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情夫是首辅》 第1页 [穿越重生] 《皇后情夫是首辅》作者:不配南【完结】 文案 庆国公嫡女沈浓绮慧质兰心,生得艷绝天下,在五岁时就被太上皇钦点成了未来皇后。 可惜,皇上独宠贵妃,将她弃之如敝屣。 她遭贵妃设下毒计害死后,皇上更是面上功夫都懒得做,收回谥号,哀乐全免,恨不得将她一把草蓆卷了下葬。 是兰芝玉树,清阳曜灵的当朝首辅周沛胥,抱着她的尸身痛哭,最终气红了眼挥剑成河,灭了狗皇帝,称帝登基护住了她的死后哀荣。 重活一世,沈浓绮依旧当上了皇后,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甘心当个傀儡摆件。 她将竹马周沛胥拦在了宫柳红墙下,如儿时般拉了拉他的袖边,泣道,「胥哥哥,绮儿在宫中举步维艰,若是有个皇嗣,日子也能好过些。」 周沛胥心中钝痛,面上却不表,「子孙缘强求不得,皇上那边……」 「若是除了皇上……」 她抿了抿唇,一双美眸直勾勾盯着周沛胥道,「……我想给旁人生孩子呢?」 当朝首辅周沛胥权倾朝野,相貌英俊,是京中贵女们梦寐以求的夫婿。 可却鳏寡不娶,将当今年幼的皇帝视若亲子,连每日的身高都要亲自量过。 人人都贊他昂昂之鹤,德厚流光。 殊不知,在皇城之巅,他与身旁的美人齐肩并立,衣袂相触,柔声道, 「太后娘娘,若还想再为皇上在宗室中添一位幼妹……」 他将女人的指尖轻握在掌中,「微臣亦可略尽绵力。」 前方高亮排雷: 1,娇软心机疯批女x美强惨伟光正男,sc,女主和皇帝没有夫妻之实。 2,有可能是一辈子刺激地下情,但绝对是he。 3,男主心里只有女主,甘心给女主奉献一切的那种。 4,男女主非完美人设,成长型。 5,节奏偶尔慢如蜗牛,偶尔快如云霄飞车。 5,梗既毒点,不喜误进。 一句话简介:皇上:你们这样真的礼貌么? 立意:在绝境中逆风翻盘,向阳重生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晚11点—凌晨3点更新,不建议等更】 ┃ 配角:★隔壁预收《首辅大人被当爹》求收藏★ ┃ 其它:作者专栏求收藏 第1章 大雪下了一夜,将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染了白,使得本就沉寂的景阳宫,显得愈发萧瑟凄冷了几分。 偌大的殿中空空荡荡,一盆炭火都没有,冷得就像个冰窟窿。 只那个躺在梨花木雕花镶象牙架子床的貌美女子身上,还残存着些许生气。 说是些许,只因她虽生得倾城绝世,可唇瓣上一丝血色也无,眼神涣散,神色极尽哀伤,像极了那无法逢春的枯木。大冬日里,身上只盖了层薄毯,半截白嫩如玉的小臂还露在毯子外头,女子也不知撤回毯中,似是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开了,寒风裹着雪花捲入殿中。 一个清丽美妇人跨殿门而入。她裹着白狐大氅,着了身富贵逼人的丛花云浮锦,头戴孔雀开屏宝石钏金丝步摇,抱着烧了银丝碳的手炉,被僕婢门簇拥着,娉婷走至床前。 「咱们贵妃娘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美妇人身旁的婢女掐着嗓子说道。 说是请安,可众人半分恭敬都无,连膝盖都未曾弯一下,且婢女话语中透着十足的轻佻调侃,引得周遭的僕婢发出阵咯咯的低笑。 一个是苟且偷生、任人拿捏的皇后。 一个富贵加身、青云直上的贵妃。 宫婢们何其势利,自然是各个都想要顺势踩上皇后沈浓绮几脚,去贵妃张曦月面前卖好讨乖。见张曦月嘴角流露出的隐隐笑意,又见躺着的沈浓绮并未有什么反应,宫婢们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七嘴八舌道…… 「皇上的旨意都通传六宫了,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由贵妃娘娘入主中宫。」 「所以吶,这便是最后一日来唤你声皇后娘娘了,明日便是封后典礼,饶是你病得再重,就算是爬,也要爬去给翊坤宫,给新后请安。」 「说起来,卫国公府通敌叛国、丧尽天良,你这卫国公嫡女焉能再当皇后?废后已是皇上宽宥了…………」 众人并未发觉到,这婢女说这句话时,床上女子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头,涣散的眼神也渐渐聚焦,射出仇恨的光芒。 沈浓绮本没什么力气、也不愿理会这群宵小之辈。 可卫国公满门忠良,父兄驰骋疆场多年,护得晏朝安平数十载!他们怎会做出那般卖国求荣之事?定是有人污构陷害!绝不该被小人如此蔑言! 沈浓绮调动起全身的气力,挣扎着从床上快速爬起,站到那婢女面前,手掌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在了那婢女脸上。 「啪!」 沈浓绮性情向来温厚,从不随意打骂宫人,如今更是药石无医,喝口凉水都费劲儿,众人只视她为刀板上的待宰的鱼,哪儿能想到她会有如此行径?皆呆楞在当场,空气瞬间停滞。 沈浓绮转了转因用力过勐而疼痛的手腕,苍白的唇瓣微动,轻轻吐道,「受得本宫亲自调|教,还不谢恩?」 宫女犯错受罚,正经主子从来不屑于亲自动手,通常不是由宫中的精奇嬷嬷处罚,就是去慎刑司领罚。若是主子真亲自动了手,宫婢不仅不能心生怨怼,反而要因得了主子亲自调|教而感恩戴德,跪地磕头谢过主子大恩。 第2页 沈浓起此时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只着了身白绸里衣,青丝随意垂落在腰间,看上去丝毫都没有皇后的派头,可众人却被她这一句纷纷骇住,甚至能隐约瞧见,她身后现了只展翅鸣叫的金羽凤凰! 凤主一鸣,百鸟诚服。 宫婢们惊惧不已,齐齐脚底一软,不约而同匍倒在了地上,脸上的神情瞬间转为敬畏。方才出言讽刺的那几个,更是抖若筛糠。 沈浓绮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别过脸,冷觑了张曦月一眼,「你可知罪?」 这是股与生俱来的上主气势,张曦月被盯得方寸大乱,额间瞬间布满密汗,不禁屈膝低头,哆哆嗦嗦道,「嫔妾擅闯寝殿、御下不严,还请皇后娘娘恕……」 话说到此处,张曦月才觉得不对劲儿起来。卫国公府大势已去,沈浓绮只剩了半条命,她凭何还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张曦月反应过来后,难堪、羞恼齐齐涌上心头,赶忙挺直了身子,高昂起头恢復了贵妃的威仪,将跪了满地的僕婢先打发了出去。 殿门开合,雪花飘入,与这座冷殿融在了一起。 许是方才发生的一切,让张曦月觉得太过荒谬,如今房中只剩下二人,她忽然不觉得恼怒了,只呲笑了声,「不愧是五岁时,便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妃的卫国公府嫡女,就算是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了,却依旧声势不减,狐假虎威。」 她拢了拢身上的白狐氅子,「说起来,我很该学一学你这般的做派。」 沈浓绮一个眼神都未给她,只自顾自捧着胸口,慢慢躺回了床上。 「常人服了三年的软骨散,早就骨脆易折、动弹不得了,未曾想你倒是个硬骨头,还能跳起来打人。你这般顽抗,想必是为了你那个顽劣不堪的弟弟吧?如今你父兄战死,母亲跳井,你在这世间,便只剩下你弟弟这么一个血脉至亲了,他却至今还下落不明,你如何能不焦心呢?」 「无妨,我今日心情好,便卖你个顺水人情,告知你弟弟的下落,如何?」 听得此言,沈浓绮丝毫未感到欢欣,只深唿了一口气,眉间蹙起,闭上了眼睛。 张曦月何其歹毒,一年前她就假意摔倒,诬陷自己害她滑胎,如今又怎会如此好心特意来告知? 更何况,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张曦月岂能让她如愿?沈浓绮不想听,那便偏要说给她听。「你弟弟未能逃脱,被皇上抓了回来,如今就被关在诏狱之中。」 「原以为呀,这京城一等一的纨绔平日里只会吃喝玩乐,肯定经不住事儿,可他听说只要能受过八十一道刑罚,便能护得你周全时,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听说如今已经捱到第七十八道刑罚,身上一块好肉都找不出了,真真是姐弟情深,可嘆,可泣啊!」 沈浓绮闻此,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只觉气血都翻涌了起来,头疼欲裂。 张曦月却在此时笑了,面目狰狞了几分,调侃道,「只是沈流哲未免也太天真了些,他定是不知,就算挺过了第八十一道刑罚,最后等着他的,也还是个死。」 「无耻!至极!」 无耻至极。自小受皇后教养长大的沈浓绮,连骂人都寻不出脏字,这便是她所知的最恶毒之言。 沈浓绮痛心拔脑,悲愤交加之下,抓起枕边的髮簪,蓄力便朝张曦月刺去。 可惜她实在是太过虚弱,反而被张曦月抓住了手腕,用力推回在了床上。 张曦月拢了拢因推搡而散落的髮髻,还要故作柔弱无辜状道,「我知你恨,可让你弟弟受刑的是皇上,通报你卫国公府通敌卖国的也是皇上,令你沈家一夜湮灭的还是皇上,要怪,你也该怪皇上才是呀。」 「你心中一定觉得奇怪,你初与皇上成亲时,分明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但后来皇上却对你冷淡至斯,不仅半年都未再踏入景阳宫,且在你父兄被告通敌卖国时,他一丝情面也未留,并未详查就早早结案,直接通告晏朝上下,判你卫国公上下皆为乱臣贼子。」 沈浓绮本就悲痛欲绝,如今想起刘元基,更觉五脏俱崩,喘着气朝张曦月捂着胸口嘶声道,「若不是你恃宠而骄,离间帝后,秽乱后宫,皇上如何会这般对我?如何会这般对卫国公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曦月仰天长笑,「直到现在,你居然还以为皇上真心待过你,真心爱过你么?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皇上早就忌惮卫国公府颇深,且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之所以在你面前装得温柔体贴,不过是要利用你,依仗你卫国公府的权势在朝中站稳脚跟,待时机成熟,便会肆机斩草除根!」 「你当诬陷卫国公府,害你落马跌伤,在你药中投软骨散,将你软禁景阳宫……这些是谁的主意?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 「皇上从未爱过你!」 「从未!」 杀人诛心。沈浓绮手中的髮簪,在那声「从未」中应声而落,本来还因悲怒有的些许生气,也几近烛尽灯灭,她的瞳孔因不敢相信而渐渐扩大,喘气的声音亦变得微弱无比,只剩下眼眶的泪珠还不断地往下砸,瞬间就砸湿了半张薄毯。 张曦月瞧着她这要生不死的模样,却觉得分外得意。 「只能说卫国公府如今落得个满盘皆输是天意,若是当年权柄在握、又不同流俗的帝师周沛胥未辞官归野,还在朝中擎护着,说不定,皇上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第3页 直到将沈浓绮的那点子念想彻底掐没了,张曦月才终于觉得过了瘾,手掌轻拍了几下,三个宫女走入殿中,其中一个手中,还端了碗黢黑的药汁。 「我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你这废后不死,我明日又怎能安心去接皇后册宝?想来你听了这么多,黄泉路上也能当个明白鬼了。」张曦月示意婢女上前,「动手吧。」 婢女踟蹰不前,眼神中仍有犹疑,斗胆问道,「娘娘,皇上只吩咐将景阳宫主子降为答应,至死不得出景阳宫罢了,并未说要处死,真如此行事,皇上若知道了……」 「你这贱婢若是没胆子下手,那不如与她一同上路?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张曦月本就是瞧出刘元基还留有几丝余情,所以才来以绝后患,眼下临门一脚了,怎可功亏一篑? 三个宫婢再不敢耽搁,大步上前跨上床榻,钳制住虚弱无比的沈浓绮,没费什么功夫,便将毒药灌入了她口中。 「安心去地府与你家人团聚吧。自今日起,晏朝再无卫国公府。」张曦月见事情办的顺利,不欲过多停留,立即拂袖而去。 经反覆提炼后的□□,一滴可毒百只牛。常人服用过后,定然疼痛难忍,不可自控。 可方才的对话信息量实在太大,致使沈浓绮还深陷在其中,仿佛丝毫感受不到身体传来的痛楚。 父、母、兄、弟,他们慈爱亲和的面庞,一一从沈浓绮脑海中闪过。 卫国公府分明是建功立业的重臣,却因她一着踏错,而背负污名,受万人唾骂! 若不是她嫁给了刘元基,若不是她错信了刘元基,卫国公府怎会以倾府之力,安心辅佐一个毫无根基、被先帝临危受命的藩王?! 沈浓绮只觉悲痛欲绝,带着悔恨懊恼哭嚎了出声…… 蓦然,外头传来一片打斗之声,须臾后,殿门处传来被人勐烈撞击的声响。 沈浓绮用仅剩的力气抬眸望去,殿门处冲进来个着黑色甲冑、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正挥舞着柄滴血的长剑,反手斩杀了一名侍卫,待他回首,她才瞧清楚他的相貌。 竟是早已辞官离朝、封墨归田的周沛胥! 他在人前向来淡然自若,常是一副万事皆可掌握的样子,现在盔甲上却沾满了不知是何人的血渍,髮髻散落着,脸上的神情更是无比慌乱,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曾是在朝堂中叱咤风云、运筹帷幄的首辅帝师。 「快!将太医押过来!快!!」 周沛胥狂奔至塌前,瞧见她的面容铁青,便知无力回天,他只觉悲不自胜,颤着手轻柔地将她拥在怀中,红着眼角在她耳旁轻声哄道,「娘娘莫怕,微臣定然不会让你有事的,定然不会…」 沈浓绮从未想过,在她弥留之际,抱着她的,会是除了她夫君以外的男人。 她那心心念念的夫君,近在咫尺,却如此欺她害她。 而这分明已退隐的男人,远在千里之外,却能顿然出现,为了她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靠着的盔甲很冷,可她此时却觉得心里格外暖。 男人的热泪沾湿了她的衣领,她抬手触了触他稜角分明的面庞,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他说,最后却只汇成了二人儿时的暱称,「胥哥哥……」 手落,眼闭,香消,玉殒。 第2章 沈浓绮意识恢復过来的时候,她正勒着缰绳,御马驰在一片草原上。 头顶的天蓝得不像话,清风拂过面庞,新鲜的空气窜入鼻腔,扬鞭的同时尘灰沸起,耳边还有「哒哒」的马蹄声及马酣声。 沈浓绮只以为自己在做梦。 毕竟她因服用软骨散,已经整整在景阳宫养了两年。初时软骨散的毒性尚轻,她还能拄着拐杖出宫走走,后来走不动了,便让宫人们抬着凤辇出去转转,再后来,连抬手都困难,只能躺在床上熬日子了。 她几乎忘了,原来御马驰骋,是这样的感觉。 她正在沉醉在这美妙的「梦境」中……直到身后传来了无比熟悉,且语带担忧的声音。 「娘娘怎么忽然驱得这么快?您头次试驾,可得悠着些!」 「娘娘,这嫩草都还没长出来呢,今日权当过过瘾,待正开春了再来吧?」 沈浓绮顺着声音张望过去,发现在不远处站着的,居然是自小便在她身边贴身服侍的婢女,弄琴与袖竹? 可她们二人分明已经死了。 一个因她病重而欲闯出景阳宫求医,被刘元基施与蒸刑,活活闷死。 一个因想偷传消息回卫国公府,被刘元基揪出后,赐给了太监做对食,而凌虐而死。 她们怎会活生生还站在眼前?沈浓绮隐觉不对。直到她察觉到所处的校场似曾相识,□□是那匹已绞杀、却常出现在她噩梦中的汗血宝马,以及手中曾让人绞断的马鞭时…… 现实与记忆渐渐重叠,然后完全合在一处……电光火石间沈浓绮才意识到!她重生了! 沈浓绮记得眼前这一幕。这年刘元基赠了她匹毛色熘光水滑,四蹄健硕的汗血宝马。 她心血来潮想要试驾,结果跨上马,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马匹便不知因何受惊,乱跑乱踢,暴躁难驱,竟将她甩落至马下。 她虽倖免死于马蹄之下,可却被摔断了一根肋骨,刘元基正是趁她卧病在床的修养期间,才在她的药中混入了软骨散。 第4页 可以说,此事乃是她悲惨命运的开始。 「吱吱!」 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原本乖顺的马儿却狂躁了起来,马昂首嘶鸣着,蓦然将两只前蹄高高抬起,险些将沈浓绮摔了下去! 不!她不能受伤!她不能重蹈前世覆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再被暗害! 她要自救!她要!她要前世伤她之人付出抵命的代价! 有这股信念支撑着,沈浓绮瞬间冷静了下来。趁着马匹还未完全发作、前蹄落地的间隙,迅速将马鞭的一头绑在缰绳上,一头缠在腰间,将身躯与骏马紧紧贴着捆绑在了一起,然后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任马儿如何翻腾、狂蹦,她都不撒手! 果然,弄琴与袖竹很快便察觉出了异常,唿喊出声。 「来人啊!皇后娘娘遇险,快来人救驾!」 「若是皇后娘娘有何差池,皇上定让你们人头落地!」 周围的操练的将士听到唿喊,抄起手中的兵器,很快便围了上前来。可众人皆知这马乃是皇上在塞外珍寻已久的宝物,马背上驮着的又是金枝玉叶的皇后,众人投鼠忌器,手中不管是长矛还是箭矢,都不敢用足十成的力道。 轻轻扎中骏马的几下,反而让它愈发癫狂,马眼发红地朝远处遁去,狂奔起来众人竟追不上。 沈浓绮回头瞧着众人的身影越行越远,她的心也越来越凉。缠绕在腰间的马鞭早就被颠松了,她也差不多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马儿又是一个翻腾,她抓着鬃毛的手一松,终究被马撅了下来。 所以哪怕是重生了,结果还是一样么?沈浓绮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她感受到腰间有股遒劲的力道将她接住,然后抱着她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男人的身影挡住了烈阳,在她身上遮下一片阴影。 他穿了身再寻常不过的靛青色金竹纹常服,织金竹叶纹在衣领围了一圈,将他俊逸的面庞衬托得出尘无双,入鬓的眉如墨画,眼睫下的目若朗星,头顶的髮髻只斜斜簪了根白玉竹节束髮,愈发使他多了几分清雅端正。 绚烂的的逆光晕染开来,在头顶照出个五颜六色的光环,映得男人浑身上下都染了金光。 前世为她搏命闯宫的是他。 今生令她免受搓磨的,还是他。 种种情绪齐齐涌了上来,沈浓绮的眼眶瞬间湿润,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把便将男人抱住,哭泣着低唤出声,「胥哥哥……」 怀中蓦然窜入个娇软身躯,使得周沛胥浑身一僵,她哭得梨花带雨,似是受了万般委屈,将他的心神彻底哭乱了。 他不禁抬起手,想像儿时那般轻抚抚她的头以示安慰,可却在触碰到她身体的最后一刻撤了回来。 周沛胥抽身而出,退了一步,而后单膝跪下,「微臣救驾来迟,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这一步,生生将二人的界限划了出来。 泾渭分明,鸿沟宛若银河。 此句话犹如冷水,从沈浓绮的头顶浇灌而落,提醒了二人的身份与处境,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现在已经不同儿时。 他现在当不了她的「胥哥哥」,她也做不成他的「绮妹妹」。 眼下她已嫁为人妇,是晏朝万千女子的榜样,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他还寡然未娶,当了先帝临终前钦点的帝师,乃权倾朝野的首辅。 她为主,他为臣。 她在上,他在下。 方才二人紧拥的画面,若是让有心人瞧见了散播出去,不知要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好在距离隔得远,且方才那匹疯马将沈浓绮摔落后,竟调转马头疾驰而去,莽闯进人群中,众人自顾不暇,注意力皆在那疯马上。 那马本就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良种,极其膘肥体壮,校场的兵士们大多又只是做京中巡防之用,武力比不上军中精锐,情急之下也未来得及穿戴甲冑,所以瞬息间,竟有许多士兵被踢翻在铁蹄之下,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 「此处危险,还请娘娘快快远离。」眼见疯马伤的人越来越多,又瞧见宫婢们从远处疾赶而来,周沛胥确定沈浓绮有人照料后,匆匆交代两句,便抽身朝疯马处奔去解围。 沈浓绮怔然地望着周沛胥远去的背影,心中着实五味杂陈。 仿佛眨眼前,她还被他紧揽在怀中,痛哭低语诉情意; 睁眼的剎那,他却与她如此生分。 弄琴和袖竹拥了上来,眼中带泪,后怕不已。然后关切着,上上下下检查沈浓绮身上是否落了伤。 「呜呜,娘娘怎得哭了,可是有哪儿跌伤了?」 「若是娘娘有了差池,奴婢可怎么同皇上与老国公爷交代。」 沈浓绮抬手抹了脸上的泪珠,并未让这份失落延续太久。 眼下二人身份确实有别,无论他心底是如何待她的,但若面上显得关心过甚,对彼此反而有益无害,且也不符合他那冷心冷情的性子。 她回过神来后,就瞧见在地上躺倒了不少负伤的士兵。性情刚毅些的兵士自是忍着,还是被疼得面目扭曲;有些软弱些的,早已满地打滚,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 这不禁让她想到了前世落马摔断肋骨的遭遇,真真感同身受起来。 第5页 「快!去御药房传本宫懿旨,命御医速速带上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与药酒,及包裹伤口的缠带过来!」 「再命人去将热水烧好,多备些煎药的陶罐以待用,快!」 这头,将士们见皇后已不在马背上,又见不少同僚因疯马受伤,便再无顾忌,纷纷拿着手中的枪剑刀斧,朝烈马砍杀而去。 谁知那马亢奋不已,身上中了不少刀斧,却还是愚顽抵抗着,大有不肯罢休停歇之态。 「娘娘快看!那马背上的可是首辅大人?」袖竹眼尖,惊唿一声。 烈阳下,那穿着靛青常服的男人,不知何时跃身一跳,已骑在了那匹狂躁扭着身子的烈马上。 他上身伏低,臂膀的肌肉发力间,衣装被蓦然绷紧,将孔武有力的身躯呈现得一览无余,气势盖天,宛若云间的英武神将。 在马蹄落下即将伤人的瞬间,双掌死死拽住了缰绳,马首前蹄停顿在半空中,呈现了一个极其优美飒爽的弧度。 「快!退后!」跨在马背上的英武男人,厉言发令。 将士们立即听命,退后三尺。周沛胥在翻腾的马背上保持着平衡,拽拉着□□的疯马,终是控制驱使它,朝人群稀少的方向驰骋而去,直到望见了校场夯实的壁墙! 前头已然无路可走!可他速度不仅不减,反而脚踢马肚,让其奔驰地越来越快! 终于,在马头撞向墙壁、马颈断裂而亡的瞬间!周沛胥松开手中的缰绳,提气翻身下马。 围观众人眼见这一幕,心头大振,纷纷欢唿雀跃了起来! 天知若不是周沛胥制服了这匹疯马,校场上还有多少兵士会受伤。以前只听闻当朝首辅文采出众,能提笔定天下,却从未听闻过他会驯马,今日算是亲眼所见,心中愈发对他信服敬仰了几分。 这头,沈浓绮人虽被宫婢簇拥着,可心早就随着马匹消失的方向飞去了,哪儿有什么心思应对宫婢的关心?满脑子都是在担心周沛胥的安危,直到欢唿声乍然传来,她知疯马之事应是了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下意思迈出脚步,想奔上前去,问问周沛胥是否受伤,下一秒却又犹豫了。 哪怕周沛胥刚才救了自己,哪怕他是当朝重臣。 可终究,周沛胥是个外男。 作为皇后,饶是再关心一个外男,最妥帖的方法,不过就是遣个僕婢上前询问伤情,然后大肆封赏一番罢了,哪儿有亲自过问的道理? 「娘娘受惊了,先回去歇歇吧,待太医来了再好好诊诊脉。」 「若是那头出了什么岔子,自然会有人来回禀的,娘娘莫要忧心,保重凤体才是最要紧的。」 两个婢女纷纷劝道。沈浓绮应了句是,然后扭头转了身,被僕婢门拥着往回撤。 但才走了没两步,她心中就止不住地泛上阵阵酸楚。 她前世也是这般循规蹈矩,也是这般安分守己,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处处谨守着皇后的应当应分,将宫中事物打理得尽善尽美。 可她又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卫国公府满门惨死,换来的是原该流传千古的功勋之族,变成万人唾骂的奸逆之家! 换来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此蛇伤东郭的无妄之灾! 既然温良守礼、与人为善无用,那便都扔了吧。 这一世,她不想再那般憋屈地活着。 她要做她想做的事,见她想见的人,让伤她者付出代价,让欺她者自食恶果。 哪怕是不遵小节,哪怕是离经叛道。 沈浓绮的脚步顿住,扭头折身,将身后的宫人尽数甩在后头,快步朝前踏去。 周沛胥的目光,原正透过人潮,落在远处女子的身上,见她竟纵步而来,也立即寻了匹骏马,朝她疾驰而去。 蓝天白云下,宽阔苍茫的校场中。 一个仙姿玉貌着骑装的女子,与一个器宇轩昂的青衣男子,朝对方奔赴而合。 却又默契地,在距离彼此三步之时顿下,开口的第一句皆是, 「首辅大人是否无碍?」 「皇后娘娘凤体可否无恙?」 第3章 「首辅大人是否无碍?」 「皇后娘娘凤体可否无恙?」 二人的话同时问出口,空气微窒。 「本宫无事。」 「微臣无恙。」 又同时答了出来。 这微妙的默契,让氛围有些许尴尬。 沈浓绮鼓起勇气奔了过来,可话问出口后,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她倒是不知道了。 她只觉脸上有些滚烫,抿了抿唇,将眼神挪向别处。 哪知一看,便看到了不远处的马尸。 周沛胥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脚下腾挪几步子,挡在了她的眸光前。 「娘娘勿视,免的污了娘娘的眼。」 可沈浓绮还是看到了。 那疯马身上不知被戳了多少个窟窿,随着它狂躁奔骋,马血崩流溅出条鲜红的血路来,夯墙的剧 烈撞击下,马颈被折断成一个异常畸形的形状,脑浆溅出血肉模煳,死相极其惨烈。 到底是下了多大剂量的毒药,才能让马儿如此癫狂亢奋? 这分明是冲着要人性命去的! 沈浓绮哪儿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如玉的面庞被吓得瞬间脸色煞白。 她感到腿底有些漂浮,巨大的恐惧感迎面而来,勉力镇定着,才朝眼前的男人弱声道,「大人,这马不对劲。」 第6页 阵风颳过平原,捲起几片枯叶,落在了因坠马还未来得及整理的零散乌髮间,泫然欲泣的眸中尽是惶恐不安,愈髮带了几分脆弱感,指尖发白紧攥着衣摆,又显得倔犟孤勇。 周沛胥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疼惜,他放轻声音,带了安抚的意味哄道,「娘娘放心,微臣已派人清查闲杂人等,传唤仵作来查验马尸了。」 「此处嘈乱,还有诸多伤员需要看顾,不如微臣先送娘娘去安歇片刻?」 沈浓绮深深唿吸一口,似乎从他话中吸取了许多能量,「那便劳驾大人了。」 她记得上一世,没有人来救她。她受伤躺在床上三日之后,刘元基才将她坠马之事推脱说「宝马难驱,实乃意外。」如此就煳弄了过去。 这次她若纠查下去,说不定能查出个蛛丝马迹出来呢? 沈浓绮站定在的校场的厅堂前,喊住了即将离去的周沛胥。 「大人,这些兵士实则是为救本宫才获伤,本宫着实于心不安,还是在此处等着,待太医诊断伤员伤情确认无大碍后,如此才能心安些。」 「二来,那马匹蹊跷得很,本宫也想听个结果,若是待会儿查验出了什么,也好心中有个数。」 「如此也好,娘娘稍候片刻,微臣去去就回。」 沈浓绮站在门口,直到望着那靛青色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踏进了房间。 这原本是校场最简单不过的一间议事厅室,因为凤鸾暂栖,被宫女们布置得金壁辉煌。 屋子擦拭得纤尘不染,椅上塌上铺了各种花样的织锦羊毛毯,珍奇摆件随处可见,螭首鎏金铜炉内烧着银丝碳,令屋内温暖如春。 最难得的,是那细长的汝窑美人觚中,居然插着一簇冬末难寻的红嫩山茶花。花香与屋中的薰香相合,闻着让人觉得舒畅不已。 弄琴捧着牡丹雕花瓷杯,轻放在沈浓绮面前的茶几上,柔声道,「娘娘方才受惊了,待会儿得让太医好好给您把把脉才是,如今快先喝口茶缓缓吧。」 「宫外不比宫中方便,无娘娘素来爱喝的雪顶含翠,但这上好的碧螺春,也能堪堪入口了。」 一切回到原点,可她却不是以前的沈浓绮了。 鼻尖窜入的久违茶香,令她有些五味杂陈。 记得在重生前,她病重躺在景阳宫的那两年,不要说上好的碧螺春了,就连喝口烧开的白水,于她也是奢事。 她捧过那杯中的馨香,望着在热水中逐渐舒展而开的茶叶,心中忧虑暂缓,低头浅吮了一口,怅然道了句「好茶」。 袖竹和弄琴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她与往日有些不同。 皇后娘娘素来对吃穿用度最是讲究,这普通的碧螺春,在景阳宫都不配被灌进宫女的茶杯,更谈不上是好茶了。 再者,娘娘素日里最重礼数,出嫁后除了见见家弟沈流哲,对于外男一概是敬而远之的,今日倒同首辅多说了几句话… 着实是,有些奇怪。 袖竹到底活泼些,虽意识到了这点,却未想太多。 只上前帮沈浓绮整理髮髻衣装,然后话锋一转道,「娘娘其实大可以回宫等消息的,您坠马之事,现在应是传到宫中了。皇上与主子向来恩爱,见您久久不回,又乍闻您坠马,在宫中免不了要担忧。若是待会儿查出,真有人要暗害您的话,皇上说不定要将整个京城都掀了去。」 沈浓绮闻言,只将茶盖合上,眼睫微动,眸中闪着丝戏嚯的光芒。 「是呢,皇上最是顾念我,想必此刻正担心得茶饭不思,坐立难安。」 只不过此刻刘元基担心的,定然不是她的安危。 他担心的,是他毒计是否得逞,她有没有跌得骨裂体崩。 夕阳斜落,校场城墙上,一男子站立如松,正在远眺,临风的身形被阳光拉得修长,显得尤为孤绝。 沈浓绮嘴中的那句「胥哥哥」,似是在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一颗石子,让周沛胥的情绪也随着微波起伏。 后又特意折返回来问询他的伤势,也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世人都知皇后眼中只有皇上,二人大婚之际,就连皇上的婚袍,都是沈浓绮亲手绣的。 后来新帝登基,为彰显帝后相协,二人的婚袍还在京兆尹对外展示过七日。 他去看了,大红的袍上,用不同的绣法,捻金线绣了十一条神态各异的龙,暗示一心一意,合情合美。 另有各色宝石,点缀得五光十色。 层层叠叠的衣裾间,一针一线的尺寸里,道尽了皇后对皇上的心意与情意。 原以为她眼中已经没有旁的男子了,没想到却还能唤他一声「胥哥哥」。 「回大人的话,那间装兵械的屋舍已经腾空出来,用作安置伤员。皇后娘娘派人送了许多金创药过来,能在太医到来之前撑一撑。仵作也已经验完马尸了,正赶过来回话。」 周沛胥回过神来,目光转落到不远处那间厅堂上,「带上仵作,随我一同去回禀皇后。」 她一个娇弱女子,遭逢此事定然心慌,他方才碍于身份,又公事缠身不好作陪,眼下事情理顺了,不如寻机陪她回宫,如此也能让她安心些。 似是寻了个能与她相处的完美藉口,周沛胥的脚步愈发快了些。 谁知才走到一半,远远便瞧见个明黄色的身影奔在前头,衣袍上的龙纹清晰可见。 第7页 那男子身量稍高,比寻常男子都瘦弱些,致使腰间的玉带有些垮,相貌倒是端正,只是眉毛略寡淡,眼底也隐有青黑,瞧着精神不甚好。 男子似是心急如焚,嘴中喊着,「朕的皇后呢?朕的皇后如何了?!」 瞥见这幕,首辅的脚步顿住了。 什么胥哥哥不胥哥哥的,就算她还记得儿时的情谊又如何? 眼下她已为嫁为人妇, 有了更重要的「情哥哥」,这胥哥哥,有没有又有什么要紧。 刘元基这一日,着实有些抓心挠肝。 他在宫中翘首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他期盼的好消息。 这大半年来,他前朝的棋子已经布得差不多了,可在后宫中却丝毫不得快活。 皇后过于贤德,偏偏自己还要依仗她母家起势,实在不好同她撕破脸,总是要哄着她的,但做戏哄了大半年,刘元基却再无耐心了,这才有了下毒暗害之心。 只要皇后伤残,能让贵妃张曦月统领六宫,那今后在后宫中,他便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他在宫中等得心急如焚,一面担心皇后躲过此劫,一面又担心给马匹下毒的计谋被人识破,心浮气躁之下,干脆直奔校场而来。 「娘娘您听,皇上果然担心您呢。」袖竹听到声响,跨出门回话,「皇上,娘娘在这儿呢。」。 刘元基远远望见袖竹,心中不禁窃喜。 成了!事成了! 若是皇后无事,她定是要走出门来迎接的。 但她没有,肯定是摔得不能动弹了。 刘元基语调中带着丝难以抑制住的愉悦,跨入门内,「到底如何了?到底是摔断了胳膊还是摔断了腿?不用担心朕,朕还撑得住的!」 他以为会看到沈浓绮缠了绷带,面色苍白虚弱,正躺在床榻上喘气都费劲的画面…… 结果……见到她的剎那,刘元基愣住了。 沈浓绮一改往日柔弱的模样,着了件一身红色的贴身骑装,髮髻高高绾起,将平日里掩藏在宫裙下凹凸有致的身形,展露得一览无遗,脚下的羊皮靴更是衬得她英气无比,此刻正英姿飒爽、落落大方站在厅中。 沈浓绮嘴角上扬,眉眼却是冷的,一丝笑意也无,「怎么?莫非皇上希望臣妾受伤?」 刘元基呆楞半瞬,眼中的阴鸷转瞬即逝,紧接着围着沈浓绮转了一圈,似是在确认她无事,紧接换上一副大喜过望的神色,「皇后当真无事!真真是万幸!你是不知,朕方才听闻你坠马的消息有多焦心。」 「幸好你无事,否则…否则你让朕一人,可怎么独自在这世间活下去?!」 沈浓绮心中冷笑一声,这演技未免也太好,装得未免也太像了。 难怪能骗得过她,骗得过卫国公府,骗得过天下百姓。 也是,若非如此,她卫国公府又怎会安心在旁君侧辅佐江山? 毕竟,当初得知沈浓绮嫁的人是刘元基,沈母确是万分不愿的。 沈家是何等门第?先祖乃「开国五虎」之一,是军功赫赫的公爵人家。沈家绵延百年,在军中本就威望颇高,卫国公沈嵘又跟着先帝四处征战,几次三番救先帝于水火之中,深受先帝倚重,才得以手握虎符,可调千军万马。 如此忠心得力、又无二心的权臣,先帝自然是要拉拢,所以沈浓绮五岁时,便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妃。 彼时太子未定,太子妃却先点,沈家一时风头无两! 而那时的刘元基,仅是个龟缩在穷乡僻壤的雍州,提心弔胆活着的窝囊藩王。 若是再往上倒三代,藩王倒还算是个偏居一隅的富贵闲职,可先帝歷经七龙夺嫡,早就是铁血铁心肠,对藩王忌惮颇深。 如今的藩王,不仅俸禄微薄、缺衣少穿,就连坐行起卧都处处有人监视,不得随意走出属地,否则便是谋逆大罪。 刘元基早年丧父,与寡母处处受制,几经磨难才活了下来,没有什么功夫识字读书,亦对皇家礼教全然不知。 刘元基说得好听些,是藩王子弟,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比富户乡绅家的子弟都不如。 一个是天之娇女,一个是落魄藩王,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两个人。 可谁能料到,先帝两个亲子皆早年夭折呢? 皇位后继无人,先帝这才在宗室子弟中,过继了毫无根基,瞧着又老实敦厚的刘元基做太子。 于是,刘元基从一个目不识丁,出身苦寒之地的藩王,摇身一变,端坐在了擎天京城的皇座旁,黄袍加身,成了太子。 「皇后现在感受如何?身上可有哪儿痛么?」刘元基关切问道。 「臣妾身上倒是未有伤痕,只不过方才在马上翻腾扯着缰绳,许是用力过度,觉得肩背有些疼,所以方才未起身迎驾。」 沈浓绮瞥见刘元基身后带着的小太监,还捧了碗药,她嘶了一声,「臣妾觉得自己伤得不严重,就先让太医去诊治伤兵了,太医并未给臣妾诊过脉,也没开药方…… 那皇上这药是怎么来的?莫非皇上未卜先知,知道臣妾今日要受伤,所以早早备药了不成?」 刘元基眸中闪过慌乱,可又很快恢復镇定,一副情深的模样道,「想来定是朕与皇后心有灵犀。 今日朕本是在勤政殿听训导的,但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头痛不止,觉得这并非什么吉兆,忽然想起你今日出宫试驾了,实在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干脆出宫来看看你,谁曾想半道上,你坠马的消息就传来了。 第8页 至于这药,是朕路上命人熬了,给你安神用的。」 什么安神药,分明就是下了软骨散的毒药! 「那本宫倒要多谢皇上如此费心了。」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这些本就是朕应当做的。方才皇后不是说肩背疼,想来是经脉撕扯到了,待回了宫,朕命人给你好好按按,调理一番。」 门外,周沛胥已经站了有一阵,靛青色衣袍下的手掌,松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放松。 厅内的二人明明已经成亲半年有余了,夫妻相谐,过得蜜里调油。 他一个外人却如此在意,着实有些可笑。 刘元基能识得她的好,他应该为她感到开心的。 周沛胥将脑中的烦躁不安赶去,终于踏入厅中,拱手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刘元基未曾想到周沛胥也在,心中咯噔一下,今日计划有了变数,莫非是因为他? 刘元基心中狐疑,面上却恭敬十足,站正颔首道,「先生好。」 先帝遗训,刘元基登基前五年,由首辅周沛胥摄政监国,且身有管教新帝之责。 所以,刘元基反而要向周沛胥问好请安。 刘元基虽被周沛胥处处压一头,但也知自己目前根基不稳,只能卧薪尝胆,已期今后。 周沛胥也不是那般妄图一手遮天,挟势弄权之人, 所以一个刻意忍让,一个秉公办事,二人平日里,面子上倒也过得去。 周沛胥微微颔首,表示回应,紧接着,摆起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方才娘娘坠马一事,想来陛下已经知道了。眼下事情查得有些眉目,让仵作上前细说吧。」 「回各位主子的话,小的从马尸身上验出了麻根草。麻根草原本性温,可用救命治人,可若是与云杉花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毒药,能致使精神错乱,狂躁亢奋,这马今日如此,定是中了毒才会如此。根据小的推断,下毒时间应是今日清晨,亲去马厩查看过马粪,确在里头寻出了麻根草和云杉花的残渣。」 「各位主子,这汗血宝马,一直是由专人餵养,刚才事发之后,小的去马厩拿人,发现那两名餵养宝马的小厮,现在已经不知踪迹,想来是心中有鬼,逃命去了。」 刘元基闻言眸光一暗,没想到事情不仅没成,反而出了岔子,若是任由他们查下去,拔出萝蔔带出泥,说不定还真能牵扯到自己头上。 当朝皇帝,平日里装的情深似海,背地里却暗害皇后? 此事若是真被捅出,那他定是要写进史书,遗臭万年的。 不说卫国公府要生吞活剥了他,估计眼前最重道统的周沛胥,就第一个不肯放过他! 刘元基隐下担忧,然后气沉丹田,将桌子一拍,义愤填膺道,「岂有此理?!皇后乃朕枕边之人,那贼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暗害朕的髮妻?!传朕指令,派五城兵马司全部去追,朕定要那贼人人头落地,九族全都流放,发配到蜀地去放牧!」 仵作与校场督统,磕头应是,然后脸色怪异着退下去了。 厅中落针可闻,僕婢们蓦然间都齐齐低头,眸光流转间,彼此传递着眼色。 刘元基觉察出了气氛怪异,却不知是为何。 此时周沛胥轻嘆一声,一板一眼道,「蜀地多山地丘陵,无牧可放。」 「看来蒋太师给皇上讲的《地物志》,皇上并未好好听。待会儿微臣正好要路过太师府,皇上索性与臣一起,去寻太师补补课吧,」 周沛胥深感头疼,只觉得先帝临终前派给他的任务,着实无比艰巨。 若不是先帝临终託付,若不是刘元基乃当今皇上,若不是他偏偏是沈浓绮的夫君,他定然不会费心,去雕琢这么块朽木。 不仅有这样的学生觉得丢脸。 有这样的夫君,沈浓绮更是觉得丢脸丢到了极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此生与刘元基再无半分牵连。 许是前世瞎了眼,才觉得刘元基什么都好。 「是,先生。」 周围人都尴尬,偏刘元基自己不觉得,大剌剌地点头应是,没觉得半分不便。 在刘元基看来,朝中贤臣良将众多,只要用人得当,总有人在身旁分析利弊,他不过只需坐在龙椅上,抓起玉玺拿个主意罢了。 至于蜀地适不适合放牧,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事情有了眉目,二位又有要事要办,那本宫便先行回宫了。」 沈浓绮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刻也不想再和刘元基待下去,说罢抬腿便行了出去。 「皇后慢些,朕送送你。」 刘元基自以为体贴,一直护送跟到凤辇前,沈浓绮只能一脸木然着,强撑着跟他说了些客套话煳弄过去。 好不容易,正要上凤鸾车驾之际,突发了个小意外。 上车架前,脚下踩的踏凳没了。 「娘娘,方才伤员众多,需要地方休息,当时木板床铺都不够,奴婢见那踏凳又宽又阔,便让人先搬去用了。不如娘娘稍候,奴婢现在去搬回来。」 刘元基大手一挥,「腾来挪去多麻烦。不就是踏凳么?!」 「朕便是皇后的踏凳!」 说罢,竟真撩起龙袍,单膝跪在地上,以手做凳,想撑沈浓绮上车架。 不得不说,这深情温柔的模样,若不是沈浓绮重生过一次,她差点就信了。 第9页 沈浓绮捂着胸口,佯装为难,「皇上,如此不好吧?皇上乃万尊之躯,哪儿能为了臣妾如此屈就。」 刘元基只当她是感动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丈夫对妻子本就该如此!」 「那……便有劳皇上了。」 那……她便不客气了。 沈浓绮先是前脚踩空,狠踏在了刘元基的膝盖骨上,紧接着抬腿上车之际,又向后揣了刘元基的脸一脚。 直到上了凤辇,才回头惊唿,「哎呀,臣妾方才落马,至今都昏昏沉沉的,也没个轻重,没有伤着皇上吧?」 刘元基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得强撑着脸面,忙用右手捂着脸,别过身去,「没有,没有,朕无事,皇后先安心回宫吧。」 该死,她素来温婉,瞧着又身量小小,怎得脚力这么重?! 作者有话要说: 首辅吃醋的第一天。 这章的份量还满意么小天使么? 只不过由于上榜前有字数限制,所以明天暂且不更哦。 希望赶快写顺,然后多多攒些存稿。 加油!加油! 第4章 沈浓绮坠马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宫中。 钟粹宫。 淑嫔于淑韵本正在提笔练字,闻此消息指尖一颤,字形走样,「娘娘出身将门,骑射也不是生疏的,怎的好端端的会坠马?」 「也不知伤情如何,快帮我更衣,去景阳宫候驾。」 咸福宫。 张曦月将手中的茶碗扔了出去,杯盏破碎,茶水飞溅。她眼中满是恶毒不忿,鼻孔出气道了句, 「宫中未挂白幡、未奏哀乐,想来还是未能摔死了她!」 紫禁城。 红墙黄瓦下,御窑金砖间,传来车辙压过的声音,道路的尽头缓缓驶来一辆鸾车。 那辆鸾车华丽异常,车身用彩绘描金雕漆,红罗秀云缎上绣着如意云纹,霞光纱随着车架微微摆动,引得流苏上缀着琉璃翡翠叮咚作响,车顶铸了十八鎏金螭首,驾前撑着孔雀羽扇开道,驾后撑着凤羽华盖遮尘,珠光宝色刺目而来,一时竟不知先看哪处。 皇城大内,天子脚下,原是不能行车辇的。 可这普天之下,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任何规矩都能绕道的例外。 辇过之处,宫人纷纷双膝跪地,匍匐拜迎。 车驾的金丝楠木蹋上,正躺了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 她睡得极沉,雪白的狐裘盖在身上,狐毛随着她的唿吸上下起伏,时不时眉尖微微蹙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弄琴轻声上前提示,「娘娘,已经过了神武门,前头就快到景阳宫了。」 沈浓绮睡眼朦胧地嘤咛一声,知道是时候该下车了,但她刚重生回来,又经歷了坠马这遭,只觉得浑身上下乏累极了,丝毫不想动弹。 偏偏她不能如愿,蓦然,车架骤停,车壁被拍得一阵震动。 「呜呜……姐姐,姐姐到底如何了?」 「今儿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得就坠马了。定是你们这些奴才伺候不周!」 车外传来一阵低泣声,幽然凄切,让人无不闻之动容。 本正睡得昏沉的沈浓绮,却被乍然吓了一跳,当下便黑了脸。 这声音熟悉得很。 前世这声音的主人常亲昵地唤她「姐姐」,后来沈浓绮被幽禁后,这人便常来羞辱,嘴中张嘴闭嘴便是叫她「贱人」。 说起来,张曦月与刘元基,真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个虚情假意要做她的好夫君。 一个花言巧语要当她的好姐妹。 他们联手用无可挑剔的谎言织网,而她就是落在网中的猎物,逐渐被麻痹,最后挣扎就擒。 只是他们定是想不到,眼前的猎物,已经蜕变成黄雀在后的猎手了。 随着珠翠响动,眼前的红罗秀云缎垂幔被缓缓撩起,沈浓绮缓步走下车辇。 她脸上具是冷意,眼中甚至还带了几分凌厉,一身骑装将身形勾勒得挺拔无双,踏下车驾的那几步,浑然不像个女子,倒像是个威势擎天,战胜归来的将军。 果然不愧是卫国公府的女儿。 哪怕没有上过刀光血影的的战场,只骑装上身,也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场。 站在车架旁的两个宫妃,瞬间冒出了这个想法。 张曦月更是忘了要上前假意嘘寒问暖,骤然被这股气势压得大气都不敢出。 「啪!」 一道鞭子噼开空气,重落在张曦月身前的青砖上。 「惊扰凤驾,该当何罪?」 此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沈浓绮淡然冷漠的声音。 张曦月被这迎面而来的鞭子吓了好大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鞭子是直直朝她脸上挥来的,只不过最后一瞬间,执鞭者才刻意收了手劲儿! 张曦月冷汗瞬间冒了满头,脚底一软,彻底跪倒在了那双踩着绣着金鳞的羊皮靴下,哆嗦道, 「娘娘息怒,臣妾有罪!」 「臣、臣妾不该言行无状!」 看着前世在她病床前趾高气扬的人,现在只能做小伏低、抖若筛糠着回话,沈浓绮这时,才有了几分重生的真实感。 「贵妃进宫已足足三月有余,怎得还是如此不知规矩?你方才唤我什么?姐妹?」 沈浓绮缓缓将手中的鞭子收起,俯身用雕漆龙纹的鞭柄,抵起张曦月的下巴,直直盯着她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庞。 第10页 「我为后,你为妃;我在上,你在下。身份有别,何来姐妹?」 「今后,莫要再让本宫听到这般的称唿。」 耳边的声音清脆冷冽,责怪的意味太少,调侃的意味反而更多。 但这却更让张曦月觉得不寒而慄。 她实在想不通,她顶着刘元基「表妹」的身份入宫以来,皇后对她向来亲厚有加,处处优待,今日却大有与她割袍断交之感。 皇后不仅身无伤痕,好端端的回宫了,还对她态度大变?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是看穿了她在宝马身上做的手脚? 张曦月不敢再想,冷汗涟涟沁湿了中衣,头越埋越低,「嫔妾遵命。」 「有错当罚。」沈浓绮缓缓转身,转向站在一旁的于淑韵,「淑嫔,你说,按照宫规,应当如何处罚才好?」 于淑韵也早早就在景阳宫外候着,可却知礼很多,并未有僭越之态,虽也被那一鞭子唬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了过来。 「皇后娘娘,贵妃虽言行不当,但也是因为忧心娘娘,情有可原……」 「不、不如,就罚她抄写五遍宫规,以当惩诫?」 宫中嫔妃只有三个,于淑韵向来不与其他两个亲昵,一时也不知这二人间起了什么龃龉,说了个最保险的答案。 「好。那便抄写五遍宫规。」 知于淑韵向来不是拜高踩低之辈,也没指望她能说个重罚出来,沈浓绮应了。 沈浓绮敛了声势,款步向前,亲自将张曦月扶了起来,温言亲厚道, 「贵妃,宫中规矩不可破,今日本宫这般说,也确实是为着你好。 实则是本宫今日坠马,虽无外伤,但筋脉撕裂,头疼不止,一时间估计理不了事,宫中就咱们三个人,本宫若是有恙,你位分最高,自然需要你顶上去。」 「你若是还是如此莽撞行事,怎能服众?」 这打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的组合拳,忽然就将张曦月打懵了。 所以沈浓绮方才不过是提点她警醒些,不仅没察觉到下毒之事,还要将协理六宫之事,交给她处理?! 这真是意外之喜!张曦月按捺不住眼中的欢喜,立马欠身,「娘娘指点,嫔妾不敢不受,若能有娘娘用得着之处,嫔妾愿效犬马之劳。」 沈浓绮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这几日,太后正在宝华殿给先头两位皇子做法事,需抄写两百份《地藏菩萨本愿经》,法事做完三天后再挑个吉时烧掉,用以祭奠。本宫这身子需要静养,自是不能了,此事便只能由你给本宫分忧了。」 「这事儿若是办得好,太后定能对你刮目相看,届时本宫手中这协理六宫的大权,也能移交得顺其自然些。」 抄写两百份佛经的难度的确不小,可好在还有时间,紧赶慢赶总能赶在吉时前抄出来,更何况还有协理六宫的诱惑摆在眼前,哪儿不答应的道理? 「娘娘放心,此事就包在嫔妾身上。」张曦月忙不迭得应了下来,神情可用感激不尽来形容。 「行了,说了这么会子话,本宫也乏了,你们退下吧。」 「这几日本宫需要静养,也不必来请安了。」 说罢,沈浓绮也不欲与二人再多说,转身便朝跨景阳宫的宫门大步踏去,留下个英姿勃发的背影。 「嫔妾恭送皇后娘娘。」 送走了沈浓绮,张曦月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在于淑韵面前又抖起来了。 她扭过身子,朝身侧的于淑韵,挑眉阴阳怪气道, 「皇后娘娘方才的话虽重,可爱之深责之切,字里行间中,无不是为我今后执掌大权铺路。你倒也拎得清,并未落井下石。」 「我念你这份情,今后只要你还是如此乖顺,就算我掌权了,也不会亏待于你。」 张曦月端出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话里话外尽是施捨怜悯。 被皇后压一头,她再不忿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在于淑韵面前,她却是颐指气使,半分情面也不留。 毕竟在后宫三人中,沈浓绮乃卫国公府独女,先帝亲封的皇后,那是独一份的尊贵。 而张曦月,是刘元基做藩王时,就有过救命之恩的「表妹」,刘元基待她自有份与众不同的情谊。 一个有面子,一个有里子。 而于淑韵,她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帝王温情。 只是个六品小官的庶女,仅因为身上担了几分才名,才在帝后大婚时,随嫁了进了皇宫。 于淑韵也知道自己的处境,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从不争锋相对,只低头道,「嫔妾只知安分守己,听从号令。」 景阳宫,凤主回巢。 景阳宫一改沈浓绮死前的颓败、冷情,重新变回了她最喜欢的样子。 随处可见的成灰、房樑上的蜘蛛网,庭院中积年累月的发臭淤泥与枯叶,都消失不见。 眼前的宫殿放眼望去,层叠的假山与小池错落相间,金钉朱户,画栋雕薨,真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 院中移植了各色各样的名贵珍株,冬末也能花香扑鼻。含笑的宫婢站了满地,皆等着她召唤。 沈浓绮重生回了卫国公府权势盛极之时。 回到熟悉的地方,她精神彻底松懈了下来,任由着宫婢们摆弄。 第11页 玉盆净手,缎巾洁面,沐浴拭身,焚香更衣。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戌时二刻。 她斜斜歪在塌上,如瀑的青丝垂在腰间,只一根绸带松松繫着,脸颊还带了几丝出浴的酡红,染得艷光十足的面容多了几分娇憨。 「娘娘受伤这半日都没怎么进食,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哪怕再没有胃口,也尝块点心垫垫吧?」袖竹心中着急,捻起块马蹄糕递了过来。 沈浓绮兴趣缺缺地摇了摇头,肚腹早就被满腹的心事胀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去?沐浴后身体的乏累虽有所缓解,心中的波澜却还久久不能平息。 她抬眸透过窗橼望向殿门口,「替本宫栉发更衣,今晚未必就能安生。」 果然,才刚换好衣装。殿门口就踏入一明黄的瘦弱身影,宫人高喊一声,「皇上驾到。」 刘元基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太医院院首张宾的药童,药童手中提了个药屉。 见沈浓绮起身屈膝迎驾,刘元基立即迎上来扶她,一脸的深情款款,「皇后现在可觉着好些了?」又懊悔道,「若不是首辅让朕去太师府听训,朕原该陪你一同回宫的。」 沈浓绮拧过身子,不着痕迹避过了他的指尖。 她身上其实好的很,却摇头说,「不好。臣妾还是觉得头昏脑涨,浑身乏力。」 刘元基满眼心疼,引她去坐下,「方才张太医派人来禀告,说你淤阻脑络,筋脉震伤,有碍肌理,定要好好调理,不可轻视。」 「闻此朕连晚膳都顾不上吃,先跑去御药房,眼睁睁看着药煎好,立马就帮送了过来。」 说罢,药童提着药屉上前,打开木隔板,屉中的陶罐下头烘着几块烧得火红的银丝碳,罐中滚烫的药汁还未倒出。 这药自然还是被刘元基下了软骨散的。 皇后坠马就算没有外伤,也有内伤,只要需要诊治喝药,便总有能下软骨散的时机。 坠马眼看已被查出了蛛丝马迹,若是不成此良机将软骨散洒下,岂不是聋子听戏——白费功夫? 刘元基眼中的狠辣一闪而过,亲将陶罐中的药,倒在了屉中备着的一个白瓷碗中,温言诱哄道,「眼下药性正好,皇后快趁热喝了,病也能好好得快些。」 沈浓绮盯着眼前黑黢黢的中药,鸦羽般的眼睫轻颤一下,并未出声。 刘元基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将药碗凑过来了几分,「知道皇后最是怕苦,无妨,朕早就命人给你备了冰糖解苦。」 那股熟悉的药酸味,窜入沈浓绮秀挺的鼻尖,她用闻的都知道,这药中还是有猫腻。 她身无大碍,却说有恙,本就是让刘元基肆机下毒,如此以身犯险,才好令他麻痹大意,揪出他的错处来。 可他真如此行事,她却只觉得悲凉。 刘元基瞧出她似在出神,顿在半空中端药的手微颤了颤,生怕她已觉出蹊跷,放低声音道,「再过一阵,便是太后寿辰,后宫万事皆需要皇后打理,皇后还是要将身体当回事儿才是,朕还盼着皇后分忧呢……」 沈浓绮这才抬头瞧着他,她很想问问刘元基:为何设计构陷,令她的父兄惨死沙场? 为何哄骗她弟弟受遍刑罚? 为何要将她软禁,而不是一刀杀了她? 刘元基见她神色愈发怪异,心中忐忑不已,干脆将汤勺朝她嘴边递来,带了几丝诱哄的意味,「来,朕亲自餵你。」 皇后娇矜使小性子,皇上温柔体贴地安抚宽慰。 不论是谁看了,都是帝后相协、岁月静好的美好景象。 「来,皇后,张嘴。」 毒药近在唇边,沈浓绮白着脸别过身子,勐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刘元基并未得逞,以至于眉头不经意皱了皱,可却并未放弃,寻了更好的藉口,虎着脸轻声道,「就是因为不遵医嘱喝药,这才犯了咳疾,皇后可不能如此任性了。」 说罢,又将汤勺送了过来。 沈浓绮的指尖攥着袖摆,心中恨得几乎滴血,抬眸幽怨道,「皇上怎能如此对待臣妾?」 刘元基心脏漏跳一拍,举着汤勺的手顿住。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沈浓绮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浮现出几丝娇态,微撅了撅嘴,轻嗔道,「皇上对臣妾果然是不上心的!皇上何时见臣妾用过这般普通的瓷碗用药?」 「臣妾平日用的琉璃牡丹凤尾盏呢?」 「且这药如此烫嘴,皇上也不知道先帮臣妾试试药温。」 沈浓绮本就生得国色天香,仙姿玉貌,又自小严格按照着皇后的礼训娇养长大,向来端庄雍容,自持矜重,极少展露过如此娇态。 眼下她眉尖微蹙,咬着花瓣般的嘴唇,眼眸落光,病中略带娇柔之态,便如春花拂面,满屋馨香。 刘元基一时竟看呆了,端着釉白万福瓷碗的手,撤了回来。 他知道沈浓绮生下来便是天之娇女,却没料到,她饶是身在病重,却还能不忘挑剔乘药汁碗盏的成色。 是他手中的釉白万福瓷碗,配不上她这金枝玉叶么? 呵,他原本也只是个出身苦寒之地的藩王之子,论理是娶不了这般养尊处优的天之贵女的! 刘元基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到底是他多虑了,如此不经世事,未受风霜,心思单纯的富贵花,又怎会察觉到他下软骨散暗害她之事呢? 第12页 只可惜了,生得这般貌美,却偏偏是沈家女。 刘元基原是要亲眼盯着她服药下去才好,此时却莫名安心了,甚至懊恼,居然能因沈家女的娇嗔而心神荡漾,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怪朕关心过甚,倒是疏忽了这点。」刘元基笑得春风拂面,将釉白瓷碗置在了床边的小叶紫檀雕花置架上。「这药汁是烫嘴了些,待会儿再喝也无妨。你今日劳累了,喝过药先好生歇着。 朕不能久待,方才太师送给朕许多地志书用以巩固,朕先去挑灯夜战,改日再来看你。」 「你们定要好好服侍皇后服药,若是出了差池,朕唯你们是问。」 刘元基不忘营造帝后恩爱、比翼连枝的假象,转头冷声朝身后的僕婢道。 他的眼神不露痕迹,朝其中一个婢女点了点。 沈浓绮瞧他撩袍起身,抬腿便要朝殿外走去,她蓦然问道,「你不累么?」 装得对她情深似海,温情脉脉,你不累么? 分明嫌弃她至极,每日都想着如何置她沈家于死地,却能如此虚与委蛇,在她身前扮演好夫君,你不累么? 刘元基停了脚步,脑中正杂乱着,丝毫未察觉沈浓绮称谓上,及语气上的变化,「先帝在世时,常道九五之尊理应勤政爱民,况且朕向来龙体康健,皇后不必担心。」 话音刚落,沈浓绮便瞧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层层珠帘后。 重活一世,沈浓绮才愈发觉得可笑。 多么孝悌忠信,厉志贞亮的一副君子面孔啊? 前世,沈浓绮不就是被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骗了么?她不知人心险恶,错把豺狼当良人,以夫为纲处处体贴,甚至倾卫国公府之力,在朝堂上处处维护刘元基。 谁知这碗良药,实则是毒药。 眼前笑意盈盈的夫君,其实是阎王殿里张着獠牙的夜叉。 从始至终,刘元基对她只有利用而已。 「娘娘,皇上对您可真好,方才临走时,还特意交待奴婢,待您喝了药,定要喝些银耳蜂蜜梨汤,沖沖嘴里的苦味呢。」 「谁说不是呢,奴婢这才知道,何为只羡鸳鸯不羡仙!」 耳边传来的话语,打断了沈浓绮的思绪。 沈浓绮不置可否,只先寻了个由头,将屋内的闲杂人等,连同刘元基的眼线,都赶了出去。 弄琴依命将门闩上,踱步至床前,将汤药倒在了琉璃牡丹凤尾盏,又吹了吹,才递到沈浓绮嘴边,「娘娘快趁热喝了吧,若是凉了,药效减弱便不好了。」 事关重大,若无十足的把握,沈浓绮并不想将二人牵扯其中。 她微摇了摇头,「这药闻着就苦,本宫喝不下去。」 袖竹性子急些,「中药哪儿有不苦的?娘娘不喝药,凤体怎能痊癒呢?若耽搁了,今后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若是皇上知道便不好了。」 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她宫中眼线繁多,这药味又如此重,倒在庭院中浇花、洒水都会有人察觉,若她不喝,难免时候就会露出马脚。 最好是再寻副安神药来偷梁换柱饮下,这才是上上之策。 可太医院院首张宾又是刘元基的人,她实在不好去寻其他的太医开方……沈浓绮眉头微蹙,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沈浓绮一时没了主意,猝然扭头,便撇见了床头那枚通体碧绿的凤飞玉佩。 这枚凤飞玉佩,乃是在她襁褓时,先帝厚赐的,她自小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前世她亡故后,这玉佩落入了另一男子手中,那男子将其视若珍宝,夜夜对着她的画像,擦拭摩梭。 思及此人,她莫名宽心了些,「过两日,你们去请一个人来,替本宫把脉。」 「他开出的方子,不苦。」 「何人?」 沈浓绮的脑中,由无数的记忆碎片,逐渐拼凑出张剑眉星眸,面冠如玉的男人脸庞。 她眉间微动,抬起指间,拈绕了绕黑锦缎般柔顺的秀髮,轻轻吐出几个字, 「当朝首辅,周沛胥。」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你累么? 皇上、贵妃摇头:我不累。 哦吼,明天接着更! 第5章 厚重的云层下漏出几缕暖阳,透过景阳宫的窗橼,将摆在牡丹雕花紫檀桌上的珍稀瓷器,照得件件可人。 「娘娘,御膳房的菜品,都按照您的吩咐打点好了,这是库房中寻出来的碗碟,您看今日用哪套合适。」 沈浓绮抬起葱白般的玉指,执起一看似普通的青花瓷碗,对着阳光照了照,白净的璧面间,隐现出副镂空的竹叶疏影图。 「首辅向来不喜奢华,这青花玲珑瓷碗,看似古朴大气,实则暗含巧思,便用这一套吧。」 沈浓绮本就生得瑰姿艷逸,在瓷器折射出的绚烂光晕下,凝脂肌肤上的细软绒毛都纤毫毕现,容颜愈发显得炫目了几分。 袖竹虽是从小贴身伺候的,不免也呆了半瞬,回过神后,又笑道,「娘娘往日里用的,都是琉璃牡丹镂空瓷,就算皇上来了也未曾换过,今日宴请首辅大人,倒是格外用心过呢。」 「救命之恩,外加问医求药,理应如此。」 二人身份有别,但校场一救,倒让沈浓绮有了个合情合理的藉口,设宴款待周沛胥。 第13页 救命之恩这样重要的由头,皇后一人出面,难免有些显得不诚心诚意,与外男见面也于礼不合,所以沈浓绮特意派人去禀告了刘元基一声。 原想着在饭局中,与周沛胥聊聊诗、书、画、史等话题,才疏学浅的刘元基定然不耐得听,也插不进嘴,这种情况下,自然会藉口离去。 谁知勤政殿肯快就有人来回禀:陛下道政事繁忙,平日里又需温书听训,乏累不堪,便不来参宴了。还特意温情嘱咐,皇后正在服药,切勿饮酒,于凤体无益。 呵,以往刘元基对她可是无有不依的,今日竟然连个谢宴都懒得来了,许是觉得软骨散已下,连装也懒得装了。 也是,他向来暗自嫉恨周沛胥,除了公事,向来避之不及。 这倒更方便她与周沛胥独处说话。 「天下皆知首辅大人文才斐然,否则先帝临终前,也不会在遗诏中,命首辅大人监国辅政。」 「可奴婢却从未听闻过首辅会医,若是他医术不精,耽误了娘娘的病情可如何是好?」 弄竹一面收拾瓷器,一面担忧道。 沈浓绮淡笑着,轻握了握那块凤飞玉佩,「莫说是你未曾听说过,有许多事,本宫也是头次得知。」 她也是在重生的记忆中,才知道周沛胥医术超绝,赛比华佗。 更是头次得知,韵雅翩翩,才绝无双的「灰袍首辅」周沛胥,如此高洁正直,如月光般皎然遗世独立的麒麟才子…… 竟,暗自痴恋于她。 勤政殿内蓦然传来一阵争论声,将正在金黄琉璃瓦上闲适踱步的乌鸦,惊地展翅朝远处飞去。 各地呈上来的奏章文稿,被分门别类整理在了层层叠叠的殿内的案架上。 刘元基坐在中心的小叶紫檀桌后,正眉头紧锁,瞧着桌前着或紫或朱的正襟官服的大臣们,激烈地争执不休。 文臣武臣各执一词,脸红脖子粗地口沫飞溅,寸步不让。 臣子们辩的,乃是云山王欺男霸女,侵占田地,任其手下的侍卫砍杀了十数条人命之事。 此事虽大,可古往今来倒也并不稀奇,本该因循旧例处理。 之所以放在朝堂上来论,皆因云山王身份特殊,他与当今皇上刘元基乃是表亲,且自幼相识,情谊深厚。 「百姓何其无辜?云山王应当严惩!」文臣御吏们愤愤不平。 「管教侍卫不严,云山王顶多一个失查之罪,何至让以命相偿?」武臣将士们则粗声维护。 文臣武将,左右分立而站。 由于立场不同,唇枪舌剑下,唾沫星子飞溅而出,使得平日里肃穆的勤政殿,现下却犹如闹市。 刘元基被搅扰得头疼,终是忍不住,将手中的摺子,轻摔在了案桌上,「啪」地一声,这才让臣子们噤了声。 此事总要有个定论。刘元基扭头,朝站在右侧首位的一男子,带了几分讨教的意味,轻声问道, 「依帝师之意,应当如何处理?」 右端文臣首位,立有位玉树临风的青年男子,站在一众尨眉皓髮的老臣中,格外显得清新俊逸。 这男子并未着官服,只穿了件身素净的灰袍,头顶的髮髻一丝不苟地在润玉白冠间,腰间的青玉带钩,勾勒出他玉树般的身形。 只静静站在那儿,便给人种神韵独超、高贵清华之感。 他背嵴竖直,剑眉星眸低低垂着,瞧不出什么情绪,方才议谈中也并未发言。 此时刘元基问起,他才微微低眉,上前一步,用缓慢且清朗的声音道, 「依臣愚见,云山王,理应当斩。」 理应当斩。 这四个字一出,殿中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在场臣子皆知,先帝思及皇上胸无点墨,所以才临终前留下遗训,命首辅周沛胥监国摄政。 可周沛胥这两年来从未因此持权弄政,怠慢君上,若刘元基未求教,他亦从不主动干预插手政事,与刘元基一副君臣相和之相。 可眼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上有意保云山王无虞,周沛胥执意要将云山王斩首? 周沛胥乃文臣之首,又有督君之责,他这短短几个字,相当于敲定了云山王的命运。 连皇上也无回鹘的余地。 如此当众扫了皇帝的脸面,场面确是有些难堪。 刘元基闻言,手中的硃笔顿住,眼中的寒光稍纵即逝,并未搭话,只慢慢端起茶杯,吮了一口。 眼见僵持不下,兵部尚书刘子鹤出来打圆场道,「此事不得莽撞断议,想来去查探的差使也快回京了,届时再从长计议亦非不可。」 「此言有理!」 「臣附议!」 一时间,武臣附和声四起。 刘元基顺坡下驴,大手一挥,「那便容后再议吧。」 周沛胥表明了态度,倒也不执着于此时有定论,右脚向后,退了一步。 午歇时分至,群臣由勤政殿作鸟兽散。 周沛胥最后一个踏出殿门,矗立在街上,望着殿门口两只威武霸气的石狮子低头不语。 殿外等候的御史卫其允迎了上来,义愤填膺低声道,「首辅大人,皇上如此护短,如何做得了严明公正的明君?!」 云山王作恶多端,鱼肉百姓,手下人命岂止十数条? 卫其允乃贫苦出身,思及此处只觉与那些百姓感同身受,「批捕云山王一事,半月前就应有定论,皇上却藉口差使未回,一直推脱。如此下去,晏朝危矣!」 第14页 卫其允越说越激愤,「卫国公沈家是劳苦功高,权势滔天。 可那些武痞子也不能仗着有卫国公、及皇后沈氏撑腰,便是非不分,黑白混淆吧?!今日若不是那些武将阻拦,此事又怎会……」 「此事事关朝堂,与后宫何干?皇后娘娘万金之躯,岂容尔等置喙指摘?」 周沛胥眸光骤沉,冷言打断了卫其允。 他身居高位,身侧一直不缺进谏良言之人,言多且杂,饶是有些臣使说错了话,他也向来耐心和顺。 但这话似乎触到了逆鳞,使得这位向来好性子的帝师,脸上现了愠怒之色。 卫其允忽感身周一阵寒气,心颤了几颤,立即拱手俯首,「微臣知错,今后定当慎言。」 过了少顷,阶上的男人似乎顺了气,用平缓的声音道,「你口中之事,我心中有数。」 「退下吧。」 卫其允原以为冲撞了帝师,这一世的前途算是毁了,眼下听得言中并无怪罪之一,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周沛胥这种不因私忘公的作为,也令卫其允愈发敬佩,端了颗心悦诚服的心,后退着朝廊间去了。 才将卫其允打发走,周沛胥正要撩袍踏下石阶,便瞧见一宫女从转角的殿堂朝他行来。 宫中的宫女如过江之鲫,周沛胥从未着意留心过, 可服侍沈浓绮的贴身婢女,他每一个都认得。 这婢女来过勤政殿多次,无不是听皇后吩咐,来给刘元基关照膳食。 「奴婢见过首辅大人。」袖竹屈膝请安。 周沛胥微颔了颔首,「皇上此时应在殿后的暖阁中用膳,皇后娘娘若是有炖品补汤,径直送去便是。」 「奴婢今日并非为皇上送汤食而来。 而是尊娘娘旨意,邀首辅大人而来。」 「皇后娘娘吩咐,那日校场全靠首辅大人捨命相救,娘娘没齿难忘,这才在景阳宫备了薄宴,命奴婢来请大人移步用膳。」 ? 周沛胥直觉自己听错了,正要踏下台阶的脚步收了回来。 「什么?你可听真切了?他居然说不来?」 景阳宫内,沈浓绮蹙着眉尖,眸光微阔,满眼的不可思议,蹭然从织金满绣垫上站起,头上的珠翠晃动地厉害。 云杉闻言,头颅埋得更低了些,「奴婢未曾听错。首辅大人先是道那日救驾,本就是为人臣子分内之事,万不敢当娘娘的谢。」 「至于这宴席,一来娘娘此时合该好好休养,实在不该为这点小事费心打点。二来,他实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无法赴宴,还望娘娘海涵。」 此言说得合情合理,又体面周到,可沈浓绮却只觉得心中浊气一片,吐不出又咽不下。 皇后赐宴!旁人求都求不来恩典。 周沛胥倒好,竟是想也不想,给推辞了? 莫非在他眼中,这真的只是顿耽误时间、需费神应对的便饭而已么? 不行,那软骨散已经倒了三日了,若长此以往,刘元基的眼线定然是要有所察觉。 更何况,今生能不能让刘元基付出代价,周沛胥这监国帝师,乃其中的关窍。 沈浓绮抬手扶了扶髮髻的凤钗,深唿吸一口, 「无妨。他若不来,本宫亲自去请便是。」 朝会常常议至午时,为了不耽误大臣们用膳,宫中特意在金銮殿的廊庑下设了公厨,有些臣子亦会自带家中的合口饭食。 周沛胥却与寻常大臣们不同,自有专门的堂厨为他料理膳食,送至专门处理事务的成华殿供他享用,无需与旁人挤在一处。 思及还积压了许多政务,周沛胥脚下的步履,如往日一样生风,只心境却有些纷杂。 这份纷杂中,除了公事,也有私事。 晏朝以往向来是重文轻武,许多在沙场搏命的老臣,顶头上官往往是个才考科举几载不过的文臣。 可卫国公沈嵘跟着先帝四处征战,本就威望如日中天,再加上刘元基登基之后,总是有意无意间推举武臣,这几年,竟隐隐有文武并立的势头。 文臣,自是由周沛胥一手掌控。 武臣,却是唯卫国公府沈家马首是瞻。 因着刘元基当今圣上,及沈家女婿的身份,武臣们便渐渐偏帮偏信,不可掌控起来。 方才卫其允指摘沈家的话,他又何尝不知? 可这与沈浓绮又有何干?她在深闺中娇养着长大,又未曾见过何风浪,生得那般心思单纯,不谙世故,怎懂朝堂的风云莫测? 今日沈浓绮邀他赴宴,他婉拒了。 因私,他盼着她好好修养,不必讲究那些报答救命之恩的虚礼。 因公,云山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实在担心,沈浓绮因听了刘元基的片面之词,借宴请之名,实则是来说项求情。 毕竟,她若在哀求流泪,那他也不知,能不能真狠下心来拒绝…… 周沛胥脑中思绪万千,顺着红墙黄瓦朝成华殿踱步走去,才跨过一道垂花门,便瞧见了廊间,有一身着粉衣的姑娘在朝门廊张望。 这女子乃是贵妃张曦月之妹,张银星。 她生得清秀,可额头处尖窄,眼神有些许飘忽不定,不免让人觉得她有些难以亲近。 张银星本正双腮含粉,不断捋着额间散落的发缕整理仪容,望见周沛胥的剎那,立即含笑迎了上来。 第15页 她身姿偏侧展露曲线,规矩行了个礼,掐住嗓子娇声道,「帝师怎得现在才回成华殿用膳?想必定是饿了吧?」 周沛胥下意识微蹙了蹙眉尖,可他从来不是个喜让人难堪之人,只应对道,「公事繁忙耽搁了。」 「不知云阳县主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世人皆道贵妃张曦月气运好,本是一九品官家女,当初嫁给藩王刘元基已是高攀,可在潜邸不过陪刘元基过了几年苦日子,就一跃成为当世宠妃,连带着姊妹张银星也被封县主,得享俸禄。 「长姐说,帝师日日俯首案牍,闲暇时还要辅导皇上功课,实属劳苦功高,所以今日特命我送几碟小菜,及些自制的糕点来,给大人添餐。哪知还未走到成华殿,便在此处撞见帝师了。」张银星边说,还不忘边含羞抬眼望他。 她分明是蓄意在此地等候,却将其说成了偶遇。 寻常女子若帮外男送餐,大多会顾忌男女大防,哪怕不让侍卫转交,也定要站在偏僻处等候,免得惹上诸多麻烦。 可二人现下所处的门廊,乃人来人往之地。 周围着甲冑的持刀卫兵便有十数人之多。大多侍卫面上不表,彼此的眉眼间,却纷纷搭起了戏台子。 张银星确是特意如此。 她自小生在穷苦之地,缺衣少食长大,好不容易託了张曦月的福,乍见富贵得封县主,如今唯一需要操心的事儿,便是她的婚姻大事。 可寻常男子,论才貌品性,哪儿比得上眼前的周沛胥? 可张银星心中更是清楚,周沛胥此等神仙公子,身周的爱慕他的贵女如天上繁星,几时轮得上她? 矜持婉转?那是大家闺秀玩的把戏,从来不是她这夹缝中野花的处事之道。 所以她巴不得旁人误会,左右只要与周沛旭扯上些许关系,她便觉得胜算多几分。旁人若是乱嚼舌根,去皇上姐夫那儿请道圣旨拔了舌头便是。 「如此,便多谢贵妃美意了。」周沛胥不知她心中这些弯弯绕绕,推来阻去难免费神,他没有这么多闲功夫,命阿清接过食盒,便要朝殿中走去。 这几道餐食,就当是留给下人加餐了。 张银星怎会错过如此绝佳时机,眼瞅着周沛胥从她身侧行过,她「哎呀」一声,佯装脚底一滑,整个身子朝周沛胥倾压而去。 在张银星跌倒的一霎那… …只觉后背有股力道将她稳稳托住。 他果真接住了她! 素来听闻周沛胥谦谦君子,对女子更是温柔体贴,果真她没有赌错! 张银星心跳如鼓,脸上红光一片,正想着该如何致谢时…… 却暗暗觉得蹊跷起来,抵住她后背的不像是手掌,不仅硌背,且半分温度也无!她鸡皮疙瘩瞬起,勐然回头张望。 竟是周沛胥抽出了身侧侍卫的剑鞘,用剑柄的力道稳稳撑住了她! 周沛胥语调低沉,又略带凉意狠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县主今后还需当心脚下,否则下次, 若是佩剑另一端对着县主,便得不偿失了。」 剑柄的另一端,不就是锋利的剑刃么?! 他这话面上看是提示,实为赤裸裸的警告! 张银星心中一紧。 她忘了周沛胥虽温文儒雅,可他是权倾朝野的首辅! 性子好,不代表没脾气。 若他真想了结她,她估计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这般左手翻云,右手覆雨的人物,就算是想要皇位,费费力也能坐得到。 长姐张曦月尚且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她却如此不识好歹惹他厌烦。 巨大的惊惧扑面而来,张银星浑身止不住地战慄打颤,正想着要如何分辨解释… 此时,却从廊亭处传来一甜美女声。 「本宫说怎得帝师不肯移步谢宴,原是与佳人有约了。」 二人顺着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垂花门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软轿。 所谓「千工床,万工轿」,这通体金丝楠木的轿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轿上浮雕了数百个花鸟虫兽,又有珠翠、流苏、彩绘作为装点,由八个轿夫稳稳托着。 轿内伸出一只嫩白如葱的玉手,将窗边的帷幔轻轻撩起,露出张美撼凡尘的容颜来。 「参见皇后娘娘!」周围的侍卫再也顾不上看热闹,尽数膝盖一弯,跪了满地。 周沛胥神色一顿,立即将身后的剑柄撤入侍卫的剑鞘之中是,拱手问安。 后背的力道迅速消失,张银星重心不稳,踉跄着差点真摔在地上,立稳身子之后,这才屈膝躬身请安。 只是瞥着一旁毕恭毕敬的周沛胥,张银星心中生出几分怪疑来。 先帝早有遗命,在摄政期间,周沛胥出入各种场合,皆可对皇帝免行跪拜参见之礼,周沛胥也确是如此做的。 可眼下瞧着,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倒是拱手作安,礼数周全守规矩得很。 「免礼。」 沈浓绮丝毫未料到周沛胥会拒绝谢宴,便想着亲来相邀。 火急火燎赶来成华殿后,竟瞧见在光天化日之下,周沛胥在大庭广众中,当着诸多卫兵的面,竟将张银星紧紧搂在怀中,且还咬耳私语了起来?! 沈浓绮心下便生了几分恼意。可再恼,她也不能表露分毫。 毕竟堂堂皇后,自然是不可能轻易让个外男左右情绪的。 第16页 身为皇后,处事更要文雅从容。 思及此处,她勉力扯出了几分笑。 「只是帝师还应明说才是,也免得本宫来请了。」 周沛胥虽知她误会了,但不知为何,只觉得居然在这话中,咂摸了丝微不可见的酸意。 他并未直接解释,而是掀起眼皮,瞧了张银星一眼。 张银星只觉背嵴传来一阵凉意,忙不迭出来说道,「娘娘,小女不过是听从贵妃吩咐,顺道来给帝师送糕点加餐而已,并未与帝师有约。」 「既餐食已经送到,小女还需回去復命,还请娘娘恕小女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了。 沈浓绮望着张银星远去的背影,只当她是被偶然撞见,才臊然离去的。 周沛胥无论出现在何处,总是有众多莺莺燕燕相随,甚至有痴情烈女放言,若今后嫁的夫婿不是周沛胥,宁愿终身不嫁。 她重生前,充其量将他视为臣子,可重生后,瞧他的视角便不一样了。 饶是知道他心中深藏的是自己,绝不可能与旁人生出情愫,可免不了还是会生出些许不快出来。 沈浓绮轻唿了口气,将窗帷再往高撩了撩,「既然未与人相约,首辅大人不如同本宫移步景阳宫用膳?人常道滴水之恩,需涌泉相报,更何况那日在马场,本宫受的可是救命之恩。若是草草揭过,实在心中有愧,还望大人成全本宫这副诚意才好。」 周沛胥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原以为沈浓绮的谢宴说辞,不过是走个过场,彰显皇后恩泽而已,着实没有料到她会亲自来请。 「娘娘本该静养,却因此等区区小事,而惊动娘娘大驾,若令娘娘凤体不宁,臣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咳咳……为表本宫诚意,应当如此。」 沈浓绮见他身姿挺立,未动分毫,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愿不愿意移步赴宴,干脆下轿,准备亲自上前去请。 周沛胥抬眼一望,便瞧见沈浓绮那张原本白皙的脸蛋,因咳嗽而映出了几丝红晕,如骤雨砸过的娇柔花瓣,脆弱不已又娇媚万分。 她镶了硕大南珠的绣鞋,一脚踏在了轿凳上,正要下辇,准备朝廊间踏去。 朝廊口望去,却发现周沛胥正大步朝她走来。 此时一阵穿廊风掠过,她只觉得腰下的裙摆,被风飞速扬起,又迅然落下。 待整理好裙摆抬眼,才发觉周沛胥不知何时已站在垂花门风口,将披在肩上的氅子伸展而开,替她挡住了唿啸而来的凉风。 「此地风大,不宜娘娘久留。娘娘还请先行上轿,微臣稍后便至。」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浓绮:不来赴宴,因为她? 周沛胥:??? 第6章 景阳宫,东南偏殿。 殿中的多宝阁上,高低错落地摆有几件品味不俗的绝世真玩,瓷盆中移植了观赏用的微型竹柏,围着桌椅昂昂而立,颇有几分古朴大气之感。 听着耳旁传来若有似无的古琴之声,高悬在墙上的是副《松壑会琴图》, 宫婢门衣袂相触,穿梭不停,将盘中的佳肴美酒一一乘上,又无声退了出去。 因只两人用膳,桌上只摆了七道菜餚,但个个都是周沛胥歷任属地的特色菜,香味地道,摆盘精緻。 比起繁复且喧嚣的宫宴,今日的谢宴,倒更像顿家常便饭。 只是坐在桌前的二人显得有些生疏。 宽长的陶瓷玉桌两端分隔而坐,距离不远,似是触手可近,却又像遥不可及。 沈浓绮长到椅子高时,就跟着阿爹沈嵘参加过很多宴席,后来被封太子妃后,更是不乏有接待外使的国宴需她露面。 无论是军帐中将士的大口豪饮,还是宫中嫔妃的小饮怡情,她都见识过,自信能在各类的觥筹交错中应对自如,淡笑风生。 但此刻坐在椅上,却觉得急促不安得厉害。 父兄远在疆境,不着调的胞弟沈流哲,眼下还在扬州玩儿得乐不思蜀。 她在京中孤独无依,能倚靠的,无非就是周沛胥对她的情意而已。 此次邀宴,无非就是为了今后做打算。但她应该如何将重生之事,与周沛胥一一道来? 直接说刘元基对她下毒? 今后卫国公府灰飞烟灭? 晏朝会被戎狄打得险些覆灭? ………… 她与周沛胥儿时虽打过交道,可后来他远走赴任后,二人便交集甚少。 交浅言深,乍然道出如此惊天之言,他会如何想? 她又该以何种身份、以何立场去说这些? 皇后?卫国公之女?还是他的「绮妹妹」? 沈浓绮脑中纷杂着,按照流程谢恩之后,先是侷促地扯了两句闲话。 「……不知校场的兵士们如何了。」 「皆无大碍,娘娘放心。」 周沛胥顿了顿,又问道,「娘娘之前说头疼,眼下可大好了么?」 「唔……差不多了。」 桌面上的菜餚未动几筷子,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没有吃饭的心思。 时间宝贵,机会难得。沈浓绮心知她已无后路,纠结一番后,决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她先是犹疑着,想探探周沛胥的口风,「大人,先帝遗命大人督君,算算皇上登基也已七月有余,不知大人觉得,皇上今后会不会是个明君?」 第17页 她自然是盼着他回答:刘元基昏庸无能,毫无作为,难堪大用。 如此她便可联络父兄,文武并行,掀翻刘元基□□的龙椅。 阳光透过殿顶的黄瓦,穿过空中的尘灰,落在那件光泽缎闪的灰衣上,衬得眼前的男子耀耀烁辉,气质愈发丰神如玉。 周沛胥垂下眼睫,神色澄净,极认真正色道,「能不能当个明君,还需得看皇上自己。」 「皇上登基的时日不长,且启蒙得晚,目前为止尚在熟悉政务的过程中,还不能独当一面,幸在皇上不是那般专横独断之人,听得进旁人的建议。 若是今后皇上用功些,加上皇后在身侧分忧辅佐,就算做不成开拓之君,想要做个守成之君,应当不是难事。」 「臣也定当尽全力辅助,永伴帝后身侧,做君踏之石。」 沈浓绮的脸上,肉眼可见掠过一丝失望。 但细想想,也不是不能明白。 毕竟顺国公周家的家风向来就是如此。 周家乃翰墨诗书之家,祖上出过七个宰辅。 家中的云鹤书院□□出无数的优秀学子,尊崇的皆是克己奉公、高风亮节、忠君孝悌那一套。 周沛胥自小受这样的训诫长大,又是这般秉公正直、贤良方正的君子,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怎会置喙皇帝半句不是? 前世只怕若不是沈浓绮身死,他万分悲怆之下,估计也做不出造反谋逆,改朝换代之事。 沈浓绮还是不死心,她干脆问得更直接了些, 「大人,本宫近来碰到件棘手之事,不知如何处理,不知大人能否给本宫解惑。」 「娘娘请说。」 「本宫贴身宫婢的一个堂姐小莲,嫁给了个男子。 初成亲时,那男子对这小莲千般好万般好,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各种温柔小意,在外人面前俨然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 但有一日,小莲勐然发现男子的真面目。这男子心口不一,一面与小莲山盟海誓,一面背着小莲与外人有了私情,对小莲好,那也只是觊觎小莲娘家的家产,待夺得家私之后,还会害得小莲全家家破人亡。 小莲察觉之后,她心中不忿,便、便在一次争执中,用绣花剪刺死了那男子。」 「出了此事之后,本宫的宫婢求到本宫面前,让本宫从轻发落。对此,大人怎么看?」 沈浓绮借了个无中生婢的故事,将前生的遭遇一口气说了出来。 似是心中的浊气吐出,只觉得这么久以来紧绷的情绪有所松懈,通身舒畅了些。 只是她讲述的过程中杏眼冒火,端丽冠绝的脸上激愤不已,语气也太过义愤填膺…… 让周沛胥觉得诧异万分。 皇后倒并没有为云山王求情,但问得这几个问题,也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前一个问题,他只当她关心夫婿。 后一个问题? ? 这对皇后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她若是真想徇私,为何能如此苦恼? 周沛胥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用平缓且坚定的声音道, 「依臣愚见,小莲当斩。」 「叮」得一声,沈浓绮手中的玉箸应声而落,与桌上的瓷器发出脆响,筷尖的芙蓉山药滑落。 她远山含黛的眉毛高高扬起,瞳孔微扩,脸上满是震惊。 「这……小莲罪不容诛吧?」 「娘娘此言差矣。那小莲听着可怜,做的事情却不甚高明。那男子篡夺家产并未造成事实,最多算得上是个预谋犯罪,是不是小莲臆想还未可知,朝廷并不能因此判其罪过。 反而小莲因怒杀人,造成了事实犯罪,按照晏朝律例,理应斩首。」 「那小莲若是聪明些,便应及时止损,与这男子和离。」 沈浓绮的手颤了颤,「那男子还未得手,怎肯轻易和离?说不定还要哄骗着小莲对他再死心塌地。」 「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小莲知道这男子为人不堪,便可携父母带着当时的订亲文书,取消这桩姻亲; 再不济,还可清楚宗庙中的耆老来主持公道; 若那男子还纠缠不休,大可一纸壮书告上公堂,朝廷自会决断。」 可沈浓绮到底不是小莲。 小莲有退路,她却没有。 她的亲事,是已逝的先帝,在她五岁时就早早敲定的,轻易推翻便是大逆不道。 天家皇室,又何来宗族耆老?那些被禁在属地的藩王,保全自己都是难事,哪儿有胆子给她来主持公道? 告上公堂?刘元基偏是这世间所有公堂后的掌权者。 「若是小莲她父母早亡,处处受制,又无钱上公堂对峙呢?这该如何是好?」 沈浓绮眼中露出悲色,语中透着绝望,眸光望着窗外的枯枝,似是望向远方。 周沛胥默了默,心中嘆了一声,那倒真是可怜。 他轻声安慰,「小莲也并未全无退路,她那堂妹,不久为她求到娘娘身前来了么?娘娘若是查探清楚了,婢女所言属实,自是可以从轻发落。」 沈浓绮并未搭腔,只自顾自道,「大人,小莲还有一条路可选。 她大可以蛰伏暗处,肆机寻找证据,然后寻机当众戳穿那男子的真面目,让他身败名裂,万人唾弃。对不对?」 第18页 她的语气似虚似实,话中似透着几分不确定,又透着几丝决然。 周沛胥不禁抬眸望她,心间骤紧。 她身着层层叠叠的碧绿宫装,坐在金丝楠木的雕花椅上,身后是盆正开得茂盛的白色蝴蝶兰,窗缝中吹落片白色花瓣,正好落在她的肩上,显得飘渺似仙,又悽然憔楚。 「话虽如此,但对小莲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来说,也太过如履薄冰了些。左右现在小莲已经身负人命了,说这些也是无益。」 他温言劝她,「娘娘,凤体要紧,这等小事,原不值得您耗神的。」 这句话像是将沈浓绮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深唿吸一口,平復心情之后,轻语对他道,「本宫也真是的,关拉着大人说话了,连筷子都未动几下。」 她命人给周沛胥步菜,「大人,这道佛跳墙乃是岭南来的御厨所做,高汤就熬了整整三日,你先喝几口暖暖胃。 还有这道水煮肉片,里头用的是蜀地最地道的花椒,你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这道糖醋鱼最是开胃…… 周沛胥早就察觉到,桌上的食物,皆是他喜欢吃的,且他们身处的宫殿,摆件挂画皆古朴雅致,与皇后素日里喜欢的雍容华贵之风,却相去甚远…… 皆是她精心布置的。 他心头热了热,点了点桌上的葱爆牛柳,「牛肉补气血,娘娘多食有益。」 殿中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用餐时二人虽言语不多,却也不再像宴初时那般生硬。 宴罢,沈浓绮笑着起身,「本宫送大人到前厅。」 她提起精緻繁复的裙摆,挪着步子朝前踏了出去。 行至周沛胥身侧,却忽然勐烈地咳嗽了起来,身侧的弄竹忙迎上前关心道,「娘娘无事吧?」 沈浓绮脸色骤然苍白,将捂嘴的银丝帕,从唇边撤了下来。 雪白的银丝帕上,竟星星点点沾了殷红的血迹! 她惶然大惊,眸光带泪,眼中具是恐惧,颤着声音喊了声,「胥哥哥……」 便柔若无骨地朝周沛胥怀中斜斜晕了过去。 第7章 「胥哥哥……」 这声起凄楚弱冽的声音传来,使得周沛胥心颤几下。 眼前虚弱无依、悬然欲坠的宫装丽人,与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含笑引他走出阴霾的女童,渐渐交叉融会,最终完全重合在一处。 周沛胥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臂膀接住了她趔趄的柔软身躯,紧接着双膝微曲,横抱起她,蓄力就要往偏殿的床塌奔去。 这番好意,却让一旁准备伸手去搀的袖竹,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 尚在闺阁、云英未嫁的女子尚需提防男女大防,更何况是已嫁为人妇、最重礼数的皇后娘娘? 这举止实在太过亲密了,情况再危急,也是使不得的! 袖竹想拦又不敢拦,只急急提示道,「大、大人,如此于礼不合!」 「礼数重要?还是娘娘重要?」 声调不高却威厉无比的声音传来,那抹远去的灰色身影,脚下步子没有丝毫迟疑。 他用行动给了这个问题答案。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是狂风席捲而过,惊得廊边的花枝乱颤。 沈浓绮的乳母陈嬷嬷,本正在庭院门口望风,被这动静惊地勐然回头。 过午的微阳斜斜照在丹楹刻桷的廊亭间,快速掠过了个轩昂伟岸的银灰男子身影,臂膀内抱着的女子盛颜仙姿,碧绿衣裙随风翩翩飞扬。 白绿相交,恰如庭院中开得正好的白花马蹄莲。 陈嬷嬷心头骤紧,一时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正想要去问一问,却乍然想起沈浓绮的吩咐,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皇后娘娘早有吩咐,无论有任何异动,都不能让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庭院去。 陈嬷嬷只能想,好在那男子不是旁人,而是说话办事最光明磊落不过的帝师。 有他在,料想娘娘应当也不会有事, 思及此处,陈嬷嬷悬起的心,往回稍微落了落,只望着二人消失的转角处,心中泛上许多愁楚。 陈嬷嬷是卫国公府的老人了,自小看着沈浓绮长大,就连帝后大婚当晚的落红帕,都是陈嬷嬷进内房在床榻上收的,后来自然而然,就跟着进宫当了掌事嬷嬷。 自帝后大婚以来,众人都认为二人感情甚笃,如胶似漆,皇上对娘娘处处体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夫君,就连弄琴和袖竹也是这样想的。 但这些宫婢,皆是些年未经人事,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年轻姑娘。 陈嬷嬷到底是生养过的人,冷眼旁观着,只觉得帝后相处的点点滴滴间,半分亲昵也无,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男女间相处,并不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即可的。 很多时候口头上的浓情蜜意,都抵不过一个紧拥,或者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至少在皇上脸上,可从未瞧见过方才首辅大人那般紧张的神情。 咸福宫,「哐啷」一声,书房的门,被人用力一脚揣裂而开! 张曦月本正在桌前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勐然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狼毫笔颤落,在佛经上甩出了好长一撇。 明明还差三个字,这篇经书便可抄写完成! 张曦月顾不得可惜,赶忙将此事丢在一旁,心惊肉跳着起身,朝闯入的男子迎去。 第19页 「皇上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校场的事儿被查出蛛丝马迹了?」 「那是朕的堂兄!朕的堂兄!!」 刘元基太阳穴的青筋暴起,咆哮嘶吼着。 他显然觉得踹门还不够解气,暴跳如雷着走到书桌旁,伸出双臂,将桌面上物件儿全都扫了下去! 玉瓷摆件被摔了个粉碎,笔墨纸砚拂落在地,砚中的浓黑墨汁被掀翻,呈现出个高高的抛物线,皆落在了那叠散落的佛经上。 张曦月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整整七十八篇佛经! 「朕的堂兄,他说斩就斩?若是有一日,他要朕的项上人头,朕岂不是也要引颈待戮?!」 刘元基丝毫没有注意到张曦月的神色,只尽情地宣洩着心中的怒火,眉头竖立着跳骂,口中竟是秽言,唾沫星子喷了老远。 与在人前温柔敦厚的模样大相迳庭。 张曦月这才听懂了刘元基在烦闷什么,她顾不上去心疼那些佛经,立即上前轻抚刘元基的背部,软言安慰道,「皇上息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就算他周沛胥再专权跋扈,终究也得问问您的意思。皇上只要拖着,不判云山王斩立决,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 「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乃九五至尊,连保自己的堂兄居然还要看人眼色?!这皇帝做得,真真是窝囊透顶!」 「四年,还有整整四年!你让朕如何忍?!」 「其实也不必等那么久了。幸赖沈浓绮那蠢货对你我并未设防,以至于在军中安插的人手皆已位居要职,只要暗中运作得当,待卫国公府一倒,皇上便能顺利成章接过虎符,届时不管是神武营还是西北骑军,皇上皆可随意掌握。 兵马在手,利刃悬在空中,还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么?」 「至于那周沛胥,到时自是任皇上捏圆搓扁,以泄今日之愤!」 这短短的几句话,真真是说在了刘元基的心坎上,他脸上的阴霾,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消逝,瞬间觉得安心踏实了许多。 他这才掀起眼皮,正眼看向张曦月。 这个女人,相貌虽不如沈浓绮貌美绮丽,但她的好处,是足够逆来顺受。 每每他在皇后那处做小伏低完,折身来咸福宫后,无论如何肆意宣洩,她都未曾有过任何怨言。 是条狗,还是条旺夫的好狗。 刘元基嘴角泻出一丝笑意,蓦然瞧着她裙摆上那几滴被摔上的墨迹,上前拉过她的手摩挲,温柔缱绻道,「方才是朕失态了,瞧把你的裙摆都弄脏了,朕赔你一条新的,如何?」 他态度转变得太过快速熟练,若不是满地狼藉还未收拾,张曦月只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或是场噩梦。 「那臣妾定要做条好看的裙子,穿出去才能不失了皇上的体面。」 张曦月乖顺应是,然后扯着刘元基的衣角,走至一间厢房门前。 她抬手摸了摸刘元基消瘦的面颊,一脸体贴入微道,「瞧皇上近来伏首案牍劳累的,都给累瘦了,想来也没怎么沾荤,臣妾今日给皇上备了荤,也好给皇上补补元气。」 刘元基心中瞭然,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狠掐了一把她的臀|部,「世上知朕者,贵妃也。」 说罢,推门而入,踏了进去。 不一会儿,房中便传来铁链撞击、及挥鞭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数个女子的呜咽低泣声,三种声音交相辉映,如夜浪拍打海岸上的石礁般,勐烈、有序又冷酷。 「娘娘,咱们要在此处候着么?」婢女云杉在屋外听得心惊胆颤,哆嗦着问。 张曦月则是一脸木然,嘆了声,「回书房,抄经,静心。」 作者有话要说: 6个小时,卡在一个情节点上死活过不去。 今天决定暂且放过自己,明天一定多更些,至少3000。 啊,我秃头,我快乐。 看到小天使们的评论,我更快乐。 比心,爱你们。 更新都在晚上,白天皆修文。 第8章 景阳宫。 今日皇后宴请首辅,却乍然呕血,疑似中毒,此事毫无徵兆,似是一块大石砸入水面,令在场所有人都慌了神。 弄琴迅速反应过来,稳住心神含泪道,「传令下去,自此刻起,景阳宫禁止任何人出入。 取银针来,将席上所有的菜餚果酒,全都一一试毒。 将这厅堂从里到外、上上下下仔细排查!焚香、盆栽、毛毡、坐毯,甚至房梁!一个都不要错漏!」 「未查出蛛丝马迹之前,切记不可声张!」 今日能站在庭院中伺候的,皆是沈浓绮点名留用的心腹,皆知兹事体大,且若是皇后有了祸事,景阳宫上下定然无一人能逃脱皇上和卫国公府的怒火,抱着活命的心态,迅速活动开来。 寝殿的门被乍然打开,周沛胥夺门而入,三步并两步走,踏入了内厢房中,将沈浓绮轻软的身躯,轻放在了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罩架子床上。 袖竹紧跟其后,一面上前帮沈浓绮脱鞋盖被,一面急得快要哭出来,「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偏今日是一月十五,太医院的御医都不当值,尽数去慈幼院义诊去了,这回来路上就得半日,娘娘的病情可耽搁不得,不如奴婢先派人去问问,看给宫人看病的医童在不在。好歹能顶一顶……」 第20页 周沛胥心中慌张,他勉力镇定下来,不敢耽搁时间,立即凑近瞭望沈浓绮的面色,只见她脸上的红润恢復了些,除了唇色依旧发白,其他并瞧不出多少异样。 「取一块丝帕来。」 「哦哦,好。」 袖竹六神无主下,并未察觉到他的语调中的颤抖,颤颤巍巍着,从袖中抽出块丝帕递了过去。 周沛胥接过那块薄如蝉翼的丝帕,覆在了沈浓绮纤细如雪的皓腕上,伸出指尖搭在丝帕上,开始皱眉凝神把脉来。 脉象柔和有力,节律齐整,脉势和缓,不浮不沉。 啧,这分明,乃无症之脉…… 正在他觉得诧异时,脉象乍变!变得极细极软,似有似无! 周沛胥脸上流露出疑惑,这脉象之怪异,乃平生之罕见。 他医术虽精进,却不敢大意,妄下决断。 他想到,方才席上的佳肴美酒,他也是尝遍了的,若真是这筵席中被下了毒,那为何只有沈浓绮怄了血?而他却平安无事? 「除了方才宴上的东西,娘娘这几日都吃了些什么?用过什么?去过何处?可说过身上有何不适?」 袖竹仔细回想,「近来娘娘都在宫中静养,不曾去过哪里。穿的戴的用的,都是以往的旧物。」 「至于吃食上,自从校场坠马之后,娘娘的食慾一阵有一阵无的,所以并未向御膳房传膳,皆 是在景阳宫的小厨房单做的。今晨用了碗莲子百合粥,和三块白玉糕,便再未吃过什么了。」 「娘娘最近除了头疼,倒没什么其他不适。 只不过每每在喝过御药房送来的中药后,说几句浑身乏力、有精疲力竭之感罢了。对了,娘娘老是说那药苦,今晨喝剩下半碗还未曾倒掉呢。」 周沛胥迅速觉察到了这其中的怪异,「将那药端上来。」 「是。」 袖竹听了吩咐,立马将药送了来。 黢黑的药汁,乘在碧绿的牡丹凤尾琉璃盏中,在窗橼射入的日光下,散出些诡谲多变的光芒。 袖竹道,「大人可是怀疑这药有蹊跷?但这药可是皇上过问,御药房院首张宾亲自开的药方,绝无可能会出错的。」 周沛胥并未置可否,只接过琉璃盏,先用银针在浸在药汁中试毒,过了半晌,银针未黑。 又将琉璃盏中的药汁轻轻摇了摇,凑近鼻尖,闻闻药香,果然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这药香闻着,并无致命的风险,所以他干脆端起药碗,浅尝了一口。 过了半晌,他才沉声道,「毒被下在药中,轻易不可察觉,幸在毒量轻微,未酿成大祸。」 皇后中毒,毒被下在皇帝亲自关照过的药中,在首辅参与的筵席上东窗事发。 关于此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发生得都太过巧合。 集齐以上两个条件,就足以令人乍舌,引起后宫朝堂一阵动盪,更何况是三个条件皆撞在一处,若是处理不当,必定要震惊朝野。 后宫、卫国公府、顺国公府、文臣武将,定然全部都会被牵扯进来,不知要引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咳咳咳……本宫这是怎么了?」 此时,轻纱窗幔间,床榻上的美人轻咳出声。 她凤眸惺忪地睁开眼,额间渗了些密汗,眉尖轻拧着,眼中带着不知所措和淡淡的哀愁。 「呜呜,娘娘,您终于醒了!首辅大人说您中毒了,好在毒量轻微,尚无大碍!」站在一旁的袖竹喜极而泣。 周沛胥见她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如竹挺立般的身姿倾上前了些,关心道,「娘娘感觉如何?」 「嗯。倒是没刚才那么难受了。」 沈浓绮本就是装晕的。 方才若是周沛胥说出刘元基哪怕一处不好,她都会将刘元基的狼子野心倾吐而出。 可周沛胥没有,所以她才狠心咬了舌尖,逼出了几滴舌尖血,以图缓缓揭开真相。 后来发生的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直到待周沛胥查验出毒药,她才佯装清醒了过来。 「娘娘,兹事体大,臣这就去回禀皇上,让他彻查此事!」 刚装晕醒来的沈浓绮,差点被周沛胥这句话,震得真晕了过去。 ? ?禀告刘元基?好让刘元基知道,她已察觉他下软骨散之事么? 「大人且慢!」 她急急撑起半个身子,扯住周沛胥的衣襟,在他即将转身离去的一霎那制止出声。 周沛胥低头,直直迎上了她的视线。 透窗而入的半缕阳光,极清浅地照在她耀如春华的脸上,那双传神灵动的杏眼染上愁意,淡浅的眸中尽是哀求,想极了山林中正被猎杀逃命的小鹿。 周沛胥脑中瓮地一声,又坐回了塌前那黄花梨木绣凳上。 沈浓绮是真的要急哭了。 她心中也知,着实怪不得周沛胥想要去知会刘元基一声。 毕竟无论是谁家的妻子出了事儿,第一时间想的,定然是要告诉她那丈夫一声。 更何况她和刘元基,在外人看来,还那般的「鹣鲽情深」。 可沈浓起总是要像个办法拦住才是,她急计道,「首辅大人切莫将此事去叨扰皇上。」 「皇上近来日日在勤政殿温书练字,熟悉政务,忙得衣不解带、寝不沾榻,据说已经许多时日都没睡过好觉了。本宫、本宫实在是心疼不已,万不想让他为这些琐事操心。 第21页 方才首辅大人也说了,能不能当个勤政爱民的明君,还需看皇上自己,眼下他正勤勉用功,本宫着实不想令他分心。」 周沛胥未曾想到,此时此刻,她居然还在担心刘元基的功课? 短短十日之内,她经歷了校场坠马之劫,又遭逢下毒之难。这哪一桩落在寻常女子身上,不是塌天大祸,不可承受?性子更软弱些的,只怕是要日日在闺房中哭鼻子,让父兄亲眷连番来哄。 可她呢?眼中毫无惧意悲痛,只哀求着莫让他用这些「琐事」去令刘元基分心? 她对刘元基,竟如此的情深似海么? 她确是皇后没错,但她说到底也只是个弱质女子。如此未免也太过坚韧,太过贤德了些! 周沛胥胸腔中翻腾着心疼与怜惜,甚至还有一丝怒意,眸光随着她的话语越来越暗,身上甚至不自知得生了股冷意。 他想开口劝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极他们二人才是夫妻,自有自己的夫妻相处之道,又岂论得上一个外人插嘴? 他嘴唇开了又合,最终瓮声问了句,「娘娘是如何打算的?」 沈浓绮见他面色不佳,也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不知为何忽感心虚,有种做了错事的感觉。 她如儿时般扯了扯他的袖角,放低声音道,「大人莫要忧心,本宫心中自有成算的。好么?」 她语调湿糯,尾音微微拉长,周沛胥竟隐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他微嘆一口气,面容这才松动了几分。 「大人放心,本宫也不是个傻的。近来早就在后宫中,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之处,只不过未有证据,现下不好与大人多说。今日中毒,既在本宫意料之外,也在本宫意料之中,好在如此看来,那毒量轻微又不致命,倒给了本宫些时间,可以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揪出幕后黑手。 只不过,本宫还需大人帮忙。」 周沛胥见她说得有理有据,知她心中另有谋算,这才将悬着的心落了落,围绕在身边的冷意,也消融了些。 「娘娘请说。」 直到听到这句话,沈浓绮知道已彻底说服了他,「本宫需要一副安神解药,还有,两幅毒药。」 说罢,将毒药的特性,与希望达到的药效都告诉了他。 周沛胥想也不想,点头答应,「好。」 沈浓绮疑惑地歪了歪头,「大人就不问问我,为何管你要毒药么?大人会不会觉得本宫心如蛇蝎,是个心地邪恶之人,担不起皇后的贤德之名?」 她忽然就很在意他的看法。 周沛胥摇了摇头,他抬眸深看她一眼,「娘娘能为自己打算,臣很替娘娘高兴。」 沈浓绮乃卫国公嫡女,当今皇后,以今时今日的威势,若她真想杀谁,只需弹弹指尖的丹蔻,自有数不清的人愿为她效命,这天南地北间,谁人能逃脱? 她偏是个软和性子,从不与人交恶,若被逼得用毒杀人,无论是谁,自然也是那人该死。 周沛胥应下诸事之后,知在景阳宫已耽误了许久的时间,写下药方起身便准备要走,「臣先行告退。娘娘若有任何吩咐,派人来成华殿通传一声即可。」 「臣,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他撩袍起身,抬脚走出厢房的剎那,身后传来了沈浓绮清喉娇啭的声音,「大人……」 「本宫其实很开心,方才危急时刻,留在本宫身旁的是大人,而不是旁人。」语调和煦又恳切。 空气微滞,落针可闻。 许是担心这话太容易被误会,那声音又似解释道,「幸好大人通些岐黄之术,才解了本宫今日之难。」 厢房外的阳光,斜斜洒在靴上,却似照入周沛胥心间。 他余生所愿不多,能像如今这般远远照看她,偶尔再能说上几句话,便很好。 京城长安街,一辆雅致不已的楠木车架,缓缓行在青石路上。 车前的「周」字木牌,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 周沛胥难得早下值一日,正端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忽然,车辆骤停,车外传来喧嚣之声,久不散去。 他撩帘询问,「何事?」 阿清道,「二公子,前头一个娘子被匹马冲撞了下,似是伤了脚,马匹的主人倒是个有良心的,不仅赔了银子,还说要送那娘子回家,谁知却被那娘子拒绝了。」 「那娘子道她无碍,休养几日就好了。倒是她夫君做工劳苦,若这般大张旗鼓送她回去,她丈夫肯定会以为她受了重伤,必定会忧心忡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眼下正慢慢挪着步子往街旁撤呢,待会儿便可通行了。」 周沛胥又想起了那双染愁的杏眼,不禁皱了皱眉,「这妇人何需如此逞能?夫妻一体,她夫君本就有责任照拂她,瞒着做甚。」 阿清觉得有丝奇怪,他家首辅大人,以往脑中除了政事还是政事,今日倒是不知哪儿来的心思,对此事多点评了几句。 阿清笑笑,「二公子不懂,相爱的夫妻大多如此,恨不得不让伴侣忧患半分。 就像老夫人那日去玉清寺,给大爷祭奠祈福下山崴了脚,还不是瞒着不愿让老爷知道,生怕老爷忧心?」 见周沛胥不说话,阿清才惊觉说错了话,立马低头认错,「小的多嘴,小的该罚。」 第22页 阿清只觉得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犯了周沛胥的忌讳,在他面前提起了大爷。 周沛胥倒并为怪罪,只朝已通畅的道路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沛胥:你就这么爱他么?! 第9章 车架一路缓行,终于行至了顺国公府门前。 顺国公府坐落在菉葭巷的东南角。 菉葭巷东临紫禁城,南近长安街,西靠三清山,北朝阳庭湖,乃是京城中寸土寸金的地段,周围住的皆是钟鸣鼎食、高爵厚禄之府。 顺国公府虽也是文官清贵之家,但有奉公廉洁的祖训,原也是置不起这般地段的宅子的,还是先帝看在顺国公府出了七位宰辅,有过不凡之功的份上,才将这宅子恩赏了下来。 这宅子的对面,便是卫国公府沈家的宅邸。 顺国公周公宏并不是挥金如土之人,绕是得了这般宽敞阔气的宅落,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门庭前的装潢雅致简约,瞧着舒适大气。 对面的卫国公府却不同,卫国公府门庭的阶下,立了两个齐人高的白玉狮子,墙柱贴着闪闪发亮房金箔,被削尖了的木桩挡路对外,门前有着了甲冑的重兵佩刀看守。 还未等阿清通报,卫国公府柱上金箔经过夕阳的照耀,射出的金光漏进飘扬的窗帷,映在了周沛胥原本阖着的眼皮上,他便知道,已经到家了。 马顿车停,他撩袍下车,此时门房迎了上来,「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自从周沛胥当了首辅之后,顺国公周公宏便辞官归野,在徽州的云山书院教书寄情,只是每到春初时,他都会赶回京城,为太后的生辰提前做准备。 当朝太后,乃周公宏的亲姐、周沛胥的姑母。 只是今年回来的时间,倒比往年早上不少。 门房顿了顿,又道,「老爷特地吩咐,说若是少爷回来了,还请先移步去祠堂,他要与您好好说说话。」 呵,是说话,还是训话? 若是要好好说话,门庭书房哪个地方不能说?为何偏要挑在祠堂?定是门房知道他们父子向来不睦,所以才刻意修饰过话语。 周沛胥眉头不经意蹙了蹙,抬腿便行至了祠堂。 比起府中其他的屋舍,祠堂的装潢似乎更用心些,门前两扇朱红的大门,堂中耸立八根硕大的石柱,显得空旷肃穆,门顶的匾额题四字「祖德流芳」,笔力丰筋遒劲,匾额下陈列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似是默默见证着家族兴衰。 周沛胥一眼就望见了周公宏的身影。 周公宏今年五十有三,身体自长子周修诚去世后便不太好,穿了件石青色的长袍,身型佝偻着,站在供桌前,正低头擦拭摩挲着手中的一块牌匾。 一束斜阳照来,将老者的身影拉了老长,头顶的银髮在金光下显得异常刺眼,衬出了几分迟暮的悲凉之感。 此景让周沛胥心头莫名泛上一丝酸楚,踏入祠堂,低声唤了声「父亲」。 周公宏并未理他,而是缓缓将手中的牌位擦拭得锃亮,如珍宝般稳稳摆正了回去,牌位上赫然写着「爱子周修诚之位」。 直到做完这一切,周公宏才徐徐转身,沉声呵斥道,「逆子还不跪下?!」 这一声厉喝,将周沛胥原本要吐出的关怀之语,全都咽了回去。 周沛胥今年二十有五,乃是个功成名就的成年男子,在外无人不将他奉为楷模,从不敢冒犯冲撞。 哪知才回到家,就被周公宏这般没由来的呵叱,他就算性子再温和,一时间也生了些拗脾气,冷声回道,「有错才跪,只是我却不知错在何处,父亲要如此罚我。」 周公宏见他不仅不从命,居然还回嘴,看着这般冥顽不灵的姿态,越发来气,一掌拍在案桌上,「你竟还有脸问你错在何处?你可知你犯下了弥天大祸?!」 「我只问你,那日在校场,你做了什么好事儿?」 二人对彼此都有心结未解,嫌隙颇深,可就算往前倒几年,饶是二人最不对付的时候,周公宏最多也只是不与周沛胥说话罢了。 今日却乍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定然是事出有因。 周沛胥思及此处稍稍冷静下来,仔细确认校场救驾那日,并无纰漏后,才闷声道,「我不过杀了一匹马,救了几个人。孩儿不知这倒成了罪过,还成了父亲眼中的滔天大祸。」 「是!你那日是做了好事,救了十数名士兵,人人称赞,声名都传到徽州的云山书院,那伤员的家眷送礼都送到我手中了!真是出了好大的风头!」 「可你再想出风头,也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当朝皇后搂抱在一起!好在旁人离得远,只有顺国公府几个知根底的近侍看到了,否则你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清楚!实在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父亲莫要妄言!那日娘娘坠马,我为救驾情急之下才接住了娘娘,确是事出有因!娘娘高洁如玉,向来淑德,素有贤名,旁人岂敢如此嚼舌?传出如此不堪之言?」 周沛胥才从景阳宫出来,心知沈浓绮坐在后位上,身周都是暗箭,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回家却听见周公宏的话语中事及皇后,话还说得如此难听,饶是再沉着冷静之人,胸腔中也生了几分怒气。 「你到底知不知皇后是什么身份?而你!又是什么身份?!」 第23页 周公宏见他还是如此冥顽不灵,气得脸上的皱纹都抖了起来。 「我只问你,校场上那么多人,为何那么多人不去刺伤那御赐宝马?偏偏是你去刺? 皇后坠马,为何那么多御前侍卫救不得?偏偏轮得到你去出这风头?」 肃穆的祠堂中,迴荡着周公宏的咆哮声,屋顶的鸦雀被惊起,两侧柱上的对联「永福永寿永康宁,百年殆谋绵祖译」「言孝言顺言忠烈,一堂乐事叙天伦」,随着夕阳西斜,也渐渐染上暮色。 周公宏站起身来,焦躁地来回踱步,暴跳如雷道,「那些武将本就对我们周家虎视眈眈,整日盼着我们出岔子,你倒好!将这么大个把柄,生生往人家手中递!」 「你应幸在皇后无事,若是皇后真在你手中有事,对面那卫国公府卫兵的佩刀,只怕是早就砍过来了!」 周公宏歷经三代阁老,不仅逃过先帝夺嫡时的雷霆清算,还能让其安心在临终时托福重任,靠得就是谨小慎微四字。 这份谨慎,有时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虽然多疑了些,但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此周沛胥不能苟同,被噼头盖脸一顿骂后,怒火也越烧越烈,「好好好,原来此事落在父亲大人眼中,竟是在出风头。 杀马是罪过,救人也是罪过,那父亲您倒是教教我,那日在校场,我该如何自处?就这么冷眼旁观,见死不救么?」 「哪怕就由着皇后坠马,你也绝不该伸手揽她!做出如此无视男女大防,沾污门楣,弊大于利之事! 她坠马又如何,最多折了胳膊断条腿,太医总能接回来。世上女子这么多,大不了皇后换一个人当! 而我周家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你寒窗苦读十数载,岂能冒这样的风险?」 空气瞬停,落针可闻。 周沛胥着实被周公宏这番言论惊骇到了,他袖下的指尖在发抖。 沈浓绮是他放在心底中多年之人,她受哪怕一丁点苦,他的心都会颤一颤,可在周公宏眼中,她的性命,听着不过是个赌桌上的筹码,是可以随时牺牲的存在。 他儿时与父亲便不亲近,后来长大成人,与周公宏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以为周公宏虽谨慎迂腐了些,但也是时局所迫,无伤大雅。 现在听来,倒像是他想错了。 周沛胥沉默少倾,神色黯然沮丧,带着几分自嘲道,「从前父亲待我就比待大哥严苛,我原以为父亲仅是对我凉薄些,却未曾想到,父亲不止是对我,原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凉薄的。 皇后娘娘的命不该救,校场那数十条人命也不堪救,左右只要周家繁盛,百姓如何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也是无所谓的。」 「难怪,难怪我在岭南抓匪拿寇得不了您一句夸,在蜀地救治瘟民也得不了您一句夸,在钱杭救水治灾还是得不了您一句夸。 原来这些通通都是算不得什么的,就算不拿匪、不救民治民,那些蝼蚁般的存在就算活得再苦再难,也妨碍不了顺国公府的昌盛。」 周公宏见他还不认错,浑浊的眸孔愈发锋利了起来,语调上升道,「就是有了顺国公府,有了我这般筹谋,才有了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先皇当初钦点你做帝师,你就该担起这担子,以图光耀门楣!你也不必在这里给我吹嘘你的丰功伟绩,我不怕告诉你!」 「若是修诚还在世,他做的只会比你好千倍!万倍!!」 周围安静得仿佛时间凝滞。 周家最大的忌讳,便被这么话赶话得说了出来,像是撕开了一道还未完全恢復的伤口,疼得父子两的身形都顿住,宛若冰雕。 周公宏说罢也愣了,脸上闪过一丝懊悔,但话已至此,他也只能敛下沧桑的眉眼,轻喘出气,平復心情。 「老爷今日是昏头了么?好好的提这些做什么?!」 「胥儿,你听娘说,你爹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心里从来都是挂念你的,只是梗着脖子不说罢了,今日不是有意说这些的。」 周夫人姗姗来迟,夺门而入沖了进来,先是骂了周公宏两句,紧接着又泪眼婆娑地与周沛胥解释。 周沛胥惨然笑笑,「娘不必多说。 原来无论孩儿如何努力,在父亲心中,也是不及大哥半分的。」 说罢,抽出周夫人手中的衣袖,折身走出了祠堂。 夕阳西斜,将他修长的身影照得万分落寞。 第10章 京城,阳庭湖旁,茶室。 最高的那间厢房的窗框旁,站了个丰朗绝尘、长身玉立的男子,他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正站定着眺望远方,引得楼下眼尖的女子频频含羞上望。 冬末,阳庭湖上的冰还未融化。虽然寒风颳得凛冽,不适合在室外久待,还是有少许百姓带着孩子在阳庭湖上玩冰嬉,欢声笑语荡漾过来,一副其乐融融之貌,给隆冬增添了一份暖意。 这份暖意,却在吹至男子身周时戛然而止,——它不够融化男子身上的寒意。 周沛胥远望着孩童脸上漾起的大大笑容,心中有些许涩然。 他记得,他儿时几乎没有过这般无忧无虑的时候。 父亲忙于政务,母亲身体常不好,兄长比他年长十岁,正是需要用功读书的时候,家中僕婢也少,所以他常常是一个人,与一堆书一呆就是一整日。 第24页 后来出现了个爱捣蛋的活泼小姑娘,常揪着他的衣袖耍赖,今儿个要他教着学写字,明儿个又不小心将他的砚台打翻了,还会在他被搅扰得烦了时,在衣袖中掏出几块散碎的糕点,仰着脸瞪圆了眼睛可怜巴巴地道歉…… 「胥哥哥,绮儿错了,绮儿再也不敢了。」 想起她的那令人怜爱的模样,周沛胥忽然又觉得,他的童年,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心中的郁结疏解了些,乍然回首,就瞧见了桌上的白玉碟中,码了几块颜色喜人的绿豆糕。 这是她袖中最常见的糕点。 他莫名有了些食慾,抬手捻起一块尝了尝,口感绵密柔和,清香可口。 「这绿豆糕不错,再去买些来。」 阿清在一旁为难,摊手道,「二少爷,这绿豆糕乃是皇后娘娘所赠,在宫外头可买不着。」 「是中午晚些时候,皇后娘娘身边的秀芝送来成华殿的,说只怕您中午拘禁着没有吃好,担心您饿着肚子案牍劳形,所以就挑了几样糕点来,让小的以备不时之需。」 「小的估摸着茶室的糕点定然没有宫中的好,这才乘了上来。」 未曾想到这绿豆糕,还有这样的由来。 周沛胥低头,怔然瞧着手中的糕点,忽然就觉得糕点滑过的舌腔中,有了别样特殊的滋味。 似甜,似涩,似酸,似咸。 景阳宫。 华清池外,弄琴轻手轻脚打开了殿门,手中端着更换的罗裙翟衣,踏着殿中泄出的水雾气走了进去,行至池旁,脚步瞬间停滞,面前的景象如画卷般展开,一时让她挪不开眼。 空气中满是湿润,片片玫瑰花瓣,被均匀地洒在太清池中,花香扑鼻沁人心肺,池水冒着裊裊的热气,让人的视线模煳了几分。 池边靠着个绝世风华的女子,唇似樱桃,肤若凝脂,青丝窕宨窈窈浮在水面上,露出半截的肩头莹白玉润,肌肤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细腻,花瓣下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尤其勾人摄魄。 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那般不真实。 不禁让人觉得是神女下凡,沐浴贪欢。 弄琴呆了半瞬,狠咽了口水,行至池旁道,「娘娘,泡得太久容易头晕,奴婢这就给您擦拭更衣吧?」 沈浓绮道好,如玉般的身姿缓缓浮出水面,光脚踩在了池边吸水的云纱锦缎上。 弄琴单单看了一眼,只觉得血脉喷张,赶忙敛下眸光,专心擦拭。 擦着擦着,弄琴惊道,「娘娘,您手臂处怎会有处这么大的淤青?是何时撞着的?都怪奴婢们看顾不周。」 这是周沛胥把脉时,她在被子下发狠掐了臂膀,更改脉象所至。 眼见弄琴自责不已,沈浓绮忙道无事,「去取些活血化淤的药涂涂便好。」 「怎会无事?娘娘自小就怕疼,剪指甲都不敢看,现在身上这么大一块淤青,定然是疼痛难忍的。」 弄琴说罢,赶忙帮沈浓绮把身子擦干,然后扭头就寻了膏药来。 弄琴一面抹药一面心疼道,「好在这药膏的药效是极好的,定然不会让娘娘这洁白若玉的肌肤上留瑕。」 弄玉将药抹好,又问,「娘娘,这淤痕明显,今夜要不要用脂粉覆盖一下?」 ? 一时倒把沈浓绮问住了,「等着淤青褪去就好了,覆它作甚?」 「娘娘,您忘了?今日可是十五。」 每月周一、十五,都是皇上固定来景阳宫处安歇的日子。 皇上因刚登基不过半载,课业、政务忙得脚不停歇,不常来后宫寝宿,所以每每碰上这两日,皇后娘娘都异常重视,景阳宫的僕婢们,往往从晨时,就脚不离地为夜晚做准备了。 从洒扫除灰,到薰香盆栽,乃至锦被上一个线头……都按照刘元基的喜好,样样安排得事无巨细。 可今日娘娘居然浑然不觉?居然忘了? 弄琴不禁觉得有些诧异。 沈浓绮脑中轰然空白。 是呢,她今日光沉浸在软骨散之事已解决的闲适舒心上,竟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事。 「既然娘娘不喜,那便不用脂粉覆它好了。皇上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便要来景阳宫用膳了,娘娘换衣之后还要上妆,咱们可得抓紧些。」 弄琴说罢,拿起手边的花露,便朝沈浓绮的肌肤上抹上去。 一股刺鼻廉价的香味扑鼻而来,沈浓绮赶紧往一旁躲,「这是什么?」 弄琴有些无辜道,「花露呀!每当皇上来夜宿,您抹的都是这款花露,您说皇上喜欢,味道难闻些也就罢了。娘娘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气味这样庸俗的花露,沈浓绮敢打赌,就算在坊间,也没有几个女子会愿意将其抹在身上! ——这就是刘元基的品味?她以前居然也能忍着配合? 沈浓绮直感头疼,她为自己以前的愚蠢,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果断吩咐道,「传本宫懿旨,将景阳宫中所有物件回归原样,今后都按照本宫以前的心意来,不必再考虑其他。」 她瞧了那花露一眼,将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嫌弃道,「赶紧将这劳什子扔出去,今后不准再出现在本宫的面前。」 刘元基坐在餐桌面前,怪异地瞧了瞧四周,只感围在身周的一切都别扭至极。 殿中的装潢变了,盆栽变了,摆件变了,桌凳变了,地毯变了…… 第25页 就连手中端着的碗盏,都由白玉瓷碗,变成了流光溢彩、一看便是知是女子爱用的琉璃盏? 刘元基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也变了。 她脸上未施粉黛,只穿了件宽松舒适的普通宫裙,青丝随意地扭成了一条髮辫,垂在胸口用了根白绸松松繫着,身上还散发出了股不同以往的清冽幽香。 坐在跳跃的烛火旁,肌肤胜雪,轻柔淡雅,比起素日端庄典雅的皇后形象,多了几分我见犹怜,清纯至圣的意味。 着实有种……让人想随意採撷的冲动。 刘元基的眸光,在眨眼间暗了暗。 「皇后今日,倒有些与众不同…」刘元基阴鸷地盯着她如玉的脸面,哑着嗓子道。 沈浓绮无奈笑了笑,「殿中如此布置皇上可还喜欢? 原也是本宫听闻,人在病中若是想要早日痊癒,增进药效,最好万事万物,都要保持自己最舒适的状态,且不能劳心劳力处处打点,所以臣妾便如此煳弄了,只是这样,倒为难了皇上…… 不如今晚皇上到别处去安歇吧?想来贵妃处,定然事事能让皇上满意。」 刘元基又换上了那副温柔敦厚的模样,柔声道,「皇后混说什么?朕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又怎能忍心抛下你一人?」 「皇后喜欢什么样的布置,那朕就喜欢什么样的布置…………只不过,需要点时间习惯而已。」 说罢,在满桌子不合口味的菜餚中,随意夹起一道,放在了掌中异常秀气的琉璃盏中。 真真是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细腻夫君吶! 沈浓绮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何前世她会想中了蛊般,对刘元基那般死心塌地。 大抵是因为他足够死缠烂打吧。 沈浓绮身周围绕的大多都是矜贵的世家子弟,京中贵勛们见识过先帝在朝堂的雷霆清算,所以在她孩提时代时被封太子妃后,京中公子们便在情爱上对她偃了心思,最多也只能在少年们流转的眉眼间,能瞧出几分中意的意味。 清贵公子大多都知礼要脸面,没见过哪个男子,像刘元基这般厚着脸皮软磨硬泡,穷追勐打的。 从初时无人问津,到死了两个未婚夫婿,再到乍见着刘元基这样的人物,闺阁少女自然会认为遇上了至爱。 谁知他竟都是装的? 好在此时刘元基还有求于她,定然是万事万物都应承得殷勤,她哪怕说是要天上的月亮,说不定他也不会拒绝。 不过是吃几道厌恶的菜而已,以刘元基的演技,自然也是能应对过去的。 思及此处,沈浓绮又笑着往他碗中夹了块凉拌猪脑花,果不其然,刘元基一脸菜色吞咽了下去,至于嚼没嚼,那便不知道了。 「臣妾给皇上分享了喜欢吃的菜餚,那皇上投桃报李,也答应臣妾一件事儿可好?」沈浓绮又夹了一筷子折耳根,放在他碟中。 满桌的「异味」,令刘元基心中烦躁至极,面上却还是一脸和煦,含情脉脉道,「自然好。皇后想要朕答应你什么?」 「臣妾的父亲戎马半生,如今还在边关那等苦寒之地点兵点将呢,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打仗打得一身伤痛,臣妾在宫中常担心得夜不能寐,不如皇上开恩,让他回京安享晚年,就伴在皇上身边,如何?」 答应让握着虎符的卫国公沈嵘回京?坐在龙椅旁酣睡?指不定什么时候篡位夺权? 刘元基着实没想到沈浓绮会提此事。 。 。 殿内骤然安静,刘元基并未搭腔,只剩下沈浓绮抬袖夹菜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原来刘元基此时就对卫国公府动了杀心。 沈浓绮心中明了,然后噗呲一笑,「臣妾唬您呢,我爹那性子,这小小的京城他如何呆得住?到时候只怕是要搅得京城天翻地覆,我才不让他回来呢。」 又双眸含羞地望着刘元基,「再说,父亲大人那暴脾气,回京后你我定然都会被他管束,久而久之,我与皇上哪儿还有时间温存呢?」 刘元基闻言大大松了口气,是嘛,这才是他记忆中对她千依百顺的女子。 见她眉目如画,含着若有若无的情意,刘元基不禁心头一热, 「皇后,朕陪你喝完药,咱们便早些安歇吧?」 「臣妾,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晚安安。 第11章 十五的圆月高悬于空,夜色寂静,景阳宫正殿的烛火蓦然亮了,过了须臾,陈嬷嬷躬身端着水盆退了出来。 在隔间暖房守夜的袖竹,赶忙迎上前去掌灯,似是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好奇道, 「嬷嬷,今天送水擦身都送了三回,但这送出来的帕子为何都是干的呀?」 陈嬷嬷当下便黑了脸,将银盆往袖竹面前一递,「既然你这般好奇主子的房事,不如下次你进去伺候?」 「好嬷嬷,我错了错了,今日多嘴了。」袖竹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闺女,脸蛋被陈嬷嬷呲得一下涨得通红。 不知陈嬷嬷大晚上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赶忙服软。 陈嬷嬷脸色稍稍好转,「你也知道是多嘴。皇后娘娘可是早就吩咐过,每逢初一十五晚上,都不让你们这些未开过苞的雏儿进殿伺候的。」 「你若是想知道,先明日请道旨嫁人,与男子洞房了再说。」 第26页 袖竹愈发臊了,赶忙摆手,将陈嬷嬷送了出去,「我再也不敢问了,嬷嬷今日也辛苦了,快快早些歇着吧。」 景阳宫,与正殿相通的西厢房内。 若不是初一、十五来皇后宫中夜宿是祖训,否则刘元基其实很不乐意来景阳宫。 毕竟花前月下,温柔小意的美人在侧,星眸流转间,尽是数不净的情意……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更何况刘元基还是个这般如此重欲之人。 他其实是恨不得马上将沈家女打入冷宫的。 将一朵只属于他的娇花,丢弃在这世上最阴暗逼仄的角落,任何人都高攀不上、採撷不了,最后只能干枯、凋零、腐败…… 呵,没有比这更好的报復手段了。 为了达到此目的,他忍耐些又何妨?左右只要他愿意,有的是地方任他发泄兽|欲。 所以今夜望着沈浓起比往常更清纯可人了几分的模样,他虽然直感下腹烧了把邪火,还是尽力克制,随意寻了个藉口,早早安歇了。 待明日,定要去咸福宫狠狠吃一顿「荤」!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沉沉睡去。 哪只正睡得香甜,耳旁就传来一阵哌噪。 「皇上,皇上醒醒,皇后娘娘似是发了急症,头疼难忍,还吐了一回呢!」 「弄琴她们那边正商量着要去请太医呢!」 「今日太医院在宫中当值的,可不是太医院院首张宾!!皇上您快醒醒!!」 「什么?!」 刘元基直到闻此,才神色慌张地赶忙从床上翻起身来,「还不快去拦着?!」 院首张宾今夜不当值,若是换一个太医来给沈浓绮看病,定能诊断出她体内的软骨散之毒! 「好在皇后娘娘素来贤德,不想如此兴师动众,正拦着不让去呢。 但若是皇后娘娘还不见好转,若再吐个两次,这可就难说了!皇上您快去看看吧!」福海在一旁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刘元基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只着了黄色的寝衣,撒丫子一路狂奔到正殿的门前。 却不料正瞧见了沈浓绮在床榻上探出半个身子,脸色苍白着对着盆盂在呕吐。 陈嬷嬷一面轻拍着她的背部,一面心疼道,「娘娘这可吐了三次了!不行!奴婢这就给您请太医去!」 「不可!」刘元基在殿门处乍然出声,满屋的奴婢都被吓了一跳,赶忙跪下迎驾。 刘元基也似觉得自己反应过大,赶忙上前坐至蹋边,先假意关怀了几句,然后清咳几声道,「咳咳,朕方才的意思是说,太医定是要请的,但皇后的病,向来是院首张宾张太医看的,其他的太医比不上张太医清楚皇后的体质。」 「福海,传朕旨意,派人去宫外请张太医入宫!」 「慢着!」 盆盂前,沈浓绮抬起苍白的脸蛋,出声轻言阻止。 她眉尖蹙起,额前全是冷汗,如瀑的青丝随意垂落在腰间,在跳跃的灯火下,愈发显得有几分脆弱透明感,让人不禁心生怜意。 「皇上这是煳涂了?宫门早已下钥了,依照祖制,除非要事,夜间绝不可开宫门。」 「臣妾知皇上是心疼臣妾,但若是因臣妾,而让皇上背上忤逆祖先、大逆不道的罪责,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她断断续续说了这么许多话,仿佛用了许多气力,微喘出气。这弱不禁风、西施捧心的模样,真真是让刘元基这般铁石心肠之人,多多少少也动了些恻隐之心。 毒是他下的,她这急病,说不定就是服用了软骨散所致。 可她饶是被自己害成这样,身在病中,却居然还不忘皇后贤德的品格,话语中尽是为了他这皇上的声名着想。 刘元基脸上闪现了丝莫名的挣扎,但很快平息,接着咬了牙根,大有玉石俱焚之意道,「规矩是死的,可人却是活的。 皇后都这样难受了,朕哪儿还管得上什么祖制不祖制?宫门开便开了,破例这么一次,朕看有何人敢说闲话!」 「皇上命人去开宫门也无用,其他太医今日尽数都去慈幼院义诊了,那地儿偏远荒凉,离京城五十里地,快马加鞭都要三个时辰呢,有这功夫,天都快亮了!难道让娘娘疼一晚上么?」 陈嬷嬷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什么张太医李太医陈太医,能看病的便是好太医!」 「哎呦我的娘娘!还是快快派人去请当值的太医来瞧瞧吧!」 这话说得让刘元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横眼瞪了陈嬷嬷一眼,简直想一鞭子抽死她! 「不可!岐黄之术,差之毫厘便谬之千里!皇后本就在服着张宾开的药方,眼下张宾不在,换了旁人开的药方,若是药性冲突了,你们这些奴婢,有谁能担待得起?!」 刘元基蹭得一下站起身来,睥睨扫过满殿的奴婢。 众人皆心颤不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咳咳,皇上说的,臣妾亦深以为然。 其实臣妾这急症,倒也并不是一定要太医来诊,说起来,倒不知道旁的法子管不管用。」 刘元基眼睛一亮,「还有其他的法子?」 沈浓绮似不忍说,「罢了罢了,这法子太过荒谬,皇上不听也罢。」 「痛在你身,疼在我心,若是此法能解皇后的病痛,再荒谬的法子,也定要尽力一试!」 第27页 沈浓绮垂了垂头,似是不好意思,「臣妾方才迷迷煳煳做了个梦,梦中风腾雾涌,观音菩萨乘云而来,道我近来虽然波折不断,可平日里积德行善,是个有福祉之人,特来指点我迷津。 道只要与我心心相印之人,去宫中一福地,不间断念上整整五百遍《地藏经》,便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沈浓绮说罢,含羞瞧了眼前这「心心相印」的有情人一眼,又咳了几声赶忙摆手,「臣妾就说了此法荒谬,不堪信的。而且皇上九五至尊,明日还要上朝理政,怎能为了臣妾大晚上的折腾?」 「不如还是请当值的太医来看诊吧?」 塌旁的沈嬷嬷是年老信佛之人,却似看到希望,深以为然,「娘娘此话差矣!这分明就是菩萨显灵! 奴婢以前就听闻过,前朝景隆帝的爱妃也是半夜犯了病入膏肓的绝症,那景隆帝心痛不已,生生在宝华殿念了三日经,后来那爱妃的病竟全好了!所以娘娘切不可将此梦,当作怪力乱神之说。」 陈嬷嬷话毕,刘元基便感到众人面带希冀的目光瞧了过来,他骤感压力。 几息后,他抬手给沈浓绮掖了掖被子,眼中还是那般深情款款,「即是菩萨託梦,那定然是真的。 不过是五百遍《金刚经》而已,若真能让皇后药到病除,朕试上一试又何妨?」 然而到了沈浓绮说的地方,刘元基简直将肠子都悔青了。 若不是他知道沈浓绮对他款款的情意,定会以为她是在整他! 冬夜唿啸的寒风吹来,将陈嬷嬷手中的灯笼吹得东飘西盪。 刘元基将身上披着的黑狐氅再裹紧了些,却丝毫没有作用,那狂风似乎能吹进皮肉,刺痛骨缝。 冷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味道。 刘元基用丝帕紧紧捂住了鼻子,却还是觉得能闻见那股令人做呕的味道。 越往深处走,那股味道就越是浓郁呛人。 「你们确定皇后说的福地,就是这个鬼地方么?!」 他暴躁咆哮的声音,随着阵寒风颳过,威慑力大减。 在前头领路的陈嬷嬷点头,大声回话道,「西南处的宫墙,三颗歪脖子树,树旁还有个小水池,北边有堆乱石岗。回皇上的话,就是这儿,没有错。」 那他娘的是什么水池?!闻着味儿分明就是个尿槽! 「这到底是何处!」刘元基的吼声瞬间随风消散,污秽的味道却似是寻良机,勐地钻进了鼻舌腔。 刘元基瞬间窒息,终于忍不住,扶着一旁的歪脖树,将方才吃下的猪脑、折耳根、猪肺……全都一股脑吐了出来。 身后的福海赶忙将他扶住,回话道,「皇上,此处是辛者库、浣衣局那些低等奴才们……如厕用的。」 宫中屋舍有限,像福海、陈嬷嬷这般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才有庑房使用。其他的茅厕,不仅少而且还距离很远,低等些的奴才有三急时,便只能在此处解决了。 好在离宫殿离得远,又有专人定期打扫,倒也没妨碍过主子们。 陈嬷嬷将刘元基引至一处风口,灯笼上提,用微弱的火光照着福海手中的《地藏经》,面无表情道, 「地儿到了,皇上便在此处念吧。」 回去就是阴谋败露!回去就是身首异处! 若是让沈浓绮察觉她病情有异,那他从坐在擎天皇位的皇帝,掉落到人人喊打喊杀的贱民,只怕就是瞬息之间! 他绝不能冒任何风险! 凛冽的夜风中,传来咬牙切齿的读经声,中间还穿插着呕吐的声音。 陈嬷嬷在旁边数数,「第一遍。」 「第三十遍。」 「第一百二十一遍。」 「第一百八十五遍。」 …… 直到喊道「五百遍」时,陈嬷嬷才继续面无表情道,「已经读满了,皇上快回去歇歇吧。」 此时月亮早已隐去,天边翻了层浅浅的鱼肚白。 刘元基本就比寻常男子瘦弱些,又不是个爱舞刀动枪,爱强身健体的。 一夜下来,只觉得脑袋发昏,两眼朦胧,嗓子发干,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了。 他只觉得神魂都被夜风吹得涣散,对周围污秽的味道已经没有感觉了,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腌入味,完全与这味道融为了一体。 刘元基脚步漂移着,跟在陈嬷嬷后头准备回殿,结果才走了没两步,两眼一黑,脚底一软,彻底往旁边栽了过去。 身后的福海想要伸手去揽,显然是来不及了,脚底一滑,也掉了下去。 传来一阵水花的声音,二人只觉得身体陷入了一阵瘫软,仿佛泥潭。 陈嬷嬷听见声响回头,乍然皱着眉头退了几步,然后面无表情高喊道, 「快来人啊!」 「快来人救驾!!」 「皇上掉进尿…水池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脏男人,就要有脏男人的代价。 今天写得多了些些,所以更得有点晚,在此鞠躬道歉。 第12章 晏朝的早朝,定在了卯时四刻,辰时六刻退朝。 着了或紫或朱朝服的大臣们,一般会在天还未亮的寅时,就会跨越大半个京城,站在午门外等候。 待午门城楼的鼓响,宫门开启,大臣们便会有序地排好队伍,过曲水河,行至金銮殿外等候早朝。 第28页 可今日,随着一声「皇上有恙,今日歇朝」,等候许久的大臣们,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当值去了。 这事儿倒是有些稀奇,朝臣们茶歇时,难免低语几句。 「皇上天资虽不甚高,可好在尚算勤勉,登基以来不曾歇朝过一日,今日这是怎得了?」 「勤勉也难过美人关吶!据说昨日皇上宿在皇后娘娘寝殿中的。」 「哎!真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吶!」 大家交换了个你懂我懂大家懂的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地扬了扬眉。 虽说皇后来前朝的次数不多,每一次还都是僕婢们前唿后拥着,饶是如此,那远远的一颦一笑间,也足够给朝臣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加上端芳典雅的性子,若不是因为早就被先帝早早敲定为儿媳,那卫国公府金光灿灿的府门,只怕要被前去求亲的男子踏烂了去。 