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公子》 楔子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大清早,寂静的宅院里,传来丫鬟仓皇失措的惊喊。 顿时,后院里正在打扫、劈柴的丫鬟、家丁,全都放下手边的活,来到池边。 「是六六耶,他怎么会掉下水?」 「看样子,他好像是只旱鸭子哪!」 「废话,他是从北方来的,当然不谙水性!」 几名丫鬟跟家丁站在池边,焦急看着水中载浮载沉的身影,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相讨论着,却没人敢贸然下水救人。一片hexie中,有名丫鬟还算机灵,飞也似的冲进内院的寝房去通报主子。 「什么?六六掉到水池里了?」 好梦正酣中,汴玉狐听到扰人清梦的丫鬟带来的消息,整个人立刻被吓醒。 「那笨东西!」恨声骂了句,他又接着问。「人掉下去多久了?」 「回公子,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了。」小丫鬟缩着脖子回道。 「半炷香?怎么不早点来通报?」一想到那个傻乎乎的家伙在水里痛苦挣扎的画面,他心头就莫名冒起一把无名火。 这该死的家伙,净会给他找麻烦,他才不想管他的死活,但他可别在他府里弄出人命来。 「公子,当时大家都吓傻了,也没人敢下水救人——」 「真不知道养你们这群饭桶做啥!」 气愤的骂了句,汴玉狐却还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的跳下床,连件衣衫也没来得及披,就往外冲。 等来到后花园的水池边,一见到水里那个载浮载沉、狼狈挣扎的身影,汴玉狐登时更是怒火中烧,忍不住破口大骂。 「该死的,六六,你跑到池子里去干什么?」 正在水里痛苦挣扎着的落难人儿,一听到池边传来的熟悉嗓音,整个人精神大振,奋力挥动双手转身。 「公——咳咳——公子——」小人儿奋力抹去溅上脸的水,瞥见那个令人安心的高大身影就站在池边。 霎时,方才彷佛已走到鬼门关前的恐惧与惊骇,竟因为他的出现而平定许多。 「快,拉住我的手!」汴玉狐弯下身,朝小人儿伸出手。 「咳咳——喔——」池中的人儿笨拙的想划向池边,奈何却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只能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处打转。 无助的望向池边,小人儿陡地瞪大眼。 只见跪在池边的汴玉狐,单薄的白色单衣敞了开来,露出里头精壮结实的古铜色胸膛,黑如子夜般的头发狂放的披散在肩上。 看直了眼,小人儿一个失神又狠狠喝了一大口水,被呛得剧咳连连。 「笨死了!」气急败坏又骂了一句,汴玉狐立刻纵身跳下水,往载浮载沉的小人儿游去,准备把他捞过来。 但手臂才刚环上「他」的胸口,汴玉狐整个人却如遭电击似的脸色大变,僵了半晌后,才将小人儿拖向岸边。 一上了岸,汴玉狐毫不客气的将手里的人儿往地上一扔,也摔醒了被水淹得昏昏沉沉的人儿。 鼻端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小人儿立刻剧烈的呛咳起来,苍白的脸色看来十分吓人,散开的发乱七八糟的黏在脸上,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单膝跪地,汴玉狐面色铁青的瞪着地上那个浑身湿透、奄奄一息的小人儿。 脸上闪过各种表情,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愤怒,许久后,他终于站起身,嘴里爆出一句怒吼。 「『你』是女人?」 第1章 秋日清晨,乍露的晨阳将一地薄霜蒸腾出一片冷雾,也映出檐外、远山一片如燎原野火般的火红。 蒙蒙白雾中,只见一个鬼祟的瘦小人影悄悄越过马厩,马厩里几匹正在嚼食干草的马儿,受惊的扬蹄嘶声高鸣,把柳柳吓了好大一跳。 「嘘,别怕,我肚子饿归饿,但绝不会生吞活马。」柳柳紧张的连忙比出噤声的动作。 许是察觉到来者没有威胁性,几匹马慢慢安静下来,又继续低头吃起粮草。 拍拍胸口,柳柳绕过粮草堆,慢慢走向另一侧的灶房后门,门外搁着一只专倒客人剩余吃食的木桶,见后门空无一人,她赶紧倾身往木桶里一探。 「今天怎么都没剩余的东西?」她失望的喃喃自语。 叹口气,认命捧着饥肠辘辘的肚皮,按原路往回走,经过马厩前,突然间一颗黑压压的脑袋探了过来,热气跟着喷上她的脸。 这个突如其来的东西吓了她好大一跳,直到看清前头原来是匹黑马,她才总算定下神来。 柳柳忍不住伸出手,摸摸高大英挺、浑身黑得发亮的马儿。 这匹马的身形优美健壮、浑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全身的毛如子夜般乌黑柔顺,在晨阳下闪着夺目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只价值不菲的好马。 「你好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她爱不释手的轻抚着黑马光滑结实的身躯问。 她真是个傻瓜,马怎么会说话,她肯定是饿昏头了。 「我看,就叫你小黑好了!」她开心的决定。 马儿突然仰头嘶鸣一声,她发现牠还有双罕见的灵气双眼,彷佛能听懂她的话似的。 自小在凤北城长大,形形色色的马她看多了,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有灵性的马,不知道牠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突然间,肚皮一阵咕噜作响,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再不找点东西填饱肚皮,恐怕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得到前头去碰碰运气了!」柳柳依依不舍的摸摸黑马的头。「小黑,后会有期了!」 她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转往酒馆大门而去。 天才刚透亮,「凤仙酒馆」却已是人声鼎沸,只见几名伙计正进进出出的招呼早起用膳的住客,以及风尘仆仆的来客。 热闹的小酒馆里来客络绎不绝,凤北城位于北方商旅往来的必经之地,这间酒馆虽小,却是边关方圆百里内往来的商旅,唯一歇脚、打尖的地方。 偷偷摸摸躲在窗外,柳柳眼巴巴盯着里头大口吃肉、大口喝汤的客人,吞着口水,饿得快贴在一块儿的肚皮鼓噪得更厉害了。 