决定再去看一次,确定他没事,她就回来睡觉! 就着床头的小灯,她轻轻走近。 睡着时的他,容色宁然,没了那些城府与心计,看起来就像个温和无害的大孩子。 拂开垂落在前额的发丝,本想察看稍早的红肿,指尖意外渡来的热度,令她迅速将掌心平贴在他额头,不用体温计,就能判断这温度不寻常。 她吓坏了,赶紧去拿保健箱,翻出退热贴与酒精。退热贴贴在他额头上,酒精倒入脸盆兑了水,用毛巾泡湿,每隔十五分钟,反覆帮他擦拭身体降温。 她甚至没有花多余的时间思考,照顾病人是她这辈子最常做的事,这些动作她太熟悉、太顺手。 凌晨三点,那热得烫手的温度,总算降下来。 她终于知道,那股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是什么,原来是生病了。在最虚弱的时候,他没有铜墙铁壁,撑不起刚强骨架,回到那座令人失温的无底深渊。 开门时,她明明就看见了,看见他眼里的无助,看见那些包里在冷硬石墙内的软弱,她只是假装让自己看不见,假装不知道,就不会愧疚。 掌心抚过他头脸,触着一手的汗,他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眉心深蹙,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痛苦地呓语几句听不懂的气音。 「赵之寒。」她轻轻喊。 「……」 「你说什么?」她倾身,细听他究竟要什么。 「……妈妈。」无尽痛楚,用尽一身力气,也喊不出声音来,因为喊了,也无人回应。 伸出手,拥抱半梦半醒间,虚幻的满足与想像。 这孩子其实也是可怜。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 静玢不甘心,埋怨这孩子,冷待他。 是不是,一开始他也爱过,真心想把赵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想亲近、想讨抱,却一次次被拨开手,最终,连一声妈妈,都痛得喊不出口。 他跟赵之恒与赵之航,终究不一样,也永远不会一样。 要一个七岁的孩子认清这点,提前长大,是何其残忍的事。他没有妈妈,没有人可以撒娇缠抱。 以前,之恒每每提到他,语气总是藏着莫名的复杂情感,那时,他是她心里的疮疤,她也逃避去碰触与他相关的话题,不曾细究,如今想来,多少能理解几分之恒对他难以言说的亏欠。 那是他的弟弟,这个弟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他没有对他释出过善意。 他们都知道,那是母亲心里的痛,母亲对他疏离,当儿子的必然会顾虑母亲的心情,不与他亲近,无论是之恒、还是之航,大哥和之骅就更不用说了。 小小的男孩,被孤立在只有他的小房间里,寂静而无声,一个人长大。 心房莫名地悸疼,她没有那么狠,她使不出劲,再推开他一次。 第19章 她伸出手,轻轻环抱,温柔抚摸他的发,给梦里那个孤独忧伤的小男孩,一记迟来的疼惜拥抱。 反覆照看一夜,天将亮时,江晚照不敌倦意,沉沉睡去。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纱洒了进来,赵之寒醒时,身侧躺了个人,纤细掌心搁在他胸口、接近心脏的那个位置,安抚般,平贴着。 那让他产生一种,恍似守护的错觉。 他的目光,移向散置桌面的保健箱、温度计、冰敷袋、水盆、毛巾……再到那张倦累熟睡的脸庞。 清晨柔和的白光,在她脸上轻盈跳跃,这画面看起来真温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去碰触。 她似乎真的累了,完全没醒来,低哝一声,皱皱鼻,蹭了蹭柔暖丝被,又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中。 他没让指尖流连在温润面颊上太久,很快地收回手,重整思绪。 悄然起身,将她睡着仍牢握在手中的毛巾抽出,搁回脸盆里,回身,深深看她一眼。 「谢谢你的收留。」 一觉醒来,养足精神,他有足够的力气,再重回战场。 她照护他一夜,他会用尽全力,照护她一生无虞,让她感到值得。 挺直腰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屋子静悄悄,好似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晚之后,又过了一个月。 这当中,他们联络过几回,有时电话、有时是讯息往来,他总是说——「没事,交给我。」 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不曾再来找过她。 回赵宅向老人家请安问候,遇到过一次,但彼此一句交谈也无。 赵之荷看她的眼神里,那抹轻蔑,让她浑身不自在。 直到一天夜里,正准备就寝,意外收到一封讯息。 赵之寒在医院。 她愣住。 没多想,立即回拨。「小姑,刚刚讯息是你传的吗?」 另一头,赵之荷淡回。「对。」 没别的意思,就只是告知而已。 「哪家医院?」 这回应有些出乎她意料。「你要来?」 「当然。」这什么奇怪的问题?人都受伤了啊! 心急如焚赶来医院,赵之寒已经动完手术,推进普通病房,还没从麻醉中清醒。 赵之荷不发一语,让出病床旁边的位置,让她上前察看。 本来也没想到她会专程赶过来,只不过这一刀是为她挨的,她也算事主,有必要告知一声而已。 「他——伤在哪里?」伸了手,却不敢轻易碰触。他看起来,比想像中还严重,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腹部一刀,还有一些拳脚伤。」赵之荷轻描淡写,简单叙述了一下过程:「晚上在公司加班,回程时刚出停车场没多久,遇到不良少年逼车寻衅,他下车处理,被一群人围殴,混乱中挨了一刀。」 当时她也在车上。 或许赵之寒第一时间选择下车面对,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保护她。 实在不该把这人想得太有人性,但他此刻会躺在这里,不正是人性的证明?即便不是为她,也是为江晚照。 表面上看来,它是一起治安问题上的偶发事件,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整个过程,活脱脱就是一套标准的黑道手法。 报了警、做了笔录,最终八成会以街头混混闹事作结。 「怎么会弄成这样?」江晚照听得心惊。 「他在挖三哥的烂疮。」而且挖得很深。 「挖疮疤挖到进医院?!」不是一家人吗?她以为,再怎么争、怎么斗,最多也就是弄垮对方而已,万万没想到,会闹到见血,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挖到痛处,反击起来是会要人命的。」跟以前猫逗老鼠不同,赵之寒这回是真卯起来翻三哥的陈年烂帐,一笔笔翻了个遍。 为此,甚至不惜找上她,讨个方便。 「我需要你的帮忙。」三哥的野心,不是现在才有,早在赵之航出走之前,就已不甘屈于人下了,他必须把赵之骅这些年在公司布的势力连根拔起,而单靠他一个人做不到。 「你也需要我,如果赵之骅坐大,你很清楚你与四姨在赵家不会有位置,他容不下,但我可以。」 他能许她们母女一栖之地,安稳无虞。 说穿了,她处境其实跟江晚照没什么两样,都得选一堵最稳的挡风墙,而正巧她和江晚照的选择一致而已。 她只是不懂—— 结党营私不是他的作风,赵之寒这个人只相信自己,从不轻信他人,更别提为了取信于她,还向她交了底。 「有个人,让我明白一件事——不要把门关起来。」关上了,敌人进不来,但同样的,自己也出不去。 第20章 关在阴暗的角落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有人打开上头那扇窗,几许阳光洒入,领略到温暖的滋味,他才发现,他一直很孤单。 除了江晚照,她是第一个,他想伸出手、试着相信的人。或许还是会有背叛,但他不想再蹲回那个冰冷、阴暗,只有一个人的角落。 「但是,为什么是我?」当时,她问道。 「因为你是唯——个,对她没有恶意的人。」 那个「她」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他的原则跟底限,只有一条——无论何时,永远不要对江晚照出手。 思及此,忍不住打量眼前、这个名义上他们要叫二嫂的女人。 「他不像是那种人。」 「哪种人?」江晚照眉心深蹙,目光没离开过病床。 舍己为人、牺牲奉献的那种人。 「我一直认为,没有利益的事他不会做。」所以一开始,便主观认定他们之间是利之所趋的结合,从没想过,他会真心对一个人好。 但似乎真的是。 他所做的,已经超出他所得到的。 一纸股东授权书,不值那个价,他几乎要把命都搭上去。 若不把三哥的烂底往死里挖,及时扳倒他,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江晚照。 所以要挖到见肉见骨,动静大到引起股东们关注,连爸都无法装聋,但这挖的工程中,免不了流弹碎石什么的,一个挖不好,也会成为自己的葬身窟。 这坑,已经大到不是三哥想收手就能收,其中还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愈往深处挖,他们就愈明白。 他成了别人最碍眼的挡路石,同时,却也是某人最安稳的挡风墙。 那么,江晚照呢?这个被他以命相护的人,又是怎么想的? 「小姑,你忙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医院我来顾,顺便跟爸说一声,让他安心。」 赵之荷不置可否。「那我明天再来看他。」 第七章 芝兰之室 赵之荷走后不久,吕丰年就来了。 估计他一时半会还醒不来,两人便移步到病房外谈。 「怎么老往我这儿报到,这小子最近是摊上什么事了,你知道吗?」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从旁打探。 「他最近很常受伤?」 「最近一次,是五天前,在巡工地时,被上头落下的砖头砸到肩膀,血光频频到我都怀疑他今年是不是忘了安太岁。」 「他没说。」 那天夜里,带着额头的伤来找她,轻描淡写说「小车祸」,她想,那应该也不仅仅只是「小车祸」吧? 可是他永远只说:没事,交给我。 这一个月不再来找她,是怕把麻烦带到她身边吧?如果不是今天弄到进医院,他依然一个字都不会对她说。 我保你平安。 她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保法,赵家这口深井比她想像的还要可怕,像只吃人的巨兽,一旦掉进去,会被啃到连骨头都不剩。 「舅舅,我好像……懂了。」懂你当初说的话。 之寒这孩子,不坏。是环境,逼他必须变成如今这模样,等你真的看懂他,会发现——这里会疼。 舅舅指着心口,对她说。 她现在懂了,懂他说那种——心疼到想哭的感觉。 赵之寒是笨蛋。 但是一开始,她以为他是混蛋,所以选择了用利益交换的方式,换取他的护卫。 后来,自己心里有愧,想着为他做点什么,来让自己良心能安。 一碗粥。 一顿餐。 一点陪伴。 一些些关怀…… 到后来发现,他只是孤单,想要人陪,想要一点点温暖而已。 她给的那么、那么的少,而他,却用尽全力来还报,无负于她。 吕丰年叹息,对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赵家那群小崽子里,我独独对这孩子另眼相待,无法放下他不管吗?」 说穿了,赵恭的儿子,跟他有个什么鸟关系? 可之寒对他而言,早就不是赵恭的儿子,而是吕静玢的孩子、之恒与之航的兄弟,他的——外甥。 「之恒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年,他病势汹汹,引发肝衰竭,状况很危急。经过比对之后,之寒与之鸿符合捐肝条件,而之寒的符合性更高,排斥性也小。之鸿当下没有表态,之寒却是二话不说,签了捐肝同意书。」 人心,从那关键的一秒,就决定了。 但是事后,吕静玢的回应却是——我不会让你白白吃亏。 她将名下仅余的公司股份,过到之寒名下,当时市值超过十亿。 第21章 之寒那时还调笑说:「赵之恒的命真值钱。」反正肝切了还会再长回来,一块肝换十亿,很值。 可是,真的不痛吗? 他挨那一刀,切下自己的一块肝让之恒活下去,为的不是钱,如果真是这样,他会在手术之前就说,那时最有谈判筹码。 她想得到的事,聪慧如赵夫人岂会不知,她只是不想欠他,不想他们之间,有了利益以外的纠葛,宁愿用金钱来划清界线。 这一划,何尝不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连筋带肉,血淋淋地切割开来。 赵家教会他,最深刻的一门课,就是一切都有价码。 所以他有伤也会掩住,无谒地为自己标价,面对兄弟那句「拿身体换钱」的贬抑时,反嘲:我就是值那个价,你呢? 听懂了,心却紧紧揪着,泛酸。 「之寒心里怨不怨,我不清楚。他那性子你是知道的,没人看得透,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怨的。」 小玢最后那几年,身体状况并不好,又饱受忧郁症所苦,后来连肾脏都坏掉了,那个时候,还是之寒,愿意从自己身体里,分一颗肾腺让她延续生命。 但是小玢不要,宁死都不要。 她对之寒说:「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 私底下,却跟他说:「孩子身体不是铁打的,掏不空。」 肝没了一块,还能长出来,但是肾呢?从没善待过人家,她凭什么接受?她这一生,活得并没有多快乐,何必挨着,又拖累孩子的人生。 她知道之寒不是坏孩子,只要她肯敞开心胸,他会比之恒、之航更像她的孩子,是她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放不开胸怀去接纳,恨不彻底又疼不入心…… 之寒知道她的傲气,私底下跟他商议,签了手术同意书。 他没有想到之寒会愿意。他自己也有私心,能让妹妹多活几年,他眛着良心都会去做,明知道他们没有资格接受、明知道他们有多亏欠人家…… 那颗肾,让她多活了三年。 小玢临终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善待这个孩子,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当个好母亲,多疼疼他。 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句后悔,抹不平已经划下的伤。她最后的遗愿,是将之寒托给他,要他好好照看这个孩子…… 这些事,搁在心里头太久,以为会随时光淡逝,却每每想起,还是会一抽一抽地疼,他们都欠了赵之寒,他自己不讨,他们却无法忘。 可是已经太晚,错过一个孩子最黄金的人格养成期,现在才来待他好,只会沦为那一颗肾的代价。 这一路以来所有的事,扭曲了他的价值观,身边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在利用他,让他看清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他得到多少,就要付出相对的代价。 那么,这是他的偿还吗?为了她给予那一束温暖,他所定义的价值…… 与吕丰年谈完,她恍恍惚惚地回到病房,推开门,不期然撞上一双空泛的眸。 赵之寒睁着眼,早已学会与这一室虚寂和平共处,空荡荡的眸心,没预期会迎入一抹芳影,微微荡漾出一丝波澜。 「你、怎么……」来了? 她撑起笑,迎上前。「你醒了。舅舅在外面跟你的主治医生说话,你要跟他聊聊吗?」 「不要。」有什么好聊的,又要说他浪费医疗资源。 她轻笑。「你知道他会骂你。」 长指拨拨他额前的发丝,那里,还留有几许干涸的血渍。「快点好起来,他就不会骂你了。缝了二十几针呢,万一伤到内脏怎么办?」 「只是腰上划了一道,放点血而已,我有避开要害。」 「是吗?」她出其不意,往他受伤的位置按下去,很满意听到抽息声。 碗大的伤口,送医时血是用喷的,染了一床,这叫放点血而已?! 对方真要下狠手,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这次是他走运,而幸运之神不会每次都站在他身边。 她短暂离开病床,到浴室端来温水,帮他拭净头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每一处细心谨慎地擦拭。「这些住院物品是舅舅打理的,其实他很关心你。」而且第一时间就替他安排进vip室,把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这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关于这一点,他不予置评。 「他还说,你不喜欢穿医院的病服。」 「丑死了。」他很是嫌弃。那会让他看起来很狼狈。 「他有买两套替换的衣服,你不喜欢的,我们就不要。」洗完毛巾,继续沿着脖颈擦拭,目光触及肩头那处结痂的痕迹,动作顿了顿,旋即故作无事地擦拭过去,力道放得更轻。 「之荷明天会过来,你有什么需要,我让她明天顺便带过来——」 第22章 「你干么?!」擦完头、脸、肩膀、锁骨这些衣服能遮挡的地方,她已经准备解病服的系带,这有点太over了。 「擦澡啊。」她一脸奇怪。干么这么大反应? 「不用!」 「你不是不想穿病服?」擦完澡顺便帮他换衣服不是很好? 「等——」他完全没有抗辩的余地,医院的病服宽松到根本就是暴露狂设计的,一条系绳抽开就能搞定,这就是他讨厌的地方,一点人权跟尊严都没有。 刚开完刀,又失血过多,他头还是晕的,身体使不出太多力气抗争。 「好了、好了,很快就好,你要是会不好意思,就把眼睛闭上。」口气完全像在安抚小孩。 他才不要闭眼,那看起来更丢脸。 江晚照没骗他,她动作真的很俐落,完全不输专业看护水准,擦完上半身,要再往下时—— 「我警告你,这是我的底线。」 别人的底线不要乱踩。 江晚照很识时务,乖乖把范围移回腰部以上。 真受不了这些男人无聊的脸面问题,在她看来,不就是病人与照护者吗? 再换洗一次毛巾,将包里在纱布外的碘酒痕迹,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擦着擦着,突然安静下来。 赵之寒看她隔着纱布,来回轻抚腰际那道伤。「怎么了?」 态度……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一样,眼神、动作里,多了点……丝丝缕缕、温温软软的东西,他也说不上来。 「其实……我很怕。」接到赵之荷的通知时,她手机都拿不稳,在这之前,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会这么怕他出事。 「那什么好怕的,我说过会保你。」 那,他呢?谁来保他? 她笑了笑,没再接续这个话题,抖开上衣替他换上。「我出去一下,你不让我帮忙,那我叫舅舅进来。」 她……要走了吗? 他静静望着,没开口挽留。 她轻轻抚过那张苍白脸容,小小声告诉他:「你要是不想听舅舅罗嗦,就装睡,不然装虚弱也可以,他很心软。」 「……女子。」 「那我走了,可能要一阵子,你有事打手机跟我讲。」 他没应声,安静地目送她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装得够不够虚弱,从没学过怎么留人,也不习惯让自己看起来太软弱无能,讨人同情。 他睡着,又醒来,吃过一次医院糊烂难吃的配餐,想起她煮的那碗淡而无味、不特别美味的清粥,却好想再吃一次。 她没有说她要去多久,也没说她会再来看他,舅舅真的很碎念,所以他装睡了一次,然后不小心,真的就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是被一阵细微的动作惊动。 尚未意识到怎么回事,只觉颊畔发痒,鼻翼间萦绕着属于女子的馥柔馨香,睁开眼,发现味道鲜明是因为它很近,近到能感觉对方的呼吸与脉动—— 「吵醒你了?」顺手将搔痒他颊腮的长发勾到耳后,继续早前的动作。「再等一下——嗯,好了。」 是她。她回来了。 空泛的眸心,有了落点,定定落在那张俯视他的芳容上。 双手绕到他颈后勾好环扣,她直起身,退开。而他发现胸前多出来的物品,惑然不解。 那是一块玉,质地清润,贴熨着心口。 「玉可以帮主人化劫挡灾,我去庙里过过香火的,你要戴好,不可以让它离开身上。」她笑笑地,帮他解惑。「还有这个,你出院以后,把它挂在车上。既然你说,你是我的保命符,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只好去庙里帮你求一道平安符,让妈祖娘娘来保你平安。」 赵之寒怔怔然,盯着被放入掌心,艳色的香火袋。 她出去大半天,就是在忙这个? 他不信鬼神,就算有也不会保佑他这种人。一只小小的香火袋,能有什么天大的能耐让人趋吉避凶?他从前嗤之以鼻,没人帮他求,他也不稀罕。 然而信仰大多时候,求的只是心灵上的慰藉,将愿力与心意,寄托在上头。 原来,他也是有人愿在佛前磕头跪拜,殷殷祈祝他安然无恙…… 「舅舅打电话给我,说你想吃粥?」还说他胃口不佳,医院的餐点,吃两口就不吃了。 她张罗好吃食,坐到床边要喂他。 「我自己来……」 「碗会烫。」她侧过身,避开他的手。「张嘴就好。」 「……」 吃上两口,暖了胃,才发现他真的饿了,她的山药薏仁粥,比医院的好吃一百倍。 他把一整锅,都吃个精光。 第23章 赵之荷下班后偶尔会来,她让对方照看一会儿,利用时间回家一趟,处理换洗衣物,再顺道做点吃的。 煮好晚餐过来,他们正在谈赵之骅的事。 她没插嘴,默默替他张罗吃食,也给赵之荷递了一碗。 喂他吃掉一碗菱角排骨粥,再舀一碗鳍鱼汤,继续喂。 喂到鱼肉时,他质疑地瞄一眼。「有刺。」 「保证一根都没有。」她信誓旦旦。 他这才点头,张口吃掉。 赵之荷看在眼里,默默吞着粥,也吞下讶异。 二嫂很贴心,送到他嘴边的食物,剔骨挑刺照拂得无微不至,反而是这一面的赵之寒,让人觉得很陌生。 一直以来,他就像块冰,寒冷而锐利,教人无法靠近,如此信赖放松、不带锐角与防备的姿态,她不曾见过。 他相信她没有刺,依赖她、让她喂食。 江晚照洗好碗回来,忧心忡忡地加入谈话:「真的非与之骅斗下去,不能收手吗?」人都进医院了,是有几条命这样玩? 她真的很怕,下次挨的不只是刀。 「不能。我们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赵之骅找黑道围标公司的工程,藉以垄断利润,已经不是一桩两桩了,这些年下来,他们从中获取的庞大利润,他与赵之荷至今都还算不出个数来。 人心太贪,是他自己作死,把坑挖大了,如今双方已是利益共同体,赵之骅泥足深陷,就算想抽腿也骑虎难下了。 对方不会坐看公司权力版图变化而什么都不做,赵之驿失势,等同于一块大饼从嘴上溜走,现在是他挡了别人的道,他们会想先踢掉他,但最终目标还是她,她才是那个手握股权,能够动摇江山版图的人。 当然,还有一个人——赵之航。 不过比起他们的前任太子爷,动她无疑简单得多,不拔掉赵之驿,那些人早晚也会弄死她,他没得选择。 「可是,对方是黑道。」他手腕再高,又怎么玩得过黑道?一颗子弹,就什么都玩完了。 「怕什么?黑道我也不是玩不起——」 「不准!」没等他说完,她沉声打断。「你到底知不知道平安符的意义?!」 不是迷信,而是要他看见平安符,想到有人希望他平安而懂得自我珍借,到时拔了赵之骅,换他身陷其中,她求这个平安符做什么? 「我不管你要怎么做,就是别用不法管道、别把自己给搭上去!」别像切块肝、割个肾那般无所谓,这样、这样……她要怎么还? 赵之寒瞄了眼被她抓绉的被子一角,指尖动了动,想安抚,却还是什么也没做。 「你听到没有赵之寒!」 「……听到了。」 「告诉我,你能做到。」 「能。」虽然过程会变得繁复许多,但他能做到。 这么温驯听话的赵之寒,应该没几个人见过。