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温柔半两 下》 楔子 【楔子 半两】 秋夜,寒风飕飕。 男孩仅穿着单薄补丁的衣衫,蜷缩在街角发抖。 他很冷,很饿。 人们来来去去的,没有人注意到他,接连几日下来,没人在他的破碗里赏上一文钱。 天慢慢黑了,风更冷。 冷冽的风,卷下了枝头上最后一片叶,落在他的破碗里。 看着那干枯的落叶,他却冷到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他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发抖了。 男孩拿着破碗起身,想到花街去试试看,那儿的大爷多是醉的,虽然有些会揍他,但有时候也有人会赏他几文钱。 他慢吞吞的转移阵地,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走起路来歪歪倒倒的,也许他该去找爹,可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确定他人在哪里,而且大半时候,爹都是醉的,醉到也会揍他一顿,或拿他讨来的钱再去买酒。 缩着单薄的身子,他费力的喘着气,吐着氤氲的白烟,尽量靠路边走,不敢挡到别人的路。 大街上,一扇又一扇的窗亮了起来,散发出温暖的火光,他能听见对面那屋里,传来开心的说笑声,还散发出阵阵的饭菜香。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忍不住朝那儿走了两步,遥望着那小饭馆,一辆马车疾驶而过,差点撞到了他。 他回头看见,往后飞退闪躲开来,却因此摔倒在地,手上的破碗脱手飞出,砸到了地上,破成了两半,教碗里仅有的落叶随风而逝。 「小王八羔子!他奶奶的没长眼——」 驾车的车夫没有停车,只丢下咒骂,扬长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车驾,他慢吞吞的爬到一旁,捡起那破成两半的碗。 对街饭馆里,说笑声依然,饭菜香阵阵,可他却再也不敢看上一眼。 那不是他可以期待的东西,不是他能过的日子,不是他能吃的饭。 紧抓着破碗,他试图起身,想迈开小小的脚步,继续往花街那儿走去,可才起身,天地就一阵旋转,破成两半的碗再次脱手,铿铿锵锵的,碎成了更多片。 他差点再次倒地,只能蹲跪在地上,撑着自己。 破碗落地的声,引来饭馆里小二的注意,出来挥着擦桌的布巾赶他。 「啐!哪来的小乞儿?真他妈的晦气!别挡咱们门前!去去去!到别的地方去!咱们这儿可没多的饭给你吃!」 他低着头,深吸口气,赶紧走开,害怕被人认出他的脸,虽然他在脸上抹了煤灰,可他知道爹有多在意,若他被认出来,爹必定会再次痛揍他一顿。 强撑着那口气,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小二赶人的声音。 他头晕目眩的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因为无力,再次跪倒在地。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运河边,河上画舫也亮着灯火,也传来酒菜香。 地上的石板好冷好冰,远方有丝竹管弦在响,一群码头工人哈哈笑着走过他身旁,其中几个手上还抓着鸡腿,拎着酒壶。 他缩在一处阴暗的墙角,不敢让人注意到他。 恍惚中,眼前画舫的灯火忽远忽近,看起来那么温暖,他却只觉好饿好冷。 他好想赶快长大,等他大一点,他就有力气跑腿,有力气工作,有力气攒钱吃饭…… 他好想好想长大……快点长大…… 神智不清的,他看着前方那迷蒙的灯火,试图呼吸,可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寒冻不已,偷走他身体里的温暖。 就在这时,淡淡的白,慢慢飘落。 一片又一片,一朵又一朵。 那是雪,他知道。 他死定了。 这一刻,他清楚晓得自己的命运,他再也没有力气走到花街那儿,不可能再讨得一文钱,再度过这一季冬。 此刻的他,就连吸上一口气,都觉得困难,觉得痛,看着那片片飞雪落入河里,堆在地上,他瑟缩地颤抖着。 他为何还要活着呢? 在这世上,根本没人在乎他,娘死后,就没了。 没了。 几近放弃地,他闭上沉重的双眼,让冰冷的墙与石板,吸取他身体最后的温暖。 人们来来去去,没人注意到那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收工回家的男人经过这儿,看见那个缩在墙角的孩子。 男人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嘟嘟囔囔老半天,这才不开心的掉头走回来,朝那男孩走去。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孩子的脸,摇了摇那孩子的肩头。 「嘿!小子!小子!」 男孩过了半晌,才有办法睁开疲倦的眼,却见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是方才那穷凶极恶赶他走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拧眉看着他,道:「别睡在这儿!会死人的!」 他张开发白的嘴,嗫嚅着,却吐不出声。 店小二见了,老大不爽的从自个儿兜里掏出一颗饭团,塞到他手里。 看着手里的饭团,男孩呆了一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把这吃了,然后到花街那儿去,那里每间酒楼都会开伙,会暖些。」那饭馆店小二瞪着他,粗声道:「白天就到大庙商街那儿,那些饭馆都会有剩菜剩饭,饿不死你的。」 丢下这几句,那店小二这才起身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他摆着恶脸说:「你可别以为我会给你饭吃,就天天往我那儿跑啊,我自己过活都难了,可养不起旁人的!」 说着,那店小二这方嘟嘟囔囔的快步走开。 他抓着那饭团,愣看着那人的背影,沾了雪花的眼睫轻颤着。 有那么刹那,一股热意上涌,让眼热。 手里的饭团早就冷了,他慢吞吞的咬了一口,然后再咬一口。 那饭团,又冷又硬,里面只包着咸萝卜,可那真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饭了。 热泪,从眼里流了下来。 他怎么样也没想到,那看来坏心的店小二,其实并没有外表看来那般恶。 他一口一口的吃着,直到将手里的每一粒米全都吃得一干二净。 雪花片片,仍在下着,但他终于找到力气爬站起身,走到了花街那儿。 那一年冬,虽然他常常饿得有一餐没一餐,可这城里,总有人会赏他一口饭,给他一件衣。 他因此活了下来。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这城里再没人记得那讨饭的小乞儿,可他记得。 他记得人们赏的那口饭,记得那些赏他饭吃的每一个人。 没人记得。 他记得。 第一章 【第九章】 从睡梦中转醒时,天已大亮。 一时间,还不想起,仍眷恋着属于他的温度与味道,还想着那年那月,他那样安然枕在她腿上的模样。 蜷在床上,温柔叹了口气。 自从扮起温子意,她一年穿女装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天,昨儿个也还真那么刚好,一日就遇上他两回。 早上瞅着他,见他在船上那么直勾勾看着,她就知他会来。 下午再遇见,忍不住嘴快,她更确定他一定会来。 她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错了什么,这一世才摊上他这样的男人。 初相见至今,转眼已五年了,那男人对她来说,依旧如谜一般,怎样也瞧不清。 屋外远方传来人们活动的声响,食物的味道随风传来。 未几,小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云香推门而进,提着热烫烫的水壶,低着头确认门槛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 温柔坐起身来,下了床,接过她手上的水壶,将那热水倒至梳妆台铜镜前的盆里,开始梳洗。 以前,没有丫鬟,她已习惯照顾自己,现在有钱请丫鬟了,可为了不让人察觉她的情况,她也不教丫鬟进到她的小院,平日就翠姨、云香能进。 在她梳洗时,云香安静的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为她带来一张大饼和豆浆。 温柔把大饼分成两半,坐在桌边,和她一人一半的吃了。 「宅子里,最近还好吗?」 这阵子,她日日早出晚归,忙得昏天暗地,还真没空查看家里人。 「嗯,还好。」云香点点头,然后像是想起她之前的交代,才慢吞吞的又补充了几句:「邱叔说,少爷不想上学堂,想同温老板一起学商,邱叔同少爷说,有机会再和温老板提,要他先把书念好,少爷不是很开心。小姐们不断和翠姨吵着想去看戏。翠姨今儿个会带小姐们上街去看戏,可她同小姐们说,二娘也得一起。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好。」 「二娘肯吗?」 「她不喜翠姨,可小姐们同她闹了两天,说若不出门,人们怎会记得温家还有三个待嫁闺女?若她们三人嫁不出去,还不得在这儿一直看翠姨脸色。二娘听了,改了主意,今儿个一早就起,正在为小姐们梳妆呢。」 温柔闻言,笑了笑。 那女人向来不喜翠姨,如今天天得看翠姨脸色,怕不憋坏了她。 「她们三个,后来还有来扰你吗?」她那三个异母妹妹,从小娇生惯养,刚搬来时,曾欺侮过云香。 「没了。」云香摇了摇头,道:「你警告过她们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扰我了,后来她们发现我眼不好,就算我有你撑腰,也不可能嫁进好人家,不会挡着她们,就没再理我了。」 这话,教温柔一楞,抬眼看向眼前那更像她亲妹妹的云香。 「你别听她们胡说,待我手边的事告一个段落之后,我一定替你挑个好人家。」 闻言,云香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来继续吃饼。 温柔见了,瞅着她,说:「云香,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同我说的。」 云香迟疑了半晌,方抬起那双氤氲的眼,小声道。 「我可以……不嫁吗?」 温柔一怔,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已出落得万分美丽的姑娘,心微疼。 她知云香为何不想嫁,云香眼不好,打小她不管去哪儿,都得仰人鼻息,受人欺凌,好不容易投靠到了温家,可还是被扔到了她这里。 温柔知道,云香性子这般安静,是因为既然看不见,那就安静些,只要安静点就没人会注意到她,就可以少受点欺凌。 「可以,当然可以。」她握着手中大饼,瞅着那丫头,柔声道:「你若不想嫁,那就不用嫁,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 云香闻言,也抓紧了手中大饼,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低头吃饼。 温柔低头也吃起自己的饼,笑着冒出一句。 「要不,改天若有人再同温老板逼婚,我就娶你好了。」 这话,教云香一愣,难得的也扬起嘴角,点头笑了出来。 「好啊,若是温老板,我就嫁。」 温柔听了,笑得更开心。两姊妹就这样在晨光中,一同笑着吃饼,喝着冒烟的热豆浆,然后开始忙碌的一天。 填饱了肚皮,温柔穿上男装与男鞋,把长发束起,戴起小帽,从暗门走到了隔着高墙之后的另一座大院中的宅子里。 温子意的大院,和温柔的小院,就一墙之隔。 对旁人来说,温柔是个安静病弱的大小姐,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天半月见不着一回,也很正常。 可温子意是宅子的主人,天天都得出现。 为求方便,也不惹人怀疑,几年前邱叔和陆义就偷偷弄了这道暗门,方便她以不同的身分进出。 她推开门,迈开大步,穿庭过院,一路同见着的仆人点头招呼。 到了大门口,陆义早备车等在门外,看见她,朝她点了下头,替她掀起车帘,马车比驴车高多了,但她早已习惯,她身手俐落的爬上了车,才坐稳,陆义已将马车驶上大街。 这几年,她生意越做越大,早远超过当年她爹所拥有的一切,驴车换成了马车,小院增建成大宅。 绝佳的生意手腕,加上周庆这幕后黑手的推波助澜,让她甚至拥有自己的车队与船队。 大街上,人来人往,虽在城外,这儿的街道依然十分热闹,不会比城里差上哪去,这两年还越来越热闹,她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两两坐在摊子上吃着清粥小菜、包子豆浆。 看见温家车马,人们总会面露笑容。 当陆义将车停在工坊大门前时,更有人在看到她时,朝她挥手。 她点头回以微笑,这才跨入门槛。 几位工坊的管事纷纷在第一时间迎了上来,拿着簿子给她瞧。 大部分的事,她是放给下面的人做的,可有些重大决定,还是得由她定下方向。 「爷,清明已至,暖种在即,若要赶得谷雨时催青孵化,咱们得尽快将蚕种移至新建蚕房,但养蚕的徐师傅说,养蚕得温湿适中,蚕房需东西开窗,方能调节通风,给予蚕种适当光线,可那新建的蚕房东窗开得不够,得再开窗。」 「我看看。」她接过那负责兴建作坊的管事递来的蚕房设计,看了一下,道:「蚕房的光线一定要明暗均匀,否则会造成发育不齐,温湿若不适中,桑叶也易脱水萎凋,徐师傅说的没错,这蚕房东窗确实不够,你把他所需银钱给他,让他全权处理。」 「好,我这就去。」 「爷,染坊需要进更多的染料,但这染料的价格涨了一倍有余,远远超过咱们所预估的成本了,这价实在太不划算,咱们是否干脆同川地进货?」 「川地那儿的品质成吗?」 「成,只是对方希望咱们打个五年的合同。」 「五年太长,问对方三年成不成,成的话就你做主吧。」 「知道了。」染坊的齐管事点点头,转身走了。 「爷,码头的工人希望能涨点工钱,可年前咱们才涨过钱了……」 「你知他们想涨工钱是为何吗?」 第二章 「城东的何老板也要在城外盖码头仓库,听说开出的工钱足足比咱们的多了一倍。」 闻言,她只道:「可否麻烦东叔把去年码头的帐本调来,这事我再琢磨琢磨。」 「我一早已备好了。」仓库管事回头朝身后低着头的少年招招手,那少年立刻抱着成山的帐本奔了上来。 「送我书房去——」 她话声未落,少年转身就走,因他动作太匆匆,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忽地察觉那少年身形有些眼熟。 「等等!」 少年一僵,停下脚步,仍低垂着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这小子还真当她眼瞎了吗? 少年抱着帐本,迟疑了一下,方深吸了口气,把头抬起来,用那乌黑的大眼看着她,却仍紧抿着唇。 她挑眉看着他,他心虚的撇开了眼。 一旁仓库管事见了,忙上前帮腔,道:「爷,这小子是我上月新征来的人,也姓温,叫温二,他平时挺机灵的,大概是第一次见您,紧张。」 这小子还真敢。 见他满脸冒大汗,她没多为难他,只开口道。 「温二,你懂得算帐?」 见她似要放他过,少年忙点头回道。 「懂,我懂。」 温柔看着他,想想这小子挑了仓库,还是码头那儿的仓库去,八成是想说待在那儿,不太可能会碰着她,谁知会被找来搬帐本。 云香说他才同邱叔说,可东叔说他上月就来,瞧他晒得一脸黑,显然已经偷偷跑去做了一段时间。 也亏得他这大少爷能耐得住被人这样支来唤去的。 想来,他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说真的,她也不是想拦着他,只是他娘罗嗦得紧,本巴望着这唯一的儿子能上京考个功名回来,他既然有那决心学商,还如她这般,偷着来也要做,那就看着办吧。 看着那紧张得满头大汗的少年,她开口道。 「东叔经验老道,很会带人,能学多少,就得看你自己,你可得好好珍惜。」 「温二知道!」少年大眼一亮,知她答应了,忙大声应道:「谢温老板!」 「把帐本放书房里去吧。」她一摆手,让他去。 温二露出灿笑,立刻抱着帐本,咚咚咚的去了书房。 仓库的管事带着那少年走了,另一名管事又匆匆走上前来,然后又一名,再一名,直到她在椅子上坐下之后,来来往往的管事们依然川流不息。 早上多是纺织与货运相关的管事,到了午后,管事们换了一批,专门经管米粮商行与南北杂货,教她忙得昏头转向。 她认分的处理着手边的事情,查看着帐本。 时间,匆匆而逝,一眨眼,又有人来唤她。 「爷,张同知派人送了信来。」 她闻声,回神看见那躬身将一封信函往前递的伙计,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她伸手接过信函,拆开一看,只见里面写了简单几个字,她秀眉微挑,开口交代,「张同知改了今晚饭局的地点,请陆义备车,我一会儿就来。」 「是。」伙计听了,立刻回身跑去通知陆义。 温柔深吸口气,再次翻查手中的帐目,确定了一件事之后,这才合上那帐本,起身出门。 陆义在门口等着她,在她上车时,问:「爷要去哪?」 「迎春阁。」 她眼也不眨的看着陆义说,眼前的男人眉又拧,他顿了一顿,最终仍是忍不住的低声开口。 「你真要这么做?」 「我真要这么做。」她直视着眼前这一直以来,待她如亲妹子的男人,定定的回。 陆义紧蹙着眉,见她一脸坚定,知道多说无益,他点点头,只是替她掀开车后的门帘,她上车时,他放下门帘,不着痕迹的借着门帘的遮挡,将一小纸卷塞到了她手里。 温柔握着那纸卷,没急着看,只倚着小窗看着外头飞逝的景色。陆义习惯沿着河岸走,虽然得绕点路,但这儿街道较宽,较不易塞在路上,被耽搁了时间。 天黑之后,水上人家陆续点亮了灯火,河上水面亮得有如天上星子一般。 这是座繁华的城,即便已经天黑,依然有不少人在码头边摆着小摊,卖着热食。 看着那些三两成群,围坐在小摊旁吃饭的码头工人,她握着手中的小纸卷,心头再次抽紧。 三年前,她问周庆到底要她做什么时,他没马上回,只说等时候到了她就知道。 前两个月,她还不知他想干啥,可半年后,她就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大老板。 起初,是因为她在码头废墟旁,遇见一位流落街头的温家老仆,她不忍心就将其带了回来,然后丘叔带回来了第二个,陆义捡了第三个,就连翠姨也把一位旧识给领了回来,不是每个人都够机灵在第一时间,能抢到值钱的东西抵工钱,这些仆佣,老来丢了工作,人家也不雇老佣,只能流落街头。 有些人,当初是牙行牵线来的,身上还与温家有契,大多的人老家都在乡下,家里头都有家眷,有儿有女要养,可老家穷山恶水,若真能养活,他们一开始也不会离乡背井到城里来了。 除了仆人,还有工人,温家垮了,也间接教大批人失去工作,若只垮了一个温家,或许找工作还不难,但吴家与王家也垮了。 温、吴、王三家都是大商,吴家虽在扬州,可在这城里,本也雇了大批在地人手,加上被牵连倒债,不得不关门歇业的小商家,一夜之间,这城里就多出了数千名待业工人。 除了少部分的管事与掌柜,大多数的人,不是织工绣娘,就都是码头工、搬运工之类的苦力,太多的人力,太少的工作,让奸商开了贼心,瞬间将工资直直往下落,毕竟你若不做这工,可还有千百个人等着做你的工作。 不少人因此流离失所,她见了不忍心,把城外先前一处因为地处偏远卖不掉的仓库,改成了工坊,收留了一部分的工人,可她没有多的钱,只能承诺工钱得等攒了钱之后才会给,可至少留在这儿,能有饭吃。 一开始,来她这儿的人不多,可再怎么不济,这是个工作,至少能够糊口,渐渐的人就多了起来。 她对外以男装示人,宣称她温子意是温家的远房亲戚。 人都知温子意不忍温家孤儿寡母流落街头,才出面收留。 幸好她之前有妥善处理债款,才没让人来找她麻烦,也因为如此,温家的老工、旧仆看温子意收容了温家母子和老仆,找不到工作之余,也就聚集了过来,她对那些仆佣做过的事,没有计较,她看过帐本,知道她爹如何克扣这些仆佣与管事。 更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发现,那些管事们,才有真门路,他们一辈子在城里打滚,有奸巧的,也有实诚的,但无论哪样的性格,都是有两把刷子,才能待在这三家,做到管事这个位置。 他们知道怎么做生意,如何去钻营。 她将这些管事收为己用,那几位管事,把之前擅长的买卖全带了过来。 她本身懂布料生意,是因为邱叔教的,温家本就是以纺织起家,王家是粮商,吴家除了货运,还经营南北杂货。 她有了人,有了门路,但她没有足够的本钱。 第三章 一朝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样样都要钱,要养这上百张嘴,而且每天睁眼开门,门外都还会多出几个人,依照那些工人聚集过来的速度,可不是靠她手上那些许银钱能支撑的。 所以,她去了元生当铺。 当温柔上了楼,周庆早等在那儿,桌上放了一张金额吓人的银票。 差不多在那时,她已领悟,这就是他要她做的事。 他要她做她本来就在做的事。 当一个善人,大善人;做一个商人,大商人。 王飞鹤是周豹的,温子意是他周庆的。 直到这时,她才真的了解他那时在说什么。 王飞鹤与她,都是棋,一枚子。 人们原以为,周豹经营的,不过是酒楼、是当铺、是迎春阁这种买卖,殊不知,这座城里的食衣住行、吃喝玩乐,根本几乎被整个掌控在周豹手中。 周庆想要反他爹,所以他一个接着一个的,用各种方式,将那些实权握在手里。 周庆和周豹,在下一盘棋,而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是这两父子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毛骨悚然,却依然取走了那张银票。 她没有别的选择,已经没了。 周庆早就料到,她在隔日清晨回家的路上,就会看见码头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 他们没处去,连过夜的地方也没有,只能群聚窝在码头那儿被烧毁的仓库废墟里取暖。 那男人,什么也料着了,就连后来她会收留他们,那些管事会聚集到她那儿,他都已经算到。 他清楚知道,她会怎么做,人们又会怎么做,说不得暗中还推了一把。 周豹对外仍称病,不见人影,可她知那男人还活着,这城里至少还有一半是他的,不是周庆的。 只是不知为何,他避着不见人。 或许,他真病了? 她想到被绑那夜,王家父子死前所说的话。 等大人醒—— 大人,指的就是周豹吧? 周豹是昏迷了吗?能昏这么久没有意识吗?抑或有另一股势力想狐假虎威,借此门倒周庆呢? 她不知道,却无法不去多想。 原以为,事情应该很快就能拨云见日,可一年、两年过去,眨眼三年了,她生意越做越大,手上工坊、店铺一间跟着一间开,在周庆刻意的安排下,她成了城里大商,那周豹却是再没露过面。 可他还活着,她知道,看周庆那般戒备就晓得。 周豹在这城里还有人,很多人,那些商家老板,甚至官差、捕头,依然很多是周豹的人,不是周庆的。 这些日子,她不再像初识那般,可以常跑元生当铺,温子意是他的棋,但那也是暗地里,表面上周庆是恶霸,温子意可是这城里的大善人。 她与他会在生意场合里遇着,除此之外,两人在城里形同陌路。 但他会来,夜里偶尔就会来找她。 有时带着伤,有时没有。 明知不该和他这般纠缠下去,她却无法对他说不,没有办法真的拒绝他。 人都说他是恶霸,他也真的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可她早已发现,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让人看到的,是他想给人看的样子。 就像昨天,他亲自在大街上赶人那般。 那点小事,何须他周大少爷出马? 你何必? 她问他时,他只回了一句。 我高兴。 她知,他是故意的,他摆出那样子,就是要人恨、要人怕。 这三年,城里看似平静,私底下的争门就没消停过—— 手中的小纸卷有些扎手,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几乎将它捏烂了,忙将手松开一些。 外头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来,但她仍等到陆义将车马驶离了河岸,这才点了油灯,摊开捏皱的纸卷,在灯下查看那几行有如蚂蚁般的小字。 迎春阁暗杀未成—— 马车里有些晃,城外街道毕竟没城里的好,但她一眼就看到重点,心头不由得一跳,却仍是细细将上头的小字从头到尾全看完,确定没有遗漏什么,这才拿开油灯的灯罩,直接就着灯火,将那小纸卷给烧了,等它全烧成了灰,她方将灯罩盖了回去。 丝绸做的灯罩将灯火晕开,照亮温暖了这小小的空间。 车马继续前行,她拧眉思索着方才收到的讯息,不由自主的搓着冰冷的双手,可搓了半天,手还是冷的。 你真要这么做? 陆义在她上车前这般问她,虽然当下回得坚定,可她也知自己打算做的事,有多大风险——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 心头一跳,她抿着唇,交握着冰冷的双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可事已至此,她岂还有别的选择? 慢慢的,她深吸口气,镇定心绪,方掀开厚重的车帘。 帘一掀,熙熙攘攘的人声入了耳,眼前尽是那挂着大红灯笼的长街,还有那一栋又一栋张灯结彩的楼宇。 春夜的寒风迎面袭来,教她瑟缩了一下,回头拿了件毛皮大氅套上,这才再次掀帘跳下了车。 热闹的长街上,车马不少,人更多。 停在迎春阁前的马车,都是非富即贵,官家的车马,占了大半。 她脚才沾地,迎春阁的人就迎了上来。 「温老板,久不见,今儿个怎么有空来?」 「我和张大人有约。大人他到了吗?」 「到了,刚到不久。温老板您这边走。」 她跟着迎客小哥走进迎春阁,一边塞了碎银子给他:「这位小哥,一会儿还请替我家车夫送壶热酒、几样小菜。」 那迎客小哥见了银子,飞快将银子揣在怀中,笑开了脸:「得嘞,这是应该的,温老板的人,咱们怎敢怠慢?一会儿小的立刻就将热酒热菜给陆义大哥送上。」 她笑了笑,同这小哥一块儿穿庭过院,上了二楼其中一间厢房。 门还未开,她就听见琴声传来。 那小哥敲了敲门,等人喊了,才为她推开了门,自个儿倒恭敬的待在门外。 门里头,珠帘闪闪,琴声幽幽。 水晶珠帘遮挡了视线,可那好听的琴声却是挡不住的,弹琴的人琴艺极好,听得人极为舒心。 她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身后的门关了起来。 她没有回头,只朝前走去,小心掀起珠帘,帘后十分宽敞,但却不似一般房间有桌有椅,木头地板上,只铺着雪白的皮毛,摆放着一张四角方桌。 方桌极矮,上头却摆满了山珍海味,中间还有一锅热腾腾的肉汤。 屋里临水的那一面,一名天仙般的女子坐在临水平台上弹着古琴,张同知倚坐在矮桌边,半瘫在皮毛上,闭着眼,手里拿着一杯酒,却没有喝,只张嘴开口。 「清风、明月,美人相伴,温老板,你说说,这是不是人生极乐之事啊?」 温柔闻声,这才举步往前,朝那官拱手笑道:「大人说得是,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听得柳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今日温某真是托了大人的福了。」 张同知张开眼,挑眉看来。 「原来温老板也识得如春?我怎听说你不喝花酒的?」 「子意我没这福气,」她笑笑忙摇着手,连看都没再朝那柳如春看一眼,道:「只是几年前初来城里,在柳姑娘春季游河时,远远在岸上见过一回,柳姑娘如天仙一般的风采,子意至今记忆犹新哪。」 第四章 闻言,张同知笑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眼瞅着她,也懵了。」他话是同她说的,一双眼却看向了那仍在弹琴的女子,讨好的道:「我当下就想,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美的人儿呢?」 女子凑巧弹到最后一个音,收了手,动作优雅的起身,轻移莲步的走了过来,在那男人身边跪坐下,执起酒壶,小心的替那男人手中的小杯,再次斟满了酒,边用那银铃一般的声嗓,轻言慢语的说。 「是大人不嫌弃奴家。」 「美人儿,你就这张小嘴会说话。」张同知说着,还不忘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让她坐在腿上。 「大人,小心,酒洒了。」 「洒了?洒哪了?我瞅瞅?」 这下,温柔可连张同知的脸都不敢看了。 眼看前方景象那般活色生香,她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啥也没听见,有那么一会儿,她还真担心这姓张的色胚会当着自个儿的面就对柳如春恶虎扑羊—— 哇,还真扑倒在地上了?! 正当她尴尬万分,想着是否该先咳个两声,找个借口退出去,还是干脆闭嘴安静悄悄走人时,就听到那柳如春娇声娇气开了口。 「大人,您不是说……今儿个是找温老板……来谈事的吗?是不是你俩先把正事谈好?况且,您不是还没用饭吗?让如春先伺候您吃点东西吧?」 那女人这么一提,还真让那张同知想起她的存在了。 张同知停下动作,坐了起来,却没拉好敞开的衣襟,只开口道:「温老板,你怎还傻站着?坐啊,你该也还没吃吧,咱们边吃边谈吧。」 「是,这就坐下、这就坐下。」她闻言,立刻席地坐了下来,可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听那女人娇声又道。 「温老板,您这大氅是不是该脱了?瞧您,酒水还没喝上一口,就热到脸都红了。」 说着,她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姑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上前欲来替她脱掉大氅。 温柔依然不敢抬眼瞧对面那两位,只快快起身脱掉身上大氅,让两位姑娘收走,谁知走了一个,另一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替她倒酒拿巾,还不断帮着夹菜劝酒。 「温老板,这菜正热,您趁热吃一些吧?」 「温老板,这酒奴家方才温好了,要不您喝点?」 「温老板,您脸这么红,是不是酒气上来了?快喝点热茶顺顺气。」 那姑娘温言软语的,看来一脸清纯,但一双玉手可不是那回事,几乎是找到机会就往她身上摸,其中几次更是直接摸上了她的腿,试图往她腿间摸。 真让她摸到了还得了。 温柔前几回就遇过这种情况,干脆一把抓住了她一双白玉小手,噙着笑问。 「这位姑娘,不知怎么称呼?」 忽然被人这么抓住了双手,饶是再有经验的姑娘,也楞了一楞,小脸微红:「奴家叫小青。」 「小青姑娘,打那儿来啊?」小手抓得牢牢的,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她,露出最淡定沉着的笑。 被人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看,小青心儿再一跳,只能乖乖的被抓握着手,含羞带怯的娇声再回道:「奴家绍兴来的。」 「绍兴是个好地方啊。」温柔松开一只手,倒了杯温酒给她,「那儿是不是有个习俗,从小会帮家里孩子酿酒?」 「是啊,咱们那儿的人,都会在生娃后,酿一坛酒,给男娃儿的就叫状元红,女娃儿的就叫女儿红,得成亲时才能开来待客的。」 她认真听这姑娘说着,不忘再帮她倒酒,顺便再问一个问题,顺利把话题带到了那姑娘自个儿身上,让那小青姑娘说得滔滔不绝,时而娇笑,时而伤感起来。 打小她就从邱叔和翠姨身上学到,人一说到自个儿的事,那是没完没了的,所以自己从第一回上酒家,差点被姑娘摸到穿帮之后,她很快就再次掌握了听人说话闲聊的技巧。 虽然她是很想立刻直接和张大人把正事谈好,可她更清楚,和这些贪官污吏吃应酬饭就是这样,张同知若没先提,她就不能提,急了讨不了好,要慢着来才行。 酒过三巡,那说要谈正事的张同知吃饱喝足了,这才刻意把酒水倒在柳如春身上,借着让她去换衣裳,支开了小青和柳如春,开了金口,瞅着她道。 「我说,温老弟,你先前差人送来的密函,其中所述之事,可真有把握?」 「张大人,子意若没有把握,怎敢同大人提议?」 张同知眯眼盯着她看,喝着热酒,问:「你有几成把握?」 她眼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直道:「我可以同大人说十成,可大人一定知我在瞎说,这事若无大人相助,那只有五成不到,若大人肯帮子意,那子意有八成把握。」 张同知用那双小眼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笑了。 「人人都说你温子意是大善之家,我还当了真了,看来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她再笑,替眼前的贪官再倒一杯酒,双手恭敬的奉上。 「大人好说,这城里富户,哪位不是托大人的福才有今天?船要过,得大人您点头,马要跑,得大人您抬手。今儿个,若大人不点头,不抬手,哪个人敢恣意妄为的张帆放马做买卖?」 这话,让张同知脸一沉,她知自己踩到了他痛脚,不忘再多补两句,推他一把。 「这城里,若真有人该收那平安符的月钱,也该是大人,而非姓周的。」 张同知眼角抽了一下,他看着她,慢慢扬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伸手接过了她奉上的酒。 「温子意,你好样的,你还真有胆,这儿可是迎春阁。」 就因为是迎春阁,她才要挑明了说,这人将饭局改到这儿,就是要试她,看她敢不敢在周庆的地头上开口。 她微微一笑,镇定再道:「子意有的只是狗胆,若无大人相助,子意还真的不敢。」 张同知一口干掉了那杯酒,砰的一声,将酒杯放到了桌上,道:「成!你若真有那个胆,那就放胆去做吧!」 闻言,她立刻整个人跪趴在地上。 「谢大人——」 【第十章】 退出那厢房时,她手心都是汗,就连内里的衣,也都早已汗湿。 走出房门,风一吹,她就冷得打颤,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那毛皮大氅,可她也不想再重新踏进去,柳如春刚刚回来了,她还没出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可疑的嘤咛娇喘,想也知道张同知那色鬼吃饱喝足之后,已经再次恶虎扑羊。 一想到之前那景象,让她脸耳又红,虽然已经人事,可就因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更让她容易胡思乱想。 不想听到人家办事的呻吟,她加快脚步,谁知才转了个弯,就一头撞上了一个男人,没料到有人,她整个人被撞倒在地上,脑袋上的小帽被撞掉,幸好她发还簪着,可她才起身,对方忽地伸手抓住了她。 「美人儿,你急着去哪啊?」 咦? 她一惊,还以为自己被人认出来,猛地抬头,才看见这儿竟满园子的男人,再一细瞧,有一半以上的男人身材都很娇小,竟全都是女扮男装,让那些在眼上绑着布巾的色胚追着跑,正在玩捉迷藏。 第五章 「等等,放开我,我是男的——」 「我知道你是男的,让我亲一个——」 「我不是迎春阁的姑娘——」 「你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小书僮——小书僮,还不脱了裤子,让爷爽一爽——」 她试图挣扎辩解,可身形和力气都相差太多,眼看那男人低头试图要用那满口酒臭的嘴亲她,还伸手要拉她裤头,她奋力抬脚踢了他的下体,这才让他痛喊一声,缩了手。 温柔飞快往后奔逃,那醉鬼却追了上来,她左弯右拐的跑过庭院,那人还不肯放弃,就在她快要被追上的那一刻,忽地有双大手从黑暗中冒了出来,一把捣住了她的嘴,圈住了她的腰,将她拉进了假山里。 她吓得尖叫出来,拼命挣扎,可那人紧紧抓住了她,将她拥在怀中,低头在她耳边低声吐出三个字。 「温老板。」 认出那男人的声音,她瞬间僵住,却又莫名松了口气,终于不再挣扎。 假山外,那色鬼还在找她,嘴里小书僮、小宝贝的一直叫。 「你说,我是否该让你自个儿出去应付他?」 他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可她知道他一点也没有玩笑的心,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怒气从身后辐射而来。 不自禁的,她抓着他环在腰上的铁臂,颤栗着。 「你知道,这儿是买春寻欢作乐的地方吧?」他在她耳边悄声说。 她点头。 「就算你真是个男人,你也该晓得这世上,也有人好男色的。」 她又一僵。 「你真以为你温大老板走进我迎春阁,我会不知道?」 她心头狂跳,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那你究竟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他还捣着她的嘴,所以她抬手轻触他的大手。 他没有松手,只是张嘴咬了她耳朵一口,让她瑟缩了一下,心头狂跳。 「昨儿个有人拿毒酒赏我,是你吗?」 她一怔,心跳更快,摇了摇头。 「赌坊里的杀手呢?」 心又一抽,她再摇了摇头。 他将铁臂收紧,慢慢的吸气,哑声开口。 「温老板,你说,我究竟该拿你如何——」 话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起来,将她的嘴捣得更紧,低声警告。 「别动。」 吐出这两字之后,他就没再开口,也没动作,安静得像颗石头,若不是他仍抓着自己,让她贴在他身前,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她一怔,就在这时,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那味太浓,即便香,却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丝腥味。 那股可怕的腥,让她忽然想起那一夜,想起了王家父子。 假山外,那男人仍在喊她,蓦地,另一个女人银铃般的声音无预警的传来。 「爷,我在这儿啊,你往哪儿跑啊——」 「我的小宝贝、小书僮——别跑啊——」 「这里呀,来抓我啊,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被我抓到了吧一决给爷尝尝——」 「啊……啊……爷,讨厌……别这样……」 正当她再次为得听人欢爱而发窘时,外头原本的嬉闹调笑声突然变调,那男人发出惊恐虚弱的声音:「等一下……等等……你做什么……那是什么……」 暗夜里,她可以听到那人转身试图跑开,但那个女人不知怎抓住了他,温柔可以听见他重重摔倒在地。 那砰然倒地的声音,让她整个人惊得一抽,身后男人捣在她嘴上的大手压得更紧。 咻咻——哗沙—— 「不要——不要——」 伴随着那奇怪的湿滑声,男人闷喊挣扎的声音再次传来,枝叶被攀折断裂,有东西在抓地,被拖行。 「放……放开我……咯咯……放……手……」 喀喀咯咯的声响,接二连三,那不是树枝,她知道,忽然明白,那是骨头断裂造成的。 那是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再发不出声音,可她能清楚听见,有人正在啃咬吸吮着什么,就像是在吃油鸡一般,那样卡滋卡喳的,啧啧有声。 黑暗中,那声音如此鲜明,让她屏住了气息,吓得不敢呼吸,一整个毛骨悚然,害怕得在漆黑的假山山洞里张大了眼,身子直颤。 脚步声,突然又再响起,由远而近,然后顿住。 「啧。」 女人娇嫩的声,轻轻。 「真是的,不是要你小心些,别把他脸皮弄破吗?如今这般破了相,左耳也掉了,头皮还被扯掉一半,是要怎么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原来那装成书僮的姑娘,娇嗔道:「我也不想啊,可他偏是要跑嘛,我若不把他抓回来,难不成还让他跑去前面大声嚷嚷?」 「不是因为你贪嘴吗?」 「我饿了嘛,都忍那么久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把人搞死了,又没把皮好好留着,若让周庆知道你犯了规矩,他还不弄死你?」 「不过脸上破了点相,就说是喝醉摔倒了不成吗?至于这耳朵,找人修修粘回去就好啦!你整天周庆周庆的,我瞅着他不就是个懂点武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之前也有人初来这座城时,同我说过同样的话,你知道那些人如今在哪吗?」 「在哪?」 「死了。」女人轻轻道:「全死了。」 窸窣声再响,中间混杂着液体滴落和教人头皮发麻的撕拔声响。 温柔在黑暗中紧抓着身后男人的大手,恐惧不已。 不知何时,他已不再捣着她的嘴,而是改将大手压在她狂跳的心口上。 「这头皮和耳朵我可以拿去给人修修看,可这身子……」 「我可以吃吗?」 「你吃都吃了,还能怎么着?」女人轻描淡写的道:「既然吃了,就吃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扮成小书僮的女子发出雀跃的声音,下一瞬间,那卡滋卡喳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本来我是想说一会儿去找那温老板的……」女子边吃边道:「他看来细皮嫩肉的……那双手啊,真是又软又白,张大人说他不喝花酒,我瞅着他脸那么红,说不得还真没开过荤呢,嘻嘻嘻……」 听到这,温柔这才发现,那女子竟是方才在席间的小青姑娘,刹那间她浑身止不住颤栗,可更让她惊骇的,是小青吃到一半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啊——你做什么?!」 