皇家后宫中事,虽说事关朝堂,但说到底也是人家夫妻间的床帏私事,大多数朝臣们皆有君子之风,言语间点到为止,绝不会将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特谈。 只有个年轻翰林,似是觉得聊得不过瘾,继续眉飞色舞道, 「啧,皇后素来贤德,怎么也不知劝着点皇上,让他以龙体为重?」 「诶我同你们说,据可靠消息,昨天夜里,皇上可是传了整整三次水!」 「皇后瞧着向来端庄持重,谁知私下里竟也是个勾人的,……」 那翰林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有意会到同僚挤眉弄眼的提示,直到周围无一附和,甚至同僚们神色慌张着退了几步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一回头,便瞧见了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周沛胥。 他着了件银白色的常服,躯姿如松,眼睫微微低垂,脸上并瞧不出有什么颜色,也并未发火呵斥。 但这就已足够令人慌张。 那翰林自知失言,脚底一软跪在地上,抖若筛糠,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句,「言语犯上,革职查办,三代不准参加科考。」 这句不甚严厉的话语传来,却令在场者皆怛然失色。 能入翰林院,必然是在科考中出身三甲的佼佼者,高升入阁指日可待,眼下却因言失,让十数年寒窗苦读付诸流水,革职查办再无翻身之地。 更要紧的是,居然祸及三代,累及家族,这俨然是断了这年轻翰林家中入仕之路了! 那年轻翰林悔不当初,急惧之下,竟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景阳宫。 沈浓绮丝毫不知宫外已尽是蜚短流长,作为制造「歇朝」的始作俑者,她正因刘元基的狼狈而心情大好。 「娘娘您是不知道,皇上从那……水池中爬出来之后,浑身上下挂满了污秽,恶臭难当,连给他抬龙辇的太监,都是一面吐一面朝前走的。」 「皇上估计也是被熏得受不了了,干脆也顾不得寒冷,将身上的氅子与龙袍脱了下来扔掉,如此这才觉得好受些。」 「回勤政殿后还没完呢,整整沐浴了八次,才将身上的秽物洗尽,后来又焚香更衣,香露抹身,折腾了许久才将臭味除尽。」 「补觉都来不及,哪儿还顾得上早朝?」 「病癒」的沈浓绮光想着刘元基坐在龙辇上被冻得嘴唇发乌的模样,便觉得异常解气。 只一些皮肉之苦而已,还不足以偿还他的前世之过。 他的噩梦,才刚开始。 沈浓绮心中虽觉得解气,但也不好表现太过,听闻刘元基已体力不支,得了伤寒卧病在床时,也还是假意打点了一番。 才刚吩咐完一切,秀芝便端了碗药送了过来,「娘娘,您用过早膳后还未喝药呢。」 沈浓绮深看了她一眼,「也亏得你上心,不然本宫差点忘了喝,放下药先下去吧。」 那日午宴后,沈浓绮便与周沛胥约定好,每日会让宫婢提着屉子去成华殿送些糕点,如此以便将掺了「软骨散」的药放入屉中,再从屉中取出周沛胥给她熬的安神药。 如此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 沈浓绮端起那碗安神补药,放在鼻尖闻了闻,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她警觉道,「这药可由旁人经过手?怎么闻着与昨日的药不同?」 一旁的袖竹忙道,「这屉子是由阿清递到奴婢手中的,中途未假以他人之手。哦对了……」 「阿清还道,今日首辅大人临时加了几味对女子有益的药进去,许是这个原因,才使得药味变了些许罢。」 ? 这好好的,为何忽然要加这些药进去? 她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因心中还惦记着去慈宁宫太后处请安,她并未再细想此事。 前几日太后在宝华殿中给先头的两位太子做法事,今日才算事了。 太后早年丧子,中年丧夫,如今有些心如死灰的意味,深居在慈宁宫中鲜少出门,只一味诵经念佛度日。 这次为寄哀思,而专门开设了佛道两家双管齐下的道场,和尚、道士和尼姑近日在宫中行走频繁,经幡佛经更是随处皆是,从辰时便会传来隐约的诵经声,有时会念到酉时才停歇。 闲杂人等多了就会乱,但好在也没出什么岔子。 今日这道场终于结束了,于情于理,沈浓绮也该跑一趟慈宁宫了。 第29页 更何况,为能彻底扳倒刘元基,太后娘娘是何态度,也很是至关重要。 重生后,沈浓绮便不太爱传凤辇出行了。 毕竟那几年因服用软骨散而挣扎在床榻上,任人鱼肉的感觉太过痛苦。 见过世态炎凉后,也更喜欢清静了。 所以她只带了弄琴,揣了个暖炉,披了件绛红色的鹤氅,踱步朝慈宁宫走去。 景阳宫与慈宁宫算不上远,既是走路,她也不想走大路,只穿梭在各条宫巷中以图便捷。 宫婢们远远望见她的身影,未免惊驾,便会自觉退开,倒也很是闲适。 她才转过一条宫巷,已远远望见了慈宁宫的宫门。 此时廊巷中的垂花门下,显了个玉树临风的银白色身影。 在冬日棕色调的颓败中,那份银白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似乎能照亮整个暗淡无光的冬日。 他将双后背在身后,身段如竹站定着,瞧见她后,微微歪了歪头,似是正在等她。 沈浓绮心中一暖,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些,待终于行至他身侧,正要说话…… 他却先开了口。 周沛胥脸上带了丝难得一见的认真严肃,但语调却是轻柔的, 「皇后娘娘,您的凤体并未痊癒,尚需好好调养。 尤其是夜间定要好好安寝,最好是亥时睡,辰时起,避免剧烈运动,少些操劳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首辅当醋精的第n天。 话说也不知道我这阴间更新什么时候能转阳。 秃头少女在线哭泣。 因为最近来了很多新朋友,有些事情我说明下。 这本书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它的第一版名字叫《姦夫是首辅》,后来编编私敲我更改,才变成了现在这个名称。 我需要说明的是,不管是「姦夫」还是「情夫」,总而言之,是男女主背着皇上偷偷摸摸的嗯嗯嗯的。 男女主会有各自的挣扎很正常,娇软心机疯批女x美强惨伟光正男,不是白标的。 皇上以后会大大减少出镜量,当然我也会继续努力,争取早点写到文案的。 再次感谢各位支持,鞠躬。 第13章 周沛胥大老远便瞧见了她。 在寒冬萧瑟的宫墙下,她穿着那件绛红色鹤氅乍然出现,仿佛是在洁白的雪地上,忽燃起了把能暖人心窝的热情火焰,格外吸引眼球。 白皙秀欣的脖间,红色纤毫的氅毛随着寒风微微晃动,衬得她天资绝色的面容,愈发美艷了几分。 她心情似乎很好,如画的眸中尽是笑意,颊边酒窝浅浅地陷入面颊,时不时与身旁的宫婢低声笑语几声,令人隔了老远,也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她这般开心,是因为昨夜与皇帝的缱绻么? 周沛胥心中不禁生了几分郁郁之感,一股莫名的情绪牵引着他,令他不禁拦在路口,出言提示。 「娘娘定要遵医嘱才是。」 方才那番话像是普通叮嘱,但沈浓绮却听出了他貌似淡然的话语下,似乎还留有额外的弦外之音。 电光火石间,那碗对女子有益的药饮、让她早些安歇的提示、今日皇帝歇朝……这三者在她不自觉脑中连成一线,她忽然就明白了周沛胥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昨夜十五刘元基歇在她的寝殿,今早就抱病歇朝,着实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她与皇上荒唐了一夜。 所以,他这是?吃味了? 沈浓绮是皇后,她的衣食住行、行为举止,自然是无时无刻都被晏朝百姓盯着,就连关乎皇嗣的床帏之事,那彤册也是要日日登记在史册当中备查的。 旁人的眼光不重要,偏偏里头有个他。 一想到私隐之事被他暗暗关注着,还以这么一种方式说了出来,沈浓绮羞得只想钻到地洞中去,如玉的面容顷刻间变为绯红,这片绯红一直蔓延到她精緻的耳尖,与修长的脖颈。 她指尖轻绞,不禁弱声解释道,「大人放心,我每日都睡得非常早,并、并未怎么耗神操劳,绕是昨夜也是如此。」 也不管他听没听懂,反正沈浓绮是不好意思说再多了,她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问道,「唔,本宫喝了大人的药,已觉得身体好转了不少。 但今日瞧着大人的面色,倒是显得有些憔悴。本宫一早便听闻顺国公病了,想必大人心中定是着急的,本宫已命人在库房寻了两根百年老参送去贵府,也盼着能尽些绵薄之力。 大人放心,顺国公身子向来康健,此次定会转危为安的。」 自从在那日在祠堂起了争执之后,周公宏许是气急攻心,当晚就生了病,顺国公府上下忧心,这几日也是丝毫不得消停。 如此轻声细语的关怀,让周沛胥这几日阴郁的心情稍霁。他微点了点头,「臣代家父谢过娘娘关怀。太后娘娘也闻了此事,正传微臣去慈宁宫过问。」 既然同是去慈宁宫,二人自然而然就可相伴而行。 周沛胥如竹般的身子倾了倾,往旁挪了一步,微微侧身,将路让了出来。 在沈浓绮经过身侧朝前走时,他又紧步跟了上去。 因着规矩,寻常的朝臣与皇后走在一起时,定然是要退后三步,跟在沈浓绮身后以示恭敬。 可作为帝师的周沛胥,自然可以不拘这些小节,二人并驾齐驱行在了宫廊当中。 第30页 沈浓绮以往出行,皆是在被太监们扛在华贵的凤辇上,她端坐在高位,一眼望去,都是僕婢们向她请安的头顶。 从未像此刻,走在宫廊中,身侧还有个男子与她同行,偶尔碰到狭窄处或转角处,氅衣还会不经意相触。 二人间仿佛有股出奇的默契,纷纷放慢了脚步,步履一致,唿吸相协,甚至连步履间迈出的间隔,都是相同的。 她感受着右侧男子的气息,心跳得有些快。她不禁悄悄用余光瞧他,只能堪堪斜见个侧脸。 高阔的眉骨下,是双常常垂敛着、不露半分锋芒的眸子,鼻樑挺立,配着恰到好处的薄唇……这是副气宇轩昂,极其英俊的相貌。 更难得的是,周沛胥虽是文官之首,可文臣书生身上那股子中庸迂腐,却很少在他身上出现。 反而顺国公府那身清流傲骨,文人墨客的温润气质,在周沛胥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真真是郎艷独绝,世无其二。 再配上那般的家世与能压皇权的威势,难怪能令京中贵女们趋之若鹜。 二人就这么步调一致着,经通传后,踏进了佛香萦绕着的慈宁宫殿门。 「儿臣参见母后。」 「侄儿拜见姑母。」 一个端雅大方,一个逸群之才,二人相貌气质本就般配不已,再加上异口同声着相继行礼…… 这不禁让端坐在上首的太后,冷不丁产生了个极其荒诞不经的想法。 二人这般相偕的模样,乍看之下,怎么瞧,怎么都觉得像极了一对夫妻?来给长辈问安? 这个念头着实令人惊诧,太后不禁抬手揉了揉耳旁的太阳穴,只觉得是她这几日操办道场劳累坏了,才会生出这般荒谬的想法。 毕竟这二人,一个是换了三个未婚夫,此时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另一个,二十有五正适婚年纪,却还不想谈及婚嫁,是个只一心扑在朝政上的榆木权臣。 一个已嫁,一个未娶,怎么可能会在一起?这实在是八桿子都打不到的两人。 太后乃顺国公府的嫡女,后来嫁给先帝,这辈子本是过得顺风顺水,无忧无愁的,谁知中年遭了劫,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后连先帝也撒手人寰,这偌大的深宫,只剩下了她一个。 自从接二两三地披麻之后,太后肉眼可见地憔悴了,眸中光彩少现,对保养也不太上心,五十有三的年纪,被梳起的髮髻上,已尽是白髮。 太后先是给二人赐了座,命人奉了茶,才清清淡淡问道。 「你爹的病如何了?」 「姑母莫要操心,已无大恙了。」 「听闻你在校场坠马了?身上可还疼?」 「回母后的话,儿臣并无大碍。」 太后问完,神色有些恍惚起来,她端起茶饮了一口,才幽幽道,「万要切记保重好身子,本宫不想再操持白事了。」 这语气凄楚至极,联繫起太后的经歷,更是让人觉得唏嘘悲伤。 场面一下子便凉了下来。 周沛胥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他自周守诚去世后,便一直在京外求学当值,与这皇城中的姑母虽血脉相连,但要说多熟稔,那是没有的。 还是沈浓绮上前去,轻轻托起了太后的手摇了摇,温言道,「母后保重自身才是正事。好好的不许提那些伤心事。」 「更何况,再过一阵便是母后生辰了,儿臣还想着怎么给母后热闹热闹呢,母后您也知道,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儿臣操办的第一次宫宴呢,母后还需给儿臣把把关,免得到时席面不好看,丢了咱天家的脸。」 沈浓绮这幅娇憨的模样,实在是令人冷不下脸来。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媳妇,太后对她硬不起心肠,不禁抬手颳了她翘巧的鼻樑一下,苦笑不得道,「你这小猢狲,最会在本宫面前卖乖,自小带着你参了那么多宫宴,若是操持着那几桌席面还出岔子,你可莫要怪我罚你!」 沈浓绮故作委屈要躲,微微撅嘴道,「儿臣在宫宴上只顾着吃了,哪儿还顾得上操持不操持的事儿呢?母后可不能因此作为判断标准。」 她还企图让一旁的周沛胥帮腔,「首辅大人你为人最是公正,你说说,母后这样是不是有失偏颇?」 周沛胥眼底溢出些笑意,难得参与进这般小女子的玩笑中,「臣倒不敢说话了。若是两头不讨好,臣恐是要吃挂落。」 这般言笑奕奕,有来有往。得!更像夫妻了! 起初那种怪异的感觉,又重新涌上了太后的心头。 未能让太后感受太多,周沛胥起身就要告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微臣还有政务要处理,今日便先行一步,待改日再来给姑母请安。」 太后却道不行,拦住了他,「你且等等。本宫还有话要吩咐。」 「姑母有何吩咐?」周沛胥又坐了回来。 「本宫可不管你是帝师,还是首辅。本宫今日只拿你当侄儿,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胥儿,如今你也不小了,你和姑母说句实心话,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父亲如今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为你的婚事担忧得寝食难安。 你是知道他的,他性子倔,不肯在你面前催你成亲,可这我慈宁宫,却日日能收到他从徽州寄来的信件,堆起来只怕比我宫中的佛经还多了,所言皆是让我早日给你赐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也好安定下来,繁衍子嗣,以继宗庙。」 第31页 「正好,今日皇后也在这儿。她乃中宫之主,自小就在京中长大,对那些贵女的品性最是了解。 你今日便说说,你到底想寻个什么样的女子,也好让她帮你参谋参谋。」 太后平日不是个多话的人,已经有许久都未曾管过俗务了,今日能一股脑将这些话说出,想来是真将其放在了心上,大有若是周沛胥不给个答案出来,便有不肯放行的架势。 沈浓绮坐在一旁,见状暗吞了口水,她自然是知道周沛胥为何多年未娶,可旁人不知啊! 且太后眼下这较真的模样,劝定是不好劝,也定是劝不住的,只得为难附和道,「那、还请首辅大人明示。」 周沛胥也知今日是骑虎难下,不能轻易含煳下去。他将放在膝上的手掌轻握成拳,脑中快速分析利弊。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在此事上,用完了各种各样的藉口。 到最后皆是周母抱着他哭得泪眼婆娑收场:若是你大哥还在,娶妻纳妾之事我绝不逼你。可守诚已经亡故了,你就是咱们顺国公府唯一的男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莫非你真这么狠心,不想让母亲享天伦之乐么? 周母说得是实话,且语中提及大哥,似是在那些眼泪上加了砝码,愈发逼得周沛胥喘不过气来。 也不是没有编造过,说意中人死了、下落不明这种话,谁知饶是如此,周母也能按照他说的相貌特徵,寻出个一模一样女子送过来。 既然如此,那便如实说吧。 周沛胥不露痕迹地,将眼神在真正意中人的身上落了落,然后道。 「娶妻娶贤,那女子定要心地善良,品行端方。 脾性上,侄儿不喜欢太沉闷的性子,若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倒是更能与侄儿契合。 若是才貌双冠,能与侄儿在诗书上探讨一番,那更是再好不过。 最最要紧的一点,家世要相当。」 「就是不知,这样的女子,是否能看得上侄儿。」 太后听得直皱眉,这要求听着着实有点高。可她侄儿的条件就放在这里,饶是要求再高也不过分吧? 她扭头问沈浓绮,「京中还有这样的女子么?」 沈浓绮回答得甚为笃定,「没有的。」 停顿半瞬又痛心疾首补了一句,「饶是有,估计也嫁人了。」 第14章 「没有的。」 「饶是有,估计也嫁人了。」 此话说得异常斩钉截铁,令太后眼中闪现了丝疑惑,连周沛胥也神色不明地朝她望了过来。 沈浓绮轻咳一声,不禁耐心解释道,「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母后也知首辅大人现在年岁稍长,所以与大人年纪相当,又家世、相貌、才情样样拔尖的女子,京中男子皆趋之若鹜,家中无不是在及笄年岁就给定了亲,眼下恐怕连孩子都已上私塾了。 所以这样的女子,的确难寻。」 晏朝的女子大多在十五六岁时成亲,十八九岁时诞子。 如沈浓绮这般的年纪,有许多都是孩子她娘了。 太后乍然想到,若膝下的大皇子与二皇子未薨,其中一个能与沈浓绮共结连理,说不定她的外孙也早就诞出来了,现在她可以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她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悲伤,将手中的佛珠又转着盘了盘。 太后嘆道,「年岁相当的难寻,那便寻个年岁不相当的好了。年纪小,说不定还能活泼些,调理调理你这温吞的性子。胥儿,你觉得呢?」 周沛胥又不留痕迹往那意中人身上点了点,「年岁太小,只怕性子飘忽,侄儿疲于应对。」 「差五岁吧,差五岁正好。」 「母后放心,今日儿臣既然知了,定替首辅大人周全好此事。」 与他差了正好五岁的沈浓绮,感受到那两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耳尖不禁红了红。 她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列得这些条条框框,皆隐晦地意有所指。 所指之人,就在与他相对而坐。 可太后绝意想不到,他这风光霁月的侄儿,能对当朝皇后起了私心,否则细咂摸下,此事定然要败露。 「那此事就交给皇后了。」 太后挥了挥手,「罢了,本宫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你们各自回去吧。」 「是,母后。」 「是,姑母。」 二人起身请安,似一对碧人般,踩着斜入殿门的阳光,又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太后望着二人的背影,不禁将周沛胥的脸,换成了她已薨逝的儿子的脸。 可惜,她的两个孩儿终究是回不来了。 此时太后的贴身伺候的于嬷嬷上前来报,「主子,皇后娘娘还送来了许多物件,皆是两位先太子生前爱吃爱用的,说摆在祭坛上祭奠,也好寄一份她的哀思。奴婢瞧着,里头有许多都是不易得的,也不知皇后娘娘准备了多久。」 于嬷嬷嘆了一声,「所谓树倒猢狲散,二位太子亡故以后,以往门庭若市的慈宁宫,顷刻间门可罗雀,什么猫儿狗儿都来拜高踩低,倒难得皇后娘娘这份心意。」 说起先太子,太后不禁也热了眼眶,嘆了一声,怅然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本宫与她没有什么婆媳缘。」 「主子莫要这么说,眼下皇后娘娘也还是您的儿媳。」于嬷嬷劝道。 第32页 太后冷哼了一声,「在这世上再无本宫的亲儿了,过继的儿子娶的媳妇,今后又能与本宫亲近几分?」 「再说了,本宫就算是再想拿继子当亲子,也得人家认吶! 但你瞧道场办了这么许久,皇帝他送来哪怕只言片语过么?人家吶,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亲生父母之间尚还有隔阂,就更不要提刘元基与太后这半路的母子了。 太后夫儿薨逝,在这深宫中孤苦无依,宫人们肉眼可见刘元基待这母后并不亲近后,便逐渐怠慢了起来,好在母家出了个周沛胥这般的人物,隔三差五来慈宁宫请安,再加上沈浓绮事事恭敬,这才消了宫人们的薄待之心。 太后心中有怨,自然也不能对刘元基发作,免得这半路儿子怀恨在心,今后羽翼丰满苛责母家,平日里甚至还要送些羹汤去给刘元基,已显关怀之情。 说不窝囊也是假的,但毕竟没了倚靠,也只好这样过一日,算一日了。 这厢,沈浓绮才踏出慈宁宫,远远便瞧见袖竹眉欢眼笑地跑了过来送信。 「娘娘!三少爷从扬州回京了,眼下正在景阳宫候着您呢!」 沈浓绮闻言心中一喜,朝景阳宫快步行去。 她脚底如风,莲步轻移,光灿灿的裙边却丝毫不动,到底是自小就被宫中嬷嬷打磨出来的行走礼仪,饶是再心急,规矩也未曾乱一分。 前世的事儿沈浓绮都记得。 她之前好像被沈流哲那「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给骗了,只以为这三弟是个最不着调,遇事就跑,毫无担当的男子。 谁知他竟为了她的安危,受遍了诏狱中的八十一道惩罚,承受了皮开肉绽、剔骨断椎之刑。 一想到这些,她脸色不禁凝重了起来。 回到景阳宫一踏进殿门,便瞧见了个如玉美少年,正半躺在张贵妃椅上。 沈流哲继承了卫国公府浮夸的风格,那件青色常服上,用金线穿制了张牙舞爪的饕餮,羽冠束髮,金腰带勒在腰间,坠了翠色夺目的玉佩,通身金灿灿,哪怕隔得再远,也能一眼就能看到。 他衣襟半斜,官靴一只立着,一只歪倒,高高翘着二郎脚,正捡了块椅边的糕点往嘴里塞。 这番闲适的模样,倒是很有一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味。 「二姐,你可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可要闯去慈宁宫寻你去了!」少年一见她,赶忙起身,一面穿靴子一面踉跄着迎了上来。 沈流哲今年十六,身板还有些少年的单薄,嘴角隐现了颗虎牙,爽朗间又带了丝不羁。 慈宁宫可是未经宣召便能进的?她倒忘了,她这三弟,行事向来乖张,不按常理出牌。 「我原本在扬州游学呢,一听闻你坠马,赶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骨头都快被颠散了,你瞧瞧看,这块是青的,这快是紫的,啧啧啧,疼得我呀…………」他语气夸张,捞起袖子就要给沈浓绮看伤痕。 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哥儿,一点痛都吃不得的,也不知道在昭狱中时,是怎么捱过了那些可怖的刑法。 沈浓绮越想越心疼,眸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难过得连下唇都抖了起来。 这倒让沈流哲慌了神,他忙手忙脚乱着要给她抹眼泪,「不是,二姐,你再感动也别哭啊!我这身子骨,养两日就好。」 「额,你若是再给我些鹿茸牛鞭,人参雪莲,兴许还能好得更快些呢!」 原还有丝的气氛,随着这句「再感动也别哭」,生生烟消云散。 沈浓绮拍开他的手,取出丝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斜乜了他一眼,转身坐定在雕花椅上。 这反常的态度,倒让沈流哲有些慌乱了起来。 他行事乖张,沈浓绮每每见了他,总是要蹙起眉尖训他几句,数落一番。 今日这落泪的情景,确实从来没有过的。 沈流哲神色紧张起来,试探道,「可是扬州有人告到长姐这儿来了?」 「是扬州知洲告来的?还是节度判官告来了?莫非是那真州县丞告来的?不应该啊…他官那么低……」 沈浓绮眉头越皱越紧,方才还含泪的眸中,此时现了些火光,狠瞪了沈流哲一眼。 沈流哲哆嗦一下,武艺高强的父兄他不怕,面对娇滴滴的二姐,反而有些憷。 「我这次真没惹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砸了些东西,烧了几条船,与人打了几架罢了!谁知那扬州知洲的侄儿不堪一击,当场血溅,几乎去了半条命?」 沈流哲原本说得硬气,随着沈浓绮眼中的怒火越来越旺,他声调也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没了底气。 他不禁解释道,「可这些都是事出有因的!况且我也不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立马派人送去医馆了,并未闹出人命。」 所以未闹出人命,便不算大事儿? 沈浓绮直感气血翻涌,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所以前世是她听错了吧?沈流哲或许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混子吧? 看在是亲弟的份上…… 沈浓绮脸上愁云惨澹,长长舒了一口气,才道,「明日开始,上午去国子监念书,下午来朝廷中当差。」 不是询问,是命令。 话语坚定,无一丝商量的余地。 沈流哲知道她是真动了气。但无妨,二姐以前也生气过,过一阵便好了。 第33页 「好好好,哲儿听姐姐的,明日就照姐姐说的做。」 沈浓绮冷哼一声,「你也不必与我虚与委蛇,本宫明日便下一道懿旨,但凡与你厮混、耽误你学业者,无论他是何人,家中但凡有官职者皆降三等,本宫倒要看看,还有谁敢与你鬼混!」 沈流哲见她动真格了,也急了,「二姐怎能如此?这是挟势弄权!姐夫定不会让你胡来!」 「呵,你那群狐朋狗友,哪个底子是干净的,真追究起来一个都逃不过!你倒试试,刘元基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本宫的!」 沈流哲被训斥懵了,并未意识到沈浓绮冒犯着唤了当今圣上的本名。 他此刻只觉得很痛苦,「二姐这是何必?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读书写字,也不喜欢那些酸臭孺士。」 「我爹是手握虎符的卫国公,我兄长是统管西北军的骠骑大将军,我阿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莫非这样的家世,都不够养个闲散子弟么?我就想这么吃喝玩乐、斗鸡打马着过,不行么?」 「不行!你可知,眼下我们卫国公府、乃至整个晏朝都已岌岌可危?我同你说,我做了个噩梦…………」 说罢,沈浓绮便将前世的遭遇,说给了沈流哲听。 沈流哲听罢,只觉得在听天方夜谭。 「你是说姐夫要毒害你?还要陷害我们一家?这怎么可能?我听袖竹说,姐夫为了给你治病,大冬日里去野厕旁念经祈福来着?这般情深款款,怎会害你? 再者说,我就算再不闻政事,也知道他眼下正是需要咱顺国公府的时候,他岂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沈流哲有些不放在心上,只当沈浓绮在皇宫中憋坏了乱想,所以才做了噩梦。 「二姐你别担心,但凡只要他敢妄动,父兄就敢杀进京城,剁烂他的龙椅!」 「你以为起兵造反,谋求篡位是容易的么?」沈浓绮沉了沉气,有些循循善诱道,「我问你,连你都知道我坠马了,快马加鞭疾驰而来,为何父兄知道了,却未回京?」 沈流哲愣了愣,想来还真是,沈家只有一个嫡女,父兄从来都是护眼珠子般护着,这次倒是奇了怪了。 「这……这定是因为听闻你无大碍,所以心安,免得奔波一趟呗?」 「错!是眼下边境极不太平,父兄分身乏术。 晏朝北有蒙古瓦剌、北有女真、南有安南,全都在虎视眈眈。最近蒙古还出了极其骁勇善战的可汗,可眼下朝中能用的良将不多,几乎就是靠着父兄死守。」 「揭竿而起谋反是容易,但你信不信今日父兄为我杀来京城,明日边境百姓便生灵涂炭、国土尽失?!」 沈流哲被问懵了,他的脑中常想的,不是下一顿吃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待会儿去哪儿潇洒快活。 这样严肃的问题,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活中过,他也侥倖地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触及。 「你那金玉堆出来的富贵窝、避风港,哪日风一吹便散了,塌方掉下来,砸也能将你砸个半死。 阿弟,我若是个男子,此时怎么发奋图强都觉得不够,岂会像妳这般安于现状?只有我们守好阵后,让父兄无后顾之忧,一切才会化险为夷。」 沈流哲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翁声道,「那也不能仅凭你一个梦境,便如此草木皆兵吧?」 沈浓绮就知他会这么说,「那梦还说了些别的,我说与你听,若是灵验了,你便帮我去宫中的宝华殿还愿,且今后事事都要听我的,如何?」 沈流哲觉得不可能如她说得那般悬乎,便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了。 像是办妥了一件大事,沈浓绮觉得心中的大石落了落,这才心思打量起沈流哲来。 「阿弟,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 「你今后若是还穿成这样,那便不要踏进景阳宫了。」 「诶!我这身衣裳,可是京中最流行的样式!饕餮!凶兽!算了,你不懂。」 成华殿空旷的殿前,朝臣们正三三两两在议事,蓦然,远远的有一辆华贵无比的车架缓缓行来,车身贴了金箔,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众人皆知,先祖时便有规定,宫中不准行车驾。 可不是所有权贵,都是那般守规矩的。 不仅不守规矩,还是个骄奢淫逸、无视规矩礼法的纨绔子弟。 谁敢管?谁都不敢管。 朝臣们摇了摇头,唏嘘几句,继续议事。 沈流哲刚从景阳宫出来,坐在车驾中回想着沈浓绮的话语。 他向来是个想得开的性子,现在却只觉得气闷不已,干脆撩起窗帷透透气。 一眼,便瞧见了前方的周沛胥。 那一身银白,在青砖上徐徐走着,分外显眼。 碰到这般作古正经之人,沈流哲顽劣的性子便起来了些,他掏出怀中的荷包放在手里颠了颠,嗯,挺重的,砸在人身上,估计要起个大包。 紧接着抬手,用尽了全力,将它朝周沛胥的后脑勺砸去! 随之而起的,还有沈流哲似是施捨的、不着调的慵懒声音,「听说是你救了我姐姐?喏,赏你的。」 谁知周沛胥似是身后长了双眼睛,连头都未回,脖子微微偏了偏,手臂一扬,便接住了那枚钱包。 周沛胥转身,目光沉沉,对上了沈流哲惊诧不已的眸子,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第34页 「在宫中随意驾车、乱掷物品。 来人!拖去宣武门下,打三十大板。」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流哲:请问我可以做个废物么? 沈浓绮:哒咩。 第15章 「皇后娘娘,首辅大人说三少爷无视宫规,要罚打了三十大板呢!」 「什么?嘶……」 沈浓绮正在对镜梳妆,闻言冷不丁心头一跳,忘了正在梳髮髻,下意识就要扭头细问,髮丝缠绕在梳齿间,揪扯头皮疼痛不已。 「娘娘无事吧?都怪奴婢手粗。」弄琴立刻跪下。 「无妨,起身吧。」 沈浓绮沉了沉气息,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装作毫不在意,抬起指尖,在梳妆檯上珠光宝气的首饰前流连,轻描淡写道,「打便打吧,不必大惊小怪。……唔,待会儿就用这只钗。」 「娘娘这是煳涂了?那可是整整三十大板!糙皮武夫受了尚得皮开肉绽呢,更何况是咱三少爷?他那身细皮嫩肉,怎能经得起打?说不定要生生被打去半条命!」袖竹如临大敌状。 「他如此不知轻重,就该让人好好治治,首辅大人罚得没有错,此时若是本宫出手去拦,那今后他岂不是更猖狂?愈发觉得捅了天大的篓子,都有本宫替他兜着?」 「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行刑的侍卫也不是傻子,还真往死里打不成?疼几日是难免了,给他送些上好的金创药去吧。」 沈浓绮显然不打算包庇,袖竹只得听了吩咐,送药去了。 京城的狂风未停,依旧颳得有些萧瑟,好在几缕阳光穿透了层层云雾,这才让人觉察出几分暖意。 阳光透过窗面的琉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投射在殿内正在梳妆描眉的美人脸上,愈发显得她艷光动人。 皇权本就是端坐在高位之上的信仰,需金衣塑身,华丽端严,令人仰脖拜视。 沈浓绮身为皇后更是深知此理,所以平日在装扮、梳妆上从未马虎过。 她抱恙了好一阵,手下的宫婢们虽得力,可后宫诸事繁多,到底也还需个拿主意的人,这期间已积压了许多俗务待处理。 除了些宫中常发生的日常琐事,还要帮太后的道场善后,以及安排即将到来的太后诞辰。 每日宫嫔的请安、诰命夫人的拜帖,自是不必多说。 除此之外,勤政殿的羹汤与成华殿的糕点,那也是一日都未曾拉下的。 只不过,送去勤政殿的,是花言巧设的虚情假意。 送去成华殿的,才是笨拙无比的拳拳真心。 勤政殿。 刘元基正躺在榻上养神,他先天本就不足,儿时在藩王府日日担惊受怕,后天又未能调养好,体质便比常人差上许多。自受了风寒之后,养了好一阵都还觉得气虚,所以近来除了打起精神上朝以外,就将一切政务都推了。 左右朝中万事有首辅,他这皇帝安歇一阵,也出不了啥岔子,正好趁此时机排兵布阵,以图以后。 这时福海端了碗参鸡汤上前,笑道,「皇上,皇后娘娘近来虽操持宫务自顾不暇,可心里到底念着皇上呢。弄琴说,这参鸡汤乃是娘娘寅时二刻就起床,亲手下厨熬了整整三个时辰做的呢,里头还放了各种可补元气的食料,又知皇上不喜油腻,滤了鸡汤中的油渍,才命人趁热端了过来。」 「皇后娘娘对皇上如此上心,卫国公府对您又尊崇之至,皇上的千秋霸业,指日可待!」福海掐着嗓子,一脸谄媚道。 刘元基瞧着碗鸡汤,只觉得心情甚为复杂。 他最近不怎么与沈浓绮见面,可她好像对他更上心了,三天两头就命宫婢过来嘘寒问暖,事事恭顺。 她这般温情蜜意,倒让刘元基心中生了一丝亏欠,可这亏欠从来不会停留太久,马上就会烟消云山。 鸡汤鲜美的味道窜入鼻尖,刘元基心中升起一阵烦躁,不禁皱眉,「倒去西门餵狗。」 成华殿。 阿清将屉中的糕点取了出来,一一摆在了红酸枝木的案桌上。 糕点拢共有三样,绿豆糕、糖蒸酥酪、还有玫瑰酥。 ——当然,这是阿清按照经验,经过仔细确认后得出来的结论。 景阳宫前阵就开始给成华殿赏赐糕点,虽也不大好看,但今日送来的糕点品相,只能说超出了阿清对与糕点外观审美的范畴。 方不成方,圆不成圆,有些软趴趴的直接变成了个饼,还有些又膨大到异常突出……就连味道闻上去,也与记忆中那几样传统糕点相去甚远。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这糕点不是景阳宫送来的,根本就不会被递到周沛胥面前。 阿清忍了好几日,今日终于忍不住道,「大人,这些糕点这般……奇特,莫不是皇后娘娘给皇上做完糕点后,剩下的边角料吧?」 周沛胥埋首在层层案牍后,又将手中的公文批阅了一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今后这种话,莫要再说。」 说罢,眸光朝身侧的糕点望来,似是意欲要尝。 一旁的阿清赶忙道,「大人还是莫要吃了,免得闹肚子不值当,不如小的去给您换些旁的糕点来?」 谁说皇后赏赐的糕点,就一定要吃的? 但到底没拦住,周沛胥长臂伸来,捻起块糕点,薄唇张合,咬了一小口。 第35页 软糯的糕点滑入舌腔,他咀嚼了许久,似是在仔细品尝。 嗯,的确咸甜有余,鲜香不足。 但……却意外合他胃口。 燕雀湖。 春初的燕雀湖是没有燕雀的。 湖水被厚厚冻住,一湖碧蓝的水,变成了蓝色的冰。 冰面上显现着白色的裂痕,湖底的朝上喷涌,凝结成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泡,在阳光的折射下,仿佛块光亮透明的蓝宝石。 湖面南侧的湖心亭中,站了个绿鬓朱颜女子,如墨的青丝被绾成个精緻繁复的九鬓仙髻样式,髻上的蓝宝石金线攒花珠钗,随风微微晃动,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身姿婷立,宛然若仙。 许是已经立春了,太阳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风儿也变得轻柔无比,天气显然已经还暖了。 许是沈流哲回京,终于寻着了个能商量大事的人,沈浓绮觉得心境放平和了许多。 她也终于理清了诸多杂务,得了片刻空闲,想要散步放神。 燕雀湖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它是宋康帝为宠后所挖,占地广阔,空旷僻静,想要绕着它走一圈,脚步再快,也需要两个时辰。 难得的是,冬日里也有奇景。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沈浓绮才踱步行至湖心亭,歇了不到半刻,远远便瞧见了福海快步而来。 「哎呦皇后娘娘,您来这儿做什么?这湖面的冰都还没化完呢,您可得当心不要着凉。」福海先是喘着粗气请了安,然后叨絮道。 燕雀湖这么大,小径又多,湖边的齐人高的芦苇还遮了视线,所以福海绕着湖边寻了许久,才寻到了沈浓绮。 听着他尖细的声音传来,沈浓绮直感一阵不适。 福海其貌不扬,身形比寻常太监壮实些,脸上常是一张笑脸,眼睛笑眯起来,让人觉不出眼神中的冒犯与兇狠。 前世,沈浓绮只当福海是个寻常太监,直到后来她卧病在床,又因在寒冬中没有厚被而起了冻疮,弄琴为她求药,被张曦月压去给福海做了对食,后来被□□而亡时,沈浓绮才知,原来眼前这做小伏低的太监,许多时候,比刘元基还要更阴狠几分。 对着刘元基她能耐着性子虚与委蛇,可对福海,沈浓绮犯不着给他好脸。 沈浓绮眉头紧皱,语调冷硬,「何事?」 福海愣了愣,毕竟皇后向来是个好脾性的,对待僕婢们鲜少说重话,现在那张素来平和的脸上,却变了颜色,不禁让福海细想是哪里冒犯到了她 他没想出个结果来,欠了欠身赔罪道,「奴才为替皇上传话惊扰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见沈浓绮没有应声,福海朝天微拱了拱手,又道,「皇上道:近日皇后为操持宫中事务,夜以继日地劳累,着实令朕心疼不已,只可惜身在病中,不能以身代劳缓解皇后辛苦。 幸在后宫之中,还有贵妃堪用,能为皇后分忧一二,但贵妃入宫尚浅,对后宫事务生疏,万事还需皇后赐教提携,如此才能成为皇后的左膀右臂,为皇后解忧。」 呵,这说辞,简直跟上辈子的一模一样。 在刘元基眼中,自是认为计谋得逞,她已经中了软骨散,最迟还有半月,便会四肢乏力。 可皇后是不中用了,这偌大的皇宫、六尚二十四司却都还在。 宫中上万号人皆须有人调令,大到皇上膳食,小到花枝修剪,这些能磨掉人脾气心性的琐碎小事,样样都需要人过问。 这里头的牵扯颇深,往往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就能牵扯出许多旧制,里头歪歪绕绕的门道,不是一年半载能摸清的。 刘元基可不想沈浓绮病了之后,无人接手这些事务,搞得整个后宫群龙无首,目之所及到处乌七八糟、混乱不堪,所以才来暗暗敲打,让沈浓绮教张曦月处理宫务。 前生,面对体贴人心的「好夫婿」,与金兰之谊的「好姐妹」,沈浓绮自然是恨不得倾囊相授。 今生,若还想让她做巩固帝位、传经送宝的工具,那再不能够了。 「你去回禀皇上,一则,贵妃才挑灯夜战抄写了经书,本宫怜她劳苦功高,想先让她好生先歇一阵,二则,太后诞辰在即,本就让本宫分不开身顾及其他,眼下贵妃来学,若是本宫疲累当头,指教她时错漏些什么,那便得不偿失。所以眼下不是良机,还需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加班太忙了。 咳,今天姑且算短小的两章吧。 第16章 明明沈浓绮对皇上素来无有不依,且有人帮衬打理六宫事务,对她来讲是桩好事,她怎会拒绝?福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始料未及。 碰的这个软钉子,倒让福海犯了难,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若是就这么回勤政殿,实在不好交差。 旁人觉得刘元基敦厚良善,福海心中却清楚得很…… 他们这位皇上,才学与脾气成强烈反比。 诗书政务上有多差劲,性子就有多低劣。 这番话递上去,刘元基不会对沈浓绮怎么着,可他福海的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那可就不一定了。 福海心中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劝一劝,「皇后娘娘多虑了。贵妃娘娘向来敬重您,若知能为皇后娘娘分忧,贵妃定然是乐意至极,说不定一开心,前阵抄写经书的疲累都会烟消云散,再者,太后寿诞一年一回,机会难得,饶是皇后娘娘担心顾不上教,哪怕就让贵妃娘娘在身旁端茶递水、传话跑腿,如此贵妃也定能受益颇深呢。」 第36页 福海身躯弓得低低的,语调轻缓,自认为将话说得圆滑又漂亮。 可他直到腰都弯酸了,却还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头顶传来一清冽的女声,音色悠扬婉转,宛如玉石相击。 可语意却冰冷至极,比燕雀湖上凝结的湖面,还要更凉上几分。 「你知在我兄长掌管的西北军中,若是有人质疑军令,会有何下场么?」 沈浓绮扭过身来,噙了丝冷笑,居高临下盯着他,「会被将士们施行车裂之刑,五马分尸而死。」 福海被那股威势压得喘不过气,只觉得是自己失算了。皇后娘娘虽性子软,可到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依着父兄的权势,连刘元基面上都要敬重着她,更何况他这么个不上算的奴才? 这两个主,实在是哪一个都不好惹。 福海心惊肉跳着,直接脚底一软,匐倒那金灿灿的裙边,一面告饶,一面自扇着耳光,「奴才罪该万死,皇后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不该置喙,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本宫暂且先不将你五马分尸,你自去领三十棍宫棒,退下吧。」 晏朝裕丰年正月二十六,宜订婚、求嗣、破土、祈福、祭祀。 这么好的日子,同样也是太后五十四岁诞辰。 自先帝去世后,晏朝国丧持续了整整半年有余,禁张灯结彩,禁奏乐唱曲,禁饮酒宴请,四十九内不准屠宰,三月之内不能嫁娶。 今日太后的寿宴,乃是皇室自国丧后,办的第一桩喜事,由此传递给晏朝百姓一个信息:国丧已过,今后可万事如常。 这次宴席几乎邀请了全晏朝数得上名号的贵胄,从辰时二刻起,各式各样的车架就在宫门外排起了长队,递上宫帖核实身份,然后被宫婢们一一迎了进去。 走过两三道宫门之后,贵女们遥遥望见宫廊的尽头,停了辆华丽步辇,辇上坐了个宫装女子,贵女们不禁咬起耳朵来。 「那是皇后娘娘么?」 「说什么浑话呢,按照规仪,皇后娘娘此时应正在宝华殿为太后上香祈福,怎会出现在此处?更何况,这步辇再华丽也只是步辇,皇后出行可是要乘凤鸾的。」 「既不是皇后娘娘,那她怎穿得,那般……张扬?」 「呵,穷人乍富,自然是要招摇过市一番。」 说罢,一行女眷已翩跹行至步辇前方,收起方才的鄙夷,换上了恭顺的神色,跪地请安,「参见贵妃娘娘。」 张曦月神情倨傲地坐在辇上,微抬了抬涂了丹蔻的指尖,「起身吧。」 她的确是故意停在贵女们必经之路的。 曾经人人瞧不上眼的九品芝麻官之女,今日却能让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贵眷低了头颅请安问好。——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儿。 无论她们心中如何不甘,暗地里如何腹诽,面上还不是不敢流露半分? 贵女们一茬一茬地来,谨小慎微地请完安之后,又一茬一茬地走,张曦月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直到又有三列贵眷行来,匍匐在地,「参见贵妃娘娘」。 可其中有个四十几岁的妇人,异常明显地凸在原地,并未同其他人一起跪地请安。 更让张曦月难以接受的是,若那妇人通身富贵,容貌昳丽也就罢了,她还会考虑妇人是哪家权贵,不好得罪。 偏偏那妇人着了件不甚华丽的衣裳,荒草般枯黄的头髮束在头顶,皮肤也因没有水分而显得皱巴巴的,不像是精心养护过的样子。 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瞧着精气神尚好。 张曦月的婢女立即训斥出声,「来者何人?瞧着不像是身体有恙,年岁也不甚高,那见了贵妃为何不叩首行礼?进宫之前没人教你规矩么?!」 这声音又尖又厉,很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让跪在地上的贵眷们齐齐皱了眉。 那妇人相貌平平,眼神中却透着丝歷经劫难后的坚毅,她倒并未慌张,只神情坦然道,「臣妇乃护安娘子李云芬。」 护安娘子?张曦月蹙了眉尖,脸色愈发不虞。她虽然入宫不到四月,可也将京城勛贵豪爵们的门户记清楚了。 这里头可没有一个叫护安娘子的,这般粗鄙的妇人,也不知是如何混进皇宫的。 今日乃是张曦月头次以贵妃的身份,出现在京城贵眷们面前,这妇人此举显然扫了她的脸面,那今后还如何服众? 张曦月眼周骤紧,眸中的寒光转瞬即逝。 她心中其实已很是不爽,可偏偏还想给人留个温婉的印象,柔声道,「来人,本宫瞧着护安娘子对宫中礼数似乎并不熟知,只怕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冒犯,不如先将娘子送出宫去,本宫再派个嬷嬷慢慢教娘子学好宫规。」 眼下之意,竟是要将人撵出宫去? 宫眷们都是高门深宅中摸爬滚打过的,能站在皇城中参加宫宴,自然都是后宅无声硝烟战场中的佼佼者,岂会看不出张曦月的心思? 人群肉眼可见骚动了起来,有些看不过眼的宫眷想要出声阻拦,却被身旁相熟的扯着袖角劝住了。 几名侍卫经张曦月传唤上前,正准备听令,压着那妇人往回走。 「住手!」一微风振箫,又极具威厉的女声传来。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只见在宫廊尽头,驶来一辆华贵无双的鸾架,辇侧铸有鎏金兽首,雕有龙纹凤尾的花样,从扶手到靠背的位置,镶嵌了一圈玉牡丹。 第37页 长柄鹤羽的仪仗扇缓缓打开,先是露出了件黄金澄澄,绣着金龙、祥云、海水江崖纹饰的皇后朝服,而后现了张盛颜仙姿的瑰丽面庞,最后,是顶缀满了各式各样绚烂夺目宝石的凤冠。 凤鸾上的女子徐徐而来,与这氛围完美融合在了一起,真真是有凤来仪。 众人惊艷的同时,心中蓦然一凛,纷纷齐声高唿,「参见皇后娘娘。」 同样是问好请安,可听语气就能听出,对比起方才给张曦月请的安,宫眷们这次不知真心实意了多少。 沈浓绮道免礼之后,命太监放下凤辇,亲自缓步上前,轻握住的那妇人的双手,柔声道,「护安娘子受惊了,贵妃她……」沈浓绮凤眸轻扫了张曦月一眼,暗含训意,「入宫时日尚浅,冲撞了娘子,还望娘子勿怪。」 护安娘子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不好让场面难堪,只憨笑一声,「贵妃让我出宫,我还以为这么快就能回云城操兵去了呢,嗨,没曾想竟走不成了!」 女眷们皆被这豪爽之言逗笑了,气氛一下子缓解过来。 「呀,原来娘子竟是这样想的,那本宫可得将您看住了。太后娘娘从昨日开始就念叨您了,还盼着您能在宫中住几日,多讲几日兵法呢。」 「若是您真跑了,太后找本宫要人,本宫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沈浓绮也语意轻快,顺着护安娘子的话道了几句玩笑,场面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一团和气。 「正好本宫特意为娘子支了轿辇,来人呀,快将娘子请上轿,免得让娘子逃脱了去。」 沈浓绮让宫婢拥着护安娘子上了软轿,又与宫眷们寒暄几句,直到望着这行人朝慈宁宫越行越远之后…… ……沈浓绮这才扭过身来,无奈哼笑一声,「今日赴宴者人数众多,本宫料想到应会出些细微差错,却未曾想到,倒是本宫这皇城后院先着了火。」 张曦月早就下了步辇,方才立在一旁插不上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见沈浓绮对那妇人如此亲和,又是安抚又是支软轿,她就算知再傻,也知那妇人不一般了,此刻只能捏着鼻子认栽,告饶道,「娘娘恕罪,嫔妾着实不知护安娘子是何人物,这才犯了大错,还请娘娘赐教。」 「贵妃真是晏朝人么?永顺年间,护安娘子组织云城中三千妇孺伤兵,对敌三十万蒙古大军,撑了整整一个月才等来援军的事迹,你竟不知道?若无护安娘子拖延蒙古军,让晏朝有了喘息之机,只怕晏朝现在都已不復存在了! 先帝都道护安娘子有盖世之功,贊其巾帼远胜鬚眉,不仅破例让护安娘子担任军中要职,还特赐了娘子不跪之赏。 贵妃是觉得,你比护安娘子更劳苦?还是更功高?竟让护安娘子给你下跪请安?」 张曦月出生的徐州离云城尚远,后入了藩王府后,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能料到那普通妇人竟有如此光环? 她悔不当初,脸色一白,额间冷汗直流,双膝触地,「娘娘,若知护安娘子是这般女中豪杰,嫔妾定不会如此煳涂,嫔妾是真真不知情啊娘娘……」 「赶紧滚回你的咸福宫去闭门思过!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出来,免得在宫宴上再出什么岔子,丢尽天家颜面!」 沈浓绮厉声呵斥的音量不算大,可一阵穿廊风吹过,还是从红墙长廊的这头,一字不差传到了长廊那头,又一茬进宫的宫眷耳中。 张曦月本是想在人群密集处逞威风的,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皆被人净收眼底,想来过不了一个时辰,满京城的勛贵,都会知晓此事。 张曦月难堪得连步辇都不想坐了,朝皇后跪安后,带着两个婢女,仓皇失措着快步朝咸福宫遁去。 慈宁宫。 暖阳当空,微风正好,参天的古树给金碧辉煌的宫殿洒下一片阴凉。 阴凉下的高台之上,天族皇家三人,正坐在宴桌后言笑晏晏,聊至尽兴处还会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高台之下,正对着的是初搭建好的戏台,台上的名角正咿呀做唱,唱的皆是些皆大欢喜、幸福美满的戏曲,戏台两旁站满了着红衣的仪仗乐队。 戏台下,六十桌宴席呈扇形展开,宫婢有序地穿梭其中,给宴桌上的客人添酒、加菜。 随着一曲唱罢,太后喊了一声「好」,场面愈发热闹喧嚣。 就是因有了这热闹,坐在宴桌旁的周沛胥,才抬眸朝高台上优雅闲适的女子,眺望而去。 他素来就是个知轻重之人,平日就算多看她两眼,也都是谨慎着的。 往往在这样的场合中,他才能稍稍肆无忌惮些。 毕竟那高台本就显眼,她又是那般得惹人注目,一言一笑、眼眸流转间皆是仪态万千。 应对朝臣时,她矜重大方;哄逗太后时,又无比娇俏可人…… 哪怕知道她是皇后,宴上的青年男子,还是会不自觉地都朝她看去。 多一个他,也算不得什么。 周沛胥深望着她,似是想要将她的一举一动皆刻入心底,眸中尽是缱绻,及压抑不住到快要溢出来的深情。 那个因饮了薄酒而双颊泛红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蓦然抬头,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凤眸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四目相对,一触即烫。 第38页 周沛胥心空一瞬,仿佛像个被人揪住错处的孩童,指尖轻颤,玉杯中的酒滴撒出来少许,沾湿了他的袖袍。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不会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下一个剧情点结束之后,他们会有更进一步发展。 沖! 第17章 慈宁宫,库房。 太后是皇帝之母,即是天下子民共同之母。 她过寿辰,自然比寻常人过寿辰,阵仗要大上许多。 寿宴当天收到的礼物,已经在库房的角落堆成了一座山,更别提那些延迟抵达京城的贺礼,陆陆续续被捧进了慈宁宫,——皆是那些不方便进京,外落官员们的孝敬。 宫婢们正在将寿礼一一清点,登记造册。 于嬷嬷一面给太后捏肩颈,一面笑道,「太后娘娘,昨日寿宴,皇后操持得是真真的好!景观、宴席、歌舞、乐曲,其中各种巧思,皆令奴婢印象深刻。 竟还请到百位身体康健的百岁耆老,入宫给您提写寿字,下午又安排了十六名三朝元老,与您共游三清山,他们的年纪加起来,正好是整数一千,正合圆满周全之意!」 于嬷嬷越说越激动,「哎呦我的老天爷,奴婢就算是挠破了脑袋,也绝想不出这些花样,来哄您开心!」 「她惯来是个好孩子。」太后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落寞,「可你瞧瞧,皇上那日又是个什么态度?以往本宫的寿辰,先皇与先太子早早就会给本宫挖空心思搜寻珍宝,寿礼哪次少过六百六十六件?先太子们为讨本宫开心,甚至会放下颜面,身着彩衣学儿童玩耍哭闹,以此来哄本宫开心。」 「可到了皇上这儿,寿礼一下便削减成了一百零八件不说,在寿宴上还紧绷着一张脸,半天也不露个笑, 知道的,晓得本宫是在办寿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给本宫冥诞呢!」 丁嬷嬷赶忙劝阻,「呸呸呸!太后娘娘说什么胡话,今日给宫眷们摆回宴,正是大喜的日子,说那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皇上那日不过疲惫少语了些罢了,太后莫要腹诽太过,若是谣传到皇上耳中,只怕是要母子离心了!」 太后哼了一声,毫不在意,「一个月都不来慈宁宫请安的人,从未贴心过,又何谓离心之说?本宫也不奢望他孝悌,只盼着他今后不给本宫添堵便是了! 若不是宫妃自戕会累及家人,本宫早就一条白绫,去地下与他们团聚了,还用得着日夜在这慈宁宫受罪?不过日夜念经诵佛,敬香祈福着了此残生罢了。」 于嬷嬷在她身后给她抚背顺气,「哪就有您说得那般凄凉?好歹皇后与首辅,都还是挂念您的。」 太后现在心思极重,哪儿能听得进去这些,她摆了摆手,「本宫这辈子是不想指望别人了,只日日记得晨昏时,给先帝与先太子多烧两柱香便罢了。」 景阳宫。 离太后寿宴,已经过了整整五天了。 这几日京城的客栈与京郊的驿站,无不住满了被调遣入京参宴的官员家眷,以及来送贺礼的差使。 普通百姓家的人情世故,尚且要礼尚往来,皇公贵戚间就更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既笑纳了官员们孝敬的礼,自然还要认认脸熟,夸奖几句,再赏赐些东西下去,好彰显君臣相偕之感。 按照祖制,今日便是设回宴款待的日子。 这日,皇上、公侯、及身有公职的男眷们,自是不必再参宴,可赴宴者还是不在少数。 沈浓绮早已装扮好了,端着她最喜欢的凤尾琉璃盏,正在舀汤圆吃。 那汤圆做得小巧精緻,她那樱桃小嘴半张,便能含个进口中。 「现下参宴者,已入宫多少人了?」 「回娘娘的话,方才来报,已近有两百三十宫眷入宫了。」 沈浓绮轻摇了摇头,「还是太少。」 「护安娘子与那几个命妇都到了么?」 「回娘娘的话,都已入宫了,估摸着时辰,只怕已经在慈宁宫陪太后娘娘说话了。」 沈浓绮嘴角上扬,面颊中显了一个浅浅的梨漩,「那便好。」 「你们吃过了么?若是还没有,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今日的宴,只怕是不会准时开了。」 沈浓绮今日胃口似是极好,直到将那整碗汤圆吃入肚中,才心满意足,乘了凤辇往慈宁宫去了。 慈宁宫门口,张曦月远远地就迎了上来请安,这次张曦月并未乘步辇,穿得也很中规中矩,之前的专横仿佛在她身上消失殆尽。 实则却是,沈浓绮三番两次这般敲打后,张曦月心中愤恨更甚,可面上却不敢再怠慢半分。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嫔妾这几日在咸福宫中反省,只觉得愧对先前娘娘对嫔妾的教诲,还请娘娘念在嫔妾是初次莽撞,原谅嫔妾无心之失,今后嫔妾定绝不再犯。」张曦月屈膝低头,信誓旦旦。 「原不原谅的,今后也不甚重要了。」 「贵妃,你可知本宫为何今日就解了你的禁令?」 沈浓绮难得定神瞧她,「待会儿在慈宁宫,你可要好好表现才是,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期望。」 说罢,收回眼神,命抬凤鸾的太监径直踏入了慈宁宫。 这话让张曦月有些云里雾里。 她似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只隐隐觉得不安,又忽然意识到,似乎是在坠马之后,沈浓绮就再没给她个好颜色过。 第39页 在凤鸾驶过身侧后,她站立抬头,望着鸾上那远去的身影,心中愈发心堵。 许是因为今日仅是回宴,沈浓绮并未着皇后朝服,而是穿了身极其雅丽的淡黄色宫装,清淡夺目似晨光熹微。 她承认,沈浓绮确是美极,身上那股子钟鸣鼎食之家薰染出来的贵重,再加上宫中嬷嬷从小调教出来独一份的雍容,往那儿一站,晏朝没有哪个女子能敌得过。 比美的确是比不过,可就算沈浓绮艷光四射,刘元基还不是照样不将她放在眼里? 思及此处,张曦月心中好受了些,赶忙迈开腿跟着进了慈宁宫。 沈浓绮还未踏进殿门,便听的里头传来了欢声笑语。 这几个命妇,本就极擅长袖善舞,是沈浓绮特意挑选入宫伴驾的,嘴中的吉利话说了一轮又一轮,各种乐事儿变着花样聊,给往日里只有念经声的慈宁宫,带来了几分人气,饶是清心寡欲的太后,也抵挡不住这命妇如火般的热情,言语笑声多了起来。 沈浓绮嘴角上扬,脸上露出副无懈可击的应酬神情,抬脚踏进了殿中。 很好,戏台已经搭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先说:我知道今天更得有点少。 (抱头逃窜。) 最近文章被举报了,举报原因是疑似传播色情?抹黑中华民族帝王正统? 虽然文章已过高审,但我真是被激到一度不敢更文。 再次澄清,本文文名文案,皆经编辑审核,符合网站要求标准。 第18章 宫宴之前,与命妇们欢谈已是旧例。 沈浓绮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一时让守安娘子聊聊光州趣闻,一时与命妇们聊聊京中轶事,简直像是一条鱼游入海,应对自若,舒畅不已。 身侧的张曦月,感受却完全不同,只觉得笑也不是,说也不是,简直快要窒息了。 她位份高,坐在异常显眼的主座右侧,命妇们不敢小觑了她,刚开始也会主动递话过来,可她到底眼界比不上众人,聊边关地貌与习俗,她接不上话;聊琴棋书画,她也接不上话;就连聊眼下京城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她也还是接不上话…… 在场命妇们皆听闻了那日宫宴张曦月跋扈的事迹,本就看低了她一分,眼下三番五次话不投机,心中更是笑她粗浅鄙夷,难登大雅,后来干脆话也不给她递了。 正是话歇时,景阳宫的婢女秀珠,躬身低头上前,手中端了碗药过来,「娘娘,皇上吩咐过,说您凤体未愈,这药定要记得按时饮用,今晨您许是忙得顾不上,忘了喝了。」 命妇们齐齐赞嘆。 「皇上待娘娘真真是体贴入微,事无巨细全放在心上。」 「可不,哪像我家夫君那榆木脑袋,有次连我得了伤寒竟然都不知。」 「帝后如此伉俪情深,真真是羡煞旁人。」 那药黑黢黢的,被装在精巧绚丽的凤尾琉璃盏中,被乘了上来。 沈浓绮似是被命妇们打趣极其不好意思,微微低头面露羞态,抬起素手接过那碗药,在太后面前撒起了娇,「母后,皇上虽是好意,可这药苦涩,儿臣每次喝都得捏着鼻子才行,反正儿臣现在身无大恙了,不如就不喝了吧?」 一旁的张曦月已经被冷落了许久,此时终于能寻着时机插话,殷切道,「皇后娘娘定要谨遵医嘱,每日的药饮可绝不能落下。」 张曦月自然知道这药中的蹊跷,还盼着沈浓绮能服了软骨散动弹不得,好藉机上位,执掌六宫之权呢。 太后也道,「生了病哪儿有不喝药的道理?若真许你这般胡闹,到时候病根未除,只怕皇上第一个就要来向本宫兴师问罪了。」 「皇后娘娘方才是说笑呢,怎么可能不喝?」 「不过是在太后娘娘面前娇一娇罢了,哄老祖宗操心一番呢。」 命妇们纷纷道。 「皇上对母后最是孝敬,要训也定是训本宫。」沈浓绮一副温柔贤惠的模样,她抬起青葱般的指尖,又将药汁倒在了手中的杯中,「中药苦涩,这银玉万佛杯乃是母后寿礼中的佳品,是我三弟好容易求高僧开了光寻来的,若是能用如此喜人的盏喝药,儿臣兴许能好下咽些。」 说罢,将那银玉杯放在手中,用小玉勺搅了搅药汁降低药温,然后,就要抬起药汁,准备一饮而尽…… 「娘娘慢着!这药有毒!!」 殿内传来一声厉喝,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贴身伺候的陈嬷嬷大步上前,将沈浓绮险些喝下的药汁,一把夺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那与玉镶嵌缠绕在一起的银丝,从晶莹透亮的杯底,显露出一丝浑浊诡谲的乌黑! 那抹乌黑随着毒性蔓延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银丝,从玉杯底部染至杯口! 果然有毒! 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殿内融洽和睦的氛围,瞬间消失不见,个个都开始如临大敌、心惊肉跳了起来! 在场之人,心思各有不同。 臣妇们神色惊疑不止,有些大难临头的意味。 入宫伴驾本是喜事一桩,谁曾想竟涉及皇后中毒?歷朝后宫中的阴司事层出不穷,涉事者没有几个好下场,不知今日这项上人头还保不保得住。 太后虽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可还是脸色一变。 第40页 沈浓绮对她从来都是孝顺有加,嘘寒问暖从未少过,就像这寒宫中一团温热的火,虽微弱,可也足以让人窝心。 这团火要是也熄了,那慈安宫这唯一的人气,只怕也要没了。 太后望着沈浓绮从来都是笑意的脸上,此刻正被吓得发白髮木,瞳孔震动惊惶不已,说一点儿都不心疼那是假的,一掌拍在案桌上,沉声道,「敢在本宫的慈宁宫中下毒,真真是好胆量,好决心!来人!封锁六宫!彻查!」 「宣太医验毒!」 张曦月在一旁彻底慌了神,她自然知道那药中有蹊跷,可是那药明明就被张宾仔细调配过,软骨散毒量又轻微,怎么可能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就触银即黑? 可事已至此,她已无心再去细想,只盼着东窗事发之际,能息事宁人。 张曦月急急出言,朝即将踏出殿门的弄琴道,「万万记得传太医院院首张宾来,皇后娘娘的病向来是他照料的。」 张宾很快就急匆匆赶来了。 他年事已高,上额窄长,两腮微陷,下巴上的山羊鬍子已经花白,此时正捂着因急速奔跑而觉得不适的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夺门而入。 进殿请安之后,先是将那黢黑的银玉杯端起,仔细查验杯中的药物,脸上诡谲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神色慎重上前一步。 「禀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此乃误会,这药饮并非毒药,而是微臣专门给皇后娘娘调配的补药。」 张宾紧张地暗吞了口口水,「诸位许是不知,中药医理复杂,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药材中有许多都是相生相剋、相伴相融的。 有些药虽有微毒,可确能医人治病,比如华佗所流传下来的麻沸散,能使人浑身麻痹,毫无痛觉,听着是毒药,可却能用在外伤上,用以暂缓痛苦,方便医者踢去腐肉。」 「所以说,像此类药物,银针一沾,也是要发黑的,用在畜生身上,也会有毒发身亡之状。并不能仅凭此,就能判定此药是毒药,只要使用得当,便是良药!」 张宾这话言之有物,持之有故,时不时抬手捻一捻下巴上的山羊鬍子,一副深谙医术的考究模样。 张宾入太医院数十载,做到太医院院首的位置,被人奉为「杏林神医」「华佗再世」,期间也的确妙手回春救了不少人。 此言一出,殿中有不少命妇便信了。 神色由紧张不已,变得了几分,僵直的身躯也可以微微动弹了。 「啪,啪啪……」蓦然,殿中响起了几声轻微的拍掌声。 「张太医真是生了副好口舌,将这些道理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未做太医,去拉弦卖唱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沈浓绮终于说话了,她嘴角噙了一抹笑,话语似是真心夸赞又似暗自嘲讽,此刻正神色莫辨地望着张宾。 张宾闻言不敢对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沈浓绮又扭过身来,柔声朝太后道,「母后,按理说本宫不该质疑张太医之言,但儿臣实在是每每服药过后,都会觉得心悸不止,浑身乏力,确有中毒之感。 张太医虽医术高超,但也仅是一家之言,儿臣恳请母后,将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都请来,皆查验个清楚。」 张曦月刚因张宾的急智而感到开心,现在听到沈浓绮竟还不死心,还要请其他太医来验毒,只觉得刚落下的一颗心又被提了上来。 「皇后娘娘!院首张太医的医术向来美名在外,医术厉害得能使人枯骨生肉,莫非皇后娘娘连他的话都信不过么?况且,这药可是皇上命院首开的,娘娘此举,便是连皇上也一同信不过了?」 张宾愈发将头埋得低低的,「微臣所言属实,万不敢妄言,还望娘娘明鑑。」 沈浓绮丝毫不想自降身份,与这两个宵小分辨,只殷切地望向太后,盼她能够首肯。 太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马派了最信任的于嬷嬷去太医院请人。 须臾,就请来了三位太医,这三位太医一一上前查验毒药,神色各异后,竟异口同声给出了一个答案:此药无毒! 张曦月张宾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这三位太医能如此断言,是因为刘元基在那日野厕之夜,心有余悸,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特意派人去太医院,暗暗敲打过其他太医: 皇后之恙,以张太医的说辞为准,其余人等,切忌妄言! 沈浓绮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也不愿在此处跟他们耗神,毕竟宝华殿还有更重要的事儿,亟待处理。 她原是想着,此事最好不要伤及无辜,出的是文招,既然他们还要死鸭子嘴硬,那便莫要逼她出武招了。 沈浓绮朝弄琴一个示意,弄琴便扭身出了门外,然后领了个扎着朝天辫的小男童进来。 沈浓绮冷哼一声,「既然各位太医都说这是补药,那只让本宫补可怎么行?听闻张太医家十代单传,最是宠爱这嫡孙,此时他才四岁正是要长身体的时候,本宫今日便做主,将这碗补药赏了他!」 「来人!将这药,给这孩子灌进去。」 从这幼儿开始进殿,张宾就脸色大变,此时更是想难又不敢拦,干脆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了起来,「臣纵横杏林数十载,从未有过任何诊断错误,皇后娘娘今日因为一己之疑,在诸位太医都与老臣同样诊断的情况下,竟还要悱恻老臣。 第41页 老臣晚节不保,不如以死明志!」 说罢,就朝站起身来,抬脚狂奔,蓄力朝一旁的宫柱子上撞去,幸而被宫人给拦住。身旁的幼儿被吓唬住了,嘴巴一瘪,哭嚎出声。 伴着幼儿的啼哭声,张曦月也跪了下来,「此事已了,嫔妾还望皇后娘娘莫要再咄咄逼人了!」 殿内熙熙攘攘人数众多,再加上那稚童哭声,一下子场面变得混乱起来。 太后坐在主位上,阴沉着脸不说话。 她已觉出此事大有蹊跷,否则皇后也不至于与贵妃剑拔弩张到这般地步,左右皇后手腕更壮些,她便乐得作壁上观。 听闻幼儿啼哭,沈浓绮也有丝于心不忍,但她一想到前世的家人、朋友都死得冤屈,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怎么?都将本宫的懿旨当耳旁风么?!赶紧将药给这孩子灌下去!」 「是毒药还是补药,一试便知!」 眼前那药已餵到哪幼儿嘴角旁,未曾想张宾一个起身,将那孩子揽在了怀中,哭喊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恕罪!」 「是毒药!是毒药!老臣说!老臣说!老臣万死难辞其咎,只求皇后娘娘饶过老臣的孙儿。」 张宾心知,哪怕他再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拖延几日,传出风声让家小伺机远逃京城罢了,但凡这药还在,出不了两日便会东窗事发。 陈嬷嬷到底没忍住,上前骂道,「你这老匹夫!事到如今还不见棺材不落泪,瞧你方才信誓旦旦那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娘娘冤了你了!还有你们这群庸医。竟有这样的胆子同他一起欺瞒皇后!也不想想自己头上有几颗脑袋!」 张宾仅是一个太医院院首,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实在是哪个都吃罪不起。 若真将实情尽数吐露,只怕整个晏朝都要地动山摇。 他跪匐在地上,花白的髮髻散落,衣襟歪斜,整个身躯都颤抖不止,「娘娘,实则是微臣煳涂。微臣的次子因不肯学医,非要投奔卫国公府,去边境杀敌立功,哪儿想在一场鏖战中,卫国公竟让我儿那么个武力微弱之人上阵冲锋,后来我儿、我儿就死在了沙场之中,连个全尸都未曾留下!」 「微臣实在怀恨在心!这才动了对娘娘下毒的心思,也想让卫国公沈嵘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 「此事乃微臣一人哀愤所为,不干其他人的事儿!」 陈嬷嬷又骂道,「你混说!你那次子分明是自己一腔热血之下,主动申请做先锋的!还信誓旦旦道武力高强,绝不会出差错,我家老爷这才应允了他!现在你倒打一耙,倒说是我们卫国公有意为之,其心可诛!」 沈浓绮也笑了,「呵,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鏖战当中,连后厨伙夫都要冲锋陷阵,你家次子莫非有什么金贵不成? 我卫国公府的丰功伟绩,晏朝百姓心中皆有数,你这么个小人如何抹黑,本宫混不在意。」 「只是你若想妄图咬死是你一人所为,只怕是不能够。这药从熬出来,最后送至本宫口中,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躲过多少人的眼?岂是你个小小太医院院首就能办到的事情?」 沈浓绮起身,朝太后郑重行了礼,「太后娘娘,请为儿臣做主,将张宾随身的药童、小厮统统拿来过问一遍,本宫就不信查不出个蛛丝马迹来!」 太后面色凝重着应下,立马遣了侍卫去那人。 眼下张宾自首,这代表着真相就出了大半,几个太医都被拖走了,殿中陷入了死寂。 命妇们如坐针毡地旁观了整场事故,此时坐在椅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以往她们最多只涉及,与通房妾室比比手腕子,在七大姑八大姨间取巧求全。 今日在眼前上演的,可是赤|裸|裸的! 宅斗若是失败,大多只会日子不好过些,聪明点还能保全自身。 宫斗若是失败,面对搓手可得的滔天权势,献祭出去的,恐就不只是一两条命了。 从贵妃劝药,到指名张宾看诊,再到情绪激动为张宾开脱…… 命妇们只稍稍琢磨了一番,便不难想出,这幕后黑手最有可能是谁。 她们不约而同,在抬眸眨眼间,皆朝坐在上首右侧,脸色惨白的张曦月望去。 第19章 果不其然,过了一小会儿,一精奇嬷嬷上前禀告,「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据张太医的药童说,张太医自半月前起,就与咸福宫的宫婢採莲接触密切,经常避开众人,去僻静处说话,还道亲眼目睹採莲偷偷塞给过张太医什么东西,后来就在张宾抽拉暗屉时,撇见过几味极其珍稀的药材,他去翻过太医院的记录,那几味药材并不是记录在案的。」 「侍卫也说,张宾这半日以来,常去给山上幼兽餵药,后来那幼兽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动弹不得。奴婢对过日子,张宾每每与採莲说完话,第二天就一定会上山餵幼兽,奴婢觉得此中定有蹊跷,便命侍卫上山查看,寻出一包药渣,正是与皇后娘娘今日的药渣相同,想来便是那毒药了。」 咸福宫乃是张曦月所居的宫殿。 採莲此时,也正随张曦月来慈安殿伺候了。 铁证如山,採莲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脚底支撑不住,滑落在地,她知自己是逃不过,干脆心一横,对着主坐上的二位主子,神色恶毒道,「是我与张宾联手毒害皇后,没错!前阵子我们家主儿受皇后娘娘责罚,又是抄佛经,又是当着官眷的面训斥…… 第42页 我们主儿倒是好性子,奴婢却看不过去!于是便打着贵妃娘娘的旗号,施予张太医重金,让张太医帮我办了这件事儿,是我一时迷了心窍,不关我们主什么事儿!我就是看不过眼,看不过眼皇后娘娘如此对待后宫妃嫔!」 「你这贱婢!」 张曦月也很快反应过来,闻言似是气愤不已,她勐然起身,抬脚狠踹在了採莲的肩头,「自我入宫以来,皇后娘娘对我照拂颇多,事无巨细帮我打点,那些对本宫的好,不见你瞧在眼里,未曾想皇后娘娘□□我几句,我都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你却先怀恨在心了?!」 「你这孩子自小就跟在我身旁,我原以为你只是不爱说话,性子孤僻些,连咸福宫库房的钥匙,都交在你手中,没料到你心肠竟如此恶毒!竟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让我与皇后娘娘离心离德,真真是其心可诛!」 这场戏张曦月演得极好,捂着胸口气愤不已,声泪俱下地当着众人训斥採莲,时不时还咬咬下唇故作可怜,脸上出现了丢脸、无奈、愤激、义愤填膺等种种表情。 在场命妇在一旁看着,只是觉得宫斗的确是宫斗,这种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张曦月还能如此发挥,比自家宅中那只会哭泣的妾室,段位不知要高出多少来。 太后看不过眼,终于发话道,「这婢女哪儿来的这般极端的性子?后宫嫔妃为皇后分忧乃是常事,让写个字念个经再正常不过了,若是因为这点小事便要下毒,不知这后宫有多少能人能被毒害。 也不知贵妃你是如何□□小人的,竟让他们生出这样的心思!」 太后自然是偏帮皇后的,毕竟皇后为她帮前忙后,事事恭顺,而张曦月呢?与那皇帝一个德行,从来不将慈安宫放在眼中过。 太后扭头问沈浓绮,「依皇后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沈浓绮道,「依臣妾看,採莲的话实在疑点重重。其一,一个小小的婢女,定是要时时跟在贵妃身侧伺候的,如此频频与张宾往来,究竟是她自己私信作甚,还是旁人指使?其二,方才那药童也说了,那些私相授受的药材,尽是些千金不换的神药,她一个小小的奴才,月俸有限,哪儿来这么多银钱打点?第三,这药明明有毒,可方才三位太医都说无毒,採莲一个婢子,如何能让这么多太医为她所用?」 太后点头道是,「将採莲带去慎刑司,好好再撬一撬她的嘴,本宫今日就在这儿等个结果出来。」她扭头问身旁的精奇嬷嬷,「大概需要多少时辰?」 精奇嬷嬷低头道,「慎刑司中的手艺多,慢也慢得,快也快得,太后稍候,奴婢去周全罢了。」 这短短一句话,就让殿中的命妇们汗毛竖起,能脑补出无数恐怖悽惨的画面。 採莲也害怕了,不住地朝张曦月磕头,「贵妃娘娘救命,奴婢好歹也是为了您才毒害皇后的,求贵妃为我美言几句,贵妃娘娘救命!皇上救命!」 太后冷哼一声,「你喊贵妃也就算了,喊什么皇上救命?难道还是皇上教你下毒的不成?!若是皇上知晓此事,你觉得你还能跪在这里回话么?!」 两个嬷嬷上前,捂住採莲着嘴,将她拖出了殿中。 过了一刻钟,那精奇嬷嬷便上前来回话,「禀告两位娘娘,那採莲刚开始还一直坚定,强撑着受了几道刑,后来似是捱不住,张口好像是要坦白从宽,结果奴婢刚将她捂嘴的抹布扯了下来,一个未留神,竟没拦住她咬舌自尽,立马喊太医来瞧,谁知竟已是无力回天了。此事是奴婢疏忽,请二位娘娘责罚。」 「二位娘娘,方才诏狱的狱卒来报,倒张宾方才在牢房中解了衣带,自缢而亡。」 瞬间,採莲与张宾竟然前后脚,都踏上了黄泉路? 沈浓绮心中有些遗憾,他二人就这么死了,显然让此事陷入了死胡同。 殿中诸人皆知张曦月逃脱不了干系,可偏偏就没有确切证据,没有证据她就可以继续虚与委蛇,不承认此事逃出生天。 果然,张曦月狠心咬了嘴唇内壁,疼得泪眼婆娑,手中端了一杯茶,神色极尽哀伤上前道,「嫔妾初入宫时,皇后娘娘便带嫔妾不薄,就连嫔妾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靠皇后娘娘规导过的,嫔妾自那时起,便对皇后娘娘感恩戴德,不知如何感激娘娘才好。 谁知嫔妾管教下人不善,让娘娘今日受了如此无妄之灾,嫔妾心中羞愧难当,以此茶以道嫔妾的歉意,还望娘娘。能原谅嫔妾管教下人不善之失。」 竟然就只想用一杯茶,轻飘飘盖过今日所有? 下毒暗害这等重罪,竟被张曦月三言两语间,就说成了管教下人不善这等轻悄的罪名? 沈浓绮只觉得好气,又很好笑。 她心中其实明白,此事查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刘元基作为九五至尊,有许多事儿,自然是不方便动手,皆是躲在幕后,假以他人之手暗中操控。 这他人之手,是张宾,是採莲,甚至可以是张曦月,可刘元基还是能照样作壁上观,滑不熘手让人抓不住错处。 毕竟谁也不敢忤逆皇命,更不敢将祸水引去刘元基处。 沈浓绮并未接张曦月的话,「贵妃,斗米恩,升米仇,本宫也不知,对你如此不薄,竟还能让你生出反骨之心来,你究竟在私底下抱怨过本宫多少不是,才能让你咸福宫中的一个小婢,都能对我起了杀心?」 第43页 「採莲虽然死了,可你的嫌疑还不能洗脱,你这杯茶,本宫可受不起!」 沈浓绮扭头对太后道,「母后,此事绝不可如此放过,不如让皇上来决断,到底应该如何处置。」 沈浓绮忽然就很好奇,此事已经东窗事发,刘元基又回会如何处置。 是继续扮演他贴心夫君的角色,严办张曦月,要她卫国公沈家的权势? 还是干脆露出真面目,将此事敷衍煳弄过去,力保从藩王时,就日夜伴他十数载的张曦月? 太后颔首,正要派人去寻刘元基。 此时殿门口,夺门而入一小太监,那太监一脸惊恐, 「两位娘娘!大事不好了!」 「宝华殿闹出了人命!抬出来了一具尸首!」 「据说、据说是沈三爷,他要行刺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今天和昨天的章节错位了,先已更改。 第20章 「宝华殿闹出了人命!抬出来了一具尸首!」 「据说、据说是沈三爷,他要行刺皇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其中最觉得的猝不及防的是太后。她在乎的倒不是刘元基被行刺,性命攸关,是否受伤,而是拍桌而起,怒道,「在宝华殿行刺?!还有没有规矩了?里头才给先帝与先太子做了道场,眼看就只剩这几日的收尾,法事便能圆满结束了!若因此功亏一篑,可有谁担待得起?!」 太后扭身朝沈浓绮冷哼一声,「皇后,本宫知道你近日劳累,今日又受了暗害,的确是受委屈了,可你那三弟也委实太不像话了!平日里就嚣张跋扈,今日竟然胆敢行刺?!也不知是不是仗着你卫国公府,与你这皇后姐姐的势力,才如此行事乖张!不将皇上与本宫放在眼里?!」 沈浓绮心中也惊诧不已,沈流哲去宝华殿的确是受她授意,但她也只是意图让沈流哲看清刘元基的真面目,并没有想到居然会真闹出人命来!若真如那太监所说,沈流哲动手行刺,那他们卫国公府反而无理在先,落了下风! 眼下事态远超出了她的掌控,她一下子也慌了神…… 沈浓绮惶然跪下,「母后!流哲的心性本宫最是清楚不过!他绝不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眼下宝华殿封了宫,谁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些什么,求母后与我一同宝华殿查探清楚,若是他果真如此肆意胡来,儿臣绝不轻饶!」 见沈浓绮态度还算乖觉,太后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再给她难堪,左右她说得也有些道理,还是先去宝华殿查看一番才是。 「来人!摆驾宝华殿!」 对比起皇上遇刺,那皇后被下毒暗害一事,反而显得没有那么重要,殿中的众人因没得吩咐不敢妄动,一时间竟滞留在了殿中。 弄琴此时不忘按照沈浓绮原来的吩咐走入殿中,朝那几个如芒刺背的命妇道,「今日皇后娘娘乍然被人暗害,想必各位夫人们也受惊了,好在现在下毒一案已水落石出,夫人们可自行参宴去。只是诸位也知,那採莲没能供出魁首,实在是一大憾事。 皇后娘娘方才吩咐,此事发生得突然,有许多细枝末节或许未能注意到,查案独木难支,若是集思广益,说不定还能寻出其他线索,夫人们大可将今日所见所闻传扬出去,但凡有人能提供蛛丝马迹,皇后娘娘大大有赏!」 今日在慈安宫发生的事情,足足够得上命妇们大半生的谈资,她们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能全身而退,脑中那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彻底松懈了下来。 她们本就是善口舌者,传扬此事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一个个匍在地上应承了下来。 至于张曦月,太后与皇后都走了,更加没有人顾得上她。 可张曦月不仅没有心安,反而更加害怕,她跟在后面夺门而出,因跟得太急,脚底踉跄一下,摔倒在地,手掌因惯性支撑在地上,被震得生疼。 婢女云杉赶忙来扶,「娘娘您没事儿吧?」 张曦月愈发慌乱,她拉着云杉的手,惶惶道,「怎么偏偏是在宝华殿出了事儿,若那事儿真让沈流哲撞见,他气急之下对皇上出手,那皇上大病初癒的身子骨,怎会是沈流哲的对手?!」 她的瞳孔因害怕而逐渐扩大,「若皇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我该怎么办?卫国公府之人都敢杀皇上了,那取我的性命岂不是不费吹飞之力!」 云杉忙安慰道,「娘娘莫要多想!咱们在宝华殿那事儿行得隐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么久都无人发觉过,没理由就这么巧被人撞破。且那沈流哲虽是个猢狲,可往日再混闹,也没听说过闹出人命过,娘娘您先安安心。」 「对!你说得有理,若沈流哲真如此行事,卫国公府饶是再功高望重也无用,一旦背上了弒君的罪名,跌落谷底人人喊打就是瞬间的事儿!走!我们也快跟过去瞧瞧!」 皇宫,巳时三刻。 沈流哲行在宫墙之下,向来明朗的脸上,此时却凝重不已。 沈流哲是卫国公老来得子,父兄忙于公务不能时时管教,出了事沈母哄惯着,沈浓绮又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主,长此以往,沈流哲便愈发豪恣了起来。 以往宫中但凡有个什么宴请酒席,他向来是最热衷的,每每都是早早就入宫来,和几个要好的去燕雀湖玩闹一番,再喝得酒酣耳热、心满意足得出宫去。 第44页 为此,弹劾沈流哲的帖子就从未少过,那些帖子如雪花般飞入宫中,先帝却从来未曾管过,毕竟卫国公府一脉已经威势擎天,再出个泼皮纨绔,对皇权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此时沈流哲却不在宴席上,而是走在去宝华殿的还愿的路上。他其实不是个信佛之人,长这么大,也没有吃过半日斋。 哪怕是大皇子、二皇子去世之时,宫中有命,要传他进宫吃几日斋饭,他也是在袖口中藏满了鼓鼓囊囊的牛肉干进宫的。 他想着,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温良谦恭之人,生前对他和姐姐都很不错,只可惜没命当他的姐夫。可饶是他们现在不在世上了,哪怕是在黄泉之下,也定不忍看他这曾经的小舅子挨饿。 若在以往,有人预言他某日会真心实意去佛前还愿,他定然是呲之以鼻的。 可他今日的确是提前三日沐浴焚香,怀揣着满腔诚心,来宝华殿还愿的。 就因为沈浓绮那日预言的三件事儿都说中了! 其一,云山王会在狱中心悸而亡。 其二,德高望重的净空法师圆寂。 其三,三清山有异兽出没,咬伤了十数人。 这三件事儿中,若只说中了一件,那沈流哲大可以认为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但却偏偏真预言中了三件事情! 他不得不相信,那菩萨给沈浓绮託梦确有其事。他一面觉得慎得慌,一面也开始隐隐担心,沈浓绮嘴中关于卫国公府之言,或许是真的。刘元基或许真的会对卫国公府下手,他们即将阖府伤亡,万人唾骂,不得善终。 沈流哲怀揣着这些心事,终于走到了宝华殿。 远远的,福海就瞧见了这个混世魔王,先是心中一紧,然后迎了上来,脸上端满了笑脸,「沈公爷今儿个怎么有心思来宝华殿了?」 沈流哲斜乜他一眼,抬腿就要往里走,「小爷我要做什么,犯得着和你说么?」 「哎呦,沈公爷留步。」却被福海拦在了殿门外。 福海知道他不是个好惹的,好声好气道,「沈公爷,今儿个回宴,皇上正在里头给太后祈福,特意吩咐了,不准闲杂人等入内。左右里头也是些香火经书,没有什么值当沈公爷瞧的,紫宸殿那头,倒是设了些投壶射箭的场子,伯爵府那几个爷可都在那边呢,小公爷若是想要玩闹,不如去紫宸殿瞧瞧,这宝华殿冷清清的,只怕扫了爷今日的兴致。」 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个地方,是沈流哲想去,却有人拦着的。 沈流哲当下脸就黑了几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看小爷脸上哪个字写着闲杂人等?」 「祈福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居然还要封殿?姐夫这皇帝的派头真是越来越大了!他不是在里头祈福么?巧了!我正好进去同他有个伴儿,与他一同礼佛!」 说罢,绕过福海就要往里走。 福海被吓的碎心裂胆,赶忙追了上去,还打算要再拦。 沈流哲却被他烦得彻底没了耐心,撩起衣袍,一脚勐力踹在了他的肚腹上,怒斥道,「你这不识抬举的阉人,居然敢挡小爷的路,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前阵子我阿姐赏的三十军棍没让你长记性?」 「小爷我今儿个就算是未经通报闯了进去,莫非皇上还会怪罪我不成?!」 福海受了军棍的伤本就还未痊癒,受了这一脚,伤口愈发崩开,疼的龇牙咧嘴的同时,却还是没忘喊了龙鳞卫过来。 龙鳞卫乃是皇上的私卫,里头每个人皆是由刘元基精心挑选的,只对皇上一人尽忠。可饶是如此,那龙鳞卫还是放低了声调,「沈三爷,确是皇上吩咐,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沈三爷就不要戏弄小的们了,行不行?」 沈流哲一看这场面,便知想要从宝华殿的正门进去,估计是要硬闯了。 可阿姐再三强调过,不要再在宫中惹事生非,更何况他上次被周沛胥打了板子的腚|部也还正在隐隐做痛,若是将事闹大,免不了又要挨罚。 幸而他自小在皇宫中胡窜,对它的熟悉程度堪比自家后院,知道除了正门,还有几处鲜有人看守的小门,思及此处,沈流哲瞪了福海一眼,放了句狠话便扭头离去。 哪想这几道小门竟也有人看守?眼瞧着沈浓绮说的还愿吉时就快到了,沈流哲无法,情急之下只能忍着屈辱,钻狗洞进了宝华殿。 他快速将身上的尘灰拍干净,然后便踱步朝朝宝华殿的正殿走去,他心中生了些疑窦,这宝华殿除了太后,其他人向来鲜少踏足,怎的忽然一下子这么抢手了?到底是无忧无愁长大的公子哥,并没有往更深处想。 穿过了两道垂花门,又拐道了几条小径…… 蓦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喘声,传入了耳中! 佛门圣地,清净之所,怎会出现如此靡靡之音? 沈流哲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可随着他的脚步渐近,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声调越来越高,似难捱又似欢欣,似啜泣又似愉悦,且离近了之后,便能分辨出,这不仅是由两三个女子发出的声音! 沈流哲虽年纪尚小,但也不是个不知男女□□为何物之人,自然是知道这声音,到底是在何种情境之下发出来的。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脑子翁然空白一瞬,只觉得荒唐至极! 第45页 饶是他这般行事荒谬胡闹之人,也知就算再不信佛,可也不能随意亵渎神明!宝华殿乃宫人祈福拜佛之所,菩萨真人的眼皮子底下,怎会有人行出如此谬妄之举? 能有权利如此逾矩之人,宫中之有一个,联想起守在殿外的福海与金鳞卫,沈流哲心中咯噔一下,立即顺着声音寻到了一出厢房外。 他戳破了窗纸,眼神望内探去。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厢房中央是坐身高九尺,浑身塑了金身,面目沉静的佛像,周围的经幡和经书,堆围在佛像四周,佛前有若干舍利佛塔,碗口大的香炉中,还点着缕缕青烟…… 刘元基上袍未解,裤带松落,正躺在佛前的香桌之上,任跨|上道袍松散,露出艷红肚兜的光头女子,在他身上摇曳生姿。他一点都不像是那个往常相处时的皇帝,狂欲的眼中尽是暴戾,杀性极重。 除此之外,另有六七名光头女子,瞧上去像是道姑,脸上却都带艷色,身上或穿着素净道袍,或身披薄纱艷衣,外衣肚兜皆散落在厢房四处,她们或坐或卧,一面取悦自己,一面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似在助兴! 佛像手中端着的本是莲花,如今落了条艷红的衣带,让这原本庄重肃穆之处,染上了许多旖旎。 这极具冲击的画面,映入了沈流哲的眼帘,他直觉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在了起来,赶忙底下了头。 沈流哲心中腾然生了一把火!没想到阿姐对刘元基一往情深,万事百依百顺,刘元基却居然背着阿姐,在暗中行如此苟|且之事!若是阿姐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多难过? 沈流哲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了,太阳穴旁的青筋也暴起,两眼几乎能射出火光来。 若是寻常百姓的娘家人撞见了这副场景,定会将这散德行的男子抓出来,打断三根肋骨,再让家中女子与之和离! 沈流哲现在何止是想打人,他着着实实是想冲进去一刀结果了那狗皇帝!反正之后,刘元基也要清算卫国公府的,不是么?他攥紧了拳头,关节咔咔作响,正要闯进去了结了刘元基! 忽然耳边又响起了沈浓绮的话,她似是早就有预感会发生什么,在他来宝华殿之前,就嘱咐过他,让他切莫妄动,让他收敛心性,让他蛰伏以待还击……沈流哲知道,若是他现在一时意气,闯进厢房手刃了刘元基,父兄定然起兵,届时边境生灵涂炭,晏朝定然天翻地覆。 待那时,他凭着卫国公府那些府兵,能护着阿姐全身而退么? 他犹豫了,他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情,渐渐换成了萎靡,他缓缓转身,踏下台阶,阴沉着脸正准备离开。 蓦然!厢房中传来一句,「贱婢的服侍,陛下可还满意??」 「自是……满意。」 「若陛下愿意再给贱婢的凤冠上添一颗东珠,贱婢便让您更满意,如何?」 「哼,妥。」 沈流哲的脚步顿住。 凤冠?贱婢?服侍? 世家女子的名声最为重要,更何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那贱|人怎敢?怎敢为了邀宠,冒天下之大不违,将代表皇后的凤冠,在床榻之上如此随意道出?!! 那是他最爱重的姐姐,自五岁被封为太子妃后,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那么小小的人儿,每日都要起早贪黑起来,跟着宫中嬷嬷学那些磨人的规矩,初时头顶圆碗,要站在廊下整整两个时辰,后来大些了,就练字练得手都磨出了水泡,再大些,又要学文章礼数,史实琴乐……真的是日日不得安生! 吃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难,这才得了百姓中人人称赞的贤名! 可如今却被个脏污玩意儿,随意诋毁取乐?! 沈流哲将眼眸缓缓阖上,似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终于,他重重将胸腔中那口浊气狠吐了出来。 既然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狗皇帝暂且是杀不得,可这不代表,旁人也杀不得。 反正他凶名在外,与其忍气吞声,受这般窝囊气,不如先将这天捅个窟窿!以泄心中之愤! 沈流哲扭身折返而去,大步流星跨上台阶,一脚便将厢房的木门踹开,犹如头兇狠恶兽,咆哮如雷嘶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污言皇后!!」 说罢,用蛮力将那女子从刘元基身上拉扯了下来,抄起一旁的烛台,满眼血红着,狠狠朝那女子的头部勐烈砸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砸得鲜血直流,砸得脑浆崩裂。 那女子不仅在眉眼间长得有几分像沈浓绮,也是其中最会讨刘元基欢心的一个。 刘元基本正在将她想成了沈浓绮,正想像着飞天神女跌落神坛,在他面前委曲求全,讨好卖乖,正是乐在其中,得意之时。 只听得哐啷一声,木门裂开,沈流哲宛若地狱的恶神夺门而入,然后就眼铮铮,看着原本还在娇呻的女子,被砸得哭喊出声,直到完全没有了气息。 鲜血、脑浆飞溅在刘元基的脸上,刘元基直接被吓懵了,然后就从那低矮香桌上滚跌了下来。 他自小在藩王府就被敲打得没了骨头,原本就是个软弱性子,看着眼前如狼似虎、横眉竖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的沈流哲,他直觉大难临头,惊恐万状的往后滚爬而去,声嘶力竭喊道,「大!大胆!来人啊!快!快来人!!」 第46页 「有人行刺!」 厢房中的莺莺燕燕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尖叫声此起彼伏,连跑都忘了跑,全都抱在一起,蜷缩在了厢房的角落中。 刘元基倒是顺着门栏,战慄不止地滚爬了出来,正好撞上了闻声而来的福海,福海暗道不好,便先朝厢房中望去,想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结果就瞧了那一眼,就被吓得寒毛竖立,怛然失色,赶忙先扶着刘元基,踉跄着到了隔壁的厢房之中。 刘元基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本就瘦弱,此时缩着肩膀,活像只拔了毛待烤的活鹌鹑。 他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拽住了福海的衣袖,哭得涕泗滂沱,「沈流哲要杀我!沈流哲他要杀我!!怎么办?朕该怎么办?」 「皇上你别害怕,若是沈流哲真想杀你,方才就动手了,他不敢弒君的!」 福海也被唬得不轻,可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心知此事已然败露,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后患无穷。 福海眸中射出寒光,对刘元基道,「皇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 刘元基瞳孔震动,「什,什么?!」 福海快速解释道,「您下令将沈流哲诛杀之后,皇上您只对外说,今日回宴中人数众多,其中混入了刺客,在您祈福拜佛时,刺客现身妄想暗杀皇上,可此时正好沈流哲来救驾,与那刺客厮斗之下,竟一着不敌败给刺客,惨死在了刺客刀下,然后再将场面搅得混乱些,弄几具侍卫的尸体来伪造,如此便可天衣无缝了!」 「皇上,好在今日宝华殿全都封锁了,如今只有这几个龙鳞卫知道,他们对皇上皆忠心耿耿,若是此时出手,还能将此事按下来,若是时间拖久了,恐会走露风声。皇上!您快快拿个决断出来!」 刘元基有丝瑟缩,「将沈流哲杀了?可、可朕和皇后才成亲半年,安插在军中的人还未成气候,若真杀了,卫国公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定会纠察到底对朕心生戒心,更何况若是哪日东窗事发,卫国公知道是朕杀害了他儿子,那朕这江山和首级,还如何能保得住?」 福海劝道,「皇上真真是煳涂,您手中还有皇后娘娘呢,只要她信您,对您还一如既往地顺从,您何愁不能收服卫国公府?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卫国公府察觉了,哪日若真自立山头,那便让他立,左右您手中还掐着皇后这张筹码,还怕拿捏不了卫国公府么?哎呦我的皇上!时间不够了,您快做个决定吧!」 刘元基虽然软弱,可也知道福海说得着实有些道理,他神志稍稍回来了些,将心一横,「好!那便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15号夹子,因为手速慢,所以14号0点前更不了多少,选择15号晚多更,往小天使们谅解。 下章男主出场,皇帝会有惩罚。 第21章 「好!那便杀了他。你现在就去传令给那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切记要滴水不漏,使人看不出破绽,龙鳞卫最好身上都挂些伤,至于那几个女子………」刘元基眼中尽是狠辣,「一个活口都不要留,免得再节外生枝。」 「皇上英明。」 福海见奸计得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觉得身上的棍伤与踹伤,仿佛没有那么疼了。沈家那两姐弟,待他一个赛一个凉薄,得了今日这下场,那便是他们活该!今日他献计杀害沈流哲,还仅是个开始,卫国公府早晚有全然薨塌那一天!福海才要转过身去传令,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句, 「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福海脚步顿住,刘元基蹭然站起身来,心中万分慌乱,「这是怎么回事儿?咱们的人将宝华殿围得跟铁桶一般,她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莫非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不!不行!若是皇后看到那些女子可如何是好?朕怎么说得清楚?!」 福海赶忙安抚,「皇上莫要慌张,奴才先服侍您将衣裳穿好才是,不然待会儿若是皇后娘娘寻了过来,看见您这模样,心中只怕愈发不爽。」 刘元基低头一看,这才发觉他此时的穿戴确是极不齐整。龙袍半解在胸前,裤腰带不止去了何处,亵裤松落堆在脚面上,髮髻零散地碎落在额间仿佛鸡窝…… 众人急慌慌得寻来宝华殿时,最先在那间敞着的厢房中,发现了沈流哲。 厢房凌乱不已,佛经零散,经幡落地,贡品桃果滚下香桌,还有道袍、肚兜、衣带、薄纱飘覆在上头,佛香萦绕的同时,还夹杂着刺鼻的香粉味儿,和股浓烈的血腥味。 地上是一滩血,房中有一座佛,佛前有一个人。 沈流哲正背对着众人,对佛像念念有词,似是正在祷告。 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常服,玉冠簪顶,玉带束腰,光瞧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便知是个鲜衣怒马的美少年,那般虔诚的模样,纯净得宛如观音座下的莲花童子。 可他衣摆、袖间被溅满血迹,脚旁是一柄浸满鲜血的烛台,墙角那五六个女子蜷缩在一起,看他的眼神满是惧色,又仿佛将他衬得像地狱踏火而来的魔童。 既暴戾又纯净,既兇残又皎洁。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此刻在沈流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众人一时看呆了,谁也不敢言语。 终于,沈流哲似是祷告完,他将合十的手掌放下,缓缓转身,星星点点的殷红,落在他的眉眼前,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将他身上的反骨气质显露无益。 第47页 偏偏沈流哲又眼眸澄净,嘴角带笑,对着沈浓绮的眼睛道,「阿姐,我听你的话,已经还过愿了。」 沈浓绮直觉胸口涌上股摧心刨肝之痛,赶忙快步上前抱住他,啜泣低语,「阿弟,你、你怎么这么傻,不值当的!」 这所有的画面,都引向一个真相——沈流哲因撞破刘元基厮|混佛堂,护姐心切气急之下,用烛台砸死了刘元基。 卫国公府嫡子,竟然堂而皇之在宫中弒君! 不止沈浓绮这么想,在场众人都这么想。姗姗来迟的张曦月瞧见眼前这一幕,更是几乎晕厥了过去! 她陪着刘元基这么多年,从落魄藩王到黄袍加身,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哪知后半生的的倚靠,随着刘元基身死,化作佛堂的那抹青烟随之消散。 她趔趄着扑到在那片血迹旁,哭得撕心裂肺,「皇上!皇上!您死得好惨啊!卫国公府狼心狗肺,身披浩荡皇恩,却不知感恩戴德,反而因宠生娇,如此桀骜不驯,竟将您给活生生砸死了!你就这般离嫔妾而去,嫔妾可怎么活啊皇上!」 「快!快来人啊!快拿下这狂徒!免得让他逃脱了!」 张曦月带了许多卫兵进殿,那些卫兵得令之后,却还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沈流哲眼中的澄净瞬间消失不见,倾然尽是阴狠,「你若再敢置喙我卫国公府半句,那便等着与这贱婢一样,成为我手下亡魂!」 巨大的危机感席捲而来,几乎将张曦月吞噬,她心中发憷,惶惶往后退了退,「你、你胆大包天,竟敢威胁皇眷!」 只有沈浓绮迅速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信息,原来这血不是刘元基的!她脑中紧绷到极致的弦,此刻终于完全松懈了下来。 沈流哲杀了人,面对这一事实,若是在前世,沈浓绮定会觉得他是目空一切无法无天,可歷经两世,她已完全摸清了沈流哲的脾性,他不是那般行事不知后果之人,且按照他口中的说法,那女子似是因诋毁卫国公府而亡。 既如此,那便是该死。 太后入宝华殿的第一件事儿,并不是去查看刘元基是否无恙,而是先去检验了布置在殿中的道场是否被冲撞,此刻才来与众人汇合。 瞧见眼前这原不该出现在佛堂中的香艷、血腥场面,太后直觉气血翻滚,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年迈的身躯被气得发起了抖,「好哇!青灯古佛下,裊裊香火旁,竟成了行如此不堪之事、杀人如爇之地! 你们眼中,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心中到底存未存敬畏?!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来人!还不将这狂徒压入昭狱,容后处理?!」 沈浓绮立马拦在了沈流哲身前,正想着如何软语哀求替他求情,未曾想到沈流哲倒是先上前一步,朝太后拱手做了个揖,朗声道,「今日之事,惊扰了太后凤驾,着实是流哲之错,流哲认罚!可如此秽乱后宫、祸乱朝政,任由他人中伤功臣之事,也还望太后过问……」 「…我卫国公府,等着给一个说法!」 然后他扭身,朝沈浓绮混不在乎笑笑,「到底又给阿姐添麻烦了,无妨,昭狱那等稀奇地儿,人人谈之都色变,我此生又怎能不去瞧一瞧?」 说罢,大步流星便踏出了厢房。那些侍卫哪儿敢拿他?反而纷纷往后退让,留出条路来让他通行而过。 随着沈流哲的袖角在她的指尖逐渐抽离,沈浓绮的心不禁颤了两颤。 她忽然意识到,这两世沈流哲下昭狱皆是为了护她。上一世是受遍八十一道刑罚,那这一世呢?沈浓绮不敢细想,望这他那不羁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帘,她只觉得煎熬万分。 可她知道,就算她此时再忧心,也绝不能像张曦月那般哭天喊地,没了体统。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再艰难的时候,她也该镇定自若,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她将一切的情绪收拾好,再转身时,眼中的愁绪已消散,她睥睨着这厢房内狼藉的一切,目光一凛,吩咐道, 「来人!」 「将这兇器收好,交予仵作查验备案。」 「再将这几个女子压下去,命人给本宫看严实了,若是残了、死了,本宫绝不放过!派人去详查,她们是经谁引荐入的宫,入宫多久,以往是贱籍?民籍?还是僧籍?未免还有其他闲杂人等混入,前阵子那些喇嘛僧侣,全都再详查一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准放过!」 「本宫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媚主惑上,祸乱宫闱之大罪!」 此时阵风吹入厢房,佛经盪起,经幡飘扬,身着淡黄宫装的绝代女子,修长身姿挺立在佛前,眼中迸出愤怒的火花,面带怒容,似是上天派遣下凡,维持世间秩序井然的神女! 眼见沈流哲犯下如此重罪,在场众人免不了轻看了卫国公府一眼,此时耳边乍然响起这振聋发聩、如金击玉碎的天外神音,心中不禁发憷,再不敢慢怠,纷纷应是,各自听令忙有序散去。 临近宝华殿的一间偏殿。 太后面色不虞地端坐在主位的那张小叶紫檀木的雕花椅上,沈浓绮坐在太后右侧下首,正面带寒意,唇边紧抿。 刘元基在主位上与太后相对而坐,也是眉头紧锁。 他方才躲在厢房中不敢出来,直到在窗洞中瞥见沈流哲渐行渐远后,才稍稍心安些许,后又有下人来报,道皇后被下毒暗害一事败露,刘元基才放下的心又被高高悬起,直到听到採莲已死,线索已断,这才松了口气。 第48页 这些事儿猝不及防之下齐齐发生,打了刘元基哥措手不及,他做了好大一番心理建设,经太后三番五次传唤后,才终于坐在了此处。 他衣装虽然已经穿戴好了,可身上那阵刺鼻的脂粉还萦绕在身周,似乎在提醒着殿中诸人,方才在佛堂当中发生的香艷之事,令人闻之生厌。 出了此事,太后免不了要过问。可若刘元基是她亲生,她定会勃然大怒,大发雷霆,训骂呵斥自然不在话下,出手打几下都算是轻的,可刘元基到底不是,她与这半路义子着实不够亲近,连火都不好随意发,只能憋着一口气,按照章程发问。 「方才是谁在佛堂上厮|混?」 这话犹如隔空打脸,让刘元基眉头更紧了几分。 他此时无比后悔,若是早将沈流哲杀了,将此事推脱在刺客身上,他便不会在此受忍受这般屈辱的盘问。 他皱紧眉头,「乃朕。」 这毫无悔意的姿态,令太后更火大了几分。她不禁想,若是两个先太子在世,绝不会如此对她。犯下如此罪过,居然还有脸坐着回话?还口口声声自称「朕」?她亲生的孩儿死了,牌位还在宝华殿中供着,在天上都不安生,还要被这忤逆义子在佛堂上如此冒犯? 太后语气冰冷了几分,「这是第几次如此厮、混?」 这无异于公开处刑,刘元基只觉更没脸了。 他望了坐在对面的沈浓绮一眼,见她自始至终眼皮都未掀起瞧过他一眼,他心中愈发焦虑了起来。他的确是如此厮|混过多次了,可眼下他能承认这个事实么?打死都不能!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 他瞧着是回答太后的问题,实则却是朝着沈浓绮所坐的方向,信誓旦旦地赌誓。 太后盘着手中的佛珠,目光沉沉的瞅着刘元基,又问出一关键问题,「那女子究竟说了怎样的忌讳之语?竟让沈家老三动了杀心?」 不是没去盘问过剩下的那些活口,可她们眼睁睁看着有人因言丧命,便知这话绝不可能再散播出去,一个个哪怕受了刑都不敢说。 刘元基眼神忽然就开始飘忽了起来,「就……嗯……朕也记不清了。」 太后手中的佛珠越盘越快,眉头越皱越深,她不禁开始犹疑起来。 究竟那死去的女子说了什么惊天骇言,是那些活口不敢说,皇帝不肯说,沈三不屑说的? 那言语定是极其不妥,说出来定会引范众怒,才让在场者皆如此讳莫如深! 难怪沈三自知有罪的情况下,还有胆子代卫国公府讨要说法。 殿内的主子在说着话,殿外的真相已经慢慢揭开。 随着一茬又一茬的人进来回话,殿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冷,直至最后一个,咸福宫中的一个洒扫婢女进来回话后,气氛终于降至了冰点。 那些僕婢的话,大多能从侧面佐证,到底谁是幕后之人,也有少许捕风捉影之说,并太多直接证据,可太后浸|淫后宫多年,岂能瞧不出里头的蹊跷? 太后越想越气,越听越觉得荒谬,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冷笑一声,「今日本宫的寿辰回宴,真真是热闹非凡。」 「先是皇后在慈安宫中被人下毒暗害,后来又逢宝华殿道场被毁,皇帝青天白日与贱籍女子荒|淫|偷|欢,致使沈家三郎跋扈恣睢,血溅佛堂!这桩桩件件!可是在给本宫过寿?这莫不是嫌本宫死得还不够早?!」 「干脆连戏台子都不必搭了,不如将那些进宫赴宴的宫眷全都唤进来!好好睁眼瞧瞧这几场好戏!」 太后这些年修生养性,已鲜少发脾气,眼下动起怒来,众人不禁齐齐跪地,连刘元基也起身拱手。 「母后息怒。」 「太后息怒。」 太后望着这一个个低垂的头颅,指着其中那个被僕婢们共同指证的宫装女子,怒火中烧道,「想来这些时日,贵妃真是忙得很啊!一面要伺机给皇后下毒,一面还要在外头採买女子,将贱籍换成僧籍,收买嬷嬷主事,躲过宫中的层层审查,剃头换装,勾引君上…… 真真是好心机!好算计啊!饶是老身活了这么多年,有这般手段的宫嫔,本宫也从未见过!」 张曦月一直惴惴不安站在刘元基右侧,听了几轮查报上来,心知今日或许逃不过,可也还是想再辩解一番。 她再次咬了舌尖,一下便扑倒在地上,刚开始准备哭嚎出声…… 谁知竟被人捷足先登。 「母后,您也知儿臣幼时没有几个玩伴,身边只有兄弟,没有姐妹,所以初时,皇上说想让他的一个堂妹入宫,儿臣是极为开心的,想着进宫之后,若能有个知心姐妹相伴,在这孤寂深宫中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初时皇上想抬举她赐贵妃之位,儿臣虽觉得不妥,可最后还是依了,贵妃入宫之后,更是事事照拂,从不慢待,比起一同进宫的于妃,甚至还要更亲近几分。」 「可谁想,一片赤诚真心,却换来毒药一碗!如此对本宫便也罢了,本宫只想着或许是平时疏于照顾你了,才换来妹妹如此怨怼。」 「可妹妹为何如此煳涂!竟将那些烟花柳巷的女子引入宫中?她们来路不明,也不知经歷了些什么,会有些什么异病,若是皇上一个不慎,染上些无法与人道说的隐疾,岂不是有碍龙体,惑乱朝纲?妹妹不喜欢本宫便也罢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讨皇上欢心,便做出如此有违纲常,大错特错之事!」 第49页 沈浓绮寻到时机,跪在地上面容悲戚,眸眶中积蓄了许久的泪滴,似是再也没有地方可存了,终于顺着她赛雪的肌肤滑落。 但只落了两滴晶莹的眼泪,便被迅速抹去,面容既倔强,又显得脆弱无比。 这才更让人心生怜惜! 躲在暗处了那个银白身影,只觉心中钝痛,韧竹般身形,都被她那两滴泪砸得晃了晃。 太后抹了两滴泪,愈发觉得沈浓绮不容易,亲自起身,伸手将她牵了起来。 刘元基听着她的款款深情之言,心中莫名也涩了涩。 此时又有下人来报,「回禀各位主子!方才五城兵马司来报,道上次在校场,害皇后娘娘坠马的真兇终于查出来了!那两个给宝马餵草料的小厮,被人在衢州抓获后,对给皇后娘娘骏马投毒的罪行供认不讳,经层层筛查,收买他们投毒之人,正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採莲!」 太后冷哼一声,「好啊!贵妃这罪证,真是越来越多了!若是再等上一会儿,不知那捲宗上能不能将你的罪责写得完!」 那罪魁祸首张曦月,感受着从殿中各个角落投射过来,暗含鄙夷与嫌恶的目光…也终于承受不住,直接弱声求饶,「嫔妾冤枉,真的不是嫔妾,皇上,嫔妾真的没有做过这些,真的没有……」 太后打断她,「你也不必在这儿装得楚楚可怜!」 「皇帝,你原先说她虽出身卑微,但是个心地善良之人,以前你在藩地时,她家就经常接济你,所以硬是要将她接入宫来做嫔妃。 本宫当时就想拦,可本宫到底也不是你的嫡母,也不好因这些小事同你起了龃龉。可今日本宫也不怕得罪你,不妨与你直说,今时今日这桩桩件件,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能拉去午门斩首的大罪!若不严惩,实在是难以服众!」 「你便给个决断出来吧!」 此言一出,刘元基感受到了殿内所有人的视线,明里暗里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瞬间觉得压力倍升。 他的脚下,张曦月匍匐在地,指尖紧紧拽着他的裤摆,湿润的眼中尽是哀求,她此时连哭喊都不敢了,只敢倒吸着气啜泣。 他的对面,沈浓绮正端坐在张官帽椅中,瑰姿艷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中尽是清冷,犹如一弯挂在天上的冷月。 这两个女人,都在等着他做出决断。 一个是跟在身后多年,对他不离不弃,任他予取予求,各种讨他欢心,饶是他性子再恶劣,也从未言说过半句委屈的糟糠之妻。 一个是他需各种做小伏低,处处讨好,不能肆意妄为,相处起来极有压力,不敢表露一丝本性,事事规劝他行为举止的后娶之妻,——且还是卫国公之女。 …… 好拿捏的糟糠之妻,终究还是胜了几分。 毕竟若是这宫中没了张曦月,刘元基倒不知,心中积年累月生的那些阴暗,今后与何人去诉说,那些疯狂的念头,又会有谁会为他去周全。 至于沈浓绮,呵,听方才的话语,便知她对自己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既然如此,事后大不了再多去景阳宫几趟,多哄哄她便罢了。 刘元基心中很快有了决断。 「太后所言极是,今日这桩桩件件,哪件都是可满门抄斩的大罪!就是因为罪行严重,所以才要慎重对待,不能轻易放过。方才来了那么多人,朕也在旁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坠马与中毒,人证物证皆指向採莲。而第三桩,佛堂之事……那几个贱婢,也都是採莲採买入宫的。 朕是一时意乱,才被那几个贱|婢乘虚而入勾|引|诱|惑,现在採莲已亡,是不是有人操纵,便已是死无对证。虽然太后疑心贵妃是幕后魁首,但朕却觉得,若无新的证据出现,最好不要再牵连其他无辜之人。」 「当然,採莲乃是咸福宫之人,犯下如此大错,贵妃有管教不严之责,朕便罚她降为嫔位,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此言一出,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安静地落针可闻。 宫婢们全都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心中尽是震惊,震惊与皇上的偏心。 明明证据就摆在眼前,皇上竟然全然推翻不认,竟要死保贵妃。以前就听闻过「最是无情帝王家」,可瞧着皇上待皇后极好,所以大家只当此话当笑话听,直到此刻事实摆在眼前,才琢磨出了这句话是真理。 太后是沉默。她知道刘元基与她隔了一层,所以素日也从不以长者的姿态去做诸多要求,可今日,她难得提点他要严惩贵妃,话都说得如此透了,谁知刘元基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不将她的话当回事儿。 他这不仅仅是包庇,还是忤逆上尊。 沈浓绮则是气闷。果然人性还是太复杂,看来她的确不够了解刘元基,他此举,着实是在她的意料之外。他不要卫国公府的权势了么?他不要掌控江山的快|感了么?他就不怕因他此举,今后卫国公府对他再无半分好感? 还是说,他竟真的觉得她就这么傻?他就自信她这么爱他?如此作为,她还能劝父兄诚服于他? 「既无人有异议,那此事便这么定了,今日之事皆已了,已在此处耽搁许久了,参加回宴的宾客还饿着肚子等开宴呢,走,朕陪你们一起去。」 沈浓绮浑身上下极其难受,她心中那团火,被刘元基敷衍了事,不值一提的态度,拱得越来越旺!她越来越焦躁,皮肤的温度都变烫了几分。 第50页 毒害她的小人,就这么轻俏逃过?这口气她忍不了!她咽不下! 就算她将张曦月剥皮剔骨又如何?刘元基敢拂了她的心意么?沈浓绮腾然起身,正打算上前拦住刘元基…… 「皇上觉得如此可行,臣却觉得如此不妥!」 蓦然,宫殿的金顶红门处,出现了个银白色的身影。他凛凛站在门前,似一道绚丽的阳光,勐然照穿照穿厚重的云雾,拨开阴暗而来! 周沛胥以往温润的气质消弭于无形,身姿冷绝孤清,且锋芒毕露,孑然独立间,散发着睥睨万物的气势。 沈浓绮远远望见那身影,便觉得万分安心。 他似一阵清风,送来淡淡的凉爽,将她的所有焦躁不耐全都吹散。 刘元基身形顿住,也察觉到了周沛胥与往常更不同些,知道周沛胥定然是已察觉了今日发生的种种,这才赶了来,现在拦在门口,许是对他方才的决断不甚满意。 此人虽然棘手些,但好在从不仗着帝师之名拿腔拿调,也从不与他起正面冲突,饶是出了错漏,向来只是耐着性子在旁指点,虽然难缠,却也不是个太难对付的。 刘元基微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道,「帝师,今日发生的,皆乃朕的家事。」 「皇上错了!皇族无家事,后宫之事干系朝堂,牵一髮而动全身!」 周沛胥身姿如松,将手背在身后,语气不善,颇有些训诫的意味。 「臣记得皇上在登基初时,便教过你,若想做名贤君,处事应当不偏不倚,秉公无私。未曾想得到,皇上这么快就将这些话忘了。」 「臣再确认一遍,张曦月罪孽深重,皇上确定要如此亲纵了去么?」 这话说得这般言辞气正,掷地有声,让闻着皆肃然。 周沛胥虽是帝师,但向来平易近人,宫婢们却从未见他对何人如此厉色过。 刘元基虽然无知又窝囊,可好歹是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被一个朝臣如此训话,当下便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心中一旦生了气性,说起话来便就不那么冷静,忘记了后果。 「朕乃晏朝一国之主,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岂有收回的道理?自然是一言九鼎! 朕说贵妃无罪,便是无罪!连太后皇后都未置喙,莫非朕还要看帝师的眼色行事么?!」 周沛胥眸中射出寒光来,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警告与威势。 刘元基只觉得擎天的压力扑面而来,险些要将他压垮,脚底一软,险些就要站不住。 「既如此,那就休要怪臣不留情面了。」周沛胥收回眼神,迈开了步子,朝坐在上首的太后走去。 周沛胥撩袍,在太后身前跪下,拱手朗声道,「太后娘娘,臣乃顺国公周氏后人,身兼帝师之名,对皇上有训导之责。皇上在太后寿诞回宴之时,与烟花柳巷女子厮|混在佛前,行事放荡,实乃昏聩愚昧!如今晏朝后宫妖妃当道,多次加害皇后,媚主惑上,此乃祸国殃民之先兆,铁证当前,皇上竟听信妖妃妄言,暗含包庇之心,竟妄图让妖妃逃过罪责!如此徇私枉法,实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前者私德有亏,后有败坏朝纲,长此以往,若不加以训诫,百姓大祸!晏朝大祸!」 「臣上为能对得起晏朝先祖贤帝,下为能对得起百姓苍生。」 「臣恳请太后!容臣请训帝鞭!」 这话语铿锵有力,如金声玉正,在空荡的殿中传出回声,飘入院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就连殿内素日里受过严格戒训的婢女,与院中训练有素的卫兵,都肉眼可见得都骚|动不安了起来。 当年先帝病逝,将江山交给了刘元基,虽在他身旁安插了卫国公与顺国公,文武两方辅佐朝政,可也隐隐担心刘元基大权在握之后,不成大器,变成个只知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昏君,所以在弥留之际,留下了训诫之物,嘱咐众人,若是刘元基当真犯下是非不分,以权谋私等罪则,获得太后首肯之后,便可使用训诫之物。 训诫之物一出,皇上只能受诫,无法以任何理由逃脱罪责。 「周沛胥你疯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刘元基只觉得三魂去了七魄,瞠目结舌怒喝一声。 可那跪在地上的修长身影,不动如松,再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母后!您慎重!」刘元基见劝不动周沛胥,又扭头要哀求太后。 可惜,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无用的。 太后心中不禁冷笑一声,用不上的时候,唤她为「太后」,现在有事相求了,又唤她为「母后」了。 左右这母不母的,也没什么要紧了,这义子既然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今后还盼着他事事恭敬孝顺么? 太后易看淡了,「来人!取鞭来!」 慈宁宫离得不远,很快一个匣子就被递到了周沛胥身前,太后亲自取出钥匙,将匣子上的黄金锁扣打开,匣盖开启,里头静静躺了条流光溢彩的象牙柄九尾鞭,象牙柄上繫着玛瑙珠饰,尾部坠着长长九条鞭索,前端还打了堪称利器的索刃,将其挥打在人身上,被鞭打之人便会留下九条类似锋利爪尖划过的抓痕。 早在太后答应的瞬间,被卫国公府有过提携之恩的侍卫,便上前将刘元基控制住,架高绑在了木桩之上。 第51页 刘元基听着背后的动静,只觉得心惊胆颤不已,他做梦也没想到,今日居然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他在木桩上勐力扭动,声嘶力竭地喊着,「周沛胥!你可是昏了头?朕可是皇帝!朕警告你,你现在将朕放下来,朕便饶你冒犯之罪!」 他心底里,其实并不相信周沛胥会动手,毕竟这人平日里素来是个好说话的,没道理忽然变了脸。 正午的偏阳,将周沛胥身上莹泽如玉的锦袍照得愈发光亮,通身如罩了层白闪的光晕,衬得俊逸非凡的面庞愈发耀眼,可他眼眸中却没有一丝温度,右手持鞭,宛若上天遣下来惩恶劝善的清冷神将。 「你可知罪?」神将问。 被绑在桩上的宵小愈发气恼,他此时早已将什么皇后坠马中毒、佛堂厮|混包庇等事,通通丢在了脑后。 从周沛胥请训帝鞭开始,一直到被人控制得动弹不得,五花大绑绑在了桩上…… 这世上哪个帝王会如此屈辱?! 羞辱,激愤,气恼,急躁,一时间通通涌上了刘元基的心头! 「朕怎会有罪?!朕乃帝王血脉!乃万物之主!周沛胥你是不是疯了?!快将朕放……」 「啪!」 鞭声打断了刘元基的话语,随之响起的,还有刘元基悽厉的惨叫声,「啊!!」 「既然皇上还不知罪在何处,那臣便来告诉皇上。」 「其一,在皇后娘娘辛劳操持寿诞之迹,你不仅没有体谅熨贴丝毫,还背着她与烟花柳巷的女子暗中苟|合,此为不忠! 你认,还是不认?」 一鞭子抽来,刘元基疼得龇牙咧嘴,只觉得天灵盖都被噼开了,可还是梗着脖子道,「皇帝多风流,朕不过多宠幸了几个女子,这有何不妥?!」 「啪!」 这一鞭显然抽得更狠了些,布料撕裂声传来,刘元基背部黄色龙袍上的巨龙一分为二,露出衣中被抽得血肉模煳的皮肉,刘元基叫得更加惨烈了几分! 周沛胥平静地声音再次响起,「你认?还是不认?」 「认!认!我认!」 「其二,在太后寿诞回宴当日,你先假借为太后祈福之虚名,在宝华殿供奉的祖宗牌位面前厮|混胡闹,后又对太后不尊,因张曦月之事忤逆太后,此为不孝! 你认?还是不认?」 话语刚落,鞭声又起。 「其三,你纵容张曦月四处为你物色女子,害得不少良家女子被人诓入贱籍,落入风尘之地,今生今日陷入魔窟,此为不仁!」 「其四,卫国公府忠君爱国,为晏朝四处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你却纵容旁人肆意诋毁,惹得沈家三郎犯下命案,若传入卫国公耳中,或还会惹得君臣离心,此为不义!」 「更莫要提处事不公,因小失大等种种恶劣行径!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如何能做好一国之君?如何能执掌朝政?如何能让朝臣百姓真心诚服?我以上说的这桩桩件件, 你今后,改还是不改?!」 庭院中,迴荡着周沛胥振聋发聩之语,以及每句话结束的间隙,都会响起的鞭打声。 周沛胥鞭起鞭落间,毫不手软,每一次都用足了十成十的力道,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刘元基的背上,已经被抽得没有一寸好肉。 「改……我改……」刘元基气若游丝地回应。 他挂在桩上,从刚才的高声厉喝,到逐渐归顺,一直到「现在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尊严是什么?帝王的威严是什么?这些念头被一鞭鞭抽离了他的脑中。 他很肯定,若是他答错了一个答案,周沛胥定然会抽到他服软为止。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爽不爽,反正我写的时候,着实有些爽到了。 码这章码了好久,脑子麻了,明天暂且可能先日个三。 不要伤害野生动物。象牙乃文中修饰用词。 第22章 今日款待宾客的的宫殿,特意被沈浓绮设在了离宝华殿最近的永宁宫。 午膳时间已过,宫眷们都已经按照座位依次坐好,可主持寿诞回宴的皇后和太后,一个都没有出现,眼见时间越拖越久,才终于有女官将膳食传了上来。 男女分席。 女眷这头,哪儿还有什么心思用膳?皆一簇簇围着那几个擅口舌的命妇,听她们讲今日在慈安宫的所见所闻。 那几个命妇本就都是正室大妇,对妾室本就瞧不上,口齿伶俐地将张曦月下毒暗害败露一事,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又将妻妾尊卑的话题牵扯其中,引得命妇们纷纷推己及人,感同身受了起来。 「听说张妃的规矩,都是皇后娘娘手把手教的,她竟这般恩将仇报,勾结太医暗害皇后?」 「果然妾就是妾,不必对其太好,高兴了赏她个果子吃,不高兴了赏她耳光便罢,拿她当什么姐妹?皇后娘娘还是太过贤德了。」 「也难怪,卫国公府只有一个主母,卫国公不纳妾不收房不养外室,皇后娘娘自小千娇万宠长大,哪儿见识过这般人心险恶?」 「还是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家好,府中没有妾室,便没有这么多糟心事儿。」 女眷这头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第52页 「啪!」 「啪!」 遥远处传来一道道破空而来,响亮的凌厉鞭声!紧接着,就传来了一男子的极其悲烈的嚎叫声。 女眷们齐齐被吓得愣住,嘴中的话语纷纷止停,空气骤停,落针可闻。 永宁宫离刘元基受诫的偏殿本就不远,在如此安静的情况下,周沛胥义正严辞的话语声,竟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在场女眷的耳中! 「其一,………………还背着她与烟花柳巷的女子暗中苟|合,此为不忠!你认,还是不认?」 女眷们皆愕然失色愣在原地,脸上或八卦、或感慨的神情,瞬间都被吓得瞠目结舌,瞳孔震动。 入宫赴宴的还有幼儿,一时不明发生了何事,只被凌厉的鞭声吓得哭喊出声。 「哇……呜。」才刚哭了一声,就被家眷满脸惊慌着,死死捂住了嘴巴。 男眷这头,原本正饮着果酒,相谈甚欢,谁知平地一声雷,不知谁喊了一声,「皇上遇刺了!」 杯盏落地,酒撒当场。 男眷们先是震惊,后是愤怒!是什么刺客,胆子竟如此大,居然敢入宫行刺?! 今日来赴宴者大多都是些没有公职的闲散宗室,或者是退朝归野的耆老们,虽大多无甚武力,却丝毫不影响他们有颗赤心报国,徇国忘身的热心肠! 有什么是比在危急时刻,救下晏朝的一国之君,更能显示男儿气概的?更能载入史册的?饶是有,也是他们力所不能及的。 所以男眷们一个个怀揣着捨身取义的热心肠,摩拳擦掌,撩起袖袍就往行刺地点奔去。入宫赴宴没有带武器,无甚要紧,坐下的板凳也能勉强当武器使一使! 「定要活捉了那刺客!」 「咱们这么多人,堵也能堵死了刺客!」 一群男眷,被诸多侍卫引领着,口中念念有词壮着胆气,往偏殿大步走去!他们听见了鞭声与惨叫,生怕刘元基已经受了难,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终于行到了那间据说有人行刺的偏殿,却被眼前出现的画面震悚到了…… 宽阔整洁的宫院当中,种的皆是些低矮奇株,在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本颇有小雅之意。 可庭院中间矗立了个异常显眼的木桩,打破了这番雅意。 木桩上正被绑了个明黄色的身影,黄袍上绣了十条形态各异的巨龙,彰显着被绑着的人的身份,——那是晏朝的九五至尊。 本该在皇座上运筹帷幄,此时被束缚得动弹不得,身上的龙袍被抽成了一缕缕的衣条,冠上的髮髻早已散乱下来,五官疼得挤成了一团,正声嘶力竭地服软告着饶。 阶上身着白衣的执鞭刑诫者,身姿昂昂,正义盎然,犹如天神! …… 男眷们脚步顿住,神色惊异,有些人甚至还被吓退了几步。 可饶是如此,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一则,在场者皆为朝臣,对皇帝从来只有俯首的份,哪儿见过此等帝王受诫,旷古绝今的奇景?他们有丝捨不得走。 二则,先帝有言在先,若皇帝有一日昏聩到了需训诫这一步,那定是滔天罪行,受诫时不仅不能遮掩,反而要朝臣观围! 在众人有意的交口相传下,来者越来越多,全都挤在了这小小的庭院当中。 九尾鞭,一鞭相当于九鞭。 更莫提鞭尾有倒刺鞭结,抽在身上,那滋味绝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刘元基虽被抽得心神涣散,可意识却还没有完全模煳。 他望见了庭院中逐渐拥簇而来的人群,也望见了他们脸上或是皱眉,或是失望的神情…… 他只要一想到今日的种种,及这般狼狈至极的模样,会被在场之人传扬出去,甚至会被记入史书,被后人引为警戒……羞愤难当之下,不禁两眼一白,晕了过去。 太后是诵经念佛,心地善良之人,见不得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才见挥了两鞭,便道着哦弥陀佛回了慈安宫。 沈浓绮却不同。瞧见刘元基被打得这般皮开肉绽,哀嚎连连,她心中只觉得快意畅然。只恨不得执鞭之人变成她,如此才能更解气些! 她端坐在高殿当中,殿外阶下之人瞧不清她的神色,所以她甚至能有闲情逸緻,伴着刘元基的惨叫声喝茶。 渐渐地……她将目光,从刘元基的身上挪开,落在了那银白色的身影上。 周沛胥的鹤然身姿映入眼帘,被她在心中无限放大,直到那俊逸的身影完全挺立在了天地之间,在鞭起鞭落间,为她撑起了一片尚能喘息的天地。 他素来生性淡泊,不喜争端,这世上能让他动怒的事物,已是少之又少。 可偏偏每次的冷酷无情,幡然变脸,都是为了她。 「皇后娘娘,首辅大人道皇上已撤回对张妃的处置,现在张妃的死活,全凭娘娘一人处置。」此时精奇嬷嬷们拖上来一人,是早已哭得梨花带雨,髮髻散落的张曦月。 张曦月跪上前来,扯着沈浓绮金灿灿的裙摆,将头磕得咚咚响,哭得泪涕横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只求皇后娘娘饶我一命,我今生定做牛做马来偿还。」 果然人是有报应的,只不过报应的方式不一样。 前世那个端着毒药在床边,对她肆意□□的人,定是想不到,有一日会像只蝼蚁般,匍匐在她脚下,跪地求饶。 第53页 她生平第一次,忽生了丝恶毒心肠,嘴角扬起一丝诡谲的微笑,俯下身去望着那蝼蚁,语气轻柔道,「本宫给你两条路。」 「你若现在死,本宫尚能赐你个痛快。」 「可你若想以后再死,唔……死相,或许就没这么好看了。你如何选呢?」 她这语气令人毛骨悚然,张曦月的脖子不禁往后缩了缩,但既然有活路,那为何要选死路?她想也不想,「我选以后死!我选以后死!」 张曦月不住地磕头,「多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我今后定衔草结环,以报恩德!!」 沈浓绮哼笑一声,就知她舍不下这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既不想死,那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 「来人!将她压去浣衣局,从今日开始,她就是浣衣局最低等的宫女,需干最脏的事,做最重的活,餐食减半,寝时减半,任何人皆可驱使!」 她话音刚落,精奇嬷嬷们立即就捂了张曦月的嘴,利落地扭送她去了浣衣局,张曦月硬是连声呜咽都来不及发出。 沈浓绮这边发落完张曦月,那厢周沛胥对刘元基的训诫,也随着刘元基的昏倒而落幕。 昏阳微斜,洒在殿前的金顶红门之下,殿门处踏出个琼姿花貌的女子。 她眼圈微红,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湿润,似是方才哭过,明明面有悲色,却偏偏硬生生扯了抹笑出来,为庭院中的场面周全修饰。 「今日原是宫宴,本该阖宫欢腾,可方才诸位也都瞧见了,实在是恰逢宫变,妖妃惑政,说起来,这都是本宫未曾好好约束、管教好宫妃之过,今日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待改日皇上伤愈,定与诸位再把酒言欢。」 世间怎会有这般通情达理,心地良善的贤后? 若说有过,皇帝私心纵容是过,贵妃惑上邀宠是过…… 皇后作为被下毒暗害,差点坠马身亡之人,她何过之有?但她偏偏一人揽下所有,是最后一个出现,收拾这满地狼藉之人。 美人垂泪,本就以足以令人怜惜,偏偏这美人,还这般委曲求全,负重忍辱,愈发难得让人高看一眼。 燕雀湖边,凉亭之中。 沈浓绮遣散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亭中散神。 她这几日为了今天能顺利成事,明里暗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用了多少手段,焦虑急躁得甚至连觉都没有睡好。 幸而,今日虽然发生了许多她始料未及之事,但这一连串的事情撞在一起,竟将这些事儿发酵得越来越严重,传播地越来越广,得到的结果,甚至比她预想当中还要好百千倍。 这一切能发生,除了刘元基自己作死,她知最要感谢的,其实是周沛胥。 多亏了周沛胥,使了训帝鞭那么大的阵仗,她才戳穿了刘元基的真面目,众人才能得知,刘元基平日里装得对她千好万好,可她真正被人下毒暗害之时,刘元基反而要避重就轻,放纵魁首…… 沈浓绮正这么想着,眼眸迴转间,竟察觉到芦苇盪中,一个银白色的身影,犹如脚下寒冰消解,荡漾着银波的水面,耀眼无比,却一闪而过! 是他在附近! 沈浓绮蹭然一下便站起身来,在那片芦苇中搜寻着他的身影,可却再也一无所获。 他明明就在她身旁,或许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在暗暗关心她的一举一动! 否则那两名来通报「皇上被人行刺」,「皇后娘娘坠马原因查明」的侍卫,这些并不在她计谋中之事,怎会来的如此之快? 但他为何?为何从不出现?沈浓绮心中不禁暗暗失落。 可她瞬间就想明白了,许是……他觉得没有理由出现吧?她已嫁为人妻,身居后位,事事有人关照,样样顺心遂意,他出现又能做些什么呢? 身份有别,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有些暗藏在心中的情意,若是真道出来,何尝不是自找烦忧? 苦涩、煎熬、失落、忧伤……这些情绪齐齐涌上沈浓绮的心头。 他不出现,她偏要引他出现! 不是没有出现的理由么? 无妨。 她硬生生造一个出来便是。 沈浓绮缓缓转身,行至亭边。眼前是碧波荡漾的燕雀湖,青绿色的湖面,随风起伏不定,波光道道,像极了父兄挂在军营中随风飘扬的军旗。 她心一横,缓缓将眼阖上,身躯前倾,朝湖面倾倒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猝。本文完结。(狗头) ~感谢各位支持~ 第23章 沈浓绮面对着湖面倾倒而去,只觉得碧波荡漾的湖水越离越近,近到她的鼻尖几乎都要触及到水面,已闻到了湖水清新又腥然的味道…… 她不禁憷然了起来,或许是她看错了吧?或许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吧? 没有谁会这么傻,会一直做个只藏在暗处的后盾。 他或许其实就根本不在身后。 就在她以为要跌入湖中、溺水窒息时…… 蓦然!一股遒劲的力量落在腰间,将她娇柔轻盈的身躯,骤然朝后拉去。 救她之人似是极担心,往回拉的速度极快,快到她只觉得身周的景色正模煳往后退。 沈浓绮整个人腾空而起,惊慌失措下,像抓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了腰间那条莹白色的臂膀。蓦然间,万千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第54页 她先是嘴角朝上弯了弯,笑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在她最危险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缺席,永远在身后擎护着她。 紧接着,巨大的悲戚感随之而来,她又哭了。 哭眼前的局面难以收拾。 哭他们二人相见,为何要如此迂迴? 