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被指着鼻子,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的人。 「二嫂,你忘了我?」赵之荷发声。 「那你会帮着他隐瞒我吗?」 「不会。」立刻表明立场,自愿当线民。她眼色好,知道谁才是老大。 「好,那我相信你。」有赵之荷看着,若有人阳奉阴违,她就不会被蒙在鼓里。 关你什么事! 赵之寒冷冷地扫她一眼,不无警告。 居然真的会怕她打小报告。 赵之荷第一次觉得,他有了一丝人味。 他真的变了,变得很不一样。 昨晚进他房间帮他收拾住院物品时,鼻翼间总嗅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淡淡精油香,那是最近很常在他身上闻到的气味,她在江晚照身上,也闻到了类似的香味。 或许她太武断,事情总有两面性,变的不一定是进赵家的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另一个,不自觉入了芝兰室。 「或者……」江晚照敛眸,沉吟了半会。「把之航找回来?这样你的处境,就不会那么艰难了。」 「谁知道他躲在哪个老鼠洞。」赵之寒瞥她。「你希望他回来?」 「你……不希望吗?」在赵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有些许私心,不见得所有人都乐见赵之航回归掌舵,她不确定这里头,是否也包含了他。 「无所谓希不希望。」他淡回。「如果你要他回来,我就把他挖回来。」 她低头,思索许久,而后,坚定地给出答案:「嗯,我希望他回来。」无可否认,这里头,也包含她的私心…… 她很清楚赵之航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开,她本以为她可以等,顺其自然地等,等他整理好情绪,回来面对他该面对的责任,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等,挡在前头替他扛的,是赵之寒,她心中的天秤早已倾斜。 第24章 「好。」赵之寒点头,这倒也未尝不可。 太子爷若回朝,谁也甭争了,她也才能真正安稳太平。 他原是懒得干预别人的人生,赵之航要怎么废、怎么放逐自己,那是他的事,以前不挖,现在为了她,无论他躲在哪个老鼠洞里冬眠,他都会掘地三尺,卯足劲来挖。 第八章 黄梁一梦 吕丰年来的时候,看到她在病房外罚站。 「又被赶出来了?」他调侃。 「又来巡房了,吕院长。」她嘲笑回去。连院长都亲自来巡房,这家医院视病如亲的作风,真是感人肺腑。 吕丰年失笑。「愈来愈伶牙俐齿了。」一点都不尊重他这个舅舅,都是被谁带坏的啊。 「我也不懂你们男人。」莫名其妙的颜面和自尊。 不就是洗个澡、换个衣服吗?是在别扭什么? 头一天要解决生理需求,死也不让她「帮」他,在他的坚持下,只好扶他下床,要帮他脱裤子时,被他冷着脸赶出厕所。 结果咧,这一个上床、下床折腾下来,伤口又渗血了。 她真的觉得这种死要面子的坚持很无聊,自找苦吃。 而且那次之后,他死都不让她再帮他擦澡、换衣服,还警告她:「你最好不要随便碰我。」 「原来你这么贞烈,惜肉如金,碰都碰不得。」她以前看到的怎么不是这样? 面对她酸溜溜的讽刺,他淡定反撃:「别人碰了,可以『做点什么』,你能吗?」 那是一记很男人的眼神,纯然的侵略性。 「……」好啦,你就说嘴吧,腰都动不了,最好你现在还有办法「做点什么」。 非常虚张声势的无聊警告。 如果不是想给他留面子,她当场就很想回声——啧,男人! 赵之寒在医院待了六天。 早上吕丰年来,是要告诉他,伤口复原状况很好,明天拆完线就可以滚了,伤口若有变化再回来,不过最好不要,最近看他看到很腻…… 江晚照在一旁沾沾自喜。「看吧,就说我是看护专业户。」照顾病人一流的,他要是能配合点,复原状况会更好! 他当下不以为然,不想应声搭理她,但是入夜后,他躺在床上,在医院的最后一晚,睁着眼无法入睡。 侧首,望向家属照护区,那睡不安稳的小床。 他比谁都清楚,他复原状况有多好,她就用了多少心思,成天耗在医院,睡都没能好好睡,眼窝的暗影也深了。 看护专业户。 这五个字,是用前半生的血泪堆叠出来的,她几乎大半辈子,都在做这件事,碰触、清洁男人的身体早就习以为常,再私密的事都不会尴尬、没有性别、年龄之分,这需要多长久的时间,才能培养出那样的心理素质。 先是她父亲,然后是她弟弟,最后是她的丈夫。 赵之恒尚未离世前,有一回无意间提及,她父亲是遗传疾病的带因者,在她六岁那年病发,辗转拖了十年。 家里有个这样的病人,是很沉重的负担,她母亲为了生计,日夜兼差,她从小就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不会也得学到会,直到有一日,母亲因为长期疲劳,精神不济,在送外卖时出了车祸,意外身亡。 因为是自己违规肇事,她家得不到任何的补偿,雇主最多也就送个慰问津贴了事。 办完母亲的丧事后,不到一年,她父亲也走了,身边唯一的亲人,只剩小她两岁的弟弟。 再然后,命运之神又残忍地补刀,她弟弟也病发了。 这是什么洒狗血的八点档戏码,苦情到都出汁了。 他本想嘲弄,出口却是——「什么病?」 「脊髓性肌肉萎缩症。」俗称,渐冻人。 人,不是冰块,身体一点一滴冰冻起来的感觉是什么?他不知道,但心一点一滴被冰冻起来的感觉,他很清楚。 他也有病,只不过差别在于,一个是生理上的,一个是心理上的。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七岁,推算起来,时间应该是她弟弟病发前后。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需要钱。你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他想起,她让自己抽空,麻木到无泪的神容。他那时没有探究下去,很多人要钱,本来就不需要有什么理由,直到—— 直到懂了她的理由,某条不知名的神经,微微一抽,他从来没有一刻,比那当下更看清自己的肮脏与丑陋。 最初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知道,它一直隐隐埋藏在内心深处,偶尔想起,便会胸口发紧,一抽一颤地疼,鞭答着还未死绝的良知。 第25章 他后来慢慢懂了,原来这种情绪,叫作罪恶感。 他欠了她。因为亏欠,始终无法真正将她、还有那个错缪的夜晚忘记,自心底移除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只要还清了、不欠了,那道负疚感消失,他就可以释怀与忘却。 而今,负疚感没了,却招来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沉地压在心口…… 隔天,她打包好出院行李,一上午忙进忙出,步伐轻盈,看得出心情不错。 护理师来做卫教,指导如何换药、以及平日的伤口照护与注意事项,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接着,她拿缴费单去办出院手续,领完药回来,放进行李袋中,回头看他一眼。「好了吗?十二点以前要办好出院,小姑会帮你把车开过来。」 赵之何吗?他点头,表不明白。 「你需要带什么东西,列一下清单,叫她顺便打包带过来。」 「打包……什么?」他一时没听懂。 「去我那里啊。」 「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 「不然你想回去赵家等死吗?」那里没有人会管他死活,而且还住着一个害他受伤的元凶。 实话很残忍,一针见血,可是——「我没得选择。」 「有,我跟之荷商量好了,这段时间我来照顾你。」 「……我还活着。」不是死人好吗?有没有人想过要问一下他的意见? 「我现在不就在问了吗?」 「……」 「你那是什么表情?事实已经证明,我真的很会照顾人!」换药、居家照护、术后的饮食调理,她全都懂,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是那个问题……」 「那就没有问题了。」 「……会很麻烦。」 「我不怕麻烦。」一顿,微笑道:「你也不怕,不是吗?」 「那我要做什么?」该支付的代价得先问清楚,确认他是否给得起。 「帮我打蟑螂。」那是她唯一的罩门。 听起来不难。 他点头同意。「可以。」不论是她家的、赵家的,还是公司的,他都做得到。 于是出院那天,他住进她家。 送赵之荷离开时,在门口,她轻声叮咛:「之寒在我这里的事,别声张。」 「我懂。」赵之荷是聪明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雪亮。 有些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 临去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目送她离去的身影—— 绕了一圈,终究是赵家的女人。 假日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稀疏筛落周身。 赵之寒眯着眼做日光浴,懒洋洋不想动。 他喜欢在院子里午睡,那时跟她一起挑选、搭这个藤编吊椅时,并没料想到,日后使用次数最多的人会是他。 半小时前,她来过一次,探手摸摸他被阳光晒得煦暖的脸颊,在小几上搁了保温杯,没吵醒他。 他也没睡着,他不容易入睡,住到她这里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喜欢晒太阳,那让他的身体,不再总是冷凉。 或许跟这阵子的食补也有一点关系,她说他底子虚凉,小时候没有补好,可以慢慢调理,只是时间会长一点。 贪了一小会懒,他坐直身,取来一旁的保温杯,旋开瓶盖嗅了嗅。今天的有点红枣味,看得到飘浮在上头小小颗、红彤彤的枸杞,其他还有什么成分,他也懒得去分析,凑上唇小啜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温度适中,比起昨天那杯一嘴菜味的精力汤好喝多了,于是他一口气喝掉大半杯。 身体由里到外都暖了,他伸伸懒腰,决定起来走动走动。 中午吃饭时,她交代今天有货要寄。 捞起搁在玄关的纸盒,左手两个,右手夹一个,穿着拖鞋慢慢步行往超商走去。 这是他后来,多分配到的任务。她说适量的运动有助身体健康,而且蟑螂太少了,又不是天天都有得打,所以他没有抗辩地领下这项额外追加的跑腿杂务。 「赵先生,今天也来帮你太太寄货啊。」小区附近就这一家超商,多来几次店员都认得了,会亲切地同他打招呼。 他淡淡颔首,没多解释什么,自行到机台前列印寄件单。 以前没接触过这玩意儿,江晚照亲自带他走一次流程,实地操作过一回之后,就默默变成他的工作了。 到柜台交寄完货品,再顺道领回一包她网购的物品。 店员之所以会知道他姓赵,是因为超商取货实名制度的缘故,她后来完全明目张胆,网购时取件人都直接写他的名字,他掏身分证取货已经掏得很顺手。 第26章 刚开始那一回,他寄完货,被告知江小姐刚好有一件到店的物品,问他要不要顺便领? 他打电话回去问,她说:「啊,有有有!上礼拜买了几本书,你顺便帮我领回来。」 因此连店员都知道,那个脑波太弱、容易手滑的人,并不是他。 签收完商品,走出店门时,背后店员细碎的交谈声、夹杂在自动门开启的音乐声中,模糊地飘进耳畔:「……真的是暖男耶。」 暖男? 哪里暖?他对外人很慢热,甚至是不太搭理,为什么这样还会有人觉得他暖? 很新鲜的词,不曾被套用在他身上过,有些莫名所以。 这条回家的路不长,最多十分钟可以走完,但他喜欢慢慢走,踩着夕阳的余晖,到达家门口时,会闻到米饭蒸熟的淡淡香气。 黄粱一梦。 他脑海常会不自觉,浮现这句话。但他希望,这个梦能久一点,不要太快醒。 腰腹上的伤,早就结痂,他销假回公司上班,但是下了班,还是本能地回到这里来,车程并不近,每天来回要花一个半小时在开车上,但她没开口赶他,他就厚着脸皮装死,赖着不走。 今天的晚餐,有凉拌木耳、咸蛋苦瓜、芦笋炒虾仁、清蒸鳕鱼,还有一锅莲子排骨汤。 他们家的三餐偏清淡,而且养生,他都快可以背出那些食材的功用了,像最近每天都会看到的莲子,据说功用是滋脾益肾;木耳补血益气;苦瓜则是清热解毒、防癌降血糖…… 他在吃饭时,想起刚才领回的包里。「你最近又买了什么?」 「啊。」她想起来了。「壁灯啦。走道的壁灯前两天不是坏掉了吗?我在网路上看到一个壁灯,超级无敌漂亮,你等一下吃完饭记得去换。」 他淡淡点头,接下临时水电工的任务。 饭后,他拆了包裹端详,实物好像没有她形容的那么美到惨绝人寰,不过算了,不拆她的台,或许装上去会比看起来美? 稍微研究一下家装说明,拿出工具箱。 「等一下喔,我关总电源。」等他就定位,她关了总电源,啪哒啪哒跑过来,也没啥实质作用,就递递老虎钳、螺丝起子,附带围观的吃瓜群众属性。 「……」 等了几秒,他没有任何动作。 她一脸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你有没有觉得,换壁灯这种事应该白天来?」为什么会她一个口令他就一个动作,他的脑呢? 「对呴。」她干笑,赶紧开手电简,帮自己附加照明功能。「这样可以吗?」 好吧,既然她坚持,今晚没看到这座壁灯有多绝美她会睡不着,那就换吧。 折旧灯座,按照说明书的指示接好线路,装上灯座,最后旋入灯泡。 装完,她雀跃地小跑步跑去开总电源—— 一室黑暗。 「咦?」一定是打开方式不对。她跑回来,关掉壁灯,换个力道,温柔地开启它—— 「……」 「……」 尴尬地想,黑夜太黑。 「说不定是你哪条线路接错……」她干干地说。 「……」宁可质疑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又遇到无良商人就是了。 赵之寒一阵无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网路与实物落差太大的另类诈骗,上个礼拜才发生过,网购这种事就跟赌博一样,赌咒发誓外加剁手指,告诉自己不要再轻易上勾,下次看到拍起来美得让人心动的图片,还是会不小心又手滑。 「网路购物有赚有赔,申购前应详阅诈骗说明书。」 人都死透了,他还要鞭尸。还能不能好好相处? 「赵之寒你好过厌。」对啦,她就是笨蛋,不跟他杠,她走总行了吧? 手腕蓦地被扣握,挽住她离去的步伐。 「对不起。」 她微讶,侧首望去,听他又道:「我只是嘴坏。」不是真损她。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紧绷与起伏。 不要讨厌我。 开始学会担心、学会在意、学会道歉,学会顾虑某个人的感受。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反掌握住他。「你这张嘴,连大哥和之骅都讨不到便宜,我直接认输不就好了?反正你说的也是事实,我就是学不乖——」 「没关系。」她想买就买,他从来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擅与人争执,吃点小亏,自己摸摸鼻子,也就算了。路边行乞的流浪汉、插队的路人、抢车位的路霸、强迫兜售商品的伪身障者……吃亏受骗上当,她从来都不计较。 第27章 她会说,也许对方赶时间、也许对方真的有难……她总是想,只要这其中有一次是真的,只要能帮到人家一次,这样就够了。 她不是性子软,是性子好。 「你只是太容易相信人性,连我这种人都信。」 「什么叫『你这种人』?!」掐了他臂膀一记。「你这种人是怎样?」 「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自私凉薄、工于心计……」随便都能说出一长串。 「你对我好。」她打断他上述那一切,用在她身上通通都不成立,她知道他对她有多好,在她身上不曾计量得与失。「我说过,只要一次,信对人就足够。」 而他,并没有让她失望,她信对了。 「笨蛋……」伸出的掌,贴上她腰际,轻轻地,将她拉近。 墨暗中,可以假装无视牢牢贴握的指掌、可以假装无视他环抱的力道、身体贴触的距离…… 清晨醒来,床上只剩他一人。 赵之寒神情有一瞬的空茫,缓缓起身呆坐了数秒,跳下床,套上裤子便冲出房门—— 她在做早餐。 他怔怔地看着那道背影,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煎完菜脯蛋,回头发现他在厨房门口罚站。「发什么呆?你上班快来不及了。」 于是他确定了——她没有后悔,眼神柔暖如旧,就跟桌上那锅冒着白烟的地瓜粥一样温暖。 「我不想上班。」只想把她拖回床上,牢牢抱在怀里继续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靠药物自行入睡,虽然睡着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做爱。 几乎一整晚。 最后,是她生气地咬他,差点对他暴力挥拳,他才松手退开。 江晚照经过时,瞥见他身上醒目的抓痕、齿痕,脸微微一红,莫名心虚。 她才不要承认她有性暴力。 「你几岁了,赵先生?」换个句型就跟小学生说「我不要上学」大同小异了。 对,有肩膀的男人不能任性。 赵之寒点头,一秒被说服,回房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还有,生活公约第六条,在家中严禁露点裸奔。」 生活公约第一条,要负责打蟑螂。 生活公约第二条,要负责跑腿收寄包里、修水电。 生活公约第三条,上厕所要掀马桶盖。 生活公约第四条,牙卖要从下方挤。 生活公约第五条,煮的食物要吃完,不能挑食。 跟她一起生活满简单的,她不挑剔、不罗嗦,没那么多规矩禁忌,目前为止也就要求他上述五项……喔,对了,今天再追加第六条。 他谨记在心,让自己当个守规矩的好室友。 打理好仪容出来,看见走道那盏壁灯,停下步伐,拿起手机对焦拍照。 「你干么?」 「你不是很喜欢?」总找得到一样的。 她笑了。「不用啦,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又被网路图片骗了。 比起壁灯,她更喜欢眼前这个拍照的人,就算实物不怎么样,她说喜欢,他还是会帮她找。 罪之九 门里门外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偶尔有应酬,会通知她晚上不回家吃饭。 假日一起逛街,通常他不会有太多意见,买什么、用什么、吃什么,全部她说了算,表现得非常配合好相处。 但偶尔,还是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例如此刻扔在洗衣篮里的那件居家t恤。 纯棉的,舒适透气,但质料不是问题,问题是印在上头的小小兵图案。 「很幼稚,什么品味!」完全不想掩饰他的嫌弃。 「这就是主妇的品味!」看出她有一点小小炸毛,他立刻识相闭嘴。 不是吵不赢,是吵赢了要干么? 他这辈子吵架还没输过,但并没有比较快乐,适时的闭上嘴巴,让她占上风的感觉也没有想像中差。 「睡衣而已,又没有人看到,好穿好睡比较重要。」 「……」其实他比较习惯裸睡,但她不必知道,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他还是会规规矩矩把衣服穿好,不令她感到不自在。 再更久以后,他即便想也要不得了,无论是那一夜、那些淡而无味的养生餐、甚至一件丑到不行的小小兵睡衣,都会令他怀念。 而这一天,早晚会来。 他每一刻,都做好离开的准备,挂在衣橱的衣物不多、私人用品不多,一转身全数都可以丢弃,这样,就不会太措手不及,让自己显得仓惶狼狈。 这是她的家,她和赵之恒的家,而他只是一名寄居的过客——他无时不记得这一点。 第28章 可是她好像不这么觉得,不断帮他添购生活用品,开始只是些小东西,专属的保温杯、盥洗用具、拖鞋、居家服、薫香夜灯……一点一点,占据每个角落。 有时,他会恍惚地产生错觉,好像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只是错觉而已,他没有沉溺在这样的错觉中太久,接下来发生的事,为短暂的平静生活投下巨石,掀起阵阵波澜—— 赵之骅的事爆了。 起因是公司的年度推广建案发生意外,工地坍方造成十九人轻重伤。 且不提这起年度大案,公司先前投入了多少资源、广告与人脉,光是涉及到人员伤亡,就已经不是想压就压得下来。 从最初的工地安全措施、到建筑结构是否符合法规、再到建材部分……逐一被放大检验,愈挖愈深,最后如骨牌效应,收取回扣、黑道围标、内神通外鬼…… —日一爆。 赵氏工程弊案,连续一个礼拜占据新闰头条,重创企业形象。 要挖掉体内的一颗瘤,总得流点血。 赵之寒也连续一个礼拜,每天都有应酬,打点人脉止血。纵然无法避免,也不能眼睁睁放任血流干。 一天,深夜归来,打开厅门,瞥见昏黄灯光下,静坐的那人。 不管多晚,他还是想回来里,每天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说不上几句话也好,道一声早安或晚安,都好。 她皱皱鼻。「又喝酒了。」 他靠着墙面,揉揉胀痛的额际,沉缓吐息。体质不容易醉,不代表能避免酒精造成的身体不适。 「没办法。」他知道她不喜欢,可是这次,没办法,他一定得这么做。 他不确定她听懂了没,她只是默默起身,替他弄杯蜂蜜水,缓解酒后头疼。 「告诉我,不是你。」她就问这一句。 她看似单纯,却不是傻子,赵之骅手伸到过什么地方,就像挤脓疮一样,陈年弊案连环爆,这其中的运作,少不了他推波助澜。 应该说,她从来不问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她独独不希望,那件事与他有关。宁愿是意外、宁愿相信他…… 「……不是。」不是他。 但他知道。 赵之荷家里那位,也不是个吃素的,下手之狠,比他更泯良知。 他们都有同样的目的性,他不能做的,那个人却不曾犹豫,扛下罪业,脏了自己的双手来保某人的一方净土,永远当那朵孤高清傲、无人能攀摘的荷。 广义上来说,他算共犯结构。 藏在舌尖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不想被她当成一个为达目的,在金字塔顶端,踩着人命玩权力游戏的变态。 话题就此打住,她没有再问下去。 倒是赵之骅,他都还没刨到底,有人已经沉不住气,来找他掀牌。 「我知道是你!」 「别这样,三哥。我为了收你的烂摊子,这阵子酒喝到快胃出血了。」不抛个几句感谢慰问便罢,怎好如此反咬他一口。 「少在我面前作戏。」这套兄友弟恭都演了八百年,赵之寒笑不僵他都演累了。他只是没料到——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没想到,赵之寒下手如此之狠,为了刨他的根,不惜两败倶伤。且不提殃及江晚照,公司他也有分,股价狂跌,短短一周市值蒸发掉三分之一,他也讨不了便宜。 「看你吃瘪。」赵之寒回答得很让人吐血。 赵之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就说跟人抬杠,他从没杠输过。 与其说心疼这些小失血,他其实比较遗憾不能回家吃晚饭。 他摸了摸腰腹,微笑补枪。「三哥兄弟情深,招待我这一刀,我拼着股票当壁纸贴,也要好好报答三哥情义。」 「所以你宁可一锅粥全翻了?」 「粥翻了还能再煮。」老鼠屎不挑出来,煮得再大锅也吃不了。 「……」 以前,爸曾经用鳄鱼法则评论过他们。若被鳄鱼晈住的是之寒,他会狠得下心自断一臂,完全不拖泥带水;之鸿没有那样的智慧,无法辨察危机;而他没有那样的魄力,无法当机立断。 那时他很不服气。