「傻丫头,我做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女人冷冷的道:「大人的时辰就要到了,这么重要的时刻,一点错都不能有,可你又蠢又贪嘴,连温子意是周庆的人都不知道,办事还这般不牢靠,我留你何用?」 「不要、别杀我,拜托你,我下次不敢了、不——」 她话没说完,温柔只听噗哧一声,那求饶的话语就突兀的被中断。 可怕的静默在黑暗中浮游着,她可以嗅闻到那浓郁的血腥味弥漫而来,包裹着她,教她闻之欲呕,全身上下抖得停不下来。 匆匆的脚步声忽又再起。 「该死,这里是怎么回事?」 男人恼怒的声音响起,温柔瞪大了眼,认出那是墨离的声音。 「今夜是十五,你也知,满月有多么容易让人失控,这丫头忍不住,守不了规矩,见我发现了,想杀我减口,我只能解决她了。」 第六章 「这人是谁?」 「不知道,她贪嘴得紧,我到时,她已把头脸都啃了。」 墨离低咒一声,只能道。 「你身上沾了血,先去把衣服换了,这儿我让人来处理。」 脚步声再次响起,墨离忽然沉声又道。 「十娘。」 远去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们还能留在这儿,是因为周庆吧?」 女人开了口,声轻轻。 「当然,奴家一直记着呢。」 说着,她再次举步,渐渐远离。 假山外的墨离叹了口气,低声又咒,这才跟着转身离去。 身后的男人依然没有动,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了,他才抱着因为惊吓过度,浑身直颤,脚软无力站稳的她,退入假山更深处,打开了一处暗门,从那暗门的暗道里离开。 颤栗不停,不断。 她簌簌抖颤,连牙也因此发出细细轻响。 即便如此,她的十指仍如冰,冻得如雪中冰棍一般。 他抱着她穿过漆黑的暗道,转眼间就回到了他的楼阁之上,明亮的灯光迎面而来,却无法驱走她心中的惊恐。 他将她放到床榻上时,温柔仍无法回神,只能继续紧捣着自己的嘴,抖得如风中落叶。 窗外,华灯依然点点,仍有丝竹管弦在响,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可她脸上的泪水,早已无声夺眶。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事后,他粗鲁的拉开了门。 「什么事?」 墨离垂首躬身站在门外,道:「阁里出了点意外,我找不着温老板——」 「她在我这。」 墨离依然垂着手,躬着身,可她看到他在那瞬间,飞快抬眼朝她这儿看了一眼。 「既是如此,墨离这就告退——」 周庆没有等他话完,就已毫不客气的将门给甩上,转身走回来。 她松了口气,可来到眼前的男人没有,她这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墨离不会因此走开。 那男人为了不让周庆发现有人被吃了,在其他人清理现场时,都会待在附近确保周庆还在房里,在床上。 温柔面红耳赤的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及时醒觉过来,再次闭上了嘴。 他重新上了床,垂眼看着她,抬手以拇指抚着她合上的唇瓣,黑眼深深。 她心头狂跳,难以相信,不能想象,这些日子,他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有千万个问题想问他,可她知道她不可以。 不能是此刻,不能是现在,不能在这里。 而他清楚,她明白。 唇微颤,眼又湿。 不自禁的,她朝他伸出手,抚着他冷硬的脸。 第七章 他眼角微抽,握住她的小手,亲吻她的手心。 那个吻,无比轻柔,让泪滚落。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夜深深,更黑,更深。 暗夜里,华灯一盏跟着一盏,熄了。 在这天将明未明之际,这座城很静,静得她能听见远处的流水声。 身后男人的心,贴着她跳,蜷缩在他温暖的怀中,她完全不想面对屋外可怕的现实,可她知道,她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当心跳渐缓,她冷静下来,想到了一个办法。 温柔强迫自己起身,拿丝被裹身下了床。 他没有阻她,只是缓缓坐起了身,看她取了纸笔过来,沾着水杯里的水,在白纸上写下问题。 她们是什么? 她把白纸推到周庆身前。 他屈起一膝,对身上的赤裸一点也不在乎,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这男人之前问过,她是否真的想知道,她那时说她不想,并不是真的想,可现在,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那年那天,当她让他枕在腿上,当她那夜没有离开,她就已经做了选择。 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定定的看着。 一灯如豆。 黑夜寂寂,白水写的字,在纸上慢慢晕开,渐渐消散。 见她一脸坚持,没有退缩,周庆方朝她伸手,接过了那支笔,沾水写了两个字。 妖怪。 这字词,过去这一个时辰,曾闪过脑海无数回,可看到他写下来,她仍忍不住轻颤。 温柔深吸口气,取过他手上的笔,沾水再写。 她们要人的脸皮做什么? 她把笔递给他,这一回,他没有拖延,只在纸上,用白水再写下两个字。 当人。 她又一颤,伸手遮着唇,忽地想起王家父子身上的味道,那腥臭味,就如小青被十娘杀死时,冒出来的味一般,那时太混乱,她没空多想,可如今回想起来,那臭味,是在王飞鹤打伤了他儿子时才冒出来的,当他们被周庆减口时,那味才变得更浓。 王家父子也是,同小青一般,都是妖怪。 她提笔再问。 有多少? 他简单又回两个字。 很多。 这答案教她莫名惊慌,她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清楚知道,他不是故意不说有多少,他是根本没办法告诉她有多少。 察觉到她的恐惧,周庆搁下笔,伸手轻触她的脸。 眼前的小女人,迟疑了半晌,方如他所愿的抬起眼,眼底却全是掩不住的惊惧畏怖。 心头一抽,再忍不住,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缩在他怀里,却依然止不住颤抖,压不下惊恐。 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害怕畏惧什么,这小女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天知道,她甚至胆大包天到在他的地头和那姓张的密谋反他呢。 可如今,她却被吓成了一只畏缩的小兔子。 环着那小小的人儿,他大手抚着她的背,低头亲吻着她的额。 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样一直拥着她,直到天荒地老,他还有许多话想说,想和她说,他痛恨自己必须让她离开身边,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可他比谁都还要清楚知道,她不能待在这里。 就在他试图强迫自己张嘴开口时,怀中的女人虽然还在抖,却伸出了手,拾起他方才搁下的笔,沾了白水,再次在那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 你想我怎么做? 他一怔,垂眼看她。 那娇小的女人,唇仍微颤,一张小脸依然没有血色,眼里也依然透着未完全退去的害怕,可她依然直视着他。 心头,紧缩再紧缩。 以为她会恨他的,恨他将她拖入这团浑水烂泥中,谁知她还问他想她怎么做? 这一刻,几乎后悔起来,后悔当年拿了她的锁,后悔那年要了她的身,后悔自己拿她当棋用。 只是几乎。 情不自禁的,他抚着她苍白的唇,低头吻她。 「温老板,你真是个傻瓜。」 这沙哑的评论,教她恼了,拧起了秀眉,那模样却让他笑了。 周庆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笔,沾水在纸上写字。 围地则谋,绝地无留。 此地已绝,不可多留—— 温柔看着他写的字,愣了一愣。 把你手上的东西全呈交上去,教张同知让知府大人派兵—— 他还没写完,她就知他要写什么。 抄了周家。 她抬头愣看着那男人,只见他垂眼看着她。 忽然间,晓得他一直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的一举一动,从来就逃不过他的法眼,甚至这所有的一切,原就是他的打算。 他知道她会怎么做。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放任情况一直恶化下去。 他教她下棋,点她行商,让她接手吴、王、温三家的管事和买卖,所有种种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 他本就要她反。 他栽培她、扶植她,就是要她有朝一日,毁了周家。 为什么? 她想问,然后领悟过来。 他说妖怪剥人头皮,只为当人。 当什么人? 温柔睁大了眼,看见他眼里浮现一抹苍凉的悲伤。 她震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张了张嘴,他以指轻压她的唇,微微扯了下嘴角。 泪水上涌,再次滚落。 若要当人,当然要找个有权有势的人来当。 可周庆是人,她知道,那些妖怪受了伤之后很臭,血很臭,可他不会,她从没在他身上闻到那种腥臭味。 但这城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人,那个被人唤作周豹的男人。 那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 周豹从何时开始,就被取代了?三年前?五年前?更久?他自己一个人,究竟这样过了多久?他做了什么,竟能让那些妖留着他?不杀他?还这般怕他? 她想问,还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但他拾起那写着白水的宣纸,将它搁到灯上烧了,即便是白水干了就会消散,他也不留。 他不冒险。 因为这般小心,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热泪湿了脸,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方哑声开口。 「你该走了。」 她不想。 可在这里,他什么也不可能和她说。 他不能。 隔墙有耳。 而在迎春阁里,他从来就不是自由的。 一颗心,震震、颤颤。 这局棋,还没完,就连他,也是盘上的一只棋,一枚子。 她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可他必须留着,就像她必须走完她该走的路,他也有他该待的地,该做的事。 他拿命来布这局棋,不可能在这时退缩放弃。 情不自禁的,她抬起小手,将手搁在他垂挂在胸前的老银锁和平安符之上。 曾几何时,他已不再把这银锁和平安符挂腰上了呢? 她忘了是何时,在何地发现的,可她知,他不是没有带着它,他只是将它搁到了衣里,让它们,贴在心口上。 看着她的手,他黑眸更深,大手覆到她小手上,紧握。 泪,又上眼。 温柔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脱口。 「我为你安——」 他没让她说完,只是低头吻了她,用唇堵住她的话。 刹那间,心紧且痛。 第八章 她想和他说很多话,很多很多话,很多她早就应该和他说清楚、讲明白的话,可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能说。 只能用无尽的柔情回他那个吻。 当他往后退开,她可以看见,他一双黑眸充塞她之前从来不曾见过的情绪。 他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可这一回,换她抬手压住了他的唇。 他眼角微抽,瞳眸收缩,喉结上下滑动,但最终仍是闭上了嘴。 不是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可若会害他丧命,她什么也不需要听。 就他这一眼,就他这模样。她够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朝他扬起嘴角,笑了笑。 那含着泪的微笑,教黑眸更深,不舍的,他抬手抚着她微扬的嘴角,抚着她眼角的泪,那轻触着她的大手,无比轻柔。 悄悄的,他握住她的小手,以额抵着她的额,慢慢的扯出一抹万分温柔,却又让人想哭的笑。 这男人,什么也没说,可她能感觉到他不曾言明的情意,能看见他眼中从来未曾坦露的爱恋不舍。 可她不能留在这里,他与她都知道。 他凝望着她,张嘴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强迫自己坐直身体,松开了手。 温柔逼着自己下了床,穿上衣,束起发,套上鞋袜。 他坐在床上看着她,没有帮她,温柔能看见,他将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腿上。她知道为什么,他若伸了手,她就走不了了。 他想将她拉回去,她能感觉到他的渴望,他不想她走,她也不想走,可她必须离开这里,去做该做的事。 要踏出他房门前,她其实很怕,她几乎不敢推开那扇门,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躲在他房里。 而此时此刻,她是温子意,温家大老板,她是来这儿谈生意的,走正门而来,也得从正门出去。 所以她深吸口气,推开门,独自一人离开了迎春阁。 迎春阁外,陆义已将车备好,等在那里。 她上了车,让陆义载她离开,长街很长,她从车窗里回头看,看见他站在那楼阁窗里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知道那是他。 到此刻,她才知,为何他的身影,看来总是如此孤寂。 刹那间,泪又上眼。 看着他孤寂的身影,她将双手交握,她会走完他的棋,但他若以为她会就此放弃,他就错了。 【第十一章】 她是要反他,真的想反。 温柔清楚,周家父子的恶门,早已殃及池鱼,她若不做,别的商家也会做,那些人隐忍已久,早在暗谋策划,陆义送来给她的消息,摆明了事情一触即发,他们刺客都派了,还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一直记着他说的话,记得他教的事,这些年来,她在城里布下情报网,不仅仅是使用周庆的门路,因为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这城里有多少人不喜他。 所以她暗地里让陆义去做这些事,去调查收集更多的消息,不只是寻常商家、酒楼里的下人,他甚至收买了官府里的下人与狱卒。 这几年,周庆做事变本加厉,一再强占民宅、店铺,赶人出城,弄得人心惶惶。 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她不是没有问过他原由,可那男人不肯说,而她很清楚,他这般持续下去,人们要反他,想反他,是迟早的事。 温柔知道她得抢在所有人之前先下手为强,若由她起头,她还能想办法保他。 她不知的,是他竟身处那般可怕的绝境之中。 这城里有妖怪,为数众多的妖怪,她不知究竟有多少,可如果连周豹也是,那还有谁不可能是?这城里有多少商家是妖?有多少商家是人?那些想反他的,到底又有多少是人?多少是妖? 他说过,这座城需要规矩。 之前她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才知他话中有话。 她必须让知府大人带兵抄了周家,才 能釜底抽薪,可那些妖怪,让事情添了太多变数。 她不想这么做,可她必须这么做。 周庆要她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这城里有妖怪,那些妖怪在吃人,他之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压制住了他们,可如今那法子显然开始不管用了。 所以小青才会在迎春阁吃人,虽然十娘杀了小青,可她俩的对话,让她知道,这些妖怪也在谋划着什么。 大人要醒了。 虽然尚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清楚自己无法再拖下去。 周庆再不能等,他没有时间了。 即便她再不愿,她也得赶在事情发生之前,让知府大人把周家抄了。 要扳倒周氏父子,得要从官府下手,之前不是没人做过,可她猜官府里也有周豹的人,或者披着人皮的妖,他们将事情全压了下来。 但张同知不是妖,她知道若他是,周庆不会让她继续下去。 那晚,她一夜未眠。 即便对官兵是不是能制得了那些妖,她仍有疑虑,天一亮,她仍是将所有搜罗到对周氏父子不利的罪证,全都亲自送到了知府衙门。 张同知一早就已等在府堂。 「都在这儿了?」张同知见她让人抬了一箱东西进来,挑眉问。 「是。」她直视着他道:「全在这儿了。」 张同知压低了声,凑到她跟前来道:「温老板,不瞒你说,昨夜我同你赴会前,已同知府大人说及你所提之事,可你要知,这事非同小可,你呈上的东西,要是不够有力,可是成不了事的。」 「子意知道。」她清楚知道,若这事不成,这人一定第一个将事情给撇得一干二净。「若无确切事证,子意也不敢惊扰知府大人。」 「如此甚好。」张同知笑笑,朝一旁衙卫摆摆手,「把东西帮温老板抬着,温老板,这边请。」 说着,他转身走在前头,温柔迈步跟上。 张同知带着她,穿门过房,来到知府大人办公的堂室,敲了敲门,得到大人应声,才推门进屋。 堂室内,窗明几净,几上香炉正燃着袅袅清烟。 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穿云雁常服的大人坐在桌案之后,她没有多看,只躬身垂眼的等在门外。 「大人,温老板来了。」张同知走到桌边,同那大人通报。 「让他进来。」 「温老板,进来吧。」 张同知回身召她,温柔这方跨过门槛,来到桌前,衙卫抬着那一箱,跟进了门。 她恭恭敬敬的拱着手,将腰弯到了底。 「小民温子意,见过大人。」 「张同知说,你有事要私禀于我?」 「是。」她垂着眼,镇定的说:「小民近日觉察城内有人同商家强收银钱,用以暗自囤粮、私造兵器、集结兵丁,意图造反。」 这几句,掷地有声,即便在场的人私下早知她要做什么,可真等她说了出来,还是让一室陷入可怕的寂静。 意图造反。 这可是要诛连九族的杀头大罪。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后的大人,搁下手中毛笔,终于开口问。 「你此来,是要举报谁想造反?」 「周豹。」 这两字,让一室更静。 知府大人以食指轻点桌案,又半晌,才再问。 第九章 「温子意,你可有实证?」 「小民自是有确切实证。」说着,她将箱子打开,道:「这些皆是半年来,小民截获的消息与密函,以及城内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亲自提供的帐本,记载了过去数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缴交的银钱,大人若能办了周豹,我等皆愿亲上衙门。」 话落,她不忘将那帐本上呈交与张同知。 张同知接过手,再转呈给知府大人。 那戴着乌纱帽的大人,拿了帐本,一一翻看着。 一室依旧寂静,她心跳飞快,等着前方桌案后的大人发话。 虽说张同知若没把握,也不会蹚这浑水,今日要她来,也只是走个场面,可最终仍得看这知府大人吃不吃这套,敢不敢动周豹。 这知府走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点好这知府大人。 可她赌的,是人性。 人性本贪,若能收得万两银钱,谁还只收那蝇头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页又一页,然后终于合上了那帐本。 「张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图造反,你即刻调动兵马,带兵将周氏产业全数查封,把周豹、周庆拘提前来!」 「是,下官这就去办。」张同知脚跟一旋,喜孜孜的转身出门。 温柔暗暗松了口气,跟着躬身再道:「谢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温老板,这商街,以后还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负大人所托。」她弯腰再躬身。 「既是如此,你没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摆摆手,怎知,这一摆手,让那大人顶上的乌纱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抬手将帽扶正,她却在这时看到有滴浓稠的液体啪咁一声落在地上。 那液体,是滴血。 她浑身一僵,不禁抬眼看去。 在这之前,她并未真的见过知府大人,只有几回远远瞧过,可眼前的男人异常眼熟,他的脸极白,像是涂了一层厚粉,而他额上的黑色官帽边缘,隐隐有着缝线,那缝线上,还渗出了些许腥红,在他扶帽时,被帽檐抹开。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为他扶帽时太过粗鲁,整个被往旁扯裂开来,要掉不掉的,悬挂在那里,滴着血。 可那伤着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顾自的继续调整头上的乌纱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却再次扯到了脸皮。 温柔瞪着知府大人那瞬间扭曲了一下的脸皮,还有那只滴血的耳,只觉毛骨悚然,刹那间,她忽地领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图非礼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条遮眼,挡住了半张脸,是以她一时才没认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剥了他的头皮,拾起了他的耳,说要去找人修一修—— 刹那间,恶寒上涌,她强压眼底的惊恐和上涌的呕意,飞快低下头来,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陆义见她脸色不对,忙迎了上来,低声问。 「怎么回事?」 「没事。」她上了车,「我们回去吧。」 见她眼中透着惊慌,陆义没再多问,只上车快速将车马驶离。温柔坐在车上,脸色苍白的交握着双手,简直如坐针毡。 她虽然让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庆被下狱之后,让他假死牢里,来个偷天换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狱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额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更别提那张脸,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会跑去迎春阁,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经死了。 张同知晓得吗?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阁?还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谋事总有变数,但如今这变数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蓦地,她突然领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们这般顺势而为,绝不会仅仅只为了逮周庆下狱—— 刹那间,方寸大乱。 陆义收买了狱卒,即便周庆被下狱,她仍有办法将他弄出来,那是她原本的谋划,可若那些妖不是这么打算—— 温柔小脸刷白,匆匆掀开前方车帘,抓着陆义的手臂,惊慌脱口:「快!带我去元生当铺!」 陆义吃了一惊,回头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们不是要逮周庆下狱而已,是要杀了他!」她脸色苍白,心慌意乱的道:「周庆知道这是我谋划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换日,他不会反抗,你得带我去元生当铺,我必须通知他——」 「不行。」陆义下颚紧绷的看着她,低声道:「张同知天未亮就已调集了兵马,你知道今早这只是走个过场,在你出来前,他就已经带兵去逮人了,你不能这时出现在那里——」 「他们会先去迎春阁,他们以为他一直都睡在那里,但他不是,他这时一定在元生当铺。」她心急如焚,紧抓着陆义的手,哑声开口:「拜托你,他们连让他入狱的机会也不会给的。」 看着她慌急的小脸,陆义握紧缰绳,粗声道:「温老板是周庆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温老板反了,可你以为在这种时刻,他们会让你靠近那里吗?你这时去,只是给了他们机会和理由一网打尽。」 闻言,她小脸刷得更白,唇微颤。 「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 他低咒一声,只能掉转车马,迅速往商街大庙前的元生当铺驶去。 可两人才到商街入口,远远就看见官兵已经包围了那里。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温柔脸上血色尽失。 陆义甚至没有问她,直接就将车马驶过街尾,没有转进那条商街。 就在车马驶过街尾的那瞬间,街头大庙前忽然无预警炸了开来,那震天动地的惊爆猛地袭来,造成的气爆甚至让车马剧烈摇晃,让她摔倒在车板上。 混乱中,她惊骇的掀起车帘,只见元生当铺那儿,冒出惊人的冲天火光。 不—— 刹那间,她试图跳车冲下去,可陆义飞快抓住了她,将她塞进了车帘里,她失控的挣扎着,想要下车,想去他那里,但陆义出手点了她穴道,然后回身抖缰,让马匹将车快速驶离那阵混乱。 温柔瘫倒在车板上,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扬起的车帘外,人们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就连那些靠近大庙附近的官兵,也乱了阵脚,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围着那里。 那楼高三层的建筑,再次爆出另一声巨响,让她气窒心颤。 黑烟夹杂着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烧开来,可她什么也无法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栋当铺。 爆炸引起的热风,吹得车帘阵阵飞扬,啪啪作响。 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看着那被官兵重重包围的商街,温柔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她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什么。 来不及了。 陆义知道,她也晓得。 当车马驶出城门,陆义将车停到路边,这方掀起车帘,回到车厢里,解开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边,哑声开口。 第十章 「抱歉,我不能让你在那下车。」 「我知道。」她脸色苍白的点头。 「他可能不在那里。」他嗄声再道。 「他可能不在那里。」她点头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阁里有暗道,元生当铺里定也会有。」 「是,那儿——」 她颤声张嘴,试图再点头,可话却说不出口,她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呼吸,只有唇微颤。 就算周庆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条商街,而那些官兵将整条商街都围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来,难以逃出生天。 这点她知道,陆义当然也晓得。 无论如何,周庆都死定了。 他们本就打算杀了他,从没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会炸了元生当铺,才会一把火烧了那里。 她将冰冷的双手紧紧交扣在身前,只觉一颗心,痛若火烧。 人都说,周豹是恶霸,周庆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当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给他那老银锁,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从没想过,到头来,竟然是她亲手害死了他。 霎时间,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可看着眼前这些年,她一直视其为大哥的男人,她能从他眼中,看见自责与愧疚,她闭上微颤的唇,再张开,又试一次,才有办法出声。 「我知……你是为我好……」她紧握着双手,强扯嘴角,看着他,哑声道:「我们回去吧。」 凝视着眼前脸上血色尽失,仍试图对他微笑的小女人,陆义无言以对,只能握紧双拳,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将车马驾离。 周庆死了。 一场惊天爆炸,毁了元生当铺,将那儿烧得一干二净,只剩灰黑倾倒的废墟。 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毁了大半商街,就连对街的酒楼也遭到波及。 等到火灭之后,官兵在当铺的灰烬废墟里,找到几具一碰就化成灰的白骨,其中一具白骨,胸前挂着一只老银锁。 老银锁,形如腰子,厚实且饱满,原本绑在一起的平安符已被烧成了灰,沾得银锁内外都是黑灰,可擦去黑灰之后,就能看见上头一面雕着喜雀与梅花,一面錾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知府大人差张同知登门前来,亲自把那老银锁送给了她。 「周氏父子畏罪自焚,大人交代把这赏了温老板,望温老板能长命百岁。」 张同知看着她笑,温柔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周豹死了?她不信,她知真的周豹早死了,可后来的那个还活着,只是换了张脸皮,扮成了另一个人罢了。 说不得,就是知府大人;说不定,正是眼前这位张同知。 直到今时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她才真的能够体会,周庆这些年,有多难,有多苦,有多恨。 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方能躬身抬手接过那银锁,和那男人微笑道谢。 「谢知府大人打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同知慢条斯理,意有所指的看着她笑:「这城里的主,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温老板,你懂吗?」 「子意知道。子意谢知府大人,谢同知大人给子意这个机会。」她诚惶诚恐的弯腰再弯腰,将拱着的手和头都快垂到了地上。「子意必定不负大人所托。」 「既是这般,就好。」 张同知满意的笑着,一甩长袖,转身走了。 她一路毕恭毕敬的跟着,将他送到了大门外,直到那张同知的车驾远离,她都还弯着腰,拱着手,紧紧抓握着那银锁。 手心里的银锁,又冷又冰,她紧紧握着。 等到那车驾再不见踪影,她方直起身子,转身跨进门槛,一路挂着微笑,走回温子意所属的大院,可才进门,她再忍不住胸中郁气,弯身张嘴就呕出了一口热血。 待她回神,邱叔与陆义已在跟前。 「丫头,你还好吗?」 邱叔一脸担心的看着她,她以掌心与手背抹去嘴角鲜血,将染血的手藏在衣袖中,哑声开口。 「没事——」 话声未落,一口热血再次上涌,她改以左手去遮,教那握在左手掌心中的银锁,全染上了她的血。 她看了,心更痛,再要吸气,另一口热血又再上涌,无法遏止的从口中呕了出来。 到这时,眼前已然一片昏黑。 陆义飞快伸手扶住了她,丘叔更是惊呼出声。 「我去找大夫——」 闻言,她急忙伸手将他抓住。 「不行,你不能去!」她头晕目眩的强撑着,张着布满黑点、看不清的眼,斩钉截铁的道:「阿叔,温子意得好好的,不能倒,不能病,这个时候不能!」 「可是——」 「没有可是!」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哑声道:「那些人是妖,披着人皮的妖。他们让温子意继续收月钱,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可温子意要是病了,他们会立刻找另一个人做其傀儡,届时我们更难掌握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有当他们以为,我就是个挂着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贪心奸商时,他们才不会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紧,心又抽,可仍哑声继续说下去。 「就像周庆,这么多年来,就是要恶给他们看一样。」 邱叔震慑的看着眼前他一手带到大的小姐,泪湿眼眶,哑声道:「但你这样是要怎么——」 「没事。」她脸色苍白,唇仍微颤,但语气无比坚定,「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让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应我,别去请大夫,别让周庆赌命为这座城留下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没了。」 邱叔喉紧心抽,只能老泪纵横的点头。 「好,不去,我不去……」 闻言,温柔这才松开了手,可心一松,头更晕,她站不住脚,可陆义已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那男人抱着她走进暗道,从温子意的屋,回到了温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让她休息。 当陆义转身要离开时,她张嘴叫住了他。 「陆义?」 他回过身来。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着那男人,哑声问。 「你是妖怪吗?」 陆义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只是抽出腰侧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流了下来,没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缩,却仍坚持又问:「所以,你知道?」 看着她,男人点点头。 她直视着他的眼,再问:「你既然会武,为何瞒着不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义看着她,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让她无法再轻信任何人。 深吸口气,他没有闪避她的视线,只哑声开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错了一件事,我为此离乡背井。在那之后,我就只是个车夫,当一个车夫,不需要会武,所以我没有说过。」 这一刹,温柔能看见他眼里的痛与悔,和那强压在冷静表面下的情绪。 要在这之前,她或许无法辨认,可现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许多无法言喻的悔与痛,可她还是开了口,看着他,继续问。 「你的腿真的瘸了吗?」 他张嘴坦言:「没有。它断掉过,可后来好了,但当一个瘸子有许多好处,就像你穿男装一样,不同的身分,对打听消息,十分方便。」 第十一章 她点点头,看着他,脸色苍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确认一件事。」 「邱叔不是。」没等她说,他就知她要问什么,知她在担心什么,他告诉她:「我今天早上确认过了。」 温柔闻言,这才让自己放松下来。 「抱歉。」 「不用。」他告诉她:「你这么做是对的,是我也会这么做。」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点点头。 他本欲转身,却又停下脚步,看着她问。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么做?」 她看着他,掀开了床被。 陆义看见她原先搁在床被下苍白的右手,握着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显然她一直将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转身,她就拿着这十字弓在床被下对着他。 「若我真是妖,这小箭是没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轻言浅语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头上涂了麻药,能放倒牛马的麻药。」 陆义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温柔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应该要觉得恶心,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可在经过这一日一夜之后,她现在只觉得麻木。 松开十字弓,她合上眼,将那染血的银锁,缓缓搁到心上,压着。 可闭上了眼,那夜周庆写下的字却清楚浮现眼前。 围地则谋,绝地无留。 此地已绝,不可多留—— 他早知会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让官府抄了周家之后,离开这里。 可她如何能走?怎么能够?他都没走了,要她如何能够抛下这一切,转身掉头,离开这里? 躺在床上,眼好热,她咬着牙,不肯让泪上涌。 她不走,不会走。 多恨自己没早点猜透他想做什么,多恨他没有早点同她说,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剥皮的怪—— 她清楚记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时,他在当铺二楼,垂眼瞧着她放那银锁时,眼底那难以言喻的情绪;她也依然记得,那日那夜,那时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紧握着她的手,却要让她走。 那一会儿,她还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够,所以他才没说,不肯说。 说了她也不能做什么,她心太软,不够狠,没那么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却又无法放她离开。 温柔将手心里的银锁紧紧握着,握得很紧很紧,紧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里。 可现在够了。 她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走。 