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风云录》 第1章 有个凡人不想成仙 峨眉道场,一童子来报:“菩萨,九天玄女使者求见。” 普贤沉吟道:“九天玄女久不问三界事,今日到此,不知所为何事。快快有请。” 须臾,一凡间药家女打扮的少女来到,淡然施礼:“普贤,昔日我家娘娘自望潮居士处得一宝物,此事三界皆知。日前宝物不慎走失,听闻下界碧鸡寺在追踪一只花面狸,恐有所伤,特此禀告菩萨得知。” 普贤听言,慌道:“紫蕺仙子所说的宝物,可是望潮居士炼化的九变墨斗?” 被唤作紫蕺仙子的少女道:“正是。”随即笑道:“怎么?莫非如来想要用紫金钵与它硬碰硬?” 普贤道:“仙子切莫说笑。传闻九变墨斗每次变化都会释放致幻气息,唯有九天娘娘和紫蕺仙子能辨识其真身。倘若此花面狸果真是九变墨斗所幻化,我佛门弟子危矣。仙子慢走不送,我须即刻禀报佛祖。” 自普贤的光明山出来后不多时,太白金星急驾祥云,远远喊道:“紫蕺仙子,等等,等等……我是西方太白金星……” 待太白金星来到近前,紫蕺笑道:“哟,好你个太白,你来作甚?你这天庭的知制诰,口口声声自称西方太白金星,又助老君给那猴儿弄了个弼马温的官儿,你说说,你到底是玉帝的人,还是如来的人?又或者是三清的人?” 太白金星脸不红,心不跳,道:“仙子莫要取笑。玉帝乃三界之主,普天之下……” “行了,行了,不想听你废话。”紫蕺打断他,问:“说吧,你又想诓我何事?先声明啊,娘娘已经很久不问三界事。” 太白金星再次一揖,道:“正因娘娘不问三界事,才敢劳烦仙子。天庭建立后,将那诸子百家得力之人尽皆授予仙箓,如今三界仙佛已达百万之数,可王母的蟠桃、老君的丹药和镇元子的人参果终究有限……” 紫蕺不耐烦道:“絮絮叨叨的,说人话不会么?我这还有急事要办。这事要是耽误了,你天庭在人间的权知人曹官巍宝山的道士们可就要倒霉了。” 太白金星尤自辩道:“巍宝山的道士不是人曹官……” 紫蕺哼道:“遮遮掩掩,真不要脸,魏征都死了那么久了。说不说?不说拉倒,我可走了。” 太白金星一咬牙,道:“天庭需要一位人曹官,哦,不对,说错了,需要一位御史,能上天,能查案,能斩仙的御史。” “呵,找王母求蟠桃的仙官多起来了?”紫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诧异问道:“你要找御史也问不着我啊,我随娘娘隐居三界外已万年,如今三界内也没有熟人啊。” “玉帝托通天在人间寻到一凡人,可通天又说,一是时候未到,二是他推测出此人不愿为仙。”太白金星苦着脸道。 “通天?当年三教签押封神榜,通天被玉帝坑那么惨,还愿意帮他?奇了怪了。然后呢?”紫蕺觉得莫名其妙。 “此凡人与紫苏有缘。”太白金星小心翼翼道。 “紫苏虽是我妹,可她自小拜在我师叔黎山老母门下。当初她下界与那梁山伯相识,殉情后魂魄找到我师叔,说愿意忘掉记忆,在人间生生世世为凡人。师叔念她情思至深,便求得女娲娘娘用无上法力,破例准她在人间生生世世为凡人,做贤妻良母。”一念至此,紫蕺不由伤感万分。 随即作无奈状,道:“她已经不记得我。而且,连她自己都不愿意为仙,还怎么可能说动别人成仙?” “玉帝知你偶尔下界陪她,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太白金星说完,告辞驾云而去。 紫蕺按住云头,心下沉思:九天玄女和黎山老母虽已归隐三界外,不问三界事,可自己偷偷摸摸去到凡间,终究是违反了不得私自下界的天条。玉帝老儿留了一个人情,这个忙看来不帮也得帮了。 却说下界凡间,滇池边梁王山上,一位上唇有黑痣的白衣人收起宝剑,得意洋洋道:“师兄,看,我又斩杀了一只妖,是楔尾绿鸠精。这扁毛畜生不过区区五百年道行,就敢跟我巍宝山抢夺那宝……妖物,害得我从碧鸡山追到这梁王山。” 被称作师兄的那人也一身白衣,只见他不屑地嘴角一撇,冷哼道:“为了四千九百年的修为,果真什么披毛戴角湿化卵生之辈都跳出来了。” “师兄,你说咱们擒获那妖物,真的能增加四千九百年修为吗?听说它本是一株三七,啧啧,运气真好,靠天地灵气就能积攒出四千九百年修为。”黑痣男子问。 “肯定假不了,这是土地神侦查到的。每个地界都有一个土地神,土地神的情报能力,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听说,当年唐僧师徒取经路上,吃唐僧肉能长生不老的情报,就是土地神搞到的。”师兄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 “而且,西山碧鸡寺也已经得到情报,那妖物变成一只果子狸,往翠湖那边逃走。”师兄又补充道:“他们佛门管果子狸叫花面狸。快走,我们也赶过去,不能让碧鸡寺抢先得手了。” 傍晚时分,翠湖东面十余里的己岩村炊烟袅袅。 “老四,回家吃饭……”村里有人大声呼喊。 “诶,来啦!”村外李树上正在摘果子的一位十岁男孩应道。 “秋桂,吃饭啦……”没多久,村里又有人高喊。 树下正准备背起细腰篮的一个十一岁女孩,听到后应了一声。 “中节哥,为什么你也没爹爹喊你回家吃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 树上摘果子的男孩听到这,手一滑,“砰”一声摔在地上。 树上掉下来的男孩顾不得喊疼,拖着崴伤的脚,一把拉起小女孩,催促道:“赵加淅,你不懂别乱说话。快走,快走,回家吃饭。” 其余几位小孩也急急忙忙背上篮子,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喊:“中节,我们先回了哈。” 被小女孩喊作“中节哥”的,是一位看上去九岁左右的男孩。等人走光了,他随手折了一根枝条敲打树干,口中喃喃自语:“爹爹?我爹爹在哪呢?” 回答他的,是三四头鼻子拱地的猪,一边哼哼,一边大口抢吃掉在地上刚才几个小孩不要了的李子。不知道又是谁家的猪跑出来了。 “喂,小孩,有没有见过果子狸?”正在想心事的男孩被一声喝问惊了一下。转头看到两名三十多岁的白衣男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衣小和尚。 “没看到。”见对方没礼貌,他也没好气。 “奇怪,明明那妖物的气息刚刚还在这附近出现过。”刚才问话的白衣黑痣男子自言自语道。 “阿弥陀佛,看来小僧与这天地灵宝是无缘了。小僧这就回去请大师兄出马。”黑衣小和尚说完转身走了。 “师弟,今日天色已晚,咱们也走吧。明日再来。”另一名白衣男子道。 三人走后,男孩突然发现树下有个猪食盆,之前的三四头猪向着远处的几亩菜地一路拱去。想了想,男孩拖上猪食盆也回家了。 还有五天,就是大明宣德七年的除夕。尽管已是深冬腊月,云南布政司大部分地区依旧阳光和煦,温暖宜人。 行人极少穿袄,走累的,身上有重物的,都热得只好脱去外面的衫,只着里衣。 下了官道,再走二里路就到家了。柳寡妇托了托背上的竹篮,把刚擦过汗水的手巾叠了叠,垫在腰后被竹篮硌到的地方。 柳寡妇微微胖,怕热,尤其这才日中刚过,未时出头。进城一趟,好不容易把过年要用的买齐,装了实实在在一篮。再累再热,柳寡妇也是一大早出门时的直袖短衫穿得严严实实。 正走着,身后“嘚嘚”声响靠近,柳寡妇回头去看,一老道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走来。老道两手空空,双眼微闭,双脚全在毛驴右侧。 柳寡妇暗自奇怪,这老道居然不拿拂尘。又见他两只脚这样晃荡,柳寡妇一阵担心,怕他一个骑不稳摔下来。 怕惊了毛驴摔坏老道,柳寡妇索性停步,让毛驴先过去。毛驴经过身旁时,老道突然睁眼看向柳寡妇。 猛然间被老道注视,柳寡妇瞬间收回眼中的担忧,微微低头,心中却变得更好奇:莫非他是神仙?他看我的眼光竟然让我感觉,像小时候拿着冰糖葫芦在桃花林中与爹爹做游戏。 柳寡妇的爹爹本是应天府羽林左卫一员,作为皇帝亲军却因缘随傅友德、蓝玉、沐英大军南征,之后以军功留在云南,娶妻成家,中年得女。 柳寡妇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吃到爹爹亲手做的冰糖葫芦。 “吁……”还在出神的柳寡妇,差点被马蹄声和骑马人的呼声惊着。 官道上跑马不稀奇,可眼前这两匹却是在官道进村的小路路口远远就慢下来,一番张望后拐进小路,朝着老道和柳寡妇二人走来,看样子也是要进村。 马上是二位白衣男子,身背长剑,年纪约莫三十来岁。 马比毛驴快,赶上二人的两位白衣男子没理会老道,其中上唇鼻边有痣的男子肆无忌惮,似笑非笑地盯着柳寡妇上下打量。 尽管背着竹篮,但显然竹篮遮盖不了柳寡妇的袅娜身段与俊俏脸蛋。黑痣男子的无礼扫视,柳寡妇只作不见,不喜不怒,落落大方抬步往前走。 “小娘子,若是走累了,可否到我马上来歇息?”黑痣男子不依不饶,意图挑逗。 “师弟,正事要紧。”已经走到前头的白衣男子年级稍长,回过头对黑痣男子说。语气怪异,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呵斥,又或者兼而有之,说完目光扫向柳寡妇,情不自禁“噫”了一声。 感受到异样的柳寡妇凛然不惧,迎着对方目光轻轻仰头,与骑在马上的白衣男子对视,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惊讶与疑惑。 好在白衣男子也没多想,只是招呼师弟催马快行,黑痣男子悻悻跟上。 整个过程,骑驴老道始终微闭双眼,不紧不慢走着,偶尔拿起葫芦小抿一口,也不知道喝的是酒还是茶,反正除了一股奇怪的花香,柳寡妇啥味也没闻到。 靠近村口时,柳寡妇远远看到一群熟悉的人围着自家院墙吵吵闹闹。不远处一棵老树下,一中年灰衣僧人席地而坐,似是在口诵真经,对村民的吵闹充耳不闻。 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今天村里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柳寡妇急忙冲到自家门前,放下篮子。 “你可回来了。”几个妇女围上来,七嘴八舌说了好半天,柳寡妇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柳寡妇满脸不信打开自家院门,果然看到满院黑压压一片,全是一模一样躺倒的大肥猪,时不时哼哼一声。 除了左边院门刚好能推开,整个院子就没有落脚的地方,右扇院门也推不开,因为躺着一只大肥猪。农村的院墙一般不比人高,通常是刚好挡住眼睛那么高。东北向院墙被挤倒一段,几个村民站在边上议论纷纷。 柳寡妇张大嘴巴,两手微微颤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不敢相信,明明自己只养了一头猪,怎么现在满院子都是大肥猪了? “二婶,二婶,我数过啦,一共有五十头猪。二婶发财啦!发财啦……”柳寡妇失神之际,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倒塌一半的院墙上,腰缠青藤,手挥木剑,兴奋地大声喊叫。 木剑男孩喊完就跳下半高院墙,木剑随手系到腰上,一左一右牵了两个年纪更小的孩子,绕过院墙跑到柳寡妇跟前。正是昨晚村外摘李子的其中三人。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五六岁,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两个小孩松开木剑男孩的手,轻轻抓着柳寡妇的衣角喊妈妈。 柳寡妇茫然地伸手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头,眼睛却还是没回过神来。 第2章 六岁女孩和通天都不服 “二婶,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猪?都这么肥了,为什么还养着,不赶紧卖掉?卖掉以后弟弟妹妹就有好多好吃的了。”木剑男孩没看柳寡妇脸色,只顾朝着黑猪群左右张望,走动时一瘸一拐,真不知道刚才怎么还敢从半高院墙上跳下。 木剑男孩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人接话:“是呀,是呀,他二婶,得赶紧想个法子,不然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村里闹妖精呢,到时候怕是想卖都卖不掉了。” 听到“妖精”一说,柳寡妇顿时心头一紧,瞟了一眼说话的杨三媳妇。 杨三媳妇仗着自家男人在城里做事,平时自以为高人一等,除了在柳寡妇和谢清溪面前讨不到好果子吃,村里不少小媳妇大姑娘没少被她挖苦。 柳寡妇可不信杨三媳妇会有好心,她的话明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村民心里栽下“有妖精作祟”这么一根刺。 果不其然,“妖精”的说法一出,原本围拢的人群散开不少,四下里“妖精”、“妖怪”的议论声一浪接着一浪。 不过,看着杨三媳妇嘴角那一抹阴阴的笑意,倒也给柳寡妇提了个醒:今儿个这事,怕是得找谢清溪讨个主意。 想到这,柳寡妇把小女儿往背上一背,单手托住,右手把儿子往木剑男孩面前一推:“老四,看着点弟弟。定儿,你跟着四哥,我去你一下你中节哥家。” 叫老四的木剑男孩没说话,只是拍拍胸脯。见二婶转身走开,老四解下腰间木剑,缓缓靠近木门,轻轻捅了一下躺在左边院门下的猪后臀。大肥猪鼻孔吹气,哼哼两声,甩甩尾巴就再没有其他反应。 没多会儿,柳寡妇气定神闲回到人群,找到一位长者,既是里长,也是她男人赵秀才的堂伯。按村里的习俗,大伯喊作大爹。 “大爹,这些猪是一位大人前段时间托我养着的。这位大人去年在山神庙许了个愿,这些猪是用来还愿的。”柳寡妇清了清嗓子,以便周围的人都听得清。 “这次还愿有点特别,周边四个寨子都比咱们己岩小,拢共二百来户人家,每家每户给三十六斤肉。”说到这里,四周议论声再起。里长听得眉头微皱,但还是耐着性子做手势止住议论声。 说了几句话之后,柳寡妇镇定了许多,没有了刚开口时的颤音。见议论声变小,她挺了下腰:“咱们己岩村是大寨,山神庙也在我们的龙山上,所以,九十三户人家,每家每户给七十二斤肉。” “前天我找城里的张屠夫估了一下,一头三百八十斤……”她还没说完,人群中一阵阵嗤笑。有人干脆指出:“找王屠夫还差不多。老张估三百八,那起码得有四百。” 屠夫买生猪,多半是估毛重算价钱。村民都知晓张屠夫估的水分多,看来没少吃亏。 “每家每户分完后,剩下的全拿去卖了,然后咱们办个学堂,请个先生。五个寨子的娃娃都可以来上学堂,上学堂不要钱。”按照谢清溪教的,柳寡妇再次提高声音:“下面就烦劳里长和定儿大爹多帮衬,给大伙安排一下人手,现在就开始宰猪,分完再睡觉。今晚全村人放开肚皮吃喝。” 说完从赶街回来的篮子里拿出瓜子招待几位主事的,那本来是买来过年的。 得了好处,全村人都开始忙活起来,有的被安排去隔壁村叫人帮忙,有的回家拿皮条,有的去借杀猪刀,有的开始挖洞垒灶,有的去村外砍棕树叶来准备挂肉。妇女们忙着收拾桌台,洗锅涮盆准备接猪血。毕竟,四五十头猪要宰杀洗净,可不是个轻松的活。 己岩村是半个移民村,全村有五六个姓,但几百年传下来的习俗没变,不管红事白事,只要大操大办,都是各家各户出人出力出工具。 看着大伙散去各忙各的,再没人提起妖精作祟,柳寡妇这才轻拍胸口,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忍不住想,多亏了谢家妹子。其实,这事能糊弄过去,也得益于她自己。 首先,柳寡妇自从嫁给赵秀才,能干、贤惠的名声早就传开。秀才公作为读书人,基本不干活,租出去的十多亩地,柳寡妇收回四亩,一个女人硬生生把四亩地打理得漂漂亮亮,还养了牛,养了猪,柴火更不缺。 最主要是,她养猪很特别,一年只养一头猪,一头猪要养足一年,而且猪食基本上是煮熟了喂。所以,她养的猪肥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吃食是前蹄跪着吃。 别人家养猪,三百斤的都不多,她养的肥猪,没有少于四百斤的。正因如此,每年她卖猪称重时,差不多半个村的人都要围观。毛猪都是一拃一拃量,估毛重卖,可村民好奇她家的猪到底有多肥,总是买家交钱后会称一称,亏不亏的倒没多在意。 (作者注:大明的1斤,约等于现在的1.19斤。) 赵秀才辟谷,她能吃苦,养肥的猪都卖了换钱,想吃肉了再现去城里称。嫁过来的第四年,她就给赵秀才换了现在的大瓦房和大院子,反正也就是挡墙多围点地而已。 当然,能攒下这份家业,其中少不了赵秀才的功劳。秀才有功名在身,很多时候是有不少便利的。 其次,赵秀才虽然自己不当先生,可本村在城里求学的学子他也没少关照,有一定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还愿,分肉,办学堂,三板斧下去,村民的种种疑虑大致上也就平息了。大人物的还愿,一般人还真不敢打听具体情况。 等定儿去隔壁邻居家打了一瓢水,连灌了几口之后,柳寡妇才发现,村口大树下打坐的和尚依旧在打坐,老道的驴在和尚不远处,人却不见了。更远处还有两匹马拴在树上。 趁着一点点空隙,她忍不住想:自己明明只养了一头猪,多出来的四十九头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太熟悉自己的猪了,那完全是五十头长得一模一样的猪啊。先前,在谢清溪家,她把妖魔作祟的担心也讲了出来,谢家妹子只是摇摇头:“心有正气,邪祟不侵。” 再次回想起谢家妹子的话,顿时放心不少。就在她心里猜疑之际,耳听得侄子赵四催促定儿:“快快快,你中节哥他们回来了。”说着不忘拉起堂妹,三人跑向村口。 赵四和定儿迎接的一伙人,其实也就是四男一女五个半大小孩,个头全都不一样。最大的一个男孩十三四岁,穿个短褂,满头大汗,背个竹篮,插满甘蔗。 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人手拿一节甘蔗,边走边啃,长衣搭在肩上。最小的看着不过九岁,手提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女孩差不多十岁,有些吃力地挎着一个包袱。 “这和尚哪家请来的?”年纪最小的男孩努努嘴问。 “不知道。我爹问了,他说云游到此,歇个脚。我爹请他进屋,他也不去。”赵四答完,先说出开心的事反问了一句:“今天我二婶发大财了。中节,你买了新书?”说着看向纸包。 九岁男孩名叫谢中节,只见他点点头:“你脚能走了?”自动忽略赵四说的发财一事。 “追兔子都没问题。”赵四一脸不在乎。 “老地方,分钱。”谢中节扭头示意,大伙跟着他走向村里的晒谷场,在几个草垛中间蹲下。 高个男孩单膝半跪,从竹篮里拿出一节节甘蔗放一旁,定儿五六岁的赵加淅急忙抓起两三把稻草铺在地上,十岁女孩将包袱放在草上,高个男孩接着从篮子里拿出八个圆圆的油纸包,八个大红的红封,绕成一圈围住包袱。原来甘蔗是截短后用作伪装的,篮子底下另有玄机。 几个孩子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 谢中节拿起油纸包,每人面前摆了一包:“这是红糖,人人有份。化水喝一定要把水烧涨。”众人听了都咧嘴轻笑。 “这是二百文的红封,也是人人有份。这份钱不论功劳,只论同进退。”谢中节又将红封摆在每个人面前:“老规矩,一,有钱不乱花,不显摆,二,严守秘密,哪个问都不能说出去,谁说出去……” “谁就是逆贼。”其他七人异口同声接着他的话轻喊。 谢中节解开包袱,露出五个大小不一的红封和三贯铜钱,红封上有不同的记号。 “桃哥出力最多,这是他的。”说着他把最大的一个红封推到高个男孩面前。众人猜不出里面装了多少文钱,但看起来这个红封不比刚才的小。 “秋桂姐和邵二哥能把李子卖给沐王府和云南都司的官员,又等给其他商贩,这叫文武双全,功劳不小,这是你二人的。”谢中节把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红封,分别推到十岁女孩和十二岁男孩面前。这两个红封看上去比桃哥的小一点。 “老四爬树厉害,摘得最多,可惜你脚摔伤,没能跟着去城里叫卖。这是你的。”一个稍小一点的红封推到赵四面前。两人关系好,赵四比他,比他高,他也没叫哥。 “黄宝哥你叫卖声最响,说话还押韵,拉客有功,这个你的。”最小的红封推到十一岁男孩面前。 说完摸摸定儿脑袋,又轻轻刮了下小女孩的鼻翼,微微一笑:“你们两个捡李子有功,奖赏你们一人背十首唐诗。”然后拍拍手,环顾众人:“有没有不服气的?” 众人一边把各自面前的宝贝收进怀里,一边摇头。六岁小女孩却直直看着谢中节:“我不服。” 脸带讶异,谢中节脱口而出:“小淅淅,你?” “我要背二十首。”名叫小淅淅的五六岁女孩声音清脆:“中节哥,我都会数到一百了。” 闻言,谢中节开怀大笑,挽起秋桂重新打好的包袱,里面可有三贯铜钱呢。众人收拾好,准备离场。头顶上突然有个声音:“我也不服。” 众人被吓一跳,抬头望去,比桃哥高半个身子的草垛上,一老儿伸出个头,口中叼着一根稻草,一节一节咬断,没见吐出,时不时还咂摸下,仿佛那稻草比鸡腿还香。 见这老儿慈眉善目,眼露狡黠,不似有恶意,便挥挥手,示意其他人赶快回家。走出几步的邵二哥突然轻“喔”一声,开心地蹦蹦跳跳几下,接着撒丫子跑回了家。 谢中节嘴角上扬,知道他偷偷看了后面的红封。秋桂姐和邵二哥的红封看上去比桃哥的小,可谢中节在里面放了两角碎银。他相信那两个聪明人能懂。 众人走远,谢中节回身,对着草垛施礼问道:“老丈何方高人?” 礼毕抬头,却发现那老儿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侧,反正他没看见老儿是怎么从草垛上下来的。等看清此人,见他是道士打扮,心中更是不解。 “老夫通天是也。”老道手捻胡须,风轻云淡:“小友年方几何?” “来年春分,即满九岁。”谢中节后退一步,打量起通天:“你刚才之言,有何指教?”语气谦虚中有股傲气。 通天不答,自顾从旁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一字:“你可识得此字?” “蹇。《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看了地上一眼,谢中节张口念诵:“大蹇,朋来,以中节也。我的名字便来源于蹇卦。” 通天看着一脸不解的他,笑道:“朋来?呵呵,你这来的可不止是朋……”猛然间,似是想起什么,指尖微动,口中自言自语:“莫非……” 谢中节见通天突然沉吟起来,脸上笑容也陡然不见,反现一股郑重之色,不由大感奇怪:“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似是突然想通什么,通天哈哈笑起来:“《彖》曰:蹇,难也,险在前也。你怎么不说这句?”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谢中节不明白他因何而笑,挺胸抬头道:“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随后补充一句:“我妈说的。” 第3章 三年前来的沐王府女师 通天听罢,连连点头,倒背双手,望天感叹:“《易经》不愧为大道之源,伏羲位列三皇,当之无愧。” 谢中节也仰头观天,只觉日光刺眼。通天低头看他,呵呵一笑:“你有这般信念,普通法宝非但伤你分毫不得,还会被你化为己用。呵,你还身怀法家正统血脉。先前是我多虑了。中节小友,一十二年后,你我再会。老夫这就去也。” 通天说走就走,等谢中节反应过来,已不见他人影。几个草垛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他不由喃喃自语:“莫非真有神仙?”摇摇头,向自家走去。 十来头肥猪已经被几个壮汉拖到外面冲洗脖子,等待水开宰杀,柳寡妇家院子终于清出一条路,一家三口可以进家门了。 谢中节看到她家院内院外一片忙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跑到赵四家门口喊人,那小子正趴在床底下数钱呢,听到喊声,急忙把铜钱塞进竹筒后跑出门来。 从赵四口中得知柳姑姑家突然多了四十九头猪的事,谢中节也一头雾水。 回到家中,谢中节把三贯铜钱和红糖交给母亲谢清溪,一边拿出两个碗化开红糖水,一边向母亲禀明今天的收获。 原来,去年腊月,谢中节偶然发现靠近茅坑的院墙边,有一棵李子树上有不少果实,尝了一下,竟然十分好吃。 这棵李子,被村里人喊作苦李,因为每年六七月其他李子都熟透了,这棵李子还是绿的,苦得尝都没法尝。等其他李子都过季了,入秋了,这棵李子颜色倒是变紫红了,可依旧还是苦涩难咽。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再尝试,似乎已经认定这棵李子不能吃。 先前谢中节也尝过,的确苦得让人直打颤、摇头。村里的习俗,每年腊月底都会给猪圈牛圈库房果树等挂红,寓意祈求兴旺、丰收。 虽然是棵苦李,去年腊月,谢中节也给它挂红。一看树上李子个个果实圆润,擦掉果皮上的一层灰白色后,李子颜色立马变得乌黑明亮。忍不住尝了尝,结果发现大惊喜——甜,特别甜,咬开后软中带脆,汁水饱满,果肉与果核清晰分离。 (作者注:苦李之事非杜撰,乃是真实经历。) 狂喜之下,谢中节摘了一背篓,带到城里兜售,一文钱一个,竟然半天就卖光。一开始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图个稀罕,买了尝尝,然后发现口感不错,就叫家人来多买。 同样的苦李,村外还有五六棵。尝到甜头后的谢中节,花铜板雇了赵四等五人去摘,再用篮子背去走街串户叫卖。可惜那五六棵苦李结得不多,长得也不好,降价卖出大部分,小赚一笔之后,剩下的大伙分吃了。 后来,他向柳姑姑讨教,庄稼要怎么长得好。得知主要是肥料不足之后,谢中节一个人偷偷去给那五六棵苦李施肥,松土,剪枝。等开花结果一看,今年要丰收。 苦思冥想之下,他觉得今年得改弦易辙,首先是不能满大街叫卖,因为普通人吃不起,有钱的大户人家才舍得吃,重点锁定布政司和按察司等官员家庭,以及富商大户。其次是这李子得有个说法,而且能让人相信。背书背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时,灵光一闪,这李子就叫九天玄李。 再然后,他利用出入沐王府的便利,守株待兔找到负责采买的家丁,纠缠了两三次后,那家丁终于把这李子加入采买名单呈报上去,没想到二管家真的同意了。腊月正月还有李子吃,哪怕是沐王府也觉得稀奇。有钱人,要的就是能与众不同,要的就是能炫耀的我有你没有,要的就是稀奇,新鲜。 秋桂姐和邵二哥谈成的沐王府的买卖,其实是他早就打点好的。不过,云南都司的那笔买卖,倒的确是二人给他的一个惊喜。 一早天麻麻亮,他们五个人就雇了一辆牛车,把七百来斤李子都拉到了城里。个大的,品相好的,二十文一斤,其余的十文一斤。最后卖得八千九百文钱,买了三套书,花掉二千文,红糖、红封和雇车费用合计约三千九百文。 端了一碗红糖水给母亲后,谢中节回到堂屋开始练字。四周寂静,练了一会儿,隐约听得母亲有叹息声,他悄悄上楼伸头观察,发现母亲坐在楼上窗前,看着手里的一封信出神。 谢中节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妈妈的脖子,额头轻触妈妈的耳鬓。 小家伙能感觉到妈妈不开心,可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没事找事:“妈,给你说个事。昨天去摘李子,我在那边捡到一个木盆,我想着我们用不着,就送给柳姑姑了。她家的猪食盆被赵加印和赵加定炸坏了,鞭炮炸的。” 赵加印就是赵四,赵加定就是定儿,他知道妈妈有个奇怪的习惯,是只记别人的本名,不记小名。 谢清溪“嗯”了一声,母子二人亲昵地相互拱了拱头。突然,谢清溪坐直身体,掰过儿子肩膀:“猪食盆?什么样的盆?什么时候的事?” 想了想,谢中节道:“就普通的木盆,看不出是什么树做的。今早出发前,我把盆拖过去给的柳姑姑。” “奇怪,那地方怎么会无缘无故有个木盆?”谢清溪自言自语,直觉里这木盆可能跟四十九头猪的事有关。沉吟了一会儿:“你去看看那猪食盆还在不在,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谢中节跨进柳寡妇家院子,赵加定和赵加淅兄妹二人正用丝瓜瓤刷盆。“中节哥,我妈说等下要去山神庙献饭,让我们把盆洗干净。”赵加定看到谢中节进来,刷得更卖力了。 看到丝瓜瓤,谢中节扭头瞟了眼院墙,墙头的水仙花偶尔摇曳,墙脚的菜圃全变成了肥猪睡觉的猪窝,不由大是心疼。柳寡妇家院墙墙头的水仙花,是谢中节带着定儿两兄妹种的。墙脚留了两步宽的地,也是他带着两兄妹种了南瓜,丝瓜,葫芦,韭菜,芫荽等。 另外,还移栽了两棵紫薇花树和几株山茶花。柳寡妇虽然田里地里十分能干,也跟爹爹学了识文断字,可她对诗词歌赋就是没感觉,对花花草草也没感觉。 两家人比较熟悉,谢中节都没问过她,就在去年带着两兄妹改造她家庭院。出于对谢清溪母子的信任,她也乐见其成,毫不干涉,任由三个小孩折腾。眼下,紫薇花树还有得救,山茶花怕是全军覆没了。 “姑姑,早上那个猪食盆还在吗?我看看哈。”谢中节走到厨房门口,对厨房里忙碌的柳寡妇打了个招呼。按村里习俗,谢中节应该是喊嬢嬢的,可谢清溪是浙江人,来到云南不过三年,就照老家习惯,教他喊姑姑。 “呀,在猪圈里,我没来得及看呢。你自己去吧。”柳寡妇应了一声,等谢中节走开,才突然停下手中活计思忖起来:对呀,今天的事,要说跟以往有不寻常的地方,就是早上才用的这个猪食盆。 想到这儿,柳寡妇也跟着出去,打算看个究竟。几块木板围起来的猪圈,早就七零八落倒在地上,谢中节上去,从两头肥猪之间扒拉出猪食盆,抬到院里刚用水冲洗干净,就看到柳姑姑和母亲都来了。 两个女人仅对视一眼,没像往常一样客套打招呼。谢清溪蹲下身,仔细查看,这个一个长条形猪食盆,中间凹槽不算深,其中一个角上有凸起的圆把手,方便人提握,把手四周有很多树根一样的东西伸向四面八方。 看了看周围,见没其他人,谢清溪又看了看二人,缓缓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木材可能是香榧。” 见二人不明所以,她又补充道:“据我所知,香榧树只在浙江布政司有。其他地方有没有我不知道,这种树在诸暨,温州,永嘉一带,常用来造船,打家具。” 柳寡妇听得心突突跳,诸暨是哪里她不懂,但她男人活着的时候曾说过,谢清溪是浙江永嘉人,好像还是历史上某个大人物的后人。所以身为秀才的死鬼男人,生前对她甚是敬重。 柳寡妇只知道谢清溪是沐王府的女师,三年前来到云南。半年后,她托人打听合适的住处,得知赵秀才有闲置的老屋,看过之后,对依山傍水且带个小院子的老屋十分满意,当天就租下,并从沐王府搬出来。 尽管已经搬出来,可谢清溪还是有大半的时间是住在沐王府里。不过,一有空,谢清溪就会带着儿子住进租来的老屋。 除了赵秀才家,谢清溪一般不跟村里人来往。起初,村里有不少风言风语,因为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儿子,却一直不见有男人。可每次她从沐王府回己岩村,都是王府的马车接送。渐渐地,村民知道沐王府对她礼遇有加,便不敢再有闲言碎语。 仿佛猜到柳寡妇的心思,谢清溪看着她的眼睛道:“柳姐姐,这个木盆我也是第一次见。况且,现在也还没法认定今天的事跟这个盆有关。” 柳寡妇十七岁嫁给赵秀才,却是三年后才开始怀孕,因为当时赵秀才身体不好,后来是老丈人,也就是柳寡妇的爹爹,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大夫,这才把他身子治好。去年赵秀才过世后,谢清溪就一直叫她柳姐姐,既没有叫她赵夫人,也没有叫她嫂子。 自从男人死后,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柳寡妇觉得,除了爹爹,谢家妹子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刚才她心咚咚咚跳,一方面是真的有点害怕,毕竟鬼神之事没人能说清,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事情牵连上谢家妹子。 再次端详一番之后,谢清溪指着木盆,迟疑道:“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一只八爪鱼……没错,你看,这个把手是头,这两个凸点是眼睛,这些,这些,正好是八条爪子。你们觉得呢?” 可惜柳寡妇和谢中节一脸茫然,两人可都没见过八爪鱼。柳寡妇生在云南,长在云南,谢中节五岁前生活在楠溪江边,即使有机会见过活的八爪鱼,也没多少印象。 “八爪鱼有的地方叫石居,有的叫坐蛸,有的叫望潮,有的叫长章,有的叫章举。”谢清溪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 “我知道了,这是海里才有的。”谢中节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问题恰恰在于,云南距离大海十万八千里,这里怎么会有八爪鱼造型的木盆?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喊。三人出来一看,原来是沐王府派人来接谢清溪,说是有重要活动,大概明天会送她回来。 “妈,你自己去吧。我一个人能行。”谢中节抢先出声,沐王府没什么好玩的,他才不喜欢呢。谢清溪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也就随他了,反正沐王府到村里也不过十来里路。这也是当初选中这里的主要原因,相距十来里路,既能保持独立,有事也不会太耽误。 谢清溪回家简单换衣服后坐马车走了,柳寡妇听到有村民议论,大家在猜想还愿的大人物会不会是沐王府的人。柳寡妇暗自高兴,当时谢清溪就提醒过她,这个还愿的大人物,要说得模糊一些,村民猜什么都随他们,不要去肯定,也不要否认。 院门口目送谢家妹子离开,柳寡妇准备转身回屋,杨三媳妇叫住她,说她娘家的弟弟是张屠夫的小舅子,可以把张屠夫喊来把剩余的毛猪收走。 “你看,张屠夫把猪拉走,也省得你一个个卖。这十里八乡,有实力能一口气要十口猪,还给现钱的,也就他了。”见柳寡妇没表态,杨三媳妇不死心。 杨三媳妇有自己的小算盘,刚才宰杀的几头猪她已经看到,膘肥肉好。膘好,能炼出来的油就多。肉怎么算好呢?刚宰杀就薄薄地割一片里脊,趁热生吃不腻不腥也不酸的,煮熟了更香。刚刚几个年轻后生,就大胆生吃了几片,一个个可劲地称赞不停。 第4章 你是神仙我不会说出去 柳寡妇养的猪,肉香,本来就远近闻名。这么好的肉,趁着年关,多卖一些,肯定发财。弟弟跟张屠夫发财了,肯定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杨三媳妇打算一箭双雕,等肉卖完了,就放出风声,说柳寡妇肯定是妖精附身了。不然怎么会在大家的眼皮底下突然冒出几十口猪? 柳寡妇不清楚这婆娘的心思,但她不想节外生枝,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否则传出去肯定变味。当务之急,就是快快宰杀干净,来个死无对证。越少人亲眼现场看到那么多猪,谣言才会传得越少。 再过一个时辰,分给五个村寨的四十头猪就能宰杀完毕,她不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于是婉拒了杨三媳妇的提议。杨三媳妇只得不甘不愿地回家。 不过,剩下的十头猪也是个麻烦。假如今天宰杀,明天肉就不新鲜,不好卖。最重要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卖猪肉,这活还真不一样,只有屠夫干得了。 假若今天不杀掉,留着更是个隐患。唉,头疼,这都什么事啊,柳寡妇揉揉脑门,抬步回屋。 申初时分,院门口已经摆上桌台,两位长者负责记录五个村寨来领肉的名单。柳寡妇安排两个后生站在桌旁,负责给每个来领肉的叮嘱一句话:安心吃肉,路遇他人,莫要多言,以免神灵怪罪。 谢中节不服气,觉得那个香榧木盆还有问题没被他发现。与柳寡妇一同返回院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人面面相觑,明明不久前才冲洗干净,三个人还看了又看,沐王府来人后,放在地上就出去了。 柳寡妇喊来兄妹二人,两个小家伙也说没看到。于是四人翻箱倒柜地找,连灶台、茅坑、牛圈和院墙外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一个猪食盆,谁会偷呢?难不成来其他寨子来领肉的人顺走了? 谢中节犟劲上来,搬只小板凳坐在院中,闭眼回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找过。柳寡妇家院子很大,平晒用来晒晒毛豆、莱菔(萝卜)和稻谷之类的。 一边想一边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个东西敲击地面,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把木剑,靠近的剑柄的地方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赵字,正是赵四经常挎在腰间的那把。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后忘记在这里的。 想到赵四,又想起晚上母亲不在家,要不去赵四家找他爹提前打个招呼,晚上两个人到家里来一起睡,也好有个伴。 刚站起身,院门口一声大喊:“有人在家吗?柳氏在吗?”语气甚是焦急。 听到喊声,柳寡妇提着火钳从厨房钻出来:“民女正是柳氏。请问官爷何事?”见来人穿着布面甲勇,喊一声官爷倒也没错。 来人摆摆手:“我是沐王府的人。刚才听府上女师说,你这里有十口肥猪?” 柳寡妇听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是……是有十口,不过……” “有就行,赶紧准备一下,沐王府都要了。拉猪的牛车已经在路上,管家着急,派我快马过来敲定。”来人显然是个话痨:“沐王府今晚要大摆筵席,这节骨眼上,一下子哪买得到那么多肥猪,亏得女师胜友如云……” 舔舔嘴巴,来人继续滔滔不绝:“能不能给碗水喝?我这快马跑来的,渴死我了。” 柳寡妇反应过来,连忙折身回屋,扔掉火钳。赵加定已经双手端着一瓢清水出来,柳寡妇接过水瓢,递给来人:“官爷,请喝水。民女被你的好消息震惊到,适才多有失礼。” 来人喝完水,递回水瓢,转眼看见谢中节:“谢公子也在啊!女师已安全抵达王府,请勿挂念。”这自来熟也没谁了。就这十来里路,有谁还敢劫沐王府的马车不成? “高侍卫今日当值啊,今日府上是有什么喜事吗?”由于经常回己岩村住,谢中节出入王府的次数,比王府的嫡亲少爷还多,加上高侍卫话多,没什么心机,是以两人之前倒也说过一些话。 高侍卫移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的确是喜事。昨儿巍宝山来了一位道爷,今儿就把沐璘小少爷的病治好了。” 沐璘是去年四月出生的,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得了怪病,连武当山的道爷也没能治好。本来这类王府秘辛外人是不知晓的,王府中人更不敢随意谈论。可一来沐璘的爷爷是沐昂,而沐昂是沐英的第三个儿子,如今执掌云南都司,并非天然继承爵位的嫡长子,二来沐璘一病半年,王府为了求医,曾半公开悬赏过。 他声音虽然压低,一旁的柳寡妇也听得清,心中再无疑虑。不过,她却装作没听到,灿然笑道:“官爷,要不进屋歇歇?” 高侍卫再次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报信,让管家安心。要不是碰巧遇上女师,说你这有足量上好的肥猪,我们今儿可就抓瞎了。女师可没少帮我大忙。”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刚走两步,高侍卫又停住,回身说道:“你尽管放心,王府会按市价结算。我高某人是个粗人,却最是敬佩读书人。我家孩儿的大名,还是我求女师给取的呢。谢谢小娃端水给我喝。这就告辞。” 高侍卫城府不深,可不等于没脑子,谢清溪能推荐柳寡妇解决他的难题,便表明她二人关系不浅。再加上转身时,一眼瞟到柳寡妇一双儿女正抬着书本背书,便想结个善缘。 柳寡妇掏了掏身上,摸出一把铜钱,想要追上去塞给高侍卫。高侍卫猜到她的意图,再再次摆摆手,大步走了。 柳寡妇毕竟嫁的秀才公,知道官家报信要给红封的规矩。可今儿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红封。高侍卫这边则是,往常这类事儿,收几个铜钱再平常不过,可今儿一来这是女师介绍的,二来这回是王府着急采买,不是人家求着要做王府的生意。 谢中节不再逗留,提着赵四的宝剑去往他家。走到半途才想起,赵四他爹可能在忙着烧大锅菜,毕竟晚上是全村人吃席的。 经过杨三媳妇家,见杨三媳妇鬼鬼祟祟往村外摸去,心中暗笑,这婆娘不去帮忙,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在村外的小树林里,他撞见过她和一个矮胖男人亲嘴。杨三很少回村里,但他知道杨三长得高高实实,眉清目秀。 没做理会,谢中节打算先把宝剑还给赵四,然后回家练半个时辰的字,差不多也就该开饭了。 突然,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站定仔细听,跟平时听到的婴儿哭声不同,这回听到的哭声撕心裂肺,似乎是很痛苦。 侧耳循着哭声,慢慢往前找去,终于哭声听得更清晰,是杨三家隔壁的邵老三家。邵老三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媳妇是远嫁过来的,长得挺标致。 谢中节毕竟更多时候是住在沐王府,邵老三家又没有同龄小孩,故此他和这家人不熟。 邵老三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宅子不小,大门没关。谢中节远远看到屋檐下一只凳子翻到在地,旁边有个婴儿哭得死去活来,嗓子都哭哑了也没人管。他轻轻敲门,没人应。 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进去看看。在婴儿身边轻轻蹲下,半岁大的婴儿口鼻出血,一只小手也血呼啦,哭声越来越弱。 毕竟只是个八岁多的小孩,谢中节不知道该怎么办,伸出左手想去握一下婴儿小手以示安慰,又怕弄疼他。 紧张中,右手反握的木剑剑柄反倒先触碰到婴儿小手。眨眼之间,婴儿不哭了,嘴角、鼻孔和手上的血都不见了,连泪痕也不见了。小家伙竟然看着他笑。 谢中节不明白什么情况,心中惊奇不减,嘴角裂开陪他笑。 猛听得房间内有女子哭叫声,谢中节吃了一惊,站起身迅速剑柄回正,蹑手蹑脚朝声音处走去。内室房间没有门,只有掀起来的门帘。 大床上一个精壮男子光着身子,骑在一个女子身上动来动去。女子半侧着身,泪眼看到一个小孩站在门口,不禁眼露惊讶与羞愤,连哭也一下忘了哭。 察觉到异常,男子扭头,见一个小孩提着木剑站在门口。 “你怎么进来的?这个院子我划了结界,普通人进不来。”男子起身拾起床上象牙白直裰,边穿边问。 修道百年,以他的法力布下的结界,凡人根本不可能听到看到结界内的情况,更别说走进结界里。但人家就是进来了,说明不是凡人。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孩,男子也不敢大意。 谢中节不答,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就紧紧盯着他,正是昨天在村外李树下见过的白衣黑痣男子。女子粗略整理一下交领短袄,长裙放下,忍住泪绕过二人冲向屋檐下的婴儿。 抱起孩子,见他不哭不闹,安心的同时,惊奇不已。 女子正是邵老三的俊俏媳妇,男人在柳寡妇家帮忙,她一个人在屋檐下哺乳,喂完孩子要去那边摆碗。 忽然一个白衣男子推开院门,眼睛直直盯着婴儿一动一动的小嘴巴上方,上唇鼻边黑痣不停颤动。 女子吓一跳,急忙推开婴儿,起身单手裹紧主腰。白花花的晃动让男子眼放异光,几步上前抢过女子怀里抱着的婴儿摔在地上。接着男子手一挥,一圈金光闪动。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男子抱进房间实施不轨。惊慌和悲痛中,满眼是儿子被摔在地上的情形,却无力反抗,只得麻木地暗自流泪,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你是谁?”白衣黑痣男子穿戴整齐后,谢中节依然手执木剑堵在房间门口。 男子嘴边黑痣抖动,剑交左手,右手随时可拔剑,他试探着抬步走出房间。谢中节急忙后退,脸上毫无惧色。 见此情形,黑痣男子倨傲起来:“巍宝山松阳子。你也是为那宝物而来?不管你是谁的弟子,我劝你快快打道回府,莫要乱管闲事,我师父就在沐王府做客。” 顿了顿,又道:“我师兄已经查到那宝物的踪迹,说不定现在已经收入囊中。” 谢中节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只问你,那婴孩刚才流血,是不是你打的?”在他眼里,打小孩比欺负女人更可恶。 黑痣男子看向女子怀中的婴儿,见他竟然在笑,顿时大感棘手:“你治好了他?” 黑痣男子怎么可能忘记,那婴儿被他摔在地上时,当场就口鼻溢血。施法布好结界后,抱女子进屋时,小手也被他一脚踩过,心火再旺,骨折的声音他还是能感觉到的。 能让如此重伤瞬时复原,这手持木剑的小孩,怕是不容易对付。不如……先下手为强? 心念一动,黑痣男子催动法力,剑尖黄光闪过,直取谢中节喉咙。 不料,剑尖在谢中节喉咙一拃的地方,就被一股蓝白色的漩涡吸住,紧接着连剑带人被吸走。 谢中节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不相信也不知道对方会杀他。他只看到一圈圈旋转的蓝白色光亮起,那柄本来刺向自己的长剑和白衣黑痣男子就不见了。 倒退半步,傻站了一会儿,惊恐得“咚咚咚”直跳的心才略有平复。看看手中木剑,又看看邵老三媳妇,女人也一脸惊诧看向他,随即嘴角翕动,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女人见儿子完好无损,心中悲凉和惊惧已去大半,谢中节的问话和白衣黑痣男子的反问她听到了,白衣黑痣男子要动手杀他,她看到了。 白衣黑痣男子被他手中木剑放出的蓝白光圈吸走,她也看到了。当然,谢中节自己也看到了手中木剑放光,只是不敢相信。女人看出了他目光中询问的意思,所以她微微点头确认。 两人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气,谢中节道:“这人是个大坏蛋,可能被天收了。我走了。”女人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说道:“你放心,你是神仙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谢中节对她不熟悉,可她却认识他,知道他读书厉害,村里的小孩都喜欢跟他玩。她不知道谢中节是误打误撞进来,还以为是他是天上神仙转世,专门来解救她的。 不然,刚才那大坏蛋怎么就被收了呢? “我不是神仙。”谢中节摇摇头,可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不再多说,匆匆走了。 第5章 你竟敢盗用娘娘的名号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里长家晒粪场。赵四站在一个晒干的小粪堆上,木剑横执,居高临下与一只大公鸡对峙。大公鸡“咯咯”叫着,移步走位,寻找攻击机会。 里长家与赵四家是邻居,里长家的晒粪场在赵四家的东南面。云南布政司的春天来得早,桃花在过年期间就盛开,趁着这几天阳光好,每家每户都抓紧时间将发酵好的牛粪猪粪等晒一晒,年后就要开始春播。 那只大公鸡也是里长家的,听说是吃过蜈蚣,特别好斗,谁惹啄谁,就连邵二哥他爹都被这只公鸡偷袭得手过,村里好几个女人更是被这只公鸡追得嗷嗷叫。 赵四虽然站得高,大公鸡却没落下风,逮准机会扑腾翅膀就朝赵四大腿根啄去。好家伙,赵四也不怵,一个闪身躲过,木剑顺势劈下,大公鸡再次扑腾翅膀灵活避开。一人一鸡斗了个平分秋色。 谢中节看得哈哈大笑,不过,刚笑两声就笑不出来了。他看到了赵四手中的木剑,而自己手里那柄被赵四忘记的木剑却凭空不见了。 他疾步冲上去,一脚踢开大公鸡,大公鸡被踢中,后退几步见气势不对,明智地跑开了。鸡,大鹅,狗狗都对人的七情六欲极其敏感,你越怕,它越狂。你真豁出去,它准一溜烟逃走。 谢中节一把抢过赵四手中木剑,抬起剑柄看了看弯扭的赵字:“你有几把宝剑?” “一把啊!你想要送你就是了。等下次上山采药,我再找棵好的红果树削一把。”赵四动手能力强,明军火铳因大败麓川战象而名声大噪,连民间都传得神乎其技,赵四就曾用木头削了一杆火枪送给谢中节。 见赵四不像说谎的样子,一声不吭便将木剑丢还给他:“我之前明明看到你的宝剑忘记在加定家,我还给你拿过来了。” “怎么可能,一直在这呢!”赵四得意洋洋指指缠了好几圈青藤的腰间:“我见你就是空手来的呀。” 谢中节气得不想说话。“咦,他们在干嘛?好像是去你家了。”站在他对面的赵四突然指着他身后说。 谢中节转身,见一白衣男子正往自家跑去,后面跟一个灰衣和尚。男子的白衣与黑痣男子一个样式,和尚是村口大树下打坐的那位。 见状两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跟了上去。谢中节家在河边山脚下,过去就没有路了。那本来是柳寡妇家的老屋,与最近的邻居,也就是里长家,不到二百步距离,两家之间是两畦菜园。 白衣男子撞开院门,和尚落后十几步,不像白衣男子那样风风火火,而是甩开大步。 谢中节和赵四气喘吁吁赶到,白衣男子仗剑查看院中角落,灰衣和尚则抬头看向屋内。柳寡妇家老屋的院子虽说没她新家的院子大,可也是十步长宽,南北稍窄。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私自闯入人家?”谢中节边喘边说:“按大明律,无故入人家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警告意味浓烈。不过,大明律有个诡异的地方,“无故入人家”的前提是夜间。从日光判断,当前应该是申时的末时。 白衣男子正是黑痣男子口中的师兄,似乎惊讶于这乡间之地,竟然有毛头孩子跟他讲大明律。 作为修炼之人,他追求的是成仙了道,虽然还没得道成仙,但毕竟有些法力在身,他从没将凡人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乡间小毛孩。要不然也不会毫无顾忌直接撞开院门。 他还不知道他的师弟已经灰飞烟灭。 “这是你家?你又是何妨妖怪?竟然引得妖物到此。”白衣男子不答反问,不问青红皂白,不但倒打一耙,且直接给人扣上一顶妖怪的帽子。 “强词夺理,我看你不是妖怪,就是比妖怪还坏的……的妖人。”他也不知道比妖怪还坏的是什么东西,索性胡诌一个。 “哼,如果你是妖怪,保准让你吃我一剑。”赵四一旁挥剑帮腔。 白衣男子似是忌惮灰衣和尚,也不理会两个小孩,自顾对灰衣和尚道:“我路上遇到一个妇女,在她身上察觉到那宝……妖物的气息,然后追踪到她家的猪食盆有异,等我赶到那院中,已不见踪影,多半是又另行变化,藏了起来。” “阿弥陀佛……贫僧适才亦是见那厮放出蓝白魔光,再寻之下,其已隐迹遁走。不过,那气息确实飘向此间。”灰衣和尚双手合十,与白衣男子相互印证各自信息。 “如此说来,此间房屋果然有妖气。大师,听闻普贤菩萨常住贵寺,不知菩萨近日可在碧鸡寺?”白衣男子其实想问的是普贤菩萨会不会出手夺宝。 “普贤菩萨去年冬在敝寺讲道后,便不曾来过。”灰衣和尚道。 “不如你我两家联手,擒此妖物至巍宝山准提阁议处?”白衣男子提议。 准提阁是进入巍宝山的第一道宫殿,三界皆有传言,准提道人往往一句“你与我西方有缘”,就收走众多截教门人。 白衣男子自己也不清楚,佛道两家平日暗中没少争斗,可道家胜地的巍宝山,为何要在第一殿给已皈依佛家的准提建阁?不清楚归不清楚,却不妨碍白衣男子借用准提的名义谈合作。 “我佛慈悲。贫僧奉命追查此妖物,只为免苍生遭其荼毒。贵宗乃天界仙家一脉,倘能着力看押妖邪,实为三界之福。”灰衣和尚再次合十,默许了对方提议。 两个小孩听不懂,但两人说来说去还是妖可算听清了。他不喜欢这和尚,昨天那黑衣小和尚还说是天地灵宝呢。 “啪,啪,啪!”院门口三声击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法力修炼不怎么样,欺世盗名,钓名沽誉的技能,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随着话音,两位二十来岁,身着药家女打扮的女子缓缓跨过门槛,径直走到谢中节身边。 “紫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谢中节上前一步,惊喜地拉着其中一位药家女的衣袖。她年级稍小,圆脸,个头不高,头挽蚌珠髻,戴茉莉花围,上身红色主腰加青紫半袖褂子,下身纱白短马面裙加红色膝裤,身背药篓,手提小药锄。 “我堂姐拉我来的。她说是她是神仙,要来解一段公案。”被他喊紫苏姐姐的药家女怯怯地指了指边上的另一位药家女,正是刚才击掌之人。 她也是药家女打扮,不过个子高得多,瓜子脸,头挽堕马髻,下身是直到鞋面的翠绿色长马面裙。 “神仙?”谢中节有点不信,侧头看了看紫苏的堂姐。 有次他一个人进山,遇到了采药的紫苏,攀谈之下,紫苏教他辨识各种草药。谢中节脸皮厚,缠着她叫姐姐,又问下次进山采药的时间,他想做她的免费苦力,顺便跟着学草药知识。 其实,一般的药家女是不懂药理的,偏偏紫蕺教过她很多药理。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医术已经比很多成名大夫都高。 山中寂寥,有人作伴自然是好。一来二往,两人渐渐熟识,得知她家在很远的五家寨,除了采药,她平时还会去城里大伯家的药铺帮忙。 五家寨他听说过,却没去过,听说那个寨子只有山地,没有水田。 跟着紫苏姐姐,他不但学会了辨识草药,还知道城里药铺收购哪些值钱的草药。一有机会,他就带着赵四和邵二哥等几个小伙伴也上山采药,然后背到城里去卖。 除了卖草药,谢中节还见什么卖什么,比如兰花草,粽子叶,马蜂窝(吃里面的蜂蛹),野山药,以及城里人没见过的各种野果。 “我知道你。胆子不小你,竟敢盗用我家娘娘的名号。”紫苏的堂姐伸出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我叫紫蕺。” 紫苏教过他,紫蕺菜就是鱼腥草,医书记载,有些地方叫折耳根。云南有些人家用来炒腊肉,炖骨头汤,甚至凉拌生吃。沐王府也时不时有这道菜,他妈妈吃不了,奇怪的是,他很喜欢。 他眨眨眼,一脸不解:“紫蕺姐姐,我什么时候盗用了你家名号?” “你的九天玄李,敢说不是化用的九天玄女?”紫蕺依然笑嘻嘻的。 白衣男子见对方莫名其妙骂自己一通之后,还旁若无人地聊天,完全不把他当回事,甚是不耐烦,瓮声瓮气道:“你是何人?敢冒充神仙,神仙岂会不会知我巍宝仙山大名?” “小小巍宝山,名倒也曾听闻。可你算哪根葱,敢在我面前放肆,打断我说话?”紫蕺隔空挥手,一巴掌打在白衣男子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喉头微腥。 白衣男子吃了大亏,却不敢妄动。他自幼随掌门师尊苦修,身为巍宝山四代弟子大师兄,除了三位长辈,法力便是他最深。药家女只轻轻挥手,自己竟抵挡不住,法力完全运转不动,心头暗暗吃惊。 紧接着,紫蕺对赵四和紫苏轻轻一指,道:“睡。”赵四紫苏竟站着睡着了。随后,她随手摘下墙头两瓣粉红水仙花,双手举过头顶,一左一右划了个半圆。 “他二人乃是凡人,有些事不宜知晓。”紫蕺对谢中节解释道:“你也是凡人,不过你与天庭有缘,此事不消瞒你。” “我已布下结界。”紫蕺这回却是对着一僧一道说:“此番我奉九天玄女娘娘之命下界,你二人可知为何?” 白衣男子大惊,结界布下,除了法力更深之人可探知之外,此间不论发生什么,比如他被杀掉,外界都将不得而知。而破除结界,对法力损耗甚大,非不得已,无人愿为。 九天玄女乃是与三皇、三清齐名的上古神,更是五帝中排名第一的黄帝之师。天庭建立后,她听调不听宣,与黎山老母一起,各自归隐三界外。这样的上古神,自其归隐后,玉帝更是不曾宣过任何法旨。 天界有一定地位的神仙都明白,九天玄女和黎山老母是创世神女娲娘娘的左右之人,所谓的听调不听宣,其实是连调也不听。玉帝自己更是再明白不过,人家不反对你为天庭之主,就已经是给足脸面了。 白衣男子和灰衣和尚地位不高,但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知道这些上古神就连玉帝和如来也不想轻易沾惹。三界之中,除了创世神盘古和女娲娘娘,恐怕再无人能破除九天玄女的结界。 灰衣和尚也有些惊慌,但仍强自镇定。 “你还小,我说的你能听懂多少算多少吧。”紫蕺再次看向谢中节,见他点头,便接着道:“三万六千年前,女娲娘娘在东海偶遇望潮居士,当时,居士已修得甚深法力。娘娘以大法力侦知,居士的修炼与众不同,他不曾伤人半条性命。娘娘有心点化他,便与他讲道论法一天一夜,没想到居士悟性极佳,仅一天一夜,居士便修成无有无间大法。”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谢中节在妈妈的指导下背诵过《道德经》,不求甚解,但听到无有无间大法,便即背出。 紫蕺点点头,继续说道:“望潮居士独来独往惯了,悟道之后,当即炼化出一个法宝。为了感谢娘娘的点化之功,便将法宝赠予娘娘,之后飘然离去,就连娘娘也不知他如今何在。” “娘娘早就不问三界事,是以将法宝交给九天玄女,玄女娘娘则着我保管。”轻叹一口气,紫蕺接着道:“后来,三界发生了一些事,仙佛与妖不两立,妖被清剿,就连通天门人和凤凰一族也悉数遭灭。” “通天?”谢中节惊叫起来:“是不是一个……一个不拿拂尘的老道士?”谢中节想了半天,除了不拿拂尘,竟然记不起那位自称通天的老道有何特征,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毕竟,凡间传言:手拿拂尘,不是凡人。 第6章 少一个都不叫家 紫蕺不明白他的话,但猜到通天可能已经找过他:“通天教主有大神通,他可以化身千人万物。”随后继续道:“娘娘曾断言,不出百年,望潮居士的修为当不亚于混元大罗金仙。” “实不相瞒,你们追踪的那宝物,便是望潮居士修炼的第一个法宝。”紫蕺看向一僧一道,轻蔑地说:“那可是相当于混元大罗金仙的法宝,你们几斤几两,也敢起贪念?” “可是……可是……”白衣男子兀自不服,想要辩解,苦于无从说起。 “可是你们以为是那宝物躲着你们,是不?蠢货,那是宝物故意装弱吸引你们的。”紫蕺骂完,又接着缓缓道:“遗憾的是,望潮居士不曾取得仙箓,故被天庭列为妖逆。居士奉赠娘娘法宝,当时三界金仙均是知晓。碍于娘娘身份,天庭并未追究那宝物,可也未曾销案。” 紫蕺再次轻叹,道:“奈何那宝物极具灵性,可能是不愿牵连女娲娘娘和九天玄女,竟独自走脱。要不是它在凡间放出气息,连我也不曾发现它竟然走失。娘娘曾言,那宝物名唤九变墨斗,既善变化,又善学习。” 说到这,紫蕺厉声道:“九变墨斗初成之时学的是老君的金刚琢,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法力是不如金刚琢,但你可知它能套走你巍宝山所有的法宝兵器,你可知即便是你佛家的玲珑宝塔它也能套?” “不自量力!”紫蕺气哼哼道:“你巍宝山不过是蜀山派分支,蜀山派狂妄自大,覆灭之后,巍宝山暗中被招揽为天庭在凡间的人曹官。可你们越来越不知敬畏,仗着微末法术,就敢一个个贪得无厌,假借除妖之名横行凡间,作恶多端。” “说,先前出村的那妇人呢,是不是被你杀了?”紫蕺指着白衣男子斥问。 白衣男子脖子一梗承认了:“我听到她说要去找张屠夫,带人来看柳寡妇家闹妖精的事,当时我已经查到那……那宝物变化成猪食盆,我不想人多坏事,只好一剑抹了她。” 尽管刚刚被斥责,但多年的行为习惯,使得他不觉得抹杀一个村妇是个多大事,何况那村妇还有点小坏,嫉妒心强。 谢中节暗想:出村那妇人,莫不是杨三媳妇?说要去找张屠夫的,大概就是她了。 “看来你们巍宝山果真是没救了。不过也好,这样一来,我杀你也不会心软。”紫蕺冷哼一声:“你敢说,沐王府家的小娃娃一病半年,不是你巍宝山依仗法术使的坏?” 白衣男子心中惊惧,闻言更是腿打颤,想反抗又不敢。给沐璘小少爷施法染病,正是他亲自动的手,知道这事的,只有他和掌门师尊二人。 目前,掌门师尊正在沐王府接受宴请,因为午间他刚刚显露道术,出手医治好了小娃娃,攀上了沐王府的关系。 “和尚,你呢?”紫蕺偏头似笑非笑看向灰衣和尚。只见他微微合十,满眼真诚道:“宝物之事,佛祖已嘱咐贫僧一二,个中隐情贫僧不得而知,想来应是对贫僧的考验。” 意思很明确,派我来这个事,佛祖如来是知道的,倘若你将我击杀,如来说不得要向玉帝告御状,甚至直接找上九天玄女。 “如来就是个老鲫溜。你这和尚也是通透。”紫蕺不禁高看一眼这位还在苦修的和尚,也不避讳,道:“你佛家的小心思,别以为我不懂。望潮居士留下的法宝,天庭如鲠在喉,你们西天也如芒在背。都想毁了这法宝,又都不想背黑锅。” 像是自言自语,紫蕺抬头远望:“当年八百里狮驼岭上,金翅大鹏雕练成阴阳二气瓶宝物,硬是让孙大圣给钻破了,宝物从此被毁。大圣破阴阳二气瓶的法宝,是观音菩萨给的三根毫毛,那三根毫毛又是菩萨净瓶中三枚杨柳叶儿变的。大鹏可还是如来干舅舅哩。” 灰衣和尚低头沉思一番,抬头问道:“依尊使之意,望潮居士的法宝当如何处?现下法宝所在何方?” 紫蕺再次向灰衣和尚投去赞许的目光,心中暗忖:先问如何处置,再问法宝在哪里,这和尚不简单啊。谢中节在凡间命运多舛,不如帮他与这和尚结个善缘。 想到这里,便牵了谢中节小手进屋,道:“你二人也随我进屋看个究竟。” 堂屋正中摆有方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楼下内房无窗,光照不足,二楼又是竹编土楼,人走楼晃,所以,谢中节平日便是在正堂屋中读书写字。 “九变墨斗善能变化,先是变作木盆,后又变作木剑。就是你捡到的木剑。”紫蕺放开谢中节小手,又轻拍两下,笑道:“你看看你的文房四宝与之前可有不同?” 难怪自己捡到的木剑,见到赵四时莫名其妙不见。紫蕺如此问,谢中节好奇心大起,走过去笔墨纸砚都拿起看了看,最后将砚台放掌心掂了掂,道:“感觉比之前重。” 才说完,又“诶”了一声:“又轻了。” 谢中节的砚台是大宋传下来的一品清莲歙砚,方方正正,寓意为官清廉,为人方正。砚匣是谢清溪请人特地用云南香楠雕制的。 听他这一咋呼,一僧一道不用想也已明白,九变墨斗变化成了谢中节的砚台。 “知道它为什么名为九变墨斗么?”紫蕺目光扫向一僧一道,在和尚身上停住,不待答话,自己接道:“木料有弯有曲,墨斗打直线却永不变。”和尚听罢,若有所思。 “当时望潮居士大功初成,只点赋了它两缕分身灵性,第三缕始终未能成功。在感应到仙佛对妖的怨念并独自从九天下界时,它耗尽了第一缕灵性。”紫蕺继续说道:“它本海中之物,到人间后却来此远离大海的深山之中,即是为了表明无意介入神妖之争。” 和尚听罢,深深闭眼,半刻后睁眼道:“佛祖大智慧看到,它在山中偷学采药,偷学医理……” “偷学?那是偷学么?如来还要脸不?”紫蕺怒声打断他:“你们佛家讲相由心生,魔由心生,果真一点没错。如来心中没恶意,怎会生出揣度他人偷学的恶念?” 和尚听得脸红不已,却无法反驳。 紫蕺得理不饶人:“九变墨斗善学习,看到善,就学善,看到恶,就学恶。学到的善念居多,善就是直线,是准绳。恶念多,恶就是直线,是准绳。它学了医理,今儿偏还救了一个婴儿。” “那婴儿正是被你那禽兽不如的师弟所伤。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留在世上何用之有?”紫蕺越说越怒,手中幻化出飞剑,正是赵四木剑的样子,飞剑掠过,白衣男子身首分离。她再手指轻弹,一串火苗闪过,倒地的尸首化为灰烬,接着地面新泥翻涌,待泥土中灰烬消失殆尽,地面又平复如旧。 白衣男子灰飞烟灭,谢中节神色不变,依旧聚精会神听着。和尚也有定力,面色如常:“正因佛祖不明真相,这才命贫僧特来查验。既是善事,贫僧定当据实回报。” 紫蕺点点头,道:“在山中观看云起时,九变墨斗感应到自己再次被仙佛盯上,自觉在人间的逍遥与大自在将不复存。随即主动释放气息,土地神侦知后传信各方,称得此宝物,不论凡人神仙,也不论披毛戴角湿生卵化,均可增加四千九百年的修为,由此引人入套。” 和尚脸色未变,九天玄女的使者所言定然不虚,此前她说过,九变墨斗连玲珑宝塔尚且不敌,他自问法力不及玲珑宝塔。倘若自己真入其彀,定逃不过魂飞魄散。 “所以,它以第二缕灵性变化出七七四十九头猪来?”和尚一改之前的官腔,说话不再文绉绉。 紫蕺点点头:“他耗尽第二缕灵性,设一密诀,不管凡人的金银财宝,还是仙佛的法器法宝,只要放入自己变化而成的木盆,同样的财宝法宝便可源源不断生出。七七四十九次后,倘若贪欲不停,密诀便会失效,连人带物被套走,任你仙佛妖魔,转瞬灰飞烟灭。” 和尚不解:“听闻老君金刚琢,套走孙大圣如意金箍棒后,还可取出复用。这……这九变墨斗,咋就不管青红皂白,直接给灰飞烟灭?” 紫蕺听得忍不住咯咯娇笑:“先前说了,它初时只能学到一些看到的,听到的,并不能学全。要不然岂不是与老君金刚琢一般厉害?” 谢中节也似懂非懂笑了,问道:“但是,最后怎么是变成四十九头肥猪,不应该是金银财宝吗?” “正是你和你母亲,以及周边其他人改变了原来的定数。”紫蕺收起笑意,严肃起来:“你最先得到木盆,却因为柳氏猪食盆坏了,于是你把它送给了柳氏。柳氏心有大爱,她对猪好,出门前就把猪喂饱。你木盆送到她家,她直接空盆放到猪圈里,等到那肥猪饿了,去盆里找吃的……” “于是木盆就变出七七四十九头肥猪。”谢中节抢答。 “没错。后来,柳氏得到你母亲的指点,把猪肉分给众人,又要建学堂,让十里八乡的娃娃有书读。直到最后,法宝也没感应到贪欲,你们大家这才平平安安,没被套走。”紫蕺说到这儿,她也松了一口气。 “如今,九变墨斗灵性耗尽,除了自保,再无强大法力。”紫蕺看向和尚,道:“最关键的是,今后即便是我,即便是望潮居士本人,也控制不了它了。因为……” 紫蕺目光转向谢中节,一脸柔和道:“九变墨斗善学习,在你身边的时间久,受你因果力感染,他只能感应到你的心意。居士和我的口诀再无用处。” 说完两手上下交叠轻拍两下,对和尚道:“这小子是个凡人。九变墨斗既甘愿做一方清莲砚台,也算是与佛有缘,西方极乐世界想必能够接受吧?” 和尚合十行礼,恢复官腔道:“尊使一番好意,回去之后,贫僧当如实禀明佛祖。巍宝山道人行径去向,属天庭内事,我佛管四大部洲,天庭之事向来无暇顾及。贫僧法号妙莲,这就告辞。” 紫蕺收了结界,看着妙莲和尚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妙莲,呵呵,果然是个妙人,这倒有意思了。” 妙莲暗示她擅杀天庭在人间的摄理人之事,不会报知天庭,这是一个重要的表态。九变墨斗处置一事,她当然明白妙莲不可能替如来做主。 “所以,紫蕺姐姐,世间真有神仙,对吗?”谢中节抬头问道。 紫蕺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敢情我这讲了半天,你还不信是吧? “你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么?”谢中节似乎忘记刚才的问题,又提了一个新问题。 紫蕺怔住了,脸上许多复杂表情掠过,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果然是不开心的。”谢中节再次自己接话。 看他脸上若隐若现的同情心,她有股想揍他的冲动。好在她也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丝关心,于是心平气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妈说,做神仙不好。”谢中节指指赵四,又指指紫苏,示意他俩怎么还不醒,口中说道:“你看啊,牛郎和织女有两个小孩子,四个人都没有家。你知道他们有多想爹爹妈妈么?” “牛郎在凡间不是有个家吗?”她实在没法提织女的家。心里也叹道:是你在想你爹吧。 “我妈说,有爹爹在,有妈妈在,有宝宝在的地方,才叫家。少一个都不叫家。” “那叫什么?”她居然被带偏了。 “叫房子。”干脆利索的回答。 她再次怔住,回想起自己住的地方,那可不就只是个房子吗? 恍惚间,衣角被扯动,谢中节再次指指站着睡着的两人。 她抬手轻挥,忙用生气掩盖刚刚的失神:“又是你妈说。你妈还说了什么?” 第7章 北方有佳人 拨乱我心曲 “我妈还说,不能和女人讲道理。”醒过来的赵四接道,似乎不记得睡着过,好像连睡着前的一些事也忘了,吸吸鼻子大声叫道:“开饭咯,开饭咯,我闻到肉香了。” 酉时初,云南的太阳还斜挂天边,冬天要酉时结束才天黑。 果然,柳寡妇家那边有人高喊:“摆碗啦!摆碗啦!” 紫苏坚持要赶回家,走快点的话,天黑前能到家。二女离去,两个孩子直奔聚餐处。 第二天,谢清溪被沐王府马车送回己岩村。谢家在温州府永嘉县是当地望族,族里不少人在浙江布政司、温州府、永嘉县等各级衙门做官,甚至朝中也有人。 正因她出身官宦大家族,沐王府除了让她做女师,有时还让她指导礼仪。府上负责礼仪规矩的嬷嬷,可不会教懂文墨的女性社交礼仪。 自沐春后,沐王府一直人丁不旺,故对沐璘的康复甚为重视。昨日王府接待了巍宝山一行数十人,为示隆重,加上御史刚完成对云南都司的刷卷,府上索性借机宴请当地官员及家眷,谢清溪便被再次请出,对王府女眷的女子礼进行把关。 杨三媳妇的尸体夜里被发现,报官后查到死者是宝剑所伤,可疑人员的着装,与巍宝山一些没做道士打扮的弟子着装相同,之后案情不了了之。 元宵灯会上,谢中节偶遇柳寡妇的爹爹。柳老头已近风烛,见面就问:“前几天,你那九天玄李,云南都司买了几斤?” 谢中节奇道:“你怎么知道的?”随即恍然大悟:“哦,赵加淅告诉你的。” 柳老头笑笑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想不想让都司佥书也听你的?”都司佥书是都指挥使司的副职,有负责练兵的,有负责屯田的。 沐王府沐璘的爷爷沐昂任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同时执掌云南都司事。沐昂既是武将,又是诗人,谢清溪能从浙江绍兴府千里迢迢来到王府做事,便是友人举荐给了沐昂。 谢中节久在王府,这才知道都司佥书是个官名,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恐怕十几岁也不一定知道都司佥书是个啥。 见他跃跃欲试又不相信的样子,柳老头干脆道:“有种到我家陪我喝杯酒,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家伙经不起激,把心一横:“去就去,谁怕谁。”说完灯谜也不猜就跟柳老头走了。 正月底,己岩村来了一辆马车和三位陌生人,看打扮是一主二仆,问明道路后直扑谢中节家。赵四偷听到,谢中节管来人喊小舅。 来人在他家住了一晚,次日谢清溪母子二人被接走。过了几日,村民才从赵四口中得知,谢中节一家回浙江了。 大明正统九年三月十五,北京国子学一带的桃花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是花骨朵,不少人趁着休沐外出踏青。 国子学祭酒李时勉没等来皇上的批示,却等来了大理寺的正四品左寺丞商屹。商屹是来找李时勉要两位补员的。 去年,大理寺少卿薛瑄被司礼太监王振构陷下狱,多人被牵连,大理寺因此员额不足。 大理寺卿俞士悦因病已告假半月,另一位正三品大理寺少卿则是两日前称年老多病告假,是以整个大理寺实则是左寺丞在主持工作。 作为大明的最高学府和全国的教育管理机构,国子监去年开始扩建并改称国子学。国子学主官称祭酒,从四品。去年秋至今,李时勉已三次上书,请求退休,皇上一直没批。 洪武年间,官员奇缺,不少官员是从国子监太学生中选拔录用的。宣德后,科举顺畅,不再从太学生中选任官员。 前段时间,京中陆续发生命案,刑部匆匆结案,被大理寺驳回。紧接着,前成山侯王通失踪,再接着,回京述职的安远侯柳溥也告失踪,线索指向之前的凶杀案。 一时之间,朝野震动,皇上震怒,责令三法司严查,并由大理寺主理此案,顺天府从旁协助。 三法司中,都察院早就与东厂和锦衣卫沆瀣一气。薛瑄上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接连平反十数起锦衣卫制造的冤案。薛瑄被诬下狱与都御史王文向王振进谗言有关,此后大理寺与都察院更是水火不容。 刑部这边,尚书王质上任不到一年。去年刑部尚书魏源致仕后,皇上命廷臣“择老成有学、公廉勤厚者”出任,最后大家一致推举老好人王质接任。 王质在四川做过参政,每到一个郡县,都是不吃肉,只吃蔬菜,川蜀之地百姓于是称他“青菜王”。他虽短暂做过监察御史,也做过山东右布政使,可对查案一事却不甚了了。 故此,三法司中,刑部指望不上,都察院不扯后腿就算万幸了。焦头烂额之下,大理寺想到了求助国子学。 李时勉为官多年,两度被诬入狱,自然明白此事是个烫手山芋。接吧,肯定得罪刑部、都察院和锦衣卫以及王振,锦衣卫和王振倒也罢了,反正之前就得罪得死死的了。 可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不慎重点权衡是不可能的。马上要退休的人,万一晚节不保就不太值当了。 “四个,四个员额,暂以检校评事身份直接参与本次查案,案子审结后一一叙功报吏部。”见他沉吟,商屹不慌不忙加码。 国子学人才济济,李时勉德高望重,正直且节操蜚声朝野,受他推荐的人才如果能补充到大理寺任职,不亏。 李时勉顿时心动,国子学从大明建国初的近万人到如今的两千人,不少太学生是各地推举来的,家境都不怎么好,且能考中进士的不到三成。 那么多太学生的出路,也愁坏了他,朝廷和地方能补员的,他都会极力争取。这个案子风险不小,却能换来四个太学生的出路,到时报吏部去掉检校二字,就是堂堂正七品官员。 看到李时勉眼中光芒闪过,商屹商量的语气问道:“听说你们有位太学生,姓申,曾在浙江提刑按察司和温州府侦破过一些案件?” 李时勉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商屹真正想要的人是他。 明白过来后,点点头,他有些犹豫地道:“记起来了,申式南。如果他出马,说不定真能帮老夫找回脸面。不过,以他的才学,明年春闱之后,一甲不敢说,但二甲肯定没问题。” 李时勉第二次入狱,与薛瑄一样,是遭司礼太监王振构陷,被锁在国子监门前暴晒三日,幸得石大用、李贵、申佑等太学生联名上书,称“愿以身代荷枷”,并得朝中多位大臣斡旋,最终皇上得知,这才下令释放李时勉。 如果在太学生的参与下大案得破,确实会给国子学和他李时勉大大长脸。毕竟,皇上这次没点名锦衣卫参与,而是让大理寺主理。 从这点来讲,可以说国子学与大理寺都有共同的仇敌锦衣卫。 此外,商屹敢笃定李时勉会插手,还有一个因素,李时勉曾做过刑部主事,对于挑选什么类型的太学生参与破案,他心里有数。 “我给他办案主导权,我的人,以及顺天府的人,都听他的。事了之后,如果他愿意参加会试,不愿进我大理寺的门,空出来的名额依旧属于国子学。”咬咬牙,商屹继续加码。 在大明朝,参加科举,考中进士,被认为那才是读书人的正途。虽然太学生本身也有举人功名,但与二甲进士出身相比,实是天壤之别。 有本事的,肯定想要进士出身。一般的太学生,在有好的选择时,也会有自知之明,比如大理寺就不差。 那意思就是,申式南不要的名额,照样给到国子学,由他李时勉处置。 其实,商屹也是在赌。除了昨天有人举荐之外,他对申式南也基本不了解。申式南可能在浙江提刑按察司和温州府破过一些小案子,有点小名声,但还不至于名动北京,连他堂堂大理寺寺丞也晓其大名。 但他不得不赌,从刑部移交来的这个案子,他的人也是一筹莫展,涉案的人还是有爵位的侯爷,各方压力他快顶不住了。 既然如此,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当然,一个没有正式官职的人,是很难名义上主导案件查办的。但那不重要。 二人商定之后,一匹快马从西直门往西湖(今昆明湖)西南边的柳浪庄飞驰而去。 柳浪庄距西直门约二十里,水草丰沛,杨柳成行,黄鹂鸣翠,一排排的柳树也不知是前元哪位达官贵人种植的。 据说柳浪庄原名六郎庄,某年春,永乐帝看到这番水波荡漾,柳叶如浪的美景,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柳浪闻莺,于是有了现在这个名字。 庄外一片宽阔的草地上,十几位太学生准备比试射骑。按国子学号房编号抽签组队,每队各取一个代号,加了彩头,三三两两碰头商议后各自下注,好一通闹腾。 “惠直,你押谁?”人群中有人对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喊道。 “你们玩吧,我去那边走走。”背影高声答道,头也不回。 “算啦,别喊他了。有他在,其他号舍还敢玩吗?”有人嘟囔。 “就是,就是。他在哪组,哪组稳赢,那还有什么意思?”一位身材壮硕的汉子笑着跟风附议。这桃月时节,他竟然光着膀子。其他人听后都不再做声,显是默认了。 “李满仓,你是建州卫来的,你也怕申式南?”有人问道,语气不善,直呼其名。 被叫做李满仓的壮硕汉子能进国子学读书,岂会如寻常莽撞武夫那般轻易上当被挑拨?只见他正色道:“狐裘蒙茸猎城下,胡儿十岁能骑马。大明建州男儿与大唐营州男儿一样,十岁就能骑马打猎,最是敬重豪杰,惠直他箭术比我强,我这是拜服,况且他与我同窗,是友非敌,何来怕之一说?” 李满仓掐头留尾引用唐边塞诗人高适的《营州歌》,众人均是国子学太学生,自是读过这首名诗。 众人口中的惠直,是申式南的字。这申式南正是当初在沐王府呆过的谢中节。他今年二十岁,国子学中他年龄算是比较小的,众人习惯喊他的表字。 谢中节将满九岁时,小舅谢栖桐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把母子二人接回温州永嘉,之后谢家族人同意他改回父姓。在谢清溪的坚持下,名字也按当初他父亲的意愿,改为申式南。 谢中节改名申式南,本就是谢清溪同意回娘家的条件。 众人喧闹声中,申式南信马由缰,渐渐走远。涉水过了一湾浅溪,远处三匹骏马飞驰而来。申式南勒紧缰绳,停步观看,只见马上三人均为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身影翩若惊鸿,青碧披帛随风飞扬。 许是担心溪水路况不明,三马齐齐减速。申式南目不斜视,直直盯着青碧披帛女子看,三女窃笑不已,两人轻拨马头,与披帛女子微微拉开距离。披帛女子倒也大方,与他明眸对望,眼波流淌中,丝丝羞怯如花瓣入水,盈盈轻笑间与他擦肩而过。 缕缕微风拂来,申式南嗅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少女体香,顿时心跳加快。 沉醉片刻,申式南拨转马头,催马涉溪追上披帛女子,道:“北方佳人,乱我心曲。我是国子学太学生。”说着摘下国子监腰牌强塞到女子手中,随即策马狂奔而去。 好在女子似有感应,马行缓缓。 申式南一阵狂奔后,马儿驮着他不知不觉回到众人之中。恍惚中,有人推推他:“式南兄,你怎么啦?快下马,博士在那边等着你,说有紧急公务,召你我即刻回城。” 国子学逢朔望各有两天休沐日,申式南等十几人相约踏青,在值班生那里有报备。这次出城,动用了国子学的马匹和弓箭,是需要监丞同意的。 说话的叫胡观,太原府学举荐来的,是申式南同窗好友之一。 其他人继续踏春赏花,二人随博士回城。如李时勉所料,申式南果然并未推辞,也不在乎名份,表示明年会试才是重点。本来他也不指望能主导查案,但老师既然已经替他争取到,自然不再客气。 第8章 朝中争论:征讨还是弃置 李时勉点了两人与申式南和胡观一道,四人随等候在国子学的右评事来到大理寺,出面的是一位正六品寺正,名叫周历。 看完卷宗,听完周历的介绍,申式南才知案情比传言的复杂。 第一个案件发生在去岁腊月廿九,死者被发现路人时整个人早被冰冻住,身无寸缕,一柄拂尘插在脑后发髻上,跪在交趾胡同口。现场出现拂尘,加上死者下身残缺,顺天府很快查到死者身份,正是太监马骐。 永乐年间,马骐时任交趾监军,后有奉命到交趾做采办使,负责采办金银、珠宝、香料等。宣德三年,马骐以激变一方之罪下狱,正统四年获释为民。 第二个案件发生在正月初十,死状同样是呈跪拜姿势,不过跪拜地点是菜市口,身上衣服完整。两名死者都是马骐的随行人员。 三名太监都已被贬为平民,加上马骐等人名声臭烂,顺天府无意用心追查,是以刑部也草草结案。 第三起案件却有些奇特,元宵日一大清早,杨荣第六子杨贵通双眼眼珠被掏空,绑在正阳门北面靠近米巷的路边大树上。人没死,身前一左一右两条白布,右边布条上写有“父债子偿”四字,左边布条上是“荒服疲家”四字。 第四起案件也发生在元宵当天,时间却是晚上,涉案人为杨士奇次子杨道禾(注:杨士奇次子实为单名一个字),人被绑在东市,左手小指被斩断,人无大恙。 右边白布血书“父债子偿”,左边白布血书“尾指荒乎”四字。 与前面两起凶杀案和两起伤人案不同,第五起案件是失踪案,失踪者为被夺去爵位的王通。永乐十一年,王通获封成山侯,洪熙元年,王通掌后军都督府,加封太子太保。 宣德元年,王通率军征讨交趾叛军黎利。宣德三年,王通遭弹劾以死罪下狱,同时被夺去世袭诰券,被抄家。正统四年,王通获特释为平民。 第六起也是失踪案,失踪者是现任安远侯柳溥。柳溥武将出身,本来镇守广西,年末回京述职,正待启程前往广西之际,人却不见了。 王通与柳溥失踪的时间一前一后,前者三月十二日失踪,当天,皇上亲临国子学视察,听李时勉讲解《尚书》听了一个多时辰。高兴之下,第二天就命人给李时勉送了很多赏赐,时隔不久,便接报前成山侯和现安远侯失踪。 一下子两个侯爷失踪,两个阁臣后人被绑示众,明显是挑衅朝廷。 “刑部的卷宗并没有提到二杨的两起伤人案,这两份卷宗是谁调来的?”申式南问。 “左寺丞商大人从顺天府调来的。”大理寺寺正周历虽然不解,但还是恭敬回答。 二杨被伤害,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当务之急不应该是尽快找到失踪的安远侯吗?想到此处,周历心中对商屹找来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学生不由大失所望。 但没办法,商大人交代了,要全权听命于他。 “周大人,卷宗里柳侯爷的履历比较简略,看不出他与王通有何交集,这一点不知你是否了解?”所有卷宗语焉不详,申式南不由皱眉问道。 “前日午后皇上命顺天府和刑部将案件移交,大理寺昨天才接手此案,暂时还未查到这一点。”周历答道。他心里也委屈,深入一线查案本来就不是大理寺的主要职责。 申式南沉吟片刻,道:“周大人,咱们这就去会会杨阁老,有劳大人带路。” 周历见他并无不悦,心下正自松了一口气,猛又听得他说要去会会杨阁老,不禁吓一跳,忙问:“哪位杨阁老?” 申式南哈哈一笑,道:“三位阁老中,杨荣杨大人和杨士奇杨大人均已仙逝,唯一在世的,除了当朝杨溥杨大人还能有谁?” “啊?这……”周历不禁为难起来。杨溥身为首辅,岂是他区区六品官想见就见的。 “周大人不必为难。我且问你,大理寺是不是奉皇命查案?”申式南问道。 “自然是奉……”周历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既然是奉皇命查案,杨阁老身为首辅,自会维护皇命。莫非你忘了,被伤二杨的供词有提到,凶犯曾当面辱骂三杨?咱们只管上门,杨阁老必不会让我等失望。”申式南一脸笃定,他已经看出,被伤二人的供词有改动痕迹,此中必有隐情。 本来,这类被伤案件,只要事主不追究,没人会在意,更不会费尽心思去追查。正因如此,供词被改动的痕迹都懒得遮掩。 “周大人,咱们此去,人不宜太多。顺天府一人,大理寺一人,再加上胡观和我四人即可。”申式南见他被说动,又叮嘱道:“另外,此案关系甚大,恐不是一日两日能查清,周大人可否给我一个腰牌,以免诸位不在场的时候,便于我等临机处置?” 太学生经常被六部等抽去清查黄册,载有本人姓名的国子学的腰牌作为身份证明还是极为重要的。可他也没想到,腰牌刚给了那位青碧披帛女子,就被抽调来大理寺查案。没有腰牌,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可是寸步难行。 “请放心,四位的临时腰牌商大人已经交代制作了,明日就可以领到。”周历道。 既然是联合办案,顺天府、刑部都有人在大理寺临时办公室值守,都察院的人却是托词不至。 四人来到杨阁老府上,已是哺时将尽。通报之后,果然如申式南所料,联合办案组四人如愿见到杨溥。 四人身份在门房通报时已说清,其余三人看向申式南,均瑟瑟不语,对面坐着的那可是当朝首辅啊。 申式南单刀直入,朗声道:“杨阁老,我等此行只为讨教一个问题。据涉案人供称,伤人凶犯屡次怒骂以荒服疲中国,对我大明重臣阁老亦颇有微词,我等不明所以,敢情阁老解惑。” 周历心中暗道:这太学生不简单啊,明明供词中三杨被骂得狗血喷头,在他嘴里却变成颇有微词。 杨溥眼中精光闪过,沉思片刻,道:“不怪诸位不知,此事确系牵涉重大。也罢,诸位乃我大明忠臣,又牵涉案情,告知一下也无妨。” 随后轻叹一声,道:“宣德三年,成山侯王通,安远侯柳升等与交趾叛军相继战败,消息传到朝廷,朝中意见分成两派,有的支持武力讨伐,有的支持放弃蛮荒之地。” 抿了一口茶,他又缓缓说道:“出于国用考量,二位杨大人提出,不宜以荒服疲中国,主张弃置交趾布政司,并力压群臣,说服先皇下诏,最终我大明撤出交趾。唉……” 四人不知杨溥心思,以为真是什么隐秘的军国大事。事实上,当年朝廷要放弃交趾的消息,即使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更别说当初参加廷议吵得一塌糊涂的众臣,彼此心知肚明。 但不管怎样,至少解开了荒服之谜。申式南更是确认,各个案件之间那条隐秘的关联就是交趾。他相信,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必有收获。 从杨府出来后,四人吃了点东西,便又匆匆赶往柳府。杨阁老刚才提到安远侯柳升在交趾吃了败仗,这下柳溥与王通交集终于找到了,那就是柳溥的老子柳升。再结合二杨的父债子偿,凶犯动机已经有了大概。 遗憾的是,杨荣第六子事发没多久就变卖家产,离京回了老家,杨荣辞官归乡后,杨府就长子和六子留守。 杨士奇本来去年就辞官,却不知什么原因滞留了一段时间,次子杨道禾小指被斩后,一家人匆匆回乡,没多久杨士奇就离世。 其中必然有隐情在,可惜二人已归乡,相关线索也无从查起。 到达柳府时已经天黑。柳溥的夫人接待四人,再次说起柳溥失踪当天的情况。 柳溥是本月十三日巳时出门,说是有故友约至府上饯行,因他十五日即将返回广西。 到了晚间也不曾见人回来,正好听到传言说王通也告失踪,柳府这才向顺天府报官。 卷宗记载,王通十二日午后出门,半夜报官至顺天府。王通已经被夺去爵位,加上失踪时间还短,顺天府没有重视。 直到十三日午后,王通之子王琮再次报案并使了点银子,顺天府这才立案,发动捕快找寻。 “最近几天,府上周边可有发现不同寻常的地方?”申式南问道。 “下人们都问过了,说是没有变化,就连这一带讨饭的也都是以前的人。下人也都是老样子,没有告假的。”柳夫人究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也会想到这些方面。 “侯爷应何人之约,是他没告知你,还是你没问?”卷宗有顺天府当时的问询记录,柳夫人、太夫人以及子女均说不知晓。太夫人即柳升之妻是二品诰命夫人,身体还健朗。 听得此问话,柳夫人不禁多看了一眼他,似乎在奇怪怎么问话的不是之前来过的寺正,而是这位看上去太过年轻且没有穿官服的人。 “老爷驻守边镇,平日只与同僚往来,我等妇人从不干涉老爷的军国大事,府上的用度老爷也基本不过问,是以老爷没说,我也没问。”柳夫人答道。 “最近一年半年,侯爷以及府上其他人可曾与人结仇?”得到的回答仍是摇头。 “老侯爷呢?老侯爷生前有没有熟悉的仇家?”见柳夫人还是摇头,申式南也头疼了,这完全没头绪啊。二杨那边,人家明显指出,是父债子偿。 他最后提出看看侯爷的书房,柳夫人看向穿官服的寺正和顺天府捕头,二人只作不见。侯爷虽然是武将,可平时也有一个书房。为了找到老爷,看就看呗。 书房很简单,没有悬挂书画,倒是挂了两副弓箭和一套盔甲,甚至没有看到砚台,可见侯爷平时基本不写字。 “盔甲是我爷爷的,这副弓箭是罗通伯伯送的,说是交趾带过来的。”带私人查看书房的,是柳溥的小儿子,见申式南仔细看盔甲和弓箭,便主动开口介绍。 “嗯,交趾?”申式南不由留意起来。 等问清楚,才知罗通是永乐年间的进士,做过四川道御史,曾弹劾都指挥使郭赟。 后因三大殿失火被牵连,转任交趾布政司清化府知州。宣德二年,黎利叛军围城,罗通趁敌兵力空虚,率军突袭成功,之后固守清化府,叛军久攻不下,不得已只好退兵。 罗通回京后任兵部侍郎,之后被上司即兵部尚书告发贪污而获罪下狱,再之后被贬广西做一个小小闸官,后来又调任东莞河泊所官。 “我爹爹说,罗通伯父不是贪官。前几天,罗通伯父还收留交趾匠户,还出钱给他们买肉买菜。”柳溥的小儿子年纪约十七八岁,眼睛透亮看着申式南认真地说。大概是觉得申式南也在认真地听他说。 又是交趾!申式南决定去罗通家碰碰运气。 罗通家远没柳府气派,只是一座普通的宅子。得知四人来意,罗通坦承十三日上午正是他约的柳溥,两人午饭时都喝了点酒。 “他说午后还有一位故人有约,我午后也有约,就喝得都不多。午时一过他就走了。我也是你们来了才知道他失踪的。”罗通说。 作为好友,柳溥失踪两天了他也不知晓? “他去了哪里你知不知晓?”申式南问。 罗通先是摇头,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便道:“他似乎提过冯大人,说冯大人酒量好,我不服,争执过几句。” “可是太仆寺少卿冯大人?”顺天府捕头笑着问道。 “正是。太仆寺听令于兵部,先前我二人也曾相识。”罗通答道,似乎在暗示他曾任过兵部侍郎。 感觉到申式南不解的目光,顺天府捕头解释道:“太仆寺少卿冯大人好酒,我们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久闻其名。冯大人有孟尝君之风,酒友遍布三教九流,小人和五城兵马司一些酒量好的兄弟,曾多番有幸陪冯大人畅快大醉。” 第9章 樟花零落遍前溪 听他如此一说,申式南知他定然也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错。 “与侯爷分别后,你去了哪里?可有人证?罗大人请放心,我们只问案情有关的。”申式南按流程排查。 罗通沉思片刻后,决定实话实说,道:“我与都督佥事曹俭曹大人有约,我二人从申时喝到戌时,到昨日午后我都是昏沉的。此事曹大人可作证。” “听闻你前几天收留了交趾匠户?”申式南继续询问。 “是,我看他们挺可怜的,就动了恻隐之心,能帮一点是一点。是一家四口人,永乐爷命人从交趾带来的,那一家人的家乡,正是我就任过的清化府。后来朝廷弃置交趾布政司,他们一家日子更不好过。不过,昨天他们一家就去主家做工了。只说交趾同乡介绍的,我也没细问。” 罗通能考中进士,自然也是思维敏捷之人,索性把信息说全。 四人临走时,罗通又道:“那匠户提过,工部的姜一山姜大人对他们交趾同乡有颇多关照,说不定姜大人知道的更多。姜大人是交趾人,曾在南京国子监读过书。” 路上,胡观提出疑问:“罗通有人证的话可信么?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他竟然说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失踪。” 申式南看向捕头和周历,二人微微点头,周历解释道:“基本可信。他找都督佥事曹大人喝酒,是想让曹大人举荐他。” 说白了,他在一门心思跑官,不关注其他也就说得通了。 冯大人家不在官署附近,四人提上灯笼,骑马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 此时已是戌时正,冯府五进的院落居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可是一品大员都不一定住得起的院落。 得到消息的冯大人亲自将四人引进正堂会客厅,下人端来热茶和糕点。 众人落座,冯大人解释道:“哎呀,各位大人,多有怠慢,多有怠慢,今晚刚好有个诗会,府上难免闹腾了些。若不是各位大人公务在身,真想现在与诸位才俊携手共醉。” 太仆寺管天下牧马政令,太仆寺少卿那是参与朝议的堂堂正四品大员,在场的联合办案组成员,仅大理寺正周历有品级,正六品。 顺天府捕头如果不是由通判兼任的话,也是没有品级的。申式南和胡观都是临时抽调的检校评事,吏部下文之前也是没有品级的。 可这位据说姓名有些纤柔的冯阿敏冯大人倒好,把所有人都称为大人,这在等级森严的大明朝,是难以想象的。 不得不说,这位特立独行的冯大人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申式南和顺天府捕头还好,没有太多惊讶。周历和胡观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称:“下官惭愧,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 申式南有些好奇:“冯大人,在下国子学太学生申式南。刚才匆匆远观一眼,见众人都是年轻人打扮,冒昧请问,这是个什么诗会?” 京中青年才俊,大半就在国子学,尤其申式南和商辂等好多太学生都是乡试第一名,自是各个小有名气。 按说,这样的年轻人诗会,他不会没得到邀请,是以有此一问。 冯大人脸现惊喜:“原来是式南兄,难怪如此丰神俊雅,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你在府学大门题的长联,端的是胸怀天下,大气磅礴。更难得的是,磅礴奔腾的气势中,还有民生万物和风细雨的清冽气息。” 这评价够高了!其余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羡慕和重新审视的惊讶。 申式南连忙起身行礼:“学生愧领冯大人高评!当时年少气盛,同窗好友鼓动之下,纯属执笔胡闹之作,现今想起一回,后背就要汗水打湿一回。” 他说的是实话,是真的汗颜,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拟的那副长联写的是什么了,更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冯大人也知晓这事。于是自我安慰:李白就经常忘记自己写过的诗。 冯大人摆摆手,哈哈笑道:“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年少气盛好啊!气不足,诗文难免软趴趴,不值一读。年少不气盛,老来跟子孙吹牛都吹不响。” 申式南知道他引用的是《沧浪诗话》里严羽的论述,不由对这位冯大人的格局甚为心折。 冯阿敏笑罢回到正题:“府上今晚的诗会,是族中年轻人自己玩玩的,效仿的是李太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不过,稍微扩大了一下,族中子弟母族那边的年轻人也都来了。” 正事要紧,申式南连喝了两口茶,问道:“冯大人,公务在身,打扰莫怪。前日,也就是十三日那天,柳侯爷是不是与你有约?” 冯阿敏一愣,道:“对,侯爷他找我谈广西马匹的事。不过,约是约好了,但他没来。” “没来?也就是说,前日午后你没见过他?”申式南追问。 冯阿敏点头“嗯”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对方爽约,你就没找他问个明白?”再次追问。 “我以为他先前说上门拜访只是客套一番,也就没往心里去。”看了看老熟人刘捕头,试探着问道:“侯爷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见申式南点头,顺天府刘捕头把柳溥失踪一事简单介绍了下。 冯阿敏端起茶盏,沉思了一番,道:“此前我就与他说过,不必来找我,征讨蛮越是朝廷大事,湖广都司要的马匹,我这里肯定只多不少。” 涉及案情,公对公的事,他没必要隐瞒。柳溥掌征蛮大将军印,以总兵官督湖广都司,这事卷宗里有介绍,四人皆知,不算机密。 轻啜一口香茗,冯阿敏又补充道:“这几日,我连襟在府上小住,过几日他便要远赴播州宣慰司任宣慰同知。我连襟是杭州府钱塘县大族,久在贵州承宣布政司任职,此番又要举家赴任,我便告假三日,每日与三五好友欢饮,是以没关心外界。” 涉案问询的话是要记录在案的,他收起了平日洒脱不羁的谈吐风格。 谈话间,申式南突觉尿意袭来,两腿不由自主夹紧。冯阿敏眼光老辣,叫来下人带他去茅厕。 冯府院落有水榭亭台五六处,茅厕有点远。路上,前面引路的冯府下人,突然被后面奔来的一个少女推开,下人不敢说话,只是低头退让。 申式南全身心对抗尿意,只看到一个水红身影风风火火一晃而过,顿感一阵好笑,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比我还急。 申式南带着释放后的快意走出茅厕,刚才引路的下人已不见。心想可能是冯府夜宴,人手紧张之故,也就没在意。 四处观望一番,凭着来时记忆寻找返回北厅的路。哪知走了一段后发现四周完全陌生,连路旁挂着的灯笼都没有了。 只怪刚才紧忍尿意,没太记路,不得已返回茅厕附近的岔路口,重新走另一条道。 行止间穿过一片竹林,连廊十步开外的花圃处人影绰约,申式南止步望去,只见那个水红身影悄悄走向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水红身影靠近后,娇呼起来:“噫诶,樟落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是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清脆如枝头黄莺鸣叫。 红衣少女随即声音放低,嘻嘻笑道:“哦,躲在这思念心上人呢!谁啊?不会是今天给你腰牌那位公子吧?”说着伸手去呵痒痒。 没有意料中的笑闹,只有一声轻叹,随后是淡淡吐出的两个字:“别闹。” 红衣少女意识到不对劲,不再嬉闹,静静地陪着。沉默了一会儿,少女忍不住道:“我说樟落姐姐,你思念申公子那就思念你的呗,可别把我家海棠花都摘光了。” 被叫做樟落姐姐的少女停下摘花瓣的手,两人无言,默默看着眼前的海棠花。 “真是那位国子监的申公子啊?”先前说话的红衣少女似是意有不甘,一心只想得到姐姐的确认。 兴许是因为国子监去年才改名国子学,红衣少女还是习惯叫以前的名字。 半晌,才有个声音轻轻说道:“你说,腰牌要怎么还给他?” 这回轮到红衣少女不说话了,她找了块石头坐下,左手支起下巴,喃喃说道:“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唉,可怜的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让我相思入骨的人呢?” 两人各想心事,远处呼喝声不止,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就在这时,一声咳嗽响起,有男子脚步声靠近。背影少女不动声色,依旧默默看着眼前的海棠花。 红衣少女却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直呆呆看着来人,同时右手指不停地点姐姐的细腰。 “在下太学生申式南……”听到声音的背影少女肩头一激,迅捷转身。 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表姐叫钱樟落,香樟的樟,落花的落。公子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反应过来的红衣少女很快进入红娘角色。 “啊……我在大理寺做检校评事,是临时的。刚才与其他同僚一起来,他们在北厅谈话。”他不得不解释一下,大明朝真有检校这个官职,而他的这个检校评事跟唐朝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一样,属于临时代理的官职。 他代理完了要回去考进士,有的人代理完了会转为正式官职。 “北厅?我爹爹也在?”红衣少女追问。 “如果冯阿敏冯大人是你爹爹的话,那么,他也在北厅。”申式南道。 两女听得一笑,红衣少女道:“公子说话真有意思。我叫冯苞苞,我找我爹去。” 走了六七步,她转身问:“谈的是公务?” “公务。”点头给她一个肯定。 “那我先去诗会。”说着蹦蹦跳跳走了。 “白水汪汪满稻畦,樟花零落遍前溪。你的名字真有意境,我碰巧读过宋朝的这两句诗。不过,不记得作者是谁了。”冯苞苞走远后,申式南没话找话。 钱樟落浅浅一笑,眼中闪过一道光:“不记得才正常,说明你尽想着江村美景了。”知道自己名字由来的不多,眼前“碰巧”有一位。 “前樟后楝是江南庭院一贯的风格,莫非你老家是江南一带的?”水到渠成的小小试探。 “对啊,我小时候在钱塘江边长大,不过,十来岁又随我爹爹到了贵州布政司。”钱樟落道。 钱塘?贵州布政司?听到这几个字,顿时想起冯阿敏的话,接着又想起冯苞苞喊她表姐,申式南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门,道:“我怎么这么笨!你爹爹和冯大人是连襟?” 钱樟落吃了一惊,问道:“是呢。你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谁开的头,两人肩并肩走在了院里的花径小道上。 申式南眼神暗淡下来,道:“冯大人刚刚提起过。”稍稍思考后,他是鼓起勇气,停步看向她,缓缓问道:“这么说,过几天你也要动身去播州宣慰司?” 他停步时,钱樟落自然而然同步停身。她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呆了一下:“我……” 是啊,她这一走,两人可就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会去找你的。等明年春天我考完会试,我也要去南方任职。”申式南突然又开心起来,激动地说道:“我的名字出自《诗经》,王命申伯,式是南邦。我相信我可以的。” 钱樟落也笑了起来,不过,她是想到了其他,有了自己的决定。 “今天公务在身,同僚还在等着。我得走了,明天后天,我再来看……看看冯大人。”有了计较之后,申式南痛快做出决定。他得用心尽快查完案子,好一心一意准备考试。 “嗯。公务要紧,你去吧。我这一久都会跟表妹在一起。”钱樟落浅浅一笑,顿了顿又道:“腰牌我没带在身上,过几日再还你。” 看着申式南走远,她从袖里摸出那枚国子学腰牌,手指轻抚申式南三字。呆立片刻后,满心欢喜向诗会人群走去。 第10章 香粉店女掌柜 再次寻路回到北厅,常规问询完成,周历等早已等得不耐烦。 四人出冯府回到大理寺官署,刑部派的人已经下值回家。不一会儿,值守衙役来报,安排在王通和柳府的暗探均未发现异常。没多久,四人开了一个案情分析会。 “失踪案没发现尸体,这么久也没人送来绑票信息,说明作案者要么不着急,要么不是为了求财。好消息是,柳侯爷和王通可能还活着。各位怎么看?” 见众人均不发表意见,申式南只得自己继续分析:“各位,这个案子的诡异之处在于,似乎好多人都清楚,或者说猜到了背后的原因,可我们几个还一无所知。” “从首辅大人和罗通大人或明或暗透露出的信息看,案子可能涉及多年前的朝议之争,即交趾布政司是保还是弃。” 他敲敲案首,道:“我们已经在局中,案子破不了,每个人都难逃罪责。案子破了,但如果某些关系处理不好,我们依然可能会得罪一半的朝臣,其中可能就有你们的上司。” 说完看向三人,三人面面相觑。“申老弟,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左寺丞商大人已经交代,只要是案子有关的,整个大理寺都听你的。”周历率先表态。 他不是傻子,申式南说得没错,案子的诡异之处,他也隐约感觉到了。 申式南对线索的追查,对首辅大人的不亢不卑,以及冯大人的评价,他都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中,他对这个太学生的观感已经大为改善,连称呼都变了。 “来之前,我们通判大人也交代过,此案顺天府一切唯大理寺马首是瞻。”刘捕头一只大手拍拍腰刀。 胡观没说话,左手握拳放至心口。 “目前这六个案子可以合并调查,二杨案虽然难追查,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参考。马骐案内官案属于明显的惩处类复仇案,尸首跪向交趾胡同,表明是要他向交趾人认罪。” 顿了顿,申式南继续说道:“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作案者可能是这三类人:一,交趾人,二,坚持要保留交趾的文武官员,三,民间同情交趾的各类人。也就是说,作案动机是复仇,是惩处。” “接下来我们分析作案者。王通和柳侯爷都是武将出身,相信一两个普通人要放倒他绑架他不那么容易。失踪的时候是白天,如果有打斗,惊动周围百姓的可能性极高。所以……” 他突然指向胡观,道:“你来说说,作案者有什么特点?” 胡观楞了一瞬,清清嗓子道:“第一,作案者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可能是一个团伙。第二,这个团伙当中,要么有武力高强的人,要么,有懂下毒或下迷药的人,否则没那么容易制服两位武将。第三,他们有马车牛车手推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否则不可能把人藏好带走。” 胡观一口气说完自己发现的三个推理,然后感激地看了眼申式南。 申式南会心一笑,胡观比他先到国子学,两人号房相邻,胡观对他颇多关照。 这次李时勉推荐胡观到大理寺历事,他知道胡观有意留在大理寺任职。让他多表现,亮眼之处就会写入大理寺的报告。 胡观经常以大唐神断狄仁杰同乡自居,平时也会读大宋提刑官宋慈的着作《洗冤录》,一有空就找人交流心得,所谓交流,其实就是单方面听他讲。可惜除了申式南,极少有人愿意与他交流。 “分析得好。”申式南赞道:“我补充一点,如果是马车牛车,那么可能同一驾车在涉案的六个地方都出现过,因为普通人家不可能随便拥有马车牛车,作案者有六驾马车牛车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是手推车,可能需要两三个人在场。基本上可以排除轿子,因为轿子一旦出现,不管是官轿还民间私轿,都比较惹眼,容易被人记住。” “有没有可能是收夜香的车?”周历提出观点。 “不大可能,时间对不上。侯爷失踪的时候是下午,那个时候出现收夜香的人不正常。”刘捕头摇头否定。 “两位大人分析透彻,思虑周全。”申式南祭出高帽子,继续说道:“如果咱们刚才的推理成立,那么,涉案马车牛车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这些地方,需要合理的、不会让人生疑的理由,作案者也需要合法的掩护身份。” “故此,我们接下去的调查,一是顺天府要发动全城捕快和你们的暗桩,特别留意符合作案特征的人和车,尤其是交趾人。二是大理寺和刑部要继续筛查六个案件的关联人,一方面是找出嫌犯,另一方面是找到有交叉的同类人。我相信这个团伙不会就此罢手,他们还会继续复仇,也就是说,还可能会有人被惩处杀害或者被绑走。”既然大家已表态,申式南毫不谦让安排起来。 “找到同类人,我们就能提前埋伏,一举抓获作案者。明天我们继续追查王通家的线索,找工部姜一山姜大人了解交趾匠户的一些情况。另外,我可能还需要再次拜访罗通,以便了解当初交趾那边的情况,尤其是宣德年间明军战败失利的真相。”他感觉联合破案小组需要看到希望。 三月十六日,清晨,申式南、胡观和刘捕头及四名捕快敲开了王通家门,王通的儿子王琮负责接待。周历上午留守大理寺,协调各方资源,查找申式南说的同类人。 王通被削去爵位,住房只是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据王琮讲述,王通是十二日午后出门就没回家。但出门去做什么事,见什么人,王琮并不知情。 不管什么问题,王琮都很配合。“不瞒诸位,父亲近年来一直在活动,希望能继续为朝廷效劳。”这是王琮的原话。 这话都敢说,说明他是真急了。没办法啊,他老子能继续当官,他才能有好日子过,不急不行。 申式南问了一些王通当年在交趾的情况,王琮只是推脱不知。 “王琮,你可想好了。内官马骐和他的手下正月里被杀,仵作验明,是赤条条跪在冰天雪地里活活被冻死的。马骐与你父亲当年同在交趾替先皇效命,如此下场,大理寺没有排除你父亲也被报复的可能。如果你知情不报,我们也很难追查到嫌犯,后果你是懂的。”申式南不得不给他点压力。 “这……这……交趾的事,我是真不清楚啊。”王琮也吓得不知所措,苦着脸道:“这也太不公平了,这些贼子不敢动陈智,不就是因为陈智那老小子又当上了指挥使吗?” “陈智是谁?”申式南问。 “他?他在交趾连吃败仗,被先皇夺去爵位,之后我父亲接掌征夷将军印。哪曾想,先皇驾崩后,他又当上了指挥使。”王琮兀自愤愤不平,道:“那些贼子欺软怕硬,不敢找山寿的麻烦。明明山寿他才是罪魁祸首,可如今他在云南、四川管着银场,逍遥自在。” 申式南冷笑,心中暗想,那几位恐怕都是一丘之貉。 “山寿又是谁?”他冷冷问道。 “山寿他……”王琮突然醒悟,他这番牢骚要是传到当今皇上耳里,怕是没好果子,是以闭嘴不敢多说,只是嗫嚅着道:“他是当初接替马骐的监军。” 王通家没有更多线索后,一行五人往工部赶去,两名捕快被安排去陈智家里盯着。这趟收获不小,起码从王琮嘴里得知了两位同类人。 在工部官署门口,五人被顺天府另派的捕快拦住,告知东城新发命案,死者是内官山寿。 昨晚的案情分析会定下了今天的查案行程计划,刘捕头已叮嘱手下,有事可到这几个地方找他。 五人吃惊不小,刚刚才从王琮嘴里得知,山寿在云南、四川管理银场,怎么转眼就死在了城东?当即上马赶往现场。 现场在一个丁字形路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仵作也是刚到,正在查验死者口鼻。死者山寿衣着完整,后背中箭,扑倒在路中间一辆手推车上。 之所以能快速确定死者身份,是因为钉在死者背上的箭端,有一拃多长的白布条,上面写着两行共十六个小楷字——“太监山寿,祸乱大明,诛此奸贼,替天行道”。 申式南上前,伸手拔出箭枝。仵作不认识他,正要呵斥阻拦,被刘捕头眼神制止。 “剥掉他衣服。”申式南看向仵作。刘捕头抢先一步,亲自动手剥开死者衣物。 “记,箭中左胁,入肉六分,伤不致命,箭头黑紫,伤口微溃,隐有腥臭。死者双唇青紫,口溢白沫,初判死因为中毒。”申式南开口道。 仵作愣住:这小子谁啊,抢我饭碗也不提前说一声? 刘捕头呵斥道:“愣着干啥?还不快快记录,这是大理寺的申大人。” “你闻闻,看看,这种毒可有印象,是否认识?”申式南再次看向仵作,道:“你接着验,注意观察死者眼珠和指甲。” 片刻之后,仵作报:“死者确系毒发身亡,此毒不曾得见,不晓其名,疑为毒树汁液浸泡。推测死亡时间为一个时辰前。”兴许是受官方公文影响,仵作说话半文不白。 一个时辰前,那个时候天蒙蒙亮没多久,除了菜市,其他早市都还没开张。 听罢申式南再次拿起箭枝端详,然后从死者扑倒的位置看向后方。 “这不是军中制式羽箭,死者伤口是从后背右上方斜向左边。”申式南挥手召来刘捕头和胡观,道:“这是丁字路口,如果我与死者同样的站位,后面是两排店铺,疑犯应该是从我右边的二楼窗口射出此箭。走,去那边看看,让捕快去把山寿的家人和随从找来。” 二人点头赞同,胡观有话想说,但见申式南已大步走开,只得闭嘴跟上。 刘捕头召来七八名捕快,吩咐他们去打听山寿的家人和随从,随后快步跟上申式南。 走了七十步,申式南退向另一侧的店铺,面对之前说的右侧店铺,站定抬头看。 左边一家是香粉店,卖的是胭脂水粉等,天气转暖,店里客人不少。中间一家是酒铺,但这会儿店门紧闭。右边是一家茶铺,装修考究,客人不多。 申式南抬脚进香粉店,见其他几人要跟上来,他急忙阻止,道:“刘捕头,你找人问问这家酒铺主家在哪,把人带来。胡兄你去对面以及右边的茶铺问问,最近两日,这家酒铺有何异常。记得不要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意。他们不是疑犯。” 身后这些凶神恶煞的捕快要是像平时那样,冲进店里就趾高气扬把店家当嫌犯问话,店家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到时候,这些店家不使上点银子,怕是别想再好好做生意。这种风气他也管不了,毕竟捕快的生计,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就是靠这样那样的敲诈勒索。 “唉,能阻止一个是一个吧。等我坐上知府位子,才有可能扼杀这种风气。”申式南暗暗叹气,摇摇头,抬步进了香粉店。 店里居然是位女掌柜,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掌柜眼尖,申式南带着捕快在店门前张望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心想坏了,这几日的生意怕是白做了。 心中紧张,悄悄走到门口一探究竟,却正好碰见申式南支开捕快,并叮嘱众人不可扰乱店家生意。 等他转身进店,女掌柜已经回到柜台后,悄悄打量这位装作客人的人。 店里的三五位客人也感觉到了外面的不寻常,匆匆都走了。 女掌柜奇怪,这人没穿官服,也没穿捕快的皂服,偏偏那些人都听他的。 更奇怪的是,香粉店极少有单独的男顾客,可他偏偏看得很认真,比女子还像顾客,一点也不羞,不怕人笑话。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也不问价,不听介绍,直接挑了三种不同的上等香料和胭脂水粉,付过账,掌柜快打包好了,他才问:“掌柜的,我今儿有事,东西可以暂存半天一天吗?等我空了再来取。” 第11章 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女掌柜笑道:“当然可以,啥时候来取都行。不过,像你这样的贵客,咱们是可以给你送到府上的,不再另收一文钱,你留个地址就行。” 其实,她的店里此前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服务。她不过是想到了酒楼常常给大户人家送食盒上门的事,就灵机一动,临时增加这样一个服务。 申式南稍作沉吟后摇摇头,道:“我空了自取就好。对了,你那个铜镜拿给我看看。” “贵客,这面铜镜是小店的一点心意,属于搭赠的。”女掌柜停下手,抬头笑道。 “我知道。给我看看。”申式南保持着刚才那种浅浅的微笑。 正面看,翻面看,看了一会儿后递还给女掌柜,问道:“你们这没有那种……琉璃镜吗?” “贵客你真是见多识广。”女掌柜微微摇头道:“你说的琉璃镜我有幸见过,可惜价钱高昂,只有达官贵人才用得起。” 申式南若有所思,问:“你觉得顾客会喜欢吗?” “琉璃镜吗?恐怕没有哪家女子能抵抗琉璃镜的魔力。”女掌柜嫣然一笑,申式南这才注意到,她竟是颇有几分姿色,美貌不输于钱樟落,不由多看了几眼。 “如果价钱跟铜镜差不多,给你一万面,你能卖得出去么?”申式南收摄心神,问道。 在他明亮清澈的眼神下,女掌柜本来有些凌乱的心,顿时被他的问题给赶跑得无影无踪,脸带惊讶道:“如果真是差不多的价钱,别说一万面,就是十万面我也能卖出去,而且不出一个月。” 申式南哈哈一笑,道:“行。我得空来取。对了,最近几天,隔壁酒铺都没开门?”说着指了指右边。 女掌柜再次愣住,回想了一下,道:“三天前转手的。新东家接手后,还没开张过,但昨天前天都有人来,说是盘点。” “生意不好还是什么情况,原来的东家舍得转?”假装无意地问道。破案找线索,很多时候如果直来直去地问,人家有戒备,说话留三分,就很难得到有用的线索。拉拉家常,无意之中就会中大奖。 “你可猜错了,之前生意好着呢。原东家老杜有个女儿,只要她当垆,多少存货都得卖光。”女掌柜笑道。 “哦,敢情我大明也有卓文君啊?生意好怎么还盘出去了呢?”话赶话得接上,申式南心中暗喜,这里头有问题。 街上站了好几个捕快,这会儿店里也没客人。 女掌柜笑魇褪去,轻叹一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卓文君我是没见过,老杜那闺女啊,正当二八年华,论美貌,要我说呢,那些选进宫里的,怕是有一半比不过她。可惜,被城东一个泼皮看上,天天耍无赖缠着。” “要我说,那泼皮准是个瞎眼的无赖。”申式南一本正经道。 女掌柜奇道:“为什么?他不瞎啊。” “肯定瞎眼了,这家香粉店明明有一位比西施还美的人在,他却看不见。”做戏做全套,申式南假装忿忿不平说道。 女掌柜听言,笑得花枝乱颤,不得不伸袖掩面。 “说正经的呢,那泼皮倒也有点良心,白天店里有客人他不来缠,一到晚上就赖着不走,要不然就是等在街口,趁杜小柳,就是老杜的女儿,趁她送酒的时机动手动脚。老杜家酒好,不少人家是长期要,店里时不时得送到府上去。”女掌柜一开心,也愿意多聊了。 申式南不以为然,道:“他可不是有良心,他是怕被鲁智深一样的豪杰侠士三两拳给废了。侠客们都喜欢喝酒。他要有良心,不会堵在送酒的路上。”他已经看出,这女掌柜是读过一些书的。 女掌柜眨眨眼,道:“你这么一说,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老杜说过给常客送酒每月得收一半的钱。杜小柳不敢出门后,老杜很是苦恼,这也是他转手的一个原因。你还真是神了,怪不得……” 女掌柜半吐舌头,刹住话尾。 看着她有点娇憨的样子,申式南笑了笑:“老杜把店盘出去,还有其他不能说的原因?” “没有不能说。是前几天那泼皮又堵在街口,打烂了一坛酒,强行把杜小柳扛走。我那会儿店里没客人,就到楼上歇会儿,刚好在窗口看到杜小柳被扛在肩上又踢又挠,我就伸出头使劲喊人,警告那郑泼皮说要报官。” 也许是现在想起还感到一阵后怕,女掌柜缓了口气,轻拍胸口。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巧了,这泼皮也姓郑。然后呢?”他追问道。 女掌柜也听过鲁智深的故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道:“奇怪了,还真是巧。哦,然后……然后刚好两个人路过,高个子二话不说,几步冲上去,一个照面就把郑泼皮打倒,杜小柳被他在半空中这样一把抓住。”说着比了个手势。 “果然有侠客豪杰。然后呢,杜小柳半点没伤着?”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哦不,一个合格的破案者,隐藏线索就得一步一步诱导出来。 “半点没伤着。郑泼皮却断了胳膊,好在当时人多,他也不敢报官。老杜过去把那两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请到店里,几人聊了没多久,老杜就把店盘给了个子矮一点的那人。”女掌柜道。 “哦,他们之前认识?” 女掌柜想了想,道:“应该不认识。老杜那天很高兴,当天就搬走了。” 他琢磨道:“当天就搬走?奇怪。老杜以前有过想盘出去的意思么?” “有说起过,不过他一直觉得别人开价太低。”她答道。 “知道他搬哪去了吗?”他问。 “只听老杜说了一嘴,搬到城西去了,具体搬哪不晓得。”她答。 申式南心里有个猜想,忍不住追问道:“他搬家之前出去过吗?” 女掌柜沉吟着道:“诶,是有点奇怪。他好像没出去过,杜小柳也没出去过,他家就父女两个。老杜直接找了牛车搬走。” 眼看女掌柜这边也问得差不多,申式南回到街上,刘捕头来报,左邻右舍都说不认识酒铺新东家。胡观从其他店家了解到的信息也差不多。 酒铺的线索这就断了?他抬头看去,见香粉店楼上的窗户开着,酒铺楼上的窗户却是关着的。 这条街上的房屋都差不多的格局,一楼是店铺,二楼住人。眼下春光明媚,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开着窗。 按刘捕头的意思,酒铺直接砸开就是。他觉得没有证据指向酒铺,一切只是都是推理,再说,砸门进去也不一定找到有用的线索。 申式南挥挥手,交代刘捕头让捕快撤走,不要影响沿街店铺做生意。 正在这时,香粉店女掌柜施施然走到三人跟前,看着申式南道:“大人,我想起两个事。前天我听给酒铺送货的两个车夫说起过,他们要返回头闸装货,又说交趾胡同的几位东家给钱爽利。另外,杜小柳和我说过,工部姜大人和太仆寺冯大人是常客,她每旬逢五日都要给冯府送酒。” 正统三年,大通桥建成,成为通惠河漕运终点码头。因此,大通桥、大通闸一带,百姓口头习惯叫头闸。 女掌柜说完,怯怯地道:“也不知道这些信息对你有没有用。” 申式南开心笑道:“有用,太有用了。大理寺胡大人,赏!”他知道胡观父母双方都是大家族,尤其是他外公曹家,更是家财甚巨。他家里就希望他能堂堂正正谋个一官半职,所以话音故意强调了大理寺三个字。 胡观“啊”了一声,懵懂过后,乐呵呵地上前掏出二两银子递给女掌柜。 “这是大理寺的赏赐,掌柜的就收着吧。”在女掌柜出言推辞之际,申式南抢先说道:“掌柜的一番好意,本公子他日另行谢过。胡大人,刘捕头,有劳二位多带人马,去大通桥码头好好查一查,说不定侯爷就被藏在通惠河的哪艘船上呢。” 女掌柜是个聪明人,特意告知这些信息,是看在两人刚才短暂的交情上,不是求赏来着,所以他得事先说开,改日另谢,意思是她的心意他懂了,以免她心里不爽。 胡观问道:“那你呢?” “我啊,我今天也有得累了。我得先去找罗通罗大人再聊一聊,再回去找我们的祭酒大人请教几个问题,然后看周大人有没有空,还得再去工部拜访姜大人。二位大人,重点查一查咱们昨夜分析的三类作案者。我等你们好消息。” 哺时正,城西大街,正单骑赶往姜府的申式南突然停下,调转马头,慢慢回到一条胡同口。听到马蹄声近,小巷里正在打人的四五个小乞丐停住手,齐齐扭头看着申式南。 他们身上残破的衣服厚厚一层黑黑的油脂,双手双脚黑如烧火棍。他们有的十二三岁,有的十四五岁。没人说话,申式南也没说话,两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 有人忍不住挠了下还没消散的冻疮,有人往自己的脓疮口吐了吐唾沫。申式南知道,民间一直流传唾沫能消毒的说法。 地上的小乞丐挣扎爬起来,趁人不注意,从左边腋下怀里摸出半个馒头,三下两下吞进咽下。 四五个乞丐想动却没动,似乎感受到某种威胁,眼光一会儿飘向申式南手中的马鞭,一会儿飘向马鞍上挂着的腰刀。他们感觉了危险的气息,却不晓得那危险的气息从哪里发出。 地上的小乞丐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抬头看向申式南,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感激的光。 小乞丐青灰色衣服只膝盖有一点点破,看上去竟然是半干净的,显得衣服上的脚印很清晰。他的脸竟然也是完好的,被四五个人围殴,竟然嘴角没血,眼角没伤,仅仅是手臂微肿。 申式南不由大感兴趣,跳下马,勾勾手指示意他过来。清灰小乞丐本想转身就跑,看到他的手势,竟然双肩一挺,昂然走近他。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揍他们一顿,再自己跑,我相信他们不敢还手,不敢追你。”申式南说着马鞭挥出,疾啸劲风中,鞭梢掠过其中两个乞丐的咽喉,又缓缓接着道:“二是你跟我走。” 清灰小乞丐轻蔑地看了其他几人一眼,道:“我跟你走。”说着走到他身后半步,坦然面对其他四五个小乞丐。 申式南牵马离开胡同口,小乞丐紧紧跟着,蹄声嘚嘚。 “几岁啦?” “十岁半。” “叫什么名?” “阮归思。凯旋归思州的意思。” “思州?你老家?” “嗯,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升华府思州,我的祖籍,我爹爹妈妈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永乐十三年,朝廷置升华府。” 申式南突然站定,蹲下,掰过小乞丐肩膀,仔细看着他。小乞丐倒也眉清目秀,脸微黑,一脸不解看着他。 现在是正统九年,永乐十三年那是廿九年前的事,且交趾布政司在宣德三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就已经撤销。可这小乞丐竟然还这样介绍他的家乡,说的还是全称,一般百姓都会简称布政司。 “你是交趾人?”申式南再次询问,得到的回应是重重的点头。 起身,边走边默默思索,十几步后,又问:“你能识字?” “我认识字,我还会背四书五经,不过会背的不多。因为姜大人没时间经常来教我们读书。” 他再次停步,急问:“工部的姜一山姜大人?他教你们读书?在哪教的?” “就是工部的姜大人,他一直在教我们读书,就在交趾胡同的私塾。”答得逻辑清晰,一个问题没忘。 “我正好要去姜大人家,你知道他家在哪么?” “知道。前面拐进那条巷子,左拐,再走……哎呀,跟我走就是了。” 两人拐进一条不太宽的巷子,默默走了一段,只有蹄声嘚嘚。 “你爹爹妈妈呢?”申式南先开口。 “死了。死半年多了。”话音中没有哀绪,但奇怪的是,申式南没勇气追问怎么死的。 “刚才,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第12章 酒家女牛车上呼呼大睡 “有个漂亮姐姐给了我两文钱,我买了两个馒头。吃了一个,看到有个讨饭的和我差不多大,就掰了一半给他。哪知他打了个呼哨,就有四五个人来围住我,要抢我的馒头。”阮归思道。 看了看他刚才藏馒头的左腋,漫不经心问道:“你都舍得分半个出去了,为什么还护着另一半?” “当然得护着。属于我的,我可以给,但他们不能抢。”阮归思小脸一歪,振振有词道。 申式南笑了。 “一文钱能买两个馒头。那你还有一文钱呢?” “这呢。”阮归思左手拍拍右胸,从一大一小两个补丁里摸出一文钱。 “不错。你很会藏东西。”申式南再次笑了,抬头看向远方的夕阳。 “就是那个姐姐,就是她……”阮归思突然指着右前方的一个巷口,快步追上去。 见申式南没跟上,他也只好折返,那是与姜大人家相反的方向。略有沮丧,道:“给我钱那个姐姐,我刚才看到她了。” “以后你给我做书童,愿意吗?”申式南问道。 阮归思双眼一亮,沮丧之情烟消云散,使劲点头道:“愿意,我愿意。” “好,等下去找家混堂,你全身上下好生洗一洗。不过……”说话间,“啊”的女子惊呼声传来,紧接着叫了声“救命”就没动静了。 阮归思大惊失色:“是那个姐姐!”说着拔腿就跑。 申式南把马拴好,抽出腰刀提在手上,大步飞奔,几个起落就赶上阮归思。拍拍他肩膀:“你去报官,就说大理寺在此办案。” 马和腰刀是顺天府的,巷子不宽敞,骑马反而不灵活。阮归思回身奔向大街。 救命声在右边,右拐进一条四五尺宽的巷子,二十步开外,一短褂男子正俯身捡起地上的酒幡,酒幡上“杜金美酒”四字依稀可见。短褂男子见有人提刀赶来,吓得扔掉酒幡转身躲回院子,院内女子的“呜呜”声未止。 正要关上院门,申式南一脚踹开,短褂男子被门板撞得倒飞五步。院内平板牛车上,一对中年男女在给一个手脚被绑的年轻女子灌药。 院门撞开,中年男女大吃一惊,中年男子放开年轻女子,朝内屋大喊一声:“老七。” 随后走到台阶前,从磨刀石边上拿起一把钢刀,摸摸脸上刀疤,对申式南恶狠狠道:“六爷办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搅和?” 接着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一摇一晃走上前,语气嚣张,道:“看你也不是公门中人,敢管六爷闲事,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申式南懒得废话,腰刀出手如电,一磕一带,刀疤男子钢刀掉在地上,右手指头被削掉三节。 紧接着一个侧踢,刀疤男子小腿断裂,摔倒在地。申式南补上一脚,踩断他左手手腕。 这时,屋内冲出一人,手握雁翎刀,个子不高,却是双臂肌肉暴起。 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六爷,他舔舔嘴唇,目光冷毅,扎稳下盘,刀尖缓缓抬起,指向申式南。 刀疤脸拿的是一把普通钢刀,这人手中却是江湖久负盛名的雁翎刀。这是一个狠人,也是一个劲敌,幸亏刚才先下手为强,不然两人联手还真不好对付。 申式南却收刀后退,冷冷道:“你是谁?锦衣卫办案路过此地,何故阻拦?” 雁翎刀男子明显愣了一下,道:“锦衣卫?”锦衣卫只针对官员,基本不管民间事,一般人不知晓,他才是正经混江湖的,明显是知晓这一点。 可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六爷打伤在地,又是怎么回事? 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申式南继续道:“看你下盘基本功扎实,刀法沉稳,想必在江湖中也不是无名之辈。莫非是哪位大人请来对付锦衣卫的?” 雁翎刀男子被吹捧,有些飘飘然,可心中疑惑不解,暗道:不是你先动手的吗? 正要开口,绕着他缓缓踱步的申式南突然大喝一声:“不然怎会敢对锦衣卫动刀?你拿了银子,就不怕锦衣卫追杀吗?” 喝罢腰刀出手,迅捷撩向对方左腰,招式到顶后顺势下劈,雁翎刀男子后腰和右臂连续中刀,顿时血流不止。 他以锦衣卫威名使对方心神分散,突袭得手后迅速后退。 雁翎刀男子恼怒之极,连疼痛都忘了大半,不顾伤口流血,快步前冲,挥刀劈砍。 可惜他的优势就在于下盘沉稳,受伤后步伐凌乱,力量受限,申式南轻松接住,并趁机在他左大腿上拉了一刀。 缠斗间,雁翎刀男子右小腿和右腕分别中刀,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申式南后退站定,呵斥道:“你要不想死,就乖乖放下武器。” 雁翎刀男子不再坚持,知道对方并不想杀了自己,否则自己早死翘翘。双腿一软,他瘫倒在地,呼哧呼哧喘气。 见此状况,申式南终于放心下来,上前拽开中年妇女,连牛车一起,将酒家女拉到院中安全之地。 等阮归思气喘吁吁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一队巡城军士来到,院中景象无不让众人瞠目结舌。 一个酒家女打扮的少女躺在牛车上呼呼大睡,少女面容秀丽,下巴处的衣服和脖子两边的稻草湿了一片。 一个中年妇人被双手反绑,靠着轮毂坐在地上。 一个鼻子到耳根都缠着白布的短褂男子,正半跪在地上,给一个双手被反绑的矮个子男人小腿裹上白布条。 矮个子男人从手臂到肩腰再到大腿小腿,都裹着白布。边上躺着一个刀疤男子,也是手脚裹着白布。三个人所有裹着的白布,都被血水浸红。 一个穿直裰的年轻男子悠闲地坐在凳子上,用一块白布擦拭腰刀。 见众军士进院,直裰男子起身对带队之人抱拳行礼道:“国子学太学生、大理寺检校评事申式南,奉命查案,路经此地,协助五城兵马司抓获持械拒捕嫌犯三男一女。初步查明,其中一名嫌犯系海捕文书通缉犯。敢问副指挥大人怎么称呼?” 见对方穿正六品武官服,知他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便开口就送上一份大功劳。这名副指挥叫潘德森,正好带队在附近巡逻被阮归思撞见。 申式南制服雁翎刀男子后,命令胆小的短褂男子先把自己被门板撞断的鼻梁包好,又让他找来绳子将三人反绑。 再叫他回屋找来更多干净的白布给其他两人包扎伤口,没想到六爷家竟然有一些伤药,且短褂男子包扎手艺挺好。 之后经过特别审讯,得知六爷是这一带的恶霸,夫妇二人可谓无恶不作,手下养了七八十个泼皮打手,主要是控制乞丐,行骗,贩卖人口,收保护费。 老七是六爷的堂弟,早年在漕帮混,学了点武艺。 六爷最初只是收保护费,收乞丐贡献的铜钱,将一些拐来的不听话的小孩打成各种残疾,再打发出去乞讨。 后来搭上漕帮的线,开始做贩卖人口的生意,老七则充当两边的压阵打手。 有一次,六爷无意间拐卖的一位男孩是淮西勋贵的嫡孙。那勋贵发动关系不计代价寻人,终于找到一些线索。 逃跑途中老七杀掉两名追踪而来的五城兵马司军士,第二天又杀了宛平县的两名捕快,男孩也在追踪途中受重伤后被遗弃。 所以他假冒锦衣卫之名,确实吓到老七,老七以为是那家勋贵为了报复,竟然把锦衣卫也找来对付他。 老七被海捕文书通缉后,躲了一阵子。最近才潜回六爷家,找来平时变戏法行骗的人,装鬼吓走了附近的几户人家,安心住了一段时间。 今儿看到走街串巷卖酒的酒家女模样标致,觉得能卖个好价钱。 六爷就指使短褂男子假装买酒,将酒家女骗到他家附近,打算绑到家里后,给她灌上昏睡药,再找个机会卖出去。 偏偏申式南和阮归思恰好经过,听到了酒家女的呼救。可惜申式南赶到时,酒家女已经被灌下不少药。 等几人打斗完毕,酒家女药劲发作,呼呼睡去。 申式南简单说明情况后,潘德森命人将四名嫌犯押走,酒家女作为证人也被牛车拉走。 看到酒幡上的杜金美酒四个字,再联想到女掌柜说起过老杜有个美貌闺女,他怀疑这酒家女正是杜小柳。 所以他顺便交代一句,说酒家女可能是最近几个案子的重要线索人,他明天会去找潘德森。 临别之际,潘德森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询问他是用了什么的审讯方法,能让几个人这么快就说出自己的罪行。 他哈哈一笑,道:“简单啊,假装锦衣卫,将昭狱的审讯手段讲给他们听,才听了一个就都抢着招了。” 潘德森等人走后,申式南和阮归思在夜幕降临前到了工部姜大人家门前。 看着眼前有些简陋的一进宅子,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堂堂正五品,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大人的家。 与刘捕头胡观分别后,他去找罗通,仔细询问了当年交趾的一些情况,尤其是明军官吏军将的任职,以及交战的一些细节和传闻。 之后又找到李时勉,请教了当初朝议各方的反映,以及后面定性后的影响和结果等。 当然,他也顺便问起了一些关键人物的履历。李时勉身为国子学祭酒,朝中人脉不可谓不广,就连吏部不掌握的一些情况,他都清楚。 偏偏姜一山的情况他掌握得不多,只知道姜一山是最后一批交趾选派到南京国子学读书的少年,后来考中进士,然后做到了正五品郎中。 敲门后,一个年约三旬的妇人开门,他自报身份,说是有事拜访姜大人。 将二人引进正堂后,妇人挑亮烛火,沏了两盏热茶后离去。 茶是粗茶,桌是旧桌,屋内陈设不多,不能说是家徒四壁,因为家徒两壁更准确。 因为除了供桌上有祖宗牌位,供桌下有两个腌菜缸之外,就只是右面墙壁挂了一副山水画。 不一会儿,一个面容刚毅,身材伟岸的男子走了进来。阮归思一见,喊了一声:“先生好!” 申式南本来站着赏画,转身行礼,道:“在下国子学太学生、大理寺检校评事申式南,表字惠直,听闻姜大人知酒懂酒,特携清酒两坛,冒昧来访。” 说完蹲到地上,拍了拍两坛酒,拿起一个纸包打开,笑道:“这次来访,公务私事皆有。这是顺路买的一只烧鸡,我两人的晚饭,路上抓了几个贼人,耽误了吃饭。能不能劳烦嫂子给热一热?” 说着将打开纸包后露出的荷叶包鸡就递给他,在他犹豫要不要接的时候,申式南却停住伸出去的纸包,又不着痕迹的收回一半,道:“我今年二十,冯大人长我十岁,令正我叫一声嫂子,不违礼吧?” 话音一落,便把手中荷叶包鸡硬塞到他手里,道:“小家伙估计也饿了,反正我是真饿了,你家里要是有白菜、腐乳、米饭什么的,顺便也拿点。怎么,不会堂堂正五品郎中大人家里,连白菜米饭都没有吧?” 这一通操作下来,姜一山和阮归思都懵了,从姜一山出场到现在,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全他一个人巴巴巴在说,搞得两人多熟似的。 事到如今,姜一山哭笑不得,也不好拒绝,接了烧鸡转身进了内室,估计是让妻子准备饭菜了。 再次回到堂屋,姜一山认真打量起申式南。还是申式南先开口:“大人该不会是心里在想,这家伙究竟哪来的一朵奇葩啊?” 一听这话,姜一山总算笑了,道:“惠直老弟确实洒脱不羁。敢在我家里点菜吃红腐乳的,你是第一个。” 申式南脸皮不是一般厚,哈哈笑道:“只要是第一,那就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对了,这小子,我收做书童了。大人你看……” “行了,我都叫你一声老弟了,你也别一口一个大人。”姜一山斟酌着道:“归思这孩子聪慧坚韧,这一点像他父亲。他父亲也在南京国子监读过书,不是匠户。” “一山兄请放心,他只是暂时名为书童,往后参加科举什么的,不受影响。”申式南道。 姜一山一听,这才点头道:“以惠直你的家境,归思跟着你,自是大有裨益。” “这么说,你果然是了解过我,知道我今天的来意。”申式南以疑问的语气在说,但细品之后,又是肯定的意味。 第13章 有人要清算 要翻旧账 “皇上下旨,由大理寺主理近期诸案,朝中怕是无人不知,没人不晓,何奇之有?”姜一山端起茶盏,轻轻吹开茶叶,啜了一小口。 “罗通大人不久前收留过一个匠户之家,一山兄你主持营缮司,是否了解那匠户的去向?”申式南转移话题。 姜一山点点头:“皇上即位之初,本朝就规定,原籍千里之外不能还乡者,许各所在官司行原籍官司照勘,原系军民匠籍,照旧收附。交趾来的匠户,自然也在收附之列。” 两人交谈不多时,姜一山妻子就端来重新热过的烧鸡,一碟腐乳,一盆水煮白菜,油星不少。“米饭还在煮,先吃点菜。”边说边给两人盛上两碗酒。 酒是申式南从六爷家里拿的,从酒坛新旧程度看,应该是酒家女酒担上的。 按约定,十七日清晨,联合破案小组连同刑部的来人一起开了个碰头会。胡观和刘捕头在大通桥码头的搜查收获不大。 不过,也得到几个线索,确实有一伙人来来往往拉了不少货,但马车盖得严严实实,没人看得清究竟是什么货物。 周历这边的进展就让大伙倒吸一口凉气了。这些资料摆在一起,基本证实了之前的推断。 这几个案子说起来一点也不复杂,因为作案者早就摆明了车马炮,尤其是二杨案的白布字条,熟悉内情的人早就心下了然,这是有人要清算,要翻旧账。 可谁也不敢捅破!当时交趾是弃是保,从朝堂吵到民间,最后的结果是,内阁三杨占据上风,交趾被弃置。 现在却有人开始翻旧账,内阁三杨中,已有两人被清算。 如此一来,案子要不要查,要怎么查,朝什么方向查,查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 因为搞不好又是一场朝堂地震,难怪这么大的案子,刑部草草结案。 难怪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告了病假,连主持日常工作的大理寺左寺丞也没怎么露面。 难怪皇上钦点的案子,顺天府只派出一个没有品级的捕头。 也难怪实际负责的周历和刘捕头也是年纪轻轻,还有更年轻的检校,也就是临时工申式南和胡观等。 周历似乎已经认命,因为他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苗头。情绪在昨天下午已经发泄过了,这也是他没与申式南一起去找姜一山的原因。 申式南则是一开始就发现了苗头,所以昨天宁可不去追查其他线索,也要先找罗通和李时勉了解前因后果。 事实上,不看周历整理出来的资料,他也明白了大致的情况。可当摆在眼前资料无情证实了他的猜想时,有那么一刻他也感到了悲哀和无奈。 “诸位,勇于面对现实吧,机遇与风险共生。”沉默中,申式南开口了:“案子肯定还得查下去,毕竟,有一位在任的侯爷失踪了,这关乎朝廷颜面。” 见众人听进去了,申式南继续道:“咱们就只是查案,找出凶犯,其他一概不管。咱们继续分析案子,昨天刘捕头和胡评事辛劳大半天,查到了有一伙人的马车可疑,还查到了有人见过山寿案发现场救过酒家女的两位义士。” “咱们今天兵分三路,一路由我和周大人带队。先去五城兵马司找昨天被绑的酒家女,如果她是杜小柳,那她肯定看到过酒铺的新东家,咱们就找高手画出嫌犯画像,必要时张贴缉拿。之后还要去交趾胡同走访,看看有无线索。” 申式南当仁不让,开始分配任务,道:“另一路由刘捕头和胡观带队,重点监视荣昌伯陈智一家,方圆两公里都要布上人手。昨天咱们码头上打草惊蛇,我感觉作案者有可能铤而走险。” 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有一路由刑部王大人带队,逐一核查内官山寿和马骐案的现场人证证言,以及已经抓捕的嫌犯证词。” 马骐案刑部找了替罪羊,大家心知肚明,给你机会自查自纠,否则到时候真凶找到,看你刑部脸往哪搁? 大理寺检校评事的腰牌已经制作好,周历一一发给四位太学生。 众人无异议,各自领命而去。申式南和周历准备妥当,正待出发,有人来报,五城兵马司潘德森到访。 二人迎出去,只见潘德森面容憔悴,两眼发红,却是精神抖擞。 “周大人,申老弟,我这是特意来感谢大理寺的。” 潘德森一见面就开心笑道:“顺天府和我五城兵马司连夜审讯,四名嫌犯都招了,而且挖出了六爷的黑势力和六爷背后的人,连夜捉拿了好几个,解救了二十二个被拐的娃娃和九个良家女子。” “副指挥大人不畏强权,心系民生,不辞辛劳为朝廷排忧解难,恭喜大人即将高升。”申周二人自是一番恭维。 “两位见笑。不管怎么说,大理寺和申老弟的这份情我潘某承下了,协助抓捕通缉犯的功劳,我会如实上报。” 潘德森脸色一正,道:“不过,我今天来,另有一事。”说着神秘一笑,向马车挥手示意。 只见马车缓缓走下一位姿容艳丽的少女,头挽钉螺髻,身穿灰白胸襻罩暖橙色交领两件套,下身蓝靛和翠绿色围件,脚踩红帮布鞋。 衣服布料甚是朴素,却被她的天生丽质衬得赏心悦目。 正是昨日差点被六爷拐卖的那位酒家女。 潘德森嘿嘿笑道:“这是昨天的受害人杜小柳。顺天府有牢头懂那昏睡药的解法,杜小柳夜里就醒了,作为受害人和证人签字画押后,我就把她给申老弟送来了。” 什么叫给我送来了?她又不是我的人。这误会大了去了。 申式南看了一眼周历,尴尬笑道:“潘大人说笑了,昨日内官山寿遇害,我们大理寺推测这位……杜小柳可能知道一些线索。” 潘德森不以为意,抱拳道:“连夜审讯,我有点顶不住了,得回去补个觉。人我已送到。二位告辞。” 这位看上去马大哈的副指挥也是个妙人,居然一大早亲自送人过来。 不过,看到酒家女,申式南这才想起,自己承诺了要去冯府拜访的,不想昨天根本没空。看来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一趟冯府。 从杜小柳口中得知,新东家确实是从郑泼皮手里救下她的两位义士。 两位义士一高一矮,当了解到老杜因为郑泼皮的纠缠,想要把店盘出去后,两人兴趣极大,当即开出比行情高的价,条件是老杜一家得当天就搬走。 老杜犹豫后爽快答应,心想大不了找个客栈临时住着,找到合适的房子再说。 哪知那两人竟然主动给他介绍,说远房亲戚在西城有空房,带院子,可以租给老杜,老杜满意了,想买下也可以。如此好事,老杜当然开心,马上收拾家当。 让老杜动心的是,带院子的空房,可以改建成酿酒作坊。 老杜本是金牛山上的农户,祖上传了酿酒手艺。由于老杜醉心酿酒,不断改良,渐渐地名声出去了,攒了点钱就搬到京城来,因为京城喝酒的人多。 申式南听后,觉得昨天山寿的案发现场他忽略了一个关键点:作案者为什么要选择那个地方?如果那两位新东家是凶手,他们为什么要着急盘下老杜的店? 不然高于行情盘下的店,却迟迟不开张,这说不过去。 这一切的谜底,找到新东家才能解开。让周历找来画师,杜小柳配合,有画像,找出嫌疑人会容易得多。 他将疑问分析给周历听,周历也觉得在理,调来卷宗看,没发现山寿出现在那条街的理由。山寿曾被贬为民,当时的住房也与案发现场没有交集。 两人于是带上人马,再次赶到昨天的案发现场。仔细询问了现场附近几位住户后,终于有所发现。 其中一家钱庄的朝奉回忆起来,山寿过去几年,曾陆续来这家钱庄存过银子。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伙计,所以具体情况不知。 巧的是,前天傍晚他还在街口看到过山寿,当时山寿扮成普通人,独自一人进了一条巷子。 钱庄朝奉再次确认,他看到山寿的地方,距离山寿被杀的街心不到一百步。 按钱庄朝奉所说,二人散出捕快把山寿出现过的巷子附近人家都问了遍,也没有新的发现。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放弃,赶往交趾胡同。 午时初,阮归思已经等在交趾胡同口。 前一晚,姜一山和申式南两人谈到夜深,足足喝了两坛酒,姜一山酒量好,喝得多一点。 阮归思被安排在姜一山家临时住了一晚。拿着申式南留给他的钱,一早就找了一家混堂梳洗干净,再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如今的交趾胡同已经不纯是交趾人居住。 永乐朝和宣德朝的几十年间,大明各地散落有约二十万交趾人,这其中,有官职做到大明工部尚书的胡元澄,有诗人阮飞卿等。 宣德三年,在内阁三杨的力主之下,朝廷下诏弃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此后,留在顺天府和南京等各地的交趾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自由顺畅地回到家乡。 不知什么原因,申周二人在交趾胡同口站了好一会儿,既没进去,也没说话。 “二三十年前,在这里就能听到郎朗书声。如今,私塾都没几个孩子了。根断咯……祖宗都回不去看。”二人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背微驼的老人。 也许是看二人一动不动,也让他回忆起了往昔,忍不住摇头叹气。 老人清瘦,头戴瓜皮帽。攀谈之下,得知老人姓武,是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嘉兴直隶州的人,后被选送到南京国子监读书,再后来考中进士,官至正五品礼部仪制司郎中。 明人讲究落叶归根,官员致仕后,基本上都回到家乡,可是,武郎中却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黎贼残暴多疑,早年一些回乡的同窗,均被黎贼爪牙抓走,以甄别之名折磨致死。”老人浑浊的眼珠,似要燃起愤恨之火。 申周二人已大致了解那段历史,知道他说的黎贼是指当初的交趾叛军首领黎利,朝廷弃置交趾后,黎利建立大越国。 “死老头,你在瞎说什么呢!”几人正聊着,一位老妇人手提两尾鱼匆忙赶来,有些气急败坏地呵斥武郎中。 武郎中似乎有点怕她,急忙解释道:“我看这两位大人不像是锦衣卫,也不像是东厂的人。” “那也不许瞎说。走走走,回家去,今日炖鱼汤给你喝。”老妇人说着就要把武郎中拽走。 申周二人对视一眼,忙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并问东厂锦衣卫来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放下心来,说出缘由。原来,二杨案爆发后,东厂和锦衣卫就时常打听哪些人在妄议交趾弃置。 有几人骂马骐该死,骂三杨有眼无珠,后来那些人被锦衣卫抓走就没见到过。之后再也没人敢公开议论。 难得有人陪着说话,武郎中哪里肯走。老妇人走后,武郎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怕老婆的人,说起了他和老妇人的故事。 老妇人姓杜,叫杜小满,也是交趾人,不过,她是出生在海边一个叫沱灢的渔村,属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顺化府。 当时,福建承宣布政使司泉州府、漳州府来了一些人,觉得这个地方像一个大大的“岘”,所以沱灢也叫岘港。 十四岁那年,杜小满跟随家人上了一艘漳州来的船一路北上,最后到了交趾布政司奉化府。武郎中当时恰好在奉化府走亲戚,一眼相中了她,便托媒说亲。 武郎中的家乡嘉兴直隶州属于内陆,杜小满嫁到武郎中家里的第二天,由于饮食习惯不同,杜小满什么都吃不下。 恰好武郎中的几位小侄子和小外甥在河里钓了几条鱼回来,一家人七手八脚把几条鱼烧成汤以后,海边长大的杜小满这才勉强吃了点饭。 武郎中谈兴正浓,杜小满提着菜刀喊他回家,他磨蹭了半天也只好告别二人。 第14章 阮丞相家老五逃脱了 申周二人散开捕快,折腾了一圈之后,只了解到最近有马车拉了六车货进胡同,其中有一车是给私塾的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有豆油,有课纸等。 私塾先生是刚来没几天的,具体他也不清楚,送货来的车夫只说是一位交趾同乡捐赠的。 其他五车全是布料,说是南京来的交趾同乡便宜卖,不出半天就被胡同里的人抢光了,因为确实便宜,半价卖。 据说有的人家甚至借钱买布,可人家说,一户人家最多只能卖给三匹布。 交趾胡同没有更大的收获,申式南决定去拜访下冯阿敏,周历则决定去荣昌伯陈智家那边看看。 未时正,申式南带着阮归思来到昨天那家香粉店,远远就看见一辆马车在店前卸货,女掌柜背对他与马车旁的一位商人说话:“林掌柜,怎么这个月的货又是比往常迟了十来天?” “芷兰小姐,我也是有苦难言啊,往年我的货走的是阮丞相家的路子,这不阮丞相家被诛三族了吗?重新打通关节费时又费钱啊。”被叫做林掌柜的商人解释道。 “不过,听说阮丞相家老五逃脱了。”林掌柜压低声音,补充道:“坐我本家的船到的泉州。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都快两年了。” “申大人,芷兰姐,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申式南正想与女掌柜打招呼,却被身后一声甜甜的叫喊抢先了。 申式南和女掌柜同时扭头,只见杜小柳挑着两坛酒来了。她换了一身衣服,马面裙偏短,都没到脚踝,大概裁剪短一点是为了方便走长路。 两人转头的时候,他慢半拍,隐约看到女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他微觉奇怪,却也没深思。 杜小柳虽然喊了两个人,眼睛却是看着他。他只好道:“我来取点东西。你呢?” 杜小柳放下酒担,道:“我是专程来感谢芷兰姐的。那天要不是她在窗口喊人救我,我可能……可能就没有后半辈子了。” 说完她一手提一坛酒递给女掌柜,正色道:“芷兰姐,谢谢你。我也没别的好东西,这是我自己泡的梅子酒,劲不大,比之前的柔和,你尝过就知道了。” 女掌柜稍作犹豫,便灿然笑道:“这么多人在,我也就不退让了。其实嗯,你吉人自有天相,我是愧领了这份情。” 见女掌柜收下,杜小柳十分开心。收起担子,对申式南道:“申大人,你的救命之恩,我明日到大理寺再行感谢。我先走了。”说完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唉唉,等下……”申式南连忙叫住她。 杜小柳转身奇道:“申大人,有什么事?” 申式南不好意思起来:“算了,没事了。我刚才有点着急了。”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要去拜访一位大人,看到你的酒坛我才想起来,少了一份贽仪。本来想问你还有没有酒,可时间也来不及了。” 主要原因是,他突然醒悟,人家刚说要登门道谢,你这会儿就问人家有没有酒,给人一种挟恩图报的感觉,十分下乘。 可转念一想,我光明磊落,何必在乎那么多,所以还是解释了一番。事实如此,他是救了杜小柳,可从没想过要什么报答。 杜小柳读书不多,不晓得贽仪是什么意思,但她聪明,猜到了他应该是说缺一份上门的礼物。 “申大人,我家在附近有个仓库,走过去一盏茶的功夫。不过,纯酒好像只有一坛了。其他的酒都被泡成药酒了。”杜小柳的意思是,送礼一般送双不送单。 申式南本来是要拒绝的,一听药酒,又有兴趣了。常见的酒,送礼有什么新意?于是问道:“药酒?什么功效?” “养神的,不过我还没尝过。是一位道长给的配方,他说叫打酒,男女都可以喝。”杜小柳道。 申式南顿时开心起来,笑道:“太好了,要的就是这种酒。快带我去,我一尝就知道配方对不对。配方对的话,以后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归思,你去把昨天存在店里的东西拿上。”申式南先对阮归思说,接着又对女掌柜道:“掌柜的,有劳你东西给他。” 一旁时不时帮着卸货的林老板刚好卸完货,走过来凑近申式南,满脸堆笑:“大人,小的叫林美元,福建布政司泉州府人氏,祖上略通医道。小的走南闯北跑生意,这打酒之名,在贵州布政司、云南布政司和三宣六慰都曾听闻过。不知小的能不能有幸也见识见识?如果可以,这打酒的生意,小人希望大人给个机会参与。” 提着两坛酒回店的女掌柜,听到林掌柜如此一说,不由也对所谓的打酒好奇起来,更好奇的是这位每次都出人意料的申大人。 “林掌柜见多识广,有个懂行的一起,再好不过。”申式南欣喜道:“走,一起去看看。说不定咱们可以合伙搞搞。对了,林掌柜怎么称呼?你叫我申式南就行,不用大人大人的叫。” 看着几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站在“芷兰香粉店”五字店招下的女掌柜若有所思,提前挂上了“本店盘点,临时打烊”的牌子。 申时正,申式南手提两坛打酒跟着管家进了冯府,阮归思则手提三包上等胭脂水粉悄悄溜走,按照申式南讲过的路径,直奔海棠花圃而去。 冯阿敏在阶前迎出。“你来得正好!走走走,正好有个诗会呢。”冯阿敏上前几步,不由分说,直接将申式南拽到一处偏厅。 管家回头发现少了一个人,微觉诧异,但也没太在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而已,人家也没穿小厮的衣服,说不定是尊客的家人呢。 偏厅房梁挑高,宽敞明亮,七八个人盘腿而坐,每人面前的案几摆满水果、糕点、茶酒。 “诸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国子学祭酒李大人的高足,商辂之后的解元,申式南。”冯阿敏将申式南按在西南角的一个位子上后,朗声道:“交趾监军凶杀案、二杨案和柳侯爷失踪案,眼下正是申贤弟在侦缉。” 申式南一一行礼,冯阿敏逐个介绍在座之人,分别是宣德朝礼部尚书之子黄文凯、黄儒凯两兄弟,吏部稽勋清吏司从五品主事陈藩,户部正六品主事陈布林,户部赃罚库丁字库从九品副使阮佛海,史官检讨、翰林院庶吉士杨克定,钦天监正八品五官保章正张天魁,巍宝山董处机道长。 从他们的神色反应看,在座之人显然早就清楚他的身份,甚至熟悉他的履历。 众人坐定,陈藩道:“宣德元年,先皇敕责山寿,‘妄执己见,再三陈奏,惟事招抚,以致养祸遗患’,后来方政等进讨黎贼,山寿又‘拥官军坐守义安,不往来策应,视其败衄’。由此可见,交趾之失,太监监军当属首恶。” 吏部稽勋清吏司掌勋级、名籍、丧养之事,可宫内的事也不归陈藩管,申式南猜想他这番话,应该是接着之前的话题说的。 “正月初一子时,下官就已推算出山寿命将不久。占卜结果除冯大人和申大人之外,在座诸位皆可为证。”张天魁说完,得意地捻着稀疏的胡须笑道。 钦天监五官保章正这一职是唐朝就已设立,太祖下令遵唐制,因此也设有这么一个专门观察星辰日月,测知天下凶吉祸福的官职。 冯阿敏左手拇指刮拉下巴,道:“此事元宵当日克定兄已说与我知。” “使我大明数十万官吏军民仅八万六千人回来,马骐、山寿激变一方,祸国殃民,实在是死有余辜。”董处机道长拂尘一扬,道:“依贫道看来,杀了这些太监算得上是为民除害,不知申大人可有查到,是哪位侠客如此深明大义?若有机会得见,贫道哪怕不胜酒力,也定要敬他三杯。” 道长说完,拂尘插腰,双手举起酒杯虚左一晃,之后一口见底。他不是官场中人,说话随意得多。 申式南环顾一周,右手抬起酒杯轻晃一圈,问:“冯大人,这……确定是个诗会?” “当然是诗会。家父曾与当朝阁老杨大人同朝为官,我兄弟二人多次受阁老诗文教导,便萌生邀约文坛才俊共品阁老诗作之念。前日有幸拜见阁老,阁老表示会莅临诗会……”黄文凯抢先说道。 “那……阁老他人呢?”申式南毫不客气打断他自吹自擂的话。 黄文凯脸一红,正待说话,黄儒凯已接过话头:“阁老先前已派人来告知,这次临时有事来不了,下次诗会他再来。” “哦,如此说来,杨阁老知道诸位在这里先谈交趾民生再谈诗,对吗?”申式南作恍然大悟状,继续微笑着晃动酒杯,眼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 “此事朝中多有议论,咱们品诗之际,闲谈几句,想来无可厚非。大人莫非是东厂之人,我等以诗言志也要抓走论罪?”坐在二黄中间的阮佛海淡淡一笑,随后做出一个我好怕怕的动作。 其余人等会心一笑,也跟着做了个好怕怕的动作。 “检校评事大人也曾是乡试解元,想不到居然是个怕事的懦弱之辈。”陈布林脸上写满鄙薄之意。 冯阿敏一看不对劲,忙过去拉起申式南,道:“我这衣服刚刚被酒打湿,诸位稍候,我去换一身再来。贤弟,来帮我参详一下穿什么颜色好看。” 申式南被他拉后院书房,冯阿敏这才开口道:“式南老弟,实不相瞒,我与谢栖桐是至交好友,年初收到他的来信。” 谢栖桐是申式南小舅,冯阿敏却称他老弟,这辈分似乎是没考虑过。 申式南郑重道:“冯叔叔,照拂之情,感激不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诗会苗头不对。” 虽然接触不多,但他已深知,这位冯叔叔性情疏狂,人缘极好,只要不是公务上的事,他都有点脱略行迹。 见冯阿敏皱眉不语,他只好又道:“冯叔叔,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你是说,昨日今日的舆论风头……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浑水摸鱼?”毕竟是四品大员,敏感性还是有的。 申式南不答,却反问道:“黄家兄弟发起的诗会,怎么会放在你家?” “老尚书去年致仕回乡,京中家产大多已变卖,他兄弟二人最近寄住在阮佛海家,找到我商量,我就说我家院子装得下。不过,茶酒糕点啥的,是阮佛海采办的。”冯阿敏到道。 “阮佛海一个从九品,出手倒是大方。对了,他是哪里人氏?”申式南又问。 “黄文凯说过他们是同乡。” “江西?他口音有点奇怪,杨阁老、祭酒李大人以及黄家两兄弟都是江西人,你听着像么?” “是不太一样,会不会是因为靠近湖广?那边苗民多。” “冯叔叔,此事容后再议。你去陪他们吧,不用管我。我新收了一个书童,有点贪玩,我去花圃那边找找,稍后我自己走,你不用送。对了,那个道长有点邪门,你留心点。” 海棠花圃边,假山脚下的两块真石上,钱樟落果然等在这里,正和阮归思在谈天。钱樟落一身对襟琵琶袖短衫,下穿双襕裙。阮归思一见申式南来到,便折了一根树枝往花圃路口走去。 “你这书童挺机灵的。”钱樟落指指石头上的三包胭脂水粉,问:“你买这么多干嘛?” “可以给你收买冯苞苞和丫鬟呀。”申式南笑道:“这家店的龙脑香、沉香和黄熟香都不错,是从占城、交趾那边来的。” 钱樟落听言脸上一红,羞道:“谁要收买她们。”随后问道:“你又不是生意人,怎么会懂这么多?你还去过占城?” “我没去过,我爹爹去过。永乐二十年,他在郑和下西洋的宝船上做书算手。”申式南道。 钱樟落听得一脸神往,道:“一路上那些地方应该很美吧。嗯,书算手?那你爹爹的算术一定很厉害。” “厉害吗?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他。”说着有点神伤。 钱樟落拉拉他的衣袖,柔声道:“为什么没见过爹爹?能跟我说说吗?” 第15章 私定终身又劳燕分飞 原来,申式南祖籍绍兴,曾祖父因平定战乱有功,留在贵州务川做官。 他爹爹申俊时考中秀才后游历到南京,郑和船队出发前的凌晨,集合地突发大火,死了四五个,重伤了十几个,其中大多数是书算手。 缺员太多,情况上报后,决定从岸上送行和围观人群中临时抓差。 秀才打扮的申俊时也被叫去参加筛选考试,其实也就是按要求写几个字,打几手算盘。 恰好他不但能写,算盘还打得好,加上眼神清澈,又有秀才功名,就被郑和带在身边。 永乐二十一年回国后,申俊时转道绍兴省亲,在兰亭诗会结识谢清溪。 谢清溪的伯父时任绍兴府同知,谢清溪住在伯父家出入自由,二人结伴游遍平水草市和鉴湖、东湖、云门寺、会稽山等名胜古迹,谈遍西洋各国奇闻异事,并私定终身。 不久后,申俊时接到家中来信,得知父亲已过世,过世前变卖了家产田产,给身为家中独子的他说了一门亲事,催他速速回家完婚,守孝一月即可。 本来去年年底父亲还在世,就写过信催他回家完婚,可惜那时他随郑和船队下西洋,信就没带到。 回国后才给家里写信,告知会在绍兴府逗留一久,于是新的家信这才寄到绍兴。 信中还隐藏了一个残酷事实:家道中落。 恰在此时,谢清溪父母也来到绍兴,得知二人私情后,倒也同意这么桩婚事,但要求行媒妁之礼。要求二人婚后住到永嘉,实在不行,住温州府绍兴府也可以,因为做父母的不想让女儿生活在穷山恶水的黔地。 二人一番软抵抗之后,互不妥协。谢清溪父母又提出,二人去贵州也行,但贵州当时没有设立乡试考棚,要求今后二人的第一个男娃随母姓,送到永嘉,由外公外婆抚养。 一方着急归家,心绪不宁,另一方感觉在亲戚面前失了颜面,气都有些冲,两边的谈话可能相互都只听到只言片语,以致互生误会,结果就是申俊时独自悲愤上路,谢清溪被父母带回永嘉。 谢家是谢灵运后人,传世一千多年的大家族,有些事情谢清溪的父母不得不考虑,不得不谨慎。 申俊时走后断了音讯,谢清溪发现有孕在身。后来,谢清溪坚持生下孩子,为了掩人耳目,取名谢中节。谢中节五岁那年,谢清溪带他来到绍兴,之后经人介绍,进沐王府做了女师。 九岁那年,谢清溪父母妥协,接回母子二人,谢中节改名申式南。这个名字是当时申俊时谢清溪两人你侬我侬诉说梦想说起过的。 回归谢家后,谢清溪父母给申俊时去了一封书信,细说了现状,不求改变,只求各安天命。 收到书信后,申俊时心结未化,茫然无措,是申佑那贤惠的母亲骂了他一通:“这世间,有个女子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怨无悔愿意为你生孩子,那是你的福报,你没资格苛求什么。” 两家人于是和谐相处,互通信息。申式南也得知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叫申佑。 申佑聪明好学,十六岁那年,他不畏艰险,长途跋涉赶赴昆明参加乡试,轻松考中举人,之后到北京国子监求学。 正统八年七月,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得罪太监王振,被枷锁暴晒,石大用、申佑、李贵等人发动上千太学生联名上书,成功营救李时勉。 担心弟弟遭太监王振报复,中秋刚过,申式南便与外公外婆及母亲商量后,从温州府学来到国子学。 申式南表字惠直,是外公取的。依据也是《诗经》“王命申伯,是式南邦”后面的诗句“申伯之德,柔惠且直”,寓意“揉此万邦,闻于四国”与《尚书》“和外怨,抚四方,行柔惠,止刚强”相呼应。 听完了申式南的身世,钱樟落有些怜爱地握着他的手,唏嘘不已。过去的事,对错不好说,珍惜眼前人,才是人间大爱。 “对了,我父亲说,会晚几天出发,他也想参与联名上书。”钱樟落突然想起,父亲晚几天走的好消息得让他知道。 “什么联名上书?”申式南吃了一惊。 “我不清楚,听说是朝中有人要求严惩太监监军马骐和山寿。” “不好,有人想把水搅浑。告诉你爹爹,千万慎重,别着急做决定。我很快会查清真相。一天,最迟两天。”申式南有些急切地说道:“这几个案件,我基本查清了,但还有两个疑问没想通。” 沉思片刻,他突然问道:“你爹爹是不是本来也要参加今天的诗会?” “你怎么知道?我爹爹是有说过,可午后他突发泄痢,就没去成。” “诗会现场有一多余坐席,摆满茶酒点心,显然是诗会开始前其他人还不知道人会不能来,也说明此人离得不远,否则早就撤走。加上之前冯大人说过,令尊家学渊博。这么一推测,大概率那个临时缺席的人,就是住在冯府的令尊了。”调侃的语气,故意称令尊。 钱樟落这下是真心折服了:“你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是非常厉害。” 申式南却没留心她的夸赞,而是喃喃说道:“这也许是天意,让你爹爹免去一场灾。” 正在这时,不远处阮归思突然背诵起苏轼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申式南一听,忙道:“有人来了,我先走了。你要相信我,想办法说服你爹爹。”说完闪身跃进回廊。 钱樟落手提三个纸包绕向另一头,身后传来冯苞苞质问丫鬟的声音:“小对窝,你不是说有看到过樟落姐姐吗?” 三月十八日,寅时末,天未破晓,大理寺官署有人来报,荣昌伯府附近的“母鸡”已经发现并跟上了“老鹰”。揉着惺忪睡眼听完汇报,申式南急忙穿衣整戴,阮归思急忙打来热水洗脸。 昨晚从冯府归来后,申式南回到大理寺官署,与胡观周历刘捕头一番密议后,各人按计划行事,他则摊开吏部和史官那边调来的档案仔细揣摩,阮归思帮着把一个个人名钉满了墙壁。 最后二人干脆在大理寺值守的地方睡下,反正阮归思也没住处。申式南平时住在国子学监舍,收了阮归思,心里有了钱樟落之后,心想着也该整个居所了,不然筹划已久的几项开源大事也不方便操弄。 于是交代阮归思今儿的任务就是打听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宅院出售。 事儿与料想的大差不离。寅时正,隐藏在荣昌伯府外围两三里的“母鸡”发现了异常,但没有轻举妄动。 随后不久,荣昌伯府院门对面两名躲在暗处负责盯梢的捕快鼾声骤停。紧接着,两条身着夜行衣的人影步履协调,肩扛一条长麻袋闪身出了荣昌伯府,潜行二百步后进了一个独门小院。 片刻之后,独门小院出来一顶二人软轿,抬轿之人为寻常轿夫打扮,软轿无声无息进入大街。此时,大街上已零星有人,有步行上朝的,有坐轿上朝的,有骑马上朝的,有骑驴上朝的,还有坐马车上朝的。 从独门小院出来的那顶软轿,在一处暗影下与一辆停着的马车交错过后,马车开动,向着大通桥码头方向驶去。 暗中跟踪的两只“母鸡”很快发现异常,软轿的抖动没先前明显,因为“小鸡”偏胖母鸡是清楚的。 于是两只母鸡分开,一个继续继续跟踪软轿,一个反身追赶适才驶过的马车,边跑边学公鸡打鸣,这是申式南给这些母鸡安排的紧急警讯,意思是情况有变,全体出动搜索跟踪。 荣昌伯陈智正是这场“放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小鸡。陈智任指挥使,但因他有爵位,加上这指挥使实际上有职无权,是以不常住在军营。 即便如此,陈智还是保留早起的习惯,哪怕不上朝不出操也要锻炼锻炼。他的这份习惯,早被监视的顺天府捕快汇报给了申式南等人。 等申式南赶到大通桥,刘捕头和胡观率领的捕快,以及潘德森率领的五城兵马司军士,已经将整个码头封锁。 五城兵马司是昨夜以申式南以大理寺名义请求协助的。潘德森已经见识过申式南的勇谋,更别说这是协助侦缉钦点大案,自是爽快答应。 有一点潘德森没来得及告诉申式南,老七杀掉的其中一名五城兵马司军士,其实是潘德森的小舅子。 所以当初潘德森才会连夜审案,并不惜得罪六爷背后的靠山也要深挖六爷的案子。 申式南抓住老七,还将功劳让给他,他连承两份情,为了给小舅子报仇还树了一个大敌,又看出此人不简单,早就有了结交的念头。 这场游戏中的母鸡,也是从顺天府捕快和五城兵马司军士中,挑了一些善于跟踪监视的人组成。 为此,申式南还给这些母鸡简单培训了,提醒他们紧急关头一定要学会冷静观察,迅速分析,果断决策,要不然在老鹰抓着小鸡将软轿换马车的时候,还真有可能跟丢。 由于差点失去目标,母鸡们搜索跟踪的动静有点大,被马车发现了端倪。 马车加速逃跑,有马的母鸡也只能加速跟上,跟踪变成追捕,母鸡索性发出烟花信号,和衣而睡的捕快和五城兵马司迅速出动,明火执仗追逐。 破晓时分,被追击的马车驶进码头一片仓库,追击的队伍被一排冒火的箭矢阻挡,箭矢是从其中相连的三间仓库中射出。 冲在前头的几位兵马司小卒中箭,但阻击之人明显没有想杀人,第二次放箭都射在阵前。兵马司军卒只有软甲,但见对方没有伤人意,却也没退,便团团围住。 申式南和周历拍马赶到,潘德森和刘捕头及胡观已立马阵前。四五位中箭小卒被拖到后面,检查后发现没有重伤。 中间的仓库门打开,两人蓬头垢面被押出来,众人看清,正是失踪的柳溥和王通,快散架的马车上陈智也被押下来,六把鬼头刀架在三人脖子上。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举着火把走上前,后面跟着两个高壮中年汉子。周历胡观等人互相对视,中等身材的男子和其中一个高壮汉子,正是盘下老杜酒铺的新东家,画师在杜小柳的配合下画出画像。 “某家姓谭,叫谭子同,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新安府东潮州人氏。”中等身材的男子朗声说道:“我后面的两位兄弟,一位姓刘,四川人,他父亲是大明总兵官丰城侯李彬麾下的校尉,他本人,是前成山侯王通麾下的校尉……” 说着指向鬼头刀下的王通。面对五城兵马司上百的弓箭,对面二十来人竟凛然不惧。 “另一位兄弟,姓杨,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太原府人氏。宣德五年,他老家村里因有一人参加反黎贼的起义,就全村女人被奸杀,男人被捅穿谷道后杀死。”谭子同看看天,道:“天已经亮了。” 他扔掉火把,指了指握着鬼头刀的六人和手挽强弓的十二人,继续道:“我们其他的兄弟,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他们中有的是交趾人,有的是已经在交趾安家的百越人,有的是在泉州福州广州做生意的交趾人,有的是王通和前征虏副将军、前安远侯柳升麾下将士的后人。” 谭子同语气开始有些哽咽,但他继续朗声道:“正是由于马骐、山寿无能与贪婪,由于王通的怯战与贪生怕死,甚至投敌求和,由于柳升的骄傲自大与莽撞轻敌,大明失去了交趾,失去了几十万官吏军民,几万交趾人有家却不能落叶归根。” “可恨的是,那些朝中重臣却说什么‘不宜以荒服疲中国’!可笑至极,交趾难道不是大明的一部分?交趾是荒服的话,脚趾是不是也是荒服?小指是不是也是荒服?嫡子是子,难道二子三子四子五子就不是子嗣了?既然荒服可以不要,那他杨阁老的小指怎么不砍掉?” 第16章 预演过的集体自戕 “还有你,王通,你说你不该死吗?”谭子同突然大喝一声,言辞质问:“两军对峙,你以王师之名,竟然提出清化以南划归黎利!通敌叛国你还有何脸面活着?怕死你就别带兵啊!” 王通、陈智、柳溥三人虽然被绑,口却没有被堵上,可眼下三人一个字都不敢说。 “谭子同,王通等人即便有罪,也不该你……”周历高声制止,想要说服对方缴械投降。 “闭上你的鸟嘴,让我把话说完,否则我现在就砍了这三颗脑袋!”谭子同猛然抽出长剑,指向周历,厉声喝道:“我们本来是交趾人,是大明的子民,我们本来可以在南京杭州做官,可以在泉州广州经商,可以用大明瓷器,可以喝大明的茶叶,可以穿大明的丝绸,老了可以回到交趾享受天伦之乐……结果呢?就因为这些人,我们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家园。” “我本来是要把他们一起绑到午门前,让我的大明同胞看看这些人都干了什么,让大明的文武百官睁大眼看看,他们舍弃交趾害惨了多少家庭。” 谭子同冷静得可怕,惨然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的同胞,我的手足。我只会杀该杀的人,没错,马骐和他的手下,还有山寿,是我们杀的。两位杨阁老的儿子,我们也没杀。” 谭子同又指了指鬼头刀下的三人,道:“我也不会杀他们。本来我想杀了王通,因为他通敌叛国……” 奇怪的是,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没有一支箭射向他。 “但我现在不能杀他。”谭子同咬了下嘴唇,字正腔圆高声喊道:“因为我要向你们证明,我们不是恶人,我们不是刁民,我们也不是乱臣贼子,我们是你们的同胞,是你们的手足。我们只想让你们,让大明的子民,让大明的文武百官,知晓我们的心声——请你们,今后,不要再舍弃同胞!” 说完,谭子同横过长剑,双眼放出最后一道亮光,剑刃就已经划破他的喉咙。 他身后的两位高壮中年男子,六位执鬼头刀的汉子,十二位弓箭手,齐声高呼:“不要舍弃同胞!” 喊完尽皆自刎而死。短剑早就藏在腰间。 这场面,完全出乎意料!这阵势,显然是预演过的。包括申式南、周历、潘德森、刘捕头等人在内的所有官吏将士,都怔在了当场。 没有人下令,军卒捕快也一动不动。 良久,申式南才看向刘捕头和潘德森,道:“收集物证。尸首让兄弟们好生收殓,不可辱没了手足同胞。” 天不亮就全城搜捕,动静闹得很大。返城的路上,在申式南的暗示下,胡观故意找了一辆只有车板的牛车,载上王通等三人,慢腾腾回大理寺。 路人的指指点点又不犯法,护送的军卒捕快都没有干涉。 结果才刚到大理寺官署,刑部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顺天府府尹和通判等各位头头都已经等在门口。想必早有人将路上见闻飞报给了他们。 申式南和胡观倒没所谓,反正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周历人则暗暗叫苦:案子破了,摘桃子的人也来了。 申式南佯装看不懂他们的官服,自顾走进大理寺衙门。胡观犹豫了一下,也低头跟着走进去。后面的周历等人,却不得不堆起笑脸接受上官问话。 趁着人都在门外,申式南问胡观:“你以前吹牛说认识三个说书先生?” “没说过。”胡观没好气地道。 “嗯?”这回换申式南不解了。 胡观白了他一眼,道:“我只说过我认识四个说书先生,而且还请他们喝过酒。” “这几天也认识几个捕快军卒了吧?”他知道胡观家里有钱,却没有看不起三教九流的习惯,反而乐意结交。 胡观果然拍胸脯道:“那当然,与好几个都喝过了。还真别说,这些捕快还有军卒,别看他们平时被吆来喝去的,却是各有各的本事。” “嗯,兵马司是我们请过来帮忙的,午后就没他们什么事了。我看那个潘副指挥值得一交,晚上你陪他们多喝点。不过,今天大伙情绪都不高,喝闷酒也不是个办法。” 申式南道:“不如你多叫些人,比如说书先生,比如楼里的姐妹,叫几个做席纠。” 胡观听言,晃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他,道:“你不对劲,你今儿不对劲。”席纠一般是文人雅士才玩的调调,大字不识的捕快军卒喝花酒的还真不多。 申式南踢了他一脚,道:“你才不对劲。我是担心你们喝闷酒伤身。” 胡观闪身避开,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哦,你是想让晨间的事在坊间……” “唉,兄弟们喝高了,说些醉话,也是常有的事嘛。”申式南依旧不动声色地道。 有录事送来表册,军卒轻伤五人,疑犯死亡二十人,其中二十来岁的有四人,四十多岁的有四人,其余十二人均为五十岁以上老卒。 “尽快与户部核对,查清所有人的姓名户籍。”申式南将表册递还,眼睛仍然看着墙上的几个名字沉思。他感觉表册被接过去,对方人却没动,微觉诧异,便转头去看,是一位身穿正四品文官服的中年人。 他刚要行礼,中年人却将手中表册递给录事,录事接过转身出去。“陈布林是户部主事,掌江西户籍。”中年人指着墙上贴着的其中一个名字道。 “多谢商大人指教。他管江西的话,那就通了。得马上审讯软轿中人。”申式南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 “大理寺正四品就两人,能够将二杨案合并调查,并一眼看穿我的疑惑,除了我们祭酒大人盛赞不已的左寺丞商大人,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不愧是栖桐的外甥。”商屹道:“这个案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商屹不是无能之辈,这一系列案子,他早就看出不寻常,奈何没了年轻时的锐气,不敢放开手脚去查。 但申式南周历每天的进展,他都仔细看过卷宗,也详细问过下面参与的人,不然也不可能看出陈布林的问题。 正在这时,刑部侍郎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嚷嚷着走了进来,门外顺天府府尹双手倒背,在走廊里看着天花板慢慢悠悠来回踱步。 “商大人,元凶已自裁伏法,案子可以结了吧?”右都御史气呼呼地道,也不知道刚才谁惹了他不高兴。 “王大人,皇上钦点我大理寺主理此案,我大理寺负责此案的,是这位检校右评事。他说可以结案,我大理寺自会行文上奏。”商屹硬怼道。 “他一个检校评事,连品级都没有,有什么资格主理如此大案重案?”右都御史王文不依不饶。 “首先,他是检校右评事。不是检校评事,也不是左评事。就像王大人你是右都御史,不是检校都御史,也不是左都御史。” 商屹淡定从容道:“其次,你说他没资格,难道今晨抓捕嫌犯是你都察院安排的?皇上说的都察院协理,可你们都察院有人来协理过吗?我会向皇上说明,都察院藐视皇命。” “你……”王大人又气又怕,都察院与大理寺相互视如仇寇,确实没派人协理,如果商屹较真,他也确实担不起藐视皇命的罪名。自己不占理,他只好拂袖而去。 “曾大人,此案目前仍有疑犯正待缉捕。刑部审讯有方,稍后疑犯带到,恳请曾大人担任主审?” 商屹说是恳请,用的却是商量的语气,但人家又给足了脸面,曾大人岂会听不出其中意味。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顺杆爬那就是不懂礼数了。 曾大人连忙推辞道:“大理寺主理此案,短短三天时间就取得如此重大进展,商大人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主审,我信得过,信得过,刑部一旁协理就好。” 当时马车逃窜,案情紧急,只有一个母鸡跟踪软轿中人。 等仓库事了,申式南才有空了解到整个事件走向,当即下令搜查荣昌伯府附近那个独门小院,同时缉拿软轿中人和轿夫,刘捕头和潘德森分别带队从出发。 王通等三人既是受害人,也是证人,办案的人没惯着他们,一律先做笔录,事情说清楚才放回去。 等拿到三人画押的笔录,刘捕头已经搜查回来,潘德森也已经将人缉拿归案。独门小院搜到了麻袋和两套夜行衣,推测是轿夫换下来的。 让申式南意外的是,软轿中人竟然是杨克定,两名轿夫没有抓到。 临时布置的一个房间作审讯房,面对刑部侍郎、大理寺左寺丞、顺天府尹和申式南周历等五人,以及负责记录的大理寺主簿,杨克定像跟老朋友谈天一样:“我是主谋,所有经过我都可以告诉你们。”说着双手抬起枷锁,平静地看向众人。 没戴脚镣,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了抓捕他的军卒。 申式南朝门口喊道:“来人,给他打开。” 门口值守的是兵马司军卒,他二话不说就上去打开枷锁并拿走。 “有点意思。”杨克定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仿佛他才是审讯者。 最后目光落在申式南身上,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他们都有点怕我,就你不怕。你连品级都没有,居然也不问问其他几位大人的意见,就敢下令。” 这番挑拨离间的话,其他五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进去。 申式南摇摇头,淡淡一笑,道:“你说错了。各位大人不开口,是因为不对等,你不够资格,他们品级太高,正眼看你都掉份。我出面才是合适的。” 审讯很顺利。随着杨克定的交代,这一系列的案子逐渐真相大白。 宣德三年,交趾遭朝廷弃置,官吏军民撤回,很多交趾家庭以及与交趾有姻亲关系和生意关系的家庭,生活受到极大影响,为了互帮互助,一些人开始抱团取暖,组建了交趾会馆。 由于当时在京的官员,很多其实是没有能力购置田产房舍的,主要是靠租房过日子,当然也有一些人购置有家产。 官员到地方做官,也不是就一定可以或者有能力带上家人赴任,这个时候,往往就会把家人托付给同乡官员照料,房屋田舍等也会委托同乡打理,或租或卖啥的。 交趾会馆也不例外,而且发挥的作用更大,因为永乐朝、宣德朝每年都有很多交趾人被派带国子监读书,甚至被派往各地做官,很多匠户也被派到北京和南京等各个地方。 到了正统七年腊月底,交趾会馆来了一个新人,叫阮佛海,自称江西人,妻子是交趾人。在他的提议下,交趾会馆改名百越会馆。 阮佛海颇有些诗文才华,迅速结交了一批文人学子,并以百越诗会的名义经常聚会。 杨克定也正是在这个诗会上认识了阮佛海和董处机,因为阮佛海经常在诗会上讲述交趾人的境遇。 杨克定身为史官检讨,熟悉史料,史料上记载的那些交趾人的悲惨遭遇,他一遍又一遍地校对过。 因此他是“保交派”,反对弃置交趾,而董处机则每次都附和他俩,因此三人一见如故。 杨克定是翰林院庶吉士,典型的儒家门徒,他认为,就像人娶了一个女子,那这女子就是家庭中的一员,就不能对人家始乱终弃。朝廷也不能始乱终弃,对交趾不负责。 渐渐地,百越诗会发展成以三人为首的紧密团体,并吸纳了一批行动力量。 经过大半年的密谋,他们开始行动,首先拿首恶马骐开刀。之所以选择在腊月廿九动手,就是不想让他活过正月。 一不做二不休,又在今年元宵将马骐的手下斩杀示众。 在对付力主弃置交趾的内阁三杨时,三人意见发生分歧,阮佛海和董处机主张将三杨一一枭首示众。 但杨克定认为,三杨只是眼光狭隘,不配担任朝廷重臣,罪不至死。 为此还举例说,先秦时期的百越一带也被认为荒服之地,可昔日的浙江、福建、湖北、广东等地,如今都富得流油。 第17章 数典忘祖的父子二人 董处机和阮佛海却嗤之以鼻,说恰恰相反,三杨身为阁臣,却做出如此荒谬又遗祸万千的决策,比马骐还该死。 三人为此闹得不欢而散。没多久,三人各自妥协,于是有了二杨案,三杨中的杨荣、杨士奇儿子抵罪。其中,杨士奇受惊吓,没多久就过世,杨溥接任首辅。 就在这时,杨克定发现阮佛海身世异常,阮佛海也坦陈,他是阮廌(zhi)第五子,阮飞卿之孙。 永乐四年,大明藩属国权臣诛杀陈朝宗室,屡犯广西边境,张辅发兵擒阮飞卿等至南京。 阮飞卿归顺大明之后,其子阮廌依附叛军黎利反抗明朝,并最终协助黎利建立大越国。 黎利起兵反叛前,是大明交趾布政司清化府俄乐县巡检,正九品的官员。阮廌以谋臣身份,起草了《平吴大诰》。 吴是当时交趾一带对明廷的称呼,《平吴大诰》传到明廷后,有人不耻其虚伪,曾断言:作此文者,子孙必不全。没想到一语成谶。 大越国建立后,阮廌成为丞相,但太祖黎利和太宗黎元龙都残暴骄横,多行不法。 比如宣德五年,原交趾布政司太原府石林州爆发闭克绍、农得泰起义。前年七月,黎太宗到阮廌家,看中阮廌妻子阮氏路姿色,令阮氏路随驾伺候。 谁料黎太宗当晚便暴毙,随后,阮廌被诛夷三族。果然应了子孙不全的预言。 阮廌的第五子阮佛海因在外贪玩,侥幸躲过搜捕,后来在泉州商人的帮助下,他乘船到了泉州。 之后进入北京,凭借故旧关系联系上黄宗载的两个儿子。江西人黄宗载曾出按交趾,后官至吏部尚书。 黄文凯和黄儒凯两兄弟又打着老父亲的旗号,把阮佛海介绍给吏部稽勋司主事陈藩和户部主事陈布林。 在二陈的一番操作下,阮佛海顶替了江西一个举人的身份,被安排到户部赃罚库任职。 不过,这个时候,杨克林与阮佛海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杨克定的目的要世人和朝臣看清交趾被弃置的惨状,警醒朝臣目光要放长远,学会站在历史长河中看问题。 所以他谋划二杨案,并将山寿从四川诱回北京,又谋划将王通、陈智和柳溥绑架,打算在午门前通过血的教训,唤醒朝臣。 慢慢地,杨克定发现阮佛海的目的很邪恶,他不但想要挑起朝臣之间的矛盾,还想挑起大明和大越国之间的矛盾,最好是大明再次兴兵征讨黎朝,为他三族被夷复仇。 杨克定也希望再次收回交趾,可熟读史书的他很清楚,眼下时机不到。 至此,案子剩下的就是缉拿阮佛海、陈藩和陈布林等人。 审讯结束,杨克定痛快签字画押,三法司众位大人相互恭喜,申式南却闷闷不乐。 刑部曾大人见状,决定投桃报李,宽慰他道:“申评事是在担心品级问题吗?本侍郎还有几分薄面,定会为你在吏部侍郎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无需多虑,无需多虑。” 申式南展颜一笑,正待回话,看守军卒来报:“嫌犯要求单独见申大人。” 三法司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表态,一旁的顺天府尹却突然开口道:“嫌犯供词已签字画押,大理寺又是此案主理,见一见并无大碍。”顺天府协理此案,他表态倒也没有不妥。 商屹也道:“既然如此,那就去见一见吧。各位大人在此稍作歇息,边喝茶边等缉拿阮犯等人的好消息。” 杨克定已经被转移到一个小房间,大理寺没有审讯房,平日的审讯和关押都是在顺天府或刑部。 申式南坐定之后,杨克定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问吧。” 确实,谭子同等人当场自刎,很多作案细节都是谜。以三法司那些大员的尿性,他们也不关心细节。 “你的人着急盘下老杜的酒铺,明显是短期内就会有伏击行动。难么,你是怎么判断山寿会经过那条街的?”他也不客气,问出了第一个疑惑。 “山寿是太监监军,你知道他经常干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见对面摇头,杨克定自己答:“管理银场。他在交趾管过银场,所以,就因为银子的事,犯下滔天罪恶的人,又被派去云南四川管银场。交趾百姓被祸害成那样,可在帝王眼里,都没有银子重要。” 也许是觉得申式南不会告发,也许是觉得反正已经是死罪,他再无顾忌,骂起皇家。可死罪也分死一个人,还是死九族人啊。 