哭为何造化如此弄人,她为何没有重生在嫁给刘元基之前,否则她还能以命相逼,恳求父兄不要嫁入皇宫。 是不是一切都晚了?她是不是就算重生了,也只能与他遥遥相对,可望而不可及,永远也报答不了他前世今生的情意? …… 她越想越难过,渐渐由无声流泪,到啜泣出声,最后干脆不管不顾地痛哭流涕了起来。 那一瞬间,什么仪态万千,什么举止大度她都不要了,只想将长久以来的情绪抒发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她哭着哭着,只觉得揽着她腰肢上的臂膀,愈发紧了几分。 终于,感觉脚掌触地,那臂膀轻稳将她放落在了地之后,她腰间的温度骤然抽离,又撤了回去。 沈浓绮哭得难以自抑,浑身都充满了股透明的脆弱感,阵风吹来,仿佛身后的随风吹倒的细高芦苇,都能将她如玉的身姿压倒。 她乌羽般的眼睫全然被泪珠浸湿,晶莹的泪珠从眸眶中顺着吹弹可破的肌肤,轻轻滴落在了地上,重重砸在了身前男人的心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颤着修长的指尖,递上来块稠缎手帕,上头绣着三两竹叶,甚为清雅。 「就因皇上辜负了娘娘,娘娘便要去寻死么?!」 这声音音量不大,似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带了丝劝导的意味,可语中终究还是泄露了难以压抑的心痛与愤怒。 此言犹如平地一声雷,炸裂在沈浓绮耳中,她勐然抬头,便瞧见了身前俊美无涛的男子,身形僵硬,手掌攥紧成了拳头,正蹙紧了眉尖,满眼猩红,尽是疼惜与痛楚地看着她。 周沛胥向来是冷静自持之人,可现在俨然已经失态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差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坠湖而亡,更能让人意乱心慌。 沈浓绮心间震动,未能想到从旁人的视角,竟是这样看待她的。 她细想一番,方才她的行径,的确是很像是个抓住恩爱丈夫在外厮混,而伤心欲绝,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的怨怼女子! 但已不能让他这么误会下去了!他们二人本就疏远至极,若再如此下去,岂不是愈发淡漠? 有些话若再不及时说,今后便愈发说不清! 且一提到刘元基,沈浓绮心中就直升了股气愤来,她用那竹叶手帕擦了眼泪,赶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要寻死,刘元基那般宵小,岂配我跳湖自尽?」 「我只恨不得将他杀了,今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她哭得鼻尖微红,言语哽咽,情绪颇为激动,大有玉石俱焚,与之同归于尽之感! 弒君之言,乃为大罪! 这种惊世骇俗之言,若是被文臣御史听见了,定是要被连番弹劾、不肯罢休的,最后的结局轻则罢官流放,重则满门抄家。 周沛胥乃文官之首,自然也知道此等忌讳。但方才发生的事,他都恨不得将刘元基碎尸万段。 又如何能忍心怪责于她? 她一个柔弱女子,自小瞧着就金尊玉贵,顶着太子妃的头衔,人人不敢得罪。可实则却是被先帝那纸婚约束缚住了,原本活泼开朗的性子,硬生生被磨得没有了菱角,那张灵动无比的双眸,也渐渐沉静得如冬日里结了冰的燕雀湖湖面。 偏偏这天家御赐的婚事还如此坎坷,大皇子与二皇子接连夭折,她也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道是祸水红颜,命中带煞。 好不容易与刘元基成亲,与他琴瑟和鸣、浓情蜜意了不过几日,谁知丈夫乍然变心,被妖妃所惑,她怎能不伤心欲绝? 以往对刘元基的心意越浓烈,此时遭受的背叛感才越深,这才有了跳湖轻生此等不理智行为! 是的。 周沛胥只当她是寻短见不成,气急之下说得愤慨之言。 毕竟那些不间断往勤政殿送去的精緻糕点;几乎每个时辰都往勤政殿关心皇帝饮食起居的宫婢;在寿宴上与皇帝言笑奕奕…… 甚至方才在太后面前,她张嘴闭嘴间控诉的都是张曦月,一句指责刘元基的话语都没有…… …………这一切,皆是为刘元基周全打点,他皆瞧在眼里。 帝后间确实生了嫌隙,可眼瞧着二人确实余情尚存,他身为帝师,不在其中劝和一番,莫非要还乘虚而入,怂恿皇后说这些气话,将这份嫌隙越扯越大么? 周沛胥只觉得眼前女人的眼泪,犹如千斤重的铁锤,砸得他的心脏毫无喘息之机。 他不能说什么逾矩安慰的话语,甚至极力控制着想要给她拭泪的动作,还要尽力压制心意,免得让她瞧出异样。 他能为她做的,不过就是狠狠鞭打刘元基一顿,然后狠咽下心中的浊气与郁闷,以他帝师的身份,轻颤着声柔然开解道,「皇后娘娘万不可因此自暴自弃!皇上向来爱重娘娘,眼下只是一时煳涂。 自古帝王身旁,从来不缺张妃此等媚主惑上,邀功希宠的妃嫔,好在张妃已经伏法,于妃向来安分,君侧已无叵测之人,」 第55页 「臣身为帝师,今后也定多多以史为鑑,戒导皇上引入正途。」 沈浓绮原本稍稍平復的情绪,瞬间又涌了上来。 是啊,在这种情况下,她盼着他能说些什么呢? 他若是声声附和着,道要帮她磨刀擦戟,去取了刘元基的项上人头,那便不是那个素来隐忍妥帖的帝师周沛胥了。 他若是那般张扬狂悖之徒,前世在她还未嫁给刘元基之前,他便可将一切世俗负累抛下,不计后果对她巧取豪夺,金屋藏娇。 但他没有。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正是因为他哪怕后来称帝,也一直寡然不娶的这份情意,才愈发让她敬重感激。 她也想将前世种种倾吐而出,可就像他之前说的,刘元基此时只是预谋犯罪,坠马下毒这些种种恶行,抽丝剥茧层层严查之下,都牵扯不出刘元基分毫,她说出来如何能让他信服? 此情此景之下,他定当她是极端情绪化下的激愤之言,当不了真。 罢了,既言语不中用,用行动表明心意,他或许……能更明白几分吧。 沈浓绮抬起湿润的眼睫,两眼汪汪地望着他,然后吸了吸鼻子,眼神中尽是委屈,柔声道,「胥哥哥,我冷。」 这声胥哥哥,仿佛如点点星火烧入心间,将他冰封刚硬的心瞬间融化。 他这才察觉,方才在湖边虽然救起了她,可她的裙摆衣襟在身姿倾斜间皆沾了湖水,脚上的绣鞋也在方才腾掉落了,正穿了单薄的袜子,瑟然地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倒春寒不可小觑,难怪她觉得冷。 周沛胥见她情绪已不如方才那般激动了,只当劝慰起了效果,心安了些许,赶忙将身上披着的薄氅解下,迎风敞开,覆在了她身上。 他低头给她将氅带系好,又退了一步,「娘娘,此处风大不宜久留。娘娘无鞋,行走不便,微臣这就去派人遣轿辇了,你在此稍等片刻……」 沈浓绮头一次觉得,男子有风度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传轿辇要许久呢……」 沈浓绮又急又恼,赶忙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有没有,快一些的方法?」 「微臣倒是可抱娘娘回宫。」 周沛胥抬眸瞧了她一眼,又迅速补了一句,「只是如此于礼不合……」 沈浓绮抬起指尖轻柔太阳穴,佯装着斜斜往旁一歪,如玉的面庞惨白,嘴唇惨白道,「可本宫真的好冷…」 眼见她快要晕倒,哪儿还顾得上再说其他?周沛胥赶忙伸臂膀,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娘娘,恕臣冒犯了。」 说罢,双膝微微屈膝,将她轻盈横抱起来,直直就往景阳宫奔去。 沈浓绮躺在他怀中,眼前是周沛胥俊逸非凡的侧脸,星眉剑目,鼻樑高耸,神情焦灼。 他身上散出来的味道无比好闻,略带着松竹清新气息,窜入鼻尖,使得她不禁红了红脸。 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若是旁的男子在此,早就大献殷勤了,他竟还要她主动提点! 更何况他抱是抱了,但这抱得……实在是生分至极! 几乎就是用双臂架着她,手掌更是僵硬地握成了拳,生怕若是张开手掌,额外再多触及她的身躯一寸。 虽说沈浓绮是订过三次婚之人,可与男子这般亲近,这还是头一次,羞得肤白如玉的肌肤,顷刻之间就被染了红,这片红逐渐扩散至了粉嫩的耳尖,与颀长的玉颈…… 可他既是个有风度的,她若是再扭捏,那他们二人岂不是愈发背道而驰?便娇蛮任性些又何妨?莫非他还能拒绝她不成? 沈浓绮鼓起勇气抬起垂落的手臂,一直向上攀,直到那双白泽的柔荑,完全圈住了他直挺修长的脖颈。 她怯怯将脸往他怀中埋了埋,极其不好意思闷声道,「大人抱紧些,我害怕。」 周沛胥的脚步微顿了顿,身躯也肉眼可见地僵了僵,然后果然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燕雀湖的芦苇盪旁。 陈嬷嬷与三两心腹僕婢正等在原地,待沈浓绮传令驱使。 蓦然袖竹低声惊唿一声,指着远处道,「嬷嬷你看!」 大家齐齐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碧波荡漾的燕雀湖旁,从曳缠棉絮的芦苇深处,快步流星走出来个气宇非凡的白衣男子,怀中还紧抱了个艷若桃李的黄衣女子,女子小鸟依人地环着男子的脖颈,二人亲密至极! 「这、这、首辅大人怎得如此僭越?!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这可如何是好?」袖竹慌乱道。 却被陈嬷嬷立即喝止住,「是要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么?没瞧见娘娘脚上没了绣鞋?大惊小怪什么?」 「皇上那般肆意作为都不见你们惊奇,皇后娘娘不过因丢失绣鞋被首辅大人匡助而已,倒在这里小题大做起来了!还不快去前头清道?让闲杂人等避开?」 听了陈嬷嬷的吩咐,三两个僕婢这才收了脸上的惊诧之色,这才朝各个方向,作鸟兽散而去…… 卫国公府,黄金灿灿的府门前,停了辆瞧着平平无奇,却是由金丝楠木打造的车辇。 开道的骏马皮毛髮亮,四题健硕,驰停在了府门前,僕人提来一个塌凳,幔帐掀起,走下来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头上戴了顶帽帷,雪白的幔纱遮住了面庞,却依旧掩盖不住仪静的体态。 第56页 卫国公府的管家立即迎了上来,「二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这几日家里都乱成一团了。」 沈浓绮一面往门中走,一面问道,「有给边境传信么?三弟情况如何了?」 管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原是要给老爷和大少爷传信的,可三少爷死活拦着不让。从诏狱回来后,也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闷在屋里,除了换药,连汤羹都未进几口。」 「捂住不说是对的。眼下边境正极其不安生,那蒙古可汗屡犯边境,实则是在试探我方军务虚实,怎能在此关键时刻去扰乱军心?你传本宫的令下去,不仅咱们卫国公府不能传,其他我卫国公府麾下武将,也不准传出任何消息。」 吩咐了几句,沈浓绮就轻车熟路地行至了沈流哲的云山阁。 她将房门推开,前脚才蹋了进去,脚前就被摔了个杯盏,茶水溅出,染湿了沈浓绮坠了硕大南珠的蜀锦鞋面。 沈流哲暴躁的声音随之响起,「爷不是说过!未经爷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么!」 沈浓绮的眉尖骤然皱起,冷哼一声,「真是好大的脾气!好大的派头!怎么?莫非也想将我杀了不成?」 这熟悉无比的声音传入房中,令爬在床上的沈流哲心中一凛,浑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他忘了身上有伤,赶忙要爬起身来,牵动伤口,又被疼得龇牙咧嘴得跌回了床上。 「阿姐,你怎么来了。」 房中传来股隆重的药味,塌旁还团了绷带、金疮药等疗伤之物。 沈浓绮到底还是心疼,上前行至床榻前,「莫要乱动!」 可又觉得不该如此待他如此柔和,立即又绷紧了玉面,「得亏被你杀了的那女子,不是良家女子被逼为暗娼的,而是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有了案底才主动混迹进了烟花之地,否则,你觉得你还有命躺在这里么?!」 她越说越生气,「居然在皇宫大内杀人!卫国公府饶是功德盖世,也早晚让你嚯嚯得声名狼藉!我之前是如何同你说的?说了让你不可妄动!你倒好,何止是妄动,简直是要将这天捅破!」 连皇上都挨了鞭子,沈流哲自然也是逃不过,被周沛胥罚了整整五十大板,而且这顿板子,乃是有专人盯着行刑,侍卫们饶是再不想得罪这混世魔王,可也不好放水太过,所以他结结实实挨了不少板子,被几乎打去了大半条命。 沈流哲这几日关在房中,也着实后悔不已,此刻也是连声道错,「阿姐我错了!阿姐你莫要生气!今后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阿姐再最后原谅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你若是再胡闹,我就立即送信给父兄,让他们派人将你抓去戈壁荒漠餵秃鹰!」 沈浓绮饶是再生气,再心疼,再恨铁不成钢,血脉之情到底无法割捨,坐在了榻边上,冷声问道,「还疼么?」 「这几日好些了。」沈流哲见她态度好转,便也不敢再造次,只道,「阿姐,你说的那些梦我都信了。我这几日细细想了许多,刘元基既然想要加害我们卫国公府,如此狼心狗肺,那既然他不仁,我们便可不义!」 沈流哲狠攥了床单,「未免夜场梦多,不如干脆利落杀了他!」 「好啊!我们就杀了他。」 沈浓绮淡淡道,「然后扶你做皇帝。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以后,男女主的状态会发生明显改变。 强调一下,男主没有开天眼,让他马上touqing显然不符合人设,大家不要因为心急而骂男主哈。 先提前祝各位中秋节快乐。 鞠躬。感谢等待。 第24章 「好啊!我们就杀了他。」 沈浓绮淡淡道,「然后扶你做皇帝。如何?」 沈流哲呆愣住了,显然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啊?我、我做皇帝?阿姐你就不怕生灵涂炭么?」 沈流哲从来不觉得当皇帝有什么好,尤其像刘元基那样毫无实权的皇帝,权臣环伺,掣肘颇多,但凡一招行差踏错,轻则众人弹劾,重则记入史册遗臭万年。 还不如做个纨绔好!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沈浓绮斜乜了他一眼。「你都不想做皇帝了,那你觉得父兄想做皇帝么?」 「若是父兄想做皇帝,哪儿还轮得到刘元基?」 「那我卫国公府起兵杀了刘元基做什么?换成别人做皇帝,或许还不如刘元基好拿捏。」 沈浓绮的语气冰冷且残酷,就像寒冬唿啸而过的寒风,使得沈流哲有些不寒而慄。 他惊诧地抬眼瞧她,只觉得眼前的沈浓绮,与往常印象中温婉贤淑的阿姐大相迳庭,他不禁有丝心疼,这些时日以来,阿姐定然是被那梦境折磨,才会如此变了性情。 想必这些时日,她也已经有了对策。 「那阿姐究竟是如何想的?」 沈浓绮缓缓起身,蹙着眉尖道,「刘元基犯下的罪责,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眼下那蒙古可汗来势兇勐,若让他就这么死了,必定朝局大乱,那几个藩王定会按耐不住起兵杀来京城,如此内忧外患夹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刘元基半死不活。尚存着一口气,在深宫苟延残喘,理不了事,掌不了朝,如此卫国公府不仅能无虞,且文武朝臣通力合作下,晏朝百姓或许能少受些战灾。」 第57页 沈流哲眼中一亮,直觉此计可行! 他甚至想到了后招,「若是阿姐能再诞下龙嗣,那便可彻底弃了刘元基这枚弃子!届时卫国公府就是新帝的外家,我便是当朝国舅,千军万马围护着幼帝登基,怎么都比此刻受刘元基这等窝囊气强!」 沈流哲越说越兴奋,只觉得这是个完美至极的计划!甚至看到了他几近消亡的纨绔心愿,又重获了一丝微小的曙光! 若是换一个人,绝不会将如此弒君杀帝之事,这般轻易说出口。 可沈流哲到底不同些,他猖狂反骨,护短又天真,只想着如何做能更解气,更能保全卫国公府些。 且或许……说中了沈浓绮暗藏于心的打算,致使她一时沉默不语了起来。 「只是给刘元基那样的人生儿育女,未免委屈了阿姐。」 沈流哲见她不说话,只当她又生气了,不禁摸了摸鼻子,「不如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罢。」 沈浓绮心中有了个粗浅计划,可关于更周密的安排,此时绝不能对沈流哲透露半分,未免他冲动之下又额外生枝。 「你经了此次教训,今后也还需长进些!今日我来,一是看看你的伤势,二来也是向你透个底,免得你病好了再按捺不住,一刀去结果了刘元基,那便是得不偿失!左右我心中自有打算,你只需好好按我说的做便是。」 沈流哲不住地点头,「流哲自然一切都听阿姐的!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莫要管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眼下就有一再紧要不过之事,你需听我的。」 「何事?」 「你病好之后,便去朝中老老实实当差,切记今后要唯帝师周沛胥马首是瞻,他若是指东,你绝不可朝西。」 「凭什么啊!」沈流哲又嚷嚷了起来,「那人就像个掉进书袋里的臭石头!我平时瞧见都横不得绕着弯走。这次他挥鞭教训了刘元基,虽算是给长姐你出了口恶气,可他三番两次让人压着我打板子,我不找人去对门打他一顿就算是我懂事了,竟还要如此受他差遣?我不去!」 沈浓绮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起身就要朝门外走去,才绕过屏风,便听得后面一阵药瓶落地,叮铃咣啷的声音。 「诶!阿姐莫要走,哲儿听你的便是了!」 **** 景阳宫。 原本僕婢站了满地的景阳宫,现在皆被清了出去,寒风唿啸而过,显得有几分寂寥。 「皇后,整整三日了,你就让朕看你一眼,好么?就一眼。」这语调中满满都是哀求,令人闻之无不心软。 殿外的金顶红门之下,四个小太监肩上正抬了副小叶紫檀木龙纹担架矗立着,他们头颅垂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担架上趴着的男人,上身斜斜披了件黄金灿灿的寝服,依稀能透过寝衣,瞧见那副不甚强壮的躯干上,被缠满了沁血的绷带,身上盖着绣着黄金灿灿的飞龙绸缎夹棉薄裘氅,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唇角也泛白。 男人正满眼期盼着,望着由琉璃窗内,投射而出的曼妙婀娜剪影。 「朕知道伤了皇后的心,可就这么一次,皇后就不能既往不咎么?」 「朕真的错了,朕再也不会犯了。」 景阳宫寂静,刘元基的声声哀求,从空荡的宫中穿廊而过,响应他的,只有触及宫壁反弹而回的回声。 终于,殿中八宝阁后斑驳的身影动了,那抹曼妙身影的肩头耸动了了起来,殿内传来了啜泣的声音。 「皇上!你怎能如此对待臣妾?在朝臣面前,臣妾不好说皇上的不是,可臣妾心中着实有怨!」 「试问有谁能想得到,瞧着恩爱无比的帝后,竟然连房都未曾圆过?呜呜……」 那女子声声泣血般控诉着殿外的负心人,语调幽怨至极,配合着呜咽难忍的哭声,实在是让闻者伤心, 刘元基料到了她会这样说,正着急想解释,又听闻那女声道。 「你我大婚得匆忙,当时正值先皇重病,那日洞房花烛夜,皇上你面带痛楚,道你原只是个学识浅薄的卑微藩王,得了先帝提携才有了今日,先帝对你的恩情比山高比水深,如今正缠绵病塌之际,你岂能在此时因情欢好? 你说你此时应约束自身,求学上进以报君恩,不愿耽于男女情事,圆房之事,待先帝病癒,又或者丧期满两年之后,再做考虑。皇上如此孝悌上进,本宫自然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咱们成亲这大半年来,皇上你甚少踏入后宫,不过多往咸福宫跑两趟,本宫当真是觉得皇上勤勉至极,心疼你劳苦。」 「谁知,皇上嘴上说要上进,不与臣妾圆房,扭过头,就跑去与那些烟花女子厮混?你这般做,可有考虑过臣妾的颜面?!」 「原来,这就是皇上语中的缅怀先帝!这就是皇上语中的上进求知!!」 投在琉璃窗上的剪影,一时低头抹泪,一时掩面痛哭,单薄的身姿,还随着话语起伏的同时抽搐几下,让人不忍看不忍闻,只想笔诛口伐那悲切婉转声讨的负心人! 刘元基此时亦被羞辱得没脸。 越缺什么就越想拥有什么,他自小长在清心寡欲的贫瘠藩地上,做了皇帝后,自然是要肆意妄为一番。 那些话,本就是他不想生下带有卫国公府血脉的孩子,才如此诓骗沈浓绮的,如今被沈浓绮重新翻出来说,他不禁觉得被隔空打脸。 第58页 「皇后莫要难过,你一哭,朕只觉得心都快要碎了!朕的确没有骗你,平日里的确是日日伏首案牍至天亮的,那日之事,的确是被那几个贱婢设计陷害,许是、许是闻了那佛堂上的催|情香,这才不情不自禁……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啊!」 那香是刘元基主动点的,现在却拿来扯谎。 其实刘元基被从木桩上抬下来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那日的行径有多愚蠢!不仅在佛堂厮混,得罪了卫国公府为首的武臣;后来又为保周曦月,犯了文臣之首周沛胥的忌讳……短短半日间,满朝文武竟都被他得罪了个遍。 但眼下他又能如何?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沈浓绮对他的情意,只要她还与他站在一边,那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自他能动弹起,便夜夜来景阳宫求饶,偏偏这平日里异常好哄、温柔小意的沈家女,竟一下子软硬不吃了起来。 那殿中的女声又说,「皇上此举,着实让臣妾失望至极!今后皇上也不必日日来景阳宫寻臣妾了,每月的初一十五,更是不用来了!待臣妾什么时候消化好了此事再说。」 此时刘元基反而心安了些,毕竟他前几日来,沈浓绮只僵直着身子不说话,今日不仅说话了,还让他以后莫要再上门…… 她定是担心他的伤势未愈,耽搁伤情!——对于沈浓起对他的情意,刘元基总是深信不疑。 「好好好,朕走朕走,只盼着皇后莫要忧伤,莫要再为此事神伤才好!」 刘元基想通此处,便让太监抬着担架,在廊中折返,往勤政殿的方向去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声响,殿中的身影才扭了头,那张盛颜仙姿的脸上一滴泪痕也无,眸中竟是嫌弃与冷漠。 沈浓起将手中的绣帕丢在一边,只觉得方才因佯装嚎哭,嗓子有些许不适,抬起纤纤玉指,端起了眼前的茶水喝了口润润喉,同身旁的弄竹吩咐道, 「传本宫的懿旨,从今以后,但凡刘元基进了景阳宫,触过的器具皆扔掉,就连站过的青砖都要擦洗干净。」 「真真是晦气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久等了。 作者工作党,中秋节还在加班,所以下了班以后才有时间码字,时速又慢。 所以更新时间,基本上是深夜到凌晨了,各位千万不要等更哦。 我的头已经秃了,你们的髮丝要茂密柔亮才行。 第25章 自从刘元基那日被沈浓绮喝退过之后,后来就再也没登景阳宫的门,日日躺在勤政殿疗伤,等鞭伤好转。 张曦月被贬罚去了浣衣局,于淑韵向来深居简出……原本就人少的皇宫,一下子愈发寂寥了起来。 除了定时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皇宫其余诸事万般不用操心,倒是正合了沈浓绮的心意,她终于自重生过后,好好睡了个几个好觉。 太后自上次寿宴之事后,对刘元基那头是彻底歇了亲近的心思,倒是愈发对沈浓绮好,每每来请安的时候,都要拉着她说上许久的话。 慈安宫,殿内的僕婢们一字排开,手中的托盘上,摆了各色流光溢彩的锦缎。 太后招手,让人将布料乘上前来,「今日顺国公府送了扬州莹裳坊最新的衣料来,本宫瞧着都是些好的,花样新鲜,针法也巧夺天工,只是这几匹,颜色过于鲜亮了,不太符合本宫平日里穿衣的喜好,反而是你这个年纪穿着正合适,你素来又是个爱俏的,拿去裁了做几身好衣裳,穿来本宫面前,本宫瞧着也能高兴高兴。」 沈浓绮一眼扫过那些布料,果然都是些鹅黄、浅紫、黄绿、蔷薇色的衣料,不知使用了什么样的绣技,使得布料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芒,上头的花纹精緻繁复,且错落有致主次清晰,层层叠叠铺开来,像是在缓缓展开一幅秀美的画卷…… 饶是连沈浓绮自小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人,都忍不住伸出指尖,滑过如少女肌肤般嫩滑的缎面,嘆了一句,「的确赏心悦目,没有辜负莹裳坊天下第一裳坊的名声。」 「儿臣多谢母后恩赏。」沈浓绮先是曲膝福了福,紧接着又笑道,「这莹裳坊每年出的新样式,一样只有一件。前几日,莹裳坊才给儿臣递了今年花样的画册来,儿臣瞧着,那画册上可没有眼前这般好看的花样。她们倒是乖觉,知道母后乃万民之母,得先紧着您挑了,剩下的才让旁人挑呢。」 「谁知母后疼爱儿臣,倒让儿臣得了便宜了。」 分明是些场面话,可从沈浓绮嘴中说出来,便会让人觉得分外受用。 太后笑骂了句,「你这猢狲,尽知道哄本宫开心。莹裳坊递给你的画册,定然是些适合青年女子的娇俏花样,哪儿会与递给本宫的花样相同?没有这些花样也是情理之中。」 「不管不管,母后的花样就是比儿臣的好看,儿臣恨不得快快再长几岁,便能选这般好看的衣料了……」 这如稚童般撒娇的话语,逗得太后舒畅不已,一时间,慈安宫中传来阵阵欢颜笑语。 ** 红墙黄瓦下,沈浓绮正带了随身的弄琴与袖竹,缓缓往回景阳宫的方向踱步走去。 才转过了条宫巷,从垂花门中,走来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那人穿着惯常的银白色衣裳,身姿欣长,只走在垂垂缕缕的宫柳之下,就颇有些冠绝当代的意味。 第59页 为什么无论是何种白,穿在周沛胥身上,就能这般的合适?仿佛白色,天生就是为他而产生的般。 沈浓绮脚步不停地就这么想着,二人已然离近了。 周沛胥先说话,还是垂着眼眸,「皇后娘娘安好。」 沈浓绮问,「首辅大人可是要去慈安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正是。」 「这倒是巧了。」 沈浓绮歪了歪头,带了几分调侃,笑问道,「本宫每次来慈宁宫请安,好像都能碰见大人。天下怎有这样巧的事儿?巧到本宫都觉得,倒像是刻意安排了。」 太后不喜欢那些虚礼,也不喜欢人多哌噪,扰了礼佛的清净,所以后宫妃嫔们不必日日去身前请安,都是逢三、五、九去慈安宫。 每每碰到这些日子,沈浓绮都能撞见周沛胥。极少时,二人凑巧会直接在殿中共坐,双双陪太后喝杯茶,有时,仅是在宫门口打个照面,更多的时候,是在转角旁、廊角处、垂花门下…… 那银白色的衣袂,从不会缺席,总会一闪而过。 沈浓绮认定,这些巧合,应都是他刻意为之的。 晏朝需要皇后出面的盛事,算不上频繁,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沈浓绮才会以皇后的姿态,出现在朝臣们眼前。 周沛胥若是除了这些时候想见她,便只有趁着给太后请安的间隙,伺机远远望上她一眼。 沈浓绮自然是没有猜错,周沛胥也干脆了认了,只不过认的角度不同。 周沛胥眸光闪了闪,「皇后娘娘猜的没错,确是臣刻意安排。」 「臣自小与姑母不甚亲热,独自一人来慈宁宫请安,只怕冷场尴尬,这才特意挑了妃嫔请安的时候来。」 沈浓绮只挑眉笑笑,带着看穿一切的意味,凑近了些,语带逼问道,「哦?仅是如此么?」 周沛胥察觉到她语中的古怪,迅速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上身前倾,致使二人离得极近,瑰姿艷逸的容颜放大在他眼前,他甚至能瞧见她脸上如蒲公英般细软的绒毛,如璀璨星辰的眸中尽是笑意,神情不似以往娴静端庄,倒是多了几分调皮与善意的戏嚯。 他心空一瞬,心防卒然溃崩了几分,「自然也是因为,想见娘娘。」 道完此句,他便知道不妥。 但到底是在官场的无声刀剑中磨练过的人,迅速冷静下来,敛神自若道,「慈安兄在驻守西北之前,就交代过臣,说担心皇上对娘娘不好,託付臣在京中万要照应好娘娘,甚至还规定,要臣半旬便修书给他,详述娘娘的近况。」 周沛胥的言语,逐渐由些许微慌乱转为镇定无比,甚至还轻嘆了口气,微微摇头道,「娘娘,惊扰凤驾,乃臣之过,可您这兄长之託。臣也万不敢耽误啊。」 他分明泄露了心意,竟还要如此嘴硬。 原来堂堂首辅,也有如此巧舌如簧的时候。 沈浓绮抿嘴笑了笑,也不愿再戳穿他,只道,「既然如此,那待下回兄长回京述职时,大人便在席上狠狠灌他一次酒,本宫看在大人的面子上,便让兄长夜酒一晚。」 沈慈安最爱饮酒,可偏偏因饮酒闹过不少笑话,沈家人后来尽力约束,这才让他收敛些许。 这些事儿,周沛胥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晓得沈浓绮能让沈慈安夜饮一晚,是极为难得之事。 周沛胥拱了拱手,笑得疏朗如月,「如此,便多谢娘娘了。」 他抬眸瞧见了身后两个婢女端着的衣料,装作不经意问道,「这些衣料眼熟,似是今日臣派人送去慈安宫的,许是不合姑母心意,就是不知能不能入娘娘的眼?」 沈浓绮深看他一眼,唇角向上一勾,面颊便现了个小小的梨涡,她柔声道,「本宫很是心喜,多谢首辅大人。」 她又问道,「这些衣料难得,本宫不想糟蹋了,方才正苦恼着要做些什么样的衣装好呢,不知首辅大人有何高见?」 皇后置装,于公,自然是由尚衣监,按照规制的花纹样式妥帖打理制作,于私,定然也会是与夫君关起房门来,就着这些锁事,两情脉脉地商议。 怎会来问一个外臣? 这个问题显然在周沛胥的意料之外,可想到刘元基之前的做所作为,又想起她上次跳湖之事,他便只当她还没有对刘元基消气。 沈浓绮既然问了,他焉有不答的道理? 「无论什么样的衣装,娘娘穿着自然都好看。」 周沛胥真心道了一句,又觉得如此或许不能让沈浓绮满意。 他干脆后退一步,抬眸将沈浓绮自上由下打量一番,然后收回目光,蹙眉思衬一番,才慎重道,「依臣愚见。」 「那款月牙色的衣料淡雅端方,若是做成下裙或许有些漂浮压身,不如做成上袄,辅以银线,如此能衬出娘娘出尘的气质。」 「黄绿色的那款,不适宜做成衣装,若是做为辅料,定能起到画龙点睛之笔。」 「那套淡紫色颜色最为悦目,又是最为华丽的一件,娘娘大可做套宫装,逢上宫宴或许能用上。」 周沛胥极认真地说完,却不见对面的女子有丝毫回应,只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 其实沈浓绮只是在暗暗乍舌,她瞳孔微阔,着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人所说的……竟与本宫心中所想,分毫不差。」 第60页 周沛胥闻言,眼中难得也现了些笑意,「许是侥倖。」 「既然大人对衣装如此有见解,平日里只一身白衣岂不可惜?不知本宫今后,是否能在大人身上瞧见其他颜色?」 周沛胥并未答应,「衣着不过是遮体之用罢了,臣穿惯了白衣,倒懒得折腾。」 「大人日理万机,为如此小事耗神确不值当。」 沈浓绮表示理解,然后抬头望了眼太阳,只觉得时间不早了,「本宫絮叨了许久,倒是耽误大人的正事儿了,本宫先行一步,不打扰大人了。」 「臣恭送娘娘。」 沈浓绮微颔了颔首,便要告辞。 正行至周沛胥身侧……此时一队宫婢浩浩荡荡地列队有序前来,手中端着各种物品朝慈安宫行去,似是外放官员姗姗来迟,给太后的贺礼。 偏偏此时,沈浓绮脚底踉跄一下,斜斜就往周沛胥的方向歪身而倒…… 她自小就学宫规,周沛胥甚至见过她幼时踏着脚下花盆底跳花绳,按理说绝不会摔跤…… 周沛胥来不及细想,赶忙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扶住了沈浓绮。宫婢们纷纷低头,视若无睹。 沈浓绮抬头,沖他淡淡一笑,「多谢大人。」 然后也不停留,飘然离去。 直至众人都走远了,周沛胥才将肩上那朵莫名出现的粉白色小花,从肩上轻柔取下,然后珍重放入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 周周的表现棒棒! 所以浓浓奖了他一朵小花花!>< 第26章 顺国公府,祠堂。 层层叠叠的的牌位有序地排放着,案桌上的裊裊香菸已烧至最后一刻,竖直的菸灰断裂,细微的火点消弭殆尽。 微曦的晨光透过砖瓦的缝隙,照入祠堂,洒在了跪在祠堂中央,莹白的男子身影上。 男子似是跪了许久,眸中已经现了红血丝,唇角微白,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可身姿还是如竹般竖立着,未曾弯折懈怠一分。 一阵脚步声传来,祠堂中夺门而入了个清美妇人,妇人瞧着四十上下,虽面带病容,可仍然掩饰不住年轻时的风姿绰约。 妇人捂着胸口小跑进祠堂,伸手上前,急急想要去将周沛胥扶起来。 周母哭的泪眼婆娑,「胥儿,你父亲老煳涂了,莫非你也煳涂了不成?!寿宴那事儿闹得那么大,我在宴席上听着也觉得皇帝不像话,你训诫扬鞭那是正理!你父亲凭何罚你的跪?就算罚了,你遣人来同我说一声,我去骂醒那老煳涂就是?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傻,竟真跪了整整一夜?」 「父亲要罚就罚,母亲近来身子骨才好些,怎能为这些小事费心?」 「母亲放心,儿子向来身子康健,无碍的。」 周沛胥估摸着已经将时间跪得差不多了,这才准备站起身来,可因跪得太久,起身时身形有些微迟钝。 此时周公宏也闻讯赶来。他踏入祠堂的第一件事儿,并不是先关心跪了一晚的周沛胥,而是先上前安抚周母。 周公宏着急劝慰道,「哎呀,你喝了药就好好在床上躺着,管这些污糟事情做什么?快!来人!早晨露气重,快扶夫人下去歇着,免得受了寒。」 一声令下,僕妇们都涌了过来,想将周母劝下去。 周母本就体弱,架不住这么多人齐齐上阵,但她也显然是真动了气,尽力挣开众人,怒喝道,「周公宏!我只问你!胥儿他错在何处!凭何遭你这般无端责罚?」 「我知道你们周家立下祖训,为报帝王的提携眷顾之恩,周家后人,要永生永世都要做晏朝的肱骨之臣。可莫非坐在龙椅上那位,就这般值得拥护么?」 「偏袒后妃,淫乱后宫,偏听偏信,秽乱朝纲……这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他?若是先帝在世,得知有这样的儿子,早就将其打死了!我儿子不过抽了他几鞭子,已是轻纵了!」 肃穆的祠堂中,迴荡着周母的质问。她言辞颇为激烈,情绪激动地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来回在此堂中踱步。 祠堂向来是祭祖祈福之用,若此状发生在旁人家中,这在祠堂跳脚的夫人,早就被扭打了下去,说不定还会被夫家休弃。 可周家亦有祖训,周家男儿,一生只能娶一人为妻,五十无后,方可纳妾。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周家男儿都异常爱妻,家宅安宁。 所以周公宏对周沛胥虽异常严苛,但对着风雨与共几十年的髮妻却狠不起心肠,甚至当着下人的面,都能放下姿态连连软声认错,「夫人!都是为夫的错,都是为夫不好,你先下去,免得身上又不爽受罪,可好?」 周沛胥亦上前劝道,「母亲莫要为儿子这般操心,儿子确是行事偏颇,这才惹了父亲责罚,原是儿子该受的。」 平日里剑拔弩张的两父子,现在却异常有默契的站在了同一边,劝周母回去休息。 周母见此情绪稍稍平復些,抓着周沛胥的手,殷勤嘱咐道,「你昨日夜里受到这么大的罪,今日就好好休息,不准再去上朝了,哪怕朝中之事大到捅破了天,也不及你的身子重要。」 说罢,又扭头朝周公宏愤然道,「我只就胥儿一个儿子了,你若再无故折腾他,我定与你没完!」 做完这一切,周母才在僕婢们的拥簇下,退出了祠堂。许是周母最后的话语起了效用,两父子默默相对,无言了一阵。 第61页 周公宏才蹙着眉头道,「寿宴持鞭一事,你知道处事偏颇就还有得救。」 「原这几日原是要起身回云山书院的,可被俗务耽搁了,干脆过了春社再回去。老规矩,春社当日,戌时二刻,金阙楼家宴。」 说完话,也不管周沛胥应不应,直接拂袖而去。 终于待主子们都走了,阿清才敢递上来杯茶水,「公子,您跪了一夜,连口水都未喝,赶紧先润润喉吧。小的已经命人将早膳传到则正堂了,您待会儿用完早膳,好好休息休息。」 周沛胥未接茶杯,而是迈步直接朝则正院走去,「早朝都快开了,命人备好车架,卯时一刻准时进宫。」 阿清在后头追,心急如坟道,「大人!老夫人方才可都吩咐了,让您先将公事暂且放下一日。」 阿清并未等到回应,只望着他的身影,快速消失在了祠堂入门处。 周沛胥入了则正殿,先是迅速在盥室中洗簌一番,紧接着便准备换身衣装出门。 他照常放置在床榻上的衣装,一一穿戴在了身上,白色里衣、白色外褂、白色外袍……一直到最后一步,将白色袜套在套在脚上时…… 他脑中蓦然闪过一张惊艷绝伦的脸,亦想起了她说的话。 他套袜子的动作微顿了顿,然后朝侯在一侧的阿清问了句,「则正院中,是只有白色的衣装了么?」 平日里,周沛胥最多问的便是公文,可从未问过衣装。 阿清诧异抬头,一副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模样,不禁问道,「怎么?大人是想穿其他颜色的衣装了么?」 周沛胥默了默,迅速将袜穿上,将立在一旁的靴子套上,「随口一问罢了。」 阿清答道,「大人素来只爱穿白,所以府中管家外出採买时,便只照着白衣採购,所以则正院中,并没有其他颜色的衣装了。」 虽然都是白色,可周沛胥身上的白衣,无一件单调乏味的,皆是流光溢彩,隐隐泛着润泽的光芒,阳光折射而来,随着身形摆动,衣裳上各异的暗纹还会随之凸显出来。 衣裳虽是好衣裳,可穿同个颜色,也或许会腻吧?毕竟顺国公府下人的衣裳,都是随着四季变换,至少有四个颜色呢。 阿清不禁道,「不如小的让管家去备几套其他颜色的衣裳,以备公子不时之需?」 周沛胥未置可否,而是吩咐道,「你去大哥生前住的晴明院,取些不同样式的衣带、髮带、香囊来。」 似是解释般,又补了句,「不着急用,若是没有,亦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浓绮:不是说不会在衣装是费心思么? 今天实在太累了。 第27章 虽然以前朝政权柄也是在周沛胥手中,可为了让刘元基早日熟悉政务,许多政事都要开上许久的朝会,需掰开了揉碎了和刘元基说,进度异常缓慢。 随着刘元基养病治伤,政务上反而少了掣肘,通畅了起来。 周沛胥才颁布了几个政令,正想要饮一杯茶清清神,景阳宫的糕点就来了。 这些糕点本来是因为换药而存在的,周沛胥本以为自下毒之案解开真面目后,景阳宫就不会再送糕点过来了。 但景阳宫不仅送了,那糕点还越来越精緻好看,味道也愈发美味。 其实不仅是糕点,周沛胥觉得他身周的一切,都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比如说手中这茶,他原是不甚讲究之人,宫中配了什么茶叶来,他便泡什么茶就是,但也不知是哪天开始,成华殿的茶叶,都变成了他最喜的太平猴魁。 以及入春之后,他殿中每日不停地换置鲜花盆栽,膳房送来的应季可口饭食,瓷物用具皆换成了古朴大气的样式…… 他确是首辅,宫中诸人不敢怠慢,可若是细緻到这般程度,确是不能够的,定是有人刻意打点过。 而后宫中能有权利,对朝臣的衣食住行如此费心打点的,唯有皇后一人。 他起初觉得,定是因为那日寿宴上,他扬鞭训诫了刘元基,顺便处置了张曦月,之前又帮她看方开药,救她跳湖轻生,这才让皇后对他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所以才这般无微不至,处处周到。 可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更蹊跷的是,许是因为之前种种维护帮衬,皇后待他的确亲厚了不少。撞见了,她梨涡浅笑打招唿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还会停下凤辇,扯上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因公来寻他时,语气亦很轻柔…… 蹊跷的不止这些,按理说沈浓绮这般刚烈的性子,哪怕是轻生被救了,也定然是要忧郁苦闷一阵,气性一起,说不定还要免了命妇的跪请、后宫事务的操持。 但皇后却没有。 她没有忧愁,亦没有怨怼之言传来,甚至连刘元基的勤政殿都再未去过,反而在朝政上愈发活跃起来。眼下正是春忙之际,先蚕礼、春狩、赏花宴在即,她马不停蹄地宣召命妇,不厌其烦地与礼部官员商议细枝末节,许多皇帝卧病在床不能做的事情,皇后顺势接手了过去。 很快,皇后贤德的名声,便通过命妇的嘴,与朝臣的眼,愈发传开了来…… 周沛胥虽然有些奇怪,但很快这份思绪,就被如山的政务淹没掉。 周沛胥只觉得,现在他能时时在暗处关照着她,她亦能信任他,二人这样朝臣与皇后的关系,便已很足矣了。 第62页 他端着手中那碗馨香,略带几分欣慰地这般想着…… 阿清来报,「公子,皇后娘娘来了。」 阖宫的宫殿都是皇家的,而皇后便是唯一的女主人,出入宫殿,自然不需要传唤。 所以阿清才说罢,门口就传来一个轻柔悦耳的女声,「本宫不请自来,没有叨扰大人吧?」 周沛胥俊美的面庞,从氤氲的茶气中抬起,顺着声音望去,便瞧见殿门处踏进来个仙姿盛颜的美人。 入春后天气转暖,她着了身湖绿色的宫装,镶嵌着轻薄的软纱,上身被勾勒得凹凸有致,裙摆自腰下绽放开来,轻纱随着身姿摇曳生姿的同时,显得很是端庄大气,在门口置架的白色蝴蝶兰的衬托下,又显得尤其娇俏可人。 周沛胥收回眼神,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迎来,「未曾,臣正在散神。」 他又问了一句,「不知皇后娘娘来此,有何公干?」 这句话问得没有错,沈浓绮却觉得很生分。 她眼见着屋中的下人们都出去了,才缓缓将裙装敛好,坐在了张官帽椅上。 她挑了挑眉,笑道,「为何本宫来寻首辅,只能是因为公干?若是为了私事呢?」 周沛胥抬手给她倒了杯茶,置在了她身前的案桌上,「无论公私,皆是臣分内之事。」 沈浓绮并不着急说明来意,而是先抬头,打量起成华殿中的摆设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朝臣的办公场所,只觉得与她想像中有些不太一样,殿中除了茶香,便是墨香,案牍上按照特定的规矩,摆放着各地地上来的文书,有序整洁地码放在一处。 笔墨纸砚不仅书桌上有,坐塌前也有,甚至她身前的案桌上也摆着一幅,俨然是合了主人随时随地都要办公的心意…… 私人领域被人窥见,这人还是个爱又不得,触不可及之人… 「臣还未谢过娘娘。」 周沛胥收起心中那些微妙的情绪,「多亏皇后娘娘照应,送来了些盆栽摆件,才让这殿中有了些生气。」 沈浓绮笑了笑,「举手之劳,无需挂齿。」又将目光转到了周沛胥身上,抿嘴一笑,「不禁是成华殿变得有生气了,大人也变得有生气了。」 「大人这条湛青色的腰带,很是衬这春景。」 沈浓绮贊了一句,终于道出了今日的来意,「只是若再添上一样东西,就更好看了。」 周沛胥问,「臣愿闻其详。」 沈浓绮打开了摆在桌上的屉盒,里头装个了红绒布面的小匣子,她伸出纤细白嫩的指尖,将匣子上的锁扣弹开…… 匣子中躺了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一看就知是极好的成色。那玉佩左右各有两色,左边通体碧绿,雕着葱翠竹节,右下角绯红,则被匠人雕画成了繁花盛景图。红绿交相辉映,极其别致。 沈浓绮将玉佩取出,朝周沛胥递去。 沈浓绮赠过许多朝臣物件,但那些皆是恩赏,通常都是要由太监举了懿旨,再咬文嚼字说上许多话,朝臣才能跪地谢恩领受。 这样私下送男子东西,还是头次。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大人帮过本宫许多次,本宫却从未郑重答谢过大人。本宫瞧着大人多坠白玉,想着或许换成块其他色的也不错,这才命人雕了这块来,还望大人喜欢。」 沈浓绮嘴上说得极其轻巧,可其实这块玉佩上的花样,是她亲自画的图纸,然后在万千玉胚中,才挑中了眼前这块,送去给了晏朝手艺最精湛的玉匠雕刻而成。 玉佩乃是贴身之物,通常是长辈赠与小辈的多,若是男女之间相送,那这二人多是已定亲,或者已成亲的男女。 虽然是报答三番两次的救命之恩,但皇后私下赠与朝臣,确有私相授受之嫌。 周沛胥下意识之下并不是开心,而是担心。 他沉呤道,「敢问此玉,娘娘是否去恩赏案册上记录在案?」 作者有话要说: 榆木就是榆木嘛……唉 第28章 周沛胥又补了一句,「「臣恐旁人误会,给娘娘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浓绮知道他素来谨慎,也很能理解谨慎些,对彼此都有益。可这句话虽是好意,但是来的却不是时候,硬生生将沈浓绮热腾腾的心意,浇凉了大半。 她重生归来,想起了上一世惨死之后,那块先帝御赐、她自小携带的凤飞玉佩,就落入了周沛胥之手,他后来寡然不娶,只夜夜摩挲着那块凤飞玉佩,望着她的画像与酒共眠。 凤飞玉佩太过显眼,人人都是知道是她的物件,这一世定然不能给他,所以才费劲了心思,又造了眼前这块玉佩来。 她头一次这么诚心满满地准备礼物,以为他会开心的,却没想到,他第一反应却是顾及了起来。 她内心深处不禁涌现出了股女儿家的扭捏之情,蓦然就生了几分羞恼,脸上浮现了几抹红晕,大多是被气的,少许是被羞的。 她微低了低头,柔声问道,「怎么?莫非未曾登记在恩赐册上,大人就不要了么?大人既然担心惹麻烦,那不如还是算了……」 沈浓绮赌气般地说完这些话,抬起指尖,将红匣子的匣盖按了下去… 在即将关匣的剎那,一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挡在了匣子锁扣中间,将按下的匣盖重新抬了上来。 第63页 那块竹翡玉佩,又重新暴露在了二人的视线当中。 「娘娘既然送了,岂有收回的道理?」 周沛胥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知她或许是恼了,可却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恼。他问那一句,只是觉得一个玉佩虽是小事,可若让居心叵测之人察觉到了,便可揪着这点微末之事大做文章。 毕竟如今皇上在众人眼中是烂泥扶不上墙了,那沈浓绮这皇后便显得愈发重要,若是她再行差踏错半步,那这端坐在紫禁城,令人仰视的皇权,就成了个笑话。 可现在的情景,周沛胥必须先得将那些隐患放放,最紧要的,是先让她满意才是。 周沛胥执起那块玉佩,对着洒进殿中的春光照了照,竹节玉佩顷刻散折射出了璀璨的光芒,散落在了房中的各个角落。 「是块无双好玉,臣多谢娘娘恩赏。」 周沛胥说罢,微微后退一步,双手拱起,便要弯腰致谢,谁知臂肘处却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架在了半空。 「大人何必这般见外。如今你我二人虽然身份有别,可在本宫眼中,大人一直还是那个儿时帮我摘桃,犯了错替我遮掩的兄长。」 感受到肘部传来的温热,周沛胥身形一僵,他放下了双臂,却还是道,「娘娘能记得儿时之事,臣心甚慰,只不过礼不可废……」 沈浓绮干脆打断了他的话语,心中万分紧张,鼓起莫大的勇气,上前一步,如儿时般扯了扯他的袖角, 「情大于礼。今后若是四下无人时,咱们可否以儿时的称唿相对?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般客气?」 沈浓绮扯着袖角晃了晃,「好么?胥哥哥?」 周沛胥只觉得自己的心,都随着那半截袖角剧烈晃动。 他蓦然抬头,只见眼前的女子双颊泛红,眉眼低垂,鸦羽般的眼睫轻颤,神情似哀求又似撒娇,殿外的斜斜洒来,在绿色的宫装下,宛若一朵在湖中含苞待放的清荷,正随风微微轻颤。 他知道如此是不合规矩的,但只觉得中了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自然是依娘娘所愿。」 终于,如荷花花瓣缓缓盛开,她眉眼逐渐舒展开来,颊边的梨涡越变越深,似是颇为欢愉。 但她竟还不满意,瞳孔微阔直直盯着他,不依不饶再轻声问道,「胥哥哥应当唤我什么?」 真真是得寸进尺。 可嘆他竟被吃得死死的!他垂下眼眸,内心的些许挣扎一闪而过,终究屈服,轻声道,「自然是、依绮妹妹所愿。」 自他唤出口的那一刻,沈浓绮才觉得,这块冰疙瘩,是有被捂化的可能。 她甚至觉得二人间巨大的鸿沟,被那声「绮妹妹」拉近了不少,他的情意,或多或少随着称唿的改变流露了出来,让她在这偌大的深宫中感受到了一股暖意。 她本打算乘胜追击,但知道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且她所图之事,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来定会被千人唾万人骂,而他偏偏又是那般正直无私之人。 她只能缓缓图之。 礼也送了,关系也拉近了一层,沈浓绮终于将指尖的袖角轻轻松开。 她望着那块被他握在手中的竹节玉佩,缓缓背过身去,不禁轻声提示道,「胥哥哥,此玉难得,如同世间真情,亦很难得。刘元基那般待我,我对他再无念想,今后不过是在宫中了却残生罢了,人生中的慰藉有许多种,亲情友情亦能让人开怀,虽然姻亲上有些许瑕疵,但……也未必不能从其他地方找补。」 周沛胥瞧不见她的神情,一时间也并未听出她语中深意,只当她被皇帝伤透了心,发出如此伤悲之言。 他只握紧了手中那玉,「绮妹妹如今才多大?切不可生出如此自哀的心思。」 「唏嘘几句罢了……」沈浓绮点到为止,也不愈再说多,眼神瞥见了桌上由景阳宫送来的糕点,不经意问道,「这些糕点可还合胥哥哥的口味么?」 这些是她亲手做的,初时学的时候,做得很是难看,还被陈嬷嬷念叨,不宜拿给首辅食用,可她想着到底是一番心意,无论形貌味道如何,也是她一点一点掐造出来的,纠结一番到底还是派人送了来。 「嗯,咸香可口,尝着甚好。」 沈浓绮笑了,「胥哥哥喜欢就好。」 「说起糕点来,我记得咱们儿时最喜欢去京中的韵点轩买糕点,他们家的糕点招牌百年不倒,尤其是刚刚蒸制出来桂花糕,是最可口软糯的,可常常一大早就会被京中百姓一抢而空,以往我最喜欢睡懒觉,可也没少为了他们家的糕点早起蹲守。现在入了宫了,宫中的御厨做出来的点心,虽然瞧着精緻,可味道反而略逊一筹。」 说起童年往事来,周沛胥倒能搭上几句话了,「嗯,那时候你贪吃点心,僕婢们担心你不易消化拦着不让多食,你就将糕点藏在袖中,不让僕婢们瞧见。」 沈浓绮接嘴道,「有一次藏了几块肉松糕,竟被你们府上的卫犬嗅见了味道,追着我满府跑,吓得我差点跌进了池塘,还是胥哥哥帮我赶跑了那恶犬。」 说到此处,二人似是会想起了许多童年乐事,默契相视一笑。 周沛胥见她笑眼弯弯,心微微一动,赶忙又扭了目光。 「后宫还有事要忙,胥哥哥这儿定也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我便就此别过了。」 第64页 「恭送娘娘。」 周沛胥望着她的身影愈行愈远,直到消失不见,才将手中的玉佩摩挲一番,然后将腰间的白玉取下,换成竹节玉佩繫上了腰间。 景阳宫。 阳春三月,春狩在即,按照祖训,皇上会携后宫朝臣往九安山狩猎。刘元基除了藩地和京城,便再未踏足过其他的地方,所以对此次春狩期待不已,甚至三番两次派福海来景阳宫提点此事,话里话外皆是让皇后打点好此事。 皇宫主子的伴驾,再加上朝臣,以及番邦使节……这么多人的吃穿住行都马虎不得,沈浓绮也是头次上手打理,未免有些分|身乏术,好在手下的女官们各个得力,倒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她才打发了几个女官出去,然后正在清点后宫随行的名单。 「怎的?上次太后寿宴,淑妃便身体不适没有出席,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有好么?春狩竟也不去了?」 弄琴道,「淑妃娘娘向来身体不好,性子又冷清,从来不喜热闹,去九安山路途遥远,一路颠簸,若在皇宫好好养病亦是好事。」 沈浓绮点了点头,「嗯,到时候去春狩,宫中也需要有人打理,除了本宫,也就只剩下淑妃这么一个妃嫔了,她若不想去,留在宫中也是好的。」 说罢,沈浓绮又查看了名单确认无误后,便干脆将手中的册子扔下,半躺在贵妃椅上休憩片刻。 袖竹上前来给沈浓绮轻按肩颈,「往年的今天,娘娘可是正梳妆打扮,准备晚上去长安街上看灯会、喝茶听曲儿呢,今年倒是劳累了一整日了,想必定是累着了。」 沈浓绮蹭得一下坐了起来,「今日是春社?」 「是呢,近来事多,娘娘许是忙忘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社便是用来祭祀土地神,祈福收成,祈雨求晴,婚恋求子的好日子。这一天中,各种祭祀庙会层出不穷,民众们会欢聚在一处,弹琴捶鼓,晏朝取消宵禁,欢畅至天亮。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每年沈浓绮都不会缺席,常是在卫国公府祈福完毕后,在侍卫的护卫之下,与沈流哲二人去长安街上玩逛到天亮。 今年她同样不想错过! 沈浓绮双眼放光,「今年,本宫也照样可以去看灯会,喝茶听曲儿啊!那么多手艺人在春社赴京而来,长安街上现在肯定已经热闹起来了!」 弄琴与袖竹立马要劝,「娘娘!您如今已经嫁入皇宫了,可不是在卫国公府做女儿了,按照祖制,今日您需得在景阳宫彻夜为民祈福呢!」 沈浓绮那股子叛逆心理起来了些许,「嫁人了就得被束缚住了手脚?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去了?天下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本宫为百姓祈福还祈得少么?入宫大半年,日日都在祈福,不差这一天的,再说了,本宫扮成宫女悄悄出去,不会有谁知道的。」 沈浓绮说罢,就要起身换装出门。 以前哪怕是在卫国公府,沈浓绮也向来是个不爱多事之人,万事万物都是按照着规矩来,就连春社狂欢,也是被沈流哲撺掇出去的,后来得了老爷默许之后,每年才在侍卫们的保护下放肆开怀这么一次,可如今这势在必行的气势,倒让两个婢女惊慌失措了起来,主子怎么愈发离经叛道起来了? 「娘娘出宫易得,进宫可就难了!宫中下钥之后,宫门可不会轻易开的!」 「往年都是三少爷陪着娘娘的,今年只娘娘一人,侍卫也不能带,若是出了什么三场两短,奴婢们就算有十颗头也不够砍的啊娘娘!」 弄琴上前挡在了沈浓绮身前,袖竹则抱住了沈浓绮的胳膊。 结果竟然拦不住,沈浓绮执意如此,抿嘴一笑,「你们放心,本宫已经想好对策了,不会有事的。」 十里长安街,烛光闪闪,灯火通明。 春社是国丧过后的第一个节庆,百姓们玩闹的心思本就被压抑了许久,终于在今日能好好发散出来,所以长安街上人头攒动,仿佛比以往更加热闹。 街上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走两步便是卖杂耍的艺人,更有人穿着祭祀用的奇装异服在街道上行走,百姓们皆唿朋伴友,一家老小走出家门来看热闹。 但这热闹,却与金阙楼中,以装潢雅致的包厢无关。 今日是顺国公府的家宴,周家人相对而坐,面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却无人动筷。 桌上摆了四幅碗筷,却只坐了三个人。 这气氛停滞了许久,周公宏才率先端起一杯酒,与无人坐落的座位上的空酒杯,碰撞一下,发出了清脆了响声。 周公宏满眼沧桑,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今儿个,是守诚离开的第七年了。」 周母知道此事长子之死,乃父子二人间的心病,她虽然也有些悲感,但只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然后扯出一分笑来,「好好的,说那些伤心事做什么?」 周公宏道是,「确不该说这些。」 然后,周公宏破天荒地,执起酒杯给周沛胥到了一杯酒,「今日你我二人,好好畅饮几杯!」 酒水滴落的声音传来,周沛胥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春社日在金阙楼家宴,是顺国公府的旧俗,可自从大哥去世之后,周公宏一气之下远走云山书院,逢年过节也鲜少回京,这春社家宴,便七年都没有过,更别提,父子二人能这般平心静气,在一个桌上用膳了。 第65页 许是过去了这么多年,父亲心中的芥蒂,满满消解了些。 思及此处,周沛胥落在膝上的拳头,缓缓伸掌开来。 若是周公宏给他机会,他又何尝不想做个孝子? 宴席上随着二人的杯盏交错,气氛缓和了不少。周公宏开口问了些政务,语气还是带了些颐指气使,周沛胥倒也并未介意,应对自若地回答起来。 俨然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 直到听见了厢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周公宏截住话语,放下酒杯,立即起身去门口迎接。 厢房门口处,出现了另外一家三口,为首的那人,乃周沛胥的朝中的熟识,那是户部尚书柳云岩一家。 眼看着周母脸上未见意外,反而也起身应酬,周沛胥心中咯噔一下。 他的直觉没错,两家寒暄完,周公宏将那个容貌冶丽,略施粉黛的娉婷女子,引至他身侧。 「胥儿,此乃柳尚书家的独女,年方十八,唤为柳霜霜。」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 第29章 周沛胥虽然觉得猝不及防,但在这种一年一度的阖家欢聚的庆典中,他也不好当众僵持,终究还是起身,拱手与柳霜霜打了招唿。 「柳姑娘妆安。」 郎艷独绝,世无其二。 周沛胥相貌英俊,为人清正,再加上在文官中一唿百应的擎天威势,及顺国公府天命之年无子才可纳妾的家风……这么多客观条件中,只单拎出来一条出来,就足够京中贵女倾倒。 更何况他还集齐了以上所有条件,这般凤毛麟角的人物,乃是京中贵女梦寐以求的夫婿,自然,也是柳霜霜的。 他一日不娶,京中贵女们就一日觉得,这完美的姻亲,终有一日能落到自己头上。 柳霜霜乃是吏部尚书独女,自多年前一场上元灯会上对周沛胥一见倾心后,便认定了非他不嫁,原本及笄之岁就可订亲嫁人的年岁,如今生生被耽误到了十八。 年岁一日大如一日,比起年少时的冲动任性,柳霜霜也逐渐开始心慌起来,盘算着如此等待个触不可及的人是否值得。 但自她上次参加太后宴席,亲耳听着周沛胥执鞭训帝后,暗藏在心中的那份情意愈发浓烈,她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要嫁就要嫁这般气概昂扬之人! 所以当父母通知她今日赴宴时,她几乎是欢唿雀跃着的,激动得好几晚都睡不着觉,直到他已站在眼前了,柳霜霜还觉得这是场梦。 她差点就忘了要回礼,还是丫鬟在后提示,她才反应过来,双膝微曲,俏脸微红道,「首辅大人有礼了。」 众人落座,那张原本三人坐略有孤寂的八仙桌,一下子坐了六人,瞬间就显得拥簇了起来。婢女上前挪动碗筷,添上杯盏后,又躬身退了出去。 饭桌上,两家人默契地寒暄着,嘴中道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打开局面,只周沛胥盯着面前的酒杯没有言语,他喝了不少酒,此时却觉得异常清醒。 这本就是场大家心照不宣的相亲宴,可嘆只有他这个当事人不清楚。 他隔着各种佳肴,望着周公宏兴致颇高地举着酒杯应酬,满面红光,似乎连皱纹都浅了几分,心中只觉得有些可笑,他原以为今日这宴,乃是父子二人的和解之宴,未曾想,却是先礼后兵的相亲宴。 今日为何而来,众人心知肚明,扯了几句虚言之后,便直入主题。 周公宏先是道,「听闻柳姑娘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最善隶书,这倒是巧了,我家胥儿手下的那笔隶书亦是一绝!就连皇家园林万春园的牌匾题字,都是先帝钦点他写的。」 柳云岩自然是谦虚,笑呵呵道,「小女那手字,哪儿就值当阁公夸奖?好在她确是下苦工夫练过隶书的,首辅提的那万春园的牌匾,她也特意去观摩过,回家后直唿笔力遒劲,势如龙蛇,她万分之一都不如呢。」 柳尚书话里话外透着对这门亲事的满意,毕竟于私,这些年来独女柳霜霜就只一门心思等着周沛胥,甚至放言哪怕是周沛胥有一日娶妻了,她能入顺国公府做妾,也甘之如饴,于公,周沛胥帝师的身份,再加上吏部尚书手中每年考核官员升迁调任的实权,若是这门姻亲能成,将大半个晏朝握在手中,绝不在话下。 周母瞧着温柔可人的柳霜霜也分外满意,「什么首辅不首辅的,今日宴席不谈公职,只谈辈分,云岩兄唤沛胥一声侄儿便是了。」 柳母更是道,「阁公、夫人更是莫要客气,霜霜年幼,您二位唤她一句霜儿便是了。」 虽然心上人在眼前,可瞧着父母双亲已在为她尽力周全了,柳霜霜若再多说什么,未免失了贵女娇矜的风范,所以只时不时眉眼含情,隔着桌子望上周沛胥两眼,又羞地双颊泛红,低头绞手中的帕巾。 ……………………………………… 呵,才不到两刻钟,彼此双亲竟连称唿都换过了。 按照这个进度,估摸着再过上一小会儿,说不定便要交换庚帖、核过八字、纳彩订亲了吧? 周沛胥抬眸望了眼坐在对面的女子。柳云岩宠爱女儿众人皆知,柳霜霜一看便知被教养得很好,眉眼温柔,清丽可人,眸中还带了抹明朗爽利,瞧着是个极好相处之人。 是个好姑娘,但却不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第66页 周沛胥瞧着眼前杯觥交错的场面,只觉得心境纷杂,他执起酒壶倒了杯酒,然后抓起酒杯,缓缓起身朝双亲道,「父亲,母亲,今日难得有客来,孩儿原该好好招待,可方才多饮了几杯,直觉身体有些许不适,又怕酒劲起了,行为莽撞坏了雅客兴致,所以孩儿自去吹吹冷风醒醒酒,先告辞一步。」 语意便是拒绝这门亲事。 拒绝得很婉转,却也很坚决,一如周沛胥在朝堂上的处事风格,言语中给尽了体面,却依旧冰冷残酷得让人无地自容。 他这番话罢,厅中和煦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若是在家宅中,周公宏或许当下就要破口大骂,可在外头,他到底护了周沛胥几分颜面,只阴沉着脸道,「有客来访,岂有擅自离席的道理?」 眼看着场面僵持不下,柳霜霜便不断给柳尚书使眼色,柳尚书察觉到了,却只将脸扭到一边并未张嘴缓和气氛,他再想撮合这门亲事,也知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周沛胥若是情愿做他女婿自然是好,若是不愿,饶是他有滔天权势又如何?莫非他还能为了权势,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么? 周公宏又道,「醉酒了,唤小厮上几壶浓茶灌下去便是,去外头醒酒做什么。」 「父亲明知,孩儿离去并非只因醉酒。」周沛胥眉尖紧蹙,声调也凉了半截。 场面愈发难看,落针可闻。 周母一时不知劝谁,柳家夫妇面对着周家的家务事,更是不好张嘴说话…… 蓦然,柳霜霜竟缓缓起身,先是对着众人行了个礼,又道,「周伯父,首辅大人醉了酒,在厅中憋着也是难受。」 「正好,小女也想趁着春社的热闹去挑几件首饰,不知能否请大人作陪?」 柳霜霜眸光清澄,直直对上了周沛胥的眼。 周沛胥避开她的目光,默了默,然后道,「自然乐意奉陪。」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捉急,下章出场。 最近太忙了,更新字数有限,等过一阵会好很多。 感谢各位陪我连载的小伙伴,每次看到你们的留言,作者都很感动动。 第30章 「娘……小姐,往年三少爷,不是和伯爵府那群公子在畅春园听戏,就是陪您在街面上闲逛,今儿个您怎么就这么确定他在金阙楼呢?若是我们在金阙楼没寻到三少爷可怎么办?」 「那我们可怎么回去啊。」 人头攒动的长安街上,袖竹一面替沈浓绮小心隔开人流,一面心惊胆颤发问。她们偷跑出宫本就是大罪,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回去便好,若是明儿个一早,女官们来请安时还回不去,消息走露出去,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沈浓绮原也不是来寻沈流哲的,她是来找周沛胥的。住了这么多年对门,她自然知道每逢春社,顺国公府在金阙楼的家宴,可她总不好与袖竹直说,她作为一个堂堂皇后,竟想着偷跑出宫私会外男。 「你不要着急,他就算不在,我们也可以自己逛自己的。待逛得差不多了,再回卫国公府,让管家传信给流哲便是了。往年春社日祭祀,皇后母家都可在晚上祭祀完毕后,将传达天意的祭品送入宫中,递给皇后。有此祖制,就算宫门下钥了,侍卫也必定会放行的。」 沈浓绮思虑周全,若是在金阙楼没有寻到周沛胥,那便用这个法子,也能回宫。 沈浓绮的容颜不能被人窥见,头上戴了顶帷帽,长长的曼纱垂在腰间,在满街通明的跳跃灯火下,显得既神秘又婀娜。 可就是因为这曼纱,出宫时险些就露了破绽,守宫门的侍卫谨慎,坚决不见容颜不开宫门。僵持了颇久,还是袖竹机灵,撩起曼纱露出脸,端起了景阳宫的威势,显出皇后的凤令,侍卫们不敢得罪,这才没有坚持看掀开沈浓绮的曼纱。 曼纱轻薄,又是御用之物,所以不知用了何种特殊的工艺,使得曼纱外的人瞧不见里面,但却能从里头窥见外头。 就算没有入宫之前,沈浓绮也是被养在深闺中,轻易不出来见人的,后来嫁入皇宫之后,愈发随着凤鸾被人架在了肩上,端在了空中,与人群隔得远远的。往年春社虽然她也能出府来看热闹,可所到之处,也被暗卫有意隔开了,不得丝毫畅快。 此时她隔着面纱,感受着川流不息的人流与她擦肩接踵而过,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的着喜悦与幸福的笑脸就近在咫尺……这种融入人群的感觉,并未让她觉得半分不适,她只觉得即新鲜,又刺激,仿佛帮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这兴奋的感觉随了一路,直到在灯火阑珊的巷道处,望见了一对男女,那份欢愉骤然就停滞了。 百姓们似乎也注意到了二人,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忽然就因他们的出现而静寂了几分。 实在是因为那踱步在青砖道上的白衣男子太过乍眼。 男子衣饰不凡,面冠如玉,气宇轩昂,他面色沉静着,在千万盏的烛光中缓步走来,似是在春社日能给人带来光明与希望的天神。 站在身侧女子容貌虽也出众,可终究被男子出尘的气质压了好几头,瞧着并不特别般配。 「小姐!你快看,那不是首辅大人么?」袖竹大惊失色,赶紧低唿出声,「首辅大人最重礼道,若是让首辅大人撞破您在此处,而并未在景阳宫中祈福,咱们就算混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咱们快走!诶!小姐?小姐!!」 第67页 袖竹原想拉着沈浓绮转身回府,结果谁知沈浓绮不退反进,朝首辅消失的方向径直快步走去了,袖竹胆颤两下,立马就快步跟了上去。她们原就不敢走大道,走的已经是人流少些的辅路,周围幽静的巷道许多,万一再跟丢了,那便更不好交差了。 看着二人越行愈远,沈浓绮心中钝痛,她涌现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将他们二人分开! 她魔障了似的追了上去,步子快到穿越人群时,被行人撞了好几下肩头,差点就跌在了地上,她顾不得痛,也顾不得停留,眼神只停留在那白衣男子身上,再也容不下四周的喧嚣。 上天是不是在惩罚她?惩罚她为什么不及早和他表明心意?所以让他这辈子会与旁的女子共结连理,罚她错过了上辈子,还要错过这辈子? 她着实慌乱了,她趁机出宫,绝不是想看到眼前这幅画面。 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快步流星追着,直到越离越近,眼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条暗巷中,她的脚步又骤停了下来。 她蓦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又很可笑。 她上前的理由是什么?人家二人男未娶女未嫁,莫说如今只是相邀逛街了,就算明日要成亲,她又能说些什么?她凭什么让二人分开?就凭她是皇后么? 可只半息之间,她的踟蹰不前的脚步又迈了出去,无论如何,她偏要尽力一试! 她朝那暗巷入口追去,亏得他们越走越偏辟,周围的人烟稀少了起来,在这种安静的情况下,沈浓绮隐约听见暗巷内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哭泣声,还传来些二人的对话声,模模煳煳只能听见「辜负」「做妾」「甘愿」的字眼,还未等沈浓绮再靠近。 那个站在周沛胥身侧的女子,忽然就从暗巷中沖了出来,脸上尽是悲色,哭的梨花带雨。 这一冲,竟直直撞向了快步而来的沈浓绮,她身形一晃,趄趔着终于摔倒在了地上。那女子似是伤心欲绝,哪儿还顾得上回头扶人,早就带着丫鬟消失在了巷道尽头。 此时袖竹终于追了上来,「小姐,你没事儿吧!」 沈浓绮因下意识支撑,手掌被震的得生疼,可她还是勉力道,「没、没事。」 暗巷中本愈要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的男子,听到了这句熟悉的女声,脚下的步子一顿,紧接着转身,朝女声的方向箭步上前。 暗黄的烛光下,女子一袭白衣,跌得趴在了地上,帏帽上的曼纱随着夜风轻轻舞动,像极了江上的浮萍,显得尤其柔若无骨,脆弱感十足。此时一阵风勐力吹来,将女子面前的曼纱吹起,露出了张惊艷绝伦的面庞,正因吃痛,秀眉星目都皱在了一起。 周沛胥的心尖骤疼。 他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他只觉得心空一瞬,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直接伸出双臂,将女子扶了起来。 他极力保持着冷静,声线微颤问道,「……姑娘,怎会出现在此处?」 长安街中,一处鲜少人知的雅致茶馆。 今日春社日,原本大家都出去瞧热闹去了,是没什么人有闲情逸緻来喝茶的,老闆原也正要准备关门歇业,去街上感受感受节日气氛,可也不知哪个京中贵胄传了话来,要来喝一壶夜茶,还将整间茶馆都包了下来,不让任何人叨扰。 这样一年也难得一次的大生意,老闆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赶忙让人招唿好,收拾出了一间包厢出来。 谁知竟是位绝世公子,带了个带着帏帽,却身姿不凡的姑娘来…… 春社日不仅是祈求丰收,更是求姻缘的日子,每年的今晚,都有许多订了亲的男女出门约会,除了长安街主街上一家老小欢聚的场面,其他的辅巷中伉俪情深的小情侣们,更是成双成对的走在一起,给这春夜中添了许多旖旎风光。 老闆见多识广,心中不禁唏嘘,觉得这定是哪个阔家公子与娘子私会来了,可细看一番又觉得不像,那男子对女子似乎恭敬得很,举止不见亲昵,但眼中的在意却泄了几分出来。 老闆也不敢细看,赶忙将人引进了包厢,端上了最好了雪顶含翠。 诸人散去,房中只独留了二人相对。 沈浓绮只低垂着头,像个被先生抓住了小辫子的学生,望着茶水腾腾往上冒的热气不说话。 周沛胥似乎还心有余悸,他不忍苛责,但终究还是担心她的安危,轻声道,「娘娘今后若是再想出宫逛春社,亦无妨,带上足够的人手护卫便是,切记不可再像今晚这般,独自出宫,可好?」 当朝皇后,被朝臣提点轻训,说出去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可周沛胥并不是没有道理。 察觉到她只带了个一点武功也不会的贴身丫鬟,身后一个暗卫也无的时候,周沛胥只觉得后怕不已。 虽然朝廷派了许多官兵,在春社日当晚维护秩序,可每年春社当晚,都会揪出些鱼龙混杂的盗贼及匪寇,趁乱虏了儿童与妇女去买卖的,亦不在少数。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若是真撞上了那些贼人,她又该如何自救?就算自救成功,命或许保住了,可若是传扬出去,当朝皇后的清白声名,也会倾刻殆尽。 沈浓绮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嘴中嘟囔道,「并不是只想出宫逛春社,还是想要见你。」 奈何这句话气声太重,音量极低又说得断断续续,周沛胥一时竟没有听清。 第68页 「娘娘在说什么?」周沛胥将身姿斜斜倾过来,想听得更清楚些。 可沈浓绮却没有勇气再说第二次了,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茶水,指尖快速地在杯盖上画圆圈。 「胥哥哥还是忘了,私下里要唤我什么。」 周沛胥一愣,未曾想,她此时在意的竟然是这件事,他未曾察觉到她的心思,只微微嘆了口气,然后又耐心道了一遍,「绮妹妹,今后莫要独自出宫,可好?」 「嗯。我今后再也不这样就是了。」 沈浓绮将身子挺正了些,眼睫抬起,直直朝他望去,惴惴不安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胥哥哥,方才那个姑娘我认得,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柳霜霜。在我们京中女眷中,声名向来很好的。」 柳霜霜痴恋周沛胥,京中女子们皆知。方才瞧见柳霜霜从暗巷中哭着跑出来,虽然不知道周沛胥具体说了些什么话,可大概也能猜出他将话说得绝情,确确实实让柳霜霜死心了。 「上次在慈安宫中,太后便同我说,胥哥哥年岁到了,现在又是家中独子,嘱咐我给你在京城贵眷中相看女眷,顺国公更是对此事焦心不已,听闻顺国公还未回云山书院,想必就是为了胥哥哥操持婚事,选定人家。 其实按照胥哥哥那日在慈安宫所言,你那些条件,柳霜霜其实都比较符合,无论是相貌性情,还是家世年岁……」 「她这般好,胥哥哥你不喜欢么?胥哥哥为何不喜欢?」沈浓绮肆机问道。 周沛胥倒茶的手些微顿了顿,紧接着又不留痕迹地将其掩盖过去。他原可以敷衍几句,可她如星璀璨的眸子就在眼前,他竟忽然就不想遮掩太过了。 他将脸埋进氤氲的茶气中,轻声道,「柳姑娘确实很好,但我有另心爱之人了。」 沈浓绮自己有些羞于说出口,但却想勾出他的心里话。 她凑得愈发进了些,「胥哥哥另有心爱之人?那你不妨告诉了,你的心爱之人是谁,我……或许可以给你赐个婚?」 周沛胥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头望向腰间的竹节玉佩,心中涌上些许苦涩,「赐不了婚,她已经嫁人了。」 「那……她过得好么?」 「原是很好的,但近来过得似乎不好。」 沈浓绮着急了起来,「既然她过得不好,那你就没想过,对她表明心意?或将她巧取豪夺过来?」 周沛胥此刻觉出了几分异样,他终于抬眸瞧她,「表明心意,岂不是徒增她的烦忧?巧取豪夺,诸人或许不会对我如何,可只怕要骂她祸水狐媚。何苦来哉?」 说到此处,空气蓦然静默,二人四目相对,眸中只有彼此的身影,但却都止于此刻,寸步难进。 此时,黢黑的夜空中,倏然炸裂开了彩色的烟花,火树银花的夺目光彩照亮了整个夜空!那是每年春社,子时都会亮起的烟花。 五光十色的光彩,投射在二人俊美无双的容颜上,他们的面庞随着烟花的绽放与凋落,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心动意起,沈浓绮将攥着的手掌缓缓伸展开了,她站起身来,撑在桌面上,向下俯视着他。 「你不说,又怎知她或许不介意被万人唾弃呢?」 说罢,沈浓绮俯身向下,对着他的两片薄唇,直直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有点激动! 第31章 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母仪天下,什么规矩礼教,全都在望见周沛胥与别的女子并立而行之时,被沈浓绮抛在了脑后。 她知道,如周沛胥这般考古守旧之人,原是应该缓缓图之的,但铺天盖地的嫉妒席捲而来,几乎将她吞没,那点子残存的理性,被春社日的烟花轰然驱散。 她不顾一切地亲了上去。 此刻她不是皇后,她只是个对心爱之人表明心意的普通女子。 双唇相触的瞬间,似是一股电流传来,使得沈浓绮的身躯颤慄一下。被压抑了许久而被爆发出来的情意,一但撕开了口子,便收不住劲了。 她并未退缩不前,反而不管不顾地向前推进。 她的唇瓣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侵占领地,疯狂地卷过他唇部的每一个角落,从唇角、到唇峰、再到唇珠…… 她亲得即热烈,又笨拙。 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如既往清爽,如雨后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翠竹,又如顶级茶叶被沸水泡腾而开的茶香,唇边散出来的淡淡酒香,似是将这些气息杂糅提醇到了极致,令人愈发欲罢不能。 她原也是略微心慌的,可见男子并为制止,便愈发大胆起来,如舔蜜般贪婪地撷取着他的味道,甚至还大着胆子,张开檀口,伸出舌尖,笨拙得想要撬开他的唇齿,可那扇门却紧闭着,似是未做好准备接纳她的侵入。 「嗯……」她亲得忘我,嘤咛出声,似是在抱怨,又似在撒娇。 男子闻得这一声,浑身颤慄一下,似是最后一道防线彻底溃败,终于唇齿微开,任那条香舌探入了进去。 周沛胥原以为那份深藏于心底的感情,会被他一直带到坟墓,至死都不会见天日。 哪儿能料到,竟会被人察觉出来?偏偏这察觉出来之人,还是他心爱的女子? 觊觎皇后,其罪当诛。 可她并未拂了这份不端的心意,唾弃这份荒谬的情感,反而……主动亲了上来。 第69页 他对原是丝毫不图回报的,只觉得默默守护她一世,那此生也能称得上圆满。 可被动付出久了,被破天荒主动回应一次,他竟觉得意乱心慌起来!心中既是欢愉,又涌上了苦涩。 热烈的亲吻,与沉重的道德包袱齐齐袭来,令他着实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是想推开她的,可指尖抬起后又缓缓落下,终究还是不忍心。 感受着痴念多年女子唇齿间的情意,他心中诸多的顾忌,那时那刻,似乎都不再值得一提了。 他今日是喝酒了,可那几分酒意约莫早就被夜风吹散了,可此时,他却只想任其心意大醉一场。 他由最初的想要闪躲,再到抬起下巴回应,最终,缓缓起身,将她轻柔地放倒在了长方形的案桌上…… 周沛胥化被动为主动,指尖探到了她的掌心,二人的十指缠绕在了一起,他温柔又缱绻地回应着她,女子身上特有的甜蜜馨香传来,使得他彻底沉沦。 她似是受用的很,时不时低声哼嘤几声,娇软的身躯化作了一滩水,给他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做出多过分的行径,她都会甘之如饴。 烟花不断地沖向天空,在到达顶端的瞬间倾然绽放,这瞬间的璀璨,比以往挂在夜空的星辰不知要明亮多少倍,茶馆中的男女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烟光中,逐渐交错,直至完全合在了一处。 这是个冗长又绵密的亲吻,沈浓绮只觉得身上传来阵阵暖流,让她燥热得直想解衫,心中万千的思绪均落不到实处,她微微将身子侧了侧,想要缓解一下这份燥热…… 「哐啷」一声,案桌上的茶盏被碰落在地,瞬间跌得粉碎。 这声响犹如清晨寺庙中的第一声佛钟,使得一切情『欲魔障退却,二人的身躯皆是一僵,然后默契地迅速弹开。 周沛胥神台清明起来,终于意识到了二人此刻的行径是多么荒唐,他向来自持端正,懊恼为何今晚思绪却如此混沌了起来。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背过身去,努力调整着唿吸。 沈浓绮也回过味来,虽然感觉身躯还瘫软着,但还是勉力从案桌上撑起了身子,上下打量身上的衣装是否有误。 好在方才二人只是亲吻,并未有其他逾矩的行为,除了裙摆被茶水溅湿,袖角被压皱了几分以外,其余并无异样,她坐在案桌上,捂着胸脯大口地唿吸。 瞬间,那些被舍离了片刻,但刻在二人骨子里的礼义廉耻,蓦然间又反扑了回来。 沈浓绮只觉得羞耻到了极点,长长吁了一口气后,便想要从案桌撤下,回到椅上去。 可她方才被亲得神形涣散,脚都是软的,哪儿还站得住?脚掌触地的瞬间,软柔的身躯立马朝下滑落…… 在即将倒地的瞬间,纤细的腰肢被股可靠的力道捞住,悬在了半空。 又是一颗烟花绽放,将沈浓绮此时的神情印照得一清二楚。 她双目含春,两颊绯红,嘴角还印着微微的湿润,鸦羽般的眼睫轻颤几下,正抬眸望向眼前的男子。 她在人前向来端庄,哪儿显露过如此情态? 周沛胥只觉心脏勐然漏跳了半拍,不敢再看,赶忙扶她坐在椅上,然后继续背过了身去。 茶室中,除了烟花绽放的声音,就只剩下了二人急促的唿吸声。 沈浓绮亦不知如何面对,她背过了身子,终究先问出了口,「胥哥哥,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廉耻……」 这声调与她以往的清脆莞尔不同,语音长长拖着,带了几分沙哑与慵懒,这是亲吻过后留下的痕迹。 「怎会?你莫要自轻。」周沛胥想也不想,语调轻柔安抚道。 又顿了顿,「到底是我冒犯冲撞了你,此事,全都赖我。」 月光无情亦有情。 它撒进窗橼,投在了男子银白的衣裳上,显得他愈发清贵无双之余,亦将他脸上纠结懊恼的神情显露无疑。 「娘娘……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臣的心意的?」 道德包袱一旦回来,便没有那么容易抛下。 以前唤她「琦妹妹」,那是他以兄长自居,叫得坦荡自若;若是此情此景下,再唤她为「绮妹妹」,实属有缱绻情恋之嫌。 二人的身份沟壑摆在眼前,他着实有些唤不出口。 沈浓绮此时也不在意称唿了,该做的都做了,她心中暗仄堆积已久的纠结,此刻忽然释然了许多。 她抬眸看向天空中的烟火,似是望向远处。 「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从你救我坠马之时、抱我上床把脉之时、在慈安宫屡屡撞见之时、为我执鞭训帝之时、救我跳湖轻生之时……」 沈浓绮细细数着过往的种种,眼眶不禁微微湿润了起来,她重生归来这些短短的时日,他就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更别提之前她不知情的时日中,明里暗里,不知他还费过多少心。 「胥哥哥,你隐伏得很好,可惜,偏偏就这么被我个莽撞之人识破了。」 何止只是被识破,他的心绪,仿佛一直被她牵引了,今夜竟还如此唐突…… 周沛胥苦笑一声,这便是冤孽吧。 「娘娘觉得,可还有旁人察觉此事?若是被旁人窥见传扬出去,定于娘娘无益。」 沈浓绮丝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毕竟他向来是谨慎周全之人,更何况他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第70页 世人对男人总比对女人苛刻,若是此事被抖露出去,旁人绝不会置喙清正端方的周沛胥半句,而是想着,定是她因皇帝的狠心绝情而心灰意冷,这才使了狐媚之术,伺机勾引皎洁如玉般的首辅帝师。 「此事只有我知晓,且并未透露给旁人过。」 沈浓绮干脆将窗户纸捅破,「胥哥哥,刘元基待我凉薄,我现在只要看他一眼,便会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更别提今后还要与之生活在一起了。 眼下,我与那小莲又有何区别,都是明知夫君心怀叵测,暗怀鬼胎,却无法与他和离。」 「不,我比那小莲好似还要更惨一些。小莲尚且可以一剪子杀了那背信弃义的郎君,我却无法不顾忌着卫国公府的声名,犯下那般弒君杀帝的罪名。」 沈浓绮心跳如鼓,干脆扭过身子,朝他低声道,「胥哥哥,既然我和离不了,那我若是另寻欢好,你会觉得我是自甘堕落、不知廉耻么?」 可在这话说出来的瞬间,她便后悔了。 古往今来的皇上,没有哪一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的,其中狎|妓养雏的更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龙|阳之癖的,但那些皇后呢?照样贤德无双,大度宽容,贤名传扬得到处都是。 世人眼中的好皇后,仿佛都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那般的忍气吞声,顾全大局,久而久之,那便成了范本。 皇帝不专情?那便将牙齿打落和着血往肚里吞,受着便是,从未有过哪一个皇后,有过她这般荒谬绝伦的想法。 更何况,周沛胥一直认为她与刘元基感情甚笃,又认定了是张曦月挑唆,刘元基才会在佛堂犯错。 皇帝有错,皇后不仅不规劝引他入正途,反而要背着皇帝另寻欢好,此等行径放在谁眼中,许都会觉得这样的女子难担皇后之责,不配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果然,这句话问完,气氛就一直冷寂了下来,直到烟花燃尽,沈浓绮也没有等来回应。 她着实有些心灰意冷,那颗期待的心,也慢慢凉了下来。 蓦然,耳边传来句清冷的声音。 「皇后娘娘,是不是仅是一时伤心,才生了这样的念头?」 沈浓绮愈发觉得无望,她抿了抿嘴,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并非如此。其实若不是先帝那一道圣旨,我又怎会愿意嫁入皇家,谁知……」 「无妨。就算是一时伤心,亦无妨。」周沛胥扭头望着她,眼中坚定不移,嘴角带着抹极浅的笑。 「若是娘娘哪日厌倦了,大可拂袖而去…… 哪怕只能换得娘娘一时欢愉,臣亦觉得值当。」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我觉得周周太好了!为什么这种好男人,不是我现实中的男朋友!真的太不公平了! 女儿,我嫉妒你了! 第32章 「若是娘娘哪日厌倦了,大可拂袖而去…… 哪怕只能换得娘娘一时欢愉,臣亦觉得值当。」 这举重若轻的一句话,打消了沈浓绮心中所有的顾虑。 她心头先是涌上了一股庆幸,庆幸他果然是理解自己的,并未用世俗的眼光,去苛责她冒天下之大不闱的想法。 然后又觉得心疼。 心疼他这般光风霁月之人,竟愿意为了自己,去做这般不容于世,见不得光之事。 他与她不同。 她是为了不让卫国公府阖家湮灭,想要挽救一二,才冒险生了这样不安于室的想法。 他却不同,他上辈子已经离朝归野,大可不必为她造反杀回京城,这辈子亦可以好好娶妻,安乐活好一生,但他没有,而是放下了一切所看重的礼教体统,只愿换得她欢愉一时。 她究竟何德何能? 能让一个男人上下两辈子,放弃了所有,来这么爱她。 心头涌上一股悲怆,沈浓绮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肩头耸动,啜泣出声。 周沛胥心海中的滔天巨浪好不容易平復,又因她的眼泪而泛起涟漪。 他想要帮她拭泪,又觉得如此不妥,只将随身携带的竹叶巾帕递给她,然后如儿时般抬手拂了拂她的头,柔声细语安慰道, 「记得你上次说馋韵点轩的糕点,若不再哭了,我便同你去买糕点,如何?」 今晚的相处来之不易,沈浓绮也不想陷在悲伤中太久,她接过帕子抹了抹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埋头皱鼻,扯着哭嗓道,「嗯!我要吃银丝卷,萝蔔糕还有百花糕!」 周沛胥见她有心思惦念吃的了,便明白她心情好转了,只笑了笑,「好,你能吃下多少,就给你买多少。」 二人略微收拾了番,便从茶室中走了出去。沈浓绮前脚才踏了出来,后脚就被袖竹拉到了一旁,周沛胥只当她们主僕有话要讲,便先朝外走了出去。 袖竹将沈浓绮上下打量一番,又瞧见了她眼角的湿润,两嘴一瘪,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直到周沛胥走远了些,袖竹才凑在沈浓绮耳边,惊慌失措问道,「娘娘,您若是再晚出来半瞬,奴婢可差点就要冲进去了!首辅大人真是太大胆了,好歹您也是皇后,他岂可下犯上罚您?」 袖竹语中带着哭腔,「他没有将您如何吧?不会是像鞭打皇上那般,用戒尺抽打了您吧?」 立马扯过沈浓绮的手,就要看她的掌心有没有被戒尺抽过的痕迹。 第71页 自从上次周沛胥训帝之后,他的威名就在宫人中传开了,虽然他甚少责罚宫人,可大家私底下一提其他,便犹如惊弓之鸟,经过成华殿时,连走路都是垫着脚尖悄无声息走过,生怕惊动了这尊大佛。 沈浓绮忙安抚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首辅并未罚我。」 「首辅气得都摔茶盏了,怎会没有罚您? 更何况,娘娘既然未受罚,那怎么又是喊又是哭的?」 总不能说那些动静,大多是因为那个吻而闹出来的。 「这……」沈浓绮的脸又红了红,显然不想再让袖竹深究这个话题,只得摆出几分主子的架势,「本宫说没有罚就是没有罚!莫非你连本宫的话都不信了?」 「奴婢只是担心……」 「袖竹,你想不想同本宫去吃韵点轩的点心?首辅大人正要陪本宫去买呢,你若是想吃,就不要问这么多,若是不想吃,那就早早回卫国公府,明日清晨进宫。」 袖竹愣了愣,然后眼睛一亮,果然不再多问了。她心想,首辅若是真的惩戒了皇后,那二人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如此融洽,主子既然都能跟去买点心了,理应并无大碍,或许只是口头上念叨了几句罢了,这才放了心。 茶馆的小厮进房中查探,立马去告诉老闆室内摔了个茶杯,老闆原想着要讨要偿金的,可还不待他讨要,阿清便递上了个荷包,老闆掂了掂手中赏金的份量,心知这些银子,足以买一百个茶杯,脸上立即换了一番颜色,殷勤躬身将一行人送出了门,笑眯了眼道,「二位客官慢走,有机会再来。」 茶室地点选得好,本就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段,拐了没几个弯,便能望见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主街。 沈浓绮出了茶室,便又重新带好了帏帽,与周沛胥并排而立,踱步而行。 二人踏进主街的一剎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男子的不凡气质自不必多说,更难得的是那身旁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容颜,但那婀娜多姿的身段,及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的雅态,根本就与那男子不遑多让! 二人齐齐走在街上,生生就跟那画中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一般,所过之处,身上落了无数的目光。 沈浓绮略微觉得不自在起来,她向来是万众瞩目的,但以往都端坐在高位上,有皇后的冕服挡在身前,大方地任众人仰拜。 可今日却是用计出宫,戴着帏帽躲躲藏藏着,来与外男私会,心中没有了以往的底气,下意识就往周沛胥身侧靠近了些。 周沛胥察觉到了她的举动,脚步朝前跨了半步,替她隔绝了不少的视线,又往后扭头,将臂膀微微抬了抬,示意让她抓住垂落的袖角。 「人多路滑,咱们慢些走,今晚可莫要再摔第二次了。」 这番举止让沈浓绮心安不已,她有些怔然地望了望那半侧袖摆,然后手递了过去…… 却直接抬高,握住了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 虽然有帏帽遮掩,可沈浓绮还是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瞧出她脸上的羞赧之色。 她放低声音柔声道,「若是胥哥哥牵着我,我便不会摔了。」 感受着指尖乍然传来的温度,周沛胥的脚步不自觉顿了顿,只觉得与她连接的那半边身体都麻了。 二人的关系,在今晚转折得着实有些快。 周沛胥其实还在稳步适应当中,内心深处并未享受到多少情爱之欢,只觉得酸甜苦辣咸齐齐涌来,那滋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且也并不觉得美妙。 但沈浓绮身上的开心,他却着着实实感受到了,她离开了皇宫,将皇后的头衔放下之后,仿佛像只冲出了牢笼的小鸟,变得轻松舒畅又自在。 她高兴就好,哪怕就只有这一晚。 周沛胥将她的掌心覆住,轻握在了掌中。 双掌相触,二人心内都涌上了些许紧张,掌心的触感,逐渐开始变得湿糯滑腻了起来,可谁都没有放手,就这么一直走了一路。 蓦然,沈浓绮隔着纱幔,远远瞧见了几个京中的少年勛贵,被吓得脚底的步子顿住,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慌乱道,「原是我思虑不周了,咱们怎可这般成双入对,堂而皇之的走在街上?」 周沛胥这张脸,京中勛贵中有几个人认不出来?!只怕是过了今晚,关于周沛胥的流言蜚语就会传得到处都是。 她莫不是昏了头,才会想着当街与他牵手?! 思及此处,沈浓绮赶紧往后避,惊慌失色地就想要将手掌,从他温热的掌心中抽离出来。 抽离的瞬间,又被掌心的主人握了过去,且握得更紧了些。 「莫管今后,只看当前。」 他温润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莫要怕,一切有我。」 这音调极其镇定自若,令沈浓绮不禁抬眸望他,只见他神色淡定,亦无半分无措。 沈浓绮心中的焦虑忽然就大大缓解了,是了,他说有法子,那定然就是有法子,反正都被人瞧见了,现在再扭身,反而欲盖弥彰,让人起疑。 于是二人顶着那几个勛贵探究的目光,坦然走了过去。 韵点轩那几个大大的招牌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一年当中只有春社这一日,原本只早上开门的韵点轩,会开放夜市售卖,此夜百姓们一面吃糕点,一面赏烟花,逛庙会,这才是春社的乐趣所在。 第72页 门口的大蒸屉散发着阵阵热气,里头蒸制着各色各样的糕点,门外排队想要购买糕点的百姓,早就排起了长龙,好在周沛胥早就安排了小厮去提前採买,还未等多久,下人就将冒着热气的糕点捧了过来。 直至此时,二人才将牵着的手松开。 沈浓绮接过心心念念的糕点,开心得像个孩子,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小口萝蔔糕,发出了满足的赞嘆声,「鲜香软糯,香甜可口,果然就是要刚出蒸笼的才好吃!」 周沛胥虽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光听这声音,嘴角也跟着上扬了些。虽冒了些风险前来,可的确不虚此行。 「慢些吃,当心噎着。」 周沛胥嘱咐完,又想到她一堂堂皇后,哪儿有站着吃东西的道理,不禁问道,「需要寻个地方坐下来吃么?」 沈浓绮倒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反正旁人也瞧不见她的容貌与吃相,「这样便很好,更何况,我还想……趁机同你多逛逛呢。」 她将手中的萝蔔糕咬了两小口,咀嚼吞咽下去之后,扭头朝身侧的男子望去,发现他手中的白玉糕,竟还完好无损,一口都没尝。 「胥哥哥怎么不吃?莫不是这白玉糕不符合你的胃口?」沈浓绮想了想,道也是。「白玉糕并不是它家的招牌糕点,味道的确差了些。」 「但这萝蔔糕的味道,却是登峰造极了的,宫中御厨都做不出来这样的滋味呢,不如你尝尝我这块?」 沈浓绮抱着颗迫切想要分享的心,双臂抬高,将手中的萝蔔糕,递到了他的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 真巧呀真巧。男女主和各位一起过节。 很多小伙伴问国庆爆不爆更。 我和大家说个鬼故事,苦逼作者国庆假期压根就不放假。呜呜 虽然加不了更,但是作者还是在这特殊的日子里,给祖国献上最真挚的祝福,也祝愿各位在假期中吃好,玩好,睡好。 比心。 第33章 顺国公府家教极严,哪怕是在周沛胥幼时,如此当街吃糕点,必定会被那些妈婆子拦住不让,必得送到车架上,有车帘的遮蔽无人窥见时,他才能一尝美味。 百姓们最习以为常的边逛边吃,他却的确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 周沛胥瞧着手中的糕点发愣,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只觉得今晚发生了许多事儿,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边界,或被动、或主动逐渐扩宽了些。 「不如你尝尝我这快?」 「额……」他思绪正纷纷杂杂着,嘴边便被递来了块萝蔔糕,他懵然一下,避无可避,竟也鬼使神差张嘴咬下了一口。 在他咬下的霎那,二人都才反应过来似的愣了愣。 相互投餵糕点,这行为委实有些太亲密,就连订了婚的男女,未必都会如此亲昵。 周围穿行的路人,灯火辉煌的街景……这喧嚣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放慢无数倍,二人隔着纱幔相对,气氛有些灼热了起来。 沈浓绮率先反应过来,双臂一收,将糕点撤了下来,她为了掩饰尴尬,只得慌乱问道,「味、道怎么样?我说得是不是没错?是不是很甜?」 周沛胥喜欢见她慌张的模样,尤其这慌张还是因为他而起,以至于嘴角朝上微微扬了扬,透过纱幔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眸光闪烁如星辰,「确实很甜。」 糟糕,那股灼热的气氛丝毫没有减缓,反而随着他的回应愈发上升。 沈浓绮蓦然就觉得很渴,这股干涸的感觉,由心理反应,直接变成了生理反应。 她不好意思地避开眼神,低头将萝蔔糕的最后一口吃完,「额,这、这糕点虽然美味,尝多了难免口干舌燥。」 周沛胥很自然地递上了块她点名要吃的百花糕,「单吃糕点的确不好克化,不如去饮杯茶水解解腻?」 「你是想去陈记喝酸梅汤?还是想去李记喝百果茶?」他将她的喜好信手拈来地道出,仿佛已经默默留意了许久。 他记得没有错,陈记与李记的确是沈浓绮还未嫁入皇宫前,最喜欢去喝的茶饮铺子,但是此时沈浓绮却并未回答,只看着手中的白花糕心中微涩,颇有些深意道,「胥哥哥从来都是先顾念着我,今后定要多给我些机会,让我也多顾念顾念你。」 他对她这般好,付出了这么许多,定然也会觉得很累吧? 更何况他是那般隐忍不发,万事不宣于口,只藏在心中的性子。 沈浓绮不愿只做那个被照顾之人,她也想尽可能地照顾他。 她侧身歪头望他,「不如胥哥哥告诉我,你想要喝些什么,如何?」 周沛胥心中一震,握着糕点的指尖,微蜷了蜷。 毕竟在他的世界当中,从未有人说过这般、要顾念顾念他的话语,他从来都是孑然一生矗立在这世间的。 他没有什么父母缘,知心好友亦不多,对于情爱更是没了念想与奢望……他原以为会一辈子躲在暗处,远望着她的背影,孤独走完这一生。 谁知那背影有一日竟蓦然回头了,还笑着要说要顾念他。 周沛胥一时感触颇多,不知如何消化这忽如其来的情绪。 他默了默,稳住心境之后才道,「我每日都在宫外,想喝什么喝不到?倒是你难得出宫一次,理应先紧着你才是。」 第73页 沈浓绮抿嘴一笑,觉得他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周全道,「那不如去陈记吧!」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以前咱们在一处时,大哥经常差小厮去买些茶饮入府,胥哥哥旁的不喜欢,独独对陈记的凉茶会多喝上几杯。今晚我去陈记喝酸梅汤,胥哥哥去陈记喝凉茶,如此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周沛胥眼中溢出些笑意,「难为你倒记得。」 「那时我们都嫌凉茶苦,你却喝了一杯又一杯,想不记得都难。」 二人就这样如同最寻常的情侣般,在春社日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吃着手中的糕点,时不时在停在沿街的摊面上,买几样可心的小物件,说说笑笑着,朝陈记踱步走去。 街道上的百姓皆被这对俊逸非凡的男女吸引了目光,露出善意欣赏的微笑……气氛好到几乎要溢出蜜来。 只有袖竹一人如临大敌,苦着一张脸,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连手中的糕点都顾不上吃,又不敢上前去拦,只得忙拉来周沛胥的小厮阿清,瞪着眼睛恶狠狠质问道,「你家大人究竟对我家娘娘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不知道勾引后宫妃嫔是死罪么?更何况我家娘娘可不是什么妃嫔,我家娘娘是皇后!是你家大人配染指的么?!」 二人都护主,阿清闻言,气性也涌了上来,「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家大人文能提笔定天下,乃是一等一的盖世之才,可是京中女眷梦寐以求的佳婿,才刚拒绝了户部尚书千金的求爱!若想要女人,只要放出信去,愿意给我家大人暖床的女子,能从顺国公府的府门外,一直排到扬州去!用得着勾引你家娘娘么?!」 「那你的意思是我家娘娘勾引的你家大人了?呵!我家娘娘向来端庄贤淑,贤名远扬,用的着与你家大人这般……这般私会?」 「反正不关我家大人的事儿!我家大人是这世上最端方持正的君子!」 阿清顿了顿,又回嘴道,「方才你也瞧见了,是皇后娘娘先牵得我家大人的手,也是娘娘先给我家大人餵食!」 袖竹被气得语窒,「你有没有搞错?!分明是你家大人先伸出指尖,我家娘娘担心人群冲撞才将手伸过去的!至于餵食,那是我家娘娘良善,担心你家大人饿肚子,才将糕点递过去的,而且若是你家大人无意,他可以不吃啊!」 …… 阿清与袖竹脸红脖子粗地低声争执着,却都争不出个结果来。 他们心知自家的主子向来都是礼数周全之人,因为身上的职责与抱负所在,从小到大从未逾矩、松懈过半分,没道理今晚齐齐昏了头,一定要去做出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瞧着二人般配的背影越走越远,阿清与袖竹相互对视一眼,心中莫名涌上一股同样的感觉。 主子们皆是克制之人,既不缺钱,又不缺权。 齐齐走到这一步,约莫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可能,认定了彼此为真爱了吧? 阿清与袖竹皆被这个念头的出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袖竹默了默,「我从未瞧见皇后娘娘,像今晚这么开心过。」 阿清亦唏嘘道,「我家大人素来对旁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更莫说出现那样情深在意的眼神了。」 罢了,主子们的事儿,便随他们去吧。 「你是不打算吃了么?再不吃,你的糕点都快凉透了。」 「哦哦,你不说我都忘了。」 陈记的茶水,也是京中出了名的,铺面门口也热闹非凡,但比起韵点轩门口那一眼望不见尾的长龙,人群还是少了许多。春社日为了百姓携带方便,陈记特意选用了不甚粗壮的新鲜竹筒来装茶饮,这样灌入茶饮之后,不禁有股淡淡的竹香味,也不会太重,方便百姓们逛喝。 阿清挤入人群,不一会儿,就按照四人不同的口味,买来了茶饮。 沈浓绮接过酸梅汤喝了一口,畅快之余,目光却被陈记旁边,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吸引了目光。 「噫,这幅头面可真别致。」 沈浓绮一眼就相中了副首饰,那副首饰包括了一支髮钗,一条项鍊,一对耳铛与一只手镯。 首饰的材料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材料主体仅是鎏金而已,但匠人却异常别出心裁,费心地将千万颗不值钱的碎宝石,在仅有指尖大小、粗细的首饰上,拼凑出了出了幅花鸟鱼虫的繁盛画面,显得异常生机勃勃,极其喜人。 沈浓绮嘆了一句,「做出这么副头面,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 守摊的老妪操着沧桑的嗓音,「姑娘真真是识货之人,这幅首饰,可是足足花了三年的心血才制作而成。 但富家小姐们嫌弃它用材粗糙了些,觉得戴出去不体面不愿买,家境寻常些的姑娘又出不起价,这才一直摆到了现在,姑娘若是诚心要,我可便宜些卖给姑娘。」 周沛胥陪沈浓绮逛了许久,早已形成了自觉,「多少钱?我们要了。」 说罢示意阿清掏银子。 老妪见生意得成,大喜过望,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哎呦,这位小娘子,这相公对你真真是好,就因为你看上了,连价都不问,就直接说要了。好在我不是那般贪婪奸诈之人,不然您二位岂不是吃了大亏?」 「就卖您二位五十两银子吧,二位贵客稍等,我寻个体面些的盒子出来,给您二位装首饰。」 第74页 沈浓绮闻言蓦然就娇羞起来,她羞得往周沛胥身后躲了躲,又轻声道,「婆婆您慢些,我们不着急的。」 老妪摸摸索索从摊下寻出来个墨绿色的绒布盒,正要将首饰往里头装…… 摊子的另一侧,蓦然传来一句,「这首饰有几分意思!给本小姐包起来!本小姐要了!」 众人闻言望去,摊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个女子,身后还跟着三两侍卫。 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娇憨,但下巴高高抬着,眉眼间尽是倨傲,身上的服饰一看就不是晏朝人,红色长袍系得紧紧的,脚上蹬了双牛皮长靴,腰间别了把缀满宝石的小巧匕首,头上戴了顶翻檐尖顶帽,坠满了玛瑙翡翠绿松石。 老妪手中的动作一顿,瞧出了这女子许氏不好得罪的,只得赔罪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幅头面已经卖给这两位贵客了,不如姑娘再看看其他的?」 「卖了?你不是还没将这首饰递到他们手中么,怎么就说卖了?」 女子神情瞬间变得不耐起来,语调高了几分,「本小姐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要不到的!就算是卖了,本小姐就算抢,也要抢了来!」 说罢,竟然真的伸出手臂,直直朝还未放进首饰盒中的钗环抓来!妄图硬抢! 谁知在即将触碰到耳铛的瞬间,指尖被个竹杯套住了,女子抬眼望向竹杯的主人,竟是那个站在身旁的白衣男子。 周沛胥淡淡道了句,「不远处便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姑娘若是想在春社日下一遭大狱,我可以送姑娘一程。」 女子气得脖子都红了,她将指间从竹杯中伸了出来,「岂有此理!你咒谁呢?!你们中原人常说,一年之际在于春,春社日又是祭祀祈福之日,今天倒霉,代表着这一年都倒霉!你的意思岂不是让本姑娘一年都不得安生?!」 「晏朝乃礼仪之邦,对于外族虽海纳百川,可若是你们不遵晏朝的规矩,还是端出这般烧杀抢掠的蛮夷做派,自然也有地方等着收容你们。」 周沛胥收回竹杯,眉尖微微一蹙,似是那竹杯碰过什么脏东西般,然后信手一抛,便将那竹杯扔进了陈记茶饮门前的桶中。 「你!你说谁是蛮夷!」女子气得身子都晃了晃,横眉竖眼对峙道。 「若是姑娘喜欢,这幅头面便让给姑娘吧。」沈浓绮从周沛胥身后站了出来,她语气颇为和顺,显得颇为谦让。 沈浓绮又嘆了一句,「只是我有点替姑娘可惜。」 这倒是吊起了女子的胃口,「有什么可惜的?」 沈浓绮抬起指尖抚了抚那副耳铛上的碎宝石,「姑娘生得浓眉高鼻,相貌浓艷,需用重彩相衬,比如姑娘帽上的绿松石与红玛瑙,戴在姑娘头上便极为合适。 可这幅首饰嘛,材质拙劣了些,压不住姑娘的身段与容颜,风格也很清丽,与姑娘的气质不符,戴上去,便有些格格不入了。 无妨,姑娘喜欢嘛,我让给姑娘便是。」 她这番话分析得有理有据,让女子也莫名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又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干脆梗着脖子道。 「谁要你让给我?本小姐稀罕这破烂货么?!爱谁要谁要!本小姐才不要呢!」 「真不要?」 「不要!」 「婆婆,麻烦您包起来。」 纱幔后,沈浓绮笑得很开心。 老妪眼见麻烦找上门来,手下的动作也迅速了起来,赶忙包好,递到了沈浓绮手上。 女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此时才有些回过味来,只觉得被人摆了一道,心中的那口浊气既吐不出又咽不下,干脆拦在了二人身前。 「你们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摆明就是在诓我!」 「你们这些中原人向来奸邪,连逛个街都要戴面纱,究竟是丑得见不了人?还是处事见不了光?!今日本小姐便探探你的虚实!」 说罢,竟直直冲了过来,作势要掀开沈浓绮的面纱!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琦琦也是会疼人的呢,嘤 第34章 女子出招迅勐,手掌转瞬间就已伸到了垂落的纱幔面前,眼看着指尖就要碰到薄纱,只觉小臂传来一股剧痛,又觉阵寒风直冲面门而来,坠在面颊两侧的玛瑙玉石朝后纷飞…… 女子被震得后退几步,若不是后面的侍女与侍卫架住,估计就要跌在地上。 「嘶……」女子吃痛,撩起袖子袍朝小臂望去,小臂上红肿一片,似是有抽打过的痕迹。 首饰没抢到,竟还挨了打,女子被气得七窍都生了烟。 「你们!你们竟敢如此对我!你们可知道我是何人?!」 女子将这句话说得跟口头禅似的,一看平日里就是个经常以势欺人的主。 只不过这次,她算是小鸭子下河——不知深浅地踢到了铁板。 沈浓绮生平第一次,觉得宫外的世界真魔幻,她若是没有出宫,怎会知道这世上,竟会有人如此不知死活,敢在皇后和首辅面前摆架子? 周沛胥清冷的声调响起,语中带了浓浓的警告,「若再纠缠不休,无论你是何人,都休要怪我不客气!」 周沛胥拦在沈浓绮身前,望着那胡女,眸中尽是寒意。他不经常动气,可这胡搅蛮缠的胡女,朝沈浓绮袭来那一掌,算是触了他的逆鳞。 第75页 他原想直接派小厮去寻五城兵马司来拿人,但官差前来定要耽搁许久,沈浓绮到底身份敏感,好不容易出宫一次,怎可因此扫了兴致?所以才出言喝止,让这胡女知难而退。 周沛胥满含威势的眸子扫来,女子只觉得背嵴阵阵发凉,但她从小到大都是娇蛮惯了的,哪儿被人这般教训过?反而愈发恼怒了起来,她咬牙切齿道, 「呵,你竟还要对我不客气?那我便要看看,你要如何对我不客气!那海,你们几个给我上!将那套首饰给我抢过来,扔了烧了淹了埋了毁了,怎样都好!」 「那东西本姑娘看不上,但也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是!」她身后那几个护卫闻声而动,甚至有人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眼神颇为不善地跨步而来。 弯刀在灯光下发出凌凌寒光,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周围百姓也注意到了此处的危险,生怕祸及自身,犹如惊弓之鸟般,护着家眷纷纷避散。 一个膘肥体壮的护卫打了头阵,握着长刀直直向挡在身前的周沛胥噼来…… 周沛胥不动如山,掌中蓄力,正准备要出招震碎壮汉的臂膀…… 「休得造次!」 一低沉浑厚的男声传来,引得场上人手中的动作纷纷一顿。 那几个护卫显然对着声音异常熟悉,对着声音的主人也极其顺服,都将顿在半空中的兵器放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 周沛胥与沈浓绮闻声望去,只见在偏巷的黑暗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个身形高大彪壮的男人轮廓,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猎豹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着危险的气息。 随着这团黑暗的轮廓逐渐走进,在跳跃的烛光中,由暗转明,一个穿着长袍,头戴圆顶帽,相貌英武粗狂的男人,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这男子的身形一看就是习武之辈,左眉角下指节长的刀疤,更是给他添几分了邪崇的味道。 如果说周沛胥是踩在云尖、清冷疏离的天神,眼前的男子,便像踏着狱火而来、嚣张恣睢的魔使。 胡女眼瞧男子来了,兴高采烈地贴了上去,挽上了他的胳膊,「托雷你来啦?这两个中原人欺负我!抢了我的首饰,还打了我呢,你看我的手臂,都被打得出了红印子,你帮我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人,好不好?」 胡女方才的骄纵任性一时间都消失不见了,生生换了幅面孔,嘟着嘴唇,软声撒起了娇,语中还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明明是她先出手伤人,反而反咬一口。说自己是被害者。 沈浓绮直唿内行,只觉得这样调转情绪的能力,与张曦月刘元基也不遑多让。 托雷低头望了胡女一眼,眸中的鄙夷不满一闪而过,眉头也紧蹙起来,但终究没有将臂膀从胡女的手中抽出。 托雷朗声道,「我这小妹今日头次进京,一时兴奋,行事太过,冲撞了二位,还请二位见谅!」 胡女不满起来,将他的胳膊甩了甩,还是撒娇的语气,「明明是他们这两个……」 托雷一个眼刀飞来,胡女瞬间失语,缩着肩膀低头不再说话。 周沛胥直觉眼前的男子并不简单,他眯着眼眸,将此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偏了偏身子,递了个眼神给身后的佳人,想要问问她的意思。 有他挡在身前,沈浓绮只觉得无比安心,哪怕是刚才场面混乱,也未感觉到过一丝害怕。 她不愿在此与他们在纠缠,低声道,「罢了,再耽搁下去,谢记的滷味只怕要卖完了。」 她戴着帏帽,一袭白衣站在烛火下,虽瞧不见容颜,但身姿挺立,仪态万方,托雷不禁偏头,多看了几眼。 得了她的首肯,周沛胥这才转过身,冲着眼前的一群人道,蹙着眉头道,「你们自行离去吧,今后切莫再妄为,否则,我晏朝的律例也不是摆设。」 这句话让托雷眸中闪现了一丝戾气,又很快隐去,他瞧了眼周沛胥身后被夜风吹起的纱幔,又道,「今日我妹妹冲撞了姑娘是不对,我们亦是真心想要致歉,不知姑娘可否透露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改日,我定派人送上厚礼赔罪。」 「大可不必。只盼着你今后能好好管束好令妹,莫要让她再出来惹事生非便是了。」 这女声从纱幔后传来,如黄莺出谷,又如泉水叮咚,令人闻之神魂一振。 说罢,沈浓绮从后头扯了扯周沛胥的袖角,示意离开,周沛胥转身,这才护着她朝深巷中走去。 直到此时,托雷才从后头,瞧真切了女子的身影,尽管只是个背影,亦足够吸引眼球,勾人心魄了。 可惜,这般身姿绰约的女子,却是首辅的女人。 赫拉 托雷有些忌惮地朝那白衣男子望了一眼,他自然是知道那白衣男子的身份,他不远万里自草原而来,一路长途跋涉,就是为了想要见识见识这首辅的手腕,及一探晏朝虚实。 首辅的手腕厉不厉害,托雷还没见识到,倒是先见识到了他的女人,是个颇为销魂动魄的。 无妨,那女子现在是首辅的亦无妨。待他的铁蹄踏遍晏朝上下之时,这女人,到时候自然也是他的。 思及此处,托雷毫不顾忌地,将目光投射在了女子婀娜多姿的身躯上,他贪婪地瞧着纱幔下,露出的比例近乎完美的腰臀,看一眼都觉得心痒难耐,不禁添了添下唇。 第76页 托雷正沉迷其中,蓦然察觉她身侧的白衣男子幡然回首,眼刀直直朝他噼来,眸中尽是警告与不善,这扑面而来的擎天气势,不禁令托雷心尖一颤。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又察觉到一细微的光亮迎面而来,托雷心知是暗器,可愈躲已是来不及。 「哐啷」一声,托雷头上的圆顶帽应声而落,他定睛一看,只见帽前帽后,分别有两个微小洞孔,似是被暗器贯穿而过。 托雷心中骇然,抬眼望去,只见目之所及处,早已没有了二人的身影。 勤政殿。 「嘶,你是干什么吃的?上个药手都这么重,是想疼死朕么?!」 刘元基正赤|裸着上身,趴在金丝楠木雕制的龙床上,任福海给他上药,因扯下纱布牵扯到了伤口,痛喊出了声。 自那日受了鞭刑,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宫中的金创药又是一等一的好,按理说,刘元基身上的鞭伤理应好得差不多了,可奈何周沛胥下手太重,所以知道现在,刘元基背上的鞭伤都还在渗血。 刘元基一面疼得龇牙咧嘴,一面痛骂道,「待朕好转,能执掌政权之后,朕定要将顺国公府夷为平地!」 这些话语,在勤政殿几乎每个时辰都会出现一次,福海早已见怪不怪了,他只专心地轻柔揭开手中的纱布,免得又要被训斥。 刘元基不禁想到,「你说朕遭了这番罪,今后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皇上莫要忧心。先帝当时定下训诫之法时就有考量过,抽军棍,或者打板子,实施起来若一个不慎,大多都会留下内伤,这抽鞭子只伤皮肉,不会对皇上的龙体有碍的。」 听到这句,刘元基才放了心,又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外头怎么闹哄哄的?」 「回皇上的话,今日乃是春社呢。」 刘元基愣了愣,他勐然想起,对于万民祈福的春社日,沈浓绮嘴上念叨过许多次,甚至还眼睛放亮,说他自小就被圈禁在藩王府中,定是没见过那样的热闹场面,有机会一定要与他去逛春社,也好让他百忙之中松快松快。 刘元基皱了皱眉,闷声道,「自那日之后,皇后便再也未让朕瞧过一眼了。」 「皇后娘娘不过是一时气性罢了,您看那景阳宫的羹汤,不还是每日都送来的么?并且遣丫鬟每日来嘘寒问暖也没有少过,还送过些膏药来呢。」 是送膏药来了,可那膏药不知怎么的,涂在伤口上痒不可耐,刘元基一涂上去,恨不得就要将那块沾了膏药的皮肤抓烂。 那膏药是御药房查验过的,无毒,刘元基就没有多想。 想起沈浓绮说得那些春社日的热闹,刘元基只觉得胸口发闷,他不禁问道,「朕记得,皇后春社日应会在景阳宫彻夜祈福是么?」 「皇上记得没错。」 「传朕旨意,摆驾景阳宫。」 念一晚上经,想来也挺累的,这不就是他好好表现,让皇后消气,再重新信任他的良机么? 刘元基重新换了绷带,穿上龙袍,被太监们驾在肩上扛进了景阳宫。 他现在行动已经自如了些,不必趴在担架上了,于是就这么慢悠悠踱步进了景阳宫。 宫殿内灯火通明,四处都挂着祈福的经文,及迎春的摆饰,很有一副节日的气氛。 只是刘元基隐隐觉得今日景阳宫的婢女,看他的眼神与往日有些不同,眼睛不是垂下不敢看他,就是慌张乱眨,他只以为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踏足景阳宫的缘故。 就这么一直行走到了主殿前。 刘元基瞧着殿中,那个跪在蒲团上的清丽影子,有些不敢冒进,还是隔着门殷勤道,「皇后,你今日幸苦了,朕特意命人给你做了鸡汤来,你且歇歇,喝上几口?」 那清丽的身影晃了晃,将头埋低了些,却并未说话。 刘元基只当她还在生气,「皇后莫要与朕赌气了,朕知道错了,你如何骂朕打朕都可以,但定要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喝几口汤缓缓,如何?」 他等了许久,才听得殿内传来一句细若蚊蝇的声音,「臣妾让皇上操心了,皇上龙体要紧,先将鸡汤放下,回去安歇吧,臣妾待会儿必定喝。」 这态度比起之前,便是缓和了不少,刘元基心中一喜,应道,「好好!不生气了便好,那朕就先回去了。」 「嗯!」 刘元基朝外走了两步,却觉得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甚,以往沈浓绮的声音,仿佛要更柔和些,并且她那日那么生气,怎得今日这么好说话? 刘元基又快步折返回去,看那跪在蒲团上的女子,似乎比沈浓绮要更胖上些许,跪着的身姿亦不如她标准。 他心中惊惶起来,立即撞门而入,跨步将蒲团上的身影拉扯回身,定睛一看,果然不是沈浓绮! 他目眦欲裂,将弄琴甩出老远,怒吼道,「朕的皇后呢!朕的皇后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浓绮:正在宫外潇洒快活,勿q。 姗姗来迟的一章。 好累哦,睡觉觉了,小天使们晚安安。 第35章 夜幕之下的紫禁城,即使在漆黑的夜空中,也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辉,云端宫阙挑起的排排微弱宫灯,更是将它的轮廓勾勒得清楚,让人心神嚮往。 百姓们却只敢远望,不敢靠近,毕竟一旦被当作闯宫的贼人,定会被皇宫外围着的层层侍卫,千刀万剐。 第77页 独独有一辆装潢雅致的马车,缓缓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一想到要回皇宫了,沈浓绮心中便生了丝心烦气躁,她幽幽嘆了口气,扭头透过偶尔被风掀起的窗帷,贪婪地望着外头热闹非凡的街景。 车架宽敞,周沛胥却并未选择与她坐在一起,而是坐在了她右侧的车椅上,俊秀的面庞,随着车外透进来的星烛之光忽明忽暗,此时敏锐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扭头给她递上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小风车。 它微微转动了起来,徐风吹来,将那阵清凉送进了她心间。 这举动比一切言语都管用,瞬间抚慰了沈浓绮。 她抬手接过,二人默契相望笑了笑,车架内瞬间涌现了些温馨与甜蜜。 车架缓缓行至了神武门下。高阔的朱门下,守门的冷面侍卫们个个身着甲冑,腰胯佩刀,远远望着就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眼见竟然有人堂而皇之驾车至此,立刻抽刀厉声喝道。 「来者何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驱车至此?不知此处是禁区,闯宫是死罪么?!」 车前的四蹄壮硕的骏马被惊,嘶嚏着往后退了几步,坐在车前的阿清道,「我家大人要入宫当差。还请各位放行。」 侍卫们只当他在说天方夜谭,「进宫当差?你家大人是春社日灌多了几碗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么!让你家大人睁开狗眼,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他当差的时候么? 宫门都已经下钥了,哪儿还有再开的道理?他当他是皇上么?将皇宫当自己家,想来就来?」 侍卫们本就因春社日还要当差,心中有丝怨怼,哪怕得了赏钱也不觉得开心,好不容易来了个不知死活的,立刻闹笑成了一团取乐。 「你们此时笑得欢畅,殊不知多耽误我一刻,西北会有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周沛胥挑起窗帷,露出那张清绝无双的脸,言语清冷却又狠厉道,「不如明日将你们全都发落去西北前线?也让你们尝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这话煞气十足,让侍卫们纷纷虎躯一震。 此时终于有侍卫,看清了车架上挂着的小小木牌上的「周」字,亦认出了窗橼旁那张面孔,吓得立即扑倒在地,「拜见首辅大人!」 随着这一声,在场侍卫纷纷膝盖一软,跪匍了下来,高唿跪拜。 此人不是皇上,却比皇上还要不能得罪,是手握实权,能抽打鞭训皇上之人! 周沛胥眉尖紧蹙,语中颇有不耐,「西北已被敌军连破两城,本侯要传战令,速开宫门,不得延误!」 宫门下钥后是不能开,但祖制亦有规定,若是碰上这等关乎国家存亡的紧要政事,便绝不能再遵循此等小节。 更何况不开夜门,是防人造反,但顺国公府向来贤名在外,首辅又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此时只带了个小厮架马而来,哪像是个要造反的模样? 侍卫们闻言战败,心中也是一紧,「方才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恕小的们眼拙,未能认出首辅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小的这就去给您请宫钥去。大人稍后片刻。」 派人去取钥需要时间,但侍卫方才听了那席话哪儿还敢耽搁?脚下健步如飞。 侍卫们站在一侧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要一想到他们方才调笑了帝师首辅,就觉得悔不当初,心肝胆肺齐齐震颤。 按照规矩,无论何人,进宫都不得使用车架,需只能靠两条腿去面圣,除了沈流哲那般桀骜不驯之辈外,其余人等、就算是周沛胥,也是按照规矩办事…… 但侍卫们满脑子都是得罪了首辅,前程堪忧的念头,哪儿还顾得上出言查验车架? 偏偏其中有个直肠子的侍卫,察觉到了微弯的车轴,朝前迈了一步,拱着身子问道, 「大人,宫中夜驾不合规矩,您以往也是徒步进宫的,如此这般许是不妥,还请大人……」 此人胆子是真的大! 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周围的侍卫像是看疯子似的看着他。 周沛胥的声音愈发不耐,打断他的言语,「你觉得是走路去成华殿快?还是驾车去成华殿快?」 「自、自然是驾车去成华殿快!军机延误不得,大人此乃事出有因!」 身旁与那大胆侍卫要好的,赶忙出声回应,忙从后扯那大胆侍卫的衣袖,让他勿要这般较真,周围的侍卫也朝他挤眉弄眼,让他莫要再说话。 大胆侍卫全都视若无睹,反而将身姿拱得又低了低,「还请大人,让小的查验车架。」 !!! 这人是不要命了。 谁知车驾上传来一句冷哼,唤了一句「阿清」,阿清心领神会,将车架门前的垂幔高高撩起,道了句,「诸位也都瞧清楚了!」 车内情况一览无疑,周沛胥坐在车架正中的主位上,似是逛了庙会风尘僕僕而来,侧位上还有许多包裹、及讨巧玩意儿。 他身上宽阔的黑羽薄氅拢在身周,将身姿掩住了大半,正眉尖紧蹙着,似是被搅扰不甚其烦。 「怎么?不若我下车?任由你们细查一番如何?」 侍卫们哪儿敢细看,撇上一眼便忙道,「不必不必,大人说笑了,大人车上干净得很。」 此时宫门打开,阿清将手中的垂幔放下,正欲朝宫内赶车而去,又听得车架内传来周沛胥的声音,「你,姓甚名谁?」 第78页 果然那侍卫惹怒了首辅,这是问清楚名号,要秋后算帐的意思了。 大胆侍卫虽还是觉得车架蹊跷,但终究没有再坚持下去,上前回道,「小人姓章名云。」 沈浓绮正隐藏在薄氅内蜷着身子,只觉得这个名字分外耳熟,似是哪里听过,还未细想,便听到周沛胥的声音又起, 「内宫禁军缺个空职,你明日填缺去吧。」 那架马车疾驰而去,徒留一众侍卫愣在原地。 首辅不仅没有报復章云,反而,给他升职了? 车架不多会儿,便驶进了成华殿,沈浓绮寻了间厢房,换好宫女的衣服,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这才踏了厢房。 地上洒下的月光恍如白霜,今晚发生的种种,各种甜蜜与酸楚,都快速在她脑中掠过一遍,让沈浓绮恍然一阵。 她不禁朝站在阶下,被月光照的净透莹白的周沛胥问道,「胥哥哥,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做梦?」 周沛胥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在皎洁的月光中,朝她伸出了修长的指间,作势引她下台阶,「臣,恭迎娘娘回宫。」 这句话提示了她。 赫拉 是了,她不是在做梦,他们已经回宫了,在这冰冷的皇城中,他只能是朝臣,而她,亦只能是皇后。 沈浓绮走出成华殿,快步流星,摸黑回了景阳宫。 走进宫的瞬间,便觉得不对劲。 春社日的景阳宫理应灯火通明,喜意洋洋,但此时却是清静寂寥得很,这让她咂摸出了一丝非比寻常的危险。 她心中愈发慌乱,赶忙朝主殿走去。 怎知才入主院,便瞧见了空旷的庭院中,跪了上百个婢女,神情皆脸色苍白,正瑟瑟发抖蜷缩在一起,地上还隐有湿渍,显然是泪流下来打湿的。 而作为素来与她最亲近的一个婢女,弄琴正手脚被麻绳束缚住,跪在阶上,对着坐在金丝楠木雕花椅上的男人,将头磕得框框作响。 「奴婢该死,奴婢有罪。」 听到脚步声,弄琴身子一僵,磕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刘元基抬眼,将穿了宫女服饰的沈浓绮上下打量一番。 然后眼周骤紧,将双手交叉紧握在一起,眸中满是阴鸷与威胁,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声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缱绻,似是在问一件寻常事。 「皇后,你今夜去哪里了?朕实在是忧心得很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更新问题哦。 作者因为兼职写作,所以更新时间与更新字数是有点不稳定的。 来不及更会提前说。 今天有点晚,又有点少,是因为码了一千多字,但是不太满意,推翻重写了,希望大家见谅哈。 第36章 刘元基坐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周一圈龙鳞卫身上的铠甲,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凛凛寒光,大有要屠遍院中的婢女之气势。 刘元基着实心中恼火不已,以往他对沈浓绮向来予取予求,沈浓绮也从未违逆隐瞒过什么,今夜他好不容易好心来安抚讨好,她却悄然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擒在手中的玩物,忽然变得无法掌控了起来,这种滋味着实让人不好受。 他甚至想,若是她伺机远逃到了西北边境,与卫国公汇合,那可如何是好?他手中岂不是再没有了钳制卫国公府的把柄? 思及此处,刘元基将身子探底了些,压抑着滔天怒火,「说!」 哪怕是刘元基厮混佛堂那一日,在沈浓绮面前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做小伏低的,这是第一次,他泄露出些真面目来。 他在等她的答案。 沈浓绮赶忙低头垂眸,掩饰因慌乱而震动的瞳孔,脑中飞快地运转着。 过了半瞬,再抬眼时,面色已如常。她抬高了下巴,坦然迎上了刘元基的眸子,语气平静中带着冷淡。 「自然是去了皇上希望臣妾去的地方。」 刘元基眼中出现一抹疑惑,「朕希望你去的地方?」 沈浓绮捂着胸口,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皇上久不亲近臣妾,却那般厮混佛堂,偏袒妖妃……不就是想借着这些行径,告知世人,让他们觉得皇后无德无能,无法为皇上解忧,皇上迫于无奈之下,所以才另寻相欢么? 是了,张曦月那妖妃才是皇上的心尖宠,臣妾不过是个被皇上玩弄的草芥而已! 皇上若想将臣妾贬入冷宫便直说,臣妾现在就自清下堂,不用再遭皇上这般糟践!」 沈浓绮遗世而独立地站在庭院中间,阵风吹过,她鬓间的碎发被吹得纷乱,眉眼都难过皱在了一起,乌羽般地眼睫适时垂落轻颤几下,贝齿微微咬着下唇,似是受尽了这天下所有的委屈。 身上的那身宫女衣装将她的身形勾勒地窈窕有致,但与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却并不相衬。 她哪儿像个宫女,分明就是只正在泣血的凤凰! 沈浓绮面色惨白,话语决绝,摆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着实很是令人怜惜,刘元基的心尖,竟莫名觉得抽痛了一下。 跪在阶上的弄琴适时发言,又是磕头哭喊道,「皇后娘娘踏足冷宫乃是大忌,所以娘娘这才嘱咐了奴婢不可透露行踪,皇上要砍要杀,奴婢皆受着。」 「只是皇上切莫要怪罪皇后娘娘,娘娘对皇上用情至深,这些时日夜夜以泪洗面,才会在春社日心中郁结,独自去了冷宫……求皇上宽恕!求皇上宽恕!」 第79页 刘元基并未被情绪牵动思绪,反而冷静了下来,眸中疑虑更重,「去冷宫便也罢了,为何还要换了宫女的衣裳去?」 「臣妾不掩人耳目穿宫女的衣裳去,莫非还要堂而皇之身着凤袍冕服,头戴凤冠踏进去,好让众人都知道皇上的冷血无情,被冷宫中的妃嫔嘲笑么?!」 这句话堵得刘元基面上有些挂不住,虽然心中那份怪疑还未消除,但她说得很有些道理,当下便信了三分。 正纠结着要不要上前劝导安慰,身旁的福海却上前悄声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传冷宫的宫妃上前来盘问一番,一探真假。」 庭院寂静,跪着的僕婢门皆不敢出声言语,所以这句话音量虽不大,可还是被沈浓绮听见了。 沈浓绮眼泛寒光,深看了福海一眼,只觉此人再不可留。 凤鸣一声,她凄凄喊道,「皇上这是不信任臣妾?!」 刘元基默了默,他知若是一个不妥,他与皇后之间的嫌隙只会越来越大,不好修復,但此刻直觉终究占了上风。 他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不少,轻柔出声,甚至带了丝哄慰,「皇后,仅一试,一试而已。」 试露馅了可如何是好? 若是到时候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龙鳞卫近在咫尺,满院人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沈浓绮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不好发作,只好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刘元基说罢,便抬手一挥,命人去冷宫压了几个宫妃来。 那几个宫妃都是先帝的妃嫔,年事已高,病得病疯得疯,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着沈浓绮的那身宫女衣裳,虽说辞尽有不同,可竟齐齐断口道在冷宫中的确看见过她。 眼看着那群疯妃越走越远,在主院的门口消失不见。沈浓绮原本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了下来。 她原本该再装一装伤心的,最好再掉几滴眼泪下来,可此时却被激得急恼起来,瞳孔微扩朝刘元基瞪去,声音有底气得大了几分。 「如何?皇上疑心可尽消么?!」 「来人!摆笔墨纸砚,本宫现在就要写一封罪己诏,同天下苍生的百姓说清楚道明白,皇后失德专横,海内失望,如今自请退位!于冷宫了此残生!再将皇后册宝,与那凤冠冕服齐齐端来!本宫要将这些物件齐齐烧了去!」 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以废黜一顺人心……这是刘元基上一世待她的结局,沈浓绮便在这一世,将这些话齐齐还给他。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婢女们、甚至龙鳞卫都齐齐惊惶跪下,「皇后娘娘息怒。」 刘元基亦肉眼可见地慌了,他原是想能拿住沈浓绮的把柄,到时候宣扬出去,也好将她那贤名抹黑一番,顺便甩锅卫国公府教女不善,谁知那直觉竟是错的? 她竟真被伤透了心,大年节得跑去冷宫?! 刘元基知她刚烈,却不知她刚烈至此! 他是盼着她退位的,可绝不是在此时! 刘元基蹭地一下,就从那张金丝楠木雕花椅上站了起来,「皇后此言当不得真!你一日是朕的皇后,那便一世都是朕的皇后!」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抬腿就朝跪在一侧的福海一脚踹去,「皇后自然不会诓骗于朕,你这不知死活的奴才竟敢乱嚼喉舌,乱出主意,离间帝后,其心当诛!」 这翻脸的速度,真真是比翻书还快。沈浓绮冷眼瞧着,只觉得想吐。 刘元基下了台阶,就要去拉沈浓绮的手以示安抚,「皇后莫要生气了……」 沈浓绮瞧着他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庞越来越近,心中的烦闷愈发浓烈,干脆蹙着眉尖扭过身去,不愿再瞧见他。 「皇上已与臣妾离心离德,竟疑臣妾到这般地步,你让臣妾这皇后还如何再当下去?」 「皇上身侧总是有这么多魑魅魍魉,前有张曦月秽乱后宫,后又有福海这般宵小进献谗言,但皇上偏偏只信他们,不信臣妾,他们三言两语挑拨一番,皇上便三番五次当着众人的面,打臣妾的脸!若是不将他们除尽,长此以往,后宫如何能安生?朝堂又如何能安生?!」 「皇上与那妖妃有几分情分,轻纵了她臣妾也能理解,可这次若是皇上再不给臣妾一个交代,饶了福海这般趋炎附势的小人,臣妾……臣妾……便自己拿刀砍了他的项上人头,以泄心中之愤!」 沈浓绮自然是知道他还捨不得丢弃她着颗棋子的,所以才敢赌气说那样的话。 去冷宫?呵,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冷宫的!这皇后之位,她要坐到天荒地老! 把柄没抓到,竟还要折进去一员大将?! 刘元基下意识是拒绝的。福海此人阴险狠毒,曾进献过不少计谋,很合他的胃口,用着很是顺手,若是要将他处置了,只要光想想,刘元基都觉像个瘸了腿的人没了拐杖般,行动不便。 可沈浓绮决绝的背影就在眼前,她将背绷得直直的,连欣长的脖颈都随着她的唿吸微微颤动,透着绝不善罢甘休的滋味。 他已经三番五次触了她的逆鳞,若再不表明个态度,她若真写下封最己懿旨昭告天下,闹到要下堂去冷宫,此时便绝不好收场了。 她素来贤名在外,百姓绝不会置喙她半句,但定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皆时传到卫国公府耳中,他这皇位还能坐稳么? 第80页 他已一错再错,这一步,绝不可再走错! 他安慰自己,奴才嘛,宫中多的是,少了一个,自然会有另一个顶上,用谁不是用? 刘元基下定决心,缓缓将眼阖上,轻唿了一口气道,「来人!将福海拖出去!乱棍打死!」 福海原已估摸出不对劲儿,虽正痛哭流涕,将头都磕出了血,声声喊着饶命,但也不相信刘元基真能将他捨弃。 直到这一声令下传来,福海才彻底慌了,爬滚下了石阶欲扯着刘元基的裤脚求饶,却是再也没有了机会,被两个龙鳞卫扯住衣袍,像抓一只待宰公鸡般,提了出去。 龙鳞卫动作很迅速,棍棍直打要害,福海没挨几下,便彻底没了气。 直到哀嚎声彻底消失了,刘元基才从身后扯了扯沈浓绮的衣角,腆着脸讨好似的问道,「福海已死,皇后的气可尽消了么?」 沈浓绮不喜让他触碰,连衣角也不行,她直觉膈应,看也未看他一眼,冷着脸拂袖,转身就朝石阶上踏去。 主殿中的强光透来,将她的影子拖了老长,沈浓绮并未回头,只淡淡道,「皇上终究是做对了一件事儿。」 「只是那贱奴的一条命,又怎能抵得过臣妾的心头之愤?皇上鞭上初愈,想来接下来定要精垦朝政,这段时日,臣妾就不去搅扰皇上了。」 「今日也乏了,就不恭送皇上了。」 刘元基站在阶下,仰望着那娉婷的身影,在朱红门槛处逐渐消失,心中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原在阶上气势汹汹之人,终究失落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男主出场 第37章 景阳宫。 