不把那些肮脏妖怪,全都拖出来、翻出来,她不甘愿。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细雨纷纷,飘着,落着。 清明过了,谷雨已至,绵绵阴雨,浇灌着大地。 第二天,她强迫自己起床,出门,当温子意。 在知府大人与张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与周庆的生意,亲自回到了大庙前,撑着一把伞,来到元生当铺先前所在之地。 那儿,除了倒塌烧焦的木梁与黑灰,什么也没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经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烧成了灰,老旧的石板上,有被岁月时光磨损到看不清的纹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开来,却也无人理。 许多年前,她同他一块儿倚窗坐在二楼,就曾注意到这裂开的天井石板上有东西,可那时它被青苔覆盖着,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烧之后,青苔没了,其上的石纹却依然看不清。 或许,是只鸟吧? 她看着那裂开两半的模糊圆形石雕,想着周庆,是否也曾好奇这是什么呢?那男人可有那闲情逸致?八成是没有的吧? 这一生,他可曾开心过?真的快活过? 雨一直下着,将灰烬融成黑水,在脚下漫流,湿了鞋,湿了袜,让寒气从脚底冻了上来,她却一无所觉,只觉心痛,不自觉,又握紧了垂挂在胸前的老银锁。 「温老板?」 听到工匠的叫唤,她回过神来。 「这儿,你打算怎么做?」领头的工匠,站在她身边问。 杵在那余烬之中,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工匠,淡淡开口。 「全部铲平,再起两座楼吧。」 说着,她撑着伞,转身走开。 没有人反她,没有妖反她。 周庆曾经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杀了,就是已经逃出城去。 迎春阁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见过墨离和李朝奉,她不知他俩是否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随着那在大庙前,迅速盖起的楼宇,温柔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记周豹与周庆。 从今而后,这座城,是温子意的了。 可她比谁都还要清楚,无论是谁在当家,其实都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被那幕后黑手掌握的无形丝线控制着。 她会当那傀儡,她会让他们操纵她,直到她摸清他们的底细为止。 日复一日,她微笑,她说话,做着买卖,收着月钱,再把收到的月钱送到张同知那儿。 她如那些妖怪所愿,做个安分守己的傀儡温子意。 每一天,她都会穿着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楼盖得如何,对着那些工匠指手画脚,脸上时时挂着一副心满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彻夜不眠查看周庆的帐本,有一部分的帐,和元生当铺一块儿烧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阁。 她接手周豹与周庆的生意时,柳如春就让人全搬给了她。那女人把帐本给她,只是因为张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们要她帮忙收钱、管帐,可她很清楚,周庆总是在查看那些搜来的帐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么,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发现了什么,那些妖怪才会杀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够、吃得不够,所以她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总是吃没多久,就跑去吐了出来。 随着日子的过去,她整个人越来越瘦,出门只能在身上多套两件衣裳来撑场面。 可即便她不断翻查手边所有的帐本,依然看不出什么来,没有半点头绪。 烦躁与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积,她甚至想过,要亲自到府衙里,将那扮作知府的妖给逮来,那些危险的念头,在脑海里转着,无法消散。 就在她恼恨得几乎想一把火烧了那些帐本时,之前被周庆占屋赶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门来。 李老板是来道谢的,那天是温子意帮了他,给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顿好之后,他又带了礼上门拜访。 「温老板,今日除了来和你道谢,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老夫厚着脸,还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说无妨。」 李老板迟疑了一会儿,老脸发红的张嘴,道:「我李家那祖屋,听说周庆死后,是到了您手里?如若可以,是否请温老板缓上一缓,别将那屋卖给别人,让我老李有机会,把那祖屋分次给买回来?」 温柔一怔,才想起来,确实周庆大部分的物业,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确曾在帐本上看到这条。 她才要开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愿答应,已老泪纵横的匆匆再道。 第十二章 「温老板,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银两,买了那屋那地,可咱们李家,自唐朝就在这儿落地生根,打小,我爷爷姥姥都再三交代,对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绝对不能卖的,那是咱们李家家业根基,就连族谱上都有先祖题字,交代此屋断然不能脱手,若然脱手,必会断子绝孙,可我不中用,让周庆蒙骗,三年前他来我家,说要买我屋——」 她一怔,开口打断了他。 「周庆三年前就曾找过你?」 「是,当时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谁知他换了个方法来拐我家祖屋,那会儿,我商货在大运河上被劫,一时周转不灵,他说要借我银两,我就该知他心怀不诡……」 闻言,温柔心头蓦地一跳,昨夜那帐本里,除了李家,还有另外数十户人家的房产,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城里的百年老店,而它们全都是在这三年内,被他强行赶走霸占的。 让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户,都让人在帐本上,特别以小字注明着盖房时是何年何月,它们都和李家祖宅一样,皆是已经兴建了好几百年的古屋。 忽地,记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着一本地方志。 当时,她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来,他那时身受重伤,怎会有什么闲情翻看在地的地方志? 蓦地,她领悟过来,他强占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温柔不动声色,只露出微笑,开口打断眼前的老人。 「李老板,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笔房产,我会找帐房管事来问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脱手。」 得到她的亲口承诺,李老板感激涕零,差点就要跪下,她伸手拦住了他,一阵客套之后,将他送出门外。 待李老板离开,她匆匆回转书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帐册,果然上头有好几户旁边都有小字记载着兴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传了好几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还是看不出其中蹊跷。 但她知道,这是他的字,这些小字,是他写的,特别注明。 他对这些老屋,这般势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着那本帐册,她转身翻找出城图,将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标了出来。 它们看起来很散乱,没有规则性,散布在城内城外,东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须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现在,得等天黑。 【第十二章】 李家祖宅在商街上。 这儿的商家铺子,多是白天才有在做买卖,一入夜,热闹的地区,就换成了迎春阁所在的花街那儿,而白天人来人往的商街,店家在入夜前就将铺子收好门板放上,只有几间酒楼客栈还有开门。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越晚人越少。 入夜后,又下了雨,让她暗自庆幸,若打着伞,没人会多注意到伞下的人是谁。 为避免引人注意,温柔没走大街,只专挑小巷小弄走。 商街的后弄暗巷里,白天时感觉还好,入了夜后,有些地方暗得连脚下的地板都看不清,偶尔才会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走过。 她没点灯笼,太惹眼了。 可她确实带了火折子和蜡烛来,以防万一。 细雨淅沥沥的下着,她打着伞,在巷弄里左弯右拐,因为担心让人撞见认出她来,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家大宅的后门。 那门被人拿锁头和链子给锁上了。 幸好她现在是屋主,温柔转头查看,确定这后巷里,前后都没人在,方掏出钥匙,打开锁,飞快推开门再重新掩上。 黑暗中,只有雨声淅沥。 她转头看去,隐约只能看见眼前后院大略的模样。 这老屋十分方正且古老,沿墙皆有回廊,让人即便在雨天也能不用打伞。 她把伞收了起来,暂搁在墙边。 忽地,屋脊上有一物动了一下,她吃了一惊,匆匆抬头看去,才发现是只乌鸦。 那乌鸦很大只,即便下着雨,它仍蹲缩在屋脊上,用一双小小的黑眼看着她。 一颗心,跳得飞快。 别慌,只是只乌鸦,八成是发现这儿没人,所以才栖身在这儿。 她告诉自己,舔着干涩的唇,掏出蜡烛和火折子,点了火。 火光亮起,让她心安了些。 那乌鸦仍蹲缩在那儿,几乎和屋脊融为一体,没有试图朝她靠近,也没有飞走。 可牠看起来真的很大只,她考虑了一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回身再次抓着收起的伞,举着蜡烛,避开那乌鸦所在的屋檐,开始沿着另一边的屋墙回廊前进。 说真的,她不知自己想要找些什么,这儿早就已经被搬空了,可她不能不来看看,她穿过后院,把屋子前前后后都绕了一遍。 温柔记得周庆在帐册上记着,这屋是在八百年前兴建的,在烛火的映照下,她可以看见这儿用的建材极好,木柱屋梁用的都是极好的木材,院中被雨淋湿的石板方正且大块,四周还有排水的沟渠。 不像江南这儿的建筑,这屋没什么庭园造景,院子里都铺着石板,连棵树都没种,三进四院的老屋空荡荡的,感觉有点阴森,如果摆上家具可能会好一点, 但此刻这儿什么也没有,就连原先挂在大厅里的匾额都被拆了。 站在李家祖屋那偌大的厅堂中央,她蹙着眉、抿着唇,怀疑自己漏掉了什么。 可她在这儿转了快个把时辰了,不管是大厅、从屋、东西厢房、前庭后院,全都看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找着。 温柔深吸口气,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她还有好几间屋得查看。 她转身离开,回到后院时,发现外头雨已经停了,那原先待在东侧屋脊上的乌鸦已经不在那里,她拿着蜡烛,提着伞,不再绕着回廊,直接踏上后院石板,朝那在角落的后门走去。 地上的石板仍是湿的,可因为排水做得好,完全没有 积水,不过毕竟是好几百年的老屋,院子里有些石板被风雨侵蚀,让人换过,新旧石板色澪有落差,侵蚀的程度也不一样。 她来到后门,踏上石阶,搁下伞,掏出钥匙,就在她要吹熄烛火前,忽地停下了动作,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她转过身来,看着那座铺满石板的后院。 为何周围的石板全换新了,中间那些看来也被风雨侵蚀过,却连一块也没有被换掉? 温柔走下石阶,回到后院中央,放低了烛火,借着那微弱的火光,低头查看那在脚下,历经多年风霜雨雪的石板。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心头一跳。 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可她依然可以大略看出,这些石板上面有着人工雕刻的纹路,只是时间久了,院子又被人来回踩踏,让那纹路变得极浅,看不清了,可她认得这图案。 那是一只鸟。 就像元生当铺天井里的一样。 只是这里的更大,纹路较元生当铺的更清楚一些。 这是一只回头的长尾凤鸟,双翅飞扬,长尾翩翩,尾羽那儿若注意看,还能看到它们中间藏着一个飘逸的凰字。 这是一只凤凰。 而且,这石板近期被人撬开过,她可以看见石板边缘被铁器撬开弄破的痕迹,那痕迹是新的。 第十三章 她抚着那破碎的石块,心跳飞快,转身就要去厨房灶炉那儿找火钳来撬开它,可才刚直起身,忽然间,她感觉到一股让她毛骨悚然的呼吸声伴随着腥臭,从身后传来。 温柔头皮发麻的握着蜡烛,缓缓转身,只见身后不知从哪儿,突然凭空冒出了一只像山猪一样的四脚野兽,那兽全身布满蓝绿斑烂,如针刺钢钉一般的粗硬毛发,牠双眼赤红,长吻两旁分别有一根尖利朝天的白牙。 它的体型十分巨大,就像驴子一样大,它用那赤红的眼看着她,朝她咧了咧嘴,几乎就像在笑,当它张嘴,她能看见它嘴里有更多细小的尖牙,还有一根灰黑色的长舌头,和缓缓从那肮脏牙肉中滴落的黏稠口水。 它每一次呼吸,都会吐出伴随着可怕臭味的热气。 她直瞪着眼前那怪物,浑身寒毛直竖,手上的烛火因为恐惧的颤抖而摇晃着,让眼前这不知名的野兽看起来更加恐怖。 下一刹,牠朝她冲了过来。 她转身就跑,拔脚狂奔,蜡烛因此掉在地上,可才跑出两步,整个人就被那野兽扑倒在地,那兽的脚爪就压在她背上,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惊恐中回首只见那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当头咬下。 就在她以为自己小命就此休矣,忽地一条黑影,从墙角阴影中飞窜而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黑影将手臂横过她眼前,卡住了那张大嘴。 黑影是个黑衣人,野兽撕咬着那只手臂,但那上头有着黑色的护臂,牠完全啃咬不动,只将那黑衣人扯到了半空,摔倒了另一边,牠松开那坚硬的手臂,愤怒的转头去咬他的脑袋,但那是个错误的决定。 黑衣人将原本被啃咬的左手一甩,手上的护臂倏地弹射开来,成了一把墨黑长剑,让他握在手中。 他手持墨黑长剑,大手一挥,一剑砍向怪兽张开袭来的血盆大口,在牠还没来得及反应痛叫时,黑衣人已双手紧握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大脚往前一跨,像切豆腐那般,一路将牠从脑袋、喉咙、胸腹整个剖了开来。 那被开膛剖腹的怪兽喷出黑血,两眼翻白,摇摇晃晃的退了两步,然后倒在地上抽搐。 黑衣人垂眼看着那即便被开膛剖腹,却依然没死,倒地抽搐喘息的怪兽,反手将长剑用力插进牠的胸口,戳进牠仍在跳动的心。 那恐怖的怪兽呻吟一声,赤红的眼不甘心的怒瞪着他,然后才终于咽了气,不再动弹。 暗夜无星,可有残月。 天上乌云来去、聚散,月华淡淡,时隐时现。 眼前几乎一片漆黑,可温柔能借着那月华,看见那手持长剑,身穿黑衣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可她认得那背影。 她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的瞪着眼前的男人,只觉一阵晕眩。 他抽出长剑,轻轻一甩,就将剑身上的黑血一滴不剩的全都抖掉,再一抖,那墨黑长剑就如蛇一般重新缠上了他的手臂。 然后,他转过身,朝她走来,伸手开口。 「火折子。」 她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但仍将火折子交了出去。 他接过手,走回那怪兽身边,点了火,怪兽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牠的血似油一般,让火光熊熊。 男人回到她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她,抬手试图轻触她的脸。 她反射性的往后退缩,闪避着他的手。 男人看着她,黑瞳收缩着,然后扯着嘴角,哑声开口。 「怎么,怕了?」 这话,让她心微抖。 「现在才怕,会不会太晚?」 他话声未落,她已不顾背上的伤,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很用力,让他的脸发红,但他没有闪开,他欠揍,她和他都知道。 缓缓的,他把脸转回来,定定看着她,然后再次抬手轻触她苍白的小脸。 这一次,她没有闪躲,他抹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哑声开口。 「你就是不懂得放弃,对吧?温老板。」 她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唇微颤。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说着,男人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将脸色发白的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她太过震惊,仍无法回神,双腿依旧无力,背上的疼痛更如火烧一般,教她就算想抬手再打他都没有办法。 男人抱着她,走进他方才窜出的暗影角落,另一名黑衣人站在那里,手上拿着她方才掉落的蜡烛,还有搁在后门那儿的伞。 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后院角落墙面,有块砖凸了出来,地上的石板不知跑哪去,只有往下消失在黑暗里的阶梯。 他抱着她往下走,没入那黑暗之中,当两人下了阶梯,她看见那石板重新合了起来,掩去熊熊的火光。 黑暗的通道,似无限延伸。 他抱着她在那地道中移动,时而直走,时而拐弯,背上的伤让她痛得直抖,几乎想要就此昏厥过去,但她不敢,不想。 然后,他终于从另一道暗门走了上去,来到另一间房。 那间房很小,但该有的都有了。 他将她放到床上,替她脱去身上残破染血的衣物。 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温热的水,推门走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试图遮掩自己,但她太痛了,而他半强迫的伸手握着她的后颈,让她依靠在他胸前,枕在他肩上,不让她退开。 然后,温柔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不觉一怔。 女人不是别人,却是那在城南旧书铺子里顾店的黑衣姑娘。 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看着那黑衣姑娘来到床边。 「所以,书铺子也是你的?」她哑声开口。 「不,书铺子不是我的。」他淡淡的说着,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看着那黑衣姑娘在床边坐下,「是秦老板的。」 「她的头发。」黑衣姑娘朝他吐出这一句。 他闻言,干脆将她快要散落的发髻拆了,把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全捞到前面来,一边告诉怀里的小女人,道:「这是阿澪,她是个大夫,她会替你治疗背上的伤。那妖兽的爪子有毒,她得帮你把毒血清洗掉,会痛,你忍一忍。」 黑衣姑娘这才拿着布巾,开始替他怀中的小女人清洗伤口。 温柔瑟缩着,止不住颤抖,小手因疼痛,紧紧抓住他的手。 「大夫?」冷汗从她额上冒了出来,她颤声道:「我以为你是书铺子的伙计。」 「我从没说我是秦无明的伙计。」阿澪冷哼一声,看了那男人一眼,示意他把她抓紧,边道:「我只是无聊,顺便顾一下。」 他看见那一眼,大手重新覆握住她的后颈。 温柔没有反抗,只偎靠在他身上,她知道那女人即将开始动手,她不自觉更加紧握着他的手,揪抓着他身后的衣。 阿澪将布巾浸湿那盆浸了草药的药水,然后覆上了她的背。 温柔倒抽口气,痛得浑身打颤,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心思放到那团混乱之上。 「所以……秦老板……也知道……?」 她话没问全,可他知她在问什么。 「对,秦老板也知道。」他告诉她。 阿澪面无表情的,用那盆温热的药水,一次次洗去她背上的血,教她痛得脸上血色尽失,可她依然没喊痛,只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第十四章 「我以为……你死了……」 「我知道。」她贴靠着他,在他怀中簌簌颤抖着,抖得如身在冰雪之中,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疼、她的痛,还有她止不住的颤栗。他深吸口气,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万般心疼的低下头来,贴在她耳边,哑声开口:「我没时间了,只有在他们以为我死了,我才有办法做更多的事。」 「什……什么事?」泪水,再忍不住夺眶:「你在找什么?那石板之下,藏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那落在他颈窝的泪,无比热烫,灼伤了他。 他直盯着那面不改色为她清理伤口的黑衣姑娘,一边轻拥着怀中揪紧他心的小女人,语音沙哑开口。 「许多年前,在我爹还是我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弄坏了一块石板。」 温柔领悟过来,抖着唇,颤声说:「元生当铺……天井里的……」 「对。」他垂首贴在她发上,哑声说:「他当场就昏倒了,我没多想,我以为他只是喝醉了,我试图将他拖回屋子里,但他太重了,所以我转身走开,想去找人帮忙,可我才进屋,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异响,我转头查看,看见有股黑气从那破掉的石板中冒了出来,从我爹的口鼻眼耳之中钻了进去,那声音是他发出来的呻吟,他挣扎着,试图抗拒它,但他做不到,我想冲出去帮忙,但有个人抓住了我,捣住了我的口鼻,将我拖到暗影里,那时我爹还在挣扎,可有许多人从天而降,越过了屋顶,一个接着一个,聚集在那天井里,他们围在他身边,看着他挣扎,没有人上前帮忙。」 「那些人不是来帮忙的……」她冷汗直冒的说。 「是,那些人不是来帮忙的。」他深吸口气,缓缓道:「我爹没多久就停止了挣扎,当他从地上爬站起来,那些人全都跪了下来,他们对他下跪,称呼他为大人——白鳞大人。」 闻言,阿澪一僵,处理温柔伤口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过来,继续动作。 可男人没有错过她的停顿,他不动声色,只继续同怀里的小女人说:「抓着我的人是墨离,那些人都是妖,墨离也是,可他并不喜欢那位大人,这城里并不是每一个妖怪都喜欢白鳞。」 「所以……你让他们利用你……」 「对,我让他们利用我。」他握着她的小手,抚着她的后颈,垂首贴在她耳畔,看着阿澪为她清理背伤,一边哑声道:「墨离趁他们不注意,将我带到暗道里,告诉我若想活下去,就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说服了那位大人,杀了我有害无益,我是周豹的儿子,而他需要看起来像人,有个儿子,比较容易取信于人,等不需要我时,再把我杀掉就好。」 这话,让她瑟缩了一下,小手攀抓着他的背。 一颗心微微的颤,好似也被她就这样揪抓住了。 这一生,他从没想过会遇见像她这样的女人,没想过还有人会心疼他。 她仍在颤抖,依然很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座城里的妖,分成了两方人马,一边是白鳞那方的,一边是墨离这方的,墨离这儿的人看似忠于白鳞,但他们很怕他,不是真的忠心,那些妖想反,可不敢正大光明的反。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两边的人马让我活下来,不仅仅是为了取信于人而已,这座城里,有些地方被下了禁制,那些妖怪不能去,无法靠近,但我是人,我可以。」 那盆温热的药水,渐渐的被她的鲜血染红,让他看得触目惊心,他强压着想问那女人还要多久的冲动,只握着温柔的手,诉说旧日过往。 「起初,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但慢慢的,我发现他们在找东西。白鳞的人留我,是为了让我找东西,墨离的人留我,也是为了让我找同样的东西。」 「是那些……刻着凤凰的……」另一次温热的药水擦洗上身,温柔语音一断,冷汗直冒,强忍着痛,问:「石板吗?」 「对。」他能感觉到她的痛,只能道:「他们从没明说,可这些年,我慢慢发现他们在找同样的石板,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就是无法找到那些石板,或者该说,有一种力量不让他们靠近那些有石板存在的地方。那些石板都很老旧,石板底下都以砖石安了八卦,八卦旁的碑石刻着警告,当我发现这件事,我开始查看地方传说和史料,深入调查之后,才发现那石板是一座法阵的一部分,那法阵封印了一只妖怪。」 「我才在想,你为何会翻看那些地方志,本想去找来看的。」她告诉他:「那妖怪,就是白鳞吗?」 「是,元生当铺那块石板破了之后,法阵出现了漏洞,让结界变弱了,白鳞的魂魄才跑了出来,占据了我爹的身体。后来,陆陆续续的,我经由调查发现那块石板里封印的,只是白鳞魂魄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八百年前,白鳞大闹这座城,有位能人封印了他,抽取了他的魂魄,分别封压在不同的地方。」 听到这里,阿澪身子又不自觉一僵,这一回,她也不遮不掩了,就直瞪着他,脸上血色尽失的冷声问。 「你找到了多少?你替他们破坏了几块?那些妖怪解除了多少封印?」 他抬眼,直视着那女人,道:「我查到的资料上写说,一共有九块,我找到八块,七块被破坏了,只剩下李家祖宅是完好的,还有一块我不知道在哪。」 阿澪脸一白,眼底闪过一抹恐惧,脱口说:「你知道,若九块凤凰石都破了,那封印就会完全失去效力——」 「所以,你的确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是吗?」他看着那女人,冷声说:「我必须找到那最后一块封印石,你必须告诉我它在哪里。」 温柔到这时,才知他为何如此坦白,这男人知道阿澪显然清楚个中内情,所以才借着和她说的机会,也同时说给那女人听。 这男人,真的是……她真是被他卖了也不奇怪…… 可她能理解他为何这么做,那些妖怪快找到所有的凤凰封印石了,所以他才说他没时间了,才要假死,争取更多的时间与空间。 她想转头看那阿澪,可药水开始产生作用,让她疼痛渐缓,意识飘忽起来,只能继续枕在他肩上。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阿澪直视着眼前那心机深沉的家伙,冷声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它们会被隐藏起来,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之后又能怎么做?保护它?就凭你?若你做得到,前面那些凤凰石就不会破了。」 他下颚紧绷,张嘴欲言,还没开口,就听到怀里的小女人,虚弱的开了口。 「他不是想保护它……」温柔合上了眼,叹了口气,道:「他是想将那妖怪重新封印起来……所以才安了我接他的位……他们已对他生疑,只有我成了他们的傀儡,成了他们的棋,只有他化明为暗,他才能重新设下法阵……」 闻言,阿澪一怔,抬眼只见那男人直视着她。 「周庆……你找到重新封印的办法了……是吗?」 温柔的声,轻轻,淡淡,几消散。 拥着她的男人,黑瞳深深,张嘴回答。 第十五章 温暖的灯火映照一室。 阿澪眼微眯,不信眼前这男人,她伸手确认温柔背上的伤毒已清干净,这才边替她包扎,边道:「你找到了封印的办法?在哪里找到的?」 周庆眼也不眨的看着那女人,只回了四个字。 「悦来客栈。」 阿澪一怔,脸微白,半晌,方道。 「它没有。」周庆拥着温柔,看着那女人说:「人事已非,物还在。我花了一点时间,比对地图和史料,才找到它的所在地,找到当年那能人留下的线索,拼出了所有的结果,我现在只需要最后那块封印石,你必须告诉我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它在哪。」阿澪恼怒的重申。 「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秦无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才会把《魔魅异闻录》和凤凰楼暗道的羊皮地图卖我,出事之后才会让我藏在书铺这儿。」 他看着她,说:「你颈上挂着同样的凤凰铜牌,你是什么人?风家的直系后人?」 阿澪紧抿着唇,继续替温柔包扎,那男人帮着,嘴却不停。 「所以,你不是。」这女人的沉默,反倒让他确定了这件事,他不再逼她,只道:「所有的凤凰封印石,都设在当年风家的产业上,从来不曾转手过,元生当铺是我周家的,李家祖宅也一直是传世家宅,其他家族情况也是如此。我们每一家,都有不得贩售祖宅的家训。我倒回去查,发现我们几户先祖都是凤凰楼的管事。我祖爷爷经商失败,把家宅卖了,从此却更加衰败,我爹落草为宼,仍心心念念家中祖宅,他总和我说,那元生当铺是我周家的,他这一辈子就只为了能把祖宅挣回来,他总相信,只要能将祖宅挣回来,就能从此翻身,能光宗耀 祖。」 说到这,他冷哼讽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挣了回来,他喝酒庆祝,却在烂醉时,不小心打破了那块封印石,赔上了自己一条命,而如今,若找不到最后一块凤凰封印石,等白鳞自行挣脱那封印,整座城的人都得跟着陪葬。」 阿澪冷着脸,瞪着周庆,沉默着。 两人冷眼对峙着,气氛更加紧绷,然后阿澪突然起身,就要离开,可她才下地,就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已来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袍,腰上系着一块墨黑平安牌。 虽然同样穿着黑衣,但这人和之前在李家大宅里的那位不是同一位,温柔识得这男子,他是书铺子的店主,秦老板。 阿澪看见他,脚下一停,脸微白。 男人看着阿澪,一语不发,但气氛变得更加紧绷。 温柔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感觉到身前男人绷紧了肌肉,她方才就猜到他会少见的说那么多话,那般坦然,并不全是为了说给她听,是要说给阿澪听,如今更加确定了这件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问了那句他想要她问的话。 「所以……我们得找到那块封印石……」 「是。」周庆垂眼看着她,只见怀里的女人坐直了身子,抬眼看他。 「我得回去……温子意每月都要送月钱到府衙……」 她太过虚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话都说不全。 「明日便是送月钱的日子……」 「你不行。」他抚着她的小脸,将她轻轻带回怀里,「畏畏的毒没那么容易清干净,你得留在这里。」 「可温子意……」 「你不需要担心这个。」他握着她的后颈,亲吻她的额角,柔声安抚。 「知府大人是穿着人皮的妖……」温柔小手搁在他胸膛上,虚弱的道:「他们在那府衙里,只有温子意可以去探探消息……」 「够了!」杵在一旁的阿澪再听不下去,她怒瞪眼前那挡在门口的男人一眼,恼火的转过身,走回床边道:「你现在这样,是能做什么?不过就是需要温子意出现,是吧?!把你的手给我!」 周庆挑眉,温柔也愣了一愣,两人一起看着那女人。 阿澪朝她伸手,恼火的重申。 「你的手!」 虽然不知她想做什么,温柔迟疑了一下,仍抬起小手,搁到她手里。 两人双手接触的那瞬间,阿澪深吸了口气,各种情绪记忆从那相触的地方蜂拥而来,攫抓住了她,她浑身一震,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然后她飞快抽回了手。 正当周庆和温柔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时,奇异的变化出现在阿澪脸上,她的脸在转瞬间变成了温柔的脸。 温柔吃了一惊,周庆更是直瞪着眼前那就连衣物也改变的女人,刷的一声,就防备的将臂上剑握在手里,直指着她。 幻化成温柔的阿澪冷冷的看着他,道。 「我不是妖怪,这只是幻术。」 周庆瞪着她,眼里仍惊疑不定,可温柔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握着剑的手推开。 他没有垂眼看她,仍紧盯着前方那女人,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垂下了握剑的手。 阿澪看着他和那个女人,冷声道。 「我不知道最后那块凤凰封印石在哪,但我可以试着帮忙找找看。」 说着,她转过身去,恼怒的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秦老板,讥讽的问。 「你满意了?」 秦老板瞅着她,还没回,阿澪已经一甩袖,大踏步走了出去。 阿澪走了。 秦老板留下了一只烧着炭的红泥小炉之后,也走了。 当一室只剩两人,温柔枕在这男人肩头上,感觉着他的体温、呼吸和心跳,有那么片刻,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该要问的,想要说的,还那么多,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哪儿是头,不知从何说起。 她猜,他沉默的原因,也如她一般。 于是,只能挑一个最安全的话题来说。 「所以……你想阿澪去查封印石……却不知她会幻术?我以为……无论是敌是友,你都定会先清查过……」 这话,让周庆一怔,垂眼看着那虚弱得瘫在他怀里的小女人,这才发现,这女人早知他在想什么,所以才配合着他,在阿澪面前,演了方才那一出。 「我没有选择。」他告诉她:「没有时间了,三年前,白鳞不耐久候,决定自己闭关挣脱最后两道封印,因为如此,我才能趁机铲除他的势力,可他快成功了,被他吸引聚集到城里的妖怪越来越多,李家祖宅的封印几欲溃散,再压不住他,我只能赌上一把。」 男人温热的大手,仍握着她的后颈,手中的黑剑倒是被他收了起来,重新缠回了他臂上。 他抱着她,带着她一起在床上躺下,让她可以趴在他身上休息。 她很累,极倦,可仍不想闭眼,只抬手轻触他臂上那黑色玄铁,张嘴开口再问。 「这剑……是什么做的?」 「我不知。」垂眼看着她的小手触摸着那黑剑,周庆小心翼翼的将薄被拉到她背上,阿澪虽然替她上了药,把伤口包扎了起来,可他知她仍会痛,但他能感觉到她心跳渐缓,不再那么紧张,不再像方才那样绷紧了肌肉。 他将大手搁到她冰冷的后腰上,听见她叹了口气,变得更加放松。 「有一回,我找到其中一块凤凰封印石,这把剑就搁在八卦阵旁边,我一拿起它,它就缠上了我的手,隐没在其中。」说着,他让她看,看那把软剑护臂,隐没入他的手臂里。 第十六章 她愣了一愣,不敢相信,方才那明明硬如铁石的玄铁,就这样隐入了他手臂里,没入他皮肤底下,直到完全消失。 「我吓了一跳,试图把它从我手里弄出来,但没有办法,可每当我需要时,它就会浮现。」 「就像今夜……」 「嗯,就像今夜。」 「会……痛吗?」她抚着他的手臂问。 「不会。」他看着她,道:「后来秦老板看到这把剑,告诉我这是当年那能人的剑,他知我找到了封印石,说我是有缘人,才把凤凰楼当年的地道古本卖我。」 「我不记得……城里有商家姓风……」 「是没有。」 「我也不记得……有间悦来客栈……」 「八百年前的客栈,早收了,可凤凰楼的地道古本,记载了那间客栈的位置。」 「那在哪?」 他没有回,只低声道:「别想了,你该睡了。」 她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她身上的药效发作了,就在他以为她睡着时,却听见她的声,轻轻又响。 「我以为你死了……以为我害死了你……」 一颗心,紧又痛。 他抬手轻拥着她,哑声开口。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她哑声笑了笑,万般虚弱的含泪说:「我知道……」 喉更紧,心更痛。 那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啊…… 他早该放她走的,却始终无法做到,于是要了她,用着她,即便恼恨怨怒、不舍心疼,他还是昧着良心,一路狠着心、咬着牙、抓着她、拉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怀里的小女人,在这些时日,变得如此清瘦,轻得像是羽毛一般,他怎不知她是为何变得如此。 即便当初他铁了心就是要用她,虽然他同墨离说这是她的命,不是他讨的,是她要给,可到头来终究还是想保着她,所以要她走,留了退路让她走,谁知她明知他死了,明知那些妖怪如此强大可怕,却仍留了下来。 「你该走的。」他说。 「是啊……」她叹了口气,开口同意,可小手仍抚着他的臂膀,摸着他的胸膛,然后将掌心摊开,压在他心上:「我该走的……」 可她没有,仍留着。 「如今,你还觉得,在我这局棋里,更快活些吗?」 「一点也不……」 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一滴热泪滚落在胸膛,教他心口再一抽。 「一点也不……可你……还在这盘棋里……」 他气一窒,只听她气若游丝的说。 「你还在……」 一颗心,被她的话语紧紧揪抓着,教热气上涌,让他不由得抬手,握住她搁在心上的冰冷小手。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和他紧紧交扣。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小心的将她拥在怀中。 暗夜里,只有她热烫的泪,无声流淌。 怀里的小女人没再开口,只是和他交扣着手,直到药效带走了她的意识,她依然扣着他的手,不曾松开。 【第十三章】 又下雨了。 她能听到雨声淅沥不停。 有那么小小的片刻,她不是很想睁开眼,被窝里很暖,但只有她自己一个。 她应该要起来了,她得起来当温子意,可她不想,她好累好累,她只想就这样蜷缩在暖被里,紧闭着眼,环抱着自己,逃避面对残酷的现实。 再一会儿就好,再一下下就好,然后她就会起身,去做她该做的事。 她闭着眼,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 蓦地,男人的声响起。 她屏住了气息,以为自己听错,可那说话声仍在。 那人压低了声嗓,又隔着门窗,听不清,但那是他的声音。 既期待又害怕的,她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声还在,低低的,就在窗门外。 温柔看着前方陌生的斗室,听着他低哑沉稳的和另一个男人对谈的话语,从门缝中漏了进来。 