「这是什么面,怎么这么难吃?」 突然间,一阵摔筷声,她听见有人不悦喊着。 闻声,一名伙计匆忙奔过去,殷勤的堆起笑脸解释。 「这位客官,这可是本店最受欢迎的招牌神仙面,远近驰名,从没人说过不好吃啊!」 「怎么,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说,本公子是故意找碴的?」男子一双好看的眉硬生生拧了起来。 「不,公子爷,小的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年轻男子突然站起身来,长板凳应声倒地。 霍然而起的精壮身躯,显得高大慑人。 「公子爷,您先别生气——」 「一大早就吃到这种面,我怎能不生气?」 就这样,男子与伙计喧喧嚷嚷的吵了开来,原本在店里头吃饭的不吃了、喝茶的也不喝了,全都好事的凑上前看热闹。 窗外的柳柳远远看到店里吵了起来,又瞧瞧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面,在晨阳下闪着勾魂摄魄般的金黄光芒,忍不住用力吞下好大一口唾沫。 那碗面压根没动过几筷,上头还有几片上好的五花肉,连动都没动过一口,她无法想象,这碗光是闻就叫人垂涎三尺的面,怎么会有人嫌难吃?! 看到一伙人吵吵嚷嚷的吵个没完,桌上那碗面孤伶伶的搁在那里冒着热气,等会儿要是凉了,可就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一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她终于忍无可忍,蹑手蹑脚的溜进店里头,端起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实在太好吃了! 大口大口吞着面,已经饿了好几天的柳柳眨眼间,就把整碗面吃得一干二净,舔掉最后一片葱,小人儿还不满足的开始舔起碗,一旁的人仍在继续吵着。 「公子爷息怒,我看许是天气冷,面搁久走味了,要不我让师傅再给您重新煮一碗,保证让公子爷吃到满意为止,您说这样可好?」 「不好!」男子断然拒绝。「这面热腾腾的一点也没凉,问题在于味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煮的?亏你们还敢大言不惭的说是远近驰名的招牌面,区区一碗面居然卖到五两银子,简直是坑人。」男子板着张冷脸,气势凛然。 「客官——本店可是实实在在做生意,您若真不满意这碗面,就算本店请客,但请您别刁难人,坏了神仙面的名声!」 「我刁难人?你倒说说看,我哪一点刁难你了?」男子面罩寒霜,瞪住伙计。 「神仙面是本店祖传的独门料理,我不能透露太多,但保证是真材实料、绝对值五两银子。」 「祖传秘方?哼,我看是祖传骗术吧!」男子不屑的冷哼。 在里头默不作声的店老板一听到这,原本想息事宁人的他,终于按捺不住地冲了出来。 「这位公子爷,我是本店的老板,敝店招待不周,随时欢迎客人指教,但可不容许有人污蔑了『神仙面』的名声。」店老板口气客气,坚定的神情却毫不退让。 说着,店老板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我看公子爷的模样,大概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神仙面可是有多少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名为神仙就是用料与煮法丝毫不简单含糊,用的是上好的金华火腿、翠葱、雪山寒菇,佐以熬煮上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骨高汤精华做汤底,面条更是上好小麦磨制,由师傅亲手和面团,下水后软而不烂、香软弹牙,吃过的客人无一不称 赞。」店老板一鼓作气把祖传几代的独家秘方,交代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男子嘴边闪过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方才天大的怒气好像被太阳蒸散似的,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来,这面倒是大有学问,且让我再尝一尝,或许能尝出不同的滋味也说不定。」 挂着抹快意的笑,男子一转身,脸上的笑却蓦然僵在嘴边,一旁的众人跟着将目光一转,也错愕的瞪向桌边,整张脸几乎要埋进碗里的人儿身上。 意犹未尽舔着碗公的小人儿,察觉到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慢慢停住动作,小心翼翼从碗里探出一只眼,从碗沿瞧见一张张愕然的脸全盯着她。 不等男子作声,一旁小厮模样的男子已经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 「你这小叫花子是从哪混进来的?居然偷吃我们公子的面,瞧我不把你送进官府——」 「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一碗面有多贵?就算把你给卖了,你也赔不起啊!」深怕又把贵客给得罪的伙计,也鸡猫子喊叫起来。 「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太饿了,请饶了我这一回,我可以洗碗、跑腿、抹桌子,什么事我都会做,请让我将功折罪——」 「我要一个小叫花子做啥?废话少说,跟我上官府去!」伙计二话不说,扭着小人儿的手就要往外走。 「伙计大哥,求你饶了我,我不要上官府啊——」 「等等!」 若有所思看着桌上那只空碗半晌,突然,男子出声叫住了伙计。 「是,公子爷有什么吩咐?」伙计停住脚步,立刻转身堆上一脸谄媚笑容。 「这面是由我付的银子,人也该由我处置,是吧?」 「呃——」伙计看看男子,又看看手里的小人儿,讨好似的连忙把人送到男子跟前。「是,公子爷说得是,那么这小叫花子就由公子爷处置了。」 惊惧不安的绞着小手,柳柳强忍住拔腿逃跑的冲动,任由男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她看过一回。 「抬起头来!」 她怯生生抬起头,蓦然掉进两池幽深的黑潭中,心陡然漏跳了好大一拍。 眼前这个人生得——好好看啊! 她知道自己愕然张嘴、看直了眼的模样一定很滑稽,但眼前这张俊逸邪美的脸孔,完全让她移不开眼。 或许是太过俊美,他的眉宇间散发着一股不太正派的邪气,流转的深邃黑眸也像是随时在算计着什么似的,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他、无法不被他超脱凡俗的俊美容颜给迷惑了心神。 