喧嚣已散尽,遗落一片沉静。 窗前的烛火,随着方才满是杀气的龙鳞卫尽数散去,火焰的浮动幅度仿佛都缩减了几分。 沈浓绮身上的宫女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正在给弄琴擦药。 绑弄琴手脚的太监,许是听了刘元基的吩咐,下手极重,被捆过的地方都有一圈红色的勒痕,额头上也红肿一片。 若不是忌惮着弄琴是从卫国公带入皇宫的陪嫁,又还没问清楚沈浓绮的去处,按照刘元基的脾性,只怕弄琴此时早就身首易处了。 沈浓绮心中愧疚不已,她一面给弄琴擦药,一面自责道,「今日之事全赖我,若不是我任性非要出宫,你怎会遭此无妄之灾。」 弄琴赶忙安抚,「娘娘休要这么说,春社日向来是您难得松快的日子,您嫁入宫后又受了这么多苦,想要出宫去活动活动自然是应当应分的,奴婢自小做惯了活计,这么一点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用奴婢这点伤,换福海那畜生的一条命,值当的。」 弄琴这话说得有理,那福海阴险狡诈,一颗心都黑透了,不知给刘元基出过多少馊主意,今日沈浓绮藉机剷除,刘元基的身侧,除了皇家御命的龙鳞卫,便再没有了可用的心腹之人。 沈浓绮思及此处,心中好受了不少。 她重生后,一心想着对付刘元基,又担心事情出披露,便未将前世种种,与两个婢女说清楚道明白,现在事态已经逐渐明朗,也是时候让她们心中有数了。 于是命人将陈嬷嬷也唤了进来,对着这两个心腹,把心中所思所想、及今后想要办的事情都道了个明白。 她们刚开始是震惊,然后回想起刘元基的行径,这才慢慢消化理解了些,也明白了沈浓绮的这些时日为何行径如此怪异。 陈嬷嬷率先唾骂了刘元基几句,然后又惴惴不安问道,「那狗皇帝无论如何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陈嬷嬷犹疑着望了沈浓绮一眼,「可事关皇嗣,如此行事会不会不太妥当啊?」 弄琴也心神不安道,「更何况……首辅大人那般的人物,怎会甘愿让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 可沈浓绮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轻易便动摇不了了。 「此事是很难,但我还是要尽力一试。」 既然主子都这么说了,那她们这些当奴婢的自然也不好再劝,只提前开始做好心理准备,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明里暗里开始上下打点起来。 翌日,沈浓绮照例带着两个贴身婢女步行着,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张曦月进了浣衣局,福海被乱棍打死……只要一想到刘元基的左膀右臂,都被她尽数砍断,她便觉得无比畅快,连吸入鼻腔中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她闲庭信步走在宫墙红柳之下,慢悠悠地往慈宁宫走去。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太后处自然也知道了,但是太后倒并未苛责沈浓绮,反而心疼她这些日子的遭遇,握着她的手大加安慰了一番。 又担心她春社日出入冷宫,既不吉利,又怕她受寒,命人给她熬姜汤,又塞了许多驱邪的符咒给她,殷切嘱咐道一定要将这些符咒按照特定的方法烧了,叨叨絮絮了许久,才让身旁的嬷嬷将她送了出去。 「太后娘娘以往倒是没那么看顾娘娘,可自从寿宴那次过后,太后娘娘倒像是真的将娘娘当女儿看待了呢,现在还没入夏呢,太后娘娘竟就派人来问娘娘想要做什么样式的薄纱宫裙了!真真是体贴入微!」 「那你也不看看咱皇后娘娘对太后娘娘多好,每回去慈安宫请安,都哄得太后娘娘笑得嘴都合不拢来,这样的晚辈谁不喜欢?」 第81页 弄琴与袖竹手中抱着许多被太后赏赐的物件,嘴中念念有词道。 沈浓绮笑了一句,「真心换真情罢了。更何况,于私,自本宫五岁得封太子妃以来,太后娘娘就对本宫多加照拂,从未摆过什么未来婆母的架子,在京中女眷们面前,亦给足了本宫脸面; 于公,太后娘娘当年随先帝九龙夺嫡,献过不少良策,虽未上阵杀过敌,但也曾身披战甲,在军营大帐中纵横权谋过,不仅让不少百姓免受了战乱,甚至还用计牵制了先藩王们许久,若是没有太后在旁辅助,先帝能不能当上皇帝,亦是两说。」 「这样的巾帼英雄,随着先帝登位,便将一身的本领隐于深宫了,虽然晚年落魄了些,但是于公于私,本宫应该礼待的。」 主僕三人就这么一面走,一面说着,行到一个转弯处,阿清躬身迎了上来,低声道,「皇后娘娘,我家大人有请。」 沈浓绮被骤然拦住,脚下的步子一顿,看清来人后,似是心中早有预料,脸上并无太多吃惊的神情,而是唇边勾出一丝浅笑,「难得,你家大人竟主动寻我。」 跟在后头的袖竹与弄琴,皆心头一跳,像做贼般,扭脸瞧了瞧四周,直到确认无人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眼见沈浓绮随着阿清越走越远,二人赶紧跟了上去。 三拐两拐后,进了一间无人的庑房中,几个僕婢皆自觉站在了门外守着,沈浓绮踏了进去。 才将门阖上,一阵略慌乱的脚步声,与低沉又略带着急的清朗男声同时响起。 「昨夜之事,他可曾为难于你?」 沈浓绮转过身,便瞧见周沛胥站定在厅中,通身清晖耀眼,矜贵不已,让原本有些简陋的庑房,都生了几分颜色。 沈浓绮面颊显了个浅浅的梨涡,「胥哥哥这是担心我了,这才特意来问我么?」 自然是如此。听闻刘元基调动了龙鳞卫聚集去了景阳宫,周沛胥便知刘元基察觉了沈浓绮出宫一事,一面让人亡羊补牢,一面强按着担心处理了一堆要紧的政务,后来他虽未听闻有何异动,但也免不了想要当面确认她的安危。 但周沛胥性子向来内敛,如何能承认?只能垂了眼眸,算是默认了。 又担心她的说辞出了披露,细细将昨晚之事查问了一番,免得今后东窗事发。 沈浓绮将昨夜之事尽数道出后,衣裙翩翩转了一圈,笑得眸如星辰, 「看着我好端端站在这儿了,胥哥哥可安心了么? 说起来,若不是胥哥哥让那些冷宫妃嫔改了口,我只怕要露馅了。胥哥哥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呀?」 周沛胥听完,确认没有出岔子,这才安心了些,「你忘了,我会医。 你身上穿着宫女的衣裳,冷宫中的嫔妃又本就神智昏散,提前灌几颗药丸进去,料想夜幕低垂,她们也分不清谁是谁。」 「胥哥哥又怎知,我会说是去了冷宫呢?若是说去了别处呢?」 「不知。所以……我这药下了许多地方。」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沈浓起却能想见他昨夜费了多少周章。 他向来行事端正,从未行过如此宵小之事,为了她,他又破例了。 沈浓绮仰着脸望着他,微嘆了口气,「我竟不知欠了胥哥哥多少人情债了。」 确认事情并未出披露,周沛胥也有心思能说几句俏皮话了;,他挑了挑眉道,「娘娘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既然是债,那咱们便讨论个还债的法子出来,免得娘娘日夜难安。」 「那这样还……大人觉得如何?」 沈浓绮心尖一动,踮起脚尖,朝他那两片薄唇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等待。眼泪汪汪… 今天0点之前,留言的小天使都有红包一枚。 第38章 周沛胥是想着要沈浓绮偿还,但未曾想是这么个偿还的方法。 他只觉猝不及防,唇瓣被一片柔软包裹着,瞳孔微震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个亲吻不似春社烟火那日般大胆,她并未吮吸逗弄,而是规矩得很,只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停留了许久…… 她如玉般的容颜就近在眼前,乌羽般的浓密眼睫低垂着,脸上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简直像极了春日含苞待放的花蕾。 周沛胥不是重欲之人,但此时却也觉得被勾了魂魄,指尖抬起本愈想将她揽在怀中,可眸光缓慢垂落,瞧见了她宫装上象徵中宫皇后的牡丹花样。 他又将手撤了回去,喘着粗气扭过脸,主动结束了这个亲吻。 沈浓绮察觉到那片柔软消失,眼睫抬起,疑惑着睁开迷离的眼眸,「怎么,胥哥哥不喜欢么?」 她这声语调轻柔软糯,带了几分埋冤与撒娇,周沛胥只觉得庑房内的空气都愈发醉人起来。 他未免扰了心神,干脆扭了身子,单手撑在了那张桌上,嗓中带着极力的克制,「娘娘,在宫中……如此不妥。」 现在是禁宫中的庑房,而不是春社日的茶馆,无论是沈浓绮身上的牡丹宫装,还是庑房外照出偶尔穿行而过的宫婢身影,甚至连初春啼叫的喜鹊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让周沛胥静下心来,享受二人□□的时光。 这周遭的一切都在提醒他,沈浓绮是皇后,而他不过是个秽乱宫闱的权臣罢了。 第82页 他心中闪现一丝怪异,就算是情难自抑,但按照沈浓绮平日里的做派,她可不是这般不知轻重之人。 若不是清楚她心思纯净,他估计会认为她是在在有意贴近,另有所图。 但这个念头仅冒了个头,就被周沛胥按了下去。 他不禁轻声提示道,「娘娘在此处呆久了,只怕会让人生疑。」 「胥哥哥莫要担心。近来去慈安宫请安,我都是走路去的,偶尔绕远路也是有的,宫婢们若无急事不会派人来寻,若真来寻了,弄琴与袖竹叶自会应付。」 沈浓绮原是想着要再主动些的,毕竟她打定了主意要怀子嗣,未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越快怀上越好,所以既然二人有情,举止亲密些亦无妨,可真要这般做时,她又一时羞怯,亲上去了之后,怎么进行下一步,她脑中倒是一片懵然了。 更何况周沛胥显然还并未适应这样的节奏,她若是行事太过,反而适得其反。 沈浓绮干脆换了个话题,「算算时间,过几日便是要启程去九安山春狩的日子了。」 按照祖制,每年春初,皇上都会携朝臣与后宫,外加潘国使臣们,去九安山春狩。一来,按照打来的猎物多少,来判断今年是否风调雨顺,百姓丰收,二来,晏朝乃马上得天下,也藉此良机敲打敲打朝臣们的骑射功夫,顺便挑拣些的用的将领出来。 寻常的朝臣是否随驾,需要皇上钦点,但周沛胥自是那个例外。 「今年春狩,胥哥哥可要去么?」 周沛胥原是去不了的,毕竟朝堂上过半官员都会随驾春狩,可朝堂上多如牛毛的政务总要有人处理,西北战事又不安宁,他能留守京城安稳人心是最好不过的…… 但他察觉到了她语中的期盼,那句「不去」都已经到嘴边了,到底又咽了下去。 「嗯,自然是要去的。此次随了许多藩国使节,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只怕不好掌控,还是跟了去放心。」 沈浓绮果然两眼放出光来,眸中的欢欣藏也藏不住,「太好了!」 「对了!从京城到九安山,路上且得奔波好几日呢,胥哥哥的行李可打点好了?若是没打点好也没关系,我可以命人帮你备一份,我再多多给你带上些爱吃的点心,能让你在路上充飢,你最爱的太平猴魁也要带上,但是弓箭呀、骑具啊什么的,可能还是胥哥哥用顺手的好,新的估计不趁手呢……」 她左右踱步,掰着指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周沛胥眼底的笑意越扩越大。 他柔声说,「娘娘不必为我费心,我怎样都可以的。」 周沛胥说这话是真心的,他一个人向来凑合惯了,身边没有婢女,只有阿清一个小厮,莫说只去九安山几日,就算是以前他抗灾剿匪时,深入山岭几百里地,也照样能只带两件贴身衣物,饮溪水、摘果猎兽,如此坚持到事情办妥为止。 沈浓绮却摇摇头,瞧着他眸光明亮道,「以前你是如何将就着过的,我不晓得,可你如今有了我,我定会将你照顾得好好的。」 「我待会儿便去替你打点,只是我走之前,胥哥哥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儿?」 周沛胥想也不想,「嗯,你说。」 沈浓绮抬手,指尖抚上了他略显疲惫的面容,心疼道,「胥哥哥,你昨晚熬了大夜,又是批公文,又是替我在后宫下药周全,忙得马不停蹄,眼底都熬出红血丝……」 「你对我百般呵护,万般照看,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 周沛胥心中涌入一股热流,抬手抓过她的指尖,放在唇边轻吻了吻,低声应道,「好。」 春社日刚过,京中贵胄圈中,便传出了许多关于周沛胥的流言。 「什么?帝师定亲了?真的假的?」 「我拍着胸脯和你保证,这一定是真的!伯爵府那几个公子,昨日在长安街上可瞧得真真的,首辅大人与一个白衣女子同逛庙会,还手牵着手,你侬我侬得很呢!」 「是了,首辅大人那般慎重之人,自然是订了亲的姑娘,行为举止才会如此亲昵。就是不知是哪家姑娘,能攀了顺国公府这家的高枝儿?」 「你们尽胡说!什么白衣姑娘?我分明瞧着那姑娘一身粉衣,瞧着……像是户部尚书之女呢。」 「你可莫要胡诌!分明是白衣!」 「就是粉衣!」 两相争执之下,终于目击者站出来道,「首辅大人先是带了个粉衣姑娘逛,然后又带了个白衣姑娘逛,那白衣姑娘头上还带着帏帽呢!我一晚上都在长安街上挑担卖糖水,碰见他们好几次,绝不可能看错!信我!」 众人脸色开始怪异起来,「啧,那帝师这晚上可真够忙的,一晚上就换了两个女眷,这还是看见的,那些未曾看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原还以为帝师是个清心寡欲的呢,谁曾想也是个色令智昏之人,以往周家是什么样的清流人家?莫说去逛妓院了,自开朝以来,周家主公连纳妾都未曾有过,更别提这般换着女眷逛庙会了,帝师倒真不像周家的种……」 「帝师与阁公的确不睦已久,他可不是阁公带大的,只有那去世了的大公子,才是阁公带大的呢……」 这些流言越传越广,传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两女争一郎的香艷故事,有些商业嗅觉敏锐的茶馆,半日间已经让人编排成了话本戏词,开台扮演起来了…… 第83页 就连坐在车中回府的周沛胥,也察觉到了车外的动静与往日不同。 「首辅大人,选粉衣女子,粉衣女子痴情!」 「粉衣女子除了痴情还有什么好?比得上白衣女子与首辅大人相配么?!大人必须是白衣女子的!」 ……这俨然是些听戏犯痴,将戏文当真了的百姓,一时入迷竟叨扰到了周沛胥车驾前。 阿清隔着帷幔小心翼翼问道,「大人,那戏文荒谬,用不用出个逮捕令,将那写戏文者抓捕起来?让那戏文再不能见天日?」 隔了许久,车内才传来一阵低沉男声,「能在短短半日内就编出戏文,还让百姓如此如痴如醉,那撰写者向来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晏朝正是百废待兴,各行各业百家争鸣,既然并未牵扯宫中,那就绝不可因一己之私,而造成民众恐慌。罢了,任他们编排吧。」 阿清嘆了一口气,「大人可真是好性儿……」 眼见围观百姓越来越多,阿清担心再过一会儿只怕脱不了身,只能扬鞭策马,另骏马飞驰起来,一路回了顺国公府。 门房立即上门来报,「二爷,老爷请您去说话。」 「唔,知道了。」 周沛胥心中一沉,知道躲不过今日这一遭,只能硬着头皮往周公宏的院中走去。 前脚刚夸入房中,还未站定,便听得主座上厉言传来一句, 「说吧,那女子是谁?」 第39章 「说吧,那女子是谁?」 周沛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周公宏与周母坐在主座上齐齐朝他望来,周公宏眉尖微微蹙着,一脸的严肃。 春社夜晚之事,在百姓中都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入了顺国公府中。 「我们为了你的婚事正焦头烂额呢,没曾想你倒是自己有了主意!你若有了意中人,也该早点同我们说,否则昨日金阙楼上,便不会闹的那般难堪。」 「你母亲还劝我,说你在□□上是个不开化的,那户部尚书的千金与你去逛逛街也好,说不定就能让你开了窍,正在家中等信呢,没想到你倒是撇下了户部尚书的千金,同别人拉着手逛街了!真是岂有此理!」 周父周母原本是在宴席散了之后,在府中等着周沛胥回府给个交代来着,结果交代未曾等来,等来的却是小厮说儿子已经深夜入宫处理政务去了 此事若是落在以前,宫门下钥,漏夜入宫,周沛胥定是又要遭父亲训斥一番,但现在,周公宏显然是更看重另一桩事些。 周沛胥饶是心中已经有心理准备会遭到盘问,也想好了对策应该如何应对,可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定然是不能承认,那白衣女子就是沈浓绮的。 否则让人传出去,当朝皇后与帝师有私……不说百姓们会如何人心动盪,眼前的双鬓皆白的父亲,恐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这番难以启齿,落在周母眼中,倒让她着了急,她有些埋怨地看了周公宏一眼,怪他语气太重了。 「你这老倔头瞎嚷嚷什么?你不知胥儿是个最谨慎不过的性子么?有了意中人虽是好事儿,但若是心意并未想通,说出来也只怕是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他不说才是为人家姑娘好呢!你个不知冷热的晓得什么?」 周母先是为周沛胥开脱一番,又扭头温言朝他道,「但我听说,你昨夜与人家姑娘都牵手相逛了,想必是心意已定了吧?既如此,你也莫要谨慎太过了。」 「究竟是哪家姑娘,说出来,让我们也开心开心,届时也好上门提亲呀。」 周公宏被周母呲了,只摸了摸鼻子,并未再言语,但见周沛胥一个字也不说,站在厅中跟个木头桩子一般,火气又上来了些,他只当周沛胥有苦衷,便放低声调缓言道, 「你也莫要有什么顾及,娶妻娶贤,那女子就算是门第低些亦无妨,饶是家中不济,家中官职只是个微末六品也无甚要紧。 你能喜欢上,那姑娘定然是有过人之处的,这样的姻亲,不过是穷亲戚多些,求上门来的人帮忙的多些罢了,我们今后打起精神应对便是了。」 周公宏只当那女子家境贫寒,周沛胥羞于说出口,于是率先给了他台阶下,在他们这样钟鸣鼎食之家,六品官职的家境,的确已经是能结姻缘的及格线了。 但周母却不这么想,立马接嘴道,「什么六品?饶是九品又如何,九品也是使得的!只要胥儿喜欢,哪怕是一介白丁又有何不可?」 周沛胥知道,二老这般退让,已是多年为他婚事犯愁苦恼的最大妥协,就算他真娶了个平民女子,他也相信二老能真心欢颜。 可他心爱之人,偏偏不是一介白丁,而是这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典范。 他们能接受得了一介白丁,却绝接受不了那人是当今皇后。 周沛胥微嘆了口气,眼眸垂下,终于回应道,「劳父亲母亲忧心了,只是提亲就不必了……」 「那女子,乃是我之前寻得的一个外室。」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外室?」 「你竟瞒着我们,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周公宏率先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又重复问了一遍。 他缓缓站起身来,但脚底一软,又跌回了座椅上,只觉得胸口钝痛,喉头一甜,哇得吐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 第84页 周母见此心中大痛,忙起身上前,一面用手中的帕子擦拭他嘴角的鲜血,一面轻抚他的背部帮他顺气,泪眼婆娑地劝道,「老头子!老头子你消消气!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周沛胥知道父亲最是看重声名,无论是在朝堂当官,还是下野教书,从来都是矜矜业业谨慎处事,感情上更是纯白,这辈子只娶了周母这一个妻子,感情甚笃。 他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定然会吃了周公宏的挂落。 他原想说那白衣女子,是春社夜晚请来助兴的流莺,可周父周母知道他的性子,他自持矜贵,绝不可能牵着流莺的手逛了一路,说是外室,已经是最合乎常理的解释。 可他也着实没想到,周公宏竟会因此被他气得吐了血。 父子两二人平日里也经常斗气,可周公宏气急了,大多只是会拂袖而去罢了,从未有过这样的反应。血浓于水,父子两虽言语不和,周公宏也常常责罚周沛胥,但周公宏到底年岁已高,老年又失了爱子,脾气就算怪异些,周沛胥也是忍着的。 他对这父亲,到底是敬爱着的。 见此情景,周沛胥先是脑中懵然一瞬,然后心中钝痛不已,他跨步上前,想要安抚一番, 「父亲息怒,都是儿子的错。」 谁知还未走近,便被周公宏厉言喝住,「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周沛胥脚步顿住,伸出的指尖顿在了半空中,又缓缓收了回去。 他撩开衣袍,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背嵴挺直,头颅低垂,「任打任罚,全凭父亲发落。」 周公宏大口喘了几口气,终于觉得好受了些,「外面将你昨夜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瞧着正直清洁,实则暗地里却沉迷在声色犬马之中,荒诞不经,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我原是不相信的,我想着你虽然为官冒进些,但好歹也是我顺国公府生养出来的,人品贵重自是不在话下,自然是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旁人说闲话的!」 「谁曾想竟是我想错了!你竟瞒着我们,在外宅养起了外室!竟宁愿堂而皇之与你那外室逛街,也不愿意与尚书家的千金共修秦晋之好?!你这不是生生打户部尚书的脸?」 周公宏说着说着,又觉得唿吸急促起来,周沛胥知此时决不可激怒于他,立即磕头道,「是儿子处事不周,色令智昏,一切都是儿臣的错,父亲大人切莫动气。」 周公宏的指尖死死地抓紧着桌脚,骨节发白,尽力抑制着情绪,厉言问道,「周家的家规是什么?你说!」 周沛胥将头伏地低低的,答道,「周家家规有两条,一则,未免后宅不安,周家男子皆不可沉迷于□□酒乐,五十无后,方可纳妾。」 「其二,为报答先帝知遇先祖之恩,周家后人永不得违逆皇命,要永生永世做晏朝的肱骨之臣。」 周公宏一掌拍向木桌,「这两条家规,一条克己,一条奉公。 你可曾将这两条家规放在心中? 你尚未娶妻,便豢养外室,此乃比纳妾还要更严重千倍万倍的行径!周家先祖向来以身作则,怎得到了你这里,便犯下如此令先祖蒙羞之事?」 「你第一条家规都犯了,若是有一日,想要改天换日,更朝换代,犯下第二条家规,我岂不是也要被你蒙在鼓里么?!若真有那一日,我便一头磕死在祠堂,以向周家的列祖列宗谢罪!」 周沛胥身形一僵,指节分明的双手,不知不觉握紧成了拳头,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周公宏见他并未像以往那般反驳,终究气顺了些,脸色还是阴沉着,「你将那外宅安置在了何处?」 「原本是被儿子安置在了甜柳巷的一间屋宅中,可昨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儿子料想此事瞒不过去,原是想着带她来二老过过眼,派人去接她时,却见屋宅已是人去楼空,细软全无,以前给她的地契也不见了……」 周沛胥语中透出了些难过,「儿子听闻阿清来报,只说屋中并未有窃匪洗劫过的痕迹,儿子也不知她为何不见了,许是出去採买,还未来得及回去。」 在一旁垂泪了许久的周母,擦了眼泪道,「你这傻孩子!被人骗了钱财还不知道。 她定是瞧昨夜之事阵仗太大,既怕我们不接纳她要打杀于她,又怕尚书府为了维护嫡女怒急之下寻上门去折辱暗害于她,性命攸关之际,这才痛下决心,收拾细软跑路了。」 周公宏眸中放出些晦暗不明的光彩,并未反驳这种说法,只悠悠道了一句,「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我们这种门户,最不缺的就是黄白之物,那女子好歹也伺候你一场,这些东西就当是偿还,按我说,今后那些地契房契如何买卖倒手,我们也不必去查问。折了些钱财,去了这样的祸害,倒也是好事一桩。」 周公宏盯着周沛胥,眼中幽光一闪,「她最好的确是远走高飞了,若是她今后再出现在这京城之中,便休要怪我心狠手辣。」 周沛胥心中一凛,不再做声,当时默认。 春社当日,与周沛胥齐肩并立的粉衣女子,确是户部尚书之独女,可惜两家人并无结亲之意,而是周家无女,顺国公与户部尚书的独女投缘,早就认了她做干女儿,那夜,周沛胥是与义妹逛街。 至于与帝师牵手的白衣女子,却是周沛胥养在外头的外室。 第85页 ……这些爆炸般的信息,很快就在百姓们中流传开来。 大家都对那白衣女子分外好奇,想知道那女子究竟生得如何美貌,又或者用了何种狐媚手段,才勾引了首辅这般的端方君子动了凡心,豢养做了外室。 众人各种蛛丝马迹地搜寻,整个京城都被翻了个遍…… 消息很快传入了景阳宫。 作为「外室」的沈浓绮,正在对镜梳妆,她闻言懵然一瞬,然后带了些疑惑发问道,「弄琴,你说那些被郎君们豢养的外室,平日里是如何打扮的?」 「唔,定然不会如娘娘的妆容这般淡雅端庄,我听说,外室们为了勾引郎君,都会在眉眼处打些红粉色的胭脂,这样眼眸流转间,容易营造出副柔弱不能自理,惹人怜爱的模样,唇脂也要抹得红些,这样才能勾得郎君一亲芳泽……」 沈浓绮眼眸亮了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今日,你便按照外室的妆容,给我好好梳妆打扮一番。」 「娘娘这是要?」 「自然是……要去勾引我那端方正直的郎君。」 第40章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正是春狩的好时候。 御驾出行,又是今上登记以来的第一次春狩,排面自然非比寻常。浩浩荡荡的车队从神武门缓缓驶出,身着甲冑的卫兵将銮驾护在中间前后护卫,队前队尾有鼓吹乐队,四十八面龙旗随风凛凛飘动,豪华无比的车驾,与遮在上头的黄盖伞,尽显皇威,百姓纷纷在街道两侧跪地迎驾。 望不见头的车队很快便出了京,往九安上的方向缓缓驶去。 随着行进,周围的景色逐渐从繁华的京城,变成了惬意的京郊,最后人烟渐渐开始稀少了起来…… 沈浓绮并未与刘元基同乘一辆车架。 朝臣们心中清楚,太后寿宴那日,皇上荒唐行为在前,他们作为旁观者都觉得刘元基行事过分,所以只当沈浓绮并未消气,倒并未察觉出什么异常。 皇后出行的凤驾不仅样式好看,内里也异常宽敞,如个移动的宫殿般,所用器具一应俱全。 车窗前的垂幔被高高撩起,特制的纱帘缝在车窗上,既能隔绝沙尘又能透光,从里头能瞧见外头,外头却窥不见里面。 车架虽稳当,难免也有些晃晃悠悠,可比被太监扛在肩上要好许多,沈浓绮正半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书。 弄琴往外瞧了一眼,「娘娘,皇上自出了京郊,便率了队卫兵策马扬鞭往前去了。」 沈浓绮指间捻起一页书纸翻了过去,「到了九安山便要狩猎,他身为皇帝却武艺稀松,自然担心猎不着兽物,被群臣笑话,眼下估计正乘着这一路勤加练习呢。」 其实以往刘元基可以不担心这么许多的,毕竟去九安山一趟难得,为了不让皇上空手而归,往年每逢春狩秋猎,下头都会有人安排好,放些灌了迷药的野兽进山林,好让皇上狩猎时得手的机率高些,但先帝瞧不上这般弄虚作假的手段,干脆明令禁止了这种行为。 「更何况,他自小被圈禁在藩王府,登基之后又从未出过皇宫,好不容易出了趟宫,自然是要敞开了撒欢。」 说曹操曹操到。 「娘娘,皇上策马来了。」 沈浓绮眉头一皱,忙让人将窗前的垂幔放了下来。 只听得一阵马嚏声在窗外停住,外头便传来了刘元基的声音。 「皇后常在车架中闷着不好,不如朕策马带你熘一圈透透气?」 沈浓绮不想,亦不敢。就他那驭马功夫,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人仰马翻,摔落在地。 「不必。」 「那便吃些东西?这饼子是朕从前头的茶肆买来的,甜口的,朕记得你喜欢。」 「没胃口。」 「那吃个朕在路旁摘来的李子提提神?」 「吃不下。」 车架上的美人落了半了影子,惜字如金地冰冷拒绝着三番两次的好意,常人遭这般拒绝都要不快,更遑论此人是九五至尊的皇上? 都说落魄郎攀富家女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刘元基此刻才深有体会,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条狗,无论沈浓绮如何驱赶,他都要放下自尊与脸面上前讨好,引得沈浓绮的注意。 刘元基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可他现在只能继续讨好,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他身侧已无可用之人,自断臂膀,捨弃张曦月与福海,就是为了赢得沈浓绮的信任,她对他的情意,就是他今后执政掌权的最大倚仗。 饶是再厌恶她踩在自己头上,端出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亦只能选择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等着瞧。 有朝一日待他掌权之后,定要将卫国公阖府之人在她面前千刀万剐,然后她扔去做军妓,眼看着她被万人□□,对他苦苦哀求。 刘元基近来不仅在后宫过得艰难,在前朝过得也甚为艰难。 他深切感受到了朝臣们自寿宴后对他的变化,之前只是看不起他的学识罢了,但卫国公府在后头撑着,朝臣们面上倒也还恭敬,他被鞭训后再上朝,朝臣们态度愈发淡漠了些,眼眸间都透露着鄙夷。 他甚至觉得连景阳宫的婢女,待他的态度都冷淡些许多。 眼下正是马车路上停歇之际,许多子弟官眷们正远远的下了车架停歇,眸光有意无意间皆朝这边瞟过来,想来沈浓绮拒绝他的话语,已经被不少人听了去。 第86页 自从不少官眷亲眼目睹他受了鞭刑,刘元基自此便变得敏感多疑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若再让旁人觉察出皇后待他如此敷衍,那他帝王的颜面何存? 刘元基眸中闪现出阴狠的目光,嘴上依旧好声好气问道,「皇后莫不是路上颠簸了?不妨让朕上车看看?寿宴之事已经过了许久,再大的火气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就让朕看一眼,就一眼,好么?」 「臣妾乏了,改日吧。」 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他竟又被拒绝了! 他向来是最看重脸面、又偏激之人…… 刘元基原还冷静着,现在心中那团火却被蹭然点燃,他彻底被惹怒了!他乃天下之尊,却要用热脸去贴沈浓绮的冷腚!她但凡态度松动过一分,他都不会如此激恼! 「这万里疆域都是朕的,莫非你这小小鸾架,朕想上还上不去么?」 他干脆跨步下马,将手中的鞭子朝小厮身边一塞,一脸阴郁着便要上凤驾。 「皇上不可!皇后娘娘正要休息……」袖竹忙要上来拦,却被刘元基掀翻在地。 刘元基将厚重的垂幔掀开,然后狠狠摔落,径直朝美人蹋上惊起的沈浓绮跨步而去,双手擒住她的双肩,低呵道, 「朕在你面前已经做小伏低了整整一月有余!你究竟还有何不满意的?小小女子,气性倒还大得很!你还有半分做皇后的自觉么?!」 沈浓绮只觉被股蛮力横空架起,始料未及之下,用力推他想要挣扎脱身,「皇上这是疯了么?!」 但哪抵得过刘元基?他倾身向前,手指紧紧掐住沈浓绮的下巴,眼中寒光四射,「朕的御命,你岂敢推诿?」 他将怀中的甜饼取了出来,直直往沈浓绮的嘴中塞去, 「这饼是朕的恩赏,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工作原因,今后每天可能就只能更新两千字了。 其实我也蛮难受的,不忙时会多更的。 第41章 沈浓绮被钳制得动弹不得,下巴被刘元基强行掰开,还未来得及喊痛,嘴中便被塞入了个油腻腻的饼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烧饼有毒。 毕竟刘元基恨极了卫国公府,之前给她下毒未遂,谁知会不会趁机再给她下一次? 但这想法只闪现了一瞬便消弭,毕竟现在众人皆知帝后不睦,若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追查起来,刘元基可绝不像之前那样好脱身了。 所以他这样做,实在就是想要噁心她。 刘元基将饼塞入她口中,甚至还要试图将她的下巴合上,强迫她咀嚼! 他目眦欲裂,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念道,「皇后怎么不吃!莫非这味道不好么?不是皇后素来喜欢的?」 他素来是个兇狠之人,以往好歹知道收敛,现在或许是身侧无人疏解他心中阴郁,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 沈浓绮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欲将刘元基推开,可力气终究抵不过,反而被刘元基甩在了地上,木桌上的篮筐被碰落,将里头的绣品全都洒了出来。 其中有件款式夸张、颜色艷丽的鸳鸯戏水肚兜落在地上,极其显眼。 刘元基自从被鞭训之后,已经禁|欲许久,见此香艷物件,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引了过去。 他先是着了迷般,捡起那肚兜埋脸深嗅一番,紧接着后知后觉,咋摸出不对劲儿来,又弯腰朝那篮筐中搜检一番,发现竟是些薄纱衣裙,布料轻透,颜色大多是深深浅浅、妖妖娆娆的红。 俨然就是在床事上助兴之用! 他眸带寒光,直直朝沈浓绮射去,语音舒缓,却透着几分杀意,「这些红衣裙好看得紧,若是出现在秦楼楚馆,朕定然不会觉得意外,可为何,会出现在皇后身侧?」 他倾身上前,步步逼近,「皇后对朕敬而远之,那这些衣裙,是为谁所备?」 沈浓绮才将嘴中的烧饼吐了出来,然后用帕巾擦去了嘴角的油渍,然后就感受到了刘元基杀气腾腾的目光。 但这目光并未让沈浓绮怯然分毫,她反而顿然抬头,眸光清澄中带了一丝愤然,「这些衣物,皇上不觉得分外眼熟么?」 「皇上问臣妾这些衣物是为谁准备的,臣妾眼下倒觉得一片痴心错付了!皇上如此对待臣妾,臣妾却还要揣摩皇上喜好,欲刻意讨好!」 沈浓绮瘫倒在了地上,眸光变得凄楚无比,车外的暖阳透了进来,照在她柔弱无骨的身影上,那双杏眼中满是破碎心酸,格外让人怜惜。 此时袖竹掀起垂幔沖了进来,上前就抱着沈浓绮哭,「娘娘怎得这么傻,奴婢早就劝过您,您莫要因为皇上喜欢那些卖俏倚门的红粉女子,便要纡尊降贵,去学她们的装扮手段,皇上终有一日,能识得您的好的。」 刘元基愣了愣,他眼中满是震惊,最后转为无措,「你是说……都是为了朕?」 她可是万分尊贵的天家贵女,无人敢慢怠半分,性情又刚烈天真,只有旁人朝她低头的份,哪儿见她为旁人弯了嵴柱? 堂堂皇后,为了讨他的欢心,竟愿意去学那些青楼女子的做派? 是了!这定然是深爱他到了极点,这才愿意做到这一步! 可他呢?他又做了什么? 刘元基感动之余,瞧着她原本嫩白的肌肤上,现因他用力过度而隐现的浅浅掐痕,心中又涌上了一丝愧疚。 第87页 「皇后,今日,朕是无意的……朕,朕确是见你对朕太过冷淡了,朕担心……朕慌了……」 他慌乱地解释着,欲要上前搀扶她起来,却见她脸上满是委屈别开了脸。 他还想要再上前说些什么,只听得门外传来李顺传来一句,「皇上,西北传来战报,首辅大人,连同鲁国公,还有那几位兵部的将军正等着与您商议军情呢。」 刘元基闻言不好停留,他蹲下身来,缓言劝道,「皇后,方才是朕的错,待朕处理了政务,再来同你好好说话。」 说罢又传旨,命人将所猎的一些东西,及在路上为她购置的稀奇玩意儿全都一股脑送了过来。 沈浓绮蹙着眉尖,望着刘元基消失在了垂幔处,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袖竹眼睛瞟向那些衣物问道,「这些东西可要处理掉?免得今后再为娘娘惹麻烦?」 沈浓绮摇了摇头,「他既然瞧见了,那便留着,扔了去反而让人觉得心虚。无妨,我留着自有用处。」 袖竹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那些官员们离得近,方才好些人都瞧见了皇上怒气沖冲上了銮驾,他又闹了那么大一场,动静可不小……」 沈浓绮缓缓在袖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是呢,只要本宫再在接见官眷时偶尔垂泪几番,就算他们不知车架中发生了什么,想也能想得到,他们暗地里会如何编排他,长此以往,刘元基薄情寡义的声名便是要远扬了。」 「娘娘还有心思想着些呢,您看看您,下巴都被那厮掐红了,疼不疼?」袖竹心疼问道。 然后起身,去取了专门治疗瘀伤的药膏来,要给沈浓绮涂抹。 沈浓绮只觉得疼痛处一阵清凉传来,心中烦闷驱散了不少。 「照奴婢说,娘娘不必这般迂迴,不如干脆趁此出宫的良机,与三少爷偷摸投奔老爷去,如此那狗皇帝便再也管不着娘娘了。」 「逃容易,可若真逃了,按照那厮的脾性,定要派大量兵马来追。西北战事本就吃紧,若是将士们皆用来追捕了,那西北的增援便少了,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晏朝岌岌可危。本宫只要还一日是皇后,便不能让子民受累,不能做出这般自私自利的行径。此话今后不必再说。」 「是,娘娘,奴婢记住了。」 沈浓绮将指尖攥紧,「只是刘元基这厮,愈发不好掌控,他虽已经不成气候,可如此时不时厮闹几番,也让本宫觉得厌烦不已。」 「得想个法子,让他萎靡一阵才行……」 第42章 厚重的毡毯被掀开,帐篷内走出个欣长的身影,尽管只穿了件灰色的常服,可通身的气势却让人不敢靠近,身周散出的寒霜,仿佛将空气都冻住。 几位大臣随后弓着身子从帐篷中走出,将头埋的低低的,惴惴不安恭谨着朝后退去。 不过短短几日,那朝中的几个老狐狸已经嗅出了周沛胥身上的异样。向来高洁若玉的首辅,一夕之间被曝有了外室,虽在百姓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可在朝堂中,大抵见惯了妻妾成群,朝臣们倒无人觉得有何意外。 甚至更安心了些。毕竟高洁倨傲的神明不好亲近,远不如有弱点软肋的人接地气、易亲近。 外室之事只是床帏小事,男人之间的笑谈罢了,可方才在帐篷中所发生之事,却让在场诸人心内不安。 皇帝启蒙得晚,斗大个的字也不认识几个,在政务上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劲头,言语间颠三倒四,闹出过不少笑话,但许是因为先帝临终前的嘱託,担着帝师之名的周沛胥,对这庸碌的皇帝总是耐心指点,恨不得倾囊相授,难得的是进退有度,既不倨傲亦不过分谦卑。 可方才在帐中,首辅面上虽然和气,言语却比以往犀利…… 「算算日子,皇上入京已有两年有余,怎得还对西北布防一无所知?」 「漕运总督去年就换人了,皇上不清楚么?」 「皇上若是将玩乐的心思多多放在政务上些,那便是万民之福。」 ……坐在主位上的皇上自然不敢反驳,脸上露出尴尬神色,抬起手帕擦着额角,嘴中应承着今后要如何上进等话语。 朝臣都咂摸出,自上次鞭帝之后,首辅许是对皇上的这些荒唐的行径觉得寒心,态度冷了不止几分,朝臣们生怕被波及,愈髮夹紧了尾巴办事儿,毕竟这二人都是掌握晏朝生杀大权之人。 诸人由皇帐中走出散去,周沛胥亦趋步朝毡房走去,蓦然身前有人朝他拱手请安,耳旁传来一句。 「春狩路上行了这么久,还未有机会见过首辅。」 周沛胥脚步猝然停住,掀起眼皮瞧去,眼前的男人,竟是那日在春社晚,管束胡搅蛮缠的女子,喝退二三高手,拦了一场冲突之人。 那日此男子踏黑而来,眸光中充满了阴鸷,虽言语不多,却透露出丝霸者气质,可今日的感觉却又不同,似是敛了身上所有锋芒,拱手含笑站在日头底下,竟有了几丝爽朗阔然的意味。 许是察觉到了周沛胥的目光,男子将手拱得愈发低了些,软声道,「未曾想那日春社日晚,舍妹冲撞的是首辅大人与内眷,还望大人海涵见谅。」 可他越是恭敬,周沛胥越是觉得此人不简单,眼周骤紧,将此人上下打量一番,脑中闪现出了随驾的各个属国藩王,淡声道,「你便是夏国三皇子?」 第88页 男子直觉被眼风扫过,威压袭来,又见周沛胥一眼便猜出了身份,心中一紧,「是,托雷见过大人。」 「夏国公主娇蛮的名声早有耳闻,如今到了晏朝,又陪驾在了春狩路上,自然是要愈发管束才对,免得出了什么乱子。」周沛胥顿了顿,身姿微微前倾,语意柔缓,却尽带威压,「三皇子觉得呢?」 托雷眼中的寒光一闪,又迅速逝去,「是,大人说得有理。」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匣子,「那晚冲撞了大人内眷,我一直心中不安,后略备了些薄礼,还望大人笑纳海涵……」 周沛胥似是极不爱听这些话语,打断他的话语,面上带了些烦躁,语意低沉道,「莫非三皇子不知,那女子戏耍我一番,已经捲款远遁了么?若三皇子真有意向我道歉,不如帮我掘地三尺,将那忘恩负义的女子寻回来?如此我也算领了皇子恩情?」 说罢,脸色阴沉着拂袖而去。 托雷指尖泛白用力将匣子握了握,才将其重新收回袖中,面上的神情逐渐由爽朗变为了阴沉。 刚才那番话若是落在旁人耳中,那自然是深信不疑,可托雷见过在春社夜晚,长街百灯下二人你侬我侬,伉俪情深的模样,所以这番话便大大大了折扣。 虽没瞧见那女子的正脸,可单看身影也知,那女子一身的风华绝代,清贵无双,比草原上的月亮还要夺目耀眼,品性自然也应当高洁,岂是那般贪恋钱财,心术不正之辈? 托雷脑中又显出了那帏帽下影影绰绰的婀娜身姿,露出神往之意。不论首辅之言是否为真,这女人无论是否远遁,他自然也是要好好去探寻一番的,这世上能勾起他占有欲的女子不多,既然碰上了,那无论如何也是要擒入手中的。 周沛胥忙完公务,只觉得疲累异常,抬起指尖轻揉太阳穴。 阿清端了杯茶进来,轻放在他身前的桌面上,「大人,不过是暂停歇滞,但这毡房中却打点得如同咱们公府一般,皇后娘娘确是费心了。」 周沛胥端起茶,低头抿了一口,轻言道,「我倒宁愿她多爱重自己,不必这般操心。」 其实自她嫁入皇宫那日起,周沛胥便暗暗告诫自己,要将对她的心意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可泄露出一丝一毫,就做个旁观者,当个默默守护的愚臣,这样便很好。 她初入皇宫时,他担心她坐不稳皇后之位,拿不出雷霆万钧的手段,收服不了六宫,还想着要如何在暗处帮衬着她,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她不仅懂得收服人心,还懂得恩威并用,上到太后下到僕婢,对她无比赞不绝口,面对命妇们亦是亲厚有加,游刃有余。 可到底还是个软性子,对刘元基轻纵了些,对周曦月宽容了些,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假以时日,他相信她会处理得更好。 她已经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事事顺心,样样如意。 唯一的瑕疵,便是嫁了个庸碌无为之辈。 这是他唯一能帮她的地方,他倾心指点,用尽毕生所学,企图雕刻刘元基这块朽木,如此,他的心意也算是有了寄託之处,假以时日,待刘元基有能力掌大权之日,她的人生,便会完美无缺了吧? 谁知刘元基会那般对她呢?谁知她又这般巧撞破了他的心意?谁知……他们这样的身份,还会有这样的交集?这份隐秘的情感,裹挟着他藏了十几年的爱恋扑面而来,险些将他的理智尽数冲散。 他甚至当真动了另立山头,改朝换代的心思。毕竟若是周家与沈家联手,文臣武将同心协力之下,只要一夕之间,就能将晏朝纳入囊中。 但每到这时,他脑中都会想起父亲周公宏听闻他养了外室而呕出的那口血。想起周公宏嘴角殷红,满眼含怒,怒斥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五十无后方可纳妾,周家永生永世要做晏朝的肱骨之臣。 只这两条家规,便断了他的一切念想。他当然可以不顾一切,不计后果谋逆作乱,但时以周公宏的脾性,只怕是要第一个挡在刘元基面前以身殉国,且眼下局势紧张,若是内乱之际,一朝不慎被外邦乘虚而入,割裂半壁江山,那他岂不是成了晏朝的千古罪人? 私情、家、国,三者之间竟成了一副死局,他身在局中,一时竟瞧不清前路了,生平第一次,他觉得沮丧。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门外有人禀报,「大人,西北军务来报。」 「进来。」 厚重的毡毯被掀开,一阵风窜入帐中,随即从帐外埋头走进来个兵士,烛光跳动下,周沛胥只觉得这兵士异常眼生,身形比寻常兵士更是瘦弱了不少,撑不起挂在身上的铠甲,还带了丝异常熟悉的感觉…… 周沛胥心脏漏跳一拍,立马起身想要去瞧清楚这兵士的样貌,定睛一瞧,果然是她! 她军靴中不知垫了何物,硬是将身形拔高了不少,眉毛抹了黑,脸上又抹了蜡黄,在夜幕之下若不细看,岂能想到眼前这人,乃是这晏朝的凤位之主? 相貌可以伪装,只那双眼睛,还是如夜空中璀璨的繁星,抬眼间充满了狡黠,灵动十足。 那双眸子含笑闪了闪,抬起下巴颇为得意,「如何?本宫这身装扮,若是走在道上,胥哥哥可能认出来?」 周沛胥哪儿还有同她玩笑的心思,只觉得魂魄都抽离了瞬间,赶忙命阿清出去望风,然后牵过她的手,引入了更隐秘的内帐,「娘娘这样的身份,怎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漏夜前来?若是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第89页 沈浓绮赶忙安慰道,「胥哥哥莫要担心,禁军都统是我卫国公府的亲信,出来前我已让他寻个由头将附近兵卫撤走了,再加上这伸手都瞧不见五指的黑夜,谁又会细瞧我的容貌?」 饶是她这么说了,周沛胥还是觉得不安,「饶是如此,可夜深露重,娘娘于凤体考虑也不好深夜走动,若是真有急事需见面商议,娘娘传令过来,宁愿乔装前往之人是我,也好过娘娘劳动一番。」 沈浓绮知他的心意,心中一暖,又柔声道,「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着今日刘元基那厮来我跟前闹了一番,若不是胥哥哥以商量国事的藉口将他调离,不知那厮还要在我跟前撕扯多久,就想着来见你一面。」 周沛胥面上露出一丝苦涩,别过身道,「可笑的是,我竟只能用这般迂迴的方式维护你,绮妹妹,你可会怪我?」 沈浓绮摇了摇头,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掌,「怎会?莫非真要怒髮冲冠冲撞凤驾,将刘元基斩杀在剑下,才能算真英雄么?那样的男子是不计后果的莽夫,我反而更敬重懂得隐忍的君子,胥哥哥这样懂得顾全大局,便很好。」 听了她的温言软语,周沛胥愈发觉得心中苦闷。于理,沈浓绮说得没有错,可于情,他如何都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试问心爱的女子受人刁难,这世上有哪个男子不愿挺身而出呢?可他偏偏因着身份,束手束脚不能寸进半步。 他转过身子,将她的指尖握在手心,「如此不是长久之计,娘娘心中可有打算?」 「我与他已毫无情分可言,甚至哪怕多瞧上他一眼,都觉得是对余生的辜负,只可嘆我担着这皇后之名,若是碰上个需要帝后共同出席的节庆典礼,想躲都躲不掉。 胥哥哥问我打算,其实是有的。凭他忘恩负义,对我卫国公府做出的那些行径,饶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为惜,可我却不能不为了这晏朝江山考虑,将他杀了是解恨,可我现在还未怀有子嗣,若是他死了,藩王必定作乱,外邦必定起兵,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受苦的只能是我晏朝子民。 所以我想着,不如先让他体虚一阵,没有气力来我身侧叨扰便是了。」 她涂了伪装的面庞在烛火下一明一暗,静静地说着心中筹谋过许久的话语,眉眼间都染股英气。周沛胥心中一痛,她言中种种,不知让她在多少夜晚辗转难眠,又不知是纵横谋略过多少次,才能做道如此淡然道出。 她抬眸朝他望去,眼中流露出一丝酸楚,「胥哥哥,我与你如此通情、又谋害君上,实属世间难容,对不对?」 周沛胥抬手将她轻拥入怀中,抚慰道,「若说世间难容,那你定然远逊于我。是我垂涎皇后在先,鞭打皇帝在后,更莫提我还害死兄长,忤逆生父……这诸多种种,莫非你能比得过我?」 他轻抚她的背,「说到底,这世间也没什么好,若我们都难容于世,那便毁了这世道,再造一个,可好?」 第43章 沈浓绮知他这般诋毁自己,只是为了让她宽心,所以也不与他争辩,只将那些莫须有的皇后威势及虚名放下,只如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女子版,顺势被他轻拥在了怀中,往他宽阔的胸膛使劲埋了埋,深深吸了口独属于他身上才有的清朗幽香,她只觉得万分安心,抬起垂落的柔荑攀上了他的腰肢,亦轻轻回抱了他。 烛光跳动下,二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透着温情与缱绻。 这温存并未持续多久,帐外便传来一阵喧嚣声,引得二人重叠的身影立即弹开。 沈浓绮惊疑中带了几丝诧异,「兵士都已经被调遣开了,这么晚了,你这首辅帐外怎么还会有人喧譁?」 周沛胥辩出了那声音,心中忽然警觉起来,忽然提点道,「你可还记得那日春社夜的那个男子?」 沈浓绮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点头道,「自然记得。」 「你这几日天天在凤驾上待着,并未见着什么番邦外戚,许是不知那日的男子此次随驾了春狩,身份乃是夏国的三皇子。我听外头这动静,显然就是他捣鼓出来的,我瞧这人并不是那般好应对的,虽然上次你和婢女都带了帏帽,但是为了稳妥起见,你还是寻个由头,将那个宫婢遣回京城,若是有个什么宴请阅礼碰上了,你切记要躲远一些,莫要让他瞧出什么披露。」 「待会儿我先去外头拖住他,你从侧帐出去,然后往西侧小道绕行回凤帐。」 他难得这么郑重地说话,沈浓绮将这些莫记于心,点了点头,身影朝那块虎皮悬毯后躲避而去。 春狩这一路,托雷仗着夏国皇子的身份,肆意接近刘元基。刘元基正是身侧缺左臂右膀之际,见他豪爽又好玩乐,骑射功夫亦是箇中好手,几日下来,这夏国三皇子倒是非常得晏朝皇帝的欢心。 托雷在虚与委蛇之际,暗地里却一直让手下偷偷留意卫兵的布防,今夜本正在皇帐中喝酒,狠灌了几杯下去,正阿谀奉承哄得刘元基飘飘然然之际,手下来报首辅帐周的布防有变,他只觉得蹊跷,特意前来查看一番。 这一查,便瞧出了几丝怪异来,不仅这一片的卫兵尽数撤了去,就连通常守在首辅帐外的十几兵伐一个都无,竟只剩下贴身伺候的小厮守在外头。 他直觉帐中有猫腻。 托雷特意勐灌了酒有备而来,似有似无借着几分酒意,酒酣耳热地来到帐前,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第90页 他大声吆喝,「首辅!首辅大人!帝师先生!皇上说了,今日出去打猎,头次猎得一只野猪,定要请大人去分食猪肉,让我特意来请大人同去热闹热闹呢!说起来,从京城出来这好几日了,还没同大人喝过酒,待会儿怎么定要不醉不归!」 阿清只如块铁杵便矗在帐前寸步不离,阻拦道,「夜已深了,我家大人此时不见客,还望三皇子请回。」 「诶!不是!你这下人到底长没长耳朵,是我自己来的么?分明是皇帝陛下让我来的!首辅大人再厉害,能厉害得过皇帝么?皇上愿意将如此珍贵的猪肉分一块给首辅,首辅就该感激不尽,哪怕是歇下了,也该麻熘穿衣立即前往才是,莫非你家大人还敢不听圣意不成?!你们晏朝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托雷时不时打几个酒嗝,十足十像极了街边的醉汉,断断续续说着话,竟还推搡着阿清起来。 可阿清却听出来了话语中的暗箭,如今首辅摄政,辅佐皇帝处理政事,本就招人眼热中伤,他这般大放厥词若是真传到皇上耳中去,不知又会起多少风浪。 见托雷隐隐有要闯帐之势,言语又这般恶意中伤,阿清也不再顾及他的身份,厉喝道,「三皇子莫要妄言!皇上向来尊师重道,若是晓得我家大人身体不适早早歇下,命人送汤药来嘘寒问暖都来不及,岂会派人莽撞前来叨扰?就算得知首辅大人因病而不能去皇帐,皇上也定然不会怪罪! 再者,我晏朝的王法,岂容个番邦属国之辈来评判?你们只管每年将贡品好好送至晏朝,晏朝自会护你们平安,若是你还在这里深夜咆哮,丢了你们夏国的脸,只怕明年夏国的贡品我们收不收,还需两说!」 番邦属国。 这四个字着着实实触到了托雷的痛处。是呢,若是真按照身份,他在夏国是皇子,可在晏朝,是连给晏朝皇帝提鞋都不配的存在。夏国这样的属国是奴婢,蒙古这样没有建交的蛮夷,更是贱民了。 虽知不能在首辅帐外闹出人命,可托雷多少还是起了几分杀心,他暗暗告诫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注意力放在要入帐一探究竟上。 他干脆顺坡下驴,借着酒意耍起无赖来,「就是因为我们夏国依附晏朝,所以皇上吩咐我办的事儿,我定要全力办好,以此回报皇恩浩荡。不管首辅大人愿不愿意,还是同我走一遭!哪怕只露个脸就回来呢?若是实在不行,也当让我进去瞧瞧首辅病情,一则好好关怀一番,二则也好回去给皇上回个话?」 说罢就要往里闯,可阿清担心皇后在此之事败露,自然动了几招将托雷推了回去,厉喝道,「说了我家大人今晚不见客!」 托雷见阿清如此顽固不化,亦知如此掩藏定有蹊跷,时机耽误不得,眼周骤紧,臂部蓄力就要动杀招,握拳勐然要朝阿清的胸口锤去…… 却只感觉到从帐中传来一阵遒劲犀利的掌风,直直朝他要害扑面而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心知不敌止了脚步朝后退去,两只眼睛却不忘朝帐中探去…… 掌风只是先招,随即帐内抛出个茶壶来,在半空中掷出了一道抛物线,稳稳砸在了托雷的面中,他的皮肤迅速被烫红了一片。 滚烫的茶水打翻,结结实实全淋在了托雷的身上,在烛光下晕出阵阵氤氲的热气…… 毡毯翻飞之际,帐中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声,然后传来句清朗之声,「啧,原是我不好,生了病手下也没个轻重,原是想请皇子喝杯热茶,没曾想一个不慎,竟让皇子淋了一身。三皇子,无事吧?」 这是托雷第二次在周沛胥身上感受到杀意。第一次是在春社晚他回眸使暗器刺穿了他的毡帽,第二次便是现在。人人都说周沛胥是个纯文臣,却从未有人道这文弱首辅武艺也这般高强,甚至让他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这深藏不露的首辅,到底让托雷心生了几分退意,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中吞,他暗哼一声,「我也不过是听令让首辅大人赴宴而已,首辅大人这又是何必?」 那帐中的声音又起,「哦,若不是三皇子来提醒,我倒不知皇上这么晚了竟还在宴上作乐呢。阿清,既然这般舟车劳顿后皇上还有精神,那怎能辜负时光?命人去撤宴,再将《通史简编》寻出来,送去皇上面前,让他通读,就说我明日要考。」 「还有,我嫌那些兵士吵闹,让他们撤远了些而已,可他们岂能将那般狂吠的阿猫阿狗都放过来了?扰得头愈发疼了,再唤回来吧。」 「三皇子,我已宽衣,便不送了。」 阿清哼笑了笑,拱手指路,「三皇子,请吧?」 托雷被这版含沙射影得挤兑一番,心中的憋闷已然到了顶点,左右他已瞧清楚了帐中的情况,已确定帐内无人,又被连番打压,连恭顺都懒得再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脚底生风,步子自然也快了几分,正想着要与藏在暗处的随从再去好好查探一番,谁知抬眸间,却在高悬照明的篝火下,隐隐瞧见个兵士的身影。 晃眼见只觉得那兵士异常瘦弱,身高亦比不上寻常的兵士高挑,走起路又急又快,可走的并不是晏朝标准的兵姿。他死死盯着那背影,只觉得这背影略有一丝眼熟,直到瞧见那兵士的腰臀…… 第91页 脑中电光火石闪现出一个念头!那兵士正是那日在春社晚撞见的女子,正是那首辅周沛胥的外室!他在那晚盯着那女子的腰臀流连不已,定然不会认错! 托雷心中的憋闷蓦然就消散了不少,生了几分雀跃,但也不敢大意,一个响指,召出暗夜中隐匿的一个随从,随从禀告道,「主子,小的在这里盯的死死的,方才并没有旁人通过,只有他一人从首辅帐的方向走出。」 托雷眼睛亮了亮,接连问道,「是不是个女子?可曾看清楚她的相貌?是不是生得极美?」 随从谨慎答道,「那兵士走起道来的确有些不同,可夜幕昏暗,主子又提点过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小的并未敢上前细看,所以那人是不是女子,小的也说不好。只是瞧那人消失的方向,是朝女眷帐的方向行去的,再往深走,便是皇后的凤帐,再到头,便是山林了。」 「是个女子,定是个女子!」托雷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烁出了兴奋奇异的光芒。他只一细想,便都能想通了,周沛胥明面上传那名女子远遁了,实则是担心家中不容这外室,暗地里将其带在身侧,好时时看护。 「你说,周沛胥究竟将那女子,塞在了哪个女眷的帐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三次元碰上了一些事情,导致停更了很久,在这里我和大家诚挚道歉。 对不起各位,对不起大家。三鞠躬。 对这个故事还是很有倾诉欲,我会好好写完,也不敢再承诺更多(日更啊什么的,多的话就不再多说了,什么也弥补不了大家的失望和等待,我会好好调整好状态,好好码字的,也祝大家2022开心快乐。 第44章 朝东行了一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七日后终于抵达了九安山脚,即将开始为期半月的春狩。 按照脚程原本可以午时抵达,可因刘元基这一路玩心大起,在路上耽搁许久,所以到时已是黄昏。 各类官员,及藩国使臣这么浩浩荡荡一大帮人,从下车架,再到支帐歇息,自然不能再同在路上随停一晚时那般凑合,样样都要上心,处处都要布置周到,凤帐们的女官们穿梭不停,好在沈浓绮打点妥当,愣是没出一点乱子。 再说刘元基那日在沈浓绮处碰壁之后,知道是自己理亏,连着几天来讨好却碰了冷钉子,知道她还在气头上,便只遣人时不时送些打来的野物,人倒是不大往凤帐中凑了。 但再不相见,也不能不见。无论沈浓绮再如何不情愿与刘元基接触,按照旧例,春狩正式开始的第一日,帝后必须同时出席典礼。 刘元基见了她莫名有些心虚,赶忙迎上前来,溢满了笑容问她,「皇后这几日都未出帐走走,想必是闷坏了吧?」 毕竟伏小做低了许多天,见她没有应腔,刘元基暗生了几分恼火,耐着性子免不了又道,「上次送过去的野山鸡肉,皇后可吃了么?朕倒觉得比起寻常的母鸡,味道更为筋道呢。」 因着身份,沈浓绮不好拒他太过,只敷衍着浅浅一笑,「多谢皇上关怀,开宴的吉时就要到了,以免让臣子们久等,咱们便快些去吧。」 这简短的一句回应,便让刘元基安了心,甚至心中暗暗得意了一番。 饶是高傲的凤凰又如何?左右已经嫁给了他,在这般夫君是天的世道,饶是他佛堂亵玩,举止粗鲁,她也要万般担待,甚至要为了讨夫君的欢心去研习房中之术,匍匐在自己脚下做野鸡。 诸人已按照位序齐齐入座,除了高架上的主位,最显眼的莫过于主位右侧位置,宴桌用的是皇室专用的金丝楠木不说,尺寸也只比主桌略小,似在暗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而宴桌的后侧,周沛胥一袭灰色常服,正坐在席上低头浅尝这杯中的马奶酒,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在蓝天白云碧草的衬托下,愈发出尘得令人神往,引得女眷们面带羞色纷纷侧目。 而因着这几日与刘元基突飞勐进的情谊,托雷的席位则被排在了主座左首侧。 与托雷同坐的女子,对那群垂涎首辅的女眷们嗤之以鼻,「那文臣瞧着就体弱,只怕在你手底下都过不了半招,不过会咬文嚼字些罢了,真是不知道那些中原女人喜欢他什么。」转头又朝身旁的托雷撒娇,「要我说,有你这样的勇士做男人,才算是好的呢。」 托雷不由想起昨夜被那文臣浇淋在身上的茶水,眉头皱了皱,「你只管在女眷中刺探情报,这男子你少去招惹,若是再像春社夜那样莽撞,我可护不了你。」 四公主善智见他不解风情,又遭了数落,只撅着嘴别过头,伸长了脖子,眼睛不断朝高台处望去,「这首辅不合我的胃口,可我对那个从未露面过的皇后倒是有兴趣极了。」 「你是不知,那群女眷们将晏朝的皇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都是些赞颂贤德恭顺的好话,连起来都够围着我们夏朝的玉盘山转八百遍了!从来女子都是遭人嫉恨的,就像我母亲多做了几匹衣裳,都要招臣妇们嚼舌根呢,我倒是要看看,这晏朝皇后究竟有多贤德,能让这诸多女眷诚服,哼!」 托雷的目光不断在场中女眷们及其婢女身上搜探,意图寻出周沛胥外室的一丝踪迹,一面回应道,「自古皇后扬名,不过就是三样,以貌扬名,以才扬名,以德扬名。若是真能以前两者扬名,哪个又会想以德扬名?」 第92页 「所以说,这晏朝皇后,大抵无貌无才,貌若无盐,生得歪嘴斜舌,所以那些女眷才不会嫉恨她的相貌,只道顺服她的德行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报,「皇上、皇后驾到!」 衣袂相触的摩擦声传来,除周沛胥外,其余人等纷纷跪伏在地请安。 托雷不禁也心生了几分好奇,朝高台上眺望而去,心脏却犹如被人蓦然掐在掌心,一时间唿吸都停滞了起来。 只见长柄鹤羽的礼仪扇后,一穿着黄色朝褂的女子,缓缓跟在刘元基身后踏上高台主座。 那朝服上绣着若干金凤,伴有祥云、海水云崖纹饰,衣摆间点缀的东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再瞧那女子的容颜,更是旖丽异常。 生得是既美艷又端庄,既秀美又妖冶,有倾国倾城之姿,眉眼间又有雍容庄严之态。 额前凤钗上的各色宝石坠落下来,在她容颜上射出五颜六色的斑斓,更是将她的柔美多姿渲染到了极致,似是周围都变得昏暗,只一束追光独照着她。 九天玄女下凡尘,也莫过于此。 托雷被这容颜震慑住,恍神之际似是想通了,这等美貌,已不是那些女眷能嫉恨来的了,毕竟这世上不会有女子如此不自量力,拿鱼目,去比辉月,他甚至听到了善智亦被惊艷到,在身旁的抽气声。 如此场合,皇帝总会先说上几句气势浩荡的古语,以现皇族威势,可刘元基哪里懂得这些?每次都是沈浓绮将备好标语的纸条递过去,刘元基照着练敷衍了事罢了,这次亦不例外。 刘元基囫囵吞枣地练完,龙袖一挥,「诸卿平身。」 歌乐起,舞技入,宴席便开始了。帝后都在,诸人自然不敢放肆,连话都是尽挑好的说,气氛倒也起了融融。 托雷在台下瞧着皇后含笑盈盈与众人说话,一副没有姿态又可亲的模样,心中隐约生出些不对劲,只觉得这女子有种似曾相识熟悉的感觉。 但这般的仙姿玉颜,他若见过,绝不会忘,所以只盯着皇后,似是想要得出一个解来。 许是这目光太过灼热,让皇后察觉了,她竟扭头直直对上了眼,浅浅一笑,「这位公子坐得近,可本宫却从未见过。」 这笑颜让托雷心痒一瞬,正要回答,却只听得刘元基插话介绍道,「皇后,这便是夏朝三皇子托雷了,坐旁边的是他妹妹。托雷骑箭功夫好,这阵子一直在陪朕练箭,那些野鸡野雀,都是他带朕去打的呢!」 「那本宫倒得谢谢三皇子了,若没有三皇子的随驾,本宫恐怕是尝不到这么多珍稀美味了,想来三皇子这些时日陪着皇上天昏地暗往林子里头钻,真真是幸苦了,来人,将这盘炭炙鹿肉给三皇子端过去。」 刘元基接嘴,「只可惜春狩过后,托雷便要返回夏国了,按照朕的意思,你不如休书给你父王,就说要留在晏朝,朕给你安排个……安排个…额……鸿胪寺色少卿噹噹如何?如此你就可以不必……」 在一旁默然不言的周沛胥,蓦然发声截断了他的话语,「皇上切莫妄言,鸿胪寺主外交,能入寺中主持内务者,先是要在科举中榜上有名,然后外放至少五国,熟知风土人情七年之后方可入寺。若是只单凭皇上这一句话便可随意加塞,恐令天下学子寒心。」 皇上被首辅训斥,宴上气氛降至冰点,落针可闻。 刘元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是下不来台之际,还是托雷托起酒杯,「我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闲散王子,怎可当此大任?皇上如此好意,托雷铭记于心,虽回夏朝,可今后定然有再见之时,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先敬皇上一杯,干!」 闻言,刘元基眼底的阴郁才消散了几分,「好!干!」 随着两杯酒下肚之际,气氛缓和了不少。托雷瞅准时机,径直朝沈浓绮问道,「不知娘娘是否去夏国,或者边疆游歷过?今日乍一看皇后娘娘,似还有几分故人之感,好似在哪儿见过。」 沈浓绮抿嘴笑了笑,「本宫倒是未去过夏国或边疆,只在幼时游歷过江南与中原,恐皇子怕是认错了。」 她紧而话锋一转,「以往春狩,都是夏国国王亲自伴驾,先帝常顾念国王年事已高,只让他好好在夏国歇着,不必拘于属国虚礼,今年终于换了三皇子前来,本宫倒也颇感欣慰……」 「只是……三皇子的相貌,与夏国国王并不太相像,所以本宫方才竟未认出来。」 托雷抓着酒杯的手不觉紧了紧,「饶是在夏国也常有人这么说,或许是我生得更像母妃一些吧。」 女人若只空有美貌,便会让男人徒起贪恋。 可若这女人不仅貌美,还聪慧无双,便会让男人觉出危险与忌惮。 晏朝皇帝昏庸无道,但这皇后与首辅,倒是一个比一个更不好惹。若真让这二人把控着晏朝,假以时日,让晏朝有了喘息之机,他哪儿还有机会挥刀入关,踏平天下?托雷朝这两人瞧了一眼,垂下的眼眸中泛出阵阵寒光。 当然,这三言两语间的机锋,旁人是听不出来的,仅被当作了个小插曲揭过,宴席上的气氛又重新开始热络了起来。酒足饭饱之际,侍卫们从旁拖出了十数个笼子,笼中关的尽数是京西的野鸽子,咕咕地在笼中翻腾挣扎。 刘元基从主座上站立起身,高举酒杯,「今日乃春狩的第一日,为了鼓舞围剿兴致,照例射鸽开场!场中八品以上的兵士及勋爵,皆可领十箭射鸽,半柱香内,射鸽数量多者拔得头筹,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诸位定要各显神通,倾尽全力!」 第93页 千里迢迢而来,等的就是大展身手!子弟们纷纷兴奋了起来,立马将箭羽上做好独属的记号,起身离座选好位置,搭弦站定,做足了准备。 在太监的一声令下,射鸽塞正式开始! 女眷们亦是登上了早就搭好了的高台上观望,瞧着自家兄弟门客的表现,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鸽子乃是分方向批次放飞,每当调转一个方向放飞时,便有兵士将相反方向射亡的死鸽拎了回来。 「啧,那画了三角形的箭羽是谁的?竟单箭射穿了两只鸽子!」 「我阿兄说了,京西的野鸽子灵活难捕,射中一只都不易呢,这人竟齐中两只?!也不知是哪家公子这般厉害!」 「呀!你看!那三角箭羽又射中了!还是一箭双鸽!好多人一只都未射到呢,要我说,这人必定要拔得头筹了!」 「哎,卫国公府的沈小公爷箭法精妙,可惜这次并未随驾春狩,竟让这人独独出了这么大的风头,真真是好没看头。」 ……这情形俨然也让端坐在高台上的帝后注意到了。 刘元基见此人功法了得,双眼发亮径直问道,「那三角箭羽的主人是谁?」 「回陛下,那是夏国三皇子的箭羽。」 刘元基闻言愈发兴奋,「朕知道他箭法好,却未曾想到他箭法好到这样的地步!哈哈哈,好!不愧是朕的好兄弟!」 见他如此不知兹事体大,沈浓绮只觉他简直不可理喻,冷若冰霜道,「皇上慎言!自晏朝开朝以来,春狩射鸽从来都是咱们晏朝的将士、兵卫拿第一,哪儿有被个外邦人赛过一头的道理?若真让他独占鰲头,旁人免不了以为我晏朝再无良将精兵,让在场围观的属国藩王齐齐轻视了去,届时晏朝天威何在,皇上颜面何存?」 听她这般说,刘元基才意识到了几分严重性,但也只摊了摊手,「事已至此,咱们又能如何呢?话说起来,小舅子倒是箭法好,可奈何他不在九安山,不仅自己不来,据说还扣了一干箭法好的京中纨绔在家中,美名其曰要在家温书……」 「且如此无人可用之际,莫非在众目睽睽之下,朕还能让人去缚了托雷的手脚,让他退场不成?如此岂不是更加显得朕没有容人的雅量?」 托雷在搭弦起箭之际,见线香只剩下四分之一,笃定了胜券在握,狂悖心起,竟朝帝后的方向高喊一句,「皇上,你老和我说晏朝兵肥马壮,良将颇多,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嘛!难怪您的骑射功夫不佳,原来是周围的兵将没本事,如此怎能教好您呢?」 沈浓绮眼见托雷竟如此猖狂,又瞥见有被标着三角箭羽的鸽子被带了回来,线香逐渐燃尽,心中又急又恼,一时间竟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此时,却见方才一直坐在宴座后旁观的周沛胥,撩起衣袍站起身来,接过阿清递来的箭矢,不急不缓朝赛场走去。不知为何,单单只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沈浓绮便觉得心中的焦躁稍平,心中復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倒是刘元基有几分讶异,「这?朕没看错么?首辅大人这是、这是要去参加射鸽赛?」他扭头问身旁新晋的太监总管李桂,「首辅他会武么?」 李桂上前一步,垂首回道,「回皇上的话,小的从未听闻过首辅会武,且也没有听闻首辅在京中与谁切磋过,但首辅大人乃世家子弟,想来搭弓射箭这些功夫,幼时耳濡目染自然也是研习过的。」 刘元基听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算会,如今也迟了。现在线香只剩五分之一,鸽子也只会再放飞三批,一批只够射一箭,飞高了飞远了愈发失了准头,任他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赶上托雷不成?要朕说败局已定,首辅何苦再上去自取其辱呢。」 「结果还尚未可知呢,皇上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沈浓绮扭头狠觑了他一眼。 「好!那朕便和皇后打个赌,瞧瞧究竟谁赢谁输!」 首辅踏入场中的剎那,将高台上的女眷们的目光齐齐吸引了过去,她们肉眼可见地振奋了起来,却也不敢喧譁多言,生怕分散了周沛胥的注意力。 一阵扑翅声传来,有一批鸽子被放飞,争先恐后朝碧云天夺命飞去。 春日高挂,风帆扬动,站在场中的灰衣男子身形高阔,生得气宇轩昂,在一众兵士中显得异常惹眼。在鸽飞的剎那,他左腿弯曲,右腿往后撤了半步,玉竹般的身姿朝左微偏,右手从剪筒中抽了三只白色箭羽的箭矢搭在弦上,在绚烂光斑的照耀下,犹如射日的神将后羿…… 「我有没有看错?首辅大人搭了三只箭矢,只是想要三箭齐发么?!」 「对对对!没有看错!就是三箭齐发!箭都射出去了!呜呜!真是太帅了!」 …… 很快,鸽子全都放尽,线香燃完,比赛结束。 箭是都放出去了,但是清点赛果,却还要一定的时间,兵士们脚下不停,将最后一批的鸽尸带回,在兵士们仔细确认下,才有人默记了结果,上前禀报。 什么晏朝天威,什么皇帝颜面,刘元基都不在乎,他只在乎周沛胥威望不能再盛,自然是更希望托雷取胜,但见方才周沛胥搭弓射箭的阵仗也不是虚的,心中到底也有几丝捉摸不定,还不待兵士开口回禀,便急急问道,「朕肉眼瞧着,属那三角箭矢射中得最多,究竟射中了几只吶?」 第94页 兵士垂头做答,「三角箭矢乃是夏国三皇子的,统共射中了十七只鸽。」 十只箭矢而已,射中十七只鸽已是相当厉害。场中已有人发出了阵阵惊嘆。 沈浓绮按下心中的惴惴不安,立马追问道,「那白色箭羽战绩如何?」 不仅是沈浓绮,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等待答案,皆盼着那一丝获胜的可能。 「白色箭矢乃首辅大人之箭,也是十七只。」兵士的话语才罢,场中四处便传来了兴高采烈的唿声。 竟也是十七只?! 刘元基闻言脸色变了变,心中徒然生出万千危机。周沛胥作为一个文臣,便已足以让他掣肘不便,更别提他竟还有如此高超的箭术,他这般藏拙,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心思藏得如此好、如此深,若是有一日周沛胥不知何时生了逆心,自己又岂能察觉得到? 刘元基的兴致顿时消了几分,淡言道,「哦,既然数量相同,那便是并列第一了。」 兵士又道,「回禀皇上,虽然数量相同,但是准头上却又有区别。三角箭矢射中的,大多是野鸽的腹部,而白色箭矢射中的,大多却是野鸽的头部,再加上数箭齐发,每箭皆中,难度更是往上增了十数倍不止,又是仅用了五分之一的时间……」 「所以应是白色箭羽、首辅大人荣夺魁首才是。」 没有比反败为胜,且还拉开了如此大的差距的胜利,更能令人振奋人心的了,场中男女皆欢唿了起来,嘴中不约而同齐齐喊着「首辅大人英武」!「首府大人英武」! 眼瞧着面前的盛况,刘元基却几乎将指间扶椅上的木雕龙头掐碎,他嘴角扯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赏!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的鼓励都看到了,都不好意思一一回復了。 第45章 场中的晏朝人见这场险些有辱国威的比赛,终于尘埃落定,众人都觉得一扫屈辱,与有荣焉,贺喜声一阵高过一阵,脸上皆露出了骄傲的神情,众人的目光皆朝走向高台上,那个灰色的身影望去。 兵将的眸光中,透露出敬服之意,而女眷们,则眼中含羞带怯,满眸春光。 沈浓绮亦觉得喜不自胜。明明以往沈流哲亦得过射鸽赛的魁首,沈浓绮作为阿姐也觉得面上有光,可就是不如今日这般的高兴,像是心底沁进了蜜,顺着心脉将这份甜流入了五脏六腑。大抵是今日的赛事太过胶着、曲折,所以欢喜也被翻了倍。 沈浓绮扭过身,面上颇带了几分得意之色,「皇上可输得心服口服?」 刘元基语窒一瞬,赛果面前却又反驳不得,将眼底的郁色压了压,又见周沛胥已踏上高台,立马溢出了一张笑脸来,撩起龙袍起身相迎,先是嘴上溢美了几句,「朕还以为方才的赛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千钧一髮之际,实在是多亏了先生出手。以往只知先生文采出众,未曾想箭术亦如此精妙,想来当年先帝选中先生担任帝师重任,为朕所用,辅佐朕摄政理朝,实在乃万民之福。」 这话便是警醒,任你浑身上下皆是盖世神通,亦只能做个权臣而已。 「传朕旨意,赏魁首千金,布百匹,十颗明珠!」 而那灰衣男子,似是察觉不到落在他身上的各样瞻仰目光,亦对刘元基语中的敲打之意无感,眉眼淡泊,面上仍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只转身朝场中诸人道,「方才我在赛场上瞧着,晏朝军中不乏箭术出众者,只不过弓钝箭滞,未能将这一身本事展现人前,欲利其事,先利其器,这些赐下来的金银,于我乃事身外之物,我便将其捐入军中,造一批良弓利箭,也好让诸将士在春狩中一展所长。」 这话落在刘元基耳中,大有收买人心的意味。 托雷闻言亦觉得刺耳至极,未得到魁首也就罢了,可周沛胥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只因他弓好,所以箭术才比晏朝将士高了几成?托雷紧抓了抓手中镶满了玛瑙玉石的宝弓利箭,眸光一沉。 沈浓绮却能知他语中的深意,不过是寻了个藉口振士气,给方才在赛场上表现不尽如人意的将士们挽尊罢了,既如此,那她亦乐得再鼓舞人心一番。 高台上传来凤呤一声,「以往世人提起箭术,皆贊晏朝人人可百步穿杨。相信方才诸位也瞧见了,今日首辅这般精妙绝伦的箭术,比百步穿杨强了岂止上百倍、千倍?望我晏朝将士切莫固步自封,定要发奋图强才是。 首辅得的那些赏恐是不够,传本宫凤旨,再补上千金给将士们添弓加箭,望诸位以首辅之箭术为目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罢,指尖轻轻托起一杯酒,双目熠熠朝周沛胥的方向望去,嘴角微扬,「本宫贺首辅魁首之喜。」 若说得了魁首贺喜,场中所有人都同周沛胥道贺,可他自小到大,身周的溢美何止千万?早就习以为常,且不为所动了。直到听到她言语中的赞扬,他心底这才真真有了几分欢喜。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彼此都有些避嫌的默契,莫要说交谈,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对上过。 所以这份欢喜,亦不能表露出分毫。周沛胥感受到她的目光,这才抬眸朝高台上望去,中规中矩举杯回道,「臣谢过娘娘体恤将士之情。」 目光交缠,一触即烫。 低头露颈,仰头尽饮。 第95页 这行为举止已是极其守礼克制了,却还是让托雷注意到了,他倒是未有多想,只是心中冒了丝丝酸气。 若不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托雷岂会日日与那平庸的帝王厮混在一起?他理应低调行事才是,谁知见着沈浓绮的那一瞬间,便被这晏朝皇后的美色沖昏头脑,行事亦开始莽撞了起来。 原计划是要在射鸽赛上失了准头,早早下场才是,可只要一想到皇后亦关注着赛事,他一时鬼迷了心窍,竟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生了几分好胜心来,不仅未曾掩藏实力,甚至可以说是尽力而为…… 谁知,竟还是败在了周沛胥手下。 若周沛胥不出手,那此时得获皇后笑意嘉奖的,定然是他! 一无隐藏实力,二无查出首辅外室,三无斩获魁首,四无获得皇后青眼……托雷思极这几处,只觉得气血翻涌,心中生了几分恼恨,勉力撑着不让脸色垮下来,道了几句场面话后,随意寻了个藉口便离了场。 周沛胥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溢上了几分谋算。以往虽听闻夏朝三皇子武艺有成,可大多都是夸赞其摔跤功夫一绝,却从未听说过此人箭术也如此好,今日之事大有可疑。 不是夏朝刻意蛰伏隐瞒,便是此人的来歷大有蹊跷。 思及此处,他唤来阿清,「派人去寻副夏国三皇子的画像来,画上相貌最好是要近半年内的,再派人去查夏朝人进京这一路的通关文牒,停靠驿站,查明之后速速来报。」 阿清应是,「公子需查的东西多且繁杂,且如今春狩路上,消息传递起来亦不比在京城时往常方便,许是要等上几日。」 「务必要快,再派人去盯紧夏国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阿清领命后不敢耽搁,扭身而去。 射鸽赛毕,春狩便正式开始了。勛贵藩王们酒足饭饱后,又得见方才射鸽见了血,骨子里的的狩猎血脉似是被激活了,一个个摩拳擦掌了起来,在刘元基领了卫兵进林之后,诸人亦策马扬鞭紧随其后。 不多时,高台正竟只剩下了沈浓绮与周沛胥二人独坐。 此时,行上来个相貌清丽的贵女,迈着生莲的步子走上前来,行为举止颇具大家风范,她先是微微屈膝,给二人请了个安。 「臣女李莲湖,参见皇后娘娘,首辅大人。」 京中的女眷们的相貌与性情,沈浓绮全都墨记在心,眼前的是定北侯府的五姑娘,性子是最为恬静温婉的,以往沈浓绮未出阁时,在聚会上碰见了,李莲湖从来都是最沉默内敛的那个,从不多言。 这样的性子,此时主动上前来问安,倒是让沈浓绮有些出乎意料,她自然乐意关照,不仅让免了礼,还命人赐了座。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沈浓绮柔声问道,「难得来趟九安山,怎么不同她们去围猎?那边女眷的林中,宫人们放了许多不伤人、又易捕捉的赤兔与白狐呢。」 李莲湖有些不好意思,只垂头低笑,「也怪臣女只晓得在家中练字绣花,胆子又小,连弓箭如何抓的都不知道,在春狩路上还不慎踩中过个捕兽夹,好在那夹子是破损的并未伤及臣女半分,可却害得我二姐担惊受怕了好几日,怕我再有意外,就让我待在帐中了。只是如此青山绿水,若不尽兴,臣女确觉得有些遗憾……」 说罢,一面搅着指尖的帕子,一面悄悄抬眸朝右侧的周沛胥望去,耳尖窜然通红。 李莲湖向来是个闷葫芦,此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确是让沈浓绮觉得意外,且心中隐隐猜到她的心意,沉默半瞬,却也只能道,「你向来恬静,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不如本宫拨掉几个身手好的宫女伴着你,在护你平安之余,也能让你在春狩期探探林区,寻些乐子?」 李莲湖见一旁的周沛胥只不搭腔,自顾自的浅酌,皇后似又不明白她的心意,只得挑明了道,「臣女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这些宫女原本就是日夜守护娘娘安危的,臣女万不敢调遣差使,且若是女官在旁,臣女只怕是愈发学不会箭术了。方才臣女在一旁瞧着,见首辅大人箭术高超……」 李莲湖的音调,随着她的头颅越埋越低,最后几乎是绕嚅嗫着道出,「能不能……能不能……请首辅大人指教臣女一二,也好让臣女无憾而归。」 李莲湖虽然胆小,确也是个有主意的内秀之人。只要周沛胥一日不娶,京城贵女们便无人不想做他的妻子。虽说首辅养了个外室的传闻在外传得沸沸扬扬,可那又如何,京中与首辅年纪相仿的男子,哪个家中不是塞了至少三个妾室? 且那些男子,与首辅大人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首辅这么多年来只一个外室罢了,还是被那外室累得骗了感情,卷财跑路,谁能说这不是另一种衷情? 说不得此时首辅情伤之际,能有心思接纳旁人呢?原想着是单独拦住首辅道出这番请求的,可这些时日以来,首辅只埋首在帐中理事,女眷们想要寻个人影都寻不着,好不容易露了面,又只端坐在皇后身旁不挪动,她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来。 李莲湖的言语虽隐晦,可内含的情意却昭然若揭,皇后与首辅神情皆顿了顿,空气微滞半瞬。 阶下的贵女指尖紧抓着膝上的裙摆,埋头咬唇羞怯得不敢再多言一句,身躯甚至在极度紧张下微微打颤……仍谁见了都会心生几分怜惜之意。 第96页 女子怀春,本就是寻常至极。像李莲湖这般腼腆之人,能鼓足了勇气,说出方才那番话,已是难得至极,倒让沈浓绮心生了些敬意。 但若是真让沈浓绮成全这番心意,那也是绝不能够的,她不动声色抬眸看了周沛胥一眼,「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周沛胥原本作壁上观,却忽感一阵带着恼意的眼风颳来,大有若是他答应了,便绝不善罢甘休之意。 这是,生了醋意? 赫拉 周沛胥眼底沁出丝丝笑意,佯装出些无奈,沖李莲湖自嘲道,「想来姑娘也听说了那些传闻,我亦不怕告诉姑娘,那传闻不虚……」 眼眸却是瞧向沈浓绮的,「我那外室,着实可恶。」 「现在□□于我不过是一场空谈,什么鹣鲽情深,郎情妾意……我如今想来只觉得反感至极,所以,恐怕是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厚意。」 周沛胥端起手中的弓箭,亲自上前递到李莲湖手中,「此乃我获得魁首用的弓箭,现在便送给姑娘,想来今后定另有良人,教会姑娘搭弓射箭,给姑娘对镜描眉。」 这拒绝来得温和宛转,道尽了理由苦衷,根本没有想像中难堪。 李莲湖当面得了这一句,忽然就觉得释然了,浑身上下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弛了不少,她将弓箭接过,犹如珍宝般紧紧握在手中,轻声道了声谢,就准备转身离去…… 但转身的剎那,李莲湖还是低声道,「那外室能得您如此不顾世俗礼法的青睐,想来定是有过人之处,小女实在是自愧不如。小女今后亦会寻个能如此对我的男子,若寻着了,臣女定不会弃他而去,定与他厮守一生。」 说罢便裙摆翩跹,疾步而去。 沈浓绮唏嘘了句,「能伸能曲,进退有度,筹谋中又不失本心,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嫁给何人,日子绝不会差。」 周沛胥倒并未留意李莲湖,心思全都在沈浓绮身上,「虽是初春了,高台上风大,皇后娘娘既不准备骑马狩猎,不如回帐中歇息,免得受冻着凉。」 沈浓绮瞧着现下已四处无人了,露出几分女子的娇态来,「哟,首辅心心念念都是你那外室,竟还有心思关心本宫?哼,本宫堂堂晏朝皇后,竟被你说成了那见不得光的外室,若是旁人知道了,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娘娘不满?」 「自然不满!」 周沛胥转过身子,双眸温热径直瞧着她,上身微微伏低,露出个极缱绻的笑,「那便换我做娘娘的外室吧。」 沈浓绮愣了愣,「什、什么?」 「微臣愿做娘娘那见不得光的外室,供娘娘挥之即来唿之即去,若是有一日腻了,臣便可消声匿迹,埋名远遁,如何?」 第46章 天蓝碧净,白云低沉,阵风吹过,将高台装饰的帷帐吹得荡漾,亦将太后与首辅的衣袂吹得翩翩,宛若仙人在瑶池莲台之上。 隔了老远的卫兵一如既往垂着眼眸,台下不多的勛贵们虽被此景吸引,眺望而去却被首辅的背影隔绝……众人都瞧不真切二人的神情。 他们看不见首辅眼中的拳拳真意,亦望不清皇后脸上的动容之态。 微臣甘愿做娘娘的外室。 这是沈浓绮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亦是最残忍的许诺。 甜如蜜糖,又毒若砒、霜。 有着愿意捨弃一切,只为博佳人欢欣的温情脉脉,又暗含永世见不得光,不被世人所接受容纳的悲情。 沈浓绮不禁想到了前世。前世她助刘元基掌权之后,又听闻了顺国公府意欲造反的谗言,夹在夫君与首辅之间左右为难,周沛胥见帝后感情甚笃,不忍她心力交瘁,未免让她为难,便兀自卸下大权,捨弃一切荣华富贵后,远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 这何尝不是如他方才话中说的那般,埋名远遁,栖于乡野? 思及此处,沈浓绮眼眶不禁模煳了起来,她尽力控制着不让泪珠掉下,言语却已经哽咽,「什么唿来喝去,什么埋名远遁,这种话今后再不许说。」 「胥哥哥,此生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我身旁呆着,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她这情绪来得汹涌浓烈,周沛胥不明其中深意,只见她险些垂泪,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他想要伸手去揽她入怀,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够,一双手微微抬起,復又落下,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先是急忙应承下来,「好,自然一切都听你的,永不分离。」 又磕绊着柔声安慰,「方才是我说错了话,什么外室不外室,我今后定不会再说了,你切莫伤心流泪。」 他向来端方持重,鲜少见他如此发慌,沈浓绮未免让他担心,只深唿吸一口,将眼泪咽了回去,笑着柔声道,「我才不是伤心垂泪呢,我这是欢喜。」 「胥哥哥能如此对我,我很高兴。」 周沛胥闻言,仔细瞧她脸上的神色,确定没有悲伤之态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一阵鼓声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林中飞驰出一骑兵,马蹄后扬起一阵粉尘,骑兵一手拉紧着马缰,一手高举着两尾野狐,口中高喊着哪位公爵家的子弟猎获此物,得了头彩。 沈浓绮嘆了句,「他们入林不过半刻钟,竟这么快就有所得了。」 碍于身份,周沛胥不好在皇后身旁呆太久,他扭身坐回案桌,「今年春狩,娘娘好似兴致不高,臣可记得在往年春狩时,娘娘在女眷中可是领头入林中的那一个。」 第97页 沈浓绮笑了笑,「那大人也应当知道,本宫猎瘾虽大,可技艺却着实不佳,往往是头一个入林,最后一个出林,猎获的猎物通常都不如刚学会骑射的贵女们,那些野兔就在眼前,本宫却接连射不中,最后往往让旁的贵女捡了漏。连续几年这么受挫,本宫这春狩的兴致,可不就淡了么?」 周沛胥宽慰道,「人哪儿有十全十美的,皇后娘娘自小便要研习琴棋书画,还要熟悉宫事庶务,能分出身来学会骑马已是很不容易了。娘娘也莫要灰心,狩猎是有诀窍的,不必非要精通箭术才能捕获猎物。」 这倒让沈浓绮提起了兴趣,「哦?什么诀窍?」 「娘娘若是有意学,那明晚夜狩之时,臣教娘娘如何?」 一听是夜狩,沈浓绮心中生了丝怯意,可望着眼前令人心安的男人,她又觉得夜狩没什么好怕的,笑眼嫣然道,「大人有心教,自然是极好的。」 又唬了唬脸,「但若是教不好,大人可莫要怪本宫责罚。」 周沛胥溢出丝宠溺的笑,「定包教包会,童叟无欺。」 皇后帐中,宝石琉璃屏风后的宽大凤床上,此时堆满了流光溢彩的华贵衣饰。 「要不穿白色吧,不行不行,夜狩穿这般显眼,若是碰上个勐兽,岂不是将本宫一抓一个准?」 「黑色的倒是隐匿,可穿上去就像是盗贼穿了夜行衣,着实不妥!」 而沈浓绮正站在床边,拿着一件又一件,对着鎏金黄铜镜往自己身上比。 贴身婢女弄琴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些欣慰的笑。 主子自小便被身份规矩束缚,行住坐卧都有一堆宫中的嬷嬷在旁挑毛病,走路恨不得都要用尺子量过,不得半刻清闲,饶是弄琴这般贴身伺候的婢女,有时也会生出感嘆:丫鬟都能趁着换班松快松快,可嘆她家主子,竟要每天生生从睁眼累到闭眼,片刻都不得歇。 弄琴以为主子嫁入皇宫后,世上便鲜少有人能管她,她亦能欢颜几分。 可谁知皇后宝座,于主子而言不是桂冠,却更似枷锁。 眼睁睁瞧着帝后大,主子操心的事儿愈发多,愈发杂,处理宫务、亲近命妇、烦心后宫、帮扶皇君,这一桩桩一件件,她脸上的笑容不仅未增,反而衰减,就像被关进了个暗无天日,且永生永世都无法逃脱的牢。 可自从主子身侧有了首辅大人,就像是密不透风的牢笼,忽然间开了一小扇窗,春风窜入,暖阳洒下,贫瘠的角落也催生出了一朵向阳的花。 她偶尔不再是那个庄重老成,如一尊佛般的皇后,而是个生机勃勃,万般自在,只是个为与心上人会面,而苦恼着装的寻常女子。 又一件衣装被扔回床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甜蜜的牢骚声,「弄琴,你快帮本宫瞧瞧,今日夜狩到底穿哪件好呢?」 弄琴欣慰之余,也难免忧心重重,只答非所问道,「娘娘,您非要去夜狩不可么?那可是夜狩啊!夜间林中瘴气重得很,野兽都乘着晚上出来觅食,以往许多狩猎高手进林夜狩,都曾命丧林中呢,更何况……更何况娘娘您那狩猎功夫,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可怎么同老国公爷交代啊?要不还是算了,咱就别去了吧?」 沈浓绮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本宫的狩猎技艺你可以信不过,可与本宫同行的,还有本次射鸽赛的魁首呢!莫非连首辅的骑射功夫,你也信不过不成?」 弄琴瞬间奄了奄,「奴婢不敢。」 「更何况,虽是他痴情于我,可无论是春社日,还是后来帐中相见,竟都是本宫巴巴地主动去寻他?哼,从来都是男子在中意的女子面前讨好卖乖,他倒好,生生让本宫追着他跑,你说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弄琴低声嚅嗫了句,「还不是因为您亦对首辅衷情。」 「……所以,」沈浓绮语气加重道,「这可是他头次,主动约本宫会面,那本宫好歹要给他几分薄面,你说对不对?」 弄琴见实在说服不了她,便只好作罢,将早就备好防瘴气的香囊递了过去。 每年春狩,九安山的林区日夜皆开放,只不过夜间在林中狩猎危机重重,所以大家都会选择在白天进林,当然也不乏有些艺高人胆大的,为了惹人注目,也会剑走偏分选择夜狩,若是能在夜间猎回一勐兽,便能一炮而红,惹得帝王注意,之后便是平步青云。 收益越高,风险也越高。 夜间虽有林卫军,可这么多来,亦免不了出几次意外,皆是被野兽啃食而亡的例子,让夜狩更添了几分危机神秘的色彩。 未免出了差错,沈浓绮此次夜狩并未大张旗鼓,仅是换了身简装,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亲信,在月明星稀时御马行至了林边。她深知自己技微,倒也不敢托大,先是让一行人陪着熟悉了下夜林,然后又让亲信说明了一里内的地势地貌后,这才寻了个藉口,支开了亲信,兀自前往约定地点。 山风颳过,林叶唿唿响动,还挟裹着几声兽声传来,让人闻之汗毛竖立。 方才人多,沈浓绮被亲信们围在中间,自然是觉得安全感倍增,可现在只独留她一人,她不禁胆寒起来,只觉得每棵树后面,都会蓦然扑过来只勐兽。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行,好在约定的地点不远,骑马过去不到半刻。 可御马朝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沈浓绮便听得前头的高坡处,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动! 第98页 她瞬间觉得嵴背发凉,心间发颤,胯、下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安,亦躁动地打了几个马鼾,她紧张地吞了口唾液,颤着手拉紧缰绳,大着胆子朝那响动声望去…… 竟径直对上了双红彤彤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似也被她惊动了,不再动弹只眈眈盯着她! 沈浓绮倾时似是被雷噼了般,浑身僵硬着一动都不敢动,正在她牙齿打颤,不知如何应对之际,耳旁传来一熟悉的男声。 「许是娘娘平日里老夸它肉质鲜嫩,所以它才自己送上门来给娘娘果腹,娘娘可莫要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好像有点浪漫。 第47章 周沛胥特意提前到了约定地点,可思及沈浓绮这是第一次出来夜狩,实在是有些担心她的安危。 她虽是武将之家出生,可到底是女流之辈,胆子虽比寻常姑娘大些,可武艺稀松,刀枪剑戟连举起来都吃力,若真在夜狩中碰上意外,只怕是背后的弓箭都哆嗦着取不下来,周沛胥放心不过,所以干脆驱马前来寻她…… 果然不如他所料,就连一只兔子,亦能让她瑟瑟发抖。 柔和的月光透过叶尖洒落在林间,一容貌旖丽无双的女子,骑在匹毛髮熘光水滑的棕色良驹之上,身着豆绿色镶金线的的贴身旗装,披了件墨绿色的薄氅,衣料在夜色下亦散发着流光溢彩的润泽,像是给她身周镶了光…… 可女子神色却是极度紧张的,眉头紧锁,脖颈后缩,肩头高高耸起,似是害怕到了极致。 周沛胥泛上心疼,不禁出声提示。 「不过是只野兔罢了。」 说罢,手中的弓箭破空而出,精准命中了野兔要害,那双发红的双眼扑闪几下后,便再没了动静。 危机解除,少女的肢体瞬间松弛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沈浓绮一回头,便瞧见周沛胥骑了匹肥硕黑马矗立在山头之上,他平日里都是一身灰色,今日或许是想要掩人耳目,竟着了身低调的绯红色骑服,将肩宽窄腰的身型勾勒得清晰,往日的淡雅气度中和掉大半,反而颇有一番气宇轩昂的锐气。 「幸好大人来得及时。」 许是被他窥见了这般窘状,沈浓绮这皇后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实在不是本宫胆子小,谁能想到野兔也能长得这么肥硕,那动静大得,还以为是只鬓狗呢,它身在高处我又窥不见全貌,这一紧张,这不就……」 她将眼睛微微瞪圆了些,一板一眼认真解释着,令人怜爱中又带了几分好笑,周沛胥实在是忍不住,嘴角上扬闷笑出声。 沈浓绮驱马向前,语中带了几分娇意,声调软糯道,「胥哥哥莫要笑话人家了。」 周沛胥笑声止了,眼底的笑意却不散,「这野兔竟然乘人之危,着实是可恶至极。今日我便教你招狩兔的技巧,保准让今后天底下的兔子见了你,全都绕着走,如何?」 沈浓绮执着手中的马鞭,朝他作了个揖,弓腰低头笑道,「那便有劳先生教导了。」 若说去猎豹捕虎,沈浓绮自知斤两,也没什么兴趣,可这些毛茸茸,又没有什么攻击力的狐兔,沈浓绮自觉还是可以一试的,若是学会了,今后遇上个狩时围猎了,也能在女眷中扬眉吐气一番。 周沛胥对九安山异常熟悉,他骑着黑马在前,一面给沈浓绮带路,一面介绍着周围的地势风光,深入林区后又朝东走了一刻钟,才终于在一片人迹罕至,又地势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周沛胥撩开了身后的枣红色薄氅,先行下马,然后行至棕马身前,向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尖,意欲扶她下马,「此处僻静,就连白日里也鲜少有人来,正合适娘娘练习。」 少女的柔荑搭在了他的手上,乖顺下马,二人指尖传来一阵温热,復又迅速消散。 周沛胥从马鞍侧包中取出一件东西,然后逐渐摊开,沈浓绮这才窥清楚这物件的全貌,似是个兜网状的东西。 「这物唤为云缚网,是我以往在外剿匪时,见当地女子使用的一种捕猎工具,我当时便想着,此物或许对于娘娘来说亦很适用,只苦于没有时机能教给娘娘……」 沈浓绮却敏锐察觉到了其中另一番深意,歪了歪头笑道,「哦?大人在岭南剿匪可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难道说……」 她身上前倾,饶有意味地紧盯着他,「胥哥哥三年前便心中有我了?」 原以为周沛胥这般内敛的君子,被如此打趣,只怕是要腆然,谁知他眼神并未丝毫闪躲,润泽的双眸在夜光下与她熠熠对视。 「岂止三年,说出来,只怕是要吓你一跳。」 此言犹如魔音入耳,使人心弦一颤。 原是想闹一闹他,却未曾想到他如此坦然,倒闹得自己脸红耳热起来,她被这灼热的视线瞧得不好意思,低头别过了脸,清了清嗓子,「那此物究竟是如何用的?果真能捕到猎物么?」 周沛胥笑了笑,向她解释起这兜网的用途,并且演示了一遍用法,「云缚网类似于渔网,只不过比渔网还要更密更紧实些,收口又沉又窄,上头浸了可以诱捕猎物,可使其麻痹的汁液。若你今后遇到了体型稍小些的野物,便可将网这么一撒,然后快速兜紧,猎物便会紧缚网中了。若是遇上了体状烈性的兽物,也不必慌张,稍待片刻后,让这兜网中的汁液起了效用,再上前射杀即可。」 第99页 沈浓绮眼瞧着他网起网落,眼睛一亮,「这东西果真是极好的!以往女眷们去春狩,免不了会伤些幼兽与孕兽,若有了这网,那今后无意猎获了,还可放归山林。」 周沛胥又嘱咐道,「这兜网亦有劣势,缚不住体型稍大的兇勐猎物,所以今后你身旁还是得带着护卫,不能过分依赖此物,以身犯险。」 沈浓绮道自然,「我可是向来惜命得很,从来只在指定女眷围猎的林中活动,只图一乐罢了,若真遇上勐兽了,身侧的卫兵早就护着我跑远了,胥哥哥不必担心。」 周沛胥指导沈浓绮网起网落试了几次,见她已经熟练掌握,便笑着抬手指向前方,「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不如去实战练练手。你瞧前面那片低矮山丘处,凹凸不平,草皮翻转,定然是有许多兔子窝,指不定还有土拨鼠,你不妨去撒撒网,看看有没有收穫。」 沈浓绮在他的调教下信心大增,摩拳擦掌着走近低丘,精挑细选寻了个地方,便将云缚网撒了下去。此网果真有奇效,撒下去过了一小会,便瞧得网下四处起了动静,沈浓绮不敢大意,也不敢太早收网,硬是沉住气,待网中的动静消弭了些之后,才双手并用起来收网。 待她将网口收拢,定睛看清了网中之物后,不由得惊喜出声,「三只兔子!我竟一下子捕了三只兔子!」 沈浓绮着实有些喜出望外,她兴奋地跳了起来,眉飞色舞着就朝周沛胥奔去道,「胥哥哥!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上次射到兔子还是两年前呢!没想到这次居然一下子就抓住了三只!胥哥哥!你看到了么?我数了好几次,竟真是三只!」 周沛胥一把搂住佳人,笑着夸赞道,「娘娘果真天赋异禀,我瞧陇西许多精于此数的女子,都只能网住两只野物呢,娘娘头次使用此物,就远超她们,真真是厉害。」 沈浓绮身在高位,以往听到夸人奉承的话,下意识就会想去分辨真假,嘴上不由自主会道出些谦虚谨慎的话语。可面对眼前人,她与生俱来的防备之心,不知从何时就早已消散不见。 甚至开始骄傲了起来,她从怀中仰起头望他,「是吧?你说世上怎么会有我这般厉害的女子,一学就会,一点就透,简直就是天纵奇才!」 这娇憨无比的神态,引得周沛胥心间一动,不禁抬起指尖,轻颳了下她小巧挺翘的鼻头,「说了今晚必不让你空手而归,如今可开心了?」 沈浓绮又埋首进了他的胸膛,紧紧揽着他,嘴角上扬道,「自然开心。」 然后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又补了一句,「只要同你在一处,怎样都是开心的。」 周沛胥并未听见,只又笑了笑,「其实这些微末小技算不得什么,你难得出宫,我还另给你备了份礼物。」 沈浓绮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还有礼物?」 周沛胥含笑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条银白色的绸缎来,「那礼难得,不在此处,娘娘可愿蒙眼与臣走一趟?」 沈浓绮自然是答应的,乖顺着背过身,任他将银白丝绸覆上了双眼,虽知眼前人绝不会害她,可在黑暗笼罩眼眸的一霎那,她不免有一丝紧张,抬高了双手往前慌乱摸去,却只感觉双手被人轻柔握住,耳旁还响起了他安抚的声音。 「我在前头带着你,路不长,你莫要害怕。」 沈浓绮一阵安心,朝前小心踏步而去,在他一声声「小心石子、坡高」的温馨提示下,在小半柱香后,二人才终于止了脚步,到达了目的地。虽然视线不清,她却能清晰感觉到,此处的风似是要比其他地方大上一些,耳中窜入涓涓水声,空气也湿润了不少,鼻尖还能闻见花香。 身前的男子站定,双手托起她的柔荑放在掌心,温润的声线响起,「以往我虽对娘娘着意颇多,却未曾想到过,娘娘对我亦是劳心操力?我也是前阵子才得知,那些每日送往成华殿的糕点,竟是娘娘亲手制作,就连我身上这块玉佩,亦是娘娘寻了好玉,自己临摹画样,寻了高人制作而成,更莫要提这春狩一路,乃至我在成华宫的一应饮食,都是娘娘费心打点过的……娘娘每日处理公务,已是分身乏术,却还为我如此耗神……」 沈浓绮含羞低头,「那些都算不上什么的,为你做这些我不觉得劳累,只觉得欢喜。」 「我在被宠若惊之余,常常想着,要回送些什么给娘娘才好。倒也曾想过送些精巧物件,可娘娘自小便是晏朝明珠,国库中的奇珍异宝,亦不过是娘娘宫中的寻常摆件罢了,送那些东西未免流俗……所以,不如送娘娘此景,亦示心意。」 蒙着双眼的丝绸被缓缓揭开,沈浓绮眼前出现了副不可思议的一幕。 二人身处一崖间,圆月高悬在夜空,繁星聚集将银河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柔美的月光洒向大地,无声润泽着崖底的植被,远处腾空飞起几只鸟雀,在夜空中展翅,将寂静的夜晚显得生机勃勃。 远处的瀑布,顺着银河的尽头,似是裹着星光从石床上直泻而下,水花垂打着石壁的同时,激起了阵阵水雾。瀑布中悬的断崖处,是一片绵延不绝的花海,初春的花朵已争先开放,奼紫嫣红,眩目至极,一株株,一朵朵,一片片……眼至之处,没有尽头。 二人正站在一片花海之中,身影因轻柔的月光与氤氲的水蒸气,而变得朦胧不清。 第100页 沈浓绮从未见过这般奇景,她目不暇接地瞧着远近迥异,又旖丽无比的一切,正要感嘆一声时,却蓦然发觉不远处有个忽明忽暗的亮光! 「这是?……萤火虫?」沈浓绮眼眸骤亮,闪现出惊喜的色彩。 萤火虫越聚越多,拖着莹亮的尾翼,逐渐从断崖的四面八方汇聚在了二人身周,萤火之光,似乎是在与空中的星辰争辉,将二人玉质金相、俊美无涛的面容,在暗夜中照得萤光透亮。 此时崖底传来一阵响动,抬眸望去,半空中竟闪现了朵朵夺目的烟花!时而金光闪闪,时而五光十色,帮黑夜点缀着色彩。 天上的银河,身周的萤光,崖底的烟火,在氤氲的蒸气中,勾勒出了一副绚烂缤纷、又有着无双意境的画卷! 各式各样炫彩,在沈浓绮浅褐色的眸中闪现又消弭,她就静静站在花丛之中,在生动的光影下,犹如误入人间的不凡仙子。 周沛胥看呆半瞬,含笑问她,「此礼,娘娘可还喜欢?」 惊嘆、欣喜、感动,都不足以表达沈浓绮此时的心情,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只点了点头,「何止喜欢……简直是喜不自胜。饶是人间仙境,亦不过如此。」 她上前一步紧抱住他,不禁含情道,「这瀑布花丛已是很难寻,更难得的是这万花争开,萤光相聚,烟花齐放,胥哥哥不知为了我,费了多少心血。」 「饶是费再多的周章,能换了你的笑颜,亦是值得。」 月光瀑布之下,崖间万花丛中,红男绿女,含情相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这周,日更。 加油! 第48章 两人在黑夜中紧拥着,无言直到烟花殆尽。 相聚的时间难得,二人皆有股默契,只愿看着眼前的美好,珍惜眼下的每一刻,至于那些让人心桎梗的东西,譬如身份、譬如名分……二人统统都不去想,亦不敢想。 过了片刻,直到最后一片烟花也消散,周沛胥才紧揽了揽她,「娘娘身子单薄,此处虽好,可寒气也重,不如我们去僻静处避避风。」 绚烂的美好稍纵即逝,随即而来的便是落寞。 萤光中,那如玉的面庞黯了黯,不禁问道,「胥哥哥,我们今后还会来这里么?」 周沛胥点了点头,轻声承诺道,「只要你想,今后每年春天,我都陪你前来。」 沈浓绮得了这一句,这才随着他的脚步朝林中走去,只不过还是有些恋恋不捨,三步一回头,流连着即将消失在眼前的瀑布、花海与萤光。 又走了半刻,二人復走回了方才捕兔的低矮山丘,那两匹没有拴绳的良驹并未走远,依旧闲适地踱步在草坪上,低颈咀嚼着漫山的野草。 周沛胥递过来一个水壶,「走了这么久,脚酸不酸?」 沈浓绮接过水壶笑了笑,仰头饮了一口,「哪儿就有那么娇贵了……唔?这味道……竟是李记的酸梅汤!」 方才的那一丝落寞瞬间消逝不见,她双眸微扩,满是惊喜,「九安山离京城可有三百里,这酸梅汤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味道竟和刚出炉的一模一样!」 周沛胥讳莫如深道,「我自有我的法子。」 沈浓绮将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都串联在一起,这才有些后知后觉道,「今夜这般种种,胥哥哥定然是花费了很多的心力。」她瞥见他略微消瘦的脸庞,亦泛上些心疼,「胥哥哥,今夜种种我都记在心中,可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吃穿住行样样都很好,你今后莫要再如此操心劳力了,好不好?」 「以往我没有机会,现如今有了,自然要更加珍惜才对。」 二人四目相对,双手相握,正是情意浓时…… 此时山间传来了一阵阵兽啸声,引得周沛胥脸色一变。 沈浓绮亦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此乃虎啸。」 沈浓绮亦察觉到了不对劲,「未免勐兽出入伤害皇亲国戚,九安山自一个月前起,便有林兵设置了路障阻碍勐兽,虽偶尔还会闯入些许,但那大多都是单只的虎豹罢了,可方才这动静听着,这虎啸何止两三声?大多是虎群!」 周沛胥仔细听声辨认,「有六只虎,两只豹。此事蹊跷,娘娘不宜久待,臣先护送娘娘回帐!」 正在闲适吃草的马匹显然也受了惊吓,前蹄仰起躁动了起来,周沛胥快步上前,将马牵制住,然后扶沈浓绮上了马。 沈浓绮勒紧缰绳,心中惴惴不安起来,她何尝不知此事非同小可,往小了说,便是勐兽出没易生伤亡,往大了说,那很有可能是有人蓄意为之,意欲夜晚放入勐兽,待天亮时,入林捕猎者若是心中没有防备,一个不慎便会死于勐兽的利爪之下。要知道,刘元基这几日天不亮就入林,说不定就是冲着取晏朝皇帝的命来的! 二人往丛林边缘驱马而去,直到在树影摇曳中,远远瞧见了沈浓绮等候的若干亲信近兵,二人才将心稍稍落了下来。 周沛胥方才一直护在后头,此时道了一句,「你我身份敏感,若是让旁人见了,恐让人生疑,起流言毁了娘娘声誉。现在娘娘便独自一人往前,你放心,臣定在身后守护娘娘,直至娘娘安然无恙与护卫汇合。」 沈浓绮急急回头,「然后呢?莫非你只送我至此?待会儿不回帐么?」 第101页 见周沛胥并未答应,沈浓绮愈发着急,「我就知你想要入林查探清楚,可你箭术再好,也只有孤身一人!那些可是成群的勐兽,莫说羽箭了,就算是利斧,恐怕也不能伤其性命,你若是一个不慎陷入兽群之中,又怎能全身而退?」 「胥哥哥,待会儿莫要入林!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言辞恳切,眸光闪烁,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好,我答应你。」周沛胥到底应承了下来,又道,「此处危险,不宜再耽搁下去,今晚你速速回帐后,让信得过的好手将帐篷围严实了,一只苍蝇都莫要放进去。」 说罢,扬鞭轻抽棕马马腚一下,眼瞧着棕马驮着佳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夜影之中。 直到眺望见沈浓绮一行人出了林区,他这才勒紧缰绳驱马掉头,眼前是古树参天,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林,虎啸豹吼声并未停歇,震得林间生物暴起,传来朝各处逃窜的簌簌声。 周沛胥望着虎啸声传来的方向,眼眸骤紧,勐力抽了马腚一鞭,只身孤影,朝古林深处驰去。 沈浓绮回帐后亦并未停歇,除了依照周沛胥所说的打点,还传了几道凤令,先是命兵卫守好帐前的防线,准备好陷阱捕网以备不时之需,再则便是全军做好拔帐回撤的准备。 打点好这一切,瞧着帐外由卫兵举着快速移动的火把,沈浓绮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她唤来弄琴,「你速速命人去查探,看看首辅有没有回帐。」 直到等来了那句「首辅早已回帐」,她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了下来,只觉疲累涌了上来,在婢女的服侍下沉沉睡去。 春狩持续半旬,按照旧例,每五日都会盘点一番捕猎情况,然后按照战绩逐一封赏。 今日已是春狩的第十日,乃是第二次封赏大典。为表嘉奖,表现出众者甚至有机会与帝后临席而坐,这样的场面,沈浓绮自然是要出席的,她此时正在对镜打理妆发。 沈浓绮还是不放心,「你确定昨晚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弄琴将一支宝石鎏金凤钗插入髮髻之中,「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唬娘娘,昨夜林中只窜出了两匹狼,且只是在帐前闪现了几瞬便消失不见了,后来便连只山鸡也未曾出现过。」 莫非是她昨夜听错了? 沈浓绮不再纠结,起身将双手伸入凤袍之中,系上披风,敛了心神朝宴场踱步而去。赏宴比较随意些,功勋贵族们都随意举杯攀谈着,就连帝后的席位,亦只高出其他少许以示身份。 沈浓绮踏入宴席,下意识用余光朝周沛胥的方向望去,见他还是如常的模样,正与下属在随意聊些政务,到底还是担心他深入过虎穴,正想要定睛瞧上几眼看个真切,思绪却被刘元基牵扯过去。 「皇后终于来了!」 刘元基自入了九安山后,便象极了匹脱缰的野马,日夜入林研习箭术,早就将之前与沈浓绮的龃龉抛之脑后,今日亦已早早入席,与身侧的托雷聊得热火朝天。 他带了些夸耀般的意味朝沈浓绮道,「朕同你说,昨日朕猎得了匹怀孕的母狼,待会儿抬上来让你看看,嚯,那狼毛丰盈异常,刮下来,正好给皇后的斗篷镶上一圈狼毛!又防风又保暖!」 沈浓绮不得不先抽出精神来,先应对刘元基。刘元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让沈浓绮心中生了丝厌恶,可到底还坐在晏朝的皇位上,她也只能劝他少造杀业。 她眼底闪现一片郁色,言语淡淡道,「皇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为让林中野物繁衍生息,狩猎时不可捕孕杀幼,皇上此举俨然逾矩了。」 刘元基正等着被夸贊,谁知被浇了一盘冷水,脸上的笑容便僵了几分。身为皇后,若是不体贴地慰言他猎捕之苦,那也该乖顺地夸赞他的英武之资,露出一副得获圣眷感激涕零的模样,可这沈家女倒好,话里话外全是那祖宗礼制来压他,简直是不可理喻! 偏偏他如今迫于形势,还不能将她如何,甚至还要看她的眼色行事。 刘元基将手中的酒杯饮尽,吞下了心中的怨怼,又溢出一副笑脸来,「皇后说得有理,这次实在是朕的疏忽,并未将那猎物瞧真切,今后朕一定再三着意。」 刘元基为了安抚她,执起桌面上的钢刀,亲切了块色泽金莹的烤滷猪,放置在了沈浓绮的盘中,又辩解道,「朕所言非虚,那时托雷就在身侧呢,他也没瞧真切,对吧?」 感受到刘元基传递过来的眼色,托雷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嘴上倒是恳切,「我可为皇上作证。」 刘元基又扯开话题道,「托雷这小子没有提点朕也就罢了,这几日还闹了个笑话呢,皇后要不要听?」 沈浓绮不欲与他深究猎杀之事,只嘴上敷衍了一句,「什么笑话?」眼神却藉由抬臂饮酒之际,由长袖遮掩,朝周沛胥望去,见他行动自如并无半分异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托雷赢了朕一赌局,作为输家,朕承诺他提任何条件,朕皆可满足。若是旁人,定是要让朕许他封官加爵,又或者是土地美女,再赐些黄白之物是不是?但你猜猜他要朕许什么?他竟让朕将此次随行的所有女子都列出来,让宫中的画师给她们画幅群美图!哈哈哈哈哈,连后厨烧柴的老妪都未曾放过,愣是让她们足足在日头地下晒了两个时辰,你说!你说他傻不傻?哈哈哈哈哈。」 第102页 此话让沈浓绮警觉了起来,托雷此举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不禁让她想起那日春社夜虽带着面纱,没有与托雷打过照面,可却难掩身姿,莫非他察觉到了什么? 她心中惊疑不已,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顺着话头掩面笑道,「三皇子莫不是看上了咱们晏朝的姑娘?借了个画像之名,实则是在觅美?人你也皆看过了,若你瞧上哪个姑娘,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去帮你问问,若是姑娘亦有意与你,其不是能成一对佳偶?」 托雷未曾想刘元基徒然扯出这些来,面上显了些窘装,他倒是想过引起皇后注意,可用的却不是这种方式。托雷轻摆了摆手,干脆推託道,「父王在夏朝早已为我选定王妃,我岂敢觊觎晏朝女子,若是真娶了个回去,只怕要惹得父王不快了。皇上就莫要需要我了,我那日不过是听闻京中画师技艺高超,这晏朝女子又最喜画像,这才心生此计罢了。」 一直在旁默不发言的周沛胥,此时倒是饶有趣味,盯着托雷淡言道,「皇子多虑了,晏朝画技出色者众多,京中但凡是数得上名号的贵女,家中定皆请了高人作画,画得比宫中的画师也差不到哪里去。且画像倒也罢了,却为何不一个个端坐在画室中画,偏偏要全都聚集起来,画幅群像?」 周沛胥语意逼近,言语骤冷,「皇子这番作为,倒不像是画像,倒像是在,找人。」 第49章 确是在找人,找的便是你那外室。 托雷原只是想偷偷搜寻,可许是他手下行事败露,托雷很明显感觉有人在暗中监视,他担心被人抓住把柄不好大肆暗访,便只好在用了这般光明正大却又兴师动众的法子。 「我们夏朝人喜欢热闹,单人的画像有什么稀奇,要画就画群像,在着墨间方能体现出画师的水准。」托雷自然是推脱不认。 此时有一卫兵疾步上前来,打断了诸人关于画像的讨论,卫兵行得慌忙,直至主座的空地上才止了脚步,拱手屈膝朝上。 「禀告皇上、皇后,方才林卫兵入林搜检那些掉入陷阱的猎物,在往东南方向的山坳处行进时,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寻味摸去瞧见了四只老虎,其中三只老虎已经没有了气息,还有一只并未死绝,但也身负重伤,已是奄奄一息!」 此言让在场的勛贵豪爵们皆骚动了起来。脸上尽是惊奇与诧异,沈浓绮闻言立即朝周沛胥望去,只见他似是并不意外,脸上并无半分波动,心中便知他昨夜定然没有听从她的阻拦,依旧入了暗林,说不定这几只勐兽,便是被他所杀。 刘元基腾然起身,双眸放光,「老虎?!竟一下子有四只?到底是什么情况,快点说来听听!」 卫兵将头拱得愈发低了些,「回皇上,伤亡的皆是成年老虎,虎身约莫有五尺,身上留有许多爪印,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可致命伤却是在脖颈处,碗大个的伤口,既有勐兽的咬痕,亦像是有利刃划过的痕迹,伤口太深太杂,估摸着可能是这些老虎与其他勐兽对战,落入下风之后而亡,虎尸旁亦有巨兽的脚印。眼下已费尽周章,将那几具虎身从林中运往了营地。」 林卫又道,「林卫兵去查探过后,发现九安山西北处的路障似是被勐兽摧毁了,防线崩溃了近三里左右,想来那些勐兽便是从此处入了林。」 这场面确是周沛胥的手笔,他昨夜入林与勐兽厮杀一番后,这才匆匆回帐,思及勐兽行进的痕迹还在,立马命人去查探了勐兽的原因。他心知已遭刘元基忌惮,倒也没有冒头认了此事,而是向场内之人提点道。 「勐兽在春狩期间出没九安山实属少见,与老虎对战,却还能让老虎死在利齿之下,这说明林中还有其他的勐兽,且此兽兇勐无比,所以这几日诸位便莫要入林了,待林卫兵排查几日、修復路障后,再入林狩猎为好。」 春狩期狩猎不过半旬,本就过去了十日,若再排查几日,那所剩时间便寥寥无几。可勛贵们到底晓得事情的严重性,狩猎再有乐子,那也还是要有命享用,更何况九安山每年都来,歇上几日也无妨。 诸人都点头称是,偏偏有一人觉得心中不爽。刘元基好不容易出了京城,这狩猎的瘾正犯着,在托雷的刻意讨好下,只觉得自己是后羿在世,岂肯轻易罢休?莫说几日不入林了,饶是几个时辰不让他入林,那他也是不依的。 「先生未免也谨慎太过了些。这老虎都几乎死绝了,那与它对战的勐兽定然也负了重伤!此时入林,不正是将那勐兽一网打尽的时候么?晏朝战士向来骁勇,饶是对战兽群也有胜算,更何况是入林杀几只入林的勐兽了,待会儿宴罢,朕便入林,给先生再生擒一烈兽回来看看!」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之人。 若是以往没看清刘元基的真面目时,周沛胥因着先帝所託,还会奉上良言劝上刘元基几句,如今莫说劝,实在是管都不想管了,只双眸垂下,指尖抚着杯身不说话。 自行了鞭刑之后,首辅与皇上不和一事,众人已是心知肚明,眼见着二人明面上已是争锋相对,但未免波及,旁人总是要递来梯子,也好场面好看些。 捕获勐兽,向来被晏朝人认为是吉兆,九安山已经有许久都未捕获过老虎了,虽说这老虎并非人为捕获,可却丝毫不妨碍大家说些吉祥话。在场者无论文臣武将,心中虽觉得首辅之言有道理,对这皇帝不服,可面上也还是端出了副恭维模样来。 第103页 「入不入林倒是其次,倒是晏朝已五年未显老虎,皇上初登基不久便天降吉兆,实在是陛下福泽深厚,天佑我晏朝臣民。」 这一句话,便让众人听风转舵,「老虎全身都是宝。虎皮了做衣,虎骨可做剑,虎血可做酒,就连那虎掌都可做下酒菜,皇上初次春狩便得此宝物,实在是可喜可贺!」 「皇上日日将捕获的猎物都给皇后娘娘,今日这意外得来的虎,想来娘娘必定喜欢!」 …… 刘元基对这些话显然很是受用,抚掌大笑了起来,「诸卿所言甚是!今日朕便将这些虎血、虎骨都赏赐下去,给这嘉赏宴做添头!」 「来人吶!将那只还没死绝的老虎抬上来观赏一番!待宴闭之时,朕便剔虎骨,刮虎肉,分发下去!」 沈浓绮闻言便皱了眉,虎骨虎肉可以从已亡的老虎身上取,为何偏偏要搬一只还没有咽气的老虎过来,让它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血肉变成别人的盘中之餐?她自小杀鸡都不忍见,更何况这般血腥的场面了。 沈浓起不禁轻声道了句,「皇上,那虎还活着呢,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怎么办?搬来御前委实不妥,且血煳煳的一片,臣妾瞧了实在害怕,不如还是算了吧?」 她已经许久未用这般娇柔的语调同刘元基说话了,倒让刘元基精神一振,逞起英雄来,他将胸膛挺了挺,带了几分英雄盖世的腔调,「皇后莫怕,方才你也听见了,那老虎已是动弹不得,只吊着一口气了。」 刘元基含情脉脉瞧了她一眼,「且朕就在皇后身旁,若是出了任何事,自然有朕护着你,定不让你有半分不妥。」 这眼神实在是让沈浓绮受用不来,只得隐藏起心中的别扭,低头不再说话,刘元基则只当她娇羞。 过了不多一会儿,在白帐的尽头,有几十个身着盔甲的兵卫,缓缓推着一滚轮木架,朝宴席的中间而来,木架上是一只身型硕大的老虎,犹如一座小山,身上的虎斑花纹在日光下显得尤其威武,长长的虎鬚瞧着甚至比毛笔还粗,遥遥望去,站着的兵卫,甚至还不如躺着的虎身高,由此可见这老虎的身躯何等强壮。 木架终于被缓缓推至中心。直到见了这只老虎,刘元基才知往日烈获的那些山鸡、野鹿、狍子,不过都是些凡物,他亦有些被震撼到了,可到底碍于帝王的脸面,不想表现的一副未见过世面的样子,所以在勛贵们啧啧称奇只是,他反而故作淡定了几分。 刘元基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呵,世人皆道这老虎乃林中之王,此时还不是倒在了朕的春狩围场?想来朕才是天下至尊,饶是这林中之王见了朕,亦要俯首称臣!来人,再将它抬得近些,让朕好好看看清楚,这林中之王的颓态!」 侍卫听令行事,将木架推至了宴桌之下。 老虎身上还留着潺潺的鲜血,这血顺着推来的方向一直顺延到主宴桌前,虎身瘫软,鼻腔中还冒着微热的热气,虎眼微睁只偶尔微不可见地轻颤几下,显然还有知觉。 分明眼前的这头老虎,并不是孕兽及幼兽,可这如此虚弱的模样,还是让沈浓绮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忍,只别过头不想再看。 刘元基却愈发得意,执起手中的钢刀转了转,枭笑道,「诸卿瞧着,朕这就剜了这老虎的血肉,来给你们下酒!」 说罢,将身前的龙袍掸了掸,便欲行至那还没死绝的老虎身前放血…… 此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幕发生了,原本虚弱地不能动弹的老虎,虎掌轻轻伸张,将锋利的爪子亮了亮,然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支起虎身,闪着凌厉的虎眼,张开血盆大口,低吼着直直朝宴席上扑咬而去! 那老虎似是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了,拼尽全力扑咬而来,这气势便让刘元基痿了大半,正要起身的膝盖骨一软,便被吓得跌在了座上!尖利带血的虎牙近在咫尺…… 只要半息,只要拖延仅仅半息,他身侧的龙鳞卫便可上前来救驾!如此他便可活! 刘元基惊惧之际,想也不想,竟然将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的沈浓绮,直直朝张开的虎口推去!! 「啊!」 沈浓绮知晓刘元基素来狼子野心,天良丧尽,但好歹她如今还是他的髮妻皇后,她依旧没有想到刘元基会恶劣到如此地步!她实在是没有想到,刘元基会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她弃之不顾! 她胸腔被满满的悲凉溢满,这份悲凉倒让她冷静了几分,既然避闪已是来不及,沈浓绮在怔愣之后,抓起宴桌上那把用来割卤猪的钢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直直朝虎眼戳去!! 眼看着虎口离越来越近,她只以为她要死了,谁知,虎口却在离她分毫之间,停了下来。 沈浓绮感受到虎血顺着钢刀流到了她的指尖,低头瞥见指尖的甲套上的宝石,因虎血覆过而依旧闪烁,身上的冕服被染得殷红,虎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身前的宴桌上。 她竟然……没有死。 不过是过了几息,沈浓绮却觉得仿若隔世。恐惧在事了之后,如滔天洪水般袭来,沈浓绮脸色顷刻之间变得煞白,额上亦布满了冷汗,裙摆后的双腿打颤得厉害,脚一软就要站不住,瘫软着斜倒去…… 「娘娘!」 一只有力的臂膀拖住了她的身躯,沈浓绮怔然抬头一看,对上双溢满了心疼的眼。沈浓绮这才缓过神来瞧周沛胥,只见他亦是衣袍带血,手中还执了拔滴血的长剑…… 第104页 原来如此,一把钢刀又岂会伤了勐虎的性命,原来是周沛胥亦从侧方挥剑,重重砍了老虎的脖颈要害,沈浓绮这才倖免于难。 宴场现在已是一团遭乱,有夺命逃跑者,亦有想要上前来救驾者,还有关心伤情者……婢女侍卫更是团团围了上来…… 沈浓绮并未去理会众人,因为她察觉到了周沛胥身上的浓浓杀意。他英朗的面庞上被溅上了虎血,满面满眼都是一片煞气,眸底尽是寒光,执剑的虎口用力握紧,额间青筋暴现,将沈浓绮扶稳之后,便提着剑,朝那个让她险些丧命的魁首走去…… 周沛胥想杀了他!周沛胥想当众弒帝! 这个念头顷刻间便出现在了沈浓绮的脑海当中!她方才从惊吓中缓过来了些许,紧接着便被周沛胥的行径激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她蓦然朝后望去,只见周沛胥坚定又缓慢地朝刘元基走去,而刘元基丝毫未察觉他的异样,正在太监总管及宫人的包围下,发抖地站不起身来,两腿之间还显了一片水渍…… 沈浓绮脑中闪现过千万种念头,刘元基是该死,让他死的方式亦有千种万种,但此时俨然不是他死的最好时机!她相信,这点周沛胥亦能想到,但事关她的生死,他定然是愤怒至极,理智已经被完全淹没,才有了想要了结刘元基的想法。 眼见周沛胥手臂缓缓抬起,下一刻便要挥剑击杀…… 「不可!」 凤鸣一声,万物俱静。 周沛胥指尖的动作停了,宴场上所有人亦止了话语动作,不约而同齐齐朝她看来。 沈浓绮定了定心神,端出了皇后的仪态,带着微微颤抖的音调高喝一声道,「不可再让皇上呆在此处,速速护送皇上离开!」 方才没有人主持大局,现在听得一声号令,诸人仿佛都有了主心骨般。龙鳞卫自然是听令而为,架着刘元基便往皇帐中撤去。 「速速来人,将此地清理干净!再有,此虎方才分明已是意识不清,缘何忽然振奋?!此间有没有内情?!到底有没有人想要蓄意加害帝后?刑部侍郎速速去查明来报,若是不给本宫一个分明,回京之后便革职查办!包括林场的路障,是否有人蓄意毁坏?有谁接触过这些勐兽,统统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诸人方才都瞧见沈浓绮方才被刘元基如何坑害,原以为她这般养在深宫的楚楚女子,被夫婿如此对待之后,定然会萎靡不振,谁知不仅迅速恢復了过来,甚至还统掌起了大局,让大家刮目相看的同时,不禁又看轻了刘元基那窝囊皇帝几分,心中着实有些嘆为观止,纷纷领命而去。 沈浓绮打点完这一切,才轻步走向周沛胥,软声道,「方才实在是事发突然,多亏了大人搭救,本宫才未伤分毫,只是眼下乃多事之秋,本宫只身乏力,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大人从旁协助,望大人定要以大局为重才是。」 沈浓绮背对着众人,只有周沛胥才能望见她眼中的祈求与恳切。若不是她方才阻拦,现在刘元基定然已是命丧当场,周沛胥心中清楚,她不想让他冲动行事,所以才出言叫停了他的行径。 他心中着实不忿,可到底并未行动。 总有刘元基死的那一日,今日既然她不愿,那他亦可收手。 他微微颔首,语调低沉,「好,尽听娘娘号令。」 夜班时分,凤帐内,重重金纱帷帐之下,榻上之人睡得很不踏实。 她双眉紧紧蹙起,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汗,一时喊冷,一时喊热,将身上的镶了金线的凤舞九天被掀了又盖,盖了又掀。 弄琴坐在塌边,将手中的丝绸巾帕用力拧干了水分,朝沈浓绮冒了冷汗的额间盖去,可放下去不过一秒,她辗转一下,巾帕又落了下来。 弄琴在一旁忧心重重道,眼中含泪,嘴中念念有词道,「我家娘娘这般谪仙般的人,连兔子都没捕过几只,今日却差点被老虎扑杀了,如此怎能不害怕?偏偏那帮子庸臣都是不中用的,关键时刻还要指着娘娘这么个柔弱女子来发号施令,在外娘娘还强撑着,进了凤帐便瘫软着晕了过去,如此可怎么是好?」 一旁的宫婢清云上前来问,「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弄琴正要答应,却又听得外面传来了几声「布谷」声,她脸色微微一变,将那丝帕有重新盖回了沈浓绮的额间,「罢了罢了,若是叫太医,难免惊动旁人。眼下皇帝已是不中用了,听闻回了皇帐后,似是犯了臆阵,只觉得入帐送饭食的宫女都是勐兽,拿着刀剑又是砍又是杀的,险些上了一条性命……若是让臣民知道皇后娘娘也卧病在床,帝后双双理不了事,难免心中惶恐,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娘娘病中喜静,此处就留我一人照顾,你先去歇息吧,在传令下去,让周围的侍卫退远些,莫要吵着娘娘了。」 弄琴乃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清云虽也是内室伺候的,地位却到底比不上弄琴,只能听令退下了。 清云不过出去半柱香的时间,从侧帐中便走入一个身形欣长的男人,他似是极疲惫,往日神采奕奕的脸上,此刻俱是倦容,眼中也是黯淡一片。 弄琴立马迎了上去,语气焦急道,「首辅大人,娘娘从回帐后就昏迷了过去,此时还未瞧过太医,奴婢之前听娘娘说过,您精通医术,塞比华佗,您快去看看娘娘吧!」 第105页 周沛胥闻言脚步急促起来,行至塌前,又是掀起眼皮,又是把脉诊治一番,「娘娘这是受了惊吓,气虚之际又受了九安山的邪寒气才会如此,你去命人准备两碗浓浓的薏米水端来。」 弄琴应了句是,便掀起帷帐出了凤帐。 周沛胥执起她的右手,朝她中指之间的百会穴按压了几下,便肉眼可见她的紧蹙的眉间放松了些,脉搏也平稳了不少,有再按压了一会儿,榻上的人儿在昏昏沉沉中不再焦虑,唿吸平缓着,然后睁开了沉重的眼眸。 她一抬眼,便在恍惚跳跃的烛火中,瞧见了周沛胥在她身前,不过只隔了一天而已,昨夜那个笑意盎然给了她各种惊喜的男人,此时瞧着却并不开心。 眉毛被拧成了川字,满眼怜惜又有些无可奈何,嘴唇紧紧抿着,满是担忧。 沈浓绮并未吃惊此刻他会出现在凤帐之中,她从来都知道,他是挂念着她的。 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勉力露出一分笑颜来,软声道,「胥哥哥着般不开心,可是怪我没让你杀了刘元基?」 周沛胥差点就要落下泪来,他道了句,「不是。我只是心疼你。心疼晏朝皇后的包袱太沉太重,心疼你如此委曲求全,心疼你刘元基那厮这般对你,你为了天下苍生,却还能忍下这口气。」 沈浓绮惨白着脸笑了笑,「胥哥哥莫要这么说,我自小就受着晏朝臣民的爱戴,去哪儿都有人捧着,敬着,端着,惧着,比起这一身皇后冕服带给我的好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她担心他杀心未泯,又循循善诱道,「一剑将那混帐砍了,他是死得痛快了,但如此一来,皇位空虚,我又没有子嗣,那继任者便只能从那几个藩王中选,那几个藩王原就贼心不死,为了能掌大权,定然会起兵造反。可如此一来,我卫国公府岂会坐视不管?定然会拨兵平乱,如此边境失了驻守,蒙古与羌族虎视眈眈,定然会乘虚而入……」 周沛胥心中一痛,「我知道刘元基死不足惜,可晏朝这千千万万的臣民也会随之受苦受难,届时狼烟四起,方圆百里皆会变为坟场。可在我瞧见他推你入虎口的那一霎那,我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顾及了,我只想让他死!饶是搭上些性命又如何?我定有把握将这些伤亡降到最小,我只想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命丧黄泉的代价!!」 沈浓绮抚了抚他的掌心,「我知道胥哥哥为我好,但局势多变不可掌控,内忧外患之际,我们才要愈发三思。我知你向来不喜争斗,又怎愿让晏朝百姓陷于水火?」 「其实为了稳妥起见,我倒是个办法。」 周沛胥将她的手紧握了握,「什么办法?」 「晏朝举步维艰,刘元基那厮又如此不可掌控,我在后宫亦是举步维艰……若是有个皇嗣,所有困境便可迎刃而解。」 周沛胥闻言怔了怔,眸光闪烁间越来越黯淡,似是未曾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打算。可于身份,于情理,此法确是最妥帖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心中拥堵,他唇齿间挤出这句话,「子孙缘强求不得,刘元基那头……」 沈浓绮不满地拉了拉他的袖角,眼神直勾勾盯着他,柔声暗示道,「若是……我想给旁人生孩子呢?」 第50章 此话犹如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开,周沛胥只觉得世界在这一瞬间忽然颠倒。 周沛胥出生钟鸣鼎食之家,周家家风歷来清正,上下皆是忠君爱国的坚实拥护者,他自小受着最严格的传统礼教长大,对百家争鸣的道家心学如数家珍……对于这般环境中浸养出来的玲琅君子,与已婚皇后有了私情,本就已是他崇高道德感的极限…… 他真的……从未想过这辈子会有孩子。 更何况,还是个私生子。 他很敬重沈浓绮,对她亦极情深,他甚至真心想过,她对他可能不过是一时之欢,待二人情淡之时,她或许还会回到刘元基身旁,从此繁衍皇嗣,怡然自得。饶是如此,能得她几年的眷恋,偷得这浮生若梦的欢喜,他亦不后悔。但她不仅没有逐渐淡出他的生活,甚至还提出想要生下二人的孩子…… 如此混淆皇嗣,偷龙转凤转凤之事……他乍听之下,只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烛光之下,周沛胥英俊无双的面庞,在几息之间内,脸上的神色由震惊,转为始料未及,再变为复杂、痛苦、惆怅…… 帐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沈浓绮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原是想等他的答案,但等了许久却不见他发一言,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愈发失落,凤眸黯了黯,微微偏过头不敢看他,带了些难堪道,「胥哥哥定然觉得我是个放荡不堪、处事乖张的蛇蝎女子。」 周沛胥轻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一字一句颓然道,「娘娘,你我二人的情意,于情于理于法,註定见不得光。但此事说到底,也只是你我二人的私事,只要处理得当,旁人绝不敢置喙半句。可一点牵扯上了子嗣,事情便会变得无比复杂。」 之前二人对这段关系的晦暗皆闭口不谈,眼下周沛胥乍然提起,就像是向开得正好的鲜花,浇了盆致命的热水,沈浓绮闻言不禁心中一酸。 「娘娘有没有想过,若真依娘娘所言,那这诞下来的孩子,分明是我周家血脉,却要喊刘元基一声父皇? 第106页 且今后我在这孩子面前,又应该如何自处?是否有一日,需要我以父跪子,双膝触地,跪喊这孩子一声皇上?」 「娘娘有没有想过,分明是我周家的血脉,但却入不了周家的族谱,反而要记在皇室族谱之中?生生世世,永不能相认?」 他连连发问,言语虽轻,但一字一句却犹如千斤重锤凿在沈浓绮心间,让她一时喘不上气来。 沈浓绮双眸噙泪,不禁柔声劝道,「胥哥哥你莫要难过,这些都不是关键,咱们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绮儿,可我不愿。」 周沛胥痛苦地闭上双眼,打断了沈浓绮的话语,「我不愿让这孩子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个如刘元基那样的庸碌之辈,我也不愿让他背负身世的秘密一辈子活得艰难。 我更不愿母还是母,父却不是父,一辈子都无法共享天伦。」 周沛胥执起她垂落的指尖,「咱们再想想,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一定还有……」 沈浓绮死咬了咬下唇,一点,一点将指尖从他掌心中抽出,含泪蹙眉道,「还有什么办法?我知道,胥哥哥或许此时在想,不若就推翻了这朝廷,胥哥哥你继位登基。」 「可就算你能不顾你周家永生永世做晏朝肱骨之臣的家规,就算做了皇上,可眼前的情况就能改善么?照样会民不聊生! 你称帝封王,不说那些藩王不会善罢甘休,我卫国公府也定然顺不下这口气!眼下朝中文武对立,我父亲这等驰骋疆场多年的老将,岂能眼睁睁瞧着你这从未上战场杀过敌的顺国公府,一朝爬到他头上去?」 「父亲今日之所以甘愿盘踞在边境,一是因为蛮夷未除,他还想以己之力还边境一片太平;二来,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那便是我自幼乃先帝亲封的皇后。父亲三番两次救先皇于水火之中,先皇亦慧眼识珠,赏识才华未曾打压父亲,明里暗里给足了父亲脸面,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卫国公府,才愿意甘居人后。」 「不然你以为,我父亲难道就没有动过坐龙椅的心思么? 但你若登上帝位,他那火爆的性子定然不忿,届时我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 她越说越绝望,越说越沉重,心头仿佛坠了个千斤重的秤砣,五脏六腑都随之往下坠,疼得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烛火跳跃几下,远方林中传来狼嚎声,让帐中本就僵冷掉的气氛,愈发添了丝苍凉。 空气沉寂了半晌,周沛胥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到了希望般倾上身来,带了些许希冀祈求的语调,语意坚定幽幽道,「绮儿,什么天下苍生,什么朝堂局势,我们统统都不要管了好不好?」 「什么权势,什么富贵,什么抱负,为了你我可以通通都不要,我们远离京城,去寻一个世外桃源之地,犹如这世上最普通的夫妇般,执手相对,携手到老,好不好? 届时岂止一个孩子?你想生多少个我都愿意!只要你想,我们今晚便可出发!」 他道尽了衷肠,恨不得将心掏出来捧在她面前,但沈浓绮含泪的眸中,却涌上了满满的倔强,她扭头直直盯着他,眼中既有凄楚,又有不甘。 她一字一句,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可我不想。或者说,我从未想过要同你私奔。」 