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把首辅撩黑化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不小心把首辅撩黑化了》作者:见心【完结】 女主版: 谢黛宁幼时吃尽了高门后宅的苦,过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舒心日子后,她只剩下两个心愿: 第一是剥下她爹虚伪的面皮儿 第二是让祖母跪在母亲坟前道歉 然而这两个目标都不是那么好实现的,她女扮男装披上纨绔皮子,誓要把家族颠覆,结果用力过勐—— 她渣了未来首辅,一代权臣...... 食用指南: 女主非传统闺秀 双c 1vs1 he 内容标籤: 强强 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岱宁/谢黛宁,沈屹 ┃ 配角:双c1vs1he无回忆杀,慢热狗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起成长之路 立意:有的人一生只肯爱一人 第1章 ◎我就是来闹事的 ◎ 当浓重的夜云开始褪色时,云岚山的轮廓渐渐清晰,似近似远的读书声随着山腰的雾霭直泻下来,幽微的烛火渐次熄灭,如星子一般随着天色渐明隐没不见了。 云岚山上有座鼎鼎大名的书院,和这山一个名字,山脚下的潞河绕山汩汩流淌,不大的码头里挤满了渔船,桅杆上的风灯挤挤挨挨,渔民们正把一篓篓渔获搬下来,旁边就是大路,往来行人众多,有客商,有农户,更多的是学子打扮的少年人,三三两两笑闹着往山上去了。 「四娘,又来卖鱼啦!」 招唿声响起,乌蓬小船的船头,忙活的渔女四娘抬起头,看见来人,黝黑的脸上绽出了明丽的笑容。 「是王妈妈呀!您早!胡小姐您也早!」 被称作胡小姐的女子和四娘岁数差不多,对这热情的招唿只微微扯动嘴角,瞥了一眼后便满脸自矜的扭开了头,而她身边的王妈妈,目光落在四娘那双龟裂的手上,忍不住嘆道,「恁个勤快丫头!又趁夜打鱼去了?你说你个姑娘家,搞得这般辛苦作甚么?还不如早些寻个男人嫁了……」 四娘收拾着鱼货,动作利落不停,笑呵呵的说:「我不辛苦,这算不得什么啦,我家小弟起的还早呢!」她冲着云岚山望去,眼神里满是骄傲,「打鱼不过力气活,读书才是更费心的!」 王妈妈微微摇头,抛下一句:「恁个实心眼的丫头……」然后跟胡小姐也向书院方向去了。 四娘忙着手里的活,并没有看见她眼神中的怜悯,不过就算看见了,她也并不懂得其中深意,算计今日能得多少银钱是她心里更重要的事情。 鱼货的腥味引来了四周的野猫,它们也是四娘相熟的,她停下手喘了口气,然后笑呵呵的挑出两只小鱼丢过去,猫儿们立马争抢起来,一只又小又弱的钻不进去,在外面急得直叫唤,四娘便又取了一条独独丢给它,呵呵笑道:「小笨猫,莫急嘛,这里还有的呀!」 这难得的时光,她正得趣,忽听背后又有人出声:「你弟弟在云岚书院读书?」 声音晴朗悦耳,也没有本地的乡音,四娘扭过头,只见一双黑色的鹿皮靴落于几步之外,绯红的袍角随晨风轻轻飘荡,她抬头——是一个少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笑意的刚刚站稳,腰间的玉佩还在打着晃! 少年肤色白净,眉眼好看极了,那笑意莹莹润润的,像极了沾着露水的芙蓉,似乎香气也能甜入心肠,他按住腰间玉佩的手也是修长秀美,指尖纤细如兰。 四娘生平第一次见着如此好看的人,一时呆住,只觉脸腾的烧红了,心嗵嗵跳着,好容易才直起僵直的身子略施一礼,「公……公子好!我弟弟是书院的童生。」说完又生出几分自豪的补了一句,「是考进去的,书院不要束修的!」 云岚书院有规定,凡优秀生童,均可考试入院,不需一束!所以能考进去的都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 听了这话,少年仍是微微笑着点头,但眼神里仿佛氤氲上了一层雾气,他扭头看向远处,山脚下的黑檀木牌楼已经清晰可见,上面云岚书院四个大字庄重而凝肃,据说是皇帝亲笔题额,而牌楼下一道青石台阶延伸至山顶处,像蛰伏的身,两侧隐隐可见鳞次栉比的檐角。 一阵河风吹过,他乌黑的髮丝飘起,四娘一时看的痴了,只听他咬着字,缓缓开口—— 「你可有听过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读书……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几个字散落在风里。 「您……您说什么吶……?」 少年摆摆手,眼神里的雾气散去,又是那带着几分天真的温润了,「没什么!我胡乱感慨而已,我也是书院的,这便告辞上山去啦!」 天色已亮,树梢如水草般曳动,四娘怔怔的看着少年的背影,那片衣角在轻寒的风中凌然飘逸,单薄的像一只粉蝶。 这少年——其实是位少女,她名叫谢黛宁,大约是举止没有半点女孩儿的扭捏拘束,因此扮起少年格外逼真——加上她才满十五岁,粉雕玉琢的年纪,一眼看去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她在青石阶上走走停停,山道两旁有桃树绽放,稀稀落落的,颇有野趣,山道拓宽了不少,瞧着和记忆里似有不同——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第2页 是童生在读论语?孩子们知道什么是君子吗?眼见妻子被人磋磨致死,一声不吭的君子! 意味不明的雾气又回到她眸中,白净的手在腰间佩玉上轻抚,「母亲,我回来了……我来,为你揭穿这君子……」 谢暄,云岚书院的山长,也是谢黛宁的父亲,是应山谢氏最引以为傲的子弟,十九岁高中探花入翰林院,前程一片大好,不论是家族还是同僚,都认为以他之才干,将来必要封侯拜相。 可惜最端方守矩的君子遇见了最烂漫天真的少女,少年探花一见钟情,从不曾违拗父母的他,坚拒与京中权贵议婚,迎娶了一个出身市井的平民女子,阮清忆,也就是谢黛宁的母亲。 美好开端不一定有好结局,谢暄得偿所愿,却也因婚事得罪了人,加上他性情耿直,仕途一直不顺,没几年就外放出京,做了个地方小官。 后来他带着妻女辗转数地,终是无法忍受官场黑暗倾轧回了老家应山县,在曾是谢家私学的云岚书院里谋了个教职。 阮清忆并非爱重权势富贵之人,因此全力支持丈夫,毫无怨言,可生下黛宁之后一直未再有孕,加上谢暄又无论如何不肯纳妾,一回应山便成了谢老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彼时谢暄忙于书院事务,阮清忆带着谢黛宁自然要在祖宅过活,是以不到两年,就在大族后宅的阴私手段折磨下,身子日渐羸弱,直至撒手人寰。 她去世时谢黛宁刚满六岁,幼时跟随父母在任上,养的娇俏天真,不谙世事,阮清忆一去世,她被抱到谢老夫人身边教养,很快便缩首畏尾,僕人说话声音大些,她都能吓的大病一场。 直到一年多后,舅舅阮清辉来应山祭拜亲姐,才见到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外甥女,他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抢了人回到京城,谢黛宁自此养在了外祖家,直到十五岁及岌,谢家要她回家待嫁。 她毕竟是谢家人,从礼法上说,阮家是无法拒绝的,只是她回来却是另有目的…… 「这位公子,您可是来求学的?」 沉思被打断,谢黛宁转过脸,一个提着扫帚的少年站在几步外探寻的看着自己,看打扮是书院的粗使门役。 谢黛宁点头,回以温和一笑:「正是,我是来报到的。」 门役指着不远处道:「那边是仪门,进去左手边的厢房就是接待新学子的,我刚看见书办过去,公子也赶紧去罢,日头一上来人就多了,不知得等到几时呢!」 谢黛宁谢过他,收起散乱的思绪,往那边去了。 仪门是书院的主要建筑,十分的庄重端肃,两侧匾额上写着:聚四方俊秀,汇远近明贤。 许是时辰尚早,外面不见接引之人,见左手处果然有厢房还亮着灯,她便迳自迈步进去。 进了屋内,便见有两个人正在忙碌着,一个年轻的书生正在摆纸笔,另一个年纪颇大的老者,看打扮是位师长,他在案几后端坐如松,仔细检视桌上的文册。 那书生抬起头,忽见着个比姑娘还漂亮的小公子大摇大摆的进来,先是呆了一下,随即红着脸施礼,问道:「这位公子有礼,可是来书院报到的新进学子?」 谢黛宁瞥他一眼,却故意不搭理,双手背于身后踱了几步,先将屋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傲慢,看完了才随意点点头,「本公子是来报到的,这里可有热茶?先上一盏让我润润口。」 衣冠楚楚,容貌也甚是秀美,但却如此无礼,一派轻浮模样,还上热茶?当这里是酒楼茶社不成? 书生脸色涨红,还来不及说话,那案几后的老者却是恼了,语气严厉的问道:「既是来报到,可带了学籍文书?呈上来!」他是管新进学子登记的程书办。 谢黛宁也斜觑了他一眼,神色不动的将一个信封掷到了面前书案上。 这也……太猖狂了!程书办强压下胸前起伏,将文书拿起来细看。 「谢岱宁?代山的岱,安宁的宁?京城人士?」 「正是!」 程书办将黄晶透镜架在鼻樑上,翻开名册核对查找,只是看了几遍,并没有这个名字。 「谢公子,你确定是来云岚书院求学?不是隔壁县的云耕学院?」 谢黛宁正背对着他看墙上的听讲图,语气轻浮的笑道:「先生说笑呢?云岚书院是天下第一的官办书院,学生再煳涂,也不至于和什么云耕学院搞混!莫不是先生老眼昏花,漏看了学生的名字?」 程书办是个书痴,虽无功名却博览群书,在书院管着登记之事已有十来年了,平素书院上下对他甚为尊敬,哪见过学子上来就说他老眼昏花?不禁勃然大怒,将名册重重掷在桌上,怒道:「老朽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十来个名字里也找不到一个你!不信你自己来瞧!」 谢黛宁看着程书办气成猪肝色的脸,微微一挑眉,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仿佛是嫌他大惊小怪,又有点正中下怀的得意。 这一会儿功夫,房里又进来了数名书生,众人看着她慢慢悠悠上前,将名册仔仔细细翻过好几遍才丢回桌上,满不在乎的说:「还真没我的名字,想是你们书院抄录时出了岔子罢!」 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根本就不当回事儿。 「出岔子?怎么可能?程书办最是小心谨慎,这么些年登记学子姓名,连字都不曾写错半个!」书生惊愕的叫出了声,他觑一眼程书办神色,生怕他年纪大了,再被气个好歹出来。 第3页 程书办却稳住了怒气站起身,正色道:「能入我云岚书院者,不是各地推举的佼佼者,就是参加书院考核,竞争一番方能获得入学名额,但无论如何,这等大事,想必各位都会当顶要紧之事来对待!」 他停下来一环顾,众人纷纷附和道:」这是自然!」 「先生说的是!」 程书办满意的点点头,又盯着谢黛宁冷声斥道:「是以这位谢公子,你态度如此轻慢,实在不能不令老朽怀疑,你究竟是如何取得的入学资格?又或者你真的有资格吗?」 「先生这话,是怀疑学生学籍文书的真假?」 谢黛宁一番作态本就是为了激怒他,正等着他这话呢,她堆起冷笑将学籍文书抖开给众人去瞧,京城官学红印,湖州府学官印,皆是清清楚楚。 「正经的印鑑,诸位可都看仔细了!是假的吗?」 无人敢答。 她连声笑嘆:「真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书院的先生不可能错,我的文书也不假,如此只能是湖州府学错喽?既如此,不如使人去请府学的大人,我倒要看看是书院的面子大,还是府学官大?」这样阴阳怪气,分明是指程书办犟脾气不肯认错,书院又仗着名声欺负人。 程书办气得连连跺脚,他是个书痴,明经辩义自是无碍,可和人争执口舌却是不利,跺脚半天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又拿起学籍文书仔细去看,文书的确不是假的,可名字也是真没有! 他一时想不出缘故,急的满脸是汗,黄晶镜架几次差点滑掉地。屋内其他人也不耐烦了,纷纷小声埋怨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呀……?」 「先生,可否快些呢?」 「对呀,找不到他的名字,先给我们办不行吗?」 谢黛宁转头对众人笑道:「急什么,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罢?本公子没吃早饭就到了,哪想到赶上这等倒霉事儿?若是等你们都办完再轮到我,且不说公不公平,我先饿死咯!不过你们也莫急,簿子上不过十来个名字,我的事情弄清楚了,眨眼功夫就给你们办完了。」 他自称本公子,全无半点学子儒雅自矜,程书办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本来不屑入眼,这回却把那纨绔样子看了个分明—— 唇红齿白,好样貌是不必说了,就那身绯红的锦袍流光溢彩,便是他眼神不济,也知是上好的料子,身上配饰不多,但腰间锦带镶金缠玉熠熠生辉,绝非凡品,还有那双鹿皮小靴子,又轻便又好看,书院里也有纨绔子弟,但还是头回见这样式儿的打扮,这副富贵公子的模样,在一众布衣书生中分外扎眼。 程书办忽然想起什么,勐的问道:「谢岱宁,你可是官推学子?」 「那是自然!」谢黛宁听他总算问到了点子上,心下松口气,笑眯眯道:「我说官推的正经学子,京城广平坊人士,去岁取的生员!学籍文书是京城的刘学政亲自盖的戳!」 周围似有人微微发出惊嘆,程书办却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指着他的鼻子忍了又忍,终还是大声怒道:「胡闹!你太胡闹了!十日前,官推学子的报到就已经截止!你足足晚了十天才来,就这还想入院求学?」 他在负责入学数十年,从未见过一人迟到,也从未见过有人把如此人生大事当儿戏一般,他根本想不到会是这个原因,哪怕是现在,这学子还是面色不改,一脸轻浮笑意。 云岚书院的生源有两种,一是各地学政推举的优异者,称为官推学子。另一种则是参加云岚书院考试,由书院自行择优录之,束脩全免,数量不到官推者的一半。 谢黛宁身后那些,一看衣着便知是贫寒人家出来的,正是此类生源,书院怜惜他们家贫,行路不便,便又多宽限了十日入学。 书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其中的差别,谢黛宁佯装听了几句,才恍然大悟般轻轻拍了拍自己额头,懊恼笑道:「哎呀,是了!我途径江南玩儿了几日,竟把报到的日子给记混了!宽限之期不是给官推学子的,耽误了,耽误了啊!」 「哈!闹了半天,还是你自己的错!」书生们嚷嚷起来:「那就快别挡在这里了,赶紧走罢!书院规矩严,错过时间一律不得入学!」 「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有错过报名的!」 谢黛宁扫视身后众人,脸上笑意不变的说:「呵,大家都是同窗,日后常常见面的,合该帮忙想想办法才是,怎的一个个如此冷情!?」 「你都入不了学,谁是你同窗?」有人讥讽道。 程书办看着眼前闹剧,心道这谢姓学子一看就是家境好,没吃过苦,加上年纪小不懂事,误了大事竟还不知,他也不忍再责怪,只肃容道:「谢公子,官推生员官府会发给盘缠银两,按时赶到书院不是难事!而贫寒子弟,书院之所以宽宥十日,是体谅他们行路艰难,不过即便如此,老朽数了一下,这名册上剩余的十来人也都在此了,无一人错过这最后期限!谢公子,你年纪不大,但是身为读书人,再不懂事也该知道求学是何等重要之事?!罢了,经此之后,你要切记莫再贪玩儿误事!现下还是赶紧离开,回京城跟家人商议商议,总不能没书读罢!」 「多谢先生教诲。」 谢黛宁认认真真听他说完,然后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封烫金封皮的文书递过去—— 第4页 「不过这点小事犯不着千里回京,我换条路子入学便是!」 他脸上仍旧带着浅笑,没有一点懊悔之意,笑颜里的轻浮也被一种笃定替代,程书办疑惑地接过文书,打开一看,瞬间大惊失色! 那不是普通文书,而是谕旨,准确的说是一道手谕,十分简洁明了的写着:着命京师玄衣卫仪部校尉谢岱宁入云岚书院听学。 第2章 ◎我有后台呀◎ 让程书办神色惊变的,是手谕落款处的「太子府」三个大字,同样的,有印玺盖于其上。 玄衣卫三个字已令人遽然变色,再看那张牙舞爪的鲜红色龙形纹章,程书办只觉得冷汗顺着嵴背爬上脖颈,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湖州学政了,还是远远一瞥,眼前这文书,不,这谕旨,根本不是他能处理的! 「先生,写的什么呀?」书生们好奇,探头探脑的问。 程书办稍稍回神,将谕旨啪的合上笼在袖中,正了正神色,唤过帮忙的书生,「快去请何首士来,不,不,去请张监院罢,请他速速来一趟!」 「慢着!」 谢黛宁喝住人,这程书办着实迂腐,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做着入学登记的事情,「先生,不是我说,什么首士监院的,怕都作不得主的!不如直接去请谢山长过来,他见了我自然……」 她语气暧昧,又故意不把话说完,眼角一瞟屋内众人。 旁人正不明就里,听了这话一下想到什么,云岚书院山长姓谢名暄,是闻名天下的大儒,眼前这人也姓谢——难道他是山长亲戚? 「他是谢家子弟!」有人脱口而出。 「谢家的?……这么说,那是山长的书信?怪不得要请监院。」 「啧,真没想到号称清正的云岚书院也有这走后门的事情!」 众人低语起来,谢黛宁也不解释,转身寻了把椅子,迤迤然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这些私语程书办听见了却不好解释,且想想这小子说的也有道理,太子谕旨张监院可能也不好处理,得往上头报,最后肯定是山长出面方才妥当。想明白了,他立马嘱咐那书生维持此处秩序,自己转身出去了。 屋内静了下来,忽然有人大声道:「且不论这姓谢的是不是山长亲戚,这人如此无礼猖狂,我就不屑和他同处一屋!」说罢一甩袖子出了屋子。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摇头跟了出去,仿佛和谢黛宁在一处有污清誉似的。 谢黛宁眼眸里满是不屑,她戏耍这一番也有些乏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手里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腰间玉佩,想着一会儿谢暄来了,见着自己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的模样,似乎也有些模煳了…… 学子出了屋子才站定在院子里,就见一位白髮苍苍的老夫人被七八个僕婢簇拥着也进到了院中,日头已经高悬,这些人满脸是汗,那老夫人也喘着粗气,一看就是匆匆而来。 一名僕婢上前施礼道:「诸位公子有礼了,我等是谢山长的家人,今日有急事来此,不知管事书办可在?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学子们闻言一惊,谁人不知云岚书院前身是谢氏私学,天下闻名的谢山长,就是出自应山谢氏,他家祖宅就在离此不远的应山县,难道那位老夫人就是他家老太太? 再想到屋内坐着的人,谢氏老夫人亲自上山,看来屋内那个谢什么岱宁果真是他家的人! 有人不屑和谢岱宁同处一室出来,便也不好上前和谢家人攀谈,便在那冷眼看着,也有机灵会来事儿的上前施礼拜见,请她去屋内休息,还有的在一旁低声议论……人多口杂,一时把谢家人团团围住了。 但谢老夫人明显有急事,只摆手谢绝,仆俾也道:」多谢诸位,只是我家老夫人有要事,不便在此久留,多谢美意。」 屋外这闹哄哄的,谢黛宁也听见了,她抚了抚衣角,眼眸渐沉——祖母来了,出去,还是不出去? 其实她并没有太大意外,离开京城没几日,她就收到了司马浚的消息,那会儿才过完年,她的二叔进京述职,却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她去湖州的事情,当天就送信回应山了。 想必就是这封急信,让谢老夫人赶在这天来书院,刚好和她撞在了一处,这等巧合——也许是上天的助力呢! 那就一起见见吧,这些至亲之人! 院子里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心中愈发烦闷,脑仁也隐隐作痛,昨晚收到二儿子谢明来信,她恨不得连夜就上山,是曹氏等人好容易劝住了,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赶上了没有——谢老夫人抬头看看日头,忽然发觉不太对,虽未正式开课,但书院学子们一向是有早课的,怎会这许多人聚在这里?还有在院外探头探脑的,闹哄哄的仿佛集市! 还有,这半天了,竟然连个管事书办的影子也不见?这也太不寻常了! 谢老夫人唤过身边嬷嬷,低声吩咐道:「去问问,怎么一大早就如此之乱?」 嬷嬷点头,转身没入人群,不过片刻,便脸色煞白的转了回来,压着声调小心道:「回老太太,书生们说一大早便有个……姓谢的,因为误了书院报到的日子,在此间大闹了一场,书办去叫人了……」 只听见姓谢二字,谢老夫人的血直往脑上涌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往后一撅! 第5页 「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了!」僕婢们唬了一跳,赶紧扶住她大叫起来。 正乱成一团,忽又听有人喊道:「山长,是谢山长来了!」 谢老夫人强撑着直起身子,只见众人让开一条路,一个约莫四十的中年男子进了院子,一身青灰色长衫,气度飘然,容貌俊雅,眉眼间有种既平和又疏离的淡然气质,让人一见忘俗,他正是云岚书院的山长谢暄,他身后则是王掌院和张监院两人,再落后一步,是程书办和两个同样书办打扮的管事。 