尤其是他嘴角优雅勾起那抹似笑非笑的弧线,更教柳柳怔然屏息,几乎忘了怎么呼吸。 很快的上下打量「他」一番,汴玉狐的剑眉微微一拧。 这小子到底是多大年纪?瞧他瘦小得简直不象话,一张脸干瘦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清澄的眼奇大无比,裹着一件又脏又旧的大棉袄,浑身脏兮兮的,远远看去活像一坨刚从灶炕里挖出来的煤炭球。 「你叫什么名字?」 畏缩地瞧了眼正在打量她的俊美男子,小人儿许久才挤出话:「我叫柳柳。」 「六六?」年轻男子拧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怪名字?」 我叫柳柳,不叫六六! 她开口想纠正眼前的公子爷,但想想自己身分卑微得比一只蚂蚁还不如,根本没人会在乎她姓什名啥,最终还是闭起嘴。 「几岁了?」 「十六。」 十六?他这么瘦小,怎么看都像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家住哪?」汴玉狐又问。 「城、城外的破庙里。」她难为情道。 「破庙里?」男子提高了嗓音,顿时,人群里传出一阵窃笑,更教柳柳无地自容。「你真是个叫花子?」 「不,我不是叫花子!」她急急抬起头澄清道:「我爹娘相继去世了,仅有的一间小房子,也被今年干旱的一场大火给烧得精光,我无处可去,只好住破庙。我有手有脚可以做事,却没人给我机会,只能捡拾酒馆剩余的食物度日。」柳柳无奈的说。 凤北城繁华又热闹,可惜人情淡薄,根本没人愿意帮忙,给她一点活做、攒点银两养活自己,幸好山神不嫌弃她,让她总算还有个栖身之所。 无父无母、穷困交迫,看来这真是老天爷送给他的一个大礼。 「你应该知道,你刚刚犯下的可是偷窃罪,论刑罚,可是要坐牢的。」收起算计的笑,他摆出威严的表情。 一听到要坐牢,柳柳双腿一软,立刻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 「公子爷,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偷吃您的面,我实在是饿到头昏了,一时胡涂才铸下大错,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说着,便不住的磕起头来。 「饶了你这一回可以。」汴玉狐爽快的点头。 闻言,小脑袋立刻从地上拔起,双眼乍然一亮。 「公子爷,您说的可是真的?您——真的不追究?」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得跟我回府,替我做事,抵销这笔帐。」 他不但不追究,还要带她回府?她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你不愿意?」邪眉一挑。 「不,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一辈子待在公子身边,除非您赶我走,否则这辈子我都会跟在您身边伺候您,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亏待你的。」汴玉狐满意的笑了。 柳柳喜不自胜的盯着眼前俊逸好看的男子许久,伸手朝自己的脸颊狠狠拧了一把。 「好疼!」她痛得连眼泪都滚了出来。 一旁的汴玉狐瞧见柳柳傻气的举动,忍不住笑了出来。 柳柳瞧见他的笑容,一时间不由得呆住了,她忘情的盯着他好看的笑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 「真是个傻小子!」 汴玉狐笑着摇摇头,径自转身走出酒楼,一旁的小厮臭着脸给她一记白眼,也跟着快步走了。 傻小子?后头的小人儿狐疑地搔了搔乱七八糟的头发,偏头努力的思索起来。 他叫她傻小子,难不成他以为她是——柳柳蓦然瞠大眼。 他把她当成男人了? 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观念,她晓得男人的用处比女人多得多,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他需要的肯定是个能做事、干苦活的男丁,万一她老实坦承她是个姑娘家,他会不会就此把她扔在这里,不要她了? 顿时,她心里陷入天人交战。 「喂,小子,你的新主子走了,还不快追上去!」 突然间,有人出声提醒,她如大梦初醒般,连忙迈着大步追出门去,背后立刻传来哄堂大笑声。 她不是故意要欺骗他,她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已的——柳柳这么告诉自己。 * 备好了几日的饮水、干粮,还有些御寒的衣物,汴金将两个大布包搬出客栈,往地上一搁,擦了擦汗。 看到远处那个发呆的身影,汴金终于忍无可忍地骂道:「我说六六,你不来帮忙就算了,都快晌午了还在那发呆,你到底走是不走?」 依依不舍的柳柳连忙收回目光,快步跑了过来。 「喔,来了!」 自小贫困、父母相继过世,房子惨遭大火烧毁,虽然凤北城给她的全是悲苦的回忆,但这里毕竟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要离开这儿,她有些舍不得。 「对不住,汴金大哥,我刚刚没注意到您在忙着,不是故意不帮忙。」她抱歉的说。 汴金臭着张脸,也不答腔,径自走到马厩,牵出一匹黑马,将两个大布包驮上马背。 「小黑,是你?!」一看到那匹黑得发亮的骏马,柳柳两眼惊喜的发亮。 「他叫风神,不叫小黑!」汴金不悦的纠正。 「原来你叫风神。」她爱怜的摸摸马头,不过她还是比较喜欢小黑这个名字。 一旁的汴玉狐看到平时警戒心强,绝不轻易让人亲近的风神,现在居然像条狗似的,乖巧的任由六六又摸又瞧,甚至还蹭着他的手撒娇,眼中满是惊讶。 这毫不起眼的小子究竟有什么本领,怎能让风神对他服服贴贴的,彷佛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没作声,多看了对着风神自言自语的人儿一眼后,便径自转头动身。 「六六,走了,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哪!」汴金不情愿的吆喝着柳柳。 「我们要去哪?」柳柳退开身子,让汴金把风神牵走,小小声的问。 闻言,汴金不耐烦的转头瞪了她一眼。「废话,当然是回家。」 「回家?」她这才想到,刚刚忙着高兴有人收留了她,也没问她的主子住哪。 「恩人公子家住哪儿啊?」柳柳热切的问。 「江南。」他不耐的回答。 「江南是哪儿?」她又问。 「你不知道江南?」汴金瞪大眼。 