周沛胥心内涌上一阵痛意,他喃喃道了句,「绮妹妹,你……」 「私奔了,然后呢?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过一世么?是,刚开始定然是有情饮水饱,再苦再累也不怕,但再过上个三年五载,你我心中必生怨怼,怨怼一生,幽怨便起,从此以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争吵。」 她悽然笑笑,微抬了抬下巴,「胥哥哥,你不明白么?我生来就是皇后,这个念头自幼时便已沁入了我每一寸骨肉之中。 我离不开锦衣华服,离不开精细吃食,穿棉衣都会生痘,喝生水都会胃疼,我喜欢操持宫务,我也乐意在心机叵测的臣妇间周旋……为了做好这个皇后,我亦付出了非常大的努力,我虽身为女子,但同你们男子般,也有才华和抱负,能在朝政中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这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去做农妇,胥哥哥觉得,我又能够做些什么?」 沈浓绮说至此处,又抬起指尖,含情抚上了周沛胥眉间紧蹙,痛苦异常的面庞,「并且,我喜欢的,可不是什么农夫周沛胥,而是当朝首辅、手握重权的周沛胥。 我喜欢你满腔热血实现抱负的样子,喜欢你发号施令的样子,还喜欢你惩恶扬善的样子……就算朝堂大厦将倾,就算有个昏庸皇帝,就算武臣藩王齐齐围困,你亦不曾放弃,以一己之力匡扶这这岌岌可危的国家,饶是出了任何变故,你亦能运筹帷幄、云淡风轻……」 「可若和我私奔,你这通身的才华,浑身的本事,又该如何施展?」 一滴泪珠溢出眼眶,顺着肌肤滴在了那床金灿灿的凤被上,周沛胥紧握住她的手,俯下身来,将她拥在了怀中。 沈浓绮抬手,替他擦去那抹泪痕,「所以,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法子,那便是我诞下皇嗣,名正言顺扶幼帝登基。」 此等惊世骇俗之言,常人听了皆会忧疑一番,见周沛胥紧抿着唇部不发一言,沈浓绮便知一切还需从长计议,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如今便看他的取捨了。 第107页 「我知你不能认子,心中定然是委屈至极,可我亦是心痛至极……左右此事不着急,胥哥哥你好好想清楚,给我一个答覆便是。」 周沛胥紧拥着她,头颅深埋进她脖颈之间,「绮儿,你究竟想了多久,才能将这些利害关系理得如此清楚?我其实很开心你能同我说这些,今后你切莫独自承担,有任何烦忧,都说与我听好不好?」 沈浓绮双臂环着他,柔声道,「你每日操心政事已很是不易,我又怎愿让你费心?」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几头老虎,是你杀的对不对?你有没有伤着哪里?有没有哪里痛?」 说罢,伸手便欲朝他的肩背腹部探去,周沛胥抓住她的手,「自然是没有,你瞧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沈浓绮放心不过,「你昨日答应我不入林呢,还不是入了?眼下这话我倒是不敢信了……」 她正想要查个仔细,此时帐外一阵密集、且紧促的鼓声传来,排排卫兵的影子极速闪过,还传来了阵阵发令……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贼人入侵,欲要行刺皇上!速去皇帐支援!」 作者有话要说: 咋说呢,这章有点难写。 本来写了2000字,又推翻了重写的。 但你们放心,首辅很快就会想通的。 我也想早点写到那个情节,但有时码字不是很顺利的时候就会有点卡。 第51章 帐外卫兵的身影急促闪过,使得二人正拥抱着的身形僵了僵。 沈浓绮蹙眉往帐外看去,担忧道,「胥哥哥,此间定然有鬼!上午宴席上才突发虎灾,晚上就有人刺杀刘元基,定是有人蓄意为之!刘元基若是此时死在九安山,京城便成了无主之城,晏朝必定大乱!」 此时弄琴撩帐快步走了进来,焦急道,「大人还需速速离去,那些龙鳞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凤帐排查逆贼,若是撞见大人在凤帐之中,恐是要另起风波了!」 周沛胥心知此时应以大局为重,他紧握了握沈浓绮的手,「绮儿,你保重好自己,我去去就回。」 沈浓绮点头应下,「我都省得,你定要万事小心。」 二人对彼此嘱咐一番,随即匆匆分开。 赫拉 沈浓绮见他撩起帷帐离去,方才的精气似乎散了不少,立马跌落回了榻上,嘆了句,「我们离京城不过数十里却这般不太平,更莫要提西北边境每日要起什么妖风怪浪。」 弄琴上前搀扶她躺下,心疼道,「娘娘快莫要想这些了,您今日本就凤体维和,方才又说了那么多话,快先歇一歇吧!方才首辅大人说薏米水对您有益,奴婢已经端了来了,你快快喝了赶紧睡上一觉。」 沈浓绮惨白着脸摇摇头,「外头风云变幻,本宫哪里睡得着?你速去传令,让那些武功高强的亲卫全都围守在凤帐周围,一只苍蝇都莫要放进来。」 弄琴应下,转头便要出帐去传令,却蓦然瞥见从侧帐走来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人穿戴着墨色的盔甲,手中还拿了把长剑,若是定睛一看,还能发觉盔甲上有并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他面目枭然,眼中尽是寒光,语意嘲弄道,「皇后娘娘向来机警,可此刻去报信却是迟了。」 弄琴被这忽然出现的男人唬了一跳,立即拦在了沈浓绮的塌前,呵斥道,「夏朝三皇子!你一介番邦外臣,岂敢闯皇后的凤帐?!你不知道这是死罪么?!」 托雷将手背在身后,冷笑一声,信步向前,「我想闯,便闯了,你又能奈我何?」 弄琴见他步步逼近,惊慌失措了起来,张嘴就要喊,「来人啊……」结果话音还未扬出去,就被托雷一掌拍晕了过去。 沈浓绮本就身子不爽,方才与周沛胥言谈间情绪波动又较大,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气力,但她担心托雷伤了弄琴性命,从榻上挣扎着勉力支起身子,急喘着气怒喝一声道,「三皇子真是好手段!想必放虎入林,纵虎伤人,深夜行刺的这些种种行径,皆是三皇子所为吧?!」 她虽在病中,脸色苍白如纸,额间还沁满了密汗,可这病态不仅丝毫为损伤她的美貌,反而在烛光之下,愈发显露出一种夺魂摄魄的柔弱之美。 托雷从未如此近地仔细端详过她的容貌,一时间竟挪不开眼,几息之后,他微微回神,枭笑了句,「果然不愧是晏朝皇后,利刃当前却还能临危不惧,这份气量,这份胆识,这世上的女子倒皆是比不过你!」 托雷早就觊觎沈浓绮美貌,如今近在身侧了,他着实有些心痒难耐,他仔细打量着她,就像在看一件珍稀的猎物。 他目光由她的面容,转至她秀美的脖颈,被下的身段…,「可惜啊可惜,就算你这般卓尔不凡,容貌、才品都挑不出错,你那窝囊夫君也并不懂得珍惜啊?我今日可是亲眼瞧着,勐虎当前,刘元基不仅没有挺身而出,反而将你推了出去,要给那老虎果腹呢……」 终是忍不住,倾身上前,抬起指尖倾轻触了触沈浓绮柔嫩的面颊,「他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你何苦再跟着他?不如同我走?做我的王妃?你若是答应,我保证你这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且我永世不纳二美,如何?」 沈浓绮心知此刻最重要的便是拖延时间,待侍卫们缓过神来,自然就能等来救援,所以忍住心中的噁心,没有打掉他触碰脸颊的手,而是沖他灿然一笑,「真的么?你真的会对本宫一心一意么?」 第108页 她眼眸垂下,鸦羽般的眼眸在脸上扫出一片阴影,流露出丝失落遗憾,「可夏朝那小小弹丸之地的富贵,哪儿比得上地大物博的晏朝?三皇子只怕是在哄本宫。」 那一笑,犹如林间千树万树梨花乍然开放,蓦然间托雷只觉得神识都恍惚了半瞬,但到底是心思缜密,行事毒辣之人,反应过来之后,径直掀开了沈浓绮身上的被子,将她拖拽起来,「我怎么捨得哄你,你现下就同我走,今后我自会证明给你看。」 沈浓绮只感身周一凉,只穿着缎面中衣身躯便暴露在空气中。她哪儿经过这般的冒犯,心中又羞又恼,下意识便将双臂抱在胸前,「三皇子莫急,本宫同你走,只不过夜深露重,容本宫穿件外袍好不好?」 她双眸湿漉漉地盯着他,「求求你。」 托雷眼周骤紧,似是要在她脸上瞧出什么异样,却最终在那双秋水般地眸子面前败下阵来,心想这帐中就只有二人,她绝翻不出什么风浪,更何况,若是她真心甘愿顺服于他,他总不能刚开始便如此冰冷无情。 托雷挥着剑尖挑起身侧的一件狐裘大氅,往她身上套去,「这件厚实,必定不会受冻。走。同我出帐。」 他言语冰冷,目的明确,容不得人拒绝,沈浓绮眼见事态绝无再能拖延的可能,心中渐渐有了些绝望之感,干脆乘着系氅带的时机,抓着刚才下榻时从枕边摸出来的金丝凤钗,想也不想,拼尽全力朝托雷的太阳穴刺去! 谁知托雷机敏至极,在她挥钗而来的瞬间,便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脸上尽是阴寒,抬手死死掐住了她的下颚,逼视着她,「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作茧自缚!」 说罢便将她的双手紧紧箍在身后,且往她嘴中塞了布条,从后押着她撩帐而出。 沈浓绮行动受限,只能随他出帐,二人朝西北角行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从低矮的山坳间,窜出来约莫三十几个穿了夜行衣之人,他们的身形个个彪悍魁梧,太阳穴高高凸起,一看就是武力高强之人,沈浓绮此刻才觉得心中一寒,觉得今夜可能没那么好脱身。 为首的黑衣人拱手朝托雷道,「禀告可汗,原是可以取了晏朝狗皇帝的性命,可那晏朝首辅突然执刀出现,砍杀了我们好几个弟兄,我们被逼得节节败退,结果……结果只砍到那皇帝的一只右腿。多亏了咱们的人已将那首辅引去了别处,我们才能顺利汇合。」 可汗!沈浓绮朝眼前的男人投向惊惧的目光。 她虽心中狐疑觉得这夏朝三皇子与夏朝王君长得不像,却也着实想不到,眼前之人,竟是蒙古可汗! 他们这一行人,竟不知不觉跨国边境,冒充夏国人一路随行到了九安山意欲行刺! 若不是刘元基向来贪生怕死,身周龙鳞卫将他围得严严实实,以刘元基与托雷这般亲昵的行径,只怕刘元基这一路,恐怕是死了八百遍了! 沈浓绮不禁后怕不已,他们此举虽险,收穫却大,若是万一刘元基有个三长两短,蒙古大军何愁没有机会挥剑入关?! 她眼见着托雷摆了摆手,「那窝囊废除不除的,现在也没什么要紧了,晏朝最关键的人物并不是皇帝,而是首辅和皇后。首辅武功深不可测,轻易近身不得,而皇后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她身份贵重,还是卫国公唯一的女儿,素来很得人心,今日将她虏了去,不管是京城还是西北,照样大乱。」 其中有一黑衣人眼瞧着沈浓绮,眼中几乎射出火光来,「可汗,沈家人在边境可没少杀我们的弟兄,卫国公府害得草原上多少人家破人亡? 卫国公不仅杀了我父亲,就在三个月前,我唯一的弟弟,也在沙场上被卫国公一刀砍下了首级,我与卫国公府的仇恨比丘玛雪山还高!比咖羊湖的水还深! 今天卫国公的女儿既然落到了我们手里,那我必定要让卫国公府血债血偿!」 「可汗!还请准许我杀了这贼女,为我全家报仇雪恨!」 「杀了贼女!杀了贼女!」 沈浓绮被围堵在了黑衣人中间,感受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朝她投来了的仇恨目光。 若是眸光能化作刀剑,她此时身上定然已是千疮百孔,只感一阵寒意一直从脖颈蔓延到尾椎,甚至不可控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两国乃是世仇,众怒之下,托雷不好说自己是因为贪美而不舍,只挥手叫停道,「此女还有其他用处!若是在两军对垒之时,有她在前面做肉盾,你们还怕击不溃西北军么?!」 托雷行事向来狠辣,手腕更是雷霆,在场之人莫不怕他,见他又说得有理有据,诸人这才不再坚持,算是留了沈浓绮一条性命。 「可汗,马匹就在前面,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需速速离去。」 一干人等正要抽身而退,却见前方的山嵴处现了隐隐绰绰的火光来,紧而便瞧见了一个个穿戴金甲、手执长剑的的晏朝卫士,出现在山头之上! 而在一群卫兵中间,矗立着个着银白战袍的男人,钢带一围,在盔甲的包裹下显得他愈发身姿昂然。 他双目如炬,面目肃冷,高喝了一句,「你们若能放了皇后,今日之事定不再追究,可放你们自行出关,绝不追捕!」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委屈的。 当然,就文案来说,要是一点儿委屈也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第109页 祝大家小年快乐哦。 第52章 眼见着周沛胥出现在山头,蒙古军们肉眼可见慌乱了起来,毕竟方才在刺杀皇帝时,他乍然出现大杀四方,犹如踏着烈火从地狱闯出的罗剎。 周沛胥开出的条件的确足够丰厚,但这也愈发证明了沈浓绮这晏朝皇后的重要性。 托雷这一行人,为了今晚的谋杀大计,筹谋蛰伏了数月,光九安山中的地形地势都被勘测了数遍,更是苦心经营毁了林防抓入老虎,此时又怎捨得功亏一篑? 托雷将沈浓绮牢牢抵在挡在胸前,振臂一唿道,「晏兵已被我派人四处拖住,能调动的便只有这几十个残兵罢了,今夜能随我突出重围者,皆封草原亲王,享万亩疆域!」 托雷原就极有威望,又许诺了厚赏,着实能够振奋人心,蒙古军一个个甩着膀子,气势如虹了起来。 周沛胥心中焦急万分,骑上山头的第一眼就朝沈浓绮望过去。只见沈浓绮被大氅紧紧裹住,足下的鞋履已经不知何时掉了一只,露出了里头的丝袜,她面色苍白如纸,还因病情急喘不停,纤弱的身姿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嘴里还被塞了布条,可眼神却是异常坚毅的。 她虽无法言语,可周沛胥却知她想要说些什么。 ——蒙古大汗就在眼前,此乃大好时机,不必投鼠忌器管我的生死,务必要取托雷项上人头。 她如此笃定且坚持的眼神传来,周沛胥心颤不已。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蒙古大汗乃蒙古人的精神寄託,若是没有可汗的铁腕手段,蒙古部落人心涣散本就是一团散沙,只要可汗一死,蒙古诸部落定然陷入内乱,届时莫说西北百姓再无可能受侵扰,甚至在一定时机之下,出关收復蒙古亦能指日可待! 她宁愿自己死,也要晏朝安宁,百姓安康。 可她若是死了,就这么独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周沛胥死死盯着擒住沈浓绮的托雷,恨得两眼都冒出火光来,但两军相对,事态紧急,他花不了太多时间落在情绪上,只举剑高喝一声,「取蒙古可汗头颅者,赏万金!」 说罢,便率先冲下了山坡,朝敌军冲杀而去,四十几名龙鳞卫亦紧随其后。 从人数上看来,龙鳞卫的数量比蒙古军多出了十几人,可事前周沛胥便特意吩咐过,要小心应战,不能伤了皇后性命,再加上托雷此次带来的蒙古兵各个骁勇无比,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狠角色,又都心知此战非同小可,抡起膀子来不要命了般地挥刀…… 致使如此占据人数、地势上风的情况下,因着几分投鼠忌器,竟然一时间竟隐隐落入了下风。 托雷眼见周沛胥朝他挥剑而来,擒着沈浓绮朝后方退去,沈浓绮岂能如他所愿?竟然死命挣扎了起来,但到底是个病中女子,又走了许久早已没剩下什么气力了,托雷干脆将她的双手用布带缚住,牢牢箍住了她的腰肢。 托雷从后紧贴着沈浓绮的耳根,语气阴寒道,「皇后娘娘还是配合些,若是今夜本汗活不了,定会拉你这绝色佳人在黄泉路上作伴!」 沈浓绮经过这几番折腾,早已是支撑不住,她只感到浑身高热,意识亦开始模煳起来,她拼命掐着手腕好让自己清醒些,身子却不由自主往下滑落,想要咳嗽出声又被嘴中的布条堵住,托雷似是也察觉到了她体温骤升,权衡之下,终究将她嘴角的布条扯落了下来…… 一股浊气由沈浓绮勐烈咳出,伴随而来的还有股腥甜之味,几滴鲜血落在踩着的草甸之上。 她终于可以出声,顾不上顺着嘴角滑落的鲜血,喘声劝道,「可汗不如放了本宫逃命去吧?不然你就算逃过了今晚,也定逃不掉围剿。」 托雷早就安排了后着,撤后自然有人来接应,又架着她躲过一刀,只在沈浓绮耳旁得意枭笑,「有娘娘在手,何愁逃不掉?那些晏朝兵士根本就不敢上前,你瞧,估摸着再过半刻,那些晏兵就要尽数死绝了。」 沈浓绮眺目望去,确实是龙鳞卫死伤要严重一些,眼见那银白色的身影被几个骁勇的蒙古兵缠得分身乏术,再走几步就是丛林,丛林内地势复杂,愈发不好搜捕,一旦入林托雷定会如鱼游入海,不知踪迹。 沈浓绮心一横,干脆用了所有气力,双脚缠住了地上凸起的矮桩,死也不肯朝前走半步,几瞬之内,托雷竟拖拽不动她。 沈浓绮气若游丝着,却语意坚定道,「自古以来,晏朝就没有被挟持走的皇后。你不若就在此地杀了我!」 军情在前,托雷已不抱贪美之心了,只是若在此时杀了沈浓绮,龙鳞卫与周沛胥定然不会再顾忌分毫,全力反扑而来! 由于沈浓绮的滑落,托雷大半个身子都曝在了敌军视线之内,他心头一阵紧张,恶狠狠道,「你以为本汗无可奈何么?!」 说罢,扬起手,便准备将沈浓绮一掌拍晕扛了走! 谁知,托雷骤感面门射来一阵寒光,为了躲避他只能朝后翻滚而去,那阵寒光刮过他的耳侧,落在了身前半米的草地上,一把宝剑应声而落……托雷再抬起头,便瞧见周沛胥已甩开那几名蒙古骁将,驱马朝他而来。托雷心知不妙,知道已经错过了挟持的最佳时机,此时已再顾不得沈浓绮,头也不回朝丛林深处狂奔而去。 沈浓绮知危机已经解除,只感紧绷的神经徒然崩散,她双目模煳地瞧着周沛胥朝她驱马而来,下马的瞬间便朝她附身而来,面上尽是焦急,「娘娘可无恙?」 第110页 沈浓绮想回他一句「无恙」,又还想说一句「杀了他」,却再也没有了气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浓绮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从九安山出发,拔帐会京城的路上了。 她迷迷煳煳睁开眼,就对上了弄琴惊喜的眸光,弄琴眼中带泪道,「娘娘您已昏迷了三日,现下终于醒来了!」 沈浓绮还感头脑昏沉,浑身上下都还泛着阵阵酸疼,可她却顾不上,带着几分病中的沙哑嗓音,扯着弄琴的手急急问道,「擒到那蒙古可汗了么?首辅可无事?」 弄琴忙上前来安抚她,将着几日的事情细细说给她听。 原来那日她昏迷之后,周沛胥原是要入林去追的,但偏偏那些蒙古兵不依不饶,见托雷成功逃入山林之后,反而气势更振,龙鳞卫本就死伤了大半,就人数而言已是落入下风,周沛胥又思及沈浓绮在身侧,担心她被刀剑伤及,所以先是迅速回身,将剩下的蒙军都挥杀几尽后,这才准备入林诛杀托雷…… 但那托雷阴险狡诈,又极其熟悉地形地势,早就逃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周沛胥追去时,才堪堪在三个山头外,瞧见了托雷狼狈逃窜的身影,周沛胥眯眼拉弓射去,明明白白射中了托雷的胸口,托雷吃痛之后,身形一闪,便藏匿进了山头之后。 以周沛胥的箭力,托雷哪怕是不死,也定然重伤难以动弹,可士兵寻去时,只见地上一滩血迹,人已是不见了。 「……眼下正派士兵巡山拿他呢,首辅大人一早便知您醒了定会问,这才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奴婢,好让奴婢说给娘娘听。」 沈浓绮躺在榻上嘆了口气,幽幽说道,「真是可惜了……」 幸好首辅大人早知娘娘会是这个反应,一早便教了弄琴如何安抚。 「可惜什么?娘娘莫要这么想。那蒙古可汗胆大包天,这次带了五千精兵入境呢,除了前头排兵布阵的三千人,后头还有两千人接应,但是他们算盘倒是打得好,可惜前头这三千人几乎都死绝了,还从那些兵士尸体身上搜出了汇合的地图,寻出了贼巢后,又歼灭了一千八百多人,想来这些时日还会寻出些来,这么算算,蒙古这五千精兵几乎一个都没剩,性命全都交代在了晏朝。 据说那些精兵可以一敌十,他们死了,西北军情定然就缓和了过来,老公爷和大少爷不知道要轻松多少。」 沈浓绮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如此。只是还是可惜,没能要了那蒙古可汗的性命。」 「娘娘怎知那可汗没死?首辅大人的箭术这么厉害,受他一箭,任那蒙古可汗命再大也活不了,不过是没在林中寻到尸体而已,说不定早已被什么野兽叼了去果腹呢!」 可就算尸体未寻着,那至少衣物盔甲也能寻着的。 沈浓绮心知那蒙古可汗估摸着并未死绝,但在弄琴的百般劝慰之下,也不好再表现得沮丧,只吩咐了一句「若是再有消息,你定要及时来告知本宫。」 弄琴道了句,「自然如此,总之娘娘就莫要操心杂事了。您先是遭受虎灾,后又有蒙古可汗挟持,昏过去的这三日里,不仅奴婢日夜担心,就连首辅大人也是心悬一线,除了每日白天处理朝政,每晚还来凤塌上亲自照看,得亏您醒了,否则奴婢都不知,首辅大人的身子这般日夜煎熬,还受不受得住。」 沈浓绮闻言亦是心疼,轻声吩咐道,「你去送个信给他,就说本宫醒了,让他回京城这一路都好生安睡,不必再来了。」 弄琴点了点头,「嗯!娘娘,您饿不饿?您如今身在病中用不了什么辛辣荤腥之物,奴婢去吩咐人给您备些清淡小吃来好不好?您想吃些什么?」 说起食物,沈浓绮倒顿时有了几分生气,方才稍显黯淡的瞳仁中,也透了些光亮出来,「那你去命人帮本宫备一份清汤虾肉小馄炖来,定要记得,馄饨皮要薄薄的,要能隔光透过来的那种。」 「好嘞!这道菜奴婢早就命人备好了,只等水滚了将馄饨倒下去,马上就能端上来!」 过了不多时,一碗清汤虾肉小馄饨,便被端到了沈浓绮凤塌旁的案桌上。那碗馄饨肉少皮薄,馄饨皮如云般浮起,飘在略带清汤之上,在点点黄油的点缀之下显得异常可口,碗中还缀了抹绿色的香菜做辅,光是闻了闻,就知定然美味。 弄琴将躺在榻上的沈浓绮扶了起来,有给她的背后垫好了软枕,这才端了碗,舀起馄饨后小心吹了吹,送到了她嘴边,「娘娘小心烫。好吃么?」 沈浓绮檀口轻张,将馄饨吃下,这口鲜香着实令她有种再世的真实感,嘆了一句,「甚好。」 弄琴抿嘴一笑,「就知道娘娘是个吃了美味,烦闷皆无的主儿。」 但是谁知没吃上几口,凤驾便一阵颠簸,碗中的馄饨汤汁随之荡漾而出,溅在了沈浓绮盖着的镶金凤被上。 弄琴立马将碗搁置在一旁,用手中的手绢去擦拭汤汁,「是奴婢不好,笨手笨脚地溅污了凤被,求娘娘恕罪。」 沈浓绮缓缓摇了摇头,「你向来是个最稳妥不过的人,实乃车架颠簸,岂能怪你?」 说罢她又蹙着眉间朝车外眺望而去,「本宫方才就想问了,去九安山一路安稳,怎得回程便这般颠簸?是更换了架凤驾之人么?」 「还不是那刘贼遇刺后,草木皆兵觉得在外头不安全,下了圣旨催命似的往京城赶,驾车之人这才没了办法,只一味赶快了。忘了同娘娘说了,那刘贼在九安山遭人行刺,被那几个蒙古军砍伤了腿,这一世恐只能拄拐行走了。」 第111页 弄琴只要一想到刘元基在老虎扑过来的瞬间,将沈浓绮推了过去,就恨得牙痒痒,嘴上便也没了尊称。「他拄拐倒是活该,偏偏身上半分男子气概也无,不仅在那日虎袭回帐后,草木皆兵差点挥剑斩了去送茶水的宫女,后来腿脚受伤后,太医给他缝合,那刘贼疼得痛喊出声,叫得连那几个活擒了关在笼中蒙古军都在笑,说我们晏朝皇帝活脱脱就是个胆小的鼠辈,我们晏朝人也如皇帝般不可一击!实在是……奴婢都觉得丢人。」 弄琴一面说,一面搬来了新的床褥给沈浓绮换了上去,然后又舀了小馄炖递了过去。 沈浓绮向来都知刘元基是没有什么血性之人,痛到哭喊出声倒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实在未曾想到,他今后竟只能拄拐出行了? 呵,这倒是个报应。 想当初出京城时,刘元基还沿途打猎,甚至强闯她的凤帐,那时多么风光?谁想回程时,今后莫说打猎了,站立都需拄拐,能不能跨上马背都要两说。 虽然这点小伤,还不足以抵偿刘元基前世对卫国公府的灭门之仇,但好歹这些许代价,让沈浓绮心中痛快了几分,甚至连嘴中的馄饨都觉得更加鲜甜了。 刘元基现下腿脚受了重伤,按照他骄矜的性子,恐怕养伤又要养上几月,就算是能动弹了,因推她入了虎口恐也没脸来见她,所以这阵子,沈浓绮大可不必担心他来侵扰,能够安然在宫中度日了。 「娘娘,那刘贼胡闹他的,你若是觉得头晕不便,奴婢立马便派人去同驱车的人说,让他慢些,咱们留些侍卫在后回宫,如此应亦无妨。」 沈浓绮摇了摇头,「不必了,早点回京城,本宫也安心。算算时间,咱们出宫将近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流哲在京城如何了,本宫有些不放心。对了,你没有告诉本宫受伤吧?」 弄琴摇了摇头,「娘娘说过,小少爷冲动易怒,若非紧要之事,或者危急关头,有何事都需先压下才行,奴婢自然也是谨尊娘娘了吩咐。」 「只不过因为蒙古军入境,首辅大人担心京中有变动,还是传了令回京,命少爷增兵布阵,注意军情严防死守。许是首辅大人也同您想到一块去了,并未提及虎袭之事,对娘娘被蒙古军挟持一事也只字未提,只说是蒙古军想要刺杀皇上,所以在九安山发生的这些事情,小少爷并不知晓。」 沈浓绮闻言点了点头,这般做的确是再妥当不过的了,虽说是蒙古狼子野心在先,可到底晏朝皇后也是一届女子。若是在婚前,女子被陌生男子虏了去,世人第一想到的,绝不是这贼人可恶,而是想着这女子如今清白尽是,不堪嫁娶了,更有甚者,或许还会逼迫女子嫁给那加害之辈。 普通女子尚是如此,一朝皇后就该更加忌讳才是,免得让有心人得知了,说是有辱国威。 沈浓绮知晓周沛胥向来行事妥帖,他不仅未对沈流哲说,想来那晚的旁观者,他一定也告诫过了不可外传,如此一来,便没有人可以说闲话了。 只是她实在是担心,虎袭那日目击者众多,眼下虽然瞒下来了,回了京城之后,刘元基推她入虎口之事定会传得沸沸扬扬,若是沈流哲那暴脾气知了,不知还会出多大的乱子。 在一路颠簸着,摇摇晃晃一路朝京城驶去。若说去程是游玩,那回程便像是逃命。去九安山时,用了接近半旬的时间,回京时竟只用了短短八日。 好在沈浓绮这几日病情并为恢復,所以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榻上躺着,并未感觉到太多颠簸,时光就在她昏昏沉沉的睡梦间流逝,直到弄琴同她说,再过两个时辰,便可到京城。 沈浓绮想起来去的时候百姓们夹道迎送,想着回程理应也有百姓观瞻,所以支起身子想要起来装扮一番,也好不在百姓面前试了体统。 但弄琴却忙按住她,说刘元基早已下令,命侍卫们清整街道,不准停留,一路疾驰入宫。沈浓绮虽觉得如此并不妥当,但她如今病情亦未痊癒,便也只好作罢,任由刘元基去了。 原本想着,如此便能径直入景阳宫修养,一路无碍,谁知进了城门,入了宫门,在条幽静宫径上,却传来了喧嚣。 「你们放开我!让我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便放了我姐姐吧?求求您了!我姐姐在冷宫快要活不下去了!」 此番搅扰让躺在榻上休养的沈浓绮不禁紧蹙起了眉尖,弄琴挑起帏幔出去查查看了一番,回来禀报导,「回娘娘的话,张曦月之妹张银星,在外哭着喊着要求见您。」 沈浓绮无奈道了句,「她这番拦驾的做派,倒是和她姐姐如出一辙。本宫不愿见她,命她在窗前回话吧。」 「是。」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骤然在车架旁停下,只听得扑通跪地的声音,一个女声颤然道,「奴婢张银星叩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奴婢谢娘娘还愿传奴婢说话,奴婢感激不尽。」 「当初你姐姐张曦月挑唆皇上,事犯之后,本宫道你这郡主是不能做了,便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你出宫,二是让你去做低等宫女,你当初选了第二个选择,本宫记得没错吧?」 一整磕头声传来,「是是,娘娘说得没有错。」 「那你应知宫中的规矩,今日又为何私拦凤驾?」 张银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不住地磕头,「奴婢知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娘娘如何罚奴婢都使得,只不过奴婢求娘娘,能否宽恕我阿姐同我一同出宫?」 第112页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阿姐,我阿姐在冷宫中就快要被逼疯了!刚开始时,同奴婢说话还似模似样,后来人就没了模样,精神头都涣散了,头髮散乱着,饭也吃不下去,整日里就知道拿指甲抠门缝,抠得十指鲜血淋漓,近来还病了。娘娘,求求您,求求您网开一面,阿姐知道她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两姐妹现在在您眼中就犹如蝼蚁,您一个指尖都不用,便能将我们两姐妹碾死,我们对您也构不成威胁了……」 「奴婢只求娘娘能网开一面,让奴婢和阿姐出宫共度残生,如此奴婢愿常伴青灯古佛一世!日夜为娘娘您祈福祝祷!求您了!求您了!」 这哭喊声扰得沈浓绮头疼,她眉间蹙得更紧了些,「张银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当冷宫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是么?此事莫要再提,你冲撞凤驾一事本宫不同你计较,你若到了二十五岁,本宫照例放你出宫。只是你今后若是再要为张曦月求情,便休要怪本宫不客气!」 「娘娘!求您了!你不就是要获得皇上宠幸么?奴婢知道怎么样做有用!奴婢助您!只求您能放我与姐姐出宫……唔……」 这话还未说完,便被近侍捂了嘴巴,拖远了去…… 第53章 眼见着张银星被拖远了,消失在了长廊宫门之外,弄琴才撩起帏幔走了进来,「这张家姐妹实在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说起来娘娘对她们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否则以那张曦月秽乱后宫的罪责,定会被满门抄斩,眼下已是留足了情面给她们,谁知还这般不依不饶。」 因着快到景阳宫了,因着规仪,沈浓绮早就从榻上站了起来,由着弄琴帮她插钗带环,覆上冕服。 她指尖轻触了触袖口绣了凤凰羽翼的金丝线,幽幽道了句,「入了后宫的女子,总归都是命苦。她们以前争的是富贵权势,眼下不过想争条命活着而已,只还是太天真了,以为本宫会放过。」 张曦月是什么人,沈浓绮再清楚不过,前生便是她给刘元基出了不少坏主意,否则以刘元基的天资,怎能想到要再军中安排棋子,对付卫国公府这一招? 弄琴帮她套上镶了宝石的护甲,又道,「但奴婢却觉得不争也有不争的好处,您看淑妃娘娘便是那样的人,从不人前出风头,为人也和善,就算刘贼不喜欢她,淑妃娘娘也不去刘贼面前争宠献媚,喏,眼瞧着张曦月被打入冷宫,刘贼身侧除了您便再无嫔妃了,若是淑妃想要邀宠,这次春狩之行便是大好的机会,落到旁人身上,为了母家荣光,定是拼了命也想要获得刘贼青睐,谁知淑妃娘娘倒好了,直接说身体不适不去了。真真是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说到这儿,弄琴还不忘又骂了一句,「好在没去,那刘贼可不值得世上哪个女子这般对他讨好。」 沈浓绮装扮完毕,唬着脸告诫道,「你啊,一口一个刘贼,入了宫还这般口无遮拦,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来本宫身旁告状,本宫可不护着你!」 弄琴低头道了句,「奴婢不过不忿罢了,如今知错,谨尊皇后娘娘教诲。」 其实说到于淑韵这个人,沈浓绮对她的印象也着实不太深刻,只觉得她经常躲在后头,说起话来,音量又低又小,虽说规矩从未错过,可能这般一板一眼的在宫中过日子的人,想必是个内秀之际之人。 前生沈浓绮被软禁之时,只听说后宫中出了大变动,甚至还闹出了人命,龙鳞卫都搜到她景阳冈中来了,至于具体出了什么岔子,她想要探听却无人告知,她心想着,左不过是刘元基新纳的那几个美貌嫔妃吃飞醋,行迹过了些,后来便也没有再理会过了。 这一世,张曦月已入冷宫,刘元基断了条腿,万事都在她手中掌控,如此看来,除了要注意太后安康,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了。 一入景阳宫,沈浓绮虽还未病癒,却还顾不上安歇,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净身,然后换了身衣裳准备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这时太后身旁的嬷嬷道来传话,道九安山之事太后已经尽数知晓,她这一路受了不少苦,便吩咐这几日都免了她的请安,让她莫要顾忌这些虚礼,先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经事儿。 如此倒是免了功夫,沈浓绮先是让宫女带了些九安山的野味送去了慈宁宫,然后又让宫门外来请安的淑嫔于淑韵回了宫,这才有心思好好盘问陈嬷嬷近来京中的近况。 沈浓绮先是问了沈流哲的近况,「嬷嬷,实话同你说,流哲他性子飘忽不定,乍一听他说不去九安山狩猎了,本宫心中还觉得纳罕之极,只担心他又是一时兴起,想在京城搅出什么乱子,饶是在去九安山的路上,本宫也一直惴惴不安,但瞧着书信上倒并没有什么异样,总是觉得蹊跷的,你同本宫说实话,他真的没出什么岔子么?」 自从那日沈流哲在御前杀了宫女之后,沈浓绮便觉得他虽纯粹护姐,但也不免担心他行事再这般莽撞,所以不免多问了几句。 但陈嬷嬷却只摇了摇头,「娘娘放心,小少爷一切都好,近来乖顺得很。」 乖顺一词,出现在了沈流哲身上,沈浓绮只觉得愈发怪异。 她又问,「没有与人斗殴?伤人性命?」 「没有。」 她愈感迷惑,「没有酒池肉林?骄奢淫逸?」 「没有。」 第113页 「啊?那便是日夜喝花酒了?同那群纨绔子弟去走马斗鸡了?」 瞧着她这般放心不下,陈嬷嬷只笑了笑,「娘娘您就放心吧,小少爷近来是真的乖顺得很,日日闷在府中看书,偶尔甚至还捧着书本去对面周府,向周老先生求教呢,虽说第一次周老先生觉得他是个纨绔,只觉得他在拿做学问开玩笑,可是在小少爷的契而不舍之下,终于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眼下小少爷与周府已经熟稔到可以来去无阻,不需拜帖的地步了。」 沈浓绮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话倒真不像是在沈流哲身上会发生的事儿,又问了一句,「这是真的么?」 陈嬷嬷点头如捣蒜,「真的!千真万确!娘娘也不要觉得小少爷不长进,皇帝对娘娘的所作所为,诸人都瞧在眼里,小少爷经歷了这么多事儿,总是进益了不少,瞧着倒不像是以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了,娘娘还是要对小少爷有信心才好。」 这番话倒让逼问的沈浓绮有几分难为情,「本宫对他……倒也没有那么没信心,只不过,这么久以来,他真的一件出格的事情都没做过?」 陈嬷嬷讪笑几声,「这……倒是也算不上出格的事儿,不过是有好几个晚上,小少爷看书看得烦闷至极,竟然跳入那几个交好纨绔家中,腾然掀了被子,将那几个少爷拎小鸡似的抓进了卫国公府,还命侍卫们将他们关在笼中了……」 「这还不算出格?」 「小少爷抓他们来倒也不是要害他们,而是觉得自己一人看书太过烦闷了,心中郁结实在无处可以发泄,觉得独苦不如众苦,想要多寻几个人陪他一同看书罢了,他倒是也没有厚此薄彼,就连带自己也进了笼子,据说,要背完一本书,才能换个大点儿的笼子,看完了四书五经,才能出笼子回家呢。」 陈嬷嬷话音刚落,屋中的婢女们都笑成了一团,沈浓绮也噗嗤一笑,点头道,「这倒是像他干出来的事儿。只是那些纨绔家中竟也不恼?」 「一晚上都不见人,定然是恼的,伯爵府的主母生怕她那宝贝嫡子出了什么意外,据说人在卫国公府,差点就要提刀闯进卫国公府了,谁知进了府中查探后,遥遥便听见了声如洪钟的读书声,她差点就要留下泪来,说他家孩子自小顽劣,这般大声念书还是头次听见,又见那几个哥儿虽然被关在笼子里,可吃穿不愁,雨淋不着日晒不着,还有流水的补品往里头送,隔壁旁人请都请不去的顺国公府一代文坛大家周老先生,兴起时还会对着笼子授课时,那伯爵府的主母不仅不领孩子回去了,还问还收不收人呢!」 随着这好些话说完,屋中早已充满了欢声笑语,沈浓绮笑道,「这倒也是,那些子弟在外头不仅沾花惹草,就没有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如此一来,不仅可以约束他们的言行,若能让他们沾染些诗书,读懂些道理也是好的。」 「所以,娘娘就莫要为小少爷担心了,他这般大的人了,自从上次被打了板子之后又去祠堂跪了半夜,如今做事情是知道轻重的,饶是行事荒诞也些没什么,不伤人,不闹事已是哦弥陀佛了。」 沈浓绮听了这些话,心中也生了些唏嘘,少年总是要成长的,以往卫国公府的担子都落在父兄身上,今后若是沈流哲能长进些,也能稍稍分担一些,父亲如今年纪已经大了,不必从前骁勇,若是能回京颐养天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她正这么想着,宫人便来回禀,「娘娘,小少爷如今人就在宫外求见呢。」 说曹操曹操到。 沈流哲阔步踏门而入,衣装与以前比,倒是没那般华丽了,但也是深色常服上绣满了金线宝石,缀着玛瑙的腰带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背虽然还略薄,但是肩宽非常,已非常有些成年男子的气概。 只是他好像不甚开心,一脸煞气地踏入房内,搅翻了方才热闹的气氛,宫婢们观其神色,只自觉退了出去。 沈浓绮许久没见这幼弟了,想起重生前他有为自己受尽了刑罚,瞧着总是觉得可亲的,走上前笑道,「这又是谁惹着你了?可是在笼里背书背不过别人?才来我这景阳宫撒气?」 到底是还是个少年,似被戳中要害般,下巴抬起立马倨傲反驳道,「谁背书背不过?我现在的笼子可是最大的!」 说完需是觉得自己暴露了本性,赶忙想起要事,紧张从她身上扫射一番,关切问到,「阿姐可有受伤?」 虽见沈浓绮摇了摇头,但沈流哲见她还是一脸病容,便阴沉着脸道,「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你莫非还要为那狗皇帝遮掩?!我都听说了!他竟因一己之私,而将你推入虎口?!」 眼见他这副罗剎样,沈浓绮太担心他又要闹出什么事情,若是一时间言语不和,他一个箭步冲出,提刀去同刘元基拼命估计也不是不可能。 沈浓绮赶忙安抚道,「你瞧我这不是没事儿么?你也说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众人都知道他薄情寡义,好在我福大命大,再加上首辅在旁协助,我才没有命丧黄泉,你很该为我高兴才是。」 沈浓绮眼见他眼底虽然还有郁色,可身周的煞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不禁试探问道,「你这次入宫,不是去找刘元基算帐的吧?额,你若去真去,现在龙鳞卫恐也不会让你近身,不如还是……」 沈流哲打断她的话语,略带烦闷又有些无可奈何道,「阿姐莫非当我这些时日的书都是白看的么?我如今也知,凡事应以大局为重!」 第114页 凡事应已大局为重。 天知道沈浓绮听见这句话时,心中的感受有多复杂,眼前的少年,终于有了全局的概念。 沈流哲不仅道出了这句话,还瞧出了她额上的虚汗,忙将她扶到贵妃椅上,「阿姐生病了,又才颠簸回宫,我本是不该来打搅的,可又实在是气不过,方才是我声粗了,你现在快快坐下说话。」 不仅懂大局了,还知道体贴,如今稚气虽然还未尽退,还能看出那股子年少轻狂的气盛嚣张,但到底收敛了许多,少年完全成长起来需要时间,但是沈浓绮已经依稀看到了曙光。 沈流哲扶她坐下,又给她到了一碗茶水,才喘了声粗气道,「阿姐,那狗皇帝现如今是愈发嚣张了,之前还想着借我卫国公府的势,万事还知道收敛,现如今大难当头,竟径直将你推入虎口?莫非他就没想过,这般行事传到我卫国公府耳中,他那皇位是不是还能做得稳?!」 沈浓绮缓缓喝了口茶,「生死关头,他只想着活命,哪儿还能顾得上那么多?」 「所以这狗皇帝已经不能留了!阿姐,这春狩一行乃私会外男的最佳时机!如何?阿姐你怀上孕了么?」 这惊天一问,险些让沈浓绮将嘴里的茶水全喷了出来,后茶水入肺,咳嗽个不停,小脸被憋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咳的,还是羞的。 沈流哲下意识去帮她拍肩膀,嘴中还念念有词,「哎呀你慢着喝!」 沈浓绮推来他伸过来的手,愠怒道,「本宫方才还觉得你有长进呢,如今看都是假的!什么怀孕不怀孕的?这是你该对本宫说的话么?咳咳……」 沈流哲却觉得这无甚要紧,甚至有几分焦急道,「阿姐,这都是什么紧急关头了,不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你还在乎这些虚礼?!你听闻了么?那蒙古可汗没有死,方才传来线报,那蒙古可汗穿了一身精甲,周沛胥那一箭只伤了他胸口的皮肉,那可汗已经在掩护下回了蒙古大帐了!」 「你若是没怀上孕,那咱们卫国公府还得任那狗皇帝骑在头上说话,什么事情都不能撒开了手去做,万事都要等等等,哦,等晏朝内乱清了,边境贼寇死绝,那时我只怕已经被刘元基气得憋屈死了!」 「可你若是怀上孕了,那刘元基之前让你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我便一刀一剑全从他身上寻回来!不比他日日在咱们眼前舞强上百倍?」 厅中落针可闻,在沈流哲迫切需要答案的目光下,沈浓绮并没有说话。 她的思绪忽然就飘到了虎袭那晚,她将所有顾忌、忧虑都都倾吐而出,隐晦表达出想要个皇子的愿望,但从周沛胥的反应来看,他显然是没有想到过她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的,不仅下意识就拒绝了她,甚至觉得她的想法荒谬至极。 二人自此之后,心里好像都打上了个死结,自从沈浓绮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周沛胥或许是为了忙于政事,或许是为了避嫌,除了命人送给她些特色吃食,便再也没来见过她。 沈浓绮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却只觉得心中无比难受,心口像是被人拴住,连唿吸都觉得不顺畅。 瞧着沈浓绮蓦然蹙起的眉尖,沈流哲心内瞭然,他失望地嘆了口气,「行吧,那就是没有怀上。」 沈流哲不死心,又凑近了些问,「嘶……阿姐,是不是那些男子都入不了你的眼?额,需不需要我去帮你弄几个番邦胡族来?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告诉我,按照我在京城的人脉,定然能给你寻出来个满意的!然后我就调他入宫做侍卫,守着你这景阳宫,如此一来,若是你什么时候需要了,随时……」 他自顾自说着,然后脑门就传来一阵巨疼。「阿姐!你做甚打我!莫非我说错了么?!」 沈浓绮抬手又赏了几个爆栗,「我看你还敢不敢信口胡诌!」 沈流哲捂着脑门离远了些,终于闭上了嘴巴,只皱着眉头表达着不满,沈浓绮蹙着眉头又道,「我的事情我会自己看着办,你少给我乱出主意!」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已是非常熟悉,沈流哲观其神色,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阿姐便是,有了人选?」 沈浓绮并未回答,只是眉蹙得更深了些,沈流哲瞭然,「若是阿姐心中确实有了人选,那我还需提醒阿姐一件事。」 沈浓绮见左右瞒不过他,权当是默认了,只问,「何事?」 「此男子一旦让阿姐成功受孕,诞下皇子,下一步,便是让他受死。」 沈流哲以往清澈的眉眼,此时充满了狠戾,说出来的话语更是让沈浓绮浑身发寒。 她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沈流哲只当那男子是个工具罢了,一旦受孕便可捨弃,毕竟此事私密至极,为了避免多年之后皇族血统混乱,再闹出来出滴血认父的戏码,做实了她晏朝皇后怀私生子一事,那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无论这皇子被教养的多么有礼有节,无论卫国公府为晏朝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无论沈浓绮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皇后形象有多么完美……哪怕权势擎天,在朝夕之间,也会瞬间崩塌。 所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卫国公府以外之人,都必须得死。 毕竟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张口。 沈浓绮面上如常态地先轰了沈流哲出宫,然后心中已是颓然不已。若是为了卫国公府能更好巩固皇权,那沈流哲口中之言便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115页 景阳宫冬日里便是花香四溢,如今入了春之后,宫中更是繁花似锦。 沈浓绮悠悠躺在太妃椅上,椅旁有三两矮凳,上头放了各式坚果与水果,她感受着午后的日光洒在身上的温暖,遥遥望去,裙角被微风吹得高高胀起,宛如天仙。 经过车马劳顿,颠婆操劳,这几日沈浓绮实在是给自己放了大假,不仅宫务全权交给了女官,谢绝了所有命妇的拜帖,着实好好休养生息了一番,如今身子骨已是大好,自觉精神头都比在路上那几日好了不少。 她如今的日子便只盼着两点,一是刘元基莫要来叨扰,二是周沛胥快快给她答覆。 但偏偏这两样之间的任何一样,都是由不得她选的。 沈浓绮干脆不想再去思考,权衡,算计,谋划,只朝嘴中又塞了颗葡萄,享受着当下的静谧与惬意。 只可惜这安宁的时光并没有享受多久,袖竹便快步上前,屈膝来报,「皇后娘娘,宫中出大事儿了!您快去看看吧!光天白日之下,淑嫔娘娘竟被人撞见与一侍卫私通!」 沈浓绮惊得手中葡萄掉落,腾然起身,「你说什么?!谁?谁私通?」 「整个后宫除了娘娘您还有谁?淑嫔娘娘!淑嫔娘娘与人私通!据说被人拿了个正着,眼下皇上听闻了此事震怒,正支了软轿往钟粹宫赶着去呢!」 沈浓绮确认清楚之后,只觉得脚底发麻,差点就站不起身,好在身旁的弄琴一把将她扶住。 「取外衫,支凤鸾,快!」 在沈浓绮的不断催促之下,那座黄金灿灿的凤鸾如一阵风般穿过宫廊,沈浓绮早已顾不上端庄,坐在鸾上倾身上前,做好了随时准备下鸾的准备。沈浓绮的第一直觉是,这私通乃是误传。 于淑韵?她那般柔弱无骨,与世无争的模样,她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私通?! 可惜无论这是不是误传,沈浓绮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刘元基一步。 待她到时,钟粹宫门外已流出了潺潺鲜血,与朱红的宫门连成了一片。 她夺门而入,便瞧见于淑韵正髮髻鬓乱,散了神没了骨头似的低着头,跪在钟粹宫主殿前的空地上,身周躺倒了七八个宫女,向来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宫女。 而刘元基,正拄着拐杖高高站在阶上,正摔了手中滴血的长剑,从太监总管手中躲过条长鞭。 只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眉头竖立,通红的眼中尽是疯狂,他用尽全力,挥鞭朝于淑韵的脸上挥去,嘴中气愤叫嚣着,「你这淫娃荡妇!竟敢给朕戴绿帽!」 于淑韵丝毫不躲,清丽的面庞上瞬间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面颊滴答流在了跪着的青砖之上…… 第54章 钟粹宫中,除了刘元基气得跳脚的谩骂声飘荡在空中,所有人都跪趴在地上抖若筛糠,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阵暴怒会波及自身。 刘元基跛着脚在阶上大骂出声,唾沫飞溅,「你这个贱人,不过是身上有几分才名,才在帝后大婚时,被先帝钦点随嫁入了皇宫,不然依着你父亲那六品芝麻官,以你这资质,也堪配朕?也堪配入皇宫?!」 刘元基越说越觉得不忿,只觉得受了天大的屈辱,「嫁进来安分守己好好服侍朕便也罢了,可朕偶尔兴起来钟粹宫,你是如何对朕的?!不是要同朕下棋,就是要与朕品诗?朕若是想要下棋品诗,不知道去找那些老儒官生么?还要你在朕面前多嘴多舌?这么一说朕倒是明白过来了……」 「朕说怎么让你解个衣裳,跳个艷舞就这么难,原来你这贱人,是在外头同别的男人苟且,搔首弄姿给旁人看啊!」 这话说得露骨,全然不像是从一国之君嘴里说出来的,倒露出了副街头浪荡子买笑的无耻模样,刘元基越说越气急,看着于淑韵愈发觉得面目可憎,抬手挥鞭准备再朝于淑韵脸上挥去…… 「住手!」 宫门处传来一声清鸣之声,叫停了刘元基挥鞭的动作。 刘元基抬眼望去,只见沈浓绮穿着冕服,在宫人的簇拥之下,面带冷色而来。 因虎袭之后,刘元基与沈浓绮便再没见过面,刘元基也心知那日将她推入虎口的举止不妥,心虚得不敢去景阳宫见她,若是正常情况下相见,刘元基免不得还得低下头颅,在她面前温言解释几句…… 但因气愤连杀了几人之后,愤怒已淹没了刘元基的意识和理智,眼下莫要说是让他亏心的皇后来了,恐哪怕是先帝再生,刘元基亦不会给半分情面。 刘元基不仅没有冷静下来,甚至执着鞭子朝沈浓绮破口大骂道,「皇后真是好大的架势!真不亏是中宫之主,万民之母?!可这就是你给朕管的后宫?你平日里,到底是怎么协理六宫的?!」 「你日日在后宫中,却连宫妃与人私通这么大的事儿,你都瞧不出来么?!」 面对这样的殃及池鱼的指责,沈浓绮道也并未急着分辨,只是面带寒光,缓缓踏上了台阶,与刘元基共同立在了阶上。 她凤眸带着威势,缓缓绕着宫中扫视了一圈,冷声道,「皇上口口声声说淑嫔与人私通,但话说捉姦见双,臣妾却只见淑嫔这一个,那姦夫又在何处?又到底是谁撞见了她们私通?」 刘元基冷哼几声,「怎么?莫非皇后还认为是朕冤枉了淑嫔不成?!来人,将实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皇后,也好让皇后看看这贱人的真面目!」 第116页 此时跪在阶下的张银星颤颤巍巍爬了出来,「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奴婢!奴婢撞见他们偷情的!」 「奴婢自长姐打入冷宫之后,便一直在宫中做些杂活儿,约莫一月之前,奴婢听了嬷嬷去燕雀湖清理淤泥,结果却在那芦苇盪中,隐隐瞧见了一穿宫女,与个高大的侍卫走得很近,奴婢心中觉得不妥,想要上前提醒一番,谁知走近了看真切那女子的脸,竟然是淑嫔娘娘!奴婢瞧那男子情绪激动着不晓得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就拉起了淑嫔娘娘的手!而淑嫔娘娘后来也并没有推开……」 沈浓绮觉出其中的不对来,「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现在才说?」 张银星闻言抖了抖,急急道,「那时长姐刚被打入冷宫,奴婢又刚从郡主贬为宫女,实在是分身乏术,并且当时只有奴婢一人瞧见了,若是冒然说出,淑嫔娘娘又怎肯承认?说不定还要说奴婢是诬告,随后害了奴婢性命,再后来皇上与皇后便去了春狩,奴婢更是诉无可诉了!直到近日,奴婢摸清楚了淑嫔与那姦夫的相会规律,才特意寻了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去抓了个正着,亲眼瞧见他二人抱在一起!」 既如此,那此事便是板上钉钉了,只是沈浓绮还是不死心,又问道,「那姦夫呢?」 李公公跪匍上前回话,「那姦夫乃是内宫禁军,名为章云。首辅大人,已被拿去了诏狱。」 章云? 沈浓绮一下便想起了那个在春社夜晚,在她与周沛胥私会回宫时,尽忠职守检查车辆的那个守门侍卫。而她那晚之所以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正是因为前生龙鳞卫闯入景阳宫搜拿贼人时,听到过这个名字。所以说当时龙鳞卫因为后宫大乱,要擒拿的贼人便是章云? 所以说章云上一世与于淑韵便有了私情?且上次照样被撞破了? 沈浓绮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确实没有看出过淑嫔有半分猫腻,且这二人间的纠葛这般深,结局应与前世并无二般,她实在是觉得有些唏嘘…… 沈浓绮望着阶下跪着的于淑韵,因着那一鞭子,她显得愈发狼狈,髮髻已经完全垂落,脸上的鞭伤流出鲜血,打湿了身上清淡颜色的宫装,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两眼空洞无泪,仿佛个被抽干了情绪的木偶。 沈浓绮不禁问道,「淑嫔,事已至此,你就没有什么话说么?」 刘元基眼见于淑韵丝毫不搭腔,愈发觉得气闷,怒骂道,「这贱人还有什么可说?!她与野男人偷情,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莫非她还能抵赖不成?在我们去九安山春狩这段时日,她不定出来私会过多少次!竟都被人摸出规律来了,眼下见朕腿脚不便,皇后你又在景阳宫中养病,这不又耐不住寂寞了么?!」 刘元基拄着拐杖声嘶力竭地怒骂出声,不时捂着胸口郁气难解,干脆抽出把剑来,就要拄拐下阶朝于淑韵刺去,「朕、朕杀了你这贱人!」 「不可!」沈浓绮张开双臂,挪步挡住了刘元基下阶的身影。 刘元基满眼通红,执剑恶狠狠盯着沈浓绮,「莫非皇后还要包庇这贱人不成?!」 沈浓绮盯着他手中那柄随时准备刺过来的长剑,知道此时若再激一激他,按照刘元基的脾性,冲动之下取了她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只能面色缓和着柔声安抚,「皇上,您先冷静冷静。」 刘元基大手一挥,「你让朕如何冷静?!若不杀了这贱人,实在是难消朕心头之恨!」 沈浓绮苦口婆心劝道,「臣妾知道皇上您生气,但是也不能行事这般武断,臣妾只问你,杀了淑嫔倒是简单,可淑嫔好歹是官家女子,由先帝做主的后宫,若是乍然死在了宫中,定会惹得朝堂议论纷纷,皇上届时应该如何同朝臣们解释?」 短短几句如醍醐灌顶般,让刘元基稍稍平復了些。 是,现在这一剑刺下去是痛快了,但总不能坦白说是因为淑嫔与旁人私通,他才下此毒手吧?若真是如此,皇家颜面定然扫地,他刘元基顷刻间便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自从受了鞭训、虎劫之后,他已经愈发不得人心,若是这事捅漏了出去,恐怕朝臣们只怕会愈发看不起他! 见刘元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沈浓绮又软言道,「皇上您再生气,也还是要以朝局为重,对吧?方才您杀的杀,骂的骂,打的打,想来如今定是口干舌燥,来人,还不给皇上奉上杯茶来静静心?」 沈浓绮见他神色缓和了不少,又亲手将茶盏递到刘元基面前,「皇上,后宫之事,本来就是由臣妾料理的,您理应派人来同臣妾说一声才是,臣妾自然会为皇上您出主意,可眼下……」她瞧了眼遍地的尸体,「您怎么闷声不响,一气杀了这么多钟粹宫的太监宫女?要知道这些太监也就罢了,不乏有些命苦的自愿净身入宫,可这些宫女,却是实在在是登记在册的官眷,家中还有父母兄妹,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的……如今都死了,您让臣妾如何对外解释?」 刘元基仰头咽了口茶,满眼阴鸷,「你的意思,还是朕的错漏了?!」 沈浓绮帮他顺了顺背,「臣妾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人死了就死了,臣妾自然有法子遮掩,但若是淑嫔同这些人一起死了,臣妾就算想遮掩这桩丑闻,只怕旁人也会心中生疑,想要查探出个一二,倒是对皇上,那可是有害无益之事……」 第117页 「那你说!怎么办?!」 「事已至此,不如只道是侍卫与钟粹宫宫女偷情,然后被查出后,皇上为了以正宫规,这才命人杀了这些包庇者,至于淑嫔,因着管教宫女不严而遭了皇上厌恶,自此打入冷宫,永世不得踏出一步。淑嫔她犯下如此打错,自然是不可能被宽宥,待事情平息得差不多了,再派人往冷宫送杯毒酒罢了。如此,皇上脸面上过得去,这桩事情也可尽数揭过了。」 此言说的有章有法,可刘元基心中还是很不痛快,他眼眸眯起,晦暗盯着于淑韵那摇摇欲坠的身躯,终究还是将手中的汝窑青瓷茶杯,用力朝于淑韵的额角掷去, 「还不依皇后所言,将这贱人押去冷宫?!传朕指令,不可给她一饭一食,哪怕是口水,也不能让她喝!」 第55章 诏狱,从来都是每个晏朝人的噩梦。听闻自从先帝九龙夺嫡成功之后,便成立了此狱,刚开始专门用来剷除异党,专门关押那些在京中为其他藩王效力的大臣。 先帝刚登基时面上和善,对朝堂道前尘往事不再追究,可背地里却暗暗搜集罪证,秉持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漏,将京中任职的大臣几近剷除了大半,大臣们刚被先帝的怀柔政策麻痹,前一秒正将心放在肚中与家人吃饭,后一秒便被羽林卫擒进了诏狱之中,之后便是音信全无,连个尸首都不见。 后来政权稳固之后,诏狱便换了个用途,成了专门收集大臣们的情报、处理皇家私隐之地,里头关押的大多是王公大臣,巨卿豪公。 诏狱暗无天日的最后一层,最里头那个房间,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青砖缝中都被鲜血染红,血腥味久散不去。 那个被束缚住的男子浑身是伤,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捆在了木桩之上,已是面目模煳,被打得不成了样子。 狱门处传来丁零噹啷的响动,朝内走进来个灰衣男子,他气宇轩昂,身子如松,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贵气,宛如空间白云,亦似无瑕白玉,似是不曾沾染半分喧嚣烟火的模样,乍一出现,连昏暗的牢笼都点亮了几分。 负罪男子掀起沉重的眼皮朝响动声瞧去,似是有几分意外,弱声道,「首辅大人?您怎会出现在此处?」 周沛胥先是请退了众人,然后撩袍坐在了正中那张小叶紫檀木的官帽椅上,「你是由我推荐入内宫禁军当值的,皇上疑心我派人蓄意勾引宫妃,我自然应该出现在此处。」 章云脸上闪过几丝内疚,「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对淑嫔娘娘心慕已久,并非是受了大人授意,牵连到了大人,属下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只不过大人可否告诉大人,淑嫔娘娘现在人如何了?刘元基那狗皇帝并未将她如何吧?」 章云情绪激动了起来,眼中闪出泪花,异常急切地望着首辅。 但周沛胥神情却无半分变化,他并未回答,而是不慌不忙问了一句,「心慕已久?就这般喜欢?喜欢到……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章云知周沛胥此时正如日中天,就算皇帝疑心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地位,此番来,恐是来盘问审查的。 他问得一板一眼,落在章云耳中,便是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章云方才还抵死不发一言,如今晓得死期已近,面对曾今有过恩情的周沛胥,嘴上却松动了几分,先是狂笑了几声,又道,「听说首辅大人至今未婚?那您自然是不知相思、情爱为何物的,身家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能脱离那苦海,饶是我再压上下辈子、下下辈子,又有何惧?!」 人之将死,其言也尽,章云干脆倒豆子般,将挤压许久的话语全都倾吐了出来。 「我和她原是,从小定亲,我章家家道中落后,她那嫌贫爱富的父母便毁了我们这一纸婚约,活生生将我俩拆散了!后来,她因在诗会上多呤了几首诗,多做了几幅画,人人颂扬惊嘆不已,才名传到了先帝耳中,先帝便让她给皇后当陪嫁入了东宫。旁人自然认为此乃先帝赐嫁,无上荣耀,乃是祖坟冒烟才能得来的福祉,可谁也不曾问过,她究竟是如何想的,谁也不曾问过,她究竟想不想嫁!」 章云言语愤慨,眼泪与嘴中吐出的血沫,齐齐滴落而下,「当初我进宫当差,真的只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只要她欢喜,我便可将心放在肚中,今后或远离京城,或另娶女子成家。」 「但旁人不知刘元基是何货色,首辅大人您还不知么?他连在庙堂淫乐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如此不知礼义廉耻,又算得上什么良人?!她自小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狗皇帝呢?是个握住笔恐都不知道写字,只知道剔牙的混帐玩意儿!韵儿好心劝解他练字习文,那狗皇帝却仗着她家世卑微,性子又柔弱了些,稍有一言不和,竟将她暴打一顿!」 「大人,你知道我无意瞧见她隐在袖下的伤时,是何感受么?半条胳膊,不是青就是紫,连一块好肉都寻不出来!可韵儿她不仅连一句痛都不能喊,更是连谁都不敢告诉……那日她在燕雀湖投湖自尽,若不是我正巧撞见,恐怕她就不在这世上了!瞧着她活得这般绝望痛苦,我岂能安然离去?」 他字字泣血,随着因情绪激动而轻轻摇晃的铁链碰撞声传入耳中,周沛胥只眼眸半垂,脸上无半分神色,沉默了半瞬之后,缓缓道,「即便是如此,淑嫔也该先和皇后娘娘倾诉。」 第118页 章云闻言又是冷笑几声,「大人是在说笑么?虽说皇后娘娘统管后宫,素来贤德公正,可此事即不与后宫嫔妃间争斗相关,又不是俗世宫务,皇后娘娘就算手伸得再长,能管得了那狗皇帝的床帏之事么?再说,韵儿素来胆小,遇事只知明哲保身,她若是言明了,保不齐还会扣一顶离间帝后的帽子,她岂敢?」 「后宫中的女子,碰上这样的皇帝做夫婿,那便如梗在喉头的刺,咽不下又吐出去!饶是出身卫国公府的皇后娘娘,还不是被推入虎口,差点命丧黄泉?!大人您擎等着瞧,莫要看眼下皇后风光,若是再过个半载,狗皇帝再厮混出个私生子来,皇后娘娘照样焦头烂额,要给狗皇帝收拾烂摊子!」 提到沈浓绮,周沛胥额角的太阳穴轻突了突,后又迅速恢復,他眼周骤紧,想要反驳怒斥几声,话到了嘴边又湮灭在了喉间。 何苦要同个死囚犯争论,周沛胥轻摇了摇头,唏嘘嘆了一声,「你若是做不到带她逃离皇宫,那也应将心思藏得隐匿些,至少不该让人抓住把柄才是,可你二人既无保全自身的能力,又无相信皇后公正,搏命一击的勇气,如今齐齐走入死局,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周沛胥待人虽亲和,却也鲜少这般敲打提点,言至于此,已是难得。 周沛胥又道,「淑嫔现已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宫。至于你,饮下这杯鸠酒,上路吧。」 说罢,他轻拍手掌,便有狱卒端了酒壶酒杯来,往章云的嘴中勐灌而下,章云挣扎个不停,连带着铁链也框框作响,他呜咽道,「饶是我做鬼,也绝不会饶过那狗皇帝,在黄泉路上!我等着他!韵儿,我们来来世……再见……」 景阳宫外,张银星哭哭哀求着传信的宫女,「好姐姐,你便让我去见皇后娘娘一面,就一面,可好?」 宫女撇开她抓住袖角的手,不耐道,「你还是赶紧走吧,娘娘说了不见,若是再在此处喋喋不休,惊扰了皇后娘娘清休,当心吃板子!」 张银星眼中噙着热泪,「怎会?姐姐可将我的话带到?我费尽心机撞破淑嫔私通之事,便是递给皇后娘娘的投名状,这后宫就皇后娘娘与淑嫔,眼下淑嫔的丑事败露被打入冷宫,如今皇上因着卫国公府势大又不敢选秀,那后宫中便只有皇后一人独大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啊!我只想带长姐出宫,只想和长姐一起出宫啊!」 她形如疯魔,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宫女眼见她说得越来越出格,干脆抬手朝她狠狠颳了个耳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帝后之事,岂容你在此高声妄议?快来人啊!快将她拖离此处!」 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前来,见她言语声不禁未小,甚至音量还越来越高,又见她挣扎扭动不肯就范,干脆一掌将她击晕,将其掷在了隔巷的宫廊中。 张银星是被寒冷的夜风颳醒的,她睁开眼后,只感一阵悲凉,五脏六腑都没有安落之地,但是抬眼瞧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忽然就记起了儿时,她和阿姐爬上屋顶赏月数星之事……她们姐妹俩自小便在一处,感情最是要好。 如今世上就独剩阿姐一个亲人了,如今正在冷宫中艰难度日,她又岂能弃之不管? 她一定倾尽全力救阿姐出去! 小小冷宫罢了,既然皇后这条路已走成了死路,那她便要试试别的路。 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救长姐出那牢笼般的冷宫。 她如今只是宫中的婢女,自然人微言轻…… 但若……她变成了首辅的女人呢? 第56章 成华殿中,未时三刻,景阳宫送来的糕点如期而至。 沈浓绮贴身伺候的宫女秀芬,因往成花殿递送糕点走动频繁,如今已可以径直入成华殿的书房。 她轻轻将玉碟从食盒中取出放在案桌上,然后款款退了几步,照例回话道,「首辅大人,娘娘道适逢春季,她近来会做些应季的糕点送来,今日送的这青团清热解火,望也能消消大人的疲惫。」 周沛胥正在埋首批阅奏章,并未抬头,只指尖的笔顿了顿,「回去禀告皇后娘娘,让她以凤体为重,万勿因这些琐事劳累。」 秀芬埋头道了句「是」,然后倒退着出了书房。 阿清瞧着那几个圆坨坨的软糯青团,心中嘆道,皇后娘娘如今的手艺愈发好了。 两个月之前,景阳宫送来的糕点还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今日这青团,却色泽如碧玉,油亮似翡翠,瞧着便食指打开,极为喜人。 只不过他家大人,对于景阳宫的糕点倒从不挑剔,无论何样都能尽数落入肚中。 阿清端了玉蝶,放在了离周沛胥最近的书桌上,果然碟放落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伸来,捻了块青团往嘴中送去。 周沛胥轻嚼几下,只觉得青团糯韧绵软,麦浆草的清香味斥满了喉腔,他尽数咽下,问了一句,「近来朝中有什么动静么?」 阿清殓神道,「上次大人鞭帝之后,以卫国公府为首的武臣们,皆觉得大人刚正不阿,为皇后娘娘出了口气,自那时起,文武大臣们的摩擦,比起以往少了大半,此次春狩,大人您又出手刺死老虎,将皇后娘娘救于虎口之下,再加上沈流哲多次登门拜访,请教老公爷学问………… 种种因缘际会之下,朝中文武对立之事少了不少,许多政令推行起来,比以往顺利了许多。」 第119页 「小人唯一觉得蹊跷的,便是卫国公府近来的举动……沈流哲最近,正暗地里四处採买美男子,并且放话出来,不拘什么胡族异邦,只要生得好看,他都愿花大价钱买下。 这一举动惹了不少人笑话,大家都道沈流哲如此行径,只怕是不喜欢女子,而是好男风。」 周沛胥闻言,伸手执青团的手微顿了顿,「他将这些男子置在卫国公府里了?」 阿清抬眼观了眼他的神色,迅速否认道,「并未。沈流哲将这些男子全都放在了远离京郊的宅院中,还重金聘了人教他们,学的皆是些寻常男子不用专精的东西,什么品酒作画、抚琴呤诗什么的……」 阿清又低声嘟囔了句,「皆是大人擅长的。」 周沛胥端起杯子饮茶,将脸埋在氤氲的水蒸气中,温吞道了句,「沈流哲虽行事怪诞,却是个真心心疼她的。」 朝中大臣都觉得刘元基这皇帝已是无救,只怕是卫国公府在旁瞧着,更是窝火异常,这样的男子既然不堪託付,那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沈浓绮在宫中受罪,估计是在暗中寻找合适人选,以后好安排入皇宫,给皇后添乐做男宠。 这样罔顾人伦章法的法子,旁人自然是不敢想,但按照卫国公府万事不肯吃亏脾性,这倒颇符合他们的行事作风。 只是沈流哲做了这么许多,到头来定然时候一场空。 呵,男宠? 饶是沈流哲愿意塞,那还得看沈浓绮愿不愿意要,更要看周沛胥愿不愿意抬手,任沈流哲朝自己珍爱的女人身旁送男人。 思及此处,周沛胥只感一阵烦躁,连带着案桌上的奏章都不顺眼了起来,干脆出了成华殿,想要出门散散心。 谁知还没走到御花园,便在远处的宫廊外,正瞧见沈浓绮带了两个贴身婢女,在与禁军统领蒙素说话。 沈浓绮亭亭站廊门之处,着了一身鹅黄的宫装,在朱红色的红墙之下异常乍眼,她双手轻揣,嘴角溢着略带疏离,却又亲和的微笑,将个略有威严,却又体贴十足的皇后形象勾勒得清清楚楚。 而禁军统领蒙素,堂堂一个身高八尺男儿,往日在军中素以威严兇勐的形象示人,如今站在美艷绝伦的皇后身前,竟脖颈后缩,肩膀垂落,一张黑脸不知是因为羞意,还是腼腆,竟被涨得通红,那双刷起刀来可直取人性命的手掌,忸怩着张开十指,又不安地攥紧……活脱脱一个怀春的少年。 他们的话语,顺着穿廊风传入周沛胥耳中。 「……出了淑嫔这档子事,今后选拔内宫禁军定要再严苛些,万望蒙统领留心了。」女子温言指令。 蒙素涨红着脸,昂首挺胸立正,大声应道,「是!卑职今后定擦亮眼睛,不再让娘娘烦心!」 二人说罢,便准备交错离去,谁知此时沈浓绮脚下一滑,身姿微微倾倒了倒,离得最近的蒙素,下意识立即伸出双臂便准备去扶……好在身后的袖竹即使搀住了沈浓绮的身姿,这才转危为安,朝景阳宫的方向行去。 蒙素那双摆停在半空中的手,愈发显得尴尬,他摸了摸后脑勺,痴望着沈浓绮越走越远,在原地停了许久才离开。 远望着这一幕发生,周沛胥眼眸暗了暗。 她正值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褪去豆蔻年华的青涩,愈发显露出花朵般的娇俏可人,每次出席国礼仪态万千…… 心慕她者,又何止他一个? 周沛胥向来心性坚定,任何突如其来的急事重事,都不会让他的眉头皱一下,可如今心头却泛上汹涌的酸意,使得他嘴角向下撇了撇,然后朝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快步追去。 「皇后娘娘。」 眼瞧着那鹅黄身影顿住,她缓缓转身,他便对上了沈浓绮略带惊喜的眼神。 二人心结未解,已有许久没有见面,虽然心底牵挂彼此,可如今乍一见了,都觉得有几分涩然,谁都未将浓烈的思念脱口而出。 浓烈的感情忽然淡了下来,沈浓绮愈发后悔那晚同他提了子嗣之事,更担心他如今出现在眼前,是来拒绝自己的。 她甚至有丝不敢面对,向来从容的脸上,骤然闪现抹慌张,只搅着指尖的手帕,装作无意自说自话道,「本宫方才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眼下正要回景阳宫接见云宁郡主,不知首辅大人出现在此处是……」 「绮儿。」 周沛胥打断了她的话语,眸光只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句缓言道,「若我不愿,你会去找别人么?」 他的目光诚切无比,带了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语气,眸底还闪现了丝偏执与疯狂。 此言如魔音贯耳,只穿心肺,如天上降下来道闪电,噼得沈浓绮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沈浓绮俨然未曾料到他是来问这个问题的,瞳孔微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因在宫中,担心隔墙有耳,这句话问得隐晦至极,可沈浓绮依旧明白这话的原意是:「若我不愿同你生下带有周家血脉的孩子,你会去另寻他人欢好,同旁人诞下皇嗣么?」 沈浓绮缓缓抬眸,瞧着他明显消瘦的面庞,便知他最近为此事有多烦恼忧心,她心间骤疼一瞬,眸光闪现出泪光来,然后毫不犹豫走近几步,用只有二人能听清楚的语调,带着轻柔的语气笃定道, 「旁的男子,岂能让我甘愿怀胎十月,遭受生产之痛? 第120页 胥哥哥,我沈浓绮这一世,唯愿给你生孩子。」 她越想越内疚,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胥哥哥若真因此而心烦意乱,反倒让我惴惴不安,原是我的错,并未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才提起这些惹得你愁闷。 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了,为何一定要是从我肚中诞下的才是皇嗣?听说如今边境又因蒙古可汗而不宁,许多百姓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大可假装怀孕,然后抱个无父无母的襁褓小儿来教养长大,如此又何尝不可?」 周沛胥心中一痛,「当然不可。事关下任晏朝皇帝人选,自然是要慎之又慎。更何况,岂能委屈你去悉心培育一个没有血脉亲缘的孩童?万一将来东窗事发,你这做母亲的又该如何自处?」 一滴泪珠掉落,被沈浓绮抬手迅速抹去,噙着泪花摇头道,「有何委屈的?我本就是一国之母,天下的孤寡孩童,合该都是我的孩子。血脉而已,看开了也不过如此,没有生恩,也有养恩,我不怕孩子长大后……」 「你能瞒得住旁人,却不能保证能瞒住卫国公府一辈子,届时他们若知晓了这孩子不是沈家血脉,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眼见沈浓绮越说越偏,似是认真在想要去寻个来养的模样,周沛胥心口愈发觉得揪着疼,「绮儿!」 「我今日并非是来拒你的!只是我脑子现下乱得很,你容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掐指一算,男主下一章就想通了。 第57章 月悬高空,顺国公府一石亭之内,周沛胥正在饮酒独酌。 周府自小管教森严,除非是重大节庆典礼,子弟们一贯不允许醉酒玩乐,周沛胥素来修生养性,乃子弟中的翘楚,哪怕是在应酬中,官员们推杯换盏,豪饮畅快,他亦只浅酌几口,从未见他俊美的脸上,因酒气而染上醉红。 唯有一次大醉,乃是沈浓绮成婚那日,周沛胥自宫中赴宴回府之后,命阿清抬了好几坛年份久远的女儿红送入房中,命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次日阿清去瞧时,只见房中酒气冲天,房中被吐得满是污秽,桌前毯上到处皆是,唯有周沛胥指尖攥紧了张女子画像,并未沾染半分脏污。 那张女子画像,被周沛胥精妙的笔触勾勒得惟妙惟肖,正是如今端坐在后位上的皇后。 「倒满。」 周沛胥将酒饮尽,将拳头大的海碗递来,朝阿清吩咐道。 阿清想要劝阻一番,「醉酒伤身,大人还是少喝些吧,若是老爷知道了,恐又要生气了。」 已是微醺,可周沛胥酒品却还是极好的,不是那般喝了几分薄醉,便肆意胡闹借酒扬疯之人,见阿清并未行动,干脆自己端起酒罈,到了满满一海碗。 情爱的确误人,他向来自负清高,却没有意料过,会因为一女子而痴醉到这个地步。原以为他比章云强些许多,至少未曾让心爱的女人深受险境打入冷宫,可又想到章云曾几次三番暗中谋划刺杀刘元基,这般看来,他对沈浓绮的那片心,或许还不如章云对韵嫔的一片痴诚。 可章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人赤条条在这世上,他却终究不一样,顺国公府的兴衰,晏朝的成败,全都繫于他的一念之间,实在是牵绊越多,顾虑越多……他若一着不慎,不仅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上下几千口人会因此丧命,甚至成千上万的百姓,都要因他的一念之差而捲入战火,因此流离失所。 晏朝的第一个皇子,乃事关晏朝国运的存在。 此皇子若不是由皇后肚中托生,便会如章云所说的那般,刘元基与宫女苟且而诞生,若真是宫女肚中所生,自然是要认沈浓绮做嫡母皇后,放在沈浓绮膝下教养,这样一来,那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岂不是齐齐给刘元基的子嗣做嫁衣? 为了稳妥起见,这皇子便只能从沈浓绮肚中生出。 周沛胥其实曾在心中问过自己。 其一,若是沈浓绮并未识破刘元基的真面目,帝后感情深厚,沈浓绮肚中怀上刘元基的血脉,他愿不愿意以首辅之责,助她教养皇子。 他想也不想,定是愿意的。 其二,若是沈浓绮识破了刘元基的真面目,却并未喜欢上自己,而是爱上了旁的男子,与他人私通怀子,他是会彻底掩藏此事,助她教养肚中孩儿?还是会戳破她的真面目,让她坠落高位,受万人唾骂? 周沛胥苦思许久,虽然心中不想承认输于他人,可到底还是不忍她受苦吃罪,最后大多也会帮她周全,替她教养孩子长大。 为了她,他甘愿卑微至此,就算帮她养旁人的孩子,也断不会有一丝怨言。 沈浓绮可以选择爱他,又或者选择爱上旁人,但他没得选,这世间女子千万,却再无一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只能选择爱她,或者只能更爱她。爱到去教养一个她与旁人的孩子,也不愿她受半分委屈。 可当她真的开口,道想要诞下周家血脉的孩儿时,周沛胥为何却又踟蹰不前了呢? 他因为那点子血脉传承,宗庙继名的念想而觉得憋屈,可沈浓绮为了成全他,宁愿放弃怀孕,放弃养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子,转而去抚养一个孤儿,她又何尝好过? 大爱无疆,小爱私肠,一番对比之下,沈浓绮待他才是大爱无私,而他倒显得小肚鸡肠。 第121页 罢罢罢,既然培育下代晏朝皇帝的重担,终究要落在他身上,那他宁愿那孩子是他的血脉,而非旁人的血脉。 周沛胥想通之后,只感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他将海碗中的烈酒饮尽后,将海碗摔落在地,瓷片碎裂。 「阿清,最近有无良辰吉日?」 阿清站在一旁,被乍然摔碎的海碗吓了一跳,虽不明白周沛胥为何要问这个,却还是回答道,「回大人的话,三日后的四月十八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最宜婚嫁、求嗣。」 四月十八,承时二刻。 景阳宫后厨之中,沈浓绮照例在忙碌着做点心,她将指尖的紫薯糕捻成了形,轻轻放置在了案板之上。 袖竹在旁夸道,「这般繁琐的紫薯糕都被娘娘做出来了,可见娘娘在糕点上确是进益了。」 「只要本宫想,便没有什么做不好的。」沈浓绮笑着扬了扬眉,又吩咐后厨诸人要小心照看火候,然后便走出后厨,处理宫务去了。 后厨中人,除了灶台旁看火的小翠,尽数出门恭送皇后娘娘,她们回来时皆为发现,那紫薯糕的位置,发生了轻微的移动。 厨歇之时,烧火丫鬟小翠蹑手蹑脚地行至一偏僻宫廊处,被忽然出现的沈银星拉至转角。 张银星伸着脖子,见四处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如何?那药下进去了么?」 小翠点了点头,「全下进去了,那糕点要蒸上许久,她们独留了我一人看火,我后来还掀起蒸笼查看过一次,绝无错漏。」小翠有些心有余悸,搅着指尖问道,「若不是我母亲、妹妹都重病缠身,急需救命钱,我定然是不会帮你的!你确定那药对首辅大人贵体无碍?否则,否则我全家的性命恐怕都要填进去。」 「我还指望着首辅大人救我和阿姐出宫呢,又怎会害他?你放心,不过是让他下下虚火罢了。」 张银星将几张大额银票塞入小翠怀中,「你如今才十八,还有七年才能出宫,届时只怕你母亲妹妹都病死在棺材里化为灰烬了,你放心,待我爬上了首辅的床榻,我定让你随我一同出宫,放你归家去照顾你的母亲和妹妹。」 张银星从小翠处确认好下药成功后,匆匆叮嘱几句,便消失在了宫廊转角,脚步不停朝成华殿的方向走去。 成华殿,未时三刻,秀芬提着屉盒如期而至。 案桌旁的香线冉冉升起,攀着空气消散在殿中,周沛胥正坐在官帽椅上,右手拿了本书在看得聚精会神,指尖捻动着书页,一举一动皆透着文人雅士的风骨。 秀芬守规矩地埋头上前,将屉中的糕点轻放在了案桌上,照例回话道,「皇后娘娘道,知道大人因杂事苦闷,有些事情看似纷杂无解,但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定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大人不妨吃了这糕点,或许一切便有了定数。」 周沛胥目光落在书上,熟练地拣起块紫薯糕往嘴中送去,但却在触到唇部的那一瞬间停下。 他放下书本,低头瞧了眼那紫薯糕,由这糕点的外观来看,他能判断出,的确是出自沈浓绮的手艺,眼前的秀芬也确实是她贴身伺候,信任无比的宫女,好几次传递书信,都是藉由秀芬手中过得…… 他盯了那紫薯糕半瞬,并未如往常般立刻食用,而是又和秀芬确认了一遍,「娘娘说,让我吃了这糕点?」 此话倒让秀芬呆愣了一瞬,她仔细回忆,确认无误后,才有埋头回答道,「是,娘娘道让大人吃了这糕点,或许一切便有了定数。」 周沛胥微顿了顿执着紫薯糕的指尖,一时无言。 他乃精通岐黄医术之人,方才这紫薯糕才凑近鼻尖,他便能闻出来股迥异的酸涩味,这不是糕点中应有的味道,却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他能闻出来,此乃让人失魂销骨的催情药,一滴便可让人疯魔,一旦饮下,若不能与女子交颈欢好,便会慾火焚身心智全无。 她知道他医术高明,却亲手将此药放在糕点之中,让信任的宫女送了来,还特意嘱咐他服下…… 她定是等得久了,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大人,奴婢的话可有不妥?」秀芬忐忑问道。 「无甚不妥。」 周沛胥将紫薯糕抬至唇边,张口放入,咀嚼着吞咽而下,「你回去转告皇后,今天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最宜婚嫁、求子。」 秀芬一时不明这话是何意,却也只能应下退去。 一旁的阿清上前,照例端着茶壶茶杯放置在案桌之上,行云流水般泡了杯浓淡得宜的茶水,好给周沛胥解腻。 周沛胥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又吩咐道,「昨晚饮酒,如今还有些头昏脑胀,待会儿我要在侧殿小憩,你吩咐下去,让院中的侍卫都退远些,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吃入紫薯糕不到半瞬的时间,周沛胥便清晰感觉到,腹部下方微微升起些灼烧感,在春日里有些没来由的燥热。 如今打点好一切,周沛胥扯了扯扣得严实的衣领,好让凉风透入,沁沁心脾。 他对此媚药的药性不敢大意,快步流星走入侧殿,想要换身衣裳往景阳宫走去,正焦躁着将脖颈处的几粒衣扣解开…… 却只感身后的翡翠湖光屏风出,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一个女子的身影窜出。 她张开双臂,从后环抱住了他的腰身,身躯紧紧贴着他厚实的背部,带着蛊惑引诱的音调, 第122页 「大人现下是否难受得很?奴家让你舒服些,可好?」 第58章 成华殿乃周沛胥在宫中处理政事的场所,周遭的侍卫是顺国公府亲自调用,日夜被看得铁桶一般。侧殿更是更衣休憩所在,平日里宫女都鲜少出入。 周围都是自己人,因为身上传来的阵阵异样,周沛胥的警惕性更是放低了几分,并未特意查看过侧殿,此时身后的女子乍然出现,着实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这女子的音调有些微熟悉,周沛胥顷刻之间便猜到了此人是谁,立即将圈在腰间的手臂用力甩开,然后将身后之人往后一推,女子便被这股力道甩到了床榻之上。 周沛胥眸光晦暗,射出寒光来,「你是如何进来的?!」 周沛胥衣领的扣子半解,露出了雪白的里衣,他额间沁了微微密汗,唿吸也比平日里急促些。 张银星见他的反应,便知那药效已经发作了。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床榻上爬起,娇声道,「大人若是想知道我如何进来的,我可在床榻上同大人慢慢说。」 张银星打定了心思蓄意勾引,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露出了内里暴露异常的衣着,艷丽的桃红衣裙,将上半身的沟壑勒高,几乎就只覆上了层薄纱,她下榻朝周沛胥走去,「瞧大人的模样,定然是难耐至极了吧?此药名叫夜方休,提枪驰骋,一夜方休的意思。若不能疏解,只怕是要爆体而亡,奴家怎捨得大人如此受罪……」 谁知还未走近,便被周沛胥掸脏东西似的掸开,连碰都不曾碰她,一掌虚空的内力噼来,张银星腹部一痛,狠跌在了地上。 周沛胥此时彻底反应过来,原来那紫薯糕并不是沈浓绮送来的,而是张银星蓄意为之! 下腹的那阵异样感越演越烈,连带着头脑都昏沉了起来,周沛胥只觉得尤其口干舌燥,脸上也变得潮红滚烫,他再也顾不上处置张银星,而是箭步冲出了殿门,纵身一跃,攀上朱红的宫墙,往深宫之内飞跃而去。 景阳宫。 沈浓绮正刚洗完头髮,及腰的青丝裊绕在身周,弄琴正沾了幽香的髮油望发尾抹去,这髮油由各种各样的珍稀花朵提炼出来的精油,不仅可以养护秀髮,更可为髮丝增香。 沈浓绮指尖拨弄着髮丝,听了秀芬的话,正觉得诧异异常。 「日子好不好的,与糕点有什么关系?莫非他是要带了糕点去拜神祈福么?」 秀芬垂头道,「那奴婢便不知道了。」 沈浓绮执起木梳,将青丝梳顺了些,又问,「他吃紫薯糕了么?还说了些什么?」 「旁的便也没说什么了,只是……大人许是吃不惯那糕点,似乎犹豫了一阵才吃下。」 犹豫? 这是为何?以往她做糕点时,偶尔也会掺些紫薯在里头,并未听说他有何反感啊?今日怎么倒犹豫上了。沈浓绮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先让秀芬退下了。 得知此事,她便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好在这只是个小事,什么时候找他问问就清楚了,不值得耗神去想。 髮油抹完,乌黑浓密的青丝坠得头皮有些发麻,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之感,此时袖竹快步上前来报,凑近在沈浓绮耳根处道,「娘娘,首辅大人忽然来了,正在寝殿的侧室中。」 ? 二人虽然有情,可自从回了京城之后,未免旁人察觉,在公共场合都是避讳着的,连眼神都未曾对上过,再加上以往就算有要事商谈,大多落在纸面上,让奴僕转交,遇上些紧急之事,需要见面说得,那定然会约好时间,在燕雀湖见面。 这青天白日的,他怎会说都不说一声,便径直到寝殿中来? 沈浓绮下意识便觉得他是有要事相商,着急到要立即商讨对策。 她腾然站起,「快快将首辅请进来。吩咐下去,闲杂人等全去外殿修剪花草,不经传唤不得进内殿。」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 弄琴和袖竹退了出去,紧而周沛胥移步近了寝殿当中。 周沛胥原以为这媚药就算是再勐烈,可他到底懂些岐黄之术,平日里也会试药试毒,身体早就就有一定的抗药性,多少也能消解些不适,但他却低估了张银星爬上床榻的决心,也低估了此药的药性。 他如今只觉得全身上下被毒蝎子蛰过,又痛又痒,下腹的邪火越烧越旺,那股灼烧感自腹部蔓延到全身,浑身上下都变得潮红,似乎下一秒就要血脉喷张。 他向来知礼,拼尽全力不被这股异样左右,这才让袖竹进寝殿通报,若是常人中了此药,绝无这般的忍耐,恐怕是早就已经沖了进去。 踏进寝殿的剎那,便闻到一股香甜沁脾的香味,初闻是阵玫瑰花香,而后桂花与兰花香的气味便窜入了鼻尖,他顺着花香味的中心望去,沈浓绮穿了见月牙白的寻常宫装,丝绸的光泽感,将她的容貌衬托得愈发清纯动人,万千的青丝垂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躯体旁,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高贵,典雅,清纯,妩媚。 周沛胥忍不住喉头一滚,声音因排山倒海的欲望而变得沙哑,「绮儿……」 沈浓绮亦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上前几步,抬起指尖触到了他通红的面庞,略有些着急道,「胥哥哥,这是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病了?」 她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仿佛是让一个即将渴死的人,喝到了能救命的那捧清冽泉水。 第123页 周沛胥因她的触碰,唿吸变得愈发急促了起来,他终究是控制不住,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抱住,将头埋在了她的肩颈中,手掌用力抚触着她的背部。 对于肢体接触,周沛胥从来都是点到为止。除了春社夜晚那个吻,二人便极少有身体接触,就连拥抱也是轻揽着的,从未展露过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及侵略欲。 可这没由来的野性,让她心里发慌。 沈浓绮被他的掌心摩挲得差点就要站不住,她有些不明所以,微微仰头,眸中带着湿漉漉的雾气问道,「胥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她幽兰的气息吐在他的颈间,像是蒲公英拂过,愈发让人心痒难耐,周沛胥掌中的动作不禁又大力了几分。 堂堂首辅,竟在阴差阳错之下,误服了媚药? 周沛胥知道应该同她解释清楚的,可此时此刻有些羞于说出口。 他并未言语,只抓住了她葱白般的玉指,往下腹三寸探去,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沈浓绮触到了一个滚烫的怪异之物,瞬间脸蛋被胀得通红,顷刻之间,明白了周沛胥为何今日异于常态,他向来是意志坚定之人,若非中了媚药,绝不会如此失态。 沈浓绮不是什么不通□□的女子,早在帝后大婚之前,宫中的嬷嬷便专门给她看过夫妻房事的画本,画本上的男女亲密无间,旁边甚至还用文字做了注释,那时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知道归知道,眼下还是有些懵然,既不知是羞,还是恼,还是荒谬,还是腆然………… 周沛胥只觉得热,热得浑身都要烧起来,唯一能稍稍好受些的,便是沈浓绮的指尖触过的地方。 周沛胥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如海浪般汹涌而来的欲望,让沈浓绮从怀中解脱出来,他眸底透着十足的渴望,正死死盯着她小巧完美的唇珠,带着卑微的语调沙哑道,「娘娘,臣可以么?」 沈浓绮知道他定是难受异常,他额间已经布满密汗,颈间的中衣变得微微透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再也来不及多想,「可……唔。」 「以」字还未说完,如花朵般红艷的唇部便被封住。 男人似是迫不及待地亲了上来,然后将轻易敲开了她的贝齿,在里头攻城略地。 沈浓绮被亲得头脑发晕,浑身发烫,身子彻底瘫软,被腰间的臂膀牢牢抱住才未跌落。 殿中传来唇齿相触的吻声,伴随着女人的呜咽,及男人的粗喘声。 若说方才沈浓绮的触摸是捧清冽的泉水,那如今的这个激吻,便似是让周沛胥寻到了泉眼,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吮吸,只觉得身上的燥热缓解了小半。 人一旦尝都了甜头,便会变得不知足。 周沛胥的手掌不满足在她腰间流连,而是指尖轻动逐渐向上,只觉得愈发口干舌燥,燥热难耐,沈浓绮生疏地触着他滚烫肌肤的每一寸,心脏剧烈跳动,意识也逐渐飘然…… 周沛胥将她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在到了榻上,他神台恢復半瞬清明,撑着躯体,朝下望她…… 青丝围绕在她身周,艷丽的面庞却是潮红的,贝齿微咬着嘴唇,乌羽般的眼睫轻颤,然后睁开了迷离的眼。 她眸中带了几分湿润,语调带着撩人心弦的黏腻,「胥哥哥,会疼么?」 周沛胥喉头一滚,俯下身去将她拥在怀中,带着安抚深吻她,然后在小巧粉红的耳垂旁哑声道, 「会有一点,我保证,就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就不止疼了一点点。 求审核放过。信女双手合十。 已经被锁了15次了,我人麻了,接下来的大家自行脑补吧,咳咳 第59章 沈浓绮只觉得身体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冲击得五脏六腑都没了着落,她双手不自觉攀着周沛胥的肩膀,感受着阵阵海浪拍打而来,初时还能忍耐,未过多久,喉中不自觉地便发出娇声。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孤舟被勐烈送达了岸上,身体也感受到了极致的欢愉。 她身上已是完全瘫软,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感受到男人俯下身来抱着她温存了一会,然后在耳边低沉又温情道。 「没有喜烛迎亲,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三拜天地……这般的洞房花烛之夜,实非我所愿,绮儿,委屈了你……」 他明面上做不了她的夫君,擎天守护为她遮风挡雨;她也当不了他的妻子,娇守后宅为他执掌中馈。 若是说委屈,实在是不知谁委屈的更多一些。 沈浓绮头脑正昏沉着,只仿佛身在梦中,但似乎听出了此言语中的愧疚之意,下意识摇了摇头,仰着头去探他的嘴唇,「胥哥哥,我不委屈,同你在一起,我很欢喜。」 语调带着疲累无比的沙哑和慵懒,为此话增添了几分缱绻。 周沛胥迎上去轻啄一下,垂头瞅她,她脸上的红晕还并未散去,额间还沁了些许汗珠,两条修长且白嫩的胳膊,原是伸出了凤凰金丝被外,揽住了他的脖子,可许是疲累极了,没过了没多久,那两条胳膊就垂落了下来,唿吸均匀,俨然是沉睡了过去。 原是应该多抱她会儿的,可思极他身中媚药还未善后,宫中或许还会出其他岔子,只能不得已抽身离去。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将她的胳膊安妥放进了凤被之中,仔细将被子掖好,这才穿戴整齐出了景阳宫的寝殿。 第124页 二人弄出的动静不小,袖竹与弄琴一直守在门外,自然是听见了那些引人遐思的声响,好在内殿宽阔,传不到外头去。 周沛胥挪步而出,对婢女吩咐道,「娘娘方才受累了,如今正睡得正香,若无旁的要紧事,最好让她好生安歇,待一个时辰之后再唤醒她。」 两个婢女红着脸互相对望一眼,然后点头应是,便准备退下。 此时,只听见内殿宫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禀告皇后娘娘,太和宫丢失宝物,皇上下令搜宫!还请皇后娘娘打开宫门,让卑职入殿巡查贼人!」 成华殿。 那媚药是张银星花费了重金,费了许多周章,四处寻关系才从一个西域商人手中得来的。 那西域商人道,那媚药药力强劲,来势兇勐,男子只要沾上一点,便会立即起效,若是面前有一个女子,男子定然理智全失,任那女子是何人,都定会强势撩起女子裙摆,不管不顾大肆阀鞑一番。 她原本还不信,为保稳妥,还提前试过,将药下在了个交班的侍卫水中,结果第二日便听人说,那侍卫下了值之后不知怎的,一时慾火焚身,甚至未曾捱到回家,在路上便抓了个女子进陋巷中用强,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费尽心计,将药下在了周沛胥每日定时吃的皇后糕点中,又买通了侍卫,藏进了成华殿的侧殿之中。 一切办妥,她只等着周沛胥与她肌肤相亲。 但为何周沛胥明明中了媚药,明明有了反应,面对她大剌剌的蛊惑,却依旧能熟视无睹?! 这如何可能?! 眼见事件偏离了她预想,张银星只能另闢蹊径,她从偏径出了成华殿,朝刘元基的太和宫快步飞驰而去。 如今刘元基腿伤未愈,朝政又有周沛胥把控,太和殿无人问津,就连侍卫都少了一半。 张银星轻而易举遍入了太和宫的宫门,跪匍在玉阶之下,哭喊着将头磕得框框响, 「奴婢有要事求见皇上!皇上!皇上!您出来见见奴婢!」 刘元基皱着眉头,拄拐出现在了石阶之上,训斥道,「你为何三天两头就要来朕这里叨扰一番?若不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朕早就命人将你打个半身不遂了!赶快速速离去!若要再来,朕一定重重罚你!」 张银星抹了抹眼泪,似是有看到了希望,「皇上您也说还有情面,就去冷宫救救姐姐一命吧?姐姐从来都是对您很好的,您做藩王时病在榻上,是姐姐衣不解带,悉心照顾了您三个月,您才慢慢好转恢復健康,否则您哪里还有命站在这里?姐姐对您实在是有救命之恩吶!您去求求皇后娘娘,让她高抬贵手,放我和姐姐出宫,好不好?奴婢求求您了!」 「你这贱逼闭嘴!」 因种种事端,刘元基已经名声恶臭,若是再添一道忘恩负义的罪名,于他来说实在是有害无益的事情。 再说了,刘元基并不觉得张曦月是对他的不离不弃,为他周全筹谋,张曦月以前做的一切,不过都只是尽了一个妃子的本分而已!沈浓绮将她打入冷宫,那是她命中的劫数,与他何干? 如今刘元基还盼着腿伤好了之后,再去沈浓绮面前讨好卖乖,让她消气之后,再一手接手掌控卫国公府呢,岂会因为张曦月而再去惹沈浓绮不痛快? 刘元基提起拐杖指着张银星,恶狠狠道,「你若再不走!莫怪朕没有提醒你!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将她轰出去!」 「等等!」 张银星心凉一瞬,却也预料到了刘元基再不会为她们姐妹出头,只又磕了几个响头,哭喊道,「奴婢还有事相告!事关首辅大人清誉!皇上定要听奴婢一言!」 事关周沛胥? 清誉? 刘元基瞧她神色紧急,身上穿的也不是寻常宫女的衣裳,大大的披风下显出几缕艷俗的薄纱,忽然感觉此事并不简单。他喊停了侍卫拖拽的动作,眼眸中射出寒光来。 「你今日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便将你剁成碎尸,撒去餵给城墙下的疯狗!」 张银星眼见得到允许,在刘元基的示意下,跪爬着进了太和宫的殿门。 张银星并不傻,她知道给周沛胥下药之后,哪怕是成功了,待他清醒时,定然会东窗事发。 周沛胥洩慾之后,若是扭头不认,又或者狠心将她杀人灭口,那可如何是好?所以一早就想好了后着。 在这皇宫大内,能压制周沛胥的除了皇后,还有皇上。虽说刘元基如今权柄尽失,可好歹并不完全是个空架子,就算是朝政决策,也要皇上的秉笔太监盖上了玉玺,此政令才有效。 而她早从张曦月口中得知,刘元基素来对周沛胥深恶痛绝,不仅嫉恨他的才华,还痛恨他的手中掌着朝政大权,致使刘元基日夜坐在龙椅上担惊受怕,若是有能让周沛胥不痛快之事发生,想必刘元基定然乐意! 张银星将给周沛胥下药一事,倒豆子般说了出来,「皇上!您不是也一直不喜首辅么?他专横跋扈,对您事事掣肘,若是奴婢能够得逞,奴婢只管大肆宣扬他对奴婢用强,如何对奴婢欺辱霸凌,强迫奴婢就烦…… 他们那样的读书人,是最要名声风骨的!倒时候流言一传开,任他周沛胥是如何白玉无暇般的存在,也必然会脏污不堪。」 第125页 「届时您只要下一道圣旨,以奴婢已失清白为由,赐婚给首辅做妻也好,为妾也罢,对顺国公府来说,便是背上了一辈子的污点!」 张银星一面流着眼泪,一面举掌堵势道,「奴婢入了顺国公府之后,甘愿一辈子做皇上的眼线,将顺国公府的一举一动尽数告知皇上!」 这样大好的机会,张银星赌刘元基一定会答应! 果然,刘元基眼眸中闪现了些兴奋的神采,他拄着拐杖快速的来回踱步,问道,「那药果真那么厉害?」 张银星点头如捣蒜,「奴婢赌上所有才行此招,绝不敢骗欺瞒皇上!现下周沛胥已经服了那药,他向来自负,定然是不甘被人如此掌控,也不屑找宫女消火,指不定正在宫中哪处,想着要如何消解药性呢!皇上大可派龙鳞卫四处搜寻,只要他一现身,再将奴婢与他塞进一个房间中,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必让皇上费心了。」 刘元基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且就算不成,于他也没有什么妨碍,于是他大掌一拍,殿门外便走出来几个身着鎏金铠甲的侍卫。 「她的话你们可听到了?还不快去搜宫?一旦有周沛胥的踪影,立即来报,不得延误!」 太和宫内,有侍卫脚步匆匆上前来禀报。 「回皇上的话,龙鳞卫已将阖宫搜遍,并未搜见首辅身影。」 张银星只感无法接受,脚步慌乱着上前道,「不!这不可能!怎会?!」 刘元基耐心有限,大张旗鼓搜寻一番,已是觉得厌烦不已,抬起手臂直直抡了张银星一个耳光。 「你没听见么?阖宫都搜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那媚药就算是厉害吧,可他如今说不定早就已经排遣完了!又或者说不定早就出宫去了!朕还怎么拿他的错处?!」 这巴掌力道大得出奇,打得张银星脚底踉跄一下,直直摔在了地上,她自然不敢喊痛,跪下扯住刘元基的裤脚,哭喊道。 「皇上!你信奴婢!服了那药之后,连站稳都困难,更莫说要走出皇宫了!他定然还在皇宫中!且就算他排遣完毕,皇上若是抓到与他苟且的婢女,也算是坐实了他的罪名啊!这媚药强劲,指不定他昏头转向的,分不清被发泄的女子是谁,皇上大可以说那受害者就是奴婢啊,奴婢照样可以留在周沛胥身边,帮您打探情报啊!」 刘元基一脚将她踢开,「那你说去哪儿找他?!东西十六宫都搜遍了,莫非他还能掘地三尺不成?!」 张银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怎会没有……定然没有搜遍全宫!定然是哪里还有错漏!皇后的景阳宫呢?景阳宫搜了么?」 龙鳞卫闻言果然默了默,拱手道,「回皇上的话,景阳宫的侍卫都是卫国公府调来的,大多武力高强,只听皇后一人号令,卑职们去景阳宫时遭到了阻止,那些侍卫道若没有皇后懿旨,他们断不会往后退半步,卑职们不好强闯,所以便知好作罢。」 龙鳞卫又补了一句,「更何况,皇后娘娘向来贤德,景阳宫除了沈流哲从未有过外男出入,且朝中文武对立,皇后娘娘与首辅大人私下更是没有半点交集,卑职们实在不好入内。」 张银星俨然已经疯魔了,她反驳道,「什么叫没有半点交集?若真没有半点交集,那周沛胥怎会三番五次襄救皇后?!什么不好入内?分明就是你们不尽心办事的藉口!这天下,这皇宫,到底是谁做主?到底是皇上?还是卫国公府?」 张银星又扯了扯刘元基的裤腿,将头磕得框框响,「皇上!指不定就是皇后为了报答周沛胥的救命之恩,想要为他遮掩也未可知啊?!奴婢用性命担保!周沛胥定然就在皇后宫中!奴婢请求皇上亲自搜查景阳宫!」 刘元基眼周骤紧,冷哼一声,「朕就再相信你最后一次。」 刘元基领头,带了大批龙鳞卫抵达景阳宫。 这次来的到底是皇帝,作为皇后的夫婿,饶是侍卫再忠心耿耿,也绝没有阻拦的权利,所以放刘元基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外殿。 外殿乃是伺候皇后贴身婢女的庑房,小厨房,及放置日常杂物,堆积打理花园的简单器具之处,龙鳞卫将所有房间一一搜过,然后拱手来刘元基面前回復, 「禀告皇上,卑职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 按理说刘元基与沈浓绮如今感情已很是不睦,这么大肆带人搜寻景阳宫本就不妥,愈发伤了夫妻情分,可刘元基实在是太想抓住周沛胥的把柄,事已至此,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不能不将恶人做到底。 并且,刘元基盯着内殿的殿门,心中愈发觉得有些蹊跷。 他皱眉道,端出副帝王的威势来,「怎么朕来景阳宫这么久,皇后不仅不出来恭迎朕,就连一杯茶水也未奉上,莫非是对朕心中有怨怼,要让朕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冷板凳么?!」 秀芬一早就在宫门外蹲守着,远远瞧见刘元基带人气势汹汹而来后,立马派人告知了内殿,如今更是上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周全道, 「皇上这是哪儿的话,皇后娘娘向来爱重皇上,近来还时常念叨着您的腿伤呢。」 「只是皇上也知道,皇后娘娘自从虎劫之后,便从九安山一路病到了京城,好不容易回宫了,又被淑嫔娘娘之事气着了,凤体到现在都未曾完全康復,今日打发完命妇,好不容易得了半日闲,正在里头休息,让谁也不准去打搅呢。」 第126页 刘元基眸光森然了几分,他实在不想旁人再提起什么虎劫啊,淑嫔红杏出墙等事,这无不戳中了他的痛处,一是他贪生怕死捨弃髮妻,二是他毫无魅力被带绿帽……若是可以,他简直想要将知道这些事的所有人,都挖了眼睛拔了舌头! 可有皇后和首辅在他头上压着,他做不到,所以便堵不住这些幽幽众口。 刘元基愈发烦闷了几分,不再与这些奴婢论长短,只是抬手一挥,示意龙鳞卫进入内殿。 就算有皇帝在旁撑腰,龙鳞卫在景阳宫依旧不敢造次,径直闯入是绝不可能的,只得先大力拍打着内殿的殿门。 「禀告皇后娘娘,太和宫丢失宝物,皇上下令搜宫!还请皇后娘娘打开宫门,让卑职入殿巡查贼人!」 等了几瞬,见门殿中还是没有动静,龙鳞卫僵在当场有些难做,准备强行破门时,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龙鳞卫们不敢耽搁,立马鱼贯而入,穿过长长的迴廊,进了内殿分散开来大肆搜查。 此时,寝殿门口,走出来一绝世佳人。 沈浓绮只盘了个最简单的云鬓髮,未戴珠钗,未施粉黛,身上的青绿色的简单宫装,不如在人前所穿的冕服那般华丽,却依然将她的身形勾勒得完美,似是出来得急,脚上的鞋还掉了一只。 她脸上似是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指尖攀着漆金雕花的门边,眸中满是惊喜朝内殿门口眺望而去,活脱脱像个思君心切的情深女子, 「皇上真的来了么?皇上终于来看本宫了么?」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在场者无不为这年轻又艷丽的皇后感到悲哀。 谁人都知道皇后对皇上情根深种,宫中事物样样都打点的挑不出一丝一毫错处来,这般温柔贤惠,美若天仙的贤妻国母,偏偏皇上却对她毫不在意,不仅屡屡伤了皇后的心,甚至连皇后在床多时,皇帝都未曾主动关怀问询过一句。 饶是眼下来了景阳宫,却也并不是来关怀皇后病情的,竟是来捉拿贼人的? 这位惹人怜爱的皇后,并未有等来薄情寡义的郎君的答案,第一时间听到的,反而是龙鳞卫冰冷且不带情报的回禀。 「禀告皇上,除了皇后娘娘的寝殿未曾搜过之外,其他内殿尽数搜查完毕,并未发现贼人的踪迹。」 「怎会?怎会如此!」此时张银星尖声叫嚣着,已是失去了理智,她再也沉不住气,什么尊卑体统,什么规矩本分,全都被张银星抛诸脑后。 她疾步朝皇后寝殿走去,推开了前来阻拦的袖竹与弄琴,撞了沈浓绮的半个肩膀,奔进寝殿中搜寻,她没有放过任何一处,脚步急促着撞碎花瓶,甚至连坐垫都掀开来,将寝殿里上上下下查了个透…… 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找到。 寝殿中窗门大开,只残留了股浓烈的花香头油味,就连床榻上的被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张银星不敢相信般的跌落在地上,然后就被袖竹和弄琴拖拽至了内殿的庭院之中。袖竹是个泼辣的,一掌便打在了张银星的脸上,唾骂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皇后娘娘的寝殿也敢闯?!」 沈浓绮似是被这一幕冲击到了,怔怔的才反应过来一半,方才还激动的面庞,如今逐渐冷了下来,眸中的惊喜转为了伤痛、愤怒、不屑、悲痛。 「所以皇上不是来探病的,而是,来拿贼的?」 此话语调低沉,透着十成十的寒心,将戳心的事实说了出来。 「皇上竟疑心臣妾至厮?!竟怀疑臣妾包藏贼人?不惜让人闯入臣妾寝殿拿脏?!」 她捂着胸口,眸光湿润着接连发问,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此情此景,不仅后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就连好几个龙鳞卫的脸上,有浮现了些不忍的神情。 刘元基闻言心虚一阵,面上也有几分赧然,嘴唇微动想要解释几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正不知该如何哄劝沈浓绮时,扭脸就撇见了趴在地上,双眼空洞,精神涣散,仿佛失魂落魄般了的张银星。 刘元基冷哼一声,用尽全力朝张银星一脚踹去,张银星当下便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都是你这贱婢的错!若不是你口口声声说亲眼瞧见贼人入了景阳宫,朕在心念皇后安危之下,这才带了龙鳞卫特来襄助搜查,否则朕怎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事?」 刘元基满脸忿恨,然后朝沈浓绮道,「皇后,这贱婢做事没个轻重,你要打要杀,朕全权交由你处置,绝不过问!」 张银星听得这一句,才有些微微回过神来,哭嚎着上前求助,「皇上!不可!求您救救奴婢!姐夫!求你看在姐姐同你的情分上,不要将我交给她!救我啊姐夫!」 就是因为这贱婢,让刘元基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有抓到周沛胥,反而他与沈浓绮之间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如今竟还有胆子求饶?!刘元基正准备再补上一脚…… 此时龙鳞卫来报,「皇上,有人在燕雀湖发现了首辅大人的踪迹!」 此言引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 诸人不再拘泥于眼下的争论,带着各式各样迥异的心思,不约而同朝燕雀湖奔去。 众人奔至湖边,顺着龙鳞卫的指尖,望见了绝美异常而又诡诞不经的一幕。 阵风吹来,将笔直高耸的芦苇阵吹得倾斜,在湖光潋滟的水中,泡了个着了灰衣,相貌俊美的男子。 第127页 空气中传来青草的芬芳、湖水的藻臭、及淡淡的血腥味。 波光粼粼的光影,打在他紧闭双眼,却又异常平静的面庞上,他的身周,除了碧绿的湖水,还有一圈诡异的红,两种颜色混在一起,杂糅出些淡淡的黄。 显得既圣洁,又诡谲。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改了至少15次,还没被放出来。 已经躺平摆烂,头脑麻木,明天起了床再改吧。 让放微博的姐妹失望了,我没有微博帐号(跟不上潮流我先说了,可能以后?会开一个吧 对了,隔壁放了新预收,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收藏哦 在此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元宵节快乐。 第60章 顺国公府,疏竹苑内,下人们正脚步慌乱着,正在周母的指挥下,端着各种盆碟忙个不停。 晏朝首辅,那个搅动指尖,便能让朝堂抖三抖的人物,如今正赤着半个肩膀躺在床塌之上,床榻的案桌上摆了盆滚烫的热水,沾血的绷带掉落在塌边,周围还有许多用来治疗的瓶瓶罐罐。 周府的长辈们,皆围在床榻前探头张望,紧张地瞧着正在把脉的御医。 御医长长吁了口气,「诸位放心,首辅大人体内的媚药并无残留,已皆排尽了,胳膊上的伤口虽有些失血过多,但并无大碍,只要好生休养几日,等待伤口结痂后,便可行动自如了。」 听得太医这句话,周府长辈们,尤其是周公宏,神色都放轻松了不少,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是落了下来。毕竟顺国公府一脉,仅有周沛胥这么一个独子,周家这么多的子弟,大多也是碌碌无为,出挑的虽然也有几个,却没有哪个有周沛胥这般天资的,若是他万一真有不测,恐怕用不了十几载时光,顺国公府在京城就会无人问津。 周沛胥躺在榻上,脸色虽有些微苍白,瞧着倒还算是精神的,他轻言安慰周母道,「儿子早说了无事,母亲莫要再难受了。」他顿了顿,又朝周公宏补了一句,「父亲也莫要忧心。」 周公宏闻言,将脸上的关切之情收了收,拉下脸来有些肃冷道,「你日日都进宫在成华殿当差,怎么还能被人下药?这次算你命大,那歹人下的只是媚药,若是下的□□?你如何还有命躺在这里?你身居高位却这般粗心大意,如何能理好朝政?!真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这话严厉异常,就连站在一旁的周家族老,也有些看不过眼,纷纷出言劝解。 周公宏不愿再多呆,招唿着众人往外走,「各位耆老受累走动这一遭,左右他没事,诸位随我去前厅喝茶吧。」 待众人走出寝房之后,周母才含泪,轻握住了周沛胥落在床榻上的手掌,「胥儿,你父亲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方才不知道多着急呢,连御医都是亲自驾车去请来的,在你面前却一贯嘴硬,你莫要同他计较。」 这两父子间从来都不甚和睦,若不是周母在二人间黏合传话,是怕不知还要生分多少。 只是周沛胥已早不是需要父亲鼓励的孩童,也不愿再去探究周母言语中的真假,只顺从道了一句,「孩儿知道,母亲也受累了,您快好好下去歇歇吧。」 「好。你也好好休养,这几日先莫要去上朝了。」 周沛胥眼见周母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这才撑着身体半坐了起,眉眼稍稍舒展开来。 媚药的药效远出他的意料,他料定张银星定然会将此事捅出,闹得人尽皆知,若发现他时,见药性已解,又寻不着给他消解药性的女子,定然要刨根问底,将此事追查到底。 若是寻不出蛛丝马迹便也罢了,但万一当真牵扯到皇后头上,便是宫闱大乱。 也不是不能拉个宫女演场男欢女爱的戏码,可那显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所以干脆主动走入燕雀湖中,假意营造出用冰冷的湖水消解药性的场面,为了更逼真些,甚至在胳膊上划拉了几道口子。 众人果然都信了,这场阴差阳错的闹剧,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只是有些东西,被此事推动着彻底改变了。 出了燕雀湖之后,他浑身上下都被清洗过。 只唇腔中那抹浓郁的馨香,还久久未能消散,他恍然间,似还能瞧见她含羞带怯,娇恼赧然的面庞…… 茶厅中,周家族老们正端坐着喝茶,对此事议论纷纷。 「沛胥果然是心志坚定之人,太医都说了,若是别人被下了此药,定然没那么容易捱过去,若不能即时找到消解的女子,只怕是身子都要被烧坏。」 「幸而沛胥身上有些武功,他又说在关键时刻,服了些随身带的清毒药丸,加上冰冷的湖水,刻意撕裂的伤口,这才免去一场劫难,否则若是真的出了此等丑事,咱们周家的脸面,当真不知道要往哪里搁!」 「话说起来,这无端的灾祸,皆因着沛胥没有娶妻而起!沛胥一日不娶妻,那些女子一日便不能消停,莫说那些贵女飞信传情了,这不今年这才开春,爬床丫鬟就被抓到三个,这些事好歹发生在内宅当中,强压下去也无人知晓,可眼下连宫中的宫女都闹起来了……长此以往,着实是有些不成体统。」 「也就是周家内宅空虚,没有个当家主母,若是沛胥娶妻了,你看她们还敢不敢有这样的歹心。」 「方才瞧着他浑身湿漉,瘫软着被下人从车架上搬下来,我这当叔父的在旁看着,都觉得揪心不已。守诚已经去了,周家如今就剩这么一个独子了,若是再有什么意外,那周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好在是哦弥陀佛,并无大碍。」 第128页 「阁公,无论是为了家宅安宁,还是为了繁衍香火,您也要务必规劝他娶妻生子啊。」 ……各位长辈耆老,带着万幸唏嘘谈论着,更有说到动情处者,捶胸顿足起来。 周公宏在旁听得脸上黑一阵,红一阵,早已不知在何时,指节发白,蓄力抓紧了椅背。 「诸位说得有理!之前就是太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才让他尚未娶妻,就为了个外室闹得满城风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由得他说愿意不愿意?想娶哪个就娶哪个?想不娶就不娶?」 周公宏冷哼一声,腾然起身,「传我的吩咐,三月之后,便是周沛胥大婚之时!」 各位叔公面面相觑,未曾想到周公宏一人便敲定了此事,又道,「阁公,此事倒也不急于这一时,是否还需同沛胥商量商量?万一他不愿意,那岂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不愿意又如何?到了礼成那一日,就算是把他五花大绑,也要绑进洞房之中!」 众人想让周沛胥成亲心切,毕竟只有如此,才能延续家族荣光,所以便也没有再劝,只是又问了一句,「那,阁公中意的是哪家女儿?」 「永顺伯爵府的二小姐江映芙。她从小便与守诚有婚约,是我认定的周家长媳,自守诚去世之后,道要为守诚守节三年,后来就一直待字闺中,没有再嫁。如今看来,这门亲事倒是正好!」 景阳宫,花团锦簇的庭院之中。 内院服侍的宫婢们各个都站在宫廊之下,目中带了怒火盯着跪趴在庭院中,瑟瑟发抖的张银星。 沈浓绮裹了件白狐领织锦凤飞的披风,带着凤威立在阶上,如玉的面旁上俱是冷意,眸光点在张银星身上,「本宫给过你选择。你当初不是不能远走高飞,是自己后来选择留在了皇宫大内,既如此,那你应该知道,你犯下今日之过,应该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阿姐自小抚养我长大,若我将她弃之不顾,那我岂不是妄为人?!」 张银星自知已经无救,干脆面色狰狞着厉骂出声,「都是你!都是你这贱人!若不是你因着卫国公府的权势施压皇上,让皇上厌弃姐姐,阿姐现在还是贵妃!我现在还是郡主!就算你是皇后,便以为皇上当真喜欢你么?!皇上最爱重的,终究是姐姐,是姐姐!」 谁知话还未说完,便被站在一旁的袖竹掌了嘴,厉声道「你们姐妹两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蛊惑帝王声色犬马,一个下药首辅妄想爬床!犯下如此大错,却还敢在此叫嚣,实在是恬不知耻不知悔改!」 失败者的张牙舞爪,实在是连挠痒都算不上。 沈浓绮没有因为这般的言语冒犯而生气,而是嘴角噙了丝不屑的笑意,「你和你姐姐都不算蠢,沦落到眼前这一步,你可知错在哪里?」 沈浓绮抬了抬下巴,自带了几分披靡天下的皇族气势,「错就错在,将所有指望,都放在了男人身上。」 「你姐姐指望着刘元基的温情回护,你则指望爬上首辅床榻借势起浪,可惜,刘元基负心薄倖没有心,饶是张曦月与他相伴多年,可如今在冷宫中快疯了,他也从未问过半句;而首辅的心,却也不在你身上,宁愿泡入冰冷的燕雀湖中放血消解,都不愿碰你分毫…… 你们不知感恩,又心怀妄想,指望都落了空,这才满盘皆输。」 弄琴上前搀住她,咬牙痛恨道,「同这贱婢还有何可说的,娘娘打算如何发落她?」 沈浓绮自认不是多善良之人,她知晓张银星尖酸刻薄,附势趋利,但此人终究未做出过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之前也愿意给她条活路,但如今她为了试探药性,竟让一个侍卫光天化日之下,夺取了个无辜民女的清白之身,此事显然触碰了她的逆鳞。 更别提妄图媚乱朝臣,教唆刘元基搜宫,僭越犯上之罪。 「既然你们姐妹如此情深似海,本宫自然也乐得成全。来人!命人备两杯鸠酒,送去冷宫让她们姐妹上路,事后置口薄棺,将她二人的尸身合葬在一处,全了她们这一番手足之情!!」 「不!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皇后娘娘,我错了!你饶我一命!我现在就出宫!马上就离开京城!唔……」 外殿来的侍卫已经不容她再多说一句,捂了嘴巴将其一掌拍晕,拽着双臂拖行了出去。 沈浓绮处置完张银星,转身便朝寝殿中走去,哪知还未塌入门槛,便脚下发软差点跌在了地上,幸亏弄琴将她一把搀住,然后扶在了殿中的金丝楠木的雕花椅上。 弄琴赶忙端来一口热茶,「娘娘方才初经房事,合该好好休息的,谁知刘元基竟来得这般快,累得您慌忙起床好一番应付,后来又匆匆赶去燕雀湖、处置张银星,这一日定是累坏了,奴婢已经命人去备好热水,待会儿娘娘净身之后,先好好歇歇吧。」 沈浓绮只觉得浑身酸胀无比,乏力异常,身上还有着大汗淋漓过后的黏腻,可她暂时顾不得这些,愁容满面道, 「你方才瞧见他在湖中的模样了么?流了那么多血,将湖水都染红了,不知道伤势会有多重,去卫国公府询问伤情的人回来了么?」 弄琴立即安抚道,「若是有了消息,奴婢一定立马告知您,您如今这般强撑着等消息也不是办法,若是不想沐浴,进些食也好啊。」 第129页 沈浓绮置若罔闻,满脑子都是方才在燕雀湖瞧见他时的模样。他素来高洁喜净,身上常穿的灰衣长袍不曾落过半点尘灰,可方才泡在寒冷刺骨的湖水中,湖水淹过胸口浸湿衣袍,黢黑的淤泥黏在衣襟袖摆之上,连那张稜角分明的英朗面旁上,都沾了根茎状的海藻。 她抬眸望了眼微皱的凤塌,上头还留了几分欢好的痕迹。 二人方才还在塌上,那般荒诞地交颈缠绵……他终究是用行动给了答案,他终究答应,给她一个孩子。 可沈浓绮心中却无半分欢愉,她眉尖蹙起,面容甚至有些悲戚, 「他那样高洁傲岸之人,终究是为了我……坠了泥潭。」 终究是敌不过疲惫,沈浓绮实在是累的连指尖都不想再动弹,任由着婢女们将她架进了浴池之中。 氤氲的水蒸气中,沈浓绮褪尽衣物,迈着赤足淌进了浴池之中,将胸口以下全都埋在了撒满了玫瑰花瓣的温水之下。 她双眸垂下,任由着袖竹帮她轻柔擦拭着手臂,却听得耳旁传来一阵不满的抽气声。 袖竹嘟囔着嘴,小声道,「首辅大人…怎…如此不知轻重。」 沈浓绮肌肤向来娇嫩,饶是衣饰上盘扣的未锁好的边角挂过,都会留下红印。 可现在那犹如牛乳般嫩白的肌肤,却留下了道道殷红的吻痕,不仅修长的手臂上,就连肩颈、胸口,都处处留有印记,在沈浓绮身上连成一片。 沈浓绮睁眼瞧见身上的痕迹,脸蛋也霎时涨红,脑中这才回想起方才在寝殿中,二人有多么恣意放肆。 她羞涩中带了些恼意,不禁低声为他辩白了句,「他有分寸的,倒也不重。」 说罢又觉得此言维护之意太过明显,干脆只垂头闭目,眼不见为净,也不再言语了,袖竹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咧嘴笑了笑,倒也并未再说些什么。 这一日实在是睏乏,又不见打发去卫国公府询问伤势的人回来送信,沈浓绮心焦到连备好的膳食都没有胃口吃,在凤塌上等着等着,歪头睡了过去。 她迷迷煳煳着不知睡了多久,半途醒来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只嘟囔喊着,「弄琴,水,我要喝水…有信儿了么,他如何了…」 说罢觉得身躯被人架起,然后一个汝白玉瑶瓷杯便递到了她唇边,她含煳着低头抿了一口水后,顿时觉得扶她起来的力道比弄琴的手劲儿要大些,掀起沉重的眼皮一瞧,眼前之人正是下午才见过的周沛胥。 她顿感睡意全无,一把抱了上去,「胥哥哥,果真是你!」 又勐然瞧见他扎了绷带的手臂,赶忙松开,关切问道,「你的伤无事么?此时你合该好好休息,怎的到我这儿来了。」 她此时只穿了单薄的寝衣,睡眼惺忪,青丝蓬乱,颇有几分孩童的稚气,偏偏脸上还挂着焦急之情。 周沛胥坐在塌边,笑得云朗舒清,安抚道,「你放心,一点皮肉之伤罢了,无事的,不过是放心不下你,便来想来瞧一眼。」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且洞房之夜,原就是要夫妇在一处过的。」 他轻轻牵起沈浓绮的指尖,握在掌中,「绮儿,不论你如何想,在我心中,早就当你是妻子看待,你若是想要个孩子,那咱们便生个孩子,今后一切有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我定会护在你身前,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微黄的烛光下,他坚定的眸光落在她脸上,道着这世上最卑微朴实的诺言。 事关子嗣,迈出这一步到底有多难,沈浓绮心中知晓。 她鼻头骤然酸楚,顷刻泪如雨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来应对他的深情厚意,「胥哥哥,你可会怪我?」 「怎会?这世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情分难说得很,有些父子形同陌路,有些父子却殊途同归,血脉称唿,不过如此罢了。」 周沛胥含笑瞧着她,眼中一片澄净,俨然已经想通,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然后又如儿时般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莫哭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从怀中先后掏出来一个手镯,和一个掌心大小的白色瓷盒。 那是个通体碧净的玻璃种翡翠手镯,种水绝佳,通体透明,在跳跃的烛火之下,只能瞧见一条的圆弧水线,乃上好的绝世佳品。 「这手镯乃是待我恩重如山的师傅所赠,他在弥留之际将此镯赐给我,望我今后治理朝政时,要做个冰魂雪魄的刚正不阿之人,此物对我意义重大,今日,我将它赠给你。」 周沛胥将手镯轻放在了沈浓绮掌心之中,沈浓绮摇了摇头,「此镯太过贵重……」 他将她的指尖合拢,「寻常之物,又如何能示我的诚心?」 沈浓绮点了点头,终究拗不过他,有指了指那个白色瓷盒,「那此物又是?」 周沛胥将瓷盒打开,里头是米白色的膏体,透着淡淡的花香,他蹭了些在手指上,往她腕间上方三寸的的殷红痕迹抹去,「今日是我太过莽撞,许是没分寸了些,害得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离开景阳宫时都未消散,此物可祛瘀消肿,润肌美肤,于女子有益。」 他忽然提起这个,沈浓绮忙羞得低下头去,顿时耳根都染上了绯红色,磕磕绊绊道,「哦…额…好的。」 第130页 正要伸手接过,周沛胥抬起骨节分明的指尖,朝瓷瓶上点了点,「绮儿可知,若是别处不适,亦可涂抹。」 沈浓绮有丝懵然,「别处…是哪处?」 「那处。」 作者有话要说: 礼成。 还差了600字,明天补齐哈。 第61章 正是春盛,百花齐开,各种祭祀庆典都开展了起来,刘元基因为之前的作为引得朝中阵阵舆论,再加上腿伤未愈,着实有些没脸出席,干脆寻了身体不适的藉口避人,沈浓绮倒也免了当着朝臣的面,与他装得夫妻和睦。 她先是独自一人主持了春蚕礼,又开展了个百花宴,正在宴上与众女眷言笑晏晏说这话,一团和乐之景。 宴上大家聊得最多的,便是顺国公府即将到来的喜事。 「哎呀呀,听说周阁公为了这次的婚事,正派人南海北地到处搜寻珍宝,以便加在聘礼单中,这诚意实在是足足的。」 「对呢,也得亏是这永顺府的二小姐命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是旁的女子嫁入周家,只怕还要与公婆磨合,可她以未婚之躯早已为周家大公子守节三年,周阁公夫妇待她真真就如同自家女儿般,得了首辅这样的人中龙凤做夫婿,又有这样的公婆,这江姑娘只怕是要享福了。」 「江家小姐倒是享福了,京中其他的贵女这些日子一个个哭天抹泪的,简直是伤心欲绝呢。」 这些打趣的话语尽数落入耳中,沈浓绮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减,甚至还会附和上几句,并无半分嫉恨。 他那般清风霁月之人,只要一日不娶妻,不说京中的贵女不会死心,周家长辈自然也忧心重重。 只是此事好像要比她想像的严重,自周公宏放出话来之后,虽听闻周沛胥回去禀明父母不愿成亲,可还是惹了周公宏雷霆之怒,周父年事已高,之前又被儿子的外室之事,闹得生了一场大病,所以周沛胥为他的身子着想,也不好一味强拒,只能再想些迂迴的法子。 周公宏担心婚事再有变故,甚至日夜派了亲信守着他,二人近日除了偶尔制造偶遇,远远看上一眼,私下已经嫌少能碰上面。 女眷们聊得火热,可作为话题的中心人物好似并不在意。 永顺伯爵府的二小姐江映芙也入了宫,正远远矗立在盆高大的海棠花下,淡青色的衣裙将她衬托得异常清丽,一举一动优雅万分。 江映芙并未往人堆中凑,面对刻意上前攀谈结交的贵女们,态度也并不算热络,神色总是淡淡的,贵女们聊了几句见她并不搭茬,只当她性子孤傲,便也识相散了。 江映芙与周守诚乃幼时定亲,周守诚去世时,江映芙还正是及笄之年,主动守节三年,如今也不过年方十七,正是女子最美好的时候。 若不是爱极了周守诚,又怎会甘愿平白耽误时光呢? 沈浓绮对这样的女子,心中是存着敬意的。 她虽然不知周沛胥会如何抗婚,可心知这门婚事最终定然会告吹,只愿到时候不要连累这无辜女子的名声,思极此处,心中莫名生了几分内疚之感,所以在花宴之后,命宫婢送了许多头面首饰给她。 沈流哲入景阳宫的时候,正撞见了取了首饰,谢恩离开的江映芙。 沈流哲纨绔的名声,在京中那是臭名远扬了的,就算近来在学问上用功了许多,可之前的行迹实在是太过放浪形骸,不仅是各大妓馆青楼的常客,甚至与许多面首都私交甚密,还在卫国公府夜夜笙歌,唤了许多子弟们歌舞生平至天亮。 这般欢场的熟客,自然是见过不少女人。 可远远瞥见江映芙,脸上自如的神色便滞了滞,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盯着那抹倩影越来越近,然后在她面前施施然站定,膝盖微屈,轻声道了句,「沈小公爷安好。」 沈流哲不自然转了转拇指间的玉扳指,挑着眉毛似是浑不在意道,「哟,江二姑娘,真是好久不见啊!」 江映芙对他的冒犯丝毫未觉,只一直垂着头未曾抬眸瞧他,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快到要每日给守诚烧香的时候了,小女赶着回家,便不陪沈小公爷说话了。」 说罢,二人身影错过,江映芙朝宫门外走去。 沈流哲站定在原地,眸光却越来越暗,不知何时手掌已握成了拳头,抬腿朝景阳宫走了几步,后又顿住,转了个身快步朝江映芙的身影追去。 他拦在江映芙身前,按捺住心中滔天的怒气,直直盯着她冷冽的双眸,恶声恶气道,「烧了三年的香还不腻么?烧再多的香,拜再多的佛也没用!他死了!死绝了!早就泡在河泥里成了鱼食,再也回不来了!」 此言俨然戳中了江映芙的逆鳞,方才她还犹如块不可消融的寒冰,如今却腾然暴怒,双眸中射出火花来。 「一日未找到他的尸身,他便一日未死!」 江映芙反驳完,才意识到不该在皇宫内叫嚣,而眼前之人金尊玉贵,更是皇后胞弟得罪不得。她眼中的火光冒了冒,然后又迅速熄灭,犹如一只濒临灭绝的禽鸟,发出最后一声悽厉的嚎叫,又认清了已无生机的命运般,消弭不言。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胸脯起伏,微微平復后,准备绕过站在身前的沈流哲,径直走去。 沈流哲瞧着她这般消沉的模样,指尖泛白地攥紧了拳头,「周守诚就这般好?!引得你这般对他死心塌地?你年华正好,为何偏偏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为何就不再愿意睁开眼睛瞧瞧旁人?!」 第131页 他往后拽住她的小臂,语气放低软了几分,却还是带了些霸蛮,「我知你不愿嫁给周沛胥,只要你此刻开口,我这就去请求皇后,让她拦了这门婚事。」 江映芙稍稍用力,挣开了他的指尖,眼中还是一片冷然,略带嘲弄着道了一句,「沈小公爷莫要说笑,嫁给首辅大人那般的兰玉君子,乃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我并未半分勉强。」 清贵子弟到底是有着几分傲气在身上的,话已至此,沈流哲将原本要吐露的话语尽数咽下,冷哼一声,按住心中潮涌而来的怒火,拂袖朝景阳宫中走去。 刚踏进了内殿之中,便抓了茶壶,拿了喝酒的架势,往喉中倒灌而去。 沈浓绮原本正在练字清心,瞧他满脸不忿的模样,干脆放下指尖的狼毫笔,移步上前关切问到,「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沈流哲并未回答,只皱着眉头,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阿姐,你之前梦境中预知了刘元基的狼子野心,如今尽数应验,可我记得你还提过,在你那预知的梦境中,周沛胥心中另有心上人,就算后来做了皇帝也不能忘怀,只独守着后宫终生未娶?那为何卫国公府忽然要张罗着给他娶妻呢?」 「他如何还能娶旁的女子?这不是硬生生将江二小姐往火坑里推么?!」 到底是情窦初开的青葱少年,不知掩饰自己的心意。 沈浓绮头次见他将个女子的名字挂在嘴上,心中还有何不知道的,只笑着安抚道, 「你这毛躁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你不是也听闻了首辅拒婚之事么?怎么听风就是雨,这婚事成不成还两说呢,你倒在这里着急上火起来了。」 听了这番话,沈流哲心中稍稍好受一些,想起方才那个性子一根筋的清丽女子,又低声嘟囔了一句,「哼,好好的姑娘,硬是生生被周家那两个祸害耽误。」 沈浓绮并未听见,只饮可口杯中的花茶,「你今儿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沈流哲道自然不是,然后又瞅着她平坦纤细的腰身嘆了口气,「阿姐自小就样样挑剔,想必对与男子也是如此,这宫中的侍卫各各长得歪瓜裂枣,如何能入得了你的眼?我干等着你怀孕,只怕是要等到地老天荒去。 可我实在是太想杀了那刘元基了,等不了你慢慢筹谋寻觅男儿,所以干脆便花钱去寻了几个,长得俊!体力好!会呤诗作画给你解闷,也会端茶倒水温柔小意的男子,你瞧哪天方便?我立即安排好来进宫给你做侍卫!」 「咳咳咳……」 沈浓绮被茶水呛住咳个不停,白净的脸蛋被憋得通红,「混帐!哪儿有弟弟给姐姐寻姘头的?你这几日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咳咳……」 沈流哲上前帮她拍了拍后背,「我学了礼义廉耻,可父亲还自小教过我大丈夫应不拘小节呢!」 「阿姐你不会是在顾及那些繁文缛节?被那些宫中嬷嬷的皇后诫训教坏了脑子吧?哦,就准那刘元基妄图伤你性命,暗中同那么许多宫女厮混?就不准你堂堂皇后,养几个解闷的男宠?」 「他那般人前威风,还不是仗了咱们卫国公府的势?你又何苦苦了自己?」 沈浓绮轻打着推开他的手掌,然后抽出手帕,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沈流哲行事张狂,她自然不放心将与周沛胥之事倾吐而出,但他逼的太急,若是不同他透个底,他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荒唐事儿来。 「你是嫌盯着卫国公府的眼睛还不够多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信不信你买男宠的第一日就被人盯上了?但凡让这些男宠踏进宫一步,我这皇后的清誉便绝不可保!你不顾干脆将把柄递到刘元基手中,好让他藉机废了我这皇后?」 「他敢!」沈流哲下意识便维护出声。 「那你便消停些!在家中安心练字,看书用功,便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 她素来端庄典雅,说话都轻声细语带着官腔,如今却高声怒喝,面带着薄怒。 沈流哲下意识便气弱了几分,肩膀都耷拉了下来,低头认错道,「是我思虑不周了,阿姐你莫要动气,如今将那些男子就地遣散显得有些刻意,待过一阵,我将他们送入燕乐坊中做乐师或者小厮,等风头过去之后,再放他们自由身!阿姐你莫要怪我了,可好?」 沈浓绮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就是万事欠考虑了些,不好责备太过,只道,「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你便不用再管了。」 她不放心又补了几句,「你办起事来,是很有咱们沈家骨子里自带的冲劲儿,但是凡事不能只瞻前,不顾后,今后若不将性子收收,只怕要在朝中碰壁,所以凡事还是要和首辅大人多学学如何修生养性。知道了么?」 沈流哲素来最讨厌同别人对比,但方才遭了好一番训斥,也知晓的确有些莽撞,只能应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什么都听阿姐的,你之前安排我入朝当差做御史,我不是也是没有二话么?就是上朝的时间早了点,职位低了点,那群臣子咬文嚼字无聊了点……我还是很上道的,就连对面的周老阁公,都夸我天资聪颖呢!」 面对这弟弟,沈浓绮总是狠不下心肠来教训,如今见他服软,便也不唬着脸了,指尖戳了戳他的脑门,「你如今年岁也大了,我在宫中是管不了你的,合该给你找个手段雷霆的姑娘,好好治治你的臭毛病!」 第132页 沈流哲脑中浮现了那张清冷的面庞半瞬,然后挑了挑眉,扬声道,「呵!我只允许头上有阿姐你这座五指山,其他女子想要治我?那是城头山掉帘子——没门!」 二人将这桩道完,又说了说其他的家常话,直到喝完了三盖碗后,沈流哲见天色不早,这才朝宫门外走去。 言语久了,精神也觉得有些乏累,沈浓绮缓缓站起身来走动了几步,只觉得有些头晕噁心。 弄琴见她脸色不佳,赶忙上前搀扶她,「许是娘娘在百花宴上费了神,又同三少爷说了这许久的话,现在精神有些不济,快躺着歪一歪,奴婢去给您乘碗冰花雪燕汤来补齐。」 沈浓绮点了点头,在那张贵妃椅上躺了躺,却觉得这股不适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直到弄琴将舀了冰花雪燕汤的汤勺递到她嘴边,她闻见这股味只觉反胃,纤柔的身躯起伏一下,干呕出声…… 弄琴赶忙放下碗,上前帮她轻抚背部,忧心道,「娘娘可是身体不适?奴婢这就派太医来给您瞧瞧……」 沈浓绮脑中电光火石闪过,浮现出个惊骇莫名的预感,她赶忙抓住弄琴的手,「本宫上次结束月事,是什么时候?」 「距离娘娘上次月事……」弄琴怔了怔,瞳孔骤然扩大,「已是一个半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浓绮:效率还挺高。 周沛胥:??? 第62章 此事事关重大,未免走漏风声,沈浓绮不敢让太医来景阳宫给她诊脉,好在自她被钦点为太子妃那一日起,卫国公府担心后宫争斗不断,她身边没有个妥帖之人不放心,便未雨绸缪,让自小看护她长大的陈嬷嬷学了些医术。 其他病症陈嬷嬷只学了个一知半解,最擅长的便是调养女子生养之道,从每月调理月事、诊断孕妇脉象、孕后滋养母体……无不精通。 沈浓绮躺在塌上,轻抚着下腹,有些紧张地盯着正为她把脉的陈嬷嬷。 