杨克定嗤笑道:“你知道山寿攒了多少银子吗?我的人发现,他两次去过那条巷子里的一处宅子。后来查到,那是他以远房亲戚的名义买的,地库里全是金银珠宝。我就以此将他诱骗回京。” “所以,交趾胡同的布匹,私塾的灯油课纸,就是山寿地库里的钱买的?” “聪明,一点就透。”杨克定笑道。 “姜一山是交趾本土人,他对百越诗会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你这人,有时候就是不爽利。这里又没有第三人。” 杨克定道:“你不就是想问,姜一山是不是百越诗会的成员吗,非要绕那么大个圈子。他曾经是核心成员,但后来退出了。他是个务实的人,他想要的,他会自己去争。” “他想要什么?” 杨克定似笑非笑,道:“这就是我要见你的原因。”顿了顿,道:“当我知道是你在查案的时候,我就知道天意来了。你的名字,你叫申式南,这一切都是天意。” “可我不信命。”申式南冷冷道。 “我信。”杨克定严肃起来,道:“十五那天的子夜,张天魁和董处机就推算出,我会被你逼得走投无路。这不,我把柳溥和王通藏在头闸,你就让人去那边搜查,我担心暴露,又担心他两人份量不够,要再拉一个陈智。结果,你赢了。” 申式南没有自得,而是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芷兰香粉店的女掌柜,是你什么人?” 杨克定脸色一变,但很快有自嘲起来:“果然。董处机的第二个推算是,你的后半生会与交趾纠缠不清。” “我说过,我不信命。”申式南有点不耐烦。 他十多年前就见过自称神仙的神仙,要说是真的,那多年来鬼神从来没找过他。要说不是真的,那通天和九天玄女,以及九天玄女说的如来和金翅大鹏雕,又都是书上有的,民间流传的。 “都是因果。你信不信,它都在。”杨克定陷入回忆:“芷兰是马骐从交趾带来的婢女。二十年前,我才刚进入翰林院,去牙行租房的途中,遇到一个小女孩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我初通医理,看她还有救,就把她送医。” “那时,她还十岁不到,千里迢迢被带到北京。水土不服病倒后,吃了些汤药也不见好,迷迷糊糊中被人扔到郊外,后来自己醒过来走了一段路又昏倒,碰巧被我遇见。刚好我一个族叔是做生意的,膝下无子,就托他收养。” 故事讲完,杨克林又道:“她没参与我们的事,但她十分聪慧,可能猜到了什么。我相信你不会牵连无辜。” 申式南不置可否,又问:“那两个轿夫呢?他们身手不错。” “我从江湖上找的。他们不算是我的人。” “山寿中的箭毒是什么?仓库里找到几支毒箭,但没人认识是什么毒。” “嘿嘿,那是交趾特有的一种毒树的浆液。这是他的报应。老天不做,我来做。” “杨溥杨阁老……” “这位杨阁老老奸巨猾,可能他早就看出端倪……主要是他长子次子均早逝,也可怜。” “我没有问题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只要不过分,我会尽力。” 杨克定道:“谢了,不过不用,我都安排了。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马骐积攒了半生的财富,他被抄家下狱,可被释放为民后,照样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还在其他地方也藏了巨额财富。山寿也一样。可惜他们没有藏在家里的钱,都被我找到了。” “你也知道,我二十年来一直在校对史料,然后就发现沈万三案的不寻常,官差抄家找到的财宝还不到坊间流传的一半。我花了多年心血,终于找到他藏宝的线索。” 杨克定突然怒道,“你别那样看着我,我是财迷没错,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这么多年,我没在官场上晋升,我容易吗我?” “那你为了什么?”申式南有点不信他的鬼话。 “我想找到那笔财宝,然后充作军资,克复交趾。”杨克定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光。 申式南听他如此说,顿时收起蔑视之意,转而眼露崇仰之情。 “我会送你一份大礼,以后你用得到的。我赌你是我料想的人,这才故意挑拨他们嫉妒你。”杨克定很满意他眼中释放的光芒,神秘一笑:“我在老杜酒铺里藏东西,东西却没有藏在酒铺里。嘿嘿,你找到就是你的。” 对陈藩、陈布林和阮佛海的缉拿一切顺利,但董处机却逃脱了。 几人的供词证实了杨克定的交代,阮佛海同时还供出黄文凯、黄儒凯、张天魁、冯阿敏和钱淙流等。 申式南却说,黄家兄弟以及冯阿明和钱淙流应该是不知情,黄家兄弟纯属被利用。 冯阿敏则是他借机利用昨天的诗会,拜托他帮忙试探嫌犯的,阮佛海知道诗会邀请了钱淙流,这是在故意攀咬,目的就是搅浑水,搞乱大明朝廷。 “你醒醒吧,你和你父亲都辜负了你祖父的意愿。你祖父阮飞卿在《江行次洪州检正韵》一诗中,写过‘凭仗新诗作图志,行观四海轨文同’,你祖父在交趾做官时就希望轨文同。” 审讯房里,面对执迷不悟的阮佛海,申式南一改平日的温良恭谦,直接撕下他父子二人的虚伪面具,拍案吼道:“轨文同的典故你不知道吗?秦一统天下,置象郡,之后交趾一地才有了文字。你父亲写的《平吴大诰》哪个字不是我们祖宗传下来的?数典忘祖说的就是你父子二人!” 阮佛海听罢无语,眼中仇恨的火苗,终于有了一丝羞愤。 吼完,申式南淡定地表歉意:“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小子一时气愤不过,是以出言无状,惊扰了诸位大人,万望原宥。” 谁料竟是收获一片称赞声,之后审讯变成了各位大人的轮番驳斥与诘责,尽情地发泄对《平吴大诰》的怒火。 审讯结束,顺天府尹和三法司各位大人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爽过!以前也怒过,发泄过,但肯定没有这样当面骂来得爽,何况骂的对象还是撰文者的儿子。 这是三法司第一次齐心协力,同仇敌忾。 随后,黄家兄弟证明了阮佛海是故意攀咬,他们并不知晓阮佛海顶替了江西的一位举人,参加诗会也就是为了点虚名。 前日的卷宗上,周历等人也证明了申式南此前就曾去拜访过冯阿敏大人,而钱淙流根本就没去诗会。 但张天魁却失踪了,不过也不影响大局。当晚就结案,准备一早呈奏皇上。 没有意外,皇上准奏,认可这是一宗奸邪小人煽风点火,蛊惑朝臣做出不智行为的案件。剩下的就是如何定罪,这就不是申式南考虑的问题了。 申式南回到国子学,胡观等其他三人继续留在大理寺处理后续事宜。 三月十九日下午,申式南得到消息,阮佛海被杨克定勒死在监牢,杨克定随后上吊自尽。这时他才明白,杨克定说的已经安排好是什么意思。 阮归思昨日就看好了城西的一个小院子,一进的,占地三分地不到一点。 申式南告假半天,一看之下还不错,讨价还价,算上牙行的契纸钱和官府用印盖章的朱墨子钱,一共一百一十二两银子成交。 房子买下,添置了铺盖和常用品,暂时阮归思一个人住,他平时回到交趾胡同私塾读书。 趁着还有点时间,申式南又提了两坛打酒来到冯府。这回冯府终于不再热闹如同集市。 第18章 让他考不中进士 “申老弟,可把你盼来了。我去国子学找你,李大人说你告假出去了。” 冯阿敏的热情比前两次见面多了几分实打实的亲切:“要是没有你帮着说话,我这次被阮佛海狠咬一口,要是闹到皇上那里,怕是不掉脑袋也要连降三级。这份情,哥哥记下了。” 申式南心里苦笑:你可别再叫我老弟了,辈分乱了,我跟你大侄女的事可不好办。 不过,其实他也明白,冯阿敏既然是小舅的至交好友,真实的辈分肯定乱不了。 “还有我。”门外人还没到,声音先到:“申评事这份情,我钱某人也记下了。”说话间,一个魁梧又不失儒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明艳少女。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连襟,即将上任播州宣慰司同知的钱淙流钱大人。”冯阿敏道。管家来报申式南到访的时候,他就已经吩咐人去叫钱淙流。 “两位都是在下的长辈,又是文坛宿将,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引导了一下,主要还是商大人定夺。”申式南自然是一番谦虚客套,说话间眼睛余光时刻关注钱樟落。 冯阿敏与钱淙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喜。 按流程规则,二人涉案,三法司自是要问询一番。 好在申式南依旧是主审,两人又都是聪慧之人,得到暗示后,各自口供很快对上,冯阿敏变成协助大理寺探听消息的有功之人,钱淙流变成慧眼如炬,对奸人图谋保持警惕,拒不同流合污,又及时报知大理市的清醒官员。 如此大一份人情,这年轻人不居功自傲,属实难得,二人因此欣喜暗藏。 “小女当天就劝我,别掺和近期关于交趾的议论。三法司结案朱批下来后,我就问了小女,她说是你给的提议,得好好感谢你。”钱淙流拉过钱樟落,道:“因此,我把小女也带来了。看来你们之前认识?” 申式南钱樟落二人一听,闹了个大红脸。钱淙流也不在意,哈哈大笑,换了个话题:“刚才吏部送来内阁批示的条陈,让我等候通知,暂缓上任。” “姐夫无需担心,怕是另有任用,高升也说不定。三法司的奏章里,你我二人可是有功的。”冯阿敏宽慰道。 这次的案子,除了自己老师李时勉给争取到的查案主导权,申式南没捞到任何好处。好在他也以实力扞卫了主导权,不然别说功劳,恐怕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奏章里。 紧接着,冯阿敏让管家把冯苞苞也叫来。冯钱二人眼光老辣,已经看出钱申这一对小儿女之间的不寻常,于是主动聊起家常。 原来冯家是徽州府大族,家族中一半的人在经商,一半的人在做官,而冯阿敏的父亲正是族长。 申式南这才明白,为何冯阿敏只是太仆寺少卿,宅院规模却不输于王府。 之后冯府留客吃饭,申式南带着酒意回到国子学号房。 三月廿四日,朝廷赏赐终于发下来,申式南的母亲谢清溪封六品安人,申式南赏银一百两,绸缎两匹,茶十斤。 此前,申式南向商屹提出,自己不要任何赏赐,但希望给母亲一个名份。商屹却告诉他,因他自己没有品级,单独给他母亲诰命不合礼制,是大理寺卿俞士悦力排众议争取来的。 包括后来补报的一人在内,三名太学生正式成为大理寺七品官,胡观为从六品。 钱淙流升任正四品顺天府府丞,商屹升任从三品大理寺少卿。周历、刘捕头、潘德森等人各有升赏,就连母鸡们都有鞋袜、宝钞等重赏。 当晚,参与案件的三法司众人又是一番庆贺。 席间,刑部曾侍郎和顺天府尹特意找申式南喝了一杯,曾侍郎直言:“若不是申评事坚持在奏章里提议,阮佛海身份按江西人公布,朝廷还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我们几个也不会有今晚的好日子。” 顺天府尹也大着舌头附和道:“是啊,尤其是各藩属国那边,如果让他们知道软佛海是阮廌之子,黎氏怕是又要作妖。” “都是仰赖几位大人平日指导有方,加上皇上英明决断,小子不敢居功。”场面话不得不说。 在参加三法司合庆筵席之前,趁着告假,申式南一个人来到原来的老杜酒铺。 “杜金美酒”四字店招已经被拆掉,按照杨克定供状,谭子同和杨姓大汉确实是在老杜的酒铺二楼窗户狙杀了山寿。 当时,香粉店女掌柜在二楼窗户替杜小柳呼救,这一幕给了谭杨二人启发,觉得那是一个不错的伏击点,于是以丰厚条件盘下老杜的酒铺。 案子了结之后,酒铺收归官府,申式南通过牙行的人买下这间铺面。说是铺面,其实住三四人完全没问题。 进去没多久,芷兰香粉店的女掌柜跟着她上了二楼,申式南一直没做声,只顾四处查找。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女掌柜忍不住,先开口了,语气平淡。 申式南轻嘘一口气,道:“一开始我也没发现,后来才意识到你有问题。其一,同样是美人,为什么郑泼皮只敢纠缠杜小柳,却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 “当然是因为有人警告过他。”他背对着她,自问自答:“其二,你知道琉璃镜,甚至可能还用过,才会那么肯定能大卖。普通人家的女子,恐怕是连听都没听说过。马骐身为得宠太监,他家里有西洋来的琉璃镜丝毫不奇怪。” 转过身看着她眼睛,继续道:“你在他身边呆过,见过用过也就说得通了。其三,你这店里有上等的交趾香料,这些东西一般是宫内才有,然后赏赐给文武百官。一般的大户人家,即使识货,也没有门路拿货。” “但你不一样,你本身就是交趾人。”顿了顿,他又道:“不过,现在应该恭喜,你已经是个正宗的北京人。这样挺好!” 女掌柜轻咬薄唇,道:“这么说,你也希望我这样活着?” “魔由心生。与其背着昔日的包袱蹒跚行路,不如扔掉没用的行李,挺起身看看白云,闻闻花香,晒晒太阳。”申式南道。 失神片刻,女掌柜道:“你说的没错。可树欲静而风不停,有人在传,你故意放任荣昌伯被歹人带走。” “你怎么知道的?就连我也是刚刚才听说。”他有些好奇。 “来我这的客人,不少是青楼的姐妹们,总有些官爷会说到这些事。”她习以为常。 他开始有点佩服她这种情报天赋了,便问:“杨大人说你没参与他和谭子同的事,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人藏身头闸那边的?” “我也是猜的。我在杨大哥家见过谭子同那些人,几个大案街坊邻居都在传,我就留心上了。” 他知道她说的杨大哥是杨克定,又问:“你既然猜到案子可能牵涉杨大人,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头闸这个线索?” 女掌柜摇摇头,脸上有微不可查的迷茫,道:“我也不知道,想来想去觉得,杨大哥不是坏人,你也是个好官,就……就还是跟你说了。” 他笑了:“我算什么好官?我连官都还不是。” “不。你是个好官。你能想着我们这些商人的活路,不让官差肆意扰民,就是好官。我们附近这几家店都心知肚明,都悄悄说你是好官。不敢公开说,怕其他官爷排挤你。”女掌柜一脸认真地道。 申式南听罢,心情沉重起来,随即又脸露微笑,道:“我这几天已经找人试着做琉璃镜了,等有消息我告诉你。香粉我也找人改良了。咱们要卖的货,得独辟蹊径。” 女掌柜听得心下一喜,他说的“咱们”,那说明他有货以后,会有她的份。 两人随后又谈了香粉新配方的事,女掌柜不愧是行内人,一下子指出了好几个问题,申式南决定把她也吸纳进新配方研制的小队。 女掌柜刚才的话里,既有对他的关心,又懂得保护他,他觉得她是一个可信之人。 没多久,女掌柜回到自己店里,申式南回想起杨克定的话,他说的是在酒铺里藏东西,但东西却又没藏在酒铺里。想到这,他走到窗口仔细观察起来。 一楼只有墙面和大门,可以排除。整条街二楼的窗户基本是四至八面的支摘窗,藏房顶也不可能。 那就只有左右,左边是茶叶铺,右边是香粉店,香粉店女掌柜相当于杨克定的妹妹,可能性更大。 再一想,杨克定藏东西有很多地方可以选,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新租下来的地方?从他与谭子同慷慨赴死的筹谋来看,这个地方别说是租的,就是买的,也不一定保得住。 所以,选这里必有深意,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东西他想留给隔壁香粉店女掌柜这个捡来的妹妹。 他很满意自己的推测,便打开最右面的支摘窗,往香粉店一侧仔细搜寻。 果然,香粉店最左侧的工字型窗棂上,嵌有一节一指多长被做旧的细竹筒,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扶稳,踮起脚尖,左手刚好可以够到。拿到手上仔细看,竹筒被熏蒸过,不容易裂开,一头是天然竹节,另一头开口处涂有蜡封。打开看,居然是一个地址。 翠湖西南柳莺茶肆雅间,一位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子站在桌旁,气哼哼地看着对面端坐的中年文士,中年文士则淡定地抿了一口茶。 “偶尔喝一喝这人间的茶,倒也挺奇妙的。”中年文士不咸不淡地道:“你呀,还是这副打扮,也不知道换一换。你妹妹都三十多岁了。” “我乐意,你管不着。”年轻女子“哼”一声,头扭朝一边。 “没有要管你的意思。”中年文士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道:“我这次来是提醒你,玉帝已经将天庭御史的腰牌打造好了,御赐坐骑獬豸也已经在凌霄宝殿待命。” “连坐骑都给配好了,看来玉帝是真下了血本。”女子话中带刺,但眼中也露出一丝焦灼之色。 看着对方又品了一口茶,她也气呼呼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道:“我也为难啊,不是说天庭不插手人间的事吗?不好办啊。” “玉帝是三界之主,人间也归玉帝管。”中年文士又轻轻抿了一口茶:“奇怪,这普洱紧团茶竟比天上的仙露好喝!” “呵呵,所以,玉帝这是承认了女娲娘娘替他背了锅?” 女子冷笑一声,又道:“所以,你们就明目张胆地将紫苏的丈夫,从药局提领这么一个九品芝麻官,升作正五品的按察司佥事?太白金星,你明知我妹妹只想做人间的凡人,你诚心的是不?” “很快他就会赴刑部上任。一家子都去,条件我已经为你创造好了。”化身中年文士的太白金星随后又补充一句:“十一年了,九品升五品很正常嘛。” 似乎是怕她又提女娲娘娘的事,太白金星放下茶盏,取出一面刻有羊头的腰牌递给她:“玉帝大法力已注入这面腰牌,只要他心甘情愿滴血验身,腰牌自会带他上天庭。紫蕺仙子,期待下次北京见面时,你已经将腰牌送出。告辞。” 太白金星走后,紫蕺以手扶额,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有了,给他一堆杂事做,让他考不中进士,那他失意之下,说不定就愿意上天了。” 在紫蕺与太白金星见面的同时,地府里,谛听正伏在地藏王菩萨经案下昏昏欲睡。 忽然,谛听眼中红光急闪,亮如朝霞,耳朵频扇,声似滴水,三息之后方止。 这是谛听的警世征兆。紫蕺与太白金星的谈话,接连出现“玉帝”、“天庭”、“凌霄宝殿”等三个机敏音,于是触发警世征兆。 地藏王菩萨得到警世征兆,即命谛听俯伏地下。片刻之后,谛听将紫蕺与太白金星的对话报与地藏。 地藏稍作沉思后,起身赶往雷音寺。如来闻报,唤来云南西山碧鸡寺妙莲,一番叮嘱,命其即刻赶往北京。 谛听只要伏在地上,一霎时就能将四大部洲发生的一切尽数知晓。 也是该太白大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紫蕺者敢在凡间妄言,被谛听察觉。 第19章 北镇抚司牙口好不好 正统九年,端午休沐。一早,申式南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申佑的号房。 外人并不知晓他二人的关系,毕竟一个是温州府学来的,一个是在昆明参加乡试的贵州娃。 偏偏二人长相都随母亲,一个是尖脸,一个是方脸,且年龄小的申佑个子反比申式南高壮。 申式南知他经济条件不好,平时的用度都是靠朝廷对每位太学生的定例赏赐。 “又劳兄长费心,我平日吃得饱,这就够了。兄长下次不可再带,这口腹之欲一旦养成,来日何谈做个清官!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申佑一边将书信装入信封,一边道。 “天赐此言差矣!照你一说,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都是贪官了?你不能因为仰慕刘晏的清廉,就要求天下人都不能吃鸡。此其一。” 天赐是申佑的字。申佑年少时,父亲被一只黄斑老虎叼走,他抄起杀猪用的槌棒猛击老虎,老虎吃痛不住,只得丢下口中猎物逃走。 十六岁赴昆明乡试前,私塾恩师觉得他虽未年满二十,但心智成熟,属于提前成人,于是给他取字天赐。 申式南笑呵呵地拆开一个纸包,接着又道:“其二,你只有体验过吃鸡的美妙,胸中才会有大目标,比如要让天下人除了米面吃饱,还能三天吃一鸡,两天一火烧。有这样的目标,百姓才会觉得跟着你有奔头。你以白粥素面为荣,难不成你觉得天下人只配过这样的日子?” 申佑听了摇头苦笑,他这番强词夺理,自己竟一时无法驳斥。仔细一想,这套歪理邪说又竟有几分道理在。 “先尝这个,河间驴肉火烧,要趁热吃。油鸡冷掉也不影响口感。”申式南不由分说,直接将一个驴肉火烧塞到申佑手里,自己拿起另一个火烧大口咬下。 申佑依言也吃起来。申式南吃完,察觉出他情绪不佳,可能是本着不浪费粮食的习惯,他多半是没嚼几下就大口吞咽。 “可是家中有变故?”申式南扫了一眼申佑之前放下的书信。 “不曾。只是有点奇怪。”申佑道:“我来国子监后不到一年,收到家书说父亲偶感风寒,但无大恙。父亲在信中又说,母亲近来对习字颇有痴迷,往后的家书便由母亲执笔。” “嗯,然后呢?”申式南没发现问题。 “此后收到的家书都是母亲执笔的,每次都三四十字,往往七八个月才等到回信。”申佑道:“字迹的确一次比一次工整,看得出母亲练习很勤奋。” 申佑说完找出四封家书递给他,第一封的确是父亲的笔迹,第二封的字迹如同开蒙不足三月的孩童写的,只能勉强辨认。第三封字迹稍好一点,第四封也就是最近收到的一封,字迹果真大有改观。 申式南还是没看出问题。申佑接过他递还回来的书信后,摇摇头道:“就是一种感觉,奇怪的感觉,但是说不上来。算了,先不管这个。” “按规定,满三年的太学生有一次探亲假,你这是来北京后没回去过?” “嗯,我未足三年。先生找我谈过,离会试不到九个月,与其省亲路上浪费三四个月,不如好好备考,中进士后衣锦还乡,以报乡恩、亲恩。我也是这样想的。” 兄弟二人没聊太多,申式南就回到新买的小院。 与往年端午一样,年轻男女纷纷拿出了一年中最紧俏的打扮。有的去通州看赛龙舟,有的去城东赛马,有的则参与射柳。 申式南与阮归思来到城东一处有射柳游戏的地方,挑了视野良好、人不多的一棵树下,阮归思摊开地垫,摆上吃食后,就自个儿寻热闹去了。 巳时正,钱樟落款款寻来。随身丫鬟想来与阮归思一样,也野一边去了。 钱淙流改任京官后,在城西购置了一套二进宅院,一家人从冯府搬出。两人通过阮归思的竹箭传递字条,早就秘密约好端午一起看射柳。 午时三刻,东面官道突然蹿出两匹快马,后面紧追着十二匹马。追逐引得人群鼓噪,有人开骂,后面的马群有人打起呼哨。 似乎为了避开射柳的人群,前面两匹马竟然朝着申式南二人奔来。 “是表妹!”钱樟落先认出马,再认出女扮男装的冯苞苞,随即挥手示意。 但冯苞苞只作不见,径自打马走远。后面追的十二匹马眼见追不上,索性在二人身旁停下来,十二匹马团团围住。 “认识那两小子?”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人开口问,语气嚣张。 申钱二人低头收拾地垫和垃圾,并不理他。 “喂!我家少爷问你话呢,知道我们老爷是谁不?”穿家奴服饰的一人来气了。 申式南正要回话,却听得马蹄声响起,原来是冯苞苞去而复返。 “喂!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家伙,有本事冲我来,干嘛为难我表姐?”冯苞苞娇声呵斥。 她声音本来就好听,骂起人来给人一种……打情骂俏的感觉。 “嘿!你小子怎么不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你,输赢是看自家实力的,没实力你也敢赢……”一位穿着普通,但明显趾高气扬的酒糟鼻青年上前靠近冯苞苞嚷嚷道。 “你离我远点,你口有多臭心里没点数么?”冯苞苞毫不掩饰嫌弃之意,拨马让朝一边。 “你……不识好歹,好心提醒你。你知道你惹了谁吗你?有英国公……” “咳……”酒糟鼻青年的话没说完,再一次被打断。阻止他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华贵男子。 “给你,小爷我不稀罕……”冯苞苞右手从袖口摸出一叠东西,不时敲打左手手心,道:“不过区区六千两钱庄的银票,加武清县区区一千八百亩地契,这么点小财,我冯家还没放在眼里。” “堂堂河间王后人,也不嫌丢脸,不惜伙同当任都指挥使和和当任知县设套。啧啧……” 两名华贵男子对视一眼,各自抽出武器,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抽出腰间武器,将四人团团围住。仅两位文官气质的人没动。 “你既然识破我们的身份,就不该赢这场赛马,更不该自作聪明转回来送死。”一名华贵男子阴恻恻道。 “我呸!什么叫识破?你们几人的身份就差脸上写字了,今天赛马的谁不知晓你们的身份?”冯苞苞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杀人不成?” “小姐,一会儿你与大小姐一起冲,莫回头,小的拼死保你突围。”一直跟随冯苞苞的家丁突然向她低声说道,随即向钱樟落打眼色,双手抬起缰绳示意。 “二位张兄,彩金完璧归赵已是大吉,稍后还有一场比赛呢,无需在此耽搁。”其中一位文官气质的人开口劝道。 他刚才回头看过不远处,射柳的人不少,真闹出人命案,自己难免受牵连。 “徐翰林无需担心。杀了这四人,做成男的见色起意,连杀两人,然后同伙分赃不均,内讧互殴,我等阻止不及。大兴县一审,一桩铁案与我等何干?”另一位三角眼华贵男子道。 “刚才那小子喊这女的表姐……”酒糟鼻男子插话道。 “表姐?表姐你爹就不能审了?”三角眼男子不满道:“咦!这表姐长得挺标致啊!杨大人,听说你刚纳了一房小妾?” “嗯?张公子若是看得上,回头我送到英国公府上便是。”另一位文官气质的人笑道。 “杨大人误会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是说,这个妞不错,你何妨再收一房小妾呢!徐大人你觉得呢?”三角眼道。 “且慢!”申式南拍拍手道:“我觉得这位大人的计划有一点不妥。不如这样……”说着指了指三角眼。 “你爹爹是大兴县知县,对吧?”申式南问酒糟鼻。 酒糟鼻点点头,想说话却被他压住,问:“我记得上上个月,大兴县知县姓李,李知县没调任的话,那你就是李公子对吧?” 酒糟鼻再次点头。 “我这计划比刚才的更稳妥,而且还能人人发财,有的还能升官。就是不知道二位张兄及在场各位的背景够不够硬。”申式南看着酒糟鼻眨眨眼。 “那还用说,堂堂英国公、光禄大夫、左柱国,我朝有这等殊荣的,除了张辅张公爷还能有谁?这位张斌,其父乃是公爷二弟,这位张瑾,其父乃是公爷三弟,现任指挥使。”酒糟鼻果然上道,学着文官那一套介绍道。 三角眼张瑾还想阻止,想想没什么大不了,也就心安理得,再次趾高气扬起来。 “这位是翰林院编修徐有贞徐大人,这位是鸿胪寺右寺丞杨善杨大人,这二位分别是石浤、石溟, 是左参将都指挥使石亨石大人的家人。”酒糟鼻没忘了给自己长脸:“本公子姓李名颇,廉颇的颇。” 申式南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妥了。这六千两银票和一千八百亩地契,是他跑马赢的,对吧?”说着从冯苞苞手里接过地契和银票。 “那要看他牙口好不好,否则乱吃东西是要死人的。”三角眼冷哼一声。他是李颇刚才口中的张瑾。 “如此说来,牙口好就可以吃下,是这么回事么?”申式南问。 “那还用说!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张斌不耐烦道。他不相信,有人得知他几人身份后,还敢出什么幺蛾子。 “如此甚好!我先替我们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大人收好,回头再替你们问问,锦衣卫千户大人的牙口好不好。” 申式南说着将银票和地契揣进怀里,又掏出一块腰牌递给杨善,道:“杨大人乃是正四品朝廷命官,不如你来说说,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牙口好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本想叱骂一番,可一听他抬出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名头,不由都静观其变。 杨善战战兢兢接过他手中腰牌,上下翻看之后,道:“徐大人博学多才……” “哦,对……对……徐大人博学多才,你给鉴定一下,北镇抚司牙口好是不好?”申式南从杨善手中接过腰牌,又递给徐有贞。 徐有贞心中恼怒万分,暗骂杨善不安好心,非要拖他下水,脸上却恭恭敬敬,欠身接过腰牌。 徐有贞入手便知腰牌真假,他只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家伙,这些年在翰林院苦熬资历,想着攀上张辅高枝,这才有今日之行。 这一行人中,他是唯一一个不那么怕锦衣卫的人。当下情景,他正好打算借机劝张家罢手。 徐有贞拍马来到张斌跟前,将腰牌递给他,低声道:“张公子,此物不眼生,今日之事,不如与北镇抚司交个朋友?” 徐有贞知道张家的历史。当年,张斌之父张輗因殴打守坟者,被张辅指责,又被锦衣卫打入昭狱。 故此,张斌是场中唯一见识过锦衣卫凶狠的人,也是见过锦衣卫腰牌的人。 “今日我等不曾在城东赛马,不曾来过此地,更不曾见过武清县地契。”张斌低头将腰牌奉还,随后打马疾走,众人随后跟上。 等走出好远,石溟兀自不服,他不敢直接向张斌抱怨,却对石浤道:“锦衣卫就很了不起么?我们石家可不怕。听那小子自称姓冯,浤哥儿,明儿打听打听去,这场子无论如何……” 话没说完,腿上挨了一鞭,只听张斌冷冷道:“你石家区区一个都指挥使,想自己找死只管去,可别拉上我张家。今日之事,你敢说出去半个字,不用锦衣卫出手,我先灭了你石家。” 李颇感受到张斌的目光,忙道:“张公子放心,我李颇识得好坏。今日二位公子损失的银子,我承担一半,明天就送到府上。” 石溟腿上挨了张斌一鞭,心下羞怒不已,却也不敢得罪张家。但见张斌如此小心翼翼,对这警告倒是听进去了。 张斌清楚徐有贞和杨善知晓厉害,无需叮嘱。 “好啊,想不到你竟然是锦衣卫的爪牙,我姐真是瞎了眼了。”冯苞苞并没有被解围而高兴,反而气冲冲跳下马,质问起申式南。 “妹妹,别说气话。官职与刀剑一样,本无对错,关键看掌握在谁手里。”钱樟落出言劝冯苞苞,并非她不在意,而是首先选择相信自己中意的男人。 申式南不是笨蛋,他已经听出钱樟落话音里隐隐的气苦,也听出了她相信自己,要一个解释的意思。 “姐姐,都这时候了,你还包容他。亏你为了他,都宁愿不跟姨夫姨妈一起走。他……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冯苞苞气得直跺脚。 “哟哟哟……谁没良心啊?有没良心,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话间,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缓缓走近申式南,身旁跟着阮归思和钱樟落的丫鬟。 第20章 求的就是俗世的欢愉 “紫蕺姐姐,你怎么来了?”申式南一看来人,顿时又惊又喜,想要解释锦衣卫腰牌的事也给忘了。 阮归思挠挠头,一副终于心中石头落地的样子。 “嗯,还记得我,总算还有点良心。”紫蕺笑道。 “你……你谁啊?”见二人一副熟络的样子,冯苞苞不由心生警惕。 “你没听到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叫我么?”紫蕺调皮地眨眨眼睛,说着一甩衣袖,向申式南身边又凑了凑。 冯苞苞看得眼中喷火,怒道:“申式南,你哪里招惹的狐狸精?你对得起我姐么你?” “狐狸精要腰有腰,要脸有脸,是个男人都喜欢狐狸精啊。不像某些人,本来就前胸和后背一样平,还非得浪费抹肚裹得紧紧的。”紫蕺嘴上不饶人,脸上却依旧笑嘻嘻。 冯苞苞这下要暴走了,本来她最自卑的就是这一点,现在这女人不但看穿了她女扮男装的女儿身,还出言讥讽。 “申式南,你永远别想进我冯家的门。哼!”冯苞苞说着翻身上马。 “诶!奇怪,你吃的什么飞醋啊!人家又没有要娶你。谁要是娶了你,不得连儿子也饿肚子啊!”紫蕺唯恐天下不乱。 冯苞苞本来要打马就走,听她如此一说,不由好奇问道:“为什么娶了我,就得儿子饿肚子呢?” 紫蕺噗嗤笑道:“你拿什么给你儿子喂……喂饭吃呢?”说着比了个动作。 冯苞苞愣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不由脸上羞红一片:“无耻……”幸好人在马上,一扬鞭跑了个没影。 申式南一阵头大,锦衣卫腰牌的事还没解释清,现在又缠七夹八的,更说不清了。 钱樟落走近申式南,拉着他衣袖问:“是家中长辈么?不如回家再叙。” 申式南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道:“紫蕺姐姐是天上的神仙……对了,紫蕺姐姐,你莫不是舍不得人间繁华,不走了?” 紫蕺白了他一眼,道:“天下亿万人,其中九成人吃不饱饭,你哪只眼睛看到繁华了?” 申式南大囧,随即反击道:“我就说神仙不配享受人间香火嘛,那些受了香火却不顾人死活的神仙,就该大卸八块。” 紫蕺一听,乐了:这小子还是那副没好处就不撒手的贼样! “我再说一遍,神仙也不能违背天道,凡人要想吃饱,得靠自己。”紫蕺道:“我来是提前告诉你一声,你新买的那个院子,接下来可有得热闹咯。” 紫蕺说完,自顾走了。 眼看天色也差不多,回到家正好吃晚饭。四人一路往回走,趁着得空,申式南解释了锦衣卫腰牌来历。 原来,这腰牌是云南布政司柳寡妇的爹爹柳老头给他的。 永乐后期,有感于锦衣卫和东厂无节制的权力,永乐帝成立锦衣卫暗影组织。 一共八人,赐特制腰牌,专门负责监察锦衣卫和东厂。此八人有姓无名,不在锦衣卫领饷银,也不在东厂名册里。 此八人自选传承,认牌不认人,持牌加一句暗语,可直陈皇上,必要时可要求指挥使以下一人听令。 对多人下令则无效,且命令是一次性的,命令发出后,持牌人须无条件接受监管,直至皇命收缴腰牌。 腰牌被收缴,等同于退出暗影组织。 柳老头一次也没动用过这份特权,最后传给了申式南。 张斌张瑾兄弟二人妄想炮制冤案,构陷冯苞苞钱樟落等四人,申式南忍无可忍,决定不惜暴露身份也要保护好二女。 不曾想,张家兄弟见识过锦衣卫的疯狂,是以他狠话都没来得及放,那兄弟二人直接认怂,并表示地契和银票都不要了。 甚至连卖个人情给锦衣卫都不想,看来是怕到骨子里了。 那兄弟二人的语气,是当事儿没发生过,这倒省了申式南一大麻烦。不然,这地契和银票,层层瓜分下来,他能捞着一百两银子算运气不错了。 眼下,六千两银票和一千八百亩地契全归他了。当然,冯苞苞那里还得意思意思。 端午节第二天,依旧是太学生的休沐日。 用过早膳后,楼上做早课的申式南猛然发现,右边邻居家的女主人竟然是紫蕺。 不敢相信的他揉揉眼睛,确定那位在院里晒制药材的女子,正是紫蕺没错。 半盏茶后,申式南手提两坛打酒,敲开右边邻居院门。 “进来吧,现在这院子除了两个下人,没其他人。”紫蕺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 “这就是你在捣鼓的打酒?”紫蕺接过他手里的两坛酒。 “你什么都知道还问?” “你别不识好歹。我这是帮你验证一下。”紫蕺取出两只碗倒出来尝了一口。 “这方子里有大气根牛(牛蒡)、白术、当归、枸杞、大枣等等,不过,大气根牛的量太少,适合女人。男人喝嘛,还差点意思。” 申式南一听,来兴趣了:“肯定得对男的有用,才好多卖。紫蕺姐姐,这方子如何改良?” “那还不简单,大气根牛加量,再加一味药,可提升八成功效。原本传世方子是有这味药的,多半是些庸医觉得这味药可有可无,便减去了。哼,庸医害人何止这一次两次!明明刚猛之药,硬生生被减去八分火力。” “紫蕺姐姐,你好歹是神仙,怎么老跟凡人生气呢?”申式南也是醉了,紫蕺愤世嫉俗,哪像个神仙的样子。 “我是神仙没错,可这是人间的医术。神仙也用不着这人间的医术。”紫蕺自知有点不像话,便语气放软,道:“你想不想去天上看看?” 申式南沉思片刻,道:“可以去吗?倒是可以去见识一番。不过,为什么神仙用不着这人间的医术?” 紫蕺一想这个问题,不由期期艾艾道:“神仙又不追求肉身的欢愉。” “莫非神仙都净身了?”申式南问,同时打了个寒颤,又奇道:“也不对啊,那女神仙怎么净身呢?” 紫蕺听得一阵凌乱,本想用一味药交换条件,现下不敢藏私,主动招了:“缺的这味药叫眼睛根,不过,北京的药铺不一定有。这味药西南一带才有。过几天紫苏到,可能会带一些过来。” 申式南果然被新问题吸引,问:“紫苏姐姐要来北京吗?她来做什么呢?” 紫蕺难得叹口气,道:“她夫君到刑部上任,已经出发一个多月了。” “所以,你这院子是准备给他们一家人住的?”这是一座二进的院子,一般情况下,三品以上大员才住得起这样的院子。 “我就这一个妹妹,总不能让她一家子挤在茅草屋吧?”紫蕺不以为意。 “既然如此,这打酒的生意,用了两位姐姐改良的配方和药材,就给紫苏姐姐留一成的利吧。” 这次紫蕺没有拒绝,毕竟,在人间就得按人间的规矩来。 “你确定这打酒的生意能做大?”紫蕺提了一个疑问。 “你没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男女内外药室吗?” “看到啦,可这跟打酒有什么关系?”紫蕺精通医理,可不曾到过男女内外药室。 “那男女内外药室,售卖的正是男女房事助兴的药物。你说这生意大不大?天底下最大的生意,莫过于这男女内外用药。”申式南道。 紫蕺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过来好一会儿,紫蕺才问:“那咱们干嘛不直接开……开那样的内外药室?” “你有那样的药方?”申式南不假思索反问。 “有……有吧……有吗?”紫蕺又是一阵凌乱,不知所措。 “最好能制成药丸,免得药方泄露。”申式南倒是没在这上面纠结,也就随口一说。 他没注意到,紫蕺却是已经沉思起来。 “对了,紫蕺姐姐,你精通医理,帮我看看这香粉配方对驻颜、祛斑、抗皱有帮助吗?”申式南掏出一张纸,正是那天与香粉店女掌柜讨论的香粉配方。 紫蕺接过一看,道:“这方子是你自己琢磨的?” “姐姐怎知?” “何奇之有!自古学医的都是男人居多,懂医理的女子凤毛麟角。有点学识的老古董们不屑于琢磨女人的物事,喜欢琢磨女人物事的又基本是半吊子水平。” 申式南尴尬不已,半吊子水平说得不就是他吗? “你也别不好意思。女娲娘娘推算过,再过六七百年,凡人掌握的法术会有一些比神仙还厉害。”紫蕺道:“你喜欢琢磨,也许在儒家看来,是旁门左道,是奇技淫巧,但其实也暗合了道家的思想,道家历来有炼丹和制药的传统。” “可惜啊,天庭是道家建立的,却越来越儒家化。”紫蕺说到后来,忍不住一声长叹。 申式南静静地听着,他是凡间一俗人,追求的就是俗世的欢愉,所以对虚无缥缈的神仙不感兴趣。 何况已经听说,神仙都是灭人欲的。他这个年龄,正精力旺盛,灭人欲那套在他看来才是邪魔外道。 “你这酒水浸炼木蒸法,以及这个碓粉水洗沉淀法,我不懂,回头我帮你问问老君的徒子徒孙。不过,这焖缸窖藏的草药方子,我倒是可以给你改一改。” 说着提笔写了一个药方递给他,他如获至宝,匆匆告辞而去。 “等等,你要干什么去?”紫蕺叫住他。 “我与几位东家约好了,今日午时大家一起商议生意合伙大事。”申式南道。 “我也要参与。敢不让我合伙,我就把你药方改成毒药。”紫蕺威胁道。 申式南暗笑,他倒是巴不得她也参与进来。不管怎么说,她是神仙,而且是连天庭和如来都不愿得罪的神仙。 午时,胡观、林美元、冯阿敏父女、杜小柳、女掌柜黎芷兰以及林松风等人,准时应约来到蜀香茶坊雅间。 林松风是道士打扮,来自安徽齐云山,云游到京郊一座道观,是申式南去年进京路上相识的。 申式南先将个人介绍一番,林松风是之前一直负责做香粉炼制的,而紫蕺自称代表云南祝家。 “诸位,云南祝家是耕读传家的儒学世家,也是医药世家,祖籍绍兴府上虞县,曾得九天玄女传授医理。”申式南道:“祝家在云南有多家药铺,我所学的医理皮毛,便是祝家的一位姐姐所传。” “这次约大伙前来,是之前谈过的两门生意,如今可以正式启动了。”申式南示意林松风拿出样品,介绍道:“这是松风兄最新研制的香粉,加入了道家常用的矿物。芷兰你说说看。” “我试用过,比我店里以前卖的香粉好用。”女掌柜黎芷兰道:“我给一些关系好的顾客赠送过一批,反馈都说好,尤其是祛斑效果显着,就是担心价钱。” “驻颜和抗皱的功效,上午刚刚改良过配方。等新品上市,不出半个月,一定会给顾客带来巨大惊喜。”申式南信心满满道:“你们可能想问,我哪来的信心。信心的来源,我刚才暗示过了,不过,天机不可泄露,所以,我只能说这么多。” “同样的,杜小柳的打酒,接下去也会对配方做一些改良。其中一位药引至关重要,需要等云南祝家过些天带来这味云南独有的药材。” “这次合伙,打酒和香粉生意各自独立核算。两门生意,我都占四成,云南祝家占一成,松风兄不参与打酒生意,但香粉生意占一成。芷兰和杜小柳都各占半成。” “如此一来,香粉还有三成,打酒还有四成。冯大人、林东家、胡观,你们怎么看?”申式南问。 “我现在在家族里还说不上话,但我信惠直,所以我各要一成。”胡观抢先表态。 冯阿敏和林美元对视一眼,冯阿敏道:“只怪我和林东家知晓得晚,来迟了。不然,我倒是愿意要个三四成。” “我也想要多的,可惜来迟了。”林美元道:“不过,能有一成,我已知足。这打酒还多余一成,冯大人家大业大,不如你让与我算了?” 林美元走南闯北多年,练就了一双毒辣眼睛,他看出冯阿敏兴致并不大,只是出于对申式南的关照,这才承诺占一成。 事实也正是如此。申式南送的打酒,他喝过,确实喝完脚心发热,腰腿有力。可要说专门花钱去买这个酒,他是不干的。 其实主要是他自己那方面表现不错,这才对打酒没特别感觉。 “不行。那一成我要。”一直没说话的冯苞苞却突然插话,转头又对申式南道:“姐夫,香粉生意能不能也挤一成给我?” 申式南脸一红,道:“这样,冯大人的一成照旧,另外打酒和香粉我都各让你一成,也算是我给你的嫁妆。然后,昨天的事咱俩一笔勾销。” “成交。”冯苞苞开心应道。 昨天她赢的地契和银两,如果不是申式南横插一杠,以张輗张軏(yuè)及石亨家的实力,即使她抬出冯家名头,也不一定能交割地契和顺利兑换银票。 其他人不知他俩昨天的事是什么,但听她喊他姐夫,以为是他们的家事,便都各自藏好好奇心。 冯阿敏却是一清二楚,昨天跟随冯苞苞的家丁已经将情况汇报给他。 今天一早,钱樟落担心她有误会,便去到她家,向她解释清了锦衣卫腰牌的事。 冯阿敏久在官场,知晓关键时刻能有人在锦衣卫说上话,至少不是坏事。 申式南敢吃下张家和石家的钱财,他明白那小子的两门生意其实都不差钱,之所以还愿意拉上他,纯粹就是之前闲谈时的承诺。 他更不会想到,几年后他冯家落难,最后竟是靠着这点当初看不上眼的合伙得利转危为安。 第21章 我赌你胸无点墨 大事商定,冯阿敏、林美元、林松风和黎芷兰先后离场,其余几人趁难得的空闲,听起了说书。 休沐日,客人爆满,人声鼎沸。胡观拉上申式南挤在一个角落里。 “最近一直在大理寺当值,想找你可真不容易啊。快跟我说说,当时有风声说你故意让陈智被掳走,起初我还以为是他怀恨在心故意报复你,怎的他自己出来辟谣了?”胡观已经是正式官员,搬出了国子学。 “我让人给他传话,之所以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于贼人党羽还有漏网之鱼。然后他就知道,再任由谣言流传,他将再次成为别人上位的垫脚石。所以他就站出来自己辟谣啦。” “这个谣辟得好。打死他都想不到,这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小鸡只有一只,母鸡反倒有十几只,而且母鸡等的就是老鹰。” “乱说,明明老鹰有二十几只。” “听说负责他家正门的两只母鸡,由于当值期间打瞌睡,致使贼人得逞,被开革。之后,两人一起上荣昌伯府负荆请罪,荣昌伯反而每人赏了一贯钱?”胡观问。 “犯了错,当然得对人家有个交代。不过,两人正好一个是五城兵马司军卒,一个是顺天府捕快,被开革之后,互相顶了对方的班。” “这也行?难怪五城兵马司的军卒都叫你申二爷。”胡观这回是真瞠目结舌了。 “我们查山寿案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放缓追踪?”过了一会儿,胡观眼睛看着台上的说书人,嘴里轻飘飘的问了一句。 “有吗?你是说,我没听你的分析?”申式南装傻。 “你让我以大理寺名义赏钱给提供线索的女掌柜,一开始我以为是帮我树立在大理寺名声,后来我才想到,这么做是要让人看到,我们有在用心追查。” “胡兄,不用想那么多,我们本来就一直在用心追查。”申式南重点咬紧了用心的字音。 正在这时,正中有一桌茶围闹将起来,几人争论声渐大。 “明明是女娲娘娘阴狠毒辣如吕后,吕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女娲娘娘派出三妖迷惑纣王,偏说什么成汤气数已尽,真正祸害商朝的,正是女娲娘娘。” “贝兄此言差矣,女娲娘娘事先就有交代三妖不可残害众生……” “她说不残害就不残害啊?不残害怎么会有炮烙之刑?怎么会有比干被挖心?” 原来,说书人讲的是前元刊行的《武王伐纣平话》改编本。这套平话,在宋室南渡后就有《武王伐纣白话文》和《商周演义》等多个版本在民间流传。 听得吵闹声耳熟,申式南胡观等二人转头看去,果然见争吵诸人正是国子学同窗,分别来自苏州府的贝家和琅琊王氏分支,以及扬州府的陆家等世家大族。 申式南皱眉,显然是被这群人坏了大好心情。这些人,为了出名,真是不择手段,连女娲娘娘都敢含粪乱喷,连茶坊酒肆的评书都不放过。 二人起身,打算就此离开。冯苞苞等人见状,也跟着起身。紫蕺却磨蹭着,半天没动。 偏偏有人眼尖,远远喊道:“申兄,这边,这边来。”喊话的是琅琊王氏定居苏州府的人。 “哟,这不是邪派瘟神申公豹的后人么?”之前大声争吵的贝毅此刻也阴阳怪气。 原本打算一走了之的申式南,不得不向那几人走过去。 “国子学教授的圣贤书你不好好读,民间流传的杂书不是说不可以看,但你想拿它说事,又不认真读,那就是你的错了。” 申式南看着贝毅,面无表情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把茶坊今天全场的账单结了,当给大伙赔罪,看在同窗的面上,我这就走,不会让你难堪。” 把全场的账结了?为你一掷千金,你以为你是谁,扬州瘦马么?还赔罪,你以为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啊? 贝毅气极反笑,道:“你意思是你认真读过?那好啊,咱们就拿民间评书来破题,看看谁才是口出狂言之辈!” 他就好听评书这一口,从苏州府到顺天府,就没有他不曾听过的评书版本。 “一千两银子。我赌你胸无点墨。”申式南露出一丝笑意。 “一千两就一千两!只限武王伐纣有关的民间平话。不过,你拿得出一千两吗?”贝毅面红耳赤,任谁被说成胸无点墨都难免恼羞成怒。 申式南一贯低调,同窗之间极少有人知晓他的出身,贝毅似乎想在这上边找回点脸面。 申式南二话不说,掏出一叠银票,抽出一张,扬了扬,道:“谁来做保人?” “我来!我坐庄,今儿就在这开个盘口,各位可以开始下注。”冯苞苞挤出人群,挺身一站。 “你谁啊?你有什么资格坐庄?”人群中爆发一阵抗议。 “城东,太仆寺少卿,冯府。这蜀香茶坊便是我冯府的产业,请问,我有资格坐庄了么?” 冯苞苞说着,向正在赶来的茶坊掌柜一指。 “小老儿姓胡,忝为蜀香茶坊大掌柜,有幸蒙东家视察,今儿本茶坊酒水点心,一律五折承惠。”胡掌柜边说让小二摆出一排桌子,并备齐全新账簿和笔墨。 “原来蜀香茶坊是冯家的产业!难怪应天府、扬州府和泉州府都有蜀香茶坊。”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蜀香茶坊算什么,跟冯家的盐引和绸缎庄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人群中不乏诲人不倦的。 “收,盛丰钱庄,一千两存银银票,蜀香茶坊作保。”胡掌柜很快进入角色,高声唱道。 这时的银票只是存取纹银的凭据,认票不认人。由于银票在市面不流通,只是大户人家、商号和官府才会用到银票,故胡掌柜声称以蜀香茶坊担保。 “喂!姓贝的,你的一千两银子呢?不会要当众耍赖皮吧?要是给不起,地上打个滚,就当为顺天府百姓的茶余饭后增加点笑料。”冯苞苞俨然一副女山贼首领的架势,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我……我怎么可能随身带一千两银子?”贝毅也急了。 如果真输了一千两银子,他也肉疼,毕竟一千两银子可以在北京买下至少四座二进的宅子了。 可一来他不觉得自己会输,二来比起当众打滚丢人现眼,还是宁可出血一千两银子。 “立字据啊,贝家家大业大,难道还会赖掉区区一千两银子!”人群中有人喊道。 “立就立,我王家与贝家同进退。”琅琊王氏苏州一脉的王柏不甘示弱。 贝毅倒也干脆,走到桌前刷刷刷写下字据,当众按上掌印。王柏作为保人,也签字画押。 “双方各一千两纹银收讫。以武王伐纣平话为纲,三个问题,互赌对方胸无点墨!押注的这边……押申公子胜的,一赔二,押贝公子胜的,一赔六。一百文起押!”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人均知,这个赌局很难分出高下,可半点不妨碍大伙凑热闹的心情。 大伙吃定的是,反正坐庄的是冯府,以冯家的实力,不至于为区区一个小赌局就耍赖不认账。 众人相互一打听,得知这贝公子长期混迹茶坊酒肆,尤其酷爱听各种平话。加上庄家赔付倍数开得高,便一窝蜂地押贝公子胜。 “我押我自己一百两银子。”申式南见除了少数几人两边押之外,基本没人押自己,于是挥手叫来阮归思,给了他两个银锭,刚好一百两。 今天出门前,他去了一趟杨克定留下的地址,顺手带了三个银锭做日常花销。 “我押我自己二百两。”贝公子见状,从书童的包袱里取出四个银锭。 气势上是压了对方一头,他顿时满脸得色。 按照临时议定的,来自扬州府的陆大望、说书先生和顾客中的一位翰林院编修,三人权充考官。 抽签论先后,申式南先手。 “好。既然是我先来,那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申式南朗声道:“在你坚信不疑的平话中,纣王自称什么?” “纣王乃天子,当然自称曰‘朕’!”贝毅硬着头皮答道。 “据大宋史书《通鉴纪事本末》记载,秦始皇帝二十六年,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 “直到秦始皇二十六年,这个字才成为天子专用。”申式南接着道:“此事,太史公《史记》之秦始皇本纪更是明文记载。请问:殷商一朝,何来天子自称曰‘朕’之一说?” “此乃贝公子胸无点墨佐证之一。”申式南转向三位考官,道:“三位考官,此题可有异议?” “无异议。《礼记》《左传》《战国策》等均有记载,彼时人君谦称孤或寡人。”三位考官一阵商议后,翰林院编修一锤定音。 妄议皇权,擅自言“朕”,乃是唐宋之后历朝历代之大忌,但如被治罪,此时茶坊内所有人都逃不掉。 在场之人都明白,此事过了今日,不会有人谈起,否则就是自找死路。 “第二个问题,平话中讲到,纣王命人取文房四宝,在行宫粉壁之上题诗,是也不是?”申式南问。 “没错,确有其事。”贝毅肯定答道。 “纯粹胡说八道。”申式南道:“在江左司马氏之前的朝代,并无文房四宝之说。文房之名,直到定都建康的宋齐梁陈四朝才有的这一说法。” “其中,《后汉书》记载,蔡伦改良了前人造纸的技艺,纸张才能够用来写字。在此之前,人们用什么来写字?竹简。连秦始皇看的奏折也是写在竹简上。” “殷商时期除少数钟鼎文之外,大多是甲骨文。请问:距秦汉几千年的殷商,哪来的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之说?此乃贝公子胸无点墨佐证之二。何人有异议?”申式南大声质问。 没人敢说话。这个问题,普通百姓不知,但读书人肯定是知晓的。只不过大家都没细想过,殷商时期确实不曾有可书写的纸张,自然也就不存在文房四宝之说。 “第三个问题,贝公子,你的故事里,是不是有纣王题诗亵渎女娲娘娘之事?”申式南乘胜追击。 “是……是有这么回事。”贝毅地气明显不足,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 “然后女娲娘娘怒而招来三妖,迷惑纣王,还让纣王剖了比干的心,是也不是?”申式南继续质问:“你可别不敢承认,你刚刚还将女娲娘娘比做阴狠毒辣的吕后呢。” “难道不是吗?没有女娲娘娘招来三妖,纣王怎会变得残暴且荒淫无道?”说到这个问题,贝毅可就来精神了。 奇怪的是,尽管他一再诋毁女娲娘娘,在称呼上却没有省略“娘娘”二字。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为何如此。 “这恰恰是你贝公子胸无点墨的第三个佐证。”申式南冷哼一声,道:“请问,纣王的题诗是不是每句刚好七个字,合起来恰好七八五十六字?其中,是不是有‘取回长乐侍君王’这一句?” “没错啊!女娲娘娘正是因此而气恼。”贝毅不明所以,同时也开始自动忽略被骂胸无点墨。 “当然没错,因为你臆想的纣王所题之诗,乃是七言律诗。”申式南有点可怜地看着贝毅,道:“七言律诗乃南齐沈约开创的一种诗歌体裁。经过初唐时期的沈佺期和宋之问等发展定型,最后在诗圣杜甫手中成熟。” “在南朝之前,你何时见过对仗工整还押韵的七言格律诗?《楚辞》还是《诗经》?四书五经里,连《诗经》也是四言诗居多。你倒是说说,殷商时期的纣王怎么会作的七言律诗?还是你想说,殷商到南齐的一千七百多年里,就独独纣王一人会作七言律诗?” 申式南的连续发问,直接把贝毅给问懵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由此可知,女娲娘娘纯粹是被你们这些胸无点墨的人给玷污的。明明没有的事,偏偏被你们这些胸无点墨的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又坏又蠢,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胸无点墨的人。何人有异议?”申式南怒而凛然生威,瞪眼环视一周。 全场鸦雀无声。就连不是读书人的茶客都明白了几分,安坐不动,不敢作声。 “我认输,无需再比下去。”保人王柏率先发声,望向贝毅,问:“贝兄意下如何?倘若贝家有难处,这笔彩金我王家来出。” 贝毅垂头丧气,强颜笑道:“我贝某拿得起,放得下。输便输了,一千两纹银,容我筹措一二,三日内必定连本带利送至冯府。” 他怎么敢得罪王家,何况事已至此,他很清楚自己半点翻盘的希望都没有,不如愿赌服输。 “好说,好说。贝家的名声,我们冯家自然是信得过的。”冯苞苞笑着抱拳作了个罗圈揖。 所有人中,最开心的莫过于紫蕺。 当听到贝毅辱及女娲娘娘时,她本想等申式南走后,施展法术让贝毅吃点苦头。没想到,申式南给了她一个大惊喜,当众将其狠狠羞辱了一番。 申式南收获也不小,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普通的五口之家,一个月三两银子便可以过上富足的小康生活。 当然,对于世代簪缨的王公贵族或巨贾之家来说,一千两银子实在算不上多。史载某藩王出京就藩,光是搬运财产的运费就花费三万两白银。 第22章 含山公主和永嘉公主 时近中秋,暑气渐消。 谢栖桐从江西布政司从四品左参议,升任通政司正四品誊黄右通政。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职务。 通政使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誊黄右通政作为其三名副手之一,大权在握。 与谢栖桐一同进京赴任的,还有申式南的母亲谢清溪。谢栖桐的调任比较突兀,没来得及购置宅子,到达北京当晚住在驿馆。 联系上申式南后,便暂时住进他的小院子。好在舅妈和表弟表妹暂时没跟来,需要等谢栖桐安顿好了,才会把家人接来。 阮归思还在交趾会馆的私塾上学,杨克定早就预付了三位私塾先生两年的丰厚束薪,只要求他们凡是交趾人愿意入学的,无条件收下。 阮归思不在,家里又没有多余的铺盖,申式南正准备去采办,紫蕺已带着紫苏和两个婆子抱着崭新的棉被等物进到他家院子。 谢清溪见一年轻女子上门,正自疑惑,申式南道:“妈妈,这位是紫蕺姐姐,紫苏姐姐,云南祝家的人,柳姑姑家肥猪那件事……” 当初申式南将柳寡妇家猪食盆的来源以及紫蕺的话跟母亲说过,她大致信了。跟柳寡妇则是只说神仙托梦,也好让她安心。 申式南一提头,谢清溪便记起来,只是她感到奇怪的是,既然她是神仙,怎么会老在凡间呆着。 “小女子紫蕺见过姑姑。姑姑无需多虑,你家这小子,满天仙佛都惹不起他。”紫蕺施礼道:“我与妹妹一家住在隔壁,前段时间置办了不少家伙什,有些闲置不用的,权当是两家的见面礼,还望不要嫌弃。” 紫苏也将床单枕套递与申式南,向谢清溪施礼道:“小女子紫苏,见过姑姑。” 紫苏年约三十,作妇人打扮,虽然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但仍看得出来,作为姐姐的紫蕺反而更年轻。 紫蕺毫无见外,直接指挥两个婆子铺床,来来回回又搬了不少家伙什过来。 三个女人没多会儿就打成一片,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谢栖桐和申式南反倒没事可做,便索性找个屋子关门谈起各自近期的一些状况。 谢栖桐以往与冯阿敏及商屹等人交好,这次他出任誊黄右通政,都属于朝中重臣,反倒各自都要避嫌,以免落下结党营私的把柄。 申式南的打酒和香粉已开售多日,反响良好。他的四成利中,有一成其实挂在二舅名下。谢家老一辈中的老二和老三经商,其他人做官。 申式南之所以把利都让出去,包括胡观、林美元和冯阿敏等所有合伙人,他没让他们出一文钱,只要求他们各自把自家商路用上,不管是走货还是店铺售卖,都按统一的价钱结算。 “你是说,你让王家出面将武清县地契收了,又将银票折价转手给陆家和贝家?”谢栖桐问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琅琊王氏最喜田地,贝家和陆家在京城都有钱铺和当铺,给他们点利,我少惹麻烦,不亏。”申式南笑着解释。 谢栖桐有些惊奇地看着他,就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你成长了。”谢栖桐欣慰不已。这外甥思虑周全,既能暗中经商赚钱,又对官场一套娴熟如老手。这么多年,没白疼他。 在此之前,谢清溪和谢栖桐都不知晓他还有锦衣卫这一层身份。 柳老头特意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连亲人都不宜知晓。毕竟是暗中督察锦衣卫和东厂的,一旦暴露,难免全家人被报复,甚至遭构陷下狱或无端惨死。 如果不是张斌张瑾太狠毒,想要将钱樟落和冯苞苞等四人冤杀陷害,他也不至于匆忙暴露身份。 庆幸的是,张家曾被锦衣卫逮捕入狱,被吓破了胆,连问都不敢问,就主动翻过这一页。 要不然,申式南还真得找北镇抚司百户千户,递上银子,才可能翻过这一页。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张辅那可是连权宦王振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主。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心谨慎确实让他免受了诸多麻烦。因为石溟那二愣子派人盯住了银楼和武清县的田地,想看看究竟是谁去交割地契,谁去兑取银子。 “你妈妈最近有些心神不宁,所以这次我顺便带她出来散散心。你自己留点心。” 等几个女人收拾好,布置好,紫蕺紫苏告辞回家后,谢栖桐交代了申式南一句,也出门办上任手续了。 “式南,你父亲可能有什么变故了。”屋里只剩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后,谢清溪主动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离开云南后,她一直叫儿子式南,似乎代表着某种怀念。 “两年前,我便感应到,你父亲可能……可能已不在人世。”谢清溪抬眼望向西南方向,缓缓接道:“这两年来,我只收到过他寄来的三封信。都是短短几句话,不是劝我找个人家嫁了,就是暗示谢家多关照申佑。” 申式南静静地听着,没打扰母亲的思绪。 “信中绝口不提近况,那不是他的风格。”谢清溪依旧两眼望向西南,仿佛自言自语,淡淡诉说:“最关键的是,三封信的字迹笔锋都是一模一样,似乎是在同一天写好了装封的。” 申式南知晓母亲擅长书画,对痕迹鉴定颇有心得。 每个人在不同时期写的字,由于心境等内外因素的影响,笔锋都会有细微甚至明显的差异。在术业有专攻的人看来,痕迹差异会更加明显。 申式南对素未谋面的父亲有憧憬,有愤懑,虽然几位舅舅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但终究不能替代父亲的角色。 听母亲如此一说,申式南不禁想起端午那天,申佑也提起过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莫非父亲真的遇到不测?可他想不出,如果真有不测,为何信函里不告知。 他不希望母亲忧心,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也有仙术,能霎时间见到父亲,或者听到他说几句话,以解母亲之忧。 看来,得空一定要问问紫蕺,神仙有没有这方面的法术。 他不明所以,只能安慰母亲几句,顺道说起自己有了中意的女子,打算会试之后便正式下聘。 谢清溪问起钱樟落家的详细情况,得知钱家与冯家乃是连襟之后,谢清溪隐隐有一丝忧虑。 “我听你小舅说起过,冯阿敏的妻族,是含山公主一脉。这么说来,钱家也是皇亲国戚。”谢清溪道。跟皇家扯上关系,不见得是好事。 含山公主是太祖的第十四女,母亲是高丽人韩氏,韩氏据说是太祖后宫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因此含山公主也是十六位公主中,相貌极为秀丽的一位。 可惜的是,建文初期,含山公主的丈夫尹清就英年早逝,幸好留下有两个子嗣。 含山公主的两个孙女分别嫁给了钱淙流和冯阿敏,这也难怪冯阿敏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太仆寺少卿,掌管皇家车马和全国牧马。 申式南不在意不稀罕也不担心,反正他又不是要做驸马。 中秋过后没多久,谢栖桐正式在通政司就任。等申式南舅妈和表弟表妹一家齐聚新府邸,谢栖桐便以舅父名义,一番张罗之后,申式南钱樟落双方依媒妁之礼,完成了纳征,也就是订婚礼。 深秋的一个上午,申式南被李时勉派人从彝伦堂叫走。 (注:彝伦堂是国子监博士等讲经授业的地方,相当于当代大学的阶梯大教室。) 这次是顺天府正三品的新任府尹王贤亲自拜访李时勉。同行的还有刘捕头,不过,这会儿他与两位捕快候在外面。 一番寒暄后,王贤向申式南说明来意:“老夫与姜涛有些交情,他曾与我说起过你。有个案子,事涉武定侯,我向皇上讨来口谕,让你以太学生身份协理侦缉。” 姜涛是前任顺天府尹,在任九年,一生清廉。交趾一案中,他暗中给申式南不少支持,申式南对他也极为敬重与感激。 王贤是不久前上任的,此前他曾任过教谕,被陷害下狱的大理寺少卿薛瑄和现任户部右侍郎张睿等都出自他门下。 他没有自称本官或本府尹,而是自称老夫,这让申式南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太学生信息的灵通不亚于茶坊酒肆闲谈,尤其是官员的变动,其履历等信息早就传开。王贤接替姜涛执掌顺天府尹,申式南自然也了解过他。 “有幸蒙先生青睐,学生感激不尽。武定侯乃我朝开国功勋,郭英侯爷曾被太祖赞为唐之尉迟敬德。不过,凡事皆在纲常法理之内。” 申式南自称学生,既可以理解为太学生,也可以理解为先生的学生。称王贤为先生,既有“达者为先”的师者之意,也有相对于学生的老师之意,更有文人学者的通称之意。 后半句话却一个表态,意思是管他什么勋贵,只要有违纲常法理,皆无畏无惧。 王贤微笑点头道:“好,好。看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我直说无妨,此案虽然棘手,但你能接触到很多人。” 似乎一切早在意料中,王贤表面不为所动,但其实已经有些心花怒放。 他最喜欢被人喊作先生,而不是官职。官职变来变去,但先生却可以是一生的称呼。 尤为关键的是,他其实是在提携后辈,而申式南称他为先生,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以后申式南做官了,依旧是他的学生。 这一点双方心知肚明。 “具体案情等会儿刘庄说与你。我先给你透个底,现今袭爵的武定侯郭玹,宣德年间曾执掌宗人府。郭玹同父异母的弟弟郭镇,媳妇是永嘉长公主。”王贤道。 刘庄便是顺天府刘捕头。交趾一案,他虽然没能获得品级,却被赏赐了一柄腰刀和宝钞衣物等。 宣德之后,宝钞基本形同废纸,市面上不再流通,主要用作赏赐。 不过,据说这是最后一批被赏赐的宝钞,因为之后没多久,宝钞便被正式废除。 刘捕头常常吹嘘两点,一是家中珍藏有最后一批御赐宝钞,二是古往今来唯一有佩刀的捕头,而且这佩刀还是御赐的。 他的佩刀,说起来得感谢申式南。当初办案,申式南用不惯捕快的铁尺,便以顺天府的名义要了一把腰刀。 后来刘捕头与潘德森分别带队缉拿轿夫,申式南看出两位轿夫是武林高手,便将腰刀给了刘捕头以防万一。 因为闲谈中,申式南得知刘捕头竟然学过玄虚刀法。这刀法乃是张三丰所创,并主要传给俞莲舟的。 刘捕头十四岁的时候,救过一位受伤的乞丐,乞丐伤好之后,便教了他一些硬功夫和这套刀法。 “你怎么知道他是乞丐?”当初申式南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一听这刀法的名字,就觉得有问题。他在沐王府的时候,曾有武当道士多次出入王府,他也见过有人在沐王府使用玄虚刀法。 “他头发乱蓬蓬,衣服沾着泥,倒在我家门口,不是乞丐是什么?”刘捕头一头雾水。 “你仔细回想一下,他十个指头的指甲盖黑吗?衣袖上有油腻腻的还有亮光的那种脏吗?”申式南再次问。 “他指甲有一些脏,但肯定不黑。衣袖上……有泥,但全身衣服都没有那种脏。”刘捕头想了想道,随即恍然大悟。 申式南看着他笑了笑,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玄虚刀法是武当派绝学,而且是张三丰所创。” 刘捕头试演了几招,申式南依稀有些印象,但他对刀法兴趣不大,且那时候年纪还小,所以没法判断是不是在沐王府见过的玄虚刀法。 不过,刘捕头这一手刀法,的确虎虎生风,威势逼人。因此,他在大理寺的叙功文书中指出,刘捕头是武当玄虚刀法传人,建议允其佩刀,以护顺天府百姓。 王贤交代完便乘轿走了,剩下的事由刘捕头告知。 “申老弟,这次又得多亏你,不然,我真是……”再次见面,刘捕头欣喜不已。 他之前常跟在申式南身后,与冯阿敏打交道多,不知不觉学了冯阿敏对申式南的称呼。 申式南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王贤能找到他,他便已猜到,其中怕是少不了刘捕头的意见。 对一般人来说,身为捕头,如果自己负责的案子被别人接管,意味着能力不被认可,肯定会不高兴。 可刘捕头一看到他,就露出欣喜之色,说明要么案子是个烫手山芋,他巴不得甩给别人,要么就是信任他。 很显然,两者他都占了。案子涉及皇家和开国功臣之后,当朝权贵之家,不烫手才怪。好在他已经见识过申式南的能力。 在刘捕头的讲述下,申式南发现案子本身倒也没那么复杂,就是坊间流传出了各种说法。 两名死者,分别是武定侯府上的二都管和永嘉公主府上的家丁。 第23章 莫非他勾搭过你小妾? “死者之一郭晨,是武定侯郭玹之子郭聪的堂侄。另一名死者范春,是永嘉大长公主之子郭珍的外甥。”在去顺天府的路上,刘捕头逐一介绍。 永嘉公主在永乐年间被封大长公主。刘捕头对她的称呼,不敢省略。 “年龄?” “郭晨三十一,范春三十五。” “昨晚入夜时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跳进崇文门御河。等打捞上来,两人已经没气了。” 刘捕头继续说着已经查访到的消息:“当时,两人正在翠柳楼吃吃喝喝,没多久两人就都大喊大叫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郭晨笑了一会儿,扔下筷子,脱个精光就跑下楼,边跑边大喊:后面有五百个女人在追我。然后就跳进了御河,看到的路人说,他很是惊慌的样子。”刘捕头边说边脸现怪异。 “那范春却是打烂碗碟后就一直哭,哭着哭着,也开始脱掉衣物,穿着小衣(注:明朝内裤叫小衣)张牙舞爪冲下楼,重复哭喊:饶了我吧,鬼爷。” 没见申式南吱声,刘捕头继续道:“路上有人问他怎么啦,他傻笑着说:好多花花绿绿的小鬼,争着要与我合体,可我不喜欢断袖啊。然后他跑着跑着就跌进了御河。” 通惠河在北京城内这一段,叫做御河。御河从北面的积水潭开始,流入皇城,再经过火药局,出正阳门,经宣武门、崇文门向东汇入通惠河。 御河两岸广植柳树,布满朝廷各部院府和达官贵戚的宅邸,中间穿插着一些酒肆酒楼。其中,翠柳楼是洪武年间南京最知名的十六家酒楼之一。 永乐之后,翠柳楼将总号迁往北京,南京的翠柳楼与扬州、苏州和福州的翠柳楼一样,反而成了分号。 这些坊间流传的信息并非秘密,太学生们自然也一清二楚。申式南甚至听说,翠柳楼在十三个布政司的好几个州府有分号,独独不曾在浙江布政司的杭州府和宁波府开设分号。 “如此说来,一个是主动跳进河中,另一个是无意中跌入河里。同席的还有哪些人?”申式南问。 “同席的就四人。另外两人,一人是盛丰钱庄的朝奉,一人是祥福当铺的二掌柜。吃的,喝的都是一样,不过,那两人没事。”刘捕头道。 他已经熟悉申式南的思路,知晓他真正要问的是什么。 盛丰钱庄?端午那天冯苞苞赢来的存银银票,就是这家钱庄的。此前,山寿案中,那位提供线索的朝奉,也正是盛丰钱庄的。 宝钞废除之后,银子开始在市场上大量流通,钱庄也出现了好几家。有叫润丰钱庄的,有叫盛德钱庄的,反正就是围绕盛丰两个字取名号。 听说盛丰钱庄光是在北京城,就开了三家分号,方便东南西北四个城区的百姓兑取银两。 宝钞废除之前,大多数的商号都叫钱铺,不叫钱庄。当铺也一样,有的叫质典,有的叫典当,还有的叫钱摊等等。 祥福当铺经营红火之后,很多商号都换了店招,也改叫当铺,比如禄福当铺,盛祥当铺,等等,不一而足。足见祥福当铺的影响力之广。 “钱庄和当铺,最主要的生意都是做揭借,按说,两家是同行,坐在一起是大忌。”申式南有些不解。 “会不会,两家背后其实是一个主子?”刘捕头试探着道。 (注:元明时期,借贷称为揭债、揭借、揭银等。) 申式南眼睛一亮,赞道:“行啊你!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得看那朝奉和二掌柜的身份有多高,如果身份太低,不应该知晓这样的内幕才对。” 其实,申式南是自己先入为主了,他的两门生意,都找了好几个东家合伙人,并把利让了不少出去。 大多数的商人,其实东家都只有一个,极少有合伙的。比如巨富沈万三,一生只做两次很短时间的二东家,其他时候都是独独他一个东家。 “那二人更详细的身份还没来得及问。”刘捕头坦陈。 没多久,申刘二人及两名捕快来到顺天府,逐一提审嫌犯。 “先审钱庄朝奉,再审当铺掌柜,再再审翠柳楼掌柜,最后审厨子和小二。将他们分开关押,不要让他们相互间看到,不要让他们知晓审讯次序。”申式南交代刘捕头。 之前办案,他曾直接去大牢里审讯,实在受不了那股屎尿汗和霉味混杂的味,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半点也不乐意再去大牢。 “沈朝奉,为什么盛丰钱庄把你们叫做朝奉,不叫掌柜?”钱庄朝奉被带上来之后,申式南见他不是山寿案提供过线索的那位,开口就问。 “诶?”那朝奉姓沈,一时没反应过来,转眼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刘捕头身上。 问话的人年纪轻轻,一人独坐宽椅,没穿官服,一身直裰,也不像昨天受审那样,上来先问姓名、年龄等。 更让他奇怪的是,他没被要求跪着,而是让他坐在矮凳上回话。 “申大人问你你就好好回话。”站在一旁的刘捕头眼睛一瞪,道:“太监马骐、山寿被害案,就是这位申大人破获的,成山侯、安远侯案,也是申大人将嫌犯缉拿归案的。你给我老实点。” 申式南的身份三言两语说不清,刘捕头也懒得跟嫌犯废话,索性直接称他为申大人省事。反正在他心里,来年会试之后,申式南肯定是真正的大人了。 何况,他本来就有机会成为大理寺的六品官,只是他不愿意而已。 沈朝奉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显然他早听说过当时轰动北京城的这几个案子。 起先他还以为,对方不是官员,所以不受他的跪拜礼。哪知人家竟是深藏不露的大人物。 沈朝奉伸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恭敬答道:“朝奉是我们徽州府和江西布政司一带的习惯称呼,也是宋太祖对我们徽州商人的褒赏。” 顿了一顿,他又道:“此案既然是大人你主审,看来我有洗清冤屈的希望了。” 申式南知道,坊间的确有宋太祖赵匡胤曾赏称徽州商人为朝奉的传言。他懒得管这传言的真假,这么问,只是希望他放下戒备,开口说话。 昨夜顺天府对他的审讯并不顺利。他有些不知道是骨气还是底气在,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那二人的死与他无关,另一句是要求面见永嘉公主府上的郭珍。 “这么说,祥福当铺的东家既不是南直隶徽州府的,也不是江西布政司的?”申式南依旧淡淡一问。 “本来就不是。”沈朝奉嘟囔道:“他们东家有两个,一个是山西布政司的,一个是陕西布政司的。” “大胆,敢这样对申大人说话……”刘捕头听他语气不敬,立时喝道。 申式南微笑着朝他抬起手掌,阻止道:“给沈朝奉端碗水来……” “哦?不是一个地方的,竟然还能合伙,这倒是稀奇。”申式南作沉思状,似乎是自言自语。 “那有什么稀奇的!还不是永嘉公主穿针引……”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沈朝奉立刻闭口不言。 从他说出宋太祖与朝奉的由来关系那一刻起,申式南就已经看出,他其实有点好为人师。 看他被关押一宿,嘴唇干裂,于是吩咐人给他端来一碗水。 虽然水还没端来,但见得他眼中闪过感激之色,便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果然引得他身心放松,脱口说出永嘉公主的秘密。 “永嘉公主会做针线活?你开什么玩笑,公主会做针线活?再说,那跟我们案子有什么关系,不说这个。”申式南伸小指指甲掏掏耳朵,不但装作没听清,还装傻装到底。 水已端来,沈朝奉低头喝水,掩盖紧张之色。 申式南却没看他,低头左右手小指指甲相互清理指甲内若有若无的异物。 沈朝奉偷偷松了一口气。 申式南转头看向刘捕头:“听说,上次那个俊俏的酒家女,还不曾婚配?年纪有点大了吧?” 刘捕头一怔,不明白他这当口却说起风月之事是何意思,见他右眼眨了一下,嘴角含笑,便配合着色眯眯地笑道:“不大,不大,正好二八年华。不过,杜老头好像也不着急。” 沈朝奉见二人竟然在审讯的时候聊起女色,不由露出鄙夷之色。 负责缮写审讯记录的录事是个新人,在那咬着笔头,不知道该怎样下笔,这一幕被申式南看在眼里,向刘捕头使了个眼色。 刘捕头咳嗽一声,道:“吴录事,刚才那两句不必记录。” “坊间传闻,范春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所以永嘉公主才放心他,让他像太监一样,在身边随侍。”申式南拿起卷宗翻了两下,又看了沈朝奉一眼,心不在焉地道。 刘捕头还是有点本事的,卷宗里写着,昨晚的查访,郭珍的一位丫鬟透露,范春与永嘉公主身边的一位丫鬟有私情。 “范春?被他祸害的良家妇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怎么可能喜好男风!就连公主的贴身丫鬟他都不放过。”沈朝奉有点受不了申式南若有若无看他的那一眼,感觉自己被忽略了。 “你怨气有点重啊!莫非,他勾搭过你的小妾?”申式南终于正视他了。 沈朝奉霎时满脸涨红,嘴唇蠕动了半天,才狠狠地道:“哼……他也没占到便宜,他爬上都管之位不到一年,我就把他拉下马了,如今他不也只是一个普通家丁。” 勾搭他小妾之事,申式南不过随口一说,竟让他蒙着了,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申式南同时腹诽不已:这北京还真是奇怪,叫把管家叫都管,还是浙江布政司和云南布政司干脆,直接叫管家。 起码,永嘉县他外公家和沐王府都是叫的管家。 “他只是一个普通家丁,你堂堂朝奉还不是要与他同桌吃酒,你可是盛丰钱庄总号的朝奉。”申式南不客气地怼回去。 沈朝奉更加尴尬,羞恼之下,索性低头闭口不言。 申式南好整以暇,轻啜一口香茗。不管在哪,只要时间不短,申式南都会备上一盏茶。他这习惯,已经被刘捕头摸清,早早吩咐杂役备茶。 “说说吧,憋在心里多难受啊。我知道你把范春拉下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人都不在了,你还怕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凶手。我只查凶案,权贵之家的那些肮脏事,与我无关。我们就当听说书,看看你是如何的英明睿智。” 申式南脸带微笑,不时翻阅卷宗。卷宗上有沈朝奉履历,他也是苦孩子出身,通过努力,一步步走上备受东家信任的朝奉,并攒下偌大家业。 沈朝奉抬起头,脸上隐隐有一丝得色,但随即轻叹一声。 在不着痕迹的引导下,通过沈朝奉的讲述,申式南大致还原出四人聚会的来龙去脉。 沈朝奉是徽州府绩溪人,考中秀才之后,经人介绍,进入族人在杭州府的一家当铺,从学徒做起。由于心思活泛,又读过书,还懂算术,没多久就做到了二掌柜。 正统三年,东家决定在北京城开设钱庄,主做京债生意。沈朝奉就此带着一批人北上,硬生生在京城扎根下来,打出一片天地。 东家不怎么出面,但给他介绍了很多人脉,其中就包括武定侯和永嘉公主的关系。 不过,由于他常以商人身份抛头露面,没多久秀才功名就被革除。 武定侯府和永嘉公主府每年时不时会拿出一笔钱,交给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放贷。对接的人,正是郭晨和范春。 范春长得一表人才,挺讨人喜欢。去年春节后,范春终于当上公主府的都管。 去年六月的某一天,范春到他家里结算当月本利。为了避嫌,他们从不在钱庄里见面。毕竟,京债是大宋以来,朝廷明令禁止的。 谁料当天沈朝奉的妻子回了娘家,而他那段时间常常忙于钱庄事务到入夜,家里便只有他的小妾在。 可能是两人都穿得比较清凉,当时就勾搭在一起。 那段时间,朝廷明令严禁浙江、江西、福建交界的仙霞岭、铜塘山一带的流民开采银矿,故而钱庄生意火爆,他忙得焦头烂额。 事后听到风声,他逐一质问两人,小妾坚决不认。范春也拍胸脯赌咒发誓说没那回事。 后来,有一次吃酒,范春不在,郭晨醉后说漏嘴,说范春曾吹嘘七十六号是十大名器之一的印笼型,透过纱裙隐隐约约一见到那鼓鼓的两瓣,就忍不住心猿意马。 沈朝奉知道,小圈子里这帮人有一个习惯,就是将玩弄过的女人编号,并与其他人分享感受。 沈朝奉的小妾正好是印笼型,而且她有一个习惯,就是天不冷的时候,她不喜欢穿小衣,说是方便随时伺候他。 根据之前吃酒时,范春吹嘘的编号,七十六号刚好是他和妻子都不在家的那段时间。 据此,沈朝奉推断出,范春的七十六号可能就是自己的小妾。 第24章 钱庄和当铺背景不简单 由于没有证据,他只好将此事埋藏在心中。此仇不报,心里的坎是过不去的。 但范春有着公主府都管的身份,且又替永嘉公主掌握着盛丰钱庄一半的命脉,明面上肯定得罪不起。 因此,他谋划了许久,终于查到范春不但与公主的贴身丫鬟有染,还强占了一个帮工的黄花大闺女,并致其小产。 同时,那丫鬟依仗范都管的势,两人一起将一个与她生了嫌隙的丫鬟打瞎一只眼,又让其他两个丫鬟得空就伺候她。 沈朝奉暗中托人买通那位小产女子的父亲,写好状纸,指点他到顺天府状告范春,并在过堂时借机将范春的那些事统统抖落出来。 时任顺天府尹姜涛不惧权贵,查清事实后,按大明律,要严惩范春,以绞刑上报三法司。 永嘉公主顾及脸面,亲自出面说情,由范春出钱赎罪,赔偿小产女子和伤残丫鬟各七十贯钱,并恢复伤残丫鬟的自由身。 七十贯钱,大致相当于七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完全可以在京师之地买到一套不错的楼房。 申式南繁华地段买的宅院也才一百一十多两银子。要知道,很多在京城的为官的人都买不起房,选择租房度日。 顺天府只有审判权,以永嘉公主的能力,案件移交给三法司后,事情就很难说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敢不给公主面子的。 姜涛不是冥顽不化的人,既然范春有可能逃脱制裁,不如换点实实在在的利益。对方愿意出钱,他就咬死七十贯一个人,意思是警告他莫要再欺人。 否则,按大明律,致人伤残者,杖一百。这一百杖要是真打下去,范春估计也剩不了几口气。 至此,范春只得咬牙认了。但姜涛还没完,警告范春,若此二女遭遇横祸,一律视为范春私自报复,藐视大明律令,顺天府会不问原由将他即刻缉拿收押。 对此,范春也咬牙应了。他想的是,你姜涛在顺天府尹任上已经干了八年,看你还能蹦跶多久。 可惜,范春太小看姜涛了。姜涛能做这么多年的顺天府尹,范春那点小心思他岂会不知。 他早就说服小产女子一家迁往顺天府下辖的保定县,又安排恢复了自由身的伤残女子,去往武清县投靠亲戚,反正武清县也是顺天府管辖的二十三个县之一。 当然啦,姜涛后面的操作,沈朝奉是不知晓的。他知晓的,只是他暗中观察到的和范春后来自己说起过的。比如等风声过去一久后,范春根本就找不到那两位女子,以为她们拿了他的钱跑路了。 案子了结后,永嘉公主以范春败坏门风之名,免了他的都管。 但范春搞钱有一套,又忒会哄公主开心,而且知晓府上机密,加上他除了骄横和管不住下身之外,倒也忠心。故而仍旧得宠,继续掌管与钱庄和当铺的银钱往来。 至于公主的那位贴身丫鬟,则被打断腿后逐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 偷情也就罢了,还敢得志便猖狂,分不清尊卑。未经主人允许,私自让其他丫鬟当主家一样伺候她,这才是公主恼怒的原因。 三四天前,郭晨订了翠柳楼的雅间,说是请大伙品尝京师赫赫有名的鸡蕈汤。谁知席上郭晨范春二人竟发羊癫疯,跳到御河溺死了。 沈朝奉讲完自己的故事,申式南依旧没让录事进来。 “范春只是郭珍的外甥,公主为何会出面保他?范春真的很会搞钱吗?他所谓的搞钱,是不是就是你们两家的京债和揭银得利?”申式南发出三连问。 “你放心,和之前一样,录事不在,没要你签字画押。我和刘捕头也就当评书听一听,出了这个门,没人会知晓你说过什么。”见沈朝奉不吱声,申式南吹开几片茶叶后,瞟了一眼刘捕头。 刘捕头会意,道:“如果该说的你不说,你觉得公主和郭佥事会相信你什么都没说吗?再说了,你刚才也说了你与范春有仇,更进一步坐实了你嫌犯的身份。” 郭珍被封锦衣卫指挥佥事,虽然不是堂官,没有实权,只按月点卯领一份俸禄,但也不是说就对锦衣卫没有一点影响力。 沈朝奉听罢,脸色蜡白,身如筛糠,低头不语。是啊,自己被顺天府关押一宿,一旦武定侯和公主府的机密被外人知晓,才没人相信事情与他无关。 申式南吩咐人给他送来一盏热茶,沈朝奉猛灌了几口之后,心情平复不少,却仍旧低头不语。 良久,沈朝奉抬起头,似乎是把心一横:“问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只求你们能保我家人。” “你先说说,为什么你会担心你的家人?即使最后证实你是凶手,也罪不及妻儿,你犯的又不是谋逆大罪。”申式南道。 “申大人,我听说过你。你在温州府破的案,在蜀香茶坊的赌约,我都一清二楚。可笑我刚才还被你骗了,以为你浪得虚名。”沈朝奉已经决定豁出去,开始有了冷静思考。 “你不过才二十来岁,就有这等心思。我心服口服,信你一次,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沈朝奉说着,看了一眼刘捕头,道:“你确定你敢听这个秘密吗?” 刘捕头犹豫了一下,似是想要出门而去,看了看申式南。 申式南似笑非笑,神色不动,静静回望着他。 刘捕头似乎想通了什么,眉头一耸,头微偏,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他这个决定,等于将自己的命运与申式南绑在了一起。 沈朝奉不再看他,转而看向申式南,一字一句道:“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的幕后是同一批人。” 见两人对这个信息并不吃惊,又道:“公主府和武定侯府都只占其中的两成利,陕西田家只占了一成,山西范家独占五成利。” “山西范家与江东世家大族虞氏和姚氏分别互有联姻。范家所得那五成利中,虞氏和姚氏各分其中三成。但虞氏和姚氏从不出面,站在台前的东家是范家的女婿胡晓非。” 申式南与刘捕头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吃惊。 虞氏和姚氏作为传承上千年的名门望族,在朝中和地方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一点,关注时局的太学生申式南自然有所闻。 刘捕头不了解虞氏和姚氏的深不可测,他吃惊的是,公主和武定侯果然牵涉其中。这就不好办了,更不是他区区一个捕头就能搅和的。 虽说京债的生意,一方面是朝廷严令禁止,另一方面是屡禁不止,更诡异的是,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员对此基本上人人心中有数。但如果较真,事情闹大了,武定侯和永嘉公主恐怕也不好过关。 “这些内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还有什么身份?”刘捕头有些呼吸急促地两连问。 “很简单,我是管总账的,好多东西从账目上就可以推算出来。”沈朝奉道:“至于说我的身份……” 沈朝奉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才睁开眼,道:“胡晓非与我曾是县学同窗。我们,也曾高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后来他攀上高枝,成了范家女婿。不知怎么的,搭上了郭玹的关系,又与郭聪郭珍两兄弟同时交好。他富贵后找到我,劝我别再只盯着读书人的绸衫。”说完,他吁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一桩心愿。 “然后,你就弃文从商,去了杭州,对吗?那还真是不容易。”太祖朱元璋对商人极为不友好,下令禁止商人穿丝绸,只许穿布。 故此,申式南很理解他,甚至有点佩服他的勇气。 “没错。你知道吗,我一个读书人,在当铺里从学徒做起,受了多少冷眼?有胡晓非的关照,我本没必要从学徒做起。但我既然入了这一行,就得跟读书一样,吃透这一行。” 沈朝奉话里暗含一层意思,如果不是入了这一行,以他这股狠劲,考个举人甚至中个进士,也完全不在话下。 “再然后,就是我带着祥福当铺抽调的一批人进京,筹备盛丰钱庄的开张……”沈朝奉还想继续吹嘘他的辉煌史,被申式南示意打住。 “范春不过是一个普通家丁,为何你堂堂朝奉要折节下交?你可别告诉我,就因为他身后是公主府。”申式南想确认范春与山西范家的关系。 “就是你猜测的那样,范春是山西范家的人。不过,据说是通房丫头所生,地位不高,也就胡晓非看得上他,范家便默认了。胡晓非不常在北京,他不在的时候,除了大事,基本上都范春说了算。”沈朝奉对此倒没有不忿。 他沈墨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混到了人上人,不可能看不透这世情。范春再没本事,人家也是东家的一份子,有话事权再正常不过。 好在范春虽然没多大本事,但至少不恋权,平时基本上不干涉沈墨这个总号朝奉管事儿。也对,要是贪权,不可能甘愿以家丁身份屈居他人屋檐下。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的实惠,花不完的钱和享不尽的美色。刚好,盛丰钱庄暗中的第二话事人这个身份,足以满足他对钱和美色的追求。 沈朝奉也正是明白这一点,对他频频从账上支取银钱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最后都从范家的得利中扣除。只能说二人各取所需。 至于公主的二成利,那必须是一个字儿也不能少的。 “胡晓非不常在北京?”申式南微微皱眉。 “他心野得很!他想让大明的十三个布政司和高丽等藩属国,都飘扬盛丰钱庄的店招。他不是饮酒,就是在与各布政司大小官员应约饮酒的路上。”沈朝奉说到这的时候,脸上显出崇敬之色。 申式南也听得暗自佩服,又问:“为何你昨晚闹着要见郭珍?” “公主府现在是郭佥事当家,我想借他锦衣卫的名头镇镇那些捕快。” “除你之外,范春还有什么仇人?” “他?那仇人可就太多了。郭晨和范春,这两个人都有一个毛病,喜欢亲自带人去上门催收账款。钱庄和当铺那些不还钱的,越难啃的骨头,他们越爱去,吆五喝六的。” 这一点申式南理解。平时没地位,受气惯了,能有机会显威风,作威作福,自然是要抢着去,把受的气,统统在别人,尤其是同类和更高身份但落难的人身上找补回来。 “把你知道的,所有与郭范二人有仇的,一个不漏,都写来。包括因何事结仇。” 趁着让人准备纸笔的空闲,申式南又问:“郭晨除了是武定侯府二管家……二都管,还有没有其他身份?”他总觉得叫都管有点别扭,忒不顺口。 “据我所知,郭晨应该没其他身份了。”沈朝奉也是想了一下才答道:“不过,郭晨虽然只是郭聪的堂侄,但听说老侯爷郭英对他这一房挺疼爱,把洪武年间征战云南得的赏赐,都给了郭晨这一房。” 随即紧接着又补充道:“对了,郭晨的奶奶是老侯爷从云南带回来的。老侯爷爱吃云南的鸡蕈和香肉,他奶奶也爱吃鸡蕈,所以,郭晨才会约我们几人到翠柳楼喝鸡蕈汤。” “你们四人,吃的饭菜,喝的汤,都是一样的么?” “都一样。我们开吃还没多会儿,酒也没喝几盅,点的小娘都还没来到呢,就……” “鸡蕈汤也每个人都喝了?”在云南呆过三年的申式南,首先怀疑菌蕈汤。 “都喝了。那味道确实不错,难怪能成为翠柳楼今季的主打菜。” “有没有谁喝的酒不一样?” “没有。都一样的。” “行吧,暂时到这里。如果你和肖掌柜都不是凶手,那你们钱庄和当铺就没有秘密,懂了吗?” “懂,懂,懂。没人说过什么,没人问起过,没人听到过。”沈朝奉忙不迭地应道。这样最好,只要秘密没泄露,他一家人就没事。 沈朝奉这边再问不出什么之后,他被带到另外的房间写名单。刘捕头传令把祥福当铺肖掌柜带过来。 “先审沈朝奉,有什么讲究么?”肖掌柜还没带来,刘捕头虚心请教。 第25章 让公主软轿留下候着 申式南呵呵一笑,反问:“《水浒传》画本看过吧?” 刘捕头挠挠头,道:“画本看过,评书听过。” 刘捕头是捕快中难得识字的人,尽管如此,申式南猜想他不像是会看原着的人,因而问的是画本。 “大明上到王公贵戚,下到贩夫走卒,人人对《水浒传》津津乐道。不久前,我在坊间听闻一个说法,觉得挺有意思,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申式南道。 造反?这是能随便谈论的?刘捕头不解,慌张看向他。 “你慌张什么!又不是指真的造反,打个比方而已。说的是书生老前怕狼后怕虎的意思。我看你们的卷宗上,不是写着沈朝奉做过秀才吗?”申式南笑道,他没想到会让刘捕头误会。 谈笑间,肖掌柜被带到房间。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肖寒清,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会取的。”申式南没有发问,只是平静说道。 顺天府卷宗上,肖寒清出身信阳州城郊一普通农户家庭。寒素清白浊如泥,这并不是什么好话,什么人会这样取名呢?申式南真有点好奇。 肖掌柜本来沮丧低头,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头不语,似乎在想其他心事。 “你最好老实点。这位申大人是……”刘捕头话没说完,就被申式南示意打住。 “三十出头就当上祥福当铺的二掌柜,肖掌柜不愧是大明才俊啊!听闻在你们祥福当铺,不算东家赏红,掌柜的光是月钱就高达纹银二百二十两,算下来比朝廷正三品官员四百二十石的年俸还多呢。”申式南依旧淡淡的语气。 四百石折合下来,差不多二百一十两纹银。祥福当铺的大掌柜月钱二百二十两,这是他从林美元和胡观那里听说的,此刻他却故意多说。 大明太祖重农抑商,对商人各种严苛限制。商人地位不高,宣德之后有所宽松,可一听眼前此人竟将商号掌柜跟朝廷三品大员相比,肖掌柜惊得抬头张嘴,一时说不出话。 “咱们顺天府府尹大人,是不是正三品?”申式南转头问刘捕头。 晓他明知故问,刘捕头还是正色答道:“我朝府尹大人品阶正是正三品。” 各家商号掌柜的月钱是秘密,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宣扬出去,朝廷一般也不会管这些事。 “回大人,草民只是二掌柜。据草民所知,鄙号大掌柜月钱二百八十两,至于东家赏红,每年各有不同。”肖掌柜小心翼翼辩解道。 他比沈朝奉有眼力,对方没穿官服,但刘捕头他是认识的,刘捕头说对面之人是大人,那便是大人。 “哦,二百八十两……我朝正四品的武官明威将军、广威将军,以及佥都御史、大理寺少卿、太常寺少卿、鸿胪寺卿、知府等正四品文官,一年俸禄二百八十八石,按米价折算,合纹银二百一十两左右。” 申式南闭眼,手指敲击桌面,口中喃喃自语。 肖掌柜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轻易答话。一旁的录事比先前乖巧多了,只是埋头记录。 “肖掌柜能出入翠柳楼、集贤楼、醉仙楼,月钱不下三百吧?”申式南猛然睁眼道。 翠柳楼、集贤楼和醉仙楼都是洪武年间,南京赫赫有名的十六楼之一,但永乐之后把生意做到北京,并传承至今的,就这三家。 “草民忝为二掌柜,月钱二百二十两。不过,大掌柜病休以来,一直是草民代为掌管鄙号,东家看在草民辛劳的份上,月钱升赏为三百两。”肖掌柜不敢耍花招,老实答道。 月钱是行规秘密,但在官府面前,这点秘密算得了什么。 “大掌柜与本案死者郭范二人关系如何?”申式南问。 “嗯?啊,大掌柜是杭州府临安人氏,据草民所知,大掌柜与郭晨范春二人并无深交。”肖掌柜显然还不习惯申式南问话的跳跃。 “你呢?” “我……正统四年,我便与郭范二人相识。”肖掌柜感受到对方凌厉的眼神,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 “仅仅相识吗?” “还有武定侯府和永嘉公主府的揭银生意往来。” “仅仅揭银生意吗?仅仅武定侯府和公主府吗?” “还有京债生意。还有……一些官员和大户人家,也会通过他二人,把银钱交给鄙号放揭借。”被连连追问,肖掌柜答到后来都快哭了,冷汗直冒。 “那些人为何要通过他二人,而不是直接把银钱交给当铺?”申式南再次追问。 “他们更相信武定侯府和公主府。他二人不收中佣,但揭银得利之后,要分一成。这两年来,鄙号返利极高,那些大户人家不但年年保本,还得利远超其他生意。久而久之,他二人的名声比当铺还好使。” 确实,有武定侯府和公主府在,债主和欠债人都不敢轻易赖账。催债的时候,更没人敢得罪武定侯府和公主府。 以京债为例,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这样的生意,能不赚钱吗? “所以,其实你们大掌柜挂名点卯已经不止一年了,对吧?”申式南似笑非笑看着他。 此话刘捕头听得一头雾水,肖掌柜闻言,却是再次失色。 “你……大人你……莫非是主理交趾风波一案的申大人?”肖掌柜猛然醒悟,失声惊问。 “我很有名吗?为什么你们身为商人,看起来却一个个都比朝廷官员还熟知内情的样子?”这回轮到申式南疑惑不解了。 肖掌柜见他承认,便放松许多,道:“交趾风波一案,京师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草民岂会不知!大人亲自出钱厚葬自刎的交趾同胞,坊间有的称赞大人你是大明栾布,有的说你是当今隗顺……” “等等等等……”申式南一听,急忙止住肖掌柜的话,同时眯眼看向录事。 录事会意,将刚记录的这一页撕下,又将有字的部分放进嘴里嚼动。申式南看得明白,得亏这是新起的一页,蝇头小楷记录了不到二十字。 见那录事不但嚼碎还咽下,肖掌柜和刘捕头看得莫名其妙,肖掌柜差点以为他爱吃纸张呢。 肖掌柜识字,但显然与刘捕头一样,读书不多。栾布是汉高祖时期梁王彭越的旧相识,彭越被汉高祖以谋反之名诛三族,并下令任何人不得为其收尸。栾布无惧生死,前去收尸,刘邦大怒之下要将栾布活活烹煮。 栾布却列举彭越的功劳,指出彭越根本不曾谋反,并指责刘邦“疑以为反,反行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最后说连彭越这样的功臣你都要杀,索性连我也杀了吧。 当然,栾布最后不但没被杀,反而被提升为都尉,后来又以军功被封侯,做了燕国国相,官至将军,并被后人建造祠庙纪念。后世史家多有称赞栾布赴死如归,此行大义。 至于隗顺,则是《宋史》记载的一个感动无数人的小小狱卒。岳飞被杀后,狱卒隗顺冒死连夜将岳飞遗体背出城外安葬。二十年后,岳飞被降旨沉冤昭雪,赏金五百寻其遗骸。 坊间将申式南比做栾布和隗顺,不知是哪些人似是而非胡乱编排,一旦被有心人利用,难免被质疑为暗讽皇帝冤杀忠臣。如此一来,申式南焉能得好?来年会试殿试还想不想金榜题名了? 这不是小事,申式南心想,稍后得安排人去处理下,可千万别再瞎传! “你就说郭范二人是否与你有仇?”申式南不想让肖刘二人看向录事,制止了肖掌柜胡言乱语之后,紧接着抛出一问。 “大人不用怀疑草民!如你所知,郭范二人于我有大利,有他二人在,不出一个月,我便能挤走那姓范的,升任大掌柜……哦,我说那姓范的,是我们大掌柜,不是范春。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谋杀他二人,自断前程?”肖掌柜不知不觉,话多了起来。 他这是承认了之前申式南所说的大掌柜挂名之事。肖掌柜凭借郭晨范春二人关系,生意风生水起,大受东家器重,渐渐地就将大掌柜架空了。 当肖掌柜说出郭范二人,在一些大户人家的名声比当铺好使的时候,申式南便已猜出大掌柜说话不好使。再结合之前大掌柜病休的消息,更是推测出大掌柜一年多以前就只是挂个名,点个卯,当铺实权掌握在肖掌柜手里。 是以申式南一点出此事,肖掌柜一面是惊讶于他的推理,另一面也是福至心灵,突然想到刘捕头说的申大人是谁。 肖掌柜吃惊的神色表明,申式南的推理是正确的。既然郭范二人与肖掌柜之间存在这种关系,基本上就已经排除肖掌柜是凶手的可能。因此,申式南才会问起与案件关联不紧密的其他问题。 肖掌柜以三十出头的年纪便爬上如此高位,年俸堪比三品大员,自然也是千年老狐狸一类的人精,思路理顺之后,很快自证清白。 “盛丰钱庄与祥福当铺同行相争,你与沈朝奉如此紧密来往,东家不恼?”申式南既想证实沈朝奉的说辞,又想解一心头疑惑,故有此一问。 “如果我说,这是东家授意的,你信吗?”肖掌柜话一出口,便感觉语气不妥,接着马上又道:“大人有所不知,盛丰钱庄乃是脱胎于祥福当铺,胡东家……啊,是我们东家胡晓非,正统三年在京师创下盛丰钱庄大业之后,便将祥福当铺交还给原东家山西范家打理……” 肖掌柜说到这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申式南伸出食指简单示意,刘捕头出门安排人送一碗水进来。 “胡东家早早断言,宝钞必被银两取代,故而他全力经营钱庄。初时,钱庄的确抢了当铺不少生意,当铺一度没落,大掌柜因此遭范家不喜。后来,大掌柜提议,当铺仍由胡东家当家,没想到范家商议之下竟然同意了。” 这时,一碗水端至肖掌柜面前,肖掌柜一饮而尽,眼中对申式南充满感激。 想他肖掌柜富比三品大员,平时也常与各级官吏往来,何曾受过这样的尊重?别说有品阶的官了,就是没品阶的吏,基本没人在乎过他的冷暖饥渴。 可在这里,他是嫌犯,不但有矮凳坐,还有小时候街坊邻居一样的给端水喝。昨晚第一次蹲大牢,狱卒给的水,碗是缺口的,脏的,态度像喂狗的。 申式南简简单单一个小安排,给了他莫大的尊严。 “胡东家再次接管祥福当铺之后,约定那些大户人家拿来放揭借的银钱,按四六比例摊给当铺和钱庄做本。钱庄主营京债、银两存兑和大商号的揭借,当铺主营民间典当和小商号揭借,也做一部分京债生意。不过,胡东家基本不管当铺生意,外界也不知晓当铺与钱庄实为一个东家。” “去年以来,当铺实际上是你当家,对么?”申式南问。 肖掌柜点点头,道:“没错。不过,我学的是胡东家的经营手法。” “郭范二人之死,你怎么看?”申式南刚问出这句话,这间临时审讯房的门便被敲响。 申式南面露不悦,刘捕头也气恼起身开门。 “永嘉大长公主府上来人,说请申大人到府上一叙。”来通报的人是顺天府的,公主府上的来人他自是不敢怠慢,只能照办。 “请回禀公主,软轿留下,约莫一两个时辰,待案情审明,我自会上门。”申式南脸色恢复平静,淡淡说道。 通报之人一怔,心想:哪来的软轿? 但见刘捕头挥手,他不好再问,只得退出,如实禀告公主府上来人。 申式南想了想,让刘捕头唤来一个杂役,交代道:“你去跟门房说一声,等下如果武定侯府上来人,就告诉他,我一两个时辰后会先去公主府,如果武定侯要见我,请留下软轿在公主府门口候着。” 刘捕头见怪不怪,淡然处之,肖掌柜和那名录事却吃惊得嘴巴可以放下一枚鸡蛋。 肖掌柜心想:啧啧,线报可没说申大人这么生猛啊,竟敢让公主和侯爷软轿候着!幸亏我不曾得罪他……不过,难道他还有线报不曾查到的靠山? 录事想的大差不离:这申大人威猛是威猛了,就不知今后的官场上他能走多远。莫非他有什么靠山,比公主和侯爷还厉害? 第26章 突然爆火的鸡蕈汤 “肖掌柜,继续……”申式南提醒道。 “啊……哦哦……郭范二人讨债手段有些过激,难免与一些欠债人结仇。不过,草民也奇怪,昨晚我等四人,吃的一样,喝的一样,为何就他二人发疯死了呢?说实话,草民实在想不出原由。这根本就不像是一桩谋杀案,倒像是……像是一场偶发意外。” 肖掌柜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思绪又飘到了昨晚的诡异场面。 “郭晨跑出去的时候,我追上去,他大喊有五百个女人在追我,有个路人听了,取笑说,怕不是你罪孽深重,五百个罗汉要给你超度吧。当时我心想,莫非真的报应不爽?不然,为何范春也大喊大叫说有厉鬼。”肖掌柜回忆着补充道。 “为什么说他报应不爽?他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申式南问。 肖掌柜苦涩一笑,道:“按照行规,那些无力还债的人,有的用妻女抵债,有的实在还不出,砍手跺脚那都是轻的。大部分的情况,我也只是听说,不甚了解。” 申式南抓住了他语句中的问题,追问道:“大部分听说,也就是说,还有你了解的情况。说说吧!”语气不容置疑。 肖掌柜苦着脸,叹口气道:“我确实记得其中一件。那是正统五年的事,有一个户部六品主事外放云南布政司,任从三品右参政。那时我刚升任二掌柜没多久,第一次去吏部门口蹲守京官外放,故此记得特别牢。” 大明文武百官大多不愿意到云南、贵州、广西等偏远地区做官,故而往往选一些五品、六品,甚至七品的官员,连升多级外放。正六品到从三品升了五级,倒也常见。连升六级、七级的,也有不少。 “那六品主事姓叶,广东布政司人。六品官俸禄不算高,我们做京债的,号称坊间吏部,对那叶主事自然也是知根知底。叶主事一家五口人,上有一个老娘,下有两个娃娃,日子过得苦苦……苦哈哈的……”肖掌柜斗见申式南脸色不善,心中一紧,舌头打结。 “说下去!”申式南冷冷下令。 “申大人,我们做京债生意的,难免要对朝局和朝中官员洞若观火,不然这生意肯定做不下去。”肖掌柜以为申式南恼怒商人刺探朝廷局势和官员日常,是以开口解释。 “好个洞若观火!这个话只怕你也是从胡东家口中学来的吧?哼,所以你们在朝廷各部府衙门都安插了眼线,对吗?你们果然好大胆,是不是东厂锦衣卫在你们面前都要甘拜下风?难怪你们连坊间对我的风评也掌握得一清二楚!是不是连我住在哪里,你们都已刺探到手?”申式南冷哼斥道。 起初他恼怒的是,他已经猜到叶主事一家的下场。可肖掌柜的一番解释,也让他心惊不已,暗想这帮商人也是手眼通天,往后得防着点。 这一连串的问话,直接将肖掌柜吓傻了。东家的确在朝中六部和其他衙门收买了一些眼线,也有一组人专门编汇眼线传来的线报。 此事本来只有胡晓非、沈朝奉和他肖掌柜等四人知晓,不料此刻竟被申式南喝破,况且只凭自己口中的“洞若观火”四个字,就能将事情推测得九八不离十。 他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此子太可怕了,简直比锦衣卫还可怕!锦衣卫只是对商号敲诈勒索,可此人才是真正的洞若观火! “大人息怒,鄙号上下对大人你只有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岂敢私自刺探!大人宅邸在哪,草民是真不曾知晓。”尽管傻愣了一会儿,电光火石间,肖掌柜还是本能地辩解应道。 申式南也知道,那些眼线揪出一个还会有无数个,只要有名利在,这种事情从来是屡禁不止的。故而他也只是一时之怒,犯不着为此置气。 “接着说,叶主事一家……”申式南再次冷冷道。 “是是。叶主事外放云南布政司右参政,他倒是欣然接受,不过,他在京中师友不多,也没钱赴任。他本宁可徒步赴任,也无意借京债。我当时想与他结个善缘,便提出八两算十两,月利十三,他犹豫一阵之后,借了一百两银子。” “他为何犹豫?”趁着肖掌柜喘口气,申式南插话问。 “一来他家男娃大病初愈,为了给娃娃治病,他家里基本上已揭不开锅,听说他那媳妇都饿晕过。二来我给他的利已是远低于行规。我坏了行规,那都得我自己贴补的。就这样,可能他也着急用钱,一番犹豫之后便同意了。” 申式南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丝同情,脸色稍霁,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不然……哼哼!” 肖掌柜本来抬头看向天花板,回忆讲述,听到他冷哼声,肝儿一阵紧缩颤动。待回神看到他脸色和缓之后,心中又一喜,心想这申大人还是真是与众不同,别的官哪管他人死活啊!当然,那是肖掌柜没接触过姜涛等一心为民又铁骨铮铮的朝臣。 “唉……我也是穷苦出身的。我这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本来也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可惜世道多变……”肖掌柜轻叹之后,一时忘记身在何处,待醒悟过来,却见申式南脸上并无不耐,心下稍安。 “赴任云南,路途遥远,得走上三个月。我与叶主事约定,待他到任半年后,我到他家里取回本金,利等足年之后再结。这一来一去九个月,怀胎都成熟了,哪曾想,等约定时间一到,他家人说他不曾带钱回来过。那我也着急啊,本身就是我坏规矩在先,这下收不到本金,我更不好跟柜上交代了。” 肖掌柜讲得声情并茂,申式南猜想,可能这也是他能吃上这碗饭的一种天赋。 “你不是怕交代,是怕在大掌柜面前落了下风吧。”申式南一针见血指出他的小算盘。 肖掌柜有些污秽的脸上,如星芒般闪过一绺尴尬,随即大方承认道:“都有一点。大掌柜确实有拿我亲自经手的这一票生意说事。也怪我,当时太年轻,非要自己做一票试试看。” “不过,虽然不清楚叶主事……叶参政因何食言,未能及时偿还本金。但我了解过他,他那个人迂腐是迂腐了点,要么不碰,但既然碰了京债,他一定会认这笔账。这一点我相信他。” “所以,你并没有逼他的家人还钱?”申式南审讯的习惯是,配合对方讲故事。 肖掌柜略微得意地仰起头,道:“那肯定的呀!我本来就是想与他结个善缘,待他回京任职,少说也是三品甚至二品大员,那得多大一个人情。我怎会因小失大?” “后来呢?”申式南的配合,很多时候其实是引导。 肖掌柜神色黯淡下来,嗫嚅道:“郭晨范春第二天就带人上门讨债。呆坏账会有人及时编造成册,交给催收司。” “催收司?”申式南不明所以。 “嗯,催收司。胡东家仿照朝廷六部,比如吏部的考功司、文选清吏司等取的名。” 申式南晒然一笑,心道:胡晓非曾有秀才功名,他嘴上劝沈朝奉,心里却还是放不下官场功名。 “郭范二人上门催收,然后呢?他们干了哪些丧尽天良的事?”申式南再次冷冷问道。 “我也没想到这二人催收那么积极,第二天就上门……” 申式南脸色一寒:“都这时候了,他二人犯的事你还想包庇不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你再这样吞吞吐吐,避重就轻,我让你在公主面前吃不了兜着走。还是说,你想让我把京债的事在皇上面前抖出来?” 肖掌柜“噗通”就跪下了:“大人,草民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起来好好说!不见棺材不落泪,死样!”刘捕头喝道。 不得不说,刘捕头很懂申式南,知他不喜人动辄跪地说话。 “我没在现场,具体情况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当时就叶参政的媳妇和闺女在家,老太太和男娃娃出去了。范春见叶参政媳妇俊俏,不由分说就霸王硬上弓,完了催收司的几个伙计又轮流上阵。” 申式南听得暗暗咬牙,脸色阴沉,却故作平静:“郭晨呢?” “郭晨癖好独特,喜欢未长开的。叶参政的闺女刚满十二岁,我见过,模样挺可爱……” “砰”一声轻响,申式南手中茶盏碎裂落地,茶水弄湿了他的裤脚,一股血丝自虎口处冒出。 众人惊愕不已。申式南若无其事,摇手止住刘捕头开门喊人来收拾茶盏碎瓷。 “继续……”申式南深吸一口气道。 “郭晨当着叶参政媳妇的面,也把他闺女霸王硬上弓了。叶参政媳妇当天就上吊自尽,幸好被赶回家的老太太和儿子救下,人没死成。不过,我也只是听说,没有证据……” “证据?呵呵……”申式南冷笑两声,随即向刘捕头下令:“将肖掌柜带下去,一一列出郭范二人罪行和结仇之人,列完马上签字画押。沈肖二人证词立报府尹大人,将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催收司所有人等,即刻缉拿归案。再让府尹大人行文,快马知会锦衣卫、御林军和五城兵马司,防止嫌犯潜逃。” 刘捕头二话不说,勾手叫来六个捕快,一番叮嘱后,转身快步去往府尹大人公事房。 刘捕头让两个捕快去整备人马,待府尹大人发出令签,就立马上街拿人。又让一个捕快带人去寻访叶参政家的苦主,最后交代一个捕快去喊人将翠柳楼掌柜带来。 其中两个捕快长时间跟着申刘二人,不用交代就将肖掌柜带到原先沈朝奉写名单的房间。 刘捕头刚走,门房来报,武定侯府果然来人,邀请他到府上一叙。 不一会儿,翠柳楼掌柜带到。 翠柳楼掌柜五十多岁,申式南能从他身上看出书卷气息。心想:京师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连一个酒楼掌柜也不简单。 “凌掌柜,看起来你并无懊恼。”待其坐定,申式南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开口道。 不待答话,他又对随侍身旁的捕快道:“给凌掌柜上一盏茶。多有怠慢了,这顺天府,我也是客,没好茶招待。” 后面几句话是对凌掌柜说的。 “现任府尹大人此前就官声颇佳,老朽诚信经商,并不担心欲加之罪。疑罪之身,能有热茶一盏,即是大幸,安敢他求。”凌掌柜看似不咸不淡的回话,其实已暗藏谢意。 “听说死者是特意预订的翠柳楼鸡蕈汤,这道菜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吗?”申式南直奔主题。 “神秘谈不上,只不过是用料考究,故而味道鲜美,颇受新老顾客抬爱。以其中一份配料腊肉为例……” 凌掌柜大口饮了一口茶,又接着道:“我用的是云南的腊肉。这腊肉的腌制,也只有少数人家懂得方法。大多数腊肉是烟熏,可烟熏味会破坏鸡蕈和母鸡本身的香味。” “故此,烟熏腊肉不能用。只能用那种椒(花椒)和盐适当配比,手揉腌制后风干的腊肉。当然,干鸡蕈的做法也有讲究……” “听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开。听凌掌柜的口音,老家应该不是北方一带的?” 申式南手头的卷宗上,只注明凌掌柜是湖广布政司人,但他其实听到了一些云南的口音。 “老朽祖籍荆州府,三岁后在云南长大的。” “哦,难怪。不知这道菜是何人所创?”申式南问。 “是鄙号翠柳楼翠湖分号的头号铛头去年所创。翠湖分号位于云南布政司。不过,听闻那位铛头也是受一位姓叶的量酒博士启发。”凌掌柜道。 姓叶的量酒博士?申式南心中一动,问:“铛头的名姓你不曾提及,为何独独记住了量酒博士姓叶?” 凌掌柜一怔,似乎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据说那量酒博士是布政司的一位官员,通诗文,通音律,还喜爱亲自下厨烹制菜肴,闲暇时与翠湖分号大铛头交好。这是一位奇人,故而记住了他的姓。” 第27章 连番偶遇云南旧故 凌掌柜口中的量酒博士,其实是厨子的一个雅称。 “你见过那位姓叶的量酒博士吗?”申式南问。 “不曾见过,只听大伙说起过。” “你们这道菜,什么时候传入京师的?” “今年仲夏吧。当时用的鸡蕈,是新鲜的。入秋以后,才改用干货。” 在云南呆过的申式南,自然对鸡蕈是极为熟悉,初夏盛夏之季,他也曾上山捡过各种菌蕈,其中以鸡蕈最为美味。 晋郭璞对《尔雅》的注疏中指出,“菌,地蕈也”。农学巨着《齐民要术》和宋人着作《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均有菌蕈一类的记载,宋人孟元老所着《东京梦华录》也曾记载三脆羹、鸡蕈羹等美食。宋末《武林旧事》里有一道粥,是用胡桃、松子、乳蕈、柿栗等之类熬出来的。 浙江台州仙居的宋人陈仁玉更是撰写了《菌谱》一书,可见宋人十分喜好食用菌蕈。同样的,菌蕈容易中毒,故宋慈《洗冤集录》记载,中菌蕈毒的症状是:手脚指甲及身上青黑,口鼻内多出血,皮肉多裂,舌与粪门皆露出。 死者郭范二人从水里捞出来后,仵作验过,未曾见口鼻出血,仅记有指甲微黑。 “你可知翠柳楼何人与死者二人有仇?”申式南问。 凌掌柜沉思片刻,道:“不曾听闻,死者二人也非鄙号常客。在此之前,老朽亦不曾识得此二人。” “翠柳楼最近一两个月可有新人?不管伙计还是铛头,都算。” 凌掌柜摇头:“除了去年翠湖分号派来传授技艺的铛头,其他都是两年以上的老伙计老铛头。” 申式南让凌掌柜退下,带大铛头上来。大铛头姓李,微胖,三十六七岁。 “与翠湖分号可有熟人?”申式南上来就问。 李铛头显然不习惯这样的问话方式,但还是规规矩矩答道:“只与去年翠湖分号来的铛头熟识。” “他与死者二人关系如何?” “没听说过他们认识。桃哥话不多,平时也极少出门。哦,桃哥就是分号来的铛头。” 桃哥?话不多?申式南记忆中涌现出一个人,忙问:“桃哥多大年纪?” “桃哥二十五岁。年纪比我小,不过,他手艺高超,铛头和伙计都叫他桃哥,我也就跟着叫他桃哥了。”李铛头道。 年纪对上了。申式南从他眼里没看出不忿或嫉妒,猜想他说的当是心里话。 “死者那一席,菜是谁做的?” “都有吧。那一席订了十个菜,四个主菜,两个是我做的,两个是桃哥做的。六个菜是其他铛头做的。” “桃哥做的是哪两个菜?” “一个是鸡蕈汤,另一个是洪武豆腐。” “从郭晨预订席位到案发,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 常规的问询,顺天府已经做过。申式南让人把剩余的铛头和伙计都叫到一起,问了几个问题后,没发现有遗漏的线索,便下令把沈朝奉、肖掌柜和翠柳楼所有人释放,结案之前不得离开京师。 翠柳楼铛头桃哥被单独带到另一个房间。此桃哥正是申式南在云南己岩村时,一起卖九天玄李的小伙伴。桃哥是当时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为人忠厚,同时心灵手巧。 适才相见的第一眼,他便已认出申式南,却没作表示。两人眼神交流时,申式南微笑着向他挤挤眼。 门房来报,永嘉公主府上的软轿已在门口恭候多时。时间仓促,申式南与桃哥也没多谈,只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国子学,临时负责审理此案。 “你先回去,过些时候我去找你,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叙叙。你转告凌掌柜,不出三天,翠柳楼便可以重新开张。”临别之前,申式南道。 “好。如果翠柳楼找不到我,可到翠柳楼正后方一里地的叶府找我,很好认。”桃哥道。 “叶府?云南布政司的叶参政叶知秋大人?”申式南问。 “对啊,自从叶叔回到京师,我便住在他府上。”桃哥道。 申式南与桃哥本来已起身,准备往门外走,听了这话,他便又坐回原位。问:“叶参政五年任期未满,已经回到京师了?” “叶叔两个月前就已经回到京师,如今是詹事府府丞,光禄寺少卿。”这些朝廷官职,身为铛头的桃哥竟然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詹事府府丞是正四品,光禄寺少卿也是正四品。詹事府的动向,申式南不关注,因而不知晓近期的职位变动。 叶知秋以从三品的云南布政司右参政,任期未满便改任品阶低一级的詹事府府丞,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光禄寺虽说听命于礼部,但好歹也是朝廷重要机构。申式南猜想,叶知秋的光禄寺少卿,可能并非堂官,也就是不需要坐班,也没有实权,只是每个月点个卯,领一份俸禄。 “你与叶大人是怎么认识的?”申式南放下心中疑虑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你……”桃哥的意思是,你这会儿有空听吗? 申式南一想,也对,公主府那边不宜太过分。便道:“也好。我先去应付一下。明儿我看能否抽出空来,到时候再详谈。” 说罢两人一同出门,桃哥自行离去,申式南上了公主府的软轿。 软轿外观是普通的四人抬暖轿,但申式南坐进去之后,果然发现里面大有乾坤。轿内布袋里有春风图一册,大概是为了解途中困乏,作提神之用。 伸手从侧边在坐垫下一摸,有个按格,打开拿出来一看,赫然是六张盛丰钱庄的无记名银票,每张一千两。 申式南暗道:巧了,又是盛丰钱庄,又是六千两,我跟六千这么有缘? 不多久便到了永嘉公主府。刚下轿,迎面碰上几位僧人,领头一人申式南觉得甚为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来是谁。 “阿弥陀佛,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翠湖外己岩村一别十数年,又见面了。”领头僧人主动招呼他。 “哦,是你!你都从小和尚到佛门大师,怎么还是一身靛青?”申式南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位灰衣僧人,笑着回应。对方一开口,他便记起来,此人正是当初在己岩村外李树下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和尚。 小和尚当时十五六的样子,颇有礼貌,申式南对他观感不错。 那时,小和尚也是穿与如今一样靛青僧衣,申式南当时不懂,以为那是黑色。长大后晓得大明对玄色服饰禁忌不少,才知那是靛青,不是玄黑。 青衣僧人微微一笑,并未解释什么。正在这时,一位都管模样的人来到两人面前,道:“申大人来了,快里面请。” 说完带申式南先进大门,等大门关上,他让其他家丁带僧人们从侧门入府。交代完,他又贴上来悄声对申式南道:“申大人,那几位大师是请来给范春诵经的。” “你是府上都管?谢谢告知。怎么称呼?”申式南道。 “申大人客气了。小人姓张,叫张芃,草凡芃,正是府上都管。”张都管道。 说话间,申式南被带到偏厅,婢女端来热茶,张都管接过,亲自端到他面前:“申大人稍后,公主一会儿就到。” 约半盏茶后,有宫人手持拂尘喊道:“大长公主到!” 随永嘉公主一同来到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申式南猜想这人可能是公主之子、锦衣卫指挥佥事郭珍。 申式南行礼,公主落座之后,中年男子随侍身旁,其他人悉数退出。 “早听闻申评事断案如神,交趾风波一案更是护住了朝廷颜面,今日一见,果然年少志满。”公主缓缓开口,“朝廷颜面”四字却是加重了语气。 申式南心中暗道:上来就好话捧高,这是求人的姿态!看来,公主这人情是推脱不开了。所谓朝廷颜面,主要还是皇家颜面罢了。 “都是托的大明福祉,凭的天恩浩荡,承蒙大长公主谬赞,在下不敢居功。”申式南中规中矩应道,他也把“天恩”二字加重语气。自称在下,意在表明自己身无官职,有些事可能做不了主。 公主一听,眼皮微抬,道:“申大人无需自谦,我朝太学生本就多有直接进入六部和各布政司府衙的先例。春儿此前便屡犯过错,郭珍也已将其革去都管一位,以示惩戒。不曾想,这孩儿命不好,竟自怜自伤。可恨坊间却传春儿被邪祟上身……申大人查案半日,可有眉目?” 以公主之尊,竟然也称他为申大人,这是不让他有借口推脱之意。 昨晚事发之后,坊间传闻四起,流传最多的一种说法是,郭晨范春仗着背后的势力,平素就作恶多端,欺压良善,这回终于触怒天神,派来厉鬼拿至阴间审判。 公主话中的意思,是不想以邪祟上身名义的结案,否则就等于承认了郭晨范春二人的恶行,以及背后有公主府及武定侯府的庇护。 永嘉公主与武定侯郭玹争爵位一事,早已不是秘密。宣德、正统年间,永嘉公主多次请封郭珍承袭武定侯爵位,圣上也烦,给了郭珍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头衔安慰。 不曾想,两家斗归斗,但在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获利一事,两家却是惊人的一致,同发闷声财。如今郭晨范春案发,公主也不希望两家被传为郭晨范春背后包庇的靠山。 申式南已基本推理出案件真相,正打算以邪祟上身结案呢,哪曾想公主竟提了这样的要求。 “案子已大致查明,部分案情还待证实。不过……”申式南脸现为难,道:“郭晨范春此前的行径,怕是包不住了,顺天府已行文知会锦衣卫、御林军和五城兵马司,缉拿钱庄当铺催收司的伙计。” 公主母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恼意闪过。公主强忍怒气,缓声道:“申大人一路过来,暖轿可还舒适?”暖轿是时下对轿子的通称之一。 申式南心道:果然来了!随即不慌不忙提条件:“谢公主赐轿!轿子荡而不晃,故而舒软,却非坐垫之功,即便坐垫换上石凳,软轿还是软轿。便如范春自行不义,与他身在何处是无关的。” 轿子是轿子,坐垫是坐垫,就像范春是范春,公主府是公主府。申式南要表达的意思,正是如此,一来表明暗格里的银票看到了,二来表明范春的事归范春,范春必须归案。 公主与郭珍再次对视,申式南不待对方开口,又道:“府尹大人缉拿催收司伙计,既已知会多方,必然会有一个交代。不过,钱庄和当铺主营的生意,若无苦主递诉状,想来御史也无从风闻。” 御史即便是没有证据,也可风闻奏事。所谓主营的生意,无非京债。他这话的意思也就是,京债的事可以不追究。 “如此甚好!想来也是春儿命该如此。”公主沉吟片刻后,也只能丢卒保车。要不然,一旦京债事发,公主府不但要失去滚滚财源,更有可能家中有人得身陷囹圄。 “听闻郭佥事素有伯乐之风,在下斗胆向郭佥事举荐一人。今日审案,顺天府那录事极是机灵,又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这样的人才竟然只有区区从八品,长久埋没在顺天府,在下深感遗憾。”申式南岂会因区区六千两银子就让公主府轻松脱身。 那录事嚼碎记有栾布隗顺的纸页,申式南欠了他一个人情。不如顺便让公主府出面解决他的品阶问题。 “既是申大人举荐之才,郭某必当尽心访查。我记得前阵子光禄寺缺一个从六品寺丞。府尹大人和推官那边,我也会去说情。”郭珍果然上道,晓得肯定是录事记录的证词涉及到了京债,必须要找人修改。 如此一来,给那录事提升品阶,才好操作。同时,看过证词的府尹大人和推官那边,肯定也要打点。不过,这些事就不劳他操心了。 事情说定,申式南告辞出公主府,武定侯府的软轿果然也已候在门口。心想:武定侯也不简单啊! 申式南在公主府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到时门口还未见到武定侯府的轿子,这会儿软轿却已候着,说明武定侯早派人盯着。 武定侯派来的轿内果然也另有乾坤。不过,却不是六张银票,而是三张银票加三个私铸金锭,三个金锭分别刻写着福禄寿三字。 第28章 一饭之恩自当报还 宣德中,武定侯郭玹署宗人府事,夺河间民田庐,又夺天津屯田千亩,最终却将府上都管锁拿顶罪,郭玹得以赦免。此事是王贤特意交代给申式南的。 看来,郭玹那时候没有其他财源,只知道霸占民间田产。如今靠着钱庄和当铺,早就不将那些强夺而来的田产放在眼里。可这么大的事,郭玹大概以为可以像宣德年间那样,反正是都管出来顶罪,故而出手也算大方。 不过,一个金锭五十两,相当于纹银五百两。银票加金锭合计四千五百两,比公主府少了整整一千五百两也就罢了,还整三个金锭,难道要他怀揣金锭,叮叮当当一路响进武定侯府? 申式南暗叹:郭玹一把年纪了,还抠抠搜搜,等他故去,这武定侯的爵位,怕是要被公主那边给抢到手。 到得府上,出面的是郭玹郭聪父子,下人一概屏退。父子俩脸色不悦,只因申式南等候期间,早有下人禀告,轿内物事一概未动。 “申……申太学,下人已照尊意备轿相迎,何故不满?”三人坐定,郭玹开口就是一副问罪的气势,连称呼都不屑于如其他人一样,更是指责起来:软轿是你开口要的,银票金锭你又不拿,这是何意? 究竟何意,郭玹岂会真不知,要么摆出秉公办案的架势,要么嫌少。申式南主动开口要软轿来接,显然可以排除其中一项。这会儿明知是对方嫌少,却又佯装不知,摆明了不想再出血。 申式南不慌不忙,连连轻吹茶盏,好一会儿才轻啜一口,道:“此案是皇上口谕,着在下审理,非是在下闲来无事,非要凑这趟京债与妖言并行的浑水。侯爷切莫会错了意!” 申式南话里软中带硬,心想要是老侯爷郭英在场,自己肯定恭敬有加。就你自大狂傲的郭玹,大祸临头尚不自知,再给你脸色还不得上天了? 郭玹父子一听“京债与妖言”,齐齐换了一副脸色,不再是原来高高在上,狂妄焦躁的样子。 “申……申大人,坊间种种不轨妖言,定是对头有意渲染,目的是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有些人早就眼红……”郭聪抢声自辩,他自身没有实职,开口称一声申大人并不丢份。 申式南看了郭聪一眼,又将目光定在郭玹身上,道:“哦?郭少爷既然承认了府上从盛丰钱庄与祥福当铺获利,侯爷这是希望顺天府缉拿妖言惑众之徒,并将前因后果一一写入卷宗,再通过三法司禀明圣上?” 郭家父子二人脸色再次大变,郭玹狠狠瞪了郭聪一眼,郭聪怯怯低下头。 “侯爷倘若真有此意,在下不介意即刻回禀府尹大人,想必此时钱庄和当铺的催收司一众人等,已被锁拿。从这些伙计身上,不难问出传播不轨妖言的人嫌犯。不过,可能公主府那边会有些阻力……”不待郭家父子回应,申式南再次接道。 “申解元,误会误会……”郭玹此时已知,眼前此子虽年纪轻轻,却不是他一个承袭的侯爷能随意拿捏的人,只得放低姿态,高捧对方,情急之下,找到“解元”了这么一个适当的称呼。 事实上,申式南此时的身份的确尴尬,除了解元,基本没有官方身份,偏偏众人均知,他是辞了大理寺的录用而一心等待春闱。以他解元的身份,加上李时勉的教导,不出意外的话,会试之后,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均知他此时不是大人,胜似大人,但能拉下面子称他一声的大人的,也不多。郭玹这一声“申解元”,倒是最为贴切。 郭玹毕竟人老成精,他忌讳的就两点,一是京债事发,朝中人人均知京债暗中盛行,可闹得风风雨雨,就得有人出来担责。 二是坊间盛传的“妖言”,明显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并且矛头直指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这股风如果不及时刹住,难免会被人利用,惨遭清算,届时暗中的势力定会扶持新的钱庄当铺,取代盛丰和祥福。 申式南的话,除了警告这两点,还暗示出永嘉公主那边也不希望事儿闹大,否则大家一起等着吃瓜落。 与其到时候鸡飞蛋打,不如舍小保大,趁早把事儿扼杀在摇篮中。催收司一众伙计被锁拿,把柄就掌握在顺天府和眼前此人手中,这时候再不妥协就不明智了。这笔账,郭玹算得清,不然也不会派出软轿。 本想以侯爷身份拿捏一下,如今看来是失算了。此子能被王贤举荐重用,又得圣上亲许,必非寻常之辈,自己还是不要树敌的好!想通了这一节,郭玹不再纠结。 “申解元,此前定是下人办事不力,为表诚意,这几日,软轿便听命于你,也算省个脚力。申解元为朝廷查案辛劳,权当郭某为圣上出一份力,还望勿要推辞。”郭玹先行表明态度,意思是会重新在轿中备一份礼。 “侯爷有此心意,在下感激不尽,在此替朝廷谢过。不过,倘若一直用贵府软轿办案,一来与本人行事习惯不符,二来难免张扬,让人说闲话。不如这样,稍后我还要回顺天府,再去一趟翠柳楼现场,今日就劳烦贵府软轿,至于明日出行,在下自行解决。”申式南话中之意已然明显。 郭玹见他答应收下轿中之礼,这场交易算是达成了。其实,申式南也是骑虎难下,就凭郭范二人的犯案,要想扳倒永嘉公主、武定侯,以及钱庄当铺背后的山西范家和江南几大家族,还远远不够。 与其便宜躲在暗中不现身的势力,不如与漏出马脚的几家达成交易。他的要求便是与公主谈的一样,以郭范二人及催收司众人伏法结案。 “如此甚好。不知何时能结案?府上能出力的,绝不推辞。”郭玹一旦作出决定,便当断则断,不愧是军武遗风,毫不拖拉。 “先前公主的意思,想必与侯爷也无不同。郭晨范春如有罪行,顺天府理当审结。至于京债与妖言等等,公主那边已有安排,侯爷如不放心,可派人询问公主,此事两家合力,想来大家都能早日安心。不过……”申式南顿了顿。 “申解元有事但说无妨。”郭玹道。 “侯爷敞亮!今日审案供词已呈推官大人及府尹大人,另有录事及顺天府刘庄捕头在场。那录事,郭珍郭佥事已有计较。不过,刘庄捕头先前在交趾风波一案立有大功,因其上任捕头未久,故而不曾拔擢任用,至今仍是没有品阶的捕头一个,如今……” “小事一桩!刘捕头是吧?既已屡有大功,此案审结之后,也该有品阶升赏了。此事本侯必不会观望,任由我大明人才埋没。”郭玹千年老狐狸一只,自是明白申式南之意,索性一口应承。 事情议完,申式南乘轿回到顺天府,怀里已然揣了十二张存银千两的银票和三个金锭。 催收司半数以上伙计已被锁拿带回,申式南交代了审讯要点之后,由推官和原先负责狱讼的通判等人审讯。他则带上刘捕头和几名捕快去往翠柳楼。 翠柳楼已被查封,事发雅间保持着原样,连酒菜都未曾撤去。此时已近黄昏,当晚与死者有过交集的铛头和伙计,均已回家洗换后等候在现场,申式南和刘捕头扮作死者,两名捕快扮作沈朝奉和肖掌柜,众人将当时的情景演示一番,未发现可疑之处。 趁着夜色,申式南与一班捕快走了一遍死者跳河的地方,亦未发现异常。 次日一早,申式南来到顺天府,没多会儿推官等人连夜审讯的供词,便已摆到他临时公事房的案头。 盛丰钱庄催收司十二名伙计,祥福当铺催收司十六名伙计,合计二十八人,其中五人跟随郭晨范春,参与了对叶参政妻女的凌辱。另有十二人随同郭晨范春,参与过对其他欠债人亲属的凌辱共三十三起。 除了这十七人,其他十一人虽未凌辱过欠债人妻女等亲属,却有十人参与打砸欠债人家伙什,砍伤欠债人,或将欠债人幼子幼女卖掉抵债。仅一人未随大流干过伤天害理之事。 根据催收司二十八人的供述,钱庄当铺催收司各有一名小头目,郭晨范春基本上相当于这二十人的统领,大多数的凌辱和砍伤,都是郭范二人亲自带头。 申式南命人将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那人带来,只见他长得虎背熊腰,双臂粗如十岁孩童大腿。一番询问之后,得知此人姓陶名得三,两年前在福建布政司福安县采矿为生。 今年六月,叶宗留和堂兄陶得一等商议起事,陶得三不愿反叛朝廷,于八月初只身来到京师谋生,不料饿倒在路边,被沈朝奉救起,随后安置在催收司,至今干了仅月余。 今年七月,叶宗留率福建浙江一带的矿工和农民起义,此事朝廷上下皆知,太学生们自然也是清楚的。 “催收司人人凶狠如狼,坏事做绝,为何你既不与他们一同欺凌弱小,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欺男霸女?”申式南面无表情发问。临时公事房里,只有陶得三和他二人。 “世道如此,我还能怎样?催收是大伙的职责,那些人是有欺男霸女,但管这事的,应该是官府。难不成大人你认为我管得了?我之所以没走,是因为眼下我需要这份工来维持生计。我不与他们一样,是因为我有自己做人的底线和良心。”陶得三不恼不怒不羞,平静中带着反问。 事实上,其他人的供词已经指出,陶得三有劝说其他人不必把事做绝,但绝不絮絮叨叨惹人烦。最重要的是,真有欠债人被打被砍,他也会留下安抚,对有些实在揭不开锅的人,他甚至会留下几个铜钱。 鬼使神差地,催收司其他伙计并没有因此排挤他。原因有三,一来他是沈朝奉作保的,二来他懂得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更知道该说的说多重,三来可能大家都觉得也需要有人偶尔唱红脸。 申式南微笑道:“看在你说的底线和良心份上,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你看如何?月钱六百文,包吃包住。” “钱庄这边,看样子催收司是要跨了……谢谢你的好意,但只要东家不辞,哪怕催收司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继续把这份工做足一年。”陶得三依旧一副不喜不恼的样子,语气却坚定无比。 申式南不由咧嘴笑了:“你说的东家,是指沈朝奉?你是想报答沈朝奉,所以承诺做足一年?” 他看到陶得三在催收司的月钱,不过二百文,钱庄有提供一个栖身之所,供一餐饭食。这一下子给翻三倍的月钱,还包全部的饭食,陶得三竟然不带犹豫地拒绝了。 “算是吧。东家于我有一饭之恩,我自当报还。虽然没和东家说过,但我心里就这么认定了。”他以为沈朝奉是东家。不过,以胡晓非对沈朝奉的信任来看,沈朝奉也的确算大半个东家。 “那,如果我说,官府不允许盛丰钱庄再留设催收司呢?”申式南问。 陶得三一愣,显然他不曾考虑过这个情况。不由思索起来,半天不做声。 申式南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忧愁,正色道:“放心吧,沈朝奉对你的恩,你已经报答过了。沈朝奉纵容属下胡作非为,我本来要对沈朝奉罚银二千两。看在他对你保有同情心,能够替朝廷收留我大明落难子民的份上,他的罚银降至一千两。” 顿了顿,又道:“此事稍后你可以向沈朝奉打听证实。你记住,你是大明子民,你受苦落难,官府是有责任的。” 陶得三听罢,虽然脸上带着迷惑,可眼中仿佛看见了一束光,不由自主点头道:“若真如此,草民叩谢大人!” “不必多礼!你我二人今日所谈,你尽管说与沈朝奉听,他会给你指示的。如果你想通了,只管去杜金酒铺找女东家杜小柳,就说是国子学故人相托,他会给你安排活计的。”申式南伸手扶住,不让他拜倒。 申式南见他信守然诺,又孔武有力,是条汉子,因此爱才心起。有他在杜小柳身边,杜小柳的安危便多一分保障。 申式南也没骗他,沈朝奉和肖掌柜纵容部属犯下如此惊世骇俗的大案,他已经想好处置建议,那就是对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各罚银六千两,同时对沈朝奉和肖掌柜处以私人罚银各二千两。 念在沈朝奉对郭范二人及催收司恶行知情不多的份上,减去罚银一千两。肖掌柜的二千两罚银,却是得实打实罚。他相信,府尹大人和圣上会赞同此事。 但目前案件真相还有关键一环需要证实,他才有底气结案。 午时刚过,安排好给杜小柳送信的事,申式南一个人来到与翠柳楼相隔两条巷子的叶府。 第29章 子久病 父成医 所谓的叶府,不过是半人高又带三个豁口的院墙中间,竖了一道一人半高的大门,门上匾额两个浓黑的“叶府”二字。 墙头上几个破瓦罐做的花盆,有的是已经凋谢的柰花(茉莉古称柰花),有的是正在盛放的菊花。 三个豁口处,分别是三个残破大瓦缸,以及缸中迎风摇曳的山茶花花骨朵,缸口隐约可见黑红相间的泥土。 院门半掩,一股熟悉的葫苗炒肉味飘荡在微风中,申式南拍门喊道:“叶大人在吗?” 屋内桃哥听到声音,手提木铲急出门道:“中节,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语气中满是惊喜。 申式南听到这个称呼,才想起昨儿忘记告诉桃哥,他现在已经不叫谢中节,而是改名叫申式南了。 两人在院中相见,申式南左右环顾,问:“就你一人在?” “叶叔去打酒了,一会儿就回……你找凳子先坐一下,我在烧菜,还没起锅。”桃哥说着转身回到耳房。 院子不大,六七步见方,墙角用砖头垒起几小片菜地,分别种有细葱、芫荽和葫(古时大蒜称葫)等,还有两个破陶罐种了海芋(滴水观音古称海芋)。 这个季节本不适合葫的生长,不过,可能是肥料充足的缘故,只剩两拃见方的一小片葫苗,长势不赖。 申式南将提来的两坛酒放在檐下,走到两盆海芋之间观看。 其中一盆海芋有好几片叶子被剪过,看叶片伤口应该不超过两天。这海芋北方并不多见,申式南是在云南的石山脚见过,又听紫苏姐姐说起过它的药用。 “怎么,申大人认识这东西?”正对着海芋出神的申式南,猛听得身后有人问。 申式南转身,见一中年男子手提一个大酒葫芦,笑吟吟看着他。 男子剑眉星眸,中等身材,脸上略显沧桑,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黑红色斑。在云南呆过的申式南,对这样的奇怪的肤色再熟悉不过。 “叶大人府上清凉,院里却颇多南地花草,这广东的海芋和云南的茶花,给府上增色不少。”申式南环顾了一眼叶府低矮的主屋,展颜笑道。 眼前之人正是叶知秋,只见他也瞥了一眼自家主屋,哈哈笑道:“申大人不嫌弃寒舍清凉的话,里面请。” “学生不请自来,冒昧打扰,甚是忐忑。请!”申式南行礼后,提上两坛酒进屋。 “叶大人,此前你我二人未曾相识,何以一见之下,你便认出学生?”申式南坐定,忍不住好奇开口相问。 叶知秋家与姜一山家一样“清凉”,堂屋里就一张方桌,三个双人条凳,两个独凳。另一个条凳,可能在其他屋里垫东西,比如谷仓。 “昨儿桃哥儿回来,说起过你,又说你可能会今明两日来访。我这寒酸之地,除了申大人,怕不会再有人来。故而一见之下,便猜到是你。”叶知秋道:“你呢?何以一眼认出我来?” “大人没穿官服,却是威严犹在,这不是寻常人能养成之气。此其一。其二,大人脸上红黑肤色未褪尽,这红黑肤色,大明境内独云南有之,想来必与大人自云南回京赴任月余有关。” 申式南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才道:“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刚才桃哥说了,叶大人出去打酒,稍后便回。”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这时,桃哥陆续端上菜肴,又拿来碗碟盛酒。 “眼下才未时,何以此时开餐?”申式南问。不怪他疑惑,大明一般人家都是一日两餐,辰时一餐,申时一餐,极少有人未时开餐的。 “咳……昨夜听桃哥儿说,京师之地得遇儿时故人,此乃造化,怎么说我也在云南为官四年嘛。一时兴起,我二人便对饮至夜深,日上三竿方才起床。亏得是詹事府清闲,我只去点了个卯便回来补觉。这一顿,是早饭晚饭一起了。” 叶知秋右手夹了一着葫苗炒肉,左手举酒碗一边示意一起喝,一边解释。 葫苗炒肉是云南布政司的吃法。做法是葫横切去根后,竖划十字撕开葫茎,切段备用,热油下锅,三息之后倒入切好的瘦肉翻炒。反正申式南在浙江布政司和京师等很多地方,都未见过这种吃法。 “差不多了就赶紧来一起吃!”叶知秋喝了一口酒,冲耳房里的桃哥喊道。 “你们先吃。我再来一个菜!”耳房里的桃哥应道。 “叶大人多才多艺,诗书琴棋且不说,音律、庖厨也是样样精通,听闻京师酒楼爆火的鸡蕈汤,便是叶大人所创?”申式南饮下一口酒,也夹了一着葫炒肉,嚼过之后,缓缓问道。 叶知秋听闻此话,伸手夹菜的筷子停了一下。夹回菜后,放到碗里,搁下筷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缓缓道:“久闻申大人断案如神,果然名不虚传。你发现了什么,不妨直说。” “叶大人无需多虑。叶大人在云南布政司勤政清廉,一心为民,学生已从吏部获知,甚是钦佩。学生请教叶大人两个问题,然后讲个故事给你听。讲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叶大人多多指教。”申式南执杯敬道。 叶知秋做了“请”的手势。 “叶大人前日傍晚是否去过翠柳楼?”申式南问。翠柳楼其中一个掐边的伙计,供词无意中提到桃哥的一个熟人曾出现在后厨。 “去过。走的时候,还看到了两个人跳河。”叶知秋淡淡答道。 “跳河的两人罪有应得,随他二人做出兽行的五人,已被锁拿归案。外面被割破的海芋叶,恰好有五张。叶大人多才,通音律,熟庖厨,想必对医道也有涉猎?”申式南问。 “没错,读过一些医书。犬子幼时多病,子久病,父成医。海芋汁液剧毒,重者可致人死亡,广东老家曾有此类案例。”叶知秋说完,又饮了一口酒,咂了下嘴,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查案当天就有怀疑,因为捕快回报说,叶大人家人早已离开京师回到广东乡下老家。昨日遇到桃哥,我的猜测进一步被证实,但直到刚才才基本确认。”申式南道。 “刚才?”叶知秋一脸不解。 “没错。我进屋的时候,桃哥喊我中节,那是我儿时的名字。昨日匆匆一见,我未曾告知他,现在的我名唤申式南。可你开口就叫我申大人,说明你一直在关注此案,不但知晓此案是我负责侦讯审理,还知晓催收司一众人等早被锁拿归案。” 申式南放下酒碗,接着又道:“适才我说那五人已被锁拿归案,你并不意外,说明你早已知晓。昨夜你与桃哥一醉方休,怕不只是为他偶遇故人而兴之所然,酒翁之意在乎五人被逮。” 此时,桃哥端了一盘菜从耳房从来到堂屋坐下。 “你们读书人,就是有得聊。这才多会儿,就下了大半碗酒。”桃哥看了看二人的酒碗笑道。 三个酒碗都是他盛满的酒。 “桃哥,那年我离开云南,回到外公家后,就恢复原名原姓了。我现在的名字,叫申式南。”等桃哥又给二人酒碗加满之后,申式南端起酒碗,笑道:“你我兄弟,他乡相逢,从此不再孤单。今日借叶大人的酒,你我先干一碗,你行是不行?” “狗入的才不行。来,干!”桃哥说罢,仰头一口闷。 席间,三人互诉衷肠,申式南这才知道,叶知秋初到云南后,与部下查看旱情时被蛇咬伤。桃哥恰巧路过,用了当年紫苏教过的苗家偏方,就地找了鬼针草等几味草药给解了蛇毒。 桃哥当时在一家小酒楼做铛头,为了报答桃哥的救命之恩,叶知秋作保,将桃哥弄进了翠柳楼的翠湖分号。 翠柳楼的东家,以及翠湖分号的掌柜和大铛头,都是叶知秋同乡,且掌柜与叶知秋还是发小。 酒过三巡,叶知秋似乎放心不下,重提话头,道:“申老弟,你的故事,是不是可以说说了?” 叶知秋当时贵为布政司从三品参政,却一直称桃哥为桃哥儿。酒酣耳热之际,三人也都称兄道弟起来。 借着酒意,申式南道:“好,那就说说。故事得从一位六品京官说起。我大明朝的六品官,按说也不小了,一年俸禄也不少,起码五口之家可以过得衣食无忧。老话说,不怕穷,就怕病。这六品官之家也不例外,一人生病,拖累全家。” “生病的是这官员的儿子。为了治病,这家人把能卖的都卖了,为了给病人省一口吃的,官员的妻子甚至都饿晕在家门口。好在上天眷顾,儿子的病终究是治好了。儿子病好后,家里境况也日渐好转。这官员不但多才,且人品极好,颇受上司和同僚欢喜,经吏部考核后更是获得越级升迁重用,外放为官。” 申式南吃了一口菜后,继续讲道:“遗憾的是,远赴外地做官,路途遥远,途中花费定然不小。无奈之下,官员不得不违背朝廷禁令,背了京债,这才得以安置好家人并远赴他乡做官。不曾想,这京债害人不浅……” 趁着说话的间隙,桃哥告罪起身如厕。 “官员赴任后,不知何故,未能及时带钱回家偿还京债本金,致使债主上门讨债……” 叶知秋听到此处,端着酒碗的手不由颤抖起来。 “最终,官员妻女惨遭讨债人凌辱。”申式南挑了挑暗下去的灯花,堂屋再次明亮起来,他又接着道:“为报此仇,官员利用任职当地的便利和自身学识,布了一个连环套。先是摸清对妻女施以兽行的首恶习惯,设计出一道符合其口味的菜肴……” “为了将这道菜肴推到仇人面前,官员不惜结交包括铛头在内的三教九流,甚至可能还搭上一些达官贵戚的线。功夫不负有心人!官员所创的那道菜,果然从偏远边地进入皇城,并享誉京师。仇人终于上钩!” 申式南边说边与叶知秋碰了碰酒碗,各自饮尽碗中酒。叶知秋平静下来,手不再发抖。 “其中一个仇人,与官员任职之地有些关联,因此对那道名满京师的菜渴慕已久。官员与三教九流的交游发挥了作用,提早得知了仇人预订酒席,趁机将一种特制的毒药下到了仇人碗里。果不其然,两个仇人当众突发邪毒,做出各种奇言怪状之后,径自溺死河中。” 叶知秋的酒葫芦已空,申式南拍开自己带来的酒坛泥封,给三人酒碗添满。 “叶大人久在云南布政司做官,可知云南有一种菌蕈,长相红艳,菌伞下有裙?这种菌蕈,人食用过后,如通鬼神,言行无状,不出半个时辰,便告死亡。”申式南端起酒碗问道。 “不错。云南布政司有不少奇珍异宝,菌蕈更是漫山遍野,有的美味可口,有的却是致命毒药。本地人也常有误食,按察司就处理过多起误食菌蕈致死的案子。”叶知秋眯着半醉红眼道。 “哦?原来世间果真有这等奇事。”申式南作恍然大悟状,随后嗞了一口酒,道:“学生还有一个疑惑,就是那位官员本不是失信之人,以他的官职,到任后筹个二三百两银子,当不是难事。不是为何,却未能如约及时还钱,莫非是有什么苦衷?” 叶知秋虎目含泪,好一会儿才道:“那时,一来旱情紧急,布政司上下分头去往旱情严重州府察访,边地多山路,交通不便,等旱情缓解,回到布政使司已过约定旬月。二来……” “二来,边地多瘴气,毒虫毒蛇横行,那官员定不是身染瘴毒,便是中了蛇毒虫毒,对么?”申式南接过话头。 “没错。要不是桃哥儿当时正好也去到那偏远之地采药,我……我恐怕……”叶知秋假装眼睛不适,伸手拭去眼角余泪。 “说好的我讲故事,怎的又串到了桃哥和大人你的事上了?”申式南插话道:“我的故事里,可没叶大人你,桃哥也不曾出场哟!” 第30章 《火龙经》记载过炸炮 叶知秋一脸狐疑,不明白申式南这样说的目的,但见他嘴含微笑,不似作伪。恰在此时,桃哥回到座位。 片刻的失神之后,叶知秋道:“申老弟的这个故事,与我听说的另一个故事有不少相似之处,不如我来补充讲讲?” “是啊,我的故事本就不全。不过呢,不全也有不全的好处,那就是讲故事的人只要圆得过去,那它就是一个能让人信服的完整故事。”申式南向二人举起酒碗,道:“很乐意听听叶大人讲讲你听说的故事,说不定我能大受启发,我的故事也会更精彩。” 叶知秋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听说的故事其实也很简单。说的是有个人为了复仇,为了替亲人讨回公道,他闲暇之余不是扮作山野汉子,出入山林,就是扮作商贩,走村串户。” “最终得知一种菌蕈毒性极强,与肉同煮,十只大鼠抢食,不消一刻,尽皆狂蹿,口溢血,粪门鼓胀而亡。砒霜之毒,不及其百一。此人采收后用炭火精心烤焙,装入拇指长的细竹筒。” 说到这里,叶知秋瞥了一眼桃哥,接着讲道:“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与申老弟的故事大差不离,反正就是制造能让这种菌蕈混入其中的机会。毕竟,菌蕈自带奇香,气味容易被识别。然后是第三步……” “第三步要考虑的是如何接近仇人。为达目的,此人不惜折节结交贵戚权宦,最终如愿调回京师。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两个仇人本来也不常在一起,更是不时往返于京师与江淮之地。偏偏仇人背后的两个高门大户,本来一家在中都凤阳,一家在南京。两家为了争夺爵位承袭,从宣德初闹到今日,为此两家都不肯示弱,不惜将家搬迁到京师。” 桃哥听不懂,申式南却心下明了。争夺爵位的两家,正是武定侯郭玹郭聪父子与永嘉公主之子郭珍。 申式南听到这里,也是暗叹不已:看来还真是天数!天数之说,冥冥之中不由得你不信。 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得到大势力的支持,悍然由江浙之地进军京师,并花开大明各布政司,背后当然少不了武定侯和永嘉公主的支持。 当时,郭晨范春作为两家的代理人,也只是常驻京师,没想到为争夺爵位,两家都搬到京师长住,郭范二人的命运因此早有注定。 叶知秋的故事,也正好释了申式南的疑惑,他堂堂从三品实职甘愿降品回京任闲职,果然有猫腻。 “后面的故事,我的版本与老弟你的版本,恐怕是高度雷同。”叶知秋开始试探申式南的本意。 “想来定是如此。作恶多端之人,自有天收。至于从犯,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申式南说到此处,不由看向堂屋外面,道:“中秋已过,以往的秋后问斩,怕是要变成斩立决。” 申式南说完,起身将三人酒碗斟满,道:“故事不精彩,愧对这顿酒。但重要的是在世之人,尤其是我辈读书之人,是要做苟且之辈,最后沦落为天下熙熙攘攘之一粒尘土,还是可为横渠四句慷慨赴死的猛士?姑且拭目以待!告辞!” 申式南说完,仰脖一饮而尽,不看二人一眼,抬步出屋,丢下一句“故旧之情,改日再叙”的话后,扬长而去。 申式南出门后,已近申时。他心中仍想着吏部对叶知秋考核中提到的那件事,暗道:你能舍生为云南万民,我又何尝不能放你一马! 叶知秋上任云南布政司右参政没多久,便遇到与广西接壤的东南一带大旱,河道枯竭,农作物成片枯萎。 旱情如果持续下去,那一带三个州府多个县的民众,将颗粒无收。 走访之下,叶知秋听当地村民说起,某座山上有地下暗河,曾有山民从洞穴内见过那暗河河道宽敞,估摸可以并行三驾马车,水势汹涌。若是将那暗河河水引出,旱情定可缓解大半。 这本是山民的一句玩笑之言,叶知秋却当真了。当即组织人手,又找到更多熟悉暗河的山民,进洞查看。 不少同僚不以为然,觉得暗河能有多少水,再说,既然是暗河,怎么可能引得出来?这叶大人为了政绩,真是异想天开! 中伤叶知秋的风言风语传开后,他不以为意,对上百村民大喝道:“如果求雨有用,我可以跪上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事实呢?你们的知府知县跪拜了那么久,可曾有半滴雨点落下来?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自此,“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传了一村又一寨。恰在此时,重赏之下,进洞之人携带的漂浮物,终于在山脚下一处细小的出水口被发现。 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携带工具来到出水口,有的来自附近村寨,有的甚至来自邻县。 叶知秋迅速做出分工安排,一拨人继续挖掘出水口,另一拨人就地开凿通往主河的河道。 就在临时河道即将竣工时,坏消息传来,出水口被两块巨大的山石堵住,等人力凿开,少说也得一两个月,那时别说地里的庄稼能不能救活,恐怕人畜都得渴死。 旱情火急,偏偏以往的法子,比如开凿秦五尺道的大火烧石之法,用不了,因为那需要冷水浇在被猛火烧热的石头上!眼下最缺的,不正是水么? 出水口那细小的水流,只够这几百人平日的勉强度日! 众人无不心急如焚。山民中有退伍老卒提议,明军神机营能将敌军炸开花,将城墙炸塌,何不用此法将山石轰裂? 叶知秋进士出身,熟读史书,经老卒提醒,顿时想起翰林院同僚讲过的立国之战,太祖与陈友谅的水战中,就曾使用过火炮。永乐年间征交趾,火炮火铳更是立下大功。 一念至此,叶知秋觉得老卒所献之计可行! 可火器乃国之重器,如今仅远在京师的神机营装备有火器!多方打听之下,得知云南都司存有火药。 病急乱投医,叶知秋当即与献计老卒一人一马赶往云南都司。两人昼夜不停,等快马赶到云南都司,四条腿都已经磨出血。 叶知秋与老卒各自拖着两条血腿,找到都指挥使说明来意,可都指挥使说啥也不敢将存留火药交给他。 情急之下,叶知秋抢过一名巡值士卒的腰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声喝道:“今万民受灾,只此都指挥使司存留火药或可一救!下官恳请都指挥使大人念在百姓之苦的份上,赐予火药,圣上若要降罪,叶某一力承担!众位均可作证,叶某绝不牵连都司上下任何一人!叶某受朝廷隆恩,若不能替圣上解救万民于贫年旱灾,唯有以死谢罪!” 都指挥使为正二品,品级比叶知秋高。 叶知秋与都指挥使的交涉,早已惊动众人。他先前踉跄着靠近巡值士卒,趁其不备抢过腰刀,站立天井大声高喊,宛如天神降临。 都司府众将纷纷奔出围观。叶知秋头颅高昂,蹭亮的腰刀在阳光下甚是刺眼。一滴血渗出大腿裤管,滴落在院里干燥的青石板上。 围观众将默不出声,大白天的,四周静寂如子夜。 就在第二滴血将落未落之时,都指挥使大声发令:“传令,打开府库,取二百斤火药与叶大人!蔡将军,和守备,你二人各领一百人,护送叶大人。” 围观众将齐舒一口气,各自默默退回公事房。 途中,叶知秋得知蔡将军是负责与工部交接火器的武官,有从四品宣武将军衔,不带兵,可平日就爱琢磨火器。 和守备是丽江府人,洪武年间,明大军进入云南,祖上率众首先归附。守备一职虽然只是正五品,却是有带兵实权的。 火药拿到,可谁都不知道如何用来炸开巨石。但叶知秋不愧是位通才,野史杂书看得多,其中据传为永乐年间焦玉所着的《火龙经》也记载过炸炮。 可叶知秋却坚信,《火龙经》定是后人假托为焦玉所着,但不妨碍他学到一些东西。 向蔡将军及和守备二人仔细了解了火药特性之后,叶知秋便提出,可仿照炸炮和鞭炮制作之法,埋填火药炸开巨石。 用不同的小剂量火药试验了三五次后,叶知秋已大致测算出火药的爆炸威力,不由信心满满。 叶知秋快马一去一回的三四天时间,暗河出水口被山民凿得更大了。他估算过,要炸开两块巨石,用药得九十斤。二百斤火药,试验用去了二十斤,即使估算失误,剩余九十斤也足够再次炸开巨石。 他命人将火药用油纸层层紧裹,再用石块往深处堵住出水口,只有少许水量从缝隙中流出。火药塞到两石之间,火绳引燃便可炸响。 万事俱备,只待引燃火绳。众将士和山民远远退开,近千人瞩目之下,叶知秋一人点燃火绳。 火药的威力,试验的时候,不少人都见识过了,七八个磨盘大小的大石,两斤火药炸响就四处飞散。 九十斤火药的威力可想而知,到时不止是山石飞溅,还有暗河水奔涌而出。关键火绳还不宜太长,否则容易被水浸湿。 事前,曾有二三强健山民和蔡将军提出,叶知秋腿脚不便,他们愿意负责点燃火绳,都被叶知秋拒绝了。只是命人在三丈开外的高处挖了一个坑洞,方便他点燃火绳后及时躲入坑洞,防止被飞石所伤。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激动地点燃火绳。确认火绳一路烧去,他这才转身跑向坑洞。远处的百姓,有的已经眼泪掉落! 这样的官员,他们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可自从开挖临时河道,叶大人便与众山民同吃同住,就连当地知县送来餐食,都被他分给了大伙。 就是这样的官员,此刻不但就在他们面前,更是冒着死亡危险,独自一人引燃火绳。 他转身跑动之后,远处百姓和士卒的心齐齐提了起来,都希望他快点跑,快点躲起来。有人甚至大喊:“叶大人,快跑,快跑!” 就在他躲进坑洞,气还没喘匀之际,一阵颤动传来,同时伴随着震天声响! 叶知秋瘫坐在地,他从没想过,往高处跑会那么累人。远处百姓的欢呼声中,夹杂着水声,他知道成功了。 众人有的沿临时河道跑向出水口,有的向他跑来。叶知秋在蔡将军和两个山民的搀扶下,趴在坑洞上傻笑,看奔涌而出的河水和飞跑欢呼的百姓。 此事吏部的考核上有记载,但事情的后续却无人提起。云南都司、都察院和圣上似乎都将此事遗忘了,叶知秋事后请罪的折子,也没有任何消息。 申式南不知道的是,派往云南的监军太监,曾在某个夜里被三四个人蒙头一顿胖揍,之后调回京师,换了一个年轻的太监来,据说还跟郑和有某种关系。 旱情过后,云南布政司左参政罕见地被沐王府参了一本,指其赈灾不力,怠政导致边防动荡,建言留任以观后效。 沐家深得太祖信任而世镇云南,尽管如此,沐家也极少对地方政务指手画脚。这次罕见地上奏折指责地方官员,皇上和中枢大臣自然给面子,依言准奏。 叶知秋上任以来,左参政仗着门生故旧众多,处处与叶知秋为难,有时甚至不将布政使放在眼里。地下暗河打通之前,便是左参政授意放出各种风言风语。 自从被沐府递了折子申斥之后,左参政便龟缩起来,叶知秋得以大展拳脚。 申式南晃晃悠悠离开叶府,刚走过一条巷子,便看见一个女子长发垂地,坐在巷口哭泣。他不想多管闲事,刚想绕开几步,女子却站起身来,低着头跌跌撞撞扑到他怀里。 申式南虽有六分醉意,可神识还在,见状急忙闪躲。以他的身手,自然是轻松避开。可女子似乎比他还醉,再次歪歪跌跌朝他怀里扑来。 申式南转头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日头,不由摇了摇头,酒醒大半。 所见之处,透着古怪。眼下刚过申时,附近人家炊烟四起,可街头巷口却不见一人,就连他来时在巷口玩耍的孩童也一个不见。 第31章 我把你媳妇拐来了 翠柳楼往日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与翠柳楼一街之隔的这条巷子,却只是寻常百姓,不曾有高门大户之家。 尽管不是繁华之地,申时初刻,街头巷尾总不乏老人枯坐,小孩扎堆,闲汉三五成群胡吹,直至各家饭熟喊人。 察觉到气氛诡异的申式南,向后纵身一跃,跳到墙脚边一个长凳磨刀石上,口中大呼小叫:“谁家媳妇喝多了,醉倒在路边?快来领回去啊!哎呀,别扯我啊!你衣服穿好,穿好……” 他突然喊这么一嗓子,顿时把扑空的女子给整不会了。她立身抬头,一脸愕然看向他:不应该是我喊非礼吗?怎的你一男的倒先喊上了? 就在女子疑惑不解时,四下里各家各户的菜刀切剁声,铁勺剐锅声,小孩哭闹声,棚槽驴叫声,齐齐停下,就连婴儿都停下吮吸动作,侧耳静听。 然后是各种脚步声,凳子撞翻声,铁锅盖掉地声,陶罐瓷碗碎地声,男女老少争先夺后拉开房门冲到巷子里,一个个引颈张望。 女子中有的左手提着火钳,有的右手握着葱菜,男子中有的右手拎斧头,有的双手紧抱劈了一半的柴火。 别人的媳妇?还是醉倒在路边的别人的媳妇,衣服没穿好的别人的媳妇,对其他男子拉拉扯扯的别人的媳妇? 即便是单拎出一个话头,都能将十里八乡的百姓吸引来观看,何况一下子齐全的! 回过神来的女子,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只得低下头,以发遮面,双手在脸前挥舞,一边乱抓乱挠,一边冲向巷口的人群。 围观人群不敢硬接,只能让出一条道。等女子走出巷口拐角三五个瞬息,有大胆的男子才想起跟上去,扶着墙拐角伸头看一看。 这一看不打紧,长长的街上女子早不见了踪影,地上却多了一只绣花鞋。 “咦!人呢?”男子话音刚落,巷子里的众人齐刷刷涌到巷口,一个个伸头张望,议论纷纷。 最先出巷口的男子上前捡起地上的绣花鞋,刚看了没几眼,绣花鞋就被一个腰圆膀粗的妇女一手打落:“你这贼汉子,魂丢了是不?” 众人哄笑声中,男子被女子扯了耳根拽回家。等众人回过神来,原先高高站在长凳磨刀石上的后生已经不见了。 可惜他以袖遮面,众人不曾看清他是哪家后生,只能从声音判断出他年纪不大。 见再没热闹可看,众人纷纷各回各家。 趁乱溜走并一口气跑出二里路的申式南,自然不知晓那女子留下一只绣花鞋后遁走了。 —————— 却说那女子单脚穿鞋,气冲冲回到藏身的洞穴,石床对面的帷幔后面有个声音传来:“地涌夫人,这下你总信我了吧?早与你说,你这招对我不灵,对他也不灵。” “你能不能别老这样叫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子怒声反问。 原来这女子正是金鼻白毛老鼠精,曾自号半截观音,后被如来饶过一命,自称地涌夫人。 “呵,我想做什么,不是一来就与你说过了么?”那声音也不恼,依旧云淡风轻:“你为了向佛祖表明心迹而自称的地涌夫人,自己却又不喜,你们女人真是难懂。” 地涌夫人收起怒意,换上笑脸,媚声道:“女人能有什么难懂的?你既已进到我这陷空山无底洞,反正都已经破戒了,不如就尝尝交欢滋味……” 话未说完,地涌夫人便被幔后之人施法定住,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唯有眼珠可转动,眼皮可开合。 半晌过后,幔后之人才缓缓问道:“你从何处知晓的?” 地涌夫人闭上眼睛,不搭理他。见状,幔后之人手指一点,解除对她的定身之法,口中轻念:“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 地涌夫人惊得连连后退,跌坐石床,双眼失神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这几句话,是她当初对唐长老所言,而今唐长老已得旃檀功德佛正果,何以此人竟会知晓? 幔后之人却不再言语。 数息之后,地涌夫人气息平稳,她捋捋鬓角发丝,道:“自打你第一次到这洞府,我便嗅出你身上有香花宝烛的馥郁,与一千一百年前我吃过的一样,定然不是十洲三岛所产,也非天庭之物。” 幔后之人释然,伸手入怀,掏出一物,若有所思,道:“是了,你当年偷吃灵山香花宝烛,自然识得这味儿。你归了天庭,以你修为能活至今,想来天庭的灵芝仙草你没少吃,是以猜出了我的身份。” 幔后之人说完,闭眼做捻动佛珠之姿,好一会儿才睁眼道:“好一个‘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养鹿望长生’!若我所料不差,你这次下界为妖,两边都有指令,是也不是?” “你既已知晓,何必多问?”地涌夫人冷声道。 “唉……女人就是见识短浅!当今局势已非取经大业之时可比。你以为事了之后,你还回得去天庭吗?再者说,今日你也见到了,你以为此事那么容易了结吗?”幔后之人语气似责怪,又似自伤自恋。 “如此说来,你也是一枚棋子?你我二人目标一致?”地涌夫人讶然相问。 “是……但也不尽然是。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不觉得,今日之天庭,包括灵山,已岌岌可危了么?危局之下,只怕不是你还有多少花鞋可遗落遁走的问题,而是自家性命问题,什么时候魂飞魄散,什么时候灰飞烟灭,仙佛两道之人各自心知肚明。”幔后之人道。 “这可如何是好……”听罢,地涌夫人喃喃自语,显然她早已意识到问题到底有多严峻。 突然间,她抬头看向布幔,问:“我施法让那附近之人悉数回屋,待我喊叫再出来拿奸拿双。那小贼不过凡人一个,为何能破我法术?” “他身怀准圣法宝,你不过千年道行,如何与之相抗?”幔后之人冷笑道。 “准圣法宝?准圣法宝如何会到一个凡人身上?”地涌夫人再次问道,却未得到回应。 “呵……又是天机不可泄露这一套。”地涌夫人凄然一笑,恨恨道:“那小贼十分惫懒!我本以为能治他一个绞刑,再不济也革去他的功名,哪料他竟反诬于我。” “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你还没蠢到家,知道用《大明律》对付他。要是你上去就对他施法,恐怕只有野狗为你收尸了。”幔后之人道。 —————— 申式南回到顺天府,除了推官和刘捕头带着几位办案人员仍在忙碌,其余人等早已放班回家。 适才一路狂奔,酒意已去七八分。他拿出路上买的早柿和葡萄,散给大伙,众人嘻嘻哈哈领受。 申式南已经是第二次与顺天府合力侦办大案,众人均知这位名为协理实为主办,不是大人胜似大人的年轻人极好相处,且出手阔绰,每有各种熟食小吃尽情分享,人人受其小惠。 这两日来,那录事已机灵得多,柿子和葡萄单独分出两份,用纸包了分别呈到推官和刘捕头案首。 看他动作,申式南知道,永嘉公主那边已经接触过他。 申式南自己也连吃三个柿子和二十来颗葡萄,又温水调了一勺蜂蜜喝下,瞬间感觉酒意只剩一成。随后他召集众人相互通报案情进展。推官还算尽心,催收司三十几人均已审结。 郭范案由申式南接手后,推官就没再参与,一方面是多少有点赌气,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想接这个案,死者背后没一个他惹得起的。后来人手不够用了,才让推官主持审讯催收司一行人。 眼下,申式南将郭范案进展通报,大伙一致同意郭范二人按失心疯后不慎溺毙身亡结案。 至于为什么会失心疯,翠柳楼伙计供词讲到,郭范二人进酒楼前,在街上偶遇一邋遢不堪的失心疯女子。 那女子见到他二人之后,脑子突然清醒,冲上前不要命地撕扯、抓挠二人,并诅咒他二人不得好死。骤然遭袭,郭范二人手背、耳根均被挠伤。 事后访查得知,那失心疯的女子正是被郭范凌辱过的其中一位受害人。隔壁波斯胡商珍奇铺伙计也证实了翠柳楼伙计所言。 次日,府尹王贤将结案文书递送刑部和大理寺。兴许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刑部和大理寺当场就附议,一字不改即刻呈报圣上。 事涉皇亲,按理宗人府也应当出面,可偏偏案件交由顺天府侦办,就连刑部都插不上手。在不少人看来,这是圣上对新任顺天府尹王贤的信任。 其实,主要是民间风言风语已经影响到皇家声誉,宗人府和锦衣卫但凡牵涉其中都难以服众。 可谁会想到,王贤却推举太学生申式南协理,偏偏圣上也不假思索同意了。 交趾风波案是特事特办,故而申式南主理无人说闲话。郭范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此老成持重的王贤只是要求申式南协理侦办。可谁都知道,这协理侦办其实等于主持侦办。 此时,除东厂和锦衣卫外,满朝文武仅五六人知晓,申式南与顺天府丞钱淙流之女已经订婚。 府尹、府丞、治中等虽各有分工,但历来更多的是制衡。王贤并不知晓钱淙流与申式南之间的翁婿关系,故而他奏请申式南协理查案一事,让钱淙流、谢栖桐、冯阿敏和商屹等知道内情的人很是看不懂。 谢栖桐和冯阿敏散朝后,避开众人,一前一后来到申式南购置的小院。劳累多日的申式南是在睡懒觉时,被小舅叫醒的。 “听说你结案了?”待申式南洗漱好,穿戴整齐,谢栖桐问道。 申式南看看二人,道:“你们刚下朝就知道了?半夜才将文书放到王大人案首的,他不得先移送大理寺?” “涉及皇家颜面这种事,谁会吃饱了撑的,在朝堂上商议?”谢栖桐没好气地道。 “那二位大人这么早把我叫起来,难不成有其他急事?”申式南嬉皮笑脸道。 “是这样,府尹王大人与樟落的父亲同在顺天府为官,王大人又点你将协理此案,当中……”冯阿敏接过谢栖桐的话头。 “哦……懂了,自古主官与副职尿不到一个壶里。不过,无需多虑。今后,我与薛少卿便是同门了。”申式南道。 王贤曾出任教谕,如今被下狱的大理寺少卿薛瑄便出自他的门下。薛瑄身为一代文学大家,开创了河东之学流派,谢栖桐和冯阿敏与他多多少少有些交情,二人对其师承自然也是熟悉的。 “你拜王大人为师了?什么时候的事?”谢栖桐与冯阿敏对望一眼,前者讶然问道。 “拜师之礼不曾行过,不过,恩师李祭酒当时在场。王大人不拘小节,他认了,我认了,就够了。”申式南道。 三人又一番交谈之后,谢冯二人满意离去。 申式南趁难得的空闲看了会书。巳时正,紫蕺、紫苏、杜小柳、黎芷兰和冯苞苞等人陆续登门,紫蕺更是带了两个丫鬟,两个仆妇。 “是不是很失望啊?等的人没来。”冯苞苞是最后一个到的,一只脚跨进门槛就拿申式南开涮,说完又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申式南尴尬一笑,问:“干嘛?” “红封,拿来!”冯苞苞一只脚仍然在门槛外,头一偏,下巴一抬,刁蛮任性哼道。 “为何?”他倒不是舍不得一个红封,可事得问明白。 “我把你媳妇拐来了。你就说吧,给多大的红封?”冯苞苞不依不饶。 “在哪呢?”申式南想拉开门,伸头张望。不由得他不信,他与钱樟落虽已订婚,可按照习俗,拜天地之前双方是不可以见面的。 冯苞苞把他推开,不让看,小嘴嘟着。申式南无奈:“纹银六两。” 冯苞苞摇摇头,表示不够。 “一坛油炸鸡蕈!”申式南不由咬咬牙。 “嚯嚯……这还差不多!成交!”冯苞苞自己双手击掌,跨过门槛,高兴得跳起来欢呼。 随后返身把两扇门都推开,亲昵地从门外拉过一个男子。男子微微低头,以扇遮面,申式南一时没认出是谁。 第32章 九阳回春丹 “当当当当……”冯苞苞一边笑着哼唱,一边去呵男子的胳肢窝。 那人怕痒,只得将遮面的纸扇下摆,去格挡冯苞苞挠痒痒的手。申式南见到他羞红的脸,大喜之下想去拉他的手,又突然觉得不妥,顿时显得手足无措。 原来是女扮男装的钱樟落! 双方长辈均知他二人私下早有往来,所谓的礼教之防,守与不守一个样。不过,为防旁人说闲话,冯苞苞便撺掇表姐女扮男装。 冯苞苞推着钱樟落往里闯,姐妹俩打闹着进到里屋,众女一一见过谢清溪。 申式南讪讪地跟在后面进屋,看向众女,问:“你们怎么会一起来我家呢?” “你确定这是你家?你要在这么小的地方迎娶我姐?”冯苞苞不乐意了。 众人知道冯府比一般王府还大,也不与她计较,故而无人理会她。 紫蕺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不是查案很有一手么,你到时猜猜看啊?” 申式南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道:“不一样。猜不出来。” “切,没劲!”紫蕺嗤道。 “你一直呆在国子学,咱们想找你也不合适,好不容易听紫蕺姐姐说你回家了,大伙就想着来看看你。”紫苏替大家解释道。 紫蕺组织的,那就说得过去了。也只有她,才可能知道申式南的一举一动。 这时,一个丫鬟来报,偏厅已经收拾好,众女这才转移到偏厅,申式南跟上。偏厅光亮充足,正中摆有方桌,桌上除了糕点瓜果,还有一副竹刻马吊牌。 众女各自随意坐下,却没有申式南的位子。 “好啊,你们这叫来看我?明明是打马来着。”申式南委屈巴巴的样子。 “看你跟打马有冲突吗?再说了,除了我姐,谁要看你。你貌比潘安,还是看杀卫玠?”冯苞苞就爱杠上申式南,嘴上从来不饶人。 “就是,李清照有《打马图经》传世,还写下《打马赋》,说不定咱们在你家打马,还能打出一个太尉来呢!”一直不出声的黎芷兰帮腔道,她最近参加了一些女子雅集。 大宋人人好赌,传闻宋徽宗甚至将华山都输给了别人。大宋才女李清照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在前人叶子戏纸牌的基础上,改进发明了打马的玩法,还常常是十逢九赢。 “哎哟,那不知道我们的申衙内会看上哪家娘子?”紫蕺也凑热闹。 众女一听,笑个不停。钱樟落、冯苞苞、杜小柳三人更是相互呵痒痒,抱作一团。 申式南知道她们口中的太尉,是指《水浒传》里的高俅,所谓申衙内便是将他影射为高衙内。 “申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的生意赚多少钱了?”众女笑罢,杜小柳问道。 杜小柳虽然十三四岁就上街卖酒,可她其实是几人中最为天真、娇憨且心思不多的人。紫苏心思也不多,但已育有子女的她,会更沉稳一些。 “你们知道就行。会试之前,我可都没心思在那上面。”申式南看了一眼钱樟落,又转对杜小柳笑道:“你叫我一声哥,哪怕生意赔了,你的嫁妆我这当哥的也一定会给你置办得风风光光的。” 钱樟落甜蜜一笑,她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杜小柳毕竟已经二八年华,正是媒人踏破门槛的年纪,申式南自然得避嫌。何况杜小柳有着惊世容颜,平时卖酒都是故意打扮得丑一点。 “那我呢?你可是我姐夫!”冯苞苞什么都想争。 “你的嫁妆不是已经有了么?两成利哩!”钱樟落道。 “哼……还没过门就护着男人!绝交,绝交,这种姐姐根本要不得!”冯苞苞嘟嘴嚷嚷。 “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找到愿意要你的男人再说!”申式南故意板起脸道。 冯苞苞双手捂耳,两脚跺地:“不听!不听!烦死了你们……” “行了行了……闹归闹,笑归笑,生意是正经事,该说的还是得说,该议的还是得议。”紫蕺打圆场,冯苞苞不敢再任性。 自从第一次见面,冯苞苞就没在紫蕺身上讨到过半点便宜,故而对她有点犯怵。 众人一番说笑之后,谈起正事。申式南先向芷兰表达歉意,只因那平滑光亮的琉璃镜研制不顺,林松风那边人手不足,便暂停了琉璃镜研制,全力以赴新型胭脂水粉的持续改良。 紫蕺果然说到做到,从太上老君在人间的徒子徒孙那里,拿到了各种矿物的提炼与配比之法。没有惊动天界,紫蕺纯粹靠着凡间的人情往来办成的此事。 上次改良的香粉沿用芷兰香粉店的名号,就叫芷兰香粉,投向市场后,立刻被抢购一空,一度供不应求。 为了打响芷兰香粉的名声,众女不遗余力,各显神通。 以冯苞苞为例,她就假借说要给自己挑选女婿,鼓动其母今天窜访这家,明天邀约那个,每次出动,都会把芷兰香粉作为随手礼或回礼。 以冯府的地位,及母女二人本就出众的容颜,不消几日,京师官宦之家女眷的热议话题就离不开芷兰香粉。 更绝的是,众女仿照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流行的“女人社”,发起成立了芷兰社,号召且只接受女辈入社,并宣称“女辈皆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 芷兰社活动丰富,不但有读书、写诗、填词、作文,数算,丹青绘画,还有紫姑占卜等女性娱乐,也有叫茶等女辈互助。 所谓叫茶,其实是相互邀约,聚在一起擂茶,但擂茶不是目的,诉苦才是目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习俗,民间称作“叫茶”。 芷兰社推崇平等,没有身份歧视,很快吸引了不少女辈的入社,就连青楼的清倌人入社都不拒绝。 在芷兰社的助攻下,芷兰香粉频频脱销,就连原本答应林美元和胡观运往京师外各地的货,都一拖再拖。 无奈之下,林松风只得加雇人手,两个月内增加了四个作坊,林美元、胡观和冯家在各地的店铺这才有货上架。 前几天,趁着九月重九,女辈纷纷出门,登高泛萸酿菊酒,隆师(谢师恩)、逆女(回娘家)、追节(结了婚的人,相互看望,互赠礼物),芷兰香粉作为最受欢迎的礼物,节前就脱销了。 “所以,到目前为止,咱们到底赚了多少钱?”听了半天,申式南还是没搞懂这个问题。 “你刚才不是说没心思,不关心么?”冯苞苞的这次抬杠,获得众女的一致声援,大伙齐声附和“就是就是”。 申式南脸皮厚,强自镇定:“好奇!好奇而已!” 这次合伙,香粉和打酒两个生意的大掌柜都是紫蕺,冯苞苞算术好,协理账目,等于具体管钱的是冯苞苞。 众女心意相通,故意不提获利数目,继续讲述经营情况。让申式南意外的是,脱销的不止芷兰香粉,还有打酒和九阳回春丹。 “什么九阳回春丹?”申式南听得一头雾水。 话音一落,除了紫苏和黎芷兰,几个女的脸上纷纷泛开红晕。 紫苏见状,拿出两个蜡丸递给他:“不是你跟姐姐说,开男女内外药室更来钱么?我和姐姐寻思,我们身为女儿家,经营那种药室委实不妥,所以想了个法子,制成丹丸,而不是抓药。” 申式南恍然大悟,不由看向紫蕺,却见她低头看自己鞋尖。当日,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紫蕺竟然当真,真就研制出了九阳回春丹。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与男女内外药室一般无二,难怪几位未婚女子满脸羞红。 可申式南这会儿心中想的却是:紫蕺姐姐明明是神仙,怎的这几个月来,越来越像凡尘女子?紫蕺姐姐不辞辛劳研制这丹药,明显是为了钱,可她一神仙,要钱何用? 沉思中,听得杜小柳讲到,紫苏带来了云南特有的药材后,新配制的打酒功效惊人,首批打酒仅三百坛,不出十天就卖光了。 只做三百坛,是因为紫苏带来药材只够做那么多。眼下已经派人去云南采购更多药材。 “那个,咱们三个生意到底得利多少?”申式南忍不住又问。 “两个,只算两个生意。九阳回春丹只在打酒的店里出售。”冯苞苞纠正。 “我突然想起,我家里的油炸鸡蕈只有一坛了,万一被老鼠碰倒……”申式南笑嘻嘻看向冯苞苞。 “你敢耍赖,我下次就不带姐姐来。”冯苞苞握了一下粉拳,威胁意味隔着三条街都感觉到。 尽管如此,冯苞苞还是选择妥协:“咱们一分利都没赚到。” 油炸鸡蕈是桃哥前天回去后送给申式南的,一共就两坛。是用茶果油将云南鸡蕈炸得焦而不枯,装在陶罐里佐餐用的。 申式南在云南时,就吃过柳寡妇做的,也吃过沐王府做的,那香味毕生难忘,香得让人舔鼻尖,吮手指。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当即就给钱樟落送去一坛。 冯苞苞尝过之后,嘴馋不已,昨天一早就守在顺天府门口跟申式南要。申式南故意抻着,直到今天才借机送给她。 “嗯?怎么会?”申式南不相信冯苞苞,不由看向紫蕺。 紫蕺挑了挑眉,默认了冯苞苞的说法。申式南又看向紫苏,紫苏轻轻点头。 申式南这下更懵了,依次看向黎芷兰、杜小柳等,二人也忍着笑轻轻点头。 见他一副憨样,众女再也忍不住,齐齐笑出声来。冯苞苞握紧粉拳:“我们大伙一致决定,不但要扩大作坊和库房,还要在扬州府、杭州府和武昌府建作坊库房,所得之利都投进去还不够,所以眼下一分都没赚到啊。” 申式南松了一口气:“这是好事!我支持。钱不够,我还有啊!” 说着回到自己厢房,拿出一个皮囊递给紫蕺:“这些东西得劳烦紫蕺姐姐你处理下。” 皮囊里是十二张银票和三个金元宝。这次不打算找贝毅兑换,他相信紫蕺更有办法。 众女在申式南家玩了一天,用过晚膳后才各自回家。案子在大理寺审结之前,他没打算回到国子监,在自己家出入更方便。 次日,经过刑部和大理寺一天半的快速审查,郭范案很快得到复核并报圣裁。未时三刻,刑部和大理寺联署公文送至顺天府,郭范案正式审结。催收司除陶得三无罪释放外,其余人等均被判斩立决。 并未一切如申式南所奏。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各罚银三千两,其中五成用于抚恤受害者,五成用于兴办学堂。沈朝奉和肖掌柜二人各被罚银一千两。至于永禁暴力催收一事,公文只字未提。 罚银被减半,他想得通,肯定是胡晓非背后的势力出面说情了。小舅很早就告诉过他,官场就是这样,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我进一步,你进一步。 原本他奏的,是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裁撤催收司,并永远禁止所有钱庄当铺暴力催收。 晚膳过后,申式南闷闷不乐回到国子学向监丞报到。刚回到自己的号房,贝毅就神秘兮兮跟了进来:“申兄,恭喜又破大案!” “贝兄满面红光,看样子是最近发了大财?”申式南挤出一丝微笑。 贝毅正色道:“以往让申兄见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发财那是生意人的事。我辈太学生,但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贝某虽不才,也想以申兄先祖申伯为轨范,维明之翰,为我大明宣畅恩泽于四方。” 申式南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上次蜀香茶坊风波,他狠狠地削了贝毅的脸面。好在贝毅拿得起,放得下,愿赌服输。 后来申式南借兑取现银一事,试图与他修复关系,贝毅也爽快应承,但神色中傲气虽然减了六七分,却也还剩三四分。 可他刚才一席话,不但高高捧了申家先祖,还把身段放得极低,无半分倨傲之色,更是谦恭如王莽未篡时。 “是吗?若真如此,倒是我大明之福。天色已暗,不知贝兄有何见教?”申式南不动声色。 贝毅热忱一笑:“申兄今日气色欠佳,莫不是为奏请永禁钱庄当铺粗暴催收一事忧烦?明日休沐,恰逢翠柳楼重新开张,兄弟我已预订雅间一套,一来为庆贺申兄大案得破,二来权当排遣忧思,望申兄赏脸!” 申式南暗暗吃惊,自己所奏之事,何以富商之家出身的太学生贝毅知之甚详? 第33章 姨父永乐帝 姐夫宣德帝 “贝兄神通广大!此番好意,看来是盛情难却了。”申式南决定看看他到底玩的哪一招,爽快答应了。 贝毅假装没留意申式南口中的“神通广大”四字,只是抱拳:“明日申时正,翠柳楼恭候大驾。” 次日休沐。五更三点晨钟一响,申式南与李满仓当即起床,二人出正阳门,来到城门外一户人家门前,阮归思和一位老翁已牵了三匹马等候多时。 “你这么早?”一见面,李满仓就问。 阮归思兴奋难掩:“那可不!天一黑我就睡了,五更不到就起床。晨钟没响,我就在正阳门等着夜禁结束,五更三点城门一开,我第一个出城。” “小少爷一来就抢着给马儿喂料,刷毛,装马鞍。老朽感觉愧对少爷你给的月钱,少爷可别怪我偷懒哦。”阮归思身旁的老人笑着接过话头。 李满仓避开老翁的眼神,从阮归思手里接过缰绳。 老人个子不高,身形偏瘦,但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年过七旬的样子。李满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被他锋利如刀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申式南从老翁手里接过缰绳,道:“太翁言重了。日日有三匹马劳你老照料,晚辈感激都来不及!月钱什么的,不过是晚辈孝敬你的一点酒钱,可别放在心上。” “三匹马一个月草料用不到十两银子,老朽一个月也喝不掉五两银子的酒。诶,说到酒……芷兰那丫头提过一嘴,说你在捣鼓什么酒来着,怎就没见有我的份?”此时的老人,眼里满是调皮的慈祥之色。 申式南一拍脑门:“这事怪我!归思,你也不提醒我,罚你傍晚去你小柳姐姐铺子里,给姜太翁送两坛酒来。”说着向阮思挤了下左眼。 阮归思眼珠一转,点头应承:“好的,公子。归思日落前定然将此事办好!” 阮归思上学之余,总是在杜小柳的新店铺和新库房里帮忙,自然清楚真正的打酒早就卖光了。可公子说的是送两坛酒,没说是真正的打酒。 老配方的打酒,倒是还剩几十坛,回春功效欠些火候,但对养生却极有裨益。申式南是怕真正的打酒,老鳏夫喝了之后床板受不了。 老人姓姜,是姜一山的族叔,永乐年间来到京师经商的交趾人。可惜几十年来也没挣到几个钱,只混了个温饱。 但他与杨克定的族叔交好,因而识得黎芷兰。当初申式南决定在城门外养三匹马,以备不时之需,黎芷兰提议可以交给姜太翁寄养。 一来他家位置绝佳,距离正阳门不到二里路,二来他做过马匹生意,懂马。申式南一见之下,直觉这老翁不简单,但也没细想。 一番交谈之后,两人甚是对味,最终以每月十五两银子谈妥。当然,这个价是申式南开出的,老翁既未客套推辞,也未提出加钱,而是欣然接受。 老翁一听,开心不已:“难得你有这份心,谢了。其实,芷兰那丫头给过我两坛,喝起来着实带劲,可市面上买不到那个酒,老朽只好舔着脸问你要了。” 几人说话间,城门口方向有马蹄声传来。 此时晨曦已露。不多时,三匹马来到四人跟前,来者是女扮男装的钱樟落与冯苞苞姐妹俩,以及冯苞苞的一名护卫。 三人翻身上马,与老翁作别之后,六匹马往南疾驰而去。 六人来到南海子东南侧七八里的凉水河畔,进入一片围起来的马场。前朝蒙元在南海子兴建了皇家猎苑,永乐之后,这里依然是皇家猎苑。 冯苞苞是第一次来,跳下马就大喊大叫:“哇……这儿太美了!姐夫,这个马场能不能给我做嫁妆?” 李满仓听得脸直抽抽:开玩笑,这马场占地三十六顷,一百四十匹可做军马的良马,另外还有四十五匹可拉车耕种的马,买下三五个冯府也绰绰有余。给你做嫁妆,你当自己是他闺女呢? “你先找到敢要你的男人再说,到时候给你的嫁妆加两匹大马。”申式南豪气一笑。 冯苞苞一听,欢呼起来:“真的?说话算数啊!” 话刚出口,申式南也一阵心疼。“不过,你得给我找个会打仗的男人!”申式南开出条件。 “为何?你又不是将军,你是文官诶!再说,找个会打仗的,你想让我做寡妇吗?居心不良!你是不是想等我男人死后,再把我收了?” 冯苞苞把缰绳递给一旁的李满仓,仰头看向申式南,眨眨大眼睛,一脸疑问。 李满仓接过她的缰绳,卸下马鞍,听到这话,脚一闪,差点摔倒。 钱樟落哭笑不得,急急将他拉远:“乱说什么呢你?再这样不像话,回头看我不跟小姨说你骗她假相亲。” 摊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姨子,申式南也只有无奈苦笑。冯苞苞不怕她那一喝酒就不着调的爹爹,就怕娘亲,因为冯家在内是女的当家,她已经不止一次被娘亲断了月钱。 “哎呀,我说姐,你有点良心吗?我跟我娘假相亲为的谁啊?还不是为你家这负心汉!”冯苞苞不满,连声抗议。 “怎么是为他呢?他负不负心,你又怎知道?”钱樟落也来气了。 “芷兰香粉的生意是不是你家那负心汉的?我假相亲是不是为了打开香粉的名声?不然你以为,我爱在那群官气十足、惺惺作态的庸脂俗粉中陪笑脸?” “你有两成利在,生意也是你的,怎么能说是为他呢?” 姐妹俩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阮归思吐吐舌头:“幸亏我年纪还小!” 申式南与李满仓不明所以,齐齐“嗯?”了一声。 阮归思一脸得意:“我要是再大一点,保不齐被那小母老虎看上,那不得天天被吵死!谁让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呢!” 申式南与李满仓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自恋了么?