柳柳眨着亮晶晶的眼,摇了摇头。 她活了十六个年头,从没踏出过凤北城,更没上过私塾,大字不识一个,说穿了压根是只井底之蛙,哪里会知道江南是什么地方。 「是了,你这辈子恐怕连凤北城都没踏出去过,怎么可能知道江南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汴金不屑的撇了撇嘴,接着自吹自擂起来。「我告诉你,咱们江南可美了,有山有水、四季如春,那里连吸口气都满是花香味儿,哪像这鬼地方,又冷又贫瘠,简直就是个不毛之地。」 一辈子只看过关北的黄土、严雪,柳柳无法想象有山有水、四季如春,连吸口气都有花香味儿,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见她呆愣着张大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汴金立刻逮着机会挖苦她。 「果然是个吃风沙长大的土包子。」 「汴金大哥说得是。」她傻乎乎的点头如捣蒜。 见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摆出傻乎乎的笑脸,可把汴金气得七窍生烟。 「傻子!」汴金怒骂一声,便径自牵着风神往外走。 傻子?柳柳搔搔小脑袋瓜,怎么每个人都爱叫她傻子? 「还不快来!」 从远处传来的一声怒吼,打断了搔头苦思的柳柳。 「喔,来了!」 不敢再多想,她赶紧迈着大步赶上前头气呼呼的身影。 汴金牵着风神,一路往凤北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走,柳柳跟在后头,左右张望半天,却不见恩人公子的身影。 「汴金大哥,恩人公子呢?」 「上街买东西去了。」汴金鼓着腮帮子,好半天才不情愿的回答。 「喔。」见他脸色不太好,她也识相的闭上嘴,跟在后头乖乖的走。 来到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只见一个英气醒目的身影伫立在某一个小摊前,正把玩着一把雕工精美的银铸匕首。 「公子爷,您的眼光真好,这可是我摊子上最值钱,也最稀有的一样东西,这可是从漠北来的,全天下只有一把。」 「多少银子?」汴玉狐眼也不抬的问。 「公子爷,看您的模样应当是外地来的,这样好了,今天就算小的跟您交个朋友,这把匕首卖您五十两银子就好!」小贩豪气的说。 「五十两?你当我是傻瓜吗?这东西虽看似银铸,但光凭重量就知道里头掺了铁,一把劣质的匕首要卖五十两,你还真敢说!」汴玉狐冷冷的说。 「这——看样子公子爷是内行人,要不,您开个价!」小贩豁出去似的说。 汴玉狐唇边闪过一抹笑,随即平静的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十两?公子爷,您也未免太心狠手辣了吧,咱们这是小生意,根本没啥利润,您总得给我口饭吃。」小贩愁眉苦脸的。 「不卖?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汴玉狐干脆的放下东西,准备走人。 「欸——公子爷,请留步!」身后的小贩急急喊住了汴玉狐。「好吧,这次我算是蚀本交你这个朋友,二十两就二十两吧!」小贩忍痛将匕首递给汴玉狐。 接过匕首,一抹笑悄悄爬上唇角。 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匕首,上头雕着栩栩如生的猛禽奇兽,雕工精细,若带回江南去转手,肯定值上百两—— 「恩人公子,那东西不值二十两银子。」 正暗自得意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汴玉狐顿时一僵,缓缓转过身。 「你说什么?」他瞇起眼,盯着那张怯生生的脸。 「那把匕首,用不着花那么多银子买。」柳柳怯怯瞥了眼小贩,小声说道。 「为什么?」汴玉狐的声音顿时绷了起来。 这小子是质疑他的眼光,还是故意跟他唱反调? 他汴玉狐走遍大江南北,看过的稀世珍宝不计其数,怎么可能会看走眼?还得由一个小叫花子来指正他? 「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那把匕首不值这些银子。」 「什么叫说不上来?你简直是讨骂挨嘛!」一旁的汴金忍不住吼道。 被汴金这么一吼,柳柳的脑袋垂得更低了,简直快贴上胸口。 瞧这小子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压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哪里懂得鉴赏名贵的稀世宝物,要真听了这小叫花子的话,那才真叫打自己嘴巴。 汴玉狐面色铁青的一咬牙,不知是赌气还是真下了决心,他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丢到小贩面前。 「二十两,我买了!」 「谢公子爷,恭喜您买到这世间罕有的珍宝,下回别忘了再来光顾小摊哪!」小贩边鞠躬哈腰,边忙不迭捧起那锭亮晃晃的元宝,凑到面前瞧了又瞧,笑得合不拢嘴。 「一定会的!」 挂着满意的笑,汴玉狐转身利落跃上风神,一旁的汴金赶紧将小贩包裹妥当的匕首,收进马背上的袋子里。 「启程吧!」 带着胜利的笑容,傲然扫了柳柳一眼,汴玉狐高喝一声,径自策马扬长而去。 * 路,怎么那么远? 柳柳疲惫的抬头眺望远方,抹了把汗,第一次在寒气袭人的九月天热出一身汗来。 这辈子,她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日以继夜的走,触目所及尽是滚滚黄土,彷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这一路上,三餐有干粮可啃倒还算不错,但夜里只能躺在满布着沙砾的地上和衣而睡,可就叫人难受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累得头一沾地就睡着了。 头两天,她丝毫不敢抱怨,只能认命的咬紧牙关走,别说双腿又酸又疼,就连脚底也磨出一颗比一颗大的血泡,一走起路来,简直像是有两把火在脚底烧似的。 他的家怎么那么远?走了几天几夜还没到? 终于,她再也受不住了,用垂死般虚弱的声音低喊。 「汴——汴金大哥!」 「又有什么事?」前头的汴金不耐的停下脚步,扫来半个白眼。 这小子半个时辰前才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小解过,在前前半个时辰前喊脚酸也歇过腿,在前前前半个时辰前说肚子饿到走不动,让他啃了一颗窝窝头,这下又有什么事? 「江南到了没?」