陈嬷嬷全神贯注地按住脉搏,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才抬头道,「脉象血气充盈,流利圆滑,娘娘得偿所愿,实乃喜脉。」 沈浓绮紧绷的神经瞬间松驰了下来,她有些惊,又有些喜,还有其他复杂的感受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是好事儿,娘娘该欢喜才对。」 此事来得太急太快,陈嬷嬷心知她或许没有准备,说了几句让人宽心的话语。 只是既然如此,那便要想着如何周全此事,陈嬷嬷试探问道,「之前奴婢已经听娘娘吩咐,命人将令身体衰弱的药物,每日加在了刘元基的饮食之中,既然如今娘娘已成功受孕,您看那药量,是不是要再加重些?」 沈浓绮摇了摇头,「不急。女子怀胎十月生产艰难,胎儿能不能保住,是否顺利诞下还需两说,更何况我腹中孩儿若只是个公主,不是个皇子,那还要再废周章。」 她低头瞧着还异常平坦的腹部,心中竟徒生了些悲意。 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受孕,便不能同寻常女子受孕般那样欢喜。 她身不由己地要去盘算,要去谋划,尽力为自己,为周沛胥,为孩子,谋求一个最好的结果。 「胥哥哥如今正在京郊忙着处理流民叛乱之事,也不必急着告诉他此事,待他回京之后再同他说吧。」 晏朝如今正百废待兴,有许多政令要推行,有万千民生之事要处理,周沛胥每日忙得脚不离地,臂膀上的伤都还未好,就忙着上朝当值,还要为拒婚苦恼,每日同家中的父母周璇……沈浓绮只光想想,都觉得心力交瘁。 二人心心相印,既已成好事,她自然要顾全己身,将其他事情料理好,不能让他再烦心。 她怀孕之事遮掩不了多久,眼下头一件要紧事,便是要与刘元基同房,将此事遮掩过去。 太和宫。 刘元基满脸惊诧地瞧着眼前来送信的袖竹,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啥?你说谁让朕赴宴?皇后让朕?去赴宴?」 自受了鞭训之后,刘元基便能感觉到,那好摆弄的沈家女待她愈发冷淡,后来又发生了春社深夜盘查、凤鸾车架推搡、九安山虎劫、带张银星搜宫……帝后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饶是见了面,沈浓绮虽还同他说话,可面上却带着清冷,甚至偶尔刘元基还能从她眸光中,读出丝厌烦来。 他自然是心急如焚,毕竟如今左膀右臂都没有了,唯一能倚仗的便是沈浓绮对他的情意,事发之后也想要去忏悔致歉,但屡屡都被拦在内殿外,几次三番碰壁之后,刘元基心中着实是生了几分恼怒,正想着如何应对之时… 她却主动邀他赴宴? 袖竹脸上挂着笑,「是呢,皇后娘娘还让奴婢传话:身为皇后,原本就该为皇上分忧,之前是她不知轻重,使了些小性子,如今回过头来才觉得不妥,要同皇上如以前般夫妇相偕呢。」 此话着实说到了刘元基的心坎里。 呵,就是,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娘家如何势大,最终还不是要依靠着夫君而活? 刘元基将胸脯挺了挺,得意地抬起下巴,露出几分蔑笑来,「哼!她想通了便好!朕最近几日正是不爽得很,正想着要不要抬几个宫女做妃子,届时后宫中哪儿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第133页 「你去转告皇后!朕便赏她个薄面,今夜去赴她这一宴!」 袖竹垂下眼眸,隐藏了满眼的鄙视,嘴角的笑容丝毫不减,「奴婢现在回景阳宫禀告,皇后娘娘定然开心。」 天边的晚霞,在云翻风涌间,顺着宫中的红墙逐渐下落,换成了昏黑的夜幕登上了舞台。 刘元基昂首阔步,摆着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踏入景阳宫的内殿当中。 一眼便瞧见了沈家女,她穿了件枣红色的织金锻面袄,下身是金色的莲花云海马面裙,亭亭玉立站在了桌旁。 她相貌本就生的极好,又特意涂了脂粉,艷丽的衣装颜色熠熠生辉,在闪烁的灯光之下,颇有几分摄人心魄之感,犹如一只风舞九天,展翅高飞的凤凰。 刘元基眼瞧着这只高傲的凤凰,朝他莲步走来,然后乖顺着曲膝请安,柔声细语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百忙之中还来景阳宫赴宴,实在是让臣妾不甚惶恐。」 凤凰垂头,难得一见。 刘元基心中得意异常,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以前他初登帝位时,为了在众人演一出鹣鲽情深的戏码,每逢沈浓绮请安,他还会探手上前扶一扶,如今他已几乎卸下所有伪装,自然也无需做些表面功夫了。 他径直坐在了主位之上,只觉得畅快至极,撩袍坐在了主位之上,昂首道,「嗨呀,朕掐指一算,已经整整三个月都未同皇后在景阳宫中用过膳了?只是朕依稀记得上次用餐并不太愉快,只是不知今日这膳,合不合朕的口味。」 沈浓绮膝盖伸直起了身,面上露出似惶然来,忙殷勤着上前给刘元基倒了杯酒,柔声细语道,「上次乃臣妾疏忽,怎还会重蹈覆辙。」 「今日臣妾听闻皇上要来,实在是喜不自胜,花了许多心思打点呢,皇上如今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是臣妾按照您以前的喜好特意布置过的,菜餚也自然备的也都是您爱吃的,臣妾还亲自下厨掌了勺呢。来人啊,快快上菜。」 她弯腰曲背,抬起纤纤玉指给他倒酒,刘元基感到一阵馥郁芳香之味,窜入他的鼻中,萦绕在他身侧,久久不散。 面对朝臣时,她疏离而又有礼;面对僕婢时,她宽厚而又严厉,面对他时,大多端庄典雅,恬淡静好……她向来是高傲的,仿佛没有什么事儿,能轻易动摇她的心智,哪怕就算二人情好之时,她也就像隔着一层面纱,永远瞧不见她真实的模样。 但眼前的沈浓绮,却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模样,她怯然,讨好,委曲求全,他以往只想着如何向她低头,却从未想过,她有一日会主动低头向他示好。 许是幼时受看管蹂躏惯了,刘元基最喜欢看人对他卑躬屈膝的模样。 只是心里再受用,她毕竟是皇后,身后毕竟是卫国公府,不能拿她如张曦月那般任意打骂。 既然她服软了,梯子已经递到脚边,他断然没有再端着置气的道理,今后还需要靠她来稳固朝政。 思及此处,刘元基舀起一勺芙蓉翡翠蛋羹,递到沈浓绮的琉璃凤尾碗中,「如此听来,皇后今日也着实辛苦了,你的心意,朕尽领了。晏朝如今正是动盪之时,今后就算闹小脾气,也该有个限度才对,没得让下面的臣民看了笑话。」 沈浓绮听了这番话,似是感动极了,捂着胸口泪眼婆娑道,「皇上能着般谅解臣妾,反而让臣妾心中不安。臣妾这些时日也在后悔,总觉得应该要更对皇上体贴入微些。」 「皇上日理万机,宫中妃嫔有限,就算去寻了几个烟花女子取乐又有何关系?不过是以图消解疲惫罢了,臣妾身为皇后,原该大度些,又说那九安山虎劫,人人都道是皇上贪生怕死,捨弃臣妾性命不顾,可在天子龙威,江山社稷面前,臣妾又算得了什么?若真能用自己一命,换取皇上逃脱虎口,臣妾定然是愿意的!」 「臣妾待皇上的心,实在是苍天可鑑吶!」 她胸脯微微起伏,哭得梨花带雨,啜泣地道着心意,任谁人见了,都会心生起一阵怜惜。 刘元基自然也不例外。沈家女对他如此情根深种,原应该开心的,但心中却不知为何,生了股异样的酸楚感。 偌大后宫中的三个女人,张曦月虽对他听之任之,但刘元基心中清楚,张曦月初时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同他在一起,后来也不过是看中了富贵财权,身为后妃的风光罢了,待他并没有几分真心。 而于淑韵呢?刘元基与她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身为宫妃,竟然罔顾礼法去和个侍卫偷情,更是让他感受到了奇耻大辱。 唯有沈浓绮,这个一直并肩站在他身侧的皇后,才是抱着颗拳拳真心爱恋着他。无论他如何薄待她,她都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身后,从未有过半分动摇,甚至愿意为了他放弃生命。 在这一刻,刘元基确实动摇了。他明明那么厌恶她,厌恶卫国公府,恨不得让他们都去死,但眼前的这个傻姑娘,让他有些怀疑起那些血海深仇真的重要么?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是皇上了,若是能安心治理朝政,同眼前的佳人携手向前,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意念升起的瞬间,他将块帕巾递了上去,柔声安抚道,「皇后莫要再自责,这一切都过去了,朕也并未放在心上,今后咱们再同往常那般相处着,便很好。」 她只顾着低头拭泪,并未瞧见他递过去的丝帕,刘元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又收了回来。 第134页 这时沈浓绮才擦干了眼泪,耸了耸鼻子,微微别过头道,「皇上所言有理,大好的日子,臣妾不改这么哭的,倒让皇上看了笑话。」 她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举杯道,「皇上,为庆祝今日咱们二人心结得解,臣妾敬您一杯。」 刘元基笑着与她碰杯,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见他杯中喝得一滴未剩,沈浓绮终于露出了个真心的微笑 ,然后执起酒杯,帮他又倒了一杯。 「方才说了这么久的话,皇上定然是饿了,这道西湖翠鱼不错,臣妾亲手做的,皇上常常味道如何?」 「甚好。」 殿中的气氛愈发融洽和谐,在沈浓绮的恭维之下,刘元基很快便喝得酒酣耳热起来,只觉得对面的痴情佳人愈发艷丽了几分,刘元基晓得她相貌美极,但以往心中待卫国公府有成见,并不将这唾手可得的美人当回事过。 眼下在烛光闪烁下,她就像颗蒙尘的珍珠,散发出令人心痒难耐的迷人光彩,一举一动都似在勾魂摄魄。 刘元基因为腿伤,已是许久没有碰过女子,今夜面对沈浓绮,心中不知为何生了几分异动来…… 他喝得双眼发晕,恍惚中沈浓绮上前来扶他,笑着对他说,「皇上今日也是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 刘元基次日头疼欲裂醒来时,正穿了金黄的寝衣,独自躺在凤塌上,塌上的单被凌乱异常,皱得不像样子。 塌旁的高凳上,放了块醒目的白色丝绸手帕,上头还有块殷红的血迹。 !!! 刘元基脑中惊雷炸裂,还来不及做何反应。 在外听见声响的袖竹,笑得满面春风踏进门来,赶忙要上前扶他,「皇上您终于醒了!方才兵部侍郎道有要事相商,还派人来请呢,但皇后娘娘将人打发走了……」 「她道您昨晚累着了,要让您多睡会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是干大事的人。 第63章 刘元基并未让袖竹搀扶,而是自顾自站起,面带冷色地打量起四周来。这是沈浓绮的寝殿,是偌大皇宫中,他唯一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他脑中还留有醉酒后的阵痛,意识却还算得上清醒。 他以往酒量不算好,但自从登基之后,随着各类饭席宴会多了起来,他也渐渐在推杯换盏间品出了乐子,酒量提升了不少。昨夜的气氛是很好,沈浓绮说的话句句讨巧,他一高兴就喝了许多,美貌娇妻在前温柔小意,他也的确动了想要与她亲热的心思,关于昨晚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了她上前扶他进寝殿…… 他竟果真抛下一切仇恨,就这么同沈家女行了夫妻之实?! 他瞧了眼那沾血的元帕,心头涌上来些酸涩懊恼,除此之外,竟还现了丝甜腻? 罢罢罢,赏她一晚又如何?只当是酒后失策,未考虑周全罢了! 只是圆房倒也罢了,其他的事情,她想都莫要妄想! 刘元基张开双臂,示意袖竹给他穿衣,装作不经意问道,「皇后人呢?怎得不见她?」 「皇后娘娘今早扶着腰起来,特意去小厨房熬了皇上最喜欢的鸡丝粥,原是想要同皇上一同用早膳的,但昨日成国公夫人递了帖子来拜宫,皇后娘娘只能先去应对了,留下话让奴婢们好好照顾您呢。」 刘元基对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他挑了挑眉,「她若是早这么会伺候人,朕以前岂会不将她放在眼里?」 此时刘元基又想起件紧要事。刘元基作为正统的潘王后代,最看重的便是嫡系后裔、血脉传承之事,尤其是帝王的第一个孩子至关重要,只能出自中宫皇后的腹中,才能在今后免除夺嫡之危。 所以无论是和歌姬厮混,还是同宫女媾和,事后,他都会命宫婢在事后给她们灌上一碗浓浓的红花避子汤。 他昨夜与沈浓绮圆房了,原该也会照例给她端来一碗红花避子汤,毕竟他厌恶卫国公府,并不想让沈浓绮生下他的血脉。 可谁让她偏偏是皇后?按照祖制,这红花避子汤,世间女人都灌得,唯有皇后一人灌不得。毕竟只有皇后生下来的孩子,才是众望所归的嫡皇子,盼着皇后多生养几个都来不及,怎会让她避子? 但就算他再不情愿,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 只一次,一次而已,饶是观音送子,也绝不可能一次便成。 思极此处,刘元基的心情略略好了些,他并不想在景阳宫多待,好像显得对这皇后如何看重似的,所以匆匆披好龙袍后,扭脸转身就回了太和宫。 眼睁睁见他离开,袖竹这才拐了个弯,走进景阳宫的一处便殿。 沈浓绮在案桌旁抄佛经,她听见了脚步声,笔触未乱分毫,眼皮都未抬起,「如何?他信了么?」 袖竹上前给她磨墨,低声应答道,「他并没有多问,好像是信了的。那迷药药效并不强劲,混在那么多杯酒中缓缓起效,他杯杯落肚也无从怀疑。未免节外生枝,奴婢已经将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沈浓绮点了点头,指尖的手一顿,「嗯,他碰过的东西,尽数扔掉。」 「已经扔了,凤塌上的床褥被单,也都重新换了新的。」 沈浓绮将清心的佛经抄好,还是压不下心底的那丝烦躁,蹙着眉尖道,「那张床也不必再留了。」 第135页 三月二十六日,日照晴朗,首辅周沛胥处理完政事归京。 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相伴同行的,还有十三岁便得玄奘法师亲授佛业,十五岁便参禅政悟,大道得成的玄明法师。 玄明法师声名显赫,不仅精通佛法,对道法也颇有心得,十六岁建了香火鼎盛的鹤鸣寺之后,驻寺住持了几年便开始云游四海,听闻京郊有流民作乱,匪寇横行,便一直在此处宣扬佛法,这原是善举,却有许多恶霸不识好歹,竟在道场上肆意闹事,正好周沛胥路过,解了玄明法师的困境…… 二人相交之后,在周沛胥的盛情邀请之下,玄明法师这才答应前往京城的鸡鸣寺,停留半月设道场,传佛经。 据说周沛胥大婚在即,心中一直莫名不安,所以干脆在道场之上,拿了他与未婚妻江映芙的八字,让玄明法师仔细看了看。 年过古稀之年,却依旧仙风道骨的玄明法师,捋了捋齐胸的鬍鬚,高深莫测道,「此女的命格乃绝佳的上上之品,行善积德不说,且心怀大爱,为忠烈之后守节尽心过,实乃福泽深厚,上天庇佑之人,若谁人能娶之为妻,定然家宅安宁,福寿绵长。」 「而这男子命格清贵无双、寿元齐全,不缺财势,亦有悯人的古道热肠,憾就憾在落在了天煞孤星之上,不仅父母兄妹因他不宁,甚至克妻克子,只能孤寡而终,命硬至此,许世间无女子可破。」 此言一出,道场之内一片譁然。 玄明法师是何人?那是当今少有的绝世高人,曾预言过蜀州地灾、潮州河难的得道高僧!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便是盖章定论,不容置疑的事实! 众人又回想了一番,自从周沛胥出生之后,好似顺国公府的确多有不顺,不仅周大世子周周守诚青年夭亡,且顺国公周公诚与这二儿子也不甚亲厚,后宅中多有争吵,这样看来,又侧面佐证了玄明法师之言…… 用不了半日的功夫,这件事儿便传遍了京城,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流言蜚语也随之而起,据说从顺国公府中传出些流言来,说周沛胥以往也养过猫儿狗儿,最后都离奇死亡,甚至连最好养的乌龟,都不能倖免于难…… 这不免让人担心起了这桩婚事。 虽是如此,但二人的婚事已经礼定,永顺伯爵府虽然也担心江映芙嫁入顺国公府之后性命不保,可一是忌惮顺国公府的权势,二来也不愿去做那无信之人,不肯主动提出悔婚不嫁之事,竟就这般日日僵持着,期盼着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的。 这些话很快也落入了周公宏耳中,他素来是个信佛之人,听了玄明法师的鉴言后也是心中打鼓,他实在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信,毕竟法师的威望就在眼前,之前的预言件件都落在了实处,他实在也是没法反驳,但总觉得这里头透着股蹊跷,心里头那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但实在容不得周公诚细想,婚期将近,此事已经不能耽搁下去。 此鉴言已出,若是顺国公府执意要周沛胥娶妻,那岂不是摆明了不将江映芙的性命放在心上?无法,周公诚只能垂头耷脑地前往永顺伯爵府亲自退婚,这位年过半百的老阁公,实在是心痛郁闷至极,归府之后,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之中,连续半个月都未曾踏出半步。 一夜之间,想要与顺国公府结亲的人家,尽数消失殆尽。倒也不乏有些人家并不在意自家庶女的性命,想将其嫁入顺国公府攀高枝儿,却遭到了众人的冷眼鄙夷,在京城的交集场中无人问津,时间一久,也再无人敢动这念头了。 沈浓绮才晓得怀孕是件这般苦的差事。 她本就是好吃美食之人,饭菜佳肴、各类蔬果、就连景阳宫中的爽口零嘴也从来没有缺过,可自从腹中有了胎儿之后,莫说旁的了,就连喝口凉水都会觉得不舒服。 她并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下,闻到一丁点异味都想吐,每每瞧见美味却不能入口,这是件非常折磨人的事儿。 她胃中翻江倒海一阵,吐出污秽之物后,陈嬷嬷立即将杯清水递上漱口,又将手中的帕子抬了上去,给她擦拭嘴角的水渍。 陈嬷嬷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皇后娘娘受罪了,再捱捱,捱过胎儿三月之后便好了。」 沈浓绮吐的两眼有些发昏,只闭上了眼睛,不断轻拍着胸口,好让自己顺顺气。 她轻哼了一声,嘟囔了句道,「本宫瞧勇烈候家的李夫人也怀孕了,同本宫月份也差不多,可为何人家却没有孕吐,独独本宫吐得这般严重?本宫肚子里怀的定是个调皮鬼,这么小就知道磨人了,今后生下来还不知如何折腾呢。」 她并未察觉到拍打后背力度的变化,而是抚着肚子,撅嘴嘆了一句,「本宫若是生了个混世魔王出来,可如何是好啊……」 身后传来句清朗男声,低声道,「届时自有微臣料理,不必娘娘费神……」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育儿画面了。 第64章 这男声沈浓绮再熟悉不过,回头一看,帮她轻轻抚背之人,不知何时由陈嬷嬷,变成了周沛胥。 皇宫禁地之内,围得如同铁通一般,旁人连靠近都不可能,偏偏周沛胥能旁若无人地来去自如。 对于他的乍然出现,初时她还会被唬一跳,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了。 第136页 他离京大半个月才回,又被其他事情绊住,如今才抽出空子来景阳宫,同沈浓绮见面。 沈浓绮自然是高兴异常,方才还因呕吐而身体不适,见了周沛胥的瞬间,眸光中顷刻闪现出了光彩,连精神头都觉得好了许多,她蹭得一下便从椅上站了起来,「胥哥哥,你是何时来的……」 周沛胥脸上露出些笑意,又扶她坐下,「你孕吐严重,待会儿我开张方子,你命人去煎了药服下,不出两日理应就会缓解。岐黄之术,还需触类旁通些才好,陈嬷嬷虽精通妇科,但若是涉及其他病症,我担心她应对不过来,所以已派了专人进太医院,好在宫中为你调用。」 他处事总是着般妥帖,那些细枝末节之处,你往往还未察觉,他便已经打点周到了。 见他说得着般自然,沈浓绮倒是有些难为情了,她是想要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真的来了,她在周沛胥面前反而不自在了起来,心中总觉得亏欠。 「胥哥哥,我怀胎之事,你尽数知道了?我并非特意不告诉你的,只是还没想好好怎么同你说,总想着走到这一步你会不会怪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指尖便被他轻轻握掌中,随后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周沛胥轻揽着她,吻了吻她的额间,「傻瓜,怪你做甚?我原未奢望过会同你有个孩子,如今有了,应该欢喜才是。孕期不可多思多虑,今后这些话,不准再说。」 沈浓绮往他怀中蹭了蹭,顺从地嗯了一声,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她忽然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儿,从他怀中挣出来,正色问道,「胥哥哥,我最近虽只窝在景阳宫中养胎,可京中的传闻也听了些,玄明法师说的话是真的么?法师素来备受推崇,理应清楚那些鉴言会掀起多大的波澜,怎能断定说你註定孤寡终身?克妻克子呢?」 她脸上的神色有些愠怒,但髮髻被衣料摩擦得有些许凌乱,边缘微微翘起,反而让人觉得这怒火毫无威胁,甚至添了几分妩媚之感。 周沛胥抬手帮她理了理头髮,只轻轻道了一句,「法师从不打妄语,此话自然有迹可循。克妻克子,绮儿,你可怕?」 沈浓绮闻言瞳孔微扩,眼眶中顷刻蓄满了眼泪,乌羽般的眼睫轻眨一下,一滴泪珠便顺着面庞流下,滴在了二人相握的手背上。 「胥哥哥为了我,已舍礼法人伦之大义,弃绵延宗祠之责,同这些相比,死又算得了什么?今生有你在我身侧,我就算死。亦无憾。」 二人之间的关系,便犹如在刃丝上跳舞,舞姿虽优美动人,舞者亦沉浸其中,但不知何时就会脚下一滑,彻底落下悬崖,坠入无间地狱。 周沛胥是心甘情愿踏上这刃丝上的,可他心底一直有一个担忧。 他实在是不清楚,他在沈浓绮心中,究竟是何位置。 是报復刘元基的工具?排遣寂寞的情郎?拉拢文臣、巩固江山的对象?还是个可以让她怀孕的器具? 她一直是他默默仰望守护的神女,如今已与他心心相印相约携手,这美好来的太快太不可思议,他心底的卑污肆意生长,折磨得他噬骨散魂,所以他才半真半假问出了这句话,想要探探她的心思。 如今她泪眼婆娑地道出真心,周沛胥才感悟道,原来是他一直在庸人自扰。 她待他,竟也是这般痴情不悔。 周沛胥见她垂泪心痛不已,忙抬手帮她拭泪,慌到声线都有几分颤抖,「绮儿莫哭,都是我说错了话惹你伤心。那些话尽是假的,多年前我与玄明法师有过一缘,是我求他道出这些,好让众人信服,让父亲死心,今后再也不会为娶妻生子而扰。」 沈浓绮抬起头来看他,眼睫湿润,「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你方才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眼下说这些,莫不是在安慰我?」 「自然是真的。法师乃得大道之人,行事洒脱,不可与寻常出家人相提并论,他深知我的困境,心甘情愿渡我此劫,若非如此,只怕父亲逼我娶妻纳妾之事,今后定无法断绝。」 周沛胥面不改色地笑着哄她。只有他自己知道,玄明法师那般心怀大爱德高望重之人,怎会轻易在道场上妄断命格?他的命格的确落在孤煞星上,父母兄弟的确不宁……是他求去玄明法师面前,让法师说得更严重些,如此真假掺半道出,才更让人信服。 「我原也不信那些话的,胥哥哥为晏朝鞠躬尽瘁,定会福寿无双!」沈浓绮见他如此言之凿凿,当下便信了几分,耸了耸鼻头又道,「玄明法师能帮你便很好,如此一来,永顺伯爵府家的二小姐名声亦不会被退婚之事而名声受损。」 到底是当朝首辅,掌着晏朝的万千决策之权,在文武官员夹击下亦能游刃有余的权臣,他这一招,势如泰山又化骨无形,不仅免去了与周公宏抗婚争论,让他在婚嫁事上全省而退,在无后顾之忧,并且也思虑周全,让无辜的江映芙免受其难,沈浓绮心中愈发佩服起来。 她又想起一桩旧事,「胥哥哥,我想托你办件事。之前淑嫔与侍卫有染,被关押在了冷宫之中,眼看着就要被赐毒酒了。我知我身为皇后确是应该从重处罚的,可淑嫔她身世可怜,嫁入宫中之后刘元基稍不满意,便将她暴打一顿,我后来去瞧过她身上的伤口,真真通身都没有一块好肉……我…我实在是下不了手。」 第137页 周沛胥问她,「那你想如何处理?」 「我想…让她假死,放她出宫。」 周沛胥应下,「既如此,户籍册页、通行文牒……一切都由我来安排,处理妥当后,我派人来同你说一声。」 沈浓绮又有些担忧,「可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一个弱女子,出宫之后即不能投奔父母,又无一技之长,今后以何谋生?就算给足了金银,只怕也守不住。」 周沛胥笑了笑,「她一个弱女子守不住,章云这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总守得住。」 沈浓绮又惊又喜,「胥哥哥的意思是,章云没死?他还活着?」 周沛胥点了点头,「我留了他一条性命,算算时间,他身上的伤约莫也好得差不多了。」 对于这件事儿,二人并未通过气,却不约而同都做了同样的决定。 这不免让沈浓绮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悸动来,这是种志同道合,无法言说的默契,仿佛无论面对任何事,彼此都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朝着一致的方向一起努力。 她探上身去,双臂抬高勾住他的脖子,双唇亲了亲他的面颊,「胥哥哥,若不是那日春社夜我主动吻你,踏出了这关键一步,你这辈子是不是就不打算同我言明心意了?」 二人靠得极近,她气息若幽兰,身上还散发出阵阵馨香,带着若有若无的勾人意味,语气黏腻地发问,周沛胥一时竟红了耳朵。 若是以往,见了她如此胆大的动作,周沛胥或许还会因着礼法避退,可二人如今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他崇高的道德感,在她面前也已经完全不再设限,所以这次他并未扭头躲闪。 终究是他更爱她些,二人的情感中他原就是落了下风的那一个,她又是个惯会勾人心肠的妖精,若是不从其他方面着补回来,今后岂不是要被她绕在股掌之间? 周沛胥抬起手臂,揽过她柔软的腰肢抱在膝上。他并为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眸光澄然,直勾勾望着她,「今后臣定倾其所有,来补偿娘娘那一步。」 说罢,低头朝那两片鲜红欲滴的唇瓣,深深吻了过去。 玄明法师的鉴言流传开来,随着顺国公府与永顺伯爵府的婚事彻底告吹,许多事情也有了变化。 这最明显,也最有戏剧化的,就是周沛胥与江映芙二人,在婚嫁市场上的口碑齐齐翻转。 此事未出之前,周沛胥乃是京中所有高门侯府、巨公贵卿眼中的乘龙快婿,人人心中都清楚,若是自家的闺女能搭上这门亲事,饶是只能做个暖床的通房,都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自从道场鉴言传开后,哪儿还有什么胆子,让媒婆上门说亲?一下子门庭冷清了起来。 而江映芙呢?原本周修诚死了之后,江映芙便背上了剋死未婚夫的名声,谁知她竟也不知避讳,还上赶子为已亡的未婚夫守灵了三年,不仅白白耽误了青春年华,众人更是觉得她待周修诚情真意切,忘不了未婚亡夫。 毕竟谁想娶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子,回来做媳妇执掌中馈呢?所以在娶亲论嫁时,江映芙自动就被排除在外。 现如今又不一样了,连玄明法师都说她是有福之人,娶回来能阖家圆满,所以她为未婚亡夫守节一时,不仅不是污点了,反而是积德行善、重情重义之事!永顺伯爵府一下子变成了抢手的热馍馍,全京城的媒婆都争相恐后上门说媒。 挂着「沈」字木牌,装潢极其耀目的马车,驰停在了永顺伯爵府的门前,车架前置脚的木墩上,踩上了个绣着祥云的缀金高脚靴。 沈流哲踏下车架,眼瞧着门庭若市的永顺伯爵府,只觉得心头极其不畅。 他上前架住个从门中走出来,正要匆匆离去的媒婆,他扬了扬眉,装作浑不在意道,「你是来给谁说媒的啊?」 沈流哲这混世魔王,有谁不认得?常年无学无术遛鸡斗狗、在各大烟花之地混迹的浪荡子弟,偏偏家中势大,任谁见了都得抖三抖。 媒婆抬眼认出他来,生怕惹了他,忙答到,「沈小公爷,这提亲的公子哥多着呢,奴家记那些公子的名字,只怕都要记窜了!」 「你说来听听?」 媒婆掰着手指头,仔细回忆道,「就光昨天与今天,有礼部尚书于家的二公子、禁军统领的胞弟、光禄大夫甄家的小公子、还有盐运总督贺家的庶长子、刑部侍郎刘家的侄儿……」 随着报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沈流哲的脸色也越来越黑,终是听不下去,粗声粗气吼了句,「凭他们?也配?」 第65章 沈流哲骂完这一句,抬腿便朝永顺伯爵府的大门走去,他向来与永顺伯爵府的次子江宇交好,平时三五日便要上门相邀去喝花酒,所以伯爵府的小厮对他甚为熟悉,拜帖都未要,就将他迎入了门内。 沈流哲大摇大摆踏入江宇的院中,人未到声先至,「如今日上三竿了,你家少爷不会还赖在床上未起吧?」 犹如魔音入耳,江宇忙将书桌上的桃艷话本丢到一旁,换了本地志杂编,战战兢兢迎了上去,「哎哟我的祖宗,你今日怎得有空来我这儿了?」 沈流哲眼角一抬,「怎的?不欢迎我?我这是听了阁公的调遣,来抽查抽查你们书背得如何了!」 江宇脸上露出了些心虚,「嘿嘿,这还能劳驾你来抽?我们这一干子弟都自觉得很!」 第138页 沈流哲原本也只是寻了个藉口上门罢了,他径直坐在了主位上,翘起了二郎腿,「呵,旁人自觉我信,你?你们家这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你能安得下来背书?听说来你们家提亲的人犹如过江锦鲤啊!」 江宇顺着话头聊了起来,干脆顺坡下驴,挠挠头道,「嘿嘿,这书可以以后背,我阿妹的亲事可不能再拖了,你也知道,这一家有女百家求嘛,这求亲的人确实多,我父亲母亲生怕阿妹碰上个居心叵测之人,日日让我出去打探那些个子弟们,有没有通房妾室,人品如何呢。」 沈流哲蹙了蹙没有,「那伯父伯母有看中的人么?」 「依照他们的意思,是要好好挑挑,眼下瞧着有几家儿郎还不错,还正在对比接触着呢。」 「既然亲事还未敲定,那你有什么可偷懒的,后日下午阁公考训你若不来,便等着挨板子。」 沈流哲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此时小厮上前来,朝他耳语几句,沈流哲就寻了个藉口,离开了江宇的院子,往伯爵府的花园中走去,前脚才到院中,后脚便等到了佳人。 院中绿叶繁茂,百花盛开,树上的花瓣被风吹落,轻轻扬扬飘落形成阵花雨,江映芙带了两个女使踏着残花而来,她穿了身月牙白的衣裙,将本就清冷的气质,显得愈发高洁不可侵犯了几分。 沈流哲一时看呆了。 他忘了是何时开始留意江映芙的,或许是来伯爵府的偶尔碰见,也或许是钦佩她那分不顾传统观念的忠烈,总之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总是多留了几分心。 他原以为这份心意,称不上多深厚,更提不上喜欢和爱。一是毕竟清楚她心中还有别人,二是她性格孤傲,眼神都从未在哪个男子身上停留过,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他们这些纨绔私下谈及京中的贵女们时,对江映芙更是呲之以鼻,道若是将这样犹如冰块般的女子娶入门来,只怕无人能消受得了。 他那时面子,甚至也会挂着笑脸牵强附和几句。 毕竟他乃卫国公府嫡子,身周的莺莺燕燕就没有少过,环肥燕瘦哪款没有?满天下要什么女人要不到?莫非还真找一个这么难伺候的女人回家不成? 他头一次意识到这是喜欢,是在传出江映芙要嫁给周沛胥那日。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喝了八坛酒都还很清醒,只能逼着自己在书房大声诵读诗经楚辞…… 那时才知,他待江映芙已是情根深种,在也难以自拔。他不在乎她心里还有别人,他只希望今后身旁有她。 他再也不想等了,若是再等下去,只怕她另嫁他人,他又要再遭一次剜心之痛。 他阔步拦在了江映芙的身前,想说些软和话语,却有拉不下来脸来,只得带着调侃的酸味道了一句,「听闻江姑娘又要定亲了?」 江映芙脚步微微一滞,瞧清楚眼前之人,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又迅速平息,轻蹙了蹙眉尖,似是不想与他多说的模样,膝盖微弯问好,然后抬脚朝前走去。 「沈小公爷妆安,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不便在此耽搁。」 见她将自己视为洪水勐兽一般,沈流哲攥了攥指尖,并未让路,而是不依不饶道,「这么多人来求亲?江姑娘莫非没有中意之人?」 江映芙只当这纨绔子弟是来嘲笑自己的,毕竟外头虽然将她的命格传得天花乱坠,但也不乏有人将她与同等年纪的姑娘对比,旁的姑娘孩子都已生了二三个,而她则是订婚了二三次。 江映芙并不了解沈流哲,外头关于他的香艷传说遍地都是,所以她对他并无什么好感,不过是忌惮沈家权势,面上已经对沈流哲尽了礼数,可见他并未善罢甘休,反而穷追不捨,心中也生了几分恼意。 她本就性子刚烈,不想对这纨绔巧言令色,「有没有中意之人,与沈小公爷又有何相干?沈小公爷三番两次来纠缠,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小公爷也想娶我呢!」 外头的女子,哪个见了沈流哲不是毕恭毕敬的?他自问从未被哪个女子如此冷眼过,一时间脾气也上来了,像对峙一般道出真心,「我就是也想娶你又如何?」 此言一出,空气骤然停滞。 不仅江映芙那如冰山不可消融的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就连跟在她身后的那两个丫鬟,脸也一下子变得煞白,仿佛听见了什么鬼故事般。 沈流哲的话中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偏偏江映芙不能将他如何,七分怒两分恼一分羞,脸色顷刻之间涨红,可脑子还算是清醒,不想同他斡旋,只道,「方才是映芙无礼,惹得沈小公爷说出这么一番气话来,映芙只当没有听见,告辞。」 沈流哲却并不放她走,他也明白了方才之言好像有几分弄巧成拙,赶忙语气放低了几分,「怎么就是气话,我就是也想娶你,不行么?」 沈流哲言语中带着几分劝意,「左右你这辈子心里装着的是那个死人,那既然嫁不成周修诚了,那你嫁谁不是嫁?我晓得伯父伯母中意哪几个子弟,只是他们或许不知道,于家二儿子养了两个外宅、甄家小儿子已有三个通房丫头、贺家的庶长子与他表妹不清不楚……」 「你嫁给他们,还不如嫁给我!」 江映芙见他说得煞有其事,面上丝毫不见半分玩笑,这才真的相信他想娶她。可她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到心间,她觉得悲哀,很悲哀。 第139页 她气的下嘴唇都在颤抖,冷冷乜了沈流哲一眼,「莫非沈小公爷觉得,嫁给你,比嫁给他们要更强些么?」 「他们养通房外室,那你呢?日日眠花宿柳,斗鸡走狗,不知苍生为何物,不知济世之紧迫,脑中肥肠只知吃喝玩乐,不过装模作样念了几日书,便想要全京城的人都以为你改邪归正了么?你们这些纨绔泼赖,不过因为玄明法师夸赞了几句我的命格,便一个个想要将我娶回家做摆件,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修诚他德才兼备,心怀天下,是那般如明月般皎洁的存在,他的名字从你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玷污,」 「我宁愿再给修成守节十年,都不愿屈身嫁给你们这样的纨绔,被肆意糟践!」 她越说越激愤,也不管什么得不得罪人了,将心中所想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说罢之后也不管沈流哲怎么想的了,泪眼婆娑着扭身,朝来时的方向跑远了。 徒留沈流哲一个人呆愣在当场,久久缓不过神来。 太和宫。 刘元基正拄着拐来回踱步,他撇了撇放在桌上的糕点,心中生出了些许蹊跷,自从他和沈浓绮圆房已经二十日了,景阳宫不仅糕点送得愈发精緻,就连盅汤菜品送得也愈发勤快,但她从未主动来过太和宫一次。 按理来说,如今二人隔阂已消,也成了真正的夫妻,情分不该比以前更差啊…… 他朝一旁拱着手的太监总管问道,「景阳宫就没传来个只言片语过?」 「回皇上的话,都是那些原话,让皇上多多熟悉政务,保重龙体,其他的,倒未有。」太监总管打着呵呵,「快入夏了,这东西十六宫的太监宫女,都要置换夏装,太后娘娘又每日抓着她去玄明法师处听道法,许是没有时间。」 后宫中的女人就这么一个了,再忙也该主动献殷勤,莫非要日日素着他不成? 刘元基一直等着沈浓绮来主动求欢,夜夜独自在龙榻上睡冷被窝,谁知她竟是个这般不开窍的? 罢了!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便是! 刘元基原是不想做那个先低头的人,但终究不想为了这点面子忍耐下去,冷着脸道了句,「摆驾景仁宫!」 他才要拄拐朝前走去,却只觉得眼前两眼一黑,脚软着朝地上跌去,幸亏太监总管眼疾手快,在后稳稳扶住了他。 刘元基缓了缓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近日这是怎么了,朕总觉得身上乏力,多走几步都觉得累。」 太监总管弯了弯腰,「许是皇上腿伤之后伤了元气,奴才这就传话给小厨房,让他们多给皇上做点好吃的,食补食补亏空。」 「要最好的!什么熊胆虎鞭,都炖了来!」 刘元基乘着龙撵到了景阳宫,还未走近呢,便闻见里头传来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莫不是她病了? 他踏进内殿,果真瞧见她脸色有些苍白,躺在凤塌之上。 他心中着实有些失落,他今日本就是为了那快活事儿来的,眼下看这情况,相必是快活不起来了。 虽是如此,他还是要端出几分贴心夫君的模样出来,「皇后病了怎么也不让人禀告朕一声啊?」 生了病,不是先关心病情,反而先问什么禀告不禀告的事儿。 就连装都装得这么敷衍,沈浓绮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羸弱的模样来,「皇上日理万机,怎敢让您忧心?不过是些头晕,吃了几碗药膳鸡汤不见好,方才弄琴已经唤人请太医去了。」 话正说着,太医已经至了景阳宫,传唤过后踏入了内殿,先是给帝后请了安,然后将片薄如蝉翼的丝帕盖在了沈浓绮的右手手腕上,开始号起脉来。 刘元基刚来,总不好打个转就走,只得也候在一旁瞧太医诊脉。 太医凝神号了许久的脉,然后面露喜色,往后退了几步,直直跪了下去,高唿道,「微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头晕并非凤体有恙,而是肚中怀有龙胎的妊娠之相,根据微臣诊断,皇后娘娘已怀孕半月已余,实乃皇族大喜!晏朝大喜吶!」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第66章 「只是皇后娘娘向来凤体欠佳,为保龙胎无恙,怀孕期间不可圆房,如此方可稳妥。」 太医的话刚落,围在周围的丫鬟们,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欢喜。 沈浓绮瞳孔微扩,轻抚了抚腹部,作不可思议状,「真的么?本宫…竟是有喜了?快来人啊!传本宫吩咐,大赏东西十六宫,上至太和宫,下至浣衣局,所有人等通通加三个月月俸!通通有赏!」 屋中所有僕婢纷纷扑倒在地,将头磕得哐哐响,喜笑颜开道,「奴婢恭喜皇上皇后,贺喜皇上皇后!」 说罢,去传旨的去传旨,去开药方的开药方,寻乳娘的寻乳娘……屋中只徒留了沈浓绮与刘元基在屋内。 沈浓绮面上挂着兴奋,用余光偷偷去撇刘元基的神态,只见他听了这个消息,连装都装不下去,脸彻彻底底黑了下来,她心中不禁冷笑了几声, 在望向刘元基的剎那,她的笑颜滞了滞,端出几分忐忑不安的模样出来,「皇上脸色如此差,莫非不开心么?」 当然是不开心!不仅不开心,甚至还觉得很郁闷!很烦躁! 第140页 他不过是未经得住她的美色诱惑,贪欢了一晚而已,怎么就这么巧?她竟偏偏怀上了? 他心中憋屈不已,以往的旧事齐齐涌上了心头,当年沈浓起的父亲沈嵘,原是他父王手下骁勇善战的家臣,后来不知为何转投先帝麾下,有了沈嵘的强劲助力,这才让先帝在九子夺嫡的困境中,继承大统登机皇位! 先帝登基之后,忌惮留在京城的皇子,便将所有皇子贬黜了出去,而他们一家,被贬黜到了最贫瘠苦寒的雍州,画地为牢齐齐圈禁,让人看牢犯似的看守了起来。 若不是沈嵘临阵倒戈,他父王才会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个!绝不会在被贬至雍州后的第二年就含恨而终,他母亲也不会深受打击,从此缠绵病榻活成了个怨妇! 而他,更不该迟到二十年才当上太子,他刘元基本该出身就是太子! 他心中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一直想要让卫国公府一脉付出血的代价…… 但如今,沈家女,竟怀上了他的骨肉?偏偏那晚与她同房之后,他竟一直还想着再垂幸于她? 刘元基羞恼,急忧齐齐涌上心头,可瞧着眼前这个娘家掌着擎天权势的痴情佳人,他若表露半分不满,那便是蠢出天际,只得沉着脸侧坐到一边,嘴上敷衍道,「怎会不开心,朕不过是心里还未做好准备,觉得有些突然罢了。」 沈浓绮未重生之前,只有刘元基一人温情脉脉在做戏,如今重生之后,未免他这独角戏演不下去,竟也要陪他演戏了。 沈浓绮的双手圈住了他的手臂,顺势将半边身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副知足常乐的娇柔模样,心满意足道,「皇上没有不开心就好。臣妾以往常听皇上讲以前的故事,您常说公爹去世得早,您又没有个兄弟姐妹,偌大的藩王府中,就只有你和婆婆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过日子,后来婆婆也去世了,你一个人就更独孤了……」 「您常说是因为幼年过得太过孤寂,所以才格外喜欢热闹,没了边的设宴摆酒、夜夜笙歌,都不过是为了填补儿时的缺失罢了,臣妾知道,您心底里是想有个热热闹闹的家,如今这孩子来了,他长大后定然承欢膝下,待您恭敬孝顺,今后若是后宫的妃嫔们再多生几个……」 「您也不必再去外面找那些消遣的热闹,您身旁儿孙满堂、天伦之乐,这才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热闹。」 这番话显然说中了刘元基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他脑中甚至开始浮现出联翩的画面,那是多美好,多么唾手可得的画面……只要他将心中的仇恨放下,就算做个傀儡皇帝又如何?周沛胥虽掌控所有文臣,但周家世代清流,绝不会造反,而沈浓绮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如今有了血脉,沈家就算再肆意妄为,也绝不可能起兵谋逆……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世上最闲散富贵的皇帝! 这个孩子的到来,就像是冲出黑暗阴霾的一抹绚烂阳光,是希望,是妥协,是抛却过往,阔步向前! 刘元基心中很受触动,泯灭已久的人性忽然间被这番话勾了出来,他以前不屑做个良夫慈父,但若再让他选一次,他愿意努力尝试一下。 他的神情逐渐恢復平静,破天荒带着温情,轻拍了拍沈浓绮的手,「皇后有心了,这些时日切勿再为些琐事操心,好好安胎,以凤体为重。」 他这模样,与以前装得并无二般,沈浓绮只当他是演技愈发醇厚了。 沈浓绮轻蹙了蹙眉尖,将手从他掌下抽了出来,扯了扯被单盖住了腹部,然后微微嘆了口气,「只是臣妾心中有些难受之处……也不知道该不该同皇上说……」 「憋在心中做什么?说出来听听。」 沈浓绮嚅了嚅唇,脸上闪现了几分纠结之色,似是千思万想之后才说出了口,「臣妾、臣妾为皇上感到委屈。」 她果然瞥见了刘元基脸上一脸困惑,然后轻声解释道,「皇上也知,寻常人家若有孩童出生了,定然会有宗族耆老带着他去拜祖庙,已示勿忘先辈之恩。普通人家尚且如此,咱们天潢贵胄的规矩就更多了。臣妾腹中的胎儿,若能成功诞下,那不仅是嫡子,也是长子,按照祖制,那是敲着锣打着鼓地去祭天坛,拜太庙,敬神灵,礼功勋的……」 刘元基不耐烦听她说这么多,「那就办呗!不就是排场么?朕的孩儿,莫非还能苦了他不成?这你有什么难受的?」 「臣妾难受的是,太庙当中……并无公爹的牌位。」 话音一落,房中空气骤冷,比冬日里冰冻三尺的河道还要寒凉。 沈浓绮顿了顿许久,又端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来,委屈道,「先帝未死之前,臣妾便觉得心中有些不平了,先帝说公爹生前仅是个平庸藩王,既对社稷无恩,也对江山无益,所以虽然身死了,牌位也只能留在藩地。可臣妾却觉得,旁的不说,单单只说公爹生下了您这个继任皇帝,便是对晏朝最大的恩!最大的益!」 「臣妾难受的是,皇儿降生后要去拜祭太庙,在太庙那众多的功勋牌位之中,并无公爹的名字,长此以往,他作为嫡孙,会不会忘却关于公爹的一切?忘却这份血脉至亲之情?今后只知唤先帝做爷爷,而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才是他真正的爷爷?做个只知先帝,不知公爹,只知思甜,不知忆苦的凉薄之人……」 第141页 「住嘴!」 刘元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究是听不下去,腾然站起,额间青筋暴起地怒喝一句。 此事乃刘元基的逆鳞,他当年为了当上太子,被过继到了先皇名下,从此以后,他的父亲便只有、也只能是一个,那便是先帝。 莫说已经死绝了的雍王,就算刘元基生母那一脉还残存下来的支系,他也不能亲近,更不能帮扶,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几个舅父被困于边陲小县做县令,他念着旧情,也曾试探着在上朝时说想要提拔,却被那些文臣撅了回来,道外臣无才,难堪重任! 外臣!他的至亲血脉,如今仅仅只是个外臣!就连宣召都不够格,见一面都难于上青天! 「皇上莫要生气,臣妾也只是一片肺腑之言。」沈浓绮浑身颤了颤,犹如惊弓之鸟般,身体往床塌内侧缩了缩。 刘元基深唿吸一口,似是也觉得反应过度了,又坐回床塌,沉声道,「朕明白皇后在担心什么,你这一片孝心,我爹在天上知道了,定然会觉得欣慰。」 这里的「爹」,指的自然是雍王。 刘元基眼眸中,甚至有些微微湿润,「这些话,这世上除了你,再无人敢同朕说。这几年来,朕心中亦觉得憋屈,但事关先帝,朕不好同旁人诉说,你能想到这一处,才真真是想朕之所想,急朕之所急,朕娶了你这么个善解人意,贤良淑德的皇后,实乃朕此生之幸事。」 「皇后放心,此事朕会好好处理,一定让皇儿在血脉上追本溯源,认祖归宗。」 燕雀湖边。 即将入夏,天气也愈发暖和起来,湖边的青草长了一层又一层,绿幽幽的极其喜人,踩上去软软绵绵的,只让人觉得异常惬意。 沈浓绮的孕期已过三月,胎象稳固之后,她不仅不孕吐了,食慾也比以往旺盛了些,吃多了之后,又担心胎大难产,所以就算懒得动弹,每日也必出宫走走,有时是绕着宫墙,多时是在御花园闲逛,今日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燕雀湖旁。 她坠着东珠的绣鞋踩着青草而过,青草斜倒,沾了几滴露水在鞋尖之上,她行至了条偏僻小径上,远远便望见了那个身着灰衣常服的男人,临风而立,翩然若仙。 他早就听见了动静,眸光远远眺望而来落在她身上,温柔又缱绻。 她快步朝他走去,有些俏皮道,「胥哥哥今日带的是什么好吃的?」 自从她怀孕之后,周沛胥就算是再忙,二人每天也会见上一见,有时会是他悄无声息潜入景阳宫,有时在宫廊处碰见会借着谈政事聊上几句,有时会寻个偏僻宫殿对弈几局…… 但只要一见面,周沛胥定然会给她带些京城中的美味过来。 果然,周沛胥将手往胸口的外袍处掏了掏,拿出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红豆饼,嘱咐道,「此处风大,你回景阳宫再吃。」 沈浓绮接过还带有他体温的牛皮纸袋,小心放在了袖口中,「多谢胥哥哥,这吴记的红豆饼不好买呢,每日只做五十个,许多人连抢半个月或许都抢不到一个,胥哥哥定是费了许多周章才买到。」 周沛胥瞧出她眼中的失望,温言问道,「难买是难买,却好像不是绮儿的心头好。」 沈浓绮被瞧出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嗯……红豆饼也很好,只不过近来,我尤其馋云记的盐渍酸梅,心里老是想着呢。」她摇了摇周沛胥的手臂,仰头道,「明日,明日旭哥哥给我带盐渍酸梅好不好?若是卖没了,他家的酸甜山楂糕也不错呢。」 沈浓绮也不知道为何,最近尤其喜欢酸味的食物,什么酸汤肥牛、酸菜鱼……都在景阳冈的膳桌上频频出现,她自己并未发觉,身旁伺候的陈嬷嬷倒是发现了,但也并未点明此事。 虽说民间有「酸儿辣女」之说,但此言也并不百分百准确,事关皇嗣,陈嬷嬷觉得理应要慎重些,不能一口咬定,免得万一今后生下的是个公主,主子会觉得不符合预期而觉得失落。 「好不好嘛,就盐渍酸梅,就这么说定了,嗯?」 她乌羽般的眼睫轻闪几下,眸光晶亮带着几分哀求,嘴唇微微撅起,撒起娇来能让人心神涣散。 周沛胥将她的双手握在掌中,然后轻点了点她的鼻头,嘴角扬出个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堂堂晏朝皇后,犯起馋来,活脱脱像个讨食的黄口小儿,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谁敢!」 沈浓绮倨傲地抬了抬下巴,俏皮笑道,「谁笑话,本宫就命人砍了他的项上人头!」 此言掷地有声,说得尤其理所应当,毕竟她天生就是只尊贵的凤凰,抖抖身上绚烂多彩的凤羽,都能让下位者的心颤一颤。 他喜欢她这样傲娇肆意、不肯低头的姿态,她原该就这样活着,值得让所有人仰望。 周沛胥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原想一口答应下来,又想逗逗这只傲人的小凤凰,「娘娘昨日还说觉得身子重,担心日渐丰腴身形臃肿,今日这怎得又是让带酸梅,又要让带糕点的,往后若是胖了,可不能怪到微臣头上来。」 果然,这只凤凰愣了愣,然后装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话虽这么说,但孕妇怀胎本就辛苦,就算长胖,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说着说着,又想到若真胖到不能看了,今后要如何面对文武百官、应对朝中命妇、做天下女子的楷模? 第142页 所以话语声越来越低,似是痛定思痛,相当勉强的模样,试探道,「那大不了,我就吃两块?哪怕尝尝味道,吃一块也行啊……」 周沛胥笑着揽她入怀,「何必忍的这么幸苦,想吃就吃吧,我明日将这两样都给你带来,只是要当心,莫吃过量伤了肠胃便是。」 「带两样我如何吃得下?」 沈浓绮摇了摇头,俨然对此事上了心,「我也的确应该多留意了,近来我总觉得这腹部、背部,还有手臂上,好像真的有胖了一点点。不信你摸摸看……」 说罢,便抓起他的手掌往所说的身上各个部位探去。 这动作产生得异常自然,周沛胥倒也真的触碰了碰,然后极其认真道,「我真的并未觉得哪儿胖了,好似还和以前一样,你不必太过焦虑。」 沈浓绮当然不信,只觉得他在哄她开心,嘟囔了一句,「从前我身上是什么样,胥哥哥又未曾晓得,才看过一次而已,如今恐怕也忘了,想必是在煳弄我……」 此言一出,倒让两个人都红了红脸。 按照常理来说,夫妇间若是有孩子了,那定然已经同房过很多次,可他们二人却不一样,若是真算起来,其实只有过一次肌肤相亲而已。 平日里沈浓绮都穿着衣料挺阔的冕服,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或许能微微看出些凹凸的曲线,却哪儿比得上衣料褪净后露出的傲人身姿,来得更具体,更冲击? 周沛胥俯下身来,将嘴唇贴在她耳根旁,带着让人心痒难耐的腔调,认真解释道,「不是煳弄,虽只看过一次,却也再忘不了。」 一股温热扫过耳旁与脖颈,沈浓绮当下便觉得耳后酥酥麻麻了一片,这种感觉顺着肌肤顷刻间蔓延至了五脏六腑,脸蛋转为了绯红色,心跳也越来越快…… 周沛胥将她揽在怀中,像是在丈量般,双掌往她的腰、背、颈部又紧按了按,「绮儿若还担心我会忘,那从今日起,便每日都让我抱着记一次,可好?」 沈浓绮原本羞得将头深埋在了他怀中,听了这句又仰头,带了几分娇意问道,「那若有一日,我特别胖,胖到你抱都抱不动了,怎么办?」 周沛胥面颊的酒窝又深陷下去,柔声道,「那定然不是你胖,而是我力气小。」 他低头便瞧见了她纯然天真的面庞,心间一动,往她额间浅浅一吻,「再说了,胖点才好,有福气,抱着也舒服。」 沈浓绮被掩埋了十八年的闺中少女的心态,仿佛在这短短几月中尽数释放了出来,周沛胥待她纵容至极,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就算是她那个爱女如命的爹,也未必能象他这样待她。 在这样宽厚又浓烈的爱意中,她愈发变得矫情了起来,听他这样说,她心中其实很欢喜,却还是不依不饶道,「那胥哥哥的意思是,现在绮儿还是太瘦了,抱起来不舒服咯?」 她问得娇羞刁蛮,他答得也甜蜜自然。 「怎会?只要怀中的人是你,如何都是舒服的。」 沈浓绮彻彻底底满意了,笑靥如花,踮起脚尖对着那两片薄唇亲了一口,「我也是,只要抱着我的人是你,我如何也是舒服的。」 清风徐来,芦苇、花茎、树枝随风偏至一侧,万物都倾倒…… 只有伫立在坪上的那两个身影,身形交叠紧紧拥抱在一处,如水乳交融般,不可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芦苇盪中传来了几声布谷鸟的声音。 暗号声传来,沈浓绮知道他要去办正事了,率先松开了圈住他腰身的双臂,「胥哥哥,京郊流民已安排妥当,盐税已清,近来朝中还有哪些事儿要处理么?」 皇后本就可以问过朝事,更何况知道的多些,她在后宫中也好做足准备,所以就算她提不起兴趣问,有时周沛胥也会经常说上几句。 他应道,「其他的仅是些日常琐事罢了,只是近来有件事儿倒是异常蹊跷。刘元基在私生活上有些糜烂,可政事上有我压着,他从来不敢胡来,未在什么事情上态度强硬过。可最近他不听朝臣劝阻,频繁调问驻守雍州的官员,又常常去京郊的各个寺中祈福祝祷……」 「原也没有人起疑,可后来一礼部官员在外游玩时,赫然发现那已死雍王的牌位,竟不知何时,被人从雍州偷偷转移,就供在了京郊鸡鸣寺的一间偏僻豪华佛堂之中。 雍王牌位只能留在雍州,绝不可进京城,此乃先帝生前就定好的规矩,所以此事惹得朝野议论纷纷,一片譁然。 这几日弹劾他的奏章,犹如雪花般往宫中飞,将成华殿内外堆得满地都是,他许是没想到被人撞破此事,有些恼羞成怒,据说今晨还一剑刺死了个呈奏章的太监,又伤了一条无辜的人命。」 周沛胥蹙了蹙眉尖,「那条疯狗,待时机成熟断不能留。你近日要小心些,瞧见他就远远躲开,免得他行事鲁莽冲撞到你,动了你腹中的胎气。」 这一切都是沈浓绮的布阵谋划,皆在她预料之中,所以倒并不觉得意外。 「胥哥哥,说到底,刘元基不过看重血脉传承,生了再论雍王名分之心,想要认回这个生父罢了……」 周沛胥背过身,面朝湖面眺望而去,「刘元基若真想当雍王的儿子,就该老老实实缩在雍州等着承袭王位,可他不甘困苦,贪图京城的繁华富贵,后来过继到了先帝名下,认了先帝为父,这才有命当了太子、继位做了皇上,还娶了你做皇后……享尽一切以前他做梦都得不到的权势,如今先帝去世不到三年,他竟又想扭头去认回雍王那个生身父亲,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 第143页 「刘元基确该千刀万剐……」她牵起周沛胥的手,仰头问他,「只是胥哥哥,我是在担心,若是咱们的孩儿出生后,有朝一日知道了他并非刘元基亲生,会不会也想要认回生父呢?」 周沛胥转身,抬手摸了摸她微微凸起的腹部,「绮儿不必担心,我会将一切都打点妥当,这个秘密,绝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布谷声又随风传来,周沛胥知不能再耽搁下去,提气一跃,消失在了芦苇盪中。 沈浓绮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胥哥哥,可我不愿这孩子的父亲是旁人…为此,我愿尽力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估计只有一章哈。 鞠躬致谢。 比心比心 第67章 刘元基将雍王的牌位移至京郊的事情,顷刻之间被传沸沸扬扬。 京中百姓们对此事展开了激烈讨论,大多数者推己及身,对刘元基的作为愤恨不已,仅有小部分百姓,认为他如今身居皇位,想要认回生父也无可厚非。 许多梨园戏子,为了不错过这波热闹,甚至编排了多出折子戏,在各大茶园、酒馆、烟花柳巷循环演出,咿咿呀呀唱得极其热闹。这戏排得隐晦,台上的小生演的是个原本生活困顿穷小子,碰巧遇到慧眼识珠的养父,在养父的悉心教养下,飞黄腾达家财万贯,谁知他不仅不感恩,后将养父一家吃干抹净,不仅未给年迈的养父养老,还将其赶了出去,直到养父惨死街边……是个东郭先生被蛇咬的悽惨故事。 有好几句戏词,就差直接点名,此人乃端坐在皇位上的刘元基了。 这些混迹梨园行当之人,胆子大的很,首富周沛胥如今尚且权柄在握,他们都敢调侃他豢养外室一事,那刘元基这个毫无实权,犹如摆件的皇帝,唾骂讽刺起来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经这些折子戏被人们口口相传,很快连边陲小镇的人,都耳闻了刘元基是个忘恩负义的皇帝。 一时间民怨沸腾,甚至有些守旧循礼、将宗族社稷看得比性命还重之人,不约而同集结起来,想要上京劝阻此事。 此事已经酝酿了两月有余,不仅民怨未消,反而有愈演愈烈的之态。 按理说,已经引起如此公愤,刘元基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是顺应民意,将雍王牌位从京郊的鸡鸣寺中移出来,再命人送回雍州去。 刘元基再清楚不过外面是如何说他的,哪些骂声落在了那一封封的奏章之上,透过夯实的宫墙,落在了他的太和宫。太和宫中的茶盏每日都被摔碎无数次,偌大的殿中总是迴荡着暴跳如雷的吼叫声……可即便如此,他在此事上也不肯退步半寸,硬是在这两个月间,扛住了大臣们的轮番弹劾,顶住了百姓的怨声载道…… 他不仅听不进谏言,甚至在一日的早朝上,颁布了一道诏令: 雍王劳苦功高,配享太庙,所以不仅不会将雍王的牌位挪回雍州,甚至还要将它搬进太庙,享后代世世代代香火。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诏令将朝中臣子们的不满推到了极点,以周沛胥为首的文臣们,当下就纷纷表态绝不会认可此封诏令,礼部官员也跳出来,说绝不会按此诏令行事。 刘元基这些时日以来,脑子已经被各种各样的骂声骂麻了,他的态度,已经由最初同朝臣在金銮殿在激烈对峙,变为了清心静气,避而远之。 自从颁布这封诏令之后,他便再也未上过朝,命太监总管传话道,「雍王牌位什么时候入太庙,朕便什么时候上早朝。」 虽说朝堂上若无刘元基指手画脚,朝臣们处理起政事来会更顺畅些,可皇位代表的是么?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它更是百姓千百年拥立的象徵,不可或缺的铁面权威,是海清河晏的具体表现! 皇帝可以窝囊,可以庸碌,但不能消极懈怠,更不能缺席至关重要的朝会! 刘元基一日不上朝,百姓们便一日惶惶睡不着觉,朝臣更是惴惴不安。 此歇朝期间,土匪横行,海盗频出,晏朝上下不得安宁。 时间转瞬即逝,如今已是歇朝的第七日。 刘元基可以躲在太和殿中不出来,可朝臣们却不能安歇一日,还需每日清晨卯时按时当值,朝臣们往往在周沛胥的主持之下议事完毕之后,还需一直站着,等到下早朝的时辰才能离去。 可随着歇朝时间越来越久,他们心中的气便越积累越多。 这算个什么事儿?!刘元基原不过是个忘恩典祖、行事不计后果的废物,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可偏偏所有人都拿这个废物没有办法?! 殿中站了满屋子朝臣,周沛胥照例站在了右侧首位,身上还是身灰色常服,在花花绿绿的朝服中极其惹眼,背嵴挺直地站着,垂首闭目,脸上瞧不出任何神情。 沈流哲也站在其中。也是极其惹眼,旁的大臣就算腿脚站得发麻了,也都一动都不敢动,唯有他不耐地伸伸胳膊踢踢腿,偏还没有人敢置喙半句。 这样的朝有什么劳什字上的?若不是沈浓绮面提耳命地监督他,他早就在刘元基歇朝的第一日就不来了!偏偏他答应了阿姐不能放纵,只得耐着性子站下去。 此时殿中传来一声怒喝。 「莫非我们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么?!晏朝六年,元祖帝决意要将宠妃的牌位放入太庙之中,也是文武百官痛哭劝阻,元祖帝最终才放下此执念,眼前之事与晏朝六年又有何不同?!」 第144页 众臣子纷纷扭头,瞧见那个通过科考入官的寒门子弟卫其允,一脸激愤之情站在群官当中,嘴中道着振聋发聩之言。 在场者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周沛胥的眼色,见首辅依旧静立垂眼,并无阻止之意,便知他是默许了此行为,众人也开始大胆地各抒己见。 「太庙是什么地方?太庙里面供着的牌位,不是建功立业的歷代皇帝,就是功勋着作的巨公朝臣!只有受百姓追怀缅念,死后才有资格将牌位放在太庙中享万民香火!皇上此举委实欠妥!」 「就连庆余帝,晏朝七十八年时,在蒙古铁蹄之危下,丢失了章玉岛,自觉羞愧难当,想着就算入了太庙,也没脸见诸位列祖列宗,所以传了遗诏,道他死后,只能将他的牌位供奉在皇觉寺中!」 「就是!帝皇尚且如此,小小藩王与妖妃,他们又有何功绩,配享太庙?」 …… 歇朝了这么久,各项政令没了玉玺盖章,事务本就推展得极其不顺利,再加上百姓们也纷纷指责,是大臣们没有用心辅佐,与皇上说清利弊,才致使皇帝罢朝,惹得民不聊生。 他们心中本就憋着一口气,正好趁着这个当口发泄了出来,愤愤不平地你一言我一语,情绪逐渐高涨了起来,音量也一个比一个大,仿佛这不是金銮殿,而是早间的菜市场! 终于,宽阔的宫殿声中,传来一阵喝声!带着气吞山河之势! 「若无礼无节,不能扶正朝纲,规劝帝王,那我们站在此处还有何用?!寒窗苦读十余载,仗节死义,就在今日!」 此言一出,偌大的金銮殿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朝着满面怒容,振臂高唿的卫其允望去。 卫其允又唿喊一句,「民将不民,国将不国!诸位莫非还要袖手旁观,再等下去不成?!诸位随我闯宫,去皇上面前死磕力谏!」 朝臣们若无宣召,不得跨过建成门一步,若是不尊者,视为闯宫,格杀勿论。 气氛虽已燃至了顶点,诸人心中也怀揣着满腔的热血正义,但真真涉及到身家性命时,没有几个人是不退缩的,回应卫其允者寥寥无几。 众人正犹豫着,只见伫立在右侧,一直未发声的周沛胥,此时却已挪步到了卫其允身前,他向来温和守节,此时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严肃之色,眸中带着威势,缓缓绕着殿中诸人瞧了一遍…… 坚定地吐出一个字,「走。」 有首辅撑腰!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们又重新开始振奋!一个个撸起袖子,攥紧拳头,嘴中道着表决心的话语,跟在周沛胥身后,纷纷朝建成门闯宫而去。 殿中所有人鱼贯而出离开了金銮殿,刚开始都是挺起胸脯,昂首阔步着的,但离建成门越近,不少朝臣们心里愈发发虚,心中打起了鼓来,脚底下的步子也开始踟蹰不前,逐渐离先头部队有了些距离,正想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熘走…… 却被人拦在身前,挡住了退路。 沈流哲抱着双臂,慢悠悠跟在队伍最后头,早就发现了几个鬼祟之人。 他如今也读了近一年的书,又站桩似的上了这么久的早朝,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堂局势、孰是孰非有了判断,不再是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公子哥,晓得群情激愤之下,定然马虎不得。 沈流哲虎目一瞪,怒喝一声,「今日有谁敢不去闯宫,我必定让他做刀下亡魂!」 说罢,从袖口处抽出一把精緻的匕首来,刃尖锃亮,透着寒光! 试问谁人不知沈流哲当着皇上的面,都敢在佛堂砸杀艷女?用烛台砸的,一下一下,脑花鲜血流了一地……那几个临阵打退堂鼓的朝臣,脑中顷刻浮现出那个极其惨烈的案发现场,也不敢再逃了,脚下的步子转了个弯,又重新紧跟上了前方的大部队。 。 毕竟有周沛胥这个首辅在,他们这么多人闯宫,或许还能期盼着落个法不责众,还能保住一条性命,但若真扭头跑了,沈流哲那黑脸的夜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当下就能让他们血溅当场! 就这样,无论是在金銮殿内上早朝的,还是在殿外早朝听训的……六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的所有官员,约莫有二三百人集结在一起,怀着满腔怒火,浩浩荡荡地跨过了建成门,往太和宫挺近。 按照规矩,内宫服侍的太监宫女见有人僭越闯宫,定是要上来拦一拦的,可他们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远远瞧见就吓得躲避了。 按理说禁军侍卫也该上前挡一挡,可刚将鞘中的刀子亮了出来,却清楚了为首领头的人是周沛胥,队伍末端断后的,是卫国公府的沈流哲……便装作没看见般,又将刀子按了回去。 一行人跨过三四道宫门,终于来到了太和宫的正殿前。 刘元基因为不用上早朝,还正躺在龙榻上睡懒觉,是被太监总管摇醒的,「皇上!皇上您快醒醒!往日上朝的那些大臣们,都朝太和宫来了!」 太监总监尖细又焦急的声音,吵得刘元基心烦,又翻了个身,嘟囔道,「他们哪儿有那胆子?还敢反了天了不成?」 这可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太监总管浑身冒汗,围着龙榻转来转去,「哎呦皇上,老奴哪敢欺君啊?真的来了,现下只怕已经走到太和宫门外了!」 「你若再不滚出去,朕定砍了你的脑袋!」 第145页 太监总管见劝不动他,只得先转身,让小太监准备衣物鞋袜去了。 刘元基很快就感觉到了异样,以往他睡觉的时候,太和宫内外是一丁点声音都不会出的,就连树上的知了,地上的蛐蛐,也有人专门处理了,但此时从寝殿外,却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声响越来越近,连寝殿中的地砖都被跺得震动起来…… 刘元基惊得一下睡意全无,腾然从床上爬起,连鞋都不顾上穿,快步走到窗前探头望去。 透过五颜六色的琉璃窗,刘元基瞧见,仅他才能调动的龙鳞卫,已不知何时将庭院围护的严严实实,而庭内用来遮挡视线的九龙玉雕影壁墙下,绕进来个了那个他熟悉又可恨的灰衣身影,紧接着,朝臣们陆续跟随而入,三个、五个、七个、十个…… 他们身上穿着的朝服,因为职位的差别而花色各异,脸上愤怒的神情却格外地统一,嘴中还道着些「公道」「正义」之词。 他们鱼贯而入,很快就站成了乌泱泱一片,将整个内殿宽阔平整的院落填满,再无一处落脚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周迅表情包:哇,好多人吶 这一趴我会争取写快点,明天有点事儿,会很晚才更,大家早点睡哦。 第68章 刘元基瞧见窗外这一幕,彻彻底底慌了,脚底一软,瞠目结舌地顺着窗台缓缓滑落在了地上。 皇帝是主,臣子是仆。 无论是九品芝麻官,还是首辅重臣周沛胥,在刘元基严重,都是奴隶,僕人,就该卑微地跪在他的龙袍下逆来顺受。 他从未想过,这些如蝼蚁般的存在,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子,直接闯进了太和宫的内殿当中! 他罢朝这七日以来一直在等,他以为会等来朝臣的屈服,等到在将他生父的牌位恭恭敬敬请入太庙之后,然后跪匍在他脚底痛哭认错,让他饶恕他们之前的不尊之罪…… 可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全体朝臣的激愤与不平! 很快,殿外传来了齐齐跪倒在地的闷响声,然后传来一句声音洪亮且浑厚的高喝声。 「皇上因雍王牌位入太庙一事,已整整七日未曾上朝,臣等心急如焚,无奈之下这才闯入太和宫中,在此,臣等因己身之责,还是要劝谏皇上,不可罔顾人伦章法,不可废弃朝纲,不可因一己私慾而致礼乐崩坏!万事万物,务必三思而后行!」 卫其允此言一出,在场朝臣纷纷附和,「不可罔顾人伦章法……万事万物,务必三思而后行!」 太和宫内殿的小小的殿门,挡不住这些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声音,在内伺候的太监们,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打起哆嗦来。 就连正在给刘元基穿龙袍的太监总管,手也开始发抖,好不容易才将龙袍领口上的盘扣扣上。 刘元基此时穿戴整齐,也开始焦躁地在寝殿中来回踱步起来。 外头朝臣们的口号,一句比一句更加响亮,刘元基知道,他此时不表态已是不行了,可事已至此,若就这般屈服,那在朝臣眼中,他今后还有何天威可言?难道不按照朝臣们的意思行事,他们这群人还敢弒帝么?! 思极此处,刘元基逐渐平静了下来,他脸上显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对太监总管道,「你出去传朕的旨意,就说他们的用心良苦朕都知道了,众臣想来也辛苦了,先回去安歇吧,此事朕会再从长计议的。」 太监总管走出了殿门,呵着腰将这番话转述了出来。 这样的套话,或许能煳弄得了三岁小儿,但却绝对煳弄不了阶下在朝堂摸爬滚打数十载的老江湖!什么叫从长计议?意思便是还是想将今日之事煳弄过去,敷衍了事,不会给个定论! 他们都将性命置之度外了,已经被迫至此地步,刘元基却依旧冥顽不灵,甚至连面都不想露,话里话外都透着傲慢! 朝臣们的情绪并未平復分毫,反而愈发高涨,想要讨个说法的心情越来越迫切! 卫其允上前一步,高喝一声,「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敢退!」 「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敢退!不敢退!」 什么时候恢復早朝? 什么时候将雍王牌位送回雍州? 他们现在,此刻,立即,就要得要个确切的答覆! 朝臣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原本还算得上是有秩序有组织,如今被刘元基高傲的姿态刺痛,只觉得心中憋屈万千,不知是何人,竟然开始痛哭流涕了起来,如此情绪紧绷的情况下,情绪本来就容易传染,顷刻之间,朝臣们无不觉得悲从中来,一个个哭嚎出声…… 低声啜泣,那是哀怨者妄图引起上位者垂怜用的招数,而刘元基这般铁石心肠,又怎会起垂怜之心? 既然是要讨说法,那就要做到声势浩大!就算没有眼泪又如何?干嚎亦能起到雷声大雨点小的效果! 于是,带着七分真心三分表演的心态,朝臣们各个放开了喉咙痛哭起来! 内殿中的朝臣们哭天抢地的同时,还陪着相应的动作,手掌用力拍打着内殿的殿门,锤打着地面,用额头哐哐磕头……一个个哭得痛不欲生,哭得寻死觅活。 两三百号人的嚎哭,传遍了东西十六宫,搞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一位佳人站在高楼殿宇之上,伫在雕花木栏旁,宽袖裙边被风吹得翩跹纷飞,她手中拿着西洋进贡的阔远镜,正远远眺望着太和宫内殿中的情势。 第146页 内殿之人,各个痛哭流涕,唯有周沛胥静静矗立在队伍的最前列,揣手垂首,眼睫低低垂落,面上平静异常,好似殿中的一切情景与他无关。 袖竹有些不安问了句,「那龙鳞卫的刀都□□了,首辅大人还站得那样靠前,若是伤到了怎么办?」 「他若后退半步,朝臣们又有何底气闯宫?早就作鸟兽散了。」 更何况,周沛胥是何等人物? 他若是有心想要周旋,事情绝不会闹到如此地步,恐怕,京中百姓的唿声、诸臣心中的怨恨、甚至是卫其允的揭竿而起……其中只怕都少不了周沛胥的暗中布局。 周沛胥是故意的,他才是那个背后谋划群臣闯宫之人。 袖竹又担心道,「群情激愤至此,只怕不好收场。娘娘如今已怀胎六月,万事还需已凤体为重,凭前朝出什么事儿,您都莫要去招惹,咱们还是快快回景阳宫去吧!」 沈浓绮摇了摇头,眸光温情落在周沛胥身上,「他在前方披荆斩棘,本宫怎可在后苟且偷生?」 她抚了抚腹部,「更何况,本宫的孩子今后必定不是凡人,就算如今他只在本宫腹中,也该让他提前见见世面。」 袖竹焦急劝阻,「娘娘莫非要去太和宫不成?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奴婢万死难辞其咎,更何况,刘元基就算怎么混帐也是皇帝,在娘娘未生产之前,咱们又能拿他如何?」 沈浓绮回眸,露出浅浅一笑,「先帝能在九子夺嫡中登基皇位,心机深沉由此可见一斑,他当年挑了刘元基继位,你以为除了鞭刑,就没有留有其他后着么?」 太和宫。 朝臣们的哭嚎声还在继续,犹如魔音绕耳,让刘元基只感痛不欲生。 哭嚎声刚开始时,刘元基原也是忍着的,甚至还让太监总管出殿劝阻了好几次,一干朝臣却都置若罔闻。 后来刘元基便只干等着,他们总有哭累了的时候吧?届时自然会离去。 但他显然低估了朝臣们的耐力,这群人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已经从辰时一刻,一直哭嚎到了未时三刻!且眼瞧着并无丝毫想要停歇的意思! 更让人觉得过分的是,他们涌在内殿之中,将宫门堵得严严实实,宫人走动起来极其不便,连传膳的小太监都进不来,让人去打口水喝都难! 几百号人的哭嚎声传来,这阵仗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哭丧!着实是晦气十足! 刘元机现在已经想不起雍王牌位之事了,他只觉得若再耽搁上几个时辰,他自己就要变成那块方方小小的牌位,被供在太庙之中了! 好歹是堂堂皇帝,竟然被如此逼宫?刘元基的心态已经由慌张,到憋屈,最后变为了愤怒!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刘元基怒火攻心之下,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将桌上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怒喝一声,「传朕指令,若还有人敢闹事哭嚎,命龙鳞卫将其尽数绞杀!一个不留!」 太监总管原想劝上一劝,才刚要开口,就被刘元基一个巴掌扇的两眼冒了星星。 无法,太监总管只得哆嗦着站在阶上,将刘元基的话复述了一遍。 哭嚎声止,空气停滞半瞬。 此时人群中不知谁愤然喊了一句,「皇上可以杀了我们!但却杀不尽谈论此事的众生百姓!依旧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同僚们,为社稷而死!死得其所!咱们今日所为,必将流传千古!」 但凡死谏者,都会冠上不畏皇权、为生民谋福祉的光环,不仅会名声响亮,就连子孙后代都会被人高看一眼,令整个家族都觉得光荣! 朝臣们一生中最高的理想是什么?那便是史书有名,后世流芳。 事已至此,刘元基定然也会秋后算帐,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一死了之,换个清贵名声来得一干二净! 哭声又起。 若说方才还带了几分假情假意在哭,如今听了刘元基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这番话后,哭得愈发真情实感。他们是真的愤怒了,也是真的无奈了,他们既然已无计可施,那便添上这条命吧! 哭声復起的一霎那,龙鳞卫果然动了。 这群穿着镀金铁甲的打手,原本一直站在檐下旁观,最多抽出来半截刀,以示威慑之意,他们亦乃肉体凡胎,有血有肉能分善恶,自然清楚刘元基行径不妥,可龙鳞卫自建朝以来便是皇上私卫,既然圣旨已下,那他们也不得不从。 于是,一阵金属摩擦声传来,围了一圈的龙鳞卫齐齐抽出了别在身侧的佩刀,亮出刀刃,一步步,朝中心的臣子们走去。 约莫三十几个龙鳞卫缓缓走下台阶,挤压着原本就紧促的空间,跪得有些分散的朝臣,只能一面哭喊,一面围聚在一起抱团依靠,直到朝臣们缩无可缩,退无可退,龙鳞卫腾然抬起手中的刀剑,准备蓄力噼下…… 「砰砰砰!!哐哐哐!!」 此时内殿宫门出,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抬眼一看,竟然是那个身形高壮,勇勐善战的禁军统领蒙素,率了约莫五十禁军急步入了内殿当中! 朝臣们原以为蒙素前来,也是来做刘元基的打手,但见那些禁军拔了利刃,刀尖对准的竟然是龙鳞卫,还迅速在最外圈围了个圈,将龙鳞卫堵了个团团实实! 蒙素额间青筋暴起,厉喝一声,「禁军职责乃护皇宫平安,自晏朝二十六年起宫中便再未发生过任何流血事件,今日若有人胆敢在宫中肆意妄为,伤任何一条性命!便先问问我蒙素手中这把刀,答应不答应!」 第147页 站在蒙素身旁的沈流哲,高喊着补了一句,「也先问问我卫国公府,答应不答应!」 宫中禁军大多由军中选调,军中兵士只要参军,无不在西北军中上战场杀过敌,都是经卫国公卫峥亲自调教过的,难怪在这紧急关头,蒙素能跳出来护朝臣们平安,想来是那卫国公的三公子沈流哲跑去搬的救兵。 内殿的庭院之中本就拥挤不堪,如今外围又涌入了这五十多个禁军,更是连只蚂蚁都挤不进来,龙鳞卫的刀,与禁军的剑双双相触,大有一言不合就短兵相接之意! 殿中的气氛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围在最里头的朝臣们破罐子破摔,反倒不担心了,有几个老臣,对急智之下搬来救兵的沈流哲,一改往日的印象,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其中就包括了江映芙的父亲,永顺伯爵公江原。 腹背受敌的反而是夹在中间、人数不占优势的龙鳞卫。 龙鳞卫统帅怒道,「蒙素!绞杀闹事朝臣,乃是皇上下的谕旨,莫非你今日想公然抵抗皇上谕旨不成?!」 蒙素卸下扛在肩上的宝刀,将其重重的扎在了内殿青砖的缝隙中,震起一阵尘灰,然后用小拇指挠了挠耳朵,「什么谕旨不谕旨?我蒙素可没听见,一来就只瞧见你抽刀想要砍人了!莫非你还想抵赖不成?!」 这话俨然就是在推诿了,龙鳞卫当然是只有皇帝能差遣,否则他们怎会轻举妄动? 龙鳞卫统帅见蒙素如此胡搅蛮缠,如何能忍,「马上叫你的人速速退下!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蒙素未有丝毫退意,混不在乎道,「好哇!听闻龙鳞卫速来骁勇,我们禁军早就想同你们比试比试了!今日正好验验,看看传言是否名副其实!!」 这般相互呛声之下,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眼见不必了这一战,蒙素缓缓抬手打了个手势,带着破釜成舟的气势,怒喊了一声,「战!」 兵刃相撞,铮铮作响!眼看器刃就要往对方身上捅…… 「住手!」 一音调浑厚、中气十足的女声从内殿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晏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已不知何时来到了内殿门口。 就算在这样混乱不堪的情况下,她们二人还是一如往常般妆容精緻,从头髮丝到指甲盖,无一处地方显露出了半分慌乱与紧张,哪怕是面目肃冷,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雍容华贵气度。 二人身上穿着的,是只有每逢重大庆典时,才能穿戴的华贵冕服,衣裳上用金线绣着十几条张牙舞爪的巨龙,胸前缀着层层翠绿欲滴的翡翠珠串,金钗相衬,玉坠挂耳,凤冠悬于髮髻之上,尽显威势! 方才喊打喊杀的热血男人们,在这两个女人面前,纷纷都消了微风,皇权仿佛在她二人身上显了形,众人纷纷被震慑得膝盖骨一软,跪匍在了地上,高声唿喊。 「臣叩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浓绮与太后匆匆赶来,未曾想正好瞧见了这刀光剑影的一幕,二人当下心中便生了许多不满。 沈浓绮抬眼望着庭院中占满了乌泱泱的人头,只觉得一阵窒息,眸光穿过人海,落在那灰衣身影上,只停了半瞬,便转开了目光。 沈浓绮蹙着眉尖,厉喝一声,「还不收起武器?若是伤了太后与本宫腹中的龙胎,你们谁人担当得起?!蒙古外贼都还未杀尽呢,倒有功夫对自己人舞刀弄剑。」 话音刚落,一整金属碰撞声传来,龙鳞卫与内宫禁军半声都不敢吭,立即将刀刃收进了鞘中。 太后这些年来虽只在慈宁宫中吃斋念佛,鲜少外出,但以往也是与先帝共同上过战场之人,不是那般养在闺中的娇弱花朵。以前就算身逢乱世,军中的兵士也不同眼前这般的景象,乱糟糟成了一片。 太后深唿吸几口,压住心底的失望,然后不耐道斥了一句,「一个个杵着不动做什么?!莫非要让本宫飞过去么?!」 内殿中的男人们,此时才意识到庭院已经拥挤得不成样子,站在殿门口的禁军、龙鳞卫、朝臣都退出来了不少,这才挪出了些空间,在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太后和皇后走入内殿,撩起冕袍,缓缓踏站在了玉阶之上。 站定之后,太后沖一旁呵手弓腰的太监总管,蹙眉斥了一句,「让不速速让皇帝来见本宫?!」 太后为尊为长,就算事态再紧急,她也应该端着尊长的架子,不能上赶着凑去刘元基面前,而是要差遣刘元基来她跟前。 太监总管方才在旁瞧得战战兢兢,如今见事态平缓了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赶紧入寝殿去唤刘元基。 刘元基被朝臣们整整半日的哭嚎声吵得神经衰弱,颁布「格杀勿论」的旨意后,便剪了龙塌上的被单,从棉被中揪了两团棉花堵在耳中,然后将头罩在被子下躲亲清净。 所以压根就没有听见方才庭院中两军对峙的声响,就连现在太监总管拍打棉被,说太后驾到的时候,刘元基也并没有听清,只觉得嘈杂声减弱了不少,掀开了被子,面露喜色道,「如何?外头都死光了么?周沛胥也死了吧?!」 刘元基不知道的是,自从太后和皇后到了太和宫后,朝臣们见有了主心骨,便再未厮闹哭喊,所以庭院中一片寂静。 第148页 他这番话,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在场者耳中,所有人的脸色都黑了黑。 太监总管无奈,只得示意他取下棉花耳塞,然后又重复传了此话,刘元基得知外头还未打起来,心中一阵失望,又听闻太后来了,想着许是又来了一个兴师问罪的,轻嚷了一句,「那个老虔婆来朕这里做什么?就说朕睏乏了,让她回慈宁宫去好好吃斋饭,莫要多管闲事!」 这句大冒犯的不尊之言,亦传遍了内殿的每一个角落。在场者,尤其是太后的脸色,变得愈发差。 太监总管还要劝,太后却是等不了了,她朝着寝殿中,夹着怒火大喝一声,「先帝遗旨,本宫倒要看看,有谁敢不来接旨!」 刘元基听到是先帝遗旨,浑身一震,这才不敢耽搁,从床上迅速爬了起来,然后拄着拐杖来到寝殿外,佯装恭敬地给太后请安。 先帝临终之前,是传了两道密旨给太后,让她在特定的时间颁布。 太后知道先帝的脾性,多多少少也猜到了这两道旨意,是针对刘元基而特意制的。可太后先后失去了两个爱子,她为了不再生事端,又担心今后老无可依,便一直没有动过拆圣旨的心思。 面对刘元基的不孝不敬,她总是装作不放在心上,又想着有卫国公府与娘家顺国公府匡扶,就算皇帝昏庸了点,晏朝也不会大乱。 今日若不是沈浓绮前来求旨,她约莫也不会请这两道圣旨出来,毕竟她相信侄儿周沛胥的能力,他怀有惊世之才,定然能将此事处理妥当,可阵阵朝臣们的哭嚎声传来,又加上沈浓绮苦苦相求,太后到底还是捧着圣旨来了太和宫。 其实直到踏上玉阶时,太后心中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这圣旨昭告天下,但在听到「老虔婆」的那一剎那,所有的纠结都烟消云散。 太后瞧着眼前刘元基丑恶的嘴脸,哼笑了一声,然后命人捧上了两道圣旨,一道圣旨用绿绸繫上,一道圣旨用的是红绸繫上。 「先帝临终前託付给本宫两道遗旨,嘱咐本宫说,若有一日朝局生变,才可将其解开。届时若是皇后怀胎,又或者已诞下皇子嫡嗣,便颁布绿绸带的这道圣旨,若是皇后、嫔妃皆未产子,那便颁布红绸带这道圣旨。」 说罢,太后抬手取了绿绸圣旨,解开绸带,喊了一句,「先帝遗旨,诸臣听旨!」 在场者,连同怀胎六月的沈浓绮,都纷纷跪倒在了地上。 「晏朝已逢大难,朕痛心不已……」遗诏上先是道了几句悲春伤秋、晏朝威武不再的话语,然后话锋一转, 「朕将江山交至太子手中,盼着他能敏于事,且慎于言,可想来太子还是令朕失望了,既然他天资有限,于晏朝没有助益,那从今以后,太子便不得插手朝政,不妨退居深宫,勉力做个守成之主。 虽不退位,但要让贤。其一,即日起,将传国玉玺交至太后手中,由她交给适宜之人运用妥当; 其二,若是皇后产下皇子,龙鳞卫可直接抽调到嫡长皇子身侧守护;若皇后尚在孕期还未生产,便由皇后决定,是否要接管龙鳞卫一干人等。钦此。」 诸臣叩拜圣恩,唯有刘元基一人跪在地上缓不过神来。 此遗诏将刘元基的退路尽数堵死!没了玉玺,他在朝中唯一的话语权便被剥夺;没了龙鳞卫,他在朝中便再无亲兵,只能任人宰割! 他方才还是令晏朝所有人仰望的皇帝,现如今一下跌落云间,被打回了原型! 「不!不可能!这圣旨是假的!先帝临终前已缠绵病榻许久,哪儿来的气力写圣旨?!假的!都是假的!龙鳞卫!来啊!快把这两个假传圣旨的人杀了!快!」 刘元基想要拄拐站立,激动之下没有成功,又跌回了地上,干脆哭喊着赖在地上叫嚣了起来,行如疯魔。 「休要胡言乱语,此圣旨上盖着先帝的私章!岂容你在此处胡口乱邹?!」 太后直觉心中一阵畅快,她居高临下,垂眼瞧着刘元基,就像在瞧一只即将死绝的臭虫,冷冷道,「先帝可以捧你上天,也可扯你落地!你今日所为,便是应得的下场!」 「母后!母后!儿臣错了,您饶了儿臣,儿臣今后一定好好孝顺您……」刘元基爬到太后脚旁,还想要摇尾乞怜一番。 太后退了几步,冷哼一声,「现在倒母后母后喊得亲热,方才还喊本宫老虔婆呢!」 刘元基此时才明白过来,他今日犯下的种种过失,再加上这道圣旨,被夺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唯一能够争取的,便是龙鳞卫的掌控权。 只要还有龙鳞卫这批精良武力在手,他无论想杀任何人,想做任何事,龙鳞卫都会无条件帮他办到! 只要龙鳞卫还在,他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可眼下他说了不算,决定权在沈浓绮手中,沈浓绮是何人?那是对他再痴情不过的女子! 他一点点爬到沈浓绮的身前,扯了扯她华丽无比的冕服裙摆,露出一脸痴笑道,「皇后,皇后你对朕向来衷心耿耿,一定不会收走龙鳞卫的对不对?」 「皇后,朕如今只有你了,朕知道你对朕有多好,朕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你都是第一个支持朕的,所以这一次,你也一定会站在朕这一边的,对么?」 刘元基声泪俱下地表着真心,丝毫不介意周围迥异的目光,「只要你依朕这一次,朕保证今后绝不纳妃,此生只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等咱们的孩子生下来,朕一定也会做一个好父亲,做个好丈夫!」 第149页 方才还哭嚎声震天的庭院中,如今只剩下刘元基一人的苦苦哀求声。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深爱着刘元基,不仅能原谅他厮混佛堂、推入虎口等行径,甚至腹中还怀上了刘元基的孩子,她既然如此爱恋这个昏庸皇帝,或许真的会经不住心上人的这般祈求呢? 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向来端庄优雅,凡事以大局为重的皇后身上。 只见皇后蹙着眉尖,似是在仔细权衡利弊,脸上露出一副非常苦恼的神色,然后轻轻弯了弯腰,将裙摆从刘元基指尖扯了出来,「皇上,您这可让臣妾如何是好?」 她脸上露出个肆意非凡,艷光逼人的笑容,「可是您越想要,本宫就越不想给。」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9章 「臣妾想起来都觉得后怕,若是臣妾和太后再晚来一步,来此处见到的是不是血流成河、尸体横陈的场面?」 沈浓绮缓缓直挺起身子,然后捂着胸口,一副不敢想像的样子,朝方才被围困的朝臣们环视了一圈。 「皇上仗着手中有龙鳞卫,就差点将这站了满地的栋樑之才都杀了,臣妾实在是不放心再将龙鳞卫留在皇上手中,否则今后不知您还会因为冲动做出何种事……」沈浓绮轻抚了抚微微凸起的腰肢,笑着无奈道,「更何况臣妾如今怀有龙胎,想来皇上也不会想让臣妾有个什么闪失,若是龙鳞卫在臣妾身边护卫,想来皇上也会放心些。」 龙鳞卫乃京城中最精锐的一支卫军,虽然人数不多,仅有三千,可战斗力却不容小觑,据说不仅武力可以以一敌百,甚至还通许多审查、监看的门道。 沈浓绮就算是再傻,也不会再让他们,落入刘元基这么个不可掌控之人手中。 刘元基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拒绝,眼眸微阔,满脸震惊,歇斯底里道,「皇后!以夫为纲,以帝为尊!你是朕的髮妻,原就该听朕的!」 「朕不给,朕绝对不会将龙鳞卫交出去的!!你这贱人,你们这乱臣贼子,你们都该死!该死!!」 刘元基又急又怒骂了一通,挣扎着一瘸一拐站起身,惶惶着跌跌撞撞,癫狂中欲炒沈浓绮抓去,沈浓绮怀有身孕行动不便,躲避中差点就要跌下玉阶…… 一双有力的双臂,稳稳从后托住了她的腰肢,即将触到她衣角的那双魔爪,也被一片灰色衣袖轻易拂去。 周沛胥威严又冷咧的语调响起,「皇上已然失心疯了,还不扶他下去好好修养?!」 此话刚落,蒙素立马踏步上前,抬手蓄力,将骂骂咧咧、嘴中道着污秽之言的刘云基一掌拍晕,拖死尸似得拖了出去。 站了满地的朝臣们,瞧着方才还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帝王,落得如此地步,心中除了觉得劫后余生,另又升起了一丝快意。 刘元基不仅想杀了他们,还想杀了周沛胥,更想杀了带圣旨来的太后…… 只怕是怀了身孕的皇后,他也想一齐杀了! 事已至此,刘元基已尽失人心。 周沛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沈浓绮扶稳之后,双臂立即撤离,垂首低声道,「娘娘,您如今凤体为重,实不该来淌这趟浑水。」 沈浓绮站定之后,矜重地微微低头,回了他一个谢礼,脸上那是副高贵而又疏离的神情,「本宫劳大人挂念,只是事关后宫安宁、朝臣安危,若视而不见,本宫于心难安。」 对彼此的关切之情,借着循规蹈矩的官话说了出来,在场之人皆未听出其中的蹊跷,只站在侧后方的太后,眸光在二人身上落了半瞬。 此时太监总管捧了个锦盒,双手奉到了太后和皇后面前,「回二位主子的话,传国玉玺寻出来了。」 太后双手託过锦盒,缓缓走到了玉阶中央,「本宫承蒙先帝信任,在朝臣中,挑选能妥善保管、运用传国玉玺的栋樑之才。」 她微微垂下眼眸,往阶下的朝臣们都掠了掠,被扫过之人,下意识挺了挺嵴背,却又很快感受到那眸光挪开。 太后最终将眸光,落在了那个灰色身影身上。 「本宫心中有一属意人选。他十五岁时便连中三元,十六岁起入朝当官,在岭南抓匪拿寇过,在蜀地救治瘟民过,在钱杭救水治灾过,在西北驻林防沙过……入朝当官近十年来,晏朝的东、南、西、北,全都留下过他的不俗政绩,受这些政绩庇佑过的百姓,岂止百万千万?光是万民伞就收了近十把!他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倒,乃先帝临终前所託付的经世之才,为晏朝殚精竭虑……」 「就算此人乃本宫侄儿,可本宫不偏不倚讲一句,眼下朝中,唯此人能承担得起先帝与本宫的託付。」 「今日,本宫欲将传国玉玺,交至首辅周沛胥手中,诸臣,服还是不服?」 太后振聋发聩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朝臣们耳中。 自古以来,百姓寒窗苦读十余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都想要做官,只是做官的目的却都不尽相同。 有些人做官,是为了钱; 有些人做官,是为了权; 还有些人做官,是为了社会地位、脸面有光、光耀门楣…… 就算初入官场时心如明镜,大多很快也会被钱权色慾,腐败、侵蚀掉。 是为了一己私慾当官,还是为了天下苍生当官,明眼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第150页 而周沛胥,恰恰就是为了理想、为了报復、为了救生民出水火而当官之人。他就像是朝臣心中的一座灯塔,望向他时,偶尔自惭形秽,多时暗自鞭策,今日若无他默许,谁会敢豁出性命去闯宫?谁会面对刀枪剑戟都不怕? 「服!服!服!」 「微臣愿从旁辅佐,重扬晏朝之威!」 震天般的附和声沖入云霄,直抵云海。 晏朝至次日起,向死而生,改换新天。 这是一场没有仪式的加冕,是万臣归顺的荣光。 慈宁宫中。 太后正盘着手中的佛串,蹙眉道,「先帝在时,本宫就劝他,挑选继位者要慎之又慎,绝不可马虎,谁知还是逃不过,找了个那样的孽畜登基。」 周沛胥安慰她,「姑母莫要伤神,既然玉玺交出来了,今后他罢不罢朝,也没什么紧要的了,耽搁不了正事。」 太后瞧着他嘆了口气,「胥儿,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也是膝下没有儿女傍身,才一直对在后宫中隐忍不发,否认若是按照我以前的性子,怎容得这样的猢狲猖狂?所以说,人还需要有个一儿半女的才好。」 「自从玄明法师的鉴言出了之后,你父亲难过得头髮都愈发白了,总是担心你如今成不了亲,没个一儿半女今后老无所依。法师只说你夫妻缘浅,说不定子女缘深呢?本宫想着,不如给你在旁支中过继个孩子过来?你带在身边长大也好啊。」 周沛胥苦笑摇头,「刘元基便是过继到您膝下的,如今又如何了呢?有这般前车之鑑,姑母今后可莫要再同我说过继之事了,我委实害怕。」 太后闻言心滞了滞,将手中的佛珠盘得愈发快,再也说不出话来。 景阳宫。 夜半时分,沈浓绮正坐在鎏金梳妆檯前,对着铜镜用木篦梳头,只感身后一阵风吹来,将及腰的青丝扬起。 沈浓绮已是见怪不怪,头都不回,只娇声喊了句,「胥哥哥。」 下一秒,周沛胥清俊无双的面庞,便出现在了铜镜之中。 他指尖微微拨了拨她的髮丝,对着镜中的她笑得温润,「我来帮你?」 沈浓绮点了点头,然后将篦子递了过去,他接过篦子,站在身后,真一下下帮她捋起青丝来。 她感受着他指尖轻柔的力道,撑着下巴看他,「胥哥哥,今日太和宫中兇险异常,若是我和太后没有捧去圣旨,你打算如何收场?」 青丝如缎,在跳跃的烛光下散发着阵阵光泽。 周沛胥指尖起落,由发顶一遍遍梳到发尾,一面轻声道,「你们若再晚来一刻,刘元基便会因为气急攻心,在寝殿中突发中风,严重到张嘴说不了话,今后成为个半身不遂之人。」 沈浓绮讶异地转身回头,髮丝骤然被搅在篦齿间,揪扯着头皮,令她痛得「嘶」了一声。 周沛胥立马将髮丝理顺,然后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头皮,带着心疼道,「怪我不好,手重了。」 沈浓绮摇了摇头,只用双臂圈住了他的腰身,默了默道,「他如今就是个废人,再也妨碍不了朝政……」她抚了抚微微凸起的腹部,「我如今只盼着腹中的孩子是个男胎,如若不然,不知还要出些什么岔子……」 周沛胥将她揽在怀中,「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总有办法周全,你只管开开心心待产,可好?」 「嗯。」 沈浓绮应下,又欢欣地取出几件给孩子精心准备的小衣,一一同他介绍着细緻之处…… 二人又说又笑,宛如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 许是因为今日解决了心腹大患,沈浓绮兴致有些高涨,聊了许久也未感疲惫,周沛胥只得柔声道,「天色已晚了,你如今身子重,不能熬夜,你去榻上躺着再,我再陪你说会儿话,待你睡着再走,好么?」 沈浓绮抿了抿嘴,「胥哥哥,今天那些朝臣哭喊得太过唬人……大晚上的,我有些害怕。」 她摇了摇他的掌心,「你今晚陪陪我,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码字状态的确不佳,可能会更新少一点吼 第70章 周沛胥只当她是真的害怕,离不开人,便只道了声好,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凤塌去了,待她躺下,他先是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坐在了榻边的绣凳上。 他牵起她的指尖握在掌中,「今夜我就在宫中陪着你,明日再送些安神镇魂的薰香来,你在睡前点上,也好睡得安稳些。」 沈浓绮希望他留下来陪她,可却不是用这种方式陪。 只不过她到底是女子,他又从来都是一副自持守礼的模样,就算她想要再与他亲近些,也有些羞于说出口。 她到底还是端着矜持,眨了眨眼道,「明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胥哥哥就这么坐一晚上?我只怕你会精力不济。」 寝殿中只有一张床,若是想要休息,便只能二人同寝在凤塌之上。 二人虽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可那到底是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发生的,周沛胥心中敬着她,自然不会主动说出上榻休息这样的话来。 他只道,「在外追匪拿寇时,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也是有的,更何况,娘娘床榻洁净,微臣今日跑了许多地方,一身尘灰,尚未更衣就入寝殿原已不妥,怎好再沾污了娘娘的床塌?」 第151页 真是个榆木脑袋!在情事上怎就这么不开窍? 沈浓绮很怀疑,若不是因为张银星那误打误撞的媚药,他们恐怕是一辈子也圆不了房了! 思及此处,沈浓绮心中生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直直朝外头高声喊了一句,「袖竹!去盥室备水!本宫要沐浴!」 周沛胥总是神出鬼没,所以袖竹不知道他在里头,只在窗口好奇问了一句,「方才娘娘不是已经沐浴过了么?怎得又出汗了?夜里寒凉,不如娘娘忍忍,明日中午日头大些再洗一次吧?」 沈浓绮不好同她解释,有些被问羞恼了,「你这妮子,话愈发多了!备好水了再来回话。」 「是。」袖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令去了。 沈浓绮吩咐完袖竹,又红着脸装作不在意道,「寝殿东南角的金丝楠木衣柜中,第二个里有几件贴身寝衣,新做的,胥哥哥便穿那个吧。」 做完这一切,沈浓绮才觉得似乎暴露了些什么,生了几分窘然之感,立马将金灿灿的凤被拉高,盖住了滚烫髮红的脸,不敢再看周沛胥一眼。 凤被外,他一如往常般舒柔的声线中,透出了几分愉悦,「将寝衣都备好了,臣多谢娘娘思虑周到。」 为了方便,当初修建景阳宫时,沈浓绮做主,将盥室设在了寝殿隔壁。 这么多年来,除了她,哪儿还有另一个人用过这盥室?以前就算每逢初一十五刘元基来了景阳宫,也只配睡在内殿一侧的小小暖阁当中,更莫说要在盥室中沐浴了。 水波荡漾的声音传来,沈浓绮愈发觉得心跳加速,唿吸也急了起来,只觉得被中憋屈得慌,干脆掀了被子,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水声骤然便小,紧而是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脚步声踏了过来。 沈浓绮立马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睡了。 她听到那脚步声走到了床边,可能是怕惊扰她,他轻柔地从床尾,绕上了床塌内侧。 周沛胥并未进被窝,而是先躺在一旁,用手撑着头低头瞧她,只见方才梳顺的青丝围绕在身周,她静静地躺着,眉尖微蹙,眼睫毛也颤动个不停,——显然并未睡着。 二人都是头次与异性躺在同一张榻上。 沈浓绮是觉得羞,而周沛胥更多的是觉得有些紧张。 无论是当年科举殿试,还是被封首辅,亦或是被先帝临终託孤……周沛胥都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过。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清楚不过男女欢爱那点事儿,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舞姬勾引、被塞通房、丫鬟爬床这些事儿……莫说提起兴致了,只觉得厌恶至极,连被她们指尖沾过的衣角,都会命人将其烧了去。 可自从那日与沈浓绮同房之后,好像是从未吃过肉的和尚开了荤,只沾了一点,平日里脑中,却总是出现她那副娇怯羞恼的磨人模样…… 他一度以为自己是真的断心绝性了,原来只是没有碰上她。 沈浓绮今日让他上榻休息,这其中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 这是认可,是对他彻底不再设防,是愿意交给他一切,更是代表着愿意肌肤相亲。 这是来自心爱之人的肯定,比任何政绩都来得让他更满足。 开心之余,周沛胥将眸光落在了沈浓绮凸起的腹部,到底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从床尾出取了另一床被子盖上,然后牵起了沈浓绮垂落在外头的指尖,似是安抚道,「我就躺在你身侧,如此可还害怕么?」 沈浓绮抽出手来,朝床塌内侧,侧躺了过来,唇瓣微微撅了撅,略带了些不满,「嗯,还是害怕。」 他低头亲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那我怎么做,绮儿才能不害怕呢?」 沈浓绮闭着眼睛,两颊绯红,掀开了一角被子,支支吾吾挤出几个字,「或许……你抱着…我睡,就能…不害怕些。」 周沛胥有些无可奈何,宠溺着低声哼笑了几声,担心她掀了被子着凉,便也只得进到了同一床被中,双臂敞开,将她环在怀中,揉了揉她头顶的髮丝,「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天色晚了,你快快安歇了,好不好?」 温和又不失气概的独特男子气息迎面而来,沈浓绮置身其中,只觉得心跳个不停,羞得将头埋进了他的胸口,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可是她心里却是欢欣的,鼓起勇气也将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喜滋滋道了句,「胥哥哥也早点睡。」 沈浓绮原是闭目安歇的,可过了半刻钟左右,下半身传来一阵异物感,让她觉得有些许突兀,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不耐得扭了扭身子…… 谁曾想那异物,好像是微微跳动了一下! 她被吓得清醒了过来,诧异过后,瞬间明白了那是何物,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些身子,然后悄悄掀起眼皮去瞧他。 只见他眉头轻蹙,紧抿着薄唇,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些什么。 这样一来,他怎能睡得好?沈浓绮一阵心疼,只觉得是她思虑不周了,明明如今还怀着身孕呢,就这么招惹他,他无法疏解,定然是难捱到了极点的。 沈浓绮借着几分睡意佯装推他,假意嘟囔了一句,「唔…两个人睡一个被窝,好热……胥哥哥不如还是另盖一床被子吧。」 她听到他犹如放下了千斤重的担子般,深深吁了口气,然后只感鬓角处传来浅浅一吻,他将臂膀从她脖子后撤了回来,轻轻掀开被角,终究是进了另一床被子中。 第152页 温暖的怀抱虽然没了,但她感觉那双大掌依旧探了过来,轻柔牵起了她的指尖。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沈浓绮醒来的时候,旁边的被窝中已经没人了。 她探手抚摸着轻皱的床单,不禁嘴角上扬,心中觉得异常满足。 能这样生活在一起,于他二人来说,应已是两全了吧? 弄琴听见动静,捧了衣物进了寝殿,欲给沈浓绮梳发更衣。 「皇后娘娘,三少爷一早就传信进宫,道老爷与夫人的车架已经到了京郊,约莫着晚些时候便能入京了。」 刘元基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了西北卫国公卫峥耳中,他虽然雷霆大怒,可无奈战事频发,分身乏术,一直也没有时间上京探望,如今沈浓绮临盆在即,卫国公夫妇如何也放心不过,正好战事短歇,这才从西北匆匆启程回的京城。 沈浓绮只觉得有些惊喜,眸光一亮,「之前不是说路途遥远,或还需半旬才能到京城么?」 弄琴笑道,「老爷夫人许是心急做外公外婆,正快马加鞭地赶呢。」 「父亲母亲舟车劳顿一路,定是累极,流哲最近忙着上进用功,又不通内宅事务,只怕是打点不过来,你遣二十个宫婢回府,务必将一切打点妥当!」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生孩子估计快了。 第71章 今日是卫国公夫妇进宫觐见的日子。 自从帝后大婚后,父亲携了母亲和兄长齐齐出走西北,这一去就是四年未归,可惜这次兄长要驻守疆境,无法携嫂子与侄儿上京团聚,不然若是能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个饭,也算得上是团圆。 沈浓绮起了个大早,将妆发衣装打点整齐后,连饭都没心思吃,就伸长了脖子往宫门处望。 未过多久,外殿便传来太监尖细的宣告声,「卫国公携夫人、三子,觐见皇后娘娘!」 一阵脚步声传来,三人已走至了内殿门口。 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卫国公沈嵘,他穿了身靛青色的常服,身型高大魁梧,走起路来虎虎生威,面容英武,不怒自威,周遭的僕婢被这股气势所震慑,纷纷绕道低头。 沈嵘右侧的妇人面容端丽,气质温婉,眸光柔顺,瞧着极其可敬可亲。 向来混不吝的沈流哲,也如被捋顺了毛的猫,殓神屏气跟在两人身后。 沈嵘听见响动,抬眼望去便瞧见了扶着门往外望的爱女,他微微激动,眸光晶莹半瞬,又迅速平復,笔直的身体站定,就要携妻下跪请安,中气十足道,「臣,见过皇后娘娘。」 膝盖才微微弯了弯,臂膀就被人搀扶了起来。 沈浓绮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早已下阶迎了上来,架住了双亲请安的姿势,嗓音中带着哭腔道,「父亲母亲莫不是要折煞我?」 沈嵘向来不是个拘小节之人,见爱女上前来拦住不让请安,便没有再坚持,站直了身体,仔细端详起沈浓绮来,然后唏嘘了一声,「女儿,瘦了。」 沈浓绮如今已经身怀六甲,身形圆润了些,不如以往做女儿家时纤细,怎可能还瘦了?沈嵘这话说得不是事实,可却将一片深沉的思女之心,道得明明白白。 沈嵘倒还忍得住,但站在一旁的沈母却早就泪眼涟涟了,她没有唤沈浓绮女儿,而是边抹眼泪便道,「庭院里风大,皇后娘娘怎么还迎出来了,快进屋子里说话。」 一行人踏进了厅堂之中,落座之后,宫女们穿梭不停,奉上了茶点,然后又尽数退了出去。 如今屋里都是自家人了,说起话来也无需顾忌许多。 沈母坐在沈浓绮左侧的官帽椅上,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红着眼眶道,「若是知道你在京城会受这么多苦,我当时就不该同你父亲去西北,若是留在京城,宫外有个长辈照应,想来那昏庸的皇帝也不敢这样欺辱你。其他的便也算了,可他身为你的夫君,怎能为了自身安危,生生将你往虎口里推?你是不知道,消息传来西北,我委实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沈浓绮含泪摇了摇头,「母亲莫要难过,如今他被先帝的那道遗旨废了之后,以被治疯病的由头幽禁了起来,近不了女儿的身,已无甚影响了。」 提起刘元基,沈嵘闷在胸口的怒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煞气十足道,「只幽禁起来,莫不是便宜了他?待你生下这孩子,老子立马砍了他的项上人头,给我外孙当球踢!」 沈嵘本就是行伍出身,虽是用兵如神的大将,可身上到底带了些匪气,以往对皇家恭敬,那是有先帝在头上压着他,如今先帝已死,兵权尽在掌握,他又岂会将个小小的刘元基放在眼里? 沈嵘将此话说出口,又瞧了沈浓起一眼,「我卫国公府向来有恩还恩,有怨报怨,他今日能如此对你,以后就能如此对你腹中孩儿,说起来你二人不过也才成亲三载,你也不必对他留有什么旧情。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 此话一出,沈浓绮朝沈流哲望了一眼,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神色没有丝毫异样。 腹中孩子并不是刘元基的种,她和沈流哲再清楚不过了,好在这小子聪明谨慎,并未将此事桶到父母面前。 沈浓绮只摇了摇头,「父亲莫要动气,那般负心薄倖之人,我待他早就没了念想……」她抚了抚腹部,「只是若是我腹中是个男胎还好,若是个女胎……杀了他,只怕会又另生枝节。」 第153页 沈嵘浑不在意挥了挥手,「就算生了个女胎又如何?横竖他是要死的!届时从咱们沈家再抱个男娃来,就说你一併生了个双胎!届时男娃做太子,女娃做公主!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在战场上一招不慎,千军万马都要死伤殆尽,所以沈嵘领兵打仗之时,向来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只要是为了胜利,什么阴招损招都用。 这些招数,如今用在了沈浓绮怀孕一事上。 沈流哲向来不羁,多多少少受了沈嵘影响,他自小钦佩父亲用兵如神,如今听了更是认可道,「父亲说得有理!此计叫釜底抽薪,再无后顾之忧!」 沈嵘此举虽直接粗暴了些,却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沈浓绮或许能压得住沈流哲,可却无法反驳父亲。虽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上一二。 好在一旁的沈母拉下脸来了,「你们父子两能不能安生些?什么死啊活啊,砍人啊杀人的!艷阳高照着一团喜气呢,说这些也不怕煞着绮儿肚中的孩子!待瓜熟蒂落,有个定论之后,你们再筹谋这些也不迟!」 沈母与沈嵘乃是微末时相识,那时沈嵘还不是身怀虎符的卫国公,只是个走街串巷卖苦力的穷苦白丁罢了,这些年来沈母陪着沈嵘稳扎稳打,才有了如今卫国公府的荣光,二人感情这么多年来甚笃,对于这样不离不弃的糟糠之妻,沈嵘心中很是敬重,起势后拒了一切妾室通房,只安心守着沈母过日子,所以沈母在家宅中说起话来,分量十足。 「夫人说得有理。」沈嵘摸了摸鼻尖,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盏。 沈母扭头,又朝沈浓绮道,「女儿,我和你爹回京,一则你如今是双身子,生产在即马虎不得,我们放心不过回京看顾,二则,如今流哲年岁也不小了,也是想将他的婚事早日敲定。他以往虽然顽劣些,可我这次回来瞧着,倒是真心在上进了,不像是装的。既然收了性子,那就要安好家宅了。我们久不在京城,也不晓得京中有些什么适龄婚嫁的姑娘,还需你多费心帮他寻寻。」 沈嵘接口道,「若是边境战乱未平,我同你娘不晓得还要在西北驻守多少年,给你弟弟在结门亲事,也是给你姐弟二人在京中寻个支持,免得今后有个万一还有门姻亲从旁协助。」 沈浓绮瞧了眼露出几分慌乱神情的沈流哲,只笑笑,「父亲母亲所言有理,如今弟弟是进益了,闯宫那日若不是他从旁协助,只怕群臣就算有首辅领着闯入太和宫,也都要死在龙鳞卫刀下,这般有担当、懂得审时度势的男子,想来也不会辱没了谁家姑娘。只是,不知道流哲有没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沈流哲脑中顿时冒出来个清丽的人选,嘴上却不认,只道,「大哥都是年方二十才成的亲,我离二十可还有好几年呢,这么着急做什么?」 沈母皱了皱眉头,「你大哥是因为上战场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休养了几年,那阵子只担心这条命还保不保得住呢,哪儿顾得上娶亲?你也想二十才娶亲,不如也去战场上滚一遭?挨几刀?」 沈嵘拍板决定,「这个月内,必须将这小子的亲事敲定!」 将这件事商量好之后,一家人又聊了些家常话,话头大多围着没在场的大哥转,紧接着命人呈上来从西北一路带回京城的土特产,玉石金器……眼看着差不多到饭点了,沈浓绮才命宫女去布宴。 她寻了个由头,扯住沈流哲说话,「你方才听见父亲的话了,让我帮你选妻,你放心,我定选那个你喜欢的。」 沈流哲撇了撇嘴,「阿姐莫非是神仙?你晓得我喜欢谁?」 沈浓绮笑笑,「你阿姐我就是神仙。不就是永顺伯爵府的二小姐江映芙么?你那日在宫中拦着人家说话,被宫婢撞见禀告给我了。」 沈流哲脸上露出一丝慌乱,然后又转为沮丧,「我喜欢又有什么用?她说了,她不愿嫁我。」 ??? 「这……倒让我犯了难,可既然人家江姑娘不愿意,事关终身大事,我总不好下道懿旨强行指婚。」 沈浓绮有些无奈,只能道,「你若能放得下她,我便给你另挑个愿意嫁给你的好姑娘同你成亲?」 沈流哲赶忙摇头,「别……你让我再去问问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有片段副cp内容。 女主下章生。 第72章 永顺伯爵府。 宽阔的厅堂中,永顺伯爵江裕与夫人正端坐在主位上,示意让僕婢上前,给坐在下首的沈流哲上茶。 这个以往称霸京城、不学无术的纨绔,今日却是知礼得很,规规矩矩地坐在官帽椅上,将胸背挺得笔直,简单寒暄几句,虽然还能瞧出些少年青涩,却隐约有了大家子弟的风范。 沈流哲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直直入了主题,垂首道,「伯父伯母,今日上门叨扰,其实是为了我的婚事前来,我……一直倾心江二姑娘许久,今日上门来,一则是想向您二老表明我的心意,二则,也是想问问江二小姐的意思。」 江裕与夫人有些始料未及,近来上门求亲之人如过江之鲤,但是他们从未想过沈流哲,竟也看上了自家女儿。 卫国公府是财大势大不假,可沈家的行事风格,向来是出了名的乖张蛮横,不按常理出牌,若是要结姻亲,最好还是之前议亲的顺国公府,那可是百年传承的书香门第,连最下等的婢女都调教得知书达理。 第154页 再说了,对比起周修诚与周沛胥,沈流哲相貌虽也俊朗,可到底还是少些温文尔雅,多了几分鲁莽轻率。 作为父母,江裕最清楚不过自家女儿,江映芙性子清冷刚强,不是那般会做人的,若真嫁入卫国公府,今后只怕是少不得受委屈。 江裕夫妇内心是不贊成这门婚事的,江裕默了默,开口道,「玄明法师虽德高望重,但鉴言也不可尽信,我那个二女儿自小就任性,沈三公子若只是为了求娶贤妻、安顿后宅而来,倒大可不必如此。」 沈流哲听出了其中的婉拒之意,当下便有些着急,可经歷过诸多磨难,他性子也沉稳了不少,遭受到质疑后,并不像以前那般急着分辨,而是立即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顿时起身,拱手弯腰道,「晚辈理解伯父心中的顾虑,只是晚辈确确实实早就在三年前对江二小姐一见倾心,并不是因着玄明法师的鉴言而上门求娶,还请伯父伯母明白晚辈的一片赤诚之心。」 作为日日与沈流哲厮混的江宇,也才旁附和道,「父亲母亲,这话我可以作证。且外头那些关于流哲的流言,万不可尽信,我们平日里最多是喝喝酒,从未眠花宿柳、厮混狎妓过,他为人算得上正派,还常常路见不平,匡扶弱小。」 亲哥哥总不会害亲妹妹,得了江宇这句话,江裕夫妇稍稍放心了些。 只是这也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良配。 江裕正想要开口拒绝,说些场面话应对过去,未曾想沈流哲率先发言,「伯父伯母,不如请江二姑娘出来,我想当着您二老的面,问问她的意思。」 如此也好,二人将话说清楚,也好断了沈流哲的念想。江裕点了点头,朝外唤了一声,「去把二小姐请过来。」 过了不多会儿,江映芙便从后厅走了进来,身上碧绿色的衣裳,在盛夏炎热的天气中,显得异常清爽秀气,眉眼低低垂着,身姿不似寻常女子般娇柔,而是透出几分果然来。 她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连眼神都没有往沈流哲的方向望,只是对着主座膝盖弯了弯,「见过父亲、母亲、兄长。」最后才顺带垂头往沈流哲的偏了偏,「见过沈小公爷。」 因为上次遭了她的拒绝,沈流哲一直颓着,除了出府上朝,就是在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踏出半步,很是萎靡不振,可今日见了江映芙,他心中忽然涌入了股热流,微微激动了起来。 江映芙施施然站立,眸光清冷落在沈流哲身上,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沈小公爷有话要对我说?」 沈流哲微微沉住气,上前行了一步,「江二姑娘,上次在花园中匆匆相见,我言语有些不妥,若是冒犯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介意。今日前来,我是想再问问姑娘的心意。姑娘放心,若是姑娘不允,我今后绝不再上门叨扰。」 「今日我沈流哲,在此同伯父伯母,还有宇兄表态,我对姑娘一片痴心,苍天可见。若是姑娘愿意嫁我,我在此立誓,今生绝不另纳妾室通房,只与姑娘携手相对,白头到老。今后无论发生何事,定以姑娘为先。」 「还有,姑娘喜欢礼佛参拜,我愿在后宅僻静处开闢出一间佛堂来,今后无论姑娘想要祭奠、拜祭何人,我都绝不阻拦。」 此言一出,厅堂众人皆瞠目结舌。 不纳二美原就已经很难得了,可谁人不知江映芙心中还有个死了的白月光周修诚?她每月都会给周修诚做法事,日日都要为了他烧香祈福,若是嫁了人,谁会允许自己娶入门的妻子为了个外男,将家宅中闹得鸡飞狗跳? 江映芙显然意料不到他会如此大度,也有些微微动容,眸光中闪烁着感动,还略略带着些惊疑,「你当真……真不在意?」 沈流哲并未断口说不在意,只道,「姑娘仅因为一纸婚约,便能为已亡的未婚夫守节三年,如此至情至性,世间少有,这般磐石无转移的心性,令流哲敬重不已,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姑娘比其他女子更值得爱惜些。」 「我心爱姑娘,姑娘缅怀他人,若说浑然不在意,那自然是假话,可我自觉不比那周修诚差,他能做得到的,我沈流哲也定然能做到,人生路漫漫,我愿陪着姑娘携手向前。」 他一脸诚恳,言语中并无丝毫煳弄讨好之意,只是就事论事,将所思所想全都道了出来。 这样已足够能打动人心,主位上一直并未说话的江母,如今只觉得鼻头一酸,险些要流下泪来,谁不想娇养出来的女儿,被人好好对待呢?更何况江映芙之前不知受了多少风言风语,难得眼前的小郎能慧眼识珠,懂得女儿的珍贵之处。 江宇自然是盼着江映芙答应的,见她一直垂头不说话,急急问道,「二妹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快说句话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映芙身上。沈流哲上半身微微前倾,眸光灼灼看着她,显然很关心她口中的答案。 沈流哲承诺不另纳妾室通房,嫁给他可免了妻妾相争。 卫国公夫妇今后必定长驻西北,嫁给沈流哲可留居京城,可以免受公婆管教之苦。 嫁过去之后,甚至还能一如既往祭奠修诚…… 江映芙将这些益处通通过了过脑子,觉得实在是再也挑剔不出什么来,就算她再嫁给其他男子,他们也未必能如此待她周全大度。她又抬眸瞧了瞧眼前的郎君,觉得以往的几次相交,虽谈不上多愉快,可她打心底来讲,其实好像并不讨厌他…… 第155页 江映芙是个果决内秀之人,既然心中有了定论,便也不在扭捏,身子转向主位,朝端坐的二老道,「父亲母亲,若他真能做到如此,女儿愿意嫁。」 沈流哲见她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原以为没有了指望,如今见她应了,一阵巨大的惊喜充斥进了胸腔当中,欢喜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有些不敢相信般呆楞在了当场。 江裕心中清楚,就算是江映芙不愿意,沈流哲大可以强取豪夺,去皇后面前请一道旨意,又或者当下就邀了卫嵘夫妇带了媒婆来上门提亲……这样一来,江家畏惧卫国公府权势,不敢抗旨不尊,也会将江映芙嫁给他。 可这后生并未如此,而是亲自上门来,求问江映芙心意。 单凭这一点,便能瞧出他并不是什么小人鼠辈之流,是个有担当的君子,值得让人託付终生。 江裕脸上浮现出几丝笑意,「怎么?乐傻了?还不快去请你父亲母亲上门来提亲?」 沈流哲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手脚无措地拱了拱手,喜笑颜开道,「哎!感…感谢伯父伯母成全,我、我这就去寻媒婆!」 说罢,脚下步履飞奔,似风般一熘烟跑了出去。 景阳宫。 百花盛开的内殿当中,沈浓绮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 算算日子,沈浓绮已经足足十月有余了,腹部明显凸起,身形也愈发笨重了起来,下肢水肿,做任何事都需要有人在旁伺候照料。 好在沈母入京之后,干脆就住在了景阳宫中,一面陪沈浓绮待产,一面将其他事情都打点周到。不仅早就找好了乳母,还特意命人赶制了许多婴幼儿的衣物出来,沈浓绮去瞧了瞧,至少到孩子五岁前,都不愁没有衣裳穿……有了母亲在身旁,沈浓绮觉得一切都顺心了起来。 唯有一点小小遗憾,那便是沈母看重她肚中的胎儿,入宫后时时都陪在她身旁,不敢离开半步,好几次她与周沛胥碰面,险些都被沈母撞破,因此未免节外生枝,周沛胥往景阳宫来得愈发少了,二人除了每日通过书信往来几句,算算已是小半个月都未曾见面了。 好在沈母近日除了看顾她,如今又有了新的事儿要忙。 沈流哲的亲事已订,婚期就定在两月之后,匆忙是匆忙了些,可是若再往后推推,卫国公夫妇或许又要回西北了,所以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开始推进,今日沈母将些要事交代完,便出宫回卫国公府採买物件,打点府宅去了。 沈母才出了宫门,沈浓绮便从贵妃椅上坐了起来,伸出手道,「今儿个日头好,随本宫去燕雀湖转转。」 袖竹默契地上前搀扶,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容,「得嘞,奴婢这就派人去传话给首辅大人。」 ???? 她是想见周沛胥,可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连袖竹都看出来了? 景阳宫外,凤架很快就被支了过来,沈浓绮在袖竹的搀扶下,稳稳坐上了凤架,被轿夫抬到了燕雀湖斜径的入口。 先将车夫、宫婢等人全都支走,沈浓绮才携了袖竹,朝燕雀湖的东南处走去。 她孕晚期也实在是走不了太远,走了约莫两柱香左右,便觉得有些乏累,寻了个凉亭坐了下来,由着袖竹蹲下给她捏腿。 主僕两正说笑着,芦苇盪出走出来个欣长的男子身影。 沈浓绮眸光亮了亮,「胥哥哥!」 周沛胥朝凉亭越走越近,袖竹知趣退到了远处。 周沛胥含笑问道,「方才被俗务绊住了,多耽搁了一会儿,你等很久了么?」 沈浓绮摇了摇头,「并未等很久,刚坐了一会会。」 周沛胥见她额间沁出了微微细汗,便从袖口处抽出了块洁白的丝帕,抬手帮她擦拭汗渍。 「宫人虽然每年都会在燕雀湖旁捕蛇捉蚁,可也免不了会出没些有毒的飞虫,如今你是双身子,若是得空了,大可遣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景阳宫与你相见便是,这些日子莫要来燕雀湖了,可好?」 沈浓绮道了声好,「也是太医说我快要生产了,为了生产顺利,需多走动走动,所以我才想着出门转转透透气呢,不过胥哥哥说得也有理,这些日子我不出景阳宫便是了。」 周沛胥面朝湖面,从后轻轻圈住她凸起的腰身,轻柔抚摸道,「绮儿,你如今怀有身孕,我却不能时时陪在你身侧,你可怪我?」 沈浓绮摇了摇头,牵起他的指尖,往唇边浅浅一吻,「胥哥哥每日都分身乏术,只怕觉都睡不够,我只感念你辛苦,又怎会怪你呢?再说了,你只是在我身旁少些,可送来的东西可不少,你看它长得这么壮,都是被你送来的美食一口一口给餵胖的,不仅如此,你画的那些玩具图纸我也看了,很是喜欢,已经命人去做了。」 那是他挑灯画的图纸,都是些适合婴幼儿玩耍启蒙的玩具,有锻鍊听觉、视觉、动手能力的……上头点缀了各种各样的萌巧的动物,男孩女孩儿都适用,沈浓绮看着就欢喜,当下便送去了工部,命人赶紧做出来。 周沛胥笑了笑,「不过取个巧罢了,也好让孩子出生之后,有个可以排遣的东西吸引注意力,免得老是去叨扰你修养身子。只不过不清楚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孩子会不会喜不喜欢。」 「那便让孩子自己和你说。」沈浓绮抓过他的手掌,按在凸起的腹部之上,与腹中的胎儿对话道,「我的小乖乖,喜欢你父亲给你画的图纸么?若是不喜欢呢,你就不动,是喜欢呢,就踢两下,也好让你爹开心开心!」 第156页 最近腹中频频胎动,沈浓绮也想让周沛胥感受感受,谁知话音刚落,二人落在腹部的指尖,便传来一阵强烈的波动。 「你瞧,孩子果然喜欢……哎呦……」沈浓绮只觉得腹部传来一阵疼痛,忽然叫喊出声。 周沛胥立马紧张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浓绮直觉两腿之间传来一阵暖流,瞬间慌乱起来,「胥哥哥,怎么办……我、我好像是羊水破了。」 景阳宫。 皇后生产事关重大,内殿外殿的宫婢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脚步慌乱地来回穿梭,手中抱着银盆、被褥、衣料等物,好在早就料想到了这一日,将所有情况都预想到了,各类器物也是早早就备好了的,宫婢们在弄琴与袖竹的指挥下,也不至于忙中出乱。 沈母一听了消息,便匆匆从卫国公府回了宫,如今正在产房中照应着。 沈嵘与沈流哲原正在京郊处理公务,听了信立马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连身上的衣裳都未换,夺门入了景阳宫内殿。 他们入不了产房,心中又极其不安,无法去隔间中端坐着喝茶等消息,只能一边在庭院中焦躁地转圈,一边伸长脖子往产房望。 产妇生子,无疑于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是极其兇险之事。 沈浓绮乃卫国公府唯一的女儿,从小千娇万宠长大,哪儿受过这样的苦楚。 沈嵘越想越心疼,生怕她会出个什么意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竟直直撞上了个男人。 沈嵘抬眼看清了来人,只觉得有些讶异,「你如何在此处?」 沈嵘自从入京之后,也按照旧例正常上朝,与周沛胥共事。 按照今日早朝上的部署,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周沛胥理应在成华殿批奏章,又或者是在户部主理官员调任之事,怎会出现在景阳宫中? 周沛胥一颗心全系在产房中生产的沈浓绮,面上却不能表现得太过。 他紧攥了攥袖袍下微微颤动的指尖,压下心底所有的紧张与慌乱,退了一步道,「晚辈方才在燕雀湖散神时碰见了皇后娘娘,正商量着年中去天坛祭天之事,娘娘没说几句便觉得腹痛不适,臣将娘娘送回了景阳宫后,又觉得事关皇嗣,关乎江山社稷,便留下来看顾了。」 沈嵘向来看不顺眼顺国公府,可还分得清好赖,若不是周沛胥将女儿及时送回了景阳宫,恐怕她还得吃些苦头,只是眼下生死关头,沈嵘虽心中生了些感激,却没办法静下心来道谢,脚底又踱了几步,摆摆手道,「我们卫国公府有恩必报,改日定送份谢礼给你。」 周沛胥便如此顺理成章留了下来,沈流哲却在一旁极其心焦。 卫国公府原已在暗地里寻了几个无父无母的男胎,想着待沈浓绮生产之时,若诞下的是女婴,便可悄悄将男婴神不知鬼不觉塞入宫中,就说生了龙凤双胎。 可谁曾想沈浓绮忽然发动?碰巧周沛胥正在旁边?眼瞧着是这首辅是不打算走了,那若沈浓绮生的真是个女娃儿,男婴便不可能当着首辅的面送入产房之中,他们的一切部署都被打乱了! 沈流哲焦躁地想撞墙,他双手合十,心中一面祈祷沈浓绮生产顺利,一面默念着三个字。 是男胎!是男胎!是男胎! 许是菩萨终于听见了他的祈祷,产房内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一个助产妇撩起竹帘踏出产房,笑得眉飞色舞禀告道,「恭喜诸位大人!皇后娘娘诞下一名皇子,重七斤二两,母子皆安!」 听得这一句,沈嵘与沈流哲将心都放回了肚中。 沈流哲到底年轻些,立马喜笑颜开道,「是男孩!果真是个男孩儿!我当舅舅了!父亲!我有外甥了!」 沈嵘到底更关心女儿些,问出了一旁周沛胥想要张口发问,却又缺些身份立场的关键问题,「我女儿如何了?是否无事?血流得多不多?顺不顺利?」 助产妇躬身笑道,「皇后娘娘孕期调养得好,生产时并未费什么劲儿,寻常女子产子多要疼上个一两日呢,皇后娘娘仅仅疼了两个时辰,未受什么苦楚,已经是很快的了。」 沈嵘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抚掌笑道,「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这个万众瞩目的小生命终于诞生,毫无意外,此子出生便是当朝太子,今后就是晏朝未来的皇帝! 景阳宫内外的所有人,都为见证了他的诞生而感到与有荣焉,一片喜气欢腾。 沈嵘开心之余,抬眼望见周沛胥竟然还没走,有些不开心地撇了撇嘴。 如今皇后已经顺利生产,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忙碌,景阳宫内外都是自家人,唯周沛胥这个外男站在庭院中,让人隐约觉得有些许突兀。 周沛胥莫不会觉得这男胎有假,心生怀疑,特意驻足查看的吧? 沈嵘当下便生了些不爽,不过他留下来也好,正好做个见证,此胎乃是从沈浓绮腹中生出来的,可不是他们卫国公府从中做了手脚。 思及此处,沈嵘沖助产妇吩咐道,「将孩子抱出来,让我们瞧个真切。」 助产妇福了福,「嗳,正在给小皇子洗澡,洗好了之后立马抱给国公爷瞧。」 过了不多会,从产房内走出来个乳母,手中抱着个襁褓,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三个男人立马涌上前看。 第157页 沈流哲被挤在后头,微微皱了皱眉,这周沛胥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他周家的孩子,有必要这么眼巴巴凑上去瞧么?将他这亲舅舅都挤到一边了?!真是岂有此理! 乳母小心地掀开襁褓,露出张小婴儿的脸来。 寻常的婴儿刚生下来,身上多多少少会带层油腻的胎脂,等再长大些后,这些胎脂才会慢慢脱落。 但眼前的这个婴儿,通身白净,肌肤就像那刚剥了壳的鸡蛋,异常白嫩爽滑,头髮虽还是细细软软的,却称得上浓密非常,眉眼秀气,鼻樑已能瞧出高挺来…… 许是方才洗澡被折腾累得慌,如今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 哇,开启育儿篇。 第73章 景阳宫。 距离皇子诞生,已过去了整整十日。 从此沈浓绮又多了一重身份,那便是母亲。 说起来,沈浓绮并未真正体会过几日人妻的生活,刘元基是她明面上虚情假意的夫君,而周沛胥乃是她心心相印的情郎,可她同谁都从未朝夕相处过,更是没有尝过世俗间新婚夫妇蜜里调油的滋味……却丝毫不妨碍,她在短短一年时光内,成为了一个母亲。 低头看着怀中小小软软,正在酣睡的婴儿,她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满足感。 此时寝殿外传来一阵响动,周沛胥踏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瞧见沈浓绮正穿了身金黄的寝衣斜靠在凤榻上,怀中抱着个襁褓,眉眼弯弯,嘴角上扬。 她额间戴了缀东珠的抹额,几丝青丝由鬓间垂落,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温良和善,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沈浓绮望见他来了,笑得愈发甜美,将孩子递到了他怀中,「胥哥哥,你快来抱抱孩子。」 周沛胥接过孩子,抱得生疏而又小心,笑了一句,「他诞下来那日不过七斤二两重,现下抱着倒似重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 二人同时垂头,满眼温情望着睡得香甜的婴孩。 「胥哥哥,接生嬷嬷说,她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却从未见过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能长得这么俊的,你说她是不是在哄我开心?」 「说得应是实话,男孩随母亲,绮儿长得好看,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好看。尤其是这眉眼,似是与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母亲也是这么说的,说这孩子和我小时候长得并无两样,可我却觉得,他的鼻樑像极了胥哥哥。」 越说越开心,声音些微大了一些,孩子睡梦中闷哼了一声,似是觉得被扰了美梦。 沈浓绮见状,立马让弄琴进了寝殿,将孩子抱去隔壁的厢房,让乳母看着他好生安歇了。 周沛胥让沈浓绮躺下,帮她掖好了被角,又嘱咐道,「在尚未恢復好身体之前,还是少抱些孩子,仔细今后手臂疼。」 沈浓绮笑着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胥哥哥,孩子尚未取名呢,你说叫他什么好?」 「按旧例,皇子出生,理应由皇上取名,如今皇上患了疯病无法理事,那便需由礼部拟定几个祥瑞康健的来,由太后与皇后一同择选。」 周沛胥顿了顿,「由我来取,恐不合适。」 烛光跳跃,斜斜照在周沛胥俊秀的侧脸上,将他略带落寞的神情显得愈发孤寂。 沈浓绮异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将他的手掌紧握在手中,急急道了一句, 「胥哥哥为何要这么说?他是晏朝皇子没有错,可他也更是胥哥哥你的孩子!由生父取名天经地义,胥哥哥怎会觉得不合适?」 周沛胥轻拍了拍她的手掌,已示安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浓绮能适应母亲的角色,而他,却还无法彻彻底底将自己代入一个父亲的角色中来。 那般软糯可爱的婴孩,他瞧着也很是欢喜,他也知道那是血脉至亲,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陌生感,与隔阂感。 它们就像一堵透明的墙,拦在了他与这孩子之间,让他不能完全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当中。 周沛胥默了默,终究道了一句,「或许我只是有些迷惑……」 「不知究竟是将他视为儿子对待,还是将他视为晏朝太子来对待。 父亲对待儿子,权臣对待皇子,这理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绮儿,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沈浓绮心头涌上丝莫名的苦涩,她点了点头,「我明白。」 周沛胥又道,「定然会有一个完美的平衡点,能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完美地杂糅在一起,让我应对起来能够更加自如,只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绮儿,你莫要担心,好么?」 沈浓绮心中生了些自责,她光顾着自己高兴,却忽略了周沛胥的感受。 这孩子,不仅仅是卫国公府的血脉,可同样也是顺国公府周家的血脉,若是她没有嫁入皇宫,而是做了周沛胥的妻子,生子之后,沈周两家人定会共同庆祝,张灯结彩地大摆宴席。 可如今卫国公沈家、甚至全天下都因为诞下皇子而高兴,可这孩子的真正父族——顺国公府,却全然不知这孩子的来歷,甚至顺国公周公诚,头髮鬍子都花白了,还要因为玄明法师的鉴言,一直忧心难过,担心周家至此没有香火传承。 这孩子今后长大了,或许不能喊周公诚一声祖父,也不能喊周沛胥一声父亲。 第158页 明明这是周沛胥的亲生孩子,他却不能光明正大抱他逗他,连想看看孩子,都只能悄悄摸黑进景阳宫,等宫女、乳母都不在时,迅速瞅上两眼。 这其中滋味,她又如何体会得了? 产后本就容易情绪波动,沈浓绮越想越难过,眸中泪光闪烁,颤声道,「胥哥哥,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当初是不是不该这般莽撞的……」 眼见她要落泪,周沛胥心疼一阵,立马俯下身去抱她,轻声安慰道,「并未。我们并未做错什么。晏朝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若不是瞧你怀了孕,姑母定然不会请先帝的遗旨出来,那这天下还不知道要被刘元基糟践多久。 他此时出生,乃上天赐给晏朝的礼物。」 