这几人见院中如此之乱,亦是一愣。 谢暄刚一蹙眉,又见自己的母亲谢老夫人被嬷嬷们搀扶着,眉眼间满是急色,颤巍巍的迎上前哽咽道:「明煦你可来了!」 他不及细想连忙上前,还未开口却被谢老夫人一把拽住,手里塞进一纸张似的东西,他低头看去,只听谢老夫人在耳边没头没尾的小声说道:「是你二弟的信,你悄悄看看!还有把院里这些人都打发了。」她有些浑浊的眼珠子左右觑着,压低了声音又补一句,「人已经到了,只我还没瞧着在哪。」 谢暄登时瞭然,程书办没提谢老夫人,但看见谕旨上的那个名字,一字之差,谢暄已经猜到了,他本不太敢相信,看见谢老夫人,怕也是为了同一个人罢! 一目十行的扫完信,所料不差,谢暄嘆息一声,一时间不知是吩咐人速速把女儿抓来,还是先驱赶眼前乱闹闹的人群,又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都是掀开旧日伤疤,当众出丑或是避开人,伤痛不会减轻分毫…… 谢老夫人与认识的王掌院等人寒暄几句,他主管学籍,是云岚书院的二把手,此刻也摸不清状况,不过这混乱不成体统,见了礼,他便吩咐书办去处理其他人的入学事宜,又安抚众学子道:「好了,好了,诸位耽搁了半日,快去办理手续罢,莫要再围在此处!」 「哎哟!」 人群才要散去,就听见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嚷,所有人齐齐转脸看去,只见一明丽少年斜倚在厢房门前,阴阳怪气的笑嘆:「管事的总算是来了!折腾了一上午,本公子都快累死了!赶紧办完入学的手续,然后放我去吃点东西罢!」 看清了这张脸,谢老夫人一个踉跄,要不是嬷嬷手快,几乎要跌倒当场。 谢暄自然也听见,看见了,她和记忆里带着软糯奶音的女儿声音不同,也和记忆里那个爱仰头望着他自己笑的童稚脸庞不同,有那么一瞬,他只有陌生感,完全认不出这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可是下一瞬,他便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过往的一切,他最爱的人,他最快活的日子,都藏在那双眼眸里。 他畏惧怯懦逃避过的一切,还是找到了他的面前。 谢暄的嘴唇颤抖起来,语无伦次的喃喃道:「你?……你是黛宁?你怎会……?」 怎会如何?周围的人群静了下来,等候答案揭晓。 谢黛宁站直了身子,身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不见了,她神色平静的望向谢暄,眸子似乎突然失掉了光彩,平静的深不见底。 像一个最规矩的儒生,她冲着谢暄施了一礼,朗声道:「正是,学生谢黛宁,见过……」父亲…… 「明煦!这是你三弟的儿子!」 关键的两个字还没来的及出口,便被谢老夫人的尖叫打断,谢黛宁直起腰看过去,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谢老夫人指着她声音嘶哑的又重复一遍:「是三郎的儿子!才从京城来,所以你不认得他!」 谢黛宁的唇角勾起讥讽的笑意,摇了摇头,这个老妇人,她的亲祖母,刚才还呆若木鸡,没想到心思还是挺快的,片刻就想出了这么个说辞! 似乎是怕她否认,也怕她当众说出实情,又或者从未见过子女小辈做出这样忤逆不孝的事情,谢老夫人愤怒的簌簌发抖,眼睛死死的盯在她身上,仿佛她敢开口,她要扑上来撕打。 但谢黛宁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她来之前就知道,谢暄是德高望重的山长,是众人敬仰的师长,谢老夫人是谢家的长辈,如何争得过?辨的明? 争吵一番,不过是让众人看一场谢家的族内纷争,于自己的计划没什么好处! 她想做的事情,本就不能一蹴而就! 「都说了不必送,祖母您怎么也来了。」她掬出个孺慕长辈的笑来,认下了这个说法,又对谢暄继续道:「岱宁见过大伯!是侄儿的错,本想不劳累祖母,所以才一大早自己跑来,没想到还是闹出了一场事故,是侄儿考虑不周……」 「诸位,还是进屋说罢!」 王掌院回过神来说了一句,让山长一家在此被人围观,成何体统? 王掌院等人虽然瞧出来谢家人的别扭,但太子府文书是牵扯书院的大事,不可不问,驱散了众学子后,众人硬着头皮进后堂,找了间空置屋子说话,屋外是谢家的下人守着。 屋内谢暄和王掌院先坐了主位,谢老夫人坐在一侧,两个嬷嬷陪立在身后。谢黛宁也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笑道:「想必先生们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不知可有决断了?」 「听说,除了太子府文书,你还有学籍文书?是官推学子?」 问话的是王掌院,谢黛宁将学籍文书递上,他略一看又转手递给了谢暄,学籍除了记载学子的来歷籍贯,还会记载参加考试的情况,谢暄本以为女儿胡闹,不想大略一瞧,眼神里慢慢浮现出惊讶之色,他手指在学籍上的名字上轻轻拂过,来回看了好几遍,才压抑下胸间的激动,抬头道:「这么说来,你是在京城参加了乡试,取得了生员资格,才被推举到云岚书院?」 第6页 女儿是京城乡试的第一!授业恩师竟是高太傅! 可谢黛宁只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正是。」 「那这封太子府的谕旨又说推举你来此,却是何故?」 「回大伯,哦,回山长的话,其实是先有太子府的谕旨,只是怕人议论太子府以势压人,让无才无德之人坏了书院的清誉,又一心向学,这才参加乡试,由京城学政推举来云岚书院读书。不想还是误了报到的日子,不得以才拿出谕旨,绝无以势压人的意思,还望山长和诸位师长莫要责怪!」 王掌院疑惑道:「你既说是一心向学,又如何能误了报到的日子?刚才程书办说,你是在江南游玩儿,才误了正事?」 谢黛宁含笑道:「怎会是因游玩误事?因刚才人多,学生不好明言才託词罢了。如谕旨上所言,学生身上还担着个玄衣卫校尉的职责,实是因江南有桩差事要办,这才耽搁了。」 一旁的谢老夫人听到此处,有几分庆幸,又有些道不明的憋闷,她长嘘了口气,老二信上说,阮家老二发迹后,纵的谢黛宁无法无天,说不定会以势压人,要她尽力阻止,但万万不可硬来…… 好在刚才没有当众闹起来,一个身为玄衣卫指挥使的亲舅舅已经够头疼了,再扯上太子府,如今虽然迟了一步,但是好歹把谢黛宁是女儿身的事情压住了,她是谢暄的女儿,是应山谢氏长房嫡女…… 若是让人知道谢家嫡女竟然做了玄衣卫,还在谢家创立的书院当众闹这一场…… 整个谢家的名声都完了! 似是察觉到什么,谢黛宁笑着瞟了谢老夫人一眼,心有灵犀一般安抚着道:「祖母请放心,谕旨的事情,只在座诸位师长知晓,孙儿并不敢张扬!」 谢老夫人眼里厉光闪过,狠狠白了她一眼,但又不好让王掌院等人看出什么,低声斥道:」你这……」逆女二字,终是出不了口。 「原来如此。」王掌院抚须笑道,「不愧是谢家子侄,谢公子果然少年才俊!」 谢黛宁起身行了个礼,微微笑道:「掌院过誉了,学生愧不敢当。」 说了客套话,她走到被她气了一上午的程书办面前,正经八百的一揖,一副求学若渴的样子,对着众人正色道:「学生到底是误了入学的日子,如今心下忐忑……还请诸位师长念在学生数年寒窗,一心向学,允我入书院读书!」 ◎最新评论: 【一出场就讨厌这老太太】 【~\(≧▽≦)/~啦啦啦,献花花】 【啊啊啊啊啊等到大大更新了好开心大大元宵节快乐】 -完- 第3章 ◎我一心向学◎ 谢黛宁嘴上只说向学之心,可在座的谁不明白,一个书院的规距再大,如何能和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的玄衣卫相提并论,更遑论还有一道太子府的谕旨? 王掌院掌管学籍,惯与官府学政打交道,为人最是圆滑,他理一理长须,含笑道:「谢小公子不必多虑,云岚书院绝非僵化不明之地,入学一事自然无碍。」他望了望谢暄,自打听了此事,谢山长一直是神游天外的反应,问过刚才那句之后,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那张学籍上,思绪不知飘哪去了。 王掌院心下微微诧异,刚就发觉谢家人似有什么说不清的古怪,对着谢岱宁,谢老夫人和谢暄的态度一点也不像祖母伯父,至于像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不过不管别的,谢暄爱惜这谢岱宁的才华,他倒是看的一清二楚,刚好做主卖山长个人情。 谢黛宁道了谢,王掌院接着道:「等下我亲自去给小公子办手续,只明日便正式开学了,等下还有的忙,如此诸位可在此处好好叙叙,我等先告辞了!」他招唿了张监院等人,带了文书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了谢家人,一时静极。不多时,想是王掌院吩咐,有下人送了热茶点心之类进来。 茶清香气一下充溢整个房间,是好茶,只是滚水泡开,一时入不了口,谢黛宁轻轻撇着茶叶沫子,热气升腾遮住了她的眼,也遮住了所有情绪。她等不及尝了一口,却被烫的「嘶」的一声,只好无奈放下,「好烫,说这半天的话儿,却连口水也没喝上!唉!」 「谢黛宁!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谢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茶碗随之发出一声脆响,「你太胡闹了!」 谢黛宁扭头望向这个老妇人,心里冷哼一声,除去头髮更花白了些,她跟自己记忆中似乎并无不同,中气十足,声音里满是积年的威严和不容置疑,还有那双阴刻的眸子,和吐出杀人言辞的刻薄口舌—— 那是母亲病中的事情吧,被罚跪在祖宗灵前,明明是父亲执意不肯纳妾,最后受到惩罚的却只有母亲。 小小的黛宁被母亲护在怀里,她不记得那天谢暄在哪,是书院还是别处,她只记得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把她护在怀里,她抬起头,祠堂的烛影下,谢老夫人满是怨恨的脸庞扭曲如鬼—— 「我苦命的儿啊,十年寒窗,本以为前途似锦,却偏遇上命中克星,到如今一把岁数了,连个承继后嗣的人都没有,天下闻名又如何?无人传宗接代养老送终,他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啊!」 愤恨从谢黛宁心里喷薄而出,带着血腥的味道涌到喉头,这老妇人多年未变,和说这句话时,简直一模一样! 第7页 为什么他们都不老,也不死?而她温柔美丽的母亲,不过二十四岁,就早早身归黄泉? 「胡闹?我怎么是胡闹呢?我是为谢家光耀门楣呀!想必祖母不知,黛宁十三岁过岁试,十四岁便是京城乡试第一!如此才有资格被学政推举来云岚书院读书!就是父亲,我记得也比我晚一年才考上的秀才,谢家既号称书香门第,簪缨大族,祖母应该知道,这个年纪就能如此的谢家子弟,已经百年未见了吧? !」 谢黛宁的语调平稳,不带任何情绪的叙述着,偏偏这平静激怒了谢老夫人。 「你是个女子!」 谢老夫人的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会读书又如何?你能做官吗?你能入仕吗?叫你回谢家,是因你已及笄,正是女子议亲的年纪!让你回来是待嫁的,你却跑来书院,光祖门楣与你何干?靠着你舅舅在京城胡闹也就罢了!竟然还闹到了这里!你可有想过,若是身份暴露,置你父亲于何地?置谢家百年清誉于何地?置祖中姐妹女眷于何地?」 「所以我才女扮男装的呀!」谢黛宁一下笑起来了,「祖母去瞧瞧文书就明白了,我可没用谢家嫡长女的名字。」 「……」 那些义正严辞的大道理,像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顺着谢老夫人说下去,只会被压的毫无还击之力,看着她少见的语塞,谢黛宁又体贴笑道:「而且,祖母不是当众宣布我是三叔的儿子,真要暴露身份,只说我是三叔之女不就好了?!」 谢家老三乃是庶出,谢老夫人闻言脸皮颇挂不住,冷哼一声转向谢暄问道:「明煦,她是你的女儿,你看此事该如何办?……明煦?」 从见到女儿,谢暄就一直如坠梦中,谢老夫人连唤几声,他才醒来一般,眼神又有了焦点,望向谢黛宁的目光一时极尽温柔,一时又沉恸无比。 谢黛宁立在堂中,一只脚在地上来回画着圈,这小动作和幼时真是一模一样!七年了,娇憨爱笑的女儿和眼前的明丽少年重叠起来。 那个爱抱着他的腿,爱笑闹着喊父亲的孩子,自从被带回应山谢家,就慢慢沉默,变得胆小,一言一行都生怕违背了谢家的规矩。 谢暄忽然哽咽难言,心口突突直疼。 这七年,他守着云岚书院,没有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他不知她何时抽条长高,何时可以挽髻,甚至及笄礼也是在京城办的,让她回谢家待嫁也只在家信中知道。 至于参加科举,玄衣卫校尉之职,太子府作保……这桩桩件件,他作为父亲,竟全然不知…… 她是太过胡闹了,可谢暄只觉自己并无立场去管教指责,甚至在看见学籍文书后,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是自豪,惜才乃至一丝惋惜——只没资格去怪罪她。 「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大比,母亲,官推学子在书院至多不过一年,就让黛宁……在这里上一年学罢!」谢暄斟酌片刻,终是下了决定,他语气虽温和,却是不容置疑,见谢老夫人似乎要说什么,又严肃几分道:「更何况太子府文书作保一事,王掌院等人皆已知晓此事,此时强令黛宁退学,书院要如何交代?」看谢老夫人泄气般一嘆,他上前伸手搀扶,不欲就此事再做纠缠,「时近晌午,母亲也劳累了,先随儿子去用饭罢!」 谢老夫人长嘆一声,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胃口吃得下?送我下山吧!」她顿了顿又道,「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刚才听说谕旨时,她就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她只是不甘心没了外人,儿子还是不忍责罚这般胡闹行径,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 只要遇上这对儿母女,她孝顺恭敬的儿子就变成另一个人,没有原则一味包庇! 谢老夫人避过谢暄伸过来搀扶的手,颤巍巍往外间走去。 谢黛宁见状,在身后笑语一句:「孙儿先去忙入学的事,就不送祖母了,等旬休再回家拜见!」 明天开学,下次休息还得十来日呢,且能痛快一阵子啦! 回到前院,学子们早都散了,书院又恢復了往日的肃静,而她折腾了一早上,就喝了一口热茶,早知就让华庭跟上来了,谢黛宁想着点心果子饴糖——全在那小子的包袱里,待办好了手续,也不知山下有没有什么好馆子去吃一顿,正想着,却听程书办和一门役说话。 「……后山屋舍也都满了?」 「是啊,今年多收了二十来个贫家学子,能挤出住处已经不易,是再没地儿可调配了。」门役愁眉苦脸的摊开一个簿子,请程书办看。 程书办略一翻就知不假,而且就算有地方,谢岱宁这样的公子哥儿和贫家学子也根本住不到一处去! 斟酌了一会儿,程书办问道:「对了,我记得沈学长住的地方,有一间屋舍是摆放文书的罢?」 「是,书办想将那间屋子腾出来给谢公子吗?」 「也只有那里了,现下你还得赶紧去收拾一下……」 「什么?竟然要我家公子去住放文书的屋子?」正商议着,一人惊叫着插嘴,谢黛宁回头,可不就是华庭吗,他一脸惊恐,像是要命一般的跳起来嚷嚷:「这怎么行?我家公子他……」 「华庭!」 谢黛宁止住他,又对屋内吓了一跳的程书办和门役笑道:「书办不必在意,我可以住!也不必劳烦这位门役小哥,让我的书童收拾便是!」 第8页 程书办瞪着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少年,他比谢岱宁略高些,生的朗眉阔目,一脸跳脱笑意,一看就是个皮猴儿性儿,看着这两个难缠的主僕,他没好气道:「谢公子,书院学子是不得留人伺候的!一应衣食住行,皆须自己动手!」 虽然允了他入学,可是程书办对谢岱宁实在没有半点好感,谢山长何等清正自持之人,竟被传是徇私让自家侄子破例入学?可太子府文书一事不可声张,所以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学生知道,程书办请放心,他只是送我来此罢了,收拾妥当了自会下山去!」 商议定了,门役带着二人去安置,听说谢黛宁是山长的侄子,一路上,门役颇殷勤的介绍着云岚书院。 「……中轴建筑都是讲堂,也称精舍,低处是给童生授课的,略高的是生员学习之地,听说越高处所授越是高深,这两年咱们书院还请了女傅,开闢几处专给女子授课。 「……那边后山就是学子居处了,咱们书院初为私学,后来才收归朝廷,前边的屋舍高大,是当年士绅们给自家子弟建的,如今住的也是付得起银钱的官推学子,后边的是书院给贫家子弟建的,四五人一间的住着,着实有些清苦……」 书院的门役说话也十分文气,听得华庭一愣一愣的,这些谢黛宁早就知晓,幼时她曾随母亲来探望谢暄,隐约记得谢暄说过要广收天下学子,还要开设女学之类,多年过去,山上的景致已大不相同,那些毫无美感的密集屋舍,在她记忆里是不存在的。 谢暄想做的事情,多半已经实现了吧? 「不过公子住的地方也不在那边。」 门役觑着谢黛宁神色,生怕他不高兴闹起来,「书院不是让优秀学子帮着管些杂务嘛,书办提的沈学长就是这一任的学子正管,他住了个独门小院用作处理事务,同住的还有一位湛监管,对了,那间放文书的屋子也不小,收拾出来住人是极好的。」 听到这里,谢黛宁倒是一愣,刚才没留意,能和管事的学长住到一处,这倒是意外之喜! 谢黛宁和华庭对视一笑,回他道:「如此甚好!其实来求学为的是学问,住在哪里都不打紧!」 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出现在眼前,此地十分僻静,院子半隐在数株桃树之后,连匾额都被花遮住了,这里名唤静园,门役说也是士绅所建私院,但是不比前边宅院高阔,这间院子小巧精緻,内里不过三间厢房。 几人进去,静园果然不大,十几步见方,修的小巧精緻,正前和左右都是厢房,以迴廊相连,院中一侧是几株倚墙盛放的桃树,另一侧摆着小巧雅致的石桌石凳,以木栈修出曲折小径,连通三间屋宇,地面铺着了细石,浅青的草尖从其间冒头,清新朴拙又古意盎然。 两名学子打扮的少年从右手边的屋子出来,一前一后,手上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籍文册。 「师兄,这么多文册全堆到你屋子里去?那岂不是连个下脚处都没了?」后头的少年探头问道。 「无事,刚好日常办公方便些!」前头少年面无表情的回答他。 「也是奇了,山长竟亲自来吩咐咱们整理屋舍,也不知这……」 他话没说完,就听门役唤了一声——「沈学长!湛学长!」 前面的少年扭头看去,只见门役带着个高个少年站在木头小径上,正沖这边笑着,他们后边几步,却见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少年,正跳下小径去了几步外的桃树下,伸手去摸低垂的桃花。 周遭似乎忽然静下来,沈屹的眸光落在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指上,那手指触到花瓣的瞬间,嫣红春色如有实质一般染上了指尖,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缓缓转头,恰好一瓣飘落的桃花擦过鼻尖,不知是对着沈屹,还是对着这淘气的花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没有来由,也不带任何目的,无因无果,只是纯粹的欢喜在其中,像一个从不曾领略世事艰辛的幼童那样…… 沈屹的脑海里似乎轰然鸣响,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一下鲜活起来,一些已不真实的光影闪过,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富贵娇惯的小公子,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在这一瞬,和眼前重合起来。 「沈学长,您二位已经收到信儿了?这就开始整理啦?」 门役的声音将这寂静打乱,谢黛宁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廊子下的两人身上,这两个少年都是极出色的人物,身量略高的那个有一双丹凤眼,修眉入鬓,气宇轩昂,但神色冷淡仿若霜雪。后头一个虽逊色了些,却是面如春水,见之可亲,一看便是好相处之人。 她怔了怔,未料偏踞山野的书院里,也能看见这两个如此出彩人物,只听打头的人淡声道:「是山长亲自吩咐,说有位新入学的谢公子,要住到静园。」 声音也冷冽如冰玉相撞,十分好听! 门役笑道:「看来山长和咱们书办想到一处去了,如此倒省的小的解释。」他指着谢黛宁介绍道,「沈学长,这位就是要住进来的谢公子!这两位是沈学长和湛学长。」 谢黛宁上前几步站定,施礼道:「沈公子,湛公子,在下谢岱宁,来自京城,去岁过的科试,今年十五。」 沈屹微微点头,道:「沈屹。」 这简直言简意赅到了极点,身后湛明扑哧一乐,探头道:「师兄,你这跟没说一样!」他对着谢黛宁道,「沈师兄今年十六,是湖州人,他也过了科试,而且他是咱们云岚书院的正管,大家都称他一声沈学长。」他说着又介绍了自己,湛明出自苏州湛氏,只比沈屹小几个月,也是十六,也过了乡试。 第9页 「没想到静园还能再添一人,总算也有人可以称我一句湛兄了。」 谢黛宁闻言当即从善如流,唤了一声:「湛兄!」又转向沈屹:「沈兄!」