赵之恒生来就拥有一切,永恒的偏宠与疼惜;赵之鸿一开始,也曾被期许鸿鹄之志;赵之航不必争,就已经是航领赵氏企业的接班人;凭什么他就只是一匹马,再骏也只是身先士卒替人打天下的马,就连赵之寒,都有高处不胜寒的傲然身姿,大哥那傻瓜听不懂,可他懂,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隐喻,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他如果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现在,他还是不服气。 第29章 「你以为你赢了?」 赵之寒哂笑。「至少确定你输了。」丧家之犬的狺吠,能不能有点新意? 「没有江晚照,你也是白忙一场。」他前头,还有一个赵之航,如果撕了江晚照这张铁票,他同样没有赢面。 这是要玉石倶焚、鱼死网破的节奏吗? 「三哥,注意风度,如此胸襟,我都不忍直视了。」这才叫一锅粥全端了,自己吃不了,也不让别人吃。 「没关系,我不介意更难看。」横竖都要下台,谁还在乎是走下台或须下台。 待对方消失在眼界,赵之寒容色一敛,嘴角笑意尽收。 赵之骅喝醉了,在门口大吵大闹着不肯走,僵持了大半天。 原来一个男人的品性,真的可以从酒后看出来,而眼前这个平日看来风度翩翩、斯文有礼的男人,醉后丑态尽出,酒品、人品都低劣至极。 愤恨、埋怨、嫉妒、诅咒……长年埋在内心的,尽是负而而压抑的情绪。 江晚照不敢开门,这一家子瘟神,她真的怕了,能防就防。在这多事之秋,她不能神助攻,起码可以让自己不当猪队友,扯赵之寒后腿。 好说歹说,劝到口都干了,男全还在发酒疯,左邻右舍被惊动,频频探头观望。 好歹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报警只会让外人看笑话,公公那头也难交代,赵家最近的负面新闻已经够多。 没辙,只好偷偷传讯给赵之寒求救—— 之骅喝醉了,跑来家里闹。 另一头,赵之寒看到讯息赶回来,赵之骅还没闹完,远远就见他隔着铁门演猴戏—— 「你以为你有多了解他?他做的肮脏事会告诉你吗?他的手没有比我干净……」 她叹气。「我知道。」在赵家,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 「那你知道,他一向不吝于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吗?」赵之骅话里,充满恶意与羞辱,「一次、两次、三次……一回比一回值钱。」 「三叔,你真的醉了。」 「装什么?你们这点破事,谁看不出来?」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情更好掌控一个女人,让她死心塌地,也只有赵之寒,玩得起这种招。 女人这种生物就是蠢,连聪慧能干的吕静玢都过不了爱情魔障,当了别人成功的跳板,若非她已是囊中物,赵之寒不可能为她做到这样。 她知道不该跟醉汉计较,但就是一时气不过,回了嘴:「这『破事』,不正是你一开始想做的吗?」那又凭什么,对别人满口的嘲弄与鄙视? 「显然你更乐意对他张开腿——」 无耻。 「三叔应当知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道理。」低俗人,永远只看见他想看见的低俗事。「所以你从没看懂之寒,也错看了我。」 「你懂?我跟他当了二十几年兄弟都失算了,你有我了解他吗?是良人还是狼人都分不清,蠢到我都想替你哭了,如果你身上没了那些『附带价值』,他会跟你耗?」 「三哥要不要亲自问我?」 简直丢人现眼。上午在公司闹,下午来这里闹,他不累,观众都看累了。 赵之寒真的觉得够 ,上前拎住他领子,把他从江晚照家门口揪离。 「你做什么赵之寒——」 「这是别人家,我们的家务事,别在外人面前丢人。」他轻柔道,不理会对方的抗拒挣扎,硬是将他扯到巷口,丢进计程车,报上赵家的地睛。「送他到这个地方。」 或者,送到任何他看不到的地方都可以。 他今天的心情,已经完全被这人搅烂了。 沿路走回来,今天夕阳依旧,只是步伐却已没了往日的从容惬意。走到底,那人在前方盈然而痒痒,开启门扉等待。 「我从没看过之骅这个样子。」脸孔扭曲,姿态丑陋,往日气度尽失,究竟是以前太会装?还是真被逼到了绝处?看他那样,她其实有点心里发毛。 「让你看笑话了。」 「干么这样讲,说得我好像外人似的。」 她本来就是不相干的外人。 赵之寒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你原来可以不必搅进来。」他们这帮姓赵的,应该已经倒尽她的胃口。 她叹气。「不想搅也搅进来了。」 他静默了下。「我有事跟你谈。」 「进来说啊。」江晚照奇怪地瞥他。 他就倚靠在门边,没再往前,也没退开,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及她的答案,才是决定他究竟站在门外,还是门内的关键。 「三哥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心结最深,更何况现在是栽在我手里,他不会甘心看着我上位。」赵之鸿资质平庸,三哥从没看在眼里,而他们两人,出身一样,却一路踩着他,相貌、才智、机运、异性缘、亲父的另眼看待……三哥对他的妒恨,不是一朝一夕。 第30章 这人性格深沉,平日情绪藏得深,但愈是这样压抑的人,癫狂起来,更容易走极端,狗急都会跳墙,人被逼急了,难保不会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所以……呢?」她问得有些迟疑,或许也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所以他会拆了所有能让我爬上去的梯子。」今天只是酒醉闹事,那明天呢?他不想看到当初挨的那一刀,也落在她身上。 即便没那个胆,这样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她也没有平静日子过。 「最简单、也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只要她手上没了柴薪,火就不会烧到她这里来,这样才能真真正正,将她与这些是非隔离开来。 「——把你手中赵氏所有的持股,卖给我。」 他终于说出口。 江晚照静默良久,一直没搭腔。 其实这些话,早就该说了,只是他不敢财,不敢拿那些宁馨美好的日子来赌,能贪是一天,便多赖一天,不戳破,就还有自欺的空间,让自己沉浸在美好的假相里。 说了,可能就到底了。 但是现在,他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是信他多一些,抑或者、抑或者她眼里山水,与三哥看见的,并无二致。 「你放心,我会以出事前的市值计算,不会让你吃亏。不过你应该知道,能一口气吃下你手中所有股份的人不多,可能需要以分期的方式支付,你如果不放心,请律师拟妥合约,白纸黑字条列清楚便是。」经此一创,赵氏元气大伤,股价少说得三、五年才会回得去原本的水平,与其死握着这些股份,不如拿着实实在在的现鑫,远离纷争。 「……不要。」她轻轻摇头,拒绝了他。 「给我一个理由。」虽然早料到答案会是这个,他还是想问,想要一个明白。 谁都知道这些条件对她多有利,她没有理由拒绝。 「其实……这些话,大哥与之骅都跟我说过。」或哄、或欺、或拐、或骗……言语包裹的方式不尽相同,每个都很冠冕堂皇,但目的都一样。 而他,选在这个时候开口,这是他上位最好的时机点。 「之寒,你要的,我不能给你。」 赵之寒容色未变。「你最初找上我,应该也没有蠢到以为,一纸授权书就能满足我,我曾经也琢磨过,你心里所估量的底线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打算给我,对吗?」 「……」她哑然,一时无话可驳。 「出手帮你的那一晚,泄露了我的弱点,让你发现我对你心怀愧疚,你知道你可以利用我这个弱点,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于是决定找上我,美其名是寻求庇护,但又何尝不是有意将我推进战火,代替你当箭靶。」言语,总是能包装得很漂亮,真要挖掘里头的深意,想多心会寒。 她拿他当替死鬼,却又什么也不给,她狠起来,可不逊色。 「你……」他知道。江晚照心一惊,他心里雪亮,却什么也不说…… 一如方才她对三哥所说——「你从没看懂之寒,也错看了我。」赵之骅始终都没看透,他们之间,她才是那个利用者,而他一直都是个被利用者。 他知道她要什么,尽责扮演好替死鬼角色,当她的挡箭牌。 「跟大哥他们不同的是,你还有良知,利用别人时,会不安、会愧疚。」他无时无刻,都能看见她眼中的歉意。「所以你在能力所及,尽可能想为我做些什么。」 那是同情、是怜悯、是补偿……他一开始也无所谓,就陪着她演。人生不就是这样吗?真假掺半,只要对方愿意对你好,何苦非要一层层剥开,探究它的核心是什么? 今天都剥到这了,已无法再装瞎。 「说吧,你到底要什么?」她不恋权,也不要钱,到底在死守什么? 她蠕了蠕唇。「……之航。我在等之航回来,完璧归赵。」那是之恒临终的遗愿,他没能等到之航回来,她只能替丈夫守着,继续等。 「原来。」赵之寒一度想笑。 原以为,他是在替她守,谁知到头来,竟是在替赵之航守江山。 替谁守原也不打紧,只是心底,为何会涌起一阵阵悲凉? 她其实可以明说的,何必弯弯绕绕?说穿了,是她从来就没有真的信任过他,不确定他愿不愿意、甘不甘心为人作嫁,所以不敢对他吐害,宁愿用温情的手段、用自己的身体来留住他…… 「……对不起。可以给你的,我都愿意给,但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作主……」 那她又怎知,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些太西? 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人真正懂过。 这一次,他真的笑出声来了。「如果我说,你一开始就明讲,我会帮你,你信吗?」 第31章 不,她不会信。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他退开一步,至少,他清清楚楚确认,他与赵之骅一样,都是被隔挡在门外的人,只是有一度,自以为在门内罢了。 她一愕,听懂了什么。「之寒……」 他再退一步、又一步……拉开距离,然后转身,大步走开。 「之寒!」 关上车门,她追上来,敲他车窗,似乎有话想说,可他没兴趣听,踩下油门离去。 他不会再妄想,踏进哪一道门。 远离,是那一瞬间,他唯一能想到的事。 远离虚假的她,虚假的一切。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接受的,他一直都活在这种虚假的世界里,多一个她,也不需要太意外,只不过,他曾经以为,那里头至少藏了几分的真,到头来,连那几分,都是奢求。 人活着,果然不能太清醒,能作梦,就不要看得太清楚会比较好。 他孤单怕了,一碗暖粥、一杯安神茶、一道平安符、一个拥抱……他都想要。 她说,「我相信你。」 他以为她真的相信,即便是利用他、拿他当保命符也无妨,她相信他、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他就会拼尽全力来保她安稳。 但,假的。她从来没有对她说实话。 那些温情、关怀、照拂……也是假的,只是在跟他虚与委蛇。 紧握方向盘的指节一阵抽紧,他靠向路边,踩刹车时,吊挂在车上的平安符一阵晃动。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只好去庙里帮你求一道平安符,让妈祖娘娘来保你平安。」她说这些话时的温软神情,他都还记得,却也是假的。 「可以给你的,我都愿意给,但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作主……」那一夜的拥抱与激情,只是她愿意给的报酬,虚情假意到出乎他的意料。 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对他说过—— 该给你的,我会给,他们的东西,你不要拿。 记忆,像一把刀,狠狠划开心扉。 吕静玢给了他冰冷的股票,江晚照给了他温暖的肉体,却都同样令他难堪。 没有人给过他机会,问问他到底要什么。 第一次听到那句话时,他十岁。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想什么? 他那个时候,只是想喊一声妈妈,有人真心接纳而已,赵之恒与赵之航有什么,他根本不稀罕。 吕静玢防他,怕他会瓜分她孩子的权益,至死也没有真心接纳过他。 江晚照也防他,即便他为她做得再多,她还是疑心他。 没有人,真正把他当过自己人。 也好。说破了,以后就不必再作戏。 绕上一圈,不过就是再次证明,赵家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心。 舞台上的戏子,最怕就是弄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而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完美演也,从来没有失态过……也许曾经短暂有过,但是,不会了。 再也不会,再也没有了。 原本奢望存在心底,那最后一丝虚假美好,已经亲手掐断。 他收整情绪,启动引擎,重新平稳上路。 罪之十 雪地寒梅 她错了。 江晚照很快领悟这一点,从他说—— 「你一开始就明讲,我会帮你,你信吗?」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错了。 我信。 可是一开始,她并不确定这一点。谁能料想得到,他根本就不稀罕赵家基业,趟进这摊浑水里,惹了一身腥,单纯只是为了一碗粥、一点点的温暖…… 不,他其实说了,说得很清楚。 他说要保她平安,车祸、挨刀,都不曾动摇过承诺;他说,要让她远离纷争,釜底抽薪,过安稳的日子…… 他说得那么清楚,可是她却回他——大哥与之骅也说过。 她懊恼地蒙住脸,简直想一鞭子抽死自己。 第一直觉,她把他说那些话的目的性,与赵之鸿、赵之驿画上等号了。 她没有相信,他的立意点纯粹只是为她考量。 他太考验人性——不,或许说,他太懂人性,所以故意选在最敏感的时机点对她开口,三言两语,就测探出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反应。 她现在懂了,可是领悟得太晚,他退开了。 避开她的碰触、凉寂的眼神……那一瞬,她猛然发现自己也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她不后悔拒绝他今天的提议,但她后悔没有早一点对他坦诚,后悔让自己,成了第二个吕静玢。 如果重来一次,她会以更适当的方式与他谈、让他理解,不会令他如此受伤地退开。 第32章 她想了很多话、各式各样的解释,成篇句子在手机里删删改改,最后,只送出一句—— 对不起。 她无力为自己辩驳。 太透澈人性的他,必然也能看穿那些经过包装修饰的句子,说得再多,远不如坦承错误来得诚恳。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再回来过。 前阵子,无论再忙、再早出晚归,总看得出归来的痕迹,但这一次没有,他房间的枕被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迹象。 可是她想见他,她必须见他,有些话她要当面跟他说,他不来,那回赵家总见得到他。 虽然,免不了会碰上一些让心情不太愉快的人事物。 那天,她一如往常,回赵家向长辈请安问候,赵之骅也在,光是吃个晚餐就够呛的,时不时地酸上两句,嘴巴不安分。 这她早有心理准备,他从赵之寒那里讨不了便宜,自然便朝她这儿撒气。 「二嫂,你气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呢。」 「最近食欲不佳,没什么胃口。」如果对方语气再真诚一点、表情不要那么假的话,做点表面工夫她还是可以的。 「小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家都那么熟了,怎没好好『照顾』人家呢?」 被点名的赵之寒,连眉毛都没动一根。「最近太忙了,不过这并非三哥的不是,大家都那么熟了,不用谢。」 赵之骅噎了噎,脸色难看。 这ph值已经低到快破表了吧?超酸。 江晚照差点失礼地笑出声来。 「婊子还装什么清高?当所有人眼睛都瞎了?谁看不出来你们有一腿……」赵之骅一口气吞不下来,恨恨地低哝。 气氛瞬时僵凝,餐桌上悄然寂静。 平日笑里藏刀是一回事,真正把话说出来,公然羞辱又是另一回事。 她手颤了颤,忽觉一阵恶心,搁下筷,掩嘴仓促离席。 「还有本事给大家添堵,嫌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赵恭冷冷警告完三子,也起身离席。 几句话,让大家全饱了,没人再吃得下。 离开餐厅时,江晚照还在浴室里吐。 以前已经够食不下咽,如今这丑恶的嘴脸,更教人反胃。 赵之骅驻足,瞄了眼半掩的浴室门。「二嫂这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害喜。」 「三哥是不是也该检讨,或许你的话太让人倒胃口。」赵之寒置身其后,淡淡地回嘴。「看来是我手足情深,烂摊子收太多。如果三哥觉得光收传票跑法院,日子太清闲,我不介意让你忙一点,没空再胡思乱想。」 「……」赵之骅不想表现得那么怂,但他确切地知道,赵之寒真办得到,若要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掐,他真可能没有活路。 打发走碍事苍蝇,赵之寒偏首朝浴室内望了眼。 里头的人漱了漱口,掬水洗把脸醒醒神,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阵暖。 他还是关心她。 虽然不发一语,但眼神里看得见担忧。 她笑了笑,苦中作乐地对他竖起大拇指,赞许他今晚压倒性的胜利,赵之骅一路生事,他也让对方一路吃瘪吃到饱,他以前对她,简直是手下留情。 他真的好强,能在这种环境,让自己活得比谁都好,有时她都觉得,或许他天生就是适合这种地方,没有人比他,更能驾驭这一切。 雪地虽寒,却能开出梅香扑鼻。 赵之寒完全不想回应,转身就走。 还能调侃他,看来是没事了。 她赶忙追上来,拉住他的手,不发一语,清澄的眸,静静仰望他。 他顿了顿,第一时间,没再迈步。 她轻轻地,摇晃几下,无声地示好、讨饶,还有一点点撤娇意味…… 对不起嘛,你不要再生气了。 一径地装可怜,耍无赖。 他静默了下,吐声:「你的事,我会帮到底。」 如果她要的是这个,那他给。 江晚照一愕,没能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开手,举步离开。 回房没多久,外头便响起敲门声,打开门,见她小媳妇似地站在外头,低嚅道:「我帮你送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他没有什么非拿回来不可的东西,全扔了也无妨。 「这个。」她从包包里,捞出一瓶精油。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帮他点上几滴舒眠精油,他已经很习惯那个味道了,有时她忘记,他还会自己点上。 「你房里有薫香灯吗?我不确定有没有,所以也帮你带来了。还有茶包——」最新调配的养生茶,平时饭后都会帮他泡一杯。 第33章 对了,还有饼干,今天下午做的,她一口气做了薫衣草、燕麦饼、杏仁饼、苏打饼干,一小包、一小包分装好,让他放在房间和办公室,饿了可以吃一点。 他一时呆怔,忘了推拒。 一样、一样塞到他手上,掌心太满、塞不下,掉到地上。 「我——」不需要。 那种像是塞满掌心、满到捧不住的牵挂……是假相,他明明都知道,第一时间却无法断然拒绝。 「就这样。」她笑了笑。「这里不好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一趟,我们谈谈。」 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这个让她恶心到连饭都吃不下的地方才是。 他甫张口,她突然又说:「我下午做饼干的时候,发现有小强出没。你没回来帮我打蟑螂以前,我不敢进厨房了。」 「……」对付任何一个人,他都能游刃有余,独独她,完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她是他的软肋,他知,她也知。 她很尽兴地在利用她这个优势,他反击不了。 江晚照也没等他回复,道了声晚安,便从容离去。 关上房门,赵之寒将捧了满掌的物品搁上桌,动作一怔,拎出掺杂在其中的小东西,看着、看着,静静在窗前,坐了一整夜。 天亮后,他移动僵硬的四肢,拿起手机传讯—— 我晚点去找你。 清晨醒来,又吐了一回。 反正只有她一个人,也没兴致弄早餐,便想说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喝杯热豆浆,出来才发现赵之寒倚站在花雕铁门外。 「这么早?」她有看到讯息,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赶紧打开铁门,伸手去拉他,触着一掌的冰凉。「怎么不自己进来?你没带钥匙吗?」傻傻在外面冻露水。 赵之寒未语,默默进了门。 「你手好凉,我帮你冲杯热茶——」 赵之寒拉住她。「我自己来。」 「也对。」自己家,又不是不熟。 「你想吃什么?」 他要弄给她吃?这位君子看起来不像跟厨房很熟的样子。她心领地微笑。「不然你帮我泡杯牛奶好了,奶粉在柜子上。」 他冲了茶,也泡了牛奶,两人各自坐在客厅一隅,安静啜饮。 江晚照边喝,边分神打量他。 他怪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掌心捧着杯缘,怔忡地看着,不知是否杯中热气薫染,眸底一片雾气朦胧。 「那个……你有看到吗?」掌心不觉贴上肚腹。料想过他的诸多反应,但这个——她有点猜不透。「我、我是要说——」 「你先别说,听我说。」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深处,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对谁提起,如今走到这一步,她有权利知道。 「赵之恒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生母的事?」 「没有。他只说你是七岁才被爸接回来。」不像其他人,在赵家出生、长大,虽然这部分赵之恒没有多加着墨,但料想得到,那应该是一段很艰辛的岁月。 「他还真厚道。」他自嘲。「不像大哥、三哥,你知道小时候,他们都怎么叫我吗?」 「什么?」 「小神经病。因为我母亲,是轻度的精神疾病患者。」 「……」她讶然。这太意料之外,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适当。 「你一定想问,如果是这样,我爸为什么还会看上她?因为她漂亮。我这张让三哥妒恨的皮相,有七成是遗传自我母亲。」他笑了笑。「男人不就是这样吗?只要长得美,谁在乎她脑子里有什么,又没有要跟她过一辈子,爽几晚而已,赏心悦目就好。」 为了一点钱,他母亲被家人出卖,于是有了他。 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精障患者,哪会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等家人发现她怀孕时,要打掉已经来不及。 「爸知道有你的存在吗?」 