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两句诗出自宋人编撰的乐府诗集《白石郎曲》。 李满仓学着阮归思,昂首看天:“满仓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这是杜甫《饮中八仙歌》,宗之二字换成了满仓。 阮归思不甘示弱,小身板一挺:“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这是曹植的《侍太子坐诗》。 李满仓一抖直裰:“绿发青衫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此句出自宋人孙觌《送五侄归南安》。 二人斗起诗来,申式南斜靠拴马桩,笑吟吟作壁上观。阮归思毕竟年幼,学识有限,张了两次嘴都没想出对句。 转头瞥见申式南的悠闲之姿,不由脱口而出:“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这是屈原自夸的诗句,前文是: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大诗人臭美花样百出,那意思是:哎呀,我觉得我的名字又好听,又有内涵,而且我内蕴美德,外溢才华,我对自己佩服得照镜子都想给自己磕个头。 这几句诗本是申式南与钱樟落调笑时添油加醋说起的,却被阮归思听了去,这会儿又拿出来与李满仓斗同题诗,倒也贴切。 申式南噗嗤笑出声:“行了行了,你两个都‘堪惊小儿啼,能开长者颐’。” “走,咱们过去看看!这次新到六十匹马,是刚从高丽耽罗来的。你得好好掌掌眼,按锦衣卫的标准,把好马挑出来!”申式南走过去搂着李满仓肩膀,一起向马厩走去。 天色尚早,马还未开栏放牧。 走了几步,申式南见李满仓欲言又止,右手推开他肩膀,道:“还是建州男儿不?有屁就放!” “申兄,你不会真是锦衣卫吧?”李满仓腰一挺,建州男儿的风采霎时上身。 申式南停下脚步:“为何会说真是?” “你不知道吗?许多同窗和朝中官员都在说,你多半是锦衣卫,不然为何两个案子都交给你侦办,你又辞了大理寺的职事,连武定侯和大长公主想见你,都得软轿相请……”李满仓道。 “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所以,你也信了?”申式南又起步开走。 李满仓跟上,讪笑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啊!刚你又说了,照着锦衣卫的标准选马……” 申式南一拳擂在李满仓手臂上:“你是不是昏头了?平时挺聪明的呀,怎么听风就是雨了?我问你,去年侍讲刘球案,薛少卿案,以及我们的祭酒大人枷桎案,是不是王振在背后指使的?” 李满仓左右看看,见十步开外只有冯苞苞护卫和阮归思正与几位马夫一起,扛的扛,提的提,便放心道:“肯定是王振啊!朝中百官,人人心知肚明。” “那东厂是不是节制锦衣卫?办那三个大案的,是不是锦衣卫的人?当时你是不是被差遣去锦衣卫做马夫了?”申式南三连问。 李满仓黑脸一红,连连点头。 太学生经常被京师六部和各布政司抽调去干活,大多数的活是丈量田地和清查鱼鳞图册。偏偏李满仓祖上做过前朝蒙元的牧尉,养马之术一代一代传下来,就这样,懂养马的李满仓被锦衣卫抽调去养马了。 只因那三个案子,分别连续发生在五、六、七月,锦衣卫连轴转,人困马乏,难得人手奇缺。 “你只接触过锦衣卫的军马,我不说按锦衣卫的标准,难道说按建州卫的标准?”申式南说着,又去搂他肩膀。 李满仓却一把推开他手:“滚!谁说我只懂锦衣卫的军马?别忘了我怎么来到国子监的。”他到国子监已经三四年,习惯了说国子监。今年年初,扩建后的国子监才改叫国子学的。 申式南怔在当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李满仓,李满住,姓李……莫非你是第二任建州卫指挥使李显忠的后代?” 李满仓本来得意地自顾往前走,这时停步转身对他竖起大拇指:“你牛!这都猜得到。” 除了胡观之外,李满仓是申式南在国子学里最好的同窗好友。他只知道李满仓懂马,故而好几次拉着他来到自己的马场,让他给传授养马之道。 万万没想到,李满仓竟然有着惊人的身份。建州卫指挥使是地方政务和军事都管,权责比一般的卫指挥使大太多。 申式南原本志在封侯拜相,对本朝历史和朝中人物都极为关注,甚至小册子悄悄记下每次探听到的人物关系,故而对大名鼎鼎的李显忠也知晓一二。 李显忠原名释加奴,是女真酋长阿哈出的儿子。永乐年间,阿哈出父子跟随朱棣征讨鞑靼,立下战功,释加奴因此被赐汉家姓名李显忠。 阿哈出死后,李显忠世袭其父出任建州卫指挥使一职。李显忠的妹妹还嫁给了朱棣,是为永乐帝三后。 李显忠长子李满住,现为正二品都督佥事。赐姓只允许嫡系继承汉姓,也就是说,李显忠的侄子是没资格姓李的,只能姓爱新觉罗,或根本没姓,只有名。 从字辈看,李满仓定然与李满住是兄弟关系。事实上,也确实是兄弟关系。李满仓正是李显忠的老幺。 “你哥是李满住,真够牛!你们家还有更牛的吗?”申式南冲李满仓背影大喊。 李满仓嘻嘻一笑:“我姨父是永乐帝,姐夫是宣德帝,算不算更牛?” 二人嬉闹间,身着女装的钱樟落姐妹俩从另一个方向,也来到了马厩。 马场有一间公事房是留给申式南专用的,即使他不在,每天都有人打扫收拾。适才,钱樟落就是带冯苞苞去那间公事房换回女儿装的。 “姐夫,这马场少说值一万五千两银子。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一见面,冯苞苞就开口问道。 李满仓连忙竖起耳朵,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虽然交情不错,可他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冯苞苞估算的一万五千两,是按民间普通好马约八十两银子一匹的市价来算。他爹爹是主管全国马政的太仆寺少卿,可她一个女孩家,对军马所知有限。 但李满仓却是更为熟悉,这个马场里,至少一百四十匹可以作为上等军马。其他马匹里再挑一挑,也能挑出一二十匹中等军马。 上等军马的市价和养护成本更高,加上马场设施和更专业的人工,不算地皮,这个马场起码值二万两银子。 第34章 三开机关吊插锁 “我贪的,巧取豪夺来的,行了不?你的六千两,不也是我强夺来的么?”申式南虎着脸。 李满仓略有失望:你连个正式官职都没有,想贪也没有机会啊! 哪知申式南还真没说错,他的确贪了一万二千两银票和三个金锭。张家两兄弟的六千两银票和一千八百亩地契,以及蜀香茶坊打赌赢了贝毅的钱,既有豪夺,也有巧取。 然而,对于杨克定留给他的东西来说,这些钱都只是毛毛雨。 申式南在芷兰香粉店窗户上找到的竹筒,上面只写了七个字:禄米仓佗吕悔斋。 禄米仓京师人都知道,可这佗吕悔斋是什么意思?饶是申式南博览群书,聪慧过人,也参不透佗吕悔这三个字所指何意。 四月初,申式南偷闲寻到禄米仓后,在智化寺东北侧找到一个二进的院子,门头上刻着“佗吕悔斋”四个字。 智化寺原本是大太监王振修建的家庙,不久前才完工,被赐名报恩智化寺,故寺门刻有“敕建智化寺”五个字。 佗吕悔斋院门推不开,可以判定是从里面闩上了,敲门也没人应。情况不明,他不敢贸然闯进去。隐在暗处蹲守了两个时辰,未发现人进出,院内也无动静。 他不放心,一番乔装之后,找周围人打听。得知这佗吕悔斋在王振家庙动工后不久,换了主人,住进来一对老夫妇和一个不会说话的中年仆妇。 老夫妇男的耳聋,女的眼瞎。时不时地,会有两三个腰圆膀粗的女子来照顾老夫妇的生活。奇怪的是,那三个妇女每次来都是不到两个时辰就走,且每次都是坐马车来,又坐着马车走,从不与邻里打招呼。 偌大的一个二进宅子,只住了三个身体残缺的人,难怪邻里把好多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三月中旬,老夫妇被马车接走后,佗吕悔斋就再没人住。牙行也来了几次,也没找到主人。 找到佗吕悔斋的第二天哺食时分,申式南趁着街坊邻居大多在家吃饭,戴上面罩潜入院内。哪知正房大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就开。 正堂桌椅整齐,桌上放着一封信和一把钥匙。信封上写着“大理寺申启”五个字,显然有人早就料到他会找到这里。 他并未着急查看信件,而是逐一检查了各个房间,见无异状这才回到正房。 信封并未封口,抽出信笺两张。申式南先看落款,写信人正是杨克定,笔迹也与当初画押的一致。 前一张信笺写的是:赵佗归汉犹未足,吕后临朝鸡犬哭;四海郡县法一统,九州当灭南越武。落款处写着“克定出师未捷绝笔,惟盼惠直王师番番,定百越,安交趾”。 意思是赵佗归汉做得远远不够,因为他还用着南越武王的称号,吕雉后宫干政更是搞得鸡犬不宁,使得赵佗的南越与大汉产生对立。四海之内都应该是郡县,法令出自大一统,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怎么能纵容南越武王一而再再而三的割据一方呢,早就该灭了他。 可惜我杨克定出师未捷身先死,只能盼着惠直你率威武王师,克复交趾,使百越百姓安居乐业。 至此,申式南方始明白,杨克定为什么会将这座宅院取名佗吕悔斋。 后一张信笺却是白纸上画了一副江漕(江南运河的江苏段)地图,图上分别有注明苏州府吴江县,白蚬湖,周庄等地名。其中,白蚬湖有个地方被圈住。 地图左下角另有旁注:尖匙半入,可开地库,马山泉布,交趾助复。万山遗富,半藏蚬湖,云梦泽处,荣秀小筑。 马指马骐,山指山寿,泉布就是钱财之意。 郑玄在《周礼》的注疏中说,“其藏曰泉,其行曰布”,意思是钱存起来叫“泉”,流通起来叫“布”,于是“泉布”、“布泉”就成了钱财的称谓。 杨克定是在告诉申式南,马骐山寿的钱财,就藏在这里的地库,这笔财富,可以用来帮助交趾的克复。 说实话,他不太理解杨克定对交趾哪来的执念,竟然让一个人二十年来不求升官发财,只为克复交趾,甚至不惜为此殒命。这当中,一定还有自己对他不了解的地方。 申式南不想动这批钱财,可一来杨克定已经说明,这些钱财送给他了,二来这是一处空宅,如果他不管,这座宅子连带着地库的钱财,天知道会落入谁人手中。 一阵思索之后,他还是决定接受这笔意外之财。想通此节,他便拿起桌上的钥匙,找寻起地库入口。可找来找去,都不曾发现像是入口的地方。 申式南不由把玩起这把钥匙来,钥匙一端突如剑尖,长约半寸,另一端形似战国时期的刀币,放在手心,像一尊两只脚的方鼎。 宅子里所有房门都是士字型锁,表明原先的主人是官宦之家。普通百姓之家,用的是一字型锁。这把造型怪异的钥匙,别说打开士字锁,就是插都插不进去。 蓦地,他想起在温州府学协理过的墨盗案。案犯被捕之前,每次作案都会留下一个手工剪出的墨字。此人专挑江浙闽一带名声不佳的巨商富户作案,故被坊间传为“墨侠”,官府则称其“墨盗”。 在一次失手被捕后,他供称自己是墨家传人。失手的原因是,当晚潜入的富商银库挂了六个不同的机关锁,他技痒难耐,在开到第六个锁的时候被发觉,遭多人张网捕获。 “看到六把锁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圈套。摆明了告诉我,别想六,不然就溜不掉。”申式南记得当时那个人是这样说的。 “知道是圈套,你为什么还不走,非要一个个开锁?”当时的申式南问。 “你不懂!设套之人算准了我,他越是提醒我趁早溜,我就越是不信邪,偏不溜,非要打开他新设计的锁。何况前面那五个锁,不过是简单的三开机关吊插锁,这样,这样,就能打开。第六个圆锁才是他故意激我的。”那人说得浑不在意,一脸傲然,空手比划了几个开锁的转动手势。 临走之前,申式南对他说:“其实,你不是墨家弟子,设套之人才是墨家弟子,对吗?” 那人惊讶地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第二天,狱卒报知,墨盗越狱逃走,不知所踪。 那是赴京师国子监之前,申式南在温州府协理的最后一个案子。回想到这,他心下暗道:莫非这钥匙能开的,也是那所谓的三开机关吊插锁? 于是再次找寻起来。从墨盗话中推测,第六个才是圆锁,说明三开机关吊插锁多半不是圆的。 终于,在西厢房的大红酸枝方形妆奁上,找到一个挂着的四四方方的铜疙瘩。仔细看,却是个镀铜铁疙瘩。 铁疙瘩不到四指宽,一指厚,放到掌心其长刚好与掌宽齐平。一面刻着喜鹊,一面刻着梅花。 铁疙瘩连着挂扣,分明是锁,可看上去却长得一点也不像锁,连锁孔都没有。挂扣的一端穿过整个锁盘,伸出一寸多长。 申式南试着抬起妆奁看看,竟然移不动。这不正常!不由心中一喜,再次发力,妆奁还是无法移动半分。 看样子,这铁疙瘩是机关吊插锁的可能性很大,至于是三开还是五开就更不清楚了。问题是怎么打开呢? 琢磨了半天,终于在锁盘连接弯曲挂扣的内侧,找到一个斜着的凸起点,手指按不到。思索片刻,想起杨克定留给他的提示,于是倒转钥匙,将尖头插入缝隙。 尖头刚插入缝隙一半,“嚓”的一声,挂扣弹起,机关销露出,但锁还是没开。又琢磨了一会儿,见到锁盘一侧下方有个像门轴一样的,从上方用力下扣,果然打开铁片,露出锁孔。 插入钥匙,一遍遍回想墨盗当时比划的开锁手势,试了半盏茶功夫,才找对方法。原来钥匙要先由左往右转个直角,然后钥匙下拉,再上推,锁就开了。果然是三开机关吊插锁! 拉动妆奁门,却是整个镜台退到一边,墙面缓缓露出一人高的门洞,隐约可见洞内向下的台阶。 申式南找来一个圆凳,顺着台阶滚下去,见没有什么机关,便吹亮火折子摸了进去,慢慢穿过甬道。 站在地库中间,申式南看呆了。三面墙整整齐齐堆满金银,中间两个圆盘摆满玛瑙美玉。美玉上有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正是这座宅子的房契。 按杨克定的说法,这些金银不过是马骐山寿不义之财其中的一部分。他估算了一下,银锭约莫四十万两,金锭约一万两,玛瑙美玉约二百斤。 地库狭小的空间里,他来回踱步思考。他很清楚,一旦接受了这批金银,往后要走的路就注定不会有安宁。 虽然做官也一样凶险,但做官至少有章可循,而杨克定指给他的这条路,眼下却是看不清前方的。 最终,他拿上三个银锭和房契出了地库,将入口复原,挂上机关锁。 买下马场的钱,用的正是地库里的存银。原先的马场很小,不到两顷,主人做私茶易马生意的,不知怎的,被人告发到户部茶课司。 刚巧在路上遇到正在办案的胡观,见胡观威风凛凛“护送”王通等人从大通桥回府衙,便找到胡观,想让胡观给户部说说情。 此人早些时候与胡观家有生意往来,认出胡观后便想走走他的门路。事情被申式南得知,直接将他的马场和马匹全部盘下。 再后来,两顷的马场就变成了如今的三十六顷。原先马场的人全部留用。申式南又通过冯阿敏的关系,从太仆寺要了三个懂养马、驯马,又没有品阶的人。 给了两倍的月钱,并许诺干得好月钱还会加,家属在马场里帮工也有月钱,结果那三个人索性一家老小都住到了马场。 两个月不到,又给他们加了月钱。每个月还用马车轮番把那三家人送回城里,让他们走亲访友。 申式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的目的是,让太仆寺那些有品阶的小官眼红,然后水到渠成劝说一两个辞官来给他管马场。 眼下这事毫无进展,马场缺乏一个能力突出的人来管。他寻思着,手底下要想有人,恐怕得开个医馆,解决上一代的问题,再开设学堂,解决下一代的问题。 这千头万绪的,看来得赶快抽个时间去会会桃哥,问问己岩村的小伙伴如今都怎样了。可能得写封信去,愿意来帮他做事的,他出盘缠。 转念一想,来年春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到哪去呢。按说,以小舅和岳父,以及王贤等人的关系,他在京师谋个差事不是问题。 可没来由的,他又想到了杨克定的话,以及地库里那些等着发挥作用的金银。 李满仓今天给大伙讲的是军马如何修马掌和钉马掌,亲自示范给马掌割旧蹄,亲自一锤一锤敲打马蹄铁。 申式南早就要求,凡是李满仓来授课,马场所有人都要好好听,好好学。比如今天,即便不负责钉马掌,也要熟悉别人是怎么做的。 之后,大伙各自骑马游玩了一阵就打道回府。申式南与阮归思回自家小院,李满仓回国子学号房。一番梳洗后,申式南准点赶往翠柳楼赴约。 远远的,他就看到贝毅和店里的一个伙计在迎接他。 “申兄,今日晚宴有个小惊喜哦!”一碰面,贝毅就热情地拉过申式南:“走,楼上雅间请!” 一进雅间,申式南就碰到三个熟人和三个陌生人。熟人分别是胡观、李满仓和潘德森。 八仙桌北面左位空着,右位坐着一个青壮男子,眉毛浓黑,笑意盈盈。胡观、李满仓和潘德森分坐两侧一二四席,三席和西南位副陪各坐了一个陌生人。 贝毅在前引领,众人见二人来到,胡李潘三人及副陪起身相迎,三席和青壮男子端坐未动。 “申兄来了?请上座,到这边来。贝毅,你给大伙介绍下!”青壮男子率先出声,笑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又不失礼貌。 第35章 管百官俸禄的户部官员找抽 贝毅笑着将申式南推到北首上位,又把他按住坐定:“这位是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东家,姓胡,双名晓非。这位申兄式南,是宗周国舅申侯之后。东家也是舜帝之后,东家先祖妫满公是周武王东床快婿。东家与申兄早有亲近之意,今日相逢,该共饮数杯!” 一旁的胡观不由对贝毅刮目相看:啧啧,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两边都高高捧起,之前还戏谑惠直是大坏蛋申公豹的后代,一转眼又成了宗周国舅的后代。看来蜀香茶坊一场赌局,这小子成长了不少啊! 胡观出身商贾之家,潘德森粗人一个,李满仓却是名门之后,又熟读经史,这场筵席的微妙,除了申式南,恐怕就他看得明白。 论官职,胡观从六品,潘德森正六品,其他二人不知。人家请的主宾是申式南,他坐上位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一来胡晓非不动声色摆出大哥的架势,明显是既要给足申式南面子,又要适当地来个下马威;二来先夸了申式南是宗周国舅之后,又夸胡晓非是舜帝之后,国舅和舜帝孰轻孰重,懂的人自然懂。 这里面的信息量可就大了。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胡晓非是那种半点也不肯吃亏的主。其次,只有贝毅深知胡晓非是不肯吃亏的主,才可能投其所好说出那样的话。再次,贝毅能搞清申家和胡家先祖的历史由来,显然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如此看来,频频泡在茶肆听书的纨绔子弟贝毅,并不是个花架子,甚至可能是那种面带猪相,心中嘹亮的人。 李满仓心中在感叹贝毅藏得深,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就连申式南也是今日才知晓他的真正身份。 申式南与胡晓非双双朝众人抱拳,并未多言。 贝毅说完,回到南面右位坐下,又向胡观李满仓等人拱手道:“今日晚宴名为贝某做东,其实是受东家所托。知申兄昨日惆怅,贝某擅自作主,特邀知交胡兄、李兄和潘兄同陪。事先未告知,是想给大家一个小惊喜,还望申兄和诸位兄台勿怪。” 贝毅刚把胡观、李满仓和潘德森的身份介绍完毕,坐在东面下首的那人突然开口道:“胡东家第二代先祖别号陈申公,看来胡东家与申兄还真是有缘呢。不像有些人,与李唐同姓,没品阶却有脸面东而坐。” 此话一出,各方反应不一。李满仓微微动怒,想要发作,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申式南后,强自忍住。申式南和胡观不动声色,多少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味。胡晓非眼含深意看着贝毅。 贝毅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笑着抱拳:“这位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赵核子赵大人。好叫赵大人得知,我们贝家的典当铺子,已经全部合并到祥福当铺,如今唯胡东家马首是瞻。” 户部陕西清吏司除了负责陕西事务,还管着百官、宗室和勋贵的俸禄。正五品的陕西清吏司郎中自然是地位非同小可,到哪不是被人捧着、供着,难怪刚才阴阳怪气表达不满。 堂堂正五品席位却被安排在东面下首,那是三席。从六品的胡观坐东面上首,那是一席,没品阶的李满仓坐西面上首,那是二席。 坐三席也就罢了,更气人的是,贝毅跳过他这个三席,先介绍了四席的潘德森,那是刚上任的正六品五城兵马司指挥。 赵核子心里有气,不敢向上位的申胡二人发作,只好把气撒在二席的李满仓身上。李满仓纯属躺着中箭,谁让他长得五大三粗,看着就不像是能中进士的人。 赵核子被邀请来作陪,目的就是为胡晓非撑场子,自然知晓今天要陪好的主角是申式南。胡晓非背后的势力他惹不起,自己更是被胡晓非拿捏着。潘德森虽然只是正六品武官,但好歹也算同朝为官。 算来算去,也就感觉李满仓能欺负,权当出口恶气。再说,自己是被胡晓非点将来的,既然你贝毅不识数,我又凭什么忍下这口气? 这座次显然是胡晓非默许的,贝毅背这口锅有点冤。至于贝毅先介绍潘德森,那是因为他三人都是申式南的至交好友,顺带的事而已。哪曾想赵核子偏在这上面炸毛了。 不得已,只好道出实情,警告赵核子别坏了胡晓非的大事。 赵核子能做到管百官俸禄的陕西司郎中,自然也是人精一个,闻言默不作声端起茶盏。 贝毅继续介绍他左手边面白无须的那位男子:“这位是王炬王公公,宫里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司礼监。” 众人心下了然:姓王,又在司礼监,要说跟王振没有关系怕是谁都不信。 这时翠柳楼伙计已陆续上菜,巨大的八仙桌摆了十六道菜。 贝毅拍拍手,十六位红妆美人鱼贯而入。其中八位分别走到八人身旁,二人摆开琵琶等乐器,六人走进舞场。 胡晓非站起身,环视众人一圈,朗声道:“今日宴饮,是为申兄排遣愁绪!为表诚意,我已下令裁撤催收司,盛丰祥福今后不会再有催收司!” 每人面前两个酒杯,胡晓非说话的同时,八位美人已斟满美酒。说完,胡晓非转向申式南,单手扶着他的肩膀道:“贤弟,哥哥对你的一片心意,日月可鉴!今日咱们且放浪形骸,不醉不归!教坊司的美人,不满意就换!”后半句却是对众人说的。 他一会儿“申兄”,一会儿“贤弟”,竟是回转自如。 王振的亲信,户部管百官俸禄的郎中,教坊司的美人,裁撤的催收司,这些都是胡晓非在彰显自己的能量。 申式南通过顺天府递上去的折子并未经过廷议,可所奏之事,胡晓非一清二楚。永禁暴力催收之事,朱批只字未提,胡晓非此举明着是支持他,实则是暗示自己朝中有人,任何不友好的举动,尽在掌握。 在场之人,有文人,有商人,有武将,还有太监,酒令是玩不成了,于是猜拳的猜拳,掷骰子的掷骰子,基本上就是捉对厮杀。 酒酣耳热之际,赵核子突然尖声叫道:“姓李的瓦剌姑,你敢坏我的酒!” 众人惊住,全场噤声,齐齐看向他。只因瓦剌姑是国朝骂人低贱最狠的话,也有的说书话本写作歪辣骨。 原来,不知何故,李满仓、潘德森与王炬三人很是处得来,不时欢声笑语,频频举杯,李满仓甚至多次离席与王炬举杯交谈。 就在刚刚,赵核子与邻座贝毅交谈,教坊司美人给他递杯之时,站在王炬身侧的李满仓手臂一振,手中酒杯有几滴酒晃出,恰好从高处落入美人递到赵核子手中的酒杯。 一边是胡晓非、申式南和胡观三人相谈甚欢,另一边李潘王三人言笑晏晏,赵核子深感被冷落,自觉颜面无存。 于是只好与邻座的贝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哪场酒席会这样无趣过?本就自尊受挫的他,作威作福惯了的他,哪忍得了自己酒杯被别人“泼”了酒? 头脑一热,顿时不顾一切发作起来,仿佛李满仓就是自己那些做事不如意的下属,直接叱骂起来。 李满仓一阵失神之后,酒杯一摔,抓起赵核子胸前衣领,单手将他拎起:“赵核子,你一再犯上,你知道吗?我这李姓,乃是永乐先帝所赐,你敢骂我,就问问你有几个脑袋?” 说着扬手给了他一耳光,又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教坊司群美吓得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贝毅也吓坏了,急忙上前扶起赵核子。 胡晓非本来有些恼怒于李满仓的粗鲁,甚至一度怀疑五大三粗的李满仓究竟是不是太学生。但听了他的一席话后,恼意顿收,若有所思起来。 他的目标是哪有大明官军,就在哪开张做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的生意。尽管眼下暂时没有在边关之地开分号的打算,可他其实早就开始做准备。 建州卫虽然偏僻,但有边军所在,朝廷每年有大量的钱粮运往边地。只要有人有钱有粮,生意就能稳赚不赔。 故而建州卫早在他的关注范围内,世袭的建州卫指挥使是永乐帝赐姓,他是了解的。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李满住他也是熟悉的,谁让人家建州卫是政务和军事都归指挥使管呢。 先前只是没往那个方向想,故而没把李满仓放在眼里。可当李满仓,李满住,永乐帝赐姓,这几个线索合在一起时,就由不得他不想了。如果猜想是真的,眼下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赵核子被一耳光抽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又被掼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这都是李满仓收着劲了,不然赵核子早就动弹不得。 赵核子在贝毅的搀扶下,坐回了自己位子。他擦擦嘴角血迹,恶狠狠盯着李满仓:“敢殴打朝廷五品官,你就等着蹲大狱吧。” 说完看向教坊司群美:“我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你们都得给我作证啊,此人殴打朝廷命官。” 他似乎没底气,不敢让胡观等人作证。 本已回到座位的李满仓,听他这么一说。怒火再次腾起,“唰”地起身冲到隔着两个人的赵核子身边,扬手欲抽。 可是,他快,申式南更快,他扬起的手被申式南托着,寸进不得。 “够了!回去!”申式南对他低声喝道。 李满仓只好收力,悻悻地走回自己位子,边走边回头看赵核子,口中怒斥:“给你脸,你还嘴硬是吧?有种你把官司打到皇上面前。” 申式南叫来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伙计随后点头奔出。 适才这一幕,胡晓非尽收眼底,他看出了不少名堂。 首先一点,李满仓含怒扬手欲抽,不似吓唬,力道定然不小。可不胖不瘦的申式南竟然能单手架住他,说明申式南手底下有两下子。 其次,李满仓是被申式南喝退的,说明李满仓听申式南的,或者说,申式南能像大哥一样镇得住他。 再次,申李二人脸上,都没有那种打了朝廷五品官之后的担忧之色,说明他们不怕五品官,自信能解决这个问题。 那么,问题来了,这二人虽有功名在身,可都没有品阶,没有官职,他们哪来的底气? 最后一点,如果上一条推测成立,说明自己先前猜测的没错,李满仓的身份非同小可。这一点,从他扬言敢把状告到皇帝面前得到佐证。 再接着一想,如果前面的猜想都对,那说明申式南与李满仓是相互知晓对方身份的。在这种情况下,李满仓仍然听申式南的,那申式南又是什么身份? 看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情报分析小组,工作做得不到位啊。 胡晓非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继续想:既然如此,对申式南就不用亮拳头,给下马威这一招,得改用拉拢为主。 赵核子还在不依不饶地与贝毅说着什么,胡晓非觉得不能让他坏事,于是开口道:“赵大人,你就消停会儿吧。你自己骂人不对在先。满仓兄都说了,他的李姓是先皇所赐,你辱骂他,就等于辱骂先皇,辱骂先皇,就等于辱骂当今圣上。再说了,你也惹不起二品大员啊!” 话里明着是劝赵核子,其实是在试探。他说到二品大员时,假装不经意地看向李满仓。果然,李满仓并未否认,脸上平静如水。 赵核子只是气昏了头,先前没将李满仓的话放在心上,等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也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先皇赐姓这种事,没人敢乱说的,作为太学生的李满仓更不可能胡编乱造。 唯一的可能就是,人家说的是实话。若真如此,那自己这顿打怕是白挨了。咋就那么倒霉呢自己这是? 就在这时,刚才的伙计走了进来,远远对申式南点点头。申式南微微颔首回应,接着站起身,走到王矩边上,对他一阵耳语。 紧接着,两位美人手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白汗巾。 申式南对教坊司群美道:“大家不用担心,几位大人闹着玩呢,出去后别乱说就行。唱曲的姐妹先下去休息,一会儿再来。饮酒的姐妹,先伺候各位大人净手净面,然后你们也下去梳洗一下再来。咱们几位大人酒还没喝够呢!” 教坊司群美乍听之下,几乎不敢相信,纷纷面面相觑,随后人人眼中有光亮起,齐刷刷地向他行了万福礼。 她们是第一次被陪酒的对象称作姐妹,也是第一次被男人这么真诚地关心过。 卖笑之人,谁会在意她们累不累,怕不怕,妆容整不整齐啊! 群美动起来之后,王炬起身随申式南走到无人的地方。 第36章 邻家大嫂救命的糖水 申式南轻声说道:“王公公,我刚才吩咐伙计准备了三四条干爽的棉布汗巾。又让他们腾了一间无人的雅室,教坊司的两位姐妹带你过去,他们会在门口等你。” 王炬羞红了脸,不知所措。 申式南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都已经打赏过了。伙计和姑娘们什么都不懂的。” 王炬点点头,跟着教坊司的两个姑娘走向不远处的“雅室”。 先前,赵核子与李满仓的冲突,恰好被坐在对面的申式南看到了。李满仓的酒杯之所以会晃动,是因为王炬突然不自觉地扭动身子,并微微抬身离开椅子。 李满仓为了避让突然抬身偏头的王炬,持酒杯的手这才歪斜了一下。 刚好将这一切瞧在眼里的申式南,判断出王炬可能是小便失禁了。 别看王振等权宦平日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可所有太监都有一个藏在自己心底的自卑,那就是他们没法像正常男人一样撒尿。 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尿意,只能任由小便失禁。因此,他们不得不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时时穿着兜裆布,并在兜裆布里垫上两三层厚厚的棉布。 当然,大多数的百姓是不清楚这一点的。王炬平常连水都很少喝,更别说酒了。偏偏今晚与李满仓和潘德森两个糙汉子相谈甚欢,两人又半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充满好奇甚至鄙夷的眼光看他,而是把他当正常男人一样相处,谈起了西北边关的战事。 不知不觉,王炬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就失禁了。他想要掩藏的窘态,被申式南看在眼里,瞬间对他起了同情心,于是悄悄吩咐伙计备下干爽汗巾。 申式南厌恶王振,也知道王炬肯定是王振的亲信。但王炬表现出少见的低调,没有飞扬跋扈,又与两个兄弟谈得来,便不曾对他生出反感之情。 给他安排这一切,倒也没想着要巴结他,纯粹是出于一个正常人的同情。 翠柳楼作为京师数一数二的高档场所,供客人方便的后堂会拉起帷幕,并有侍女手捧枣干等蹲大号所用之物在一旁伺候。 那种地方,显然是不适合太监更换棉布的。申式南这才叫伙计另备一间雅室,并且没用侍女,免得她们嘴碎,而是用了教坊司的美人守在门前。 进入雅室的王炬再次感动不已。地上放了三四盆温水,换下来的棉布可以在盆里洗一洗,再作其他处理,免得带有尿骚味的棉布引起他人的起疑。 重新回到座位的王炬面色如常,见赵核子低头喝闷酒,便出言劝道:“赵大人,我看你还是向李兄赔不是的好,免得被长公主知晓了你乱说的话。到时候,恐怕不是你的官职还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锦衣卫何时上门的问题了。” 李满仓的姐姐入宫后,给宣德帝生了个女儿,如今被封为长公主。这事倒是胡晓非和申式南都不曾听说。 胡晓非不发话,赵核子也不敢擅自离席走人,只能忍着窝囊气独自喝闷酒。不过,也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蠢,想欺负人却踢到了铁板。 胡晓非不明白王炬为什么会突然帮着李满仓说话,不过,王炬的话表明,李满仓果然是身份神秘,跟长公主都有关系。 赵核子本就是王振的人,听了王炬的话,只能赔上笑脸向李满仓说和。李满仓自然懒得和他计较,敷衍几句就当翻篇了。 见此情景,胡晓非急忙吩咐撤掉八仙桌,换成一人一酒桌。筵席重开后,王炬喝了两杯就先走了。宫里规矩严,闭门早,哪怕是王炬也不能明目张胆滞留宫外不归。 重新开始的筵席就没那么多讲究,但大家都默契地按原来的座次入席。不过,南面撤去,王炬和贝毅各分到东西两侧。 胡晓非依然与申式南并列坐北朝南,与东西两排拉开不少距离。这是胡晓非想与申式南单独说话。 “申大人,你知道国朝如今一共有多少家钱庄当铺吗?”他对申式南的称呼变化多端。申式南摇摇头,这个他真不知道。 “户部的表册也不全,姑且不论。京师去年有一百八十五家,到上个月,是一百五十一家。南京去年是一百七十一家,到上个月是一百二十一家。杭州去年是一百六十三家,上个月是九十七家。广州、福州、扬州、苏州、武昌等,与杭州差不多,眼下都是九十来家。”胡晓非故意停顿下来,看着申式南。 “看来你胃口不算很大嘛,我以为你会多吃一点。南北两京吃得不多,蹦到牙齿了?”申式南道。 对这个嘲讽,胡晓非淡淡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没错,那些没有根底的,都被我吞了。大明一百四十个府,一千四百多个县,粗略估算,大约有两万家钱庄当铺。大的府城,有六成的我没动,也不是不能吞……” “不过,一旦吞了,就等于坏了规矩。砸人饭碗,人家是会拼命的。”话说得慢条斯理。 申式南嗤之以鼻:“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你砸的饭碗还少吗?多少百姓被你们敲骨吸髓,家破人亡,就因为他们没有反抗之力!有反抗之力的,你便怕人家拼命!” 面对申式南毫不留情的嘲讽,胡晓非非但不怒,反而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他是县城城郊普通农户出身,考中秀才之后,也满腔热血。可现实一再让他撞得头破血流,直到因缘际会攀上范家高枝。 他是懂底层百姓的,可他现在代表着另一个阶层的利益。在藏污纳垢的阶层呆久了,所有情绪基本上都是视需要伪装出来。 见到申式南这样想骂就骂,想鄙视谁就鄙视谁的,他反倒有一丝丝羡慕。他之所以亲自出面见见申式南,也是因为听说了他居然敢让公主府的软轿听候。 “你说的没错,我是欺软怕硬!可是,我能扳倒一家,但能扳倒整官僚阶层吗?我告诉你,不能。说句大不敬的,就连圣上也办不到。再者说,你没看到北京城有多少家官店吗?北京城剩下的一百多号钱庄当铺,哪家背后不是达官贵戚?你想永禁催收,可那些欠债的刁民什么德性你不清楚吗?如果不催收,本息收不回来,多少富贵之家就得败落。你啊,这是在与大明两万家钱庄当铺为敌,与国朝千千万万的官员为敌!” 这一长串的话,胡晓非说得风轻云淡,申式南却听得如遭雷击。 他想反驳说,我不是要禁催收,而是要禁暴力催收!可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仔细一想,好好说话,怕是真没几个人会还钱。唉,草率了!前几天办案,真是被那些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家给震惊了。 可问题出在哪里了呢?一方面,是那些高息揭借确确实实害惨了贫苦百姓,另一方面,如果手腕不强硬点,欠债人恐怕就是能拖就拖,拖久了索性不还了。 即使还了,可一旦拖久,钱庄当铺恐怕就得关张大吉。 申式南一时陷入沉思,胡晓非也若有所思,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就在这时,美人送上温水,胡晓非张口喝下,顿时干呕不止。 他这一举动吓坏了众人,申式南急忙去探他脉搏,同时喊道:“快取甘草汁。”甘草汁可解百毒。自从上次案发,申式南便建议掌柜常备甘草汁。 与此同时,胡观上前扣住给胡晓非喂水的美人,喝问:“下的什么毒?快说!” 胡晓非两手摇摆,顺了顺气后,有气无力道:“没事,不是中毒。”随即示意大家各自归位。 听他这么说,众人这才镇定下来。又过了片刻,胡晓非这才气完全顺过来,脸色不悦地问身旁美人:“哪来的糖水?” 申式南抢着道:“不是糖水。是蜂蜜水。我吩咐店家调的,喝酒后再喝点蜂蜜水对身子好。” 这个说法是紫蕺告诉申式南的。有一次申式南是醉着回家的,被紫蕺撞见,之后紫蕺就送来蜂蜜,强行要求他多喝蜂蜜水。 还想尽办法检查他有没有真喝,以至于他养成一个习惯,国子学号房有蜂蜜,马场有蜂蜜,就连顺天府的临时公事房也有蜂蜜。 胡晓非无奈苦笑:“那没事了。大家继续喝酒。” 原来是虚惊一场。 随后,胡晓非悄悄与申式南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他中了秀才,准备参加乡试的时候,家中突发变故,搞得经常是有上顿没下顿。 有一次,看书看得饿晕在屋檐下,恰巧邻家一位嫂子来求他写封家书。见他昏迷,就回家化了一碗糖水给他灌下,他这才悠悠醒转。 他醒来之后,靠在大嫂腿上,又喝了大嫂的大半碗糖水。“那是我一生中,喝过的最好喝的糖水。”讲到这的时候,胡晓非一脸幸福。 “当时我就想,等我以后有钱了,我要连喝他十七八碗。”直到后来,他真的有钱了,想喝多少有多少。然后他也真的一碗接一碗的喝,一边喝一边泪流满面。 最后喝得肚子鼓胀,实在喝不动了才罢休。从那之后,只要碰到甜的东西,他就会干呕不止。 筵席散后,申式南拒绝了胡晓非的马车相送。他想一个人走走。胡晓非也不勉强,只是扔给了他一块令牌。 此时已是亥时。翠柳楼在城东,他家在城西,路途不算近,难保不会遇上巡城锦衣卫。违犯夜禁,按律杖责。但事实上,永乐之后,夜禁虽在,却已松弛不少。至少,一般情况下,官员是不会被问责的。除非遇到重案要案,全城缉拿要犯,或者对头想整你。 申式南是太学生,有功名在身,自然是不怕的。所以,胡晓非给的令牌,他看也没看,就揣进了怀里。想都不用想,胡晓非手眼通天,那令牌肯定是某位大人物的信物,巡查军士惹不起的那种。 百官是旬休,国子学是逢朔望休沐二日。不过,申式南与李满仓等人,一来身份特殊,二来品学兼优,休还是不休,基本上他们自己说了算。 今日是九月的最后一个旬休,一弯月儿刚刚升起,清辉照在地上不很明朗,朦胧一片。 正走着,前方隐约有巡城军士出没,申式南心血来潮,决定躲起来看看。 于是急忙隐入路旁一颗树下,却见两边各有一队军士手提灯笼,执剑呼喝,看样子是在捉拿什么人。申式南不想惹麻烦,纵身跃上距地面一人高的横枝,再“蹭蹭”往上爬,躲入茂叶中。 左手抓稳树枝,刚坐定的申式南,去抓另一边树枝的右手,竟然握住了一只温软的小手,同时鼻中闻到一股熟悉的脂粉香。 第37章 夜遇萌新小妖一只 这股熟悉的香味,与芷兰香粉同出一辙。芷兰香粉有独特的配方,别家的胭脂水粉万万模仿不出。 柔嫩的小手,是握着树枝的手背。一惊之下,申式南这才发现,对面的树枝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本来,他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大街上,思考与胡晓非的谈话。胡晓非有意结交他,给他讲了很多,讲他如何吞并那些小当铺,讲他进哪个侍郎的公事房甚至不用通禀,推门即入,到哪个布政使的别业如同进自己家。 申式南十多岁起,就在几位舅舅的教导下,融入了文官群体。胡晓非讲那些事对他们这个群体来说,并不是秘密,不过是执行细节上的大同小异而已。 可申式南也曾随母亲漂泊异乡。为了让他过得好一点,谢清溪在启程前往云南沐王府之前,典当了自己的首饰,卖了自己收藏的字画。可以说,申式南也尝过人间疾苦。 尽管那时还小,但母亲牵着他小手走出典当行时,她藏起来的凄苦之色,还是被申式南记在了心脑之中。在己岩村的那些日子,更是让他亲身体验了最底层百姓的生活。 故而他打小就对当铺没有好感,郭范案接触到那些被催收逼迫得家破人亡的事例,更是刺激了他胸中积压的怒火。 胡晓非说的没错,全天下的百姓,不过是官僚们眼里的牲口。要不然,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里,也不会有“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一说。 州牧州牧,牧的谁啊,不就是百官治下的百姓万民么?《逸周书》命训篇说得很直白:“古之明王,奉此六者以牧万民,民用而不失。” 就连素有贤名的管仲也说过:“主,牧万民,治天下,莅百官,主之常也。治之以法,终而复始。” 申式南已经半只脚迈进文官阶级,可他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因此他想一个人静静,走一走这无人的大街,顺便想一想,大宋夜市繁华,百姓可以彻夜欢饮,为何国朝要有宵禁?这不是逼着马倒退拉车吗? 上树之时,他心中想的还是这些令他困惑不已的、乱七八糟的问题。抓到那只与钱樟落一样温软的小手之后,他意识才回到现状,急忙放开右手,左手随之用力,枝叶晃动起来。 臀下本就只搭了半边,右手失去支撑,加上酒意七分,顿时立足不稳。慌张之下,右手再次抓住了那只紧握树枝的小手。 紧接着他听到“嘘”的一声,巡城军士已奔近,距离这棵树不足两丈。若有晃动,定会被发现。本来没什么事的,要是被发现他与另一人在树上,那可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两人都屏住呼吸,不敢乱动。申式南眼睛适应了树叶间的昏暗,看清了对面是一个轮廓优美的女子。就是不知道为何会先他一步藏到树上的。 可能是二人躲得早,未被发现踪迹,两队军士交叉着奔过,根本就没有查看树上。再说,这附近街巷的大树不止一棵,除非发现人影上树,否则不可能连树也搜查。 等人走远,申式南把手挪开。女子吃吃轻笑:“喂!你偷了什么?” 听声音不到二十岁。 申式南心念一动,轻声道:“唉,别提了。啥也没捞着,只摸了一个不值钱的令牌。你呢,有什么收获?”他知道贼不走空的道理。 “我也运气不好。那户人家真小气,厨房里全是肉,萝菔白菜叶都没多少。对了,令牌好吃吗?”那女子低声咕哝。 申式南迷糊了:嗯……都是肉还小气?什么情况,哪有人半夜去偷萝菔白菜叶的? 不明所以,只好出言试探:“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怔了一下:“我没名字……不对,不对,我有名字,我叫回袖。” 两人忘乎所以,竟在疏影中交谈起来。 突然,自称回袖的女子惊慌道:“不好,他们开始搜树了。刚有个妖精躲到那边的树上,被发现了。” “哪呢,我怎么没看到?”申式南扒开树叶四处观察。 “我听到的。快走,等下就来不及了。那个宅院没人,我们躲到里面去。”回袖说着,转身攀到靠院墙的树枝上,纵身一跃,飘落院内。 落地后,回袖抬头急道:“你快下来啊!” 申式南苦笑:“我我我……这有一丈多高呢!” “哦,你法力不行啊?”回袖说着,飞身上树,站在申式南右边,道:“那妖精往咱们这个方向来了。快走!” 说完伸手揽住他左腰,带着他飞身落入院内,又拉着他手奔向西厢房,推门入内,再轻轻关上房门。 屋内一片黑暗,申式南什么都看不清,低声问:“你有法力?有法力为何还怕妖怪呢?” 黑暗中,回袖放开他手:“她怕我还差不多。那样的妖怪,来一百个我也让她有去无回,怎会惧她?” “那你为何要逃?”申式南奇道。 “那些军士不分好歹,我见他们害过人命,怕他们与我为难。老师讲道说过,凡听他大道的,不论披毛戴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均不可轻易伤了人命。”回袖说着,手中晃出一粒拇指大明珠,放出青、黄、赤、黑、白五色微光。 借着微光,申式南见她约摸十七八岁,柔情绰态,面容秀雅,问:“你也是妖?” “你不知我是妖?”回袖讶色顿现。 申式南无言以对,半晌后轻声笑问:“我为何必须得知你是妖?” “你是凡人,也去偷吃的?”回袖摇头,不解地道:“我以为你也是妖。我不曾见过凡人也去偷吃的。凡人不是自己种吃吗?” 申式南再次无言,心想:她口口声声说别人是妖,自己是妖,又能飞上飞下,难不成自己真遇上了民间传说中的妖? “你真是妖?莫非你刚修炼成形?”他试探着问。 “是的呀!你怎么知道的?中秋那天,我偷喝了老师的酒,然后终于化成了人形。听说凡人怕妖,你也怕我,是吗?我是妖,你是不是就不跟我玩了?”回袖掌心上托着明珠,神色有些黯淡,五指收拢大半,房中光亮减弱。 正在这时,院门外呼喝声响起:“报,树上无人。” 两人只好噤声。随后,院外杂声渐远。良久,申式南问:“之前你怎么知道这屋里没人?” “我前日来过这家,看到他们一家人准备出行,听两个仆役谈论,说是回门,下人也都跟了去。”回袖再次摊开掌心,明珠比先前更亮。 “这还能控制明暗?”申式南指指明珠。 回袖点点头,缓步走向八步床,掌中明珠一会儿增亮,一会儿减暗。 “你没有住的地方吗?你从哪里来的?”申式南又问。 回袖再次点点头:“我从天姥山来的,前日刚到的京师。” “你来做什么?”申式南问。 “嘘!有人来,听脚步声,是朝着这个院子。”回袖突然压低声音道。 申式南侧耳静听,刚想说没听到,院外就传来一个声音:“大人,那黑影进了这家院子!” “砸开,四面围住!”另一个浑厚的声音下命令。 申式南一把拉过回袖:“快走,后院。” 两人来到后院,院墙不高,申式南正想助跑登上墙头,腋下就已被回袖搂住,两人直接飞身越过墙头,落在墙外。等军士围住院墙,两人已跑远。 跑的时候,是申式南牵着回袖的手,因为他路熟。但申式南没往西走,而是往北走,接着又往东走,然后到了禄米仓佗吕悔斋。 “这是谁家?”正堂内,回袖见申式南轻车熟路找到蜡烛点亮,觉得奇怪。 “呃……这个,勉强算是我家吧。”这个问题,申式南也觉得为难。 “你家?你家那为什么要越墙进来?”回袖更是奇怪,同时四处打量。 “因为大门从里面闩了,大门进不来。”申式南自己也想笑。经过这一通折腾,他已经酒意全消。 “你还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家还要从里面闩门。”回袖拉张椅子坐下,闪了闪大眼睛问:“那你带我来你家什么意思?你想……金屋藏娇?” “呃……你不是没地方住么,这里可以给你暂住。”申式南道:“不过,你真是妖吗?” “为什么不信?要变给你看么?虽然有点麻烦。”回袖道。 申式南摸摸鼻子,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吧。既然你是妖,我是人,我为什么要金屋藏娇?再说,我已经订婚了。” “行吧,住就住呗。那我睡哪里?” “当然是西厢……这个等下说。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他突然想起西厢房的妆奁不能用,不能暴露地库入口。 “我是妖诶,本事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那不是等于把命交给人家了?” “我不一样啊!” “你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不但要命,还要人,还要钱。” “你说真的?” “你不是有法力吗?我又打不过你。你看,一丈多高的树我都不敢跳。” “说得也有道理。但你要知道我本事干嘛?” “算了,你不说也行。你就住西厢房吧,不过,西厢房的镜台妆奁前几天撞死过一只狗和一只猫,沾了一些夜香,劝你别碰。改天重新买一套妆奁吧。” “咦,为什么不扔了换新的?” “不能扔。那是鸿蒙时期的先天宝物,一丈之内,它释放的灵气对你们妖族修炼法力大有裨益。” “你在说书?我一路北上,在茶坊见过,那说书的小眼睛,跟你一样。” “我眼睛很大好不好……一路北上,你家在天姥山吗?” “家?算是吧。两千四百年前,我就一直跟老师住在天姥山。老师偶尔会云游四海,就剩下白鹿和我看家。” “呃……意思是你两千四百岁了?” “对啊,那时候我正往南飞,在天姥山歇脚,正巧听到老师在跟白鹿讲法……然后我就只能在池塘飞了。不过,好处是活得更久。” “这么说,你是……?” “我是白鹅呀!” “呃……这个……那个白鹿又是谁啊?” “嘻嘻,白鹿那才叫惨。他比我早在老师身边,已经三千多岁了,至今还没能修炼成人形。哦,白鹿啊……他原来是黑狼,现在是黑狗。” “呃……他为什么叫白鹿?” “李白给他取的名。你能不能别老呃呃呃的,接下去是不是得红掌拨清波?” “不能怪我呀!实在是你说的,我闻所未闻,如听天书。对了,他为何不能修成人形?” “不知道,老师只说时候未到。” “虽然我不懂,但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尊师是谁?” “不告诉你。老师交代过,只有天庭御史问才能说。” “那万一你打不过人家,人家逼你说呢?” “不会的。” “为什么?” “老师说,三界内,打得过我的人,不超过三只手。我打不过的人,他们不会逼我。” “嘶……三界内就十五个人能胜你?你这么厉害?不相信。” “我也不知道,我没和人打过。” “那你来京师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喝醉那天,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声音在读诗。我只记得其中四句,说的是:雁引愁心去,山衔皓月来……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这是李白的诗。但跟你来京师没有关系啊!” “我还没说完呢。过了一会儿,那个读诗的声音又说:回袖啊,你已经成人,该去京师啦!回袖,该去京师啦!说了两遍。” “嗯……古怪的。在树上的时候,你说有妖精往我们躲的地方来,后来,巡城军士又说,看见黑影进院子。我怀疑,那妖精是故意把人引过来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我才刚到京师两天,一路上也没遇到妖魔鬼怪啊,能得罪谁呢?会不会是冲你来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前两天我也遇到一个怪事,有个漂亮女子拦在我回家的路上。” “有多漂亮?怕不是个女妖精,要抢你上山去做压寨相公……嘻嘻……” “仔细一想,还真有你说的这个可能。今晚你说的那个妖精,你能知道是男的女的吗?” “知道啊!你保证明天给我买新的妆奁,我就告诉你。” 第38章 那就从自污开始吧 申式南沉思着应道:“可以,明天就去买。我刚才路上已经想通了一些困扰我的事,明天就让我妈也搬来这里住,还要买几个丫鬟和仆役。不过说好啊,你我人妖殊途,我当你是朋友,伤天害理的事咱们是不能做的。” “我喜欢吃豆饼,还有葫蒜,算不算伤天害理?”回袖问。 “这个不算。” “那我就放心了。我没其他爱好,就喜欢吃。对了,今晚那妖精是个女妖。” “女妖……有点邪门,你说她会是什么目的?” “我怎么知道?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算了,算了,我经常听人家什么将军,少爷,公子,小姐的叫,我觉得还是公子好听。我就叫你公子吧!” “可以。随你。我的名字叫申式南。” “知道了。是男,不是女。在名字里强调是男的,是有人怀疑你太监么?你是不是不行啊?” 申式南暴汗,这什么虎狼之词?正思考如何回答,又听她问:“对了,你偷的令牌好吃么?” 申式南挠挠头:“令牌是用金、铜、玉和竹木这些做的,不能吃。你为何连这都不知道?” “我才刚修炼成形好不好。我还是白鹅的时候,只能在房前屋后跑跑,河里游游,就村里的几个小孩老人跟我玩,老师访客又不多,我上哪知道?”回袖给了他一个白眼。 “那什么太监行不行的,你又从哪学的?” “我在河边晒太阳,听到芦粟地里一男一女这么说的呀。有什么不对吗?” (注:高粱在南方叫芦粟。正统年间出生的文学家、浙江右参政陆容在《菽园杂记·卷四》中有记载:南方名芦粟,北方名蜀黍。) “好吧……没什么。早点歇息吧,明日再说。那个镜台妆奁已经擦洗过了,不臭的。”申式南心想:回袖这样质朴更好,被教坏的妖反倒可能救不回来。 “知道了。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买。” 申式南在四月份接手了佗吕悔斋之后,一方面出于名声顾虑,另一方面是不想被隔壁的智化寺膈应到人,故而没想过搬到这个二进的宅院来住。 不过,为防止空宅被人觊觎,会时不时地以诗会的名义,邀请太学生同窗和京师文人到此雅集,并且把动静闹得很大。别人问起宅子的事,就是说从远房亲戚手中低价租来的。 与胡晓非的一席深谈,让他躬身自省,意识到先前所虑过于肤浅。 永禁暴力催收之策,幸亏折子递上去就没水花泛起,不然搞不好会与王安石变法一样,本意是为底层百姓好,可一旦各级官吏有意无意把经念歪,最终将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百姓借不到度日的银钱,富商官吏失去钱庄当铺的收入来源。 最后,他也想通了,不是说这策略不可行,而是不可控。要想按自己的意思推行,那就得掌控全局。要掌控全局,就得把官做大。 要把官做大,实力不够的时候,不宜树敌,不宜得罪官场所有人。唯一的方法就是,适当自污,与他们同流合污。只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自己才不会被当作敌人。 就拿弟弟申佑敬仰的大唐名相刘晏来说。刘晏以宰相之位,身兼度支使、转运使、盐铁使、铸钱使等职,却家中连一个仆人都没有。 刘晏掌管全国税赋,职位显赫,却清廉得遭人嫉妒,最终被宰相杨炎构陷,蒙冤赐死。恒害人者终被人害,这道理颠扑不破,杨炎后来也被他人陷害致死。当然,这是另话。 夜半长街独行慎思之后,申式南决心融入文官群体,先从生活下手。 次日清晨,申式南与回袖回到城西小院,拜见谢清溪,说服母亲同意买几个丫鬟下人。不过,谢清溪喜清静,不愿搬去佗吕悔斋住,就想留在这个小院。 申式南也不强求。自己在国子学读书,母亲平日的生活,基本是紫蕺紫苏帮着照顾。这次她同意用下人,申式南打算给她买两个丫鬟。 他带着回袖出门时,碰到紫苏买菜回来。紫蕺给自己妹妹张罗了一套二进宅院和好几个下人,可紫苏还是习惯自己买菜。她不喜欢京师,主要是这一带没有高山可以采药。 “紫苏姐姐,怎么就你一个,紫蕺姐姐呢?”紫蕺原本不喜欢鸡零狗碎的事,可前不久莫名其妙地,经常陪紫苏一起去买菜。是以申式南才有此一问。 “她五更天就出门了,说是去爬山。”自己这个姐姐随性得很,她根本没多想,只是奇怪地看着一旁东张西望的回袖。 申式南见状,只好把回袖叫过来:“这是回袖,远房亲戚。回袖,这是紫苏姐姐,小时候就对我多有照顾,还教我医道。” 回袖甜甜笑问:“紫苏姐姐贵安,我以后也跟你学好不好?” “行啊。你得空就来,我家就在隔壁。不过,我懂得也不多,你别失望就好。”紫苏指了指自己家,她以为回袖住在这边。 就在两人上街采买之前,天还擦黑,紫蕺就来到了白云观。夜里子时,女娲娘娘来到紫蕺的梦境,道:“今番天数有变,宗周以降,帝辛所连之污名,有望正本清源。此山河社稷图已被我重新修炼,法力更甚从前,暂交由你看管。” 随后,又拿出一物,道:“此摇仙鼓乃是我新育炼的法宝,可召唤人间众妖。法力不如及招妖幡,却也足用。你在下界好自为之。” 紫蕺醒来,果见手中托有山河社稷图和一面玲珑羊皮鼓,此鼓形似万千小儿玩物拨浪鼓。紫蕺不明娘娘何以突然赐下法宝,思索片刻后昏然又睡。 丑时正,太白金星急急扣梦,紫蕺半醒,不予理睬,继续酣睡。太白金星只得在紫蕺的梦境轩窗贴一纸条:卯时正,白云观。 五更过后,紫蕺醒来,见到梦境轩窗的留言,这才赶到白云观。 “天数有变,需要你暗引一人进入佗吕悔斋。”太白金星早早等候,刚一见面就急切说明来意。 “什么人?如何暗引?”紫蕺问。她知道,天数之变,只有福佑社稷的人间正神女娲娘娘和三界之主玉帝等至高上神才可能知晓。 “那人手足俱红,面褐肤黑,名唤洪足修,你一见便知。他已入城,你找到御史,便能遇见他。”太白道。 “御史?他尚未滴血认牌,你就这么肯定?”紫蕺心想,你不催我就好。 太白似是胸有成竹,捻须笑道:“迟早的事。你且速去,此刻他正前往宣武门骡马市。” 宣武门一带,不但有骡马市、牛市和羊市,还有人市。紫蕺这才明白女娲娘娘给她摇仙鼓的用意。 与太白金星别后,紫蕺晃动摇仙鼓,招来罗浮山乌云啸铁仙,却是通体乌黑的玄猫。又招来富春江芳莲南辰子,却是千年神龟。 百叶蔷薇仙与仓庚采蘩仙相继尊招而来,前者是会稽山百叶蔷薇修炼所化,后者是邠州龟蛇山黄鹂鸟修炼羽化。 紫蕺对四仙一通嘱咐后,乌云啸铁仙变化成二十四岁的男子,取名邬啸铁。芳莲南辰字化作年逾四询的男子,取名南宫晨。百叶蔷薇仙与仓庚采蘩仙分别取名叶薇儿和黄芽芽,各自变化成二十岁与十七岁的女子。四仙依计散入宣武门骡马市人潮。 申式南与回袖一路逛向骡马市,途中偶遇登山回来的紫蕺,随即三人同行。紫蕺低声询问回袖的来路,申式南如实相告,只没说回袖自称三界之内除了十五人,不惧其他神妖之事。因为他也不太信。 紫蕺听后,布下二人结界,道:“有些蹊跷,她自称是妖,我却看不到她身上有妖气。以我的法力,不会识不破普通妖怪,除非她已成圣,又或准圣。” “你们仙界与妖界的事,那我就不懂了。我只是奇怪,很多神仙,早年不也是妖怪么,为何搞得势不两立?” “你人间如今大明天子的太祖,还是农民出身,做过乞丐,做过和尚呢,一旦有农民暴动,不也一样派兵弹压?” 二人边走边谈,旁人听不到。回袖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腰带上插着风车,这瞧瞧,那看看,与二人渐渐拉开距离。 正行间,回袖转头吃右手上的糖葫芦,左手上的糖葫芦却不小心蹭到一锦衣男子。锦衣男子怒骂一声,一把掰过回袖的肩臂,又扬手一巴掌拍向回袖的脸蛋。 不料巴掌没拍到人,自己反倒被摔个四仰八叉。 身后动静传来,二人转身见回袖傻站着,紫蕺忙收了结界,走到回袖身旁。 锦衣男子摔倒,手肘磕到一辆独轮车,五指麻木,其他倒无大碍。被随行四人扶起后,锦衣男子羞怒吼道:“给我打!往死里……等等,住手。” 他喊住手,是因为看清对方竟是一个娇艳女子,比府中所有丫鬟都貌美。 “小娘子,你若肯与我回府,我便放你一马,如何?”锦衣男子忍着痛,龇牙咧嘴道。 “我看不怎样。你这主意太馊了。”一旁的申式南笑吟吟答道。 “你他娘……是你?”锦衣男子骂出半句,才转头看清说话的人,硬生生止住了后半句。他刚才只顾着看回袖,魂全在回袖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边上的申式南。 “是我。又见面了,石兄。”申式南收起笑容,淡淡应道。锦衣男子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石溟。 “你……她……她是你什么人,你要为她出头?她打了我。”石溟气焰收了三分。 “明明是你打我。我只不过是不小心这个蹭到了你的衣服。不信你问问大伙儿。”回袖依然两手各拿一串糖葫芦,风车插在腰间,说完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围观众人各自小声议论,却都不敢出声帮腔。 他们已经看出来,锦衣男子带着四个家丁,明显是哪家有权有势的公子哥。而那女子容貌惹人喜爱,穿着不俗,替他出头的男子虽然一身直裰,但也气势不凡。帮了一边,就会得罪另一边,这些人精明着哩! 申式南摇摇头:“他是我妹妹。我只听到你想做我妹夫,但我们家不喜欢一种人,那就是动不动想打人,打不过又只会向父母告状的小娃娃。” 围观众人听了,阵阵爆笑。石溟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想辩解,可事实就是自己倒在地上刚爬起来。 “你看,我妹妹手上一直拿着糖葫芦,怎么可能打人?用糖葫芦把人打倒,你信吗?大兴知县信吗?府尹大人信吗?”申式南趁热打铁。 “至于你摔倒,要么是你自己不小心,要么是你家下人想帮你,却误伤了你。”申式南突然朝围观人群问:“你们有谁看到他右手边的下人抬手了?” 人群中顿时议论声大了起来。有的说:“那个人好像是撸袖子抬手了,我看到的。”有的说:“那女娃娃左一口右一口吃个不停,怎么可能腾出手来嘛?再说了,一个女娃娃,能有多少力气?” 申式南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再次开口道:“你摔倒跟我妹妹没有关系。我妹妹不小心蹭脏了你的衣裳 ,我赔你纹银二两五。石兄,这够诚意了吧?” 说完,他拿出一把碎银塞到石溟怀里,众人也没看清到底有多少。不等他反应过来,申式南已扬长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回袖,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不时蹦蹦跳跳。 申式南敢肯定,石溟没胆子追上来。走出两丈开外,申式南问:“你怎么把人家打倒了?那人他爹是个人物,不好惹。” “我不是故意的。他要打我,我自己心念都还没动,身子就自然而然反击了。”回袖委屈巴巴道。 “哦……”不知想到什么,他没再说话。 走了没多会儿,三人就来到人市。通过人市的牙婆,两盏茶的功夫,申式南便典下八个丫鬟和四个男仆,四仙与洪足修均混于其中。 随后,申式南又买下两匹马和一驾马车,马是好马,车是香车。接着,三人又置办了镜台妆奁和棉被衣物等,雇了两个车子满满当当拉到佗吕悔斋。 一路上,回袖欢喜雀跃,紫蕺却显得心事重重。 紫蕺和回袖不喜佗吕悔斋这个名字,觉得拗口,怪异,提议另外换个匾额,重新取个名字。申式南以懒惰为由婉拒,二人只好作罢。 到家后,回袖兴致勃勃,以主家身份吩咐丫鬟和男仆做事,一会儿指挥这,一会儿指挥那。申式南才懒得管那些琐事,回袖爱管,乐得由她,甚至将家里现有的一千多两银子和十几贯铜钱统统交给她。 看着眼前这一幕,紫蕺有些恍惚,没来由地堵心。眼不见心不烦,她挑了两个丫鬟,按申式南的意思带去给谢清溪。 申式南不知她的心思,自行回到书房,磨墨沉思。 第39章 富商小姐爱上大叔叶知秋 地涌夫人再次气鼓鼓回到无底洞,帷幔后面的人笑道:“看来今天有个好消息。” 她不解:“什么好消息?” “你能穿着两只鞋回来,起码节省了一只鞋子。”幔后之人一本正经。 “哪壶不开提哪壶。话说,你是把我这儿当家了吗?”地涌夫人一路上气过了,也就没那么气了。 “你没能混入佗吕悔斋当下人,也是一个好消息。”幔后之人不理她的问题。 “你也去了人市?”幔后没回应。 “你说,我就奇了怪了,他是眼瞎了吗?明明我比其他人貌美,为何他只看了我一眼,就略过我,反而把其他歪瓜裂枣的贱婢挑走?”一想起这事,她又来气了。 “我说了,那不是坏事。与其去做下人,不如去做主家。但凡你听我一句,也不至于这样灰头土脸。”幔后的声音依旧慢条斯理。 沉默片刻,她似乎是认同了:“那……如何做主家?把那姓钱的吃了?” “你这朽木……”以他的涵养,都忍不住想唾骂,想了想又释然,随即道:“那样你只会死得更快。你别忘了你是怎样在玉帝面前躲过一命的。” “天尊从玉帝那里替我讨来一命,与这有什么关系?”地涌夫人显然脑子不够用。 幔后之人似乎认命了,不再纠结她为何蠢笨如斯。于是问:“你没看到石溟后来干了什么吗?” “看到啦。他派了两个人,一路跟踪姓申的。” “那说明什么?” “还能说明什么?姓石的小子咽不下那口气呗,肯定是想找机会报仇。” “姓石的想对付他,你也想对付他,如此一来……” “哦……你意思是,我坐山观虎斗,让他们狗咬狗,然后……”可惜她的抢答没说完,就被粗暴打断。 “够了,真不明白当初金蝉子怎会与你缠绵不休。”幔后之人顿时怒声呵斥。 “你……你到底是谁,怎知我与那三藏……” 她的话再次被冷冷打断:“说啊!你想死,就继续说。” 地涌夫人果断不敢再吱声。 半晌,幔后之人才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为何不与他结盟?” 地涌夫人眼中精光一闪,喜道:“对哦,可以结盟……可怎么结盟呢?” “他有个堂妹,今日刚来投奔于她。”幔后之人不再卖关子。 —————— 正统九年十月初一,顺天府霸州城南,本是休沐日,关山书院却书声琅琅。 距关山书院约六十里的保定府雄县,城西的关河书院在这一天也是书声琅琅。 关山书院是社学,申式南借顺天府府丞钱淙流的名义办的。关河书院是义学,申式南借雄县富商施洛的名义办的。 两家书院都与府衙的休沐日错开,因为每到休沐日,都会有平日没见过的先生来授课。那些来授课的先生,大多都是申式南请来的在任官员。 暮晚,保定府雄县富商施洛家的别业外,申式南与叶知秋并立水榭,静静地看着成群的水鸟绕飞白洋淀。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最终,还是叶知秋打破了沉默:“姜一山回去了?” 申式南微微点头:“回了。他媳妇快生了。” “你这地儿,选得太远了。来回得三个时辰,得亏我俩都能骑马。回京你得好好犒劳犒劳我这把老骨头。”叶知秋语气中不乏抱怨,脸上却如白洋淀湖水一样,荡漾着微笑。 “没办法。太近了,锦衣卫不是吃素了。再说,当时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出面。”申式南却是真的叹了一口气,随即补充道:“有人愿意出面,也不一定能放心。” 两人正谈着,不远处有嬉闹声传来,却是阮归思与施洛的大女儿、二儿女和三女儿向二人走来。 申式南莞尔一笑:“犒劳你这把老骨头的人来了!”叶知秋脸上变色,显然十分惧怕。 申式南、姜一山和叶知秋不止一次在施家别业留宿,一来二去,施家大女儿竟然喜欢上一脸沧桑的中年大叔叶知秋,并主动示爱。搞得施洛很是恼火,但他妻子吴氏却不反对。 —————— 十月中旬,申式南到府衙办理房契手续以及回袖的身份籍贯,得知刘捕头刚好擢升为顺天府从六品推官,暂时仍然兼着捕头,原推官则升为通判。吴录事已经去了光禄寺,并成为从六品寺丞,也算飞黄腾达了。 他后来仔细想了想,确实不能委屈了钱樟落,城西那个小院多少有些寒碜。既然有能力,又决心与士人阶层同流,索性就把佗吕悔斋用作婚礼之地。 如此一来,佗吕悔斋就必须得挂在自己名下,这才名正言顺。同时,回袖也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总不能被官府当作流民问来问去。 这事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他甚至没找府尹王贤,也没找自己的准岳父钱淙流。下面的人察言观色那基本上是与生俱来的,他自己出面一提,那些人早就给他办得妥妥当当,回袖于是成了前来投亲的申式南的远房表妹。 刘捕头喜滋滋邀请申式南晚上小聚:“贤弟,我能有这品阶官职,是武定侯暗中托人办的。可哥哥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你,哪有哥哥的今天。同僚的庆贺,定了明晚。今晚就咱们哥几个要好的,哥哥得好好谢谢你。” 申式南欣然应承。晚间的小宴上,除了周历、潘德森与胡观,原先的吴录事,如今的吴寺丞也来了。 通过介绍,申式南才留意到,吴寺丞原来名叫吴钥,南直隶淮安府山阳县人,有位哥哥叫吴铭,任绍兴府余姚县儒学训导。 申式南有观察到,吴钥虽已贵为寺丞,与刘庄刘推官同品阶,都是从六品,可他对推官依然恭敬有加。 他记得刘庄说过,吴钥吴录事新到顺天府,备受欺压,谁都能对他呼来喝去,反而是没有品阶的刘捕头对他照顾有加。虽说如今二人平级,可光禄寺寺丞的分量远不是顺天府推官能比的。 席间,吴钥与申式南私语:“申大人,公主与郭指挥告诉过我,是你举荐的我。我上任后,却一直未登门致谢,你可知为何?” 申式南之前与他交谈不多,是以对他并不了解,闻言只是笑笑:“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吴寺丞内秀于身,早晚腾达。当日多亏你机敏果决,及时阻断妖言惑上,对朝纲稳定有大功,申某举荐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敢居功。” 所谓阻断妖言惑上,暗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民间对勋贵之家甚至皇家公主的中伤之言,二是对申式南明为颂扬,实则包藏祸心的传言。这两桩事一旦闹大,人头落地可能都是小事,抄家夷族都有可能。 从这点上来说,谣言背后的势力,是将矛头同时对准了武定侯、永嘉公主和申式南三方。换言之,那会儿三人其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也正因如此,申式南才故意嚣张行事,放言要公主软轿来接,也才敢收下那些银票金锭。 斩断谣言的一个方法,就是让说书人讲一些更刺激的趣闻,让坊间百姓谈论不休,忘记先前的事。而这些运作,自然少不了用钱的地方。 这套官面话大大抬高了吴钥,可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破格擢升一事圆过去,对里里外外有个交代。否则,凭他一个小小录事,怎么可能一下子提到光禄寺寺丞的高位。 通过软轿行贿,是官场秘而不宣的事。申式南半公开的索贿,在见面交谈时,早就与公主和武定侯陈明利害。 也正是如此,武定侯才大方地补上三张银票,因为死者之一郭晨是郭聪的堂侄,同姓,明面上的关系更亲密,牵连会更大。 光禄寺寺丞品阶不算高,但光禄寺掌管皇宫内院膳食和百官朝会的膳食,地位无比重要。历朝历代,宫内的毒杀案件何止一桩一件,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光禄寺有多重要。何况,光禄寺管理的杂役还有三千多人。 如此重要的职位,必然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事实也正是如此,申式南对吴钥的吹捧之词,与公主暗中的势力举荐吴钥的说辞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钥再次展颜一笑:“申大人不是挟恩图报之辈,这个我早已知之。可我吴钥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稍顿之后,又道:“刘大哥……刘推官我私下称他刘大哥,他提议我做你们审讯的录事,这是他对我的第二大恩。你是不知道,听说你要来办案,府衙里好多人抢着要来给你做录事呢。” 见申式南脸有疑惑,吴钥补充道:“我原本是大兴县县丞,正八品。得罪了知县公子,被发配到顺天府来做录事。整个顺天府,只有刘捕头把我当个人,所以我认他做大哥。” 申式南很清楚,他称呼如今已是推官的刘庄为刘捕头,是表明更看重曾经的这层关系。 那时候的刘捕头,一没品阶,二没实权,三来年纪比他还小,可因为交趾风波案获赏御赐腰刀,在顺天府站稳了脚跟。 不经历官场磨难,恐怕他也放不下身段结交刘捕头。 如此看来,吴钥不但有眼光的,还能狠下心放下身段,不可谓不狠。好在烧冷灶总比锦上添花吃香,这不就抓住机会,卖个人情给申式南了吗? 他知道付出终有回报,可万万没想到,回报不但来得快,还丰厚得让人不敢相信。那可是隋唐九寺之一的光禄寺啊,虽然本朝光禄寺寺卿没有位列九卿,但也是最接近皇家的官署之一。 申式南点头不语。吴钥接着道:“明年春闱之后,申大人必受重用。眼下我刚到任,倘若这时节往你府上跑,难免累你名声。往后申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遣人来说一声。” “前日,我已命人取来杜金美酒的小样。往后,外廷的酒水恐怕就得指望杜小柳姑娘了。”吴钥又道。 朝廷名义举行的祭祀等用的酒食餐饮称做外廷,由光禄寺负责打理。尚膳监、尚食局、甜食房、酿酒房等则负责宫廷的酒食餐饮,称为内廷。 吴钥说得客气,显然也是在回报申式南的举荐之恩。要不然,多少酒铺为了能供应外廷酒食,不惜托门路找关系,送美人送银钱,往往争得头破血流还不一定能成。 杜小柳和他爹老杜的酒铺,除了打酒,杜金美酒也很受欢迎。能向外廷供应酒水,多一条财路也是好事。申式南知道吴钥误会了他与杜小柳的关系,不过他也懒得解释。 因为刘捕头的关系,吴钥知道申式南与府丞钱大人之女已经订婚,也知道杜小柳与申式南交好,他的确以为申式南会娶杜小柳做二房。 申式南自然没有那个想法,可杜小柳是他打酒生意的合伙人,确保她的利益理所应当。杜小柳虽然年纪小,可自从入了芷兰社,眼界大开,加上她又善于琢磨,老跟紫苏和林松风学这学那,已然成为打酒生意不可或缺的顶梁柱。 大家有利益捆绑,这层关系有时候比夫妻关系还牢靠。至此,申式南明白了吴钥的用心,也不戳破,道谢承了这份情。香粉生意和打酒生意的合伙关系,是大伙的高度机密,是万不可让外人知晓的。 —————— 转眼间,正统十年的会试已放榜,紧接着殿试也放榜。申式南及国子学同窗商辂、申佑、边永和叶盛等人均榜上有名。 其中,商辂为殿试一甲第一名,即俗称的状元,也是大明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人。申式南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申佑三甲第四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 此时,商辂刚满三十一岁,申式南刚满二十一岁,申佑年龄未足二十一周岁。 三月初六,殿试放榜第六天,申式南与钱樟落两人正式完婚。 杨克定留下的地图和题句暗示,沈万三未被抄走的金银财宝,藏在白蚬湖。 申式南本来将信将疑,可一番探查后,发现杨克定的老家,竟然是苏州府与松江府交界处,一个名为同川的屯市(今同里),距松江府华亭县约三十里地。 松江府华亭县正是沈万三在世时所居之地。在经历了佗吕悔斋地库之后,他很难再怀疑杨克定。因此,他有心要去实地探查一番,便提前筹划,打算谋一个华亭县知县的位置。 可是,自从棉布成为百姓的主要御寒衣物之后,拥有众多棉布作坊的松江府也水涨船高。松江府官位吃香,华亭县知县之位,又岂是那么容易谋到的? 第40章 杨克定的悲痛过往 申式南也感觉无从下手。大明实行两京制,南直隶管着十五府,包括扬州府、苏州府、徽州府和松江府等富庶之地,这些府县的官员任命掌握在南京吏部手中,北京的吏部插不上手。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插不上手。洪武开始,每逢丑、辰、未、戌年,知县知府等地方官须进京朝觐一次。正统十年(1445年)是乙丑年,恰是三年一度的朝觐。 年初的时候,借朝觐机会,申式南托几位信得过的长辈一打听,预计四月前苏州府和松江府根本没有缺额。更关键的是,南京吏部严防死守,对所辖十五府的官员控制极严,根本不给北京吏部半点机会。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谋一个松江府南边的职位,赴任能路过华亭县就行。但也有问题,申式南算是永嘉人,而国朝惯例是南人官北,北人官南。不过,这个问题比强行插手南京吏部要容易得多。 申式南成婚后这十来天,乙丑科同年各有去处,商辂被授翰林院修撰,其他二甲、三甲的人,有的被授予庶吉士,有的即将远赴他乡任知府知县。 三月七日,申式南夫妻二人回门。三月十四,云南布政司传来消息,思机法窃据孟养,屡屡挑衅干崖宣抚司和木邦宣慰司。 这个消息犹如醍醐灌顶,令申式南顿时拨云见天,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事情是这样的。他暗中查访杨克定生前所做所为,终于从他族叔那里得知,杨克定的妻子裴页是交趾人,出生于交趾布政司靖安州。 裴氏其父裴鸣是靖安州实力最强的富商,所做的生意涵盖茶叶、布匹、瓷器和采珠等。 交趾靖安州与广西钦州相邻,钦州属于廉州府,杨克定正是广西廉州人。 宣德二年(1427年),杨克定好不容易得假回家省亲,就想趁机把成亲后没来得及回门的礼给完成。路上,夫妻二人才发现,裴氏二胎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由于路途不算远,夫妇二人还是决定经钦州回一趟裴氏娘家靖安州。不料,黎利的叛军已攻至边界,钦州罗浮和古森等四个地方的官员乡绅为求自保,不战而降,叛附黎利。 杨克定夫妇与两名家仆刚到靖安界,就被叛军抓住,带到靖安城关押起来。一路上,杨克定看到叛军烧杀抢掠,凡被抢被杀的,理由都是私通吴人(交趾对明人的称呼)。 杨克定假装是使者才躲过一劫,可裴氏却被人带走,两个仆人被杀。他被关了两天一夜,除了一开始给过半碗水,之后就粒米未进。 饿得头晕眼花之际,牢门被打开,裴氏端着一碗水闪身进来。等看守走后,裴氏从后脖下方拿出两个被压扁的饭团,让他赶快吃下。 饿极了的杨克定,吃完第一个饭团,才意识到这饭团是热乎的。急忙拉过妻子来看,见她后背肩胛之间有两片圆圆的红肿。裴氏轻笑着推开他,说没事,一个劲催他快吃。 杨克定含着泪吃完第二个饭团,才听裴氏说起事情的经过。裴氏被带走后,发现这里的叛军小头目叫阮谷,是她姨父的哥哥的大儿子。 裴氏出嫁之前,阮谷的父亲曾两次向她父亲借过钱。 在远房表哥阮谷的关照下,裴氏被留下来给叛军洗衣做饭。同时得知,叛军首领正忙着四处强夺财物,根本没管他这个假冒的使者,只交代不管奸细还是使者,都先别杀。 首领只交代别杀,下面的叛军能活动的也都出去抢了,留守的几个军卒害怕出事,就把大门一锁,根本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饭吃。 裴氏之前拿了半个饭团想去探望杨克定,可牢头根本不理睬阮谷的说情,对她一通搜身后,抢过饭团就将她挡了回去。 第二天傍晚,叛军开饭前,裴氏偷藏了两捧白米饭,捏成饭团藏在后脖下面。她知道搜身的叛军,不会放过她胸前包括小腹在内的任何地方。 果然,搜身的叛军着急吃饭,顺手占了点便宜之后,便放她端水进去了。 等裴氏出来,阮谷悄悄把她拉到一间僻静的屋子,急切说道:“我跟你爹联系上了,他会在你家的采珠场准备一条船,今晚你们就可以趁夜逃走。不过,我们大人已经回来,他说钦州那边的官员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使者。还说吃过饭就会亲手宰了你家那位。” 裴氏也慌了:“那来得及吗?表哥,你想办法救救我们。” 表哥来回踱了几步,心一横,道:“我们大人有个习惯,每次出战回来,他会先回房清点当天的收获,再做其他事。他现在还在吃饭,你们有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只要上船就没事了。关键还有两个难题……”说着露出为难之色。 裴氏嫁给杨克定已经三年,见过大世面,听表哥敢这么说,觉得他多半已经想好了法子,便问:“表哥,你有什么只管说,我们夫妇只要能脱此难,来日必当厚报你的大恩大德。” 阮谷道:“大恩什么的先不说,谁让你是我表妹呢。主要是你爹不相信你们这时候回门,我是好说歹说,他才同意派人备船。万一你们走了之后……” “这个简单,我等下写几个字,你带给我爹,他就知道是你帮了我。”裴氏刚说完,阮谷就转身拿出笔墨纸砚摆在她面前。 裴氏狐疑了一下,也没多想,快速运笔写下三十来字的短书信。 “表哥,还有一个难题是什么?”裴氏将书信递给阮谷。 “那个牢头,得杀了他。妹夫他敢动手吗?”阮谷递给她一个匕首,道:“一会儿我会引开其他人。你们走的时候,如果碰到他的话,就杀了他。今天他当值,我在他饭菜里下了泻药。” 裴氏没有犹豫,郑重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匕首,藏于袖内。 “那牢头家人是本地豪绅,恶贯满盈。他不过是喜欢干这行当才呆在这里。”阮谷道:“给,牢房的钥匙我昨儿偷偷配了一把。牢头的马拴在后门,你们出去后,骑他的马走。” “事后会不会连累到你?”裴氏再次点点头,接过钥匙又问。 “放心,我有洗脱嫌疑的法子。我跟了他三年,要不然,他外出的时候,也不会留我看家。再说,你是我妹,有什么哥不得担着。”阮谷豪气干云的样子。 如二人商议的,阮谷提了一坛酒往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一见面就喊:“这是大人赏的美酒,还没尽兴的,继续,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啦。” 裴氏理理鬓角,往刚才的牢房走去,一路上果然没人。杨克定在第一个牢房,边上是牢头休息的房间。裴氏开锁时发现钥匙触手油腻,不像是刚配的,但也没多想。 “快,跟我走。后门有马,我爹在采珠场备了船只。”裴氏拉起杨克定就走,刚走几步,就迎面撞上牢头半眯着眼,身子软软塌塌,歪歪扭扭走向他休息的房间,似乎没留意到逃走的二人。 裴氏可不敢赌他没看到,紧走两步,匕首对准他胸口连刺两三下,最后一下任由匕首插在里面。牢头软瘫在地,杨克定已恢复大半力气,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后门疾步走去。 后门果然有马,二人上马,为防止触碰到裴氏后背的烫伤,杨克定在前,裴氏在后抱着他。幸亏裴氏路熟,二人辨明方向,朝海边的采珠场打马而去。 由于是两人同马,不敢骑太快。走了一段路,天色才擦黑下来。路上,裴氏将自己与表哥阮谷的谈话简略告知杨克定。 杨克定感觉不太对劲,因为事情太顺了。 就拿着这匹马来说,马是交趾少见的高头大马,马鞍是后面软平的马鞍,刚好适合双人同骑。一般的单人马鞍可不是这样的。 按阮谷的说法,牢头是当地豪绅之家,有好马好鞍不奇怪。可适合双人同骑的马鞍是真不多见。 再者,牢头那副样子,与拉稀拉伤了很像。可拉稀再怎样伤,眼睛不会闭到快睁不开,以至于让连鸡都没杀过的裴氏轻而易举捅死。 杨克定两个疑点一说,裴氏也把牢房钥匙不像是新做的,以及阮谷早早备下文房四宝的疑点也说出。两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又说不上为何会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杨克定谨慎惯了,问:“去采珠场还有其他路吗?” 裴氏正要答话,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有是有,但绕路。有人追上来了,绕路来不及。”裴氏急道。 “抓稳!”杨克定轻喝一声,马镫一夹,催马快走。 后面追兵打着火把,来得快,二人却只能任由马匹在夜幕中狂奔。好在这条虽然不是官道,但由于前几年朝廷任命的采珠使经常往来,是以路况不算差。 追兵越来越近,采珠场也越来越近。突然,后面射来五六支火箭,在火光的照耀下,一支铁箭呼啸着插入裴氏背心,却未穿透。 裴氏一声闷哼,咬着牙说:“到了。快下马,往前走八十步就能上船。” 杨克定知道裴氏中箭,下马后立刻正面抱过裴氏,甩开大步往海岸处的船影奔去。裴氏急道:“别管我,快走!儿子不能没有爸爸。” 杨克定喘着粗气低吼:“别说话。振作点,我不能没有你,儿子不能没有你。” 后面有声音大喊:“表妹,表妹,你没事吧?我救你来了。”喊话的是阮谷。 紧接着火箭陆续射向奔跑着的身影两边,似乎是为了照明。 待看清奔跑之人是个男子,阮谷气得大骂:“表妹,怎么会是你中箭?你坐在前面怎么会中箭?杨克定,你害死了我表妹,你还想走吗?你再不停下,我放箭啦?” “三……二……”见杨克定脚步不停,阮谷开始倒数计时。几十个追兵纷纷下马,手持火把向杨克定二人包围而去。 “等等……”正在这时,一老一少两个人出现在杨克定身后,手抬火铳,瞄准阮谷,慢慢走近。 追兵纷纷停下脚步,几十支箭对准一老一少,火铳的威力他们听说过,双方谁都不敢妄动。 老人是杨克定的岳父裴鸣,少年是他培养的死士。裴鸣身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能搞到两只火铳并不奇怪。 “快上船!”裴鸣用力大喊。 “姨父,你怎么来了?不过,你来了也不顶用啊,这艘船上去了,还不是一样得到海里喂鱼!”阮谷假笑连连。 “你安的什么心,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爹眼红我这份家产多少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从你们父子借的第二笔钱没还开始,我就知道你父子二人没憋什么好屁!” 见对面撕破脸皮,阮谷也不再遮遮掩掩,恼羞成怒吼道:“那又怎样?仗着几个臭钱,之前有人保你,我动不了你。可今天我已经拿到你私通吴人的证据,我看今后谁还敢包庇?你女儿的信在我手里,你暗中备船,通敌叛国,今晚有几十双眼睛看着呢。” “所以,你就设计害人?你要钱,我家产全给你就是了。可你为何那么狠,连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表妹也不放过?”裴鸣惨然一笑。 阮谷也悲愤大吼:“我没想要害死她啊!谁知道他们两个人骑马,她会坐在后面?我射箭都已经控制好力度了,不会伤害前面的人。等她男人死了,我会娶她的。谁知道她那么傻啊,要坐后面?” “真是打得好算盘,一石二鸟,不但要钱,还想连人也要。你这样狠毒的人,也配活着吗?”说着,手指回勾,“砰”、“砰”两声响,阮谷左胸和大腿被铁砂击中。 短暂的惊乱之后,几十支箭齐齐射向发射火铳的两人。 阮谷嘴角流血,缓缓倒下:“是一石三鸟……那狗日的牢头也被我设计杀了。都死了好,我没有输!” “不,你输了。你动过手脚的船,已被我换掉了。”裴鸣说完,鲜红的血从嘴里汩汩冒出。 这一幕,被终于上船的杨克定夫妇听在耳里,这才明白,一切都是阮谷这个无耻之徒设计的。 他一见到裴氏就开始谋划,想要人财两得,又能杀了牢头泄愤,并嫁祸给逃走的杨克定。为此,他假意与牢头合谋夺取裴鸣家产,让杨克定挨饿。 同时又假戏真做,给牢头下了迷药,而不是泻药。估计平日里他没少受牢头的气,谁让人家是豪绅呢,人家做这牢头是因为爱好,不是为了养家糊口。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裴氏不但强忍疼痛偷藏饭团带给杨克定,还毫不犹豫亲手杀了牢头。 终于开走的船上,裴氏吃力地抬手摸了摸杨克定的脸:“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照顾好我弟弟和我妈。” 裴鸣把儿子和妻子也送上船,显然他已经意识到,黎利这伙叛军迟早会拿他开刀。 杨克定虎目含泪,连连点头,一旁的岳母早已泣不成声。裴氏十二三岁的弟弟,一个劲握着她另一只手喊姐姐。 回到广西的杨克定,把裴氏安葬在自己老家。之后,用岳父岳母仓促间带上船的金银细软,在广州买了一座宅院和五六间铺子。 安顿好了父母、岳母和妻弟等家人,以及同船出逃的两个丫鬟和两个老仆后,杨克定回到京师,不曾续弦,从此心无旁骛开始复仇大计。 杨克定的这段经历,让申式南理解了他为何二十年固执地为交趾奋斗不息。 三月十五,思机法窃据孟养这一消息传到京师的第二天,申式南闭门半日,拟就《麓川靖安疏》上奏。所谓靖安,戡乱平定曰靖,四方无事曰安。 第41章 比人家妻子懂男人的胃 《麓川靖安疏》午时刚递上去,未时初,朝廷的任命下来了。申式南授浙江按察司正四品副使,兼领绍兴府新昌知县。 这是什么神操作?申式南哭笑不得。找岳父和小舅打听了一圈,两人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最后找到人脉广的冯阿敏,第二天才搞清楚闹了个大乌龙。 原来,按照亲属回避等原则,给申式南授予什么官职这个问题上,岳父和小舅是要回避的。偏偏在一、二月份,申式南四处托人打听华亭县知县的情况,就连王贤和商屹等人都参与其中。 当然,这种事情又不能明说,吏部文选清吏司的官员只知道,申式南有意外放知县。这事得尽心啊,一来国朝的惯例都是争着做京官,有人愿意外放他们巴不得,二来通政司、顺天府、大理寺、太仆寺等各部府衙大员都出面了,尤其是通政司,那还不得巴结着。 (注:通政司可简单理解为中枢办加家国访信局) 等到殿试放榜,申式南是二甲进士,文选司的官员们就有点犯难了。 按进士除授相关规定,一甲进士授翰林院编撰、编修,二甲进士在内除主事,外放除知州,三甲进士在内评事、太常寺博士、中书舍人、行人等官,在外推官、知县。 所以,状元商辂授翰林院编撰,从六品。二甲第二名夏时正授刑部主事,正六品,二甲第二十一名李庸修授南京刑部主事。二甲第二十五名李叔玉授惠州府知府,正四品。 申式南要外放,得是正四品知府,但人家又说了,要做知县。文选司不明白,为什么申式南放着好好的正四品知府不做,非要做正七品知县。 于是找到谢栖桐和钱淙流旁敲侧击打听,二人要避嫌,只能含糊其辞,但有一点他们听懂了,人家就要做知县。 文选司也有高人,于是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外放品阶不变,正四品,知县照样做。至于多兼一职,让别人少一个官位的事,那也得看谁兼不是。 再者说,知县归口布政司,与按察司互不隶属的问题,重要吗?那得看怎么理解了,大明朝多的是这样的例子,知县空缺时,往往是知府派推官署理。 何况,申式南连破大案,连皇亲国戚和勋贵都敢招惹,早已名动京师。是以,这份略有怪异的任命签发时竟然没遇到阻力。 当然,没人知道申式南想做的知县,只是华亭县知县。因为要悄悄访查白蚬湖的秘密,松江知府不一定有华亭知县方便。 相比于按察司副使,申式南当然更乐意做大权在握的知府。可既然任命已下,申式南也只能认了。朝廷任命可不是儿戏,你说改就改。 申时初,申式南找冯阿敏打听,从太仆寺出来后,决定回城西小院看看母亲。即使在申式南婚后,谢清溪也不愿住到佗吕悔斋,仍然是与两个丫鬟一起,住在城西小院。 “式南哥,你是闻着饭香来的么?我刚好在蒸槐花蛋羹。”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笑靥如花,刚好她名也叫酸花。云南那边把杜鹃花叫做酸花。 “是吗?难怪老远就闻到香味。我还以为是柳嬢嬢在烧菜呢。”申式南也笑着应道。他说的柳嬢嬢,就是云南己岩村的柳寡妇。在酸花面前,他按云南风俗习惯叫己岩村的柳寡妇喊嬢嬢。 酸花是赵加淅的堂妹,她爹又是赵加淅爹爹的堂弟。去年申式南带信回己岩村,听说京师这边有好多商号要人,酸花是愿意来的其中一个。 酸花她爹去年春耕在田里干活时,被耙(读bà)齿划伤,得了七日风(破伤风)后不治而亡。半年后,母亲改嫁,男方不想要个拖油瓶,可一时之间酸花也嫁不出去。刚好这时申式南来信,酸花就跟着到了京师。 “我也吃过二大母做的苦刺花炒蛋,可惜京师没有苦刺花,也没有阳雀花,不然我也可以做。我会做得跟二大母一样好吃的。”酸花嘟起小嘴,眼圈微红。 申式南轻轻给了她一个脑瓜崩:“怎么,想家啦?” 酸花犹豫了一瞬,摇摇头道:“我不想家。只是想到了我爹,还有二大母。嬢嬢对我很好,我喜欢这里。” 她口里的二大母,是指柳寡妇。嬢嬢则是指谢清溪。酸花来到京师才半个来月,很多城里的规矩还没学会,好在谢清溪根本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样自在。每天摆谱,自己累别人也累。 谢清溪与酸花有眼缘,见面第一眼就问酸花愿不愿到身边跟着她。那时,在桃哥的带领下,酸花与己岩村的十几个人刚进到佗吕悔斋,人还没认全,豪华大房子也还没看够呢。 酸花一个乡下孩子,陡然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人和和气气跟自己说话,虽然有些露怯,但还是鼓起勇气点点头说愿意。 一路上,她早听人谈论,有人说申式南是要当大官的人,又有人问多大的官,被问的人也不知道,就吹开了,说肯定是跟藩司大人一样,然后有人接腔,说不定跟沐王府一样大呢。 听得最多的,还是他们大伙将要去的酒铺和香粉店的事,听说店里有好多女孩子,平时都穿得比官家小姐还漂亮,胭脂水粉随便用。酸花也喜欢胭脂水粉,甚至想过有一天也能打扮得美美的,站在柜前给客人打包。 但鬼使神差的她就点头了。她离开大队人马之前,有人羡慕地告诉她,那人是申式南的妈妈,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跟着太夫人,以后享福了。 谢清溪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最不喜欢的就是啰里啰嗦的规矩。不然也不会凭着一双大脚到处跑,并遇到了申式南的爹爹。 “嬢嬢,式南哥回来了。嬢嬢在院里画画,我去厨房了。”酸花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就进了厨房。她后半句话是对申式南说的。 申式南嘴角擒笑,微微摇头。京师呆久了,已经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大声说话了。 申式南走到右边里院,见母亲手上还握着笔,便只静静站在一旁。 “天赐回去了?”谢清溪没有回头看他。 “回了。昨天我从老丈人家去送他的。给他雇了最好的马车,路上会快点。”申式南答道。 申佑中进士后,被授四川道御史,但需要先观政(实习),于是告假回乡省亲再上任。直到申式南婚礼完成,他才出发。 申式南知道母亲挂念父亲的消息,所以给申佑雇了好马大车,又特意在京师采买了一些绍兴特产放到马车里。 申佑晚间打尖住店才发现,随身包袱里有一个银锭。第二天路上又发现,马车厢壁上有两片左右对称的金叶子。第三天半路歇息,挪动坐垫时,又发现屁股下有两片金叶子。 申佑知道,这肯定是申式南的杰作。以他的性情,铁定不止这三处。 于是在车厢里用心找起来,掀开座位木板,果然发现底箱麦草里放了整整二十个银锭。 申佑对自己这位兄长的恶趣味也是无语。要知道,这两晚,马车都是随意停在客栈后院里的,他也不怕被贼人偷去的说。 接着他又想到,自己这样担心财物被偷被抢,才是最危险的。 之前他觉得反正自己没钱,根本不怕贼惦记,故而对车子不管不顾。盯梢的贼人招子亮得很,肯定不会对穷鬼下手,所以银两反而是安全的。 申佑能中进士,自然不是吃素的,这道理很快便想通了。于是除了把金叶子夹在书本里外,就没再对麦草里的银两念念不忘。 不过,他也是心细之人,到了南方之后,就把麦草换成了稻草。 谢清溪没再说话,笔也没动,好一会儿才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妈,朝廷任命下来了,按察副使兼领新昌知县。我在运作了,不出一年,我就调任贵州布政司。”申式南道。 闻言,谢清溪放下笔,转身拍拍儿子的脸:“还能在本省?不是知府?你都不在京师了,我还是回永嘉吧。” 儿子小的时候,她逼着儿子认真写字,读书。儿子长大后,她就基本不管了。其实,儿子自小懂事,自己的事往往自己就搞定了,她极少操心。 申式南知道母亲虽然问了,但其实并不关心,也就没接这一茬,而是直接回答重点。 “妈,要不你还是跟我去一起上任吧?说不定,到时候我就直接赴贵州上任,不一定要回京师的。浙江出发更近。”申式南打算去贵州任职,是想顺带着认祖归宗。 更重要的是,让母亲与父亲有机会会面。 谢清溪不置可否,答非所问:“你那些生意,要处理干净。各种账目,无论大小,都要有签押,要全部保管好,一个都不能丢失。” “知道了,妈。我记着呢。我知道父亲是会管账的算术高手。”申式南拉过母亲的手笑道。 随后,瞥见小茶几上有几张算术的稿纸,便问:“你在教酸花算术?”原先的两个丫鬟都不识字,其中一个被退回佗吕悔斋。识字的只有酸花,这都多亏了当初谢清溪指点柳寡妇开办学堂。 谢清溪一指点他脑门:“我不教她,以后你那些生意,谁来你帮管账啊?冯苞苞不得嫁人哪?” 申式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确实没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他的心思主要在做官上面,搞钱只是偶尔想想。其实,他也忘了一个问题:冯苞苞要嫁人,难道酸花就不嫁人了? 母子二人说话间,紫蕺端了一盘油炸粑粑来访。刚好酸花也把饭菜上齐,见到紫蕺,又添了一副碗筷,五个人开吃。没人喊紫蕺入席,紫蕺也没客套话,自然而然坐下吃饭,仿佛就是自己家。 外人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丫鬟与主人同桌吃饭,邻居端了一盘菜就上门蹭饭,关键还谁都没觉得不正常。 “嗯,这粑粑真好吃。你从哪里搞来的?”申式南赞不绝口。粑粑这东西,是南方少数水稻产区才有的。己岩村一带的习俗,是每年腊月底,每家每户都要拿出干净、糠少的大米,一家人或者一族人打粑粑。 吃不完的粑粑,会用水泡起来,能吃一两个月。不过,通常半个月后,水泡过的粑粑就会变酸。 申式南在己岩村时,就特别爱吃这玩意儿。他北上京师时,一路游玩到黄山,再经池州府铜陵县乘船到南京,听铜陵人说起,当地也有类似的风俗。 “寝不语食不言,不知道么?有得吃就行,你管那么多干嘛?”紫蕺刀子嘴豆腐心,脸上没好气,暗地里却很开心。 她当然不会告诉申式南,这粑粑是她过年期间施展仙术,驾云飞到云南己岩村找人买来的,然后又施用法术将粑粑冰冻起来保存至今。 谢清溪眉角微动,她冰雪聪明,知道紫蕺是神仙,早猜出了七八分。 申式南小时候爱吃什么,紫蕺总能弄到,不管是新鲜的云南豌豆尖、南瓜尖,还是新鲜的云南奶浆菌、牛肝菌,抑或是绍兴的野生鲫鱼豆腐汤,永嘉的清汤螺丝。 也正因如此,申式南三天两头从城东的国子学号房,或者佗吕悔斋跑到城西的这个小院。也亏得后来会试临近这段时间,国子学对太学生管控不严。 紫蕺比钱樟落还懂申式南的胃,这让谢清溪隐隐不安。但一想到她是九天玄女和女娲娘娘身边的神仙,也就没再多想。 申式南不在的时候,陪谢清溪最的多,便是紫蕺。紫蕺主要是跟她学人间的烟火生活,理由是想更多更好地照顾妹妹紫苏。 申式南的生意,也主要是紫蕺在打理。尤其是去年秋天,申式南说要造船,要组远洋船队,又是紫蕺带着两个丫鬟和两个男仆,跑松江府、温州府、福州府和广州府,大肆收购民间造船作坊,寻访总管(相当于船长)、伙计(水手)、火长(相当于大副)、舵工和阿班(维修工)等人才。 申式南知晓紫蕺是神仙,也只有她才能短时间内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到处跑来跑去。他可不知道,紫蕺带着的那两个丫鬟和两个男仆,也都是妖仙。 饭后,申式南与紫蕺在院内秉烛夜谈。选择在院内谈,是为了避嫌,反正紫蕺布下结界,谁都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银子不够用了?”申式南问。 “地库昨晚搬空了,香粉店那边还支了三千两。”紫蕺道。 申式南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费钱?” 第42章 若不能爱一人 与草木何异? 紫蕺一听来气了:“喂!大哥,我给你收购了八家造船作坊,五桅战座船在造八艘,长十八丈,阔六丈八尺,造价银和料银加起来每船一万二千两。四桅座船在造八艘。三桅船其他作坊能造,托牙人预购了十二艘。” “早知道这么费钱,就不买那么多造船作坊了。”申式南一脸痛惜。 紫蕺白了他一眼:“连三桅都是犯禁的,何况五桅。你不买作坊,谁敢给你造四桅五桅的船?即使有敢给你造的,你又怎知会不会有人泄密?再说,只要价钱合适,的确有敢私造四桅五桅的。可你不是说了么,后面还要继续造船,那与其高价采办,不如直接买下作坊。” 这道理申式南当然懂,不过他也就是故意在紫蕺面前抱怨一下。 “你让参考郑和船队,我只能说,做不到。郑和的马船是八桅,长三十七丈,阔十五丈。六桅战座船长二十四丈,也造不出来。一来没料,二来太惹眼。只有官家的龙江船厂能造。粮船是七桅,更不得行。”紫蕺又道。 申式南点头:“嗯,不必求大,一步一步来。先有能出海的船就行。”郑和那是倾一国之力,合法从全国各地调用木料。私造大型海船,最难的在于材料。 紫蕺如数家珍:“可惜了,去年十一月,只购得五桅船一艘,四桅船两艘,三桅船八艘,四百料战座船十三艘,漕船二十二艘。十二月出海,得六月才能归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不行就把两个宅子卖了,反正我要去南边做官。”申式南又没心没肺笑道。 紫蕺撇撇嘴,你那两个宅子才值多少钱?还不够买一艘船的舵杆。 申式南也苦恼了一阵,叹道:“我过几天就出发上任,会顺道去白蚬湖看看。我知道你那边银钱吃紧,这才着急先去白蚬湖。不然,我本来应该争取马上去贵州布政司任职的。” “万一白蚬湖没有东西呢?”紫蕺问,随后又似安慰申式南:“好在接下去暂时没有花钱的地方了。” 申式南自信起来:“我相信杨克定。俗话说狡兔三窟,连贪财太监都知道分几个地方藏钱,沈万三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没有后手。何况,就连洪武年间的黄册库也是修建在南京后湖(玄武湖)。” 见紫蕺在认真听,申式南接着道:“沈万三之所以能发家,靠的就是水路和海路互市。每到一处,都是货往码头一卸,就换来一船船的金银。我观察到,从漕河到沈万三家这一段水路,必然会经过白蚬湖。” “然后,留一部分金银藏在半路,既能做应急之用,又能确保在这批财宝随时处于自己的监控之下。”紫蕺接着他的思路分析。 申式南露出赞许之色:“没错。就是这样,杨克定圈起来的地方,在白蚬河汇入白蚬湖后往北一点点的湖畔,距离他家十里的水路。装满金银回航的船只,在那里短时停靠一下下,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紫蕺点头:“你这么一分析,的确很有道理。可能他也怕官家眼红,怕家财不保,早就又做了一手准备。”前不久,紫蕺接触了不少官府中人,对官场的奥妙已是十分精通。 申式南笃定说道:“不是可能,是一定。自古如此,所以后来他被抄家,子孙被充军发配到当时的云南。” (注:发配的地方主流观点认为是今贵州安顺一带。洪武年间,贵州多地属于云南布政司,永乐十一年才设置的贵州承宣布政司。) 紫蕺也兴奋起来:“如果真有那么一笔钱,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不然你船造好了,都没钱采办出海货物。” “话说,你不是神仙么,就不能变点金子银子出来?再不济,使用法力探测一下也行的吧?”申式南开起玩笑。 紫蕺再次赏他一个白眼:“神仙不是万能的。神仙修炼的目的,是为长生,不为钱。三界仙佛妖魔,倒还真没听说谁专门修炼这门法术。想来应该是没那样的法术,不合元炁天道。要不然,当初唐僧师徒取经路上,老君也不会设法赚了如来十八粒金山。” “既然不为钱,那老君要金山来干嘛?听说,如来的弟子给人讲经一次,就收了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我滴个乖乖,如来这讲经赚钱法,可比我们卖九阳回春丹赚得快多了。啧啧,不愧是西天大神。”申式南是既不理解,又感神奇。 紫蕺听他说起九阳回春丹,不由脸上一红,笑道:“你最近是不是需要九阳回春丹补一补?我可以免费送你一粒。” 申式南连连摇头,正色道:“我不需要。弟子都那么赚钱,那如来亲自讲经呢?” “传闻舍卫国有人想请如来亲自讲经,开价是黄金布满园地。那人果然以黄金为砖,布满园地,这才请动如来讲经。一块金砖,少说六斤,你自己算算,布满园地得多少。如来出场,园地定不会少于一亩,恐怕还得两亩。”紫蕺道。 申式南使劲摇头,连道:“不足信,多半吹出来的。要不就是世人有病,花那么多钱求佛成仙,然后呢,仙佛妖神又出来赚钱?难怪不管佛寺还是道观,都要供奉香火钱。虚伪,虚伪啊!” 紫蕺奇道:“这就是你不想成仙的理由?” 申式南又摇头:“不全是。主要是怕麻烦,修炼那么累,还不能有情爱。天上神仙都孤零零一个,有什么好的?没有情爱,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还是人间烟火好。” “其实,成仙也有好处的,要不你考虑考虑?”紫蕺趁机试探。 “什么好处,比如说呢?算了算了,修炼多麻烦啊,听说比读书考进士还麻烦。”他又一次否定自己。 “也可以不用修炼的,只要你想。要真的想才行。”紫蕺认真道。 见紫蕺说得严肃,申式南半信半疑:“真的?那可以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吗?” “你不用修炼是真的。但生儿育女恐怕不行。”紫蕺也一脸为难。 申式南又连连摇头:“那还是算了。生而为人,都不能爱一个人,那与草木何异?就连鸳鸯都有爱,母鸡都有公鸡护着。没有爱的,那不是草木土石吗?” “那,如果天庭需要你呢?”紫蕺再次努力。 申式南哈哈大笑:“除非是玉帝有苦,女娲娘娘有难,三皇五帝遭灾。否则关我什么事?我凡人一个,又能做什么?” 紫蕺不解:“为何这么说?” 申式南认真说道:“玉帝是三界之主,如同人间君上。君上有苦,臣工分忧,天经地义。女娲娘娘是人间正神,是她创造了人类,正神有难,万人都应迎难而上。” “那三皇五帝呢?”紫蕺追问。 “三皇五帝是人类先祖,教给我们生存技能、智慧与道德,做人当然不能数典忘祖,否则人与畜生何异?与蝼蚁何异?” —————— 钱樟落是个懂分寸的好妻子,知道丈夫不回家吃饭,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在办。所以,事前不催,事后不问。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恰好,申式南也相信自己的妻子,并且深信对方相信自己。 不为别的,就是一种直觉,从眼里就能看出来,如果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是满满的爱意,那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就是在这样的幸福中,申式南被拍门叫醒。 叫醒他的人,来自宫里,手臂弯里托着拂尘。 叫醒他的时间,是三月十六卯时正,天还未完全放亮。昨晚申式南半夜才回,这会儿正抱着钱樟落呼呼大睡呢。 考进士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如今既是新婚,又不用晨起苦读,更不用点卯坐堂,不多睡会儿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对,是暴殄天时。 可宫里的来人很急,传的是圣上口谕:着新科进士申式南即刻觐见。 钱樟落帮着申式南整衣梳洗完毕后,给两位传旨公公各一份手礼:“有劳两位公公了。时间仓促,不及备茶,一点碎银给公公喝茶,聊补怠慢之过。对了,今日不是朝会么,这么早就散朝了?” 五两的银子叫碎银吗?两位公公笑着伸手接过,“碎银”霎时滑入袖内。其中一位年长的公公道:“回夫人,觐见的地儿正是奉天门丹墀,百官都在侯着呢。皇上还特赐了肩舆。” 本朝每旬逢三、六、九朝会,朝会地点正是奉天门。只有圣节、正旦、冬至等大朝会,才会在奉天殿举行。 从宫门到奉天门,有很长一段路,文官落轿,武将下马,全都得走着去。特殊情况下,皇帝会特别恩赐“肩舆”或“紫禁城骑马”。 肩舆是两人抬着一把椅子,官员坐在上面直接进入,称作“穿朝轿”。特赐的马则称作“穿朝马”。 国朝一般是卯时初正式开始朝会。现在卯时正,朝会都开了半个时辰了,才急急忙忙临时叫申式南参与朝会,几个意思呢? 按惯例,离京出任的官员也会参加朝会,但只参加第一个环节,且基本上都会提早发给出入宫廷的牙牌。 朝会的第一个环节,是皇上接见进京述职或离京出任的官员,以及外邦使节,完事了就可以走,不用等着下一场。 申式南一进入奉天门,丹墀两侧文武百官脸色各异,有敌意仇视的,有隔岸观火的,也有静静观察不动声色的。 今日朝会第一个环节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走完流程,之后皇上就问思机法窃据孟养的应对之策。 众臣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不耐烦之下,皇上直接亮出申式南所奏《麓川靖安疏》,并让人誊抄了四五份交给众臣传阅,让大家发表看法,同时传旨宣他即刻觐见。 至于特赐“肩舆”,有人觉得是为了不让众臣久等,有人却品出了别样意味。 《麓川靖安疏》一石激起千层浪,等候期间,御座上的人微闭双眼,任由战和两派再次吵个不休。既不出声制止,也不另议他事。 两派吵归吵,更多的却是同时指责申式南“黄口小儿罔上乱政”,“奸刁蔑法,妄行捏奏”。 事情还得从洪武年间说起。那时,傅友德、蓝玉和沐英等率大军出征云南,麓川地区部族首领思氏请降,随后设立麓川平缅宣慰使司。 之后,思氏继任者多次叛乱,投降,然后又叛乱,然后又投降。 为此,洪武和永乐年间多次出兵征讨,并采取以夷制夷的政策。至正统年间,先后设立缅甸宣慰司、底兀剌宣慰司、底马撒宣慰司、老挝宣慰司、大古剌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和干崖宣抚司等。 上述没列全的宣慰司和宣抚司,几乎涵盖了整个中南半岛,疆域包含了今天的缅甸全境,老挝和泰国的大部分地区。 宣慰司和宣抚司隶属于布政司,正官称宣慰使、宣抚使,负责军民事务,由当地部族首领世袭,但须经过朝廷任命。下面还有同知、副使、佥事等职位,大部分由朝廷派出流官充任。 宣慰司和宣抚司定期纳贡朝觐,军队和徭役随时服从大明朝廷征调。 从正统六年至今,为了平息西南边陲思氏叛乱,明军已先后两次大军出征。 第一次是正统六年,蒋贵挂平蛮大将军印为主帅,十五万明军加木邦、车里等宣慰司军队,征讨麓川。这一仗,思氏军队基本被歼灭,思任法携妻儿逃脱。 第二次是正统八年,明军选调了四川、湖广和贵州等地的军队五万人,会同缅甸宣慰司和孟养宣慰司等各司军队,再次出兵。结果思任法再次潜逃,只抓到他的家眷,消灭了一些余党。去年年底班师回朝。 因此,朝中关于麓川的争论已历时多年,比宣德年间交趾弃置的争议更大。 比如翰林院侍讲刘球是主和派,去年被肢解于市。而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王骥,平蛮大将军、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定西伯蒋贵,则是主战派。 申式南刚行过觐见礼,一声咳嗽过后,左班闪出一人,道:“申知县,贵县身为新科进士,为何不脚踏实地,行稳致远,进而有为,以报圣恩,反而罔上捏奏,投机取巧,哗众取宠?” 第43章 舌战百官 说话的是詹事府府丞、光禄寺少卿叶知秋,申式南已被授按察司副使,两人品阶一样,但他故意称申式南为知县,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叶知秋率先开炮,百官凝神静气,针落可闻。 “叶大人何出此言?何事捏奏?投何机,取何巧?还请明示。”申式南镇定自若,脸带微笑。 叶知秋正颜厉色:“你一面声称,西陲诸司凡不服王化,必戮之。一面又说王师不可轻出,夷性不可骤训,地险不可用众,客兵不可久掩,此番言论与刘侍讲如出一辙,这不是捏奏是什么?你两面讨好,居心不良,不是投机取巧是什么?” 申式南收起笑容反问:“我且问你,我大明是不是仿古为治,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是不是复衣冠如唐制,并猛烈之治,宽仁之诏,相辅而行?” “当然是……”叶知秋道。仿古为治,衣冠如唐制,这些都是太祖朱元璋亲口说过的话,有的还写入了《大明律》,百官自是清楚,谁敢说不是? 申式南反驳道:“国朝承传唐制,当如唐太宗所训:不服王化,必戮之。这话何错之有?” 其实,唐太宗说的是“可戮之”,他故意改成“必戮之”。文官们基本上都知道这句话,但没人出声纠正。当朝与他争辩一字之差,不光彩。 “既是必戮,当如何戮?当然得以王师为盾,慑之以天威,另出奇兵擒其敌酋。难不成要靠在场诸位大人亲自动口,一人一口,把不服王化的蛮夷之流口撕生啖?” 此话一出,左班文官还能憋住,右班武将却已有人笑出声。畏于朝堂威严,发笑的二三人立觉不妥,当即噤声。 “既如此,申副使所谓王师不可轻出,又是啥子道理?”浓浓的四川方言。开口的是右班一位武将,身穿豹子绯袍。申式南不认识他,只从官服看出他是四品武职,品阶与自己相当。 “这个问题,我想户部和兵部最有发言权。正统六年,光是沐府与云南三司就征调军粮二十万。正统八年,发卒转饷五十万人,湖广和贵州的财粮与人力耗尽大半。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申式南突然提高声音,眼光巡向左班。 “劳民伤财,这还不是重点是什么?麓川弹丸之地,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左班有身穿孔雀绯袍者挺身而出。 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申式南粗暴打断:“一派胡言!就知道何侍郎那一套陈词滥调,但凡你有点新说法,我都乐意听你畅言。不想你位居三品,竟如此鼠目寸光。” 正统六年,时任刑部侍郎何文渊是主和派首领,由于疏议不当被捕入狱,后来称病归乡。 “你……你……”朝堂之上,那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鲁之人。自己堂堂三品大员,竟被一四品小儿当众训斥,直气得胡子发抖。 “你什么你?你去过云南吗?没去过你胡言乱语,说什么弹丸之地?我看你是井底之蛙才差不多。”申式南怒气渐升。 “你也没去过,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左班中有人帮腔。 在宣他觐见的等候期间,申式南的履历概况已被众人传开。大家都知道他是温州府永嘉人,祖籍宝庆府(今湖南邵阳)。申式南的申报资料里,祖籍不与申佑祖籍绍兴府一样,而是申氏的宝庆府一脉。 “你怎知我没去过云南?我在云南生活了三四年,熟知云南的一草一木。”申式南在这里其实是玩了一个小花招,麓川诸司属于云南布政司,但他其实也没去过麓川。 申式南不给他们瞎咧咧的机会,立刻又朗声说道:“《大学》有云: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你们口口声声说,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实则是你们一来,就连太祖成祖打下的疆土也不想要。没有土地,哪来的财粮?分明是你们自己白读了圣贤书。” “照你们这么说,汉唐就不应该有我朝今日的浙江、湖广、福建和两广。因为从秦始皇亲巡天下到会稽刻石可知,如今富饶的杭州府和绍兴府一带,在当时不过是一片泽国。浙江、湖广、福建、两广和云贵统称百越,当时都属于蛮荒之地。宋室南渡,定都临安,所谓的蛮荒之地,究竟是不可久居,还是你鼠目寸光?”整个奉天门,只闻其声。 “嬴秦距宋室南渡一千多年,我大明哪来的一千多年等得远僻之地繁华富饶?”左班中再次有人质问。 申式南嗤笑:“孙权据江东不过数年,便足能对峙曹操中原百万之师,并最终与蜀汉、曹魏鼎立五十载。百越之地,短短数载便富饶不下中原,何来千年之说?一看你不是饱食终日,尸位素餐,便是不知何为忧劳兴国,虽善游而至死不舍腰千钱。再者,你一面口呼万岁,一面又蔑咒我大明短寿,等不到千年,是何居心?” 质问之人闻言满脸羞红,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申式南不但引用唐时的一个典故,骂他当官不为民,只知捞钱守财,还杀人诛心,给他扣了一顶诅咒大明短命的大帽子。 柳宗元在《哀溺文》的序言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永州河水暴涨,又遇船破,众人游水逃生。 其中一人使劲游依然很慢,同伴就问:“平日你游泳最好,为何现在落后了(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那人回答说:“吾腰千钱,重,是以后。” 众人劝他赶紧把钱丢掉,他“不应,摇其首”,最后溺死了。 左班文官大多是饱读诗书的进士,自然是懂这个典故的。 申式南却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我再举一例。想必各位大人、各位将军还记得吧,去年京师翠柳楼鸡蕈汤爆火,食客提前半月都很难预订到席位。那鸡蕈只云南麓川和贵州一带出产,倘若其地不好,鸡蕈汤何以能在京师广受欢迎?” 顿了顿,又道:“还有,诸位府中必备的香料,统统来自你们认为是蛮荒之地的交趾、占城、爪哇、暹罗,以及大古剌、八百大甸和孟养等麓川各宣慰司。请问,是谁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 再次寂静。但很快被打破。左班有人见势不妙,于是祸水东引:“然则你又声称,无需数万大军,只凭同知领兵五百,副使领兵三百,便足宣武威,助宣圣化。此等狼烟大话,岂非狂妄不自量,又辱我大明王师上下兵将不堪足用?” 此话一说,右班果然议论纷起。 申式南淡定摇头:“非也非也。恰恰相反,用兵越众,越显得太把蛮夷之地当回事。就像十岁小儿骂你,你却招来五十壮汉,那你说别人是笑话你呢,还是只会笑话你呢?” 不待别人接话,他又侃侃而谈:“精兵越少,越能证明我大明天威难犯,大明将士勇谋双全。君不见,汉班超仅凭三十六勇士,就降服鄯善国,威慑于阗等西域五十五国,最终使西域五十五国全部归附汉朝,班超因此受封定远侯。” 他很清楚,主战派之所以主战,就是想获得军功封爵。没有战事,武将们就别想有勋爵。故而,他特意指出,小战也能封爵。 战事面前,众多武将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小打小闹根本满足不了他们巨大的胃口。也根本别指望这些武将会考虑国计盈虚,民生多艰,要不然,反对出征的翰林院侍讲刘球也不会被杀,刑部侍郎何文渊也不会被下狱了。 “开国以降,我大明先辈将士北击蒙元,南征大理,当今儿郎两平麓川,端的是凛凛天威,四方来朝之象。大明将士之功,岂是你我随口一言就能遮蔽的?”继续捧着主战派。 “不过……”申式南话锋一转:“将士建功立业,不一定要劳动我大明万众军兵。” “这什么话?将士不动,又怎得建功立业?”右班中有人瓮声瓮气呛道。 “汉名将陈汤封关内侯,而陈汤斩杀郅支、扬威西域的四万远征大军,主力是驻守当地的扬威、白虎、合骑三校。据《汉书·陈汤传》记载,汉军一校四百人,三校也才一千二百人。” “那四万大军哪来的?”右班武将可能基本知晓历朝历代名将,但熟悉具体战例的,肯定不多。楞一点的,果然问出了别人不好意思问的问题。 申式南微微一笑:“四万大军里面,有一部分是在车师国屯田的汉军,大部分是乌孙、塞种等西域各城邦组成的步兵和骑兵。当时的乌孙等西域城邦,有点像国朝的孟养等宣慰司。” 他故意模糊概念,陈汤的四万大军中,还有一部分是常年在车师国等地屯田的汉军士卒。虽说屯田士卒不算很多,战力也不如正规军,但比起西域各国的杂牌军还是要强得多的。 “国朝开国至今,在麓川一带设置宣抚司和宣慰司,正是汉在西域用过的‘以夷制夷’的羁縻之策。因此,只要以屯田或护卫同知、副使之名,在当地驻守适当精兵,就能四两拨千斤,谁挑头闹事就砍掉谁的头。” 稍顿之后,他继续说道:“边陲重地王师镇守,王师为盾,精兵为茅。王师宣武,同知宣化,诸司得安定,为大明繁华添砖加瓦,岂不美哉!” “说得轻巧!文官带兵,成何体统?”左班传出斥责之声。在文官们看来,带兵岂不成了武将,文官历来看不起武将,所以最先反对的是文官。 右班武将们也议论声起:“文官带兵?那精兵不得带成孬兵、少爷兵?” 等议论得差不多后,申式南又道:“诸位将军,诸位大人,我想请问,诸葛丞相是文官还是武将?司马懿是武将还是文官?所以,到底是文官对带兵不自信,还是武将对内政不自信?” 此问一出,左右两班都不再做声,仿佛谁发声就表示谁不行。 “我们来回顾一下历史。江左风流宰相谢太傅谢安,于淝水之战大破前秦十倍于己的兵力;宋延州知州沈梦溪沈括,以数千兵力御敌西夏万众,因守安疆界有功,升龙图阁学士;唐初名臣虞世南后人虞允文,赵宋绍兴三十一年,以一万八千兵决战金人十五万大军,取得采石大捷,封雍国公。” 说这些话时,申式南目光在左班众人间巡游。然后,他转向右班:“众将军想必都喜欢看《三国演义》话本吧?是不是只记得张昭曾撰定朝仪,是文臣?其实他一开始是抚军中郎将,然后是绥远将军,孙权称帝后,他是辅吴将军。” “同样的,曹魏名将邓艾,最先攻入成都,但其实他也深谙内政,善屯田,还写过《济河论》,又兴修水利,因功封关内侯。所以……” 他两边扫视,道:“谁说文官不可带兵?谁说武将不可做同知,勤内政,宣扬圣化?” 随后,申式南走向叶知秋,道:“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王师不可轻出,不等于王师不出。没有王师为盾,就没有蛮夷愿意臣服,听你宣扬圣化。” “天下一统,先有唐虞,再有强汉,后有李唐,今有大明。率土之滨,岂容不服圣化之辈酣睡!”申式南昂首朗声道:“故此,凡不服王化,首恶必擒而戮之!” “同时,麓川地形异于漠北,山高林密,河川遍布,毒虫凶猛,瘴气暗藏,实不利于大军展开作战。不若挑选精兵,专练密林战法,擒敌先擒王。这样既能迅速处置小规模叛乱,又不用承担大军所需的巨量粮草和钱财。” 言罢,申式南向北躬身:“陛下,臣今日冒昧浪言,思虑定有不周,可绝无诬罔视听之意,恳请明察。” “爱卿所奏《麓川靖安疏》,还有一策一请,为何不当众言明?”御座上传来淡淡一句。 第44章 奋斗不息的虎兄弟 申式南道:“臣遵旨。麓川诸司多山,各部族多以狩猎为生,不是采食野果,就是刀耕火种,一到霜旱之年,百姓就面临饥寒窘境。纾困之策,便是置劝农使,一面教授当地民众耕种之法,一面领兵屯田,所开荒地免赋五年。” 这一策略基本不影响战和两派的利益,加上之前已传阅过,故而反对的声音不多,反而有五六人附议支持。 不过,还是有些小小的争论,主要是围绕“领兵”二字。领兵屯田,其实就相当于军屯。 “此策不妥!唐宋都曾设置过劝农使一职,然而,劝农使名为劝率营农,实则督敛地课,使得各府各县民怨沸腾。苏东坡就有诗为证:‘劝农使者非常人,一言已破黎民骇’。”反对的又是叶知秋。 “叶大人你这是因噎废食!麓川滇南诸司本就无粮输岁,朝廷征银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各司征银加起来不足万两。再说,免赋五年,谁敢对新开荒地胡乱课税?”申式南道。 叶知秋步步紧逼:“你如何保证?” 申式南轻笑:“我自请前往各司巡抚。只要各司有八百兵归朝廷任命的同知、副使节制,我保证两年后,也就从第三年开始,在不给百姓增加一分一毫税赋的前提下,一个宣慰司每年向户部解银一万两,向云南布政司解银三千两。这样的保证,够不够?” 此言一出,左右两班顿时哗然。 他自请前往诸司,代天子巡狩,奏疏里有提。可放言每司缴税不低于一万三千两,就连御座之上的那位,也不禁身子前倾,稍有失仪。好在这会儿众臣根本没人看他。 朝堂上敢这么说,那可是比立军令状还严肃的事。 要知道,云南布政司共二十府六十三州,其中最为富庶的大理府一年的田赋折银合计不到一万九千两,永昌府四千七百两,曲靖府一千九百两,丽江府一千六百两。 大理府之所以富,是唐时南诏国和宋时大理国打下的基础。 就宣慰司而言,朝廷征税的数额也各有不同。其中,车里司和木邦司最多,各征银一千四百两,孟养司七百五十两,缅甸司、八百大甸司和老挝司各六百两。 这是朝廷对各司的征税,是统治权的宣示,不是纳贡,不需要回礼的。 天下最富庶的苏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和湖州府等,每年税赋都数十万两,其中松江府约三十三万两。 主和派之所以对那几个宣慰司不感兴趣,就是真没好处,一年税收才几千两银,还不够发给流官的俸禄。如果一年能收十几万两银,他们自然不会反对。 至于主战派这边,反正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再打也就是百千个残余份子,没几个军功。如果能派兵驻守,说不定能捡个漏,何乐而不为! 没人傻到会去问他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不管是吹牛,还是有真本事,已经没人在意。大家在意的是,有人主动愿意去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蹚这趟浑水,比什么都好。 就这样,朝会在各方不同的算盘声中草草收场,反正后面其他事项,大家也没心思再议。 过几天就要出发赴任,家里一大堆事情还没处理好。因此,朝会一结束,申式南就径往家走。 刚出灯市南口,在能远望禄米仓的一僻静地段,忽见前方有一个身穿灰布褂的汉子卖力奔跑,后方有两人头戴面具,提刀呼喝追赶。 刀身染血,一路滴落,显然是刚杀过人。见提刀之人来势汹汹,本就不多的路上行人早跑了精光。 申式南凝神思索,一时不曾留意。等追赶声近,那汉子已迎面急冲而来,申式南正要闪身避过,汉子依然径直与他撞了个满怀。 一阵蓝白光闪过,亮如镜面反射,灰褂汉子仰面翻到在地,申式南毫发无损。 紧接着,汉子被赶来的二人擒住,捆上,一顿搜身。 戴面具的其中一人道:“没找到。” 那汉子不依不饶嚷道:“说过多少遍了,我兄弟二人不曾盗取醴泉之水。你们害死了我哥哥,我要上天庭告御状。” 先前说话的面具人道:“你一下界妖怪,能不能上天还两说。快快交回你盗取之物,供出幕后主使,我可饶你不死。” “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们都已经搜过了,我哪有偷盗……”那汉子不服,见申式南要走,不由偷瞟了他两眼。 面具二人察觉到他飘忽的眼神,一番对视后,齐齐横刀拦住申式南。一人喝道:“慢着,你是不是此贼同伙,负责接应来着?” 盗窃这种小案,申式南才懒得关心,何况家中事一大堆等着他操心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猛被拦住的申式南急忙后退两步。 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他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随即留意到二人刀上被风吹干,但依然隐约可见的血迹。 “大胆!本使乃四品朝廷命官,你二人胆敢犯上?你们是哪个府衙的?”申式南摆出官威,一通呵斥。 右首面具人嗤笑道:“我们来自昆仑山,你凡人的官可管不着我们。但如果你偷了我们的东西,我们却是非管你不可。” “我不认识此人。速速闪开!否则,我不管你们来自昆仑山,还是峨眉山,胆敢阻拦本官,定拿你二人尝尝顺天府水火棍的滋味。”申式南冷冷哼道。 左首面具人目光示意右边,道:“别跟他废话,搜他身!” 右首面具人挽刀回腰,上前两步,伸手朝申式南怀中搜去。 但手还没碰到申式南衣服,就见一道亮光闪过,右首面具人跟刚才那汉子一样,四仰八叉倒地。 也许是他皮糙肉厚,拍拍屁股爬了起来,道:“你使的什么妖术?还说不是同伙?大哥,祭法宝,先拿下这怪再作区处。” 左首面具人点点头,两人同时从背上取出一株五彩斑斓的小树,树高与手臂差不多长。 两人将手一晃动,树上纷纷落下美玉。被困汉子只看了一眼,便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两面具人见申式南好生站立,奇怪之余,再次摇动小树。 却见申式南腰间牙牌发出蓝白光圈,光圈高速旋转着向面具人飞去,之后停在三人中间,瞬间将二人手上小树吸走。 不消片刻,三人中间地上掉落两棵小树……的黑炭。 面具人见状,骇然悚惧。正想逃走,却被一股力量按住,二人一上一下头对头伏在灰褂汉子身上。 紧接着,一根水火棍凌空抽打两个面具人,一人一下,如同顺天府的衙役在施杖刑。两个面具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嗷嗷直叫。 在打到第十二下的时候,两个女子从禄米仓那边飞奔而来。 来人是紫蕺与回袖。二人见此状况,疑惑不已。紫蕺手一展,一把小药锄凭空出现,只见她用药锄挑开二人面具,面具下是三头六眼。 “哦,是昆仑山的离朱。”紫蕺松了一个口气,收回药锄。随即又对着水火棍道:“九变墨斗,且饶他们一次,杖二十即可。” 原来,这水火棍正是九变墨斗所变幻。 二十下打完,水火棍变作一只蝴蝶,停在紫蕺肩头。 “离朱,你们回去吧,如实跟你们主人汇报就行。”紫蕺淡淡挥手,那被打二人连面具也不要了,化一阵风离去。 紫蕺打了个响指,那蝴蝶飞近申式南,转眼又变作他腰间牙牌。 申式南问:“这什么情况?你不是说,九变墨斗第二缕灵气已经耗尽了么?你们怎么来了?” 回袖道:“我看到有妖气从斋门前上空掠过,感应到你有危险,就跑来看看。正巧碰见紫蕺姐姐也往这边来。” 紫蕺点点头,道:“回家说。你怎么会惹上西王母的?”说着她一脚踢醒地上的灰褂汉子:“老实跟我走。” 申式南踏步跟上,道:“昆仑山西王母?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啊。”随即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不一会儿,几人回到佗吕悔斋。紫蕺布下结界,审问灰褂汉子。 紫蕺拿出摇仙鼓,问:“你可识得此物?”汉子摇头。 紫蕺轻摇一下,霎时间,邬啸铁应声而来:“啸铁恭候法旨。” 紫蕺轻笑一声:“你徒儿在此,现个身给他看看。”邬啸铁答应一声,随即现出本相,乃是一只通体乌亮,身形健硕的大黑猫。 民间传说,猫是老虎的老师。灰褂汉子,其实是一个虎怪。 申式南心里微微吃惊,口中却道:“原来邬先生如此丰神飘洒。日前造船购船之事,有劳先生奔波相助。” 邬啸铁一抖身子,恢复人形,道:“谢公子谬赞!为仙子做事,万死不辞。” 紫蕺挥手,邬啸铁退出。回袖问申式南:“他是妖,你好像并不吃惊?” 申式南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轻轻摆手道:“毛毛雨啦!我们家那么多下人,有几个能逃过我这双眼的?” 不得不说,他直觉很准,家里那么多下人,好几个气度不凡,才识过人,他早察觉不对劲。 可那都是自己在人市一个个挑的,以为是自己运气爆棚呢,遇到几个不错的下人,也就没再多想。 今日得知邬啸铁是妖,便想到,下人有一个是妖,就肯定不止一个妖。 “当日有一个粉面朱唇,容貌美似嫦娥的,你怎么不挑她?你把她买下来,说不定可以做个通房丫鬟。”紫蕺突然插话问道。 “直觉。有些轻佻是藏不住的。在我眼里,她那样轻佻的人并不美。”申式南道:“另外,我总觉得她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紫蕺左哼哼,调侃道:“哦,原来是遇到老感情,你怕自己把持不住,影响与樟落的完婚。” 申式南正色道:“不。像我这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她那样的姿容,并不符合我的审美。” “切,没劲。”紫蕺右哼哼,轻蔑地把头转向一侧。 “那个……咱能不能先把正事办了?”房间角落里蹲着的虎怪小心翼翼插话。 “要你多话!”隔着六七尺,紫蕺一脚踢出一个光圈,虎怪吃痛,嗷了一声。 “说说你自己的来历。”紫蕺喝道。 “我爹爹是黄风岭黄风大王帐下的虎先锋,自爹爹死后,黄风大王也被灵吉菩萨收走。我兄弟二人只好躲在黄风岭勤修苦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伤生,不吃人,可始终不能得道,眼见着就要寿尽身死……”那虎怪竹筒倒豆子,很快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第45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 虎先锋自己也只修炼成半妖,落得个人身虎面。他两个儿子也资质平平,勉强修得三百多年寿命,会一些小法术。 虎怪两兄弟三百六十岁时,偶遇一位身形高大的道人。那道人自称七宝道人,与虎兄弟有缘,给了他们一人三个果子,又传了他们一些飞天遁地的法术,以及三十六般变化之术。 之后,七宝道人又给了兄弟俩一个巴掌那么大的青釉净瓶,告诉他们,以他们的修行,只能延寿三轮,每轮三百六十年。要想真正长生不老,须到昆仑山暗取醴泉水喝下。 醴泉水是先天之物,普通碗瓢杯瓶都没法取水,只有这月宫净瓶能盛舀。 最重要的是,看守醴泉水的,除了一个叫陆吾的天神,还有两个三头六眼的离朱。道人说完就走了。 修得人身后的第三个轮回,兄弟俩担心寿尽,于是离开黄风岭,到昆仑山暗取醴泉水。 费劲一番心思之后,兄弟俩终于摸清了醴泉所在地,也得知了陆吾是人脸虎身虎爪,并有九尾。而离朱的三个脑袋轮流睡觉,相当于不分昼夜看守醴泉。 兄弟俩又一番合计,哥哥变成离朱的模样引开陆吾,弟弟则变成陆吾的模样,带上凡间美酒烧鸡,暗揣净瓶,把琅树树上树下的离朱两兄弟叫来喝酒。 趁离朱兄弟酒醉不醒,虎弟弟取出净瓶盛装醴泉水。哪知这净瓶容量惊人,一下子就把醴泉水装了一半还多。 惊慌之下,虎弟弟急忙揣上净瓶逃走。哥哥扮作离朱正与陆吾欢谈,见另一位离朱奔逃,知道那是弟弟所变,找了个托辞就追上弟弟,二人一同逃走。 陆吾见看守醴泉的两个离朱都往山下奔去,情知有异,急忙赶到醴泉琅树看个究竟,却见两个离朱醉倒在地。 陆吾迅速报与王母,王母盛怒,施法唤醒离朱,问明究竟之后,罚离朱兄弟二人去追回被盗的半条醴泉水。 虎兄弟与离朱兄弟一路斗法,不分上下。追到京师后,离朱兄弟凭着王母赐予的法宝,斩杀了虎哥哥。在哥哥的拼命掩护下,虎弟弟得以逃脱,直到遇上申式南。 紫蕺神色凝重:“你说你取了半条醴泉的水。净瓶呢?” 虎怪见识过摇仙鼓的厉害,知晓在三界中,有能耐将仙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只有女娲娘娘的招妖幡。摇仙鼓必定是与招妖幡同出一脉,那紫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在……在公子的怀里。”虎怪不敢隐瞒。事到如今,他已经醒悟过来,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本来只是想暗取一瓶,偷喝几口求个长生不老的,哪曾想一瓶就把昆仑山半条醴泉水都偷来了。 三界仙妖有谁不知,昆仑山早年是阐教玉虚宫所在地,如今是王母的势力范围。 三人回家后都还没来得及更衣。闻言,申式南伸手入怀一摸,果然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净瓶,一番端详后,放置桌上。 回袖好奇,伸手去拿,却拿不起来。又试了一次,还是拿不起来。不由奇怪地看了看申式南、紫蕺与虎怪三人。 紫蕺会意,道:“别看我,我也拿不动。那可是装了昆仑山半条醴泉的水。” 回袖还是不解:“我是妖,拿不动可以理解。你是仙,为何你也拿不动?那为何他是凡人,可以轻而易举拿起来?还有他,一个千年道行的小妖怪,为什么就拿得动?” 申式南也大感奇怪,又拿在手上把看一番,还抛起掂了掂。 “他是凡人没错,但他也是玉帝的人,而且身怀九变墨斗。”紫蕺神秘一笑,指着虎怪道:“至于他为什么拿得动,就得问这净瓶怎么来的了?” “怎么来的?”回袖问。 回袖的身份,申式南没有瞒紫蕺。紫蕺也看出,回袖天真可爱,就正式让她帮着钱樟落打理佗吕悔斋里里外外的事,包括申式南的一些生意。 但紫蕺也没太明白回袖的真正来历。因此,对她的这个问题,紫蕺只是淡淡一句:“三界之中,谁最善三十六变?谁的净瓶能装五湖四海的水?谁的果子能延寿三百六十年?” 回袖睁大眼睛:“先生没说过那么多,我只知观音菩萨的玉净瓶能装五湖四海的水,连孙大圣都拿不动。至于天罡三十六变,那是道门的正统法术,二十八星宿天神会,原来的天蓬元帅现在的净坛使者会,原来的红孩儿,如今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也会。” “你们说的这些,都是《西游记平话》里有的。今天我是第一次见邬先生变化,难道真的有鬼怪?”申式南插话问道。 “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紫蕺早清楚申式南没有完全相信神仙鬼怪。 申式南两眼放光,跃跃欲试:“怎么试?感觉挺好玩的。” 紫蕺拿出一块令牌递给他。申式南接过一看,虽为木质,却入手沉实,隐有紫金泛光。 一面阳刻有獬豸头像,上方系绳处有一个篆写的“令”字,另一面阴刻着“天庭御史申”五个篆字。 申式南笑道:“天庭?天庭怎么用木制的令牌?有字的这面方方正正,跟官印一样。” “它就是官印。既是令牌,也是官印。此木非同凡响,乃是建木、帝休与孤桑交合而生,名曰昊影。”紫蕺正色道。 申式南惊得半张着嘴巴。昊影他不曾听说,但繁育出昊影的三棵神树,他却是知道的。那都是《山海经》记载过的神树,个个来头巨大。 “东海之外,有穷丘,穷丘有孤桑之树”,孤桑高千丈,传说少昊是孤桑的主人。 帝休则是长在少室山上,“其枝五衢,黄华黑实,服者不怒”。意思是帝休的五根枝干坚实宽阔无比,每一根都可以在上面跑马拉车。果实吃了之后能平复心情,不易动怒。 建木又称通天木,“百仞无枝,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其下无声响,立无影也”。传说伏羲、皇帝和少昊等天帝就是通过建木来往于天庭与凡间。 天柱不周山被共工撞断之后,天庭与凡间的通道,就只剩下建木了。 回袖不知道三棵神树的来头有多大,也不知道昊影为何物,她只关心令牌上的字:“那五个字是什么意思?该不会公子就是天庭御史吧?” “你给他放点血,滴在令牌上试试。”紫蕺含笑道。 申式南没有把与回袖相遇的所有细节都告诉紫蕺,是以紫蕺并不清楚她的心思。但见她很是积极,不由趁机鼓动她。 哪知回袖竟认真点头,目光看向申式南,示意他伸出手指。 在回袖的目光注视下,申式南不由自主伸出右手,令牌放到桌上。 回袖伸手一挥,状如羽毛的一片刀光闪过,申式南食指指肚被划开一个口子,鲜血滴落令牌。 令牌当即闪过一阵阵七彩光芒,随后汇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柱,顶破屋瓦,直冲云霄,持续十息之久。 此时,正从凌霄宝殿步行前往五明宫的玉帝,正好看见下界七彩光柱直抵花药宫,引得花药宫百花飘香,风铃齐动。 玉帝双手倒背,停下脚步,看着花药宫不知在想什么。悦耳的风铃声传来,玉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没错,空置已久的花药宫,正是玉帝为天庭御史准备的官堂。如今的花药宫,除了两个侍女弄弄花草,再无人靠近。 “太好了,你竟然是天庭御史!”回袖本来眼睛直直看着光柱射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欢呼起来。 紫蕺却暗暗叹了一口气,对申式南道:“自醴泉水失窃,你便无法再置身事外。今后是福是祸,全看你造化了。” 申式南拿起令牌又看了看,问紫蕺:“我是天庭御史?谁封的?” “除了玉帝,谁有资格?”紫蕺道。 “这御史,权力多大?”申式南又问。 “比凡间的御史权大,三界所有宫殿均可自由巡查,可斩仙,可除妖,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紫蕺道。 申式南笑道:“凌霄宝殿、兜率宫和瑶池呢?” 紫蕺一咬牙:“一样,都可以查——如果太白金星没有假传圣旨的话,就是这样。” 闻言,申式南却高兴不起来。这水得多深啊,连老君的兜率宫和王母的瑶池都可以查? “算了,才懒得管。凡间的事都顾不过来。”申式南悻悻道。 紫蕺嘴巴朝桌上净瓶努了努:“恐怕你已经无法抽身了。” 申式南奇道:“什么意思?这醴泉水难道还有什么来头不成?” 紫蕺转向虎怪,问:“你兄弟二人,可曾偷喝过醴泉水?” “奔逃路上,各自饮了两口。”虎怪答道。 紫蕺两手一摊:“看,传言说醴泉之水喝了可长生不死,实际上呢,人照样死了。这虎怪要是没遇上你,也就死了。” 虎怪懊恼不已:“醴泉水真不能长生啊?” 紫蕺道:“你已经认领令牌,天庭有些秘密该你知晓了。首先一点,蒙元时期就流传的《西游记平话》,大部分是事实。其次,这醴泉水并不能长生,它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只有经醴泉水浇灌后,蟠桃园的蟠桃树才能开花结果。” 申式南接道:“这半条醴泉水要是没了,今年的蟠桃会怕是也就开不成了,对吧?蟠桃会开不成,天庭一半的神仙,怕是等不到三灾利害,就会‘形神俱灭’,对吗?” 紫蕺郑重点头:“正是如此。” 天庭没有俸禄,或者说,天庭的俸禄就是蟠桃。吃了蟠桃,三灾利害来临时,神仙们该渡劫的渡劫,渡不过,怨不了谁。可如果没有蟠桃延年续命,等不到渡劫就会形神俱灭。 如此一来,天庭不得大乱才怪。天挺乱了,三界能好?到时最先遭殃的,肯定是凡人。 申式南摸摸下巴思索起来,一会儿又拿起令牌在手上不停转动,片刻之后才喃喃自语:“谁最希望天庭大乱呢?” 这话当然没有人回答。就在这时,申式南腰间牙牌突然弹起,翻到桌上。紫蕺见状,抿嘴轻笑。 申式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九变墨斗吃醋了。谁让你一直在玩玉帝的令牌。”紫蕺解释道。 “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九变墨斗不是变成我的砚台之后,就没有灵气了吗?”申式南问。 紫蕺道:“是你自己当时没仔细听。我说的是望潮居士点赋第三缕灵气未能成功,对不对?” “是啊,你本来说的就是未能成功。”申式南不明所以。 紫蕺得意万分:“未成功,那说明居士他点赋过,对不对?就像你说,没吃饱,那没吃饱也说明你吃过,只是 没饱而已。” 申式南被驳得哑口无言,半天才喃喃道:“你要是参加科考,状元说不定就没商辂什么事了。” 紫蕺哼了一声,一脸坏笑:“望潮居士点赋过第三缕灵气,那说明九变墨斗身上有第三缕灵气,但是力量不够强,没有成形。他其实一直在你身边,变作你各种各样的随身之物。换句话说,这十二年来,是你养赋了他。” 申式南脸色一沉:“一直在我身边,那我洞房花烛他也在?” 紫蕺愕然片刻,随即哈哈笑道:“想什么呢你?你休息的时候,他也要修炼好吧。他会另找安全之所修炼。” 说罢似乎想到什么,脸上一红。但没人注意。申式南一听,脸色稍霁。 紫蕺又道:“你可别不高兴。他救你不止一次了,就像今天。你养了他十二年,他已经变得与你一样的心思。你想让他做什么,在脑中发出指令,他就能接收感应到。” “你也能给他发指令?”申式南问。 紫蕺摇摇头:“他是今天才蓄足的灵气,对我还有记忆。他认识我,不会伤害我,偶尔也懂我的意思。但今后就是你接管了。” “那个……咱们是不是先办正事?我能问一下,下一步我该怎么着吗?”那虎怪缩在墙角,弱弱地问。 “喂,你叫什么名字?要不你做我的坐骑吧?”回袖突然开口问,不等回答,又转身对申式南道:“可以吗,公子?我骑一只老虎,那多拉风啊!” 说罢一脸陶醉的样子。 “嗯……”申式南沉吟未决。 “公子,求求你啦。平时就让他做我的小跟班,我帮你打架的时候,才骑老虎。我打架真的很厉害呢。哎呀,实话告诉你吧,我是通天的关门弟子。” “诶?”申式南和紫蕺都吃了一惊。申式南这才想起,她是有说过,遇到天庭御史才能说出自己的师尊。如今,自己不正是天庭御史吗?虽然这个御史来得莫名其妙。 “我愿意,我愿意!不过,我没有名字。”那虎怪起先很兴奋,可说到没名字的时候,又沮丧起来。 回袖一乐:“那还不简单?给你取个名字就是了。你就叫……就叫……哎呀,公子还是你来取吧。没发现取个名字还真费劲。” 回袖说到后面,嘟囔起来。 申式南不禁笑了,道:“行。那就叫金意吧。语出唐李贺《雁门太守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申式南已经想好了,既然回袖是通天的关门弟子,那王母那边问起,也就有交代了:醴泉水还给你,要人?对不起,你去找通天要吧。 嘿嘿,完美!你们不是本事大吗?要斗你们自己斗去,本公子不参与。这对虎兄弟会去偷醴泉,保不定是谁设的套呢。 话说,通天早年说过,一十二年后会与自己再会面,难道就是让关门弟子代会面? 午后,申式南收到李满仓让仆役送来的请帖,邀请他参加晚宴,地点是轻粉楼。李满仓今科没中进士,意志消沉,放榜后,申式南陪他喝了两顿酒。 李满仓长得高大黑壮,但才学在国子学那是能排到前五十的。这次他没中进士,申式南也觉得意外。 处理完虎怪金意的事后,申式南去了一趟城郊的三花观。回袖非要跟着去,申式南只好由她。林松风跟着林美元,在去年十二月,跟随仓促间组成的第一个船队出海去了。 芷兰香粉的研制已经定型,林松风是个闲不住的人,听说可以去海外,他就跟着去了。 林松风走后,赵四接替他负责在三花观盯着香粉生产。申式南给云南己岩村的信一送到,赵四和邵二哥两个人第二天就出发前往京师。 他的信不是走的朝廷驿站,而是托山西镖行送到的。当时有一支镖行正好往云南走货,在胡观的介绍下,申式南随信带去了三百两银子,让柳寡妇分给愿意来的人做盘缠。 赵四和邵二哥骑马先走,其他二十来人坐马车随后出发。当初的小伙伴中,赵加定考中举人,秋桂姐已经嫁人,赵加淅也刚被经历司一户人家说媒,黄宝跟着马帮做茶马互市。柳寡妇招了邻村的一个男子入赘。 赵四心灵手巧,爱琢磨,一来就喜欢上芷兰香粉的生产制作,天天捣鼓来捣鼓去。邵二哥懂马,于是去了马场管着几百匹马和几十号人。 哺食,申式南如约来到轻粉楼。轻粉楼也是国朝金陵十六楼之一,总号搬迁到京师的,就只有轻粉楼和翠柳楼。 轻粉楼比翠柳楼豪奢,翠柳楼以不断更新的餐食闻名京师,轻粉楼的菜品反倒没有侍女知名。 “惠直,今天这晚宴,我是学你的。”申式南一上楼,李满仓就迎在楼梯口,给了他一个熊抱。 第46章 挑两个训练好的侍女送去 李满仓一抱之后,牵起申式南的手就往宴会厅走去,左右各九个侍女彩衣飘飘列队迎候。 筵席是单人独桌,一共十七席。申式南进去的时候,除了左首上位空着,其他都已经坐满。并且,他发现了一个熟人,胡晓非在右首二位向他含笑点头。 申式南刚落座,李满仓就在北面主位敲击桌上小鼓,轻咳一声:“诸位,今晚宴会,目的有三:一贺惠直荣任浙江按察副使,二贺我本人得授武略将军,三贺本将军即将上任镇江卫副千户……” “切!你这副千户是下午才定的,任命书还没到手呢!”插话打断李满仓的,是申式南下首的一年轻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 “苏更生,你少打岔,爷还没说完。”李满仓笑骂。 “苏苏,苏苏,爷姓苏名苏。”自称苏苏的小年轻差点跳起来。 李满仓怒道:“闭嘴,苏更生,你再啰嗦,爷今晚就把你送去暖香阁,再给你赎两个姑娘出来送到鹭山堂。” 其余人哄堂大笑,苏苏脸上变色,乖乖闭嘴。 暖香阁是京师有名的青楼,据说各地还有好多分号,而且红倌人偏多,这个申式南是知道的。鹭山堂是什么,就不曾听说了。 李满仓接着道:“大家知道,小爷我国子监苦读四年,今科会试却名落孙山。我那叫一个想不通啊!小爷我一出生就有正六品,可我不想靠祖宗荫德,这才隐姓埋名走科举,哪知天道如此不公!” 李满仓双手捶胸,仰天长叹。申式南听到旁边的苏苏低低嘟哝一句:“隐姓埋名个鬼!” “家里为了安慰我,给我谋了一个南京金吾右卫的差事。那是天子亲军,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说到这,李满仓本来沉痛的语气,突然一变,笑道:“但是,今天我想通了。做人就要像惠直一样,豪放洒脱,不畏生死,无惧艰险……对了,大家还不认识吧,这位就是今早朝会舌战百官的申式南申大人,字惠直。” 他话音一落,左右一阵惊呼。 “古有诸葛亮舌战群儒,今有申式南舌战百官。厉害!拜服!当满饮此杯!”胡晓非率先捧场。 听他这一说,座中有二三人也随声附和:“当满饮此杯!” 李满仓击鼓一声,高呼:“满饮!” 见申式南脸有迷惑,胡晓非笑道:“式南兄该不会还不知晓吧?今日早朝,你一人力战文武百官,早已传遍朝野。连我等处江湖之远的百姓都已听说。” 胡晓非的话有所夸大,朝中多少人是他眼线,他自然消息灵通。不过,此事京师官场的的确确已经传开了。 李满仓再次击鼓,正欲发话,胡晓非却抬手示意,随即抱拳:“轻粉楼这酒,不说寡淡,却也不够烈。各位大人觉得,这酒喝起来……” 他故意停顿一下,苏苏“呸呸”两声:“晓非兄就是怕得罪人!区区轻粉楼,有何可怕的?要我说,这酒根本就没味,还不如乡下村妇喝的米酒。” 有几人微微点头。作为主人的李满仓甚是尴尬,自己请客,酒却被人说不好。 胡晓非笑道:“满仓兄,说好的请大家品鉴杜金美酒新货,是不是下人给忘了?我看你那个新置的宅子,下人是刚来的吧。” 说完他有意无意看了申式南一眼。李满仓恍然大悟:“对对对,一定是下人给忘了。” 说完招来轻粉楼侍女领队:“这样,你让人快马去杜金美酒那边取三十坛酒来。就说申大人也在此,让他们务必给拿最好的酒。”那领队依命而去。 申式南向胡晓非微微颔首致谢。轻粉楼的酒是不如杜金美酒醇而烈,主要是怕酒太烈,影响客人酒后办事。毕竟,轻粉楼的侍女全是一水儿的清倌人。 虽然是清倌人,但只要价钱合适,后堂可是有十几间香喷喷的厢房随时备着呢。轻粉楼的出名就出在这,这些侍女,一个个姿容艳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胡晓非大张旗鼓说轻粉楼的酒不行,目的就是想帮杜金美酒打开名声。作为杜金美酒的大东家,申式南自然得承这个情。 李满仓再次击鼓:“下面,我先给在座的诸位介绍下,然后再说我的故事。” 经过介绍,申式南才得知,自己边上坐着的苏苏,是苏氏鹭山堂的嫡长孙,大宋名相苏颂后人,不久前进京历练。 苏氏在南直隶镇江府和福建泉州府等地是郡望,苏苏一脉的宗族祠堂叫鹭山堂。 难怪之前李满仓威胁他,说要替他赎两个青楼女子送到鹭山堂。大户人家的子弟,如果敢把青楼女子带进祖宗祠堂,不被打断腿才怪。 右首上位是中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陈宝廉,从五品。右首五位是申式南同科进士叶盛,已授兵部给事中,正七品。右首七位是姓欧的南京兵部主事,正六品,刚好来京师公干。 正七品座次反而在正六品之前,原因在于,兵部给事中这个职位,相当于兵部内部的言官。给事中官职低却权力极大,负责纠劾兵部百官,包括南北两京的兵部尚书,都对他们头疼不已。 其他人等,大多是一些勋戚子弟,不过,都不是嫡长子嫡长孙。可能也正因为大家都不是嫡长子嫡长孙,袭爵无望,这才能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顺便商讨如何插手那些嫡系看不上的生意。 这些勋戚子弟成事或许不足,但要败事,基本上绰绰有余。因此,他们座次靠前,那些有官身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介绍完毕,李满仓继续道:“惠直今日大展神威,我心羡慕!作为昔日同窗,我不能只是羡慕,对吧?因此,我决心不再颓废,午后就把南京金吾右卫的差事推了,然后要了个镇江卫副千户。” “该打点的,我都已经打点过了。宝廉兄,叶兄,欧兄,这事儿,你几位可别不出力啊……”不等几人表态,李满仓又道:“要官,这是我跟惠直学的第一点。” “你要官,我们都支持,可你干嘛要个武职啊?”座中有个勋戚子弟不解。 “诶!这就跟我要说的第二点有关了。”李满仓得意笑道:“下一步,我就要让家里去冯府提亲。” 这话一出,勋戚子弟纷纷交头接耳。“哪个冯府?”有人问了。 李满仓脸一沉:“看不起谁呢?当然是太仆寺少卿那个冯府!” 申式南正自斟自饮,听了这话,一口酒喷出小半。一旁侍女急忙扯下腰间手帕,给申式南擦拭起来。冯阿敏三个孩子,就冯苞苞一个女娃。 “我说,李老六,你没发烧吧?这也叫跟式南兄学?”又一个勋戚子弟搞不清状况了。 “邓老三,你懂个屁。那是惠直的妻表妹,我要做惠直的妹夫,怎么就不是学?”李满仓道。被他喊邓老三的年轻人,是开国名将宁河王邓愈的后人。 “满仓兄,你这性情大变,是受了什么刺激吗?”申式南开口了。只有他懂李满仓的意思。冯苞苞第一次去马场时,他有说过,要冯苞苞找一个会打仗的丈夫。 李满仓咧嘴一笑:“我是认真的。就是受了你的刺激啊。我一个庶出的官家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只能自己博取功名。因此我畏手畏脚,小心翼翼,三更灯火五更鸡,寒窗苦读十载,结果呢?” 说到后面,李满仓的笑变成了惨笑:“论诗文,全国参加会试的举人中,前一百不说,我排前二百总没问题吧?祭酒大人也这么说的……我颓废也颓过了,本想认命了,可一听说你今日的风采,我冷掉的血又沸腾起来了。” “咚咚咚”,李满仓三连击,高声道:“来,满饮此杯,为我重新沸腾的血!” 一口嗞完之后,他也恼声道:“哎呀,这酒的确是真不过瘾。杜金美酒怎么还没到?邓老三,这轻粉楼是不是跟你们家有点关系,这酒真得换了。” “回头我给大伯那边的人打个招呼。”邓老三应道。 “听口音,申兄不像是北方人。不知申兄是哪一堂的?南边的话,除了丹阳堂就没听说过了。”苏苏不合时宜的开口问道。 申式南知道他的意思,申氏有琅琊堂、魏郡堂、鲁诗堂和丹阳堂等郡望。 苏苏自诩为鹭山堂嫡长孙,故有此一问,意思是他只会跟大族正宗传人交往。如果是宗族支脉,可能就不会被他放在眼里。 “祖籍湖广宝庆府。”申式南淡淡答道,说完他就看到苏苏脸上不屑的神色闪过,不过他也不在乎。 就在此时,在侍女领队的引导下,一个酒家女打扮的少女与轻粉楼小二一起,将三十坛酒摆到了宴会厅门口一侧。 摆好之后,那少女转头向申式南嫣然一笑,申式南点头回应。 少女正是杜小柳,离宵禁还早,她正在店里忙乎着。听说轻粉楼要酒,申式南也在,她就亲自带着陶得三与轻粉楼的人一起送酒过来。 杜小柳清甜的笑,正好被与申式南相邻而坐的苏苏看在眼里。他离家游历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少女笑容。 一时间,他恍惚站起,眼睛直勾勾看向杜小柳,口中喃喃自语:“仙……仙女……” 众人见状齐讶然。李满仓笑道:“苏更生,你不会也想做惠直的妹夫吧?” 杜小柳见到苏苏的失态,只是笑笑。听到李满仓的话后,脸有不悦,转身飘然离去。 在轻粉楼狂浪不羁的李满仓怎么也想不到,他名落孙山竟然是人为的。 上次胡晓非在翠柳楼宴请申式南,李满仓受邀作陪,被胡晓非和王炬识破身份。 此事后来被王振所知,担心胡晓非借机攀上李满仓背后的高枝,从而脱离自己的掌控,于是存了打压之心。 得知李满仓参加科举,王振便想从这上面动手,可哪怕他王振权势熏天,科举这等朝廷头等大事他也插不上手。 李满仓诗文不错,也练得一手好箭术,偏巧字写得不咋样,跟鸡掏地捉虫差不多。 说起来,也真不能全怪他,他毕竟是女真族人,祖上两代虽然被永乐帝赐汉姓,可学问这一块是实在是跟不上权势。 难得出了个爱读书的李满仓,却因打小缺乏名师教导,故而字练得惨不忍睹。 爪牙熟知科场规则,想要讨好王振,献计在字迹上做文章。 李满仓字迹太容易辨认,只要买通送考卷的小吏,在呈送给主考官阅卷的时候做点手脚,把那字迹明显的考卷一拖再拖,放到最后才送上去。 这事哪怕闹开了,也根本无从查起,只是调换了一下呈送考卷的顺序而已,哪里违规了?脱罪的理由起码能找到一二十个。 果不其然,主考官把前面的考卷阅完,已经老眼昏花,加上前面的考卷好文章不少,名次已经在心里有数。再看到后面这些卷面糟心的考卷,一下子没了认真批阅的兴致。 李满仓就这样被刷了下来。说他冤吧,文章确实写得不赖,被人特意针对也是实情。说不冤呢,字丑也是事实。试想谁不喜爱字迹清秀的答卷,谁能忍受一眼看上去乱如鸡窝的答卷? 再说了,历朝历代,尽心尽责的主考官不说凤毛麟角嘛,也不会太多。 不然,科举历史上怎会飘满李白、杜甫、贾岛、李贺、孟浩然、张继、罗隐和黄巢等太多太多冤魂? 奸计得逞的王振,在李满仓忙着跑官的当儿,正在宫里与朱祁镇交心呢。朱祁镇对王振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信任。 也难怪,深宫长大的他,九岁即位,朝中一班老臣天天对他指手画脚,可他还是孩子啊,正是贪玩的年纪。 王振就是这样走进他心里的,普天之下,只有王振一个人陪他玩耍,陪他打鸟,冷了饿了,也是王振悉心照料他。 在朱祁镇眼里,王振就是父亲与邻家大哥哥的结合体。因此,朝中大小事,王振都会向他问个一清二楚,甚至连说话人当时的表情都会问个明白。 “申式南的确是个人才,他对麓川的看法,你不觉得奇怪吗?”朱祁镇问。 王振沉思不语,这会儿他吃不准朱祁镇的心思。 “他是站在帝王的立场看问题啊。”朱祁镇缓缓说道。他毕竟出生在帝王家,有些天生的敏感是王振所不能体会的。 “含山大长公主身子还好吧?你之前训练的侍女,等下送两个过去,再赐些宫里的东西。” 朱祁镇道:“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却没个子孙在身边。捎个话出去,明儿让钱淙流和冯阿敏的两位夫人,带上后辈去看望下大长公主。嫁出去的后辈,也都带上。” 第47章 夫妻夜话 一听这话,王振明白了,那意思是,要在申式南身边安插个眼线,但又不能太显眼。王振训练的那些侍女,可都是要暗中输往郕王朱祁钰、郑王朱瞻埈和襄王朱瞻墡等王府的。 “皇上,光有明处的,怕是不够稳妥……”王振道。 “你去办。不要用范家的人。那家人,听说有两个后生已经出师。一个送去西北,一个就去西南吧。”朱祁镇似乎在思考其他事,漫不经心地交代了一句。 朱祁镇的确在想事。他想的是关山书院的事。他得到密报,顺天府丞钱淙流在霸州办了名为关山书院的社学。 朝廷鼓励在任和致仕官员兴办社学,且顺天府丞本身的职责就包含管理学校,按说,这没什么大问题。问题就出在,至少已有三位官员去过关山书院授课。 讲的也都是四书五经,可就是阐述大一统时,强调的是华夏,而非大明。 据说,书院名出自李贺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作为老朱家的子孙,朱祁镇也想一统天下,不然也不会发动两次麓川大征。今早的朝会上,申式南口口声声说的大一统,很是合他心意。 这会儿与王振在谈申式南的事,便联想到了关山书院强调的大一统。莫名其妙地,他又联想到了那位喊出“土,食之本也”的申不害,这才失神片刻。 关山书院是关河书院的一个掩护。关河书院才是申式南真正倾注心血的书院。 在得到了杨克定留下的财宝后,他就在思考,怎样让这笔钱发挥作用。想来想去,除了投出去生更多钱之外,最重要的莫过于培养人才。但什么样的人才,才是对自己有用的呢? 他想起母亲提过,说申家有一门学问,叫做间术。这门间术有记载的可追溯到申不害为韩相之时,再往上追溯,就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的申枨(chéng)了。 可惜谢清溪了解的也不多,只听申式南的父亲提过,早在周厉王、周宣王时,申家的这门间术就已经成形,要不然申伯也不会顺利征服南方各邦。 申家间术没能传给申式南,但申式南的血脉里依旧自然而然继承了一些东西。因此,申式南便找到老熟人施洛,由他出面开办义学关河书院。雄县周边五百里,除顺天府外,所有孤儿都可报名入学,一经录取,无偿供给食宿。 当然,关河书院不是大张旗鼓的招生,而是暗中寻访和熟人推荐,否则再厚家底都要败光。 关河学院的学生中,有一对兄妹是例外。这对兄妹是去年秋主动求上门的。 哥哥叫罗在,妹妹叫罗依,兄妹二人本是河间府人。父亲是当地盐商,两年前被陷害入狱,又莫名其妙死在狱中。不久后,母亲也撒手人寰,兄妹二人从此乞讨为生。 罗在是牵着妹妹的手,在施家别业门口求见施家三姐妹的。三姐妹中最小的施棋见兄妹二人可怜,把他们请进了家里,问清名字,又简单问了一些情况。 老二施画问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罗在说:“从关河书院跟着你们过来的。听说关河书院招孤儿入学,但我们进不去,只好在门口守着,直到你们出来。” 关河书院整个院子由八尺高的围墙围起来,所谓的大门,其实是长期封闭的,装装样子才会从那儿出入。 刚巧今天三姐妹是去送棉被的,就从大门进,又从大门出了。书院是五月份成立,那会儿的铺盖轻薄得多。 老二施画眼尖,见罗在手臂衣袖有两三处暗红色,就又问:“你身上那是血吗?” 罗在低头看了看,点点头,道:“是任丘县典史的血。他跟县丞在庙里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他们吵架的时候,提到我爹的名字。我去偷听,刚巧他冲出来,就推了我一把。” 老大施琴离得有点远,皱着眉头问:“你爹是什么人?他们吵架为什么要提你爹的名字?” “我爹是货郎。”妹妹罗依抢着说。 罗在轻轻拉过妹妹,道:“我爹是贩盐的。我听到他们吵架,一个说从我家井里找到的银子是三百两,一个说是二百两。” 施琴又问:“这样看来,你爹爹说不定就是被他们陷害的。可他们看到你,为何还放你走?” 施画笑道:“大姐,你真是糊涂。他这个样子,怎么还有人认得出他是谁?” 得知罗在罗依都曾经念过书,三姐妹就自作主张收留了兄妹两人,第二天又带他们去见了父亲。施洛随后安排他们进了关河书院。 这一年,罗在十四岁。施家三姐妹老大施琴十九岁,老二施画十六岁,老三施棋十三岁。老四施书是个男孩,才刚五岁。 如今已是翻年的三月中下旬,罗在刚十五岁。趁着三姐妹到书院送灯油,罗在提出,明日十五岁母难日这天,想去母亲坟头上炷香。 三姐妹被他孝心感动,替他请假,午课完成后就他带到别业,帮他张罗纸钱香火。为了不耽误学业,方便第二天一早快去快回,又给他准备了一匹马。 关河书院十岁以上的,人人必学骑射。 就在三姐妹送完灯油回到自家别业后不久,天刚擦黑,赵加印来访。 赵加印是第一次来。施画见他左手无名指与中指间夹一朵纯白蔷薇花,知他是代表申式南而来,立即叫仆人去雄县城里家中把父亲请来。 申式南即将赴任,京师的生意得作好安排。受杨克定的影响,申式南也对沈万三了解不少,得知天下最富的生意,除了盐和茶叶,便是海外互市这一块。 遗憾的是,大明建国至今,除了朱祁镇,每一位皇帝都严申海禁,只有官方可以与海外互市。 民间想做这一块,需要有票引,票引朝廷发放得很少,且基本上都权贵分掉了。 申式南想分一杯羹,所以他双管齐下,一是走私,二是去年与胡晓非合作,拿了一份票引。 今年出海的船队会比去年还大,但申式南不想自己的秘密被胡晓非知晓,于是他再次想到了老熟人施洛。 赵加印受命而来,就是与施洛商谈走私船队的事,以及走其他关系拿票引。 在偏厢房休息的罗在,见施洛和施家三姐妹对一个陌生男子热情万分,又引入密室长谈,施家老二更是亲自守在门口,不由又是好奇,又是羡慕。 倒头躺下的罗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李满仓没托人去冯府提亲。一来他父母已逝,长兄为父,可长兄李满住在遥远的建州卫;二来冯阿敏一家和钱淙流一家以及申式南夫妇,都被叫到含山公主府上。 含山公主的两个儿子,分别是钱樟落和冯苞苞的外公。含山公主如今已六十五岁,但身子骨依然健朗。 拉了一堆家常,含山公主为示疼爱,把身边两个侍女分别赏给钱樟落和冯苞苞。 给钱樟落的,算是另补的一份嫁妆。给冯苞苞的,那直接就是将来的嫁妆。女方陪嫁的侍女,通常也是通房丫鬟。当然,除了侍女,还赏了宫里才有的一些稀奇玩物。 当天晚上,以往倒头就能睡着的钱樟落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她第四次翻身的时候,黑暗中申式南轻笑道:“熟了没?怕都焦黄了吧?” 钱樟落问:“什么?” “你不是在烙饼么?都来来回回翻了三个面了。”申式南道。 钱樟落笑了两声,披衣起床,把灯点亮。申式南跟谢清溪一样爱清静,不喜别人打扰,因此房里不留丫鬟。 申式南也坐起身,拉过她一只小手抚摸。钱樟落心事重重,道:“夫君,你说大长公主为何这个时候赏个侍女给我啊?” “这不是疼你吗?有个人照顾你,她也放心。”申式南柔声道。 钱樟落轻轻摇头:“过年我去看过外公和大长公主,没见着小婵和关乙。说明是最近一个月才来的。公主要赏,应该只会赏她调习好的。”小婵是含山公主赏给冯苞苞的侍女,关乙是给钱樟落的侍女。 “说不定进府之前就在学馆调教好了呢。”申式南倒不是瞎说。京师和江南富庶之地,除了宫学,还有不少专门招收女子的学馆。 那些学馆会从贫苦人家买一些面容姣好的女孩,加以调习,除了学习女戒,上妆,还要学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骨牌双陆(双陆大概是一种类似于现代飞行棋的游戏)等等。 长大学成之后,这些女孩会被富商和达官显贵买回家。 (注:历史上最有名的,莫过于扬州瘦马。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瘦的,只是扬州瘦马名声太大,就像a4纸腰虽然流行,可微胖美照样受欢迎。) “夫君,问题就在这里。”钱樟落换了个坐姿,头靠向申式南肩胸,道:“我问小乙会认字吗,她说只认得几十个。可是,回来以后,我打开柜子把外婆赏的玉收起来,顺便拿出婆婆赠我的《兰花图》品鉴一番……” 申式南捏了捏她下巴,打趣道:“哎哟,落美人好兴致,我妈给你的画,你还看了又看!” “哎呀,你别闹,说正事呢。”钱樟落捶了一下他,道:“你猜我发现什么?” “莫不是管道昇的《兰花图》变成了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申式南依旧笑嘻嘻。 “又来……”钱樟落不理他,自己接着道:“我在镜子里看到,关乙嘴唇在动,她在读‘清溪临管仲姬《我侬词》’。那是婆婆的另一个题盒。她是顺畅地读出来。我侧面背对她,刚好能从镜子里看到她的嘴巴在动。” “还有这事?”申式南不由思索起来。他知道钱樟落会读唇语,虽然唇语不一定都能读对,但题盒上的字她早就心中有数,肯定不会错。 那么,问题就来了:关乙明明通文墨,为什么偏要装作只认得几十个字? 但申式南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便道:“放心啦,管她什么样,我都不会纳妾。咱们永远都是你侬我侬,永远都只是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申式南习惯光着身子睡觉,这会儿只随手披了一件短衣,护着肩膀不受凉。 钱樟落手指在他胸前轻划,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叹道:“你能这么说,我自然是开心。可是,我看你要做的事,怕是会招嫉妒,招仇恨。夫君,你我一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认定你,支持你。” 申式南抓住她双臂,正色道:“落,我接下去要走的路,可能会有些不寻常,你怕不怕?” “你是指,你想代天子巡狩西南诸司?”钱樟落问。 申式南讶然:“你知道?” “你的光辉形象,朝中都传遍了,我岂会不知?再说,父亲也问我了。”钱樟落道。 “之前确实没和他们通过气,岳父、姨父和我舅,以及府尹王贤王师那边,我明儿挨个去聆听教诲。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想法呢?”申式南道。 “嫁鸡随鸡,我嫁了你,哪怕你到天涯海角,我都无怨无悔跟着你。何况我们已经不愁吃穿,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想听听,你为何会突然想去那些地方?我记得咱们刚相识那会儿,你就想做个知府。”钱樟落抓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 “好,那我就和你说说。好几个人改变了我,一开始是杨克定,以及那些交趾将士,后来是叶知秋,再后来是胡晓非。”申式南抬头,目光上扬,口中缓缓说道。 钱樟落有些惊讶:“他们?他们三个不都是你对的对头吗?叶知秋还在朝会上公然羞辱你,胡晓非听说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商人……” 第48章 疯狗与人性 申式南淡淡一笑:“我得筹谋在前不是。不管我去哪里,朝中都需要有人。有些事,别人会刻意避开与我关系亲近的人,小舅和岳父必然鞭长莫及。那个处处与我针锋相对的人,则会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 话里暗含的意思,钱樟落听懂了,她惊惧地左右看看,仿佛墙角就有锦衣卫暗中偷听。 申式南又一笑,道:“放心,我们家有只大鹅在,没有人能靠近我们。” “什么大鹅?”钱樟落在钱塘居住的时候,家里是有养大鹅,可在京师,自己家和父母家都没养鹅。 申式南略有纠结,要不要告诉她实情,随即想想算了,有时候知道得少,才会更快乐。 于是脸上现出夸张表情,道:“哦,我是说回袖,她听力很好,跟大鹅一样警觉。方圆一里,只要有险情,都逃不过她的两耳。” 钱樟落没纠缠那个问题,而是思索着问:“你与他互为照应是明白了。可为何说他改变了你?”杨克定的事,钱樟落先前就知道。可申式南与叶知秋暗中交往,她却是不知。 “他和我讲过他的故事。他在云南做官时,曾用火药炸开巨石引水,事后他总结经验,写了一份奏疏,提议改进火药装备之法,然后用于开山炸石,修路筑坝,可节省五倍甚至十倍人力,免除百姓徭役之苦。” 缓了缓,申式南接着道:“他满以为,朝廷会大力推广此法。不料,他等来的,不是朝廷嘉奖,不是升官,而是朝廷的严厉申斥,警告他要做官就好好做官,再不要把不心思放在那些奇技淫巧上面。而且严令他将火药炸石之法封禁,决不可流传到民间。” 钱樟落脸上写满不解,但她没有打断他情绪的流淌。 “他也想不通啊,在石头上凿个洞,然后用火药把石头炸开,比人力一敲一凿地开山取石更省时省力。这还不是好好做官,那什么才是好好做官?过了几天,当初给他火药的那位指挥使大人请他喝酒……” “喝得六七分醉了,指挥使大人才问他:‘每年各地兴修水利,朝廷是不是要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征调徭役,调拨物资?’老叶当时就懵了,就说是。指挥使大人又问:‘朝廷调拨的银子和粮布,甚至药材等等,从户部、工部到布政司,到府,再到县,是不是每经手一道,都会被截留一部分?’” “老叶不是官场新丁,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他只能点头说是。指挥使大人又问:‘按你的说法,火药取石可以免征二三成的徭役,对不对?那免征的这部分徭役,朝廷还会拨款吗?拨款少了,是不是就等于进各级官员口袋的银子少了?’” “老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火药炸石之法,会挡人财路。原来朝廷要的是稳定,根本不是技术的革新。百官要的,也根本不是百姓疾苦减少,而是自身利益不能少。所以,火药发明至今,只能用来放放烟花,任何的往前多走一步,都会变成奇技淫巧。” 申式南说完,脸上尽是痛苦与无奈。钱樟落身为女子,感触没那么深,只隐隐感觉到荒诞。 钱樟落握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才问:“那胡晓非呢?听说他很是张扬,有一次给户部郎中的夫人庆生,一出手就送了一株珊瑚树。” 申式南道:“人不是只有表现出来的一个样子。胡晓非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改变一部分人的命运。他的命运更加坎坷。他出身普通农户……” 胡晓非的故事,是那天酒宴上,其他人离席之后,他非要拉着申式南听他讲自己的过往。 按他醉眼迷离的说法,是申式南可能是唯一懂他的文官。虽然那时候的申式南并没有一官半职。 胡晓非不是大奸大恶之辈,相反,申式南有点佩服他身上的那种枭雄气息。于是顺水推舟听他讲故事。 胡晓非说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他十二三岁时。他家附近的山上,盛产一种上好石材,采下的石料制成砚后,可与歙砚相媲美。 实际上,宋朝之后,歙砚用料的石材基本上已经被开采完毕。偏偏国朝流行歙砚,歙砚往往被卖出高价,且有价无市。 市场的繁荣催生了歙砚替代品的出现,胡晓非家后山石材就是最优的替代品。胡晓非一家田少地瘦,光靠种田,根本养不活一家人。采石制胚就成了他们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可绩溪县的胚料收购被两户人家垄断,价格被压得很低,根本卖不出适合的价格。两户人家一东一南,偶尔他们也会放出风声,收购价比另一家高。 两家有时候也想收点上等胚料,就会预先提价。今天有消息说,南边赵家提价了,人们就一窝蜂地大车小车、肩挑腰背,把制好的胚料送去赵家。 后天有消息说,东边杨家提价,那些没卖掉,或者觉得价格不合适,舍不得卖掉的制胚人,又巴巴地带上几百斤胚料去往东边杨家。 其实价格也高不了多少,主要是胚料等级上,人家说了算。 同样的胚料,收购的人根据光泽度、块度、粒度和硬度肉眼判断,口松一点,可能就是乙等料,比丙等料要多得几十文钱。 胡晓非的哥哥是把采石好手,眼光独到,采到的很多石料不是甲等就是乙等。可人家负责验品的往往只是随便瞟一眼,开口就降一个等级。 这种时候,采石制胚的人根本无处讲理,只能任由欺压。不认这个等级也可以,带上你胚料走人。 可问题恰恰就在于,每次哪家提价,去往哪家的路上,就会有人拦路收买路钱。有时候同一段路,还会有两拨人收钱,另一拨人收的是过桥费。 不交钱就别想过去,可这笔钱一交,提价多得的那点钱又没剩多少了。如果不认人家喊的等级,硬要把胚料带回去,累死累活不说,下一次来还得再交一次过路钱。 这样三番两次折腾下来,上好的胚料也得砸在手里,胚料没卖掉,光是一路的开销和官府的税钱,就能让人赔得底朝天。 总有几个不开眼的,最后不得不一怒之下,将辛辛苦苦开采来,又辛辛苦苦制成胚的石料,当众砸碎在路边。最后又在验品人的冷笑下和同行的注目下,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抱头痛哭。 很不幸,他哥就是其中一个哭过的汉子。 胡晓非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东边杨家和南边赵家其实是一丘之貉,他们提价收购的那部分钱,又通过拦路收费回到了两家人的手中。 不过,当时的胡晓非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家人倒是听说,隔壁的歙县有人以高价收购他们这里的胚料,而且等级判得实打实。 为了多卖几个钱,十三岁的胡晓非和哥哥两个人,挑了十块甲等胚料和五块乙等胚料,装入两个篮子。趁着月色,连夜翻山越岭,把胚料背到歙县去卖。 那次,哥俩算运气好,卖得不少钱。可惜,没多久,就听说歙县那家制砚作坊被人告发,吃了一场官司后,倒了。 “那晚的月色,照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有点暖暖的,我永远忘不了。” 胡晓非晃着半闭的醉眼,手拍胸脯道:“去歙县的那条山路,知道的人不多,一路上,鬼火时不时闪现。式南老弟,不是吹,那时我才十三岁,可那晚根本就没怕过鬼。” “人,比鬼可怕多了!你同不同意?”胡晓非突然一拍桌子,然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哭了起来。 雅间只剩他二人时,翠柳楼也只留了三四个侍女远远候着。申式南朝侍女比划了一下,侍女转身去拿了两块温热巾帕过来,申式南伸手接过,又挥手让侍女退远。 侍女们识趣,背过身去,并没有看他二人。 申式南拍拍他的肩膀,三五个呼吸后,胡晓非抬起头,接过巾帕擦了擦脸。等他再次端起酒杯,原本迷离的醉眼,变成了司马懿那样的鹰视狼顾。 “式南老弟,有这样一桩案子,如果你是知县,你会怎么判?”胡晓非接着讲起了他的第二个故事。 胡晓非家境太过普通,直到二十二岁中了秀才,这才有了婚配。为了筹备乡试费用,他爹胡老歪找县里的典当行借了点钱,又顺道去肉铺称了两斤肉。 路过一家酱油铺时,猛地蹿出一条癞皮狗,胡老歪一看那狗多半是疯狗,惊慌之下,将手中猪肉扔远吸引狗。好巧不巧,肉扔到了酱油铺旁边的门上,一下子没有掉下去。 那狗可能是饿了,顾不上咬人,奔着肉就冲了过去。谁知那门只是合上,并没有闩,疯狗猛冲之下,门被撞开。又一个收力不住,疯狗冲进了人家屋里。 没过一会儿,那屋里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一个光不溜秋男子从里面夺门而出,屋里同时传来打斗声、狗叫声、男子哭嚎声和女人惊呼声。过一会儿,就只剩下女子微弱的求救声。 好奇之下,胡老歪进门找到一根竹竿攥在手里,蹑手蹑脚去看个究竟。 只见屋里矮桌上有一些吃剩的饭菜,房间床边地上躺着一只死狗和两个人,一个气喘吁吁,一个捂着下体哀嚎,还有一个女人半躺在床上。 屋里三个人和刚才冲出去的那个人一样,全是光不溜秋的。 胡老歪哪见过这阵势,完全不知所措。他本来只是想拿回自己那没被狗吃掉的肉,好奇之下多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那人他见过,是县衙里户房的人。 “别声张!”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另一个男子放开被他双手环抱勒死的狗,对他龇牙咧嘴说了这么一句。他小腿血流不止,显然他也被狗咬伤了。 胡老歪茫然地点点头,随后低头奔出,竹竿一扔,捡起门口的两斤肉,一路小跑着回家了。 胡老歪心中忐忑,回到家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可过了几天,也没见什么事找上门,他胆子开始大起来,便找了个机会,把这事跟胡晓非说了一下。 儿子毕竟是秀才,找儿子拿个主意,不丢人。 胡晓非一听就猜到,肯定是三男一女在一起鬼混。桌上有剩菜,熟肉比生肉香,那狗就闻着香味就去了找东西吃。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疯狗把两个男人都咬伤了。 事情过去半个月后,胡老歪突然被县里来人叫走。之后两天没回家,胡晓非打听之下,到县里一问,这才得知胡老歪被投进监狱,理由是纵狗伤人致死。 死的人正是当初捂着下体躺地上哀嚎的户房那位。两天前死的。胡老歪并没有养狗,可人家根本不听,说是有证人看到胡老歪用肉把狗引到蓝三娘家。 蓝三娘正是酱油铺的东家。蓝三娘先后死了爹娘和丈夫,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爹爹留下的酱油铺子和酱油作坊的三四个帮工。 胡晓非决心自己查个水落石出,很快他就查到,证人是一个地痞无赖。 那地痞垂涎蓝三娘美色,好几次在酱油铺周边浪荡。那天他确实刚好看到胡老歪把肉扔到蓝三娘家门上,然后狗就扑了过去。 不过,那地痞见到屋里冲出来的那个男子后就跑了。胡晓非又找蓝三娘街坊邻居打听,终于有人记起,说见到过蓝三娘家被抬出来的那只死狗,正是蓝三娘以前的男人养大的。 男人死后,蓝三娘嫌那只狗烦,就把狗扔了。那狗似乎知道女主人不喜欢自己,于是四处流浪,自己养活自己。 有一次一家人杀过年猪,那只狗去桌下捡吃的,被人用一盆开水泼到半边身子,从此那狗就变成了癞皮狗,渐渐地就有点疯状。 正在这时,县衙刑房的小吏也死了,据说死状跟户房那位一样,也是死于疯狗病。 至此,胡晓非已经大致推断出整个案情的要点:刑房死的那位,很可能是当初蓝三娘房中勒死疯狗的那人。而疯狗之所以咬人,大概是以为曾经的女主人被欺负,这才奋力救主。 事情如果真是那样,那说明当初狗是被熟肉香味吸引过去的推断不成立。 事实上,胡晓非后面的推断是正确的。那狗之所以被蓝三娘抛弃,就是因为狗叫声影响蓝三娘与那三人同时偷情。来一个叫一阵,来一个叫一阵,蓝三娘心情肯定好不了。 讽刺的是,尽管曾经的女主人不要自己,可看到女主人“挨揍”,还被揍得嗯嗯啊啊时,那狗还是奋不顾身救主,上去扑倒坏蛋,最终两人一狗同归于尽。 就在胡晓非满怀希望为老爹翻案时,胡老歪死讯也传来。胡老歪受刑不过,死了。 胡晓非悲愤交加,发誓要报此仇,他要让那些所有陷害他父亲的人受到惩罚。 他已经推测出,幕后主使之人,多半是当初光身子逃跑,没被狗咬伤的那位。他害怕事情暴露,这才设计陷害胡老歪。要知道,按大明律,和奸(即通奸)是男方杖八十,女方有夫之妇杖九十。 虽说杖责可以花钱赎买,但这是四人和奸,事情一旦败露,非但在衙门里的职位不保,还有可能被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 掩盖事实真相,这就是幕后之人陷害胡老歪的动机。 为了查清真相,胡晓非暗中跟踪那位作证的地痞,瞅准机会蒙面把他绑了。最终,他从地痞嘴里逼问出,那个光身子逃走的人,正是县衙里的典史。 地痞认出典史之后,还找他敲诈了五两银子。 这就说得过去了,整个县衙,除了知县和县丞,就是典史最大。也只有典史,才有能力在幕后操作这一切。 虽然证据不充分,胡晓非还是找了几个证人,并将推断出的案情写了一份状纸,递送到县衙,要求知县重新审理父亲被诬陷一案。 遗憾的是,典史买通他其中的两个证人,反过来告胡晓非贿赂证人,捏造事实。更绝的是,那典史还买通了胡晓非的妻子,怂恿他妻子与他和离之后,他妻子也作证胡晓非捏造事实,贿赂证人。 胡晓非的官司一败涂地,知县念在他有功名的份上,判了杖责,并允许他花钱赎买。 心灰意冷的胡晓非从此离开绩溪县,并在沈姓同窗的资助下回到府学。 “所以,你也对官场失望了,对吗?”钱樟落听完申式南讲述的故事后,这样问申式南。 申式南叹了口气,道:“胡晓非后来是怎么攀上山西范家的高枝,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了当初那位帮助过他的同窗,也就是盛丰钱庄的沈朝奉。” “胡晓非曾说过,他要通过钱来改变人世间。可从沈朝奉的堕落来看,他并没有改变人间,只是改变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所以我想尝试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在一个皇权力有不逮的地方,建立新的规则。” 申式南抬头斜看屋顶,目光似乎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49章 老上别人家吃席有什么意思 李满仓吹牛后的第三天,果真行动了。他走的是女真妃的关系,女真妃亲自出面,带上媒人直接上冯府提亲。 女真妃是先帝朱瞻基的宠妃,也是李满仓同父异母的姐姐。女真妃入宫之前,便是名满建州卫的美人,工诗画,多次与李满仓探讨过诗文,因此与李满仓关系极好。 严格来说,女真妃入宫其实是宣德帝朱瞻基主动开口要来的。倒不是说朱瞻基好色成瘾,而是出于政治考量。 大明有不和亲,不纳贡的祖训,但建州卫的地位实在是太过重要。朱瞻基除了是个皇帝,他还是绘画家,因此,他借口索要美女,实则是变相和亲。 两边心知肚明,该送谁入宫那还用说? 女真妃是真懂赏画,也有一颗玲珑心,加上朱瞻基需要安抚女真人,故而女真妃是真得宠,没多久就给朱瞻基生了个女儿。 两家都是皇亲国戚,又恰好隔得比较远,不至于犯忌。再者说,冯阿敏也知道李满仓与申式南关系莫逆,因此,这门亲事很快定下来。 李满仓如愿以偿,成为申式南的妹夫。他先前做人低调,兵部吏部只知他是李满住的弟弟,所以只给了他一个武略将军的正五品虚衔。 两家速战速决,将订婚宴定在第三天,赶在申式南启程赴任前。与冯府的亲事定下来,李满仓当天就给朝中不少官员送去请柬。 第二天,南直隶镇江卫副千户的实职任命书就到了李满仓手中。这当然是得益于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女真妃出面提亲之事,但那都只是表象。 订婚宴上,官员一个个赶着往冯府送礼,那才是真相。冯府的生意,其实是掌握在冯苞苞舅舅的妻弟手中,但平日出面站台最多的,是冯苞苞的母亲。 与含山公主喜好清幽的性子不同,冯阿敏的夫人却是个爱热闹的主。京师四品以下文武百官的夫人,起码有三成与冯夫人喝过茶,收到过冯夫人的伴手礼。 国朝规定,四品以上官员不得经商。申式南也已经官居四品,因此手上的生意都得需要处理好。 申式南在翠柳楼悄悄订了个僻静的雅间,没要侍女。他把云南来的二三十个人都叫来,开了三桌。 席间他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大伙曾为同乡,所以信得过在座的所有人的,生意上的事交给他们,他放心。 被认同,被认可的感觉很好。二十几个同乡感动得就差以身相许了。赵加印和邵二哥等与申式南早就恢复儿时交情,且一个个独挑大梁,自然稳如磐石。 席间,邵二哥发现,桃哥欢笑之余,有些愁眉苦脸。一问原因,桃哥讲出苦楚,就连申式南听了也觉得神奇。 原来,施家三姐妹老大施琴对叶知秋一见钟情,并主动示爱,可叶知秋却一直借故躲着她。这事申式南知道,也曾劝叶知秋放下过去,学会接受他人,重新组建一个家。 当初,叶知秋的妻子自缢虽然被救下,可丈夫不在身边,和婆婆说不上几句话,两三个月后,她郁郁寡欢,精神失常,终究还是走了。 叶知秋得知后,内疚不已。没多久,叶知秋托人将母亲和一双儿女送回广东老家,之后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本来,他是打算将那五个杂碎也亲手除掉的,没想到被申式南光明正大解决了。 叶知秋的这些过往,只有申式南和他知道。郭范案审结后,叶知秋找到申式南,没问他为何要帮自己,只说自己今后就是他的人,但凡有命,无有不从。 