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脆生生的像个姑娘,湛明只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没到变声的时候,让他唤的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烧红了,「谢师弟,我是开玩笑的,书院里大家都互称师兄弟的,以后还是唤我湛师兄罢!」 见他如此单纯,谢黛宁心下不由一乐,不过刚刚认识也不好太放肆,「好吧,湛师兄!沈师兄!」 看着两人这就熟稔起来,沈屹微微垂下眼眸,道:「你们慢聊,我先去整理文书。」 谢黛宁愣了一下,只见沈屹的神色淡淡的,态度也不像是不高兴,身后华庭极有眼色,赶忙放下包袱,又接过湛明手里的书册,跟上去道:「我给沈公子帮忙吧!」 门役说去帮谢黛宁领制服令牌等物,也告退离去了。 等只剩下湛明和谢黛宁,他才咧嘴一笑,微微放低了声音道:「谢师弟你不必在意,沈师兄就是这样的,表面看着性子清冷,实则最热心不过了,而且他任着书院正管,不得不如此一本正经,否则难以服众,时日久了自己也习惯了,轻易没个笑脸的,其实他人可好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连说了两次沈屹人好,但谢黛宁哪会在意这个,正要客套两句,肚子忽然咕噜噜的响了起来,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捂着肚子道:「让师兄笑话了,我一早来书院报到,还什么也没吃呢!」 ◎最新评论: 【细节到位o(≧v≦)o~~好棒】 【沈屹出场简直是男主本主】 -完- 第4章 ◎我还没开始使坏◎ ##4 多 湛明禁不住又是一阵乐,只觉这谢师弟娇憨可爱,像家里的小弟弟似的,甚是讨人喜欢。 「这会儿饭堂已经没吃的了,我带师弟下山去吃饭吧!」 「你们去吧,我留下收拾。」 听沈屹这样说,湛明似乎毫不意外,点头后便带谢黛宁下了山,出了院子走了一段,才同她说了几句沈屹的事情。 原来沈屹并非是大家族出身的子弟,是以平日里吃穿用度皆不靡费,只一心读书,所以湛明才没有邀请他一起,谢黛宁瞭然点头,湛明出身好些,是苏州湛氏的子弟,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人便如多年老友,湛明把书院上下的事情,大致都与她说了个遍。 聊着天一路下山,路遇的不少学子对着两人指指点点,低语声断断续续的入耳:「这就是山长侄子罢?」 「恐怕就是了,今早山长讲经都取消了,听说就是为了他……」 「瞧着长的是有几分像啊!」 听了这么几次,湛明疑惑的看向谢黛宁,问道:「他们议论的,不会是谢师弟你吧?」 「湛师兄竟还不知道?」 「我和沈师兄忙了一上午,刚回静园山长就过来吩咐收拾屋子,说有学子要来静园同住,旁的他并未多言,所以不知。」 谢暄自然不会把关系向两个学子亮明,再加上湛明和那周身冷意的沈屹同进同出,流言蜚语怕都被他冷脸隔绝了。 「和沈师兄住在一处,湛师兄怕是无缘八卦咯!」谢黛宁玩笑一句,接着把早上的事情说了,她隐去了玄衣卫和太子府谕旨一节,只说是自己贪玩儿误了日子,若不是山长的侄子,恐怕都没法入学。 湛明本就出身大族,在人情世故上并非迂腐之人,听过了也不在意,只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谢师弟入了学可不能再如此贪玩儿了,书院规矩严,院规——尤其是规范行止的多极了,大家都要熟记谨守!可是有专门负责赏罚之事的掌院时时看着呢,若有三次大过,是会被革了学籍逐出书院的!」 谢黛宁知道这些,于是只乖巧点头答应。 见他懂事,湛明颌首微笑:「不过你也不必忧心,有我和沈师兄在旁提点,一定不叫你犯错,丢了山长的脸!」湛明看谢黛宁只觉她娇憨纯然,便猜他在家里十分受宠,才养出这恣意的性子,反而怕他不适应。 却不知听见山长二字,谢黛宁在心里冷哼,面上受教的乖巧模样全是装的,「对了师兄,不知院规里可有规范师长行止的?若是师长犯了错,又该如何惩罚?」 湛明一愣,脱口道:「师长们怎么会犯错?」 」只要是人,都会有错!」谢黛宁笑道,但她并不想要答案,几步跑到了前面,笑着大喊:「湛师兄快点走吧!我快饿死啦!」 湛明只得丢开这茬跟了上去。 在山下酒楼饱餐一顿,湛明又带着谢黛宁去逛码头附近的集市,因为依着书院,做笔墨纸砚生意的不少,人流熙攘,热闹非常。 入学大闹这一出因为谢老夫人突然上山,竟比计划的还好,谢黛宁因此心情不错,买了不少点心零食边吃边走,湛明则抱着一堆东西跟在后面,看他在前头一蹦一跳的,不由好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每个摊子都逛一逛,见到什么都想买,马上要傍晚了,若不是有院规,湛明竟有些不舍提醒,该回去了。 二人行至山脚下,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挎着个篮子,正站在山门处张望,正是早上遇见的渔家女四娘,她脚边又围着几只小猫,蹭来蹭去的腻歪着,不过她此时一看就是在等人,没空搭理它们。 第10页 「四娘!」 四娘转过脸,看见谢黛宁,立时惊喜道:「小公子?是你呀!」 此时正有不少童生三三两两的结伴下山,谢黛宁望了一眼,嘴里边道:「我姓谢,名岱宁,你叫我小谢,岱宁都行,莫唤我小公子啦,你可是在等弟弟下学?」 四娘点点头,脸上又开始烧起来,只不知如何和他多说两句,谢黛宁已经蹲下去逗那几只猫了,早起若不是急着办事,她早就摸到手了。 小猫怕生人,往四娘身后躲去,谢黛宁伸手便要去捉,湛明赶忙上前一步提住他后领道:「哎,师弟!莫要无礼!」 四娘红着脸退后了一步,对着湛明微微点头致谢,她这一躲,却让谢黛宁捞住了一只,抱在怀里站起身来。 「真像我的小狸!」谢黛宁亲昵的蹭了蹭小猫,喜笑颜开,全然没注意自己吓到了四娘,只那猫不领情,伸出爪子就抵在了她脸上。 湛明一惊,生怕他被抓伤了,赶忙又去捉住猫的后颈:「师弟小心!明日开学,抓花了脸可怎么好!」 更何况是如此清俊如玉的一张脸! 「不妨事,这些猫儿是餵熟了的,不会抓人的!」尴尬淡去,四娘看着两人笑道,也难怪这位公子担忧,白天看这谢公子,更是好看! 谢黛宁抱着猫躲开半步,生怕湛明伸手夺猫。 三人正说笑,忽见一个身着学子服的小少年快步走过来,冲着四娘一声「走吧」,也不停下招唿旁人,满脸嫌弃的直直往前走了,似是不愿被人看见他和一个渔女认得。 谢黛宁脸色冷了冷,看着那个小少年的背影,早上听得几耳朵闲话,便知四娘辛苦打鱼是为了谁,却没料到一看这孩子就是不领情的。四娘也有些不好意思,福身道别:「两位公子,我要带弟弟家去了,您二位也赶紧回去罢,太阳快落山了!」 谢黛宁点点头,目送四娘离开,小猫们也四散开去,谢黛宁怀里的那只看同伴走了,急的喵喵直叫。 她依依不捨的把猫咪放在地上,看着它跳进了草丛,不由遗憾道:「湛师兄,院规里可有不许养猫这条?」 「不许养猫这条是没有的,但你若把它抱回去,明天沈师兄就会把这条添上!」湛明好笑的看着他,「好啦,快走吧!若是天黑后叫监院抓住,又得挨说!」 …… 两人回到静园,屋子已收拾妥当了,谢黛宁放下东西认真打量起来——这里并不大,屋内有股纸张的霉味儿,还有久无人居住的寒气,桌上放着一支白蜡,她摸出火摺子点燃了,橘黄的光线映亮了室内,这才有了些许暖意。 四下里一片寂静,这间厢房和沈屹湛明的屋子隔着迴廊,不算近,什么小响动那边应该是不会知晓的。 她心里想着,又去内室看了看。厢房分里外两间,内间改做了寝室,外面用来起居。 屋内外一般简单,不多的几件家具,用的都是榆木,她伸出手一一摸过去,虽不是上好的木料,却材质统一,不似随便拼凑来的。不用想,必是谢暄为她调配的。 想起和谢暄的见面——除了乍见的一瞬,他几乎不敢直视她,是心虚?是愧疚?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谢黛宁讥讽的一笑,她已经不需要他的歉意了,她的人生没有父亲,不也到了现在吗?现在她想要的,就是一个公平,给母亲一个公平,然后她便带她回京城,这里的一切和她们再也没有关系。 后窗处忽然传来几声咔啦响动,窗户支起,一个黑影轻巧的跳了进来,是换了黑衣的华庭。 只见他像只灵巧的黑猫一般,几个起落就蹦跶到了面前,一站稳便压低声调问道:「公子,这里一应可还合心?可有什么要属下採办的?」 「没什么需要的了。」谢黛宁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沈师兄说你下山了,怎么又回来了?装神弄鬼的!」 华庭撇嘴不满:「不是说不让僕役留宿嘛,再说这屋子也着实小的没法住,想咱们府里可是金玉满堂,这里这般寒陋,公子何时……」 谢黛宁打断他:「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两件事要你去办,其一,我和沈湛二人虽离得不近,但是这间院落到底狭窄侷促,说话做事都不便,日后如无大事,你我不必会面,以书信传讯便是;其二,你去查一查静园的这两人,把家世来歷性情等等一一查清报给我。」 「是,公子放心!两日功夫就能查个底儿掉!不过这姓沈的……」华庭一面应下,一面摇头晃脑道:「啧,他可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搬东西,他也帮着收拾屋子,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我搭了几次话,竟什么也没探出来!归置好了他转脸就回去读书了。」 华庭苦着脸,他最厌恶读书,是以对沈屹这样非常佩服,但是探查消息是玄衣卫的基本能力,在他这里碰了钉子,华庭很是懊恼的又问:「公子,这两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说着话,一边摸去了桌边,毫不见外的挑了几包点心塞进怀里,谢黛宁拍掉他又伸出来的手,「哪有什么不对,都是求学的学子罢了,你当是来查案的?」 华庭嘿嘿一笑,「疑心病!玄衣卫的疑心病!」 「你还不算是正经玄衣卫呢,得病未免早了些!」谢黛宁嗤笑他一句,「不过毕竟同处一院,查他们是为了以备万一,要紧的还是谢家内宅的消息,加紧安排人手进去,多注意盯紧了!」 第11页 「是,这个您就放心好了。」 「先下山吧,明日去租个好点的地方,咱们起码要在这里呆一年呢!」 华庭点点头,眼珠一转问道:「公子,租房子费用可不低,算谁的?公门?自家?还是走六殿下的帐?」 谢黛宁气的沖他一脚踢了过去,道:「你住的自然是你自己掏!」 华庭嬉笑着闪身一躲,就势从后窗又翻出去了。 …… 第二日正式开学,一大早天还没亮,谢黛宁就起来换上了学子服,云岚的书院制服宽袍大袖,颇为飘逸,领口袖口是蓝色,绣有云纹,代表云岚,通身其余都是白色,象徵君子公正纯洁、端庄正直等意,云岚学子以保持衣袍清净不染为荣,便是贫寒学子,也常备一套用作替换。 只没想到因她是女子,身量单薄,门役给她领了最小的,却仍旧不合身,她把袖子上挽,腰带繫紧,但领口却松垮垮的往下滑,可若是领口拽紧,下面衣摆就要拖地了。 飘逸洁净统统没有,宽大的仿佛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一样。 谢黛宁素来注重仪容,对外表颇有些矫情,虽然是女扮男装,可这般邋遢,如何忍得? 听湛明在外面催了三四遍,她才勉强整理成个样子,闷闷不乐的出了屋子。 沈屹和湛明一起立在院中等她,看到这幅模样,湛明噗嗤一乐,立马明白了。 「哎!衣服这样可不成,到了旬休下山,谢师弟找人给改改罢!这两日先凑合一下,咱们得赶紧了,可不能第一天就迟到!」湛明说着话接过了谢黛宁的书箧,「我给你拿吧。」 谢黛宁也不推辞,衣服绊手绊脚,提着书箧更容易摔着,她道了声谢,便提着衣角跟上两人,而沈屹一直神色淡淡,眼神在她那可笑邋遢的衣袍上略微停留,却并未多言。 和昨日一样,山间薄雾轻笼,学子们三三两两的结伴往课舍走去,多数人目不斜视,但也有打着哈欠,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的。 这些同窗和京里的也差不多嘛,有向学的也有那浑浑噩噩的,谢黛宁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沈屹,人一多,这人的气质清越更显不同,又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她不由想到,若书院都是沈屹这样的书生,自己可要头疼了。 他们都是过了乡试的生员,读书的地方叫明心精舍,这里一排课室约有十来间,沈屹和湛明在第一间映雪堂,据说是按成绩排的,谢黛宁是京城科试的第一,她便自信的跟着两人,不想到了门前却被监齐学子拦住了。 「这位师弟请留步,这里是映雪堂,你是否走错了课室?」 谢黛宁一愣:「连我的名字都没问,师兄怎知是我走错了课室?」 监齐学子温声解释道:「虽然不知姓名,但是在下负责每日点名,映雪堂二十四名学子,只差两人就到齐了,正是沈学长和湛师兄二人,是以知道这位同窗你,大约是走错了!」 生员中最优秀者方可入映雪堂读书,谢黛宁本以为自己必然可以进去,现下想想,可能还是为了报到迟了的缘故,名额已被顶上了!而且谢暄此人惯是沽名钓誉,虽然允她入学,多半还是会做出不得已的样子来,所以必不会再让她回映雪堂了! 想通关节,谢黛宁笑问:「既是如此,那么请问师兄,明心精舍最末一间的讲堂在哪边?」 「那个方向,走到头,看见枕戈堂三个字就是了,不过你也未必就是那的,不如去问问掌事监院?」 谢黛宁从湛明手里取回书箧,「不必啦!肯定是枕戈堂!沈师兄,湛师兄,下课了再见吧!」 她洒脱转身,不料衣袍宽大,竟踩住边角一个踉跄,眼见就要一头栽倒,面前忽然有长臂一挡,稳稳的扶住了她,谢黛宁长吁一口气,再抬头正对上沈屹轮廓明晰又面无表情的脸。 「多谢沈师兄,可吓死我了!」 沈屹微微垂眸,点了点头,收回胳膊转身便进了讲堂。 虽是云岚书院,但是官推学子并不都如湛明般温润儒雅,一心求学,只想混个云岚学子名头的官宦子弟不在少数。当然,水至清则无鱼,书院不可能把天下学政都得罪干净,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些学生都划到一个讲堂了事。 顺着廊子一路前行,只听前方喧嚷之声越来越大,待看见枕戈堂三个大字时,笑闹,喊叫,甚至夹杂着划拳逗乐的声音,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最新评论: 【猫爪子抵脸我有画面感了哈哈】 -完- 第5章 ◎他就开始示好◎ ##5 屠 谢黛宁愣了愣,门口同样立着一个监齐学子,她报上名字,果然是被分到了这里! 屋内众学子聊的正欢,和前边课室的肃穆大不相同,一眼望去,这里的人便是身上制服也明艷几分,一看便是好料子,只少了学子的端方雅正罢了。 她扫视一圈,只离讲师最近的那个位置还空着,过去先将书箧放下,然后提起衣服费劲的坐好。 甫一坐定,身后就有人捅了捅她后背,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探头问道:「这位同窗,你是新来的?哪里人呀?」 「京城,谢岱宁。」她懒洋洋的答了一句,又坐直回去,将笔墨纸砚取出摆好。 「京城?哎呀好地方啊!不是我说,你怎么跑来云岚这鬼地方了?离着京城千里远,回头考试还回去不?」 第12页 京师学子在云岚十分少见,贫家子弟负担不起遥远路途的花费,而权贵子弟更愿意去宫学,国子监这两处读书,除了读书还能结交不少人脉,再者京城好书院不少,也不必千里奔波。 谢黛宁不想理他,但这人在背后聒噪不停,只得回头道:「还不是因为我大伯是山长,说要替家里管教我这个不成器的,我这才不得已回乡上学!」 昨日之事早已传遍,油头少年恍然大悟,一脸同情道:「嗨!原来山长的侄子就是你啊!有礼有礼!我叫宋梓良,金陵人。」 两人拱了拱手算是见过,又说了两句,便见一个年纪颇大,鬚髮皆白的老者进来,见他手里抱着数本典籍便知是先生了,谢黛宁赶忙转身坐好。 宋梓良在背后犹不停嘴:「这是严掌教,是个老学究,他不管事儿的,谢兄不必理会!再跟我说说京城的事儿呗!」 谢黛宁再不理他,只挺直嵴背往前挪挪。 严掌教果然如宋梓良所说,不点名不提问,翻开书就开始讲解,而且言辞无趣,谢黛宁听了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宋梓良在后面又戳她几次,见她不理,只得转头跟旁人说话去了。 一上午过去,饶是之前跟着司马浚经受过宫里太傅的考验,谢黛宁也只觉得腰酸背痛,疲累不堪! 下了课严掌教一走,她立马扑倒在桌面上长出了一口气,余光瞟见后桌的宋梓良正唿唿大睡,再一看,讲堂里半数的人都睡的正香。 这样的情景,谢黛宁也觉得有几分诧异,心道好在自己不必真的参加科举,否则进了这个班还没气死谢暄,倒先被气死了! 收拾了手里东西,屋内学子也接连醒来,有人打着哈欠道:「哎,还是严掌教的课堂睡的香,回乡过年这些日,我都没睡个好觉……」 谢黛宁随着众人往外走去,宋梓良又凑过来,殷勤道:「谢兄中午上哪吃饭?可有家人来送?」 「书院不是有饭堂,何须家人送?」 「嗨!你不知道那个饭堂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我们都不去的!」宋梓良指了指身后跟来的几个少年,「我们素日都是一起的,你也跟着我吧!我从老家带了个好厨子,家僕每天送饭……」 说着话跨出屋子,忽见谢暄立在门口,正和严掌教说话,众少年看见山长俱是一静,连宋梓良也缩了缩脑袋,退后一步。 看见谢黛宁,谢暄微微一颌首,淡声道:「跟我来!」 走了一会儿到了谢暄的居所,也是一座独门小院,门前匾额上书:忆园。 谢暄已经进去了,谢黛宁则停下来,看了那个两个字一会儿,方迈步进去。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想是有一会儿了,已没了热气,但看着还算丰盛。 谢暄亲手将筷子摆好,又扯开凳子让她坐下,自己坐到对面,温声道:「昨日匆忙,加上送你祖母下山,来不及细谈,今日借着吃饭,你我父女好好叙叙。」 谢黛宁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大伯,您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吗?再者说了,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呢?……您整治这一桌饭菜,心意侄儿领了,旁的就无需多言了!」 听见大伯二字,谢暄神色一黯,片刻后,他才夹了一筷子菜送到谢黛宁碗里,说:「先尝尝这个,还记不记得?这是山上野菜苔烧的,你母亲最喜欢的菜,你小时候……」 他不开口还好,一提及阮清忆,谢黛宁血唿啦一下涌入脑子,理智全无,她将双箸「啪」的拍在桌上,怒喊:「不许你提她!你没有资格!」 谢暄完全没料到她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多年未见,他早忘记身为父亲该作何反应,便是幼时他也从未严厉的斥责过女儿,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词句在心里混乱纠缠,哽在喉头,难以成句。 谢黛宁却又平静下来,眼里的情绪慢慢消失,又变回带着距离的玩世不恭和冷淡。 谢暄嘆了口气,将筷子拾起放回她手边,「好,不说了,吃饭罢。」 像是完成任务和责任一样,谢黛宁垂眸,沉默的将饭菜扒拉入口,然后吞咽下去。 女儿的眉眼像极了清忆,谢暄看着她,但这脾气——其实昨日他便发觉了,女儿身上没有女子的柔婉和内敛,举止倨傲又漫不经心,若非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这活脱脱就是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哥儿! 想起她昨日将程书办气得,回话时语无伦次直喘气儿!谢暄唇角勾起一抹笑,小时候也是如此,他的女儿聪明的紧,惯会设个圈套捉弄那些堂弟妹们,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如今更是无法无天了罢? 谢暄知道妻弟阮清辉一路发迹,当年陋巷寒门小户之子,如今已是玄衣卫的指挥使首领,是皇帝的心腹,是朝堂炙手可热的红人,想是如此,才会把谢黛宁宠成这样! 但是看见这样恣意快活的女儿,虽然憋着一肚子怨气,他却仍旧欣慰,这样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的样子,不正是初见的清忆吗?那是词语只能描述,而无法重现其万一的,是最真实的美! 这顿饭在令人难堪的静默中用完了,谢黛宁掏出锦帕抹抹嘴,望着谢暄一字一句道:「祖母怕我暴露身份给谢家丢脸,说我是三叔的儿子,如此苦心山长不应辜负了,以后若是无事便不要叫我过来!我自然也会遵守书院规矩,一年之期一过,两边都好!」 第13页 她说完起身就走,谢暄又叫住她:「等等,枕戈堂气氛不好,我想给你调配课舍,虽然……」 其实昨天谢暄答应让她入学,是因为当时情况的确无法,可黛宁终究是个女孩子,安排她去静园和沈屹那样正直规矩的孩子一处,可终究男女有别,他辗转反侧一夜,不得不承认谢老夫人说的没错,如果声誉坏了,黛宁日后该如何嫁人呢?还是劝她回家去罢,她要是想读书,自己也可以教! 所以刚才去枕戈堂,谢暄是存着这个念头的,但一看见那样的环境里,只她一人坐的板正,认真的听严掌教讲课,还有他看过特意调来的科试文章,黛宁的文采见解不输给任何人,他的女儿有真才实学,是自己苦读出来的。 难道真的因为她是女子,他就要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名声赶她出去吗?惜才之心一起,他又开不了口了,不仅如此,谢暄还想为她调个讲堂,即便不能真的参加科举,他也觉得是应当的。 不过谢黛宁可没什么耐心再听下去了,「不必咯!您忘了祖母怎么说的?又不能入仕,何必费事儿?还要污了山长您清正无私的好名声……」 她说完再不理会谢暄,大步迈出了忆园,只是越走越憋屈,若非这身衣袍拖累,她真想跑起来,出出心头之气,曾经她想过千万句话,见到谢暄之后一定要说出来,要刺疼他,要让他后悔,最好痛哭流涕…… 可是现在,才说了几句,难受的却是自己。 