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养嫡女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泰兴五年的腊月,京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年关将至,本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却因尚在英年的皇帝病重,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约莫半月以前,泰兴帝在北郊围场狩猎之时,不慎坠马,伤势颇为严重,已许久不曾露面。皇城内外人心惶惶,幸而朝政由几位辅臣稳持,才不至于大乱。 天刚亮不久,一辆华顶马车在路上疾驰,朝大明门驶去。大明门前的棋盘街,是京城百姓往来东西的要道,市铺林立,竟日喧嚣。因天未大亮,此刻只有沿途扫雪的兵卫和零星的路人,显得有些冷清。 沈若澄坐在马车里,脸朝着窗外。她着三品淑人的服饰,深青色绣云霞孔雀纹的霞帔压在红色大衫上,底下挂着钑花金坠子。金冠上的翟鸟口衔珠结,垂落至脸侧,整张脸明艳而又端庄。 叶明修拉着她的手道:「澄儿,你怎么不说话?」 「没,没什么。」沈若澄摇了摇头。 叶明修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手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口气带着几分凝重:「皇上宣召你,大概只是想叙叙旧,不用怕。何况端妃娘娘是你的堂姐,有她在旁,不会有事的。」 沈若澄顺从地点了点头,手轻轻地抓着大衫。 五年前,泰兴帝杀了亲侄永明帝登基,继位之初还诛了不少拥护永明帝的大臣,北镇抚司的昭狱里也是冤魂无数。当时的京城可谓血流成河,人人自危。这几年,泰兴帝的性情越发寡淡多疑,从前追随他的旧人大多因他的猜忌而流徙或是下狱,朝堂内外无人不惧。 马车到了大明门,文武百官均需下马下轿。三丈高的朱红宫墙,绵延不见尽头。玉带般的护城河,环城而过,将平民与这座巍峨壮丽的紫禁城隔绝开。 叶明修先下马车,然后伸手扶妻子下来,早有引路的太监在那里等候。叶明修举步要走,又转过身整了整沈若澄的霞帔和金冠,脸上带笑道:「路滑,走得小心些。等前朝的事忙完了,我便接你回家。」 若澄乖巧地应是,跟在引路太监的身后走了。 叶明修看着她的背影,沉吟了片刻,才肃容往前朝走去。 乾清宫坐落在汉白玉的台基上,丹陛以高台甬道与天街的乾清门相接。屋顶覆着黄色的琉璃瓦,四边檐脊各蹲着九只小兽,形态迥异。殿前左右,分别放置着铜龟,铜鹤,日晷和鎏金香炉。十二扇红漆菱纹槅扇紧闭,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杂响。 乾清宫的明间内,苏皇后正与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等人商议,院使神色沮丧,频频摇头。端妃走到一旁,将大太监李怀恩叫到身边,问道:「李公公,澄儿进宫了吗?」 李怀恩躬身回道:「刚得了信儿,淑人正往这边来。」 苏皇后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端妃,你好大的胆子,是谁让你自作主张叫她来的?你以为这乾清宫是什么地方?」 端妃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后恕罪。昨日臣妾伺候皇上汤药的时候,皇上提起孝贤太后,说澄儿以前养在太后身边,两人有兄妹的情分在,只是许久未见了,想见她一面。当时李公公也在的。」 说完,端妃看向身侧的李怀恩,李怀恩连忙应了一声:「皇后娘娘,的确是皇上的意思。」 苏皇后的手在袖中收紧,脸上仍是从容地笑着:「原来如此。李怀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本宫才是后宫之主,既然皇上有所托,也该由本宫来安排才是。」 「奴错了,往后一定注意。」李怀恩脸上赔着笑,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小太监从门外跑进来,说人已经到了。 若澄进到殿中,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立刻向皇后行礼。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或是惊艳。皇城内外皆知,首辅叶明修的夫人艳冠京城。有几位太医是第一次见到她,顿时惊为天人。 端妃上前亲昵地挽着若澄的手臂道:「澄儿,皇上等候多时了,你快进去吧。」 若澄低声应是,也顾不上皇后那道凌厉的目光,在李怀恩的引领下往东暖阁走去。东暖阁和明间当中还有个次间,里面有两个太医似乎正在议论药方,看到李怀恩和若澄过来,立刻噤声。等他们过去后,不知哪个太医小声说了句:「这位就是叶夫人?看来传言不假,果真跟端妃娘娘有几分神似呢。」 「嘘!你有几个脑袋,敢说这话!」 若澄径自往前走,装作没有听见。 东暖阁里铺着地毡,底下有火炕,比外头暖和许多,但铜掐丝珐琅的四方火盆里依旧烧着红萝炭。空气中有一股龙涎和松枝混合的浓重香味。 朱翊深躺在龙塌上,闭着眼睛,身上盖着团龙纹的锦被。若澄不敢乱看,只走到离龙塌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她记得前一次见皇帝,还是在今年端午的宫中大宴上。那时的皇帝虽与她隔着人海,却是天姿威严,英伟不凡。 她欲行跪礼,皇帝缓缓地开口:「免了吧。李怀恩,赐座。」他的声音很低沉,略显吃力,大概是伤势所致,但帝王的积威犹存。 李怀恩立刻去搬了瓷绣墩过来,却犹豫该放在哪里。直到朱翊深发出不耐的一声,他才赶紧搬到龙塌旁,请若澄过去坐。若澄谢恩之后坐下来,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她的嗅觉灵敏,这附近有一股药味,但被殿内浓烈的香气所掩盖。 朱翊深抬手让李怀恩和殿内诸人都退出去,侧头看了看。纵使离得这么近,他的视野仍是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人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眉眼。当年王府里的小团子,早就长成了闻名京城的大美人。可他已许久未见她,几乎忘了她的模样。 朱翊深平静地移开目光:「昨夜朕梦见母亲,她问起你的近况,朕竟答不上来……叶明修待你好么?」 「回皇上的话,叶大人待臣妇很好。」若澄尽量稳住声音回道。 朱翊深扯了下嘴角:「既然好,为何称呼还如此生分?当初你要朕同意你们的婚事,说你和他是两情相悦。可很早以前,锦衣卫就向朕禀报,你们成亲头两年并未同房。」 第2章 若澄的心忽然狂跳不已,没想到皇帝竟知道此事,不敢立刻回答。斟酌片刻之后,她才诚惶诚恐地说道:「我,臣妇的确喜欢他。因为叶大人公务繁忙,所以才分房而眠……」 「大胆,你敢欺君!」朱翊深声音一沉,威势如山般压来。 若澄惊慌地跪到地上,一口气说道:「臣妇不敢欺君。这几年,叶大人对臣妇很好,臣妇也十分敬重他,并非虚言!」 皇帝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说辞。 他早已不是晋王,而是一念之间就能断人生死的天下之主。若澄被那强大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整个人趴在地上,不得不说实话:「我,我那时觉得皇上需要叶大人,却无法全然信任他。我若嫁给他,皇上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若澄并非有意欺君,但自小受太后和皇上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还请皇上恕罪……」 情急之下,她终于不再自称「臣妇」,他们之间的疏离感好像便少了些。 朱翊深微微偏过头,眸光中闪过很多情绪。他一直以为她跟叶明修是两情相悦,否则以叶明修的城府和聪明,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这桩婚事,的确让叶明修为他所用。可这几年,叶明修羽翼渐丰,权倾朝野,逐渐变成他无法掌控的力量。 那人的可怕,只有身为对手的他才知道。 「起来吧。」朱翊深放缓了声调,耳畔听到几声细微的铃响,似曾相识:「这是……?」 若澄连忙拉好袖子,脸微微涨红:「没,没什么。」 朱翊深蹙眉,立刻想起来了。她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他在龙泉寺买了条红色的手绳,上头串着一只金鸡和小铃铛,铃声如同清泉流响,据说能驱邪消灾,就买回去送给她。虽经岁月,铃声不那么清脆了,却依旧能够认得出来。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戴着? 朱翊深有些动容。那些帝王心术,忽然不忍再用到她身上。她为了报恩,已经赌上了一生的幸福,后半辈子就让她平安地度过吧。 「朕有些累了,你回去吧。」朱翊深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双眼。 若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望了他一眼。他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如刀凿的轮廓,眉似浓墨,眉宇间曾是杀伐决断的帝王气势,如今却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她忽然泛起一阵心酸,起身行礼,声音很低:「皇上多保重龙体,否则太后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臣妇帮不上您什么,唯有日日诵经,祈祷您安康。」 说完,她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东暖阁的帘子落下,李怀恩在外头小声问道:「淑人,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没事,可能不小心落进了沙子。」她的声音有些慌乱,然后脚步声远去。 朱翊深重新睁开眼睛,侧头看向帘子处。空气中还浮动着一抹清香,世人鲜少知道,茉莉是他最喜欢的香气,难道她……过往的细枝末节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逐渐变得清晰无比。 偌大的东暖阁内就他一个人,刚刚强忍住胸口翻涌不止的疼痛,此刻终于不必再压抑,侧身往龙塌边的唾盂里吐出一大口血。 很多人涌进了东暖阁里,有哭声,有喊声,像潮水般此起彼伏。他依稀看到母亲站在身旁,温柔地问道:「孩子,你纵然坐拥天下,又可曾得到过一颗真心?」 他无法回答,因为意识好像从身体脱离了出去…… 李怀恩送若澄到天街处,叶明修已经站在那里等。他深情凝重,身后跟着几个兵卫。看到若澄出来,他似乎很意外,随即将她揽到身边。李怀恩与他寒暄几句,就退回乾清门内了。 叶明修将妻子送回府,路上也没问她跟皇帝见面都说了什么。之后,他又返回宫中,一直没再回来。 夜深之时,紫禁城传来丧钟,沉闷的钟声回荡在整座皇城里。 若澄并没有睡沉,被钟声惊醒,皇帝驾崩了!她有瞬间的错愕,随即难过地掩面而泣,他才三十五岁啊…… 哭过之后,她觉得嗓子难受,想唤贴身丫鬟,可发不出声音。她又试图爬起来,但浑身无力,脑袋昏沉沉的。 没过多久,有人偷偷潜进屋子里。她还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何人,便被套进了一只麻袋里。 麻袋密不透风,没有光亮,连呼吸都很困难。她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被人扛到了马车上,外面有一个模糊的女声:「带走,将她沉到护城河里去。」 另一个说:「娘娘,若是叶大人知道了,恐怕……」 「他此刻忙着稳定宫中,没工夫管家里。我倒是没想到皇上那么心狠的人,竟没将这个女人扣在乾清宫。若他那么做了,也许叶明修便不敢轻易动手……总之,这女人留着就是个祸害。」 外界的声音逐渐远去,若澄的喉咙干得冒火,大口地呼吸麻袋中稀薄的空气,却愈发觉得胸闷窒息,万分痛苦。她不想被投河,更不想死。 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力抗争。 那些人将她运到护城河边,绑上重物,投入河中。只闻「咚」的一声闷响,那夜色中幽暗的护城河,犹如魔鬼张开了大口,瞬间吞噬了她。 …… 「姑娘,您快醒醒!」耳边传来丫鬟素云熟悉的声音。 若澄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视野里映入素云那张熟悉的鹅蛋脸。 素云拧了细软的帕子给她擦脸:「姑娘是不是做噩梦了?瞧这满头大汗的。」 她的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完全不记得内容了。 年纪小些的丫鬟碧云手里捧着半旧的袄裙走过来,说道:「昨个儿奴婢劝姑娘别吃那么多醉蟹,偏姑娘贪嘴不肯听,瞧瞧,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掀开被子下床。 第3章 素云和碧云伺候她穿衣,她小声问道:「王爷快到了吗?」 素云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人来告知,估计是路上耽搁了。这寒冬腊月的,车马本来就不好行。」 若澄将手穿进袖子里,点了点头。她虽住在晋王府,却很久没见过晋王了。 晋王朱翊深是先帝的第九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的生母宸妃更是先帝晚年最为宠爱的妃子。所以他从出生便备受先帝疼爱,不仅跟在先帝身边学习政事,还随先帝两征蒙古,文治武功都极为出色。 后来他被封为晋王,按照本朝的律制,皇子皇孙一旦封王必定就藩。可先帝不舍他远走,便在京中给他建了晋王府,恩宠更甚。 一时之间,所有朝臣都认为晋王最有可能继承皇位。 统道二十九年,先帝因疾驾崩,皇长子奉诏登基。但先帝还留了一道遗诏,要宸妃殉葬。 本朝开国以来就有让妃嫔殉葬的传统,宸妃虽舍不得儿子,也只能含泪从命。宸妃走后,晋王被新登基的长兄打发去守陵,这一去便是三年。 碧云不平地补了两句:「先帝在世时多疼我们王爷啊?那个时候的晋王府在京中炙手可热。可先帝和娘娘一去,晋王府就没落了。这趟王爷回京,应该不会再回去守陵了吧?」 素云瞥了她一眼,打发她去打水了。 她们原本都是宸妃宫里的宫女,心里自然是向着晋王的。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早已不是先帝在世时的光景了。 若澄坐在铜镜前面,随手打开妆台上的首饰盒,最上层有一对宸妃送的鲤鱼纹金镯子。 她不由地思念起宸妃来。 宸妃跟若澄的母亲姚氏是同乡,两家住一条巷子。宸妃早年丧父,家境十分清贫,时常靠姚家接济。后来宸妃有幸进宫,一直未忘姚家的恩德,多方照拂。 若澄的外祖父原本是做字画生意的,勉强维持全家的温饱。自从有了宸妃这座大靠山后,姚家在当地受到了官府的抬举,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成为了当地的大户。很多人都争着与姚家结亲,姚氏的婚事便早早定下了。 可姚氏十六岁那年遇见了沈赟,不顾家里的反对,千里迢迢地跟着他进京。 沈赟年少成名,当时官拜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原本前程一片大好,却在某日归家的途中,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姚氏刚生产完不久,闻讯精神大受打击,竟将自己所住的屋子点燃,葬身火海。 若澄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沈家不愿养个只会张嘴的女娃娃,姚家声称早就与姚氏断绝了关系。最后还是宸妃同情若澄身世可怜,将她抱进了宫里抚养。 宸妃一直对若澄视若己出,不仅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还会在闲暇时为她梳头打扮。虽然宫中规矩多,需谨言慎行,导致若澄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但因有宸妃的庇护,她过得十分开心。 直至先帝驾崩,宸妃被拉去殉葬。那偌大的紫禁城,曾经熟悉的宫殿,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素云正在系若澄发上的宝结,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下手重了?」 若澄连忙用肉肉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摇头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娘娘了。」 素云年纪稍大些,在宸妃身边的日子最长。她想起那个温和宽厚,从不与人结怨的旧主子,也是唏嘘不已。要不怎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呢?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碧云端着铜盆从外面跑回来,险些把盆里的水都洒了。素云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哪个教你这么毛毛躁躁的?」 碧云忙将铜盆放下,不忿道:「素云姐,我去水井旁打水的时候听春桃几个议论,说王爷马上就到,兰夫人早就去门口等着了,竟也没派个人来通知我们!」 素云闻言皱了皱眉头,转身将若澄的斗篷取来,迅速帮她穿上:「姑娘,咱们也快去吧。」 王府如今人员简单,除了若澄和兰夫人以外,就没有其它女眷了。兰夫人本名周兰茵,是个良家妾。几年前,宸妃特地挑选她进府,给朱翊深启蒙男女之事,算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后来朱翊深离京去守陵,王府没有别的女眷,庶务便交由她打理。 周兰茵对若澄不好也不坏,平素不闻不问,也没过分苛待。大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她们走到屋外,若澄忍不住朝手心呵了口气,昨天刚下过雪,地上还积着未化的雪块,踩上去硬实,却有点滑。府里主要的小道已经被清扫出来,雪堆在两旁的草地上,厚厚的一层,犹如纯色的绒毯。 待她们走到垂花门附近,有个穿灰布袄裙,戴着乌绒抹额的婆子从廊下过来,脸上堆着笑容:「姑娘要去哪儿?」 这婆子是周兰茵的乳母李妈妈,在王府里也算颇有脸面的人物了。 素云走上前道:「李妈妈,我们听说王爷要到了,所以赶去门前等候。」 李妈妈脸上的笑容一沉,看着若澄说道:「依老身看,姑娘还是别去了吧?你也知道自己是养在太妃膝下的,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到姑娘难免想起娘娘,徒添伤心。」 她虽用敬语,口气却不甚恭敬。若澄脸色发白,手紧紧地抓着斗篷的边沿,低下头。朱翊深每月都会寄家书回来,但那家书是写给周兰茵看的,从未有只言片语提起过她,好似当她不存在一样。 京城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她是扫把星,出生就克死了父母,然后又克死了抚养她的宸妃。也许晋王跟那些人想的一样,巴不得离她远远的。 想到这里,若澄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素云身后。碧云气不过,朝李妈妈喝道:「你怎么说话的?娘娘临终前,特意嘱咐王爷照顾我们姑娘。再怎么说姑娘也算是主子,你不怕我秉了王爷,治你不敬之罪?!」 李妈妈冷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丫头别怪我说话难听。王爷若记着你们姑娘,为何过往的书信中一次都没提过她?他养着你们,不过是看在太妃的面上罢了。我们夫人就不一样了,她是太妃生前做主抬进王府的,又是王爷唯一的女人。若姑娘以后还想好好待在王府,理应知道该怎么做。」 第4章 她话里的意思,周兰茵才是王府正儿八经的主子,若澄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你不要欺人太甚!」碧云看到李妈妈那副傲慢无礼的嘴脸就一肚子火。她本是宫里出来的,没得受这么个糟老婆子的气。 素云连忙拉住碧云,轻声说道:「李妈妈的意思我们知道了,这就带姑娘回去。」说完,拉着碧云和若澄往回走了。 等她们走远些,李妈妈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碧云听见了,气得要回去跟李妈妈理论,素云将她扯到一旁,低声道:「碧云,你以为我们还在宫里?她说得没错,王爷一日不册妃,这王府后宅便是兰夫人说了算。我们不能得罪她。」 「可王爷回来了,王爷会给姑娘做主的!我们……」 素云打断她的话:「你我都深知王爷的性子,他会管内宅女人间的事吗?这几年王爷根本没把姑娘当一回事,想必是听信了谣言,觉得娘娘是被她克死的。你若真为了姑娘好,就别给她惹麻烦。等以后姑娘出嫁离开了王府,咱们便不用再受这些气了。如今,暂且忍忍吧。」 碧云闻言,看了眼站在廊下,脸上稚气未脱的若澄,只能先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 周兰茵站在王府门口,裹着香色的潞绸斗篷,露出底下翠蓝的马面裙,头上戴着卧兔,珠翠缀满发髻,一副贵妇人的装扮。她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站在人堆里也打眼。久候晋王不至,她有些无聊地摸着耳垂上的金葫芦耳环,问身边的大丫鬟香铃:「你帮我看看,戴歪了没有?」 「没有,这对耳环最衬夫人肤白。」香铃嘴甜道。 周兰茵满意地笑了笑,边整理鬓角边说:「一会儿见到王爷,千万别提那个扫把星的事,免得给他添堵。」 「夫人放心,奴婢晓得的。只是她若不识趣,自己跑来……」 周兰茵冷哼了一声,低声道:「我得知那丫头爱吃螃蟹,昨日费劲送去那么多醉蟹,希望她多睡一会儿,别来碍眼。这扫把星在府里我日日都睡不好觉,生怕她把王爷和我也克了。偏生有太妃的临终嘱托,又不能赶走她。」 香铃宽慰了她两句,刚好李妈妈从门内走出来,到周兰茵的身边:「夫人放心,老身都办妥了,那丫头不会来的。」 周兰茵刚要夸她两句,路上传来一阵「得哒」的马蹄声。香玲喜道:「快看,是王爷的马车!」 马车里,李怀恩将窗上的帘子放下,对靠坐在一旁的朱翊深说:「王爷,咱们马上就要到了。」 朱翊深手里拿着书,沉默地看着。李怀恩直觉王爷这两日不太对劲,想到他们刚从帝陵回来,他抱着双臂,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家王爷不会被什么附体了吧? 朱翊深不知李怀恩的想法,独自陷在迷思里头。他明明死在泰兴五年的乾清宫,可此刻,他竟回到端和三年,自己十八岁的那年。这一年,守丧期满,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皇陵,皇兄便将他召回京城。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有传言人死之时,会将自己的一生再看一遍。可这梦从皇陵开始,一路做到了京城还没有结束。而且他的五感,神智,经历都那么清晰真实,以至于他渐渐认识到,他并没有死,而是重生了。 天命,不可思议。 他有些迷惘,也未重新适应自己作为晋王的身份。 李怀恩看见主子露出疑惑的神情,凑近了一些说道:「王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 朱翊深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的李怀恩,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没有在乾清宫时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上辈子,他历经杀伐成为天下之主,却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兄弟,子侄,臣属,心腹,逐渐都站在了对立的那面,斗得你死我活。 临终之时,他觉得万分疲惫,不知道自己那短暂的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 大概是朱翊深眉宇间流露出的气势实在骇人,李怀恩缩了缩身子:「主子,您,您别这样看着我,我好害怕。」 朱翊深一哂,闭目仰靠在马车壁上,轻轻地说道:「李怀恩,你还是这样好。」 李怀恩被他说得有些莫名,摸了摸后脑,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 这个时候,车夫在外面说:「王爷,到了。」 朱翊深蹬着脚踏下去。昨日刚下过雪,化雪时最冷,寒风刺骨。他人还没站稳,周兰茵已经上前施礼,眼角含泪道:「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妾等您等得好苦!」 她哭得楚楚可怜,等着男人将她拥入怀中。可男人站着一动不动,目光疏离。 朱翊深想了片刻,才记起她叫周兰茵,日后的兰贵人。她是良家妾,在王府一直未有大错,他登基之后便接她入宫。可这女人屡屡跟端妃不合,得罪了后宫不少人。最后因用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再无消息。 他许久没见她了,故而一时想不起来。 周兰茵见男人不动,本想主动抱他,可他身上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了,她又不敢。当初他离京的时候,个子跟她差不多高,如今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而且他的相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英俊凌厉之中又带着江南独有的秀气。她心中暗暗欢喜,有种自己看护的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的感觉。 朱翊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地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跟上辈子一样,那丫头没来。 李妈妈初见朱翊深时也吃了一惊,觉得王爷好像哪里不同了,但那种感觉又说不上来。看到周兰茵痴痴地盯着他,魂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连忙在旁说道:「王爷舟车劳顿,想必饿了吧?夫人早就备好了酒菜,就等着您回来呢。」 周兰茵这才回过神来,马上侧身让开:「瞧妾高兴的,都忘了正事。我们快进去吧。」 第5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王府,往朱翊深的住处——留园走去。晋王府原本是开国时一个巨贪的府邸,建造之时极尽奢华。后来巨贪下狱,府邸收归国家,几经易主,最后被先帝赏给了朱翊深做王府。 留园松柏常青,太湖石嶙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恰有一处汤泉流经园下,故而园中四季花开不败,草木弥新,「留」即有留春之意。 朱翊深走进留园时,踟蹰片刻,所有人都跟着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周兰茵正待询问,他又径自往前去了。 主屋里的桌子已经摆好了银质碗筷,朱翊深坐下来,周兰茵侍立在侧,吩咐下人上菜。菜品共有三十几种,时令的蔬菜有海白菜,江南乌笋,黄花金针,此外还有八宝攒汤,卤煮鹌鹑,湖油蒸饼,醋溜鲜鲫鱼等,都是朱翊深以前最爱吃的。 在端和一朝,紫禁城内外,奢靡成风。光端和帝每餐就要准备菜品百多种,簪缨世家宴请宾客,动辄耗费牛羊河海鲜上千。到了永明帝登基,虽屡下训谕禁止,但收效甚微。 及至朱翊深为帝,主动将每日三餐减为两餐,每餐菜品不超过十种,并勒令后妃等以身作则,这才渐渐刹住了奢侈攀比之风。 「往后不要备这么多菜。」朱翊深开口说道。 周兰茵连忙应是,暗中责怪地看了李妈妈一眼,都是她出的主意,说皇陵日子清苦,王爷必定想念京中的珍馐美味,回来应该好好吃一顿。周兰茵忙活了几日,没听到半句夸奖不说,要是让王爷觉得她持家无度,那就不好了。 朱翊深这才提筷,他吃饭时一语不发,每样菜都只吃几口,绝不多碰,看不出喜好。 等他放下筷子,周兰茵又殷勤地上了壶虎丘茶,并一盘江南的密罗柑和一盘蜜饯。 朱翊深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没动另外两样东西。这个时候的晋王府,只能用这等茶叶,虽然跟普通人家比已经算好物,但跟他在乾清宫时喝的那些与黄金等价的贡茶比,到底是逊色了一些。他没什么特殊的嗜好,只是对茶有些讲究。 喝过茶,朱翊深凭着记忆走向西次间,丫鬟连忙推开槅扇。周兰茵面带娇羞地跟了进去,心里如小鹿乱跳。 她进王府的时候才十六岁,知道要去伺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心中还老大不乐意。可如今眼前的晋王,则符合她少女时对男人所有美好的想象。那时宫里特意派了两个嬷嬷,专门教她床帏之事,至今都派不上用场。她等了这么多年,身体早如干涸的土地,需要雨露的滋养。 朱翊深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微微怔住,很快反应过来:「王爷不需要妾……服侍吗?」 「我累了。」低沉而不带感情的三个字。 周兰茵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恭敬地从西次间退了出去。 朱翊深从前就不怎么耽于男女之事,何况他现在没有兴致弄这些。 他环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靠西的整面墙都做书阁,书阁放着他自小读的书。那鸡翅木的翘头书案和椅子还是母亲帮他选的,与床相对的暖炕上摆着紫檀木的小桌案,案上还有母亲在生辰时送他的白玉笔筒和青玉笔山。 这些物什在他搬进乾清宫之后,忽然就找不着了,此刻看着有种失而复得的珍贵。 若能回到母亲在世之时,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哪怕去山村乡野,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也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 帝王之爱,是这世上最奢侈残忍的东西。给的时候轰轰烈烈,由不得人不要。收走时,却要人用命来偿。他住在皇陵的那几年,每日都要站在巨大的墓碑前,看那些冰冷的石刻,讲述统道皇帝一生的丰功伟绩。他最崇敬的父亲,教他勤政爱民,带他纵横沙场,留下不世功勋,却也亲手终结了他母亲的生命。 他坐在暖炕上,独自出神。李怀恩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进来:「主子,路上买的这盒点心,是不是送到西院去?」 西院是周兰茵的住处,她最喜欢吃甜食。 朱翊深只扫了一眼:「送到沈若澄那里去。」 李怀恩惊愕,嘴巴微张,见朱翊深已经埋头翻找书籍,也没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李怀恩站在屋前思忖片刻,招手叫来两个丫鬟,附耳吩咐几句。 半个时辰之后,他提着精致的食盒到了沈若澄的住处。若澄住在东院的北角里,虽也是个独立的住所,但光照严重不足,院子里吹冷风。今日天气好,若澄和两个丫鬟蹲在有阳光的角落里晒书。 若澄已经十岁了,个子不高,加上有些肉嘟嘟的,蹲在那里就像是无锡最出名的泥人大阿福。 素云最先看到李怀恩,有些意外:「李公公怎么过来了?」 李怀恩举起手里的食盒,笑眯眯地对若澄道:「姑娘,这是王爷赏给你的东西。」 若澄愣住,一时没有动作。李怀恩肯定搞错了,晋王怎么会赏她东西呢? 还是素云先反应过来,抬手道:「李公公请进去说吧。」 进了屋子,李怀恩看到桌椅等摆设都太过朴素,根本不像是在王府。他不动声色地将食盒放在茶几上面打开,食盒共分两层,每层又分成十二个格子。上面那层放着雕成各种花卉的糖,颜色鲜亮,几可乱真。第二层则是做成十二生肖的糕点,各个精美,活灵活现。 若澄还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吃食,到底是孩子心性,偷偷瞄了好几眼。 李怀恩解释道:「回来的路上,王爷特意在食锦记买的,命我赏给姑娘。」 若澄几人都吃了一惊。食锦记是京郊逾百年的老店了,祖上是前朝宫中的御厨,他们家的点心以精致和高价出名,纵然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听闻全国就一家铺子,每天摆出来的东西一卖完就关门,门前总是排着长龙。 第6章 前几年若澄生辰的时候,宸妃曾叫身边的女官去买过一次,可排了一天的队都没有买到。若澄觉得好生奇怪,这么难得的点心,晋王为何不送给周兰茵呢? 素云伸手轻拍了下若澄的背,她这才回过神来,对李怀恩说道:「多谢王爷赏赐,还请李公公代若澄转达谢意。」 李怀恩面带微笑。到底是在宫里呆过的,年纪不大,说话倒挺有模有样。 「东西是王爷赏的,姑娘若真要谢,还是亲自去趟留园,当面谢过王爷吧。不过王爷这会儿在休息,姑娘等一个时辰再过去。」 听到要去留园见王爷,若澄整个人僵住,不知回什么好,还是素云替她应下来了。 李怀恩离开以后,若澄抓着素云的手臂,哭丧着脸:「素云,我可不可以不去?王爷不喜欢我。」 素云柔声安慰道:「王爷赏姑娘东西,姑娘理应去谢恩。我们陪着姑娘,到了王爷面前,姑娘就只管道谢,别的话不要多说。碧云,赶紧去把姑娘最好的衣裳找出来。」 碧云怔怔地点了点头,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今年正月里做的一套桃色散花的袄裙。那还是平国公夫人要来府上做客时,周兰茵特地叫绣娘赶制的。若澄只有这套像样的衣裙,除此以外,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不是旧了,便是小了。 趁着若澄去净脸的空档,素云又叮嘱碧云:「见到王爷,绝不能提兰夫人的不是,记住了吗?」 碧云原本正有告状的打算,听了素云的话,抿嘴道:「素云姐,要是王爷主动问起呢?难道我们就睁眼说瞎话?那个兰夫人,连个教书先生都不给姑娘请呢。」 素云也替若澄委屈,她们在宫里的时候,若澄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公主的级别来的。可搬进王府以后,别说是跟宫里比了,就连正经人家的小姐都不如。 「碧云,娘娘临终前把姑娘托付给我们,我们得守着她平安长大。你逞一时痛快,得罪了兰夫人,姑娘以后还会好过吗?而且以王爷如今的处境,你此时拿这些事情去烦扰他,他只会觉得我们麻烦。」 碧云听了,心头一跳。皇上继位之初,就将别的兄弟都派往封地,唯独把王爷派去守陵,就是忌惮王爷的本事和威望,怕他早早就藩,会危及皇权。这次守丧期满,皇上不得不将王爷召回来,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 或许也会将王爷派往封地。可那是,最好的结果。 周兰茵住的西院是府中除了留园和主母住的北院以外,日照最好的地方。她在花园里头养了几盆名贵的兰花,每天都要悉心看护,不假借他人之手。香玲手里提着水桶,周兰茵用水瓢舀了水,一点点地往下洒。寒冬腊月,井水很凉,她却似没发觉一样,兀自想着心事。 香玲劝道:「夫人别忧心,兴许只是王爷路上舟车劳顿,有些乏了,才叫夫人回来。」 周兰茵放下水瓢,叹了口气,走到秋千架那里坐下来:「我从前就知道他不喜欢我,只是我想着三年不见,好歹能坐在一起说些体己的话……等往后有了新王妃,我想近王爷的身都难。」 「夫人怕什么?您是良家妾,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报过先帝的。就算王府里有了主母,也不能拿您怎么样。」 本朝皇室严格限制妾媵的人数,纵然只是纳妾也要上报给皇帝知晓。因此作为良家妾,身份与通房丫头不同,不得随意打骂发卖,并非全无地位。 但妾终归是妾,没有丈夫的疼爱和儿子的倚仗,在家中处境艰难。周兰茵没有前者,只能好好争取后者。她最好的年华都在王府中独守空房度过了,没剩下多少时间。 这个时候,李妈妈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布匹的丫鬟。李妈妈欢喜道:「夫人快看!王爷还是想着您的,马上就叫人送了几匹上好的绸缎过来。」 周兰茵高兴地站起来,走到丫鬟面前。她在王府里见过不少好东西,这几匹布从色泽和织法来说都算不错,可也谈不上珍贵。可东西是朱翊深送的,意义格外不同。她打起精神,回头吩咐香玲:「快给我梳妆打扮,换身行头,我要去留园当面谢过王爷。」 李妈妈本想说王爷没传唤,私自去留园是否不妥。但看到夫人那么高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总归是去谢恩的,王爷应该不会怪罪。 另一头若澄百般不愿意去留园,又不得不去。 留园是朱翊深的住处,平日有人打扫,也有府兵看守,旁人无法进入,因此若澄是第一次来。早就听闻留园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但眼下若澄无心观赏,只想快点从这里离开。 幼年时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犹记得那个春日午后,她在宸妃宫中玩新买的皮球,见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哥哥」,却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 那个少年就是宸妃的独子,彼时受到万千宠爱的九皇子朱翊深。 以后无论宸妃说多少遍,叫朱翊深哥哥,她都不敢再开口。 李怀恩正在屋前指挥几个丫鬟和小厮搬半人高的常青藤,闻听脚步声回过头来,笑着说:「姑娘来了。请在这里稍等,我去看看王爷醒了没有。」 若澄点头,轻轻道了声:「有劳。」 李怀恩走进西次间,朱翊深早就醒了,正靠在暖炕上看书。窗子开了一半,透过树木稀疏的枝叶,能隐约看到屋前的情形。刚刚他看见沈若澄走过来,圆滚滚的,就有点后悔给她带那盒糕点。 怪不得母亲爱唤她团子,也不知喂了什么东西,养得这么胖。 「你让她来的?」朱翊深头也不抬地问道。 李怀恩「嘿嘿」笑了两声:「那可是咱们废了大半日工夫才买到的糕点,稀罕着呢。姑娘收到高兴,定要当面来谢谢王爷。」 朱翊深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他。糕点并不是特意买的,路过食锦记的时候,忽然忆起那年进宫,母亲遗憾地提及没能买到糕点给她庆生。他想全了母亲的心愿,这才叫人去买。 第7章 李怀恩有些惴惴,莫非他这马屁拍错地方了?好不容易买来的糕点,没赏给兰夫人,反倒赏给了沈姑娘,任谁都会多想。 等了会儿,朱翊深才道:「叫她一个人进来。」 李怀恩立刻到外面转达。若澄听说朱翊深只叫她一个人,脸吓得惨白。素云怕她胆子小,见到王爷会说错话,又小心同李怀恩商量。李怀恩无奈道:「素云,你可别为难我。王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何况就是同姑娘说说话,又不会吃了她。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素云还想再说什么,若澄一把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素云只是个下人,她不想叫她为难,跟在李怀恩的后面进去了。 到了西次间,若澄战战兢兢地跪下谢恩。昨天周兰茵送来的醉蟹,她吃了很多,脑袋还有点昏沉沉的。她不是不知道周兰茵忽然示好,事有蹊跷。但那个送东西来的丫鬟就躲在窗外,她若不多吃些,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等着她。 若早知道要来留园,她宁愿一觉睡到今天晚上。 朱翊深听到久违的童声,扫了眼地上的人,不禁怀疑,这真的是日后那个风华绝代的沈若澄么? 他对女人的美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后妃之中,苏见微和沈如锦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沈若澄的美名甚至盖过了她们,惹得宫中和京城的女人争相效仿她的妆容打扮,苏州还出现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绸缎和首饰。 那时,不知有多少男人羡慕叶明修。 「起来吧。」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悦耳,只是不带任何情绪。若澄顺从地爬起来,站在放花瓶的高几旁边。她原以为谢完恩就可以走了,可朱翊深并没有要她走的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 朱翊深把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看到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发抖,不由地皱起眉头。从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抬起过头,似乎很怕他。 上辈子,他们没这么快有交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事,让她如此害怕。 「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他开口询问。 若澄怔了怔,没想到他问这个,连忙回道:「多谢王爷关心,王府上下都对我很好。」她听到了素云和碧云说的话,不敢在朱翊深面前提周兰茵的不是。 一时之间无话,四周很安静,地毡上的日光慢慢流转。大概是留园底下有汤泉流经的原因,屋里没烧炭还开着窗,却比若澄的住处温暖很多,还有阳光的味道。 朱翊深有点不知怎么面对此时的沈若澄。 他们之间,说不清是谁有恩于谁,谁又亏欠了谁。她为了报恩,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他也在最后关头放了她一马,输掉全局。她的性子其实很像母亲,温顺不争,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愿这辈子,她不要再遇到叶明修,他们也不必再面对同样的选择。作为兄长,他会护着她,将来再为她寻一户好人家。 本来还想问问她的功课,外面响起了隐约的人声: 「兰夫人,您怎么来了?王爷并未召见……」 「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谢恩。」 朱翊深皱起眉头,听到女孩说:「既然兰夫人来了,若澄先告退。」 她好像很想离开这里。朱翊深也未勉强,淡淡地「嗯」了声,算作应允。这世上的女人怕他,畏他,但无不想方设法地接近他。这丫头倒好,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若澄退出去时,不经意间抬眸,还是看到了坐在暖炕上的男人。他穿着青纬罗的祥云纹直身,轮廓深刻,鼻梁挺拔,眉毛很浓。那双眼睛像极了宸妃,只不过宸妃的温柔似水,他却如同冰锥一样,又冷又厉。 若澄慌忙低头,不敢再看。 若澄虽然很怕他,但并不讨厌他。她曾看见年少的他躲在王府花园的假山后面,对着母亲手植的梧桐,咬着牙,无声地落泪。 宸妃被拉去殉葬以后,他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倔强骄傲的少年犹如受伤的小兽一样,独自舔着伤口,若澄心疼,也偷偷地跟着哭。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这样就可以上去温柔地抱着他安慰。可最后她还是默默地走开了。因为她牢牢地记得,心中视作兄长的这个人,并不喜欢她。 如今,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成熟英俊的男人,褪去了满身的青涩,情绪尽敛,犹如宝剑收在鞘中。但愿他已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抵挡将来所有的明枪暗箭,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痛。那么娘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若澄退到屋前,看见周兰茵站在那里,向她行礼之后离开。 香玲凑到周兰茵身边:「夫人,她怎么来了?难道是向王爷告状的?」 周兰茵也十分疑惑,可眼下没工夫深想,只等李怀恩出来传唤她。 西次间里头,李怀恩跪在朱翊深面前,苦着脸,小声说道:「王爷,是小的自作主张送了几匹布到西院,没想到兰夫人会亲自过来。兰夫人这几年里里外外地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姑娘那边得了点心,而她什么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小的若做得不对,王爷尽管打板子就是了。」 说完,挺直了脊背,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 「去叫她进来。你的板子先留着。」朱翊深将书丢过去,李怀恩机灵地躲开了。 「谢王爷开恩!」 随后,周兰茵进了西次间,面带娇羞地说道:「妾特来谢谢王爷赏的布,妾很喜欢。」 朱翊深的语气平淡:「回来路上随手挑了几匹,你喜欢就好。」 周兰茵刻意忽视他口气间的疏离,欲上前说话,李怀恩已经搬了杌子过来,放在离暖炕几步远的地方,热情地请她坐。 她只能顺势坐下来。 朱翊深没有话说,周兰茵便将王府三年来的事情像流水账一样禀报。听那架势,要说上三天三夜。 第8章 朱翊深正欲开口打断,李怀恩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进来,呈给周兰茵:「门房送过来的,说是平国公府的请帖。」 周兰茵没想到门房的那些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居然将东西送到留园来,立刻起身收下。 「平国公夫人为何与你有往来?」朱翊深在旁问道。 平国公是世袭的勋爵,祖上随太/祖皇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这一任平国公徐邝兼任五军都督府的前军都督,身居显位。平国公府还出了个徐宁妃,生了端和帝的皇长子朱正熙,也就是日后的永明皇帝。 这样人家的主母,身份高贵,怎么会跟一个王府的妾室往来?他不记得周兰茵跟平国公府有什么私交。 周兰茵似乎看出朱翊深的疑惑,连忙解释道:「平国公夫人前阵子在琉璃厂买了一副马远的山水图,怀疑是赝品,便让妾帮忙看了看。」 琉璃厂一带在前朝时定为官窑,后来规模不断扩大。及至本朝京城扩建,将那一代划入城中,官窑便不得不搬迁。当时很多人在自家门前兜售带不走的瓷器,那一带逐渐发展成为古玩字画的交易场所,时至今日,已成了京中有名的去处。 不少附庸风雅的贵妇人常去那里淘古物。而平国公夫人喜好收藏,尤其喜欢名家画作。 马远擅画山水,花鸟和人物,笔力劲阔,皴法硬朗,是南宋画院派的代表。他传世的画作不少,名声极响,每幅画都能卖出高价,因此很多人模仿他的笔法,市面上赝品很多。 辨别一副画的真伪,除了要熟知画家的朝代背景,画家的风格,运笔手法,画的材质,还要有长年的积累和细心的观察。 朱翊深自小受正统的皇家教育,教授他的都是博学的翰林侍讲,而且跟在先帝身边耳濡目染,于书画方面也算小有造诣。但连他都不一定能看出一幅画的真伪,周兰茵就更办不到了。 他记得端妃倒是精于此道。入宫之后,也时常拿着名家的书画向他讨教,这才逐渐有了端妃宠冠后宫的说法。 女人太聪明,终究不是件好事。 「我有几幅同时期刘松年的画作,有空也拿出来让你品评一番。」 周兰茵僵了一下,满口应好,很快就以府中还有庶务为由告退了。 李怀恩没想到周兰茵这么快就走,觉得奇怪:「主子,兰夫人有点不对劲。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不多待会儿?」 朱翊深正整理着小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瞥了他一眼:「真正爱画之人,听到刘松年不会是那个反应。我若真的把画作拿出来,恐怕她连刘松年和马远都分不清。」 李怀恩伸手按着嘴,惊道:「那平国公夫人怎么会请兰夫人看画?」 平国公夫人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周兰茵想必用什么法子笼络了她。 眼下,朱翊深没空管女人之间的事情。他明日要进宫,正想着如何与他那位皇兄应对。他记得上辈子的事,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够全身而退。 他并不想再走那条孤家寡人的路。那条路布满荆棘,走到最后浑身浴血,却一无所有。如果皇兄和他的那位侄子愿意放他一条生路,这辈子,他可以不去争皇位。 李怀恩泡了茶端过来,朱翊深没接:「将今日守留园的府兵全部换了。吩咐下去,以后没我的命令,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李怀恩连忙应是,这命令好像是针对兰夫人的,不过谁叫她自作主张跑来了。 朱翊深这才把茶杯接过来,面色如常地饮了一口:「明日进宫,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李怀恩不放心,还想跟去。朱翊深道:「我自有分寸。」 从留园出来,周兰茵吓出了一身冷汗。刚刚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生怕王爷真的把收藏的画作拿出来。她哪里知道什么马远,刘远的,到时露了马脚可就说不清楚了。 她抽出平国公夫人的请帖看了两眼,停住脚步,掉头往东院走去。 若澄正在院子里收书,一本一本小心地拾起来,拍去上面的沙土,抱在怀里。这些书有些是宸妃给她买的,有些是她平时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都是她的宝贝。宸妃对她说,她的祖父是非常有名的画家,伯父精通书法,父亲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作为沈家的女儿,功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 她在宫中的时候,常常溜去文华殿的窗外,偷听墙角。文华殿是宫中给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授课的地方,按照规矩,她这样做是万万不行的。但宸妃向皇帝求过情,皇帝默许了,只叫她不要声张。那些在文华殿上课的翰林侍讲,全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她时常听得入迷,跟着学了不少东西。 后来,她在府库遇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问她爹是不是叫沈赟,还教她许多东西,比那些翰林侍讲还要厉害。她从宫中搬出来时,太过匆忙,都没来得及去府库跟他道别,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碧云和素云收好书,起风了,正要叫若澄进屋,周兰茵便来了。 