同时,叶知秋透露,他本来计划上任左参政的三年考核期满后,就回京复命,然后实施报复。不料,他不但没升官,没调任,更不被允许回京复命,受此影响,第四年,上司下级开始不断排挤他。 无奈之下,他只好托人走了王振的关系,这才被调回京师。回京的詹士府府丞官职虽然品阶降了,但兼领了光禄寺少卿的虚职,多领了一份俸禄,算是扯平。 紧接着,叶知秋原原本本说了很多自己的事。申式南知道他的意思,那是表明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申式南因此向他暗示,自己有意到云南布政司的几个宣慰司任职。 哪料叶知秋闻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劝说他学任嚣赵佗,等遇到汉武帝那样的明君,再行中夏大一统。申式南听到他说出赵佗的名字,心里突突了好一会儿,连忙说自己无称王的意愿,而是会遥尊大明。 叶知秋是饱读诗书的名士,可不是莽夫,他当然清楚,赵佗那是在南边经营了很多年,才有资格自立为王。申式南在云南及云南下属的宣慰司毫无根基,怎么可能称王。 当叶知秋经历了妻女受辱之事,并成功复仇之后,行事变得大胆起来,更敢想别人所不敢想。 是以,申式南一暗示出来,他比申式南更兴奋,更积极。于是主动提出愿意在朝中作为申式南的内应,帮申式南照应着京师的情报,待时机成熟,他再正式归入申式南麾下。 申式南与百官廷辨,便是叶知秋的计策。他首先说服王振,自己假意投靠主和派文官,以此打入主和派。王振自然乐不可支,欣然同意。因此,早朝上叶知秋处处站在主和派立场,假意与主战派作对。 个人生活上,叶知秋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胡乱对付。桃哥的妻子和一儿一女都留在云南,他到京师后,变成叶知秋与他两个糙男人胡乱对付。 奇怪的是,两人都喜爱做菜,厨房各种工具和菜品摆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可除了厨房,两人的衣着和寝室等等都一团糟。 叶知秋自感愧对妻女,因此不愿接受施琴的爱。偏偏施琴也是一根筋的女人,认定了叶知秋就是不撒手。任凭施洛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惹急索性离家出走,带上包袱直奔叶府而来。 大闺女未经媒妁之礼自动上门,不得不说足够惊世骇俗。可惜叶知秋平素从不与邻居往来,是以那门头破烂的叶府来了一个女人,邻居们一开始都不知晓。 施琴离家出走后的第三天,施洛才知道大女儿自己上门给人家当媳妇了。之前两天,他还以为女儿住在别业里呢。心想两三天过去了,女儿也该气消了,这才来到别业,结果根本就没见到人。 问二女儿和三女儿,两人说大姐收拾东西早就走了,可能到姐夫家去了。施洛一听,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幸亏一旁的管家扶住了。他们家受谢清溪的影响,管家就叫管家,不像北方其他家叫都管。 施洛喝了两口竹叶茶,气稍稍顺了之后,问两个女儿为什么不早说。十四岁的三女儿施棋说,她想吃自己家的酒席,大姐交代了,她去把生米做成熟饭,再回来办酒席。 施洛一听,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为了吃自己家酒席,就忍心见你姐羊入虎口?” 施洛哀叹不已,这都造的什么孽啊,这到底谁家闺女啊? 一旁的二女儿施画大眼睛眨巴眨巴:“爹,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你也不想想,咱家已经多少年没办过酒席了。年年吃,月月吃,都是吃的别家的酒席,多没意思。” “就是,就是!吃咱家酒席,还能收礼不是!爹你怎么还怪起我们来了?”老三施棋更是一个劲点头。 这俩傻丫头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酒席的事吗?施洛真想一头撞死。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施洛也明白已经无法挽回。大儿女已经走了两天,即使还有清白也说不清了。只得一边叫管家派人去打听情况,一边捂着胸口回到寝室。 施洛那叫一个后悔啊,边走边抱怨,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给三姐妹都缠足,又连声哀叹这三个女儿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他这话刚说出口,就被妻子吴氏一个背摔。结果,刚顺过气来的施洛,躺在寝室门口又背过气了。 “老娘清清白白只跟你一个臭男人睡过!姓施的,你什么意思?”施洛的妻子吴氏出身沧州武术世家,手底下可是有几手真功夫的。 吴氏的母亲是谢清溪的远房亲戚,远嫁到了沧州。施洛的生意能红火,大半功劳在于谢清溪给他瓷器做的绘画。 大明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自恋,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他们不是特别爱古董,反而热衷于本朝的各种手工艺品。 谢清溪的绘画,会有她自己独特的钤印,很受达官巨贾的喜好。正是靠着谢清溪的绘画,施洛这才成为雄县首屈一指的巨富。 施琴到达叶府时,叶知秋不在家,就桃哥一个人在。施琴谎称自己早与叶知秋有婚约,这次来是准备商量完婚事宜的。 桃哥一来性格沉闷,二来受申式南影响,就没觉得一个大姑娘自己上门谈婚事有什么不对的,因此就把他带到了叶知秋的房间。 等叶知秋回来,发现家已经被收拾得“面目全非”,他疑惑地退出,以为自己走错地了。可推开桃哥房门一看,不对啊,这屋就是桃哥的,没走错啊,这就是自己家。 可他还是不放心,又退到院门看了看,自己亲手写的匾额也没错啊。 就在他疑惑地摇头思考时,茅房走出一个女子,正是施家大女儿。 叶知秋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50章 诬告大圣的七仙女上门来了 叶知秋心里感动,知道她需要莫大的勇气,才可能在这个时候踏进这个门。 “来京师游玩怎么就一个人?家里条件差,不嫌疑的话,就暂时先住下。”叶知秋装作不解风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柔和,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 有那么一瞬,施琴担心自己会被对面那男人拽着手臂拖到屋外。听到这话,她觉得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 施琴脸上如花般绽开笑容:“听说白云观很是灵验,等休沐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叶知秋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一看她满眼期待,不忍拂她意,便道:“要不多约几个人,热闹点?” 施琴当然只想跟他一起去,转念一想,能融入他的亲友圈也是好事,于是愉快答应了。 可怜叶知秋为了复仇,很少与人交往,想了半天,硬是没找到有人可约。没奈何,心想只好等桃哥从翠柳楼回来,再抓他顶包了。 但这事还不算让叶知秋头疼的。他更头疼的是,在施家别业就见识过的施琴的过分爱整齐。鞋子摆在地上,左右两只没对齐都不行。镇纸长阔两端与纸张的距离,一定得是一样的。 同样的,砚台与桌角两边的距离,也得一样。凳子也一定得与桌子对齐,绝不可以随意摆放。一套茶具的四只茶杯花纹必须得是一顺的。就连饭前摆碗,筷子搭在碗上也必须左右对称。 他自己的房间,东西虽然杂乱,但他清晰记得什么东西在哪个位置,一找准能找到。正因如此,他一回家看到自己房间被收拾得面目全非,就以为自己走错门了。 等到桃哥夜间回到叶府,也傻眼了。他发现除了自己房间,堂屋和其他房间,甚至院子里,所有物件摆得整整齐齐。 叶知秋与申式南、姜一山等在施家别业住宿时,就被施琴管得死死的,这不能歪放,那不能斜摆。 有一天午后,叶知秋讲完课太困,回到别业倒头就睡。房间门他只是随手一关,留了两掌宽的缝也没注意。 施琴经过时,看到叶知秋随意蹬在地上的两只鞋子,心里难受。眼见左右无人,她就偷溜进房间,把地上叶知秋的两只鞋子摆正。 刚要摆第二只鞋,叶知秋尿急,刚好醒来,迷糊中起身,双脚踩地,正要找鞋呢,见施琴在摆弄他的鞋子。叶知秋尿涨,小蒙古帐篷自然支棱起来。 施琴蹲地弄鞋,见人下床,目光由下而上看去,中间停了一会儿,直至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施琴还是将一双鞋子摆整齐,红着脸悄声退了出去。 施琴已经吃着十九岁的饭,虽然没经历过人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叶知秋通医理,在第一次发现施琴的偏执症后,就找人问过,得知她对整齐的偏执,在医家那里是胆虚痰扰的表现。故而,施琴溜进他屋这事他也没声张。 没声张归没声张,叶知秋从此后更是对施琴有点惧怕。施琴对他示爱这事,大家早看在眼里,就连施洛夫妇都睁只眼闭只眼。 因此,当初在白洋淀湖边,申式南打趣说关心他的人来了,他当即就生出一股惧意。 然而,对桃哥来说,施琴的胆虚痰优症都还是在可接受范围内。唯独让他难受的是,施琴与叶知秋两人去白云观,要拉上他。两人去弘慈广济寺进香,也要拉上他。 更难受的是,施琴来了以后,叶知秋的房间就让给了她。叶知秋自己则是搬到另外的空房,可那房间有点漏风,不得已,他只好在桃哥房间里又搭了个铺。 几天下来,桃哥深深感觉自己这个外人有点碍事,这才在酒席上分心走神。 申式南听完,皱眉看了眼邵二哥。邵二哥问:“不是说施员外派人来看过么,没把施琴接回去?” “人来过了,送了些衣被、米面等物,就回去了。”桃哥答道。 施洛不是傻子,抛开申式南的面子不说,叶知秋本身就是朝廷高官,穷是穷了点,可那也是普通商贾之家高攀不上的。 施洛不缺的就是钱,穷点有什么关系,二人亲事要是能成,光是陪嫁礼就够大女儿家两代人不愁吃穿。 之前反对,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毕竟人家又没提亲,假如上赶着巴结,被人看轻不说,可能还不一定能成。 下人回报,说女儿在人家里过得好好的,至于礼节和名分,他相信叶知秋不是会亏待人的人。叶知秋与申式南具体在谋划什么,他不是很清楚,但也猜得出个大概。 何况,也不知道申式南给自家老二灌了什么迷魂汤,施画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他们的事。整个关河书院,真正的话事人根本就不是他施洛,而是施画。 更何况,前些日子,那个叫赵加印的人给他带来了一笔大生意。两家合伙,买下上百艘漕船,主营京师到杭州的漕运生意。 下一步,是买更多船,白帝城经荆州府江陵县到武昌府,再经南京到松江府的水运也做起来。 自家与申式南已深度捆绑,二女儿最近与赵加印就在忙乎这些事。自己根本不需要操太多心,家业就越来越大,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会不对叶知秋好一点? 申式南不好明面上与叶知秋交往,想了想便道:“桃哥,翠柳楼的活,不干也罢。老四那边忙不过来,你去帮帮他。” 桃哥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 申式南道:“我记得你家祖上是严州府的,洪武年间去的云南。你将家人接到杭州吧,杭州距离严州也近。今后你就定居杭州,帮着老四打理杭州的漕运生意。这次我去浙江上任,你跟我一船走。”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索性咱们在杭州开个酒肆,就叫花满汀。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州。这样你平时也可以做做菜。这酒肆的生意,回头我找个人打理。” 桃哥眼中欣喜不已,他就喜欢做菜。申式南知道他不擅长打理生意,不管是漕运生意还是酒肆生意,他都会找专业的人打理。至于桃哥,负责盯着,负责掌舵就行。 他之所以突然决定开个酒楼,一来是方便利用酒肆打探消息,二来也是让桃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有发挥余地。 离京之前,大事已经安排好,剩下的就是一些小事。比如说,将城西小院留下,房契交给紫苏,等申佑探亲回京师上任都察院四川道御史,就把房子“租”给他。如果直接送给申佑,他铁定不会接受。 (注:四川道是都察院下设的部门名称之一,并非是要到四川上任。就如同户部的陕西清吏司,就是负责百官俸禄的部门。) 李满仓与冯苞苞的婚礼则定在九月。李满仓打算与申式南同时出发赴任,他带的人不少,好在申式南准备了三艘船,直接拨一艘给他。 李满仓上任镇江卫副千户,申式南将他也拉进了赵加印负责的漕运生意。漕运筹备千头万绪,香粉生意就全部交给了黎芷兰。 就在申式南准备启程之际,杜小柳找到他,要搭乘他的船离开一阵子。 细问之下,得知她是为了躲避苏苏。原来,苏大少爷对杜小柳一见钟情,李满仓酒宴的第二天,他就寻到杜金酒铺向杜小柳表达爱意。 杜小柳心有所属,明知不可得,却也装不下其他人,自然对他不假辞色。 偏偏苏苏自以为是,话中不无自己身世的明示与暗示,处处彰显优越感。那意思仿佛就是,你一个小贩之家,我堂堂苏家大少爷能看上你,那是你的荣幸。 可惜,杜小柳虽然是小门小户,但自从被申式南高看一眼,引为生意合伙人后,又加入芷兰社,眼界大开。是以她既不自惭形秽,也根本不将区区一个过气大家族的嫡长子放在眼里。 你苏家再有名望,那是大宋朝的事。当今大明,你苏家并没有出过显赫大人物。再说,你躺在祖宗的福荫里有什么好嘚瑟的?苏家曾经厉害,又不是你厉害。 自从申式南纳征时带去了驻颜养生酒,含山公主就养成了每日饮一小盅的习惯。那是紫苏与杜小柳专为四十岁以上妇人研制的药酒。 从那之后,给公主府的每次送货,都是杜小柳亲自上门。公主忒喜爱这个水灵的女娃,一老一少每次都会谈话半个时辰,以至于公主交代,杜小柳上门无需通报。 还有冯府的用酒,也都是杜小柳亲自送去。同为合伙人,冯阿敏和冯苞苞都不敢将杜小柳视为普通商贩,而是平等交往。因此,杜小柳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杜小柳一再拒绝,苏苏一急之下,问:“既然你对我无意,为何那晚你要对我笑?” 杜小柳一怔,奇道:“什么时候?之前我认识你吗?” 苏苏一听,更是气急:“就你送酒去轻粉楼那晚……” 杜小柳恍然大悟:“哦,式南哥也在的那次么?原来你也在啊。” 苏苏差点崩溃,敢情自己嘚瑟了半天,还以为美人对玉树临风的苏大少爷有意,哪知人家压根就连记都不曾记得。 不过,苏苏还是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这么说,你跟申式南认识?”虽然猜到了,但苏苏还是想从杜小柳口中得到证实。 杜小柳像看傻子一样看了苏苏一眼,随即风轻云淡道:“杜金美酒在京师有三个分号,还有名动京师的打酒和九阳回春丹,也只能在杜金酒铺买到,你知道吗?” 苏苏点头:“知道,早听说了,杜金酒铺比太医院名声还大,说是日进斗金也丝毫不为过。” “打酒的配方是式南哥和我多次调试并研制出来的。杜金酒铺其实是式南哥家的生意。”杜小柳一边将客人预订的九阳回春丹打包,一边说道。 其实,杜金酒铺如今伙计众多,杜小柳根本没必要亲自动手。可这一批丹药,是朝中某大人物托申式南订购的,付了足足五十两黄金呢。 当然,这是申式南提议,故意制造丹药供不应求的假象。事实上,由于药材到位,这丹药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丹药价钱那也是因人而异,用申式南的话说,达官富商们的钱,不多坑一点,那都叫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苏苏心痛不已的同时,又嫉妒得差点发狂,好在大家族的教养还是有的。 于是,装作平心静气道:“所以,那晚你其实是对他笑,是吗?” 杜小柳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真没看到你。主要是之前也不认识你,不是吗?” 苏苏终于得到了扎心无比的答案。虽然这个答案早已猜到,可当它真正得到证实的时候,那种痛与嫉妒恨还是万分酸爽。 其实他本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样大家都能维持着体面。 怒火中烧的苏苏,脸上保持着大户人家训导出来的体面笑容。等走出杜金酒铺总号,他立刻面目狞狰跨上马,往佗吕悔斋方向驰去。 此时的申式南,正在佗吕悔斋的后院会见七个女子。 “知道我们的来意吗?”正中一个女子问。 申式南缓缓品了一口茶,再将茶盏放到石桌上,道:“你们闯进我的府里,看在你们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我不与你们为难。你们也没说你们是谁,我都不知道你们是谁,怎知你们的来意?” “连口热茶都没有,这叫不与我们为难?”右边第二个女子诘责。 “朋友来了自然有美酒,有好茶。可看你们一个个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像是要来跟我申某交朋友,倒像是来要债的。”申式南淡淡说道。 “我们就是来要债的。”先前说话的女子道。 “那你们肯定找错人了。”申式南道。 “为何?”左边第三人问。 申式南打了个呵欠,道:“因为我从来不欠女人的钱。” “可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半条醴泉在你手上。”右二女子又道。 “哦,你们是昆仑山来的?”申式南问。 七女沉默,好一会儿,正中那女子才道:“我们是王母娘娘座下七仙女。” 申式南眼光扫过七女一遍,缓缓点头道:“哦,原来是诬告齐天大圣行凶拷打的七仙女。没错,东西在我这儿。可你们怎生证明你们是七仙女?” 第51章 呆子八戒的熬战法 七仙女一听,除了正中一人,其余都羞愧地低下头。 “你想要我们怎么证明?”左三女子开口问。 “六妹,闭嘴。”正中女子转头对她呵斥,随后对申式南道:“用不着向你证明。你只需将醴泉水还来,再将偷盗之人交给我就可以。” 申式南伸了个懒腰,道:“这里是我家。我容许你们进来,并给你机会,耐心听你讲,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极限了。” 申式南收回腿,端正坐姿:“你东西是我偷的吗?不是。我愿意还给真正的主人,那是我的仁义。可如果今天你说你是失主,明天地府判官来说他是失主,后天如来座下五百罗汉来说他是失主,你说我该信谁?” 众女语塞。正中一女沉吟片刻,道:“这可是半条醴泉水,别人也拿不动。” “你确定?”申式南冷哼一声。众女不吱声。 申式南又道:“混元大罗金仙不说,佛拿得动不?半数的大罗金仙也拿得动。观音菩萨净瓶能装四海之水,菩萨身边捧珠龙女就轻松拿得动。连两个普通虎怪都拿得动。你现在说别人拿不动,那我给你,你拿得动吗?” 紫蕺已经将大部分的三界尤其是天界之事告知申式南,不少与凡间流传的倒也契合。 “王母特赐法宝,你交给我便是,我自然拿得动。”正中那仙女道。 申式南摇头:“可有王母娘娘懿旨?不然,你还是没能证明你七位便是七仙女。焉知你七人是不是西天大和尚变化的,还是东土白胡子老道变的?即使你等是七仙女,若没有娘娘法旨,我也不可能给你。” “为何不能给?我姐妹七人就是七仙女。”被喊作六妹的那人道。 申式南正色道:“就算你们身份是真的,我又怎知你们是不是私自下凡,与妖怪勾连,想要私吞王母娘娘宝泉,将醴泉变成那濯垢泉?” “你区区一凡人,竟敢阻拦我等行事,是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左二仙女忍不住对申式南一顿怒斥,随即右看正中仙女:“大姐,这人如此不讲理。动手吧,免得误了娘娘大事。” 六妹抢话道:“四姐,不可。别忘了陆吾都铩羽而归。” 申式南冷眼旁观。七仙女老大沉声道:“你待怎么才肯归还?” “醴泉是昆仑山宝物,主人要索回,不得首先证明主人身份吗?你等既是王母使者,证明一下不难吧?”申式南道。 “来得匆忙,的确不曾带有瑶池信物。可否通融?”老大忍气吞声道。 “信物不一定得是实物。这样,你且说说,你七人当年在濯垢泉可曾怀上八戒骨肉?”申式南开口相询。 七仙女闻言色变,好半晌,老大才道:“此等机密大事,你怎生知晓?” “凡间妇孺皆知。我又岂会不知?你七人命将不保,还敢在此放肆。”申式南反问。 “你究竟是谁?何出此言?”六妹问。 申式南亮出天庭御史腰牌,一阵七色光闪过,七仙女尽皆色变,福身行礼。 众女老大道:“日前玉帝传旨,说有天庭御史已经上任,坐堂花药宫。三界之内,众仙佛务须尽心协配,却不曾言明花药宫之主是谁。原来御史竟在眼前,请怒我姐妹无礼之罪。” 申式南道:“花药宫?行了,我这久没空上天。既然玉帝不曾说明,你等也务必保密。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七仙老大道:“回御史,实不相瞒,我七姐妹不是当初的七仙女,而是第六代七仙女。每一代七仙女寿命不过五百年。你说的七仙女,想必是旃檀功德佛成佛之前的事……” 申式南道:“正是。那时八戒与孙行者正保唐僧去往西天取经。” “此等秘辛,我略有听闻。那是第四代七仙女,听说因看管蟠桃园不力,又借故推责到孙大圣身上,故被罚下界。哪知她们竟然私自占了盘丝岭盘丝洞为妖,幸亏后来被大圣剿灭。”七仙女中的老大道。 申式南心道:如此说来,八戒在濯垢泉化作鲇鱼精,在那七仙女腿裆里乱钻,凭借熬战之法盘倒七仙女这段公案,看来是死无对证了。据传,七仙女当时可是一个个被盘得气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更关键的是,取经完成后,如来给八戒封净坛使者的话大有玄机: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 这就说明,如来对八戒在濯垢泉的胡作非为是一清二楚的。 那么,申式南为何要盯着这个事呢? 只因金意虎怪兄弟二人偷盗醴泉一事颇有蹊跷,那懂三十六般变化的七宝道人更是可疑。八戒变化的本事,比大师兄悟空一点不差,却又各有缺陷。 孙大圣变化的缺陷在尾巴,而八戒变化的缺陷,是能变大,不善变小。偏偏那七宝道人身形高大。 此外,替虎怪延寿了三轮三百六十年寿命的果子,多半便是镇元子的人参果。谁能拿到人参果?按说,孙大圣与镇元子结拜,他讨要几个果子不成问题。 可申式南的直觉是,孙大圣又一次背黑锅了。就像当初七仙女为脱罪,指责大圣把大桃都偷吃光了,还说大圣对她们行凶拷打。 蟠桃园大桃那么多,大圣才上任几天啊,就算是天天吃,也不可能吃完。而且,大圣只是将七仙女定住,拷打一说纯粹诬陷。 “这么说,你们也会那蜘蛛精的手段?”申式南问。 七仙女齐齐摇头,老大道:“说来凑巧,我们原是花药宫的,我是牡丹。其他六位妹妹分别是芍药、虞美人、海棠、桂花、荷花和丁香。” “蟠桃园依旧是你们管事?”申式南又问。 众女点头。申式南问:“如果拿不回醴泉,你们会被怎样处罚?” 七仙女个个惊恐无比。六妹荷花拜倒:“当初卷帘大将犯错,每七日飞剑穿胸。恳请御史救我姐妹性命。” 紧接着,七妹丁香和二姐芍药相继拜倒,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拜倒:“恳请御史救我姐妹性命。” 申式南正待答话,前院门口传来呼喊声。 “起来吧,我不与你们为难。但醴泉被盗,牵扯甚大,我和你们一样,一不小心就可能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申式南抬手示意,随后补充道: “今日所谈,务必保密。你们回去禀报,就说半条被盗醴泉水已作为证物,被御史暂行扣押。除此之外,再不谈起。严守机密,方可保命。” 说完,与七女一同步出后院。神仙不可以轻易在凡间显露本事,这是天条之一。七仙女只有能到无人的地方,才可以施法上天。 见申式南与七个绝色女子出来,门口吼叫的苏苏看得目瞪口呆。 申式南挥手让七仙女走人,转身对苏苏道:“苏更生,你这样子,鹭山堂你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进来说吧,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直到坐下,伸手接过茶盏,苏苏都没回过神来。 “说吧,你刚才鬼喊鬼叫什么?”申式南虚空踢他一脚。 苏苏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道:“你有那么多美人,为何还要跟我抢?” 申式南觉得莫名其妙:“说清楚,亏你还是大家族嫡长子。我跟你抢什么了?” “小柳,杜小柳。”苏苏气呼呼道。 申式南收起嬉皮笑脸:“你喜欢杜小柳?” “喜欢。她那么美,谁不喜欢?你都已经结婚,不也还喜欢人家……”苏苏话没说完,就被申式南扔茶杯的假手势给吓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格挡。 申式南怒吼:“你给我听好了——她是人,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孔夫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她不是奴隶,她是人,是人就有志。如果你真喜欢她,那就展现出符合她欢喜的那面。” 苏苏被吼,反而冷静下来,仔细咂摸起申式南说的话。 申式南放缓语速,平静说道:“不要让我看不起你。圣贤书你白读了?人者,天地之心也。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地的魂灵,都有自己的生命,不是山石,不是尘土。所以,你觉得你来我这里叨叨有用吗?啊?” 这几句话申式南声调说得很轻,但苏苏听在耳里却如同醍醐灌顶,两眼鼓睁。 申式南声调略微加大:“你出身大家族,什么都得听族里长辈的,是也不是?他们早已把你的生活规划好了,你几岁读什么书,学什么礼,甚至练隶书还是楷书,以及你这次出来游历,要去哪些地方,他们都给你定好了。你没有一件事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苏苏痛苦地闭上眼睛。申式南说的,正是他近二十来年的处境,个中憋屈,谁人能懂? 十六七岁时,他也曾反抗过,可惜他的反抗如同一壶酒倒入一湖水,除了偶尔溅起几个水珠,就什么也没有剩下。 “你自己是别人的木偶,所以你习惯了把身边人所有人都当作木偶。你喜欢上一个人,你也把她当作木偶。你认为她不是别人的木偶,就是你的木偶。”申式南淡淡地说着这些话:“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对吗?” 苏苏睁开眼睛,眼中光泽暗淡如迷雾的灯火。 “可惜你错了。你与恶媳妇恶婆婆有什么区别?媳妇遭婆婆虐待,可等媳妇熬成婆,她又去虐待儿媳妇,如此周而复始吗?为什么就不能从你开始,好好对待儿媳妇呢?”申式南直勾勾看着苏苏的眼睛。 苏苏眼里光芒逐渐绽开,逐渐清澈透亮,仿佛风吹散了山谷间的浓雾。 申式南再次无情地加了一把火:“你想象一下,假设你是婆婆,你儿子是你的亲人,你爱他怜他,这没毛病对吧?可对你儿子来说,媳妇也是他的亲人。你爱惜儿子,因为他是你的亲人,可你却容不下他爱惜的人,你百般刁难那个他也爱惜的亲人,那你觉得你儿子会开心,还是会伤心?” “所以,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你真的喜欢她的?你的家族能接受她吗?如果家族不接受她,那你愿意护着她,怜着她,甚至甘愿为她放弃家族给你指明的路吗?回去好好想想,成吗?” 申式南的话,再次让苏苏眼中的光暗淡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的佗吕悔斋。回到家后,他闷头睡了一觉,又继续缠着杜小柳。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默默地帮杜小柳干活。客人来,他也谦逊有礼地说几句吉祥话。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的店里新来的伙计。 杜小柳不想他跟在自己身边。好在杜小柳性格好,不会骂人。可就是这样,杜小柳劝他的语气越来越重,他也完全不在乎。 无奈之下,杜小柳心想,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吗?于是,在申式南启程前,杜小柳找个借口支开苏苏,打算跟着申式南的船出去躲躲。反正店里的生意,哪怕自己十天半月不在,也能正常开张。 这事吧,申式南也头疼。七仙女,杜小柳,回袖,甚至关乙等等,钱樟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申式南碰到的她的肢体僵硬着呢。 最后,还是钱樟落出面,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哪知还没开船,苏苏闻讯赶来,二话不说上了申式南的船,就赖着不走了,还说杜小柳去哪他去哪。 杜小柳哭笑不得,便借口不打扰申式南一家,主动提出换到另外一条船上。 为了不被赶下船,苏苏躲到船舱中心抱着茶几腿不放。等临开船才得知杜小柳上了另一艘船,急急忙忙跑去跟杜小柳一艘船。 可船开了半天,他才发现,杜小柳压根就没上船,而是乔装打扮一番,溜回店里了。 他让船靠岸,可没人听他的。偏偏他又联系不上另一艘船上的申式南。在船头吹了一阵风后,苏苏冷静下来,仔细反思杜小柳因何离去。 就这样,他不吃不喝想了两天。同船的桃哥听说船上有人不吃不喝,便亲自熬了一碗粥送去,两人一谈就谈了大半天。直到苏苏叫饿,桃哥又给他做了点吃的。 与桃哥一番深谈,苏苏情绪大好。提出大伙在丹阳歇脚,由他负责接待。 第52章 投水能证明诚心? 话说这一日,船到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境内,李满仓提议到东昌府临清舍利宝塔一观。李满仓和苏苏早已换到与申式南同船,申式南家眷在另一艘船。 李满仓祖上是女真人,有信教习惯,被永乐帝赐汉姓后,受佛家影响较大。临清舍利宝塔与杭州六和塔、扬州文峰塔和通州燃灯塔齐名,并称“运河四大名塔”。因此,李满仓想要去看看。 申式南也读《金刚经》《维摩诘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等佛经,但他只吸收佛家思想精华,却不信教。 “传闻上古天皇太昊伏羲氏,就是在东昌府聊城一带尝百药、制九针。聊城据说还是商汤名相伊尹躬耕之地,又是孙膑出生地,与曹魏谋士程昱和李白多次盛赞的鲁仲连都有关联。”申式南没有看身边的临清,而是看向远方。 李满仓郁闷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聊城崇武渡停船上岸啊,亏你还是世袭指挥使家里出来的,不知道孙膑是谁吗?不知道程昱鲁仲连是谁吗?”苏苏说话总是带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在家里一言一行被管得够呛,一出门就放飞自我。 “你小爷我做过太学生,论诗作文的本事不比你差!可这几人跟我们在哪上岸有什么关系?”李满仓此生最不忿的事,便是会试落榜,可最得意的,却是老老实实做了四年太学生。 “你一会试落榜的太学生有什么好得意的?”苏苏笑着躲开李满仓挥来的拳头,道:“说你笨还不信,申副使点的几人,哪个不是崇文又宣武?人家船主人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从崇武渡上岸去聊城登高怀古吗?” 苏苏自恃身份,不想与李满仓一样称呼申式南的字,而是称呼官职。 李满仓仔细一想,也是啊,申式南点的几人,没有一个不是通过干仗确立身份地位的。伊尹虽为相,可扶商灭夏的战争,他是首功。就连谋士程昱,所献计策也没有一项不是为曹魏征战准备的。 听了苏苏的话,再联想到申式南准备的那么多军马,以及开玩笑要求冯苞苞找个将军夫婿的事,李满仓心里更是暗暗奇怪,申式南明明是文官,可为何对领兵打仗有那么大的兴趣? 申式南不经意地看向斗嘴的两人,心下不禁对苏苏高看一眼。这人看来不是绣花枕头,自己心思竟被他猜了个七七八八。 申式南此行另有目的,故而早早出发,却并不着急上任。他需要一路游山玩水,这样一来,船停白蚬湖才不会引人起疑。 三船果真就在崇武渡靠岸,申式南、钱樟落、李满仓和李满仓等人,携带酒菜先登光岳楼,又登鲁连台。 谢清溪与酸花和回袖等一起,说要去市集买东西,吃货回袖则说要去尝尝武大郎炊饼。申式南担心母亲安危,便让武力强大的邬啸铁担任护卫。 自从得任天庭御史,紫蕺摇来的四仙便与他相认,勤勤恳恳辅佐于他。女娲娘娘故意称妖为仙,也许是不满三界对妖的印象。 如今,妖成了专职背锅的。不管天界还是人间,但凡遇到问题,往往推罪给妖。事实上,天界不少神仙都曾做过妖。 比如黑熊精,被观音收去后,就成了守山大神。比如二十八星宿之一的昴日星官,住在上天的光明宫,本相是六七尺高的大公鸡。 昂日星官曾轻松击败蝎子精,那蝎子精可是连如来都被她的倒马毒蜇伤过,孙大圣更是被她扎得头皮直喊疼,观音都自称近她不得。要知道,如来佛祖可是修得丈六金身,孙大圣也有金刚不坏之身,蝎子精照扎不误。 又比如,梅山七怪之首的袁洪,便是由白猿修炼得道,本事与二郎神杨戬不相上下,最后被封为四废星。梅山七怪的蜈蚣精吴龙,被封为破碎星。其他五怪也都各被封神。 邬啸铁等紫蕺招来的四仙,自然不是傻瓜,懂得跟天庭御史混,比做妖强百倍千倍。 谢清溪、酸花和回袖带了两个府里的丫鬟,以及洪足修等两个男仆,到集市里采买新鲜果蔬等行船所需常用物品。 谢清溪逛了一阵,听说有个和尚法名圆染,极善画莲,深受当地官员和富商喜爱。因圆染大师的莲画远近闻名,他所在的枯荣寺香火一度比高唐大觉寺和白马寺还旺。 枯荣寺距白马寺三四里远,左右无事,谢清溪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圆染大师。采办之物已由洪足修和酸花带了三人雇车送到船上,丫鬟如月、回袖和邬啸铁三人随行。 如月是申式南从人市买回来的丫鬟,据说如月的曾祖父也曾是大官,后来被朱元璋剥皮充草。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雪上加霜,如月七岁不到就双亲过世,由叔叔婶婶抚养。 可去年叔叔家遭水灾,实在没法多养活一个人,只好把她卖了。申式南见她眼神安定,虽处苦难,却不怨不悲,又得知她叫如月,便想到了李白的诗“镜湖水如月”,心想着名儿不错,正好可以给母亲,于是就把她买下了。 四人按打听的路往枯荣寺走去。路上竟无一人,寺门也无人看守,邬啸铁推门入内,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四人眼前陡然出现三男一女。 如果申式南在,他一定能认出眼前这四人。女的是当初装醉扑倒他怀里的绝色美人地涌夫人,只不过,她现在是石溟堂妹石味的样子,可眼神变不了。经人指点,她收了石味的三魂七魄,并占了她的身子顶替她进入石府。 她右边的男子,正是石溟。另外两名男子,一人是钦天监的张天魁,还有一人是巍宝山的道士董处机。 石溟是地涌夫人施法带到此处的,他脚一落地就指着谢清溪叫道:“就是她!她就是申式南的母亲!” 邬啸铁道行高深,已看出对面有三人不同寻常。但他面色不改,上前一步道:“我家太夫人要去枯荣寺拜见画师圆染。几位修行之人,无故挡道,难道不怕天道惩罚吗?” 地涌夫人本身是金鼻白毛老鼠精,她不知眼前此人正是她的克星,媚笑道:“哎哟,你说的是圆染和尚啊?世人都被那和尚给骗了,你可知他是如何作画的?” 邬啸铁不懂画,看了一眼谢清溪,对着地涌夫人缓缓摇头。 地涌夫人痴痴地看着他刚健的胸膛和有力的手臂,媚眼连抛:“你这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不如你与我回到庙里耍子去,我在枕边告诉你他是如何作画的。” 石溟一把扯过地涌夫人,怒道:“石味,你干什么?” 地涌夫人顺势倒在石溟怀里,伸出手指捏了捏他的下巴:“溟哥哥,你吃什么醋嘛。你是没试过三人同耍的滋味,保你比先前快活。” 回袖第一次见这么不要脸的人,嘴里嚼着东西的她,吃惊地看着眼前一幕。如月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也懂得害羞,不忍直视,低头看自己脚尖。 原本因吃不饱饭而瘦不拉几的她,只四五个月的调养,身体还没长开。 谢清溪则是一被拦下就转头看天,看都不看那几人一眼。申式南告诉过她,回袖本事极大,背后能量惊人,天底下没几人敢招惹她。因此谢清溪一点也不担心。 董处机伸舌头舔了下嘴唇,与张天魁对视一眼,各自邪魅一笑。他二人能到此处,便是前几日三人同耍的结果。 邬啸铁目光转向董处机与张天魁,冷冷道:“我家太夫人是朝廷诰命夫人,请各位道友莫要污了凡间清静,自毁修为,以免自食其果。” “啧啧,还凡间清静……我告诉你吧,那和尚昨夜与我同房过后,还不想让我看他是如何作画,自己关起门来悄悄行事。我爬上房梁一看,你猜怎么着?”地涌夫人离开石溟怀抱,向邬啸铁走近两步,向他甩出披帛。 邬啸铁不理她的调戏,闪身避开她的披帛,也不答话。 地涌夫人见他不接自己抛出的“绣球”,甚觉无趣,但还是自己接着道:“那圆染和尚脱光衣服,坐进墨盆,然后又做到纸上……嘻嘻,一张莲叶图就这样画好了。不对,是坐好了。” 众人听得神奇,就连谢清溪也吃惊不小,想不到所谓的莲画,竟是“坐莲”。 “请问夫人,你还想去拜访圆染和尚吗?”地涌夫人一阵娇笑:“很可惜,你想也见不到他了。我已经替天行道,铲除了这种欺名盗世之辈,还凡间一个清静。” “行了,别废话那么多。”张天魁恨声道:“确认她是申式南的母亲,就赶快动手。” 邬啸铁右踏三步,站到谢清溪前面,喝道:“大胆,你是何方妖魔?念尔等修行不易,本仙这才一再忍让。” 张天魁一阵冷笑:“本仙?你是哪家草头王给你封的仙?我本是瑶池青胜,来到凡间在钦天监做官做得好好的,却被申式南发下海捕信牌,害得我东藏西躲。如今我法力封印解除,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申式南当初办案,是以顺天府名义发出的海捕文书,称为信牌。 张天魁说完,化作一只青鸟,绕着寺庙飞了一圈,打算瞅准机会将谢清溪抓走。就在他俯冲而下,快到屋檐时,邬啸铁现出本相,一个飞跃上扑,顷刻间将那青鸟衔在嘴里。 张天魁挣脱不得。地涌夫人见他竟是通体乌黑光亮的黑猫,顿时吓得摊到在地,现出金鼻白毛鼠本相。 另一边,董处机也现出本相,竟是一条黑质白章的蝮蛇,舌头高昂,狂吐信子,缓缓游走,寻找攻击机会。 邬啸铁一口甩出青鸟,张天魁在地上翅膀扑腾了两下就不动了,眼见是活不成了。 饶是谢清溪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儿子身边这些人一个个不简单,可还是被吓得心咚咚咚直跳。如月则是早就晕倒。 回袖手向前凌空一抓,殿前蒲团飞出一个,她伸手抓住,塞到如月身下垫着。接着,回袖回身搀扶谢清溪,嘴里仍不忘嚼着什么好吃的。 “你一道士,为什么要抓我姑姑?”回袖问昂头吐信的董处机:“喂!问你呢,臭无常蛇。” “什么无常蛇?本大王是蝮蛇,又叫五步蛇。”与邬啸铁对峙的董处机怒道。 “你一黑一白的,不跟黑白无常一样么,不是无常蛇是什么?你又没脚,哪来的步?是别人走五步,你就要肚皮朝天死翘翘的意思吗?”回袖一板正经地问。 董处机气得七窍生烟,想要游过来咬回袖。可他刚一动,就被邬啸铁一巴掌拍得晕头转向,头皮被猫爪子撕得生疼。 董处机作为蛇精,攻击动作比一般人快,可在猫的眼里,蛇行动的速度慢得跟毛毛虫爬一样。 “求上仙饶我一命。他叫董处机,是西天安插的间人。就是他鼓动我来抓……”金鼻白毛鼠见回袖一脸淡定,认定他是神仙,有心投靠,于是边说边爬过晕倒在地的石溟,向回袖跑去。 可惜她离董处机更近,话没说完,就被董处机一口吞进肚里。 邬啸铁也不趁机攻击他,恢复人形,任由他吞食金鼻白毛鼠。 董处机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个死。即使万幸能逃脱猫爪,可被金鼻白毛老鼠精泄露机密,必定会被灭口。因此,临死之前先吃了老鼠精垫个底。 “说吧,臭蛇蛇,为何要害我姑姑?”回袖又一次问。 董处机蛇信探出,道:“左右是个死,告诉你有何妨!反正你也惹不起东来……” 寺门外突然射出一支箭,直接将董处机蛇头钉死在廊柱上。紧接着有人影远遁,回袖将神光一摄,那人影急忙刹住身形,回身撑开一张青莲莲叶挡住,仍一口血喷出,踉跄着遁走。 回袖暗道可惜,却也颇感惊讶。经此变故,几人均知危险逼近,摇醒如月,匆匆返回船只要与申式南会合,顺便带走石溟。 申式南一行刚登过鲁连台,此刻正路过羊子巷。苏苏感慨:“羊使君以身投水解民厄,是我等读书人楷模,我去羊使君祠上一炷香,两位意下如何?” 李满仓道:“同去同去。既然来到此地,给他上一炷香也是应该。不过,我却不太赞同羊使君的做法。” 后晋时期,博州河决,百姓受灾。博州刺史羊使君为了让治下百姓早日摆脱困苦,祈告上天时以身投水。后来,乡民在孝武渡(又名崇武渡)寻得羊公遗体,感恩厚葬,并立庙祭祀。 “洪水无知,没而后已。使君投水抚民,实为可敬可佩。你有何异议?”苏苏脸上藏不住心事,听到被否定,立刻不悦。 李满仓辩道:“使君抚民之心,我也敬佩。可他身为刺史,不应该是带领百姓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吗?投水倒是能证明对上天的虔诚,可是能解决百姓的吃穿住行问题吗?” 苏苏一时竟无法反驳,便问申式南:“申仲连,你怎么看?” 第53章 莫名其妙成了反贼同党 “首先,我登鲁连台怀古,是对鲁连子表达一份敬重,同时思考秦一统天下的历史车轮要如何驾驭,并非我完全认可他的所作所为。所以,你这个称呼我不喜欢。”申式南正色道: “其次,我赞同满仓兄的观点。身为朝廷命官,敬畏天地自然固然重要,但如果一味地畏而匍匐,却不知顺天应时,不知带领百姓发展生产,让百姓有吃有穿,让百姓不再颠沛流离。这样对上天的诚心,即便不是伪诚,也只是小诚。” 苏苏沉思片刻,道:“等等,第二点算你说得有点道理,可为何你不认可鲁仲连?鲁仲连人人称赞,就连你喜欢的李白也有不下六七首诗赞颂过鲁连子。” 申式南毫无掩藏地向他投去一丝鄙夷的目光:“嘿!你这话说得真是奇怪。喜欢一个人就必须全盘接受他的所有,不能批判他的不对?圣人也会犯错。孔夫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难道你也要学他以貌取人?” 见苏苏脸色似有不服,申式南又道:“你还不服?虚不虚伪啊你!我就问你,你喜欢杜小柳,对吧?可你发自内心地接受她的出身了吗?你不照样心里头觉得她的出身配不上你,你勉强可以忽略这一点。但你更担心家里不接纳她,这才是你最大的烦恼吧?” 苏苏嘴巴半张,脸色涨红,平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显然,申式南说中了他的心思。 “你看,这才是真实的人嘛。天地不全,人无完人,把自己整成虚头巴脑的,何苦呢?”申式南鄙视完苏苏,又长叹一声: “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鲁连子助田单复国,是应有之举。可他假说秦王烹醢(hǎi,剁成肉酱之意)梁王,阻挡秦王一统天下,实为不智。六合同风,九州共贯,那是大势所趋,顺应大势,方为真豪杰。”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道:“他辩赢辛垣衍,说动平原君,创下围魏救赵的先头功勋,那也只是他个人的辉煌,甚至是自私自利。是,我知道你要说他拒赏千金,不图利,可他图名啊!自古名利难分。在历史大势的车轮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苏苏与李满仓面面相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风评鲁仲连。 良久,苏苏才哼了一声:“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羊使君和鲁仲连都被你批得一无是处,难道你不知道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真是胆大妄为。” 苏苏念的两句诗,与前面申式南引用的诗句一样,同样出自李白的《奔亡道中五首》。他的意思一面是讽刺申国被楚国所灭,另一面是讽刺楚国大夫申包胥为请求秦国出兵,在秦庭恸哭七日也于事无补。 申式南再次嗤笑:“你与司马光还真是一丘之貉,你们这种人,总想占据道德制高点踩别人。我何时说过羊使君和鲁仲连一无是处?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你们一面自称君子,一面又以人废言。天下最不要脸的,就数你们这些大族子弟,青楼女子在你们面前,那都是小巫见大巫。” 苏苏冷静下来,反驳道:“我们克己复礼,尊崇王道,有错吗?你这番言论,与放言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野狐精王安石如出一辙。” 申式南不怒反喜:“野狐精是东坡先生骂王荆公的,我能与荆公齐名,何其幸哉!本来呢,虽然看你不顺眼,我还是有办法帮你解决掉你家族的阻力。不过,如果你与司马光一样,坚持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那就难了。” 苏苏绷着脸,不说话,一来抹不下面子求人,二来他一直被教导的就是,一切听祖宗的。至于祖宗对不对,他没想过。 申式南气得想笑:“看你那桀骜的小嘴巴翘得……不服是吧?说你们白读圣贤书,偏不信,不服。孔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果祖宗之法不可变,为什么不是一师到老,而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与不善,难道不是变吗?” 苏苏鼓大眼睛,李满仓也直挠头。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这叫祖宗之法不可变吗?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这叫不可变吗,苏涑水?涑水先生司马光小时候不砸缸,能救出小伙伴吗?”申式南再次三连问。 “君子当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李满仓半睁着有些迷茫的眼。申式南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那……那……”苏苏看到申式南对李满仓赞许的目光,想说什么却结巴起来。 申式南索性替他说:“那司马光为何要说祖宗之法不可变,是也不是?唉,一言难尽,我个人觉得还是私心作祟。相同的病症,不同的医者有不同的药方。总体来说,能治病就是良医。可惜……” 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暴喝打断:“拿下!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那人话音刚落,申式南一行数人瞬时被数十人围住。为首之人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刚才一声暴喝的正是他。 羊子巷两头各一队锦衣卫持刀向几人缓缓逼近。申式南上前几步,将钱樟落拉到自己身后。适才三人争论,在巷子里走得慢,钱樟落与薇儿和芽芽等人走在前面。 申式南冷眼看着在场三位穿飞鱼服,说明有三人是锦衣卫百户以上官职。 李满仓上前与申式南并肩而立,拱手道:“我是新任镇江卫副千户,武略将军李满仓。这位是新任浙江按察司副使申式南,这位是丹阳苏家的大公子苏苏。锦衣卫是哪位千户在此行事?” 锦衣卫寻访缉拿称为行事,在场有三人穿飞鱼服,不可能都是百户。从四品镇抚使以上职位的,不太可能会亲自在外行事。 李满仓在锦衣卫养过马,自是熟悉这一套。因此,他判断必有一人是正五品的千户或从五品副千户,另有两人是正六品的百户。 为首之人嗤之以鼻,不屑地道:“大胆白莲军逆贼,没有官服居然也敢冒充朝廷命官。凭你还不配问我名姓官职。统统给我拿下,莫要走了一人。” 苏苏也上前与申式南并肩而立,怒道:“谁是白莲军逆贼?你有脑子没有,谁没事逛个街也要穿官服啊?再说,他俩是官,我现在还不是。” 为首之人看上去四十多岁,他阴恻恻笑道:“敢辱骂我?有意思,看来你是没尝过我北镇抚司昭狱的大菜。不过,快了。” 随后,他大喝一声:“白莲逆党,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只见他手一挥,两名校尉先提刀朝苏苏扑过来。苏苏平日里也练过三拳两腿,可对方提刀砍来,一副不卸他一条胳膊不罢休的架势。他手无寸铁,自知不敌,于是急忙后退。 可慌乱中,脚不听使唤,眼见一名校尉就要砍到他胳膊。猛然间另一边的手臂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急急后退,避开了两名校尉的刀锋。 耳听得申式南沉声喝道:“且慢!我等真是朝廷命官,不是什么白莲逆党。此行是要去羊使君祠祭拜。” 为首之人喝道:“还说不是白莲逆党?分明就是冲着唐赛儿来的吧。可惜你们就这几个人,怎么可能将她救出。乖乖束手就擒,可免受皮肉之苦。如再顽抗,就地格杀。” 申式南与李满仓对视一眼,各自暗暗点头。羊子巷两头的锦衣卫校尉个个眼神凶悍,看样子对当场斩杀无辜之人,恐怕连眨眼都不会眨一下。 更重要的是,几人已被认定为白莲逆党,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聊城,如果真被锦衣卫带走,不死也别想有个囫囵身子出来。锦衣卫什么货色,他们再熟悉不过。 锦衣卫要功劳,往往只会留着头目几人的性命,其余虾兵蟹将基本上撑不过几轮审讯就会被拷打致死。与其受辱而死,不如拼命一搏。 两人很快想通这个道理,于是暗对眼神,下定决心。两人其实是随身带有短剑的,凭两人武力,斩杀十人再护着钱樟落逃走,不是问题。 命在须臾,申式南开始有点后悔没上天学点法术保身。他知道南宫晨、叶薇儿和黄芽芽是妖仙,可没见过他们的法力,心里没底。 正在这时,巷子里一道大门突然打开,并冲出一位手持长剑的年轻人。年轻人单手舞动长剑,眼花缭乱之际,申式南三人近前的五六位校尉纷纷倒地。 倒地之人无一不是喉间冒血,可众人都没看清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打中的。 “这边,走密道。”长剑年轻人对申式南等人低声喊道。 锦衣卫众人惊呼声中,头领高喊:“白莲逆党持械拒捕,就地格杀!” 事发突然,原本凝神对峙的两边都有些慌乱。锦衣卫毕竟训练有素,听到命令后,原本退后多步的众人,再次以防御之势步步紧逼。 申式南拾起倒地锦衣卫的腰刀,对身边几人沉声道:“不可退。诱使对方上前,全部击杀灭口。但凡走掉一人,我们就是灭九族的死罪。” 持剑年轻人突然出现,顷刻间击杀六名锦衣卫,将申式南李满仓等人逼成了白莲教同党,等同于谋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几人的官职和姓名都已告诉过对方,即使能从密道逃走,也洗脱不了白莲教同党的嫌疑。到时候面临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搜捕,以及族中亲人的连坐,罢官,下狱,抄家,灭族。女的充为教坊司官妓,世世代代服侍官家。 李满仓点头表示赞同,也拾起一把腰刀握在手里。苏苏听到了,却是呆立不动,自己只是逛个街,祭拜一下羊使君,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谋反的白莲同党呢? 那长剑年轻人见大家不走,他也没走,脚尖挑起一把锦衣卫死去校尉的腰刀,左手接过后塞到了苏苏手里。然后他又挑起一把腰刀,递给南宫晨。 他见南宫晨神色淡定,微微惊讶,所以倒转刀柄将腰刀递到南宫晨手里。 苏苏一脸悲愤,茫然握紧腰刀,紧接着又被那年轻人拽着手臂,拉到另一头,与申式南和李满仓背靠背,将钱樟落等护在中间,对巷子两头形成防御阵势。 羊子巷不是很宽,那长剑少年开门并击杀六名锦衣卫校尉,这一幕被几人身影挡住,另一头的锦衣卫看不到,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骚动和上官的命令。 很快,双方接上头,申式南和李满仓二人相互熟悉,一番配合之下,轻轻松松解决掉四个锦衣卫校尉。 申式南李满仓这边,本来就十几个锦衣卫,一下子就死了十人,领头之人见势不妙,却又不甘心败走。举棋不定之际,又有三人倒地。 “大胆反贼,我是锦衣卫千户文史忠。尔等犯上作乱,不怕朝廷治罪吗?”那自称文史忠的头领色厉内荏。此次行事,他就带了三个小旗加两个百户的人手。 一个小旗十一个人,出于两头包抄的需要,一边十六人,加上一个百户是十七人。这一头再加上他本人,一共十八人。哪料交战没多久,自己这边就损失了十三人。 如今自己这边仅剩五人,他开始打退堂鼓。功劳固然重要,但没性命在,再大的功劳又有什么用?再说,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对方恐怕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于是,他对步步后退的四人喊道:“大家一起上,务必将反贼捉拿归案,校尉升总旗,小旗升百户,外加黄金二百两。” 重赏之下,原本后退的百户、小旗和两个校尉开始挺身上前。谁料他见四人果真上前,文史忠转身便跑。 自己手下的小旗和百户什么武艺,他再清楚不过,靠溜须拍马当上小旗和百户的人,手底下能有多大本事? 平时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些小虾米不成问题。可真刀真枪地拼,自己还是不跟着送命的好。至于身为上司的威信,那也顾不得了,还是逃得性命再说吧。 申式南眼见他逃走,不由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平时要求府上四仙,不可轻易对凡人显露本事的禁令,急急吼道:“抓住他,死活不论。” 南宫晨听令,手中腰刀飞出。文史忠奔出好远,以为奸计得逞,正暗自欣喜,猛觉后心一凉,便栽倒在地。 苏苏这一头,长剑年轻人以一敌十,长剑加暗器,没多会儿就放到了十四人。 苏苏见他如此英武,脑子一热,也提刀冲上去,瞬间砍翻一人,对方血喷了他一脸。 他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听得耳边刀风声起,心想完了,这辈子就交代在这见鬼的羊子巷了。 第54章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叛徒 等苏苏抹开喷溅到眼睛的血水,睁开眼,只见身侧一位穿锦衣卫小旗皂服的人,手捂喉咙缓缓倒下。 等小旗手垂到尸身旁,苏苏才看见,他喉间嵌着一片蔷薇花瓣,血水汩汩冒出。 他不知道是叶薇儿救了他一命。他们这头十五位锦衣卫校尉和力士,两位小旗,一位百户,共十八人。倒地十五人,其余三人吓坏了,不敢再战,转身奔逃。 苏苏来不及多想,几步急奔,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位锦衣卫力士一刀劈去。刀锋从对方右边肩脖处斜划向左腰,对方吃痛不住,扑倒在地。 苏苏抢步上前,一刀砍下对方头颅。 锦衣卫嚣张惯了,一向不曾披甲,哪知今日真有人敢将他们反杀,而且用的还是自己人的武器。 黄芽芽手痒,弹出一枚果核,正中锦衣卫百户后脑,那百户当场扑倒在地。芽芽与回袖一样,是个吃货,兜里随时好多吃的。 最后一位小旗在奔逃中,也被长剑年轻人飞剑穿胸而死。至此,这头的十八人尽皆阵斩。 苏苏连杀两人之后,腿也不抖了,反而有股莫名的兴奋劲。似乎是觉得不过瘾,提刀转身朝申式南这头走去,正好看到申式南与李满仓一人一刀,将最后站着的两名锦衣卫砍翻在地。 众人舒了一口气,南宫晨上去点数补刀。三十个校尉力士,三个小旗,两个百户,一个千户,几人一共斩杀三十六个锦衣卫。 这要是被人知晓,谋反大罪一个也逃不掉。可奇怪的是,羊子巷乡民竟无一人出声,家家关门闭户,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叫和婴儿啼哭声。 申式南蹲下身,用脚边锦衣卫的衣袖擦去刀柄血迹和掌纹,然后将刀扔在一旁。其余众人照做。 随后,申式南走到长剑年轻人面前:“某家申式南,请问英雄高姓大名?” “你是申式南?去年主理交趾风波案的大理寺评事?”对方将剑入鞘,惊喜反问。其实,申式南当时是检校右评事,可多数人习惯忽略检校和右。 “正是某家。你认识我?”申式南记不起来在哪见过此人。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名叫花醉,满堂花醉三千客的花醉。此地不宜久留。请各位随我从密道离开。” 说着,他转身走向之前打开的大门。申式南心想,此刻从羊子巷出去,定然会被附近之人看到,不如就听他的,先从密道离开再说。于是点头跟上花醉。 众人进到院里,花醉关紧大门并闩上。带众人来到密道口,花醉道:“地道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去羊使君祠,一个是去城外。申大人,我与一位故人曾为杨克定做过事。” 说完他比了一个抬轿的手势。申式南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当时两名轿夫中的一位。 申式南还有一事不明,问:“你是白莲教中人吗?” 花醉摇头:“我和裴寒都不是白莲教的人,但有些渊源。裴寒就是我那位故人。有人背叛唐……唐赛儿,将唐赛儿和裴寒都迷倒了,关在羊使君祠。我要去救人,你们可从另外一条密道出城。” “大伙眼下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与你同去救人,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先把人救出来,再作下一步打算。”申式南斩钉截铁道。 花醉是江湖人士,自然不会婆婆妈妈,也不客套:“如此有劳了。诸位请随我来。密道内有机关,跟着我的脚步走,不要乱碰乱摸,当无大碍。” 说完一人当先进入密道。密道出口在羊使君祠正殿左侧的一个外院厢房,院里种植有白菜和成排的蔷薇。 这个季节蔷薇还没开花,靠蔷薇花墙的地方,有两间厢房,堆放着锯末、锄头、肥料和浇菜水桶等,看上去应该是守祠之人平日种菜用的。 眼下未时正,祠庙大门紧闭。几人躲在外院厢房,都能听到正院东西厢房人声鼎沸。 几人低声交谈,花醉简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唐赛儿是永乐十八年山东白莲军起事的女首领,兵败后走脱,与手下宾鸿和董彦皋等人隐居聊城。 但朝廷一直没有放松对唐赛儿的追查,其中,以锦衣卫总旗文史忠最为积极,唐赛儿不少散入滨州、青州和莱州民间的亲信,陆续被文史忠挖出来,他因此得以晋升千户。 去年年初,文史忠抓到一个回老家过年的白莲军小头目。据他交代,唐赛儿躲在东昌府,并且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军队散落在当地民间。 因此,这一年多来,文史忠带着四十来人长期驻扎在东昌府,可始终查无所获。 后来,文史忠想到一个方法,他找到山东按察司按察使,发出宪牌布告,说明凡是提供信息帮助官府抓到唐赛儿的,一律重赏,要官给官,要钱给钱。 哪怕是假信息,都能领到赏钱,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用假信息冒领赏钱。文史忠装作不知情,凡是来报信的,依然给钱。他下属不理解,山东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一些小吏,更是私下里嘲笑文史忠为散财飞鱼。 但这一招着实厉害。短短两个月时间,抓到唐赛儿有赏的消息,就传遍了山东各地的大街小巷和山村水寨。终于,唐赛儿早年的手下有两人按捺不住,背叛了唐赛儿。 经过叛徒与文史忠的合谋,由两名叛徒出面,将唐赛儿诱到羊使君祠。唐赛儿不善理财,却又要春秋两季给那些跟着她出生入死的人发钱发面。叛徒以商谈大生意为由,约唐赛儿面谈。 叛徒知她谨慎,第一次见面实打实谈生意,让唐赛儿赚了三千多两银子。 第二次见面,唐赛儿昨天夜里派人通知叛徒,约在今天巳时羊使君祠等候。每次见面,都是唐赛儿把人约到一个地方,再由她的人将来人蒙眼带到真正见面的地方。 哪料到,唐赛儿和裴寒在羊使君祠喝了茶水后被迷倒,两位叛徒出面劝说唐赛儿招供其他首领。 端茶水的是其中一位负责接应见面人的侍卫,被叛徒买通,在茶水里下了迷药。另一名侍卫没有喝茶,在锦衣卫绑缚他的时候,打伤两名力士后拼死逃出,向花醉报信求救。 花醉得信后,派人送信给宾鸿和董彦皋,让他们带上百十人化妆集结,伺机救人。 他自己则单枪匹马从密道进入羊子巷,刚出密道观察周边情况,就听到文史忠大呼小叫说什么白莲逆党,以为申式南等人真是唐赛儿的人,于是打开门想让众人从密道逃走。 申式南听完花醉的讲述,沉思片刻后问:“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但等候是约在其他地方。第二次见面,约的是这里,实际见面也是这里。对吗?” 花醉吃了一惊,马上想到申式南本身就是破案高手,随即释然,于是点点头。 申式南又问:“报信之人可有受伤?” “腿上、背上各中一刀,怕是要休养百日。”花醉答道。 “两名叛徒之前有带兵吗?”申式南又问。 花醉道:“其中一人是董彦皋的副手,有一百兵士归他指挥。另一人是账房先生,不带兵。” 申式南道:“我明白了。那名报信的侍卫,是他们故意放走的,目的就是设套,让其他首领来救唐赛儿,然后一网打尽。我们就是这样被锦衣卫误认为是来救唐赛儿的。” 苏苏和李满仓等人恍然大悟,难怪那文史忠一口咬定他们几人是白莲逆党。 申式南笑道:“我有一计,可保我们大家清白。” 苏苏急道:“有何妙计?快说快说。” “如我所料不错,隔壁吵闹之人定是跟随叛徒的一百兵士。满仓兄从地道返回羊子巷,出去东昌府找知府报官,亮明身份,就说巧遇锦衣卫抓捕白莲逆党,并发现余党藏匿在羊使君祠。请知府带三班衙役来围剿,送他一份功劳。”申式南道。 李满仓不明其意:“为何不到卫所报官?隔壁可是有一百兵士。知府没有兵权,三班衙役能行?” 申式南解释道:“一,卫所太远,迟则生变。二,照花醉兄所言,依时间推算,唐赛儿的救兵应该已经在路上,不出半个时辰定会来到此间。三,文史忠只想擒获首领,所以率人埋伏在羊子巷。四,文史忠想让白莲叛军与白莲军杀个两败俱伤。” 苏苏连连点头:“等知府带人来到,救兵与叛军定然杀了两败俱伤。知府为了贪功,自然不会追究锦衣卫的死伤,反而会配合我们,将锦衣卫是死伤算在白莲军头上。” “正是如此。知府是证明我们清白的最佳证人。”申式南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助花醉兄救出唐赛儿等人。到时候,知府抓到的白莲军首领,正是死无对证的叛徒二人。” 花醉轻轻击掌,赞道:“此计甚妙。可如何救人?” 申式南对李满仓道:“满仓兄,你且速去。救人之事交给我。” 随即看向众人,道:“一会儿我假装锦衣卫,在正殿前的院心里大吵大闹。花醉兄,苏兄,南宫,芽芽,你四人趁机避开兵士,搜寻唐赛儿和裴寒。薇儿和樟落守在密道口,防止叛军从这里逃走。” “文史忠在东昌府只有四十人,连他在内的三十六人已被击杀在羊子巷。那留在这里看守唐赛儿的锦衣卫,不超过五人。”申式南道:“决不可让锦衣卫留下一个活口回京复命,各位救人之时,有机会就挨个解决掉。” 众人点头。申式南看向苏苏,笑道:“苏兄,你行不行?” 苏苏一拍胸脯,傲然道:“本公子我也是练过的。” 众人依计而行,花醉等四人潜在进入正院的拱门处。 申式南在桶底抓了点泥抹在脸上,昂然走出外院拱门,进到正院中心,一声大吼:“锦衣卫何在?千户大人有急令。” 第55章 二友同盟和三员大将 整个祠庙顿时安静下来。一个穿锦衣卫总旗服的人,和四个穿锦衣卫校尉服的人分别从正殿和东厢房奔出来。 一些身穿百姓衣服的人有的挤在门口,有的趴在窗台,目光都看向申式南。 穿百姓衣服的人,大多数看上去孔武有力,也有的身形一般,但每人左臂都缠上白汗巾。申式南判断,他们是跟随叛徒的兵士。 申式南拿出锦衣卫制式腰牌,对围观众人晃了一圈。锦衣卫腰牌都写了名字,但柳老头传给申式南的腰牌,却只有“锦衣卫柳”四个字。虽然隔得远,但他还是担心眼尖的人看出异常,随即收回。 “没吃饭吗?千户大人白养你们了,拖拖拉拉的。在家的锦衣卫,速速近前听令。”申式南再次一声暴喝。 他的气势镇住了在场所有人,几名锦衣卫顾不得怀疑突然出现的生面孔,纷纷近前。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苏苏等四人悄声溜到内院,绕从后院进入正殿。 “千户大人和两位百户,带人在前方巷口,抓捕到了白莲逆党四名头领,已押解进京。大人有令,此间关押的逆党首领,由锦衣卫带二十兵士押解进京,在北门与大人会合。即刻出发,听明白了吗?”申式南大声说道。 五人齐声回应,其中穿锦衣卫总旗服的人问:“那其余八十兵士怎么办?” 申式南瞪了他一眼,道:“不该问的别问!”随即放低声音,和颜悦色道:“那些人,留着他们与我们分功劳吗?毕竟是降兵,何必让上头为难,自然是让他们与白莲军拼个两败俱伤。” 说着挤挤眼睛,一副你懂我懂的意思。五人本来有些怀疑申式南身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不疑有他。 申式南整整衣服,随口道:“收到线报,白莲军人马很快来到,我们须尽早出发,以免陷入混战。快去准备……那女贼首在哪?带我去看看。” 说完眼光巡视了一圈。那总旗对其他三人挥挥手,示意他们赶快去准备。他则与一名校尉带着申式南进了靠近正殿的东厢房。 “辛兄弟,你刚从京师来上任小旗,手下校尉哪个敢炸刺,你直接和我说,看我不收拾他。这次大功,你姐夫少说也得升镇抚使。往后,还望辛兄弟多关照关照。”那总旗关上门,一脸讨好对申式南说道。 申式南心中暗笑,明白他把自己当成文千户的内弟了。 “好说好说。这次行事,折了一个百户,总旗大人回京之后,多方打点一下……嘿嘿,百户还不手到擒来。”申式南一边打量房内情况,一边嘴里应付着总旗。 见一位面容白皙,神情端庄,看上去三十四五岁的妇人,被双手反绑在椅子上,脚镣垂地。申式南猜想她便是唐赛儿,但没想到她这么年轻。 “这小娘们就是唐赛儿?别说,长得还挺标致的。”申式南问。 “正是。千户大人不让动刑,留了她一副好脸蛋。”总旗也看向唐赛儿,眼中冒出别样的光,喉咙耸动。 那名校尉转身走到一边,拿起一副子杻(明朝的手铐),要给唐赛儿戴上。 申式南假装转悠,慢慢靠近总旗。趁着他眼放绿光,猛然抽出短剑,将他割喉。申式南托着他身子,等他瘫软落地,又抽出他的腰刀,从后心一刀扎向正在检查子杻的校尉。 二人顷刻间毙命。申式南擦干净短剑收好,从校尉身上摸出钥匙,给唐赛儿打开脚镣,又提刀割断绑缚唐赛儿的绳索。 整个过程,唐赛儿看在眼里,脸上平静如水。唐赛儿站起,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女子多谢相救!” “别!救你的人是花醉。我与你不相识,也不曾见过面。”申式南真不想与她沾上瓜葛。一来他多少有些反感白莲教,二来对方毕竟是真刀真枪与官兵作战的反贼。 唐赛儿倒来了兴趣:“起初,我以为你要拿我邀功领赏。转念一想,你连杀两个锦衣卫,如果是抢功,未免也过火了点……” 申式南看了看自己,奇道:“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官府中人的?” 唐赛儿笑道:“你全身上下,哪点看不出你是官府中人?不信你拉条狗来闻闻,它一定闻得出来你是官府中人。” 正说着,外边一阵吵闹。两人把门打开一个缝,只见祠庙大门很快被撞开,一群脖子上围着白汗巾的壮汉手持刀剑闯进来,见人就杀。 申式南还注意到,那群脖子上围着白汗巾的人中,混杂着三四十个中年女子。 “走吧,我们从密道出城。能走吗?”申式南提刀在手,问。 “不能走你背我?”唐赛儿嫣然一笑。 见申式南尴尬,唐赛儿又笑道:“怎么,我这小娘们不是挺标致的吗?背我还给你丢脸了?” “那个……那不是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嘛。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再说,这哪是丢脸的事,能得美人伏……背,分明是长脸的事嘛。”申式南终究还是脸皮够厚,把“伏”字拖长了说,“伏”与“抚”谐音,算是扳回一城。 唐赛儿胸前伟岸,笑得花枝乱颤,申式南看得心咚咚跳,急忙转眼看向院心。 “走吧,先去正殿救人,再去地道。”唐赛儿从地上拿起一把腰刀,左手拍向申式南背心。申式南能感觉到,那只拍到自己背上的手,停顿摩挲了一会会。 两人刚冲到门口,就见花醉与一个陌生男子从正殿跑出来,身后跟着苏苏、南宫晨和芽芽。 “人齐了。走密道!”花醉道。听他这么说,申式南猜测那陌生男子多半就是裴寒。以花醉等人的武艺,裴寒既然已被救出,那三名锦衣卫肯定也被杀了。 申式南见唐赛儿脸现犹豫,又见苏苏跃跃欲试,便道:“苏兄,南宫,芽芽,你三人去帮忙。” 申式南看出唐赛儿的为难,按说她应该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可那些叛军终究曾经是她手下,是她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她下不去手。 至于苏苏,他一介书生,自从杀了一个人之后,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样,精气神一下子敞亮无比。之前的他,嚣张,傲慢,却掩藏不了浑身上下灰暗的气息。 申式南也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清晰感受到了他微妙的变化。 “刀剑无眼,苏更生,长点心眼,我可不想要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妹夫。”申式南冲提刀上阵的苏苏背影喊道。 苏苏脚步一顿之后,吼道:“放心,本公子可是练过的!”说完轻快地跨过一具尸身,挥刀向一位左臂缠白汗巾的人砍去。 申式南一行在密道口接上钱樟落和薇儿。羊使君祠距离密道在羊子巷中转点一里多,但众人直接出城,那头的密道口是一个农家的鸡窝。 农户家里没人,花醉熟悉地进厨房烧水,可惜连粗茶都没有。众人各自洗去身上血污,这才坐到一起相互介绍,说起各自情况。 原来,唐赛儿是山东布政司滨州蒲台县人,出身贫苦,自幼习武,十五岁便熟读兵书,武艺超群。 因“靖难之役”,山东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永乐帝迁都北京后,大修宫殿,又在山东征调十六万五千民夫疏浚运河。 加上山东多地连年水灾,百姓食不果腹,只能啃树皮,吃草根,饿殍遍野。百姓卖妻鬻子,只求苟活。 永乐十八年,唐赛儿的父亲被拉去服徭役。时任工部尚书宋礼感百姓之苦,规定每丁免除四石粮食的租税。实在活不下去了,唐赛儿和丈夫林三上官府讨要被免除的粮食,不料林三却被官府循吏杀害。 为此,唐赛儿的父亲忧愤而死,紧接着母亲也在苦难中病故身亡。 忍无可忍之下,时年二十一岁的唐赛儿率众起义,假借白莲教名义,自称佛母。白莲教在民间影响广泛,短短时间内,便聚集了数千人,号称“白莲军”,并攻下多地官府,开仓放粮。 白莲军攻克军事重镇青州,并杀死青州卫指挥使高凤之后,白莲军扩展到数万人。 朝廷派出安远侯柳升和都指挥使刘忠前来弹压,唐赛儿用计大败柳升(没错,就是儿子柳溥被花醉和裴寒绑走的那位柳升),阵斩都指挥使刘忠。 就在起义军进攻安丘城之际,都指挥卫青率援军赶到,起义军腹背受敌,惨遭败亡。但起义军领袖唐赛儿、高羊儿、宾鸿和董彦皋等人率千人安全转移,最终潜伏在东昌府。 唐赛儿逃脱后,永乐帝大怒,下令搜捕。为了找到唐赛儿,北京和山东境内一万多名尼姑、道姑被逮到京师审问。 唐赛儿深为自责,将一千兵丁解散,混入民间。她本意是大家从此各安天命,可董彦皋、宾鸿和高羊儿等三人不甘心,每年秋天都会召集大家在山林中演练一番。 散居东昌府的那些兵士,谁不是抛家离子跟着她唐赛儿走上造反这条路的?攻打安丘城一战,起义军功败垂成,多少人子女受牵连,不是被充为官奴,就是女眷被充进教坊司。 谁不是心里憋着一股火?就拿这屋的主人高羊儿来说,她一个女人家,孤身漂在聊城,为了躲避锦衣卫和官府从鱼鳞图册查到流动人工异常,她不得不与当地一个老鳏夫组建一个家庭。直到前两年才把那老头熬死,送走。 因此,唐赛儿很无奈,同时也为了让曾经的弟兄们过上好日子,她默许了每年秋天的开训。同时,无论多难,她都会想方设法筹一笔钱,给这些老兄弟们发钱发粮。 可惜,她与众多手下都不擅长经商,故而大伙日子过得苦巴巴的。不久前,有人想买下他们仅有的六艘漕船,连人带船都要,价格公道,并把漕运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意交给他们,这才让他赚了三千多两银子。 正因为有着那一次的信任,唐赛儿对当时牵头做成生意的账房和董彦皋的副手不设防,这才阴沟里翻船,着了人家道儿,被下迷药逮住。 唐赛儿和裴寒被枷锁后,叛徒得意洋洋说,是从唐赛儿敬重先贤的习惯,猜到羊使君祠就是最终会面地点。本着有鱼没鱼捞一网的态度布下圈套,锦衣卫拿下唐赛儿身边传话的侍卫,当场重金收买他在茶里下迷药。 正说间,李满仓、苏苏、南宫晨、芽芽、宾鸿、董彦皋和高羊儿及一名年轻女子钻出密道。花醉说过,密道只有几位头领知晓,那位年轻女子看来身份不简单。 叛徒及一百白莲军兵士悉数被剿灭,唐赛儿的人各自散去,李满仓也刚好随同知府带人前来收拾残局。 李满仓抬出申式南、苏苏及自身背景,这才说动知府紧急召齐人马。一路上,李满仓与知府面授机宜,知府将信将疑,但一到羊子巷便见到一地尸体,这才转忧为喜。 待见到羊使君祠的上百具白莲军尸体,他更是大喜过望。这一场功劳报上去,想不升官都难。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毕,李满仓找了个借口与苏苏等人会合。 临走前,李满仓叮嘱知府,清点完毕,即刻将白莲军首级押解进京,连夜上报朝廷。奏报可送到崇武渡码头,申式南、李满仓和苏苏等三人均会亲笔具名签字。 申式南听完两边的讲述,问唐赛儿:“买下你们漕船的东家,商号是不是叫河清船运?” 唐赛儿吃了一惊,看了看花醉和裴寒等人一眼,道:“正是。不知申副使从何知晓?”花醉已将申式南的身份告诉了唐赛儿。 “唐女侠莫要惊慌,你们的人没有被官府盯上。河清船运是我家的生意。”申式南笑着安慰道。 申式南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四五岁的妇人,永乐十八年二十一岁,如今竟已四十六岁。几人好歹共生死,同进退过,于是照江湖规矩称呼她一声女侠。 “河清海晏……这么说,海晏船运也是贵府生意?”问话的是裴寒。他受人之托,在唐赛儿身边担任护卫,早听下面可靠的人说过,河清船运与海晏船运其实是一家,只不过,一个是跑运河漕运的,一个是出海的。 申式南点头道:“海晏船运也是家里和几位故人在打理的生意,小打小闹,小打小闹。” 李满仓和苏苏各捶了他一拳,苏苏道:“可以啊你,申东家。就连我在丹阳,都听说过河清海晏两家船运的名头。这船运生意,不如也带上我?” 李满仓也不知晓他近期的布局,只知道当初申式南问过他,有没有渠道拿到出海船引。那时候,两人虽然关系不错,可私自出海是犯禁,申式南当然不会告诉他。 如今不一样,几人同生共死,都犯下了诛九族的大罪,敞开来说更容易让大家拧成一股绳,合力办成一些事。运河漕运是合法的买卖,申式南只是不愿意张扬,以免招来他人的眼红和官场上敌人的暗中下绊子。 申式南奇道:“你?你乃儒家子弟,平日不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吗?” “嗐……谁会嫌钱多呢?”苏苏叹了口气,看向李满仓。今天这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深深觉得很不安全,不自觉地希望钱多一点,将来万一有个好歹,也好多一个选择。 对苏苏投过来寻找同盟的目光,李满仓头扭朝一边:“别看我,我家里没钱。我大哥是不可能掺和的。” 唐赛儿也想不到,兜兜转转,原来大家缘分早定。看着眼见几人的打闹,唐赛儿一时陷入沉思。好一会儿,她问:“不知几位……” 苏苏明白她的疑惑,巴拉巴拉把钱樟落、李满仓和自己一顿吹捧,就连李满仓的订婚宴都被他像说书一样讲成平话。 唐赛儿等人也感慨不已,一场锦衣卫的误会,竟让他们见到了皇亲国戚,以及钱家、苏家等这样的百年、千年的世家大族。 申式南等人提出告别,他们需要尽快回到码头船上,免得知府到时候找不到他们。 “且慢!”正当申式南等人起身要走的时候,唐赛儿突然出声。 在场众人齐齐看向她,不明白她是何意。 “申副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借一步说话?”唐赛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充满恳请与坚定。 见申式南点头,唐赛儿又道:“花醉、裴寒、银屏,你三人随我来。” 唐赛儿说完,转身走向内里的一个房间。李满仓有些担心申式南的安危,刚想动就被南宫晨按住。南宫晨知晓申式南在天庭的身份,凡人和一般神仙都奈何不了他。 跟随花醉进到里屋的,正是那位适才未曾介绍过的年轻女子。 唐赛儿拉过她的手,对申式南道:“她叫何银屏,十九岁,是我一位故人的故人之女,也是李唐时成都花四娘夫家的后人。这些年跟着我,倒也学了兵法和一身武艺。” “裴寒,是剑术大师裴旻的后人。近身功夫了得,剑术已有大成。可惜今日受我之累,险些英名尽毁。”唐赛儿道:“裴旻是李白之师,这个相信申公子知晓。” 申式南点头。裴旻的剑舞、李白的诗与张旭的草书,被称为“唐代三绝”。 裴旻是剑术大家,长期居住在山东兖州府任城,官至左金吾大将军,与颜真卿和王维等人交好。李白只是跟他学了剑术的皮毛,就能凭一把长剑轻松斩杀拦道抢劫的山贼十数人。 “花醉是花四娘娘家的后人,善使铁钉远攻,端的是无影无踪。他与裴寒都是受我一位故人之托,近两年来在我身边护卫于我。去年进京追查文史忠,听说差点被你逮住。”唐赛儿微微一笑。 申式南想说什么,又忍住没问。 唐赛儿抬头,目光飘向北边,似乎是喃喃自语:“你猜得没错,我那位故人姓杨。” 过了一会儿,唐赛儿才收摄心神,道:“我不是白莲教的人。当初被迫起事,只不过是借用了白莲教的名义而已。这些年,跟随我的人,还有六七百人。但大家日子都过得不如意,这恐怕也是那两人背叛的主要原因。” 唐赛儿一声叹息,又接着道:“但入了河清船运的人例外,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们生活得很好。我替他们,以及那些为我们死去的弟兄们,谢谢你。” 她抬手阻止了申式南说话,严肃说道:“我想让剩下的六七百弟兄们跟着你。你接手了佗吕悔斋,他相信你,我便相信你。我相信你会给他们一个好的将来。” “你不必讶异,佗吕悔斋的事我知道。当初攻打安丘城,我败就败在信息不灵。所以,这些年我暗中训练了三队斥候,专事探听,收集情报。他们归银屏指挥。现在,我把银屏交给你。”唐赛儿再次拉过何银屏的手,轻拍两下。 何银屏以军中下属觐见之礼拜过申式南。 唐赛儿道:“我知道你的马场有上百匹军马,关河书院有你培养的人。如今,你又搞出河清海晏船运。我想,你今后的路,不是入将拜相那么简单。因此……”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花醉和裴寒:“你二人不妨也跟随申公子。不管是富贵,还是一展平生所学,我相信你们都不会失望。在我这,你二人屈才了。而且,我相信,假如他还在世,他也会支持你们的。你们不必顾虑我,如今聊城反而是安全的。” 花醉与裴寒对视一眼,各自点头,裴寒抱拳道:“感谢公子今日救得我等兄弟性命,裴某武人一个,无以为报,愿跟随公子左右。” 花醉也抱拳:“公子义薄云天,花某愿同裴兄一起,跟随公子左右听令。” 申式南自是欣喜万分,忙道:“如此承蒙唐女侠高义,申某必不负所望,视花裴何三人为异姓兄弟姐妹。” “这样,我会调拨一批银两到聊城。我今后的打算,是收拢云南下辖各宣慰司宣抚司,以及永乐时期的交趾布政司和八百大甸等宣慰司。那数百兄弟们,愿意随我去的,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人。愿意留在山东的,我也会给一笔安家费。”申式南坦诚相见。 五人又简单商议了一阵,决定花裴何三人暂随申式南上船,唐赛儿则想办法与高羊儿和董彦皋等人达成共识。 走之前,申式南将身上携带的三千两盛丰钱庄银票,以及十张金叶子交给唐赛儿。唐赛儿没有推辞,有了这些钱,她才更容易说动其他人。 这些钱是申式南带在身上应急用的。银票只能在京师的钱庄取出现银,认票不认人。申式南的银票和金叶子,是上任前不少官员的送礼。不管谁送的,申式南一概照单全收。 芷兰香粉和打酒生意日进斗金,紫蕺早就调拨了六千两银子给申式南作上任之用。那些钱主要归回袖打理,钱樟落懒得管。 酉时,申式南等人回到崇武渡,谢清溪和酸花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众人都还没吃晚饭,申式南索性让人到聊城最大的酒肆把菜饭送到船上。 酸花带了一个男子上船,此人名叫言婴,与众人见过之后,她才说起事情的经过。 第56章 精通刑名律例钱粮会计 酸花和洪足修送果蔬肉食回船的路上,见到一伙人在围殴一个人。 为首那人不停叫骂:“你个没开眼的破落户!《算学启蒙》《四元玉鉴》什么鬼东西,拿两本破书就敢冒充古董。欺负我不识字是吧?少爷我的六两银子是那么好骗的吗?” “真是古董啊!《四元玉鉴》那可是朱汉卿的原版手稿。你不懂就还给我。”被殴之人双手抱头,口中兀自强辩。 “嘴硬是吧?你说你有《四元玉鉴》,我以为是古董玉器,这才花六两银子买下。哪知竟是一本破书。再说了,关汉卿少爷我知道,朱汉卿可没听说过。”那人嚷嚷。 酸花听到这里,便让大家停下。她拨开围观人群,淡淡地对那人道:“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你当大明没有王法了么?快住手,你要觉得亏了,我替他出钱赎回便是。” “呀哈……哪来的小娘子?你这官话说得我差点听不懂。难不成,这是你的野男人?”那人依旧口花花。酸花说话,的确带着明显的云南口音。 “闭嘴!再有不敬,定叫你躺着看三个月的太阳。”酸花本身就是个泼辣的性子,跟在谢清溪身边,学了几分淡定从容。 她知道这种滚刀肉,不怕见官,就怕比他横的。 那人示意手下放开躺在地上的人,上前打量酸花:“哟,看把你能的。聊城这地面,还没人敢跟我横的?信不信我把你带回去陪……” “你试试?”洪足修缓缓走到酸花身边,脚尖勾起地上的半块砖头,半空中单手接住,用力一握,砖头瞬间变成粉末簌簌落地。 洪足修知道酸花极受太夫人谢清溪的宠溺,早就想讨好她。这不,为她出头的机会就来了。 围观众人惊呼不已。那人见状,知道自己惹不起,但也不甘心落了脸面,于是说起场面话:“行啊,既然你愿意替他出钱赎回,那给钱吧,十两银子。” 酸花上前扶起被殴倒地的长衫青年,见他灰头土脸,却也生得神仪明秀。 “可是松庭先生朱世杰写的书?”酸花问。长衫青年满眼感激地看着她,用力点头。 酸花向那人伸出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人倒也爽快,将一个布包扔给她。 酸花接过,递给长衫青年:“看看,有没有被掉包。” 青年打开布包,拿出两册书翻了几下,道:“没错。《四元玉鉴》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手稿,《算学启蒙》是手签具名佚本。” 酸花从荷包里拿出六两银子抛给那人,转身就走。那人见银子只有六两,而不是十两,正欲出声,被洪足修一瞪眼,只得作罢。幸亏她是除回袖之外的二管家,手头有钱。 长衫青年快步跟上酸花,硬把装有两册书的布包塞给她:“感谢小姐打抱不平,救我于危难。这两册书还给你。” 酸花示意大家继续上路,边走边递还给他:“书是珍本,你就好好收藏吧。” 长衫青年摇头:“这书是我卖出去的,既然你出了钱,理当归你。何况,我落拓潦倒,天涯漂泊,自身尚且难保,更无力珍藏。难得你识货,好书落在你手里,想来不至于辱没。” “你这人……说你有良心吧,这么好的书,你舍得乱卖;说你败家嘛,你又知道心疼这书。”酸花道:“莫非你有什么难处,怎么漂泊天涯?” 长袖青年笑道:“有劳小姐动问。本秀才松江府人氏,姓言名婴,言语的言,婴孩的婴。先祖言偃为孔门十哲,行九。只因家道中落,无奈北上投亲,不料路遇匪帮,盘缠被抢,只留得祖上传书五六册。” 酸花道:“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别乱叫。其他书呢?” 言婴脸露愧色:“卖了。填肚子。”随即好奇问道:“你不是小姐么,那怎会懂得《算学启蒙》和《四元玉鉴》?” “我嬢嬢……我家太夫人教我的。”酸花不愿多说。实际上,就连谢清溪也没想到,酸花竟然有极强的算学天赋。 可惜谢清溪自己对天文星象不感兴趣,不然,恐怕再过些日子,酸花都能观天象了。因此,谢清溪只好教她一些更高深的算学。谢清溪之所以懂得高深算学,也是受申式南父亲的影响。 “哦……真好。有人疼真好。”言婴喃喃道。不知不觉,他已经跟着酸花送菜的牛车走了很远一段路。 “嗯?你……”言婴的感叹似乎勾起了酸花的回忆,她想到自己也曾没人疼没人爱,不由对言婴有些同情起来。 “我孤身一人啊。父母过世四五年了。难受时,只能自己抱紧自己。”言婴装出豁达的样子。 酸花犹豫道:“你穿着长衫,是秀才吧?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可惜你是秀才,不然倒可以到我们公子府上做事。”在船上这几天,她已经跟着其他人学着叫申式南叫公子。 “真的可以吗?你们太夫人对你这么好,想来府上必定祥和腾达。”言婴露出惊喜和渴慕的眼神。 “你不介意?你可是有功名的人。”酸花略有不信。 言婴凄然一笑:“嗐,肚子都吃不饱,我有资格介意吗?想当初,我有一些同窗去做了别人的西宾,我还多有鄙夷,想不到哦,我也得走上这条路了。” 酸花有些不高兴:“我只能替你引荐,成不成得看你自己。不过,我可告诉你,你这心态不对。我式南哥才学过人,屡破大案,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大员,将来那是要入阁的,你要是觉得辱没了你,趁早断了这份念想。” 她似懂非懂,听得下人们总在议论谁谁升官,谁谁入阁,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入阁相当于当上宰相。 言婴略显尴尬,急忙转移话题:“你式南哥是谁?” 酸花脸一红:“就是我家公子啦……”她刚才对言婴很是不忿,感觉让他到府上做事还辱没了他似的,下意识地就维护起申式南来,忘了对外称呼公子。 “哦,原来你还有这层关系,看来我是拜神遇到真佛了。”言婴小小吹捧了一下。 酸花急道:“哎呀,你别乱说,你别打岔好不好?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你要是没本事,我给你点盘缠,你还是另谋高就去吧。” 言婴一拍胸脯:“不是我吹,整个江南一带,如我一般精通刑名律例、钱粮会计和文书案牍的,你找不出第二位来。你只管引荐,要是丢了你……你叫什么名?反正要是丢了你的脸,我这辈子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酸花嗔道:“谁要你做牛做马了?你要是能帮式……帮我家公子做事,那才是正经的。反正我家公子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别被考倒就行。” 似是想起他的问题,又道:“我姓赵,名温淑。不过,大家都叫我小名酸花。” “哦,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好名字!”言婴真诚地赞了一句。 酸花羞道:“这是太夫人刚给我取的名。你可别说出去……” 她是二月初九春闱开考那天满的十五岁。谢清溪难得的从俗了一回,邀请了弟妹、准亲家母和冯苞苞的母亲等不少京中贵妇,为她举行了及笄礼,并给她取名赵温淑。 “关乙,你不好好看家,在外面瞎晃悠什么?”走在牛车右侧的洪足修突然喊了一声。 原来,酸花与言婴在牛车左侧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崇武渡,距座船百来步。 关乙淡定地白了他一眼,拿出宫里高人一等的派头,道:“洪足修,你鬼咋呼什么!船上一直有人在,我下来透透气不行啊。” 洪足修不吃她那一套:“现在是公子当家,你当这是宫里呢?少给我耍威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嘿嘿。快去叫人下来搬东西。” “你……你给我等着。”关乙不甘示弱,但还是一跺脚往大船走去。 关乙是含山公主赏给钱樟落的侍女,申式南表面上对她客气,但从不给她亲近的机会。平素的洗漱、穿衣和睡觉,都是小夫妻俩自己完成,不像其他大户人家,连穿衣、出恭都要丫鬟伺候。 偏偏申式南和钱樟落都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出京之前,府里大小事都是回袖和“外人”紫蕺说了算,偶尔酸花会代谢清溪吩咐几句。因此,大家都知道,关乙地位不高。 即便如此,府里的下人们也基本会给她几分面子,偏偏洪足修不买她的账。洪足修块头不大,但力气奇大,平时搬运什么,都是他出主力,这会儿他却要故意为难关乙。 酸花不常在佗吕悔斋,不太清楚下人们的心思。她始终谨守本分,从不仗着自己是太夫人身边的人,就对他人指手画脚。她越是这样,其他人对她越是敬重。 因此,她难得自作主张花六两银子替言婴赎书,又把言婴带上船,洪足修等下人都不敢说什么。酸花虽然在府里做事,但她不是买来的奴婢,人家是自由身,不是下人们能比的。 更重要的是,最近一段时间,每次盘点生意,酸花都会被紫蕺喊上,与冯苞苞等人坐在一旁,听各个店铺掌柜的汇报。酸花不明白谢清溪的苦心,可紫蕺早就看出苗头。 谢清溪只是云淡风轻地提了一下,紫蕺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就连谢清溪给酸花取名温淑,都被紫蕺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心塞。 集市采买的东西分别装卸到三艘船上后,酸花刚付过雇牛车的钱,就见谢清溪和回袖等人脸色郑重匆匆回到了船上。 申式南的算学天赋并不突出,但并不代表他不懂前朝蒙元算学大家朱世杰的厉害。当即让人进城给言婴订做了三套衣服,一套长衫,两套直裰。又让回袖给他支了一百两银子,充作近期他个人的用度。菜饭送到,申式南把言婴奉为西席。 申式南当众赞赏酸花做得好,当场赏了酸花六十两银子。又说往后遇到类似的情况,别说六两银子,就是六十两银子,府上任何人都可以支用。 众人开心之余,不免泄气。酸花那是“碰巧”懂得《四元玉鉴》这样的奇书。一般人,别说《四元玉鉴》,就是四书五经也不一定能分辨出好赖。 说白了,这是一个由物识人的问题。连物都不识,如何能识事识人? 申式南早看出母亲脸色有异,饭后急忙相问。听母亲和回袖说完枯荣寺经历,申式南忍着愤怒安慰母亲。之后便把回袖和四仙叫入密仓,吩咐邬啸铁和芽芽守护好船上众人。 他自己则带上回袖、南宫晨和薇儿下船。寻到一僻静处,申式南拿出昊影令牌,申字上按了四下,天和御史三字各按一下,最后按下另一面的令字,地上瞬间凭空长出一张树桩形状的圆桌,以及四个树桩圆凳。 申式南示意四人各坐一位,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四人上天来到南天门,桌凳收去。正要穿门进去,被增长天王率一众力士天丁拦住。 申式南亮出令牌,问:“本御史要觐见玉帝,还望天王行个方便。另外,还得劳烦天王派个人,给我三位同僚引路,他们第一次来,不知花药宫如何去往。” 增长天王笑道:“原来是御史驾临。玉帝早有吩咐,御史来了,只管升堂行事。” 说着放低声音,道:“日前,太白金星曾传信于我,说玉帝有密旨给你。你只管去花药宫坐堂等候,我这就派人传信太白金星,他会去找你。” 申式南点头问道:“我不必觐见玉帝?” 天王以手遮嘴,悄声道:“凌霄宝殿在修缮。工期排到了蟠桃会。” 说完,增长天王大声喊道:“邓将军,前面引路,带御史去往花药宫。” 凌霄宝殿修缮,工期排到开蟠桃会的时候?蟠桃会每年三月三开,今年的才开过,意思是要修一年?那这一年中,玉帝都不见人,不办公? 大有问题。申式南不由自主摸着下巴思考起来,脚上却随邓天将走着。 等几人走远,庞、刘、辛等三位天丁靠拢增长天王,刘问:“天王,那三妖不在仙箓,就这样放进天庭,我等不会被玉帝责罚吗?” 增长天王神秘一笑:“无妨,太白金星早有交代。依我看哪,那三人现在是妖,可再过一久就是仙啰。到那时,怕是连我也要对他们礼让三分。” 整个花药宫除了摆弄花草的两个侍女,再无其他人。申式南心想:连个跑腿打杂的都不给,这是几个意思?我可没孙猴子那本事,可以反出天庭。 越憋屈,申式南就越是决心要嚣张。自己没得罪天庭仙佛神妖,可竟然有人对自己老娘下手,这如何能忍? 不给个交代,那就闹他个天翻地覆。玉帝不是说,三界之内御史都可以访查么?不是说比凡间御史有权,小事立断,大事奏裁吗?且等太白金星到来再说。 第57章 借力打力众神惊 花药宫还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里里外外种满奇花异草。花药宫的两个双胞胎仙子一个名叫宫蕊,一个名叫宫羽。 申式南并未因她俩地位低下而颐指气使,反倒趁着等太白金星的空闲,虚心向她们请教有没有可以在凡间种植的花草。 可惜她们说,已经六七千年不曾到过凡间,也不知哪些能在凡间栽种,只因那时的凡间,大多是水泽之地。 再深聊下去,才知二位仙子竟然是水神共工的后人,羽化成神后就一直为神农大帝侍理百草至今。正说间,太白金星携带一人一兽终于来到。 太白金星先取出密旨交予申式南,申式南阅后,不动声色展开双手,密旨霎时化为青烟。就连太白金星也颇感讶异,隐隐不安。 接着太白金星介绍说此人是晁错,今后就在花药宫行走。相当于整个花药宫,只有申式南和晁错两个人,外加两个只侍弄花草的仙子,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申式南已经听紫蕺介绍过,天庭建立后,极度缺人,这才有了三教签押封神榜。彼时,玉帝的真正目的,是引入新神抗衡王母在天庭的势力。 没办法,天庭的建立,一半以上的功劳在王母。天庭众神赖以续命的法宝,一是老君的金丹,二是王母的蟠桃。 封神后,三清的势力过于庞大,为了制衡那两方势力,玉帝又将诸子百家的代表人物封神。可惜的是,诸子百家这批新神斗不过远古神。为此,玉帝不惜引入西天如来,暗中配合如来的取经大业。 不料,西天势力膨胀,把持天庭不少神位,从凡间供奉的香火便知端倪,诸子百家和三清一脉逐渐式微。 当然,这些都是紫蕺的观测与猜想。 晁错被腰斩后,冤魂来到天庭,在祖师申不害和商鞅的点化之下,成为天庭小神,地位甚至不如凡间的七品知县。 虽然来到天庭不到半个时辰,但结合玉帝密旨和晁错的遭遇,申式南心里已经明亮:紫蕺推测给他听的,九八不离十。 神兽獬豸则是玉帝赐给申式南的坐骑,申式南借口獬豸长得太丑,直接拒了,让太白金星自个儿领回去。太白金星也没坚持,只说看中什么坐骑,让晁错去找他领便是。 说完他就要走,却被申式南拉住:“我有玉帝亲制昊影令牌,还有九变墨斗,还有半条醴泉,你说,如果我学齐天大圣,三界之内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个明目张胆放言要造反天庭的!太白金星听得眼皮突突跳:“御史何出此言?” 申式南怒道:“你少给我打官腔。这御史不是我要做的,是你们硬塞给我的。信不信我把你们仙佛的种种勾当,传遍三界尤其是凡间?看你们还想要半点香火不要。没了凡间香火,不出十天半月,天庭必坍塌。你以为我没那个能力是吧?你自己清楚,人类很快就会超过你们神仙。” 太白金星急了,忙道:“御史息怒。有何所求,不妨直言。” “我要一个人。”申式南道。 “谁?” “赤脚大仙。” 太白金星犹豫片刻:“赤脚大仙是散仙。云游四海去了,我不一定能找到他。三日后,我保证他在花药宫候命。” “可。我还要十个妖鬼取得仙箓的员额。” “申御史,这你真为难我了。就连二郎神部下那一千二百兵将,至今都只是草头神。”太白金星苦着脸道。草头神就是未被天庭册封,没有取得仙箓,自封的神。 “五个仙箓员额。否则,我不保证凡间茶肆会不会说女娲娘娘、通天教主和望潮居士的平话。我也不是现在就要。而且,我会让众仙佛对这个五个仙箓员额心服口服。”申式南毫不掩饰威胁道。 太白金星看了看一旁的回袖、南宫晨和薇儿三人,一咬牙道:“成,五个仙箓员额。但起码得三个月以后。”说完带着獬豸匆匆走了,仿佛怕申式南又开口要这要那。 临走前,他眼神怪异地看了一眼宫蕊宫羽姐妹俩。这姐妹俩是天庭少有的上古神仙,也是有名的冰山仙子,平素对谁都不搭理,不知为何,今日竟然与申式南有说有笑。 “晁大夫,晁大夫……”晁错望着远去的太白金星出神,申式南连唤两声他才醒悟。 看着申式南贼忒嬉嬉的笑脸,晁错一脸无奈:“申御史,汉时御史大夫简称御史,不叫大夫。” 申式南突然一板正经道:“我知道。我就是要提醒你,一,现在不是汉,是大明;二,你现在不是御史大夫,没有位列三公。三清倒是有,可惜你不是。” “不用你讥讽。我岂会不知。说吧,你想怎么做?”晁错不恼不怒。 “嗐,看来天庭把你这峭、直、刻、深的性子,磨得挺水磨光滑啊。我那不叫讽刺,叫提醒。我怕你还像以前那样,跟身边人一个个结死仇,就连丞相申屠嘉、外戚窦婴和大臣袁盎你都不放过。那我俩不得一起倒霉。” 晁错老脸涨得通红,一阵语塞。 申式南笑道:“走吧,晁大夫,你与我走一遭雪窦山。回袖,带上金意,咱们找东来佛祖打秋风去。对了,我不会驾云,如何是好?” “花药宫有天马,有素狮头绣带青幔车。话说,你为何拒了獬豸呢?”晁错毕竟是位列三公的人,虽然在天庭是申式南下属兼车夫,可他仍然以平级语气和申式南说话,既不谄媚讨好,也不刻意疏远。 申式南一把搂过晁错的肩膀,边走边道:“你看,这素狮头绣带青幔车,正好是我在下界的四品官员用车。说明什么?” 晁错不解:“说明什么?” “说明啊,这天界其实是与凡间大同小异。既然如此,獬豸在下界代表着什么?” “正义,清平公正,辨忠奸善恶、是非曲直,镇邪。” “那如果我骑着獬豸,被凡间人看到,会是什么结果?” “说你亵渎神灵,藐视法令律例,百官骂你狗血喷头,百姓恨不得生吃了你。” “诶,这就对了。你终于说了人话。” “什么人要害你?” “错。不是要害我。是要害你和我,是我们。” “这……为何呀?我都已经冤死过一回了。” “不。你不冤。” “……” “你的价值就在于,你死了,吴楚七国就没有反叛的旗号。老晁啊,你力主削藩,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所以,你说,你冤吗?” “……” 晁错驾车,申式南乘车,三仙驾云随侍,约莫一盏茶后,几人来到雪窦山雪窦寺门前。这是东来佛祖弥勒佛的道场。 申式南亮出昊影令牌,守山童子将众人迎进寺内,并禀告弥勒佛得知。 “东来佛祖,我此番前来,是向你讨个人情。”弥勒佛一到,申式南便将一支箭递给童子,童子恭敬送呈弥勒。 弥勒拿起一看,只见箭上刻有“小雷音寺黄眉老佛”八字。只见他呵呵一笑,道:“御史此箭从何而来?” 申式南也笑道:“今日家慈上东昌府枯荣寺拜谒圆染大师,不料竟遇妖贼,险遭害命。其中名为董处机的蛇妖供称,他本是奉东来佛祖法旨,混入巍宝山,化身为道士,受命加害家慈。” 弥勒仍旧笑呵呵,道:“不知是何方妖孽,竟冒用本座之名蛊惑他人?” “在他说出东来二字之后,被此箭穿钉而死。”申式南缓缓说道:“我刚到花药宫,灵山、瑶池和武当山就来告状,要求严惩黄眉童子。” 弥勒脸色微变,黄眉童子当初下界为妖,虚设小雷音寺为难唐僧师徒四人,如来假装不知。难不成,如今要算后账? “不知御史要怎生区处?本座座下黄眉童子最近几百年不曾下界,此箭恐怕是有心人嫁祸,还望御史明察。御史先前所说人情是指……?”弥勒忍着气,依旧笑呵呵。 “东来佛祖啊,下界自大宋以降,白莲教信众万千,乡民只知弥勒佛和明王,不知有燃灯上古佛、琉璃药师佛,更不知有如来佛。有的信众自称弥勒教,教众夜聚晓散,男女杂处,严重干扰人皇威治不说,如来新收的弟子也与我多有怨言。”申式南叹道。 弥勒佛笑而不语。 申式南知道他在等自己开价,于是接道:“这支箭是证据,但我有一事不明,请佛祖指示指示。” “御史请讲。”弥勒道。 申式南道:“当年,哪吒三太子用乾坤弓射死石矶娘娘的碧云童子,那震天箭翎花下刻有‘镇陈塘关总兵李靖’几个字。这乾坤弓和震天箭,原本是轩辕皇帝之物,怎会刻有那几个字呢?” “所以,御史也是相信,此箭所刻‘小雷音寺黄眉老佛’定是奸邪冒名施为?”弥勒佛笑容不再,而是略显惊讶。 “哎哟,我的佛祖啊,你是大领导当惯了,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不管凡间还是天庭,办案行事,那都讲究一个理字和证据。按玉帝新颁天条,我可以带走黄眉童子。不过……” 申式南故意停顿一会儿,这才接着道:“那样一来,两边丢了颜面,伤了和气不说,恐怕还正中暗中之人的下怀。” “是这个理。然则……”弥勒佛微微点头附和。 “凡间那些冒名明王,败坏佛祖慈心三昧清誉的奸邪妖孽,本御史替你清理了。你就说我仗不仗义吧?我这么仗义,又刚上任御史,花药宫连茶盏都没有一具,久闻佛祖乐善好施,是不是给意思意思?”申式南刚装完可怜,又苦脸道: “不过,我就担心,道教子弟和灵山那边,不会相信白莲教供奉的香火钱,没有混入佛门信众供奉的香火钱。” 在场中人,南宫晨修得人形最久,也最懂人事。申式南这几句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弥勒佛笑意盈盈的胖脸抽了抽。 申式南暗示的意思是,前一阵子你派小弟黄眉童子搞出一个小雷音寺,阻挠取经大业,这笔账如来可一直小本本记着呢。如今,你弥勒佛又通过白莲教毁坏佛门声誉,还坑蒙拐骗了那么多钱财,如来和老君都不高兴了,你自己看着办。 弥勒佛呵呵一笑:“你这御史……比斗战胜佛当年还难缠,呵呵……也罢,白莲教假借本座名义败坏佛门声誉,本座理当助御史清剿奸佞。稍后,本座即令人携那无情宝物去往花药宫,以助大天尊和御史纠劾三界。” 南宫晨心想:无情宝物,该不会是佛门至宝金丹砂吧?他没提清理冒名明王之事,难道是默认了? 申式南抚掌笑道:“久闻佛门财大气粗,果然名不虚传。东来佛祖,既如此这般说定,本御史告辞。” 回到花药宫,申式南即刻下令拘捕凡间明王,天庭震动。三界均知,明王乃是菩萨忿化身。凡间信众最广的明王,便是弥勒佛的分身大轮明王。 不少仙佛相互打听后,才得知新任御史的母亲差点被三妖加害,其中一妖更是被刻有“小雷音寺黄眉老佛”字样的利箭灭口。 新任御史这是报仇不隔夜啊!上任伊始,就敢拿东来佛祖立威。天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劲爆的传闻了。 就在天庭众仙佛议论纷纷之际,又传出一个更劲爆的消息:黄眉童子携两粒金丹砂至花药宫,协助天庭纠劾三界不正之风。 拘捕行动由晁错带领回袖执行,南宫晨和薇儿则在花药宫值守。 申式南一个人回到船上。戌时末,东昌府知府乘轿前来,此次清剿战果已统计完毕,协助锦衣卫剿灭白莲军匪首二人和残余逆党百余人,遗憾的是,锦衣卫全体殉国。 申式南、李满仓和秀才苏苏都在知府的奏报上签名后,知府满意而去。 由于接收和安置唐赛儿的人马还有不少事要商议,申式南以母亲受惊吓生病为由,决定在东昌府多逗留一天。次日,申式南借口求访名医,携花裴何三人,按约定来到东昌湖,上了一艘画舫。 第58章 铁鹰卫 唐赛儿、高羊儿、宾鸿和董彦皋等四人已等候在仓内。在得知申式南承诺会出钱照顾好所有弟兄及其家属之后,董彦皋等几位首领也同意了将人马交给申式南。 毕竟,大伙当初起事,也无非是为了求一口饭吃,当生计有着落的时候,谁又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继续与官府作对呢? 高、董等人也明白,如今大势已去,这二十多年间,民间生产逐渐繁荣起来,乡民日子能过得下去,他们想再次起事的根基已经不复存在。之所以坚持每年秋点兵,也是为了不得已的情况下能自保。 关于自保问题,申式南已经分析给他们听过,永乐帝之所以生气,是晚年时期的他,觉得个人比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雄心与威仪,受到了挑衅。 如今是他的孙子在位,唐赛儿领导的白莲军并没有直接冒犯到他,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对大伙穷追猛打。同时,企图通过抓捕义军升官发财的疯狗文史忠,也已经成为过去。 如此一来,只要不自己作死,官府也不会成天盯着他们不放。只要不危及他们当官,没人愿意多事,这是官场铁律。 听了申式南的分析,几位首领更加放心下来。申式南之所以愿意接手,一来他想要在西南各宣慰司有所作为,就必然要有一支暗中的力量;二是唐赛儿的部下久经沙场,且人人对官府仇恨万分,至今仍有妻女幼子被充为官家奴仆,背叛他的可能性小;三是唐赛儿和董彦皋等人,都不是真正的白莲教徒,更不是靠教众敛财的妖邪之辈。 如果这些人是臭名远扬的白莲教忠实信徒,申式南不但不会接收,反而会引兵清剿。 故此,申式南避开其他人,向唐赛儿及花裴何三人说明了自己的考虑。 首先,愿意跟他去云南的,化整为零,混入申式南新组建的几个商帮,先到云南待命。 其次,愿意留在山东的,申式南会动用关系,给大伙取得卫所或府衙的合法身份,会扩大在山东的生意,大伙可以进商号做事,但须彻底忘记之前的身份,从此洗心革面。 三是做好远赴异乡的准备,比如选派十来个人到京师,找紫苏学习简单的医术,起码能对付蚊虫毒蛇,能减少疟疾感染等。还要找当年参加过征战麓川的老卒,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和战法战术。 聚议的第四点,是白莲军的改编,尤其是何银屏指挥的二百人娘子军和六十人斥候。整个白莲军改旗易帜,更名为铁鹰卫。 这个名称继承了秦始皇天下驰名的铁鹰锐士的名号,又结合大明的卫所现实。必要时还可以冒充大明的其中一卫,骗骗不明真相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同时,何银屏斥候改称踏白军。申式南解释道,踏即检踏,是勘察、搜查的意思,白是假借字,与薄音近,而薄的意思是“草木丛生,不可进入”。所以踏白的意思就是“查察敌人隐伏”之意。 唐宋以来,军中历来就有踏白军,比如,抗金将领董先,就曾担任过岳飞岳家军的踏白军统制。不过,铁鹰卫踏白军除了以往搜索探路、查明敌情和伺机突袭的任务,最主要的是,分出二三个小旗,隐入民间、部族首领和土司军中,搜集和传递重要情报。 为了激发铁鹰卫的荣誉感和认同感,参照大明卫所,给予品阶,设小旗、总旗、百户、镇抚、千户、指挥副使、指挥同知和指挥使等八级品阶。卫不设镇抚,千户下不设副千户,只设镇抚。 小旗为正七品,总旗正六品,百户和镇抚从五品,千户正五品,指挥副使正四品,指挥同知从三品,指挥使正三品。其中,小旗、总旗和百户都比大明现行官制高半级。 花醉和裴寒无心军旅,只愿意跟在申式南身边。董彦皋和宾鸿年纪大了,不愿意再折腾,去那偏远之地。高羊儿与唐赛儿同龄,她愿意去西南边地换一种生活。 因此,申式南先给何银屏和高羊儿授予指挥副使。两人落草为寇,得了个官品,竟然有些激动难掩。虽然不是朝廷正式官职,但有官品在,至少感觉不是草头军了。 接下来就是俸禄和兵饷了。铁鹰卫的普通兵卒,每个月可领五两的饷银。铁鹰卫有品阶的武将,年俸比朝廷现行官制高七倍。 以申式南的正四品为例,年俸是二百八十八石,折算下来,约合一百四十四两银子。 申式南给铁鹰卫定的俸禄高出很多,正四品年俸一千两银子,而且不折色,实打实的银子。 钱当然是申式南出,虽然白蚬湖还不确定有没有东西,但以眼下的几个生意,养活五六百人还不是问题。 (注:大明四品官144两银子的年俸,按购买力换算,差不多相当于2020年的14万元。看上去不高,实则不然。因为地方官员还有各种地方补贴,京官也有年俸之外的常例。 清官海瑞向朝廷奏报的《兴革条例》提到,知县每年光常例即地方补贴就超过2500两银子。不过,由于官员开支大,其幕僚的工资不由朝廷财政列支,得官员自己给幕僚发工资。古代的官员,能自己做官而不依赖幕僚的,可以说很少很少。) 董彦皋和宾鸿按铁鹰卫指挥副使“致仕”,同样享受正四品的年俸。至于唐赛儿,则成为申式南在东昌府生意的东家之一。但她连兵权都交了,生意上的权力自然也不稀罕,主要还是申式南派来的人打理。 聚议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铁鹰卫智识的统一。申式南强调,铁鹰卫是中国的铁鹰卫,也是大明的铁鹰卫。 他引用唐代韩渥的诗“中华地向边城尽,外国云从岛上来”,以及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即位诏书,“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强调了中华和中国的概念,并要求何银屏和高羊儿务必传达至全军。 时间匆忙,何银屏和高羊儿先留下来整顿军务,花醉与裴寒则随申式南继续南下赴任。申式南承诺,一年之内,他一定会想办法去云南任职,到时候大伙在云南会合。 临走前,他又再三强调“几事不密则害成”,再三嘱咐大伙即使有钱了也万不可张扬。不可让左邻右舍和官府察觉异常,否则下场一定是自己掉脑袋和被抄家灭族。 不慎重不行啊。私养兵马从来都是帝王大忌,官场同僚更是恨不得踩着你的脑袋上位。 为防泄密,申式南昨夜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一个传递隐秘消息的方法,并告诉了何银屏和高羊儿。另外,他还传授了一些在云南生活的经验,提醒她们,到了云南,可多种薄荷和蔷薇。新鲜薄荷适量堆集,轻揉一两下,在夏天可防蚊蝇滋扰。 石溟为何会来到东昌府,此事已在申式南泛舟东昌湖的时候,被邬啸铁、李满仓和苏苏审了个明明白白。昨晚大家都有正事,根本顾不上他。 原来,自从堂妹石味来到石府,没过几天,在石味的主动进攻下,石溟很快和她滚到了一起。石味与石溟的曾祖父那一辈就是堂兄弟,因此,石溟并没有太多乱伦的感觉。 邬啸铁知道,那石味只是被金鼻白毛老鼠精借尸还魂的躯壳,真正的石味早已被吃掉。可看客李满仓和苏苏不知晓个中内情,差点被二人的乱伦惊掉下巴。 石溟只知道,石味带了两个会法术的道人找到他,说有办法让申式南和家人死在赴任途中,官府根本查不到。他报仇心切,便雇了一艘船,一路跟着。 哪知申式南一路上根本不曾下船。张天魁算了一卦,说申式南会到聊城歇脚。因此,他索性令船家加快行船速度,提前一晚赶到聊城,住进了枯荣寺。 等双方打起来,石溟才知道,堂妹和两个道士打扮的人,竟然是妖怪。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何那些人要冲着谢清溪去。他的目的,只是想找申式南报自己被羞辱之仇。 见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李满仓和苏苏二人一对眼,坏笑着开口要他赔偿谢清溪被惊吓的疗身费用。石溟无奈,掏出身上仅有的了一千多两银子赔了。 二人可怜他,给他留了一两银子,让他自己滚回家。 未时初,申式南与花裴二人回到船上,下令即刻启程,争取赶在天黑前到达大一点的府县。如今有了自己的兵马,筹钱就成了申式南的当务之急。故而他迫不及待想早点到达白蚬湖。 可苏苏死活要他无论如何在丹阳县逗留至少一天。他已经决定,今后的游历就跟申式南走。磨了一阵,他还是忍不住问申式南,是不是已经同意他与杜小柳的婚事。 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杜小柳自己同意,他也不反对。杜小柳名为他的生意合伙人,可身边人都看得出来,他把杜小柳当成了亲妹妹呵护着。 苏苏又问,上次说的是什么法子,能让苏家接受杜小柳。申式南却说,还要再对他考察一阵子,如果他是真心喜欢杜小柳,而且杜小柳也愿意嫁给他,他立马促成好事。 申式南不说,苏苏也没办法。苏家是丹阳郡望,家产甚丰,田亩逾百顷,另有绸缎庄、典当行、茶叶店和粮店数十家。 在聊城时,苏苏就叫快马禀报家中长辈,说自己提早游历归来,并结交了两位朋友,不几日就会到访。苏苏在信中将申式南和李满仓身份一通吹嘘,特别点明俩人与含山大长公主和女真妃的关系。 苏家是大家族没错,可申式南妻族钱家来头更大,申式南母族谢家也是千年世家。苏家当家人不敢怠慢,早早备好款待的酒肉。 行船途中,申式南找了一个船尾僻静的地方,去了一趟花药宫。晁错带回的大轮明王对在凡间骗取百姓钱财,与女信徒聚众淫乱,故意冲撞人皇国号等罪行供认不讳。 申式南命人敲锣打鼓,将明王供认的罪状张贴在花药宫门前。午时一到,申式南拿出昊影腰牌,连按三下御字,又按了两下令字,一把超大鬼头刀自上空飞出,瞬间将明王斩首。 天庭不少神仙围观,众神见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御史,竟然能将弥勒佛分身斩首,均知此中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说法。 更奇怪的是,明王供认的罪行里,居然有冲撞人皇国号一说。自周兴伐商后,原本与天神并列的人皇地位下降而称天子,可如今,冲撞人皇国号也成为一大罪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围观众神一个个脸现郑重,咂摸不已。 事情还没完。斩了明王之后,申式南让回袖骑着金意虎陪同晁错去了一趟云罗宫、云楼宫和毗沙宫。谁也不知道晁错与托塔李天王及哪吒谈了什么。 回袖回到花药宫后没多久,便与薇儿同申式南回到凡间。花药宫只有晁错和南宫晨二人值守。 镇江卫驻地距丹阳县六七十里,李满仓没有先去上任,而是与申式南一起,在苏苏家做客。 巳时末到的丹阳苏家。夜宴还没开始,舟车劳顿,大家都在屋里休息。住进苏家后,申式南睡了近两个时辰。起床后得知,钱樟落和回袖等人被苏苏的妹妹和小婶婶拉去逛街了。 申式南一个人踏着东侧的斜影在苏家花园里散步。苏家大院有二十来栋楼,总共上百间厢房,十多户族人住在大院里。另有一些苏氏旁支散落在大院周边。 苏家大院主花园占地三四亩,还不包含西北侧的一个小湖。海棠花、紫藤花、牡丹和芍药等应有尽有,赏心悦目,仿佛烟花三月天里一个袖珍的扬州。 海棠花、牡丹花和芍药花分别被垂落的紫藤花隔离开来。申式南赏完牡丹,刚要靠近芍药花丛,突然听花丛中到有人低声说话。一个嘶哑如公鸭嗓的男声轻柔地道:“乖哦,我要进去了……” 另一个声音泫然欲泣:“不,不要……”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听上去年龄跟阮归思差不多大小。 公鸭嗓再次柔声道:“别动,别扭……”紧接着,男孩“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申式南轻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去。海棠花那边的紫藤花下,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问:“金卫,是你吗?为何要哭?”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申式南透过紫藤花垂落的缝隙,看到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少女,急匆匆往男孩哭声传出的花丛走去。 申式南暗道:要遭!顾不得多想,快步绕过紫藤花廊,想要拉住那少女,阻止她冲进芍药花丛。 第59章 妾家高楼连苑起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申式南刚抓住少女手腕,少女已经一声惊呼,转身之际撞入申式南怀里。 芍药花丛中,三尺见方的空地上,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大男孩正在慌张地提起裤子,隐约可见男根松垂。身旁几支芍药花伏地,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低声抽泣,见到申式南和白衣少女后,扔掉手中揉蔫的芍药花朵,来不及抹掉眼泪,就匆忙从身后拉起衣裤。 大男孩浓眉豹眼,脸色涨红,米疮密布。小男孩粉面杏眼,羞恼的脸上泪痕流到唇边,时不时咧下嘴,似是痛苦难忍。 看到眼前一幕,申式南先前的猜测得到印证。少女顺势转身时,受申式南拉扯之力的影响,跌入申式南怀里,额头刚好触印到申式南双唇,另一只手按到申式南胸前。 少女抬眼,看到一双眼眸深若朗星。随着一阵男子雄浑气息的吸入,少女心神被这股从未闻到过的气息入侵,顿时迷乱起来,刚才看到的不雅一幕忘了个干干净净。 入鼻的气味有丝丝隐臭,可少女竟迷恋不舍,浑身酥软,似要跌倒。申式南感觉到入手肢体逐渐软瘫不支,仿佛就要滑脱,急忙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软玉温香在怀,申式南也一时失控。 米疮男孩系好裤头,一边穿衣走出花丛,一边愤哼一声:“侯练,你给我等着,老坏我好事。” 二人暧昧氛围被扰,两人瞬间清醒。少女一推申式南胸脯,对米疮男孩喝道:“站住!苏蕤你给我说清楚,为何欺负小金卫?” 被喊作苏蕤的米疮男孩听得一怔,随即嗤笑道:“我欺负他?你搞搞清楚,他可是我娘买来给我的书童。” “书童你就可以欺负他吗?你对他……还那么不要脸。”名唤侯练的少女长发垂腰,脸色羞红。一缕斜阳透过紫藤花打在她脸上,申式南能看清她粉嫩娇艳的脸上那细密的绒毛,不禁痴痴呆望,浑然忘我。 “大伙不都这样吗?”苏蕤恼怒转身急走,丢下一句话:“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侯练正要追上去,却被小金卫拉住衣袖:“练姐姐,我没事了。你别生气,要不回去少爷又要打我。” 侯练半蹲下去,伸手擦去他鼻边的泪痕,柔声道:“他经常打你吗?是姐姐害了你。姐姐还以为给你找了个好主家呢,哪知苏家这畜生猪狗不如。” 站起身看到一旁的申式南正痴痴望向自己,不由羞恼轻斥:“乖乖寡的,侬个大老爷们杵在这,良心有伐?就这样袖手旁观?”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揍他一顿?”申式南想笑,她的吴语中夹带着一点点北方口音。 侯练听他说的是官话,便也用官话问:“你是谁?难道你不敢揍他?” 申式南叹道:“揍他可以。但是……揍人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人家说的没错,大户人家都有这样的书童。”说着用嘴巴朝小男孩金卫努了努。 小金卫低头往外走,边走边说:“练姐姐,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每天都能吃饱。我走了。” 侯练听得一阵难过,脚尖使劲蹂踩一支芍药花杆。一脸不解转头问:“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什么意思?” 申式南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她粉面含春,发簪是玉簪,衣服是丝绸,反问道:“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你真不知道大户人家的书童什么命运?” 侯练摇头,脸上疑惑更深:“什么命运?” “我说出来,你可别说我寡廉鲜耻,放荡不检点。”申式南正色道。 侯练略有踌躇,脸微微撇向一旁:“你爱说不说。”但很快又转头看向申式南,眼神充满好奇。 申式南长叹一声:“一般大户人家的男丁,洞房之前很少接触到女色,可又常常火旺烧身,怎么办呢?于是,只好通过书童解决云雨之苦。” 侯练满脸羞红,摘下一朵芍药花砸向申式南:“你无耻……” 申式南淡定将花朵接在手上:“错。无耻的是……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家教。” 申式南说着,用手指着远处楼房环了半圈,又接着道:“连亚圣都说,食色,性也。可你们的家教却是虚伪的‘存天理,灭人欲’,好像孔夫子见到美人就不动心,没人欲一样。孔夫子没人欲,会感叹‘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吗?” 侯练看着他在那愤世嫉俗怒骂,先是惊讶,而后仔细端详他,吃吃笑道:“你穿这样,你不是大户人家吗?” “我不一样。”申式南不屑地道。 “你是说,你没有书童,还是没有那样的家教?”侯练掩袖偷笑。 “我的书童是去年收养的交趾苦孩子,我当他跟亲弟弟一样。不是买的,他是自由身,并且在上学堂。”申式南急忙辨道。 他收阮归思做书童,那是因为没有其他名义。所以,当晚与姜一山说话时,他就表明了态度,会把阮归思当弟弟,供他读书,以后参加科举考试。 之所以要特意强调,就是怕被姜一山误会他收书童的目的。 侯练本来笑着的脸,渐渐冷冻,自责万分地叹道:“小金卫是随父母从凤阳府逃难来的。前几天,我从丹徒过来的时候,车陷进泥里,是他喊来三四个小伙伴帮忙把车推出来的。” “一路上他跟我说了好多话。可惜他爹爹没能撑到丹阳,病死在丹阳城外。他还有一个弟弟,他娘一个人养不活两个孩子,只好把他卖了买口棺材。”侯练沉声说道,语有哽咽。 申式南没吱声,静静地听她说。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接着道:“我看她们母子可怜,小金卫他人也机灵,便让她娘仨随我到姑丈的粮店,看能不能找点事做。刚好我姑母也在,说苏蕤正好缺个书童,就把小金卫买下来了。” “我哪知……哪知书童是这样的。我先前在那边看海棠,见到小金卫往这边来。哪料到苏蕤那杀千刀的……”说着说着,侯练自责地哭了起来。 申式南既无语,也无奈。书童这样的风气,在大户人家再常见不过,他也无力改变。看苏蕤那驾轻就熟的样子,定然不是第一次侵犯自己的书童了。 也许是因为饥渴难耐,加上整个苏家都在忙着接待他们一行,所以苏蕤以为不会有人到这边赏花,兴致上来,就在花丛里匆忙行事。又或许因为积蓄的火力太足,苏蕤听到脚步声也不管不顾,直到申式南和侯练出现,他才匆忙退出。 要不然,申式南也不会看到苏蕤那丑恶的根茎。更想不到的是,苏蕤竟然是侯练的表弟。 侯练哭着哭着才发现,自己擦鼻涕眼泪的竟然是申式南的衣袖。她尴尬地退后两步,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眼前这男子靠得那么近。 申式南笑笑,表示不介意。侯练哭了一场,心情好了不少。想起申式南刚才说的交趾,便问:“莫非……你是苏苏邀请来的客人?敢问公子怎生称呼?” 申式南笑道:“别,别搞这么客套。像刚才那样随意挺好。我叫申式南,正是苏苏的朋友。”先前侯练就问过一回他的名字,被其他话题岔开,就没顾得上回答。 “你就是申式南?破了交趾风波案,敢坐公主暖轿的那个新科进士,正四品副使申式南?看不出来嘛。”侯练一连串的问题,再次上下打量起申式南。 申式南讶然:“你认识我?” “啐(注:这里读qi,现代网络流行词‘切’就是从这个字变音来的,表示轻蔑),我表哥写信来,把你夸成了一朵花,整个苏家大院都传遍了,说什么金鞭美少年,欲钓吞舟鱼。”侯练轻轻一笑。 “欲钓吞舟鱼”出自李白的《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比喻胸怀大志。“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出自晏几道的《生查子·金鞭美少年》。 侯练尽管语有不屑,眼神却藏不住倾慕:“不过,就你刚才你那样,倒还真像一朵奇葩。”说着忍不住吃吃笑,又问:“你说你有个交趾的书童?那你去过交趾吗?” 申式南是脸皮厚,可被一个美女当面夸,虽然是引述,也让他挺不好意思。有新话题,正好求之不得:“那是我办案的路上,捡到的一个小男孩。我看到他被人欺负,居然没受伤,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就把他带走了。交趾啊,以前没去过,不过,很快就会去了。” “如今不是叫安南国了么,你还敢去?”侯练问。 “嚯,你居然知道安南国。”申式南轻赞一声。 随即哼道:“哼,除了少数蛮夷,安南大部分人是任嚣南征大军的后人。当权者数典忘祖,我身为大明臣工,岂容宵小之辈窃据我大明国土。有朝一日,我必收复旧山河。” 侯练眸光闪动,心中跟着雀跃不已,不由痴痴看着申式南瘦削的脸颊和挺直的鼻梁。 申式南豪气舒完,未见回应,微觉奇怪,见她定定地看向自己,心突突跳的同时,忙转移话题:“苏苏是你表哥,苏蕤是你表弟?” 侯练回过神来,道:“是啊。我两个姑母都嫁到苏家。你想干嘛?我表姐早就出嫁了,表妹还小。” 申式南哭笑不得,心说:你才是奇葩呢,我不过随口问一下,你就想那么多。 但嘴上不饶人,便逗她道:“表姐嫁了打什么紧,曹孟德好人妻,难道我就不可以?再者,不是还有你么,你不还没嫁么?小的我也可以等。” 本以为她会骂一句“无耻”,哪知侯练竟是微微一叹,轻声吟唱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她一连换了两个调,三首诗词。申式南听得迷糊,只好沉默。正在这时,紫藤花回廊那边有人喊:“公子,式南哥,吃席去啰……”是回袖的声音。 申式南再次哭笑不得,苏家准备得好好的晚宴,被她叫成去吃席。被她这一喊,申式南才发现,已是夕阳西沉。 侯练与申式南同时对望一眼,各自转身默默离去。 苏家夜宴热闹非凡,二百来人分桌同席,席间相互一通吹捧。之后老少离席,只剩下年轻男女玩起击鼓传花。侯练也在,她自始至终没正眼看申式南,面对他探寻的目光,她装作不曾察觉。 她的目光,更多的是在钱樟落身上停留,席上的谢清溪、回袖和酸花也被她看了又看。席下的如月、芽芽、薇儿及小乙等下人她也没放过,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暗中没少偷偷打量。 宾主尽欢,一直闹腾到亥时,言婴、苏苏和李满仓喝得酩酊大醉。花醉和裴寒谨守本心,只饮适量酒,从不喝醉。 申式南重任在肩,不敢放开喝,只好暗示回袖偷梁换柱,不料苏家好酒与杜金美酒各有千秋,回袖一喝之下没收住,直接喝大了。 申式南结婚的时候,回袖都没喝得这么开心。南宫晨老成持重,看出不对,担心她醉后失态,现出本相吓到众人,急忙让薇儿把她扶回房间。 其实他的担心多余了,回袖是通天教主的关门弟子,不是他们这样苦修的野仙能比的。经过封神之战,通天教主发现了有教无类的弊端,因此改变策略,因材施教,对回袖辛勤辅导,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了她。故而回袖修成人形较晚,却功底扎实。 入睡前,钱樟落有意无意问道:“苏更生那表妹,你们之前认识?”申式南心头一惊,暗道女人的直觉好可怕。 “侯练?傍晚在花园里见过。”申式南道。 钱樟落不怀好意地笑道:“苏更生那么多表妹,你怎知我说的是她?” 申式南酒意上头,挑着重点把侯练冲撞苏蕤与书童颠龙倒凤的事说了一下。 第二天,用过早膳后,申式南一行收拾好行礼,准备启程出发,却见侯练带着个丫鬟,一人拿一个包袱,面无表情站在上马石那儿等着他们。 酸花奇怪:“练姐姐,你这是要远行?”酸花年纪小,心思单纯,昨晚的夜宴,侯练与她交谈颇多,二人算是比较熟悉。 侯练展颜一笑:“我想搭你们的船,到处走走。”没有恳求,也没有征询任何人的意见,仿佛一切都那么自然。 钱樟落瞟了一眼申式南,嘴角擒着笑意。酸花下意识地看向谢清溪,谢清溪不动声色:“满仓那条船空出来了,添两双筷子的事。闺女你和我一块走,坐一船。” 她瞧出了气氛有些不对。 等船到常州府靠岸休息时,申式南和钱樟落才听关乙说起,夜宴第二天一大早,侯练就被二姑母骂得狗血喷头,并轰出家门。从苏蕤母亲大骂侯练的话语中,关乙听到的是苏蕤受侯练惊吓后,可能从此不能人道,面临断子绝孙。 第60章 豹变 申式南与钱樟落听罢,相视对望,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讶异。申式南猜到了个大概,道:“我去母亲那里看看。”钱樟落点点头。 侯练的委屈,果然向谢清溪哭诉过。结合母亲透露的消息,申式南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基本还原后讲给了钱樟落听。 苏蕤与书童在芍药丛中强行苟合,正值关键时刻,被突然闯入的侯练吓了一跳,当场疲软。到了夜里还是没反应,苏蕤急得找到母亲又哭又闹,并把在花丛中行苟且之事被表姐冲撞告诉了苏母。 第二天一早,苏蕤还是不得行。苏母并不认为是自己和儿子的行为有问题,反而气势汹汹闯到侯练房间门口一通大骂,完全不顾自己亲侄女的脸面。 骂归骂,苏母还是叫人喊来了丹阳名声最响的大夫,可大夫也束手无策。大夫说只能尽量调理,但也交代要有个心理准备,万一治疗无效,苏蕤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行房。 苏蕤上有姐姐,下有妹妹,男丁却只有他一个。身为家中独子,才十六岁就不能人道。母子俩哪受得了这个打击,羞怒之下,不顾亲情脸面,直接将侯练赶出家门。 让侯练心寒的是,苏蕤这一房不是长房,按说没资格赶她走,可苏家家主和族中长辈一个个对此不闻不问,显然是默认了苏蕤母亲的做法。 侯练这才明白,自己一个女儿身,再大的委屈和羞辱又怎抵得上传宗接代来得重要。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申式南为何怒骂大家族的虚伪。 然而,她不明白的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智识影响下,传宗接代的极端行为又岂止是大家族会采取,普通百姓之家更甚。 因为大家族起码子嗣众多,还有选择的余地,而普通人家压根没得选择。故此,没生男娃的媳妇根本没啥地位。公婆甩脸色那都是毛毛雨,违背人伦法理的各种“补救”更是家常便饭,比如弟弟上嫂子的床,公公上儿媳的床,等等,历史的车轮在这种事上那是碾了一茬又一茬。 伤心之下的侯练,也不想再回到丹徒的那个家。因为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弟弟出生之前,自己母亲被奶奶辱骂虐待的事。母亲生妹妹坐月子期间,想洗个热水脚,奶奶非但没让下人烧水,反而端了一盆冷水来。 侯家也是大族,开山始祖在后汉做过尚书令,做过位列三公的大司徒。侯练自小锦衣玉食,没体会过什么苦楚。被姑母扫地出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个亲戚家和自己那个家有多可怕。一时之间,甚感凄惶,仿佛天下之大,竟无自己安身之处。 猛然间,心头浮现花园里遇到的那张笑脸。于是二话不说,与随身丫鬟一起打好包袱,决心上申式南的船出去走走。侯练被二婶扫地出门,苏苏也很不高兴,据理力争之下,反倒被族中长辈一通训斥。 一气之下,苏苏带了些衣物和盘缠,自个儿悄悄出门,上了申式南的大船。申式南没见他送行,也没见他同行,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不再随他南下游历,微微失望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起因和受的委屈都难以启齿,故而侯练只说想搭船,却没解释什么。但谢清溪洞若观火,三言两语交谈下来,就让侯练忍不住大倒苦水,伏在谢清溪腿上哭了个畅快淋漓。 谢清溪的老辣在于,与侯练谈话之前,就让如月把小乙叫来,说是亲手做了申式南小时候爱吃的蒸糕,让她端点送过去给钱樟落尝尝。小乙到的时候,侯练正哭到伤心处,小乙好奇之下,忍不住就将侯练讲的事偷听了去。 偷听来的,加上自己注意到的苏蕤母子对侯练的怒骂,小乙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小乙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谢清溪做了蒸糕要给儿媳尝尝,为何不让如月直接送到申式南的船上,非要让如月到申式南的船上来叫自己去拿?蒸糕是云南民间盖新房上梁时,主人家做了分给乡邻和来帮忙的人吃的。申式南爱吃,为何却只说让钱樟落尝尝? 思来想去,小乙觉得很可能就是要自己递话给钱樟落。要不然,钱樟落对侯练有误会,一直心头有刺,影响夫妻感情。 在无锡县歇息了一晚后,终于来到苏州府。申式南让大伙在苏州府好好玩耍,说会在苏州府停留至少两天。这些日子,申式南一门心思忙于筹钱,对天庭事务无暇兼顾,只是让四仙轮流上天与晁错一起值守花药宫。今天是芽芽上天。 申式南担心还有妖怪对母亲不利,于是让薇儿与酸花一起陪着母亲。他自己带上回袖、花醉和裴寒等驾船进入白蚬湖。白蚬湖位于松江府最西端,与苏州府接壤。 杨克定留下的地图早被申式南记在心里,几人佯装游玩,很快找到一个名为荣秀小筑的地方。沈万三字仲荣,别名沈秀,因而将此地取名荣秀小筑。荣秀小筑远离村镇,已经破败,屋瓦和梁木基本上已被人拿走,但匾额还在。 几人停船靠岸,见周围无人,还是带上酒食,假意野餐,以掩人耳目。四人分头寻找地下金库入口。杨克定既然查到,并言之凿凿,说明地下金库并非空穴来风。 最终,还是申式南在花木山石处找到暗门。山石高大,大半埋入地下,巨石与院墙之间的小道宽约四尺,可供两人并行,暗门就在巨石下方。暗门所在之处,刚好被巨石与花木挡住,即使院里都是人,也看不到暗门的开合。 可能沈万三也想到,万一荣秀小筑颓败或起火,屋梁和墙壁可能不在,但花木和巨石反倒容易幸存,故在此处设置暗门。暗门的启动机关,在石上一个积水的凹槽处,凹槽中间是一个粗陋的石雕船,侧上方有一个“卍”字符,能看出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 整块巨石都是自然风化的,只有字符和既像船又像元宝的凹槽是人工开凿。申式南看出异样之后,试了几下,发现“卍”字可以左右转动,船只可以上下升降。 “卍”字本是佛家符号,寓意集万德,得永恒、永生和吉祥。武则天不但发明了“曌”字,还规定“卍”读作“万”。沈万三的万贯家财,主要是海外互市得来,因此有船好理解。 一阵琢磨尝试,申式南将船只升起,“卍”字右旋三下,巨石脚下果然缓缓张开洞口。与佗吕悔斋的地库暗门设计不一样,这个洞门是在地上平平移开的,斜向下的台阶清晰可见。 申式南唤来三人,用石木试了一下,没发现有机关。可能沈万三也觉得,这个地下金库再弄机关没有必要。花醉留守洞口,其余三人鱼贯入内。 地下金库被搬空了六七成,却也没让人失望,还剩下很多。见过杨克定留下的金银,申式南还是又被震撼了一回。 回袖管着府里的日常开支,其实对钱财没太多感觉,可还是被地下金库那巨量的、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惊呆了。裴寒也震撼不已,不过,他对名利看得不重,倒也有几分定力。 申式南大喜过望,长舒一口气。有了这笔钱,起码三五年内的铁鹰卫军饷不用愁了。 三人粗略清点,地库里没被搬走的金银加起来,大约折合三百一十万两银子。清点很容易,因为只有金银,没有其他珠宝翡翠。 三人各带了一些金银出来。申式南决定将此地买下,作为河清船运的备用总号。同时,在苏州府和松江府买下三四处宅院,一方面是作为河清船运的经营之所和住宅,另一方面作为恒产。 人无恒产,则无恒心,这道理是没错的。孟夫子说了,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只有“士”能做到。这可天底下,士能有多少呢?又有几个是同他一条心的士呢?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将大事做到底。做事得有人帮衬,能帮衬的人,除了“士”,更多的是普通人。大多数的人,看的是你的势,而势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恒产,是家宅。 到了官府一问,荣秀小筑的原主人是沈万三的一个不记名外室,她孤身一人,死去之后就成了无主之物,再后来就被收归官府所有。可官府收归之后,才发现只剩残垣断壁,不值几个钱,是以官府也懒得管。 荣秀小筑周边全是无主沼泽地,申式南要买下荣秀小筑这个破宅连同周边的土地,官府自是乐见其成,当天就把手续办好。 白蚬湖探宝之旅比预期的顺利,申式南没有耽搁,留下回袖和裴寒监督金银转运。他则继续前往浙江按察司赴任。 其中一笔金银是调拨给桃哥,用于养殖鸽子和花满汀的筹建,以及河清船运和海晏船运杭州分号的筹建。 钱樟落明白了侯练的遭遇之后,对她亲近了不少。拉家常的时候,钱樟落意外得知,只比她小一岁的侯练,竟然读过《陶朱公养鱼经》和《齐民要术》,熟知陶朱公的经商与用人之学。 侯练十一二岁时,就很喜欢下河摸鱼。十三四岁时,经常跑到外婆家附近沼泽地捉鱼,由此养成了野性子。好在父亲挺惯着她,没有逼着她必须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十五岁及笄礼后,她向父亲借了点钱——是真借,约定了本息数额和归还日期——然后买下一片桑田,又雇人在桑田里建了六个鱼圃(鱼塘),从团鱼、鲤鱼和神守(鳖)等鱼虾的品类选择,到雌雄鱼苗的多寡比例,再到鱼饲的制作,等等,她都亲身参与。 结果,十六岁的她,不但连本带息还了父亲借给她的钱,还小赚了一笔。直到今天,刨去雇工的钱,她的桑林和鱼塘还每年给她带来二百多两银子的收入。 更关键的是,她发现《陶朱公养鱼经》采用的度量衡与周制和明制都不一样,却与汉制一致。由此,她断定所谓的《陶朱公养鱼经》,其实是后人假托陶朱公所着。 可惜的是,侯练的父亲在家族里说不上话,没法给她更大的支持。就连她的婚配,族里长辈都要干涉,意图将她许配给镇江府通判的傻儿子,只因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 为表不满,她借踏春和走亲戚为由,离家来到姑母家小住。父亲知她心意,却也扛不住族中耆老一再施压,于是默许了她的离家。 申式南一到杭州,就先买了一栋三进宅院,这才到浙江按察司就任。可他还有一个职务,那就是新昌知县。五日后,他留下妻子、母亲和一部分人在杭州,自己带着回袖、苏苏、言婴和花醉等人上任绍兴府新昌知县。 据说新昌民风骄嚚,果然,申式南还没正式到任,半路就接到拦路告状的,而且被告正是他。 告状的是三个甲首和一个里长,起因是县衙鼓励开荒,可山民开荒之后,官府竟将其归为官田。原告要求县衙归还民田并赔偿青苗损失。 状词里甚至列明,正统初年,新昌共有官民田地山塘三千一百顷,其中田二千顷,地六百顷,山五百四十顷。这是证据。可这证据来得蹊跷,没有人指点,就凭几个甲首和里长,怎么可能知道官府的田地数据? 申式南呵呵冷笑,不知是何人想给他这位新任知县下马威。申式南一行刚到县衙,还没来得及上任,一伙人就手持腰牌风尘仆仆闯进县衙。 为首之人是申式南老相识王炬。王炬带来圣旨和吏部任命文书,任命申式南为左佥都御史,巡抚云南四府诸司。即刻上任,无需回京复命。 新昌知县还没上任,就被改任新职。申式南奇怪的是,他也没地方为官的经历,怎么就直接进中枢,成为京官了? 左佥都御史是都察院下设的官职,正四品,上面还有正三品左右副都御史,以及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大明的巡抚机制,起源于懿文太子,后来,永乐帝为安抚军民,曾派遣吏部尚书蹇义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申式南的巡抚与蹇义等人一样,并非固定官职,属于临时差遣。 尽管如此,巡抚依然权责极大,包括清理吏治,安抚流民,抚恤灾民,平定叛乱,镇守边关,整饬边政,举荐贤才,宣化德政,陈明地方利病等。 不过,申式南能巡抚的,仅限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的永宁府、临安府、广西府和广南府等四府,以及南甸宣抚司、陇川宣抚司和车里宣慰司等各宣慰司宣抚司。 “高举(王炬字高举),上面这是何意?”申式南悄悄问。他是真不明白,上书《麓川靖安疏》并自荐代天巡狩后一直没下文,为何又突然来了这么一道任命。 第61章 大明忠烈园 “嗐……石家有人上书,指你出任按察副使兼领新昌知县不合规制。”王炬满含深意地笑道:“东昌知府的奏报抵京后,叔父顺水推舟。” 石家,那多半是石溟搞的鬼。王炬口中的“叔父”,是指王振。王振是王炬的堂叔。时下,王振权势熏天,大半朝臣都称其为“翁父”。申式南万万想不到,自己能如此顺利达成愿望,竟然是拜王振之功。 不过,他也不在意了,反正他从来没有与王振照面过,也从未走过他的门路。 王炬说,这次改任,除了前面说的那两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朝廷接到云南都司千户王政奏报,思机法父子窃据孟养宣慰司后,又继续领兵进入缅甸宣慰司,被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收留。 朝廷担心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与思机法联合反叛,但调集大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文官们极力反对出兵,战和两派一寻思,何不让申式南去试试。 于是,申式南被火速任命为左佥都御史,并准许流官宣慰同知和宣慰副使各领兵一百,统称宣化军,由王炬担任监军,兵士从云南都司选拔。在巡抚范围上,为了避免诸司误以为是朝廷专门针对他们,特意加了云南四府。 此外,朝廷还贴心地同意申式南携家眷一同赴任,同时给谢清溪三品淑人的诰命,给钱樟落四品恭人的诰命。谢清溪能超规格获三品诰命,诰书里说了,既是表彰她的艰辛抚育,也是表彰申式南当初为母请封的孝心。 也是,总不能婆婆和儿媳都一个品阶吧。申式南甚至猜想,既然这个任命有王振的意思在里面,母亲能获封三品诰命,其中恐怕少不了王振的斡旋。 除此之外,朝廷又多给了申式南一套四品官服。诰命夫人的服饰,连同申式南的两个官印等,都被王炬的人从京师带到了杭州。众人将从杭州出发,赴任云南。 申式南是一路游山玩水,停停走走,王炬等人是快马传旨,累到不行。待众人早早歇息之后,借着月光,申式南一个人走出驿馆,来到潭遏江(今新昌江)边散步,静心思考对策。 事发突然,铁鹰卫可能都还没来得及出发,因为东昌府商帮的组建和瓷器丝绸等货品的采办,都需要时间。朝廷特意准许申式南以巡抚之身携家眷赴任,说明这个临时差遣起码得临时三年。 云南诸司蛮荒之地,家人的安全不是小事。因此,必须催促何银屏和高羊儿尽早启程。可从东昌府带来的信鸽留在了杭州,只能从新昌回到杭州才能传信。任职已定,那留在京师的战马也得运往云南。 行进间,迎面走来一个白影和一个黑影。等走近了,才看清白影是侯练,黑影是只小奶狗。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目光。那狗走到申式南脚边嗅了嗅,就跟在他身后。 申式南奇道:“你哪里捡来的一条狗?” 侯练不自觉地折身与他一个方向,脸扭朝一边:“你不应该是问,我为什么大半夜一个人在外面晃荡么?”语气听不出喜怒。 申式南脸色尴尬,显得月光更加明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慢慢往前走。侯练本来就是想到处走走,自然不愿意与钱樟落和谢清溪等留在杭州。 “你有什么烦心事?说不定我能帮忙。”两人默默走了几步,侯练先开口,轻声问。 申式南眼睛一亮,想起钱樟落说过,侯练懂陶朱公之学,是个经商的好苗子。于是斟酌着道:“我有一群马,在京师,需要紧急运往云南。可一直没有个好法子。” “你是担心一路上太招摇?”侯练反问。 申式南被她的敏捷才思小小惊了一下。自己只是提头,她就能推测出问题所在。 “是啊,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一路的山贼、官府……怕没到半路,就被盘剥得马蹄都不剩。”申式南叹道。 “那你还当官?”侯练脚踢道旁小草。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申式南抬头看天:“正因为中原之地我无力改变,所以,我要去蛮荒之地建立另一套规则。” 侯练似有所悟:“我和你一起去。”似乎是突然想到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这种话很是不妥,于是道:“远途运马这事,陶朱公的传说就有讲到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何不以帮人运货为名,实则赶马过关?” “好主意!”申式南由衷赞道,然后转身往回走:“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北方马能适应云南吗?历来是云南四川茶马互市,云南向中原源源不断供应战马。”侯练道。 申式南顿时心头空灵,自己是入了魔障,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自陷其中。云南有大量战马,何必千里迢迢从京师运过去? 当初悄悄准备战马,还不清楚自己会去哪里,更不曾想过会要在云南用到,只想着自己去哪里,就把战马带去哪里。 激动之余,不自觉地握住侯练右手,一个劲地道:“你真是我的福星。我怎么那么笨呢,幸亏你点醒了我。”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握着人家的手。放手后偷瞄了一眼,见她脸上并无不悦,稍稍松了一口气。 瞥见小奶狗跟在自己脚边,便道:“猫来穷,狗来富。你可以啊你。” “你看看清楚,现在他认你是主人了。”侯练道:“我也是走着走着,他就跟在我脚边,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 申式南蹲下,提起小奶狗后脖领:“啧啧,这还是乌云踏雪呢。你看他,全身乌黑发亮,四蹄和脖子下方却是雪白一片。是只伢狗。也罢,明天你不去找你的主人,那我就跟我走吧。”后面一句是对小狗说的。 “呀,你还挺懂嘛。可惜都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不然我也想要。”侯练道。 圣旨说即刻上任,可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新昌县,申式南还是在第二天去了一趟天姥山。回袖一看到小奶狗,就给他取名白鹿。申式南也没多想,以为她是学着李白。 一行人回到杭州后,申式南放飞两只信鸽,一只飞往京师,蝇头小楷写着两条信息,由黎芷兰分别转交给邵二哥和施画。让邵二哥去找冯苞苞,把马场的马都卖给太仆寺,草场不值几个钱,可以送给太仆寺。 给施画的信息是,让她从关河书院挑几个好苗子,送到云南布政司临安府(今建水县)。申式南决定,巡抚的后方大本营就放在临安府。 另一只飞往东昌府,告诉何银屏自己已改任新职,大家到云南布政司临安府会合。 在杭州修整了三日后,申式南王炬等一行人开始启程赴任。期间,他特意去了一趟瑶池,归还半条醴泉。 顺便告诉王母,唆使两个虎怪盗泉的人,身材高大,会三十六变,能弄来人参果,最重要的是,箭术了得。王母闻听后,心中雪亮,遂与申式南冰释前嫌。 申式南找玉帝打算辞了天庭御史的官职,可玉帝始终避而不见,就连太白金星也找不到,他承诺的赤脚大仙也不见人。他想挂印花药宫,可如果没有昊影令牌,他自己无法回到凡间。 他不想干,原因有二:一是相比无情无爱的长生,他更愿意在在人间烟火中寻找人世的永恒;二是回袖无意中透露,紫蕺、邬啸铁等人帮他购船,从广州府到松江府,动用驾云飞天等仙术,遭了天谴,被压低了修为。 申式南追问之下,才知道与神仙渡劫不一样,所谓的天谴,其实是天庭的惩罚。天条有规定,三界仙佛,包括修仙之人,未经许可,均不得在人间显露本事,更不得施法帮助凡人。 申式南怒问:“凡间那么多妖魔鬼怪作祟,天庭为什么不管?” “要管也得先发现啊。”回袖没心没肺道。 “意思是,妖魔鬼怪作恶,天庭往往发现不了。那为何我身边这几人,没作恶却被发现了?”申式南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你被重点关照了呗。他们总不能视而不见吧?”回袖道。 申式南懂了,看来天庭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但他本就不想再与天庭有瓜葛,加上如今在凡间有大事要干,根本无暇他顾,也就懒得再计较,索性辞了御史一职,一了百了。 哪料到,想辞都没地方辞。申式南只好暂时作罢,撤回花药宫轮值四仙。撤回之前,他对四仙说,你们要有意成仙,只管在花药宫呆着,取得仙箓早晚的事。 但四仙表态一致,宁可不成仙,也要跟着他。大家相处已久,了解透了申式南的为人,甘愿辅佐于他。四仙独自修仙时,可没少受欺压,可跟了申式南,他都不允许别人说他们是妖。 从杭州开始,申式南每到一个大的府县,都会到处搜罗说书人、优伶,以及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戏班,甚至瓦栏勾舍那些变戏法的杂耍的江湖艺人,还有懂诗文琴艺的青楼女子,等等。许诺只要跟他去云南,就可以过人上人的生活,一天两餐管饱,每人每月二两银子工钱,外加子孙后代可以与当地大户和土司通婚。 大明的帮佣一天三十文钱,体面一点的职业,比如说经师(辅导科举考试的,相当于今天的高级教师)月钱也不过三到五两银子。二两银子足够五口之家温饱。与大户和土司通婚,相当于后代可以从此免除贱籍。这么大的诱惑之下,不少人义无反顾跟着走了。 等到达云南时,申式南一行三十来人,变成了三百多人。好在有王炬在,一路上根本没守城兵士敢问这奇奇怪怪的三百人要路引。 路上,申式南特意绕道思南府,让大伙在思南府修整。他则带上母亲妻子和酸花等人去了务川县,见到了准备返京的申佑。遗憾的是,谢清溪没能见到申俊时。 原来,申俊时早已过世,他因愧疚而肝气郁结。弥留之际,他叫来里长和村里耆老,交代说死后悄悄下葬就行,不必让申佑回家奔丧、守孝。申佑好不容易在国子学读书,准备参加会试,如果回家奔丧,守孝三年,申佑的一番努力将前功尽弃。 他说,自己这一生,愧对谢清溪母子,愧对申佑母子,不值得儿孙辈恪守孝礼。为了不让谢清溪察觉出异常,他一次提前写了几封信,让申佑的母亲隔段时间寄一封。给申佑的信,则是假托他母亲喜欢练字,家书就由母亲代劳。 为了配合自己丈夫的心愿,申佑的母亲白天干完农活,晚上还得练字,生生从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妇,变成能写简短书信的人。申式南听完,对申佑的母亲大为佩服。 忍着伤心,谢清溪和申式南买了香烛草纸,带上酒水给申俊时上坟。申佑已经守孝两个月,也该回京赴任了。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兄弟俩各奔前程。 七月下旬,申式南一行终于来到临安府。马车颠簸,申式南走得不快,故而他到的时候,何银屏和高羊儿等人也率三个商帮刚好到达。 到达当天,申式南就让人分头在临安府买下多处宅院,让大家暂且歇下。他自己则与出城迎接的临安府知府王用谈笑风生,趁机低价买下城外三座山。理由一是用来建宣化军营地,二是建大明忠烈园。 “巡抚大人,何为忠烈园?”王用猜到了一点,但不敢确定,所以问出这句话。两人品阶相同,可申式南是代天巡抚,权柄远胜于己,甚至某种程度上说,自己受巡抚节制。因此,他称申式南一声大人。 说起“大人”这个称呼,也算是正统朝的一大稀奇现象。大明开国之初,就定下严苛的等级制度,士农工商不得僭越,官员的称呼更不能乱套。 可那朱祁镇幼年即位,主少国疑,朝政始终被太后和三杨内阁把持,亲政之后便有意无意不重视官员之间的等级,仿佛那些等级就是太后和三杨阴魂不散的嘲讽。故此,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称臣子爱卿,而是直接叫某某大人。久而久之,官员之间,就是上官也称呼下官为大人。 “圣旨你也看到了,这宣化军修整之后,就要分散到各宣司,万一有人不能活着回来,起码我们也要把他的尸骨带回来。”申式南道:“所有马革裹尸的人,都是我大明的忠烈。把他们埋在一起,这个陵园,就叫大明忠烈园。” 第62章 六品通判六年杀猪一千六 “大人高义!”王用真诚赞道:“既然是如此用途,价钱上下官可以做主,再降五成亦无不可。”他自称下官,身份摆得比申式南想象的还正。 申式南道:“知府大人有心了。眼下这个价钱正好公道,我能承受,大人也不会被言官纠劾。不过,也有一事需要劳烦王大人。” “大人但说无妨,下官定全力以赴。”王用道。 “那三座山,要修建宣化军营房,还要修建守陵人居所,时间紧迫,恐怕还需要八百民夫苦力。”申式南道:“民夫你替我召集。这一久的旱情,正好以工代赈,每人每天四十文工钱,两餐管饱。” 一边说着,一边招来言婴:“先生,你协助王大人挑选、管好八百民夫。家里生活过不下去的先征调——不论男女,都算一个徭役——然后是家有富余劳动力的。不许强行摊派,不许克扣半分钱粮……” 说着转向王用:“王大人,这位是参军言婴。三班六房胥吏衙役谁敢乱伸手,乱张口,谁敢吃拿卡要,以贻误军情治罪,就地正法,枭首示众。” 王用听得心神一凛,暗道:巡抚大人据说是今科进士,没想到他看上去年纪轻轻,却对官场一套熟稔于心,就连三班六房可能动手脚都考虑到了。才是吃拿卡要就要枭首示众,这等杀伐果决,怕是太祖他老人家也……也不过如此。 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口中却不敢怠慢:“请巡抚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好生约束部属。” 本来,他还想倒倒苦水,这次抽调的徭役,不但给那么高的工钱,还管饭食,这头一开,往后再征调徭役,倘若低于这个待遇,那不得翻天了。可一听乱伸手就要处斩,他哪还敢说半句话。 申式南不理他,又转头对言婴道:“这一千多人吃的肉食米面,你亲自采办。饿着一个民夫,我唯你是问。菜农肉贩但凡有一人告你短了人家一文钱,你就自个儿贴一百两银子赔给人家。” 王用感叹道:乖乖,倒赔一百两……这申大人不知是畏天命而悲人穷,还是哗众取宠,且再观量观量。 “大人放心。但有差池,言某提头来见。”言婴一挺胸膛,昂然道:“不过,言某斗胆问一句,如果商贩囤积居奇呢?”言婴知道,这是申式南开始考验自己了。私下里,两人称兄道弟,可台面上,他分得清轻重。 申式南冷哼一声:“皇上下旨组建宣化军,除云南都司和少数卫指挥使,以及在场诸位同僚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大军还未入驻,商贩就敢闻风囤积粮草,当我们王公公的御赐腰刀斩不动人头是吧?” 一旁的王炬面无表情,提了提腰间佩刀。他被任命为监军时,特意请求准其佩刀。朱祁镇与王振都是恨不得亲自上马“建功立业”之辈,听了他的请求,大为高兴,不但准其佩刀,还特赐腰刀一把,刀上刻有“御赐宣化监军王炬佩刀 正统十年”字样。 与王用同时出迎的临安府同知,建水州知州等大小官员人人脸色齐变,热汗淋漓。巡抚大人不乘轿,不坐车,不骑马,众人也只好随他一路步行入城。 申式南抽空注意到,本地大小官员中,除了知府王用外,只有一名正六品通判、一名正八品经历和一名正九品知事,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其他人早气喘吁吁,显然平时走得不多。 申式南特意命人快马通知王用自己一行到任的时间,就是想借机敲打这些官员。但接风宴还是照常,毕竟,偏远地方官员的日子也不好过,假如连不用自己掏钱的吃喝都赶不上一趟,大家心里会有怨言的。 入城之后,申式南让众官员各归其位,晚上再会。他住进提早买好的宅院,匆匆洗了一把脸,衣服没换,就与花醉一起从后院小门进入隔壁宅院。 密室里,何银屏、高羊儿、裴寒、苏苏、邵二哥和阮归思等人已等候多时。相互寒暄,众人各自讲述近况。邵二哥和阮归思是昨晚刚到,接到申式南飞鸽传信后,邵二哥火速将马场处理好,当即与阮归思带着十几个懂马的伙计骑马赶赴临安府。 阮归思本来被申式南托付给姜一山,代价就是让姜一山搬进佗吕悔斋,代为照看只留下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的空宅。可阮归思得知申式南调任云南后,宁可不考功名,也死活要与邵二哥一起去云南。 姜一山搬进佗吕悔斋的当晚,他妻子就在妆奁抽屉里发现了佗吕悔斋的房契。按市价,佗吕悔斋也不过只值三百多两银子。尽管有着施洛以义学蒙师名义,每月支给二十两银子的酬劳,姜一山手头依旧不是很宽裕,只因他的钱基本都用在了接济交趾同胞上。 为了改善姜一山一家的生活,申式南在京师的时候,就操碎了心。比如,通过富商购买了他妻子朱娴在芷兰社的书画,等等。可让黎芷兰、冯苞苞和申式南都瞠目结舌的是,朱娴每次所得银钱,除了留下生活所需的小部分钱以外,其余的都交给了丈夫拿去接济他人。 众人无不感叹,同时艳羡不已,正所谓“花无错开,人无错对”,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一个交趾人氏,一个应天府江宁人氏,两人不但走到一起,还竟都是一般的慈悲胸怀,对清苦生活乐在其中。 书归正传。密室里,邵二哥说完后,轮到何银屏:“铁鹰卫扮作商帮先行到达的有二百九十六人。后续人马三百一十人,从湖广购买粮草,正在押运来临安府的途中,预计十天左右抵达。”至于踏白军的人数和动向,她当然不会当众讲。 稍顿之后,她又接着道:“我们是昨天午间到的。我抽空转了一下,发现城南出去十四里的地方,有三座山,其中最东面的包甲山,只有一个入口,易守难攻。铁鹰卫可在此扎营。” 申式南这下是真看出何银屏的兵法没白学了,当即表示赞赏。申式南没去过实地,可他手中有王炬带来的舆图,单纯从距离和位置考虑,觉得包甲山、纱山和麦地山等三座山有大用,于是见面就找王用买下。 然后是苏苏介绍他的礼乐(yuè)卫:“众所周知,咱们的巡抚大人,一路上搜罗了各种江湖奇人,组成了礼乐卫,苏某出任指挥同知……不过,诸君不必嫉妒,我这个指挥同知只有虚衔,连品阶都没有一个。” “听闻苏同知天赋异禀,不曾带过兵,却巧用练兵之法,一路上将礼乐卫管制得服服帖帖。本副使佩服!不知礼乐卫今后……”高羊儿插话问道。 “承蒙高副使谬赞。礼乐卫的责任是深入各宣司,通过唱戏,评书,杂耍等,宣化我大明天威仁德,富足繁华,以促蛮夷诚心归附,再无二心。”苏苏难得的不张狂。 他一听对方的自称,就知道她很在意职权,对这种人,他不愿意言行上得罪。毕竟,人家一把年纪了,也没别的爱好,职权差不多就相当于性命。 高羊儿不明白:“那朝廷的宣化军干嘛去?” “嗐,宣化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兵卒,他们能宣化才见鬼了。真正的宣化军,其实是护卫礼乐卫的。”苏苏道。 大伙讲完,申式南综各所述,正式发令:“铁鹰卫和礼乐卫明日起进驻包甲山,自建营房,我会抽调一部分工匠和民夫来协助。同时,为增强自保能力,礼乐卫从上到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进行必要的兵法操练,由高羊儿抽调铁鹰卫的人操练。” 要做的事很多,除了要隐藏好铁鹰卫,眼下最重要的是组建宣化军。好在自己与沐王府有故情在,来临安府之前,就已经与母亲一同拜访了沐王府。沐王府设宴接风的同时,把云南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主要官员也请了来。 本来,巡抚是多多少少招地方官员嫉恨的。先前的那些巡抚,不是尚书就是侍郎,地方官员倒也不敢得罪。申式南是唯一一个四品官任巡抚的,也挂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职衔,地方官是不敢得罪,可难免欺他年轻,难免有人阳奉阴违。 有着沐王府这层关系,当申式南提出,要发函催各宣司同知副使来临安府领兵时,云南布政使很爽快地在巡抚之印的边上也盖上自己的大印。布政使盖印的目的,是方便文书的流转,相当于布政使司出人出力帮巡抚通知下面的人。 云南都司在沐家的控制之下,申式南计划从就近的卫所挑选二千八百人组建宣化军。 王炬不解,劝道:“眼下向朝廷纳贡,接受朝廷册封的,就三宣六慰,同知副使各领兵一百,合计该一千八百人。私自扩军,恐遭猜忌。” 申式南笑道:“高举,你多虑了。我问你,圣旨上说的是不是巡抚诸司?” 王炬点头不语。 申式南又道:“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有没有说,宣化军满编限一千八百人?” 王炬摇头:“只说各司限领兵二百。” 申式南胸有成竹道:“我再问你,大古剌宣慰司、底兀剌宣慰司和八百大甸宣慰司朝廷有下旨弃置吗?” 王炬眼一鼓,急忙摇头。朱元璋曾下令不许太监读书识字,可王炬与王振一样,都是饱读诗书的太监。离京之前,他也做过一些功课,知道永乐朝设有大古剌宣慰司、底兀剌宣慰司和八百大甸宣慰司等。 可是,宣德朝以后,大古剌宣慰司等三司不再派人纳贡。听那意思,是想连永乐朝的诸司也要巡抚。如果真是这样,我滴个乖乖…… 想到这,王炬不再劝阻,而是挺起胸膛,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身为监军,明知以区区数百人巡抚那些已经背叛朝廷的宣慰司,定然凶险无比,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申式南。 申式南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没多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山人自有妙计。你我兄弟还年轻,我也不会让我大明将士轻易涉险。” 密室聚议结束,在酸花和小乙的伺候下,申式南泡了个热水浴,心想万事开头难,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难得的恬静很快被打破。王用派人来报,临安府通判在杀猪时,与建水州同知打起来了,一人被捅伤,请巡抚大人裁夺。 申式南顿时不高兴了:“这种小事也要我裁夺?王用是嫌他这个知府当得不够窝囊还是怎么着?” 小乙转身出去传话,刚走没几步,就被申式南叫住:“慢着。告诉知府王大人,我一会儿就到。” 申式南突然想起,王用是武昌府通山县人,以举人之身,从知县一路做到知府,算是有些作为的官员,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敢惊动他。再联想到,这通判和州同知都是本地豪族,申式南就改变了主意。 更莫名其妙的是,堂堂六品通判亲自杀猪? 申式南赶到府衙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两名当事人的其中一人,申式南记得他,正是进城时走路跟得上他的四人之一。另一人左手缠着白布,能闻到一股草药味。 听了各人的讲述,申式南才大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通判方绽小时候是姐姐和姐夫供养大的,姐夫是远近闻名的屠夫。后来方绽入赘余家,在余家的活动下,方绽从照磨一路升到通判,并已在通判任上呆了六年。 方绽平素就一个爱好,那就是杀猪。尤其是当上通判这六年,余家也水涨船高,方绽的话比知府管用。各县官员投其所好,有事没事都会以办红白事为由,让方绽过一过亲手杀猪的瘾。六年下来,他一共杀了一千六百头猪。 今天的接风宴,要宰两头猪,又有人动了心思,请方绽小试身手。可在杀第二头猪的时候,建水州同知罗敏红找到他,两人说了几句话,起了争执,罗敏红左手被捅伤。 “你们两个,相互咬了半天,但就是不说为何事起争执是吧?”申式南道:“也行,本巡抚也无意知晓你二人私下的恩怨。不过,通判和州同知都是朝廷命官,你二人既然在其位不谋其政……” 申式南说完,故意停顿一番。方绽和罗敏红一听“在其位不谋其政”,吓得脸色煞白。 “我这边有两个位子,可能更适合你二人。”申式南道:“两位是否有兴趣一听?” 第63章 方绽的转变 “宣化军皇命在身,急需一位伙头军吏目,方通判热爱杀猪,正好人尽其才。大军开拨之前,每天至少杀一头猪。”申式南目光看向众人:“只有全军将士吃饱吃好,才好向各部族兄弟宣化天恩。诸位同僚还有没有愿意追随方大人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些本想说情的,担心开口没有好果子吃,只好忍了。 “方通判时刻挂念皇命,不惜以朝廷命官之身,亲自杀猪犒劳,本巡抚必定上表朝廷,以彰其功。不过……”申式南看向罗敏红:“本巡抚听下来,罗同知罗大人对同僚关心有加,就连方通判六年来杀了多少头猪都记得清清楚楚,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众人越是听得胆战心惊:“方通判,你自己也未必记得清吧?” 方绽惶恐不已,期期艾艾答道:“下官……下官只求兴尽,委实不曾计数……” “好一个兴尽!古有王子猷雪夜访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想不到方大人竟也有如此境界。”申式南先赞后叹道: “可惜啊,主不务正业则国亡,譬如南唐后主李煜;臣不务正业则身败,譬如高俅高太尉。方吏目,今后你就在军中安心正业,非但不会身败,反而有功于朝廷。至于通判事务,知府王大人另择人署理。” 申式南说完转身欲走,似乎是突然想起,又折身道:“对了,还有罗大人,听说你对同僚很是熟悉,比如临安府同知和建水州知州,就连他们上任以来,一共沐浴多少次你也记得清清楚楚……” 众官员听罢,不约而同对罗敏红敬而远之。申式南假意为难道:“罗大人此番才华,不可不用。这样,宣化军中需要一位主记,专事记录各宣慰使所施仁政,以便来年上表朝廷叙功奖赏之用。王公公,这事你看……” 王炬笑道:“巡抚大人放心,宣化军虽然庙小,必不会埋没罗敏红大人的才华。” 临安府上下官员无不心头肃然,新任巡抚眨眼间就把火烧向本地豪绅的羽翼,一方面他们乐见其成,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坐山观虎斗。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此任巡抚可是带着兵来的。 临安府是后方大本营,申式南必须将上上下下的官员收拾得服服帖帖,可又没时间跟一帮官油子温水煮青蛙。因此,知府王用主动递刀子,申式南就顺势接过来,也有立威的意思在。 “宣慰司百姓的吃穿用度,今后将全赖临安府互市。各位大人,与其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不如想办法增加商帮运力。”是时候给颗甜枣了,申式南明白,只有利益捆绑在一起,上上下下的官吏乡绅才可能不暗中下绊子。 “大人,听说宣慰司乡民不穿鞋,不种地,也没有银钱,货物能卖给谁呢?”众官吏中有人出声质疑。 “大家都这么想吗?”申式南问话一出,目光巡视一圈,见众人均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那样的说法。 “各位都曾饱读诗书,难道就忘了,从匈奴到鲜卑再到突厥,从契丹到党项再到蒙古,哪一次不是他们移风易俗?哪一次不是他们学会了中原的礼仪,从此人物殷阜,过上了汉人的生活?”申式南缓缓说道。 众人听罢,无不恍然。 “对哦,汉晋时就有‘进桑(今河口)麋泠(今河内)道’,以及‘安南通天竺道’,唐有至安南都护府交州(今河内)的水路两道,前朝蒙元及本朝均有茶马古道、夜郎道和剑南道。去往安南、缅甸和天竺,永昌府、广西府、广南府和临安府是必经之路。”众官吏中,有人接道。 申式南听得眼睛一亮,不由看向知府王用。王用会意:“农经历所言甚是。”说完向申式南行礼道:“巡抚大人,农知稼农经历品廉志纯,躬行利民,下官冒昧举荐农经历暂署临安府通判,盼巡抚大人酌处。” 申式南沉吟道:“可。方吏目今后在宣化军效命,临安府通判职责重大,不可久缺。午间入城,烈日灼灼,农经历步履稳健,朝廷正需躬行利民之才,既然王知府有此提议,事急从权,本巡抚准了。” 农知稼大喜过望,闪身行礼谢过。众人眼见他一下子从正八品经历越级晋升为正六品通判,不由眼热万分。这也正是申式南与王用一唱一和的目的,提拔一人,又故意留下建水州同知的空缺,这样一来,众官吏有求于二人,短期内谁都不敢有异动。 官员的任命权在吏部,可巡抚有临机处置权,巡抚报上去,吏部通常是不会驳回的。 随后接风宴正式开始,除了方绽和罗敏红愁眉苦脸,众人皆兴高采烈喝得人仰马翻。 接下来的几天,申式南带上王炬、裴寒、花醉和方绽等人,从临安卫抽调了一千人,加上之前就从云南左卫、云南后卫和广南卫等拱卫云南府的六卫抽调的一千八百人,全部进驻麦地山集训。 八月初,三宣六慰的十六位同知和副使陆续抵达临安府,申式南将十六人编入宣化军。孟养宣慰司被思任发父子窃据,朝廷流官被扣押,因此只来了十六位。这十六人中,只有三人来自提督四夷馆的百夷馆和缅甸馆,其余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科举仕子。 永乐五年,朱棣在翰林院下设四夷馆,专门研习和翻译边地部族和邻国语言文字,共有蒙古、西天(印度)、百夷(西南各部族)、高昌和缅甸等八馆。当时,吏部派往各地宣司的流官,基本上会从四夷馆选拔。 各宣慰司穷得叮当响,光靠朝廷俸禄,连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久而久之,变成了被排挤的官员才会派往宣司,相当于发配。因此,基本上很少有人愿意到偏远的宣慰司任职。 加上言语不通,被“发配”的流官连当地族人说的话都听不懂,更别说施政宣教了。除了帮不识汉字的宣慰使处理公文,上任后基本上没什么作为,自暴自弃,得过且过。蓦然间被通知到临安府领兵,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再就是,大明开国至今已经是第六任皇帝,武人地位远不如文官,再落魄,他们也不屑于被当作武人,否则同僚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但也有心思活泛的,比如木邦宣慰司副使孙契和老挝宣慰司同知李务,二人就认为,能带兵是好事,起码今后说话更有底气,腰杆子更硬了。 可惜,不管乐不乐意带兵,都由不得他们。 这一日,方绽带着五六个手下火急火燎赶往临安府城北罗家坡。他得到消息,罗家坡有几户人家养的猪羊长得不错,可以卖了。按申式南的要求,宣化军和礼乐卫数千人,每天至少吃一顿肉,这可愁怀了新任的伙头军吏目方绽。 区区一个临安府,哪有那么多猪羊供三千多大军天天吃肉?这不,才七八天,临安府的猪羊就已经供不应求,买不到猪羊的方绽都急得满嘴燎泡。 他现在已经不是府衙的官员,而是伙头军吏目,管着三千大军的伙食。一旦官兵吃不上肉,不说申式南会将他如何军法惩处,光是那帮嗷嗷叫的官兵都可能吃了他。 可还没进村,方绽一行就在进村的山道岔路口发现一具尸体。惊讶之下,他一撩直裰,上前查看,见蚂蚁爬到尸体背上刀口啃噬,尸体竟然动了一下。 他伸手一探鼻息,忙道:“还有气。快,把他抬到阴凉处。”手下七脚八手把人抬到阴凉处。方绽初通医理,随手掐了一把苦蒿和鬼针草嫩叶,在掌心一顿揉搓之后,将草药敷到那人的伤口,又扯了几根藤条轻轻勒住草药。 做完这些,他才看到受伤之人的面孔,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嘴唇干裂。方绽抬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半坡的一个岔路口,主道是云南府(即今昆明,云南承宣布政使司驻地)到临安府的官道,斜岔进去的山道则是通往罗家坡等几个村寨的路。 此人身穿布衣,却身中刀伤独自一人晕倒在此,不甚合理。正思考间,那人苏醒,半睁着眼有气无力道:“水,水……” 方绽想到,可能是受伤流血加上顶着烈日赶路,才会口渴难耐。幸亏他随身带着葫芦,里面装着连根煮过的松毛茶(学名凤尾茶)茶水。受伤之人俯身趴地,如果坐起喝水,难免挣裂伤口。 方绽走到一旁,摘下一张木莲的树叶,折成漏斗状,从葫芦里倒入茶水。手下接过,给那人喂水。 几口茶水下肚,那人恢复了一些气力,偏头看了一眼方绽,问道:“谢谢。大人可是临安府官员?请给巡抚申大人带个口信,罗家勾结山贼,要在云龙山火烧湖广运来的粮草。” 方绽大吃一惊,来不及思考他如何看出自己是官员,忙问:“你是何人?消息从何而来?”一个身穿短褂,满手老茧的乡民,如何得知巡抚申大人,以及湖广运来的粮草? 湖广运来粮草之事,就连方绽都不曾知晓。 “我姓解,解缙的解,名叫解韬。你只管转告申大人,消息是关河书院罗在送来的。”自称解韬的人强忍疼痛,一字一句说完又晕了过去。 方绽仰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军情紧急,我得赶回去报信。小五、老二,你二人把解韬送到城里医治,再到府衙报信给言参军。留一辆牛车,其他人继续去收猪羊。”他带了六人和两辆牛车。 方绽说完,脱掉直裰,抛给小五,内里只穿了一身短褂和到膝盖的短裤。又灌了一大口冷茶水,将葫芦抛给老二。之后便甩开膀子,大步向临安府城奔去。 方绽被申式南剥夺了正六品的通判官职,一开始也气恼不已。但没过几天就发现,三千多人的伙食全归他管,比做通判忙碌三倍,可他竟是乐此不疲。 一来申式南和言婴都放权给他,手下几十号人也都听他的,比做通判威风多了;二来一到军营,他就被告知,他的俸银是每月十两,没有禄米——这个俸银是他做正六品通判时的两倍。 方绽是入赘女婿,老丈人是临安府排名前三的富商,以往正六品区区六十两的年俸他没放在眼里。可这次,人家小姑娘说了,宣化军的年俸是对能力的认可,是不固定的。 跟他说话的小姑娘叫酸花,采办伙食的大笔银钱得找她支取并销账。小姑娘精明无比,临安府的市价行情她倒背如流,任何人都别想多贪一分钱。好在方绽也不是一个会贪墨采办银钱的人,更何况他刚到宣化军,一切行事小心谨慎。 最初被削掉官职的恨意与不满,渐渐地变成了对这个没有品阶的伙头军吏目的喜爱。在吏目这个位置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杀猪,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老丈人店铺里采办伙头军需要的物资。踏踏实实保证大家吃好喝好,让他赢得了上下同僚的尊重。 听了解韬的报信后,他感觉事关重大,因此不顾形象地奔走报信。他的直属上司是参军言婴,言婴主要在临安府府衙办公。他短裤短褂气喘吁吁进到府衙,恰巧碰上申式南带着几个人从府衙里出门。 申式南闻报,记起今天正好是铁鹰卫从湖广采办粮草抵达临安府的日子。这批粮草有铁鹰卫三百来人押运,寻常山贼哪怕有五六百人,铁鹰卫三百多老卒也能对付。可云龙山那边有个峡谷,假如山贼不求财,只求烧掉粮草,那定然会有巨大损失。 申式南看了一眼扮作侍女的何银屏,何银屏点头会意,匆匆去了不远处的一家药店。她需要安排两组踏白军去云龙山侦察敌情。 紧接着,申式南下令响箭召集一千宣化军。麦地山距离府城十多里,响箭的光和炸响值守士兵能看到听到。随后下令王用召集三班衙役,缉拿罗敏红及其家人。 口信只说罗家勾结山贼,可临安府和建水州有能力勾结山贼的,只有罗敏红一家。罗敏红被申式南当众撤职后,就托病在家,根本没去宣化军报到。申式南早收到信息,罗敏红在暗中谋划大事,欲对他不利。 罗家与方绽的老丈人余家,是临安府并驾齐驱的两大乡绅豪族,与农家、朱家和曾家并称临安府五大家族。罗家与余家明里暗里地较劲,为了生意上和官职上都压余家一头,更是一直觊觎临安府通判的官位。 据此,申式南推断,勾结山贼的罗家,基本上就是罗敏红一家。因为罗家主要的生意就是粮店和布匹店,一旦湖广来的粮食和布匹进入临安,罗家的生意将会一蹶不振。罗家在云南布政司有人,肯定是铁鹰卫假扮的商帮进入云南地界后,被罗家察觉到了。 就在王用去集合三班人马时,一位锦衣富少带着三四个仆役,气喘吁吁追到临安府衙门口:“方和尚,你……找死……是吧?敢……抢我的……马,你们余家是想和我曾家开战吗?” 申式南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富少,又看了一眼方绽和他旁边的一匹枣红马,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多半是方绽着急报信,半道上抢了匹马代步。 “紧急军情,临时征用了你的马。裴寒,给他二百文钱,当作是征调的费用。”申式南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方绽心下一宽,曾家这些年隐隐有超越余家和罗家的势头,如果引得两家不和,作为余家上门女婿的方绽,只怕日子不会好过。申式南把事儿揽过去,他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更主要的是,这是一种态度,表明申式南作为上官,是可以让部属大树底下好乘凉的。 方绽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被关爱,被照护,不由眼眶微红。 那姓曾的富少却不高兴了:“不是,你谁啊?你说征用就征用?知道我是谁不?”平时没什么事的话,申式南不爱穿官服,穿官服的知府王用又刚刚离开。上任十天,申式南也没有拜见过临安府乡绅,那小子不认识他也正常。 吵架这种事,肯定不能让巡抚大人亲自下场。方绽正要开口,花醉已从一个丫鬟手中接过一件直裰,亲自给他披上。 那丫鬟是言婴的侍女,言婴有两个住处,其中一个就是府衙后院,为了采买马匹,建设营房和陵园,他这一久都住在府衙。丫鬟拿来的直裰,正是言婴的。 方绽向花醉点头谢过,他傲然走到那富少面前:“曾小猴,几天不见,你胆肥了是不?这位是新到任的巡抚申大人。申大人奉皇命宣化圣恩,便是你爹的马车在这里,宣化军说要用,你曾家敢抗命?” 曾小猴上下打量起申式南来,他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临安府来了个巡抚,曾家自然是知晓的,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个。 “真是巡抚大人?”曾小猴偏头看向方绽。 方绽从裴寒手里接过二百文钱,拉过曾小猴的手,死命将二百文钱塞到他手里,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王知府刚刚奉巡抚大人之命,调遣人手捉拿罗家。你好自为之吧。” “你的马能为宣化军效力,是你曾家的福分,别不识好歹。”方绽退后两步,朗声道。 曾小猴心中惊疑不定,又觉得方绽没必要骗他,何况,刚才冲天的响箭他也看到了。想了想,不再说什么,牵过马带人悄悄离开了。 “他为何叫你方和尚?”裴寒笑问。 方绽脸一红,道:“我的名字方绽,谐音方丈,他们就这样叫了。” 申式南也微微一笑,道:“方和尚,你立了大功。你原来是正六品通判,给你恢复正六品,就做个伙头军昭信校尉吧。去,叫个大夫,咱们去北门迎接报信有功的解韬。” 随后对花醉道:“你去南门传信,然后带宣化军去云龙山剿灭山贼,务必确保粮草不得有闪失。云龙山的情况,一路上踏白军有人会告诉你。” 第64章 罗在罗依兄妹 申式南与大夫等一行人在北门等好一会儿,方绽的手下小五和老二才驾着牛车来到。解韬伤口虽深,却未伤到筋骨,方绽的简易草药效果很好,又喝了茶水解渴,加上一路牛车颠簸,半路上解韬就已经清醒。 方绽找的医馆离北门不远,大夫处理伤口后,一番交谈之下,申式南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解韬和表哥解磊本是广西府泸西县人,为逃避徭役,偷偷将户籍挂到了维摩千户所,偶尔在一潘姓大户人家做短佣。维摩地处广南府商道要地,潘家老爷曾在广州市舶司做过官,并以南京户部郎中致仕,故而颇有经商头脑,短短几年就成为广南府一等豪富。 潘老爷老来得子,有个独子年约三旬,性情乖张,喜欢用一把木匠手锛捶打佣人,据说十几年来已经有七八个男佣女婢被他虐待致死。七月的某一天,表兄弟俩正在潘府后院劈柴,突然听到东厢房潘少爷大声怒吼,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耳光。 两人进府没多久,听说过一些潘大少的恶行,却没见识过。好奇之下,借着把柴火抱到厨房的机会,趴在窗户偷看。只见一个丫鬟满脸流泪跪在恭桶旁,潘大少则撅着腚,呵斥道:“过来,舔干净。” 丫鬟摇头,潘大少随手抄起镀金手锛,示意要砸向她脑袋。淫威之下,丫鬟跪着向前靠近他粪门,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兴许是太过恶心反胃,丫鬟没忍住吐了出来。潘大少又甩了她一耳光:“不准吐。继续!” 用丫鬟舌头代替厕筹,解韬见他如此不把人当人,顿时火冒三丈,目眦尽裂,一脚踹开房门,把丫鬟拉到身后,抢过潘大少的镀金手锛,对着他的脑门就砸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潘大少红的白的喷了他一脸。 扑倒在恭桶上的光腚潘大少露出痔瘘,解韬还不过瘾,调转手锛锋利的一头,捅向潘大少粪门。 等冷静下来,解韬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跟进来的解磊却出奇冷静,在潘大少房里一顿搜刮,迅速打了个包袱,对丫鬟道:“有人进来你假装晕倒,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一边说一边拖着解韬奔到厨房,打来一桶水,让他洗掉身上血污,之后表兄弟俩翻墙逃走。得亏潘府上下均知潘大少为人,听他怒骂打人,其他人怕受连累,早躲得远远的,他俩这才轻松逃脱。 俩表兄弟不敢回老家,也不敢去人多的府县,就一直往西走,走到临安府云龙山附近的官道旁歇息时,遇到北方来的少年兄妹二人。攀谈之下,俩表兄弟很快被诈出真话,刚想动手,就被制住。 “看你二人也是侠义好汉,我给你们指条路吧。”制服二人的少年丝毫不见怪,淡淡道:“我也曾杀官,可如今不照样好好的吗?” 解韬解磊二人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下走不过三招,又听他自承杀官潜逃,见他穿着不显眼,却质地精良。二人后退行礼,诚恳道:“我兄弟二人拜服。请问公子高姓大名如何称呼?所指何路?” 少年哈哈笑道:“我姓罗。我的名字,日后有缘,自会知晓。我指给二位的路,便是投奔新任巡抚申大人,在他手下做事。”原来,少年正是关河书院的罗在。 关河书院抽调了十位可造之材派往云南听命,罗在兄妹机灵贪玩,好奇南方各种野果,就走得快了,把其他八人远远甩在了身后。关河书院教授有刺探敌情的科目,因此不会轻易透露自己姓名。 解磊奇道:“巡抚是几品官?我二人背负人命,投官岂不是自寻死路?” “听你说来,我猜你所杀之人定是奸恶之徒,死有余辜。”罗在满不在乎:“申大人岂是迂腐之辈!两位为民除害,情有可原,申大人自有法子处置。哦,对了,申大人是四品官。” 解韬问:“四品官是多大官?有知县大么?” 表哥解磊明显更懂事:“表弟,你想什么呢?四品官那是跟广南府知府一样大的官。” 说完却见罗在摇头,他顿时糊涂起来:“不对吗?” “申大人是巡抚,管着好几个知府和三个宣抚司六个宣慰司。”罗在道。 “我们真的可以在他手下做事吗?”解韬问。 罗在正要回答,突然听到远处有人说话,急忙示意其他三人噤声。四人在路边一人高的斜坡树荫下休息交谈,旁边是一大排救军粮(学名火棘)荆棘丛。透过荆棘丛缝隙,他们能看到远处隐约的人影。 荒郊野外的,四人不想多事,就挪到荆棘丛那边,只要不动不出声,官道的人就不会发现路边有人。 “三当家,二当家是不是有点欺负我们?他们五六十人就知道埋伏,连柴火都不管,还要我们老远搬火油。”官道上过来的二十来人走得有点慢,有的肩挑,有点竹篮背,除了一个领头的,其他每个人都带着东西,其中一人抱怨起来。 空手的领头之人也怒骂起来:“陆杰这龟孙子当年还是我带上山的,靠着把堂妹送给大当家,就开始爬到我头上来耀武扬威,这狗舔的耀他老母的耀……” “听说是上百车湖广来的米面腊肉,三当家,咱们为什么不直接抢上山,要烧掉呢?多可惜啊,我都快一个月没吃到肉了。”另一个声音心怀不满。 罗在听得一惊,忙向三人示意趴下,不要出声。关河书院的一行人,出云南府不远就碰到一支商队,出于本能,一番打探之后,得知是运往临安府的粮草。