一颗心,微微的颤。 慢慢的,她撑起自己,背上的伤很疼,让她倒抽了口气,瞬间有些头晕目眩,可她还是忍着痛披上了衣,下床缓步来到门边。 那门半掩着,门外是一小院。 门外的天光有些亮,刺着眼,她抬手遮光,眨了几次眼,才能看清眼前。 小小的院子里,让人种满了无数红花,红花没有叶,只有笔直的绿梗,和在其上朵朵怒放的艳红。 清风徐来,让红花摇曳。 秦老板提着水桶,拿勺子舀着水,浇着花。 而他,就站在那男人身边。 一双眼莫名的又热了,几不敢眨眼,直到看见了,狂乱的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才有办法确定,脑海里浮现的记忆,不是虚幻。 心一松,脚就软,她站不住,忙伸手抓住门板稳住自己。 门板一动,两个男人同时抬眼朝她看来。 他在眨眼间,来到眼前,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 「没,我只是……」她说不出口真实的原因,话尾就这样消散。 他没追问,只抱着她往茅房走,发现他想带她去哪,温柔瞬间红了脸,「等等……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对她挑眉。 她羞到不行,更加说不出口,只能赶着在他打开茅房门之前,匆匆道:「你放我下来……」 他没放,他坚持开了茅房的门。 「周庆——」她满脸通红,忙揪着他的衣襟道:「我自己可以……你别同我进……」 他进了,还关上了门。 那茅房很干净,事实上几乎一尘不染,还放着香球,木制的恭桶更是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味道。 她羞得无以复加,可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把她抱到了恭桶上,替她撩起了衣裙。 「你在这……我没办法……」 「我知道。」他眼也不眨的说着,把她的衣裙抓撩在她膝腿上,让她自己抓着,「我就在门外,你不舒服就喊一声。」 温柔面红耳赤的点点头,那男人这才起身开门走出去。 说真的,昏睡了这么久,她并非真的不想解手,可怎样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处理,但那男人这几日都这般,她的衣在那晚被畏畏抓破了、染了血,他不知从哪弄来了女装,替她穿上,非但如此,这些天他一直顾着她,还为她换药、擦澡、洗脚,只差没帮着她解手,最后这事她不肯让,他没有和她争辩,只给她一个选择,就是屏风后面的恭桶。 起初,她还以为会有丫鬟或小厮来帮忙处理那些秽物,等她情况稍微好转之后,才发现这儿没有别的人,那些秽物都是他自个儿拿去清理的,让她万般震惊,又羞又窘,再也不肯在那儿解手,怎么样也要自己撑着走到茅房。 也难怪他误会她是想要解手。 她很想开口叫他走远些,但她清楚他不会听,于是只能坐在这恭桶上,万分羞窘的快速解决,以防他以为她昏倒在这里又跑进来查看。 等处理完该处理的,她开门走出去,果然他仍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盆温水让她洗手,她洗完手后,他还拿了干布帮她擦手,再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可以……」 见她满脸羞窘,他边走边说:「你知道,这没什么,是人都会吃喝拉撒睡的。」 她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只能闭上嘴。 第十七章 「今日若换作是我伤了,你不也会帮我?」 「那不一样……」她忍不住脱口。 「哪不一样?」他抱着她走过庭院。 她答不上来,只有脸更红,只能蜷缩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心跳,将脸枕在他肩上,小声道:「就是不一样……」 他将她抱回房里,让她重新躺上了床。 她没有抗议,她其实还很累,可那男人转身走了出去,不见他的身影,让她心又有些紧,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转回来,抓了件薄毯,将她包了起来。 「怎么了?」她好奇开口问。 「你不是想透透气?」他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她一怔,傻看着眼前这男人。 「不想?」他挑眉。 温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红着脸吐出一句。 「想。」 他闻言,小心的抱着她走回了院子里。 秦老板已走了,不知去了哪。 周庆抱着她来到院子的另一角,那儿让人放了一张圈椅和小几,几上还有一小炉,热着一小锅汤。 她见了,才知他方才是去搬这圈椅和小几。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小院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大了些,一棵看来很老很老的菩提树,杵在院子的角落,老菩提伸展着枝叶,不知名的藤蔓爬在院墙上,阳光斜斜的洒落小院,让那满院子的红花看来没那么触目,不再那般艳红如血。 那一朵朵红花静静的开着,在阳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着她在圈椅上坐下,一边小心的将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紧收拢,又替她盛了一碗汤。 那汤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鸡汤。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温热的小碗,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经过几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没有力,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打翻它时,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帮着她稳住了手上汤碗。 他一调羹一调羹的,慢慢喂着她喝这清汤,就像过去这几日那般。 她尽力喝着,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开口婉拒。 他不勉强她,只是放下了汤碗和调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这男人的手很热,源源不绝的热气,从他的大手传来,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让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来。 她垂眼看着他覆握着自己苍白小手的大手,一颗心,跳得更扎实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当年她初见他时那般。 可她知,这一双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这阵子,这男人还真的是什么也不避,她知这儿没别的人,什么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这双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话,让她回神,抬眼,只见他垂眼瞧着她。 「我什么也没说……吧?」还是她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 她有些羞窘,不确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盯着我手,盯大半时辰了。」他瞅着她,眉微挑。 温柔瞧着他,「我只是纳闷,我以为你是少爷,不知你懂这些活儿,更别提生火熬汤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时候能到城里花天酒地,不好的时候,也曾带着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讨,我自小有印象时,就已会生火煮饭。」 「可人都说周豹被招降前是绿林大盗……我以为……」 「以为大盗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着她,自嘲的笑着:「我爹那人就一张嘴,能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一票小贼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以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结果到头来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给出卖了,才换得一个小小的武官来做。」 她傻眼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少爷。」他告诉她:「三人成虎,说一回没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会信了,谎话流言传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她一愣,只见他扯着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楼女子。娘怀了我,我爹花光了积蓄,替我娘赎了身。」 周庆指着她身上的老银锁,道:「我出生时,没有这种百家锁,只有我娘用最后的半两碎银子替我打了一个银锁片,本来我们日子过得还可以,娘没死之前,我还有饭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后,我爹就开始酗酒,他认为都是因为没钱治病,娘才会死,之后便用尽一切办法想把祖业弄回来。」 他看向远方,温柔能看见他脸上浮现苦涩的笑。 「可情况时好时坏,我一直有一餐没一餐的在街头乞讨,那半两锁片当然早就拿去换吃的了,我一直靠着人们和娘在青楼的姊妹施舍接济过活。后来,爹卖了兄弟,讨了官,要回了元生当铺这祖业,我本以为苦日子要结束了,谁知道饿着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难的事。」 闻言,温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抚着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为如此,你才让迎春阁的姑娘赎身吗?」她看着他,哑声问。 周庆轻拢着她的手,道:「墨离要用迎春阁,但那儿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么也不知,继续留下来,也只是死路一条。我原以为,只要能让她们赎身,她们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后来才发现,世人给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无暇顾及更多,若非有你,这事也不会成的。」 温柔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你总是会找到办法的,我只是刚好就在那里。」 「很多人都在那里,只有你对她们伸出了手。」 他看着她,抚着她细瘦洁白的手指,她的手已经不像千金小姐那般柔嫩,可他喜欢她这双手,这一双做事的手。 温柔脸微红,却没抽手,只是蜷缩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看着他把玩着她不再冰冷的小手。 阳光暖了一地,风吹树影摇。 她喟叹了口气,重新将脑袋枕在他肩上,他抬手以手指穿过她垂落身后的长发,一下又一下的,将它们以指梳开,他的动作万般轻柔,那感觉很舒服,让她昏昏欲睡,可虽然想睡,她却依然忍不住再问。 「周庆?」 「嗯?」 「你想救这城里的人,是因为他们给过你饭吃?」 起初,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她才听到他说。 「没人记得了。」 她抬眼,看见他看着远方,扯着嘴角。 「可我记得,我是这座城里的人养大的孩子。这城里的人,有好有坏,可大多仍是好的,若我不知感恩,我和那些吃人剥皮的妖怪,又有何不同?」 他握紧她的手,缓缓道:「一口饭,就是一口饭。没有那一口,我就饿死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紧喉缩。 「可你识字,你怎会识字?」 「墨离教我的。」 她一怔,「墨离?」 「嗯。」他又扯了下嘴角,道:「他要用我,才教我认字,否则若我什么也不懂,找着的都往上缴给白鳞,他哪能讨得了便宜。」 心口,莫名又一抽。 不自禁的,她垂眼再看他那双漂亮的手,不能想象他曾是乞儿,更无法想像,这些日子,他是怎么在那些妖魔鬼怪之中,在那些恐怖威胁的夹缝里求生存。 第十八章 「墨离……还活着吗?」那日之后,她就没再看见他了。 「还活着吧。」他握着她的手,道:「他是言焱,能操控火焰,那点小火烧不死他的,况且想反白鳞的不只他一个,八成是躲起来了。」 「他是什么?」她困惑的看着他。 「言焱。」他告诉她:「语言的言,三个火的焱,言焱是像他那样的妖怪的通称。」 「什么意思?」 他淡淡道:「这些妖怪,不是每个都吃人剥皮的,有一些,本来就拥有人形,就像墨离,还有一些,可以拟人,只有几种无法拟人的,才会剥取人皮,假扮成人,他们各有各的通称,像是言焱。」 「还有畏畏。」她哑声吐出之前那怪物的名号。 「嗯,还有畏畏。」 「这些,都是墨离告诉你的吗?」 「有些是,但他没有说全,他什么也会藏一手。」周庆瞅着她,说:「其他的,是秦老板给我的那本《魔魅异闻录》里记载的,那本书里记载着许多妖怪的特性、外貌,还有其弱点,如果他们有的话。」 「所以你才知道怎么对付畏畏?」 「嗯,所以我才知道怎么对付畏畏。」 周庆深吸口气,将脑海里她被畏畏击倒在地的那一幕强行压下,却依然忍不住握紧了她的小手。 就差那么一点,若他慢上那一步,她早已香消玉殒。 「这护臂软剑,是当年设下法阵的能人留下来的,上面也有着相同的凤凰印记,就像那本《魔魅异闻录》一样。」 周庆说着,撩起衣袖给她看。 「写书的人,知道如何收妖,晓得那些妖怪的弱点。畏畏全身皮粗肉厚、刀枪不入,鬃毛硬如钢钉剑山,唯一的弱点,是那张嘴,得从嘴里方能将其剖开。书上也说,牠血浓如油,一点就着,能起大火。」 温柔看着那护臂剑身上的凤凰,闻言一怔,蓦然领悟一件事,她抬眼看他:「你在这之前,没见过畏畏?」 「没有。」他告诉她,「这世上妖怪魔物很多,我不曾全部见过。」 她震慑的瞧着眼前的男人,「你不能确定这护臂真能挡下畏畏,牠可能会咬断你的手。」 「牠没有。」他凝望着她,哑声开口。 她握紧了他的大手,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男人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筹划这一切如此之久,就是想救这座城,想救这城里的人,可到了最后这关头,却差点为她功亏一篑。 「你若死了,这一切岂不白费?」 他看着她,然后笑了,低低的笑着承认。 「是啊,我若死了,这一切就白费了。」 瞧着他自嘲的笑,温柔忽然明了,那不是他的计画,他并没有打算对抗畏畏,至少不会在没有确定这凤凰护臂能挡下畏畏利牙之前,去冒那风险。 「你没有想。」她悄声吐出这句。 「我没有想。」他抬手抚着她苍白的小脸,黑眸深深的看着她,坦承:「没办法想。」 她哑然无语,只有泪盈在眼,她将小脸偎进他的大手里,望着他,悄声道。 「我只是你手中的棋。」 「嗯,你只是我手中的棋。」 周庆凝视着她,哑声说:「可这世上,唯你真心以对我,若我连你都保不住,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一颗心,颤抖紧缩。 情不自禁的,她伸手抚着他的面容,抚着他的眼耳鼻口。 「我其实……好恨的……」她告诉他,含着泪说:「恨你瞒着我,恨我想得不够透彻,自以为能够为你安一条退路,却害得你葬身祝融。我没走,是因为我不甘心,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和你说……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是否真的,在乎过……」 听到这话,他黑眸微黯,抬手以拇指抹去她的泪。 「你给我银锁那日,我想过的,别去拿那锁,可我想要。」 他低下头来,以额抵着她的额,声瘠且哑,低语着。 「我很恼,恼你凭什么那样看我,那样可怜我?我娘辛苦存下了半两碎银,才能打成锁片保我,却保不了我三餐温饱,可你随手就把这么厚实的老银锁给人——」 温柔轻喘,开口:「我不是可怜你——」 「我知道。」他自嘲的再笑,「我知道你不是,可我需要说服我自己,可以对你这样做,可以把你拖下水,我告诉自己,我需要一个饵,你就是个饵,我需要你当饵,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在机会来临时,钓出反我的人,诱出反我的妖。所以我拿了锁,让你作饵,可事实是,我想要你,我需要你那样对着我笑,那样看着我,那般喜欢我,相信我会做出对的事……」 他黑眸氤氲,悄声说:「让我记得,我还是个人……」 「你当然是人。」她有些错愕,可他黑瞳黯了下来。 「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他眼更黑,语音粗嗄的道:「那些妖,不是每个都生来是妖的,有些曾经是人,但误入了歧途,被迷惑了心志,十娘就是。做人很难很难,当妖简单多了,要堕落为妖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震慑的看着他,热泪滚落她苍白双颊,他不舍的低头吻去。 「我不该拖你下水的,我知道,比谁都还清楚晓得。这城里若有哪个人不该死,那一定是你。我该放你走的,可我不想……」 爱恋的抚着她的小脸,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头一次,坦然对她诉说心中渴望。 「我不想。」 温柔说不出话来,只含着泪,万般不舍地将他的手,拉到心口,压在心上,压在那颗她挂在胸前的银锁上。 周庆心一紧,只摸着她的心跳,摸着那颗老银锁。 那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啊…… 「你若要给,我还是会拿的。」 她抬起泪眼,微微一笑,然后握紧他的手,让他握紧那颗老银锁。 「我给了,就是给了,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 周庆看着她,笑了。 拥着那为他差点丢掉一条小命的女人,他紧紧握着那颗厚实的老银锁,一颗心又热又暖,情不自禁的,他低下头来,在她额发上,印下一吻。 春阳暖暖,红花随风摇曳。 清风徐来,扬起他与她的长发。 温柔闭上眼,喟叹口气,蜷缩在他怀里,直到此时,就在此刻,才真正安了心。 午后的阳光那么暖。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可以感觉到她微弱的吐息,小小的心跳。 周庆以铁臂圈抱着怀中的小女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菩提的绿叶遮挡着日光,风吹树影摇,让红花也跟着晃荡,她的小手仍轻轻握他的手,让他莫名安了心。 这阵子,他奔波在江南各地,来回苏杭与扬州,这两日又被她吓到,此刻真的是累了。 而她终于又在他怀里了,就在他手中。 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 他能在眼帘下看见红花,看见落下的一叶菩提随风翻飞着。 一切如此寂静又平和。 他闭上了眼。 落叶随风翻飞着。 男人在漫天落叶里,虎虎生风的打着一套拳。 男孩站在一旁,一脸专心的看着打拳的男人。 乍一看,男人打的拳法十分简单,和一般武馆教的差不多,可再一看,就能看出差异。 第十九章 男人拳头很大,挥出的拳头十分有力而快速,光是拳劲带起的风压就能再次卷起落叶,以至于在他身边的落叶竟没有一片就此落地,全被他的拳风一再卷起,直到他止步收拳,它们才纷纷落下。 「这就是工字伏虎拳,这拳法很简单,却是最基本的功夫,链拳招式不必花俏,扎实就好。直拳距离最短最快,链得好一拳就能搞定敌人。」男人说着,一边抬手握拳示范:「左挡右出拳,右挡左出拳,记得了吗?」 「记得了。」男孩点点头。 「全记得了?」男人挑起浓眉。 「全记得了。」男孩确定的再点头。 「那你试一次看看。」男人双手在胸前交抱,下巴朝前方空地一点。 男孩走上前,照着方才男人打的拳法打一次,让男人惊讶的是,虽然他只示范了一次,但男孩真的将整套拳法都记了下来,非但脚下步伐是对的,手上出拳格挡也一招未错。 虽然这「工字伏虎拳」并不复杂,可只看一次就能记得,这小子真的是聪明。 当然,这小子才第一次打拳,徒有形而无气力,但也很不错了。 男孩收拳止步,仰起小脸,期待的看着他。 男人藏起眼底的赞赏,只冷声道。 「再一次。」 男孩又打了一次,这一回,男人开口指导他。 「握拳时,拇指在外!踏地时脚要站稳!」 「挥拳时吐气!缩起你的肚子!气沉丹田!」 「再一次!」 「手抬高一点!不想被别人拿刀砍到头,你格挡时,就要高过你的头!」 「再一次!」 「站稳!出拳时扭腰!下挡时要挡出你的腿!吸气!吐气!」 「再一次!」 男孩再打一次,然后再一次,在男人开口时,重新打了一次又一次,树林里不断回荡着男人的指正,男孩也不断的重新打着拳,直到他全身都是汗,手脚直抖,累得站都站不稳了,男人才喊停。 男孩站在满地落叶中喘气,一张小脸因为打拳而发红。 男人看着那万分疲惫,但依然忍不住抬头仰望着他的小脸,这才露出了微笑。 「做得好!这才是我们周家的好儿郎!」 男孩双眼发亮,开心的笑了,可当他试图举步上前时,却因为太累抬不起脚,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 男人哈哈大笑,将倒地的儿子从落叶中捞了起来。 「好了,阿庆,一会儿咱们回家,可别同你娘说我教你打拳啊。」 男人笑着说,一手抱着那根本累到走不动的儿子,大踏步走回家。 落叶随风翻飞着,男孩趴在男人的肩头上,能看见在穿林透叶的日光中,周围那些参天的巨木上,有着被爹方才链拳时,以拳劲打出的巨大拳印。 他还没有办法做到,他的拳头很小很小,连片叶子都卷不起来,可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也可以做到。 就像爹一样。 绿叶随风飞呀飞,落叶随风飞呀飞。 就像爹一样…… 他睁开眼。 菩提又落了一片叶。 那片绿叶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落在怒放的红花之中。 艳红如血,似火一般。 蓦地,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了他的脸。 他垂眼,看见怀里的小女人,凝视着他。 她以指腹轻轻拭去他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 「你作梦了。」她说。 「嗯。」他应着。 「梦到了什么?」她问。 看着她温暖的眼,他听见自己语音沙哑的开口。 「我爹。」 对她说实话并不难,没有想象中困难,他再也不想对她藏着、瞒着什么。 那太累了。 以前他不说,是还想给她退路,可当他诈死,她还留着,他知道这一生,他再无法放她走。 温柔看着他,没有再问,只是拭去他的泪,抚着他的颊,然后将那只小手,搁到了他心上。 「娘还活着时,他曾教我打拳。」他告诉她:「工字伏虎拳。」 她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他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继续哑声开口。 「他教我打拳,还要我别同我娘说,因为娘不喜他和那些江湖人士胡混,习武易惹事,总有麻烦会上身。可我爹认为习武能强身健体,遇事才有办法自保。」 握着她的小手,他看着前方那棵菩提树,回想当年。 「他其实武艺高强,在为娘赎身后,他一直很安分的当个小老百姓,我们一家住在城外,他在码头当搬运工,娘白天在后院种菜,晚上在家做女红,早上就拿去早市卖,我们没有余钱,但日子过得还可以。」 然后他娘病死了,一切都变了。 她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心紧又热。 「他其实不是个坏人。」 他语音如此沙哑,让她莫名心疼。 「没有那么坏。」 他说着。 热气莫名上了眼,温柔枕在他肩头上,和他交握着手,一起看着前方那棵菩提树,看着夕阳慢慢西下,将一切染成金红橘黄。 她与他就这样坐在漫天晚霞之中。 几上的茶凉了,没人在意。 这是他与她,这些年,少见的平静。 可那绚烂的彩霞,渐次消散,很快的,天就再次黑了。 虽然不舍,怕她受凉,他还是将她抱了起来,带她回房。 又是夜。 夜里醒来,是因为不够暖。 温柔睁开眼,只见那男人虽然不在床上,但依然就在眼前。 昏黄的灯火下,他伏案在桌,桌案上堆满了他同秦老板商借来的书册,那些古籍堆成了小山,摇摇欲坠。 这两天过去,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虽然依旧虚弱,总算是能自行穿衣起身。 秦老板的书铺子不大,但铺子后面这儿,该有的都有,什么也不缺。 每天早晚,秦老板都会到后院这儿来浇花,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见着她,也只是会同她点头颔首,不会多说一言一语。 周庆大多时间都顾着她,可每当她醒来,总会看见他在看这些书,起初她不是很了解他为何还在查看那些古籍,但这一刻,当她躺在枕上,看着那男人夜半不睡,仍在灯下看书的脸,她忽然领悟过来。 「那封印的办法,你没找到,是吗?」 周庆闻声抬眼,见她坐起身来,不自禁的朝她伸手。 温柔掀被下了床,来到他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大手。 他将她拉到怀中,让她坐在腿上,抓来一旁的大衣把她包好,不答反问。 「为何这么说?」 「悦来客栈,你没说它在哪。」那天她问起时,他闪避了那个问题。现在想来,他当时那么说,摆明是为了诓骗阿澪的谎话,他那时以为阿澪知道封印石在哪。 他看着她,笑了起来,坦承道:「我知道悦来客栈在哪,我只是不知道那封印的办法,被藏在哪一间客栈里。」 她一楞,「什么意思?」 他怀抱着这小女人,把脑袋搁在她肩头上,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这才指着桌上那几张摊开的羊皮地图道:「这些是凤凰楼当年的地道图。」 温柔倾身查看,看见那地图上绘制的地道吓了一跳,因为那几乎遍布全城,甚至延伸到了城外。 第二十章 「凤凰楼是当年一间商行,经营的生意什么都有,悦来客栈是凤凰楼旗下的客栈,那姓风的楼主,南至安南广府,北到黑水勃海,东至百济倭国,西至火州波斯,都开设了悦来客栈,在大唐全盛时期,凤凰楼旗下的悦来客栈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有两百二十八间。」 她闻言有些傻眼,「两百二十八间?」 「就算扣除掉后期增加的,只算江南地区的,最开始也有三十六间。」 「你怎知那人把封印的办法藏在悦来客栈?」 他从桌案上的书堆里,抽出其中一本给她,那是 那本他曾说过的《魔魅异闻录》。 「你看第二十三页。」 她打开来,翻到第二十三页,看见上面写着—— 白鳞 上古大妖,能幻人形。 额有独角,四足长尾,体粗如桶,通体雪白,其鳞刚硬无匹。 喜居沼澪暗壑,冷酷、嗜血、聪明、狡狯。 若遇之,避则吉。 在那端正的字体下方,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明显不是同一人书写,是后来附加注记写上的。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 凤凰法阵,春至悦来。 那简洁的注记,让她又傻眼,「写这注记的人和凤凰楼主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说不定是同一个?」 「不是同一个。」周庆道:「凤凰楼主姓风,地方志里则记载,当年收妖的能人姓宋,写这本书的人姓齐。他们三个都不同姓,或许是师徒关系,也或许完全没有关系,我不确定。」 「你知道当初那凤凰楼在哪吗?」温柔问。 「扬州。我去看过了,那楼早在几百年前就失火烧掉了。」 「那儿有风家后人吗?」 「有姓风的人家,但那家子没人听过凤凰楼,那儿倒是还有间悦来客栈,可早已不是原来那间,只是几年前开的,刚好同名罢了。」 「城里当年的悦来客栈,现在是哪?」她再问。 闻言,他笑了,苦笑,然后吐出一个让她傻眼的答案。 「迎春阁。」 她小嘴微张,有些愕然的看着他。 周庆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我只差没把迎春阁整个拆了,可那儿虽然也有地道,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看着他的苦笑,她只能帮着他查找翻阅,比对古老的地图与史籍,试图厘清八百年前曾经发生的事。 【第十四章】 「周庆?」 「嗯?」 「这本《魔魅异闻录》真的是八百年前的书吗?」 「应该吧。」 「这书册虽然看起来十分古老,但一本纸制的书册真的能存在那么久吗?之前我同秦老板这书铺子里买的那些古籍,都是后人再抄写过的,可这书册上,还有八百年前就作古的人写的注记,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以指梳着她乌黑的长发,一边继续查看图册,一边道:「这书泡了特殊的药水,所以才能长久保存。」 「你怎能确定这不会有假?」 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她,「若这本书册是假的,我们俩现在都不会在这了。」 温柔闻言,想想也是。 她继续低头翻阅那本《魔魅异闻录》,翻了两页,又停下来。 「怎么了?」见她停下,他主动开了口。 温柔瞅着他,道:「之前我来书铺子买书,那阿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也晓得,若我有所疑问,她要是心情好,随口就能回答我。有时就算我不说,她总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直接就能把我要的书拿给我。你不是说阿澪身上有同样的凤凰铜牌?」 「是。」 「我在想,就算她不是风家后人,应该也知道些什么。」 他看着她,说:「那日你也在,她也不想白鳞解开封印,若她知道如何再次封印白鳞,她早就说了。」 「你想过去问问秦老板吗?」温柔看着他说:「既然他有这本书,或许他也知道什么,那天阿澪本要离开,是他挡在那儿,她才没走的。」 闻言,周庆瞅着她,忽地开口问:「你是何时知道这书铺子的?三年前?五年前?你第一次看见这间店铺,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她想了想,不是很确定的道:「不,五年前?」 「你怎知城南这儿有这间书铺子?谁同你说的?」 「是……」她试图回答,却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何会知道这间店。 「你想不起来,对不对?」 她愣看着他,迟疑的点了点头。 「第一次看见秦老板时,我才十二岁。」周庆告诉她:「那时,他就是这模样了,这些年来,他从没老过。这间书铺似乎一直在城南这儿,可有时我怎么样也找不着它,有时它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好像已经在这儿存在上百年,但我相当确定有时它确实不在这,我还曾经画过图,但当我找不着它时,我画的图,也不见它的存在。你一定也有想来这儿,却遍寻不着的经验,对吧?」 温柔闻言一愣,仔细回想,还真的有。 「我以为,只是我记错了位置。」 「起初我也这般认为,但我从小在这城里长大,我清楚这儿的每一条街道巷弄,我知道我不可能再三搞错,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有一回这铺子消失时,我在左右两间店面的墙上画了一条线。当书铺子再出现时,那条线还在两间房的墙上,只是中间就多了这间把线中断的铺子。秦老板发现时,你猜他和我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周庆说。 温柔挑眉,只见那男人扯着嘴角,道:「可后来,他发现我拿到了凤凰护臂剑,就把《魔魅异闻录》给了我。我在书里看见许多我见过的妖怪和兽人,其中描述少有错漏。很快的,我领悟到,若这世上真有妖怪、魔兽,那么必也有能制住他们的神人与法子。」 温柔愣看着他,「你是说,秦老板他——」 她话声未落,周庆忽然转头朝窗外看去,下一刹,他飞快吹熄了油灯,一边伸出食指轻压在她唇上,示意她保持安静。 温柔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时,忽地就听到屋外前方传来一声怪响,跟着有个陌生男人哀叫出声。 「唉哟喂呀!等一下,我的姑奶奶,你等一下好不好?」 她一怔,只听到阿澪恼火的声音跟着传来。 「秦老七!秦无明人在哪?你快叫他给我出来!」 「大哥有事回去一趟,临时找我来替他顾个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放屁!当初他要带我回这座城,我就知道有鬼!那天他让我去替温家小姐当温老板,我还以为他就只是想我找到封印石,谁知那一家子根本——」 「我的阿澪姑奶奶,你小声点,后面那两位还在睡啊,要是吵醒了他们——」 男人话未完,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周庆几乎在同时抱起她,火速上了床,替两人盖上了被。 温柔吓了一跳,但安静的待在他怀中。 暗夜里,万物无声。 她背对着窗,可她能看见,有月光透进,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落在床内的墙上。 有人开了窗,探头查看着,墙上映着一男一女的人影。 「没事,在睡呢……」 几不可闻的声,悄悄响起,月光再次消失在墙上,她知那两人把窗关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可她知他们走远了,因为周庆坐了起来,见他试图下床,她伸手拉住了他。 他回头看她,黑暗中,她啥也看不清,但他明白她的想法,阿澪提到温家和她,事情和她有关,他回身将她抱了起来,带着她一起。 他没开门,只开窗,抱着她飞掠出去,她还没回神,他眨眼就如风一般穿过庭院,到了前方书铺子的门边,他抱着她溜了进去,藏在层层的书架之后。 阿澪和那长相俊美的男人,站在柜台前,那女人身上穿着温子意的衣,可那张脸已然褪去,恢复了原来冷艳的样貌。 身穿青衣的男人,刻意压低了说话声,好声好气的倒着热茶。 「我的姑奶奶,我发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有什么火,等大哥回来,你想怎么发怎么发,我真的是无辜的啊。」 阿澪眯着眼,恼怒的道:「你不知道温家那里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是不知道啊,温家那儿怎么啦?他们一家子不就那样吗?」 「你不知温柔那瞎了眼的堂妹是谁?」 这话,让温柔一怔,周庆轻轻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回捏了一下,表示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缩在暗影里,偷听对话。 蓦地,她忽然知道,身后的男人很擅长做这件事,所以才会一下子就知道要站在哪儿,躲在哪里,才不会被人看到。 「小堂妹?」阿澪身前的男人一脸无辜,「不就是温云香吗?人家不是瞎了眼,只是眼不太好。」 阿澪冷着脸,逼问:「我问你,她为何眼不好?」 秦老七没多想,脱口道:「温云香眼不好,那是天生的啊,那可不是咱们的关系,是因为她前——」 话到一半,他想起那原因,猛地住了口。 「因为什么啊?」 「因为……」秦老七额冒冷汗,开始干笑,「哈哈……哈哈哈……阿澪姑娘,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喝杯茶,吃点饼?」 没理会他送上的热茶和甜饼,阿澪一甩袖,脸更冷,只再问。 「秦天宫,我再问你一次,温云香是谁?」 秦老七张嘴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白净净的大手在胸前翻过来又翻过去,一张俊脸扭来歪去,好不容易才万般为难的挤出一句。 「我的阿澪姑娘啊,你知道我是不能说这的啊。」 她眯眼,火气更旺,但她没发火,只挑眉,冷笑。 「温云香不行,翠姨呢?」 秦老七闻言,额上冷汗冒了又冒,他拿衣袖拭去,干笑再干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呃……她……呃……这……」 「老邱呢?」她瞪着他。 「咦?老邱也是?!」秦老七傻眼脱口,然后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忙飞快再退两步,举起双手挡着她,道:「等等!你别动手!我真的不知道啊!是巧合啊!巧合啦!这真的不是我们搞出来的——」 「巧合个屁!不是你们会是谁?这世上还有谁能操纵这一切?」 阿澪抬脚踹他,秦老七左躲右闪,后来干脆跑给她追。 层层的书架忽然开始变多,在身边动了起来,啪啪啪啪地,一下子由一变十成百,温柔吓了一跳,但周庆搂着她的腰,带着她在那无限增多的书架之中游走。 眨眼间,原本狭小的书架就变得像迷宫一样,又大又黑又深,无论温柔往哪儿看去,那些走道都像是没有尽头。 靠门的柜台点的灯火一下子变得又远又小,若非周庆还搂着她,她早吓得惊呼出声。很快的,她注意到,周庆每走一步,就会离那柜台再近一些,他踏着奇异的步伐,但一直仍躲藏在暗影里。 借着那微弱的灯火,她能看见阿澪还在追打那秦老七,两人一个追,一个躲,甚至弄倒了一整排书柜,在一阵混乱之后,那男人最后还是被阿澪一脚踩在地上。 「一个你能说是巧合,那屋子里十来个都是,有那么巧的吗?!」 即便隔着书架,温柔仍能看见阿澪踩着那男人的脖子。 「我……咳咳……不能……呼吸了……大哥……大哥……」 秦老七翻着白眼,一边猛拍着地,就在温柔看得万般心惊,忍不住想出声阻止阿澪时,秦老板突然凭空出现在那两人身旁。 「你说的没错,这不是巧合。」 他突然就这样冒出来,把每个人都吓了一跳,阿澪更是一下子退开大老远。 几乎在同时,那成千上万的书架,忽地又合而为一,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地,再次化为狭小的书铺。 原本退到几尺远之外的阿澪,瞬间又回到了秦老板面前,阿澪小脸刷白,差点又退一步,但她最后忍住了,只冷着脸,眯着眼问。 「你把这些人全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那男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道:「不是我。」 「那是谁?」她额冒青筋,紧握双拳。 「你该知道是谁。」 「我怎么可能知道——」阿澪怒喷火,话到一半,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住了嘴,脸色瞬间刷白。 「不可能……他不会……他只是人……」 「一个很执着的人。」秦老板看着她,道:「有些人,死了也不会忘,走过忘川也记得,就算喝了孟婆汤也无用。」 她一张脸,变得更白,几无血色。 「就像巴狼。」他说。 听到这名,她浑身一震。 「是因为巴狼吧?你能读心,因为他记得,转世之后仍记得,你才发现他在这。」秦老板淡淡再道:「刀荼蘼在这,姆拉在这,阿奇在这,巴狼也在这,我相信你比我还要清楚,到底还有多少。」 「你到底想我做什么?」阿澪死白着脸,瞪着他。 「八百年前,白鳞想吃你,宋家的少爷为你抽其魂魄,将之封印压在这座城。他原可以杀了白鳞的,你知他为何没这么做吗?」 阿澪抿着唇,没有回答。 秦老板也不介意,只再道:「因为他不要你再有杀业上身。」 