谢黛宁扯了扯领子,忽觉手背一湿,不知何时,大颗的眼泪已经滑落,忆园两个字仿佛一双眼睛,竟然让她生出了芒刺在背之感,她攥紧拳头,恶狠狠地擦掉泪。 给自己居所取这个名字,真会作态! 等静园二字出现在眼前,谢黛宁终于稳下了心神,她缓步进院,刚才还是太冲动了,没有克制住脾气,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要揭露谢老夫人的阴毒苛刻,谢暄的虚伪无情!她要让谢家彻底声名扫地! 可若以一个侄儿的身份,对着谢暄大喊大叫,那世人不会听她述说缘由,只会指责她毫无礼数,狂悖不逊,加上谢老夫人惯会颠倒黑白的嘴,再把罪责扣到庶出三房头上,她和谢暄就还是清清白白的好人! 所以她必须耐住性子,慢慢筹谋,要让他们无可辩驳! 一进院,却见一个和她身量差不多,长相也有三分相似的少女站立在正中,两个丫鬟随在身后,而湛明尴尬的陪在旁边。 看见她,湛明赶忙叫道:「谢师弟你可算回来了!你家堂妹来看你了!」 少女静静的扭头看过来,眼神冰冷,一字字道:「谢黛宁!」 「谢婉宁!」谢黛宁并不意外,如她一般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少女是谢家二房的谢婉宁,在云岚的女学念书,幼时姊妹二人相处过不短的时间,只是那并非什么开心的记忆。 大房二房皆是谢老夫人所出,可是她把全副心血都放在长子谢暄身上,对次子谢明多有疏漏,兄弟二人各自成家后,两房的对立便通过女眷间的龃龉显现出来,谢黛宁回忆起旧事,一方面恨谢家对阮清忆的磋磨和欺侮,另一方面却觉得除了谢老夫人,二房的主母曹氏也是摘不清的,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呢?她让华庭在谢家布下眼线也是为此。 但是谢婉宁,她却没有把她看作仇人,就算大人作恶和孩子也没什么关系,她还是清楚的,当然谢黛宁也知道她不会是自己亲密的姐妹。 谢过湛明,她开口请谢婉宁进屋说话,不想谢婉宁面无表情的拒绝了:「不必,这里是学子居所,我乃女子,怎好随便进你的屋子?就是在家里也没这样的规矩!」她顿了顿,又道,「是大伯请人传话与我,说你身上的衣衫不合身,让家里女眷重新为你缝制一套。」 不等谢黛宁答应,谢婉宁指了身后的丫鬟上前,自己则退开一步又别过脸去,似是与她多说一句都失了身份。 看出这位小姐心气儿不顺,谢黛宁倒也不恼,任由丫鬟在院子里摆弄一番,量好了尺寸,方笑道:「这可真是及时雨,多谢婉宁妹妹了!」 「不必谢我!你只消记得祖母的话便是!」 「祖母的话?祖母昨日说了挺多的,不知婉宁妹妹指的是哪一句?」谢黛宁满脸无辜的故意道。 谢婉宁白了她一眼,正要再刺几句,忽见一抹身影从院外走来,是沈屹,她的脸登时一红,满腹怨气剎那消散,羞涩立现。 看了这明显的变化,谢黛宁微微讶异,谢婉宁比自己只小数月,心思却还稚嫩,根本不会掩饰自己,她声音柔和,冲着沈屹福身见礼:「是沈学长回来了,一向少见,婉宁有礼了。」 沈屹只微微点头,脚步一顿便错身离开,那神色——谢黛宁偷偷一笑,明显就是不知她是谁嘛! 「衣服我回头让紫竹送来,有要的东西,堂兄也一併交待她去办就是!」谢婉宁又开口了,仍是温柔体贴的声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堂兄妹关系多好呢! 少女怀春,倒也正常,谢黛宁暗暗发笑,沈屹生的是好,但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而且早目不斜视的进屋去了,何必还捏着嗓子说话呢! 不过因为沈屹回来了,谢婉宁也懒得再打口舌官司了,叫上丫鬟弱柳扶风的走了。 第14页 谢黛宁回到屋内,趴在桌上托腮沉思,折腾一番,竟比跟着司马浚那小子混闹还累人,许是太过疲累,这般想着,她慢慢趴在了桌上睡了过去。沉酣一梦,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屋内光线暗沉,窗户半支棱着,最后一抹斜阳的余光也淡了,早春的寒气随夜色透入,一股寂寥之感陡然升起。 她揉揉额角,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肚子又传来咕咕的声响,中午跟谢暄置气,其实没吃到什么,这会儿真是饿了。 正想着是不是叫湛明带她去饭堂,屋外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 她只当是湛明来喊自己,面上一喜,忙跳起来跑去开门,却不料是—— 沈屹?沈学长? 只见沈屹立在半昏不暗的廊下,手里不知拿着什么,面上还是淡然无波,看谢黛宁愣着,他便轻声问道:「谢师弟,能进去吗?」 谢黛宁反应过来,连忙将人请进屋子坐下,「沈师兄,您喝水吗?我还没来得及备茶叶,屋内只有清水,不知您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事?」 她话语极为客气,一客气便显得生疏,同和湛明在一起完全不同,沈屹眸底一黯,道:「不必麻烦。」说着将东西摆在桌上,指了指谢黛宁身上道:「你的学子服不合身,我是来替你改改,你家里虽为你裁衣,但想必还要几日,只能先凑合一下罢。」 他一看就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神色平静的说完了,谢黛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桌上,果然是个十分简单的针线匣子,她瞪圆了眼睛盯住他,「沈师兄……你,你竟然会针线活?」别说他是个男子,就是她自己,也不会操针改衣物啊! 当然,她算是女子中的特例!自打回了阮家,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宠她宠上了天,想干什么都成,不喜欢学女红,缠着舅舅跟去公门当值,都任由她高兴,正是如此,才慢慢养回了天真活泼的性子,虽然心里碎掉的那一块,是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沈屹点点头,来书院求学的学子,多是普通人家子弟,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料理,这并不新鲜。而这谢师弟,一看就是没同这样出身的人打过交道,是以竟把这点小事也当做什么得不得了的。 谢黛宁也察觉自己似乎反应太大,尴尬的笑了笑:「那……有劳师兄了,我,我先去内室把衣服换下。」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也消失了,谢黛宁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坐到沈屹身侧托腮细看沈屹操针,并不像阮府的绣娘那样拆开重新缝制,他只是在腋下和腰间的地方略微缀上几针,收住冗长的部分,让她不至于走路不便罢了。 不过就算如此,这熟练的手艺,也足以让她佩服不已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的移到他脸庞上,心道怪不得谢婉宁花痴,这个沈师兄倒真是生的好,就是在这做这种事情也无损其气度,那双手手指纤长,拿针像是提笔作画般清隽,令人心折。 沈屹被她这样盯着看,哪能半点不察觉,微微抬眸瞅了她一眼,只见她笑盈盈道:「沈师兄,没想到你连女子的针线活都会,旁的男子别说学了,提起来都嫌弃的不行呢,说什么出门千里不拿针了,君子远庖厨啦之类的。」 沈屹让她说的有些窘迫,错开目光轻声道:「这没什么,都是人,男子和女子本无不同,有什么做不得的?再者远庖厨的原意是为劝诫实行仁术,至于什么不拿针,恐怕是为了偷懒说的託词吧。」 「那师兄觉得,若是女子出门读书乃至做官,也是可以的?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师兄又以为如何?」 她这追问其实有些奇怪,沈屹瞥了她一眼,看她神情认真,于是想了一下才答道:「很多女子之才学不输男人,若能出门做官,造福天下百姓有何不可?至于说什么无才便是德……」他忽然想起自己家事,素来如冰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和愤怒,「世间多少龃龉仇恨以道德之名行之?德之一字,早已失掉本来面目,多为有用才冠之其名,别说世人所言,便是书上所谓德行,也未必都是对的,所以用到女子身上也多不可信了。」 他这话可谓惊世骇俗,但因为说话人的冷淡便显得极为坦荡,带着令人信服的平静,谢黛宁从前接触的男子,不是家财万贯的纨绔,就是司马浚那样身份高贵的皇族贵胄,可是就算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家事,知道她想为母亲讨个公道后,也多不过觉得是寻常后宅女子的恩怨,虽然也是支持她的,可是却看作是玩闹样的小事,女子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 更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了。 谢黛宁愣愣的看着沈屹,忽然觉得这小小的静园,竟然藏有这般不一样的人,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沈屹心里也有些懊恼,他素来冷静自持,不知怎么,在谢岱宁的目光和追问下,两句交谈,说话竟然忘记掩饰,虽然不是什么机要之事,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以随便吐露的? 不过好在衣服改好了,谢黛宁回到内室换上,果然利落不少,她欢喜的跑出去,站在沈屹面前转了一圈,「师兄你真厉害!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看多了?有没有咱们书院学子的飘逸文雅?」 她这般高兴,倒叫沈屹有些愣怔——这双乌黑的眉眼,又灵动又娇俏望着自己,初见时那种熟悉感,那久远记忆里的某些时光和人又浮现出来——这个谢师弟,似乎能很容易的让他想起自己最柔弱的记忆,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总是笑的这般没心没肺,那些日子里没有一丝愁苦。 第15页 如若没有那场变故,他的现在就和谢小师弟一样,是个天真无忧的富家公子罢?单纯至极,只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去帮助,去呵护。 可惜华梦已碎,被染着鲜血的箭翎,卷了刃口的刀剑,还有永不熄灭的烈火彻底倾覆,徒留下他一人,在痛苦中苦苦挣扎,却又和它相生相伴。 沈屹的神情明灭不定只一瞬,然后,他就藏好了所有的思绪,面无表情的说:「很好看。」 ◎最新评论: 【我以前觉得最催眠的是政治课】 【当爹的不敢认自己孩子?】 【打卡】 -完- 第6章 ◎但我还是要使坏的◎ ##6 狗 谢黛宁没看出沈屹的情绪起伏,只兴致勃勃道:「沈师兄,这会儿饭堂里该有晚膳了罢?咱们叫上湛师兄一道去如何?我还没去过呢!」这会儿她看沈屹,已经不是书院里新认识的学子,那些话令她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探求了解更多。 「好。」沈屹收起针线,「只是书院新进的纸张刚到库里,湛明是监管,此时正在盘点。他叫我们不必等了,晚些他自会去用饭。」 出了门天已经全黑了,沈屹手里提着个灯笼走在前面,路上学子不少,虽然春日已至,白日渐长,但是读书人还是愿意趁着天色亮时多看一会儿书,多是天黑后才去用饭的。 饭堂建在后山一个偏僻的坡坳上,一路上谢黛宁叽叽喳喳不停,沈屹却不再多说什么,半天才两三个字的答一句,路上学子们见了沈屹都很是客气有礼的称一声:「沈学长。」他一一点头回应,虽则只比谢黛宁大一岁,却活脱脱是个老学究的样子,若是脱下学子服,换上严掌教那身,想必也相宜的很! 谢黛宁在心里把沈屹想成严掌教,再配上他刚才拿着针做起女红的样子,禁不住偷乐出声,沈屹疑惑的望了她一眼,仍是没有开口。 到了饭堂门前,只见每人手里都拿着块写了月份的木制小牌,给门前厨娘瞟过一眼,然后进去,木牌代表已经按月缴给了饭食费,谢黛宁手里也有,是昨日门役一起拿来的,至于付帐之人,自不必说。 这里供应甚是简单,主食之外一荤两素,又或者不如说是三个素菜,全因那道荤菜除去飘着的油星大约算是荤腥外,肉影子都瞧不见。随沈屹打好饭菜,又寻了位置坐下,谢黛宁举筷尝了一口,下一瞬差点没吐出来,这菜用的油不好,有一股子怪味。她不由懊恼,早知如此中午何必赌气,都没吃饱!再想想昨日和湛明在观云楼吃的那一顿,只让人恨不得立刻逃下山去。 见她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沈屹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谢黛宁素来挑食,这何止是不合口味,简直难以下咽了!她蹙眉道:「沈师兄,咱们书院就这一个吃饭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饭堂?」 「只这一处。不过也有学子在山下赁了屋子住,或让家里僕人把一日三餐送到山上的。」 那就是有钱的学子咯!谢黛宁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多是身着布衣的普通子弟,枕戈堂的可是一个不见。 虽说谢黛宁就是不靠谢家,用自己的俸禄租屋子雇厨子也尽够了,但她此番本就别有目的,昨日闹过一场之后,按着计划她需要夹起尾巴做人,装成简朴老实又有才华的样子。靠谢暄进了书院,是因为家族倾轧不得已罢了,她在书院的形象,不能是胡搅蛮缠,只知享受的纨绔子弟。 「好吧。」他们吃得,我也吃得!谢黛宁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可是太痛苦了! 她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这会儿安静下来,倒让沈屹有几分诧异,而且看表情就知她食不下咽,沈屹忍不住道:「今日来的晚,所以饭菜都有些凉了,明日早些过来,兴许不会这样。」 「沈师兄说的是!」谢黛宁勉强笑道,想了想又问,「不过话说回来,师兄可知这饭堂每月缴费几两银子?」 「一个月是三千文。」 昨日观云楼一顿饭,足足花了二两银子,算下来竟然抵得上书院半个多月的饭钱了!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 三天之后,谢黛宁终于彻底放弃了对饭堂的幻想,这三日的菜色倒是都不相同,但也只是名字不同罢了,入口无论青瓜还是叶菜,都是一个味道,也不知这大厨是怎么办到的!上回买的点心小食也吃的差不多了,翻翻空空如也的食盒,谢黛宁忍无可忍,决定明日一下课,便约上湛明去观云楼打牙祭! 正想着是不是这会儿就去找湛明说定此事,只听后窗处传来熟悉的轻叩声,她侧耳细听片刻,又是一阵微弱的敲击。 谢黛宁起身开窗,看着闪身跳进来的华庭不满道:「不是说让你传信就好嘛,怎的亲自跑来了?还有夸口两日便可查清?你看这都几日了?」 华庭喘了好几口气,先跑去给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嘟灌下去了,才一抹嘴道:「公子您可冤死我了,您交代的事情是查清了,可是不等我传信儿,就听说应山县来了几个玄衣卫的人,我心里犯疑,去探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冲着你来的!」 谢黛宁一怔,玄衣卫的人?她身上这个校尉之职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仪部玄衣卫只在京城活动,主管皇室仪仗戍卫!和各地管着牢狱缉捕的压根不是一个路子,再者说了,有舅舅这个玄衣卫指挥使在上边压着,还有人敢找她麻烦? 第16页 「沖我来?查清楚是为什么事儿了吗?」 「算是清楚了罢!明面上的说辞是听说京城来了位校尉大人,总归是上峰,想拜会一二又不知具体,所以一路在应山打听!暗地里我查了两日,才知这一任的湖州知府方昊徳官风不大好,其人善钻营,善结党,他这几年在湖州贪了不少钱,和当地的卫所也多有勾结,乍一听京中来人能不怕嘛?想来是将你当作那些暗查暗访的青天老爷,探听虚实来了!」 谢黛宁听到这里,不由连连冷笑,舅舅权位虽盛,到底盯不到整个天下,但是京城谁人不知她身份?她来此地,竟然还有人敢递出消息? ——若不是舅舅身边有他人耳目,那就是太子那边了!毕竟她是小六的仪部戍卫,那谕旨上敲着太子府的大印。 她拿出纸笔,将华庭的消息和自己猜测简略写下,以火漆封好交给华庭:「将这信送回京城,给……」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不管是舅舅还是太子府,这件事都是有必要知晓的,只是明面上舅舅和太子府不好来往,她想了想才道,「交给六殿下罢,让他斟酌着递出消息就是。」 华庭应声接过,又不禁轻嘆:「都来了这穷乡僻壤了,怎么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找上门来?若是这帮人知道了您来这里是干嘛的,怕不是要找块豆腐堵住自己的黑心眼儿?免得想的太多!晚上睡不着觉!」 谢黛宁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好了,就你话多!说说让你查的事情如何?」 「一清二楚!我办事,您还不放心?」 华庭先说的湛明,如他所言,是出自苏州湛氏的旁支,虽不是主支,但父亲为官,家境也算优渥。湛氏是当地大族,这样的世家时日久了,族里纨绔子弟难免多些,湛明的母亲怕他同堂伯兄弟学坏了,十岁上就把他送来云岚书院求学。湛明也甚是争气,一路从童生考到了秀才,只等明年入京参加春闱了。 这与他自己说的分毫不差,谢黛宁点头,又问沈屹如何? 华庭嘆息一声,「沈学长可就坎坷多了……」 沈家大约是七八年前搬来应山县的,除了沈屹,家里只有祖父母两个,听说他们一家子原本都在京城官宦人家做下人,后来因为主家犯事,儿子儿媳都跟着死了,老两口才带着幼孙千里回乡讨生活。 「沈学长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家僕之子嘛,原是叫沈一,一二三四的一,后来他祖父母看他读书上颇有天赋,便省吃俭用送来云岚念书,盼着他能走个读书人的路。他这个名儿还是您父亲……哦,是谢山长给改的呢!」 沈屹那样子,举手投足的冷淡,即便一身布衣也气度清贵,也许书院里相熟的人不觉有异,但是她一个见惯了此类人物的人,乍然在这里看见一个出身普通的人,却和她素日交往的贵族少年十分相似,有些东西或是金尊玉贵或骨血传承,后天是很难养出来的。 七八年前,他也就八九岁吧?是年岁既幼,做了主家少爷的陪读伴当?学得了一二吗?而七八年前所谓大乱,应该是指北狄之乱,当时或是因战事衰败,或是获罪倒台的世家不少,不过何等豪门的家僕之子,归于乡野多年,还能不逊从前? 而且他那天说的话,谢黛宁想起那几句交谈,沈屹的见识和气度,真的不像是家僕之子。 「可知沈家那个京城的主家是谁?因何获罪的?」 华庭摇了摇头,「这些事情还是从他家左邻右舍处打探来的,又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便是提起过也无人记得了!我倒是也去沈家探听了,可那两位老人如今都煳涂了,说话颠三倒四,提起沈屹,直夸他不过十岁就考上了云岚的童生,竟是连孙子如今多大都记不清了!」 谢黛宁沉吟许久,才道:「沈学长的周身气度不似寻常百姓,这个身世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七八年前京中虽乱,但找出湖州籍贯的不难,还是再探探底儿保险。」 她说着提笔又写了一封信,照旧以火漆封口。 等华庭收到怀里,她又吩咐道:「送完信,你就开始帮我搜集供应书院的菜价,米价,肉价几何,市面价格又是多少,几文几厘都记录清楚,还有供应农户的名单,家住何处等等!这事儿不必急,但务必细緻!你一人办不妥,就拿我的令牌让那几个探查消息的来办,他们不是怕我查吗?就查一查也好让他们放心!」 华庭闻言噗嗤一乐,「这个主意好!不用白不用,咱们就假装查案子吓吓他们,也省的他们胡乱揣测,若是寻到山上来了,反而坏了您的事儿!」 商议一定,华庭便要离开,谢黛宁眼见他就要翻出窗,连忙唤住他,华庭半个身子扒在窗沿上,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谢黛宁纠结半晌,才一脸苦色道:「今儿我跟你一起下山,打打牙祭去。」 她说着也一般从后窗翻出去,一边道:「以后每隔五日,就帮我在山下观云阁定上一桌酒席,我就这个时辰去……」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压低了声音,「再吃饭堂的饭菜,我怕是大仇没报,先饿死在山上了!」 华庭张大嘴,无声的笑着,谢黛宁越想越是憋气,气自己想的挺好,结果什么事儿还没做呢,先败给了自己——这里的伙食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 谢黛宁偷偷下山,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静园的另外两个厢房,湛明和沈屹都在读书。 第17页 快到子时时,湛明屋子里的灯终于灭了,而沈屹仍旧端坐在书桌前,并非他比旁人刻苦,而是身为管事学长,他还有些书院的事务要忙。 