罗在不知道铁鹰卫的存在,但心知有异,忍不住一番试探。 铁鹰卫一帮老卒会打仗,但嘴皮子的功夫怎敌得上关河书院的俊才。闪烁其词中,得知交货目的地是临安府,便猜到多半是申大人安排的。 “我也十几天没吃肉了,我都馋死了。罗家要我们干活,却肉也不给几斤。”先前抱怨的那人附和道。 “谁说没给?罗家送了六十斤肉上山,被大当家和二当家的人分光了,没轮到我们。”质疑烧掉粮草的那个声音很是不屑与愤怒。 “真的?他们欺人太甚。”其他人一听,顿时怒火中烧,纷纷把东西摆到地上不走了,刚好停在罗在等人正前方。 “金换,消息可靠?”三当家也怒了,冷冷问道。 “千真万确。我有个远房表哥是二当家手下的。”被称作金换的那人说道。 三当家反倒冷静下来,默默思索起来。罗家送了些银两让大当家办事,三当家分到二十两。可六十斤肉上山,自己这边连口肉汤都没捞到,这事透着邪乎。 “那么多米面腊肉,为什么要烧掉呢?”三当家不顾日光毒辣,一屁股做到地上,喃喃自语。 “要不,我们给火油掺点料,烧掉中间的和北面的,南面的,咱们兄弟趁乱抢他几车上山?”金换征求的声音。 三当家看了看手下一众兄弟,道:“金换这主意不错。既然二当家对我们不仁,那就别怪我们不义。抢东西需要人手,截杀方和尚的事顾不上了。小桶,你去罗家坡,把那边的十个兄弟都叫来。” “是,三当家。”被喊作小桶的喽啰应了一声,转头就往来路跑去。 几人就烧抢的事商量了一阵,三当家站起身拍拍屁股,招呼大伙走人。就在这时,罗在的妹妹罗依玩一朵蒲公英时,不小心将两三颗飞花吸进嘴里,忍不住咳嗽一声。 双方都吃了一惊。走出没几步的三当家等人停步喝问:“什么人?滚出来。” 罗在急中生智,示意解韬解磊带着妹妹罗依趴着躲远一点,又低声交代道:“去临安府找申大人报信。记住,你二人犯的事,跟申大人实话实说。” 说完,罗在站起身,学着江湖礼仪,抱拳道:“北方来的,背了几条人命。有幸遇到各位好汉,想入伙,找个栖身之所。” 三当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就你一人?”说完偏头看了一眼金换和另一人,那两人会意,纵身跃上高坡。可这时候,解韬三人已经转移,躲到了一片荆棘丛后面。 金换摇摇头,表示没其他人。众人听着那声咳嗽不像男人的,可见不到人,就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当家勾勾手指:“你这把年纪,这身打扮,可不像是逃难躲人命债的?” 罗在跳到官道上,坦然道:“常山赵子龙七岁学艺,十六岁出山。我十六岁了,为何就不能杀人?” “杀的何人?”三当家问。 “县丞,典史,两个狗官和几个狗衙役。”罗在傲然道。 趁着没人注意,解韬三人悄悄走远,罗在和三当家说了什么,他们就听不到了。 等转过弯,看不到人之后,三人回到官道,向临安府急走。走了没多远,迎面碰到四个腰挎刀剑的壮汉。见罗依有几分姿色,四人眼冒邪火,其中两人二话不说,朝着罗依径直走去,想要把她扛走。另外两人分别挡住解韬解磊。 罗依迅速拔下蔷薇花造型的发簪,单手转动末端的花瓣两下,狠狠插入右侧壮汉脖颈。壮汉手捂伤口倒地,口吐白沫,双脚乱蹬。所有人都想不到,娇弱的罗依竟如此生猛,失神之下,都呆住了。 罗依身为关河书院选拔出来派往云南的俊才,岂是易与之辈?她的发簪是常见的五片花瓣形状,前端是空心的,末端储存有紫苏配制的烈性毒药,花瓣转动两下,毒药就会从管中流下。 趁着众人惊呆的间隙,罗依抽出左侧壮汉的长剑,直直捅向对方腹部。壮汉毕竟有些武艺在身,片刻的失神之后,反应过来,腰身偏动。长剑没刺中要害,却也让壮汉流血不止。 两名壮汉小看了罗依,没有防备之下,被她偷袭得手。可挡住解韬解磊的两人,明显武艺更高。罗依那边动起手来,电光火石之间,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左侧壮汉腹部受伤,踉踉跄跄后退。 其他人惊呆失神之后,齐齐醒悟过来。解韬解磊二人各自从包袱里摸出菜刀,菜刀是他们从潘家厨房顺走的。挡住两人的壮汉也抽出腰刀,双方厮杀起来。 解韬学过一点武艺,勉强能战。解磊只是干活的时候,胡乱舞过刀斧,偶尔见解韬演示过几招,情急之下,照猫画虎,将解韬演练过的招式使出,竟也手忙脚乱勉勉强强格挡了对方连续进攻的三四招砍杀。 罗依乘胜追击,三下两下解决掉受伤壮汉。转头见解磊形势危急,便加入战团。可她毕竟年幼,力气小,受训不到一年,招式不是很熟。再说,关河书院对她的训练不是打杀为主,而是刺探敌情为主。 之前顺利解决两人,靠的是突袭。真刀实剑的拼杀非她所长,而解磊菜刀短,根本无法近身攻击,哪怕是两人联手对敌,也渐渐不支。 解磊身手不行,却懂得机灵取巧,游走对战中,他发现被罗依刺倒的那人身上有长剑。那人身子已经僵直,偶尔腿脚抽动一下。他看准时机,将菜刀甩向敌人,接着一个翻滚,从那人腰间抽出长剑。 长剑在手,可他没用过剑,使起来反而不如菜刀顺手,但对方不晓得他不会使剑的实际情况,开始忌惮他手中长剑。就这样,双方五人逐渐形成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喂!你们什么人?咱们没必要生死搏斗吧?”游走中,罗依发问。几人打了一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这是第一次对话。 她说的是京师官话,对方二人听得一愣。 “老子兄弟几个是云龙寨四大金刚。你们又是攮过?”与解韬对峙的那人可能是四人头领,他用方言回应。 云南方言很容易听懂,因为受中原和江南地区的移民影响很大,尤其是洪武年间傅友德等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很大部分滞留云南,以及永乐年间的大规模移民。 罗依作为女孩子,很有语言天赋,进入云南已经好几天,她听得懂对方问话“是攮过”的意思,是问他们到底是谁。 “原来是云龙寨的好汉,失敬失敬。我们是书院的读书人。先前可能有误会,但咱们其实没有深仇大恨,没必要杀得你死我活。不如就此罢手,回头我们摆个酒,大伙讲数讲数。”罗依是第一次踏入“江湖”,但江湖行话说得有模有样,还故意模仿了一部分云南方言。 说完作势收剑。双方势均力敌,按说罢手言和是最好的结局。可她对面的壮汉却是个混人,见她收剑,以为她怕了,于是嚷道:“讲你妈的数,杀了我三弟四弟,你说和就和,我们四大金刚不要面子的啊?除非你跟我们上山,陪我们兄弟睡觉。” 罗依眼里闪过一道寒芒,脸上却娇笑道:“听说云龙山四大金刚威猛无比,是男人中的男人,小女子早就想上山拜望。可小女子我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上山后,先跟你睡呢,还是先跟他睡?” 对面壮汉哈哈大笑:“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是先跟我睡啦。” 罗依面露为难之色:“可是,四大金刚的老大不是你啊。难道云龙山寨不讲实力么?”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对方谁是四大金刚的老大,只是凭着对面之人性格不够沉稳一点,猜想他不是老大。没想到给她猜中了。 老二顿时笑不出来,偷眼瞥望老大。罗依要的就是对方放松警惕的这个机会,见她偷眼斜望,顿时暴起,挥剑直刺对方咽喉。对方的刀是平伸向前,刺腹部等部位,容易被格挡,所以她选择反手剑侧击跃撩。 可她低估了这伙落草为寇的亡命山贼。对方两人被杀,双方早就不死不休,否则二人回山后将永无立足之地。她与对方虚与委蛇,对方又何尝不是与她假意周旋。 她转瞬间就杀了四大金刚的老三老四,老大老二再怎样色迷心窍,也早就对她万分戒备。毕竟,有命在,才可能色心得偿。小命面前,亡命之徒是色不起来的,他们比谁都惜命。 老大老二心意相通,一方面是真想罢手,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命面前,美色可以不要,尊严也是可以不要的。另一方面,他们深知对面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是个活阎王,恐怕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故此,心中警惕不松。 罗依一动,其余四人也都动起来。罗依身形中等,她如果偷袭对方下盘,可能还会得手,可她选择跃身飞刺,终究是给对方留了反应的时间。 不过,这不能怪她,她接受的训练就是要么不出手,要么出手就是杀招。何况她是第一次与真正的敌人交手,没有实战经验。关河书院的老师曾告诫过她们,做这一行,一旦被逼得动手自保,基本上就意味着面临任务失败。因此,打斗不是她的长处。 四大金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可不是空穴来风。四人一向配合默契,这才在多少次的打斗中留得命在。她刚一动,老二就侧滑向一旁,紧接着老大迅速补位,长刀格开她的长剑,并反手肘击。 她长剑脱手,手臂被老大击中后脱臼。老二滑向一侧之后,长刀劈向解韬后背。原来,解韬见罗依情况危急,便飞身扑救,冒着断臂的风险,菜刀砍向老大。不要命的打法,让老大心惊肉跳,矮身推向罗依的长刀不得不回撤。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解韬菜刀砍中老大的左肩,而他的后背也被老二一刀劈中。解韬不要命地救罗依,解磊也不要命地救解韬,左脚迎着老二的第二次挥刀踢去,同时将长剑刺入老二心间,结果自己左小腿被老二长刀刺入大半。 罗依被老大肘击后踉跄倒地,左手摸到解磊甩空的菜刀。趁着老大躲闪之际,猫腰将菜刀狠狠甩出,旋转着的菜刀刀锋擦过老大喉咙,顿时红色血雨飞溅。罗依其实是半个左撇子,左手与右手一样灵活有力。 那老大也是个狠人,倒地之后右手摸到罗依脱落的长剑,用尽全身力气将长剑向摇摇晃晃的解韬掷来。罗依感念他之前不要命的解救,眼见他危险,不由分说将他扑向一边。 可惜她自己也受伤,力气不足,两人扑倒得不远,老大飞掷的长剑将她的右脚前掌钉在地上。 双方拼了个两败俱伤。掷出飞剑的老大,喉间血雨喷涌得更大,手掌根本捂不住。没多会儿,他就没了气息。 活着的三人,解磊和罗依,一个腿伤,一个脚伤,不可能去报信。 三人商议了一阵,决定解磊和罗依爬到阴凉处等待救援,解韬去往临安府报信。罗依的理由是:“我后面还有八个同伴,云龙寨的山贼为了不暴露埋伏,应该不会为难他们。这点伤一时半刻死不了。等他们过来,我二人就能得救。” 解韬也认为自己背上的伤不碍事,可没想到,在走到距离临安城没多远的罗家坡就体力不支,晕倒了。 申式南听完解韬的讲述,嘱咐他安心养伤,伤好了就留在身边做事。得知解磊和罗依也受伤,申式南急命备快马和马车,一前一后去接受伤的二人。命令刚下完,有人来报,北门有八个人抬着两副简易担架入城。 申式南知道,是关河书院的人把解磊和罗依带回来了。他们之所以来得比预想的晚,估计是做担架费了不少时间。 申式南亲自带人去迎接。一来,关河书院的学生这次立了大功,尤其是罗在罗依兄妹二人,迎接功臣理应重礼。二来,关河书院的学生身份特殊,不宜被人过度关注。只有自己出马,才能转移百姓和有心人的视线。 临出发前,他把方绽叫来,告诉他罗家安排了云龙寨山贼,打算在罗家坡噶他腰子,要他小命的事,并让他协助王知府审讯罗敏红一家。 第65章 跳梁小丑上门闹事 曾小猴原名不叫曾小猴,而是叫曾厚,这个绰号来源于他干瘦的身形和姓名的谐音。方绽之所以提前告知他知府缉拿罗家一事,并非有意泄密,而是帮申式南拉拢曾家。 曾家是儒学大家,历史悠久,地位显赫,与地方和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曾家在当地的名声也算过得去。曾小猴只是曾家不成器的一个孩子,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学有所成。 曾小猴与方绽分开后,没再出城去玩,他可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穿城出北门而去,他意识到不对劲,急忙回家,将罗家被捉拿的事告诉了老父亲。 老父亲沉思了片刻,把管家叫进来:“老二家的三房小妾,让她收拾东西回家。把老二叫来,写封休书。让老大准备十匹好马,亲自送到宣化军中,我们曾家食君之禄,也该为皇上的宣化军效劳一二。” 曾小猴的二哥,娶了两个小妾,第三房是罗敏红的堂妹。这时候休了三房小妾,曾小猴心知,曾家是要与罗家划清界限。曾家与临安府其他四家都有一些关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 申式南到任多天,没有像过去新官上任那样,一来就召集乡绅宴饮议事。而临安府的豪绅也没有人主动上门拜访他。曾家在这个时节献上马匹,意味着主动向新官靠拢。 第二天一早,曾小猴就听到大街小巷到处在传,说罗敏红勾结云龙山土贼上百人,意图劫烧宣化军粮草,证据确凿,将于午时菜市口处斩。宣化军损失了五十多车粮草,云龙山土贼九十多人被剿灭,七十多人被生擒。 罗家被抄家,大大震慑了临安府大大小小的豪门乡绅,各家纷纷带上礼单,挑的挑,抬的抬,争先恐后到申式南府上拜谒。大的几家豪族乡绅,对罗敏红眼红余家生意早已心知肚明。 罗家仗着布政使司有人,欺负余家没有男丁,就方绽一个上门女婿,早就想把方绽给弄下去,好把持临安府来钱的生意。别看通判只是正六品,可大明朝的通判是知府副职,掌管一府的粮运、水利、屯田、牧马以及江河防务,甚至诉讼等,可谓大权在握,一言就可以决定多少百姓的生死。 罗家与余家斗了好多年,两家各有胜负,哪知巡抚大人一来,没多久罗家就灰飞烟灭。原本与罗敏红一同被免职的方绽,竟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六品的官职,虽然是文官变成武官,但方绽和余家显然是得宠了。 要不然,余家的生意怎会做到了宣化军的头上?宣化军大多数的物资,鞋帽、粮食甚至马匹,都是余家在供应。曾小猴不久后甚至听说,宣化军有五千多匹马,其中六成的马匹是余家从广西府、广南府等其他地方买来的。 曾小猴不明白的是,朝廷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两千多人的队伍竟然有五千多匹马。这个问题,不光曾小猴不明白,就连王炬、言婴和王用等人也不明白。朝廷拨给宣化军的钱粮,是从临安府走账,他们一清二楚,朝廷根本没给多少钱。 可申式南不但从湖广运来大量粮草,还让宣化军一天一顿肉,每人两匹马。这还不算半路组建的礼乐卫数百人每人一匹马。礼乐卫第一个月的月钱已经到手,这些人天天有吃有喝,相比之前有上顿没下顿的凄惨生活,他们早就乐不思蜀,死心塌地跟着申式南。 王炬、言婴和王用想不通申式南哪来的钱养那么多人,可他们明智地选择了闭嘴装糊涂,因为申式南给朝廷的奏报他们都看过了。奏报里,宣化军缺衣少粮,然后还不痛不痒地恳请多给一些拨付。 更绝的是,奏报中申式南表明态度,说哪怕连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会竭尽全力宣化天威圣恩,让西南百夷诚心归附天朝。 申式南购置的府邸,名为六九斋,取“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之意。六九斋的隔壁宅院密室里,申式南问:“那两兄妹,你怎么看?” 何银屏道:“罗依出尘脱俗,天赋机谋,假以时日,必能辅掌踏白军。她怕解韬不被重视,所以说出了关河书院和罗在的名字。她脚掌刀伤月余便可痊愈。” “嗯?”申式南又问。 “罗在机敏玲珑,入文出武,有栋梁之材。”何银屏咬咬嘴唇道。 申式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你似乎话还没说完。” “我不喜欢他。”何银屏昂然道。 申式南愕然,他当然明白,何银屏说的喜欢,并非是指男女之情。 “他巧妙混入云龙山土贼中周旋,如果没有他,说不定我们真会损失五十车粮草,那铁鹰卫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申式南道。 云龙山土贼劫道,事情闹大了,从湖广运来了粮草满城皆知,那么多粮草,有近一半是要给铁鹰卫用的。可又不能明着给,免得其他人看出端倪,申式南只好做了个手脚,宣称有五十多车被烧毁,实际上却悄悄运到铁鹰卫驻地。 “我直觉不喜欢他。他眼睛里藏着莫名的野望。”何银屏道。 申式南沉默了。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比较了解何银屏,知道何银屏不会乱说话,尤其是这种带有离间意味的话。何银屏自幼跟着唐赛儿,唐赛儿做事和处理问题的时候,她在一旁默默观察,练就了一份比火眼金睛好使的眼力。 “好。我知道了。王用言婴等人已经知道罗在,踏白军已经不适合他,今后他就留在我身边吧。”申式南沉思了一会儿后,给了何银屏一个反馈,接着又问:“铁鹰卫都是鲁人,这边的气候可还适应?” 踏白军两份职责,一是充当战场斥候,二是秘密混入敌营成为暗桩。关河书院培养的是后者,罗在身份暴露,已经不适合进踏白军。眼下,铁鹰卫的事,申式南还得防着王用、言婴和王炬等人。 “都是老卒,之前也背井离乡过,已经休整好了,随时可以开赴沙场。”何银屏道。 “好。我们循序渐进,先易后难,第一步是收服木邦宣慰司。明日铁鹰卫先锋营开拔,其余人再等几天,随宣化军同行。午后铁鹰卫出征誓师,我给兄弟们讲几句,一个时辰后,你让人来给我做妆点。”申式南道。 何银屏的铁鹰卫中,有人擅长妆点,能把年轻人装扮成老人,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扮成男人。这都是唐赛儿率残兵败将背井离乡,痛定思痛后找江湖人士学来的保命技巧。 何银屏退出,把苏苏叫进密室。 “听说你这两天,动不动就去看望解韬解磊两兄弟?”申式南笑吟吟问。 “是啊,我找你就是要说这事。我想要这两个人,这俩兄弟侠肝义胆,有勇有谋,还懂本地人的话,礼乐卫需要这样的人。”苏苏满面红光,原来白皙的肌肤早被晒得红黑红黑的。 申式南点头道:“没问题,就让他们跟在你身边。你去和他们说,他们每人的月钱是十两银子,两个月后再涨十两。” 后来审讯得知,云龙山四大金刚在指林寺学过武艺,后来入伙那帮土贼。据说四人曾联手挑了一个四五十人的土贼山寨,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云龙寨四大护法。罗敏红对申式南怀恨在心,邀请四人进城商量如何除掉申式南。 商量完了之后,四人赶赴峡谷助阵。半路见罗依容颜娇艳,仗着武艺想要将她虏到云龙山,哪知遇到硬茬子,四人因色胆包天殒命荒郊。四大金刚武艺高强,罗依解韬等三人能反杀,既有四大金刚轻敌的份,也有侥幸的份。当然,实力还是最主要的。 解韬有武艺在身,正好可以充当苏苏的侍卫。解磊读过几年书,遇事冷静,处事老练,确实能帮到苏苏。苏苏千里迢迢跟随他来到云南,并将深入险地,申式南有义务护他周全。 苏苏皱眉:“你生意那么好?你那点家底,还没败光?”礼乐卫和铁鹰卫的很多事,申式南都不曾瞒着他,毕竟是联手杀过锦衣卫的同袍。 何况,申式南要做的事,是为大明江山和大明百姓着想,两人心里都不认为自己是大明的乱臣贼子。 申式南决心对他交底:“我无意中得到一笔横财……不对,不算无意,是有人特意给我留了一笔横财,目的是要我光复交趾为大明布政使司。” 苏苏大吃一惊,但很快心如止水,淡淡道:“任重而道远啊。首先得将老挝宣慰司控制在手里……” “嗯,你不问我谁给的横财,也不问我有多少钱?”申式南奇道。 “我要知道那个干嘛……”苏苏突然跳起来,双手激动地抓住申式南手臂,一边摇晃一边道:“我装不下去了,憋不住了,我太高兴啦!我现在就想南征三宣六慰……对了,交趾布政使要不交给我来干?” 申式南也用力回抓他手臂,道:“这个可以有。我会保荐你出任交趾布政使。哈哈……” 好一会儿,苏苏才冷静下来:“对了,你有多少钱,够我们打几场仗?” “目前现银有百来万吧。等我们拿下大古剌宣慰司,那边的港口一通,百来万可能也就是十几二十船的利。到时候,养五万大军都不在话下。”申式南豪气万丈。 两人没再多议,因为花醉敲门:“有人自称是云南布政司右参议,上门来闹事。还有一人,说是布政司都事,是酸花的嗣父(即继父),在骂酸花。” 云南布政司右参议那是从四品,底下的人确实不敢自专。都事从七品,居然敢在四品大员府上闹事?申式南记得,酸花的亲生父亲死后才半年,母亲就着急改嫁了。 按照礼制,丈夫死后两年,妻子才可以改嫁。当初就是嗣父不想养着酸花,才急着把酸花嫁出去。谁给他的胆,如今还敢上门来骂酸花? 第66章 为何儿孙说败掉就败掉 申式南等人潜回六九斋,见罗在与酸花在前厅说着什么。罗在是应申式南召见而来。酸花见申式南等人从后堂出来,急忙示意罗在退到一旁,自己则快步走到申式南身边,落后半步。 “外边的来人叫罗敏青,右参议,在云南为官二十一年,是罗敏红的族兄,罗家在云南府、曲靖府、广南府和广西府等,东部和南部的十来个府有布匹和米粮生意。都事叫杨建翎,与云南按察副使高论是总角之好,也曾经是连襟。”酸花边走边说。 初到临安府,人生地不熟的,谢清溪没有住到另外的宅院。踏白军里有两三个人是专门负责探查云南布政司动向的,酸花除了服侍谢清溪,还要处置各种信息。那些信息有的是云南布政司官场动向和人物关系,有的是各地商情动向。 杨建翎正是酸花的嗣父,可酸花提到他名字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 申式南懂了,大理府和丽江府等历史悠久,这些地方的生意早被其他大族把持,所以罗家挤不进去,也不敢轻易得罪那些人。 申式南点点头,示意罗在近前:“你先在我身边做事,负责对外接待。裴寒配合你。平时记得多读书,多做功课。走,跟我一起出去看看。” 花醉、酸花和回袖等人,负责六九斋和巡抚内部事务。罗在小小年纪,却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刚见面的土贼都能混得跟多年至交一样熟,申式南让他做这个事,也算是用人所长。 罗在腰身一挺:“罗在谨遵巡抚大人之命。”罗在随即看了一眼裴寒和酸花等人。尽管他只有十六七岁,但父母去世后,他成熟了不少,他明白所谓的配合,其实是只有裴寒能真正近身向申式南报告。 “我是酸花她嬢嬢。酸花如今发达了,我来找她借点找,她表哥冬月间要结婚。哪想到人家发达啦就六亲不认,连门都不让我们进。”申式南一行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妇人在嚷嚷。 “我亦是一样尼嘛。我是酸花尼堂哥,的家尼房子没得人住,我住进克帮的看的,顺便问她要点照看房子尼钱,结果人家见都不见我。”申式南跨出门,正好看到一个干瘦的男子跳脚咒骂。 酸花听得脸红耳赤,暗自抿嘴忍住,眼神愈来愈冷。申式南转头对她微微一笑,那意思仿佛是:不用在意,看我的。酸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申式南听得懂云南土话,“也”读作“亦”,“她”读作轻声“的”,真正的“的”读作“尼”。自称酸花堂哥的干瘦男子指甲乌黑,衣襟衣摆上全是油腻腻的汗渍,裤脚上沾了不少泥土。 刚才一唱一和的两人,后面站着两个穿官服的人,另有十来个人围在他们身后,有的穿着仆役的衣服,有的穿着短褂,看上去像是庄稼汉。 见申式南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出门,干瘦男子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三四步,又斜眼瞥了一眼穿低等官服的人。申式南一看就知道,那两位官员和后面的十来个人是一伙的。 六九斋周边都是有钱人家,都是高门大户,除了有两三人远远观望之外,并没有其他本地住户围观看热闹。临安府的有钱人都知道,六九斋住着巡抚大人,那可是刚把罗家拉下马,又把云龙山近百土贼砍头的“酷吏”。 因此,熟悉的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热闹,但周围的墙头却都露出好几个人头。 申式南环视一圈后,冷哼一声:“罗参议,杨都事,二位来此是公干还是为私事?如有公干,可到临安府衙稍候。”上次沐王府为申式南设宴接风,云南布政司四品以上官员都到场,罗敏青是从四品右参议,没有资格赴宴,因此他并不认识申式南。 申式南就任巡抚,借用了临安府衙的三间房屋作为公事房,平时除了言婴,很少有人在临安府办公。申式南这会儿没穿官服,这些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你算什么东西?我公干还是私事关你屁事。老爷我堂堂朝廷命官,七品都事,家有粮店布店十八个,赌场七八家。滚一边去!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杨建翎抬起下巴,傲然哼道。 申式南微微皱眉:“掌嘴!” 裴寒身形一闪,众人还没看清,杨建翎脸上一左一右就挨了两耳光。杨建翎踉跄两步,被下人扶住。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两耳光抽得眼冒金星。这都还是裴寒收着力,不然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罗敏青身后有两个下人打扮的见状,想要出手为杨建翎找回面子,哪知两人身子刚想动,腰间佩剑莫名其妙就掉到地上。 “你两人再动一个试试!”花醉盯着那两人警告道。两人果然不敢稍动,他们是罗敏青请来护卫的江湖高手,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们的佩剑是被花醉用暗器打掉的。 申式南不理他们,自顾说道:“传令:宣化军抽调二百人,协助王知府扫荡临安府所有赌场。罗在,你去知会王知府,按《大明律》,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 “遵命。”罗在领命而去,直奔临安府衙。 赌博自古有之,唐宋均有律法严禁赌博,可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基本上就没人认真过。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曾在应天府建有“逍遥楼”,他命人将逮捕的赌徒关押其内,不给吃喝,让他们尽情地赌博,最终将赌徒活活饿死。 除了那些被饿死的赌徒,还有被朱元璋斩断双手或双脚的赌徒。老朱对赌博深恶痛绝,刑罚残酷,由此可见一斑。 杨建翎急怒攻心,顾不得脸颊疼痛,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下人,上前一步嚣张斥道:“你……你是哪家母狗生出来的疯狗?还想查封所有赌场?哼,别说临安府知府了,放眼整个云南布政使司,谁敢动我的赌场?” 罗敏青毕竟有点见识,意识到眼前此人身份不简单,急忙上前两步,拉扯杨建翎。 申式南板着脸:“《大明律》规定,凡骂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骂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绞,须亲告乃坐。花醉、裴寒,在场所有人,统统拿下,送临安府处置。” 花醉、裴寒应声而出,两人冲入对面人群,没一会儿就将罗敏青和杨建翎带来的所有人放到。接着两名六九斋的外围侍卫也上前,四人从腰间抽出藤索,将地上众人双手反剪绑缚。 六九斋外围的两名侍卫,是申式南有意向王用讨来的。事实上,有花醉裴寒和回袖等人在,六九斋没人动得了,那两名侍卫,不过是向王用表明一种态度。 至于绑人的藤索,是申式南向当地人学来的。这种藤索,是用一种树皮趁着鲜活揉搓而成,晾干后又用猪油反复擦拭,直至猪油浸入藤索。这种方法制成的藤索,轻巧,韧性强,一般的刀割起来都费劲。 这种藤索被申式南向铁鹰卫、礼乐卫和宣化军推广,人人常备,捆人捆物都好用。没想到的是,第一次正式使用,竟是捆了犯浑的右参议罗敏青和都事杨建翎。 杨建翎双手被绑在背后,嘴巴啃泥,骂骂咧咧:“你们死定了。敢弄我?知道按察副使高论是我什么人吗?全云南的刑狱诉讼都归他管,等我出来,你们一个个别想好过。”裴寒从墙角拔了一把杂草塞到他嘴里,他这才老实起来。 罗敏青则开口叫道:“请问是巡抚申大人吗?误会误会,下官正是云南右参议,我没骂过人啊。”他现在有点后悔跟杨建翎这个蠢货搅合在一起了,自己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过,就被人按倒在地,这得多冤啊。 冤不冤的先不管了,关键是他已经看出,眼前此人威势比沐家人丝毫不减,多半正是传说中的新任巡抚申式南。从调动宣化军就能看出,这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主。 杨建翎靠着高论的关系,这些年强买强卖,又靠着诬陷把人弄进大牢,整垮了不少生意上的对手,同时还把控着多家赌场,两家可谓是日进斗金。 这个蠢货嚣张惯了,以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罗敏青做官能做到从四品,靠的就是见风使舵和欺上瞒下的本事,虽然也嚣张跋扈,可更多奉行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申式南摆摆手:“有什么事,到临安府衙再说。”罗敏青还想再说点什么,王用已经带着几个衙役来到。 “带回去。”王用一挥手,假装没看到罗敏青身上的从四品官服。 “申大人,农通判已带人去南门,等候宣化军。”众衙役将十几人带走后,王用走到申式南身边,小心翼翼试探道:“临安府最大的赌场,坊间传闻,背后是按察副使……” 申式南看了一眼王用,知道他的意思,赌场牵涉的利益太广,自古以来,除太祖朱元璋外,就没人认真执行过查封赌场,从上到下,无一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申式南不置可否:“那……依王知府的意思,是端个干干净净,还是只打雷不下雨?” 王用轻叹一声:“曾经,我有一个亲戚,本来老实巴交的人,上孝父母,下抚两孩,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同村赌棍拉下水,从此沉迷于赌博,房契地契全输光。为了回本,就连老母亲的棺材钱都被他偷拿去赌场输了个一干二净。媳妇受不了,跑了。邻居不待见他,族人能借钱的,都被他借了个遍,两个可怜的孩子都是靠着族人接济……” 申式南沉默了片刻,道:“王知府,你清楚的我的过去么?” 王用摇摇头:“不瞒申大人,我做知县是拙荆的舅舅和村里族人出了点力。能做知府,一来是上官举荐,二来是鲜有人愿意到僻远之地为官。我听闻过申大人的一些事迹,比如交趾风波案,永嘉大长公主软轿相迎……” 申式南摆摆手:“我母族是永嘉谢氏,妻族是钱塘钱氏,舅舅是通政司誊黄右通政,岳父是顺天府同知。我恩师是顺天府府尹,我妻子的曾祖母是含山公主。至于申氏,想必你有所耳闻。我曾祖父以军功留任思南府务川知县。” 王用睁大眼睛,谢氏和钱氏那可是传承千年的门阀世家,而含山公主的曾孙女,意味着那也是皇亲国戚。王用刚才的意思,是暗示自己上面没人了,能做知府,那靠得都是自己,如果查封赌场牵涉到更高官员,自己是顶不住的。 申式南继续道:“跟你说这些,不是炫耀,而是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这样的人,到哪不能做官,为什么非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王用再次摇头。申式南长叹一声,道:“大明之地,没有一亩是多余的。从唐时的北庭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到安东都护府,再到我大明的交趾布政使司,我们祖先凭本事打下来的江山,为何儿孙说败掉就败掉?” (注: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中学历史有讲过,但安东都护府却鲜有人知,安东都护府为唐时统管高丽的军政机构,薛仁贵曾任右威卫大将军兼检校安东都护。这里的检校跟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一样,属于临时职衔,有代理的意思。) “王知府,你那个亲戚把家宅田产败光,邻居和族人都不待见他,你觉得他还有颜去见列祖列宗吗?三宣六慰那也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顿了顿,申式南又道:“你那个亲戚走到这一步,起因是不是沉迷赌博?” 这是在暗讽太祖朱元璋的子孙啊!王用在思索申式南的话,听到他突然这样问,忙收摄心神,应道:“回巡抚大人,正是此因。” “太祖初定《大明律》,就严禁赌博。咱们按《大明律》行事,断无人敢违逆。”申式南道:“王知府只管放心行事,如遇阻拦,一切皆可推到我头上。你放心,监军王炬是王振的人,谁也动不了他。” 王用正待表态,申式南又道:“王知府,你我同朝为官,升官与否,我不敢保你。因为我要做的事,的确会得罪太多人。但是,你的子孙后代,我可保他们衣食无忧。你也看到了,我有商帮帮衬,宣化军粮草富裕,弓箭甲胄皆是上上之品。” 通过这一久的相处和明察暗访,申式南发现王用是一个品行俱佳,正直且有所作为的官员,是时候把他拉入自己阵营了。因此,申式南决定陆续向王用陈明自己的底细。 当然,也还有待考察。而考察的火药已经送出,正是看他如何处置赌场扫荡,以及如何发落杨建翎等人。 第67章 蔷薇令主 临安府城南十四里外的三座山,如今已搭建好营寨,铁鹰卫、礼乐卫和宣化军各占一座山。其中,礼乐卫整出了很多梯田一样的平地,而铁鹰卫则是依托地形营建,大多是半地下,有的是山洞开凿改建,目的就是尽可能地隐藏起来。 好在当地气候干爽,雨水适中,不怕久居潮湿屋舍会得病。最关键的是,铁鹰卫驻地只有一条路进山,平时有暗哨明哨守卫,一般人轻易到不了。礼乐卫和宣化军都不知道那边驻扎着七百多人。 半山腰一处平地校场上,一身甲胄的何银屏和高羊儿及四名近身侍卫,簇拥着三个戴面具的男子登上高台。其中一人的面具上,赫然雕制有一枝蔷薇,枝条从嘴角处斜过鼻翼下方,花朵在左侧额头盛开。 另外戴面具的两人,分别是裴寒和花醉。裴寒和花醉经常出现在申式南身边,他不想二人被人记住。一旦铁鹰卫有人叛变,从二人身上就能猜到蔷薇令主的真正身份。 大事未成之前,申式南既要防着朝廷,也要防着三宣六慰的各色人等。 何银屏没用传令兵,而是自己往前一站,高声喊道:“大明铁鹰……” 她话音刚落,台下数百将士立时齐声高喊:“天朝精兵!”声震四野。何银屏再次高喊:“精兵铁鹰……”台下将士齐声高喊:“斩棘披荆!”何银屏又喊:“为谁披荆?”将士高呼:“子孙添丁!” 这二十四字口号,是申式南针对将士们识字不多的情况,特意提炼出来的,目的是要他们明白自己是谁,为谁而战。 等喊声停歇,何银屏朗声道:“弟兄们,自从我们的大旗绣上‘铁鹰卫’三字,在场的每一个将士,都领到了比七品知县还高的饷银,过上了一日三餐,餐餐吃饱,天天有肉的好日子。” 如果单从朝廷俸禄来讲,七品知县拿到手的银钱,的确没有铁鹰卫普通兵卒的饷银多。 台下静寂无声。何银屏稍作停顿,道:“更关键的是,你们在老家的儿女,也都从教坊司出来了。不但出来,还个个有活计做,有工钱拿,有屋住,有衣穿,有肉吃,有酒喝。孙子还有书读。” “噌”的一声,何银屏抽出长刀,问:“这一切,是谁给你们的?” 四下里又是一阵山呼:“蔷薇令主!蔷薇令主!蔷薇令主!” 何银屏还刀入鞘,道:“今日,令主来看望大伙了……”说完侧身退向一边。 申式南头戴蔷薇面具,上前两步,鹰视台下。台下七八个百户千户振臂高呼:“蔷薇令出……”校尉身后数百兵卒以手捶胸,齐齐碰响甲胄,然后口呼:“铁鹰死效!” 申式南丹田运足力气,开口道:“弟兄们,将士们,我这样叫你们,因为你们首先是我的同胞,是大明万千百姓的同胞,其次,你们才是为大明开疆拓土的将士,为大明守卫疆土的将士。我,和你们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地方,为的是什么?” 申式南目光巡游片刻,在几张坚毅的脸庞上略微停留,这才又接着道:“很遗憾,你们这辈子都没法加官进爵,没法封侯拜相。但是,你们能为子孙换来安宁,为子女攒够读书赶考的钱,攒够盖房成家的钱,你们能守卫身后的同胞不被外族欺负。百年之后,你们子孙后代逢年过节会说,看,这份家业是我太公拿命换来的。” 申式南再次暂停,左右顾视一番:“还没有子嗣的,三到五年内,我保你们男的能取上媳妇,女的嫁个殷实人家。我希望,铁鹰卫所有将士都能回到临安府养老,回到临安府生儿育女。” 铁鹰卫半数以上是过了不惑之年的老卒,而另外的三四成则是他们在东昌府生育的子女。踏白军里,就有十几个这些老卒的女儿,大多数都不到二十岁。 “我希望你们记住受过的苦难,为了子孙后代别再遭受那样的苦难,你们务尽全力,奋勇杀敌。你们也记住我的承诺,我会多找一些读书人,记录下你们的事迹。一百年后,你们大多数人的名字,都会进入史册。如果,一百年后人们还是看不透铁鹰卫的所作所为,没关系,那我们就等,等他五百年,六百年,七百年又何妨?总有一天,铁鹰卫会名垂千古。为子孙斩棘披荆,让后人知道我们是大明铁鹰!”申式南最后说道。 “大明铁鹰,斩棘披荆,子孙添丁!”台下众将士在几个百户千户的带领下,齐声高呼。 何银屏说得没错,自从唐赛儿将这批人移交给申式南,他们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当时跟随唐赛儿起事的年轻人如今的老卒,还是他们躲在东昌府生育的子女,都不被官府接纳。 千里迢迢远赴他乡异地,辛苦归辛苦,但至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活着。何况,不但吃的喝得住的穿的比之前好太多,就连身份都变成了大明铁鹰卫,走路都昂首挺胸起来,再也不是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因此,铁鹰卫人人没有怨言,反而个个庆幸万分。唯一不解的是,多数时间里,他们被要求脱掉重重的甲胄,轻装上阵,尤其是练习在山地间和树林里跳跃、攀爬、射箭、制作陷阱,等等。 不理解归不理解,训练上丝毫没有松懈。除了年轻人,大多数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有的甚至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很清楚训练的重要性。有好多是父子兵,见到老卒们玩命地训练,年轻人一开始的磨蹭渐渐地也变成了不服输。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训练,是申式南花了大功夫大代价搞来的。申式南当初办案,接触过一些曾经进入交趾和云南作战的老卒,同他们聊过很多作战细节。 从杭州府出发上任的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寻找到当年参加南征麓川的老卒,其中有几个就跟随礼乐卫再次进入云南。每次与那些老卒谈天,申式南都会叫上何银屏和高羊儿,根据老卒的经验和三宣六慰地形制定针对性训练。 申式南在铁鹰卫与众将士一番痛饮后,天黑之前回到了六九斋。第二天后半夜的寅时,铁鹰卫先锋队就向着木邦宣慰司出发了。 申式南一个人吃早膳的时候,王用求见。申式南看了一眼王用通红的双眼,问:“王知府这是一宿没睡?回袖,添副碗筷。王知府,坐下一起吃点。” 钱樟落带着几个人一早就外出,申式南睡了个懒觉,回袖把其他丫鬟支开,自己伺候申式南吃早膳。 王用也没客气,坐下就端起回袖盛来的粥喝了一口。等两人吃好,回袖收走餐具,又端来温热的红糖姜茶。这红糖姜茶是紫苏给的配方,申式南特别爱喝,酒后尤其暖胃。 王用喝了一口,大呼神奇,又端起一口气喝干一杯,问:“申大人,这是何物?竟如此别有风味。” 申式南呵呵一笑:“这叫红糖姜茶。是一位杏林故人给的调养方子。回袖,你包个两月的量,等下给王知府带走。”回袖答应一声,给王用续了一杯后,转身出去。 申式南也一口喝了半杯,问:“可曾顺利?”两人也没移步客厅,就坐在餐桌上聊起来。王用也已经摸清这位巡抚大人的脾气,知道他不喜摆架子,出手更是大方无比。 别的上官收礼是收了也就收了,这位巡抚大人与众不同,不收金银,不收字画,倒喜欢收当地各种稀奇的玩意儿。更关键的是,他有回礼,有时候还主动给下官送礼。他的回礼不但新奇,而且价值奇高。 申式南在京师的时候,不管什么礼都收。但在他的巡抚之地,他肯定是不收金银的,一来他有的是钱,二来这毕竟是他的巡抚之地,官员用来送礼的银钱,哪一分一毫不是民脂民膏? 对申式南给的赠礼,王用道了声谢,便沉声道:“下官幸不辱命。在宣化军的协助之下,临安府所有赌场均被收缴封禁,今日便会发文各州县,本府治下,一概严禁赌博。” 申式南听了不动声色,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红糖姜茶。王用抿了抿嘴,又道:“杨建翎辱骂他人,证据确凿,依《大明律》,杖二十,收押待绞,其亲连坐,临安府已着人携本府公文赴云南府……” 申式南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问:“听说临安府百姓最近连匹布都买不到?” 王用不明所以,这本来说的是杨建翎的事,怎么就跳到临安府百姓买不到布匹的事了? 大伙都到了临安府,尤其是宣化军成立后,才发现秋冬布料严重短缺。大军开拔之际,秋冬布料也得提早备下一些,于是临安府的布匹被言婴等人抢购一空,以至于百姓买不到布匹。 临安府的布匹生意,一半以上被罗家掌控。罗家得到消息,早早从各地调集了布匹到云南府。但罗家没有着急启运,而是打算等市场更短缺的时候,再运往临安府。反正商路都在罗家的掌控之下。 第68章 知府王用上船了 尽管心存疑惑,王用还是认真答道:“是有这个苗头,各家店铺商号都在找门路进货。不过,眼下百姓大多还没察觉。说来惭愧,我也是吃饭时,丈母娘提了一嘴才知晓这个事。” 明初,兵马指挥司并管市司,每三日一次,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在地方上,物价的变动,也是官府极为重视的,一样是每三日汇报一次。 王用身为知府,没有收到下面人汇报物价变动的事,反而是丈母娘聊家常才得知,这本身就有些不正常。他忙着亲办申式南交办的事,物价的事,只好放一放,现在被问起,他没有隐瞒,实话实说。 申式南轻轻点头,王用敢扫荡赌场,又依律处置杨建翎,说明此人已经选择站在他一边。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白鹿的狗头,俯身将剩余的半碗肉粥倒进桌脚的狗盆,又喝了一大口姜茶,缓缓张口问道:“赌场及杨建翎之事,罗敏青什么态度?” 王用目光从白鹿身上移开,道:“杨建翎辱骂犯上,罗参议愿意作证并已画押。他央求下官转告大人,说之前是受人蛊惑,他本无意冒犯大人。他愿意拿出一百匹棉布,替大人打赏临安府上下同僚,作为常例回礼。同时,他会说服家中长辈,关闭罗家名下在云南府、广南府和广西府的六家赌场。” 申式南听罢,停下摩挲着白鹿脊背的手,冷哼一声,道:“他倒打的好算盘!”王用一听,心不由提了起来,面上若无其事,小口小口喝着红糖姜茶。 临安府比不得松江府杭州府等富饶之地的大府,有品阶的官吏九人,加上在册的衙役也不过九十多人。按临安府时下行情,一匹上等棉布市价在一贯上下。一个五口之家,每月三贯钱就可以过得很宽裕。 遗憾的是,六成的百姓一年都很难扯上一匹新布。即使身为从四品官员,罗敏青一次拿出一百匹布,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出血。出不出血的,尚在其次,妙就妙在他这一百匹布不是直接赔偿,而是要以巡抚大人常例回礼的名义,赏给临安府上上下下。 谁让你申大人常例钱照收,回礼更甚的名声,早就传遍整个云南布政使司!小道消息往往比八百里加急还快! 如果申式南拒绝,你信不信,这件事不出半天,全临安府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而且传言可能会演变成,巡抚大人体恤下属,打算给临安府众官吏每户回礼两匹布。 什么,临安府官员不算巡抚大人的下属?你以为传言会在意百姓懂不懂? 如此一样,无形中新任巡抚大人不光把临安府上下百来号人得罪了,连带着这些官吏衙役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会对申大人指指点点。毕竟,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可如果你收了,那就得承这份情,就不能再揪着罗敏青不放。官场上讲究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新官上任,我替你意思意思,你还好意思对我落井下石? 更妙的是,申式南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是扫荡临安府赌场,于理于法无可挑剔,可这种终究是站到了赌场背后势力的对立面。试问哪家赌场的后面不站着一个或几个官员? 这时候,罗家主动关闭自家赌场,释放的信号就是,罗家不会站到巡抚大人的对立面。罗家是云南府和临安府豪族,这股势力不容小觑,哪怕是从二品的布政使大人也要给几分薄面,拉拢为主。 想了想,申式南道:“也罢!罗参议既然有这份心,你就替我收了这一百匹布,按你的意思分发下去吧。” 王用见申式南痛快答应下来,心头反而“咯噔”了一下,忙起身想要行礼:“下官必定办妥……” 话没说完,申式南就示意他坐下。王用心道:“来了!果然还有下文!” 申式南笑道:“罗参议能迈出这一步,我看挺好的。不过,还不够。这样,你跟他谈,今年秋冬,临安府需要以往四倍的棉布,可以都交给罗家。前提是不得囤积居奇,两年内不得涨价。” 王用不解,脸露忧色:“宣化军所需物资已经采买完毕,四倍的进货,临安府怕是消化不了。” 申式南也不解释,道:“你转告他,但凡积压一匹布,我两倍价钱吃下他所有的货。” 云龙山土贼被反杀,几百人的商帮进城,王用看到了。更早时候,接风宴当天,很多人就已经打听到,巡抚大人有自己的商帮,如今他这么说,等于把自家的利益让了出来。 看到王用恍然大悟的神情,申式南解释道:“上次运粮草来的商帮,只是顺带运了些物资。我没打算插手这边的生意。家里的生意,主要长江和运河一带。上次答应过你的,你家族里的子弟,可以挑三十人到武昌府,先操弄三条商船吧。” 王用是武昌府通山县人,知道三条商船足以养活三百人,自己一家确实再无后顾之忧。王用知道自己没有强硬后台,这些年来,做官一直小心翼翼,除了常例钱,他没敢多贪一分。 好在他有点真才实学,虽然不敢冒然施政,却也不像其他官员一样,需要靠幕僚才能处理政务。少了幕僚的支出,俸禄勉强够一家人吃用。 王用道:“大恩不言谢。临安府今后唯大人马首是瞻。”他必须上申式南这条大船,否则,光是罗家和杨建翎背后势力的怒火,就足以让他丢官罢职,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申式南点头微笑道:“昨晚辛苦了,你且去休息。杨建翎之事,无需担心。布政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那边自有处置。” 王用暗暗深舒一口气,心道:“申大人果然神通广大,连布政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都能说上话。杨建翎的后台是按察副使高论,看来高论也危险了。” 王用的猜想没错。当初沐王府的接风宴上,申式南就看出,云南按察使和按察副使很不对付,嚣张惯了的高论,根本没把新任的按察使放在眼里。这次自己在临安府出手,按察使只要不傻,就知道该怎么借题发挥。 杨建翎是布政司七品都事,他在临安府被拿下,布政使面上肯定不好看。不过,申式南也顾不上了,但他也不太担心,他相信布政使大人是个聪明人,要不然当初布政使大人也不会主动提出,使用他的印信发文给三宣六慰。 沐家在云南,比皇帝还好使,布政司和按察司全都得看沐家的脸色,这在朝中并不是秘密。沐家给申式南接风,邀请了三司官员,连门房老头都看得出来,沐家无非就是表明一个态度:申式南我沐家罩着了,各位别动歪心思。 王用走后,申式南换上官服,带人去往宣化军营地。城中这段路,申式南是步行,白鹿跟在身后。白鹿已经长大很多,快高到申式南膝盖了。 路过一爿(pán)包子铺,店主人小夫妻俩同时给白鹿打招呼,女主人挑了一个肉包子朝白鹿示意了下,白鹿看了一眼,高傲地仰着头走了。 女子不以为忤,笑着收回手臂,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 前天一早,天还灰蒙蒙,正待放亮,这爿包子铺的包子就被方绽派人全买光了。于是男主人去肉市买肉馅,女主人一个人在和面,打算再卖一个上午。 女主人三十一二岁,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可身段丰盈如旧,加上皮肤白嫩,又得丈夫疼爱,穿得比一般人好,更显身材。临安府城里大大小小的泼皮无赖,早就对她垂涎欲滴。 这不,男主人刚走没多久,正在和面的女主人就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住,接着耳垂就被一张臭嘴巴急不可耐地含住,那嘴巴臭气差点把她熏晕。 女子受惊,手肘后拐,想要使劲推开,奈何力不如人。女子一急,索性使劲跺脚,狠狠踩向对方脚尖。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手微微松开,女子趁机发力,脱身而走,跑出铺子。 谁料刚跑几步,又被人追上抱住。女子挣脱不得,心想要遭,正想抛弃俗见,开口呼救,就听得“汪”一声狗叫,接着环抱她的泼皮一声惨叫,放开了她。 跑出七八步,听得背后有男子连声惨叫,她好奇停步,转身去看。朦朦胧胧中,只见一只半大黑狗猛然扑向倒地男子,朝着男子小腿一口咬下,之后又急忙闪开,再次寻找进攻机会。 女子见状,回身查看,见刚才侵犯她的泼皮,是城西好吃懒做的黄四。救她的黑狗,却是会自己叼着铜钱来买肉包子的白鹿。 见黄四两腿被咬得血胡淋剌,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大声嚎叫。包子铺女主人喊了一声:“白鹿……” 白鹿似乎懂她的意思,不再对黄四龇牙咧嘴,摇着尾巴缓缓走到女子身旁。 女子轻抚白鹿脊背,转头低声喝道:“黄四,你个天杀的。咬死你活该!这是巡抚大人家的白鹿,你死了也白死。还不快滚!看你以后还敢对老娘起坏心思!” 黄四见白鹿不再做攻击态势,忍痛拖着两条腿一拐一拐走了。女子抬头左右看了看,还好,左邻右舍都还没开门。 白鹿走到一旁,咬起地上一枚铜钱,走近女子。女子蹲下,摊开手掌,白鹿把嘴里的一枚铜钱放到她手里。 女子苦笑一声,道:“白鹿,谢谢你。你倒聪明,没有咬着他不放。”白鹿一扬嘴巴,好像在说:那是当然,我又不傻,万一他发起疯来,使劲捶我,我肯定吃痛。 女子把铜钱塞回白鹿嘴里,道:“白鹿,你救了我,以后你的包子都我请了。不过,今天包子卖完了,重新做得等我男人买肉回来。你先回家,等下再来,好不好?” 男主人回来后,女子跟自家男人说了这事。 男子感叹:“你说,这申大人是不是有点邪门?自从他来到临安府,城门口的守卫再没人敢收一文钱,也没有泼皮来我们这收份子钱,听说南大营的军爷来城里买东西,都是客客气气。” 宣化军驻守城南,百姓习惯称呼那里为南大营。 女子附和道:“是挺邪门!听隔壁老段说,有个公差到他铺子里打了一斤豆油,没给钱就走,刚好被南大营一个姓苏的军爷撞见,揪去知府衙门打了二十板子,知府大人三倍价赔了老段。” 他男人愣了一下,道:“还有这回事?” …… 见白鹿不理自己,自顾跟着申大人慢慢远去。包子铺男主人喃喃道:“南大营连续三天,每天天不亮就买光我们十二笼包子,你说是做什么用呢?” 女人笑骂道:“你这贼汉子,昏头了么?包子买去,不是吃,还能有什么用?” 包子铺老板娘说得没错,包子买去,当然是用来吃。此刻,礼乐卫驻地大营里,三十多个人正在狼吞虎咽吃着他们家的肉包子。 第69章 偶遇兰茂得妙计 原来,四天前,有二百来人找到礼乐卫驻地,其中一人持施画书信,说奉酸花之命找苏苏。信中说,施家打算把瓷器和绢布等生意做到申式南的巡抚之地,故而派了一支三十来人的商队先行探路。 其余一百六十多人,则是因保定府、顺德府(今邢台)、真定府(今石家庄)及河间府等地爆发罕见蝗灾,逃难到东昌府聊城后,巧遇施家商队。 施家商队老大得施画密授机宜,明白自己职责所在,便问这些人是否愿意到云南开荒定居。 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一听可以到云南落脚,而且一路上的吃食由商队分发,便毫不犹豫答应了。饿得头昏眼花的逃难之人哪有得挑?只要有吃的,别说去云南,去爪哇岛都乐意。 苏苏捧信思索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申式南和施画的意思。申式南代天巡行云南四府和三宣六慰诸司,这些地方人口稀少,百姓贫苦,能有多少人买得起瓷器和绢布? 施画真正的用意,是要利用行商和货郎,深入各地,打探民情。 苏苏留下这些人以后,选了五六个机灵的年轻人,跟着施家商队学做生意,其余的负责宣化军和礼乐卫的辎重。结果当天就发现大问题,这批逃难来的流民,很多人不会吃米饭。其中几人吃米饭就跟磨盘一样,嚼着嚼着就饭粒就从嘴角转出来,看得其他人又气又好笑。 苏苏大为奇怪,问既然不会吃米饭,那你们这一路怎么过来的?回答是商队有面饼。 临安府主食是稻米,小麦也有种,但不多。少量的小麦,当地人也只是偶尔用来做面条,极少做成包子吃。 苏苏也搞不懂,为何关河书院来的人,以及施家商队的人,就能吃米饭呢?难道他们不是北方来的么?关河书院和施家商队的人,有生以来,也基本是顿顿面食,除了前些日子途经南方时,偶尔吃过少量米饭之外,他们也没什么地方特殊的啊。 还有,铁鹰卫几百号人,也都吃了一辈子面食,可到了临安府,照样白粥米饭吃得嘎嘎香。为啥那一百多流民就吃不了米饭呢?更神奇的是,可以找出人影的很稀的白粥,他们能喝,再稠一点的白粥,他们还是吃不了。 苏苏真想把他们饿个两三天,看他们会不会吃米饭。可大军开拔在即,不能那样干,否则走路都打飘的这些人,肯定会拖累大伙。 只能说铁鹰卫、关河书院和商队的人,适应力更强。 不理解归不理解,问题还是得解决。苏苏找到方绽,让他想办法搞一些面食,于是那对小夫妻的包子就被买光了。 申式南一行走到南门时,看到有人在卖拐枣(学名:枳椇),他停步对回袖说:“你没吃过这玩意吧?味道不错。走,我们去买点,回头带给樟落和侯练他们尝尝。” 回袖撇撇嘴,道:“等你?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说着骄傲地一歪头:“临安府能吃的,我都吃过了,包括葛根、黄泡、黑泡、栽秧泡、白酒泡、地躺果(学名:地果,别名:地爬果、地枇杷,等)、天黄瓜(学名:茅瓜),等等。哦,对了,听说过一久还有棠梨果(学名:豆梨)。” 申式南吃惊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经常自称半个云南人,哪知我竟是假的,你才是真的半个云南人。” 回袖说的这些,他小时候都吃过。小时候和赵四、桃哥等小伙伴找这些东西吃的时光,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注:本书所述月份,均为代入历史的农历。除神话故事和部分人物,以及少数用词用语转译为当代说法,本书所述基本尊重真实历史和地理。错漏之处,恳请方家指正。) 回袖得意一笑:“那可不!论吃的,你们没有一个如我。” 她笑了一会儿,脸又马上沉下来:“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要带给嫂子还是侯练?” 申式南有些心虚,道:“不都一样么?都是第一次来云南,都得尝尝。”说着快步走到摊前。 回袖假意哼了一声,脸露狡黠之色。她不是凡人,才不在意凡间的各种观念。 几人离卖拐枣的小摊不远,二人的对话被周围人都听到了。大家见一个普通着装的女子,居然敢对身穿四品官服的申式南放肆嘲笑,又厉声斥责,不由大是奇怪,却都只敢偷瞄,不敢正眼瞧热闹。 摊前一个四五十岁的文士例外。此人仙风道骨,朗目星眸,长须及胸,只见他侧身站立,嘴角含笑看向申式南。 感受到一股温煦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申式南循着这道光看过去,微微一笑,以文人之礼拱手作揖:“小可申式南,先生万安。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也不还礼,只是捻须笑问:“你便是上书《麓川靖安疏》的新科进士,左佥都御史,代天巡抚三宣六慰的申式南?” 申式南暗暗吃惊,此人究竟是谁?知道他官职的人不少,但偏远之地知道他所上奏疏的可不多,而且眼前之人看上去不像有官身。更奇怪的是,没有官身的人,哪会关注什么《麓川靖安疏》? 心念转动之间,申式南恭敬答道:“正是小可。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可容告知?” 那人转身,正对着他笑道:“听闻你善断奇案,颇有狄公之风。老夫的身份,你倒是猜猜。你的芷兰香粉,杜金打酒,九阳回春丹,老夫均有耳闻。老夫与紫苏小友亦是故交。” 申式南再次心念斗转,三息之后,猛然醒悟,大喜道:“原来是小圣止庵先生……” 那人捻须长笑:“惠直果然名不虚传!” 申式南撩开衣襟,一揖少退,再一揖,两手俯伏按地,左右依次跪足,顿首。接着缓缓起身,双手按膝,再一揖而后拜。这是四拜,乃大明最隆礼仪。民间一般只有拜孔子、父母、师长,才会行此大礼。 围观众人早听得有识之士说起,得知身穿四品官府之人,正是来到临安府不久的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当街行四拜礼,周围顿时沸腾起来,纷纷询问文士打扮之人究竟是谁。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申式南将止庵先生迎至六九斋。临走不忘对摊主说,这一篮拐枣他全要了。又让裴寒快马跑一趟南大营,告知宣化军众将士,巡查延后,顺便叫苏苏速来六九斋拜见止庵先生。 卖拐枣的摊主伸手接过回袖递来的二两银子,一脸感激道:“谢仙姑赏赐!我这一篮拐枣,连篮子也不值二百文。但仙姑赏赐,不敢不受。恭祝仙姑公侯万代。” 回袖笑道:“你倒挺会说话。不过,我不需要公侯万代。你这么会说,说不定你家会出一个侯爷。” 摊主看了一眼申式南等人远去的背影,絮絮叨叨笑道:“借仙姑吉言。唉,侯爷不侯爷的倒不求,只求能跟申大人一样。对了,小老儿十五那年,在后山一个洞口发现一丛葛根,至今没舍得挖,赶明儿我去挖来献给仙姑。” 回袖浅浅一笑,摸出五两银子递给他:“好啊。那葛根少说也是三十年了吧?值这个钱,你拿好了。明儿葛根送到六九斋就行。” 那摊主也不推辞,坦然接过银子,道:“小老儿今年五十有二,那葛根得四十年了。对了,仙姑可知,止庵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 回袖得意笑道:“我当然知道。止庵先生就是兰仙人,外号和光道人、洞天风月子、玄壶子。”说完转身就走。 摊主惊讶道:“原来是兰仙人。”说着朝申式南二人方向跪倒,双手不停作揖,口中念念有词。 旁人笑道:“顾老头,刚才见官你不跪,别人说个仙人你还真跪了,求仙人给你家老五赏个官儿当呢?你家老五那酸样,就别去翠莲家献丑了。” 顾老头不屑地回呛道:“杨老二你懂个屁!你家那六小子除了能跟骡子比比力气,哪点如得我家老五?翠莲这个儿媳,我顾家娶定了。” 顾老头说完,收拾好小锄头,悠悠然走了。背后传来“呸”的一声:“就你顾家那熊样……秀才还没中呢,就尾巴翘上天了……诶,不会真是遇到仙人了吧,不然巡抚大人为何当众行大礼?” 兰仙人当然不是真的神仙。就连面对王母娘娘,申式南都没有行四拜大礼,何况其他神仙。但兰仙人在民间真的就是被当作真仙人一样对待,甚至有传说他被汉钟离点化成仙。 兰仙人真名叫兰茂,生于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自小聪颖,十三岁通经史,十六岁时,诗史看一遍就能背诵。 申式南之所知道他,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他在正统元年(公元1436年),就完成了《滇南本草》和《医门揽要》两部医药学着作。当然,这是紫苏告诉申式南的,申式南也只是偶尔翻阅,未曾详读。 但兰茂的另外两部着作,申式南却是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两部着作分别是《声律发蒙》和《韵略易通》,前者通俗易懂,语言精炼,音律铿锵,琅琅上口,对童生学习音韵对仗很有帮助。 后者更绝,不但基于云南方言简化音韵,将原来的一百多个旧韵部,缩编为二十个新韵部,更是用一首二十字五言绝句《早梅诗》,将当时的北方话声母标准注出来,对后世影响深远。 (注:在当代音韵学方言区划分中,云南属于北方方言区。) 兰茂精通诸子百家,潜心着书,又走遍滇南各地,行医采药,更重视教育,开馆授徒,因此被称作“小圣”。难怪乎申式南会当街对他行四拜大礼,并将兰茂请到家中,悉心请教。 事实上,除了这会儿没在云南的紫苏之外,没人懂申式南的另一层心思。 申式南对兰茂的认知,除了其他人的口耳相传,更多的是紫苏跟他讲的。紫苏懂医药,兰茂也懂医药,两人是在采药时遇到而进一步相识的。 紫苏身为女性,没法抛头露面给人看病。但紫苏对草药药理的理解,比兰茂更甚。兰茂的不少病例,采用了紫苏大胆的用药意见。 申式南和紫苏在聊起兰茂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兰茂的学问不亚于当世大儒,为何他不愿意入朝为官?以他好动的性子,为何又只在云南行走,不曾踏出云南一步? 怀着这个疑问,他打听了一下,发现根本查不到兰茂父辈祖辈的信息,只隐约得知,其父辈可能曾随傅友德、蓝玉等大军南征云南。之后他就有了一个猜想:兰茂多半是蓝玉的近亲,为避祸蓝玉案这才改姓兰。 要知道,蓝玉案发后,族中被株连的超过一万五千人,其他非族人被牵连五千人,总计两万多人被诛杀。而兰茂,很可能正是蓝玉一族千万百计保下来的血脉。 有了这个猜想后,申式南就不再打听任何有关兰茂的事。基于兰茂是名将蓝玉一族后人这个猜想,两人临安府巧遇之下,焉能错过向兰茂请教行军和作战方略的机会? 尤其是兰茂开口就提到《麓川靖安疏》,申式南就猜到他可能也是熟谙兵法。 果然,一番交谈下来,话题就扯到了宣化军的事,兰茂提出了利用江河运送兵马粮草的建议。 申式南也不瞒他,直说自己有河清船运和海晏船运两个商号,并有商船上百艘,但没有战舰。更大的难处在于朝廷的猜忌,没法说服朝廷增加开支,在三宣六慰打造战舰。 兰茂思忖了片刻,道:“惠直,你也许多虑了。你宣化军贵在精,贵在快,而非多,更非臃,如此你根本不需要战舰,商船足矣,此其一。其二,你身负皇命,代天巡狩,有便宜行事之权,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建几艘商船,何犯忌之有?” 一语点醒梦中人。申式南当即写信,让两家船运商号从松江府、泉州府和广州府等地,调一批能造船的人,到车里宣慰司(今西双版纳)待命。 三宣六慰中,车里宣慰司算是对朝廷比较尊重的一个司。申式南这个巡抚,当务之急要解决的,是窃据孟养宣慰司的思机法父子。申式南在临安府停留了很久,据说云南都司千户王政很是急躁,已经两次送信来催促。 申式南也急,可后方不稳定,几百个人匆匆忙忙去孟养宣慰司,不被吃得干干净净才怪。 次日一早,回袖刚给密谈中的申兰二人续上红糖姜茶后,小乙来报,有一自称姓顾的少年求见“仙姑”。回袖想了一阵,才知道仙姑是自己。 小乙和回袖出门来看,见来人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说奉老父之命,送四十年葛根献给仙姑、巡抚申大人和兰仙人。 二人将顾姓少年迎进客堂,小乙上下打量他,问:“不是说葛根是献给仙姑的吗,怎么现在又要献给巡抚大人和兰仙人?” 第70章 南大营兵变 此话一出,回袖立马脸色一变,昨天和那老头谈葛根买卖的事,自己没告诉过任何人,小乙如何得知此事? 送礼忌一礼多送,而且听这话,感觉申大人像是“买一送二”被搭赠的,无怪乎小乙着急、恼怒。 她出身宫里,对这些道道可在意了,她要维护主子,更不想被回袖压着。凭什么你一个无根无底的野丫头,能风风光光管着这六九斋大小事,我宫里来的却只能听你使唤?对了,还有酸花那土包子,越来越得宠,实在不能忍! 小乙转瞬间闪过的这些小心思,促使她不顾一切抢先发作,质问起顾姓少年。 顾姓少年看了看小乙,见她明艳不可方物,心中怦怦乱跳,以为她便是爹爹说的仙姑,脸腾地红了起来。他搓了搓手,很快镇定下来,红晕渐散,耐心解释道:“家父说的是一丛,刚好有三株,分开在不同方向,挖开后差不多大小,每根都比我还高。”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三株葛根都四十多年,我们小老百姓不敢妄用,想着这临安府也就申大人、兰仙人和仙姑,才有资格享用此等天地灵物,家父特命在下专程献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临安府有三位坐镇,今后必定物阜民丰,万象更新,宇内澄澈。” 这回他学乖了,把申大人放到了前面。 回袖眼睛一亮,心想他倒挺会说话,送双不送单的忌讳被他乾坤扭转。正待相问,身后一个声音道:“回袖,这位兄弟一番心意,岂好推辞,快快收下。” 随着声音而来的,正是六九斋女主人钱樟落,身后跟着薇儿。 她吃早膳时有点恶心欲呕,当时没在意,回房间后又有想要呕吐的感觉,仔细一想,像是猜到了什么,便想去找大夫看看。路过客堂时,正好听到顾姓少年的话。 得了吩咐,小乙和洪足修急忙出门,将门外等候的两位汉子叫进来。两位汉子容貌与顾姓少年极为相像,不过年龄大不少。两人一前一后,肩上扛着六七尺长的一捆共三根葛根,齐齐轻手轻脚放到前院地上。 三株葛根浑圆粗壮,一根看上去比回袖大腿还粗。两人肩扛的地方被麻布捆住,顾姓少年上前几步,手法利索地扯开捆绑的藤条和麻布。 众人啧啧称赞。这些天来,大家都尝过葛根,可这么浑圆、丰润、挺直的葛根还是第一次见,而且是三根。 钱樟落看了看两人衣角、裤腿和光脚上没洗干净的红土,又见顾姓少年的鞋子上也沾了一些红泥,心下感动,微微笑道:“果然是天地灵物!有劳三位兄弟了。这么长的葛根,可不容易采挖。怕不是天没亮就开始挖了?” 见一位衣着华贵,又美艳亭立的妇人问话,两位汉子紧张得不敢多看,一人低头搓手,一人脚指头抠地。顾姓少年也略微紧张,舔了舔嘴唇,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找援助,最后目光停在小乙身上。 薇儿见状,走到钱樟落侧前方,轻笑一声,道:“这位是府中的夫人。小哥走了山路,想必口渴了,我去给各位打瓢水。” 顾姓少年见来了援助,顿时不再紧张,憨笑道:“回夫人,到山上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天气干燥,太阳一晒会不好挖,得早点去。” 钱樟落又问:“三位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顾姓少年道:“在下姓顾,名嘉,郭奉孝郭嘉的嘉。这两位一位是我二哥,一位是我四哥,我是老五。” 他没有提二哥四哥的名字,他觉得眼前这些大人物并不关心普通人的姓名,人家问一句也就是客套一下。 钱樟落道:“郭奉孝腹藏经史,胸隐甲兵,顾兄弟适才一番言语,颇有奉孝遗风,足见顾兄弟才识超群,日后必为我大明真栋梁。不知顾兄弟师承何人?” 顾嘉见她问起师承,欠身行礼道:“夫人谬赞。顾某眼下乃蒙正书院童生,先生姓杨,单名一个绍字。” 这时,薇儿端了半个葫芦做的半瓢水,递给了离得近的顾嘉。顾嘉接过薇儿递来的半瓢水,抿了抿嘴,转身递给身后年纪稍大的兄长。 钱樟落见他明明自己也很渴,却忍住了,让兄长先喝。沉吟片刻,便有了打算,道:“哦,童生啊。你刚才说是奉令尊之名献葛根于兰仙人,看来令尊也是高人隐士啊。” 顾嘉道:“非隐士,识字乡民而已。家父原为生员(即秀才),因鱼鳞图册之事与时任知州生了罅隙,功名被革后久居山间已近三十载。家父仰慕兰仙人经史造诣,希望在下能被指点一二,故此特命献经年葛根。唯恐乡野糙物,难入夫人与兰仙人法眼。” 秀才功名被革除岂是小事?可顾嘉轻描淡写一句“罅隙”揭过,说明他很懂得分寸。十六七岁的年纪,能有这份见识与定力,殊为不易。 钱樟落爱才之心更甚,道:“舜发于畎亩,百里奚举于市,顾兄弟毋需轻贱天地灵物。顾兄三人可进屋稍坐,兰仙人正与我家夫君会谈,待兰仙人得空,我一准举荐。” 顾嘉大喜,知道她说勿轻贱灵物,其实是暗示自己,人不可自轻自贱。便拱手道:“如此多谢夫人。倘得机缘效力于申大人跟前,当赴汤蹈火,九死无悔。” 随即,钱樟落命人取来三匹绢布与三双大号布鞋作为回礼。顾家三兄弟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茶过三巡,申式南与兰茂相携大笑而出,命人更衣备马。钱樟落服侍申式南更衣时,将顾家父子赠献极品葛根一事说了。申式南刮了下她的鼻子,打趣道:“小生多谢夫人为我网罗临安才俊。” 不过,兰茂是否愿意收顾嘉为徒,还得问过他的意思。夫妻二人更衣后,将兰茂请至茶室,申式南简述了顾嘉献礼与所求之事。兰茂欣然答应,毕竟品质纯良且识见不凡的少年子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三人谈毕,钱樟落喉头耸动,欲呕又止。兰茂哈哈笑道:“恭喜贤侄,你将有弄璋之喜!” 申式南愣了一会儿,一脸喜色拉过钱樟落双手,问:“有了?真的么?” 钱樟落羞道:“不确定呢,还没看过大夫。” 申式南又愣了一会儿,转身道:“大夫?这不就有一个嘛……来来来,老道,赶紧给看看。看差了今后别想再喝我的好酒。对了,你怎么知道是弄璋,不是弄瓦?” 兰茂微笑,示意钱樟落坐下伸出手腕,又一把抓过申式南的手放到茶几上,佯怒道:“蹲下,缺个脉枕。没点眼力见!竟然怀疑老夫眼光……” 不由分说把申式南手腕当作脉枕,轻轻闭眼给钱樟落号脉。三息之后,缓缓睁眼道:“错不了!喜脉,男娃。明年四月便可喜得麟儿。” 夫人有孕,六九斋上上下下人人喜笑颜开,就连白鹿上街溜达都尾巴敲得老高。顾家三兄弟也乐不可支,因为顾嘉在六九斋正式拜师兰茂,二哥四哥被留下来帮忙杀猪宰羊。 但热闹是别人的,有些人注定要更多地享受孤独。比如,一个人在泸江河边散步的侯练。又比如,只带了花醉与裴寒匆匆赶往宣化军营地的申式南。 本来,先前兰茂就想和申式南一起去看看新编练的宣化军——也不知道是不是血脉的关系,虽然身在山野,但凡听到与军旅相关的词,他的心就会澎湃,胸中浩然之气就会磅礴起来。 为此,他写下了《安边策条》,提出了很多平定思氏麓川叛乱的策谋。他比申式南更迫切地希望看到他的主张被采用,哪怕只是一条。 可惜,就在二人要上马之时,有人来报,宣化军兵变,缅甸宣慰司副使曹斐带人杀了缅甸宣慰司同知刘枢。 申式南要赶去处理兵变,兰茂的南大营半日游自然泡汤了。不过,兰茂也没闲着,他转向了另一个战场。 申式南走后不久,临安府同知的三房小妾和建水州判官的夫人,就联袂来拜访钱樟落。 那两个女人心不在焉与钱樟落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匆匆告辞走了。再之后,兰茂也摸出了六九斋。 申式南三人策马直奔南大营,远远看到营门口有人值守,营内没有火光,也没有喊杀声,顿时放下心来。近前一看,大营门口有两队士卒巡逻。众士卒见来人是巡抚申大人,立刻欢呼起来,其中两人飞奔去报信。 三人没有下马,申式南高声喝问:“你们是哪个司的?” 其中一队士卒头领答道:“回大人,我是木邦宣慰司的。”另一队有人答道:“我是老挝宣慰司的。” 正在这时,木邦宣慰司副使孙契,老挝宣慰司同知李务,二人匆匆赶来,申式南三人下马。申式南虎着脸问:“说说吧,现在什么情况?” 李务道:“回大人,刘枢被杀,头颅高挂中军帐。何故被杀不得而知。曹斐集结了约一百二十人,龟缩在中军帐,其中半数以上未来得及披甲。大营门口有八十人巡逻值守,我与孙副使各率三百六十人围住曹斐,并传话其他各司固守营房,等待大人发落。” 申式南赞道:“你二人做得很好,随我去中军帐。另外派二十人去芦花沟接王公公。” 芦花沟是建水州与石屏州之间的一个土匪窝,自从有土匪落草此地后,两州相互推诿扯皮,致使土匪做大,渐成气候,发展到了快二百人,百姓苦不堪言。 申式南身为巡抚,自然不能坐视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便提出以实战演练为由剿匪。王炬欣然同意,并跃跃欲试,要求亲自带兵,于是昨夜带了一千二百人前去剿匪。 南大营里所谓的中军帐,其实是校场北边一座大一点的营房。毕竟不是野外行军扎营,没必要真弄成帐篷。 申式南一行来到中军帐,直闯入内,有七八个士卒扑上来,想要拿住申式南。 花醉和裴寒哪能让他们如愿?裴寒长剑舞动,顷刻之间,六人毙命于剑下,而且所有人都喉间汩汩冒血。另两人则被花醉击杀,同样是被长剑破喉。 这八人都未披甲,也许是知道屋内披甲行动不便,又或许是低估了申式南侍卫的战力。 如此迅捷而凶残的杀人手法,立时镇住了所有人。稍远处有两位披甲猛士不服,刚动半步双眼就各被一枚长钉穿入,直透脑后。死状恐怖至极。 申式南立时喝道:“胁从不问!乱动者死!想要活命的抱头蹲下,依次出门,概不论罪。曹斐留下。” 第71章 想要做点事咋那么难 威压之下,除了曹斐,所有人都抛掉武器,抱头蹲下,在李务和孙契的指引下,半蹲着挪出中军帐,之后便被集中看押。 屋内只剩下面如死灰的曹斐,他万没想到,精心谋划的行动就这样土崩瓦解。申式南都没使什么手段,曹斐就竹筒倒豆子般招了。 曹斐三十九岁,祖籍河南布政使司信阳州,七年前靠着父荫做到户部主簿。期间飞扬跋扈,曾伙同他人强占一批金丝楠木,偏偏那批金丝楠木来自被偷盗的皇陵。 倒卖金丝楠木利润是很高,可在大明朝乱碰金丝楠木,那代价是很大的。再加上擅动皇陵,更是妥妥的死罪一个。案发后他那致仕已久的老父亲倾尽家产捞人,最终他被发配到缅甸宣慰使司做从四品副使。 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他,哪受得了缅甸宣慰使司这种穷地方的清苦。要啥没啥,连个恭桶都没有,出个恭不是被蚊子咬一屁股包,就是用竹片或土块擦屁股时沾一手的翔,再不就是一不小心就踩破木板随意搭建的蹲坑,半只脚落到粪坑里。 刚到缅甸宣慰使司那年的冬天,他出恭时不小心手指又沾到屎,恼怒之下使劲一甩,刚好撞到护板,吃痛之下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哈气、吮吸减痛。 总之,渐渐地他心态就崩了,偏偏又回不去。这鬼地方,除了吃的不缺——毕竟各种野果野味到处是——真的是要啥没啥,哪怕是堂堂从三品的宣慰使,生活水平也就那样,也只是比普通民众好一点。 但比起京师以及杭州府松江府等繁华富饶之地,那真的是天差地别。 好在这边的人,从宣慰使到普通农户,对他们这些朝廷流官还算比较友好。因为他们是文人,会读书写字,懂得也多。 这些地方的民众,最相信也最害怕的是仙神鬼佛,其次是他们的土司——当然,现在不叫土司,改叫宣慰使很久了,再次就是他们这些文人,朝廷的流官。 为了日子过得好一点,或者说,为了少遭些罪,曹斐一而再再而三没下限地巴结、讨好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他看出卜剌浪马哈省野心不小,有甩掉大明朝廷自立为王的心思。 但可惜无论他怎么讨好,卜剌浪马哈省分给他的东西也就那么点,就连服侍的女仆都没赏给他。身边仅有的两个年轻女仆,都是他用两斗米换来的。 卜剌浪马哈省的心思隐藏得很好,表面上对大明朝廷恭敬有加。但统治麓川王国多年的思氏,却是跟朝廷明火执仗地干了好几架。思氏对周边的几个宣抚司、宣慰司,有的怀柔拉拢,有的直接征讨占据。 缅甸宣慰使司就是思氏拉拢的对象。思氏的使者跟曹斐一接触,双方就开始沆瀣一气。在思氏使者送出了玄猴皮两张,驯象一头,贴金象轿一副,象牙十斤,绒毡若干,男女仆役若干之后,曹斐彻底成了思氏的内应。 曹斐是缅甸宣慰使司第一个拥有并乘坐象轿的朝廷流官,一时风头无两。 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在卜剌浪马哈省的有意纵容之下,原本属于正四品缅甸宣慰使司同知刘枢的一些权力和事务,逐渐被曹斐揽了过来。刘枢也是个躺平摆烂的主,没权就没权呗,还省得烦心,因此两人倒也没太多交恶。 三宣六慰中,由于八百大甸宣慰使司此时已经停止朝贡,故缅甸宣慰使司驻地阿瓦城(今曼德勒)离临安府最远,曹斐和刘枢最后一批抵达临安府南大营。 两人带了几个随从到达南大营后,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被编入宣化军,想到临安府放飞一下,又被军纪管着。按照轮休,缅甸司官兵要明日才能进城放松一下。 憋屈难耐之下,趁着王炬带兵外出剿匪,两人大清早就在军营里喝开了。也许是上午饮酒易醉,加上心情烦闷,两人很快不胜酒力,有了八分醉意。 话赶话的酒话说着说着,曹斐就透露出一个信息,刘枢在阿瓦娶的二房小妾跟曹斐勾搭上了。刘枢恼怒之下,对曹斐动手了,曹斐眼眶挨了一拳,也没太在意,只说不就一个小妾,用得着动什么气,你要几个回去我送给你。 话说,大明朝与之前的唐宋等朝代一个样,小妾基本上就是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处置,可以送来送去。 但刘枢听了之后,依旧怒不可遏,端起桌上的豆腐花往曹斐脸上敷去,同时怒骂道:“小妾我可以送,但我没送你就不能偷。” 曹斐被敷了一脸汤水,也动气了,回怼道:“可拉倒吧你,你来阿瓦六年,你早被朝廷抛弃了,你回不去了,说不定要死在阿瓦,还穷讲究个屁!你还以为你真是朝廷的正四品官呢?你护着那张屁股脸给谁看?脸面?你我还有何脸面可言?” 刘枢被骂懵了。谁说不是呢?流官流官,自己是朝廷的流官,早就该回京师述职,然后流动到六部或其他府衙任职,可因为没人愿意来这鬼地方当官,朝廷那班人又把自己给按在了阿瓦一个任期。 三宣六慰这该死的四品同知,谁爱要谁拿去,我宁可去其他地方做个五品六品官,哪怕七品知县也行。好,既然你扯下我的脸面,你也别想舒适。 想到这,刘枢有些癫狂地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朝廷正在征讨思氏,你却与思机法的使者眉来眼去,这可是通敌之罪!你说,一旦沐家军得此消息,离我回京任职还远吗?” 曹斐闻言大惊,他们这些偏远地方的流官,怎么胡作非为都可能不会有事,但通敌叛国必定下狱,全尸都可能捞不着一个。朝中无论主和派还是主战派,肯定很需要自己这样一口黑锅。 惊惧之下,摸到了扔在一旁的缅刀,他想也没想就把刘枢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缅刀是缅甸司朝贡的贡品之一,质量可想而知,哪怕酒色掏空了他身体,砍个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刘枢为官多年,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一只,按说不会这样毫无心机地当面威胁曹斐,何况两人其实还是同病相怜之人,可能刘枢也不会真心要告发他,不然曹斐早就进大狱了。 坏就坏在这酒上。酒意之下,有几人能把控自己的行为? 曹斐也一样,如果没喝酒,万不敢在军营里明目张胆就把人家脑袋割了。要杀人回自己的地盘多好,想怎么遮掩都行,何况软刀子多的是。在别人的地盘搞事,想捂盖子都捂不住啊。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杀完人的曹斐两眼空洞地呆坐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酒压压惊。不曾想越喝胸口血液越沸腾,鬼使神差之下,他甚至去刘枢的断脖口接了几滴血,混着酒喝了下去。 酒壮怂人胆。曹斐叫来自己的六名随从,说要带他们投奔思机法,并给他们许下官职禄米。六名随从有两人是曹斐的本家后辈,两人是他收留的缅甸司本土混混,另两人是思氏从孟养司送来的。 对他的提议,六名随从没有异议,因为他们根本不思考,只听从吩咐,反正这些人都是依赖他而活的。 去哪活不是活呢,再说思氏在这一带名声和威望高了去了,便是缅甸司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也要看他脸色,孟养司宣慰使更是差不多直接投降效命。 曹斐让随从把缅甸司兵卒带到中军帐,可惜王炬外出剿匪调走了缅甸司约一半的兵力,匆忙到来的只有一百来人,加上刘枢和他自己的随从,差不多一百二十人。 他谎称宣化军将被派去偷袭孟养宣慰司,同知刘枢因劝谏等候朝廷征讨大军而被斩首。朝廷已经两征麓川,每次发兵五万以上,宣化军以区区两千人长途奔袭思任发,必定有去无回。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大伙一起投效思任发。 众士卒面面相觑,无所适从,因为他们领头的校尉和总旗都随王炬剿匪去了。反叛朝廷他们没那个胆,但白白送死谁也不甘心。在他们心目中,朝廷大军几万人都没能讨好,两千人无异于送死。 曹斐发狠,让随从把刘枢首级门口,不由分说让士卒回营房取武器,披甲。在随从几人的胁迫下,众士卒陆续回营房。 很快,中军帐的异动和首级被其他司的兵士发觉,报告给了留守的孙契和李务。 孙李二人立刻领兵围住中军帐,被胁迫的缅甸司众士卒只有四五十人穿戴好甲胄,大部人连随身武器都没来得及取,就被李务的人把它们赶到了中军帐。 此时,曹斐的酒还没醒,他还在蛊惑,说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想活命,就得抓住几个头领作为人质。然后假意投降,让申式南和王炬进中军帐谈话,他的埋伏在门口,只要不砍死,伤条胳膊伤条腿那都是小问题。 他一番许诺,倒也说动了两个平时善于拍马的宣化军小旗,就是被花醉钉死的那两个。被花醉和裴寒毙于剑下八人,有四人是曹斐的随从,另四人是那两个小旗的跟班。 弹指间十人被斩杀,感受到了死亡威胁的曹斐瞬间清醒。 (注:人体的奇妙当代科学并未完全发现,可能特殊情况下,人体会分泌一种特殊的酶,把酒给解了。) 王炬返程路上得报,只带了几个侍卫快马赶回。王炬到的时候,申式南已经审了大半。 王炬剿匪大获全胜,阵斩匪首三人,匪徒二十人,生擒匪首二人,匪徒约一百六十人。收缴银元宝十五锭,铜钱四百二十贯,其他财物若干,粮草若干。另解救被掳掠良家妇女一十三人。宣化军无人死亡,重伤二人,轻伤约二十人。 审讯完毕已是申时一刻,申式南和王炬二人边吃边商讨。王炬主张曹斐和被斩的十人按剿匪阵亡处置,即宣化军没有兵变。 申式南知他是为自己考虑,因为一旦坐实兵变,申式南和多位同知、副使将受牵连,宣化军甚至可能被解散,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是王炬无法接受的。 王炬也渴望建功立业,尤其是申式南将他的构想与布局和盘托出之后,王炬对三宣六慰和大古剌等宣慰司的上心程度,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铁鹰卫的事,申式南没说,只是隐晦地提了一句,已经找到同盟。 申式南则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一是朝廷对三宣六慰的漠视,让流官深感心寒,二是宣化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命提督军务的人,也就是说,这支两千多人的宣化军根本就没有主官,比如指挥使,也没有佐官,比如指挥同知,指挥佥事。 正因为没有统兵权,宣化军平日的演练就不能完全按自己的规划去做。申式南的精兵思路,首先需要一定时间的编练,包括智识教育。只有宣化军内部统一了智识,才可能完成朝廷对三宣六慰的宣化。 朝廷只是默许申式南有权调动宣化军,平时真正领兵的人,是各司宣慰同知领兵一百,宣慰副使领兵一百。谁都看得出来,朝廷是想让各司同知、副使与巡抚申式南相互制衡,以免一方做大。 李务和孙契各领兵四百,是申式南特意将八百大甸宣慰司和大古剌宣慰司的兵力也交给了他二人。二人第一时间领兵弹压曹斐,证明申式南没有看错他俩。 当然,事实上这本来也是申式南自己提出的章程,目的就是减少朝廷的猜忌,让自荐得以通过,然后再一步步争取更大的操控空间。 否则,想要直接带兵在三宣六慰便宜行事,怎么可能?就是边关守将的兵权,也只限守。放权让你搞事,那是不可能的。 曹斐兵变之事,让申式南看到了这些同知、副使的无能与腐朽。这些官员已经上了年纪,有自己几十年形成的智识和固执,轻易不会听信他人。 因此,申式南的打算是,将曹斐押解到云南都司,再转解到兵部和内阁,让他们看清问题的所在。然后,给自己提督军务的统兵权,让自己能放手开干。 王炬急得跳脚:“哥哥诶,你太看得起朝中那帮酒囊饭袋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们压根就不想解决三宣六慰的问题,他们甚至只想甩掉三宣六慰这个包袱,反正三宣六慰没了,又不影响他们的俸禄,不影响他们升官,不影响他们左拥右抱。” 他急得哥哥都喊出来了。 深吸一口气,王炬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语重心长道:“相信我,哥哥我比你年长六岁,看惯了宫中和朝中的各种倾轧,各种争执。要是按你那样把兵变上报,不出十天,八百里加急,你我就得滚出云南,你呢,说不定发配去琼州府(今海南)做个通判——你不是擅长破案吗?去岛上破吧。” 申式南紧绷的脸渐渐现出一丝苦笑,拍拍王炬肩膀:“高举,谢谢你。我先前是真的实在气不过。想要做点事,咋就那么难呢?” 王炬松了一口气:“朝中那些人,他们眼里哪有对错!只有你犯错了,我和我的人能不能踩着你升官。指望他们真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你得首先指望他们回到十六七岁。” 冷静下来后,申式南也想通了,道:“好吧,既然他们眼里没有对错,那我们宣化军也根本就没有错。” 随后,两人宣布命令:事急从权,即日起宣化军由巡抚申式南提督军务,王炬监督军务,言婴督军饷粮草。 缅甸宣慰司同知刘枢和副使曹斐,在芦花沟剿匪一战中,身先士卒,不幸阵前殉职,此事即刻上报朝廷予以嘉奖和抚恤。 芦花沟剿匪阵亡者,由宣化军发给抚恤金,重伤者转为民籍,伤愈可进入铁鹰商号做事,也可以留在南大营看守营房。轻伤者士卒提为试小旗,小旗提为副总旗,副总旗提为总旗。 其他杀贼立功者,各有升赏。未参加芦花沟剿匪的一百缅甸司士卒,交给言婴,协助督运粮草。 同时,鉴于缅甸宣慰司两名佐官空缺,由方绽暂时署任缅甸宣慰司副使一职,缅甸宣慰司同知的缺额,即刻上报云南布政司和朝廷,并建议云南布政司先行委派一人出任。 本来,缅甸宣慰司是申式南代天巡狩之地,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任命同知和副使,再报吏部走公文流转。 可三宣六慰本身也隶属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申式南索性卖他们一个人情,既作为拿下布政司都事杨建翎的一个回报,也为日后更好打交道留下伏笔。 更重要的一点是,以往朝廷委派的流官,根本不熟悉云南的风土人情,很难融入当地,到任后也难开展工作。可如果委派云南当地人就不一样了。 至于说“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传统,何必非要落入窠臼呢?很多边关地区实行羁縻政策,也不在惯例之中,三宣六慰特殊对待一下,有何不可? 这一点,申式南在奏章中也详细说明了,并建议委派到三宣六慰的流官,保持半数来自云南府、曲靖府等王化较早的州府。 理由?大明立国已近百年,云南府、曲靖府等这些地方的百姓,与山西布政司大同府等边地子民一样,早就归顺朝廷,何须惧防! 申式南和王炬等人回到临安府时,已经是戌时三刻。申式南进门时,看到酸花在前院散步,显然是在等自己。 第72章 赤脚穿过半个城去偷情 酸花帮申式南换下衣服,又给浴盆的清水掺入淡淡清香药味的热水。 申式南道:“酸花,你不用做这些事,让小乙来就行。” 酸花微微一笑,道:“公子,我跟嬢嬢和夫人说过了,今晚我伺候你沐浴。” 申式南听了,心里微微一叹。平时没外人的话,酸花叫他式南哥,这会儿却喊他公子。 按大明朝的习惯,一家之主通常被称为老爷,可申式南年纪轻轻,上头还有老娘在,所以称老爷和少爷都不妥,索性大家就依着以前的习惯,要么喊官职,要么喊公子。 累了一天,申式南也想泡个澡舒缓一下。他喜欢躺浴,不喜欢坐浴,家里的浴盆做成了人体形状的长条形,不像其他家那样是圆的。 临安府初秋的白天跟夏天一样热,夜晚微凉。酸花准备的浴水温热刚好。烛火摇曳,申式南闭目斜躺,酸花坐在一个高凳子上给他按头。 “说吧,今晚有什么事?”半晌之后,申式南缓缓开口。 酸花抿了下嘴,轻声道:“我想求你放杨建翎一马。” 申式南睁眼,不解问道:“他那么对你,你还帮他求情?” 酸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人毕竟是我亲生母亲,我不想看到她孤苦无依。” “他们一家求到你头上了?”申式南问。 酸花轻轻摇头,没说话。杨建翎续弦娶了酸花的母亲,是酸花的嗣父,如果他被抄家问斩,酸花的生母将失去依靠。 申式南拿下他,当然不是因为他骂了自己,而是一来杨建翎罪大恶极,二来他想借机取缔赌场。至于《大明律》规定的辱骂他人,其亲连坐,申式南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那些狗仗人势的亲戚。 王用发出的公文可能还没到云南布政司,杨建翎案发,他的亲人,包括酸花的母亲,都还不知情,当然不会找到酸花求情。申式南是明知故问。 申式南半坐起来,拍了拍右侧浴盆,道:“过来这边,换个矮凳子。” 酸花移身过去,申式南轻轻掐了下她的小脸,笑道:“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妹子酸花,我永远是你的式南哥哥。谁也不能欺负你,除了我。” 酸花小脸羞红,使劲连连点头。小时候几人在己岩村一起玩耍,申式南也是时不时会掐她小脸。曾经的式南哥,如今已是大人物,可他依然是自己的那个式南哥,会一直保护自己的式南哥。 申式南随后正色道:“杨建翎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杖二十,给他留点家产,回老家种地读书去吧,终生不得出村。” 酸花大喜:“知道了,谢谢式南哥。”说着站起身给申式南按肩。 酸花心灵手巧,她的按拿技术比小乙和回袖要好得多,很快他就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他被酸花拉起来,擦干身子送回钱樟落房间,申式南很快进入深度睡眠。 正在用早膳的时候,王用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申式南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笑问:“王大人这是爱上了我家的早膳?” 王用擦了擦汗,拉开椅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红糖姜茶,道:“我在家里吃过了。” 申式南知他定有急事,加快用餐速度,三两下吃好,放下筷子问:“何事?” “临安府同知殷亮带人捉奸,指名道姓要你去。”王用额头还在冒汗。 申式南不解:“他捉他的奸,难道《大明律》管不了,为何非要我去?” 王用愁眉苦脸道:“男方是洞天风月……子。”他故意咧嘴拖了一个音。 申式南闭眼深吸一口气,暗道:打脸来得真快。随即高声喊道:“回袖,南宫晨,芽芽,你三人陪我走一遭。” 邬啸铁要守家,薇儿要保护钱樟落和谢清溪。花醉和裴寒昨夜留在南大营,协助孙契和李务整顿宣化军。 裴寒和花醉昨天的出手,已经传遍南大营。尤其是裴寒,瞬息之间连斩六人,简直是神功莫测。那些士卒就服这样的猛人,所以申式南留他二人在南大营,以作震慑。 几人匆匆来到城东一处宅院,王用说,这座宅院是殷亮置办的别业,平时不住这里。 院内有五六人作仆役打扮,想必是殷亮家的下人。殷亮阴沉着脸,手提柴刀堵在一间内室门口,脚下是一堆衣物。 见申式南和王用一行来到,殷亮退开两步,道:“申大人,你可看仔细啰,万一百姓议论起来……哼哼……” 申式南迈步走到门口扫了一眼,宽大的卧室,宽大的木床,两个女子披头散发坐床上,两手紧抓鸳鸯绣被遮住上身。两人低头,看不清面容,也没看出害怕的样子。 洞天风月老道穿一件短衣,光腿坐在梳妆台前,手上把玩着女人的首饰,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事情与他无关。 申式南走近殷亮,脸带钦佩与感激之色,道:“殷大人,你偷学功法还真是别出心裁。不过,这法子不适合我。多承指教。改日再切磋。告辞!”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朝大门走去。 殷亮一愣,急忙拦住他:“不是,这……这什么意思?什么功法?”一旁的王用也莫名其妙。 申式南停步,笑道:“老殷啊,感谢你把老王和我当自己人,有好事还想着我俩。但今儿真忙。明晚,明晚咱哥仨好好切磋,顺便让兰仙人再给咱指导指导。放心,我做东,保你功法大进。老殷,留步。老王,走!” 说着伸手搂住王用肩膀,抬步就要走。 来不及计较这二十郎当岁毛头小孩跟自己称兄道弟,殷亮这回真急了:“申大人,什……什么好事?明晚切磋?切磋什么?” 说着求救似的看向王用。王用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必须装得高深莫测,眉毛抖动两下,示意他留下申式南好好谈。 之后便仰头目不转睛看着天花板,好似天花板比古董还好看。 申式南果真停足,一脸不解看向殷亮,又指指床上两人:“她俩……不是练那内丹阴阳双修功法,然后你再与她双修?女方先修,男人享受,你这方法可以啊!” 他指头朝着几人指来指去,最后左右食指相对移动。 殷亮也是进士出身,怎会不懂“内丹阴阳双修”的意思,这时终于明白了个大概。明明是自己小妾和人偷情,怎地变成自己安排偷功法双修了? 脸色一沉,殷亮冷冷道:“申大人莫要取笑。你当街礼拜之人,竟是偷鸡摸狗的淫邪之辈。今天这事,不给我一个交代,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告到京师。” 申式南皱眉,沉下脸道:“你拿我二人开涮呢?好心恭贺你习得长生不老之术,怎的不识好歹?此等功法,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长生不老?”殷亮也迷糊了:“内丹阴阳双修可长生不老?” 申式南不耐烦道:“玄素之道不但是房中御女术,更可祛病延年。你好歹也是进士,对道门仙法岂会不知?装傻充愣戏弄上官是何意图?” 殷亮满脑子飞的是“御女术”和“长生不老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两位可是自己的上司,看上去还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一拍脑门,殷亮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兰仙人着有《性天风月通玄记》!传闻兰仙人早就功德圆满,飞升成仙。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兰仙人,申大人,王大人,快快里屋请。” 王用弯腰捡起地上的衣物,抛到大床上,小声嘀咕道:“乱七八糟,有碍观瞻。” 再一转身,对芽芽笑道:“芽芽妹子,相烦带殷大人两位家眷下去梳洗。” 殷亮的这座别业没有丫鬟,几个男仆不便服侍家眷。又知回袖是申式南的妹妹,不敢吩咐。尽管黄芽芽穿着丫鬟服饰,他还是客客气气称呼妹妹。 殷亮附和道:“对对对,乱七八糟,像什么话。老八,快去烧水泡茶。” 转头对回袖谄笑道:“随意,随意。就当是自己家。” 申式南趁机走近老道,顺手把床上剩下的衣裤扔到他手里,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都四十有八了,玩得挺花呀!” 老道撇撇嘴:“夜御四女不是问题。” 众人堂屋落座,申式南率先开口:“老道,你不要吝啬,你那仙丹,给老殷留两粒。老殷,你别嫌少,老道那丹丸可不容易炼制,除了延年益寿,服用一粒,半年内,你那三房小妾全叫一起,你都可以夜夜熬战至天明。” 殷亮喜不自禁:“适才多有得罪,仙人大量,感激不尽。只是,这双修之法……” 申式南道:“天地之大,食色乃众生之源。放心,老道的功法讲究性命双修。不过,道不轻传,法不空授,内丹阴阳双修功法是道门秘术,非玄门正宗弟子不传,非心诚求学者不传。” 殷亮点头如捣蒜:“我这座宅院刚买来不到一个月,家伙什齐全。仙人既然与这座宅子有缘,明儿……不,等下我就让人把房契送来,万望仙人莫要嫌弃。” 老道正待答话,屋外传来吼闹声。众人侧耳听了一会儿,殷亮道:“是建水州判官庄众。” 王用问:“来此何事?” 殷亮脸色如常,道:“大概是寻人。适才与仙人双修者,一人是我三房妾室,另一人是庄判官夫人。” 申式南无语,狠狠瞪了一眼老道。他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轻轻吹开杯中茶叶。 顿了顿,殷亮又道:“先前不识仙人真面目,我派人告知了庄判官。待习得功法,愿与仙人同修。” 王用差点喷出一口茶,心下鄙夷:为了一个劳什子的阴阳功法,你居然连妻妾都要献出来跟人家双修,王朗在你面前都得甘拜下风。 王用也许学识不如进士,但他是一个坚守底线的文人。今天这一幕幕,让他感觉世间很不真实,恍如梦境。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知府衙门的。 申式南早发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过没有打扰他。 申式南初入官场没错,可他的出身,让他早早见识了士大夫阶层的幕后生活。 殷亮捉奸牵连到他头上,他想平和解决,必然要与殷亮交易。 殷亮的所求,无非升官、发财、长寿。升官他给不了,更不愿让德行有亏的人走上高位。发财倒是可以给,但不想过早地将自己底细见光。 剩下的便只有长寿。道门丹药和功法,有他故意添油加醋的吹嘘成分,但那些丹药和功法也确确实实功效强劲。 更重要的是,你架不住别人爱信啊!殷亮的小妾,庄众的夫人,可能还有更多的其他人,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深深痴迷上这样的修炼。 通过拼凑各人的说辞,他才知道,为何老道这次会阴沟里翻船。 殷亮的小妾和庄众的夫人昨天就跟老道厮混在一起,晚饭前两女人各回各家。 苦熬了半夜,五更时分,两人各自草草穿戴,不约而同摸出门,直奔白天幽会的地方。 老道当晚就住在殷亮的这座别业,两女人一前一后摸到老道床上开始修炼。 两女人打算天亮前趁着夜色回家,哪料殷亮早起处置芦花沟土贼诸事,不放心自己藏在别业里的财物,带一个下人打着灯笼来到别业查看,好巧不巧把三人捉奸在床。 殷亮身为同知,是要脸面的人,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想了想,打发下人先去喊人来堵住三人,又去报告知府,想要拿捏申式南。 猜到了前因后果的申式南,不得不感叹,都是一个“贪”字串起了整件事儿。 两女人贪色,其中一个怕鞋子走路响声惊动家人,不惜赤脚出门,赤脚穿过半个临安府城去偷情。老道贪功法,来者不拒。殷亮贪财,半夜偷查财物埋藏之地。 不管怎样,老道的屎屁股擦干净了,结局也算皆大欢喜。 更让他欣慰的,是王用的态度。王用也许能力不突出,但他恪守本分,也不拘泥不化,这就够了。这是可以放心的官场盟友。 回到府衙的王用,直到言婴和方绽找到他,才收摄住心神。 第73章 抢我儿媳就是不行 言婴来意有三个:一是以宣化军督军饷粮草的名义,为罗敏青求情;二是宣化军目前的军饷一半以上自筹,需要开源;三是为开源准备人手。 言婴有两个身份,一是申式南的幕僚,代表申式南巡狩,二是宣化军督军饷粮草。两个身份都很尴尬,因为没有任何形式的正式任命。但不重要,这些事在大明朝太常见了。 以宣化军为例。宣化军从成立之初,就只任命了王炬为督军。谁统兵提督军务?没说。军饷从哪里来?没说。 不说就不说吧,这要是能难倒申式南,他也不会上书自请外放了。 你言婴不是自吹松江府刑名律例第一,钱粮会计第一么?那好,我借了一些银钱,宣化军两千多人的粮草交给你了。 言婴纠结:自筹军饷粮草属于私养军队,罪同造反。 酸花鄙夷:申大人已经写信给沐王府,前面半年,宣化军军饷由云南都司按惯例解决。半年后,由云南四府和三宣六慰分担。 另外,申大人又借一笔钱,宣化军军饷翻倍。记住,这钱是借的,宣化军要还的。 言婴一头雾水,问怎么会有人愿意借出这么多钱?酸花说别在意那些细节。 又问,宣化军自己又不能挣钱,到时候怎么还钱? 酸花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道:“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再说,谁说宣化军不能自己挣钱?剿匪是不是能把土匪老窝抄家,土匪的家当有多少,宣化军不说谁能知道?” 酸花假装思考了下,又道:“还有,宣化军要在三宣六慰宣扬圣化,驯化土人,到处跑来跑去的,为什么不能找个商队合作,你保护商队周全,商队挣钱了,你分个两成三成的不过分吧?” 言婴呆了,还能这么玩? 酸花反问,不然呢?难道你指望兵部给钱,还是指望广州市舶司给钱? 得,言婴不问了。从杭州府出发的路上,言婴就开始筹备粮草。毫无头绪之际,酸花给他带来一个人,说他有几百人的商队,愿意走一趟云南。 言婴找王用商议的三个事,罗敏青的事好解决,反正申式南也交代了。 罗敏红被处斩,是按劫掠军粮的军法处置,根本不用上报三法司。罗敏青大半的罪,是与罗敏红合谋劫掠宣化军粮草,杀害宣化军兵士。 既然罗敏青愿意拿钱赔偿宣化军,宣化军这边自然不再追究。 看,这就是掌握兵权的恐怖之处!要杀人都不需要大理寺复核,再秋后问斩那么复杂,也难怪朝廷会防范猜忌。 言婴的第二个事,是宣化军的开源。雄县富商施洛感天恩浩荡,愿意配合宣化军,把生意做到三宣六慰,让蛮夷之地见识见识我大明的富余,大明的文化,大明的先进技艺,顺便帮三宣六慰的百姓提高生活水平。 所以,宣化军要成立辎重队,缅甸司的一百多人,以及因伤退下来的士卒校尉,先行进入辎重队。 辎重队除了负责督运粮草,还要负责保护沿途商队,并收取商队二成的利。 王用打断言婴,问:“二成的利会不会太高了,商队能愿意?” 言婴一拍胸脯:“不高。只要商路打通,沿途没有土匪强盗滋扰,商队得利甚巨,分出两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毛毛雨。” 王用觉得有理,点头认可。 第三个事也是开源,主要是要人,其次是要准备农具。三宣六慰山高林密,地广人稀,要想让这些地方从上到下诚心归附朝廷,最好的办法是开荒种地,发展生产。 只有朝廷让百姓生活变好,人心才会向着朝廷,而不是思氏那样,整天有事没事就想自立为王。 落实的细节,言婴和王用越谈越起劲,旁听的方绽喝茶喝得涨肚子,跑了两趟茅房,他两人直到谈完才去了一趟茅房。 方绽即将去缅甸司赴任,除了来向老上司辞行,也顺便讨要几个人。 眼前这个不久前才被撸掉正六品通判,贬去做伙头军吏目的人,谁能想到,一个月不到,人家又摇身一变,成了从四品宣慰副使。 王用感慨不已:这人哪,只要端正心态,踏实做事,老天必定会眷顾的。 听了方绽的话,王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方绽要十个瓦工,十个木工,三个石匠匠户,三个织户,五个秀才,五个造桥匠人,十个强壮的三班衙役,三十对年轻夫妇,十六岁到三十五以下的健康未婚男女有多少要多少。 “方副使,你没得温病(发烧)?要那么多人干嘛?”王用小心翼翼问。 方绽笑道:“王大人放心,我身子强健着呢。听说缅甸司阿瓦城土地肥沃,挺适合定居呢。木工、瓦工、匠人、衙役和十对年轻夫妇,单独组一个村。秀才和其他人分散到周边的村寨。” 王用不禁好奇:“这样分配有何说道?” 方绽道:“木工瓦工等以手艺为生,专门给阿瓦城建房、修路、筑桥,秀才开学堂,衙役编团练。这些人就在缅甸司开枝散叶。” 王用皱眉:“要远离故土到陌生的地方定居啊?恐怕很难召集到人。再者,临安府也缺人呢。” 王用的担心没错,故土难离深深印在了明人血脉里,不是活不下去,没人愿意离开故土。至于说人口,那更是巨大的财富,大明帝国广袤的边地,哪里不缺人? 方绽自信道:“无妨,有多少要多少,大人只管发布告。愿意跟本副使去的,拖家带口的每户补贴安家费六两银子,单身男女安家费每人补贴四两银子,盘缠每人补贴二两银子,秀才每人再补贴五两银子,有手艺的不论男女,每人另补贴三两银子。” 王用惊得半晌说不出话,照这个搞法,假设一户人家有三个劳动力,且每人都有手艺在身,能拿到安家费六两银子,盘缠二两,手艺补贴九两,加起来得十七两银子。 十七两银子,够五口之家吃用四五个月。三口之家,可以宽宽裕裕过半年,紧一紧,八个月甚至九个月也不是问题。 支吾半天,王用问:“那……这钱谁出?” 方绽反问:“你说呢?” 王用思忖片刻,小心问:“你是说,这笔钱申大人出?” 方绽点头道:“还不止,我岳父会组一个商队随我赴任,所有人一路的吃用,我家全包了,相当于又能多拿二两银子。” 王用再次睁大眼睛。 方绽又笑道:“为了支持大人,临安府所有同僚,如有族人愿随我去的,每个成年劳动力再补贴打井费一两银子。事先声明,这是同僚族人才有的。这费用是余家以知府大人名义出的。” 王用知道,余家就是方绽的岳父家。这一招更加高明,临安府的官员如能说动自己族人,其他人会觉得更加可信。 哪怕是朝廷官员,谁家没有一些日子很难过下去的族人呢?有人去了,就会减轻家族接济的负担,全族人都会感激知府王用。 王用再次沉思起来。方绽趁热打铁:“知府大人,你还记得申大人的《麓川靖安疏》吗?三宣六慰凡新开荒地,免赋五年。五年哪,你想想……还有……” 王用眼睛又一亮,还有? 方绽施施然道:“申大人说了,这次事出有因,所以从临安府挖人。等过些时候,申大人会想法子搞个几万人来,云南四府和三宣六慰都有份。以申大人的能力,你还信不过么?” 是啊,你申大人代天巡狩云南四府和三宣六慰,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王用当即吩咐人研墨,他要亲自拟写布告。 —————— 晨雾渐散,羊耳寨不少人家响起大人催贪睡小孩起床的呵斥声。 羊耳寨距离临安府城东十五六里。顾老头在院子里一个劲地劈柴,墙角柴垛堆了老高,摇摇欲晃。 顾嘉跑了五趟,才把水缸挑满。他放下水桶,挂好扁担,轻手轻脚走到柴垛旁,从垛顶抱起新柴放到地上,打算重新整齐堆码。 “放下!读你的书去,这些活不用你做。你爹我还没老,干得动。”身后,顾老头怒声喝道。 顾嘉讪讪一笑,他知道他爹在生气:“爹,你想开点。各有各的缘法,翠莲真的和杨六哥好,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顾老头固执道:“他杨老二有屁的缘法,抢我儿媳就是不行!” 他咬定杨老二,只跟杨老二怄气,小辈他不屑骂。几十年了,两人见面不呛几句,那才是新鲜事。 顾嘉苦笑:“什么儿媳啊,都没说亲呢。” 顾老头瓮声瓮气道:“大前年我问过翠莲,愿不愿意进我顾家的门,她说只要五哥考中秀才,她就进。” 顾嘉忍笑道:“大前年……那个时候,翠莲才十二岁。” 顾老头道:“十二岁怎么啦?女娃娃成熟得早,早懂事了。” 见顾嘉不吱声,顾老头问:“杨老二家那小子,怎么就跟翠莲好上了?翠莲不是喜欢你的吗?” 顾嘉脸色略微灰暗下来,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边。很快,眼前浮现出六九斋那个清丽秀气的面容,嘴角不禁荡起笑意。 夫人叫她小乙,不知道她姓什么。顾嘉怔怔地想,手上的柴块停在半空。 顾老头发觉异常,没说什么,低头抡起斧头。村里有传言说,中秋过后,杨老二就要向翠莲的父母提亲。 顾嘉想要拿到秀才功名,至少得等到明年四月。输给杨老二这个老冤家,让他很不爽。 回过神来的顾嘉,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父亲的问题,淡淡道:“爹,我有喜欢的人,孩儿的婚事,等中秀才再说。对了,听说城里贴了布告,跟着申大人去缅甸司安家落户,可以拿十几两银子呢。” 顾老头显然也听说了这事,道:“你去一趟城里,仔细看看布告怎么说。摘几个大石榴,挑些好的灯盏花,给兰仙人和申夫人送去。” 顾嘉道:“今天不用进城,会有官差骑马到各个寨子里贴布告。刚刚挑水,听三嫂说杨柳庄昨天暮晚敲锣打鼓贴好了,可惜三嫂识字不多。说官差今天一早会来咱们寨子。” 杨柳庄在临安府城与羊耳寨中间。顾嘉三嫂娘家是杨柳庄的,她昨天回娘家,天黑回到羊耳寨。 顾老头道:“嘉儿,我看申大人龙目剑眉,燕颔额横,纹起火焰,印骨清奇,此面相乃公侯将相之品。他此番率军轻入缅甸木邦,大有深意。你三哥会造拱桥,你三嫂织布手艺也好,可匠人历来身份低微,申大人却重金礼聘。你三哥跟了他,你觉得会不会有出路?” 顾老头曾有秀才功名,可五儿一女只有老五读书成器。顾嘉能入申夫人和兰仙人法眼,他遇事也开始会问问五儿的意见。 顾嘉缓缓点头:“爹爹说得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申大人需要用人,我们老顾家添块炭,总归是不负了申夫人的恩德。” 顾老头扔下斧头,提起木盆舀水洗手,边洗边道:“嘉儿,等布告贴好,你去把你三哥三嫂喊来。” 第74章 侯练上门借钱 身为云南布政司右参议,罗敏青的职责是分守临安道,派管广西府(今云南泸西县)和广南府(今云南广南县)粮储、屯田、驿传、水利等事务。 几天前他在临安府吃了点苦头,这会儿正在自家宅院里养伤。管家罗敏苍匆匆回府,在门口从丫鬟托盘里取了一碗燕窝,端到罗敏青床头。 罗敏青自己支撑着爬起来坐下,道:“放着吧,这会儿没胃口。打听清楚了吗?” 罗敏苍将燕窝放到茶几上,拉过一张椅子坐到靠近罗敏青的床边。他是罗敏青的族弟,也是罗府大管家,私下里,两人平辈相处。 临安府联手缅甸司,重金礼聘手艺匠人和青壮年劳动力,传遍了十里八乡。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申式南搞出来的,王用那只哈巴狗且由他上蹿下跳,时机成熟再收拾他。 献出一百匹布不过是暂时服软,罗敏青实则心里憋着气呢。这不,一听说那两人搞事,立马派出罗敏苍去打听情况。 “打听清楚了。一百四十人签了文契。阿福年轻力壮,靠得近了,差点被当作签了文契的人拉进帐篷检查身子。”罗敏苍道。随后把情况细说了一遍。 罗敏青听后,沉吟道:“安家费当场给一半,到阿瓦后给剩下的一半。盘缠和手艺补贴第二个月开始,每个月给一两。然后,嫁娶当地人给二两,每生一个孩子给一两。是这样?” 罗敏苍点头道:“还不止。嫁给当地人,孩子跟女方姓的,给二两,家里供奉和祭祀女方祖先的,每年给一两。官差挨个嘱咐,警告说要悄悄咪咪发财,这些钱悄悄去领就行,不要说出去。让外人知道,那就只能去吃牢饭了。” 罗敏青脸色郑重,又问:“所有孩子满五岁就必须进那几个秀才的学堂,不让孩子进学堂就得坐牢……那万一家里穷,没钱还怎么上学堂?” 罗敏苍道:“这个问题,那些签了文契拿钱的也问了。” 罗敏青急问:“王知府和方副使怎么回的?” 罗敏苍道:“方副使说,缅甸司会有制糖作坊,酿酒作坊等等,一半是官营的,一半是那些商队开办的,保证家家户户有田种,人人有活干,有工钱拿。” 罗敏青嘶了一口气,半天才道:“敏苍,备礼,我要去拜访申大人。” “你伤还没好全呢……” “这样才更显诚意。” “二哥,为何着急去拜访申大人?” “敏苍啊,你是不是觉得给那些人的钱太多了?” “是很多,如果孩子生得多,林林总总,一家人怕是能拿到三四十两银子。也不知道申大人发什么疯,有钱也不是这样糟吧?” “嘿嘿,你呀,看得简单了。我问你,临安府大半的百姓,是不是一个月几百文钱也能活下去?是不是一年穿一套衣服也能过下去?是不是很多穷人,每天不是晒太阳就是捉虱子?” “是……是吧。反正好多百姓,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可能是因为也没多少活计做。” “我再问你,去到阿瓦那些人,手里有十几两银子,是不是会马上盖新房子,买新衣服,隔三差五买肉吃?” “肯定的呀,手里有点闲钱,别的不说,房子肯定要盖,肉肯定也要吃……” “那当你住惯了大宅子,时不时有吃肉,有酒喝,逢年过节走亲戚也有衣服换,你是不是就得拼命干活?” “是啊,不拼命就得回到从前,房间漏风,衣服洗了只能穿在身上晒干。” “去缅甸司那些人,只种田够吃酒吗,够买衣服穿吗?为了让孩子上得起学堂,他们是不是得拼命干活?那么,给谁干活才能挣到工钱?” 听到这,罗敏苍终于双眼鼓睁:“他们只能给申大人和方副使干活……也就是说,申大人拿出三十两银子,就买断了这些劳动力的一生!” 罗敏青摇摇头:“远远不止!” “啊?还有?” “那些人生了娃,娃长大后是谁的人?跟女方姓,就是汉人,是大明的人,更是他申家和方家的人!当大明的人越来越多,缅甸司谁说了算?那时候,恐怕就是缅甸府了。” 罗敏苍吃惊得说不出话。罗敏青已经自己下床,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样的人,我们罗家不是对手。既然斗不过,那就成为朋友!做朋友至少有肉吃,有汤喝。” 说完披衣走出房间。罗敏苍愣愣地傻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追出去,急声喊道:“春芽,秋荷,伺候老爷沐浴更衣。阿福,备马车。” —————— 六九斋后院,小乙给北面和东面石凳铺好绣花坐垫后远远走开。侯练两手抓着一段白嫩的葛根,大口撕咬,一屁股坐到东面石凳上。 钱樟落吃吃笑道:“练妹,你也是大户人家闺女,怎地如此吃相?” 侯练连嚼了几下,赞道:“在姐姐面前,装得再端庄有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四十年的葛根,竟如此水润,清甜化渣。怕再过些年月要成精了。” 钱樟落道:“妹子要是喜欢,等下让小乙给你装点带回去。不过,葛根破皮容易变色,要用油纸封好。” 侯练道:“好啊。不过,不用多,一节就够。我明天就要跟大伙一起出发,去缅甸司。” 钱樟落道:“还是妹子福气好,能到处闯闯,长见识。不像我,只能在这后院盼远行的亲人早归。好在有妹子在,想来申郎一路上不至于寂寞。” 侯练假装没听懂,道:“姐姐,我此番前来,有事相求。” 钱樟落道:“你我姐妹一见如故,心如一体,再不必言一个求字,否则便生分了。妹妹无需见外,但说无妨。” 侯练用手绢擦了擦嘴,正色道:“我想跟姐姐你借二千两银子。” 钱樟落吃了一惊,问:“不知妹妹作何用处?倘若……” 侯练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忙道:“用作经营本钱。听说阿瓦盛产甘蔗,我恰好懂制糖之法,打算弄个作坊,交由商队卖到顺天府、镇江府、松江府等繁华之地。” 顿了顿又道:“听说阿瓦水清土肥,我打算买三五百亩田,按我在丹徒做过的方法,种桑养蚕,种稻养鸭,还要养鹅养鸡养牛养猪。鸭粪可以养鱼,牛粪猪粪可以种田,青草稻草可以喂牛。” 钱樟落奇道:“几百亩田地,几头猪牛怕是肥料不够?” 侯练轻轻一笑:“姐姐误会了。不管鸡鸭鹅,还是猪牛,都要专门圈出一个地儿来养,要养就得几十上百头的养。” “可以那样养么?” “北方草原上,牧民的牛羊马,是不是一养就是一大群?牛羊能一群一群养,鸡鸭鹅就能一群一群养。再说,如果不一群一群养,宣化军和礼乐卫那么人动不动吃肉,怎么够吃?” “难得妹妹有这份心思。反倒是姐姐我,什么也帮不上申郎。妹妹此举,我当全力相助。你也清楚,这个家不是我当家,府里收支都是酸花和回袖在管。等下我与申郎言语几句,让酸花将银钱给你送去,可好?” “如此多谢姐姐。我占个便宜,九出十归。这是借钱文契。我要回去准备一下,这就告辞。姐姐有喜,不需相送,但请安坐。”侯练说完,从袖里摸出两份文契放到石桌上,转身便走。 钱樟落想要起身,见侯练走得急,便又作罢。回身拿起文契看了看,借期一年,侯练已经签好字。 唐宋以来,大多数的借钱都是九出十三归,胡晓非改变了这个情况,他的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基本是九出十一归,极少数甚至给了九出十归。 胡晓非这样搞,很快盛丰钱庄和祥福当铺开遍了各大府城,把同行挤垮不少,这些同行包括钱铺、典当行和寺院。那些同行背后的势力当然不甘心,为此闹出了很多人命案。 胡晓非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三四成的地方官员和豪绅都被他拉进来(大明朝有品阶的正式官员并不多),那些人拿着分到手的红利,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临安府太过偏远,人口也少,盛丰钱庄还没开到这里。申式南手里的盛丰钱庄银票在这里根本用不了,他们一家带的现银,也就剩四千两不到。 钱樟落把侯练借钱的事跟申式南一说,他便明白,侯练是故意找钱樟落。申式南即将率军经木邦司进入缅甸司,再折向孟养司。 钱樟落有孕在身,不宜跋山涉水,长途奔波,自然是要留在临安府。侯练与家里决裂,本就打算到处走走,可如果无名无分随申式南去缅甸,难免让人多想。 她故意找钱樟落借钱,便是暗示自己去缅甸是有事要做。 申式南本来也头疼如何让缅甸司繁华起来,钱樟落的计划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为什么不能像养鱼一样,大量地养殖猪牛和鸡鸭鹅? 这样既能解决宣化军、礼乐卫和铁鹰卫的肉食供应,还能让百姓有活干,有钱挣。王用的布告贴出后,临安府知事刀泽咏立即上门求见申式南,提出养殖场的设想,同时表示愿意随申式南巡狩三宣六慰。 对刀泽咏的请求,申式南求之不得。 刀泽咏虽然是举人出身的八品小官,今年也才二十六岁,但申式南进临安府第一天就关注到他了,并让何银屏出马,详细了解了他的背景。 刀泽咏的祖先是宋元时期的土司刀氏。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朝廷设了两个军民宣慰使司,其中,刀招你为八百者乃(今泰国清莱)宣慰使,刀招散为八百大甸(今泰国清迈)宣慰使。刀招你和刀招散是两兄弟,都被朝廷赐印诰冠带袭衣。 刀泽咏是刀招散的后人,也是刀氏要求一部分子孙汉化的其中一人,其名出自司马迁《史记》:沐浴膏泽而歌咏勤苦,非大德谁能如斯。 宣德七年(公元1432年),暹罗国侵犯八百土司地,宣慰使请求朝廷发兵征讨。可惜,三杨目光短浅,只是发诏书安抚了一下。再后来,黎利也多次进犯八百司。 刀氏自知独木难支,为延续香火,便把一些子孙送到车里司、澄江府、云南府和临安府等地,融入汉人。 深聊之下,申式南当即上书朝廷,通报云南布政司,升刀泽咏为临安府六品通判,赐宅邸一座,高头大马一匹,素云头青带青缦马车一副,美人一对。 所赐之物,临安府代出代赏。意思就是,朝廷只需要给个官职,挂个赏赐的名,至于宅子马匹什么的,不用管,临安府自己解决。 理由是,他要带上刀泽咏巡行三宣六慰,让当地百姓看看,原八百大甸宣慰使的后人,是如何沐浴天恩,做了朝廷官员,有大宅子住,有美人相伴。 这就相当于富贵还乡,夸官亮职。 唯一让申式南疑惑的是,刀泽咏提出的养殖场方式,究竟是他自己想到的,还是其他人给的主意?为何偏偏侯练也提到了要建养殖场? 一想到这,申式南不由醋意暗涌。 钱樟落不知申式南所想,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道:“夫君,侯练妹子聪颖过人,熟知商事,若能进我申门,必能辅佐夫君成大事。不如,你就从了她吧?” 申式南心“咚”地一跳,暗吸一口气,轻轻抓过她搭在自己左肩的手,对着镜里的钱樟落笑问:“你舍得?” 钱樟落轻轻打落他的手,继续梳头,道:“我是女人,当然也是小气的。可夫君欲成大事,须有内外助力。这些时日,我只能在家安胎,等孩子出生,我也只能居家哺育。与其便宜其他狐狸精,不如侯练知根知底。你看看,她即使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阿瓦,也想着为你筹谋粮草。她能为你不惜以女儿身抛头露面,经商、开作坊,我又何尝容她不下?” 申式南站起身,搂过钱樟落,轻声道:“落,实不相瞒。说不动心,那有点假。不过,也仅限心动。我与她相识,发乎友情止乎礼。与你相识至今,我心里只你一人。” 钱樟落依偎着他,头靠他胸膛,又双手环住他腰。二人静静相拥。难得时光静谧,明日便要暂别。 六九斋存银只剩三千六百两,钱樟落还是让酸花拿出了二千两,她带着薇儿、南宫晨和邬啸铁亲自送到侯练居所。 侯练从丹阳苏家离开时,她和丫鬟两人带的盘缠,也就两张二百两面值的银票、两个银元宝和几十两碎银。银票在长沙府兑换了银锭,因为长沙往西,就没了盛丰钱庄。 好在一路上的吃用,基本上是酸花等人采办,侯练主仆二人根本没花几个钱。除了一路偶尔买些小吃、小玩意儿、书籍和衣物,便是在临安府花一百四十两银子,买了一座二进的宅院。 这个宅院与六九斋相隔六户人家。钱樟落正要敲门,门就拉开了,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直裰,脸庞刚毅的年轻人,他身后跟着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 “原来是申夫人。快请进。是来找侯练么?”年轻人侧身后退,让开一旁,示意钱樟落进门。 钱樟落见他认识自己,微觉奇怪,问道:“你认识我?先生贵姓?” 年轻人笑道:“下官刀泽咏,先前忝任临安府知事。昨日蒙申大人赏识,擢升临安府通判,明日将随申大人启程,巡狩三宣六慰。这是内子谭氏。今日有一些经济上的事特来请教侯练妹子。” 钱樟落恍然,知事是正八品,按大明官制,正六品通判无定员,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两人三人。原先的通判方绽遭贬后,由经历司经历农知稼替补。 一阵寒暄后,刀泽咏夫妇告辞离去。钱樟落喊了两声,侯练和随身丫鬟怀夕才从后院匆忙跑出来。 侯练看了一眼南宫晨和邬啸铁抬着的箱子,明白箱子里定然是二千两银子。 “有劳姐姐亲自跑一趟。”侯练解释道:“刚才在后院收拾行李。怀夕,备茶。” 钱樟落道:“妹妹明日远行,这宅子有何处置打算?可否参观一下,顺便看看妹妹闺房?” 侯练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有话想跟自己密谈。 第75章 驿站自救之法 侯练带钱樟落转了一圈,两人回到侯练卧室。 钱樟落打开一个纸包,道:“早知妹妹精通杂学,此番远行,有一物相赠,以遣途中寂寥烦闷。这是京师刊行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绘图本,号称是宣德朝宫廷画师商喜和戴进合画的。呵呵,那些商家可真敢吹。” 侯练接过笑道:“那可多谢了。正愁没有解闷的呢。” 钱樟落道:“《三国演义》讲的尽是男人的事,我本还担心你不喜欢呢。” 侯练道:“云为山态度,水借月精神。男人再英雄盖世,若无女人衬映,英雄气便逊色七分。” 钱樟落道:“七分?妹妹倒是为我辈女流争气。也对啊,东吴大都督周瑜若无小乔国色,怕是难得名传大江南北,东坡先生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怕也是作不出来了。” 侯练:“正是这样。若无虞姬,楚霸王乌江自刎后,只怕早被世人忘却。” 钱樟落沉吟道:“说到这,有个怪事,不知妹妹可曾留意?世人知虞姬,知小乔,知贵妃玉环,文人知朝云,知桃叶,知柔奴,可世间有几人知项羽正妻何人,周郎正室何姓,唐明皇玄宗之后何名?后世文人又几人知苏东坡、王献之和王巩的正妻何名何姓?” 侯练略一沉思,心有所悟,只是摇头以示不知。 钱樟落道:“此事我曾与申郎说笑过,申郎说,原因有二。其一,能否流芳百世,不看其位,只看其行。王巩遭贬岭南,其妻妾均不愿同往多瘴之地,只宇文柔奴毅然陪同王巩赴任,随途侍理,其‘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的豁达,连东坡都佩服,她不留名谁留名?” 侯练眼神躲闪,可还是好奇问道:“还有一个原因呢?” 钱樟落笑吟吟道:“其二跟你说的一样,云为山态度,水借月精神。王献之作《桃叶歌》三首,桃叶作《团扇歌》三首回赠,二人情意缠绵,世人感动,自然再无人关心王献之是否有负发妻。” 侯练不语,低头拆开纸包,拿出书本随意翻动。 钱樟落叹道:“申郎有吞吐天地之志,可此行凶险,内有朝中的明枪暗箭,外有土司匪兵夷性未化。妹妹,我有一事相求。” 侯练愕然抬头,道:“姐姐但说无妨,如力所能及,必不敢推辞。” 钱樟落轻柔地看着她眼睛,道:“我知你与申郎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可偏偏我与申郎早已完婚。若你不嫌弃名份,我希望你能照顾申郎,最好能早日为他开枝散叶。我必不亏待妹妹。” 侯练羞红了脸,可话已说开,她也不是矫情之人,便问:“姐姐已有喜身,为何还如此大度?” 钱樟落道:“非我大度。只是盼着将来多一些子孙袭扬申郎之志——妹妹天资明慧,子孙必多冰雪巧捷,颖悟绝伦。再者,以申郎姿才,难免招蜂引蝶,与其给叵测之人可趁之机,不如你我姐妹守望扶助。” —————— 次晨,天灰灰亮,六九斋门口和临安府城各街巷,挤满了各式行人车马和送行人群,南大门内更是排满了长长的队伍。 队伍中,一人抖了抖肩膀,嘟囔道:“这鬼天气!白天热死,早上凉得我流鼻子。” 有人回应:“哟,是细狗哥啊。你不跟你二伯去当差享福,去阿瓦遭什么罪呢?” 被叫做细狗哥的人答道:“怎么说话呢?申大人堂堂四品官都能去阿瓦宣化圣恩,我怎么就不能去了?阿嚏……” 人群中有人小声嘲弄道:“老罗家这公子哥,怕不会走到半路就废了?连清早出门多穿点都不晓得。” 细狗哥道:“你鬼迷日眼尼说囔?想说就大声说,我听到了。我这是一早帮着下人装货给热的,出门时一激动忘记穿外衣了……怎么还不动呢?城门那边怎么又不动了,是不是有人不给钱耽误的?” 远处有人应道:“狗哥还不知道呢?申大人来的第三天,临安府就不准官差乱收钱了。抓到乱收钱,要挨板子,还要被开革。” 狗哥挪开身子,走上前,惊喜道:“谭海?我就听着像你的声音。你怎么也在这?” 谭海嘿嘿笑道:“我听姐夫的,去阿瓦团练。” 狗哥道:“你好好的壮班班头不做,也要去阿瓦?对了,我听说你姐夫升六品了,他也去?” 谭海道:“我姐夫是先锋,已经出城门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喊:“动了,动了!快走快走,早点到阿瓦。听说那边的婆娘小鸟依人。” 有人笑骂:“你懂个鸡嘚的小鸟依人!你那块头可别把人家压扁了。” 刚才那人回道:“我是不懂,可秀才公是这么说的呀。为了去那边娶媳妇,我连祖传腌菜缸都卖了……哎呀,我囸,哪个狗耸的,你家马啃到我包袱了。” 哄笑声中,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不好意思,大兄弟,我也是着急出门,忘记套马嚼子了。” “嗐,没事没事。是大嫂你的马啊。诶,你们家有马有车的,怎么还背井离乡出去苦钱呢?咦,你男人呢?” “我男人被六九斋的人喊去了,说有一只箱子要放到我家马车上。” 狗哥叹了口气,挤出慢慢挪动的队伍,回到自家商队里。 狗哥大名叫罗喜财,是罗敏青的本家侄子。罗敏青是罗家老二,堂弟罗敏红被军法从事后,他刚好被布政使派管临安府水利等事务,想借右参议身份上门问罪。 谁料竟和杨建翎一起被临安府带到公堂,后又被转交给宣化军挨了一顿揍,不得已拿出一百匹和二百贯钱才得以脱身。 罗敏青毕竟是罗家推到台面上的当家人,很快嗅出当前形势,毅然诚心示好申式南。为此,他不惜临时组了一个商队,随方绽赴任缅甸司。 尽管罗家主营的布匹还没运到临安府,罗敏青还是想尽办法,凑了十车货物,又特意安排侄子罗喜财监押自家商队,又特意叮嘱他要跟申式南身边的人交好。 罗喜财仗着家势,在户房当差,平日里有一帮手下,干着催收钱粮的活,横行乡里。三教九流都有些关系,道上人称“细狗哥”或“狗哥”。 很快,狗哥就看到两人抬了一个箱子从队伍后面走来,放到了前面那妇女的马车上。箱子后面还有两个人,一人道:“解兄弟,你背上有伤,还是坐我的马车吧。我和你嫂子走路就行。” 另一人笑道:“顾三哥,我伤快好了,没事。放心,有事你喊我。我奉命保护申大人家眷,得在后面。” 一听此人是保护申大人家眷的,狗哥想上去套个近乎,哪料人家说完就大步往回走了。 退而求其次,狗哥追上另一人,问道:“兄弟高姓大名?我是罗家的罗喜财。” 那人抱拳道:“罗兄弟。我姓顾,名叫顾新。在家行三,也可以叫我顾三。” 顾新正是顾嘉的三哥。顾新能做木工活,更懂造桥,加上人缘好,这些年攒了些家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顾老头和顾嘉没费什么口舌,顾新夫妻俩就同意了老头的安排,愿意随宣化军去阿瓦,条件是老了要落叶归根,回到羊耳寨。 签了文契的随军百姓,除了顾新和刀泽咏小舅子谭海之外,全部是在临安府日子过得很艰难的人,包括几个秀才,少数人更是拖家带口。 终于出发了! 这次去缅甸司,宣化军和礼乐卫全军出动,宣化军分前后两军,前军开道,后军护卫,中间是施家商队、罗家商队和其他一些小商队,随军百姓约二百人及宣化军辎重队。 谢清溪、钱樟落、邬啸铁、薇儿和小乙等人留在临安府。钱樟落把侯练的宅子租给了顾嘉和他的几个同窗,租金不到市价的六成。 老道人老心不老,跟着大军出发了。申式南自然是万般乐意,两人吃茶喝酒时,老道谈了很多兵法心得。更重要的是,老道懂药,还会看病。 缅甸司有阿瓦驿,从临安府出发,经木邦司,一路都可行车。大明惯例,每六十里设置一驿,可宣德之后,邮驿多有疲敝,河匪山匪众多。 申式南知道,三宣六慰想要繁华,一要人口够多,二要道路畅通,三要商帮往来频繁,四是改进生产工具和工艺。 人口只能靠时间,道路还好,大多数路段在两征麓川时修过。商帮有,但往来并不多,原因正是沿途河匪山匪众多。 宣化军的任务就是一路剿匪,主干道三十里内的土匪,一个都不放过。进入木邦司时,宣化军气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人人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能不高昂吗?一人两匹马,两天一顿肉,杀了土匪还有一切财物归宣化军,人人都能分到钱财。 宣化军不知道的是,难打的土匪早被铁鹰卫端了。而且,宣化军侦查到的土匪,大多数是铁鹰卫沿途留下的情报。 这其中,成长最快的当属罗在罗依两兄妹。铁鹰卫的情报只有少数人能找到并解读。罗依脚伤害没好,平时都在马车里处理情报。 为了持久威慑,每到一个驿站,申式南都要求驿站高挂大明宣化军的旗帜。只要不是下雨天,就必须挂。 有的驿站情况很不好,人少,马少,粮草更少。有的驿站人不但少,还老。 申式南给每个驿站一纸公文,盖上巡抚大印,允许驿站收留过往客商,照城里的客栈一个价收费。有能力的,可以提供食宿,没有能力的只提供住宿。 驿站上上下下欢天喜地,吃食不敢保证,但住宿再简单不过。驿站周围别的不多,木材多的是,住宿嘛,多盖几间房子的事。反正从古至今,客商都是自带铺盖。 申式南甚至给这些驿站出主意,教他们怎样挣钱。比如,往来住宿的客商,走累了,对吧?那简单啊,洗个热水浴,收八文钱。热水泡个脚,一文钱。 反正烧热水不要钱,柴火只要有力气,也不要钱。木头有的是,弄几个木盆再简单不过。 有人问,泡个澡收八文钱会不会太贵? 比如杭州府顺天府的混堂不算贵,但你可以做得更好,让客商觉得划算啊,比如,你浴盆做大一点,人可以整个躺在里面,再加个头枕。 反正驿站边上都是山,木头要多少有多少。 再比如,可以在驿站后面搞一块空地,告诉周边村庄寨子的人,有很多客商和官员会在驿站歇脚,各位老乡有什么想买的想卖的,可以到这个地方来。 又有人问,不能向那些人收钱,这样搞有什么用? 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你不能收钱,但你能省钱啊。你想想,你们驿站平时的吃用,也得去城镇里采买吧?但如果大家都你这里交易,你想要买一篮鸡蛋,想要买两筐炭,想要买三十斗粮食,是不是你就不用跑了,省了路费? 再说,过往客商多了,你在吃住上收的钱不就多了?人一多,你们时不时帮他们带个信什么的,收的钱是不是就多了? 驿丞连连点头。 驿站收点小钱帮人带信带小东西,那都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谁也不说破。 申式南还是一再强调,驿站本职工作绝不能松懈,千万不能人一多就把路堵了,搞得快马都快不起来。不能为了帮人带信,把马都跑瘦了。更不能动用加急快马的粮草,否则朝廷不灭你的族,我宣化军都要把你家抄了。 驿丞尬笑,连称那是那是,申大人你可怜我们,对我们这些没品没职的驿丞驿卒好,给我们盖了巡抚大印,我们哪能害你呢。 过了几个驿站,申式南索性让言婴整理成文,誊抄多份,每到一个驿站,就教给他们。 言婴担忧道:“大人,允许驿站收留过往客商,此举是不是不太妥?万一朝廷怪罪……” 申式南叹道:“那不然怎么办?这一路你看到了,多少驿站凋敝松弛,连匹快马都养不起,一旦战事爆发,军情几时能到京师?再说,朝廷有法令规定驿站不得收留客商吗?只要不影响驿站的本职,又不用朝廷出钱,更不增加徭役赋税,有何不可?” 言婴语塞,秦汉以来,驿站可以接待官员,但确确实实没有规定说不得收留客商。 思忖片刻,言婴也叹道:“只怕朝中又要叫嚷‘祖宗之法不可变’。” 申式南一阵大笑:“直娘贼!真有鸟人弹劾我,我拼死把他全家老小抓来木邦司这边的驿站当差。” 第76章 香喷喷的侍女带走谁的魂 宣化军和商队及众百姓一路浩浩荡荡,很快来到木邦宣慰司(今缅掸邦兴威)。这时行军队伍更大了,只因一路剿匪俘获了上千匪徒。 冥顽不化的匪首大多被当场斩杀,少数被俘。申式南要求斩匪首尸都拖回来,绑在就近的驿站路边。被俘匪徒相互质证,嗜杀、凶残、顽固之徒被揪出格杀,也绑到路边。 这些尸身按老道的方法,用一些草药做了简单的防腐处理,七八天内不会腐烂发臭。他们的脸被擦干净,方便行人看清面貌。所有被绑尸身下堆满柴火,七天过后,驿站之人点火焚烧。 路边曝尸这一招,很快震慑了方圆百里的土匪。以至于刀泽咏骑高头大马率先进入木邦城时,百姓欢呼,夹道迎接。 木邦宣慰使罕盖法也顶着日头迎接巡抚申式南。罕盖法还算听话,不敢有异心。 事实上,木邦宣慰司的前几任宣慰使,也就是罕盖法的爹爹罕线法和老祖罕门法,以及曾祖罕宾法,一直积极向大明朝廷靠拢。 木邦宣慰司是三宣六慰中,除了车里司之外,最平和、最听话的宣慰司。罕盖法后世袭宣慰使,已经认为自己是明人。可惜他头脑简单,不懂治理,他治下的木邦百姓,仅仅也就是很少有饿死冻死的。 木邦司的朝廷流官基本齐全,申式南没有过多干涉,当场把宣慰同知和宣慰副使交还给罕盖法。不过,木邦司宣慰同知和宣慰副使每人只从宣化军带走十人。 申式南从临安府启程后,就将南甸宣抚司、干崖宣抚司、陇川宣抚司和车里宣慰司(今版纳)的同知副使都遣回了,八人同样每人只从宣化军带走十人。 这十人中,有约一半的人,是八人自己原来的随从。大明官制,官员的随从都是没品级没职务,更没俸禄的。也就是说,随从压根不在大明的官吏编制里,他们的工钱都是官员自己来发。 申式南将他们的五六位随从变成宣化军,他们就可以领到军饷。申式南调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统领的九十名宣化军,名义上有三个小旗归他们带回。 三个小旗共三十人,减去安插的随从五六人,意味着每年有二十多人的空饷落进了同知副使的腰包。 这三宣一慰已经彻底归附朝廷,除了宣抚使宣慰使品阶是从三品,比知府正四品高半级之外,基本与一般府城没有区别。 故此,申式南懒得在这三宣一慰费功夫,只是沟通了一些施政策略和发展生产的想法,告诉他们可以学临安府。至于能做成什么样,他也顾不过来。 各家商队带来的货物,将近四成的份被木邦的官员百姓买了。说买不全对,木邦人基本没钱,他们用玉石、宝石、沙金、棉花等各种东西来换。 木邦人真心喜欢商队带来的布匹、铜锅、铜壶、铁锅、茶叶、瓷器、铁斧、铁锄等,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食盐。要不是申式南交代,要留一些货物给阿瓦的话,恐怕在木邦就要卖了个七七八八。 这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就连申式南也大感意外。商队急忙派人带信回去,让家里多备货。 食盐和茶叶是朝廷专营的,但以罗家和施家的关系,拿到盐引根本不是问题,更别说施家新成立的商号背后,还站着冯家、李家、丹阳苏家以及京师一些豪门。 宣化军之前,这条商路时有中断,食盐和茶叶基本是走私,两少还贵。 次日一早,申式南把商队负责人叫来,语重心长道,要想长久做生意,需要教会木邦百姓使用大明货币。当百姓手里握着大明铜钱,想要什么就用铜钱去换的时候,木邦百姓才是真正的大明子民。 为此,申式南下令,随军百姓、宣化军、礼乐卫,与木邦人的买卖,至少要花出一百个铜钱,商队每人要花出二百文钱。完不成任务的,留在花钱,就不要跟大军去阿瓦了。 宣化军和礼乐卫的任务好完成,因为大家要吃肉,派几个人去把木邦人的鸡鸭猪羊买了就是。 商队的人走后没多久,罕盖法和当地五个土官满面春风,齐齐来到申式南的临时住所。 申式南打趣道:“罕盖法,你不多休息养养腰,起这么早干嘛?” 罕盖法却叹了一口气,道:“直到昨晚我才明白,他大爷的什么才叫享福。” 申式南不以为意,道:“啐,这算什么!毛毛雨啦。还有更爽的,等你到应天府,让你再开开眼界。放心,我请客。” 罕盖法和众土官全都一脸不可置信,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问:“这还只是毛毛雨?” 随后,几人又都微微闭眼,似乎在回味昨晚的颠狂,又似乎在想象顺天府的温柔乡。 五个土官分别掌管着罕盖法的二万兵卒,算是罕盖法的心腹。罕盖法犹豫着问:“老弟,我真能去应天府耍几天?” 看到这一切,申式南心里暗暗发笑,心想与方绽、刀泽咏、言婴等几人定下来的策略果然起效了。 申式南收起笑容,摇头道:“不能。” 六人愕然,有些恼怒,更多的是失望。申式南不理会,拍拍手让回袖和一众丫鬟端来红糖姜茶,给每人面前放了一杯。 朝六人摊开手掌,申式南微微一笑:“有比应天府更好的,干嘛非要去应天府?来,尝尝,这是我从杭州府仙女药师处求来的暖胃正气茶,特别适合酒后来几口。” 申式南给红糖姜茶另外胡诌了一个名字,说完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连喝两口。 听说有比应天府更好的,众人顿时喜出望外。好心情之下,觉得这暖胃正气茶更可口。 有二三人却两眼直勾勾盯着众丫鬟,目光从前胸转移到后背。 原来,昨晚的接风宴,硬生生被刀泽咏和方绽搞成了夸耀宴。盛汤装饭的碗碟全是精美瓷器,酒杯是银杯,筷子是银木筷,勺是银勺,就连吐个痰都有身边的侍女端来痰盂接住。 席间,刀泽咏各种手法吹嘘自己的神仙日子,并借着酒意说要给木邦司同僚安排安排。 夜里,众人酒醒得差不多时,罕盖法和五位手下被几位披帛女子迎进屋里。罕盖法发现,自己安排的房子,此时竟然熏香缭绕,地上铺满红毯,床上是全新被罩。 晕晕乎乎中,席间就看得心头火热的女子给他宽衣解带,不一会儿晕晕乎乎地躺进了水温刚刚好的大浴盆,再之后又晕晕乎乎地回到粉红大床上。 身为宣慰使,罕盖法是事实上的木邦司土皇帝,身边自然不缺女人。可他从来没想过,躺着享受竟然比以往自己主动舒爽千百倍。 昨晚的一夜风流,让他觉得自己以前身边的那些女人,简直如同大碗里的鱼头,戳一下动一下,聊无趣味。更后悔的是,以前为什么进攻前要吹灯呢?乌漆嘛黑的就完事了。 昨晚竟是自己第一次仔细观赏美人,就连陷空山无底洞也是第一次扒着看了个够——谁让好几台大蜡烛照得屋里明亮如白昼呢,一想到这他就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最回味的当然莫过于美人的口舌技。以往只是听说有那样的玩法,提了几句,也就一两个美妾不情不愿地含着应付几下了事。昨晚那种从脚底酥到天灵盖的体验,才叫没白活。 罕盖法的五个手下,感受和他一样。遗憾的是,有三人没能躺着泡热水澡。因为现有的三个大浴盆,是几个木匠一路上趁歇息的时候,赶制出来的。 为了拉拢木邦司和缅甸司这些宣慰使,以及他们手下那些掌握兵权的人,申式南和方绽等人不惜血本,目的是让那些人感受大明的繁华富裕,然后心向往之。 为此,临安府几个楼馆的花魁,全被方绽和刀泽咏赎出来带上车,申式南又从礼乐卫调了几个从杭州府、衢州府、南昌府赎身来的。 在这些人的尽心伺候下,任你土皇帝再目空一切,也得臣服石榴裙。 几个香喷喷的侍女退出后,罕盖法的手下装模作样品起暖胃正气茶。 罕盖法按捺不住,问:“老弟,真有比应天府好耍的地方?” 罕盖法是继承了高祖父一辈辈传下来的宣慰使,那时候大明都城还是应天府南京城。 申式南道:“应天府的官是南京吏部在管,我跟他们没多少交情。但就繁华来说,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杭州府等等这些地方,好多方面比应天府强。美人嘛,各府平分秋色。” 罕盖法其中一个手下忍不住问:“那我……我们这些人,能调去杭州府么?” 罕盖法略有不满,心想,我还没开口你着什么急。不过,这个问题也是他想问的,于是收起略有不悦的脸色,静待申式南的答话。 申式南手指轻扣茶几沉思,见众人杯已见底,又拍拍手让香喷喷的众侍女续杯。 待众人又喝了一口之后,申式南道:“我与几位老哥一见如故,有富贵自当同享。我活动活动,调两三个人杭州府、扬州府做个几年官,想是问题不大。” 两三个?在座的可是有六个人想去呢。 昨日席间,大家聊得最多的,正是方绽、刀泽咏、言婴和苏苏等人轮番讲述杭州府等地做官的各种纸醉金迷。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罕盖法和手下几人的心早就飞到了遥远的杭州。 不待几人做声,申式南又道:“不过,罕盖法你是宣慰使,是皇上的股肱之臣,朝廷需要你坐镇木邦。这事吧,恐怕是不好办。” 罕盖法可不是官场小白,跟朝廷流官处得久了,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早熟悉了“不好办”这类的官场套话,其实不是办不了,而是挺容易办,只要价码到位。 罕盖法一口喝干杯中茶,重重放下茶杯,道:“我和巡抚大人还有些开荒上的事要商议,你们先下去吧。其他事晚点再说。” 五人面面相觑,又各自喝光杯中茶,缓缓起身离去。 屋里只剩两人,申式南也不说话,静静喝茶。罕盖法想了想,问:“申大人,那一千多人真能给我?”他问的是宣化军俘虏的一千多匪徒。 申式南道:“本来我是打算带去阿瓦的,毕竟阿瓦那边人少田地多。你也看到了,方副使甚至从临安府带了两百来人。” 顿了顿又道:“但既然老哥哥你昨天问起,他们又大多是木邦人,留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方副使那里,我不好交代。” 罕盖法急道:“方副使要开荒,我木邦这里也可以开荒啊,好多人昨天都买了锄头了不是。” 人就是这样,上赶着送他,他觉得你有所图。你越是不给,他越是想要。 申式南摆摆手道:“不一样,不一样。” 罕盖法更急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他方副使能开荒五百亩,我能开荒一千亩。” 申式南道:“还真不一样。你的人打猎厉害,树林里打仗更厉害,可是,你得承认,你的人种田有点懒,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原因是……” 申式南喝了口茶,缓缓道:“方副使要用那些人养猪,养鸡,还要用他们修路,并立军令状,明年缅甸司税银翻倍,后年再翻倍。” 这下,罕盖法没话说了。种田,养猪,养鸡,他木邦司也可以搞,可税银翻倍这事,一来心里没底,二来极不愿意。 申式南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不过,老哥哥你这些年以大明为尊,皇上都看在眼里,加上咱哥俩投缘,能帮你的,我肯定二话不说,关键看你有多大决心。” 罕盖法试探着问:“此话怎讲?” 罕盖法愿意与申式南称兄道弟,除了他是天家使者之外,还因为申式南与其他朝廷官员不一样。其他官员来到木邦,尤其是云南布政司来的人,只有伸手要的份,敢不给,小鞋给你一双连着一双。 申式南不一样,见面就给木邦司几位头面人物送上礼物。还说这是他个人想广交朋友,一起找机会发财的一点小心意,跟朝廷无关。又解释说,如果不从个人,而是从官面来说,木邦是大明朝廷的木邦,只有上贡的份。 这一小小举动,立刻赢得了木邦司几位头脸人物的好感,大家于是称兄道弟起来。事实上,罕盖法也才刚四十岁,年纪并不老,可脸看上去恐怕不止五十。 申式南道:“老哥哥,人生短短几十年,有福不享天打雷劈。你一把年纪了,又是大明的从三品大官,可大明朝廷那么多的美人、软床、美酒,坐上去平坦舒服的马车,等等这些好东西,你还没享受到,我都替你不值。” 罕盖法静默不语。 申式南道:“所以,以咱哥俩的交情,别说去杭州府,就是去顺天府,我都能给你安排地妥妥当当。可是……” 拍了拍罕盖法肩膀,申式南接着道:“可是,你看,你是从三品宣慰使,是皇上要你把罕氏的法位继承下去。所以,你没法以官面上的身份去那些地方当官。不过呢……” 罕盖法两眼冒光,等着申式南的下文。他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被杭州花花世界这一壶“醍醐”给灌顶了,根本没想自己的法位。 申式南道:“你们木邦人善打猎,是不是有时候得穿上蓑衣,头上戴树叶编的帽子,悄悄靠近猎物?” 罕盖法想了想,猛一拍大腿,道:“你意思是,我可以化妆成商人,悄悄出去玩个十天半月再回来?” 申式南摇头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跟我没关系。”摇头归摇头,大拇指还是给他竖了一个。 罕盖法高兴了一会儿,又苦下脸来:“听说杭州西湖上的头牌,起码要三千两银子。” 申式南心道,不怕你没欲望,就怕你老奸巨猾。 随即正色道:“罕盖法,钱那都是小问题,我能帮你赚到。可还有一个比钱更重要的问题,你想过没有?” 罕盖法随口问:“什么”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太确定的样子。 申式南道:“这里到杭州府山高路远,来回起码半年时间。你走了,你的军队怎么办?如果你带两个人去,其他人知道了不高兴,你怎么办?” 罕盖法果然眼睑垂下,沉思起来,可惜他满脑子是昨晚那样的飘飘欲仙,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思考对策。 好一会儿,罕盖法抬起眼,问:“依你之见呢?” 申式南假装思索了一会儿,道:“先搞生产,让你治下的百姓有房住,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看病,还要让孩子有书读。只要木邦人日子好过,他们就会拥戴你,谁也抢不走你的法位,哪怕你出去玩个一年半载。” 罕盖法点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然后不再说话。 申式南道:“所以我刚才说,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你有多大决心的问题。要搞生产,就要你的人多种田种地,而不是一天上山打两只火雀一只野兔回来,然后喝点小酒睡到第三天。” 罕盖法脸色尴尬,木邦人的确是这尿性,喜欢打点野味回来吃汤锅,再把自己和狐朋狗友灌醉。下雨天怎么办?要么饿肚子,要么去别人家蹭吃蹭喝。 好在大家相互间,不是你有点存货,就是我有点存货,不是你蹭我的,就是我蹭你的,倒也能把日子将就着过下去。 可要说存钱?对不起,一个字儿都没有。存粮?米缸比脸还干净。 至于种田种地,也不是没人种,可大多情况下,稗子长得比稻谷还好,熟地草比豆苗还茂盛。 当然,不是全部木邦人都这样。也有不少人家把田地种得很好,粮食蔬菜管够,反正木邦司要交的税很低。 申式南不理会罕盖法的尴尬,道:“老哥哥,兄弟我家里有点钱,所以这官我当不当一个样。我虽然是巡抚,可我懒得管事。但是呢,如果你老哥哥想要钱,我说的搞生产是个不错的法子。我姑且一说,你呢,也姑且一听。” 罕盖法点头。申式南接着道:“那么好了,要搞生产,就要开荒,多种地。要开荒,就得有人。那人从哪里来?一是那一千人我可以送给你,但一千人不顶多少事。重要的是第二点,你的军队,留下八千一万的精兵就行,其他人就让他们去开荒种地。” 罕盖法差点跳起来:“一万?只有一万兵,那我木邦明天就能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信不?” 哪知申式南不为所动,坚定地摇头道:“我不信!” 第77章 大象会跟蚂蚁抢食吗? 罕盖法慢慢坐回原位,手摸下巴,眼神有些警惕地瞟了瞟申式南。 申式南打了个哈欠,道:“华夏文明有个词,叫军屯,就是派军屯田。屯田有收成,养兵还不容易吗?遇有战事,屯田兵拉起来就可以上战场。我就问你,养着两万兵,累不累,苦不苦啊?你的家底都掏空了吧?” 罕盖法想说什么,申式南打断他:“你无非怕两点,一怕朝廷派兵进来,夺了你世袭的法位;二怕其他宣慰司抢了你的地盘。对不?可是呢,世袭法位保子孙富贵,真的就可以高枕无忧么?” (注:彼时,土司多称“法”,推测可能与蒙古、突厥的“可汗”和“汗”一个意思。史书不也有争夺汗位的说法么?另,很多时候,类似语境下的“法”也写作“发”。) 顿了顿,申式南又道:“法位世袭的事等下说。就先说富贵这事,你现在是罕盖法,万人敬仰,可你所能享受到的富贵,可能还不如大明的一个七品县官。你心心念的富贵,大明汉人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你是不是心里很窝火?真没骗你,你看交趾那边,内阁那帮大学士说不要就不要,人家真不稀罕。还有麓川这边,朝廷其实也没人想要,只不过是武将想要军功封爵。为了阻止这帮天杀的武人,朝廷还死了好几个大官呢。结果呢,打几下回去,有谁赖着不走吗?没有。这些事你知道吧?” 罕盖法没好气地看着他,一声不吭。他当然知道,虽然内情了解不多,但大体情况就是申式南说的那样。 申式南又道:“都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可往往很多人看不清,自以为是鸡头,其实不过是个麻雀头,甚至可能是个蚂蚁头——老哥哥你别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你是大象,你会在意一只蚂蚁是不是蚁王吗?” 罕盖法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这种话,也就申式南敢说,毕竟他是代天巡狩。其他人要是敢说,怕脑袋早就被拧下来,头骨做成夜壶。 申式南无所谓,继续道:“你想自己去杭州府这些地方当官,儿子继承木邦宣慰使。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也觉得,木邦这个法位远远不是你想要的富贵。你看看刀泽咏那小子,风光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六品通判,换你起码三品。那小子祖上还出过两个司的宣慰使呢,如今那两个宣慰司不在了,他混得你比差么?” 罕盖法动容,却依旧嘴硬:“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 申式南不以为然:“草窝经得起几次风吹雨打?能挡得了毒蛇还是猛兽?八百者乃宣慰司还不是说没就没了,刀氏比你罕氏弱么?明明有可以传承百年富贵的高墙朱门大院,你非要舍不得漏风漏雨的草窝,就为了当个鸡头?真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 罕盖法思虑片刻,似是自言自语道:“就怕没兵又没能世袭宣慰使后,连个四品官都捞不着。何况,我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呢!”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罕盖法能坐稳法位,背后少不了叔伯、兄弟和妻族的支持,除了那些人,还有其他部将,谁知道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个位置。 申式南道:“也是。就怕你一心想为他们谋个好前程,人家却不领情,只想把你剁了喂狼,再霸占你的妻女,睡你的床,穿你的貂皮。” 罕盖法怒目而视,申式南吊儿郎当道:“你那样看我干鸡嘚!不是看你顺眼,我跟你浪费口水干嘛?你罕氏是死是活关我屁事?我乃皇亲国戚,要了个巡抚的名头,千里迢迢来这鬼地方,不就为了多搞点钱,好去苏杭过花花日子。但我跟你讲,我搞钱是正当做生意,这样钱才不烫手。你能跟我关系好,你我就都能多挣钱。否则我跟你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怕抄家灭族的啊?” 一想是这个理,罕盖法脸色转暖,陪笑道:“既如此,朝廷派来宣化军是几个意思?同知副使都有兵,这还不明显么?” 申式南恍然道:“哦,原来你担心这个啊?刚不说了么,我好歹是皇亲国戚,提着脑袋到处游玩……啊呸,到处帮朝廷挣钱,总得有个护身的吧。宣化军是我讨来壮声势的,你木邦的同知副使,我就给了十几二十个兵,其余的我留着了。” 罕盖法傲然道:“两百兵而已,他们领着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申式南突然起身道:“我截留了一百多个兵,你不会想参我一本,告我意图谋反吧?我告诉你,你敢暗中告状,我就先端了你的老巢。我一路剿匪,你也看到了,我的兵可不是吃素的。” 罕盖法一听,反而更放心:“老弟你也太看不起我木邦好汉了!我木邦好汉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背后搞鬼的事我们干不来。” 申式南“哼”了一声,缓缓坐下。 罕盖法试探着问:“既然朝廷相信我木邦的忠心,那别的宣慰司那边……” 申式南毫不掩饰地嫌弃道:“刚跟你白聊了。朝廷真要收了你的兵权,肯定会给你们父子和你的部将安排更好的出路,比你这穷不拉几的法位好上一百倍。不过你别想了,朝廷才舍不得跟你换呢。你去其他地方当官,他们就要少一个坑。至于说别的宣慰司嘛……” 顿了顿又道:“车里司、老挝司、缅甸司和八百大甸司不好战,且与朝廷交好,轻易不会出兵。对你有威胁的,就是黎氏那狗娘养的大越国,以及孟养司。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等我到缅甸司歇够了,就去收拾他们。” 朝廷十几万大军征讨也只是险胜,你两千兵能收拾谁啊?罕盖法以为他说大话,也不以为意。 申式南淡淡道:“老罕,你是不是以为我说大话?要不咱俩打个赌?” 罕盖法道:“打什么赌?” 申式南道:“明年这个时候,如果我收拾不了霸占孟养的思氏,咱俩合作的所有生意全归你。如果我把孟养的思氏拿了,木邦的生意我说了算,你躺着发财。敢不敢?” 罕盖法心想,如果你有本事把思氏拿了,我木邦还不是任你揉捏。算你有良心,只说生意,生意我又不懂,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便道:“赌就赌,谁怕谁?” 申式南笑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等下把你的人叫上,咱们商量商量生意的事。还有,明天你就调一万兵去开荒。” 罕盖法懵了,不情愿道:“啊?咱俩打赌关开荒什么事?” 申式南道:“赌约的前提是,朝廷不会要你的兵权,不会断了木邦宣慰使的承袭,只要有我的兵在,哪怕只有十个兵,也没人敢打你地盘的主意。既然如此,你养那么多兵,把自己搞得穷抠搜搜的,你拿什么跟我合伙做生意?” 罕盖法被绕糊涂了,不过,想想又觉得有道理,便答应了。 申式南没在木邦过多停留,第三日便启程出发,只留下言婴和礼乐卫的几个人。为了保护言婴,申式南特意留下花醉和两个小旗的宣化军作侍卫。 言婴将一些整饬策略一一落实后,也在第七日策马追赶大部队。礼乐卫则有九人留在木邦定居,分别一个秀才、一个说书人、两个清倌人、两个团练副使和三个杂耍的。 团练副使的头衔是申式南封的,当然工钱也是申式南出的。 三道箐不是一个村寨名,却是缅甸司妇孺皆知的一个地名。准确地说,三道箐是北边进阿瓦城必然要经过的一段山梁的名字,因梁上三个弯道两侧林木茂盛而得名。 这样一个两边是高山,弯道又林深草茂的地方,自然也是拦道打劫的好地方。太多过往行人在此被杀被抢,久而久之三道箐成了小儿止啼的名字。 朝廷宣化军沿途剿匪的事,早早传入阿瓦城,很多土匪营寨不是举寨远遁,就是匪徒分头下山混入百姓中。 是战,还是换个地盘,飞土寨大当家沙茂举棋不定,召集几个头领聚义堂议事。 四当家刚坐定,探子来报:“从三道箐抓来和尚一个……” 沙茂心情不好,当即怒斥:“臭和尚一个绑了做什么?嫌山寨斋饭多吗?” 探子急道:“那个和尚的金钵是真金,他怀里还搜出来一对金佛。” 众当家面面相觑,飞土寨杀人越货无数,自是不信佛家不伤生那套。可一个和尚身上带那么多黄金,此事不同寻常。 沙茂道:“具体什么情况,详细说说。” 原来,飞土寨探子无意中发现,和尚饮水的土钵太阳依照,竟然有三个地方闪光刺眼。抢来扣开泥层一看,分明是纯金钵。 见和尚小心翼翼护着怀里,探子觉得和尚可能还有财物,一个口哨叫来躲藏在林子里的同伙,搜到了金佛。接着又把和尚绑到寨里,打算问出还有没有其他财物藏在寺庙里。 和尚被绑也不慌,只说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官兵将至,给山寨众生谋个活路不但功德无量,还会有更大的金佛护身。听说还有更大的金佛,几个喽啰不敢做主,就报给聚义堂当家的。 听到官兵和活路,沙茂不由心中一动,急吩咐把和尚带来,众人堂前迎接。 见来人气定神闲,沙茂耐着性子,放低身段,问:“大师,官兵将至,敢问我山寨兄弟活路何在?” 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城里人是生,寨中人亦是生。官是生,兵是生,匪亦是生。” 二当家怒道:“狗屁的众生平等!你这和尚,尽说废话。官兵一来,我山寨数百兄弟不是被杀死,就是饿死。” 和尚被骂,也不动气,道:“我佛慈悲,却也有金刚怒目。” 沙茂不自觉地学着戏文里的话,道:“二弟修得无礼!大师可有解救我山寨苍生之法?” 和尚道:“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二当家又要动怒,沙茂阻止,好言问道:“能否请大师明示?” 和尚道:“杀一人而救万人,此亦是功德。有无之间,一切皆在心诚与否。” 说完,和尚口中念念有词,缓缓飞升不见。原先站立的地方,留下一页黄纸。 众人心惊不已,心道看来是真有神仙指点。原本不信佛的众匪,已有半数以上跪下。 四当家捡起地上黄纸,纸上有七字,看后念出:“三道箐献钵诈降。” 半晌,沙茂看向四当家:“四弟,你怎么看?”四当家读过书,是山寨里的军师。 四当家沉吟道:“杀一人而救万人?听闻宣化军是巡抚大人一手编练而成,若巡抚申大人归西,宣化军群龙无首,我山寨兄弟岂非因此得救?” 二当家问:“献钵诈降什么意思?献个钵就能杀了巡抚大人?” 第78章 口渡 三道箐距阿瓦城二十多里路,申式南一行爬过长坡到达三道箐梁子后,有人来报,飞土寨四位当家的带了八个随从拦路请降。 嘿,拦路告状听说过,拦路抢劫也听说过,可拦路请降倒是第一次听说。 方圆十里踏白军都已探过,申式南不疑有他,下令原地休息。自己动手折了些枝叶垫在地上,申式南一屁股坐在地上,命人带四人来见。 四人还没到,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间暗下来,紧接着狂风四起,落叶、沙石漫天飞舞。 芽芽和回袖心知有异,趁乱腾上云头查看,果见西方和南方各有一妖作乱,二人对视一眼,分头赶去。两妖识得厉害,怯战速退,芽芽和回袖如何能容他们走脱? 半盏茶时分不到,二人各擒得一妖归来,为防惊吓大军和百姓,降落林中。等走到申式南歇息处,却见一队军卒围护,言婴、裴寒、酸花等人焦急不已,老道正在掰看申式南口舌。 细问之下,原来乌云散去后,狂风止,飞沙停,一切复旧如初。飞土寨刚好四人近前,问谈几句后,沙茂献上金钵。 哪知金钵一出,立放金光罩向申式南,申式南手中折扇登时泛起层层蓝白光圈。 折扇自然是九变墨斗变化的。九变墨斗护住申式南,渐渐不支,蓝白光圈缩小,金钵金光击中申式南头部,申式南倒地,金钵收走飞土寨三人后遁走。 老道无奈看向众人,表示无能为力,申式南昏迷原因不明,两颗丹药喂下去,如泥牛入海。回袖与芽芽明白,此事需回天界请大神处理,却又不便明说。 正在这时,苏苏来到。此前申式南早有交代,若自己不在,一切由苏苏做主。适才申式南倒地,裴寒立即派人去前方礼乐卫叫来苏苏。 苏苏沉思片刻,当即下令:“大军三道箐南岭下扎营。商队和随军百姓可在附近活动,但不得入城。巡抚申大人等候重要人物,需焚香沐浴,斋戒三日,期间概不见客。” 距阿瓦城二十里却不进城,需要给缅甸司和宣化军官兵等各方一个说法。不让商队和百姓进城,是担心他们受欺负。 飞土寨四当家屡次提议真降,说不定那申大人会给一个不错的活路。可申式南沿途暴晒匪徒尸身早传遍木邦司和缅甸司,另三位当家担心自家遭暴尸结局,坚持认为只有除掉申式南才能自保。 那和尚当众升天,三位当家和众匪徒深信不疑,都以为除掉申式南是神仙的点化。四当家毕竟读过书,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其他三人担心他坏事,就让他等着,反而让他逃得一命。 四当家被带到苏苏和回袖等人面前,他不清楚双方谈话结果,不想出卖结义兄弟,只说四人有心率众投靠,求招安。 申式南生死未知,情况紧急,苏苏不想兜圈子,当即告知三位当家已死于金钵,魂飞魄散。四当家察言观色,相信了这个说法,如果三人真是被官兵击杀,没必要栽赃给金钵。 四当家暗自庆幸,随即供出原委。得知飞土寨众当家接近申式南是和尚教唆,那摄走三位当家身形魂魄毫无疑问是杀人灭口。和尚在掩饰什么?为何要置申式南于死地? 众人想不出头绪,回袖与黄芽芽倒是猜到了一些。二人擒获闹事小妖后,逼问出原因,原来,两个小妖最近被一个神秘人收服,神秘人要二妖每十天上贡两对童男童女,并指明要明人的童男童女,不要缅甸司本地部族的的。 二妖打听到随军百姓中有四对童男童女,便想来掳走猎物,哪知竟有高人镇守,反失手被擒。 申式南有九变墨斗和昊影令牌护身,昊影令牌只在天界有用,在凡间和幽冥界的唯一作用,是把人带回天庭。九变墨斗法力不容小觑,回袖和黄芽芽是知道的。 黄芽芽不知道的是,回袖的宝物五色神光圣人之下均无畏惧。如此看来,两个小妖的出现明显是调虎离山,也说明金钵多少是有些惧怕五色神光的。 九变墨斗虽然只是望潮居士入圣前炼化的宝物,可三界之内也是罕逢敌手。能击败九变墨斗,可见对方出动了圣人宝物,也说明对方不惜暴露,也要剪除申式南,局势凶险。 好在九变墨斗还是扛住了金钵的伤害,申式南至少保住了肉身。但申式南昏迷不醒,以回袖的修为,自是束手无策。 正当回袖思虑要不要回天姥山请师尊出手相救,中军帐外军卒来报,有个赤脚汉子要见回袖。 听到“赤脚”二字,回袖心念一动,吩咐道:“将来人带到我的营帐。”随即看向黄芽芽,示意她守护好申式南肉身,芽芽点头回应。 赤脚汉子果然是赤脚大仙。赤脚大仙是散仙,游离在天庭各势力之间,偏偏还混得如鱼得水,就连蟠桃盛会都有一席之地。 回袖刚回到自己营帐,门口就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大侄女,我是不是又来晚了?” 赤脚大仙曾造访过天姥山,回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回袖冷冷道:“你有哪回不晚的?就连当年被孙大圣哄到通明殿,你也是晚了一天才去找玉帝告状。” 赤脚大仙不以为忤,笑道:“大侄女啊,散仙如此艰难,何必拆穿呢。我这次来,是具送薄礼与天庭御史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回袖听他说是来送礼给申式南,不再冷眼嘲讽,她之所以恼火,是申式南当初问太白金星要赤脚大仙,他却久传不至。 回袖道:“公子遭金钵所伤,元神出窍。大仙可知我师尊如今身在何处?” 赤脚大仙摇头道:“数月前,我云游四海,偶遇尊师与一位高士闲谈对饮,我蹭了两杯酒便离去,此后更不知尊师踪迹。” 回袖愁容更甚,默默不语。 赤脚大仙又道:“尊师与御史有缘,早知御史会有此一难,特托我带火花果一枚来,服用后不出三日,御史自会苏醒,元神归位。” 回袖喜道:“不知火花果为何物,竟有如此神效?” 赤脚大仙掏出一枚火红闪亮的仙果,道:“此果长于大荒东南,食后斗志百倍生,力甚十倍于前。御史无心天庭争斗,故此无心被有心算。斗志既生,元神自归。” 回袖奇道:“既如此,为何还空耗时数,不赶紧给他服用?” 赤脚大仙苦笑道:“灵物灵物,常人无福。御史虽有肉身在,却口舌不能动,如何服用?” 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让回袖愣住了,半张着嘴,眼睛一眨一眨,不知该说什么。 转眼见赤脚大仙不急不躁,似是胸有成竹。回袖不禁生气,哼道:“臭光脚的,你几个意思,你成仙前便精通医道,会不知道怎生做法?说,什么法子?” “口渡。” “口渡?什么是口渡?” “就是口对口喂下去。”赤脚也是服了这个啥也不懂的大侄女,只好浅显易懂地直说。 回袖有些慌乱道:“这个……他是我表哥,这不太好吧?” 赤脚摇头:“你不行。” 回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解问道:“为何我不行?那谁行?” “你和芽芽都不行,你们都不是凡体,受不了此果的反噬。” “你意思是,只有凡人能行?” “只有凡人可以。而且必须是处子之身。好消息是男女不限。” “你疯啦?男人喂男人,亏你想得出来!你恶不恶心你?” “我只是说,男女均可。是你自己非要往男人身上想的。” “啊呸呸呸……你才往男人身上想。你个臭光脚,敢污蔑我!”回袖说着手里就多了一根鹅毛,似要往赤脚挠去。 赤脚大仙脸色巨变,连连后退:“别别别,御史还没醒……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赤脚大仙云游到天姥山那次,酒足饭饱后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脚丫子抠出泥团随手扔到池塘里。那池塘是回袖平日戏水玩耍的地方,臭脚丫泥团如何能忍? 然后,赤脚遭回袖五色神光罩住,神通施展不开,被回袖用鹅毛挠脚底心。赤脚酸爽得刚吃下去的酒肉都吐了出来,百般求饶才被放了一马。 那也是回袖第一次施展五色神光,想不到连赤脚大仙都脱身不得。无色神光本是先天混沌之气,封神前,孔宣有感于自己昔日的狂傲,又知通天主张有教无类,遂将此宝物托付给通天。 回袖本天地间白鹅一只,天姥山上偶听得归隐的通天讲法,被通天收为关门弟子,并得传五色神光。 当然,五色神光也被通天改了属性,化解五行之内无物不刷的霸气,施展出来首先是“困”字诀,将敌困住而不必现身,以免戾气太重,招惹仇恨。 回袖就是天地间一吃货,毫无心机,修改了的五色神光倒也适合她。 听得赤脚大仙提到申式南,回袖收回鹅毛,问:“凡人、处子得行,对不?” 赤脚先点头后摇头,道:“还得是心有灵犀,互生情愫之人,否则仙果功效十去七八,御史醒来怕是十天半月之后了。” 回袖不满嘟哝道:“这么麻烦的?” 赤脚大仙道:“凡人相爱,肌肤之亲可爆发神力,此事便是圣人也无解。凡人力不如牛,却能驱牛耕田;凡人行不及马,却可驯而为坐骑……肌肤之亲可使仙果神力倍增,倒也暗合天道。” 回袖沉思,轻声道:“那谁人可口渡?” 第79章 殉情? 回袖困惑不难理解,她整日醉心吃食,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自然看不透申式南身边的种种微妙。 赤脚大仙不接招,道:“仙果交付于你,至于谁合适,那就是你的事了。我有要事要办,这就告辞。” 回袖道:“啐,你一个游方散仙,能有什么要事?” 赤脚叹道:“你以为天庭能有秘密?太白金星找我,整个天庭都以为我与你家公子穿一条裤子。你说,说稀罕跟他穿一条裤子?他裤子里的屁很香么?再说,本仙修行十万载,至今还是黄花大小伙呢。唉,本仙一世清名啊,是洗不干净喽……” 回袖道:“我呸,你还黄花大小伙,怕不是小伙大黄花吧?” 赤脚惊问:“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虎狼之词?” 回袖将火花果放进银盫(ān,一种广口有盖的盛器),漫不经心道:“前久我去建水州判官庄众家里做客,听到他在房间里嗲声嗲气,说什么冬哥哥你看我后庭花美不美。我还纳闷他叫什么哥哥,就又听到一个男的说,庄妹妹我就喜欢你后庭大菊花开呀开。” 赤脚大仙听得冷汗直冒,回袖仿佛未见,偏过头,右手食指轻点自己鼓起的嘟嘟嘴,道:“菊花不就是黄花吗?对了,你说,庄众明明是个男的,为什么那人叫他妹妹?” 赤脚大仙算了怕了这个大侄女,急忙转移话题:“你管偷偷摸摸去人家里叫做客?你不会无缘无故去偷听人家说话,什么情况?” 回袖小舌一吐:“我看庄众家那小娘子挺媚的,好奇她为何会偷偷与人幽会。又听人说庄众很会吃,就顺便去他家厨房看了看。” 庄众会吃,那是在床上吃,跟厨房有毛关系?赤脚大仙是真心遭不住了,急忙道:“你家公子你要怎么救是你的事。我真走了。”说完冲出营帐,一溜烟不见踪影。 回袖无计可施,只得回到中军帐找苏苏、酸花和芽芽等人商议。 苏苏是自己的事糊涂,别人的事看得门清。表妹侯练看申式南的眼神,可能也就回袖和白鹿没当回事,出入六九斋以及中军帐这些人,谁不懂? 苏苏不但懂自己表妹,还懂酸花,更懂申式南。他知道酸花对申式南朦朦胧胧的情愫,更知道申式南当酸花是自己妹妹的护犊之情,包含了娇惯、疼爱和培养,唯独没有男女情爱。 酸花自己也不是很懂,她只知道自己愿意为自家公子付出一切。她甚至经常想,如果申式南遇刺,她会毫不犹豫冲上去为他挡刀。她觉得能为公子挡刀,是她最幸福的事。 至于管着整个申家所有的收和大的支,似乎只是她的一个本能。就连侯练的心思,她也乐见其成,她觉得侯练不喜欢公子,那才是眼瞎。公子这样的人,喜欢他的人怎么能少呢? 因此,回袖说完,酸花就站起身道:“这还不简单?我这就去请练姐姐来。” 见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不是很明白,怯怯道:“如果……如果练姐姐不愿意,我再伺候公子服用。” 她以为是这些人怪罪她为什么不自己上阵,完全没意识到,众人一来担心不知怎样向侯练开口,二来担心她吃味。 听她这么一说,大半的人明白了她不过是单纯地担忧申式南的安危,反而对她的无私本心更是钦佩。 唯独回袖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我就说这两人有些古怪……先前怎的没想到呢?” 侯练与随军百姓一起,行军时走在申式南与后军之间。征得申式南同意,钱樟落将解韬解磊兄弟二人调去护卫侯练。两兄弟伤还没好全,侯练要多雇了一辆马车给他们养伤,二人死活不同意,坚持骑马护卫,说万一有危险,马车里看不清情况。 出发前一晚,顾嘉送顾新夫妇带一辆马车和一辆牛车,提前来到临安府,巧遇侯练。攀谈之下,顾嘉和顾新夫妇当晚就在侯练的宅院里歇脚。 清晨装车时,侯练低估了女孩子的物品,只雇了一辆马车,勉强装得主仆二人和常用物品。正愁一箱银元宝没地放,顾新说自家马车挤一挤,一个箱子放得下,于是命人扛到顾新媳妇的马车上。 得亏顾新媳妇不知道箱子里是几千两银元宝,否则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顾新夫妇结婚已经三四年,愣是没生出一个娃。好在顾老头家教不错,顾新媳妇没遭半点白眼。 在顾嘉的求恳之下,老道给顾新夫妇把脉诊断,分别给二人开了几副药,说一个月见效,停药七天后再行房事,必定怀上。 事实上,问题出在女方,但老道不愧是老道,看出顾新似乎知道点什么,不愿意给自家媳妇压力,这才给二人都开了药。当然,顾新吃的药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的。 大军在三道箐岭下安营扎寨,顾新夫妻正在煎最后一副药,一边与怀夕聊天。 怀夕和侯练厨艺一般,加上云南与江南的食材及饮食习惯差异极大,如果不是顾新夫妇的帮忙,二人怕是吃不上一顿热饭。解韬解磊倒是能倒腾各种吃的,但一来男女有别,二来他们也不懂侯练的口味,不敢冒昧代劳。 一路走下来,相互熟悉之后,六人索性搭伙做饭。此时时日尚早,如果正常赶路,太阳落山前肯定能到阿瓦城。众人不知为何在此停留,纷纷相互打听消息。 侯练找了一个高处,正在查看山川地形,不远处怀夕挥手大喊:“小姐,小姐,酸花叫你去中军帐,有要事相商。” 中军帐只留下一队守卫,苏苏、言婴、回袖等人已不知去向。 看着空荡荡的中军帐,侯练问:“其他人呢?” 酸花道:“就你我二人。” 酸花不想多耽误,迅速将情况说完,也不管恍惚的侯练什么反应,直接把装有火花果的银盫塞到她手里,就自个儿出去了。 第二炷香烧到一半时,侯练若无其事走出中军帐,回到自己的帐篷。 夜半时分,在辎重队扎营的洪足修被一阵金戈之声吵醒。他走出帐外,看到中军帐上空有人打斗,便腾上云头,躲在一片灰云后偷看。 只见打斗的一方是回袖,另一方是个青衣僧人,黄芽芽则在一旁掠阵。僧人手持宝杵,回袖手持五色宝剑,回袖边打边喝道:“臭和尚,你究竟是谁?前番教唆沙寨主献金钵的是你不是?如此三番五次加害我家公子,你与他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僧人淡淡道:“我与申御史无仇无怨,反而有故人之情。” 回袖怒道:“既然有故人之情,为何屡屡加害于他?” 僧人微叹:“个中缘由,实不足为外人道。今日你我一战,若我侥幸获胜,我与申御史共赴黄泉;若我落败,死于你剑下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回袖不解,道:“你这人,说话怪怪的,我却一时看不破哪里怪。喂,你叫什么名字?”回袖说罢,挑出战圈。 见此,青衣僧人也不动怒,不急不缓道:“要打便打,说那么多干嘛?”想了想,又道:“贫僧法名妙莲。” 回袖恍然道:“我知道怪在哪里了。你一个和尚,刚才一直说我我我的,和尚不都自称贫僧、老僧、老衲之类的吗?你却是我我我的,是六根不净,还是有还俗之念?” 妙莲一怔,自言自语道:“还俗?我好像没动过这个念头?” 回袖道:“妙莲和尚,你倒是说说,你与我家公子有何情谊?为何又非杀他不可?反正不管你死还是我活,你的秘密没人知晓,你不难受吗?换我肯定吃啥都不香。” “我本是云南碧鸡寺修行之人,因追查九变墨斗,与申御史相识。申御史到京师,我也奉命到京师。我无法与他成为朋友,却也不想与他正面冲突,只能暗中设计对付他。” “停!我知道了,留下一只绣花鞋的妖精,是你的同伙。东昌府出现的那个妖精,也是你的同伙。对吧?” “我情非得已。那金钵是七宝妙树枝丫依金身法器变化而成,我手中加持神杵当年打落孔宣,便是你师尊也抵挡不住。你若就此离去,我只作不见。” “哦,两件西方至宝在你手,看来你西方今日是非杀我家公子不可?” “非杀不可。” “杀了之后,你自我了断,殉情而死?” “我与御史神交已久,他建船队,杀锦衣卫,建铁鹰卫,我都看在眼里,可不曾与人提过分毫。生不能为友,死若能刎颈,姑且算是你说的殉情吧。” 殉情一说,本是取笑之意。听他如此一说,回袖反而沉默下来。过来一会儿,她才道:“妙莲,你可知如今是大明,不是商周?” 妙莲道:“自然知晓。不过,有什么区别呢?” 回袖道:“区别就是,这两千多年来,我师尊已经找到适合自己的修炼之法,并且已经重新炼化五色神光。而我,是我师尊的关门弟子。” 妙莲道:“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说罢亮出加持神杵。 回袖右手一抖,五色剑变身五根羽毛,分青、黄、赤、黑、白五色。五色神光刷过,妙莲连同手中加持神杵瞬间被收走。 回袖向芽芽走去,喃喃自语道:“你们的情报不准啊。师尊将五色神光首发技能改成‘困’字诀,没说不能跳过啊。” 洪足修见二人收了神通,回到中军帐,随后也悄然回到自己帐篷。四更时分,洪足修再次被半空一阵金戈之声吵醒。 第80章 城外迎接若有迟怠,定斩不误 洪足修本是红足穴猛蚁修成人形,被天庭招安。红足穴猛蚁擅长单将作战,凶猛异常,战斗力极强。 太白金星通过紫蕺将洪足修安排在申式南身边,以供驱策。因其力大又本分,洪足修被指派协理辎重队。他远离中军帐,并不清楚申式南近况。 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如果说是暗桩,偏偏太白金星至今没找他说过一句话,仿佛他已经被天庭遗忘。如果不是暗桩,申家也不差他一个下人,除了紫蕺,申式南及身边人都只当他是买来的一个凡间下人。 云头的金戈之声,凡人听不到。洪足修腾上云头,照旧躲在一片乌云后头偷窥。四更天乌云多了起来,交战的一方依然是回袖,另一方却让他大吃一惊——那是玉山狡兽。 玉山狡兽是太真夫人的手下战将,太真夫人是王母小女,名婉罗,嫁给玄都太真王。太真夫人有一个儿子是三天太上府都官司直,主要负责纠察天曹的党争,以及和地界的勾结等违禁犯忌。 这职责,说起来与申式南的天庭御史之职多有重合。 玉山狡兽边打边道:“你这妖女,何故阻我?我奉太真夫人懿旨,邀御史同赴岱山百鸟鸣琴宴?” 回袖道:“我家公子旅途劳累,静养中,不见客。太真夫人听起来已婚,已婚女子半夜找男人,于我家公子名声有损。你请回吧。” “我家夫人乃王母幺女,天界清贵之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哟,你家夫人跟我一样,也是妖女啊?再清贵那也是妖女,我家公子对妖女的酒不感兴趣。” “呸!你是妖怪的妖,我家夫人是老幺的幺……” “你家夫人莫不是瞎了眼?你长这么丑,派你出来吓人也就算了,怎么还一个劲辱骂自家夫人是老妖?不管老妖小妖,不都还是妖么!难道黑山老妖就不是妖了?” “啊呀呀呀,气死我也!我说的老幺是排行最小的意思……” “你这脑袋瓜该不会是浆糊糊的吧?不管你最小还是第二小,那妖还是妖啊,红孩儿是小,难道红孩儿就不是妖了?” “红孩儿早就皈依观音菩萨座下,是为善财童子。” “我就说吧,你们天庭太乱了,什么老妖小妖都收。就不知天界什么时候改名妖界?” “大胆妖女,速速闪开,我今任务是带御史回去,暂不与你计较。再要无故阻拦,莫怪我翻脸,叫你身死道消。” “你有脸呀?不好意思,你样子太丑,没看到你有脸。你这回不装啦?不是邀御史做客了?半夜扰人清梦,假邀客之名,行强行带人之实,你仗了谁的势?你家王母知道么?玉帝知道么?” “既然你不识好歹,莫怪我翻脸。翻江……”玉山狡兽刚要祭起法宝翻江角,就连人带宝物被五色神光刷走。 洪足修已经两次见识五色神光的厉害,前有佛门至宝加持神杵折戟,后有昆仑山至宝翻江角沉沙。他不敢稍动,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也被刷走。 卯时正,值守的芽芽发现申式南突然睁开眼睛,问:“我昏睡了多久?” 原本三日能醒,不知何故,一个对时不到,申式南就醒了,看起来已是恢复如初。 芽芽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一一说给申式南听,包括飞土寨沙茂被妙莲蛊惑,献出金钵力压九变墨斗,又伤了他人,之后赤脚大仙送来火花果及通天的信息,以及妙莲携佛门至宝想要亲自拿走他人头,玉山狡兽携昆仑山至宝翻江角想要带走他,等等。 天将放亮,大军和随军百姓按往日作息,已在准备早膳。申式南叫来言婴、苏苏、酸花等人,下令用罢早膳即刻启程前往阿瓦城。 众人见他安然无恙,比预期的醒得早,心中虽有疑惑,却都没问,只感觉又有主心骨了。 自己差点死于天庭争斗,这让申式南很是恼火,不过,他眼下更在意三宣六慰的事,天庭的事索性置之不理。 火花果的确提升了他的斗志和战意,可他明白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味地打打杀杀左右不了大局,不如先示弱,麻痹各方。 因此,他没上天复仇,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示意回袖直接放走玉山狡兽,故意给妙莲逃走机会,但法宝肯定是留下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快要进入阿瓦城时,晁错传来消息,天庭乱作一团,佛门损失惨重。 首先是定光欢喜佛遭擒,双臂被文殊广法天尊的捆妖绳缚住,囚于浙中积道山一只巨大的桃花鱼(古称桃花鱼即今桃花水母)体内,整日与数十婆罗洲红毛母狌狌交合,三界中不乏樵夫和冶游凡人等观瞻者。 观瞻者传言,桃花鱼旁竖有六魂幡,红毛母狌狌会发少许人声,姿态与青楼红倌人不相上下。长耳和尚但凡有不从,动辄遭红毛母狌狌利爪抓挠,尖牙撕咬。 (注:狌狌即后世所称猩猩,《山海经》《南中记》《淮南子》《礼记》《赤雅》《交州异物志》等古籍中均有记载。如唐张鷟《朝野佥载》:安南武平县封谿中有狌狌焉,如美人,解人语,知徃事。) 其次是文殊的七宝金莲被削去三瓣莲叶尖,扁拐两头被插上普贤传给弟子木吒的吴钩双剑,定风珠被直穿了一个洞。 紧接着是普贤的长虹索捆住了文殊的弟子金吒,如意棒顶端被穿了一个洞,并塞进一根南瓜藤。 再然后是紫元夫人晨起时,侍女发现锦被青羽裙变成了绿帻花鸨裙。 这就有意思了,明承唐制,唐儒学家颜师古说过:绿帻,贱人之服也。 花鸨则是孙大圣与二郎真君大战时的变化身,那是一种至贱至淫的鸟类,有雌无雄,不论鸾、凤、鹰、鸦都与之交配。二郎真君嫌弃它低贱,都不屑去追击,直接上弹弓。 紫元夫人是王母第四女,又称南极元君、南极王夫人,最喜欢穿锦被青羽裙。紫元夫人性格张扬,出行乘九龙羽宝车,九千女骑随侍。元始天尊的坐骑九龙沉香辇,也不过只用了九龙。 再然后是太真夫人梦里翻身时感觉掉落无尽悬崖,惊醒后发现自家床铺被照着身形切割人体状。天庭到处在传,太真夫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与丈夫分床睡。 晁错临回花药宫时,提醒道:“天界有传言说,这些事均是你所为。玉帝、王母、如来和道祖都没有出面制止谣言。” 申式南道:“无妨。他们有大神通,知我行踪,却有意放纵传言,都想把我架在火上烤,门都没有!我偏就不上天,有本事他们来人间。” 事情是谁做的,申式南猜到了一点点。定光欢喜佛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佛,以其法力尚且能被囚禁,能被捆妖绳缚住,说明擒住他的人法力在其之上。申式南自身没有法力,天界其实是知道的。 凡间还有大业未成,天界的事,申式南是真心不想涉足。 缅甸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派自己外甥艾力盖出阿瓦城迎接,刀泽咏理都不理他,径直策马入城,数百兵卒齐声高呼:“缅甸不是草,阿瓦天家宝;天家巡抚到,家家都吃饱。” 高呼声中,宣化军和礼乐卫穿过阿瓦城,在伊洛瓦底江东北岸的山脚下扎营。 艾力盖正不知所措时,方绽带着裴寒和一队侍卫到他跟前喝道:“我乃缅甸司新任副使方绽。天家巡抚将至,尔等速报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亲至城外迎接,若有迟怠,定斩不误。” 艾力盖急速回报,卜剌浪马哈省问:“天家使者果真这等说辞?宣化军兵马如何?” 艾力盖不答他的前一个问题,只道:“兵马雄壮,行军齐整,人人面寒如铁,比兵部王尚书所率之师威武。” 艾力盖喜欢汉文化,颇有见识,深得卜剌浪马哈省的信任。他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艾力盖,平时说话文绉绉的,受他影响,卜剌浪马哈省跟他说话时,也变得文绉绉的。 卜剌浪马哈省扫视左右,问道:“说说看,要亲自去城外吗?” 宣慰使是从三品,品阶比申式南的正四品高,按说是不需城门迎送的。 这是在他自己的府邸,在场的都是他的亲信部属,没有朝廷流官,但左右均无人答话。 艾力盖道:“巡抚乃是代天巡狩,宣慰使若出城迎接,看的是天家颜面,非申大人的四品官面。” 卜剌浪马哈省点头道:“言之有理。那就随我出城,看看天家使者的威风。” 孟养司与缅甸司一样,都是缅人为主。思任法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窃据孟养,背后的支持者少不了当地野心勃勃的缅人和墙头草卜剌浪马哈省。 经过朝廷的两次大征,思任法父子已经没剩多少兵力,死硬追随者不过一二百人,整日东躲西藏。