周兰茵刚跨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长期光照不足的霉味,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皱了皱眉头。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原本也不想来的。 香玲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边,仔细擦了擦,才请周兰茵过去坐。周兰茵坐下后,她带来的人挤满了原本就不大的院子,她便命除了香玲和李妈妈以外的人都出去。 碧云如临大敌,将若澄挡在身后。素云问道:「不知夫人来此处有何贵干?」 周兰茵不急不慢地将裙子拉平整:「你们为何去留园?见到王爷,都说了什么?」 若澄在碧云身后说道:「我什么都没说。」 周兰茵的手肘搭在石桌上,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我自认待你不算好,也不曾苛待过。当初让你选住处,是你自己选了这里,例银也是你自己定的,没错吧?王府如今不比从前了,上下都节衣缩食。因此就算你到王爷面前去说,我也站得住理。」 第9章 碧云见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心里就来气。当初选院子的时候,北院是主母的住处不能选,西院被她占了,姑娘只能选东院,可没说选东院这个角落旮旯。例银是给了不少,可所有开支都要她们自理,有一回盐没了,她想去厨房借一点,厨娘都不愿意。若不是周兰茵吩咐,厨娘有这个胆子? 「夫人放心,我不会跟王爷说什么的。」若澄小声道。她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宸妃养育了她,晋王府让她有容身之处,她心中感激都来不及,更不会去计较什么。 周兰茵知道若澄的性子,谅她也不敢在王爷面前乱说,这次就是特意过来敲打一番的。现在王爷回来,该做的表面工夫还是得做。 「马上要过年了,你们主仆三个若有要采买的东西,一会儿拿纸笔记了,送到西院。另外我看这院子有些冷清,明日派几个婆子来打扫,顺便再搬几盆海棠装点一下,也喜庆些。我还叫了绣娘来府上,再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若澄摆手道:「我的衣服够穿,不用了。」 周兰茵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你去平国公府上做客,难道还要穿着去年的旧袄裙吗?传扬出去,旁人会笑话晋王府的。」 若澄瞪大眼睛,没明白周兰茵话里的意思。她为什么要去平国公府? 周兰茵也不欲久留,扶着香玲起身道:「平国公夫人送了帖子来,邀你我去府上做客。到时我来接你。」 说完,也不等若澄再说什么,轻飘飘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李妈妈跟在周兰茵身边说:「夫人何必真的带她去?到时候借口她生病不能去,不就行了?」 周兰茵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愿意带着她?平国公夫人跟太妃有私交,从前在宫里见过那丫头几次。这次特意叫她,大概也是冲着太妃的面子。若说她病了,到时候那边追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再说这请帖是李怀恩给我的,那厮猴精得很,也不晓得是否拆开看过了。若他到王爷面前说了什么,我也没法交代。」 香玲嘀咕道:「若是能想法子把她弄走就好了。她身边那两个宫女,可厉害着呢。」李妈妈毕竟年岁大,说话能镇得住场面,香玲可就不同了。每回撞见碧云,想仗着周兰茵的势逞一下威风,反倒被对方压一头。 当过宸妃身边的宫女有什么了不起?她们的旧主子早就被拉去殉葬了。 周兰茵看了她一眼:「香玲,你可别存什么心思。她到底是太妃身边的人,弄得难看了,别人会说我们刻薄。再等两三年为她说门亲事,置办一份嫁妆,也就能名正言顺地送走了。」 香玲低声应是,她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哪里敢真做什么事。周兰茵又对李妈妈说:「一会儿,你派个人到沈家传信,告诉沈如锦去平国公府的日子,叫她好生准备。」 李妈妈有些不乐意:「夫人,咱们可是去了好几次琉璃厂才能跟平国公夫人搭上,现在却要便宜了那小蹄子。」 「应该说是我利用了她的本事,才能结交到平国公夫人。说起来沈家的确是家学深厚,那沈如锦不过十四岁,居然能鉴定书画的真假。若不是沈家无人在朝为官,她父亲又是个清高自傲之人,以她的才气,也不会需要我来牵线搭桥。就盼着她到时候别忘了我这抛砖引玉之人。」周兰茵怅然地说。 李妈妈讥笑道:「夫人莫不是忘了,刚刚那位也是沈家的姑娘呢,只怕到现在都识不得几个大字。到时去了平国公府,说不定还会出丑。」 周兰茵嗔了她一眼,怪她多话,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朱翊深身上没有实职,不必早起去朝会。他坐马车穿过京城,外面那些带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叫卖声,远远近近地钻进耳朵里,十分亲切。他做皇帝之后,每回微服出宫,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市井之中,感受百业兴旺,黎民富庶。 皇位是他从朱正熙手里抢过来的,他背了无数的骂名,杀了无数的人,仍堵不住悠悠众口。但作为皇帝,他兢兢业业,宵衣旰食,未曾有一刻松懈,无愧于祖宗基业。自古成王败寇,他不觉得赢了朱正熙有错。每个人在他所处的位置,都有无法退后的底线。 所以最后他败,也不怨任何人。 到了大明门,他从马车上下来,沿着千步廊,往前走去。这一带是六部公署的办事范畴,五部和宗人府,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在右。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并列在左。这些地方他如数家珍,而在其间往来奔走的官吏有些以后成为了他的臣工。 天子五门三朝,紫禁城的巍峨气势,乃至一砖一瓦,他又以下位者的身份重温了一遍。 走到乾清门时,朱翊深停下来,让守门的侍卫检查。 他看到九龙壁那边站着两个锦衣卫,看衣服是北镇抚司的人,正在同侍卫交谈。其中一个身量很高,看着有些眼熟。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人侧目看过来,五官英俊出众,面容整肃。 朱翊深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年轻时的萧昱——日后的锦衣卫指挥使。萧昱乃是布衣平民出身,后来成为了永明帝的亲信。朱翊深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永明二年宫变的那日,他以一己之力阻挡蜂涌进殿内的兵卫,血战至死。死前,还折了朱翊深辛苦培养多年的几名死士。 朱翊深大怒,下令诛萧昱满门,发现他孑然一身,家中没有长物,心底倒生了几分钦佩。 前世的生死对手,此刻相见却如同陌生人一般。现在的萧昱,大概就是个总旗之类的小官,微不足道。 侍卫检查之后,方才放行,朱翊深举步往乾清宫走去,没再看那个人。 萧昱和郭茂在办差,盘问完侍卫之后,继续沿着城墙寻找线索。郭茂问萧昱:「刚刚在乾清门那里,你看见谁了?心不在焉的。」 「是晋王。」萧昱淡淡地说。刚才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他仿佛看见对方眼中的雷霆之势,全然忘了那是个尚未及冠的男子。 第10章 郭茂叹了口气:「唉,他回来又能如何?只怕早晚被皇上派去就藩。开国初出过藩王叛乱的事情以后,现在藩王身边大都跟着皇上派去的太监,一有异动格杀勿论。晋王大势已去,翻不出什么水花的。这先帝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最喜欢晋王,却把皇位给了……」 萧昱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后背:「你是不是喝酒了?满嘴胡话。」 恰好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亲卫,郭茂马上闭了嘴,和萧昱一起让到道旁。 等那队亲卫过去以后,郭茂拍了拍胸口:「好险啊。我早就跟我爹说,干嘛花银子把我从京卫所调到锦衣卫,这饭碗是谁都能端的吗?以前我觉得锦衣卫好威风,哪里知道第一份差事居然是帮昭妃娘娘找猫……」 郭茂喋喋不休的,萧昱没有说话。 他们不过是这紫禁城里最微不足道的人,听上官的命令行事罢了。 乾清宫的明间内,端和帝从宝座上起身,在花梨木须弥座地平上踱了两步,又坐了回去。门外刘德喜在说话:「殿下请在此处稍后,容奴进去禀报一声。」 说完从门外进来,抬眸看皇帝。皇帝轻点了下头,刘德喜又拐出去了。 过了会儿,朱翊深走进来,跪在地上,行了叩拜礼。他已经很高了,宽肩窄腰,看上去十分有力量。端和帝比他年长许多,长子却没有他大。对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年富力强,在朝中颇有根基的弟弟来得更有威胁了。 端和帝的母亲系出名门,位份却跟寒门出身的宸妃一样,还没有宸妃得宠。 他们几个皇子都是成年封王,而后就藩,一年只能回京一次。只有朱翊深早早被封王,却一直留在京城,享用着紫禁城里最好的东西。那年在父皇停灵的梓宫前宣读遗诏的时候,朝臣一片哗然,甚至有人提出了质疑。 但那又如何?他这个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弟弟,现在还不是跪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刘德喜端了盏茶放在端和帝的手边。他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露笑:「九弟瞧着越发像父皇了,朕竟然看得恍了神。快起来吧。」 朱翊深谢恩,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恭敬地垂视地面。 端和帝与他闲话家常:「正熙你很久没见了吧?现在才十五,个子蹿得如你一般高了。翰林侍讲常在朕面前夸他悟性好,就是贪玩了些。等过完年,给他选个妃子,也好收收心。」皇帝言谈之间毫不掩饰对这个皇长子的偏爱。 太后与平国公府是表亲,端和帝与徐宁妃早就相识。不过端和帝并不长情,后宫里总添新人。等他儿子登基的时候,后宫里还有好些女子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永明帝一律放出宫去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看中的人?给正熙选妃的时候,顺道也帮你看看。」皇帝提出建议。 朱翊深抬手道:「多谢皇兄好意,但臣弟暂时没有立妃的打算。」那些世家闺秀还是留给他的侄儿挑选吧,他完全没兴趣。 端和帝见他推拒,也没勉强。这个时候,太监从门外送来了一份折子进来。皇帝看过以后,命刘德喜拿给朱翊深:「你看看,朕也正要与你说此事。奴儿干都司的苦夷部发生叛乱,几处卫所都蠢蠢欲动。指挥使康旺连上几道折子,要朕调兵前去平叛。」 朱翊深接过折子,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奴儿干都司管辖东北部的广大区域,区境内生活着许多民族,被称为锁钥之地。朝廷设置都司以后,几大卫所也以各族首领掌印,统帅。但近些年瓦剌崛起,经常干预都司内务。各部族之间,经常因奴隶和耕地发生争斗。这次本是苦夷族与女真族的小范围冲突,但因为瓦剌的介入,变得有些棘手。 「你曾随父皇两征蒙古,对瓦剌的情况应该很熟悉。朕想派你带兵去帮助康旺,你以为如何?」端和帝问道。 朱翊深没有马上回答。跟上辈子一样,皇兄一面忌惮他,一面又百般试探他。带兵打仗并非难事,但这兵权却是道催命符。将领手握兵权尚且十分敏感,更何况他这个亲王。无论他打胜仗还是败仗,皇帝都能找到理由刁难。 朱翊深想了片刻,跪下道:「臣弟很想替皇兄效犬马之劳。但臣弟在皇陵之时,不慎摔伤了手臂,没办法再拿兵器。统兵之将若无征战之力,恐怕无法服众。所以还请皇兄另外考虑人选。」 端和帝和刘德喜俱是一怔,端和帝起身道:「怎么回事?你报于京中的书信为何只字未提?刘德喜,赶紧去叫太医来看看。」 刘德喜奉命小跑出去,朱翊深回道:「没什么,雨天修缮屋顶时,从上面摔了下来。当时不以为意,后来落下了病根,平时没有大碍,皇兄不必担心。」 「你怎么不早说?」端和帝走下须弥座,亲自扶朱翊深起来,拉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痛心道,「一会儿让太医好生给你看看。你是文武全才,手若是……便太可惜了。」 朱翊深没说话,只是眸光暗沉。 太医院的太医来得很快,跪在朱翊深的面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对端和帝拜道:「据微臣诊断,王爷的手肘处的确受过不小的伤,因没有及时救治,落下病根,提不得重物了。」 听到太医的话,端和帝心中莫名松了口气,面上凝重道:「太医,朕命你想尽所有办法给王爷治伤,务必让他恢复如初。否则,朕唯你是问。」 「微臣自当尽力。」 太医知道皇帝也只是随便说说,明眼人都知道,晋王这伤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了。 端和帝又宽慰了朱翊深两句,让他回去好生休息。朱翊深临走时,又对端和帝说:「臣弟虽无法替皇兄效力,但愿举荐一人,他应该可以替皇兄分忧。」 端和帝愣了一下,点头道:「你说。」 「三千营总兵温嘉可担此重任。臣弟征蒙古的时候,温都督是前军校尉,骁勇善战,对瓦剌和奴儿干都司都比较熟悉。三千营以骑兵着称,当为此次出征的主力。」 第11章 端和帝看他说得一脸真挚,道了声「朕知道了」,便叫刘德喜送他出去。 片刻之后,刘德喜返回来说道:「皇上,看来晋王这手伤是真的,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证实了。只是,他为何会举荐温总兵啊?」 端和帝也十分疑惑。他心中原本有几个人选,温嘉正是其中之一。温嘉是昭妃的亲哥哥,昭妃这几日接连在皇帝的枕边吹风,要不是端和帝想试探朱翊深,早就把这差事给了温嘉。可此刻朱翊深亲口举荐温嘉,这差事反而给不得了。 朱翊深走到乾清门附近,看见萧昱二人还在城墙根徘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随口问了问引路太监:「锦衣卫的人为何在此处?」太监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跟他说:「昭妃娘娘的猫不见了,那猫是从帖木耳带回来的,稀罕得很。」 朱翊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又看了萧昱一眼,出宫去了。 快晌午的时候,朱翊深回到府中。李怀恩见他回来,松了口气:「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我担心了一上午。对了,早上兰夫人来过,府兵没让她进来。」 朱翊深将斗篷摘下来给他,坐到暖炕上,并不在意周兰茵的事:「宫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你去问问,给沈若澄上课的先生是哪个,我要见一见。」 他记得那丫头在宫中的时候,时常溜去文华殿外听课。沈家家学深厚,祖上曾在宫廷画院任职,传到了沈若澄的祖父沈时迁这一代,书画号称独步天下。虽未入仕,但在江南士人之中极有声望。而沈赟更是尽得其父真传,只可惜英年早逝。 朱翊深知道母亲也一直有意栽培沈若澄。他回来的路上,原本想帮她挑几本书,可不知她现在的水平到底如何,因此想问问教她的先生。 李怀恩领命出去问,回来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说。 朱翊深凌厉的眼风扫过来:「讲!」 李怀恩吓得跪在地上:「王爷,府里好像没有给姑娘请先生。而且,而且昨日小的去姑娘的住处,也不太好……」 朱翊深皱眉,周身的气势犹如骤起的风暴一样恐怖。他在家书中再三叮嘱周兰茵要给沈若澄请先生,她竟敢置若罔闻,好大的胆子!上辈子他刚回京城,便被皇兄派去平乱,根本顾不上沈若澄。等他再回来,已经是一年后。沈家不知为何与沈若澄的关系亲近起来,她便在那边上课。 朱翊深又把府里的几个下人叫来盘问,问完之后,沉声道:「去把周兰茵叫过来。」 周兰茵在留园那边吃了闭门羹,回到自己的住处生了一早上的闷气。昨日她刚去留园,今日府兵就不让她进了,不是针对她是什么?她本来就难得见朱翊深一面,现在被他防到了这份上,伤心不已。 李妈妈柔声安慰:「王爷刚出了孝期,想必无心男女之事,才慢待了夫人。」 「三年前他还小,不愿意我理解。现在为何还一直把我往外推?李妈妈,你说他心里是不是有人了?还是嫌我人老珠黄了?」周兰茵紧张地抓着李妈妈的手臂问道。 李妈妈被她问得哭笑不得:「夫人这俊模样,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哪里人老珠黄了?至于说王爷心里有人,那更不会。王爷最是孝顺,丧期不会做出格的事情。而且皇陵那种地方,到哪里变出黄花大闺女来?」 周兰茵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也觉得有道理。可她还是伤心,他当真一点都不喜欢她,那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香玲跑进屋子里,神色有丝窃喜:「夫人,李公公过来了。」 周兰茵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期待地看向外面。紧接着,李怀恩便走进来:「夫人,王爷有请,跟小的走一趟吧。」 「公公稍等片刻,我去换身衣裳……」周兰茵说着就要往内室走,李怀恩阻止道:「不用了,王爷还等着呢。」 周兰茵回头看李怀恩的神色不对,心里咯噔一声:「李公公,可是有什么事……」 「夫人去了就知。」李怀恩不敢多说,刚才看王爷的样子,明显是动怒了。他再多嘴说什么,待会儿连他一起罚。 周兰茵拉了拉李妈妈的手,觉得不太对劲,可李怀恩不肯说,她也无法知道内情。 到了留园的主屋,其它人都被拦在外面,周兰茵单独进去。朱翊深正站在书阁前找东西,弯着腰,只露出半个身影,清清冷冷的。他以前还是少年的时候,虽然总板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只是让人觉得无法接近,并不会心生畏惧。如今真是完全不一样了。 周兰茵握了握拳头,小声道:「王爷,妾来了……」 朱翊深抽出一本书,头也不回地说:「跪下。」 周兰茵吓得立刻跪地,声音发颤:「不知妾做错了什么……」 朱翊深一边翻书一边文:「沈若澄的住处和没请先生是怎么回事?」 周兰茵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小心地抓着他的衣摆问道:「是不是谁在您面前说了什么……?」 朱翊深猛地合上书,「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周兰茵一抖,连忙松了手,闭着眼睛全部交代:「住处是沈姑娘自己选的,东院久没有人住,主屋里头什么都没有,只能在跨院简单添置一些家具。妾每个月都按份例给她们银子,但她们过得的确不如在宫中的时候。妾也不敢说对姑娘好,可王爷不在的这几年,王府不比从前了,妾操持里外,实在是有心无力……至于王爷交代的事,妾哪里敢不尽心?但妾人微言轻,那些大儒不肯屈尊给一个小姑娘教课。普通些的先生看在银子的份上,倒是来了,可没几天又走了。妾再要请,是姑娘说不用了。以上句句属实,妾给王爷的家书里都提过,王爷也可以亲自去问沈姑娘。」 朱翊深拿着书走到暖炕上坐下,周兰茵跟着乖乖地转了个方向,面朝向他。她的妆容精致,指甲涂着均匀的蔻丹,头发梳得光洁整齐,应该是个爱美的人,但身上的衣裙却有些旧了。他不在京城这几年,王府是什么光景他很清楚。靠每月的那点俸禄,养活上下这么多口人,还要维持基本的体面,周兰茵已经算做的不错了。 第12章 刚才盘问下人的时候,他们言辞之间也多有维护她之意。据说王府本来应该放走几个年老体衰的下人,缩减开支。可他们家中的儿女不愿赡养,周兰茵便把他们都留了下来,做些洒扫看门的简单活,她从自己的月例扣发工钱给他们。 不论她是真有善心还是收买人心,她在王府众人眼中,都挑不出错来。 「先生为何走了?」朱翊深问道。 周兰茵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老老实实地说:「那先生说,沈姑娘资质愚钝,讲了几天《论语》一直在睡觉,实在没必要再教……」 朱翊深没想到是这样。他固然欣赏像沈如锦一样的才女,但读书这种事到底需要天赋,强求不得。他本来想着,那丫头若能读些书,不妨请个好的先生来教,日后也算不辱没沈家之名,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母亲在世时很少提及她的功课。前生只闻她的美名,也很少有传她的才情。大概跟美貌相比,那根本不值一提。 周兰茵偷偷抬头看朱翊深的表情,他侧着身子,只能看见半边脸,轮廓被窗外的日光镀了一层金边,十分英俊。她看得失了神,只觉得他若肯看自己一眼,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朱翊深往香炉里添了些香片,想了片刻,起身出去了。 周兰茵还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屋子。没有朱翊深的吩咐,她不能起来,得一直跪下去。 若澄站在明间里,让绣娘量尺寸。这位李绣娘一直给王府的女眷做衣服,正月里见过若澄一次。她一边量,一边拿笔记在纸上,对若澄笑道:「姑娘的尺寸好像没什么变化,就是腰上宽了些。」 李绣娘给不少大户人家的女眷做过衣裳。那些小姐太太养尊处优,都保养得十分好,纤细苗条。像若澄这样白白胖胖的,少之又少,圆嘟嘟的脸蛋看得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若澄对她笑了笑,自己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在长身体的年纪,但一整年个子没怎么长,反倒胖了不少。等过完年她就十一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长高。 她侧头看了看正在帮她挑花样的素云和碧云,俱是身量高挑,容貌姣好,不由地生了几分羡慕。女孩子都爱美,谁都不愿意又矮又胖的。 素云发现了若澄在看她们,走过来问道:「姑娘,怎么了?」 唉,少女的烦恼也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尺寸量好了。碧云,你一会儿送绣娘出去吧。」若澄吩咐完,朝绣娘点了点头,便往内室走。碧云跟她进去,见她坐在暖炕上,连忙把火盆端来放在她的脚边。 若澄趴在小桌案上,手托着下巴说:「我一直没想明白,我跟平国公夫人也没什么交情,她为什么要请我去平国公府做客呢?」 「奴婢也不知道。」素云取了毯子来,盖在若澄的腿上,「不过奴婢从前听娘娘说,那平国公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儿子,一直都想要个女儿,但没能如愿。大概是上回看到姑娘,心生喜爱吧。」 若澄以前常被宸妃唤做小团子,先皇也跟着这么叫,她大概知道自己长得挺讨喜的。但那平国公夫人年纪可不小了,再想生女儿恐怕没什么希望。若澄大概知道一点这其中的门道,像这些世家大族,总要通过儿女的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平国公府虽然有三位嫡子,但没有嫡女,便不能觊觎宫里的那位皇长子殿下了。 皇长子朱正熙一直都被视作下一任储君。皇后膝下没有儿子,其余的皇子与他相比,母家的身份都差太多了。 忽然,碧云在外面惊呼了声,便戛然而止。若澄和素云对看一眼,觉得奇怪。素云问道:「碧云,怎么了?」 外面无人回答,安静得很诡异。 这在王府里,总不可能入了贼吧?素云示意若澄在屋里等着,自己则迟疑地走到门边。待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大吃一惊,立刻跪在了地上。而她跪下的瞬间,若澄刚好与那个人四目相对。 若澄愣了一瞬,很快地跳下暖炕,站到旁边行礼,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他怎么突然来了? 朱翊深进来以前,在四周看了一遍。他住在王府,却很少去留园以外的地方。留园的规格比较高,坐北朝南,主屋有内室,净房,东西次间,外头还有跨院,东西厢房和倒座房。而修建王府时,东院本就是个死角,终年光照不足。 「其它人都出去。」朱翊深吩咐道。 素云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李怀恩已经退到她身边,迅速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便只能跟着出去了。 朱翊深看到屋中的摆设的确简单,连套像样的桌椅都没有。他下意识地往暖炕走了两步,看到炕上还落着一条毯子,转而走到杌子上坐下来。见沈若澄还呆若木鸡地站在老远的地方,便说道:「近前来,我有话问你。」 若澄缓慢地挪动脚步,不太愿意靠近他。他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她连大气都不敢出,脑中乱轰轰,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周兰茵说住处是你自己挑的,先生也是你不要她请的?」 若澄一愣,没想到他特意跑来问这个,点头道:「是。」 软软的童音,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朱翊深微微皱眉,以前他进宫的时候,前一刻她还腻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一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送给她的东西,也从来没见她用过。上辈子她第一次拿着课业到留园请教他时,好像也是战战兢兢的。他那时觉得大概是她天生胆小,又或者是畏惧他的身份。 可细想之下,她在父皇面前时,也不是如此。 「有何委屈,说出来,我为你做主。」朱翊深说道。 若澄觉得晋王说话的声音,有些像先帝。先帝毕竟上了年纪,声音带着沧桑厚重的味道,还有久居高位的积威。晋王明明才十八岁,年轻朝气,偏偏那种积威的感觉却与先帝如出一辙。 第13章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其实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在府里很少见到周兰茵,两个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她与碧云、素云的想法不同,在宫里时锦衣玉食,但那些东西本就不是她的。有或者没有,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再说王府的处境她也不是不知道,想跟宫中一样是不可能的。 她特意选东院,不仅是为了避开周兰茵住的西院,减少彼此间的冲突,而且东院清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墙外面有宸妃当年手植的梧桐树。与之毗邻而居,仿佛还伴着宸妃一样。 至于请先生的事情,也的确不能怪周兰茵。 周兰茵给她请了先生,但那位先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并没有用心教她。《论语》她已经读过了,她曾建议先生换一本讲,但先生觉得她好高骛远,罚她抄写上百遍。她为了抄写连续几夜没睡好,上课时便没有精神,最后一天还睡着了。那先生觉得她无药可救,一怒之下就离开了。 她知道王府的难处,她想学的东西恐怕普通的先生也教不了,就告诉周兰茵不必再费心了。 「多谢王爷。正如兰夫人所说,住处是我自己选的,因为这里清净。至于先生是被我气跑的……我资质愚钝,大概没什么先生想教我。」若澄回道。 朱翊深看她就像缩在壳里的小乌龟一样,怎么敲打都不肯出来,便道:「你在宫中时,常去文华殿外听讲。是那个先生的学问不如那些翰林侍讲?」 若澄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他连自己去文华殿的事情都知道,还以为他从不曾在意过这些。她也不知该怎么说。府库的那个爷爷实在太厉害了,别说府里请来的先生,就连翰林侍讲都不如他。他给她讲书法,讲字画,从笔法到朝代背景,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她想学这些东西,不想学那些儒家经义,她又不打算考科举。 但她跟爷爷有过约定,绝不把府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所以连宸妃娘娘都不知道。 等了半晌,朱翊深没听到她说话,决定不再追问,只是道:「从正月开始,每隔两日到留园一次,我教你读书。」上辈子,他们的关系便是从教她课业开始改善的。沈家那个先生,有几分本事。 若澄吓了一跳,终于抬眸看他。他,他要亲自教她?晋王的文治武功,先帝在世时常向众人夸赞不已,说此儿最肖他。她在文华殿外听讲的时候,也总听那些翰林侍讲将晋王作为皇子皇孙们的榜样,说他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他肯教她,她受宠若惊。 但她真的怕他,不仅是因为初见时的冰冷相对,还因为一件她难以释怀的事。 「王爷的好意,若澄心领了,但……」她斟酌着怎么拒绝。 「此事已定,不必再说。」朱翊深斩钉截铁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繁星落入春水,温柔得如同梦境。朱翊深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铃声和茉莉香气,竟有点不自在,移开目光道:「此处光照不好,若不想住西院,便搬到北院去住。」反正王府以后也不会有主母,北院空着也是空着。 若澄一惊,北院是主母的住处,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可以去?连忙说道:「我喜欢住在这里,这里真的很好,王爷不必费心了。」 朱翊深看她的表情不像有假,也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朱翊深从里面出来,素云和碧云连忙行礼。她们也已经三年未见晋王了,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朱翊深原本要走,又停在素云的身边说道:「以后你们所有的花费和月银直接向李怀恩拿,不必再通过府里。有什么事,也直接跟李怀恩说。」 素云怔了怔,连忙应是,朱翊深便负手走了。 碧云过去抱着素云的手臂,雀跃道:「素云姐,王爷的意思,我们以后不用再看兰夫人的脸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云也弄不清楚原委,进到屋里,看见若澄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神游天外。 「姑娘,王爷都跟您说了什么?」素云拉着她问道。 若澄心情复杂,对素云说道:「王爷叫我正月里去留园,他亲自教我读书……还要我搬去北院,但我拒绝了。」 两个人听了,都十分惊愕。以前觉得王爷不怎么喜欢姑娘,弄得府里上下都有些慢待,可现在王爷一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素云笑道:「姑娘怎么这副表情?以前很多官员争着把自己家里的子孙给王爷做伴读,就是因为他聪明。王爷的学问,可不比翰林侍讲差呢。」 若澄知道朱翊深教她绰绰有余,可那件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她现在看到他就有点想逃。倒是素云和碧云对朱翊深的安排感到很满意,若澄暗暗叹口气,只能接受了。不接受也没办法,听晋王的口气,她若不去,到时候他会亲自来抓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的男人好像大都认为女孩读书无用,以前先帝也不赞同她读书,认为学点针线女红就好。朱翊深在这方面的态度倒让若澄挺意外的。 朱翊深回到留园,周兰茵已经跪得双腿发麻,满头大汗。她虽不是什么大户出身,也是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这等苦头。 朱翊深命她起来,她勉力起身,听到朱翊深问:「你给我的家书,多久寄一封?」 周兰茵歪歪扭扭地站不好,仔细想了想回答:「王爷刚去的时候寄的很频繁,府中的事,事无巨细都告知了王爷,可许久只收到一封回信,还以为王爷不想看那些,就写得少了。以后还是三五日就会寄一封。」 她多傻啊,明知道得不到回应,还是天冷了叮嘱他添衣,天热了担心他中暑,气候变化无常又担心他染风寒。 朱翊深之前听到周兰茵说在家书中提过沈若澄的事,他却全无印象,还以为是隔了太久的缘故。现在听她说曾寄过这么多封家书,他收到的却不足其中一成,便大概猜到了原因。家书在寄出去以前,恐怕已经被人截下来看过。有些挑选恰当的内容,重新抄写之后再送,有些干脆就压下不送。 第14章 他在皇陵时就觉得奇怪,为何周兰茵十天半月来一封信,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还以为她是故意为之。现在看来他这位皇兄对他的「关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若不是这辈子,他没去平乱,恰好发现了沈若澄这件事,恐怕还牵扯不出这么多。 「以后东院的事我来负责,你只需管好王府的庶务。回去吧。」朱翊深淡淡地说。他还要与他那位皇兄周旋,后院不能先着火。暂且如此吧。 「王爷,妾……」周兰茵还欲替自己争辩几句。 朱翊深冷冷地看向她:「你对沈若澄照顾得是否尽心,你我都心知肚明。至于你的私交,我不想过问。但若是给王府找了麻烦,就算你是母亲做主抬进王府的,我也不会留情。」 周兰茵被他的目光所慑,低头怯怯地应了声是,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之后,李怀恩从门外跑进来,小声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询问几位阁臣之后,已经定下五军营的总兵李青山为将,平国公府的大公子为副将,正月前去奴儿干都司平叛。」 朱翊深早就知道皇兄不会用他举荐的人。前世他颇为看不起温嘉这个靠裙带关系爬到总兵位置的人,偏偏他出征时,温嘉就是副将。那一战他的功劳全都被温嘉抢去,温嘉加官进爵,他却差点被皇兄问罪。 这一世,他没有出征,也没让温嘉有出征的机会。不知这个改变,会不会如同河流改道一样,引起后续一系列的变化。但他既然提前预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便不能不想办法自保。 李怀恩看朱翊深半点都不意外,他倒是意外得很。如今昭妃娘娘很得宠,她的兄长温嘉更是凭着她的关系,一跃成为了三千营的总兵。不过温嘉虽然为人有点势利,惯会攀高踩底,但带兵打仗还是有一套的,而且他熟知瓦剌与奴儿干都司的情况。 这李青山原本是平国公徐邝的旧部,副将又是平国公府的公子,听说还是第一次上战场。看来这一战皇帝摆明了要把功劳给平国公府。昭妃想必对这个结果不会满意。 朱翊深思忖片刻,提笔写信,李怀恩连忙上前磨墨。等他写好了,对李怀恩耳语几句,叫他送了出去。 周兰茵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无论李妈妈和香玲怎么问她,她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只让她们都出去。 她一个人陷在黑暗里,也不点灯。她原本以为王爷根本不在乎沈若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所以她才不闻不问。可事实是王爷一回到王府,就因为沈若澄的事罚她跪了两个时辰,还把东院的事情亲自接过去管。 这等于告诉王府所有人,沈若澄在他眼中是有分量的,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她。 她就算为王府付出再多的心力,把里外照顾得井井有条,赢得上上下下的赞誉。只要王爷不喜欢她,一切都是徒劳。她努力维持的那些体面,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夫人。」李妈妈在外面叫了一声。 周兰茵不想答应。 李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说道:「姨娘那边派人来问,铺子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提起这件事周兰茵心里就更烦:「催什么催?告诉她事情办不成!」若不是家里告诉她,平国公夫人手里有两间闹市的好铺子急于脱手,让她想办法筹谋一下,给家里添条生计,她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接近平国公夫人,还被王爷一顿警告。 周兰茵越想越沮丧,唤香玲进来点灯,烛光亮起来以后,她一眼就看到了压在书案上的请帖。事到如今,平国公府的帖子都发了,她也不可能不去。但转念一想,她不过就是去勋贵家里串个门子,应当也不会生什么变故。 这日之后,朱翊深很少出留园,李怀恩倒是往东院跑了好几趟,换了一套新的家具,还给沈若澄僻了一间光照好的书房。周兰茵听说朱翊深要亲自教沈若澄读书,心中又气又妒,那可是跟她喜欢的男人朝夕相处的机会啊!她求都求不来。 可这王府是晋王的,他愿意抬举谁便抬举谁,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过了几日,绣娘派人把新裁好的衣裙送来,也到了去平国公府上的日子。 一大早,素云就将若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周兰茵派人来接。 李妈妈和香玲一起过来,态度明显恭敬了很多,香玲还主动跟素云她们打招呼。若澄看到李妈妈点头哈腰的样子有些不习惯,碧云却很受用,觉得有王爷撑腰,她们主仆总算能硬气一回。 因为是去别人府上做客,所以轻车简从,并没有带多少人。若澄和周兰茵分坐马车的一边,谁也没跟谁说话。若澄搓着自己的小胖手,假装看窗外,还是能感受到周兰茵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都快把她的后脑勺看穿了。 她知道周兰茵现在看她很不顺眼,但又拿她没办法。她也不想在王府里头那么扎眼,可李怀恩三天两头就往东院跑,连带那些下人也见风使舵,看见素云碧云都很客气了。她想到一个形容:背靠大树好乘凉。 大概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了路边。 若澄听到外面有轻柔的说话声,而后香玲在马车旁边说道:「夫人,沈姑娘来了,请她上马车么?」 「让她上来吧。」周兰茵说道。 若澄还在想,是哪个沈姑娘,怎么与她同姓。那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漏进冬日暖阳和外面的冷风,而后一个人坐了进来。 「多谢兰夫人。」悦耳的女声,犹如婉转莺啼。空气中浮动着一丝素雅的香气。 若澄定睛看了看,少女裹着杏红的羽缎斗篷,里面的袄裙素净,如云的发髻戴着镶嵌珍珠的发箍,此外别无他物,倒是明眸皓齿,十分貌美。少女的目光与若澄相对,有些讶异:「你是……若澄?」 若澄点了点头,奇怪她怎知自己的姓名:「请问你是……?」她不记得见过这个女孩子,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第15章 少女露出友善的笑容:「若澄,我叫沈如锦,是你的堂姐。」 若澄一下子明白了。沈是她的父姓,但她跟沈家却没什么交往。听说祖父去世以后,叔伯就分了家,各奔东西。虽然大伯跟父亲同住在京城,但因为文人都自恃清高,平素也无往来。 所以父母亡故,大伯没有收养她,也在情理之中。这个沈如锦应该就是大伯的女儿了。 沈如锦坐到若澄的身边,热络地跟她说话:「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以前听说你住在宫里,后来又进了王府,不敢轻易去找你。家里没有姐妹,以后能经常找你玩吗?哦,你住在王府,可能不大方便吧?」 若澄只对她笑了笑,她还不知道这个堂姐怎么会跟周兰茵在一起。 周兰茵看着两个小姑娘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说话,像是感情很好的小姐妹,冷冷地说道:「沈姑娘,今日去平国公府,可得凭真本事说话。你都准备好了?」 沈如锦认真地回道:「准备好了,不会有问题的。难道夫人还信不过我沈家的家学么?」 周兰茵不置可否。若不是亲眼见过沈如锦的本事,眼前这个豆蔻之年尚且稚嫩的少女,的确没法让人放心。 若澄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周兰茵去平国公府的目的不是太单纯。她假装打了个哈欠,就抱着膝盖睡了。沈如锦见她缩成一团,白斗篷包裹着,就像粒圆滚滚的雪球,不禁轻笑了声,也没再打扰她。 在她看来,若澄虽然没有父母,但从小锦衣玉食,现在又能住在王府,应该是没什么烦恼的。 到了平国公府,丫鬟和婆子引她们进门。平国公府也是几代的簪缨世家,府内修得十分气派。正值年关,府中的下人正忙着四处装点,增加过年的喜庆。 平国公夫人住在北院,主屋面阔五间,院子里种满了时令花草,花繁叶茂,竟不觉得是在万物凋敝的冬日。周兰茵等人站在门外,婆子进去禀告之后,才来请她们进去。 明间十分敞阔,一进门就是个鎏金的博山炉,比人还高的云母屏风后面有谈笑的声音。 平国公夫人坐在紫檀木卷草纹的罗汉床上,头顶戴髻,插有鎏金观音满池娇分心和花头簪。身上穿着雪青色的貂鼠皮袄,浅黄的牡丹纹马面裙,雍容华贵。几个衣着稍显素净的妇人分坐在她两侧,低眉顺目的模样,像是府里的妾室。除此之外,就没有旁人了。 平国公夫人见周兰茵几个进来,对左右言道:「我的客人来了,你们先回去吧。」 那几个妇人起声应是,恭敬地退出去。周兰茵她们上前行礼,平国公夫人命丫鬟去搬绣墩,看到沈如锦,问道:「这位是……?」 周兰茵连忙侧身让沈如锦上前,对平国公夫人介绍道:「夫人,这位就是妾跟您提过的沈如锦,沈雍的女儿。」 平国公夫人的眼睛一亮:「沈雍……她是沈老的孙女?」 「正是。实不相瞒,沈姑娘尽得其父之传,上回夫人的画作妾身就是找她帮忙一起看的。这回夫人邀请妾身过府,妾身想着夫人是爱书画之人,应该想多交几个同道中人,便把她一并带来了。希望夫人别怪妾身自作主张。」周兰茵恭敬地说道。 平国公夫人淡笑:「自然不会,我也一直想认识沈家的人。只是没想到沈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本事。来人,上茶。」 丫鬟搬了绣墩过来,几人刚坐下,一个婆子快步进来,在平国公夫人耳边说了两句。平国公夫人听完后,招手让若澄过去,说道:「府里的几个姑娘都在花厅那边玩,你跟她们交个朋友吧?我让婆子带你去找她们。」 若澄乖巧地应是。平国公夫人应该是故意支开她,不过她一个小孩子,待在这里也很奇怪,便跟着婆子出去了。素云和碧云看到若澄从屋里出来,连忙跟了上去。 等她们到了花厅,素云和碧云留在外面,婆子只带若澄进去。里面果然有几个打扮精致,年龄与若澄相仿的姑娘正在追逐嬉闹,看到她来了,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她是谁。带若澄来的婆子解释道:「这是晋王府的沈姑娘,从前在宫里住过的。」 那几个姑娘听说她在宫里呆过,顿时有了兴致,拉若澄到旁边坐下。婆子见此情景,就躬身退出去了。 「你在宫里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皇长子殿下?」一个姑娘问道。 朱正熙还没有正式封王,所以都称他为皇长子。 「他长得好看吗?」 「是不是功课特别好?」 这些都是王府的庶女,平日也没机会进宫,所以都没见过朱正熙,对他十分好奇。若澄摇了摇头:「我在宫里的时候,皇上还在封地,皇长子也在封地,所以我没见过他。」 她们听了若澄的话,顿时觉得没趣,一哄而散,自顾自地玩去了。 若澄被她们晾在一旁不管,直到有个丫鬟进来说了句什么,那几个小姐就争先恐后地跑出去,花厅里一下子安静了。 若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素云走进来说道:「姑娘,听说是皇长子到了平国公的府上,所以府里的人都去前面迎接了。」 若澄本就是客人,又是女眷,倒不用去凑这个热闹。她对皇长子没什么兴趣,只是在花厅里干坐着也无趣,就想出去透透气。这平国公府的花园修得十分不错,百步一景,绿映莺啼。她也不敢四处乱跑,就在附近廊下走一走。 碧云道:「真是巧了,怎么我们来平国公府,皇长子也来了?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不还是去北院那边找兰夫人她们吧?」 「我们在人家府上,还是不要乱走。皇长子叫平国公一声舅舅,上门也不是稀奇事。不过姑娘,平国公夫人怎么让你来这里?」素云问道。 「她想让我跟平国公府的几个小姐交朋友,不过她们显然对皇长子更有兴趣。」若澄苦笑道。 第16章 这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虎皮猫儿,慢悠悠走到花丛旁边卧下来,翻着肚皮晒太阳。若澄被它的憨态逗笑,走过去握着它的爪子和它玩儿。那猫儿仰头看她,目光慵懒,一副很傲慢的样子。 这只猫挺有脾气,不愧是平国公府养出来的。若澄很喜欢小动物,不过宸妃似乎怕猫和狗,所以她也没有养。 若澄跟它玩了一会儿,它不是很想理人,只想专心晒太阳。若澄也不打扰它,正要走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侧头看去,一个锦衣少年停在她面前。少年生得浓眉大眼,面如冠玉,似三月的杏花拂面,绝顶出众的相貌。他看见若澄时明显愣了一下。 「什么人!」素云上前,把若澄护在身后。 少年刚想开口解释,听到身后有人追来了,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匆匆跑到假山后面躲了起来。 几个人追过来,看到若澄,以为她是王府里的小姐,便问道:「姑娘,可有看见一位少年从这里经过?」 素云和碧云一惊,听这人说话的声音,分明就是个太监。若澄摇头道:「没看见。」这京城里面能用太监为奴的,除了亲王便是紫禁城里的贵人了。而且也只有太监才敢跑到平国公府的内院里来。 那人道了声谢,又领着人急匆匆地四处去找了。等他们走远,少年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站到若澄面前:「小丫头,多谢了。只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若澄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不欲与他多做纠缠,行了礼要离开。少年健步拦在她面前:「你是这平国公府上的小姐?不说清楚不准走。」 「我只是来府上做客的。」若澄无奈道,正想着怎么脱身,刚才那些人又去而复返,好像发现了少年。 少年哀叹一声,转身又跑了,那群人追他而去。 素云和碧云面面相觑,若澄看到地上留有一串紫色的琉璃珠子,挂着红色流苏坠子,猜测是少年之物。 她俯身捡起来,目光定了定,有段记忆慢慢浮现出来。 几年前的正月,若澄像往常一样,在文华殿外偷偷听讲。因为正月诸藩王都会携长子进京朝贺,有些还在学龄的藩王之子,便会一并到文华殿听讲,所以这几日人满为患。开始上课以后,里面发生了口角,有人被翰林侍讲勒令站到外面。这些翰林侍讲,头顶天恩,也不敢娇纵这群天潢贵胄。毕竟名义上他们是老师,有管教之责。 只是被罚站的那个人恰好与躲在窗台下的若澄打了个照面。 阳光落在那人的眉梢眼角,如朗月清风一般美好。那人趁翰林侍讲不注意,偷偷溜到窗台下面,小声道:「小太监,你躲在这里偷听里面讲课吗?被我抓到了!我肚子饿,你帮我找点吃的,我就不告发你。」 为了不引人注目,若澄穿的是小太监的衣服。 那人眼中有狡黠的笑意。若澄被他发现了,很是惊慌,转身想要逃跑,却被他一把抓着。 文华殿里响起朗朗读书声。若澄怕惊扰到里面的人,只能暂且答应他。 若澄想着宸妃宫中的人就在不远处,她可以寻个法子脱身。没想到那人又按住她的肩膀说:「不行,一会儿那翰林侍讲发现我不见了,保准找父王告状。你在这儿替我站会儿,露出个帽子就行。我去吃点东西便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皇家特有的高贵矜持,反而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说完,便开始除衣冠。 若澄一把捂住眼睛,不敢看。过了一会儿,带着体温的帽子和外衣飞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愣着干什么?快穿上。」他催促道。 若澄只能听命,但那帽子太大,她要用双手扶着才不至于盖住她半个脑袋。那人又把外衣披在她身上:「弱不禁风的小东西……暂且委屈你一下。我马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然后他抱着手臂,打着哆嗦走了。 若澄当然不会乖乖地等他回来,趁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从那之后直到正月结束都没敢再去文华殿。 这串珠子,他当时也佩挂着,因为颜色特别,所以她认了出来。 「姑娘,刚刚那位不会是……?」素云走到若澄身边小声问道。 若澄点了点头,肯定了素云的猜测。她小时候跟现在差别还挺大的,所以他应该没认出来。不过她幼年时曾经坑过这位皇长子的事,不提也罢。 为防他想起旧事,回来找她算账,若澄把珠子放在路上现眼的位置,带着素云和碧云快速走了。 …… 平国公夫人新进得了一幅字帖,藏不住宝,急于找人分享。那幅马远的山水图被周兰茵鉴为赝品以后,她回琉璃厂与那个卖画的店家理论,此后不太相信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 她正要叫婆子去将字帖取来,听说皇长子到了府上,连忙去前面迎。 屋里只剩下周兰茵和沈如锦。沈如锦安静地喝茶等待,她的衣着打扮,跟周围华丽考究的摆设格格不入,但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也让人生不起轻视之心。 周兰茵百无聊奈,反倒费脑子琢磨起来。她与平国公夫人交往,一来是那点虚荣心作祟,二来是想要她手上的铺子。她跟沈如锦认识也完全是桩巧合,那时候她在琉璃厂附近寻找接近平国公的机会,偶然看见沈如锦帮一个买了假画的夫人讨回公道。 她利用沈如锦,成功获得了平国公夫人的信任,原本想事成之后用些钱财打发。没想到沈如锦知道了内/幕,要她帮忙引荐平国公夫人,否则就去揭发她弄虚作假的丑事。周兰茵没办法,此趟只能带沈如锦一起来了。 沈如锦不要金银财帛,也想接近平国公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沈家自恃清高,应该不会觊觎铺子,染指生意上的事。那便是有什么事想求于平国公夫人? 第17章 周兰茵想不明白。 过了会儿,平国公夫人没回来,倒是她身边的婆子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请几位过府做客,本因好好招待。但府上忽然有些急事,夫人无法抽身,交代老身送几位出府。」 周兰茵没想到今日来此,正事一件都还没提,就要回去了,心中不快,但也只能说道:「既然夫人有事,我们就不叨扰了。」 