她靠着树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还早的哪!」臭脸冷嗤一声。「怎么?走不动了?才走这么几天就不行了,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汴金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逮着机会,自然不放过挖苦她的机会。 「行,我行!」柳柳粗起嗓子,作势要跨开大步,孰料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去。 前头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汴玉狐闻声,勒紧缰绳回过头,看到瘫软在地的瘦弱身躯,忍不住啐骂道:「真没用!」见他半天爬不起身,汴玉狐终于不情愿地开口:「算了、算了,上来吧!」 「恩人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上马?可、可以吗?」她坐在地上一脸惶恐,但她是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叫你上来就上来,哪来这么多废话?」他很不高兴的蹙起了眉头。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踉跄爬起身来,不过问题又来了! 「要怎么上去?」柳柳不知所措的仰望像座小山似的高大马身。 「真是麻烦!」汴玉狐不耐的朝她伸出手。 看着那双干净修长的大手,她低头看看自己两只脏兮兮的黑爪,赶紧往衣服上用力的擦了又擦,才困窘的伸手任他握住。他轻轻一引,转眼间,她人已经飞跃上马背,坐在了他身后。 毫不费力的拉起瘦弱的身躯,汴玉狐不满的蹙起眉。 这小子到底有没有吃饭?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身上简直没半点肉—— 思绪及时打住,他恍然回神,猛一甩头。 老天,他中了什么邪,这小子胖瘦跟他何干?横竖只是用来使唤、跑腿用的下人,他不高兴些什么,真是! 「恩人公子,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才会到江南?」身后的人儿突然出声,彻底打散他脑中莫名其妙的思绪。 「约莫再走个五天就会到了。」 「喔。」柳柳愣愣的应了声,脑中不禁开始描绘起被汴金形容为「世外桃源」的江南,会是什么样子。 一时想出了神,前头的汴玉狐猛然策马前行,后头的柳柳一个不留神,整个人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扬起漫天尘沙。 「哎哟——」 捧着摔疼的屁股,艰难睁开眼,看见汴玉狐正铁青着一张脸瞪着她,而一旁的汴金早已笑到前俯后仰。 「瞧这个笨东西!」汴金指着她,眼泪都笑出来了。 笨拙的爬起身,柳柳又疼又窘,勉强从疼到扭曲的脸上挤出笑容,小声的赔不是:「恩人公子对不住,我一时没留神,下次绝对不会了!」 绷着一张冷脸,许久,汴玉狐才从紧抿的双唇吐出话:「坐到前面来!」 「坐——前面?」她愕然仰望他高大的身躯,吞了吞唾沫。 「或者你想留在这里?」他拧眉。 「不、不要!」说着,柳柳赶忙跑上前,攀着缰绳奋力爬上马背,像是怕自己真被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 黑煤炭球似的小人儿怯怯坐到他身前,汴玉狐这才发现「他」瘦小得简直不象话,大半身子几乎是被宽大的棉袄给撑起来的,好似他一个用力,就能把「他」压个粉碎。 两道浓眉,不自觉拢了起来。刚刚那重重一摔,怎么没把他给摔成碎片? 「坐好,再摔下去,我可不敢保证你会平安无事!」他闷着声警告。 「是!」她乖乖应了声,挺起背脊,正襟危坐。 被他高大温热的身躯包围着,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袄,柳柳依然能感受到从他身上透出的炙人热气。紧握缰绳的手臂环过她的身子,像是情郎般亲昵的牢牢圈住她,让她心口震得好似有人在里头打鼓。 阵阵迎面袭来的冷风,吹不散她脸颊漫开的热气与红潮,她整个人像是被灌下一大坛酒,全身热烘烘又轻飘飘,好像快飞起来似的。 「六六、六六!」 一连串的叫唤,由不耐转为怒吼。「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她猛然回神,一转头,就撞进一双喷火似的黑瞳里。 「对、对不住,我在想事情。」她涨红了脸,努力抹去方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深怕被他给瞧出端倪来。「恩人公子,怎么了吗?」 「你多久没洗澡了?」他拧着眉问。 洗澡?柳柳搔搔脑袋瓜,很努力的思索着,许久后,才终于从脏污的脸上露出羞赧的一笑。 「我记不得了!」 翻了个白眼,汴玉狐强忍着将他踹下马的冲动,憋着气别过头去——这小子实在臭得不象话! 他是哪根筋不对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心软,让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上了他的马! 「汴金,加快脚步,脚程快的话,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到临安城,今晚我们就住那儿!」他绷着声音说。 今晚,他非要这臭小子好好洗个澡不可! 第2章 也不知走了几个日夜,沿途的景色不是山就是树,呆坐在马背上的柳柳无聊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汴玉狐一路上板着张脸,根本不搭理她,只有在她睡得快掉下马去时,才勉为其难伸手拉她一把。 「到了,公子,咱们到江南了!」 朦胧间,她突然听到前头传来汴金兴奋的高喊,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将头往前一探。 一瞧见前头的景色,柳柳简直惊呆了。 这儿就是有山有水、四季如春,连吸口气都有花香味儿的江南? 不若边关辽阔无边的黄土,这儿风和日丽、百花齐放,触目所及是满眼的绿、满眼的万紫千红,绚丽得像是全争着挤进她眼底去似的。绿水晶莹,石桥飞架,轻舟穿梭,教人目不暇给,舍不得眨眼。 这儿的景色,可比汴金告诉她的,还要美上百倍、千倍哪! 温暖和煦的微风轻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汴金大哥说的是真的,这儿连吸口气都有花香味! 「这里就是江南?