踏白军留下的线报显示,思氏父子可能已经离开孟养,进入缅甸。 思氏敢进入缅甸,要说卜剌浪马哈省完全不知情,申式南是不信的。因此,对他这样墙头草,光是怀柔远远不够,必须给他以雷霆威慑。 双方时间都掐得刚刚好。卜剌浪马哈省一行在城门等不到半盏茶,申式南、王炬、言婴等人姗姗来迟。 卜剌浪马哈省拱手笑道:“申巡抚远道而来,本使特此迎候。”这句特意学来的官话,倒有七分乡音在里头。 第81章 又遇拦路告状 申式南抢在卜剌浪马哈省拱手前跳下马,他代表天家威仪不假,但该敲打的已经敲打,没必要再惹人不快。 申式南也笑道:“宣慰使大人,卜剌浪马哈省这个名字太长了,喊起来都费力。归附大明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取个汉名?” 卜剌浪马哈省心道:除了你,哪个狗杂碎敢喊我的名字! 他能听懂大部分官话,却说得不利索,磕磕绊绊,且土音大半。一时之间,搞不懂天家使者一来就纠结一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正张嘴不知如何是好,艾力盖上前半步道:“我舅舅早就仰慕天家文化,只是年纪大了,怕学得似是而非,有损汉家风采,索性从我们小辈开始,给我取了汉名叫艾力盖。” 分明是他自己取的汉名,这会儿却说成是舅舅给取的。 申式南不由多看了眼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见他虽然不及李满仓魁梧,却也比多数当地缅人高出大半个头,四肢健硕,与李满仓极为神似。 就冲他这份才智,申式南觉得此人不容小觑,心道: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心中打定主意,必须拉拢此人。如果能拉拢他,收服三宣六慰将事半功倍。如果不能拉拢,必须离间他舅甥二人。 再次笑道:“你叫艾力盖,是吧?那这样,一会儿你把你和你舅舅家,还有你们其他同僚,家里有在上学堂的娃娃都叫来,朝廷有赏赐。” 大明在三宣六慰有负责教谕的朝廷流官,有兴办学校,可真正进学堂的人不多。毕竟,十几岁的孩子那就是劳动力,光吃饭不干活,没多少人家能供养得起。 艾力盖瞟了一眼卜剌浪马哈省,问:“真有赏赐?” 他奇怪的是,朝廷有赏赐,那也应该是先给宣慰使赏赐啊,怎么能先赏娃娃呢? 朝廷对宣慰使有赏赐吗?那肯定是有的,什么朝服、冠带、文绮和钱币等,都在王炬那儿呢。可申式南故意先赏上学的娃娃,就是要让缅甸司百姓看到上学堂的好处。 申式南不答,言婴怒道:“艾力盖,亏你还读过圣贤书,申大人代天巡狩,君无戏言的道理不懂么?再者,‘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论语》你白读了?大人当诸位同僚是朋友,岂会言而无信?” 艾力盖惶恐道:“下官岂敢妄自揣测天家,更无意冒犯申大人,只是下官粗通文墨,不能领会大人之意,万望原宥。” 他见言婴没穿官服,却紧跟在申式南身边,虽不清楚他什么身份,也不敢得罪。 申式南指了指阿瓦城中简陋的屋舍,道:“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艾兄,阿瓦百姓衣食居不能自足,不过是比禽兽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你我任重而道远啊。” 艾力盖抬眼望去,眼中神色复杂,没有说话。两息之后,他反应过来,申大人对他的称呼是“艾兄”。心中狂喜,可当着舅舅的面,他不敢有什么表现。 这时,方绽走近众人,为双方一一引见。他是新任宣慰司副使,在等申式南入城时,已经通过宣慰司正五品佥事,认识了卜剌浪马哈省的部属和其他朝廷流官。 双方见面寒暄礼毕,卜剌浪马哈省在自己寝宫设宴,请申式南和王炬乘坐象轿进城,申式南婉拒。 没错,卜剌浪马哈省曾经称王,有自己寝宫。后来接受朝廷册封为宣慰使,寝宫保留。 申式南自己不喜做派,但为了天家颜面,他坚称礼不可废,说服王炬乘坐象轿,接受百姓围观和夹道欢迎。卜剌浪马哈省的象轿在后。 同时,他又邀请卜剌浪马哈省的几位部属和宣慰司所有佐官,陪他跟在象轿后步行入城。巡抚大人邀请,谁敢拒绝? 一路闲聊,快到寝宫时,一个女子从路旁冲到王炬的象轿前,双膝跪地,双手高举状纸喊冤。 这里百姓不多,眼前有热闹可看,不多会儿便聚集了近百围观人群。 申式南见前面有异状,分开人群,来到头轿前。王炬见申式南来到,心中大定。他高坐象轿,环视一圈,见卜剌浪马哈省的两位部属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缅人竟然学中州之民当众拦路喊冤告状,要说没人指使,他一个字都不信。 百姓告状,要么到宣慰司,那有完善的官制,要么找代天巡狩的巡抚。告状之人误把象轿上的王炬当成巡抚,说明背后事先谋划之人失算了,因为真正的巡抚申式南走在象轿后面。 自古当官之人,没有不讨厌拦路告状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案子的背后,到底牵涉了多少人的利益,牵扯到多少派系的争斗,一不小心就可能给对手送上人头。 如果是在中州内地,申式南或许会有所顾虑,比如他刚到绍兴府新昌县,就有乡绅联合状告自己这个还没上任的知县。他后来了解了一下,那个事吧,县衙和乡绅都有错,四六开。 当时,县衙鼓励百姓开荒,承诺三年内免赋,第四年和第五年属民田,四十税一,五年后收归官府,四十税一,每亩收田租五升。乡绅一面把自家部分田亩算成新开荒地,另一面又把满三年的新开荒地藏起来不上报。 (注:明朝大部分地区官田田租为五六升,但杭嘉湖苏松一带偏高,官田田租一般没有低于五斗的,有的甚至高达一石。) 县衙发现每年都有新开荒地,可田赋一年比一年收的少,一查之下,发现了乡绅的猫腻。宣布所有未上报的田亩,不论是否新开荒的,均按官田处置。 这下乡绅和百姓都不高兴了,因为新开荒地大部分是乡绅所有,少部分是百姓自有,这一下子不论青红皂白,全收为官田,相当于官府不守信用,巧取豪夺。 虽然自己没正式上任知县,可好歹以按察副使之名接了状子,于是强行当了一天的知县,用知县大印判决如下: 乡绅瞒报田亩,无论是否新开荒与否,一律按三十税一照实有亩数补缴田赋以示惩戒,否则瞒报田亩收为官田。 百姓新开荒且没有瞒报的,除照旧三年免赋,两年四十税一之外,另外再免一年,以示官府公平公正的补偿;百姓有瞒报新开荒田亩且满三年的,按四十税一补缴田赋;官田田租照旧。 (注:明朝田赋有的朝是三十税一,有的朝是四十税一。小小知县当然不可能随意更改赋税比率,可灵活引用是站得住脚的。) 县衙这边就简单了,凡是不满五年的官田,一律发还。 起初乡绅还不乐意,不想补缴田赋,可申式南哪能如他们意:你犯了错,不得付出点代价?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有的乡绅甚至想再次瞒报,反正测算田亩的衙役很好收买。 令他们想不到的是,申式南交还知县大印之前,发了一则告示:凡举报未足额补缴田赋的,所有应缴田赋全部归举报者,且田赋由官府先行垫付;凡举报瞒报田亩数的,所有瞒报的田亩全部归举报者。 这下所有人傻眼了,还能这么玩? 好消息是,知县大人已经交还大印离任,去天姥山游山玩水了。别说新知县没到任,就是到任了,有谁会得罪全县乡绅呢?没人监督执行,那前任知县大人的告示还不是一纸空文。 可没过几天,他们就乐不起来了。杭州传来消息,新昌县乡绅联合状告前任知县一案,将由浙江按察司跟进执行。 同时,家里有人在浙江布政司和绍兴府当差的,都带话回来,千万别惹前任知县,该补缴多少田赋抓紧补缴,别耍花样,那是连公主府和开国勋贵之家都不愿为敌,要讨好的人。 新昌县一众乡绅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没人敢乱来,全县人都盯着的田亩,他们也不敢挂到有功名之人的头上免除田赋。反正补缴的田赋对他们来说,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不管怎么说,申式南是妥妥地得罪了一批人。可新昌百姓却念他的好,正是这个只当了一天知县的人,让他们多了一年的免赋。少数瞒报田亩的人家,也感激他没像对待乡绅那样有惩戒,而是开荒满三年的才补缴田赋。 新昌县虽穷,但那些乡绅关系盘根错节,绍兴府、浙江布政司,甚至朝中都有人。那种情况下,申式南甚至可以不理会那个案子,可他照样上任一天知县,就为了有理由“管闲事”。 缅甸司这边关系没那么复杂,加上山高皇帝远,一切他说了算,更加不会对这个明显有内情的案子置之不理。 既然有人要搞事,肯定刀子是对准他,而不是王炬。他没有理由不站出来。王炬只是宣化军监军,他才是代天巡狩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案子简单得有些莫名其妙。 喊冤女子汉名叫尹桂香,已嫁人两年,始终不曾生育,夫家和娘家都觉得丢脸。大明设宣慰司这些年,汉文化逐渐传入,不少缅人有汉姓汉名,习俗也与汉人相近。 第82章 和离后独身出走的奇女子 尹桂香不能生育,在公公姚汝枚的坚持下,遭夫家退还娘家,并要求她娘家退还聘礼三千文钱和一石六斗米。尹桂香不能生育的名声早就传开,如果被休,她将会凄惨半生。 更关键的是,尹桂香的娘家一穷二白,连自家生计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有钱有粮退还聘礼。 尹桂香很精明,她坚称自己与丈夫感情和睦,她丈夫并不想和离,只是被公公姚汝枚逼迫,因此请求官府主持公道,准许自己夫妇二人与公公一家分家单独过。 简单了解事情经过后,申式南对围观众人道:“我是大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代天巡狩云南四府三宣六慰。尹氏这个案子,我接了,明日升堂审理。大家请回,今日我与诸位同僚旅途劳累,需要歇息,明日大家可到宣慰司听审。” 围观百姓散去后,申式南命人去详细打听尹桂香婆家和娘家的口碑。乍一看,这案子简单明了。可怪就怪在这里,一个简单的案子,怎会值得卜剌浪马哈省的部属费尽心思去推动利用? 卜剌浪马哈省两个部属之间的小动作,不光王炬留意到,也早被申式南看在眼里。 三宣六慰中,宣慰使由当地头领世袭,朝廷派出同知、副使、佥事、经历、都事等流官充任宣慰司佐官,但各宣慰司都有自己的军队,兵权掌握在宣慰使手里,朝廷流官是没法染指的。 卜剌浪马哈省就有三万多将近四万的军队,分别被他自己的部属掌管。相当于这些军队都是宣慰使的私人军队,跟朝廷是没有关系的。 包括宣慰使在内,每个缅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别说手握军队的那几位部属了。缅人对朝廷的态度,表面恭敬,又时不时搞些小对立。 这帮人又臭又硬,拖后腿不说,还总给人添堵,朝廷百官烦不胜烦,偏偏几任天子都喜欢跟他们较劲。申式南能如愿来到这地方,正是宫中和内阁在这个问题上相互妥协的结果。 卜剌浪马哈省的两位部属想搞什么鬼,申式南一时没看明白,只能让人去打听情况。接风宴波澜不惊,申式南一行被安置在卜剌浪马哈省闲置的两座宅院里。 缅甸司是虽穷,可这两座宅院是按江南吴地风格建造,豪华谈不上,但砖木结构比阿瓦百姓的茅草屋强太多了。 宴后梳洗时,出去打探的人一一汇报,申式南才终于明白这个案子的险恶之处。 尹桂香的公公姚汝枚是汉人,祖上是洪武年间从南直隶池州府铜陵县来到此地,渐渐地积累了一些家产。由于勤劳和善于耕种,传到姚汝枚儿子这一代,已经小有积蓄,要不然也不可能拿出去三千文钱和一石六斗米。 大明的铜钱,在缅甸司流通得不多。不多是因为有钱人少,但少不等于不值钱。相反,大明铜钱在这里是翻两三倍地值钱。 江南一带普通人家娶媳妇,聘礼通常是十到二十两银钱。云南四川贵州等地,普通人家娶媳妇,六到十两银钱已经是很不错的家境了。至于木邦司和缅甸司,能拿出一千文钱下聘礼的,那绝对是大户人家。 姚汝枚给的聘礼是三千文钱,外加一石六斗米,别小看这份财力,在缅甸司,姚汝枚绝对能进缅甸司富豪榜百强。而且,这个富豪榜还得算上宣慰使和朝廷流官,当然也包括卜剌浪马哈省的一些亲信。 姚汝枚一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周围邻居自然眼红。他们巴不得看姚家的笑话,如果有可能,他们更乐意上去踩几脚。 尹桂香虽然汉名叫尹桂香,却是实打实的缅人。邻居们一面眼红尹桂香嫁入姚家吃香喝辣,一面背后说尽各种闲话。有的说她中了邪祟,连个蛋都下不出来;有的说她是妖魔转世,专门来克姚家,为的就是让姚家断子绝孙……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姚汝枚本来有两个儿子,就在尹桂香嫁来不到一年,丈夫十三岁的弟弟得病死了。 老姚不是刻薄之人,可眼见小儿夭折,大儿成婚两年,儿媳肚子就是没能鼓起来,再也扛不住,生怕断了香火。于是叫来两个稳婆给儿媳检查,终于确定尹桂香是天生石女,这才铁了心要把尹桂香退回娘家。 可尹桂香却坚称自己不是石女,有月事有双峰,坚决不同意和离。事情传开后,不少人借机指责姚汝枚,说他欺负缅人,明明是自己为富不仁,被神灵惩罚,却把事情怪到缅人头上。 缅人为何说他为富不仁?其实姚家算不上多富有,也就是田种得好,产量高,养羊多,平时又做点小生意,这才过得比普通人家宽裕。 老姚稻谷种得好,留出颗粒好的做种,久而久之,阿瓦不少人都找他买种子。他心善,种子卖得也就是比吃的稻谷略贵一点。 找他买谷种的人中不乏聪明人,聪明人转手就以高价卖出谷种,再来找他买谷种。 老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祖上是书香门第,虽然家道中落来到了偏僻之地,可耕读传家没有断过,加上颠沛流离看清了世道,商道也无师自通。 他很快发现有人贱买贵卖他的谷种,于是立下规矩,一户人家只卖给足够耕种的谷种。乡里乡亲的,谁家几亩田都一清二楚。 聪明人不死心,又想出一个法子,鼓动穷苦缅人找老姚买谷种——为公平起见,老姚的谷种都一个价,可面对穷苦人家,他往往会多给二两三两的。 缅人买来谷种却不自己种,而是转手卖给聪明人,也就赚个一文钱或两把米。可聪明人转手高价卖出,一升谷种就能赚三文钱。要知道,谷种的行情比大米还贵。 聪明人的把戏再次被老姚发现,老姚再次立下新规,凡是在他家买谷种的,来年必须还等量的稻谷,如果还不上稻谷,就三分田抵一升稻谷。 被聪明人蛊惑的穷苦缅人,本身就不善耕种,他们根本就不想种田,只盼着从聪明人那里转手倒腾那点好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都很痛快地在老姚的字据上按了手印。 有人问:一文钱和两把米还没有谷种多,把谷种碾成米不是更多吗?为什么要转手给聪明人? 因为那些穷苦缅人家里根本没有存粮,更没有铜钱,他们买谷种的钱是聪明人给的。 你看,他们天然懂得欺负好心人,似乎知道好心人不会伤害他们,可就是不敢跟聪明人玩心眼。 长此以往,那些买了谷种又不耕种的穷苦缅人,还不出稻谷,就只好硬着头皮出点蛮力去开荒,然后把新开荒的田地抵给老姚。反正荒山荒地多的是。 就这样,几年下来,老姚手里多了很多新垦荒地,自己一家人种不过来,就雇人耕种。 就这样,老姚成了缅人眼里为富不仁的汉人。他们哪知老姚的苦心,他要缅人多还谷种是希望缅人多种地,免得一个个眼红他家。 老姚强迫儿子儿媳和离,被缅人说成他们一家仗着是汉人,欺负缅人。他们似乎不记得之前说尹桂香种种坏话的也是他们。 老姚一家的事情传开后,被卜剌浪马哈省的两个部属得知,于是怂恿尹桂香拦路告状,他们借机挑动缅人和汉人的对立,让新来的巡抚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申式南怎么断,肯定都有一方不满意,到时候放出点风声,民众就会把不满对准巡抚大人,至少也会把名声搞臭。 申式南把手下打听来的消息一捋,很快就猜到了卜剌浪马哈省两个部属的阴谋。 次日,申式南升堂,所有当事人证人全被带到。 按审案流程进行到证人环节,申式南问:“尹氏,下面要问的,事涉你夫妻房中隐秘,百姓围观,恐有不雅,你作何想?” 尹桂香坚定说道:“事到如今,民女只求公道,各位乡亲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正好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申式南道:“既如此,本官依你便是。” 说罢目光转向稳婆:“两位哪里人氏?做稳婆多少年了?阿瓦百姓有多少人认识你们?慢慢来,一个一个说。” 左边面色白净的妇人道:“民妇云南布政司大理府人氏,十六年前来到阿瓦城,做稳婆已经十二年。做稳婆至今,民妇亲手接生的阿瓦人已有四百单八人。” 申式南奇道:“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因何故来到阿瓦?家有几口人?” 那稳婆道:“有劳大人挂问。民妇娘家乃杏林之家,我亦粗通文墨,常读医书,略通医道,略懂药材。多年习惯,每逢雨天便抄写医书,每采药材均一一记录,每接生一人也一一记录,故此记得清楚。民妇与前夫和离后,只身来到阿瓦城,嫁给缅人咸氏,如今家中上无老人,下有二子一女。” 申式南道:“倒是奇女子一个!明日有名医考你,你若能通过考验,本官许你以女身行医。” 白净稳婆急忙道:“民妇多谢大人抬爱。” 右边稳婆年纪略大,身材偏胖,肤色如麦粒,指节粗壮。见申式南目光看向自己,她略有慌乱道:“民妇……民妇汉话说得不好,请大人见谅。” 抬头见巡抚大人面露微笑,眼含鼓励,心中大定,道:“民妇生来就是阿瓦人,做稳婆已经快二十年,就连宣慰使大人家的孙子也是民妇接生的。还有……还有欧离卡巴大人、袁可须稀胡大人家的孩子也是我接生。阿瓦头面人应该都认识我,不过,到底接生了多少人我不记得了。” 申式南微微点头,这稳婆说的欧离卡巴和袁可须稀胡都是卜剌浪马哈省的领兵部将。百姓大多吃不饱,她却能胖起来,说明她跟缅甸司的上层土生家庭关系不错。 申式南又问:“被告姚汝枚声称,你二人给原告尹氏做过私处检查,确认尹氏乃是石女,可有此事?” 第83章 公堂互揭老底 左边稳婆道:“我以性命担保,尹氏确系天生石女,自其鼠妇进何寓不及半指。我也问过,她本人自称月事有时两三个月一次,有时四五个月一次,且血量极少。” 众人大多不明她口中所称“鼠妇”、“何寓”是什么意思,但申式南读过医书,知道那是身体一些器官的雅称。 也有不少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但猜了个大概,听罢唏嘘不已。身边人不明所以,忙低头想问。猜到的人自然乐意卖弄,人群中顿时议论纷起。 申式南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言罢看向右边稳婆。 右边稳婆道:“民妇愿画押作证,尹氏真是石女,她那里是假的。大人不信的话,可叫其他稳婆再次验身。” 申式南道:“我大明能人众多,术精岐黄,医者能辨百病。有请医家仙圣当场把脉诊断。” 堂下立刻有衙役抬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放好脉枕,又将尹氏请到西首。随后,老道缓缓走到东首坐下,抬手把脉,双眼微闭。 众人一见老道出场,纷纷打听此人何方神圣,竟当得起巡抚大人称其为“医家仙圣”。当得知老道竟然是传说中的兰仙人后,堂下百姓立时跪倒大片,有人口称:“兰仙人显灵了,求仙人保我一家老小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有跪拜之人口中念念有词:“求仙人佑我余家老二金榜题名,老三生意通达三江四海,财源广进……” 看着堂下百十号人朝老道跪拜,各个口中祈福,申式南也傻眼了。想不到老道的名声竟传得如此之广,百姓对他的仙人之名更是深信不疑。 见状,申式南不禁凝神沉思:民智未开,百姓愚昧,信鬼神而薄律法,这是逼我用非常手段么? 想到这,不禁浑身一激灵,暗自道:万万不可!我若以鬼神之法引导,与白莲教何异? 正思索间,老道一声轻啸,众人顿时肃然。 “尹氏确系男子脉象,非女子脉象。”老道此话一出,众人惊讶之后,再次议论纷起。 尹桂香兀自不信,喃喃道:“我明明是女儿身啊……”失神之际,衙役收去桌椅她都感觉不到。 申式南一拍惊堂木,道:“尹氏,你不必自疑。此事非你一人遇到,历朝历代多有医书记载,官府也常有遇到此类案子。人体各有殊异,尹氏之体也是常例,百姓不得妖言惑众。尹氏,按‘七出’常例,你无法生子,夫家可以休妻。你有何话说?” 明承唐制,和离之法有“七出、三不去、义绝”。“七出”是指妻子犯有七种过错,丈夫可以休妻;“三不去”是指妻子虽犯有七种过错,但仍有三种情况不允许丈夫休妻;“义绝”即指夫妻双方因故恩断义绝时,一方可请求官府强制断决离婚。 历史上,李清照就是“义绝”离婚的。 尹氏眼见大势已去,原本支持自己的那几位缅人,此刻都低头不语。但她不死心,哭诉道:“可是,大人,我与丈夫恩爱和睦,我丈夫尚且不弃我,官府为何非要棒打鸳鸯?老天瞎眼,难道官府也瞎眼,容不得我夫妇二人恩爱吗?莫非大人有意偏袒汉人,欺负我等缅人?”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中,原本低头的那几人,顿时附和嚷嚷道:“汉官欺负缅人,我缅人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几人吵吵不已,有人甚至撸起袖子。 申式南眼神凌厉扫向那几人,重重一拍惊堂木:“肃静,再有无故喧哗者,杖二十。” 吵闹的几个缅人看了看端坐堂前东首的老道,不再出声。 目光转向尹桂香,申式南道:“尹氏,我本留你几分薄面,可你为达私欲,不惜挑拨我华夏兄弟情,其心当诛。你,你,还有你,你们都给我记住了,缅汉是一家,不管缅人汉人,都是大明子民,是兄弟,是姊妹,是友邻。” 申式南指着吵闹众人厉声喝罢,又缓缓看向尹桂香,道:“尹氏,你说你夫妻恩爱,你丈夫不愿与你和离,那你现在当众亲口问问,他是什么意见。” 立刻有衙役带人上来,尹桂香转头看向低着头的丈夫,道:“姚废……夫君,你我夫妇二人永不分离,我们与你爹爹分家,我们过自己的,今后我都听你的,我会好好伺候你,可好?” 尹桂香的丈夫抬起头,冷冷道:“你是不是又要叫我姚废物?” 尹桂香脸色微变,明显很吃惊,丈夫的态度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莫非有什么变故? 围观众人更是奇怪,看二人刚刚的言行,很有可能如男方所言,尹桂香一直叫自己的丈夫叫“姚废物”。 申式南道:“证人姚远,原告——也就是你的妻子,声称你夫妻恩爱和睦,双方均不愿和离,你如何说?” 姚远道:“回禀大人,草民姚远恨不得现在就休了这刁蛮泼妇。” “哦,这是何故?” “草民与这泼妇成婚两年,委实不曾真正洞房过。她……她根本就不是女人……” “姓姚的,明明你就是废物,跟煮熟的面条一样软趴趴的,自己人怂还怪老娘。你个废物,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姚远话没说完,尹桂香就无名火起,脱口对骂起来。 “我怎么就不是男人了?哪天晚上老子不是累得满头大汗,可全都白费劲。”姚远涨红了脸,开口辩驳。 “我呸,人家煮饭都是水烧半干,米饭夹生了再用筲箕控米汤,你呢,你倒好,水还没烧开你就控米汤,你还好意思你。” “那还不是因为你一来就喊疼……明明是块石头,害老子疼死。” “疼死你个废物算球!老娘不是后院也给你种地了吗?你自己没本事,锄头挥两下就挖不下去。老娘无奈,嘴巴喂你,你个废物倒好,刚踹口气,你就灌老娘一嘴……” “我废物?你不是贪图我家天天有好吃好喝,年年有新衣服穿,你会舍得?” “够了!公堂之上,污言秽语,成何体统!来人,把证人带下去。”申式南把惊堂木重重一拍,肃声喝止二人不顾脸面地互揭老底。 “大人,我要休了这毒妇!不,她不是毒妇,她是不男不女的妖怪,她害了我两年,她骗我分家,其实就是怕回去过苦日子。”姚远被差人架出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高喊。 围观百姓安静了一会儿,待姚远被带下去,众人又是议论纷纷。缅人不一定能说汉话,但基本都听得懂。 申式南再次一拍惊堂木,道:“肃静!尹氏,你丈夫指称你贪图家产,阻挠和离,你有话说?” 尹桂香适才状若疯态,这会儿却低头不语。她不明白,一向胆小怕事、乖巧听话的丈夫,怎会突然间反咬一口。自己一时火起,白白断了后路,还让人看了笑话。 围观百姓都不是傻瓜,从二人的只言片语中,早已猜到内情。这夫妻二人还真是绝配,一个天生石女,一个阳举易泄,二人各有心病,都怕被人看出来,于是装出恩爱搭伙过日子。 那姚远为何突然不愿意搭伙了呢? 昨晚申式南请老道给他夫妻二人都把了脉,鉴于尹桂香也是个可怜人,索性不说破,打算公堂上好言相劝。 至于姚远,老道当然也看出他属于滑精之症,医书上又称见花谢、早流。姚远怕丢脸,一直瞒着所有人,这才被尹桂香拿捏,二人各取所需,合谋分家。 不过,姚远的滑精之症并非不可治,起因不过是女方乃天生石女,交而不合,焦虑之下又被女方言语羞辱,他身为男子更抬不起头,处处被妻子拉着鼻子走。久而久之,就上下两个头都抬不起来。 老道是行家,在姚汝枚的恳求之下,给了姚远一颗丹丸。姚远服下不到半个时辰,小头昂立起来,直挺挺撑了足足两个时辰。狂喜之下,父子俩和好,姚远也看清了尹桂香的面目,对她由爱生恨。 这一切,尹桂香不知情,还做着分家的美梦。公堂上一番吵闹,她的分家梦破碎,她不得不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一个有着女儿身却不能行女子房事,更不能生育的人,免不了遭人唾弃。 而且,更可怕的是,离了姚家,她又将回到小时候那噩梦般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光脚板,屋漏风。 姚远被带下去的一瞬间,尹桂香双眼空洞,再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凶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听到问话,她有气无力答道:“离就离吧……一切全凭大人做主。” 申式南道:“按《大明律集解附例》,准许姚远与原告尹氏和离。至于被告要求退还聘礼之事,依《大明律集解附例》,‘如女有残疾,却令姊妹妄冒相见,后以残疾女成婚之类,追还财礼’,本案中,女方虽身有残疾,却属天道偶失,更无妄冒之事,故判令女方无需退还聘金。原告,被告,你二人可服?” 自然是双方没有不服。对姚汝枚来说,儿子能得老道医治,延续香火比铜钱米粮的损失重要得多。何况,尹桂香父母也根本拿不出半点钱粮来退还。 欧离卡巴和袁可须稀胡随围观百姓退堂散去,走到僻静之地,袁可须稀胡叹道:“便宜了那小子。都怪你的人,见了兰仙人就跪下,真丢缅人的脸。” 欧离卡巴不满道:“什么叫怪我的人?你还有脸说,昨晚是谁跪在酒桌旁,求兰仙人给你治痹病(痛风在古时的叫法)的?” 袁可须稀胡道:“我那是四年前打战落下的毛病,再不治,恐怕就得汉人领兵了。你说说,除了我哥俩,还有谁能给头人领兵?” 欧离卡巴也是烦躁,明明是自己设计,叫人闹事,要给新任巡抚一点颜色瞧瞧的,哪知变成了送人头,闹事的人一个个就知道跪拜兰仙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想了想,心生一计,他气哼哼道:“袁可,汉人的宣化军驻扎城外,你的人盯紧了。他们肯定要出营采买,你的人找个机会,跟他们干一架。他们要敢闹大,我们就把他们围起来,缴了他们的械。” 袁可须稀胡喜道:“这个主意不错。他们要是敢伤了我的人,我就带兵踏平他们营地,区区两千人而已……诶,不对,为什么是我的人跟他们干架?你的人干嘛不上?” 欧离卡巴道:“听说巡抚大人跟头人要了一片地,他要在那边盖房子,然后搬出去住,我的人要给巡抚大人做保卫。” 袁可须稀胡喜道:“监视就监视,还保卫个球!说说,他要了哪片地?” 第84章 大人对伊洛瓦底江船队有无兴趣? 申式南确实要了一片地盖房子,就在城外伊洛瓦底江东岸。随军百姓大半人马定居在此,少数人散落在阿瓦城里,也有一些人去了阿瓦城周边的村庄。 到达阿瓦城的第三天,随军百姓热火朝天在伊洛瓦底江东岸打地基,其中五男八女却是往阿瓦城搬行李,他们都是被挑中作为媳妇或女婿的。 当然,搬行李之前,他们也从方绽手下人那里领到了当初约定的银钱。大多数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中意了领回家就圆房,至于酒席,高兴了再办,不高兴不办也没人说。 大家都忙碌起来,各商队除了留两三人筹备开铺子之外,其余人都大车小车的往回赶,因为他们的货三天就卖完了,又花了两天时间把缅甸司的特产买了一些拉回去。 申式南也买了一些玉石、红宝石、木香粉、柚木和花梨木等等,分成四份,一份运到沐王府,一份运到杭州府,两份运到京师。运到京师的两份,一份交给紫蕺和老丈人,按他开出的名单,当作礼物送出去。另一份则是以王炬的名义,送进宫中。 几个月后,就连潘德森、周历等人都收到了申式南的重礼。嗯,是真的重礼。缅甸司这边没有成名的玉器雕刻工匠,申式南索性送出大块的玉石,粗加工过的原木,要打什么玉坠,打什么家具,自己弄去。 当王贤、冯阿敏、商屹、武定侯、胡晓非、胡观、李时勉等人收到这些笨重的玉石或原木时,都哭笑不得。不过,更多的还是开心。 这些人收到过各种精巧礼物,如此毛糙的礼物是第一次收到,都觉得新鲜不已,更感觉到了申式南不拿他们当外人的那份心意。毕竟,凭他们身份地位,只要有好的材料,什么样的玉器、家具打不出来? 回袖则是彻底爱上伊洛瓦底江,动不动就变回原形,在江里捉鱼。她还从天界带回几个消息,普贤、文殊、定光欢喜佛等人的法宝或损坏或被盗,都是望潮居士干的。 “望潮居士?有何证据?”申式南有些不相信。望潮居士他当然不陌生,紫蕺很早就和他讲过,不久前救他一命的火花果,说不定就是望潮居士给通天的。 回袖嘟嘴道:“你想要什么证据?也不想想,你的九变墨斗是他炼化的第一份法宝,结果轻而易举败在金钵之下,换你你能容忍?” “有什么不能容忍的?炼化九变墨斗之时,望潮居士才刚修成准圣。” “所以啊,望潮居士的修为突飞猛进,早就炼成了第二份第三份法宝,那不得找回场子吗?” 申式南一想,是这个理,你佛门毁了我的法宝,那就是打我望潮居士的脸,不以牙还牙你当我好欺负呢? “望潮居士新的法宝叫什么?”申式南好奇问。 “金燧刀。” “金燧刀?这个名字很普通。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我也没见过。听说是快如电光,切万物如同斩嫩枝,能发七种单色光柱,可穿孔万物,如同烧红的针刺穿蜡烛。你没见连七宝金莲都被削去莲叶尖,西天的扁拐、定风珠和如意棒都被穿孔。” “瞧你说的,我去哪见?话说,这望潮居士为了给自己宝物出口气,就敢独挑整个西天极乐世界,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人家可不只是独挑佛门,听说紫元夫人的绿帻花鸨裙也是望潮居士替换的,太真夫人的玉床是金燧刀切割的。” “嘶……西天极乐世界还好说,王母的两个女儿可没得罪他呀,他为何要如此做?” “没得罪他,但得罪你,也得罪我了呀。” “这……你和我都跟他没有关系啊,他犯得着为你我得罪王母?他这么做,不等于告诉三界,他就是你我背后的靠山?” “呵呵,没关系么?你的九变墨斗是谁炼化的?火花果又是谁给你的?你自己没觉得而已。事实上,自从九变墨斗在你身,三界早就认为,你是望潮居士的人。” 申式南扶额,原来自己早就莫名其妙成了望潮居士的人,接着又成了玉帝的人。 “可是……九变墨斗已经毁了呀。”憋了半天,申式南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回袖不屑一顾,道:“一时稍有不敌而已,九变墨斗岂能轻易被毁。你就放心啦,九变墨斗不过是被望潮居士收回,重新炼化罢了。” “你知道这么多消息,你师尊站哪边?” “哈哈哈哈,师尊早就猜到你会这么问。师尊让我转告你,他说‘我通天还是通天,但已不是截教教主!’” 回袖说完,撤去结界。两人走在江边,身边都是正在打桩夯实地基的工人匠人,远处是正在钓鱼的言婴、苏苏和方绽等人。天气良好,几人偷得浮生半日闲,索性约了钓鱼。 正行间,裴寒来报,说有个临安府来的陌生女子求见,问大人是否有意在伊洛瓦底江搞一支船队。 申式南找了个临时工棚接见陌生女子。女子面色沧桑,齐肩短发,穿着破烂,裤子只到膝盖,脚上也没穿鞋子。 裴寒给两人各盛上一碗凤尾茶,申式南端起喝了一大口,道:“尝尝。你是临安人,对这个茶不陌生吧?” 这凤尾茶是云南的野生茶,香气浓郁,特别消暑解腻。当地人管凤尾茶叫松毛茶,连根拔起采收,洗净晒干,连根整棵沸水煮开,放凉后只取茶汤,绝对的解暑解腻珍茗。 由于制法粗糙,故喝法以粗犷为宜,细瓷茶盏与它不搭,唯独粗陶碗最配。就是那种碗底下半部灰褐,碗口上半部一圈黑釉的粗陶碗,当地百姓用来吃饭喝酒的,用来喝凤尾茶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这是申式南等用惯了细瓷茶盏的人才有的感觉。当地百姓天天用,早就见怪不怪。 虽已是深秋,白天的阿瓦依旧炎热难耐。蓝缕女子道了声谢,猛灌一口凤尾凉茶,开始自我介绍:“大人,我姓邬,叫邬蓝,蓝天白云的蓝。我懂操船,懂经商,还识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找你是希望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申式南奇道:“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今天是你我第一次见面,救你之事从何说起?” 邬蓝淡淡一笑,道:“我被囚在杨建翎的赌场,铁链拴住四肢,赤身供赌客观看。王知府带兵扫荡赌场,把我救了出来,他还给了我一件袍子。我就记得他当时高喊:奉巡抚申大人之命,查封赌场!那时,王知府已上任半年,可直到你上任才下令查抄赌场。所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申式南怒道:“杨建翎这厮竟如此可恶,毫无人性!饶他一命实是便宜他了。” 他身为巡抚,自是无法事无巨细,事情交给王用去办,很多细节,很多赌场的罪恶,他并不了解。 邬蓝道:“赌场用我们这些人吸引赌客,承诺赢家可以让我们陪侍一晚。杨建翎刚到临安府就看上我,如果当天赌场没有被查抄,晚上我铁定是羊落虎口。” 申式南问:“意思是,不止你一个被……” 邬蓝道:“那个赌场有六个女子被剥光了给人看。我算是晚到的,第三天就被大人你救了。” “算起来到今天没多久,你是怎样来到阿瓦的?” “出来之后,我去找杨建翎和他手下的人,守了几天,才知道他们都被逮进了大牢里。等我看到礼聘布告,你们已经出发了。我只好跟着你们,一直跟到了阿瓦。” “你是想找那些人报复?那都是些烂人,遇到了可以灵活一点,别把自己折进去。” “大人能出此言,看来我今天没来错。我本来准备了一个短刀局。我老爹(爷爷)给我讲过寒门诡将一百单八局,我爹劝我不要学那些,结果他自己被杨建翎手下陷害,家破人亡,妻子、女婿惨死,连带着我这个女儿也进了狼窝。” “看来你家学不浅。不知令尊师从何人?” “家父祖籍苏州府昆山县,我三岁时,家父来到云南临安府定居,从此寄情山水,不问世事。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我小时候就一直跟他在临安河(泸江)钓鱼。后来家里无米下锅,这才开始做点小买卖,生意红火之后,被杨建翎的人盯上。” “为何选择一路跟来?”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你这个官不一样。” “所以你这一路上没着急来见我,是在考察我呢。” 邬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话,抬手将额头的发丝捋到耳后。 申式南道:“伊洛瓦底江的船队我有兴趣,你想怎么做?” 邬蓝挺直腰身,道:“家父的生意就是船队,将货物在建水州、石屏州和阿迷州(今开远市)倒腾。临安府本地人经商都走陆路,家父是第一个用船队运货的,我也跟着跑过船。伊洛瓦底江向南,直通大海,家父说过,可以将货物用海船运到西洋各地贩卖。所以,我想……” 申式南打断她:“令尊怎知伊洛瓦底江南通大海,以及西洋航海之事?” 邬蓝道:“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家父随国姓爷出海,去过南洋、西洋各地。” 申式南皱眉道:“这倒是巧了,家父也曾随三宝太监去过西洋。不过,永乐十四年?看你芳龄……” 邬蓝轻轻一笑,道:“我今年二十有四。家父算是老来得女。” 正在这时,酸花走进工棚,看了一眼申式南,申式南微微点头会意。 申式南看了看邬蓝身上破旧的衣服,点头道:“我看你这一路挺不容易,船队的事迟点再议。这样,我让人带你去梳洗一番,再添置些衣物。” 邬蓝急道:“我……我还有话没说完……” 申式南站起身,安慰道:“你且宽心,船队的事我很重视,不急在一时半刻。你先安顿好个人生活,晚上我叫几个人,大伙一起议议。” 邬蓝走出工棚,看到一个妇人正等候在外头。两人一照面,异口同声问道:“怎么是你?” 两人话虽出口,却又各自都没细究,匆匆点头道别。 外头等候的妇人正是懂医术的那位稳婆。申式南从茅房出来后,见到工棚里坐着的是她,微微一愣,也不禁问道:“怎么是你?” 稳婆起身施礼,道:“民妇林小稚见过大人,侯家妹子托我来的。” 侯练之前派丫鬟来说,要找他谈点事,他见酸花进来,以为是侯练到了,急忙将邬蓝撵走,哪知来的是稳婆。 申式南道:“哦,原来你叫林小稚啊。你的医馆筹备得怎样了?” 林小稚道:“托大人的福,刚买下铺面,正在整修。” 尹桂香案公审后,老道对林巧稚一番考较,认可了她的医术,宣慰司准许她开设医馆。 申式南问:“你跟侯练认识?” 林小稚笑道:“前两天认识的。侯家妹子买了六百亩连片的田,有十来亩正好是我夫家三兄弟的,谈的时候认识。听说她要开制糖作坊,正好我也懂制糖,就聊到了一块。” 侯练买田的事,申式南有悄悄关注。两人都没想到,阿瓦这边的田地异常便宜,就比原计划多买了些。剩余的钱,侯练又买了三座山。 见申式南眯瞪着双眼没说话,林小稚猜到这二人之间必有不为人知的内情。于是笑道:“我与侯家妹子一见如故,已经结为姐妹。大人不会嫌弃我人老珠黄,觉得我不配做姐姐吧?” 申式南吃惊之余,很快释然。侯练与林小稚可谓是同病相怜,两人都是对家人对亲情失望之后,不得已背井离乡。千里之外他乡偶遇,抱团取暖,相互慰藉,自在情理中。 林小稚故意不说谁的姐姐,申式南倒也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两人目光碰撞,申式南忙端起茶碗掩饰,口中却道:“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侯练背井离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阿瓦,能得到你这样一位姐姐的关照,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第85章 你不嫌弃她年纪大还嫁过人? 林小稚不敢太放肆,收起打趣念头,正色道:“我这妹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她碰到了难处,特托我向大人求助。” 申式南问:“但有所求,必不余遗力。” 林小稚道:“人。要人。要有管治之才的人。” 申式南沉吟不语。边地治理,缺的就是管治之才。隋唐开科取士以来,不少平民子弟得以提升阶层,参与国家治理和地方官府的管治。可读书和科举是一面高大的墙,挡住了更多的人学到知识。 说白了,科举与元始天尊的阐教一样,注重精英教育,少数人提出方向、方法,其他人不必懂,也不必去思考,按要求去干就行。结果就是民众愚昧,如蝼蚁,如牛马。 想到这个问题,申式南不得不叹服通天。通天有教无类,他对弟子的教育不设门槛,没有偏见,不管是人还是任何披毛戴角、湿化卵生之辈,均可修行,均可成仙。正因如此,截教得以万仙来朝,门下徒子徒孙千千万万。 阐教像极了各个王朝,先是门阀士族鄙夷一切庶族,然后是通过科举鲤鱼跳龙门的士大夫新势力与旧门阀一起,鄙夷农工商堕。 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精英教育有多无耻?生他们出来的女人也不能读书,不能做官,不能行医,不能经商,不能抛头露面!问题是,他们可是女人奶水喂养大的啊! 他们不管,就是瞧不起女人。 结果呢?阐教高高在上的十二金仙,被截教的云霄娘娘一个女流之辈全部活捉,还被削去顶上三花。 申式南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无力改变朝纲。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帮林小稚、杜小柳和侯练之类的女流。 他从杭州府到临安府,再到缅甸司阿瓦城,一路带上的人里各有绝技,唯独少了一种人——能治病救人的郎中。 郎中实在太少,学有所成的郎中更是少之又少,且基本上所有郎中日子过得都不错,自然没人愿意跟着他千里迢迢远走他乡。 偏偏越是偏远穷困的地方,越需要郎中。阿瓦当然也在此例,狠缺郎中。 林小稚做过多年稳婆,更懂医道,能名正言顺行医,有百利无一弊——起码妇科看病会更方便——女性身体康健,那就是不弱于男子的劳动力,而且能减少新生婴儿死亡率。 林小稚接着道:“劳动力可以雇本地人,我夫家亲戚都叫上了。练妹的意思是,种田可以一家一户地种,但制糖、采桑、养鱼、养羊,得有分工,得有管治之人。管治方面指望不上本地人。大人,礼乐卫和临安府来的百姓,能不能分几个?” 申式南痛快答道:“可以。我和苏苏、方绽说一声,你们要什么人,自己去挑。”临安府随军百姓和礼乐卫,本就是为宣化准备的。搞生产也是宣化的一个手段。 林小稚又道:“听说京师有个芷兰社。妹子的意思,是借京师芷兰社的名头,在这边搞一个阿瓦分社。到时候,可以顺便挑一些社员,能学医的学医,能学抓药的学抓药。” 申式南喜道:“此计甚妙!芷兰社的名号但用无妨,我等下就写信到京师。” 能把妇女动员起来,学一些汉人文化和汉人的生活方式,这宣化力度,比那些流官的说教怕是强上百倍还不止。 林小稚满含意味道:“大人,你说,我这妹子是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不是比你的人更懂礼乐卫?” 的确,侯练一路上与礼乐卫相处较多,加上心思通达,申式南要用礼乐卫从各方面宣扬圣化的意图,她比苏苏吃得还准。 最难消受美人恩!自从口渡火花果之后,侯练就一直躲着他。 申式南心情复杂,敷衍问道:“林姐还有事?”事情谈完,林小稚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只好直来直去。 林小稚见他不答,却又称呼自己叫姐,算是表明态度,便不再纠缠此事。当即道:“是有个私事。冒昧问一下,大人认识刚才那短发女子?” 申式南道:“刚认识,不过,往后说不定会成为莫逆之交。怎么,你们也认识?” 林小稚道:“我夫家不是有个五弟么,前日酒醉落水,被她救起。那湖水有两人多深,若不是她水性好,五弟怕是就此身先朝露。五弟感其大恩,动了与她结亲的念头。我公婆早逝,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昨日找人提亲……” 顿了顿,她苦笑道:“哪知人家连名字都不肯告知,只说姓邬,身负血海深仇,如今漂泊天涯,不想连累他人。怎料我那五弟铁了心,誓言非她不娶。” 申式南笑笑,淡淡问道:“然后呢?” 林小稚道:“然后,那小子家也不归,脸不要皮不要,就跟在人家身边。那……那位蓝家妹子也不客气,有什么活就指给他干,他屁颠屁颠给人家干活。” 申式南脸色略有不善,问:“然后呢?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是什么意思?” 林小稚道:“申大人别误会,我没什么意思。五弟昨夜回来说,邬家妹子大他六岁,嫁过人,将来她可能要出海,窝在家里相夫教子不是她要过的日子。五弟跟他哥和我说,他要学驾船。阿瓦就几艘小船,学来有什么用?可我听侯家妹子说,大人计划打造大船,不知可否给我家五弟一个机会?” 申式南道:“你家五弟倒有眼光。不过,你们不嫌弃邬蓝年纪大还嫁过人?” 林小稚道:“我丈夫如果是那种人,又怎会与我成亲?” 申式南也不藏着掖着,道:“伊洛瓦底江的船队,还要着落在邬蓝身上。正好,今晚我约了人谈这事,你也一起吧。回去跟家人说一声,今晚别做你的饭了。” 林小稚兴高采烈走了。她今天收获可不小,芷兰分社的事搞定,礼乐卫挑人的事搞定,医馆将来有坐堂医有药行储备人才的事搞定。 更有意外收获——申大人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称赞五弟有眼光足以说明一切。此外,还得知了人家名字叫邬蓝。一旦邬蓝得知五弟是从申大人这里知晓她名字,五弟的份量肯定拔高不少。 眼见宣化军大营已经建得七七八八,估摸着再过五六天,就可以从帐篷里搬进去住,袁可须稀胡还没有找到机会与宣化军吵一架。只因宣化军几乎不出营,每天不是盖房子就是操练个不停。 就连采办的人都几乎足不出营。难道他们不需要采办粮油米面,难道他们的马难道不吃草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是,宣化军需要采办的一切,在大营门口就可以买到。 申式南一行数千人一来,阿瓦百姓的第一感觉是,这些汉人太有钱了。除了锅碗瓢盆,只要阿瓦城有的,这些汉人差不多什么都会买。宣化军到的当天,就把阿瓦城的鸡鸭、猪羊和萝菔白菜买空大半。尝到甜头的百姓,第二天一早就把所有能卖的,都搬到宣化军大营门口摆开来,等着这些财大气粗的军爷来挑。 宣化军和礼乐卫也没让阿瓦百姓失望,谁让他们有钱呢?再说,巡抚大人早就下令,本月多发的军饷,必须用大明的铜钱花出去。早些时候,他们的军饷有一半发的银子。 为了大营的安全和道路通畅,宣化军不得不在距离大营门口三百步的地方,划出一片地,专门给百姓摆摊。几天之后,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型集市,附近村寨和一些阿瓦城里的人,有事没事来这里支个摊。 这里买卖公平,没人敢欺行霸市,尤其是临安府来的随军百姓,他们只会选择在这里做买卖。在阿瓦城里买东西,招子不放亮点铁定被坑,地痞流氓更是讹人不断。 就这样,袁可须稀胡的人连找茬都没机会,这可把他给急坏了。城里地痞流氓收的保护费,有一部分是上贡给他的。这几天,好多城里的百姓都跑到城外去做买卖,收的保护费是越来越少。 再一个,听说宣化军三天两头有肉吃,有布鞋穿,他的部下开始蠢蠢欲动,怨气冲不冲天不知道,但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个个垂头丧气。 阿瓦天气炎热,白天穿不穿鞋无所谓,可马上要入冬,一早一晚光着脚板可不大舒服。缅甸司不管是百姓,还是士卒,一半以上的人常年不穿鞋,三四成的人穿草鞋,只有少数达官贵人才穿得起布鞋。 阿瓦雨水多,布鞋很多时候其实也穿不了。可人啊,怕就怕对比。恨人有,笑人无是刻在大多数人骨子里的根性。真正做到宠辱不惊,甘于贫乐的,这世间可能也就那么几人而已。 以前,马哈省的四万军队大家都一个样,你吃不饱,我也吃不饱,你没鞋穿,我也没鞋穿,各人没有什么心里不平衡的。 现在不一样了。看着宣化军吃香喝辣,操练时穿的不是布鞋就是麻履,号衣、行缠两天一换,这谁受得了?眼红一下那都是毛毛雨,要不是连采办的兵士都腰刀弓箭不离身,他们都想冲上去抢了。 着急上火的不只是袁可,还有欧离卡巴以及马哈省等人。袁可和卡巴一商量,决定还是趁着天色未黑,去找马哈省讨个主意。 两人来到马哈省寝宫,见一个陌生人急匆匆出来,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摇头,意思是不认识此人,均不由心中惊疑不定。以往,马哈省基本是没有什么事情会瞒着他二人的。难道,自己二人已经不受马哈省信任了? 三人坐定,侍女冲完茶后退出。马哈省脸上愁绪未散,心不在焉问:“说吧,什么事?” 两人都看出了马哈省脸色异常,卡巴道:“干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和袁可愿为干爹排忧,万死不辞。” 欧离卡巴脑子灵活,把汉人那套学得活灵活现。 马哈省摆摆手:“先说你们的事。” 袁可与卡巴对望一眼,开口道:“头儿,天家这次派来的宣化军,怎么看着与之前王尚书的明军不一样?” 马哈省问:“哪里不一样?你们这几天都打听到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袁可道:“你看,他们有钱不说,还个个穿得干干净净,手指甲缝里没有污泥,跟老百姓说话客客气气。以前,汉人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么——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可宣化军邪乎得很,要么不出营,出营至少是两人一组,走路永远昂首挺胸,基本上不跟百姓说话,不乱买东西,要买东西也是如数给钱。我的人想找个茬都找不到……” 卡巴嗤笑道:“还找茬?我听说你的人见到那些兵,就两腿打颤,根本不敢上前。” 袁可怒道:“卡巴你什么意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你行是吧……” 马哈省敲敲桌子,道:“都省省吧,别就知道窝里横。还有呢?” 袁可气鼓鼓脸扭朝一边。卡巴讪笑道:“袁可说宣化军爱干净,这点我是赞同的。我的人打听到,宣化军不许乱喝水,不管哪里的水,必须烧开了才能喝。还有,听说一到晚上,那些当兵的所有人都要学习,跟学生上课堂一样,有先生讲课。有的学认字写字,有的要背书,这几天背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袁可回呛道:“什么叫所有人都要学习?站岗放哨的就不用学习。还有,只有总旗以上的人才需要背书。” 卡巴道:“你就知道抬杠。那你说,那些当兵的为什么这几天在草市那里盖房子?” 袁可得意道:“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木料是跟我侄子买的。人家说了,那不是盖房子,就是个遮雨的,跟亭子一样,没有墙,只有柱子和屋瓦,说是方便下雨天做买卖。每隔半步有一个土堆起来的竹台,高到磕几头这里,说是方便摆上货物。” (注:磕几头是膝盖的方言叫法。有资料说,这个叫法是安徽凤阳的方言。据作者所知,云南不少地方也叫磕几头。也许方言能侧面证明,明朝几次移民云南的人,除了来自南京一带,还有来自安徽、浙江等地的。直到今天,安徽铜陵的好多过年及饮食习俗,与云南很多地方是一样的。) 第86章 全家老小一个字辈是什么意思? 马哈省左手单手张开,掌心向内,半围住额头,拇指和中指轻揉两边太阳穴,双眼微闭,不耐烦道:“再瞎吵吵,就滚回家抱孩子去。” 卡巴和袁可两人果然不敢再吵。半晌之后,卡巴张口道:“宣化军鬼迷日眼尼,整得干爹交给我的一万大军军心动摇,要不,把他们诱骗到山林里,统统给咔咔掉?” 马哈省依旧没睁眼:“你什么猪脑子?你嫌死的不够快,还是想跟思任法一样成丧家之犬?天家宁可不打北元,也要铲除思任法,他能容忍你弄死他两千多人?” 袁可眼珠一转,道:“到时候就说是他们自己非要进山剿匪,结果被几股山贼联盟,把他们杀了个精光不就行了。” 一听这话,马哈省停止了揉按太阳穴,双眼微睁,似乎是在思考。卡巴也不自觉地摸起了下巴。 三人沉默中,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报,巡抚大人使者携紧急公函求见。” 来人是宣化军传令兵总旗,行过礼后,他取出公函道:“宣慰使大人,宣化军拟明日一早进山试兵演习,为免误判,特此函告大人。” 马哈省从自己贴身侍卫手里接过公函,却没有打开,而是问道:“哦,试兵演习?不知贵军打算进那边的山?” 没打开公函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不认识汉字。宣慰司平时的公文流转都是朝廷流官在处理。 传令兵总旗道:“回大人,演习之地为伊洛瓦底江东岸,阿瓦西北八十里的山林。公函里有写明。” 马哈省脸色微变,挥手让侍卫和传令兵都退下。 他看了看自己的这两位亲信,问:“申巡抚一来就拿出千户王政的信函,要我交出思任法一伙。为何这半个多月来,他提也不提一句?” 卡巴和袁可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思索状,道:“莫非,申巡抚与王政不是一伙的?要不就是申巡抚此来另有目的。” 马哈省这次没骂他们,而是问道:“那你说说,他有什么目的?” 袁可插嘴道:“搞钱呗。除了搞钱,还能有什么目的?听说申大人带来的几个商队,都是他家亲戚。” 卡巴突然点头道:“他狗囸的会不会是想定居阿瓦,想跟干爹平分天下?” 马哈省仿佛突然被摸了尾巴的狗狗,瞬间抬起原本垂下的头,眼中精光闪现,静静看着卡巴不说话。 卡巴咽了口唾沫,道:“听说他家人都带来了,表妹、堂妹什么的都来了,他身边好几个小婆娘,脸嫩得能掐出水来,屁股蛋能把玩一晚上。他还带了那么多百姓,谁当官赴任还带百姓的?曹斐、刘枢来的时候,除了四个狗腿子啥也没带。关键是他还有兵。” 袁可道:“那些兵不是他的。朝廷公文不是说了,是给同知、副使的侍卫。” 卡巴白了他一眼:“侍卫?同知、副使比尚书还大吗?尚书的侍卫都没那么多人。” 袁可不服道:“这不是因为各个宣慰司土贼多么,多给几个人,免得跟刘枢、曹斐一样,不明不白就让贼人给杀了。” 申式南带来的消息是,缅甸司原同知、副使刘枢和曹斐被土贼击杀。 眼见二人又要抬杠争吵,马哈省再次敲敲桌子。但二人的无心之言,却让马哈省不得不提防起来,缓缓发问:“城里不少百姓去城外明庄做买卖 ,此事属实?” 他口中说的明庄,是申式南正带着宣化军和一众临安府来的百姓建房盖屋的地方。由于新建的村庄里基本都是明人,当地百姓索性就把那地方叫做明庄。 什么申式南要与马哈省平分缅甸司天下之类的话,不过他二人话赶话那么随口一说。二人一听马哈省那样问,知道马哈省果然往心里去了。 二人只好附和起来,齐齐点头。袁可道:“千真万确。要不然,申巡抚为何放着好好的城里大房子不住,非要搬到城外,还建了个明庄?听说明庄每天晚上都有人六人轮流守夜,防止那些汉人财物被偷。” 马哈省沉思片刻,问:“汉人?袁可,你是掸人头领,你们掸人说起来也有一半是汉人后代呢。前朝蒙元时,你们的祖先在勐勉(今腾冲)、勐卯(今瑞丽)这些地方,就跟昆明县来的汉人、蒙古人杂居通婚。” 袁可愣了一会儿,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掸人还跟缅人、克钦人、若开人通婚过日子呢,几百年前,我们掸人还囸过大理国人呢。不管克钦人、缅人,还是老欧他们克伦人,这哈你才是我们的头领。老欧你说是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克伦人祖先是黄河一带的羌族人。” 袁可看起来跟猛张飞一样,四肢发达,可人家心细着呢。 欧离卡巴挤出一丝笑容,道:“克伦人跟缅人同宗同源,真要这么论,我们克伦人跟缅人一样,可能身上都流着汉人的血。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干爹是大明天子册封的世袭宣慰使,是我们缅甸宣慰使的头领。谁敢不服,我三尺缅刀非教他做人不可!” 马哈省一听这话,不好再说什么。克伦人跟缅人的祖先的确都是羌人,只不过羌人到处迁徙,分化多,有的向西向南进了吐蕃、沈黎郡(今四川汉源)、越嶲郡(今四川安宁河流域及雅砻江下游)、汶山郡,以及南诏、成都和岷江一带,有的向东去了凉州、武威、敦煌一带,逐渐与汉人融合。 现今迁徙到缅甸司定居的缅人,上千年来,祖先与汉人、藏人等杂居相处,与汉人商队更是往来密切,谁能说得清哪家哪户的祖先没有跟汉人通婚过? 欧离卡巴的意思很明确,你缅人也跟汉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再说,大明虽然认为我们是蛮夷,却也没有看不起我们,反而是你处处看不起其他族人,到底几个意思? 欧离卡巴和袁可是马哈省的亲信不错,可二人亲率的八千人队伍里,约半数的士卒是他们各自的族人。马哈省本来是想敲打二人一番,试探他们有无二心,没想到反被暗暗戳了下心窝子。 马哈省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出了一个惊人秘密:“思任法带六千人马离开孟养司,往我缅甸司来了,两位有什么想法?” 欧离卡巴和袁可二人再次对视,眼中露出惊疑神色,都想到了刚刚门口遇到的陌生人。 卡巴问:“他们到哪里了?他儿子思机法呢?” 马哈省道:“思机法带三千多人殿后。思任法大约还有两三日,便可到达阿瓦。” 袁可吃惊道:“莫非宣化军也得到了消息?” 此话一出,马哈省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心道:脑子转得够快啊,以前倒小看了你这憨粗憨粗的老小子! 宣化军的试兵演习之地,正是孟养司到阿瓦的必经之路。 卡巴反应也不慢,道:“干爹,思任法已经被明军击溃,孟养的傣人和克钦人已经没什么势力,能打仗的男子恐怕凑不够六千。他们父子的九千人马,恐怕有一半是我缅人。与其让缅人再给他卖命,不如……把他交给王政。” 马哈省不动声色,有意无意看了眼袁可。袁可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道:“是呀,毕竟大半是缅人,如果沐家军再来,白白将缅人兄弟送给明军做功劳,不划算。” 前元皇庆元年(公元1312年),傣人首领混依翰罕脱离元朝,建立“勐卯龙”,自称思翰法,民间傣人称其为思南王。元、明两朝朝廷则称其国为大卯国,其王为思可法。 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大明统一云南,思可法的后世继任者思伦法投降称臣。大明继置平缅宣慰司,以思伦法为宣慰使。 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思任法继位。思任法一心想恢复勐卯龙荣光,极力扩张,大败周边各族,抢占了他们的地盘。 正统初年,孟养宣慰使刁宾玉实力不济,思任法第一次占据孟养司。 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大明以定西伯蒋贵为总兵官,佩平蛮将军印,兵部尚书王骥提督军务,征调十五万大军南征麓川,收复孟养宣慰司。思氏父子不敌,躲入山中。 明军班师后,正统八年,思机法再次窃据孟养。当今圣上忍无可忍,再次派蒋贵、王骥二征麓川。期间,思任法眼热缅甸司,尤其是阿瓦的平坦地势和肥沃田地,屡屡挑衅马哈省,结果被俘。 王骥派人送信给马哈省,让马哈省将思任法绑了交给明军。马哈省各种推脱,最后干脆将思任法释放,却对明军宣称思任法逃脱。思任法收拢残部,再次躲入山林养精蓄锐。 几个月前,思机法第三次窃据孟养。朝廷得报,朝中多方势力相互妥协之下,申式南被委以巡抚之名,巡狩云南四府三宣六慰。 马哈省的算盘,申式南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想让明军与思氏父子两虎相争,以削弱双方势力。尤其是要借明军之手,打掉傣人和克钦人的嚣张,免得傣人一直惦记他的阿瓦和缅甸宣慰司。 哪知思任法这老小子,骗了他三千缅人士卒、几十头大象、几百匹战马和上百驮粮草辎重之后,不好好呆在孟养与明军对峙、交战,又跑到缅甸司来作妖。 事实上,思任法一离开孟养司,马哈省就得到了消息。他那三千缅人,可不是白送给思任法的。 思任法是进入缅甸司地界后,到了距阿瓦约两百里的地方,才派人带口信给马哈省,说自己现在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特意前来投奔。阿瓦人杰地灵,水土肥美,自己将在这里养精蓄锐,两三年返回孟养,再跟明军干仗。 到时候,我把干崖宣抚司(今云南盈江)、南甸宣抚司(今云南梁河)、陇川宣抚司(今云南陇川)、木邦宣慰司,以及明军占据的永宁府(今云南宁蒗)、北胜直隶州(今云南永胜)等这些地方全抢过来,你我兄弟平分这些地盘。 卡巴和袁可碰到的陌生人,正是思任法派来的使者。马哈省很窝火,老子背后悄悄支持你没问题,可你明目张胆跟老子“合谋”抢明军地盘,那老子岂不跟你一样,成了公开反叛大明的逆贼? 你当老子有几个脑袋?你当我阿瓦的土城墙能挡得住十几万明军的攻打? 袁可和卡巴说得没错,既然你思任法丧失了跟明军打仗的实力和勇气,想躲起来苟且偷生,那留你狗命还有个鬼用? 想到这,马哈省下定了决心,道:“卡巴、袁可,你二人各率八千人,我再调阿布率四千人,共两万大军,明天一早动身,捉拿朝廷叛贼思任法。记住,死活不论,遇到任何阻拦,格杀勿论。” 马哈省担心,如果思任法被明军拿住,会抖出当初故意放走他以及背后给人给粮之事,因此不惜杀人灭口。 袁可问:“如果遇到宣化军抢人呢?” 卡巴道:“你傻啊,死活不论听不懂是吧?宣化军非要与思任法拼个两败俱伤,朝廷还能怪到我们头上来不成?” 马哈省赞许地点点头:“快去准备啊!”他默许了如果遇到宣化军,能吃掉就吃掉,然后说成是死于思任法之手。 余承明与余承汉是堂兄弟,他们原本的名字,一个叫普则利亚,一个叫黑泽河,自从嫂子进门后,他们两家的日子越过越顺,时不时还能喝碗糖水,能吃到干豇豆煮腊肉,嘴馋了还有炒得干香的豌豆、松子等零嘴吃。 俩兄弟都忘了是在哪一年,嫂子给他两人各取了一个汉名,从此左邻右舍就只叫他们的汉名余承明、余承汉。也许是嫂子生第一个宝宝那年? 算了,管它哪一年!反正如今的余承明,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了,走在路上,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会很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承明,吃了吗?” “承明,有出息了啊,常来家里坐。” “承明,你嫂子那里还招工吗?” “承明,我家老三也老大不小了,你看能不能带带他?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每当余承明推脱不开时,便开玩笑:“我有汉名的时候,有些人笑话我家土狗放汉屁。你这事要办成也简单,跟我姓余就成。” 哪曾想,两三天后,那些有事求到他头上的人,真的一家子从老到小都姓了余,而且全都取了汉名。 余承明郁闷的是,你姓余就姓余,取汉名就取汉名,干嘛一家子非要都跟我排一个字辈?你一家老小,大人男的叫余承夏,女的叫余承商,大儿子叫余承周,大女儿叫余承秦,二儿子叫余承隋,三儿子叫余承唐,大儿媳叫余承宋,这是几个意思? 还有一家更狠,全家取名照着周王的分封,余承鲁、余承齐、余承蔡、余承卫、余承燕、余承晋、余承楚,等等。 事情当然很快被林小稚知晓,于是余承明就低头站在了嫂子面前,一脸无辜道:“嫂子,我就随口一说,谁想他们当真了。要怪就怪余承汉,那些名字都是他取的。” 林小稚道:“五弟,你十八了,承汉才十一岁。你觉得别人会以为是承汉的主意么?人家只会认为是你在胡闹。” 余承明低着头,不说话,自己鼓着两边腮帮子在玩。 林小稚道:“算了,乱套就乱套吧。嫂子今天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知道汉人为什么非要有个姓吗?” 第87章 给一个小屁孩重赏? 余承明挺胸收腹,抬起头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大哥,又看向林小稚,道:“劳大嫂指点迷津。” 林小稚道:“你们兄弟几个,跟我学了认字、读书,只有你和承汉能静心,能多读几本书。承汉喜欢读史,你呢,我也没想到,竟会喜欢《墨经》。可惜我只有残本,又不求甚解,指导不了你。” 余承明嗫嚅道:“大嫂,既然你不喜欢,我今后不再读这书就是。” 林小稚笑道:“傻孩子,别误会。你喜欢就好好读。我既然能收藏这书,就说明它是有大用的。你喜欢《墨经》是好事,这也是我跟申大人举荐你,协助邬蓝管治盈江船厂的原因。” 巡抚大人要建盈江船厂的消息,在申式南宴请了邬蓝、林小稚和方绽等人的第二天,就传遍了阿瓦。更让人惊讶的消息是,盈江船厂的统制竟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余承明被左邻右舍尊重,甚至全家跟他姓,正因他是盈江船厂副统制,前期负责招募工匠,后期负责匠作监制。 盈江船厂招工,凡被录用,当场发给十文铜钱,要求他们拿这钱先去把身上洗干净,把头发洗干净,出门就要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冲这一点,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船厂,余承明能不受欢迎吗? 余承明静静听着,没说感激的话。他是家中老幺,双亲早逝,大嫂在他心里,就跟亲娘一样。 林小稚接着道:“不过,既然你学了汉字,就要了解名和姓的意义。就拿你们盈江船厂来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个船厂名字要叫盈江吗?” 余承明摇头。林小稚道:“伊洛瓦底江在朝廷那边,正式的名字叫大金沙江,当然,也有叫伊洛瓦底江的。大金沙江的上流,叫大盈江。在伊洛瓦底江的船厂却叫盈江船厂,意味着什么?” 余承明福至心灵,想起大嫂以前讲过的一些话,脱口而出道:“渊源有自来?” 林小稚露出笑意:“没错,正是这个意思,就是要阿瓦百姓记住这个船厂的渊源。” 顿了顿,林小稚又道:“你们原本没有姓,现在你姓余,‘余’是‘我’的意思。汉代有个史学家叫班固,与司马迁并称‘班马’,他说人之所以要有姓,是为了‘崇恩爱,厚亲亲,远禽兽,别婚姻……纪世别类,使生相爱,死相哀……重人伦’。” “简单说,有姓就有根。一棵树有一棵树的根,根与根各不相同,而姓可纪世别类,也就是把你这棵树的根,与别的树根区别开来。根是血脉,顺着根,顺着血脉就能找到祖先。一百年后,你的子孙说起你,会说高祖余承明当年从盈江船厂做起,一手打造了大明南洋船队,受封明威将军之类的。一百年后,阿瓦百姓遇到你的子孙,他们会竖起大拇指说,你们余家是这个。” (注:明威将军是武将正四品散官品阶,非实职官品。) “如果没有姓,别人怎么知道你的子孙跟你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有姓,你的子孙怎么祭祀你,怎么怀念你,怎么讲你们余家的故事?有姓,就能知道你们余家繁衍哪些人,就能更好地规范人伦道德,更好地延续文明。” 余承明听后,道:“明白了。所以我的姓名,意思就是我承传大明文明。我的好日子是大明给的,子孙后代必须记住这一点,阿瓦百姓也会看到这一点,对吧?大嫂你放心,我会永远记住,我能有今天,都是大明给的。” 林小稚道:“把家人的历史渊源讲给子孙后代听,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 “大嫂,大明如果能给发个媳妇,我子孙后代就是大明人,我保证天天讲,年年讲大明的好。” “滚!想要媳妇,自己把握。我可告诉你啊,邬蓝你可降不住!” “她降住我就行,我都听她的。就像我大哥听你的一样,你说喝药一滴不能剩,我大哥就把碗都舔干净。” “滚!又皮痒了是不?”后面这声“滚”,当然是枯坐林小稚边上那个人发出的。 开溜的余承明出门后一拐弯,闪身进了四叔家的小院。院里刺花树(柿子树)下有一张小方桌,余承汉和一个陌生男孩对坐,各自专心致志临摹字帖。 余承明没出声,从屋檐下搬了一张条凳到树下,站在凳上踮起脚尖,摘下两个熟得刚刚好的大柿子,在身上擦了几下。一个放到陌生男孩左手边,另一个轻轻掰开吃了起来。 余承汉写完一张纸,放下笔,道:“承明哥,为什么不给我柿子?” 余承明吧嗒两下嘴,道:“想吃不会自己摘?又不是我家的。” 余承汉道:“我妈不让我爬树。” 余承明道:“什么都听你妈的,活该吃不着。我家屋后头的竹蓬林,自己去砍根竹竿。” 余承汉双手插腰,怒道:“哼,小气鬼!以后别想让我送鸡蛋给蓝姐姐。” 余承明道:“啐!爱送不送,你不送又不是我没定胜糕吃。” “蓝姐姐说了,我想吃定胜糕,就自己去她家拿。”余承汉得意地偏过头。 “嗯?”余承明郁闷了,自己千方百计讨好邬蓝,可她除了上工对自己发号施令之外,其他时间根本不搭理自己,却让一个小屁孩自由进出家门。 无奈之下,只好威胁道:“你乱给人家取名,等下大嫂要拿条子抽你。” “啐!大嫂才不会抽我呢。人家方副使都说我干得漂亮!”余承汉一脸不屑。 “你算哪根鸡毛?方副使还夸你,你怎么不说巡抚大人送奖赏给你?” “方副使说,此番奖赏,正是巡抚申大人的意思。”余承汉掏出六百文钱放到桌上,又拿起镇纸晃了晃,道:“文房四宝,六百文钱,就是巡抚大人赏的。稀罕骗你?” 余承明再次发懵:“这……这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因为帮人取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堂堂正四品巡抚大人给一个小屁孩重赏?还派出从四品的宣慰司副使亲自上门送赏? “我作证,是真的。方副使刚走。”一旁的陌生男孩正色道。 “你是谁?”余承明问。治不了堂弟那小屁孩,他心里有点堵,也想转移念头。 “我是申大人的书童,姓阮,名归思,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升华府思州人。你是承明哥哥吧?”阮归思淡淡应道。 “嗯,我叫余承明。申大人为何赏你?”后面半句,是问余承汉。 “说我给父老乡亲提汉姓,取汉名,使天下和睦一家亲,有功于社稷,当赏!”余承汉有模有样学着道。 余承明听了,似有所悟,给堂弟竖了个大拇指。 见堂哥信了,余承汉收起铜钱,道:“不过,方副使说,往后要是再帮人提姓取名,可以问问人家有哪些汉人亲戚,只要有汉人亲戚,就可以用一个姓。方副使还说,只要是我给取了汉名汉姓的,不管缅人、掸人、傣人,还是克钦人、克伦人,宣慰司的以工代赈统统优先录用。” 趁着秋收已过,宣慰司征调民夫修路,扩建码头和仓廪府库,有工钱拿,有工餐吃,百姓都抢着报名。 余承明大受启发,心想,我也可以这么搞啊,船厂和以后的船队,要的人可多了。有汉名汉姓的,统统优先录用,看你们还用不用那些又臭又长的名字。 正想着,有人敲门问:“承汉在吗?承汉……我是诺苏尼布依鲁。” “我是姆珠卫迪。”另一个声音喊道。 “进来吧。门没闩。”余承汉喊道。 推门声响过,进来两个中年汉子,一人提了两只火雀,另一人提了一只水桶,桶里时不时响起鱼翻身甩尾的水声。 水桶放到承汉面前的地上,汉子手在身上擦了擦,道:“承明也在啊。我家老二打了些草鱼,特意挑了六尾送来给承汉尝尝。顺便让承汉帮忙给我们家取个汉名。” 另一个汉子也顺手把两只火雀挂到墙上,道:“承汉,方副使来你家,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沾沾你家喜气。这火雀肥嘟嘟的,让你爹晚上炒给你吃。别让你妈炒,她做的不好吃。” “姆珠卫迪,你说谁得不好吃?”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转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背了一篮菜进到院里。 被喊作姆珠卫迪的汉子笑了笑,道:“诶呀,他四婶回来了啊。看你这气色,我四哥晚上没少使劲啊。” “姆珠卫迪,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我不撕烂你那张臭嘴。当着娃娃的面,乱说什么你,滚!”妇人放下篮子,笑骂道。 滚的人是余承明。他本来是想找堂弟问问,嫂子说的明威将军是几品。可眼下有人求上门,人多眼杂,时机不对,只好作罢,打算以后再问。 时近哺食,余承明不打算回到船厂那边的临时公事房,就沿路随意走走。 走了三十步左右,前方有马蹄声响起,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马上跳下来,走到他跟前,道:“哎哟,余副统制,总算找到你了。快快快,回去更衣,巡抚大人要你去赴宴。” 第88章 为花中之花满饮此杯 余承明更衣后,一个人步行前往姚汝枚家,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叫阮归思的男孩,为何说自己是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升华府思州人?交趾那边,不是已经号称大越国了吗? 阿瓦百姓时不时有消息流传,说大越国打进八百大甸宣慰司了。八百大甸宣慰司往西过来就是缅甸宣慰司,因此,缅甸司百姓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起初,余承明也害怕,后来,大嫂说不必担心,所谓的大越国其实是大明的附属国,国主黎利十几年前受大明天子敕命权署安南国事,后来又被封为安南国王。 不管是老人叫的交趾,还是年轻人叫的大越国、安南国,可都不是交趾布政司啊,那小子为什么非说自己是大明交趾布政司人?余承明突然有点后悔没跟堂弟一样好好学史了。 不知不觉走出好远,猛一抬头,远远看到姚远站在自家门口对他挥手喊:“余副统制……” 姚远小跑着迎接余承明,一脸灿烂:“余副统制年轻有为,能来寒舍做客,姚某三生有幸。屋里请……” 看他满脸桃花开的样子,似乎几天前宣慰司公堂上被嘲笑的人不是他。余承明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美事。 余承明问:“姚兄春风满面,想必是有喜事临门?到了哪些人了?” 他今天很是懵懂,感觉自己脑壳有点嗡嗡的,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变化。申大人叫他来赴宴,竟然是到姚家做客。 “方副使、苏先生、王公公、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等好几位贵客都已经到了,申大人和宣慰使大人估计也快了。”姚远没有说自己的喜事。 姚远的确三喜临门,一喜自己羞于启齿的毛病,吃了老道的几粒丹药后,雄风大振;二喜他爹很快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索朗央宗的二女儿;这三喜嘛,正是今日请动了宣慰使和巡抚大人等几位头脸人物到自家做客。 余承明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敢情是这阿瓦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他上任船厂副统制已经好几天,阿瓦头面人物他基本都混了个脸熟。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他自然认识,两人是马哈省的亲信,与卡巴、袁可和阿布一起,五人分掌马哈省的四万兵马。 刚跨进院门,余承明就听到马蹄声,他猜想可能是申大人到了。巡抚大人喜欢骑马,马哈省出行基本靠象轿,阿瓦百姓已经见怪不怪。 姚家的宅子是一座很大的徽派建筑,在一众木屋之间,显得特立独行。阿瓦的房屋,通常楼上楼下都是木板,就连“墙”也是木板。 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姚家的宅院,黑瓦白墙和看着要飞上天的屋檐,是他仅有的印象。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对那些眼花缭乱的木雕啧啧称奇。心想,就这家底,难怪尹桂香千方百计想留在姚家,不愿和离。 不过,余承明还是不太喜欢这些雕龙画凤的装饰,觉得积灰,没卵用。天井他也不喜欢,觉得没自家空旷的院子实用。 倒是那八边形的窗棂,让他心动不已,心想要是自己房间有这样一面窗,就可以看到院里的芭蕉和紫薇花了。想着想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邬蓝一起,坐在这样的窗前一边喝茶,一边看紫薇花飘落。 余承明家是嫂子进门第三年盖起来的,与其他家不同的是,他家墙石头砌起来的,一楼没窗。小时候他住在楼上,长大后,大嫂让他搬到楼下,楼上住哥哥嫂嫂的小孩。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房间内完全没有光亮,大白天都要点灯。他痴痴地看着那面窗棂,心想,等以后有钱了,也要盖这样一栋有窗的房子,不用点灯就能看清邬蓝的面容。 想得出神的时候,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回过头来,苏苏笑意盈盈问:“那有肠花又叫思乡草,你一个本地人,也思乡?再说现在也没有花,只有果啊。” 余承明目光看出去的窗外,正是只有果实挂枝头的垂丝海棠。 “啊,是吗?我不懂花。那是有肠花吗?”余承明愣愣反问。 “唉,以前看着满院的海棠花没感觉,现在,看到海棠树都觉得亲切。”苏苏收取笑意,脸上浮起愁绪,喃喃吟道:“扬雄宅在唯乔木,杜甫台荒绝旧邻。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 “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余承明心头浮起一道人影,也跟着念了两句,道:“哦,原来那是海棠花啊!” 苏苏点头道:“这是垂丝海棠,也叫有肠花。一抹浓檀秋水畔,缕金衣新换。鹦鹉杯深艳歌迟,更莫放、人肠断。” 余承明只是粗懂诗词,根本不知道苏苏刚刚念的是晏几道的《留春令·海棠风横》,但他听懂了词中深意,明白了垂丝海棠为何又叫有肠花、思乡草。 他不思乡,但他想到了邬蓝是云南布政司临安府人,与此地相隔千里。 苏苏突然爽朗一笑,道:“嗐,姚员外邀请我等来赏那什么格桑花,我却在这与你悲秋伤春,委实大煞风景。诶,你是本地人,可知这格桑花为何物?” 余承明摇头:“没听说过。” 正在这时,两个侍女进屋道:“苏先生、余副统制,请随奴家移步西园入席。申大人和宣慰使大人均已就坐。” “哦,在西园开席啊,这倒有意思。”苏苏道。 余承明却很是奇怪,问:“你二人怎会认得我和苏先生?” “余副统制年少有为,神采英拔,阿瓦年轻女子无不敬仰。”他身旁的侍女微微笑道:“再者,我等是从礼乐卫来姚府临时帮忙的。” 余承明恍然大悟,难怪这两位侍女面容白皙,看着不像本地人,谈吐更是文雅,让人听得如沐春风。他要是没跟大嫂读过书,怕是连这侍女的话都听不懂。 他骤登高位,但终究少年心性,别人一夸,难免飘飘然。但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姚府请客,礼乐卫派人来帮忙,这个宴席莫非醉翁之意不在赏花? 盈江船厂有不少人来自礼乐卫,有的懂榫卯,有的懂制橹,有的懂制帆,有的会做罗盘,有的会用桐油、石灰和麻做成捻料填船缝隙中。 他有点搞不懂,这些人都没在船厂做过,怎么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 不管怎样,自从莫名其妙做了副统制,他就知道,巡抚大人手下有一支兵卒不像兵卒,百姓不像百姓的队伍,这些人住在宣化军大营的旁边,叫礼乐卫。 一进西园,便看到一片云挡住日光,霞光散开,仿佛巨人的万丈长脚。做西边有一座亭子,旁边有一排临时搭建的茅屋。 亭子里和院中小径到处是穿着下人服饰的人在忙碌。苏苏和余承明被带到茅屋东首坐下。二人逆光,正好看到对面一片花海,红、黄、白、粉、蓝等各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 主位自然是宣慰使和申式南并排而坐。申式南抿了一口茶,看着那些迎风摇曳的小花,问:“这就是格桑花?” 姚汝枚道:“正是。这一片都是格桑花。” “这时节还能就着晚霞赏花,姚员外还真是能耐。来,你倒是给大伙说说,这花有何来头?别等下老马喝醉了躺花丛里就睡,也不知吉不吉利。”申式南笑道。 马哈省也笑道:“谁先不行还说不定呢。不过,申大人你倒是多虑了。这格桑花呀,是大吉大利之花,幸福之花。” “哦,宣慰使大人也知道格桑花?”申式南脸上有惊讶,有佩服。 不待答话,申式南又道:“老马真不愧是缅甸司百万民众的首领,威武赫赫不说,还如此博学。言婴,你平时吹牛,说什么大明开国以来博学第二人,格桑花你知道吗?” 言婴犹豫了一下,笑道:“言某此前确实不曾见过格桑花。宣慰使大人果然厉害。言某遍读野史杂记,自觉是除解大绅之外的大明博学第一人,哪知还是输给宣慰使大人。” 此时,菜已上齐,但主人还没宣布开席。侍女给每人上了一道开胃汤,余承明一口没喝,聚精会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不明白今天的赏花宴申大人为何叫他来,事前他并未接到主家姚府的邀请,说明自己是申大人让临时加上去的。问题又来了:姚府请客,为何隐隐感觉是申大人设的宴? 太多疑问他没敢问,只好默默观察众人一举一动。 他发现了几个有意思的地方,申大人一会儿嘻嘻哈哈管卜剌浪马哈省叫老马,一会儿又严肃地叫宣慰使大人。叫老马的时候,对方没有任何不悦,他猜想应该不是第一次那样叫了。 更有意思的是,看言婴那表情,分明是知道格桑花,却故意说“此前不曾见过”,很大的可能是,他知道格桑花,但确实没见过。他为什么假装不知道,还卖力高捧宣慰使? 不对!余承明猛然一惊,言婴捧宣慰使是顺着申大人的意思。那申大人究竟是何用意? 正出神间,又听申式南道:“老马,你说格桑花是幸福之花,当中有什么说法?” 马哈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还是让主家先说吧。” 姚汝枚趁机接过话头,道:“格桑花原本多见于乌斯藏,当地人叫格桑梅朵。格桑就是幸福、昌盛的意思。” 听到乌斯藏,众人窃窃私语。对这个地方,众人只是听说。 言婴、苏苏和申式南等人却知道,大明建国第二年,太祖朱元璋就颁布诏书:“命将率师,悉平海内。臣民推戴为天下主,国号大明,建元洪武。式我前王之道,用康黎庶。惟尔吐蕃,邦居西土,今中国一统,恐尚未闻,故兹诏示。” 随后,大明沿袭前朝蒙元旧制,正式设置乌思藏都指挥使司,后来又设乌思藏宣慰司。 见众人意犹未尽,对几步之外的格桑花指指点点,姚汝枚又道:“格桑花还有两个传说……” 见众人不再交头接耳,纷纷竖耳静听,姚汝枚清了清嗓子,道:“一个传说是,格桑的原话叫格巴桑布,格巴是世代的意思,桑布是昌盛,梅朵是花朵,所以,格桑花就是盛世之花。” 对这个传说,大家兴致缺缺。 为挽回面子,姚汝枚又道:“还有一个传说,是乌斯藏百姓心目中有个旷世英雄叫格萨尔王,这美丽的格桑花就是格萨尔的转音,意思是花中之花。” 众人听到此,这才纷纷点头,仿佛都认可这个传说。 “好!”申式南轻拍桌案,转向姚汝枚,道:“姚员外,菜都上齐了吧?” 姚汝枚点点头,申式南端起酒杯道:“那咱们就开席。首先,咱们为姚员外的花中之花,为宣慰使大人的人中豪杰,满饮此杯。” 众人呼喝着饮尽杯中酒,趁着侍女添酒,各自纷纷夹菜大吃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苏接过侍女递来的白汗巾擦了擦嘴,开口问:“姚员外,我有个地方比较好奇,我记得贵府祖上是南直隶池州府铜陵县人,你从何处得来的格桑花种子?” 众人听得此问,不由纷纷停着看向姚汝枚。显然,大家心里都好奇这事。 只见他抹抹嘴,向北拱了拱手,轻轻一笑,道:“家祖乃是洪武初年荣禄大夫、右柱国、卫国公邓帅亲卫,有幸随邓帅进川入藏,招降吐蕃及乌斯藏诸部。” 众皆哗然,就连缅人武将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看向他的神情,都带着敬重。他说的邓帅是谁?便是大明开国名将邓愈,曾任广兴翼元帅,故其旧部习惯称其为邓帅。邓愈天生魁梧,勇武过人,积军功而屡屡升官,死后追封为宁河王。 为何缅人武将也听说过邓愈?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大明设置缅中宣慰司,直属云南布政司。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朝廷正式设立缅甸宣慰司。 事实上,大明平定云南后的近百年里,云南各地民间依然流传说沐英、傅友德、蓝玉等人的战绩,小孩子玩的游戏都是模仿这些人排兵布阵,游戏道具有当地人的象阵,有明军的火铳等等。为了分个高下,他们又加入其他没到过云南的开国名将。 就这样,民间小孩就没有不熟悉大明开国名将的,连各人的封号都不会搞错。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听说过右柱国、卫国公邓愈,也就不足为奇了。 姚汝枚先祖是邓愈亲卫这事,申式南也是这时才知道。不由对姚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只因邓愈死后,其子邓镇承袭国公爵位,但改封申国公。 座中有人提议,为卫国公邓帅举杯满饮,众人纷纷起身,轰然响应。 待众人落座,申式南又端起酒杯,对马哈省遥空虚碰,道:“姚员外有此一番际遇,故而知晓花中之花格桑花。老马你这宣慰使是人中之杰,识得格桑花,该不会也是去过乌斯藏吧?” 马哈省主位坐北朝南,听了申式南问话,他转头看向西天,只见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两息之后,他才回过头,端起酒杯,道:“我从小就听族里长辈说,我们缅人的祖先叫羌人,也有叫白狼羌人的,很多年前,他们生活的地方叫吐蕃。” 座中无人说话,无人吞咽,全都静静听着。 “后来,他们沿着江河搬家,有的往东,到了四川、湖广,有的往南,到了云南,到了如今的缅甸宣慰司。”马哈省说着,转头看向夕阳下的格桑花,道:“我小时候就听说,祖先当年居住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美丽的小花。”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齐齐看向西边不远处迎风摇曳的格桑花。 “我阿大告诉我,祖先居住的地方比阿瓦冷,很冷很冷,风雪很大。”马哈省陷入了回忆,半闭着眼,缓缓道:“不管风雪多大,只要格桑花开了,祖先就知道,春天要来了。” “来,满饮此杯!”马哈省突然拍案而起,摇摇晃晃道:“为我们缅人祖先的格桑花满饮此杯!” 马哈省率先一口闷,摇摇晃晃坐下,见其他人都饮尽杯中酒,申式南、言婴和苏苏三人却纹丝不动,连手都没碰一下酒杯。 “苏先生、言先生,为何不喝?”马哈省愕然道。大家都看出申式南也没喝,但马哈省就是没提。 第89章 进斗金是谁? 余承明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连忙伸手按住胸口,暗道:来了,重头戏来了…… 言婴淡淡道:“老马,我们第一杯酒就是给格桑花提的,大伙都已经喝过了。你提这一杯,说的是缅人祖先的格桑花,那我等不能喝。” 自己提酒言婴等人不给面子,已经让他大为光火,碍于场面他忍下了这口气,这会儿又听他喊自己老马,马哈省顿时拉下脸。 申式南喊我老马,他代天巡狩,我不计较,你言婴算老几,没品没职,区区一个幕僚,老马也是你能喊的? “有什么不对吗?”顿珠德吉抢先问出。他很善于察言观色,也是缅人中官话说得最好的。 他见马哈省动怒,申式南却若无其事,老神在在,担心冲突一起,两边都下不来台。 马哈省见手下主动出头,虽然气势弱了点,却也聊胜于无,因此,看向顿珠德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同时,对装傻充愣的索朗央宗心中顿生不满。 “宣慰使大人能带领缅人兄弟姐妹认祖归宗,这是好事。”言婴道:“从汉时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和亲以来,中原百姓与乌斯藏百姓就一直杂居相处,互有通婚。就像刚刚老马说的,缅人祖先从乌斯藏走出来,有的朝东,到了四川、湖广,有的朝南来到云南。” “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看野史杂记,其实啊,通过茶马古道进吐蕃进乌斯藏也有很多汉人,其中不少人就留在当地,结婚生子。说不定啊,我们在座之人,可能身体内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脉。这样看来,格桑花不止是乌斯藏的英雄之花,也是缅人的生生不息之花,更是我大明的吉祥幸福之花。” 说罢,言婴端起酒杯,朗声道:“宣慰使大人说的没有不对,只不过……” “宣慰使大人乃是缅甸宣慰司的宣慰使,而缅甸宣慰司是大明云南布政司下属的宣慰司。缅甸司百万百姓中,有汉人,有缅人,有克钦人,有克伦人,有藏人,等等,就像大明贵州、湖广之地有苗人,有蒙人,有僰人,有仡僚人,有罗罗人,等等,因此……” 言婴举起酒杯,向马哈省郑重行礼道:“宣慰使大人不止是缅人的宣慰使,还是所有生活在缅甸司的克钦人、克伦人、掸人、若开人、藏人和汉人的宣慰使。既然如此……” 言婴顿了顿,目光从在座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展颜一笑,道:“宣慰使大人就不能厚此薄彼,只敬缅人祖先,应该是敬我们所有中国大明人的祖先!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听得一愣神的瞬间,各松了一口气,随即欢呼起来,纷纷举杯。 马哈省也转怒为喜,乐呵呵起身道:“言先生所提,正是本使心意。姚员外的酒不错,本使一时贪杯,多饮了几口,说话不利索。来,再次举杯,为在座所有人的祖先。” 这一次,申、苏、言三人也各自饮尽杯中酒。随后,酒宴再次沸腾,纷纷抬杯捉对厮杀。 茅屋坐席是长条形,余承明坐在苏苏下首,对面是索朗央宗、顿珠德吉和姚远。余承明只与就近几人碰杯,说话也不多。他大部分的精力依旧是暗中观察。 他渐渐看明白了,今天的酒宴就是一个请君入瓮局。申大人和两位先生利用格桑花做局,不着痕迹地逼迫马哈省承认各部族都是大明子民,承认缅人的祖先曾与汉人、藏人等各个族人杂居生活过,承认大家其实是一个祖先。 想到这,余承明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还在当值,大嫂就把自己叫回家,讲汉人的姓,讲汉人为何年年祭祖。也明白了申大人为何会重赏一个十一岁的小屁孩。 余承明早就听坊间传闻,马哈省的亲信索朗央宗其实是藏人,后来娶了两个缅人妻子,其中一个是马哈省妹妹的女儿。索朗央宗的母亲是当地藏人头领的大女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他注意到言婴说到“厚此薄彼”时,马哈省瞟了一眼索朗央宗。如此看来,索朗央宗是藏人的传闻大概错不了。 眼见大家都只顾喝酒划拳,要在酒上分个高下,余承明抽了空,问姚远:“宣慰使大人说乌斯藏的格桑花一开,春天就要到了。现在才十月,怎么就开了呢?” 姚远道:“一个是格桑花其实有好几个品种,有的确实还飘雪就开了。再一个可能是南橘北枳的道理,乌斯藏冷,阿瓦热,这时节开花也正常。具体我也说不上,可能就这样吧。” 余承明点点头:“不知道阿瓦西北的山上能不能种……” “你疯啦?种给谁看?那些山上冷死的冷,再过一久,说不定没到腊月那山上就要下雪。”姚远也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话大大咧咧起来。 两人正偏头嘀咕,猛听到苏苏与顿珠德吉吵了起来。 “老珠,你敢说卡巴和袁可怂恿缅人闹事你没参与?”苏苏一脸不屑。 “你有什么证据?苏毛驴,你再叫我老珠,老子就趁你酒醉,整一只羊给你骑。”顿珠德吉面红耳赤,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心虚了。 其他人听罢,哄然大笑。 苏苏怒道:“你敢那样做,我就把你家老三抢来暖被窝。” 顿珠德吉眨眨眼:“真的?那我回去就叫三儿洗干净等着。” 余承明听说过,顿珠德吉三女儿是个小美女,今年十四岁。 苏苏愣住,心想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上当,被老奸巨猾的顿珠德吉转移了话题。 “老珠,这事我得跟你掰扯清楚。”苏苏重重放下酒杯,重新拉回话题:“你自己想想,按你们这边的习俗,你们会怎么对不能生孩子的女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你们族里有女人不能生孩子,恐怕早被你们用树棍抽死了。”言婴阴阳怪气接过话头。 苏苏哼道:“你们不懂医术,觉得女人不能生娃,用棍子抽打抽打,捅一捅就好。结果呢,这两年光是阿瓦就有三个小婆娘被家人用棍子打死的打死,捅死的捅死。” “巡抚大人够仁爱了吧?尹桂香也是你们缅人,依法判案,更没让她受罪,你们倒好……哼,小算盘收着点?响得远在翠湖的沐王府都听到了。”苏苏不满地白了一眼顿珠德吉。 “都过去了,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索朗央宗出来打圆场:“宣慰使大人和巡抚大人不是说了么,缅汉一家亲。看看,我跟姚员外这不马上就结亲家了吗?” “你们结了亲家,姚远你小子只怕要日进斗金。”厚脸皮的顿珠德吉开起了玩笑:“姚员外,你家里的金砖要是放不下,不妨放点到我家里来。” “进斗金是谁?”一直默不吭声的余承明突然来了一句。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苏苏笑道:“老狼,你家二姑娘莫不是名字叫进斗金?” 索朗央宗还是没懂,摇摇头道:“不是啊!” 苏苏正色道:“那为何老珠说,姚远要日……进斗金?姚远成亲了,不应该是跟你家姑娘睡一起吗?” 他这一解释,加上故意的停顿,众人顿时醒悟,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看来老珠这几天没少跟礼乐卫的倌人学成语!”有人笑道。 “几日不见,承明你小子居然学坏了。”言婴笑了好一会儿,才举起酒杯,与余承明虚碰一下,却只抿了一小口。 余承明窘迫得脸颊发烫,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得申式南笑着对他招招手:“承明你过来。” 余承明心中忐忑,毛手毛脚起身,不小心撞到了正在挂灯笼的侍女。连连道歉后,走到了申式南身边。 “你这个笑话让我都冷了一下。”申式南道:“看来你跟船厂那帮兄弟处得不错。” 巡抚大人说话,众人都自觉静听。 “刚刚我跟宣慰使大人商议了一下,既然缅汉是一家,那就要有财一起发。”申式南目光巡视一周,缓缓道:“今后,船厂的木料交给宣慰使大人,回头你跟顿珠商量着办。” “另外就是,船厂的工坊要加快,人手上你找索朗商量,不管是缅人、掸人,还是克钦人、克伦人,都要有,都可以要。”申式南又道:“有偷奸耍滑的,交给索朗处置。” “来,满上。”申式南转身招呼侍女给余承明斟酒,对余承明道:“给宣慰使大人敬一个。等下再去找索朗和顿珠多喝几杯,多走动走动。” 宴席再次热闹起来。余承明喝了一杯又一杯,很快就觉得脚踩棉花。顿珠德吉与他勾肩搭背,一个劲问他有没有婚配,一会儿又吹嘘自家三姑娘容貌是缅人第一。 余承明被勾起心中疑问,干脆直接问:“你为什么叫他苏毛驴?”悄悄指了指苏苏。 顿珠德吉来劲了,噼里啪啦三两下道出事情原委。 前不久巡抚大人缺席的一场酒宴后,众人各选了一个临安府或礼乐卫来的倌人,苏苏没选。众人没放过他,问他是不是不行,苏苏没解释。随后几人说要帮他检查,按住他,褪了他裤头,结果发现他那家伙跟毛驴的一样大且长。 几人自惭形秽,不敢再逼他。无奈之下,苏苏说出实情,自己意中人是申大人的妹子,申大人明确说过,想娶她妹子,就不能乱来。 第90章 良善举刀,不留活口 时近冬月,申式南接到钱樟落来信。信中说,申式南走后第三天,谢清溪带着如月去了思南府,打算与申佑的母亲一起生活。 为了保证谢清溪一路上的安全,钱樟落找来六爷,说是需要十个兄弟一路暗中护送。 六爷是临安府地下势力良刀帮的幕后老大,手下有五六十号人。良刀帮帮众遍布各种各业,近四成人有正当职业,六成人是专职打手,平时主要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但伤天害理的事不做。 去年,云龙寨在城外抢了方绽岳父家的几车货,顺手掳走了附近一个在割牛草的九岁小女孩。第二天晚上,小女孩被全须全尾地送到村口。坊间传闻,小女孩是良刀帮六爷出面救下的。 六爷神龙不见首尾,据说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六爷。如果不是罗在从云龙寨土贼口中套出话,进而顺着线索找到了六爷,就连申式南都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六爷竟然是前任知府程知礼的女儿。 不过,这个女儿却是三房夫人的丫鬟所生。六爷原名武叶,母亲武粒生下她之后,曾被赶出家门。 程知礼是南阳府人,做了将近十年的临安府知府,初上任时只带了二房,正房和三房夫人留守南阳老宅。一年后,程知礼得知三房夫人与下人和奸,他带了两封信回去。 没多久,三房夫人因病暴毙,武叶母女被接到临安府。从此,武叶母女的噩梦开始了。 那一年,武叶九岁,武粒二十六岁。母女俩舟车劳顿,刚到临安府歇了不到三天,武粒就被程知礼送到南京来的一位主事房里。 时值武粒月事未尽,偏偏那位主事不走寻常路,就爱撞红。可武粒心中凄苦,又因月事加上劳累,精神倦怠之下不得不挺尸认命,任由那主事胡天胡地。 主事很不尽兴,第二天便摔门而走,扬言你程知礼就等着好看吧。程知礼惊怒之下,把气撒在武粒母女身上,给了二人一顿毒打。 这是程知礼上任的第三年,恰逢朝廷四年一次的黄册清查,偏巧云南布政司爆发窝案,布政使以下十几人受牵连。为此,朝廷特意从南京吏部选调了一名从五品主事前来督查,顺带考功。 程知礼自然不是什么好鸟,想要过关,只能将负责督查的主事拉下水,金银宝石送上,希望得个优评,早点调任富裕的州府做官。 听说那主事喜欢撞红驾车,程知礼毫无犹豫将恰好来月事的小妾武粒也送上。 哪知事情出了偏差,主事恼怒离去。眼见不但之前送出的金银宝石要打水漂,自己升官无望,调任富裕州府无望,还有可能被下狱,程知礼焉能不怒? 自此,程知礼动辄拿武粒母女出气泄愤。有一次,刺条被程知礼随手放到书桌上,蘸了墨汁,抽打到武粒白嫩的背上后留下墨点。 他大受启发,找来当地人染饭染布的各色汁液浸泡刺条,然后水淋淋地抽打武粒母女。看着母女俩后背、胳膊和大腿小腿上留下的各种颜色,程知礼更加兴奋和癫狂。 后来发现刺条上色不佳,索性趁着刺条扎出的血孔在流血,他拿来抹布涂上花花绿绿的汁水,又假意疼爱地敷上止血药。血孔愈合后,那些颜色就渗入皮肉。 渐渐地,武叶快满十二岁了,程知礼也被摁在了临安知府的任上。他花大代价保住了命,保住了官职,却只能在这穷地方继续熬下去。 被毒打了三年的武叶心智早熟,她恨透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爹爹。不,他连禽兽都不如,禽兽都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她开始谋划逃脱魔窟。 程知礼有位本家子侄叫程克刚,比较同情武叶母女,会时不时悄悄给母女二人带点止疼药,带点好吃的。 武叶无意中结识云龙寨一个新入伙的毛头小子,那小子跟着云龙寨一帮人抢劫一户人家逃走时,他眼疾手快拉开了一个大肚子孕妇,避免被他的同伙撞翻。 这一幕恰好被趴在对面墙头偷看的武叶看在眼里。在程克刚装聋作哑的默许下,她多次悄悄溜到城门口找个地方躲起来观察。 终于,又让她发现了当初那个随手救下孕妇的小子。她跟踪那小子到了一个僻静之地,三言两语说服那小子配合她。 半个月后,武粒母女去寺里进香的时候,偶遇云龙寨土贼打家劫舍,两人被掳走。 程知礼得知后,屁都不敢放一个,对外只说,母女二人送回南阳府老家了。 只因二人被掳走的不久前,程知礼藏了金银的一处空宅,连同附近几户人家,全被云龙寨抢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程知礼恼羞成怒,要发兵剿匪时,程知礼半夜翻身,头枕到奇怪的东西,惊醒后点灯发现,那是一封信和一把带鞘的匕首。 信中说,云龙寨只劫财,不伤人命,但如果知府大人你非要攻打云龙寨,那不好意思,我们先拿你和你的家人开刀,至于无辜百姓,如有死伤,我们会代替百姓进京告御状。 最后,信中说前些天不小心动了你私宅里的东西,按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故如今奉还一半回原处,望今后官府与云龙寨井水不犯河水,各发各的财。否则,京师将来人查办贪官污吏。 为了对当地乡绅土豪有个交代,第二天,官兵还是到附近山上转了一圈。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收兵回城。 程知礼没留意到,当晚侍寝的正是武粒。武粒身上有伤,行房时背部擦痛,那苦吟声会让他亢奋无比。故此,每过一段时间,程知礼都会吩咐武粒侍寝。 官兵无功而返,云龙寨多了一位名叫陈咬金的七当家。 武叶母女当然没有真被掳走,而是逃到了临安府城东约二十里的湾塘村。武叶不敢去弄路引,再说,母女两个上路等于自找死路。 陈咬金早就按武叶的指点,托一个亲戚使了点银子,打通关系,给母女二人在湾塘村入了民籍,买了两亩水田,两亩旱地,一座两隔的瓦房。 母女俩起早贪黑种地,基本不与村里人搭话。开始倒也平平安安,可一年后,麻烦陆续找上门。村里人看清这母女二人没有什么有钱有势的后家,就开始不断地欺负人。 先是姓巴的邻居老头借口她家的瓦沟水淋坏了自己院墙,用竹竿把椽子的瓦片全捅了下来。椽子没了瓦片,瓦沟水直接淋到武叶家的墙上,几场雨后,靠近椽子的墙头就塌了几个口子。 母女俩只好砍来小树,做了一副梯子,用碎瓦片齐着墙盖住椽子。 过了没多久,巴老头把自家晒谷场垫高,往武叶家的晒谷场挤占了三尺,并拿了石脚。两家晒谷场紧挨着,巴家的垫高后,一到下雨天,积水就全灌到武叶家的晒谷场。武叶家晒谷场的另一头是房屋外墙。积水大的时候,会淹过房屋土墙底部的石脚,渗进屋里。 武粒跟他讲理,他干脆裤子一脱,露出那丑恶的男根,一脸无赖道:“别看我快七十了,可我的红头黑将军照样能攻打毛家寨。”说罢冲武粒淫邪一笑。他其实才六十出头。 武粒叫来里长和村里几个大姓的老人评理,站在晒谷场把事情一说,其他姓氏的几个年轻小伙想要为母女俩出头,逼巴老头退回多占的晒谷场,两家晒谷场之间开一道水沟。 巴老头往地上一躺,装死不理,时不时又跳起来吼:“来呀,有种来打我啊!反正我快死的人了,拼死一个两个也划算,还要你家房子田地来赔。” 没人敢动他。癞皮狗一样耍赖的人,不相干的人都只会敬而远之。巴老头有七个儿子,虽然跟好几个儿子关系不好,有几个儿子还分家出去单过了。真动了他,不赔个倾家荡产,他七个儿子岂会罢休? 撸起袖子想出头的几个小子,只是看在母女俩的姿色上,想讨好一番,可不是真傻。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家里没个男人,母女俩过得忍气吞声,不是一觉醒来水田被放干水,就是旱地被其他家今年挤占一犁沟,明年又占一犁沟;不是今天大公鸡被偷,就是明天十只鸭子出去只回来九只,隔天河边就能看到一堆开水烫过的鸭毛。 磕磕绊绊,母女俩在湾塘村生活了两年多,眼瞅着武叶就要到了及笄礼日子,村里突然热闹起来。 一群人在付建昭家吆五喝六,吃酒划拳。付建昭祖上在布政司杂造局做过小吏,攒了些家财,可付建昭好吃懒做,整日跟城里的几个泼皮混在一起。 十九岁父亲死后,家里老娘更是管不住他。家里六七十亩田地不是赌钱输掉,就是低价卖掉。武叶托陈咬金买的四亩田地和这座老宅,就是从付建昭手上买下来的。 这座老宅是付家“发迹”前住的老屋,付建昭老爹(爷爷的方言)回乡后,另盖了一座大房子。三年前,付建昭拿了卖地卖房的钱款去了城里后,就再没回来过。 付建昭的老娘、媳妇和两岁的儿子守着大房子,以及剩下的四五亩田地过日子。 武叶买下的老宅虽然老,却是实打实的瓦房。整个湾塘村几十户人家,有瓦房的不到十家,其他都是茅草房。也正因如此,她家椽子的瓦片才会被眼红的人挑落。 而且,村里七八成人家,都是租种地主的田地,凭啥你孤儿寡母两个人能有属于自家的田地?事实上,买下这些田地房屋,武粒已经拿出了毕生积蓄。 武叶不想要程知礼的钱财,她与陈咬金合谋只为了逃脱程知礼的毒手。陈咬金提出,程知礼藏起来的金银,可以分一成给她,她拒绝了。她只想干干净净从头开始。 母女俩不想惹麻烦,故意少与村民来往,平时没有交心,没有走动,自然不得人心,有个什么事也没人帮着说话。 付建昭出门三年,太阳落山了才带着十来人耀武扬威回家。也许是想昭告全村,他付建昭混出人样了,一到家就东家买鸡,西家买腊肉,价钱也不讲,给钱很爽快,之后就是吼天喊地的划拳。 第二天傍晚,炊烟升起时,宿醉醒来的付建昭拉上堂弟,挨家挨户送瓜子点心,似乎是想挽回浪荡子的名声。 走到自家原来的老屋,猛然见到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弯腰从井里打水。那玲珑的腰身和浑圆的屁股,看得付建昭直咽口水。 直到武粒提水进屋,付建昭才如梦初醒。低头问堂弟,得知正是买下自家田屋的婆娘,只听说是云龙寨一位当家的远房亲戚,真假不知。 付建昭上前敲门,在门外道明来意。武粒母女听到男声,只是推脱以后再拜访,但就是不开门。付建昭无奈,只得将瓜子点心放在门口走了。 当晚,付建昭和一帮狐朋狗友继续喝酒、吹牛打屁。酒酣耳热之际,付建昭说起老屋水井边的小婆娘,说那腰那屁股绝了,能干一晚死了也值。 其他人起哄,连说不信,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有绝色女子,怕不是昭哥你酒还没醒,看花了眼。 有人附和:“昭哥你莫不是太久没开荤,昨晚又醉得没跟嫂子办成事,看到母猪都觉得是美女?” 更有人还带解释:“就是,就是。昭哥跟邬家的船队跑了两个月,铁枪好久没磨,早生锈了。别说母猪,就是公猪都能干出火花。” 众人齐笑。见兄弟们不信自己说的,付建昭脸上挂不住。急忙辩解道:“骗你我明天让狗囸后面!” 众人还是不信,有人道:“你只看了人家一个侧脸,一个拱着屁股的背影,万一一边脸上全是麻子呢?” “你懂个鸡嘚懂!女人脸上那叫雀斑!还麻子……”立时有人抬杠。 “吵吵个鸡嘚,把她叫来看看不就得了!如今这临安府,除了杨东家,谁还敢不给我昭哥面子?”有人拍案而起。 提议得到一呼百应,立刻有人起身:“走走走,现在就去她家。敢不给脸,拆了门板,抬也要抬来陪咱昭哥喝几盅。” 紧接着,付建昭就被四五人簇拥着走了。座中另有四五人没动,有的是醉得站不起身,有的是继续闷头喝酒,有的是划拳正尽兴,天王老子来了,也要等我把眼前这逼养的干输再说。 每一场酒局,总有人觉得,喝酒就好好喝酒,怎么能分心去想女人呢? 也总有人,喝酒就是为了壮胆,好去找女人。女人推搡说不行,事后自己好歹有个酒醉的台阶下。完事后如果女人说你不行啊,那“喝多了”正好是不行的借口。 看,男人喝酒,心思各有。 很快,付建昭一行五人就提着马灯,敲响了武粒母女的房门。两人自然是不敢开门,何况,听这几人说话大着舌头,分明是酒醉的样子。 两人也已经听出,其中一人正是傍晚送瓜子点心来的那人,他当时自称是同村老付家的付建昭。 几人来都来了,见不到人怎肯罢休?有的肩膀撞,有的飞起用脚蹬,尽管有两个飞脚不成,反把自己摔了个狗吃屎,可不大会儿,那道老旧的木门就被撞开了。 几人提着马灯进屋,见武粒双手紧握柴刀,瑟瑟发抖。灯光映射之下,穿着单薄,肩披襦子的武粒,显然是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好。 但是,武粒姣好的面容,和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得这群醉汉欢呼起来。 武叶心思活泛,听到撞门声时,她就想到,今夜之事怕是难以善了。当即快速穿衣,催促母亲也穿衣,又从枕边摸出一直放着的两把柴刀。 “妈,你别怕,拿好刀。记住我和你说过的,你就这样,刀乱挥,别让人靠近你,就是砍死了,大明律法也会保你无罪。”武叶也害怕,但她尽力安慰母亲:“我悄悄出去村里喊人。” 武叶说完,手提柴刀就躲进了厨房。想了想,抓了围裙裹住一把菜刀,塞进怀里。撞门的人果然没有先到厨房,趁着几人不注意,武叶手提柴刀蹑手蹑脚溜出门去。 武叶冲出门后,就找了最近的邻居巴老头家敲门求救。敲门声惊得左邻右舍的狗纷纷叫起来,巴老头就是没开门。 紧接着,武叶又跑去下一家,拍门求救。还是没人开门,只有狗叫。 武叶家这边,就三户人家离得近,其他家离得稍远。无奈之下,武叶只得边跑边喊救命。其中一户人家的男人刚披衣开门,就被女人一把推开,门又重新关上,还顺便吹灭了灯火。 “就你能!没听到刚刚付建昭吆五喝六地过去啊,分明是肿脖子肿酒醉了。”门后女子训斥自己丈夫:“肯定是老鸹(方言读wá)吃尼付建昭克找武家那骚娘们了。你操那闲心干嘛?” “你又说姓付的,又骂人家骚娘们。”男人嘴硬道:“人家除了干活,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骚了?” “都不是什么好人,说两句怎么啦?”女子一边骂,一边把丈夫推倒在床上:“就你这怂样,还想人家骚给你看是吧?” 武叶不死心,连拍了七八户人家的门,可没有一家开门。绝望之下,她只得收起眼泪,深一脚浅一脚返回自家去。 村里狗叫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地叫个不停。武叶满含悲愤,快到家门口时,她冷静下来,伸手摸了摸温热的菜刀刀把,又紧紧握了握柴刀。 她已经不再留恋这人世间。擦干眼泪,她脸色冷峻,轻轻推开自家大门。 屋里有人在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轻微的开门声。 她溜出去时,大门还是开着的。 果然,两个男子半跪在床上,一左一右按住武粒,其中一人手很不老实。 一人背对武叶,光着下身。 右侧围观两人半蹲,一人喊:“使力,使力!” 另一人稍有不满:“好了没?到我了,到我了。” 武粒不喊不叫,咬紧嘴唇,两眼时不时有泪珠滚落。 武叶眼泪夺眶而出。她深吸一口气,任由眼泪无声滑落,双手挥起柴刀,朝光腚男子的脖子砍去。 似有感应,武粒睁开眼睛,正好看到被喊作昭哥的人歪倒。 武叶做了两年多的农活,手上气力不小。很快,围观一人翻翻。按住武粒的右侧一人,吃惊之下,回身找到从武粒手里抢过来的柴刀,直奔武叶扑来。 武叶正在挥刀砍向喊使力那人,那人吓傻了,伸手来挡,柴刀嵌在骨头里。 等武叶察觉异常,转身看时,武粒已护住她,右侧肩脖挨了一刀。 原来,武粒趁着两人松手,爆发洪荒之力,推倒原本按住她左臂的人,飞速起身,想要撞开右侧挥刀之人,却只是迟滞了对方一下。 眼见武叶危险,她再次爆发洪荒之力,飞身扑救自己女儿,接着不顾伤重,又与对方抢夺柴刀。 武叶见状,目眦尽裂,柴刀放手,从怀里掏出菜刀,左手撕开缠裹刀身的围裙。 酒后之人,手脚终究是不如平时灵便。最后,在场五男二女,只有一个喘气的。 武叶流干了眼泪,默默地把母亲背到屋外。又返回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一把火点燃屋子。 武叶站在熊熊燃烧的屋前,对着空旷的夜空喊道:“闭嘴!” 所有的狗叫声立刻停住,四周万籁寂静,只有冲天的火光偶尔发出杂声。 武叶疯狂大笑,笑过之后喊道:“湾塘真是好样的!今天你们见死不救,改天,我会回来,一个个收了你们狗命!” 说罢,武叶背起母亲的尸身连夜走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湾塘村像没事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被烧成灰的武叶家变成了一个大水坑。里长报上去,说昨夜武家偶失大火,村人抢救不及,屋中母女两人尽皆烧死。 没人报官,没有命案。在付建昭家喝酒的五人,第二天全都悄悄溜了。这些人是临安府杨建翎赌坊的打手,本身就不干净。村里说失火那就是失火呗。 当天傍晚,新挖的大水坑中十几头猪拱来拱去,那些没烧成灰的骨头和烧得半熟的砖瓦,全被十几头猪啃了个干干净净。 一个月后,临安府一个名叫良刀帮的地下势力崛起,其余所有帮派要么被灭,要么臣服。 常有好事者问:“为何取名良刀帮?” 良刀帮帮众对这个问题,从来只有冷冷的八个字:“良善举刀,不留活口。” 第91章 半大小公鸡给谁补身子? 剿灭云龙寨后,审讯和甄别主要是罗在负责。陈咬金并无大恶,罗在饶了他一命。 云龙寨有少数几人知道七当家与良刀帮有关系,但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没深究。双方反而时有合作,比如,云龙寨的珠宝基本上是良刀帮给变卖成铜钱和银子的。 罗在得到线索后,他尊重江湖规矩,没有逼问陈咬金吐露良刀帮幕后之人,而是凭一己之力,查到了湾塘村发生的事情。 申式南对罗在大加赞赏,派花醉和裴寒协助他,以申式南的名义与真正的六爷坦诚对话,承诺一切照旧,官府不加干涉,不派暗桩。 良刀帮名义上的帮主六爷是陈咬金表弟王铁牛。话带出去后,真正六爷也就是武叶,果然应约而来。 出乎六爷意外的是,罗在代申式南出席的会面给了她很大的惊喜。 一是过去的一切概不追究;二是六爷必须约束帮众,任何人不得为非作歹;三是官府给良刀帮十个合法身份员额,军籍、民籍、匠籍任选;四是双方约定,在必要的时候,无条件为对方办三件事,前提是要办的事不违大义与人伦。 查抄赌坊之后,杨建翎的狗腿子交代了逼死邬家船队的事。申式南当时无人可用,向六爷提出了第一个要办的事——由良刀帮接手邬家船队。 赌坊那帮粗人不学无术,只看到邬家船队赚钱,就想夺过来。到手后却又不懂经营之道,做得半死不活。临安府查抄赌坊后,船队收归官府所有。 邬家船队交给良刀帮经营是一举多得。临安府得利得安定,良刀帮得从良且得利,民间商贸通达,人、货、钱流通起来,民生经济自然水涨船高。 双方很快立字为约,临安府估价将船队永久交割,按年收定额利,允许必要时打临安府旗号,临安府不参与经营,不派人监督。一句话,临安府只需每年等着收钱,其他概不用管。 这一泼天的富贵,六爷没理由拒绝。买船的钱不够?申式南大手一挥,半年内分三期给付。临安府乐得船只变成现银,人人多了一份常例钱,不但不扰民,还大利于民。 更大的惊喜在后面。六爷拿到船队后,申式南约她见了一面。 申式南给她指点了两条商路,一是临安府到广西府、广南府均有水路可通,且都是他的巡狩之地,二是通交趾的水路。 交趾水路从临安府蒙自县出发,进入交趾交州府,沿洮江而下,经多个府县后,到达富良江。 这条水路,是英国公张辅和总兵官沐晟当年攻克交趾的行军路线,史家有记载,当年参战的老卒也一一记在心里。 良刀帮只要把这两条商辂打通,那金银财宝岂不是滚滚而来? 此次会面之后,六爷对申式南心悦诚服。不过,临别之际,申式南提醒道:“整个云南布政司,没有人能动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人,邬家船队不如就此改名武叶船队。” 武叶想了想,点头表示接受了。 “六爷的身份,依旧保留吧。越少人知晓越好。”申式南又道。 武叶在知府衙门待过,在地下世界混过,她明白申式南需要什么。很多消息,地下世界往往是最先知晓的。 护送谢清溪去往思南府,是申式南要六爷办的第二件事。申式南走之前,给钱樟落留下了一支蔷薇花发簪信物,有事戴上发簪,到城里的安沁堂药铺找掌柜的,凡事自会有人办妥。 安沁堂药铺是踏白军在申式南到临安府前,就已经盘下的。掌柜和大多数的伙计,换成了踏白军和关河书院的人。 武叶收到传信,巡抚大人的夫人要六爷办件事。既然是点明六爷,武叶就陪同名义上的六爷王铁牛见了钱樟落。 王铁牛自然一拍胸脯,说一定挑十位好手沿途护送谢清溪。 又交代了几句之后,钱樟落让薇儿拿出一个精美的匣子,道:“这是六百两银子,给十位兄弟的谢仪。” 王铁牛和武叶都惊呆了。走一趟思南府,满打满算一个月的脚程,来回两个月,所有花销加起来,一个人十两银子都能一天吃一顿肉。每人给六十两,这谢仪也太厚重了。 王铁牛斜瞟了一眼武叶,道:“这可使不得!申大人交办的事,是早前的约定,更是申大人对我的信任。能护送老夫人出行,是我等兄弟的荣幸。申大人给我等兄弟找了天大的出路,感激都来及。这钱要是收了,下面的兄弟口水都能淹死我。” 钱樟落微微一笑,道:“六爷万不可推辞。是这样的,我婆婆早年清苦,不喜奢靡,唯独对吃住有些挑剔。这一路上,难免出入酒楼堂倌,住天字号客房,这些钱给兄弟们拿上,一路吃住不至于受冷眼。” 钱樟落说得委婉,但武叶和王铁牛听懂了。那意思是,谢清溪会住高级客栈,吃高级酒楼,既然要保护人家,那十位兄弟必然也要吃同一家,住同一家。如果不多带点钱,怕是两餐下来兜里就空了。 “这是三百两银子,二百是给十位兄弟的工钱,一百是给六爷的一点心意。”钱樟落又从薇儿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推到六爷面前。 “六爷莫要推辞。工钱是给兄弟们的家人,为我做事,无需为家用分心。”钱樟落道:“丑话说在前,接了这活,就要保证我婆婆不出意外。凡用心护我婆婆的,我养他三代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铁牛和武叶只好收下银钱。诸事谈妥,武叶忍不住好奇问:“夫人,冒昧相问,你都不认识我等,就不怕我等拿了钱,却不把事情办好吗?” 钱樟落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你会办不好吗?” 武叶摇头。 钱樟落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家夫君相信你们,我便也相信。” “申大人如此仁义待我良刀帮,我恨不得把这条烂命卖给他!五爷,你说他究竟有什么法力?似乎兄弟们人人念他的好。”钱樟落走后,王铁牛忍不住叨叨起来。 私下里,他喊武叶喊作五爷。 “你还知道你是烂命啊?值几个钱?还想要申大人出钱买,出息……”武叶怔怔看着钱樟落已经消失的背影,口中贬损王铁牛。 王铁牛挠挠头,憨笑道:“不要钱,不要钱。五爷,你不会是生气了吧?其实,兄弟们也念你的好。” “唉……”武叶依旧没有收回目光,呆呆地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她的心思。王铁牛更不知道她为何叹气。王铁牛说恨不得把命卖给他,自己何尝又不是呢?她所求的,根本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六爷名号,而是种几块地,养几只鸡,再给家人做一桌饭菜。 自从相依为命的母亲死后,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心软。可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先给了她和手下几十号人合法身份,接着又给了正经营生。 良刀帮从此人人眼中有光,脸上有笑,手中有田,头上有屋。原本只能缩在破庙里睡觉,用破瓦罐喝水的这些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能像今天这样,有热饭热菜吃,有新衣新裤穿? 申大人来之前,良刀帮靠着鬼市买卖,能勉强糊口,可那是提着脑袋干活。光景好,大家就吃个饱,光景不好,也只能裹着破袄,窑洞一躺。 如今大伙都有了正经营生,日子越过越有奔头。帮里有个年轻后生,前几天还进了县学,说不定将来能中个进士哩! 就这样,谁能不念申大人的好? “你受过大苦,遭过大难,依旧谨守本心,不作恶,这已经就是行善,尤为难得。良刀帮在你手上,我相信你能领他们走上正途。” 当初,武叶问申式南为何不抓捕她和良刀帮帮众,反而一再寄以厚爱,申式南是这样回答的。 申式南得知邬蓝是邬家船队继承人后,向她说了自己的打算,那就是邬家船队不会还给她,但他会给邬蓝一支更大的船队。 邬蓝欣然接受。据说从沿海找来数百匠人,已经进入贵州布政司境内,原来全部去往车里宣慰司的,会有六成左右的人改往阿瓦来。 船厂各地干得热火朝天,可邬蓝还是有些愁闷。为何?无他,缺人。 目前招募到的人手只够建造船厂各个作坊,眼看就要到腊月,如果不多备点木料,入冬后不适合砍伐,现有人手会有闲置。 她想提高工钱,多招募一些农民,可那个原本对他百依百顺的余承明竟然坚决说不行。 余承明能做副统制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跟本地人熟络,凡事好说话。 “侯美人那边,我可是听说刚从山头上招了二百来人。”邬蓝说得轻飘飘,语气却有不善。 “不一样。”余承明道:“那些人是去种田种地,养羊养猪的。”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干活的吗?”这回她是真不明白,干脆直接问。 “民以食为天。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农民不能少,不然大家都会没饭吃,没饭吃天下就会乱。”余承明说得有模有样。 邬蓝偏头想了想,问:“这道理是申大人给你说的?” 余承明点点头。 邬蓝哼了一声:“我就说嘛,凭你……长十个脑袋也想不出这大道理。” 余承明打蛇随棍上,嘻嘻一笑,道:“不管我一个脑袋,还是十个脑袋,都永远只会想一个人。” 邬蓝白了他一眼。余承明毫无在意,他已经练成厚脸皮。 就在这时,船厂大门处传来几声脆响和阵阵呼喝声。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奔出。 远远地就见谭海向二人跑来,高兴大喊道:“邬统制,余副统制,申大人送人来了。” 三人碰面,一起往门口走去。邬蓝问:“送人?送什么人?” “说是砍树的人。看着像是吃了败仗的,当兵的。”谭海道。 谭海是船厂和明德庄团练使,在临安府做过班头,多少有些见识。当然,这团练使是申式南封的,没品没级,也不是宣慰司的在册人员。 邬蓝没再多问,既然是申大人送来的,去看看就是了。 “哟,你是邬统制?你可终于来了!盈江船厂了不得哦,没你的命令,连我宣化军都进不去。”一人手执长鞭,腰悬佩刀,身穿青袍,胸口绘有老虎斑纹,高坐马上,语带揶揄。 他不认识邬蓝,但早听说船厂统制是个女子。 “这是六品七品武将官服。”谭海低声对邬蓝道。 邬蓝施了一礼,道:“我是盈江船厂统制邬蓝。将军切莫误会,船厂重地,闲人莫入,这是巡抚大人定的规矩。便是申大人亲自来,也需有船厂之人陪同。” 听到是巡抚大人定的规矩,那人不敢托大,翻身下马,浅浅还礼道:“本官乃宣化军百户李铜,奉命押送俘虏交盈江船厂监押使用。” “如此有劳李将军。将军远来,不及远迎,请入内稍作歇息,我当奉茶赔罪。”有俘虏充作劳力,邬蓝喜出望外,对李铜先前的倨傲也有意忽略。 “不必了。本官还有军务在身,就在这交接吧。”李铜断然拒绝。 自己之前有些得意忘形,拿腔拿调的,眼前这年轻女子却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话强硬,那意思是你少耍威风,有本事找巡抚大人问罪去。 他可不敢真让邬蓝奉茶赔罪,万一这女人跟巡抚大人有某些关系,那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他。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茶水也不喝一口就走,往后有人说我盈江船厂不懂礼数,申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邬蓝不明白李铜的小心思,微觉奇怪,再次挽留。 哪知李铜误会了,听她再次提到申大人,更是不愿多待一时半刻。 便露出笑意,道:“申大人麾下,谁敢乱嚼舌头?邬统制不需多虑,本官确有军务在身,得马上回去交了差事。” 邬蓝不再强求,命人取来笔墨,当场在李铜带来的文书上签下名字,盖上私印。 “是否需要我留两个小旗帮忙监押?”李铜接过签好的文书,一脸关心道:“虽说一路上有特别宣教过,不过,好歹也是三百俘虏。” “谢李将军神勇,那倒不必。”邬蓝解释道:“我们船厂有礼乐卫的人,驯服三百俘虏易如反掌。” 李铜恍然大悟,同时狐疑地抬眼扫了一圈船厂,心想幸亏没往深里得罪船厂统制。 李铜是宣化军的人,他太了解礼乐卫那帮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了。从临安府到阿瓦,一路上俘获的土贼,任你多凶悍,多狡猾,落到礼乐卫手里不出三天,一个个比养了三年的小丫鬟还听话。 见李铜上马要走,邬蓝问:“李将军,这些俘虏看起来不像是汉人,不知……” 李铜哈哈一笑:“当然不是汉人。他们是思任法那老小子的叛军,当牛马使都算是便宜他们。” 说着吐了口痰,恶狠狠道:“囸他祖宗的,这一仗折了我六个兄弟。” 邬蓝赞道:“李将军果然好汉!战损六人却俘获三百人,足可与冠军侯媲美!” 她听说当初申式南选拔宣化军,总旗以上八成都识字。且宣化军开设夜校,人人必须读书认字,有品阶还必须背诗文。当然,所背诗文都是申式南特意编选的。因此,她才会提冠军侯霍去病。 李铜显然十分开心,道:“邬统制谬赞了,李某怎敢与冠军侯相提并论!都是申大人运筹帷幄的功劳!不过,彬乌岭一仗俘获的叛军,可不止三百,而是三千,其他人要送去疏浚伊洛瓦底江了。” 话说得谦虚,语气中却满是骄傲。 “走了,邬统制!”看着张大嘴巴的邬蓝等人,李铜得意地一提马缰,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噼啪脆响。身后一个总旗看了看西斜的日光,带着数十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俘获叛军三千人,却只折损六人,这李将军果然有资格骄傲!”余承明望着远去的宣化军,喃喃自语。 “百户带兵百二十人,宣化军有好几个百户,李百户说的折损六人,可能只是他自己的人,不是说宣化军只战损六人。”谭海显然更懂明军编制,出言纠正了余承明的说法。 “哦!那也很厉害了。我要是能跟李将军一样带兵打仗,杀敌擒贼,也不枉此生了。”余承明究竟年少,正是向往英雄的年纪。 “是吗?那这三百孬兵就交给你了。”邬蓝指着被谭海三十人团练兵押进船厂的俘虏,道:“三天后,我要他们给我乖乖去砍树,再把木料运到船厂库房。” “真的?”余承明摩拳擦掌。 “余副统制,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邬蓝根本不给他好脸色:“不过,你最好是去找几个礼乐卫的人来帮你。谭海得守卫船厂,还要守卫明德庄,没空给你擦屁股。” “要是有一个俘虏逃走,我就敲肿你一个手指头。手指头不够,那就脚趾头来抵。”邬蓝似笑非笑看着余承明。 余承明被她看得心头发虚,不由得右脚藏到左腿后,干笑道:“如果跑了二十一个呢?” “那还不简单,中间不是还有一个没用的么?”邬蓝瞟了眼谭海走远的背影,又看了看余承明两腿之间,嘴角蔑笑。 余承明顿感胯下凉飕飕的,不自觉得屁股后撅,双手护住要害。 邬蓝早已转身回船厂,右手放到身后,五指张开,做了一个用力握紧的动作。 炊烟升起,与宣化军大营三四里之遥的明德庄,有人敲锣一遍又一遍大喊:“宣化军大捷!擒获思氏叛军三千,杀敌两千!” 锣声过后,明德庄一阵鸡飞狗跳,家家忙着抓鸡逮鸭。 罗喜财刚好路过顾新家,见顾新的女人正在用草绳捆住一只半大小公鸡的双脚,就问:“小公鸡还没长大就杀,三嫂这是要给三哥补身子吗?唉,难怪老话说,只有累坏的牛,哪有犁坏的田。” “宣化军出去了十来天,刚刚凯旋回营,明德草市收摊了,大营里肯定没东西吃。总不能让这帮兄弟回家了,连口热汤热饭都吃不上吧?”顾新媳妇是个本分人,根本不理会罗喜财的调笑,边说边把刚抓的公鸡塞进竹篮。 罗喜财脸上的贱笑顿时僵住。他没有随自家商队回去,一来二伯交给他的任务没完成,他始终找不到跟申式南亲近的机会。 二来他有点闲钱,只需要几十文钱,就能在阿瓦城里一些小媳妇大姑娘家里过一晚。夜夜当新郎让他乐不思蜀,干脆在阿瓦城里买了一套汉人的宅子住了下来。 当然,明德庄这边的新房,他也盖了一座。雇几个人的事,他根本没操过心。 明德庄正是申式南跟马哈省买来,给随军百姓盖新房居住的那片地。没错,地是申式南私人出钱买来的。按纵横划块后,分给礼乐卫和随军百姓盖新房,他没收一分钱。 众人自觉把最中间的一块地留给申式南。礼乐卫和随军百姓,人人各有绝活,盖新房各有分工,柱子、横梁等木料统一制作,然后一家一家地竖房。 平地基,拿石脚,夯墙,砍树,扛石头,烧砖,烧瓦,这些粗活是抓获的土贼在干。 人多力量大,又各有分工,短短一个多月,就人人住进了简陋的新房,一个新的村庄诞生了。 众人请申式南给庄子取名,申式南大手一挥,写下“明德庄”三字。 语出《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寓意丰满,既与宣化军的“宣化”之意契合,又在蛮夷之地彰显大明国威,更源出正统四书五经。 为什么不叫村或寨?因为庄有皇庄之意。申式南是代天巡狩,用个“庄”字不过分。 很快,刻着“明德庄”三字的巨石就埋进庄子东门门口。 谭海学着宣化军,在庄子四周挖了一条水沟,沿沟摆上拒马。全庄只设了东门和北门,东门方便进入阿瓦城,北门方便去往宣化军大营和明德草市。 明德庄成了一个半封闭的庄子,外人轻易进不来,小偷更是不敢光顾。 罗喜财转身要走,顾新媳妇叫住他:“喜财,我看你一个人,灶都没烧过。要喝开水,自己来家里倒。到饭点了,自己来家里一起吃。我跟你三哥,就两个人,多个人烧菜还好烧。” 罗喜财听得鼻子一酸,感激道:“唉唉,好的,好的,三嫂。就怕给你和三哥添麻烦。” 顾新媳妇从不像其他人一样,动不动喊他外号“细狗”。两家是紧靠申式南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顾新媳妇都是喊他大名。 明德庄百姓都学着宣化军大营,喝水只喝烧开的。 罗喜财孤身一人在缅甸司,罗家在阿瓦开的铺子,有多年的老掌柜在打理。明德庄的新房是建好了,家具也给配上了,可罗喜财没开过一次火。 “说什么麻烦呢。出门在外,不就得相互有个关照吗?”顾新媳妇轻声细语道。 罗喜财何时受到过这等关爱,不由心里暖暖的。他家境良好,吃穿不愁,没下过厨,没洗过衣。但亲情是淡漠的,他不是读书的料,却被家里逼着读书写字,写不好又被各种嘲讽,各种责骂,就连下人之间,说话也是夹枪带棒。 顾新媳妇把他当弟弟一样,说话好言好语,孤身在异乡的他,怎能不感动? “多好的明德庄啊!或许,明天起,我得找点事做了。再这样下去,人就真废了。”罗喜财心想。 第92章 宣化出征,虎啸风生 顾新媳妇正在把两只冬瓜放进竹篮,就看到罗喜财去而复返。 “三嫂,你的马能不能借我一下?”罗喜财道:“我进城买点东西,给宣化军大营送去犒军。” 从临安府到阿瓦这一路上,商队、随军百姓与宣化军朝夕相处,好多百姓不会扎帐篷,是当兵的给他们扎得结结实实,当兵的剿匪回来,衣服被刮破,是百姓帮他们缝补好,兵民早就形同一家人。 当兵的基本上都会做些简单的针线活,可粗手粗脚的,哪有百姓女子缝得针脚细? 罗喜财是第一次出远门,可他罗家商队的人,一个个都说,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来没有路上能睡得这么安稳的。听得多了,罗喜财也觉得宣化军真的与其他卫所不一样。 白天行军,前后有宣化军兵士。晚上扎营,宣化军把百姓围护在中间,半夜有士卒巡逻,贼人、野兽都近不得身。人心都是肉长的,兵民早处出了感情。 “好。你等下我给你牵马去。你罗家有能力,是该出点力。”三嫂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朝马厩走去。 马牵出来,三嫂问:“你能骑马不?可别摔了!” “三嫂,你就百二十个放心,我十二岁就骑马比赛。走啦!”罗喜财笑道,双腿一夹,一人一马往阿瓦奔去。 事实上,明德庄距离阿瓦城也就四五里路。罗喜财骑马不过是为了抢时间。 很快,罗喜财就找了十几户人家,买了他们的瓜果、鸡鸭鸡蛋、白菜腊肉等等,又多给了点钱,让他们马上送到宣化军大营门口。 可是,当众百姓带着犒军物资来到宣化军大营门口时,正好见到两队兵卒列队,巡抚大人冷着脸,一言不发,居中站立。 众人不敢近前,远远看着。罗喜财也挤在人群中,低声问比他早来的人怎么回事。 “听说是一个百户虚报杀敌人数,冒领战功,正在执行军法。”早来的人也低声回应。 果然,两队兵卒中间,有人正在被打军棍,惨叫连连。 没多久,一个官服胸口绣熊的武人走到众人面前。 “这是正五品,大官。”有懂行的人立刻压低声音道,但周围人都听到了。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宣化军千户。”那人没有报名,只说了官职:“宣化军日前确实打了一个小胜仗,不值一提。遗憾的是,本官御下不严,有人冒领战功,虚报杀敌人数,败坏军纪。” “不过,幸亏发现得早,没有造成恶劣影响。”那千户又道:“但军法无情,贪功主将杖打八十军棍,罚去辎重队,专司修筑河堤,以儆效尤。” “父老乡亲们,我宣化军是大明铁军,定保云南三宣六慰四方安定。”那千户作了个罗圈揖,道:“大家请回吧。犒军物资,我按市价采办。不过,我有一个厚脸皮的不情之请——今天宣化军发生的事,请大家不要外传,以免上头责罚,换些张牙舞爪的人来。本官在此谢过了。” 百姓东一句西一句说:“不传不传,上头如果换吃兵血的人来,受罪的还不是我等老百姓。”几句话说完,一哄而散,地上留下各种犒军物资。 那千户摇头苦笑,下令士卒将物资搬回大营。 罗喜财走在人群的最后,牵着马慢慢往回走。 他觉得今天这事儿不正常。先是传出斩敌两千,生俘三千的消息,怎么转眼就变成虚报杀敌人数冒领战功?宣化军回营无需经过阿瓦城,但浩浩荡荡押着数千人的场面,好多城外的百姓,尤其是明德庄的人,可是亲眼所见,这还能有假? 算起来,罗喜财与宣化军也接触了三个多月,各种迹象看来,宣化军风纪严明,贪功冒领之事不太可能发生。 罗喜财在二伯身边,见识过官场各种操作。刚才那千户的话,就大有问题。 如果真是贪功冒领,区区一个只管着百二十人的百户,怎么可能替宣化军做主?宣化军两千多人,有二十四个百户,两个千户,两个副千户,就一个百户,能作谁的主? 此外,对那个百户的处罚,是“罚去辎重队,专司修筑河堤”。这种场面话,骗骗不明就里的百姓没问题,可罗喜财那是官宦之家长大的人,怎会听不不出其中的玄机? 首先是没有宣布贬官免职,也就是说,那百户的正六品官衔还在。其次是那句“专司修筑河堤”,什么叫“专司”?那是专门主持、掌管的意思。这能说是惩罚? 罗喜财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回到顾新家时,正好饭熟,三人围坐吃饭。席间,三嫂两次离席,轻微呕吐。 “三嫂,你怕不是有了。”罗喜财若有所思。 顾新和媳妇对望一眼,双双喜出望外。顾新放下碗筷,赶去搀扶媳妇,激动喊道:“老天有眼,我顾新终于有后了。” 夫妻俩成婚多年,始终不见生育,这都成了两人共同的心病了。得知媳妇有了身孕,岂能不高兴。 三嫂羞红了脸,轻轻打了下顾新搀扶他的手:“没个正经!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我认识一个郎中,明天叫来家里看看。哦,不,等下我就去叫。”罗喜财道。 罗家的生意,也包括医馆和药铺。阿瓦的郎中不多,罗喜财已经带信回去,问家里能不能派一两个郎中来阿瓦开设医馆。 “看啥呀,还能信不过兰仙人吗?”顾新大大咧咧道:“肯定是有了。我大嫂二嫂有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干呕,又吐不出来。” 三嫂闻言,点头道:“兰仙人说,那药一个月见效。这都已经三个多月,兴许是真有了。兰仙人不愧是仙人。三哥,咱们备点礼物,明天去好好感谢兰仙人。” 她也叫顾新叫三哥。 “应该的,应该的。是得好好谢谢。”顾新喜色不减。 “听说兰仙人已经回去了。”罗喜财道。他一直在找接近申式南的机会,消息自然灵通。 夫妻俩露出惋惜之色。两人想要个孩子想了多年,兰仙人让他们得偿所愿,却不能报恩,对本分的夫妻二人来说,难免情绪低落。 为转移二人注意力,趁着大家刚吃好饭,罗喜财把宣化军责罚贪功的疑问说了出来。 “是有古怪。”顾新沉吟道:“我在码头干活,宣化军送了一百俘虏过来。回去交差的军爷说,终于把三千俘虏送完了。我在路边量石头,刚好听到他们说话。可是,宣化军两千多人,能打得过人家五六千人吗?” “怎么就打不过了?”三嫂反驳道:“别忘了,刚出木邦司,被俘虏的土贼不服,申大人让他们三个打一个,三个土贼胳膊有我腿粗,结果还不是三个打不过一个宣化军。” 顾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罗喜财摸了摸下巴,道:“这就奇怪了。宣化军搞这么一出戏,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财不露白呗。你看看我明德庄,要是没有那些土贼俘虏,能这么快住进新房子吗?”三嫂随口接了一句。 “对啊,俘虏可不就是财么?”顾新也附和了一句。 “财不露白……”罗喜财喃喃自语,却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三嫂说得对,财不露白。宣化军这是在防着朝廷……” “嘘!你乱说什么呢?”顾新起身,看了看门外,关上大门。 “怕什么?咱们就在家里说说而已。谁还能去官府告发申大人不成?”平时柔弱的三嫂,这会儿却豪气起来:“喜财,你说说,你明白了什么?” 她倒不纯是好奇,而是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再看能不能帮着申大人堵堵漏洞。 她一家里里外外受了申大人多少恩惠,弟弟被申夫人引荐给兰仙人,并拜入门下。自己多年不曾生育,公公和几个哥哥弟弟,没给过她一个白眼。再然后是夫妻俩的顽症,也是兰仙人看在申大人面上给治好的。再过七八个月,自己就能当妈了。 做人要懂得感恩不是?夫家的哥哥弟弟把自己当家人,申大人帮了五弟,那就是帮了她一家。 罗喜财不知道她的心思,但自己的猜测有人分享,他高兴还来不及。 “你想啊,如果朝廷知道宣化军立了大功,他们会怎么做?”罗喜财神秘兮兮问。 但看着二人懵懂的表情,他才想起,三哥三嫂怎会懂官场的那些弯弯绕绕。 “他们会觉得缅甸司有利可图,有功劳可捞。”罗喜财不再卖关子:“然后,朝中那帮大老爷们,就会派出自己的嫡系,来接替申大人,再把申大人换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位子上去。” 夫妻俩恍然大悟,对望一眼。 “难怪,那个千户说,让父老乡亲不要传出去。”三嫂道。 “对头!要真换了其他人来,明德庄不知要被糟蹋成什么样。阿瓦城和明德草市不知要被被嚯嚯成什么样。要想安心做生意,只怕是痴人说梦。听说,当初交趾布政司就是被几个太监逼反的,如今交趾成了安南国,不在大明版图上了。”罗喜财道。 罗喜财家里又当官,又经商,他太了解大明官场内部是个什么样了。申式南和他一手缔造的宣化军,是他从未见过的一股清流。并且,渐渐地,他也爱上了这股清流。 那么,事情真如罗喜财猜想的那样么? 全中!罗喜财猜的全中。 宣化军大营里,皮开肉绽的李铜刚被抬进营房就骂开了:“姓蒋的,我囸你祖宗,说好的做做样子,你狗耸的公报私仇,真打老子三大棍。” 一旁男子脱掉青袍彪纹官服递给身后士卒,手里接过一盒药膏,笑嘻嘻道:“再骂一句,老子把这药膏换成盐水你信不信?” 李铜识趣,果然不敢再骂。 “告诉你,那三棍是你自找的。”拿药膏的蒋百户哼了一声,道:“你有没有逢人就吹杀敌两千,俘虏三千?把申大人的交代当耳旁风,挨三棍都是少的了。” “我没吹牛啊!实话实说也有错吗?”李铜依旧嘴硬。 “不但有错,还大错特错!”蒋百户又哼了一声,道:“幸亏你没说俘虏了思任法,不然八十军棍就真打了。” “唉!咋就那么憋屈呢?咱宣化军明明立下如此大功,不能夸功不说,还得往少了说!天理何在?”李铜重重叹了口气。 “行了你,别总口花花!”蒋百户一边给李铜上药,一边劝道:“你也不想想,来宣化军之前,你有哪天是吃饱的?你领过一文的兵饷吗?要不是咱兄弟有幸遇上申大人,你我说不定这会儿不知缩在哪个墙旮旯打摆子呢。” 李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都怪我贪心不足,那三棍没打错。是我糊涂了。这大明,除了申大人,就没一个老爷会真心待你我如兄弟。你弄好没?我要去找申大人认错。” “等一下,你慌个鸟!不知道你后腰被撞了一摆捶啊?老子不给你上点药,你这腰就废了,囸婆娘你都使不上力。” “思任法那傻大个亲卫是真猛啊!我四个兄弟按住他,都能让他挣起来给我一捶头。要不是刚好起身去推开王铁蛋那憨包,我后脑就被傻大个捶废了。”李铜似乎心有余悸。 (注:捶头是方言里拳头的叫法。) “是啊,兄弟上阵父子兵!不救王铁蛋,你铁定是废了。”蒋百户也感慨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营房里安静得不正常。 蒋百户心知有异,暗中蓄力,慢慢转身,待看清身后申式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才放松下来。 “巡抚大人……”蒋百户喊了一句。 “还不错,时刻保持警惕。”申式南微笑着赞了一句。 李铜听到申式南的声音,转头看到申式南和孙千户、方副使等一行好几人,不知何时来到,差点把营房挤满。 李铜想要起身,申式南道:“你不好好躺着,我就只能叫人搬几张凳子过来,我和蒋百户、孙千户、方副使都陪你趴着。” 众人哈哈大笑,李铜也放下紧张,心安理得趴着。 “伙房还在忙。等会儿我给诸位庆功。”申式南道:“大家知道王公公去哪了吗?” 众人摇头。申式南道:“王公公是宣化军监军,他这会儿去找马哈省喝酒去了。” 众人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都不敢问。 “宣化军只是出去例行演练,彬乌岭打过仗吗?可能吧。反正王公公不在,胜负如何,咱们自己说了算。”方绽接过话头。 “为什么我们明明打了胜仗,却不如实报上去?”方绽目光左右逡巡。 “大家还记得岳飞岳少保吗?”方绽又问,随后自问自答:“历史上,军功最有用的,是开国之初。其他时候的军功,还是小心为妙。岳家军北伐,军功多吗?很多。” “结果呢?十二道金牌,岳少保身首异处。为什么落得这么一个结局?”方绽问。 “朝中有主和派,有主战派,你投靠哪边都可能成为替死鬼。”一旁的苏苏冷冷道。 “没错。宣德年间,交趾布政司要不要平叛,主战派与主和派吵了好几年。”方绽道:“好,远的不说,那说说近的。麓川要不要征讨?有没有吵过?我在临安府做官,不知道。我只听说,翰林院侍讲刘球被肢解于市,肢解于市什么意思懂吗?刑部侍郎何文渊因疏议不当,被捕入狱。” “如果你们觉得你们头很铁,刀斧砍不动,大可当我没说,也可以将我方某告发,将你们的战功报上去,看看朝廷能给你们封个什么官。”方绽虽是文官,却生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 这一番话说下来,气势十足。 “封什么官我不知道。但不论什么官,肯定没我宣化军日子好过。”蒋百户笑道:“方副使,不是我吹,如果不是跟着申大人,你从四品副使跟我换正六品百户我都不干。” “你别说,我还真想换。”方绽也笑道:“朝廷从四品的俸禄,还没我在宣化军伙房干的时候拿得多。” “申大人,方副使,孙千户,我……我认识到我错了。”趴着的李铜道:“我今后一定不张扬,悄悄咪咪把伊洛瓦底江疏浚通航,加固江堤。我只闷声发财,再不想那华而不实的功劳。” “哎哟,长进了啊,都知道华而不实了。”蒋百户打趣道。众人齐笑。 “那可不行。”申式南道:“功劳还是要想的。再过一久,我们还要杀到八百大甸,再拿下大古剌宣慰司和底兀剌宣慰司。这样我们的船厂和船队,才有滚滚财源。等宣化军兵强马壮了,我还要带你们去收复交趾布政司。” “怎么样,敢跟交趾那帮数典忘祖的杂碎干吗?”申式南提气问道。 “宣化出征,虎啸风生!”营房里顿时一阵怒吼。 这八个字,是宣化军的口号。 申式南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刚刚方副使提到岳少保,我想起一事,正好与大伙说说。” “据《宋史》记载,当年,秦桧令张俊诬告岳少保,想让王俊、王贵和董先等人画押,指证岳少保父子串通张宪谋反。王贵一开始是不愿画押的,可经不住秦桧以家人私事威逼利诱……” 申式南笑了笑,又接着道:“如果,如果将来我也有那么一天,我会自行了断,不让大伙为难。” 众人均不敢出声。 “贵惧而从……跎踏两军之诬,以威胁董先而成之。”苏苏冷声诵道。 苏苏说的,正是《宋史》记录的原话。众人可能听懂一半,猜到一半。 申式南不理会苏苏的插话,再次笑道:“兄弟们别误会。我申式南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宣化军也永远是大明的宣化军。我的意思是,大伙多攒点本钱,不妨在老家,或其他州府,买些田产,将来无论何事,也好多个选择。” 庆功宴上,借着酒意,李铜悄声问蒋百户:“王俊、王贵、董先是什么人?” 李铜读书不多,仅限知晓霍去病、卫青、薛仁贵、李靖等历史名将。 蒋百户不动声色瞟了四周一眼,捂着嘴巴低声道:“王俊是岳家军前军副统制,王贵是中军统制,董先是岳家军踏白军统制。” 第93章 今天请兄弟们喝鸡汤 未时,马哈省得报,宣化军在回营的路上,卡巴、袁可和阿布的两万兵马进入山林后,死活联系不上。 马哈省心中焦急,问回营的宣化军军容如何,人数几何。 探子回报,宣化军前后左右均放出探马,无法近前查看。远观步履齐整,旗帜飘扬,时有吼声震天。 申时正,得报王炬携酒来访。马哈省不敢怠慢,王炬是钦定的宣化军监军,说白了就是三宣六慰的太上皇,如果参考前朝交趾布政司的监军和采办使之类的时间权柄,王炬这个监军可比申式南的巡抚更有来头。 但你三宣六慰没法拒绝,没法表达不满,宣化军名义上是宣慰同知和副使的护卫,每人仅限一百兵士。如果你公开表达不满,等于承认怕了这区区二百人。懦弱胆小之辈,是不配承袭宣慰使的,隔壁宣慰司的宣慰使早想替你兼任了。 至于你说,既然宣化军是各宣慰司同知、副使的护卫兵卒,为何集中在一起?朝廷当然不会给你解释。要解释也是申式南来解释,毕竟申式南是代天巡狩的巡抚。 那申式南的解释就更无耻了,宣化军还没有训练好,还不能归制。这是台面上的解释。私下里,申式南跟木邦司宣慰使和缅甸司宣慰使就一个劲哭诉,说我这是被发配来的,你们这些地方土贼山匪又多,老子怕死,不弄几个兵保护一下,能不能活着回家抱孩子都是个问题。 至于其他宣慰司,申式南都懒得专门派人解释,直接跟几位同知、副使摊牌,老子怕死,你们的人我要六成。四成的员额和兵饷你们带回去,该怎么汇报那是你们的事。 这就是申式南的阳谋。也是宫里和朝中那帮老狐狸几经揣度后,默许的。当然,朝廷至今不知道他玩了多少花样。 朝廷想要好处,又不想落下不好的名声。反正山高皇帝远的,你申式南要是惹出乱子,朝廷就打板子。你要立下大功,朝廷就顺势而为。这就叫可进可退。 这也是马哈省牙疼地方——你宣化军训练归训练,可你结结实实修了个大营,赖在我缅甸司不走是几个意思?你说你宣化军就一千多人,其余的都是辎重队、礼乐卫和青楼倌人,可为何辎重队也人人配腰刀弓箭? 没错,宣化军兵饷由朝廷拨付,官品官职由朝廷封赏,但行军粮草自筹,无需官府征调民夫沿途运送。 申式南理由正当,如果由官府征调徭役运送粮草,会落人口实,让人误以为朝廷又要对三宣六慰用兵,容易激化边地矛盾。朝廷一想,是这个理。就同意了宣化军自组辎重队,自筹自担粮草输送。 当然,申式南的目的,一来也确实不想刺激各司宣慰使,免得那些人想歪了,自己反而被人盯上,束手束脚;二来嘛,也是不想让人插手宣化军,否则你粮草被人卡着,打点蛀虫麻烦不说,还所有军情被人从粮草中窥探出一二。 为了避嫌,申式南主动上折子,请求将剿匪轻伤的兵士留在辎重队,并授予辎重队百户、总旗等官品,请求将收拢的乞丐发给军籍,好让他们为辎重队效力。 窝火归窝火,但马哈省还是将王炬笑脸相迎。王炬此人话不多,平时主要待在军营里,极少主动与人走动。 这饭还没开始做,王炬就上门,马哈省不知道他所来何意,但听说有酒,烦躁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申式南带来的打酒,马哈省喝了几次之后,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娇艳。 王炬是不喝打酒的。他带来两种酒,一种是打酒,给马哈省的,一种是杜金美酒,自己喝的。 人既然来了,马哈省就吩咐准备菜饭。席间,不断有人来报,一会儿说宣化军杀敌两千,俘虏三千,一会儿又说杀敌五千,俘虏六千,擒获敌酋思任法及妻女数十人。 紧接着,又报宣化军当众执行军法,棍打贪功冒领兵将,宣化军实则捕获山贼二百人,击毙一百多人。 马哈省一再试探王炬口风:“恭喜王公公!刚刚百姓传言,三千宣化军剿匪大获全胜。宣化军定边安民,立下赫赫战功,不知天家会如何封赏?” 这一两个月来,马哈省和几位部属,有六七成的时间是和申式南等人天天喝酒吹牛。他的官话已经说得有模有样。 王炬却长叹一声:“封赏个?!没饿死都算命大了。” 马哈省不解:“如果,不是天恩浩荡,申巡抚怎能以文官领兵三千?既然天恩浩荡,何来饿死之说?” “屁咧!”王炬不屑道:“真正真被天恩关照的,都在苏杭一带夜夜笙歌。就连我也是被那小子骗了,受他牵连。” “哦,此话怎讲?”马哈省问。 “那小子得罪了好几个人,直接从浙江布政司贬到这里来了。至于宣化军,不过他家里仗着长公主那一脉的关系,怕他死在云南,给官家献出万亩马场,八百匹良马,七千斤茶叶,这才换来的一个虚名。”王炬道。 申式南一行是从杭州府直接来到云南临安府,这一点马哈省是打听到了的。王炬所说,与先前申式南喝醉了发疯咒骂的话,差不多是一个说辞,但马哈省还是将信将疑。 “宣化军真不是为了要把三宣六慰变成交趾那样的布政司?”马哈省干脆直接问。 王炬像看憨包一样看着他,良久才问:“缅甸司每年向朝廷交纳税银多少?” 马哈省脸一红,道:“缅甸司、老挝司与八百大甸司一样,朝廷每年征银六百两。” “你觉得那些知府、侍郎、尚书家里,谁缺六百两?”王炬反问。 “就连交趾布政司,朝廷也是说丢就丢。谁看得上你这一亩三分地?万一有个灾情,朝廷听得拨付给你们钱粮赈灾,谁乐意让你们花朝廷的钱?如果朝廷真想要你们这些地方,试问哪怕是三宣六慰联盟,能挡得住蓝玉、傅友德、沐英等人的大军吗?”王炬连连反问。 王炬说的,其实是实情,当时,朝中和民间,大多数人的观点都是这样。几个穷地方,要来干什么?只会拖后腿。 马哈省想要说什么,王炬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傅友德、蓝玉为什么不继续打?就是觉得够了,反正隔着大江大河,威胁不到云南就成。要不然,缅甸宣慰司早就是缅甸府了。” 马哈省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于是旧话重提:“你是宣化军监军,宣化军立了战功,你却只能在这里和我吃酒,你甘心?” 之前王炬没有否认宣化军有三千人,这会儿他开始挑拨离间。 “你是宣慰使,跟你一起喝酒,不必跟宣化军那些土贼、乞丐一起有意思?”王炬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道:“宣化军号称三千人,在册的不过一千八百人。真正的士卒,不到一千二百人,其余一千多人,不是土匪山贼投降的,就是乞丐、泼皮充数的。” “抄几个土匪老窝,捞点油水而已,算什么大功?”王炬醉眼朦胧道:“船厂的生意,宣慰使大人你可要再出点力,我和申大人就指望这个船厂养家糊口了。” 马哈省没能从王炬这里套出有用的消息,袁可、卡巴、阿布等人还是没消息,他这酒真是越喝越没味,越喝越憋屈。 同样憋屈的,还有卡巴、袁可和阿布三人,和手下的两万兵马,他们在自己的地盘迷路了。 宣化军要进山林实地演习,三人按马哈省的命令,也率兵进山,并伺机绞杀宣化军。 可大军出动,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宣化军早有准备,次晨寅时正起床,趁着曦光出发,等天大亮,大军已经行出十里。由于是进山演习密林战,只有传令兵等少数人骑马,其他人都是步行。 卡巴等三人就惨了,前一晚戌时才接到命令,卡巴和袁可六七成的兵马是驻扎在阿瓦周边各地营地的,等命令到达,已是亥时,甚至子时。 鸡飞狗跳忙了半夜,次日卯时末才有各营人马陆续出发,到磨骨山西南的山脚集合。粮草粮草没准备好,刀剑更是五花八门,阿布的手下甚至还带上了营里半数的象兵。 派出去监视宣化军的探子很快发现,到了磨骨山脚后,宣化军分成八队,围成一个大圆继续行军。进了密林之后,探子就失去了宣化军的踪迹。 申式南早就得到铁鹰卫踏白军的消息,掌握了思任法的行踪。除了辎重队看守马匹,宣化军几乎倾巢出动,并从礼乐卫调来两个总旗。 宣化军两千八百人,分八队呈圆环行进,遇敌则相邻两队均可迅速补位、支援。这么做,是为了把马哈省的三路人马引入丛林,然后抽身,专心对付思任法。 卡巴和袁可等三人带的人马,由于实在太过匆忙,能动的其实远远不足两万,加上象兵只能在空旷的地方行军,追入丛林的不到一万四千人。 一万四千人循着宣化军故意留下的布条和粪便等,渐渐深入密林,在几十人被一些捕兽机关射杀或掉进陷阱之后,搜索就慢了下来。 本来,丛林作战是马哈省一方的优势,可他们一来轻敌,二来这些年随明军作战,习惯了靠大队人马碾压,三来准备不足。 宣化军占据了先发优势,把敌军骗进丛林后,依靠罗盘迅速脱身。敌军则时时要提防,一不小心触动机关,就会被毒箭射死,被一排排的尖桩钉死,被树藤吊死或拖到沟涧里摔死。 擒获思任法比想象的简单。礼乐卫几人扮作马哈省的使者,带上几个当地人,麻袋里塞了几十只老母鸡驮在马背,一行几十人打着马哈省的旗号,一路大张旗鼓寻人,呼喊,早被思任法的探子探知,报给思任法。思任法随后下令在彬乌岭扎营。 思任法派小队人马接触后,得知是马哈省派人给他送吃食,同时传话的。本来思任法还是将信将疑,但礼乐卫选的几人,是戏班子出身,就算是马哈省自己都不一定分得清。 不过,让思任法最终放下疑心的,则是传话的内容。 马哈省不让思任法到阿瓦休养生息,希望他回到孟养,承诺会给他派去两千兵马和一些钱粮。马哈省追问会给多少钱粮,使者支支吾吾,只说今日不同往昔,天家派了巡抚常驻阿瓦,一举一动都被盯着,万一有个闪失,落到天家巡抚手里,将得不偿失。 思任法虽然不高兴,却是不在怀疑这几十人的身份。思任法没给准信,使者不便回报,只好留下来,一起开伙做饭。使者讨好地说,我们头领知道你一路辛劳,山上天气凉,特意带来几十只老母鸡,熬点鸡汤喝了暖暖身子。 在被带到思任法大帐之前,假使者故意手提两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对遇到的每一个士卒都笑呵呵道:“今天请兄弟们喝鸡汤!” 思任法本来是舍不得把这几十只母鸡分给士卒的,他这一路上餐风露宿,飞禽走兽不缺,可野味吃多了也就那样,莫名地怀念起以前家里常吃的。听到使者说喝鸡汤,他也忍不住馋了。 想留下自个儿慢慢品,可使者已经把话说出去,只好宣布今晚人人有鸡汤喝。 再说,这使者鬼精鬼精的,说是来给他送吃食,却鞥(èng,方言,硬的意思)是不移交,所有东西都他自己人看得紧紧的。 总不能撕下脸来鞥抢吧? 大锅支起,太阳西沉之时,混合着香蕈(古时香菇成为香蕈)味的鸡汤,香味很快飘满整个营地,人人食指大动。 思任法的手下留了个心眼,让使者和几个人先喝鸡汤,两刻之后,见喝了鸡汤的人一切正常之后,开始一碗碗分发下去。 但几十只老母鸡也太少了,即使是熬成鸡汤,也根本不够几千人分。但有点官职的,肯定是人人有份。没分到的士卒只能自认倒霉。 鸡汤分完,足足用时两刻。很快,最先喝鸡汤的人,陆陆续续奔出营地大解。 本来,正规行军,解手是要统一管治的。可思任法这次行军之地没有明军,没有敌人,军纪便松懈得多,解手更是随意。 因此,一开始,多人解手没人察觉异常,都以为是自己吃坏肚子。可当解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第二次解手之后,几乎就站不来,这才发现是集体拉稀。 但已经来不及了,四面八方都是突然出现的敌人,大大小小头领很快被射杀,没有军官的指挥,剩下的士卒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战斗变成单方的屠杀。 宣化军不知道的是,这场屠杀大部分是铁鹰卫做下的。铁鹰卫没有恋战,趁乱追击逃兵后脱离战场,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孙千户起先也不明白,为何申式南给命令是,围住敌人营地之后,留出西和北两个方向不用管。兵法有围三缺一,可没听说围二缺二的。但那是死命令,孙千户只得照办。 战斗开始后,孙千户特意留意了一下那两个方向,见西向竟然也有一队人马冲出来砍杀,凶狠程度比宣化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队人马与宣化军一样,都是左臂戴红色汗巾。 孙千户忙着指挥手下与百户李铜一起,抓获中军帐的俘虏。等他回过神来,那队人马已经不见。 照申式南的吩咐,宣化军边杀边喊话:“大明宣化军,只杀首领,不杀兵卒。扔掉刀兵,伏地活命。” 就这样,宣化军战损十人,杀敌两千,俘获包括思任法及其妻女在内的三千人,其余人逃走。 首功归礼乐卫扮作马哈省使者的古田,他把老道特意配制的泻肚药下到鸡汤里,致使数千人拉稀打摆子。 这泻肚药当然是申式南求来的,为了确保服用后在两刻到半个时辰间发作,老道配药都快把自己胡子薅秃了。 药交给申式南后,老道说什么也要回去了。 “跟你待久了,有损道人修行。”这是老道坚决要回去的理由。 实则是,缅甸司大大小小的山他都爬过了,阿瓦城里各种各样的床他也爬过了,山上的草药采过了,山下鲜花他也采过了。 第94章 一念之间 冬月中旬,申式南很难得的回了一趟明德庄的“家”。 明德庄的房子是分工协作统一盖起来的,外观上家家户户都一样,只有前院带篱笆墙,房子是左中右三个隔间加前后两隔,上下两层,一楼六个房间,二楼全敞开,主要用来堆放粮食。 唯独申式南家更高更大,而且是三进的院子,院墙有一人多高。申式南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宣化军大营,他家空置的宅院,被苏苏改成了学堂,办起了夜校。 年轻男女每晚要到夜校,就学两样:学认字,学算学。起初,上夜校的主要是明德庄的人,以及与方绽签了文契的临安府百姓,包括嫁到其他地方,或入赘到其他地方。 渐渐地,有些阿瓦本地人听说了,也想方设法把自己或自家孩子送来上夜校。毕竟,阿瓦新办的两个学堂,只招收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十五六岁,十七八岁,和二三十岁的人,就只能上夜校。 午后,申式南带着苏苏、言婴、方绽、侯练和酸花等人,在明德庄转了一圈。这是他第一次召集众人小聚。 明德庄选址不错,半环绕一个山丘,地势比周围略高,抬眼就能阅尽伊洛瓦底江风景。 看着干净的鹅卵石小路和布局方正的屋舍,申式南渐渐爱上了明德庄。 “明天开始,我回明德庄住。”申式南对酸花和回袖道。 看了苏苏一眼,又道:“夜校仍旧在这里,不用动。” “那得给府邸取个名!”人群中不知会嘟囔了一句。 “不如就叫申府。” “还是巡抚御史府威猛。” “大人管治、安抚三宣六慰,将来还要克复交趾,交趾和三宣六慰地处大明南地,不如就叫式南府。” 众人七嘴八舌出主意,讨论了一阵,都看向申式南,等他做决定。 “春水斋,就叫春水斋吧。”申式南笑道。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不错,不错,意境如名,名如意境。”言婴首先赞道。 “我等来明德庄多少次,都不如有的人一来,春水斋蓬门就开。”苏苏假意妒忌。 说话间,众人已回到春水斋屋前。 众人大半懂了他的意思,在场之人,就侯练是第一次来明德庄。侯练忙于建桑田,建鸡场猪场,建糖坊,她与解磊解韬两兄弟忙得昏天暗地,吃住都是临时搭建的小屋。 春水斋这个名,语出杜甫诗《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后面两家则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因此,苏苏话一出,便有目光看向侯练。不是每个人都能忍住不失礼的。 侯练口渡火花果,救醒申式南一事,在场中有好几个是知情人。 就在众人都尴尬之时,有个男孩抱着一个豁口的瓦罐,从墙角走过来。瓦罐里看上去是一株兰花。 男孩脚上草鞋破了大半,三四个脚趾直接踩在地上。衣服也有些破烂,补丁摞补丁,衣角和袖口有少许红泥,但看不到脏污。 “你就是巡抚大人吗?”男孩走近申式南,话里土音浓重。 花醉和裴寒向两侧微微后退,两人已判断出,男孩没有威胁。 申式南见他面色小心谨慎,却双眸黑亮,目光坚定,也不见紧张。便俯低身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找的巡抚姓申,那就是我了。” 男孩递过手中破罐,道:“送给你。” 申式南没接,反问:“这是兰花?” 男孩微微缩回双手,点点头,道:“嗯,兰花。我自己挖的,花很香。我爹说,这种兰花很少见。”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我此前并不相识,为何要把他送给我?”申式南指了指他手中的花草。 此时,有几个百姓远远围观。大多数的百姓,还在外头做活。 “不给钱,还能让我在夜校学识字,先生说是巡抚大人的仁德。我学会算术,我爹说家里的菜多卖了好几文钱。我家穷,拿不出东西送礼,听说城里人喜欢兰花,我就把我养的兰花拿来了。”男孩说完,再次提出兰花。 申式南沉默片刻,单腿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接过,道:“好。你这份礼,我代大明天子收下了,以后我会把它转送给皇上。因为,这是大明的仁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抱冰,夜校先生给我取的,冬寒抱冰,夏热握火。”男孩说。 “好,好,好。”申式南连说了三个好。举起瓦罐看了看,惊奇问道:“你给花罐底下打了孔?怎么做到的?” “放到水里,用铁钉一直磨,一直磨,就磨通了。”夏抱冰道。 申式南点点头,心知他说得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力使大了,瓦罐就会破裂,力小了不起用。没有坚强的毅力,是做不到的。 “你想读书,为何不去学堂?”申式南又问,同时站起身,把兰花递给酸花。 “我立夏那天生的,满十四岁了,学堂不收。”夏抱冰道。 申式南特意从临安府带了几个秀才,让他们在木邦司和缅甸司办学,一应费用由施家商号承担,包括秀才的薪俸。 六到十四岁的娃娃,不管有钱没钱,都可以进学堂。但礼不可废,没钱的,拿几块瓦片也行,拿几个萝菔交给先生也可以。当然,瓦片得是完好的。 夏抱冰个子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他不说自己十四岁,谁会知道呢? 申式南心中叹息一声:“你不说十四岁,说十三岁不就行了?” 缅甸司可没施行大明的黄册制,孩子多少岁,除了父母邻居,谁会知道呢? “我爹说,做人就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十四岁就是十四岁,没必要骗人。”夏抱冰道。 “既然是上夜校,为何早早来了?”申式南既欣慰又心酸。 夜校是晚膳过后,酉时末上课,眼下才未时。 “我跟我爹在明德草市卖东西,东西卖完我爹就回去了,我来明德庄等着。”夏抱冰道。 “哦,你家卖什么东西?”申式南又问。 “我爹卖白菜,金瓜籽(南瓜籽),还卖鱼篓,卖漏勺。我卖葫蒜,韭菜,兰花,还有薯(注:方言读chu,薯的变音,意为野生山药,并非红薯)。”夏抱冰道。 申式南笑了笑:“你跟你爹卖的还不一样?” “当然。我家的葫蒜和韭菜是我栽的,兰花是我挖的,薯也是我挖的。我爹会编鱼篓,我不会。”夏抱冰认真地道。 “哦……你家离得远吗?”夏抱冰的话,让申式南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己岩村也种过葫蒜和韭菜。 “远。从这里到家,要走一个时辰。不过,我跑得快,半个时辰就到了。”夏抱冰满脸自豪。 “上完夜校,你再一个人连夜跑回家?”申式南看着他澄澈的目光,不由一阵难过。 “有月亮的时候,我就跑回家。天气不好,看不见路,我就找个地方歇一晚,天亮再回家。”夏抱冰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似乎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夏抱冰,我收了你的礼。”申式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酸花手里的兰花,道:“不能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样,你想读书,就带点礼去找先生,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他会收你的。” 随即,他回头对苏苏道:“这事你给我盯一下。” 礼乐卫承担着比宣化军更重要的宣化职责。 “晚饭多备点菜,把夜校先生也叫上。”这话是对回袖说的。 回袖最近喜欢动手做点好吃的。没有筵席的时候,申式南每天吃什么,都是她安排的。 她乐在其中。 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一人上前施礼道:“大人,在下罗喜财,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你就是那个筹办金仙医馆的罗喜财?”申式南问。 “正是在下。大人身居庙堂,不忘苍生黎民,连金仙医馆筹办这等小事都记在心里,令人好生敬佩。”罗喜财是真没想到,申式南竟然知道,他在为金仙医馆的筹办四处奔着。 “呵呵,你罗家倒也人才辈出。听说你有秀才功名?”几句马屁,申式南毫不在意。 罗喜财心里明了,申式南知道他与罗敏青的关系,但还是老脸一红:“这个……那个……都是家里安排的。”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明白,他这个秀才是怎么来的了。 罗喜财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家里走通关系,给他弄了一个秀才功名后,他从不以秀才身份示人。 “说吧,有什么事?”申式南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普通人家要考个秀才,再一步步杀到进士,那真是千难万难,多少人在县试、府试、乡试这些环节就会被挤掉名额,而人家挤掉名额的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十个包青天也查不出来。 比如说,给你安排的考棚是破旧的,连考几天遇到下雨,打湿试卷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你能怪谁?即使包青天再世,查到这里,你也只能拿问几个小虾米办事不力,致考棚失修。 有人作弊吗?证据呢?其他考棚为什么刚修过,甚至有的是新建的?当地官府有一万个理由,即便老朱同志那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照样有人顶风作案。 究其原因,首先当然是巨大的利益使然。普通人生活太难了,显赫之家更不想沦为普通人,于是只能不择手段抢夺有限资源。秀才、举人恰恰就是有限的资源。 这种现象申式南无力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创造一些资源,在巡抚之地让这些资源的分配更公平那么一点点。 “我自己读书不成器,看这位夏抱冰小哥爱读书,我就觉得挺有眼缘,想跟大人你求个恩赏,让这个小哥在我罗家的铺子里帮忙打个下手,记个账什么的。平时该上学堂的上学堂。当然,不白要他帮忙,食宿全供,每个月三百文月俸。”罗喜财斟酌着道。 申式南一听,乐了。夏抱冰才识得几个字,哪能记账?不过,就冲那小子的好学,以及诚实的人品,将来还真是个做账房的不二人选。 “你倒是好眼光,知道本分人可遇不可求。不过,夏抱冰是自由身,你家铺子要雇谁,你找谁商量就是。夏抱冰,你听到了,有没有兴趣跟这位罗财主谈谈?”申式南意思很明确,你要施恩,那是你的事。 夏抱冰不傻,有人愿意供自己读书,求之不得,连连谢过申罗二人。 罗喜财拉着夏抱冰转身要走,申式南叫住他:“细狗秀才,难得你我两家是邻居,晚上别生火了,到我家来坐坐,喝两杯。” 罗喜财大喜,之前想要亲近申式南,踏破铁鞋无觅处。转眼间,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的,好的,一定到。”罗喜财喜不自胜。 申式南拿他绰号开玩笑,那是一种亲切的表现。他为自己刚才的那一步棋暗暗叫好。 申式南跟那个小孩谈那么久,显然有意拉他一把。但他位置太高了,而且身为巡抚,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再细细揣摩。 罗喜财看在眼里,果断出手,既帮申式南解围,又为自己谋得助力。何况,申式南承诺会将兰花献给皇上,那夏抱冰日后飞黄腾达不是没有可能。 以在铺子里干活的名义,供养他读书,这份恩情将来说不定能给他带来泼天富贵。 回到春水斋,酸花迫不及待备好文房四宝,申式南也乘兴挥毫,写下“春水斋”三字。 酸花拿去叫人制作匾额,好在明德庄就有各种能工巧匠,也有人送来的各种木料。 因为前院用作夜校课堂,晚膳就摆在后院。没有外人,大家随意聊天,互通消息。申式南也将未来的打算给大伙交了个底。 聊完正事,已是饭菜飘香。客人罗喜财和夜校先生林尔佑也被引后院与大伙相见。 “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秀才。”言婴与苏苏对弈,他提了一颗白子,道:“话说,你不回去准备准备,往后中个进士?” “你呢,不回去?”苏苏反问。 言婴摇头:“我想过了,这辈子恐怕只有跟申大人这样的人干,才算没白活。就我这小体格,哪怕中二甲,出去当个知府,也是被人玩死的命。” “呵,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么,怎么只敢要个二甲,一甲都不敢想了?”苏苏笑了。 “嗐,谁还没年少轻狂过!”言婴叹道:“在临安府替申大人署理政务,才知道下面那些人,一个个全是坏水做的。如果没有申大人的点拨,我已经做了六茬替死鬼。我这样无根无基的人,即使侥幸能中三甲,也铁定是外放的命。与其孤身一人被那些奸诈小人玩弄,不如跟着申大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啐!亏你还是数算高手,可别把酸花妹子教傻了!”苏苏认可言婴的说法,嘴上却是不饶人,非要唱个反调。 “酸花妹子是世间罕见的数算奇才,我想把她教傻也不可能。其实,我觉得,她已经把我会的都学去了。”言婴知道苏苏脾性,自然不会与他针锋相对。 “嗐,别老说我。你呢,难道连杜家妹子也不想了?”言婴又提走一颗白子。 苏苏举棋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道:“姓申的说,他已经安排好,保证我家里能接受她,甚至还要巴结她。” “他怎么做的?”言婴也好奇。 “我灌了他两斤酒,走路打飘,他都没说。”苏苏一脸无奈。 两人又默默下了几手,言婴突然道:“何不这样?你跟申大人说一声,由你负责押解思任法进京。” 苏苏一愣:“那老家伙终于要押解回去了?” 巡抚宣慰司的政务同样是言婴代申式南署理,苏苏主要负责礼乐卫宣教,不知思任法的处置进展。 “我和申大人与那老家伙把酒言欢,我们仨说了不少交心话。”言婴点点头:“发现那老家伙也是个可怜虫。” “怎么讲?”苏苏不解。 “他其实没想反叛大明,而是希望大明给个册封,让他堂堂正正使用四爪金龙。”言婴道。 “哦,他是想做个藩王。”苏苏嗤了一声。 “他想做藩王想疯了,有心魔。”言婴道:“他祖先在前朝蒙元时,建立了勐卯龙(大卯国),号思可法,打出四爪金龙王旗,吞并了邻近三十六路,四十六甸,并一度攻占了远干府(今云南镇沅线)和威远府(今普洱景谷县)。” “所以,他膨胀了,自以为天下无敌?”苏苏再次嗤笑。 “没错,在那之前,思可法跟前朝蒙元打了四仗,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蒙元皇帝干脆将他封为麓川平缅宣慰使,统辖镇西、麓川等地。吞并了远干府等周边一大片之后,其辖地方圆万里。”言婴道。 “思任法继位后,想恢复祖先的荣光,这才迫使孟养司、木邦司臣服于他,后来干脆占据孟养,惹恼了当今圣上,这才发兵征讨。这些我知道,说点新鲜的,我不知道的。”苏苏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 “思任法就是个犟种呗。放着好好的宣慰使不做,非要为了一个虚名,与朝廷作对。藩王与宣慰使,除了名号不一样,品阶不一样,其他都差不多。为了一己私欲,连累两边百万军民打得死去活来,民不聊生。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何苦呢?”言婴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沉默过后,苏苏淡淡说了一句。 “你没发现吗?三宣六慰要不要变成大明的九个州府,其实只是宣慰使一念之间的事。”又一阵默默对弈之后,言婴突然神秘兮兮地对苏苏眨了眨眼睛。 第95章 有妻八百,各领一寨 苏苏想了想,问:“你以为惠直为何第二天就将思任法交给老马?” 苏苏与申式南的关系不是上下级,苏苏也不是幕僚,加上两人曾同生共死过,是生死之交,故而他对申式南的称呼随意得多。 言婴沉思道:“此前云南千户王政就逼迫马哈省交出思任法,马哈省一再借故推脱。彬乌岭一战,思任法被宣化军擒获,马哈省自己也损兵折将,见识到了宣化军的厉害,这才不得不将思任法交给王政。马哈省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猛地一拍脑门,言婴道:“思任法是马哈省交出去的,与巡抚大人无关。其他宣慰使得知后,不会对申大人有想法。” “嘿嘿,还不算笨。知道惠直为何不上奏表功了吧?”苏苏得意笑道。 “一旦上表夸功,所有宣慰使得知后,定然防范起申大人,那申大人这巡抚可就寸步难行了。”这一节,言婴之前没想到,被苏苏一提点,他瞬间开悟:“这么说,申大人早就洞察了三宣六慰的破局之道?” “就问你服不服?”苏苏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不回去花天酒地,偏要窝在这鬼地方为他鞍前马后?跟着他,得劲啊!” 言婴点头,呵呵笑道:“走一步看三步,服!也确实得劲,比自己当知府还得劲!” “不是,你干嘛说这是鬼地方?”言婴似乎想起什么:“阿瓦和明德庄不是挺好的吗?你看,伊洛瓦底江春水碧于天,阿瓦姑娘皓腕凝霜雪。” “友色不能两全……”苏苏一声轻叹。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间,又是一年中秋节。 这一年,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申式南儿子已近半岁,取名申固,语出《左传》“后之人或者将敬奉德义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寓意强固家国之命运。 这一年,由于福建、浙江、江西一带的叶宗留和邓茂七叛乱,多地军民日困,地方日坏。趁此机会,申式南派人去,以天天能吃饱,三天一顿肉的承诺,前前后后带走了约两万人。 有的通过陆路,到了木邦司、车里司、缅甸司和八百大甸司,有的通过海船,抵达底兀剌宣慰司和大古剌宣慰司。 八百大甸宣慰司在前朝蒙元归云南省管辖,当时叫八百媳妇。世传当地首领有妻八百,各领一寨,因此名为八百(今泰国清迈)。永乐二年,大明朝廷册封土官刀招散为八百大甸宣慰使。 宣德七年,暹罗人进犯八百,宣慰使向朝廷请求发兵征讨,时当三杨主政,懦弱卖国,只是发了一道敕令安抚。刀氏族人逃散,暹罗人扶植傀儡,八百大甸宣慰司从此不再向朝廷纳税银。 事实上,暹罗也是大明的藩属国,早在蒙元时期,就一直使用汉人历法和天干地支纪年法。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太祖朱元璋正式册封阿瑜陀耶国王为暹罗国王。 正统十一年(公元1446年)暮春时节,申式南率宣化军以助刀氏复位之名进入八百大甸,扣押三十暹罗官吏,阵斩六百暹罗官兵,缴械三千余人,任命刀氏后人刀晓寒为宣慰使。 刀泽咏是刀招散后人,申式南本意是让刀泽咏出任宣慰使。可刀泽咏死活不愿意,称只愿做大明州府的官。无奈之下,申式南才派人四处搜寻刀氏后人,这才在缅甸司待了又待,拖到开春才发兵八百大甸司。 初时,申式南以巡抚之名,派使者命谕示暹罗人,交还大明颁发给刀氏的金字红牌,然后自行滚蛋,则天家不予追究。 大明对三宣六慰实行“金字红牌”制,即朝廷给三宣六慰的宣抚使和宣慰使颁发金字红牌,作为朝廷信符,每当新皇登基,或者土官换代,朝廷就会重新颁发新的金字红牌。 也就是说,当初颁发给八百大甸宣慰使的金字红牌,即使交还也没用了。但申式南之所以还这么做,就是为了师出有名。毕竟,暹罗国王那也是大明朝廷册封的王。 按申式南的脾气,早就发兵把那些搞三搞四的暹罗国王、安南国王打服,再把所谓的王变成布政使。可兵戈之事,他说了不算。 再说,朝中文官基本是三杨的门生故吏,一个个生怕战事一开,文官话事权被削弱,影响他们作威作福,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好日子。 因此,申式南只能忍,否则定要被那些贪生怕死之辈参一本。 偏偏暹罗人自恃有象兵,有雄兵五千,而宣化军连厚实甲胄都没有,更没有对付象兵的火枪,根本不把宣化军放在眼里。 宣化军成军之初,就不是为了摆开阵势搏杀的。暹罗军为阻止宣化军入城,在城外三十里拉开架势,象兵打头阵。 此战又是礼乐卫立得首功。申式南早就想好对付象兵的办法,那就是用蜜蜂大军对阵象兵。礼乐卫有人善养蜂,蜜蜂就听他的指挥。有人不服,抓到蜂王,结果不出三天,蜂箱就空无一蜂。 宣化军假意与暹罗军对阵,礼乐卫养蜂人在弓手的箭尖一阵涂抹,众人不懂涂抹的是什么,只看到有蜂蜜,有花粉。之后,一阵乱箭远远射入象兵阵中空地。 暹罗兵开始还笑话宣化军的箭法,可没过多久就笑不出来了。礼乐卫四个小旗打开蜂箱后,成群结队的蜜蜂一个劲往象兵阵中飞去。 很快,象兵就不受控制,四处奔逃、践踏,暹罗兵被踩死上百人。宣化军趁乱射杀三百余人,俘获近两千人。溃兵往回逃窜,逃出二十余里,眼看就要进城,刚松懈下来,又被不知哪里杀出来数百骑兵斩杀上百人,被俘一千四百余人。 等宣化军赶到时,那支骑兵已不知去向,只留下被一地捆绑的俘虏。 这还是申式南一再下令,能不杀的不杀。否则,以当时兵败如山倒的情形,起码两千人会被斩杀。因为宣化军人人两份户撒刀,一份尖刀,以轻巧取胜,另一份加重加厚的砍刀,根本不担心杀敌杀得刀卷刃的情况。 户撒刀打造工艺独特,源自沐英传给陇川宣抚司百姓的冶炼、锻打技术。宣化军初成军时,装备不足。陇川宣抚使回去之后,才命人按申式南的要求打造出来,再送到缅甸司来。 申式南不愿将事情闹大,以大明巡抚之名修书一封,派人将俘虏押解给暹罗国王。暹罗国王本身理亏在先,不敢跟天家作对,加上死伤也不算多,也就不了了之。 申式南的奏章也没提这场战事,只说暹罗国摄于大明国威,感于圣上仁德,在宣化军到达八百大甸之后,主动退避。 为安定民心,暂时委任刀氏后人权署宣慰使,秀才罗喜财、林尔佑有宣教之功,权署佥事和经历之职,请朝廷尽快遣人充任同知、副使、都事、知事等职。 宣慰司经历是首领官,从六品,夜校先生林尔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直接成为大明从六品官员。 宣慰司佥事是佐贰官,堂堂正五品。罗喜财更是想不到,自己一个走关系的秀才,居然也能一步登天,成为正五品官员,差点与二伯平起平坐,仅仅差了半阶。二伯罗敏青年近半百才升到从四品参议。 同时到达京师的,还有新任宣慰使刀晓寒的使者,请求正式颁发金字红牌。 奏章到达京师的时候,正式中秋节前一天,此时,申式南已经宣化军踏上了向大古剌宣慰司进发的路上。留下言婴统管八百大甸宣慰司军政,当然,言婴是没有官职的,名义上是刀晓寒的幕僚。 中秋节当天午后,朱祁镇与王振无心过节,翻来覆去地看申式南呈上的两份奏章。 第96章 心不死,则道不生 朱祁镇手里的两份奏章,一份是走正规渠道,通过阁臣审议后,交给皇上朱批的。另一份则是通过王炬的关系,直接呈阅圣上的密折。 密折中,申式南先是告罪,其罪一,私呈密折;其罪二,奏章所述与实情略有出入。 实情是,宣化军不负圣望,去岁曾于缅甸司境内彬乌岭截击思氏叛军,并以两千余兵马阵斩思任法两千人,擒获包括思任法在内三千人。 公开的奏章走驿站快马递送,早就到了。申式南如实申报,于八百大甸阵斩暹罗军六百人,生擒暹罗军三千余人及窃据八百大甸宣慰司的暹罗官吏三十余人。 又说,朝廷接到奏报之时,宣化军恐怕已踏上大古剌宣慰司的土地。 朱祁镇静静看向窗外,不知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把赤蜻蜓拿进来。” 王振挥手示意,不远处侍立的小太监退身出去。不一会儿,夏抱冰送给申式南的那盆兰花,原模原样捧进了屋内。 这盆花去年冬月从阿瓦送出,今年初夏到达京师后,即刻送入宫内。申式南说是缅甸司一位叫夏抱冰的少年孟族人,感恩圣上德泽四方,让他有幸学习到汉字和术数,因此特意进贡的。 申式南同时简述了夜校先生林尔佑和夏抱冰的一些事迹,又说孟族人其实是百濮的一支,而百濮族人曾与蜀人、羌人等族群一起,参加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牧野之战。 言下之意,木邦宣慰司和缅甸宣慰司境内生活的孟族人,与我华夏文明其实是一脉相承,并非外夷。 朝中主和派的文官们自然心中透亮,申式南明面上说的只是孟人,其实说的是三宣六慰所有的缅人、掸人等,都不属于外夷,因为他们的祖先曾与汉人一起,共同缔造了绵延数千年的华夏文明。 既然不属于外夷,那就是整个华夏的事,是中国的事,是大明的事。你们敢阻挠武力解决三宣六慰的问题,那你们就是忤逆太祖朱元璋。 太祖即位诏书说了,“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太祖得国,继为天下主,三宣六慰该平叛的平叛,该收服的收服,谁也别再叽叽歪歪,说三道四。 申式南想用一盆兰花和背后的故事来堵住人嘴,顺便暗中警告一番,免得有人跳出来,踩在他头上,给他使绊子。 毕竟,自古领兵在外的人,总是遭人嫉恨的。也总有人为了讨好某些势力,不惜捏造诬告,以图晋升。申式南熟读经史,历史殷鉴不远,他不得不防。 偏偏朱祁镇也很给他面子,当众给这盆兰花命名“赤蜻蜓”。只因这兰花花瓣晶莹剔透,色如红宝石,摸上去如丝绸般水嫩顺滑,花朵盛开后,如赤蜻蜓翩飞。 朱祁镇还特意交代,不要更换花盆,就用这个有豁口的瓦罐。等新苗长出,再分栽到其他花盆。 这盆赤蜻蜓夏初到达京师时,花开正盛。时近中秋,这盆花第四次开放。据运送之人讲,初春时节,它在路上就开过一次。如此说来,这花一年能开五次。 中秋前三天,京师气温骤降,宫中花匠便将赤蜻蜓移入暖房,直到此刻重新来到朱祁镇案头。 朱祁镇闭眼,轻轻吸入赤蜻蜓香气。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通达百会与胸肺,朱祁镇顿时心头澄明。 “先生,惠直瞒报宣化军功绩,此事你怎么看?”沉默半天,朱祁镇终于开口了。 王振何等人物,听圣上没提欺君之罪,而是说瞒报功绩,他便已明白圣上心意。 “申巡抚说,心不死,则道不生,我看此话不单指西南各宣慰使,也适用于朝中双羽之士。巡抚之忧,恐实非得已,才行此迟报下策。”王振稍作思虑,便清声道。 见朱祁镇眉头渐渐舒展,他顿了顿,又道:“我那侄儿每次来信,必夸申巡抚忠勇。此前他信中尝说,彬乌岭一役,他恰好与卜剌浪马哈省饮酒大醉,为申巡抚赢得单独审讯思氏之机,故而不曾督验宣化军功绩。” 密折中,申式南解释了延期实报宣化军功绩的原因,便是各宣慰使拥兵自重之心不死,则诚归大明之道不生。因此,时机成熟之前,不宜暴露宣化军实力,以免其他宣慰使人人自危,提防之心更重。 大明文官官服胸口的补子,绣的都是双羽飞禽,武官绣的是四足走兽。王振说的双羽之士,便是指反对麓川用兵的文官集团。 王振的意思是,只要那些文官反对用兵之心不死,那皇上你在麓川的一切所作所为,必然会受到掣肘。而掣肘的手段,自然包括给申式南穿小鞋。 因此,申式南这么做,恐怕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这是隐晦地为申式南开脱罪责,所以王振故意将“瞒报”的罪责,说成是“迟报”。 后面的话,则是解释身为监军的王炬,之所以没能察觉宣化军的功绩,是去帮着申式南拖住马哈省,以便第一时间掌握一手信息,免得思任法与马哈省串供。 