她们从明间出来,早前被支走的若澄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们在路上随便问了下人,自有人把她们带回来。 正门那里如今都是皇长子的仪仗,为避免冲撞,她们改走侧门。婆子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让丫鬟拿了很多礼物,给她们一并带回去。 到了门外,周兰茵与沈如锦分道扬镳。她心情不好,不想再载沈如锦一程,自己先上马车了。沈如锦也没在意,倒是拉着若澄的手说道:「你别怪父亲当初没有收养你,这些年,我们过得也不容易。等什么时候有空,回沈家来一趟吧?父亲他想见见你。」 若澄不知她说的是客套话,还是当真如此,暂且先点了头。 沈如锦笑了笑,也没有多说,带着她的丫鬟走了。这附近有出租车马的地方,她只要身上带着银子,回去应该不是难事。若澄看她走远了,刚要抬脚上马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喧哗,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平国公府的人送她们出来以后,原本正要关门,一个穿着素底直身,直身上打着几处补丁的男人,快走到门边,一手按住了门。 门内的小厮探头说道:「怎么又是你?如今府上有贵客,我们没工夫搭理你,快走!」 「请将我的名帖转交给平国公,就说我是总兵李青山举荐的。若他日我得到重用,必会记得你的恩德,结草衔环以报。」男子的手里拿着一份名帖,郑重其事地递了过去。 那小厮却如同听了笑话:「我跟你老实说了吧,每日都有上百人说是受了各位大人的举荐,来投靠平国公府。我们国公爷根本看不过来,我收下你这名帖,最后也是当柴烧了。书生,听我一句劝,以后别再来了,那名帖根本没用。」说完,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那人怔忡片刻,落寞地转过身来,看着手中的名帖,无力地滑坐在了地上。 有过路的人好心问道:「喂,你没事吧?」 「多谢关心,我只是饿得头昏了。」男人坐了下,又勉励站起来,仿佛自言自语道,「十年寒窗,榜上无名。全部积蓄,却换来废纸一张。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安能言鸿鹄之志?可悲可叹。」 若澄听他谈吐不俗,大概是怀才不遇,投报无门,心中有几分同情。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锭碎银,交给素云,然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素云点头,拿手帕将银子匆匆包了,追上那个男人:「书生留步!」 男人回过头,脸上有些脏污,嘴唇干裂,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大海一样,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素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上前把手帕塞进男人手里:「书生,你的东西掉了。」 男人摸到帕里的银子,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狼狈,刚要说话,素云抢先道:「我家姑娘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别轻易对命运低头。」说完,她行了个礼,就回到若澄身边去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王维的诗,叫人在逆境中不要放弃希望。男人转过身,只看到一个背影上了马车,好像还是个孩子。这是哪家的姑娘,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心性?他已是弱冠之年,却还看不透。 马车和仆从很快离开了。男人呆站片刻,握紧那帕子,坚定地往前走去。 平国公徐邝在前堂来回踱步,下人不断跑回来说,没找到皇长子殿下。徐邝挥袖道:「再去找!」 平国公夫人在旁,小声问道:「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我看他就是想借着我的名目出宫来玩。」徐邝气道,「方才我在书房与他说话,他借口要去出恭,一转眼就没了人影。这要是出事,我如何向宁妃和皇上交代?」 平国公夫人安慰道:「国公爷安心,殿下总归还在府里,不会丢的。」 徐邝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来,面色凝重,又对平国公夫人说道:「我听说,你与晋王府的妾室往来?你堂堂一府主母,也不嫌掉了身价。」 「妾身偶然在琉璃厂碰见的,见她颇有几分才华才结交。国公爷放心,我们是以画会友,绝不谈及别的事。」平国公夫人连忙回道。 徐邝板着脸斥道:「糊涂!原本你要跟哪家的妇人来往,我是不会管的。可你知道皇上对那位晋王殿下有多忌惮?锦衣卫都盯着晋王府。若是我们府上与他们来往的消息传到宫中,难免招惹闲言碎语。到时可就说不清楚了。」 平国公夫人一惊,连忙道:「是妾身考虑不周,往后不会了。」 徐邝点了点头:「你且坐下,我还有些话跟你讲。」 平国公夫人连忙坐下,洗耳恭听的模样。 「今儿个我进宫,听皇上的意思,正月过后准备给皇长子选妃。你也知道我们府上没有嫡女,庶出的几个丫头,身份都不够。而苏皇后那边竭力推荐首辅苏濂的孙女,我想着这桩姻缘倒也不错。毕竟苏家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将来能帮得上皇长子。总比温家的来得好。」 昭妃年轻貌美,和曾经的宸妃一样都是寒门出身。不同的是,宸妃的母家没什么有能耐的人,昭妃却有个会打仗的兄长,现在是京军三大营的总兵,往后还不知会不会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平国公夫人听了连连点头:「论家门,苏家不比我们差。苏大人是首辅,吏部尚书,还是东阁大学士,他家的孙女不会差的。」 「我跟宁妃娘娘也是这个意思,可昭妃那边也推荐了个人选。她如今很是得宠,温嘉又拉拢了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吏和武将,势力日渐增大。此次出征,皇上没用昭妃的兄长,本就欠了她一份人情,我担心皇长子的事……所以才把他带回府来,与他陈述利弊,共商对策,可他……哎!」徐邝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第18章 平国公夫人道:「这也不能怪他。原本皇上在封地时,他虽是长子,却过得无忧无虑,没什么束缚。皇上登基之后,他一下被关在紫禁城里,这几年想必是闷坏了。他还小,慢慢来吧。」 「还小?晋王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上过两次战场了!」徐邝怒道。 「您消消气。晋王自小受的是什么教育?皇长子怎么能跟他比呢?」平国公夫人话声刚落,就见一个仆役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如牛:「国公爷,不好了!刘公公在后院找到了殿下的琉璃珠子,后院的墙角处还搭着一座梯子。有一个府里的小厮被打昏了,身上没有穿外衣。梯子底下丢着半只绣金线的靴子,刘公公说是皇长子之物……殿下,殿下可能翻墙出府去了!」 徐邝听了,只觉眼前一黑,拍桌而起,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所有府兵都给我叫上,找不到殿下,我们全都得人头落地!」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忽然飘起小雪。雪并不大,但李怀恩还是让丫鬟小厮把那几盆常青藤小心搬到廊下。有小厮冒雪跑来,低声禀报了几句。 李怀恩走进主屋,听到西次间里有风声,猜测王爷没有关窗户,在门外偷偷觑了一眼。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桌案摆着棋盘,他凝视着棋局一动不动。 窗子果然开着,那细如盐粒的雪花飘进来,落在窗台上,马上就化了。李怀恩小跑进去关窗,发现朱翊深的肩头已经湿了一片,连忙拿袖子擦:「王爷,下雪了,您没发现吗?」 朱翊深如梦初醒,将棋盘推开:「下雪了?」 李怀恩说道:「是啊,下了有一会儿了。刚得到消息,李青山那些人,利用自己与平国公的关系,向名落孙山,不愿回乡的试子们售卖举荐的名帖,一份名帖从几十两到上百两不等。平国公好像也知道,但默许了此事。」 李青山这帮人居然能想到这种方式敛财,也的确是废了番心思。举荐有取用,也有不取用。那些人花钱买了名帖,却得不到回应,只觉得是自己才疏学浅,没被平国公看上,也不会怪到李青山头上。而且就算被都察院发现了,他们大抵也能找到推托的法子。 朱翊深做皇帝时,最讨厌这些贪官污吏,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但杀的贪官越多,却越觉得与朝臣和百姓离心。后来他病中细想,大概便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做晋王时小心翼翼,想着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便可随心所欲。可直到站在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才发现有很多事,背在肩上便成了责任,再也卸不掉。一念之间,便是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半点也马虎不得。 做皇帝真的太累了。 朱翊深从暖炕上下来,站在火盆前烤了烤手,问道:「她,她们都回来了?」 李怀恩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问的是周兰茵和沈若澄,然后说道:「还没有,我派个人去门房那里守着。这雪不算大,平国公府不远,应该没事的。」李怀恩也不知道主子关心的到底是兰夫人还是沈姑娘,权且先让他安心。 「李怀恩,你去准备些东西。」朱翊深吩咐道。 等若澄她们回府时,雪大抵已经停了,只不过路上化雪的地方湿漉漉的。周兰茵自己回西院,脸色不好看。若澄她们也回东院,路上看到李怀恩指挥几个人搬香案和果品纸钱那些,到花园的角落里去。 若澄跟李怀恩很熟悉了,老远就认出来,问素云和碧云:「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好像要烧纸钱?」宸妃的忌日分明已经过了,这是要烧给谁? 碧云摇头表示不知。素云在旁边想了想,猛然间记起一件事,但没说出来,只道:「王爷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 若澄本来想着与李怀恩熟稔,顺口问一句,也没有真存着要弄明白的心思。 送若澄回去以后,素云单独到后花园找到李怀恩。香案已经摆好,上面放着三盆供果,一个香炉。几个丫鬟跪在案前烧纸钱,还有一些纸扎的小人。素云问道:「王爷叫你烧给小公主的?」 李怀恩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映照着火光:「可不是?在皇陵也每年都烧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爷有多疼这个妹妹。她夭折的时候,刚会叫哥哥。你还记得刚开始时王爷不怎么喜欢沈姑娘?大概觉得她占了小公主的位置吧。」 素云点了点头:「小公主夭折时,娘娘也哭昏了好几次。那时北边战事吃紧,娘娘为了不让先皇分心,强忍伤痛,硬是扛了过来。后来收养姑娘,心情才逐渐平复。她没让我们把小公主的事情告诉姑娘,大概是怕她多想。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说。」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说也无益。」李怀恩看了看左右,执着素云的手腕,拉到廊下无人的地方,「素云,咱们俩都认识那么多年,我偷偷跟你说件事,不说我憋得慌。但你可别把我给卖了。」 素云忍不住笑道:「那你别说了,继续憋着吧。」 「嘶,你怎么变坏了?」李怀恩瞪她一眼,压低声音,「王爷最近真的有点怪怪的。我怀疑是上回在皇陵修屋顶的时候,从上面摔下来,磕到了脑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素云听到朱翊深从屋顶摔下来,不禁捂住嘴:「怎么会从屋顶摔下来?有没有大碍?」 「把右手摔伤了。我们住的那个地方,破破烂烂的。有次刮大风下大雨,把屋顶掀翻了,根本没法住。看守我们的人不肯帮忙,本来应该我去的,但是我怕高,哆嗦了一阵,没敢上去……我跟王爷这么多年了,总觉得最懂他。可近来我发现,他不像是那个我打小伺候的主子了。你说邪乎不邪乎?」 素云那日在东院见到朱翊深,虽只是匆匆一瞥,也觉得与从前大不一样了。眉梢眼角俱是让人震慑的威势和冷厉,哪里像是个十八岁的人?但仔细想想,这几年的确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王爷从父慈母爱的天之骄子,一夕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皇上继位以后,立刻将他发配往皇陵。皇陵的日子清苦,跟王府怎么能比? 第19章 人遭逢大变,性情自然会不同。虽然素云也说不清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后来呢?王爷的手请大夫看过了吗?」素云又问道。 李怀恩摸着后脑勺道:「那时雨实在太大,王爷摔昏过去,附近也没有大夫。等大夫来了后,王爷把我支出去,也没听清他们在里面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我平日里观察,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素云这才松了口气,再问一事:「你可知道,皇上会不会把王爷派出去就藩?」这不仅关系到王爷的前程,也关系到她们的将来。在这皇城根下,什么事情都好办,出去了可就难说了。 李怀恩也不清楚。毕竟按照祖制,封王出京就藩是惯例。以前先皇在的时候心疼王爷,王爷才能留在京中。现在这个皇上,可巴不得把王爷支得远远的。他说道:「现在还不好说,且走且看吧。」 素云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出来久了,准备回去。李怀恩叫住她:「等会儿。王爷给姑娘挑了几本书,你带回去给她。」 …… 因为下过雪,东院这边比以往更冷。若澄坐在暖炕上,把自己卷在裘毯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她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就让碧云去拿字帖来给她看。 碧云怕屋里太暗,给她点了一盏烛灯,又搬了两个火盆放在她脚边。 素云抱了一摞书回来,气喘吁吁地说:「这是王爷要奴婢带回来的,让姑娘挑好了,正月带过去上课。」 若澄没想到朱翊深这么上心,伸手翻了翻那几本书,比《论语》都简单一些。让他教这样的内容,怕是有点屈才了吧? 素云在旁边说:「王爷还说,如果这些姑娘都不想学,可以跟他说想学什么。只要他会,就可以教您。」 这下若澄有些惊讶了。她想学什么,他都可以教?坦白讲,若不是知道朱翊深不喜欢她,这句话真有几分纵容的味道。府库的爷爷说过,教她的东西别轻易显露出来。这个世上的女子,太多命运都由不得自己。怀璧其罪,倒不如普普通通的,或可换得一世安宁。她也问过,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教她。爷爷只是摸着她的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因为你是沈赟之女。他会的东西,你多少都该知道一些。」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告诉她,她是沈赟的女儿,她姓沈,就不能辱没了家门。她反倒好奇,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姑娘别那么怕王爷,他心里还是对你好的。」碧云说道,「姑娘多与王爷亲近,没有坏处。毕竟以后婚事也得仰仗王爷帮忙。」 若澄被她说得两颊发红:「我,我还小。没那么早嫁人。」 「寻常女子十二三岁就要找婆家了,哪里还早?」碧云俯下身,一脸认真地说,「您以为您那位堂姐为什么要和兰夫人在一起?」 若澄眨了眨眼睛,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素云在旁边整理桌案上的书籍,只笑不语。碧云接着说道:「奴婢猜测您的堂姐到了嫁娶的年纪,但沈家空有名声,却无实权,好的姻缘不会主动找上门。所以沈姑娘只能自己铺路。女人的婚事,可是一生中的大事。所以姑娘不妨趁这次机会,多与王爷亲近。以后有王爷出面,姑娘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了。」 若澄清咳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就说到婚事上来了。她在心中一直把朱翊深当做兄长。娘娘走的时候说,以后就剩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她何尝不想多亲近他?但除了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以外,还有一件事她没办法释怀。 那就是朱翊深曾杀了一个她身边的老太监。 在若澄还小的时候,身边是个叫洪福的老太监伺候。洪福每日都笑盈盈的,对若澄事必亲躬,照顾得无微不至,若澄很喜欢他。 那段时间,朱翊深第一次跟先帝出去打仗。宸妃每日魂不守舍,总要诵经祈祷他平安归来。 后来朱翊深果然得胜归来,对若澄还是冷冰冰的,若澄也尽量躲着他。但若澄知道他很不喜欢洪福,好几次,她都看到他在花园里疾声厉色地斥责洪福。她也问过洪福,可洪福好脾气地笑笑,什么都不肯说。 一日夜里,若澄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找恭桶。她刚要脱裤子,偶然看到窗纸上有个人影,吓得大叫。等宫女进来以后,查看窗外并没有人,大家都以为是若澄看错了。 若澄躺回床上,一夜没睡着,频频地看向窗纸,黑影再也没出现。 第二日她就找不到洪福了。 她去问宸妃,宸妃只笑着说洪福已经告老还乡,以后会派别的宫女照顾她。她身边的人也是三缄其口,没人再提起洪福。 一晃过了两年多,某日她在花园里头玩,无意中看到一个宫女挎着篮子鬼鬼祟祟地往竹林里钻。她出于好奇就跟了上去,发现竹林后面竟然有一口枯井,那宫女把香烛等东西摆在枯井边,口里念念有词:「洪福公公,冤有头债有主。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虽然看见了,但害死你的人是晋王,不是我。你可千万不要来找我啊!」 若澄这才知道原来洪福不是告老还乡,而是死了,还是死在晋王的手上。这件事宸妃娘娘肯定也是知情的。若澄欲问那宫女,到底那夜发生了何事。可宫女看到她大骇,连滚打爬地跑开了。后来那宫女也不见了。 若澄躲起来,偷偷地哭了很久。她不知道晋王为何一定要让洪福死,也许是洪福做错了事得罪他。在宫里,太监和宫女的命本来就不值钱,犯了一点点小错随时都会没命。而且对于朱翊深这样的天潢贵胄来说,拿走别人的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只不过身边亲近的人被如此随意地杀掉,若澄久久不能释怀。 过了不久,天上又下起了雪。这雪比之前的还大,如同棉絮一般,落得又密又急。若澄纠结了很久,决定还是主动去留园一趟。她是怕朱翊深,可他愿意教她,这是难得的机会。她也要做出点努力,他们之间,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第20章 说到底晋王给了她容身之所,也没有亏待过她。那盒食锦记的糕点真的很好吃,李怀恩说周兰茵那边都没有。 素云为若澄打伞,陪她一起去留园。府兵进去禀报了之后,才放她们过去。这是若澄第二次来留园,外面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留园之内却溪流潺潺,铺天盖地的雪,落地即化。 到了主屋的廊下,素云收起伞,李怀恩笑道:「姑娘,王爷在里面等着了。」 若澄深呼吸了口气,握紧手里的东西,大着胆子走进去。朱翊深盘腿坐在西次间的暖炕上看书,屋里又添了个火盆,十分温暖。他穿着藏青色的燕居常服,上好的布料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英俊的脸庞一贯没什么表情,眉宇间透着股冷漠,偏偏周身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若澄行礼之后,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两步,叫道:「王爷,我来拜师。」 朱翊深翻书的手一顿,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乳香味,又甜又软。而后一双胖嘟嘟的小手伸到他面前,上面躺着一个荷包:「这是我拜师的束修,请您别嫌弃!」 束修?朱翊深侧头看她,她弯腰鞠躬,双手举得老高,斗篷的绒毛上还沾着点雪花。雪是纯白无杂之色,却仍是比不过她的皮肤。这样白白嫩嫩,娇娇软软的小东西,的确招人喜欢。怪不得当初那老太监…… 不过这是要给他钱?亏她想得出来。 「你还没见过我的本事,就决定拜师?」朱翊深合上书,淡淡地问道。 若澄的手举得有点酸,摇摇晃晃:「王爷自小受苏濂大学士教导,是他仅有的几个关门弟子之一,学问自然是不会差的。王爷肯教若澄,是若澄的荣幸。」 朱翊深看向她:「你也知道苏濂?」 若澄用力点了点头:「他是家父的恩师,若澄仰慕已久。」 当朝首辅,吏部尚书苏濂,乃是皇后的叔父,如今苏家的家主。苏氏一门从开国开始,总共出过六位尚书,两位帝师,三位状元,一位首辅,在朝为官者和门生更是数不胜数,遍布全国。苏家应该算是名门中的名门,而苏濂对天文历法,地理水文,金石字画,无不精通。全国的读书人都想拜苏濂为师,或得他指点一二。但苏濂轻易不收学生,至今所收的学生,算起来也不超过五个人。 沈赟和朱翊深恰好是其中之二。 她原本畏他如虎,现在为了学东西而主动拜师,倒挺识时务的。不过想想,能与叶明修周旋,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跟智慧。倘若她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叶明修也断然看不上她。 朱翊深看着小胖手说:「我不缺钱,银子你自己留着用。真想送东西……绣一个荷包给我,料子从府里的库房随便拿。」 「哦。」若澄其实也很舍不得自己攒下的这笔银子,能买很多书呢。听朱翊深说不要,立刻揣回怀里,免得他反悔……忽然反应过来他说要她绣的荷包。天啊,她那绣工,最多绣绣花跟叶子,怎么能拿得出手? 「王爷,能不能换一个……」她声如蚊呐,脸颊微红,「我女红不太好。」 朱翊深自顾说道:「从现在到正月还有些时日,绣不好就不要跟我学了。」原本还怕她不想学,现在知道她想学,便如同抓住了她的弱点。 若澄瞪大眼睛,她都努力到这份上了,绝不能半途放弃:「好,我绣。若绣得不好,王爷别嫌弃。」 朱翊深淡淡地「嗯」了一声,若澄本想告退了,李怀恩忽然跑进来,脸色惊慌:「王爷,不好了!家丁在门外的地上救了个快冻僵的人,他……他口中一直喊着‘九叔’,好像是皇长子殿下!」 朱翊深皱眉,立刻从暖炕上下来:「快把人带进来。」 若澄一听到皇长子,恨不得立刻从这里消失。但很快外面就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两个小厮架着一个衣裳凌乱的人进来,把他放坐在太师椅上。他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喊冷。 朱翊深上前,确认是朱正熙无误,立刻叫人搬了火盆到他脚边,还取了自己的貂鼠斗篷裹在他身上:「你怎么弄成这样?」 朱正熙扬起头,星眸明亮:「我本想着在京城里到处玩一玩,可舅舅的人马四处追我。情急之下,躲到了乞丐堆里,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抢了。九叔,我好饿,你能不能先给我弄点吃的?」 朱翊深回头看了李怀恩一眼,李怀恩会意,立刻要出去吩咐厨房准备吃的。若澄趁这个机会,想跟着李怀恩一起走,没想到朱正熙一眼便看见了她。 「胖丫头,你怎么也在这?」 若澄知道自己胖,可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她不想理会朱正熙,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往外走。 「我叫你呢,站住!」朱正熙哆嗦着喊道,「说清楚,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若澄不得不停住脚步,但没转身。她想如果朱正熙认出来了,她抵死不认账就好了。反正他也没有证据,总不可能把她直接从晋王府拎走。晋王又不是吃素的,还是他的九叔。 这个时候,朱翊深恰好挡在朱正熙的面前,说道:「你身为皇长子,兹事体大,怎么能独身一人到市井里去?出了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李怀恩看到王爷在背后做了个手势,立刻把若澄带出去了。 朱正熙看到若澄走了,本想要站起来,又被朱翊深强行按坐回去。他「啧」了一声:「九叔,那胖丫头是什么人?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以前养在我母妃身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朱翊深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个话题,「我派人去平国公府和宫中说一声,往后别再如此胡闹。」说着,便要转身出去。 他的手臂忽然被抓住,朱正熙小声道:「九叔,你能再给我点时间吗?我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连累你,可是那个地方让我喘不过气,我真的不想回去。」少年的眼中露出落寞之色,「刚才我又冷又饿,在大雪中走着,不知为何就走到这里来了……」 第21章 朱翊深沉默。前生,朱正熙也是找到了他这里。但那时他专心于平叛之事,也不想得罪皇兄,不顾朱正熙的意愿,硬是将他送了回去。那之后,这个侄儿有事再也不会来找他。 他们年纪相差不了几岁,一开始的关系也不是水火不容。只是后来他们被命运强行分到两条岔路,一个为求自保,一个为巩固皇权,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他自己真正十八岁那会儿,也不懂什么权谋手段,人心险恶。不过是在大大小小的漩涡中奋力挣扎,最后被迫拿起刀,成为一个刽子手。 朱翊深坐在他身边:「我可以不去报信。但你舅舅满城在找你,宫中早晚会知道。你要明白,你我自一出生,就注定不能凭自己的心意而活。你一时任性之举,后果却可能不是你能承受的。」 朱正熙的眼眶渐渐发红,抓着朱翊深的手:「九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在济南府好好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人老拿大道理来管我。现在每天都有学不完的课,还有听不完的政事,我好累,我想喘口气,却被母妃斥责不求上进……他们不懂我,他们谁都不懂我!我又不是生来就是皇长子!谁要当谁当去!」 少年低声哭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十分无助。 朱翊深伸手放在他的头顶,面容严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生而为皇家之人,享受锦衣玉食,无上尊贵。但也承受着普通人所无法承受的压力和责任。世上的事总是公平的。 哭了会儿,朱正熙擦干眼泪,自嘲道:「嘁,好久没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让九叔见笑了。九叔,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比我厉害多了。」 朱翊深摇了摇头,他外表只有十几岁,可已经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那辈子过得太快,很多情绪,都来不及慢慢体会。 李怀恩进来禀报,饭菜已经备好,朱翊深便带朱正熙出去吃。等吃饱喝足了,朱正熙拍拍肚子,露出一个笑容:「吃完东西,整个人都好多了。九叔,你可以派人去报信了。」 朱翊深犹豫了一下,朱正熙道:「九叔,你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但我也不能连累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少年没什么心机,好像已经很信任他了。可他犹豫,不过是在权衡利弊,反倒有些对不起他的信任。 派人去报信之后,平国公和锦衣卫指挥使很快就来了晋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徐邝看到朱正熙完好无损,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又对朱翊深忌惮了几分。皇长子拼了命地要逃开他,却跑到晋王府里来。这孩子真是缺心眼,不知道如今晋王就是他最大的对手么? 朱翊深淡淡见礼,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徐邝挑不出错来。再怎么说也是个亲王,他不能以下犯上。 「多谢王爷了。」徐邝把朱正熙带走。朱正熙回头,朝朱翊深挥了挥手,用口型道了声谢。 紫禁城内已经是灯火如龙,雪落了两指厚的一层,靴子踩上去有「嘎吱」的声响。皇长子不见,闹得皇城内外一顿人仰马翻。徐邝把朱正熙带到皇帝面前请罪,端和帝狠狠训斥了朱正熙一顿,罚俸三个月,要他闭门思过。 朱正熙也没说什么,垂头丧气地退下去了。 端和帝知道自己把这个长子宠纵坏了,原本想狠狠惩戒一番。可别的皇子或者年纪太小,或者母亲出身卑微,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朱正熙了。 他又与徐邝聊了些出兵的事,徐邝最后说道:「皇长子是在晋王府中找到的。也不知道晋王藏了他多久,害臣等都快把京城翻过来了。皇上决定何时将晋王派去就藩?他呆在京中,总归是有违祖制。」 「朕已经命太医给他治手伤,就藩的事情再议吧。」端和帝挥了挥手道。 徐邝不知道皇帝怎么会忽然松了口,也没多问就退下了。 端和帝揉了揉额头。就在不久以前,锦衣卫向他禀报,昭妃的猫还是找不到。他正要治那两个锦衣卫办事不利的罪,昭妃宫里的人又来禀报说,猫找到了。他好奇去看,那猫儿却不是原来那只,只是比原来的更漂亮,眼睛是蓝色的,通体雪白。 后来从宫人那里得知,猫是温嘉从宫外弄来的。昭妃很喜欢,就开口求情,免了那两个锦衣卫的罪。但她还是对兄长没能出征的事情耿耿于怀,知道朱翊深举荐温嘉的事,说端和帝是因为忌惮弟弟才连累了她的兄长。还说若堂堂帝王没有容人之量,堵不住言官之口,气得他一怒之下就回来了。 昭妃不过一介妇人,哪里懂这些。八成是温嘉在背后教唆的。 可细想想,他对朱翊深的确不能做得太绝。当初是先帝让朱翊深留在京城的,金口玉言,不能随意更改。打发去守陵,名正言顺,让他去打仗,也是师出有名。眼下若急冲冲地派去就藩,还故意派个不好的地方,恐怕那些言官要跳出来说他有违先帝之意,说他寡情薄意,容不下一个尚未及冠的幼弟。 所以刚才徐邝又提此事,他暂且压下来了。 是夜,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署里头,三三两两的人围在火盆旁烤火,间或窃窃私语。北镇抚司的诏狱在皇城内外赫赫有名,留下了无数冤魂。大内都在传这里闹鬼,到了晚上就更加阴森森的。 郭茂巡夜回来,交了牌子,赶紧蹲到萧佑旁边,撞了下他的肩膀:「温总兵从宫外给昭妃娘娘新弄了只猫,咱俩不用受罚了。」 萧佑侧头看他:「你如何知道?」 郭茂呵着手,看了看四处,凑到萧佑的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件事,其实应该谢谢晋王。」 萧佑不解,郭茂继续说道:「我爹跟人喝酒的时候听到的。那猫是晋王从商帮的朋友那儿弄的,据说也是贴木耳带回来的,举国找不到第二只。晋王偷偷叫人转交给温总兵,还让那人不要提他的姓名。不过那人还是跟温总兵招了。你说我俩是不是得谢谢晋王?」 第22章 萧佑看着火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说话。与其说是晋王救了他们,倒不如说晋王接机亲近了温嘉和温昭妃。先前就听说晋王在皇上面前举荐了温嘉,只是皇上没有用。温嘉这人虽然很多手段不上路子,恩怨倒是分得清。加上献猫一事,应该对晋王会很有好感。 这晋王小小年纪,做事却滴水不漏,城府很深。 那天不过是在乾清门前看了一眼,就给萧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过年你打算怎么过?不是有两日的轮休么。」郭茂问道。 萧佑的目光黯了黯:「我在京中没有亲人。」 「哎,那去我家啊?我爹有几个钱,家里还挺大的。你去我家跟我们一起过吧。」郭茂热情地说道。 萧佑不置可否,但禁不住郭茂的再三邀请,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除夕晚上,京城里四处都在燃放爆竹。碧云和素云下厨做了一大桌的好菜,还蒸了若澄最喜欢吃的螃蟹。若澄吃得饱饱的,又从素云和碧云那里各拿了一个红封,心满意足地坐在暖炕上接着绣花样。 王府的府库里有不少好料子,宋锦,云锦,蜀锦,杭缎,潞绸应有尽有。她挑了半天,眼花缭乱,最后挑了个石青色蝙蝠纹潞绸的边角料,好像还是别人裁衣裳以后剩下的。 李怀恩看她选这种别人用剩的边角料给晋王做荷包,整个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但若澄觉得不过是做个荷包而已,再去裁一匹新布实在太浪费了。 若澄画花样的时候颇费了番脑筋,最后决定用松鹤延年的图案。碧云为此笑了她半天,说松鹤延年一般是送给长辈的,祈求长寿。王爷还那么年轻,应该绣些龙或麒麟之类的,寓意才比较合适。可若澄绣不来太复杂的图案,她又不能让找旁人帮忙,只能硬着头皮绣下去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朱翊深收到这个荷包时的表情,一定满脸嫌弃。可她已经说了不善女红,他非要她绣荷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府中的下人家在京城的,朱翊深今夜放他们归家,跟家人团聚,府里人数骤减。墙外头爆竹声声,孩童追逐笑闹,王府里头却显得有点冷清。 碧云在旁边修补衣服,说道:「前两年王爷不在府中,也没觉得府里这么冷清。刚才我从留园外面经过,里头静悄悄的,好像兰夫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过。别的世家大族除夕还请个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坐个十几桌。我们王府倒好,一桌都凑不齐。」 素云怕她们坏眼睛,多拿了几个烛台过来:「王爷的性子本就清冷,不喜欢热闹。以前娘娘在的时候,除夕王爷都会进宫,吃娘娘亲手做的汤圆。如今娘娘不在了,王爷大概也没有什么念想了。」 若澄正在绣花样的手一顿,想起以前每年除夕的时候,娘娘都要教她包汤圆,还说:「团子,你要好好学。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哥哥想吃,你帮我做给哥哥吃,好不好?」 若澄点头,奶声奶气地应好。彼时,她并不明白锦衣玉食的晋王,为什么会想吃一碗普普通通的汤圆。现在她好像有点明白了。这样的人,也许最渴望的就是遥不可及的平凡。 之前,若澄看到朱正熙被追得满院子跑,后来又衣裳凌乱地被架进晋王府,总觉得这个皇长子有点胡闹。她以为皇家的孩子都应该像朱翊深那样,规规矩矩,一板一眼,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可仔细想想,朱翊深比朱正熙大不了几岁,就真的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吗? 也许有,但他不能说不能做,被规矩牢牢地圈住,实在是有些可怜。 若澄小声道:「娘娘倒是教过我怎么做汤圆。可我若是做好了送到留园去,会不会被王爷给丢出来?」 碧云「噗嗤」一笑:「我们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 留园的净室,用石头砌了个很大的汤池,引地底下的汤泉水入池,循环使用。留园的建造者极会享受,倒是惠及了后人。朱翊深泡在汤泉之中,仰头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明日正旦,他需起早进宫参加大朝会,等沐浴完毕就要睡了。以前除夕,他都会进宫吃一碗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母亲说那是她家乡的习俗,吃了就会幸福和团圆。他那时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一碗粘牙的糯米团子罢了。 可在皇陵的那几年,他最想念的就是汤圆的味道。但是,再没有人为他做那碗平凡而又美味的食物。 朱翊深从汤池中站起来,拿过置物架上的布包裹在身上,擦干净以后,才将中衣穿上,走回西次间。刚泡完汤泉,浑身热气腾腾的,屋里又有火盆,朱翊深也没穿外裳,就坐在暖炕上。 李怀恩去端了杯水来,拿帕子给朱翊深擦汗:「王爷,这大冷天的,您出这么多汗,要不要紧?」 汤泉只有贵族才能使用,像李怀恩这样的下人当然不知其中的玄妙。朱翊深喝了口水,府兵在主屋外面说:「王爷,兰夫人求见。」 「说我休息了。」朱翊深淡淡地说道。府兵应是离去。 李怀恩不禁劝道:「今日除夕,兰夫人已经派人来问过几次了,应该就是想跟王爷一起守岁的,不如让她进来……」他没敢说出口的话是,王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回来这么多日都没招过兰夫人侍寝。如果不喜欢兰夫人,再纳别个妾就是,千万别把自己给憋坏了。 朱翊深看了李怀恩一眼,李怀恩便不敢说话了。他暗自琢磨,王爷该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可是关系香火的大事啊。改天王爷心情好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件事。 过了会儿,府兵又跑来禀报:「王爷,兰夫人回去了。但东院的素云姑娘送了一个东西过来,说是沈姑娘给您的……您要不要看看?」 沈若澄居然会主动送东西给他?这倒有点奇怪了。 李怀恩询问地看向朱翊深,以为他多半不会看。可朱翊深轻点了下头,让他出去拿。少顷,李怀恩拿了个食篮进来,放在桌上:「王爷,里面还热着,好像是吃的东西。大概是姑娘亲手做的?」 第23章 朱翊深走过去,并不期待地把食盒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碗汤圆。朱翊深错愕,片刻之后拿勺子舀了舀那些汤圆,形状歪歪扭扭的,有大有小。有的两个黏在一起,还有一个皮煮破了,汤汁流进水里,浮动着肉的香气。 朱翊深皱眉,迟疑地舀起一个放进嘴里,竟然不难吃,还有种熟悉的味道。他又吃了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就把一碗八个汤圆全都吃完了。 李怀恩看着王爷从满脸嫌弃到若有所思,显然这汤圆对了他的胃口。 今日是除夕,厨房挖空心思做出了一桌的山珍海味,但王爷都只吃一两口就命撤下去了。唯独这碗其貌不扬的汤圆,居然让王爷都吃完了?真是太神奇了。 「勉勉强强。」朱翊深看着空碗说道。 …… 若澄坐在暖炕上绣松树的松针,心里七上八下的。素云去了老久,不会是被朱翊深一怒之下扣住了吧?她虽然记得汤圆的做法,可这几年都没有动过手。再加上厨房里剩下的糯米粉也不多了,只能勉强地包了几个下锅。 可等到汤圆送出去以后,她就有点后悔。按照朱翊深的挑剔程度,那碗汤圆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万一得罪他,还不如不费这番工夫。 「姑娘,奴婢回来了。」素云提着食篮从外面进来,身后竟然还跟着李怀恩。 「怎么样?王爷吃了吗?」若澄紧张地问道。 李怀恩上前说道:「岂止是吃了,还全部都吃完了!姑娘到底在那汤圆里放了什么?我可从没见过王爷把什么东西全部吃完过。」 若澄摸了摸头,也有点意外,朱翊深竟然全吃了?她记得他吃东西可是相当挑剔的。从前娘娘就跟她说过,王府的大厨换了好几个,都不合他的胃口。所以她开始并没报什么希望,只当是完成对娘娘的许诺。 「我就是用娘娘教的法子做的,但手艺肯定不如娘娘的好。王爷不嫌弃就好了。」 李怀恩笑道:「王爷若是嫌弃,就不会吃完了。对了,这是王爷给你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红封,「王爷说这是给姑娘的压岁钱。当做谢谢你做的汤圆。」 若澄犹豫不敢收,李怀恩塞到她的手里:「压岁钱是吉利,不能拒绝的。这是王爷的一片心意。」 若澄只能道谢,她可是好几年没收过压岁钱了。而且他给她压岁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等到李怀恩走了以后,若澄拿出来一看,眼睛都直了。呵!足足有三百两之多!想不到她的一碗汤圆这么值钱! 正旦的大朝会,是一年当中的盛事。皇子,亲王以及在京百官,各国使臣在金水桥分班列位,于奉天门外五拜三叩后,进入门内。 锦衣卫负责大驾的卤簿仪仗,教坊司负责礼乐,礼仪司则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以彰大国气象。这些人已有上千之众,除此之外,奉召来的耆老、人才、学官、儒者还有将官子弟,随班朝参,以观礼仪。其时,奉天殿前列者如席,旌旗华盖如云,场面十分壮观。 等到了时辰,端和帝升座,殿外奏丹陛大乐,所有人跪拜致贺,声势浩荡。 端和帝环视人群,一眼就看到了朱正熙和朱翊深。二人皆着冕服,头顶九旒冕,一为玄衣,一为青衣,形制大体相同。衣织五章,两肩绣龙,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两袖,此外还有蔽膝,大带,玉佩,大绶,手执玉圭。一个芝兰玉树,一个丰神俊朗,皆极为出众。 朱翊深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但因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天子冕服,形制与亲王、皇子类似,但规格更高。十二旒冕,八章玄衣,日、月、龙在双肩,星、山在背,以一己之身托起日月山河,承天命,御万民。那种至高无上,将世间一切都踩在脚底下的感觉,让所有人心驰神往,曾经的朱翊深也不例外。 「众卿平身。」端和帝下令。太监传声于殿外,层层下达,百官山呼万岁后起身。 朱翊深的前面站着他的几位皇兄,各地的藩王,精神大多萎靡不振。 在本朝创建时,因北方未定,所以藩王分驻于几大军事要塞,手握重兵,有相当大的权力。这种藩王拥兵自重的情况直到先帝在位时期,依旧十分普遍。先帝病重时,当时封地在山东的鲁王,也就是现在的端和帝,率先带兵进京,与平国公里应外合,封锁四道城门,实际控制了当时的京城。 所以端和帝登基以后,为防旧事重演,极大地削弱了藩王的势力,还派出身边的太监日夜监视。藩王在封地,如同人质一般,再无半点自由。 朱翊深感觉到整个仪式的过程中,端和帝看了他好几次。他们兄弟现在的关系就如同冬日结了冰的湖面,表面看起来光洁平滑,实际上冰冻三尺,底下暗流汹涌。朱翊深做过皇帝,知道皇兄对他的忌惮是每个帝王的通病。但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挨打的晋王了。 大朝会结束,端和帝回乾清宫脱下繁复的冕服,换了身常服,正待审阅内阁进呈的奏章,小太监躬身进来禀报:「皇上,皇长子求见。」 端和帝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但又狠不下心来不见,就道了声:「叫他进来。」 朱正熙还未换冕服,行走间九旒上的五色玉珠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跪地行礼,然后说道:「儿臣有事恳请父皇恩准。」 端和帝不看他,提御笔沾朱墨:「讲。」 「为儿臣授课的翰林侍讲,说的东西太生涩难懂,儿臣听不进去。请父皇为儿臣换一个老师。」朱正熙说道。 端和帝看他诚心向学,面色缓和了几分:「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满朝文武百官之中,若论鸿学,无人能出苏濂其右。但他身为内阁首辅,政务繁忙,恐怕也无法好好教导儿臣。儿臣打听过,九叔乃是苏濂的关门弟子,又无实职在身,请他教儿臣再好不过。」 第24章 端和帝听他说完,眉头紧锁,一时没有说话。 朱正熙偷偷打量了一眼父皇的神色,委屈地说道:「父皇和母妃总嫌儿臣不上进,非儿臣不上进,而是那些腐儒说的东西不能入耳,儿臣苦学却不得章法。儿臣那日去九叔的府上,不过与他聊了几句,就觉得颇为投缘。听闻九叔自小聪颖好学,无论学问还是人品都是儿臣学习的榜样。父皇若允了儿臣,儿臣以后定当发奋图强,不辜负您和母妃的期望。」 朱正熙说得满脸认真,眸光闪耀,殷殷期盼地望着父亲。 端和帝握着御笔的手僵住,看向儿子,拒绝的话竟然无法说出口。这个儿子是他的长子,他二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他筹谋。儿子尚且不懂,一个文武双全,跟他年岁相仿的皇叔到底意味着多么大的威胁。 朱翊深会用心教他治国之道,为君之道?说出来,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父皇,您就答应儿臣吧。」朱正熙恳求道。 「你先回去,这件事容朕想想,再做决断。」端和帝说道。 朱正熙看父皇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心中觉得还有几分希望,不吵不闹地退下去了。他跟九叔投缘是真,而且如果九叔当了他的老师,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去九叔府上串门,还能见到那个胖丫头了。 朱翊深回到府中,看到沈若澄抱着书跟笔墨,乖乖地站在留园外面等他,脚底下还踢着小石子。这小东西才到他腰上一点儿,比同龄的孩子矮了许多。他刚刚在宫门前看到几位皇兄的小郡主,跟她年纪相仿,有的个头都快窜到他胸前了。 他其实不必过分担心她现在的体型,她将来自己会长回来的。等那时,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为她疯狂了。 朱翊深皱了皱眉头,他想这些做什么?近来他对这个丫头的关注好像过高了点。 若澄远远就看到朱翊深回来了,穿着冕服,走路仿佛带风。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但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之前两次他穿的燕居服都很普通,衬托不出他身上巍峨的气势。这个人明明就比她大八岁,还不能称之为成年男子。可很多时候,总觉得他沉稳老练得像是历尽了沧桑。 若澄猜测,大概先帝和娘娘的离世真的对他打击很大。而且她莫名地觉得,龙纹还有这类皇家的礼服,实在很配他。 朱翊深停在她面前问道:「等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王爷不在,不敢随便进去。我刚来,没等多久。」若澄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来之前她已经再三暗示过自己,现在朱翊深是她的老师,过去的一切都暂且搁下不提。虽然心里还是惧怕他,但面上已经不会流露出来了。 再说,他给了三百两的压岁钱呢。看在钱的份上,她也得表现得好点。 朱翊深也没说什么,带她进了留园,让她自己去西次间里先看会儿书,他要把冕服换下来。 若澄走进西次间,里面多了一张书案和椅子,摆在靠南的位置。原先放在那里的矮柜都已经移走了,窗外是一大片竹林,阳光明媚。她走到桌案前,拉开椅子坐了坐,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高度正合适。上次她来留园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些…… 而且桌案上摆放着崭新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为文房四宝之上品,她从前只听过,还没见过实物,忍不住想摸,又不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毛笔和砚台,云泥之别,有种想要藏起来的冲动。 朱翊深换了件玄色的直身,走进西次间,看到沈若澄正坐在书案后面瞪着笔山上的几只笔。 他卷了卷腕上的袖子,走过去。若澄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神情局促。 「坐着吧。这桌椅就是给你备的,笔墨纸砚我让他们找了最小的尺寸,你看看用着是否合适。」 若澄听说这些都是给她的,就算心里有准备,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她默默地算了笔账,这桌上的东西加起来,少说也要几百两,王爷果然财大气粗。 「你想学什么?」朱翊深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问道。前世她拿在沈家那边上课遇到的问题来问他,他也没注意过她究竟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 「我,我想学那些名家的字画。」若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原本来之前,她打算说些经史子集之类的,哪怕说学书法和画画也好。字画这个类别,纯粹是一种兴趣爱好,很多男子都不一定有兴趣。因为科举考试不会考这些。可刚才朱翊深问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果然,朱翊深听完沉默了。若澄低头抓着自己的手指,如果遭到他的斥责或者他拒绝了,再改成别的算了。 「你是自己想在书画方面有所建树,还是想以后能品评出一幅字画的真假好坏?」出人意料,朱翊深既没有训斥也没有拒绝,而是认真地问道。 若澄看向朱翊深,她觉得自己的想法被尊重,顿时鼓起勇气说道:「我对字画感兴趣,也想把我爹这一脉传承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种地步,但我想试试看。」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仿佛有光芒在跃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朱翊深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看着窗外想了片刻,说道:「我自幼学经史子集,治国策略较多,对字画并非十分擅长。但我跟老师学过一些,可以把所知道的都教给你。你若决定走这条路,势必会有些辛苦,因为无论是想成为一名书画大家,或是一个能鉴赏字画的人,都要下番苦工。」 「我会努力的。」