「知道。」可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生的孩子,要来做什么?支付一点生活费,打发掉就是了。 「七岁的时候,我生母过世,舅舅想把我丢还赵家,而让爸改变主意接纳我的原因,是在医院做完一系列检查与测验后,反而测出我的智力数据值是他所有孩子里最高的,这才是我被接回赵家的主因。」也是吕静玢格外防他的原因。 赵之寒神色麻木,让自己抽空情绪,才有办法把话说完。 「很讽刺吧?一名天生的精障者,却生出聪明过人的孩子,老天爷总是用着我们所不懂的方式展现祂的幽默。」 她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默默移坐到他身边,挪开他手中紧握到指节泛白的马克杯,将自己塞入他掌中。 第34章 他眸心闪了闪,移向她,就着她的手,摸向臂上那条像蜈蚣一样丑的疤。「这一道,是我自己划下去的。」 一刀到底,划开虏肉,没有手软,没有犹豫,深度几可见骨。 可是很奇怪,那时一点都不觉得痛,反而冷静麻木地看着血从身体里涌出。 之前说不出口,是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看起来像个自戕的神经病,虽然他的确是。 「为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这里头,是不是跟他一样。」 这样难堪的出身,这样禽兽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喜欢。 「有一度,我甚至恨他入骨,厌恶自己身上流着这个人的血,龌龊又肮脏,仗着有点钱,就去欺凌一个境遇堪怜的弱势女子,恣意摧毁他人的人生……」顿了顿,他讽道:「你一定觉得,我说这些话完全是在打脸自己。」 因为他自己,也做了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他曾经最唾弃不耻的事情。 江晚照没有正面回答,隔着衣物抚摸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肌肤痕迹。「这是在发生我们的事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你瞧不起他那样的人品,也憎恶自己跟他一样。」所以这一道,是债还她的。虽然手法极端,但她似乎慢慢有一点懂,当年那个受困悲鸣、孤单无助,却找不到正确纾解管道,年轻而旁徨的灵魂了。 他别开眼,几乎无法直视她温暖理解的眼神。 「他曾经说,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像他。他造最大的孽,是明明就不能有孩子,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为什么要让不受欢迎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活得那么不快乐,害惨他也害惨他的母亲!至少这一点,我不要像他,不要走他走过的路,让孩子来这世上受苦,日后怨恨我。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懂,却也不懂。 「你知道我怀孕……」可是却不想要?她喉间哽了哽,「你不是爸,你跟他不一样,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他相提并论,你没有那么不堪,也不会让你的孩子蒙羞受辱——」 「不会吗?」他没与她强力争辩,音律轻浅,听来如此空泛而苍凉。 这个孩子,就跟当年的他一样,身上背负着错误,受人轻视,没有人爱、没有人懂,总有一天,她也会后悔。 他何苦让世上,再制造出第二个赵之寒?孽是他造的,他自己收拾。 「你不必为难、不必有负担,更不必有一丝罪恶感,这个决定是我作的,与你无关。你就当是再经历一次,那个错误的夜晚,过了就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往前走,永远摆脱赵家带给你的伤害与阴影,找一个人建立幸福的家,你还会有很多孩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江晚照打断他,来不及多言,忽觉下腹一阵抽疼,她瞪大眼,瞬间领悟了什么。「你、你——」 对,这就是他的作风。 当断则断,没有一丝迟疑,拖泥带水、连皮带肉只会更疼,不如一刀俐落斩断,连让她说出口的机会也不给,所有的罪咎一肩担。 他做事太狠,太决绝,连对自己、以及亲生骨肉,都一样。 「赵之寒!」一巴掌甩去,是打他对自己、也对她太残忍。「你这混蛋,快送我去医院!」 他文风不动。 她气得再甩一掌、又一掌。「混蛋!你不要这个孩子,我要啊!你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我来爱!这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夺走他……」 「你以后——」 「不要跟我说什么以后还会有,孩子是妈妈身体里的一块肉,你懂不懂!割掉心头肉,没有一个当妈妈的会不痛、没有哪一块肉会比较好,更不是割掉这一块,以后还会再长出来……它会是一辈子的伤,一辈子的痛,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气得狂捶他,抽痛愈来愈明显,额心开始渗出汗水。 他神色一动,目光复杂地望她。 他不想她因为道德、因为一时的心软,留下孩子,赔上一生,就像他的妈妈,可是…… 「你一直说你害惨你妈妈,不该被生下来,但是你妈妈有埋怨过你吗?她真的,不曾因为你而有过一丝快乐?」 没有。 他妈妈抱着他时,总是笑得很开心。 她喊他小宝,是她揣在心头、小小的宝贝。 她有时候,会认不得人,但从来不会认不出他。 她常常记不得他几岁,拿他当襁褓的小娃娃哄,抱着他轻轻摇晃,唱摇篮曲。 别人瞧轻她、欺负他们,她总是记得将他护在怀里。亲舅一家待他们并不上心,小时候常常有一餐没一餐,但是有吃的她一定会先喂他,即便是一块糕、一小颗甜糖。 她脑子再不清楚,可是母性是天性,她至死都记得,小宝是她的孩子,她要保护、照顾她的孩子。 第35章 他一直觉得,自己害惨了母亲、恨透了父亲,却忘了去想,母亲有多爱他…… 一如、一如此刻的江晚照…… 心房一阵抽紧。 「拜托,带我去医院,不要让我恨你……」泪水簌簌滑落,她一手护住肚子,揪着他衣襟的指节泛白颤抖。 她爱这个孩子,一如他妈妈爱他,一个当母亲的,再苦都不会懊悔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闭了下眼,逼回眸眶的热意,毅然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飞车前往医院。 罪之十一 微光 经过医生紧急处理,孩子终究还是保住了。 一度几乎滑胎,胎象极不稳定,她被医生明令得卧床安胎,动都不能动。 这是命中注定的吗?他费了那么大的劲,这孩子硬是要跟他,生命力如此顽强……赵之寒在病房外,盯着微微发颤的双手。 一次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他的心再硬也不是铜墙铁壁,不会痛、不会伤…… 吕丰年探视完,由病房出来。 「孩子是你的吧?」早看出这两个孩子不对劲,只是他们不说,他也就装无知。 赵之寒没否认。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阻止她做人工受孕。」怀赵之恒的孩子,总好过怀他的。 「说的什么话,你真当我畜生?」之恒都不在了,还要误人家女孩子的一生吗?他没那么无耻,之恒更没有。 「当初那样说,只是想给小晚一个念想,她那个性,你是知道的。」 不必多说,赵之寒立刻懂了。 那只是一个藉口,所以早前她来,舅舅总是找尽理由推托。 生命中已经太多次亲自送走亲人,赵之恒怕她钻牛角尖,给了她一个目标,那她至少,就会为这个目标,生活上有所寄托,日子久了,殇逝之情淡了,或许会再遇到某个人,陪着她走未来的路。 就连遗产之事,要她守牢、等着赵之航回来,他料想,八成也是如此。 「相关的文件,之恒早就签好了,就是怕会有人钻这个空子,寻她晦气,为了省麻烦,对外就说孩子是之恒的吧。」做个几份人工受孕的病历资料与书面记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之恒如此用心,人都走了,还为她千般打点万般设想……应是爱她至深。 他酸涩地笑嘲:「原来在赵家,还是有真心。」 「你也有,只是你自己没看到。」这孩子给的真心,没比谁少,只是一直都没有被适时的接纳与珍惜,希望这一回,小晚能做到。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你这是伪造文书,『舅舅』。』违反医疗法规,不怕被吊销执照? 死小孩,能不能好好说话? 吕丰年白眼他,「谁闯的祸?」要他来擦屁股还敢讲。 「……真的可以吗?」他们看起来,都毫无纠结地接受了,为什么只有他,内心充满了不确定,是否他太悲观懦弱。 「可以。」他什么都没说,吕丰年却好像什么都懂,眼神里满满的理解与包容。「虽然我很意外那个人是你,但之恒希望的是有人陪着小晚、保护她,而不是那个人是谁,你只要努力做到这一点就好。你跟赵恭那个老混蛋不一样,你会做得比他好。」 「是吗?」至少现在,有她、还有吕丰年,愿意接纳他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是全然不受欢迎,他是不是,该对来更有信心一点…… 「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她叫你滚。」吕丰年话尾顿了一下,欣赏完他的表情,才慢条斯理地补充:「不过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你如果还想惹她生气的话,就滚远一点。你知道的,孕妇脾气总是比较大。」 「……」 神色从紧绷到舒缓,臭小鬼分明也很怕人家不理他。吕丰年笑叹,有些无奈、还有更多的心疼,他何苦总跟自己过不去? 目送那道往病房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多嘴了几句:「别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人生也有可能没那么糟。」 他前半生已经够糟了,若按公平比例原则,这后半生上天也该善待他一些。 步伐顿了顿,赵之寒回眸,以为会一如既往,回他一句「罗嗦」—— 「谢谢舅舅。」 嘴角那抹微微扬起的,是笑吗?吕丰年很逊地发现,自己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首度不带嘲谑,平静温和、发自真心地喊他一声「舅舅」。 人生,真的没有那么糟,对吧? 他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门口,没靠近。 他不确定,她还肯不肯让他靠近。 医生说,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过大,要安心养胎,看到他应该只会让她动气,这里离门口很近,要是她一开口叫他滚,他就能立刻从她眼前消失的最好距离。 第36章 江晚照拗着,也不想搭理他,闭眼装没看到。 这一僵持,就是一个小时。 跟他比耐性,只有惨输的分。 「赵之寒,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她憋不住了。 确定她没要他离开的意思,他这才缓步上前。「有。」 她警告他:「舅舅应该有告诉你,我现在不能生气。」如果他要说的,是会让人动气的话,她不保证会不会直接拿点滴砸他。 他表情有些为难,不确定这话题会不会让她动怒。 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说了。这件事,一定得谈清楚,愈早愈好。 「你真的确定吗?」他顿了顿,把话点得更明。「我母亲患有精神病,我身上有家族遗传的病史,这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就算这样,你还是坚持要留下『他』吗?」 「如果你打从心底认定自己不可能生下健全的孩子,为什么不干脆去结扎?」她还是不小心被他气到。 「我有。」回视她一脸的错愕,他平稳而坚定地道:「我一成年就做了结扎手术。」 铁了心不要孩子,不去祸害任何一个女人。 这讯息太惊人,砸得她措手不及,张口、闭口了半天,只挤得出杂乱而无章的断句:「但……可是……我、我……怎么会……我没有……这真的是你……」 「我知道是我的,我没有怀疑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若心里曾有一丝质疑,就不会跟她说这么多。「就算结扎也不能百分之百避孕,也许千分之一、或千分之二的机率吧,总之它就是发生了。」 昨晚看到她留下来的验孕棒,他查了一晚的资料、也反覆想了一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还是让他遇到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那么想来当他的小孩吗? 那样的想法,让他心房扭绞,既酸又痛。 「既然你都知道,还是忍心不要『他』?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你也被否定、被拒绝过,你知道那种不被接纳的痛苦,你也要这对待你的孩子吗?」 赵之寒心房一悸,不觉探手抚向她肚腹。 对不起,我不是要推开你,我只是怕…… 怕孩子不懂,觉得被抛弃,他不由自主地倾身颊畔轻贴她腹间,一遍、一遍地无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 不被爱的孩子有多痛,他真的知道。 她轻轻抚过他的发,指掌流泄无尽温柔。「你都愿意相信我、相信千分之一的机率,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他』那么努力来到你身边,不会舍得让你为『他』担心难过。」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事,却让他们上了,或许是孩子知道他有多孤单,说什么都要来陪伴他,当他的小太阳,为他荒凉生命照亮一束暖暖微光。 「是吗……」他从未往这角度想过,她的世界太温暖美好,可是——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沉肃地告诉她:「我问过我的精神科医师,他说青少年到三十五岁这段期间,发病率最高。我身上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发病机率比般人高出四十倍之多。」所以,他曾经对吕丰年说的那句——「我就是个神经病,现在不是,早晚也会是。」 那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这么觉得。 「也可能永远不会啊,以后的事谁知道?等你活到八十岁,再回头看今天的杞人忧天,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或许。」思绪被她勾勒的画面牵着走,不觉莞尔。 他也希望如此,如同舅舅说的,人生也许不会那么糟,但上天从来不曾这般眷顾他。 现在的他还能照顾她,可是以后呢? 「如果哪一天,我病发了,孩子又不正常,你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办?他不想误了她一生。 「不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啊。我也有家族遗传的病史,但我不必每天活在恐惧中,担心病发,反而让自己活着的每一分一秒都不快乐。」 啊,对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 她曾经走过对一般人而言,无比折磨又煎熬的一段岁月,但她熬过来了。 这不是漂亮话,他知道她真的可以,她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坚韧与毅力,这压不垮她。 他舒开眉头,释然沉沉压在心口的巨石。 就算有一天他不在了、孩子有问题,她一个人也有能耐应对、并且让自己过得好,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担得起自己人生的成败。 他点头。「好,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们就把『他』留下来。我无法保证永远,但我能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有能力的一天,我就保『他』一天安稳。」 江晚照微微一笑。「好。」 她比谁都清楚,这句承诺的重量。他曾说要保她,是什么样的保法,没人比她更懂,一旦说出口,就不会再动摇。 第37章 他会用他的全部,来守护他们的孩子。 江晚照怀孕一事公开后,对外自有一套说法。 赵家那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但也不曾有谁,像赵之骅那样明目张胆呛出口,毕竟都有吕丰年出面背书了,连吕家都挺她,就算这对叔嫂真不干不净,又如何?这就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如今是赵之寒得势,他说的话才是话,上一个惹他的人,还趴在尸堆里找出路,殷殷前监,不该惹的人就别自找晦气。 是而,该作的戏,台面上众人还是作得十足。 些人怎么想,江晚照一点也不在乎,胎象稳定之后,她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赵之恒坟前,征求他的同意。 「你曾经说过,未来还会有一个人,陪着我熬这漫漫人生,如果这个人是之寒,可以吗?」 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一路走到这里,她已经无法从这个人身边走开,无论如何,她想陪着他。 「舅舅说,人工受孕只是幌子,你从来都不希望我这么做,可是好奇怪,住院这阵子,我每晚都梦到你那时说的话,你说要我给你一个孩子……」 她想了很久,好像有一点懂了。 冥冥之中,是不是你把这个宝宝带到我们身边?你想帮我把之寒留住,你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会走不开。 这男人身上有太多的伤太多的包袱,如果没有这样的牵绊,他或许只能陪她走一段。一个冬季的依偎取暖,彼此没有负担。一生一世的相守,对他来说却太沉重。 他承担不起。 她不忍、也不要他担,所以才会跟舅舅商量,作下这样的决定。 「我把这个孩子给你,让『他』来祭你,好吗?」 掷茭得到允许,她的心定了。 终其一生,她都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赵之恒。 怀孕期间,赵之寒偶尔会来,次数不多,但每回产检,他一定会到。 他帮她找了有经验的护理师居家照护,赵之荷也常来走动探访,照应她的需求……所有能为她做的他都做了,打点得完备妥善。 她没再问他,什么时候要搬回来,也不曾再试图向他解释什么,那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 在这之前,她原是想告诉他,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打算给他,她只是想着,把赵家的东西还给之航,然后,把自己给他。 她想牵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下去,除了没向他坦承的那些以外,对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出于真心,并非虚情假意与他周旋。 或许一开始是,但愈是接近他、了解他,就越发想对他好,竭尽所能给他、她能给的一切,只是这样而已。 这些话,当时没来得及说,现在也已经没必要说。 他还是住在赵家,她也还是一个人,但她觉得,目前这样,很好。 偶尔一通简讯,告诉他——我看见家里有蟑螂。 然后隔天,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怀孕第一个月,她产检完上院长室找人。他现在,跟舅舅关系渐好,到医院都会过来打声招呼。 她正欲敲门,听见里头传出的模糊对话。 「……请你……多疼疼『他』。」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人,如果孩子真有个什么……他希望能为「他」要来多一点点的疼惜、多一点点的关爱,即便人生残缺,也能感受到微小的幸福。 「怕什么?自己家就是开医院的,最不缺的就是医疗资源,还担心顾不好一个孩子?」 赵之寒微微扯唇。 原来家人就是这种感觉,天大的事,都有人担待、有人依靠。 敲门声响起,他侧首望去,映入眼帘那道身影,是他最渴望拥有的家人。 他上前搀扶,向吕丰年道别后……与她一同回家。 「医生刚建议我,适量的运动有助生产。」顿了顿,「像是绕公园慢走几圈之类的,肚子里的宝宝也会比较有活力。」 赵之寒瞥她一眼,「你没有吗?」 之前游泳、瑜珈什么的,她都有做。 「一个人散步好无聊。」 他没应声,在快到家门时,默默把方向盘一转,停在公园旁,扶她下车执行医嘱。 从那天起,他只要抽得出空,都会在傍晚时前来,陪着她在夕阳下散步,她走得缓慢,而他配合着她的步调,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间或闲聊几句不顶重要的生活琐事。 「我有赵之航的消息了。」这天,他突然说。 她步伐一顿,听他又道:「还记得被三哥砸锅的那个建泰吗?」爆竹连环爆的事件起源点。「岀事后由我接手,为了把三哥留下的脓疮挤干净,我拎掉几个合作的厂商重新选过,其中有一间公司的负责人挺有意思的,我查了一下,是一个姓关的女人。」 第38章 她偏首,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人跟之航有关?」 「因为那是公司的年度重点建案,从收购士地、到建筑设计图,正式推出之前,内部已酝酿两年有余,这位关小姐她计划书里的定位、核心理念,完全知道我们要什么、不要什么,道道切中要点。要嘛就是我们高层用人需要再检讨,不然——」就是自己人。 再者,那份计画书的结构与手法,他在某人身边当了这么多年副手,不会认不出来。 「我们的太子真了不起,挖砖挖到自己家来了。」 赵之航不是傻的,更不会当他是瞎的,既然出了手,就该知道他会顺藤摸瓜找上门。 江晚照扯扯他衣角。「那,你是不是抬个手,给他方便?」 会出手相帮,就表示这个姓关的女人对之航应该很重要。 「拍手?」他冷笑。「有那么容易吗?」 难得太子爷落到他手里,不敲他个竹杠,怎对得起自己? 「你握好分寸。」意思就是,玩没关系,别玩死他。 赵之寒扬唇,「孩子出生以前,我会把他拎到你面前,当生产礼物。」 罪之十二 知礼 一纸合约,换太子爷回朝。 如同他所说,姓赵的都有一定程度的卑鄙无耻,但怎么冷血自私的人,都有弱点,只要掐着了,再强悍的人也得服软。 赵之航有,被他掐着回来。 对方也知道他有,似有若无地掐着。 「其实赵家并不是非我不可,没有我,这两三年它依然屹立不摇,你一个人就能做得很好。」