好美啊!」她瞪大眼,用一种敬畏的语气喃喃说道。 「早告诉过你吧!」前头的汴金,得意洋洋的斜睨着她。 突然间,她瞥见空中飘舞着片片熟悉的白色雪片,柳柳一惊,立刻兴奋的大嚷道:「下雪了、下雪了,原来这里也会下雪——」 「笨,这不是雪。」汴金不客气的敲她一记。 「不是雪是什么?」她摸着脑袋瓜,傻傻问。 「那是雪樱,你这辈子从没看过吧?」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的东西是花瓣?」柳柳震惊的吞了口唾沫问。 「没错!」 她张着嘴、瞪大眼看着满天飞舞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盘旋,美得令人炫目,这简直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了。 也不知道自己怔忡多久,直到一声长喝,风神利落的在一道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前停下,她才回过神来。 她跟着跳下马背,仰望着门上悬挂着的用上好黑檀雕成、气派显赫的「汴府」牌匾,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似的。 「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守门的家丁一见着风神,立刻拉开了嗓门往里头喊。 柳柳才刚下马,一大群丫鬟、家丁,已经热烈的摆开阵仗迎接主子。 跟随着簇拥的人群走进气派雅致的大宅,只见宅内亭台楼阁、飞檐交错,回廊曲径幽静别致,廊外遍植各种奇花异草,无论梁柱栏杆、窗棂门扉都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让人目不暇给。 她活像个土包子似的,张着嘴东张西望,完全没注意到前头的汴玉狐已经停下脚步,整个人猛然撞上一片硬邦邦的肉墙。 「哎哟!」 高大精壮的身躯文风不动,反倒是柳柳往后弹了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小子怎么老是莽莽撞撞的!」汴玉狐回过头,不满地瞪着地上吃疼呻吟的小人儿。 「恩人公子,对、对不起,我以后会当心的。」她连忙忍痛爬起来,把腰弯了又弯。 悻悻然收回目光,他转头朝一旁总管模样的男子吩咐道:「胡总管,他叫做六六,以后就是咱们府里头的人,人就交给你负责了!」 「是的,公子!」 「你跟我来吧!」严谨的胡总管瞅了她一眼,便径自往院内走去。 不安的瞥了汴玉狐一眼,虽然他总没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但这一路来,柳柳早把他当作唯一信任的人,离开他身边,她居然会有种不安的感觉。 「快去,胡总管不会hexie!」 一阵哄堂大笑中,柳柳涨红着双颊,头也不回的朝胡总管的身影追去。 胡总管带着柳柳在府中走上一回,仔细介绍了各个院落,却看得她眼花撩乱、一双腿走得快断掉。 区区一个汴府,简直快跟凤北城一样大了,柳柳不禁惊讶于汴玉狐富可敌国的财势。 这么样一个恃才傲物、家世显赫的男人,若一旦发现被她给骗了,不知会怎么样? 想起那双精明的眼,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以后,你就住这儿!」 胡总管陡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柳柳的思绪。 回过神,她抬头一看。 木香居。 眼前是一间僻静的院落,透着一股静谧的气息,院里还种了一棵碧绿高大的榆树。 「我一个人?」她傻乎乎的问。 「当然不是,还有其它家丁,全都住在这儿。」胡总管挑起眉。 柳柳两眼登时瞪得斗大,狠狠咽下一口气。 「您的意思是说,我要跟其它家丁一起⋯⋯睡?」她艰难的吐出最后一个字。 「当然。」胡总管一副当她说的是废话的表情。 柳柳又狠狠咽下一大口唾沫。 能怎么办?现在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把「六六」这角色演下去。 带她进了屋,里头是一大张像坑一样的睡铺,上头放着许许多多折迭整齐的被褥,虽然是所有的家丁杂处在一块,但物品摆放得有条有理、一丝不乱,可见汴府的规矩相当森严。 「以后你就睡这里。」胡总管指着最角落的地方。 「是。」柳柳恭敬应道。 「院外有个大澡堂,你去把自己洗干净,换上衣裳,我晚些时候再过来。」说着,胡总管将一套家丁衣裳递给她。 「知道了!」她瞥了眼他手指的方向,赶紧点点头。 一等胡总管走远了,柳柳紧抱着衣裳,跑到院外去找寻澡堂,果然在一道竹屏风后,找到一个蓄满热水的大水池,大得简直像个水塘,容纳个二、三十人也不成问题。 汴府果然财大气粗,连给下人的澡堂都能弄成这般规模。她边赞叹着,边火速把裹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然后一骨碌跳进了水池。 温暖的池水,让柳柳不由得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虽然池水很暖、很舒服,但她担心有人会突然闯进来,只得匆匆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洗了个干净,便赶紧爬出池外,套上干净的衣裳。 回到寝房,她乖乖坐在床边等着胡总管来。但洗完澡,全身都松懈了下来,眼皮硬是不听使唤的往下掉。实在累得紧,她不顾一切的爬上床,闭起眼呼呼大睡。 * 「起来了,六六,快起来!」 恍惚中,一个急促不耐的声音在耳边喊着,柳柳困倦的眼儿,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蒙眬中瞧见一堵高大身影站在床前。 赫然一惊,她整个人跳起来,连滚带爬的爬下床。 「恩人公子,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偷懒,实在是太累了。」她结结巴巴解释,伸手抹去嘴角的口水。 「没关系,睡得还好吧?棉被够不够暖?」孰料,他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一丝不耐,反倒万分亲切的对她绽开笑容。 「呃——够,够了!」柳柳点头如捣蒜,心头被他迷人的笑给撩得有如小鹿乱撞,不太明白一向没给她好脸色看的汴玉狐,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亲切?! 这一刻,汴玉狐才首次拿正眼打量他。 