若澄立刻说道。他没有嘲笑,也没有打击,只是告诉她,选择这条路,将要面对什么。她没想到自己可能有些荒诞的想法,或者说是梦想,竟然跟被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所尊重,心中顿时觉得暖暖的。 朱翊深点了下头,出去吩咐了一声。过了会儿,李怀恩就跟几个人抱着一堆的卷轴回来。朱翊深说:「这是隋唐时名家的字画,先从这些开始学。」 第25章 若澄看到地上那几百个卷轴,瞬间瞪大了眼睛。 寻常人家有一两幅名画已经算是难得,朱翊深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若澄真是叹为观止。难怪他不把三百两当回事了。 那日之后,她跟着朱翊深整理了快半个月,才将几百个卷轴分门别类完毕。书和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相比于纷繁的画作来说,书法的数量相对少一些,她决定先从这个学起。 这些作品里,有些是真迹,有些是摹本。但朱翊深说他自己不擅长,显然是谦虚了。他对每一个人的笔法,以及他们的经历,早期和晚期作品的变化,都了如指掌。若澄问他的问题,他也都能答得上来。 如果这样都只算是不擅长,那不知道他擅长的那些该有多恐怖了。 若澄以前跟着府库里的爷爷学习的时候,爷爷就告诉她,以后若有机会要多找名家的真迹来看,看得多了,自然能够区别出好坏。唐朝时最着名的书法家,首推颜柳。很多后世的书法家,都是从模仿他们的字迹开始,逐渐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 她现在每日看一幅作品,仔细地揣摩笔法,遇到不懂的问题就问朱翊深。 朱翊深多半坐在她旁边看书,也没有刻意指导她该怎么做,完全是让她自己参悟。相处的机会多了,若澄渐渐发现,这个人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虽然有时候她提出的问题有点傻,但他还是认真倾听,并且详细地回答。 在做学问这件事的态度上,若澄还是挺佩服他的。 转眼到了上元节,京城里每年都会举办盛大的灯会,从正月十五夜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夜,晚上还会有焰火表演。这个时候制造焰火的技术已经十分发达,焰火能在夜空中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花样,色彩缤纷。 周兰茵已经有一阵子没跟朱翊深说上话,每回都是守在他出府的路上,装作偶遇,结果朱翊深还是匆匆而过,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听说沈若澄现在都可以自由进出留园了,心里越想越不高兴。 明明她才是王爷的女人,可见他一面却比登天还难。反倒是那个寄养的丫头,能够跟王爷朝夕相对。 李妈妈特地给她出了个主意。一大早,她就守在留园门外,求见朱翊深。 若澄今日本来不用来上课,可是她的荷包绣好了。虽然她觉得这荷包绣得很不怎么样,但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便不能反悔。所以她跟周兰茵在留园外面不期而遇了。 周兰茵看见她自然不乐意。据说每次沈若澄到留园上课,都是从早上呆到晚上,一直跟王爷在一起。要不是这丫头年纪太小,又矮矮胖胖的,周兰茵几乎都以为王爷看上她了。 若澄现在面对周兰茵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了,但她也不敢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留园,还是请府兵进去禀报一声,特意加了周兰茵也在外面。过了会儿,府兵来请她们二人进去,周兰茵还有点吃惊。这是半个月以来,朱翊深头一次愿意见她。 今日朱翊深原本是要外出的。温嘉在京中的酒楼摆了桌酒席,请他前去。若是搁在前生,他断然不会跟温嘉这样的人为伍。他十八岁的时候还血气方刚,爱憎分明,认为世上的人只有敌友之分。志同道合的即为友,道不同的不相为谋。如何也想不到,会与上辈子陷害过他的人同席而坐。 就凭他如今的身份,满朝文武都避之唯恐不及。温嘉竟能不在意他的处境,愿意跟他结交,这个人也不算一无是处。 李怀恩为朱翊深穿好深衣,戴上唐巾,倒有几分读书人的雅气。李怀恩笑道:「王爷这么俊,到时候走在路上,说不定就被哪家姑娘看上了。今日可是上元节,正是牵姻缘的好时候呢。」 朱翊深整理领子,没有说话。他并不期待什么好的姻缘,上辈子夹在后宫女人之中,与她们逢场作戏或者虚情假意,早已经疲惫了。他未尝爱过人,也从没有被人爱过。那些爱慕,都是基于他皇帝的身份,还有基于他能给她们各自的家族带来多大的利益。 所以,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对情爱一事也没抱过希望。 李怀恩偷偷打量朱翊深的表情,说道:「王爷已经出了孝期,府里就兰夫人一个女眷。若是王爷不喜欢她,我再给王爷张罗几个……」 「别花那个脑筋,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朱翊深淡淡地说道。 李怀恩闻言,吓了一跳。王爷对女人不感兴趣,这香火可怎么延续啊?他还欲再劝两句,丫鬟来禀报,沈若澄和周兰茵都在西次间里等着了。 朱翊深随即从内室走出去,李怀恩连忙跟上他。 周兰茵和若澄都站在西次间里,互相不说话。等朱翊深进来,周兰茵立刻迎上去:「王爷,您这是要外出……?」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点了下头,口气很淡:「你来找我,何事?」 周兰茵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荷包,说道:「妾近来无事,给王爷绣了个荷包,还请王爷能够收下。」 若澄没想到周兰茵也绣了荷包,偷偷地看了一眼,那荷包上面用金丝绣着麒麟踏祥云的图案,针脚十分干净漂亮。她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绣的那个荷包,不太敢拿出来了。 朱翊深将荷包放在手边的桌案上,问道:「还有别的事?」 周兰茵见他都没有细看荷包,难免失望,又试探地说道:「今夜开始上元灯节,王爷若有闲暇,不如与妾一同出府赏灯?」上元节,也适合成双成对地出行。 「我今日无暇。」 周兰茵猜到他会拒绝,又记起李妈妈的话,说道:「算了,王爷的正事要紧。还有,前几日家中来信,说妾的姨娘身体抱恙,十分思念妾,想让妾回去一趟。不知道王爷可否恩准?」 「准了。」朱翊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周兰茵虽然早就知道他会答应,但他回答得这么干脆,还是有些难过。好像于他而言,她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不禁怀疑,李妈妈的法子真的有用吗?她不在王府一段时间,王爷真的能察觉到她的重要性? 第26章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试试看了。 周兰茵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只能告退。走到门外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朱翊深正在同沈若澄说话。与刚才的冷若冰霜不同,他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分明是柔和的。 他待沈若澄,当真是不同的。至少那种疼爱,她能够看得出来。 周兰茵走后,朱翊深看向若澄,同样问她来干什么。若澄把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原因。 李怀恩进来禀告,马车已经备好了。朱翊深看着她背在身后的双手,说道:「拿来吧。」 若澄一惊,抬眸看他。他,知道了? 「不是绣好了荷包当拜师的礼物?」朱翊深直接说道。 若澄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把荷包放在他的手掌里。 朱翊深看到荷包上的图案,微微皱眉。李怀恩直接在旁边笑出声:「姑娘是不是绣错了?怎么绣了个松鹤的团案?这应该是给祖父那一辈的才对。」 若澄低着头,带着几分窘迫说道:「我真的不会绣太复杂的图案。仔细想了想,寓意比较好,我又会绣的只有这个了。松柏常青,坚韧挺拔,也是君子的品质。白鹤是本朝一品文官的补服,代表忠贞清正,一品高升。王爷要是嫌弃,还是用兰夫人那个,这个我拿回去吧。」说着,就要上去把荷包拿回来。 朱翊深收起手,若澄抓了个空,怔怔地望着他。 「我收下了。」朱翊深说道,「绣工乱七八糟,寓意勉强能入耳。」 若澄眨了眨眼睛,因为离他近了,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是一股沉香木和龙脑混合的味道。她连忙后退两步,耳根发烫,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朱翊深将荷包放入袖中,然后起身道:「今日我不在府中,这里可以留给你使用。」 若澄乖乖应是,朱翊深就带着李怀恩走了。他拿走了她送的荷包,却把周兰茵送的那个就这样搁置在桌案上。若澄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对她的不同。 他好像不是不喜欢她。至少相处这半个月以来,他的耐心和用心,她都能感受得到。可她心中的那个疙瘩,一直都在。 她要不要亲口问问他,当年为何要处死洪福?她甚至觉得,他只要能说出一个理由,她就能放下这件事了。可她根本没有勇气向他问出口,要是他生气不教她东西了呢? 若澄在留园呆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饥肠辘辘,跟丫鬟说了一声,回自己的院子里吃午饭。 进了院子,她想偷偷看看碧云和素云在干什么,就没有声张。 她们两人在院子里边晒衣物,边闲聊。碧云说:「素云姐,我刚才看到你在后门那边跟一个妇人说话。那是什么人啊?」 「哦,是个绣娘。她原来也是娘娘身边的宫女,级别比我还高一些。后来娘娘把她放出宫去,嫁了人。近来因家里缺钱,便出来找些活做。恰好王府用的绣娘跟她认识,就介绍她过来了。看见她时,我也吃了一惊,好多年都不见了。」 碧云叹了口气:「看来她嫁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家,还得自己抛头露面地赚钱。」 碧云道:「有钱的人家也不会要一个宫女做正室的。她嫁给她的表哥,日子过得虽苦,但两个人感情很好,儿女都有一双了。她还说,当初要不是王爷开恩,她表哥差点就等不到她,另娶别人了。」 「怎么还跟王爷有关?」 「其实应该是跟姑娘有关。」 碧云几步走到素云身边,问道:「怎么这么说?」 若澄蹲在墙角,也竖起了耳朵。素云不是个多话的人,宫里的事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起。大概今日见到故友十分感慨,话才多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使唤宫女,级别比较低,绣云是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宫里上下都十分熟悉。最开始咱们姑娘的身边是一个叫洪福的老太监伺候,那老太监在宫里多年了,为人和气,姑娘也喜欢他。可是绣云开始发现姑娘的贴身小衣总是无缘无故地少了一件。」 碧云下意识地问道:「莫不是被那太监拿了?」 素云点了点头:「绣云将事情告诉了娘娘和王爷,但是没有证据,加上洪福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不像那样的人,此事就暂且压下了。直到后来有一夜,王爷撞见洪福在姑娘的窗外偷窥,下令把洪福抓起来。严刑拷问之下才知道洪福觊觎姑娘很久了,小衣也都是他拿的。王爷大怒,就把洪福处置了。」 若澄捂住嘴巴,整个人僵在那儿,没想到洪福竟然是这样的人!再想到洪福曾经帮她换衣裳,枯槁的老手触摸过她的皮肤,还饶她痒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这些呢?她怪了朱翊深那么久。 「为何我到娘娘宫里,都没听旁人提起这件事?」碧云接着问道。 这话也问出了若澄心底的疑惑。素云回答:「是王爷不准我们提的。一来怕传出去坏了姑娘的名声,二来怕她年纪小吓到,只说洪福是告老还乡了。」 碧云听罢,若有所思:「这么说,王爷分明很疼姑娘,处处为她着想呢。」 素云叹了口气:「娘娘在的时候就一直想让姑娘跟王爷亲近,她总说姑娘身世可怜,以后只有王爷能护着她了。可姑娘一直很怕王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肯跟王爷亲近。现在看到王爷教姑娘,两人的关系好一些了,娘娘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里面不再说话,若澄背靠着墙,望着那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梧桐树,眼眶微微湿润。那日她发现的宫女应该就是绣云吧,朱翊深为了不让她知道真相,特意把绣云放出宫去。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误会了洪福的死,这么多年,却一个字都没有提,任她怪他怨他,是怕伤害到她么?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去了。 第27章 朱翊深坐着马车到了鹤鸣楼。鹤鸣楼的历史十分悠久,太/祖时期就在应天府起家,生意做得很大。后来迁都,此楼也跟着朝廷一道进了京城。如今也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大酒楼,达官显贵都爱在此处设宴会客。 门口站着几个戴着方巾,穿着紫衫的少年,负责迎来送往。 他们看到朱翊深从马车上下来,英俊不凡,气质出众,都知道是贵客,争相围到朱翊深的身边,要给他引路,好讨点赏钱。李怀恩怕这些人冲撞了朱翊深,挡在他面前。 朱翊深随手点了个脸庞微胖的少年,让他带路。那少年在这群人中算是其貌不扬的,没想着能被朱翊深选上,随即高高兴兴地带朱翊深进去了。 温嘉包下了天字号的雅间,在二楼走廊的正中间,里面有丝竹吟唱之声。门外站着几个灰衣小厮,想必是温嘉的随从。这人出门带的随从,竟然比他这个王爷还多,可见其如日中天的地位。 朱翊深叫李怀恩打赏了那个带路的少年,上前敲门。 「哈,想必是晋王姗姗来迟。」里头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王爷快请进吧!」 屋里安静了一瞬,朱翊深推门而入,看见温嘉坐在榻上,左拥右抱着美人。他宽额大脸,下巴上蓄着胡子,穿着藏青色的直身,肩宽体壮。他看到朱翊深进来,推开美人上前行礼:「王爷,您可是姗姗来迟呀。」 「出门前有些事耽搁了,温总兵见谅。」 温嘉请朱翊深上座,朱翊深也不推辞,走过去坐下,说道:「今日既然是会友,你就不用拘泥于小节了,一起坐吧。」 温嘉应是,见朱翊深推举了美婢敬的酒,就让她们都退下去,坐到朱翊深的身边,亲自给他倒了酒。 「说起来数年前我曾有幸跟王爷一起随先帝出征蒙古,算有同袍之情。今日请王爷来,就是喝酒叙叙旧,顺带聊聊这次出兵的事。」 温嘉是武将的做派,说话直来直往,没有文官那么拘礼。朱翊深上辈子跟温嘉一道出兵,虽然过程不怎么顺利,但最后还是打了胜仗。不知换了李青山和徐邝的儿子,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朝廷此次派兵主要是为了震慑瓦剌,并没有太把奴儿干都司的小叛乱当回事。蒙古的骑兵虽然很彪悍,但早已分裂成东西两部,又被先皇打得俯首称臣,实力大不如当年踏平中原之时。 几杯酒下肚,温嘉的话也渐渐多起来。等到汤羹上来,温嘉亲自给朱翊深舀了一碗:「我听说皇上有意在皇长子择妃之后,立他为太子,这次才有意把功劳给徐家。皇后极力推荐她的两个内侄女,大的那个比皇长子还年长两岁,小的又才十三。我恰好有个外甥女,她父亲在都察院做事,与皇长子同年。王爷您说,是不是我的外甥女更合适?」 朱翊深不知道温嘉与他说这个作何。上辈子,朱正熙娶的是苏濂的孙女苏奉英,两个人看起来琴瑟和鸣。后来苏奉英难产而死,胎儿也没能保住,朱正熙一直未再续弦,直到登基。 温嘉见朱翊深没说话,以为他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马上补充道:「先前皇长子曾有意让王爷教他功课,只不过皇上没答应,可见他与王爷的感情非同一般。王爷若能为我的外甥女引荐皇长子,这份恩情,我和娘娘都记在心中。」 温昭妃和皇后一样,膝下无子,都希望通过与皇长子结亲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朱正熙的性子倔得很,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温嘉想过用别的法子引荐他的外甥女给朱正熙,但朱正熙如何都不肯就范,这才把主意打到朱翊深这儿来了。 「既然温总兵开口,我定当尽力。但皇长子的性子你我都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刻意。不如这样……」朱翊深凑到温嘉耳边,低语几声,温嘉频频点头。 这酒席一直吃到下午,温嘉喝得酩酊大醉,朱翊深叫人把他搀扶回去。朱翊深自己也喝了不少酒,微微有点头疼,不过勉强还能行走。只是下楼梯的时候,差点踩空了台阶,吓得李怀恩连忙扶住他,嘴里嘀咕道:「您跟温总兵是把酒当水喝了吧?」 朱翊深也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但武将的做派就是谈事情先喝酒,若不是看在温昭妃如今得宠,往后他还需要他们的份上,他是不会作陪的。 回到留园,李怀恩出去命厨房弄醒酒汤。朱翊深独自坐在暖炕上,手撑着额头,那酒劲一阵阵地上脑,他双眼有些充血难受。 忽然,他察觉到屏风后面有动静,走过去查看。 屏风后面,沈若澄抱着双腿,坐在那儿,仰起头看他。她的脸颊绯红,眼睛湿润而迷离,有些奇怪。 「你……」朱翊深话还未出口,沈若澄忽然从地上站起来,一下子扑抱住他。他微微怔住,这才闻到,她身上也有淡淡的酒味。 「你喝酒了?」朱翊深的口气顿时严厉起来。 若澄傻傻地对他笑:「就偷偷喝了一点点。书上说喝酒能够壮胆,我就试了试。」 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从来没有这么灿烂地笑过。 朱翊深皱眉,训斥的话忽然说不出口,又听到她颠三倒四地说:「洪福的事情我听素云说了。你别怪她,是我偷偷听到的。以前我一直误会你,其实在我心里,把你当做哥哥,想要与你亲近的,可是又怕你不喜欢我。往后不会了,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一直陪着你。娘娘说,这世上就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我也会对你好的。」 她抱着他的腰身,胖胖的小身子很柔软,朱翊深瞬间忘了拉开她。前生他听过很多女子的表白,有诗情画意,或者甜言蜜语,却都没有这番话来得真挚。一直陪他?她以后不嫁人么?笨蛋。 可不知为何,他那颗冰封的心,因为这番笨拙稚嫩的话,竟生了些许暖意。 等她说完以后,整个人开始往下滑,朱翊深一把拉住她,这才发现她已经歪着头,呼呼大睡过去。 第28章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也不知道她酒醒了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本想抱她起来,右手却使不上力。恰好这个时候,李怀恩拿着醒酒汤进来了。 李怀恩看到屋中的情景,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碗。王爷半蹲在地上,左手的臂弯里抱着沈姑娘。他都不知道姑娘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刚才都没发现。 「还不快过来帮忙?」朱翊深抬头说道。李怀恩连忙应是,上前帮着把若澄扶到了暖炕上。朱翊深取了自己的貂鼠皮披风盖在她身上,看着她通红的脸蛋,对李怀恩说:「这丫头喝了酒,叫素云和碧云来守着。等她醒了,喂一碗醒酒汤,再接回去。我去内室歇一会儿,没事不必叫我了。」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李怀恩心里纳罕,王爷怎么像逃走似的。还有,王爷刚才脸上的是笑意?从皇陵回来这么多天,还没见他笑过呢。李怀恩又看了看暖炕上睡得正香的沈若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若澄饱饱地睡了一觉,直到被照在脸上的夕阳晒醒。她揉着眼睛爬起来,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素云和碧云就站在暖炕的旁边,看见她醒了,碧云连忙出去拿醒酒汤。 「姑娘,我们找了您好久。您怎么偷偷喝酒,还跑到留园来了?」素云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 若澄有点头疼,揉着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想向朱翊深道歉,但是又怕自己没胆子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就偷偷跑到厨房去喝了点酒。怎么知道那酒下肚,言行竟完全不受控制。后来她迷迷糊糊地走到留园,躲在屏风后面等他回来……完了,全都想起来了! 若澄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她好像抱了他,这算不算轻浮?她清醒的时候,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可如今抱都抱了,她也不能不认账吧?而且说出口的话,她是要负责的。 碧云端了醒酒汤进来,李怀恩笑眯眯地跟在后面,一见到她就问:「姑娘醒了?这可是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呢。」 若澄马上要从暖炕上下来,李怀恩道:「先把醒酒汤喝了吧。王爷特意吩咐的。」 若澄只能乖乖把醒酒汤喝了,不好意思地说道:「给你添麻烦了。王爷他没有生气吧?」 李怀恩笑了笑:「王爷怎么会生气?我看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王爷今日出去应酬,也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歇下了。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没什么,我们这就回去了。」若澄听到朱翊深没生气,松了口气,还是快步往外走。李怀恩连忙跟出去送,直送到留园门外。 素云和碧云都发现李怀恩忽然变得客气了,好奇地询问若澄在留园发生了什么。若澄当然不能把她做过的荒唐事告诉她们,只胡乱说自己喝醉以后就在留园睡着了。她们也没再追问,而是说起上元灯节的事情。 往年上元节,她们都会偷偷去附近的灯会看灯。今日天色已晚,好在灯会要持续几日,便约定明日再去。 …… 朱翊深躺在内室的躺椅上,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她们走了,把手中的书放下,闭上眼睛,心情好像平静了许多。他只睡一个时辰就醒了。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又回到了紫禁城,那时候还是端午的宫中大宴,皇后在坤宁宫宴请内外命妇,沈若澄也在场。 他驾临坤宁宫,也没特别注意到她。只是不经意间与她四目相对,她立刻移开了目光。 那个时候他并未多想,以为是两人许久未见的缘故。他当了皇帝之后,几乎没单独召见过她。一来是政务繁忙,二来他并不是她的亲哥哥,她既然已经嫁人,也理应避嫌。 记忆中,她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上辈子,他并没怎么注意到她,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尽管后来因为帮她解决课业上的事情,两个人有了频繁的接触,可远没有达到亲近的程度。他自己也忙着应对皇兄出的各种难题,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别的事。 没想到她喝醉酒以后,胆子倒是挺大的,竟然敢抱他。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娃娃抱,感觉十分特别。 这小东西……朱翊深又勾起嘴角,想到那团子黏在自己身上的模样,感慨还是喝醉的时候比较可爱。 这一夜若澄翻来覆去都睡不好,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自己抱住朱翊深的场景。虽然她小时候就想这么做,但他们到底都长大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怪自己没规矩。 怪她也没办法,她都已经做了,又不能回头重来。 第二日,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留园,到的时候发现李妈妈和香玲拿着包裹站在外面等。她想起来周兰茵昨日向朱翊深告了假,要回家一趟。周兰茵的家好像离京城不远,就在天津卫,只需几日的路程。她父亲似乎在当地做官,她是姨娘所生。 若澄到了主屋外面,想等一等再进去。万一两人在里面依依惜别,含情脉脉,她撞见就不好了。昨日她看到朱翊深对周兰茵很冷淡,但也许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他们两个人毕竟是那样的关系,不可能不亲近。 过了会儿,周兰茵泣泪而出,都没发现若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若澄这才进去,西次间的门没关,李怀恩蹲在地上捡东西,轻声道:「兰夫人就是想问让王爷用她绣的荷包,王爷何必跟她置气?自己还气坏了身子。说到底她是王爷的女人,自入府以来,连续遭逢变故,还未得过王爷宠幸,也是怪可怜的。」 朱翊深背对着门外站着,整个人十分冷厉。他的喜恶还容不得别人来指手画脚。周兰茵在这府中不受主母管制,已经够自由。若不是因为律法和母亲,他早就让她滚回家了。 「呀,王爷您受伤了。」李怀恩叫了一声,「我去请大夫!」 「一点小伤,不用大惊小怪。去拿药箱来。」朱翊深抬手看了一眼,大概刚才挥落茶杯时,碎片划了一道口子。李怀恩连忙去拿药箱,让朱翊深坐在暖炕上。但他处理伤口笨手笨脚的,朱翊深直皱眉头。 第29章 若澄连忙走进去,蹲在朱翊深的面前,从李怀恩手里接过棉团:「我来。」 李怀恩便退到旁边,偷偷地看着他们俩。若澄小心地擦拭血迹,又倒了点药粉,轻轻地吹着伤口,最后才缠上纱布:「王爷沐浴的时候要小心点,尽量别沾到水。虽说伤口不深,但沾水也有可能引起发热,马虎不得。」 朱翊深看到她伤口包扎得十分整齐,好像特意学过。 「你如何懂这些?」朱翊深任由她的小手抓着自己的大手,问道。 「以前在宫里捡到受伤的小鸟还有小猫小狗,帮它们包扎过。」若澄把他的手放回去,又低头整理药箱。她虽然没看他,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的,显得自在了很多。 阳光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这个距离,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十分清楚。她的脸虽然还有点肥嘟嘟的,但是五官很标致,只不过现在还太小,完全没有长开。 李怀恩悄悄地退出去,心中暗自感慨。人跟人果然是不同的。兰夫人刚刚不过是想抱王爷,王爷就发怒把她赶出去,沈姑娘一进来,王爷的怒色马上就收起来了。这位姑娘了不得啊。 屋内的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昨天的事。若澄不好意思提,朱翊深怕提出来她会尴尬,他们便像往常一样,一个研习书法作品,一个坐在旁边看书。只不过,朱翊深看书累的时候,目光偶尔会看向她,心里隐隐觉得安定。 就算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难得去请安一次。因为太忙了,忙于课业,忙于政务,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份用。 现在他终于无事一身轻松,以为自己会很不习惯。但因为有了这个丫头陪伴,闲居的日子也不会无聊了。 若澄已经研究了这几幅字帖很长时间,觉得还是得自己上手临摹一下才能有更深刻的体会,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油纸放在作品上,准备临摹。她完全忘了朱翊深就在旁边,直到耳边响起朱翊深的声音:「这个方法是谁教你的?」 若澄吓了一跳,马上镇静下来:「我在书上看的,说唐朝的时候,临摹前人的画作都是用这种办法。我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她满脸的天真稚气,朱翊深完全无法起疑。 「这叫双钩填墨法,先描出字的轮廓,然后再把墨填进去,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本书法的神/韵。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好此法,临摹的好,也可以成为流传后世的佳作。」 「原来如此,若澄受教了。」若澄点了点头,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 朱翊深也没再追问,只不过她刚才提笔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大概只是巧合吧。他之前见过这个丫头写的字,只能算是工整,并没有任何名家的痕迹。 若澄吐出一口气,差点就露馅了。 等结束一天的功课,要离开的时候,若澄对朱翊深说:「王爷,今夜我想跟素云和碧云出去看灯会。」其实她大可以跟她们偷偷溜出去,碧云也不同意她跟朱翊深说。万一他要是不允,反倒派人看着她们,可就出不去了。 但她不想瞒着他。除了答应过府库老爷爷的事,不得不说谎以外,她不想对他撒谎。 上元节的灯会很是热闹,京中总共有几处有名的灯市,离王府不远的街上就有一个。灯会上人很多,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 若澄见朱翊深不说话,以为他果然是不同意,就合起双手恳求道:「一年难得有一次出府的机会,王爷就让我们去吧?我保证,我们看看灯就回来,绝对不会惹事的。」 「带上四个府兵,早点回来。」朱翊深说道,如果不是他今日有事在身,就带她一起去了。 「谢谢王爷!」若澄很高兴,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过了会儿,又跑回来对朱翊深一鞠躬,「我刚刚忘了行礼了!」 朱翊深眼睛里露出点笑意,对她说道:「以后在府里,可以不用行礼,也不必用敬语,随性点就好。」他还是想看她本来的样子,而不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变得谨慎小心,像后来的李怀恩一样。 若澄惊讶地张了张嘴,朱翊深重新拿起书说道:「你再不去准备,灯市可要开始了。我会改主意也说不定。」 若澄这才回过神来,生怕他反悔似的跑出去了。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若澄跟素云,碧云还有四个乔装的府兵一起出门。路上人流如织,百姓携老扶幼而出,有的孩童手里提着莲花灯和兔子灯,莹莹点点的烛光汇聚到整条街上的辉煌灯火里,变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各色的小贩也趁着上元节在街边摆摊,有卖珠翠的,有卖小食的,几乎家家生意兴隆。 若澄走到一个卖灯的摊子前,挑选花灯。 这里有卖一种走马灯。灯内点上蜡烛,轮轴就会转动。轮轴上有剪纸,烛光将剪纸的影投射在几面屏上,图象便不断走动。若澄挑了一幅八仙过海的走马灯,素云刚要付钱,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等等,这走马灯我看上了。」 若澄回过头,看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个子很高,穿着暗绿地织金百蝶纹袄裙,梳着高髻,发髻上插着镶嵌东珠的金步摇。她神情傲慢,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和婆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碧云可不是个软柿子,上前说道:「这盏灯明明是我们姑娘先挑中的,凭什么给你?」 那姑娘瞥了碧云一眼,眼睛里露出鄙夷,好似不屑与一个丫鬟说话。 她身后的丫鬟上前说道:「休得无礼!你可知道我们姑娘是谁?说出来只怕吓死你们!」 碧云也冷嗤一声:「那就说出来吓吓看好了。」碧云在宫里呆过,什么样身份的人没见过?宸妃还在的时候,京中那些贵妇人哪个不上赶着巴结?那时的风光,只怕连如今的昭妃都比不过。 那丫鬟显然没想到对方这么嚣张,趾高气昂道:「我家老爷可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我家夫人的哥哥是三千营的总兵,妹妹是宫里的昭妃,怎么样,怕了吧?」 第30章 碧云还想说她们是晋王府的,却被素云一把拉住,暗暗摇了摇头。温昭妃如今十分得宠,皇城内外无人不知。得罪了他们温家的人,就是给王爷招惹麻烦。 若澄把八仙过海走马灯拿过去:「既然姐姐想要,我就让给姐姐吧。」 谁知那姑娘竟一下子将走马灯打翻在地,盛气凌人道:「谁要你这穷酸丫头让给我?」 若澄被她吓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走马灯。因为里面的蜡烛点燃了包扎用的纸,整盏灯都燃烧起来,蹿起火光。这回连素云也有些生气了,上前护着若澄道:「我家姑娘还是个孩子,这位姑娘既然不想要,刚才又何必强抢?就算是天潢贵胄,也要讲道理。」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来教训我?」那姑娘柳眉一扬,「来人啊,替我好好教训一下她们!」 立刻有三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应声上前,一个个面露凶相。碧云心想,幸好今日出来带了府兵,便回头给那四个人使了眼色。反正是对方动手在先,事情闹大了,错也不在她们三个。 双方正要对上的时候,人群之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方玉珠,那只是个孩子,你非要这么不依不饶么?」 方玉珠循着声音看去,微微皱眉。她们怎么也来了? 若澄看到又有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过来,大的那个牵着小的。年纪稍长的姑娘相貌十分清秀,衣着虽然只是普通的样式,但周身透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若兰花般素雅高洁。年纪小的那个,看起来跟若澄差不多大,身上赤红的袄裙用金丝绣着鲤鱼和莲叶纹,容貌更为精致出众,宛如红艳艳的海棠,只不过眉梢眼角间也透着股淡淡的高傲。 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沈如锦。她对若澄眨了下眼睛,显然是带人过来救场了。若澄猜想这两位姑娘的出身必定十分不凡。 方玉珠看见这俩人,气势消下去一半。若是这京城里头,别的世家贵女出头,方玉珠都不会怕。偏偏是苏家的两个嫡出的姑娘,她有点招惹不起。她姨母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妃,人家的姑母可是皇后。而且苏濂是当朝首辅,苏家跟徐家一样,自开国就十分显赫,不是他们这种忽然兴旺起来的家族能比的。 「今日算你们运气好,我们走。」方玉珠冷哼一声,带着她的人走了。 沈如锦走到若澄身边,挽着她的手臂道:「你没事吧?她叫方玉珠,不过是仗着昭妃娘娘的势,到处欺人。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她把若澄拉到那两个姑娘面前说道:「若澄,这两位是苏家的千金,苏奉英和苏见微。」 竟然是苏家的千金?若澄连忙行礼:「方才多谢两位解围。」苏奉英点头一礼,苏见微则扭头看着卖花灯的摊子,没在意若澄。 「我跟奉英都在女学上课,今日约好了来逛灯会。我以为你在王府不方便出来,若知道你也来,就喊上你一块儿了。」沈如锦笑着说道,言谈间好像已经跟若澄十分热络。其实她们不过才见了两面而已。 苏奉英听到沈如锦说王府,立刻想到了唯一一位在京中的晋王朱翊深。朱翊深是祖父的学生,与她年纪相仿,小时候见过几次,天人之姿,只是不苟言笑。她记得有次她去祖父的书房送茶水,看到晋王在和祖父下棋。祖父是棋艺高手,据说鲜有对手,晋王却能跟他斗几个来回。 寻常人若是跟高手过招,或是急躁,或是溃不成军,晋王却神色自若,宠辱不惊。祖父也毫不吝惜对这个学生的赞美,说他跟沈赟都是难得一见的妙人。 那个时候的晋王,出入紫禁城必是前呼后拥,高高在上。晋王府门前终日车马不休,父亲还曾有意将她许配给晋王,只是未来得及提起此事,先皇驾崩,时移世易。 苏奉英也有许多年没见过晋王了。不过想来当初年幼之时就有那等心性,就算从高处摔下来,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而这位住在王府的小姑娘,想必就是沈赟之女了。自小无父无母,身世也怪可怜的。 「那边有个茶楼,既然遇到了,我们一起去喝盏茶吧。」沈如锦提议道。 苏奉英无可无不可,倒是苏见微扯了扯姐姐的手,小声说道:「姐姐,我想回家。」 苏奉英摸摸她的头,轻声道:「咱们一会儿就回去了。姐姐给微儿买灯玩。」 苏见微这才高兴了。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沈如锦,这个人八面玲珑,见人总是笑盈盈的,反而看不透。但沈如锦也的确有本事,能够凭自己的才能进苏家的女学,甚至能得到祖父的赞赏,这点苏见微就办不到。 等一群姑娘都离开以后,巷子里有一辆马车驶出来。马车上坐着朱正熙和朱翊深,他们从紫禁城出来,本来要去跟温嘉约定的地点,刚好撞见了这一幕。朱正熙愤愤不平道:「九叔,方才你为何拦着我?没看到胖丫头被方玉珠欺负了吗。」 朱翊深说道:「她带着四个府兵,不会吃亏。若让殿下出去阻止,只怕方玉珠会记恨若澄。」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不过若不是你让我看到了方玉珠的真面目,我还被蒙在鼓里。」朱正熙想到方玉珠盛气凌人的样子,跟温昭妃口中的柔婉可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昭妃居然要把这样的女人塞给他做正妃?他可不会乖乖就范的。 朱翊深看到朱正熙的模样,就知道方玉珠当不成太子妃了。原本他也不在意朱正熙到底娶了谁,就算成全了温嘉也未尝不可。但刚才看到方玉珠欺负沈若澄,他就把原先的打算都抛掷脑后,让朱正熙「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九叔,你还没有立妃,是找不到自己心仪的女子吗?」朱正熙双手枕在脑后,叹了一声,「我也想选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不用多好看,家世也不用多显赫,跟我兴趣相投即可。不过身在帝王家,这个多半是奢望了,我最后还是会娶苏家的姑娘吧。你不用受父皇牵制,还是得好好挑一个。将来你成亲,我也去讨一杯喜酒喝。」 第31章 朱翊深默不作声,看来朱正熙的选择还是跟上辈子一样。其实别说是朱正熙,就算是他,也并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婚姻在皇家,并不是单纯的男欢女爱,这其中要牵扯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九叔,我随你去见方玉珠,若我没看上她,温家也不会怪你吧?」朱正熙又问道。 今日进宫之时,朱翊深就将温嘉想牵线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朱正熙,交由他自己选择。其实他大可想个法子将朱正熙骗出来,到时候再装与方玉珠偶遇即可,想必朱正熙也察觉不出什么,就算察觉出来了,再和盘托出便是。可他选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反倒让朱正熙感动于他的坦诚,二话不说就跟他出来了。 朱翊深摇了摇头:「你肯出来相见,我对温嘉就有了交代。至于结果,并不是我能左右的,温嘉也无法怪罪。」 朱正熙感慨道:「你是堂堂晋王,竟然还要怕他一个总兵。父皇也是,太过宠幸温氏一门,连一个姑娘都如此横行无忌。不过九叔你放心,往后有事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的。母妃和舅舅那边,我都瞒着,就我们俩知道。」 少年眨了眨眼睛,目光温暖明亮,表情真挚,与多年之后下令杀他的永明帝判若两人。也不知这辈子两人会不会走到那样的境地,但至少此刻,朱翊深觉得他们是能够共存的。 若澄回府的时候,经过了留园,看到李怀恩在门口站着,以为朱翊深已经先她回来了。 她跟沈如锦去茶楼坐着喝了会儿茶,苏见微犯困,她们便各自回家了,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李怀恩看到她,笑吟吟地说:「姑娘回来了。」 若澄疑惑地望着他:「是王爷找我有事?」 李怀恩摇了摇头:「王爷还没回来,吩咐小的先回来。有个东西想给您看一看,请跟我来。」说着,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若澄疑惑地跟着他走进去,路上没有灯火,只有李怀恩手里的灯笼。若澄不知道李怀恩打算做什么,直到看见前方一片灯火通明。两棵大树之间拉了一条很粗的绳子,上面挂了十几盏精美的走马灯,原本摆放花盆的花架上,还有地上,全都是各式各样的走马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若澄一下子惊呆了,说不出话来。李怀恩在旁说道:「这是今夜灯市上能买到的所有走马灯。王爷说,这些都是姑娘的,姑娘喜欢哪个就拿哪个玩,没人可以跟您抢。」 碧云和素云也看得愣住了。莫非是灯市上的事被王爷知道了? 若澄走到灯海里面,蹲下来抱起一盏八仙过海的走马灯,不知为何,眼睛被暖融融的烛光照着,有点想哭。当那盏走马灯被方玉珠挥落在地,烧毁之后,她的确很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与她身份地位的差距,而是心爱的东西让出去,那种心意被人糟蹋的难过。 可这个人为她找来所有的走马灯,把她被摔在地上的自尊,又一片片地捡了回来,把她的心照得亮堂堂的。 到了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为皇长子选妃的事情,轰动了京城。在京凡满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少女均可以参加选妃,皇长子即是未来的太子,身份贵重。一时之间,无论士庶都将自家适龄女儿送往宫中备选。 本朝开国的时候,太/祖为防止后宫干政,外戚专权,曾严拒与世家大族的联姻,后妃一律从民间女子当中选出。历代后宫嫔妃之中有许多出身寒门而备受宠爱者,比如宸妃和昭妃。但端和帝出于爱子之心,希望能选出一个德才兼备,兼家族可以辅佐朱正熙的女子立为正妃。 正当宫中选妃如火如荼地进行时,沈若澄的日子却平静得如往常一般,只不过她能明显感觉到朱翊深变得忙碌起来了。 此事还得从李青山率兵抵达奴儿干城说起。女真和苦夷两族的矛盾非但没有因朝廷军队的到来而化解,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李青山不懂奴儿干地区复杂的形式,更缺乏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女真族本就民风彪悍,骁勇善战,不服管制。加上朝廷对奴儿干地区一直采用放任不管的政策,让他们各行其政,没有形成有效的震慑力。康旺这个指挥使形同虚设不说,瓦剌也频频扰边干政。 这些年随着瓦剌的崛起,朝廷对奴儿干都司的管控能力已经越来越弱。但又依赖松花江上的造船事业,还有每年从奴儿干进贡的貂皮,海东青和马匹等物。东北的事情一下陷入胶着,同时东南沿海的商队船只被倭寇和海盗打劫的事情又层出不穷,福建和广东两地布政使司急急上奏请求朝廷支援。 端和帝一片焦头烂额,原以为李青山能够出兵震慑瓦剌,早早平乱归来,如今却陷于退兵和继续增兵的两难境地之中。端和帝甚至产生了放弃奴儿干都司的想法,但招到大部分朝臣的反对。 奴儿干都司辖东北各族,毗邻朝鲜,又与瓦剌接壤,被称为「锁钥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端和帝紧急召见内阁诸臣商议对策。 蒙古高原上原本有瓦剌和鞑靼两部,鞑靼在统道帝时期,国力高于瓦剌。随着统道皇帝两征蒙古,使鞑靼归顺,还封鞑靼的可汗为王。这个时期,瓦剌趁机发展壮大自己的骑兵,蚕食鞑靼的国境,加强与奴儿干地区的联系。如今端和帝若再想对瓦剌用兵,便没那么容易了。 在此种情况下,最优先考虑派遣使臣前往鞑靼,与他们进行谈判,稳定东北部的局势。但大多数朝臣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都不愿前往。这时,首辅苏濂极力推荐晋王朱翊深出使瓦剌,端和帝在深思熟虑之后,将朱翊深叫进宫中彻夜长谈。 这日,若澄在留园的主屋中研习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其间频频回头看朱翊深。 朱翊深一般看书一边问:「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若澄跳下椅子,几步走到朱翊深的面前,问道:「素云说你要出使瓦剌,此行十分危险,对么?」 朱翊深把手中的书放下,看向眼前的小东西,她眼里盛着满满的关心。他在瓦剌有几个「旧识」,想必若知道他前去,定会好好「招待」他。可老师力荐,必有深意。他回京之后,还未去老师府上拜访,主要是不想给他老人家添麻烦,也不想见到苏见微。 第32章 老师这步棋走得很险,倘若成功,于他而言并非坏事,很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这些事,他不会告诉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但并没有素云说得那么危险。」朱翊深眼中有笑意,「你不用担心。」 他说得十分轻巧,可若澄知道瓦剌人凶悍,绝不好对付。她拉着朱翊深的手说:「我听李怀恩说你的右手受过伤?那如果遇到危险,怎么保护自己?」 朱翊深皱了皱眉头,李怀恩的话怎么这么多? 「小伤,早已没有大碍。我有侍卫保护,不会有事的。」朱翊深安慰道。他的右手的确形如残废,但他还有左手。小时候他习武,为了更快地掌握要领,是左右手同时练习的,有时候自己也会跟自己切磋。只不过他左手的本事没有人知道,而右手他也会像上辈子一样,一点点再练回来。 这次出使瓦剌,皇兄也许他从锦衣卫中选一支十人左右的侍卫贴身保护。他脑海中立刻浮现了萧佑的身影,那人后来被称为大内第一高手,而且绝对忠心。对如今的萧佑来说,跟朱翊深出使瓦剌,绝对是一个机会。而且若此行成功,萧佑能收归他用也未可知。 他这辈子不争皇位,也尽量不与朱正熙对立。但像这样的人才也不能白白地让给朱正熙。 他见若澄低着头,忧心忡忡的样子,换了个话题:「你和沈如锦有往来?」 上元节之后,沈如锦写过几次信邀请若澄回沈家。若澄还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虽然在那里的都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可生她的父母早就亡故,是宸妃和朱翊深将她养大的。在她心里,朱翊深才是最亲的人。 「改日我陪你回沈家一趟。我不在京中的日子,你先暂且住到沈家。」朱翊深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若澄的头顶。她的头发很柔软,像上好的绸缎。他摸上去的时候,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很快又把手放下来了。 他去出使瓦剌,是为了搏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能关系到生死。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把她留下。 那夜灯市上见到沈如锦,似乎如前生一样,对她很友好。她到底姓沈,在沈家不会像在王府一样被欺负。周兰茵早先在家中呆了两个月,最后按耐不住,还是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他现在不能无缘无故把周兰茵赶出王府,那会落人以口舌,但又不放心再把若澄交给她照顾。 想来想去,沈家是最好的选择。沈雍为人是迂腐了点,但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何况这丫头是他的亲侄女,他不会亏待的。 若澄知道朱翊深是为她着想,便乖巧地点头答应了。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不喜欢自己呢?他分明一直都在替她打算。 沈如锦被父亲关在屋中,心情十分烦闷。她也想去参加宫中的选妃,万一朱正熙选中她了呢?她觉得自己不比那些世家千金差,但父亲知道了她的念头,勒令她趁早死心。 沈家是不出世的,就算在江南士人之间极有声望,但那些都带不来荣华富贵。沈如锦穿不起缂丝的袄裙,配不了四五个丫鬟婆子,他们一家人只能守着这座祖上留下来的古宅,过着金玉其外的生活。 她费尽千辛万苦入了苏家的女学,与苏奉英结交,为的才不是将来嫁一个书香世家的才子,成就一段佳话。她向往锦衣玉食的生活,向往驷马高车的排场,这有什么错? 可将她繁华大梦打破的人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怎么能不气不怨? 她的贴身丫鬟宁儿从外面进来,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姑娘,奴婢刚才经过前堂,看到一位公公,听说是晋王府来的,老爷,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去了。」 沈如锦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可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好像是过几日晋王会带沈姑娘到府上拜访。」 沈如锦听罢愣了一下:「你没听错?晋王亲自带她来?」她觉得纳闷,沈若澄不过是寄住在晋王府,寄人篱下应该过得不大如意。毕竟晋王是天潢贵胄,不会把一个抱养的小丫头放在心里。而且她听说晋王丰神俊朗,风姿出众,曾经风光无限。虽然现在远不如从前了,但晋王正当年,还没有正式立妃…… 沈如锦推了推宁儿的手臂:「宁儿,你快再去前堂打听打听,他们到底哪一日来?」 宁儿将托盘推到沈如锦面前:「奴婢去打听可以,姑娘先把饭菜吃了吧。」 沈如锦这才有了胃口,重振精神,将饭菜端起来吃了。 …… 沈雍命长子沈安庭送李怀恩出去,自己则坐在前堂里,回想刚才李怀恩说的话。 沈家从不与皇室的人打交道,他原本应该回绝的。