一旦钻入死胡同,便没那么容易想通,旁人的寥寥几句话,根本就不能疏解她心中的忧愁。 沈浓绮靠在他怀中,还是含泪摇了摇头,「可是你不开心,我不想你不开心。我宁愿所有问题都还没有解决,也不想因为这个孩子,让你我之间有了芥蒂。」 周沛胥抬手给她试泪,又耐心柔声劝道,「傻瓜,那是我的孩子,生的这般好看,这般乖顺,我怎会不开心?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时间适应罢了。」 沈浓绮泪眼婆娑地抬头望他,「真的么?仅是因为不适应?」 「自然是如此。」周沛胥低头吻了吻她眼角的泪痕,「月子里可不能哭泣,仔细伤眼睛。」 沈浓绮抬眼瞧他神色,这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鼻头轻耸,将即将溢出的眼泪又眨了回去,然后又问道,「那大约要适应多久啊?」 「唔……」周沛胥紧揽了揽她,然后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梢,「我觉得…我现在好像就已经适应一点点了,孩子不是缺个名字么?方才你问我时,我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就在刚才,想起一个字来,觉得尤其合适。」 沈浓绮问他,「何字?」 周沛胥牵起她的手掌,在掌心中缓缓写出了个「稷」字。 金銮殿上。 礼部尚书上前一步站了出来,缓缓在众人面前昂首高声道,「稷!乃百谷之长,又有社稷之意,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正是挑中了此字,来作为皇子的名字!以此愿晏朝百姓,风调雨顺谷满仓,国富民强社稷昌!」 此言话音刚落,殿中官员不由自主觉得精神一振,纷纷点头称赞,觉得这名字挑得极好。 待诸人议论得差不多了,沈嵘从左侧首位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魁梧,举手抬足间自尽显久经沙场的霸气。 他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缓缓朝殿中望了一圈,然后中气十足道,「好的名字,自然要有好的姓氏来配。」 「这孩子不能姓刘,要改随皇后姓沈!」 ???晏朝刘氏皇族的孩子,要随皇后姓沈?? 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语一出,群臣只觉自己听错了,皆像被雷噼中了般动弹不得,呆楞在了当场。 沈嵘将众人的反应瞧着眼里,又高声道了一句,「沈稷!这姓名就好得很!喊起来响亮,念起来顺口!」 沈嵘的相貌气质,本来就是儒雅不足,英武有余,现在昂首挺胸站在金銮殿正中央,一脸凶相毕露的模样,更是让人心中生了几分怯意。 可哪怕他权势滔天,手握虎符,也不能如此猖狂,在金銮殿上大放厥词吧?! 以往或许有臣子忌惮卫国公府权势,不敢置喙沈嵘半句,可如今的群臣早已脱胎换骨,是经歷过闯宫、在鬼门关转悠过一圈又安然无恙之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快要熄灭的匡扶朝政的微弱火苗,又重新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责起了沈嵘。 年长些的臣子懂得明哲保身,言语也轻缓些,「卫国公定是昨日夜里喝多了酒,犯煳涂了,方才的话当不得真。」 锋芒毕露的年轻臣子,比如卫其允之流,则义愤填膺道,「卫国公可睁开眼睛瞧清楚了,此处乃是金銮殿,不是你沈家的宗庙,晏朝皇子的姓氏,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简直是荒谬至极!」 「卫国公府这么多年来驻守西北疆境确是劳苦功高,皇子也确是从皇后沈氏腹中所出,可皇子生父乃当今皇上!怎能随母姓沈,而不随父姓刘?!卫国公此言,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让皇子姓沈?莫非你卫国公府生了贼心,想要改天换日,更朝换代不成?!」 众臣气愤至极,唾沫星子飞溅,讨伐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不骂上几句,就显不出来对晏朝刘氏皇族的忠心来似的。 殿中骂声一片,哌噪得如同一大清早的菜市场。 沈嵘不是个好相与之人,他行伍出生,不仅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为人处事也是异常简单粗暴,他被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骂声吵得心烦,一句话也未多说,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的佩刀,直直朝玉阶上空置的龙椅蓄力掷去! 「叮!」那座八十斤重,通身雕刻着形态各异飞龙的金丝楠木龙椅,瞬间被噼成了两半,刀却未停,深深镶在了两丈远外的木质宫墙之中。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众臣第二次呆楞在了当场。方才是被沈嵘的惊天之言气的,现在是被吓的。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绝对的武力,更能震慑人了。 若那一刀不是挥向龙椅,而是朝群臣的脖子割来,只怕殿中之人已死伤倒地了一半。 第159页 沈嵘缓缓俯身,捡起颗从龙椅上掉落的硕大东珠,枭笑两声道,「人人都拿它当个宝,偏偏老子不稀罕!」 人人都对龙椅趋之若鹜,偏偏老子不在乎! 说罢,沈嵘指尖用力,明亮的东珠顷刻间被碾得粉碎,随风飘落在了金銮殿的青砖上。 那般阴鸷残暴的神情,让人觉得沈嵘碾碎的仿佛不是颗东珠,而是自己的项上人头,群臣瞬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心,顺着尾椎直直窜到了头顶! 他们瞬间反应过来,杀人如麻的沈嵘,可不是窝囊无用的刘元基!上次闯宫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都托赖于沈流哲调遣了宫中禁军来护卫。 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京中,无论是禁军、龙鳞卫、还是京郊的神机营,都只听卫国公府一家号令,绝无人再敢为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出头! 若是沈嵘真的动了杀心,只消动动指尖,都能将他们碾死在这金銮殿上。 人在畏惧到极点的时候,总会象徵性地寻找个精神寄託。 众人想起了那日领头带他们闯宫之人。纷纷抬眼,朝右侧首位,那个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擎天首辅周沛胥望去。 只见周沛胥身姿未变,还是站立如松,双手踹在身前,低头垂眸。 可脸上的神情,却不如闯宫那日凛然不可侵犯,更像是带了些,听天由命般的妥协?? 眼见周沛胥这领头羊都一声未吭、无可奈何了,其他的朝臣们,只觉得方才那股振振有词的精气神也瞬间散了,就像一个皮球,被吹膨胀到极点后,炸裂爆破奄儿了。 场面有些过于难看,不过能站在金銮殿上参政之人,都是有些见风使舵的圆滑在身上的。 立马有人站了出来,正义凛然高声道,「方才是谁胡言乱语?暗指卫国公觊觎皇位的?卫国公一生戎马为国为民,怎能遭如此诋毁?!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当初卫国公有心篡位,还轮得到当今圣上坐龙椅么?」 这般训斥一番后,这人又躬着腰到沈嵘面前,脸上堆满了笑道,「方才是他们不会说话,卫国公先消消气………只是…您也莫怪他们激动,毕竟您说要让皇子随母姓沈……这…本朝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沈嵘斜乜了这人一眼,冷哼一声道,「我既如此说!定然是有依据的!来人!去将钦天监监正叫过来!」 钦天监监正早就侯在了殿外,战战兢兢地行至殿内,然后当着众人道,「诸位大人莫要动怒!卫国公所言确实有理可依的!」 「微臣近日夜观星象,见晏朝开祖皇帝陵墓处紫气西散,牛斗沖天狼,七杀骤亮,乃大凶之兆! 我掐指一算,得知刘氏皇族一脉气运已断,五代以内的子孙,皆命运多舛,不是活不过幼年便会夭折,便是重病缠身痴傻至死,只有让其改姓,才能免受其害!所以卫国公让皇子改姓沈,并未无稽之谈!」 此言一出,立即有朝臣皱着眉头反驳道,「这些占星卜卦之说,简直是一派胡言!」 钦天监监正涨红了脖子,据理力争道,「对神明天地,要心存敬畏之心! 你说我是胡言乱语,那你怎么解释先帝正值壮年,却突然病逝?为何两任太子皆未活过十八,就齐齐早夭?就算那些远离京城的刘氏藩王,也病的病残的残,生下来的孩子一个都留不住??你能说得通么?!」 若是钦天监监正不说,众人或许不会将刘氏子孙夭亡一事,与这大凶之兆联繫在一起,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是让人辩无可辩。 但还是有臣子提出质疑,「许是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呢?微臣倒觉得监正之言不可尽信,子随父姓,乃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刘姓乃是皇姓,有皇族祖先在天上庇佑,小皇子定能平安顺遂,洪福齐天。」 「平安顺遂是吧?洪福齐天是吧?」 沈嵘满脸横肉的脸上,惧是冷意,「好啊!我听闻你家最近也添了个小娃娃,你若愿意,我这就让皇后将你家娃娃过继到膝下,让你家娃娃改姓刘,担着早夭而亡、痴傻重病的风险,来做太子!当皇上!如何?!」 沈流哲站在一旁,高抬着下巴附和,「是啊!这福气给你家娃娃,你要不要啊?」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起。(斗地主背景音乐) 写完这个剧情,应该就是甜甜甜甜甜了…… 给小天使们比心,爱你们哦 第74章 晏朝太子岂是谁人都能当的? 若是不顾亲缘血脉,随便抓个娃娃就冠以刘姓往龙椅上推,那晏朝岂不是乱了套? 偏偏卫国公父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一唱一和着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这套组合拳下来,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沈嵘要战功有战功,要兵力有兵力,要钱财有钱财,要威望有威望,如此威势擎天之人,当众堂堂正正摆出了不能让皇子姓刘的正当理由!着实让人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 卫国公府有值得猖狂的底气,但也不代表人人都得屈服在此淫威之下。 卫其允的确是个不屈权贵之人,他冒着得罪卫国公府的风险,朝前跨了一步,冒死冷声质疑道,「若是真让小皇子随皇后姓沈,那今后晏朝世世代代的皇帝,就都需姓沈,如此,卫国公府沈家便能万代留于青史之上,乃是最大获益者! 第160页 钦天监监正口中之言,莫不是卫国公府威逼利诱之下,信口胡诌来的吧?」 此话音刚落,朝臣们皆交头接耳低声讨论了起来。 钦天监监正却头一个站了出来,义愤填膺道,「这位御史为何要泼人脏水,含血喷人?!我们这样的术士向来最信运道,若是仅因一己私慾,而妄断天机命数,那是要折损阳寿、亏损阴德、连累子孙后代的!更何况此事事关晏朝皇嗣,我岂会冒天下之大不违信口胡言? 我家世代为晏朝占星卜术,我已经是族中第五代钦天监监正了,摸着良心说一句,我自上任以来从来都是矜矜业业,未曾漏卜错卜过一次,只要说明日下雨,明日便绝不会天晴!我的卦象已出,既然诸位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只是诸位若执意让小皇子姓刘,今后应了卦象,皇子夭折,国运衰败,蒙古铁蹄踏来之时,在场者便皆是帮凶!」 监正神情坦然,语中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正义,振聋发聩之声,迴荡在空旷的金銮殿内,飘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众人第三次沉默了,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自小读圣贤书,尊崇祖宗家法,如今却被这小小的星象之说,被逼得要让皇族唯一的继承人,随母姓?这俨然冲击到了他们千百年来对继承、对宗庙的理念,从心底里是绝不可能接受的! 沈流哲可不管他们怎么想,站出来朗声道,「监正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到了如此地步,莫非你们还要执意让皇子姓刘?届时尸横遍野,饿殍遍野,你们扪心自问,担待得起么?」 沈嵘懒得里这群虾兵蟹将,只转了身子,径直朝一言不发的内阁首辅冷声问道,「周沛胥,你又是如何想的?莫非你也以为,这只是监正在危言耸听么?」 其实自沈嵘提出,要让皇子改随母姓之时,周沛胥便知道今日金銮殿内会大闹一场。 这要求在常人看来,确实过分至极,若不让朝臣们宣洩一通,将心中所思、所想、所疑全说出来,今后终将是个隐患,他清楚卫国公只是为人刚正,处事不拘小节了些,不会如刘元基那般不知轻重喊打喊杀,理应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所以他才静侯一旁,听之任之。 事态接近尾声,卫国公府指名道姓要他表态。 其实从周沛胥内心来讲,无论钦天监监正的卦象是真是假,他都是支持沈嵘,让皇子姓沈的。从他的角度看,让自己的孩子随沈浓绮姓沈,总比好过随那个窝囊皇帝姓刘更好些。 可他作为文官之首,若在这种情况下将当众表态,恐会失了人心。 周沛胥只得上前一步,对沈嵘不卑不亢道,「皇子随母姓,古往今来确从未有过。依我看,此事事关重大,无论是卫国公坚持己见,还是文武百官寸步不让……其实说了都不算,还需禀告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待她们二位商榷过后,才能有个定论。」 这话未偏帮哪一边,而是直接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之处。无论在此如何争论不休,过不了太后和皇后那关,一切都是无用功。 沈嵘倒也不指望今日就能办妥此事,只扬声道,「好!那我便在卫国公府,恭候着太后和皇后的懿旨!若是到时她二人都答应了,却还有人就此事喋喋不休,那便休要怪我卫国公府不客气!」 说罢,带着沈流哲,拂袖扬长而去。 沈嵘对此事信心十足,甚至已经暗自打点,做起了在沈家族谱上,添上「沈稷」这个名字的准备。 毕竟依沈嵘来看,沈浓绮乃是自家女儿,她从小到大向来贴心,就算如今当了皇后,也绝不会忤逆不孝,更何况皇子随母姓,她面上也是有光,断没有反对的道理。 至于太后那头,她接连死的那两个亲生皇子,想必就是因为他们姓刘,所以才犯了大凶之兆未能躲过一劫,她若是个心疼孙儿的,定然不会愿意让小皇孙早夭,肯定会大方地让皇孙姓沈。 只要这两人都同意了,沈嵘再在朝中施以威压,此事定然费不了什么周章,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可惜。 可惜沈嵘错算了太后的心意。 慈宁宫内,所有的奴婢都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庭院外,从殿中传来卫国公与太后激烈的争执声。 太后先是摔了杯盏,气急之下也没有了往日在朝臣们面前的风度,怒骂出声,「好你个沈嵘!先帝死了,先太子死了,你的狼子野心再也藏不住,他们都还尸骨未寒呢,你就想要骑在皇室刘氏一脉头上拉屎撒尿了不成?! 你当初不过是个街上卖苦力的,是谁赏识你?给你加官晋爵?赐你家财万贯?是先帝!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先帝给的!你如今却忘恩负义,想让皇族刘氏的孩子改同你姓沈? 做你的春秋大梦!本宫绝不同意!」 沈嵘与先帝确有几分知己之情,所以沈嵘素来也敬重太后,但被这么噼头盖脸骂一通下来,沈嵘也生了几分怒气,「呵,若无我沈嵘上刀山下火海,进龙潭闯虎穴,如今你刘氏皇族还在不在,尚需两说呢! 小皇子姓沈怎么了?莫说有钦天监的卜卦之说在前,就算没有,以慰这些年来老子立下的汗马功劳,让他姓沈又如何?! 感情这孩子不是太后你的亲孙子,所以太后才这般狠心,执意让他姓刘,想着若是早夭而亡也没什么,可我却是这孩子的亲外公!我女儿怀胎十月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绝不能冒半分风险!」 第161页 太后只觉怒不可遏,连话都说不利索,哭喊出声道,「不过是因为先帝与太子已死,埋在地底张不开嘴说不了话,你便在此欺负本宫这么个鳏寡弱妇。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先帝还在,你敢张口让孩子改姓沈么?你敢么? 沈嵘!他们都死了!可本宫还在呢!只要本宫还活在这世上一日,这孩子便绝不可能姓沈!」 二人情绪都太过激动,谁都不肯让步,根本就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将此事谈妥,又或者说,彼此心中都觉得自己占着理,丝毫都不肯妥协。 太后只感悲从中来,痛哭出声,沈嵘思及她一个妇人孤守深宫也甚是可怜,他虽自觉算不上君子,可也绝不是那般欺辱弱孺之人,一时间竟也没了办法,干脆离开了慈宁宫公,快步流星至了景阳宫。 沈浓绮已经坐满了月子,自觉身体恢復得差不多,正抱着孩子在庭院中散步。 瞧见沈嵘黑着一张脸,脚底生风般踏入内殿,立马让乳母将先孩子抱了下去。 沈浓绮因休养身体,近期未踏出景阳宫半步,可前朝发什么了些什么事儿,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也清楚沈嵘为何生气。 她先是奉上了一杯茶水,抿了抿唇低声问道,「父亲,是不是太后不允?」 沈嵘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愤愤道,「太后年轻时也尚算得是巾帼英雄了,怎么如今越老越煳涂了?! 不就是改个姓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到底是这个姓重要?还是这晏朝百姓,天下苍生重要?! 若真应了那钦天监监正之言,今后国运衰落,那老子还有必要回西北,吹着含沙的冷风守卫边境么?」 其实钦天监监正口中的卦象,乃是沈浓绮在重生前就听说了的。 而事实也确实证明,那几个发落外地的刘姓藩王,最后无一例外都死的死,痴的痴,没有一个善终。 她被幽禁的那几年,周沛胥下朝归野,刘元基只手遮天将朝堂搅得鸡飞狗跳,蒙古屡犯边境,最终挥刀至了嘉峪关下…… 直到周沛胥登基称帝之后,晏朝才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这些无疑都在证明着,这卦象的正确。 沈嵘眸光一沉,似是打定了主意,「不管太后同不同意,这姓都得改!太后懿旨有什么要紧?你先提前颁一道改姓的皇后凤旨出来!其他的事儿,自有我替你做主。」 「父亲想过没有,若真如此,就算孩子能避免早夭的命运,就算晏朝江山能够保下……可我们卫国公府,也彻底没了后路。」 沈浓绮抿了抿唇,紧攥了攥指尖的巾帕,「世人今后会如何谈论咱们沈氏一族? 女儿身皇后,乃刘氏皇族儿媳,却忤逆太后,偏帮母族逆天改姓; 而父亲分明乃忠君爱国之士,驰骋沙场多年,但此事一出,您以往的盖世功绩便鲜少会有人提起,史书上记载的,只有您挟势弄权,逼迫文武百官就范的蛮横无理之姿; 甚至今后这孩子长大了,知道他的沈姓是如此而来,面对众人诋毁攀蔑,他又该如何自处?」 「让这孩子姓沈,终究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祸?」 日照西斜,浅金的光晕洒落,沈嵘藏在两鬓的白髮愈发显得有些刺眼,高大英武的身影被拖了老长,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悲感。 沈嵘心底忽然涌上来些力不从心,他指尖泛白,紧握了握雕花的金丝楠木扶手,「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事已至此,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姓刘,可太后性情刚强,想必没有那么容易妥协让孩子姓沈,此事俨然已走入死胡同,没了解法……」 「女儿心中倒有一计,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你说来听听。」 沈浓绮嘴角微微上扬,轻柔劝道,「既不能姓刘,也不能姓沈,那不如……随太后,姓周?」 作者有话要说: 给好几个小天使盖章预言家。 每天都想多码点,会加油的,感谢各位。 比心。 晚安。 第75章 沈嵘眸光一沉,将指尖的扳指转了转,「姓周?」 沈浓绮点了点头,「没错,姓周。」 「钦天监监正只说,刘姓皇族必定死绝,若要解此大凶之兆,必须要让这孩子改姓。 父亲,此话我们知晓内情的人信,但朝臣百姓们却未必信,要验证这卦象,至少要需要几十年的时光,若此时咱们卫国公府一味强压着让这孩子姓沈,未免会有心怀鬼胎者将此事大做文章,长此以往,卫国公府或将尽失人心,对咱们只会有益无害。」 「太后周氏乃先帝刘氏遗孀,当年随着先帝并肩作战,又为晏朝生育了两个早亡的皇子,算起来,如今这晏朝江山若分五份,先帝得两份,父亲可得两份,剩下那一份,按理说也该是太后周氏应得,先帝与太后的感情甚笃,晏朝百姓也素来有所耳闻。 若咱们让这孩子姓周,会让人觉得咱们沈家没有半分私心,不过仅是单纯想要这孩子避免厄运,也显得咱们通达大度,礼重先帝遗孀,也算不得忤逆刘氏皇朝。」 沈嵘为晏朝戎马一生,如此极力支持皇子姓沈,说到底也是有几分私心的,可如今沈浓绮却要劝他让孩子姓周?沈嵘只觉有些不可接受。 沈嵘冷哼一声,「你生的又不是周家的孩子,凭什么姓周?凭什么要老子将孩子的姓氏拱手相让,给他人做嫁衣?! 第162页 更何况,那些惹人厌的文臣这般难缠,说姓沈他们不答应,莫非姓周他们就答应了么?」 沈浓绮上前,轻抚着沈嵘的后背帮他顺气,柔声道,「晏朝向来重文轻武,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清高文臣眼中,饶是咱家执掌兵权,也终究比那些清流文臣低一头,他们又怎么会甘愿让皇子随武臣姓沈? 太后母族顺国公周家却不一样,书香门第,累世官宦,向来清贫刚正,手中又没什么能弹压朝臣的武力,因此备受朝臣们推崇。 所以在朝臣们心中,比起姓沈,自然是姓周,能更让朝臣们心安些。 更何况,受顺国公府传道授业的朝臣遍布晏朝,这般对顺国公府有益之事,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太过反对恩师周姓一家。」 自古以来,拥兵自重的武臣,向来都是遭人畏惧排斥的,这点沈嵘又如何不知? 可沈嵘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眼露凶光,「他们看不起武臣,那老子便偏要让这孩子姓沈,老子让天下所有的朝臣,对冠了武臣之姓的皇帝俯首称臣!谁反对,便杀了谁!那些文臣都是些贱骨头,杀上个几茬,他们自然就乖顺了!」 沈浓绮见状,帮他续上一碗清茶静心,「父亲这便说的是气话了。且你若真杀了他们,那才是顺了他们的意呢!他们正好可以博个刚正不阿的名声,千古留芳了。 且您若执意于此,孩子就算改了姓,那同应了卦象又有何不同?不是照样民不聊生么?」 沈浓绮眉头紧蹙,抿了抿唇,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破罐子破摔道,「既然父亲和太后都相争不下,那不如也莫要纠结,干脆就让孩子姓刘得了! 若是这孩子果真早夭而亡了,那也只能怪这是他的命数。且监正虽说是占星卜卦的高人,可也难免算错一次,说不定这孩子就平安顺遂长大了呢? 还是莫要争了,就姓刘吧!」 沈嵘闻言立即摇头反驳,「呸呸呸!姓什么刘?什么姓刘?你没听见昨日里成洲传来信,说刘姓藩王又死了一个么?今后这个刘字提都不要再提!」 沈浓绮眼眸闪现泪光,扭过身子,使起些闺中女儿的任性来,「姓刘也不行,姓沈也不行,姓周也不行,那应该如何是好? 女儿或就不该生他出来,免得平白生出这么多烦恼!」 他向来视沈浓绮为掌上明珠,见她如此伤神,不禁将声音放低了些劝道,「你身为皇后,遇事怎可如此慌不择路?先莫说这些胡话。」 沈嵘嘴上这么说,其实心中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也就是他现在年岁渐长,对权利的欲望也不如以往那么强烈,行军作战也愈发心余力绌了,否则按照他年少时气盛桀骜的性子,定二话不说直接起兵登基,哪儿还用得着在这里伤神。 沈嵘绕着庭院焦躁地踱了几圈,终究是沉下了心来,将此事权衡了番,又不禁想起让皇子随周姓的好处来。 他轻皱着眉头,「若真让孩子姓周,太后必定动心。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太子,无人承欢膝下,若有个同姓孙儿在她身前尽孝,她定然乐意至极。 孩子姓周,那太后母族、顺国公府周家焉有不顺服的道理? 届时,这孩子不仅有卫国公府的拥戴,还有顺国公府的推崇,一下便解了朝中文臣武将不和的困境。 若是晏朝上下拧成一股绳,休养生息个几年后一致对外,何愁没有击溃蒙古,收復失地之时?」 沈嵘久居西北多年,无时无刻都绷紧了神经,随时做好了迎战蒙古的准备,手下死伤过的战士何止成千上万?他与这些蛮邦外族有着血海深仇! 比起想让这孩子姓沈,沈嵘更想杀这些外邦一个片甲不留,永无翻身之日! 若是让他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蒙古可汗趴在他脚下颤抖求饶,让个外孙姓周有什么要紧?哪怕让沈流哲改姓周,他都愿意! 沈浓绮附和道,「若真能让晏朝团结一心,莫说蒙古了,攻打女真、寒部也定费不了吹灰之力啊!不仅能收復失地,说不定还能增扩版图呢!」 是这个道理没有错!沈嵘思及此处,甚至开始微微激动,憧憬起来! 沈嵘的性子颇为倔强,认定的事情等闲没有转圜的余地,可如今,态度却开始松动起来。 沈浓绮又柔声道,「您莫要看眼下朝中一片讨伐之声,可待几十年后,众人发觉刘氏一脉尽数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而晏朝国泰民安,外敌纷纷萎靡不振之时,大家定会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交口赞颂父亲贤明。 这番让姓之事,也必定会随着父亲的贤德而垂青千古,流芳后世。」 姓沈,晏朝政乱于内,姓周,反而有益无害。 这两者孰轻孰重,没过多会儿时间,沈嵘就已经都想清楚了。 他向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立马摆手道,「姓周就姓周吧,孩子性命要紧,我也不缺个沈姓后人。 既然已如此决定,我也懒得再去慈宁宫走一趟,免得那妇人见天的哭天喊地,嚷得人心烦,你去同她说!若如此她还不依,老子便再不想管这烂摊子,直接将你们娘两接到西北去,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沈浓绮笑着道了声好,先是柔声宽慰了沈嵘几句,送他出宫后,这才脚步一转,立即朝慈宁宫去了。 第163页 申时三刻,景阳宫。 袖竹抬眼便望见了周沛胥脚步匆匆而来,立马转了个身,往内殿中的沈浓绮禀报去了。 因为身份有别,周沛胥向来是夜半时分来的多,这般青天白日前来,倒是鲜少有。 自上次沈嵘在金銮殿上提出要让皇子姓沈之后,周沛胥就一直在为暗中奔走,极力想要极力促成此事。 可沈嵘要给皇子改姓,远比刘元基要让生父进太庙要更为复杂。 两者虽都事关继承宗庙,但刘元基的生父是已死之人,此事说破了天,就是给亡者追封一份荣光而已,就这,朝臣们都已经觉得不可接受,抵死反对了,更莫要提给一个刚出生的皇子改姓,这更是事关千秋万代的事,朝臣们岂肯善罢甘休? 更何况,上一次之所以闯宫成功,那是因为所有朝臣都觉得不公不正,这才能冲破桎梏,将刘元基拉下马来。 可给皇子改姓一事,却只有他和卫国公府之人贊成,余下朝臣的态度,都是抵制的。 周沛胥正在愁此事应该如何推进时,慈宁宫竟乍然传话来,说卫国公府愿让皇子姓周?! 自沈浓绮怀孕那日起,周沛胥便从未奢望过,能同这孩子有除了君臣之外的关系,玄明法师的鉴言宣扬出去之后,他也断了自己再娶妻生子的后路。 谁能想得到,皇子能随他姓周? 卫国公那般固执己见之人,竟也肯? 周沛胥带着满腹的疑窦,怀揣着巨大的惊喜,踏入了景阳宫的内殿当中。 他望见沈浓绮正坐在案桌旁写字,而笔下的并不是宣纸,而是一段黄绸。 他心中怀有希冀,却又害怕失望,只按下心底复杂的感受,装作不经意问道,「皇后娘娘,宫中传来流言,道卫国公与太后因给小皇子改姓一事争辩不休,各执一词,后卫国公为了表明无半分私心,主动说愿让皇子姓周?此事……可是真的?」 沈浓绮俯首写字,笔尖不停,并未直接回答。 周沛胥凑近了去瞧,才发现她在写一道懿旨,此旨意事关皇子姓氏一事,正写到关键处,在皇子的姓氏上,缓缓添上了关键的一个「周」字, 直到「周稷」这两个字落笔完成,她才缓缓抬头,目光柔和朝他道,「白纸黑字,自是真的。」 周稷。 周沛胥只觉得心跳都漏跳了两下,难得有些无措,「这……恐于礼不合……」 沈浓绮歪头,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道,「那我与胥哥哥相爱,亦于礼不合,莫非胥哥哥也要同我断个干净?」 周沛胥不接她的玩笑话,深唿吸几口之后,这才垂头缓缓道,「让皇子姓沈,虽然难了些,可与我来说,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若是你仅是为了让我安心,大可不必如此的,我原不在乎他是姓什么,无论他姓刘还是姓沈,他都是我的孩子……」 皇子同谁家姓,谁家便可得莫大的好处,此事天下人皆心知肚明,若是碰上旁的男人,或许会在此事上争上一争,可周沛胥一心为她,自然不愿同她争论这些。 就是因为他这么好,沈浓绮才不愈发觉得内疚。 沈浓绮低头,瞧着「周稷」那两个字,只觉得相衬极了,好像这个名只能配这个姓。 她缓缓行至窗橼处,眸光透过红墙绿瓦,往向远处,「胥哥哥,你不觉得我很自私么? 我放不下皇宫的一切,不捨得这样锦衣华服、唿奴唤婢的日子,所以拒绝同你私奔去过平淡幸福的生活,并且我明知你是那样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却还诱你同我走到了一处,做出这样离经叛道之事,甚至如今,咱们还有了个孩子……」 「我借着你对我的情意步步为营,事事紧逼,而你却从未怨言过半句。胥哥哥,你宠坏了我,你晓得么?」 周沛胥蹙着眉尖,轻摇了摇头,柔声道,「绮儿,谁说在感情中,只有获得才会觉得快乐?这些事情都不堪提,我乃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沈浓绮心中涌上股莫大的感动,「可我却不能心安理得。 胥哥哥,人不能什么都想要的,我如今已经有了尊崇、地位、权势、富贵,也知道让皇子姓沈或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总过不了心里那关,咱们之间,总是你为我做的甚多,我为你做的却甚少。 这一次,我想要为你着想,让咱们的亲生孩子,同你姓周。」 周沛胥心中感慨万千,绕道了案桌后,牵起沈浓绮的双手,眸光中透出烁烁光泽来。 他紧握了握那双软荑,感慨万千轻声道,「绮儿,谢谢你,谢谢。」 沈浓绮浅浅一笑,圈住他的腰身,仰头望着他,「不必谢,胥哥哥这么聪明,心中自然也清楚,比起让皇子姓沈,姓周,更能让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接受些。 父亲与太后那边我已经说通了,接下来朝堂上的争议讨伐,就都交给你啦,我可再不会耗神过问半句了。」 周沛胥将她紧揽了揽,道了声好,「自然不让你再操心。」 即将落下的浓金色阳光,顺着窗橼洒落在殿中,将这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璧人身周,染上了层浅浅的金光, 沈浓绮将头埋在他怀中,笑着问,「胥哥哥,孩子姓周,你开心么?」 周沛胥点了点头,极认真道,「开心,确切来说,是很开心。」 「很开心是多开心?你亲我证明一下?」 第164页 周沛胥嘴角扬了扬,往她额间浅浅一吻。 沈浓绮顿感失望,瞬间从他怀中抽离出来,撅嘴道,「哦,也就这么开心而已啊?其实吧,我觉得让孩子姓刘,也没什么不好……」 「唔…………」 沈浓绮话还未说完,小臂便被一股力道轻拽过去,眼瞧着他俊秀无双的面容倾压过来,双唇相触,他熟练得敲开她的唇齿,在舌腔中攻城略地…… 宫中关于小皇子更改姓氏之事,终于有了定论。 太后与皇后先是联名颁出了道懿旨出来,大概意思是,由于命星卦象之说,小皇子从今往后,改为周姓,单名为稷。 自即日起,周稷此嫡长子被封为太子,命首辅周沛胥从旁辅佐教导,特封周沛胥为太子太师,太子圣父。 此懿旨一出,获得了顺国公府与卫国公府的双双首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太子以周稷之名,入了皇室族谱,同时为尚在襁褓中的太子,举办了加封典礼。 晏朝因此震动,朝堂、民间直觉不可接受,上下一片譁然。 先说民间,百姓们只觉得此事罔顾礼法,皆质疑钦天监监正的卦象,有许多百姓便自发去寻那些游野在外的世外高人重新占卜。 可小到村口占卜的巫女,大到玄明法师此等高僧,都说监正的卦象并无丝毫不妥,姓刘,晏朝亡,姓周,反而晏朝昌。 于此同时,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流言,道刘氏命脉煞气极大,若有谁再为刘氏皇族说话,那煞气指不定就会沾染到自己身上,最后也会如刘氏一脉般死绝于世。 高人们异口同声的说法,以及这煞气之说,让百姓们愈发觉得此事悬乎,开始敬畏神鬼,渐渐的便也不敢妄言此事了。 再说回朝中。 刚开始,朝臣一封封的弹劾帖子,如雪花般往宫中飞,更有不少人意欲死谏,想要敲了登闻鼓一头磕死在宫墙上,以此来阻止太子更姓一事。 首辅先是拦下了这些想要一头撞死的难缠朝臣,不仅并未怪罪,反而对他们的忠君义举大加赞赏,然后统一加官,将他们皆安排进了那些尚未夭亡的刘氏藩王的藩地中,做了刘氏藩王的幕僚之臣。 直到过了几年,眼看着那些刘氏藩王一个个在眼前夭折,又瞧见他们的子孙不是意外受难,就是身患重病,缠绵病榻起都起不来时,这些朝臣才后知后觉,心中悔恨莫及,又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摺子,痛哭流涕检讨自己当年死谏之举。 总之过了不到三年,朝野、民间再无人对太子改姓一事,置喙半句。 当然,这些皆是后话。 时间回到当下。 小皇子出生不过短短两月,刚举办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太子加冕仪式,紧接着,又迎来了沈流哲这个亲舅舅的婚事。 因为种种考虑,沈流哲这门婚事订得急,成亲之日与订亲之日,不过只隔了短短五月。 可时间虽然紧张,也不能委屈了未过门的儿媳,沈母回京之后,先是马不停蹄地照顾了沈浓绮生产,然后又抽出时间来,与永顺伯爵府将成亲前的礼数做足,更别提还要置办聘礼、修葺宅院、打点亲眷……简直忙得头脚倒悬。 幸好在沈母这通操持之下,卫国公府在迎亲这一日焕然一新,红色的绸缎与灯笼,将府中里外装点得喜意盎然。 卫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极其热闹。 虽然太子改姓的懿旨已下,朝中对卫国公府颇有微词,可到底鲜少有人敢在明面上与沈嵘呛声,上帖子弹劾是一回事儿,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但凡收了卫国公府请帖的,也都尽数驱了车架,来到了卫国公府内恭贺。 在此事上,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也难得站在了统一战线,以往虽政见相左,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但好歹冰融消散了些,再加上经过沈流哲万般死皮赖脸地上周府求教学问,如今也算得上是顺国公府周公诚的亲传弟子,所以顺国公府这次也备了份厚礼前来。 沈浓绮作为沈流哲的亲姐,自然不能缺席,也出了皇宫,前来卫国公府观礼。思及太子还小,这次并未带他,而是留了弄琴与乳母在景阳宫中照料。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这两个字话毕,旷阔的厅堂中立即扬起来一阵善意的闹笑声,在这热火朝天的喧闹氛围下,沈流哲与江映芙双双被送入了洞房之中。 礼毕之后,便是要吃席,可沈浓绮身份贵重,众人因着她的皇后身份,也不好放肆开来嬉闹,沈浓绮便正好寻了个藉口,提前先走了一步。 她在府中脱下隆重贵气的衣装,换了身低调素色的衣裳,拐出了卫国公府鲜少有人出没的东南角侧门,门口处早已停驻了辆马车。 这车架并不符合卫国公府华丽富贵的风格,架身没有雕花,用来装饰的帷幔上一根金线也无,只在平凡无华中,透出来些古朴大气。 车架旁静侯着个穿了靛青常服的男人,身型被衣带勾勒得修长,生得剑眉星眸,俊逸不凡,但是迎风站着,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瞧见他的瞬间,沈浓绮的唇角便往上扬了扬,「这位公子可是在等人?」 周沛胥笑着答道,「正是。」 「在等何人呢?」 周沛胥眸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在等在下的妻子。」 第165页 第76章 妻子。 这两个字让沈浓绮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些。 她又笑问,「公子的妻子生得好看么?」 周沛胥眼中俱是暖意,柔声道,「仪态万方,绝世倾城。」 身为皇后,围绕在沈浓绮身周最多的,便是或真心或假意的夸奖。时间长了,她也懒得再去辨别到底哪些话是阿谀奉承,哪些话是真心夸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笑而过罢了。毕竟听得多了,便也麻了。 已经鲜少有夸奖,能让她如此心花怒放了。 短短八个字而已,远比那些动辄几千上万字,连篇累牍的摺子,让她受用得多。 他愿投桃,她亦愿报李。 沈浓绮抬了抬下巴,一脸自豪,笑眼弯弯道,「这便巧了,奴家的夫君,也尤其俊美无涛,英俊潇洒。」 说罢,沈浓绮掏出来个如意纹镶金线的红色丝绸小囊袋,递了上去,「给。」 「宴上的喜糖,我尝着味道不错,便也想让胥哥哥也尝尝,沾沾喜气。」 寻常百姓人家摆宴,大多只会在席面上摆些瓜子儿花生,若是富裕些的,大多再上些瓜果,卫国公府这等勛贵豪门却不一样,席面上不仅有许多珍稀的西域贡果,美酒陈酿,就连这不起眼的小小喜糖,都是命御厨特意研制出来的,味道自不必说,可精巧就精巧在,就连沈浓绮递过来的装喜糖的金线红绸袋,少说也要好几两银子,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嚼用。 周沛胥抬手接过,浅浅笑道,「最近的喜事太多,若再多来几桩,我恐消受不来。」 谁说不是呢? 短短三个月之内,皇子出生、改姓为周、册封太子、被封圣父……无论是哪一件事儿,都值得开心好一阵了儿。 周沛胥从未觉得他的人生,像现在这般顺利过,这个孩子的出生,好像自带了一种福气,能令所有事儿都否极泰来。 沈浓绮笑了笑,「这就消受不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胥哥哥,咱们今后,只会越变越好的。」 周沛胥解开手中的金线红绸袋,从里头倒出颗小糖豆来放入嘴中,他仔细品味了番,然后笑道,「嗯,盼着今后的日子,能同这喜糖一般甜。」 二人话罢相视一笑,这才一前一后踩着踏凳,步上了车架。 这车架外观虽然平平无奇,内里实则另有干坤,坐垫软枕一样俱全,甚至还有茶果点心,解闷用的玩意儿……无一不是精品。 待他二人坐稳,车夫便扬鞭抽在了马臀上,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秋末的凉风穿过了车窗前的帷幔,将沈浓绮额间的碎发吹的纷乱,她顺着帷幔翻飞舞动的缝隙,朝车架外热闹非凡的世界望去。京城还是那个京城,一切都未变,是她还未出嫁时的鲜活模样,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不知道为何,宫外的空气都要更新鲜些。 她此时只觉得惬意,圈住了身旁男人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胥哥哥,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呀?莫不是想将我拐了去?你晓不晓得,强拐皇后该当何罪?若是让我弟弟知道了,他只怕连洞房花烛夜也不过了,专程来追剿你这黑心的贼人。」 言语是狠辣的,语调却是甜蜜的。 周沛胥笑了笑,牵住她的指尖,「拐了就拐了,他现在赶来也来不及了,你不如今后就安心跟着我罢。」 随着二人相处的时间越多,对彼此也越来越熟悉,逐渐找到了最舒适的相处模式,几句你来我往的笑言下来,颇有些夫妻间的情趣。 玩笑归玩笑,周沛胥还是同她解释道,「今日带你去个京郊小镇,因为那儿不甚繁华,所以京城的权贵们鲜少踏足,胜就胜在景色别致,民风淳朴,也有另一番别致之处。」 今日沈流哲成亲,特意挑了个休沐之日,此时全京城的官员都在卫国公府中吃筵席,正是两个人出离京城透气的好时机。 沈浓绮上次出宫还是去九安山春狩,所以自坐在车架上起就甚为期待,可今时不同与往日,饶是再欢喜,心中也还有个挂念。 她有些不安问道,「会不会很远呀?今天晚上能赶回宫么?稷儿还那么小,睡醒了若是瞧不见我,只怕会哭闹…」 周沛胥安抚着拍了拍她的手,「是有些距离,可往返也只不过两个时辰,放心,今晚定将你全须全尾送回宫中。」 过了不多会儿,随着车夫「吁」的一声,车架稳稳停了下来。 沈浓绮掀起车帘走了出来,将指尖搭在周沛胥的手臂上,踩着踏凳下了车。 为了不引人注目,沈浓绮还是戴上了及腰的帽帏,轻透细软的白纱笼罩着她的身姿,愈发添了几分清纯之余,亦有几分神秘的色彩。 她抬眼望去,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拔地而起的山陵高耸如云,它们并不十分陡峭,更像是稻谷仓堆起的谷丘,圆润而又宽阔,远近错落地矗立着,在山间朦胧的水雾气中,宛若人间仙境。 城镇就在狭窄的山脚下依河流而建,炊烟裊裊,烟火气十足。 沈浓绮眼眸微阔,惊嘆出声道,「好美啊……」 周沛胥将她的反应瞧在眼里,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 沈浓绮心中有些感动,或许是因为她见惯了繁花似锦的富贵,见惯了每逢佳节礼期朝臣命妇们变着花样往景阳宫送的礼,所以她很少对财物有惊喜之感了……旁人或许没有瞧出来,但是周沛胥却敏锐得察觉到了,所以他一般不送她什么贵重的礼物,有时只是顺手摘下一朵鲜花,又或者给她顺带个喜欢吃的糕点…她常被这样朴实无华的细节所打动。 第166页 想必这仙境一样的地方,也是他费尽周章寻来的。 车架颠簸了一路,可沈浓绮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激动异常,疲惫瞬间消散不见,如小鸟飞入丛林般,踏着欢快的脚步,走入了镇上的集市当中。 周沛胥立马跟了上去,最终还嘱咐道,「慢些,当心脚下。」 村镇偏远,却并没有很冷清,常有外乡的货郎商贩驻停此地,所以对于这两个乍然出现的外乡人,百姓并没有觉得很意外,反而热情地朝他们兜售起本地的货品来。 很快,他们便发现,这两个外乡人对那些金啊玉啊的,并不感兴趣,反而更关心那些寻常百姓家的织品、绣品,甚至有些材料用得并不太好,这二人也并不在意,只要造型别致,便能获得他们的青睐,出手也比其他驻停过的商贩要大方。 沈浓绮在这处摊前逛逛,在那处摊前停停,在纠结不下时,还会问问周沛胥的意见,就这么挑挑拣拣了小半日的时间,买了不少京城中没有的稀奇玩意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也逐渐从朝山那头隐落,二人也终于将这世外桃源乡镇的主街逛到了尽头。 沈浓绮正在个卖糕点的摊前驻足,她卖了好几样点心,最后还想要买几块冬瓜糕,却被周沛胥拦住了。 「你最近的身子还需好好修养,这冬瓜糕乃寒凉之物,多吃无益,还是莫要买了。」 沈浓绮缩回了伸出去的手,撅嘴道,「就一块,一块也不行么?正好回去路上垫垫肚子嘛,好不好?」 周沛胥对她的撒娇素来没有什么抵抗力,只嘆了一口气,无奈道,「傍晚寒凉,眼看就要入夜了,吃冬瓜糕愈发要伤脾肺,若是真想吃,就只能买一块,明日午后吃,如何?」 沈浓绮乖顺着看了点头,「好。」 眼前这对神仙眷侣,委实是羡煞旁人,卖糕点的妇人不禁笑道,「哎哟夫人,您相公真真是体贴细心,还晓得关照您的身子,不像我家那口子,不知冷也不知热的,从未关怀过我半句,今后我给女儿挑女婿吶,定要照着您相公这样的品貌去找!哈哈!」 乡里人淳朴,说起话来也直接,沈浓绮也乐得搭几句茬。 趁着妇人拣糕点的功夫,沈浓绮远远瞧见街尾处,正人头攒动着不知在围观些什么,不禁发问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呀?」 妇人方才卖出了许多糕点,又得了份丰厚的赏金,心情正好,乐意奉答道,「他们都在排队,等着让雨生画画呢!」 为了满足眼前这对璧人的求知慾,妇人又笑着多说了几句,「我们乡下人想要得副画像不容易,先不说那些画画用的各类颜料,都是用贵得吓人的宝石磨出来的,我们实在买不起,再者说,城里手艺好的画师要价也贵吶,我们哪儿捨得去花那个钱?」 「好在咱们村里出了个雨生,他啊,是个神人!只用寻常的煤灰炭末,就能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黑白肖像画来,收费还便宜,所以很受咱们村里人的喜欢,最近名声传出去了,许多外乡人,也专门赶车来寻他画像呢!喏,眼看天都快黑了,还有这么多人没画完呢!若是老爷夫人耐得等,不如也去让雨生画一画,定能让您二位满意!」 说话间,糕点也已经打包捆好了,妇人将其递到了周沛胥手中。 乡野间的画师,就算再厉害,也比不得宫中画师的笔触精妙。 再说了,沈浓绮如今只能带着帽帏走动,连脸都不能露,更莫说要让画师将她的容貌画下来了。 可这么多人围观着画画,也算得上是稀奇场面了,沈浓绮不禁问道,「夫君,咱们去瞧瞧么?」 乍然听得这「夫君」二字,周沛胥有些许晃神,反应过来后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抬头望了眼已落的夕阳,道了句,「天色已晚,不如还是先往回赶路吧。」 这句话说完,又添了一句称唿,「夫人若还想来,下次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浓绮这个在言中被着重强调的「夫人」,在帽帷后抿嘴偷笑了笑,牵过他的手,二人双双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周沛胥将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心中却隐隐感受到召唤,回首朝那个在人群中被簇拥着的画师望去。 画师的背影在层层人影中隐隐闪现,看得并不太真切,可却还是能瞧见他坐在凳上的身姿尤其板正,仿佛他并不是在这么个穷乡僻壤作画,而是正坐在高堂庙宇之上,肆意挥洒着笔墨…… 单就一个背影,便让周沛胥心中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这忽如其来的感受,让他觉得有些无端,并未再细想,只是将她的指尖紧握了握,然后朝村口驻停的马车行去。 第77章 顺国公府。 周沛胥将沈浓绮妥帖送回皇宫后,才驱车回了府。 自从刘元基被囚禁在太和宫无法理事之后,周沛胥政务愈发繁忙,经常夜半时分才回府安歇,碰上战时要处理紧急军情,在宫中安寝歇息也是常事,看夜守门的下人早习以为常,只在他下车架时迎了上去,照例问道,「少爷吃过了么?可要命厨房备些膳食?」 沈浓绮在集市上买了不少民间吃食,周沛胥在回程的车架上就用了不少,倒也不觉得饿,摆了摆手道「不必」,然后往竹青院踏去。 走过斜径,穿过廊亭,却乍然瞥见东侧的院落中,在此时还灯火通明。 第167页 那是松阔堂,以前乃是兄长周修诚的院落。自从他去世之后,便空置了出来,除了下人们在固定时间去清扫打理,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院门一直紧闭,孤寂得很。 为何今夜乍然会有亮光出现?周沛胥脚底转了个弯,行至了松阔堂门口。 松阔堂里里外外的灯笼都被点上了,明亮如白昼。院中的景物摆饰,还如同往常并无二般,假山错落,流水潺潺,就连那颗长在院中的参天大树,都还和周沛胥记忆中一摸一样,只不过就算这些景致维持得再好,终究久无人居,少了人气。 周沛胥抬眼,便瞧见了周公宏正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怔然望着副松鹤福寿图,思绪好像飞了很远,甚至连他走近了都未曾察觉。 周沛胥认得那幅画,那是在五年前周公宏过寿时,兄长周修诚亲自提笔作画,送给周公宏的贺礼。 睹物思人,周沛胥心中亦是一阵涩然。 「父亲,夜深了,您该安歇才是。」 周公宏微微回神,将耷拉着的肩膀微微直了直,眼神復又聚焦在那画上,缓缓道了一句,「无妨,我睡不着,且再坐坐。」 到底是已年过半百,沉寂在思子的悲情中,以往一家之主颐指气使的架子都没了,只剩下了无边无尽的颓然。 这不是往常周沛胥常见到的严父模样,微怔一阵后,不禁仔细端详起周公宏来,只觉得他鬓边的白髮,在烛光下格外显眼,脸上的皱纹沟壑也异常分明。 周沛胥胸口只觉得闷然,抿了抿嘴,主动提起这几年来父子俩从未触及过的人,「若是大哥在世,也会盼着父亲身子康健,犹如这松柏长青,龟龄鹤算。」 周公宏并未搭话,而是默了默,骤然问了一句,「你说若是修诚没碰上那场水灾,今日同映芙那孩子站在一起成亲的,会不会就是修诚了?」 今日卫国公府有喜,那叫一个热闹非凡,周公宏作为沈流哲的恩师,也被奉为贵宾,坐在了一旁观礼。新婚的二人穿着大红的喜袍,在一片喧嚣中结为佳偶,规规矩矩地给坐在主位上的沈嵘夫妇端茶…… 虽是喜事,周公宏心中却止不住得泛酸泛疼。江映芙原是周家一眼看中的长媳,却因为长子夭折,如今另嫁了他人。 「若是他没死,他二人的孩子,是不是已会走会跳了?」 说起孩子,愈发让周沛胥心堵一阵。 兄长已逝,他这个幼子因为玄明法师的鉴言,这辈子眼瞧着也已是娶妻无望,就算有了血脉相连的亲外孙,可也不能相认……这对一个尤其注重血脉传承的耆老来说,可以说得上是致命的打击。 周沛胥自觉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沈浓绮,却始终觉得对不起父母。 周沛胥自责不已,不禁低言建议道,「不如在宗庙中,给兄长过继个孩子?已全兄长的在天之灵?」 谁知周公宏却不愿意,苦笑一声道,「过继的孩子,怎能同亲生的一样呢?就如同太子虽随太后姓周,按辈分该唤我声公公,可我能将他视为自家儿孙看待么?那是沈家与刘家的血脉,不过挂了个周姓罢了。」 不是的,太子就是周家后代,他就是您的亲孙子! 周沛胥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他不能,他拼命将这些话语尽数从喉头按了下去。 他只能闷然说道,「既然孩儿被封为圣父,那父亲按理来说就是太子的圣祖,今后……也可将其视为自家血脉看待。」 周公宏只当他在安慰他,并未接这茬话,只唏嘘道,「我以往看不上沈嵘粗鲁,常常在朝堂上与他争论不休,如今却很是羡慕他。至少在子孙兴旺上,他强于我数倍不止。他的长子已娶妻生子,皇后入主东宫生下太子,如今幼子也成家立业,眼看着又要再得一孙……」 「而咱们顺国公府呢?人丁凋零,后继无望。我常在想,钦天监监正道刘家气运已尽,可我们周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照样后继乏人,青黄不接。」 阵风吹过,将高悬着的灯笼吹得纷乱不休,人影也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晃荡悠悠,将老者的已略显佝偻的身形,显得愈发沧桑。 苍老孤寂的声调想起,「你晓得我们周府已经多少年未办过喜事了么?我算了算,已经整整十年了。」 一向严厉□□的父亲,骤然道出这些心酸之语,就如同只全副武装浑身是刺的刺猬,忽然展露出了些柔软来,让人觉得痛心入骨。 愧疚与难过齐齐涌上周沛胥心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得垂首含泪怅然道了声,「父亲……」 但这柔软只展露了瞬间,又被周公宏收了回去。他惯来都是端着长辈的矜重,若不是今夜着实有些感怀,也不会絮叨这么多。 周公宏缓缓将摊在石桌上的画收好,又挑着眼睛看静候在一旁的幼子,语气淡淡道,「还杵在这里干嘛?明日起晚上不了朝,让文武百官都擎等着你一人么?」 对于这些带着刺的好意,周沛胥已很能自我消化了,他垂头低声道了句,「孩儿不敢。」 周公宏也不再管他,自顾自拿了画,紧蹙着眉头,缓缓踏出了松阔堂。 只周沛胥还在庭院中,望着那颗粗壮的老松,独自怅然了许久。 仅一街之隔的卫国公府。 烛芯爆裂噼啪一响,使得喜房中的龙凤喜烛闪烁摇晃一下。 第168页 沈流哲在席面上被灌了不少酒,好在并未醉,脚底漂浮着去盥室将一身的酒味洗散之后,这才踏入了喜房中。 床榻上坐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细长的指尖执了一柄圆形的鸳鸯团扇,端坐得一丝不苟,连裙摆下的床单都未皱半分。 他这么个性子随性张扬之人,偏偏爱上了个这样端庄肃正的女子。 直到此时此刻,江映芙就穿着嫁衣坐在他眼前,他也还是不敢相信,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很想看看她,所以伸手就将她手中交颈鸳鸯的团扇取了下来,江映芙那张灿若明霞的脸,顷刻展露在了眼前,她气质清冷,从来只喜欢穿浅色的一桩,如今着了一身红,在面颊的腮红,及殷红唇脂的衬托下,增添了许多妩媚。 沈流哲下意识喉头一滚,稳了稳心神道,「额…你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折腾了大半日…饿不饿?」 妆容变了,她的语调却未怎么变,听起来还像是隆冬天里难以克化的冰。 「喝了桂花莲子汤,不饿。」 可沈流哲依旧看到了这冰块融化的可能性。毕竟若是以往,她估计只会简短回答一句「不饿」,其他的话便不会再有了,现在却还会解释喝了汤。 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可向来有些冒失轻率的沈流哲,问完这句话后,却有些不敢妄动,江映芙原就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他若再行差踏错几步,只怕她会愈发觉得他轻薄无礼。 相反,江映芙心中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知道好歹,也分得清是非,她清楚自从订亲到成亲这段时日以来,卫国公上到执掌中馈的沈家主母,下到传话跑腿的小厮婢女,都从未因为她曾为周修诚守节而怠慢过她。 婚嫁之事打理起来异常繁琐,江母又担心沈流哲待她不是真心,从而试探着提出了许多苛刻的条件,而卫国公府从来就没有拒绝过,其他也事事以伯爵府为先……甚至到最后,母亲都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嘱咐道,「我的儿,他眼瞧着是个真心待你的。你今后就听母亲的话,忘了修诚,好好过日子吧。」 她已经嫁入卫国公府,便不能守身如玉到死,传出去给伯爵府丢人。 既然已经嫁了,只要沈流哲能如婚前所说的那般,那她自然也会做一个合格的娘子。 江映芙站起身来,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夜已深了,我帮夫君更衣吧。」 沈流哲有丝无措,「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江映芙却径直绕到他身后,抬手将他的外袍褪了下来,「这本就是为人妻的分内之事,夫君不必客气。」 沈流哲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的心房只要不是铜壁铁墙就好,只要还有缝隙,他就会拼了命地往里头凿。 娇美的妻子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前,抬起指尖要解他衣襟的侧扣,她眉眼低垂着,头上戴着的珠钗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烛光下显得动人无比。 他抓住了那双柔荑,将多年的情愫尽数泄出,盯着她清丽无双的面容,哑声道了句,「夫人,这种事情,理应让男子主动才是。」 说罢,俯身弯腰,将江映芙拦腰抱起,朝床榻上走去…… 第78章 晏朝但凡碰上臣子婚嫁,皆有七日假期。 七日一过,沈流哲照例披了官袍,入宫上朝议事。 他没有经歷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考,所以就算是家事再显赫,父兄再威武,也只能在朝中做个小小的御史。 这份差事,是沈浓绮当初强压他去的,初始他并不把这份差事很当回事儿,不过觉得是个消遣罢了。在他心中,御史上帖子弹劾朝臣,同他在街巷中与人逞强斗嘴,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自从经歷过闯宫之后,他心中燃了股挽救苍生的英雄使命感,终于心境大变,开始兢兢业业认真处事起来。 再加上,自娶妻之后,他心中便有了个假想敌,那就是已经逝世的周修诚。 若是他再努力些,再勤勉些,从方方面面都超越周修诚,到那时,江映芙是不是就会彻底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了? 憋着这股劲儿,沈流哲不敢再放松半刻,每日除了上朝,其他时间都排了法令、政论、文才……等诸多课程,也准备起科考,打算在下次科考中大展拳脚。 郎君有郎君的事儿要干,新妇也有新妇的规矩要守。 今日婚假之后的第一天,沈母递了拜帖,领着江映芙来景阳宫给沈浓绮请安。 「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江映芙转了转手腕,膝盖微屈,垂头敛目。 京中的贵女多如过江之鲤,江映芙又不是个擅长交际的,并不常出来露面,所以真真算起来,沈浓绮没有见过江映芙几面,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乍一看,就觉得江映芙是个极好的,一看就是世家贵族中精养出来的女子,一举一动中皆是大家风范,难得的是,眉眼间透露出朴直高洁的风骨来,在女子间很是少见。 沈浓绮立马虚抬了抬手,笑道,「今后都是自家人了,快起来吧,来人,赐座。」 待她坐定之后,沈浓绮又抬了抬手,一侧的弄琴便捧了个木匣子到江映芙面前,红绸步上,静静躺了对翠绿欲滴的雕花手镯,只瞧上一眼,便只是价值不菲的难得佳品。 第169页 沈浓绮笑笑,「这对玉镯,是本宫得知你们要成亲的当日,特意命人送去普陀山,在大罗神仙殿前开过光的,今日赠给你,愿你同流哲琴瑟和鸣,白头相守。」 玉镯贵重,情谊更是贵重。 江映芙对沈流哲并无甚感情,但因为他的关系,她这几日感受到了卫国公府铺天盖地的好意,她心头微热,坐在椅虚福了福,垂目恭谨道,「臣妇多谢皇后娘娘恩赏。」 沈浓绮摆了摆手,笑道,「无需这般客气,流哲自小就顽劣,如今的性子虽然有所收敛了,但也免不了让人操心,若是今后惹你生气了,你看在本宫的面上,多担待担待。」 江映芙垂头,一板一眼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说完又觉得答得太过客气冰冷,又顿了顿,添了一句,「臣妇定为夫君安好家宅,让他无后顾之忧。」 二人有来有往道了几句,言语间便对了脾性,虽还没有十分热络,一盏茶水下来,气氛也算得上融洽了。江映芙想着她们母女定还有话要说,便寻了个藉口,退出了景阳宫。 殿中只剩下了沈家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说起了贴心话。 沈浓绮愈发自在了些,笑着径直问道,「母亲之前还数落流哲呢,道以他的浪荡名声,京中贵女无人敢嫁,现如今如何?他娶进门的这个媳妇,母亲可喜欢?」 沈母也直言不讳道了一句,「喜欢是喜欢,就是性子冷了些。」 当初沈流哲跪在沈嵘夫妇面前,说要求娶永顺伯爵府的二小姐江映芙时,沈母心中还打鼓,毕竟江映芙给周修诚守节三年之事,在京城闹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母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担心娶了这江二小姐进来,他二人恐是做不到夫妻同心的。 可也拗不过儿子喜欢,死心塌地了只要她。 无法,沈母这才答应了结这门姻亲,好在后来在于永顺伯爵府沟通亲事时,接触过江映芙几次,见这孩子落落大方,知理知节,一副进退有度的模样,她这才将心放回了肚中。 「性子冷也有性子冷的好处,若是流哲娶了个万事都对他百依百顺的进来,那恐怕才是害了他。」 沈母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左右媳妇是他自己挑的,日子也是他二人自己过的,我和你父亲过几日就要回西北了,想要操心也操心不来,你今后在京中啊,多照看照看他们小两口,如此我们也安心些。」 「这么快?」 「也不快了,在京城待了都快半年了,你兄长到底年轻些,若你父亲再不回去镇着,只怕是军中要出乱子。」 在国防疆域面前,家族团圆这样的心愿变成了奢望。作为一个女儿,自然是不捨得父母远离身侧,可作为一个皇后,更是知道父亲回西北的意义有多重大,所以她不能拦,她也拦不住。 沈浓绮起身,如儿时般钻入沈母怀中,「母亲,会想你们的,稷儿也会想你们的。」 说起那个招人疼爱的外孙,沈母只觉得坐不住了,立马命了乳母将孩子抱了来,祖孙三代同在一处,殿中时不时传来阵阵欢笑声。 出行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日就连沈浓绮也出了宫,来到城门外同沈流哲夫妇一起,给二老送行。 母女两的体己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沈浓绮特地多嘱咐了父亲沈嵘几句,不过多是些照顾身体,莫要劳累的贴心话。 不比沈母的伤情,沈嵘行军打仗惯了,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性子,若不是放不下儿女事儿,他早就往西北赶了。 沈嵘将沈浓绮叫到一边,叮嘱女儿道,「你小时候就主意大,如今长大了,处起事来愈发周全,我心中虽觉得欣慰,但不免也有些担心你这事事好强的性子,你现在不仅要兼顾朝堂,还要养育幼儿,只会更加心力交瘁…… 你听父亲一言,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尽善尽美,将朝堂之事尽数甩给周家那小子,将抚育太子之事交给乳母僕婢,平日里撂开手谈谈琴听听戏,在深宫中也要学会自己找乐子,不要被那些俗务拖垮了。」 「还有,你说太子尚且年幼,要先留刘元基一条狗命以待今后,我也尽数依你了,只是你要记得,带太子长成之日,刘元基断不可留,平日里也莫要心软,抱着孩子去看那窝囊废物,免得沾了不好的习气……」 「你这孩子,怎的说着说着还哭了?」 沈嵘絮絮叨叨说了这么许多,皆是些掏心窝子的话,抬眼时,眼前的女儿已是泪流不止。 沈浓绮原也不想哭的,但实在是没有忍住,如今只得抽出丝帕,将眼角的泪珠拭去,鼻头耸了耸,「都是女儿不好,这么大了还让父亲担心,您的话我都记住了,您放心吧。」 沈嵘点了点头,这才收了眼底那点担忧之色,转了身,朝车架上踏去。 他大喝一声,「都回去吧!待我晏朝西北军踏平蒙古那日,便是咱们卫国公府阖家团聚之时!」 上一世中,周沛胥称帝登基后,为了做到边关平安,再无内乱,他花费了整整十年。 这一世,她要竭尽全力缩短这个时长,为了晏朝,为了百姓,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 自从卫国公夫妇离开京城后,没了长辈在身旁时刻看着,沈浓绮与周沛胥相处的时间愈发变得多了起来。 他本就是太子圣父,身负教养太子之责,就算是太子年幼,他也不能不尽心看顾。 第170页 毕竟太子生父已经疯魔,孩子的父爱自然也不能从宫中的太监、侍卫身上找,自然而然就只能去找周沛胥这个圣父。 有了这个幌子,乳母便经常抱了太子去成华殿,得以能让父子两经常相见,而周沛胥也因此可以光明正大出入景阳宫,不会再受任何规矩束缚。 这天,周沛胥如往常般,来景阳宫陪孩子玩耍。 几个月大的孩子,骨骼还未发育完全,只能躺在榻上,盯的眼上方的玩具痴痴的笑,偶尔喜欢极了,小手掌还会对着空气抓挠几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许是继承了周沛胥的好脾气,这是个极其好带的孩子,常是笑起来的时候多,哭出声的时候少。 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睛缝都眯成了一团,太后也极其喜欢,常让乳母抱着孩子去慈宁宫解闷儿。 沈浓绮瞧着父子俩嬉笑逗乐,只觉得岁月静好,心生慰藉。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沈浓绮一抬眼,窗外天都黑了,这才道,「玩了这么久,孩子都快累了,抱下去让乳母再餵一次奶,就让他睡吧。」 听到传唤,守在门口的袖竹才踏进了厢房,将小太子抱了下去。 待屋内没人了,沈浓绮才笑道,「胥哥哥之前还说不知该怎么同孩子相处呢,如今可知道了?」 周沛胥笑笑,理好衣袍下了床塌,「知道了,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想多了那是庸人自扰。」 沈浓绮上前揽住他的腰身,「你方才都在陪孩子,本宫现在命你,要多陪陪我。」 周沛胥道了声好,然后将手搭在她那截皓腕上,不露声色把了把她的脉搏……她的身子如今已经全然恢復了。 既如此……他柔声问道,「不如…微臣今夜留下来…好好陪你,如何?」 他语意缱绻,不禁让她乍然想起被他抱着睡的那晚,那弹跳颤动之物。 沈浓绮的灿若明霞的脸蛋,剎时羞得通红,不禁慌乱道,「留下…陪我?」 周沛胥从身后搂着她,不再掩饰对她的渴望,对着她粉嫩的耳垂,轻声细语道,「娘娘,微臣想要,想要很久了。」 他并未说明想要什么,但沈浓绮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的唿气声落在脖颈间,所过之处传来一阵痒,她不禁颤慄一下,然后微微别过头,红着脸问他,「是不是……真的很难受啊?」 她肌肤如雪,如今却浑身发烫,羞得连耳垂都变成了浅浅的粉红色,周沛胥一时意动,竟没能抵得过诱惑,张嘴吮了吮她的耳垂,回应道,「是很难受,如同那日的媚药,世间唯有娘娘才能消解。」 耳垂传来陌生的湿润黏腻之感,使得沈浓绮闷哼出声,难耐地别了别头。 周沛胥得到默许,开始吻她,他的吻温柔又绵密,想一张为了捕获她而精心编织的网。 她微微挣扎,双眼迷离地沦陷,最终热烈回应,无可自拔。 第79章 晏朝二百三十四年,三月五日这天不仅是惊蛰,还是太子的周岁礼。 许是老天也知道是个万事诸宜的好日子,前几日还下了场小雪,今日竟晴空万里起来。 朝中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都收到了宫贴,被邀进了宫中,赴太子的周年礼宴。 从巳时一刻开始,神武门前就开始拥堵,来赴宴的车架蜿蜿蜒蜒排成了条长长的队伍。 若是寻常的官宴,依着规矩,朝臣大多只会携夫人赴宴,可因着太子年幼,宫贴上註明了若是家中有幼子,亦可随同赴宴,因此有许多人家都带了嫡子入宫。 为了让孩子们好撒开了手脚玩,宫宴地点被设置在了离燕雀湖最近的宫殿,还在湖边的宽阔之处摆了专门许多专供孩童玩乐的设施,又加派了许多宫人来照料。 孩子一多,冷清的宫中骤然就热闹了起来。 在阵阵欢声笑语中,太子周稷被乳母抱了出来,周岁的孩子已经张开了,浓浓的眉,圆圆的眼,通身雪白,穿了身大红喜气的万字烫金福纹衫,瞧着极其招人怜爱。 被抱出来的瞬间,命妇们便真心夸赞了许多好话,无不是贊太子相貌的。 寻常这么小的孩子,都有些怕人,但许是因为周稷自小身后便有一堆僕婢跟着,眼下见了这么许多人,不仅不害怕,反而开心得堆出一脸笑来,瞧见了同龄的孩子,还伸长了手臂,欲要同他们去玩耍。 太后今日很高兴,笑得红光满面,人都显得年轻了好几岁,大手一挥,「这么小的娃娃,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也不必拘着他,多命几个乳母去看着,莫要磕碰着就行!」 乳母得了令,抱着太子往孩童中走去,让他们一同嬉闹去了。 能被带入宫的孩子大多都是脾性温和的,不是那些中缺吃少穿的家中养出来的,又在进宫前被父母三令五申不准调皮,不准冲撞贵人,所以并未见有什么孩童间的争执,太子去了倒也融洽的很。 沈浓绮正坐在垂花架的主位上,被一堆命妇围着说话,偶尔抽出间隙,目光时不时落在蹒跚学步的周稷身上,只觉得格外岁月静好。 眼看宾客都到齐了,礼部官员们执着长柄羽扇入内,将男眷女眷都集合在一处,然后将早就预备好的抓周礼器具全都搬了上来。 宽阔的书桌上,被铺满了红绸,上头摆了毛笔、算盘、尺子、玉笛、木质刀剑……等物,它们皆制成了差不多的大小,统一用了相同颜色的丝绸装点,在幼童眼中,一样望去竟甚差别。 第171页 虽说皇家抓周,与普通人家抓周不太一样,不会说抓中毛笔,便会让他科考,抓中尺子,就会让他去学算术……皇家抓周,更多的是想要确定一下孩子今后的爱好罢了,这些物件统一由礼部耆老准备,旁人是绝不能插手的。 沈浓绮心中一阵紧张。毕竟以往有过帝王在幼时抓周礼上,抓中过木质积木,后来果然就迷上了做木工,成为了昏庸帝王。 说起来这可是小太子在众臣面前第一次正经亮相,可莫要出什么乱子。 小太子被乳母抱上了桌子,朝各式各样的物件爬去,他歪着头东看西看…… 最后小手一抓,竟抓住了一个印章! 寻常人家的孩子抓住印章,那便是预示着今后要做官,可周稷本就是已是太子了,现在抓着印章,岂不是註定今后要抓着玉玺?乃是命定的真龙天子?! 这是个极好的兆头,阶下一直屏气凝神的朝臣们,骤然纷纷抚掌夸赞起来。 周稷还小,当下就被惊动了,抓着印章脸上露出些惶然,下意识就想要寻个可以熟悉的人依靠。 站在眼前的只有两个男人,一个穿着异常显眼浮夸的烫金靛青服,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是谁。 另一个,穿了身灰色的简洁常服,身型修长,面目温和,这是个日日都能见到的! 小周稷咧开嘴笑了,冲着灰衣男子的方向,双手腾空扑晃,急切地想要抱抱,嘴里还含煳着,奶声奶气蹦出几个字来…… 「爹、爹爹……」 这一称唿,让方才还喧笑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 方才没有听错吧? 咿呀学语的太子方才喊首辅什么?? 爹?! 太子是君,首辅是臣,哪怕周沛胥被封圣父,也绝不能被今后的一国之君如此称唿吧?! 在场几乎所有人,包括沈浓绮和周沛胥,都呆愣在了当场。 此时,穿着烫金靛青服的沈流哲,朝前迈了一步,躬身笑着问道,「太子,你喊他是你爹?那你可知道,应该喊我叫什么呀?」 小周稷歪头,困惑得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粲然一笑,「跌!跌!跌!」 也是爹? 喊了周沛胥做爹,又喊沈流哲做爹? 众人神情一松,这才反应过来,这应该只是小太子在牙牙学语时的语气助词罢了…… 沈流哲仰天大笑几声,「跌什么跌?我是你舅舅,来,叫舅舅。」 小周稷憨然笑笑,果真操着奶声,沖他喊了一声,「舅…舅!」 短短的几息之间,氛围跌宕起伏后,又被重新推到了另一个高潮。群臣命妇们心中的疑窦忌惮尽消,溢美之词又铺天盖地而来…… 「太子聪慧!实乃晏朝之福啊!」 「这嗓音响亮,今后号令千军,定不在话下!」 「我家孩子不比太子,周岁礼过了半年后才会说话呢!」 …… 用膳完毕后,一群命妇在慈宁宫花厅之中陪太后与皇后说话。 话题在夫君、孩子、脂粉、香膏、戏文上打转转……沈浓绮应对这种场面已经很是自如,带着妥帖的微笑,偶尔搭几句腔,便能让场面显得不冷清,却也不十分热络,将皇家的疏离感保持的恰到好处的同时,又尽显亲民之态。 可坐在一旁的江映芙却有些消受不来,她本不是个善交际之人,无论是在永顺伯爵府待字闺中时,还是嫁入卫国公府后,都不大出门结交贵妇,若不是因为今日乃太子生辰,景阳宫亲下的宫贴,恐她也乐得躲清净。 但偏偏话题就落在了江映芙身上。 太后先是唏嘘了几句,「要不还是说多子多福好呢,慈宁宫已经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自从太子诞下之后,本宫瞧着那小小糯糯的一团,只觉得身上都要清爽些!所以说啊,世人说多子多福,那是有些道理的!」 说到此处,太后蓦然望眼江映芙的肚皮,笑问道,「江二姑娘嫁入沈家也有些日子了,肚中可有信了?」 依着江映芙的性子,若是寻常命妇这般当众窥探闺房私隐,她必定得当下就冷了脸,但偏偏问她的人是太后,她只得露出些窘然来,轻微摇了摇头,低声简洁回应道,「并未。」 太后还想要张嘴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沈浓绮岔过了话头,带了柔声娇道,「母后提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都说婴孩的衣裳要穿旧的好呢,不如将稷儿的衣裳都好好保管起来,今后若是映芙生了孩子,也好尽数赠给他们。你说上次尚宫局送来的那两块料子,用哪块料子给稷儿做衣裳合适?」 说起这周姓太子来,太后哪儿还顾得上旁人生没生孩子? 江映芙知道,这个大姑姐是真心待她好的。 四两拨千金,便解了她的困境,她眼含谢意,微微朝端坐在上位的皇后点了点头,皇后嘴角上扬带了丝笑意,彼此心照不宣。 话罢,江映芙出了慈宁宫门,一眼便瞧见了沈流哲在宫门处候着,他望见她的第一眼便迎了上来,「你可终于出来了。」 明明才分开一会儿而已,倒显得分离了半载。 沈流哲爱妻如命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京城,如今亲眼所见,才晓得不虚,身后的命妇们瞧了,只掐着帕子捂嘴,传来一阵善意的闹笑。 江映芙心中有些臊得慌,大多是觉得别扭,她拧了身子快步朝前走,「你不该来。」 第172页 碰了颗软钉子,沈流哲也不在意,只笑着追了上去,伸手去牵她的指尖,毫不掩饰爱意道,「怎么不该来,你可是头次参加宫宴,若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饶是阿姐在,我也是不放心的。」 江映芙掌心传来一阵温柔,她微微挣扎,想要将指尖从他掌中抽出来,蹙着眉尖轻声道,「皇宫大内,不成体统。」 既然抓住了,沈流哲怎还肯放,只握得愈发紧,「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你今后不必这么拘着。」 江映芙无法,最后放弃挣扎,被他这么牵了一路,直到出宫上了车架。 车架悠悠晃晃地驱着,沈流哲坐在车里,正低头瞧着江映芙未染丹蔻的纤纤玉指,嫩白如葱,指尖泛白着小半圈月牙,极其玲珑可爱,他将五指穿入空隙与她相扣。 「芙儿,你觉得太子可爱么?」 「嗯。」 「咱们若是有孩子,定然也同太子一样可爱。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江映芙低头抿嘴未答。 沈流哲自顾自道,「你不说话,那便是都喜欢了。可我却更喜欢女孩儿些,若是长得像你便更好了。」 江映芙从未见过像沈流哲这样没有边界感之人。 你若是冷着他,淡着他,他好像是察觉不出来似的,只一如往常般那样待你,甚至还要更热情些。 就如同现在,他牵起她的手背,抬高放在唇部亲了亲,双眼发亮望着她道,「我其实早就连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咱们以后真的生了个女儿,就叫……」 「夫君,到了。」她清冽的声音响起,犹如一盆冷水浇落,「夫君不是还要去兵部办差么?那我便先下车了。」 说罢,江映芙将指尖抽了出来,提起裙摆起身,踩了塌凳下了车架,迈步朝卫国公府内走去。 沈流哲明亮的眸光瞬间暗了暗,却又重新焕发光彩,他撩起车窗前的帷幔,沖那个清丽的背影,喊出了未说出口的话,「就叫沈慕倾!钦慕佳人,倾其所有,沈慕倾!」 江映芙的脚步顿住,瞳孔微扩,流露出丝动容之情。 身后的马蹄声响起,扬起一阵尘灰,沿着街道缓缓远去了……她望着那越行越远的车架,忽觉心中某块坚硬的防线崩塌了一小块,阵风吹来,将丝暖意吹进了她的心房。 他虽不儒雅风流,却也很潇洒爽朗。 这样与他过一辈子,应也是很好的吧? 江映芙只觉得方才被他牵过的指尖,如今还留有温热。 她轻轻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深深唿了一口气,想着或是因为着实乏累了,所以才会冒出些莫名的念头,沐浴完先睡上一觉,脑子恐也就清醒了。 穿过长长的穿廊,路过庭院时,江映芙抬眼就瞧见了一个婢女,庭院中杂草丛生,落叶飘飞,她手里拿了扫帚,却并未洒扫,而是低头认真观赏着摊在石凳上的一副画卷。 下人懈怠,理应敲打。 江映芙规矩重,步子也轻,婢女并未察觉到她的到来,她蹙着眉尖,刚想要斥责几句,眸光却乍然被那副画卷吸引了去……那画卷上是个老妪的半身肖像,雪鬓霜鬟,身子微微佝偻,精气神却极其好。 画卷上只有黑白两色,通过明暗对比,将老妪画得栩栩如生。 江映芙从未见过画上的老妪,却乍然觉得这幅画像的笔触有些惊人的熟悉!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隐隐绰绰浮现出一张隽雅的男人面庞来! 她厉言出声,「这幅画像是从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开了新预收《合离后当了皇后》,大家感兴趣可以关注哦。 第80章 身后乍然传来一声厉喝,吓了婢女一跳。 她勐然回头,竟发现当家主母正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俱是冷意,含了威势的眼刀刮来,让人不禁脚底发软。 婢女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慌乱道,「奴婢叩见夫人,奴婢不是刻意偷懒的,实在是奴婢已经整整三年未回老家了,特别想念祖母,这才托人带了副祖母的画像来,这画方才递到奴婢手里,奴婢等不及晚上回房里观赏,所以在此打开了,奴婢逾矩,奴婢错了,求夫人宽恕……莫要将奴婢赶出府去。」 江映芙虽性子清冷,对待下人却也不是个声色俱厉之人。 可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那副画像,见婢女三言两语说不到关窍,心中愈发生了股急躁出来,「我只问你此画是哪儿来的!」 婢女闻言身躯震了震,哆哆嗦嗦答道,「此画是买来的。哥哥信上说,距离老家十几里的一个小镇上,有个画师最擅给人画肖像,画技奇佳,收费又低,这才问要不要捎一副祖母的画像给我。」 江映芙走近,抬眼仔细朝那画像瞧去。 穷苦人家是用不起上好的徽州宣纸的,所以这幅肖像只落在了块粗白麻布上。 却依旧没有影响这副肖像的神韵,留白得恰到好处,简单几笔将人物神态勾勒得分明,就连衣襟袖边此等细节,亦无一处敷衍错漏…… 越看越像是周修诚的手笔!周修诚就是个极擅丹青之人,未遇上河灾丧命之前,经常与京中的画师切磋技艺,只不过流落出来的画作不多,不为旁人所知晓,但江映芙见过他给周母画的肖像,技法与眼前这幅如出一辙! 第173页 就像死绝了的枯木长出新芽,江映芙心中涌上来丝激动,但她深唿吸一口稳住心神,又问道,「你家是何处的?」 婢女将头埋得更低一些,愈发不安道,「奴婢家住在京郊田柳村。」 江映芙心中觉得蹊跷,有许多细节都对不上。 周修诚是在五年前在扬州遭了水灾,事故发生之后,顺国公府与永顺伯爵府将扬州沿边河岸,及方圆几千里都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尸身,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三年之后,周公宏才接受了长子已逝的事实。 扬州在南,京城在北,周修诚为何会事隔五年后出现在京郊?且他就算活着,为何不第一时间回京寻亲? 江映芙冷静下来,想着这次,是不是也如同往日那般,希望会再次落空? 还是稳妥些好。 「你说你三年都未归家?那我便放你十五日假期,工钱照给。只是,你要帮我去办件事儿。」 「奴婢多谢夫人,原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这画师的技法我很是喜欢,这样,你带着晏朝最好的徽州宣纸,狼毫画笔归家去,让那画师用这些器具多画几幅图来,除了人物肖像,还要画些花鸟鱼虫,江景山图,价格好商量。」 婢女没想到不仅没有被赶出府,竟还凭空得十五日的探亲假,只觉感激涕零,「奴婢多谢夫人,奴婢一定办妥此事,不负夫人所託。」 说罢,便收好那张粗白麻布,恭谨着退了下去。 江映芙的眸光,始终未曾离开那块画像,仿佛那婢女手中攥着的,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珍宝,直到婢女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拐角处,她也久久未回过神来。 周修诚,这次真的是你么?你真的还活着么? 景阳宫。 待命妇们尽数退散之后,沈浓绮坐在花厅的贵妃椅上,将指尖缀了五颜六色宝石的甲套卸下,精神一泄,脸上也浮现出丝人前不可见的疲惫。 她还在为抓周礼上,周稷张嘴喊周沛胥「爹」一事,而感到惶惶不安。 旁人不清楚,但沈浓绮心里却晓得,稷儿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学着说话,会磕磕绊绊着喊「娘亲」。 那声「爹」,绝不是稷儿凭空喊的。 周沛胥日日出现在眼前,他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自然就将他认作了爹。 又或者是周沛胥来景阳宫看孩子,一家三口在屋内关着房门说话时,偶尔打趣儿说「爹爹来看你了」,便被稷儿听了进去,记在心中,今日这才冒冒然喊出了口。 他一个襁褓小儿,怎么就能如此聪慧? 若真如此,今后她与周沛胥不仅要在朝臣面前掩饰,就连在稷儿面前,也要愈发注意言行举止。 她不敢想像,若是真有一日,稷儿长大成人,得知真相,他会作何感想? 他母亲明面上是晏朝最端庄贤淑的皇后,暗地里却德行败坏、红杏出墙? 他的圣父帝师,分明是个白璧无瑕,忠君为国的正人君子,实则人面兽心,与皇后私通,乃他的生父? 而他这个晏朝帝君,真实身份竟然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沈浓绮不能想,也不敢想。 单单只触及这个念头,她心中就会生出无限的恐惧,害怕到浑身颤抖。 不会有那一天的,她绝不允许有那一天出现。 金銮殿。 众朝臣议事完毕,皆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往各自要当差的宫殿迈步走去。 沈流哲这小小御史,自然也领了差事,匆匆朝户部走去,身前却骤然拦了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流哲抬眼一看,原来是江映芙的嫡亲哥哥,江宇。江宇原来也是个浪荡子弟,后来受到沈流哲激励,也决意走向正道,如今在朝中领了份差事,在工部当了个屯田清吏史主事,管工匠定额及钱粮等事。 沈流哲斜乜他一眼,脚下步子未停,「怎得?陵寝要动工修缮,你不去赶紧监工,还有功夫同我在这里闲话?」 江宇面色凝重追了上去,「你且等等,我有事儿要同你商议。」 「何事儿?去莺语馆听曲儿?去仙客楼喝酒?我都说过多少遍,今后这种事儿都不必叫我。小爷如今时间金贵得很,没空。」 江宇无奈止了脚步,冲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句,「事关芙儿!你莫非觉察不出她近来有些异样么?」 异样? 的确是有一些。 以往沈流哲同她说话,十句里头总要搭上五句腔,可这几日,十句里头能搭上两句,便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且她还说身子不爽,晚上要经常起夜,为了他能安然酣睡,提出让他去书房睡,见她态度很坚决,他也都应了…… 种种蹊跷涌上心头,沈流哲折身回头,着急问道,「她只说她病了,近来也不让我近身,莫非是病得非常严重,不告诉我免得让我担心不成?」 「她没病,她骗你的。」 江宇见他这副痴情种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忍,但还是道,「前几日,她让伯爵府的护卫让人去京郊请个画师,我当下就觉得很奇怪。 怎么她嫁入卫国公府后,竟调动不了你沈家的侍卫么?怎么还要动用娘家的人马? 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眼,命侍卫寻到那画师后莫要声张,先带到我面前来。」 沈流哲是个不拘小节之人,未听出有何不妥,可见江宇一副事关重大的模样,他还是皱着眉头道,「她喜欢作画,嫁给我后,已请过好几位丹青名家入府研讨画艺了,这不过是些小事儿,也值得你专门到我面前说嘴?」 第174页 「不是她喜欢作画,而是周守诚喜欢作画! 自从周守诚死了之后,她便将他所有的画作都珍藏了起来,日日观赏临摹,连废稿都不放过。 我每次去她院中,都能瞧见院中摊晒着墨迹未干的画稿,皆是她临摹所作,因着这点,我亦对周守诚的画风了如指掌。」 「可你猜怎么着? 我事先命人收集了这画师的画作,竟同周守诚的画风一模一样!从笔触轻重,到色泽晕染,简直是处处相同! 我想着这便是阿妹不掉用卫国公府之人,瞒着你,请这画师入京的原因。」 「你晓得的,周修诚的尸身一直未能寻到,若是……他没有死,又回来了呢?」 自从江宇知晓此事后,便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沈流哲。 说了,恐遭了妹妹埋怨,引得妹妹妹夫二人间生了嫌隙。 但若是不说,他如何过意得去? 沈流哲乃是个赤诚之人,待江映芙更是情意深厚,莫非要让他蒙在鼓里不成? 再加上他二人这自小撒尿和泥,斗鸡走狗的交情,他实在是做不到不说。 沈流哲只觉被一道惊雷噼中,浑身僵直,心脏都漏跳几拍。这大半年来,与江映芙那些岁月静好的画面,全都如画册般在脑海中闪过……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哪怕过了再久,如今想起也是记忆如新…… 周修诚若没死? 周修诚怎么可能没死!! 若是周修诚没死的话,守节三年的江映芙见他归来,眼里哪儿还容得下他这个新婚夫婿?! 沈流哲下意识是不愿相信的,他曲了曲僵直的指尖,慌乱眨着眼眸,故作镇定道,「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之事? 说不定就是那画师从哪儿瞧见了周修诚的画作,偷学了技法罢了。」 可是哪怕沈流哲再不想承认,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江宇能如此笃定,将事情捅他面前来,那便代表着那画师的身份甚为可疑! 他心中警铃大作,已是初冬,额间却冒起了一层密汗。 「寻到那画师了么?」 「你总算是想到这关键之处了。 前几日那画师外出踏青写生去了,我的人扑了个空,可今明两日,怎么着也能逮到他。 我同你说这些,便是想让你拿个决断出来,无论他究竟是谁,无论他是何身份……」 江宇顿了顿,眼中射出寒光来,咬牙道,「你只说,要不要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 沈流哲闻言瞳孔震动,顿然抬头,隐在袖袍下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81章 景阳宫。 天气连续阴雨了几日,今日乍然放晴,将宫阙上的碧绿琉璃瓦片折射出绚丽的光彩,内殿庭院中的各色鲜花,也在五颜六色的光斑下显得愈发动人。 小周稷如今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趁着天气好,沈浓绮命乳母将孩子抱了出来,试试工部刚做出来让太子学步的学步车。 这学步车是周沛胥设计的,小小窄窄的木质圆圈檀木板,木板前方挂了颜色鲜艷的铃铛,下头镂空了两个窟窿,正好兜住孩子的胯部。 车的底部装着木制滑轮,高度正正合适,将小周稷放进去,他的小脚掌就将将够着地面,可以一斜一歪地走路。 小周稷还不能熟练掌握技巧,偶尔脚底滑几下,也不哭不闹不着急,最多瘪瘪嘴,然后注意力又被前面响动的铃铛吸引,继续向前。 袖竹在旁边笑道,「首辅大人不仅在朝堂上有大才,对待婴孩也最是贴心,这学步车又稳又安全,旁人哪儿能想得了这么周全?你们瞧小太子走得多好?」 弄琴也附和道,「是啊,不过太子能学步得这么快,也离不开儿时身子骨就调养得好。 若无皇后娘娘每日冥思苦想变着法样给小太子进补,从在襁褓中起,就米煳啊、粗粮啊、蔬菜啊、肉……如此循序渐进地滋养,恐怕啊,太子还要过上好几个月才能学走路呢。」 「谁说不是呢,有皇后娘娘这样无微不至的慈母,再加上首辅大人这样温润如玉的圣父,咱们小太子啊,今后定会是晏朝一等一的明君!」 两个婢女的嘴一句比一句甜,沈浓绮原本心中还有些烦忧,也在这些闲话打趣儿之前烟消云散了。 过了一会儿,沈浓绮眼见孩子的精力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又担心日头越来越盛晒,立马让乳母将孩子抱进入了殿中。 本想着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谁知婢女上前来报,「禀告皇后娘娘,沈夫人求见,如今正在外殿侯着呢。」 沈浓绮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她这弟媳素来是个不爱走动的,平日里只会在月初进宫同她说说话,今日怎么要进宫求见?莫非是转性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宫婢将人请了进来。 殿门口传来响动,沈浓绮抬眼望去,见江映芙缓缓行入殿中。 短短半月不见,江映芙的精神显得尤其不好,面色苍白,神情悲戚,沈浓绮原想着道几句关切之语… 却见江映芙扑通一下,径直跪倒在了她身前,带着悲愤铮铮道,「臣妇求皇后娘娘做主!臣妇要状告夫君沈流哲,朗朗干坤之下,草菅人命,罔顾王法,视晏朝律例为无物!」 第175页 !!! 此石破天惊之言,引得殿中众人齐齐皆惊! 沈浓绮闻言眼眸震动,将指尖下的金丝檀木扶手骤然抓紧! 几息之后才稍稍平復,脸上却还带着淡淡的冷意,及皇后的威压,她尽量控制着,让语调更轻缓些,「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同流哲拌嘴了? 饶是如此,草菅人命此等话也不能乱说,你若是还恼,本宫待会儿让流哲来同你当面谢罪,如何?」 说罢,沈浓绮抬了抬下巴,示意弄琴将江映芙扶起来,但江映芙却不肯,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臣妇岂会因为家常小事,来此惊扰娘娘?实在是因为沈流哲行事太过,臣妇不得已之下,才入宫让皇后娘娘做主!」 江映芙抬起头来,挺直了身子,将事情一一道来,「臣妇前些日子得知京郊有个画师技艺高超,臣妇慕其雅名,便命人花重金收了几幅此画师的画作,谁知此人的技法笔触,竟与卫国公府已逝的大公子周修诚一模一样。 臣妇曾与周修诚有过一纸婚约,此事娘娘与沈流哲是知道的,且这么多年来,他的尸身一直没有着落…… 臣妇乍然见了那画作,便想着或许周修诚没有死,又想着或许他死了,可在临死前将一身画技传给了他人…… 总之臣妇与周修诚曾相识一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臣妇也是想要搞清楚弄明白的。」 事及周修诚,沈浓绮终于正色起来。 毕竟此人不仅是弟弟的情敌,弟媳婚前的已亡未婚夫,也还是周公宏之子,周沛胥的亲兄长,是晏朝的栋樑之才,若是真能寻回来,于国于民亦是一桩幸事。 「那画师人呢?」 江映柔乍然听了这一句,两行清泪流了下来,「臣妇也同皇后娘娘一样,想知道这画师究竟在哪儿。」 「臣妇见了画作之后,未免让夫君疑心,所以央臣妇兄长江宇去将此画师寻来。 兄长虽应下了,却迟迟不将人送来,左也推右也推,直到推了半个多月,各种理由都用完了,才带了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来到臣妇面前,道那老者就是那作画之人。 臣妇自然不信,备了笔墨让老者当场作画,可画作与之前的只有七成像,分明就不是原来那画师!可兄长一口咬死老者就是,还斥责臣妇念着旧人,德行堪忧。臣妇束手无策之下,只能独自暗中调查。 直到今日,臣妇才从伯爵府的一个侍卫口中得知,他们前阵子得沈流哲授意,确实捕了个画师入京,但不是个老者,分明就是个年轻公子! 沈流哲还命人将他蒙了黑布押进了昭狱!皇后娘娘,你我都知道昭狱是怎样的地方! 臣妇从未见过哪个进过昭狱的人,能活着出来的!」 江映芙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孱弱的身躯随着啜泣声剧烈抽动。 江映芙也知不该为了旧情人,向皇后揭发她亲弟的罪状。 可若非如此,她又该同谁去诉说? 试问满晏朝的臣子,谁敢得罪沈流哲? 首辅周沛胥倒是个刚正不阿的,但事关周沛胥的亲生兄长,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就怕其中有个行差踏错。 若万一那画师不是周守诚,她此时冒然让周沛胥去帮她要人,岂不是要让顺国公府周家,从此与沈流哲翻脸么? 满京城,只有沈浓绮能管得了此事。 「若不是沈流哲杀了那画师,那人现在又在哪里?为何臣妇将京城掘地三尺,却还是找不到?」 江映芙哭得衣襟裙摆都湿了,捂着胸口痛不欲绝状,仿佛即刻都可能哭晕过去。 沈浓绮面色凝重,可见她如此悲痛,还是想着要先出言抚慰几句,正要张嘴,就见内殿门口,飞驰进了一着了黛蓝色官服的男子。 沈流哲满面焦急,慌乱到连头顶的官帽都歪了也顾不上扶,他瞧见江映芙跪匍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只觉心如刀割,立即附身,欲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芙儿,芙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映芙此时乍然见了他,情绪愈发激动起来。 她拂开他伸过来的双臂,指着他哭喊控诉道,「沈流哲!你把那画师交出来!你把周守诚交出来!」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他提去昭狱杀了?!如此草菅人命!你岂能善终?!」 江映芙声嘶力竭说完这几句,终于心力耗尽,一口气未能提上来,只觉两眼一黑,昏死在了沈流哲怀中。 沈浓绮立即上前查看,吩咐道,「快来人吶!将沈夫人带去隔殿中好好休息,宣今日当值的太医速速前来查看。」 沈流哲心急如焚,膝盖一弯,便准备将江映芙拦腰抱起往偏殿走去,耳旁却传来了沈浓绮一句冷声,「你留下!」 他的脚步被厉言喝停,只得将抽出臂膀,将怀中的爱妻瘫软的身躯轻缓交给婢女,直到眼睁睁望着她们消失在了殿门口,他脸上才露出怆悲之色。 「…岂能善终,她居然说我岂能善终。」 沈流哲将头沉沉垂下,袖下的双手紧攥成了拳头,神色悲痛道,「阿姐,我同她夫妻一场,她竟然捨得如此说我……」 眼前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从小至大顺风顺水,人生从未遭受过像此刻这样的打击。 沈浓绮心中一阵心疼,却也不得不先将事情问清楚,「那你同我说,那画师的确是周守诚么?你真将他杀了?」 第176页 「的确动过杀心,可我没下杀手。」 他如今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宣洩情绪,在佛堂杀人的青涩莽撞少年,他成熟了,也稳重了,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至于他是不是周修诚……」 沈流哲抬起双手,痛苦地捂住脸,「阿姐,我没去看,我没敢去看。 可江宇说,那画师的相貌,同周修诚长得有八分像,理应就是周修诚无疑了,我听了他这么一说,便更心慌了! 阿姐,你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还活着?他活着也就罢了,为何不在扬州,不在蜀州,不在潮州……为何偏偏出现在京城?!为何偏偏要来搅乱我和芙儿的生活? 明明只要再等一等,我确信只再等一等,芙儿就会完全接纳我了!」 一听到那人没死,沈浓绮暗暗松了口气,好在沈流哲再生气,再难过,到底也没有失去理智。 周守诚去世不过五年,成年之后相貌理应不会发生太大改变,既然江宇已去确认过,若无意外,那人是周修诚的事实,已是板上钉钉了。 沈浓绮心中五味杂陈,一面为了周沛胥寻回兄长感到欣慰,更多的,是担心眼前为情所困的胞弟。 她上前几步,帮沈流哲顺了顺后背,以期让他情绪平缓些些,然后轻言问到, 「既然现在周修诚寻回来了,那你打算同映芙怎么办?」 第82章 「既然现在周修诚寻回来了,那你打算同映芙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沈流哲缓缓抬头,一眼便望见了庭院中繁花盛开,蝶飞蜂舞像,一片生机盎然欣欣向荣之貌……可他的心境与这盛景恰恰相反,只觉得心灰意冷,全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明明就在一月前,二人还琴瑟和鸣,相处起来虽然算不上浓情蜜意,可江映芙待他也格外熨贴,可谁知造化如此弄人? 沈流哲绷直着身体,愁云惨澹道,「我没一刀杀了他,可也不想让他这么快就出现。 原本是打算将他送走去千里之外,待三五年以后,我与芙儿感情稳定了,再去命人将那人迎回来。 谁知如今东窗事发?芙儿竟自己知晓了,还捅到了阿姐面前?」 他顿然抬头,望着沈浓绮的眼中暗含泪光,「阿姐,你知道么?这些时日我满心满脑都是此事,担心到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这些年来无论身侧来来往往有过多少女子,我都未曾动心过,我心里只有她,我只喜欢她!」 「那人回来了又如何?我不放手,我放不了手,我做不到放手! 映芙既然已经嫁入了沈家,那她一辈子都是沈家的儿媳,一辈子都是我沈流哲的髮妻!谁都休想将她从我身边夺了去!」 他激愤的语调迴荡在宽阔的内殿之中,传来阵阵减弱的回音。 沈浓绮心中只觉酸涩。 沈嵘不过三子,因为大哥出生得早,所以她自小便更与沈流哲这个胞弟更亲厚些,眼见他婚事不畅,她在一旁也看得焦心,无论他心中是何打算,可作为姐姐,该提点的也还是要提点。 「我何尝不想让你婚事顺遂,家宅安宁,可如今你不放手又能如何? 若是周守诚没有回来,你们的确还能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 可事与愿违,他如今回来了,就住在对街的顺国公府,日日在你们夫妇二人眼前晃荡,你自问能做到视若无睹么?你自问映芙能不念旧情么?」 沈浓绮抿了抿嘴,戳破了事实,「映芙方才还在此处为了他哭晕过去,俨然是余情未了的模样,她既然心中还有旁人,不管那画师到底是不是周修诚,又怎么能对你死心塌地? 娶妻最重要的便是要安稳家宅,如此你才能在朝堂上无后顾之忧,可若她今后日日与你闹,你焉能好过?科考在即,你能安心念书吗?」 沈流哲方才还是一副誓争到底的模样,如今听了这些话,脸上露出些痛苦之色。 「方才说的,还只是家事,我再同你说说国事。」 「你有没有想过,若江映芙要执意撒开手呢?若回来的周修诚,愿意继续履行之前的婚约呢? 你执意不放手,是要准备同顺国公府周家决裂么? 你上了这么久朝,自然也应当知道,朝中如今文武官员齐头并进,方才休养生息不到短短一年,你若是撕破了脸,牵一髮而动全身,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我同父亲之前的太子让姓之举?」 沈浓绮越想越觉得心忧,抬起指尖揉了揉太阳穴,「话都同你说到这个份上,此事如何权衡,你想清楚了给个决断出来,可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只一点,切勿再拖泥带水。 需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此事既然已经捅出来了,那便也瞒不下去了。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那画师的身份。 没有比朝夕相处的血脉至亲更能准确辨认,那人到底是不是周修诚了。 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好去惊动年事已高的周公宏,消息便被递到了周沛胥身前。 周沛胥听闻此事后,立马命人套了马车,准备赶往画师所在之处。 此时隔殿的江映芙也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得知那画师没死,也未来得及让太医好好整治,从榻上挣扎爬起,决意要同周沛胥一齐去查看。 第177页 京城宽阔的街道上,车架如箭般飞驰而去,扬起一阵尘灰,引得百姓纷纷避让。 颠簸的车架上,周沛胥与江映芙相对而坐。 江映芙已为人妇,原是不好同外男同乘的,可她实在是心急如焚,担心事情再有变故,所以也顾不上另寻马车,央求着周沛胥带她同去,好在周沛胥不是个拘小节之人,想也不想便允了。 车架并不甚宽敞,这两个差点就结为夫妇之人,各有各的心事,倒也不觉得尴尬。 作为周修诚的胞弟,乍闻兄长死而復生,周沛胥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讶异。 毕竟这几年来,为了寻回周修诚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只有周家人自己清楚。 这些倒是其次的,更让人难以应对的,是那些为了高价赏银,提供虚假线索的滑头百姓,有那么两三年,顺国公府经常都是空的,下人们全都被派遣了出去,对这些线索一一核实,却还是一无所获。 所以哪怕他们有多笃定那画师是周修诚,失望得多了,周沛胥下意识也会提醒自己莫要高兴得太早。 而坐在一旁的江映芙,从心底里也觉得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丧气。 自从她嫁入沈家之后,沈家上下都待她那样好,可她却为了一个身位未明的画师,同沈流哲闹得那样难看,甚至还哭诉到了皇后面前…… 她那时应该冷静些的,沈流哲藏匿画师在先,原是她占着理的。可她这番不管不顾撕扯开来,有理也变成了无理。 今后传扬出去,旁人绝不会置喙沈流哲半句,反而会指责她无礼无状,不尊夫纲。 可她当时满心满脑都只想着人命关天,哪儿还有心思想今后应该如何自处? 江映芙原就身子不适,面色苍白着斜斜靠在车壁上,如今越想越觉得难受,只觉得头疼欲裂,车架剧烈震盪一下,她只觉胃里一整翻江倒海,捂着胸口几乎就要呕出来…… 此时耳旁响起一温润男声,如风拂竹林,令人神识一清,「沈夫人还好么?」 江映芙抬手捂住唇边,勉力回应道,「多谢首辅大人关怀,我还抵得住。」 眼前伸过来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掌,摊开掌心,里头是几片绿色薄荷。 「这薄荷原是我在理政间隙,用作提神醒脑的,沈夫人嚼在喉间,亦可缓解晕车之苦。」 「多谢大人。」 江映芙抬手将薄荷接了过来,捻起一片放入嘴中,果然顷刻便觉得好受了少。 「沈夫人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说起来,原该我同沈夫人道一声谢。 我常听父亲母亲唏嘘,若当年兄长是与旁的女子订亲,事发之后,定做不到如姑娘这般不离不弃。我们周家上下,皆敬重夫人恩义。」 「其实无论夫人嫁没嫁人,嫁给何人,自我心底,早已将夫人视为至亲一样来看待。」 江映芙闻言,仿佛心中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中,瞬间酸涩不已。 她不禁抬头,望着眼前矜贵无双,却一脸诚挚的男人。 满京城的百姓,都觉得江映芙愚不可及,周沛胥却说她值得敬重。 自周修诚去世的这些年间,不仅那些外人对她指指点点,暗中笑她疯魔,就连关起门来的伯爵府中,父母也时常为她垂泪伤心,兄长亦斥她顽固不化…… 如今她竟在首辅嘴中,得了这一声谢,得了这一句辛苦……寥寥几句,于她来讲,却胜过千金。 江映芙的心理防线瞬间决堤,感怀之下,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她忙扭脸,掐着帕子抬手,倔强将眼泪擦去。 她咽下心中感慨,吸吸鼻子缓缓道了声,「大人……言重了。」 她又扯了扯嘴角,「在这世上,恐只有大人能不将我当傻子看了。」 周沛胥却摇了摇头,「夫人此言差矣。 说到底,我是因夫人待兄长义重,才如此铭感于心。 可沈流哲置身事外,却依旧能慧眼识珠看到您的珍贵之处,如此心胸气度,我自愧不如。」 周沛胥身居高位,已经鲜少能如此耐着性子提点他人了,若不是真心将视江映芙为家人看待,以她嫁为人妇的身份,他定不会插手她的内宅家事。 「夫人,礼重,情亦重。 您若能从那纸未能履行的婚约中挣脱出来,以当下的心态去分辨孰轻孰重,想来今后做任何决定,都不会后悔。」 犹如清晨的第一声佛钟,震得江映芙头皮发麻。 从那纸未履行的婚约中挣脱出来? 是啊,如今她的身体虽然嫁给了沈流哲,可心却还被束缚着… 到底孰轻孰重呢?这对沈流哲公平么? 她脑中骤然间浮现出沈流哲那张爽俊逸的面庞,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直到方才在景阳宫,她控诉他草菅人命时,才第一次瞧见他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来…… 江映芙来不及细细咂摸此话的真意,只听得车夫「吁」得一声,二人只感车架顿停,显然是已经到了那安置画师之地了。 二人先后下了车。 眼前是个风光秀美的村庄,良田连成了片,水田池中还扎了三三两两的稻草人,农夫躬身锄田,农妇吆喝着送饭…… 只他们前方不远的宅院,有几个穿了便装的侍卫门口把守,显出了些与众不同来。 第178页 江映芙嘆了一声,「原以为夫君既然已经将人押入了昭狱,我想着就算那画师没死,也是会被他囚禁在暗无天日之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谁知,竟是我想错了。」 周沛胥笑了笑,「沈流哲不是个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夫人实在是看低他了。」 江映芙垂头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了手腕上那支碧绿雕花手镯上,那是皇后赐的恭祝二人新婚的贺礼,当晚沈流哲便央着她戴上,后来她习惯了,便再也没有取下来。 她挪开目光,望向不远处民宅的院门。 她知道此时那个画师就在里头,可不知是因为怯懦,还是愧疚,只觉得两只腿脚都灌了铅,竟挪不动一步。 周沛胥似是瞧出了她这番窘境,道了句,「我先入内探探虚实,夫人稍安勿躁。」 就这样,江映芙便等在了门口,等着等着,心中生了些啼笑皆非来。 她等了周修诚那么久,找了周修诚那么久,如今他或许就在眼前了,她反而先退缩了。 等到日落黄昏,村中的农舍升起裊裊炊烟,繁忙的农人纷纷往回走时,周沛胥才踏出了院子。 江映芙忙迎了上去,急切问道,「如何?是他么?」 周沛胥眸光烁烁,能瞧出来几分喜色,笑道,「夫人没有寻错,他确是兄长! 兄长落水后被一商船救下,命虽保住了,却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没有来寻我们。可是只要人还活着,失忆算不得什么的,我定请遍天下名医为兄长诊治!」 是他! 真的是他! 她没有救错人! 周沛胥退后一步,朝她深深作了个揖,「若非夫人心细如髮,透过画作寻出线索,兄长绝不可能失而復得,我顺国公阖府都深谢夫人恩德,来日定衔草结环,以报夫人大恩!」 江映芙往一旁避了避,抬手往他的手肘虚抬了抬,忙道,「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夫人大可入院中与兄长一见,我先去派个小厮,将此喜讯告知父亲一声。」 说罢,周沛胥便朝马车的方向快步流星而去。 江映芙被他的情绪感染,咬着手绢差点就要哭出声来,她将心稍定了定,终于迈着步子朝那宅院中走去。 宅院很是宽阔,假山池水样样俱全,院中应季的鲜花开放,周围还摆放着些斗笠、爬犁、锄头等农具…… 庭院的正中央,背对着她坐了个身姿伟岸的男人,他的袖子是撸起来的,正对着画布在挥洒笔墨,将手中的画笔往清水捅中捣了捣…… 男人听到身后传来动静,蓦然回首,瞧见身后站了个衣着素净,却气质不凡的妇人。 他在夕阳渐下的浅金阳光下站起身来,沖她爽然笑了笑,「方才听说还有个人要见我,想必就是姑娘你了吧? 瞧姑娘的年纪,应该是我阿妹了?」 忘见他容颜的剎那,江映芙的泪光瞬间溢了出来,仿佛胸口被压了多年的大石骤然卸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周修诚,想要寻出些五年前的影子……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由富贵的世家子弟,沦为了穷困的潦倒画师,却依旧掩盖不了他一表人材的风姿。 只是眼前的男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身形修长的清朗官吏,而是变了,变得黑了些、也壮了些。 甚至连眼神也变了,周修诚以前的眸光是知节敦柔的,如今却添了几分坦然磊落… 可他还是周修诚,与他亲近之人只需看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他的确是哪儿都变了,却又让人隐约觉得哪儿都没变。 男人瞧见她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了起来,「姑娘莫哭啊!」 经过方才周沛胥的解释,周修诚已经全然接受了他被家人寻回的事实。 若不是至亲,想必也不会随行出现在此处,所以周修诚理所当然,便想到眼前的姑娘是妹妹。 他出言安抚道,「如今一家团聚,今后便是好日子了,姑娘莫要再伤怀!」 但见她还是啜泣不止,周修诚愈发乱了阵脚,只想着要拿些什么东西出来哄哄她。 他来这个农家院不久,什么也没来得及安置,唯一的好东西,便是他前几日晾晒好的花生,他抓了一把,朝江映芙递了过去,「你稍稍坐坐,我再去续一壶茶给你喝。」 江映芙接过花生,眸光呆愣一瞬,怔然地抬起头,带了些不可思议道,「此处怎么会有花生?你以往是对花生过敏的,哪怕闻见花生的味儿都要绕着走……」 周修诚从屋中提了壶热水出来,将庭院石桌上的残茶倒了,换上没人用过的瓷杯,将茶叶放入其中,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煎…… 饶是身处陋室,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一如往常般不慌不忙,井然有序,流露出只有豪门勛贵,清流人家的教养做派。 眼前只知道哭的姑娘,此时张嘴说话了,周修诚只觉得欣慰,想着终于将她哄好了。 「花生可是最寻常不过的作物了,我以前是竟对它过敏么? 可如今我吃它也没生过病,画画累了,还时不时往嘴里扔几颗。」 「不过话说回来,五年了,是个人都得有些变化,方才那位公子还说我,不仅身形相貌变了,就连性情也变了,指不定我这过敏的体质也转好了。 第179页 这么长的时间,总不会还有人在原地踏步吧?总是要有些变化的。」 可她就没有变化。 她就曾在伯爵府,日日守着周修诚的牌位,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他回来。 所以到最后,所有人都在向前,只有她独自在原地踏步,一成不变是么? 「姑娘,我这小家小户的,没有什么好茶叶,你大老远地过来,将就喝着解解渴。」 方才周沛胥没有同他聊多久,只来得及说他被家人找回了,至于家中是做什么的,周修诚此时还一概不知。 但见乍然出现的男女,通身流露出少有的高贵气质,及身上不菲的衣装,周修诚便知他们是非富即贵的。 江映芙将眼泪咽了下去,紧紧将花生握在手中,她没有什么心思喝茶,目光却被隐在画布之后的那盆菊花吸引过去。 那是西域来的贡花,极为难得,眼下这时节开得正好,花朵硕大,迎风摇曳多姿绚丽,绿叶肥硕异常,就连花盆上头都镶了玉。 「此处…怎会有盆鬃掸佛尘?」 周修诚见她好奇,沖一旁散落的画纸努努嘴,纸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姿态各异,或单株,或成片。 「此事说来话长,前阵子我被人冤枉进了昭狱,后来幸得一公子相救,才能保住性命。若不是他,我或许捱不到与你们相见了。 那公子不仅人好,还尤其喜欢我的画作,知道我生活困顿,便重金赁了这院子,聘请我专心作画,专门画这菊花。」 「那公子还说,他的妻子平生最爱的便是菊花,让我务必用心画好,以求图他妻子欢欣。」 原来周修诚不是被人软禁在了此处,他不是个囚犯,他是个自由人,出入都无人能阻他。 不过是沈流哲寻了个由头将他拘着,让他画画而已,画的还是她最爱的花种,菊花。 江映芙只感一阵颓然,她之前为什么要将他想得那么坏? 他明明待她那样好…… 周沛胥说得对,原来是她一直对沈流哲心有成见,是她偏颇。 「只不过那位公子人很奇怪,有何事只让下人传话,自己从来不露面,还叮嘱我务必要新创出种画技来,不能用以往的技法作画,这便让我有些不大习惯……」 说着说着,周修诚察觉到眼前姑娘的情绪有了些变化,她眼中又起了泪光,似欢喜又似忧愁,垂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修诚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忽然想起,这姑娘还没对他表明身份,方才会不会是他唐突,将人认错了? 「姑娘,你……确是我妹妹吧?」 江映芙听的这句,抬起头,眸中带着泪光沖他点了点头,「嗯,守诚哥哥,我确是你妹妹。」 天色昏暗,一辆马车停在了青砖石子路中央。 周沛胥同江映芙道别后,往左侧的顺国公府走去。 顺国府大公子被找回的喜讯,迅速被传扬了出去,不少旁系血亲,昔日旧友全都闻讯而来,侯在了顺国公府门口,急切想要了解更多详情,所以周沛胥下了车架的瞬间,便被乌泱泱的人群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而江映芙下了车架,则朝右侧的卫国公府走去。 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相反,除了几片落叶飘过,实在是一片寂寥。 往日里,但凡江阴芙出门超过半个时辰,沈流哲都担心得要打发人来望她,她归府时,他亦会亲自来府门口接她,可这次,他的身影并未出现。 没有人上前来迎她,没有人在她下车架时会扶住她的手,什么都没有…… 一街之隔,两个世界。 卫国公府的门房迎了上来,低声道,「夫人,三爷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整整一个下午了,滴水未进,还不准旁人上前叨扰。」 自己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当众控诉夫君草菅人命不说,还撑着病体,为了旧情人奔波了半日…… 此事落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不是无法顺利想通的事情。 回过头来看,江映芙其实很理解他为何不开心,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她自己行事太过? 她往返京城已颠簸了许久,累得身心俱疲,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朝书房走去。 江映芙推开书房的雕花门,想要抬脚进去,却发现没有落脚的地方,满地都是攥成了团的纸屑。 而沈流哲也没有同往常那样,上前关怀她累不累,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 只单手支撑着椅背,站在金丝楠木书桌后,背影落寞。 她正想要开口软言几句,未曾想沈流哲却张了嘴。 他并未转身,沉声道,「那人真的是周修诚么?」 江映芙抿了抿嘴,瓮声瓮气道了句,「是。」 沈流哲默了默,又问,「他没有缺胳膊少腿?」 江映芙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却还是垂头答到,「没有。」 既如此…… 沈流哲蓄力,将指尖的玉扳指掐了个粉碎,慢慢将眼眸阖下, 「和离书我已拟好,聘礼嫁妆皆为你所有,若无其他疑议,你描红画押,送去户部,即刻生效。」 第83章 和离? 听到着两个字的剎那,江映芙脑中嗡然一下,惨白着脸,脚底瘫软得险些就要站立不住。 他生气是应该的,冷着她也是应该的,她甚至做好了被他埋冤、训斥的准备,可他竟打定了主意,要同她和离?! 第180页 甚至不过短短半日时间,连和离书都写好了? 江映芙内心受到冲击,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中传来一丝血液的腥甜。 可她是倔强倨傲之人,就算在极度悲伤之下,被气得浑身颤抖,也丝毫不肯服软半分。 她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犹如寒冬悬崖边迎风开放的孤梅。 「你要同我和离?也好,免得我去官衙告你骗婚!」 ??? 骗婚?!这又是哪儿来得说法? 沈流哲顿然回首,终于扭过身来,满脸惊疑地望着她。 江映芙抿了抿唇,带着气愤道,「成亲之前,你是怎么同我说的?你说今后再也不荒废学业,与人厮混胡闹,定发奋图强,争取早日金榜题名。 我嫁给你后,或许做不了宰辅夫人,可也能免受流言蜚语,不再担惊受怕,安然一世无忧。」 如此决裂之态下,乍然提起以往的誓言,沈流哲愈发觉得痛心,只低声道。 「那你应当知道,我未骗你,我确是如此做的。」 江映芙悽然摇了摇头,「你就是在骗婚!你依旧让我担忧,依旧让我害怕。 你蒙住了我的眼睛,捂住了我的耳朵,将我彻彻底底按在了鼓里! 你为何要私自调换画师? 为何暗自扣下周修诚,不带到我面前来? 为何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好好说清楚,却在背后耍这些手段?」 「你知道我在侍卫口中得知你将人提进昭狱时,有多害怕绝望么? 我真的以为你将周修诚杀了,呜呜呜呜……我真的以为,你为了我,将周修诚杀了!」 江映芙越说越激动,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那层刚强的伪装终于分崩离析,呜咽哭泣了起来。 她悲痛到了极点,泪珠连成了线往下落,将原本就带了病容的惨白脸上,显得愈发了几分凄楚。 她的眼泪顺着面颊落在地上,却也犹如千斤重锤,砸在了沈流哲的心间,砸得他胸口钝痛不已。 他快步朝前,想要将她拥在怀中,急急道,「芙儿…芙儿你莫哭……」 江映芙哭喊着捶打他伸过来的手臂,「你走开,你走开!」 可她软绵无力的拳头,却丝毫起不了效用,还是未能挣开,被沈流哲紧揽在了怀中,一下一下抚顺着背部。 她呜咽着哭诉,「你本就因为庙堂杀人一事,在朝中备受打压忌惮,那些官员面上尊你怕你,可谁心底不觉得你是个难堪大任的莽夫? 可我信你!我信你是真的改过自新,一心向善了。可当我听闻你将人带进昭狱时,我只觉得我信错了你!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害怕你身上再添上一条人命,害怕朝臣们得知后不能善罢甘休,我害怕他们联名上书,将你从科考中除名,你至此科举无望,与缘仕途! 我更怕周修诚因我而死,平白牵扯出一条人命! 届时我该怎么办?夫君杀了前未婚夫,世人会如何看我?呜呜呜呜,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沈流哲听得愈发心里难受,鼻头也酸得不行,他俯身去吻她的泪痕,「芙儿,是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般行事,我不该让你担惊受怕……」 江映芙是内秀之人,言语向来不多,从未一气说过这么多话,更别说表露出过丝丝爱意。 可方才她竟说信他,说担心他因为此事仕途无望…… 沈流哲自责不已的同时,只觉得他这些时日以来的付出没有白费,他紧紧揽着她,悲喜交加之下,几乎要流下泪来。 「芙儿,原来你心里有我!你心里是有我的!」 江映芙断然摇头否认,「没有!你在痴人说梦!你要同我和离!我心里怎么会有想要与我和离之人!」 她使劲锤打他的胸口,欲挣脱他的桎梏,只不过力道终究逐渐减弱,最后变成了趴在他的胸口哭泣。 夜幕低垂,那纸静躺在书桌上的和离书,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刺眼。 话已至此,沈流哲干脆将一直闷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芙儿,你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娶了来的,我又怎捨得轻易与你和离? 可如今周守诚被寻回来了,你……若是心中还有他,我愿意同你分开。」 他将她揽得愈发紧,「我很不舍,可我愿意,只要他能好好对你,只要你开心。」 江映芙一直以来严防死守的心理防线,终于在此刻完全崩塌。 她为以前辜负的时光而懊悔,为嫁入沈家后一直端着的姿态羞愧。 为什么明明这么好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却能视若无睹,日日去与那些佛文香烛打交道,守着块死物牌位过日子。 今后她再也不那样了,她要珍惜眼前人, 她情绪渐平,哽咽着解释道,「守诚哥哥是个很好的人,我心里确实是有他,也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来心里都装着他。」 「可今日瞧见他的剎那,却觉得自己想错了。 我才发现,他只是我豆蔻年华时,就爱上了美好幻影罢了,他没有回来时,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充斥在心间,显得多姿又绚烂,如今他回来了,靠近戳破层五彩斑斓的泡沫后,竟也觉得不足以让人动心了。 我是想找到他,那是我多年来心底的执念,可我今日着急,也不是全然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我担心你行差踏错,万劫不復。」 第181页 她终于将周修诚放下了。 她的心房之中,终于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就好像努力了许久,踮起脚尖,费力都够不到的礼物,忽然从天而降,掉落在了他的怀中。 沈流哲感怀之下,亦激动地流出泪来,紧抱着她,似是想要将她柔弱无骨的身躯,彻底揉进他的血肉里合二为一。 话已至此,江映芙也不再扭捏。 她抬手圈住他的腰身,泪眼婆娑地仰头望他,轻声道,「夫君,我再也不想烧香了,我只觉得这几年将这辈子的香都烧够了。 我们将西北角的那处佛堂,改为马具房好不好?你喜欢骑马射箭,我女红尚可,今后捻线穿针,给你做护甲革带。」 沈流哲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不,你喜欢抚琴,还是做个琴房吧。」 「那就半边放马具,半边做琴房,好么?」 沈流哲含泪点了点头,「甚好。」 沈流哲的被寻回的消息,也很快传回了景阳宫。 袖竹将打听来的消息,事无巨细都传到了沈浓绮耳中。 「太后知晓此事了么?」 袖竹点了点头,「太后闻言大喜,当下就命人去护国寺捐赠了三千金的香火钱,还声声贊道咱们小太子是福星,说自从他出生之后,晏朝不仅风调雨顺,边关捷报连连,就连周大公子竟也失而復得了!」 沈浓绮点了点头,将玩具递给在榻上玩耍的小周稷,「你传本宫的懿旨,也送一份贺礼去周府。」 作为卫国公府的嫡长子,周修诚之前在京城的声名,与周沛胥不遑多让,但或许是因为他年长几岁的原因,沈浓绮对他的印象,远没有对周沛胥的深。 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晏朝三百六十一年,周修诚在殿试上,被先帝钦点成了榜眼。 那时朝臣纷纷上门祝贺,道周公宏不愧是文学大家,从小就□□得长子文采斐然,不过年方十六,便高中榜眼,这般才华横溢之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无来者这句话,说得还是有些太快了。 两年之后,年仅十三的周沛胥横空出世,在殿试时被先帝夸赞做是不可多得的麒麟才子,一举榜首夺得状元之名。 尴尬的是,周家却好像并不甚为这个幼子高兴,毕竟周沛胥不似周修诚,他并不是在周公宏膝下长成的,仅仅只在家启蒙后,便离家在外游学。 所以众人纷纷猜测,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周公宏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要格外不同些。 总之如今周守诚回来了,也算是为晏朝寻回来一个栋樑之才。 于公,沈浓绮身为皇后,为着朝局稳定,她自然是要拉拢顺国公府这般的清流人家; 于私,沈浓绮与周沛胥两情相悦,算得上是周修诚的弟媳妇… 这份贺礼送的是人情世故,亦是衷心恭喜。 但身为胞姐,沈浓绮却又不得不担忧起沈流哲来。 她不禁隐隐心慌,沈流哲真的能妥善处理好此事么?他会不会因为放不下江映芙,而做出些过分行径,去得罪顺国公府、永顺伯爵府?…… 许是二人姐弟连心,她正胡思乱想着,卫国公府就递进来了一份请罪书。 这份请罪书,乃沈流哲与江映芙联名而作。二人分别在请罪书中,就更换画师、在景阳宫无状冲撞等事,做出了深刻反省,词藻平实,言辞恳切,道尽了幡然悔过之心…… 「…………臣沈流哲与内眷江映芙已冰释前嫌,今后决意携手共进,望皇后娘娘莫要再为臣等挂心忧愁。」 这二人定是将话说开了,双双迈过了这个坎。 沈浓绮此时精神才完全松懈下来,欣慰之余,低头瞧着手里的请罪书,又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这弟弟娶了妻之后,便变得愈发与众不同了。 以往他都是用真金白银,珠宝首饰来表示歉意的,哪儿这么文邹邹过?竟还学人家朝臣递摺子? 想必这定是江映芙给立的规矩,有个这样的弟媳束束他的性子,于沈流哲来说,未必是坏事儿。 真好。 念念不忘人团圆,冰释前嫌情意合。 此事终于两全,于所有人都是一桩幸事。 在榻上玩耍的小周稷,仿佛也知道发生了喜事,兴奋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笑得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稚子萌巧,引得沈浓绮嘴角上扬,将他一把揽在过,往他粉嫩的面颊亲了亲,「小乖乖,告诉娘亲,你莫非果真是个福星么?」 自从生下周稷后,他的亲生叔父周修诚被寻了回来、小舅父沈流哲婚事变得顺遂、外公沈嵘连续带队打了胜仗、就连太后娘娘,身体也愈发康健了…… 饶是沈浓绮这样不信神佛之人,都几乎觉得小周稷乃命中福星,大罗神仙转世了。 小周稷哪儿能听得懂这些?只觉得面颊传来温热,喜欢被沈浓绮亲,笑得愈发开心。 「咿……吶……」笑着笑着,竟还真的懵然点了点头。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布谷」声。 这让沈浓绮有些意外,周修诚才被寻回,她以为他会忙着打点府宅中事,未曾想现在还会漏夜前来。 弄琴与袖竹心领神会,将所有奴婢都遣出了内殿。 不多会儿,周沛胥踏入寝殿之中,面容有些疲惫,眸光却熠熠生辉。 第182页 他阔步向前,将沈浓绮揽在怀中,缱绻着轻吻了吻她鬓间的秀髮,笑得温然知足道,「绮儿,你晓得我有开心么?」 胞兄失而復得,作为至亲心中怎能不欢喜? 沈浓绮笑着回抱他,感受着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喜悦,「我晓得的,我也很为你感到开心。」 时间顿缓,相爱于无言,二人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呜…呀……」殿中传来幼孩的呜咽声。 二人的身躯骤然僵硬,纷纷朝床榻上的小周稷望去…… 只见他正独自坐在几个棉绒玩具中间,团起了小手小脚坐着,歪了歪小脑袋,眼中似有疑惑望着他们二人, 然后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灿然无比的笑容。 第84章 周沛胥常来景阳宫陪小周稷,所以僕婢们撤出殿中的时候,并未将太子一起抱出去。 二人抱得忘情,竟然忘记了他还在殿中的榻上玩耍,就这么直直看着两人紧拥! 稚子萌幼,瞧见了或许睡几觉也就忘了,两个大人心中却发了慌。 周沛胥浑身一僵,立即将手臂从沈浓绮的腰间撤了回来。 沈浓绮心下也觉得不好,忙命弄琴进殿,将小周稷抱了出去。 周沛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深思熟虑道,「太子如此聪慧,不知何时就会有了记忆,你我二人今后还需更谨慎些才好。」 二人身份敏感,在小周稷面前尤其注意避免肢体接触,偶尔调笑几句,却从未有过亲密之举,连袖摆都未曾触过,今日情到浓时,竟然忘了要避嫌。 沈浓绮虽也是如此想的,可这话由周沛胥嘴中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那个女子不想同夫君有肌肤相亲呢? 晏朝民俗开放,寻常的夫妇,感情越好越是你侬我侬,当众牵手拥抱那是常事,碰上些浓情蜜意的,亲亲面颊也是有的… 否则春社夜的烟花礼下,街头巷尾怎会有那么多交吻的男女呢? 可偏偏他们二人却不一样,不仅不能随着心意表达爱意,甚至还要避着彼此,越为彼此着想,反而越要避嫌…… 这确是有些让人烦闷。 可沈浓绮不是那般将男女情爱视为第一等重要事之人,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当初既然不甘心换下凤袍去做农妇,不甘心与周沛胥归隐乡野,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面对些什么。 她既然已经得到的寻常女儿家得不到的尊荣权势,自然也要放弃些寻常女子唾手可得的恩爱缱绻。 所以她没有在此事上使小性,只是点了点答应了,沉默半瞬后,轻声问道,「胥哥哥,你委不委屈?」 周沛胥知道沈浓绮问的是什么。 寻常的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正是后宅祥和,儿女承欢膝下的时候,可他不仅不能和心爱的女人相守,甚至连亲生骨血都不知晓他这生父。 周沛胥坐在塌边,伸手执起一个棉绒玩具,温言道,「绮儿,男人在外建功立业,擎天似得顶着,不过都是为了守护家中的父母妻儿罢了。 你是我的妻,稷儿是我的儿,我自然是要事事以你们为先,不过是避忌些罢了,何谈得上委屈二字?」 若无沈浓绮,他原就打定了主意这一世都不娶妻生子,将毕生的心血精力,都全然投入进朝堂之中,寡孤至死的。 如今不仅能与心爱之人相守,还能得个玲珑麟儿,这已是命运格外的眷顾了,他毕生所求不多,如此便已足以。 沈浓绮垂下眼眸,面容流露出一丝伤感,「胥哥哥不委屈,可我却因为不能让稷儿唤你一声父亲,而心中有愧。 那日抓周礼上稷儿当众喊你叫爹,虽不甚妥当,可我也能瞧出,胥哥哥心底是开心的。」 「我那日虽然惊惶,可心底确是开心的,我开心的并不是那句称唿,我开心的,是哪怕稷儿不知我乃他生父,却依旧能唤我一声爹。 这是无关于血脉的认可,是更高的赞誉。」 烛光闪烁中,殿中的婴孩的物件随处可见,有垫口水的围兜、更换的小衣、随处可见的包被、还有这种锻鍊视觉听觉的启蒙玩具……满屋都散发着股婴孩身上独有的奶香味,显得家常又温馨。 而这里头有许多物件,都是周沛胥参与过挑选,甚至专门量身定制的。 小周稷年纪虽小,可却或许也分得清好歹,所以那声「爹」才能叫得那么顺口。 但沈浓绮心中还另有担忧,朝他走近,轻声问道,「胥哥哥,你我之事,要一世都瞒着稷儿么?不瞒你说……我心里有些害怕……」 害怕周稷知晓后不能接受此事,害怕她和周沛胥成了天下的笑柄,更害怕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这等功勋显赫之家,因此溃然坍塌…… 二人一直没有说起过此事,如今乍然提到,周沛胥这才同她说起心中的打算。 「此事事关重大,牵一髮而动全身,你有顾虑是乃是人之常情。 至于说不说破此事……绝非是此时就能确定下来的。」 周沛胥娓娓说道,「依着我的意思,在他可以亲政之前,此事是绝不能提的。 稷儿现在虽不过是一个稚童,可却是晏朝唯一的太子,在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之前,身侧居心叵测之人定不会少,他少知道一分,就越安全一分,软肋把柄就越少一分。」 第183页 「至于亲政之后要不要再瞒下去……那要取决于今后的朝局,及他的心性。 若是朝局稳定,他又正巧是个温良恭善的帝王,那此事便可以说; 可若是朝局动盪,他…又正巧长成个暴躁多疑的帝王,那将此事一辈子蒙在鼓里,于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周沛胥思虑得很周全,从心底里做好了最好的打算,与最坏的打算。 可那般软糯稚巧的小周稷,怎么会变成一个暴君,昏君呢? 沈浓绮自然知道孩童成长过程中,有许多事情是预料不到的,可作为一个母亲,她委实有些不能接受,急切出声道,「我们不会让他变成那样的,对不对!」 周沛胥拍了拍她的手掌,带着温柔又坚定的力量道,「我会尽全力治理朝政,教养太子,争取将稷儿培育成个雄才伟略的帝王,还他个国泰民安的晏朝。」 这两点,是周沛胥终其一生,都想要实现的政治抱负。 可在千古年来,诸多文臣的政治生涯中,从来没有人能兼顾做到过。 他们要么就集中精力,做个励精图治的顶级权臣,要么就一心一意,做个德高望重的的至圣先师,但凡只做到其中一点,便已经足够名垂千古。 可周沛胥选的路,向来都是最苦最难,最有挑战的那一条。 此话说得简单,可要为之付出多少努力,花费多少心血,全天的女人中,唯有沈浓绮懂。 她眸光闪动,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在熠熠发光。 她反握住周沛胥的手,眸光矍铄道,「胥哥哥,你不是一人独木难支,你还有我,我会帮你,不遗余力地帮你。」 微黄的烛光下,这对目标契合,灵魂相嵌的男女,对望相视一笑,显得默契十足,又缱绻不已。 这些都是深重的话题,多思多虑,反而会心气不畅,还需得顺其自然得好。 周沛胥话头一转,又回到了周修诚被找回来这件事儿上。 「话说起来,现在兄长回来了,倒解了我的一桩困境。 父亲年事已高,这几年身体也不好,原是盼着让我早日娶妻生子,可后来玄明法师鉴言一出,父亲便以为周家子嗣无望了,心中苦闷难以疏解,偶尔见他提及太子,又或者是旁人家的婴孩时,那脸上流露出来的渴望羡慕之意,我在一旁瞧了也很是心疼。 既然现在兄长回来了,那传宗接代一事,自然就落到他的头上,我理应能逃脱过去了。」 既然提到周修诚,沈浓绮心中倒涌现出些难为情来。 她低下头,抿唇道,「胥哥哥,实在是对不住……流哲行事确有不妥,竟将周大公子带去昭狱了那样的地方,虽然他同我说并无恶意,只想扮演一出救命恩人的戏码,可如此也有些太过了,我定好好会好好罚他的。 就算是顺国公府要讨回个公道,我也绝不偏袒。」 沈浓绮之前还觉得江映芙那日在景阳宫有些无状莽撞,可回过头来想,江映芙做得没有错,如若不然,周修诚不晓得还要耽搁多久才能回家。 沈流哲之前被罚打了三十大板,她没有徇私,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就更没脸徇私了。 周沛胥默了默,终究还是道,「沈流哲绑掳兄长一事,既然知道内情的人不多,索性就不要传扬开来,免得伤了两府和气。 他是有过错,可兄长能找回,到底也是从卫国公府中寻出的线索,功劳也能沖抵一部分。 可饶是如此,这次也不能再轻易放过。流哲心性是好的,也有些古道热肠的狭义在身上,只不过还是经事太少了些……不如将他下放,远离京城办办实事,见见寻常百姓的酸甜苦辣,磨磨性子也是好的。」 沈流哲自小金尊玉贵,除了与人打架斗殴,油皮都未擦破过,怎能吃得了外放官员的苦? 可沈浓绮就算再心疼,也明白宠弟如杀弟的道理。 许多世家子弟的纨绔蛮横,不思进取,就是从父母兄姐不忍责备开始的。 所以她不仅不能阻拦,反而决意要将他外放去边村乡野的偏僻之地好好磨练。 沈浓绮下定决心后,只能尽力想着此事的好处,「他外放也好,磨砺几年回京后,也算有了实实在在的政绩,届时看那群说他扶不上墙的朝臣,有谁还敢多嘴半句。 更何况,如今周修诚回来了,京城百姓不免要提起前尘往事,定会牵扯出映芙曾帮他守节三年之事来,风言风语一起,弟媳定然尴尬,还不如随流哲外放去,避开了这阵风头,以后再回来时,想必也无人会再说嘴了。」 周沛胥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不愿呢,谁知竟想得比我更清楚。」 二人说完正事,沈浓绮这才流露出些女儿娇态来,,「怎会不愿?胥哥哥真真是小瞧了我。须知我这晏朝皇后,处事最是公正,绝不偏私。」 「臣,不敢。」周沛胥乐得告饶。 