这一句,让她下颚紧绷。 「他知道只是为你换取机会是不够的,龚齐负了你,你便来负人,可冤有头,债有主,当年那座城里确实是有不少人负了你,可也同样有许多人,并不知道龚齐做了什么。」 提到那可恨之人的名,让她眼中黑火又冒,但他接下来的话,让她脸又白。 「阿奇没有负你,姆拉没有,紫荆没有,巴狼没有,阿丝蓝没有。」秦无明直视着她,薄唇再启,吐出四个字:「云梦也是。」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丁点责怪,但却字字打在她心上。 「铁子正和刀荼蘼更是如此。」从阿澪脚下逃出生天的秦老七摸着自己差点被踩断的脖子,忍不住补了一句。 阿澪闻言,恼羞成怒的瞪他一眼,秦老七立刻闪到大哥身后,却还是哑着嗓子嘟囔着:「我又没说错……」 「天宫。」 大哥头也不回,语气不轻不重,可这一句,明显是个警告,他立刻摸摸鼻子,闭上了嘴。 阿澪见了,这才不再瞪他。 秦无明看着眼前那曾经冥顽不灵,但此刻已能听得进人话的巫女,开口再道:「宋家少爷很清楚,你造的业,得由你自己来还。所以他在地府和十殿阎罗打赌,赌你这一次会做出对的事,赌你再有一次机会,你会愿意救那些无辜的人。」 第二十二章 阿澪脸色苍白的看着他,紧抿着唇,半晌,才开口。 「不是全部的人都在。」 秦无明黑眸一紧,道:「不是全部的人都在。」 她冷笑一声,「所以这是个测试?」 「不,这不是。」秦无明看着她,道:「这是他替你铺的路,为你安的局,早在他封印白鳞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现在。那些凤凰楼的管事们都欠了他,他们问他这恩情如何还,他什么也不要,只要那些人世世代代为他守着这些封印,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她没有回答,只恼怒的看着他,可那男人依然开口继续说。 「他要你知道,有些人或许会背信忘义,可也有些人不会,即便死了,也会传承着,世代信守那些承诺,保你不会被白鳞骚扰。」 「那些封印还是毁了。」她冷冷的说。 「不是因为他们不守信诺。」他凝视着她,说:「八百年,什么也会发生,你很清楚,他们尽力了。一座城里,有好人,也会有坏人。你可以让白鳞毁掉这座城,你也可以帮着周庆和温柔挽救这座城。」 「为何不你们自己救呢?」她冷笑一声,讥讽的道:「对你们来说,人命不就如蝼蚁一般,才会这般测试玩弄,这德性可比我虚伪矫情多了。」 听到这,秦天宫忍不住又插嘴:「嘿!你知道我们不能干涉太多,况且就算我们讲上千万遍,还是有人听不进去,人总要自己受过,才能学会——」 秦无明回头看了七弟一眼,这一眼,让秦天宫立刻再举手,识相的道:「抱歉,我知道了,我闭嘴,我到旁边去,大哥你继续。」 秦无明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那个依然冷着脸,一脸讥讽的女人开口。 「因为我们想救的,不是命,是心。」 对她脸上无礼的表情,他一点也不介意,只直视着她的眼,道:「是在肉身躯殻之中的魂魄。」 这话,换做别人来说,她都要笑了,可眼前这男人说出口,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阿澪看着他,刹时间有些哑口。 自从为了救凯,她被迫跟着他,也已上百年了,她见过他的行事作为,知道他言出必行,这些日子,是他保她不再被那些妖魔鬼怪纠缠,他们不敢,没有那个胆来招惹他。这段时间,她也从秦天宫口中知道,书铺子后院那些红花全是无间冥顽不灵的魂魄,这男人带着它们,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从不间断的对它们循循善诱,用那无比的耐心,试图感化那些罪恶的魂魄。 他也对她做同样的事,就像那男人一样。 「你们都是蠢蛋。」 她忍不住开口,又是嘲讽,几乎有些恼恨。 可眼前的男人,却只是扬起了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 刹那间,彷佛连空气都温暖了起来。 「或许吧。」他挂着那如沐春风的微笑看着她:「可宋家的少爷那蠢蛋相信你,比任何人都信你,所以他才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做那些事,去铺这条路。他相信你不是那般无可救药,他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哑口无言,只沉默。 「所以,你会吗?」他问。 她瞪着眼前的男人,抿着唇,有些恼。 半晌后,她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开,推门而出,跨进那黑夜中。 秦无明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跟上。 他知道她会回去,回到那温家大宅,面对自己曾犯下的错。 那很难,会很痛,所以当她察觉巴狼在那,她才会恼羞成怒的跑回来,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要面对不知情的已经很难,要面对那生生世世都记得的男人,更难。 可她总算愿意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了。 他深吸了口气,心再定了些。 至少是个开始。 「大哥,你确定她不会中途落跑吗?」 闻言,他转头看向老七。 「她若要跑,你以为她在发现巴狼在温家时,还会回来这铺子里吗?」 秦天宫一愣,「那倒是。」 不过他还是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那白鳞会被封印那么久,就是因为她啊,若哪天白鳞真的破了封印跑出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吧?」 「说得是。」秦无明看着他,淡淡开口:「既然如此,你还杵这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咦?」秦天宫呆了一呆,抬头看着大哥,「跟上?我吗?」 秦无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可那女人根本就是个疯婆子,她刚刚还差点——」 「差点怎么?」 闻言,秦天宫脸微僵,尴尬的忙道:「我那是让她的好不好?男子汉大丈夫,好男不与恶女门,我秦老七可是不打女人的,况且那疯婆子哪需要人保护,她要是发现我在旁跟着,还不又赏我一顿爆——」 秦无明看着他,只挑眉,一句也没再开口。 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秦天宫话一顿,忙又改口:「我可不是怕了她,我只是想说,她那么厉害,哪需要旁人看着,她可是白塔的巫女——」 「天宫。」 大哥这一句,让秦天宫一僵,忙收了口。 「你该知道,她会变成如今这般,是为什么。」 可恶!他还真的知道! 看着大哥那表情,又想起那女人到底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愤世嫉俗的原因,秦天宫歪着脸,只能叹了口气。 「该死!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他拍拍屁股,咕咕哝哝的走了出去。 书铺子里很静,无比安静。 阿澪走了,秦天宫走了,只剩下秦老板一个。 当秦老板转身时,温柔差点想冲出去追问方才所听到的那些事,但她还没动,周庆已收紧了手臂,制止了她。 她抓着他的手,回首张嘴欲言,但他垂眼看着她,摇了摇头。 温柔深吸口气,还是顺从了他。 这男人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她知道他同她一样有许多疑问,可她也相信他不出去,有他的原因。 见他又抬眼朝前看去,她忙回首查看。 只见秦老板不知何时已转身背对着两人,他抬手长袖一挥,四周书架忽地又动了起来,这回书铺子不是往旁扩张,而是从原先的四面墙,哗地增为八面墙,然后开始往上延伸,温柔闻声抬头,只见这小小铺子的墙,和那些书架,不断增长,向上直没入黑暗之中,眨眼间变成一座看不到屋顶大梁的八角书楼。 这书楼没有灯,没有梯,不见顶,只有成千上万的书册。 秦老板抬头看着,平平伸出手,徐徐翻掌。 一本书册从上头墙面书架中飘了出来,往下降至他洁白的手中。 他没有翻看那本书,只是缓缓再挥袖,刹那间,八角书楼重新再次缩小变成那窄小的旧书铺子。 秦老板翻看着那本书,看了几页,然后他将那本书册搁到了柜台上,跟着他转身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走了。 秦老板前脚才走,周庆后脚就走上前去,温柔被他吓了一跳,忙跟了上去。 「他没吹熄灯火,马上就会回来的。」她紧张的悄声提醒他。 「我知道。」周庆没停下,只火速抓了那本书册,查看里面写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温柔又惊又急,一边不断朝那通往后面的布帘张望,生怕被那神通广大的秦老板逮个正着,却又在转头看到他手中那本书里写的字时,愣了一愣。 那本书很怪,里面每一页都记载着一个人名,人名之后非但有生卒年,还有一生事迹。 她看了,忍不住好奇的追问。 「这是什么?」 他快速的翻到最前面,查看那记述的事,头也不抬的回:「巴狼轮回转世的生死簿。」 她眨了眨眼,想起方才偷听到的事,那个叫巴狼的人,喝了孟婆汤也记得,他记得自己的前世,阿澪就是碰到了巴狼,所以才被吓得跑回来。 「你怎知是巴狼的?」她紧张的咕哝着,一边回头再看布帘一眼。 「第一页有写。」他说着,查看中间年份的记载,再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但那儿竟然是空白的,他往前再翻,迅速找到最后有文字记载的页面。「有了。」 温柔闻言,飞快回头挤在他身边查看,两人几乎在同时,看见那书册上写的字。 这一页,只写了一半,上面的黑字缓缓浮现,那姓名,只有两个字——陆义。 温柔一怔,更让她吃惊的,是在那之后,记载他生平的黑字还在浮现,一个接着一个的,好似正在记述着发生的事一般。 而那一行字,写着的,不是别的,是白塔巫女阿澪触碰其身,察觉此人仍记得其前世—— 温柔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到脚步声传来,周庆火速将那本书册放回柜台上,搂抱着她的腰,脚尖一点就带着她从前门飞窜了出去。 夜空中,繁星点点。 明月低垂在水面上,如灯笼一般,又大又圆。 温柔坐在小舟里,紧张的交握着冰冷的双手。 远处,更夫敲打着梆子,报着时。 四更天了。 半个时辰前,周庆带她出了书铺子,上了屋顶,一路飞掠穿过好几条街,然后又下了地,从一条巷子里入了暗道,在里头东弯西拐的,绕得她一阵头昏,最后再上到地面,她才发现两人竟已来到了城外。 他抱着她到了这艘船上,坐在她身后,一手操着舵,让小舟顺水而流。 一路上,她始终惊魂未定,对刚刚在书铺子里偷听到的事,感到震惊。 夜深人静,没人注意到这缓缓前行的小舟,只有水声轻轻荡漾着。 「轮回转世,前世今生,你信吗?」 「这世上,有阴就有阳,有魔就有神,方才那些,你都看到了,能不信吗?」 「你是说秦老板他——」 她话未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手。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做。」他瞅着她,低语:「天地有规,才能方圆。」 闻言,温柔一怔,回首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他之前所说的那句「天机不可泄漏」,不禁领悟了一件事。 秦老板既有如此神通,怎可能不知两人躲在他那可大可小的书楼里?又怎会刚好无巧不巧的就拿了记载着巴狼生平的这本书? 「是故意的。」她哑然脱口。 周庆看着她,微微一笑,「我没这么说,他有他的规矩要守。」 那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让她更加确定了答案。 秦老板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偷看,那男人知道他和她在那里,就在书楼里,他知道他会偷看,一定会。 那男人有他的规矩要守,所以这男人就干脆偷鸡摸狗了,而且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这些年,恐怕他们早就这样做过无数回。 「他到底是什么人?」夜里风很冷,她微微轻颤着。 「我不确定。」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替她挡着风,「但我知道,有个人晓得这一切是为什么,也知道八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陆义吗?」 「你听见了。」周庆看着她,说:「有些人很执着,喝了孟婆汤还记着。」 她一怔,然后领悟过来,他方才为什么在翻看那本书。 「他记得八百年前的事?」她吃惊的看着他,又匆匆道:「就算他记得,八百年前,他不一定人在苏州啊。」 「就算事发当时不在,他一定也会前来查看。」 「你怎能确定?」她不解。 「你以为陆义为何在这座城?若他真是巴狼,这不可能是巧合。」周庆看着前方那轮明月,和那明月在水上的倒影,说:「阿澪是白塔巫女,《魔魅异闻录》中记载着白塔巫女的事,你看过那本书,记得上面写着什么吗?」 温柔记得,她刚刚才在看那本书,凝望着那个男人,她脸色苍白的悄声重复那书上的字句:「西南古国白塔巫女,其国已杳,查无踪。懂上古之言,拥操兽之术。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周庆紧握她冰冷的小手,偷偷再渡气给她,让她身子能再暖一点,边道:「我刚查看那本轮回生死簿,那本书里记载着那男人每一世的转世,陆义的前世是巴狼,巴狼是阿塔萨古国制作礼器的大师傅,阿塔萨古国的巫女,就是白塔的巫女。」 「你怎知?」温柔惊讶的看着他。 「几年前,我听到那些妖提过这件事,但当时他们察觉到我,就没再往下说。我知道有个白塔的巫女,知道那些妖魔想吃她,我只是不知道那巫女就是阿澪。」 他在月下缓缓驶着小舟,告诉她:「方才那本书上写着,巴狼的死因,是心碎而死。其妻阿丝蓝,因白塔巫女指使妖魔攻击阿塔萨古国,被妖魔附身,最终阿丝蓝为救其夫,自刎而亡。」 闻言,她浑身一颤,震慑不已,抬手压着心口,想起陆义先前说过的话。 很久以前,我曾做错了一件事,我为此离乡背井…… 她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记得他眼里的痛,因为如此,她才信了他。那时,她还以为他说的是这一生,哪知是更久远之前的前世。 「那生死簿上,每一页最终,都只写着同样的字——寻其妻,未果,憾恨而终。」握着温柔的小手,周庆看着前方的水面,语音干哑的道:「阿澪和那些妖魔,是害死他妻的罪魁祸首,他生有遗憾,死也不甘,生生世世都在找寻他妻子的魂魄。若他一直都记得,若他一直试图寻找他妻子的转世,一旦听闻那巫女和妖魔造成的混乱,再远也会前来查看追踪。」 他深吸一口气,说:「是我就会。」 温柔抬眼看着他,只见他也垂眼凝视着她。 「他知道那些妖怪,早在我告诉他之前,他就已经晓得了。」她唇微颤的道。 周庆闻言,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那男人会在这座城里,不是巧合,我相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追踪查探那些妖魔,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第十五章】 夜更深了。 明月爬上枝头。 满天的星子在夜幕上轻轻闪烁。 周庆带着温柔来到温老板扩建的大宅时,街上半个人都没有。 他抱着她施展轻功,上了屋脊,几个起落,就来到了陆义位在后院的住所。 那间小屋就在柴房边,窗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声息。 温柔深吸了口气,轻拍周庆的肩头,示意他放她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这才放她下地。 她走上前,敲了敲门。 第二十四章 门里的男人,几乎是立刻就开了门,那让周庆知道,那家伙一定在他落地的那瞬间就醒了。 看见温柔穿着女装、披散着长发,一脸苍白虚弱的模样,陆义微微一愣,在她身后死而复生的周庆,更让他挑起了浓眉。 可这男人显然见多了大风大浪,他唯一的反应,也就是那样而已。 「我们可以进去吗?」温柔仰望着他,悄声问。 陆义看着她,侧过身,让两人进门。 屋子里十分简单,没有太多的家具,就一桌一椅,一床一被,一个小小的衣箱。 这屋子摆明了屋主平常就没朋友,也不欢迎客人,才会连椅子都只有一张。 他关上了门,点了灯,放下了原本以木棍支起,拿来遮风挡雪的木窗,让窗外的人即便能从窗缝中看到漏出的灯火,却无法看清屋里共有几人。 早在之前,周庆就注意到,这男人很细心,但他几次试探过,他知陆义是人,不是妖。 只是他没想到,这家伙虽然是人,却不是普通人。 点了灯,放下窗之后,那男人拉开唯一的一张椅子给温柔。 「坐。」他说。 温柔没有抗议的坐下了,她还很累,没有完全复原。 陆义拿起搁在小炉上温着的水壶,替她倒了一杯温水,搁在桌上,这才回到床边坐下,将双手搁在膝头上,看着那握着杯子的女人,和那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的周庆。 「所以,你没死。」 「我没死。」周庆点头。 陆义点点头,将视线移回温柔身上,下一句,开门见山的就问:「这几天那个扮做你的温老板是谁?」 温柔一怔,没想到他竟认了出来,「你怎知她不是我?」 陆义看着她,道:「样子像,她也学得很像,但有些习惯,一些小动作,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学会的。」 看着眼前这她一直视之为大哥的男人,温柔深吸口气,道。 「她是澪,阿塔萨古·澪。」 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听闻这名,陆义没有太多激动的情绪,就连眼也没眨一下,像是早已料到这答案一般。 他一脸疲惫的用那大手抹着脸,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 「所以,你真是巴狼?」周庆出其不意的开口。 这一句,倒真是让搓揉着大脸的陆义挑起了浓眉,黑瞳深深的直视着他。 「所以你是巴狼。」周庆凝视着他,这一回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那男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周庆看着他,直接再道:「许多年前,我爹被一位名唤白鳞的妖怪附身,这些年他一直在扩张他的势力,让更多妖魔进驻这座城,不过我想既然你一直在调查那些妖怪,你应该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语不发。 「陆义。」温柔看着那坐在床边的男人,开口道:「我们没有恶意,但白鳞即将解开他的封印,若他挣脱了那封印,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那些妖怪在吃人,而我真的不认为,白鳞若解开了自身的封印,情况会因此改善。如果你记得,知道些什么,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 陆义将巨大的双手交扣在身前,看着眼前的男女。 说真的,在这之前,他并不信任周庆,这男人和那些妖怪在一起,多年来周庆处事亦正亦邪,他一直摸不清周庆的状况。 可温柔相信这个男人,明知周庆在操纵利用她,她还是相信他。 人们有时会被情爱蒙住双眼,变得盲目,但他确实也晓得,这些年来,即便将温柔拖下了水,周庆在最后关头还是为她留了退路。 周庆诈死,就是要她走,让她走。 他知道那些妖怪在内门,他们一直都是那样的,可他不信任周庆,这家伙是被妖怪养大的孩子,当年周庆看上温柔,他曾经试图警告过她。 温家的大小姐是个好姑娘。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她被牵连在其中。 可人们总会走上自己的路,这两个人打一开始就互相吸引。 过去,这男人的眼很冷,一直很冷,他总藏着自己的情绪,可当他看着温柔,那黑冷的眼底却带着些别的什么。 他认得那复杂的情绪,千百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 所以他不曾再阻拦过,那么多年来,他确实希望温柔可以让周庆维持着最后一丝人性,留着那么一点良知。 或许他还是不该就此信任这个男人,可说起来,在这尘世中,他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了,早就没有了,所以看着这男人的眼,看着这女人的眼,他哑声开口。 「你们想知道前因后果?」 「是。」周庆直视着他说。 「那需要一点时间。」 「我想我们还有那么一点时间。」周庆看着他说。 陆义点点头,起身提起那壶快要凉掉的茶壶, 来到只剩余温的小炉旁蹲下,重新为其加了煤炭。 周庆看不出他是怎么做的,但那小炉迅速在那男人的大手之下,再次冒出火焰,温暖照亮了一室。 火光摇曳着,将男人的身影映照在墙上。 陆义看着手中的小炉,和其中的火焰,有那么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 看着那巨大的身影,周庆和温柔安静的等着,没有催促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才把那壶茶放了上去,看着那炉火,终于开了口。 「很久以前,在西南方有个国家,叫做阿塔萨古。我是阿塔萨古国制作礼器的工匠,我叫做巴狼,澪则是白塔的巫女,我的妻子阿丝蓝是侍奉她的女侍……」 他说了好一阵子,才把当年发生的事全说了出来。 当他说到阿丝蓝为了救他做了什么事时,一度无法继续下去,但最后他深吸了口气,直视那火焰,还是将它说完了。 她能在他眼中看到那痛、那悔,能感觉到那疼痛的情绪充塞一室。 然后,他告诉了他们,那段诅咒。 澪对蝶舞的诅咒,对龚齐的诅咒。 但事情没有就此结束,那些曾经受她操纵的妖魔,因为妖王夜影的离开再无人能控制他们,澪千年以来仍遭妖魔追杀抢食,她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即便想死也求死不得,只能逃亡着、躲藏着、怨恨着一切。 当他停下来时,一室沉寂,只有燃烧的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哩声响。 温柔微颤,抬手压着心口,只觉惊恐,为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感到悲痛。 周庆的大手,不知何时搁在了她的肩头上,他的碰触莫名抚慰了她。 她深吸口气,看着那将双手交握在身前的男人,开口打破寂静。 「所以,这些年,每一世,你全都记得?」 陆义抬眼,用那双盛满痛楚的黑眸看着她,缓缓道。 「大部分的时候都像浮光掠影,但有些事,一直清楚的就像才刚刚发生。」 这话,他那模样,让温柔心头紧缩,试图张嘴,声却卡在喉中,只有唇微颤。知她再问不下去,周庆握紧她的肩头,替她开了口。 「你一直在调查那些妖魔,你还记得八百年前,苏州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义抬眼,将视线拉到那男人身上。 第二十五章 「是的,我记得。」他交扣着双手,哑声道:「我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我听说澪出现在这,白鳞也随之而来,白鳞是当年造成澪不死之身的上古大妖之一,他一直想得到澪,当年白塔的巫女利用夜影偷了魔人之书,她的血肉不只是妖怪们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那本书更是所有大妖求之不得的法宝,宋家的少爷为保澪,才使计封印了他,但我来到这里时,她已经和宋家的少爷一起离开了。」 「宋家的少爷?」周庆挑眉:「那收伏白鳞的人吗?」 「是。」陆义看着他,道:「宋应天。」 「他和凤凰楼主是什么关系?」 「凤凰楼主冷如风是宋应天的师叔。」陆义看着他说:「宋青云和冷如风是同门师兄弟。」 周庆闻言,再追问:「你认识他们?」 「见过。」 周庆精神一振,忙道:「封印白鳞的法阵,宋应天在书上注明收在悦来客栈,当年的悦来客栈即是今日的迎春阁,可我翻遍了迎春阁也没看到和凤凰石相关的事物。当时你可曾听过他们提及此事?」 陆义不答反问:「你找那法阵,有何用?」 「我们想重启法阵,再次封印白鳞。」温柔倾身开口道:「原先那法阵的九块凤凰封印石,我们已得知其中八块的所在地,剩最后一块不知所踪,若能知道它在哪里,或许我们能来得及在白鳞挣脱它之前,将他再次封印起来。」 陆义闻言,抬眼再看向站在温柔身后的周庆。 他注意到对温柔的说法,周庆虽然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陆义说。 「确实不是。」周庆道:「但总得有人要去做。」 陆义松开交扣的大手,道:「我大概知道他们可能会将法阵图收在哪,但迎春阁那儿太危险了,温柔得留在这里。」 周庆沉声说:「我不会让她一个人留在这。」 陆义起身,淡淡开口:「放心,她不会是一个人的。」 周庆和温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陆义眨眼就到了门边,拉开了紧闭的木门。 一个脸色无比苍白的女人站在门外,因为被逮到在偷听而僵在那儿。 女人和温柔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甚至还穿着温柔平常休息安眠时穿的衣袍。 她僵看着他,动也不动的,活像已经石化。 「告诉我,我能相信你吗?」陆义垂眼看着她问。 女人没有开口,只在听到这问题时,反射性的瑟缩了一下,像他不是问了一个问题,而是拿一条带刺的长鞭狠狠抽了她。 可她没有因此发怒,没有就此离开,那双深黑的瞳眸闪过许多情绪,疼痛、愧疚、害怕、悔恨,甚至可能还有些怀念,或许她曾想说些什么,对他说些什么,可到头来,她还是紧闭着唇,只垂下了眼,缓缓的,点了点头。 陆义侧身,道:「进来吧。」 澪跨过门槛,周庆看着那巫女,拧起了眉。 「你要我相信她?」 这一句,让澪微微一僵停下脚步,可在门边的陆义看着周庆开口。 「是的,我要你相信她。」 「我以为这女人害死了你的妻子。」 「害死阿丝蓝的,不是澪。」陆义黑眸一黯,声微哑,「是我。」 这一句,教一室沉寂,让澪微颤,面白如纸。 周庆看着陆义和阿澪,依然有些犹豫,他不信任这巫女,更担心那些妖怪找上门来,但温柔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看去,只见她虽然脸色仍显苍白,但眼里没有半点畏惧害怕,她安适的坐在这斗室中唯一的椅子上,瞧着他,柔声道。 「没事的,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她确实知道。 事实上,在面对知府大人和张同知时,她一直应对得很好,她知道怎么和那些妖怪周旋。更别提,他和她一样清楚,方才秦老板要秦天宫跟着阿澪,阿澪既然在这,那男人也不会离得太远。 看着这无比坚强的小女人,周庆握紧她的手,倾身低头吻了她。 没想到他会在有旁人的情况下这么做,温柔小小吃了一惊,有些羞,小脸瞬间热红起来。 当他停下那个吻,一双黑眸又黑又深,大手抚着她终于比较有血色的脸,和那水嫩的唇,语音低哑的说:「我去去就回。」 「嗯。」她面红耳赤的应了一声。 他这才深吸口气,然后强迫自己放开,转身朝门口走去,但在和阿澪错身时,他淡淡道。 「若她出了什么事,我会亲自把你送到那些妖怪面前。」 那女人抬起黑眼,冷冷的瞧着他。 「这是威胁?」 阿澪话声未落,周庆就已将护臂黑剑握在手中,抵上了她雪白的脖颈,她不是没有试图闪躲,她闪了,但这男人的剑如影随形,将她逼到了墙边。 「不是威胁,是警告。」周庆看着她,眼也不眨的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阿澪恼怒的眯起了眼,可几乎在同时,一只厚实的大手握住了那把黑色的剑。 「我们得在天亮前完成这件事。」陆义看着那男人道:「除非你改变了主意。」 阿澪没有转头去看大手的主人,只是直视着前方,她没办法看那男人,只能握紧微微汗湿的手。 周庆显然也知道,他收回了剑,他很清楚他已经传达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不再看那巫女一眼,只是脚一点地,施展轻功,如风一般,从大门飞窜出去。 陆义看着那站在墙边死白着脸,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的女人,只道:「把门关好。」 说完,他转身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阿澪站在原地,止不住在袖中微抖的小手,他走了,她知道,但她仍不敢看,害怕一转身就会看见他的眼,看见巴狼的眼。 温家大宅里有很多人,很多当年曾在那座城的人,但没有阿丝蓝。 没有阿丝蓝。 在触碰到他之前,她不知道他记得,轮回转世也没忘,喝了孟婆汤也记得。 她不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找阿丝蓝。 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他找了多少年?轮回了多少次? 她不敢算,不敢去计算。 更糟的是,那男人不恨她。 他恨他自己。 这感觉真的糟透了,她依然清楚记得,当年他帮着阿丝蓝一起守护着她们,一起捕鱼、一块唱歌,她还记得巴狼和阿丝蓝手牵着手走在街上,记得他俩在树下在小舟上依偎在一起,她更记得他与阿丝蓝成亲的那天,记得他俩在她面前对神许下誓言,记得她亲口笑着为他俩证婚。 我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宣布巴狼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泪水,夺眶滑落。 她能够看见,还能够看见,温暖的日光透窗,洒落在阿丝蓝与巴狼身上。 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忘记他的誓言,他一直在找当年那个嫁给他的女人。 这一刹,即便被妖魔啃咬吞吃都比不上面对他眼里的悔更痛。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都无法动弹,只能被那难以言喻的痛楚裹身,一直到他真的走远了,她才敢转身,抖着手将门掩上,落栓。 第二十六章 夜如浓墨。 更深,更黑。 原本的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被飘来的乌云遮掩。 运河上,起了薄薄的白雾,漫上了岸,缓缓流入街巷中。 这雾,给了夜行人掩护。 周庆知自己的轻功很好,从小和那些妖怪打交道,他不得不把轻功练好,他本以为陆义可能跟不上,但那男人却一直没有落下,始终脸不红、气不喘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他带着那家伙来到城外地道入口,先后进了地道。 那男人胆子很大,眼也不眨的就跟着他走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中。 门关上后,他点亮火折子,继续往前飞掠,但这回放慢了一点速度。 「迎春阁这些年虽然易过主,可大致上的主体是没变,你认为宋应天将法阵图藏在哪?」 闻言,陆义没有直接回答,反道。 「很多年前,凤凰楼主让我看过那本书。」 周庆闻言一怔,迅速跟了上去,他很快就发现,这男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这地道,他对这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地道万分熟悉,连一个弯也没转错。 「魔魅异闻录?」周庆跟在他身边,注意到那男人脚下几乎没有沾地,因为速度太快,他干脆熄了火折子,那男人在黑暗中,依然没有停下。 这地道乍一看很黑,但等习惯之后,就会发现顶上有着微微的绿光,那是一种会发光的青苔,要在极黑时才会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是有一次为躲那些妖怪追踪,躲进地道里,刻意掩熄灯火才发现的,可这男人显然早就知道。 「对,魔魅异闻录。」陆义脚下不停,道:「齐白凤所着,让其徒孙收着,若有新解,就会加注。白鳞那页的附注,是宋应天写的。」 片刻间,两人已来到迎春阁下方的地道。 「当年宋家少爷为封印白鳞才重建这间悦来客栈。」陆义停下脚步,站在其中一处出口,周庆认得这儿,这是通往假山的那处。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陆义伸手开启暗门,拾阶而上:「天罡于天以指向,八卦于地以封印,所以凤凰封印石下藏着八卦阵。」 「我没在迎春阁里看过相关的事物。」周庆跟在他身后,道:「这城里所有百年以上的建筑,我都查看过了。」 「我知道。」陆义走进假山的隧道里,然后停在其中一处有孔洞能看见外面庭院的地方。 天快亮了,薄雾渐渐散去,远方天际渐渐的亮了起来。 迎春阁里,繁华落尽。 伙计们已经送走了客人,掩上了门窗,收拾着昨夜的杯盘狼藉,其中一位正打着呵欠,巡着院子,一一吹熄亮着的灯笼,再将其挂回去。 陆义站在那孔洞旁,等到那伙计走远了,才指着假山对面墙上的石刻浮雕。 「那面墙上的浮雕壁画,是这儿的全景。」 「对。」周庆看着那浮雕,拧眉,道:「但那上面没有任何八卦、凤凰或北斗七星。」 他几年前就查看过了,这幅石雕壁画确实是当年留下来的古物,因为雕功精美,非但人物、犬马栩栩如生,无论亭台水榭、楼阁都无一缺漏,甚至连姑娘的衣物、发饰都一如当年,因为如此,反而让人们多年来,一直照着这图维持着这园林的模样。 「我知道没有,这是我雕的。」 这话,教周庆一怔,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当年凤凰楼重建悦来客栈,建成后,我听说他们要请石匠来刻壁画,我就来了。」陆义道:「当年我只为打探消息,这工作也有很好的报酬,掌柜的要我刻画悦来客栈的缩小春游图,我没有多想,只当它是个工作,但在我工作时,凤凰楼主来看过几次,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意外发现其中蹊跷。」 周庆挑眉,「什么蹊跷?」 「再等一下,你就能看到。」 到了这个时辰,迎春阁里除了守门的,其他人都已回房上床歇息。 周庆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但他耐心等着,然后那男人带头走了出去。 「差不多了,来吧。」 陆义说着就往外走,周庆凝神倾听,确定附近都没人,这才跟着走出去。 朝阳在这时爬上了屋檐,日光斜斜的照射至庭院中,照亮了整座假山,然后他看见了陆义要他看的东西。 升起的朝阳,被那怪石嶙峋的假山挡住了,只有几道光线从孔洞中穿透而过,正巧落在那幅壁画上。 七道光,七个明亮的光点,在壁画上映出了北斗七星。 他愣在当场,只见陆义抬手,指着那幅当年悦来客栈的缩小春游图,道。 「八卦以封印,七星以指向。这些孔洞,是凤凰楼主以指力在假山上戳出来的,北斗七星之柄为天罡,柄之所指,这儿,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周庆看着他所指的另一个在远处的光点,又一愣。 那里已经不是迎春阁了,是荷花池通往外面运河的水道分岔口。 那地方根本已在迎春阁墙外,难怪他从来没找到过。 「东西在水底?」 「东西在水底。」陆义道:「我下去看过。」 「你没将它取走?」周庆挑眉。 「那不是我需要的东西。」陆义直视着他,说:「我从来不想解开白鳞的封印。」 周庆眼角一抽,扯着嘴角:「你认为我想?」 「老实说,我不知道。」陆义坦承:「如果是五年前,你若想取那法阵图,我一定会阻止你,但现在,我愿意赌一下温柔的判断。」 「若她错了呢?」周庆张开右手,黑剑刷地出现在他手中。 「若她错了。」陆义不惊不惧,只面不改色的说:「那把剑,现在就会插在我身上——」 他话声未落,周庆已举剑朝他挥砍。 陆义见状不避不闪,甚至连眼也没眨一下,不知何时,他手里也多出一把手斧,朝周庆砍去。 一剑一斧在空中交错,两人错身而过,斧与剑双双砍入肩头,血如墨,在晨光暗影中,飞溅洒落。 斧与剑滴着血,陆义转身,看见周庆手持长剑,也看着他。 他与他身上都溅了血,两人脚边都倒着被砍掉脑袋的妖怪,妖怪穿着迎春阁伙计的衣,滚到一旁的脑袋一双眼瞪得老大,张嘴还要喊,但周庆反手一剑就将那妖怪脑袋给削去大半,将那妖彻底终结。 陆义握着滴血的手斧,只继续把那句话说完:「而不是握在你手里。」 周庆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 「你不怕死吗?」 「我死过很多次了。」 这话让周庆无言,只能收剑,差不多在这时,他注意到墙上那七个光点已经因为朝阳向上爬升而位移消失,能清楚看到这北斗七星的时刻,一天之中,竟只有刚刚那短短片刻而已。 怪不得这男人方才说要天亮前完成这件事。 他朝荷花池走去,陆义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其他妖怪察觉异状之前,一前一后翻过墙,下了水,潜行至水道分岔口。 那儿的水底长满了青苔和水草,陆义伸手摸索着,按压了其中一块石砖。 周庆看见石砖陷落,露出凹槽,凹槽里有个凤凰木盒,以铁链锁着,他挥剑砍断了铁链,将那木盒捞了出来。 两人回到温家大宅时,天色早已大亮,温家伙计仆佣早已起床干活。 第二十七章 陆义要进门当然不难,但周庆应该是个死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门恐怕会吓破人的胆,所以他带周庆走了地道,直接进了温家大小姐的小院。 让两人意外的,是温柔和阿澪已在那里。 「那是陆义的房,虽然很少人过去,可凡事总有意外。」温柔替他俩倒了热茶,道:「若让人看见我们在陆义房里,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所以天亮前,我们俩就过来了。你们找到东西了吗?怎么全身都湿了?」 「东西在水底。」周庆把木盒搁到了桌上,「我还没看过。」 「先把衣服换了吧。」温柔搁下茶壶,从衣箱里翻出一黑一白的两套男装,「别着凉了。」 那是他的衣,他偶尔会到她这儿过夜。 他脱去湿衣,穿了那件月牙白的,陆义则拿了黑色的换上。 再回到桌前,木盒上的铁链已被阿澪解开,她伸手抚着木盒上方的凤凰,眼底透着不明的情绪。 她已卸去了温柔的脸面,恢复了她原来的样貌。 「奇怪,这盒没缝,也没锁孔,不知怎开?」温柔好奇的站在一旁,倾身查看。 「凤凰如意令。」陆义走上前来,看着澪说:「那是钥匙。」 澪闻言,眼睫一颤,但仍没抬眼,只抬手取下挂在颈上,垂在她胸前的铜牌。 木盒上的凤凰是阴刻,铜牌上的凤凰是阳刻,放上去刚刚好就能完整对上密合。 她旋转铜牌,木盒前方瞬间弹出一个小方块,让人能掀起盒盖。 做这木盒的工匠,技术十分精妙,木盒虽然长年泡在水里,但木盒里却依然滴水不进,万分干燥。 盒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只密封的竹筒。 阿澪看着那竹筒,却没有伸手,最后是温柔将它拿了起来,打开竹筒上盖,从里面倒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纸。 温柔将它摊开来,看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她很快看了一遍,然后白着脸将它递给了他。 周庆看着她,接过手,垂眼也飞快看了一遍。 那上头详述了如何布阵的办法,甚至清楚注明了每一块封印石的位置,包括他们没有找到的那一块,但那没有解决他们的问题,事实上反而把一切弄得更复杂困难了。 「怎么了?」看出他俩脸色不对,陆义开口问。 「若要重启法阵,封印白鳞。」周庆抬眼,看着温柔,语音干哑的说:「得先让白鳞的魂魄合而为一,回到他的本体。」 这话,让阿澪一震,猛地抬眼,伸手就将他手里的图纸抓了过去。 她一目十行,越看脸越白,到最后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坐倒在椅子上。 末了,她甚至握不住那图纸,只能让那张纸从她抖颤的手中滑落在桌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她会放声尖叫。 她没有,可她脸上血色尽失,就连唇也泛白,眼底有着掩不住的恐惧。