但偏偏晋王要带沈若澄回来认亲。对那个孩子,他们是亏欠的,不能将她拒之门外。 当初弟弟年纪轻轻便做了佥都御史,但死得十分蹊跷。他身为长子,为了保沈氏一族,也没敢继续追查下去,更不想因收养弟弟的女儿,将沈家重新置入危险之中。幸好那个孩子福大命大,被宸妃收养,又得晋王照拂,如今都十一岁了。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事应该已经如石沉大海了。他竭尽全力束缚族中子弟,不要再涉足官场,便是为了避免重蹈弟弟的覆辙。他知道自己自私,也从没想过要得到那个孩子的谅解。但她若是愿意回来,他自然是不反对的。 二子沈安序对他说:「爹,刚才那个太监口中沈若澄,就是叔叔的女儿吗?一直寄养在宫中和王府,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 沈雍点了点头:「我听那太监的意思,晋王极有可能出使瓦剌,想将若澄托付给我们照看。若是如此,你们兄妹几个定不能亏待了她,怎么说她都是你们的亲妹妹。」 「儿子晓的,可祖母那边……」沈安序皱了皱眉头,「晋王为何不将她继续养在王府呢?」 第33章 「你祖母那边,我会亲自去说。晋王这么做,必有他的用意,你们别再胡乱猜测了。」沈雍淡淡地说道。 这日天气晴朗,朱翊深带着若澄去沈家。周兰茵送他们出门,看见朱翊深先扶沈若澄上马车,然后自己再上去,不禁银牙暗咬。等到朱翊深看向她的时候,她又马上露出个笑容,躬身道:「王爷路上小心。」 朱翊深没有理她,径自坐进马车,下令启程。丫鬟和府兵跟在马车后面,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街的尽头。 周兰茵收起笑容,忍到自己的院子里才发作:「不过是那丫头认亲,居然要王爷亲自陪着去,多大的脸面?我在王府任劳任怨那么多年,还从未跟王爷一起出去过。我这才回家两个月,他跟那个丫头竟变得如此亲近!」 李妈妈端了茶水过来:「夫人消消气。那丫头不过是仗着在先太妃膝下养过,才被王爷高看了几分。等两年给那丫头议了亲,早早嫁出去就没事了。」 周兰茵气得推开她的茶水:「再过两年我都多大了?王爷就不会纳新人?都是你让我回家,结果没刺激王爷半分,反而给了他们相处的机会!」 李妈妈被骂得没话说。她原本以为男人都喜欢欲拒还迎,嘴上说不喜欢,心里其实离不得。哪想到夫人回家两个月,晋王不仅没有只言片语的书信,反而是不闻不问,吓得周兰茵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 香玲在旁边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虽然咱们晋王府大不如前了,但王爷还是招人喜欢啊!前几日原本在留园伺候的丫鬟春桃,被李怀恩拖出去了,听说她趁王爷沐浴的时候进了内室,想爬王爷的床。那之后李怀恩对留园的丫鬟三令五申,不准存有非分之想,否则一律打发了。」 周兰茵挑了挑眉:「我怎么不知道此事?那小蹄子好大的胆子,处理了也好。」 香玲趁机说道:「王爷那个性子,从来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偏偏对沈姑娘格外不同。夫人不知道,下人们都在偷偷议论呢。」 「议论什么?」周兰茵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议论他们又不是真的兄妹,只怕王爷看上了那丫头,将来等她长大,会收归房中……」 周兰茵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王爷怎么会看上一个孩子?这话要是传到王爷的耳朵里去,我都保不了你!」 香玲连忙低头不敢再说了。 周兰茵虽然喝止了香玲,但她的心情还是受到了这番话的影响。她以前从没有觉得沈若澄是威胁,就算没有血缘关系,那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能翻出什么浪来。但谁知道王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周兰茵觉得沈若澄早晚会是个祸害。 沈家的人早早得到消息,都在府门前静候。老夫人身体不好,故而未出来迎接。 朱翊深先下马车,一袭玄色的火纹直身,身量高大,气势如山般压人。他一露面,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如锦。沈如锦没想到皇家还有如此出众的人物,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神色如常地望向被朱翊深牵下来的沈若澄,心中暗暗生了几分羡慕。 被这样的男人当做妹妹一样爱护,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之前觉得沈若澄可怜,自小无父无母。可这一刻,她觉得这丫头其实是幸运的。她享受不到的那些东西,统统在这丫头唾手可得的地方。她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她呢? 朱翊深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沈如锦的身上略过。前世他也分不清沈如锦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利用。在宫里呆久了,人的感情似乎都蒙着层纱,根本看不清真面目。此刻面对曾经的端妃,朱翊深心如止水。 沈若澄被朱翊深牵着,有点不自在,小声道:「我自己进去吧?」 「我牵着你不好么?」朱翊深低头问道。 若澄的眼睛一下变得很亮,脸颊发红,似乎有点害羞了,但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指,往他身边靠了一点。明明有点怕生,却要装作很坚强。朱翊深早就看穿她了。 若澄只觉得那只牵着自己的大手很温柔,很厚实,很有安全感。 她从前在宫中听到宫人私底下非议嘲讽她的时候,从来不曾在意。因为她有个像母亲一样好的宸妃娘娘,陪她睡觉,给她讲好听的故事,总是温柔地呵护她。宸妃娘娘不在了以后,她以为自己在世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但朱翊深又接过了娘娘的担子,继续给予她庇护。 王爷其实也是个很温暖的人呢。 朱翊深柔和地看了她一眼,握紧她的小手,望向沈家众人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沈雍上前拱手行礼,朱翊深道:「沈先生不用多礼,这个就是若澄。」他将若澄带到面前,低头对她说:「叫伯父。」 若澄乖巧地行了个礼,叫道:「伯父,初次见面,我是若澄。」 「乖。」沈雍看到眼前胖胖的小女孩,一双明眸,五官轮廓像极了自己的弟弟,心中感慨万千。他转身介绍道:「这个是你大哥沈安庭,这个是你二哥沈安序,还有你姐姐沈如锦,你应该见过的。」 若澄一一见礼。沈安庭是个儒雅的男子,大概二十几岁,他对若澄露出一个友好温和的笑容。沈安序跟沈安庭长得有点像,大概刚刚及冠,目光中还透露着几分桀骜不驯,看着她的目光多为审视。沈如锦则向她挥了挥手,但父兄在前,也不敢说话。 「我们进去说吧。」沈雍对朱翊深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行人便进了沈家的祖屋。 沈家的祖屋十分大,但园子显然有些破旧,几处墙壁坍圮,屋顶的瓦片脱落,花园也因无力经营显得有些荒芜。沈雍恭敬地请朱翊深去前堂说话,朱翊深不好再带着团子,就俯身对她说:「你先跟你姐姐去府里四处走走。」 若澄点头,知道朱翊深想让她熟悉沈家的环境,就向沈雍和两个哥哥行礼,退到后面去了。 等男人们都走了,沈如锦才走到若澄的身边说话:「澄儿,你能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以后就跟我住在一起吧?走,我带你熟悉一下沈家。」 第34章 若澄对沈家十分陌生,她还是想住在王府。但朱翊深不在那里,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而且沈如锦看上去真的待她很友好,她就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沈如锦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挽着她的手臂,好像立刻当她是亲妹妹了一样。 沈如锦住的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但一方小天地被她装点得十分雅致。有小桥流水,环绕着一片凤尾竹,廊下摆放着一整排的兰花。屋檐下挂着玉片,人走过之后,玉片会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姐姐这里好别致。」若澄由衷地说道。 沈如锦笑了笑:「我胡乱折腾的,哪里比得上你住的王府?进去喝口我泡的茶吧。」若澄跟着她进去,素云和碧云都留在门外。她们觉得这个沈家小姐还蛮好相处的,对自家的姑娘也好,原本悬着的心有些放下了。 屋中的摆设多为红木所制,紫色的纱幔,墙上挂满了字画,还有琴案和棋桌,随手可见一本书,有很浓郁的墨香气。早先听到沈如锦能够鉴定字画,若澄便觉得她很了不起。这样的本事,必定是从小下过一番苦功的。 沈如锦让若澄坐下,自己去泡了壶茶过来:「我这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是加了五月的茉莉,你喝喝看。」 若澄起身接过,喝了一口,的确是芳香沁鼻。 「这是奉英教我的法子。你坐呀,别拘束,往后我们姐妹俩就住在一起了。」沈如锦陪着若澄坐下,叹了口气,「今天要不是你来,我还被父亲关着禁闭呢。」 若澄便询问她何事,她说道:「别提了,原本奉英要我陪她去宫中选妃,此事被父亲知道,以为我要当皇子妃,将我狠狠臭骂一顿,还将我关了起来。其实我就是看奉英心情不好,想要陪陪她。」 若澄想不出以苏奉英的才貌和家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苏小姐为何心情不好?」 沈如锦凑到她面前说道:「苏家的族学很出名,你知道吧?很多达官贵人的子弟挤破头都想进去。近来,苏大人请了今年落榜的一个举子在那里讲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呢。那举子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学富五车,风度翩翩,苏姐姐好像喜欢他,常常溜去族学听他讲课。」 若澄有些意外,苏奉英可是内定的皇长子妃啊。她听朱翊深说,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沈如锦伸手托着下巴:「我也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是怎么想的。到手边的泼天富贵不屑一顾,偏偏对一个穷酸书生倾心。苏家那样的家世,怎么会让她一个嫡出的小姐下嫁呢?澄儿,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嫁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若澄当真没有想过,对于她来说,嫁人好像是很远的事情。但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对我好就行了。」 沈如锦笑她:「真是个傻丫头。你现在住在王府,什么都不缺,自然觉得阿堵物不入眼。可真到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会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 若澄没有考虑过这些,她真的觉得帝王家没什么好。像娘娘,像朱翊深,都过得不快乐。那些寻常人家的伦常之乐,他们好像都享受不到。她向往寻常人家的生活,夫妻相敬如宾,平淡相守,不用担心这个妾,那个妃,那样的日子才过得舒心。 「对了,你现在有在上课吗?等你住过来以后,我去苏家的女学问问,让你也去旁听吧。」 苏家的女学跟族学一样,可是京中名门闺秀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好像嫁人的时候,说了在苏家女学读过书,对方就会高看一等。 若澄自然是想去的,但听说女学入学要求极其严格,除非经过考试或者有苏濂的特许,否则是很难进去的。因此沈如锦这么说的时候,若澄也就当做听一听了。 …… 朱翊深在前堂跟沈雍父子说了会儿话,就请沈雍到书房,单独一叙。 进了书房以后,朱翊深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桌子上,请沈雍过目。 沈雍看到是一个有烧焦痕迹的红色锦盒,疑惑地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对羊脂白玉的貔貅。他震惊,将貔貅拿起来仔细看,发现底下刻着「厚德载福」,「积健为雄」的楷书,正是年少时,他跟沈赟一人一个,模仿父亲的字迹雕刻出来的。 「这对貔貅失踪已久,怎么会在殿下这里?」沈雍声音略微颤抖。 朱翊深说道:「这对貔貅沈赟传给了若澄。那日大火,若澄的乳母带着若澄和这对貔貅逃出来,后来一并交给了我的母妃,一直由她保管。这是沈家之物,也是若澄之物。今日我将这对貔貅交给沈先生,请你看在同宗同脉的份上,善待若澄。」 沈雍看着那对貔貅,心中五味杂陈。对弟弟的愧疚,对侄女的亏欠,一下都涌了上来。他们是至亲之人,他却明哲保身,丢弃了这个孩子。这对貔貅他以为早在大火中毁掉了,没想到失而复得。他对朱翊深弯腰一礼:「殿下请放心,若澄乃我沈家之女,沈雍定当善待,不负殿下所托。」 清明过后,朱翊深准备前往瓦剌。此去山高路远,困难重重,朝臣多不看好,几乎无人前来送行。 萧佑和郭茂等十人到晋王府前迎接朱翊深,等待的空隙,郭茂叹了口气说道:「当时司里抽签,我求天告地,千万别抽到我,结果还是抽到了。你倒好,怎么还自告奋勇加进来?原本我爹想为我花银子打点,推了这苦差事。可听说没人愿意替我,真是倒霉啊!」 萧佑看着自己的靴子,没有作声。 那日晋王等在他回家的路上,亲口对他说,想选他一起去瓦剌。 他不知道从无交集的晋王为何会选他,问及原因。晋王回答:「在锦衣卫里头做事,若是家中毫无背景,可能一辈子就是个总旗,永远都爬不上去。我翻过你的官籍,你从开平卫爬到锦衣卫的总旗不过用了五年时间,那之后一直没再有机会晋升。此行的确凶险,但你若肯忠心追随于我,我将来必不会亏待你。」 第35章 「以晋王今时今日的地位,许下这样的诺言,我凭什么相信?」他直言不讳地问道。这是拿性命相搏的事,他也想知道对方值不值得。 那人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不以为忤:「曾几何时,我也想不到自己会从云端摔落。但人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次了。」 也许是那人谈吐之间的风采令人心折,或者是他眼中极盛的光芒吸引了他,他竟鬼使神差地成为这十个护卫当中唯一一个自愿的人。 郭茂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萧佑的眼睛却看着晋王府的牌匾。 不妨陪这个人赌一次,输了不过是一条命。人生若碌碌无为地度过,就太没有意思了。 …… 朱翊深从留园出来,看到若澄和周兰茵都在等他。四月已是春浓之时,她们皆穿着春衫,站在繁花旁边。 周兰茵给朱翊深准备了很多东西,毛帽貂裘,贴身的衣物,果腹的干粮,还有消遣用的书。她听说从这里到达瓦剌的都城,大概就要花上五六个月的时间,如果遇上天气不好,可能还需要更久,那时候蒙古高原上已经冷如冰窟了。她本来想把东西直接给朱翊深,但看到朱翊深的面色,又不敢上前,只一股脑地塞给了李怀恩,反复叮嘱了几句。 若澄虽然不舍朱翊深,但也不敢说多余的话让他分心。 等到了门口,府兵把马牵来,十人的护卫队也已经整装待发。朱翊深看了若澄一眼,对她微微点头,然后走下台阶。 若澄忽然叫了他一声「哥哥!」,他微愣,站在台阶上回头。若澄追下来,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绳子,塞在他的手里:「这是我从小戴的护身符,能够护你平安。哥哥,我一直等你回来。」 她的眼眶红红的,泪水还在眼中打转,仍是对他绽开笑脸。朱翊深握紧还带着她体温的护身符,俯下身抱了抱她:「我会给你写信,好好照顾自己。」然后退开两步,看向素云和碧云。 她们已被朱翊深叫去交代过。素云连忙说道:「王爷放心,奴婢都记得。」 朱翊深这才走下台阶,翻身上马,下令所有人出发,再也没回头。 若澄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边擦眼泪,一边对远去的队伍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心里好像突然空出了一块。那年他离开王府去守陵的时候,她并没有来送他,更没有依依不舍之情。这次却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孩子,这样就可以伴在他身边,一起去面对那些艰难险阻了。 周兰茵在旁边气得咬牙切齿,王爷看都不看她一眼,竟然当众抱了这个丫头?但她不敢发作,因为昨夜王爷特地叫她去留园,告诫她,若敢对沈若澄做出不利的事情,就以善妒的罪名,将她逐出王府。 这丫头都要住到沈家去了,她还能怎么对她不利?她先前的担心逐渐得到证实,王爷实在太看重这个丫头了,肯定还安排了眼线在府里盯着她,所以她不能行差踏错。 周兰茵甩袖进了府,一路气势汹汹,下人纷纷避让。 素云上前扶着若澄的肩膀说道:「姑娘,咱们也进去收拾东西吧?今日就要去沈家了。」 若澄点了点头,又望了长街的尽头一眼,垂着头跟两个丫鬟进去了。 朱翊深行到城外,忽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他本没有在意,却听到有人在喊:「九叔!」 他下令队伍停住,朱正熙策马追了上来,停在他的身边:「还好赶上了!」 朱翊深有点意外,没想到朱正熙会来送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呆在宫里选妃才是。 朱正熙跳下马,从腰上解下一把剑,举给朱翊深。朱翊深也立刻下了马,问道:「这是……?」 「这是祖父赠给我的飞鱼剑,剑身薄如蝉翼,削铁如泥,是把好剑。我的本事也就停留在骑射上,这宝剑跟着我浪费了。此行凶险,我赠给九叔。」朱正熙笑着说道。 朱翊深知道这把飞鱼剑,当初朝鲜国王进献给父皇,父皇本来要赠给他,恰好朱正熙进京,吵着想要,朱翊深便让出去了。没想到时隔多年,朱正熙又把这剑转赠给他。 他迟疑着没收,朱正熙又把剑往前递了递:「九叔,你就收下吧。你到瓦剌若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带回来再赠给我就是了。到时候我已经成亲了,可以喝酒,我们定要好好喝一场。」 朱翊深这才伸手接剑,对着朱正熙弯腰一礼,朱正熙连忙扶住他:「九叔不用多礼!其实应该是我替父皇谢谢九叔。我知道这趟差事很重要,但因为危险,加之路途遥远,朝臣没人愿意去。你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是为社稷分忧。九叔深明大义,正熙应该向你学习。」 「你有这份心性,将来必能做个明君。」 朱正熙咧嘴一笑:「我若为君,必请九叔辅佐。你我叔侄,一起好好守着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朱翊深心念微动,对朱正熙郑重地点了点头。朱正熙拍着他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父皇只准我出来一会儿,你快启程吧。」 朱翊深抱拳:「你多保重。」想了想,还是凑到朱正熙的耳边说道:「如若可以,别选苏奉英。」 朱正熙疑惑地看着朱翊深,朱翊深也没有多说,翻身上马走了。直等到朱翊深走远了,朱正熙还在琢磨他的话。九叔为何不让他选苏奉英呢?虽说苏奉英比他大了两岁,但母妃和父皇都对她挺满意的。 太监刘忠问道:「殿下,咱们回宫吧?」 「回什么回?难得出来一趟。回去又要看那群女子的画像,烦不烦?听说苏家的族学来了个了不得的先生,走,我们去凑凑热闹。」朱正熙牵着马往回走。 刘忠一愣,随即追了上去:「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啊!皇上只准您出来半个时辰,咱们……得回去啊。」 第36章 朱正熙瞥了他一眼:「你是怕被你干爹打板子吧?放心,出了事,有本殿下给你顶着。我只是想去苏家看看。」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 刘忠眼珠子咕噜一转,立刻明白了朱正熙的意思。选妃进行到现在,剩下的人选只有几十个人了,而在这几十人之中,苏家的千金是佼佼者,皇上和宁妃娘娘都十分满意。可殿下迟迟没有答应,想必是对苏小姐还有什么顾虑,想去一探究竟。 既然如此,事关殿下的终身大事,刘忠也不好拦着了。 …… 苏家的族学和女学不在苏府之内,而是在城北的文丞相祠附近。族学因为收纳京中各家子弟,故而规模比较大,俨然一个书院,一切经营都由苏家出资。而女学与族学只隔了一条街,因为女子读书相对较少,所以规模也不大,只有个两进的院子。 在女学教书的一般都是不出世的隐者,或者是学富五车的老先生,大都上了年纪。因为女子大都只求读书识字即可,并不求惊才绝艳,所以这些人教她们绰绰有余。 反而在族学里教课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也是苏家的族学出名的原因。所以新进来的这个年轻的先生,起初并不太能服众。 真正引起轰动的是这位先生数日之前,跟国子监祭酒等人的一场关于理学的辩论。自南宋中后期开始,程朱理学开始在士人之中占据统治地位。而那位先生提出的观点惊世骇俗,认为朱子篡改了《大学》为己所用,根本违背了儒家思想的本意。 当时在场的有很多是当世的大儒,不赞同他的观点,与他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有很多学生前去观看,被先生的文采和韬略所折服。也是因为这场辩论,使他扬名于京师,在苏家的族学中站稳了脚跟。 今日女学休假,沈如锦带着刚搬进沈家的若澄,借口上街买些日用的物品,溜到苏家族学的附近。 族学的白墙外,早就猫着几个同样在女学里读书的女子。她们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生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若澄不知道堂姐带她来这里作何,好奇地跟着沈如锦蹲在墙角。沈如锦回头对她说:「我们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来看那个年轻先生的,我们是来守苏濂大人的。」 若澄吃了一惊,扯着沈如锦的袖子说道:「苏濂大人怎么会见我们?」 沈如锦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不想进女学吗?我替你问过了,今年的入学名额早已经满了,只有得到苏濂大人的同意,你才能进去。你别怕,苏大人很和蔼的,并没有官架子。你记住啊,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结果。」 若澄握了握拳头,被沈如锦的话所激励。她的确想进女学,想成为一个有学问、有才华的人,这样才能更接近父亲,也才能更接近朱翊深。她想有朝一日,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立足于世上,再不用靠任何人。 门前有一排杨树,正是枝繁叶茂之时。树荫随风而动,阳光细碎如沙,一个静谧的春日午后。 过了会儿,一群人往族学大门前走来,猫在墙角的女孩子们顿时雀跃。 若澄好奇地探身往前看了看,只见人群最前走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穿着缀白护领的青灰云纹道袍,戴着唐巾,腰上系着丝绦。他面容清秀,一双眼睛深如大海,轩举似霞标。 若澄看着觉得有几分熟悉,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他身边围着的多是在族学上课的学生,一口一个「先生」地叫着,簇拥他进门。 女孩子们纷纷叹了口气,好像匆匆一瞥,还没看过瘾。可到底要顾着女儿家的矜持,不能直接冲过去。 「走吧,只能改日再来了。」其中一个提议道。 其它人纵然不甘心,也只能讪讪地四下散去。 若澄好奇地问沈如锦:「这个先生很厉害吗?」 沈如锦点了点头:「的确厉害。苏大人亲自推荐他在族学教书。你要知道苏家的族学里头随便拿出一个先生来,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可见这个人的水平了。这样的人居然考不上今次的科举,也真是奇怪。」 「他是落榜的举子吗?」若澄不禁想起在平国公府前看到的那个落魄书生,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也许早已经回乡。她当时离得远,也没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只觉得他应当也是有几分才干的。 「我听奉英说,苏大人让他先在这里教书,三年后再考,到时必定一鸣惊人。苏大人不会看错人的。」 若澄听沈如锦言谈之中对苏濂十分推崇,心里也对那位首辅大人充满了好奇。听说苏濂跟祖父本属同门,是当时并称的两个大才子。可是祖父醉心于字画,无心仕途,后来隐居于江南。苏濂却因家中世代为官,一路高升,最后做到了首辅的位置。 若澄想过,也许并不是祖父无心仕途。或者,他当年跟那个书生一样,曾满怀志向,踏进了这个遍地朱紫贵的京城,却最终铩羽而归,心灰意冷。 有很多人,自出生就注定了要走一条艰难的路,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可就算努力,也未必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这世上有如苏濂大人一样,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之人。也有如祖父一样,拼尽一生都走不进庙堂的人。所以这个先生到底还算是幸运的。 书院里响起琅琅的读书声,读的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若澄托着下巴,差点要睡过去的时候,沈如锦推了推她:「来了!」 一顶并不华贵的轿子停在族学门前的绿荫底下,从轿上下来一个穿着檀色宽袍,头戴方巾,蓄胡子的慈眉老者。他负手正要进族学,沈如锦立刻跑了出去,叫道:「苏大人!」 苏濂身侧的家丁立刻阻拦。苏濂看到沈如锦,抬手道:「不得无礼。」 家丁退到后面,苏濂走上前,沈如锦连忙施礼:「如锦唐突了大人,万分抱歉。实在不得已,才在此处守候大人。烦请借一步说话。」 第37章 苏濂对沈如锦这个丫头一直很有好感,加上与她祖父的渊源,便随她走到墙角,微微笑道:「有何事,不妨直说。」 沈如锦看向一旁的若澄,若澄却呆在那儿,犹如石化了一般。她连忙过去把若澄拉到苏濂面前:「这是小女的妹妹,原先一直养在太妃娘娘和晋王身边。晋王出使瓦剌,怜她孤苦无依,把她送还沈家。她仰慕苏家女学,也想入学读书,可是女学今年的名额已经满了。能不能请苏大人格外开恩?我会教导她功课,绝不辱没苏家女学之名。」 苏濂望向若澄,脸上的笑意更深。 若澄的手指微微发抖,刚才见到苏濂,她强忍着才没有惊叫出来!府库的老爷爷,竟然是当朝首辅苏濂!怪不得他会在府库出现,会认识她的父亲,会知道那么多的东西。她嘴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沈如锦使了个眼色,她才低头行礼:「若澄见过苏大人。」 她的声音微颤,心中情绪翻涌,却只能强行压制住。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跟爷爷见面。他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她一辈子都不敢忘。 「好学之人,自当勉励。此事我会安排,你下次就跟你姐姐一起来上学吧。」苏濂和蔼地说道。 沈如锦和若澄都愣住了。沈如锦没想到此事会这么顺利,原本还以为苏濂至少会考考沈若澄,到时便是她表现的机会,没想到对方竟一口就答应了。想当初她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了苏家女学的。但她转念一想,可能是苏大人觉得有她作保,才破例同意沈若澄入学。 若澄感激地看了苏濂一眼,很快又垂下视线。她不能认他,这样可能会给他招惹麻烦。 「老夫还有事,两位小姑娘早些回去。」苏濂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多谢苏大人。」若澄和沈如锦齐声说道。 她们是坐马车来的,马车还有丫鬟就停在族学后门的巷子里。素云等得有些着急了,看到两个人返回,这才松口气。 等两人上了马车,素云和宁儿跟在两侧,离开巷子。 这个时候,族学的后门打开,一个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倒掉杯中陈旧的茶叶。他抬眸的时候,不经意间与素云打了个照面。素云一下子愣住,她认得那双眼睛!正是在平国公府前面遇见的书生! 那人对素云点头一礼,素云脸颊发红,连忙垂视地面。 他原来长得这么好看?那日蓬头垢面,犹如宝珠蒙尘,今日得见真容,真乃一位翩翩君子。 「先生,快开讲了。」身后的小厮阿柒提醒道。 叶明修看着马车走远,猜想那个赠钱的姑娘也坐在里面,当找个机会将钱还给她。要不是她这一两银子,恐怕他已经熬不住,早早回乡了。 叶明修退回来,阿柒正要把门关上,忽然有一个丫鬟伸手挡住了门:「叶先生!」 「青芫姐,你怎么又来了?」阿柒无奈地说道。 青芜将一个画轴呈给叶明修:「这是我家姑娘要我转交给先生的,请先生一定要收下。」 叶明修没有收:「苏姑娘是大富大贵之人,多谢她的抬爱,但这卷轴实在不能收。今日苏大人也在学中,叶某还有事,先告退了。」他抬手一礼,迅速转身离去,留下阿柒和青芜两人对看。 青芜一跺脚,要把画轴塞给阿柒,阿柒连忙后退两步:「使不得!我家先生会骂死我的。青芜姑娘,你还是回去让你们姑娘早点死了心吧。先生在家中时议过亲了。」 青芜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恼地从门中退了出去,转到巷子的折角处,苏奉英在那里等着。她看到青芜把画轴拿回来,就知道叶明修不肯收,脸上尽是失望的神色。 青芜也被阿柒一番话激起脾气:「姑娘,奴婢不懂。横竖就是个教书先生,怎么值得您频频放下身段示好?您马上就要是皇长子妃了,若是被宫中知道……」青芜咬了咬牙,没说下去。 苏奉英接过画轴,苦笑道:「你当我不知这些?我对他一见倾心,早已顾不得身份,而是那种难以抑制的仰慕,如同日月星辰,无法磨灭。」 青芜看着姑娘落寞的神色,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只道:「老太爷也在族学里,被他看见就不好了。我们快走吧。」 苏奉英点头,将画轴收入袖中,跟青芜一道走了。 等她二人离开以后,清风拂过墙边大树,浓密的树冠上躺着一个少年,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根草,脸上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笑意。刘忠战战兢兢地扒着树干,防止自己掉下去,时不时地看少年一眼,心里嘀咕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明明听见那苏家姑娘爱慕别人,反倒心情很好的样子? 朱正熙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好像有点知道九叔让他别选苏奉英的用意了。不过这种小女儿家的心事,九叔是怎么知道的?当真有趣。 「殿下,咱们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宫里又要闹翻天了。」 「急什么?我还要听听那叶明修讲课。你说他参加今次的科举,名落孙山?不应该啊。此人才华,足以让苏奉英倾心,让苏濂刮目相看,必定不凡。」朱正熙咬着草,含含糊糊地说道。 刘忠说道:「奴听干爹说,好像是他太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得罪了主考,这才名落孙山的。此人的确有才,在绍兴府时便小有名气。十五岁就上书给先皇,论治国之策,得到了先皇的赏识,钦点他参加那年的科举。后来他因照顾生病的母亲,没有如期进京,否则他可能都入翰林了。」 「刘德喜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朱正熙挑眉道。 刘忠嘿嘿一笑:「干爹说皇上对此人也有兴趣,就去了解了一下。当时皇上看过他的试卷,只不过他在试卷中的一些观点有些偏激,皇上无法认同,这才同意主考将他的名字划去。」 「行啊,你干爹不愧是大内溜须拍马第一人。」朱正熙坐起来,只觉得远离了那座紫禁城,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今日我们看到的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第38章 刘忠一凛:「奴什么都没看见。」 朱正熙又看向堂中正在讲课的修长身影,扬了扬嘴角。叶明修,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端和四年,皇长子选妃的结果大出众人所料。之前呼声最高的苏奉英并未当选,反而是户部侍郎的女儿成为了朱正熙的正妃。另有两名女子,一并收为侧室。 随后,端和帝正式册封朱正熙为皇太子,百官朝贺。 消息传到朱翊深这里时,已经是桂花飘香的八月了。他们一行进了哈剌温山,人迹罕至,通讯不便。过了哈剌温山,便是额尔吉纳河流域,已经离蒙古高原很近了。 朱翊深是持节的使臣,一路上受到各地官员的礼敬,住在驿馆或者府衙,不愁吃喝。可进山之后,只能在野外扎营,吃他们自己带的干粮。夜里,朱翊深坐在篝火旁边,借着火光看羊皮地图,哈剌温山并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山连着山,林子连着林子,不要说他们这些从中原过来的人,就是当地人也很容易迷失其中。 他们原本在木里吉卫找了一个使鹿部的人做向导,但就在昨日,那人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趁他们不备跑掉了。 队伍因为丢失了向导,有些恐慌。这大山里头,昼夜温差极大,明明还是秋天,晚上却冻得人直发抖。但朱翊深不慌不忙,自己看地图指挥队伍白日行进,晚上扎营。他是整个队伍的主心骨,见他如此,其余众人也都安定下来。 今夜轮到郭茂和萧佑当值,他们去巡视周围的环境,以防有野兽出没。这一代都是高大的樟子松,几乎遮住了头顶的夜空,萧佑一边撒着雄黄粉和草木灰,一边用火把照路。郭茂偷偷对萧佑说:「兄弟,你说我们还得多久才能走出这里啊?没有向导,这哈剌温山,简直大得可怕!」 「这一路上,你也见识过王爷的本事了?跟着他就对了。」萧佑淡淡地说道。 进入奴儿干都司以来,常常会在路上遇见暴民或者流民,想要打劫队伍。但朱翊深处变不惊,屡屡能够在不杀人的情况下平息干戈。 奴儿干各部族为了自己的地盘还有资源,时常发生摩擦。有些人趁机装扮成其它部族的人打劫过往的商旅或者运送物资的队伍,得手之后,再将责任推到其它部族身上。康旺这个指挥使,只要塞些钱给他,通常只作壁上观。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杀人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朱翊深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但这并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所能拥有的远见。 而且朱翊深与他们同吃同住,以身作则,从无特殊。遇到危险时,将每一个人的安全都妥善地考虑到,平日又注重纪律和奖惩,所以整个队伍从最初组建时的松散,到如今的训练有素,人人可以一敌十,且唯朱翊深马首是瞻。 萧佑对朱翊深,是打从心底里敬服的。一个尚未及冠的男子,有如此的能力,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朱翊深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寒风呼啸而过,郭茂打了个寒颤,说道:「这里离营地有一段距离了,王爷交代我们别走远,还是快回去吧。」 萧佑点头,正要和郭茂返回时,听到微弱的求救声。 二人寻着声音过去,看见一棵巨大的獐子松树底下,坐着昨日逃走的使鹿部向导鄂伦。他用手捂着脚踝,鞋帽丢了,嘴里不停地呻/吟,似乎是被野兽咬伤了。 「好你个……!」郭茂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找他算账,被萧佑拦住。 萧佑将火把递给郭茂,将鄂伦背回了营地。 朱翊深看见鄂伦并不意外,叫了队伍里的大夫给他疗伤,又让李怀恩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给他喝。鄂伦高高壮壮的,皮肤晒得黝黑。使鹿部在额尔吉纳河以西的地区,族民逐水草而居,狩猎为生,只会说蒙语。队伍里,也唯有朱翊深能跟他交流。 等大夫为鄂伦包扎完,鄂伦跪在朱翊深面前,请求原谅。他逃走的时候慌乱,干粮和包裹都顾不上带,朱翊深料定他走不了多远,还是得回来。 「为何要逃?」朱翊深问道。 鄂伦眼中泛出泪光:「他们说汉人随意杀人,指错路就得死。这哈剌温山,就算我从小走,遇上大雾或者下雨也难免走错。我不想死啊,尊贵的王,我阿娘还在等我回家。」 朱翊深看着他年轻的脸,说道:「长生天在上,只要你带我们走出哈剌温山,我必放你回家。但若你再逃,你的族人会因你获罪。」 鄂伦浑身一凛,小心问道:「王,您也知道长生天?」 「使鹿部本是瓦剌和鞑靼的一支,被驱逐到额尔吉纳河,所以你们跟他们一样信奉长生天。我们汉人信奉佛教,佛家讲渡众生苦厄,不造杀戮。你之所以觉得汉人残暴,是因为你一直待在这里,并不真正了解汉人。等有机会你可以到长城以南去看一看,汉人究竟是怎样的。」 鄂伦单手置于胸前:「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使鹿部能够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不再被其它各部欺负,我一定会去看看。」 「起来吧。」朱翊深托起他的手肘,「若你到京城,我会备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你。」 鄂伦高兴道:「为了您的好酒好菜,我必会去的。您放心,我不会再逃了,一定带你们走出哈剌温山。王,您的胸襟,像草原一样辽阔。」 朱翊深淡淡一笑,让人扶着他去休息了。 他们说的是蒙语,语速很快,其余的人都听不懂。但见鄂伦恭敬臣服的姿态,大概知道他不会再逃了。 李怀恩端着野菜汤给朱翊深,轻声道:「王爷,只能找到这些东西,您将就着喝些,热热身子。」朱翊深接过碗,二话不说地喝了起来。 鄂伦对汉人的恐惧,侧面印证了康旺这些汉人官吏在奴儿干都司的暴行。听说各部族每年都要向他进贡,才能维持族民在水草丰美的地方放牧,而那些强大的部族只要多进些金银,就能去贫瘠的部族抢掠,因此部族之间的矛盾逐年加深。 第39章 在开国的时候,奴儿干都司的指挥使本是流官,几年便更换一次。那时都城还在应天府,塞外苦寒,朝廷官员不愿跋涉千里赴任,后来奴儿干都司的指挥使就变成了世袭制,历任官员借着朝廷之势,越发霸道贪婪。 前世朱翊深和温嘉到达奴儿干城之后,虽然受到康旺的热情招待,但康旺对都司事务多有隐瞒,导致年轻的朱翊深判断失误,酿成祸端,险些被端和帝问责。 今生朱翊深虽已从这个漩涡中抽身,但从进入奴儿干都司的所见所闻来看,东北的局势显然不容乐观。前世他登基之后,便处死了康旺,重新改派流官接管奴儿干都司。尽管不能从本质上解决这里的问题,但至少不会再激化矛盾。 李怀恩感慨道:「不知不觉,离开京城已经四个多月了,也不知道王府一切是否安好。」 昨日朱翊深共收到两封来自京城的信,一封是关于朱正熙的,另一封是若澄寄来的。 她在信中提及已经进了苏家的女学,沈家上下都对她很好,要朱翊深不用担心。信纸有好几张,似乎要把所有趣事都跟他分享。 信写于盛夏之时,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是快乐的。不过她从小就很知足,不管遇到怎样的环境,从没有垂头丧气过。 只是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上辈子她也是进的苏家女学么?他没有关注过,一直以为是沈家请了先生来教她们姐妹俩。 如此,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叶明修在高中之前,似乎跟苏家颇有些渊源。他前生无意中发现苏奉英喜欢的人是叶明修,这才向朱正熙示警。苏奉英嫁给朱正熙之后,的确全力辅佐,无可挑剔,但她心里喜欢的始终是叶明修,所以一直郁郁寡欢,最后难产而死。 而朱正熙也因她早亡,一直心怀愧疚,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发妻。后来不知从何处得知真相,对叶明修猜忌日深,性情也有所改变。若非如此,叶明修恐怕也不能为他所用。 朱翊深不知道换了一个人,朱正熙今生的命运会不会跟着改变,但叶明修始终是他最担心的变数。他分不清,前生叶明修帮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对沈若澄又是什么感情。他只知道,那个人对于权力和高位的渴望,如同深渊般可怕。 若那丫头又遇见了叶明修……朱翊深看着跳动的火焰,心中仿佛堵住了一样。 前生,他不自觉地忽视了她仰望的目光,还有她亲手缝补的衣服,费心做的吃食。她似乎在用各种方法暗示想要留在他身边,他却一无所觉,只将她视作妹妹,更不知她从何时转变了心意。若她当真喜欢他……若这一生依旧如此…… 他无法深想,只决定一出哈剌温山,立刻给她写信,让她一定不要靠近那个叫叶明修的人。 转眼到了十月,若澄进女学也快半年了。功课先撇开不提,女学里的学生都不怎么待见她,没人愿意跟她说话。因为她并不是凭真本事进来的,而是靠苏濂的特许才能入学。苏家女学的学生都有几分才气,不屑她此举,而教书的先生也不大喜欢她。 若澄并不在意。她自出生便饱受争议,在宫里的时候,也有太监宫女背着她偷偷说坏话,所以被人排挤,遭受冷眼这些,她统统都不会放在心上。她能进女学,与其它大家闺秀一样接受好的教育,对她来说已经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此时已经下课,其余的学生都走了,只剩若澄还坐在位置上。她每日最重要的事,便是等朱翊深的来信。 她写给他的信总是删减了又删减,怕信封装不下那么多页纸,可还是写了好几张。他可能很忙,回信的字数都不多,只寥寥数语,大体交代一下到了哪里,或只报平安。可就算那几行字,若澄也能反复读上几遍。 隔着千山万水,这点仅有的联系便显得格外珍贵。 若澄每次在信里都说些开心的事,比如她又长高了一些,又读了哪几本书。尽管这些事在他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她想把他离开这半年的事情都记录下来,这样好像每天还跟他在一起。 这回,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收到他的来信了,心中不免担心,便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张舆图来看。 这舆图是她托书坊的坊主买的,画得十分翔实。朱翊深每次来信,她就在舆图上标注一下,大抵知道他的行进路线,最后一次发出是在木里吉卫,他们要进哈剌温山。她虽然没去过奴儿干都司,但也知道哈剌温山地势复杂,人迹罕至,想必是无法通信的。等他到了有驿站的地方,应该会给她写信报平安。 这样想着,她才稍稍放心一些,拿出课本来温习。 女学不仅要学诗书礼仪,还要学琴棋书画。她本就落下别人许多,因此要更加用功才行。她知道那些先生不喜欢她,平日问问题也爱答不理的,反而是沈如锦会帮她解答问题。 她起初觉得在沈家只认识沈如锦,所以努力与她亲近,不至于孤立无援。这半年来与这个堂姐同吃同住,发现她当真刻苦,对自己也算热忱,不禁有了几分真的感情。 但沈家也绝不是她久留之地。大伯平时待在前院,很少看见他露面,只管三餐温饱。大哥常出门游学,行踪不定。而二哥在家中的时间多,时不时会碰到,却不怎么与她说话。后来太子选伴读,不知怎么选中了他,他便常常进宫了。 他们倒也罢了,最让若澄头疼的是住在北院的沈老夫人。老夫人是沈时迁的原配,沈家虽然祖上的时候做到了宫廷画师,但传到了沈时迁这一辈,家中已是一贫如洗,故而配了个村妇,便是沈老夫人。沈老夫人一直住在乡下,侍奉公婆和哺育孩子。 后来沈时迁声名日隆,有些嫌弃糟糠之妻,便纳了妾室,那妾室是小户人家的庶女,有几分才气,极为得宠,生下了沈赟。故而沈老夫人并不喜欢沈赟这个妾生子,沈赟出事之后,也是她极力反对收养若澄。 这次若澄回沈家暂住,朱翊深先是送了老夫人很多礼,并再三许诺一旦回京,就将若澄接回,老夫人看在朱翊深的身份和那些礼的份上,才勉强同意了。 第40章 虽然说朱翊深如今是个破落的王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老夫人就是个村妇,不知道沈时迁和沈雍那一套不入世的文人作风,只知道家里有人当官,沈家才有地位,自己的两个孙子才能出息。因此也不好得罪朱翊深,想着以后从他身上捞点好处。 若澄每日跟沈如锦去请安,老太太都是勉为其难地应承。一则实在是看这个妾生子的女儿不顺眼。若澄虽还未长开,但眉眼之间有其父的风采。二来若澄已经极力不在老太太面前说话,免得说错什么话得罪她。可这在老太太看来,还是不喜。以为她自小长在紫禁城和王府,看不起他们这些亲戚。 总之每日请安必不可少,可若澄每每又如坐针毡,做什么错什么。 沈老夫人不仅不待见若澄,也不待见沈如锦。她认为女孩没什么用,既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能抬高门楣。唯一的希望就是嫁到高门帮衬家里,可又被沈雍断然拒绝。因此对沈如锦更没有好脸色,嫌她到了嫁人的年纪,却赖在家里,还得多一张嘴吃饭。 沈如锦每回从北院出来,也是憋着一肚子气,反要若澄安慰。 若澄幽幽地叹了口气,手托着下巴,将书推到旁边。她喜欢朱翊深,也喜欢宸妃娘娘。但无论王府还是宫里,说到底都不是她的家。她虽曾许下常伴哥哥的誓言,可王府如今没有王妃,周兰茵尚不能容她,若是以后哥哥娶妻,又如何容得下她这个孤女? 沈家就更不用说了,有亲缘却无亲情,久留也只会惹众人不快。她得想个法子,最好在京城里头买处院子,谋个生计。可以离王府近一些,这样并不算违背诺言。 可她这样想完,马上摇了摇头。王府在京城的一等地,凭她一个人,别说是买了,就是租都租不到王府的近邻。 若澄拍了拍脑袋,觉得真是伤脑筋,起身到学堂外面的院子里走一走。 她走到墙角的老槐树下,忽听得墙外有几声猫儿叫的声音,十分细小孱弱。她一时好奇,开了侧门出去,果然看见乌色的墙檐底下或趴或躺着几只小奶猫,都只比巴掌大一些,颜色或白或灰,十分可爱。 她连忙走过去,蹲在小奶猫面前,点点它们的小脑袋:「是谁把你们扔在这儿了呀?小乖乖。」 猫儿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不停地叫着。 若澄猜它们肯定是饿了,可手边又没有吃的东西,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看见一个男子广袖宽袍,立于槐树的树荫下。那双眼睛深如大海,面容极清秀,仪态翩翩。他手上端着一个很大的白瓷碗,看到若澄时也愣了一下。 若澄连忙站起来。这不是在族学那边教书的叶先生么?半年前跟沈如锦猫在墙下的时候见过一次。虽不是她的先生,她还是行了个礼。 叶明修走到她面前,微微笑道:「我还当这几个小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原来在你这里。」说着,弯腰把白碗放在地上,里面装着乳白色的东西,小家伙们便熟门熟路地围过来舔,吃得津津有味。 「这些都是先生养的猫?」若澄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但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叶明修侧头看她,这个小姑娘虽有些胖,但眼睛极为灵动有神,万物在其中似乎都鲜活起来,应当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了。再一看隔墙便是女学,猜测是在这里上学的姑娘。 「母猫前几日离开后,一直没再回来,我便帮着喂养。今日不过有事晚了些,它们就等不及跑到这里来了。女学下学很久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叶明修看着小奶猫们说道。 若澄摸了摸脑袋:「先生心善,我这就回去了。」这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很温柔,但是声线清冷,有种莫名的距离感。若澄告退离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修长的背影,只觉得清冷孤寂。 明明是很温柔的人,却有种很难接近的感觉。 日光斑驳,树荫底下,正在舔食的小奶猫们,争先恐后地团在一起,憨态可掬。叶明修轻轻一笑,心善?他从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不过见不得弱小的生命被蹂/躏或践踏,如同他一般。纵然卑微如尘土,依旧有活着的权利。 而那些曾经践踏过他的人,也必将付出代价。 阿柒在族学附近绕来绕去,大半日才找到叶明修:「先生,您在这里,要我一顿好找。」 阿柒原本是个小乞儿,那日叶明修得了若澄的银子之后,一直没舍得花,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城郊的破庙,遇见了阿柒。阿柒将讨来的包子撕了一半给他,他是他来京城以后,收到的第二份善意。后来才知道阿柒自幼是个孤儿,靠乞讨长到这么大。女子和小儿尚且不轻言放弃,他如何能放弃?于是叶明修又有了斗志。 机缘巧合,他被苏濂发现,引进了苏家的族学。因为一场论道,扬名京城。 叶明修将地上的小奶猫一股脑儿地抱在怀里,阿柒连忙去拿大碗,小声说道:「您家乡来人捎了口信,说姚家要退婚。」 叶明修并不意外。姚家和父亲定了娃娃亲,后来家中遭逢变故,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姚家早有退婚之意。之所以强撑着,不过是看中他有几分才气,盼他今次能够高中。如今他名落孙山,姚家自是不愿再将女儿下嫁给他。 「退便退吧。」叶明修满不在乎地说道。庸脂俗粉于他,不过是拖累而已。 等到过街的时候,叶明修看见女学门前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刚才遇到的小姑娘正笑着仰头跟两个丫鬟说着什么,而其中一个丫鬟正是在平国公府前赠银子的人。 叶明修怔住,目光锁定在若澄的身上,莫非就是她?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叶明修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这句话,没想到竟出自一个如此稚龄的丫头之口。他当下是有几分不信的。这样的胸襟气度,他以为至少也该是破瓜之年的少女了。 第41章 他侧身隐蔽到了巷子里,对阿柒说道:「你去问问那是哪家的姑娘。」 阿柒跟着先生几月,从未见他主动打听过哪位姑娘,不由往若澄那边看了一眼,只觉得是个圆乎乎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既然先生吩咐,他也不敢怠慢,还是跑去女学打听了一番。 