事实上,朱祁镇、王振和申式南三人心知肚明,能以巡抚之身巡狩云南四府三宣六慰,正是因为申式南所思所想合他二人之意。说白了,三人志同道合,是一类人。 朱祁镇久在深宫,可老朱家征战天下的血脉,并没有在朱祁镇身上磨灭掉,反而时时沸腾。朱祁镇总想着,自己能像太爷爷永乐帝一样,亲自率兵征伐天下。 申式南从王炬口中得知,王振少年时也曾心怀天下,意气风发,且自命不凡。后来无奈自阉入宫,也总想着掌率兵马,建功立业。 因此,与其说申式南事随人愿,倒不如说是他成了朱祁镇和王振二人的梦想之舟,两人通过他实现自己掌兵征伐的愿望。 要不然,宣化军岂能由他胡来,属于各宣慰司同知副使的兵,任他集中统领?一百多人的空饷,大多数同知副使都会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但人心复杂,难保有人不识趣,想通过踩死他而更进一步。 毕竟,宣慰司同知也是正四品,属于朝廷大员。 之所以没人敢闹幺蛾子,全赖监军王炬在镇着。大家都知道王炬的叔父是王振,王炬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支持申式南,于是都认为那是王振的意思。 偏偏大家都猜对了,确实是王振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是当今圣上和王振的意思。 申式南也是慢慢才琢磨出这背后的隐情,一次次的试探之后,证实了这一点。既然背后有人兜着,他索性放开手脚,直接统领宣化军。 本来嘛,边地巡抚也有统兵、调兵之权。但大明三司分立,都司、布政司、按察司是军、政、法各管一块,互不统属。巡抚是可以调兵,但也仅限有叛乱或敌寇入侵等非常之时。 既然宣化军如臂使指,何苦去调其他兵,自己找不自在?因此,左思右想之后,申式南决心弥补错误,元宵过后,在兵发八百大甸的路上,写下密折,坦陈事实,主动请罪。 由于是密折,没法走驿站传递,因此,八个月后,密折才送到宫中。京师到云南府驻地昆明县,常规行程是六个月。而昆明县到阿瓦,需要走两个多月。 朱祁镇道:“情有可原,但迟报之罪,不可不罚。八百大甸一役,惠直指挥有方,复我国威,加上先前擒获思氏之功,将功折罪吧,不赏不罚。” “是。咱家定将圣上口谕传达。”王振道。两人均知,此事不宜下达圣旨。 “惠直奏请遣派流官充任底兀剌和八百司,吏部始终没拿出个章程,先生有何高见?”朱祁镇又问。 “宣德年间,八百司曾有流官遭逐,副使和知事摔断腿,传言是遇山贼劫掠伤人,实则是暹罗人假扮山贼,苦于无凭无据,只得不了了之。朝中众人将赴任云南诸司视同发配,倒也情有可原。”王振以退为进道。 朱祁镇轻叹道:“如此看来,惠直之策大有可取之处,倘若副使有兵士护卫,断不至遭此奇辱。” “八百司仅叶知秋举荐云南布政司广南府知事充任副使。”王振道:“既然朝中官员均不愿往,不如全交给申巡抚推举,反正是他们自己不举荐,不合规矩也没办法,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派人去吧。” 朱祁镇脸现犹豫,没做声。偏头思索之际,看到赤蜻蜓傲立之姿,心头闪过申式南密折恳切之语:“交趾与云南诸宣司各部各族,与我大明子民一脉同出,皆为中国子孙,望陛下永勿言弃,待之如中州百姓。” 想到这里,朱祁镇下定决心,但道出顾虑:“就是路途遥远,一来二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任。” “也是,总不能动用八百里加急。”王振也沉吟起来。 突然,他灵光一闪,道:“干脆将申巡抚提到的有功之人,循太祖之例,授聪明正直科进士,或者孝悌力田科,贤良方正科,文学术数科,各授进士,如此便可提拔任用。” 王振自阉前,也是举人,四处求官而不得。 苦恼之余,不禁哀叹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唐时,开科取士之法有上百科之多,比如文艺优长科、武足安边科、高材沉沦草泽自举科、高才未达沉迹下僚科、乐道安贫科、疾恶科、哲人奇士逸沦屠钓科,等等,总有一科适合自己。 再不济,生在洪武年间也行。史载,诛杀丞相胡惟庸后,“别置四辅官,命天下举山林之士,其科曰聪明正直,曰孝悌力田,曰贤良方正,曰文学术数,其至者凡八百六十余人,各授以官,至有竟拜方面大僚者。” 这就是王振说的,循太祖之例。 朱祁镇也眼睛一亮,道:“此计甚妙!” 两人一阵商议,最终拟定,林尔佑、罗喜财、古田、言婴、苏苏,以及申式南带到木邦司和缅甸司的七个秀才,分别授予聪明正直,贤良方正,文学术数等各科进士。 同时,罗喜财升八百司从四品副使,林尔佑升八百司正五品佥事。其他人被分别授予木邦司、缅甸司、底兀剌司和八百司的佥事、经历、知事等职。 言婴和苏苏授奉议大夫、骁骑尉,前一个是正五品文官散官,后一个是正五品武勋,注明着申式南斟酌使用。 申式南的迟报之罪,以及宣慰司的流官缺员,都不是朱祁镇无心过节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申式南在密折中提到的,各布政司,各州府,各县,各卫所的贪腐问题,其中,以粮仓亏空为最。 “臣斗胆揣测,若不严加查处,任由猫鼠同眠,官官蠹蛀蚁蚀而相护,无异于养痈自祸,不出十年,大明百年基业将桑落瓦解!”申式南在密折中奏请严查官员贪腐。 这才是朱祁镇的忧心所在。 “各地粮仓亏空,先生以为,该如何查处?何人主持?”朱祁镇问。 粮仓亏空之事,王振早有耳闻。他收到的各地官员进贡的银钱,恐怕里面就有半数来自于那些亏空的粮仓倒卖。 这个问题可不大好处理。真有心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一旦查出来,天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可如果不用心查,或者派出去的人庸庸碌碌,没有一点成效,恐怕也交代不过去。到时候,自己难免失去眼前之人的信任。 王振收到申式南密折,并看到他奏请圣上严查粮仓亏空之时,他就犹豫过,到底要不要将密折交给朱祁镇。 最终,还是建功立业的期望,大过对粮仓亏空受牵连的恐惧,这才将密折呈送。 他对申式南,真算得上是又爱又恨。咱家背后给了你那么多助力,你却给咱家背后捅刀子! 其实,他早想好了对策,只要传句话出宫,任你包拯再世,也查不出个结果。 好吧,既然你捅咱家刀子,咱家岂能让你舒坦? “肃贪惩腐是个得罪人的活,一般人怕是难担大任。听闻都察院四川道御史申佑智谋过人,刚正不阿。陛下可还记得国子监李时勉?”王振问。 “李时勉李祭酒自然是记得,不过,此事与他何干?”朱祁镇问。 “李时勉前年曾遭枷锁暴晒,当时上书愿代师受过的人中,便有申御史。”王振说起自己做过龌龊事,那是脸不红,心不跳,没有半点负罪感。 “哦,如此说来,申佑品行尚佳。他字叫什么来着?”朱祁镇果然来了兴趣。 圣上称呼官职不高,年纪不大的官员,通常是称呼字,而非名。 “申御史字天赐。听闻申御史与申巡抚关系莫逆。”王振道。 “天赐……呵呵,我乃天子,他字天赐,倒还真是天赐于我!明日叫他进宫,我亲眼见见。”朱祁镇道。 第97章 孝悌力田 正统十一年九月中下旬,朝廷文书辗转六千里,陆续送达木邦司、缅甸司、底兀剌司和八百大甸司,申式南临时委任署理的各个官员,不但全都成了朝廷正式官员,还摇身一变,成了进士或同进士出身。 这些人别提多高兴了!消息传到临安府、广南府和广西府的时候,不年不节的,爆竹响了好多天。只因那些新官新进士的家人,都认为祖坟冒青烟了,家家祭祖! 朱祁镇和王振在拟流官名册时,突然想到,申式南既然已经发兵大古剌宣慰司,那接下去大古剌宣慰司和底马撒宣慰司肯定也会很缺人。确切地说,是缺官。 于是乎,两人根据申式南和王用的奏报,以及广南府和广西府知府的奏报,凡是奏报里提到的有功劳之人,统统授各科进士,并调往缅甸司听用。 京师、南京和苏杭等大明中州之地的官员,各个走关系,只求不被调任云南诸司。广西府、广南府和临安府的低级官吏,可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有官做,别说三宣六慰还属于云南布政司,就是去西洋做官都没问题。 当然,也有不愿意动的,不过,那些人的名字也不会被申式南提到。 尤其是临安府最热闹,有九个秀才鲤鱼跳龙门,你家爆竹刚歇,他家爆竹又响。而且,这一年多来,过往临安府的商队一个接一个,临安府百姓的日子眼见着一天天好起来。 罗敏青更是喜出望外,侄儿罗喜财靠上申式南不到一年,这就与自己一样,成了从四品官员,还是进士出身。 这还不算,自从与申式南示好,罗家的生意一年里翻了六倍。罗家的金仙医馆顺利开到了申式南巡抚的四府三宣六慰。他现在闹心的是,郎中不够。 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惯例,在云南四府三宣六慰被打破,但没人吱声,连发牢骚的都没有。你有意见?那好,你调去三宣六慰做官吧。 吏部受此启发,也奏请在湖广布政司授予二十几人各科进士,以充任湖广都司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今湖南保靖县)等地流官。保靖司最初隶属湖广布政司,后来改属湖广都司。可能是湖广布政司没有兵权,弹压不了保靖司。 湖广布政司屡有苗民叛乱,致使保靖同知以下所有官员皆缺。湖广布政司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总之,一句话,缺官。 刀晓寒上任后,八百大甸司也设置了驿站。朝廷公文到达八百大甸,再由言婴派快马追上宣化军。 申式南看着言婴和苏苏的官品,鞥是愣了好一会儿。朝廷给这两人既是文官,又是武官,是几个意思? “我怎么就成了孝悌力田科进士?瞧不起谁呢?我要是参加科考,一甲二等还不手到擒来?哪个狗攮呢干尼好事,别让我知道!”苏苏怒火中烧,学着当地方言开口大骂。 方言攮是推的意思,狗什么情况下会推?方言是不是比官话文雅得多? 相比朝议大夫的正五品文官散官衔和骁骑尉的正五品武官勋位虚衔,他更在意的是孝悌力田科进士这个出身。 “哈哈哈哈,孝悌力田……苏更生,莫不是因为你田耕得多?”一旁的罗喜财笑得前俯后仰,还不忘打趣苏苏。 罗喜财早已今非昔比,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所事事,唯唯诺诺的大少爷,也不再是仗义又暴戾的地头蛇。自从当了八百大甸宣慰司佥事,他变得八面玲珑,跟谁都处得来。 他说苏苏耕田耕得多,倒也没说错。他表妹侯练不是买了六百多亩田吗,他更狠,拿出所有身家不算,又找姚员外借钱,买了一千多亩田地,全交给侯练打理。 “你笑个鸡嘚!”苏苏不客气回应道:“你一个聪明正直科进士,倒是说说,你哪根毛聪明了?” “我……我哪不聪明了我?我不聪明,女校是你弄的?”罗喜财得意洋洋。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烧高香弄个秀才就心满意足,哪知道还能飞来横“才”,得授聪明正直科进士。 苏苏顿时没话说,罗喜财办女校确实干得漂亮。 申式南当初邀请罗喜财,是看在他筹办金仙医馆的份上,也算是利民好事。没想到这小子很上道,歪招挺多,以至于后来申式南干脆把他推上正五品佥事。 思任法掳掠来了一千二百多形形色色的女子,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二十八岁。那是他准备在阿瓦休养生息,繁衍部族人口用的。 这些人落到宣化军手里之后,申式南犯难了。宣化军一路收服的土贼,以及土匪窝里解救出来的女子,已经足够辎重队使用。船厂和侯练那边,人手也足了。 宣化军养了一天之后,有心放她们各自回家,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走。为啥?吃得好,睡得好啊。以前在家里,多数时候基本上也就吃个半饱,十天半月菜饭里能见一次油星,那都算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宣化军这里,吃了三顿饭,就有两顿肉,虽然不能吃到痛快,但很解馋。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些女子的丈夫或者父兄,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家里没人,家已经不是家了。 既不能任她们自生自灭,也不能老养着。毕竟,宣化军都是些火力旺盛的铁憨憨,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全军把持不住,再想把人心收拢就难了。 得知申式南为如何处置上千女人烦恼,狗哥再一次站出来,说他能安置好这些人,包管申大人你满意。 申式南问:“你想怎么做?” 狗哥略作思考,便道:“明德庄不是有个夜校么?我如法炮制,办个女校,教她们礼仪,女红,算术,等等,以后会做饭的做饭,会抓药的抓药,会做蚕娘的做蚕娘……” 申式南急忙打断他:“行,交给你了。怎么做是你的事,别让人骂你骂我就行。” 缅甸司女子,可不时兴汉人那套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女德。这边的女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过,基本上一生不是在生娃,就是在准备生娃,直到生不动。 没办法,整个大明,懂医术的人实在太少,穷人又多,条件又差,难产的多。即使侥幸生下来,能顺利长大的,也不到六成。没错,四成多的娃娃会不幸夭折。 也正因如此,罗喜财医馆还没弄成,就入了申式南法眼。 罗喜财确实有一手。女校办得有声有色,他在明德庄和阿瓦城之间买了四十亩荒草地,学着宣化军大营盖房子,但不是大通铺,而是有的两人一间,有的一人一间。 二百学员到哪里去了?被狗哥嫁出去了,彩礼只要九百九十文。 没钱娶媳妇?好说,钱我借给你的,不着急,你慢慢还,两年还是三年,定个文契就行。息钱多少?放心,放心,咱大明讲究仁义礼智信,一年只要一成的息钱。 女校取名大罗女校,跟他家金仙医馆,合起来就是大罗金仙。一千二百多人是从宣化军买的,一口价,七百二十两银子,一人六百文钱,零头算送的。所以女校就是这些学员的娘家。 才六百文?不好意思,阿瓦普通人家,一年能攒出六百文钱的,可能不到一半,这还是临安府来了那么多商队之后的情况。当地人想要什么,基本上是直接换,以物易物。 而且,每家每户也没有多余的物资,卖不出几个钱。宣化军来了以后,缅甸司买卖活跃,百姓多多少少有了点钱。有钱人家也学汉人开店,可他们不会算账。 好啦,狗哥闪亮登场,我大罗女校的女学员,会算账,会打包,会谈生意,你雇一个给你看店,算是你的掌柜。你是东家,进山入村去收货就行。 哦,还有你,顿珠老兄,你不是天天说自从吃了汉人的饭菜,家里的菜就不香了吗?简单,来,你看,我们女校女学员做的饭菜,跟南京酒楼的一样好吃。你雇两个回家,一天可以吃四顿。 顿珠德吉还真雇了两个女学员回家。没过几天,索朗央宗、阿布、欧离卡巴和袁可,也一人雇了两个会烧菜的女学员。 又过了几天,马哈省也雇了两个女校学员,次日又雇了两个。 想要买回去?不行,大明律禁止人口买卖,“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但是,你可以娶回去啊,宣慰司的婚书也不贵。嗯,申式南下令,木邦司和缅甸司云南诸司的婚书,只能由宣慰司出具。 宣慰司的婚书是不贵。可女校是大明的女校,女校学员是大明人,婚书必须写上女方汉名和汉人亲属。女校学员要么相互认了亲,要么找明德庄的人认了亲。 咱们的狗哥,就凭着这个聪明劲,得到了圣上隔空亲授的“聪明正直科进士出身”。 这法子,比以前朝廷派出老学究苦口婆心的宣教,效果好千百倍。要不然,朱祁镇那么小气的人,能一下子给你从四品副使的官儿? 当然,朱祁镇不乏有较劲的份。你申式南举荐他正五品,我偏要给他从四品,看看他承谁的情! 狗哥低息借钱给百姓娶媳妇,原本利是不高的。他当时就没想赚钱,只想讨好申式南。哪知百姓也不傻,你这的媳妇,啊呸,你这的学员受欢迎是吧,那好,我家闺女也送到女校做学员。结果,狗哥的女校,比林小稚的芷兰分社还受欢迎,学员越来越多。 因此,单凭这一点,就连眼高于顶的苏苏也是服气的。 不过,苏苏心头窝火,没好气地道:“你都已经是从四品朝廷命官,身为八百大甸宣慰司副使,不好好待在八百大甸,跑来大古剌做什么?” 狗哥眼珠一转,瞟见申式南眼皮动了动。瞪了一眼苏苏,意思是就你行,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人,言大……言先生是治政好手,整个八百大甸宣慰司,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我在那边也帮不上什么,不如就让我跟着你吧。”罗喜财可怜兮兮地道。 他本来想称呼言婴为言大夫,毕竟言婴的两个文武官衔,还是文官分量更重。又一想,不妥,原本大家是好朋友,自己莫名其妙突然成了从四品,如果称呼人家正五品职衔,容易让人以为自己小人得志,于是马上改口叫先生。 申式南没说什么,因为他被罗喜财称呼上的犹豫点醒了,想通了上面的意思,可能是有意让言婴和苏苏二人,凭借文官武将的双重身份,更多地介入宣化军。 宣化军现在是自己和王炬说了算,可如果有个万一,就需要有一两个能镇得住,并指挥得动宣化军的人。言婴和苏苏家世清白,又身怀大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候任人选。 按说,以二人才智和功劳,授正四品也绰绰有余,可偏偏只授正五品,又特意说明让自己斟酌使用,显然是为了让自己指挥方便,才只给正五品。但为了弥补,所以给了文武两个荣衔。 有了虚职荣衔,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转为实职官。 罗喜财见申式南不出声,以为他心有不满,道:“大人,我……我知道你让我做副使,是为了多做一些宣化事务,让八百大甸的百姓早些认可我大明。可我说的是真的,八百大甸司套用了缅甸司的治理方略,言先生早安排得妥妥帖帖……” 申式南想通了言苏二人品阶之事,回过神来,听到罗喜财的解释,他只是微微一笑:“山高皇帝远的,你当不当值,谁能知晓?再说,这些地方不咱们自己说了算么。你爱去哪溜达就去呗,刀晓寒还能管你不成?” 罗喜财一听,顿时放下心来,道:“八百大甸底子薄,待久了实在无聊,还是跟老兄弟们一起吃吃喝喝舒心。” “还吃吃喝喝,马上就要开打了。你怕死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老子保护你。”苏苏依旧心意难平,他对孝悌力田科进士出身耿耿于怀。 “吾心即宇宙,你管他什么科!你自己的本事谁还能抢去不成?”申式南理解苏苏,有才之士谁稀罕那些科的进士出身。 但他也只能安慰,想了想,道:“遵照圣意,给你个宣化军指挥佥事的官儿当当,要不要?” “真的?这还差不多!”苏苏顿时心花怒放。谁年少时没有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梦想?指挥佥事那是实打实的正五品实职。 “圣旨不是说了么,你和言婴二人,着本巡抚斟酌使用。只要是不高于我的官品,我便有权任免你二人。”申式南得意地伸手去揉搓苏苏后脑。 “滚……滚……别弄乱我发髻。”苏苏一边躲闪,一边叫道。 第98章 一盏凤尾祭文庙 苏苏闪身退避一旁,扶了扶发髻,抓起行军舆图仔细看了起来。闹归闹,既然做了宣化军指挥佥事,拿下大古剌才是头等大事。 “你这舆图怎么跟我之前见到的不一样?”苏苏惊奇地问。 “哪不一样了?”申式南也疑惑起来。 “你这舆图上面,大古剌宣慰司治所是摆古,摇摆的摆。我之前在底兀剌那里见到的,是白古,黑白的白。八百大甸司的文书和勘舆图,写的是勃固。”苏苏道。 行军舆图通常只有一军主帅或重要将领才可以阅看,苏苏之前没看过宣化军携带的舆图是正常的。底兀剌这些年来,与八百大甸和大古剌的孟族人来来回回打了好多年,双方谁也打不服谁。 也正因两边打仗,道路阻塞,底兀剌司、八百大甸和大古剌宣慰司没法再派遣使者,前往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和京师办差发银。要知道,朝廷每年向八百大甸宣慰使司征金六百两。 底兀剌宣慰司其实不大,朝廷怜其不易,免其征银。但征银是税金,代表着大明朝廷的统治权,申式南坚称礼不可废。 因此,率宣化军去八百大甸宣慰司“督劝办差发银”,路过底兀剌宣慰司时,顺便要求底兀剌纳银二百两,并立即派遣使团前往云南布政司办差发银。至于朝贡什么的,随意,反正你也没什么好东西。 底兀剌宣慰司自宣德后,便断了与朝廷的往来。申式南复底兀剌为宣慰司,发安民告示,称有大明宣化军在,云南诸司只管各自发展民生,不许打来打去。 “正常。在我们云南,好多小地方不但有两三个名字,而且同一个音,还有好几个不同的写法。”罗喜财插嘴道:“你比如说,阿瓦这边叫的伊洛瓦底江,京师和云南布政司的文书里却叫做大金沙江。而且,云南话‘白’就是发音‘勃’,或者‘be’。我们叫北方,就叫‘be方’。” 申式南点头道:“确实。如此可见,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是何等丰功伟绩!” “对对对,就像学医的人,最烦恼的就是历朝历代度量衡不一样,好多经方是汉唐的,药的用量如果折算失误,方子就可能会出大问题。”罗喜财道。 苏苏点头会意,毕竟,他也学会了一些方言土音。 “哇哦,我们都快到南海啦?此地距京师怕有七千里吧?”苏苏看了看舆图,又惊问。 “只多不少。所以,你想想,如果是几万大军,行军几千里,那一路的粮草输运将耗费几何?”申式南道。 (注:北京距勃固直线距离约3200公里。) “难怪你一改之前慢吞吞的行军风格,从八百大甸出发,就一路疾行。罗副使为了追上咱们,没少受罪吧?”苏苏嘴角一撇,看了看罗喜财。 “那可不!腿已经跟裤子粘在一起了,我都不敢看。”罗喜财提了下裤管,疼得龇牙咧嘴。 “你去歇歇吧!我们距摆古四十里,但马上要急行军一百二十里,闪电出击,一举拿下摆古。”申式南道。 “这是何意?距离四十里,却要行军百二十里?”罗喜财不解。 “踏白军回报,摆古北面、西面和东面有重兵把守,可能是为了防备马哈省,所以我们不能西进,要再次南行,再从南边杀进摆古。”申式南道。 “原来如此。难怪没看到欧离卡巴和刀通判他们。”罗喜财道。 申式南眉头轻抬:“罗副使喜欢兵法?” 罗喜财一愣,随即会意,摇头道:“一看书我头就大,不过,平时喜欢翻翻《三国演义》画本。” 发兵八百大甸,申式南打的另一个旗号是“督劝办差发银”——朝廷规定,每年向八百大甸宣慰使司征金六百两,你刀氏何故多年不办差发银? 因此,申式南以巡抚之名,征调木邦宣慰司兵卒一百,缅甸司兵卒三百,底兀剌司兵卒一百,归欧离卡巴统领,随宣化军进驻八百大甸,督劝刀氏办差发银。 驱逐了暹罗人,继任宣慰使后,刀晓寒立即派人将今年的六百两金解送到云南布政司。至于历年拖欠岁办差征金,由申式南报云南布政司和户部予以免除。 作为免除条件,八百大甸宣慰使司需要奉调,派兵五百,随宣化军进驻大古剌宣慰司和底兀剌宣慰司,督劝办差发银。 就这样,欧离卡巴统领的五百兵马,再次踏上督劝办差发银的征程,由东向西进发,再沿江而下,向南直奔摆古。 八百大甸的五百兵马,由刀泽咏协领,直接由东北向西南行进,斜插摆古。 宣化军则是一路南行,再由东向西。毫无疑问,欧离卡巴和刀泽咏的两支人马都是疑兵,吸引敌军注意的。 罗喜财看到从八百大甸出发的三支人马,少了欧离卡巴和刀泽咏的人,猜到可能是被申式南当作疑兵布出去了。正是奇怪罗喜财竟然能看到这一点,申式南才问他是不是喜欢读兵法。 非紧急边关军情,驿夫日行三百里,故而朝廷文书和信符一个多月才到达八百大甸。大古剌宣慰司在八百大甸的西南,没有驿站。 罗喜财自告奋勇,带着两个小旗,走直路追赶申式南送去朝廷文书,被踏白军发现,这才将他引到宣化军的行军路线。 对于驿站,申式南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在自己的巡抚之地,除了允许驿站对外经营,还拨付官田给驿站,一部分供驿站在册人员的家属自耕,另一部分租给佃农,租子则归驿站。 有了自己的产业后,驿站一下从支离破碎的凄惨境地,变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缅甸司副使方绽正在公事房与客人会谈。 “汪先生来自南昌府,不知是否认识汪大渊焕章先生?”方绽问。 “认识,乃是鄙人高祖。”客人脸现惊喜:“方副使竟然识得高祖大名,鄙人深感三生有幸。” “有幸听巡抚大人谈起过焕章先生的英勇事迹,我们大人见我感兴趣,特赠我前朝刊印的《岛夷志》一册,故而拜读过。”方绽道。 方绽说的焕章先生原名汪大渊,字焕章,其字语出《论语》“焕乎,其有文章”。汪大渊是前朝蒙元时期一位了不得的民间航海家。 元至顺元年(公元1330年),汪大渊从泉州搭乘商船第一次出海,前后五年才返回泉州。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汪大渊第二次从泉州出航,两年后返回泉州。 汪大渊的航行,曾到达今天的阿拉伯海、波斯湾、红海、地中海、莫桑比克海峡及澳大利亚各地,沿途停靠占城、勾栏山(今加里曼丹岛西南格兰岛,《明史》和其他文献也称交栏山、交阑山等)、浡泥(今加里曼丹岛北部的文莱)、龙牙门(今新加坡)、苏禄(今菲律宾苏禄群岛)和苏门答腊等地。 汪大渊四十岁时,应友人约请,回到南昌故里,将航海经历着述成书并刊刻印行,名为《岛夷志》。 书中记载了大量的风俗民情,比如,浡泥“尤敬爱唐人,若醉则扶之以归歇处”,龙牙门“男女兼中国人居之”。此书不但有趣,还是重要史料,因此,申式南与言婴等人不时谈及。 “原来如此。不知方副使说的巡抚大人,可是姓申?”汪先生问。 “正是。我们巡抚大人姓申,名式南,字惠直。汪先生也识得巡抚大人?”方绽问。 “实不相瞒,鄙人此来,乃是受人之托,求见申大人。到了此地,方知申大人已领兵南下。听坊间相传,方副使与申大人乃至至交好友,鄙人这才冒昧拜访。”汪先生道。 “哦,看来坊间百姓高抬我了。能为申大人下属,已是平生大幸。又得申大人放浪不羁引我等为友,愧悚不已。”方绽谦逊过后,问:“不知汪先生有何见教?” “方副使既是申大人左膀右臂,说与你知,想来也是一样。”汪先生小啜一口香茶润润喉:“申大人在京师有一位故人,姓胡名晓非……” “报……”汪先生话没说完,就被屋外一声高亢急促的拖音打断。 上官在会客,只有发生紧急状况,下面的人才敢打扰。 方绽向客人歉意一笑,随即朝门口喊:“进来说。” 来人推门进屋,施礼禀报:“副使大人,刚接到报案,阿瓦城东南一户人家遭灭门,六口人被杀。” 方绽曾任临安府通判,熟悉刑狱诉讼,缅甸宣慰司这方面的事务便自然归他主理。 听闻突发灭门惨案,方绽吃惊不小,急忙与客人约改日再叙,随即点齐人马赶赴案发现场。 可是,他还没到现场,行凶者就被捉拿归案。拿住凶手的,正是明德庄团练使谭海。 谭海是刀泽咏的妻弟,今年二十四岁。十九岁时,妻子难产而死。伤心之下,四五年来一直不曾续弦。 申式南到临安府后,有两条施政方略很合他意:一是所有医家凡收一个弟子,奖励官田一亩并免赋三年,同时免除两年徭役;二是邀请官员和乡绅祭拜文庙,祭品只有一样,那就是一盏凤尾茶。 临安府张榜说的医家,包括致仕的太医院官员、各医馆的大夫和民间走方郎中,以及寺庙道观的医者和接生的稳婆。佛道两家无须服徭役,被免除的员额可以赐福给香客。 谭海的妻子生产之时,正是因为城里的郎中恰好都出城看病未归,陪同妻子的稳婆被时任知府程知节派来的两个大汉架走,只因程知节的一个小妾突然早产。 妻子和没出生的儿子去世之后,谭海很是自责,心想当初为什么不多请一个稳婆?又或者,如果临安府的郎中多有几个,稳婆多有几个,妻子说不定不会走。 因此,申式南鼓励医家多收弟子,瞬间击溃谭海胸口最柔软的地方,站在人群中看完这张榜文时,二十三岁的汉子眼泪哗地流了满脸。 此后,谭海便关注起刚到任的巡抚大人。 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一盏清茶祭文庙之事,谭海由于姐夫刀泽咏的关系,很快得知内情。 巡抚大人说,并非他有意失了礼数,而是得到圣人托梦:“石墨一研为凤尾,寒泉半勺是龙鳞。” 众人忙问,此梦何解? 巡抚大人又说:“这个……圣人也托梦了,说得很清楚,他想喝一盏云龙山寒泉水烹煮的凤尾茶。圣人还说,此茶有延年益寿、祛风除湿、活血化瘀、清热解毒、静心定神之奇效,凡人饮之耳聪目明,有缘人饮之,来日必定金榜题名。” 众人惊疑,又问:“凤尾茶为何物?” 巡抚大人命人撤下祭台上的茶盏,放到一旁早准备好的案几上,五指并拢,轻指茶盏:“各次依次上前一观,此茶……汤色是否与金榜一样耀眼?” 说罢退后两步,示意大家上前观看。知府王用当即抬步上前,仔细一观,惊道:“此茶……茶汤竟然金光闪闪,本府这是功德圆满了么?” 众人依次上前,果见茶汤金黄,纷纷询问,凤尾茶真身长什么样? 见众人一一观过,申式南不慌不忙拿出一束茶株,道:“此物便是凤尾茶!” 众人想要挤上前查看,花醉挺身喝道:“文庙圣地,如此哄闹,成何体统!” 裴寒则笑嘻嘻道:“众位大人,诸位员外,勿慌,勿急!申大人给大家每人准备了一包凤尾茶,门口一人领一包即可出门。回家慢慢看!” 身为知事,刀泽咏也拿了一包凤尾茶回家。谭海拆开一看,这凤尾茶不就是临安府人叫的野山茶吗? 但仔细一看,凤尾茶还真是茶如其名,看起来确实像凤尾。 机缘巧合之下,谭海受邀参加花满汀的开张礼宴,听邻桌言先生讲,临安府的野山茶,也就是巡抚大人说的凤尾茶,整个云南漫山遍野都是,各个地方叫法不一样,有松毛茶、小山茶、鸭子草、小叶茶、小香茶、绣山茶、香苏茶等等好多个叫法。 喝醉了的言先生还说,申大人梦到的那句圣人的话,是唐代诗人皮日休写的一首诗里面的两句。那首诗好像叫什么《以紫石砚寄鲁望兼酬见赠》,反正谭海读书不多,听不懂,也记不住。 邻桌有人说,自从申大人一盏凤尾祭文庙之后,临安府开始人人喝起了凤尾茶。 言先生晃着醉眼笑骂:“一帮痴人!申大人那是为了不让百姓喝生水拉肚子……” 可惜,言先生话没说完,就趴到桌上呼呼大睡了。 那个言先生,谭海见过很多次,临安府大小事都是王用请示了他才去办的。 言先生的醉话,谭海听懂了,他觉得申大人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好官。 因此,姐夫说他要跟随申大人去巡狩三宣六慰时,谭海二话没说,辞了班头。他也要跟申大人一起走,申大人去哪他就去哪。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没能跟随申大人去八百大甸。 首先是申大人对他说:“明德庄需要你。” 谭海不是很懂其中的道理,但他没说话。他相信申大人。 “缅甸司百姓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明德庄的人会更有钱。再过一两年,明德庄会有危险。”申大人叹了一口气,既像是跟他解释,也像是自言自语。 但哪怕没有解释,只要申大人说了,他就会留下来。再说,那个解释,申大人出征快一年了,他还是没懂。 谭海留下来的第二个原因,是他认识了一个阿瓦的女孩。巧了,女孩名叫阿盖。 阿盖家就在阿瓦城东南。谭海来帮阿盖干活的时候,见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进阿盖家的菜园子。 谭海怕有人要对阿盖不利,见状放下手里的冬瓜,悄悄跟了上去。 他隐隐间闻到一股血腥味,不禁摸了摸腰间,申大人赏的户撒刀还在。 他一向鼻子很好,闻味很灵。做过班头,对血腥味不陌生。 户撒刀是申大人要求的,除了睡觉,要刀不离身。 远远看见那人将一柄斧头扔进茅坑,然后走到菜地水沟边洗手。 谭海蹑手蹑脚靠近,终于看清了,水里有红色渐渐散开,血腥味更浓。 瞅准机会,他大步跨出,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锁拿住。 刚用临安府带来的藤索捆住对方手脚,就听到不远处马蹄声响起。听上去至少有八匹马向这边靠近。 第99章 谭海追思亡妻 阿盖家菜园子就在出城官道的右边,方绽一行八人正要左拐,就看到谭海右手拖出一人,左手向他挥舞。 方绽策马近前,谭海松开右手行礼:“方副使,是不是有命案发生?” “谭海,你有什么消息?”方绽一边问,一边看向地上被捆之人。 两人相识已久,没有客套,称呼也随意。 “此人手染鲜血,又扔了一柄斧头到茅坑。”谭海指了指不远处的茅坑。 阿盖听到这边的动静,从屋里走出,站在谭海身边。谭海三言两语将发现和捉拿经过说清。 方绽翻身下马,带了两人随谭海去茅坑查看。 出阿瓦城去往临安府的这一段官道,是东西向。阿盖家茅坑就在官道旁,粪坑在东,蹲坑在西,蹲坑有土墙,粪坑则只有瓦片遮雨,方便舀取施肥。 想上茅厕,官道和菜园各有一个入口。官道的入口是方便过往客商解内急,为此,阿盖特意分了男厕和女厕,特意在墙上写了男、女两个汉字,又用泥巴捏了男人和女人的样子提醒人别走错。 就这个小小的举动,申式南路过的时候,赞赏不已,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乡下地方见到茅厕分了男女的。 申式南到过很多地方,茅厕分男女的还真不多见。他小时候在己岩村,谢清溪是全村第一个把茅厕分了男女的。只有他家的茅厕,进入之前不需要咳嗽一声。 当然,人们讲究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去蹲别人家的茅坑。阿盖家这个茅坑因为是在官道旁,行人看到有茅坑,肯定不就会选择蹲草丛。 阿盖在家门口的水井旁,挂了两个葫芦瓢,行人渴了自己打水喝。行人解内急,茅坑留下的肥料正好用来浇菜。 今天就很巧,阿盖刚把粪坑清理干净,扔了一些蕨科和杂草进去。所以,方绽手下的人找到斧头的时候,斧头好端端躺在蕨科上,就连上面的血迹都还在。 这下好了,一切不言而喻。但方绽还是带上人,去了左边不远处的凶杀现场。 案件很快查清楚,死者一家主人是北甲驿驿丞,凶手是死者同村人,也正是谭海捉到的那人,十七岁,有点瘦弱。 巡抚大人重视驿站,让驿站有了自己的产业,不光马喂得膘肥体壮,驿丞和驿卒也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 原本苦哈哈的驿站,日子竟然过得比宣慰司小吏和杂役还板扎,于是就有人想各种门路,求一个在册驿卒的活干。驿丞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凶手一家是半自耕农,他爹好不容易攒了六百文钱,打算给他去女校娶个学员。可女校学员在校时间越长,手上技能越多,彩礼不但涨了,还分了等级。 最低一档的丁字号学员,礼金也涨到了一千二百六十文。 凶手父子一商量,打算向女校借钱娶媳妇。就在这时,父子俩听到消息说,由于来往客商增多,北甲驿要招两三个驿卒。消息还说,只要进北甲驿当驿卒,吃住是公家的,一年下来,少说能拿到六百文年俸。 父子俩心动了,连夜登门找到驿丞。驿丞说不好办,宣慰司工房老赵送来六百文钱都被我轰出去了,老赵想要他家三儿到我驿站喂马,驿站是大明的驿站,我哪敢收这个钱。 “老哥哥你回去吧。别跟老赵学。”临走前,驿丞把父子俩提来的大公鸡塞回去:“喂马的活儿,轻松,有大把时间管自己的田,有时候还能帮父老乡亲带个信啊什么的,吃的住的又是公家的,一年到头算下来,起码有八百文到手。” “也不知道老赵怎么想的。”驿丞边说边摇头把父子俩送出门,似乎替老赵惋惜。 父子俩懵懵懂懂,趁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 老头子把事情跟妇人一说,就被妇人指着鼻子大骂:“你个什么也不是的狗东西,人家那话还不够明白吗?不好办不是不能办!人家是嫌六百文少了,起码要八百文。你一只公鸡人家根本看不上。” 老头子咋舌:“这么多?狗攮尼心黑啊,鸡毛大个官就八百文也敢要!” “你以为还是以前那个世道呢?如今南来北往的,天天有大车小车在驿站歇脚。听说南丙驿的驿丞,上个月都在阿瓦买了一座汉人盖的宅子。”妇人唠唠叨叨,翻箱底找钱。 “南丙驿是去八百大甸的驿站,汉人的东西刚送到就卖完,那边好苦钱(挣钱的方言说法),听说不单缅人,若开人、克钦人也有去那边开铺子的……听说那边连佛寺都是金子盖的。”老头子也唠叨起来。 “人家去那边苦钱的,都是娶了女校媳妇的。”妇人又来气了:“我命不好,怎么就嫁了你个不成器的老东西,吃屎都被狗攮倒。给……不把儿子进北甲驿的事办好,你就别回来了。” 老头子接过钱袋,默默数了数,刚好八百文。妇人已躺进被窝,看了眼冷背,老头子吹灭灯火,一个人摸黑出了家门。 驿丞为难万分地收了钱:“唉!老哥哥你真是让我为难了。也罢,都乡里乡亲的,不帮你帮谁。回去等着吧,我得给工房的老赵回个话,他家三儿就另谋高就吧。” 老头子又心疼又高兴地回到家,把儿子叫起来,说事成了,你小子好好干,明年说什么也得把媳妇娶了。 谁知左等右等没消息,一打听,原来是北甲驿驿丞调任北丁驿,新来的北甲驿驿丞早安排了自己人进驿站。北甲驿驿丞在收拾东西,打算一家子搬到北丁驿。 北丁驿离阿瓦城约二百八十里,再过去就是木邦司了。父子俩上门找驿丞要说法,驿丞说退钱是不可能的,大不了跟我一起去北丁驿。 父子俩自然不肯,死活要退钱。那驿丞也正恼火自己的职位被人顶了,没好气地放出狠话:“就北丁驿,爱去不去!想要钱,有种到北丁驿要去。” 说着将父子俩赶出家门。老头子心里有气,揣上柴刀干活去了。小的却咽不下这口气,想去找大哥讨个主意,却发现大哥屋里没人。 天上云朵飘走,太阳照到屋檐下,墙角斧头反光。磨刀石和水盆还在,斧头显然是刚磨好的。十七岁的小伙子,想也不想,抄起斧头就奔驿丞家里去。 驿丞一家老小正准备出门,东西已经收拾好。去了北丁驿,没个三五年,怕是回不来这个家了。 驿丞一家有个独立的前院,东西已经装车,手上只拿了些细软包袱。院门刚被关上,男主人就被砍翻。剩下的妇人小孩和一个老人,怎抵得过一个手持利斧的疯子? 十七岁的瘦弱少年,其实力气不大,谭海一只手都能把他拎起来。 他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冷静,一五一十地招了。完了还说,如果不是很快被捉拿,他打算再去城里杀几家有钱人出出气。 “既然如此,为何扔掉斧头?”方绽亲审。 “斧头使起来不顺手,没有菜刀好用。我打算回家去拿菜刀的。”少年说完咧嘴一笑。 人证物证俱在,案子第二天就结了。 方绽也很快搞明白,被害的驿丞后台是索朗央宗,新上任的北甲驿驿丞则是袁可的人。索朗央宗与姚员外结了亲家,得了姚家钱铺的利,又在船厂那边建作坊,早赚得盆满钵满,就让出驿站的盘子给袁可。 得知了案情经过的谭海,似乎心头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明德庄。 去年来时还破败不堪,漏风漏雨的驿站,仅仅一年时间,就人人眼红争抢。 明德庄更不用说,占着脑子灵活和汉人的种种便利,家家富裕起来。幸亏半年前夜校合并到女校去了,外人一般进不了明德庄。但明德庄有太多各种亲戚,外界还是听说了明德庄多么有钱,引起不少人的眼红。 人一旦眼红,心就容易黑了。 家有万贯钱财,你得有能力守住才行。 “申大人说的危险,会不会是这个意思?”谭海心想:“如果是这样,我这个团练守捉使手下四十号人马,会不会有点不够?” 他打算再检查一下明德庄的防卫,一个人绕着明德庄走一圈。 走到西侧时,他脸上慢慢荡开笑容。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叫阿盖的女孩。 当时,谭海一个人在绕庄沟渠边扎拒马,手下躲得远远地在另一边干活。他喜欢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干活的时候,容易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些平时不明白的问题,会在这个时候把问题想通。 当然,一个干活的时候,也方便他思念亡妻冯铃。 成婚的第二个月,他陪姐夫去一个偏远山寨公干,天太热,到一户人家讨水喝。出村庄的时候,发现那户人家有人挑着水桶,在村口一个大池塘里打水。 男人在打水的时候,一些牛马也正在水塘里又喝又拉。 他跟踪挑水男人回家,果然见那人将水塘里打来的水倒进水缸。 回去的路上,两人就拉肚子拉到四肢发软。强撑到家,刚跟妻子说明情况就昏睡过去。 双亲早逝,姐姐比他大九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他成婚后,小夫妻俩单独过。 姐夫的情况稍好一点,第二天就醒来,之后上吐下泻,四肢乏力。 谭海则是持续昏迷,两天后,郎中说不行了,可妻子非不信,一再哀求。 郎中无奈,只好提议城外有户独居的老夫妻,住在两峰之间的山涧之上,据说医术神奇,但从不出山,实在不行,可以去试试。 “进山之后只有一条小路,很不好走。”郎中走之前,不忘提醒。 姐姐在照顾姐夫,抽不开身。妻子一个人套上车,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用麻袋垫着树枝把谭海拖上山,再跌跌撞撞又背又扛,硬生生把谭海送到老夫妻居住的木屋中。 老夫妻的医术果然神奇,谭海终于渐渐好转。 病愈之后,看着陡峭的山路,谭海没法想象,一个文弱的女子是怎样把自己弄上山的。 妻子救了他,他却没能救回妻子。他坚强地活着,也坚强地思念亡妻。 他扎好拒马,从思念中抬起头,看到一张酷似妻子的脸朝他微微笑。 “这里就是明德庄么?”那张脸轻柔地问了一句。 谭海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沟渠对面是一个娇美女孩,身穿缅人服饰,两只裤脚卷到膝盖,双脚白嫩,左手平肩提一双汉人的绣花鞋。 “嗯,是明德庄。”谭海痴痴地看着女孩。 “哦,果然很漂亮。”女孩微微羞涩。 “你……从江边过来的?”谭海问。他看到女孩脚上还有些泥没洗干净。 “嗯。你是汉人吧?我叫阿盖,是缅人。你叫什么?”女孩问。 两人隔着沟渠和拒马聊了半天,才依依惜别。 第二天,借口后天腊八节,谭海提了桂圆、薏米和红枣等物,拜访了阿盖一家。 再后来,谭海的姐夫刀泽咏也拜访了阿盖一家,但谭海没同意姐夫聘媒说礼。 两人就这样交往了快一年。阿盖也得知了谭海亡妻的事。 看着沟渠边经过雨打风吹后有些斑驳的拒马,谭海眼前浮现阿盖浅浅的笑容。阿盖和妻子一样,笑起来左边有个小酒窝。 “我想给阿盖一个家,阿铃你不会怪我吧?阿盖和你一样,喜欢摸鱼却不喜欢吃鱼,喜欢捡板栗又不爱吃。阿铃,你以前到水沟里捡板栗,脚底板被板栗刺差点扎成鸡眼。阿盖也被板栗刺扎过脚,但现在我们有好多郎中,有世医,有铃医,小毛小病的再也不怕了。我也再没乱喝水,这些年都没闹过肚子……” 谭海手抚拒马,喃喃自语,说到后面已是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喊:“谭守捉,方副使有请。” 谭海是申式南私封的团练守捉使,这个唐宋时候的官职,大明立国之初就被废除。 谭海听得喊声,挥袖擦干泪痕,道:“晓得了,马上到。” 第100章 男人死绝才怀念大明仁德友善 两人在明德庄都有家,不过,家里除了一男一女两个下人。方绽的妻子很能生,已经给他生了三男两女。故此,方绽在缅甸司是一个人,没有侍妾。 谭海跨进方家门槛,见方绽一个人在侧院亲自烹茶,看样子,下人被支走了。 “门关一下。过来坐。”方绽对谭海招招手,随即斟了一盏茶放在对面。 “昨天北甲驿驿丞遭害,我向宣慰使大人提议,参考儒学训导,设武学训导,择少壮者护卫七品以上官员。”方绽知谭海话不多,一来就开门见山:“宣慰使大人同意了,已经报朝廷批核。” 谭海只是听着,没说话。 “朝廷遣任的武学训导到任之前,由你暂代其职。”方绽啜了一口茶:“当然,宣慰司也向朝廷举荐了你。不过,品阶不会比从八品儒学训导高。你意下如何?” “我?我于武学一道,仅略通皮毛。”谭海犹豫道。 他从小喜欢练武,可没有名师教导,仅凭道听途说的瞎练而已。后来得到裴寒指点,才略窥门径。 官品什么的,他倒没那么在意。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当官。 “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方绽笑道:“你做了一年的团练守捉使,不正是安民,和众,丰财么?何况,这也是申大人的意思。” 谭海眉间微蹙,随即平展。这个细微的表情,被方绽捕捉到了。 “我没骗你。武学训导之事,申大人出征前就已安排妥当。我不过是借机推动而已。提议设置武学训导,你觉得我有那份才智和胆识?”方绽淡淡一笑,给茶壶加水。 谭海嘴巴微张,想了想,问:“需要我怎样做?” “大罗女校已被施家商号盘下,会改名山河书院。翻年过后,山河书院每年只招八十女学员。”方绽道:“空出来的场地和营房都归你,你可以招募十四到二十岁的男子。” “将心比心,换作是我,就要问:为何要来报名?”谭海不解。 方绽竖起三根手指:“一、书院供吃供住;二、书院教识字,教武艺,教驾船,一到两年出师;三、出师后可投军,可入官署当差,可入伊洛瓦船队当伙计,可入商号护卫商队。” 看着方绽逐一弯下的手指,谭海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三个理由。事实上,第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多少人投军,不就为了能有口饭吃么? 福建、浙江来了大批造船工匠,盈江船厂搞得轰轰烈烈,缅甸司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船厂造了船,自然要出航,要出航就要有人。 坊间早就传言,富可敌国的沈万三就是靠商船发了大财。出海是危险,可比出海丢命更可怕的,是穷。半个阿瓦城的百姓都盼着能进船队,跟着发财。 “谁来教?”方绽又问。 “施家商号自有安排。你要做的是,在报名的人中,挑出适合做护卫的,以及适合投军的。将来,船厂需要人保护,明德庄需要人保护,山河书院需要人保护,阿瓦以及三宣六慰都需要人保护。别忘了,你是申大人亲口封的团练守捉使,而申大人是巡抚云南诸司的朝廷官员。”方绽满含深意地看着谭海。 “懂了。要多少人?”谭海问。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方绽道。 “好。”谭海肃然。 “申大人和你姐夫出征前,交代我多关心你的家室问题。”正事谈完,方绽又谈私事:“昨天那女孩,我看人家使劲护着你呢。她年岁不小了吧?” “我等下就跟她说,等我姐夫回来就去提亲。”谭海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十八了。” “不用等你姐夫。”方绽喜出望外:“一来这边没那么多礼信,二来你姐夫和申大人已经托我做主。三来嘛……” 方绽顿了顿,斟酌着道:“你是汉人,她是缅人,早日成婚,对你马上要做的事有益。何况,你姐夫他们,打完大古剌,还要接着打底马撒,再转回老挝宣慰司。等他凯旋,少说也是明年。这样,我选个日子,尽快给你操办了。” 方绽说得没错,此刻,刀泽咏已经坐在摆古城宣化军的营地中间,与申式南和苏苏等人,正在架着炭火烤羊腰子。这羊腰子是摆古特有的山羊腰子,本地人最爱吃。 “美元兄,你竟然吃得惯?”看着吃得满嘴汁水的林美元,申式南大是惊奇。 羊肉羊肠申式南是喜欢吃,可腰子、肝肺什么的,申式南是真不好这口。 “嗐,我们走南闯北跑生意的,必须南北通吃,不然岂不是得挨饿?”林美元自己闷了一口随身带的打酒,道:“从小妈祖就告诉我们,能吃是福。趁着还吃得动,当然要多吃点。哪怕不爱吃,起码也要尝个味。” “听说海上航行,瓜果蔬菜不易保存,你不应该是想吃青菜想疯了才对吗?”刀泽咏小小开了一个玩笑。 “嘿嘿,我们老祖宗多聪明啊,新鲜青菜没得吃,不是有豆子吗?船在海上,可以发豆芽吃呀。”林美元道:“再说,我们已经到摆古好多天了好吧!你们再不来,我几个老乡都要成摆古女婿了。” “这事怪我!”申式南单手端起土陶碗跟林美元碰了一下:“八百大甸司寺院和尚太多,处置起来,多花了点时间,耽误了行程。” 申式南带信给林美元,托他找一些懂驾船或者会造船的福建人,约好了喜欢坐船的,就在大古剌宣慰司上岸。 原本算好了双方的行程,等他们这些人到了摆古,申式南也正好拿下大古剌宣慰司,并打通去往阿瓦的商路。 宣化军突袭摆古之前,铁鹰卫早就装作商人混进了摆古城。烟花为号,宣化军与铁鹰卫里应外合,以五死十伤的代价,轻松拿下摆古,活捉大古剌首领频耶伐流和他的母亲信绍步。 大古剌以孟族人居多,由于常年与周边各族征战,族中成年男子几乎接近断绝。就连推举出来的首领继承人频耶伐流也是才十三岁,所以大权就掌握在了他母亲信绍步手里。 之所以还有五死十伤,主要还是其中一个总旗贪功冒进,去抓捕其他首领时,记性不好,表明明军身份的当地话说得磕磕绊绊,被一队女兵误以为是敌对部族而遭射死射伤。 突袭之前,申式南就找人教给全军将士一些简单的土话,首先表明身份,我们是大明天家派来的宣化军,其次,我们带来了朝廷信符,放下武器,带我们去见频耶伐流,我们不是敌人。 事实上,踏白军探听到的有关大古剌的信息不多。只知道首领是频耶伐流,却不知是他的母亲信绍步摄政。 此外,大古剌已经很不愿意打战了。男人都打光了,还打什么打!但为了保住家园,为了不成为奴隶,全体族人不得不咬紧牙关坚持住。 申式南布下的两支疑兵,后来才知道那是臭棋。两支疑兵打着大明宣化军的旗号,但也打着各自原本的旗号。 探马报告给信绍步的时候,信绍步其实是高兴的——天家终于派来兵马了,再不用打战了! 再打下去,男人就真的死绝了。 但是,两支疑兵同时打出木邦司罕盖法、缅甸司马哈省和底兀剌司吞秃鲁的旗号,以及八百大甸司刀晓寒的旗号,信绍步就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了。 想接触,又怕是对方使诈。只好一边准备防守,一边派出使者。 可是,疑兵走得慢,使者还没到,摆古就被宣化军控制了。 故此,宣化军用大明官话和大古剌土话分别说出身份时,计划没遇到抵抗。少数抵抗也是很快就被缴械。 当然,永乐年间,大古剌臣服大明其实是有点不情不愿的。可周边部族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等他们怀念起大明的仁德友善时,去往大明的通道已经被堵死。 不是还有南面吗,为何不从海路去大明求援? 不是每个国家都有能力造出能抗击海浪的大船的。郑和七下西洋,那代表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水平和航海技术。 小部族,哪怕立国称王,那也是小国,哪有人才和先进的文明造出能远航的大船? 信绍步虽然是一介女流,却也是有大智慧的人,恭恭敬敬接受了朝廷的信符,频耶伐流继位宣慰使。 还是原来的配方,宣慰使必须派出使者,先前往云南布政司办差发银,再带上礼物前往京师纳贡。 好在大古剌宣慰使的征银只有二百两。不过,既然信绍步识趣,申式南当然不会亏待她,也不会亏待大古剌宣慰使百姓。毕竟,大家同为大明人,祖先也是一脉相承。 因此,在申式南的建议之下,大古剌的使团变成了庞大的商团。随同使团出发的,还有林美元从福建拐带来的工匠和伙计,以及他的商队。 身为一个优秀的商人,林美元是人到哪,生意做到哪。摆古这破地方,离着海岸有点远,码头也不行,极少有商船靠岸做生意。 但林美元既然来了,那芷兰香粉和打酒肯定也少不了,还差点在摆古就脱销了。 第101章 中军大帐里 她把自己当礼物裹进锦被 进驻摆古已三天,暮晚过后,夜色渐起,风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大古剌百姓崇佛,礼佛之时,往往要摆上各种鲜花。宣化军进驻之后,大营也摆上了很多鲜花,基本上是大古剌宣慰司大小官吏送来的,也有少数是附近百姓送来的。 宣化军大营中军帐里,申式南与苏苏、罗喜财二人正在议事。帐外有人来报,信绍步派人送来礼物,说是专门为申大人准备的。 得到申式南的应允,四名大汉将一床长长的圆筒锦被抬进帐内,放在帷幄后面。 来人走后,白鹿从申式南脚边起身,向锦被嗅去。 “哎呀,信绍步那娘们不安好心,给老申送锦被不送妞儿。这不诚心不让老申睡踏实么?”苏苏向罗喜财挤眉弄眼,开起了申式南的玩笑。 “申大人只是素了一年多。你二十年没碰过女人,好意思说。”罗喜财不敢直接开申式南的玩笑,就嘲弄起苏苏:“你就说你挊(nong)了多少年吧?” 说着右手四肢弯曲与拇指扣合,在丹田处比了一个来回套弄的动作。 申式南也笑道:“苏更生喜欢用左手。” “这位爷,伦家还未经人事了啦!”苏苏学着青楼女子,翘起兰花指,嗲声嗲气靠近罗喜财。 “咦……老子刚吃的晚饭要吐了。”罗喜财一脸嫌弃地躲开。 三人笑闹一阵。苏苏道:“大古剌赶紧指定几个流官啊!兵贵神速,趁热打铁,明天就去收拾底马撒!” “不管怎样,大古剌也是大明的宣慰司。多年战乱,民生多艰,不把他们扶上发展生产的正道,于心不忍。我们不能学黄金家族,打下来,却不治理。”申式南道。 “那朝廷流官不到,我们还走不了了?”苏苏不服:“再说,朝廷派来的那帮朽木,不拖后腿都算好的,还指望他们给你管治一方?就怕他们来了,反而变本加厉搜刮百姓。” “所以,我得和信绍步谈谈,除了我们自己人,要把来的庸官贪官变成听话的小羊。”申式南也叹了口气。 三人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 “大人……”大帐突然闯进一个女子,身穿孟人服饰,披头散发,满脸尘土。 “银屏,怎么突然来了?”申式南拨开苏苏,上前窜出几步扶住她。来人是何银屏。 “我没事,撑得住。”何银屏看了看罗喜财。她与苏苏早就相识,却不认识罗喜财。 “自己人,说吧。”申式南眼神示意罗喜财别动,他只好停下要出门的脚步。 “我从孟养司过来的。思机法率残兵逃回孟养并绍法位。我估摸着,两三年内,他断无再起之力。”何银屏道:“不过,有一个特别情况……” 何银屏接过申式南递来茶盏,一口喝干。那茶盏是申式南的,也只喝了一小口。如果新沏一盏茶,开水滚烫,没法马上喝,所以申式南只好递上自己那盏已经放凉的茶水。 何银屏没有在意,她确实渴了。 “思任法自裁后,我发现麓川突然出现大批底马撒人,他们翻过大山,陆续往西迁徙,约三千人去了大秦婆罗门国(今曼尼普尔),约四千人去了麓川以东的勐顿孙罕(今阿萨姆),天竺人叫吠舍厘。我打听了一下,那些底马撒人已经在麓川生活了两年。”何银屏放下茶杯,继续说正事。 (注:勐卯龙立国后,派遣混三弄、刀思云、刀帕洛、刀思汉盖等大将西征,迫使土地肥沃的勐顿孙罕归附。可参阅老杨半仙的番茄小说《我在非洲当酋长》。大秦婆罗门相关名称,唐樊绰《蛮书》和《新唐书·地理志》曾有记载。大秦婆罗门国四面环山,后期历史和特殊地形,可参阅老杨半仙的番茄小说《我在非洲当酋长》第963章。) “孟养那边,怎么会有底马撒人?”苏苏首先感到吃惊。 申式南眉间微蹙,左手食指摩挲下巴,显然也陷入思索。他完全信得过何银屏,可七千底马撒人跑到孟养以西,这事有点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帷幄之后突然传出奇怪的女子笑声。四人面面相觑,随即各自取出兵刃,向笑声处缓缓靠近,却见信绍步送来的锦被中,露出一双脚板,白鹿正在舔食。 看样子是锦被中藏有人,脚心被白鹿反复舔过之后,酥痒难耐,这才忍不住笑出声。 但那笑声听起来很奇怪。 “白鹿,干嘛呢?过来。”申式南喝道。 白鹿摇摇尾巴,走到申式南跟前。白鹿在绍兴府新昌县跟了申式南之后,辗转八千里,来到了大古剌宣慰司治所摆古城。如今,白鹿已经由当初的小奶狗,长成了四腿站立高过申式南膝盖的猛犬。 更神奇的是,无论宣化军如何急行军,白鹿都能跟上,甚至有时候还跑在他的马前,也不见它喘不过气来。 白鹿不再舔脚底心,那人终于松了口气,道:“申大人,快……快把我放出来。” 这声音,软软糯糯的,苏苏和罗喜财都不陌生,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齐齐恍然,暗暗对口型:信绍步! 两人从对方口型确认之后,相互打了个眼色,轻手轻脚退出了大帐。走之前,苏苏不忘拉了拉何银屏衣角。 中军大帐外,罗喜财叫来巡值小旗,吩咐众兵卒离远一点值守,天亮前不许任何人靠近大帐。听到他这番安排,苏苏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何银屏头一扭,自顾走了。 中军大帐帷幄内烛火通明,申式南解开被捆住的锦被,顿时目瞪口呆——信绍步竟然一缕不挂。 “想不到,巡抚大人一心为公,天黑了还不忘为我大古剌百姓操心。妾身给大人准备的这份礼,看来是唐突了,大人竟是半点不喜。”信绍步眼神妩媚,声音娇柔如少女,语气却是泫然欲泣。 申式南扶额,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周身血液一个劲倒灌,仿佛要从太阳穴两侧涨破。 如罗喜财所言,他已经素了一年多。眼前之人,可是缅人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也难怪,所有土司在位之时,最重要一件事便是,挑选健康、聪慧、貌美的女人为自己传宗接代,以改良后代的相貌和才智。 信绍步能成为继承人的生母,自然相貌与才识都是万里挑一的那种。 别看人家儿子已经十三岁,可她那身材和皮肤,便是普通二八年华的少女也不及。 “好人……”信绍步见申式南怔在原地涨红了脸,嗲嗲地拖音道:“你就忍心让奴家躺在这地毯上么?快抱我起来。” 中军大帐前面是议事厅,帷幄后则是主将的寝居之地,地上铺的地毯,正是信绍步在扎营当天派人送来的。 他不是寒门子弟,舅舅和外公也倾尽全力培养他,且谢氏家风甚严,不喜公卿宣淫,误人儿女。即便如此,他也没少见识公卿们的人后嘴脸。 自进士放榜以来,申式南参加过太多官员的酒宴,有的侍酒美人寸缕不着,有的薄纱若隐若现,有的全身只着一件轻软衣裙,为的就是方便贵客随地办事。 当然,中途相互交换伴当的也大有人在。嗯,大臣们私下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申式南还是更喜欢两情相悦的生活,但为了不显得自恃清高,他没少逢场作戏,却从不玩真的。 可是,眼前熟韵散发的信绍步,眼睛仿佛会说话,令他难以自持。难道真的是因为素太久了? “狗为何会舔你脚心?”申式南鬼使神差地将她连锦被一起抱上床榻,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他问出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问题竟然将暧昧气氛点燃。 “人家为了让你享用,特意泡了羊奶浴。可能是站起来擦身时,脚底没擦到。”信绍步顺势一把勾住申式南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呵气,柔声答道。 “不信你闻闻,是不是有羊奶香味。”信绍步再次轻轻呵气道:“我家有独门方法,羊奶不腥,反而香香的。” 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本来是为了平复体内燥热,哪知心神全是奶香味。 很快,两人彼此沦陷。 亥时正,中军大帐内,再次折腾后没了力气的两人毫无睡意。 “好人,奴家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信绍步头枕在申式南胸口,手指在他小腹轻轻画圆。 “噷(hm)。”申式南不置可否,谁让他现在心如圣人呢。 “我知道底马撒人为什么跑那么远。”信绍步依旧画着圆圈。 “为什么?”申式南托着她头,坐起身来。 “奴家有一事相求。”信绍步抬起头,看着申式南。 “如果你是想做大明皇后,我可能帮不上。”申式南想不出她所求何事。 信绍步缓缓摇头:“我们摆古的孟人,男人没剩几个了,家家户户成年的只有女人和老人。一旦明军走了,我们还是只有受欺负的份。” “我想求你,让明军的汉子给我们族里的女人下种。”信绍步说得很是认真,都不自称“奴家”而是称“我”了。 “什么?这……这……”这已经是今晚第三个意料之外的事了,申式南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想要人口快一点多起来,只有这个方法。”信绍步露出坚决神色。 申式南想了想,只得苦笑一声:“底马撒人什么情况?” 信绍步见他默许了自己的所求之事,顿时松了口气。她曾经让人去找了几个宣化军的人表示表示,可宣化军军纪严明,没人敢乱来。 “别急嘛。”信绍步笑道:“你这里,我也要多来几次。我想给你生个娃。” “不行,不行!”申式南差点跳起来,这是今晚的第四个意外了。 “为什么?”信绍步不解:“你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什么?我是频耶伐流的妈不错,可我是十六岁生的他,我现在才二十九岁,还能生!” 申式南再次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不想步赵姬赵太后的后尘,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赵姬是谁?”信绍步是会说汉话,也识汉字,可读过的书不多。 申式南只好将赵姬与嫪毐私通,生下两个孩子,最后被始皇帝嬴政一个个干掉的事,简单说给信绍步听。 哪知信绍步不以为然:“那是你们汉人的礼,我们孟人可没那些规矩。你就放心吧。” 能放心才怪!不过,申式南似乎无能为力,即使不让信绍步再来,又谁知道今晚会不会有第五个意外呢? “先说说底马撒人怎么回事吧。”申式南捧起她的脸,亲了一个。 “其实……底马撒宣慰司已经没了。”信绍步有些怯怯地道。 “没了?是人没了,还是地没了?”申式南问。 “都没了。”信绍步道:“地归我了,人只剩下老弱病残。” 听到这,申式南镇定下来:“也就是说,你把底马撒宣慰司给吞并了?” 信绍步缓缓点点头,又摇摇头:“地是我吞了,但人是他们自愿走的。” “你胃口不小啊!”申式南伸手轻轻抚摸她后脑的头发,似是安慰,又似是感慨。 安慰的是,底马撒宣慰司毕竟是大明永乐五年就发过信符的宣慰司,就这样被吞并了,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但信绍步既然已经算是他的女人,那这个交代,就只能是他来交代了。 感慨的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娇弱的女子,竟然无声无息地吞并了那么大一个宣慰司。 论地域之广,底马撒宣慰司比底兀剌宣慰司大得多,与大古剌宣慰司(治所在今缅甸勃固省首府)相邻,从萨尔温江三角洲到缅甸德林达依省,即克拉地峡以南这一大片狭长地带,全是底马撒宣慰司的疆域。 缅甸德林达依省西临安达曼海,南部的岛屿,正是元朝民间航海家汪大渊到访过的针路(今丹老群岛),宋元以来,就一直是重要的海上商贸停留地。 “可是,底马撒不也是你们孟人吗?”这一点,申式南确实想不通。 “唉……”信绍步轻叹一声:“底马撒早些时候,的确和我们一样,也都是孟人,但是另外一支。后来暹罗人进犯底马撒,底马撒打不过,女人被抢走,没过多久,底马撒又把女人抢回来。再然后,那些被抢回来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好多是暹罗人的种。” “再后来,暹罗人越来越强大,占了八百大甸。底马撒则因为那些女人生下来的野种已经长大,暹罗人就网开一面,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来底马撒这边烧光、抢光。” 信绍步说到这里,起身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下,给申式南倒也了一杯,用的是一个杯子。 “那些长大的野种与原来的底马撒人隔阂越来越大,双方都难以忍受,于是就有人提出,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搬到另外的地方。”信绍步道:“就在这个时候,思任法派人来到大古剌,想要跟我们结盟,打底兀剌,打阿瓦。思任法也派人去了底马撒,不知怎么谈的,双方一拍即合,底马撒决定搬到孟养那边去住。” 听到“思任法”三个字,申式南长长地“哦”了一声:“……难怪!” 第102章 底马撒宣慰司信符 “难怪什么?”信绍步问。 “前年,思任法败走后,明军缴获大量粮食,尤其是稻谷。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还奇怪他准备的粮食有点太多了。”申式南道:“你这么一说,我知道那些粮食是准备干什么用的了。” “没错。当时,底兀剌宣慰司和底马撒宣慰司都有人去投奔他。”信绍步道:“底马撒头目哈喇安得蛮找到我,想借道大古剌,从我们的西边北上孟养。” “你不怕他的人假意借道,然后把你老巢端了?”申式南有些玩味地看着信绍步,他当然知道信绍步不会那么傻,还是故意这么说。 “好人,你不用激我,我也会跟你说的。”信绍步轻轻捶了下他:“今晚之事,我一点也不会后悔。如果我今晚没来,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真心对我们大古剌好的,竟然是你,一个从九千里外来到我大古剌的巡抚。” 心思被人看破,申式南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也明白了信绍步的意思,信绍步藏在锦被里,偷听到了申式南与苏苏等人的谈话,知道了申式南是真心想要帮大古剌发展起来。 如果不是这无意中的巧合,信绍步可能还是信不过明军,信不过申式南。 知道了申式南的真实想法,两人又坦诚相见之后,再无芥蒂。 信绍步继续道:“哈喇安得蛮拿出诚意,给我送来了他们挖到的金子,还有珍珠、海贝、珊瑚树和徒良(榴莲)等等。哈喇安得蛮原来的名字叫哈喇得冷,哈喇是他家门前海里能吃的东西,安得蛮是他家后面的山名,如今要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了,就改名叫哈喇安得蛮。” “嗯,改名表明是真心要远走。”申式南附和道。 “所以,看在他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同意了。他们要走的有一万人,我说分五次走,哈喇安得蛮说分三次吧,第二批人走出大古剌,我就可以去接收他的地盘和留下的人。” “都是孟人,问题倒是不大。”申式南道。 “其实,哈喇安得蛮不算是孟人。”信绍步道:“他跟我说过——他当时话很多——他说他家祖上是生蒲人(蒲蛮人的一支,即后来的佤族),生活在永昌府(今云南保山市),后来搬到木邦司(治所在今缅北腊戌以北的兴威),娶了孟人。” “木邦司孟人少,又靠近缅甸司,缅人那时候很少跟外族通婚,不管克伦人,还是孟人,都被缅人杀掉的杀掉,赶走的赶走。哈喇安得蛮的祖先这才被迫搬到摆古东南,渐渐地,他们发展起来后,就自称底马撒人。” 信绍步接着道:“直到后来,大明天皇帝派来使者,头一年给大古剌颁发了信符,第二年给底马撒人也颁发了信符,我们就都成了大明的宣慰司。” “嗯,那应该是永乐年间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申式南问。 “大部分是哈喇安得蛮告诉我的,他还给我看过他祖先传下来的信符,跟我们大古剌的信符是一样的。大古剌的信符左上角写的是永乐四年,底马撒的信符是永乐五年。”信绍步道:“还有一些,是听摆古译馆的人说的。我的官话主要是跟他们学的。” (注:永乐五年颁发的底马撒宣慰司信符,于20世纪初在阿萨姆被发现,成为出土文物。图片可参见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谢信业的论文《明代初期古剌诸土司地望问题新探》,该文发表于《历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2期。) 申式南点点头,这些事他知道。永乐年间,朝廷设四夷馆,专门翻译外族文字,教授外族语言。同样的,其他国也设有专门翻译汉文的译馆,包括一些藩属国,比如暹罗等。 “这么说,哈喇安得蛮把信符也带走了?”申式南问。 信绍步想了想,道:“他给我看过之后,郑重地收了起来。他很重视,带走的可能性很大。” 申式南想想也是,不然留给谁呢? “我听你的意思,是底马撒人内部很有问题?”申式南问。 “底马撒人主要的孟人,他们为什么要自称底马撒人?”信绍步道:“底马撒在我们的话里,意思是大江之子。大江是指滚弄江,我们叫萨尔温江。他们的祖先最早生活在萨尔温江上游,他们则生活在下游,一百多年下来,底马撒人不停地跟外族通婚,除了孟人,还有汉人、缅人、克伦人、若开人和暹罗人等等。” 申式南不说话了,这个话题对有些族裔来说,有些敏感。 兴许是夜间有点冷,信绍步抓了一件申式南的上衣披在身上,道:“因此,他们自称底马撒人,对谁都好听。平时还好,可一旦争夺头目,各族人都只会支持自己的族人。就拿哈喇安得蛮来说,他虽然是孟人,可祖上有永昌府的汉人,有木邦司的掸人。” “其实,大古剌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孟人也跟外族通婚,汉人就有不少。你那个朋友,说起来跟我算是亲戚。”信绍步表情古怪。 “谁?哪个朋友?”申式南有点懵。 “林美元。有好多福建来的人,在我们这里结婚生子。你没发现,我跟你们汉人有点像么?”信绍步有些嗔恼,轻推了一下申式南。 申式南一拍额头:“我就说呢!先前就感觉你这眉眼,这脸,还有这高挑的身段,有点似曾相识。” “我外公是林美元奶奶的弟弟。”信绍步白了他一眼。 不管怎样,申式南总算是搞清楚何银屏带来的消息的来龙去脉了。 申式南上任之初,迫在眉睫的是思任法又一次拮据孟养司,与明军隔江对峙的问题。因此,何银屏亲自率领一个总旗的踏白军,深入孟养腹地打探消息。 思任法被擒遭囚之后,何银屏留下一部分人继续在孟养打探消息,开始收拢人马,准备到阿瓦与申式南会合。 可突然间发现大批年富力强的底马撒人异动,为了查清真相,她只好再次带人追踪底马撒人,直到底马撒人分别在今天的阿萨姆和曼尼普尔一带定居下来。 确认了底马撒人不会牵涉和危及孟养之后,何银屏风尘仆仆追赶铁鹰卫和宣化军,昨天入夜后才找到申式南的中军帐。 何银屏这些年不是跟着唐赛儿学兵法,就是跟着申式南辗转上万里打探消息,根本没时间谈婚论嫁,谈情说爱。 人困马乏的何银屏,带着小股怨气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毕竟,这是宣化军大营,她再也不用睡觉也提心吊胆。 昨夜她出中军帐后,那个自称罗喜财的男子,见她要走出宣化军营地,小跑着拉住她:“你走路都打飘了,还要去哪?” 何银屏没说话,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看你这一身,肯定是累了。”罗喜财柔声道:“不管还有什么事,先睡一觉再说。” 何银屏还是没说话,任由这个男子拽着她衣角。不远处火把的照映下,何银屏有些灰扑扑的脸上微微动容。 “我叫罗喜财。”他终于放开她的衣角:“你大老远地来,是不是没地方歇息?这样,你到我的军帐歇一晚。放心,我是单人军帐。我等下找苏苏挤一挤。” 见何银屏没有拒绝,又似有意动。罗喜财索性霸道起来:“走吧走吧。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来热水,再给你整点吃的来。” 说着不由分说地拽了拽何银屏衣角。他之前放手,是避免接下去要说的话,让人觉得是强人所难。这会儿人家不拒绝,就不再有顾虑。 何银屏点点头,默默跟着他走了。整个过程,她一句话没说,但心里已有暖意升起。 何银屏醒来后,不由再次打量起这个不算很大的军帐。她原以为,男人的军帐肯定是杂乱且臭气熏天,哪知帐内竟然整整齐齐,还有两瓶鲜花,花香袭人。 这时,她感觉到门口有个人影,稍微收拾后,走近门口,问:“谁?” “小姐,我叫阿辛,我是罗副使叫来伺候你洗漱更衣的。”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何银屏怔住。这十几年来,她一直像个男子一样,起床就一个人冷水洗脸,然后练武,读书,或者直接出门办差,何时被人这样关心过,伺候过? 想了想,她道了一声:“进来吧。” 门外的阿辛应了一声:“是。”然后掀开帐门,手捧汉人服饰走了进来。 看了看阿辛手上的衣物,何银屏问:“等了多久了?” “罗副使是天亮就找到我的。”阿辛很聪明,没有直接回答等了多久。 阿辛放下衣物,又转身到门口提了一只箱子进来。箱子四四方方,长约一尺。 “那是什么?”何银屏看了眼箱子问。 “是罗副使从宫里借来的妆奁。”阿辛道。 “宫里?”何银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勃固王宫?” 阿辛吓得急忙跪下:“奴婢知错,请小姐恕罪。是宣慰司官署,奴婢不小心说错了。” “起来吧。何罪之有,叫一声王宫而已,难道你我还能造反不成?”何银屏道。 尽管是刚到摆古,可何银屏的踏白军岂是吃闲饭的?云南诸司的情况,申式南早就跟她一一讲过。她亲自去追踪底马撒人,翻越大山去了勐顿孙罕(今阿萨姆),导致踏白军在八百大甸和大古剌刺探到的消息不是很如意,可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 大明立国之前,孟人首领伐丽流就已经建立王国,自称勃固王国,但大明的文书,却是写成摆古王国或白古王国。 成为大古剌宣慰司后,历任首领世袭宣慰使,名义上不再称王。可当时到处在打仗,朝廷派来的流官没能到任,大古剌宣慰使实际上没有流官。 没有流官,就没有宣化,百姓按之前的习惯,依旧称呼宣慰使司官署为王宫。 王宫该有的一切,也一样不少。各司归化大明的问题,是巡抚大人的事,何银屏不想操心,也操心不了。那不是她擅长的。 何银屏梳洗完毕,穿上汉人衣服,背插双剑走出军帐时,已经是辰时末。 就在她想要找申式南时,花醉已经先一步找到她,说是宣慰使在勃固公馆设宴,邀请何小姐到。 这都快巳时了,还设宴?再说,何银屏也不喜欢那些穷奢极欲的宴会。 花醉看出了她的为难,笑道:“实际上是申大人请你去的。那宣慰使,木偶罢了。” 两人此刻还不知道,宣慰使不但是木偶,还是巡抚大人白捡的儿子。 “勃固公馆是什么地方?为何取这么个名字?”何银屏问。她与花醉相识已久,相互间没有避讳。 “《礼》注曰:公馆,君之舍也。”花醉笑道:“申大人说的时候,我听了一耳。就是原来的勃固王宫。” “舍?那办差公事要去哪?”何银屏问。她学过兵法,读过很多书,自然知道“舍”是指居所。王宫跟皇宫一样,是公事居所一体。 花醉说的没错。勃固公馆的叫法,是申式南与信绍步做了晨起运动后的决定,目的就是要公私分开。 信绍步脸色桃红,自是没有异议,但还问了一句:“为何不叫摆古?”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摆古不吉利。”随即,申式南又高深莫测道笑了笑:“还是勃固好,这样你才幸福!” “喏……那边,正在量地呢,大人说是宣慰使司官署要另起。”花醉指了指不远处。此时,两人已经走出宣化军大营。 “那边呢?怎么也……像是在扎营。”何银屏指着相反的方向问。 “是在扎营。大人一早下的令,另起一座营地,要求今晚就能踏实住人。”花醉道。 勃固公馆巳时才设宴,自然是因为申式南与信绍步夜晚两度缠绵后,又做了两遍晨起运动。 参加宴会的,包括了宣化军和频耶伐流的高级官员。铁鹰卫以礼乐卫的名义,驻扎在城外山下,申式南也派人请来了高羊儿等人,扮作申式南的侍卫入场。 众人都奇怪,哪有上午设宴的?何况,我们这都刚吃过早膳呢。但没人敢表示不满。 除了何银屏和申式南三人外,其他人都只是蜻蜓点水地吃了点。 吃饱喝足,信绍步和申式南分别宣布命令。 信绍步的命令是:今日酉时起,十五到三十五岁的女子停止一切活计,沐浴更衣后,到宣化军隔壁新营地为族人留种,第二天领取三升米和三十文钱。 申式南的命令是:今日酉时起,宣化军全体沐浴更衣;戌时起,轮流移驻隔壁新营地,为盟友孟人播种。 播种第三天,负责发米发钱的罗喜财捶着腰进军帐时,看到何银屏在把玩双剑,他吓得后退一步:“你……你要什么?” “那晚住你这里,我双剑不是忘拿了么?”何银屏猛地朝罗喜财挥来一剑,剑鞘抵住罗喜财琵琶骨,笑道:“今天想起,就来取回。” 罗喜财眼皮上翻,想了想,轻轻推开剑鞘,扭了扭腰,淡淡笑道:“哦,我还以为是田螺仙子下凡来眷顾我了呢。” 他明明记得,那天勃固公馆出来后,何银屏拔剑斩了公馆花径旁的两棵小树,还大骂:“简直厚颜无耻!王朗都没你们无耻!” 这叫忘了双剑?那勃固公馆的小树你是徒手斩断的啊? 何银屏收回长剑,一脸鄙夷笑道:“人家腰酸是播种播的,你不过才发了三天钱米,就腰酸了?看来是不行啊。” 罗喜财慢慢走近何银屏,从她手里拿过双剑,随手一扔,单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行不行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103章 委身于他 才知他早已成婚 “起来,去弄点吃的。肚子饿了。”何银屏懒洋洋地推了推罗喜财。 罗喜财苦着脸:“这三更半夜的,我去哪里弄吃的。” 但有本事的好男人是从不抱怨的,罗喜财翻身下床,点灯。 他其实也饿,被何银屏推醒后,更饿了。连续三天当值,他与苏苏两人亲自给勃固百姓发米发钱,申时初回到军帐,饭都没吃就与何银屏滚到一起。 劳累之下,两人沉沉睡去。何银屏是练武之人,第二场战斗开始就忍痛主动进攻,所以饿得快,半夜饿醒了。 罗喜财披衣四处查看,最后眼光定在角落的钓鱼竿上。 “有了,我去钓鱼。你等着,我烤好了给你送来。”罗喜财道。 这三天,宣化军除了当值将士,人人去隔壁营地耕种,罗喜财和苏苏不想呆在大营里,听此起彼伏的各种怪声,两人于是做了鱼钩钓竿钓鱼去了。 “等等,我也去。”何银屏穿衣下床。反正睡不着,干躺着也没意思。 很快,何银屏穿戴好,背插双剑,又拿了一副弓,带上箭筒。 “就钓个鱼,你整这副行头?”罗喜财提着钓竿,呆呆地看着何银屏。 “出门在外,剑不离身。再说,你也没带厨刀,你打算连鱼苦胆一起吃?”何银屏凑近罗喜财,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给我乖乖的收心,别再像刚到阿瓦时那样到处留情,不然……” “……早晚切了喂狗!”何银屏下巴微抬,眼睛看向罗喜财中间。 罗喜财不由自主身子后缩,转身拿起两个扎好的新火把。 罗喜财刚到阿瓦时,的确是夜夜新郎,可跟三嫂一家吃过饭后,就收心了。再到后来为申式南办事,更是一心一意,根本没空想女人。 只是,他不知道何银屏的身份。听她提到自己在阿瓦时的风流韵事,再联想到她远赴孟养刺眼军情,他猜了个大概,以为她是锦衣卫的人。 他办的几个事,深合申式南之意,申式南越来越信任他,他与苏苏、花醉和裴寒一样,可随意进出中军帐。 任八百大甸副使后,有一次他去中军帐找申式南,申式南在更衣,让他稍等。 这时,白鹿从帐内出来,帷幄掀开一角,他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发现了一个让他惊骇万分的秘密——申式南床头斜放着一枚腰牌,“锦衣卫”三个大字赫然入眼。 镇定下来之后,他悄悄挪远三四步,假意逗白鹿玩。此后,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他以为何银屏可能也是锦衣卫的人。 出军帐后,罗喜财点燃一个火把。四个巡逻兵卒很快手搭弓箭跑过来,待看清持火把之人是罗副使之后,转身隐入暗处。 两人很快在勃固河边支起火把,又生起一堆篝火,开始钓鱼。罗喜财撒下饵料没多久,何银屏就走到不远处,掏出一个竹筒,取出一小坨紫红之物轻轻放到水边。 不一会儿,火光映射下,有鱼儿慢慢游近那小坨紫红之物。何银屏眼疾手快,一箭射出,随后俯身,一把抄起箭羽,一尾比巴掌宽的鱼被带出水面。 罗喜财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抓鱼? 何银屏如法炮制,很快又捞起四尾鱼。看着这一幕,罗喜财顿觉钓鱼一点也不香了。人家都抓了四条鱼,自己这边还没上钩。 “看着干嘛?杀鱼去啊!”何银屏提着四条鱼走到篝火旁。 “我……我不会杀鱼啊!”罗喜财再次苦着脸。 “那削四根签子总会吧?”何银屏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刀扔了过去:“是谁说要烤鱼给我吃的,结果刀子都不带。还好不算傻,知道带盐。” 罗喜财一脸尴尬,他一个公子哥,哪懂这个。 他手一抄,接住飞来的短刀,挺沉。拔出一看,好家伙,一股凉气散开,比勃固冬日的夜间还凉。 瞥眼一看,只见何银屏从小腿处抽出一把匕首,手脚麻利地去鳞,开膛破肚。 “你身上到底有多少兵刃?”罗喜财怯怯问了一句。 “我鱼都杀好一条了,你棍子还没削(xuē)好。”何银屏有语言天赋,云南方言已经学得七七八八。 (注:此语境下,按说普通话应该读xiāo,但云南方言的发音是介于xiāo和xuē之间,偏xuē多一点。) 何银屏把四条鱼都杀好,见罗喜财还在毛手毛脚地削第一个根棍签,便道:“刀给我,我来吧。你把鱼拿河里去洗一洗。” 罗喜财听话地把刀放在地上,走过去扣住鱼鳃,一手一条走到河边找了方便下脚的地方洗涮。跑第二趟回来,何银屏已经削好棍签开始烤。 两人开始静静地翻烤四条鱼,罗喜财时不时偷看何银屏。此刻已是次日寅时,昨天傍晚两人干柴烈火,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公馆午宴那次,出于礼貌,他也没仔细看过何银屏。 这一看,才发现何银屏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你以前的事,我不管。今后,只要你不沾花惹草,我就是你的女人。我的刀只会刺向敌人,保护家人。”何银屏柔声安慰道。她这是回答罗喜财先前的问题。 罗喜财仔细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你不怕我是个负心郎?” “我看得出,你不但心细,对大人,对我,一片赤诚。你对女校学员也不错,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所以,我认定你了。”何银屏道:“如果我看错了,那也只能认命。” 自那晚滴水不漏地安排中军帐值守之事,又贴心地给她准备热水、吃食、衣物和妆奁,这个男人就已经走进她心里。 “不过,如果你敢背叛大人……”何银屏似乎是漫不经心:“……哪怕是起过一个背叛大人的念头,我定叫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相信我,哪怕是动一个念头,你也是瞒不住我的。” 不知为何,罗喜财心头闪过一丝失落,又夹杂着心痛与嫉妒。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释然。他猜得到,眼前这个装狠卖横的女人,可能喜欢过她口里的大人。 他有过很多个女人,但从没一个能让他心痛的,哪怕是短短一瞬都没有过。但是,现在有了。也许她曾经喜欢过别人,但她现在喜欢的是自己。这不就够了吗?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离了云南诸司,离了申大人,我什么都不是。哪怕是给我封侯,给我正一品的特进荣禄大夫,那也就是一个皮囊,一个行尸走肉的昏官。只有跟着申大人,我罗喜财才是个人。”罗喜财淡淡一笑。 “你倒看得开,也确实有自知之明,连想也只敢想一个正一品的散官。”何银屏嘴里取笑,眼里却满是柔情。 “那当然,想个实职布政使、六部尚书,既不现实,也可能不过是当个替罪羊的封口费,事情一了,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且……”罗喜财得意道:“朝中那帮草包一个个坐井观天,就知道抱残守缺,抱个歪瓜裂枣,就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没有他的烂枣甜,没有他的歪瓜圆。他们不知道云南诸司有多香。” “你看看,如今的宣化军、礼乐卫,哪个过得不滋润?不过,我巴不得他们不知道,不然大人又得头疼。草包干事不行,捣乱,拖后腿,那是个顶个的好手……”罗喜财还想侃侃而谈,却瞥见何银屏脸色不善,只好赶紧住口。 “你很像跟他们一样滋润?”何银屏歪着头,下巴轻点。 “不是,这……这重点不知这个啊!”罗喜财期期艾艾:“我说的是朝中草包不知咱们这里有多香。” “有多香?”何银屏眯眼,嘴角似笑非笑。 “别人多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是我一生的最香。世间万物都没你香。”罗喜财叹道。 “德行……”何银屏白了他一眼,嘴角和眉眼间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 “那个……”罗喜财故作淡定:“我家里的情况,你有了解么?” “我经常要出去办差,可能一走就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平时也不常露面,你可别指望我乖乖在家相夫教子。”何银屏抢先道:“至少短时间内不行。至于你家里的事,你爱说不说。” “你可能只知道我是临安府人,却不知我已在云南府成婚。”罗喜财低沉道。 何银屏顿时脸色煞白,薄唇微颤。踏白军在宣化军和各宣司,甚至百姓和商队中,都安插有人。她打听到了罗喜财到阿瓦后大部分的所作所为,但确实不知罗喜财已经成婚。 “但我那是被逼的,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她……我……我没碰过她,她进门之前,就已经有人。”罗喜财凄然一笑:“我罗家得罪不起她。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孤身一人远走他乡?” 何银屏听罢,脸色渐渐舒缓、红润起来。 “申大人知晓我的事。他让我放心,他说既然我的他的兄弟,就绝不会坐视不管。等回到昆明,他就会出面解决这个事。”不知不觉,罗喜财已经走近何银屏,轻轻握住她双手。 见何银屏任由他握着双手,罗喜财又缓缓抱着她。何银屏轻叹一声,也双手回抱,头慢慢靠在罗喜财肩上。 星河灿烂,曦光渐放。二人一阵亲吻之后,静静相拥。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差不多得了。烤鱼都糊了,你们不饿我还饿呢!” 惊慌之下,两人匆匆分开,何银屏转身拿起烤鱼,罗喜财则掐腰怒目:“你跟个鬼一样的,跑来这边干嘛?” 二人从话声已经听出,来人是苏苏。 苏苏不理罗喜财,而是扔掉鱼竿,拿出马扎,大马金刀做到篝火旁,伸手拿下一条烤鱼,嘻嘻一笑:“别担心,别害臊,我啥也没看到。我就是来吃鱼的。看,我还给你带了马扎来。兄弟我贴不贴心?” 说着将另一个马扎递给何银屏,一边吹掉烤鱼身上的火灰,一边问:“带盐了没?我忘了带。” 何银屏已经脸色恢复如常。罗喜财依旧怒目而视,但还是掏出一个竹筒递给苏苏:“咸不死你!” 苏苏拔开出盖子,边撒盐边解释:“我真的啥也没看到!刚过来就闻到鱼香味夹杂焦糊味,如果不提醒你们,那咱们仨不都白忙活了?” “有你什么事?你忙个鸡嘚啊!”罗喜财依旧忿忿不平,目光就没离开过苏苏:“就带了两个马扎,你要脸不?老子坐哪?” “鬼知道你们有两个人!”苏苏毫不在意,话说得含糊不清,也不知是烤鱼烫嘴,还是话烫嘴。 这下轮到罗喜财尴尬了。他毫不客气从苏苏左手抢过装盐的竹筒,转身要给何银屏的烤鱼放盐,却见何银屏正用一个精美小巧的牛角给烤鱼撒盐,不由一阵愕然。 “在外办差,盐和刀剑一样重要。”何银屏对罗喜财笑了笑。 罗喜财给自己的烤鱼放了点盐,撕了一口,问:“你怎么来了?” “唉,思念北方的佳人,夜不能寐。”苏苏叹道:“我起身散步,遇到巡值的兄弟,他们说你带着钓鱼竿出营。我一想,你的马扎昨晚——哦,前晚,忘记在我那里了。我这不就给你送来了吗?” “诶,你吃了仙丹啊?今天居然钓上来四条鱼,还是这么大的。小看你了啊,想不到你还懂夜钓情趣。”苏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有得吃还堵不住你嘴。”罗喜财微微脸红,想了想还是如实道:“鱼是银屏拿弓箭射的。” 苏苏一听,张大嘴巴,但很快释然。他见过铁鹰卫其他人也用弓箭射过鱼。 鱼不小,三人分食四条鱼,吃得刚刚饱,再多半条肯定会把肚子吃得滚圆。 三人踏着朝阳回营地,却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带着几个人堵在隔壁新营地大门口,对从新营地出来的妇人挨个痛骂,说她们拿身体换明军的钱米,是恬不知耻的娼妇。 接着又骂巡抚和宣化军,说明军公然淫乱、宿娼,按《大明律》和太祖颁布的《御制大诰》,宣化军上下全部要被处以廷杖六十的刑罚。 勃固百姓不一定都会说大明官话,但基本上都听得懂。关键,那几人还是官话和本地话一起骂。苏苏听得懂大部分的本地话。 陆续出营的妇人,被骂得一个个抬不起头,掩面匆匆跑掉。 苏苏看得心头火起,扔下鱼竿,跑过去对营门守卫喝道:“贼人妖言惑众,形同谋反,为何还不拿下?” 守卫不敢辩白,一个百户跑到他面前,道:“佥事大人,小的们寻你不到,不敢做主。” 宣化军军纪严明,其中包括不得对百姓随意动武,百户的顾虑倒也情有可原。 “一个不漏,统统拿下。带到前军帐,我亲自审。”苏苏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书生有一部分说得没错,《大明律》和《御制大诰》确实有规定,不但所有官吏不得留恋烟花之地,就是他们的子孙,也不得进出青楼,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廷杖六十。 本来,为治军虑,申式南是打算第四天就拔营,向老挝宣慰司进发的。 可信绍步说不行,起码得十天,因为她已经下令,让大古剌宣慰司各村各寨符合条件的妇人,哪怕是住在渔船上的,都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尽快赶到勃固城来。 “你想什么呢,哪有一次就生根发芽的?”信绍步寸步不让:“你懂女人,还是我懂女人?有些人月事一来就是七八天,你的人三天就走,我大半族人可能还没轮到。” 说着说着,信绍步干脆使出女人最强武器,梨花带雨道:“你个没良心的,口口声声说为我大古剌考虑,你说治所最好搬到达贡(今仰光),我听你的,已经在准备。可如果没有人口,你前脚去老挝司,万一后脚暹罗人就打过来呢?” 信绍步不愧是懂男人的,为了不让申式南着急发兵老挝司“督劝办差发银”,她借口说带申式南去看看原来的底马撒司,如果不看个明白,恐怕回去没法跟朝廷交代。 实际上的情况是,短短几天相处下来,信绍步已经发现申式南有严重的疆土心结,他也确确实实一心为大明,为百姓,而且对大明领地内的百姓一视同仁。 果然,申式南也的确很想去看看底马撒百姓。他是代天巡狩,到了大明大陆最南端的疆域,却不去看一眼,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注:大明最南端的领地,是永乐年间设置的旧港宣慰司,在今印尼苏门答腊巨港。) 何况,他本来就有发兵底马撒宣慰司的计划。因此,双方友好交流的第二天,信绍步和申式南就动身去了原来的底马撒宣慰司。 宣化军两个最高主帅都不在,宣化军守卫营门的兵卒和百户不敢擅自拿人。 但苏苏可不会惯着那几个迂腐的书生,何况,他一眼看出,那几人敢这么闹腾,分明是背后有人指使,至少也与人合谋,包藏祸心。 果然,那几个人进了前军帐,依旧振振有词,破口大骂,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宣化军给了钱,妇人也收了钱,那就是不法交易,是可耻的,是为《大明律》所不能容的,也是为道德所不允的。 申式南气得牙根痒痒!给米给钱,那是为了人家能有个饱饭吃,别等怀上了营养不够。 再说,征调民夫徭役都要给工钱,征调成年妇人那也是家中劳动力,平白让人家放下手头活计,不给点钱,说得过去吗? 还有,大古剌司和八百大甸司一样,民间流通的大明钱币比缅甸司还不如。要让边地百姓诚心归化大明,钱币是最好的工具。 借机发几个钱下去,百姓想要什么,就可以用铜钱从汉人的商队和铺号里采买,钱流通起来,货物流通起来,人流通起来,民生才能发展起来。 官府的良苦用心,怎么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就成了罪过?这岂能忍?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 第104章 针路的海滩 两人一狗下海游水 那几人到了前军帐还不老实,苏苏任由他们咒骂。等他们反反复复骂了三遍,苏苏这才转头问:“都记清楚了?” 一旁执笔记录者答:“已记录。正统十一年十月廿八日,宣化军驻勃固大营,五人拦道辱民,又以谣言诡语蛊惑军士,按律擒而立斩,以复军心。” “甚好!谣言诡语,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苏苏喝道:“拉出去斩了!首级挂到营门口。” “遵令!”立时有前排军卒齐声呼应,将长兵器碰响,交给身后之人,抬步上前。步履沉重,却不急不缓。 五人闻听,立时哀嚎,四人纷纷跪地求饶:“军爷,饶命!”只一人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却不曾求饶。 求饶四人中,一人吓尿,一人双膝跪地爬至案前,手指为首之人道:“都是他的主意!军爷,饶命,我不过是受他蒙骗,收了他一斗米来呐喊助威的,我不知这是死罪啊!” “哦?你真不是同伙?”苏苏伸出手往下压了压,止住军卒。 “我真不是同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见有生的希望,急忙道。 “抬起头来!你们呢?”苏苏又朝求饶的其他两人看去。 “我也是被他骗来的。我是他表弟,却只给了我三升米。”一人愤愤不平,也指证为首之人。 “我……他……他说只要我跟来,就可以让我进译馆。”吓尿之人道。 “嗯,既然不是首恶,也不是同伙,死罪可免。”苏苏目光转向未曾下跪求饶之人,问:“你呢?” “我……凭什么只找你们汉人借种?我们缅人也有好多男人在。”未求饶之人倔强道。 “哦,你是缅人?你们男人还在,是不是因为你们没有帮孟人打架、守园?”苏苏问。 “你们汉人不也没有帮?”那缅人兀自不服。 “我们汉人当所有友善的外族是同胞。”苏苏道:“但我用不着跟你说这些。把他们一个个拉下去,交代清楚前因后果,就都可以活命。但是,凡有一人说谎,你们五个全都得死。” 不到半个时辰,事情就搞清楚了。为首之人名叫巴盛温,是译馆的通事(翻译官),自小在寺院里打杂,学会了汉语。 (注:郑和因通晓阿拉伯语,也曾任通事即翻译官一职。) 他一心想往上爬,这次明军到来,让他看到了机会,毕竟,整个大古剌,约一半的人会说汉语,用汉人的历法,可会书写汉字的,可能不到三百人。 没想到的是,命运并没有眷顾他。好几天过去了,大古剌宣慰司竟然只委任两个低阶官员。就在他感觉自己怀才不遇时,原来的寺院找到他,主动借给他三石米。 他明白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好处,就问需要他做什么。 寺院来人说:“世人行淫,是一人自污,其罪小;教人淫,则其罪大。佛以善法度人,不以恶法缚人。教万人堕淫欲,则万人被恶法缚,不能自解。若无外力灌顶,纵使佛法无边,佛亦难渡。” 巴盛温懂了,宣慰司委任的两位低阶官员,其中一位便是从九品的僧纲司都纲。 都纲一上任,就传达了巡抚之令:限僧三年一度给牒。各宣司寺观但存宽大者三所,并居。各司僧道不得过九十人。民年非四十以上、女年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各司僧道赴阿瓦考试给牒,不通经典者黜之。 除了三个宣抚司和孟养宣慰司及木邦宣慰司外,其余云南诸司皆极崇佛法,各地佛寺众多。巡抚大人之令,等于是要清理僧道,寺僧自然是极不乐意。 但都纲说,巡抚大人已经很是仁慈了,照洪武年间的做法,各府限存寺观一所,僧道仅四十人。你们要是不服,那就只能参照前例,你们看着办吧。 这事巴盛温知道,所以他很快明白了寺院的意思,是要他带头反对妇人借种。 此举正合他意,他正想借机闹出点动静,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让宣慰司明白,他巴盛温也是代表一方势力的人。 至于寺院那么做的背后有什么目的,他不管,反正与他无关。 不过,他还是装出为难的样子:“明军与宣慰司教唆万人行淫,此举的确有伤风化,我正欲向万民狮吼讲法,奈何势单力薄,恐难成大事。” 寺院来人听他这么说,知他领会了佛门要义,慨然道:“你既有心弘扬佛法,我佛已经收到你供奉的白米两石。过几日,敝寺愿另出三石白米救济一心向佛之人,劳烦你代为布施。” 那意思是,这三石白米,算是你已经还过了。事成之后,还有三石白米送你。 就这样,巴盛温用一斗三升米和几句花言巧语,笼络了四人为他助阵。 “佥事大人,五人已经招供,如何处置?”一个百户问。 苏苏手指敲击桌案,沉思片刻后,道:“这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午后,巴盛温等五人被揍了一顿,扔到了寺院门口。苏苏交代的揍人很有技巧,要看不出任何外伤,当天能走路,但第二天得躺三五天才能下床。 五人从寺院各自回家,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有的百姓直接拿烂菜叶和臭鸡蛋扔到几人身上,甚至有人拿竹水枪装黑狗血喷了他一身。 巴盛温仔细一听,才知百姓骂的正是他。 “打死你这个地狱的魔鬼,看你还敢不敢连我家羊都不放过?”有人骂。 “听说他每天晚上跟四只羊交,他真的是地狱魔鬼吗?”有人不相信。 “他不但是魔鬼,还是魔鬼的使者,不然他家哪来的那么多白米?那么多白米从他家一路飘出来,然后钻到土里不见了。不是魔鬼,你能办到?”有人嚷道。 “就是说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只有地狱的使者才不想让我们的族人转世为人。”有人附和。 “他是魔鬼,那你为何不怕?”又有人问。 “你刚刚去哪了,没看到吗?大明来了神仙,刚把他收拾了,这魔鬼如今已经是没牙的毒蛇,拔了尾刺的毒蜂。”有人道。 “地狱魔鬼在我们身边躲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那些高僧出来降魔?” “听说,佛祖那边有人被魔鬼买通了,只镀金金身不渡人。不然你以为呢?”有人说得高深莫测。 自己怎么就成了魔鬼,还是地狱使者,还一晚干翻四只羊?白米从家里飘出来,又是怎么回事? 我有媳妇在,好好的媳妇不干我干羊?巴盛温气得直打哆嗦,想要辩解,却根本没有力气,他现在只想回家躺下好好睡一觉。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和一身的臭水烂菜叶回到家,却找不见自家媳妇和孩子,只好勉强擦洗后爬上床,美美睡了一觉。 这一切,当然是苏苏令礼乐卫做下的。礼乐卫的好多人留在了前面的缅甸司和八百大甸司等几个司,剩下的五六十人是前天才赶到勃固的。 礼乐卫有变魔术的,有唱戏的,有说书的,还有盗门中人,这些人对于散布各种消息已经是熟门熟路。 唱戏的扮作神仙与巴盛温和其他魔鬼大战。偷儿与变戏法的联手,将寺院送给巴盛温的白米偷了出来,再变戏法让一碗接一碗的白米从巴盛温家飘到街上,最后钻到地里。 巴盛温的媳妇孩子,则又气又怕,只得躲回娘家。 巴盛温有口说不出,已经没人相信他,都认为他是地域来的魔鬼,为的就是不让孟族人转世到那些去了宣化军营地的妇人胎里。 勃固发生的这一切,申式南和信绍步还不知晓。 两人十月二十六日出发,渡过萨尔温江,又沿着海岸找了哈喇安得蛮的家,可惜他家现在已经是信绍步派来的人住着。 在底马撒宣慰司治所土瓦住了两晚,两人又匆匆赶到底马撒宣慰司最南端的针路(今缅甸丹老)。 针路的海滩,比申式南小时候在温州府外公家玩的海滩美,这里的沙子柔软、细腻、干净。侍卫们远远散开,两人一狗下海游水,玩得很尽兴。 信绍步拖着申式南在这里玩了两天,这才返回勃固。 除了去时少数村镇会停下来看看,与百姓聊聊天之外,申式南基本都是策马急奔,快的时候一天跑一百里。这边的驿站还没建起来,从当地官绅那里换来的好马不多。 令他没想到的是,信绍步不仅马术精湛,体力也很强悍,一路疾驰,竟是半点不落后于他。即便如此,这一路来回三千六百里,等回到勃固已是腊月初五的暮晚时分。 “这是什么?”一回到宣化军大营,就看到吃过晚饭的军卒,趁着夕阳还在,一个个没精打采地躺着晒太阳,不禁怒问。 “药渣!”信绍步道。 “什么药渣?”申式南奇怪。 “我孟族缺人这个病,不是找你开了药方吗?”信绍步道:“草药熬过汤水后,不就只剩药渣了吗?” 申式南气笑了:“那是我辛辛苦苦操练出来的精兵强将!你个败家娘们,我的宣化军就这样被你毁了。你给等着,回头再收拾你。” “苏苏,你给我滚出来,老子要杀了你!”申式南怒吼:“传,全军列阵!” “你别怪他。是我的主意,你要杀要剐冲我来!”信绍步劝道。 “你故意先不回公馆,非要跟我来大营,敢情是这个意思哈?”申式南转头看向信绍步:“别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奴家知道错啦!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这总行了吧?”信绍步道。 “真的?那你明天就给我把大古剌宣慰司改叫古剌府!”申式南道。 “也不是不可以,但没必要那么着急!”信绍步道:“你别生气啦!明天再议,好不好?我要先回家养胎了。” 申式南听得嘴角一抽,火气顿时被压下:“这才多久,你怎么知道有了?” “我自己的事,我还不知道啊?”信绍步白了他一眼,带着手下走了。 打不得,骂不得,申式南冲旗牌官喝问:“苏佥事怎么还没来到?” “回大人,勃固城外东北方向有僧众叛乱,苏佥事率兵四百前往弹压。”旗牌官答道。 “僧众叛乱?”申式南有些不敢相信。 这时,营门走进一人,看到申式南后,欣喜若狂,喊道:“大人……” “大人,伐多罗有两支兵马约八百人向城外东北运动,其中一支领兵者是安南人。”来人走近申式南后,附耳对申式南道。 申式南知道,伐多罗是频耶伐流的四叔。 “安南人?”申式南喃喃自语,安南离此地甚是遥远,中间又隔着一个老挝司,这里怎么会有安南人? 但罗依的话,不得不信。没错,来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罗依。她有特制腰牌,可随意进出宣化军大营。 “传:留三百人守营,其余宣化军向城东北进发。”申式南下令。 第105章 铁鹰卫获官面身份 轻松平叛 城东北的这家寺院,正是鼓动巴盛温的幕后黑手。 官府下令,大古剌宣慰司只许保留大的三座寺院,而这家寺院刚好是第四大,因此迟迟不愿解散拆除,反而收纳了一些其他被拆除寺院的无处可归的僧人。 偏偏这家寺院曾是伐多罗的礼佛之所,仗着伐多罗的势力,寺院强占了周边大片良田。 伐多罗是频耶伐流的四叔,手握大古剌近半兵权,对频耶伐流的位置虎视眈眈,对信绍步的摄政更是早就心生不满。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他早就成了一手遮天的人物。 在他的暗中授意之下,就剩这座第四大的寺院没被拆除。本来,他也想趁信绍步不在的时候,挟持频耶伐流,但他的试探了几次,发现根本没法得手。 频耶伐流的身边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个个眼睛像老鹰一样尖,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出现两队侍卫护住频耶伐流,弓箭手也会从暗中现身。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中,有人身穿明军服饰。边上就驻扎着一支明军,伐多罗可不敢惹怒明人。 其实,也有明人找到他,想跟他合作经商。但伐多罗哪懂做生意,在他眼里,想要什么,直接抢就是了。他根本看不起商人。 三天前,言婴来到勃固,接管了宣慰司军政大权,要求寺院限期三天解散僧众,该还俗的还俗,不想还俗的,到宣慰司来考试,通过考试的,发给度牒。 本来是要去阿瓦考试的,可巡抚大印是回袖保管,回袖已经吃遍八百大甸,就随言婴、酸花等人一起来到了勃固。如今大印在勃固,出题人言婴也在勃固,就免了去阿瓦,勃固于腊月初八组织一场针对僧道的考试。 说是僧道,其实在勃固,道人没几个,基本都是僧人。 今天正是限期解散僧众的最后一天,这家寺院聚集了两百多名僧人,在其中一人的煽动下,这些僧人拿起了武器,准备冲到勃固公馆讨要说法。 宣慰司官署还没建好,办差还是在勃固公馆。但寺院早有人盯着,盯梢之人一看这些僧众领取的兵器,竟然不是菜刀、柴刀,而是军中制式的长刀,当即飞马报知苏苏。 面对只有近身武器的僧众,苏苏只带了四百弓马娴熟的宣化军前往弹压。他也不想想,僧众能拿到军中制式兵刃,这岂会是一起孤立事件? 四百宣化军出动迅速,在寺院不远处拦截到了赶往勃固公馆的僧众,远程射杀了几十人。对方正要投降之际,身后退路已被伐多罗的八百人围住。 好在身后敌人忌惮他们手中的长射程弓箭,不敢冒进,但宣化军也有十几人受伤。 幸好另有一千宣化军及时赶到,二百多僧众和伐多罗的八百人,除领头六人被擒之外,其余人皆被阵斩。 城内的伐多罗则是得意万分,亲率一千亲兵杀进勃固公馆,想要斩杀信绍步,挟持十三岁的频耶伐流。平时,宫中(公馆)的守卫不到三百人。他一千多人足够对付。 可是,他的前锋四十人才冲进公馆大门,就被全部射杀倒地,一个活口都没留。走在中间的伐多罗还不知情,等他走进门内,看到遍地尸身,这才顿觉不妙,心头突突跳个不停。 很快,他身边的五六十人陆续倒下。紧接着,楼内传出信绍步的声音:“投降吧,伐多罗,你还要让多少人送死?” 伐多罗狞笑道:“信绍步,你才两百多人的守卫,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支箭?我这里可是有两千人,我保证明军赶回来之前,你已经做了我的刀下鬼。” 他故意多说了一千人。 “唉!就你这猪脑子,大古剌要是交给你,不出三五年,就要被你玩死。”暗处的信绍步叹气道。 伐多罗想了想,猛然一惊,问:“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这猪脑子,终于有点用了。”信绍步道:“可你不觉得太迟了吗?你以为我杀不了你?让你的人放下武器,所有人我都可以饶你们不死。” “你知道了又如何?你的一万兵马已经被你调去达贡筑城。我的一万人已经杀光守营明军,等明军从城外回营,还不是被我瓮中捉鳖。”伐多罗显然不可能轻易认输。 “还不错,连瓮中捉鳖都学会了。”信绍步道:“你说你,在家里跟那几个女子好好学汉话不好吗?能力不够,就不要学人家当头。就你这样,天皇帝也不会让你当宣慰使啊!” “谁稀罕当什么宣慰使!”伐多罗怒道:“你什么都交给明人去做,什么都听你那个野汉子的,还想把我们族人的王都搬迁到达贡。你投靠明军,就是背叛了我们的族人!” “你也不想想,我是怎样知道你在床上跟人学汉人官话的?”信绍步语气淡然。 “对哦!你怎么知道的?”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很明显,他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你早就防着我?”伐多罗问。 “是你一心想谋害我们孤儿寡母,我不得不自保。”信绍步道:“至于你说我投靠明军,那我问你的,如果明军再不来,你挡得住暹罗人,挡得住白衣人,挡得住缅人吗?如果我们落在这些人手里,你怕是给人当牛做马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会不分大小杀光我们族里的男人,再把女人都抢去。” “可明人是怎么对我们的?给我们送来我们需要的铁锅、铁犁,给我们送来能医治伤口的郎中,还教我们种田。你知道阿瓦的粮食产量有多高么?”信绍步道:“别的外族只会杀光我们,抢光我们,可明人当我们是兄弟姊妹,给我们活路。” “我不投靠明军,难道等你带我们族人跳进火坑吗?”信绍步突然大声道:“你们所有人都想想,自从明军和明人商队来了之后,你们的日子是不是好过多了?我看到很多人家里都用上了漂亮的瓷碗,有人穿起了布鞋。再过一年半年的,我看你们每个人都能穿上布鞋。” “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当野人吗?你们是想天天吃野果,嚼草根,睡草棚,还是想天天有米饭吃,有布鞋穿,有大瓦房住?”信绍步边说边现身,四周有人持木遁护住她除头部以外的地方。 伐多罗的手下听了之后,个个刀箭低垂,迟疑不定。 伐多罗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但他依旧不死心:“明军很快就会完蛋,不出半个时辰,我的一万多人就会包围这里。杀了这女人,我带领你们杀到老挝司,与安南人左右夹击,抢来的牛羊、女人全归你们。” 可是,没人动手。伐多罗气得不停地回头向门口张望。 “啪~啪~啪~啪~”门外响起一阵掌声,随后申式南向他远远走来:“你是在等你的一万兵吗?”身后是穿着信绍步军卒服饰的大队人马,步伐整齐,前排是刀盾兵,后排是弓箭手。 “不用等了!你的一万兵已经在宣化军大营宣誓效忠频耶伐流了。”申式南脸上笑意盈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伐多罗面如死灰,拨开身旁的侍卫,他冲到门外一看,自己带来的一千人,凡还没来得及进公馆大门的六七百人,早已被缴械带走。 伐多罗瘫坐在地,他身边的人见状,纷纷抛下武器,双手抱头。早有一队队兵卒冲出,将投降的人逐个带走。没有一个管伐多罗,他仿佛被遗忘了。 伐多罗倒也拿得起,放得下,短暂的失魂过来,镇定下来。 “我不相信宫里的守卫有那么好的箭法。他们是什么人?”伐多罗问。他还是习惯将公馆叫做宫里。 “他们是大明铁鹰卫,临时充当我的侍卫。确切地说,他们是在帮我训练侍卫。”信绍步的。 信绍步和申式南已经来到他身边。 信绍步说的没错。铁鹰卫终于有了官面身份,再不用躲躲藏藏了。 申式南和信绍步有了那层关系之后,出发前将铁鹰卫编入信绍步亲兵卫队。从此,铁鹰卫对外就可以说是信绍步的亲卫,必要时借给申式南的。 这样一来,哪怕申式南公开带着跑遍云南诸司,外人也只会以为是铁鹰卫是信绍步的兵马,私养兵马的隐患,从此解除。 听信绍步那么一说,伐多罗了然,但还有一个疑问:“宣化军吃不下我的一万人,我的兵是怎么没的?” “如果鞥要吃,也吃得下,不过没必要。”申式南道:“去达贡的一万兵马,出城四十里后,就悄悄绕回来了。” “频耶伐流在宣化军大营,不在宫里?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计划?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回来。”伐多罗更多的疑问一个个冒出来。 “不如我一下子回答你所有的疑问吧。”申式南道:“前天我们还在回来的路上,就接到消息,你的人有异常调动。于是我设下计策,以筑城的名义,在昨天,将频耶伐流的一万人调去达贡,又将频耶伐流暗中接到宣化军大营。” “东北的僧众叛乱,苏将军故意只带四百兵去,目的就是借你的兵杀了那些叛乱的僧众。嗯,没错,现在所有人都认为,那二百多僧众,是你的人杀的。” “至于我,叛乱僧众和你的区区八百兵,还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申式南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为何我要在大营门口就发火,训斥兵士,又下令发兵东北了吧?都是演戏,为了让你放在营门口的探子看到听到。” “你想以八百兵卒的代价,吸引我宣化军悉数出动。我确实也下令只留三百人守营,可实际守营的有一千四的宣化军,以及频耶伐流的一万人。你的人一冲进宣化军大营,我的人的就开始瓮中捉鳖。”申式南道:“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瓮中捉鳖。” “你……你们明人果然很会骗人!”伐多罗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申式南呵呵一笑:“首先,这叫兵不厌诈。其次,这叫胜者为王。我就想不通了,如果你诚心归顺明军,起码富足安乐的日子是有的,干嘛非要自己当个土霸王呢?” “你看,你们族人养的牛群马群,只要是膘肥体壮的公牛公马,母牛母马都是随便交随便配吧?干嘛那么贪心,非要去当个猴王,让整个猴群的母猴子都归你呢?”申式南连连摇头:“猴王只有一个,争夺猴王,失败的下场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说罢,你,想要什么下场?” “你说得对,我确实贪心了。”伐多罗惨然一笑,慢慢摸出随身短剑,插入自己心口:“这就是我的下场。曾经,我也想踏踏实实辅佐频耶伐流。都怪巴盛温和他表哥蓬猜这两根搅屎棍……” “嘶~”申式南倒吸一口气。伐多罗选择自裁,倒也是条硬汉。可他对自己下手快了点,刚说出是受巴盛温和他表哥蛊惑,就咽气了。 不过,关系也不大。罗依既然说出有安南人在搅和,应该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铁鹰卫有了官面身份,很多事情办起来就会顺手得多。要不然,何银屏也不会察觉到伐多罗手下兵马的异动,并快马报知申式南。 勃固公馆这边刚收场,出城的宣化军也回到了营地。经过审讯,蓬猜、巴盛温和一个叫弘忍法师的僧人,的确是安南人。 三人都是郑可的人。郑可是黎利的同乡,黎利建大越国后,他被封为县侯,与阮廌、黎察、范文巧和丁列等人,被赐穿红绯特权服饰。 黎利的儿子黎麟继位后,朝政把持在黎察手上。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郑可被贬为地方官。 为了东山再起,郑可开始寻求外援,招募了十三人,分别派至大明、暹罗、占城、老挝宣慰司、八百大甸司和大古剌宣慰司。 十三人中,除了年纪还小的巴盛温,人人精通大明官话,能说会写。巴盛温会一些,但不多。弘忍是游方僧人的。三人是一同上路的,并没有见过其他十人。 蓬猜本来是要去八百大甸,但三人都走错了路,穿过老挝司后,一路向南到了暹罗,这才发现走错了。于是三人往西北走,到了大古剌,在一座寺院避雨时,寺内僧人听他们说的是大明官话,便留三人吃斋谈佛。 弘忍精通唐宋佛法,寺院盛意邀请他留下。弘忍当时心想的是先留下一段时间,再去八百大甸。没想到他佛法造诣颇高,一路升迁,成了寺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法师,就此再也没走成。 蓬猜能打,又懂大明官话,很快混成了伐多罗的心腹。两人混得好,早忘了郑可的任务。巴盛温混得惨,对郑可充满恨意,也选择忘记任务。蓬猜和弘忍担心他告发,经常时不时接济他,帮他找了个通事差事,日子比起普通人来说,还是好过得多。 直到林美元带着很多明人来到勃固,巴盛温无意中听到明人带来的消息,郑可已经大权独揽,并刚刚打赢了与占城的战争。 明人的消息很灵通,再一打听,得知了安南国内的形势。原来,成年后的黎麟为夺回权力,与郑可结盟,以谋反罪名将黎察逮捕赐死。黎察倒台,郑可崛起,开始铲除异己,就连早年垂帘听政的太后阮氏英都要避其锋芒。 事实上,汉唐以来,安南从未安分过,总会时不时侵占周边。这几年,安南陆续对老挝司、车里司、占城,甚至云南、广西等周边各地多次用兵,一度占领很多城池。 巴盛温担心安南打下占城和老挝,再打到大古剌,于是找到蓬猜和弘忍法师。 三人都担心郑可真的率军打过来,而自己三人这些年,除了享乐,根本就没为他做过什么事,害怕郑可秋后算账,觉得要做点什么,到时候好交差。 就在这时,申式南下令清理僧道,拆除寺观,激起了僧人的不满。 三人决定以此为契机,鼓动僧人作乱,同时由蓬猜游说伐多罗,说安南已经准备攻打老挝,大古剌不如与安南联盟,同时发兵老挝,打下老挝后,一边分一半。 这才有了巴盛温聚众到新营地门口痛骂妇人,弘忍法师蛊惑僧众叛乱的事。为的就是希望百姓和僧众起来反对明军,反对信绍步,推伐多罗上位,好到时候与安南左右夹击老挝。 事情清楚后,三人连同擒获的其他头目,全在城东北的寺院外,与所有叛军尸体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 申式南去底马撒的这一个多月,缅甸司到大古剌的驿站已经建立起来。次日,朝廷的文书和各地的信函陆续送到申式南手里。 朝廷这次发来的文书,主要是对王炬的升赏,王炬多了一个巡海使的身份。 他这个身份,其实一点也不突兀。只因之前的密折中,申式南就提议开放海禁,允许民间商船和官船出海。可能还是有其他大臣反对开放海禁,毕竟,官船出海得利巨丰,那些人怎肯轻易让民间商船与自己争利。 官船牵涉的利益太多太广,就是朱祁镇与王振也拿那些人没办法。你敢强行下旨,下面办事的人,绝对敢把好事办成坏事,到时候,黑锅还是扣到朱祁镇头上来。 朱祁镇是用给王炬巡海使这事,隐晦地向申式南表明,他是支持开放海禁的,但眼下时机还不成熟。 申式南一番思索之后,也懂了朱祁镇的意思。他心里很不屑,也明白朱祁镇不过是没有完全下定决心罢了。 此事也并非坏事,至少,王炬有了巡海使的身份,伊洛船队出海就名正言顺了。 万事俱备,只欠海船。 朝廷从广西府和广南府抽调的流官,要开春后才能来到大古剌。不过,申式南根本不在意,没有流官,他自己委任官员更能治理好各宣司。 申式南问朝廷要流官,不过是为了顾全朝廷颜面。 这一天,申式南把自己关在屋里,专心写奏章,将底马撒宣慰司与大古剌宣慰司合并的事报了上去。写完奏章又写了好几封信。 缅甸司局势已经稳定,申式南稳住了八百大甸司后,就写信回去,让钱樟落到阿瓦明德庄来相会。 如今,大古剌也欣欣向荣,达贡筑城已经开始。宣慰司官署届时要搬到达贡,勃固新建的官署依然有用,因为勃固将作为大古剌的副治所,未来要成为古剌府下辖的勃固县。 驿站也要建到针路,针路到勃固,也将开通商船。 安排好一切,腊月初九,申式南率宣化军出发,前往老挝司治所南掌(今老挝琅勃拉邦),中途在八百大甸司过年。 “大人,思机法窃据孟养,为何不先收服孟养司?”路上,言婴忍不住问。 这一次,言婴没有留在大古剌。申式南和言婴制定的策略,信绍步会坚定执行。 第106章 非是灭佛 损之而益罢了 “其实,你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申式南笑道。 言婴摇头,表示不解。 “你看,你说的是收服,不是收复。”申式南道:“要收复孟养司,我们擒住思任法之后,便是最佳时机。” 言婴点头道:“没错,思氏父子兵败如山倒,只要我们乘胜追击,孟养司唾手可得。” “可是,如果我们这个时候进入孟养司,我们得到的只是土地,得不到民心。”申式南道。 言婴若有所悟,重复了一下:“民心……” “说说看,你想到了什么?”申式南鼓励道。 言婴下意识地左右转头看了看。 “放心,这草荒林深的地方,没有锦衣卫。”申式南笑道。 言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靖远伯以文臣总督军务,又以军功封爵,在我大明开国七十年后,仍有这份荣耀,世所罕见。不过,听闻靖远伯曾杀俘、屠城,激得麓川军民同仇敌忾,殊死抵抗,致使明军损失惨重。孟养军民视明军如仇寇,如此,短期内,宣化军确实不宜进驻孟养。” “对了,正是如此。”申式南笑道:“所以,我们只要把云南各宣司发展起来,让孟养军民看到周边各司百姓安居乐业,物阜民丰,他们就不会再对我们有抵触,我们才可能成就宣化大业。” 言婴恍然,随即赞道:“大人这手润物细无声的策略,委实神乎其神。” “言佥事,你这爱送高帽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好歹也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人。”苏苏在一旁骂道。 言婴也有了实职,与苏苏同时任宣化军指挥佥事。 “实话实说而已。难道你不觉得吗?如果换你是巡抚,恐怕早跟憨包一样,第一天就冲到孟养司。然后,某人墓志铭最后一句便是:卒于正统十年秋,享年二十岁。”言婴犀利反驳。 “行。算你恨。”苏苏知道自己在口才上,是赢不了言婴的。 谈笑间,大军进入一个小镇,镇外扎营后,有镇里的百姓送来高粑粑,说是请巡抚大人和副使大人品尝,以便让百姓都沾沾几位大人的福气,将来子孙也好高中高升,有高门高户。 所谓的高粑粑,其实就是一种米糕制作的点心,百姓盖新房上梁时,放到高梁上祈福用的。当然,主要还是分给帮忙盖房的人和邻居吃的。 申式南小时候爱吃,谢清溪当初在船上也做过。回袖也爱吃,边吃边问:“这品相和口味不一样,应该是三户人家做的。” 酸花边吃边给她竖起大拇指:“厉害!这都能看出来。确实是三户人家今日上梁。” 酸花会说本地话,跟送来糕点的老乡聊了几句。 “马上要过年了,这个镇子也不算大,怎么会有三家人同时盖新房?”回袖问。 “说是附近的寺庙拆了,官府低价将拆下来的木料和砖瓦卖给百姓。趁着没到农忙,就赶紧把房子盖起来。”酸花道。 回袖听了,若有所思:“这么说,寺庙拆了,还有功于百姓?” 酸花道:“那还用说!庙里的和尚不事生产,又占有大量田产,好多人为了有口饭吃,都出家当和尚去了。干活的人少,粮食不够吃,最终还是害了百姓。历朝历代,只见百姓饿死了,你何时见过寺庙里有和尚饿死的?” “这次盖新房的三户人家,其中一家是还俗的。你看看镇里,半个镇子的人都在吃高粑粑。”酸花指着不远处的镇子道。 其实,当地人建房,不是茅草屋,就是木板房,一个地方,只有寺庙是最好的建筑,本身就很有问题。明人来了之后,有能力的人家,都学着汉人盖砖瓦房,这才流行起上梁和高粑粑祈福。 回袖向来不问世事,她时不时抢着管一些申式南府上的事,只是为了好玩。前一久她在上界行走,结交了一些朋友。有消息称,申式南在凡间清理僧道,拆除寺庙,让西方佛门很不高兴。 申式南无心上界之事,只要不牵扯到他,上界闹再大,他也不关心。 上次他被佛门暗算,生死一线,还没来得及报复,望潮居士已经替他出头,让佛门栽了好几个大跟头,申式南就暂时搁置,不再与佛门计较。 回袖将上界的消息告知他后,他顿时回想起,弘忍法师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佛门向来极少动刀兵,何以那二百多僧人能受弘忍的蛊惑? 坊间传闻,少林十三棍僧曾救过秦王李世民,此事真假申式南不知。就算是真的,佛门动的也只是棍,而非刀剑这样的凶器。 莫非有什么人针对他布了一个局?即便如此,申式南也不后悔借刀杀了那些僧人。那些死活不愿意还俗,又不通经典的僧人,只不过是好吃懒做,贪图信徒供奉的香火钱,不想服徭役,不想干活的蛀虫而已。 这样的蛀虫,比社会底层的混混、泼皮、无赖还无药可救。通过六爷,申式南好歹挽救过不少混混泼皮。 拆除寺院,解散僧众,官府是给了田产补贴的,足够他们还俗后能生活下去。既然他们不自救,又何必怜悯他们? 申式南之所以急匆匆赶去老挝司,处理僧道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老挝司的僧众不比缅甸司和大古剌司少,僧人不事耕种,全靠其他人供养,导致老挝百姓日益穷困。 百姓越是没有出头之路,越是信西方极乐世界那套。大多数寺庙吸百姓的血比官府还狠,僧人日子过得比官吏还逍遥,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百姓的盘剥之上。 “哇哦,这些寺庙全都建得雄伟壮观,佛身全都镀金,那些和尚尼姑一个个白白胖胖,还有布鞋穿。反观百姓这边,茅草屋,烂板房,光脚板,我终于理解老申为什么元宵一过,就急吼吼地往老挝赶了。”骑在马上的苏苏,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不那么舒服。 回袖从剥开一个柚子,抛了一半给言婴:“博士娃娃,你说这柚子,真的是从中州传到老挝、缅甸这边的?我怎么有点不信,明明这边的更好吃啊!” “叫我博士就博士,为何要带个娃娃?”言婴不满。 “谁让你叫言婴的,婴儿不就是娃娃吗?”回袖满不在乎。 苏苏偷笑。他讲理讲不过言婴,但回袖又是言婴的克星。 “我大明国子学册外第一博士的名头岂是白叫的?”言婴识趣地不在纠缠那个问题:“当然是真的!《诗·小雅》有诗曰‘小东大东,杼柚其空’,汉时民间有无名氏作诗,‘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说明中原各地早在商周时候就有人在吃了。” “而且,据我考证,这边的柚子,是福建商人从海上贩卖丝茶和瓷器时,带到了占城、暹罗、针路这些地方,然后传到各地的。你想想,只要搁在阴凉的地方,柚子放两个月还可以吃,出海的人多带一些柚子再正常不过。”言婴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侃侃而谈。 “唔,有道理。”回袖点点头:“那你说,那些穷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好,为何但凡有点好的,都是先贡到寺庙里?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最后是被和尚吃掉用掉吗?” 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南掌,因此,大家都骑马凑一起聊天。回袖的马上,驮着各种各样好吃的。 众人听了她的问题,一个个面面相觑。回袖刚刚还在谈论柚子,一转眼又跳到苏苏之前的感慨上,也不知她小脑瓜里想的是什么。 关键是,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众人一阵默默。 “我想起一个故事。”言婴突然开口,缓缓道:“当年紫禁城那场大火,交趾和暹罗进贡的大象全被活活烧死。以大象的力气,挣脱绳子,撞开围栏逃走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结果却是,全被活活烧死。” 众人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讲这么一个故事,但好奇之下,全都静静听着。 “大象为何不跑?”见言婴没继续讲,苏苏忍不住问。 “大象从小就被拴在大树上训练,它也试着挣脱绳子,可那时力气小,挣不脱。久而久之,它就以为自己再也挣不脱。”言婴接着慢慢道:“所以,大象长大后,哪怕你用根草绳都能拴住它。” “我知道了。”罗喜财道:“佛家天天跟穷人讲,今生今世是苦海,你们这辈子安心吃苦就好,其他就不要想了,争取下辈子超脱,早登极乐世界。所以,他们跟那些烧死的大象一样,认命了,再穷再苦又能苦到哪去呢?佛说你想超脱,想早点去到极乐世界,就要把你好的东西都给我,我带你们走,给你们开门。” “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回袖连连点头,但很快又道:“不对啊,当初咱们在八百大甸打架,放了鞭炮和蜜蜂,那些大象一个个逃得比马还快。” “那是在战场上。你见过两军对阵,还把大象拴死在战场上的吗?你不会是刚吃完一头大象,变傻了吧?”苏苏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你才傻!”回袖抬手就朝前面扔了一块柚子皮。 “好好好。你不傻。但你后边有个憨包。”苏苏闪身躲开,喊道。 “你后边才有个憨包。”回袖立刻回骂。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有人直喊肚子疼。言婴的马走在回袖后面,苏苏那是骂言婴。但回袖的马头,正对着苏苏的马屁股。 “对了,老申,坊间有传言,历史上下令灭佛的四位皇帝,全都壮年暴薨,说是因果报应。你不怕吗?”众人笑过之后,苏苏问了一个不吉利,却不无担忧的问题。 问题多少有些不吉利,众人想来想去,只有苏苏与申式南的关系,才敢提这个话头,让申式南知晓民间消息。 不怪苏苏也担忧,这个传言有一部分是事实,让人不得不信。 历史上,下令灭佛的四人,分别是: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鲜卑人,四十四岁时,死于崇佛的宦官之手; 北周武帝宇文邕,鲜卑人,三十六岁暴病,薨; 唐武宗李炎,三十三岁时,猝薨; 后周世宗柴荣,因胸口恶疮突发,三十八岁时薨。 “你觉得我会怕吗?”申式南根本不在意,笑道:“首先,这是一个将荒谬归纳在一起,然后逆向举证的手法,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下令灭佛的皇帝暴薨,没下令灭佛的皇帝,难道就没有暴薨的吗?” “其次,那四人都是皇帝,可我不是啊。”申式南道:“我遵从的,是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的遗命。” 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是太祖朱元璋的谥号。 苏苏和言婴知道,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年间,的确多次下令清理僧道。 申式南抬头看天,又望了望四野,昂然道:“最重要的是,四帝均是经天纬地的圣明君主,我申某区区一四品官,倘能与四帝齐名,何其幸哉!”申式南道。 “也对!魏太武帝拓跋焘善用骑兵,亲率大军灭胡夏、北燕、北凉,伐柔然,征山胡,降鄯善,逐吐谷浑,取刘宋虎牢、滑台等重镇要地,最终统一中国北方。好汉一条!”言婴附和道。 “周武帝宇文邕,三十四岁统一北周。唐武宗李炎,任用李德裕为相,征调六镇,奇袭回鹘,汰简冗官,置备边库,开创会昌中兴。”苏苏不甘示弱:“周世宗柴荣器貌英奇,善骑射,通书史黄老,整军练卒,招抚流亡,轻徭薄赋,为政清肃,盗不犯境。” “端的是个个有为!”言婴击掌赞道:“唐武宗时,四千六百余所佛寺有的皇宫还大,坐拥膏腴上田数千万顷,二十六万余僧尼不事生产,又免徭役田赋,使田荒民饥。此等景象,若不治理,国将不国。” “正是如此!”申式南道:“不过,‘灭佛’之说欠妥。云南诸司僧民失衡,寺院遍地。岂不闻少则得,多则惑?我此番治理,非是灭佛,仅是损之而益,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此乃大道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纷纷点头。 老挝司很快到了。众人前面已经有经验,老挝司的各项事务处理起来驾轻就熟。申式南架空了同知、副使、佥事等一帮毫无建树的流官,给他们送上一坛又一坛打酒,让他们整天醉生梦死。 那些流官也还是有一些作为的,起码老挝司的归化,比申式南到过的几个司都要好。老挝司遣使朝贡也是最积极的,这让申式南对刀氏印象极好。 没错,老挝司宣慰使也是刀氏一族。老挝司境内有老族、傣族、掸族,还有从云南迁徙来的苗人和瑶人等,虽然是不同的族群,但其实都是同宗同源,说一样的话,过一样的习俗。 永乐二年,土官刀线歹被封为宣慰使,之后刀线达继任。刀线达继位时年龄尚小,内有几大势力夺权之忧,外有安南侵袭之患。直到八年前刀线达掌权,情况才稍有好转。 有刀泽咏在,加上申式南一贯的豪礼相送,大家倒也其乐融融,刀线达对申式南和言婴推行的治理策略,基本上也都是支持配合。 傻瓜才会拒绝配合!申式南提出的陆路和水路商队,提前给宣慰司内大小头目分红,人人笑得合不拢嘴。 最重要的是,申式南返回缅甸司之前,将宣化军留下了一千四百兵马,铁鹰卫则全部留在老挝,使得安南不敢轻举妄动。 兵指安南,这才是申式南抛妻离子,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老挝司的目的! 第107章 巡抚妻儿失踪 宣慰使也失踪 正统十二年三月底,从临安府来到阿瓦没多久的钱樟落母子,在明光苑附近踏青时,遭不明匪徒掳走,生死不知。 消息很快传遍阿瓦各地,马哈省急怒攻心,下令全城搜捕,方圆六十里所有驻军全部动起来,关卡严密搜查。 钱樟落不但是巡抚大人的夫人,还是朝廷四品诰命恭人,更是皇亲国戚,马哈省是真的快要疯了。 在思任法的身上,马哈省太了解朱祁镇的为人了,护短,忒在意别人挑战他的威信。一旦钱樟落有个闪失,那个小心眼的天皇帝,说不定要大举进兵,抄了他的老窝。 更关键的是,还有一个比朱祁镇更护短,更不讲理的巡抚,消息说再过几天,他就会从南掌回到阿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夫人失踪了。 自从上次彬乌岭一战,马哈省是彻底怕了申式南和宣化军。他深知,即使自己的四万兵马能扛住宣化军,申式南也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抹脖子。 申式南身边那两个人的本事,他早就见识过。他的侍卫,哪怕三四十人一起上,也不够够人家塞牙缝。他能不急,能不怕吗? 消息才传到阿瓦,副使方绽和武学训导谭海就找上门。两人以朝廷流官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为由,要求宣慰使给七品以上官员配备卫兵十六人,四人一组,四班倒。 同时,允许盈江船厂、伊洛船队、明德庄、明光苑和山河书院等五个地方自行编组民间团练,配备甲胄弓箭以自卫。必要时,宣慰司可征调使用。 眼下,可从山河书院抽调学员,充入各支团练,搜寻、解救钱樟落。 当然,团练守捉的一切用度自筹,宣慰司概不列支。 马哈省明白,这些所谓的民间团练,一旦如官军一样可拥有甲胄弓箭,以他们的财力,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是一支正规军。 形势紧迫,马哈省明知是个火坑,也只得往下跳。当务之急,是救出钱樟落母子。山河书院的学员出马,倒也不失为一个计策。 马哈省甚至暗暗希望,最好是由这些人找到钱樟落,然后与匪徒拼个你死我活。 马哈省咬牙答应了两人的请求。方绽临走前说,等带回巡抚大人妻儿之后,再来找他盖印,如果找不到人,可能所有官员都会受到朝廷处分,贬为平民,滚回老家。 言外之意是,能找到人并安全解救回来,则皆大欢喜。如果找不到人,那团练也用不上了,盖印更没必要了。 团练要想合法配备甲胄弓箭,必须得宣慰使大印盖下去。 方绽和谭海匆匆离去,马哈省想来想去,放心不下,索性也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往城南搜索而去。 不管怎么说,船厂和船队也有他的份,如果不是由申式南操持,他完全不知道船厂和船队该怎么做,他和手下那些人,打打杀杀或许能行,但跑商做生意可完全不在行。 他已经与申式南捆绑在一起,他没法想象,没了申式南带给他的利益,他的日子会回到什么鬼样子。事关自身利益,他不得不重视。亲自去搜寻解救,无论结果如何,对申式南也是一个交代。 钱樟落被掳走的地方,正是阿瓦城西南的明光苑一带。 明光苑是侯练用篱笆围起来的巨大庄园,连着荒山,有四千多亩。这个名字的来源,正是当初她在申式南面前唱过的“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明光苑西邻伊洛瓦底江,马哈省判断贼人不可能渡江西去,因此就往南搜寻。搜出二十多里后,天已擦黑,还是不见人影,马哈省和手下也人困马乏。 时间匆忙,他的人出发时,准备不多,火把和吃的东西都没带,如今一个个饿得连回去都成问题。马哈省也找了个地方搭了个小帐篷,说是歇息一会儿后就返回。 他太久没有这样走山路了,早累到不行。天已经黑了,手下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马哈省下令返回,便在帐篷外轻声询问:“大人,天黑了,是否现在返回?” 问了两遍,不见回应。起初手下还以为是他睡着了,就又到一旁歇息等了会儿。 实在熬不住了,手下再次询问,还是不见回应,不禁起疑,贴着帐篷听了会儿,没听到呼吸声。他意识到不妙,急忙掀开查看,帐篷里空无一人。 完蛋了!这下连找人的人也丢了。丢的还是宣慰使大人!这不等于天塌了吗? 马哈省带来的这队人马,有近二百人。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堂堂宣慰使大人不见了? 手下急忙飞报袁可、阿布、德吉顿珠和索朗央宗等人。这一晚,阿瓦方圆百里的村庄镇子鸡飞狗跳,但百姓还不知三万人是在找他们的宣慰使。 马哈省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活动了一下手脚,脚上冰冷,脚趾有点疼,手脚碰到的地方是凉凉的泥土。 转头看了看,右手边有一丝光亮,他晃了晃脑袋,手脚并用朝光亮处爬过去。刚靠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眼睛朝透光的小孔看出去,见两个人坐地上数钱。 其中一人脸上有烧伤的疤,口中念念有词:“三百七,三百六……” “三百八!”另一人手指短粗,按住先前那人拨过去的十枚铜钱,纠正对方。 疤脸男子呆了一瞬,把两堆铜钱推到一起,道:“没想到敏登那小子只是烤个酒,就攒了这么多钱!” 说着抬起一只碗,喝了一口,咂咂嘴。 “不止是烤酒,他还卖猪,猪是酒糟喂的。”短指男子再次纠正,他也拿起边上碗喝了一口。 “酒好喝,就是没下酒菜。”疤脸男子打了个嗝:“敏登的酒真是家施商队来收的?” “施家商队,人家叫施家商队。”短指男子又一次纠正道:“东西只要卖给汉人,都能有个好价钱。” 两人说的是缅人土话,夹着一些汉话的词。 疤脸男子将铜钱旁的几块碎银,推到短指男子面前:“不数了。银子给你,这些钱给你,这边归我。” 疤脸男子将铜钱分成两堆,推到短指男子面前的约四成。 短指男子不高兴了,道:“银子归你,铜钱再分我一点。” 疤脸男子摇头道:“那个汉人是我扛进来,又拖进去地窖的,我多分点不过分吧?” 看到这里,马哈省气得骂了一句:“草包!” 两人分赃,起初他还以为是相互谦让。因为疤脸汉子数到三百七的时候,两堆钱看上去差不多一样多,加起来总共可能不到八百文。而那几块碎银,马哈省估摸着,怎么着也得有个二三两。 两人还嫌银子少,不想要,在那里吵。马哈省怎能不气! 但他很快想明白了,缅甸司民间银子流通不多。宣化军来了之后,更是推广铜钱,缅甸司百姓手里一下子多了不少铜钱。 阿瓦城里如果是交易量大的,基本也还是用银子结账。可山村民夫,一辈子怕是没几个人见过银子。也许听说了银子值钱,可这两年来,四邻八乡的百姓,买东西都用铜钱,两人自然而然觉得铜钱更值钱。 马哈省的骂声惊动了两人,疤脸男子起身拿开拴门的草绳,打开小门,将他拖了出来。 马哈省这才看清,他刚才在的地方是一个地窖,自己的鞋子被短指男子穿在脚上,袜子则扔到一旁,可能是穿不惯。 “敢这样对我,你们是嫌命大吗?快扶我起来,饶你们不死!”马哈省忍着脚趾疼痛,厉声喝道。 被人让像拖死狗一样,从地窖里拖出来,他马哈省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呀哈,你就嘴硬吧。”疤脸男子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你这个汉人倒有意思,居然会说我们的话!” 马哈省再次被气到,不知这两人为何将自己当作汉人。敢情刚才疤脸男子说,被拖进地窖的汉人就是自己啊。 “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快送我回阿瓦。我是卜剌浪马哈省,是宣慰使。送我回去,我会给你们奖赏。”马哈省不得不放低姿态。 他已经看出,这两人就是两个愣货,现在不是他耍威风的时候。 “你是宣慰使?”短指男子上下打量他:“来,叫声姐夫!宣慰使是我小舅子。” 马哈省气得干脆闭上眼睛。想到可能要走山路,他出发前换了便服。眼前这憨货穿了自己的鞋子,可自己这一身好歹也是上等丝绸,他却不识货。 他更清楚,在云南诸司,叫别人小舅子那是占人便宜的说法。毕竟,好多偏僻的村寨时兴走婚,儿子可能不是自己的种,但姐姐生的儿子一定是自己的亲外甥。 马哈省终究是做过头目的大人物,很快便从两人嘴里问出了大概的经过。 这个镇子叫椒施,此刻是钱樟落失踪的第二天午时,也就是说,马哈省稀里糊涂昏睡了一整宿。两人一个叫木瓜,正是穿他鞋子的那位,另一个叫苦瓜,是兄弟俩,但不知道是堂兄弟还是表兄弟。 椒施距离阿瓦七十里,阿瓦通往八百大甸司和大古剌司的第一个驿站南甲驿,就设在椒施。自从设了驿站,南来北往的客商越来越多,椒施百姓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可这两兄弟只会砍柴,扛石头,帮人做短佣,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就在这时,镇里有传言,说镇里的田地和山林被卖给了汉人,而汉人不会雇缅人做帮佣。 马哈省不清楚椒施的田地是不是被汉人买走,但听到这里,他就知道,如果事情是真的,很有可能是原来的乡绅地主故意放出风声,抬高价格。 两人就一身力气,没什么手艺,如果汉人不雇佣缅人,他二人就没法活了。因此,二人恨上了汉人。 镇里的敏登与汉人关系好,靠着汉人,敏登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苦瓜木瓜两兄弟早就眼红,汉人不雇缅人的流言出来后,他俩顺带着恨上了敏登。 今天一早,巡抚大人的夫人失踪的消息传到椒施,包括敏登在内的很多百姓自发地进山找人。其他百姓也很快被官府来人叫走,说是一起帮着寻找一个大官。 就这样,镇里只剩下老人小孩,见时机正好,兄弟俩走了没多远,就偷偷摸回来,翻进敏登家里偷了他的钱财。结果,刚从屋里出来,就发现马哈省躺在院子里。 两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有个声音说:“不想死的话,把这个汉人抬进地窖。” 马哈省穿的的确是汉人服饰,两人没有怀疑。但木瓜怕死,就想逃跑,可刚跑两步,就被一个碎瓦片打中小腿,摔倒在地。 “再跑就是死路一条!”那个声音冷冷的。两人都看不见说话的人在哪里,以为遇到鬼了,果然不敢再跑。 “把地上那个人抬进地窖。”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随即补充道:“你们偷的钱可以带走。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捡到的,看样子是个大官,他醒了你们送到阿瓦的宣慰司官署,官府会赏你们一人两千钱。” 苦瓜一听,二话不说,一个人就扛起马哈省进了院子另一头的酿酒作坊,找到地窖,把马哈省拖了进去。出门时,还顺手把草绳扣上。 马哈省听明白了,但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的。 “你们送我走吧。我会给你们一人三千钱。我还会免了你们的罪,这些钱,你们拿走,我会赔给这家人。”马哈省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钱。 二人大喜,急忙将地上的钱装进衣袖里,衣袖袖口打了个结。 “不对!那个鬼说官府会给我们两千钱,你说要给我们三千钱。会不会是骗人的?”苦瓜突然问。 “不骗人。我说到做到。我多加一千,是为了感谢你们。”马哈省耐心道。 “你要敢骗我们,我当场就把你剁了喂狗!”木瓜从背后摸出一把柴刀,对马哈省晃了晃。 马哈省见他说得轻飘飘的,反而心提了起来,他知道,这俩愣货就不知道怕。如果自己真不给钱,他们会说到做到,真把自己剁了。 好在他没打算赖账,便道:“这里有个南甲驿,你们知道吗?先带我去那里。” “知道。就在隔壁。但你要去干嘛?”苦瓜问。 “去要三匹马,我们骑马回阿瓦。”马哈省道。 “那不行。我哥俩不会骑马。你一个人骑马跑了,我们找谁要钱去?”苦瓜使劲甩头。 “就是。再说,人家凭什么借马给你?”木瓜道:“那些驿卒对我们可凶了,我的柴钱他们每次都要扣一个铜板。” 马哈省很想说,我不是问他们借马。但想想算了,这俩愣货比大牯牛还犟,他们认定的事,你根本说不通。 “我的脚受伤了,没法走路。不骑马,怎么回去?”马哈省索性把难题抛给俩愣货。 木瓜蹲下,看了看他的脚趾,站起身道:“忍着点!咪咪大个伤口,算什么!你们汉人就是扎金(方言,矫情的意思)。” “我没鞋子,走不了路啊。”马哈省又道。 苦瓜几步走到屋檐下,拿了一双草鞋,丢到他脚下:“穿这个。” 马哈省哀怨地看了一眼木瓜脚上自己的鞋,捡起被木瓜扔到一边的袜子套上,无奈地穿上草鞋。 就这样,马哈省一瘸一拐地跟着两憨货一步步向阿瓦走去。俩憨货特意绕开官道走小路,并一路警告:“别想着喊人,否则我一刀割断你脖子。” “放心,只要你们把我送到,我一定给钱。我不喊不叫,不会让人抢了你们的功劳。”马哈省小心翼翼安慰。 走不到半个时辰,马哈省饿得顶不住了,央求俩人想法子搞点吃的。 木瓜拿出几张苦荞饼,递给马哈省一张。 “你哪来的饼子?”苦瓜问。 “敏感家厨房拿的。可能他家媳妇早上炕(烙的意思)多了。”木瓜嘿嘿笑道。 马哈省实在是饿,也不嫌弃,接过就啃了起来。味道不咋样,可胜在扛饿。 苦荞饼吃着有点苦,但苦过之后又回甜,马哈省不知不觉吃了两个饼。 吃完开始口渴。这段路是山路,下山才有溪水。前几天刚下过雨,一些石头凹槽里积了一些水,俩兄弟找来几张树叶,用树叶折了漏斗状盛水喝。 马哈省看了一下,那水里有很多小虫子游来游去,他下不去口喝。 宣化军和明德庄都喝凉开水,不喝生水,阿瓦百姓渐渐地很多人也开始学着烧水。马哈省和阿布等人,一开始还笑话申式南和方绽他们,连喝个水都不男人。 可是,当老道告诉他,五六成的病和短寿的原因,正是喝了不干净的生水时,他开始有点后怕。他不喜欢喝茶,茶冷了不好喝,烫的不敢喝,所以他喜欢喝凉水。 然后他想到了,他手下的几万兵卒,经常有人报告生病,起因正是喝了不干净的水。 后来,他也渐渐养成了喝凉开水的习惯。如今,看着小虫动来动去的水,嗓子冒烟的他,只好用衣袖过滤到另一张树叶里,勉强喝了几口。 “我缅甸司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再次上路,马哈省忘记了脚上的疼痛,因为他陷入了思索。 第108章 夜宿吉特村 三男迷上欧阳东篱 下山后,马哈省不走了,草鞋破了,脱开袜子看,脚上磨出了水泡。 马哈省道:“你俩做个春凳(担架),抬着我走。我给你们加一百个钱。这样咱们都可以走官道,你们再编个树叶帽子给我戴着,别人就认不出我来。” 马哈省当然不是舍不得钱,可他不能多加,否则那俩憨货又以为他别有用心。 木瓜苦瓜两人想了想,苦瓜道:“不行。得一人一百,这是做春凳的钱。用春凳抬你走,你得给我们一人三百。给你编帽子,一人一百。” 木瓜也点头道:“唔,就是这个价。还有,路上你敢喊人,我们就摔死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马哈省心中窃喜。太阳实在毒辣,他被晒得不行。 “你不讲价?”两人齐声问。 马哈省心里一紧,担心他俩又闹什么幺蛾子,忙陪笑道:“两位好汉威猛,胆大,聪明,这个价格我觉得是合理的,要不然,配不上你们好汉的身份。” “唔,这还差不多。”苦瓜道:“我十五岁那年,就敢一个人进龙山砍柴,镇上没人不夸我胆大的。” 果然,一路顺利,官道上偶尔碰到一些来往的兵卒和商队,马哈省都只作不见,老老实实,令两人放心不少。 马哈省已经明白,这些底层的小人物,都属于顺毛驴,要的只是一点可怜的、若有若无的尊严。只要顺着他们的毛捋,他们能开心地给你办成很多事。 比如,这两憨货一身蛮力,干活不乏精细,用藤条和竹竿做的春凳,还铺上了各种杂草,他躺在上面比骑马舒服多了,比起他的象轿也不遑多让。 相反,如果你跟他们龇毛,他们会豁出性命跟你干到底。 日落时分,三人到了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叫吉特村。 三人决定到村里找个地方歇一晚。收了春凳进村,村口第一户人家有个妇人在门前小河边洗菜。 俩憨货不敢跟女人搭讪,推着马哈省上前说话。马哈省在犹豫要不要表明身份,又怕惹恼俩愣货,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女人洗好菜正要回屋,见到三个奇怪的男子在看自己,中间那人穿着上好的丝绸,脚上却是破草鞋,右边一人穿着布鞋,却一身土布。 妇人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她不害羞也不害怕,主动开口问:“三位客人要喝凉茶吗?” 她说的大明官话。马哈省惊喜问道:“你会说汉话?”马哈省已经官话说得很溜。 妇人点点头,指了指墙上的五个汉字,道:“跟客人学的。” 马哈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随口读了出来:“……茶……不……钱!” 五个字他认识三个。 妇人哈哈笑道:“凉茶不要钱!进来坐吧,那边有碗,你们自己倒茶喝,不要钱的。” 大明官话与云南诸司的土话,大部分发音是相似的,只不过有些音变音较多,轻重音和声调也好多不一样。嗯,各位看官可以参考咖喱味的英语来理解。 随着明人活动的增多,百姓对大明官话也不陌生。因此,俩愣货多多少少也能听懂一些。 由于会说官话,两人瞬间亲近了不少,女人边干活边与三人聊天。 妇人名叫欧阳东篱,守寡已经两年。这个名字是一个路过的账房先生帮她取的。由于她家靠近官道,过往行人经常到她家要水喝。 听说阿瓦城里不少人喝凤尾茶,恰好她家附近山上凤尾茶多的是,又不要钱。于是就采了很多凤尾茶回来,大锅煮好,又摆了两副桌凳,请人在墙上写了“凉茶不要钱”几个字,供过往客人免费歇息,喝茶,补充饮水。 很快,她的善举得到了回报,客人纷纷低价卖给她一应物资。得知她养的鸭子肥,母鸭下蛋勤,有人教她制成松花蛋和咸蛋,客人会买走,配白粥喝。 更有人第二次路过时,专门给她带来了一口特制的大铜锅,说煮凤尾茶用铜锅比铁锅省柴。而且锅大,小锅要煮好几次,麻烦,有时候商队的人多,要煮好几锅才够。 熟络了之后,马哈省请求欧阳东篱做点饭菜给他们三人吃,又让俩愣货拿出三十文钱付给人家。他本以为俩憨货会舍不得,哪知俩人不但乖乖听话,还抢着付钱。 最后是马哈省出言喝止,让一人拿出十五文钱交给欧阳东篱。 欧阳东篱不收:“今天刚从娘家回来,家里没有准备好酒好菜,也没肉,只有顺手摘的野菜。不敢收客人的钱。” 马哈省其实不怎么了解市价,道:“没关系,你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不过,饭可能要多煮一点。” 欧阳东篱也豪爽,道:“那行,既然客人不嫌弃,那就收你们九文钱,一人三文。” 马哈省道:“依你。不过,他俩吃得多,一人多给一文。” 说着转头看向两人:“给钱。总共十一文。” 两货一人眼珠上翻,一人掰指头,算了半天终于算明白,但都争着要自己出六文钱。 欧阳东篱见状,嫣然一笑,转身去了厨房。 马哈省“嘶”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俩货不对劲,自从进村后,两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还藏着一丝丝害怕,又两次抢着付钱。 他转身想找个东西阻止两人吵架,却瞥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欧阳东篱身材曼妙,皮肤也比一般的村妇好。这会儿欧阳东篱正在俯身灶台,浑圆的屁股看得马哈省小腹一热。 这下他明白了,这两货敢情是看上了这个小寡妇,这才争风吃醋起来。如此看来,他俩也不是怕自己,而是怕这女人。 “我能跟她说官话,两货纯粹是爱屋及乌。”马哈省心中暗道。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爱屋及乌”这个词,好几次喝酒时,申式南都会说到这个词。 马哈省身为布政使,身边不缺女人。可欧阳东篱给他的感觉很特别。 他身边的女人,都是求着他,在他面前低眉顺眼。欧阳东篱自始至终把他当邻村大叔,该说说,该笑笑,丝毫不做作,不扭捏作态。 有那么一瞬,马哈省甚至感觉,自己就是这家男主人,妻子在厨房忙碌。 幻想被二人的拉扯打断。 “你来评评理,我个把(个子)大,我出六文,是不是应该的?”苦瓜大手如同铁钳一样抓住他肩胛骨,痛得他龇牙咧嘴想反手给他一耳光。 幸亏手臂被木瓜及时抓住:“别看他白长那么大个,他干饭干不过我。我吃得多,钱多出,有错吗?你评评。” 如果是在阿瓦城自己的官邸,马哈省早喊人把这两货拖下去剁了喂狗。 形势比人强,他只好忍气吞声,尽力控制怒气,轻喝道:“放开!你俩这样不懂事,没女人会喜欢的。” 二人一听这话,果然齐齐松手。 “那你说,女人喜欢什么样的?”木瓜睁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马哈省。 苦瓜也歪着脑袋,想听听他怎么说。 马哈省朝厨房努力努嘴,没说话。两货,不,三货一起看向厨房。 厨房里的欧阳东篱侧身对着三人,站在灶口边涮锅,随着手臂的摆动,腰间往上波峰晃动。 涮好锅,欧阳东篱又走到灶台另一边,背对三人,弯腰将甑(zèng)子放进锅中。三人直勾勾盯着欧阳东篱圆润的翘臀和丰盈的腰身。 欧阳东篱的腰其实不是很细,反而略有壮实,但那种壮实却是恰到好处,既不细如蜂腰,也不粗似水桶。 马哈省也迷恋这样的欧阳东篱,可一想到,自己竟然要跟两个憨货争一个女人,顿觉没劲,感觉很丢脸。可完全放弃,又心有不甘。 回过神来,不由计上心头,分别给了两人一个脑瓜崩:“这样,今晚我们留宿此地,苦瓜个把大,借住的钱多出一个铜板。木瓜吃得多,饭钱多出一个铜板。” 俩货听得直点头,心想这个方法好。 “那,借住要给多少钱?”木瓜突然又问。 马哈省也不知道给多少合适,给多了会让人以为你有某种目的,给少人家不高兴。 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便反问:“你俩觉得呢?” “听说驿站光住店是三十文一宿……”木瓜心疼道。 “三十就三十,我给。”苦瓜抢着道。 木瓜立马不乐意了:“我又没说我不给。” 两货又要吵,正在这时,门口有人喊:“欧阳嫂子,家里来客人了?” 此时天色已擦黑。喊话的是一个年轻后生,身后有三人,人人腰间别着柴刀,手里拿着削好的大棒。 欧阳东篱在厨房应了一声:“来了三个客人,说要在我家吃饭。我把娃送到他舅家,回来晚了。刚刚才煮饭。” 喊话的后生看了看三人一眼,用官话问:“客人从哪里来?” 俩货不说话,捅了捅马哈省。马哈省用官话答道:“从南甲驿过来,要去阿瓦。” 他没说回阿瓦。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刻,他竟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今晚没有月亮,你们只有三人,赶夜路怕不安全。如果想在本村借宿,要到里长家登记姓名和籍贯。”年轻后生道。 “借宿还要登记?”马哈省奇道:“宣慰司没这规矩啊!” “我们是跟明德庄和明光苑学的,这样能震慑宵小,让坏人不敢为非作歹,同时保护村人安全。”年轻后生颇有些自豪。 马哈省连连点头:“这个方法好。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村里的团练兵。也是跟阿瓦那边学的。”年轻后生大棒敲了敲腰间柴刀。 “哦,那你们一年俸禄多少?”马哈省又问。 “没俸禄。我们都是自愿的。”其中一人抢着道。 “你们想借宿,可别欺负欧阳嫂子。不然打你个半死再报官!”刚才那后生警告三人,随即大声喊道:“欧阳嫂子,我们先去其他地方巡村,等下再过来看看。” 显然,最后一句话,也是警告三人的。 马哈省终于明白,为何欧阳东篱一个寡妇,敢孤身一人留客吃饭。 有团练兵巡村,想为非作歹的人,确实得掂量掂量。 尽管没有鱼,没有肉,就着咸菜吃的野菜还微苦,但这顿饭却是马哈省最近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餐。 饭后,三人提出借宿,欧阳东篱说可以,然后将三人领到隔壁的老房子。 “客人见谅,寡居之人,不便留客。这所房子,也是我家的,时不时也有汉人借宿。放心,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欧阳东篱道:“不过,夜里没事不要乱走动,村里狗多,被团练拿住免不了皮肉之苦。” 第二天,鸡叫三遍后,马哈省还在睡觉,就被两愣货摇醒。 “我哥俩想好了。你自己回去吧,那钱我们不要了。”木瓜道。 马哈省揉揉眼睛,问:“怎么回事?” 两货昨晚怕他逃走,因此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马哈省累了一天,忍着两人的臭味,倒也很快睡着。 怎么天还没亮透,就又说不去了,连钱也不要了? “那可是七千文钱,你们一人能分三千五百文,两只袖子都装不下。真不要了?”马哈省是真有点舍不得两憨货的春凳。 两人一听,犹豫了。 “有了这七千文钱,再加上你哥俩现在有的,可以在这里住大半年。”马哈省知道两货肯定对七千文钱没什么概念。 “真的?昨晚我算了又算,我现在的钱,够在这里住十……十三四天。”苦瓜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马哈省乐了,心想:你俩当是逛青楼呢? 不过,苦瓜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想,这两货果然是想留在这里。 这下,连马哈省也纠结了。要不是这两憨货也对那小寡妇着迷,他都想把欧阳东篱娶回去。要不要跟这两货抢媳妇?他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 可就是忘了问,人家喜不喜欢你。 话又说过来,他马哈省想要哪个女子,用得着问她的意见? 算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再不回去,宣慰使怕就是别人的了,到时候,别说欧阳寡妇看不上他,恐怕连欧阳东篱邻居家的狗都不拿正眼瞧他。 也不对,如果宣慰使成了别人,那他就是一堆碎肉,狗说不定是感兴趣的。 想到这,马哈省毅然翻身下床,道:“你哥俩的手上的银子,有二两多,可以换两千多个铜钱。但只能到找汉人的铺子换。我可以帮你们找信得过的铺子。” “另外,只要你俩送我回去,我再给你们加钱。加到八千,你哥俩一人四千。这样一来,你们一人手上会有五千多铜钱。” 想了想,马哈省又加码:“你们有了钱,到了阿瓦,可以多卖一些吃的穿的用的,雇一辆车拉回来,再付钱住到这个小婆娘家,都够住大半年。” “买一车东西,还够住半年?”两货齐声惊问,显然很是心动。 “骗你们我天打雷劈!”马哈省指天发誓:“但你们要走快点,这样到了阿瓦,铺子还没关门。” “保证让你像燕子一样飞到阿瓦。”木瓜二话不说,立马去找东西加固春凳。 “为什么不是像老鹰一样飞?哦,你脚没我的长。你应该叫矮冬瓜,不应该叫木瓜。”苦瓜也跟了出去。 “别瞧不起冬瓜,比木瓜大好不好!再说,要是脚长,我还能穿这双鞋吗?这鞋好穿死啦!”也不知道木瓜对自己的名字满意还是不满意。 但马哈省是满意的,未时就到了阿瓦。他没有食言,真的给了两人八千文。 宣慰使大人终于安全回到阿瓦,所有人提着的两口气,松了一口。马哈省顾不上追查为何自己莫名其妙在一个地窖里醒来,因为钱樟落和申固还没找到。 由于巡抚大人的妻儿失踪,阿瓦城人心惶惶,很多铺子无心开张做生意。原因是大家担心,没了巡抚大人的云南诸司,会不会又是盗匪横行,官吏乱收钱,关卡乱收钱。 商人都知道,一旦关卡乱收钱,那生意只有亏本的份。 坊间的动静,早有人汇报给了马哈省。马哈省对此也无能为力。他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一旦铺子关张,汉人撤离,阿瓦又将回到以前那个比茹毛饮血好上一点点的过去。 没错,茹毛饮血,申式南说过多次,他记住了这个词。马哈省很清楚,如今,很多住在山里的人,过的日子跟茹毛饮血差不多。 他想不通的是,关卡乱收费,官吏乱收钱,申式南来之前的云南诸司是这样,听说大明中州各地也是这样,为何申式南能管治好,而他就不行,大明的那些官员也不行? 到底是为什么?马哈省百思不得其解。他也想让他的缅甸司发展壮大,可他没辙。 就在马哈省愁肠百转之际,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巡抚申式南的妻儿,被欧离卡巴解救出来了。 消息是南甲驿快马加急送回来的。 宣化军从南掌经八百大甸司回阿瓦,需要经过南乙驿。欧离卡巴率领的木邦司和缅甸司兵卒回乡心切,主动担任先锋官,走在了宣化军之前。 过南乙驿后,探马报知,有一支二三十人的迎亲队伍在快速行进,举止异常。欧离卡巴亲率两个总旗突进,下令盘查,迎亲队伍见事情败露,抽出兵刃与官军血战。 很快,站着的就只剩下领头之人。 眼见逃生无望,他从轿中拉出一个新娘子和一个抱小孩的丫鬟,刀架在新娘后脖上,用官话大喊:“这是你们巡抚申大人的妻儿!放我门走,不然她们就得死。” 欧离卡巴不认识申式南的妻子,但知道巡抚大人这次回阿瓦,就是要与妻儿团聚。 他不敢大意,对手下吩咐道:“都退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随后往前扔掉腰刀,双手上举,上前半步,道:“别紧张!我要确认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肯定放你走。无论你犯什么事,你的命都没有巡抚大人的妻儿重要。” 那人略作犹豫,问:“你的弓箭手再退后五十步。你要怎么确认?” 卡巴弯下两个手指,向后摆手,喝道:“退!” 众军卒齐齐后退三十步,那人没注意,只觉得够远了。 欧离卡巴再次上前一步,道:“你堵住人家嘴,我怎么知道真假?起码让她说句话,我问个问题。” 那人双手持刀,躲在新娘子身后。听了卡巴的话,那人斜出半步,想要拿掉新娘子嘴里的手帕,拿刀的手向后歪斜。 就在这时,路边树丛斜刺里射出一箭,正中那人拿刀的右手手腕。刀掉落的同时,那人也后仰摔倒。但还没完全倒下,左手手臂又被射中一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欧离卡巴最先反应过来,脚一勾,挑起之前扔掉的腰刀,抓稳后迅速冲到新娘子身侧,制住领头之人。 丫鬟上前拿掉新娘子嘴里的手帕,割断绑缚的绳子。 路边树丛有人喊道:“我们是宣化军的朋友,自己人。” 随后,有两人跃过树丛,落到路边,走到新娘子面前,躬身施礼:“夫人,我们是山河书院的人,救驾来迟,望赎罪!” 被打扮成新娘子的,正是钱樟落。她微微点头,没说话,只是从丫鬟薇儿手里接过熟睡的小孩。 欧离卡巴走到钱樟落面前,抱拳问:“夫人果真与巡抚大人相识?” 钱樟落道:“我夫君正是大明巡抚申式南。多谢将军救我母子,将军往前掷刀,暗留三指军令,我必将将军此番智勇禀告我家夫君。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卡巴大喜,施礼道:“下官欧离卡巴,见过夫人。” 巡抚大人之妻是朝廷四品恭人,他自称下官倒也没错。 “留两个活口,其余全部格杀!”卡巴后退两步,侧身对手下吩咐道。 第109章 花无错开 人无错对 卡巴令人将手上中了两箭的领头之人,以及另一名活口,带到南甲驿审讯,同时快马飞报申式南。 申式南来到南甲驿之前,卡巴已经结束审讯,问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领头之人叫童唯,是安南权臣郑可派到老挝司的间人,也就是百姓口中的细作。 宣化军进驻老挝司后,童唯以通事的身份,打着富商老丈人的旗号,结识了商队和礼乐卫的几个人,得知巡抚申式南的妻儿在阿瓦。 手下献计,明军屯兵安南边境,说不定会进犯安南,想要立功,不如将申式南妻儿“请”到安南。 如果明军攻打安南,可以作为人质;如果明军没有攻打安南的打算,就把申式南请到安南做客,两方联盟,打下老挝、暹罗、占城等。 童唯已经得到郑可在正月底打下占城消息,也担心郑可转手打下老挝,而自己这么多年来没有功绩不好交代,便依计而行。 童唯骗老丈人说要去缅甸司联络熟人,好帮老丈人把生意做大。拿到老丈人给的钱财后,他招募了三十多个亡命徒,潜入阿瓦将钱樟落母子掳走。 童唯利用灯下黑,一行人沿伊洛瓦底江缓缓南行,躲开了搜寻的人。等搜寻的人过去,他们跟在后面。 哪知碰巧遇到马哈省亲自带人来又搜一边,手下再次献计,不如趁机将马哈省也掳走。 宣慰使失踪,再加巡抚妻儿失踪,缅甸司与大明肯定相互猜忌。再拱拱火,说不定两边就打起来,届时安南趁火打劫,打下老挝和八百大甸易如反掌。 如果能成,这是奇功一件!童唯心动,却担心就自己这点人手,怎么可能在近两百人的眼皮底下掳走马哈省。 手下却说,他带有迷烟迷药,可以假装报信接近马哈省,迷倒之后,要么带走,要么杀掉并嫁祸给明军。 手下又自告奋勇,说只消带六人去做这事,能成则成,不能成也没关系。反正这些亡命徒都是老挝司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被抓到也招不出有用的信息,反而能让老挝司与缅甸司反目,又是大功一件。 童唯终于下定决心,兵分两路,他自己率二十多人带钱樟落母子继续走。手下带六人潜伏,找机会对付马哈省。 这些亡命徒也不是行商的料,为了不让人起疑,他们早就想好对策,全都穿成一样,戴花戴红,敲锣打鼓,打扮成接亲的人。 可惜他们行走过于匆忙,被卡巴的探马看出异样。 事情到这里,射箭救下钱樟落的两人出场了。两人是山河书院的武师,一人叫范开疆,另一人叫吴乘风。 山河书院接到武学训导谭海的命令,两人一组,散开搜寻钱樟落母子。范开疆和吴乘风两人一组,一路追踪到椒施镇,在镇外林子里遇到七人抬着一个麻袋。 麻袋露出一个男人的头。两人见没有女子和小孩,不想不想节外生枝,打算绕开赶路。哪知对方看了他二人的弓箭和佩剑一眼,二话不说就抢先出手。两人扛着麻袋奔逃,五人围攻他俩。 范开疆和吴乘风武艺高强,剑术了得,很快料理了五人。在驿站旁的一户人家前追上另外两人,那两人见五人被杀,自知不敌,扔下麻袋逃走。 范开疆和吴乘风只好开弓射箭,哪料准头没掌握好,两人都被射死,没了活口。 范吴二人刚打开麻袋,就见到两个人影翻进那户人家。范吴以为是那两人是同伙,就悄悄跟了上去,却发现只是两个笨贼。 范吴不认识麻袋里昏睡的什么人,但见他衣料质地精良,判断是富贵人家被绑票。 二人还有搜寻巡抚大人妻儿的任务,无暇顾及其他,便将他搬进院里,叫那两个笨贼把人送到宣慰司官署领赏钱。之后,两人继续追踪,正好遇到卡巴的人与匪徒激战。 等到童唯挟持人质,两人认出穿新娘服饰的正是钱樟落,于是瞅准机会射箭救人。 卡巴得知马哈省遇险,急命快马将信息送到阿瓦。这时申式南一行也快马追上,来到南甲驿。 阿布带人二次搜寻马哈省,也来到了南甲驿。这样的搜寻其实很不容易,因为不敢公开宣慰使马哈省失踪的内情,以免引发动乱 童唯与手下分开后,也不知手下是否得手。卡巴问清范吴救下的那人相貌后,确认了麻袋之人正是马哈省。宣慰司没被贼人绑走,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众人来到马哈省最后一次出现的院子,只见外出寻人归来的敏登一家破口大骂,贼人偷走了他藏起来的二两多银子和七百多文钱。 申式南已经从范吴口中得知,敏登的钱是被两笨贼拿了。又得知敏登是为了进山寻找自己妻儿,才全家出动导致钱财被盗。 申式南拿出五两银子赔偿敏登,敏登不敢收。 申式南劝道:“于私,你帮忙寻找我的家人;于公,地方遭贼,是我身为巡抚,管治不力。所以,这钱你得收,你总不希望我被骂知恩不报吧?” “我还得劳你帮我转告老乡,老乡们出人出力帮着找人,我申某感激不尽。我唯有带领百姓富裕起来,才能报答乡亲们的恩德。”申式南郑重其事。 卡巴和阿布不放心,挂念马哈省的安危,在征得申式南同意后,两人率兵沿路追赶。 钱樟落母子失踪,不少百姓放下活计,自发进山搜寻,这是申式南始料不及的。 原本,这一切就是他布的局。 弘忍和巴盛温供出郑可在多地安插有细作之后,踏白军一进入老挝司就开始暗中访查。结合入境时间和精通官话汉学等信息,没多久就锁定了童唯正是郑可的十三太保之一。 在何银屏的操作下,踏白军一位原本要打入安南的人,顺利成为童唯的心腹,给他出谋划策,引他前往阿瓦绑人,借机掳走马哈省等,全是踏白军与山河书院联手谋划的。 要不然,凭童唯那二三十亡命徒,怎么可能绑走钱樟落,又怎么可能在二百军卒眼皮底下掳走马哈省? 为了确保钱樟落母子的安全,除了那名频频献计的内应,还另外在亡命徒中安排了一位武艺高强的自己人,战“死”后,马上找了尸身顶替。暗中更是由山河书院的几名高手一直盯着。 而大家都不知道的是,真正能护钱樟落万全的,其实是丫鬟薇儿。 掳走钱樟落母子,目的是让方绽和谭海有理由将团练兵合法化,变相地让大明在缅甸司有正式的驻军。 掳走马哈省,则只是为了让他以平民身份,在民间走一走,感受一下民间疾苦。为此,马哈省四周其实一直有山河书院的高手在暗中护卫。 不过,苦瓜木瓜两憨货的出现,却是个意外。好在结局比预想的完美。 当然,马哈省连思任法都能玩弄于股掌,也算半个枭雄,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花醉和裴寒的身手他是见过的,自己在二百人眼皮底下悄无声息被掳走,世间如果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非花裴二人莫属。 因此,他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申式南暗中搞的鬼? 但事后他问过欧离卡巴,但欧离卡巴坚称,他是到了南乙驿才改任先锋官的。从南乙驿出发之前,他多次见过花醉和裴寒就在申式南身边。 再一想到,如果是申式南设局,不可能将自己妻儿置于如此险境。几百兵卒可是亲眼所见,童唯明晃晃的刀子是真架在了钱樟落脖子上。 殊不知有内应和薇儿在,童唯是伤不了钱樟落母子分毫的。 再者,童唯和另一名活口的口供挑不出丝毫破绽,马哈省这才放下了对申式南的怀疑。 钱樟落母子是临时组建的山河书院团练兵飞箭救下,自己也是被团练兵无意间救下,马哈省兑现诺言,给方绽盖了宣慰使大印。 从此,缅甸司的团练兵有了旗号,成了可以合法使用盔甲和弓箭的半官军。 更关键的是,方绽给马哈省挖了一个大坑,船厂等五个地方的团练兵没说限额多少。等一年多后发现时,团练兵的规模已经让他无可奈何。 不过,他也不亏,甚至钱财更多,权力也更大——申式南以巡抚名义,从木邦司和底兀剌司各征调了两千人到缅甸司,四千兵马归他马哈省节制,平时则与宣化军一起操练。 马哈省也听从申式南的建议,将一万多兵马调往边地各处屯田。 马哈省号称的四万兵马,其实有一半是靖远伯王骥王尚书第二次南征麓川时,奉命从民间临时征调的。缅甸司本身人口不算多,四万大军人吃马嚼的,马哈省其实也养不起。 一转眼,正统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年,云南诸司风调雨顺,人人大获丰收。更多的人,脸色红润了,腰包鼓了,还有不少人肚子也鼓了。 肚子鼓了的人,有钱樟落,有杜小柳,有冯苞苞,有施琴,有阿盖,有欧阳东篱,还有关乙。 阿盖、杜小柳和欧阳东篱是年底刚怀上,钱樟落和施琴怀了二胎,冯苞苞和关乙则快生了。 阿盖嫁给了谭海,住进了那个她梦寐以求的明德庄。 苏苏与申式南是同一天离开南掌,不过,苏苏是回家带着族里的几个老古董去京师,向杜小柳求亲。 在申式南暗中推动下,含山公主收了杜小柳为曾孙女。杜小柳成了皇亲国戚,完全配得上苏氏的嫡长孙。在苏家的发力下,苏苏被授从四品宣武将军的散阶。 杜小柳早得到消息,苏苏这两年始终与申式南肩并肩,一起出生入死,早不是以前那个吊儿郎当的大少爷。因此,她答应嫁给苏苏,成了将军夫人。 差点成了宣慰使夫人的欧阳东篱,在马哈省忙完手头的事,想起那个美少妇,并派人去查看时,她已经和苦瓜木瓜俩兄弟住到了一起。 只不过,苦瓜木瓜是轮流在隔壁老房子睡的,但干活吃饭却是五人一起,很快就要是六人同桌。欧阳东篱与前夫的两个孩子,在苦瓜木瓜拉着一车东西,花了三十文钱住进那间老房子的第二天,就从外婆家回到了吉特村。 欧阳东篱自己也不知道,肚子里到底是苦瓜籽还是木瓜籽。 钱樟落到明德庄春水斋的第三天,就发现小乙偷偷煎药。问她哪里病了,她支支吾吾说身子不舒服。很快,一个信封装着的药方底单就送到了钱樟落手里,说是依律报备。 药方是金仙医馆派人送来的,医馆的坐堂郎中是临安府来的,他认识小乙是巡抚大人家里的侍女。 巡抚大人此刻出征未归,家里的侍女却偷偷找他开堕胎药,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大人物家的私事,岂是他一个坐堂郎中能掺和的? 这药方只要敢出门,他就不敢保证自己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好在望闻问切的技能不是白捡的,他看出了关乙脸色异常。稍作镇定后,道:“姑娘,官府规定,堕人胎,徒三年。若无官府准许,无医者敢开此方。” 关乙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恳求:“请先生可怜,我会保密,绝不连累先生。” 郎中叹道:“此药有伤天和。你既信得过我,我需把脉一诊,方可开药。” 他这么说,只是想确定,真正求药的,究竟是眼前之人,还是其他人。 哪知关乙久在宫中,不通世情,根本不明白郎中真正顾虑的,是怕牵扯进大人物家的私事。于是二话不说,抬起手腕让他把脉。 郎中把脉之后,得知有孕在身的正是眼前之人,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经不住关乙的留言恳请,郎中给他开了一张药方。 钱樟落曾跟紫蕺和紫苏学过一些医道,看了一眼药方,不是很懂,但已有怀疑。随后把药方递给薇儿,她记得申式南说过,薇儿和芽芽精通岐黄之术。 “这是堕胎方。”薇儿看了一眼便道。 钱樟落想起关乙的躲躲闪闪,心想坏了,这个宫里出来的人,之前就藏着秘密不说,眼下又闹出了这等事。 她现在有了身子,说明是在临安府就跟人好上了。却不知男方是何人? 关乙是含山公主赏给钱樟落的侍女,是嫁妆,出宫后就消了宫里的名籍。意思很明确,这是女方陪嫁的侍女。陪嫁的侍女,其实就是通房丫鬟。 但申式南从不与关乙亲近,当然也从没甩过脸色,就是单纯的不愿亲近。就连谢清溪身边的如月,也比她更能亲近申式南。 钱樟落留下薇儿,将关乙叫进内室。 “小乙,你跟了我几年了?”钱樟落问。 “快两年了。”关乙小心翼翼答道。 “两年,这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钱樟落道:“你没了宫里的身份,你想嫁人的话,我不会拦着,还会给你张罗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关乙“噗通”一声跪下,惊慌失色:“夫人,我……我不嫁人,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钱樟落脸色一板:“快起来,跪着像什么话,春水斋跟六九斋一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六九斋的规矩之一,就是下人不许跪来跪去,也不许弓腰驼背,所有人随时挺直腰身。 关乙一听,急忙起身站直,但脸上依旧惊慌不已:“夫人,求求你,别让我嫁人,我就想在你身边伺候你。” “哦,你自己真是这么想的?”钱樟落淡淡一笑。 关乙眼泪瞬间滚落胸前,轻咬下唇,使劲点头。 “唉,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巡抚大人哦,到处留情,他心里住着的,怕不止两个女人。”钱樟落轻叹道:“可你看,你在我身边都这么久了,你跟他,一个落花无意,一个流水无情。我也不好耽误你一辈子不是。” 关乙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个劲摇头,泣声道:“夫人,我不求能得大人临幸,只求能伺候你一辈子。” 六九斋的规矩是,不叫申式南叫老爷。钱樟落刚才说的是“我们家巡抚大人”,关乙也跟着称呼大人。 钱樟落拿出手帕,帮关乙擦了擦泪水,柔声道:“别哭了,傻孩子。不知道伤心对胎儿不好吗?” 关乙闻言,只觉晴天霹雳,站立不稳。薇儿疾步上前扶住她。 “夫人,我……我……”关乙这回是真的泣不成声了。 “我都知道了。”钱樟落道:“命乃天地赋!你糊涂啊你,身为人母,你怎能下得了这份狠心!你是我申家的人,不是宫里的人,你要嫁人,便堂堂正正嫁,谁敢说三道四?” 关乙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掉眼泪。 过了好半天,钱樟落问:“想好了吗?趁如今还没有显怀,把事办了还来得及。” 顿了顿又道:“此地到临安府,也就一个月的脚程。” 关乙不说话,只是满脸凄苦地流泪摇头。 “莫非男方看不上你的身世?”又一阵默认,钱樟落才试探着问:“有堂堂四品巡抚给你撑腰,你又在大长公主身边待过,临安府还有谁家脸那么大?” 关乙依旧不吭声,只是微微摇头,抽泣声也越来越小。 钱樟落颜色一沉:“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你不说,我如何能救得你性命?” 关乙愕然抬头,惊讶地看着钱樟落。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想要你留在我身边?”钱樟落冷然道:“我放你出这个家门,可你觉得你还有机会活命吗?” “小乙妹妹会识字,懂书画,人又有貌相,说不定能成暖香阁的头牌。”一旁的薇儿突然轻笑道:“只是不知,你背后之人许不许你走漏风声?” 话已挑明,关乙再无瞒着的必要。 原来,关乙是受了宫里的指派,被圣上赐给含山公主的。圣上又说,钱冯两家有皇家血脉,可小辈成婚,却没个懂规矩的人伺候,只怕将来损了皇家颜面。 含山公主听懂了,转手就把关乙等两名宫女赏给了钱樟落和冯苞苞。 关乙的任务是,一旦察觉领兵之人有异动,要及时传信回宫。为此,关乙隐瞒了自己读书识字的本领,却不知她在钱樟落面前早就暴露。 可钱樟落没往坏处想,事情过了也就没在意。万万想不到,关乙竟是天家的耳目,而目标又竟然是手握区区两千人兵权的申式南。 这就得慎重了。你断了天家的眼线,是想自立为王吗? 不过,天家也没想到,申式南竟然对姿色出众的关乙不感兴趣。这一年多来,关乙被留在临安府,更是半点消息也探听不到,因为申式南写给钱樟落的家书,从不谈论国事。 关乙想委身申式南而不可得,却在顾嘉进六九斋后,感受到了目光灼灼的爱慕之意。留在临安府后,几次试探下来,两人干柴烈火滚到了一起。 离开临安府,快到阿瓦时,关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宫里的事情没办好,却偷偷有了别人的骨肉,如果让宫里知道这事,关乙和顾嘉都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身首异处。 因此,关乙才会选择不要孩子。 第110章 十三万军兵事起 关乙本不是有野望的女子,她也想跟顾嘉过安稳日子。月事等了十多天还没来,她就怀疑自己有了。思前想后,终于在到达阿瓦的第三天找了郎中。 钱樟落得知男方竟是那个睿智少年顾嘉时,也是哭笑不得,心想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老道的风流韵事,她也听说了不少的。申式南与她较少谈论政事,可生活趣事没少分享。 “为今之计,各方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结局。”钱樟落沉吟道:“我有一策,可保你三人性命,但路走不走,就看你的了。” 听到可以保全三人性命,关乙深深一拜:“全凭夫人做主。小乙没齿难忘。” 关乙说着,不自觉地轻轻摸了摸小腹。和盘托出之后,她已经不再伤心,早收了泪。 见此,钱樟落也放下心来。小乙对胎儿有心,一切便就值了。 于是,关乙照常报信,并且是如实报。同时,她也搬到了顾新家里住,由顾新和三嫂一家照顾她的起居,这是顾新和三嫂一致要求的。毕竟,那是自己亲弟弟的血脉。 顾新和三嫂已经生了个大胖小子。顾新太忙,谭海帮他雇了阿盖的远房表妹来照顾三嫂和小乙。 在小乙的坚持下,几人决定暂时瞒着顾嘉,因为顾嘉来年就要参加乡试。 这一年,所有进出临安府、木邦司、缅甸司、底兀剌司、八百大甸司、大古剌司和老挝司的人,都被周围的人口口声声告知,闷声发大财就好,千万不要张扬。 于是,雄县、松江府、杭州府、长沙府等地的一些商人,只知道有神秘的客人大量采办物资,完了又运来稀奇古怪的翡翠、玉石、香料、珊瑚和木料,以及大量的糖,却不知人家贩往哪里。 更神奇的是,阿瓦和临安府竟然开张了盛丰钱庄的分号,盛丰钱庄的银票、银子与大明的铜钱都能使用。有了盛丰钱庄的银票,商队不再需要大量的车马运送银钱,拉的、驮的货物更多了。 盛丰钱庄押运银两的任务,着落在了山河书院头上。面对山河书院可远程攻击的团练兵,没有哪家山寨敢打主意。 不过,山河书院只负责护送到长沙府和广州府。其他地方一概不去。因为山河书院的带的文书,是宣慰使马哈省和申式南联合签发的,只打通了这两条线路沿途的官府。 押运银两毕竟是要进城的,带了那么比当地官军还好的武器,谁能不害怕? 好在每次进城,押运人员都会将武器装箱,当作货物,只报备少量弓箭和布甲。 这一年,申式南的所有亲友中,唯一不顺心的,只有申佑。 申佑受命督查各地粮仓,结果他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粮仓就失火。 朱祁镇震怒,却也知道责任不在申佑,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好言安慰。 还有一个人也不顺心,那就是思机法。思机法收到申式南的信,听了申式南的劝,休养生息,派遣民生观察使前往缅甸司、大古剌司和临安府,又派遣使者入朝纳贡,请求册封。 申式南是建议他,让朝廷册封你当个孟养宣慰使就好。思机法一开始是想跟他爹一样,要求朝廷册封他麓川宣慰使。 他不知道朱祁镇对麓川两个字很敏感。朱祁镇初登大位,就遇到思任法又跳又闹,觉得颜面尽失,因此怒而兴兵征讨麓川。 朝廷见申式南迟迟没有动静,只得另外派出使者前往孟养。思机法的使者还没到京师,朝廷的使者先一步到达孟养。朝廷的使者根本不了解情况,一到孟养就牛气哄哄地要求思机法入朝谢罪。 思机法被气得不轻,心想我都服软了,当年南北相距几千里的麓川王国,辖地也都被你们拿走了,现在就剩一个孟养这一个地方,你连个名号都不给,还要我去谢罪,真不要欺人太甚! 朝廷的使者无功而返,被骂回去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很快到了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四月下旬。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春水斋西院里的枇杷树下,酸花一边给两岁的申固剥枇杷,一边听取围桌而坐的六人汇报。 如今的酸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丫头,而是身穿干练短袖的都统制。春水斋大小事务,以及申式南所有的生意,都归她统管。 “赵都统,伊洛船队去年解送了三十船铜矿、二十船锌矿和二十船锡矿,今年要加三成,户部那帮人怎么就喂不饱呢!”其中一个脖子上有胎记的汉子抱怨。 “我们不上点贡,你以为朝廷会允许我们的海船靠岸?”另一人倒显得淡然。 “道理我懂,可就是……心里不爽。”胎记汉子嘟囔了一句:“主要是矿石太重,占用了我们的海船,我们干嘛不自己炼好?” “说得轻巧,你会炼吗?”一个手摇折扇的人马上反驳。 “让朝廷派人来不就行了?”胎记汉子反问。 “呵呵,没脑子就别瞎想,乖乖听赵都统吩咐就行。”摇折扇的人道。 胎记男子不敢反驳,只好沉默不语。 “是不是去年到现在都想不通?”酸花问。 胎记男子嘴巴动了动,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大伙背井离乡到这边讨生活,也快两年了,今儿就跟你们说说吧。”酸花道:“金银容易,所以咱们自己弄了。铜、锌、锡不容易冶炼,如果是朝廷来人,那还有我们什么事?再一个,云南诸司还未归化大明,如果冶炼方法让本地人学会了,那大明的铜钱还值钱吗?” 酸花说得没错,大明是禁止民间私人开矿的,一般人也不懂冶炼方法。以锌为例,大明也是最近几年才找到冶锌方法的。 明代冶锌方法叫“密封蒸馏法”,简单说就是,将锌矿石和煤均匀敲碎混合,装进罐子密封,裹上泥巴,并留一个气道,放到炼炉的炉栅之间引燃。当温度足够时,气道遇冷就可以得到锌液。 锌和铜按一定比例冶炼,就会得到二火黄铜。而铸造通宝钱用的,就是二火黄铜。 “不要在意那几十艘船。今年会有更多海船下水。”酸花安慰道。 “真的吗?可我怎么听说,现如今船厂下水的都是战船?”胎记男子露出喜色与狐疑之色。 “造战船的人,已经去了车里宣慰司。”酸花先是面无表情,随后沉声道:“张关金,我不管你在哪里听说的,今后再有这样的话传出去,你给我待在矿上一年不许下来。” “冯院院,我听说八百司、大古剌司和老挝司那边,芷兰香粉都卖断货。真有这回事?”酸花目光看向另外一人。 “千真万确。”冯院院道:“这边的人很奇怪,不管男女老少都爱打扮,一个个都喜欢涂脂抹粉,有些男的比女的还喜欢涂脂抹粉。” “我说呢!我怎么就看着有些男的嘴唇涂得猴屁股似的。”摇折扇男子接过话头,一脸恍然。 “那干脆在阿瓦建个作坊好了,省得大老远从武昌府调货过来。”胎记男子大咧咧道。 “唔……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酸花沉吟道:“不过,如今,阿瓦可能不大合适。算了,这事容我与大人和夫人再议。先说正事。施穹,山河书院的兰时度支……” 兰时便是指春时。