就算是半年多前,那样重创企业形象的风暴,他还是能镇定沉稳地做好危机处理,逐步补血填肉。 在他看来,赵之寒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你两手一摊,自己过逍遥快活的日子,有没有想过拖惨了别人?无耻又自私。」 赵之航玩味地瞥他。「你这是在替谁抱不平吗?」 「你要把自己放逐到天边去,如何靡烂度日我不管,在死以前,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还江晚照自由,别拖着人家耗在赵家这烂坑里。 「啧。」讲话还是这么不中听,本以为他稍微变可爱了。 赵之航回来的隔日,就接到消息,江晚照出现产兆,人已送往医院待产。 怎么会?明明预产期还有一个多礼拜。 「小侄儿真给面子,我才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出来跟叔叔见面。」赵之航笑称。 少不要脸! 赵之寒没心思跟他抬杠,匆匆赶往医院。 江晚照坐在产房外,满脸的汗水,看见他来,伸长手讨抱,眼泪开始狂掉。 「好痛……」刚刚一个人时,只是想着,熬过这一波痛楚就好,一看见他,莫名就想哭了,抱他抱紧紧,满腹委屈想诉苦。 他轻轻拍抚。「现在怎么样了?」 泪颊蹭了蹭他。「羊水破了,大约十分钟痛一次,医生叫我起来走一走会比较不痛,可是我走不动。」 「好,没关系我扶你,我们慢慢走,像平常一样就好,不要紧张。」他不断安抚,陪着她在走道上来回走动,喂她喝水、拭汗,抚平她的不安,全程表现得无比沉稳、体贴。 直到她阵痛密集,进了产房,吕丰年和赵之航随后也来了。 生产过程很顺利,护士抱着小婴儿出来时,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护士见他呆怔着,似乎见怪不怪,主动走向他,将新生儿放到他臂弯。「恭喜,是个活泼健康的小男生。」 他低下头,小婴儿灵动的大眼与他对望,然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湿热的雾气漫上眼眶,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上的,有不安、有恐惧、有旁徨、还有更多无以名述的情绪,饱满地塞胀在胸臆间。 他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留下孩子的决定是对是错,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对这个孩子是什么感觉,直到抱着这具小小软软的身体,看见他挥舞小手小脚,哭声肺活量十足…… 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几乎腿软。 「有这么夸张吗?」赵之航接抱过来,噙着笑逗娃兼打量。「五官生得挺俊秀,有赵家人的影子,尤其是眼睛。」 一顿,似有若无地瞥了赵之寒一眼。「就是爱哭了点不太像。」 「唉呀,你们这些没当过爹的就是不懂,连抱小孩都不会。」吕丰年抢抱过来,手势不对,娃儿不舒服当然哭给他们看啊。「你们不要自己逊就牵拖小孩,人家明明乖得很。」 真的不哭了。 「还是舅公面子大。」 「那是。」吕丰年可得意了。瞧,冲着他笑呢,连他都快看得手软脚软心也融,怎么看就怎么可爱呀。 第39章 赵之航见舅舅那副巴不得搁到心尖儿上的模样,笑道:「一出生就这么会做人,以后可得人疼了。」 「你们出生时,我也是这样疼过来的。」可没偏心。 「舅舅,你别顾着自己开心,也让之寒抱一下。」 「不要,你们不会抱。」霸占意图很明显。 「让舅舅抱。」赵之寒轻声道。他做不好的事,就让别人来,只要孩子能像赵之恒与赵之航那样,得人疼、得人宠,那样就很好。 看着孩子在吕丰年臂弯中无比安稳,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脸爱困萌样,他心房暖热。这样,真的很好。 中午才过,赵之寒处理完手边的事务,来月子中心看她,帮她带换洗衣物。 「你每天往这里跑,工作不会耽搁到吗?」 「不会。」太子爷都回朝了,他一介臣子怎好鸠占鹊巢。 「我这里有专业人员照护,你不用挂心。」 「我知道。」但有些太私人的事,以她的个性不会去麻烦别人。 刚生完的第一天,她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需要有人随侍在侧,喝水、上厕所、身体清洁等等……打点一切需求,那是家属该做的,而且太贴身的私密事务,如果是旁人,她会不好意思。 「公司也有『专业人员』,你不用挂心。」而且是科班出身,培养来接班的领导型专业户。他冷笑。 江晩照瞥他。那神情分明又在欺负人,而且这次的倒楣鬼明显是赵之航,要他也尝尝前阵子过劳兼爆肝的味道。 稍晚,医护人员把小孩抱过来喂奶,她逗着儿子玩,抬眸问他:「你要不要抱抱他?」 她发现了,每次孩子在,他总是站在一旁,从不伸手抱,只有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会在宝宝睡着时,轻轻碰一下。 赵之寒摇头。「我不会抱小孩。」或许应该说——「我不懂怎么当一名父亲。」 唯一知晓的范本是赵恭,但那太糟糕,连他都讨厌。 没有人可以让他学习,教他怎么当个好爸爸、如何去疼爱他的小孩。 她想了想。「或许你可以念床边故事,哄他入睡?」 「例如?」什么样的床边故事?他没有听过。 「白雪公主?」够普及了吧,没童年都应该知道。 「白雪公主跟恋童癖的囯王父亲有一腿,生母因妒嫉而用苹果毒死女儿,辗转被有恋尸癖的王子带回去,最后上演公主复仇记,让母亲穿上烧红的铁鞋狂舞至死。」而且王子是个恋尸癖,不爱活人,最后王子跟公主从此过着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这种故事适合说给孩子听? 「你乱讲!」太震惊。 「这才是原版。」 深呼吸。「好,那睡美人?」 「奸尸,让沉睡的女人怀孕生子,这有比较好吗?」后来是因为孩子吃奶时,不慎吸出睡美人手指的亚麻才会苏醒,这比亲一下就能醒来合理且科学多了。 「……」你到底都看了些什么! 「真实人生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梦幻面。」它原始的模样充斥着人性赤裸裸的欲望、贪婪、妒嫉等阴暗面,经过不断包装、修饰、美化,才成为人们眼中美好到近乎虚幻的童话。 「……好吧,让我们跳过床边故事这个话题。」 「……」他知道自己早就坏掉了。「抱歉,让你失望了。」 他教育不了孩子太正向光明的人生观,因为他自己都病态又扭曲。 「你想太多了。」他只是实际了一点,比任何人都更早接触到人生的黑暗面,「这无损你是好爸爸的事实。」 你怎能如此肯定? 连他都没有把握。 「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善类。」比起赵恭,他并没有干净到哪里去,他不想将来孩子眼中看到、感受到的,是跟他一样糟糕的范本。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是赵之恒,这个范本会好很多。 「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知道。」垂询的眸,望向她。「好吗?」 绐孩子第n版修饰过后的童话,添加些许的梦幻色彩,会比原始的丑陋真相,更适合作为床边故事。 「好,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她就永远不告诉孩子真相。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否定了他,她一直都知道,他跟赵恭不一样,他比赵恭,更懂得什么是爱。 就像,孩子系在手腕上的名条。 赵小宝。 那是医护人员问名条要怎么写时,他脱口而出的。 小宝,搁在心尖上小小的宝贝。他人生中最纯真的岁月,都寄托在这个小名上,那时候的小宝有人疼,还没有坏掉。 在他还不懂怎么爱孩子之前,就已经潜意识里,把自己最美好珍贵的部分给他。 第40章 他比谁都懂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就是爱——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小宝。 江晚照坐完月子,刑期一满,立刻约了赵之航见面。 「二嫂,好久不见。」 她知道生产那天他有来,她刚生完身体太虚弱没能说上话,他仅仅礼貌上打个招呼就离开了,让她好好休息。 「嗯,好久不见。」两年多有了吧?她对这位四叔的印象,只记得是一个气度雍容、谈吐不俗的男人。 刚与赵之恒结婚不久,就发生他丧妻出走的事,他们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对他的认知,大部分都是由丈夫口中听来。之恒总说他才干超群,有智慧、有谋略,气度泱泱,天生就是领导型的人物……语气里全是对这个弟弟满满的骄傲与赞许。 所以她才会答应之恒,替他守着赵家基业,等他回来。 那时他看起来,状况很不好。 她也形容不上来,有点像突如其来被推入水中的落水者,茫然、痛苦、挣扎,在水面中载浮载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水里、也找不到上岸的方法。 那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弃挣扎,直接溺毙;二是抱住任何能离开的浮木,随波逐流,或许有二天,能有人拉他一把,回到岸上。 「你看上去还不错。」或许是遇到那个拉他上岸的人了吧。 赵之航微笑。「谢谢二嫂挂心,你看起来也不错。」他张望了下,趋近婴儿床伸指逗弄。「小孩名字取了吗?」 「知礼。他叫赵知礼。」 赵之航微微挑眉。 他前些天才听父亲不经意提起,想为这孙儿起个兴家望族、能谋善断之意的名字,那与「知礼」二字可半点儿边都沾不上。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他从笑吟:「这名字取得好,雅而不俗,寓意深远,是之寒取的吧?」 他这二嫂看似温温软软,没想到该硬时,倒半分也不退,替某人将权益守得牢牢的。 她微讶,「你怎么知道?」产检得知小孩性别时,她问过赵之寒对命名的想法,那时他就是这么说的。 「兄弟当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礼,是四维之首、立身处事的根本、翻开古人智慧,对礼之一字下了数以万计的注解,连孔子都要问礼,足见起名之人对孩子的用心。 无礼,无以立也。 不求知命、知言,但求知礼,能有立身处事、待人接物的智慧——虽然他自己就是一个无视礼教的人。 「他一定说,不希望孩子跟他一样。」 江晚照已经无法再表达更多的讶异,这个人是真懂赵之寒,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小知礼,你长大以后要跟你的名字一样当个知礼守纪的谦谦君子,别尽学你爹那些阴险招数,只会害手足做牛做马。」有人害他一个月来快爆肝,他只好来掐掐冤亲债主的儿子出口气,父债子还。 「之航……」 他抬眸,见她一脸尴尬,「你真以为我这么软?」不是任人掐,是想想自己也理亏,只好多担待些,让人家开个小差去照顾产妇。 三言两语,她就听懂了。扮演好被欺负者的角色,也是兄长对小弟的纵容与爱宠。 「你明明……就很疼他。」 「毋宁说,是亏欠。」欠太多,欠成了心上的负担,久而久之,想不善待他都做不到。 「我懂。」因为最初的她,也是如此?但是不管最初的本质是什么,如今的怜惜之心,是真真切切的。 「我去找过周律师了。」突如其来地话锋一转。「也看了二哥留给我的信,还有未公开的第二份遗嘱。」 「喔。」她一时跟不上他换话题的速度,「那我们约时间去——」 「我已经签了放弃继承同意书。」 「咦?」 「换句话说,它现在是你的,你可以全权处置。」她是遗产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现在是在演哪一出?江晚照没跟上剧本,有点懵了。 赵之航失笑,好心解答,「二哥把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有价证券等资产都给你,独独将公司股份给我,是因为他认为我是掌理公司最适当的人选,这些年,我也一直都在这样做。」他做得很好,让父母打下的赵氏基业,在他手中成长、茁壮,照护亲族中的每一个人。 然而从他出走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辜负这份期许。 他的心早已不在这里,也回不来了。二哥没有在第一份公开遗嘱中直接把股份给他,或许也是猜到,他不一定还愿意回来,所以给了他选择权。 「二嫂,你可以用任何你希望的方式,去处理这些股份。」 第41章 「可、可以吗?」那如果,她心里想的是…… 「之寒吗?」他替她说了出来,「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觉得他比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适合那个位置?」 只不过因为出身,始终被他压在底下,但其实,之寒各方面的能力,没有一丁点逊色于他,甚至比他还要适应那个环境。 他已向往平淡安稳,之寒的个性却是遇强则强,无惧于挑战。 他有手脑、有智慧、有才干,更有成大事者的胆识与气度,只要把他放在适当的位置,他可以活得精采绝伦。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这段时间到底在瞎忙什么啊? 赵之航被她悲摧的表情惹笑。「二嫂,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初要离开前,就有意把公司交给之寒,但他回了我句——『我也想试试老头的心脏强韧度。』」 他无法确定,交到之寒手中,他会不会毁了一切。 以之寒对父亲的憎恶程度,他是有可能为了打击父亲,而做出些什么事来,事业是父亲的命根子,他一向很懂得人性的弱点。 「所以二嫂,你枉作小人了。现在不是我们要不要给,是之寒压根儿就不屑要。」 「我可以让他要。」而且非要不可。 赵之航点点头,「二嫂聪慧。」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起个头,她就知底。 「你前面铺陈了这么多,不就是在等我说这句话吗?」 从小知礼的名字开始,就在铺哏了,每一字、每一句,都试图让她明白,他们的立场一样,他对之寒的了解与疼惜,并没有比较少。 「你二哥也说过,之寒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如今想来,若之寒肯要,当初之恒也未必不会给。 他们只要给他一个「要」的理由与目标,这样就可以了。 这是对大家的安排,他与她都知道。 原本,他并没有那么确定,这两年,他一直在思索,直到半年前。 三哥之事,之寒本来可以狠手,直接往死里捅,让三哥后半生有吃不完的牢钣,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留了余地,放三哥生路,收了大半年的烂摊子。 于是他确定了。 纵使对这个家的情谊再淡薄,他也没想过要将刀尖朝内。 让之寒上位,对所有人都好。 「也别说我们欺负他,就用现在的市值来算,很合理。」一副「我们这么公道,你再叽叽歪歪就太不给脸了」。 「……」为什么她听起来,语气里还是有满满的欺负意味?「你其实只是想拐我跟你一起暗算他吧?」 这对赵姓兄弟玩弄人心的话术,真的时时刻刻都要喝醒脑茶保持警觉,一不留神就会掉坑,心累。 赵之航谈天气似地,冒出一句:「你知道,我那时离开赵家,他对我说什么吗?」 「什么?」 「烂草莓。」 「噗——」好坏。人家已经够难过了,还要在伤口上踩两脚,讽刺对方抗压性低,「他只是嘴坏。」 见识过他怎么跟其他人过招,对赵之航根本只是调戏等级,毫无杀伤力。 她还发现,在赵家那些哥来弟去的称呼,全都棉里搁针、笑里藏刀的,像在作戏般虚伪,他会喊大哥、三哥,可是她从没听过他喊二哥、四哥。 「我知道,当哥哥的怎么会跟他计较。」 「……」有没有!赵家人的坏习惯,说你没记恨我都不信! 半年后。 桌上的公文夹愈堆愈高,肩上扛的责任愈来愈重……唯一少掉的,是办公室外的门牌字数。明天,「总经理特助」的牌子,就会被换掉。 赵之寒无言复无言,看看在他办公室翻杂志的男人——那个据说权力被架空的空壳子总经理。 「一颗奶球,不加糖,谢谢。」 还向他助理点餐。 「我的秘书不是来帮你泡咖啡的!」 「别这样,寒。好歹我还是你上司,注意一下职场伦理。」虽然任期只剩一天。 「喝咖啡翻杂志的上司?」他酸讽。 「我抗压性不好,请多担待。」需要适度的放松与纡压,当一颗草莓也不容易。 「……」一记回马枪可以忍三年,赵之寒也认了,谁叫他嘴贱。 一天,一点,赵之航是有计划地在放空自己的权力,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某人已经把自己手头的实权与股份,稀释到只想领股利混吃等死。 温水煮青蛙,而他直到今天被端上桌,才真正相信自己被煮熟。 认真追遡,应该是从赵之航放弃继承,然后江晩照来找他,将烫手山芋丢给他,他没有迟疑地接下来,那时就开始了。 第42章 不是蠢到一点警觉都没有,是打从心底,抗拒去怀疑…… 她不会、也不可能跟别人合谋来算计他。 这世上唯一不想怀疑的人,在她面前宁愿全瞎。如果连她都要揣度猜疑,他不知道这世上他还能相信什么。 「你就打算这样混吃等死?」 「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什么工作?」 「被包养。」某人快乐地说。 「真上进。」这不是赵家楷模,请问什么才是?「滚出去!在外面不要说我们认识。」丢脸死了。 新任总经理官威好大,不过赵之航不介意,愉快地放下杂志,准备赴他的下一任工作。 赵之寒在公司愈想愈不对,下了班来找她,进门时,她在客厅悠闲地翻育婴杂志,桌上搁着一壶花草茶,那姿态乍看之下怎么有点眼熟。 「你跟他串谋?」 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完全就是「我一妇道人家懂什么」的无辜样。 「……没事,是我多心了。」继续把眼睛蒙住。 承揽下她手中的股份,本来就是他自己说的,她只是这而已。就这样,结案,回去赚奶粉钱。 他得养家活口,跟那个只想被女人包养的堕落废物不一样。 又过了许么,某天他突然发现窗台的小盆栽,长出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朵。 他原以为它只是常绿植物,每天浇点水,定期翻翻土,它枝叶愈长愈茂盛,却从来没有开过花。 原来,它还是能开的,夜里迎送来淡淡的茉莉香,沁人心脾。 他想,若是好好照养,或许能开出丰盈花朵,盈满一室馨香。 罪之十三 守夜 到家时,夕阳刚刚落入地平面。 推开厅门,小男孩坐在地板上,安静地翻书,听到开门声,仰首朝他望来。 「小叔叔。」轻喊一声,又把头埋回故事书里。 那不是一个活泼的孩子,对他也没有过度的热情。 「妈妈呢?」他问。 「在厨房。」 看来他有赶上晚餐。 赵之寒脱下外套,顺手拿起桌几上的报纸阅读。 他读他的报,小男孩看他的故事书,彼此没再有多余的交谈。 他曾经研究过别人的小孩,思考这样是正常的吗? 别人家的小孩聒聒噪噪像只小麻雀,他们家的从来没有话题与他分享。 别人家的小孩活泼好动,没一刻安分,他家的似乎过于安静内向,丢个小玩具就能自己玩,从不会来黏他。 别人家的小孩会撒娇、会哭闹、会耍赖,他们家的太乖巧温顺,从不在他面前展现任性撒泼的那一面。 医生说,赵知礼跟一般的三岁小孩一样正常,只是个性比较文静一点而已。 后来,他看到小宝会偷偷凑过去跟妈妈讲悄悄话,也看过小宝亲热地偎上前喊舅公,爱娇地啾一口,还看见小宝收到姑姑的礼物时扬起的笑容有多甜。 小宝只是,与他不亲而已。 在孩子眼里,他只是外人,一个叫作「叔叔」,见面次数比较多,但熟不起来的、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也许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更多或更少,视他的工作量而定,比较不忙就会常来,忙的时候个把月不见,孩子可能都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没关系,他也不希望孩子与他过于亲近。 他太冷调,有一度也想过,是不是与他接触过深,沉闷的性格影响到小宝的人格发展,医生说过,孩子会去仿效大人的言行与姿态。 他在想,是否该减少来这里的次数,这孩子已经够内向自闭了。 正凝思看,衣角让人扯了扯,他顺着那只细嫩小手看过去,小屁股挪坐到他脚边,指着故事书的某处,仰眸望他,那是询问的意思。 「驴,力以,国王有驴耳朵。」 小宝还不识字,故事书主要是图画配合少许的文字,还有鲜活生动的cd原声带叙述,赵之荷送的。 他记得上次来,小宝也在看这本,故事听过好几遍了。 得到答案,小小孩又再度埋首故事书,看得入神。 他话不多,不擅与孩子相处,这大致就是他们熟不起来、孩子对他也不热络的主因,但他很清楚,这样不对,医生上次才建议他,多与孩子产生互动,有助于性向发展,会开朗外放些……「你很喜欢这个故事吗?」他试图开启话题。 赵知礼歪头想了一下,说不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国王是坏人吗?理发师是坏人吗?」原来,只是想不明。 故事里,总是要有一个坏人角色,寄托读者的情绪出口,并教化人心。 第43章 「都是坏人——」一顿,他改口。「没有坏人。」 「可是国王杀掉理发师。」 「他只是想隐藏他的秘密。」 「理发师是坏人。」他害国王的秘密被大家知道了。 「他并没有真的对人说出来,他也想遵守承诺替国王隐瞒,是树洞散播出去的。」 赵知礼更困惑了。活过三个年头,人生首度遇到瓶颈——那谁才是坏人? 「好人与坏人,要看你怎么想,如果你一腔忿懑,那就都是坏人;如果你退一步,用包容的眼光去看,那每个人都有可以被原谅的理由。重点不是好人或坏人,而是你从这里面学到了什么教训?理发师很笨,他以为只要不对人说,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但是从他嘴巴里说出去就是说出去了,答应了别人就要信守承诺,不要只做半套;国王更笨;因为不管砍掉多少理发师,都砍不掉他的驴耳朵。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你想藏起你的驴耳朵,还是承认它?」 懦弱的人藏起它,坚强的人坦承它。只有自己面对了,多少理发师都不会是问题。 「赵之寒,你真的觉得你这样说,小宝听得懂吗?」站在厨房门口的江晚照有些啼笑皆非,不知听多久了。 他实在很不会说故事,不过比起原版白雪公主,实在不再苛求他更多了。当娘的含泪心酸想道。 「你听得懂吗?」他低头问。 赵知礼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点了一下头。 「好吧,先不研究驴耳,二位大爷请移驾用膳。」 赵之寒起身,牵着小宝的手去饭厅,抱高他洗手。厨房的流理台太高,他构不着。 她端来最后一道汤时,他已经将小宝抱上儿童座椅,摆好儿童餐具。 「你这次有赶时间回去吗?」她添好饭,递一碗给他。 「有事?」他不急用餐,先夹一筷子鱼肉,一根根把刺挑干净了,拨到小宝餐盘。 「我接了社区开的手作艺品教学课程,每周末下午。」上课不方便,小宝得有人顾。 每周末下午。他点头,在脑子里记下。「我以后尽量抽空过来。」 