他无法置信,那层脏污下隐藏的,竟是一张俊俏白净的脸庞,娇小的身材、纤细的骨架,简直跟女人没两样⋯⋯… 察觉他审视的犀利目光,柳柳心虚的低下头,回避他的打量。 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许久,才终于收了回去,以温柔得过分的语气说:「以后,你就是我汴府的人了,凡是进汴府的人都得签个契约,你也不能例外。」汴玉狐转头示意一旁的汴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卷来。 「那是当然的。」柳柳忙点头。 「这是契约,你先看看,没问题的话,就在上头签个字。」 签字?盯着汴金递来的纸卷,柳柳一愣。 「不、不用了,以后柳——不,六六全听恩人公子吩咐,绝无二话。」柳柳支支吾吾的忙摆手。 「口说无凭!」 「我六六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恩人公子您尽管放心。」柳柳拍着胸脯保证。 「这是汴府的规矩。」耐心用尽,汴玉狐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臭小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旁的汴金也忍不住开口骂。 「可是——」 「我要你签,你就签!」汴玉狐忍无可忍的发出一声低吼。 陡地一惊,她连忙接过契约,但瞪着上头一颗颗的黑色芝麻粒,好半天才艰难的挤出一句话。 「我、我不识字。」 「不识字?」汴玉狐惊讶的挑起眉。 「家里穷,连三餐都吃不饱了,哪来多余的钱上私塾。」她幽幽的说。 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瘦弱的肩膀,汴玉狐彷佛可以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躲在私塾外痴望着在里头读书的孩子—— 一股不知同情还是不舍的情绪,搅乱了他的心,他骤然抢过她手里的契约。 「我念给你听。」 拿过契约,汴玉狐朗声念了起来。「我,何六六,从今日起将委身汴玉狐公子、为汴府尽心工作,不得私自逃跑、违抗主命,否则罚银一千两,谨誓。」 「那第二条呢?」柳柳小心翼翼问。 「没有了。」汴玉狐潇洒合起契约。「你只要记住,以后凡事都得听我的。」 这简单。「我记住了。」她高兴的点点头。 「很好,在这里盖个指印吧!」 「是。」她赶紧往契约上盖了个指印。 看着上头的指印,汴玉狐嘴边扬起一抹大大的笑。 「很好,以后在我府里,要勤奋点做事,才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带回来,知道吗?」 「知道了!」 他的笑潇洒又好看,但不知怎么的,柳柳却浑身窜过一阵莫名的寒颤。 「肚子饿了吧?」汴玉狐显得心情极好。 「饿了!」她摸摸肚皮,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汴金会带你去吃晚膳,吃饱了早点睡,明天一早得开始做事了!」汴玉狐好心情的说道。 「知道了,恩人公子!」柳柳热切的应道。 「以后叫我公子就行了。」 「是,恩——不,公子!」 直到汴玉狐的身影走远了,一旁的汴金才不情愿的懒懒招呼她。「跟我来!」 「谢汴金大哥!」 柳柳肚子饿得简直可以吞下半头牛,现下只要有饭吃,压根不计较领路的人脸有多臭。 * 进府一段时日,柳柳的日子过得温饱平顺。 每天都有丰盛的饭菜可吃、温暖舒适的床榻可睡,虽然白天有做不完的杂役、晚上处在一堆男人当中,夜半此起彼落的打鼾声活像轰轰雷响,但柳柳依旧乐天知命,深深觉得自己遇上了贵人。 汴府的一切都很令人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沐浴净身这件事。 在气候严寒、尘沙漫天的边关,根本没有天天清洗身子这回事,但汴府里却规定,府中举凡丫鬟、家丁,每天一定都得沐浴净身。 洗澡对柳柳而言不单是件苦差事,还可能会暴露她的身分。为了逃避,她每天都得编派理由拖延,直到最后一个人走了,她才偷偷摸摸的溜进澡堂。 一阵子以后,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把澡堂留给她一个人独享。 每个人总以为她大概是不习惯与大伙儿裸裎相见,也没特别去追根究柢或刁难她——除了汴金以外。 打从在凤北城第一眼看到六六,汴金就看她不顺眼,一旦有扯她后腿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跟着公子外出巡视店面大半天,好不容易回到府里,趁着公子回书斋对帐的机会,汴金欲言又止的开口。 「公子,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汴玉狐头也不抬的轻哼一声。 「六六总是一个人进澡堂里——」瞥见主子不耐的蹙起眉头,汴金赶紧改口。「呃,我的意思是说,六六那小子很可疑。」 「怎么说?」汴玉狐总算从帐簿里抬起头,正眼看他。 「那小子从不跟大伙儿一块洗澡,总趁着四下无人,才一个人偷偷摸摸进澡堂去,我看他八成有问题。」汴金愤慨的说。 「你是在怀疑什么?怕六六在澡堂里胡作非为?荒唐!」汴玉狐没好气的骂。 「不、不是的。」汴金焦急的涨红了脸。「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我看这小子,怎么看就是不对劲,一个男人怎么能瘦弱成那样子,嗓子也细得不象话——」 「汴金,如果你真闲到没事做的话,就去马厩把风神洗一洗。」汴玉狐恼火的打断他的话。 「啊?」洗马?汴金的脸立刻垮下来。 「还是你想去清茅房?」汴玉狐轻轻扬起一边眉头。 「我去洗马,这就去!」汴金活像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跑得飞快。 跑出书斋,汴金越想越不甘心,都是六六那臭小子害他挨了一顿骂,这笔帐全都要算在他头上。 来到后院,他四下找寻六六的踪影,最后在水井边找到正在吃力打水的六六。 「喂,六六,公子要你到马厩里去洗马。」他臭着张脸踱到井边。 「我?」柳柳举起袖子,揩了把汗,一脸惊讶。 「怎么?难道你想违抗公子的命令?」汴金插起茶壶腰。 「不,我只是惊讶,公子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 风神是公子的宝贝,不仅吃上好的粮草、马厩比他们下人的寝房还好,也有专门的人照料牠的清洁、饮食,哪轮得到她?! 「公子要你做你就做,哪来这么多废话?!」汴金恼羞成怒的骂。 「是,汴金大哥,我这就去!」柳柳吐吐舌,放下水桶,赶紧跑向马厩。 马厩里空无一人,她听一些家丁大哥们说,照顾风神的马仆经常偷懒,看来,这个传闻是真的。 