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 《魔魅异闻录》里是这么写的,陆义方才也证实了这事,事实上,当年白鳞大闹苏州,就是为了要吃她。 周庆看着那吓得魂不守舍的巫女,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这女人数千年来一直生活在这种状况下,更糟的是,他很清楚,若白鳞抓到她,绝不可能给她一个痛快。 她会再次被囚禁起来,回到当年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 蓦地,她毫无预警的转身走了出去,没有人阻止她。 如果是他,他也会立刻离开这里,头也不回的跑去躲起来、藏起来,藏到没有人找得到的海角天涯。 【第十六章】 「你打算怎么做?」 阿澪走了之后,陆义没有离开,反而看着周庆开口问了这问题。 「宋应天的法阵,需让白鳞魂魄元神归一,才能开始作用,我们不能等他自行冲破封印,需出其不意。」 「你想主动破坏最后一块封印石?」 「对,如此一来,方能攻其不备,让主控权掌握在我们手里。他的本体被封压在太湖底,白鳞尚未得知,我们可以先行在此布局,再破封印石,白鳞在第一时间会知道,必会尽速赶至。这法阵上也说了,白鳞元神归一之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们便能重启法阵,将其再次封印。」 「白鳞手下那些妖怪,不会坐视这事发生的。」 「我知道。」周庆看着那张摊在桌上的法阵图,道:「但这城里的妖,不是全都支持白鳞。」 「你想找墨离?」温柔问。 「若有机会解决白鳞,我想墨离他们会愿意一起合作。」他抬眼看向陆义:「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没有。 若在八百年前,他或许还能去找凤凰楼的人帮忙,但那么多年过去,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就算凤凰楼真有后人,此时此刻也不在这里,否则这座城也不会变成妖怪聚集地。 陆义提醒他:「白鳞是上古大妖,那些妖若得知,封印他之前,得先让他魂体合一,你可能无法得到太多的合作。」 「我知道。」周庆扯了下嘴角,道:「不过白鳞从来就不是个太好的主子,他们就算不合作,也不会傻得留在这里。」 陆义闻言,点头:「何时动手?」 周庆才要开口,就听温柔道:「五月五如何?」 温柔起身拿来一张地图,摊开来,看着他俩,指着上头的地图说。 「白鳞的本体在太湖底,那是在这。今年温老板当家,可将龙舟赛事改在城东外这儿的金鸡湖举办,附近的人,都会为看龙舟赛聚集过来这儿看热闹、做生意,这是一年一次的盛事,很少人会错过。太湖在西,金鸡湖在东,之间有一段距离,如此一来,若出了什么状况,人潮都在金鸡湖这儿,就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周庆和陆义低头查看桌上地图。 「如此甚好。」陆义点头同意。 周庆更直指着两湖之间的几个点,道:「我们可以在这里、这里,和这里,设下埋伏,以阻挡白鳞的手下。」 温柔一听,即刻再道:「那好,周庆你去和墨离连系,官府那儿我会打点。」 她边说边取纸拿笔,开始快速写下该做的事情,一边道:「陆义你能帮我请管事们过来吗?」 「他不行。」周庆握住她振笔疾书的手。 她一愣,抬眼只见周庆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温柔轻呼出声,小脸又红,只见周庆将她抱上了床。 「你应该先休息。」 「休息?你胡说什么?我们没有时间了。」她面红耳赤的。 「当然有。」他脱了她的鞋袜,将她塞到被子里,然后也跟着去鞋脱衣上床。 「我以为你要去找墨离?」她满脸通红的试图坐起身,却被他长臂一舒,揽进怀中。「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一直派人在监视这里,若他还活着,很快就会自己出现的。」 「至少让我和陆义说——」 「他已经走了。」 温柔眨了眨眼,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屋子里早没了旁人,下一刹,他的大手再次探来,将她的脑袋压回枕上。 「我们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红着脸,拧眉咕哝。 「那男人知道该做什么。」他和她躺在同一张枕上,说:「他不是笨蛋。」 第二十八章 「我没说他是笨蛋,但有些事需要温老板才能进行的。」之前是有阿澪帮忙,现在阿澪跑了,她可不能不出现。 「不差这几个时辰的。」他抚着她的小脸,道:「现在,睡吧,等你醒来,我相信那些管事们都会乖乖等在温老板书房外的。」 「这种时候,我怎能睡?」 「你当然可以。」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拧眉瞪他,可这男人根本不吃她这套,只朝她挑眉。 「你越早睡,就能越早起。」 「现在天都亮了。」 「就是如此,你才得先歇歇。」 看着眼前这顽固的男人,温柔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和他争辩,让自己放松了下来,偎进他怀中,闭上了眼,却依然忍不住咕哝。 「我们需要请石匠赶工刻那凤凰封印石。」 「陆义会处理的。」 「柳如春是十娘吗?」 「不是。」 「柳如春和墨离是同一阵线的?」 「嗯。」 「迎春阁的第一花魁若能参加龙舟赛事,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 「温柔。」 「嗯?」 「我累了。」 闻言,她闭上了嘴,再没吐出一个字。 没有多久,他就听见她的吐息变沉变缓。 她睡着了,他张开眼,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轻轻以指将她脸上垂落的发丝掠到耳后,不舍的抚着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虽已去尽,但却大耗元气,才会那么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却还强撑着,急着想要为他担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他曾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可这个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轻拥。 真是个小傻瓜。 晨光在墙面与地面缓缓轻移,他闭上眼,知道这一生,至少还有她。 阿澪没有走远。 陆义远远的,就看见她伫立在湖畔,一脸苍白的眺望着远方。 他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水上人家撒网捕鱼,看着几只水鸟一块儿振翅飞翔,掠过湖面。 风来,又走,潮水轻拍石岸。 「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从苍穹之口逃出来时,我以为我能够控制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优美,有如天籁。 他记得,每当她在清晨祝念祷词,在黄昏轻吟颂歌时,人们总会停下脚步,沉浸在她抚慰人心的温暖歌声里。 千年过去,她的声嗓一如以往好听,但那之中,却再无以往那如风似水的温暖,只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绝。 「但事实是,当时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里面所有的人,我恨那贪婪的国度,我恨人们平时有求于我,到头来却纵容龚齐把我献出去当供奉,我等了十三个月,忍了十三个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为会有人来找我,以为会有人来救我——」 她气一窒,声微顿。 她看着那些飞鸟,颤颤再吸一口气,道:「可我只等到那些妖魔的讪笑与嘲弄,等到他们的咀嚼和啃咬,他们给我看城里的景象,让我看我自小守护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习武链兵,看家家户户都在打铁铸剑,窑里的大火那么旺、那般烈,烧出的黑烟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却不是为了来救我,而是为了支援龚齐去兴兵作战,没有人试图来找我、想救我,而那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将其视之为兄长,为我铸造礼器的大师傅,竟然带头为龚齐那王八蛋铸刀造剑?!」 对她的指控,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听见她的恨,听见那曾经优美柔软的嗓音,充满着恐惧、痛苦与愤怒。 刹那间,好似又见那座城,又听战鼓急急,又看黑烟漫天,看万千铁骑轰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只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紧了拳头,看着远方,恨恨的说:「最好和我一样,全都变成在不见天日的黑暗深处发臭腐烂的一块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风迎面,袭来,扬起她乌黑的发。 「龚齐派人将你带走之后,阿丝蓝来找过我。」他看着前方的渔船,声微哑:「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认为那是个问题,我以为龚齐再怎么失控,也不会试图伤害你。」 他深吸口气,坦承。 「我错了。」 这一句,让泪夺眶,随风走。 在天上优游的水鸟,忽地如箭矢一般钻入水中,用长长的鸟嘴,衔抓了一只死命挣扎的鱼儿上天。 小舟上,一个孩子仰望着那捕鱼技术高明的鸟儿,赞叹地张大了嘴,就如当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云梦一样。 她还记得,巴狼掌着竹篙,和阿丝蓝一起,带着她们三个在河上玩耍。 蝶舞、云梦,和她。她记得阿丝蓝的笑,记得她对她伸出的手。 「我从来不想伤害阿丝蓝。」 她唇微颤,将双手交扣在身前,声喑哑的道:「我看到她小产,倒在血泊中,而你忙着为龚齐铸剑,他们没让我看到最后,我以为那一夜,她就死了。」 这话,让他浑身一震,转头瞪着她。 「小产?」 这一句,让阿澪回首,见他那模样,忽地领悟。 「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缩着,「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着他苍白的脸,痛苦的眼,她久久无法言语。 她没有资格怪罪他没照顾好妻子,她后来对阿丝蓝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让那温柔又善良的女人双手染满了鲜血。 风吹了又吹,让杨柳轻扬,教潮浪来回。 千年前的过往,曾经犯下的过错,满盈在风中。 你应该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蓦然响起,就在耳边,仿佛他人就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那讨人厌的微笑。 说啊,阿澪。 他语音带笑,鼓励着。 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很抱歉。 看着眼前那痛苦万分的男人,她张开嘴,但那些字句却卡在喉中。 她吸气,张嘴,想再试一次,可就在这时万里无云的天,忽地毫无预警的爆出一声巨响,教林鸟惊飞。 晴天霹雳,那是封印石破掉的警示。 阿澪和陆义双双一震,转头朝声响处看去。 「在城里。」陆义将视线拉了回来,看着那脸色瞬间又刷白的女人,道:「李家大宅那个。」 她知道,她刚看了那法阵图,最后一个封印石在城外,在另一座湖底,和白鳞的本体一起。想起那嗜血的妖魔,让她浑身止不住轻颤,刹那间,惊、惧、恐、怖,充塞心头,上了眼。 他能够看见她掩不住的害怕畏缩,这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她是白塔的巫女,他从来不曾见她这么害怕过。 白鳞,是当年将她关在供奉地的妖魔之一。 他知道,她害怕再次陷入同样的处境,陷入那生不如死的绝境。 「你走吧。」 她闻言,猛地抬眼。 「周庆想找墨离那一方的妖怪合作,但愿意加入的妖怪,恐怕不会太多。」 陆义看着她,道:「你不需要留在这里。」 「你要留下?」她问。 「我要留下。」陆义点头。 第二十九章 她神色难明的瞪着他:「既然知道不可能成功,你何必自找死路?」 「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的。」他看着她,道:「我们打算在端午动手,你趁早走吧。」 说着,他转身朝温家大宅走去。 「巴狼!」她扬声脱口。 这久远之前的名,让男人止住了脚步。 「告诉我,」澪有些恼火的开口追问:「为什么?」 他转身回头,黑眸深深的看着她,依然没说。 「为什么?」她放软了语气,要求。 「因为阿丝蓝。」他站在风中,语音沙哑的说:「因为我知道,若她在这里,她会希望我留下来帮忙,帮周庆和温柔,帮这座城里的人。」 这话,教她哑口。 「她就这么做了。」 那前世是巴狼的男人,用同一双悲伤温柔的黑眸,看着她。 「那一天,她没有逃走。」 陆义走了。 澪仍站在湖畔。 变天了,冷冽的风将她的衣吹得猎猎作响。 她能看见云被风吹着跑,很快的遮蔽了蓝天。 水面上的渔家,在风浪渐大之后,开始收网,掌舵划船准备回家。 快下雨了,她可以看见妇人们忙着收拾晒在空地的衣被,可以听见她们叫唤着自家的孩子过来帮忙把曝晒的菜干快快收进屋里。她可以看见远处的码头工人忙着在雨落下前搬下船货,可以听见他们一边相约一会儿下工后一起去喝杯热酒。 恍惚中,她好似又站在白塔上,看着人们来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姆拉,看见阿奇大师傅和他的妻子,看见巴狼与阿丝蓝手牵着手走在雨中,看见云梦坐在船上—— 她闭上眼,逃避那前尘过往,却感觉到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 他说。 谁说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听见自己愤怒又惊恐的回答。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说。 男人将她揽进怀中,压在他心口上。 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和我一起。 他说着,笑着说。 她睁开泪眼,却不见他,只有细雨霏霏落下,将湖面变得氤氲朦胧。 可她依然能在寻常百姓的交谈中,听见他的声音。 只是过日子罢了。 男人握着她的手说,声轻轻,语带笑。 没有更多。 那不应该还有更多,她不该还记得那么多,可她依然记得,记得他握住了她的手,记得他和她一起站在湖边,走在街上,记得他同她一起,度过那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 你不会的,我知道。 一滴泪,夺眶滑落。 我知道。 她几乎还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大手,将她冰冷抖颤的手紧紧包裹。 别怕。 含泪看着那宽广的湖面,看着那些寻常百姓人家,听着他们与她们的日常对话。 她不知,他是否早就料到今时今日,才甘愿那样陪着她,一天又一天的活,一日又一日的过。 只是过日子而已。 他的声,悄悄的说。 没有更多。 而她,听见自己哑声张嘴,开了口。 「苏里亚。」 一名黑衣人,从阴暗的树影里走了出来,静立在她身后。 这么做,太蠢太傻,很蠢很傻,但她仍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大手,听到他要她别怕。 她转过身来,看着那千百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跟着她的男人,深吸口气,低声交代着她要他做的事。 「我需要你去……」 苏里亚静静听着,在听到她想做什么,又要他做什么时,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你做得到吗?」 他凝视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她见状,将抖颤的双手交握,张嘴要求。 「那就去吧。」 苏里亚看着眼前脸色苍白、身子微颤,眼神却万般坚定的巫女,他清楚知道她有多害怕,多么恐慌,有那么小小的片刻,他几乎想违反她的意思,强行将她带离这危险的地方,可她已经逃了太久,躲了太久。 而这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事情或许有了转机。 他不想离开她,他不信任那个有点两光的秦老七,但她已经做了决定,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做那件事,那让他别无选择。 所以,他没有争辩,甚至不曾迟疑,只是转身走进树林里。 未几,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林中窜出,展翅迎风,眨眼就入了云端,消失无踪。 窗外,细雨淋漓,滴滴答答的。 近午时,温柔醒了过来,瞧见他的脸近在眼前。 很少在白天,能看见他靠她靠得那么近,能瞧见他沉睡的脸。 刹那间,不觉屏息,怕吵了他难得的安眠。 她能感觉到他徐缓的吐息,和那规律的心跳,还有他身体散发出的温暖。 不自觉地,偷偷朝他偎得更近一些。 在那阴雨蒙蒙的天光下,她能看见他的下巴,渗冒出点点胡碴,眼眉嘴角也都透着倦累,却也透着些许的放松。 这是她平常难以得见的模样。 或许除了她,再没人见过。 她依然清楚记得当年,即便伤重,纵然身在元生当铺,他依然装作无事,倚窗看书的那个午后。 这男人从来不容自己放下戒备,以前她总不知为何他将自己逼得这么紧,如今知道了因由,却只更加心疼。 蓦地,她知他醒了,已经醒来。 他还闭着眼,但脸上仍有些几不可见的细微改变,一些戒备紧绷。 情不自禁的,她抬手抚着他的脸。 他睁开眼,她没有把手收回来,只用满腔的柔情,吻了他。 那小小的吻,揪抓住了他的心,也瞬间撩起了他的欲望。 温柔能够感觉到他抵着她,但他什么也没做。 「你不想?」这问题脱口而出,教她脸红。 「我想,但你还伤着。」他垂眼看着她,哑声道:「身子太虚,受不住 的。」 这话,让她更羞,脸更红。 他见状,扬起嘴角,教她更窘,掀被起身要下床,他却从后伸手将她重新带回床上,搂进怀中。 「别走,」他环抱着她的腰,小心翼翼的从身后贴着她,在她耳畔低语:「再陪我躺一下。」 那低哑悄然的要求,教她心软,即便羞,还是乖乖躺着了。 雨仍在下,沿着屋瓦飞檐滴落,似水晶珠帘。 那密密的雨幕,像是把万物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 他与她静静看着那窗外的细雨,一起蜷缩在床上,那感觉很好,很舒服,几乎让人再次昏昏欲睡。 可两人都没有再睡着,不想睡,只想留住这片刻的安静美好。 他搂着她的腰,她抚着他的手,一起看雨,听雨。 不知过了多久,周庆低哑的嗓音,忽然在细雨声中响起。 「我曾经羡慕过陆义。」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她愣了一愣。 「为什么?」 「因为他可以和你在一起,正大光明的和你在一起,坐同一辆车,吃同一桌饭,进同一栋屋,站在你身旁,替你打伞,帮你上车。」 「是帮温老板。」 「你就是温老板,温老板就是你。」他语音嗄哑的告诉她:「我痛恨那个男人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我嫉妒他可以那么理所当然的保护你,我羡慕他能够一直守候在你身旁,赢得你的心。」 心一抽,又紧。 第三十章 「我一直只把陆义当哥哥。」 「没有血缘的哥哥。」他扯着嘴角,道:「你当年想假死走人时,想过要带他走。」 「他是家人。」 「我知道。」 他听来很闷,温柔在他怀中转身,只见那男人瞅着她,剑眉微拧,眼底有着她不曾见过的情绪,教她不禁抬手轻触他紧绷的下颚。 「现在,你还羡慕吗?」 她的触碰,软化了他心底的疙瘩。 「不了。」他握住她的小手,凝望着她,说:「一点也不。」 她看着他,情不自禁的伸手环抱着他的腰,将小脸埋进他怀中,闭上了眼,听着他的心跳。 雨仍在下,淅沥不停。 「周庆。」 「嗯?」 起初,她没开口,没有继续说话。 他几乎以为她又睡着了,然后一丝几不可闻的话语,夹杂在雨声中,悄悄响起。 「若咱们今生无缘,可以来生再见吗?」 这话,教他心紧喉缩。 他收紧长臂,才要开口,却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那人来到门外,敲了敲门。 温柔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看着他。 周庆黑瞳深深,没去应门,只低头深深吻了她,才斩钉截铁的道。 「我很贪心,今生来世,我都想要。」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温柔心头狂跳,只能面红耳赤的看着他为她披上一件衣,起身下床,大踏步走去应门。 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是消失已久的墨离。 他撑着一把伞,在周庆开门之后,收了伞走进来。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能避开旁人,走进温家大小姐的小院这儿,但显然那对他并不构成任何问题。 透过门帘,她能隐约看见墨离进门后,他如往常一般垂着眼,没朝卧房这儿多看一眼,只站在小厅桌边同周庆低声交谈。 她穿衣套上鞋袜,下了床,掀帘来到小厅里。 「温老板邀知府大人、张同知在金鸡湖观赏龙舟赛事,你在太湖解开白鳞封印,我们的人在中间埋伏布下封锁线,你将阵法重启后,陆义在城中封盖凤凰封印石?」 「对。」 「这有风险。」 「我只需要有人挡上一挡,争取一点时间。」 墨离抬眼看着周庆:「就算有人愿意来,我也不能保证,他们会坚持到底,只要情况不对,他们随时会见风转舵。」 「我知道。」周庆直视着他说:「但若我成功重启法阵、封印白鳞,你得依我的规矩,约束他们。」 「可以。」墨离点头,「何时动手?」 「五月五,午时。」 周庆说着,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和他讨论该在何处布下多少人马。 温柔在他俩议事时,在旁将所需事物都一一记下,没多久,陆义也来了,加入了讨论,可即便墨离的人愿意合作,双方人马的差距还是太大,更别提知府大人还掌控着大批兵马。 「这样还是太冒险了,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 「这几个地方,可以用火药埋伏,我们只需要有人及时点燃引线。」 「就算我们能在这几处引火,升起一道火墙,也只能挡下一部分,有些妖怪不怕火,有些能飞天,而且这里到处都有运河、湖泊,要引水灭火也不是件难事。」 「该死,我们的人手不够——」 正当他们为此争论不休,眉头深锁时,阿澪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她,屋里所有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一路走到桌边,停在陆义身旁,垂眼看着地图上的人马分布,他们几个将瓜子和花生当成兵马,东摆一堆,西摆一堆的,她伸出手,拿了一个倒扣着的茶杯,将那些瓜子和花生,全都收拢在杯子里,放到最旁边。 「这样就够了。」 三个男人一起瞪着她,不发一语,只有温柔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开口。 「可你要怎么把所有人吸引过去?」 阿澪用那双闇黑的眼看着她,道:「因为我会在那里。」 温柔愣看着她,忽然想起那书上写的字。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领悟过来她想做什么,温柔脸色瞬间刷白。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陆义伸手抓住那茶杯,却移不动它,他抬眼看着澪,拧眉道:「不可以。」 「当然可以,」阿澪一脸平静的看着他,「我不会死。」 「一定有别的办法。」陆义拧眉瞪眼。 「你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可以将他们全部吸引过来。」阿澪说着,看向那打她进门后,就保持安静的墨离:「你们可以问问他,他们没有办法抗拒我。」 墨离眼也不眨的说:「就像蜜蜂遇到花蜜。」 「苍蝇闻到腐肉。」阿澪冷冷的说。 「事实上,你并非完全不可抗拒的。」墨离看着她,说:「我们之中有些人,畏惧白鳞更甚于想吃了你,生存的本能总是高于欲望。」 「那是因为我还没流血。」阿澪看着他说。 墨离想了一下,点头同意,看着其他人。 「她说的没错,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同意。」陆义怒瞪着墨离。 阿澪说:「我的存在,不只能够吸引其他妖怪,还能分散转移白鳞的注意力,让他不会太快注意到周庆在搞什么鬼,我可以为周庆争取更多时间和机会。」 周庆看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想再逃跑了。」 这话,让陆义一愣,抬眼只见澪看着他。 「我已经厌倦了一再逃走,如果能够封印白鳞,我愿意当诱饵,但你放心,我不会傻傻的站在那里的,你以为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是白塔的巫女,我知道怎么保护我自己。」 陆义看着她,阿澪对着他挑眉,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半晌后,陆义方将手从茶杯上移开。 见他退让了,阿澪这才转身走到墙边,推开那连结温家大小姐和温老板房间的暗道入口。 「我饿了,我让翠姨和云香备了一桌饭菜在温老板的房间,你们搞定剩下的事情后,可以过来吃饭。」 进暗道前,她回首看了墨离一眼,冷冷一笑:「不过我若是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到别的地方去找吃的。」 阿澪的提议,解决了问题。 陆义虽然不愿意这么做,最后还是同意重新调整布局。 墨离走后,温柔和周庆、陆义一起到温子意的屋里吃饭,饭后温柔换了男装,整个下午都在书房和管事交代工作。 周庆不想离开她,但他必须去太湖确认那最后一块封印石的所在地,在确定陆义会陪着她之后,他才从地道离开。 温柔虽然担心他出门会被那些妖怪发现,但最终仍没多说什么。她让自己专心在准备工作上,她写了一封信给柳如春,提议了一件事,确保更多人能到场参加龙舟赛事。 那女人很快的回了她信,同意了她的提议。 她召开了一场餐会,邀请所有的商家,告知今年的龙舟赛事会更加盛大举行,几乎每个人对此事都乐见其成,毕竟人潮就是钱潮。 但她也注意到,有几个商会大老已经不在城里。 船若要沉,老鼠都会打包袱跳船,何况是那些老谋深算的妖。 温柔暗暗将那些缺席的名字记了下来,她相当确定,事成之后,将来他们还是会回来,而她可不想搞不清楚到底谁是人谁是妖。 第三十一章 不是说妖就比较糟,人就比较好,只是她想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知府大人已经被取代,但她和墨离确认过,张同知一直是人,不是妖。 可显然对他来说,钱与权,比人命还重要。 恶人有时比好妖怪更可怕。 虽然她并不真的确定妖怪有好的,但她的确比较喜欢墨离胜过张同知。 天知道,她甚至开始喜欢柳如春了。 看着柳如春回信上爽快的要求和建议,温柔提笔再写下一封信函回复她,接受了她的建议,并同意了她的要求。 周庆回来时,她刚噙着笑把信回完。 「在写什么?」见她在这时机下,竟仍看似心情甚好,他忍不住问。 「给柳如春的信。」她搁下笔,等墨干。 他好奇走上前来,低头查看信上的字句。 温柔没挡他,事实上,她很好奇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看着看着,挑起了眉,忍不住也扬起嘴角。 「这很伤风败俗。」他笑看着她。 「这会教万人空巷。」她回以微笑。 「可能会。」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她看着他说:「方圆数十里的人都会争先恐后的跑来看这场龙舟赛事。」 他知道,她是对的。 「你清空了所有的人。」他不得不佩服她想出了这个主意。 「我希望能有那样的效果。」温柔笑着起身,从衣箱里拿了另一套衣裳给他,让他换下那身湿透的衣。 他脱下湿衣,换上那干爽的衣物,看着她将那些湿透的衣裤摊开,挂到了宽大的衣架子上,再回身拿来早早准备好的姜茶,替他倒了一杯。 他接过手,喝完那杯热姜茶,她才开口问了那个问题。 「你找到那封印石了吗?」 「找到了。」周庆看着她,道:「它在湖底,就在那法阵图纸上所说的地方,上面长了水草,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清掉,但那是凤凰石没错。」 温柔闻言,挺直了背脊,看着他:「所以,现在就等端午了。」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朝她伸出手。 温柔看着他,把小手交到他手中,他将她带到怀里,轻轻拥抱。 一时间,喉微哽,她不由自主的把脸埋进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久久不能言语。 她很害怕,为他即将做的事,必须面对的事,感到恐慌。 她听到他们的决定,端午那日,得由他亲自去破坏那封印石,再重启法阵。 那很危险,因为根据法阵图上的说法,白鳞的本体就被封压在凤凰封印石底下。 白鳞若回魂,破坏封印石的人会首当其冲。 他爹当初就是这样被煞到,才遭附身的。 她不想他去做这件事,但只有他才有凤凰护臂剑,才能操纵那把剑,而那把剑,是重启法阵的关键。 「八百年前,宋应天成功封印了白鳞。」知道她的忧虑,周庆低头亲吻她的发,告诉她:「他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温柔喉紧心缩,但仍在他怀中点头。 「我知道。」 周庆很想要她别担心,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将她拥在怀中。 她揪抓着他的衣襟,将小脸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感觉着他的温暖,眼却仍微湿。 「你爹还活着,对不对?」 她是听了陆义说的前世,才领悟到这件事,阿丝蓝被附身时,仍有意识,她还活着,所以才有办法在最后关头时,阻止附身在她身上的妖怪,杀了巴狼。 周庆闻言,道:「墨离说过,有那个可能。」 所以这些年,他才一直留在这座城里,不只是因为城里的人,还因为他爹可能还活着。 「端午时,白鳞就会离开,到时他就自由了。」 拥抱着这温暖小女人,他看着窗外细雨,哑声开口:「已经很多年了,有些人,撑不住,醒来之后就疯了。」 「但你怀抱希望。」温柔待在他怀里,悄声说。 「他是我爹。」他语音低哑的说:「我希望他还活着。」 她没再开口,只伸手环住他的腰,深深拥抱这个男人。 雨纷纷,下个不停。 有那么片刻,她真的很想去求秦老板,但她记得那人有他的规矩要守,而她清楚若去求有用,周庆早就做了,这座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 显然,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宋应天封印了白鳞。」彷佛要说服她,也说服自己,周庆哑声开口,重申:「他做到了,我也可以。」 她抬起头来,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抚着他的脸,低语。 「你当然可以,我相信你可以。」 她是笑着说的,含泪微笑。 他心头一紧,但仍覆握住她的小手,开口承诺。 「一定可以。」 【第十七章】 五月五,庆端午。 经过数日的筹划,所有的准备工作,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完成。 这日,天未亮,温柔就已经醒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但周庆陪着她一起,还是睡了一会儿。 周庆比她还要早醒来,有人敲门时,他下床去应了门。 门外是送餐食来的云香。 云香见有男人在她房里,眼也没眨一下,只在他为她开门时,提着竹篮跨过门槛,把餐食搁在桌上。 温柔合衣下了床,来到桌边一起摆放碗筷。 不知为何,脸有些微热。 她知云香早知她房里有男人出没,这些年她偶尔也会忘了把他不小心落在这儿的东西收拾起来,那都是云香收的。 她从没和云香讨论过这件事,云香眼虽不好,却很机灵。 可周庆从没真的和云香打过照面,直到现在。 那男人赤裸着上半身,却一脸自在,自顾自的回房去穿衣了。 「是周庆。」她在云香把小菜搁上桌时,开了口。 「嗯,我知道。」云香搁好清粥小菜,又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整盘的肉包子,道:「陆义哥同我说了,前几日便让我多带一些食物过来。」 闻言,温柔脸更红,这才醒悟,难怪这几天,无论是翠姨或云香送来的餐食都不少,她之前忙昏头了,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可显然周庆早就知道,才会这么直接就去开门。 云香把竹篮的盖子重新盖好,这才抬眼看着温柔,悄声问。 「他对你好吗?」 这问题,问得很小声。 可周庆在这时走了出来,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的,可温柔知他听见了,他停在门边,就在云香身后,隔着一小段的距离,看着她。 温柔红着脸,凝视着他,张嘴开口。 「他对我,很好。」 听见这话,云香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拿着竹篮走了。 而那男人,还站在那里,她走上前去,替他把衣襟拉好、抚顺。 下了几日夜的雨,在昨夜停了。 他垂眼看着她,抬手以指背轻抚着她被晨光照亮的小脸。 「我是不是应该要你别等我?」 温柔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在他的注视下,她将身上的老银锁取下,挂到他脖颈上。 老银锁上,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那是她的祈求,她的希望。 「我不会等你。」她将那老银锁,压在他心口上,坚定的说:「我不会,你若没回来,我会去找你。」 一颗心被这话,被她的小手,熨到发烫。 第三十二章 他凝视着她,知道她是说真的,陆义本安排好,午时一过,让待在金鸡湖的她和温家人,和邱叔、翠姨、云香一起从运河搭船撤去杭州。 但她不会走,不会乖乖离开。 她会来找他。 就算他死了,她也会来找。 为了她好,他应该要她承诺会离开,但他知,那没有用。 他覆住她在他心口上的小手,将那小手和银锁,一起紧握。 「我说了,你若要给,我还是会拿的。」 这话,教泪上涌,她强忍住泪,只微笑。 「我也说过,我给了,就是给了,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 他闻言,笑了,不再多说,只牵握着她的手,道:「我饿了,来吃饭吧。」 「好。」 温柔和他手牵着手,一起来到桌边坐下,吃了云香送来的清粥小菜和肉包子。 那是个平静的早晨。 雨停了,清风徐徐,树影摇。 他亲手为她梳发束髻,替她换上男装,在陆义来接她时,送她出门。 她在临出门前,停下了脚步。 周庆能感觉到她的迟疑和挣扎,就如那日在迎春阁她要离开他时那般,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顾一切上前将她掳走,掳到千山万水之外,和她一起远走他乡,一起过两人平静的日子。 他几乎可以看见那样的日子,几乎可以。 可在白鳞手下那么久,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那家伙有多么疯狂,若让白鳞自行冲破封印,元神合一,恐怕就连千里之外都寻不到平静之地。 所以他只是紧握着拳,站在她身后。 她没有回头,她是他的温家大小姐,他的温老板。 他看着她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背脊,笔直的往前走,走向陆义,去当温老板。 这一刻,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欠她的,岂只一生一世,怕是八辈子也还不完。 温柔走后,地道的门被人打开。 他回身,看见阿澪站在那里。 他朝她走去,和那千年巫女一起从地道离开。 柳如春是个很美很的女人。 她肤如凝脂,面若桃李,唇如朱樱,无论一举手一抬足,都美得像幅画,教人忍不住看得入迷。 若在苏州城问天下第一美人是谁,十个有九个会说是迎春阁的柳如春。 打几日前,温柔就派人把迎春阁今年会组队参加龙舟赛事的消息传出去。 迎春阁组队参加龙舟赛那不稀奇,稀奇的是,迎春阁参赛的队员,可不是里头的伙计小二,不是厨房的伙头,守门的门房,是阁里的花姑娘!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全员由姑娘组成的队伍,将由柳如春亲自领队! 这消息一出,立刻一传十、十传百,端午还没到,城里城外的客栈、酒楼就已住满了人,更有人直接夜宿金鸡湖畔。 全是姑娘组成的龙舟队?!柳如春亲自上阵划龙舟?! 这不亲眼看上一看,怎敢说自个儿住江南啊! 本来这么伤风败俗之事,是万万不可能上演,但谣传张同知与 知府大人皆是花魁的入幕之宾,人家花魁娘娘想划船玩水,两位大人都应了花魁要到场帮忙摇旗呐喊,哪个没长眼的敢阻敢拦? 更别提,人人都想看这「花魁赛龙舟」的热闹,就算不想看热闹的,也想趁这机会做生意大赚一笔啊,于是乎,什么伤风败俗,什么仁义道德,什么朱子百家,通通都被放到了一旁。 一大清早,金鸡湖畔就热闹滚滚,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蜂拥而至,卖包子豆浆的有,卖衣裳陀螺的也不缺,当然杂耍弄蛇的也通通都来报到,卖各式各样食衣住行的摊子,更是一摊接一摊的沿着湖畔摆到看不见尽头,各家伙计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往年的龙舟赛事更加热闹。 诚所谓,人潮就是钱潮啊。 下了几日的雨,在昨夜停了,今日一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方圆数十里的人全都跑到了这儿来,苏州城里万人空巷,让做生意的小贩商家们全都乐得笑呵呵。 在经过一个上午的淘汰赛之后,晋级商家的龙舟一一现身下水,然后知府大人来了,同知大人也来了,官爷们一个个上了水上平台。 温柔见状,露出微笑,领着商家们上前问安,再一块儿上香祭天,之后方一一落坐。 主位,当然是知府大人的,温老板和张同知分坐两旁,再来才是城里各个商家大老,伙计们上了茶水点心。 知府大人摆摆手要人闪开,只开口问一旁的温老板。 「我说,怎还不见迎春阁的船啊?」 温柔一听,才要开口,一旁就有人点燃了炮竹,还有人奏起了音乐。 她微微一笑,指着那乐声来处,道:「来了。」 蓦地,岸上的人们骚动了起来,拥挤的人潮,让官兵斥退,往两旁分开,让出了一条道。 一艘桃花长舟被数十名打着赤膊的壮汉嘿咻嘿咻的抬了出来,桃花长舟船首雕的不是龙头,却是一只戴着五彩花冠媚眼长嘴的狐首,长舟上,十多名花姑娘身穿黑衣红腰带,虽然一身劲装,手拿的却不是船桨,而是各种乐器,她们一边弹奏着,一边还有办法抽空伸长了手,露出了雪白如凝脂的胳臂,笑得花枝乱颤的朝周围的人群挥手。 站在那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花魁柳如春。 待壮汉们将长舟抬至湖边,她藕臂一伸,粉色桃花小旗一挥,壮汉们便整齐划一的同时将长舟放到了水面上。 迎春阁的娘子军一出现,就引得万头攒动,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人们争先恐后的往前挤,甚至有人因此被推下了水。 