正理着帐目,案几前无声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沈屹眼眸微动,随即抬头,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不知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的立在灯影下。 「见过公子。」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嗓子像被捅破过,带着不正常的杂音。 「不必多礼,坐吧。」看清楚来人之后,沈屹已经再度埋首在帐目中了,「有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上前给沈屹的杯中续了水,然后退后两步,拖了张凳子,仍在灯影下坐下。 「前几日,有人去了姮山村,打听了家里事。」 「这也值得来说?」沈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这些年不是陆陆续续,总有人去吗?」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咱们的人照例跟了那探子几日。」黑衣人冷哼一声,「没想到却跟到了云岚山,今夜人上了山,入了静园。」 沈屹终于抬起头朝他看去,黑衣人接着将探子的形容样貌一说,他便知道是隔壁谢师弟的书童——那个叫华庭的。 这倒是奇了。 沈屹略一想,「那是谢师弟的下人,谢家是世家,他一个年岁不大的富家公子来独自求学,又和我们挤在一处住着,家中必是不放心的,身边下人打探一二,求个安心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黑衣人道:「公子说的也有道理,我看那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做探子的功夫也着实不怎么样,还有刚才我过来,正好瞧见他们摸黑下山,主僕两个一路说着吃什么的话,看来不过是两个孩子罢了。」 听到此处,沈屹停下笔,愣怔一下后,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来,摇了摇头。谢师弟这几日去饭堂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中午也就罢了,听湛明说,他晚上宁肯吃点心也不肯再去。 「书院的饭菜难以下咽,他没少抱怨。」沈屹随口道,说完又低头写字,「若无其他事情,柯钺,你早些回去吧。」 黑衣人,也就是柯钺,恭敬的对着沈屹行了个礼,尽管他仍在奋笔疾书,根本没看他动作。 退出屋子之后,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不过这些年风声鹤唳的过来了,难免事事小心谨慎。 看看天上月色,想到屋内的沈屹没比偷跑下山的那两个大多少,可是少年心性早已磨灭,老成持重的令人心疼。 沈屹,护国公沈唐的独子,亦是沈氏唯一的后人,八年前北狄入侵,沈唐身死锁牢关,沈家获罪抄家灭族,原本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从那时起吃尽苦头,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好容易活下来,也只能隐去身份,以待来日为沈家洗去冤屈……. 他在山上苦熬数年,从未抱怨过一句,侍卫们不能跟着伺候,他便一人操持了所有的事情,若说出身世家,沈家又怎会比不过谢家呢? 可惜…… 柯钺闭了闭眼,纵身越上屋檐,隐没在了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看我家男主是不是很贤惠呀,哇咔咔~~~ ◎最新评论: 【好贤惠的男主啊!!!】 【哇喜欢这个男主!】 【等更好累啊作者大大!咱以后是日更不→_→】 -完- 第7章 ◎我爹不出好主意◎ ## 7 辈 沈屹没有料到,关于吃饭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第二天晨课一结束,又有人找他——是山长谢暄。 他唤沈屹的目的就是谢岱宁,到底是唯一的女儿,谢暄怎么可能撒手不管,虽然暗中让门役留意,但是同谢黛宁走的更近的,毕竟是静园里的人,他放心不下,便想直接去问问情况。 沈屹以为山长是关心自家子侄,捡谢岱宁的课业说了半天,还是谢暄忍不住问,「除了课业,这孩子在静园住的可习惯?没给你和湛明惹麻烦罢?」 沈屹这明白过来,想了想才道:「师弟年纪虽小,却很是省心,不曾带来什么麻烦,山长不必忧心。只是他不太喜欢饭堂的饭食,常常拿点心当饭来对付。」 「竟然这样糟蹋身体?」谢暄脸色微变。 「我听说,谢师弟……约莫隔个几日,便会下山去吃点好的,是以山长也不必太过忧心。」 「怎能不忧心,她才及……才这年岁,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谢暄起身踱步,背着沈屹嘆息,「三五日才能吃顿饱饭,长久下去岂不伤身?」 可他能怎么办呢?上次置办的席面是山下酒楼叫来的,送上山早就凉了,至于他自己和旁的掌院监院们,饭堂是有单独开灶做,可也不怎么好吃,而且女儿也不会肯和自己一处用膳的,这…… 琢磨半天,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好意和关心只要出自于他,肯定会被拒绝。谢暄想着心事,转头忽见沈屹仍旧等在那里,他竟忘记让人先回去了。 眼前少年沉稳持重,人品也是顶好的,谢暄忽然想到了什么…… 又过一天,门役送了一个盒子并一封书信给沈屹。 打开盒子的瞬间,沈屹瞪大了眼睛,眸中漾起疑惑,等展信一观,又从疑惑变成了难以置信。 「你确定,这是山长吩咐你送来的?」 「当然,小的怎敢假传山长的话,山长还有话带给沈学长,长日里坐在屋内看书,对身子不好,不少读书人就是这般看坏了眼,也看驼了背的。古时君子重六艺,如今书院只教科举文章,但是时常出去走走,强身健体也是必须。」门役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略一顿,才继续道,「还望沈学长莫要辜负了山长一番好意才是。」 第18页 沈屹沉默半晌,长嘆一声:「必须去?」 「必须去。」 是夜,沈屹没有像往常一般拿出书本,他看着面前的案几,那个盒子正静静的摆在那里。 任谁也想不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一副弹弓,一袋铁丸,外加一个火摺子。而那封信——是山长亲笔,几只惟妙惟肖的山鸡在一处院墙下啄米,那地方对于久居云岚的沈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是藏书阁东侧墙,另外还有一道蜿蜒的山路,直往一间小屋,应是后山的空地,书院刚买下来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收拾。 所以,谢山长这是让他带着谢师弟去玩儿?打两只鸡,去后山改善一下伙食? 他不禁抚额摇头,为这个荒唐的猜测,可就算再荒唐,是谢山长所託,沈屹就不会拒绝,他的心思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不久远,却如隔世——他和残部如何千辛万苦到了湖州,从穷途末路到争取了一线生机,为避人耳目,他扮成贫苦下僕人家的,这个身份等于一无所有,那时候,若是云岚书院不收下他…… 他记得自己面对着一群淌过生死危局,尝尽世情冷暖的汉子,他们大多数都想干脆落草为寇,而不是跟随他——一个孩子蛰伏下来,换个身份走科举之路重新进入朝堂,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他不想让这些人在失去家人和一切之后,永无翻身可能。 好在谢暄看过他的文章后,力排众议收下了他——沈屹唇角勾起微笑,其实谢师弟,他不是唯一一个错过书院报名的人——不仅如此,因为惜才,那时还不是山长的谢暄,为沈屹跑了数次湖州首府学政去疏通…… 想起这些,也只有谢山长这样迂腐到可爱的读书人,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了,虽不知他为何要迂迴至此,去哄自家的小辈,但是这个忙沈屹是要帮的。 院子里传来一阵谈笑声,是湛明和谢岱宁回来了,沈屹收起思绪,拿起盒子迈步出屋。 见了沈屹,湛明挑眉笑道:「师兄你在呀,你可得说说谢师弟,他这嘴也太刁了,今日的菜看都没看就说不吃了,说什么闻着味儿就知道不好吃,这不,又要回来啃点心呢!」 谢黛宁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是我嘴刁,是真的不好……不过我也不饿,一顿不吃没事儿。」 「既然如此,湛师弟,谢师弟,你们……都随我出去走走。」 两人愣了愣,沈屹已经举步往院子外走去,看着他背影,谢黛宁低声嘀咕,「不是要训诫我吧?书院规矩该没这条吧?」 湛明也一脸疑惑,认识沈屹七八年,他可从没邀请自己出去走走,他扯扯谢黛宁袖子,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对着沈屹背影应了一声,「嗯……走走,好呀,走走吧。」 三个人一前两后的出了静园,沈屹率先,湛明和谢黛宁两个跟在后面,一路咬着耳朵嘀咕不停。 春日渐盛,也有些学子在山道上消闲散步,见着他们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沈屹都装作没看见,他常年苦读,几无交游,不像别的少年,邀约同伴淘气这样的事从未有过,像个老学究似的背手走在前头。 等绕了两个圈子,终于到了藏书阁的东墙下,果不其然,几只锦鸡如画中一般,正在那里悠闲的啄米呢! 沈屹停下步子长出了口气,摆出一副轻松地口吻道:「书院饮食清淡,不知是谁在这里偷养了鸡改善伙食,今日刚好看见了,咱们不如打一只,去找个地方整治了如何?刚好两位师弟都没吃晚饭。」 身后静默无声,他转头看去,只见湛明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旁边谢岱宁正在用力扯湛明的袖子,等他回过神来愣愣的一点头,谢岱宁立马欢唿一声,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 沈屹轻咳一声,刻意不去看湛明扭曲的表情,取出盒子里的弹弓拿在手上,正要再取铁丸,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闪过,一抬头,谢岱宁已经跑到墙根下,锦鸡们还不知躲,他伸手一捞,就捉住了最肥的一只,「师兄快看,这鸡餵得这么肥,一看就是傻的,都不知道跑的!」 沈屹愣了楞,又把弹弓铁丸放回去,「如此……也省事儿了,我知道个地方可以料理,师弟们跟我来。」 走了一会儿,湛明的神志终于才回来一般,不过看着蹦蹦跳跳的谢师弟,还有老成持重的沈屹,又觉得有些恍惚。 谢黛宁自打来到书院许久没这般开心了,毕竟是女孩子,又要勤学上进,又怕别人看出她身份,处处小心谨慎,再加上吃的不好,可谓疲累不堪。 这会儿干点坏事,才忽然又找在京城里无法无天的乐趣来。 湛明脑子里仿佛有无数个学子在争吵,有说沈学长断不会如此的,有说湛明你做白日梦了,他自己懵怔着放弃挣扎,呆呆的跟着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端方如玉的沈屹,后面是提着只鸡一路笑闹得谢师弟,然后才是木头般的湛明。 为避开书院的人,三人在小路上绕了许久才到后山,谢黛宁手提肥鸡,加上本就没吃晚饭,气喘吁吁的问,「沈师兄,还有多远呀?这附近不行吗?也没有书院的屋舍了,不会引起山火的。」 刚才她就问过,沈屹拿书院纸张书籍多,最怕火灾搪塞过去,这会儿她又问,回过神来的湛明插嘴道:「我觉得不行,书院可是有专门巡视的,有一点菸气都会过来瞧,咱们还是再走走……」 第19页 沈屹看了看不远处,淡声道:「就去那里吧,有个小屋子,就算有烟火也不会引人注意。」又对着湛明安抚道,「今日巡视的是老罗,就算看见你我,也不会告发的。」他似乎也找到了些许乐趣,竟然微微笑着。 「师兄……」湛明脑海中又兴起一个念头,很想问他是不是中邪了。 谢黛宁手在额前抬着,看向沈屹说的小屋,看距离不算远呢,估摸着还得走上一会儿,她可是真的饿了。 「沈师兄原来是怕这个,我有办法不起烟,跟我来吧!」她转了个方向,往身边的林子里走去,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两位师兄,不是我说,一看你们就没经验,这烤叫花鸡还是得在野地里收拾才香呢,那正经的锅台炉灶反而差了意思,而且诗中有云,共酌林间月,如今虽然没有酒,但是咱们去林子里总好过在破屋子里……」 湛明不明所以,自然跟上谢岱宁钻进林子,沈屹更是没了说辞,愣了愣只好也跟上去。 选了个合适的空地之后,谢岱宁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问道:「二位师兄,这附近可有山泉?」锦鸡眼珠子直转,还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沈屹指着小屋,「那屋子前边就有一条小溪。」 谢黛宁把刀和鸡一起塞给了他,笑道:「那就劳驾沈师兄去洗干净,我和湛师兄呢,负责收柴火搭炉灶。」 他一走,谢黛宁又交代湛明去捡拾干柴和枯草,而她自己则四下里寻找石块,用来垒灶。 南方山地土壤肥沃,大块的石头却很少,谢黛宁找了好一会儿才凑齐,搬着石块丢到一旁,却听见一声木头碎裂的咔嚓声,她仔细一看,地上是个盒子,只是似乎被她不小心砸坏了。 「哎呀,这个好像是沈师兄的。」湛明抱着一捆枯枝回来,刚好看见了。 「啊?完了完了,被我砸坏了。」谢黛宁懊恼道,湛明放下枯枝过来,地上散落着弹弓之类的东西,木盒已经碎裂了。 他捡起来看了看,说道:」似乎能修。」 谢黛宁也凑了过来,在看清楚这些东西之后,先是惊讶随后脸色渐沉,今天的事情忽然明朗起来,沈屹说要捉锦鸡时,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话小六说,华庭说,哪怕湛明说……都有可能,可沈师兄,却不是会这样的提议的少年。 但她刚才没有多想…… 沈屹带着收拾好的锦鸡回来时,谢黛宁已经垒好土灶,她找来干净的叶子包好锦鸡塞进土灶,又挑了干树枝堆在上面,沈屹正想去找那个盒子——里面有火摺子,只见谢黛宁已经从袖中取了个更精緻的小火折,两下就点着了最下面的干柴,果然没有起烟,蓝色的火苗跳跃着,在干枝里散发着热意。 她一直沉默,沈屹终于察觉出气氛有些凝滞,他看向湛明,后者则做了个莫名的表情,指了指地上碎裂的盒子,从刚才开始谢师弟就没说过话了。 等火苗把所有树枝烧成灰烬之后,谢黛宁才开口道:「盒子里有盐吧?」 沈屹一愣,除了弹弓铁丸火折之外,盒子里的确有个小瓶子,打开一看,果然是盐。 谢黛宁取出焦香四溢的鸡,接过瓶子把盐细细撒上去,一面道:「你拿的这个盒子,其实是个常见的玩具,京城小孩儿叫它侠客四件儿,因为羡慕走江湖的大侠客,渴望从家里逃出去见识一下,就带上这个,不过那火摺子,盐巴最多用两三次,就都不行了。」 沈屹没有完整的童年,更何况在京城时他还是侯爵公子,也不知道有这样的玩具存在。 「但是南方却不常见。」谢黛宁递了一只鸡腿儿给沈屹,火堆的余烬映红了她半张脸,「湛师兄说得对,沈师兄你看起来冷淡,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 她平日总是乐呵呵的,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此时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丝哀恸,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让人着实不忍,沈屹只觉心上某处,跟着颤动了一下。 「但是师兄,有的忙不能随便帮的。都说世间事有因果,你哪知道自己在因中,还是果中呢。」 其实这件事上,沈屹不是没有猜测,他应承一来是为了谢暄,可是是不是还有别的,他没有细想…… 但是无论如何,很显然效果不是他想的那样。 看气氛低沉,湛明出来打圆场,他大口咬了一嘴鸡肉,含混笑道:「谢师弟好手艺!也别管什么因果啦,这么好吃的鸡肉,凉了多可惜!」 「沈师兄那日说,男子和女子并无不同,不知今日之事又有何见解?」谢黛宁没有理会湛明,盯着沈屹追问道,「是觉得若是一家人,有的事情,便可含混过去了吗?」 她的眉眼中,有着真切的几乎可以触摸的痛苦,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几乎能灼伤别人,也能灼伤自己,沈屹长嘆一声,心道谢岱宁和谢暄之间恐怕是有很大的心结,他不知具体,想了想才说:「很多事情,旁人看着也许是小事,是微不足道,可是他人却已经痛不欲生,我不知因果也不能体会那种痛苦,之所以今天答应了山长带你们出来,其实是……」 谢黛宁凝视着他,连湛明也停下手里嘴里的动作。 沈屹停了一会儿,才说:「是我真的关心你,无关其他。」 ◎最新评论: -完- 第8章 第20页 ◎我先回家打个架◎ ## 8 负 华庭虽然没有正式入玄衣卫,但边角本事还是学了一些,效率不俗,纵摸不清的来头,还是把差使给办了。没两天谢黛宁下山,一叠厚厚的资料就摆在了她面前。 谢黛宁一面吃饭,一面翻看着:「这就是直接供应书院的价格?」 「正是。」华庭指了指,「这是给书院的价,这是对外的价。」 原来云岚书院的饭堂是交给了一对本地人的夫妻管着,从採买食材到做饭都是这两人,一个掌勺,一个打杂,已有数年了。供应米菜的农户也是如此,都和书院有数十年的关系。 谢黛宁一眼扫下去,这个季节常见的蔬菜有十来种,市面价格都略高一点。书院採购的量大,优惠是应该的,只是这样一来,就无法印证她心里的猜测了——高价购入,中饱私囊之类。 谢黛宁蹙着眉,又在心里默默算了几遍。 「按这个价,学子们交的费用甚至是偏低的,饭堂根本赚不到钱,最多勉强维持罢了。」 「看来饭堂没什么纰漏,咱们换个方向查吧。」 谢黛宁摇了摇头:「除了读书,书院学子的花销只有衣食住行,这四样之中食字是首当其冲的一件,而且无利不起早,这是人的本性,我不信饭堂会做赔本买卖。」 「可眼下看来并无不妥呀!」 「也未必,你想想京城里那些贪腐的案子,层层叠叠,障人眼目。我们现在是知道学子每月缴多少文钱,知道大致菜价,可却不知道缴费人数多少?付给饭堂的又有多少?倘或是收百个人的钱,只付给饭堂九十,饭堂再只买来八十个人的量,如官场层层盘剥,总归有获利最大的。」 这话说得华庭连连点头,他也不信有人肯贴着辛苦白干! 而且不管是书院管事贪钱,还是饭堂昧下了,只要他们能揭露出来,终究是书院的管理不善,谢暄作为山长难辞其咎!——这才是谢黛宁的目的。 华庭又琢磨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公子,书院的帐目不是沈屹沈学长登记吗,我是不好白天上山的,晚上又没机会,但你如今和他住在一个院儿里,岂不是那个什么水楼来着?」 谢黛宁指着他嘆息,「近水楼台先得月!让你多看看书,你就是不听!日后真做了官,岂不惹人笑话?!」 「还不是你老骂读书人,我才不乐意碰书的嘛!」 谢黛宁想起那日在山间沈屹说的话,这几日她脑中一直在重复着当时的情景,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女孩子,所以才说的那般真挚吗?还是说不论男女,沈屹对旁人都会如此呢?如湛明说的,他只是看着冷淡,为人却是极好的。 她摇了摇头,甩开了这些思绪,她来书院是有事情要做的,不应该分神到别的事情上! …… 虽说这样想,但是华庭说的也有道理,从沈屹管的事情上入手,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大家都是学子,上课的时间几乎一样,还有湛明,总爱拉上谢黛宁同进同出的,她一时也找不到机会独自熘进沈屹的屋子。 更何况为了给她腾地方,沈屹把所有的书籍文册都堆在了自己屋子里,连内寝都摆上了,满满一屋子的书,真找起来也恐怕不易! 而且想进他屋子,还是得和他再熟一点,那日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沈屹似乎又刻意冷淡了,虽然湛明说他不是小气记仇之人—— 可也许,自己还是得罪他了吧?他是一片好心,自己却阴阳怪气摆脸色…… 谢黛宁嘆了口气,自己有时候太性急,尤其是牵扯带谢暄,谢家的时候,总是容易愤怒失去冷静,来应山之前,司马浚也说过她这个脾气,要想成事务必收敛着些才行。可是那是她的母亲,让她冷静实在是难。 也只能慢慢再缓和罢了。 很快到了旬休的日子,谢婉宁的丫鬟紫竹前来传话,让她第二日一早和谢婉宁回祖宅。 迟早得回去一趟,谢黛宁爽快的应下来,次日起了个大早,天还没大亮就等在了山门外。 她又换上了那身绯色锦袍,这次倒是把华贵的配饰都去了,不再那么扎眼,见人欠一欠身,面带微笑的招唿着,对那些或带讥讽,或带探究的目光一概视而不见,若有面皮儿薄还了礼,她也再送上个笑,问声好,一副十足温润儒雅的样子。 呆了这些日子,书院上下混了个脸熟,加上入学的一闹,谢黛宁是小有名气了,不过不算好名气罢了。 云岚书院多的却是正经八百的学子,读书人都有些迂腐的拗脾气,有人对她很看不惯,所以她除了暗暗调查书院,另一面还要努力的扭转众人印象。 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学那边的姑娘们终于来了。 云岚书院女学开办有两年了,女学生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应山县有头脸的几个家族送自家姑娘来此,还有就是附近州府大族里的姑娘,算下来还不到二十个。 谢黛宁远远看见谢婉宁和几个姑娘一路走着,她作出极为惊喜的样子,在路边跳起来大喊:「婉宁妹妹!」 这一声中气十足,惊得树上鸟儿都飞起一片,众女不去看谢黛宁,反都捂嘴笑着瞧向谢婉宁,她脸色一变,随即羞的满脸通红,只恨不能转身逃走。 