就在酸花了解一季度的账目时,春水斋东厢房二楼气氛却有些压抑。 申式南、苏苏、罗喜财和王炬等,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王炬在泡茶。 王炬身为巡海使,与常出海的林美元打得火热。跟林美元学了工夫茶后,就爱上了泡茶。 “既然朝廷决定要动手,缅甸司和木邦司免不了要发兵,要征粮。我再待在缅甸司,恐有不妥。”申式南打破沉默:“我还是巡抚,广南府和广西府我还没去过,不如过几天就出发巡狩。” “你走容易,你家夫人呢?”王炬眼皮也不抬,只顾泡茶。 申式南不禁呆住。钱樟落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肯定无法忍受舟车颠簸。 “你说王骥这厮那么积极干嘛?他都已经是靖远伯了,还那么劳师动众,劳民伤财。”苏苏道。 “你是不是傻?都要当爹的人了。那是王尚书自己想打的吗?等你儿子出生,满周岁,你让你媳妇来阿瓦,那是你儿子自己想来的吗?”罗喜财道。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比喻根本没法反驳。 年初,被思机法“礼送”回京师的朝廷使者,指责思机法狂妄自大,不尊王化,出言讥讽大明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两次出动百万大军,却连思氏的毛都没抓到一根。 此话一出,朱祁镇不顾失态,当场暴怒,扬言要将丧家之犬思机法抓到,并绑在船上巡游四海。 (注:正统十四年即1449年,在今四川会理当官的会川卫训导詹英,上书《陈言征麓川略》疏,弹劾兵部尚书王骥,指其治军无方,贪婪腐化,苛扰地方,乱杀无辜,残害人民,兵败受禄。请求将其拿送司法,明正其罪。这份奏疏中,贵州人詹英隐晦提到,其实是身为天子的朱祁镇想要“示威四海”。) 朱祁镇如今不过二十一岁,最烦别人跟他叫板。思任法跟他叫板,他两次发兵征讨。如今思任法的儿子又跟他叫板,他焉能忍? 于是,朱祁镇下令,准备三征麓川。 消息传到阿瓦,申式南恨不能杀了那个乱进谗言的朝廷使者。如果事先知道,那个使者会这样搬弄是非,申式南真会杀了他。 申式南与思任法坦诚聊过,他相信思机法不可能当着使者的面说出那样的话。 思氏父子有可能私下里痛骂朱祁镇,但思氏不是傻瓜,不会那样明面上得罪大明。 思任法说过,他没有想反叛大明,只是想恢复祖先的一点点荣耀,让大明像承认并册封黎利那样,承认他思氏的地位,而思氏依然会尊大明天子为天皇帝,会定期纳贡,兵马也会听从朝廷的征调。 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朱祁镇诏命靖远伯王骥提督军务,都督宫聚为总兵,张軏、田礼为左右副总兵,方瑛、张锐为左右参将,率南京、云南、湖广、四川、贵州土兵及汉军十三万讨伐思机法。 几人提前得到消息,估计再过一久,朝廷的文书就会到达临安府知府王用,以及木邦司和缅甸司等各司宣慰使手上。王骥提督军务,命户部右侍郎焦宏在云南全境督饷。 云南各司筹送兵饷,势必影响申式南好不容易在诸司建立起来的大好局面。大军一到麓川,更会葬送他润物细无声感化孟养司的计划。 因此,申式南不愿意牵涉进此事之中。何况,朝中已经传出诋毁他的风声,说他身为巡抚,却两年不曾踏进孟养司,意在养寇自重。 朱祁镇虽然没有责罚他,但发动三征麓川,以及朝中那些似有若无的传言,无不证明朱祁镇已经不再信任他,或者说,不喜欢他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解决麓川问题。 申式南也在反省自己:我对孟养司的策略,真的错了吗? 想来想去,他既后悔又不后悔。不后悔的是,他去年走了一趟车里司,安排好了云南诸司的一切,民生,兵马,战船等,只待时机成熟,便上书请求克复交趾。 同时,他已同思机法约好,以帮孟养司抢收秋粮的名义,今夏就会率宣化军进入孟养司。 为何要抢收?申式南给的理由是,他夜观天象,发现今年冬天会来得比往年早,且会有寒潮侵袭孟养边地。 后悔的是,如果早一点率宣化军进驻孟养,早点解决思氏父子,就不会发生现如今十三万大军第三次南征麓川的事。 大军出动,必然劳民伤财。如果值得,倒也罢了。可为了区区一个麓川,而且明明有更省钱省力的解决办法,你却非要用十三万大军和几十万输送兵饷的民众,急不可耐地宣示武力,有何意义? 这真的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 对此,各人均深感无力。大军已经发动,你再有意见,也只能事后再说,否则就是扰乱军心。 申式南想一躲了之,可王炬提醒了他,钱樟落不可能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再四处奔波。 如果继续待在缅甸司,几人都将身处漩涡之中。明军大胜倒也罢了,可如果惨胜甚至惜败,那么,包括申式南和王炬在内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迁怒,被当作替罪羊。 申式南是云南诸司和四府的巡抚,不管躲到广南府还是广西府,那也还是云南境内。 酸花也是得到了消息,才说此刻不宜在阿瓦开设芷兰香粉作坊。 “干脆,咱们出海?”王炬突然提议。 第111章 各安天命 王炬此话一出,众人不觉眼前一亮。既然无能为力,那就远离是非。 对这位老兄,申式南更是无尽感激。申式南能率宣化军在云南诸司随意折腾,全赖王炬的鼎力支持。 而且,王炬的支持,不是装聋作哑,是亲身下场,一次又一次帮申式南排忧解难。比如彬乌岭一战之后,他主动提出,去找马哈省喝酒,以图稳住马哈省。 王炬身为监军,有权直接向圣上呈报军情,必要时还可以接管军权。如果没有王炬在呈报时的遮掩,或者说王炬想为难申式南,那申式南根本就别想痛痛快快做成什么事。 王炬这么做,说难听点,一旦宣化军犯事,那王炬也成了同谋,而不仅仅是监军失察。 也正因如此,除了铁鹰卫之事,申式南的所作所为,基本上从不瞒着王炬。 申式南治军严,王炬就像老朋友一样跟军卒们谈天说地,给他们鼓励,有时还用一些邮驿特权,帮军中将士带一些急信。 离开临安府的路上,申式南曾与王炬推心置腹谈过。之前谈过一次,但浅尝辄止。 “高举,为何你如此信我,助我?”申式南是真不明白。王炬与申式南没有太多的利益捆绑,王炬自己对钱财和名利也不是很看重,却几乎无条件信任申式南。 “在宫中,在叔父底下,我只是一个奴才。在百官面前,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有点权势的奴才。”王炬道:“只有你把我当人,比佛家的众生平等还平等。你我初次见面,你就拿我当人看,当朋友处。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一个人,而不是身有残缺的太监,也不是奴才。那你说,我会怎么选?” 王炬就差直说,在他心里,圣上和他叔父王炬的地位,也没申式南高。 “对哦,伊洛瓦底江行船平稳,樟落姐五个月身孕不碍事。”苏苏也是快当父亲的人,懂了不少女人的事,也更关注怀孕女子的安全。 他随杜小柳,叫钱樟落叫姐姐。 “嗯,咱们在达贡的房子也盖好了吧?夫人和申固不宜出海,可以住在达贡。”罗喜财道。 信绍步答应在达贡(今仰光)筑城,申式南、王炬、苏苏、言婴和罗喜财等五人选了一座小山,把周围的地和小山一同买下,沿半山建了超大的四进走马楼以示支持。 达贡的走马楼总共有二百四十五个房间,五个人一家分七七四十九间,大家住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苏苏听了,摇头道:“达贡风景是好,可一旦飓风(台风)来袭,人马都不安全。” 大伙点头同意,飓风的威力,他们已经见识过。 “那你说到什么地方好?夫人和申固得安置好,我们才能放心出海。”罗喜财道。 “就气候和物资来讲,最适合的地方莫过于八百大甸(今泰北清迈)。”苏苏说得摇头晃脑。 “八百大甸气候是好,就是位置……有点靠近暹罗。”罗喜财沉吟道:“再一个就是,夫人经不起车马颠簸。” 苏苏放下茶杯,道:“死脑筋了不是?车马颠簸,难道软轿还颠簸?把软轿做大一点,姐姐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比江上行船还安全。” 罗喜财一听,惊得半张嘴巴,随后竖起拇指,也不计较他骂自己的事,道:“还得是你!可以先乘船南下,到了同古(今缅甸东吁,又译作冬乌、东胡、东瓜、洞吾等)再换乘软轿东行,直达八百大甸。” 他意思是,这法子,也就苏苏那样的豪门大族才能想得出来。至于他罗家,也就是小地方的豪绅而已,论享乐的花样,可差远了。 王炬也重重放下茶杯,道:“就这么办!宣化军调一千人进驻八百大甸。暹罗人要是敢有异动,趁机收拾他。” 申式南看向王炬,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王炬不是无的放矢。 年轻的圣上一直想要建功立业,王振也像着魔一般想要指挥千军万马,北边蒙元余孽不好对付,可南边小国打起来可以说是毫无压力,只是碍于天朝仁德,以免被说是以大欺小。 如果暹罗敢跳出来,一旦师出有名,朱祁镇和王振恐怕不会放过这个扬威四海的机会。 “可是,我们在八百大甸没有房子。”罗喜财又道。 众人一怔,确实,八百大甸司当时是除了底兀剌司外最穷的地方,所以大伙都没有想过,要在八百大甸司置办产业。 当然,如今不一样了,随着各家商队和福建百姓的进入,八百大甸司发展蓬勃。因为阿瓦是各司中心,大多数的商队进入老挝司,宁可绕路从缅甸司经八百大甸进,也不愿从车里司直接进老挝司。 绕得多,沿途的生意也多。当然,也还是有不少商队从车里司过的。毕竟,车里司的生意也是生意。 “简单,现盖嘛。”苏苏道:“我派人拿着图纸,快马送去,工钱多加,等姐姐到了,说不定都能住上了。” 罗喜财再次对他竖起大拇指,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用征询的目光看向申式南和王炬,问:“再起一座半山走马楼?” “起!”“起!”四人难得哈哈大笑。 “八百司既然气候好,位置也不错。”申式南道:“干脆各家再起一座大宅院。反正咱们的钱也花不完!将来七大姑八大姨的来投亲,也有个地方住。” 四人欣然同意!几人在海晏船运、河清船运以及伊洛船运都有分红,加上联手各宣慰使悄悄开采了几处金矿和银矿,人人成了顶尖富豪,确实有花不完的银钱。 四人一合计,既然盖了房子,就得有佣人看家,佣人的吃住,除了在外面采买粮食,还得自己种点才能做到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于是又得置办田地。 置办田地,又得选位置,于是四人干脆铺开舆图,到处选地,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先前忧愁一扫而空。 第二天,各家商队都接到了大量物资预订,要求送货到八百大甸。与此同时,云南各司粮价节节攀升,起因是各司宣慰使委托各商家采办粮草。采办的粮草八成送往干崖宣抚司,等着交割给督饷的户部右侍郎焦宏。 申式南想躲开这场战事,但粮草的事不会拖后腿,反而多送了三成的粮草。云南诸司去年大丰收,这次收购,也算是让种地农民尝尝甜头,激励更多的本地百姓开荒种田。 因此,申式南要求各商家不准压价采办,市场粮价是多少就得是多少,反正这钱是宣慰司出,而宣慰司不但从商人身上收了税,还有各种官办产业,成了不差钱的主。 二成的粮食送往八百大甸司。还没到达的宣化军,以及各人还没建好的府里都需要有存粮。 几人在阿瓦码头登船时,侯练带着怀夕也来了。 明光苑已经理顺,各项事务再不必侯练亲力亲为,得知申式南等人要出海远航,她也要去。于是她把明光苑交给了林小稚打理。 等把钱樟落安全送到八百大甸,众人再次登船后,才想起一个问题,眼下这个时节的风向,不适合帆船西下。 众人再次商议后,决定改道东行,沿途访问龙牙门(今新加坡)、暹罗(今泰国)、占城,以及原交趾布政司升华府(今越南广义省、广南省)、沱灢(今越南岘港)、顺化府(今越南广治省、承天顺化省)、新平府(今越南清化省)、建昌府(今越南天平省)等沿海各州府,再到琼州府瞻仰李德裕和苏东坡遗风,最后到广州府、泉州府和福州府。 登船前,酸花安排好了各项事务,又写信到京师,让黎芷兰派人到八百大甸建芷兰香粉作坊。 得到消息的言婴,大骂几人不仗义,出海不带他。言将军生气,苦的是老挝司被操练的宣化军。言婴比苏苏前进了小半步,授显武将军。 同样是从四品散阶,初授的是宣武将军,升授才是显武将军,加授就是信武将军了。 正统十三年十月,王骥以孟养司前宣慰使刁孟宾为向导,向南鸠江(伊洛瓦底江上游支流)进发。 思机法兵力不多,面对王骥的进攻,只好分兵袭扰,节节阻击,将王骥的兵马引入掸人和克钦人各部落领地,让那些本就对思机法不服的部落消耗明军。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王骥的粮草输送变得异常困难。同时,思机法下令坚壁清野。 王骥前两次的残暴,各部族早已耳闻目睹,因此,王骥遇到了所有能战之人的拼死抵抗,虽然打下了几十个山寨,却也伤亡过半。其中,贵州都指挥使洛宣、九溪卫指挥使翟亨等战死。 其实,伤亡军卒大部分是染病而死。丛林之地,大军冒进本就是大忌。别说王骥的人本就对地形和丛林不熟,就算是本地人,也讨不了好。 要不然,彬乌岭战役之前,马哈省的心腹阿布等人,又怎么会被宣化军和铁鹰卫弄得死伤惨重? 思机法率万余残兵向西逃窜,王骥尾随追击。追到茵多基大湖(今东南亚最大内陆湖——印多吉湖)后,思机法驾舟筏逃走,王骥无奈立马,望湖兴叹。心有不甘,却也只得罢兵回撤。 这一次,王骥依然是追击时一路杀戮,撤军时又纵兵劫掠,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哀鸿遍野,赤地千里。 孟养各部族王骥的暴行深感恐惧,不得不抱团取暖。王骥撤回南鸠江后,各部族拥立思任法的幼子思禄法为绍法(也译作诏)。 至此,王骥终于认识到,单纯的武力根本没法剿灭思氏。于是,王骥与思禄法订盟立誓,在南鸠江西岸刻石立碑,准许思禄法辖制南鸠江以西的各部族。 石碑盟誓里,王骥警告思禄法“石烂江枯,尔乃得渡”。 正统十四年初,王骥班师还朝,委任刁氏管治孟养,至此形成了思禄法与刁氏共管共治孟养的奇怪局面。 临行之前,申式南早就命踏白军密切关注麓川战事。因此,王骥刚动身撤军,还没回到南鸠江,踏白军就飞骑将一封红色蔷薇花蜡封的信函,送到了木邦驿。 木邦驿驿丞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将这封信送往广州府。这条路线是申式南的人早就打点好的,沿途驿站一看是红色蔷薇花蜡封,也纷纷以六百里加急送出,但都没有做任何记录。 八百里加急,那不是开玩笑的,申式南不会傻到以身试法。六百里加急偶尔用一用,那些早收过钱的驿丞,都睁只眼闭只眼。 可惜,六百里加急也只能送到广州府。此时,申式南一行早就在福州府待腻烦了。广州府海晏船运大掌柜收到广州驿驿丞送来的这封信后,立刻放出信鸽。 王骥撤军南鸠江的第九天,申式南就收到了广州府信鸽送来的消息。 王骥撤军,意味着战事结束了。几人马上收拾行装,趁着冬季西风,乘船返回达贡。 侯练却不走了,她要在福州府住下。 看着申式南登船的背影,侯练泪流满面。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申式南一脸狐疑回头张望,见侯练身披大氅,迎风俏立。 侯练见他回望,忙挤出一个笑容,一手轻抚小腹,一手朝他挥了挥。申式南见无异样,也挥了挥手,继续登船。 酸花跟在申式南身后,也回头看去。离得远,她看不清侯练脸上的表情,但留意到了侯练左手有意无意护着小腹。 她疑窦丛生,不明白侯练为何要留在福州府。初出海时的兴奋劲过后,海上航行陷入无尽的寂寞。 就像她忍不住沉沦于罗在的甜言蜜语以排遣寂寥一样,侯练也跟申式南住了一个舱室。 “小姐,自从见了太夫人,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果然应验了。唉……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怀夕紧了紧自己的皮裘,伸手搀扶住侯练,长长叹了口气。 “我心光明,世间便无苦海。他不曾负我,我亦永不负他,不过是各安天命罢了。”侯练用手巾擦了擦泪,继续看着扬帆远去的船影。 第112章 她轻抚他脸:你看你脸都糙了 酸花有自己独立的舱室,登船后便开始清点账目。 申式南一行去年从达贡出发后,就一直扮作商人,由林美元作向导,沿途考察原交趾布政司各府海岸情况。为了不露出马脚,那是实打实的做起了生意,等船到广州府、泉州府和福州府卸货时,竟也大赚了五六倍的利。 同样的,为了更像商人,几人上岸后,各种买买买,宅院、田地和铺子全都买了不少。尤其是在福州府,更是买了大量的宅子和田地,闽县和侯官县近半的土地被几人买下。 另外的一半,则是在侯练的族人手里。没错,福州府有侯练的很多族人。侯练打算多种甘蔗,继续制糖。 申式南买下的宅院和田地,全是以侯练的名义。 几人肯定不会用自己的名字置办田产,要不然,让人知道云南诸司巡抚、宣化军指挥佥事、宣化军监军和八百大甸司副使等人,私自跑到广东和福建布政司,那还得了。 几十艘货物及账款进出和申式南各种买买买,酸花没怎么闲着。因此,酸花其实没多少时间跟罗在缠绵。 “笃笃”,门口传来敲门声。 酸花合上账册,拉开舱门。罗在想挤身进入,却被酸花挡住,随手锁上舱门。 这是盈江船厂特意改进的海船,按申式南的要求,船上宁可少装东西,也要保证首要几个人的住宿舒适和机密。 “我都不能进去啊?”罗在酸溜溜地讪笑着问。 “大人有令,未经准许,任何人不得进出机要舱。”酸花抬步走向罗在的舱室。 罗在原本是跟阮归思、解韬、解磊一个舱室,解韬解磊两兄弟随侯练留在福州府后,阮归思搬去了侯练和怀夕原来的舱室。因此,罗在现在算是一个人住。 阮归思人小鬼大,他有一次摇头晃脑瞎逛背书时,发现酸花和罗在从一个储物间出来,就想故意给罗在留出单独空间。 他不知道,酸花早就向申式南坦白了一切。 但申式南却不知道,酸花根本没让罗在进过她的舱室。 “得亏解韬解磊不走了,不然,我们连幽会都没个地方。”罗在轻轻搂住酸花,似是叹气,又似是不平。 酸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轻轻挣脱他的环抱,道:“别以为云龙山剿匪,你立了大功,就尾巴翘上天了。花醉、裴寒不照样与南宫晨和晁先生一个舱室。” “除了宣化军大营平叛杀了几个小兵,花醉和裴寒立什么功了?”罗在道:“再说,你以为只是剿灭了云龙山寨的土匪吗?我救了那么多军资粮草。可你看看,罗喜财一个连秀才都是托关系弄来的人,如今都已经是从四品副使了。” “你想当官?”酸花退后两步,眯起眼睛问道。 “我跟你说过,我父亲就是被县里的县丞典史害死的。”罗在道:“如果我父亲有个官身,小小一个典史,怎能害我家破人亡?” 听他提到死去的双亲,酸花心软了,走上前双手摸了摸罗在的脸,柔声道:“如今你兄妹二人在大人身边,有吃有穿,例钱也不少。令尊令堂泉下有知,定然会为你们兄妹开心的。” 顿了顿,酸花再次出声安慰:“虽然没有官身,可如今云南诸司四府,谁敢轻看了你?即便是四品大官,也只有巴结你的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是人家看在大人的份上。他们又不是真的怕我,巴结我。”罗在语气冷冷。 “罗在,你什么意思?不知足是吧?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大人的关河书院收留你,你早就被冻死饿死了。你自己犯下多大事,你以为大人不知道吗?擅杀朝廷官吏,诛你九族都是轻的。”酸花退后一步,说完脸扭朝一边。 “你怎么知道的?”罗在惊骇不已。 “我怎会不知?六九斋、春水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是吧?”酸花冷哼一声:“也不想想大人破过多少案子。” 罗在沉默了。半晌,他吐出一口浊气,故作轻松地道:“侯练姐姐在阿瓦还有那么多产业呢,也不知她怎么舍得不要了。” 说着去拉了拉酸花的手。他看出了侯练与申式南关系不一般,却不清楚内情。 酸花轻轻推开,道:“你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罗在却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道:“自从上了岸,我们就没亲热过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说着偏头吻了上去。酸花原本僵直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到了福州府后,酸花便与回袖和花醉等人,住进了申式南新购的宅子里。罗在则与再次与解韬解磊等人住在另外的宅子里。反正有申式南在,侯练也不需要解家兄弟的保护。 回程时,因赶时间,除了必要的补给,沿途没多做停留。船在沱灢补给后,刚扬帆没多久,紫蕺来了。 “你对沱灢倒是情有独钟!”紫蕺道:“明明南北都有州府,你偏要在这个小渔村补给。” 申式南哈哈大笑:“那是。看到‘沱’字,我就想到赵佗,想到佗吕悔斋。你不觉得这地方很好吗?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渔村,待我克复交趾,定让它变成第二个泉州港。” 紫蕺摇头道:“你呀你,就放不下这个执念。为了一个执念,你媳妇孩子不要,按察副使不当,不是水宿山行,一个人跑到荒蛮之地,就是在这海山栉风沐雨。你看看你,脸都糙成什么样了?” 边说边心疼地抚摸起申式南脸庞。申式南顿感脸上一阵温润,随即他假装寻找茶盏,避开了紫蕺的抚摸。 眼下风平浪静,他难得沏了一壶茶。两人关系莫逆,可还是第一次这样亲昵,他略显尴尬,只得出此下策。 紫蕺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红,摸过申式南脸庞的手悄悄放到了身后。 “我不是一个人啊!没看那么有多兄弟么,还有数千将士呢。”为缓解气氛,申式南没话找话:“还有啊,这个地方,以后不叫沱灢了。” “哦,那叫什么?”紫蕺心不在焉。 “叫蚬港。”申式南道:“这是林美元他们那些福建老乡取的名。你站高点看,是不是很像一只大蚬?说起来,这‘蚬’字也跟我挺有缘呢。你还记得白蚬湖吗?” “你刚才说你不是一个人。你的确不是一个人,还有信绍步、侯练和一个女儿吧?”紫蕺答非所问。 申式南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以紫蕺的本事,知道他的一切再正常不过。信绍步还好说,大可以形势需要搪塞过去。好在信绍步生的是个女儿,不会参与夺位,不然她同母异父的哥哥频耶伐流非得不死不休。 可侯练呢?钱樟落是和他说过,要他娶了侯练。他不想负了钱樟落,因此两三年来,与侯练保持了若即若离的关系。 谁知出海一趟,竟还是负了两人。那一日,风高浪急,同行的一艘船兴许是操舵失误,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倾覆沉了。幸运的是,提前转移了大部分的人,而落水的伙计,也被大伙齐心协力迎着风浪全部救了上来。 风浪渐小之后,侯练不顾一切跑进申式南的舱室抱紧他,细诉此去凶险,不想未尝天地阴阳交欢之乐就葬身海底。 两人早就情投意合,却莫名地隔着一层薄纱。在这风急雨骤的海上,那层无形的薄纱被吹散后,舱室内和风细雨地景仰了天地之威。 之后,侯练坦陈了钱樟落与她的秘密,申式南也承诺会娶她。可侯练却说,她愿意为申家开枝散叶,却不愿嫁给他成为二妇。 侯练是申式南此生最大的痛。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同样爱着他的两个女人。 此刻,紫蕺提起这事,他顿时神伤,久久沉默。 紫蕺本来想告诉他一个侯练的秘密,看他这样子,她只好闭口不提。 陪着他沉默了一阵之后,紫蕺开口道:“我这一趟来,是有一个事要告诉你。” 申式南抬起眼看着她,却没说话。 “女娲娘娘说,你们人间之主今年将有祸端,而且跟你亦有关系。”紫蕺道。 申式南奇道:“圣上与我相隔万里之遥,他的祸端怎会与我有关?” “你身为人臣,竟不关心人主之祸?”紫蕺问。 “《书》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huàn)。我关心有用吗?难道我还能逆天改命?”申式南反问。 “逆天改命?”紫蕺沉吟道:“你找找玉帝,说不定是可以的。” “什么祸端?”申式南心想,既然与自己有关,索性问一问。 紫蕺摇头:“不知。”随后又解释道:“我法力不够,算不出。” “女娲娘娘没说?”申式南问。 “天机不可泄露。”紫蕺道。 申式南哭笑不得,自己都知道了,还叫天机不可泄露? 猛地,申式南想到了什么,问:“那你还泄露给我,不怕玉帝惩罚?” 紫蕺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道:“玉帝老儿会装作不知道是我泄露的。” 申式南不解,但猜想可能与女娲娘娘有关,却不知紫蕺是为他甘冒风险。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是什么祸端,也不知道为何与我有关?”申式南想再次确认。 自己略作沉吟后道:“我只算出,祸在北方。却不知为何与你相干。” “北方?北方的威胁,只有瓦剌。难道就因为阿瓦和瓦剌都有一个瓦字?”申式南道:“瓦釜雷鸣,瓦灶绳床,毁瓦画墁,土崩瓦解,破瓦颓垣,瓦鸡陶犬、瓦玉集糅、瓦影龟鱼……这瓦字,果真一个个不祥不吉啊。” “什么呀!弄璋弄瓦,朱甍碧瓦……”紫蕺道:“难道不是吉祥喜庆之意?” 她想多说几个,可实在想不出来。 “唔,你才两个。我随便一说,就八个。”申式南笑道:“看来,阿瓦得改名,不然真要成土鸡瓦狗了。不过,若真如此,瓦剌也将土崩瓦解。哈哈……” “像个小孩一样。”紫蕺嗔道。 “对了,你上次来,干嘛匆匆忙忙?天将大变被你说准了,去年冬天果然来得早,连福州府都冬雪阵阵,冰雹连连。缅甸司西北,说不定也遭殃了。”申式南道。 紫蕺叹道:“这都不算什么!百年之后,大明各地不是天寒地冻,就是焦金烁石,椅席炙手,不是洪流滚滚,泽国连片,就是河落海干,寸草不生。” 申式南脸上大变,惊问:“果真?为何会如此?天界不是法力无边么,难道不能救万民于水火?还是说,这就是天意?” “是天意。但不是哪个神仙有意所为。”紫蕺道。 “不是神仙所为?有何凭据?”申式南语气极为不善。 紫蕺知道他对神仙有误解,也不在意,二是耐心解释道:“这是天地轮回使然,非神力可撼。千百年后,或许人间人力可改此天运。” 申式南凡人一个,千百年后的事,他管不了。他只想尽力做好当前之事。 原本他以为天界神仙可改变人间穷困,那修仙又何妨。待得知几千年来,神仙依旧逍遥,人间依然苦中作乐,他便断了修仙之念,连天界也不想去。 紫蕺见他不信,便道:“我说的是真的。天地日月之力,神仙也无可奈何。你熟读经史,可从史上记述之事,与我在天界所见互为印证。殷商恒燠(yu),夏则暑杀人,冬则物华宝,亳都(今河南商丘)、殷都(今河南安阳),兕(犀牛)象遍野。” “你道武王为何伐纣?”说到这里,紫蕺问了一句。 申式南不语。紫蕺又道:“历朝历代读书人以讹传讹,谣传帝辛冒犯女娲娘娘,娘娘降罪殷商,便助武王伐纣。实则是那时举国冰冻,就连如今武昌府一带的长江、汉水,全是冰封千里,北方夷狄牛羊冻死,只好到暖和一点的中原来抢吃的。可中原百姓也没吃的,只好造反了。” “到了魏晋,中华大地再次冰封,北方胡人活不下去了,只好南下屠杀汉人,劫掠粮食,史称‘五胡乱华’。”紫蕺继续道:“是也不是?” 申式南点头,凝眉思索。 “第三次冰封大地,是赵宋时期。”紫蕺道:“那时,连杭州西湖都上冻结冰。陆游不是写了‘铁马冰河入梦来’吗?同样是因为北方天寒地冻,部族活不下去,这才把赵宋赶到了临安——浙江的那个临安,不是你的云南临安府。” “你刚才说百年后,大明将天寒地冻,这是史书可能会记载的第四次冰封华夏?”申式南问。 紫蕺点点头。 “神仙也无能为力?”申式南又问。 紫蕺再次点头。 “那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了。”申式南道:“云南、交趾、暹罗,这些地方总不会也被冰雪封冻吧?” 自己目瞪口呆。自己本意是劝他别在这些穷乡僻壤的地方空耗时光,哪知事与愿违,反而坚定了他要克复交趾,甚至要征服暹罗的决心。 紫蕺甩甩头,又想:也不对,以这小子的德行,他不是征服,而是以德服人。当然,德包括武德。 “你是不是没抓住重点?”自己问:“我说的是,你家圣上将有难。” “我能怎么办?难道学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倒想把他弄来阿瓦,啊,不,还是八百大甸好。可是,我宣化军进不了京师啊。”申式南双掌一摊。 紫蕺撇撇嘴:“就你那全是忠君思想的小脑瓜,给你十个胆,你也做不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 “非也,非也。我忠的是大明,是中华,是中国,是华夏百姓。”申式南道:“不管谁为君上,谁为百姓谋,我便忠于谁。” “意思是,朱祁镇那小子不合你意呗。”紫蕺笑道。 她是天界之人,说话自是毫无顾忌。也正因她是神仙,申式南也才会与她畅谈人间君王之事。 “你是没见过孟养司缅人与克钦人的凄惨,真的是伏尸百里,赤地千里。”申式南叹道。 “呵呵,我倒还真亲眼见过了。是你没见过吧?”紫蕺嘿嘿一笑。 申式南一拍脑门,他是真没见过,是听人说的,包括当初随王骥征讨麓川的将士。而以紫蕺的能力,她要是真想知道,真想去看,不过是几个云头的事。 “你不是不喜欢政事吗?”申式南突然想起,以前他经常和紫蕺谈论政事,可紫蕺一点也不爱听。 “那还不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紫蕺差点把“你”字说出口。 但申式南没发觉异常,他在思考,为何女娲娘娘会透露,圣上之祸端与自己有关?她将此事透露给紫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如果是有意的,那就是算准了紫蕺会说与自己听。然则女娲娘娘这么做,目的何在? 此事,玉帝知是不知?如果玉帝知道,他又是何态度? 他本不想与天界再有瓜葛,但此事,怕是还得找玉帝或其他神仙问个明白。 紫蕺似乎有事,也不顾申式南心事重重,告辞之后,自顾升上云头,不知去了何方。 船近暹罗,赤脚大仙突然到了申式南舱室。 “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赤脚大仙刚到就拍大腿,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赤脚仙子,你接着舞。”申式南笑呵呵看着他:“要不要我从花药宫给你整个仙乐班?” 他是半个字也不信赤脚大仙的鬼话。以他的法力,要见自己还能来迟,没鬼才怪。 赤脚大仙脸不红心不跳:“申御史莫要取笑。本仙虽是散仙,却也不是天庭舞乐仙子可比的。” “是吗?凡间舞乐无非是供上流人物取乐的,天庭舞乐也无非是取悦上仙罢了。”申式南道:“你赤脚仙子既能取悦王母,又善逢迎玉帝,我没看出你哪点与舞乐仙子不同的啊。” 赤脚大仙不怒反笑:“几日不见,御史目光如炬更甚从前,三界大小事莫不洞悉。” “别给我戴高帽。你的来意我就不知道。”申式南单掌轻推。 第113章 说服士燮后人出仕 赤脚大仙讪讪笑道:“我这来迟了不是。凡间人主恐有劫难,你若在京师,或可解救。可你这都快到大古剌了,看样子是来不及了。” 申式南听了,沉思不语。半晌才缓缓开口:“赤脚仙子……” “赤脚大仙。我是大仙,是男的,不是仙子。”赤脚大仙急忙道。 “哎呀,你们神仙又不允许谈情说爱,不允许生儿育女,男的女的有什么区别。别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申式南道:“你给我说老实话,我可以考虑不送你大古剌三筋草草鞋(方言读hái)。” 赤脚大仙看了看自己的大脚板,问:“这草鞋穿上能提升修为不?” 申式南道:“我还得绕过龙牙门,离到大古剌还远着呢。就算是我还在福州府,没有朝廷诏命,我也不能私自进京。所以,你挺着一双臭脚丫跑来我这里说了一堆废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脚丫子不臭。多少妖魔鬼怪巴不得闻我脚丫子,以求升天呢。”赤脚大仙道。 “看来你赤脚仙子还得改名叫赤脚小花脸。”申式南道:“你一不告诉我到底是何劫难,二不告诉我如何解救。意思是,你们其实很不希望我干预此事,对么?” 赤脚大仙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脚趾,仿佛是想数出十一个脚趾头来。 “好吧,又是命中早有定数那一套,是吗?”申式南气极反笑:“既然是定数,你和你背后的人,又巴巴地跑来向我泄露天机干嘛?”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赤脚大仙开始摇头晃脑。 “屁咧!打住!你跟帝王讲善恶?是你散修修傻了,还是傻瓜方能散修?”申式南不客气地打断他。 “天道承负,因果不虚,此中玄机,千古不灭。”赤脚大仙道。 “你意思是,业力自承?可你还是没解释,为何天机要泄与我知。”申式南渐有不满。 “三界皆传,齐天大圣乃天产石猴,御史可知,大圣究竟是如何孕育的?”赤脚大仙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申式南沉思片刻,斟酌道:“皆传仙石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又传大圣大闹天宫时,道祖屡有庇护。故众皆以为大圣乃是道祖所创。” “御史另有高见?”赤脚大仙问。 “我只是看不透道祖所为何故,因此我猜想不是他。大圣一身本领,非佛门所长,因此也不是如来。大圣因恼怒不曾受邀上蟠桃盛会,这才反出天庭,因此也非王母。”申式南道。 “然则……”赤脚大仙故意拖长尾音,等申式南接话。 “当时,大圣哄你到通明殿,你发现上当,为何不当即禀报玉帝,而是等了一周天,王母为七仙女告了御状后,你才跟着状告大圣?”申式南不理他的引导,反而诘问起来。 赤脚大仙脸色微变,随即夸赞道:“御史果然洞若观火。” “你一个散仙,却能受邀上蟠桃嘉会。未受邀而能上安天大会,还特意向佛祖献礼道谢。你所谢何事?”申式南又问。 赤脚大仙脸上带笑,呵呵不语。 “沙僧是你徒儿,对吧?”申式南道:“卷帘大将失手打碎琉璃盏,要被砍头,所以你向玉帝求情,打下流沙河。那时,大圣还不曾得授仙箓。你早早感谢佛祖,显然你早知道你徒儿会在佛门功行圆满,果正金身罗汉。” 赤脚大仙不再动容,仍旧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种种迹象可知,你不单是如来传经大业的知情者,还是玉帝三仙献鼎的知情者。”申式南道:“起初,我一直不明白,玉帝为何要修缮凌霄宝殿,还要修到下一次蟠桃会才修好。” “哦,却是为何?”赤脚大仙淡淡一问。 “我身为巡抚,到临安府上任第一天,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申式南没有回答,却讲起了另外的故事:“就在这时,一个喜欢杀猪的通判与同知起了争执……” “这事我知道。”赤脚大仙道:“你当场降了那两人的官职,又擢升了另一人顶替通判之位,故意留下一个同知的职位空缺,好叫人有求于你。” “你果然不是一个散仙那么简单。”申式南道:“仙界三宝,蟠桃是王母掌控,仙丹是老君才能炼制,人参果在镇元子手里。玉帝是三界之主,境况却与我初任巡抚一般无二,手里只有仙箓和封号之权。故此,需要有人代管蟠桃园,偷吃老君丹药,推倒人参果树。” “不错,不错,此人非大圣莫属!”赤脚大仙道。 “为平息众怒,玉帝必然要惩治大圣,却又不能罚得太狠。”申式南道:“而由如来出手再妙不过。先压他五百年,再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最后加升斗战胜佛大职正果,算是功德圆满。而且……” “还有?”赤脚大仙问。 “当然,哪怕是孙猴子不做弼马温,反出天庭,到下界为妖,到最后在佛门功德圆满,他依然有着天庭的仙箓和齐天大圣的封号。这些难道还不能证明大圣出自谁手?”申式南眉毛挑了挑。 “以你一凡人之躯,你如何能杀得了东来佛祖的分身?”赤脚大仙淡淡一笑。 “当然是玉帝赐的令……”话刚脱口而出,申式南却猛然想到什么:“你意思是,我与大圣同为天地孕育的仙胎?不对啊,我有父有母!” “想什么呢你?空城计还能二次复用吗?”赤脚大仙道:“放心吧,你就是凡人肉胎。不过……” “不过什么?”申式南作势要踩他脚趾头。 “你对了一半。你与大圣皆为黑白子!”赤脚大仙道。 “啐!等于没说。三界除了佛祖道祖,三清四御五方五老,谁还不是棋子?”申式南不屑一顾。 “不不不,不一样。”赤脚大仙使劲摇头:“便是老道我,也没资格成为棋子。” “哦?”申式南问:“这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别人要你说的?” “有区别吗?你是聪明人,我说与不说,你都猜到了,事实就是那么回事。”赤脚大仙不解。 “当然有区别。”申式南道:“你自己想说,那是你的意思。别人要你说,那是别人的意思。” 赤脚大仙一听有理,想了想便道:“是我自己的意思。” “为何?”申式南单刀直入。 “为何?你还有脸问我为何?”赤脚大仙气得跳起来:“我好好地云游四方,逍遥又自在,你非要点我进花药宫,现如今,三界都以为我和你一伙的。” “哦……是不是一伙的,有什么干系?我一没打算反出天庭,二没打算升堂花药宫。”申式南道:“这还能影响到你?” “你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吗?何况,你才杀了东来佛祖的分身,谁相信你不会回到花药宫,重新祭起四千丈的飞刀?”赤脚大仙阵阵冷笑。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过去很久了。”申式南:“再说,我那只是为母复仇。” “地上三年,天上三日。”赤脚大仙再次冷哼:“斩仙台的血腥味都还没散干净,各路神仙还记忆尤深。” “不是。都是神仙了,那么小鸡肚肠干嘛?你们神仙活那么久干嘛?七情六欲都没有,情情爱爱也没有,没滋没味的活着,有个什么劲?还不如根木头,至少还能搭桥。”申式南也很无奈:“再说,你们天上地上的时间,骗鬼可以,骗其他人也可以,骗我就没必要了吧?” 赤脚大仙气得直跺脚:“你……朽木不可雕也。老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完窜上云头走了。 “你看,还不承认自己是赤脚仙子,那学女娃娃跺脚干嘛?”申式南喃喃自语。 沉思了片刻,才一拍大腿:“不是,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怎么就走了?” 正统十四年四月下旬,申式南一行回到八百大甸。此时,王骥在班师途中接到诏令,命他率军平复湖广和贵州苗民叛乱。 女儿已经半岁,取名申陌,小名明媚。申式南给钱樟落和申固带了很多椰子。 “爹爹,我还要。”申固将喝光的空椰子递给申式南。 “好。我给你再开一个。”申式南道。 “小孩能多喝么?”钱樟落有些担心。 “但喝无妨。椰子性温,可充饥,对面色大有裨益。”申式南道:“东坡先生也喜欢喝,他还写诗夸赞呢——‘天教日饮俗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 申式南刚开好两个椰子,八百大甸司新任同知许匡求见。 许匡是三国名士许靖的后人。许靖曾被举孝廉,任尚书郎。后投奔王朗,王朗兵败后,携家逃往交州。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汉献帝改交趾刺史部为交州,辖今广东、广西、越南北部和中部。孙权立国后,交州拆分为广州和交州,其中,交州治龙编(今越南河内以东。) 许靖到交州后,受到时任交趾太守士燮的礼遇。许靖受刘璋所邀前往蜀地,先后担任巴郡、蜀郡太守。刘备称帝后,许靖受封司徒,位列三公。 许靖感恩士燮礼遇,出发前往蜀地之前,留下一子许微供士燮驱策。 士燮治学精微,为政开明,使交州安定发展,百姓富庶,成为乱世三国的世外桃源。士燮为人虚怀若谷,礼贤下士,数以百计的中原名士前来投靠,中原普通百姓更是纷纷举家南下交州避难。 中原名士和百姓的到来,带来了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经学文化,使得交州发展更上一层楼。交州兴盛的儒学,还深深影响了交州周边的其他国家和部族。 因此,士燮在交趾的名声,即便是南越王赵佗也比不上。士燮深受尊重,交趾百姓当他是神仙,给他立庙,号“士王仙”,后来还入文庙。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士燮仍然被祭祀被参拜。 可惜,士燮的儿子士徽因未能继任交趾太守而叛吴,被孙权派吕岱讨伐处死。士徽的兄弟士袛、士干、士颂等一同被处死。士徽其中一子被部将甘酣和谋士许微护送南逃,最终在蚬港落脚。 此事被申式南带阮归思回乡省亲时访问得知,并找到士燮后人士耿和许靖后人许匡,说服二人出仕为官。因此,申式南在蚬港补给的主要目的,是接走士耿和许匡。 申式南说服二人理由很简单,许匡暂任八百大甸司同知,士耿暂任老挝司同知。待克复交趾,由申式南举荐士耿为交趾布政使,举荐许匡为交趾按察使。 许匡求见,是因为刚收到朝廷文书,申式南授从三品中大夫,南京光禄寺卿,加南京左佥都御史衔,云南诸司四府总督兼巡抚。 大明地方官员是三年一考核,去年正是考核之年,俗称大计。但申式南身为巡抚,严格来说,不算是地方官,而是朝廷派驻的临时事务官。 大明官制,在外加都御史或副、佥都御史衔者,有总督,有提督,有巡抚,有总督兼巡抚,提督兼巡抚,及经略、总理、赞理、巡视、抚治等员。 同时,巡抚以后不拘尚书、侍郎、都御史、少卿等官。事毕复命,即或停遣。巡抚兼军务者加提督,有总兵地方加赞理或参赞,所辖多、事重者加总督。 申式南是总督兼巡抚,非提督兼巡抚,说明朝廷不想让他兼军务。偏又没说明宣化军是否受其辖制,这就扯淡了。 申式南统管宣化军,一直名不正言不顺,却又无可奈何。 但不管怎么,申式南好歹还是升官了,从三品。南京光禄寺卿是从三品,给这个职衔只是为了多领一份俸禄。但原来的左佥都御史变成了南京左佥都御史,挂这个衔,是为了震慑巡抚之地的百官。 因为,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左佥都御史作为都御史的下属,自然也有纠劾之权。 第114章 政敌出手 锦衣卫开始拿人 申式南不知道的是,王骥撤军,军情便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朱祁镇得报后,终于死心,确认这样大军压境的方式,并不能彻底消灭思氏。 但他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更不能直接说,还是申爱卿恩威并重的方式能使孟养归化。于是乎,他继续留任申式南,并给申式南加官,用这种方式隐晦认可申式南的做法。同时听从了部分大臣的意见,将申式南的左佥都御史衔,改为南京左佥都御史衔。 许匡求见的第二个事,则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一位姓马的百户,要求八百大甸司协助锁拿冯院院。 许匡才上任不到三天,不清楚冯院院何许人。但他觉得,锦衣卫在申大人的巡抚之地拿人,必须禀报与申大人知晓。 可他又不觉得这事很重要且紧急,所以放在申式南升官的喜事后面说。 “锦衣卫来到八百大甸司?你见到人呢?”申式南顿感不妙。 “见到了。那姓马的百户,带了四名锦衣卫校尉。”许匡道:“听说,还有另外一个百户带人在阿瓦城办差。” “好。我知道了。这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申式南挥手让许匡退下。 许匡见他并没有设宴庆贺升官之意,微觉奇怪。不过,还是告辞回宣慰司官署了。 申式南当然没心情庆贺。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对冯院院动手,更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八千里外的缅甸司和八百大甸司。 这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关键是,自己事先竟未得到半点消息。他突然有点后悔,将踏白军全部人手,用于刺探孟养司和交趾等地的消息了。 冯院院是谁?那是冯苞苞的堂兄,替冯苞苞打理冯府京外产业的,因为冯苞苞的亲弟弟还小。 冯苞苞嫁给了李满仓,但她并没有将申式南送他的嫁妆带到李家。因为芷兰香粉的生意太大了,所以他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她爹冯阿敏,另一半则属于自己的嫁妆。 冯苞苞出嫁后,有怀孕又生娃的,所以生意都交给了冯院院打理。 事实上,芷兰香粉在大明各地的生意早就成熟稳健,冯院院也没多少事可做,于是去年来到了阿瓦。之后又常驻八百大甸,亲自督进芷兰香粉作坊的筹建和生产。 如今,锦衣卫竟然要锁拿冯院院。冯院院一无官身,二不曾作奸犯科,什么事值得你锦衣卫动手?显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苏更生,你带几个去……如此这般行事。花醉、裴寒,不知哪里的反贼,竟敢冒充锦衣卫,速去将贼人带到宣化军大营,我要亲自审。”申式南道。 花裴二人领命而去,申式南又叫来罗依和施画。去年,关河书院恢复为一般书院,施画来到了八百大甸。 “你这是怎么啦?”见施画脸有忧色,申式南问。 “施姐姐刚收到家书,施棋与石后定亲了。”罗依抢着道。 “妹妹在你前面定亲,你就不高兴啦?”申式南看向施画。 “你不知道石后是什么人?”施画气鼓鼓地反问。 “石猴后来成了齐天大圣,斗战胜佛,这我倒是知道。石后难不成也是花果山的猴子?”申式南打趣道。 施画白了他一眼,道:“他叔祖是石亨。” 申式南一听,倒吸一口凉气。他与石家恩怨不断,对石家的家风很是不屑。 可他一外人,不可能插手人家的亲事,只是看了一眼罗依。 罗依七窍玲珑,转头问施画:“施老爷与石家会过面了?” 施画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道:“我爹就被这事气倒了。施棋去京师探望大姐,在街上与石后相识,石家到我家里提亲,我爹才得知两人早已私定终身。” 申式南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竟是热情奔放如斯。不过,虽然对石家印象不好,但他也不认为石家全是石溟一类的货色。 懒得操心施家三姐妹的事,申式南吩咐施画和罗依今后要开始留心朝中动向,尤其是锦衣卫的动静。 施画和罗依走后,申式南提笔给赵加印写了一封信,随即骑马去了宣化军大营。 赵加印与赵加淅从小熟读诗书,赵加印在云南时,就已经是秀才。以赵加印的才学,考个举人中个进士,问题不太大。 四五年前,他收到申式南来信后,毅然与邵二哥北上。当时,赵加印与昆明县知县的女儿相恋,却被知县棒打鸳鸯。 知县将女儿嫁给了杨家,杨家是除了沐家之外的云南最大的豪门。赵加印心伤之下,无心科举仕途,是以申式南将半数以上的产业,挂在了赵加印名下。 这些年来,赵加印不曾谈婚论嫁,却在与申式南的书信中,他两次提到了施画的名字。而施画到了八百大甸后,申式南也听钱樟落说起过,施画也曾偶尔提及赵加印。 施画也老大不小了,申式南有心撮合这段姻缘,便写信将赵加印召来。 申式南赶到宣化军大营没多久,花醉和裴寒果然就将五个人扔在一辆牛车上,赶进了营寨。 冷水浇下,原本身穿飞鱼服的人悠悠醒转。 见自己被扒光,五花大绑,他顿时心头火起,厉声呵斥:“大胆,你们是什么人?还不速速将我放了,好酒好肉供上,我可饶你们不死。” “好酒好肉倒有,可惜你吃不上。”申式南道:“说吧,敢在我八百大甸冒充朝廷命官,谁指使你的?” “什么冒充?我就是锦衣卫百户马杰。”那人道。 “啧,你这也太没水准了,前面还自称钦差,这会儿又说是锦衣卫,以为我们荒僻之地官民好骗是吧?”申式南手轻挥,道:“教他学会老实一点。” 立时有两名士卒上前,给他上了一道滴水刑,自称马杰的人很快晕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只见刚才问话之人正一手捧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滴水刑,传言与炮烙之刑一样,是商纣王发明的。”迷迷糊糊中,马杰听到捧书之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我那言兄弟却说,所有帝辛身上的暴行和罪名,都是后世写书人强加的。就连圣人弟子自贡也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醒啦!你叫马杰是吧?你可知天下人为何将炮烙之刑,酒池肉林,宠溺妲己等罪名归到商纣王的身上?”马杰神识刚刚清醒,就听到刚才那人问他。 马杰张口想说话,却只是吐出一口咸咸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因为他败了,牧野之战败了。君权天授,而老天只眷顾有德之人。”那人显然不是真想要他马杰的回答,而是自问自答:“所以,帝辛成了后人口中的暴君。” 马杰有气无力,又听眼前之人道:“我听你口音是江淮一带的,你可知你的家乡正是帝辛打下来的?《吕氏春秋》曾有记述,‘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 马杰眼珠转动,有气无力问:“帝辛是谁?你又是谁?” 申式南顿时愕然,随即缓缓道:“帝辛便是商纣王。至于我……你敢自江淮千里迢迢行骗于此,却不知我是谁?” “我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马杰,指挥同知、瓦剌使臣马云是我二伯,骁骑右等卫千户、瓦剌使臣马青,是我四叔。”马杰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话说清楚。 “哦,听说当年出使瓦剌的使团是双正使,且都是马家人。听你说来,二马出使瓦剌是真的?”申式南恍然大悟。 (注:此马云非彼马云。历史上真有瓦剌使臣马云其人,因通晓瓦剌语及西洋诸国语,此马云屡任瓦剌使臣、正统下西洋总兵及撒马儿罕公使。正统十年,明英宗遣正使指挥同知马云、副使指挥佥事周洪等出使瓦剌,又遣正使指挥同知马青、副使指挥佥事詹昇等出使瓦剌。正统十一年,上命马云马青为正使,周洪詹昇为副使出使瓦剌。正统十二年,时任副千户的马青再再次出使瓦剌,脱脱不花王及太师也先使臣皮儿马黑麻等二千一百四十九人来贡命,双方宴于大同。) 听申式南那么问,马杰仿佛看到了希望,急道:“绝无虚言。望高抬贵手,今日误会冰释后,来日我马氏必重重酬谢。” “不对啊!”申式南道:“宣慰司接到百姓报案,说有人冒充朝廷命官在此地行骗。我的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几人身上光溜溜的,不是烂菜叶就是臭鸡蛋。你们的衣服呢?如果你真是百户,你的官服呢?” 马杰想起来了,他带着四个手下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着,却根本没人怕他们。八百大甸司百姓哪知道锦衣卫是干嘛的?当然不会惯着他们。 马杰的官鞋被几个与小贩讨价还价的百姓踩到,马杰怒斥:“瞎了你的狗眼!敢踩脏小爷我的官鞋。” 说着就动手抽了踩他鞋那人一耳光。这可一下激起了众怒,烂菜叶和臭鸡蛋瞬间招呼上来,马杰等五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放倒,晕了过去。 这一切,当然是苏苏的礼乐卫与花裴二人配合完成的。 “对,我官服呢?”马杰也问了一句。 “没官服,其他信物总有的吧?”一旁的罗喜财好心提醒。 可马杰和其他房间里的四人,早就连遮羞的一块布都没有,哪来的信物? 申式南大度地一挥手:“给这位马兄弟找件衣服来。说不定是真有什么误会在里头,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们先听听马兄弟说说怎么回事,如果真是骗子,等会儿再用刑也不迟。” 马杰一听还要用刑,顿时吓得一哆嗦。 “请吧,我看看你能不能证明你的身份。”罗喜财道。 马杰见他穿从四品官服,忙问:“大人怎么称呼?大人如能救我脱离此地,我马氏必有厚报。” “你马氏钱很多?”罗喜财一脸不屑。 马杰想说什么,见他不屑的神情,只好闭口不言。 他不是傻子,从木邦司到缅甸司,再到八百大甸司,他一路所见所闻,早就惊呆了——这哪是荒蛮之地,繁华比不京师,可完全不输于通州、蓟州、涿州、霸州、昌平州等顺天府所辖州县。 这些人,说不定比他马家还有钱。 “老老实实交代吧,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罗喜财道:“本官乃大明八百大甸宣慰司副使罗喜财,这位便是中大夫、南京光禄寺卿、南京左佥都御史、云南诸司四府总督兼巡抚申式南申大人。” 马杰一听,惊呆了。但他很识趣,一五一十交待了。 原来,申式南在去年兑现了当初朝议放出的大话,除孟养司、底兀剌司和底马撒司外,其余各宣慰司分别向户部解送银子九千到一万两。其中,缅甸司解银整整一万两,木邦司最少,九千三百两,其他各司九千五百两到九千八百两不等。 户部收到盛丰钱庄解送的八万多两现银时,整个朝堂轰动了。申式南特意交代胡晓非,要给现银,不给银票的。 看上去申式南并没有完全兑现当初的豪言壮语——各司每年向户部解银一万两,但这也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而这,正是申式南的聪明之处。如果真的说到做到,各司解银一万两,那不等于是打了所有官员的脸吗?大明那么多官员,就你申式南一个是能人? 所以,申式南假装没做到,却又各司只差了几百两,反而皆大欢喜。没有人弹劾申式南欺君,没有人说要拿申式南治罪,更没有人为他请功,朝廷上上下下选择了闭口不提。 如果说,向户部解银是美中不足,那向云南布政司解银则堪称完美,各司解银三千两,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这其中,底兀剌司早被周边各司蚕食,疆域太小,申式南请求裁撤底兀剌司,疆土分别并入缅甸司、八百大甸司和大古剌司。 同时,申式南也为底兀剌司宣慰使吞秃鲁谋了一出路,从三品云南布政司右参政,加授大中大夫,三代世袭罔替。从此,吞秃鲁一家开开心心搬到了昆明县。 底马撒司早就并入大古剌司,代价是朝廷向大古剌司每年征金六百两。 故此,云南三宣六慰多了一个大古剌司,变成了三宣七慰。可孟养司申式南并没有实际接管,因而真正办差发银的只有九个司,八万多两银。 加上解送给云南布政司的二万七千两,合计约十一万两。这是申式南自己承诺的,朝廷之前的征金征银,依旧由各宣慰使办差发银,相当于朝廷白得了十一万两的税收。 加上大古剌司新增的征金六百两,六百两金差不多等于六千两银。再加上八百大甸司原本拖欠的每年六百两征金也续上。这么一算,差不多是十二万两银子。 如果再加上几十船的矿石,申式南在南边荒服之地,为朝廷增加了多少税收与重要矿产,朝中众臣已经不敢想象。 与之鲜明对比的,则是马家频频出使瓦剌,所赐钞锭、冠带等物越来越多,越来越满足不了也先。除了马云、马青,马杰之父马政,也曾以正使身份出使瓦剌。 正统十二年,上命指挥使马政为正使,贺玉、王喜、吴良为正副出使瓦剌。今年年初,圣上又命已升为指挥使的吴良为正使,千户纪信为副使出使瓦剌。 使团只出不进,朝中开始有人议论纷纷,让马家三兄弟和吴良等人觉得,申式南解送的那一车车白银,仿佛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又仿佛刺眼的日光。 期间,石亨任大同左参将、都督佥事,与马家和吴良等人多有交往。 众人均与申式南政见不同,都不喜欢申式南的行事作风,觉得申式南在云南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与几人争功。几人一合计,干脆扳倒申式南得了。 石溟早就对申式南怀恨在心,知道申式南与冯阿敏、李满仓等人的关系,更知道申式南在京师有很多产业。他提议要扳倒申式南,得先朝申式南的产业和助力之人下手。 因此,几人便盯上了冯家。除了马杰带人来到八百大甸,还有另一位锦衣卫百户吴品也带人到阿瓦,意图搜寻申式南罪证。 吴品是吴良的侄子。正统八年,吴良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给吴品安排了一份锦衣卫的差事。如今,吴品被吴良放出来咬人。 不过,吴品受不了苦,一路悠哉游哉。马杰受家族重托,一路使用特权,在驿站频频换马,早早来到八百大甸。 他想当然地以为,申式南身为巡抚,定然与宣慰司同知等官员不和,这才傲慢地找上门去,亮明身份,让许匡协助缉捕冯院院。 “依你估计,吴品什么时候能到阿瓦?”申式南脸色不善。 第115章 御马监腰牌遗失 火器走私到瓦剌 马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想道:“吴品带了六人,连他一共七人,算下来,大概后天能到。” 申式南见他不似撒谎的样子,心中暗暗焦急。八百大甸司距离阿瓦约一千三百里路程,而现在已近暮晚,以最快的脚程,到达阿瓦怕也是大后天了。 以锦衣卫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知道阿瓦多少人要遭殃。 “备马!花醉、裴寒,你二人与我同行,我要尽快赶到阿瓦。”申式南吩咐道。 他必须尽快赶去阿瓦,除了他,没人能阻止锦衣卫的疯狂。 花裴二人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准备。现在出发,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 申式南开始踱步思考,良久,他走近马杰,问:“马家,石家,吴家敢对我出手,肯定不止你说的原因。你还隐瞒什么?” 申式南好歹是皇亲国戚,舅舅更是天子近臣,岳父一家在朝中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马家石家吴家都没有显赫的家世,他们敢对自己下手,要么是有通天的靠山,要么是有什么事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你不死,则我活不了的那种。 要不然,不会到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因此,申式南才有此一问。 马杰眼神闪烁,摇头道:“没有啊,我明确知道的都说了。” “那你不明确的是什么?”申式南问。 “真没有了。”马杰嘴硬道。 “马杰,你已经出卖了你们三家的联盟。如果让人知道,一切秘密都是你吐露的,你会有好果子吃吗?”申式南:“你给我说实话,我或许不但能救你一命,还能让你在马家,在锦衣卫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马杰似有意动,眨了眨眼:“像帮原东昌府知府升官那样?” 申式南心中一动,摇头道:“刘知府那是他自己走运,协助了你们锦衣卫缉捕了反贼余孽,我不过是碰巧遇到,作了个见证。刘知府的升官我可不敢居功。不过,我说能帮你,就肯定能帮你,你不用怀疑。” 他说的刘知府,就是当初他路过东昌府时的知府。 “我那四位僚属呢?”马杰又问。 “他们有的很识趣,有的很狂妄。他们的命运不都在你手里吗?”申式南淡淡一笑。 “哦,我还以为除我之外,全都捐躯殉国了呢。不是听说八百大甸司不服王化的贼人众多吗?看来是申大人治理有功,贼人远不如白莲逆党凶残啊。”马杰道。 申式南讶然失笑:“湖广、贵州一带,苗民常受贼人蛊惑,危及各地官署。马百户为君分忧,不惜亲入险地刺探军情,镇抚司必定奏报表功。普安卫、镇远府、铜仁府我有些关系,可助马百户一臂之力。” 罗喜财听得一头雾水。申式南却暗暗好笑,这马杰分明是怕四名手下泄露风声,想借申式南的刀杀人灭口。申式南不想让锦衣卫的人,在自己的巡抚之地出事,故此提议他借苗民的刀灭口,反而是大功一件。 几句话,两人心照不宣。申式南道:“快给马百户松绑,大家误会一场。” 随后,申式南又问:“不知刘知府后来升了什么官?” 他离了东昌府后,确实不知刘知府后来怎样了。 “他如今是苑马寺卿。”马杰道。 “苑马寺?”申式南沉吟道:“我竟不知,原来刘知府也是皇家一脉?” 苑马寺与宗人府一样,通常情况下,是只有皇族血脉才可以担任。永乐之后,苑马寺不像宗人府那样严,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出任寺卿的。 马杰摇头:“他是刘敬妃的兄长。” 申式南吃了一惊,他听王炬说过,圣上极为宠爱刘敬妃。当时,王炬还说,明明刘敬妃比圣上大了十多岁,不知圣上为何那么宠爱一个年纪大很多的妃子。 申式南身在山外,却猜到了原因,朱祁镇打小就缺失父母疼爱,故而对王伴伴王振极为信任。刘敬妃入宫早,与王振一样,不像其他太监宫女那样对朱祁镇严厉,反而能较多满足小孩子需求。因此,朱祁镇成年之后,直接将她册封为敬妃。 申式南吃惊的是,那刘知府竟然能将身份掩藏得那么好,连李满仓和他都不曾知晓。 当年文史忠带人缉拿白莲逆党,在东昌府全军覆没,没有一个活口,有心人自然起疑。可刘知府的奏报,有申式南和李满仓等人俱名作证,逆党人证和口供又毫无破绽,没人能挑出毛病,这才结案封存。 马杰人在锦衣卫,可能对文史忠一行数十人尽数覆没也有疑心。他一再试探申式南,一定没那么简单,但申式南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 “马百户,我要去一趟阿瓦,过几日略备薄酒,咱们握手言欢。”申式南满含深意地看着马杰,道:“你我殊途同归,阿瓦的隐患不解决,谁都没法安心吃酒。” 马杰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听说了两个事,但都没真凭实据。一是脱脱不花和也先的使臣及瓦剌军中,出现甚多盔甲、弓箭和铳炮;二是眼下锦衣卫在查御马监多枚腰牌遗失一事。” 申式南听罢,吃惊更甚。盔甲等铁器,以及铳炮等火器,是严禁交易的。尤其是火器,那是大明国之利器,只有圣上的亲军和少量沐家军才能装备。 为了避嫌,申式南都不敢提议给宣化军装备火器。 瓦剌军和也先使团中出现盔甲和铳炮,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私下与瓦剌交易,即俗称的走私。而能走私盔甲、弓箭和铳炮,领头之人显然地位低不了,说不定有总兵官(相当于今天的战区司令)一级的人参与了。 御马监腰牌遗失一事就更玄妙了。御马监掌御马及诸进贡并典牧所关收马骡之事,简单说,御马监是内廷腾骧等四卫禁军(皇帝私兵)的中枢府,既有兵权,又有财权。 朱元璋设立腾骧等四卫勇士旗军作为禁兵,以备宿卫扈从,而御马监名为养马,实以防奸御侮。 与御马监职能有所重合但隶属不同的,是太仆寺和苑马寺。太仆寺统管全国官牧民牧,隶属于兵部。苑马寺也听命于兵部,却是只管官牧,且辖有恩军,恩军专职养马。 永乐时,苑马寺有二十四苑,正统四年后,有二十二苑马。苑分三等,上苑牧马万匹,中苑七千,下苑四千。 战马是战略物资,因此,不管御马监,还是太仆寺或苑马寺,那一个个都是肥差。 御马监统领禁军,腰牌何等重要!按律,无腰牌者重罪,擅将腰牌借与他人也是重罪,借者和借予者同罪。 如此重要的腰牌也能遗失?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此时,马已备好,花裴二人走了进来,见申式南来回踱步,凝神沉思,就没有打扰他。 “缉拿冯院院,是你马家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申式南突然停下脚步问。他先前已经问明,马杰手上根本没有冯院院的把柄。 “我二伯交代的。不过……”马杰稍作思忖后便道:“我出门后弯腰整饬行装时,吴家与石家人刚好从二伯书房出来,我听他们提了一句,‘平乡伯刘寺卿已经动手,冯家这回完了。’” “我为大明开疆拓土,你们这些人够阴毒,一个个栽赃陷害于我,想让我跟帝辛一样,死后也要背负骂名。”申式南脸色阴冷道。 走出门口,对不远处侍立的罗在招了招手,罗在大步近前。 “你告诉夫人一声,我需即刻动身去阿瓦。”申式南看向罗在,道:“另,让渐醒兄明日出发,五日内赶到阿瓦。罗依和施画带上信鸽,也尽快赶到阿瓦。罗兄,八百大甸交给你了。” 最后一句是对罗喜财说的。渐醒是苏苏的字。 申式南刻不容缓,随即翻身上马,花裴二人紧随其后,三人三马疾驰出了宣化军营寨。 马杰说的平乡伯,申式南不陌生,此人名叫陈怀。 永乐年间,陈怀曾参与平定交趾,因功晋升山西都司都指挥使。朱高炽即位后,陈怀升任都督同知。 宣德六年,陈怀以左都督受命平定勒都、龙溪(今四川松潘一带)部族叛乱,初时兵败。陈怀亲自督军深入,得胜后将贼寇全部剿杀。 陈怀留镇四川后,骄横跋扈,大肆受贿,干预政务,侵夺屯田,不饬边备,城寨失陷,整日饮酒作乐,每天早上令三司官员分班而立,有事禀报需下跪。 之后,遭巡抚御史和四川按察使弹劾,陈怀被召回京师,投进都察院监狱。 正统二年,陈怀官复原职,镇守大同。正统九年,陈怀征讨兀良哈(朵颜三卫),得封平乡伯。 申式南曾听李满仓说过,自宣德八年以来,蒙军招募大量间人游走在建州卫、朵颜三卫一带,重金招揽明军将士。脱脱不花继任汗位后,更是提高招揽价码,不少将士选择与蒙军合作,走私盐铁和茶叶。 想到这些,申式南不得不怀疑,曾镇守大同府,又征讨过兀良哈的平乡伯陈怀,早就参与了瓦剌的走私。 再联想到御马监腰牌遗失一事,申式南已经猜到,那些人敢对冯阿敏动手,肯定跟战马有关。 更巧的是,那位苑马寺刘仰刘寺卿,居然是刘敬妃的哥哥。如果苑马寺刘寺卿也参与了这些事,那就说得通了。 马家吴家石家没有大靠山,肯定是不敢动冯阿敏和自己。但如果靠上了勋贵平乡伯陈怀,以及刘敬妃的哥哥刘仰,那就不一样了。 故此,申式南必须尽快赶到阿瓦,在吴品得手之前将一切隐患消弭。 第116章 你要在云南各司修秦直道? 云南各司是六十到九十里设一个驿站,沿途驿站更换的马匹,耐力不行,跑三十里就跑不快了。申式南忽略了驿站的马不如他自己的马,因此,三人是第四天巳时末才到的阿瓦。 谭海在宣慰司官署当值,申式南急令召集所有亲信,又让团练兵和山河书院的人散出去,寻找冒充锦衣卫的七人。 不一会儿,发现余承明没到,已经升任同知的方绽也没有消息。 很快,山河书院的人传来消息,昨天,一伙京师来人住进了缅甸司经历的另外一所房子。收到信息,申式南立刻布置拿人。还是熟悉的药方,弄晕,扒光,官服腰牌全收走。 顺带救出方绽和余承明,两人均被拷打过,只剩下半条命。余承明被邬蓝和林小稚含泪接走养伤,方绽则由金仙医馆的人医治、照料。 审讯之下,吴品熬不过,交代的信息正如申式南所推测的,冯阿敏因民牧俵马监管不力,欺压、盘剥马户,收获马匹数量舞弊,以及与蒙军私易战马等罪名下狱。 所谓俵马,就是指太仆寺将官马发给民间百姓牧养,等检验合格,将马匹烫上烙印,作为战马送到军中。 马户牧养,一旦遇到灾年,连人吃的都没有,又哪来粮草喂养马匹?加上战马比普通要求高,马匹又难免有生老病死,就会遭到官府处罚,有的马户甚至因此家破人亡。 当然,朱元璋当初设立俵马制,对马户有赋役减免。但各地每年的赋役都不一样,比如洪武六年,“凡民间蓄养马者,每一匹免输田租五石”,而洪武十三年,“凤阳、扬州二府及和州之民,蓄官马一匹者,户免二丁徭役。” 这就给了官府很大的操作空间,本来该免除的田租和徭役,被官府从中吃了一道又一道,最后到了马户手中的,可能不到三成。 这种事,比比皆是,本来官官相护,没有官员会去挡其他官员的财路。那些人已经顾不上自己屁股上还有屎,就急着把冯阿敏拉下马,当然是害怕战马数量的账平不了。 而且冯家的生意,包括盐铁和茶叶,只要把走私的罪名安到冯阿敏头上,他们就可以平安落地。冯阿敏有盐引等官方许可,为何还会被查? 那是因为,通行的惯例都是,手里有二十份盐引,就敢做六十份甚至一百份的生意。这都是各家心照不宣的。刘仰陈怀以及马石吴等敢打破这个潜规则,不惜得罪其他势力,也要拿到冯家的罪证,显然是急了。 当然,吴品知道的没那么多,但申式南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冯家与申式南及钱家、谢家互为照应,而钱谢两家极少涉足生意,他们找不到把柄,就把矛头对准了申式南。 一到阿瓦,吴品就暗中拿下盈江船厂的副统制余承明,以及宣慰司同知方绽,想要逼迫二人吐露申式南的罪证。 但两人不是傻瓜,咬死不说。再者,盈江船厂干干净净,而且缅甸司每年有二成的分红,唯一的把柄是,盈江船厂确实建造了四桅和五桅的海船,甚至有少量六桅大船。 “大人,我什么都没说。”面对来探望自己的申式南,方绽虚弱地道。 金仙医馆的女药师在用药水,给方绽仔细清洗伤口。这些女药师是林小稚培养出来的。林小稚原本是在自己的医馆,三五个手把手地教学徒。申式南说,为何不把一些常用的医理和药理,简单总结出来,让人快速上手? 林小稚一听有理,干脆把学徒放到山河书院来教。林小稚开医馆,本也不会求财,她是无私的。但她自己的临床经验不多,就找到金仙医馆帮忙。金仙医馆又是罗喜财家的,罗喜财已经渐渐领会了申式南的胸怀,便要求金仙医馆不要藏私,共同总结。 申式南握住方绽的手,安慰道:“我相信你,不用多虑。我会为你报仇的,不过,那几个锦衣卫的小渣渣,名义上会便宜了他们。” “你先出去,等会儿再来上药。”见女药师已经清洗好自己的伤口,方绽对她道。 女药师退出后,方绽道:“大人,为了救我,你两天半奔走一千三百里,方某受此厚爱,此生无憾。不过,大人不必与锦衣卫决裂,需留待有用之身,拯救云南诸司万民于水火。” “动我的人,必死。”申式南道:“老方啊,你还不了解我么?放心,孟养司第二拨观察使明天就回,锦衣卫的人会在追查观察使的路上,被贼人劫杀,与我等无干。” 方绽想了想道:“大人,我从一六品通判,到如今的正四品宣慰司同知,最大的收获,不是升官发财,是能为百姓过上好日子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听说你在京师的宅子名为佗吕悔斋,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坐上赵佗之位,我方某亦誓死追随。” 申式南讶然,随即明白,方绽这么说,是为了表明心迹。毕竟,他当着方绽的面,说要弄死锦衣卫,这在任何一个朝廷官员眼中,无异于谋逆。 “老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锦衣卫并非受皇命而来,而是他们背后之人与也先勾结,犯下了滔天大罪,想拿我等顶罪,为他们洗脱罪名。”申式南道:“他们已经背叛了大明,我杀他们等于为大明清理门户。” 方绽暗暗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难怪他们要我诬陷你私通外藩,与冯家合谋私贩盐铁茶马。如此说来,这些人是该杀。” 随即,他看了眼申式南,道:“大人,要不你还是赶紧让郎中给你看看腿吧?我听说花醉与那个女药师说,你们三人双腿全都磨得血肉模糊。大人,我……我方某这条命,今后就是你的了。” 方绽说着,虎目隐隐含泪。他从昨天开始,就被锦衣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他咬牙停住了。如今看来,申大人为救自己,早已拼尽全力,不枉自己受这一番苦。 “嗐,你别怪我当初上来就撤了你的通判就好。”申式南笑道:“不过,这次团练兵没能护你周全,得罚。” 申式南也是后来才知道,方绽杀的猪,大部分是帮穷苦人家杀的,就连杀猪刀都在自己家的。普通百姓,除了屠夫,谁家也不会备着一把平时用不上的杀猪刀。 “不能罚。怪不得团练兵,是我自己的问题。”方绽急忙道:“昨天不是端午节吗?我让身边的团练兵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偏巧就被锦衣卫钻了空子。不过,如果锦衣卫亮明身份……” 方绽话没敢继续说。锦衣卫这次是悄悄拿人,如果人家亮明身份,谁又敢阻止锦衣卫拿人? 申式南点头道:“嗯,这倒是个问题。谭海……” 说到这,申式南朝门外喊了一声,谭海应声出现。 “从今日起,告诉所有团练兵,团练兵是宣慰使大人的兵,大家都不认识什么锦衣卫、金吾卫,只管保护人。没有你谭海和方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他们保护的人。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人。”申式南道。 “是,大人。”谭海道:“保证就算阿布、袁可等人,也休想带走团练兵保护的人。” “你小子……”申式南满意地点点头:“你媳妇生了吗?” “大人,犬子快满周岁了。”谭海依旧是话不多。 “哦,瞧我这记性。我们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从阿瓦出发的,感觉还在昨天一样。”申式南感慨道。 屋里三人都沉默下来。 “行吧。老方你好好养伤,谭海和我去看看承明。等你伤好了,给你送两个八百大甸的妹子来伺候你。”申式南突然哈哈一笑。 八百大甸与大古剌一样,很多家里都没了男人。 “别!我家母老虎已经从临安府来了。”方绽也笑道。 申式南一听,愧色升起,什么都没说,拍了拍方绽的手,转身走了。 方绽自从来到阿瓦,只在前年匆匆回过一次临安府。因为方绽如今就是阿瓦的定海神针,阿瓦离不开他。方绽也时时刻刻在忙,仔仔细细把申式南的施政方针贯彻落实。 申式南一行赶到余承明家时,林小稚已经给余承明上了药,正在煎养元安神的药。 林小稚见申式南来到,又见他走路姿势略有怪异,不由深深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眼中充满了敬佩之情。她已经听说了大致的情况,知道申式南为了救人,连续骑了两天半的快马。 八百里加急报送边关军情,那都是一个驿站换一个驿卒,而申式南竟然是坚持了两天半,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的。 更关键的是,这个男人到了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安排救人,拿人,审讯。 余家静悄悄一片,申式南没跟林小稚寒暄,林小稚也一言不发,径直带着申式南和谭海去了余承明的房间。一切都那么默契,言语在这一刻仿佛是多余的。 申式南推门后,在场之人都闹了个大红脸——邬蓝与余承明正在抱头亲吻。 余承明听说过锦衣卫,却不知锦衣卫有多残暴,因此心里没有太多的害怕,反而与吴品等人聊起了天。直到今天,吴品见套不出有用的信息,这才对余承明用刑。 当得知锦衣卫想让他构陷申式南,余承明轻蔑地鄙视了吴品:“我是缅人,但不是怂蛋,更不是无义之徒。想要我陷害申大人,你做梦!” 余承明激怒了锦衣卫几人,因此,主要是正面胸腹受刑。邬蓝在临安府受过官商勾结的迫害,见这个爱着自己的男人,宁可受刑也不背叛申式南,心中百感交集。 其实,邬蓝也喜欢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可她身负血海深仇,受过太多伤害,只好藏起心中这份爱。 邬蓝见他仰躺着,一身伤痕恐怖至极,不由心疼万分。直到这一刻,她才害怕失去这个人。她不顾羞涩,抱着余承明的头就吻了起来。 虽被撞破,但没有人笑话她。几人说了几句话,申式南就被林小稚拖出房间,理由是让余承明好好休息。 申式南被拖进一个干净的药室,林小稚命令他躺下,亲自剪破裤管,又把女药师赶出门,亲自给申式南擦药。 “我那妹子呢?其他人都是昨天到的阿瓦。”林小稚明知故问。 与申式南同行出海的人,一部分回了八百大甸司,更多的人是回了阿瓦,刚好在端午当天到家。侯练带给林小稚的信,她也是昨天晚上就收到了。 侯练将大部分的情况,包括自己的小秘密,都写信告诉了林小稚。又将明光苑交给了林小稚打理。 申式南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道:“她留在福州府了。她说这辈子就在福州府,哪也不去了。” “你可知她为何哪也不去了?”林小稚手上不停,轻轻用药水擦洗,蘸湿并慢慢分离已经跟皮肉连在一起的裤管。 申式南当然知道为何,那就是方便他随时可以在福州府找到侯练。 “嘶……”申式南嘴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 “早干嘛去了,现在才知道疼啊……”林小稚一语双关。 明德庄春水斋除了两个丫鬟,也没其他人在。申式南索性就在林小稚家吃晚饭,又派人去把阿盖母子也接到了林小稚家来吃饭。 林小稚亲自下厨做了几个云南菜,申式南吃到了小时候己岩村的味道。 事情太多,申式南饭后还是回到了春水斋。他要静心思考,把敌人的布局一遍又一遍仔细推演。直到鸡叫两遍,申式南终于写好第五封信,让人天一亮寄出,这才回房沉沉睡去。 五天后,苏苏、罗依和施画等人陆续来到阿瓦。 “什么?你要修秦直道?”春水斋二楼,几人听完申式南的话,异口同声反问。 “比喻,比喻。”申式南呵呵笑道:“不需要有秦直道那么阔,三成阔就行。” “秦直道均阔九十尺,三成二十七尺……”苏苏话没完,就被打断。 “用不了二十七尺,二十四尺足够,这样来往车子能同时过。”申式南道。 “双向能同时通行驷马大车,或者驷马大车并驾齐驱的驰道?”苏苏问。 申式南笑笑,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驷马大车的宽约九尺,多留一点路面,会车和行人更安全。 “秦直道九原(今内蒙古包头)抵云阳(今陕西咸阳),一千四百余里,蒙恬征招了十万民夫才修成。”苏苏道:“你要将临安府、阿瓦、八百大甸、南掌、车里、勃固、针路和达贡用驰道连起来,你知道是多少个一千四百里吗?要多少民夫,花多少钱吗?” “约八千里。民夫先不说,反正给工钱。至于钱嘛……”申式南道:“我们要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有金矿,有银矿,有船运生意,钱不是问题。何况……” 申式南顿了顿,道:“等直道修好,我们生意得利起码翻三倍。有了驰道,百姓日子也会更好过。到那时候,就是真正的民富国强。” 第117章 大人乱点鸳鸯谱 “钱不是问题?”方绽不解:“那问题是什么?” 方绽不知道申式南还有白蚬湖得来的一笔横财,也不知道海晏船运、河清船运、九阳回春丹和芷兰香粉等得利如何,也就不真正了解申式南的财力,故而有所怀疑。 不过,相比于这几年的经营得利,白蚬湖那笔横财,反而不算什么了。 “问题是架桥技术。”苏苏道:“懂架桥技术的,整个大明也没有多少。云南各司则基本上没有。” 申式南点头道:“渐醒说得没错,架桥才是最难,最费钱,也最危险的。秦都咸阳到九原的直道,虽然也有架桥,可地形没咱们这边复杂,也没咱们这边沟涧繁多。” “惠直,你说老实话,你要修直道,是为了克复交趾,还是为了百姓民生?”苏苏难得正经一回,喊了申式南的字。 其他几人也纷纷竖起耳朵,他们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者兼而有之。”申式南不紧不慢道:“真要说起来,还是民生的考虑多一些。你看,大唐长安、洛阳繁华不?唐之强盛,万国来朝,与商业的繁荣有莫大关系。唐时有柜坊,有飞钱,有海上贸易,有丝绸之路。” (注:柜坊、飞钱可简单理解为银行和支票。感兴趣的读者朋友,网络上也学习到相关知识。) “到了宋元,东京和临安有多繁华?”申式南道:“东京城里,过州桥,两边皆居民,街东车家炭、张家酒店,次则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熬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至朱雀门,旋煎羊白肠……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申式南后面说的,全是宋人孟元老靖康二年写的《东京梦华录》里记述的。 故意顿了顿,申式南问:“百姓喜欢东京这样的日子,还是喜欢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 几人面面相觑,又纷纷道:“东京,肯定东京啊!” “反正我肯定是喜欢在东京过日子。” …… 申式南微微一笑:“据时人记载,临安城有四百十四行。能有那么多行,肯定不是只有农人,还有手艺人,有商人,对吧?” 各人又纷纷言道:“肯定的……” “也就是说,人都不喜欢被禁锢在一个地方,对吧?”申式南又问。 众人纷纷点头。 “看,人要流动,商品要流动,钱也流动,日子才会好过。”申式南道:“那如何流动呢?是不是得有宽敞的道路?而且要雨天也能行车走马,城里的物资才不会断绝。” 众人恍然大悟!看来,修直道还真不只是为了克复交趾,而是事关民生大计的必要。 “两个问题。”苏苏道:“一是《皇明祖训》朝鲜国(今朝鲜和韩国)、大琉球国(今日本冲绳)、小琉球国、安南国(今越南北部)、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国(今泰国)、占城国(今越南南部,后被安南灭国)等十五国为不征之国;二是太祖下令,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不许穿绸纱。” “好。第一个问题,我们并非要征讨安南国,而是克复永乐时的交趾布政使司。”申式南道:“第二个问题,我觉得你误解了太祖的意思。” “此话何解?”苏苏问。 “太祖重农是真,可抑商并非本意。”申式南道:“洪武年间,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以及罢太仓、黄渡市舶司,又罢福建之泉州、浙江之明州、广东之广州三市舶司,实为针对‘外番’之倭寇,而非抑商本意。” 众人不解,这都禁止海上贸易了,还说不是抑商本意? 看众人脸色各异,申式南再次耐心解释道:“海禁与罢市舶司不过是权宜之计。立国之初,大敌乃北面蒙元,东南沿海倭寇虽盛,却不足以动摇我大明根基。故海禁可聚全国之力北面拒敌。” “永乐时,北面威胁已不大,故而有三保太监七下西洋之壮举。此一时彼一时也!”申式南又道:“太祖尝言,‘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钱’,足见太祖确实无意抑商。” “那为何不许商人穿绸纱?”方绽还是不解,松了松薄纱衣。他伤还没痊愈,穿薄纱透气,利于伤愈。 申式南苦笑道:“我想,太祖一是担心商人有钱后,学石崇斗富争豪,奢靡之风盛行,百姓由奢入俭难;二是担心农民眼红富商,都不种地,跑去经商,致田地荒芜,官民无粮。” “如此说来,云南各司经商无政令之虞?”苏苏还是不大放心。 “可还记得出使瓦剌的马云?”申式南问。 “国策商事与那贼子何干?”苏苏恨恨反问。 “还真有关。”申式南道:“正统八年,圣上命工部侍郎焦宏督造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只,委任福州府同知郭琰为八府总提调官。马云通晓西洋诸国语言,获任下西洋和番都指挥。” “我朝还有下西洋之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苏苏吃惊问道。 “你那时就一纨绔子弟,你关心过国家大事么?”申式南笑骂道。 “我……”苏苏不服,想反驳却又无从驳起,只是涨红了脸。 “不过,那次下西洋未能成行。”申式南道:“不管怎样,说明圣上是有意开放海外贸易,支持海上商路,支持开放海禁的。” “为何没能成行?”苏苏又问。 “当时沿海民变。”申式南道。 “啐!”苏苏鄙夷道:“原来是地方官员怕担责啊!” 申式南没说话,但神色略有怪异。 “我说的不对吗?”苏苏奇道。 “怕的何止是地方官?”申式南看向远处伊洛瓦底江上空飞翔的鸟群。 二十日后,缅甸宣慰司同知方绽和锦衣卫百户马杰的奏报送到京师。 方绽说的是,一伙疑似明军之人,因袭扰孟养司观察使而遭当地部族杀害,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护送观察使的亲兵抢回部分遗物。 同时,缅甸宣慰司经历刘容因受贿,不奉公法,擅离职守,杖一百,革除官职。 马杰说的是,锦衣卫百户吴品因怀疑缅甸司流官与思禄法勾连,带人深入探查,不幸偶遇暴民,七人以身殉国。 锦衣卫因协助王骥探查敌情,其中四人惨遭叛乱苗民杀害,只百户马杰一人幸得脱身。马杰回到京师后,得以晋升副千户。 明章是阿拉干人,也叫若开人,祖祖辈辈种田为生,十四岁那年,他的家乡来了一群西洋人(注:明人习惯称呼宋时的天竺人为西洋人)和一群密密麻麻的蝗虫。 西洋人说,蝗虫是“神虫”,是神派来惩罚不信湿婆的人们。只要信了湿婆,神虫就会进到水里变成鱼虾。 神虫有没有变成鱼虾,明章不知道。他只知道神虫过后,他们一家都没了饭吃。就在这时,一群底马撒人从东边过来,说是要北上孟养,那边有吃的。 村里不少人已经好几天吃不上饭了,有的去了西南的椒漂(今缅甸皎漂),听说椒漂海边有吃的。听说孟养有吃的,村里好几个年轻力壮的人跟着底马撒人出发了。 明章的父母也将他送出门,跟着底马撒人走了。底马撒人没撒谎,他们走了没多久,就找了另一伙人送来的粮食。明章听几个年纪大的人说,这些粮食是思任法送来的。 到了南鸠江西岸,明章才知道,思任法是麓川的诏法,是这一带的头领。 思任法死后,明章听说底马撒人又要走。不过,这一次,底马撒人分成了三拨人,有两拨要去往西去,听说要走很久,还要翻过很多大山。 另一拨底马撒人则要往东去,因为这拨人和明章一样,他们会种稻谷,而西去的山上没法种稻谷。又听说,过了南鸠江,有个地方叫木邦,那边有很多田,只要人去,官府会给种子,给农具,甚至还会给钱给房子。 这拨底马撒人不多,只有五六百人。最终,明章还是跟着少的这拨人,渡过南鸠江,到了木邦司。当然,主要原因是,他媳妇也在这拨人里面。 明章聪明,学会了很多缅人、孟人和汉人说的话。只是他搞不明白,底马撒人有的说自己是底马撒人,有的说自己是孟人。 木邦宣慰司果然没骗人,明章等人一到木邦,官府就发了田地、种子和农具,但田地很少。不过,官府说了,想要田可以自己开荒,免五年租赋。开荒多的,还可以免徭役。 如今,明章已经二十多岁。到了木邦司后,他也随大流,取了个汉人名字叫明章,跟他原来的阿拉干人的名字明憨发音很接近。 明章在木邦定居下来没多久,就有人找上他,问他有个守关的差事愿不愿意干。 “守关?是做什么的?给多少钱?”明章问。 “就是在关口盘查过往行人,看有没有坏人想混进来。”来人答道:“工钱肯定是有的,一年的例钱是六百文。” “六百文?这么多?”明章有些不相信:“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你会说官话。”来人道。 “可我官话说得不是很好。”明章道:“本地人的汉话倒说得还行。” 来人笑道:“你官话已经说得很好了。等你有了这份差事,不出三个月,你就能说得跟我们的宣慰司的副使、都事一样好。” “为什么?”明章问。 “因为会经常跟汉人说话。”来人想了想,又道:“这份差事,当值的时候供吃供住。而且,免徭役。” “真有这等好事?”明章依旧不信。 “你和家人商量商量吧。”来人笑笑,递给他一支发簪,道:“想要这份差事,戴上这支簪子去找都事大人就行。做好了,官府会另有奖赏。” 明章伸手接过,看到递过发簪来的那只手白白嫩嫩,手指细长,微觉奇怪,不由再次看了来人一眼。 “你真是官府的人?”明章问。 “不然你看我像什么人?”来人反问。 明章微微皱眉:“说不好,感觉你有点像,又不太像。” “这个差事属于木邦司团练兵,要穿军甲的。如果我不是官府的人,怎么能让你吃上皇粮?”来人道。 明章没再纠缠这事,仔细看了手中的发簪,见除了带两叶的蔷薇花,簪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还是收了起来,道:“行吧,我明儿去试试。” 明章走后,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来到那人身边:“罗依,你为什么看上他?” 给明章发簪的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罗依。 “啊呸……什么叫我看上他?”罗依道:“我看是你施某人春心荡漾了才对。大人让你在关口守着等你的如意郎君,你跑来跟踪我干嘛?” 施画脸色一红,道:“大人乱点鸳鸯谱,我爹我娘都不管我,偏他多事。” “多事吗?我看某人早就望眼欲穿,巴不得早日见到如意郎君呢。”罗依笑道。 “谁望眼欲穿了?”施画道:“我看你才是假公济私,名为挑绿叶,实则挑情郎。” “大人要我们亲自观察,亲自挑选,以免再像之前那样,有锦衣卫进来我们都不知道,我哪敢懈怠。”罗依随后笑问:“那人谁呀?我认识吗?” “大人又没说,我也不知道啊。”施画脱口而出。 “看吧看吧,承认了吧!”罗依咯咯笑着跑开:“还说没想情郎?” 上当了!施画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拔腿朝罗依追去。两人互挠咯吱窝,笑作一团。 自从锦衣卫跑到阿瓦拿人之后,申式南觉得,有必要重视朝中动向。尤其是从木邦司和车里司进出的官员和朝廷使者,务必要第一时间掌握。 因此,申式南决定在木邦驿和车里驿的北面设置关口,由施画和罗依从山河书院及民间挑人,甚是从马哈省的军中,挑选一批人值守关口。发现异常情况,就快马或信鸽报信。 关口与驿站在一起,能相互有个照应。人多的地方,蚊虫少,值守的兵卒会少受罪。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再过几天就是八月,施画和罗依已经来到木邦司驿站一个多月。 两人都女扮男装,笑闹过后,向木邦驿走去。 “大人已经到广南府了吧?”罗依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问。 施画摇头:“谁知道呢。别人当官,那是享福。我们这位申大人倒好,当官全是受罪。去广南府、广西府巡狩,居然日行百余里,这哪是当官啊?驿卒都没他苦!” 罗依也叹道:“听说,他之前去针路,也是日行百里。你说大人为何这么拼命?他走慢点,一路吃吃喝喝,谁还敢说他不成?他可是年纪轻轻的从三品大官啊。” 施画道:“大人以前在我家住,我听他与我姐夫为秦始皇争论。大人说,始皇帝大兴徭役建阿房宫,修骊山墓固然失其德。不过,秦始皇‘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可能是因为他担心自己时日无多,天下不能如他之意,因此,始皇帝这才刚毅戾深,急于行事。” “可我看大人行事并不急于求成啊。”罗依道:“你看他对孟养司,对交趾,能布局多年,静待东风。” “大人行路那么急,就是想在朝廷将他调离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施画道:“大人就职云南快四年了。” 第118章 我是来跟你们巡抚大人成亲的 如今的木邦驿,丝毫不逊色于中州繁华之地的客栈。大院后有两座独立的小院,大院接待普通客商,一座小院专门接待朝廷官员,另一座接待行商贵客。 施画和罗依在小院里各有一间天字号客房,但很多时候,两人睡在一个房间。 正统十四年八月初,施画和罗依再次女扮男装,两人并肩坐在关口边上的一棵大树上。 当上关口团练兵的第四天未时,明章突然忙碌起来。原本没几个人的官道上,突然出现了好几拨人。明章拦住了第三拨人的马车。 “为何前面的不拦,要拦我?”马车内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问,语气不悦。 “他们是商人,入城要先到课税司报备。”明章道。 “呀,商税不是入关时收吗?”车内少女索性探出头来。 “这里是木邦宣慰司,与大明税制不一样。”明章提醒道:“路引……” 少女转身从丫鬟手里接过路引,递给明章。 “祖籍吴县,从京师来的。到木邦司投亲还是访友?”明章将路引递还。 “都不是。怎么,你们木邦司是龙潭虎穴,我去不得?”少女跳下马车问。 “那马车上挂有琉璃明瓦灯,这女的穿翔凤云肩通袖织金交领短袄,花鸟马面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施画道:“你的兵要吃气了。” “是吗?那可不见得。”罗依轻轻一笑。 “有路引,凡大明之地均可去得。”明章道。 “你也知道木邦宣慰司是大明之地啊?”云肩少女不理他,自顾走到四下看了看,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大明之臣妾。这就是三宣六慰啊?” “小姐,后面有人来了。”丫鬟提醒道。 云肩少女回到马车上,问:“还拦我不?” 明章不说话,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哼,你不问,我偏要说。”云肩少女道:“我既不投亲,也不访友,我是来和你们巡抚大人成亲的。” 这话一出,明章和树上二女都吃了一惊。明章知道巡抚大人已有家室,以为她说疯话。摇摇头,挥挥手,示意马车后面骑马的四人快走。 即使是真的,只要没有对各宣慰司不利,他也不会另行禀报。 但想不到的是,当初让他守关的人又找到他。 “刚才那女子,叫什么名?”罗依问 “徐椒椒。椒施、椒漂的椒。”明章道。明章还在学汉字,幸亏椒字他认识。 “不错。能记住特别之人的名字。”罗依抛了一块碎银给他:“这是赏你的。” 明章接过,一阵愕然。凭手感,这碎银起码有一两。 记住一个女人的名字,赏赐就比一年的例钱还多? 明章还在愣神,罗依已经走远。罗依本来也只想赏个一二百文就行,可她哪会随身带那么多铜钱?赏太少了,脸上挂不住,只好给了一两银子。 不知不觉,她已经忘了当初她和哥哥罗在逃难时,连十个铜钱都觉得金贵。以木邦司的物价行情,她荷包里的二十个铜钱打赏给明章也绰绰有余。 她急着跟踪云肩少女,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嘿,兄弟,你不是在当值呢么?发什么愣啊?”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 明章回过神来,冲说话之人歉意加感激地笑笑,将银子收好。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敕牒(诏书或吏部委任文书均称为敕牒)和告身,扫了一眼就施礼,然后示意放行。 挥手间,他瞥见马车里探出一个脸庞秀美的脑袋。 没多久,又来了一辆马车,看了对方的敕牒和告身后,明章再次施礼放行。 马车走远,明章才嘀咕道:“今儿什么吉日?先是一个叫赵加定的上任八百大甸司正八品教谕,接着又是一个叫顾嘉的上任大古剌司正八品都事。前面一个美女一身贵气,后面这个美女清新脱俗。不对,后面这个是妇人打扮,那赵大人可真有福气。” 明章嘀咕完,心头有个思虑一闪而过,却没抓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一时想不到是什么。 天气热,眼看路上没人,明章走到不远处的树下歇息。忍不住掏出那姓罗的神秘人赏的一两银子又看了看。 “哎呀!想起来了。”明章一拍脑门,暗自心道:“那赵大人和夫人都戴着同样的蔷薇花簪子。不过,他二人的金簪是两花五叶,罗大人的是三花五叶。对了,知事大人也是蔷薇花簪子,他是两花三叶。” 明章再次收好银子,沉思起来。他在回想,感觉之前好像还见过有人戴蔷薇花簪子。不过,那三叶五叶的簪子,叶片一看就是上等翡翠玉石雕刻的。 簪子上的花朵,有的是金子做的,有的是宝石雕的。 神秘罗大人给自己的簪子,花叶都是玉石,其他是银子做的。拿到簪子的当天,明章回家和媳妇一商量,都觉得这簪子值不少钱。 明章百思不得其解时,有的地方却猜错了——跟赵加定一起的女子,并非他的夫人,而是妹妹赵加淅。 赵加定和顾嘉都参加了去年戊辰科的会试,可惜都没中进士。正统十三年的戊辰科进士一甲三名,二甲五十名,三甲九十七名。 赵加定和顾嘉没能登科甲榜,却双双名列乙榜榜首。顾嘉师承兰茂,京师多有人关照。赵加定则早有申式南打过招呼,也得到了不少人的关照。 吏部在征询了二人的意见后,将二人派遣到云南的宣慰司任职。 而赵加淅却是在婚后不到一年守了寡,男人得病,没留个后就死了。赵加定回乡省亲后即启程赴任,赵加定不忍心赵加淅一人受苦,就带着妹妹一起走。 徐椒椒、赵加定和顾嘉等人都住进了驿站,罗依和施画也跟着回到了驿站。二人苦思冥想,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接近徐椒椒的好法子,只好先回到自己的客房。 “那个明章,果然有点本事。”施画道:“听说他是阿拉干人,他怎么不光会说官话,还能认字?” “明章确实聪明,他跟着底马撒人,不但学会了孟人的话,还娶了底马撒人做媳妇。”罗依道:“我早打听清楚,这些底马撒人之所以会来木邦司,全是明章暗中推动的。不过,他装得跟他完全不相干,连他媳妇都不知道。” “善于观察,因势利导。这可能就是大人说的天赋,人家是老天赏饭吃啊。”施画也感慨道。 “我挑他,不只是看中他的天赋。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是阿拉干人。”罗依道。 “大人难不成对阿拉干有想法?”施画问。 第119章 有劳施小姐和妹子挂怀 罗依道:“你来得晚,有些情况可能不了解。大人重视海上贸易,我听他讲,《西洋番国志》记载,榜葛刺国有个地方叫浙地港(今孟加拉吉大港)。” “榜葛刺国?有点印象。”施画道。她家做瓷器贸易的,对海外见闻不陌生。 “嗯,大人说,榜葛刺国永乐年间和正统三年,都有到朝廷进贡麒麟和名贵马匹等物。诶,你别打岔,要不要听了?”罗依假意气恼。 “听,听,你说你说。”施画嘻嘻一笑,不忘提醒:“浙地港跟阿拉干有什么关系?” “林美元说,阿拉干那边的石碓村(今缅甸实兑)、椒漂村(今缅甸皎漂)等地很适合种稻谷。林美元还说,椒漂村适合建码头。”罗依道。 施画由衷赞道:“这些泉州商人还真是无所不能,生意做到各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对了,椒漂不是明章的老家吗?” 罗依摇头:“椒漂离明章的老家差不多二百里的路程。不过,明章倒是有亲戚逃难去了椒漂。你不知道吧,阿拉干曾经被卜剌浪马哈省的祖先打败,后来,阿拉干国王那罗弥迦罗逃到榜葛刺借兵复国。” 罗依喝了口茶水,又接着道:“如今的阿拉干国王,是那罗弥迦罗的弟弟阿里汉。我们的人已经得到消息,阿里汉野心极大,一心想打下浙地港。” “浙地港不是榜葛刺国的吗?”施画不解:“阿里汉借了榜葛刺的兵复国,转头又要打榜葛刺?” “这有什么稀奇的。古往今来,王侯争雄称霸,眼里只有土地、人口和粮食。”罗依道:“浙地港几百年前就是海上通商咽喉要道,谁不眼红?” “看来,我离开雄县,到这边来是来对了。”施画道:“与大人一疏远,我都变成了井底之蛙。” 由不得施画不感叹,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哥哥身后瑟瑟发抖,找自家三姊妹求助的瘦弱女孩,如今竟懂了那么多。 罗依灿然一笑:“你比我聪明,你要是在大人身边待久了,肯定比我懂得多。诶,刚才说到哪了?” “阿里汉想打浙地港。”施画道。 “哦,对。如果不是缅甸司和大古剌司已经是大明疆土,阿里汉都想往东边打过来,尤其是缅甸司。”罗依笑道:“阿里汉从小就和哥哥一起,被缅人赶到了榜葛剌。永乐以来,阿拉干、阿瓦和勃固三边打来打去,打了四五十年,跟我们的魏蜀吴三国时期一样,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些孤儿寡母。” 施画抿嘴一笑:“我听说了,勃固女人借种的事。可是,这些跟明章有什么关系?” “首先你得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罗依道:“宋元时期,阿拉干和勃固全都属于蒲甘的疆土。阿瓦自认为是蒲甘王的正统后裔,一心复国,想恢复蒲甘的荣曜。要不然,你以为卜剌浪马哈省为何胆大包天,敢包庇思任法?” 施画点头道:“哦,原来马哈省是借思氏试探大明,看大明是否支持他攻打勃固、八百大甸和阿拉干。” “正是如此。所以,大人想借马哈省的手打下阿拉干。”罗依道。 原本,罗依得听从施画的指令,可这些年来,罗依屡立奇功,蔷薇令的花叶已经和施画平级。 申式南早已交代,今后施画负责东面的八百大甸司、车里司、老挝司和交趾,罗依负责缅甸司、大古剌司、孟养司、木邦司和阿拉干等西面的。 两人差事各有侧重点,但东西两面不是孤立的,是会有交叉的。因此,申式南要求二人相互多沟通。施画之前主要是在后方筹谋布局,缺乏前线见识,申式南这才让她跟着罗依,观察罗依是怎么做的。 “难怪。我还奇怪呢,为何大人对马哈省那老狐狸那么好,一再骄纵他。”施画恍然。 正在这时,楼下传出吵闹声,其中一人,隐约像是徐椒椒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拔腿就往楼下走。 “好,就算天字一号房有人,天字二号房也有人,可你天字三号房为什么不给我?”徐椒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个驿卒骂。 “小姐息怒,木邦驿没有天字三号房。地字一号房也是我木邦驿的尊贵客房。”驿卒脸色平和,微微带笑,显然见惯了形形色色各种人。 “早听说你们这些地方蛇多,住地字一号房我怕蛇。赶紧给我换个房。”徐椒椒不依不饶。 “小姐你多担待。人字一号房倒是在楼上,不过,房间没地字一号房宽敞舒适。”驿卒道。 徐椒椒脸现犹豫,她记得爹爹的交代,到了木邦司、缅甸司,做点无理取闹的事,但要适可而止。她转身看了看周围,见有人围观,在想要不要到此为止。 “那甲字楼呢?甲字楼也没房了么?”徐椒椒看到东侧一座楼写着甲字楼三字,便又不忿起来。 “这是驿站,有官身才可以住甲字楼。”驿卒淡淡一笑。 “我爹是翰林院侍讲,凭什么我不能住甲字楼?”徐椒椒问。 “这……”驿卒不由为难起来。眼前女子衣着华贵,马车和饰物一看就不是凡品,驿卒倒也不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翰林院在大明地位尊崇,人人敬畏三分。一般情况下,也没人敢冒充官员之家。 驿站确实会给赴任官员包括家属提供免费食宿,有公差的官员也有免费食宿,但那都是人家带着公文来的。就算你是官员家属,没官员在场,驿站也是不好安排的。 再一个,很多官员宁可自掏腰包解决住宿和酒食,也不愿蹭驿站的免费吃住。原因就一个,驿站太寒碜了。 徐椒椒到了临安府后,听说临安驿的客房和酒食比很多客栈酒楼还要好,且可以接待非官客商,就选临安驿试了一下,结果临安驿没让她失望。 一问才知道,临安驿是按巡抚大人的要求做的,徐椒椒不由小鹿乱撞。因此,到了木邦司就毫不犹豫住进驿站,不住城里的客栈。 “小姐可曾携带腰牌或诰书?如果携带,小的立刻为小姐安排入住甲字楼。”驿卒道。 一旁看热闹的施画和罗依,不禁为这个驿卒暗暗称赞。有些官员的家眷,本身也是有诰命在身,比如谢清溪和钱樟落。而皇家宗女或勋贵之家,则可能从小就有祖荫或父荫,受封云骑尉或县君、乡君之类。 妙的是,驿卒问的是有没有携带,而不是问有没有。这样的问话,给人留足了面子。哪怕人家没有,也可以回答说不曾携带。 徐椒椒正要说话,施画急忙上前,笑道:“这位妹子,如不嫌弃,我的天字一号房让给你好了。” “你……你谁啊?”徐椒椒陡见一个身穿缠枝道袍的男子站出来,吃了一惊。 施画这才想起,她和罗依都忘记换回女装了。这一久,她们都习惯了男装。 “我是……巡抚申大人的总角之好。”施画说罢,取下帽子,散开一头秀发。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赵加印,于是将自己代入,谎称自己是申式南的总角之好。 罗依也明白了施画的意思,随即也走上前,散开头发,道:“天字一号房让给你住,施画姐姐和我一起住天字二号房。妹子贵姓?” 见两个穿道袍的男子瞬间变成两位美人,徐椒椒愣了一会后,觉得挺好玩,又听施画自称是申大人的总角之好,便放下戒备,道:“这样会不会委屈了两位姐姐?哦,小妹免贵姓徐,双名椒椒。” 施画摇头道:“无妨,反正我姊妹俩住一起也不是第一天了。” 驿卒很有眼力,见徐椒椒没有反对,急忙道:“徐小姐,稍后片刻,我很快收拾好客房。施……先生和罗先生是我们这里的贵客,豪爽堪比孟尝君,我们宣慰司上下都是施先生的朋友。罗小姐你行李先搬,马牵到后院,放心,保证上好草料伺候着。” 驿卒不清楚施画二人的身份,但知道驿丞使出浑身解数巴结她俩,而且都事和副使求见二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之前称呼女扮男装的两人为先生,眼下人家表明女子身份,但一想二人身份也当得起先生的称呼,略微犹豫后就没改口。 徐椒椒听驿卒这么一说,便不置可否,命人搬行李的搬行李,牵马的牵马,随后与施画罗依二人寒暄起来。 二人这才得知,徐椒椒是翰林院侍讲徐珵的老幺,其名语出宋人魏了翁《过屈大夫清烈庙下》:“兰皋并椒丘,兰藉荐椒浆。” 魏了翁不算诗文大家,徐珵为何对魏了翁情有独钟?施画也饱读诗书,徐椒椒一看她表情,就猜到了她的疑虑。 “我爹爹喜天官、地理和阴阳方术,魏了翁着有《周易集义》。”徐椒椒解释道。 二人旁敲侧击问她与申式南的关系,徐椒椒却顾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是聪明人,施罗二人见她始终不肯吐露,只好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申时正,三人按约定来到驿站酒楼。徐椒椒为表谢意,提出晚膳由她做东。 得知二人已在驿站住了一个多月,徐椒椒好奇问为何。 “施姐姐在等情郎。我陪她。”罗依嘻嘻笑道。 “啊?”施画和徐椒椒异口同声看向罗依。施罗已换回女装,三女均貌美如花,二人的失声引起了酒楼其他食客的注目。 罗依的位置背对楼梯口,施画转头看罗依时,楼梯口上楼之人刚好看向她们这一桌。施画目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看时,顿时与那人四目相对。 “真的?等了一个多月啊!”徐椒椒羡慕不已,却发现施画目光痴痴看向别处。 施画不由自主,缓缓站起身,目光带着惊喜、激动、羞涩,以及浓浓的柔情。 罗依也发现了异样,转头顺着施画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身穿半袖直裰的男子缓缓走近三人这一桌。 “施小姐,好久不见。别来一切安好?”直裰男子脸上满是赶路的沧桑与丝丝疲态,眼中却精光焕发。 “好久不见。”施画行了个福礼。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化作短短四字。 直裰男子回了个同侪见面的长揖礼。 一旁的罗依,终于反应过来,开心叫道:“这位兄台……莫非正是大人说的那人?” “在下昆明赵加印。见过两位妹子。”直裰男子对罗依和徐椒椒连连作揖。 “哦,原来是赵兄。请坐。”罗依指着施画一侧的半只凳子道。她没见过赵加印,却听过其名。 随后,罗依说着偏头看向赵加印,问:“你是接到信来的,还是自己来的?” “我前一久在武昌府,得知施小姐到了阿瓦,早就想来。可香粉作坊配料不足,一时抽不开身。接到信后,我便即动身。”赵加印边说边看了眼施画。 “唔,看你样子,不会是日夜兼程赶路来的吧?”罗依立时化身媒婆。 “左右无事,举火行路,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赵加印笑道。 “这一个月来,我和施姐姐天天在关口守着,就是不见你来。午后有事,我们刚离开关口,你就来了。还真是不巧。”罗依道:“对了,你住宿安排好了么?” “有劳施小姐和妹子挂怀,感激不尽。不知妹子芳名可否见告?”赵加印再次抱拳。 “我叫罗依,杨柳依依的依。大家都江湖儿女,不必生分。”罗依道。 赵加印点头道:“我就带了俩伙计。驿站小哥说今日客满,就剩人字九号房一间。” 罗依不满:“你哪能和伙计挤一间呢?我看今天是商多官少,甲字楼肯定还有房。我叫驿丞来,给你换到甲字楼。” 一直默不作声的徐椒椒闻言,偷偷看了眼罗依,心想:这罗依什么身份?看她不像有诰身,竟然让驿丞来见她。还有这赵加印,穿着普通,可他那簪子,却是世间罕见的红宝石和翡翠雕成,真是奇怪。 赵加印正要婉拒,肩膀却被人拍了下。紧接着,三个魁梧大汉站到他身旁,其中一人道:“你到那边去坐,我们仨兄弟陪三个美人吃酒。” 徐椒椒的家仆都在楼下吃饭,看三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中不禁害怕,却瞥见另外三人若无其事。 赵加印隔壁桌的两人见状,起身拿起一旁的长剑。赵加印余光看到,微微摇头,示意二人不要轻举妄动。 “我三个妹子好像不认识诸位。”赵加印笑道:“江湖相逢便是缘,三位要吃酒,只管找空位坐下。今晚的酒钱算我的。” “啧……听不懂是吧?”另外一个络腮胡汉子道:“我大哥让你到那边去坐。别让我说第二遍,不然等下你只能爬过去。” “我加印哥哥顶天立地,没爬过。要不你三位示范一下,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爬的。”施画笑盈盈插话。 施画的外公是沧州府武术大家,施家三姐妹和妈妈一样,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可一旦动起手来,寻常三五个汉子不出十个回合就能放倒。 眼前三个汉子看着孔武有力,行止间却能看出没有多少拳脚功夫。因此,施画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哎哟,这是你加印哥哥啊?”络腮胡汉子一只大手拄在桌上,脸往前伸,靠近施画,色眯眯地盯着施画胸口。 “加印哥哥?” “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叫加印哥哥的,是楼梯口刚上来的赵加淅。她身后跟着赵加定和顾嘉两人。 “嗷嗷”叫的是络腮胡汉子。 赵加淅的喊声被“嗷”叫声盖住,赵加印也被三个壮汉挡住,她看不清刚才听到的加印哥哥,是不是她的四哥。 赵加淅疾步上前,却见络腮胡汉子抬着一只血淋淋的手惨叫连连,桌上有半截小指。 第120章 会讲四种语言的三个憨憨 赵加淅一脸震惊看着眼前一幕,直到有人把她拉到身后保护起来,她才注意到,拉她之人正是她的四哥赵加印。她立刻欣喜地拽着赵加印的手臂,就像小时候一样。 说起来,她与四哥关系更亲昵,因为四哥总是护着她,让着她。亲哥哥赵加定则是除了护着她,更多地是管着她,这不让她做,那不让她做。 络腮胡汉子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再叫,只因罗依的匕首已经顶在他脖子上。 罗依冷冷道:“再乱叫,脑袋就别想要了。最烦你们这些人,话太多。” 边说边将匕首在络腮胡汉子衣领上正反两面都擦了擦。其实,因为罗依动作太快,匕首上根本没沾血。 另外两个壮汉恼怒异常,刚要发作,就被两柄长剑顶住咽喉。动手的是两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 不过,不是驿站的伙计,而是芷兰香粉的伙计,两人衣服上绣着芷兰香粉四个字和一朵蔷薇花,花枝上有三片叶子。 驿站没有伙计,只有驿卒和山河书院的女学员。女学员是山河书院的人,驿站请来帮忙的,有的负责记账,有的负责迎客。没有陪酒的。 谁敢让女学员陪酒,劝阻不听的,团练兵带走,是官员的,直接报巡抚大人纠劾,不是官员的,该怎么罚怎么罚。 两名伙计出手迅如闪电,倒让罗依和施画都吃了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很快想明白了,两名伙计是山河书院配给赵加印的护卫。 更惊讶的是徐椒椒,她八千里长途跋涉,一路算很幸运,没遇到过打打杀杀的事。徐椒椒也用芷兰香粉,可他不明白两名芷兰香粉的伙计为何动手。 “你三人皮糙肉厚,不知道你三人的腰子,是煮来吃香呢还是煎来吃更香?”罗依收回匕首,伸舌头舔了舔。 这一幕,刚好被赶来的赵加定和顾嘉看在眼里,赵加定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 三个魁梧汉子知道遇上了硬茬子,缓缓跪下。领头之人祈求道:“女大王,饶命。我们的肉不香。我三人愿做牛做马报答活命之恩。” “说吧,你三人何方人氏?为何而来?”罗依冷冷问。 “邛水司(今贵州三穗县)来的,听说阿瓦有饭吃,就来了。”领头之人不敢不答。 话刚说完,楼梯“咚咚咚”响起,六个团练兵冲了上来。有人闹事,驿站的团练兵很快出面。 领头团练兵刚要出言喝止,却看见三人所跪之人是罗依,有点眼熟,一时不敢相认。 “白总旗,你亲自来啊。坐一边听着吧,我帮你审审。”罗依先开口。 被叫做白总旗的人,听了罗依的口音,确认眼前女装之人正是之前的罗先生,大大长出一口气。 “听闻有两位朝廷命官过我木邦境,特此前来护卫。”白总旗假装没看到赵加定和顾嘉,只是听话地在一边拉开凳子坐下。 两名持剑伙计收剑退后,向白总旗亮出山河书院腰牌。白总旗微微点头一笑,却没说话。各司团练兵大部分是阿瓦山河书院出来的,大家算是同门。 眼前之事,唯一糊涂的是徐椒椒,她不明白,总旗是正七品武官,而那位穿军服的白总旗为何对罗依言听计从。 团练兵穿军服,却不在明军的编册上,而是宣慰使的私兵,总旗没有品阶,仅是一个称呼及内部职务。 事实上,就连唐宋时的团练守捉使这一官职,明初就废除了。大概是与苏东坡做过黄州团练副使有关,申式南觉得这个名称不错,就用了。 “邛水来的?这么说,你们是被靖远伯王骥打退的苗民?”罗依问。 “不不不,我们不是苗民。”三人齐声否认。 被王骥打退的苗民,那就是参加叛乱的人。三人连连否认,却又知道靖远伯王骥,显然与叛乱脱不了关系。叛乱那是杀头的大罪。 “普通人可不知道王骥是谁。不说老实话,只好将你们送给王骥领赏了。”罗依吓唬道。 三人吓得屁滚尿流,很快招了。 邛水司苗人有与汉人、侗僚等外族通婚的,这三人都是家里父母分别与汉人、侗僚(侗人)和僮人(壮人)通婚的,其中一家是上门女婿。 这些与外族通婚的人,经常被本村族人排斥,只好在远离村子一里左右的地方重新盖房居住。三人分别是三个村的,又都是被排挤的人,干脆就把茅屋盖在相邻的地方,三家人一同生活。 处得久了,三家人都会说四种语言,平日里相互好有个照应。正统十四年初,当地苗人不堪官府压榨,聚众反抗,攻占了官署。 三家远离本村,极少受官府压榨,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但村里其他人觉得不公平,不能只是自己受苦受穷,活不下去,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杀官造反。 三家人没能置身事外,青壮劳动力都被本村人拉去,逼着与官军交战。 三人小时候就是玩伴,又都受惯了村里其他族人的排挤、欺压,都是胆小怕事的人。战场上相遇自然相互关照,出工不出力,在父兄都战死的情况下,三人反而逃得性命。 王骥率兵讨伐的消息散开后,很多人趁乱逃走。这三人懂四种语言,得到各种消息比其他人早且多,是最早逃走的一批。 罗依刚才其实说得不准确,王骥残暴的凶名,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但凡家里有个亲戚在官府做事的,就没人不知王骥的凶名。 当然,远离城镇,或者只知埋头种地打柴的山民,可能确实没听说过王骥的凶名。 三人不敢回家,往汉人多的村镇跑。擦黑时分,到了最近的一个汉人村镇,一户看上去不错的人家,厨房刚好虚掩着,三人悄悄摸了进去,到处找吃的。 发现有半锅热菜,一人回身找碗筷,两人等不及,直接手抓了吃,淋了一身汤水。回身之人刚走三四步,就撞到一个妇人。 妇人失声惊叫,三人吓坏了,络腮胡性子最急,几步上前,捂住妇人的嘴。 听到尖叫声,两个男子抬烛火从堂屋进到厨房。烛光下,瞧见三人魁梧高壮,以为进了贼人,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噗通跪地求饶,说别伤人命,愿意给钱。 三人本是胆小之人,忽见两个男子竟然跪地求饶,一时不知所措,你看我,我看你。 络腮胡见状,似乎觉醒了某种潜能,学着以前村里欺负他的人,恶声恶气道:“爷今天心情好,不为难你一家。先弄点吃的来,再给爷准备几个钱。” 虽然表现出凶狠的样子,可络腮胡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跪着的两个男子却丝毫没察觉到异常。 “好说好说。放心,绝不报官。”年纪大的男子起身将三人迎进堂屋。 堂屋里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两个小女孩,一个妇人,一个老太。 三人见这一家三个成年男子,两个小孩,两个妇人,一个老太,八口人全都眼中尽是恐惧,不由得意起来。故意做出凶狠的样子,妇人和小孩全吓得哆哆嗦嗦。 原来,这一家人刚走亲戚回来,吃饭晚了。一家人点着烛火,在堂屋安安静静吃饭。老大媳妇进屋装菜,天色擦黑,厨房有丝丝亮光,可眼睛一下没适应,撞到人才反应过来。 三人吃饱喝足,男主人拿出六十文钱,一人给了二十文钱。 领头的汉人上门女婿冷哼了一声:“你家点火用的是蜡烛,给这点钱,当爷是叫花子呢?” 一般人家,确实用不起蜡烛,点灯用的要么是豆油,要么是烟很大的松明或松香。因此,普通人家房梁、墙壁全被熏得黑黢黢的。 不过,在邛水这里,二十文钱已经算是巨款了。跟四年前的木邦司、缅甸司一样,邛水基本上以物易物,极少有钱币流通。 男主人见他识货,只好咬牙再次拿出六十文,又一人给了二十文。 三人第一次仗势欺人,心中惶恐不已,见好就收,急匆匆走了。 临走时放话:“敢报官,但凡我兄弟走脱一人,就回来杀了你全家。” 三人趁着微明的月色摸黑跑远,肚子疼得受不了才停下来。实在太饿,把那一家人的饭菜全都吃光了。跑得急,肚子不痛才怪。 躺在地上歇得差不多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各人只觉扬眉吐气。 三人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怕他们。这可真是太妙了。 到了下一个地方,三人挑了一个中等富户人家,确认这家没有能打的男人后,小试身手,居然再次抢劫成功。 这下三人胆子更大了,专找有点闲钱的铺子和中等富户人家下手。 三人憨傻中又有点小机灵,抢钱不要多的,只要够两三天吃喝的就行,一路逃一路抢,除了偶尔吃点小亏,居然没人报官。 但那都不算什么,三人的机灵,最最玄妙之处在于,各人被村人拉走之前,都带上了早就办好的路引。 三人后来回想起来,都说根本不记得当初是如何带上路引的。逃跑途中被盘查,需要用到了才发现,诶,怀里居然有路引。 三人原本都是老实人家,可能家里长辈担心儿孙受欺负,早早办了路引,好随时走人。 就这样,三人也不敢回家,一路瞎转瞎逃。直到听说缅甸司、八百媳妇(很多人还是习惯将八百大甸叫做八百媳妇)那边好需要人,好苦钱,三人这才有目的地奔着木邦司和缅甸司来。 可是,过乌蒙驿后出事了。在东川吃早膳时,邻桌三个女子对三人抛媚眼,暗示三人过来同桌。 刚分别在三个女子身边坐下,就有六七人手提刀棍找上来,说三人对自家媳妇动手动脚,要么将三人抓去公堂,要么三人拿钱平事。 三人肯定不敢见官,也没多少钱,又一路练出了戾气,二话不说与对方扭打起来。三人是拼命,那六七人却是只想做局敲一笔钱,根本不耐打。 三人受了点轻伤,就将那些人打倒,刀棍抢到手里。正要逃跑,对方却先抱着几人的腿求饶,转头看到店家和路人也都一脸恐惧。 店家甚至拿出半只鸡,战战兢兢请三人吃,还说饭钱免了。 三人仿佛找到了当山大王的感觉,将那几人提过来。一问才知道三人昨晚吃饭点了不少菜,给钱又豪爽,被两个本地混混看到,误以为三人很有钱,就找了老搭档和三个暗娼演戏,想敲三人一笔钱。 三人吃菜大方,给钱豪爽,那是因为抢来的钱不留。七人以为对付三个手无寸铁的人不成问题,哪知三人竟会以命相搏? 被打服的七人没钱赔,提出用三个暗娼的身体抵债。 经此一役,三人开启了暴力抢劫。但还是老样子,不抢多的,就拿够吃一两天的,有多的多给,没多的少给,三人也不在意,仿佛可以这样一辈子打到天边。 不过,三人倒也不怎么欺负弱小,就是偶尔逞逞威。看到施画等人实在太美,忍不住心痒痒,又想抖威风。哪知罗依一言不合就下狠手。 “一路上真没有欺负女人?”罗依听完三人所述,有些不信。 “真……真没有,家里都还有弟弟妹妹呢,那忍心欺负弱小。”络腮胡抬起没了半截小指的右手发誓。 “行了,白总旗带走吧。”罗依吩咐道:“留他们一条活路,正好过一久修驰道要不少人。” 白总旗起身将人带走,身后传来罗依的嘱咐:“如果三人能改过自新,许他们将弟弟妹妹接来,也好有口饭吃。” 闹剧收场,驿站酒楼恢复如初。赵加印与赵加定等人相互引见,七人索性拼一桌。徐椒椒这才知道,那个其貌不扬的赵加印是申式南货真价实的总角之好。 酒菜很快上桌,驿丞亲自送来甲字楼天字四号房的牌子给到赵加印。赵加印也不含糊,直接抛了一两银子给驿丞,说是请驿站的兄弟们喝茶。 驿丞是罗依的人,很识趣,满脸堆笑收下银子走了。座中之人,只顾嘉和徐椒椒没有蔷薇花发簪,有蔷薇花发簪的那五人,他一个也惹不起。 第二天,众人一同启程,兴高采烈出发前往阿瓦。只有徐椒椒听说申式南去了广南府,脸上充满忧色。 徐椒椒是替她爹爹带两个消息给申式南,爹爹说了,消息越早给到申式南才越值钱。 “四哥,昨天那三人到底是不是苗人?为何侗僚和僮人我听都没听说过?”路上,赵加淅忍不住问道。 第121章 四路兵马整装待发 赵加印与言婴一样喜读杂书,涉猎广泛。几人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聚在一起聊了起来,徐椒椒干脆将赵加淅邀到自己车上,丫鬟赶去赵加淅的车上。 赵加印呵呵一笑,道:“说起来,早些时候,苗人、僮(zhuàng)人、侗僚人的祖先都是同一批人,是越族的各个分支。就像我跟你和加定一样的关系,咱们都是赵氏一脉。” “越族?有这个族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徐椒椒插嘴问。 “正常。你是不是知道羌族、匈奴、鲜卑等等北方胡族?”赵加印问。徐椒椒点头。 “你知道这些族人,是因为史籍诗文经常提到,比如‘羌笛何须怨杨柳’。”赵加印道:“而越族只在《汉书》和《吕氏春秋》这些史籍提过,汉之后就连史籍都极少提到。” “徐小姐,你是吴县人对吧?”赵加印突然问道。 “正是。昨天不都说过了么?”徐椒椒道。 “那么,多半你也是越族的后代。而且,说不定与邛水司的苗人、僮(zhuàng)人、侗僚人,以及我们这些人一样,身上都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除了施画和罗依两个北方人。”赵加印笑道。 徐椒椒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反驳道:“不可能。我是汉人。我徐家祖祖辈辈都是汉人。” 她一想到昨天那三人的样子,就一阵反胃,自己怎么能跟那些人一样,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 至于眼前的赵家兄妹和顾嘉,都是云南布政司的汉人,又都有官身,自己和这些人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倒也不算丢脸。 赵加印住进了甲字楼,徐椒椒以为他是私访的官员,根本不相信他是芷兰香粉的人。 “我没说你不是汉人。我说的是,长江以南的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越族后代。”赵加印道:“《尔雅》说了,‘越,扬也。’ 扬就是扬州。《汉书·地理志》则记载,‘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百越又分吴越、扬越、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等等众多越族支系,而岭南地区的南越、西瓯、骆越等各族杂居融合后,变成了今天的僮人、侗僚人、濮夷人(布依族)、白衣人(傣族)等等。” 顿了顿,赵加印又道:“其中,侗僚又叫峒人、洞蛮、峒苗,白衣人又叫百夷、白夷、伯夷、僰夷,交趾那边的人,则将白衣人叫做哀牢人,缅甸司这边叫白衣人叫掸人。僮人在一些史籍中,又叫撞人、徸人,他们自称布壮、布越、布衣、布傣。先秦时期,长江流域及以南的地方,统称为濮越。濮越又是百濮和百越的合称。《尚书·牧誓》记载,濮人与蜀人、羌人一起参加了周武王牧野誓师,讨伐商纣。《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武王于是始开濮地’,濮地是今天的湖广、四川一带。楚人到来,濮人被迫迁徙到西南一带。” “因此,今天的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和交趾,就是濮越之地。”赵加印接着道:“秦皇横扫六合后,遂派军南下平定百越,置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同时,从中原征调一万五千未婚女子到三郡,与戍边将士成婚定居。” “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顾嘉接道:“《史记》是这么记载的。” 赵加印哈哈一笑,道:“没错,正是如此。徐小姐,我说的没错吧?苏州府吴县是不是属南直隶?” 徐椒椒无话可说,她母亲是宋端明殿学士蔡襄的后人蔡妙真,父亲是当朝翰林院侍讲,可她只读过一些常见诗文,哪辩得过人家的引经据典。 她只好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懂得这么多?” “嗐,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哪个男人不想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不过,我懂的这些,大多是惠直跟我讲的。” 徐椒椒当然知道惠直是申式南的字。 “申……申大人真的很厉害么?”徐椒椒迟疑着问了一句。她不知道她在关口说来找申式南成亲的话,已经被树上的施画和罗依听到。 赵加印正要回话,前面驶来一队人马,大伙只得靠边相互让道。这一队人马,十几人骑马穿着缅甸司的团练兵军服,中间押着一辆囚车。 说是囚车,却是比寻常人家的马车还好,有遮风挡雨的车厢。穿囚服之人,也没有上任何枷锁。 领队之人显然与罗依相识,主动打招呼:“罗东家这是要回阿瓦?听说你到木邦接情郎,谁啊?让我开开眼。” 说着目光先扫向了罗依身后的赵加定,连连点头:“这位兄台器宇轩昂。不错,不错,罗依你今后有福了。” 骑马都换了直裰,赵加定没穿官服,他也不认识。刚刚大家让道,大部分让到了左边,赵加定却随罗依让到了右边。 罗依回头看了一眼赵加定,脸上一红,斥道:“刀知府,你跟谁学不好,非得跟罗细狗学,乱嚼舌根子。我是陪施姐姐接情郎,不是我要接。” 被喊作刀知府的人,正是刀泽咏。 刀泽咏抬头看了看天,抹了把汗,自言自语道:“真没天理,囚犯晒不着太阳,我这当官的,反而差点被晒成肉干。” 随即,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看向罗依,道:“哦,这么说,你今年是嫁不出去了?可惜我小舅子娃都生了,不然倒可以替你说个媒。你要是怕大人怪罪,不如与我那小舅子做个小的?” “滚!狗嘴吐不出象牙。”罗依喝道,脸上却没有怒色。显然,两人关系不错,才敢开这种玩笑。 “罗小姐才貌双全,仰慕者百千,或许罗小姐只是在等一个对的人。”赵加定双腿微夹,驱马上前两步救场。 刀泽咏见他果然护着罗依,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随后抛了一个锦囊给罗依,哈哈大笑,扬鞭走开,口中大声道:“走啰!办好最后一趟差,我就要远赴衢州府。怕是喝不上你们的喜酒喽,一点心意奉上。祝百年好合!” “你……你要结婚了?”赵加定一脸失落问罗依。 罗依行路骑马恢复了男装,范阳笠下,脸色潮红。从昨晚开始,赵加定那小子目光就没离开过罗依,傻子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你才要结婚呢!”罗依双腿一夹,驱马疾走,留下一脸愕然的赵加定。 赵加定原本心高气傲,一心想考中进士再成婚,故而坚定拒绝了柳寡妇安排的婚事。哪知天不遂人愿,第一次会试名落孙山,与进士就差了两名——乙榜榜首是顾嘉,其次是赵加定。 待刀泽咏走远,众人这才重新聚到一起,七嘴八舌问刚才那人谁啊。 “他叫刀泽咏,八百大甸司首任宣慰使后人,之前是临安府知事,后来被申大人拔擢为正六品通判,现在是从四品朝列大夫。”罗依道。 “朝列大夫只是散官,你为何叫他知府?”赵加定有些酸溜溜地问。 “受申大人举荐,他即将赴任衢州府知府。”罗依道:“再说,即使他只是散官,云南诸司也没人不怕他。” “为何?”赵加定和顾嘉齐声问。两人都是官场小白。 “因为诏书说了,他这个朝列大夫在总督兼巡抚帐下听用。”罗依道:“而申大人让他挂巡抚大印纠劾诸司百官。” “那式南哥要用印怎么办?”赵加淅问。 “你刚才没注意听吗?申大人如今已是从三品总督兼巡抚。他还有总督大印。”赵加定道。 赵加淅暗暗吐了吐舌头,她只知道式南哥升了从三品中大夫,还是巡抚,却没留意他身兼两职。反正她也搞不懂总督和巡抚有什么区别。 “既然他腰悬巡抚大印,各司官员都怕他,为何还要风吹日晒亲自押送囚犯?”徐椒椒问。 “押送囚犯?哦,对,也算是。”罗依懵了一瞬,随即恍然。 “不是,你笑什么,难道不是押送囚犯?车上那人明明穿的是囚服。”徐椒椒不解。 “刀大夫那是惩腐戒贪巡宣。”罗依道:“缅甸司一名佥事伙同他人贪赃枉法,将百姓开荒的耕田有的据为己有,有的照收田赋,被申大人查处后,让刀大夫带到各司巡宣,警示各司官员莫伸手,莫乱来。” “据为己有也就罢了,照收田赋怎么也算贪赃枉法?”徐椒椒又问。 “云南各司所开荒地,五年免赋。”罗依道。 “五年?巡抚有这么大的权,朝廷田赋政策都能改?”徐椒椒大吃一惊。 “妹子,缅甸宣慰司以前是阿瓦王国,更早之前,木邦司、大古剌司、八百大甸司、孟养司这些地方都是蒲甘王国的疆土。”赵加定看不下去了,出声帮罗依解释道:“云南各司除了每年向朝廷发银办差,服从朝廷派遣流官,听从朝廷调遣兵马和征发徭役之外,其余政策全部自主自理。” “哦,这样啊。”徐椒椒没有不好意思,又问:“都是从三品,那宣慰使和巡抚申大人谁更厉害?” 听了这个问题,众人齐翻白眼,有的抬头看天,有的拿水囊喝水。 徐椒椒不解:“你们一个个怎么这样?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没啥好丢人的。” “你知道忽必烈吗?”赵加定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当然知道啊。”徐椒椒道。 “那你知道那罗梯诃波吗?”赵加定又问。 徐椒椒摇头:“不知道。” “那罗梯诃波是我刚才说过蒲甘王朝的国王。”赵加定道:“不过,是最后一个王。” “什么意思?”徐椒椒问。 “那罗梯诃波杀了忽必烈的使者,然后率兵约四五万,象八百,马万匹,想要打下当时的云南行省。忽必烈的手下大将忽都仅用七百骑兵,就将那罗梯诃波的四五万人杀得全军覆没。”赵加定道。 “全军覆没?怎么可能,七百对四万,你在开玩笑吧?”徐椒椒不信。 “史书记载的。”赵加定道。 “写书的人这么吹,肯定别有用心。”徐椒椒道。 “缅甸司这边的史书也是这样记载的。”沉浸在快乐中的施画难得开口一次。 这下徐椒椒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徐椒椒又问:“可你说的这事,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忽必烈能让蒲甘王朝灭国,我大明又将前朝蒙元灭国,如今阿瓦成了我大明的疆土,要交纳征金税银,要向大明天子讨要封号,还要帮大明出兵打仗。而巡抚是代天巡狩。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赵加定道。 “也不能一概而论,得看人。”赵加印笑道:“当年太监马骐身为交趾监军,也算是代天牧狩,可还是因激变一方获罪下狱。”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距阿瓦就只剩两日路程。施画心细,见顾嘉兴致不高,打眼色让赵加印关心关心。 “顾兄莫非还放不下春闱失利之事?”赵加印驱马靠近顾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同乡临安府罗喜财,几年前还是个纨绔,如今已是从四品副使。” 顾嘉强颜一笑,道:“春闱之事已暂且放下,就是近乡情更怯。” “嗯,顾兄不是临安府人氏么?”赵加印大感奇怪。 “嘿嘿,他啊,已经当爹啦,妻儿都在阿瓦呢。”罗依笑道。 众人不知情,纷纷围上来问个明白。顾嘉无奈,只好将事情大致透露。 不久前,顾嘉赴任前回乡省亲,在家中看到三哥顾新寄来的书信,才知关乙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但顾新和顾嘉都不知道小乙的另一层身份,钱樟落替小乙瞒了下来。 赵家两兄弟听闻顾嘉竟不声不响拿下了大人身边的人,不由各自频频偷瞄施画和罗依。两女都是心思通窍之人,岂会不明白两兄弟的眼中之意。 施画还好,她与赵加印算是两情相悦,只是之前谁也没点破,这才空耗了些岁月。直到申式南看不下了,直接出手替二人包办。 也幸亏是施画来到云南,回归申式南麾下,不然千里迢迢,申式南想包办也鞭长莫及。 罗依一开始对赵加定印象并不好,觉得他有点死板。接触多了,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紧赶慢赶,众人终于在中秋前一天抵达阿瓦。大伙一商量,决定齐聚春水斋,陪钱樟落过中秋。 申式南经八百大甸、南掌,带了二百宣化军和二百铁鹰卫,穿越交趾奔赴广南府和广西府。他出发的当天,钱樟落也启程回阿瓦。 带兵进入交趾之前,申式南就以巡抚之名分别致信郑可和阮氏英,拿到了阮氏英给的安南关防文书。 区区四百兵借道,又是代大明天皇帝巡狩广南府广西府,阮氏英没放在心上。郑可事后得报,却嗅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味儿。 安南虽是郑可掌实权,可申式南给他的信,只是不痛不痒的说了一些废话,末了提一句与老挝司的安南人友情甚笃。 因此,郑可是在边关禀报后,才得知申式南率兵借道安南。 可他不知道的是,阮氏英的关防文书,被申式南又复用了三次,已经有一千二百将士潜入了安南,都是从宣化军和铁鹰卫抽调的精兵。 此时,王炬正坐镇针路,日夜操练从各司团练兵抽调来的水军,这些人个个水性良好。罗喜财则在勃固,沿途督运粮食和兵甲到针路。 趁郑可兵马耗在占城之机,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四路兵发交趾——一路从南掌发兵,二路从临安府水路沿江而下,三路从广南府发兵,四路从针路发兵,通过海船登陆交趾沿海各地。 本来,申式南还准备了第五路,那就是从琼州府发兵。但恐朝中众臣反对,就索性不提。 八月初,申式南坐镇广南府,反复推演之后,终于将这份克复交趾的方略写成奏报,交给驿站四百里加急送出。 第122章 弟弟申佑代天殉难 申式南面北跪泣 泪湿襟鞋 徐椒椒抵达阿瓦当天,就被罗依骗到春水斋。 罗依悄悄见了钱樟落,又将钱樟落身份介绍给徐椒椒并匆匆告辞。徐椒椒不知春水斋就是申式南家,但见春水斋是明德庄最好的房子,也就猜了了大概。 “徐小姐,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令尊善察易理、观天象,我亦早有耳闻。你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女娃娃,千里迢迢来到阿瓦,想必不是主动上门做小那么简单。”钱樟落开门见山:“是先沐浴更衣再谈,还是先谈再沐浴更衣?” “你确定你能做得了申大人的主?”徐椒椒问。 “官场庙堂大事,自然是大人自己做主。”钱樟落微微一笑:“柴米油盐之事,别家我不知道,但这个家,夫君从不过问。” 随即又道:“不过,庙堂所议之事,与百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难脱干系。妹妹身在富贵之家,想是别有见地。” 徐椒椒捋了捋头发:“夫人高看我了。我一介女子,不过是奉父命行事罢了。我爹爹说了,申巡抚怀风云之志,又富埒(liè)王侯,博施济众,无论我们两家能否联姻,申大人都不会亏待于我。” 钱樟落顿时愕然,又不由对徐家父女佩服起来,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啊。 “你不难过?”钱樟落问。 “我为什么要难过?”徐椒椒反问:“儿女婚事,不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再说,听闻申巡抚龙章凤姿,侠肝义胆,温润如玉,做小我也乐意啊。” 说罢,玉葱轻点下巴,歪起脑袋,无限遐想道:“哪怕不能做小,大人将我赏给部属,也比嫁给空有其表的官家子弟强吧。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能得巡抚大人看中的部属或朋友,想来也是个个人中豪杰。” 钱樟落端茶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半张,但很快回过神来,心道:你爹不愧是老狐狸,派你来真是派对了。 “既得妹子如此信任,我担保夫君必不会让你失望。”钱樟落道:“不知令尊徐学士有何指教?” “首先是太仆寺战马遗失案。我爹爹说,为表诚意,他已经暗中出手,能保冯寺卿性命无忧……”徐椒椒也开诚布公,丝毫不藏着掖着。 当天晚上,徐椒椒开始住在春水斋。几千里外的徐珵,早早将家眷送回老家,此刻已入山东境内。 趁着徐椒椒沐浴更衣,钱樟落急忙找来谭海和方绽。 “什么,朝中有人勾连北虏,充为内应,还走私武备,私贩军粮?”方绽听罢,一脸不可置信。 “好贼子,这等祸害留着做什么?我带几个人进京,悄悄把那些人办了。放心,没人能查到是我做的,真查到了,我自行了结,绝对不牵扯到我姐夫和其他任何人。”话不多的谭海听完,却蹦出了一长串。 “不行,我们完全不知道叛国投敌的是哪些人。”钱樟落这么说,显然是不反对谭海的做法。 “消息可靠么?”方绽问。 “消息可靠,但叛国投敌,要陷圣上于不利的具体是哪些人,暂不清楚。”钱樟落只是将徐椒椒带来的消息告知二人,并未说出消息来源。 “为今之计,只有等大人拿个主意。可惜,大人带的信鸽,只能他给我们传信,我们却没法传信给他。阿瓦到广南府有三千里路,六百里快马也要五天时间。”方绽道。 信鸽只会飞回饲养的地方,比如在阿瓦饲养的信鸽,带到广南府后,只会从广南府飞回阿瓦。因此,阿瓦这边要想给广南府用信鸽传信,只能将广南府饲养的信鸽带到阿瓦,然后放飞,信鸽就会回到广南府。 钱樟落摇头道:“此事无凭无据,不能张扬,没法走驿站六百里加急。只能辛苦团练的兄弟们走一遭了。” “放心,夫人你写好信,传信的事,我来安排。”方绽知道钱樟落虽然有蔷薇花发簪,却没有参与蔷薇散花的任何事,甚至可能不知道蔷薇散花。 申式南早就命赵加印和施画盘下轻粉楼,又将轻粉楼开到了几个人口众多的驿站和府城。轻粉楼人人服饰上绣蔷薇花,少数人能戴蔷薇花象牙发簪、金簪和银簪。 谭海和方绽走后,钱樟落又找来酸花,两人将一些产业重新做了安置。年初,宁阳侯陈懋在江西、浙江平乱,钱樟落趁机购置不少大户人家的田宅和铺子,分别挂在申式南的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名下,也有一些挂到了钱家一些亲戚的名下。 之前在云南府、广西府和广南府购置的田地,则全部挂到赵温淑名下。尤其是广南府有个八宝的地方,稻田很特别,所产稻米尤其馥郁浓香,口感细腻。 入夜,钱樟落提笔给自己爹爹、含山公主和冯苞苞分别写了一封信。 钱樟落心中隐隐不安,不知道是思念和担心那个远在广南府的夫君,还是挂念远在京城的爹娘和弟弟。自己与夫君聚少离多,更是已经四年不曾见到父母。 八月十五日,申式南的奏报与另一份八百里加急同时到达京师。 前线传来驾陷土木的消息,随行众臣内阁首辅曹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英国公张辅,驸马都尉井源,及都察院众御史等五十多人阵亡。 四川道御史申佑因面貌与朱祁镇相似,乱军中受命于危急,乔装代帝乘舆,吸引瓦剌军,掩护圣上他走,遂而战死于乱军,享年二十有五。 京师震动,百官百姓乱作一团,申式南的奏报旋被搁置。 随即,太后出面,郕王朱祁钰临危受命监国,命群臣议战守。侍讲徐珵称星象有变,建议迁都南京。兵部侍郎于谦以宋室南渡的前车之鉴,指京师为天下根本,一动则大势去矣。 于谦力主固守京师,最终说服了朱祁钰和群臣。随即于谦临危受命,升任兵部尚书,全面负责京师保卫布防。 八月下旬,土木之变的消息传到广南府,申式南得报,面北跪泣,泪湿襟鞋。众将士无人敢劝,只有白鹿默默将嘴巴搁在申式南鞋上。 申式南代天巡狩广南府,只带了四百将士,除了花裴,再无其他亲近之人。 良久,申式南突然感觉有人给自己轻轻擦拭眼泪,睁眼一看,紫蕺正手握绢布,面色肃然。 见到紫蕺,申式南忍不住哭出声来。紫蕺缓缓跪下,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轻拍后脑。 远处偷瞄的将士见到这一幕,所有人立刻转身,不敢再偷看。 等申式南哭声渐息,紫蕺道:“走,我带你去山顶。”言罢不由分说,将申式南扶起,轻轻一跃,站上云头。 不多会儿,两人降落一处山巅。申式南微微抬头,便可见风起云涌。 两人并肩,迎风站立。天地寂静,河山无言。 良久,申式南开口了:“不是说,仙体也驮不了凡胎么?” “你不一样。”紫蕺道:“自你滴血昊影令牌之日起,你便已入籍仙箓。” “既然如此,赤脚大仙为何不带我北上,还说什么来迟了?”申式南微有怒容:“如今,我弟弟申佑为国捐躯,你们却又说我可以随仙驾云。” “不是你自己说的,没有诏令,你没法回到京师吗?”紫蕺声音温柔依旧。 申式南不语。确实,他在人间,就得守人间的规矩。即使赤脚大仙将他送到京师,他除了受叱骂责罚之外,又能做什么? 不听话的臣子,圣上和内阁谁能信他?没有官身,他又能做什么?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弟弟。 “你知道我和赤脚大仙所谈之事?”申式南问。 “赤脚大仙没有布结界。”紫蕺道:“布了也没用,我能破,玉帝自然也能破。何况……” 说到这里,她忽然不说了。 “何况,这本身就是条件,对么?”申式南道:“如果我当时上天求情,我弟弟就会没事,而他朱祁镇则可能遭遇不测,是这样么?” 紫蕺沉默了数息,道:“我不知道。我法力远逊上古创世圣人。” “我只是一个凡人,天庭究竟有什么事非得找我?”申式南喃喃自语。 “土木之变,人主陷落,群臣捐躯,时机不在你,朝中怕是无人议论你所奏之事。”紫蕺换了个话题:“你说你是命同宗泽,还是运如姜伯约?宗泽要过河,你要交趾克复,唉……不理解你们男人。” “吾计不成,乃天命也。”申式南叹道。 正统十四年九月初六,朱祁钰登基,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先利用朱祁镇要挟大明朝廷之计破灭。 十月,也先率军逼近京师。众臣商议御敌之策,有人提议调申式南回京。 叶知秋当即反对:“此议欠妥。申巡抚善以奇兵制胜,辅以怪诞之策行险招,京师宜固本培元,坚守御敌。申巡抚可为攻略先锋,而守城之战需于尚书和王坚之类的悍将。” 叶知秋故意捧抬于谦,让人不敢随意反驳,否则,你反驳是想说于谦不能守卫京师吗? 此时,京师朝中上下与百姓勠力同心,于谦有权调动一切资源守城,就连朱祁钰很多时候都得听于谦的,谁敢捋虎须找不自在? “申巡抚忤逆《皇明祖训》,以六百里加急送来急报,想要发兵攻占安南国。京师危急存亡之际,岂能容此等言论乱我军心!如此疏议不当,难道不该治罪吗?”朝班中立时有人站出来。 第123章 负山险 阻南海而自立? 提议治罪申式南的,是苑马寺寺卿刘仰。这只善于隐藏的老狐狸,终于沉不住气,亲自上场了。 别人不知道朱祁镇为何力排众议,非要御驾亲征,他却是一清二楚。朱祁镇亲征是假,查账才是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下狠手陷害冯阿敏,扳倒申式南。 如今新帝即位,他的妹妹刘敬妃因留在宫中,反而幸免于难,可靠山朱祁镇没了,最重要的同伙平乡伯陈怀也死在了土木堡。如果不尽快把申式南扳倒,等到对方反击,那死的就是他刘仰。 “京师危急关头,当上下勠力同心,刘寺卿这时候搬弄是非,谤议朝臣,莫非是为也先内应,要坏我君臣同心,军民协力?”顺天府尹王贤悠悠说道。 “如今北面强敌未退,申巡抚却要朝廷分兵南进安南,耗我大明资财粮草,使我两面受敌。究竟是谁居心叵测,远充瓦剌内应?”刘仰自然不会轻易败下阵来,他不理会王贤的攻击,而是依旧将矛头对准申式南。 “本府只闻年迈失聪,却不知刘寺卿年迈不光失聪,还失明。”王贤淡淡一笑:“申巡抚远在七千里外的广南府,折子递出之时,北面局势还尽在太上皇掌中,此其一。其二,申巡抚所奏之策,无需朝廷耗费一兵一卒,所有兵马粮草全出自云南诸司,何来耗我大明资财之说?” 言罢,王贤又接着道:“刘寺卿,倘若体衰,力不从心,不如早日回乡颐养天年。” 刘仰一时不好接话,否认年老体衰,那你为何假装看不到折子所述?承认年老体衰,呵呵,那就丢了苑马寺寺卿这顶官帽。 想了想,刘仰强自辩道:“申巡抚所述上策,是朝廷派兵五千兵马,自广西奇袭安南交州府(今河内),收复沿途城镇。五千兵马出动,难道不需军资粮草?” 申式南折子里的用词是“交趾”,刘仰却故意说成“安南”。 徐珵抢先出班,道:“徐某虽是文官,倒也看出一些门道。不妥之处,望指正。申巡抚奏请朝廷出兵五千,真实用意怕是一为诸司出兵正名,二嘛,是将功劳分与我军将士。不然,以六慰十六万兵齐发,何须朝廷五千兵马?” 申式南奏报的方略,朝廷出兵是以“受黎濬之母阮氏英所邀,督劝郑氏还政于黎”的名义。黎濬(原名黎邦基,对明朝则称黎濬)是黎太宗黎元龙的第三个儿子,正统七年即位时年仅一岁。按传统,阮氏英以幼帝母亲的身份垂帘听政。 可安南实际大权掌握在权臣郑可手上,阮氏英早想诛杀郑可。申式南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便与阮氏英联手,承诺帮助阮氏英掌权,清除郑可及其党羽。 阮归思与阮氏英是亲戚,阮归思借机投靠阮氏英,渐渐取得阮氏英信任。在阮归思的影响下,阮氏英答应掌权后取消王号,复归大明为交趾布政司。 为了清除郑可势力,申式南要求木邦司和车里司各出兵两万,缅甸司、八百大甸司、大古剌司和老挝司各出兵三万,合计十六万大军。 如此一来,光从兵力上看,朝廷的五千兵马确实可有可无。但朝廷必须出兵,否则云南诸司联军师出无名。 而五千兵马的军资粮草,在巨大的得失之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众臣见徐珵竟然替申式南说话,都有些奇怪。按说,徐珵该与石家和刘仰是一派的。徐珵与石家走得极近,石家又与刘仰走得近,而石家与申式南有过冲突芥蒂,朝中不少人是听说了一些的。 刘仰更是愤怒,但朝堂之上,他不好说什么。 眼见刘仰败下阵来,府军前卫指挥使陈忠出班:“云南诸司傍山靠海,地势与南越十万大山相似。值此京师纷乱,一地之主委实易于负山险,阻南海而自立,此事不得不防。坊间传闻,申巡抚在京师的宅邸名为佗吕悔斋,而今申巡抚远在南疆,竟能纠结云南诸司十六万兵众,若无好手段,便是昔日任嚣赵佗,想在南海三郡征调十六万土兵也难如上青天。” 此话一出,朝中大半人倒吸一口凉气。叶知秋、王贤、钱淙流和商屹等人更是脸色大变。 赵佗自立南越国,号称南越武王。而任嚣临死前,嘱托赵佗的话便是“秦政无道,中原扰乱,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陈忠是陈懋之弟,他的话,无疑是在暗示,申式南有可能学赵佗,脱离朝廷自立为王。 “佗吕悔斋乃是申大人购置之前便有的匾额,申巡抚不过是未曾更名罢了。”商屹急忙出班为申式南辩解。 永乐十三年,为皇太孙特选幼军,置府军前卫。陈忠是府军前卫指挥使,掌统领幼军,轮番带刀侍卫。他的话,分量不轻。 “商少卿如何得知?”刘仰反应过来,急忙质问。 “正统十年,申巡抚奉旨查办交趾风波案,大理寺奉命协理。我大理寺时任寺正周历,曾与申大人追踪线索至智化寺,故而得见佗吕悔斋。此事,卷宗有记录。刘寺卿要看卷宗吗?”商屹道。 钱淙流刚想出班说话,陈忠再次出班道:“据申巡抚所言,云南诸司十六万大军所需粮草,大半由缅甸司调拨。缅甸司弹丸之地,何来如许多粮食?倒是听闻,缅甸司的伊洛船队曾抵达泉州府及福州府等,福建各仓失火,不知那些粮食是真被烧掉了,还是运往了他处。” 陈忠的哥哥陈懋,曾率京营讨伐福建邓茂七民变。当时,浙江、福建各地富户害怕战乱波及,纷纷变卖田产。陈忠派人去收,结果早被他人抢先一步低价买走。 以陈家的势力,很快打听得知,挡人财路的背后之人竟然是钱樟落。陈忠无可奈何,毕竟人家那是合法买卖。何况,钱、谢两家在福建、浙江有很多门生故吏。 而且,有不少是陈家人先接触,想以势压价,结果人家不干,最后卖给了钱樟落的人。再者,陈家也参与了西北的武备走私和东南的军粮倒卖。战场上,他哥哥陈懋更是藏匿、收敛了大量资财。 因此,陈忠早就恨上了申式南、钱家及谢家。如今,有机会踩死申式南,他自然不会手软。 “陈指挥此言差矣。缅甸司大金沙江(即伊洛瓦底江)中下游千里沃野,且气候宜农,所产水稻一年两收,甚至三收。申巡抚到任之后,励精图治,万民开荒,因此缅甸司粮食大获丰收。此外……”叶知秋再次站了出来。 王振已死在土木堡,他无需再依附那个奸佞之人。 “伊洛船队前往福建和南直隶各地登岸,那是给户部解送铜矿和铅矿等。此事户部有据可查。”叶知秋继而又道:“圣上,申巡抚对大明忠心天日可表。不久前,臣接申大人鸿雁传书,言称北方将有雪灾冰冻,而交趾和云南诸司气候炎热,可为北方各地提供粮食和柴火。申巡抚奏请封赏士燮后人可为明证。” 新帝朱祁钰发话了:“朝堂之上,众爱卿毋需吵闹。申巡抚代天巡狩南疆,劳苦功高,四年不曾回乡,也该回家尽孝了。朕听闻惠直有一子一女,那也是我皇家一脉,荫封其子云骑尉。” 云骑尉是正六品武勋,这算是特殊照顾了。按官制,荫一子以世其禄,父从三品,子从七品用。而子正六品用,父得是从二品。 且正统之后渐为限制,京官正三品才可以荫庇一子为官生。 圣上金口玉言,两边都不再争执申式南之事,转而商议京师防卫。但从圣上对申式南两个不同的称呼中,不少人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于谦提请召回各地巡查御史,不再追查各卫所粮仓之失,以确保各卫官兵一致对敌。朱祁钰准奏,不少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贤与钱淙流及叶知秋等人心知肚明,陈忠之言在朱祁钰心中栽了一根刺。皇家历来对此事敏感,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手握兵权之人。 申式南没有兵权,仅凭巡抚大印就能调动云南诸司十六万兵马,这比兵符更可怕。 徐珵第二天下值回家后,家里来了一位自称姓汪人的客人。此人声称受胡晓非所托,请徐珵赐墨宝、碑帖,润笔费极为丰厚,除三百两金外,还有芷兰香粉、象牙、翡翠、打酒若干。 客人临走前,称赞了徐侍讲朝堂上的仗义执言,徐珵这才恍然大悟。 土木之变后,徐珵提议南迁,遭众臣鄙薄,郁郁不得志,故而基本不张口。最近一段时间,唯一开口的只有昨日为申式南辩护。 徐珵大喜,他本来就是两头下注,靠近申式南不过是他升官求财的策略之一。哪知刚有表态,就得了人家重金厚谢。 据他所知,胡晓非是盛丰钱庄的幕后东家,他想不明白,胡晓非为何替申式南谢自己。 土木之变后,申式南回到了阿瓦。他知道,如今京师战事吃紧,短期内,克复交趾再无希望。 腊月中旬,明德庄有好几对新人同日成亲,其中包括赵加定与罗依,赵加印与施画,酸花与罗在,余承明和邬蓝,顾嘉与关乙,赵加淅与花醉,徐椒椒与裴寒。 一开始大家都不同意,因为申式南还在为弟弟申佑哀伤。 “你们都是惠直的亲人,正因为惠直不想再失去亲人,更希望看到亲人开开心心地活着,你们才更应该摒弃世俗之见,好好过日子。”钱樟落道。 于是,包括山河书院、船厂和团练兵在内的十几对新人,同日完婚。 腊月底,朝廷诏令送达阿瓦,申式南调任翰林院五经博士,升授大中大夫,加怀远将军。缴还总督大印和巡抚大印,不再兼任南京光禄寺寺卿和南京左佥都御史。 这是一份很怪异的诏令,大中大夫是从三品文官散官升授衔,怀远将军是从三品初授武勋,而五经博士是正八品。 就连唯一的实职五经博士,也比散官虚衔好不到哪去。五经博士各掌专经讲义,继以优给圣贤先儒后裔世袭,不治院事。 说白了就是不用管事,也可以不用左坐班,高兴了就去翻翻典籍史册,教授经学。不高兴了,凭申式南的从三品文武散衔在,估计也没谁敢管他。 但是呢,不管怎么说,翰林院又是清贵之地。按惯例,想入阁,翰林院的任职是不能少的。 同时,公文又说了,准许申式南回乡探亲三月。这三个月,是不包括路上行程的。 第124章 云南水师 朝议中,刘仰和陈忠等人向申式南发难的消息,几乎与朝廷诏令前后脚到达阿瓦。 自从上次吴品带锦衣卫突然出手,私自抓捕并拷打余承明和方绽后,申式南就让人在京师通往阿瓦的路上建立鸽房。 朝廷动用快马传递给申式南的调令,表明朱祁钰的担忧受怕和急迫不是一丁半点。而朝议当天关于申式南的消息,也被沿途信鸽接力送达阿瓦。 两相印证,申式南已经推测出事件大致的前因后果。 土木之变后,面对唾手可得的交趾,申式南已无力回天。所有人撤回阿瓦,各司留下四百左右的宣化军。由于马上过年了,申式南打算年后再走。 朝廷诏令抵达阿瓦,消息瞒不过众人。大家陆续齐聚春水斋,想知道诏令说了什么。 申式南只得吩咐大开筵席,连三嫂和阿盖等人都被叫到春水斋的厨房帮忙。 “这徐侍讲挺有意思,他居然为你说话,看来是真把你当女婿了。”内室里,钱樟落故作轻松地笑道。 钱樟落一般不参与申式南的政事,可新到的诏令事关一家人的去留,夫妻二人决定先商量好,再与其他人说道。 申式南尴尬地笑了笑。徐椒椒说,她爹爹徐珵早给申式南算过,申式南姓名中五行属火,而徐椒椒的椒椒属木,有木相助火必旺。 申式南已经明白徐珵的意思,徐珵吐露了冯阿敏被陷害的一部分内情,以及哪些人在针对申式南,为的就是卖个人情给申式南。 徐珵倒也没参与那些事,但他难以置身党争事外。 申式南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地接受一个徐椒椒。他与信绍步的事,早向钱樟落坦诚相告。而与侯练之事,三人心知肚明,都没有挑破。这已经让他很是愧疚于钱樟落。 当时,听钱樟落说完徐椒椒那事之后,申式南就开玩笑道:“范成大有诗云‘匝地东风劝椒酒,山头今日是春台’。椒性温,与裴寒倒是相配。” 哪知一语成谶,徐椒椒与裴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真的对上了眼。 听了钱樟落的调笑,申式南心头的一丝阴霾随即散去。 “徐珵那老狐狸,想哪边都不得罪,想都卖个好。跟他只能有限同盟,不可全信。”申式南道:“好在姨父已然无恙。不过,想要官复原职,拿回宅子,怕得等些日子。至于冯家的产业,怕是狼入虎口,拿不回来了。” 钱樟落道:“我明白,那些人折腾这么久,总要收回些利钱的。倘若一点好处都拿不到,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姨父。这些日子,就是苦了小姨。” 冯苞苞随李满仓到了镇江,冯阿敏被诬入狱,家产被查抄,她母亲一家没地方住,只好暂时住进芷兰香粉的作坊。申式南在京师没有置办田产,而冯苞苞的母亲也不想连累钱淙流一家,坚决不住到钱家。 好在黎芷兰是懂申式南的人,从公账上支了点钱,以冯苞苞的名义购置了一座宅院,将冯苞苞母亲一家安置妥当。芷兰香粉本来就有冯阿敏和冯苞苞各一成的份。 如今的芷兰香粉,有不同等级的包装,已经进入千家万户,独占约六成的全国香粉市集份额。 那些人本来也想打芷兰香粉的主意,可一查之下,发现芷兰香粉背后站着含山公主、永嘉公主和武定侯等勋贵,以及李满住和钱谢两家,便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芷兰香粉的壮大,利越来越高,申式南索性不自己开铺子,而是将利益通过独家供货的方式,分摊给盟友,盟友在各自的地盘贩卖所得之利全归自己。 因此,建州卫的李满住家、山西的胡观家、福建的林美元家、徽州府的胡晓非家以及苏州府一带的苏苏家等,全都在各自地盘上赚得盆满钵满。 “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等我回京,有的是时间查清楚。”申式南道。 随后,夫妻商议决定,回一趟浙江老家,先去永嘉看看申式南的外公外婆,再看看钱樟落的祖父祖母,再一路北上回京赴任。 言婴、王炬、苏苏、方绽、谭海、罗喜财、林小稚、邬蓝等人,陆续来到春水斋二楼的茶室。茶过三巡,申式南姗姗来迟。 “你们一个都没动。”申式南道:“就我一个人动,回京师,翰林院。” “翰林院好啊。三五年后,我们就得改口叫侍郎大人了。”多年的交情,让苏苏发现了申式南神情有异,但还是说个吉利话活跃一下气氛。 “苏更生,你良心被狗吃了?我等交趾及云南诸司大业未成,大人稀罕京官么?”罗喜财不客气地骂道。 罗喜财作为小地方的纨绔,如果不是申式南来到云南,他可能一辈子就在临安府或者云南府,遛鸟逗狗,了此一生。 如今不一样了,他可能是除申式南之外,最想实现克复交趾,以及云南诸司改土归流梦想的人。他觉得,只有这样做事,才不枉来此人世一遭。 可申式南一走,鬼知道那梦想猴年马月才能成真!因此,申式南调任他处,他是最难受的人,哪怕那个地方是翰林院。 “就是,针路和达贡那边的云南水师,六千人都已经能熟练操控战船,上岸就能骑马拉弓。”王炬也道:“可怜那些小伙子,一个个被晒成黑炭。” 所谓云南水师,是几人的内部叫法,对外的称呼是云南六慰同盟船队。是木邦司、老挝司和八百大甸司各出八百人,车里司、缅甸司和大古剌司各出一千二百人组建的船队,分别驻达贡和针路两个码头。 王振死在土木堡,但王炬没有回去奔丧,他的巡海使和宣化军监军职衔还在,邬蓝和余承明夫妻俩协助他操练水师。邬蓝和余承明已经将船厂的职务移交,转而专心负责船队的事。 “老挝司、车里司、八百司和缅甸司的驰道也基本丈量好了,就差木邦司和大古剌司的了。”言婴语气有些消沉:“大人这一走,驰道怕是修不成了。” 言婴懂堪舆,算术好,他负责带人丈量、画图。 “修驰道的器具、材料,我已经置办了大半。希望别浪费了。”酸花也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是心里很明白,申大人一走,她肯定也得走。但她不能说丧气话,可又憋不出心头的烦闷,于是也随众顺嘴说了一句。 “是翰林院的五经博士。”申式南笑道。随即拿出诏令给大伙传阅。 “从三品怀远将军?怎么还跟我们一样,混了个武勋?”苏苏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啧啧,我这大侄子不到四岁,就已经是正六品云骑尉,官比他定叔的正八品还高。”徐椒椒啧啧称奇,伸手去摸了摸酸花旁申固的脸。 申固跟酸花最亲近。徐椒椒厨房帮不上忙,但茶艺一流。 “去年,太上皇恢复铨选,废除杨寓那一套保举制,官员的考核委任就是吏部和圣上一起。吏部主荐文官,兵部主荐武官,可这是诏令……”言婴也觉得奇怪。 诏令是圣旨,用的玉玺大印。一般的官员委任,是吏部发文用印。 所谓铨选,就是言婴说的,官员的委任由吏部和皇上共同完成。而保举则是除了主要的官员由皇帝任命之外,其他官员都是文官集团自己选出来的。 比如,地方上的知府、知县,以及六部侍郎及以下的官员,基本都是文官选出来后文官自己任命的。正统九年,申式南查办交趾风波案前,连刑部尚书王质都是文官们选出来的。那时的皇帝朱祁镇才十几岁。 正统元年,内阁首辅杨士奇改铨选为保举。正统十三年,朱祁镇长大了,废除保举,改为铨选。 众人受申式南影响,都觉得三杨弃置交趾非常不明智——交趾和占城的水稻多好啊,宋时就大江南北都种了占城稻。交趾只要经营好了,能为北人提供多少庇护啊,看看三国时的士燮,多少士人逃到交趾避难。 因此,言婴对杨士奇非常不客气,直呼其名杨寓。 “言先生这话倒是提醒我了。”申式南道:“从今往后,各位不要再提及与我的关系。切记,切记。” “为何?”徐椒椒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徐椒椒就是代表她爹徐珵与申式南联姻的,这不能提,那以后徐椒椒可就成了受气包。 嫁出去的女儿,到底是向着娘家多一点,还是向着夫家多一点,这可真不好说。如果徐珵看到徐椒椒与裴寒的那股腻歪劲,说不定会后悔走这一步棋。 “自太祖驾崩,兵部左侍郎齐泰受太祖遗命,辅佐建文帝,进为兵部尚书。成为顾命大臣后,齐泰与方孝孺废太祖铨选制,改为保举制。”申式南道:“永乐爷即位后,诛方孝孺十族,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方孝孺保举了太多人。” “这个事,与我苏氏也有关联,我多少知道一些。”苏苏道:“诛十族是假,真正被诛连的,大多是方孝孺保举升迁的人,有亲戚,有朋友,有学子,以及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 众人听他说得那么绕口,不由都笑了。 “没错。保举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被株连的人当中,以江南士绅居多。”申式南道:“那些人为官之后,个个无法无天,收了钱就敢为洪武爷惩治的贪官污吏翻案,还架空五军都督府。南北榜事件,也就是刘三吾舞弊案,便是江南士绅门阀搞出来的,方孝孺保荐的人,跟那拨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啊?我还以为单纯是因为方孝孺拒不草诏呢。”罗喜财道:“看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写的东西,不可全信。” “啐……”众人齐齐啐他。 大伙均知,罗喜财虽有秀才功名和聪明正直科进士出书,却从不假充读书人。 众人笑过之后,申式南又回到正题:“你们当中,好多人都是我举荐的。如今我遭贬,往后在明面上,你等要与我划清界限。只要你们心中装着百姓民生,装着天下大义,哪怕是为了留得清白有用之身而责斥于我,亦是无妨。” 第125章 芦管柿宴:往年收银卅二万 这年收了九百两 “话虽如此,可一旦走出言语背叛的第一步,心里便再无负担,后面任何背叛都将顺理成章。魔由心生啊!”众人沉默中,罗喜财悠悠喝了一口茶后道。 “反正,我罗某宁可不要一官半职,宁可身死道消,也决不背弃大人,哪怕是为留得有用之身。”罗喜财有冷笑道:“一旦有心念背弃,身再有用,也不会是清白的。哼……大人带我们在云南诸司做的这些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我大明着想?即便我们练兵,那也是为大明。我问心无愧!真有那一天,我罗某倒要学一学方孝孺,死则死耳!” 王炬和言婴双双击掌,王炬道:“水师和那些团练兵都是隶属各宣慰司的嘛,我等不过是代为操练罢了。不过,若有人疑我等意图谋反,倒确实有瓜田李下之嫌。因为人家泼你脏水,根本就不是真要证明你谋反。” 众人再次沉默。王炬说的没错,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只要脏水泼你一身,你就别想再清清白白,所有人都会按自己心中所想去揣测你。 “朝中那些人,怎就那么坏呢?”酸花精于算术,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却疏于理解。 这是简简单单坏的问题吗?但众人均没有嘲笑酸花,大伙知道她心思单纯。 “或许,你们想多了。”徐椒椒突然道:“云南之外,不,是临安府和云南各司之外,根本没人知道这边繁华如中州大地。” 见大伙目光看向自己,徐椒椒脸一红,道:“我要不是亲自来到阿瓦,也不相信阿瓦竟繁华不下我老家吴县。” 众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确实,在两京之地,人们的认识当中,如今的云南、贵州和广西广东,不过是瘴气丛生的荒蛮之地,是流放之所。当然,广州府除外。 “怪不得,我们其他人一个没动。原来是朝廷还不知道云南诸司又香又甜。”苏苏道。 “是说呢,要不然早派人来抢我们的官职了。”言婴也赞同:“看来,我们不识诸司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得了吧。那也是这一两年的事。”王炬笑道:“记得刚到八百大甸那会儿,我是边吃饭边赶苍蝇,简直是跟苍蝇抢吃的,害我放下碗就亲自挖地种薄荷。最可恨的是蚊虫,一觉醒来,头上全是指头那么大的包。” “不是有香囊吗?”徐椒椒问。 “香囊顶什么用!那蚊虫密密麻麻的,就跟闹蝗灾差不多。”苏苏道:“我屋里不点两条火绳,都不敢睡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修仙呢。” 众人齐笑。民间将艾草等一些花草晒干后制成火绳,点燃驱蚊。 笑声中,话题渐渐跑偏,好在愁绪渐散。 “听说,锦衣卫指挥同知吴良已升任都指挥同知,子孙还世袭指挥使?”王炬自己有一些消息渠道,但还是向申式南求证。 申式南点点头。 “那孙子竟然升了正二品?”方绽恨声道。指挥同知是从三品,都指挥同知是正二品。 方绽在吴良手下吃了不少苦,自然记仇。 “咱云南诸司就是后娘养的,爹不疼,娘不爱。”王炬愤然道:“能跟瓦剌搭上关系的,他们不惜财帛,不惜官位,也要结与欢心。” 申式南拍拍王炬肩膀,示意他慎言。王炬说的他们,主要是新帝和太上皇。以王炬的身份,他能说出这种话,足见他心中是真愤怒了。 “据说,土木之变当日,石亨单骑奔还,逃回大同城内?好一个单骑奔还。”言婴也向申式南求证传言。 前一久,因申佑代帝殉难土木堡,大伙都不在申式南面前谈论土木堡之事。 申式南再次点头:“武清伯石亨任京城九门总兵官,节制都督刘得新,都指挥汤节等人。” 几人不知的是,就在他们谈论万里之外的石亨等人时,因京师守卫连日捷报,石亨已被敕封为武清侯。 “哼,看在他坚御强敌的份上,我放他一马。”言婴道。 申式南笑了笑,没说什么。别人或许认为言婴在说大话,但申式南知道,言婴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要对付石亨这样的人,他有很多招。 “突然有点怀念太上皇了。至少他能放心地让我们干事。”方绽道。这话很有些大逆不道的味儿,意思是你嫌弃当今圣上不信任你了呗。 “你这话不全对。太上皇当初能信任我等,高举功不可没。”言婴道。没外人的时候,几人也不称呼王炬为公公,直接叫他的字。 “惠直,你怎么看?”苏苏问。 在场之人,都是一条船上的。谁出事,其他人也别想好过,故而大家说起话来百无顾忌。 申式南还没答话,楼梯处传来回袖的声音:“罗在,让一让,让一让,我这柿子皮薄易破。” 说话间,回袖和芽芽两人双手各端了一个托盘进入茶室,每个托盘里有六个碟子,每个碟子里有一个黄澄澄的柿子,左右两侧各配有一片绿叶。 每个柿子都摘了蒂,插着一根空心的芦管。芦管翠绿,管口圆滑,显然是精心削制、打磨而成。 平日里,二楼的茶室用屏风隔成五六个小间,这会儿人多,便撤去屏风,大伙围坐。徐椒椒想要起身帮回袖接过托盘,回袖微微摇头,示意不用。 随即,回袖两手轻轻一掂,盘中十二个碟子如天女散花,轻轻飘落在申式南一侧的十二人面前,没有晃动,没有声响。 随后,芽芽如法炮制,将十二个碟子天女散花般,摆到另一侧的十二人面前。 众人杯两女这一手绝活惊得嘴巴大张,苏苏与言婴更是高声喝彩。 “回袖,没想到你这个小馋鬼还有这一手?”苏苏喊道。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回袖轻轻一笑,手一抬,苏苏面前碟子上的一片绿叶旋即飞起,擦着苏苏脖子飞向身后,斜着将青铜烛台切为上下两截,上半截“啪”一声掉地上。 申式南笑骂道:“回袖,你舍不得这边好吃的,可以不走,干嘛拿我青铜烛台出气?那可是马哈省送我的。” 回袖盈盈一笑:“马哈省自己就不是个东西,他能有什么好东西?那个烛台太丑了,我看不惯。反正你要走了,也用不着了。” 言罢,对众人行了个福礼:“这点心是我姐妹一点心意。柿子千挑万选,无疤痕,无虫洞,秘法锁鲜。芦管轻轻吸食即可。” 回袖说完,与芽芽一同转身,袅袅下楼。 众人心中暗惊,均想:大人身边几个女子,经常见到,没想到个个身怀绝技,一手功夫恐怕不在花裴之下。 座中二十四人,除申式南、钱樟落和酸花三人外,均细细观赏起这道点心。柿子色满肉润倒也罢了,可这季节居然还有翠绿芦管,委实不多见。 柿子大家都吃过,可用芦管吸食倒是第一次见。见各人都不忍心下口,申式南笑道:“都尝尝吧。好吃可别缠着回袖喊还要,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好吃的。” 申式南也没想到,回袖今天会显露这一手。他隐约猜到,回袖可能是想警告各人,别以为申大人走了,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刚刚苏苏问的问题,咱们做臣子的,不好妄议。”申式南道:“我前一久也没闲着,也查了一些事,发现好多事全透着古怪。以福建平叛一事为例……” 申式南先问了一个问题:“正统九年,也就是我从温州府学去京师国子学那一年,太上皇重开福建和浙江银场。你们知道吗,为何要重开银场?” 众人摇头。 “宣德九年,朝廷从银场收上来的银课是三十二万两,福建能收四万两,浙江能收九万两。正统四年,太上皇十二岁,这一年,你们猜猜,银场总的收上来多少银子?”申式南问。 众人七嘴八舌,有猜二十万两的,有猜十三万两的,也有猜二十四万两的,最少的也是十万两。 申式南眼神复杂地扫视众人,道:“你们还是太善良了。当官的几个,今后要要小心了,假如你们跟那些人为同僚,要么寸步难行,甚至身首异处,要么变得跟他们一样贪婪。” 众人不解,齐齐等着他公布答案。 “那一年,所有银场只收上来银课九百两。”申式南缓缓道。 “嚯……”“九百两?”众人齐声惊呼。 这也太狠了,没有人敢相信。 “那些钱到哪里去了?”徐椒椒问。 “问得好!”申式南道:“这是我早几年从翰林院文史馆听来的消息。前些日子,不是有人想将二火黄铜的贪墨赖到我头上么,幸好我们给户部的矿石,只在泉州交割,一切有据可查。我就让人顺便查了一下当年的事……” 申式南美美地吸了一口金柿,缓缓道:“结果,还真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时任福建巡按御史柳华,这人是椒椒的同乡,苏州府吴县人。此人擅置村楼,跟马哈省的团练兵一样,编民为甲,给兵杖,不过,却是委任豪绅为甲长。” “这些人仗着有兵甲,逼迫银场矿工拼命干活,巡按御史、地方官和乡绅三方勾连,私分银子。偏又贪得无厌,竭泽而渔,矿工经常饿着肚子干活,稍不如意就是鞭打棍抽,实在没活路了,这才在邓茂七的带领下聚众反抗。”申式南道。 苏苏道:“可惜他们不知道,那些不是朝廷官兵,而是当地官绅的私兵。” “没错。可地方官员禀报的是,矿工聚众叛乱。”申式南又接着道:“柳华调任山东副使后,汪澄和柴文显接任福建巡按御史。汪柴二人同样与地方官绅勾结,非但不派兵平乱,还任邓氏兵众攻城略地。” “这是为何?官军丢了城池,不怕朝廷降罪吗?”徐椒椒再次瞪大眼睛。 “来,我看看,你们谁有当官的潜质。谁来回答这个问题?”申式南目光看向几个没有官身的人。 余承明看了眼邬蓝,轻咳一声。 “死样,你要说便说呗。”邬蓝脸微红。 余承明清了清嗓子,道:“我一有空就听余承汉读史,有个猜想,那些人是想借机将水搅浑,让贪墨的钱财,倒卖的粮食和军资等无从查起,或者干脆栽赃给邓茂七,上报为贼人所抢。” 申式南呵呵一笑,看向王炬,道:“不错不错。承明能看透这点,船厂副统制可为军中真统制。高举,你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王炬也乐呵呵看向余承明,频频颔首。大伙海阔天空谈了许久,先前的不快和担忧似乎已烟消云散。 “后来呢?”徐椒椒又问。 “这就要说到福建布政使宋新了。宋新也不是一只好鸟。沙县在他的庇护下,官绅肆无忌惮欺压百姓,租子须佃户自行送到粮仓,逢年过节要百姓上供送鸡鸭鱼,谓之‘冬牲’。邓茂七好汉一条,攻占沙县后,杀富户,拒‘冬牲’,下令地主自运租归。”申式南道。 “邓茂七深得民心,远近民众尽皆依附,月余聚兵十万之众,很快连下光泽、邵武等县,兵临延平府(今福建南平),又与叶宗留互为呼应。” 说到这,申式南看了看众人意犹未尽的样子,对申固道:“固儿,你去看下回袖姑姑,柿子还有的话,再来一份。” 申固小跑着下楼而去,申式南接着道:“这下,官绅知道怕了。可邓叶两军已成大势,打不过,只好招降。邓叶不是宋江,招降不成,这才上书请求朝廷发兵。听说太上皇大为光火,令陈懋率五军营和神机营等两万人,及江、浙卫所兵马三万,前往平乱。神机营是有火器的,还记得不?” “后面的事我知道,我来说吧。”苏苏道:“陈懋到了之后,没急着打仗,而是收买内应。邓茂七手下大将罗汝先率先叛变,这名取得有意思。今年二月,罗汝先不知使了何计,怂恿邓茂七再攻延平府。结果……” “结果邓茂七不出意外地遭遇伏击,惨死乱军之中。”苏苏道:“福建动乱,官绅出工不出力打了两年,太上皇不得不出动神机营,三个月就平定骚乱。随后,太上皇下令彻查浙江、福建暴乱起因。” “有些人害怕东窗事发,匆匆忙忙拉前任巡按御史柳华顶罪,时任巡按御史汪澄、柴文显连坐,柴磔刑(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喉),汪弃市(闹市执行死刑)。宋新及按察使方册等十人本来也要连坐斩头的,不过,眼下看来,可能死不了了。”苏苏道。 “为何?”徐椒椒又问。 第126章 土木堡之变有惊天阴谋? “新帝即位,不得大赦天下么?”说话的是薇儿。这次送芦管金柿上来的,是薇儿和芽芽。 薇儿这次玩了新花样,碟子上依旧是两片蔷薇花叶,但托盘里铺满蔷薇花瓣。 托盘轻轻一抬,花瓣伴随十二只碟子飞到众人头顶,花瓣纷纷飘落,而碟子则在上方略微停顿,在最后一枚花瓣落到桌上的同时,十二只碟子也恰好落桌。 芽芽依法施为。只有申固一人开心鼓掌,又伸出小手拾起桌上花瓣,学着二仙撒向空中。 “这些柿子采自广南府,树龄三百一十年。有健脾益气,养胃和中之效。但性属寒凉,脾胃虚寒者不宜多食。”不待众人惊羡,薇儿和芽芽已飘然下楼。 “我吃过一次西安府的红柿,个略小,据说刘梦得写诗夸赞过,与回袖姐姐的芦柑柿各有千秋。”徐椒椒吸了一半后,突然喃喃自语:“都大赦天下了,为何还将大人降职闲置?” 徐椒椒再次挑起这个话头。赵加定极好面子,觉得这样直陈别人遭贬似乎不太礼貌,忙打圆场道:“说不定今上有意将式南哥保护起来,等风头过了再重新重用。不然,何必加怀远将军衔,又升授大中大夫。” “别扯远。大人说福建的事,是指太上皇曾被士绅蒙蔽,可他一亲政,士绅百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徐椒椒道。 有官身的几人一听,瞬间对徐椒椒高看了几眼。之前几人还在纳闷,申式南为何突然提福建暴乱之事,徐椒椒这一说,各人心头的迷雾顿时清朗起来。 “对哦,太上皇之前就造了百二十艘海船,却遭张昭等人阻挠。”方绽道。 苏苏一拍桌子:“我明白了。张昭等人把持船引和各地官设牙行,百二十艘海船一旦出海,太上皇的海外互市将无可匹敌,则张昭为首的士绅莫与之争。” “几年前,我得到的消息是,太上皇打算官船出海回航后,就开放海禁,准许民间商船出海。”王炬看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 众人立懂,王炬得到的消息,那肯定是王振透露的,这在当初,肯定比内阁传出的消息还真。 话不多的谭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太上皇能长大可真不容易。太上皇越是长大,文武百官越是如临大敌。” 众人面面相觑,深深觉得这话还真是一针见血。这么一想,当初的太上皇身边都是敌人,难怪他只能信任王振。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福建战事一了,大同、宣府还有辽东,为何齐齐传来了边军急报?”申式南问。 苏苏整了整衣冠,道:“不是我等没觉得奇怪,而是我等压根就不曾听闻大同、宣府、辽东急报之事。” 申式南尴尬笑了笑:“哦,忘了。” 云南诸司距京师万里之遥,别说北面边关机密军情,就说京中大小事也不可能事事得知。申式南得知,是他另有门路,又特意调查过。 王炬却面色凝重,道:“据我所知,武进伯朱冕上任大同总兵官这前后二十多年,大同、宣府一直风平浪静。何以福建战事一平,三地同报瓦剌寇边?太上皇匆匆巡边,莫非另有深意?不然,何以仅仅四个月后,便生土木之变,英国公张辅、武进伯朱冕、西宁侯驸马宋瑛尽皆阵亡?” 王炬和王振是蔚县人,蔚县在京师与大同之间,又与大同交界,王炬说大同二十多年风平浪静,自然不会有假。 众人无话,各自陷入沉思。申式南、言婴、方绽和苏苏等四人均有疑云浮起。 四人均知,阵亡的英国公张辅、武进伯朱冕、西宁侯驸马宋瑛,以及驸马都尉井源、兵部尚书邝堃(yě)、户部尚书王佐、内阁首辅曹鼐、工部右侍郎王永和右副都御史邓棨(qi)等人,全是朱祁镇依仗的股肱之臣。 尤其户部尚书王佐,更是治政能臣。王佐举人出身,其子却是正统四年二甲进士,会试名列第五。王佐为官以来,有近半时间是在与贪官污吏战斗。 宣德二年,太仓、临清、德州等地粮仓多有积弊,朱瞻基超拜(破格提拔)王佐为户部右侍郎,派他去巡视治理。 朱祁镇即位之初,河南军卫收纳税粮奸弊百出,王佐受命出镇河南,变制改法,随即又受命处理长芦盐税。正统三年,王佐提督京师和通州的粮仓草场,所到之处,事情无不得到妥善处理。 升任户部尚书后,征战频繁,国库空虚,如果不是王佐,朱祁镇根本别想各地征战。 工部右侍郎王永和也是一名斗士,从治理淮南蝗灾,到治理河南、山东黄河决口,再到执掌工部,所到之处,奸弊无不为之一清。 右副都御史邓棨也是百姓称赞的官员,更是忠义之士。 邓棨本来可以不死的。土木之变爆发时,同行的人劝他一起逃命,邓棨却说:“銮舆失所,我尚何归!主辱臣死,分也。”于是奋力战死。 沉默中,王炬再次开口:“惠直,我有一不情之请,望成全。” 申式南点头道:“放心。待我回京,必定伺机查清土木之变真相。” 王炬听罢,颔首致谢。申式南猜到了他的意思,王炬是想请申式南查一查王振的死因。 王振的一切权势,只有紧紧靠着朱祁镇才有用。如果朱祁镇出事,首先倒霉的就是他王振。因此,王振可以说是最不希望朱祁镇有事的人。 对于王振和朱祁镇,申式南也是心情复杂。王振自然不是什么好鸟——不对,他连鸟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王振的全力支持,仅凭一个空头巡抚,申式南想要在云南诸司畅快行走,实施新政,只怕是困难重重。 朱祁镇莫名其妙地与思氏置气,用兵不当,除了让王骥之流赚了功勋爵位,空耗国力之外,对靖边殊无半点益处。 思氏挑衅皇权,自然该打,可打的方法不对,接二连三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也不长记性,倔驴也不过如此。 主少国疑,文武百官的确将朱祁镇欺压得太狠了。朱祁镇想要亲政,就得铲除士族官绅的勾连,可他派出的御史,没有几个干得过地方豪强。 在他渐渐长大这几年,地方官绅与中央六部及各个军卫,早已多方勾连,将大明帝国啃噬得千疮百孔。偏偏这个倔驴还急于求成,不听劝,没带多少兵就敢巡边查账。 没带多少兵这一点,申式南只是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真相如何,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马杰和吴品透露的消息,加上刚刚众人对土木之变前种种异常迹象分析,各人心中均隐隐猜测,土木之变(注:《明史》确实将土木堡之变称为土木之变)恐怕真有惊天阴谋。 “今日闲谈之事,万勿外传。”申式南道:“若真有隐情,我等恐有性命之忧。” 众人各自点头,神色凝重。 “咱们说说后面的事吧。”申式南道:“首先,我离任之事,无需送别,也不要张扬。我与樟落悄悄出城,其余人马城外会合。其次,谭海,你让人去请马哈省来一趟,朝廷来人,肯定瞒不过马哈省。有些事我得和马哈省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离任的消息,尽量瞒着百姓,能瞒多久瞒多久。”申式南接着道:“再次,在座各位,不管是当官的,还是经商的,我走之后,一切照旧。各司要建立自己的书院,先生可以从山河书院抽调支援。尤其是戏班,还要扩大,进乡入镇公演还要更频,戏目也要更多。” “不要怕花钱,商队赚来的钱,就是要用在这些地方。只有让更多百姓觉得大明好,云南诸司才能顺利改土归流。”申式南又道:“只有诸司真正成为我大明一隅,大明南疆才会永得安宁。” 第二天是腊月廿九,申式南和钱樟落简单装扮后,申固骑在他脖子上,三人在阿瓦城里瞎逛。申陌还小,就留在家里,由薇儿带着,在顾三嫂家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玩。 这四年来,申式南始终在三府六慰之间跑来跑去,极少有空闲时间陪钱樟落和两个孩子。这都还是三个宣抚司和一个孟养司,以及一个永宁府没亲自去,而是委任他人代为巡狩,要不然他更是一刻没空。 尤其是孟养司,申式南常常懊悔不已。 如果他能快一点进孟养司,说不定就不会有第三次征讨麓川。而如果没有十五万大军深陷麓川,就不会有军资粮草耗空国库,就不会征发数十万徭役运粮。 如果不是国库空虚,朱祁镇可能不会急着去巡边查账,即使要巡边查账也会带上更多精锐兵马。 如此推想,可能就不会有土木之变,那朱祁镇就会有更多时间解决府库和粮仓顽疾,而申式南也会继续得到朱祁镇的支持,一鼓作气,克复交趾。 最主要的是,弟弟申佑也就不会以二十五岁的稚嫩身子捐躯土木堡。 如今,后悔也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局面。 逛着逛着,申式南突然发现前面有个身影挺像马哈省。他暗中观察了一下,那人四周果然有两个团练兵和两个马哈省的亲兵,这下终于确认是马哈省了。 申式南没声张,悄悄靠上去。见马哈省穿了一身汉人的直裰,手摇折扇,正在与两个汉子说话。 “冬瓜苦瓜,你两个不是恨不得杀了汉人吗,怎么今天穿了一身汉人的衣服?”马哈省问。 “别乱说,我媳妇天天跟汉人做生意,我们怎么会恨汉人呢?”木瓜道。 “就是。你不是宣慰使吗,怎么也穿了汉人的衣服?”苦瓜问。 “我……我这是想办点年货,怕汉人宰客。”马哈省本来想说微服私访,一想那两憨货也不懂,索性随便找了个借口。 申式南听了想笑:你堂堂宣慰使,什么时候需要你亲自办年货了? “你想多了。巡抚大人和同知大人铁面无私,谁敢欺客,准被你们宣慰司罚得倾家荡产。”苦瓜道。 “呵,你这汉话跟谁学的?连铁面无私都知道。不对啊,为什么我就不铁面无私呢?”马哈省问。 “对哦,你是宣慰使,村里人和那些唱戏的,说书的,只说你爱民如子,没人说你铁面无私。”木瓜挠了挠头,问:“爱民如子是什么意思?” 马哈省乐了,刚想开口,就听一个妇人吼道:“老鸹啄(方言读作lǎo wá zhuǎ)尼,让你俩买个陀螺绳,半天不见人,掉茅厕(方言读si)给是?” 妇人正是欧阳东篱,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她家占尽地利,官话和方言都学了不少。 “买……买好了,在这呢不是。”木瓜道。 “碰到个老熟人,说几句话呢。还记得他不?”苦瓜让开身子道。 欧阳东篱看了几眼,问:“是你?你真是宣慰使大人?” 马哈省收起折扇,点了点自己胸口,笑道:“是我,如假包换。” 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个小孩,马哈省笑道:“你这是一家六口人都来了?明年得是一家七口了吧?” 欧阳东篱听了,脸色一红,道:“你是宣慰使大人,又是长辈,这大过年的,也不表示表示?” 马哈省恍然大悟,连忙道:“有理,有理。来来来,这是爷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说着,掏出一个绣着花鸟的布囊,数出一把铜钱,连同欧阳东篱怀里的那个,三个小孩每人给了十六文钱。 这边的习俗,认为六是吉利的数,下聘礼什么的,都是尾数带六。 申式南看他这阵势,顿时乐了,没想到马哈省还准备得挺充足的。 “过年好。谢谢爷爷。”那两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在得到母亲的首肯后,欢天喜地接过铜钱。 马哈省也很开心,这几个人没把他当作大官,让他觉得心里怪怪的,又暖暖的。 “这时节,你们买陀螺绳干嘛?”马哈省随口一问。 “当然是打陀螺了。我媳妇明年要拿缅甸司陀螺赛的冠军。过年又没什么事,我们村里天天打比赛。”苦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