柳如春不愧是柳如春,一出现就惊艳全场,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迎春阁的娘子军,一人一手桨,慢悠悠的把那艘桃花船划到了水面平台前,船还没停稳,张同知就已起身来到平台旁,伸手助那柳如春上来。 「谢谢同知大人。」柳如春握住张同知的手,含羞带怯的谢了张同知。 张同知笑眯了眼,握着她的小手,一路将她牵到了知府大人面前。 「柳如春见过知府大人。」 那水漾的姑娘,在知府大人前,屈了屈膝,微微一福。 知府大人见了,瞬间眉开眼笑,竟起身伸手去扶她起来。 「唉呀,柳姑娘,免礼免礼,快快起来。」 柳如春谢了大人,然后又一一万分有礼客气的谢过各个商家大老,眨眼间,平台上的每个男人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就连温柔身为女人,在柳如春带着一阵香风袭来,到她面前,用那双含情脉脉的媚眼,对着她微笑问安时,温柔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谢谢温老板邀请迎春阁参赛。」 「柳姑娘太客气了。」温柔客气回以微笑,「迎春阁同是城里商家,您能前来共襄盛举,是在下的荣幸。」 柳如春一听,笑得更甜。 「承蒙温老板看得起。」 鼓声在这时咚咚咚的响起。 温柔心头一跳,知道这是即将开赛的通知,手心不由得有些汗湿。 她转头看向那挤满了整座湖岸的人,知道托这柳如春的福,她已成功将附近的人都聚集在这儿。 她依然没看到周豹出现,但她清楚无论现在周豹人在哪都不是问题,重点在白鳞身上。 第三十三章 他们不需要找他,等周庆破了封印石,无论周豹人在哪,白鳞都会扔下他,离魂飞奔至他的本体。 看着那一船迎春阁的花姑娘,她很想问眼前的女人,十娘在不在其中,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妖怪?多少是人?可如今就算知道也无济于事。 翠姨领着云香在这时送上了温酒,她可以看见,同一批酒也被送给了不同龙舟上的所有船员,就连那艘桃花船上的姑娘们也都被送了人手一碗。 温柔深吸口气,挤出微笑,率先拿起了一碗酒,回身朝知府大人和张同知开口敬邀:「各位大人,开赛前,让我们一块儿以酒祭天,愿苍天水神佑我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温子意在这儿先干为敬。」 她说着,举碗向天,然后一口喝尽那碗酒。 温柔才放下碗,本还有些担忧人们不喝这水酒,但一旁的柳如春就跟着拿起另一碗酒,道。 「温老板真豪气,如春我在这儿也祝愿各位大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着,她也一口干掉了那碗酒。 见那天仙一般的柳如春,这般称赞温子意,又不让须眉的干掉了那碗酒,平台上的每一个男人,不疑有他的纷纷跟着拿起酒来,接二连三的说着祝贺词,全把送到手边的酒水给喝得一干二尽。 台上的官家商爷们都喝了,台下准备赛龙舟的船员们当然也都纷纷一饮而尽。 温柔见状,和柳如春对看一眼,那女人甜甜朝她笑了一笑,方回身下了平台,回到那桃花船上。 鼓声再响,大人们再次纷纷入座。 温柔跟着回座,手却更湿,心跳更快。 近午了。 蓝天白云下,各艘龙舟的彩旗随风飞舞着。 不由自主的,她朝西方天际看去。 周庆站在一叶扁舟上。 前方湖面一片平静,身旁那千年巫女也无比镇定,除了脸色依旧异常苍白之外,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的恐惧。 「你记得怎么做吗?」 「打破封印石,等白鳞回魂,趁其不备,再以凤凰护臂剑插入八卦阵中心,旋转至艮卦,开启生门,再转至坤卦,开起死门,便能重启法阵。」据那法阵图上的说法,其余地方的八卦阵都会同时跟着旋转复原,届时只要陆义和丘叔的人及时把凤凰石重新放上去,就能再次启动结界,重新封印白鳞。 阿澪点点头,道:「八卦阵在白鳞本体之下,凤凰石一破,他便会破水而出,届时你就能看见位在湖底的八卦阵,你一定要在他尚未脱离八卦阵所能及的范围前,就重启阵法。」 「我知道。」他脱去上衣和鞋袜。 「你不能让他离开太湖上方。」 「我晓得。」 阿澪闻言,深吸口气,这才转身,忽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那男人说。 「白鳞能幻化成人形,但他的原形有点大。」 他挑眉,「有点大?」 她看着他,小手微抖,她将其紧握成拳,黑瞳收缩。 「如果我是你,封印石破了之后,我会先躲起来,不让他看到。」 周庆还想再问,但那女人说完,脚一点地,就如鸟儿一般,飞上了天,朝东而去,留下他一人站在湖边。 两人一路过来时,已看见墨离带着同伙按地点设下埋伏。 那巫女是他阻挡其他妖怪赶来这儿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拉回视线,看着湖面,左手一甩,便将那黑色的凤凰护臂剑握在手中。 清风徐来,他深吸口气,由小舟上一跃而下,转瞬间就入了水。 水很清,他能看见阳光穿透水面,看见水草在湖底摆荡。 他一路往下潜行,眨眼便来到之前找到的凤凰封印石的所在地。 凤凰石上生长多年的水草,已被他上回来时清除掉,在穿透湖水的阳光下,他能清楚看见那石刻的回头凤凰。 日正当中,他站在湖底凤凰石上,气贯丹田,双手紧握长剑剑柄,用力往下挥砍。 黑剑破水,狠狠击中凤凰石板,湖底石板应声裂成两半—— 惊雷乍响! 又是晴空霹雳。 那平地一声雷,让金鸡湖畔的人楞了一楞,纷纷转头查看,然后下一瞬,地鸣响起,大地震动起来,那摇晃如此巨大,让湖面掀起大浪,无论在岸上,在船上的人,几乎都站不住脚。 人们开始惊声尖叫,场面一阵混乱,温柔身旁的知府大人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如箭矢一般远扬。 「白鳞大人!白鳞大人破关了!」 见状,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起来。 「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台上、龙舟上,甚至水岸上,有好几个不同行业的人跟着跃起,欣喜若狂的试图随之而去,那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竟遮掩了大半的天空,见有为数众多的人竟能飞天,站立于地面上的人们又惊又惧,叫得更大声了。 然后下一瞬,那些飞上天的人,却一个个在半途掉入湖水之中,但仍有大批人朝西而去。 张同知见有人掉下来,大惊失色,他很快发现,掉落的人,若非是在平台这儿的人,便是在龙舟上的船员,有些船员甚至连起身也做不到,有些甚至倒在地上不断抽搐,手上仍拿着那杯酒。 他忽地领悟过来,猛地回头抓住一旁,正要下平台走人的温柔,擒抓着她纤细的脖颈,一把将她拖了回来,摔在地上,万般愤怒的对着她咆哮。 「酒里有毒?!温子意你好大的胆——」 温柔重重摔倒在平台上,喉咙因为方才那抓握,痛得说不出话来,那邪恶的男人气得双目赤红,抽出长剑,就要对她挥砍。 长剑当空而下,她正想直接翻身滚入水中逃跑,就见一根木浆,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砰的一声,狠狠打在张同知的脑袋上。 那一下,十分用力,打得张同知双眼凸出,砰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一个万分娇柔的女人站在张同知身后,垂眼瞧着那倒在地上的蠢蛋,甜甜一笑。 「不是毒,是安眠散。」 温柔惊魂未定的抬眼,才看清女人的脸,女人朝她伸出手,微笑开口。 「温老板,你还好吗?」 她握住柳如春的手,那女人将她拉了起来。 「还……还好,我以为他也喝了加了安眠散的酒。」温柔看着那倒地昏迷的张同知,问:「怎么没效?」 「噢,可能因为奴家常给他喝,张大人有点习惯了吧。」柳如春轻言浅笑,笑得好甜好甜,一双媚眼眨也不眨的道:「大人有时,挺烦人的呢。」 温柔看着她,有些傻眼。 「那知府大人和其他的——」 「这安眠散只能对付人和小妖,功力再高一点的,就没办法了。」柳如春一耸肩,扫视倒地躺船的那些人与妖,确定再没人能找麻烦,才道。 「温老板,剩下的你能处理吗?」 「可以。」这几日,她和陆义花了一点时间清查不是妖怪且较忠心的人,各自带了一批来行事。 就在这时,另一声巨响蓦地在远方响起,引得两人双双转头看去。 几乎在下一瞬,人们就看见西边那儿燃起黑烟,开始冒出熊熊烈焰。 「那奴家先告退啦。」 柳如春说着娇笑一声,赤足在地上一蹬,便如飞仙一般掠过蓝天。 翠姨在这时冲上了平台,见那柳如春突然飞了起来,吓了她好大一跳。 第三十四章 「温柔,你还好吗?那柳如春是妖怪吗?」 「还好,我没事。她是我们这边的。」她对翠姨露出微笑,问:「云香人呢?」 「她在我这。」 这句,不是翠姨说的,是另一个女人。 温柔和翠姨心头一惊,朝发声处看去,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红腰带的女人,手拿匕首,挟持了云香。 那女人模样秀丽,是迎春阁的船员,温柔知她方才也倒在船上,可现在看来,这女人显然是装昏的,一等柳如春走人,她就爬起来挟持了云香。 「温老板。」女人挟持着云香,朝她点了下头,「若不想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你最好过来替她。」 原本安静地站着的云香闻言,忽地抬手抓住了那把抵在她喉上的匕首,张嘴咬了她的手。 那女人被吓了一跳,松开了匕首,翠姨在这时扑上前去,将满手是血的云香抱开,见那女人抬手就要刺杀翠姨,温柔抓起掉在地上的木桨朝她挥了过去,但那女人闪过了那一桨,下一瞬,那匕首就抵到了她的脖子上,逼得她不得不停下。 「想死,」女人一脸的冷,面无表情的道:「你就试试看。」 那清冷的语音,似曾相识,忽地,温柔领悟过来。 「你是……十娘?」 女人瞳眸一缩,笑了。「温老板不愧是温老板。」 说着,她抬手撕去了脸上的脸皮,露出原本的模样。 「周庆说,你曾是人。」温柔白着脸,看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十娘冷笑:「做人有什么好?人心险恶,心狠起来,比妖更狠,比妖更恶——」 说到这,她黑瞳收缩,像是想起了谁,她咬着牙,恨恨的道。 「若让我选,我宁为妖,也不当人!」 温柔心一沉,想起周庆提起十娘的沉沦,这女人早已成妖,不再是人。 她张嘴开口,还要再说:「墨离说过,若非周庆相护,迎春阁里的妖早被白鳞收拾了——」 「墨离想当人,那是他的事。」十娘冷冷的看着她,道:「他以为做人比当妖好,那是他蠢。可我知道,唯有白鳞大人才能让我如愿以偿。」 「什么愿?白鳞能给你什么?」 「他能给我力量!能让我成大妖!」十娘紧抓着她,双眼兴起热切的亮光,狂热的道:「届时,我便能杀遍天下的负心人!」 温柔一怔,她原以为可以和这女人说理,可瞧她这疯狂的模样,根本不是能沟通的状态。 「我只是普通人,你擒我又能如何——」 温柔还要再说,那女人已冷笑出声。 「噢,温老板,你太小看自己了,我擒你,当然是因为,你是周庆的女人啊。」 说着,瞅着她,抓握住了她的手腕,温柔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女人已抓着她,飞上了天。 太湖底。 石板破掉的那瞬间,一股力道突然由脚下往上涌来,周庆及时弹开,想起阿澪的警告,他火速游开数十尺,几乎在同时,地动山摇,他虽在水中,仍清楚感觉到那可怕的晃动,他整个人被忽然涌来的潮水推得更远,那潮水如急流一般,冲得他在水中乱转,他即将撞上岸边岩壁前,及时将长剑插入水底,又滑行了好一段距离,才有办法停下来。 水底的大地仍在震动,前方石板的地面甚至整个开始向上隆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水里,脚一踏地,冲出了水面。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但此刻湖面,却巨浪翻腾。 他试了几次才上了岸,没再被巨浪卷进湖中。 可湖上巨浪却越掀越高,惊涛拍岸激起数丈高的浪花,而前方湖水依然如沸腾的热水在上涌,湖心甚至整个鼓了起来,让湖水疯狂打上了岸。 他继续往后退,一路退到了一座山丘,但潮浪蜂拥而至,他提气跃上最近的一棵大树树顶,一眼就看见难以计数的群妖如乌云般从东方涌现,一旁大浪在这时打上了山丘,他退无可退,深吸口气,提气再往上飞腾,试图闪过那波滔天巨浪。 就在他气尽开始落下时,他看见了那从湖水中破水而出的怪物。 那是一只四脚着地的怪物,虽然牠全身布满闪闪发光的白鳞,确实也有着独角在额,但那东西巨大无匹,比整座山丘还要巨大。 周庆不敢相信的瞪着那恐怖的怪兽不爽的甩着巨尾,仰天撕吼着,掀起另一波惊天巨浪,他都能看见终年被水淹没的湖底因此裸露了出来。 体粗如桶?有点大? 这叫体粗如桶?这叫有点大? 周庆脸色一沉,这一刻,他相当确信写书的齐白凤和那千年巫女的眼睛有很大的问题。 他落在挺过巨浪的另一棵大树之巅,那怪兽在湖中作乱,东冲西撞,搞得大浪滔天,每次它甩尾,每回它踏地,都引起凶猛波涛,他躲那些裂岸惊涛都来不及,更别提要回到那怪物身下的湖底,去找那八卦阵了。 周庆在浪花中环顾四周,蓦地,他注意到那怪兽似乎搞不清楚方向,一直不断在那湖心中打转,一时半刻竟也没踏上岸。 他一怔,忽地领悟这怪兽的魂魄尚未归位,所以空有惊人庞大的躯体,却不知要攻击他。 正当此时,他一眼看见了那巨大的八卦阵,就在那怪物的四足之下。 那八卦阵很大,比他见过的都还要大,比那怪物还要大上好几倍,因为太大了,所以一眼竟还没能看全。 若非他站得很高,恐怕还辨识不出,但此刻站在高处,他能看见那八卦阵是用比人还要高的巨石组成,在最中间的太极图上,确实有一剑孔。 湖水很快又漫流了回去,淹没了它,可那八卦阵依然完好。 周庆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就听见东边传来巨大爆破声响。 他闻声回首,只见不远处黑烟与熊熊烈焰瞬间冒出。 没时间了。 他知那是墨离设下的封锁线,他可以听见争斗厮杀声在远方响起。 周庆牙一咬,手持长剑,从大树之巅往那八卦阵弹飞出去,正当此时,一条黑色的身影如箭般疾射而来。 周庆在浪花中,一眼看见那人的脸,浑身不由得一震。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周豹。 他没想到白鳞竟没立即抛弃周豹的身体,反而整个人跑了过来。 周豹没看见他,周庆立即施以千斤坠,让自己笔直落入水中。 周豹来到那胡乱暴走的四脚怪兽面前,那怪兽忽然停止了暴动。 湖水依然不断晃动着,但因为那怪兽停下了动作,水面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周庆在水底屏气凝神,他可以看见八卦阵就在他前方,在那怪兽脚下,但他抬首时,也能看见周豹仍悬停在半空。 蓦地,周豹朝那静止的怪兽伸出了双手。 周庆看见黑气,从周豹的七窍中慢慢冒了出来,钻入了怪兽的眼耳鼻口。 领悟到白鳞在做什么,周庆握紧长剑,屏气凝神,在湖底慢慢朝那八卦阵游去。 白鳞忙着让魂魄归体没有发现他,加上这八卦阵太大,那在湖底组成八卦阵的爻石,每一个都如巨岩,足足有一个人高,让他能借此遮掩,周庆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爻石中前进,很快就来到八卦阵中心的太极图上。 第三十五章 他抬头仰望湖面,等待白鳞魂魄元神合一,当那黑烟从周豹七窍中全数尽出,被白鳞抛弃的周豹顿失依凭,往下落入水中。 周庆举起长剑,插入在最中心点分隔阴阳的剑孔里。 长剑一插下去,周庆就知道要糟。 因为脚下的太极与八卦阵,竟忽然冒出冲天蓝光。 如果这八卦和城里一样的小,或许还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但这湖底的八卦阵很大,非常大,光是这太极阴阳图就足以让他躺下滚个几圈了,整个八卦阵大到他站在中间还看不到边。 如此巨大冲天蓝光,除非瞎子才看不见。 更糟的是,蓝光像是形成了一道气墙,让湖水往两旁退至八卦阵的边缘,瞬间教原本在水底的周庆,完全暴露了出来。 蓝光所及之处,再无一滴水,蓝光之外的湖水却依然还在,那环绕八卦阵的水壁从湖面直达湖底,范围大到连白鳞的本体都身在其中,这异象如此惹眼,教人不注意也难。 回到本体里的白鳞仰天发出愤怒的咆哮,周庆站稳马步,握紧剑柄,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旋转剑身。 那如山一样高大的白鳞不爽的低下头来,高举脚掌,朝他用力踩下—— 墨离看见了周豹。 他让周豹过去之后,带着一队人马,现身挡住那大喜过忘飞奔而来的知府大人。 「墨离!你们做什么?!」扮成知府大人的妖怪怒瞪着他,「白鳞大人已破关,你们想死吗?还不快快让开!」 「抱歉,白鳞出世,只会生灵涂炭,我们不能让旧事重演。」 跟在知府大人身后的妖怪接二连三,眼看就要来到眼前,墨离右手一伸,秀出长鞭。 「墨离!你敢!」知府大人一惊,大怒朝他出手。 那人的手瞬间化为黑爪绿掌,直直往他脑袋招呼过来。 墨离旋身闪过攻击,长鞭在半空中窜出青色火焰,他一抖一甩,火焰长鞭啪地破空,疾射出数道火焰,却没有打中那假扮的知府大人,让那妖大笑失声。 「哈哈哈哈,果然传言不如见面,我还听说你多厉害,也不过就是尔尔——」 他话声未落,忽听闻身后传来巨大爆炸声响,转身一看,只见跟在他身后的妖怪,在那瞬间被炸飞大半,纷纷惨叫落地。 「方才那一鞭,本来就不是要对付你的。」墨离看着他,淡淡道:「这一鞭才是。」 火焰长鞭腾空而来,直击那妖,可这假知府大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一把抓住了火焰长鞭,肌肉瞬间暴胀,整个人大了三倍,露出红发绿皮原形。 「你这蠢蛋!我倒要看看,你可以嚣张多久!」 随着他的前冲,与墨离的迎战,双方人马各自秀出兵器,咆哮着交战在一起。 阿澪杵立在另一座山头上。 站在这里,她能看见那波浪滔天的太湖,也能看见激战的群妖。 墨离出乎她意料的厉害,但他这方的人数太少,虽然以火药炸掉了大半群妖,还是有不少妖怪纷纷赶来。 而在太湖那边,白鳞开始回到他自身的本体里,周庆潜行到了湖底。 看着那巨大的怪兽,仍让她感到恐惧,可更让她害怕的,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仰望天际,寻找苏里亚的踪影,但除了滔天的浪花,除了那些激战的群妖,她什么也没看到。 蓦地,远方一个黑点,让她心头一惊,她看见了那个被挟持的女人,阿澪恼火的暗咒一声。 就在这时,周庆插下了剑,启动了法阵,瞬间蓝光冲天,她能看见城里那儿,也有数道冲天蓝光冒出。 白鳞仰天咆哮,墨离的人马节节败退,眼看白鳞就要一脚踩死周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 阿澪深吸口气,跃上半空,让自己停在白鳞与交战的妖怪之间。 日正当中。 阿澪抽出匕首,在雪白的掌心上划下一刀。 一滴血,缓缓渗出,带着奇异的香味。 刹那间,交战的群妖静止了下来,意图踩踏周庆的白鳞停了下来。 无论天上的、地上的妖怪,全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几乎在同时转头,有志一同的朝她看来,就连事先就知情的墨离也忍不住转头看她。 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只有在山丘间漫流的湖水哗啦翻腾,燃烧山林的烈焰噼啪作响。 无数双瞳孔盯着她,黑的、蓝的、红的、绿的、紫的。 紧紧盯着,喘息,颤栗。 下一刹,静止的世界被霍地打破,成千上万的妖怪如蝗虫一般,张牙咧嘴的朝她呼啸蜂拥而来。 她转身就跑,往白鳞那儿跑,那些妖怪咆哮的紧跟着她,想要抓到她,就连白鳞也短暂忘了身下的八卦阵,忘了周庆,在她经过身边时,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咬她。 阿澪早有准备,以血画出咒文,咒文发出金光,打在白鳞的脑袋上,将牠整个打偏了。 白鳞一嘴咬下,没咬到她,只咬到一群追着那千年巫女的妖怪。 刹那间,血雨漫天。 白鳞愤怒的甩动那巨大长尾,打飞半数妖怪,对着那些群妖大吼,咆哮。 「我的!是我的——」 但那些成千上万的妖依然像发了狂一般,无惧于白鳞的恐吓和攻击,疯狂的追击着她。 周庆不敢相信眼前群魔乱舞的景象。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他把握机会,用尽全力旋转剑柄,八卦阵动了起来,太极图旁所有巨大的爻石开始移动,顺时针来到艮卦。 启动的八卦阵,让失去理智的白鳞回神,长尾朝他甩来。 周庆见状,及时抽剑滚开,长尾砰地击中太极图,但这八卦阵不知是用何种岩石所做,竟然屹立不摇,分毫未伤。 白鳞怒极,旋身而至,张嘴挥爪,却因为周庆躲在八卦阵的爻石之间,几次都无法抓到他。 虽然如此,周庆依然无法再次靠近太极图,法阵只开了一半,需要再将其转至坤挂,才能开启死门,但白鳞发现无法破坏八卦阵之后,干脆盘据在上头,不让他有机会靠近。 白鳞忽地又伸出一爪,这一回那指爪差点挥到他,但周庆及时以长剑将其格挡开来。 这剑削铁如泥,却砍不动白鳞身上坚硬无匹的鳞片。 混乱之中,周庆朝阿澪看去。 那巫女根本自顾不暇,原本就已很多的妖怪,不知在何时聚集更多,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越聚越多,若仔细看,还能看到那追着她的群妖一边还在互相厮杀,他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不时有妖怪因为遭受重击而落下。 她虽以咒文抵挡,却还是渐渐被那些妖怪包围。 周庆在爻石之间飞窜,借此闪躲白鳞粗大的掌爪和恐怖的尾巴及独角,因为躯体太大,一直抓不到他,又没空去抓那巫女,白鳞万分火大,忽地仰天张嘴,从嘴里吐出黑烟。 下一刹,只见那黑烟忽然又朝那被蓝光排拒在外的湖水之中飞窜而去,周庆还没反应过来,周豹从水壁中冲了出来,怒发冲冠的持剑朝在爻石之间的他冲来。 周庆一惊,脸色刷白,怎样也没料到,白鳞竟会再次夺取周豹的身体。 他举剑横挡,但被白鳞附身的周豹力大无穷,即便他有神剑护体,依然被弹飞出去,但周豹没有因此停下,如雷霆闪电一般,眨眼便至,反手再一剑砍来,边砍边一脸狰狞的对着他张嘴怒吼。 第三十六章 「你这小王八蛋!敢反我?!我养你那么大!你他妈竟敢趁我闭关,杀我的人!挡我的道!现在又在我背后搞这些鬼?!早知我当年一掌打死你——」 周豹张嘴咆哮,每句话都跟着砍下一剑,周庆奋力架挡,却仍只能勉力应付,当他为了闪躲周豹的攻击,跃上半空,那怪兽的长尾忽地从另一边袭来,他回身再挡,但那怪兽和周豹合作无间,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皮球一样被打来踢去。 这一人一兽默契如此之好,让他忽然领悟,白鳞的魂魄仍未完全离开周豹,也同时存在本体之中。 忽地,那长尾又来,这一回,他来不及闪避,被打飞出去,直到撞到一颗巨大的爻石才停下来。 那撞击的力道之大,让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周庆还没喘口气,周豹已提剑怒目而至。 「臭小子!去死吧——」 她是白塔的巫女。 她懂上古之言,能驱使万兽,拥有不死之身。 但此时此刻,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对他们来说,他妈的她就是一块肉! 一块他们无法抵挡的香肉! 虽然极力逃跑抵挡,但那越聚越多的妖怪、魔物遮住了太阳,挡住了天空,让白天变成了黑夜。 转瞬间,她前后左右已都是想吃她的妖魔,他们包围了她,让她再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妖魔,她发狠咬牙,将手上的伤口割得更大,把鲜血洒向靠得最近的妖怪。 沾到血的妖怪瞬间被更后面的妖怪争相吞食,好像她洒出去的是蜜而不是血,沾到血的妖是沾了蜜的羔羊。 那景象万分恐怖可怕,但这只挡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瞬,有更多的妖怪朝她前仆后继,争先恐后的冲了上来。 黑天暗地里,腥臭的狂风撕扯着她的发,拉扯着她的衣。 她绷紧了皮肉,咬住了牙关,恨恨的瞪着那些疯狂的妖魔,她不会闭眼,她不会害怕,她会记得他们每一个,每一张脸,她会记得他们,等她找到机会之后让他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不,你要记着我。 男人的声,悄悄的响起。 记着我。 他说。 想着我。 一滴泪,夺眶而出。 无数张血盆大口,尖牙利嘴,来到眼前。 她闭上了眼,想着他。 奇异的,在那小小的片刻,看见那男人握着她的手,看见他扬起的嘴角,看见他那双温柔的眼。 她等着第一口撕咬血肉的疼痛出现,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忽然间,好像什么也安静了下来,她甚至没再听见妖魔们疯狂的呼啸撕吼。 一切,变得如此寂静,然后有个人张嘴吐出一句话。 「哇,好险。」 澪一愣,睁开眼,看见数张血盆大口就在眼前,但那些遮天蔽日的妖怪全都静止了下来,无论是飞在空中,跑在地上的,全都静止不动,像是活生生的石像一般。 她的手,确实被人握住了,却不是那个男人。 她转头看去,看见秦天宫。 那家伙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拿着一只计时器,看着她说。 「你疯了吗?竟然以身当饵,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会来不及。」 她瞪着那个男人,一时哑口无言。 那家伙说着,还不忘伸手把那近在眼前的妖怪大嘴给推开一点,「哇,这家伙的嘴真是有够臭的。」 眼前的情况实在太诡异,澪反应不过来,只能继续瞪着那平常超没用的秦家老七,见她没有反应,他也不介意,只是撕下袖摆帮她把流血的左手包扎好。 差不多到这时,她才注意到,除了她与他,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不只那些妖怪,就连草木、林叶,包括掀起的湖水浪涛,她飞散在空中的血珠,都停止了动作,悬停在半空中。 「没错,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要守。」秦天宫看着她说:「我们不能随便插手人间事,但要是遇到了攻击,可以自保。」 他说着,伸出手指,一边戳着四周那些靠得超近,还张牙舞爪、流涎吐舌的妖怪魔兽,还一边嘻皮笑脸的道:「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是受到了攻击啊,对不对?你看看,你看看,刚刚那瞬间,只差那么一点点,不到三分之一寸,这家伙的牙就要咬到我的鼻子了耶。我完完全全的就是在自保,绝绝对对没有违反规定啊,了解?」 她瞪着那志得意满的家伙,还是无言。 「啊,时间快到了,等等啊,你拿好这个,如果不想被吃掉就别乱动啊,我先处理一下这些东西。」 他边说边把计时器塞到她手中,然后自顾自的从怀中再掏出一把黑色的折扇,刷的一声将它打开,再嗖地一下朝四周妖魔们扫去。 扇子带起一股白光朝周围辐射开来,方圆数里之内,所有接触到白光的妖魔全都在那瞬间化为黑色的圆珠悬停在半空,他把扇子再一翻,将扇面立了起来,成千上万的圆珠通通都朝那把黑扇飞来,没入了那无比漆黑的扇面之中。 那把扇,好似一扇门,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无声无息的将那为数众多的黑珠们,全都吞吃得一干二净。 澪一愣,不由脱口。 「你在做什么?」 「他们攻击我啊,我当然要尽我的责任,将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通通带去给十殿阎罗们严加审问一下。」 闻言,她抬手指向那在湖心正中的怪兽,还有其他仍在远方,试图朝这聚集的妖怪。 「白鳞呢?其他的呢?」 「我的阿澪姑奶奶,牠和其他妖怪没有攻击我啊。」秦天宫将黑扇一摊,一脸无奈的道:「说真的,我真的有我的规矩要守啊。」 她眼一眯,正要将他拖到白鳞面前,让他好好再自保一次时,原本完全静止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波动。 秦天宫一怔,往那波动来处看去。 他的时计能暂停时间,几乎没有人能在他控制的时间里动作,可在万物都静止的时空之中,一个黑点由远而近,朝此而来。 他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转头看向那千年巫女失声怪叫。 「你有没有搞错?!哪个不好找你找他?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澪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原本悬停在半空中的血珠继续往下掉落,感觉到狂风迎面而来,湖水潮浪再次翻腾起来。 时间在这瞬间,再次开始前进。 秦天宫咒骂一声,一把抓着她,转身落跑。 「你为何不再用一次你那控制时间的东西?」她在风中追问。 「我也想啊!」秦天宫拼了命的拔腿狂奔,边跑边喊:「但它有限制,一天只能用一次啊!」 白鳞高举刀剑,正要挥向眼前那待宰的周庆时,背脊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不只是周豹身上的寒毛,还有他巨大身体上的鳞片,一片片抖颤着。 一阵寒颤窜过,像是雷电即将落下前,像是威胁即将来临前,那种不明所以、大祸将至的压迫感。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即便上回被宋家那臭小子玩弄封印时都没有。 而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感到害怕。 他转头看去。 来人眨眼而至。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这人竟然出现在这里。 第三十七章 一瞬间,他想要跑去躲起来,藏起来,别让这人看到,但蓝光依然在闪,湖水依旧分开,而他的本体就在那之中,巨大、庞然,被蓝光清楚照耀,无处躲藏。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有多蠢。 他不该为了嘲笑这小子,不该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就重新夺取周豹的身体来玩弄他。 他不需要借助人体,本就可以幻化成人形的。 他扔下了周豹的身体,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当周豹回头时,周庆十分吃惊,不知白鳞为何在举剑之后,却未砍下,反而露出惊恐的表情,转头朝远方看去。 下一刹,他看到黑烟从周豹七窍中窜出,冲回了那怪兽的眼耳鼻口。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白鳞看见了什么,竟吓得连把剑挥砍完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甚至连那巨大的怪兽本体都转身试图逃跑,露出了身下的太极图。 白鳞丢下了周豹,放过了他,周豹砰然摔倒在地。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庆全身疼痛不堪,口鼻仍在流血,但他知道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白鳞回去了,而开启到一半的法阵几乎就在眼前,他奋力一跃而起,持剑落到了八卦阵的太极图中心。 他双手握剑,将剑身插入剑孔。 可就在这时,有人霍地落下,出声叫唤他的名字。 「周庆!」 他抬眼,看见温柔,还有在她身后拿刀挟持着她的十娘。 「你敢!我就杀了你的女人——」 狂风急急,白浪滔天。 白鳞庞大的躯体正在缩小,想要冲上天际。 这机会,稍纵即逝。 周庆知道,温柔也晓得。 他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我只是你手中的棋。 是的,你只是我手中的棋。 如今,你还觉得,在我这局棋里,更快活些吗? 一点也不。 温柔没有时间开口,周庆也没有,他不需要,他直 视着她,她的眼里没有半点畏惧、没有些许胆怯,他握紧了剑柄,开始旋转。 八卦阵的爻石再次开始跟着缓缓转动起来。 几乎在同时,蓝光转为白光。 「不——」 十娘尖叫出声,愤恨的举起匕首,想报复周庆,杀死温柔。 岂料她刀还未挥下,胸中就传来剧痛,她不敢相信的低头,只看见一支小箭没入胸口,而身前那应该手无缚鸡之力的贱人脱离了她的掌握,眼也不眨的举起右手,衣袖中又射出一支小箭,正中她持刀的手。 十娘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她全身发软的倒地时,抬眼只见才刚缩小幻化成人,试图跃上天际的白鳞,在瞬间被白光拖拉了回来,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才刚刚踏进法阵上空的妖怪也在其中。 脱离了十娘掌握的温柔也跟着抬头看去,她能看见恐惧的白鳞,看见那个不知从哪突然现身冒出来的妖怪。 万丈金光将那妖照得一清二楚。 那妖也有着人形,黑发金瞳,尖耳利爪,他坦露着强壮结实的胸膛,赤裸着双足,身上只穿着一件异国的皮裤。 他刚刚才到,就被白光罩住往下拉扯。 那妖低头查看,发现自己被困在法阵之中,他金瞳一眯,想也没想,大手一伸,就抓住了同在法阵之中的白鳞。 「不——」 白鳞惊恐万分,挣扎着想逃走,却不是为了想逃出法阵,是为了想逃脱那妖的掌握,他太过害怕,太过恐惧,他动作太慢了,他被抓到了,而他清楚知道这家伙为了脱身会怎么做,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个身体里。 混乱中,为了活下去,他再次脱离了身体,朝着那离他最近的人类冲去,失去了主魂,人形的本体再次回复为庞大的兽。 周庆看到黑烟脱离了白鳞,朝他冲来,温柔看到了,十娘也看到了。 每一个人,都知道白鳞想做什么。 他想附身在周庆身上。 温柔又惊又恐,试图冲上前,但她离得不够近,她太远了。 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在场的人,有惊有喜有惧有痛有苦,可谁也来不及做什么。 黑烟飞窜,旋即而至。 周庆知道自己不能松手,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宁死也不会放弃,他炯炯的瞪着那袭来的黑烟,咬牙将剑柄转到底,这才拔起剑来。 温柔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和他一样知道,当年被附身的阿丝蓝是怎么死的。 他想要杀死他自己,在白鳞附身在他身上的时候,在他还可以控制自己的时候,那样一来,白鳞再无处可逃,来不及找另一个人附身,会就此被封印起来。 刹那间,无法呼吸,心痛欲裂。 她不能动弹,只能看着他高举黑剑——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从旁冲到周庆身前,就在周庆与那黑烟之间。 黑烟在那瞬间冲进那人的身体里,钻进了他口鼻七窍之中。 周庆不敢相信,但那正被白鳞附身的男人握住了他举剑的手,旋转他的手腕,把剑刺入了男人的胸口,因为太过突然,他又借力使力,周庆完全来不及反应。 可白鳞在那瞬间控制了男人的身体,让他停下了用周庆长剑自裁的动作。 男人极力抗拒着白鳞,用那双无比熟悉的黑瞳,看着他,吼着。 「杀了我!」 他不能,他怎么能够?! 「周庆!」男人直视着他,咆哮着:「做完你该做的事——」 周庆额冒青筋,怒瞪着他,握紧长剑,大吼一声,将剑刃往前继续推送,戳入了那男人的心口。 白光仍在闪动,黑烟愤怒的窜出,想改入侵至周庆身体里,但法阵已再次重开,白光的牵引力瞬间加倍,将牠往下拉扯,而那在牠本体之上的可怕妖怪为了自保,伸手折断了牠额上的独角,让白鳞痛得连魂体也发出凄厉惨叫,他还想要跑,可那恐怖的妖将牠的独角戳入了牠庞大的身躯之中,狠狠的往下将他连魂带体整个轰然钉在八卦阵的爻石上。 这一击,惊天动地,力道之大,教无坚不摧的八卦阵为之碎裂,让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湖水哗地往四周退散。 八卦阵毁了,白光瞬间消散。 周庆仍站在太极之中,两手握着那把黑剑。 黑剑的剑刃,仍在眼前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头上。 男人喘着气,看着他,抬起手,拍着他的肩头,笑着说。 「这才是……我周家的……好儿郎……」 男人的大手从他肩头滑落,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却依然直挺挺的站立着。 周庆无法思考,不能动作。 手上的黑剑不知何时已消散,他伸手撑住那个男人,却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只有鲜红的血,染了满身。 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心痛。 蓦地,一只小手抚上了他的手臂。 他抬眼,看见温柔。 她满眼是泪,但仍哑声开口道。 「周庆,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知道她是对的,白鳞虽然死了,但那可怕的妖怪,仍在天上,而朝四周退去的湖水,再次涌现,试图回到原本所该在的地方。 而他,得做完他该做的事。 周庆强迫自己放开了那个男人,将他沉重的身躯扛上了肩,再朝她伸出手。 温柔走进他怀中,让他搂住她。 他伸手将她紧拥,脚一点地,在湖水蜂拥而至前,离开了湖底。 第三十八章 回归合并的潮浪滔天,但也遮掩了他们的踪迹。 那拥有可怕力量的妖怪没有注意他们,他干掉白鳞之后,高高在上的悬浮在空中,看着自己被八卦阵白光灼伤,有些烧焦的掌爪和皮肤,他大手一伸一握,那些焦皮就全数脱落,露出底下增生的新皮和隐隐泛着绿光的鳞片。 原本被澪吸引,群聚而来的妖怪们不知消失到哪去,而那些在远方才要靠近的妖怪,一见到这大妖,全都转身落跑,眨眼就跑得不见踪影。 周庆落地前,感觉到一股教人寒毛直竖的视线。 他回头,和那强大的妖怪的金色瞳眸对到了眼。 一瞬间,以为那妖会朝他而来,但下一刹,他看见那妖移转了视线,看向另一头。 他顺着看去,看见秦天宫抓着阿澪朝反方向狂奔,阿澪举起了缠绕着布条的手。 那大妖闪电般追上,眨眼已到那两人身边,他才要挥爪,秦天宫和阿澪忽地凭空消失不见。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可已足够让周庆落地,带着周豹和温柔,藏身进树林里。 【第十八章】 夜雨霖霖。 或许是因为那大火,或许是因为白日太湖那场热战,教水气上了天,到了黄昏,天上已乌云满布。 周庆和温柔速离了洪流泛滥的湖边后,找了个山丘,举剑挖土,葬了那男人。 她没有阻止他,只是在旁看着。 他不需要她的帮忙,他的动作很快。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甚至没有立下墓碑,只是随意找来几颗大石堆着当做记号。 之后他便转身牵握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跟着他走。 他握着她的手,一路走下了那座山丘,才再次揽住她的腰,在绿林中急行奔驰。 当两人回到温老板房里的厅堂时,发现陆义、邱叔已经到了,柳如春和墨离也在那里,非但如此,阿澪和秦天宫也在,就连云香和翠姨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个黑衣黑发的男人杵在阿澪身后。 温柔记得那男人,他是那日在李家大宅,替她捡伞,收拾善后的黑衣男。 除了他之外,在场几乎每一个人,看来都灰头土脸的,一身狼狈。 不幸中的大幸是,虽然多少都有些伤,可他们都还活着。 周庆和温柔进门时,听到秦天宫正开口。 「我在温家四周设下了结界,所以夜影不会发现我们在这里。」 「他是谁?」 听到周庆的声音,每一个人都抬眼看来。 「妖怪之王。」墨离深吸口气,道:「夜影。」 温柔记得这名,陆义提过,那是当年被阿澪操纵的妖怪。 「他为什么在这里?」陆义问。 「因为我在这里。」坐在一旁的阿澪一脸平静,道:「我让苏里亚告诉他,我在这里。我说过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靠那妖怪之王?」柳如春挑眉:「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是不是?我就和你说了!」秦天宫对着阿澪道:「你看看,就连这狐狸精都比你有脑袋!」 「他是唯一不想吃我的妖怪。」阿澪面无表情的说:「而且你们都看见了,他很强大,他不需要吃我就已经拥有强大的力量,所有的妖怪都怕他。」 