一旁的赵知礼又扯了扯他,他偏头瞥了一眼,挖出鱼眼睛,两颗都给他,于是小宝心满意足开吃了。 这两个人,要不要这么像啊!江晚照有些好笑。 她记得以前,他也有吃鱼眼睛的习惯,后来小宝出生,他就不吃了,只挖给小宝吃,小宝爱得很,没吃到还会闷闷不乐。 她一直好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鱼眼睛,到底好吃在哪? 后来有一次,在药局买保健食品时,与药剂师聊了几句,本来是要问鱼眼睛有无营养成分,反而意外得到「满足感」这个答案。 营养成分是其次,无损即可,最主要是心理层面。一只鱼只有小小两颗眼睛,对孩子而言,好像独一无二的珍贵,那是一种被爱的满足感。 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最珍视的事物给最珍惜的人,他的小宝心里一定也感受到满满被爱的感觉。 夜更深的时候,儿子在身边睡熟了。江晚照轻巧地下床,走出房间,另一侧的房门还透着灯光。 她上前,旋动未上锁的门。 床铺有躺过的痕迹,但没看到人。他在阳台,手里捏着菸,应该是想抽,但终究没有点燃。 「还好吗?」他看起来很累,像是几天几夜没睡一样,眼窝暗影好深。 他今天一来,她就发现了,正想找机会与他聊聊。 这三年间,他有多拼,她是看在眼里的,公司在他的带贪下,不仅仅回到原有的水准,更开创了赵恭所做不到的新局。 当他发现,小宝名下有公司一成的股份,是那个以被包养为人生追求的不良四叔送娃儿的满月红包时,他似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她很心虚。 不过他终究没戳穿,就只是默默地做生做马,让儿子名下的资产,市值一年年攀升。 当初,她只是想为他的人生找到重心,有个努力的目标——不是追逐财富,而是保障他们母子安稳的生活。 她银行存摺的数字,年年累积出新境界。她曾说:「够了。」 但他说:「不够。」 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无论日后他、或她、甚至是小宝,出了什么状况,他要确保这些准备,足够她与孩子一生的衣食与医疗皆不虞匮乏。 他甚至替自己安排好疗养院,预先打点好一切,如果有那一天,对她的影响也就只是他不来了,仅此而已,然后继续按原来的步调过日子。 「最近工作很忙?」她只是要他正能量过活,不是要他过劳死。 第44章 「不忙。」其实很闲,所才会挑这段时间。「我在戒助眠药。」 十多年的药物依赖,不是说断就能断。 不止戒药,连菸也戒。 他已经四天睡不着觉,戒断症状消磨他的意志,有好几次,手已经打开抽屉想拿药,先睡一觉明天再说…… 他没有。 到最后,撑不住,就来了。 至少这里,可以给他更坚定的决心。 江晚照上前,轻触他发冷微颤的手。 他很浮躁,却连菸都克制着不抽,所有会影响健康的事物,再也不碰。 是因为,她前阵子说的那些话吧? 你只剩一颗肾了,你的机会已经比别人少一半,过去的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但是未来,你是不是应该更珍惜、爱护自己的身体?你不想陪小宝久一点吗? 他想。 他比谁都想陪着小宝、看他长大,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还有她。 周延地考量好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同时却也想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它发生,让自己活得更久,护卫他们母子一生。 她心房泛酸,抽掉他指间未点燃的菸,将掌塞进他掌心,他立刻弯指,牢牢握住,唇际迎来一抹温润。 是她的唇。 她柔柔地亲吻他,一下、再一下—— 他没忍住,倾前衔吮,贪渴地吸啜、纠缠。 窗外,天已经亮了。 早起的小宝,没看见睡在身旁的妈妈,心慌地满屋子找寻。 他不确定这一幕,看在三岁稚儿眼里作何感想,张了张口,最后无声指了指房门。 赵知礼没有说话,无声无息地转身出去,没发出半点声响吵到妈妈。 他抽出被枕在下方的手臂,放轻动作下床,穿好衣物出来,小宝乖巧坐在客厅。 他还在思考如何启口,小宝细声道:「肚子饿。」 原来是饿醒的。 「过来。」他伸手,娃儿温驯地上前牵住,回房刷牙、洗脸、换衣服,打理好仪容,岀门前留字条给孩子的娘告知去向。 他们去吃麦当劳早餐,这个项目被列在江晩照的禁忌名单中,举凡高油、高热量、低营养价值、回锅油炸物、含糖量过高……等等,都是健康杀手,而麦当劳就踩中了好几条。 他自己是可以做到,没滋没味的养生餐都能吞,但小宝很喜欢麦当劳,尤其是儿童餐附送的小玩具。 他私以为,童年与快乐,比那点小小的原则还珍贵,皇太后懿旨可以偶尔抗旨不遵没关系。他选了二楼靠窗的位置用餐,才刚开吃,小宝偏头看见熟人,放下手中的薯条跑过去。「姑姑——」 「真巧!」他仅仅抬了一下眼,权当交际。 睡眠不足,没有过多的热情招呼旁人。 赵之荷端着餐盘带女儿过来并桌,小宝有一阵子没看到姑姑,挨得紧,加上平时都自己一个人玩,遇上年龄相近的同伴,显然很开心,他便没开口赶人。 赵知礼啃完麦克鸡块,薯条吃了几条,开始偷瞄他手上的麦香鱼堡,被他发现,大方地分对方啃几口。 小宝啃了三口,打个小小的饱嗝,赵之寒顺手帮孩子擦嘴,接收剩下的麦香鱼堡。 「姑姑,我可以带妹妹去玩吗?」 「可以,要注意安全喔。」赵之荷放两个孩子去玩后,正眼打量他。 「不是休假吗?怎么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当然也有一种休假式,是不太有时间睡觉的。 赵之寒淡瞥她,「只是睡不着。」不用过度引申。 「我就是说睡不着啊。」 最好是。 他没兴致耍嘴皮,迳自拿起手机当低头族,偶尔抬眸关注一下游戏区的孩子。 「你这几年,变好多。」有感而发。 「怎样?」是三头六臂还是头上长角? 「变慈眉善目了。」连在家里,对大哥、三哥都口下留情许多,没那么句句见血。 以前的他,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教人惧于靠近,而现在的他,锐角磨平了,看待人、事、物,没那么尖锐极端,她没想到,二嫂可以改变他这么多。 三年以前,她绝对无法想像,他可以耐得住性子当奶爸,吃孩子剩下的食物,他是那种别人碰过的食物,就不会想再碰的人。 并非洁癣,而是孤僻,他排拒的是那独「共享感」,太过亲密。 「你记得你三岁时的事吗?」埋头滑手机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她想了一下。「大部分不记得,不过我记得有一次跟三哥起冲突,害他磕到下巴,流好多血的画面,我死了,到现在还有阴影。」 第45章 才刚说他温和些,就突然走起温情路线与她话家常,这画风变太大,很诡异……「你回这个干么?」 这样说来,比较冲击的事件,较有可能留下印象。亲眼看见母亲与叔叔光溜溜抱在一起睡,算不算冲击?他自己是觉得芝麻大而已,三纲五常、世俗礼教之于他,不过浮云一朵。 三岁小孩到底长记性了没,看这么多资料,众说纷纭,甚至有宝宝在母亲肚子里就已经有记忆的说法,因此才需要胎教。 江晚照怀孕时常听舒曼的梦幻曲,一直到宝宝一岁多,每每听到梦幻曲,都会一动也不动,攀在婴儿床的栏杆边专注聆听,那时她还笑说……「我们家小宝好像很聪明耶。」 也许是巧合,也或许是真有熟悉感,人的大脑本来就是很微妙的东西,而且每个人不尽然相同,小宝日后是否记得,会否产生心理影、三观扭曲,只有孩子自己知道,他在这里爬一堆文章,看别人的经验谈,根本毫无建设性。 「没事。」收起手机,解决剩下的薯条。 离开麦当劳,步行回家的路上,大手牵着小手,小脚丫牢牢跟紧大脚丫。 想起一事,他低头交代:「回去别跟妈妈说。」 「知道。」老规矩,玩具要藏好,被发现下次就不来了。 回程不忘将口袋里的发票,丢入商店门口的捐赠箱。 他是睁眼说瞎话的高手,干坏事会完美善后、不留痕迹,有自信不被抓包,只要别遇上——他眯眼,「赵小宝,你不是猪队友吧?」 小共犯用力摇头。 「很好。」他连赵之荷都串供好了,今天谁也没有遇见他们。 傍晩,江晚照上完社区手作艺品教学课程,回到家时,一屋子静悄悄。 推开厅门—— 大的那个带了一天孩子,已然阵亡在沙发上;小的那个则依偎在怀中,无比安心信赖。晕黄色的夕阳,透过纱窗洒落周身,一大一小睡得好熟,连她进门没被惊醒。 她抱来小毯子,轻轻盖在他们身上,凝视半晌,带着微笑进厨房准备晚餐。 罪之十四 杯弓蛇影 赵知礼过完四岁生日后,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送孩子去上幼儿园。 小宝个性内向害羞,多接触人群,学习群体生活,对他来说是好事,性格也会开朗些。两人蒐集了不少资料,这阵子赵之寒一有空就会过来,带小宝去试读。 幼儿园的事尘埃落定后,换他陷入没日没夜的忙碌与出差,公司好几个大案同时在推,每每忙中抽空来看望一会,待不了多久又得走了。 一日,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放行李,路上就接到幼儿园打来的电话,说赵知礼突然情绪失控与同学打架,还打爆了人家的头,因为第一时间联络不到妈妈,便拨了第二联络人的电话。 他直接开车前往幼儿园了解状况。 幼儿园的老师说,赵知礼跟同学发生冲突,但事发的过程、以及缘由,没有人知道,问他们也都闭口不说,只好联络家长过来,协助诱导孩子的情绪。 赵之寒从来了之后到现在,小宝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发一语,神情一片空茫,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受伤的孩子已经被家长接回去,说打破头是夸饰了,只是被硬壳书的边角划伤,惊吓大于实质伤害,不过无论如何,拿书砸人是事实。 「赵知礼。」他喊了声。 对方没应,于是他又喊了一次:「赵、知、礼!」 赵知礼一颤,忽然拔腿往外跑。 这是哪一出?赵之寒反应过来,赶紧追出去,同时目睹那个慌乱逃跑的小崽子一头往楼梯栽—— 很好!他这辈子不晓得什么叫害怕,这小崽子今天倒是教会了他一课,体验什么叫吓破胆! 那一刻,脑袋完全是空白的,全然凭本能动作,扑上前去捞。 捞到了没有,他不知道,已知道肩膀因过猛的冲力而撞到阶梯扶手,再因反作用力弹回来,一头撞上墙面。 有湿热感流下来,第一时间,他感受不到痛觉,凌驾在痛觉之上的,是恐惧。 「有没有受伤?」他连忙低头察看,确认孩子完好无损地在他怀里。 还好,是他的血,不是小宝的。 松了口气,靠着墙浑身瘫软,跌坐地面。 这小鬼好样的!今天解锁了令人头破血流的新技能。 「哇——」赵知礼瞬间放声大哭。 「哭什么?」撞破头的是我,我都还没哭。 「流血了……」赵知礼双手紧紧攀住他脖子,哭得满脸通红。「叔叔对不起……」 「你也知道错了?胆子这么小还敢打架。」他不流血,就换小崽子跌断小脖子了。 第46章 这有什么好跑的?逃避是弱者的行为,就算错也要错得坦荡荡而不是吓到把自己的小脖子摔断。 赵之寒没有出言安慰,他从不做这种事,也做不来。 脖子被哭湿一大片,他开始思考ca11孩子他娘来救场这件事。 「再一下下——」 什么一下下?他尚未理解过来,小男孩抱着他的脖子哭完,自已抹掉眼泪,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离开他怀里。 他记得妈妈说的,小叔叔不喜欢抱。 只是不喜欢抱,不是不喜欢他。 就像最喜欢的玩具,有人会一直一直拿在手里玩,也有人会放在每天都看得到的地方,怕玩坏,所以不摸,用看的。 妈妈说的他有听懂,也有记住,不要太黏,小叔叔会不自在。 可是、可是……有的时候,还是想要抱一下,一下下不会坏。 蓄满泪的眼眸仰望着,依依不舍地挪开身,小小的手退而求其次,改揪西装袖口。 「哭完了?」眼里明明还有满满的泪水。太软性的语言他不会,怎么哄孩子他也不会,但至少看得出来,需要被安慰的眼神。 「还有一点点……」可是不能抱太久。 「那要不要再抱一下?」赵之寒张手。 「要——」黏乎乎的哭音,伴随小小软软的身躯一道偎来,抱紧紧。 「哭吧。」大掌轻轻拍抚。有他扛着,天大的事,等哭完再来烦恼。 江晚照赶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哭累睡着了。 回家的路上,赵之寒用电话联络好,预约明天带小宝回医院看诊。 「这只是小事,你反应过度了。」 「你觉得这是小事?」个性温驯的孩子,突然脾气焦躁,做出暴力攻击的行为,她觉得很正常? 「至少小孩吵架很正常。」他们该想的,是如何导正孩子的行为,而不是一有状况,就杯弓蛇影地立刻拎着孩子去看精神科。 这些年,他定期让小宝看身心科,这她并不反对,孩子生性内向,有时确实封闭了点,有专业的辅导师陪他聊聊,引领他疏导情绪也是好的,可是他们当父母的并不是没有责任,家庭教育比什么都还重要。 到家后,赵之寒先将小孩抱进房里,才关起门来与她继续讨论。 「我觉得这不单纯是人际冲突的问题,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种苍白空洞的神情?眼神失焦,听不见他的呼唤,那模样深刻凿在他的心版上,痛得心颤手冷,一辈子都忘不了。 或许小宝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吓坏了。」愈是乖巧的孩子,闯了祸就会愈害怕,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他怕你责备、怕自己惹了大麻烦,大人会对他反感,这是一种逃避的情绪,不是精神异常。」 「如果不是呢?」她不会知道他有多害怕,怕自己给了孩子最糟糕的一切,害了小宝一生,多少个夜里冷汗频频,由噩梦中惊醒。「你可以用你的乐观去看待人生,但请不要阻止我用我的方式来面对问题。」 「那么你又是否站在小宝的角度看待过?你以为父母那么好当,遇到事情要把他丢给医生就好?你从来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这场谈话,彼此无法取得共识,最后不欢而散。 隔天,赵之寒还是坚决带小宝去了医院。 赵知礼跟他的辅导师已经很熟,没有心防,有些不对父母说的小秘密,反而会跟她说。为了让他更放松自在,无论是谁陪诊,都会另外避到隔壁的小房间,让他们单独谈。 辅导师陪他画了一会儿图,玩了几个小游戏(其实是心理测验),待孩子身心逐渐放松后,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导到昨天发生的事件上。 「听说你超帅的,把同学头都打破了?」 画图着色的小手停顿住,怯怯地问:「阿姨怎么知道?」 「幼儿园的老师跟你叔叔说,你叔叔跟舅公说,舅公又跟我说——」耸耸肩。「你知道的,大人就是大嘴巴?」 因为里面没有责备的意味,赵知礼紧绷的情绪稍稍舒缓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看得出来,你好懊恼的样子。」 「什么是懊恼?」 「就是觉得自己做错事,不应该这样子。」 赵知礼点头。「对。」他很懊恼。「小胖抢我的图画纸,我叫他还我,他不要还,一直笑很丑。我小叔叔才不丑,他超帅,全世界最帅的。我说下次要给他看,他说我吹牛,他都没看过我小叔叔……」 抢来抢去,图画纸就撕破了,然后他就很生气,抓起桌上的书打下去…… 孩子世界里的冲突,导火点通常只有芝麻蒜皮大,没什么漫天的恩怨情仇,不过听起来小叔叔才是元凶。 第47章 因为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想念,所以画了图,却被撕碎,累积压抑在心里的委屈情绪整个大爆发。 「你最近很少看到你小叔叔吗?」 「一下下。」赵知礼扭着手指,声音渐轻。「……就走了。」 「从你上幼儿园以后,小叔叔都没有去接过你?」 「没有。」所以小胖都不相信他有很帅的小叔叔。 「我有发现喔。」辅导师挪坐过去,神神秘秘地问:「你很喜欢你小叔叔对不对?」 「世界第一超级霹雳喜欢。」 这是哪里学来的自创词啊。 好吧,尊重孩子的创意。「那妈妈呢?」 「也是世界第一超级霹雳喜欢。」 「你到底有几个世界第一啊?」 「两个。」 「舅公呢?」 「他是世界第二无敌喜欢。」 好吧。吕院长一天到晚不惜老脸皮含饴弄孙,也算值了。 赵之寒听着墙面那一端,断断续续飘来的对谈,不知坐了多久,才恍惚听见开门声,辅导师…… 由那道相连的门庭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赵知礼的精神状态大致上没有问题。」他有是非观,完全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并且懊悔自责,无须他们再谆谆教诲来加深孩子的罪恶感。 每个人都有理智线断裂的时候,大人有时自控能力都尚且不足,更遑论孩子,他们要做的,只是教导他如何正确地抒发情绪。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意外。」归根结柢,小宝打架,是因为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是因为想念某人;想念某人,当然是因为很爱很爱那个人。 因边很爱很爱,深怕被讨厌,才不敢面对自己犯的错。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在幼儿园哭完以后,小宝就没再说过一句话,连他妈妈问,都不肯开口。 原来,真的像江晚照说的那样,他只是觉得自己闯了大祸而退缩封闭,不敢面对他们而已,只有对不知道他闯祸的人,才敢放开心胸谈话。 「知礼他很没有安全感,给孩子足够的被爱感,是家长的责任。被包围在爱里的孩子,才会有足够的自信勇于面对,承担错误。」 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不快乐,一个幸福的孩子,不会犯一点错就恐惧失去爱。 孩子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他的陪伴,最爱的那个人一记拥抱,胜过铺导师的千言万语。 她递出赵知礼今天画的图。「你发现没有?他画的图,线条凌乱,用色愈来愈暗沉。知礼是个很纤细敏感的孩子,这种个性容易钻牛角尖,是忧郁症的高危险族群,而他已经有一点轻微的忧郁倾向了。」 「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江晚照说的对,他真的不知道孩子要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小宝如此爱他,太久没见面会想念。 他以为小宝与他不亲,每每他来,也不见有特别外放的情绪显示,但会一点、一点地将小屁股挪过来,挨坐在他腿侧。 有时,扯扯他的衣服,问几个小问题;有时,递来手边的小玩具,向他求助……这未见得不是孩子想与他亲近、制造互动的小心思。 就像偶尔的麦当劳约会,那是他们的秘密、以及独处的小时光,那时的小宝总是显得格外开心,他以为他喜欢的是麦当劳儿童餐。 回程的路上,搁在车上的手机响起,他扫了一眼,扔给一旁的小宝。「妈妈打来的。」 既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要逼孩子开口,方法多得是。 赵知礼微慌,像接了什么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绿色那个,滑过去。」 小叔叔在开车,赵知礼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帮他接电话。「喂,妈妈……我们要回去了……好,拜拜。」 电话挂掉后,他主动接问:「你说什么?」 「她叫我们回去的时候顺便去大卖场找她,她在买东西。」 「又要当搬运工了。」他斜瞥一眼,「一样,卫生纸算你的。」 那种有点体积但没什么重量的物品,一向是分配给小宝。他还记得三岁的小小娃,抱着一条卫生纸,脑袋左右摇晃乔角度的萌样,眨个眼,已经进化到能再多分配一卷厨房纸巾,孩子的童年真的没有多长,一晃眼就过去,再过几年,想陪可能还会被嫌烦。 「好……」赵知礼偷觑他,看他好像没有要提「那件事」的样子,紧绷的情绪小小放松。 「忘了问,你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 「我回去把它写下来,放在客厅电话旁边,如果我在忙没空过来,你可以打电话,有事没事都可以打,想跟我说什么,或者心情不好想打一下也可以。」打电话总好过去打破别人的头。 第48章 「可以吗?」这样不会打扰到叔叔工作吗? 「可以。」 赵之寒伸手摸摸孩子的头……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大卖场,江晚照已经买得差不多,剩下生鲜蔬果类。 「妈妈,麦片。」赵知礼提醒她。 「啊,我忘了,你自己去拿。」常买的东西,小宝知道放在哪里。 赵知礼跑开一会,又转回来,拉着赵之寒一起去。 麦片太高,拿不到。 赵之寒抱起他,让他自己挑选他要的品牌与口味。 回来的时候,大的抱着小的,小的抱着麦片跟一堆零食。 江晚照只是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她一向反对孩子吃太多零食,这次居然一句都没念。 赵之寒不确定,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冷战? 昨天谈得不太愉快,以致今天气氛有点僵,对他态度淡淡的。 他认同她昨天生气的理由,所也试图放低身段,释放求和讯息——「我不吃红萝卜。」某人充耳不闻,挑好红萝卜,放进购物车。 求和失败。 「妈妈,叔叔不吃红萝卜。」以为她没听到,赵知礼又说了一遍。 「嗯。」江晚照笑了笑,摸摸儿子脸颊,「但是我们吃啊。」 「……」小宝不必懂,他听得懂就好。 你哪位?我们母子的生活原本就这样过,为何要配合你? 他识相地闭上嘴巴,不为晚餐的菜色发表意见。 回到家,他上网开视讯,与公司主管开会,背景配音是「三只小猪」。 另一头的主管有些走神,一度无法融入这迷诡的氛围。 不是在讨论石英砖要发包给哪家建材商吗?莫非其中暗藏什么神喻? 「连猪都知道盖房子要稳扎稳打、实砖实瓦,这需要我教吗?」 「……」看来他们的总经理今天奇蒙子不佳。 朱笔一挥。「我明天要看到这两家厂商的报价单跟营运书面报告。」 他已经交代这两天不进公司,有急件直接e-mail或电话联络。 关掉视讯,接着回覆完几封急件,合上笔电萤幕时,三只小猪已经讲到尾声。趴在他床上听故事的小宝全程安静,没上前来打扰,或许是知道他在工作,也或许是这个故事比国王的驴耳朵浅显易懂。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烘焙香,孩子的妈在厨房做点心。不知——他若再加点一杯水果茶,会不会被白眼。 他起身,到阳台上舒展筋骨,呼吸新鲜空气。 赵小宝也下床跟过来,学他深呼吸。 伸展操做到一半,看见楼下庭院有访客,她把刚烤好的杯子蛋糕分了一袋给对方——那是他工作一整个下午的心灵寄托,他跟小宝的下午茶! 心情瞬间,无以言喻地恶劣到极致。 赵知礼跟着他的视线看。「隔壁刚搬般来的王叔叔。」 隔壁小王。 真是个好剧本。 「王叔叔很常来找妈妈?」 小宝点头。「王叔叔做菜很好吃,有时候会分一些给我们,妈妈也会分饼干给他。」 至此,剧本大致可以命名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鬼才会相信,如此密切的互动与往来,会单纯得无一丝图谋。 男人不会没事对女人大献殷勤,江晚照也不是无知少女了,应当知道在接受他人的善意时,该拿捏好的分际,别给他人错误的遐想空间——倘若她当真无意的话。 