二人笑罢,沈浓绮低头,将垂落的衣袋甩了甩,有几分忸怩问道,「胥哥哥,你近来岂不是会更忙?除了要处理日常公务,还要分出身来,与失忆的兄长维繫兄弟之情……」 「那你会不会忙得,晚上不来看我了?」 烛光下,她身上的黄金寝衣,也这遮掩不住玲珑的身姿,面颊泛上浅浅的桃红之色,一颦一笑间妩媚动人…… 第184页 周沛胥滚了滚喉头,哑声应道,「那娘娘会想我么?」 沈浓绮将微微发烫的如玉面庞别到一侧,眼眸慌乱眨了几下,然后道,「我还好,稷儿会想你。」 周沛胥凑近,在她粉嫩的耳垂处亲了亲,然后低声缱绻道,「娘娘若是想我,便传道懿旨召我。」 「微臣晚上给娘娘驱寒…如何?」 他垂头对着那两片娇艷欲滴的薄唇浅浅一吻,眸光中带着旖旎的神采, 「不拘着是晚上,饶是白天,亦可……」 第85章 自从关于周沛胥不祥的鉴言出现之后,周公宏从此也再没有了逼他娶妻生子的心思,而是将所有的热忱放在了教书育人上。 听到周修诚被寻回来的时候,周公宏正受邀在几百里之外的蒙洲,给当地即将参加科举的子弟公开授课,乍然闻此喜讯,哪儿还顾得上讲学,立马套了快马往回赶,仅仅用了五日,便回了京城。 这是开庙祭祖的大事儿,在周公宏回京主持大局之前,由周沛胥做主,先不接失忆的周修诚回周府,而是先命自小服侍他的侍卫僕妇回到他身边,细细地将多年来的遭遇说给他听,又命了太医给他开方抓药,希望能唤起几分记忆,给足了他接受事实的缓冲时间。 终于等到了周公宏回京,庙堂大开,周修诚归府的大好日子! 这日,顺国公府打扫门前,张灯结彩,从上到下都一片喜意盎然,就连太后也摆架出了慈宁宫,亲自回了娘家周府庆贺。 前几日间,顺国公府因此事被围得水泄不通,都是来道贺之人,到了今日,周家人疲于应对,只关了房门自家人叙叙旧,谢绝了一切拜帖。 周公宏回府之后,先是沐浴净身,薰香更衣,在祖宗牌位前燃了三炷香,这才回到了正堂之上,准备见已走失五年的长子。 另一头。 一直候在偏殿的周修诚,此时被僕妇引领,穿过长廊,朝正堂走去。 这几日冒出了些脸熟之人,说出了他失忆前的生平,有许多地方都有迹所寻,所以周修诚心底很快就对顺国公府有了强烈的归属感。 若是普通百姓进了周府,定然会被这一步一景,雕廊画栋的宅院所震撼,可周修诚虽这几年居于乡野,失去了记忆,却隐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异常熟悉,并未觉得惊慌失措,仿佛他天生就该生活在此处一般。 他徐徐踏入了正堂,抬眼朝主位上望去。 右侧主位上坐了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满眼含笑得瞧着他, 左侧则是位风度翩翩的耆老,鬓边有些花白,正眼眶湿润,眸光闪动朝他看来, 左侧下首位则坐在个气质温柔敦厚的妇人,掐着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珠, 而那日来认亲的胞弟周沛胥,则站立在了右侧后方。 周修诚拱手弯腰,一一朝长辈们请安,「参见太后,见过父亲,母亲。」 周修诚瞧见这几位的长辈的面容,心中便生出了亲近,再加上被他们流露出的激动与欢欣所感染,当下也觉得鼻子一酸,声线颤抖了几分。 坐在下首位的周母立即迎了上去,将他的十指握在掌中,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他一番,然后垂泪道,「我的儿!真的是你回来了!这么多年……我满天神佛都求遍了,终于将你盼回来了,呜呜……」 周公宏也很激动,袖下的指尖都在微微颤动,可父爱大多更深沉些,所以也比周母镇定,哑着嗓子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吓着他。」 望着这个自小就在身边长大的长子,周公宏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可当下最重要的,是长子的身体状况。 「我听闻你失忆之后,每逢阴雨天都会头疼,现在可好些了?」 周修诚恭谨作答,「回父亲的话,前几年我在潮州时,发作起来确是痛得彻心彻骨,可自移居到京郊之后,症状已减轻了不少。」 周公宏闻言蹙眉,扭头问周沛胥道,「太医怎么说?」 周沛胥答道,「太医道,此病症应是当年落水之后,头部撞击到了岩礁所至,当时若是能及时请名医医治,痊癒不是难事,可兄长当时落水之后,是被民户救起,没有足够银钱看诊才耽搁到了现在,如今虽然难治些,可只要悉心调养,无论是头痛还是失忆,定能痊癒。」 周母一听连看病的钱都没有,联想到周修诚这几年的不易,又开始难过上了,「我的儿,你这几年究竟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周修诚是太后从小看着长大的,听了这些也觉得心疼,只抚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劫后余生回来了,今后也不必再去受那些苦楚了。」 见几个长辈都陷在了久别重逢的感慨中,周沛胥不忘正事,上前一步提醒道,「父亲,以往不明真相,所以两年前,兄长的名字已经从族谱中划掉了,如今兄长既然已经回来了,祠堂大开,午后族中耆老们也要来,务必要再将名字添上才是。」 周公宏点头,「你说得有理,这添名之事可不能忘了,还要务必遣人去户部,将已经消除的户籍恢復才是。」 说到此处,站在一侧的周修诚上前一步,拱手道,「父亲母亲姑母,孩儿还有一事未告知。」 众人纷纷抬眼望他,周修诚却并未说话,而是转身走出厅门,牵着一个女子进来。 第185页 这女子是个普通的农妇,虽只着了麻衣银钗,却依旧能瞧出眉目间的娇美来。 她似乎是害怕极了,耸着肩膀,躲在周修成身后,乌羽般的眼睫轻颤着,声音比蚊蝇还小,弱声道,「见、见过各位老爷、夫人。」 周修诚轻抚了抚她的背部,然后转头对各位长辈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唤为刘温梅。 五年前我若没有被刘家所救,恐不能站在此处与诸位团聚了,那时我身负重伤,刘家也并没有将我丢弃,而是掏空了所有家底为我治病,后来我与梅儿情投意合,便皆为了夫妇。」 「太后娘娘,父亲母亲,既然要添名登谱,理应将梅儿的名字也添上。」 此事让在场所有人都意外,自从周修诚被寻回之后,便问了他这几年的近况,却并未听说他有娶妻啊? 周修诚瞧出了众人眼中的诧异,解释道,「也怪我没有事先告知, 可实在是……骤然被人寻亲,这样的事儿我也是第一次碰上。 初时是担心歹人特意接近另有所图,后来又觉得会不会是搞错了…梅儿胆子小些,没有认祖归宗之前,我不敢同她乱说,只同大家说她是我的婢女罢了。」 他特意不提,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他已觉察出了顺国公府的富贵显赫,担心周家反对这门亲事,所以才等到添名定谱的时候说。 端坐着的长辈们也觉察到了他的心思。 三位长辈都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周家乃绵延了数百年的高门显贵,是京中一等一的勋爵人家,对于娶妻之事,向来不甚看重门第…… 可就算再怎么不看重,歷来周家的子弟,也从没有娶过一个农妇做妻子的,更莫说要将农妇的名字登上族谱了! 太后心中觉得不妥,柔声劝道,「修诚啊,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流落在周府那么久,身侧有个贴心之人也无可厚非。 咱们周家虽有不能纳妾的规矩,可你情况特殊,也不是不能破例一次,这样,姑母给你做主,添名可以,却只能添做妾室,如何?」 刘温梅初进周家,本就被眼前破天的富贵吓破了胆,如今感受到太后身上的凤威,更是浑身打颤,脚软跌在了地上。 太后将周修诚视为亲子,早就想帮他操持一场婚事,她理想中的侄儿媳人选,不说要同沈浓绮般仪态大方,也要同江映芙般端庄典雅,眼前这个缩手缩脚的小民之女,浑身上下都是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她着实喜欢不起来。 偏偏她那失了忆的傻侄儿,还护眼珠子似的,曲膝躬下身去,一声声安抚她。 太后也不想拂了侄儿的面子,又继续道,「姑娘,我们知道你对修诚有救命之恩,所以你放心,就算今后嫡妻进门,顺国公府中也有你一席之地。」 而周公宏夫妇呢?也觉得如此并无不妥,毕竟如今周沛胥已经娶妻无望了,嫡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总要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聘个名门淑女为儿媳才是,毕竟官宦人家,在京城中有个亲家依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是相当重要的。 周修诚娶个农妇?同当时周沛胥在外寻个外室有何不同? 三个长辈都认为此事这样处理很好,毕竟以这民妇的身份,能让周家破了家规纳妾,留在京城中服侍周修诚,于她来说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而站在一旁的周沛胥虽觉不妥,却也不好冒然出头忤逆长辈,更何况,此事最重要是要看兄长的态度,若是兄长都能接受,那他自然更不好再多说。 偏偏周修诚不肯,他干脆与刘温梅齐齐跪在了地上,朗声道,「父亲,母亲,姑母,这几年我与梅儿虽生活贫苦,可过的也很是知足快活, 若是认亲之后,就要做下如此抛弃糟糠之妻,贬她做妾之事,儿子良心实在难安, 若不能让梅儿添名做妻,儿子、儿子宁愿终身不娶……」 说罢,紧握着刘温梅的手,齐齐磕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第86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周修诚竟然执意娶这个民妇做妻?为此甚至不惜忤逆长辈,终身不娶? 太后眸光微沉,又换了一个角度劝,「修诚,咱们这样门户的嫡妻之位非同小可,不是如寻常百姓民户那般,算清几亩良田、几个铺子的帐目那么简单的,做顺国公府的嫡长媳,对上要孝养父母,对下要管教僕婢,对内要执掌内宅,对外要长袖善舞结交命妇……这桩桩件件,你以为哪一样是轻省的?」 「你现在抬这姑娘做妻位,以为是为她好,若真到了京城交际圈,那无声硝烟的战场上,她遭人慢待受人冷眼的时候,你可是帮不到她的。」 太后这话说得冰冷无情,可却不无道理,一个穷乡僻壤中的民妇想要融入京城勛贵们的名利场,岂是那么容易的? 周修诚直起身子,眸光坚毅,语意诚然道,「姑母,侄儿认为,若是妇人在内宅中被人拂了脸面,实在不应去怪妇人的出身门第,而应该去怪在外头拼搏的男人,是他未能立下丰功伟绩,才让妻子出门在外被人看低几分。」 「还请尊长们让梅儿的名字登入族谱,今后修诚定矜矜业业,努力博出一番建树来。」 周修诚言语铮铮,挺直的身体犹如他院中的参天松树,而刘温梅紧靠着他瑟瑟趴在地上,犹如攀着松树柔怯藤蔓,她指尖攥紧了裙摆,可诸人都能瞧见地上那几抹滴落的水渍…… 第186页 相互依偎着,像极了一对即将让人拆散的苦鸳鸯。 太后嘆了口气,见周修诚不肯轻易松口,又觉得刘温梅或许是个好拿捏的,盼着她会设身处地为周修诚考虑,知难而退,便微微俯身,语中隐隐夹着威压,问道,「那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么?决意要做正妻?」 刘温梅只觉有道无形的气场朝她倾压而来,身躯不可控得震了震,她一介平民,哪儿经得住如此皇威,差点就要松口做妾,可抬眼间又瞧见了周修诚紧握着她的手掌,落在交叠的衣襟上…… 他没有放弃,他还在坚持,她又怎可放弃?她怎么甘心放弃? 这份坚定的情意给了刘温梅勇气,她扛住了千斤重的无形威压,缓缓将身躯立直,明明已经害怕到泪流满面,却还是颤着声音道,「民女…是雨生已过门的妻子,民女…不做妾,若是诸位长辈能给民女机会,民女一定会努力去学着如何做个合格的主母,绝不会在后宅中拖雨生的后腿,民女求诸位成全……」 她言语哽咽,哭得梨花带雨,愈发让太后觉得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味,心中颇为不喜,蹙着眉尖又道,「这不是你想学便能……」 「好啦!」 坐在左侧主位,一直没有再说话的周公宏,终于发声打断了太后的言语。 嫡妻之位再重要,可也远没有家宅安宁重要。 周公宏从常年逼迫周沛胥娶妻生子未果的过程中,已经知道了这世上有许多事儿是强求不来的,既然他们郎情妾意,做父母的又何必再去枉做恶人呢?更何况这姑娘一家还救了周修诚的性命,倾尽家财给他治病,这份不离不弃的心意,就已是世间少有的了。 「既如此,那便顺了你二人的意,将这姑娘的名字,一同添在妻名之上吧!」 周母只觉得孩子能活着回来已是幸事了,其他的事情也不想再强求,抹了眼角的泪珠,将二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好好好,莫要跪了,莫要哭了,你父亲都依你们了,下午登了族谱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今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太后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可周公宏这个兄长都发话认下这个儿媳了,她就算身份再尊贵,终究隔了一层,是嫁出去的人,便也只好认了,从腰间的绦带上取下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玉,命人送到了刘温梅手上,明面上也算是认下了这个侄儿媳妇。 气氛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可随着此事尘埃落定,又重新开始变得温馨和睦了起来。 一家人围坐在小叶紫檀木圆桌上用起了午膳,席间长辈们关切着问着这几年周修诚的经歷,周修诚笑着作答,将过往的苦难尽数隐下,只捡着那些有意思的说,偶尔还眼神示意让刘温梅搭几句腔,刘温梅虽然还是怯懦,但眼见长辈们温厚,所以也不如刚才那样害怕了,总是能轻声附和几句。 到了下午,族中耆老齐聚庙堂,过礼烧香,添名跪拜过后,周修诚重归族谱,刘温梅也一跃成了周家的嫡长媳。 如此折腾了一夜,长辈也乏累了,太后早早就回了皇宫,周公宏夫妇让孩子们回到了各自的院中用晚膳。 松阔堂在这几日里早就被洒扫一新,僕妇们除了按照周修诚以前的喜好布置打点以外,还添置了些这几年来周修诚用惯了的东西,比如不甚华贵却是他亲手制作的画架,还有用惯了的擦汗巾,及刘温梅那架略显破旧的木质纺车…… 精緻的菜餚被端到了桌上,周修诚轻轻挥手,便将所有僕婢遣了出去。他招奴唤婢起来极其自然,通身都流露出大家子弟的风范,不禁让刘温梅心中生出几分自卑,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二人身上的衣料都攥了金线在里头,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不晓得要卖多少银子一匹。周修诚本就生的好看,在绸缎锦衣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意气风发,而刘温梅呢,就算穿着崭新的衣装,也觉得有些无可适从,放不开手脚,并不相配。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摆在眼前,刘温梅却不知道如何下筷,她下意识盘算起这些菜餚的价格来,发现就连桌上最简单的菜餚,都要她织整整一年的布才能吃得起。 面对这样泼天的富贵,刘温梅只觉得惶恐不已。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不配。 可不管环境怎么变,衣装怎么变,眼前的男人却好像还是没变,他一如既往夹了块牙带鱼,将鱼刺全都挑出之后,放入了她的碗中。 「梅儿,你怎么不吃?是京城的饭菜比不得潮州清淡,不合你胃口么?」 刘温梅顾不得吃饭,而是鼻头一酸,靠近窜入他的怀中,「雨生,明明你就坐在我身旁,我却觉得你离我好远,我快要不认得你了,又或者说,我只认识雨生,对周修诚却一无所知。」 周修诚将她紧揽了揽,「可无论我是谁,我还是你的夫君啊。」 刘温梅含泪抬眸,「可我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太后姑母说得那些话,我当时不过一时逞强,心里也是怕的,你觉得……我真的能做好一个宗妇么?」 周修诚温言鼓励她道,「你当然能,我相信你一定能。我当时身负重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整整三年,是你一面细緻入微照料我,同时还日夜纺布做绣品补贴家用,当时那么难你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应付些人情往来,学些宫仪规矩罢了,对你来说肯定不在话下。」 第187页 「乍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莫说你不适应,我也是不适应的,咱们当时从潮州到京城的时候,不是也不适应么?如今也过来了,再过一阵就好了。」 刘温梅有些觉得意外,「你也不适应么?可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周修诚笑了笑,「你本来心慌了,我若还乱了阵脚,不给你在前头撑着,你岂不是更心慌?你放心,母亲是个仁厚之人,你只管跟着她学规矩,她会慢慢教你的。」 经过这番安抚,刘温梅这才安了心,不仅将碗中的鱼吃了,还给周修诚夹了块鸳鸯五珍脍。 夫妇两相视一笑,脑中紧绷了一天的弦,在此刻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与顺国公府的团圆家宴不同,卫国公府这头,正在忙得人仰马翻,为沈流哲远调京城在收拾行装。 由于周修诚被压进昭狱时是被蒙着头的,再加上沈流哲这个幕后之人从来就没有露过面,所以旁人压根就不知此事,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来。 可该领的罚还是要领,一纸调令下来,将沈流哲远调京城,派到了天高地远的蜀州去任督粮道官史,职责是收缴粮食,督运漕粮,有一定权限的督兵之责。 督粮道史,官任四品,与寻常百姓交往最是密切,又掌管着粮运,若是放在盛产粮食的地段,比如说鲁州、禹州,那便是肥差、要差。 可蜀州不是平原,山岭纵横,根本就种不出什么粮食来,所以蜀州的督粮道史,不仅要亲自爬山去百姓家中催收,若是碰上些不讲道理的蛮横刁民,那可是要遭扁担爬犁打的,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哪怕官职高些,御史们也并没有弹劾,反而觉得沈流哲领了桩苦差事。 由于十日之后便要出发,这一去就是三年,沈浓绮特意出宫来,与沈流哲夫妇用膳。 开席未有多久,江映芙率先举起酒盏道歉,「臣妇上次在景阳宫言语冒失,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沈浓绮笑着摇摇头,「你不过是为了流哲心急了些罢了,本宫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到你们夫妇二人能好好安心过日子了,本宫也放心了。」 那份请罪书送入了景阳宫,上头虽写了他们二人今后会携手共进,可沈浓绮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这次回卫国公府之后,也特意留意了弟弟与弟媳之间的相处。 发现江映芙虽然还是那个清冷的性子,可不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了,眉眼间是从心底里沁出来的笑意,同沈流哲相处起来也是有来有往,瞧着更默契了。 更莫要说,调迁移居是个大工程,但在江映芙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未出一点乱子,甚至连沈流哲那些零散物件都放在哪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宗妇,难怪是之前顺国公府敲定的媳妇人选。 沈浓绮想起这遭,又疑惑道,「本宫方才听说,你们统共就打算装二十个箱屉去蜀州?这会不会也太少了些?」 沈流哲苦笑一声,「就这二十个箱屉,还是我好说歹说之下,映芙才答应的呢!她说着去此行蜀州是去领罚的,不是去享福的,既然远离京城了,也要去去京城骄奢淫逸的作风,少将心思放在讲究、玩乐上,应该好好安下心来,为朝廷办实事,给百姓谋福祉,原只准我带十个箱屉的呢。」 他嘴上是在抱怨,可却是一脸乐在其中的神情。 沈流哲乐得被江映芙管,也乐得离京外调。毕竟在京城他要防着江映芙的前未婚夫,还要被那些翰林院中的文官打压,那还不如离京去搏一搏,这临离京还有几日呢,他就有些兴致勃勃想上路,大有想要撒开了手脚大干一番的意思。 江映芙听他这么说,脸庞一红,担心皇后以为她管束夫君,不尊夫纲,刚想要解释两句…… 谁知沈浓绮道率先点了点头,认可了她一片苦心,「映芙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外调三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多带些银票放在身上便是了,若真缺了东西,再买就是了。」 江映芙的确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心思也细腻,不是那种纵然夫君胡来,不敢吭声的人,有这样的弟媳在沈流哲身旁,哪怕是远在蜀地,沈浓绮也很放心。 她摆了摆手,命一侧的弄琴,舀了碗芙蓉翠玉汤给江映芙。 「你们去蜀州这三年,除了任职,阿姐再给你们安排一桩差事,我盼着你们再回京城之时,不是两个人,而是一家三口回来,如何?」 江映芙俏脸一红,伸手接过了那碗汤,含羞道了句,「是。」 当夜,周沛胥便将今日周府所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尽数都告诉了沈浓绮。 沈浓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又确认了一遍,「真的么??你兄长和嫂嫂竟真抵住了太后威压?连族谱都落了?」 「自然是真的。」 好傢伙,卫国公府那厢,沈流哲正因为情敌周修诚认祖归宗而如临大敌呢,这厢,周修诚却因为失去记忆,忘却前尘往事,而与救命恩人之女相爱,另娶娇妻了。 要不怎么说沈流哲是个莽撞之人呢?连底细都没盘清楚,就任着性子胡来,若是早知道周修诚已有了心尖上的人,他何苦再去横插昭狱那么一槓子? 如此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周沛胥又道,「之所以和你说得这么清楚,也有想要劳烦你照顾大嫂的意思。她初入周府,什么规矩都还未学过,若是今后举办宫宴,又或者命妇觐见时,若是规矩稀松了些,你莫要见怪,若能再照顾一二,那便更好了。」 第188页 沈浓绮点头,「那是自然,你的大嫂,说白了便是我的大嫂,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好好关照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二人穿了寝衣躺在榻上相拥着,沈浓绮伸出指尖来,朝着他的胸膛轻柔转着圆圈。 她笑道,「胥哥哥,你向来不张嘴央人的,今日却为了兄嫂一事托我关照,莫不是你欠了你兄长人情,如今却想着要我来替你还?」 「何止是欠了人情,我是欠了兄长一条命。」 沈浓绮原是语带俏皮随意一问,谁知周沛胥神色却很认真,她指尖的动作骤然顿住…… 「兄长心疼我自小就在外游学,对我很是挂念,有什么好的香的稀奇的难得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我。我不过随口提过一句,说想要一整幅苏绣的屏风,他便记在了心里。 那年他在扬州当完差,原是可以即刻回京的,可是他念着我想要苏绣屏风,便转道去了苏州,这才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水灾。 所以这些年来,父亲一直责怪我,他一直以为,若是我没有提那屏风,兄长便不会特意去苏州,他不去苏州,便碰不上水灾,这么多年来连个尸身都找不回来。」 「幸在兄长回来了,否则,我只怕会自责一世。」 烛芯炸裂一下,光影随着烛光强烈晃动几下,震得人胸口发疼。 周沛胥低头蹙眉,极其低落道,「还有,你现在也理应知道了,兄长就是那个我们在京郊村庄遇见过的画师雨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江映芙仅仅能够通过一张粗布画作,便能认出那画师是兄长?而我明明是兄长的至亲,那日远远望见过他的背影,却依旧没能将他认出来? 若是当时我能上前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就不会被押进昭狱遭人恐吓,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周沛胥说到最后,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伤痛,连语调也颤抖了几分。 沈浓绮听着也觉得难过不已,双臂紧紧抱住他,含着眼泪摇头安抚他道,「不是的胥哥哥,这一切怎么能怪你呢?你不是大罗神仙,不能预知天灾,更何况你自小就在外游学,见过你兄长的次数,定没有映芙见得多,没认出来他不过是一时疏忽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周沛胥心里憋着的这许多话,除了沈浓绮,也实在不知道该同谁去诉说,如今一股脑倒了出来,反而觉得好受了不少。 他将她紧揽在怀中,亲触了触她的额间。 「绮儿,如今我有你,有稷儿,兄长失而復得,父母身子康健……上天已是非常眷顾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简短双更。 第87章 景阳宫,沈浓绮正坐在暖阁中,在陪小周稷念画本。 这些画本已从太子一岁,编着到了十岁,内容由浅至深,包括了修罗万物。如今小周稷已经四岁了,画本也已经从最初的全是绘画,变得多添了些文字,沈浓绮眉飞色舞地说着,语气抑扬顿挫,让小周稷听得入神。 一本画本说完,小周稷眼巴巴地奶声奶气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沈浓绮嘴角上扬,煞有其事道,「你今日若是能把帝师交代的书背了,那母后晚上再接着给你讲,如何?」 他现在年纪还太小,周沛胥给他布置的功课大多是寓教于乐的内容,小周稷又异常聪慧,通常玩儿着玩儿着,就能够非常轻松地背诵。 小周稷转了转眼珠,并不觉得难,「母后放心,孩儿定能背会。」 母子二人将画本收好,便齐齐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才穿过慈宁宫外殿的绿琉璃牡丹万花影壁,便瞧见阶下站了个女子,正头顶着几个碗,站在太阳底下在受罚,脸色苍白,手脚都已经微微颤抖,头上的碗壁碰撞,发出轻微响声。 那女子身上穿着的不是宫装,梳着妇人髮髻,所以应该不是宫婢,而是臣妇。 太后向来宽宥仁善,怎会在这般僕婢穿行的地方,当众惩处臣妇呢?这不摆明了扫这臣妇的脸么? 见沈浓绮的脚步驻停,一旁的宫女迎了上来,解释道,「皇后娘娘,这是顺国公府的嫡长媳,因宫仪生疏,正在被太后娘娘罚诫呢。」 ? 那眼前这女子,不就是周沛胥的大嫂么? 沈浓绮听闻她随周修诚入了顺国公府之后,由于家中母亲年迈体弱,所以便回了老家潮州照料,这一去就是两年,太后听说此事后很是不喜,说没见过有哪家的宗妇这么挂念娘家的,所以刘温梅一回京,便被抓来慈宁宫立规矩。 宫女正给沈浓绮解释的间隙,只闻得刘温梅头上碗壁的碰撞声愈发清脆,眼瞧着再过不了多久,便会掉下来! 若是刘温梅让碗盏跌落,定要再受太后责难!沈浓绮心头一紧,原想要发声让刘温梅莫要站了,可又不好在慈宁宫忤逆太后的旨意,心中正纠结中应该如何是好…… 此时小周稷仰着头,瞧见了沈浓绮脸上的担忧之色,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掌,朝刘温梅冲撞了过去…… 叮铃桄榔,碗碟掉落在青砖瓦面上,发出了阵阵清脆的响声。 太后听见动静从内殿中走了出来,正想要严厉斥责刘温梅几句, 抬眼就瞧见了小周稷站在玉阶之下,眉眼间立即被染上了笑意,「哎哟小皮猴,你今儿个怎么不午休,跑到太奶奶这儿来了?」 第189页 小周稷沖太后笑了笑,「稷儿睡不着,想太奶奶了。」 然后他指了指这一地的碎片,又瘪了瘪嘴道,「太奶奶,是稷儿跑得太快了,撞了这一地的碎碗,您不会怪稷儿吧?」 太后忙下阶来仔细围着小周稷查验了一番,「哎呦你有没有伤着哪里?人没事儿吧?」 小周稷摇了摇头,指了指跪匍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温梅道,带着奶音道,「这位夫人人好,帮稷儿档了碗盏,不然稷儿只怕是要被砸晕了。」 太后这才分出神来,注意到了刘温梅。 太后原本也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不过是担心这个侄儿媳妇不争气,所以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几日就在顺国公府里学规矩吧,不必来慈宁宫了,等半月之后,本宫会再遣嬷嬷去检查,若是还没有长进,本宫可要亲自调教了。」 刘温梅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弱声道了声「臣妇遵命」,然后垂头退出了慈宁宫。 见她倖免于难,沈浓绮松了口气,又有些哭笑不得朝小周稷看了一眼,只见他俏皮地沖她挤了挤眼。 出了慈宁宫,沈浓绮问他,「你今日为何知道要去撞那位夫人,给她解围呀?」 小周稷仰头笑了笑,「那位夫人是圣父的嫂嫂,圣父对稷儿好,所以稷儿也应当要对圣父的嫂嫂好。」 果然稚童是最单纯可爱的,分得清楚谁好谁歹,也晓得爱屋及乌。 沈浓绮心中觉得很欣慰,将他抱起亲了一口,又笑道,「你前阵子还被圣父打了手板,来母后身前委屈呢,眼下又说圣父待你好了?」 前两天小周稷调皮,甩掉了一堆宫侍,独自跑去了燕雀湖的芦苇盪中掏鸟窝,被人察觉到时阖宫震动,将皇宫翻了个遍才找到了他,他倒好,早就在芦苇盪中睡着了。 「圣父那是对稷儿严格,不是对稷儿不好。」 小周稷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然后圈着沈浓绮的耳朵,眸光发亮道,「母后,圣父说,若是我能背完三字经和半本论语,便会在今年的生辰宴上,给稷儿一个惊喜!」 沈浓绮瞪大了眼睛,语调上扬,「真的呀?那你有没有信心?能不能背完呢?」 小周稷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来,「三字经还可,但半本论语有点难。」 沈浓绮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稷儿多想想圣父给你准备的惊喜,也许就会有动力了。」 小周稷点了点头,「嗯!稷儿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十一月二十五,太子生辰,举国欢腾。 生辰宴上,小周稷穿着黄金的龙袍坐在正中的高台主位之上,接受着朝城与番邦的恭贺与赞美。沈浓绮与太后分别穿了对应的冕服,坐在了左右两侧。 由于周稷还小,生辰宴上既无浓烈易醉的烈酒,也无衣着暴露的舞姬,所以唯一有趣儿点的,便是众人的献礼了。 官员送礼,最先都是由品阶低的官员开始送,五品大员的礼送完了,紧接着才是四品、三品、二品…… 只不过他们送的礼物,都不合小周稷的心意,他坐在龙椅上小腿摇晃着,耐着性子盼啊盼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周沛胥送礼…… 小周稷见周沛胥从席上站了起来,眸光中闪着期待的光芒,他将那半本论语也背完了,圣父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 周沛胥身姿挺拔,朗月清风地站在正中间,他感受到了小周稷的渴望,但却没有急着揭开谜底。 而是唇边扬起一个微笑,「臣备的礼,这殿中恐放不下,还请太子随臣移步去殿外,便知分晓。」 究竟是怎样的礼物,竟能让到这诺大的宫殿都放不下?众人心中勾一阵好奇,纷纷跟了出去…… 众人踏出了殿门抬眼一望,只觉得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碧蓝色的天空之下,巍峨壮丽的宫殿之间,半空中竟有一条巨龙腾飞,那巨龙的神情威严无比,龙犄耸立,龙麟振动,龙身足足有几十丈长,在阳光的折射下随风摆动,散发着绚丽金灿的光芒,飘荡在宫阙楼宇之间,显得威风凛凛又轻动无比… 小周稷瞪大了眼睛,兴奋得喊了起来,「是风筝!是风筝!是龙风筝!!」 周沛胥见他如此反应,便知这礼送对了,他笑道,「这风筝乃臣亲手所做,用了晏朝各地收集来的经幡,着墨提了百篇《地藏经》,盼着这风筝能将臣祝言随风送上九天,招得神佛庇佑皇上健康成长。」 小周稷现在哪里还听得进什么经书?他被眼前的奇景所吸引,丝毫挪不开眼睛,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圣父,这风筝稷儿也能放得动么?」 周沛胥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太重,你现在年纪还太小抓不稳,等再过几年,太子学好武艺,身强力壮之后,自然就放得动了。」 他看出小周稷脸上的失落,由添了一句,「不过臣还专门给您制作了一个缩小版的,那个你能放得动。诺,在那儿呢……」 小周稷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在玉阶之下,瞧见了个更袖珍的版本,更加灵动可爱! 小周稷当下便有些急不可耐,想要撒开欢带着风筝去玩耍, 所以扭头,带着哀求眼巴巴地望着沈浓绮,「母后,宴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稷儿可以去玩儿会儿么?」 沈浓绮抿唇一笑,挥了挥手,示意随他去了。 第190页 又是一年春。 今日休沐,没有了川流不息当差的朝臣,皇宫中一下子少了喧嚣,多了几分古朴宁静。 金銮殿前的宽阔广场上,往日里都列队站满了上朝的朝臣,本是最庄正肃穆之地,却传来阵阵孩童嬉戏玩耍的笑声,太监宫婢望见后也只远远请安,然后恭谨着退步而去。 高耸巍峨的阙楼之上,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一个穿着皇后冕服,艷丽端惠。 一个穿着灰色常服,俊逸非凡。 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那个正在放风筝的跑跳稚儿身上,嘴角不约而同都微微上扬。 沈浓绮笑道,「胥哥哥,你瞧稷儿多喜欢你给他做的生辰礼?日日都要嚷着放风筝,让他去燕雀湖放,他还不肯,说若是掉在了湖里就毁了,不仅喜欢小风筝,只盼着长大去放那个大风筝呢……」 周沛胥撇头,瞧着她笑靥如花的面容,「皇后娘娘喜欢孩子?」 沈浓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喜欢,前几日还收到流哲从蜀州传过来的书信呢,说映芙已经有孕三月有余了,本宫可不是又要做姑母了么? 只是有些微可惜,无论是大哥的孩子,还是流哲的孩子,本宫都无法亲眼看着他们出生……」 「旁人的孩子怎比得上自己的孩子?」 周沛胥将手伸过去,与她衣袂相触,柔声道,「皇后娘娘,若是想再为太子再添一位弟妹……」 他将沈浓绮的指尖轻攥在掌中,与她十指相握,「微臣愿效绵薄之力。」 沈浓绮未曾想得到他会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床帏之事,娇美的面庞剎时变得通红。 她羞得指尖微挣,「胥哥哥…愈发不知羞了…」 周沛胥愉悦得闷笑两声,指尖朝她的掌心轻按了按,「绮儿,你晓得的,我原也是个正人君子的……」 ??? 他这意思是她太勾人了?沈浓绮又羞又怒,侧对着刮过一个眼刀。 可羞恼完,思绪不禁又往再添一个孩子上带了带。 是呢,如今刘元基还是皇帝,他还没有死,一直以身患疯病的由头被囚禁在了太和宫中。 她就算再生一个孩子又何妨呢?大不了说刘元基病情缓解后,才有了这个孩子。 可这个念头,在下一秒就被彻底推翻了。 稷儿如今还不知道他的生父就是日日朝夕相处的圣父,若是再生一个孩子出来,又要面对这样父子不能相认的命运,她已经再承受不起了。 阳春三月,为期三天的天坛祭礼终于结束。 这三天,朝臣们不仅要祈祷祭天,沈浓绮还要带着命妇们亲养春蝉,亲自缫丝穿线,制作丝绸布匹……以此来祈求今年风调雨顺。 来朝拜的官吏与命妇们鱼贯而出,最终立在殿前等候,有条不紊地等待太监宫婢们安排,待自家的车架驻停之后,准备回家洗去这三日来尘垢,准备睡个好觉。 一间宽敞明亮的庙房之内,太后正盘腿坐在榻上,垂下双眸转着掌中的佛珠,嘴中念念有词在诵读佛经。 此时她身侧最受倚重的于嬷嬷上前,面上带着凝重之色,禀告道,「不出太后娘娘所料。」 「奴婢打探到,皇后娘娘对外宣凤体不适,不让其他人上前叨扰, 而首辅大人也藉口朝中有事,先行走了一步……」 「太后娘娘果然明察秋毫,他们二人果然有姦情!」 第88章 「他们二人果然有姦情!」 于嬷嬷的言语虽低,却犹如响了一声闷雷砸下,震得整个庙房都晃了晃。 太后忘了是多久之前察觉到二人之间的猫腻的。 或许是他们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 或许是二人一前一后来慈宁宫请安的次数变多; 或许是周沛胥对太子好得超乎想像,每日连身高都要亲自量过; 或许是正巧每逢重大节日、祭祀、典礼、酒宴…二人似是约定好了般齐齐消失…… 诸如此类的细节太多,太后不知不觉就朝那个方向想了。 她原以为想岔了,毕竟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一个端庄淑女,一个仁人君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暗地里有私? 直到她某日偶然去了御花园,那时稷儿在花圃中同小随侍玩闹,沈浓绮斜斜倚着凉亭的廊柱,目光柔和望着太子,笑得一脸知足幸福的模样…… 没有情爱滋养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瞧瞧冷宫中的那些无宠的妃嫔便知道了,她们会干瘪,会寡言,会凋谢,会犹如鲜花般渐渐枯萎……一如太后之前丧父丧子,哀切暴躁那样… 就算沈浓绮身为皇后,可没有了男欢女爱,她也绝不会笑得那般甜蜜、那般耀眼…… 太后那时心中便有了定论,今日让于嬷嬷去查探,不过是为了再次确认一遍罢了。 「太后娘娘,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太后顿住手中盘滑佛珠的姿势,指间蓄力,将那串上好的翡翠玉珠勐然攥紧。 她眼周骤紧,眸光变幻闪着幽暗的光芒,低沉哑声道,「如何是好?…呵…你倒是把本宫问住了……」 自古以来,后宫嫔妃与男子私通,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死。 于淑慎那事儿,不就是前车之鑑么?于淑慎被关在冷宫三月之后,被赐了一杯毒酒归西,听说那与她私通的侍卫,更是被押进昭狱受便了九九八十一道刑罚,才气尽人亡。 第191页 这还是刘元基当时为了脸面,没有将这桩丑事宣扬出去的后果。 而以往狠辣无情的君王又是如何做的呢? 满大街张贴公文揭发丑事,让将涉事野鸳鸯的家族受尽羞辱,遭天下人唾骂,等他们家族之人被折磨得几近疯癫时,再下一道雷霆谕旨,株连九族。 所以呢? 她应该如何是好? 恪守宫规将这二人杀了? 还是将这等宫廷丑事外扬?让顺国公府,卫国公府颜面扫地? 至于株连九族,不仅周沈两家要齐齐赴黄泉,她这个姑母,小周稷那个太子都得陪葬……晏朝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双双崩塌,皇宫的三个主子齐齐陨落…… 这几年刚从战争中缓过来的晏朝,将倾刻间天崩地裂,乌云压顶,永无宁日。 想到此处,太后紧蹙着眉间,缓缓将眼眸阖上,指尖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二人明明应该清楚,一旦东窗事发会是何后果! 他们怎么还敢如此昏了头?? 他们就如此相爱?为了这点子男女私情,全然不顾家族荣耀、道统礼法了么?! 太后心底燃起一阵焦躁难安,两眼晕了晕,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禁抬手往太阳穴处揉去。 眨眼间,瞧见了腰间繫着的一枚平安符,那是小太子特意去庙堂上给她求来的,那样小小的人儿,跪在身前嘴中道着祝福之语,窜进她怀中笑闹撒娇,亲手将平安符系在了她腰间的绦带上…… 太后脑中电光火石一剎那,冒出来个荒谬的念头,瞬间浑身上下都僵住… 那小周稷又是谁的孩子? 他这般可爱玲珑,乖巧懂事,身上丝毫没有刘元基的坏脾性。 为何当时卫国公沈嵘在朝堂上闹得那般沸沸扬扬,最后太子却被沈浓绮劝做姓周?? 周稷究竟为何会随她姓周? …… 所以说……周稷不是刘元基的孩子,而是、而是周沛胥的孩子??? 太后蓦然顿悟,指尖一颤,手中的翠玉佛珠掉落了下来,与青砖碰撞弹落得到处都是。 她惊惧之下,双眸震动,抬手捂住了狂跳的胸口。 不行! 此事绝不能抖露出去!否则周沈两家必将遗臭万年! 打定了主意,太后这才在天坛远扬而来的钟声中,逐渐冷静下来,端起一旁矮桌上的茶盏,浅浅吮吸了一口。 若沈浓绮嫁给的是她的亲儿子,乃她的亲儿媳,她定然不会轻纵了去。 可沈浓绮的夫君却是刘元基,一个那般忤逆不孝的狂悖之人,原就不堪配沈浓绮!皇后红杏出墙了又如何?她何苦要去为刘元基打抱不平? 作为一个丈夫、孩子都死绝了的鳏寡老妇,莫非还要为了那些规矩、体统,去与母族周家、卫国公府沈家撕破脸皮么? 沈浓绮既然与胥儿有了私情…那便有吧……胥儿那样心思剔透之人,若非他愿意,沈浓绮还能强了他不成?他为爱痴魔…就痴了吧…… 他们生下的那个孩子,周稷,才是她后半身在深宫中的真正依仗。 太后以前当他是刘元基的孩子时就万般喜爱,如今想明白他是自己的亲侄孙后,只觉得小周稷愈发可亲! 俗话说,难得煳涂。 她老了,管不住了… 今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吧。 太和宫中。 榻上躺了个眼窝深陷,面颊凹陷的男人,他的薄被上盖了张破旧的氅子,依稀还能看出些微金的光芒,氅袍上张牙舞爪的巨龙针线松落,丝毫看不出任何威风…… 小太监一脸晦气地踏进门来送饭,朝榻上那人踢了一脚,神色不耐道,「死没死?没死起来吃饭……」 阖宫谁都知道,被派来太和宫来当差,是最没前途的差事,这小太监也是屡屡犯了错被新遣来的,心气自然不顺,语气自然不佳。 更何况,满皇宫都觉得躺在榻上之人窝囊,毕竟全晏朝都不曾有过被幽禁的帝王。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自然人人都要上前来踩上一脚。 见榻上之人没动,小太监愈发不耐,正要蓄力再重重踢上一脚时…… 谁知脚掌却被人蓄力抓住! 那个躺在榻上、被幽禁已久的帝王终于动了,他松开了太监的脚掌,大口喘着粗气,调动着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然后俯低了身子,用极具魅惑的嗓音低沉哑声道,「新来的……」 「给你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你要不要?」 校场之上,一个穿了黄金龙袍的少年正在练习搭弓射箭,他如墨的秀髮被高高束在头顶,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身形带着少年感的单薄,却也丝毫不影响他身上的意气风发。 「咻」得一声,利箭破空而去,稳稳落在了挤满了箭的红靶心上。 已经九岁的周稷抬头看了眼天色,终于觉得时间差不多,将手中的弯弓递给一旁与他年纪差不多的随侍阿丰,一面卸下肘上的护臂,一面问道,「中了多少?」 阿丰躬着身子笑道,「回太子的话,您今儿一共射了一百八十支箭,中靶一百七十支,其中一百五十支正中靶心。」 周稷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个成绩很不满意。 他从年初已经开始上朝堂听政了,最近听得外公沈嵘在西北大挫蒙古军,战术之诡谲,对阵之骁勇,他也心嚮往之,又听得舅舅沈流哲与圣父周沛胥在九安山射鸽大赛上勇夺魁首的事迹,愈发下定决心,除了要在政事上下功夫,还要在武艺上多精进。 第192页 他自小被圣父教养长大,将周沛胥身上那股子势必将万事都要做到极致的心性,学了个十成十,可他终究忘了自己还只是个少年,这样的的箭术,已经远超同龄人许多,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周稷出了校场,准备先顺道去给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再往景阳宫陪母后用晚膳,最后在回自己的干清宫沐浴安歇。 他昂首快步走在宫廊巷道之中,蓦然间,听得前方一阵敲打之声…… 他挑眼望去,问道,「前头是怎么了?」 阿丰答道,「前几日下了几场暴雨,将宫瓦砸落了许多,估摸着是宫人们正在修补呢。」 修缮施工,穿行而过势必会沾染一身尘灰,周稷喜洁,这条近道便不能再走了,只得回首,朝御花园旁边的小道绕远而去。 谁知他正走了一半,抬眼间就瞧见前方隐隐绰绰,闪现了个穿着太监服饰的鬼祟人影? ? 寻常的太监宫婢,远远瞧见了他,不是跪地请安,就是背身噤声,生怕扰了太子清净,这个太监怎得如此不守规矩? 周稷蹙了蹙眉尖,使了个眼神给阿丰,示意他上前训斥一番。 谁知还不等阿丰发声,那个鬼祟的人影,竟然从草木间一个箭步跑了上来! 那是个瘦骨嶙峋,神色憔悴,身形颇高的太监,他没有行跪拜大礼,而是急步上前,将双手大张欲要去拥抱周稷,双眼放光,语调激奋道,「我的儿!!我的皇儿!朕终于见到你了!」 周稷哪儿被如此冲撞过?他虽然年岁小,但自幼学武,立即反应过来朝后退了几步,连衣襟都没让太监碰到。 阿丰急了眼,抬腿就朝这没规矩的太监用力踹了一脚,怒喝一声,「你是哪儿来的秽物?猪油蒙了心?张嘴喊谁做孩儿?!」 刘元基被一脚踹翻在地,头上的太监圆顶帽也掉了下来,他匍在地上立马求饶道,「莫打!莫打!」 他用手将额前的碎发全都抹上去,「皇儿,是朕啊!朕是你生父刘元基!」 他瞪大了眼睛叫嚣着,「你听我说,朕没有疯!朕没有疯!都是周沛胥那个贼人,将朕软禁在了太和殿!!」 第89章 「朕被软禁了十年!整整十年吶!皇儿…只有你可以救朕,只有你可以救朕了!」 刘元基髮髻散落,目眦欲裂地叫嚣着,爬在地上欲伸手去扯周稷垂落的衣摆… 阿丰护主心切,哪儿来得及去分辨此话的真假?当赶忙又朝这歹人重重补了一脚,刘元基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受不住这样的力道,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人虽瘫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动静,可方才那些话语却犹如一道霹雳破空而下,在周稷的心中留有余震。 这人自称朕? 口口声声说是他生父? 还道自己没疯,而是被圣父周沛胥陷害,软禁了十年? …… 这些话犹如魔音绕耳,萦绕在年仅九岁的周稷脑中久不散去。 有生以来,这是周稷第一次在旁人口中,听见「刘元基」这三个字。 毕竟满皇宫的人,都对关在太和宫的疯帝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所以想来更不会有谁敢冒充刘元基,敢跑到他面前言辞凿凿唤他「皇儿」了。 周稷背着手,垂下的幽暗眼眸中,平地掀起万丈波涛。 所以,眼前这个穿着太监服饰,瘫倒在地上犹如滩烂泥之人,无疑就是那个他自出生都未见过一面的生父刘元基了? 「事情未查明之前,先去寻处偏殿将此人看管起来……让人好好照料着。」 周稷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切莫声张,若让太后和母后知道了,唯你是问。」 他小小年纪,已经很有帝王风范,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裹挟着威势。 阿丰心中一凛,点头拱手,「是。」 打点好这一切,周稷便再也未看刘元基一眼,迈着步子依旧朝慈宁宫走去。 干清宫中。 周稷正坐在书桌前练字,他这一手楷书,乃是圣父周沛胥手把手教出来的,已能掌握得极好,运笔平整,点画间遒劲而不失清秀……只不过最后收笔时,指尖一颤,笔锋斜走,写岔开了去…… 他的心绪,到底还是因刘元基一事而纷乱了。 此时,阿丰跨进了书房,禀告道,「太子,属下去暗自查证过了,咸礼帝的确已不在太和殿中,只因这几日给咸礼帝送膳的宫人都是同一个,那小太监并未向上禀告此事,所以目前众人都没有察觉。」 所以那人所言非虚,他确实是他生父。 那……他真的是被圣父周沛胥陷害的么? 这个念头一冒,周稷的眉尖就紧蹙起来,他下意识很排斥这个想法。圣父并未娶妻生子,将全心扑在了朝堂上,还待他那么好,这样的如玉君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以下犯上,忤逆不尊之事? 可那为什么刘元基明明并未患疯症,却还是被囚在了太和宫中呢? 为什么他幼时想要去探望生父,却被屡遭拒绝呢? 为什么他每每提起刘元基,太后、母后、圣父都只会在浅谈几句后,就岔开话题呢? 九岁的周稷再聪慧懂事,可终究也只是个初长成的孩子,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既如此,他只能带了侍卫亲去求证。 他将手中的墨笔扔下,朝看管刘元基的偏殿走去。 第193页 翠玉宫是皇宫西北角的一处偏远宫殿,近临冷宫,宫人们都觉得晦气,鲜少有人踏足,连庭院都没有人打理,堆满了枯枝栏叶,一副颓败之像。 周稷立身站在翠玉宫前,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许久,终于撩起龙袍,踏步上了石阶,抬起修长的指尖,推门而入。 原本躺在榻上的刘元基闻得「吱呀」一响,立即激灵着坐起身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了黄金龙袍、气质清耀的少年站在了门前。 刘元基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奔了上去,兴奋不已道,「皇儿!是你来看朕了!」 周稷最重礼制,瞧见刘元基披髮赤足的模样,当下就皱紧了眉头,散发出股生人勿近的冰寒来。 他自小就对关在太和殿养病的生父很好奇,一直以为刘元基作为一代帝君,哪怕气质上不如圣父周沛胥出尘,也定然是威严肃正的,如今乍然见了,却有些大失所望。 眼前的刘元基衣带松散,毫无神采,眉眼间飘忽不定,甚至因为过瘦的原因,显露出几分兔头獐脑来。 许是因为没有受刘元基教养过,周稷心底对他亲近不起来,也不欲喊他做「父皇」,而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冷声问了一句,「你果真没疯?」 刘元基原想将周稷揽在怀中,父子二人好好叙叙旧,可这少年冷情冷性的模样,实在是让被关了十年的刘元基,感到有些心怯,只摸了摸鼻子不敢妄动。 现在听了周稷的问话后,立即激动解释道,「朕当然没疯!你瞧!朕如今好好的!」 周稷眸光一沉,「既然没疯,那怎么能说出诬陷圣父之话来?」 ??? 刘元基委实想不到,他搏命出来要见的皇儿,竟不相信他的话,选择站在了死对头周沛胥那边! 「皇儿?!你是被周沛胥教坏脑子了么?!你竟觉得朕在骗你?若不是周沛胥从中做梗,你我父子二人怎会分离整整十年? 他不仅污衊朕犯了疯病,他还派人每天都在朕的饭菜中下毒,欲要取朕性命! 你若是还不信,大可遣个御医来给朕诊脉,看看朕体内是否有陈年累月的余毒! 若不是朕的亲信察觉,给朕更换饭菜,你以为今日朕还能站在你眼前么?」 刘元基跳着脚指天骂地哭喊着,仿佛想将这十年来的苦楚,对着周稷全都倾吐个痛快! 九岁的周稷到底经歷尚少了些,还并不太能分辨人心险恶,当下瞧着刘元基眼底青黑,一副孱弱病态的模样,便对下毒之事信了几分。 可周沛胥悉心教养他长大,周稷还是不信圣父是那般居心叵测的小人,他攥紧了拳头,红着脖子厉声对峙道,「圣父为何要这样做?如此做对他有何好处?!」 「自然是越俎代庖,让他这圣父,取代朕这生父,此天大的好处!」 刘元基重重冷哼一声,「只有朕疯了或死了,他才能借匡扶幼帝之名,只手遮天,把控朝政,将这天下变成他周家的天下! 否则你分明是朕的血脉,却为什么不随朕姓刘?而是随周沛胥姓周?!」 少年周稷脑中轰隆一声,被刘元基这番惊天之言震得浑身都僵住,却还是低沉喃喃道,「不、不会的,若是圣父果真觊觎皇位,那他为何不干脆将我一剑杀了?却还要这样悉心养育我长大?」 眼见周稷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刘元基知道周沛胥在他心中的光辉形象,已正在逐渐崩塌,心中愈发得意。 又往里头添了一把火,「他杀了你,那他名满天下的贤德名声怎么来呢? 我的傻皇儿,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心的么?你真以为那生辰宴上的风筝,是做给你看的?错了!那是做给天下看的! 他已经留了你十年,他以为他还会留你多久?现如今我的下场,就是将来你的下场,他哪天说你疯了,将你杀了,又有谁会怀疑是他下的黑手?届时他顺理成章登基为帝,朝臣百姓谁会置喙半句?」 周稷内心陷入极度地拉扯当中,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圣父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真是歹人,太后和母后也不会如此尊他敬他……」 「太后姓周!自然是先偏帮母族了! 至于你母后?她委实不是个精明之人,哪儿能察觉得到周沛胥这般深沉的心思? 更何况她一介妇人,父兄远在边境,弟弟是个扶不上墙的……她一个人带着你在深宫之中,她不靠着顺国公府周家,如何能活命?所以她敢怒不敢言,所以这些年来为了护住你,也没有遣人来太和宫关照过朕半分。」 沈浓绮的蠢,刘元基是见识过的,他还记得当初沈浓绮是如何被他哄骗得死心塌地的,所以只当这些年来沈浓绮是为了保全自身。 刘元基想起沈浓绮对他的深情,又朝周稷道,「朕同你有理有据说了这么多,孰是孰非你心中应当有定论了,或者你大可让朕去见你母后一面。 朕与你母后伉俪情深,感情深厚,她见了朕定然欢喜,届时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你便可看透那周沛胥的真面目了。」 周稷听了这么多,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他如今谁都信不过了,不仅信不过周沛胥,也信不过太后,更信不过眼前的刘元基! 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便是生母沈浓绮。为了揭开心中的困惑…… 「好,我这就带你去景阳宫。」 第194页 第90章 红墙碧瓦的长长宫廊之中,宫人们远远望见那抹金黄的身影出现,便都早早弯了膝盖默声伏地,唯恐惊扰了圣驾。 没有人发现,太子身后除了跟着他最亲近的随侍阿丰,还跟了个身形高瘦,略獐头鼠目的侍卫。 周稷面色凝重地踱步在前头,思绪却还在想着方才刘元基说的话,心中发着阵阵恶寒…… 可刘元基到底是他的生父。 他没有疯,还中了毒,被囚禁了十年…… 周稷哪怕就算对他喜欢不起来,可不管是作为人子,还是作为晏朝太子,于公于私,他也有义务将此事查个清楚… 更何况,虎毒不食子,刘元基再怎么样,也不会编造谎言去害他,哪怕方才那一切只是刘元基臆想出来的,他也该帮他消了这心病才是。 真相究竟如何,待会儿见到母后,就一切都知晓了。 而跟在身后的刘元基,抬手扯了扯过紧的侍卫领边,心中也在打着鼓…… 他抬眼瞧着前面那个气质清雅,冰秀隽雅的少年,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儿。 按理来说父子血缘浓烈如水,就算十年不见,也该心心切切挂念着彼此,见了面不说会相拥着热泪盈眶,也会交手互握慰问一番,可他这个皇儿倒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哪儿有半分热络? 并且,刘元基瞧着周稷那金相玉质的侧颜,只觉得虽皇儿生的英俊,可无论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只像极了沈浓绮,却无一处是像他的…… 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也就罢了,就连这走起路来,都这样板正端方。 或许是因为他这生父从小未陪伴他长大,才被贼人周沛胥调教得这般古板。 二人各有思绪,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终于走到了景阳宫门口。 周稷扭头,朝刘元基低声吩咐道,「母后的内殿不让外人入内,你先在外殿呆着,等我同母后说完话后,你再听宣召进来。」 刘元基闻言皱了皱眉头,以往沈浓绮孤守在景阳宫,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他还忙着跟宫婢厮混不愿踏足半步呢… 如今真是时过境迁了,他这个堂堂的晏朝皇帝,竟然还要等候宣召?? 罢了,刘元基想着今后还要倚靠周稷帮他復位,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这才敷衍着答应了下来。 周稷经人禀报,踏入内殿之时,发现沈浓绮在书桌前描绘绣样,阳光顺着窗橼洒在身上,像是给她身周染了一层金光。 沈浓绮抬眼望见他,眸光沁出浅浅笑意,「这个时辰稷儿不是在翰林院念书,就是在校场习武,今儿个怎么想着来看母后了?」 她将一张绣样递给他,「你瞧瞧看,喜欢哪儿个绣样?母后让宫中的绣娘制了来,给你镶在衣边上。」 周稷自小,由圣父周沛胥管教他的文课武功,政论军法。 而沈浓绮这个母后,则将他生活中其他的琐碎全都包圆了去,他的吃穿用度,随身侍婢,哪怕是干清宫的一草一木,她都细细过问,不曾有过丝毫马虎。 周稷向来敬崇圣父,尊爱母后,可今日他接过沈浓绮递来的绣样,并没有细看。 而是垂着头,闷染道,「孩儿今日有心事,学不进功课。」 知子莫若母。 沈浓绮自他一进门,便瞧出了他与往常有些不一样,肩膀垂落有些颓然,眼底还透着烦闷。 她放下手中的画笔,绕过书桌,将少年牵到正厅那张金丝楠木雕花桌前。 「可是圣父近来给你布置太多功课,你累着了?你说来与母后听听,凡事有母后帮你出头。」 慈母的温言软语,让周稷放在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落了些。 他垂头皱眉,指尖垂落在膝盖上攥紧了衣摆,「母后,孩儿有一事,已放在了心中许久,今日还望母亲同我道个明白。」 周稷鲜少露出这般郑重其事的神情,这让沈浓绮心中涌起了阵不好的预感,可嘴上还是道,「好,你问。」 「母后,稷儿自生下来之后,便在圣父和您的照料下过得顺风顺水,可唯有一事,让孩儿在午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周稷抬起头来,眸中闪烁着泪光,「母后,为什么满皇宫的人,都不想让稷儿知道,我的生父刘元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从小到大我问过无数人,乳母、宫婢、侍卫、官员……他们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仿佛只要同我提起那个名字,就会招来横祸? 我的生父就那样见不得人么?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还是说,有人不想让稷儿知道他,所以满皇宫的人,都被钉上封条捂了嘴?」 「这么多年来,生父真的是因为得了疯病,才被囚禁在了太和宫么?」 少年的脸上满是纠结与困惑,垂下的眼睫因悲伤而轻轻翁动,声调颤抖着问出了心中所想。 他不过就是想追本溯源,不愿让生父是一团模煳的影子,仅此而已! 他的话犹如重锤,一下下勐力捶打着沈浓绮的心间,她只觉得胸口钝痛不已,眼泪骤热就流了下来。 她原以为,只要有周沛胥陪在稷儿身侧,他感受到了父爱的滋养,便不会再在意被关在太和宫的刘元基。 可她终究是算漏了少年敏感的心思,以及他对孝道的尊崇,就算刘元基没有陪过他一天,可名义上终究是他生父。 第195页 他是个这样的好孩子,怎么会不想探听生父之事呢? 可他这名义上的生父刘元基,实在是劣迹斑斑,羞于让人说出口啊! 若是稷儿知道了刘元基是个佛堂厮混、杀人如麻、推她入虎口、不尊先帝、妄杀群臣……是个这般横行奡桀暴君,那对他的成长实在是有害无益! 所以沈浓绮才下了雷霆懿旨,若谁胆敢同周稷提起刘元基,皆杀无赦。 既然已经瞒了这么多年,自然是要瞒到底的。 等周稷成年亲政之后,才寻机会将此事,连同与她和周沛胥的私情,一齐与他道明白! 沈浓绮含着泪光,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循循与他说道,「稷儿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母后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了么?咸礼帝原本是藩王之子,后因先帝去世之后登基即位。 可由于身体不甚好,仅亲政三年,便患上了疯病,后来便去太和宫养病了,因为那疯病会伤人,这才没有让你去探望过。」 周稷眼中渐渐浮上失望,将手掌一点一点抽移了出来。 「原以为母后会对儿臣坦诚相告的,却没想到还是用这套说辞来敷衍儿臣。」 「您究竟还要哄骗儿臣到何时?为何旁人口中所说,与您口中所说的这些大不一样? 旁人说刘元基明明没疯,而是遭人陷害才被囚禁在了太和宫内,他还说有人给刘元基下毒,欲伤刘元基性命?」 沈浓绮大惊失色,手指都开始发起颤来,「你说什么?!这些话你是从谁口中得知的?!」 「来人啊!将那人带上来!」 随着周稷一声震喝,内殿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影。 刘元基原站在外殿等了许久,却一直迟迟未见周稷宣召,只觉得有些等不及了。 他想周稷一定是在殿中,与沈浓绮苦口婆心说着他这十年间的不易,不仅说了他遭人陷害下毒,还说了周沛胥的狼子野心。 沈浓绮听了之后定心疼不已、悔不当初,如今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在哭呢…… 所以刘元基闻得这声召唤,立即仰天长笑了两声,将头顶的侍卫头盔摘下扔到一边,踩着内殿的门栏跨了进去,扬声高喝一声道, 「皇后!这么多年来,你被周沛胥蒙蔽愚弄,也不晓得来太和宫搭救我一番,还在被逼无奈之下,将我俩的孩子改姓了周…… 无妨!朕念在你教养幼儿不易,今后不与你计较,如今朕既然已经回来了,自有朕给你做主!」 沈浓绮坐着的位置,正正好是对着内殿的大门。 她眼睁睁瞧着一个眼熟的侍卫进了内殿当中,她定睛一瞧,不是刘元基又是谁?? 他犹如地狱鬼魅般乍然出现,正昂首阔步踏进了庭院当中…… 沈浓绮立刻被吓得花容失色,腾然站起,往后连退了几步,撞碎了好几个多宝阁上的珍稀瓷器… 周稷听见动静回头望去,见沈浓绮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立即觉得蹊跷了起来,刘元基不是说他与母后感情甚笃么?怎得母后见了他会害怕成这样? 他立即迎上前去,想要伸手搀扶沈浓绮,却被沈浓绮一把拽过,护在了身后。 凤凰发出一声悽厉颤抖的呤叫,「来人啊!龙鳞卫!!快来人啊!」 刘元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现在不应该被关在太和殿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沈浓绮为了报復他前世之过,也给他的饮食中放了软骨散,他中毒多年,理应躺在榻上翻身都难,怎会好好得站在了此处?! 藏在暗处的龙鳞卫闻声而动,在内殿的庭院中围成了一个圈,拔出了刀剑,尖刃指向了刘元基! 与当年群臣闯宫,刘元基下令格杀勿论满院的朝臣之状,简直是一摸一样! 周稷见状有些不明所以,母后想来贤良淑德,可眼下这架势,莫非是要弒君?!他在身后扯了扯沈浓绮的衣角,颤声道,「母后…您为何……」 「母后事后再和你解释!」 沈浓绮受惊之下,原想下令让龙鳞卫将刘元基就地斩杀,可到底顾忌这周稷还在身侧,她身为皇后,总不好当着周稷的面弒君杀父! 眼见刘元基被龙鳞卫控制住,她才微微定神,缓缓走出了内殿门口,她垂眸盯着站在阶下满脸仓皇失措刘元基,眼周骤紧,「来人啊!咸礼帝疯症犯了,快将他送回太和宫去!」 刘元基朝玉阶上的沈浓绮望去,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一如既往那般倾国倾城,艷丽动人。 可是她却下令要将他再关回太和宫去? 怎会? 她明明对他一往情深,难以自抑啊!见他没有疯,她理应为他高兴,然后开开心心将他迎进殿内,匍匐在他的衣袍之下求欢才是! 「龙鳞卫本就是皇帝私使,朕看看谁敢忤逆靠近!!皇后!你睁开眼睛瞧瞧!是朕啊!朕回来了!」 沈浓绮眼见龙鳞卫不敢妄动,急恼之下,发令道,「去传本宫懿旨,命人去寻宫中禁卫军来,将咸礼帝请出景阳宫!」 她竟如此狠心,决意将夫婿往火坑里推?! 他好不容易才从太和宫那魔窟中逃了出来,哪儿还愿意再回去?回去哪儿还有命活着? 既然眼前这贱人,打定了主意让他去死,那刘元基岂能让她活着?! 第196页 左右有了皇儿做倚杖,不如将她杀了!今后等復位了再迎娶个皇后便是! 刘元基眸光一寒,抽出挂在身上的佩刀,直直朝沈浓绮的胸口掷去。 刘元基离玉阶站得极近,再加上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会乍然动了杀心,所以在场的龙鳞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想要阻止时,为时已晚! 沈浓绮正惊楞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被一股力道向后扯去,然后就瞧见一个金黄色的小小人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周稷救母心切之下,竟然不顾自身安危,以幼弱之躯,欲想要以肉身抵挡! 「稷儿!」 「稷儿!」 此举不仅让沈浓绮怛然失色,就连玉阶下的刘元基也惊慌不已! 可在场者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犀利的刀刃,噼向周稷的额间! 第91章 刀刃距周稷额间仅有半寸之时,众人耳边传来阵兵刃相撞之声。 「叮」得一下,尖刃在半空中斜斜错开,被弹击到了景阳宫窗橼前,缤纷多彩的琉璃窗应声而碎,残破落了满地。 在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下,与景阳宫五尺高的红墙碧瓦之间,飞身而入一白衣男子。 他身姿飘逸,衣袂翩跹,宛如飘在云间不染半分凡尘的白鹤。 周沛胥脚尖轻点,稳稳落在了沈浓绮与周稷身前,那般云淡风轻之人,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惶然,他异常紧张的检查着周稷身上的每一处,「稷儿,你可无事?」 周稷已被吓得脑中懵然,如今见危机解除,心中才开始觉得后怕起来,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瘪了瘪嘴便想要哭出声, 可长到这个年纪,已经有些男子的自尊了,又觉得当众哭泣太过丢人,努力将眼泪憋在了眼眶当中,并未让它流下来…… 他的生父,竟对母后动了杀心; 而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圣父,却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救他们母子二人于水火之中…… 周稷如今才晓得,到底是孰亲孰疏,谁善谁恶! 他眸中含泪,带着几分哽咽道,颤着嗓音断断续续道,「母后、圣父,是稷儿的错,稷儿不该受他蒙蔽……」 沈浓绮闻言捂着胸口抹泪,而周沛胥则蹲下身来将他揽在怀中,心疼安慰道,「我们都不怪你,你还这么小,心地又如此纯善,难免被歹人利用……」 站在玉阶上的三人,女子柔美,男子丰俊,小儿乖顺,俨然就像是整整齐齐一家人! 刘元基瞧在眼里,痛在心里,愈发觉得眼前这幅父慈子孝的模样,原是应该自己拥有的! 周沛胥何德何能?竟然取代了他这个亲生父亲,享受着皇儿原本对他的敬爱?! 刘元基恶狠狠盯着他们二人,瞧着瞧着,心中却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 周沛胥与周稷的面容,在他脑海中变得模煳、交错,最后竟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念头,电光火石间乍然出现在了他脑中!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周稷怎么会是周沛胥的孩子?! 明明与沈浓绮肌肤相亲的是他!与她纵情一夜的也是他! 可刘元基如今细想,才回过味来,那夜……那夜他只记得他醉了,再睁眼时,便躺在了沈浓绮寝殿中的凤塌之上,被告知二人有了夫妻之实。 他一直以为沈浓绮对他一往情深,从未想过沈浓绮会骗他、背叛他…… 更想像不到,沈浓绮那样端庄优雅的名门淑女,竟然会背着夫君,与全天下最端方自持的清流君子周沛胥偷情? 周稷如今九岁,所以早在十年前他们二人就有私了?后来他一步步行差踏错,也是他们二人设下的圈套? 所以真正的猎人都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刘元基一直以为沈浓绮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谁知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蠢到极致的那个人是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元基双眼充血,带着刻骨的仇恨,冲着阶上之人枭笑道,「世人只以为朕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谁知你二人才是这世间最龌蹉之人?!你们这对奸……唔嗯!」 姦夫淫*妇这四个字还未说完,便被周沛胥眼疾手快,弹出一枚暗器打在喉间,顿时哑口失言! 周沛胥如顶天韧竹立在阶上,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势沉声道,「你们还愣着做甚?!咸礼帝疯魔,太子受惊,还不速速将他拖去太和宫?!」 龙鳞卫听命而为,钳住张牙舞爪欲冲上阶来了刘元基,将他手脚缚住,朝景阳宫外拖拽而去,那忿忿的呜咽声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远方的宫廊街巷之中…… 刘元基的乍然出现,就像在沈浓绮平静了快十年的生活中,砸下了一枚惊天巨石,让她的心湖翻腾狂涌,久久不能平静! 她抚慰过孩子之后,就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只觉得胸口一阵心悸。 周沛胥瞧出了她的异样,于是先遣人护送着周稷回干清宫休息,然后立马牵着沈浓绮入了内殿,关切问道,「绮儿,你可无事?」 如今已是四下无人,沈浓绮含泪窜进了周沛胥怀中,「胥哥哥!我好后悔!我悔为何竟然将刘元基这祸殃留到了现在,否则他便不会教唆稷儿,惹出今日这般塌天大祸来!」 周沛胥紧揽着她,「你莫要自责,刚出生的幼婴夭折乃是常事,咱们当初留他一条性命,也是想着稷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可再孕育出一个孩儿来继承皇位,不过是备一条后路罢了。」 第197页 沈浓绮含泪抬头,脸上还残余着惊惶之色,「可他是个小人!指不定同稷儿说了些什么,他以稷儿生父的名义,巧舌如簧博取稷儿的信任,竟哄得稷儿带他到了景阳宫来!说不定还往你身上泼了不少污水…… 你不知道,方才稷儿质问我,他问我是不是他的生父见不得人?为何他对他的生父一无所知,胥哥哥,我……我都不知如何回答他,我实在觉得我怎么回答都不对。」 「而且方才若不是你阻止及时,刘元基会当众说出什么话来? 奸?奸什么?姦夫淫*妇么?若是让稷儿听了去,他会怎么想?呜……」 沈浓绮以往不是个遇事就慌的人,可如今当了母亲,此事涉及到她唯一的孩子,这才越想越害怕,终是忍不住,伏在周沛胥的胸口哽咽哭出声来。 周沛胥闻见她的哭声,只觉得一阵心疼,他抬手拭去她的泪珠,一下一下轻柔轻顺着她的背部,努力想要让她镇定下来。 「以我看,此事虽然兇险,可对稷儿来说未尝不是件坏事儿。 稷儿自小就被立为太子,周围连个争夺皇位的兄弟都没有,他没见过狼环虎伺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也不晓得与人夺食是什么感受,只一味被周围的人端着捧着,每个人对他都是一副笑脸,他自然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没有坏心,都可以信任…… 正好在他初初经事的年纪,出了刘元基这档子事儿,他今后自然就知道什么是人心叵测、什么口蜜腹剑。」 他顿了顿,「至于他同稷儿说了些什么,稷儿今后怎么看我,我不在意,我的所作所为,皆无愧于己,无愧于心。他是个好孩子,今后会明白的。」 沈浓绮听他这么说之后,心绪稍稍平復了下来,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又问,「胥哥哥,稷儿都是因为挂念生父,才被人教唆闹成今天这样……」 「既如此,咱们要不要干脆将你我之事,现在就直接告诉稷儿呢?」 空气静默一瞬,殿中所有的一切事物都顿住,就连案桌上的薰香炉里冉冉上升的线香,仿佛都停摆了半瞬。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殿中才响起了周沛胥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若是此刻稷儿十五岁,可以告知,可如今稷儿才九岁,还是…暂且再缓缓吧。」 虽然他未解释太多,可沈浓绮还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顾虑。 稷儿长到十五岁时,定然处事老练,心性也比现在成熟得多,说不定早已上朝掌政了。 若那时他得知二人之事,定然能理解他们当时的苦衷,体谅他们相爱的种种不易。 可他现在才九岁,正是探出稚嫩的触角,去摸索人情朝政之际,今日刘元基一事就足够让他内心受到冲撞了,若是匆匆告知,犹如火上浇油,说不定他一时接受不了,会陷入心魔。 沈浓绮想明白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周沛胥的说法。 太和宫虽矗立在皇宫的中心地段,可这近十年来,因为众人皆知的缘故,宫婢太监们哪怕当差办事都要绕着它走,生怕沾了晦气。 今日,太和宫的太监正在百无聊赖地守门,竟远远瞧见了宫巷中走近了两位身姿绰约的宫婢。 这可是真真是老虎串门——稀客! 这太监正想着上前搭话几声,可定晴瞧清楚了来人后,心脏勐然漏跳一拍,忙躬身垂目,不敢再看。 沈浓绮带着袖竹徐徐走进了太和宫中,遣退完四周的宫人之后,这才朝太和宫正殿踏步而去。 刘元基早已被龙鳞卫五花大绑捆在了官帽椅上了许久,乍然听得响声,抬眼朝门口望去,只见沈浓绮穿了一身宫女装扮入了殿内。 刘元基立即剧烈扭动着身子,情绪激动地叫嚣了起来,「你这贱妇!竟还敢来见朕?!」 他那日被周沛胥的暗器所伤,虽还能说话,可伤了声带,嗓音嘶哑得犹如锯木之声。 沈浓绮眸光一暗,紧而嘴角泄出一声嗤笑,站定在刘元基身前,慵懒中又带着一声娇媚道,「皇上,臣妾来看您,您莫非不开心么?」 这语调是刘元基以往惯爱听的,此时此刻听着,却让他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只感到毛骨悚然。 刘元基喘着粗气,眯眼警戒地着她,「你这贱人来这里做什么?是来瞧朕是如何落魄可欺的么?」 沈浓绮懒得再与他装腔作势,也不同他废话,目光一凛,问道,「你那日究竟还同稷儿说了些什么?你若一五一十同本宫说清楚,本宫愿意给你留个全尸。」 清汤寡水的宫女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玲珑的身段,精緻的眉眼间,尽是凌厉狠辣。 美若天仙,心如蛇蝎。 刘元基有那么一瞬间晃了晃神,然后开始低声闷笑起来,「呵呵呵呵,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来的,你想知道朕说了些什么?…」 他勐然抬头,眼中带着疯狂,凌厉叫嚣着,「朕说你和周沛胥是一对私通的狗男女! 说他的生母淫贱放荡!说他的生父衣冠禽兽!说他是你俩苟合的产物,说他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啪!」空旷的殿中响起一声脆响。 沈浓绮不常教训人的,方才挥下去的这掌力道不轻,震得手腕都发了麻。 她轻轻按压着手腕,居高临下地盯着被打得偏过头去的刘元基,冷笑一声,「呵,你心中不忿?也是,你该不忿的。」 第198页 「可你为何不忿呢?明明是你先将我推开的! 我从未嫌弃过你窝囊无知,也从未厌恶过你粗暴无赖,你宠爱张曦月我未怨言过半句,甚至还处处督促你上进努力……自古贤后,莫过于此了吧?」 「可你为何就这么想不开呢? 你暗中给我下毒,厮混佛堂驳我脸面,亲手将我推入虎口,安插细作引我父兄深入陷阱,害我兄长断腿、我父亲重伤………」 刘元基眼眸震动,喃喃道,「你、你怎知道朕安插了细作……」 沈浓绮眼周骤紧,「我还知道你恨我们卫国公府入骨,做梦都想将我沈家灭门绝户呢…… 你不会觉得,我被这般对待过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你浓情蜜意吧?」 刘元基脑中闪现了半瞬以往岁月静好的画面,復又疯道,「朕就算这样对你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既然嫁给了我,就不该有逆反之心,更不该不守妇道,与周沛胥厮混在了一处,还生下周稷那个小白眼狼!」 沈浓绮厉声答道,「我为何不该?!你不是我选的夫君,不是我心爱之人,若是能好好待我,我乐意端庄贤惠为你执掌后*庭。 可你犯下那些斑斑劣迹,我又凭何要逆来顺受?!」 「你与周沛胥,云泥之别。我为何不摘天上的云?而去淌你这团脏污的泥?」 沈浓绮站直身子,只觉得不该同一个将死之人费这么多唇舌,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既然你方才不愿好好回答,想必也知道今日是难逃一死。」 「你放心,那毒药不烫不冷,正是你以往喜欢的温度。」 「来人,灌药!」 作者有话要说: 刘元基杀青。 把手举高高,吸引小天使们收藏作者专栏。 若是喜欢哪个预收,也可点击收藏哦 单膝跪地鲜花 第92章 周稷自那日在景阳宫受惊之后,在走回干清宫的路上,就两眼发黑地斜斜晕了过去,幸好阿丰反应及时扶住了他,将周稷一路背回了干清宫。 当夜,周稷便病倒了。 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浑身发烫,躺在榻上时不时还会打几下颤…… 当夜值班的太医匆匆赶来,竟搭出了从未见过的紊乱脉象,他慌乱之下不敢妄下诊断,只能当着太后、皇后、首辅的面磕头告罪,道自己才疏学浅,需邀太医院的众太医来会诊,方能稳妥。 此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半,按照祖制,宫门下钥过后,除非事出紧急,是不能大开宫门的。周沛胥亦通晓些岐黄之术,他上前去塌前搭脉,亦觉得这脉象蹊跷,快如疾雨,重如战鼓,与医术上记载的任何脉象都不相同…… 周稷不仅乃是周家血脉,还是当朝太子,事关晏朝千秋万代,周沛胥心急之下不敢耽搁,当机立断命宫人打开宫门,派人去请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入宫诊治。 这夜京城发生了几十年来都从未出现过的景象,明明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也不是春社、元宵此等佳节之日,长安街上却被侍卫举着火把点亮得如白昼般光亮,住在京城的几十个太医,全都在酣然入梦时、半睡半醒间,被侍卫从榻上薅了起来,有些连衣裳鞋袜都顾不上穿,就被提上了马车,驶入了皇宫中。 可如此也于事无补,太医们一个个入殿中诊脉,又一个个蹙着眉尖摇头出来,最终所有人都跪在了外头的廊亭之下,伏在地上抖若筛糠说无能为力。 坐着暖阁中等待消息的太后,原还沉得住气,最后终于抓起桌上的茶盏,忘地上重重摔去! 杯盏破碎,茶水飞溅。 太后急红了眼,沖跪了满地的太医骂道,「你们这群庸医!不是素来对外宣称医术高超,是可令人枯骨生肉的杏林高手么?!这点子小病都看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微臣有罪,请太后娘娘息怒。」 凤威之下,太医们都瑟瑟发抖,浑身都紧张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太医院院首顶着压力,跪上前几分,微微直起身解释道,「太后娘娘,太子的身体乃太医院上下自小照料,每日的平安脉都不曾少过,龙体从来都康健安泰,今日这病来得蹊跷,脉象也怪异得很,微臣斗胆道一句,这病或许不是身体上出了毛病……」 「而是太子殿下的心病。」 「太子心结未解,所以才多思忧虑,犯了此病,若是心结得解,太子的身子定会好转。」 太后眼下哪儿听得进这些,只厉声道,「你不用在此同本宫巧舌如簧辩解,你们现在就去给本宫好好翻阅古籍医书,若是拿不出来个决断来,本宫的皇孙万一有个三场两短,本宫让你们通通陪葬!滚!」 随着这声怒喝,殿中的太医们全都手脚发颤地走出了干清宫,回太医院通宵达旦点烛寻找对策去了。 站在一侧的沈浓绮虽也心急如焚,可也没有太后这般乱了章法,待太医们全都散尽之后,她迎上前来,刚想要张嘴欲安抚太后几句…… 谁知太后此刻正心气极其不顺,看谁都不顺眼,扭脸就朝沈浓绮训斥道,「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执掌后宫的?太和宫那样的地方,就应该命人严加看管,怎么能连那个混帐跑出来几日都不知道?还生生撞到稷儿身边去了?!」 沈浓绮挨了这几句骂,并未往心里去,知道太后如今也是关心稷儿心切,才会如此生气,只觉得她骂得有理,心中愈发自责,只噙着泪光,曲膝福了福,「母后教训得是,都是儿臣的错。」 第199页 太后骂完沈浓绮还没完,又朝一侧紧蹙着眉尖的周沛胥骂道,「还有你!你这个圣父帝师又是怎么当的?日夜陪在稷儿身边,连稷儿收留了刘元基好几日竟都不知,实属失察!!」 周沛胥抿了抿唇边,垂头道,「侄儿有错,姑母息怒。」 在那病塌上躺着的周稷,乃是眼前这二人的亲生骨肉,他们怎么能如此不上心?! 太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谴责着二人,说完这一通,她才坐了回去,捂着胸口垂泪道,「刘元基那样一个混人,你们不想要稷儿知晓他,将他造的那些孽瞒得死死的,本宫也能理解,可做事就要做绝!怎么能一面瞒着稷儿,一面又任那厮在眼皮子底下舞了这么多年?就该在稷儿晓事之前将他了结了才是,否则怎会掀起今日的风浪来?」 沈浓绮拭去眼角的泪光,轻声解释道,「幼童易折,原本是打算等稷儿满十岁之后,才对太和宫下杀手的,谁知眼瞧着稷儿马上就要十岁生辰了,那猢狲竟偷摸跑出来了……」 偏偏就这么不凑巧。 那现在可如何是好呢? 太后嘆了声气,抬眼朝柔纱屏风后,那个躺着的少年望去。他不是浑然没有知觉的状态,而是好像还有些意识,嘴唇时不时颤动两下,指尖也攥紧了床单,还会犹如梦魇般抽搐两下。 「方才你们也听太医说了,稷儿这是心病。这心结从何而来?不过就是因为不知刘元基的为人,被他瞬然翻转的两幅面孔吓到了,那么小的孩子,前一秒还被生父亲亲热热唤做皇儿,下一秒却被拔刀相向险些去见了阎王,岂有不怕的道理?依本宫说……」 「堵,不如疏。」 太后的眼神,不懂声色地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有些事现在不说清楚,以为瞒着他是为他好,可他今后长大了,只怕不仅不领你们的情,还会回过头来埋冤你们。今日刘元基这事儿不就是么?你们不想让他晓得,他偏偏要求个水落石出。」 「这心结怎么解……你们二人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是昨天更太多了,有点码字码伤了,今天短小一更,希望小天使们不要介意,明天尽量多更一点哈。 第93章 太后虽然心疼周稷,可到底年事已高,听闻皇孙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她在心竭力尽之下,被于嬷嬷搀扶着回了慈宁宫休息。 留在内殿中的二人,还不知太后早已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私情,所以并未听出太后语中的深意。 太后口中的「堵」,意思是让他们二人不要再隐瞒周稷身世,免得他在好奇生父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个叛逆、多疑的暴君。 若真如此,他长成之后不仅会与沈浓绮与周沛胥离心,甚至对江山、百姓也没有益处。 可留在殿中的二人,却并未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这「堵」,指的是他们不该不让周稷知晓刘元基的为人。 沈浓绮抬起巾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母后说得有些道理,原是我们想错了,若是我们早些让稷儿知道刘元基是那样卑鄙无耻之人,就算他以为刘元基是他生父,碰见之后也只会心生警惕,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这贼人的动向,而绝不会受他蛊惑,现在还犯下了如此心病。」 周沛胥面对稷儿忽如其来的病情,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尽力安抚着沈浓绮道,「你不必如此自责,就算是依你所说,让他自小就知情又如何? 世事无常,说不定还会另起其他的风波,眼下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我们万般权衡之下,作出的最好选择了。」 事已至此,不能再往后望,只能朝前看。 现在应该想接下来怎么办,如何能让稷儿赶紧好起来才是。 周沛胥的话语声温然有力,犹如一颗定心丸般,瞬间让沈浓绮镇定了不少。 她行至屏风后,坐在榻边又探了探周稷的病情,又担忧道,「我怎么觉得稷儿的身体又烫了些?额头上的汗也愈发多了些。胥哥哥,稷儿他肯定会无事的对不对?」 这样的心跳脉象,若是五日之内得不到缓解,必然会命丧黄泉。 太医们口中的暂无性命之忧,不过是想让三位主子们略略宽心而已,却瞒不过通医术的周沛胥。 可眼见沈浓绮已经心慌意乱到如此地步,他怎么忍说出实情?只能隐下心中的伤痛,安抚道,「你放心,稷儿定会无恙的。」 周稷在塌上躺着,只觉得意识在混沌的梦境中不断下沉,不断陷落,浑浑噩噩地在儿时的众多记忆中快速穿梭…… … 他回到了四岁的生辰宴上。 当时宫中下了帖子,邀请了诸多朝臣的家眷,多与他年纪相仿的童男童女,也随着官员藩王们入了宫。 那时的孩童间还没有什么尊卑的概念,脾性相合之下,很快就达成了一片,甩开了随侍在燕雀湖边堆沙子。 身旁的孩童堆着堆着,就开始和小周稷搭话,「方才那个穿着白衣裳的伯伯真好看,是你爹么?」 爹? 小周稷懵然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爹爹去哪儿了?你爹爹真狠心,你今日生辰都不来看你。是不是也同我爹爹一样,平日里只晓得在姨娘的院子里?」 旁的话,小周稷没有再听进去,满脑子只留下一句——那你爹爹去哪儿了?你爹爹真狠心。 第200页 是啊,为什么人人都有爹爹,他为何没有爹爹?他的爹爹真的这么狠心么? 自那时起,小周稷便对爹爹生了好奇之心。 他的爹爹是谁?长什么样子?有周沛胥生的好看么? …… 眼前的画面被压缩扭挤,蓦然,他又稍大了一些些,约莫五岁的时候,母后觉得应该挑几个适龄的孩子,同他一起读书看书,相伴去翰林院听训。 于是就在世家大族中,挑了几个天资聪颖,相貌乖巧的男童进宫来,让他挑做同伴。 男孩子生性就好逞强斗勇,一言不和,便开始攀比。 也不知是谁在冲撞中先起了个头,护着腰间缀满翠玉的的皮带,一脸紧张道,「这可是我爹爹亲自给我做的皮带,可别被你们撞坏了!」 「一根皮带有什么了不起?我爹爹还给我造了一柄小剑呢!锋利得很,让我拿着防身。」 「我父亲还给我驻过弓箭呢。」 小周稷自然也不肯认输,昂首道,「你们这算什么?圣父还给我造了个老大的风筝呢,整个干清宫都放不下!可以从这头,飞到那头!可好看了!」 可周围那些男童的表情都怪异了起来,「太子,首辅大人终究只是圣父,他不是你的爹爹。」 原来不能拿圣父当作爹爹看么? 可圣父明明对他那么好,明明比这些人的爹还要好上千万倍! 为什么呢,为什么圣父不能是他爹爹呢? 自此,他开始努力探听生父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 直到那年,他八岁时,宫中来了个外族皇子,外族人行事粗旷,不如晏朝人循规蹈去,周稷很喜欢同他一起比箭。 这个外族皇子很崇拜周沛胥,说起周沛胥在射鸽赛上的表现,兴奋得两眼直放光,偶尔在校场上撞见了,说话都会激动地打结巴。 「太子,要是我也有首辅这样的圣父就好了!不仅文采斐然,还武力高强,最重要的是人好有耐心。不像我阿汗,对我可凶了,动辄就要打骂我!哼!」 周稷难得同他交了几分心,眸光落寞,「圣父待我耐心,那是要教我处世治国之道,而你阿汗打你骂你,那是一片舐犊之情。生父终久是生父,到底是谁都比不上的。」 皇子知晓些内情,只撇了撇嘴道,「那还是算了吧!你那生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说完这句,皇子又忽然想起宫中切记不可提起咸礼帝的规矩,赶忙连连告罪,捂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了。 …… 小周稷在关于生父的记忆中来回穿梭,只觉得身体被四处拉扯,头痛得愈发严重,他在梦中捂着头不愿再去想,可梦中的那股力道却不愿意放过他。 他又蓦然回到了景阳宫那日,面目狰狞的刘元基站在阶下,拔出利刃,直直就要朝阶上的母后欲下杀手! 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要亲近的生父是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母后见了他就吓得发抖? 为什么就连皇家亲卫的龙鳞卫,瞧见刘元基脸上都是嫌恶之色? 他越想,越想不通,只觉得身体犹如被放在火上烤,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那些孩童的话犹如魔音般萦绕在他身周。 「你爹爹真狠心。」 「你没有爹爹。」 「圣父不是你爹爹。」 「你那生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那魔音愈演愈烈,言语越来越恶毒。 「你都不知道你生父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去死。」 「去死吧。」 魑魅魍魉围绕他在身周,他一时也恍然了,只跟着那团黑影无意识地走,终于走到一条黑河之前,再朝前踏上一步,他就要掉入河中…… 可脑中却传来了母后焦急哭泣的声音,「稷儿,稷儿你快醒醒,母后再也不瞒着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母后都告诉你。」 …… 周稷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随着沈浓绮的诉说,天空中落下来一个黑罩子,将他整个罩住卷着飞向天空,远离了那条黑河。 他再睁眼时,又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好像是母后刚嫁入皇宫的时候…… 母后的眼神,比起现在要更稚嫩青涩一些,穿着大红色的凤冠霞帔,笑得一脸羞腆,身边站着的刘元基,在一声吉服的衬托之下,面目远也不如景阳宫那日阴鸷。 随着沈浓绮的呜咽诉说,细数着刘元基的种种恶行,从不学无术、欲害母后落马、妄想给母后下毒、在庙堂厮混、暴虐嫔妃宫女、推母后入虎口、陷害外公舅舅差点折戟在沙场之上…… 这些画面犹如连环画般,一幕幕在周稷面前闪过,他感受着沈浓绮的愤怒与绝望,悲伤与怒火…… 最后,他听到母后在耳边哭得喘不过气来,「稷儿,你以前想知道关于咸礼帝的一切,母后通通都告诉你!你还想知道什么?母后都告诉你,只要你醒过来,母后只求你醒过来!」 混沌中,周稷又感到身后的那团黑影又追了上来,这次来得更兇勐,他的手脚都被黑雾缠上,往那条黑河中拖拽而去…… 周稷已经躺在榻上整整三天了。 期间太医院开了些舒缓安神的方子过来,可就算煎了药,周稷也喝不下去,用汤勺送进嘴中,过了不多会儿,就又会被吐出来。 第201页 莫说药了,水都送不进去,更莫要说粥汤了。 周稷的身体由于脱水,体温也越来越高,身上发的虚汗越来越多,病情愈发严重。 第三天时,太医们已经齐齐哭丧着脸地跪在干清宫的庭院中,皆是一副束手无策,等待被发落的模样。 太后狠狠哭了几通,见太医指望不上了,便又开始信起了神佛,将京郊的佛学大师们都请了来,在宫中开起了道场。 而沈浓绮半刻都不敢离开,只一面在床榻旁,同他说着刘元基的生平,一面给他擦拭身体,汗巾都不知道拧了多少块。 周沛胥整夜整夜地翻医术,甚至也亲自给周稷针灸过,可都没有效用…那般向来喜爱洁净的,如今已是几天都没有沐浴,腮边的青黑胡茬子都冒了出来,丝毫顾不上剃。 到了第四日凌晨,暖阳顺着东侧的宫墙缓缓攀了上来,窜入景阳宫的窗橼,落在了周稷垂落在床榻上的指尖上…… 那指尖蓦然动了一下。 沈浓绮已经熬了整整三个夜,人已经憔悴得不成模样,她很累,可丝毫都没有睡意,只趴在塌边照看着周稷的病情。 周稷指尖第一下动的时候,沈浓绮自以为自己累得眼花了。 直到那指尖又动了一下,然后耳边乍然传来了周稷嘶哑的嗓音,「母后……」 沈浓绮乍然惊起,立即将他的指尖握在手中,眸中立即掉下了眼泪,慌忙回应着,「母后在,稷儿,母后在这里。」 「快!快去将首辅唤来,就说太子醒了,快!」 沈浓绮吩咐完,立即去查看周稷,只见他嘴唇瓮动,似是有话想说,却没有力气。 沈浓绮立即命人将一旁时刻备着的粥汤端来,亲手执了汤勺,吹了羹汤,往周稷嘴中小心送服进去,直到周稷喝了小半碗后,面上的血色才稍稍好看些。 此时正在与诸位太医商量对策的周沛胥,也闻讯而来夺门而入,立刻把了周稷的脉象,虽然脉象还是不甚平稳,可也已无性命之忧了。 少年有了些气力,便主动抬手抓住了沈浓绮的掌心,他虚弱着道,「母后,您说的那些话,稷儿都听见了。」 「母后,我的生父真的是这样一个人么?」 「稷儿宁愿没有这样荒淫无度、残害忠良的生父。」 语调虚弱低沉,语意却绝望到了极点。 周稷说完这番话,将方才喝过羹汤才恢復的微弱体力,也消耗差不多了,只慢慢阖上眼,一副不想面对,又累极了的模样。 沈浓绮泪如雨下,再也顾不上什么尊贵体面,也想不起之前与周沛胥的约定。 她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不是的!稷儿。」 「其实刘元基不是你的生父,你也不是刘元基的亲生孩子。」 「你……你真正的生父,正是你眼前的圣父,你是母后与首辅的孩子!!」 周稷缓缓侧过脸来,努力抬着眼皮,定睛瞧着眼前的二人,他想要努力去理解着一切,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圣父待他很好,以前他也一直拿周沛胥当生父看。 可人人都告诉他,君臣有别,圣父就是圣父,不是他嫡亲的父亲。 所以周稷当下心里并不相信,只以为这是沈浓绮哄骗他的说辞,只勉力扯了扯嘴角,「母后,若真是如此,那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稷的心理转变,还是非常有必要刻画的。 今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第94章 「稷儿,你母后说得没有错,你确实是我的亲生血脉。」 「我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周沛胥瞧着周稷似乎又有心死如灰的苗头,担心他病情恶化,立即适时添上了一句。 一张温厚的掌心覆来,盖住了沈浓绮与周稷的手背。 一家三口,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合体了。 周沛胥身为首辅,兼任圣父,在这么多年来教养太子的过程中,早已在周稷心中树立起了威望,他的话,比起一片慈母之心的沈浓绮,要有信服力得多。 所以,圣父真的是他的生父? 周稷微微歪头,望着榻上叠在一起的三只手掌,脑中闪过无数周沛胥对他嘘寒问暖的画面……他一时间感慨万千,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心中酸楚异常,眼眶中立即涌出泪来。 沈浓绮担心他一时不能接受,怕他在病中多思愈发伤了心脉,赶忙伏上身去,急急道,「稷儿,刘元基原就不是你生父,你切勿再为他烦忧,定要赶快好起来! 至于我们隐瞒了你的身世,这确是我们不对,你若埋怨我们、不愿再见我们…都无妨!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母后别无他愿…呜呜……」 此等宫闱秘辛,又涉及朝局变化,子嗣皇脉之事……对一个年仅九岁的少年来说,理解起来的确太过复杂困难。 若是没有生这场大病,周稷得知此事后,说不定的确会苦恼,会困惑。 可周稷在梦魇中亲身经歷过沈浓起的人生之后,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瞬间理解了母后为何那般惧怕、厌恶刘元基; 理解为何母后要同圣父走到了一处; 理解二人为了朝局稳固,要在那种情况下生下他; 甚至理解了二人对他瞒着刘元基的所作所为…… 第202页 他心中被绑紧了的那个死结,忽然之间一下子就解开了。 少年眼角淌着泪,可嘴角却微微露出来一个微笑。 「既如此,父亲,那今后每日的三篇政论,可以减至两篇么?」 ?!! 稷儿这话的意思……是、是全然接受了此事么? 沈浓绮与周沛胥对视一眼,眸光中尽是意外和惊喜!这孩子向来聪慧,不仅接受了此事,竟还拿这事儿在功课上讨价还价了起来?! 这是周沛胥第一次听周稷唤自己为「父亲」,一时感慨万千,鼻头一酸,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可感动归感动,学业规矩还是不能懈怠。 「政论这门功课马虎不得,减至两篇是万万不可的,只不过你如今正病着,可以先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将功课暂缓一缓。」 周稷原也不是真的想要偷懒,不过是想要藉此承认这个周沛胥这个生父罢了,所以乖顺着点了点,并无异议。 「什么功课不功课的,稷儿你好好保重身体,先不要说话了,身世之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解释给你听,现在当务之急,是快把这碗羹汤喝了……」沈浓绮哭完又笑,笑完又哭,指尖的汤勺舀了羹汤,赶忙又递到了儿子的嘴边。 严父慈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是周稷梦想中的场景。 周稷以前一直以为,因为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所以他的童年也比其他人少了一块,怎么填补也补不回来。 如今回首看,原来「严父」一直默默守候在他身侧,从未缺席过…… 周稷的病本就是心病,想开之后,经过约莫一周的调养,身体已经逐渐好转了起来。 到了今日,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但是已经可以下床走几步了,眼下正由周沛胥陪着,在御花园散步。 以前周稷也很喜欢圣父,可作为一个预备的帝王,多多少少也能从太师太傅们口中,得知些权臣不好掌控的事迹。 周沛胥就算对他再好,可到底也是个权倾朝野的权臣,所以周稷对他,敬爱之余,总掺着些畏惧。 可自从知道周沛胥是亲生父亲之后,那一丝畏惧也彻底消失不见,从心底添了几分亲近。 他侧着头看着周沛胥,心中甚至莫名生出了几分欢喜来。 「圣父,我马上就要满十岁了,弓箭也练了许久,等明年开春,可以去九安山春狩了么?」 圣父还是那个圣父。 称唿还是那个称唿。 可现在这声「圣父」喊起来,比以往多了许多亲昵。 周沛胥显然也听出来了,嘴角漾着笑意,「去九安山春狩原就是祖制,只不过你以前年纪太小,京城离九安山又路途遥远,所以自你出生之后直到现在便再未去过,如今你既然已长大成人,自然可以去了。」 听了这话,周稷开心了起来,只觉得温煦的太阳,已将他体内的病气彻底晒化,身体已经彻底好转。 周稷按捺住心底的兴奋,又问道,「我听说,圣父和舅父都曾是射鸽赛魁首,那圣父的箭术,与舅父的箭术比,到底谁更厉害些呢?」 沈流哲外放蜀州多年,本早就可以回京,可由于念着蜀州一项水利堤坝未完成,担心离开蜀州之后无人压制地方官员,朝廷的银款发放下来会用不到实处,所以生生在蜀州熬了整整八年,等堤坝建好了之后,直到今年年初,才回了京城。 所以明年若是去九安山狩猎,沈流哲定然会随行。 到那时候,射鸽赛的魁首又会花落谁家呢? 周沛胥不是那般爱夸海口之人,只实事求是道,「我并未同你舅父在箭场上比试过,所以并不知箭术孰高孰低。」 周稷自然是希望听到父亲的箭术更为高超这样的话,却听到了没在预料中的答案,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周沛胥瞧出了周稷的心思,只笑了笑,添了一句道,「可据军中箭术最精妙的将士分析,好像是我略胜你舅父一筹,等开了春去九安山,一试便知。」 周稷眼睛瞬间亮了亮,「好!到时定是圣父胜!」 父子二人在御花园中有说有笑,闲庭信步地走着,除了周稷身上那一身龙袍,俨然就是家常百姓的模样。 这番景象,皆落在了凉亭中的太后、与来宫中为太子探病的周公宏眼中。 周公宏望着二人那父慈子孝的模样,带了些凄楚唏嘘道,「若胥儿真的有个这般伶俐的孩子,该有多好?」 太后挑了挑眉:这本就是胥儿的亲骨血,你的亲孙子。 可太后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这等秘辛,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兄长不会还在为玄明法师的鉴言难受吧?」 周公宏闻言立即蹙紧了眉头,急道,「那鉴言本就不准!说什么胥儿命格不详?父母兄长因此命格不宁??你听听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之话? 如今修诚不仅好端端地回来了,同温梅还好得很,二人的孩子都会背论语了,哪儿不宁了?怎么不宁了?想来那鳏寡孤独,也定然是虚言!」 太后语窒一番,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道,「那鉴言准不准的又有什么要紧?左右有没有那鉴言,胥儿都不肯娶妻生子,莫非你还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入洞房不成?」 周公宏眸中精光一闪,煞有其事道,「那鉴言之事蹊跷得很,那年他眼看就要与江家小姐成亲了,偏偏闹出了鉴言这档子事儿,这门上好的婚事也告吹了。你说世上哪儿有男子不想要成亲的?他偏偏连个通房都不要,太后,实话同你说……」 第203页 「我估摸着,他是在外头,与人有了私情!」 太后心头勐然漏跳一拍,掌心都沁出了密汗,「不、不会吧?胥儿怎会……?那…你晓得他与谁有了私情么?」 周公宏冷哼了一声,望着周沛胥挺拔清朗的背影,眼周一紧,默了良久才道,「自然是十年前,那个与他纠缠、被他豢养的外室!」 太后闻言,脑中哪根绷紧的弦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她隐约猜出那外室,便是乔装打扮出宫的沈浓绮,所以只得将话头往回拽。 「怎会?一个外室而已,你莫非以为胥儿能为了一个外室十年不娶么?再说了,那外室不是早就离京了么?胥儿上哪儿去与她有私情?」 周公宏背过身,一脸深沉道,「我不仅怀疑他为了那外室女十年不娶,我还怀疑当年那外室根本就没有离开京城,我甚至还怀疑,他是为了与那外室厮守,才串通了玄明法师对外宣称命格之说!自绝后路!」 太后见他越说越像样,心头勐然直跳,只得劝道,「兄长真是越说越离谱,胥儿他是那样不知轻重,轻易被女子蛊惑之人么?他怎么可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一个女子藏在京城整整十年?」 话不投机半句多。 周公宏之所以这样说,自然是有据可寻的,可见太后三番两次泼他冷水,周公宏便也不欲再多解释,并未将侍卫查探出来的情况说出来。 周公宏想起侍卫同他说得那些话,只觉得心气愈发不顺,眼冒着寒光,沉声低喃了一句,「子不教父之过,若是他真为了个狐媚女子,煳涂到这个地步,我哪怕是要冒着损阴德的风险,也要将他引入正途来。」 此时,沈浓绮匆匆来迟,移步入了凉亭之中。 她明明身为皇后,却对周公宏微微屈膝,手腕翻转,请了个福礼。 她妍丽的脸上,笑得一脸纯然,对周公宏恭谨道,「稷儿这孩子劳阁老挂心,累得您特意跑一趟,好在如今他身子已大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你直接报皇后名字得了! 沈浓绮:到! 小天使们,我长期阴间更新,大家不要等更哈。一定要早点睡,晚安哦。 第95章 尊卑有别这个观念,早已溶在了周公宏的骨血之中。 沈浓绮虽然是晚辈,但到底是皇后,给太后请安,那是是宫规孝道。 可周公宏不过是一介臣子,虽早在前朝时,便因劳苦功高被先帝免了问安礼数,可这也不代表就可以托大拿乔,当起起皇后的福礼了。 所以周公宏身躯微侧了侧,避开了这礼,「太子龙体关乎社稷,老臣关切乃是应尽的本分,皇后娘娘言重了。」 因周公宏乃是周沛胥的生父,所以沈浓绮也尤其对他礼遇些,不仅召唤着宫婢们端上来些易消解的糕点,还命人奉来了上好的雨前龙井。 微微捲曲的茶叶,放在陶罐中被炙碳微微煎着,在採集好的上好雨露沖泡下,左右翻腾,茶香四溢。 等茶煎好了,沈浓绮先是亲自端了杯给太后,然后又双手端了另一杯,递到了周公宏身前。 周公宏微微有些受宠若惊,只想着皇后果然礼数周全,礼遇老臣,道了声谢之后,亦双手接过。 颔首致谢间,蓦然瞧见了沈浓绮那双纤纤玉指上,靠近无名指的手背处,落了块小小的黑疤。 周公宏不禁关怀道,「皇后娘娘这手,可是在哪儿伤着了?」 沈浓绮笑着答道,「那日给稷儿服药,指尖不稳药碗晃动了一下,不小心被溅出来的药汁烫着了,不妨事的。」 她说话柔声静气的,倒让周公宏对这个晚辈生出些许好感来。 沈嵘那人不怎么样,粗鲁无状,养的这个女儿却是极好,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不仅在朝堂上能独当一面,在后宫中,这等连给太子送服药物的这等小事,也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委实是个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来的贤后。 周公宏笑道,「老臣听闻,太子生病这阵,皇后娘娘日夜守在塌边,委实是辛苦了。」 沈浓绮微微欠了欠身,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若说辛苦,母后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不仅亲自登山佛陀山为稷儿祈福,还在山上斋宿了整整三日。」 如今后宫中不过就只有两个女人,太后又是尊长,想要今后在宫中安然度日,必先要让太后顺心,太后开心了,便不会端出婆母的架子为难她,稷儿也会得到太奶奶更多的疼爱。 沈浓绮清楚明白这一点。所以三言两语间,沈浓绮便轻飘飘将自己连日来在床榻边的劳累抹去,滴水不漏地将太后捧高。 周公宏喜她妥帖,太后则喜她恭谨。 三人在凉亭中,几句话言语下来,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景阳宫。 内殿的金丝楠木书桌台前,摆放着周稷当日写的政论文章,周沛胥正在坐在桌后的官帽椅上,逐字逐句认真检查着。 到底只是个初长成的少年,见解要更稚嫩浅薄些,每每遇到讲不到要点的段落,周沛胥就提起指尖的毛笔,一一标好,在旁註释出来,然后将这些文章交给翰林院的太师太傅们,在近期的课业中着重讲解。 他正好批完了,沈浓绮走了进来。 沈浓绮不是个只会操持宫务的深宫女子,这些年来以匡扶太子的名义,也参与了不少政令的制定与颁布,偶尔也会检查周稷的功课。 第204页 她绕到书桌后头,瞧见落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批註,抬起指尖就要给周沛胥按压太阳穴解乏。 「今日需批註之处,好像比往日要多些?」 「新课题,刚接触难免会多出些纰漏。」 周沛胥抓过她的指尖握在掌中,「不过稷儿是个极其聪慧的孩子,只稍稍点拨,他自己就知道该往哪处使劲儿,教起来最轻省不过,你瞧这处、这处、还有这处,都是三日之前特意提点过的,今日再看,已是进益了不少。」 沈浓绮认真看过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着稷儿进步得这样快,都是周沛胥从旁辅导的功劳,所以并不吝啬夸赞道, 「聪慧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先生教得好。」 轻柔的嗓音中带着微微甜腻,听得周沛胥心尖一动,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拽,沈浓绮顺势就坐在了他怀中, 「哦?绮儿对这教书先生很满意?」 沈浓绮仰头望着他,乌羽般的眼睫轻颤两下,眸光灿然若星,红唇轻扬, 「何止是满意?简直恨不得要将他贡起来,这可是全晏朝最博古通今,文武双全之人,麒麟才子般的人物呢。」 她气若幽兰的气息轻轻扫在脖间,周沛胥喉头滚了滚,哑声道, 「若是哪日这先生撂挑子不干了,绮儿准备如何?另请高明么?」 「可请谁都比不过他,我只要他。」沈浓绮抬起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颈,眨了眨眼睛。 「他要是撂挑子了,那我也随他一起撂挑子,他在哪儿,我就同他一起在哪儿。」 怀中的佳人一颦一笑间,艷光四射,夺目不已。 容颜动人,情话更动人。 为何他明明听过了世间最多的恭维与夸赞,却偏偏依旧经不起她寥寥几句的撩拨? 他俯身,往她的红唇上啄了一口,含笑缱绻道,「就知道哄我开心。」 沈浓绮将他的脖子勾低了些,回亲了他一口,双眼漉漉有些委屈道,「人家分明是真心,胥哥哥却觉得是假意。」 这羞恼磨人的模样,使得周沛胥的清醒自持在顷刻间溃然,轻捏住她玲珑的下巴,低头直直往那两片娇艷欲滴的唇瓣吻去。 「唔……」 周沛胥轻柔吮吸着她的唇瓣,熟练地撬开了贝齿,探入其中,二人唇舌交织在了一处。 沈浓绮早已习惯了他的碰触,仰头热情回应着,双眼迷离,偶尔喉中泄出几声靡靡之音…… 直到感受到他的掌心逐渐向上,她赶忙伸手按住,红着脸摇头道,「胥哥哥,在书房…不妥…还是去寝殿…」 慵懒沙哑的嗓音,羞红的面庞,欲拒还迎的姿态……她定是不知道这模样都多勾人。 他紧贴着她的耳根,嗓音因渴望而变得沙哑,「好奥…绮儿说在哪里,就在哪里。」 站起身来,将她拦腰打横抱起,朝寝殿的凤塌阔步走去。 ………… 事毕。 周沛胥显然将她方才的话放在了心上,此时还念念不忘。 他牵起她因累极而绵软无力,垂落在塌上的指尖,往她手背上浅浅一吻。 「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晏朝六百五十三年,咸礼帝刘元基薨逝。 经六部尚书联*名*上*书至内阁:咸礼帝因执政时期短,政绩不佳,且荒淫无道,德不配位,他虽身死,但牌位不应与太庙中的始皇贤帝、功臣名将们并列,应将咸礼帝牌位送回以往藩地,与其生父放在一处庙堂中供奉。 内阁首辅周沛胥,在诸臣苦苦哀求十日后,最终允其所求,又思其为方便祭拜,连棺木也未让进皇陵,随牌位一起发还了藩地。 朝野不仅无人反对,反而夸赞首辅想得周到,心思细腻。 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太子周稷登基,尊号文景帝。 登基大典,与周稷的十岁生辰,安排在了同一天。 若因循旧例,新帝登基,是建立在旧帝薨逝基础上的,应一切从简,不该大操大办。 可刘元基自十年前就患了疯病,再无亲政过了,所以无论在朝臣、或是百姓心中,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谈不上哀痛,更谈不上缅怀。 再加上礼部众官员们思量到,晏朝已足足十年都未操办过大喜之事,这次登基大典正好碰上了周稷整十岁的生辰,再加上边关捷报频传,这才酌情觉得,应该办得喜气奢靡一些。 为了让所有的礼制都顺利进行,整个皇宫的人都都开始提前月余准备,所有宫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人仰马翻。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日子,干清宫一早就开始忙活开了。 周稷沐浴焚香,前去了宝华殿拜祭先祖,然后才回到了干清宫,微微垫了几口早饭之后,就有五六个宫人围了上来,给周稷穿黄金灿灿的皇帝冕福、系绶带、戴皇冠。 周沛胥矗立在干清宫的庭院中,望着在人影穿行间,那个背影挺立,略显慌乱的少年。 稷儿已经不知不觉中,从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长成了个少年帝王。 在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的支持、及首辅的精心教养下,周稷註定会成长成一个雄韬伟略的君王,也註定有一天,会站在连周沛胥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去面对天下苍生,造福百姓…… 而周沛胥的心境,一如以往般平静。 第205页 以前他是先帝的脚踏之石,是刘元基的脚踏之石,自然也做好了准备,做周稷的脚踏之石。 吉时已到,銮仪队早已举着长柄羽扇在外等候,午门上的鸣钟鼓,与礼乐齐齐奏响。 沈浓绮着了庄重典雅的太后冕服,携了着龙袍的幼帝周稷,齐齐站在了百阶玉龙梯上。 首辅帝师周沛胥,捧了礼部尚书撰好的即位诏书,与他们二人一同站在阶上,高声将诏词喊出之后…… 「啪!」 「啪!」 「啪!」 阶下的司礼监宦官,挥臂鸣鞭三下,随着鸣贊官的口令,群臣们跪地俯首,行三拜九跪之叩礼。 「皇上万岁万万岁。」 「太后千岁千千岁。」 「帝师德隆望尊,垂馨千祀。」 紫禁城巅,三人齐肩并立在玉阶之上,冕服的衣摆拖了老长,最后在尾端交叠在一处,密不可分…… 一家三口彼此相望,对视一笑。 从今以后,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作者有话要说: 真好。 开心。 第96章 自从周稷登基称帝以后,沈流哲可谓愈发春风得意。 沈流哲在蜀州任职时政绩卓着,调回京城后在科举考试中,一举考中了二甲头名!这不仅让沈浓绮、周稷为他高兴,消息传回西北,就连沈嵘也欣喜若狂,直唿卫国公府也出了个清贵文臣,摆脱了泥腿子的称号! 此后,沈流哲便身居要职,调升至了户部侍郎,专管田赋关税。 难得的是,他不仅事业和顺,和江映芙二人的小日子,也过得极其美满,相继生下了一男一女。 今日是江映芙的生辰,她嫁入卫国公府之后,就随沈流哲嫁去了蜀州过苦日子,如今苦尽甘来回到京城,沈流哲便想着为她大办一场,广发了请帖。 卫国公府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车水马龙穿行而过,甚至宫中也赐下了礼物,连沈浓绮也换上了便装,亲自来到了卫国公府为江映芙贺寿。 江映芙穿了身鲜亮的桔色衣装,给沈浓绮请了个福安,垂头笑道,「太后娘娘亲自莅临,臣妇实感蓬荜生辉。」 或许是有了两个可爱伶俐的孩子,江映芙如今开朗了许多,通身都散发出一种京城贵妇们少有的豁然之气。 沈浓绮将她扶起,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就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了。若不是有你陪在流哲身边,他只怕还是以前那个纨绔呢,本宫很该谢谢你才是。」 沈浓绮将贺礼递送到江映芙手中,又道,「今日遍京城的权贵都来了,本宫也晓得你事忙,便不扯着你多说话了,若是离宫太久,只怕太皇太后会另有吩咐,本宫这就回宫去了。」 既如此,江映芙也不好再留客,眼见外头的宾客越来越多,人声鼎沸的喧嚣声都传到内院来了,沈浓绮便将她推了出去。 江映芙步行至前厅中,笑脸盈盈地待客,正与京城中的内眷命妇们在花厅中饮茶…… 过了没多久,贴身婢女附耳过来传话,「娘子,太后娘娘方才在后院换衣裳时,将块凤飞玉佩落在了房中。」 若是普通物件,江映芙可以代为保管,等改日入宫觐见时,再将失物送还给太后。 可这块凤飞玉佩,京中人人都知,乃是先帝自沈浓绮出生时,就特赐给她的,沈浓绮也尤为感念先帝恩德,一直贴身佩戴,从未从腰间的绶带上取下来过。 江映芙担心沈浓绮发现玉佩丢失后心慌,觉得还是立即给她送去才稳妥。 可这块玉佩价值连城,意义重大,若是让个寻常下人转交,江映芙到底不放心。 「你命人将玉佩交给爷,让他去跑一遭。太后娘娘还未离府多久,想来能追上。」 卫国公府,宾客齐聚一堂,熙熙攘攘喧闹不已。 周公宏作为沈流哲的恩师,也被请来宴上吃席,正在与一群耆老谈笑着,抬眼便瞅见了顺国公府的管家走入厅中,似是有话要讲。 周公宏立即寻了个藉口走开,正色朝管家问道,「可是这次寻到了行踪?」 管家颔首道,「老爷所料不错,您前脚才出府,二爷后脚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不准任何人去打搅,然后就从后门套了马,独自往城北去了。 宗泽担心惊动了二爷,只敢远远跟着,眼瞧着二爷入了城北的岫云茶楼,他们后来拿了顺国公府的腰牌去问掌柜,掌柜才说确实进去了两位宾客,除了二爷,还有一位姑娘。」 早在五年前,就有友人同周公宏说,偶然撞见了周沛胥携了一位女子出入过绣芸坊,当时周公宏还不信,他这次子向来不近女色,怎么可能会陪女子逛绣坊? 如今想来却是错了。 近些年来,周公宏因年事已高,且思及周修诚夫妇也生育了两个男童,所以并未去云山学院教书,一直居住在了京城之中。 可住着住着,愈发觉得周沛胥行踪怪异,不是藉口政务繁忙,常在皇宫中安歇,就是每逢碰上婚丧嫁娶,他露个面后便不见了人影…… 周沛胥定是在外头另有个家!否则怎会如此? 他偷偷命人跟了周沛胥许久,今日才终于露出了马脚! 周公宏眼周骤紧,眸光一沉,「备马,去绣芸坊!」 周府的侍卫宗泽一直守在绣芸坊门前,不敢远离半步,望见周府的马车扬尘驰停之后,宗泽立即上前,将周公宏迎下了马。 第206页 周公宏一脚踩下踏凳,沉声问道,「没让他察觉吧?将所有出口都堵死了?」 「回老爷的话,没有察觉,四面八方所有出口都堵死了。」 宗泽乃江湖中最顶尖的隐匿高手,轻功极其了得,只因受过顺国公府的恩情,才一直为周公宏所用,所以他说都打点好了,周公宏再放心不过。 周公宏踏入岫云茶馆中,在茶馆掌柜战战兢兢地引领下,走向了那间最奢华雅致的天字第一号房。 他站定在茶房门口,望着眼前紧闭的木门,眉头越皱越紧。 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 那个一直令他骄傲的的次子,是真的在里头与那外室厮混么? 那外室到底生了个什么狐媚相貌,竟让次子如此失了魂? 他若摆出父亲的姿态,绞杀了那狐媚外室,次子会同他翻脸么? …… 再朝前踏一步,周公宏就能知道所有答案,可此时心中却生出思绪万千,踟蹰了起来。 几息之后,他终于缓过神来。 「叩叩!」重重的两下叩门声响起后,周公宏指尖用力,推门走入了茶室之中。 眼前并不是他心中预想的画面。 屋内中人并不是周沛胥,而是沈流哲?!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个身姿绰约的青衣女子,却戴了帷幕将容颜遮得严严实实? 沈流哲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举起茶杯的指尖顿停,立即站起身来,眼眸震动道,「恩师,您怎么会在此处?」 周公宏作为三朝元老,是尔虞我诈政治斗争的佼佼者,他虽然心中觉得蹊跷,却暂时按下不表,只狐疑着打量了几眼与沈流哲对坐的女子。 「我义女今日生辰,你身为她的丈夫,却在此处与其他女子厮混?!」周公宏黑着脸,语气着实谈不上友善。 「什么厮混?恩师实在是言重了!」 沈流哲脸上闪过一丝慌张,「这位姑娘乃是我八年前在京中的挚友,也曾去过蜀州看望过我与映芙,今日原也是给这姑娘发了请帖的,只不过她因身份特殊,曾靠弹琵琶讨过几日生活,担心登府做客给我们添麻烦,这才备下生辰礼让我来取,我们原打算喝盏茶就回去了。」 青衣女子施施然起身,对着周公宏膝盖微弯,请了个安,帷帽上的纱幔随风轻扬,很有些出尘绝世的惊艷之感。 这女子的身形让周公宏觉得眼熟不已!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她是谁。 沈流哲适时迎了上来挡住女子,微微窘道,「恩师,我这朋友今日面上生了疮,爱惜容颜戴着帷帽呢,恩师莫要见怪啊!」 这样拙劣的遮掩,是绝对骗不过周公宏的。 他愈发觉得眼前的女子不简单! 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周沛胥对他死心塌地,竟还招惹了沈流哲为她出头掩盖? 莫非她凭着有几分姿色,游走在这两个男子之间么?! 周公宏上前几步,就准备要推开沈流哲,去掀了那女子的帷幔…… 蓦然间,却瞧见了女子似是惊慌着朝后退了几步,纱幔微动,露出一双极白净纤细的手来。 而右手手背,靠近无名指出,有一块浅浅的疤痕…… 与周公宏在皇宫中见过的一摸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说得没错。 文章正文就快要完结啦啦啦 他们的结局,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当然了,由于二人相爱得很不容易,很艰难,所以肯定要附送上甜甜甜甜甜甜甜的番外啦! 再次表白小天使们! (今天有点太累了,没写得了太多,明天争取双更哦。) 第97章 那个疤痕,同当今太后手背上的那块一摸一样! 眼前这个女子,乃是卫国公府沈嵘之女,当今皇上的生母,太后沈浓绮?! 周公宏脑中犹如晴天霹雳般,似是穿越过重重障眼的迷雾,终于看清楚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真相。 他瞳孔震动,身姿顿住,连抬在半空中欲要推开沈流哲的手,都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所以周沛胥要经常夜宿在宫中?所以周沛胥对皇上那样尽心尽力?所以他让玄明法师说出了那样不娶妻纳妾的鉴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当今首辅与太后有了私情?! 「恩师这是要做什么?这女子真的只是我与映芙的好友,不是我瞒着映芙在外头豢养的莺莺燕燕,恩师您可千万别动气,有什么话只管同我说,可千万别吓着我这好友。」 沈流哲眼见周公宏竟然不管不顾就要冲上来,赶忙将他拦住,慌乱解释道。 什么好友?此人分明就是沈流哲的亲姐姐! 周公宏到底是经歷过朝代更迭,政场起伏的,几息之间便镇定了下来,先是撒开手退后了一步,然后又抬眸眯眼瞪了沈流哲一眼。 沈流哲心虚一阵,抬手摸了摸鼻子,又讪讪道,「恩师,眼看开席的时间就要到了,正好这盏茶也喝完了,不如我陪您一齐回去吃席用膳吧?」 回去? 终于寻到周沛胥为何不愿成亲的原因,周公宏怎么甘心走? ……可是不回去又能如何? 眼下那个不争气的次子不在,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莫非他要冲上前去,朝沈浓绮这么个弱女子讨要个说法么? 第207页 他若此时高声厉喝开来,沈流哲必然不让,真撕扯争执开来,楼下闹市的百姓立马就能听见,第二天整个京城就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那从今以后,顺国公府脸面何在?卫国公府脸面何在?皇族威望何在? 周公宏能将顺国公府擎持到今天这个地步,靠得就是谨小慎微,敬终慎始这八个字,他与卫国公沈嵘不同,沈嵘行武出身,为人处事粗鲁乖张,而周公宏遇事则更圆滑妥帖些,懂的急流勇退的道理。 沈浓绮身份敏感,地位尊贵,并不是那种小家小户出来,没见过什么雷霆手段的女子。 打不得,骂不得,威胁不得,恐吓不得,周公宏拿她是没有办法的,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拿那次子也没有办法!除非周沛胥这辈子都不回家,否则回了家之后,总是要给周公宏一个说法的! 既如此,周公宏愿意给在场所有人留些脸面,他黑着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眼瞧着周公宏离去的背影,屋内的二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女子将头上戴着的帷帽摘了下来,露出了倾城绝世的容貌,正是当朝太后沈浓绮。 她方才正与周沛胥在烹茶聊天,说话间沈流哲便出现在了茶室门口,不由分说就将周沛胥往窗口撵,还立马抓起帷帽戴在了她头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周公宏就来了…… 电光火石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慌乱中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同沈流哲开口,如今诸人都散了,沈浓绮带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捂着胸口缓缓坐了下来,攥紧了裙摆,「流哲,我与首辅……」 沈流哲抬手打断了沈浓绮的说辞,「这是阿姐你的私事,不必同旁人解释。你若真喜欢他,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先是将那块凤飞玉佩物归原主,然后犹如儿时般灿然笑了笑,「阿姐,若是他今后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出头。」 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已从幼时的稚嫩莽撞,长成到如今稳重的成熟男儿,可无论如何变,他还是一如既往,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沈浓绮身边,不愿让她受半分委屈。 沈浓绮闻言骤然鼻头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然后点了点头,「嗯。」 顺国公府,竹青院。 主人还未回来,主院的正房中却燃起了烛火,初冬微凉,房中已经点了炭火,空气中轻微响起了银丝碳噼啪作响的声音。 周公宏正围着薄氅,静坐在炭盆旁的闭目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院门口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周公宏并未睁眼也是来人是谁,只沉声道了一句,「回来了?」 周沛胥垂头行至正房之中,恭顺着低声答了一声,「回来了。」 父子俩面上都没有什么波澜,可寻常的言语中,却深藏着暗流涌动。 眼前的场景,在这整整十年中,在周沛胥的脑海中无数次地预演过。 他知道父亲终有一日定会察觉此事的,可这天比他想像中来得要更迟一些,也更平静一些。 下午的事儿瞒不住父亲,父亲之所以没有当众闹开,那是给他保留了尊严与脸面,这些,周沛胥心里都清楚。 「我问你几句话,你不可有丝毫隐瞒。」 「是,父亲。」 周公宏缓缓睁开眼,如鹰般的目光,越过烧得火红的炭盆,缓缓落在了眼前次子的身上。 「玄明法师的鉴言,是她让你宣扬出去的么?」 「并非如此,那是孩儿自己的主意。」 周公宏闻言心气不顺,指尖蓄力握紧了扶手,「那她可有拦着不让你娶妻?」 「从未。」 「莫不是她为了给太子寻个靠谱帝师,刻意拉拢我们顺国公府臣服,蓄意勾引的你?」 「不是。」 几句问话下来,周公宏愈发觉得心火中烧,太阳穴被气得突突直跳,他从官帽椅上腾然站起身来,沉声厉喝道, 「所以是你被情爱沖昏了头脑,自甘下贱,为了她背弃父母?宁愿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 周沛胥紧抿着唇部,眉头蹙得愈发紧,「孩儿不孝。」 炭火勐然爆燃一下,在空中发出破裂的声响。 周公宏得了他的回答,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险些就要摔倒…… 周沛胥立马上前欲要扶住他,周公宏却不领他的情,拍打着他伸过来的双手,「混帐!」 可惜终究年事已高,从体力上已经远逊于儿子了,还是被周沛胥扶着坐了下来,周公宏坐在官帽椅上,缓了许久的气,又问道,「你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与其再遮掩下去,不如一气道个明白! 周沛胥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父亲,其实……皇上乃是我的亲生骨肉,是周家的血脉,您的亲孙子。」 周沛胥说完这句话,便准备好了遭受父亲雷霆之怒,可垂头等了许久,父亲却未再言一语。 周公宏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如何说。 这件事显然已经超出了周公宏的理解范围,他一直以为周沛胥是在教养太子的过程之中,才对沈浓绮心生好感,可谁知道,这二人早在十年前就有了私情,甚至还做出了混淆皇家血脉之事…… 周稷竟然是他的亲孙儿?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周公宏一面想斥责他犯下如此荒谬之事,心中生出家风不正的绝望之余,竟又保留有一丝丝庆幸,周沛胥没有绝后。 第208页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们二人既然已经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无论外人怎么说他们都不会再当一回事。周公宏明白,就算再想骂,再想劝,如今也无须于事无补。 可周公宏教书育人几十年,为人最是清正,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若眼睁睁看着周沛胥走向歧途,却就此轻飘飘放过,不给一点教训,周公宏便妄为人师了。 周公宏默了许久,带了些心死如灰的意味,冰冷无情道,「从今日起,你移府别居,除了每逢佳节,从今以后都不必回来了。」 这是应该的惩罚,犯事之后应承担的后果,已经比周沛胥原先预料的要好上千万倍,周沛胥并未辩解、告饶,而是退后几步,冲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他含泪伏在地上道,「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今后不能时时守在父亲身旁尽孝,万望父亲保重身体,不必忧思多虑。」 时光如梭。 十五岁的周稷已经整整亲政了三年。 刚开始亲政时也遇到过不少困难,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但在卫国公府、顺国公府的保驾护航之下,也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 晏朝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终于情势一片大好,少年帝王在初亲政时,便在首辅周沛胥的辅助之下,以雷霆万钧、恩威并施的手段处置了境内的藩王。 这相当于杀鸡给猴看,在朝中树立起的绝对的威望,仅仅过了一年之后,西北又传来捷报,道卫国公沈嵘率领了西北军深入蒙古,终于扫净了蒙古余孽,砍下了蒙古可汗的首级,这个最大的外患也终于得以解决。 晏朝不再是那个风雨飘摇,国运坎坷的晏朝,如今已国泰民安,一片欣欣向荣之相。 卫国公府诸人,终于在驻守了西北三十余年后,可以班师回京,安享天伦之乐。 沈嵘携长子回京那个月,卫国公府为庆祝杀尽匈奴,又为了庆祝阖家团圆,借着沈嵘生辰的由头,大摆了阵阵十日的宴席,请京城中最有名的云喜班子,唱了整整十日的戏。 可朝堂总是这样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内忧外患尽数消除了,可近几年,赣州又惊险了一群约数百人的悍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已经派了不少兵马,却依旧未能寻出悍匪的足迹来,已经拖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若还不能将其一举歼灭,或许会动摇民心。 此事最好从朝中派遣个得力干将,前往赣州处理妥当。 可究竟调遣谁去,这是个让周稷头疼的问题。 此时周沛胥站了出来,道了声,「我去。」 杀鸡焉用牛刀? 仅仅数百人的悍匪而已,怎就能劳动首辅出马? 周稷在政事上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预判过风险之后,一口摇头否决了。 「怎能如此?悍匪兇残,人数众多,圣父乃晏朝栋樑之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我不放心,母后也会不放心的。」 「自母莫若子,稷儿懂得顾及母后,我心甚慰。」正来给父子二人送糕点的沈浓绮正好听到了这对话,一脚踏进了殿门,含笑道,「母后确实不放心,所以母后决定,陪你圣父一起去。」 这是怎么了? 母后怎么也要去凑热闹?周稷心中有些疑惑。 「稷儿,你如今亲政已经三年了,是时候让你自己个儿歷练歷练了。」 「母后在皇宫中也待腻了,想出去散散心。」 幼鹰第一次起飞,是被母鹰从巢穴中叼出,扔下万丈悬崖的时候。 周稷瞬间明了,这是一个考验,圣父是在考验在离京之后,没有首辅的帮持之下,能不能独当一面处理政事,担起这千斤重的担子。 「好,圣父母后只管去,就当是游山玩水。」 「等您二位回来之后,稷儿会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便定好了日子,准备即日出发。 靠近皇宫的一处雅致宅院内,弄琴与袖竹正在命下人打点行囊,太后娘娘自小生在京城中娇养着长大,吃穿住行都讲究异常,这一去少则三月,多则一年半载,最好是万事都要打点妥帖,该带的东西都得带。 对于这个宫外的家,沈浓绮已经极其熟悉了,自从周沛胥搬离周府之后,二人行事倒方便了许多,她常常搬来小住。 此时袖竹捧了两幅护膝来报,「禀告太后娘娘,顺国公夫人听闻大人要远行,特意命人送了两幅护膝过来,嘱咐大人要注意身体。」 那两幅护膝,一眼便能瞧出是男女不同的样式,一副红色,一副绿色,正符合了红蓝绿女之意。 他二人之事,卫国公府与顺国公府已经尽数知情。卫国公沈嵘是个不拘小节之人,知晓此事之后,只欣慰觉得女儿幸好不是个死脑筋,这些年来没有在深宫之中委屈了自己,抚掌大笑而过罢了。 只周公宏心中还有些许疙瘩,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疙瘩也消弭了许多,偶尔周沛胥也能除了佳节时回家走动,父子俩倒也能搭上几句话了。 若无周公宏的意思,周母绝对不敢送来这对男女护膝,这俨然是将沈浓绮当作了自家人一样看待。 「太后娘娘,奴婢帮您收在箱屉之中,好好珍藏起来。」 沈浓绮心中也很是欢喜,道了声好,然后又提醒道,「今后可不准再叫太后娘娘了,出门在外切记要改口,可莫要旁人听出来露了馅。」 第209页 「得嘞夫人,奴婢知道了。」 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唿,站在疏影竹叶下的佳人微微一笑。 她重活这一世,真好。 父兄并未遭刘元基陷害,而被蒙古大军围困而惨死。 弟弟沈流哲没有为了她而受便九九八十一道刑罚,含恨而终。 原以为已经丧命在水灾之中的周修诚,失而復得。 周沛胥并未痛失所爱、下朝归野,而是还当着擎天首辅,匡夫着朝政。 而她沈浓绮,若是想当太后时,可以端坐在金尊凤位之上指点江山,若是想当个寻常女子了,也可如现在这般安守后宅,宜室宜家。 一切都这么完美而无憾。 「夫人?哪家的夫人?」 此时周沛胥听见外头的动静,从里屋走了出来,从后轻轻抱着她,多情柔声道,「敢问是谁家郎君,有幸娶了您这般美若天仙的夫人呢?」 沈浓绮笑了,侧着脸往他面颊上亲一口,「分明是奴家有幸,才能嫁给遍京城最卓尔不凡,风度翩翩的周家郎君。」 夫妇二人相拥立在廊亭之上,一举一动间尽显浓情蜜意。 凤凰于飞,比翼连枝,相守到老,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