「风神!」 她高兴的上前摸了摸风神的头,风神也宛如见到老朋友般,亲热的用鼻头磨蹭她的手心。 「我要帮你洗澡,你要听话点喔!」 彷佛听得懂她的叮咛似的,风神好脾气的任由柳柳笨拙的往身上冲水、刷洗,毫无章法的乱刷一通,洗完了马,她也弄得一身湿。 看了看外头天色已暗,她略做收拾,顾不得咕噜作响的肚皮,便赶紧冲到澡堂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澡堂里已空无一人。 赶紧脱了一身湿衣裳,跳进水池里,她放松的将疲惫酸痛的身子浸到热水里,闭上眼舒畅的长叹一口气。 谨慎的背着大门清洗头发、身子,洗完后,她准备起身穿衣。 谁知道一转身,就见到汴玉狐宛如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坐在池边,吓得她立刻缩回水里,两手赶忙护在胸前。 「公、公子?你怎么会、会在这里?」柳柳的声音抖得像是此刻不是泡在热水中,而是足以冻死人的冰水里。 「来看看!」汴玉狐轻描淡写的说着,两眼却仍盯着她瞧。 「看、看什么?」她不安的往自个儿胸前一瞄,悄悄往水面下又缩了一些。 「汴金说你很可疑。」说着,一双鹰眼般犀利的目光又往她身上直转。 「我哪、哪里⋯⋯可、可疑?」柳柳结巴得更厉害了,心跳快得简直像快蹦出胸口似的。 她知道,万一汴玉狐执意要在这里「验明正身」,她是怎么样也躲不掉的,要是他一旦知道她是女人—— 柳柳闭上眼,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汴金说得对,六六这小子看起来确实有点不太对劲。汴玉狐若有所思的暗忖。 瞧那露出水面的肩膀看起来雪白滑腻,吹弹可破,白皙无瑕的脸庞被热气蒸出一大片酡红,看起来简直比女人还妩媚动人—— 汴玉狐的一口气,差点被身下强烈的生理反应给哽住。 老天,他疯了不成,六六可是个男人啊! 他居然会对他半裸的身子有反应,甚至还拿妩媚动人这四个字来形容他,难道连他的脑袋瓜,也被汴金那疑神疑鬼的家伙给弄胡涂了不成?! 汴金那家伙,整天净会造谣生事,这次非得给他一点教训不可! 他在心里暗暗咒骂着,却碍于身下令人尴尬的生理反应,无法立即起身走人。 「公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柳柳担心的看着他紧绷的俊脸问。 「没事。」他绷着嗓子吐出一句。 她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池边的伟岸身影心情不佳,立刻识相的闭上嘴,不敢再多嘴找骂挨。 好不容易压下那股不该有的冲动,汴玉狐立刻面色冷沉的起身,急欲离开这个让他神智不清的地方。 看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外,柳柳近乎虚脱的重吁一口气,赶紧爬上池边,穿上衣裳。 经过偏厅,听见里头传来汴玉狐的怒骂声,还有汴金无辜的小声反驳,她不敢多停留,赶紧快步离开。 * 一大清早,柳柳才刚吃完早膳,胡总管就来吩咐,要她把院子里晒干的柴薪扛进灶房去。 瘦弱的柳柳吃力扛着捆柴薪,才送了一趟,就已经累到快站不住了,看到其它丫鬟只要扫扫地、抹抹桌子,她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好好的姑娘不当,要去扮个男人。 可惜她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啊! 认命将一大捆柴薪往疼痛不已的肩上挪,眼角余光不经意瞄见书斋的窗大开,蹑手蹑脚走近窗边一瞧,发现汴玉狐正坐在桌案前,专注的翻阅书册。 她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柴薪,往上头一坐,把肘子撑在窗台上,望着里头专注的身影出了神。 她喜欢看汴玉狐坐在书案前翻书写字的样子,羡慕他那修长的手在纸上飞舞。 从小她家里穷,别说是上私塾了,就连读书识字都是种奢侈。但一直以来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丝期望,若她也能识字写字,那该有多好? 「六六!」 忽来的一声厉喝,把柳柳吓了好大一跳,急忙跳起身,却整个人重心不稳的往后摔了个倒栽葱。 吃痛爬起来,一张铁青的俊脸出现在窗边,不悦的瞪住她。 「快去干活,别老是鬼鬼祟祟的躲在窗外!」 这小子,老爱躲在窗外偷窥,真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是!」 她弯身急忙想扛起一大捆柴薪,谁知道一急,好不容易举起的柴薪往下一掉,就这么狠狠砸上自己的脚,痛得她龇牙咧嘴、捧着脚满地兜圈圈。 「笨小子!」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模样,汴玉狐忍不住低骂。 被他这么一骂,柳柳更是羞窘得无地自容,顾不得脚痛,慌忙扛起柴薪,摇摇晃晃就往灶房跑去。 「没见过这么笨的家伙!」 汴玉狐气冲冲的回到案前,重新翻开账册,一执起笔要沾墨,才发现墨已经没了。 「汴——」一转头,才发现书斋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忍不住暗自低咒一声。汴金这家伙不知又跑哪去偷懒了,要不是看在汴金自小就进了汴家,他肯定叫他滚回家吃自己。 烦躁的转头往窗外一看,正巧见六六那愣小子打从灶房回来,他毫不犹豫的就叫住了他。「六六,进来!」 听闻主子的叫唤,柳柳赶紧把手往身上用力抹了抹,三步并成两步跑进书斋。 「公子,您叫我有事?」她殷切的问。 「替我研墨。」汴玉狐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磨墨? 柳柳瞪大眼看着他桌前的一块墨黑砚台,发现这就是她昨儿个上街买回来的,原来这东西是用来写字的啊! 犹豫半晌,她终于小心开口:「这要怎么磨?」 「你——」汴玉狐气恼的抬头瞪住他。 他从没看过这么笨的人,着实想发一顿怒,但问题是他的态度那么毕恭毕敬,让他找不到理由发作。 带他进府也一段时间了,发现这小子不止笨,胃口还奇大无比,一餐居然可以吃掉半桶米饭,那惊人的食量,连府里最会吃的家丁都叹之弗如。 幸好这小子笨归笨,倒还算勤快,不像有些奴才尽爱耍些偷鸡摸狗的小聪明。 一碗面换回一个好使唤的奴才,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划算的生意! 一想到这,他紧揪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