他希望是他想多了,但这从任何角度解读,都是典型的暧昧中。 细细回想,他这一次来,她态度很明显淡了许多。 他原以为是小宝的事,让大家心情不好,但显然,并不是那场争执引起的小别扭。 她以前,几乎不跟他吵,因为大多时候,她总是能理解、会包容。 女人待你上不上心,其实很明显,当她在乎你时,连你睡不好她都看得出来,若她心里没有你,撞破头她也会视而不见。 抬手无意识抚上额头的纱布,这道伤,她至今没问一句。 她说,他不懂小宝要什么。当时他没有意会过来,现在才明白,那是怨怼。 他不懂小宝要什么,也不懂她要什么,她已经对他、对目前的状态产生埋怨。 她确实没有义务配合他的脚步,事事以他为重,以前如此,不代表一直如此,她的心不会一直都在。 他不确定,她刻意冷他,是否就是在暗示他这件事? 罪之十五 冷战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观察她。 第49章 她不跟他说话、不与他互动、甚至不看他一眼,他没有与谁冷战过,分不出这是疏远?还是赌气? 以往,他从来不必刻意去想,应该说什么。在外头,已经耗尽脑力,分场合分对象、要掐几分力道、说人话还是鬼话……回到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与假面具,她会自己找话题,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她就安静地待在旁边,陪他。 这里,是他窝憩的避风港。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不确定,她还愿不愿意让他窝。当她不再主动走过来时,他竟然不知该如何拉近他们的距离。 该说些什么话,才能结束冷战? 该如何确认,这是冷战还是冷感? 他想了一整晚,自从戒掉助眠药物后,久违的失眠再度找上他。 他睡不着,烦躁地想来根菸,于是翻身下床,拎了外套车钥匙出门。启动汽车引擎时,眼角瞥见上方晃动的黑影。 赵知礼穿着睡衣、披着贴身的小毯子,静静站在阶梯上看他。 赵之寒降下车窗。「小宝,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小叔叔要走了吗?」他听见开门声。 最近常常这样,睡着以后,醒来小叔叔就不见了。 「没有,我只是出去买个东西。」领悟了什么,赵之寒打开车门,朝他伸出双臂。「要一起去吗?」 「好。」小身子没有犹豫地偎来。 他抱牢了,拢妥小毯子,掌心轻挲孩子细柔的发丝,用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温软声嗓承诺道:「我要走会跟你讲,不会让你转个身,就突然看不到。」 「嗯。」小手臂圈抱上来,有他的保证,安心了。 他们也没去多远,就到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超商而已。 买完菸,结账时店员不断扫来的眼神,充分传达了质疑与不友善,大概是在想,哪来的不良家长,半夜让小孩穿睡衣披毛毯,拎着瞎晃。 也没有到非常不良,他除了买菸,还有给小孩买棒棒糖。 走出便利商店,看看手中的香菸,才突然回神,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不是早戒菸了,现在不但破戒,还要在孩子面前抽吗? 他停下手,改拆棒棒糖包装,递给小宝,然后孩子抱坐在腿上,静静在便利商店处待一会儿,沉淀思绪。 入了夜,微起寒意,他谨慎兜拢毯子滑落的一角,将孩子严实地圈在怀里——动作顿了顿,忽觉这画面煽情得好笑。 凌晨十二点,孤灯下依偎取暖,简直像天涯飘零流浪一父子。 他真的笑出声来了,赵知礼困惑地仰眸望他。 「没事。」他亲亲孩子的发心,轻道:「小宝,你是我在心上,小小的宝贝,知道吗?」他以为,这句话永远不会说出口,但是他说了,原来说出口,没有那么难,他现在懂得母亲对他说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这个怀抱,永远为他挡风遮雨,「所以没事,别怕,你只要勇敢地往前走就好,我会在后面跟着,跌倒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走开。」 赵知礼好像听懂了,「做错事也没关系吗?」不会不理他吗? 「没关系。所以赵知礼,还记得那个驴耳朵的故事吗?你说你听懂了,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就像身上长了驴耳朵一样?那你是想藏起你的驴耳朵,还是承认它?」无论他想选哪一个,都没有关系,他可以陪他的孩子脱掉帽子走出去,也可以帮他的孩子杀掉理发师,无条件溺爱护宠到底。 赵知礼低头想了很久。叔叔平常都喊他「赵小宝」,当他喊「赵知礼」时,就表示这是很严肃的事情,要认真想。 「那……叔叔可不可以陪我去跟小胖说对不起?」他怯怯地,低声嗫嚅。 「可以。」他轻轻搂着,摇晃拍抚。「小宝好棒,没有选择当懦弱的笨国王。」 放下始终悬宕的心事,小宝揉揉眼,有些爱困了,伸出含在嘴里的棒棒糖,递去。 臭小鬼,其实你也失眠了吧。 赵之寒叼走那半根棒棒糖,替他担待无法解决的一切,无论是这剩下的半颗糖、缠在心里的结、抑或是人生中迈不岀去的每一道关卡。 合力吃完一根糖,离开前把未拆封的菸盒丢入垃圾筒,为今晚的父子流浪记画上句点。到家时,他还记得吃了糖要刷牙,捞着要睡不睡的小宝进浴室。 「嘴巴张开。」 几乎呈半阵亡状态的小宝,一边「杜姑」,一边服从命令。 「好,漱口。」刷净口腔每个角落,把口杯凑到嘴边,小宝含了一口,咕咕两声,吞进去了。 「……」算了。 赵之寒无言了三秒,决定当没这件事,拿毛巾拭净小脸,抱出浴室。 第50章 本想不动声色回房,假装他们很乖地窝在一起睡觉,掩盖不良事迹,未料一出浴室,就撞见抱胸倚站在走道边的江晚照。 「大半夜的,你把小宝带去哪里?」 果然坏事干不得。他先将孩子抱回床上,关好房门,才转身面对那个看起来极度不爽的孩子他娘。 那一秒,脑海闪过千百种避重就轻的说词,操弄话术他太拿手,但—— 「我去买菸。」他选择实话实说。 「你大半夜拖着孩子去买菸?!」全世界没有一个当妈的,听到这句话会不火大。 「我没有——」抽。 适没讲完,她气得打断。「你自制力就这么一丁点吗?」才坚持多久,就故态复萌,她与小宝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我不是你的谁,你要怎么糜烂度日我没法管,但请不要来带坏小孩!」 他张了张口,硬生生将话吞回肚里。 「你对我的信心,就这么一丁点吗?」他根本还没开口,她就先否决了他,那他还需要再说什么? 「如果我误会了你,你可以解释啊!」 赵之寒定定望住她,想确认她眼底,还有没有一丝余温。 他一个跨步上前,低头吻住她。 她怔了怔,伸手推拒,推不开,一怒,张口咬了他。 她没有拒绝过他,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她推开他,拒绝他的碰触,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动作,就能测试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松手,退开了,回到原来的位置。 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被咬破的唇,将痛觉传导到心脏,一抽一颤地疼。 只那么一步,他们也没往前,是否真的就差那一步,他们便要如此错过? 他心有不甘,总还妄图抓住一点什么,仍握在掌心的手,不愿放。 「我没有抽菸。」他嘴里没有菸味,只有那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如果她的心还在,不会连他的味道,都尝不岀来。 可是他还是说了,不管她是装瞎还是真瞎,他让自己放下尊严,向她解释。 「然后呢?」 「昨天的事,是我反应过度,我没有真正意识到小宝内心的需求,这一点,我道歉。」他从来没有如此低姿态地向谁服软,只求结束冷战。 「你要说的,就这些?」 「不然呢?」如果那些不是她生气的理由,什么才是? 「你做过的荒唐事,何止这些?等你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 他做过的荒唐事? 好,他清楚了。其实所有的理由,根本都不是理由吧?只不过当一个人在疏远你时,所有的理由,都会变成是理由。 他的荒唐,不是今天才有,那些个烂底从未隐瞒于她,今日却成为他的原罪。 「我本来就是一个这么腐烂的人,你不是今天才知道,从一开始,你就该把我当成病菌远远隔离在生活之外,现在才来担心我带坏你儿子,不嫌太晚?」 他松开手,不等她从身边走开,他自己退。 从小到大,太多的经验告诉他,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会变的就是会变,求不来的就是求不来,只是这些年太过安逸的生活,几乎让他快要忘了那种痛。 他转身回房,紧关上门,心里清楚地知道,已然远扬的心,再如何卑微地放低姿态,也挽不回。 如果说,之前那个叫冷战,现在关系应该已经降到冰点。 一早起来,她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见他在客厅直接就往后阳台去,摆明了不想与他同处一室。 他清楚接收到讯息,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多余,于是他走过来,向她解释:「我答应过小宝,不会突然不见。」 意思是,若非对小宝有承诺,他昨晚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吗? 真干脆、真俐落、真潇洒、真男人、真——他妈的混蛋! 她停下操作洗衣机的手,重重关上机盖。「你想了一晚,就只想到跟我说这个?」 不然呢?该说的他都说了,还能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这一次来,她很明显看他不顺眼,挑剔他、寻他晦气,那些以前根本吵不起来的事都能产生龃龉,他不会没有被找茬的自觉。 「如果我的存在已经打扰到你,只要一句话,我听得懂。」不必拐弯抹角,棉里挑针。 打扰?打扰!打扰?!打……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从昨天到现在——不,更早之前,就有一座活火山在胸口活跃涌动,而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完全被这两个字点燃,凶猛地爆炸喷发! 「对,你确实打扰了我,而且已经打扰四年,现在才有自觉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我这里当饭店,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几时抱怨过一句?」 第51章 「……抱歉。」她从没表现出来过,他从不知道,那是在忍耐他。 她真的气炸了,理智完全断线。「你哪一次来,棉被没有洗得香香的?床没有铺得暖暖的?饭桌上没有热腾腾的饭菜香?我知道你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少说两句我就知道你心情不佳,多咳两声我就知道你气色不对,你到哪里找这么任劳任怨的女佣!」 她伸手推开堵在阳台口的他,大步走进浴室抱了一团待洗衣物杀回他面前。「你不知道家庭主妇很辛苦吗?洗衣、他饭、拖地、带小孩……永远有忙不完的家务。你倒好,出去就像丢了一样,有把我当一回事吗?我在这里累得半死,你在外面荒唐糜烂跟女人开房间,还把脏衣服丢给我洗——领带的口红印、衬衫的香水味!你不知道这些还不能丢洗衣机,全部都要用手洗吗?我又不是你的谁,为什么要替你做牛做马……」 「……」赵之寒被轰得头昏眼花,从未见过温柔体贴的她发这么大脾气,一时接应不暇,捞住被她迎面扔来的领带与衬衫,错愕了好半晌,喉间挤出声音—— 「……那是应酬,我没有乱来。」上头的长篇大论,他本能地挑了这点作说明,其余的他也反驳不了。「谁告诉你我跟女人开房间?」 「八卦杂志那么大一篇,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我又没瞎。」他泛滥的性观念,她不是不知道,他不纵欲,但有感觉了也不会为难自己,他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以为他不一样了,至少慬得克制,她一直在等他解释,他非但只字不提,出差出到一身粉味还毫不遮掩,她在整理他的行李箱时,愈整理愈火大,最后还摆出「我就这德性,你不是不知道」的死样子,把她气到整晚睡不着。 「不知道,我没空看那些。你在说谁?」 意思是她太闲了吗?还有空看八卦杂志。「……古小姐。」 那个差点成为他小妈的女人。 标题下得可耸动了,豪门内幕,父子情海生波,伊人情归何处? 这种父子同恋一女,有如八点档狗血剧的辛辣素材,太具话题性,一向是八卦周刊的最爱。 你才拍到他们进饭店而已,我还亲眼看过他们乱搞呢。她酸溜溜地想。 就因为知道他们真的曾经有一腿,看到周刊时,忽然有些难辨,什么也不确定了。 「她离开公司以后,我们就没有联络了。后来听说她自己开公司创业,这次到南部,就顺道约岀来聊聊,彼此在工作上讨个方便,她有手腕有能力,不需要靠男人。」不管是他,还是他父亲。 赵恭自以为能给她一片天,以为所有的女人会眷恋那片天空,古曼婷根本不吃那套,她从赵恭身上要的,是历练手腕、人脉与资源,至于她要的天下,她自己能闯出来。 她与他,是同一种人,性爱对他们来讲,就只是肉体上的享受,不存在其他意义。 如果是以前,他会接受邀约,无所谓地来场男欢女爱,消磨漫漫长夜,但是现在的他,选择转身回到各自的房间,双人床上一人独眠。 他早已不再是任何人香闺里的入幕之宾,除了她。 所以——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以为他在外面乱来? 「我没有不把你当一回事,你是我孩子的母亲,我时时刻刻记得。」他试着朝她走近一步。「下次我会注意,不弄脏衣服。」也不弄脏自己。她有洁癖,他知道,太脏他不敢抱她。 他一直以为她知道,生命里有过她之后,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帮我洗。」 「……喔。」乖乖接过领带、衬衫,继续做牛做马。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极度没出息,脾气爆发得惊天动地,结果后继无力,收尾收得那么鸟,三言两语就被摆平。 但其实,她要的也没有很多,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他是那种做错事,也会错得坦荡荡的人,从来不会,也不屑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行为,而他已经开口对她解释了,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无须怀疑。 赵之寒在浴室外,看她站在洗手台前,心甘情愿替他搓洗领带。这画面他一直都很珍惜,只是直到这一刻,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失去。 这个愿意替他洗衣、煮饭、生小孩的女人,仍留在他生命中,没有走开。 这一次换他主动走上前,双手搭在洗手台两侧,将她围困其中,倾身低问:「今天餐桌上还有红萝卜吗?」 她回眸,睨他一眼。「没有。」 战事结束了。 他松了口气,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他太予取予求。 「你知道我不是真的在抱怨自己有多辛苦。」她只是说不出口,去问他——对你而言,我算什么? 她不在乎等,她在乎的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在等? 第52章 那种连自己有没有约束他的资格,都无法确定的感觉,糟透了。 「我知道。」可如果不是他,她原本不用那么辛苦,一个人带小孩,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撑持大小事…… 她值得任何一个男人,将她捧在手掌心呵护疼惜,却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将搓洗好的衣物浸泡在水盆里,她洗净双手,身后环来的大掌将它包拢住,细碎的吻落在她颈肤,吮岀一枚又一枚的痕印。「但我还是想继打扰……可以吗?」 「可以。」她回过身,抚抚他的颊,一如从前,温存而包容。 他倾前吮住柔软唇瓣,从浅啄到深吻, 过后,他停留在暖润深处,细细吻她,含糊低哝:「别把饼干分出去……」 心里,始终惦着这件事,自私地想斩断所有后路,不留一丝机会。 「什么……」沉浸在酸麻快感中,好一会才意会过来,「你看到了?」 他低哼,不予作答。 他是说不出「我在外头打拼赚钱有多辛苦,你却把我跟小宝独享的权利送给别人」之类的话,没立场、没资格对她爆发,只好摆出「哥就是任性」的姿态。 「他不可能对我有兴趣,性向不对。」她好笑道:「人家有男朋友了,在想什么!」 看来,有人也看了报导不实的「八卦周刊」。 难怪!难怪他昨晚会说那种气死人的鬼话,那里头也夹着潜台词——有了人品高尚的邻居先生,你就开始嫌弃我过去荒唐。 原来不只她话中有话,某人也阴阳怪气,她气他不知反省,他却当她变了初衷,不管是昨晚的吻,还是此刻这个激烈的拥抱,都是想确认——确认她还是他的。 她脚跟一勾,拉近他,双臂搭在他肩上。「你不是嫌我的养生餐淡而无味?王先生对煲汤很有研究,跟他学几道营养又美味的港式煲汤,让你跟小宝尝尝。」 「我没有嫌。」经过刚才的晓以大义(火山喷发),他已深深明白主妇难为这件事,他这辈子绝对不会(也不敢)对她煮的任何一道菜有意见。 「最好是!每次叫你们喝补汤,你们都是什么表情?」嫌是没有嫌,一大一小像逼他们服毒似的,一脸了无生趣。 「我会改进。」默默思考,s-star donut甜甜圈,能不能让小宝下次喝汤时的表情愉悦一点…… 终章 陪你一起走 除夕夜,江晚照一如往年,带孩子回赵家围炉吃团圆饭。 虽然情感上没有多亲,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小宝得知道,他是赵家的子孙,这是他的爷爷、他另一方的亲人,感情亲不亲无法强求,至少要晓得他的根。 赵之寒听完,没多说什么,让她带着小宝,每逢三节回来拜祖先。 到第五年的时候,他与她的关系,几乎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他动不动就往她那里跑,大家又不是瞎了,不过这种连驴耳朵都坦然不遮掩的大无畏态度,反而没人会跑到他面前,自讨没趣地指着他回:「你是不是有驴耳朵?」 一开始是没胆酸他,后来则是众所皆知,没有酸点了。 这果然是一个恶势力说话的时代。 吃完年夜饭,赵之寒被父亲叫进房,谈了一会话,隔天早上,便听他问:「赵小宝,想不想去舅公家拜年?」 赵知礼一听要去找舅公,雀跃地附议:「好——」 「两票对一票,走吧。」俨然一家三口,把一脸懵的她挖了出来。 上车后,她才问:「说吧,爸昨天跟你说了什么?」 故意当着她的面把人叫进去,分明就是要她问,那她就问吧。 「他暗示我,男人及时行乐,无伤大雅。」目光扫了她一眼—— 好吧,她懂这个「乐子」是她。「然后?」 「大丈夫何患无妻,娶谁都有商量的余地,就是『不准』娶你。」父子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直白点翻译就是:这些年你跟她鬼混,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别人家的女儿死不完,别玩昏头就好,赵家丢不起这个脸。 叔嫂乱伦,罔顾纲常,活脱脱丑闻一桩,够媒体大书特书一番了。 江晚照失笑。「你本来就没有要娶吧!」 父子当成这样,也真够悲哀的了,赵恭要是有一点点理解自己的儿子,就该知道他谁都不会娶。 自己要不要是一回事,被人命令又是另一回事,难怪他一早就把她跟小宝带出来,分明是在告诉父亲,他想怎么做、做什么,由他自己作主,没有旁人指手画脚的余地。 他以为,现在赵家是谁在当家作主?得意风光了半辈子,临老却看不清现实。她毫不怀疑,要拔掉这个董事长,赵之寒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太绝,留个身教给小宝,他不想小宝用童年见证,叔叔怎么斗死他的爷爷。 第53章 基于这个理由,足够他忍耐,给赵恭留个有尊严的晚年。 或许她长年的洗脑,也起了一点作用,无论如何,小宝喊那个人爷爷。 他真的改变很多,比起从前那个赵之寒,她更喜欢眼前这个。 见她面上带笑,完全不以为意,他忍不住问:「你不在乎吗?」 不止赵恭,其实赵之荷私底下也问过。现在赵家没人能管得了他,他也从不畏人言,他们之间就差那一纸证书了,年复一年蹉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在乎啊。」言笑晏晏。 她的好心情,突然挑起他体内的恶质因子。「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私底下去验小宝的dna,」顿了顿,恶劣地再补一枪:「是用『他』的检体,不是我或赵之恒的。」 换话说,赵恭并不是想弄清楚,小宝究竟是他还是赵之恒的孩子,而是要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的孙子。 这个人,数十年如一日的自私,永远只以自己为中心。 「……」她有股人格严重被羞辱的感觉。「你成功让我倒戈了。」以后他若想对付赵恭,她可能会投赞成票…… 这个老人真的满混蛋的,很欠教训。 他幸灾乐祸地看她一眼,心情瞬间美丽了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偷验到被事主抓包也太逊了。 「在那个屋檐底下,没有我不知道,只有我想不想知道的事。」 「这就是传说中,朕即天下的霸气吗?」瞬间少女心爆发,帅到她不要不要的。 「再霸气,也翻不出垂帘听政的太后手掌心。」某人不受调戏,淡定回应。 冷不防被酸了一记,她呛了,一脸的窘。 都多久了,干么突然翻旧帐。 这搭腔也不是,不搭也不是,只好装死,转头眺看窗外白云悠悠,「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天气真好,适合踏青、访友、拜年,小宝,待会红包记得跟舅公要大包一点,妈妈为了养活你,真的是含辛茹苦,丧尽天良……」 「闭嘴,赵之寒!」 然后又过了一年,她还是带着六岁的小宝回去围炉,依然喊那个人爷爷。 虽然亲子监定一事,让她心里明白,这个老人打心底瞧不起她,把她对赵恭最后一丝的敬意给灭得一干二净。 如果说他对这个媳妇有一点信任与尊重,那他会做小宝与赵之寒的亲子监定,同住一全屋担下,要拿到赵之寒的检体比对一点都不难,那是「非a即b」的选择题,没有第三种答案。可是他没有,他连小宝是不是赵家的种都存疑。 她替小宝这些年喊的每一声「爷爷」,感到不值。 她现在有些懂了,为何赵之寒对人性有这么深的不信任,根本就是有这个最糟糕的范本在,赵恭一生猜忌多疑,除了自己没相信过任何人。 可是小宝不会,即便自己半生都活在阴暗面,他还是用不一样的方式教育小宝,要看事情的两面性,有阴暗,也有光,他没有让自己,教出第二个赵之寒。 她觉得很骄傲,也替赵恭悲哀。