「这……?莫非就是你三叔那个庶子?他怎么这样啊?哈哈,像个傻小子似的!」说话的姑娘叫黄琳,是应山县长家的嫡女,和谢婉宁一向交好。 第21页 书院的学子向来清正自持,哪想到谢婉宁的堂兄,竟这样不管不顾,站在山门正中,像个野人一样大喊大叫! 真真不可思议! 谢婉宁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忍住,装作一副无事模样,尽量维持着文雅的步子走到谢黛宁跟前。 站定了,才压着声量忿忿道:「你喊什么喊,生怕别人不瞧笑话吗?」 谢黛宁摸摸鼻子:「这不是怕妹妹瞧不见我嘛!多年没回祖宅,我不认得路,万一再被拉下了……」 谢家的马车就在几步外,谢婉宁剜她一眼,「不认路也不识字吗?那么大的谢字你瞧不见是怎的?自去等着便是,何需大声叫嚷?!」 再说别人不知道,谢婉宁可是一清二楚,谢黛宁这样的姑娘,可是能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书院的主儿,打死她也不信她会找不到祖宅大门!她就是故意!真是气死了! 「这不是想和妹妹一道走嘛,多年不见,也好多说说话才是!」谢黛宁本就穿着男装,这会儿更是刻意做小伏低,语气温柔,直惹得众人捂嘴偷笑。 「你!……」谢婉宁见状气的真想给她一巴掌,只恨祖母再三交代,不能当众戳穿! 她一甩手绕开谢黛宁,气哼哼的爬上马车,不肯再多纠缠。 谢黛宁也赶忙跟上,正要上车,帘子后面探出了一个丫鬟的脑袋,惴惴不安道:「那个……公子,二姑娘请您去坐后面一辆。」说完立马放下帘子,遮的严严实实,好像能挡住谢黛宁似的。 谢黛宁回头一看,后面马车是下仆乘坐的,没有车厢,堆放着谢婉宁的箱笼物件,满满当当的,人只能靠着两侧车辕倚靠。 就算她真是庶出的三房之子,这也有些辱没了。 不过谢黛宁只觉得如此正好,她笑着跳上车辕坐下,冲着前面大喊:「我坐哪辆车都使得,只要妹妹舒坦了就好!」 前边传来「啪」的一声,是杯子摔碎的脆响,谢黛宁的笑容更盛,谢老夫人常在人前搞虚伪相待那的一套,可小丫头却沉不住气,真是再好不过了! 应山县城离书院不远,加上近些年随着书院的规模扩大,往来两地的驿道修缮一新,甚是方便。一个时辰之后,就到了谢家大宅门前。 谢黛宁跳下马车,近午时分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目,她把手搭在额前望去,谢家的大门更巍峨高大了,匾额上的谢宅二字刚用金粉描过不久,泛着夺目的光彩,两侧窄巷幽深的看不见尽头,这座老宅似乎扩建了一倍有余。 这名门望族的气势,比七年前更盛——谢黛宁撇嘴一笑,想是她那个二叔的功劳,官至松江知府,汲汲营营,甚是辛苦! 很快,几个僕妇抬着两顶香壁小轿从侧门出来,团团围了过来,这是接姑娘们进后宅的,这时,众僕妇才扶着谢婉宁下来,她带着帏帽,聘聘婷婷的登上小轿。 「二姑娘可回来啦!夫人惦记了一上午!老夫人一大早也在怀安堂等着,姑娘快跟咱们进去罢!」僕妇笑的满脸褶子,不住的沖小轿里的人说着好听话,谢黛宁饶有兴味的瞧着,自家妹子这架势,竟不输崔瑗啊! 僕妇们自然也瞧见了她,只是神色不善,有两个过来微微一福算是行礼,然后指了指后头的另一顶小轿,冷冷道:「公子也请吧!」 大姑娘打小性子弱,府里老人儿都记得,也传给了她们知道。加上老夫人不喜,底下人便跟着学样儿,大门前也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若说那扇门是会吃人的,这些人便是它的獠牙,门后更有披着上好皮囊的妖魔鬼怪,满口仁义道德,吃人连皮带血不吐骨头! 谢黛宁绕开这些人,一面往侧门走去,一面道:「不必了,女眷才坐轿,我一个男子,自己走路就是,何须几位妈妈抬我?」 几个得脸僕妇知晓她是女扮男装,只是老夫人下了噤口令,便只得随口称一句公子罢了,没料到谢黛宁还挺入戏,枉费她们特意带了两顶轿子出来接人。 「随她去,不必理会!」谢婉宁发话了。 谢黛宁才踱进了侧门,谢婉宁的小轿就超过了她,进府之后,僕从下人的脸色更冷,仿佛她不存在一般,从身边一一擦身而过。 谢黛宁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这些身影消失在蜿蜒的花径树丛之后。 还记得幼时,她总是犯错,一开始她还会为自己解释争辩,拉着下人作证什么的,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自己错了,是伺候她的僕从们一个接一个变了脸,今儿个告她说谎,明个说她从谢婉宁那里偷了东西! 直到谢老夫人宣布,大姑娘天性顽劣不堪,无法受教,让府里上下都不可同她说话。 她一个六岁的孩子,整日里在偌大的谢府游荡,父亲在书院,母亲魂归黄泉,而所有人都冷着脸,把她当作瘟疫一般躲避着。 她太小了,在园子里迷了路,高大的树影和花木就像厉鬼,在风里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她怕极了,大声的喊叫,可明明不远处就有人影,听见声音后却立刻消失在廊柱后面…… 后来的记忆里,她分不清过往是噩梦还是现实,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跑,黑影却不肯放过,直到身体被冷风吹的冰凉,力竭摔倒昏过去…… 想起这些,谢黛宁脸上嘲讽的笑意也凝固了,她抬起头,谢府的重檐累累,就算是十五岁的她,也依旧看不见尽头,她望向最高的那个屋檐,乌木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像一根巨大的獠牙。 第22页 那是谢家的祠堂! 作者有话说: 努力稳定更新,耶!大家要注意身体,看文愉快呀! ◎最新评论: 【心疼黛宁】 【这样对一个小孩子真的是太过分了。】 【打卡】 【打卡~】 【期待,揭露成功。】 【大大加油】 -完- 第9章 ◎基本打赢了◎ ## 9 心 百年望族,祠堂高大而幽深,这里燃着终年不息的香火,灵位密密匝匝的摆放在架子上,逼得人唿吸不畅,已是春日里了,但屋内常年寒凉透骨,连烛火都暗淡无力。 谢黛宁可没有拜祖先的打算,她跨过地上的蒲团,径直走到架子近前,正中摆放的是正房主支的牌位,她很容易就瞧见了谢承这个名字——她的祖父,据说他官至宰辅,一生姬妾无数,但子嗣却不旺,所以他死后长房衰落,是靠着谢老夫人一力支撑才不至于丢了族长的位置,不过那些姬妾们却连个名字也没留下,更别提牌位了。 旁边是谢氏其他族人的名字,他们的妻室,再旁支的族人……一个个看过去,直到最偏僻的边沿,谢黛宁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灵位:谢阮氏。 灵位上面积了一层灰土,字迹陈旧褪色,她伸出手把灵位抱到胸前,像是希望能让木头暖一点,抱了一会儿,又用袖子反覆擦拭。 曾经她不明白,自己的娘亲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谢老夫人如此深恨,就是死了,也要把她的灵位摆在角落,让她少受香火,也是解气的。 直到渐渐大了,她才明白,娘亲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不该在京城的一条偏僻小巷,遇见那个打马游街,却因容貌出众,被荷包彩帕砸的仓皇逃窜的新晋探花——谢暄。 阮清忆不是出身大家的闺秀,不懂得什么笑不露齿,矜持含蓄,可她偏偏容貌极美,再添上天然率真,更是吸引谢暄这样端方守礼的君子,他的眼和心从那一刻起,就再没能阮清忆身上离开。 打量着狼狈不堪的探花郎,阮清忆笑够了,才探手帮他取下了身上挂着的彩绳…… 风度翩翩的探花郎第一次这样无措,耳根都红透了,他的人生,第一次没有缘故,没有来由,只觉得欢喜,十年寒窗苦读,山高路远,一切都有了原因。 …… 这个相遇的故事,谢黛宁听过无数遍,小时候的她托着腮,笑着追问母亲后来如何了,可后来,却是故事里的人不在了,她知道了结局,是这破损冰冷的牌位。 「母亲,对不起,我一走就是七年,七年没有回来看你,不知道我在京城给你烧的纸钱香供,你都收到了吗?」 牌位的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了,可是陈旧褪色却无法改变,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浸入干枯的木缝里消失不见—— 「……我在外祖家一直过的很好,祖母的身体很好,舅舅当了大官,可了不起了!我还认识了很多好朋友,现在我不怕黑,也不怕独自一人了,我还去参加了乡试,得了第一呢,现在我足够强大了,我要带你回京城,回真正的家去!……您只要等我几个月就好,很快,你就不用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祠堂,那些欺负过,伤害过你的人,她们都要付出代价……」 许久,谢黛宁把灵位放回了原处,面颊上的泪已经干涸,她揉了揉脸,抹去所有痕迹,满不在乎的清浅笑容又回来了,她头也不回的踏出了祠堂。 怀安堂里,谢府女眷们早已等候多时,谢老夫人脸色铁青的坐在主位上,双唇紧抿,阴鸷的眸子紧盯着屋门处。她的左手边是二房夫人曹氏,三十出头,保养的极好,此时侧身斜倚,手里端着碗冷透的茶撇着浮沫,却不送入口中。 再旁边是三房夫人江氏,因为是庶子媳妇,一向是畏手畏脚的,此刻她不安的扭着帕子,隔一会儿就随着老夫人的目光张望一下。 还有几个得脸的嬷嬷僕妇,在主子们后面屏息凝神垂手而立,准备随时听从吩咐。 谢黛宁一撩帘子,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她微微一笑,大步走到屋内正中,一撩袍跪下,给谢老夫人问了安,动作好看又随意,不过不等谢老夫人开口,她便站起身,和曹氏江氏拱手为礼,一一见过。 屋内明摆不怀好意,她又何必傻呵呵的老实跪着,等人折辱呢? 曹氏上下打量谢黛宁一番,不由微微吃惊,这幅做派甚是无礼,只她却风度自如,自有一番贵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阮家发迹,竟把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养出一身雍容之姿。 她的夫君就是谢老夫人的嫡次子,松江知府谢明,他虽不是京官,但难免有和玄衣卫镇抚司打交道的时候,谁能想到这丫头的亲舅舅阮清辉,莫名其妙的发迹,竟能当上玄衣卫指挥使?天子近臣,那可是得罪不起的人物! 曹氏觑一眼谢老夫人神色,拿出当家主母的做派,率先开了口:「几年不见,咱家大姑娘竟出落的如此亭亭玉质,二婶都不敢认了呢!快坐下,闻妈妈,快给大姑娘上茶!」 「二婶也是更胜从前。」谢黛宁亦含笑客气一句,在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姿势仿佛少年公子,毫无女儿家的扭捏之态。 谢老夫人瞧的心烦,开口斥责:「你闹够了没有?胡作非为也该有个限度,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和书院的学子们混在一处算什么?听婉宁说,你不但不谨慎行事,反而闹的书院上下都知道你,连女学那边都知道了?」 第23页 「祖母,若非那日您急匆匆赶上山,堵在了人前,事情也不可能闹的那么大!如今书院上下都知晓此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呀!」 她倒打一耙,谢老夫人气结半晌,又道:「那你自己也不解释?就任由人家说你父亲徇私?」 谢黛宁含笑反问:「解释?要解释清楚只能据实相告,是告诉众人我其实是大房的?众人皆知谢家长房只得一女,后继无嗣。这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二婶三婶不依!」 「黛宁,你祖母不是这个意思,她也是为了你着急,家中几个姑娘里,你的年纪最长,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哪个好人家肯聘娶你?这不是毁了一生嘛!」二房的谢婉宁也快及岌议亲了,曹氏哪肯女儿名声受累,赶忙打了个圆场。 「那依二婶的意思,我该如何?」谢黛宁朝她看过去,脸上还是笑着,一点脾气没有的样子。 听她话语里似有松动之意,曹氏语气更和缓慈爱几分:「我和你祖母商议了几日,如今也只有一个法子了,这次回家你就称病,不必再回书院去,隔上个把月只说病情严重,不得不去外地寻医,是以不能再去书院。再待上些时日,便可以长房嫡女的名义出来见客,对外只说刚回乡待嫁。到时候来往的都是内宅女眷,见过你的书院学子自是不会知晓,等定下人家出了嫁,也就囫囵过去了。」 谢黛宁闻言不由冷笑摇头,真是笑面虎的脸孔,母亲在世之时就是如此,她事事都贴心的紧,替母亲出主意,结果谢老夫人对母亲本就打心底厌恶,做的再好也没用,做错是母亲的错,做对就是曹氏出身大族考虑周全。还有每次府里有什么冲突,她不出来劝还好,她若开口,只会让谢老夫人更加厌恶她们母女。 现在也是如此,若她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答应了这个妇人的安排,自己一个丧母之女,婚事岂非就要捏到她这个婶娘的手里?她自己也有两个女儿,老大谢婉宁也要议亲,真有什么好人家,又怎么轮得到她谢黛宁? 怕是到时候拿她做衬,显出谢婉宁的知书达礼、秀外惠中才是! 「二婶娘思虑周全,黛宁感激不尽!这主意十分周全,答应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身上还担着个职位,不知二婶听说了没有?」谢黛宁淡淡道,「书院可以不去,差事却不能耽误了,二婶如今管家,所以到时候请行个方便,许我在府里处理公务,地方嘛……我用花厅就行,叔叔的书房,黛宁就不借用了!」 「这……」她越说,曹氏脸色越难看,求助的看向谢老夫人,其实这才是谢老夫人不得不忍下此事的原因,早听说京城如今风气不比宣帝在位的时候,太后任命了数位女官参政,可是应山县风气闭塞,女人做官简直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令人闻之胆寒的玄衣卫? 这件事情传出去,别说家里女孩儿,号称文臣清流的谢家,都别做人了! 谢老夫人双手紧紧捏着雕花椅的扶手,瞪着谢黛宁,像要用目光掐死她一般。 谢黛宁拿起一块豆糕丢入口中:「好吃!」吃完了,饮一口茶,她拍拍手:「或者二婶也不必如此着急,之前山长不是也说了,我在书院最多一年,又顶着三叔儿子的名头,无人知晓我身份,处理公务也在书院便是,不叨扰家里。」 屋内没人敢接口,谢黛宁便继续道:「等一年过了,再以长房嫡女的身份归家,见的同样是后宅女眷,没有外人。再者现在已经是这样了,我也不急着嫁人,何须急慌慌的这个时候称病呢!」 可是这一年之期,中间变数太多,万一此事泄露出去,那又该如何补救呢?而且她这样行事——曹氏低头思量,谢黛宁是拿她和她的子女的名声做赌注,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可恨知晓此事的时候已经迟了,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拦不住,如今被逼到两难的境地,不答应也不行了! 谢老夫人终是下定决心,阴鸷的眸子狠狠盯住谢黛宁,一个字一个字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也要做到我说的,第一,你绝不可泄露自己身份,你就是三房庶出之子,来书院求学,和长房没有半点关系!若让我到外间半句流言,我就把你逐出谢家!」 僕妇们的嘴已经堵住了,虽然知道的人不少,但谢老夫人自信掌家多年,积威甚重,无人敢造次,至于三房,无足轻重…… 「我自然可以,可是委屈三房叔叔和三婶……」谢黛宁笑着看向江氏。 谢老夫人道:「你也把嘴巴看紧了!若有泄漏,我唯你是问!」 江氏被这一笑一怒的两人吓得缩了缩脖子:「母亲放心……」看见老夫人瞪她,又赶忙噤声。 「第二,一年之后,你必须辞去那个什么校尉之职!」 这次谢黛宁没有立刻答应,她静静地看了谢老夫人一会儿,半晌才松口一笑:「好!我答应祖母就是。」 无知妇人!辞官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别说她自己肯不肯,就是真的要辞,也得看谢家有没有本事和阮清辉抗衡,家事上碍于礼法,阮家不便公然插手,公事可就不同了,想她辞官,难道不问问她的上峰——司马浚? 那可是太子的胞弟,京城最混不吝的小霸王——天下纨绔他若排第二,无人敢称自己第一! 不巧得很,她这个仪部玄衣卫校尉,护持的就是他! 第24页 作者有话说: 前期进展略慢,哈哈哈,请各位包涵哈,会坚持日更哒~多谢支持! ◎最新评论: 【哈哈哈爽快!!】 【撒花】 【打卡】 【打卡~】 -完- 第10章 ◎但是坏人比想像的多◎ ## 10 多 事情议定,谢老夫人一刻也不想和谢黛宁多待,转身进了右次间歇午。曹氏也无心相陪,客套两句把谢黛宁丢给了江氏。至于江氏,她哪敢推拒,一路抖抖索索的把谢黛宁带回了三房院儿里。 入了次间,闻妈妈上前帮谢老夫人除了外衣,劝慰道:「老夫人别太生气了,大姑娘和家里有心结,日后结了就好了,她也不会不顾一切,若真的泄露身份,自己也是讨不到好处的呀?」 谢老夫人长嘆一声,随她服侍着躺了下去,手里捻着佛珠看向窗格处的天空,她嫁进谢家几十年,看着这扇窗也有几十年了,无论阴晴雨雪,她从未像今日这般,不知将来会如何,就是长子谢暄当年那般,她也知道他终有一日会安定下来,走回到正途上…… 可是一个女子,像谢黛宁这般行事,她从没有见过,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若真的把整个谢家拖入深渊,她该怎么办? 「你去……」谢老夫人吩咐道,「去三房盯着,别让那逆女跟江氏乱打听,她这些年帮着老二媳妇管家,也知道不少事情,不该多嘴的让她不要多嘴。」 那边三房的下人们摆好碗筷,菜也送上饭桌,江氏请谢黛宁坐下,自己站在一旁,活似伺候婆婆一般。 「三婶也坐下一道吃吧!又没有外人!」谢黛宁扫了一眼四周,都是老夫人那边的人,谢家还自诩规矩大,派几个下人监视庶子媳妇,算什么礼数? 「这……」江氏看看谢黛宁,又看看四周,这位祖宗身上的气势,比之谢老太太也不差分毫,加上又有官职在身,她一个白丁的妻子怎敢得罪,可她也不敢当着这几个僕妇的面与她热络。 「三夫人快坐下,公子好容易回家一趟,合该亲近亲近才是!」闻妈妈见状上前虚扶一把,听了这话,江氏才敢颤巍巍的坐下。 也不怨她胆小怕事,三房谢旺在族中管理经济事务,并无功名官职,膝下一子一女,一家四口都靠着公中的那点月钱过活,让江氏如何立得起来? 谢黛宁知道她懦弱,也不勉强,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那边曹氏一回到自己院子,就见谢婉宁守在门口,满脸焦急的问道:「母亲,如何了?」 「急什么,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曹氏轻斥。 进了屋坐下,僕妇给曹氏腰后塞上引枕,端上热茶,她轻缀一口,方横了腻在胳膊边撒娇的谢婉宁一眼。 「母亲,刚我也是着急,再说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意这个?快告诉我祖母如何说的?可把人扣下了?」 按之前商议,谢老夫人打算一进门就给谢黛宁个下马威,先把人吓唬住,再以逐她们母女出族为要挟,逼她放弃读书和官职,乖乖在家待嫁,若是不从便闹起来,拿出家规族法,用忤逆不孝的罪名把人扣下。 可没想到一进府,谢黛宁先去了祠堂,根本没把这边一干人等放在眼里!她们等了足足三盏茶的功夫,人家才悠悠闲闲的来了。 如此,这边积蓄的气势先去了大半。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家孤身入府,一点惧意也无,旁人怎么说也不生气,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把她们的说辞统统驳了,最后还得答应替她遮掩。 想到此处,曹氏额角一抽一抽的疼了起来,再看看一脸急切的女儿,她知道女儿为何焦急,这两年云岚名声大震,授课的女傅也是饱学闻名之人,从应山县到湖州府,大家族里的姑娘只要在云岚上过几天学,外界便都觉得她们如那些学子一般,是不栉进士了。 这于议亲上是有莫大好处的,哪个大家族不希望娶一个既能掌家,又知书达理的世家女? 可眼下叫谢黛宁来这么一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泄露了,别说博什么才女美誉,谢家能保住名声都不错了! 眼见女儿几日不见就急的瘦了一圈,曹氏也十分心疼,拉过她的手缓缓劝道:「母亲思来想去,这书……要不还是别念了罢!母亲给你请个好师傅进府里来教,不比书院的女傅差!」 听了这话,谢婉宁立刻反应过来,祖母和母亲一定是没有斗过谢黛宁,她眼眶一红,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勐的站起身喊道:「凭什么!凭什么她犯的错,我却不能去上学,她女扮男装,还跟沈学长住在一个院子,这般不要脸的行径,半点不顾及家里姑娘的名声!我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把我拘在家里!我不依!」说着捂脸放声大哭。 曹氏赶忙抱过女儿安抚,一面也是无奈,这个主意是她回来路上想了又想,若是最坏的情况,谢黛宁被认出是个女子,那她一个人在书院,总好过谢家两个姑娘都在。只是谢婉宁哭的她心疼,一时也不好强令她依从,劝了半天曹氏终还是松了口,答应让她再去上半年的学,只是若有任何风言风语,便立刻归家。 得了允许,谢婉宁才止住哭泣,丫鬟们捧来清水帕子伺候她梳洗,有的给她胸前遮上巾子,有的替她挽起袖子褪下首饰,奶娘亲手试了水温,这才把绵软的帕子浸入水里,拧的半干送到她手上……而捧着梳子、铜镜和香膏的几个,已经在旁边一排站好。 