「他不想吃你,但你仍在躲他。」墨离指出重点。 「夜影不喜欢我,很久以前,我骗了他。」阿澪眼也不眨的说:「他不想吃我,但他依然十分乐意把我大卸八块。」 「他毁了八卦阵。」周庆道。 「他杀死了白鳞。」阿澪抬眼看着他说:「至少你永远不用再担心白鳞会在暗地里搞鬼了。而且,夜影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他对争权夺利没有兴趣,只要不要随便去招惹他,等他无聊了,发现在这里找不到他要的东西,他就会自己走开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家伙会留在这里?」柳如春俏脸微白,事情发生时,她虽然忙着将墨离和他的人绑成一串妖肉粽,以防他们抵挡不住诱惑跑去追这巫女,所以离得稍远一点,但她仍清楚看见那叫夜影的家伙干了什么,又拥有多强大的力量。 阿澪耸了下肩头,道:「至少一段时间。」 「他要的东西是什么?」周庆问。 闻言,阿澪看着他,一双眼在那瞬间变得异常黑暗,半晌,才开口。 「总之,不会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丢下这句,她便起身走开。 周庆没有阻止她,他在湖畔看见她在最后一刻举起了手,以自身吸引了那家伙,才让他和温柔得以脱身。 那千年巫女身后的黑衣男没有立刻跟着她离开,只抬眼看着他,淡淡道。 「夜影晚上会出来游荡,只要不招惹他,他不会对人动手,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施行宵禁。」 「这座城不是我的。」周庆说:「是温老板的。」 黑衣男不惊不讶,只将视线拉到他身旁那穿着男装的小女人身上,无声询问。 温柔朝他颔首,道:「我会建议官爷施行宵禁。」 建议只是好听话,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白鳞死后,这座城已完全在温老板的掌握下。 黑衣男闻言,这才转身跟上阿澪。 温柔在这时方完全确定,他就是阿澪口中的那位苏里亚。 夜深人静。 在包扎好伤口,各自将消息互通有无之后,书房里的人与妖,终于一一散去。 她替云香检查双手的刀伤时,翠姨告诉她,金鸡湖那儿几乎没有伤亡,被下了安眠散的人与妖被墨离的人分离出来,在他们醒来后,人都放走了,妖怪们则被墨离那儿的人带走。 温柔没有追问墨离把那些妖怪怎么了,那不是她能够处理的问题。 她在听周庆和墨离、柳如春交谈时,才发现原来柳如春竟不是妖怪,是精怪,就像秦天宫所说的,她是一只狐狸精,所以不会受到阿澪的血肉吸引,因此周庆和墨离才让柳如春压在最后,好阻止墨离和他的人抵挡不住阿澪的诱惑。 他们唯一没料到的,是十娘会杀了另一个妖怪,披了那妖的人脸皮,混迹在桃花船里,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样的意外,总也难免,幸好最后温柔反制了她。 陆义和邱叔和她说了城里的情况,八卦阵冲天的蓝光和不时传来的地震惊吓到不少人,有一些房舍、仓库倒塌了,有几个地方因此失了火,但他们带人很快灭掉了火,黄昏开始下的雨也帮了忙,除了财物的损失,城里没有太大的伤亡。 秦天宫则是趁旁人不注意时,塞给了她一个小瓶子,悄声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谁需要。」 小瓶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头简单明了的写着三个字。 内伤药 温柔一怔,抬眼只见他朝她眨了下眼,她才要张嘴,但他完全没给她问问题的机会,转身就溜了。 她无力追上,反正八成也追不上,她回头朝周庆看去,他仍一身血衣,和墨离、柳如春站在窗边说话,她没有过去,只不动声色的将小瓶子收到怀里。 她安静的做着她自己的事,替云香包扎,安抚翠姨,和丘叔、陆义说话,再把人一一送了出去。 然后,墨离和柳如春也离开了。 第三十九章 她关上了门,待确定所有的人都走远,她这才朝那仍站在窗边的男人走去。 他一直站着,看着屋外下的雨。 她来到他身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抬手拿掉支起窗板的木杆,让外头的人再瞧不见屋里,身旁站得笔直的男人,方缓缓倚着她放松了下来。 一时间,心很疼,眼有些热。 这男人仍防着墨离,怕那妖会生变,即便伤重,也不让人知晓,所以才这般忍痛强撑着。 她扶着他回房,替他脱了那身血衣,再让他在床边坐下,擦去一身残血。 他的身体,满是瘀青、擦伤。 她替他上药时,他的鼻子流出了血,她伸手替他抹去,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滴。 温柔从怀中掏出那小瓶子给他。 「秦天宫给的。」她说。 他看着那红纸上的字,打开那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吞下。 温柔把那盆血水拿出去院子倒了,回到房里时,看见他闭着眼,在床上打坐运气,赤裸的身体冒着腾腾的烟气。 她没有打扰他,只去烧了一壶热水,安静的在旁陪着,等着。 夜更深,雨一直下。 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徐徐,炉上的壶嘴冒着氤氲的白烟。 周庆张开眼时,看见她就在眼前,她递给他一杯热水。 他喝了那杯热水,朝她伸出手,她把手给他,上了床,和他一起躺下,相偎依。 这一夜,她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提。 倦了,累了,无论如何,至少还活着,至少在一起。 清晨,窗外鸟儿啁啾轻啼。 她醒来时,发现枕边的男人早醒了,正看着她。 他的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抚着,那上头有着还未拆下的袖中箭,她拿皮带将其绑在手臂上。 「哪来的?」他问。 「陆义给的。」她告诉他:「我以为他是妖时,一开始拿了十字弓对付他,但那太显眼了,昨天出发前,他给了我这个代替。」 周庆抬眼,看着她,道:「柳如春说十娘前两天走了,她找不到她,太多妖怪趁夜离开,她以为十娘也是,不知她杀了别的妖,戴了别的脸皮。」 「嗯,我昨天有听到。」温柔悄声说:「十娘绑架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女人。」 他心一紧、眼一黯。 温柔看着他,道:「可既然是周庆的女人,又怎会没有自保的能力?」 她不是第一次被人挟持,意图拿来威胁他了,她依然清楚记得当年王家父子的教训,她知道这事总有一日会重演。 「她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才没有防我。」 说这话时,她瞳眸收缩着,小手微微收紧。 他知道那是因为记起昨日那一刻,昨日他带着她离开时,只看见倒地的十娘被湖水淹没,不知是死是活。 她以袖箭伤了十娘,才得以逃出生天,在那个当下她没有迟疑,可就算是十娘作恶先绑架了她,不表示她事后不会感到愧疚。 「不是你的错。」他轻抚她苍白的小脸,告诉她,「是我。」 是他让她变成这样的人,变成需要时时提防算计,需要随身带着武器,需要狠下心肠的人。 「我很……」 他哑声开口,想道歉,可她知他想说什么,抬手将手指搁上了他的唇。 「不要。」温柔凝望着他,悄声道:「别说,我不需要。你说你想我当你的女人,可你让我走,我没走,那年,那夜,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闻言,他下颚紧绷,黑瞳更黯。 「我是你的女人。」她抚着他刚毅的脸庞,看着他深黑的眼,告诉他:「我知你会怎么做,所以不要道歉,我不需要,因为我选择了你,跟定了你,你的决定,就是我的。无论你怎么做,不管你做什么,就算你决定在我面前和白鳞同归于尽,我都不会后悔自己选择跟了你。」 周庆看着她,只觉心口发热,他不知该说什么,找不到任何字眼,所以他只是低下头,缓缓的,亲吻她。 那个吻,带着万千柔情,教她无法呼吸。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晨光中,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攀抓着他强壮的背肌。 热泪,再难忍,夺眶。 他低头吻去。 端午之后,盛夏便来。 温柔本以为事情会变得更加混乱,但日子却莫名的平静。 知府大人死了,张同知被下了狱,他私收月钱的事,让她派人上报了朝廷。 替补的官员,是周庆的人。 现在,他们是她温老板的人了。 她以温老板的身分,让各家管事协助受到地震倒塌和火灾的百姓重建房舍,替太湖畔遭池鱼之殃的渔家与农家重整家园。 金鸡湖惊人的飞天事件,莫名的竟没人提及,所有的人都只记得当日连番的地震和后来的火灾及太湖泛滥的水患,她猜是墨离和柳如春对城里的人做了什么,或许是下了药或迷了魂,她没有问。 她很早以前就领悟到,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城里的商家,在屋舍重建之后,很快又做起了生意。 大街上一如以往,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而那位让所有人万分紧张,拥有强大力量的妖怪之王,如阿澪所说,竟真的没有制造太多的麻烦。 她再次看见他时,他收起了妖怪的尖耳利爪,以黑瞳掩去了金瞳,穿着上好的衣裳,人模人样的坐在迎春阁里喝酒,身边围着一群花姑娘。 他其实不太搭理她们,总看着街上的人群。 有那么瞬间,温柔几乎以为坐在那儿的是周庆。 只是他看来更孤傲,更冷酷,更无情。 她很快就意识到,因为他的存在,才让所有还存活的妖怪们变得无比安分。 墨离开始跟在他身后,像以前跟着周庆那样的跟着夜影,伺候服侍着他。 或许,他也想象掌控周庆那样的掌控那妖怪之王吧。 她希望墨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有和周庆提这事。 那男人整天窝在她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是有些闲散的,过着他疗伤的日子。 温柔每每回到房里,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 可她知他什么也知晓,她在街上远远见过李朝奉,穿着青衣布鞋,混迹在人群中,不着痕迹的跟着那妖怪之王。 第四十章 她原以为他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但显然他也没有,她知他是周庆的眼线,什么也会同他说。更别提白天她出门忙自己的事时,陆义会来,邱叔会来,柳如春会来,秦天宫也会来,有时就连阿澪和苏里亚也会来。 阿澪来找他下棋,秦天宫找他碎念,邱叔找他泡茶,陆义找他喝酒,柳如春找他聊天说话。 至于苏里亚,为这些人送茶点的云香和她说,那男人很少和周庆说话,他只是会跟着阿澪。 大部分的时间,周庆都没有应答,但那些人依然喜欢来找他。 她知道为什么。 他是周庆。 人人都以为他是恶霸,可他不是,他救了这座城,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挽救万千生灵。 他是个在你需要时,会为你两肋插刀的男人。 他们喜欢他。 即便是阿澪也一样,只是她猜那巫女不会承认这件事。 她知阿澪回到了秦老板在城南的旧书铺子,继续待在那堆满古册的老旧柜台里。 夜影从来没有发现阿澪在那里,温柔知那间旧书铺子,也有结界存在,若秦老板不愿意,谁也看不见它。 这座城,有妖,有人,或许还有其他。 她想她其实也不介意,至少周庆还在,和她在一起。 这就够了。 够让她留下,当他的女人,做他的温老板。 「娘!温柔在她房里,养了一个小白脸!」 「是真的,我和大姊二姊亲眼看见的!」 「那男人和她同床共枕,还做那苟且之事——」 「是啊!才过午呢,光天化日之下的,真是……真是……太不要脸了!」 午时刚过,温家大宅里,就传来温家三姊妹大惊小怪的叫嚷。 温夫人一听女儿们的告状,又怒又惊,一拍桌子,扔下做衣裳的布料,起身就往温家大小姐的房里走去,温家三姊妹更是兴冲冲的跟上,等着去看好戏。 同坐一桌的云香见了,搁下手中的布料,转头问身旁一脸镇定的翠姨。 「我们不用拦吗?」 「不用,我懒了。」翠姨慢条斯理的挑着今年的夏布,道:「况且,那小白脸还需要旁人担心吗?」 云香闻言,想了想,点点头,继续低头抚摸那些衣料,将它们拿到眼前,看清上头的颜色。 温夫人带着三姊妹,怒气冲冲、浩浩荡荡的穿庭过院,一路上仆人丫鬟见了都赶紧闪到一边去。 冲到温家大小姐的院落里,温夫人一眼就从那寛敞的大窗外看见,果真有个男人侧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而那不要脸的女人枕在他肩头,小手就这样搁在他敞开的胸膛上。 虽然从这儿看不到那男人的脸,可她能清楚看见那男人手持一把凉扇,一下又一下的替怀里的女人掮着凉风。 见状,她三步两并,还没进门,就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温柔!你这女人实在太不像话了,你平常扮男装,在外抛头露脸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在屋里养男人?!简直丢尽咱们温家的脸,要是让旁人知道,我女儿还嫁不嫁得出去?!你就算要养小白脸——」 她风风火火的一把推开了门,冲进屋里,谁知进门一见了那男人的脸,她立刻吓得脸色发白,指着他结巴了起来。 「你你你——周周周——」 「小白脸?」男人抬眼,瞧着她直指他脸的手指,淡淡的问:「是指我吗?」 温夫人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瞬间把手指缩了回来,活像怕被他一口咬断似的。 可她那三个女儿不知哪个没长眼的,竟然还开口回了这句。 「当然是你——」 「闭嘴!」温夫人吓得忙回头喝斥三个没见识的傻女儿,又拍又打的将她们全推出门去,「出去!快出去!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听到没有?」 「什么?可是娘,他明明——」 「闭嘴!」她惊慌的责骂自家女儿,推抓着她们冲出门外,一边还紧张的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轰轰烈烈闯进来的女人,又吵吵闹闹的走了。 枕在他肩头上的小女人轻笑出声,方才那群女人闯进来时,她可累到连张眼都懒,就这样继续窝在他身上,从头到尾连指头都没抬一下。 「笑什么?」男人问。 他知温家三姊妹方才在门外偷看,她们真的很吵,让人不注意也难,他知温柔也发现了,但她没从他身上跳起来,没急着起身保全自己的名节。 她只是继续躺着,窝着,睡她的午觉。 她很累,他知道,所以才跑回来睡午觉,他考虑过要阻止那些女人来扰她,但她没真的睡着,也没起身,他知她在等她们来,就是要等她们带那女人来。 她想要让人知道,所以他也没动,同她一起躺在窗边纳凉。 「我从来没见过那女人,这么惊慌害怕。」温柔张眼,看着他笑问:「你觉得,她是怕你是鬼多?还是怕你是人多?」 他挑眉,只道:「我觉得,只要给的嫁妆够多,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连丈母娘一起迎进门。」 闻言,她又笑,才说:「确实有,其实还不少。」 「你在挑了?」 「翠姨给了我一些名字。」温柔叹了口气,道:「她们都到了嫁娶的年龄,二娘会急也是应该的。晚点我会同她说的,那够让她忙上好一阵子了。但就算她们三个都出嫁了,二娘还有她的宝贝儿子在温家呢,你可别抱太大希望。」 她噙着笑警告他。 「既然我在这里,」他挑眉,眼也不眨的说:「我相信那女人会很愿意常常去看女儿女婿的。」 她听了,又笑,没再多说,可他知她也十分乐意能偶尔摆脱那罗嗦的温二娘。 垂眼看着那再次窝回他怀中的小女人,周庆抬手轻抚她因为汗湿贴在颊上的发,将其掠到耳后。 他手上的扇,仍在轻摇,带来凉风,消去些许暑气。 她安心的闭上眼,喟叹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她要睡着时,却听到她再次开口。 「周庆。」 「嗯?」 「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这一句,教心微热,不禁握着她搁在心上的小手。 「好,我让你养一辈子。」 她闭着眼,噙着笑,明明热,却偎得更近了,他一下又一下的帮她搧着风,直到她真的睡着。 未几,李朝奉悄悄从地道入口推门而入。 看见温柔在,他一愣,没出声。 周庆抬眼看他,摇了摇头,他意会的转身离开,没多做打扰。 夏日炎炎,秋凉还早。 轻拥着心爱的女人,周庆看着窗外蓝天和树影,听着蝉鸣唧唧,也合上了眼,睡午觉。 又是夜。 周庆起身时,温柔也跟着醒了。 见他穿衣,她好奇问。 「怎了?」 「有件事,我想看看。」他说着,朝她挑眉:「要去吗?」 夜影仍在城里,整座城仍在宵禁,她没想到他会找她在深夜里出门。 「当然。」她微笑,跟着穿衣套鞋。 怕她着凉,他又替她多包了一件披风,这才开了窗,带着她跃上屋脊。 夜空上,明月高悬。 周庆几个纵落,已来到运河边一座仓库的屋顶上,然后停了下来。 这仓库十分高大,站在这儿可以看到附近几条街,就连运河的河面也一览无遗。 因为宵禁,街上不见人影,河面上更是安静。 第四十一章 她正想问他,为何要来这,就看见了动静。 不远处的一条街巷里,有个男人走了出来,他慢慢的走着,跟着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进。 那花随风飘来,落了一瓣,又来一瓣。 纷纷、飞飞,悄悄的,接二连三。 男人伸手接住,让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没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软的花瓣吸引,朝着花瓣来处前进。 当他渐渐靠近,温柔发现自己认得男人的那张脸。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惊,几乎想后退躲起来,可周庆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随风飘来的花瓣,完全没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来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后几乎奔跑了起来。 周庆带着她,在屋顶上跟着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么刹那,她以为两人就要跟丢了他,却见他在一座湖中岛停了下来。 那岛很小很小,湖上有着一棵开花的树。 穿越夜空飞来的花瓣,从它而来。 她不记得曾见过这座岛,不知道有这么一棵开花树,但她认得那大树,也认得大树开出来的花。 那是紫荆。 月光下,花开满树。 夜影站在岛上,站在树下,昂首看着那满树的花。 周庆不敢带她靠得太近,只敢远远藏在岸边树上暗影里,看着那力量强大的妖怪,安静的站在那里,仰望飞花片片落下。 缓缓的,那妖蹲跪在满地的花瓣之中,一动不动的蜷缩着。 有那么瞬间,温柔不是很确定自己听到了声音,然后她真的听见了,那个小小的、伤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庆朝她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错觉。 周庆在这时,朝另一方再点了点头,她回首再看,竟看见阿澪站在湖边,一脸苍白的看着那在湖中岛,蜷在紫荆树下的夜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点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袭朴素的衣裳,她的脸,也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模样。 然后,那巫女提着竹篮,赤脚走上了平静的水面。 她没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却如履平地,她雪白的裸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涟漪。 阿澪缓缓的往湖中岛走去,一路来到紫荆树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着老远,温柔仍能看见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间,温柔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没有退缩,没有抽手,当阿澪轻轻抚着夜影的发,张嘴和他说话时,那妖怪没有吞吃她,没有攻击她,没有将她大卸八块。 他只是吃了她给的饭团,然后在她坐下时,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轻轻抚着他,月光下,温柔能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她的脸颊。 飞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象,难以理解的画面,却散发着无以名状的痛苦与悲伤,教人心头发紧。 周庆带着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那里,回到了房里。 「那是怎么回事?」温柔问,声有些不稳。 周庆道:「我担心他作乱,让人跟着他,每天晚上,他都会被紫荆花瓣吸引去那里。阿澪也会去,可她平常只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岛。」 「为什么?」 「我不知道。」周庆解开她颈上的披风,道:「但我想,我们不需要再担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为何,她没有因此释怀,只觉得难过。 「他要找的,不是东西,是那个女人,对不对?」她悄声说:「阿澪佯装的那位姑娘。」 「应该吧。」他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伸手将她拥在怀中。 他知她为何掉泪。 她与他都知,这一切,不只八百年,他俩都看过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陆义、阿澪、夜影……邱叔、翠姨、云香…… 还有那,总是站在怒放红花中的孤单身影…… 谁知还有多少人与妖都牵连在其中?都在这红尘俗世里,寻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若那天他如阿丝蓝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够再寻到他? 来世多遥远,多渺茫? 所以惊,且怕,泪如雨下。 他万般不舍的拥着她,唯一庆幸的,是她在他怀里,还能与他相拥在一起。 「至少我们在一起。」 暗夜里,他哑声低语,拥抱着她,告诉她。 「无论喜怒哀乐,都一起。」 温柔心更热,眼更湿,她抬首,抚着他的脸,亲吻他,拥抱他。 周庆为她寛衣,抱着她重新上了床。 两人在黑夜中相拥缠绵,感觉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夏夜晚风,轻轻徐来,将片片飞花,吹向远方。 那一夜,两人都无法入睡,就静静的拥抱在一起,待黑夜将尽,他拥抱着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远方天际慢慢亮起,看黎明来临。 朝阳乍现的那个片刻,他哑声开口,吐出一句。 「若有来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东升旭日,回头昂首朝他看来。 金光将怀里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见她秀丽的脸庞,看见她长发如瀑,看见她水漾黑眸里的爱恋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抚着她的脸,哑声要求。 「我周庆一穷二白,只值半两,但你若愿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时换我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她喉一紧,含泪微笑,粉唇轻启。 「好。」 一个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着她的笑与泪,知道自己有她就够,有她就好。 酒友 旧书铺子里,一灯如豆,秦老板轻轻把书合上,放回书架里。 那本书,还没有写完,他抬眼,看见书中的主人,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秦老板看着那男人,只挥手撤了柜,现出矮桌,摆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对,席地盘腿而坐。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替自己与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来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万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板问。 「嗯,她去了。」男人点头,再倒一碗酒。 接下来,两个男人便没再说话,只喝酒。 慢慢的,喝着那壶酿了很久很久的酒。 当他俩喝酒时,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见边际,只有隐约的红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惊不惧,也不害怕。 他是个不怕无间的男人,秦老板第一次看见他时,就知道这人对这里无所畏惧。 他曾犯下错,但他弥补了他的过错,却仍不愿离开,不肯放下执着,即便投胎转世,却始终记得。 他是冥顽不灵的魂魄,无可救药。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这苦酒。 男人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知道,这一世,他是头一回见到他,可这一夜,他什么也没问,所以他什么也没答。 这一生,他的时间还早,没差这一个晚上。 但她去了,那个女人,去面对了她犯下的错。 宋家的少爷,赌赢了这一场,可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这一夜,就先喝酒吧,无须多言。 无须多说。 第四十二章 秋 枫叶红了。 夏日已过,湖上吹拂而过的风,一天凉过一天。 几个月过去,城里没什么大事发生,一切都如常。 温柔这日起了个早,穿了衣,梳了发,亲自到厨房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懒懒的赖着。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这男人一起窝着。 她轻轻推了推他。 男人睁开惺忪黑眸,一见她,扬起了嘴角,露出慵懒的笑。 「早。」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手,「我以为你出门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抬手抵着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门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闻言,他这才看到她穿着女装。 「今天不当温老板?」他挑眉。 「今天不当温老板。」她微笑,可眼里有着些许的紧张。 看着眼前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装,梳了发,还在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乌黑的发梳了一个简单的样式,上头还簪了一只银钗。 忽然间,察觉到她想做什么。 「你确定?」 「我确定。」 他如她所愿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给他的衣,套上她给的鞋,让她为他梳头束发。 待一切备妥,她提起竹篮,牵握着他的手,往大门走去。 他没有抗拒,就这样和她手牵着手,走在她身旁,穿庭过院。 温家大宅里的丫鬟、仆人,见到大小姐出现,身边还跟着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个个瞪大了眼,吓得张口结舌,有人还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温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仆人们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识得这男人的脸面,知道他是谁。 到了大门外,一辆马车等在那儿,驾车的当然是陆义。 看见他,陆义连挑眉也懒了,只帮忙掀起车帘。 周庆扶着温柔上了车,看见云香和翠姨早坐在那里,一旁还有鲜花素果。 两女人什么也没说,就好似他会同温柔一起出现,是普通日常一般。 车马前行,沿着运河,一路进了城,直往大庙而去。 到了庙前,他掀帘协助温柔、翠姨、云香下车。然后,温柔在人来人往的大庙前,牵握着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庙的台阶。 人们在四周骚动着。 他知道为什么,她也晓得,两人都能听见那些压不住的窃窃私语。 「是周庆……周庆……」 「周家不是被抄了吗?我以为他死了。」 「听说是被张同知栽赃的……」 「之前就听说他没死……原来是真的……」 「看来张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对了,那没缠足的姑娘是谁啊?」 「是温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抢亲的……」 「嘘,想死吗?别说了。」 「为啥?」 「他可是周庆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瞬间噤声,却还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对走入庙门上香的男女。 她没理会旁人的视线,可他感觉到她手心有些汗湿,本来跨着大步的绣鞋,瞬间缩回了裙里。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来时,扬起嘴角,朝她一笑。 温柔看着他的笑,莫名红了脸。 他模样本就俊帅,这一笑,瞬间教一旁也来上香的三姑六婆们全掩着胸口倒抽了口气,所有人长眼都没见过周庆这么笑过,那笑那般温柔可亲,刹那间让大庙里三岁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们的心头全都小鹿乱撞。 他笑着,还不忘开口提醒她。 「柔儿,小心门槛。」 她脸更红,提起了衣裙,跨过庙门门槛。 跟在后头的云香和翠姨把鲜花素果摆上在庙里的供桌,温柔把香点着,一人分了三支,然后也给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过手,同她一块儿朝菩萨上香。 这一日,她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上了香,还不够,她还同他一块儿逛大街,逛完大街去游湖,游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让满城的人都看到他还活着,同她温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时,周庆还活着,将娶温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间传遍全城。 他陪着她走,不介意旁人说些什么。 原以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这般,谁知午后上了车,陆义没将车马驶回温家大宅,却往太湖而去。 周庆以为是要去太湖,直到陆义忽然在中途停了车。 车外不见水泽,不见农田,只有山林荒野,不远处的半山腰,有个隆起的小土丘,上面堆着几颗大石头。 刹那间,眼一紧,心一缩。 他一直没再来过,他甚至不让自己去记得。 可她记得。 眼前的女人用那双柔软的黑眸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他看着她,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下了车,一步一步的爬上那已被满山枫叶染红的山坡。 云香、翠姨与陆义没有下车,就在车上等着。 落叶纷纷,在风吹时,在脚边翻滚着。 周庆与温柔,一路来到那土丘石堆所在。 她蹲了下来,把竹篮里的三牲四果拿了出来,摆上。 然后,点了香,也塞给他一支香。 「为什么?」他哑声问。 「他是你爹,他救了你。」她凝望着他,说:「我想谢谢他。」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握紧了那支香。 她转身朝那石堆跪下,拜了三拜,悄悄说了些什么,这才把香插在牲礼上,起身瞧着他,轻抚着他的手臂,然后什么也没说,走到了一旁。 看着那石堆,看着手中那支香,他喉头发紧,只在秋风卷起落叶枫红时,想起那个当年将他扛在肩上的男人。 对这男人,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周豹不是个好人,但也没有那么糟,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世间没有什么是黑白分明的,可他真的没想到他在被妖怪附身那么多年,终能逃出生天之后,竟会挺身相救。 这才是我周家的好儿郎—— 男人骄傲爽朗的笑声,好似还回荡在林间。 一双眼,莫名的热。 他沉默的举香,拜了一拜,把香插上。 当他起身时,温柔回到他身旁,伸出双手拥抱他。 他环抱着这小女人,在秋风落叶中,久久无法言语。 她陪他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儿,待他心情平复了,她才收拾了供品,和他一起走下山。 「我原想为他迁葬的,后来才想到,你不立碑是有原因的,城里有不少人恨他,所以这样就好,我们偶尔来走走就成。」 他提着那沉重的供品,看着她,轻扯嘴角,提醒。 「城里也有很多人恨我的。」 「关于这一点。」她仰望着他,微微一笑:「我想等你娶了温家大小姐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改变它。」 他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她红着脸,斩钉截铁的说。 「但你知道,有时候当个恶霸,还挺不错的。」 「什么时候?」 「遇到其他恶霸的时候。」 「说得也是。」她想了想,摆摆手说:「那好吧,若有其他恶霸出现,你就可以恶霸一下,不过其他时候,你让我养着就好。」 这话,让他轻笑出声。 「好,其他时候,我让你养着就好。」 两人手牵手,一路走下山,说笑声不时夹杂在风中。 枫红与笑语被秋风吹送,飘上了天,渐渐远扬…… 后记 【后记 温柔与半两 黑洁明】 大家好,我是黑洁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温柔半两这四个字,出自「无际大师心药方」。 药方如下: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鸷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许多年前,我身体不好,当时三天两头就要回诊看中医,中医将这格言挂墙上,我看着看着,就觉得这心药方真是好啊,看久了,心莫名就定了。 过了几年身体慢慢好转,偶尔还是会想起这心药方,这回写到温柔与周庆,突然觉得,欸,这「温柔半两」拿来当书名不错耶,超适合这次的温柔与周庆的,于是就拿来用了。(笑) 温柔与半两。 温柔当然就是温柔,半两就如书中周庆自己所说,便是他了啊。 这家伙从小就一直觉得自己命贱,就只值那半两啊。 温柔与周庆,就像是腰子锁与银锁片,一个出身富裕,一个出身寒微,虽然如此,但银就是银啊,厚薄不重要,无论是几两腰子锁,抑或是只有半两的银锁片,都是为娘的全部心意啊,银锁和锁片都是身为娘亲,希望保佑自家儿女能平安长大、长命百岁的心意。 几两不重要,心意是一样的。 出身不重要,有个好心肠才是真的。(笑) 再来,说到温老板。 我也不是第一次写女扮男装了,《战狼》里的左绣夜就是,可相较于绣夜,温柔是注定要一辈子当温老板以男装示人了,虽然偶尔也会换上女装啦。 就像她告诉周庆的那般,她喜欢当男人,不是因为她有异装癖,实在是因为在明朝那年代,女人非但要缠小脚,出门还得要遮头遮脸遮遮遮,而且这不能做,那不能行,连看个戏也得男女分开待在棚子里,更别提想要上馆子吃饭,和出门在外做生意了,在明朝当个大家闺秀,真的是太不方便了。 在那年代,还是当男的好啊。 然后,我要说,周庆这人真是腹黑傲娇到太让人无言了,明明是喜欢温柔的,而且他就是在利用人家啊,偏偏偶尔还是会在心里浮现莫名的黑暗面想玩弄温家大小姐,真的是让我觉得这家伙是个变态,忍不住一直在脑海里呐喊:我的大爷,你周遭都妖怪啊,你也看一下场合和时机啊—— 然后写到后来,我重看整本,才突然领悟,哇靠这家伙根本就是仗着温柔不会跑,所以在和她撒娇啊,超夸张的这人。 让我好想冒死和温老板说:你确定你要和他在一起,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 但她爱就爱了,只能认了。 幸好周庆到头来还是有良心的。(笑) 不过说真的,我当然还是觉得周庆其实本性不错啦,只是因为环境的关系,性格才扭曲成这样。 说到他的成长环境,墨离占了很大一个位置,他是个被妖怪养大的孩子,他对墨离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所幸后来还有遇到秦老板,才没有歪得太严重。 小朋友的成长环境真的好重要啊。(摇头晃脑ing) 周庆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他很清楚这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人有好有坏,妖也有好有坏,只是那条分别好坏的界线有时真的很模糊不清。 说起来,也因为这样,他才能一直把这座人妖共存的城维持在一种恐怖平衡的状态下吧? 不过说到腹黑,更让人无言的就是宋家大少爷了,周庆的心计和那家伙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竟然一算八百年啊,这人脑袋到底怎么生的我也想知道啊,不过他到底做了啥?又干了什么其他好事?那得到他的那本书里再说了。 「魔影魅灵」来到这里,要开始收尾了,写到阿鬼和澪在紫荆树下那一段,还有巴狼与秦老板喝酒时,我也一阵心酸不忍,这些人真的活了好久好久啊。 下一本就是阿澪的了,其实我一想到要写她和那家伙就觉得好想逃避现实啊,到底会变成多少本呢?没写完我真的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干笑ing) 最后,我要说,我还是很喜欢温柔和周庆这一对的,虽然在这人妖共处的城,要完全平安过日子是有难度的,但我想他俩应该还是能就这样好好的,好好的,手牵手的过完这一生吧。 这本书完稿是在我写稿出书进入第二十年。 谢谢大家一路陪我走过这二十年。(用力拜谢ing) 如果可以,我希望健健康康的继续写到下一个二十年,也希望大家能健健康康的一起陪我走过另一个二十年。 千年都走过,二十年算什么!是吧?(笑) 真心祝愿你我都平安健康喜乐。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温柔半两》上 作者:黑洁明 02、《温柔半两》下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