等回来之后,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先生,问过了。那是沈家的姑娘,这姑娘身世倒离奇,出生不久父母双亡。后来养在宸太妃膝下,宸太妃死后,又送去晋王府。这次晋王出使瓦剌,她回到了沈家。这姑娘入女学,是苏濂大人亲口应允的,但在女学里表现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阿柒一字不差地背到,不知这么普通的人,先生怎么会有兴趣? 叶明修看着那个身影,丫鬟他面对面见过,肯定不会认错。那丫鬟说的姑娘,不可能再指别人,必是她无疑。表现平平,或者只是某种掩饰。能说出那番话的人,绝不是平庸之辈。 他正想走出去,怀里的小奶猫叫了两声,挣扎着要从他怀里逃离。他伸手护了一下,还是有一只掉在了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等他重新将小东西们拢好,那边马车已经离开了。阿柒要追,被他伸手拦住。她方才蹲在墙角下逗猫,好像很喜欢小动物。 叶明修微微一笑,不着急,还会有机会的。 …… 今日沈如锦去苏家,听说是苏奉英生了病,几个同窗相约去探望,故而没有跟若澄在一块。沈如锦本来邀若澄一起去,但是若澄婉言谢绝了。她跟苏家的两个姑娘并不熟稔,也不想让人家误以为自己想攀附。 若澄坐在马车上,经过闹市,忽然停下。素云在马车旁边问道: 「姑娘,奴婢能否告假半日,去看望一个故人?」 若澄掀开窗上的帘子,看素云脸色不好。素云向来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难得提此要求,想必真有要事。若澄点了点头:「你去吧。」 「多谢姑娘。」素云行礼,又对碧云附耳交代了两声,匆匆地走了。 若澄放下帘子,却越想越觉得不对。素云恐怕是遇到什么难事,想自己解决,不愿意拖累她。她们主仆三个人从紫禁城到王府,再到沈家,若澄早已当她们是亲姐姐,若真有什么困难,她也不能看着不管。 这样想着,她叫停马车,将碧云叫了上来。碧云钻进来后问道:「姑娘,怎么了?」 若澄看向她:「素云到底去哪里了?」 碧云没想到姑娘会追问,扯了扯嘴角:「真的就是去见一个故人。」 「若只是探望故人,她怎么会是那种神色?你不要瞒我。」若澄肯定地说道。素云自小养在宫中,在京城根本没有什么亲人,又哪来的故人?她忽然间想起来那个叫绣云的宫女,也许这个就是她们俩隐瞒的原因? 若澄试探地问道:「跟绣云有关?」 碧云一下睁圆了眼睛,没想到若澄竟知道绣云的事。她们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 「那日你跟素云在王府里说的话,我不小心都听到了。我也知道洪福的事跟王爷无关,所以你们不用再瞒我。最近你们总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究竟是何事?」 碧云知道事已至此,恐怕瞒不住了,索性将事情说清楚:「说来话长。绣云嫁给他表哥以后,本来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为供他表哥考科举,绣云就出来做事。哪知道她表哥考不上,还陷进了赌坊,不仅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了,还打绣云。昨日绣云被他打得遍体鳞伤,下不了床。素云从一个绣娘那里听说了,就想去她家看看。她家的两个孩子都还小,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唉。」 「绣云住在哪里?素云单独过去,不会遇到她丈夫吗?」若澄问道。 「距离此处不远的万四胡同。」碧云回道,「绣云的丈夫……奴婢倒没想过。」 若澄让车夫直接将马车驶到万四胡同去,碧云虽觉得直接过去不妥,但也有些担心素云。他们人多,万一真的遇到事情,也比素云一个人应付来得好。 万四胡同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巷弄窄小,每家门前都堆放着不少杂物。碧云扶着若澄,提醒她担心脚下,车夫则跟在她们后面,一点点地往里头走去。 到了一道半掩的破旧木门前,碧云说:「姑娘,好像就是这里了。」 若澄提起裙摆走进去,院子里很小,散落着一些东西,好像不久前刚被人翻过。左侧窗子里有很微弱的说话声:「素云,我怎么好意思再拿你的钱?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你拿着吧。家里现在这样,两个孩子还要吃喝,你留着防身,别再给他搜去了。」这是素云的声音。 里头沉默了一下,绣云似乎没有再推辞,而是说道:「这钱我先收着,以后一定找机会还给你。我听说王爷出使瓦剌,已经去了大半年?姑娘现在还住在沈家?」 素云「嗯」了一声,绣云接着说:「转眼间,娘娘都走了几年。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日子会过成这样,还不如跟你们在一处。还记得那时候娘娘就常说,王爷的性子冷,姑娘生得玉雪可爱,性子又活泼,王爷肯定会喜欢她。若将来姑娘长大了,王爷肯收了她,两人有打小的情分在,再合适不过。可这事一跟王爷提,就被他拒绝了。你看着,王爷对姑娘还是没有那种心思么?」 「王爷是觉得荒唐,姑娘当时太小了,所以没有答应。你先好好休息,别想这些事。」 若澄听到这里,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炸开。她慌不择路地往外走,碧云连忙追了出去,喊道:「姑娘!」 若澄仿佛没听见,走得很快,一口气走到马车旁边,自己爬了上去。她抱着膝盖,脑海里面回忆起很多娘娘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原来那样细心地教她,做汤圆,做针线,都是有深意的。她说让她陪伴王爷,并不是以妹妹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 第42章 若澄的脸涨得通红,头埋在臂弯里,心里乱糟糟的。她一直记着答应过娘娘的事,也努力去做。她把自己放在妹妹这个位置上去看待朱翊深,可原来娘娘的期望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可他们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啊!她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他对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吧。 她脑海里固有的认知被打破,一下子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她要把他当成男人,而不是哥哥么?那一切都会改变的。而且他是尊贵的王爷,以后自有门当户对的王妃来配,她纵然想要陪在他身边,又用什么身份呢? 「姑娘?您没事吧?」碧云在外面拍了拍马车壁,焦急地问道。这一声询问,彻底将若澄惊醒,她慢慢平复下来,轻声说道:「我没事。素云发现我们了吗?」 「好像没有。」 「我这里有些钱,你拿去给绣云请个大夫看看。给钱也不是长久之计,人一旦染上赌瘾,很难戒掉的。」若澄拿出荷包从窗子上递了出去,「可惜王爷不在,也没有人能够为绣云做主。不如你让素云劝劝她,先带两个孩子回娘家或者到乡下避一阵子。」 碧云应声离去,若澄就坐在马车上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素云和碧云一道回来。绣云那边已经请大夫看过了,伤势没有大碍。她也已经答应去乡下亲戚那里暂住一阵子。 她们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余下的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等回到沈家,沈如锦还没有从苏府回来。素云知道若澄听到了她跟绣云的对话,怕她胡思乱想,想要解释几句。刚好家丁送来朱翊深的信,若澄就马上回房间去看了。 信上说,他已经出了哈剌温山,接近蒙古高原,很快就会有瓦剌的人去迎接他,后面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若澄知道真正的危险其实刚刚开始,他这么说只是想让自己安心。在他眼里,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其实她什么事都知道。若澄接着往下看,看到最后有很潦草的一句话,好像是最后添的:「我需提醒你防备一人,此人叫叶明修,与苏家有些渊源。他城府极深,心思难辨,我与他从前有些不快,你当远离此人。切记,切记。」 这口气完全不像是他说的话,而且这封信也是他离京以来写过最长的一封了。只是若澄觉得奇怪,叶明修……莫非是苏家族学的那位先生?朱翊深怎么会跟他有牵扯? 今日看那位先生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也不像是会与人发生不快的人。 她手托着下巴,手指轻轻点在朱翊深的署名上。他要她远离,她自会远离,可当他回来又该怎么办呢? 隔年的正月,京城还处在浓烈的新年气氛里,四处庙会不断,人群熙攘。也有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趁着庙会在京中交易。 同时,从蒙古高原上也传来了好消息。 朱翊深与瓦剌的可汗阿古拉达成和议,瓦剌同意暂时不干涉奴儿干都司的事务,只要李青山退兵,并且要康旺许诺约束都司各部,不再到瓦剌的边境掳掠。 为表诚意,阿古拉也愿意派使臣团,随朱翊深返回京城,商谈修好之事。 端和帝阅览朱翊深的上书,言词之间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只是客观地阐述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有与阿古拉会面和谈的情节,大事都请圣裁,绝不越俎代庖。这次十人的护卫队中,其实安插有端和帝的眼线,那人也会定期将朱翊深的行踪传回来。他所言与朱翊深所报,并无太大出入。 只是那人的禀报比朱翊深的更加详尽,提到此次阿古拉之所以松口愿意和谈,完全是被朱翊深的个人能力所折服。朱翊深一行甫入蒙古高原,就被大王子呼和鲁率兵团团围住。呼和鲁善战,想给朱翊深一个下马威,蒙古的骑兵骁勇却被朱翊深仅有十人的侍卫队所牵制。 入了王庭以后,阿古拉对朱翊深也是百般刁难,但都被朱翊深逐一化解,弄到最后两人还直接称兄道弟起来。阿古拉还邀请朱翊深留在草原,参加三月的成吉思汗纪念节。 这些,都是朱翊深在奏章上所没有说的。 端和帝忽然有些后悔派朱翊深去出使瓦剌,一旦朱翊深与瓦剌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等于又给他加了一道免死金牌。 他这个弟弟少时为苏濂的爱徒,又常跟随先皇身侧学习政务。说句不好听的,朱翊深对举国政务的了解程度,还多于他这个原本只呆在山东封地的鲁王。这样的人,若为臂膀,必定能助他稳定江山,但是他怕朱翊深。 他内心对朱翊深的恐惧,甚至超过了瓦剌和东南沿海的海盗。 端和帝站起来,负手走到窗前。又是一年,紫禁城被茫茫大雪所覆盖。他站在这至高之处,却也是胆战心惊,殚精竭虑。在先皇的九个儿子之中,朱翊深虽然年纪最小,却天资最高。前面的八个儿子连同他在内,或有勇无谋,或优柔寡断,或贪婪好乐,都不是为君的人选。 这皇位,原本应该是朱翊深的。若不是宸妃出身过于低微,先皇一直有所顾虑,早就立朱翊深为皇太子了。 端和帝在为鲁王时,曾梦到朱翊深为帝,屠杀了他全家。他自己的儿子,头颅被砍下,被朱翊深提在手中,血涌如注。他怕梦境成真,于是趁幼弟羽翼未丰,铤而走险,联合徐邝夺了皇位。 端和帝想除掉朱翊深,做梦都想。但朝中有苏濂在,还有那些顽固的老臣,明里暗里地护着他,无法肆意动手。所以将朱翊深派去出使瓦剌,原以为有去无回,却被他屡屡化险为夷。难道,这就是天命? 他记得从前进京的时候,偶然听到先皇请进宫内的一个高僧给朱翊深算命,所批的命格是:飞龙在天。 先皇大喜,厚赏了那名高僧。从此对朱翊深更加喜爱。 端和帝不服!他身为长子,比朱翊深大了十几岁,母亲出身高贵,为何要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俯首称臣?他非要与天斗,与朱翊深的天命斗,他要看看,到底谁才是真龙天子,谁才配龙袍加身! 第43章 端和帝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升腾成白雾,融入漫天的风雪里。 刘德喜看到皇帝站在窗子边,窗户洞开,连忙取了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皇上,这么大的风雪,您可别染了风寒。奴叫人将窗关上吧?」 「刘德喜,朕这个皇帝,做得好么?」端和帝喃喃问道。 李德喜不知皇帝今日是怎么了,便笑着说道:「皇上为百姓社稷鞠躬尽瘁,当然是个好皇帝。」 端和帝失神片刻,转身回到宝座上,拿起笔批阅奏折,再不发一语。 雪连续下了两日,若澄趴在窗台上看雪,雪花如鹅毛般,裹挟寒风,院子里的几棵树都被压弯了。 京城已是如此,远在蒙古高原,应该更加寒冷吧?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澄儿,你的信来了。」沈如锦从门外进来,看到趴在窗前的少女,神情微愣。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圆圆的小姑娘有些开始拔节了,个子长高了不说,一头乌发披肩,下巴也开始慢慢变尖,加上本就漂亮的五官,渐渐开始展露了惊人的美貌。 若澄回头看到堂姐发愣,以为她身上有什么不妥,低头看了看:「怎么了?」 沈如锦回神,微微笑道:「没什么,你的信。好像是王爷寄来的。」她挥了挥手中的信件,若澄连忙去拿,看到那熟悉的字体,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这是她能确定他平安唯一的凭证了。 沈如锦坐在屋中,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起来:「我听二哥说,瓦剌的可汗很喜欢王爷,留他在草原上待到三月。等王爷回来,最快也要到秋天了。」 若澄低着头,脸上有沮丧之色。 沈如锦拉着她坐下来,笑着说道:「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等心上人呢。……澄儿,你真的只把王爷当作哥哥吗?」 若澄一怔,捏着手中的信,不知如何回答。 她一直是把朱翊深当做哥哥的,可那日听了绣云的话,还有素云后来的一番解释,她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一直觉得自己能活在世上,是受了娘娘的大恩,因此娘娘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从前她觉得朱翊深不喜欢她,杀了她贴身的太监,她心中对他也没有一丁点怨怪,还是想找机会报恩。若娘娘希望她跟朱翊深在一起,她也会努力去做,不管是为奴为婢或是为妾,只要他不嫌弃她。 但现在她还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一切得等他回来再说。 当然这些话不值得对沈如锦说,便笑了笑说道:「自然是视作兄长。」 沈如锦执着她的手道:「那我以后做你的嫂嫂如何?」 若澄吓了一跳,仔细看沈如锦脸上的神色不似玩笑,小心问道:「姐姐喜欢王爷?」 沈如锦与朱翊深不过见了一面,要说有多喜欢也谈不上。原本只是觉得他风姿出众,比朱正熙强了不少,加上近来沈安序给朱正熙伴读,又从朱正熙那里听回不少关于朱翊深出使瓦剌的事情,难免就留心了起来。 若澄见沈如锦不回答,迟疑说道:「昨日大伯说让姐姐与那李家公子相看……」 「相看什么?李家不过是书香门第,在朝中无权无势,家还在太原。我若嫁去,以后可就难见到父兄了,还不如就留在沈家。」沈如锦言语之中尽是对李家的不屑,又抓着若澄的手说道,「澄儿,你陪我去如何?」 若澄想人家李公子要看的是沈如锦,她跟去不妥,沈如锦又哀求道:「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如何,你就跟我去壮壮胆。到时候我将隔壁的雅间也定下来,你在里头等我便是。我与他说清楚就走,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若澄禁不住沈如锦再三哀求,只能点头答应了。 沈如锦走后,若澄方才仔细看朱翊深的信。她刚才捏的时候,就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倒出来一看,是一块雕刻着凤凰的红色石头,顶端还钻了个孔,似可以穿绳挂戴。 信中朱翊深照例介绍了近况,最后写道:「偶然得到一块鸡血石,状似凤。记起你属酉鸡,近来雕成,随信寄赠,望喜欢。三月必归,勿念。」 若澄握着那块鸡血石,仔细打量。这是他亲手雕的吗?他竟然还会这个。 凤皇于飞,翙翙其羽。她脑海中不知道为何浮现这句话,迅速地摇了摇头。又跑到妆台那里,裁了一段红绳,穿过鸡血石戴起来,刚好贴在心口的位置。 那鸡血石染了她的体温,越发地温润。 过了两日,沈雍定下了沈如锦与李公子相看的日子。沈如锦来若澄这儿借头面。若澄的很多首饰都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宸妃娘娘专门给她打的,价值连城,镶嵌东珠或者宝石。若澄觉得自己年纪小,还衬不起这些东西,因此都交由素云和碧云保管。 沈如锦来挑首饰的时候,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头饰和耳环,眼睛都看直了。最后挑了一套珍珠的借走。 碧云将锦盒收起来,忍不住嘀咕道:「不是说看不上李家公子么?还要借姑娘的头面做什么。」 若澄正在看字帖,闻言笑道:「兴许只是想打扮得好看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就别那么小气了,她是会还回来的。」 碧云撇嘴道:「她要是不还,奴婢铁定去找她要。这些都是娘娘给姑娘存的嫁妆呢。」 若澄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打扰这个财迷清点首饰入库。素云将若澄不能穿的衣服搬出来,足有半人高,说道:「姑娘近来长了不少,这些旧衣裳统统都太小了,得唤绣娘重新来做两身新的,否则出不了门。」 若澄应声好,又专心看字帖,这些打扮的事情,她从来不怎么在意的。 到了日子,沈如锦来邀若澄一道出门。她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不同于以往素净文雅的风格,真可谓是珠光宝气。她们到府前上了马车,马车驶向位于城西的望云楼。 第44章 望云楼与老字号的鹤鸣楼不同,是最近才在京中兴起的酒楼。规模自然没有鹤鸣楼大,但重在新开,环境也雅致,菜品亦是可口实惠。因而受到了平民百姓的青睐。 李垣特意选在望云楼还有一个原因。他昔日在白鹿洞书院的同窗叶明修就住在附近。他奉父命不得不与沈家姑娘见面,顺道拜会一下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 听说他在苏家的族学里头教书,而那位沈家姑娘在女学上学,也想从他这里打听一些消息。 叶明修今日无课,在家中看书。听阿柒说有访客,十分意外。 李垣提着两壶酒进来,脸上笑盈盈的:「叶兄,好久不见了!可还记得小弟?」 叶明修站起来,说道:「明嘉?你怎么会来京城。快请坐。」在白鹿洞书院的时候,李垣对叶明修十分照顾,常常将自己的吃食和用具分给叶明修。叶明修这个人爱憎分明,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向来记得很清楚。 李垣将酒放下:「小弟记得贤兄爱喝桂花酿,特意送两壶过来。还请恕小弟唐突登门拜访,实在是家中父亲逼得紧,要小弟去相看一名女子,这才来叨扰兄台。」 叶明修「哦?」了一声,让阿柒出去泡茶。 李垣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李家和沈家算是世交,从祖父那一辈就有些往来。我父与沈伯父有意结亲,要我与那沈家姑娘相看。我去过沈家几次,她都借故不见,想必对我无意。我呢生性散漫,也不想这么早成家,但被父亲逼着,没有办法。听说沈姑娘在苏家女学,你恰好在苏家族学教书,便想向你打听。」 姓沈?叶明修微顿,问道:「敢问那位姑娘的闺名?」 李垣想了想才道:「沈如锦。」 叶明修暗自松了口气,幸好是沈如锦。想那沈若澄不过才十二岁,沈家应当不会如此着急。再说她的婚事,沈家应该也做不了主。叶明修得过若澄的帮助,关于她的事自然会留心。李垣也不能说不好,只是此人玩心太重,想必娶亲也不会收心。 叶明修这几个月暗中留意沈若澄,发现她每次到女学都很早,又是最晚走的,学习十分刻苦。除了被苏濂特许进女学这件事有些耐人寻味,一直都是很安分守己的小丫头。 有时候他会特意把猫儿放在女学侧门的墙角,她也会出来逗猫,但他一靠近,她就发觉,匆匆离开了。 他不知她为何避自己如蛇蝎,大概是因为怕生或是听到什么流言。对沈如锦,他倒是没什么印象。 阿柒端了茶进来,叶明修亲自给李垣倒了一杯:「我这里没有好茶,你将就着喝。你说的那位沈家姑娘,我着实没什么印象,是以不好妄断。不过沈家家门,教出来的姑娘,想必是不会差的。」 李垣礼让了一下,说道:「瞧我,忘了贤兄一心做学问,对女子向来不怎么在意的。只是听闻那沈家姑娘有几分才名,连首辅大人都夸赞过,我才向你打听。无妨,今日我们约在旁边的望云楼见面,见过便知分晓。」 李垣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叶明修亲送他出门,李垣拜道:「贤兄不必送了,我听闻少帛兄也在京城,改日再与他一同来拜访。」 叶明修回了一礼,不置可否。他与李垣有交情,与那个纨绔柳昭却无甚来往。柳昭是李青山的外甥,在白鹿洞书院的时候,就因为好色而被退学。叶明修对此人本就无好感,再加上当初落榜,让李青山骗了全部的积蓄,换了一张如同废纸的推荐帖。 李青山差点毁了他,这笔账,他姑且记下。 马车到了望云楼,沈如锦迟疑了一番才下车,她对跟着下来的若澄说道:「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早起时右眼皮便跳个不停。一会儿你若觉得不对,千万来看看我。」 若澄还没见过沈如锦这般紧张,笑着宽慰道:「姐姐莫怕,我和素云碧云就在隔壁。若有事你大喊一声,我们也就听见了。」 沈如锦这才放心些,和若澄相携上楼。临进雅间之前,还特意再望了她一眼,若澄点点头,她这才进去了。 若澄也是第一次来望云楼,这雅间虽不大,倒也别致,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屏风后面还有歇息用的小榻。临窗便是外面的大街,连小贩的叫卖声也能听见。若澄站在一幅字画前面,原以为这样的酒楼可能就是摆放些赝品,可她越看越觉得惊奇,忍不住凑近了摸着尾部的红泥印,「嘶」了一声。 她自小跟着苏濂学习,采纳百家之长。后来在王府,朱翊深给她看过那么多的真迹,她于字画方面,不说是行家里手,也已经能判个八/九不离十。这米芾是北宋的名家,字迹仿唐时的五大家,且尚临摹古帖,几乎达到了能够乱真的程度。 这幅《中秋帖》虽是王献之所作,却有米芾笔法的特点。若是米芾的真迹,也价值匪浅,竟然就这样随意地摆放在雅间的一面墙上? 素云和碧云见她一直在研究墙上的字,便叫她过来坐下,吃些茶点。若澄细想之下,觉得也许是自己道行尚浅,看错了也未可知。 隔壁的房间里,沈如锦坐在屏风后面,又让宁儿去门口张望了一下,宁儿说:「姑娘,李公子好像来了。就他一个人。」 本来约定是午时,对方刻意晚来,有几分轻慢之意。沈如锦心中不快,但也没有发作。等那人进得门来,隔着屏风能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穿着直身,倒是先彬彬有礼地致歉:「让姑娘久候,实在是我的过失。恰好有一位昔日同窗住在这附近,我顺道前去探望,故而忘了时辰。姑娘可已经点了酒菜?」 「已经点了。」沈如锦懒懒地说道,「随意点了几道,这酒楼与鹤鸣楼差得远,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吃的。」 李垣一僵,面上仍是笑着:「这里的酒菜虽比不得望云楼那样的老字号,但也可口,姑娘不妨先试一试。」 沈如锦应承了一声。过了会儿,小二敲门上菜,身后跟着十几位跑堂,玉盘珍馐摆了满满一桌。山珍海味,鱼翅海参,应有尽有。李垣眼睛都看直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额上沁出了汗。 第45章 等小二摆好菜退下去以后,宁儿对屏风后面的沈如锦说道:「姑娘,菜的品貌果然不能与鹤鸣楼相比呢。」 沈如锦这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虽生得秀致,但浑身珠光宝气,硬将那秀致的脸蛋生出了几分俗气。她看了一眼饭菜,微微皱眉,宁儿在旁边说道:「我们沈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但姑娘吃的用的也都是捡最好的来。今次若不是看在沈家与李家交好的面上,我们姑娘才不会来这种地方。我们姑娘平日一套珍珠头面,就要上百两银子呢。」 李垣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暗暗收紧手指。他如何不知沈家如今不过强撑着门面,沈如锦断不可能如那些世家贵女一般风光,此话不过是羞辱他李垣不济,竟在这种地方宴请。他当即羞恼,便想拂袖离去。 沈如锦说道:「李公子是想让我一个弱女子付这酒菜钱么?」 「菜是你点的,我们二人如何能吃得了这许多!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李垣生气地将荷包掷在桌上,「我只带了这么多钱,剩下的姑娘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就要转身离去,却被宁儿一把扯住,「你别走!」 李垣已经是怒火中烧,觉得自己平白受了此番羞辱,还要破财,一气之下将宁儿甩开,宁儿撞到了花架,惊呼一声,摔在地上。 沈如锦没想到李垣为了点小钱竟然动手,连忙蹲下身去抱着宁儿,心中更为不耻,大叫了一声:「没有如此欺人的道理!」 若澄在隔壁听到沈如锦的喊声,连忙开门出去。过道上站着不少食客,似乎也都听到了动静,围在那里等着看热闹。若澄上前欲敲门,那门忽然就打开了,李垣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后。 他看到若澄时明显一怔,若澄下意识地退让在旁,看到屋中的情景,连忙进去问道:「姐姐,你没事吧?」 沈如锦指着李垣说:「他不愿付酒菜钱,还动手打了宁儿。快将他拦住!」 李垣回头怒道:「明明是你的丫鬟无礼在先,我不过是甩开她,怎知她会跌倒?今日真是倒了霉,遇见你主仆二人!」 沈如锦还欲与他争辩几句,若澄小声劝道:「姐姐,门外已经站着不少人。事情闹大了,传出去不好听,还是算了吧。」 沈如锦这才没作声。她原本只是想把李垣吓退,他付钱便能了事,回去自然会跟李家伯父说看不上她,这桩婚事也就算了。哪怕他到时候跟李家伯父说她不是,她有宁儿和若澄作证,也能在父亲面前圆回来。可哪知道李垣是个不肯吃亏的人,还对宁儿动手,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的名声。 经若澄一点,才回过神来。她以后要高嫁,名声可绝不能毁了。 李垣本是极生气,他不介意将事情闹大,让众人都来评评理。可此刻目光忽然落在若澄身上,只觉得她清新淡雅,柔弱温婉,与沈如锦的艳俗形成鲜明的对比。方才在门口一照面,她下意识礼让的态度,也让李垣有好感。他如果一走了之,沈如锦他是不在乎的,可这个小姑娘却要无辜受他们牵连。 「你们在这儿稍等,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去附近找友人借一借。」李垣耐着性子说完,噔噔噔地下楼了。 若澄让素云和碧云去把门口看热闹的人驱散,望了一眼满桌还冒着热气的珍馐美味,心中大概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一桌的酒菜,估计要花费上百两,难怪那位公子的脸色那般难看。 李家和沈家门楣相当,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她早知沈如锦不满这桩婚事,但拒婚的方式有许多,如此做,的确有些伤情分了。 那头李垣又到了叶明修的住处,叶明修正在院子里浇花,看他去而复返,有些奇怪。李垣觉得难以启齿:「叶兄可否借小弟五十两银子?」 李垣家中虽不算巨贾,但从来也没有缺钱花过,叶明修边让阿柒去取钱,边问李垣发生了何时。李垣生气,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没想到沈如锦竟是这样的人,可又不想那小姑娘被无辜牵连,故而只能硬着头皮向叶兄借钱了。过两日,我便还你。」 叶明修略一思索,说道:「我与那望云楼的掌柜有几分交情,与你一同去看看。」 「有叶兄出面,自是最好不过。我……唉,真倒霉!」李垣摇了摇头。 二人回到望云楼,先在楼下与掌柜打了个照面才上楼。若澄和沈如锦还没有走,若澄看到叶明修出现,十分惊讶,没想到李垣的朋友竟然是他。现在她避无可避,只能呆在原地。 叶明修跨入门中,神色如常,看了眼还躺在地上的宁儿,问道:「姑娘哪里不适?」 宁儿刚才好像撞到了腰,就用手撑在腰后道:「我的腰好像直不起来。」叶明修猜测可能伤到了筋骨,让沈如锦把人放躺平,叫李垣去请个治骨的大夫来,还告诉他去何处寻。 接着又将小二叫来,问了酒菜的钱。小二道:「叶先生,最便宜也要一百一十两。这些菜原本小店没有,是那位姑娘指名要吃,说不在乎银子,我们才特地从外面买来的。」 叶明修没有二话,加上李垣荷包里的钱,一并付了。他平日积蓄也不丰,钱还是他这几个月教书以及卖了一幅家中祖传的字画存下来的,也没想到一顿饭竟然要这么多钱。他看着满桌的酒菜,正思索如何处置,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身后道:「不如将这些菜装起来,带回去还能吃,别浪费了。」 叶明修回头看她,她立刻移开目光。他轻轻笑道:「好,就依姑娘所言。」 李垣将大夫请来之后,大夫要将宁儿运到医馆去查看,沈如锦便带着若澄一道走了。叶明修和李垣叫来小二,将桌上的菜分别装进几个食篮里,准备带回去。 「李公子。」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叶明修和李垣回头,看到素云站在那里。素云低着头说道:「我家堂姑娘想了想,今日的事是她有错在先,还望不要破坏沈家和李家的交情。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是她赔给李公子的。」说完放下钱在几上,行礼走了。 第46章 李垣觉得稀奇,将银子拿起来:「这沈如锦居然还会赔礼道歉?叶兄,刚好还你。」 叶明修淡淡一笑,这哪里是沈如锦的主意?分明是那个丫头代为赔礼的。她长在宫里,后来又养于王府,应当是十分富贵,可刚才却说要将菜带回去,不要浪费。现在又怕伤了沈家和李家的情分,代为赔了银子,着实比她的堂姐懂事多了。 他叫来小二附耳吩咐两句,悄悄将银子放进食篮。小二提着食篮追下楼,交给了素云:「叶先生说这两盒是糕点,他们两个大男人不吃甜食,让你带回去给你们家姑娘。」 素云一顿,将食篮接过。她早就认出了叶明修,所以方才一直不敢抬头看他。他来了之后,井井有条地处理好事情,避免了一场纠纷,比那个李公子强多了。 小二回到楼上复命,李垣说:「今日多谢叶兄解围了。那沈如锦我是断然看不上的,倒是那个沈小姑娘看起来十分不错。若父亲定要我娶沈家女,我愿再等两年娶她。」 叶明修淡淡道:「明嘉还是莫打她的主意,她的婚事恐怕沈家做不了主。」 「哦?此话怎讲?莫非她不是沈家的姑娘?」李垣来了兴趣,凑到叶明修的面前问道。 叶明修塞了两个食篮在他怀里:「她是养在晋王府的,晋王将她视作亲妹。她的婚事,也得由晋王点头才行。」 李垣倒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小姑娘的来头这么大,刚刚才蹿起来的念头,马上就打消了。 沈如锦和若澄跟着去了医馆,大夫仔细查看之后,确定宁儿的伤势并无大碍,开了几副药,交代她卧床静养几日,便让她们回去了。 回到沈家,沈如锦在下人房内安置好宁儿,同若澄一起回住处。她看到素云手里提的食篮,问道:「你方才让素云返回去作什么?」 若澄连忙说道:「我落下一条手帕,让素云回去取,姓叶的先生便把甜食送给我们吃。」 沈如锦看了一眼:「我不喜欢吃甜食,都给你吃吧。」 转过长廊的直角,沈安序匆匆跑过来,一把将沈如锦拉到旁边问道:「小锦,望云楼是怎么回事?听说你让那李垣难堪了?要是被爹知道了,那还得了!」 「知道便知道。二哥莫非忘了,当初李垣那个心比天高的姐姐是如何羞辱大哥,又是如何羞辱我们沈家的?他们李家顾虑过我们的脸面吗?爹被蒙在鼓里,你还不知道?如今不过看你被太子选为陪读,身份不同了,又想与我沈家交好。我才不会给他好脸色。」沈如锦不客气地说道。 沈安序叹了口气:「他姐姐怎么说也是方家的儿媳妇,你不看李家的面子,也不能得罪方家。」 沈如锦冷嗤一声:「不过是个庶子的儿媳妇,有什么好神气的?方德安看重的是嫡子和嫡女,没那个庶子什么事。否则李家会来跟我们结亲?你没看到李垣那个穷酸样子,连一百两都付不起,还不如一个在沈家族学教书的先生。二哥,你可别放过陪伴太子的机会,沈家还有我的终身大事都指望着你了。」她抓着沈安序的手臂,眼中皆是殷殷期盼。 沈安序跟沈安庭不同,沈安庭秉持了沈雍不入世的想法,沈安序却不甘于平庸。对于他来说,自小享受着沈家的盛名,也难以避免时常捉襟见肘的窘迫。他想像沈赟一样,宏图志展,位居人臣,而不是如父亲一般,一辈子缩在这方寸之地,守着并不值钱的声名。 「你放心,哥哥都知道。李家不过沽名钓誉,嫁过去着实委屈你。」沈安序拍了拍沈如锦的肩膀,「只是爹那头知道了此事,免不得要说你一顿。你自己需想好怎么应对,宫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放心吧,我知道。」沈如锦点了点头,目送沈安序离去。当年之事,是大哥白白吞下了委屈。这次李家敢把事情闹大,或再要来结亲,她也不怕揭开当年之事,为大哥讨回公道。 若澄站在后面,不知道他们兄妹二人说了什么,但见沈如锦的神色比刚才回来的路上好多了。 若澄回到自己屋中,素云将食篮放在桌子上,略略出神。碧云过去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惊叫了一声。 「姑娘,这里头有银子!」碧云将钱拿出来,正是若澄要素云去赔的那五十两银子,此外还有一两碎银。 「看来那李公子也不算太小气?还把银子还回来了。不过怎么多了一两?」碧云奇怪道。她原本就不太同意若澄帮沈如锦赔银子,毕竟事情是沈如锦惹出来的,凭什么还要帮她跟李家修好。 若澄想了想那李公子的作风,不像是他所为,倒像是叶明修所为。 「素云,那小二给你食篮的时候还说了什么?……素云?」若澄看到素云在出神,又叫了她一声。素云这才回过神来,对若澄说道:「钱应该是叶先生放进去的。姑娘可还记得在平国公府遇到的那个落魄书生?他就是叶先生。」 若澄一怔,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奇巧之事。她拿起那一两银子,轻轻地笑了笑。难怪她觉得叶明修有接近之意,想来是要还她银子。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虽不知当初那屈屈一两银子是否帮上忙,可如今看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早已不同当日在平国公府门侧被拒时的沮丧和绝望,她替他感到高兴。 苏爷爷曾断定他将来必能高中,到时大鹏展翅,扶摇直上,前途不可限量。而且几次接触,都觉得他是个君子,并不像朱翊深信中所说的那般不堪。 她唤碧云去取纸笔来,给朱翊深写信,想问问两人从前究竟有什么误会,是否有化解的可能。毕竟如果将来叶明修高中,在百官中占有一席之地,说不定还能帮到朱翊深。这样的人,做朋友比做敌人来得好。 她自己都未发觉,已经全心全意开始为远在蒙古高原的那个人打算了。 农历三月十七日是纪念成吉思汗显示卓越的军事才华,建立赫赫战功的日子。这日,成吉思汗遗物苏鲁锭的祭奠仪式将在成吉思汗陵墓前举行。成吉思汗作为蒙古人最杰出而伟大的领袖,是他们的精神信仰,因而这日成为蒙古人的盛会。各部族首领,平民百姓均携带祭祀物品到达成吉思汗陵墓,举办最盛大的仪式。 第47章 可这过程中,却发生了一场意外。 上百匹受惊的马群和羊群冲进了人堆里头,肆意踩踏平民。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朱翊深当即指挥护卫队救助老弱,可仍有不少人受了伤。最后当那些发疯了一般的牲畜被拖走的时候,会场已是遍地伤员。 萧佑刚才抱起两个受惊吓而嚎啕的孩子,没有注意到一头公羊往他身后撞过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几乎要躲不开那头公羊的撞击,幸而朱翊深拉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摔在了草地上。 萧佑将两个孩子抱到母亲身边,跑回来查看朱翊深的伤势:「王爷,您没事吧?」 朱翊深按着右手臂,摇了摇头,额上却沁出大颗的汗水。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撞击到他的旧伤,此刻如钻心剜骨般疼。阿古拉命大王子呼和鲁与各部首领救助百姓,亲自过来扶了朱翊深入帐,叫来巫医。 「可汗不用顾虑我。」朱翊深艰难地说道。 「你的人奋力救我草原百姓,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别跟我客气。兄弟,你这手臂是否有旧疾?」阿古拉坐在木床旁问道。 朱翊深点了点头,阿古拉便转回身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与巫医交流。那巫医面容枯如老树皮,脸上画着古怪的白色图腾,头戴赤羽,浑身罩着一件黑袍,有种诡异的感觉。他走到床边,用枯槁的老手摸着朱翊深的手肘,摸了会儿,对阿古拉点了点头。 阿古拉喜道:「老巫医说能将你的旧疾治好。兄弟,你在草原多留些时日!」 朱翊深没想到连宫中的御医都治不好的伤,这奇怪的老巫医竟然有办法,不禁半信半疑。阿古拉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们蒙古人善骑射,跌打损伤是常事,你们汉人治不好,我们却能治好。这老巫医身上通灵,我有次中了四箭也是被他捡回命来。你大可放心!」 此时,有蒙古士兵进来向阿古拉禀报,说和硕特部的首领在外头叫嚣,指这次的事件是阴谋。阿古拉脸色一沉,跟老巫医交代两句,便起身走出去了。 阿古拉走了以后,老巫医在旁边的火堆上烧东西。萧佑走到朱翊深的身边说道:「那巫医可是说能治王爷的伤?」他虽然听不懂蒙语,但观察阿古拉和老巫医的动作神色,猜出了大概。 朱翊深点了下头:「阿古拉要我们再在草原上待一阵子。」 「王爷治伤要紧,不如就听可汗的。」萧佑劝道。 朱翊深看了那巫医一眼,将萧佑招到跟前,低声道:「瓦剌内部斗争激烈,阿古拉虽被尊为大可汗,其它各部却心有不服。这次的事情,只是个引子,我们需尽快离开。」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外他收到若澄的来信,在信中再次提到了叶明修,他们已经有过几次接触。他实在无法安心叶明修那样的人在她身侧,必须尽快回去。 萧佑来这里几月,也看出来了,阿古拉这个大可汗做得并不舒心。但他担心朱翊深与阿古拉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休兵条件受到影响,便说道:「那和谈的事,会不会有变故?」 「虽然那些部族不服阿古拉,但阿古拉的实力却仍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其它各部都不足以与他抗衡。只需给他点时间收服各部,但到那时……」朱翊深眸色一沉,没再说下去,转而言道,「这一路上你表现出色,回京我为你在皇上那里请功。以后锦衣卫北镇抚司必有你一席之地。」 萧佑想了想,忽然跪在床边,抱拳道:「我不愿在锦衣卫效力,日后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朱翊深顿了顿,才说:「你一身武艺,行事稳重,日后必能有番作为。跟着我这无用之人最多做个王府护卫,太可惜了。」 萧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朱翊深:「这一路上殿下数次救我于险境,我早已立誓,今后要追随殿下。无论是护卫,或是杂役,愿为殿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如蒙明公不弃,萧佑万千之幸!」说完,他整个人趴在地上,以额抵地。 朱翊深直起身子道:「无需大礼,我应你便是。若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从我身边离去。」其实朱翊深知道,以萧佑的为人,今后绝不会另投他主。否则前生,也不会在形势完全倒在他这一边的情况下,仍选择为朱正熙血战而死。朱翊深这一路上几番筹谋,刻意拿捏分寸,为的就是这一刻,将此人彻底收入麾下。 那老巫医确有一番本事,他将朱翊深的血肉割开,将骨头重接,刮去腐肉和碎骨,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但朱翊深在包扎的数日之后,已觉得握拳没有从前的阻滞之感。他便顺势向阿古拉辞行。 阿古拉再三挽留,见他去意已决,说道:「原本使臣团应当与你一道回去。但日前出事,我王庭之中人手短缺,故而使臣团需晚几月再出发。我阿古拉说话算话,只要那康旺不来惹事,我便放使鹿部一马。到时我瓦剌的使臣团到京,还请你好好接待他们。」 「可汗放心。」朱翊深拜道。 阿古拉与他拥抱:「兄弟,欢迎你以后再来草原做客,我瓦剌王庭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那时,定要让我见见你心爱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可能比过我的女儿,草原之花图兰雅。」阿古拉原本要塞两个草原美女给朱翊深带回去,但被朱翊深拒绝了,借口已有心上人,不忍她伤心。 朱翊深上马,回头再次对阿古拉一拜,率领队伍,离开了王庭。 柱子后面,躲着一个人,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四月清明前后,苏家上下十分忙碌,准备前往龙泉寺举行祭祖的仪式。苏奉英病了几月,一直不曾在人前露面,苏皇后特意趁祭祖回家看她。 苏奉英自小无母,姑姑待她亲厚,见到姑姑顿时扑于她怀中低泣。苏皇后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选妃的结果,我也没料到。听说是太子殿下自己选的人,温家那边的算盘也落空。英儿,你不必为此难过。」 「姑姑,英儿不是为选妃一事。说句不怕姑姑生气的话,英儿比太子年长,本就不喜欢他,没选上便罢了。可父亲又要将我塞给平国公的长子,我不愿意。」苏奉英擦泪道。 第48章 苏皇后观她神色,迟疑问道:「英儿可是有心上人了?若是如此,对方是哪家公子,与你父直说便是。」 苏奉英扯着姑姑的袖子说道:「姑姑,若英儿喜欢的人并非王公子弟,父亲还会答应吗?」 苏皇后没想到苏奉英一向眼高于顶,竟然会喜欢低微出身之人?她摸着侄女的鬓发说道:「姑姑问你,那人可喜欢你?」 苏奉英一怔,联想到叶明修几次三番拒绝她的好意,泄气道:「如今大概是不喜欢的。不过以后,他总会喜欢上我的。」 苏皇后看着侄女执着的目光,暗暗叹了口气,现在的她婉如自己当年一般,无惧无畏,但是很快就会被现实打击得不得不低头。 苏皇后破瓜之年嫁给鲁王,远去山东,心中对父兄百般不舍,但鲁王求娶,聘以正妻之礼,她心甘情愿地跟随。试问谁年少之时,没有恋慕过良人?谁不曾想过将来会被夫君捧在手中疼爱?刚到山东那一年,鲁王的确待她很好。可后来,在她身怀六甲之时,鲁王又与徐婉仪那些女人勾搭在一起。 她伤心欲绝,不慎流产,那之后再也不能有孕。 爱,早已不爱了。恨,也无从谈起。原以为此生便如此了,可一朝鲁王登基,她因苏家之势,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要笑着面对后宫那些没完没了的女人。兄长欲将奉英嫁入宫中,说有她这个姑姑在侧,奉英将来必是另一个贤后。 呵,后位是世间多少女子所盼,于她苏家女儿来说唾手可得,可这其中的辛酸亦不足为外人道。 「英儿,姑姑提醒你,夫妻之间,纵然两情相悦也未必能长久,更别提他还不喜欢你。你可能承担一切后果?若能,不妨越过你父亲,直接与祖父说。」 苏奉英目光一亮,顿时振作精神,连忙唤青芜来为自己梳洗。苏皇后站在旁边看着,也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在害她。 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或飞蛾扑火,或恰逢其会,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苏奉英打扮齐整,直接去了苏濂的书房。书房旁边有一片池塘,岸边是翠绿的芭蕉林,苏濂正在临窗作画,听下人禀报苏奉英来拜见,也为孙女一扫往日阴霾而高兴,唤她进来。 苏奉英见到苏濂便施礼道:「孙女来给祖父请安。」 苏濂手中笔未停,看着窗外的蜻蜓说:「你父兄皆很担心你,振作起来就好。选妃失利,无需挂怀,你父亲正为你筹谋另一桩婚事。」 苏奉英咬了咬嘴唇,忽然跪在地上:「祖父!英儿心中已有喜欢之人,不愿嫁到徐家。还请祖父成全!」 苏濂握笔的手一滞,回头望向跪于地面的嫡长孙女,确认她脸上的神色极其认真之后,才放下手中的笔,坐于太师椅上。他沉声问道:「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要急着将你嫁出去?你当真以为自己私下做的那些事情,无人知晓?你心中可有半分看重苏家的门楣,看重自己的身份!」 苏奉英一凛,抬头看祖父严厉的神色,心中胆怯。但此刻不替自己争,只怕永远都没有机会,只能奋力一搏。 「我知道身为苏家女,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但祖父,我不能有心仪之人吗?那人虽然现在卑如尘土,但终有一日会鱼跃龙门。到那时我为他妻,难道就损了苏家之名?平国公府的确是高门,但这样的人家,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祖父就能保证,将来英儿能在其中占得一席之位?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祖父应该比英儿看得清楚。」 苏濂早就发现了苏奉英常在族学徘徊,还让青芜送东西给叶明修,但叶明修没有收过。那个人还是摆清了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提示长子,要约束孙女所为。苏家是累世公卿,门楣高贵,苏家的女儿无不嫁得十分显赫。叶明修此人撇开才华不提,乃是布衣平民,与苏家可谓云泥之别。 但苏奉英的一席话也未说错。那人绝不是池中之物,他有能力,有野心,亦有手段,以后封侯拜相不无可能。到那时,苏后无子,苏氏一门恐怕还得仰赖于他,这也是当初苏濂保他入族学的私心。可若现在就将苏奉英下嫁,苏家恐怕会沦为京城所有世家大族的笑柄。苏濂身负一门兴衰荣辱,绝不可能如此儿戏。 「我问你,若想嫁那人,你还需再等两年。你可愿意?」苏濂思索片刻,询问苏奉英。 苏奉英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苏濂继续道:「等他高中,我自会为你们安排婚事。你父亲那儿,我去说。」 苏奉英喜出望外,正要叩谢祖父之恩,又想起一事,红着脸道:「祖父,恐他不愿意……」 苏濂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允了这门亲事。只不过如何让他将来心系于你,便全凭你的本事了。英儿,兵行险着,你我权且都放手一搏吧。」 若澄四月里来初潮之后,身体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个子持续长高,人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并且胸前开始慢慢鼓起,初具少女的身段。她以前做梦都想像素云和碧云一样窈窕纤细,如今对镜自照,肉嘟嘟的脸蛋虽还有些痕迹,但已经是十分满意。 她换了身轻薄的春衫,看见窗外阳光明媚,准备到院子里去看会儿书。但她低头看见微微隆起的前胸,下意识地伸手遮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素云看见她的模样,拿开她的手道:「姑娘这是长大了。等王爷回来,估计都要认不出您了。」 「我变了很多吗?」若澄捧着自己的脸问道。 「嗯。以前就是个可爱的糯米团子,现在是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素云打趣道。 「素云你变坏了,我不跟你说。」若澄脸红,抱着书低头出去了。 沈如锦已经从女学卒业,近来跟在沈雍身边学艺,不再与若澄同进同出。上回李家的事沈雍找沈如锦去问候,之后好像也不着急她的婚事了。若澄不知堂姐跟伯父说了什么,但好歹事情就此揭过,她也放下心来。 第49章 她走到敞轩里放下书,碧云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跑来,惊叫着放于石桌上。 若澄定睛一看,是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圆滚滚的一团,慵懒地「喵」了一声,趴在那儿不动了。若澄不解地望向碧云,碧云道:「奴婢方才出府买布,回来的时候,叶先生身边的阿柒抱了这只猫给奴婢。说叶先生那儿几只猫闹翻了天,将他的书都扯烂了,他气得不行,只能送走几只。阿柒想到姑娘喜欢猫,就硬塞给奴婢,要奴婢带回来给姑娘养。姑娘,这怎么办啊?要不奴婢再给他送回去?」 若澄伸手挠了挠猫儿的下巴,猫儿舒服地闭上眼睛。想到叶明修好像是隔三差五捡些没人养的小可怜回去,想必是「猫」满为患,不得已才送人。她从前就想养只猫儿,既然送来了,又舍不得再将它送走,便说道:「那我们就养着吧。」 「啊?」碧云看着那只懒洋洋的白猫,状似心情不好地瞥了自己一眼,态度十分傲慢。 她从前在宸妃宫中,宸妃最怕这些小动物,因此她也没有接触过,刚才一路上抱回来,这猫不停地挣扎,她生怕摔了。以后要多养这么个小祖宗,碧云觉得十分忧心。 沈安序今日早回,本来是来寻沈如锦的,但看到若澄坐在敞轩里,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刚来府里的时候,还是矮矮胖胖其貌不扬的小女孩,转眼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皮肤本就雪白,瘦下来之后,精致的五官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他原本只看一眼,不知为何竟然看得失了神。她的美十分纯净柔软,仿佛能触动到人心底里最深的那部分。有如此美貌,将来不知能引多少男儿折腰。 若澄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去,见是沈安序,连忙站起来:「二哥哥。你来找姐姐吗?她在大伯父那里。」这段日子,沈安序找不到沈如锦时,就把事情交代给若澄,他们的关系也比最初的时候好许多了。 沈安序有些尴尬,低头咳了一声要走开。这时想起什么,又转回头说道:「我今日在宫中听到消息,王爷此行顺利,已经回到奴儿干都司。若不出意外,七月便可归来。你,不用担心。」他知道若澄一直最记挂的就是朱翊深。毕竟朱翊深出使瓦剌之前,朝中无人看好。可短短十日,他已顺利完成使命回来。 今日,太子身边的詹事、少詹事都在议论此事,恰好被他听到。 若澄原以为按照去时的行程,朱翊深怎么样也得到九月才能回,未料提前了两月,心中自然欢喜,对沈安序甜甜笑道:「谢谢二哥哥告知。