第25页 这是富贵人家小姐的常见做派,曹氏做姑娘时亦是这么过来的,否则又如何能养出一个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 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刚才堂上,谢黛宁的样子…… 她比婉宁也就大了半岁,可一点娇矜之气都没有,那身绯红色锦袍衬的她秀逸出尘,英姿勃勃!若非知晓是女子,真叫人不由赞嘆一声年少风流! 曹氏幼时在京城长大,她见过那些身着蟒衣鱼服,鸾带绣春刀的玄衣卫堂官……那是皇家的赏赐,并非人人有份!那气派,别提多威风了! 谢黛宁这件只是没有繁复的刺绣,少了几分冷厉罢了。 想到这里,没来由的,她的心头一颤,今日表面上看,谢黛宁和老夫人是没有吵起来,可实际上却是针锋相对,势如仇敌,她若知道当年…… 手中的茶碗不觉间脱了手,啪的一声,在地上摔的粉碎,谢婉宁一脸懵懂的看了过来:「母亲,您这是……?」 谢黛宁吃饱喝足,又在三房院子里歇息片刻,喝了盏茶消食,然后才去怀安堂外禀告了一声,谢老夫人自是不会见她的,她便悠闲地踱着步子出了谢宅。 走了没多久,热闹烟火气就出现在眼前,人群熙熙攘攘的道旁,华庭正嬉皮笑脸的招手呢!他身后牵着一匹毛色漆黑油亮的骏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谢黛宁脸上郁色一扫而空,小跑几步上前,抱住马儿的脖子好一通揉搓:「黑咪,我想死你啦!十来日没见,你想我不?」 黑咪偏着头蹭了蹭她,似在回答一般。 华庭看的好笑,等一人一马亲昵够了,才道:「公子,这刚过晌午,也不急着回书院,不如在县城里逛一逛?」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伸出两根指头比划道,「今儿有两个跟着我,想是一直摸不清咱们底细,心急了!」 谢黛宁眼中露出几分不屑,轻哼一声点点头:「走,熘熘他们!」又对黑咪道,「咱们买糖吃去!」 两人一马在县城大肆採购,逛了足足一个时辰,黑咪的背上挂满了各色包裹盒子,一向以脚力神骏为傲的它被当成了拉货的骡子,颇不乐意的甩着尾巴。 不过谢黛宁仍不满足,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这十来日下来,只觉得处处不便,想到日后免不了连缝补衣裳都得学着动手,不由嘆气,又往卖针线的摊子去了。 刚一站定,背后被人盯着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这般拙劣,压根不是威胁! 她顺手拿起旁边小摊上的一面把镜,直起身子照向身后——镜中的人群中,一个影子一闪而过,随后又刻意压低身子冒头,探头探脑道的张望着。只是铜镜模煳,瞧不清楚男女。 华庭也发现了,凑到跟前低声道:「公子,似乎还有别的人跟着。」 「无妨,装作不知便是!我倒要看看还有哪路小鬼!」 看天色尚早,两人去茶楼歇脚,华庭拴马,谢黛宁要了个包间,点上最好的君山银针,然后侧身坐在窗边,悠闲地望着楼下街市。 不多时,两个身着黑色玄衣卫官服,高大精瘦的汉子出现在街道上,为首之人蓄着短须,十分干练,跟随其后的面相稍显和软,但也与寻常百姓不同。 这两个人径直进了茶楼,谢黛宁一挑眉,竟然大摇大摆的来了?有意思! 很快,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吧。」 屋外的两人对视一眼,推开了门,只见一个绯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正面对门口坐着,两人刚要上前行礼,脚下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裂响,二人一个踉跄,急忙止步,低头一看,老旧的地板碎屑四溅,一根竹筷大半没入其中。 「不必多礼!」绯衣少年将茶碗放下,眼神冷厉的指着门边的两把椅子,「坐下说吧。」 二人连她何时动手都没看见,不由一身冷汗,忐忑着后退几步老实坐好。 「跟了本官一下午,怎的?突然想通了,换上官服来拜见我?」 二人磕磕巴巴禀明了来意,谢黛宁不由暗自发笑。 原来这两个人是表兄弟,一个叫郭岳,一个叫李升,都隶属于湖州卫所,郭岳是个小旗,而李升只是个小兵,跟着表哥跑腿罢了。这次来的除了这对儿表兄弟,还有两人。 华庭亮明身份后支使他们忙了好几天,可谢黛宁究竟是什么人物来歷却是半点不露,刚在街市上跟了半天,仍是看不出头绪,郭岳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带着表弟来拜见这个京城来的校尉大人。 「……接了命令之后,属下觉得多有不妥,卫所怎可听知府的号令?可人微言轻,也不敢违背上峰,只得硬着头皮来了应山。不过这几日来属下一直听从华大人的号令,旁的不该打听的,属下一概没有打听,还请大人莫要责怪!」 谢黛宁没有言语,手边细白瓷的茶碗里,银毫如羽浮沉上下,瞧的甚是有趣。 不过落到郭岳眼里却让他更加不安,又解释道:「今日咬牙跟上华大人,只求能见见大人,表明心意,并非有意跟随......」 他在湖州卫所根基不深,否则这种棘手差事怎会落到他的头上?若是一个不好得罪了上头,上峰千户把他推出去,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刚到应山县没几日,他就在枕边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仪部!这比深夜被人摸到卧榻之侧,还令他恐惧万分。 第26页 郭岳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腔子,外人看不明白,玄衣卫的人却都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 玄衣卫创立之初,本属内廷拱卫的仪鸾司,太宗皇帝枕戈待旦,戎马一生,创下不世基业,可当他终于在内廷安坐之时,却发现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剩下手里的一封封奏摺,有要钱的,有要权的,有害人的,也有告密的,真话假话难以分辨!随他打下江山的臣子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 年迈帝王的目光落在身边的仪鸾司护卫身上,在他的授意和扶持下,仪鸾司办过几桩大案树立了威仪,然后渗透到了外廷朝堂,很快又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玄衣卫。如今更是分了南北两个大的镇抚司,辖下卫所遍布各地,声势浩大! 如果说玄衣卫是一把刀,那么现今仍旧负责皇家拱卫的玄衣卫仪部,就是帝王放在胸前,防身的那一把。 碰这把刀,郭岳有一百条命都不够看的! 他立马停下了一切调查,华庭现身之后,更是二话不说便全部听命于他。 「我这个人,最烦别人向我解释苦衷!」谢黛宁抬起头,打断了郭岳,那股上位者的威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冷汗从额上缓缓流下,一旁李升更是微微颤抖。 「不过我初到此地,不知者不罪,这次便破例不论了!你若真心效命于我,日后有任何事,都先报与华庭知道,我只说一遍,你事先不说的话,那么事后也就不必说了!」 郭岳稍稍松了口气,忙应声道:「是!属下谨记,日后绝不敢有半点欺瞒之处。」 见谢黛宁又拿起茶碗,似乎没别的吩咐了,他小心的道:「大人,另有一事,刚才属下寻大人之时,似乎是瞧见有人尾随大人。若是大人信得过,属下这就去把人抓来!」 「不必了,人我已经提来了!」 他的话音才落,就见华庭手里提着一个中年妇人大步跨入房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收藏支持,会加油哒~~~mua~ ◎最新评论: 【黛宁好帅】 【好看!】 【她娘的死不会跟二夫人有关吧!】 【大大撒花撒花撒花加油!!】 【加油加油】 【超级喜欢爱了爱了】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完- 第11章 ◎不过我受伤是自己作的◎ 撞上华庭冷厉的目光,郭岳不由一抖,他刚刚表了忠心,哪敢插手谢黛宁的事儿,赶紧拉上李升告辞离开。 两人一走,华庭便对那妇人喝问道:「说!鬼鬼祟祟的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这妇人抖抖嗦嗦的支起半个身子,她的脸遍布皱纹,像风干的橘皮一般,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贫苦人,憔悴的都瞧不出岁数。 只是在看清楚了谢黛宁面容之后,浑浊的眸子如烛火微明,竟硬撑起胆子问道:「您是......谢黛宁吗?」 「乡野村妇......」 「好了!」谢黛宁喝住华庭,对着妇人柔声道:「不错,我是谢岱宁,谢府的三房少爷。怎么,我刚回应山,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名讳?看你打扮不过是寻常百姓,又为何要跟踪我?」 那妇人盯着她仔细的看,似要找出什么一般,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一般,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纸,膝行着捧到谢黛宁跟前。 「您......您看看这个。」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无数次被人打开又折好,摺痕处几乎透明,拿在手里绵软的马上就要碎掉,谢黛宁小心翼翼的展开,一眼看清,面上血色尽失,额角处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嗡嗡的疼。 这是一张陈旧泛黄的药方,上面的药材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可熟悉的是下方一行小字:病患畏苦,常以蜜饯佐药,唯山杏凉果干不可取。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母亲病中喝药,每每都会在舌下压一枚蜜饯去苦,而最后的日子里,她也确确实实吩咐过下人,以后不用杏干,是以那时候腌制的杏干,都是被小黛宁吃掉了,她还抱怨过太酸……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她想起阮清忆靠着拔步床,笑着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说:「小馋猫,杏干吃多了,可是要倒牙的,回头可别吃不下饭饿的哭鼻子哟!」 华庭从未见谢黛宁如此失色,也不敢说话,好半天,她亲自起来将妇人扶起坐下,哑声道:「我不会为难你,你如何拿到这张药方,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妇人定了定心神,才把事情说了出来。 她姓张,是应山县本地人,靠替大户人家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为生,谢家便是主顾之一。约莫九年前,她在谢府认识了一个僕妇刘氏,两人颇为投缘,后来她男人生病没钱医治,刘氏二话不说便借给她十两银子治病救命。 男人的命是救回来了,可夫妻二人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几年,却始终无法还清这笔钱,再后来又有了孩子,还钱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可刘氏从不催要,还宽慰她不必着急,只是又过了两年,刘氏忽然离开了谢府谋生,张氏和她交好,便把她接到身边互相照应着。但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刘氏也生了重病,张氏便全力凑钱救治她,她却说自己已无药可救,又说当年借给张氏钱的其实是自己主子出的,如今也无需还了,只求她帮一个忙。 第27页 张氏答应了,她便把这张泛黄的纸交到了她的手里,嘱咐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瞒着谢家人,把这张纸交给谢家的黛宁姑娘…… 「……今儿个早上我路过谢家,正巧见他家二姑娘回府,只平日里总是一顶小轿,今早却见了两顶,我好奇问了一句,老管家说是家里来人了,我记挂着刘姐姐交託的事儿,于是追问是谁,可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见他神色古怪,家里来人又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就借着取浆洗衣物,多盘桓了一会儿,隐隐听见一个嬷嬷在那里教训人,说以后对外都称作三房的黛宁少爷……听到这个名字我简直是如遭雷击,刘姐姐当时明明说的是姑娘,怎么又冒出来个同名的少爷来?再打听,就被谢府的人噼头盖脸骂了出来。欠的这份恩情无法报答,一直是我心里一个疙瘩,我不甘心,就在府外一直守着,直到看见您出来!谢府的主子我都见过,只您是生面孔,我想您可能就是她们口中的黛宁少爷……」 之所以跟了一路,一则是因为名字听着一样;二来,第一眼看见容貌如此明丽的少年,张氏只觉得不可能是个男子。 「别的呢?刘氏的主子是谁你可知道?还有这药方,她又是从何得来?还有她本名是什么,你可知道?」谢黛宁一叠声的追问着。 「虽然交好数年,可在谢家时,我听人都叫她刘姑姑,等出了谢家,咱们这样的贱命,更是刘家的,张家的混叫着,本名为何竟不知道。药方是她临终前才拿出来,交代的也就几句,这些疑问我也存了数年,可当时都没来得及问,她人就去了,这么简单的嘱託,过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完成,我只怕自己有负她……」 刘氏是谁也许并不重要,想必和眼前这普通的妇人一样,身形瘦小,不起眼的在母亲身边伺候着,就是这样柔弱的女子,身体里却蕴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忍,为了一句话,一个承诺,寻找了这么多年。 她把药方递给华庭,看张氏的眼睛追着药方,想要开口的样子,谢黛宁先道:「你别急,我的属下要用这药方去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这个药方会原物奉还,留给你做个念想!」 张氏的确有此意,见她这样体恤,终是嘆了口气点点头,又问,「您是黛宁姑娘吧?我没找错人吧?」 谢黛宁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半晌才道:「回去吧,天晚了,你家人都在等你罢?」 天色已晚,屋内也没有点灯,黯淡中张氏看到她脸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哀伤…… 已不必问了…… 送人出去之后,华庭陪着谢黛宁在屋子里默默呆了许久,看她神色和缓了,才问道:「公子,这药方有什么古怪?」 谢黛宁长出了口气,「没有,一点古怪都没有,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滋补方子……」她说着,摇摇头,似乎也在为这件事不解。 「寻常滋补的方子?」华庭蹙眉,「那为何刘氏捨命也要送到您手里?您刚才说要我查,这……」从何查起? 「先查查开方子的大夫是谁罢,还有当年母亲生病,并不只请过一次大夫,医案脉案,这些若是没有被销毁,应该还在谢府里。让你安插的人去找一找,还有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是。」 「这份药方摹印一份后便还给张氏吧,再找个人看顾着点,万一有人暗中也看着她。」谢黛宁吩咐道,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呓语般说道,「……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刚满六岁,我竟不知她身边的丫鬟,留着这张药方捨命也要交到我手里,谢府?呵……谢府难道还能比我知道的更坏吗……」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被祖母磋磨,父亲冷待,以至于积郁成疾而死,现在出现了这张药方,恐怕是牵扯后宅阴谋算计,若是如此那就不是谢暄一人身败名裂,谢家声名扫地能够偿还的了。 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方为公平! 会是谁呢?谢黛宁只觉得喉头涌起一丝血腥气,母亲去世,谢家最得利的——只有二房! 因为这件事耽搁,回到书院时已过亥时,华庭回了租住的地方,谢黛宁则趁夜色绕开巡夜的学子,摸回了静园。 到了门前她伸手一推,大门却纹丝不动? 难道沈屹和湛明都以为自己不回来了,便先落了门闩?她又绕到后门处试了试,结果也是一样。 这一天过的心气郁结,加上药方的事情还萦绕在心,谢黛宁想想,还是不喊人了,免得还要应付解释一番。 她抬头看了看,攀着门前那株桃树,三两下便爬到院墙之上。 屋内,沈屹如往常一般坐在灯下读书,不过这几日他的神思常常不在书本之上,比如今日也是如此。 他站起身推开了窗子,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辉落地,如那晚一般。想起那天,沈屹眉间染上了一丝郁气。 他这几日都躲着谢岱宁,可是那天回来时,柯钺还以为他同谢岱宁成了朋友,在他开口提醒自己之前,沈屹就先开口道:「还记不记得那个孩子?」 不知道名字,但是只要一提那个孩子,就都知道是谁。 是逃亡的路上的偶遇,善意收留他们的牧童,却被追来的杀手逼死……不是他的错,却是因他而死。 柯钺哑声,就是从那之后,沈屹再也没有同任何人亲近过,没有一个亲人,也再没有朋友。 第28页 沈屹又道:「之前不亲近任何人,你们说我太过自苦毫无必要,我总拿那个孩子的例子来说,沈家洗清冤屈前,无论我和谁人交好,都有可能给对方带来危险,这几年虽然看似平静了,我却一刻也不敢忘。」 「……」 「只是到底有时候,人难以全无感情。」 这话出口,柯钺自然无法规劝,难倒让他说公子你就该毫无感情,一心报仇,连个朋友也不能交? 「这几年咱们已经缓过劲了,有任何危险都能预先警觉,公子不必再像从前。」 说到最后,反倒是柯钺劝了沈屹,不过他却并没有立时就像湛明似的,和谢岱宁成为好友…… 忽然院墙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沈屹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眸望去,月光下桃树枝晃了晃,几片花叶飘飘悠悠的落下,一个脑袋鬼鬼祟祟的冒出来,然后是眉,眼——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见了自己,大惊之下瞪的熘圆,活似一只被逮住的小狐狸。 他微微一滞,正在心里想着的,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谢黛宁也呆住了,沈屹屋子的窗户大开,人就披着衫子站在灯影下出神,好看的像幅画,不过在看见她之后,画中人愣了片刻后才消失,屋门打开,沈屹已经快步走到了墙下。 她呆呆的看着一脸焦急的沈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院内没有可以攀扶的桃树,院墙这一面高的有点吓人啊! 其实谢黛宁的气势能吓住郭岳他们,功夫还是有些底子的,只轻身功夫因为不是打小练起,她又不能吃苦,所以差了一些,她稳住自己,挂在墙上讪笑:「我……回来晚了,这……这也不好打扰两位师兄休息,便想□□进来!沈师兄,吓到你了……吧?」 「你先下来!」沈屹伸出手,看他摇摇晃晃的,声音不由也颤动了一下,「我接着你!」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双眸映着月光,透出一丝紧张,碎如春水。 他不知道自己是女孩儿,若是知道了…… 自己已有了少女的样子,可为了来书院不得不裹上束胸,她又怕疼,不敢裹的太紧,跳下去万一被他抱住…… 沈屹以为他是胆怯,努力和缓自己语气:「你别怕!我接得住!」 ……小时候爬墙,侍卫们不也接住自己了?算了,也不能一直扭捏下去…… 她胡思乱想着,直起身坐上墙头上,像以前一样,侧身闭眼倒了下去—— 只是她忘了,这样从墙上横着下来被稳稳的接住,是因为侍卫们人多,握腕连肘为她撑起一个网,而现在却只沈屹一人…… 底下沈屹吃了一惊,直直往下跳也罢,展臂扑进怀里也罢,都好配合着借力接住,可这栽下来……?! 这念头只在瞬息,他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跌势,双臂展开环绕,将人护入怀里,然而下一瞬,就被重重的砸向地面。 这一下两人都摔得不轻,尤其是沈屹是垫在下面,被撞的眼前一黑,只听谢黛宁哎哟的叫了一声,仿佛也伤到了哪里。 顾不上手腕一阵刺疼,沈屹急声问道:「谢师弟,你没事吧?」 「师兄还说能接住,就这么接啊!?」语气里似有几分娇嗔,沈屹怔了一下。 原来谢黛宁平日里总压着调子说话,加上又是小少年,听不出什么,此刻因为吓了一跳,声调拔高,便有了点女孩子的婉转高亢,已忘记了女扮男装的事情。 「你们这是怎么了?!」 湛明听见响动跑出来,见状连忙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两人。 