他可以继续活在一个人的象牙塔里孤单到死,表画风光,临老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亲之人,她觉得这才是他最大的报应。 所以dna什么的,要验就验吧,随他怎么验,她装无知就是了。 小宝姓赵,是赵家的子孙——这句话,她一生无愧。 再然后,又过一年,小宝将迎接七岁的那个农历年前,一日夜里,即将陷入深眠之际,被床畔的动静扰醒,身后一道热源贴近,将她轻轻环住。 她回头,撑开惺忪的眼皮。「怎么这时候来?」 年末公司事多,原本电话里说好,后天她再自己带小宝回去,他不用过来。 男人倾前,浅浅吮了她一记。「我想见你们。」 「嗯。」她往床的内侧挪了挪身,让他躺得舒适些。 「十二点了。」他盯着腕表,忽然说。 「对呀……」完全无意识的哼应。 「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 「喔……咦?」她睁开眼。 他从不刻意提这个日子,对他而言这不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里头藏着太多难以言喻的痛与伤,所以她也避之不提。 「生日快乐。」她抚抚他的颊,半戏谑地问:「你是想要生日礼物吗?」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好。」她在他怀里挪好方位,安然入眠。 清晨,他在淡淡的面包香气中醒来,赵知礼推开房门,上前拉他的手。「妈妈说,要起来吃早餐。」 他心情愉悦。「早安,赵小宝。」 第5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一早醒来,睁开眼就能看见他的小叔叔,显然让小宝心情也很好,一边吃早餐还嘟嘟哝哝哼着不成调的歇。 小宝个性,好像活泼外放了不少,有时还会自己找话题,跟他聊幼儿园发生的事。 吃完早餐,三人开车上路,小宝维持着外出郊游的亢奋状态。「叔叔我们要去哪里?」 「看房子。」 「看房子?!」这疑问是她发出来的,「谁要搬家?」 「你,和小宝。」 「等一下、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要搬家?」讯息量太大,有点超载了。 「先看看,不喜欢我们再谈。」 约莫五十分钟的车程过后,他将车开入一栋新落成的高级社区。 这是公司最新的建案,他预留了顶楼的保留户。 整栋大楼,从规划时,就是以家为考量,里面有完善的保全、亲子设施、休闲设备,公设建全,挑选最顶级的防火建材、防震钢骨结构……那是他亲手打造,想要给她与孩子的安全堡垒。 「不是有句话说,房子能不能买,看建商自己敢不敢住进去就知道了。」她调笑道,来回在屋内走动观看。 「是没错。」再怎么坑外人,也不会坑死自己与家人。 屋子很空,约莫五十坪左右,楼中楼格局,连片壁纸、灯饰都没有。 她最喜欢的,是上方的那片空中花园,而小宝最喜欢的,应这是楼下的亲子阅览室,里面有他看不完的书。 「你可以照你喜欢的来装潢,你喜欢种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个藤编吊椅,可以移过来,假日的时候,我们就在上面喝下午茶。」他尽可能,保留那些她喜爱的元素。 她第一时间,只是沉吟,没有表态。 他扬声问:「赵小宝,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那你想不想搬过来?姑姑也会住楼下。」 赵知礼跑过来,拉拉母亲的手,仰首询问。「妈妈?」 江晚照摸摸孩子的头,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要我们搬家?」 「不是突然,一直有在想,小宝明年就七岁了,要准备上小学,从你那里到市区,平均车程四十五分钟,来回得花一个半小时。」当初选择那个地方,是因为宁静偏郊,适合身子不佳的赵之恒静养,她本身也不爱繁华,生活上没有太多的需求。 可是小宝年纪渐长,会有更多需求,这里近学区,能让小宝得到更周全的成长资源,那个赵之恒给她的小小天地,已经不再适合她。 「就我跟小宝?」 「若不介意——」他接续:「再加上我。」 她挑眉,没有会错意的话,这意思是—— 「我有跟你说过,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十二点一过,便迫不及待想见她。 「所以?」是在讨礼物,还是把自己当礼物送给她? 「所以,我想从今天开始,好好过我人生中的每一天,而我希望这个未来蓝图里有你、有小宝。」医生说,三十五岁前,是发病的高风险期,既然他都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那么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开始试着相信她所说的那个未来,相信上天不会对他如此残酷? 以前,没敢恣意破坏她原有的生活,是不确定自己能给她什么,这些年,她有太多机会可以走,但她始终没有,熬着寂寞,用最不造成压力的方式与距离陪伴他。 她有女人的坚强、女人的聪慧、也有女人的温柔如水,细腻柔情。从今天起,他想走出那一步,牵着她的手,承接两人共同的生命重量。 「好吗?」他又问了一次。走出过去,到他这里来。 江晩照看着被他牵起的掌,没应声,安静地弯指回握。 无须思索,她的答案一直都很明确,不曾有一刻动摇。 那是默许。他吁了口气。「搬家以后,让小宝自己睡。」眼神中,透露着没说出口的讯息,该把你还给我了。 「为什么!」赵知礼听到,抗议。他以前都跟妈妈睡。 「因为你七岁了。」男孩子不可养得太娇气,以前是因为家里没有男主人,一屋子就母子俩相互照应,不然其实七岁才训练他自己独立睡,已经非常晚了。 「可是我会怕。」 「怕什么?有我在。」 「叔叔也要搬过来一起住吗?」 「对。你自己睡,我们就一起住。」 这个诱因非常吸引人,赵小宝陷入沉思。 「有人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吗?」江晚照凉凉地插入话题。「我只有一项议题,去麦劳当的次数可以再少一点,最近小玩具增加速度有点快。」 「……」立刻松手。「赵小宝,来看看你的房间。」 第5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父子俩默契十足,同时环顾四周,悠然踱开身,只不过小的那只不够沉稳,姿态稍嫌做作了点。 「……猪队友!」就知道心软是大忌,留什么玩具,自找死路。 「……我有收好!」 角落不痕迹地交头接耳,她假装没看到,带笑打量他们的新家,开始思考该如何装潢。 他们依旧没有结婚,但他们始终陪在对方身边,相互扶持、彼此为伴,共同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一直到生命终了,都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晚年的时候,不想造成孩子的负担,于是两人商议好,一同去安养院,儿子不同意,可他们说住哪里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在一起,孩子若有空,来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这样就很好。 一直以来,她最挂心就是他的身体,费心费神地调养,谁知到头来,竟是他推轮椅陪她晒太阳。 她走的那一天,是清晨,天刚亮的时候。众人瞒着,没敢马上告诉他,但他好像知道,整日格外安静,甚至没问她去哪了,傍晚闭上眼,就再也没醒来。 她不放心他,他离不开她,所以最后仍携手同行,分不开。 那些个媒体名嘴,口诛笔伐、道德批判了多年,然而对这身价百亿的商界传奇人物,一段终生未聚、与寡嫂情缠一生的风流韵事,最终仍是给岀「从一而终,不计毁誉;情痴无悔,生死相随」的结语。 他们的孩子,在告别上说—— 他们从来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我爱你(你)。」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有多相爱。 他们没有那纸凭证、没有世俗的名分、也没有教堂前的神圣誓约,但是他们用一生的青春岁月,去证明了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有人说,他们不应该在一起,但是我只看见,他们在一起有多契合。 他总是担心,如果没有他,谁来庇护她安稳人生? 她总是担心,如果没有她,他会没有理由,珍惜自己的身体。 他们都想比对方多活一天,最后,他们牵着手一起走。 如果这是错误,那么原罪也只是爱情。 这个男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要求我的认同,但他用了生命里的每一天,陪伴我们母子。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神圣的信仰,它给我们生命、教育我们是非观、人生态度,为我们挡风遮雨,无条件护我们一生,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叫作父亲。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告诉他:谢谢你,给了我最美好的一切爸爸。 【番外:父亲】 赵知礼心里,始终埋藏着一道疑问,这个疑问,不能问,因为妈妈、叔叔、姑姑、舅公……身边最亲近的每一个人给他的答案都一样。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在拿香拜一个人,母亲总是一再叮咛,那是身为人子的责任,永远别让他荒烟蔓草,无人祭扫。 他记住了,渐渐对「遗腹子」的意义,有了实质的体认,但是并没有太深刻的遗憾,因为有另一道形影,填补了那分空缺,寄托那分情感。 那个人,总是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陪他跨出人生的每一步。 跌倒时,他会说:「哭什么?还有我在。」 他真的一直都在,在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刻,不曾缺席。 后来渐渐懂事,耳边接收到的声音愈来愈杂,心中也开始产生疑惑。 那个说「你是我心上小小宝贝」的人,究竟是他的谁? 六岁时,发现他的智力高于同龄的孩子许多,无意间听到舅公说了一句:「好强大的遗传基因。」 「我们家的孩子,不需要聪明绝顶,只要平安快乐就够。」那人当时是这样说的。 可是他却开始思考,亲族里,谁有那样的高智商基因? 他长得愈大,相貌与某人越发相似,像到说他们只是叔侄,都觉太睁眼说瞎话。 尤其是眼睛。 那人清湛深瞳里,蕴着一抹浅浅的蓝,与赵家所有人都不一样,据说是遗传自母系,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五官立体,眼晴尤其深邃漂亮。 他也有。很浅、很浅,不对着镜子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十五岁时发现这件事,有段时间萦心挂坏,想要问,话每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问不出口。如果不是,那不是很糗? 又如果,答案真的是,那又怎样? 日子依然这样过,不会有任何的改变,那个人,他依然要喊小叔叔。 就像,那人与母亲的关系。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对这件事有确切的认知,好像从他长记性以来,小叔叔就已经在他们身边了,理所当然地认定,这是家人。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们不会在他面前有过于亲密的举止,最多就是出去时,人多的地方会牵手。当小叔叔决定搬过来一起住时,他唯一的想法,除了开心还是开心。 即便后来,理解了更多的事,但那种感觉,就像一直以来,习惯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后来知道其实太阳根本不会动,所谓的白天黑夜是地球自转所造成。 啊然后咧?有人会因此觉得大受打击晴天霹雳吗?不会啊,他晩餐照常吃两碗饭,眼睛依然看到太阻东升西落,那些人所碎语的三纲五常、道德批判,对他而言就像地球自转一样,是很遥远的学术理论,对他的实际生活并不构成影响,「喔」一声,就过去了。 而后,他慢慢有一点懂了。 他们从来都不拘泥于名分上的认定,不管是小叔叔与母亲,抑或是小叔叔与他,都一样,无须刻意去界定、宣告什么,他只要记得,小叔叔决定来到他们身边时,那抹纯粹的喜悦就可以。 心的认同与接纳,就是最明确的关系界定。 他想起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只要跟那个人穿父子装,就会开心满足得像得到全世界。 他想起,在讨论要不要让他跳级升学时,那人说:「高处不胜寒。我们小宝不走孤独人走的孤独路。」所以他一路跟同龄的玩伴读书、玩耍,每学期快快乐乐拿第一名奖状回来。 还想起,刚开始有自己的房间时,有一次姑丈很坏,故意跟他说鬼故事,害他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偷偷到他们房间,那时小叔叔的手正搁在妈妈腰上,他很苦恼要怎么溜上床,而且约定好的事情没遵守,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然后,还没睡着的小叔叔睁开眼,瞄向床尾抱着枕头前来投靠的他,什么也没说,松手挪了挪身,轻拍中间的位置,让他钻进来,那轻缓落在身上的拍抚力道,让他很快睡着,安心地不再害怕黑暗中冒出来的鬼怪。 虽然难以想像,但其实他们家真的是慈父严母,妈妈总是念他宠小孩宠到没原则,可是他反而比较怕小叔叔生气,只要沉下脸不发一语,他就会自己到旁边罚跪了。 进入别扭的青少年时期,他对那个极其幼稚的乳名感到羞耻,抗议过几次,但那人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不管你几岁,我永远喊赵小宝。」 他听懂了,每喊一次,都像在告诉他:不管你几岁,永远是我小小的宝贝。 虽然别扭又脸红,总是被同侪取笑,但他再也没有抗议过,由着那个人,喊了半辈子的赵小宝。 他想了很多,想通之后,便不再纠结。不仅嘴上不问,心上也不再挂怀,因为答案为何已经不重要,无论身分上如何定论,情感上早已认定那个人,不会随事实如何而改变。 直到许多年后,那人陪着母亲一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他一直觉得,不应该哭,他们走得那么安然,并且如愿地生死不离,他应该替他们开心。 所以他忍着,始终没让眼眶凝聚的水气落下,直到礼仪社问他,碑文内容。 那一瞬,他泪如泉涌。 这个人,将一生都给了他们母子,可是终了,却是无妻无子,无名无分,无人立碑。 于是,他酸楚而坚定地,说出刻在心底,最深刻的情感认定——「子知礼叩立」。 年复一年,记挂于心,嘱咐后人,别教他荒烟蔓草,无人祭扫。 【幕后花絮:生这公的】 生命的意义,在于传承。 赵小宝一岁半时,赵之寒首度对这句话,有一番体悟。 那天,他坐在客厅处理昨晚带回来的公事,听见厨房传来尖叫声,已经完全习以为常,不必问发生什么事,处变不惊地拿起拖鞋往声音发源处行进。 坐在地板上玩小车车的小崽子,歪头研究了一下爬过来的小生物——活的,会动,有须。 可以玩。 一秒判定。 赵之寒的拖鞋到达以前,小瓜子已经一把抓起那只小小活物。 爹娘惊呆。 「啊啊啊啊啊——」当娘的瞬间抱头惨叫,陷入歇斯底里、丧失理性的崩溃边缘。「丢掉、丢掉!快点丢掉——」 她快疯了! 不想魔音继续穿脑蹂躏听觉,赵之寒抄起儿子进浴室,指着马捅。「丢进去。」 赵小宝听话照办。 「做得不错。」按下冲水键,他拍拍儿子,赞许道,颇有后继有人的欣慰感。 「生活公约第二条,要负责打蟑螂。」他开始传承。 「不过下次你可以用这个。」把拖鞋塞到小手上,并且事后来来回回帮儿子洗了三遍手。 再然后,赵小宝两岁时,某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正在戒尿布的小崽子,从房里跑岀来,全身光溜溜被他半路拦截。「生活公约第六条,在家中严禁露点裸奔。」谆谆告诫。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不仅露点,还满屋子遛鸟,已经严重违反女主人所订定的生活公约,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告知小室友。 「少废话,快点帮他洗澡,小宝尿床了,我要换床单。」身后的女主人,不但没生遛鸟侠的气,还指派他劳动服务。 再然后,赵小宝学刷牙时,小爪子抓起牙膏噗噗就挤一坨出来,并未谨遵从下方挤的规定,整条牙膏挤得歪七扭八,她却没有表达不满。 还有,小宝不吃苦瓜,餐桌上从来不碰。 有一次,他试着表达苦瓜可以少煮一点,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味道,却被她以生活公约第五条驳回来,并且小宝可以不吃的食物,他全部要吃完。 他深觉不平,向她抗争,表达律法不能因人而异的理念。 结果她白眼他:「小宝几岁?你几岁?」 真理跟几岁无关,而且这明显就是偏袒,小宝长大以后,上厕所有时忘记掀马桶盖,也没听她碎念过半句。 最过分的是,后来还追加第七条——「不回家吃饭要打电话,不然罚洗碗」这种很针对性的条款,连赵小宝都有权力订生活公约了。他也不过就忘记一次而已,是要鞭多久? 以上,诸多血泪斑斑史佐证,他终于深深认知了某项事实,在这个家,他是次等公民,只有他必须遵守生活公约,其他人都有豁免权。 次等公民含悲忍辱,憋屈地过了十数年,直到某一天,赵小宝打完篮球回来冲凉,穿着一件四角裤在厨房喝水,被他娘骂:「生活公约第六条!」 那时他午睡醒来,刚要踏出房门,也没穿上衣,尴尬地与小宝对望,后者一脸「来吧兄弟!有难同当」的幸灾乐祸。 他默默地想收回前脚,潜逃回房湮灭事证,被她一眼瞄到,「咦,你醒啦!很热呴?我煮了绿豆汤,要不要喝?」 非常之双重标准。 「要。」他朗声回应,步伐轻快地踏出房门。 修水电、跑腿打杂等劳动服务一日日换手,生活公约的奉行准则,决定了一个人在家中的地位。默默当了十多年次等公民的赵之寒,一吐多年怨气,经过时不忘拍拍儿子的肩膀鞭尸——你也有这一天呐! 那日的绿豆汤,喝起来格外清凉消暑。 【幕后花絮:小兔子】 某个寻常的午后,江晚照又扛不住人情压力,应接了一单急件,于是,已经被调教到什么针法都会一点的某人,又被抓来当枪手。 比起上了小学之后,交到新朋友常常跑到不见人影的赵小宝,他好商量多了,从来不会叽叽歪歪摆出「本人一秒钟几十万上下」的嘴脸,叫他缝什么就缝什么,乖乖听话,配合度高,相当好使唤。 她对这位私人专用家庭代工感到满意。 缝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问出悬在心上许么的疑惑:「为什么要给我小兔子?」 第一次收到那个绣了小兔子的面纸盒布套时,有几分心虚,想起他与赵之航私底下对她的谑称。该不会某人嘴巴不牢,在她面前说溜了嘴吧? 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确定,她给他一只小兔子,究意是一种反讽?还是在隐喻什么…… 「咦?你生肖不是属兔吗?」 「……不是。」人生有时候,居然简单到令人傻眼。 「啊,对了,你是小年夜生的。」过完年才拿到出生证明,正好卡在某个很微妙的分界点,本质上还是虎。不过他究竟是虎是兔,也不是顶重要的事,没人在意就是了。 「……」一切都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她本无意撩他,是他自作多情想太多。 话又说回来,她根本也不是什么小兔子,她凶猛起来,可不逊于任何生物,见证过一次河东狮吼的他,非常有感。 温驯如兔什么的,都是浮云。 他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做家庭代工。 然而澄清误会之后,她还是会在一些给他的小东西里,绣上小兔子,身边亲近的都看过,不过这次他没再问为什么。 有一回在赵之荷家里,话讲到一半,接到她的电话,挂掉后立即起身。 「我要回家吃饭了。」 赵之荷似笑非笑地瞅他。 真的!对方一句话都没说,但他完全看懂了。 「……」好吧,小兔子就小兔子。 【幕后花絮:赵小宝成长随记】 之一 父子装 幼儿园的老师说,要他们拍一些日常的生活照,上课的时候跟大家分享。 陈聪明拍了一张跟爸爸去爬山的照片,同款的上衣、登山裤、背包,大家看到羡幕,觉得陈把拔很帅。 老师说,那叫父子装。 哼,他小叔叔也很帅,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个假日一起去逛街,看到假人模特儿身上的衣服,立刻拉着小叔叔过去。「买这个。」 赵之寒一向尊重孩子的喜好与选择,看了眼那件奥特曼休闲衫,便向专柜小姐报上小宝的穿衣尺寸。 赵知礼比出两根小短指。「两件。叔叔也要。」 他仰头望了望天。 小宝歪着头,陪他看天花板。「叔叔在看什么?」 「我在接天线。」开启跟老天爷的对话,聊聊人生这回事。 继数年前的小小兵睡衣事件录之后,他很清楚争论是没有用的,完全不作挣扎地再加一根手指头。「两件。」 美好的周一清晨,某人反常地不用妈妈叫,自己起了个大早,蹦蹦跳跳进他房间。 「叔叔穿这件!」快乐地宣布。 「……」直觉又想仰头。 算了,老天爷很忙,一天到晚要客串狗血剧,不要动不动就呼叫「踢公杯啊」。 他默默将领带衬衫搁回衣橱。 再然后,到幼儿园后的赵小宝,被老师含笑问到——「今天穿父子装啊?老师有看到!嗯!」 赵小宝用力点头,一脸满足,那一整天心情超级好。 再然后的然后,下午到总公司来开会的赵之荷,忍不住由上到下多扫她哥几眼。 「新造型不错,起码年轻十岁。」赵之荷亏他。 「谢了。」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我可以给你我的造型师电话。」 「谁呀?」 捞出手机,按了几个键,塞到她手中,「报我的名字打八折。」转身进会议室。 「……小宝啊,没事没事,姑姑只是要跟你说,那件衣服超好看的……什么?美少女战士?!等等、等等!先不要跟菡菡讲,我考虑下……」混蛋赵之寒! 之二 宠子不孝 有监于赵之寒实在太溺爱小孩,完美诠释何谓儿子奴,过往事迹族繁不及备载,多到无法举例,孩子他娘深深觉得,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找了一天,私下与他沟通—— 「孩子不能这样宠。」她严肃声明。 「我没有宠。」他严肃反驳——好吧,至少自己没有宠的自觉。 「你没听过一句台湾俗谚叫『宠猪举灶,宠囝不孝』吗?」老祖先的智慧要听! 赵之寒摸摸下巴沉吟。 如果宠小孩的后果是不孝……嗯,那就没关系,反正他也没有要小宝孝顺他。 结论:继续宠。 然而,天不从人愿,赵知礼没有被宠成逆子一名,反而谦冲正直、知礼仪辨是非,并且对双亲恭顺至孝,亲族同辈中,他认第二,没人敢站到他前头认第一。 之三 来电铃声 赵小宝学说话的时候,有阵子老冲着他咿咿哑哑、手舞足蹈,然后自己乐得开出一朵花。 赵之寒一开始没太在意,了不起拍拍手,奖励他迈出人生第一步、对人类语言做出伟大的贡献。然后一天又一天,终于隐约听慬那句外星语的正确发音—— 把拔。 他用手机录了音。 而后,设成来电铃声,反覆听了很多、很多遍。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