等王爷回来,必会好好谢谢你们对澄儿的照拂之恩。」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如春风拂面。沈安序的耳根泛红,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别,别说如此见外的话。我,我走了!」说着负手转身离去,动作有些僵硬。 碧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对若澄说道:「咱们这个二公子还挺可爱的呢。想想姑娘刚到沈家那会儿,他还不爱跟姑娘说话,转眼我们都住了一年,二公子也待姑娘亲和多了。」 若澄知道沈安序最初不喜欢她,是出于一种排外的心理,觉得自己家里突然住了个外人,十分不适。可时日久了,他习惯了若澄的存在,也就不觉得排斥了。 朱翊深一行抵京已是七月的最后几日。这一路上他们行进速度非常快,与去时的游刃有余相比,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王爷的归心似箭。 远远望见京城宏伟的城门和进出的百姓,朱翊深身后的众人难以抑制地发出欢呼声。他们这一行从端和四年出发,至端和五年方归,这一年数历险境,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朱翊深勒马凝望片刻,彷如重生时一样,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萧佑策马到他身侧:「王爷还是先回府换身朝服,然后进宫向皇上复命。我等在大明门等殿下。」 朱翊深微微点头,回头看了李怀恩一眼,李怀恩连忙摆手:「奴还是跟萧总旗去大明门等殿下吧。殿下的马……奴不敢坐。」 朱翊深嘴角一勾,也不管他,纵马驶过城门甬道,向王府飞奔而去。 出发时,他不敢纵情骑马,而是多坐马车,只因右手负伤,骑马难以控制缰绳。而回来之时,因为老巫医的诊治,他的右手虽还不算恢复如初,但已经能纵马驰骋,所以回程比去时缩短很多。 周兰茵知道朱翊深这几日回来,刻意向沈家那边隐瞒,因为具体是哪一日她也不清楚。她命阖府上下勤加打扫,心中期盼万分。王爷这一走,便是一年多,期间只收到过两三次信,基本都是交代王府的事务,此外于她并无一言。 他去皇陵的那三年,周兰茵也挂心他在外的安危,但没有像现在一样迫切地想见到他。那是一种对心爱男子的企盼,早已不同以往。 忽然听到下人禀报,说王爷已经到了府门前,她也顾不上妆容齐整,提着裙子便往府门前跑去。 朱翊深下马,自有马奴接过马缰,带着马去马房安置。 他负手上台阶,看见门内飞奔出一个人影,心念微动,但看清是周兰茵之后,便有几分失望。 周兰茵口中叫着王爷,向他猛扑过来,朱翊深微微侧开身子,周兰茵险些扑了个空,惊叫着要跌下台阶。朱翊深抓着她的手臂拉了她一把,让她站稳,皱眉道:「何以如此不稳重?」 周兰茵惊魂未定,抬头看了一眼男子,不敢回话。他的表情一贯冷漠,可不知是否被塞外的风霜所侵染,更多了几分成熟而厚重的味道。她的心砰砰乱跳,抓着朱翊深的手,激动地无法言表。 朱翊深淡淡抽回手,往门内看了一眼,来迎的都是周兰茵的仆妇和丫鬟,还有王府的下人,不见若澄的身影。他问道:「若澄呢?」 周兰茵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尽量克制地说道:「不知王爷何时归,妾这几日忙着整饬王府内外,好迎接您。沈姑娘那边,还没有派人去接。不过沈姑娘在沈家一直很好,妾都有定时差人去询问的。」 第50章 朱翊深一边往府内走,一边说道:「我换身衣裳,需得进宫面圣,不知何时回来。你亲自去接她。」 周兰茵一顿,脚下停住。朱翊深回头道:「有何问题?」 「没,没有。妾等送王爷进宫,立刻就去接沈姑娘。」周兰茵脸上堆出笑。 朱翊深一言不发地进了留园,没让周兰茵跟进去。周兰茵站在门外,紧紧地攥着双手。他们一年多不见,他对她如此冷淡不说,一回来张口闭口就是沈若澄,竟然还要她亲自去接。他就这么等不及,要将那个沈若澄接回来? 她如此思念他,如此担心他的安危,可信寄了一封又一封,却都没有得到回音。好不容易盼着他回来了,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就又要进宫。在他心里,沈若澄这样一个外人,当真比她这个妾更重要吗?她恨得咬牙切齿,李妈妈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道:「夫人,王爷来了。」 周兰茵深呼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种种情绪,笑脸送朱翊深出门。 等朱翊深走了以后,周兰茵气得踢碎了花园里的一盆花。李妈妈劝道:「夫人何必生气?沈姑娘已经十二岁了,再等几个月,就可以议亲。到时候您的苦日子就到头了。王爷不过是全太妃娘娘之事,并不是真的看重那个丫头的。」 香玲也跟着劝了两句,周兰茵渐渐平复下来,说道:「还等什么?收拾收拾去接她吧。」 若澄在宣纸上又多写了一个正字,她数了数日子,距离他信上所说的归期越来越近了。她昨日让素云去王府询问周兰茵,是否收到王爷回来的消息。周兰茵回复说没有,那就是还需几日。 她的包裹收拾了又拆开,拆开了又收拾,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 「喵」的一声,雪球从窗外跳进来,熟门熟路地走到若澄的脚边,团成一团。它肚皮上很热,毛色光滑,整只团在一起的时候,几乎看不到脑袋。有次碧云就把它错认成白狐毛的披肩了。 这家伙不安于室,时常自己出去溜达,但也总知道回来。 刚开始养雪球的时候,因为没有经验,雪球常常生病。她只能求助于叶明修,还把雪球抱到他家里去。叶明修似乎在医术上有几分建树,每每能将雪球的病看好,还手把手教她如何养猫。接触得多了,发现他那个人总是如春风般和煦,实在不像坏人。 「姑娘!」素云从外面进来,「王府来人接咱们了,说是王爷已经回来。」 若澄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外面,看到周兰茵和李妈妈等一群人往这边走来。她脸上有些失望,不是他。 素云道:「王爷要进宫面圣,抽不开身,所以让兰夫人先来接您。」 若澄忘了他是有皇命在身,一回宫肯定要先去面圣的,心中释然了许多。 周兰茵走近了,先看到站在屋前的素云,再看到站在她身侧的少女,不禁吃了一惊。这……这是沈若澄?那少女的个子已经快和素云差不多高,穿着叶绿的半臂,胸前系着丝绦,底下是细白的长裙。她梳着桃心髻,发上插着几根莲纹银簪,分明只是普通少女的打扮,却因那张明丽动人的小脸,一下就抓住了人的眼睛。 那张巴掌的小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真,但眉眼之间已有楚楚动人的绝色。 不止是周兰茵,连久未见若澄的李妈妈和香玲也吓了一跳。 若澄虽然心中失望,但周兰茵毕竟是来接她回去的,还是笑脸相迎,客气地请她进去坐。周兰茵觉得若澄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待人接物大方了许多,不像从前在王府时,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鸟,总是躲着不肯见人。苏家的女学,当真如此神奇? 碧云和素云早就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简单地打了几个包裹。若澄对周兰茵说道:「兰夫人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跟祖母,伯父还有姐姐告辞,马上回来。」 周兰茵从刚才一直看着她,此刻如梦初醒,点了点头,若澄便从屋中出来,刚好看到沈如锦回来。 沈如锦听下人说王府来了个妾室接若澄回去,特意从沈雍那里过来。她拉着若澄的手问道:「王爷回来了?」 若澄点了点头:「我正要去向祖母和大伯父告辞。」 「我陪你一起去。」沈如锦往屋中看了一眼,只看到周兰茵的侧影。她听说这个妾是太妃在的时候帮朱翊深纳的,并不得宠,年纪也大了,不足为惧。她带沈如锦去沈老夫人的住处,沈老夫人一贯淡淡的,正在礼佛,也没从佛台前站起来。只不过在若澄要告退的时候,她闭眼说了一句:「你怎么说也是姓沈的。往后记得多走动,别生分了。」 若澄应是,跪下行礼,从屋子里退出去,再跟着沈如锦去见沈雍。 沈雍的话依旧不多,只是把当初朱翊深交给他的那个盒子交到若澄手里:「这是你父亲的遗物,本来就是传给你的,现在交给你保管。我们是同脉同支,往后受了委屈或者想要回来,随时说一声。去吧。」 若澄郑重地抱着锦盒,虽然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毕竟是父亲的遗物,不敢大意。她看着伯父并不宽厚的背影,想到他一年多来的照拂,也跪下行了个大礼,恭敬地退出去。 沈如锦陪着若澄回住处,说道:「你的东西要是落下了不要紧,我让宁儿仔细收拾一下,改日再给你送回去。你的屋子还给你留着,以后随时都可以回来住。你记得,我们是堂姐妹,没有旁人比我们更亲了。」 若澄眼眶微红,对沈如锦说道:「谢谢姐姐和伯父的照顾。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沈如锦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傻丫头,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哭鼻子。我们都住在京城,又不是不见面了,别难过。你记得,那个妾要是敢给你气受,就告诉我和二哥,保准给你出气。」 若澄忍不住笑,但想起沈如锦曾经说过的话,心中又隐隐有些担忧。若姐姐真的喜欢王爷,而她也想留在王爷身边,姐姐以后还会对她这么好吗?只不过她现在这个念头,只敢小心地藏在心里,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第51章 到了沈家外头,若澄本来想抱着雪球上马车,但周兰茵嫌弃地说道:「你别把那畜生弄到我近前,我受不了它的毛。而且王爷也不喜欢猫,你还是把它留在沈家吧。」 若澄不知道朱翊深不喜欢猫,当即抱着雪球有点犯难。她养了这许久,对雪球早已经有了感情,不舍得抛弃它。可若朱翊深不喜欢,她也不敢养。 沈如锦见状,主动把雪球抱过来,对若澄耳语道:「雪球先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养。你回去问问王爷,若是他同意你养猫,我再给你抱回去。若他不同意,我们再另外想办法。」 若澄感激地点了点头,坐上马车跟周兰茵一起走了。 紫禁城在建立之初,对进出的百官由哪座桥,哪个门入,便做了严格的规定,等级森严。中间的御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天子出入时才能使用。朱翊深曾从御门出入,那种大道无阻,百官敬服的感觉,乃是帝王所独享。 他对至尊的权势并不贪恋。但人在这座巍峨宫城面前的渺小,在皇权底下的卑微,从踏入紫禁城开始,便能切实地感觉到。 他甚至忘记了一件事情,他的皇兄有多忌惮他。忌惮到在皇极门验牙牌的时候,城楼上忽然多了几个锦衣卫的身影。他顺利完成了出使瓦剌的任务,但等待他的不会是皇帝的奖赏,甚至于,皇帝对他的忌惮会更深。 他想不通,为何皇兄会如此。于一个手握天底下生杀大权的皇帝来说,他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王爷,根本不足为惧。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皇兄的忌惮,以及后来朱正熙对他的态度,都让他感到万分疑惑。他们从前并无积怨,他前生也一直想要安分守己,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境地。 朱翊深到了乾清宫,依礼求见。太监进去禀报以后,说道:「请王爷在丹陛稍等片刻,皇上正在召见重臣。」 朱翊深便站到旁侧,静静等待皇帝的召见。此时还是夏末,正午的日头仍是毒辣,站了一会儿,朱翊深的额头和里衣便湿了。 而此时乾清宫的明间里,端和帝所召见的「重臣」,正是陪同朱翊深出使瓦剌的「眼线」。那是锦衣卫里头一个小旗,跪在须弥座前,向端和帝复命:「小的不会说蒙语,王爷的蒙语却说得极好。我们队伍里那个会蒙语的通译,到了奴儿干都司就闹肚子,实在走不动,王爷就让他留在当地养病。王爷在瓦剌与阿古拉可汗说话,小的都听不懂,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端和帝知道朱翊深曾两征蒙古,却不知道他精通蒙语,居然能不用通译跟瓦剌人沟通。他又问道:「他们谈休兵条件的时候,你可在场?」 「小的不在,是随行的官员和萧、郭两位总旗在场。不过大体上都有书吏负责记录,应当与奏疏上所说无异。对了,还有件事。三月的时候,瓦剌王庭发生了一场意外,王爷手臂的旧伤好像被可汗身边的老巫医给治好了。所以回来的时候,我们是骑马而行。」 端和帝点了点头,说道:「此次你立了功,朕会吩咐下去,升你做个百户。但你要记住,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从侧门出去吧。」端和帝叫刘德喜送那个小旗出去,这才召见朱翊深。 朱翊深进殿后跪下行礼。方才他并没看见有「重臣」从殿内出去,此刻进殿也没看见旁人,心中觉得蹊跷。若是朝中「重臣」,何必避他不见? 端和帝凝视着他,微微笑道:「你回来得很快啊。朕原以为你九月才会到。」 朱翊深警觉,立刻说道:「臣弟去时多坐马车,因为右手有伤。在王庭发生了一次意外,再次伤到右臂,恰好那里有个老巫医,医术颇为精湛,恰好将臣弟的右手给治好了。臣弟身负皇命,归心似箭,所以回来时骑马,便快了许多。」 端和帝脸上的笑容更深。若朱翊深胆敢隐瞒手伤之事,他立刻就可以治他一个欺君之罪,这小子还算聪明,没有欺瞒。他转而说道:「没想到瓦剌的巫医医术竟如此高超,能将你治好。朕曾说过九弟是文武全才,手废掉就太可惜了。此次你不辱使命,成功解除了瓦剌对北部边境的威胁,朕应当重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朱翊深当然不会以为皇兄是真心想要赏他,叩首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臣弟分内之事,不敢要求赏赐。」 明间里安静了一瞬。夏日酷暑,窗外蝉鸣不歇。乾清宫是单独的一座宫殿,地势偏高,前后没有遮掩,仿佛一座蒸炉。这殿内放了几座冰山,有宫女正用扇子扇风,倒也不觉得炎热。可朱翊深的后背还是出了一层汗。 他曾坐在如今端和帝所坐的地方,轻易断别人的生死。有许多朝臣和心腹都因一言不慎,在这里被他逐出了宫门,流徙千里。 此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才知此中煎熬。 半晌,宝座上的端和帝说道:「话虽如此,但有功便该赏。朕日前看了舆图,觉得贵州很不错。那里临四川,湖广,物产丰富,辖云南、广西,是军事要冲。朕提你的食邑,选此处为你就藩之地如何?以九弟的才能,必能将之治理得井井有条。」 朱翊深的手在袖中握紧,没想到皇帝又绕到了就藩这件事上来。贵州驻守重兵,国策是以民养兵,百姓负担极重,连年发生暴动,而且逃兵的现象十分严重。云南和广西都采取羁縻政策,由当地的少数民族自己管治,民风彪悍,与朝廷所派官员本就不和,有几任承宣布政使甚至死得不明不白,此后除非武将,没有文官敢前往赴任。 所以别说他未必能顺利到达贵州司,就算到了,横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皇兄费心了,臣弟万般感激。只不过离开瓦剌王庭的时候,阿古拉说晚两个月便会派使臣团来京,到时要臣弟好好接待他们。这是两国修好的绝佳机会,臣弟与他们打过交道,希望为皇兄促成此事。」 他言辞间万般恳切,且滴水不漏。点出瓦剌只认他朱翊深,派别人可能会将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休兵搞砸。 第52章 端和帝慢慢抚摸着桌上的麒麟玉镇纸,俯瞰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目光幽沉。朱翊深,你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么?朕倒要看看,等瓦剌使臣离京,你还有何借口留在京城。 …… 朱翊深从紫禁城出来时,已过酉时。下午,端和帝和他下了几盘棋,晚上还留他一道吃了晚膳。在外人看来,端和帝待他十分亲厚,可只有朱翊深自己知道,那几盘棋招招杀意,步步紧逼,无论他怎么退避,都无法躲开。 这就是皇权,每个人在那位置上,都会变得不再像是自己。而皇权之下,其它的人又轻如蝼蚁。 他心力交瘁,看到焦急等待的李怀恩和萧佑等人,恢复了寻常的脸色。李怀恩扶着他上马车,说道:「王爷,怎么这么久?」 「皇上留我下棋,用膳,故而晚了些。无事,回府吧。」朱翊深低声说道。萧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那并不是功臣被奖赏的模样,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毕竟帝王家的残酷,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无法感同身受。 朱翊深坐在马车里,外面清冷的月光从窗上飘动的帘子里漏进来,大街上也不复白日的喧嚣,鲜有行人。端和帝现在的年纪比他前生离世时还要大,两个人可谓旗鼓相当,他并不占什么优势。唯一的优势便是他经历过一世,但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比如他前世没有出使瓦剌,再比如前世,皇上也没有要他去贵州就藩。 现在前方仿佛弥漫着大雾,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路,会不会一步就踏进了万丈深渊。 而且,皇帝对他的忌惮甚至比前世更深了。 等送朱翊深回到王府,萧佑便告辞回锦衣卫。他现在官籍还在锦衣卫里头,朱翊深今日应对皇帝之时,忽然想到不能直接提出来要萧佑,那反而会引起皇帝的怀疑。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留园,看到留园前站着一个人,正翘首以盼。灯火映照着她明丽的脸蛋,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他不禁停下脚步,心中有个声音呼之欲出。这是……那个团子? 若澄从回到王府,就一直在盼朱翊深回来。从留园里面等到外面,从日薄西山等到银盘高悬。还时不时让碧云去门外查看,就是不见朱翊深的人影。周兰茵原本也跟她一起等,但后来王府里有事要她处理,她便离开了。素云和碧云还要回去整理行李,所以只留下若澄一个人。 若澄再次垫脚张望的时候,看到路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本来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克制,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的感情如洪水般汹涌而出,再难控制,如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朱翊深:「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朱翊深忽然被少女抱着,有瞬间的恍惚。她已经长到他的胸前,玲珑的身段紧贴着他,他心中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感觉。少女身上有甜甜的茉莉花香味,沁人心脾。原来,她一直用这香气吗?前生他并没有在意过。 「若澄?」他抬起双手,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若澄仰起头,眼中泛着泪光,点了点头:「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朱翊深的确有点认不出来了,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那小糯米团子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能辨认出来,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你长大了。」 忽然间,他都有点不敢抱她了。 若澄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退开两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小声道:「你走了那么久,我当然长大了……倒是你,好像瘦了很多。」 是真的瘦了,棱角越发突出冷峻。而且满脸的疲惫,想必是路上十分辛苦。 李怀恩也刚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微黄灯火中的少女,明眸善睐,肤如玉雪,实在是精致好看。他连忙说道:「王爷路上吃了很多苦呢。为了早点赶回来,统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不过姑娘,你真的变化太大了,我刚才差点没有认出你来。」 若澄低头看了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看向别处,脸上出现几分小女儿的娇态:「哥哥,你吃过饭了吗?我煮了一碗面,还在锅里热着……噢,现在应该糊掉了。」她垂着脑袋,有几分沮丧。 李怀恩刚想说「王爷已经在宫中用过膳了」,被朱翊深一看,连忙乖乖闭上嘴。 朱翊深道:「无妨。我正好饿了,你端来给我吃吧。」 若澄一下高兴起来:「那你进去等我,我马上就端来。」说完,像是一阵风一样跑开了。 朱翊深看着那道灵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眼中染上点笑意。她还是小时候的性子,说风就是雨的。不过看来在沈家没受什么委屈,开朗大方多了。看到她,他紧绷的身子好像一下就放松了,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他举步往留园走去。 李怀恩跟在后面嘀咕。不对呀,王爷刚才不是说在宫中用过晚膳了吗?怎么又要吃面?王爷可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朱翊深走到西次间,屋子里的摆设如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甚至还放着若澄学习的那张小桌案,可如今这桌椅都已经衬不上她的身高了。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揉了揉额头。前世他最开始时,并不知道皇兄的忌惮,那时候他只是挣扎在从云端跌下的污泥中,努力求生。所以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今生再次经历了几件事,确定了皇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除掉他。而不是后来因迷恋丹药,荒废朝政,对他领兵屡建奇功,功高震主的忌惮。 如此明显的杀意,他前生并没有感觉到。他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皇兄能容那些割据各地,比他年长的藩王兄弟,为何独独不能容他?这杀意难道也是试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由此深思,原本的打算都是徒劳无功,若想自保,就必须得抓住皇兄的弱点。他曾想过从温昭妃入手,可显然一个女人的分量对于皇帝来说还是太轻了。 第53章 李怀恩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盒子:「王爷,绍兴府那边又寄东西过来了。只不过今年少得多。」他将盒子递给朱翊深,朱翊深打开看了一眼,淡淡道:「跟以前的那些放在一起。」 李怀恩道:「此事要告诉姑娘吗?」 「等她再长大一些吧,我先替她保管。」朱翊深淡淡道。 李怀恩点了点头,抱着盒子出去了。 朱翊深觉得有些累,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羡慕地看着窗外天空高飞的那些纸鸢,只能低头练字看书。他想出去玩,想去春游,想看城中热闹的灯会,而不是在这里当什么皇室的楷模。 那些寻常人家的孩子,再普通不过的童年玩乐,到了他这里,却遥不可及。 他被要求做一个优秀的皇子,他身上被寄予厚望。他承载着无数的赞美,无数的羡慕,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肩上好像压着许多座大山,随时会将他压垮,他的一言一行绝不能出错,时常因此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也想有个玩伴,也想偷懒,可陪伴他的永远只有那些刻板的翰林侍讲和冷漠的宫人。 他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恶,必须待在那个笼子里,做一个合格的囚鸟。所以他懂朱正熙那种努力想要逃出笼子的感觉。 前生刚从皇陵回来那几年,他觉得是那一生中最轻松的日子。可命运不放过他,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让他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 皇位底下累累白骨,朝堂之中尔虞我诈,紫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包括他这个皇帝。 当生命的最后一刻,叶明修负手站在他弥留的龙塌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的时候,他甚至想要谢谢他,终于可以将他从这个牢笼里放出去了。 此生的最开始,他以为只要避免前生犯过的错误,就可以扭转乾坤,能够得到他想要的结局。可更改过的那些事情,将生命之水引向另一条全新的河道,甚至让他发现了很多前生并未注意到的东西。 现在的他犹如出海时遇到了一场狂风暴雨,船不知何时会被打翻。那种无法操控自己命运的感觉,太可怕了。 若澄端着新煮好的面进来,看到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她将面放下,去取了他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他好像很累,可梦中还蹙着眉头。 若澄蹲在他面前,迟疑着抬手,想要抚平他眉心的那道川字。记忆里他真的很少笑,喜怒不形于色。她以前以为是天性使然,但他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难道就真的没有喜怒哀乐吗?应该是有的,只是都被他小心藏起来了。 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隐藏这些东西了。娘娘以前就常说,他活得太累,压力太大,她这个做娘的心疼,却又帮不上他。 朱翊深忽然握着她的手,轻声喊道:「母亲……」 若澄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他好像仍在梦中,只是在说梦话。他的手很大,手心却是冰冷的,掌心有常年磨出的老茧,又厚又硬。她轻轻回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在他清醒之时,绝无可能露出这样的一面。 她忽然有些明白娘娘为何想让她陪在他身边。他的心墙筑得实在太高了,旁人很难进去。 娘娘觉得她可以。但她真的可以吗? 不知过了多久,李怀恩急冲冲地叫道:「王……王爷!」若澄回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头顶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翊深看到蹲在自己的面前的人,还有那只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柔荑,愣怔了片刻。原本梦到了一些痛苦的事情,挣扎着想要醒来。可后来梦到母亲,竟然睡得香甜了。 若澄低头,不好意思地往回收了一下手,朱翊深马上松开。她退站到一旁,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被他握着的手背还是发烫的。 朱翊深看向李怀恩:「何事?」 李怀恩觉得自己好像搅了什么好事,心中惴惴:「宫中来了个公公,说太子,太子殿下,他好像又不见了!锦衣卫在全紫禁城,全京城都找疯了。那公公说,若是太子来了王爷这里,请您务必告诉宫中。」 朱翊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让他回去吧。」 朱正熙被封为太子之后,已经消停了一阵子,不再闹着从宫中出来。不知为何,这次又失踪了。他记得前生朱正熙娶了苏奉英以后,就修身养性了,没再闹过什么事。看来此生避过了苏奉英,另娶的这个太子妃,还是不尽如人意。 李怀恩出去,屋中又只剩下朱翊深和若澄两人。朱翊深看到桌上摆着的面,起身走过去,坐下准备开始吃。 「面凉了,别吃了吧。」若澄上前阻止道。 朱翊深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你重新做的?」她连忙躲闪他的目光:「之前那碗放得太久,实在不能吃了,就让碧云吃掉了。这碗是新煮的,可是现在也已经凉了……」 「无妨。」朱翊深拿起筷子,面还有些温热。里面的佐料就是青菜和鸡蛋,另外加些葱花,十分素淡。可这个味道,却有种熟悉的感觉。这一定又是母亲教她做的。母亲其实厨艺不佳,会做的东西很少,也未必是人间美味,却是这天底下最无可替代的味道。 若澄见朱翊深不声不响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心中欢喜。她做之前已经尝试过几次,让素云品尝,素云虽然嘴上说好吃,但是只吃了几口,想必也觉得这面索然无味。她原本想着他刚回来可能肚子会饿,大鱼大肉的也不好,就顺道做了一碗,哪怕给他换换口味也好。没想到他竟然全吃完了。 她要去收拾碗筷,朱翊深按住她的手道:「让下人来收拾。」 他的手按着她的手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回想起刚才的事情,同时收回了手。若澄觉得这屋里有些闷热,呼吸不畅,刚想告退,朱翊深忽然站起来,手挡在她身前,对着窗外喝道:「什么人?」 第54章 外面的府兵应声冲进来,其中一个说道:「王爷,府里好像来了刺客!刚才有道影子翻墙进来,我们追着就失去了踪迹。」 朱翊深叫他去窗边查看。那府兵推开窗,惊到:「王爷,这窗底下有个人!但,不是刺客……您快来看看。」 朱翊深让若澄呆在原地,自己走过去,看到朱正熙摊倒在窗外的草地上,两颊发红,浑身酒气。他立刻走到屋外,将他搀扶进来,拍了拍他的脸叫道:「正熙?快醒醒。」 「酒!我还要喝酒!」朱正熙伸手抱住朱翊深,含含糊糊地说道,「为什么要做皇太子?皇太子有什么好的!我不做了!」 朱翊深把李怀恩叫进来,让他去煮醒酒汤,顺便命府兵都下去。 若澄拧了帕子递给朱翊深,问道:「要不要叫两个丫鬟来照顾太子?」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朱翊深用帕子给朱正熙擦脸,若澄行礼告退。 等灌了一碗醒酒汤,朱正熙恢复了一点意识,吃吃笑道:「九叔,你从瓦剌回来啦!我怎么又跑到你这里来了!哈哈,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你这儿有酒么,我们一起喝一杯!」 朱翊深道:「为何又无故出宫?」 朱正熙趴在桌子上,继续笑了两声:「九叔,我好苦。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太子要这样,太子不能那样,除了东宫和前朝哪里都不可以去。我娶一个女人,不是让她到我面前耳提面命,讲大道理。我需要人说说话,我需要人跟我说人话。你懂吗?早晚有一天我会疯的,我会疯的!」 朱翊深其实能懂。朱正熙被端和帝寄予了厚望,太子是一国的国本,未来的储君,朱正熙所要面临的压力,不会比他当初小。他这个自小被关在紫禁城里长大的皇子,尚且有无法忍受,几乎崩溃的时候。朱正熙这个在藩地无忧无虑长大的皇子,更受不了。 朱翊深原本想劝朱正熙两句,可朱正熙竟然打起了呼,好像睡了过去。 朱翊深不敢隐瞒太子的行踪,立刻派人进宫传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刘忠就抬着太子的銮驾来了。他一瘸一拐的,好像被打了板子,先跪谢了朱翊深的大恩,又叫几个太监进来抬朱正熙。 朱翊深看到烂醉如泥的朱正熙被抬走,想必端和帝看到他必定会大怒。 他想了想,对要告辞的刘忠说:「你等等,我与你一同入宫。」 端和帝脸色铁青地坐在东宫,苏皇后,徐宁妃和温昭妃都陪坐在侧,无人敢说话。太子妃与东宫的两位良媛伏地请罪,其实她们也是等宫中闹翻了天,才知道太子不见的。 皇帝以为朱正熙成家,被册立为太子之后,行为会有所收敛。身为一国储君,动不动就将紫禁城闹得人仰马翻,实在太过儿戏。 刘德喜从外面跑进来道:「皇上,太子回来了!」 他话声刚落,几个太监便将朱正熙抬进来,后面跟着刘忠和朱翊深。朱翊深向座上几人行礼,徐宁妃已经站起来,走到朱正熙的身边,说道:「晋王,太子又跑到你那儿去了?他怎么喝成这样?」 「太子到臣弟那儿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臣弟喂他喝下酒汤,但他不胜酒力,估计明日才会醒来。」朱翊深说道,「臣弟心中放心不下,故亲自送太子回宫。」 「辛苦你了。否则我们还不知道去何处寻他。」徐宁妃叹了一声,知这孩子生性不羁,从住在紫禁城开始就闹个不停。原以为年岁渐长,那性子渐渐也就收了,没想到依旧如此。若是被朝中大臣或者那些言官知道,免不得要对他一阵口诛笔伐。 方才她已经向皇帝请过罪了,此刻又看向皇帝:「皇上,天色已晚,太子醉成这样,不如先让他好好睡一觉,明日再问吧?」 端和帝眉间阴郁,看了朱翊深一眼,挥手让刘忠把太子抬下去。徐宁妃想照顾太子,就一并告退了。 端和帝转而对朱翊深说道:「既然太子已经送回,此刻宫门落钥,九弟回去吧。」他的口气里十分冷漠疏离,好像并不高兴朱翊深把太子送回来。苏皇后不动声色,温昭妃却有几分不明就里。 朱翊深行礼道:「臣弟还有几句话想说。」 端和帝望着他,双眸幽沉如墨,连殿内的几盏宫灯都无法照亮他的眼瞳。沉寂片刻,他才对左右说道:「你二人也回宫吧。九弟留下,其它人都出去。」 苏皇后和温昭妃起身告退,刘德喜也带着宫人有序地退出。温昭妃看了朱翊深一眼,微微勾起嘴角,像是知道上次献猫一事,故向他示意。朱翊深侧身让到旁边,礼让她二人先过去,而后这偌大的宫殿之内,只剩下端和帝和他两个人。 这太子东宫,原本是朱翊深年幼时住的地方。如今殿内已经整饬一新,放置着贵重的陈设,金银玉器,流光溢彩,处处彰显着太子的尊贵地位。端和帝坐在宝座上,看着朱翊深问道:「有何话要说?」 朱翊深跪在地上,诚恳地说道:「臣弟知道太子乃是国本,皇兄寄予了厚望。但他自小生长在鲁地,无拘无束,陡然被宫规压制,又是这个年纪,难免心生反叛。古语云欲速则不达,皇兄可择良师谆谆教诲,不宜逼他太紧,否则恐适得其反。太子是储君,身份尊贵,频频行为失检,传到朝臣耳中,于他也大为不利。」 端和帝冷笑了几声,起身走到朱翊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非正统出身,野性难驯,所以坐不稳这东宫太子之位?」 「臣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忍见太子痛苦,也怕动摇国本,这才向皇兄谏言。」朱翊深尽量平静地说道。 「好个怕动摇国本!此处没有外人,朱翊深,你敢说句真心话?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端和帝抬起手臂,环视这座华丽的宫殿,声如洪钟,「你是东宫原来的主人,所有人都觉得你才是未来的天子。你心中记恨朕,记恨朕夺了你的皇位,所以你假意接近朕的儿子,想以他来左右朕,是也不是?」 第55章 「臣弟绝无此念,还请皇兄明察。」朱翊深叩首。 「绝无此念?朕看你是狼子野心!竟敢插手朕的家事!」端和帝拂袖转身,威严说道,「你既如此关心太子,今夜就跪在东宫之外。等明日太子醒来,朕再一并处置你二人!」 朱翊深仰头看着皇帝的背影,他常服上的金丝盘龙,瞪着铜铃大眼,仿佛亦在看他。他起身退出去,在刘德喜等宫人异样的目光下,平静地跪在冰冷的丹陛上。月光如水,铺洒于地面的石砖,一片清冷孤寂。 少顷,端和帝从殿内出来,冷冷地看了朱翊深一眼,径自下台阶离去。 …… 翌日,朱正熙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看到刘忠在床边殷殷地看着他,吓了一跳:「你这么看着我作何?」 刘忠几乎要哭出来了,委屈地说道:「殿下,您昨日又撇下奴偷溜出宫。奴的屁股都快被/干爹打烂了。这还不算,皇上龙颜震怒,晋王现在还跪在正殿外头呢。」 朱正熙一愣,一边掀被子下床,一边问道:「我私自出宫,关九叔什么事?」 「据说晋王特意送殿下回来,帮殿下在皇上面前说了几句好话,却把皇上给惹怒了,罚他跪在殿外。这都跪了一整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刘忠叹口气,心想当时皇上在气头上,连宁妃娘娘都不敢替殿下说情,偏偏晋王去触这逆鳞。可也正因如此,刘忠觉得晋王待自己的殿下是真心的好。 朱正熙立刻道:「快叫人进来为我洗漱更衣,我看看去!」 宫人早就在外面候着了,朱正熙换好常服,跑到门外一看,朱翊深果然还跪在那里。他几步上前,蹲在朱翊深面前,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愧疚道:「九叔……是我害了你!你跪了一夜,身子如何受得住?快起来!」他说着要把朱翊深扶起,朱翊深摆手道:「我无事。殿下还是去向皇上请罪,让他暂息雷霆之怒。」 「好,你再坚持一下,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乾清宫见父皇,请他收回成命。」朱正熙命两个宫人留下看护朱翊深,自己快步离去。 端和帝已经在批阅奏折,听刘德喜说太子来了,将奏折一掷:「让他进来。」其实他昨夜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他对这个儿子的极度喜欢,宫中无人不知。 朱正熙一进殿,便跪在须弥座前,仰头说道:「父皇,儿臣有错,您罚儿臣就是。为何要罚九叔?昨夜是儿臣不知不觉跑到九叔的府里,九叔事前毫不知情!还请父皇放九叔回去,所有后果儿臣自己一力承担。」 端和帝以为他是来请罪的,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朱翊深的事情,顿时怒道:「你这逆子,朕从前纵你太过,你才敢如此忤逆!谁准你私自出宫的?!」 「父皇,这太子之位本来就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已经尽力,以后等弟弟们长大,父皇可以再择合适的储君。但儿臣本就是燕雀,根本不是鸿鹄,难道您天天让一群人围在儿臣身边,不给儿臣一口喘息的机会,儿臣就能一飞冲天了吗?九叔知儿臣不易,这才向父皇进言,难道这也有错?父皇对儿臣的慈爱之心,竟比不过九叔吗?」 「你放肆!」端和帝怒斥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朱正熙无惧无畏地说道:「父皇要废儿臣,儿臣绝无怨言。但父皇若不肯放了九叔,儿臣与他一起跪在东宫便是!九叔待儿臣一片真心,儿臣绝不能坐视不管!」 端和帝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朱正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朱正熙是皇长子,背后是整个徐家,徐邝手握重兵,这太子之位是他说废就能废的?朱翊深原来在打这个算盘吗?用一招苦肉计,将这单纯的傻儿子骗得团团转,以后他再要动他,这儿子还不得跟他翻脸? 恐怕昨夜朱翊深故意说那番话,为的恰恰就是激怒自己,达到这个目的。他这个弟弟,深不可测啊! 刘德喜走到朱正熙面前,小声劝道:「殿下就说两句软话吧。可怜天下父母心,您可是皇上亲自带大的。昨夜您消失不见,皇上比谁都着急。您可是国本,怎么能有一点闪失?等皇上气消了,自然也就饶了晋王了。」 刘德喜自小看着朱正熙长大,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来硬的他只会更硬,像头倔牛。 朱正熙看向端和帝,缓和了口气:「父皇,儿臣早就说过,您派的那些翰林侍讲都是腐儒。儿臣昨日问,儒家思想的格物致知究一定对吗?他们非但不能说出所以然,辩得急了,还将儿臣说成是离经叛道,不敬圣贤之辈。儿臣想不通,想到国子监,到书院找答案。那些人教不了儿臣,只要父皇答应以后让九叔来教,儿臣保证安分守己,不再惹事。如何?」 端和帝顿时哭笑不得,这个儿子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谈起了条件。他跟宁妃从小太溺爱他,竟将他养成这样心无城府的直率性子,如何也不能明白那个朱翊深对他是天大的威胁。但现在再说什么也已经晚了。 刘德喜走到皇帝身边,耳语道:「皇上,奴觉得不如就退一步吧。太子毕竟住在宫中,就算让晋王教,旁边也还有詹事,少詹事在看着,不会有事的。如今要紧的是先安抚了太子的情绪,若继续这么闹下去,恐怕朝中也压不住啊。」 端和帝看向朱正熙,挣扎了几番,最终还是妥协:「你此言当真?」 朱正熙立刻挺直了腰板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儿臣愿指天立誓,若……」 「行了,朕不用你发誓。」端和帝头疼地揉了揉前额,「刘德喜,让晋王回府吧。」 「谢父皇!」朱正熙高兴地行礼。 端和帝冷冷道:「你也无需高兴得太早。即日起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好好给朕反省。看你的表现,再决定今后之事。」 朱翊深一夜未归,王府上下人心惶惶。 半夜的时候,去宫中打探的下人回禀,王爷不知因何事触怒龙颜,被罚跪在东宫。这件事在府中传开,下人们顿时惊慌不已,生怕天子迁怒整个王府,人人都有大难临头之感。毕竟显贵之家一夜倾覆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先例。 第56章 若澄记得统道皇帝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在一夜之间命锦衣卫将汾阳王,顺安王,归义王三府抄没,抓了上千人入诏狱。天威难测,她担心得一夜未睡,听说周兰茵在前院处置了几个企图逃跑的下人,又震慑了众人一番,府里方才安静了。 天亮以后,若澄忽然想到沈安序在宫中做太子伴读,应该能知道确切的消息,正想让碧云去沈家一趟,却听说朱正熙亲自扶着朱翊深回来了。 她心中大石轰然落地,也顾不上避讳,直接跑去留园。 院子里有很多东宫的宫人和护卫,为了太子的安全起见,不放她进去,她只能在外面等。 朱正熙扶着朱翊深在暖炕上坐下,对身后的太医说道:「快给王爷看看膝盖。」 太医连忙应声上前,跪在朱翊深的脚边,小心地卷起裤脚。东宫殿外丹陛的花砖有纹路,朱翊深跪了一夜,双腿僵硬,膝盖红肿青紫是难免的。好在他也是习武之人,现在又是夏末,身子骨倒还受得住。太医小心地试探了几处筋络之后,敷粉上药。 周兰茵在旁看着,揪心无比。想王爷自小金贵,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但天子就是天子,别说是罚跪了,就是把王爷打得皮开肉绽丢回来,他们做臣子的也不能有一句怨言。 太医包扎好之后,朱正熙对朱翊深说:「九叔好好休息,我先回宫了。等过两日,我再让刘忠送些宫中的好药来给你。」 朱翊深要起身,朱正熙按住他道:「自家叔侄,别这么客气。我以后还得跟着九叔学东西呢。」他咧嘴笑笑,背手往外走,周兰茵连忙行礼相让。他侧头看了周兰茵一眼:「你是九叔的……妾室?」 「回太子的话,妾正是。」周兰茵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嗯,我把九叔交给你照顾了。你可得尽心。」朱正熙意有所指。女人是男人的解语花,温柔乡。男人在外受了委屈,回到家中,若有佳人安慰陪伴,多半也就好受些了。他从前不知道女人的好处,后来立妃纳妾,觉得男女之间的事,确有玄妙之处。 周兰茵暗喜:「太子放心,妾分内之事,不敢有丝毫怠慢。」 朱正熙点了点头,举步往外走,李怀恩连忙出去送。等他们走到院子里,看见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穿藕色半臂的少女,罗裙飞扬,眉目精细如画,娴静如芙蓉出水,清丽无双。朱正熙一时看得失了神,停下脚步,众人也都跟着他停下,不明所以。 若澄本来正焦急地往西次间张望,听到有人从主屋里出来,连忙避让到树底下,想等他们离去后再进去。没想到朱正熙注意到了她,非但没走,反而朝她走了过来。 她顿时不知所措,往后退了一步。 朱正熙低头看她,不由笑道:「不用紧张。你是谁?」 李怀恩连忙在后面说道:「太子殿下,这是从前抱养在太妃膝下的沈姑娘。」 朱正熙想了想,恍然大悟:「你,你就是那个胖丫头?!不过一年多不见,变化也太大了吧?」他围着若澄走了两圈,惊叹不已,「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然不假。你是来看九叔的?」 若澄连忙点了点头。 「九叔伤了膝盖,我让太医瞧过,并无大碍。你进去吧。」朱正熙笑着说道。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丝毫没有一国太子的架子。 若澄并不讨厌他,甚至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会挟私报复的人。不过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也没有必要再特意提出来。她行礼退开,朱正熙看了她的身影一眼,带着人离去。 若澄走到里间,里面无人,西次间的槅扇却紧闭。大热天的,为何要关着?她走过去,刚想抬手推开,却听到里面传来周兰茵的哭声:「殿下还是不愿意吗?妾进王府这么多年了,还是完璧之身,说出去有谁相信?哪怕王爷不喜欢妾,赐给妾一个孩子不行吗?」 朱翊深低斥道:「将衣服穿上。」 「王爷,您好好看看妾,妾是您的女人啊……」接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翻倒,伴着衣服撕裂的声音,还有女人的一声轻叫。纵然若澄不经人事,也能猜到他们在……她看着那道紧闭的槅扇,心中忽然有股冲动想要进去阻止他们。可她凭什么?她没有资格,没有立场,有的不过是娘娘曾经的一个愿望。 以后不止是周兰茵,还会有王妃,还有别的女人。她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大方,可以不顾一切地陪在他身边。她算什么?沈若澄,你算什么?她后退两步,心里像是堵住了一样难受,低头迅速地走了出去。 素云和碧云没想到她这么快出来,若澄小声解释道:「王爷无事。我今日还要去女学,先回去吧。」 她不欲多说,两人也没有再追问。 屋子里,周兰茵踩到自己的裙摆,跌倒在地,不慎将裙子撕裂了。她衣衫不整,觉得又狼狈又沮丧,伏在那里抽泣起来。她原本只是想查看朱翊深的伤势,朱翊深又将她推开,还让她出去。她觉得挫败而又委屈,努力地想要在他眼中看到一点对自己的欲望。然而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朱翊深沉着脸看她,非但没生半分绮念,还将手边的一件披风扔了过去,盖在她的身上,将她裸/露的皮肤都遮住了。 他对这个女人,实在提不起兴趣。前生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计其数,这样的戏码,几乎隔几天就要看到一次,所以万分反感。他不喜欢女人用自己的肉体与美色来勾引男人,那是低俗而无趣的,而且很快就会令男人感到厌倦。 毕竟总会有更年轻,更美好的身子来填满男人心中的欲望。 可是此刻,看着伏地抽泣的女人那无助的身影,朱翊深忽然觉得,将她一生都困在这座王府里,无望地等待,实际上比杀了她更残忍。 在她变成一个心里扭曲,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之前,为何不给她另一个选择的机会?前生他根本没有在意过的这个女人,一步步走向那条不归路,他其实难辞其咎。 第57章 「我派人去打听过,你姓凌的表哥,一直未娶。」朱翊深突然开口说道。前生,他就知道周兰茵跟那位表哥青梅竹马,周家却嫌弃他的出身,加上要用周兰茵来换取利益,便把她送进了王府。后来周兰茵贪恋富贵,也与那个表哥断了联系。而朱翊深到死的那一年,还从旁人那里听到,那位表哥一直未娶。 周兰茵停止抽泣,猛然看向朱翊深,瞪大双眼:「王爷,妾与他绝对没有什么!妾可以发誓,妾……」 朱翊深抬手阻止她说下去,神色平静:「你我之间本无感情。你家里曾对我外祖有恩,是母亲做主将你抬进府,而且按照本朝的律法,我不能无故将你离弃。可后来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我们并未圆房。我心中无你,也绝不会碰你。」 周兰茵呆呆地看着朱翊深,第一次亲耳听到他说这些话,如同五雷轰顶,眼前一黑,再顾不得什么,捂脸痛哭起来。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 「我还没说完。你若愿意,我可以安排你离开,重新拥有一个身份,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富足地过完下半生。现在选择的权利交给你。你若离开,我会助你。你若留下,不可再近我身,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兰夫人。」 周兰茵渐渐止住哭声,看向坐在暖炕上的男人。这是认识以来,他最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的一次。她从进了王府,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他的附属物,没有思想,没有自由,只要好好服侍他,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好,就会有锦绣富贵。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去拥有另一种人生。 她恋慕他的英伟,恋慕他尊贵的身份,甚至于恋慕他对她冷淡疏离的态度。可这一刻,她震撼于他口气中所给予的尊严。 她不是附属物,不是贱如草芥,可以有思想,可以去选择。他不爱她,但是他愿意放她离开,给她自由。 「王爷……」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有些迷茫。 「考虑清楚,不必急着回复。」朱翊深恢复了冷淡的口气,「出去吧。」 若澄上课的时候开小差,教《女训》的赵老先生特意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她因为温习了功课,倒是险险地答出来了。 赵老先生没话说,放她坐下。他起初并没有注意若澄,可是有日他落下东西,返回女学,看到此女乖乖地在位置上看书,十分刻苦。几次小考下来,她的成绩虽不算顶尖,但也十分不错。从落下别人那么多,到如今这样,已属不易。 若澄不敢再开小差,认真地听课。伴着夏日不倦的蝉鸣,上午的课顺利结束了。 女学的同窗还是不怎么喜欢她,甚至在她长大了以后,那些原本只是轻蔑不屑的目光,现在又多了几分嫉妒。不过小女孩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若澄收拾东西,跟在同窗们的身后出去,听到前面两个人在小声议论。 「我跟你说,前两日我在族学的巷子那边看到苏大小姐送东西给那位姓叶的先生呢。」 「啊?这不算是私相授受吗?苏奉英可是苏家之女,竟然也喜欢叶明修?」 「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听说早前已经送过几次,但都被叶明修拒绝了。可是近来,似乎没再拒绝啊。我还听说,好像连苏大人都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只等两年后叶先生高中呢。」 「哎,这回叶明修可是攀上高枝了。以苏家的权势,他以后会平步青云呢。」 「是啊,明眼人都会选。而且苏大小姐才貌双全,太子妃都当得,嫁给他也是他的福气了。」 那两人议论着走远了。若澄一字不落地全都听了进去,觉得叶明修和苏奉英也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的一对。她的雪球还留在沈家,不知道堂姐有没有好好照顾它,以后想必也不能常去麻烦叶先生了。 她知道族学的那条暗巷时常会有些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躲在那里,叶明修常会备一个大碗喂它们,今日她也是像往常一样,想要过去看看。可她还未进巷子,就听到里面有闷闷的打斗声,心生惧意。她躲在巷子口往里看,三五个人拿着棍子,围着一个人猛打。 那人抱着头,微弱地呼救。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若澄急中生智,大声喊道:「捕快大哥,就是这里,他们在打人!」 那几个人想必是做贼心虚,听说官府的人来了,也顾不上许多,慌慌张张地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 若澄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被打的人是谁,只想先把那些行凶者吓走。等他们走了,也不敢过去查看。 这时,阿柒端着碗从门内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吓得「哐当」一声摔了手里的东西,扑过去喊道:「先生!」 若澄这才知道被打的人是叶明修,连忙跑过去,帮着阿柒将他扶起来:「叶先生,您没事吧?」 叶明修被打得不轻,意识已经全无。若澄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后脑,一片湿濡。她抬起手掌一看,全是殷红的血,差点惊叫出来。 阿柒没想到自己离开一会儿,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连忙蹲下身子,对若澄说道:「沈姑娘,这附近有个医馆,劳烦您把先生放到我背上来。」 若澄连忙照做,阿柒将叶明修背起来,奋力往外跑。若澄心神不宁地回到女学前,碧云和素云看到她身上的血迹,立刻围了过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血?」 素云查看若澄身上,若澄说道:「我没事,是叶先生被打了。我回来跟你们说一声,还要去医馆看看。」 素云踉跄了一下,碧云连忙扶住她:「素云姐?」 素云摇了摇头,急忙问若澄:「叶先生……他伤得严重吗?」 若澄刚才也吓傻了,不知道叶明修的伤势到底如何,但看向自己手掌中的斑斑血迹,想必是伤得不轻。叶明修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要将他活活打死?这是天子脚下,苏家族学之旁,难道没有王法了? 第58章 「姑娘,奴婢,奴婢能跟您一起去看看吗?」素云急切地问道。 若澄觉得素云对叶明修的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但她没说什么,点头答应,顺便叫碧云去报官。无论如何要将行凶者抓到,不能纵容他们如此胡来。 到了医馆,叶明修躺在前堂,阿柒跪在那个大夫面前:「您行行好吧,我家先生伤势很重,我马上就去取钱!您是大夫啊,怎能见死不救?」 那大夫摇头道:「非我见死不救。你家先生看起来伤势很重,要用到几味吊命的药。你若跑了或者交不出钱来,我可如何是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若澄快步走进去,拿出荷包,将里面的银子一股脑儿地倒在桌子上:「你看看这些钱可够?我是晋王的人,你先救他,需要多少银子我们都给。」 大夫看到若澄一个小姑娘随便就拿出几十两银子,再看她衣裳的布料精致,又听说是晋王府的,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立刻叫几个药童将叶明修抬进内室救治。 阿柒连声道谢:「今天真是多亏姑娘了。若非姑娘刚好在场,又慷慨解囊,还不知道先生……」他抬手抹了抹眼泪,「都怪阿柒不好,不应该留先生一个人的。可谁能想到,天子脚下,竟然有人如此不顾王法。等先生醒了,一定尽快把钱还给姑娘。」 「钱的事不要紧。倒是你先仔细想想,你们家先生,可曾得罪过什么人?」若澄问道。 阿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先生最是和善,没见与什么人红过脸,怎么会得罪人?只是……只是近来先生跟苏大小姐走得近,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可什么人会因此下杀手?」 若澄听了,也觉得毫无头绪,只盼叶明修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了。 …… 叶明修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里,胸闷而无法呼吸。他环顾左右,在找怎么离开的办法,可是茫茫一片水域,仿佛什么都没有。他被不断地压迫,不断地掉落,最后视线都模糊扭曲。 这时周围出现了很多浮动的水泡,那水泡里面闪动着各种画面。 一会儿是烟雾缭绕的巍峨宫殿,一会儿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一会儿又变成人间的繁华街市,还有内宅庭院。所有的水泡里都会出现一个女人,或华衣锦饰,或粗布麻衣,有时巧笑嫣然,有时梨花带雨,不变的是她的容颜。 叶明修凝视着那个女人,心中觉得不可思议。那眉眼……依稀能够认出是沈若澄。只是比沈若澄更美,更风姿绰约。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房间里大红喜烛燃烧,床上的男人压着女人,扯开她的喜服。她虽然没有反抗,但是眼角不停地滚落下泪水,男人的心仿佛都碎了。 「你不愿?」他抬手摸着她的脸,怜惜地问道。 「大人,我愿意。」她小声说道。 男人低头欲吻她,她却微微撇开脸,身体脆弱而无助地发抖。男人凝视她很久,还是从她身上下来,整好衣袍:「没关系,我等你愿意的那日。」 女人惊慌地扯着他的衣袖,一双明眸紧张地盯着他。 他轻声叹道:「我不会食言,还是会帮他。」而后扯回袖子,漏夜离去。 那女人从床上爬起来,抓着手腕,头埋在膝盖里哭泣。 叶明修头疼欲裂,那幅画面仿佛碎成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碎片,刺入他的身体里面。脑海里不停有人说话,在说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内容,他觉得头颅仿佛要炸开。 为何他会看见沈若澄?虽然那个女子跟她还是有些不同,服饰也不停地变化。但他就是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他们仿佛认识了许久,许久,可能不仅这一世,前一世,再前一世,他都见过她。只是她漂亮的双眸中,总是盈着泪水,盛满悲伤。 为何会如此悲伤? 耳畔忽然传来诵经的声音,那梵音如同天籁,使他慢慢平静下来。脑海中纷繁的声音,变换的画面都如潮汐般退去,仿佛都只是幻觉。 这人间,终于安静了。 …… 叶明修的伤势十分凶险,这小医馆的大夫只能暂时续命。后来苏奉英带着几个大夫及时赶到,她看见若澄也在,很是意外。若澄不敢惹麻烦,立刻从医馆离开了。 回到王府,若澄特意拿了件斗篷裹着身上的衣裳,不让旁人看到血迹。经过留园的时候,她驻足望了一眼,还是低头回自己的院子。 有周兰茵陪着他,也不需要她。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看书,特意开着窗子,时不时往外看两眼。李怀恩走进来说道:「王爷,姑娘回来了,不过没进来。」 朱翊深淡淡地「嗯」了一声,微变的脸色却出卖了他。他等了她一天。 李怀恩小心说道:「王爷,早上姑娘其实来过了。我去送太子的时候,还在院子里看见她。怎么,她没进来吗?」 来过?朱翊深微微皱眉,想起早上周兰茵的那一出,莫非是被那丫头听见了?她因为周兰茵不来见他,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王爷。」有人在外面叫了一声,「有人奉苏家姑娘之命来送东西,说是还东西给沈姑娘。」 朱翊深让那人进来,是医馆的一个小药童。 小药童恭敬地将银子奉上:「苏姑娘说,这是沈姑娘帮叶先生垫付的药费,要小的送还给她,并要小的代为说声谢谢。」 「叶先生?」朱翊深的口气陡然变得不同,「哪个叶先生?」 「就是在苏家族学教书的叶先生。他今日被人打成重伤,是沈姑娘发现,并且先帮着垫了药钱。」小药童如实说道。 朱翊深面色沉郁,李怀恩连忙送小药童出去。他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他们之间的交集,犹如宿命轮回。那个傻丫头若是又像前世一样,被叶明修套住了,他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第59章 等李怀恩回来,朱翊深已经从暖炕上站起来,手里拿着银子:「扶我去东院。」 李怀恩连忙说:「王爷要见姑娘,叫她过来就是了。您这膝盖还伤着……」 朱翊深却不顾劝阻,一定要往外走,李怀恩只能放弃劝说。 他们走出留园,看到周兰茵站在门外,似要求见。朱翊深看了她一眼道:「我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周兰茵点点头,看着朱翊深一瘸一拐离开的身影,不知为何,想偷偷跟上去看看。 朱翊深走到半路,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东院明明不远,但他现在双膝受伤,走过去要废更多的时间,还不如直接将她叫到留园。可刚刚那一刻,他忽然等不及她来见自己。 「王爷,您坐下休息会儿吧。太医说过,这腿可不能再伤着了。」李怀恩扶着朱翊深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正打算去东院叫若澄,却看到若澄往这边过来了。 若澄回去以后,还是放心不下朱翊深,决定去留园看看他。哪怕看一眼也好。 行到半路,竟然看见他跟李怀恩就坐在路边,连忙跑过来。 「你的膝盖受伤,怎么还出来?」她蹲在他面前,看到他双膝因为缠着纱布而显得臃肿,不禁有点生气,「哪有这么不听话的病人?我扶你回去。」 她的手很自然地环过他的手臂,小心地扶起他。朱翊深想起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刚刚学会坐,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就一直盯着他看,把他的心都看软了,试着去抱她。 那次她尿了他一身,却还是没心没肺地躲在他怀里笑。 后来他跟着苏濂下江南,考察民情,等到再回来时,她已经会跑会跳了,却十分怕他。他一直不明白她为何怕他。 但从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婴孩开始,他就没办法抗拒她了。 周兰茵躲在长廊之后,看到沈若澄和李怀恩一左一右地扶着朱翊深离去,不禁苦笑。她不可能再继续骗自己,再期望这个男人会喜欢她。他不让她近身,不让她碰,却毫无防备地让另一个女子靠扶。 王爷真的只是把这个孤女当做妹妹吗?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只会对沈若澄展露的那点温柔。 回到留园的西次间,朱翊深坐回暖炕上,若澄蹲下来,看到太医缠的纱布好像有些松动了,转头问李怀恩:「李公公,太医可有说何时换药?」 李怀恩连忙回道:「太医倒是留了药,说早晚各换一回,不过王爷每日都要沐浴。我想着等王爷沐浴之后再上药的……不过我手拙,还是姑娘来吧?」 他话刚说完,就发现王爷一个凌厉的眼风过来,立刻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若澄想了想说:「留园里的净室引的是汤泉水吧?王爷的膝盖若有破口,碰不得那个,这两日还是就拿热水简单擦拭一下,先换药吧?」她抬眸望向朱翊深,眼神里有询问的意思。 她是个大姑娘了,天生丽质,脸上不施粉黛却清丽绝伦。朱翊深淡淡地「嗯」了一声。李怀恩讶然,从小到大,王爷的饮食起居从不让任何人干涉,包括娘娘都左右不了。比如每日沐浴,衣必熏香,还有饮茶不喝第一遍。可沈姑娘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让王爷改了? 李怀恩心中震撼,觉得这位沈姑娘真是不得了,王爷非但不抗拒她,反而很听她的话,心思仿佛能被她左右。恐怕再往后……他都得改称呼了。 李怀恩去端了盆热水来,笑盈盈地看着若澄。若澄这才意识到,她提出的建议,自然得由她来执行。她低咳了一声,走过去试水温,拧了帕子,站到朱翊深面前。她等了等,朱翊深没动,就牵起他的手,开始仔细擦起来。 李怀恩把水盆放在桌子上,又找来药箱,默默地退出去了。 「不用,我自己来。」朱翊深被她抓着手,并不自在,就像心里有只小爪子不停地挠。他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小姑娘,他怎么会觉得……不适? 若澄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卷起他的袖子,从手臂又往上擦。他的大臂很壮实,皮肤也粗糙一些。男人的肌理毕竟跟女人不一样,充满雄浑的阳刚之气。 她脸微红,从前也没有伺候过人,都是被人伺候的,可以后总要慢慢学着做这些事。不管将来他需不需要她,她还是想照顾他,陪伴他。好像这个念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萌芽了,只是在得知娘娘的心愿以后更坚定了。 屋子里很安静,可朱翊深却觉得今夜有些闷热,侧身推开了窗户,晚风一下子吹进来。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淡淡说道:「过一阵子,我会把周兰茵送出府。以后王府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加后面那句干什么。但话已经脱口而出,屋子里更显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几声蛙鸣。 若澄怔怔地望着他,他的五官凌厉,其实是很不好靠近的长相。但他的眼睛酷似娘娘,像这世上最漂亮的黑曜石,跳动着火光,光点的中心有个小小的她。 朱翊深取过她手中的布,自己擦了脸和脖颈。等擦好了,才想起银子的事,说道:「这银子是苏奉英派人送来的,说是你为叶明修垫的药钱。你跟叶明修,经常来往?」 若澄心里跳了一下,怕他生气,连忙解释道:「我在沈家的时候养了只猫,名叫雪球。它小时候不好养,老生病,恰好叶先生那边养了很多的小猫小狗,比较有经验,我就去请他帮雪球看病。我们只见过几次,没有深交。」她越解释越觉得不对劲,又说道,「而且他人很好,王爷与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前生互相利用,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最后他败于叶明修之手,这应该不算误会。 朱翊深对叶明修其实并没有很深的恨意,本来他前生所走的路,注定就是条众叛亲离的不归路。唯一耿耿于怀的一件事,便是这丫头为了报恩,嫁给了叶明修。 第60章 她在他龙塌前,一口一个「叶大人」,根本没有妻子对丈夫的那种爱恋之情,更多的是一种敬重,就像后宫里的那几个女人对他一样。那几年,她可能过得并不快乐。而他陷于皇权斗争的风暴里,根本无暇顾及她。他内心觉得愧疚。 所以这一生,他想完成她的心愿,想让她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想她幸福。 可跟叶明修的这段,他却无法跟她解释清楚。 「不过我以后都不会跟他见面了。」若澄过去打开药箱拿了药过来,「他今日被打,我无意间撞见了,就跟去医馆看了看。可苏姑娘看到我,好像不是太高兴。」 她拆了朱翊深膝盖上的纱布,看到那两团红肿青紫,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她咬了咬嘴唇,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他。他从小是天之骄子,先皇和娘娘都无比疼惜他,几时受过这种罪?皇上太过分了。 「若澄。」朱翊深忽然叫了她一声。 她应声抬头,听到他用几分俾睨天下的口吻说道:「这世间你不用怕任何人。」别说是苏奉英就是苏家那位皇后,她都不必怕。他会护她,也能护得住她。他前生同样是对前路一无所知,却依然熬过了端和帝,胜过了永明帝。那么今生他拥有两世的智慧,更不应该怕输。 他眉眼之间的气势和自信,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能被他踩在脚底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既没有因为天恩浩荡而自命清高,也没有因为失势失宠而自怨自艾。 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年少封王的朱翊深,没有任何事可以打败。 若澄忽然就笑了,喜欢看到他这个样子,用力点了点头应道:「好。」她继续上完药,重新缠好纱布,很自然地起身去收拾桌上的东西。朱翊深本来想唤李怀恩和丫鬟进来,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那道只为他忙碌的侧影晕染了一层昏黄的烛光,暖人心田。 「王爷,我可不可以把雪球抱回来养?兰夫人说你不喜欢小猫……雪球我养了几个月,真的很可爱,不舍得丢弃它。」若澄一边收拾一边说。 朱翊深跟宸妃一样,不太喜欢养小动物,因为动物身上的味道会让他感到不适。可她有所求,他无不应好。 若澄回到东院时,心情已经变得很好。明日她就让碧云去沈家,把雪球抱回来。她走进屋子,看到素云正坐在暖炕上,望着她换下的那身血衣出神。从素云今日的种种表现,若澄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但那注定是一场无法结果的感情。 她走过去,坐在素云身边。素云一下子站了起来:「姑娘回来了?王爷没事吧?」 若澄拉她坐下,说道:「素云,王爷没事。我们说说心里话。」 素云推拒了一下,还是顺势坐下。若澄拉着她的手道:「你从小照顾我,在我心里,你就像亲姐姐一样。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喜欢叶先生?」 素云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一下子被姑娘猜中,面上涌现出几分窘迫。 「若叶先生只是寻常的教书先生,我一定告诉王爷替你做主。可他是苏姑娘的心上人,苏家那样高的门楣,苏姑娘那样的大家闺秀,你就算过去做妾,也是要受委屈的。我的素云那么好,我不想你受委屈。」若澄诚恳地说道。 素云的眼眶有些红了,她一直守护的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开始为她着想。她那些小心隐藏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抱着若澄说道:「姑娘,奴婢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可是从平国公府初遇开始,奴婢就控制不住自己……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若澄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情,但大抵像她对朱翊深一样吧?想要陪在他身边,想要跟他一起去面对人生的种种,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喜欢了,但莫名地理解素云的心情。 「叶先生的确很好,连苏姑娘都喜欢他,证明素云的眼光很好。但是素云,他可能不会喜欢你。他那样的人,注定要大鹏展翅的。就算是飞蛾扑火,你也愿意吗?」 素云伏在若澄的肩上轻声哭起来:「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奴婢一定会试着忘了他。奴婢这辈子……就跟着姑娘了。」 若澄用帕子给素云擦眼泪:「别说傻话。如果你能忘了他,能找到更好的姻缘,一定要告诉我。好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素云破涕为笑,又抬手擦干泪水。她现在觉得姑娘不仅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妹妹,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 「我今晚跟王爷说过了,他同意我继续养雪球。明日,我让碧云回沈家一趟,把雪球抱回来。你替我准备点喂它的东西,好么?」若澄笑着说道。 素云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了。 若澄看着她的身影,微微地叹了口气。这叶明修,将来还不知道要让多少女子伤心呢。 第二日,碧云一大早就去了沈家。 今日女学休业,若澄在屋中看字帖。她已经将府中关于颜柳二人的真迹和摹本都看完了。她尝试着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再纠正细节,竟然有七八分像了。 她平日写字,刻意写得很平整,没有任何风格,所以旁人看不出什么。她真正的天赋在于模仿,能将别人的笔迹临摹得几乎能够乱真。只是现在阅历尚浅,临摹那些名家的字帖,很容易就被行家看出破绽来。 但临摹普通人的字迹,却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托着腮想用这本事如何能够挣钱。她想给素云和碧云都存一份嫁妆,以后若无法呆在王府里,也能有一条退路。也许是因为自小失去双亲,寄人篱下的缘故,她始终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脆弱的,不可能长久。 就算是她跟朱翊深,也许哪日就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 他昨日说会将周兰茵送走,周兰茵竟然同意了吗?她能看出来,周兰茵是真心喜欢他的。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就在若澄暗自出神的时候,碧云抱着雪球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沈如锦,她今日似刻意打扮了一番,戴一套兰花纹的银制头面,藕荷色的裳裙仿佛也是新裁的,衣襟上是缠枝莲的图案。 她是二八少女,既脱了稚气,又不过分成熟,正是饱满欲摘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撩拨人心的香气。她很自然地坐到若澄的对面,四处张望了一番:「王府那么大,处处雕栏画栋,金碧辉煌。王爷怎么也不给你寻个好点的住处?」 「这里清净,就我一个人住,也宽敞。姐姐要喝茶吗?我这里还有些茉莉香茶,是用姐姐教的法子做的。」若澄问道。 沈如锦微微笑道:「那喝一杯吧。」 若澄便让素云出去泡茶,自己低头将案上的文房四宝整理到旁边的双层木阁里头。沈如锦看了一眼那套笔墨纸砚,连小小的一方墨棒恐怕都得值十两银子,她平日都舍不得买。 而且若澄拥有的那些珍珠的,宝石的头面,精贵的布料,若生长在沈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连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都曾是宫女,气质姿色压过别人家的丫鬟一等,很是给主子抬脸。 这丫头幼时不幸地失去了一切,却也被幸运地寄予了一切。这都多亏了宸妃和晋王这对母子。 雪球还是老样子,只是到了新环境认生,在屋子里溜了一圈,找了处有阳光的地方,懒懒地趴下来,眯着眼睛晒太阳。它毛色极好,油光发亮,身子吃得肥硕,团在那里当真如雪堆一般。 「它每日都要吃五六头清蒸的小鱼,下锅前必须是活蹦乱跳的,死的便不吃。这东西当真是被你养得精贵极了。」沈如锦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澄有些不好意思:「它小时候体弱,不吃好些只怕养不活。大了嘴巴自然就刁了。家里都好吗?」 「还是老样子,我一个人住,无趣多了。」沈如锦随口说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座很大的园子,门口有人守着,那里是王爷的住处?是不是叫留园?」 若澄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种怪异的感觉。莫非堂姐还惦记着以前说过的事情?她轻声道:「王爷的住处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沈如锦眼中隐有失望之色,又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带我在王府里四处走走吧?我这可是第一次来。」 …… 朱翊深起得很早。昨夜若澄回去以后,周兰茵便来见他,请求出府。朱翊深前世时就知道,这些女人对他的喜欢,在真正更有价值的条件之前,根本不值一提,因而也不觉得意外。 他让周兰茵装病,等一个月后,再以让她回家养疾为由,将她送出府,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妾毕竟不是妻,不需要放妻书,只要跟宗人府说一声即可。虽然良家妾不得随意离弃,但身染恶疾这样的情况,也是各人的命数,宗人府不会太为难。 本来昨日说好,若澄今早来给他换药,可朱翊深坐了会儿,却看到李怀恩提着药箱进来。李怀恩道:「王爷,实在不巧,姑娘的堂姐来了,正带着在王府四处看看。委屈您一下,让小的给您换药?」 朱翊深没说什么,听到沈如锦,却想起前世的事情。 前世他也一直未立王妃,后来从川陕平乱回来,将西南、西北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来找他联姻的人家才多了。他二十五岁时,立了苏见微为晋王妃,当时还有几个侧妃的人选。画像送到他书案上,因为沈如锦眉眼之间跟某人的相似,他便把画留下了。 等画中的几个女子来见他的时候,其余的人都送了荷包,香囊,鞋袜之类的女红,只有沈如锦别出心裁地呈了一幅画,画的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他当时的境况倒有几分契合。他觉得这女子颇有些才气,虽然有待价而沽之嫌,但还是选了她。 但他从不认为,苏见微和沈如锦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才来侍奉他的。她们不过是看重权势,看重他能给她们各自的家族所带来的好处。包括他后来围猎时受伤,重病卧床,她们病榻前殷勤,争的也是他身死之后的殊荣。所以他再看见这两个曾相伴多年的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或许也是他本身对男女之事,就比较寡淡。后宫有封号的统共就那么几人,却无一能入他心中。他平日多宿在乾清宫,兢兢业业地批阅奏折。 李怀恩换药的时候轻声说:「商帮那边来信了,海事还比较顺利,进账的钱都在江南的钱庄里头放着收利子,也按照您说的购买了一些产业。他们说若不是倭寇和海盗的侵扰,出了几回事,还能多孝敬您一些。」 朱翊深知道在今后的十数年间,至少到他登基那年为止,侵扰沿海的倭寇和海盗始终都是大患。倭寇多是日本的武士,受各地大名的指使到沿海抢掠。起初在山东等地,后来逐步向更为富庶的东南沿海转移。海盗里头有倭寇也有汉人监守自盗,这些人熟悉海事,让朝廷的军队头疼不已。 如今温嘉和徐邝各领兵在福建和广东抵御,但这只能解一时之急。 「跟他们说,多孝敬温嘉一些。」朱翊深知道温嘉之后是进了五军都督府跟徐邝平起平坐的,这也是他一开始就有意巴结温嘉的原因。在前生的几件事被彻底更改,脱离他掌控之后,他出现过短暂的迷茫。可即使有些事更改,很多非人为能够改变的事件,比如天灾,比如海患,还是会发生。 他上辈子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尚且能够熬过端和帝,胜过永明帝,今生没理由会输。 朱翊深让李怀恩去取他从蒙古高原上带回来的包裹,里面有两把蒙古短刀,一把刀柄和刀鞘是赤金打造的,刀鞘上面镶嵌了七颗宝石,十分华贵,乃是阿古拉自己的佩刀,赠给朱翊深,规格可以说非常高了。另一把是银质的,更为小巧些,图案是流畅的云纹和花纹,为女子所用。 他找了个锦匣,将黄金短刀放进去,交给李怀恩:「送到东宫去,就说是我给太子殿下带的礼物。」李怀恩捧着锦匣要退,朱翊深又道:「若看见沈如锦,就叫她进来。」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怀恩一愣,马上问道:「那姑娘……?」 「不必让她知道。」朱翊深淡淡道。 …… 李怀恩从留园里出来,刚好看见若澄跟沈如锦站在外面。她们刚才绕着王府走了圈,沈如锦说累了,想坐在路边的石凳歇一歇。 李怀恩过去行礼,对若澄哈腰道:「奴刚给王爷上药,可药粉好像用完了。姑娘那里有相同的么?」李怀恩从袖子里拿出药瓶,递给若澄看。 若澄不知道他忽然说敬语做什么,摇了摇头:「这是宫里的药,我那里没有一样的。恐怕要拿着去附近的药铺里配。」 李怀恩笑道:「那劳烦姑娘跟奴走一趟吧?奴怕弄错了。」 毕竟事关朱翊深的伤势,若澄不敢怠慢,回头对沈如锦道:「姐姐先回去等我,我去去就来。」 沈如锦应好,若澄和李怀恩走后,她又往留园看了一眼。她知道对于若澄来说,见朱翊深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于她这个外人就不一样了。朱翊深堂堂一个亲王,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她第一次来王府,只能探探虚实,也没多想。 这个时候一个丫鬟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说道:「王爷请沈姑娘进去。」 沈如锦十分意外,但心中暗喜。朱翊深竟然主动见她了? 她进了留园,被这移步换景的顶级造景手法所震撼。沈家的老家在南方,南方的士绅豪族家里无不建造精美的园林,沈如锦看过不少,但都缺了留园这种独属于帝王家的磅礴大气。古木参天,太湖石堆叠成林,池塘里是盛夏残留的荷叶,小桥流水,无一不美。 她心道留园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有丽甲京城之说。等进了主屋,看见墙上随意所挂都是名贵的字画,多宝阁里密密麻麻地陈设着精美的玉器、瓷器和一整株的红珊瑚,哪个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 她忽然觉得脚步有些虚浮。这些东西,好像离她很远。 朱翊深坐在西次间的暖炕上看书,身后的窗户开着,外面是一匝浓密的绿荫。一点点日光落在他靛蓝的深衣上,玉带散落于炕上的竹席,竟有几分雅贵之气。若忽视他身上强大的气场和过于清冷的表情,当真是个十分英俊好看的男人。 朱翊深放下书,看向走到面前的沈如锦。这时的端妃比前世初见时年轻许多,想必还没被世俗浸染得过分圆滑。不愧是同支的姐妹,不仅是眉眼,连身上的气质都跟若澄有些像。 他大抵能猜到沈如锦与若澄走近的原因,但今生想必不能让她如愿了。 「坐吧。」朱翊深淡淡地说道,抬手命外面的丫鬟关上槅扇。 沈如锦心头一跳,不知他唤自己进来做什么,这表情架势,完全想不到男女之情上去。惴惴不安地就近找张杌子坐下了。 朱翊深慢慢说道:「在若澄心里,一直视你为姐姐。但你对她,却不是如此。」 沈如锦的手下意识地在袖中收紧,听朱翊深说话的口气十分笃定,轻轻笑道:「王爷在说什么,民女不太听得懂。」 「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想要待价而沽,显然我这里并不是一桩好买卖。」朱翊深说道,「但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他知道沈如锦的本事,在当年苏家如日中天的情况下,一步步带着沈家走到后来的局面,甚至能跟苏见微分庭抗礼,她的野心和能力,都不容小觑。他如果助她一臂之力,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她不再需要利用若澄。 那丫头太单纯善良,若是知道被姐姐利用,恐怕会伤心难过。上辈子,沈如锦并没有觉得若澄身上有利可图,所以也没这么快入府拜访。显然是看到这一世他们的关系不同了,才改变了上辈子的轨迹。 沈如锦闻言,有种衣服被人剥光的窘迫,又羞又恼,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说服父亲不要草率把她出嫁,为的就是寻找一个做人上人的机会,而不是去给什么小户人家做媳妇,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如今晋王摆明了说要给她指条路,她若顾及女儿家的颜面,将送上门的机会推走,那就太蠢了。 「王爷请说。」她平静地应道,目光已经变得坚定。 朱翊深想他果然没看错沈如锦,说道:「进宫是最好的选择。」 沈如锦微微皱起眉头。进宫当然意味着富贵登极,但宫里能嫁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她当然想过嫁给朱正熙,但被父亲阻止,并且以她的家世,恐怕皇上和宁妃也不会满意,最多先做个良媛。那个太子妃为人严厉,皇上又春秋鼎盛,她何时才能熬出头? 而今上的岁数比她大许多,后宫还不断添新人,并不是个长情之人。 她既然接受了朱翊深的建议,也不想有所隐瞒,将心中的顾虑说出之后,朱翊深道:「那平国公的长子如何?」 沈如锦一愣。平国公的长子徐孟舟此次随李青山北征奴儿干都司,虽然最后无功而返,但也能看出皇上和平国公对他的重视。而且依照嫡长子继承制,以后的爵位肯定是他的。他还未娶妻,据说家里也是千挑万选,就是没有他满意的姑娘。 沈如锦觉得这桩姻缘不错,但还是有顾虑:「大公子自然是好的。但平国公乃是高门,平国公夫人我见过,恐怕要进平国公府十分不易。」 朱翊深淡淡道:「徐孟舟颇有几分才气,自视甚高。他与他母亲一样酷爱收集古玩字画,最近常在琉璃厂一带淘古物。你若有心,自然可以跟他邂逅。若能让徐孟舟看上你,后面的障碍,我会为你扫清。」他眉眼间的自信从容,有种让人心折的风采。说句不好听的,若非晋王府如此不济,沈如锦真的有可能喜欢上这个男人。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色令智昏的时候,开门见山地问道:「王爷帮我,想要得到什么?」 朱翊深暂时还想不到,只说:「对若澄好些。」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沈如锦瞳孔缩紧,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费劲心思帮她铺路,居然只是要她对若澄好一些?这样强大而霸道的爱护,真是不知道让她说什么才好。她唯一确定的是,如果她敢对若澄不好,这个男人恐怕不会放过她。 她以后还要靠朱翊深,自然会跟若澄更亲近。若澄的性子,她也是真心喜欢的,因为跟她在一起很舒服,不用算计。 沈如锦从留园出来,有种呼吸无比顺畅的感觉。好像长久以来,一直想要攀上高峰,却总是找不到路。现在有人从山上给她递了梯子,她离心中的目标会越来越近。只是她还有种感觉,朱翊深跟若澄之间,没那么简单。就算是寄养的丫头,当做妹妹一样看待,可哪个哥哥会对妹妹保护到这种地步? 简直是把她当成易碎的蛋一样。 这时,若澄和李怀恩回来,看到沈如锦还站在留园外头,觉得有些奇怪。 沈如锦看着他们笑道:「我想起二哥交代的事情还没做,准备回家了。澄儿,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送你出府。」若澄欲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李怀恩,沈如锦凑到她身边笑道:「不用了,随便叫个人送我出去就行。王爷还在里头等你呢。」 李怀恩连忙道:「那我送沈姑娘出去吧。」 沈如锦点了点头,跟着李怀恩走了。若澄总觉得堂姐刚才的笑容仿佛有深意,但一时也摸不清头绪,心里还惦记着朱翊深的伤势,先进留园了。 一个多月以后,叶明修的伤势好了许多,总算可以下床走动。他头上缠着纱带,被打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前几日官府的人跟他说行凶者全都抓到了,现在就关在府衙里头,任凭他处置。 可这样不够。他知道那几个喽啰不过是受人之托,真正的幕/后之人还被保护着。 想想也是,敢在天子脚下动手,家里怎么会没有些背景? 叶明修肯定是撬不动那个人的,他知道只有苏家才可以。于是在今日,终于连幕/后的人也被揪出来了。那人是京中一个有名的纨绔,家里在京军里投有人,平日就爱眠花宿柳,不知怎么恋上苏奉英,登门求娶,自然被拒。 后来苏奉英选妃没选上,他又生了希望,哪知道被叶明修给截胡了。 他素闻叶明修的才能,自恃也有几分文采,写了一封挖苦的信给叶明修,没想到被叶明修放在族学上点名道姓地念出来,还批他行文不通,遣词做作,狠狠羞辱了他一番。他咽不下这口气,就找了几个地痞流氓动手。原以为有那几个人顶罪,肯定不会牵扯出他,哪里知道苏家会出面…… 阿柒给叶明修披上大氅,小声说:「先生,还是阿柒陪您去吧?」 「你留在家中熬药,我去指认了人就回来。」叶明修边咳嗽边说道。 阿柒知道先生定下的事很难更改,便送他出门,看他上了马车才回去。 出事之后,苏家暗中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过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叶明修左右。 府衙大牢里的官差都对叶明修很客气,毕恭毕敬,现在大家多少都知道这位跟苏家的关系。就算对方现在还只是一介布衣,以后可不定变成什么贵人呢。 叶明修看到那纨绔躺在牢里,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丝毫没有悔意。 他让官差把牢门打开,俯身走了进去。官差以为他们有话要说,便到别的牢房去巡逻了。 纨绔躺在草堆上,翘着二郎腿说道:「叶明修,你行啊,能攀得上苏家。爷爷我就看苏家的面子,在这里蹲几天牢。」他原本觉得对方不过就是一介书生,没什么好怕的,可直到一道黑影笼罩在上方,他才觉得不对。 「你……你想干什么……」 「啊!」不久之后,牢房里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官差连忙跑来,看到纨绔捂着裤裆在地上翻滚惨叫,口吐白沫,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官差们面面相觑,有人连忙跑去找大夫。 其中一个官差问头头:「老大,这,这怎么回事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官差头子命几个官差把人从里面抬出来,看那样子不死也要残废了。方才只有叶明修来过,莫非是他做的?可他人都已经离开了老半天,谁又能证明与他有关呢? 这爷爷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因为本朝复杂的科举选拔制度,叶明修需回原籍,从院试开始,再一级级考到京城。所以他不得不回家乡专心备考。这次离京,与落榜时被迫离京,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离京之前,他特意去苏家辞行,苏濂要赠他盘缠,却被他拒绝了。 苏濂也没有坚持。他知道叶明修心中的孤傲,肯答应他的条件,已经是妥协,不能再逼紧了。他拍着叶明修的肩膀说道:「老夫在京城等你。」 叶明修恭敬地从苏濂的书房退出来,转身看到苏奉英站在廊下,手扶着廊柱,不敢过来。他养病期间,她去他家中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他让阿柒转告,顾惜她的闺名,在未成婚之前,不能再频繁相见。她就没有再去。 可得知他要离开京城,这一去估计是一年半载,她又忍不住来见。 叶明修与她遥遥相望,心中清楚,他不喜欢这个女子,甚至不喜欢她背后锦绣花堆般的苏家。可他卑如蝼蚁的出身,若想爬高,不得不依着这高门。 纵然心中厌恶,他却还是低下了头,弯下了腰,臣服于苏家。因为他要权势,要地位,要这世间每个人的尊重,要这朗朗乾坤之下,再也无人可以践踏他。 他对着苏奉英行了个礼,果决地负手离去。苏奉英痴痴地望着他的身影,心中想追,但还是忍住了。男人当以志为重,他若是沉湎于儿女情长,她倒是错看他了。 苏府门外,阿柒扶着叶明修上马车,而后问道:「先生,我们直接出城门吗?」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叶明修在马车里沉默片刻,说道:「不,去晋王府。」 阿柒点了点头:「对,先生是应当去跟沈姑娘告别,那日多亏了她呢。只不过我们去了王府,就能见到她吗?」 叶明修也不知道,但他就是想离开前去看一眼,就算为了那日他梦中见到的场景,为了她两次的相救之恩。 他总有种感觉,这个姑娘与他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缘分和牵连,是十分特别的。 朱翊深腿伤好了之后,便成了东宫的侍讲。东宫六傅没有常员,多是以他官兼任,所以端和帝也未给朱翊深实质的官职。 在朱翊深的教导下,太子的确乖巧许多。据詹事府禀报,太子不仅看书练字比以往勤快多了,而且对政事也能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朱翊深因材施教,并没有一味地拿枯燥的书本跟太子讲学,有时候会带他微服出宫,亲到民间去看去听去感受。 端和帝心中是又高兴又担心。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有出息,守住这片江山。同时对朱翊深能够压得住太子,太子逐日与他亲近,感到恐惧。昨日问政,翰林侍讲对太子答的政论提出不同的意见,太子立刻用朱翊深的话反驳,言辞间的回护和敬服,文华殿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刘德喜端了参茶给皇帝,皇帝将奏折放下,饮了一口。 刘德喜说道:「皇上也别太担心了。其实换种想法,晋王日后若能全心全意辅佐太子,也是社稷之福。毕竟放眼满朝,那些朝臣都是外姓,只有晋王跟太子殿下是同宗同支的血脉啊。」 端和帝放下茶杯,冷冷笑道:「帝王家有真的感情么?先皇当年将三王一夜间抄家的事情,你难道忘了?连朕都险些受到那件事的牵连。朱翊深此人心机深沉,朕虽比他年长十数岁,却仍然看不懂他。等他以后到了朕这个年纪,该多可怕?还是让锦衣卫给朕盯着,也提醒詹事府的人,别让太子跟他走太近了。」 刘德喜低声应是。 这个时候,小太监从殿外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急奏的文书。刘德喜呈给端和帝看,是瓦剌可汗阿古拉写来的。上面提道,瓦剌的使臣团已经于月前带着丰厚的礼物出发了,希望端和帝能让沿途的驿站和官员给与方便。同时他还特别提到了他的一个儿子和女儿随团来的。 端和帝只当这王子和公主是来中原熟悉汉人的风土民情,也没有多想,将此事移交给鸿胪寺跟进。 朱翊深每日早出晚归,若澄也没有闲着。她打听到,近来有不少南北客商,忽然追捧起京中的古物来,尤其是名家字画。没有钱买真迹,哪怕买个赝品也算是附庸风雅了。 其实每朝每代都有很多大家模仿前人的作品,只不过当这些人扬名之后,连带他们的临摹本和仿本价格都是水涨船高。就拿若澄的祖父沈时迁来说,最初就是仿南宋的画院派起家的。 若澄在画画方面虽也有鉴赏之能,但自小下的功夫还是书法比较多,她就萌生了用化名,然后临摹前人的书法卖钱的念头。 她对自己临摹作品还是很有信心的,虽然行家能够看得出来,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基本看不出破绽。京城里已经有几个以模仿出名的名家,据说有的能够月进斗金,若澄便有些跃跃欲试。 她不想一辈子靠别人,想要自力更生,这前提就是自己能赚钱。但她是个女孩子家,不好出去抛头露面,所以需要找个人。素云便向若澄推荐了绣云的表哥陈玉林。 上回绣云回乡下之后,陈玉林不仅将家里输得精光,还被追赌债的人暴打了一顿,差点废了手。绣云实在看不下去,又带着孩子回来照顾他,顺便给人洗衣做绣活还赌债。 陈玉林伤养好,倒是洗心革面了。可他就是个肩不提,手不能扛的书生,做不了重活,想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又没有钱和门路。若澄想他毕竟读过书,托他办此事也许可行,就让素云把陈玉林先叫到王府中来。 周兰茵被送走以后,王府如今是个姓刘的嬷嬷在管事。她原本也是宸妃宫里的老人了,宸妃走了以后被送出宫,就住在天津养老。刘嬷嬷没有生养,朱翊深特意把她请回来主事,她十分高兴,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她也是打小看着若澄长大的,对若澄十分照顾,府里分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先想着若澄这边。 素云跟她说姑娘要带个人进府以后,她没有二话,将侧门的钥匙交给了她。 陈玉林进王府,牢记素云的吩咐,不敢乱看乱问。等到了若澄的住处,也是乖乖地呆在外间。碧云对这个陈玉林没什么好感,两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来回,他也不敢吭声。 若澄坐在屏风后面,简单地对陈玉林交代了几句,然后让素云把两个卷轴交给他:「你试试能不能在琉璃厂把这两幅字卖出去,也别骗人,就说是赝品,出价各五两银子。若是卖掉了,我会分一两银子给你。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它们的来历。」 碧云补充道:「你也知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姑娘是什么身份,做事得有分寸。姑娘和素云姐是看到你跟绣云姐不容易,才想着拉你们一把。你可得记清楚了。」 陈玉林毕恭毕敬地把画接过去,弯腰道:「碧云姑娘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在我身上,我一定当做自己的事情来办。前段时间我的确混蛋,让绣云吃了不少苦,但我现在已经醒悟了,绝不可能再做混蛋的事。你们就放心吧。」 碧云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放不放心光说可没有用,还得看行动才能知道。不过她们三个也不认识什么外男,想来想去也只能先用这个陈玉林试试。 素云送陈玉林出府,碧云走到里间问若澄:「姑娘,这件事要瞒着王爷吗?」 若澄还不知道自己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卖出钱,想着暂时瞒住朱翊深。前几日她在朱翊深面前稍微提过想要找点事情来做,朱翊深却说能养她一辈子,让她不用去花那个脑筋。她当然知道他的好意,可是她没有安全感。她觉得一辈子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她连想都不敢想。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且她以后想买东西,想养雪球,不想事事都从王府里拿钱。从前她还小,娘娘和朱翊深给她东西,她都觉得受之有愧,更别说她现在长大了,有手有脚,更不能理所应当地接受朱翊深给她的一切。他们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不是真的兄妹,没有她一直花他钱的道理。 但她这些话也不好对朱翊深说,怕惹他生气,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素云将陈玉林送出门,又叮嘱了他两句,看他走远了,才要回府交钥匙。门房的一个府兵从她面前跑过,立刻停下来:「素云姑娘,你在这里正好。门外来了个姓叶的先生,想要见姑娘,好像是说向姑娘辞行的。」 素云的心里猛震了一下,立刻知道是叶明修。她低声说:「我知道了,你让他稍等。」然后就快步回去告诉了若澄。 若澄想着后年就要再开科举了,叶明修可能是要离开京城,回原籍去准备,专门来向她辞行的。她没有不见的道理,便披了件斗篷出去。素云跟在后面道:「姑娘,让碧云陪您去,奴婢这里还有些衣服要整理。」 若澄点了点头,也没有勉强她。 叶明修站在王府外面等。他抬眼看着恢弘壮阔的府门,门外穿着甲胄的府兵,还有两座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处处都彰显着天家的气派。这个地方,不是他这样的人能来的,他甚至立刻就想走。 若澄从台阶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先生久等。」 她跟他梦中的样子越来越像了,明眸皓齿,冰清玉洁。只是在他身边的时候一直是闷闷不乐的,跟现在鲜活的样子完全不同。为什么靠近他就会那么难过? 他失神片刻。 若澄见叶明修不说话,还以为让他等久了,便解释道:「雪球一直缠着我,不让我出来。先生可是生气了?您的伤都好了吗?」 叶明修微微笑道:「都好了。方才失神只是两月不见姑娘,似乎又变化不少。上次多亏姑娘相助,一直没能当面感谢。我要离京回乡了,特来向姑娘辞行。」他转身,从阿柒手里拿过一个包裹,「这是我无意间得来的一幅王献之的书法,似乎是隋唐时的临摹本。从前言谈间提及,姑娘对此颇有些心得,故赠给姑娘,聊表心意。」 若澄连忙摆手:「我帮先生只是举手之劳,不敢收先生的厚礼。换了一个人也会如此。」 阿柒在旁边说道:「姑娘就收下吧,先生的一片心意,您不收,他心里也难安。阿柒作证,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若澄想了想,双手恭敬地接过:「既然如此,若澄就谢谢先生了。」她把包裹交给碧云,也从碧云手里拿了个篮子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早上时仓促做了几个包子,先生若不嫌弃的话,带着路上吃吧。若澄祝您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叶明修还没说话,阿柒已经过去把篮子抱在怀里,连声道谢:「还是热的!阿柒和先生最喜欢吃包子啦!」 若澄忍不住笑,碧云也跟着笑。叶明修无奈地看了阿柒一眼,向若澄一拜:「修就此别过,姑娘好生保重。」 若澄回礼:「先生多保重。」 叶明修知道他们一定能再见的,转身上了马车,阿柒还回头冲她们挥了挥手。若澄也挥手,目送马车离去。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寄养嫡女》卷一 作者:夏初 02、《寄养嫡女》卷二 作者:夏初 03、《寄养嫡女》卷三 作者:夏初 04、《寄养嫡女》卷四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