谢黛宁拍拍身上的灰尘,本想再抱怨两句,又想沈屹本是好意,倒是她忘了人家不过是文弱书生,再者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笑道:「哎,都怪我回来迟了,本想着悄悄爬墙进来,却差点摔着自己,幸亏沈师兄接着我……对了师兄,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无事。」沈屹说着抬眸看他,少年转动着手腕,疼的龇牙咧嘴的。 湛明已经叫道:「哎呀,看这里!谢师弟你腿划破了!」 谢黛宁低头看去,右裤腿撕了个巴掌大的口子,一道拇指长的口子正往外渗血呢,再看落地那块儿,一个黑石子冒出个稜角尖,上面隐约有血迹,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若沈屹不接着,她自己跳下来,也难免会崴脚摔伤,那时候就不是这么个小口子了,怕是鼻青脸肿!还有可能摔花脸……想到这里,她不禁后怕,倒是真心感谢起沈屹来了。 正要说点什么,湛明却发急的一把扯住她:「别愣着了,赶紧去我屋处理一下!」山上没有大夫,所以他备着一些日常用药,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谢黛宁推脱不得被拉了进去,沈屹想了想,也抬脚跟了上去。 湛明把人按在一把椅子上坐好,半蹲下就要去撩谢黛宁裤管。 「哎,湛师兄,我自己来……自己来!」谢黛宁赶忙往后缩,一面伸手挡住湛明,讷讷道,「要不师兄还是把药给我,我自己去屋里弄吧。」 」这是怕疼的时候吗?山上没有大夫,伤口不处理,万一严重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湛明挥开她的手,毫不客气的把裤管剪开,「你真是和我弟弟一样,皮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还不是胆小的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谢黛宁眼见反对无效,只得收起那一丝不好意思,任他忙活了。 第29页 「你忍着点,很快就好!」湛明拿棉絮从茶碗里蘸了清水,替她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泥土。擦干净了再涂上药粉。 伤口一阵刺疼,谢黛宁捏紧拳头身子一颤,便往椅背靠去,肩上忽然被轻轻一拍,她抬眸望去,沈屹抬着腕子,望着她淡淡道:「疼的话,抓我的手。」 她愣了愣,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这两人一个直爽又有点呆,另一个看起来淡漠实则热心肠,但少年纯挚无伪,待她和京城里那些知道自己是女孩子的纨绔伙伴,完全不一样! 反倒是自己太多疑了,还让华庭去查他们,她心里的防备忽然烟消云散,歉疚中一股亲切油然而生,笑嘻嘻的攥住了沈屹的袖子摇了摇:「我没事的,谢谢师兄啦!」 「就谢沈师兄?不谢我吗?你说说你,也真够淘气的,黑灯瞎火的也敢爬墙……」湛明一边上药,一边不停地数落,谢黛宁连连点头,认错态度十分之好,好容易等他闭嘴,药也上完了,她方吐吐舌头松了口气,笑道:「湛师兄,我错啦!以后再不敢胡来了!今儿真的谢谢两位师兄啦!」 她说着又望了一眼沈屹,屋内灯光柔和,将刻意用螺子黛描摹的锋利眉眼淡去几分,只留下柔美的线条,还有那双眸子,明净而清澈。 沈屹想起刚才,他跳下来的那一瞬间怕的闭上了眼,像月色隐于云后,仍知是极美的……这念头令他忽觉不安,转开目光——却见一截白皙如玉的小腿,血痕灼目,他的手勐然收紧,袖子也从谢黛宁手里抽了出来。 谢黛宁瞥过去,忽然发现他另一边袖子上似乎有血痕,她惊唿起来:「血!?沈师兄,看你右手!」 地上已经滴滴答答的落了一滩血,沈屹袖子里藏着的右手,正微微颤抖着。 作者有话说: 谢黛宁:胸要紧,砸晕沈屹也没办法...... 沈屹:作者你给我滚出来,先让我缝衣服,再让我如此弱鸡。。。 活在脑海里的司马浚:请问有关于小爷英明神武的回忆吗? 作者:没! 感谢支持,祝各位开心哟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 【大大加油^0^~】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哈哈哈哈哈哈打卡~】 【哈哈哈哈哈哈打卡~】 -完- 第12章 ◎我其实不胖◎ ##12 读 湛明赶忙翻开沈屹的袖子,只见一道约有手掌宽的伤口赫然出现在臂腕上,血肉翻开,甚是吓人。 原来那石头尖上的血迹,是沈屹的! 谢黛宁暗骂自己太笨,她这点小伤,根本不可能流那么多血嘛!再看沈屹右臂,伤的严重多了,湛明看了臂腕肿胀的样子,直唿怕是伤了骨头。 这种情况耽搁不得,他也不敢处理,赶忙唤来门役帮忙,两人搀扶沈屹下山看大夫去了。 谢黛宁也想跟去,但她腿伤了,沈屹和湛明执意不许,她只得留下来。 如此一番折腾,躺下时已是深夜时分,白天的事情,此刻才又浮现上心——她想不通,刘氏为何要捨命把这药方传递到自己手上?这不是什么毒药或是害人的方子呀?! 「……黄芪,芍药,甘草……」 药方上记载的几味药,她不甚通药理,却也知道都是些寻常温补的…… 这会儿静下来,她掰着手指,一算张氏和刘氏前后相交的时间,正是阮清忆病重到去世那一段……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她躺在床榻上,抬起胳膊压住眼睛,试图把泪水逼回去——母亲,你告诉我——她们真的能这么坏吗?她们是拿不治病的药在煳弄你?眼睁睁看着你被病痛折磨,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沈屹和湛明第二日一早才回来,找到肯看诊的大夫,再处理了伤口,已是快日出了,回到静园,正好看见也是一夜未眠的谢黛宁,眼神涣散的在院子里瞎转悠。 一见二人,她赶忙迎上来询问。 「没有大碍,大夫说是轻微骨裂,夹了竹片,每三日换一次药。大约三月便可痊癒。」湛明复述了大夫的话,又安抚道,「看你这样子,可是担心的一夜未眠?」 谢黛宁胡乱点点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呢?沈师兄自不必说,湛师兄你辛苦一夜,也休息一日罢?我去映雪堂跟先生请假。」 沈屹想说自己无事,湛明路上已和他争执过了,见状忙抢先把人推进屋子关上门,在外面喊道:「师兄你就好好歇着,课业我一一誊写抄录给你,断不会耽搁你的学业!」 进屋的一瞬,沈屹就瞥见屋内阴影处立的熟悉身影,他微微一怔,外间湛明和谢黛宁拉拉扯扯,不知说着什么,声音渐远了。 他轻嘆一下,方道:「我无事的。」 那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正是柯钺,他扶着沈屹在桌边坐下,将手里带来的伤药一一放下,「山野之地,大夫医术不精,公子的伤还是由属下看看罢。」 沈屹知他不看不会安心,便任由他拆去竹片,又抹去药粉,换上自己带来的伤药。 等做完了这一切,柯钺才道:「的确没有伤到筋骨,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若不好好调养,日后恐怕有碍习武。」 沈屹自嘲一笑,用左手给自己和柯钺斟了茶:「习武之途于我早已断绝,否则又何至于在低矮的院墙下,竟连一少年也接不住?我自己受伤也就罢了,倒害的谢师弟也伤了。」 第30页 「公子……」 看对面之人面露不忍,他微微一笑,又道,「我只是随口感嘆,柯钺,不必为我难过。」像是为了安慰对方,他还动了动右手的手指,「看吧,没事的,皮肉伤而已,也不影响写字。」 柯钺垂下眼眸,掩去眸中不忍,少时便是习武天才的公子,如今要反过来安慰他这个属下,他如何忍心?只能轻轻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罢了。 沈屹的伤要三日换一次药,日常起居如何照应,穿衣吃饭,上课听学这些都得和湛明商议才行,谢黛宁一下了课就往映雪堂,早晨时间不够,来不及细细商议,这一下课,她便匆匆去找湛明,没想到一进映雪堂,便看见几个不认识的学子围着他,见了她,竟齐刷刷站起来怒目而视,把谢黛宁吓了一跳,只听一人指着她斥责道:「还有脸来,看你干的好事儿!」 「哼,仗着自己是山长的侄子,才来了几天,就害的沈学长受伤!」 「是啊,早就听说他顽劣不堪,没想到心思还如此歹毒!」 「沈学长在书院这么些年,遇风霜雨雪,或是身子不适,从不曾缺席一节课!你一来,就害的他不能听学,真是祸害!」 众人指责不停,谢黛宁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闯祸了,她低头苦脸,态度极好的抱拳恳求:「诸位师兄请息怒,我实在不是故意要害沈师兄受伤,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保证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照顾师兄,弥补过失……」 她年纪小,加上生的又好,做小伏低弄出可怜相,众人见状,态度软了几分,再指责几句,便约着一道去探望沈屹了。 等人散开,湛明才得空挤过来笑道:「谢师弟,你没事吧?」 谢黛宁长出了口气,抚胸嘆道:「唉,好在大家都是读书人,不会揍我一顿出气,这事儿也算过去了。」 湛明张了张嘴,似有难言之隐一般,还没说话,又听她道:「沈师兄受了伤,应该补一补才是,可咱们饭堂没有好吃的,咱也不能天天去烤锦鸡啊!还得想个办法才是,湛师兄,今日你我先下山去买些吃的如何?」 湛明点头,刚才他就在想这件事,映雪堂的严掌教也说,要去和书院掌院们商议一下,两人回院放下东西,看沈屹屋门紧闭,便留了个字条,匆匆又下山去了。 不过等两人提着将冷的骨汤回来,谢黛宁终于明白湛明为何一路上都欲言又止了——小小的静园此时挤满了前来探望的:女学子! 她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衣香鬓影,让人几乎怀疑这是书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女学不过二十人左右,她数了数,大概是都到了,有送骨汤的,有送滋补药品的,谢婉宁也在其中,正和一个带帏帽的女子从屋内结伴出来,路过谢黛宁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招唿也不打就昂首离去。 这两人一离开,其余的女学子也相继进屋问候,也有只在门口关心两句的,只是走的时候大都不忘念叨谢黛宁两句——她立在院子里,陪着笑生生受了半天。 湛明在一旁,不时替她分辨两句,不过谢黛宁一直好脾气的笑着应了,末了倒是他心里佩服起来,殊不知她也是女子,最知道这种时候最好认怂,若是呛起来那可是没完没了。 等人散尽了,屋内沈屹唤了一声:「湛师弟,谢师弟,是你们回来了吗?烦请进来说话。」 二人进了屋,只见沈屹端坐在案几后面,清隽的脸上略有几分疲惫之色,他换了一身长衫,遮住了受伤的右臂。屋子里摆着许多礼品,桌上还有布好的饭菜,显然有人想到一处,送了滋补的饭食过来。 沈屹指了指对面:「两位师弟想必也没有用饭,不如坐下一起吧。」 送来的饭□□致多了,用水瓮热着,还有一层热气,倒是他们手里的饭菜早已凉透了,湛明笑着把手里食盒摆到一边,「这一看就是家里僕从做的,可比我和谢师弟买的好多了。」 沈屹不是个多话的,闻言只是微微点头,谢过湛明和谢黛宁。谢黛宁想将功补过,坐下之后先提起筷子每样夹了一些送入沈屹碗中,笑道:「我来给师兄布菜罢,爱吃哪个尽管告诉我。」 她靠的近,身上一股清新林木的味道沖入鼻中,沈屹往后避开一些,淡声道:「我自己来就行,多谢谢师弟。」 「那……也好。」看出他有些疏离的态度,谢黛宁把筷子放在他左手边,坐了回去。 沈屹并不惯用左手,只是旁侧有谢黛宁盯着,他想了想,拿起勺子,打算喝几口汤便是。 这样子倒好像是故意避开她触碰过的东西一样。 谢黛宁长这么大还没被谁嫌弃过,而沈屹,从那天起就淡淡的,再加上自己害他受伤…… 屋内一时静的令人心慌,沈屹也察觉到自己的迴避太过明显,像是赌气一样。 湛明看他用左手喝了一口汤,便缓和着笑道:「师兄能自理,便让人放心多了,刚才回来路上我还和谢师弟商议,师兄受伤,衣食住行皆是不便,我二人得分工照顾才行,洗衣担水的重活我来,餵饭擦身什么的谢师弟来……」 他话没说完,只见沈屹似是被呛到一般,勐烈地咳嗽起来,湛明赶紧停下话头轻拍他后背:「师兄这是怎么了,是呛到了?慢点……」 沈屹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俊颜涨的通红,他轻轻避开湛明的手,站起身道:「我吃好了,二位师弟慢用罢,我先去听会讲。」 第31页 谢黛宁一愣:「都伤成这样了还去……?我和湛师兄都商议了,今儿个都不去呢。」 湛明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道:「算了,我陪师兄去,他是闲不住的,以后日子还长,咱们轮流照顾就是。」 两人都走了,桌上食物还几乎没有动过,谢黛宁嘆了口气,有什么事儿,也不能和吃的过不去呀,还是她努努力都解决了罢,浪费了这一顿,万一下一餐又是饭堂,她会后悔心疼死。 吃好了,她伸了个懒腰,天赐的好时机,不如趁机在沈屹屋里找找帐本什么的,调查一下饭堂的事情,不过没等她从桌边站起身,就见两个姑娘挽着手进来,仔细一看,一脸恼色瞪着她的是谢婉宁,而她旁边那位,肌肤雪白,容貌极美,站在那里仿佛海棠盛放,娇不可言,看身形,似乎是刚才戴帏帽的那个女学子。 美人的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哭了一场,便如雨打花瓣,更是惹人怜惜。谢黛宁出入宫廷,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不由一怔。 谢婉宁气势汹汹的问道:「怎么是你在屋里,沈学长呢?」 」沈师兄和湛师兄都去听会讲了。」谢黛宁老实答道,「我留下来准备收拾呢。」 「你收拾?」谢婉宁翻了个白眼,沖身后一挥手,几个伺候的丫鬟上前,风捲残云般把碗筷收走,桌子抹净,又在屋内燃香打扫…… 收拾完了,她瞪着呆立的谢黛宁,「还愣着干嘛?你又不是没有地方住,要赖在沈学长屋子里。」 谢黛宁只得退了出来,看着丫鬟们把屋门关上,别看沈屹清贫,他这副好皮相,竟把这些自诩清高的女学生也迷晕了!想着想着忽然笑容一僵,这下完了,不仅得罪了书院的男学生,女学生也恨上她了! 所以——大计尚未展开,她是先把书院一大半的人都得罪了?! 正愣神,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学子走到她面前,微微福身行礼,然后才道:「谢小公子,以后……行事还请小心稳重些罢,再有几个月就是秋闱,随后便是三年一次的大比了,读书人多少年苦读就看此时,你家族兴旺不在乎一时得失,可沈学长不同,科举对他何等重要?以后请你不要再如此鲁莽,若能互相照顾一二,那是再好不过……」 一双美眸溢满少女的忧心和焦切,但这篇话说出来,连谢黛宁也不好再说什么,暗自一笑点了头,谢婉宁上前挽住了她,「萧妍姐姐,你别理她,她要是能懂事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以后咱们多派下人看顾这边就是,掌院们不也说了,劳驾咱们女学那边的照顾一二。至于她,就别指望了。」 这两人一走,谢黛宁锤着肩回自己房里,一进屋就见华庭那小子正坐在桌前嗑瓜子呢,脚边一地果壳,也不知来了多久了。谢黛宁气的狠狠瞪他一眼,只没力气打他,她嘆口气,坐下指指自己肩膀。 华庭嬉笑着扔下瓜子,拍了拍手,上前给她捶起了肩。 「昨日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可真行,还当咱们在京城啊?一群人围着护着的,得亏你没受什么伤,不然我可真吃罪不起!」 他本想放下要传的信就走,没想到路上听说了沈屹受伤一事,于是便坐下等谢黛宁回来。 他还有心取笑,谢黛宁恼恨道:「我哪能料到撞见沈屹?要是知道,我不就敲门了嘛!他一个文弱书生,还逞能!」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腿,「你看看,我也受伤了,一个问候我的都没有!」 华庭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嘛!不过不是我说嘴,但凡你平日多辛苦那么一丁点,功夫也不至于这么差!六殿下把我派来护卫,一个错眼你就出事了。」 「说的好像你多厉害似的!」 「反正我能唬住郭岳和李升他们!」华庭得意道,插筷子那招正是出自他手,吓得郭岳脸都白了。 「对了,说正经事儿,张氏的事情我一一查过,都属实!药方我也还给了她。还有原先安插的人怕不够用,这几日我又买了几个机灵的女孩子送进谢府!只是这是数年前的事情,得多花些功夫!」 谢黛宁沉默片刻,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又道:「刘氏忠心耿耿,没有缘故,她绝不会保存一份普通的滋补方子,不惜性命也要送到我手里!一定要查清究竟为何!」 华庭点了点头,应道:「是。」 知道提及此事谢黛宁心情不好,他又转了话题问道:「说回书院这事儿,你的计划是不是改一改?我瞧着就算找到饭堂贪钱的证据,但经手人是沈屹,你散播出去怕也没人信!还是找找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去查才是!」 想到今日书院上下的样子,男学生们齐齐指责,女学子更别提,没把她撕了都是好的,谢黛宁懊恼不已,从墙上这轻轻一摔,可这是闯大祸了!她恶狠狠的拍了桌子一下,道:「我也是没想到,沈屹这么个闷葫芦,在书院竟有如此威望!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说他是书院之光?!而我是嫉妒他,才故意害他受伤的,我这成了什么?黑暗势力啊?!」 「这怎么能乱说?完全没证据的嘛!」 「证据?上回师课考试我第二名,他们说我是嫉妒,为了映雪堂的名额,想害沈屹考不好,然后自己当第一?所以才闹了这一出,唉!我也是头疼,别说和沈屹拉近关系了,我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华庭眼珠子一转,「公子别急,经此一事,我倒有一个想法!」 第32页 「什么想法?」 「初看此事,是书院的学子们敬重沈屹,恨你害他受伤,可正因如此,我们可以借力于他呀!只要你和他成为至交好友,有他作保,旁人自然会信服于你!这样岂不比你自己努力来的要快?咱们想让谢暄身败名裂,若有了和沈屹差不多的名望,甚至有他站在你这边,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好办多了?」 谢黛宁听得入了神,如果真能这样,她就不必忧心如何改观众人的印象,到时候哪怕查出来的漏洞不是证据确凿,也没什么大碍了! 譬如德高望重者振臂一唿,和路边小贼哭闹打滚,常人都知道要信哪个。 谢黛宁脑子里把这话过了几遍,不由激动的在华庭背上一拍,」你小子行啊!」 不过再一想,她又有些泄气,「不过做沈屹的知交好友,可没那么容易!」她把刚才饭桌上沈屹连她碰过的筷子都不摸的事情说了,又道:「之前一起偷锦鸡,我猜到是山长的意思,他不过是照办而已,但当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可他似乎有些介怀,冷淡的跟块冰似的,要是知道怎么和他套近乎,我也就不发愁了!」 「不不,不光是套近乎,要做知己才行!」 「这不是废话吗!」就现在这情形,还知己?快别为难她了! 华庭凑近了些,脸上露出个有些诡异的笑容:「没那么难办!男人嘛,拉近关系很容易的,无非就是两句话: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脏,一起……」 「一起什么……」 「这……这属下要是说了,您日后可千万别叫六殿下知道!」华庭摸了摸鼻子,对着谢黛宁附耳低语起来。 谢黛宁的眼睛慢慢瞪大,脸也红了。 她想起司马浚,从小一起在高太傅的课堂上为非作歹,互相包庇出来的深厚情谊,打从认识起,两人的挨打次数就一起直线上涨,这关系也的确是铁! 可让她和沈屹,像和司马浚那样,还一起做点坏事??? 谢黛宁怎么也无法把沈屹和坏事二字联繫起来,这人连打锦鸡也是师长吩咐才去的! 不过平心而论,沈屹的确当得起书院之光这四个字,学识能力就不说了,乡试榜首才能做正管学长,而他当这个正管已有三年,也就是说他十三岁就考中生员了! 听说这三年他兢兢业业,为人公正,这才让众人推崇备至。 再说这外貌,书院女学拢共不到二十个女学生,今儿来了十八个,也不奇怪,谁能对这样一个清傲孤绝的少年视而不见?即便家境贫寒,一身布衣,立在人群里,仍可谓欺霜赛雪,人间绝色! 谢黛宁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中午喝汤,沈屹喉结滑动的样子,她的耳朵忽然烧了起来,赶忙摇头把那画面赶出脑海,让她拉着这个冰美人爬树摸鸟,上房揭瓦,还有去那种地方……? 可能不等成为对方至交,学子们会先把她炖成胶汤,端去给沈屹补身体! 谢黛宁遗憾的低头看了看下袍,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啊!虽然年少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再冷清的人想必也不会例外,可是她……不行啊! 华庭看着她动作,笑道:「这事儿不急,我给你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司马浚:盒饭热好了,华庭! 华庭:……殿下你听我解释 谢黛宁:操作难度有点大! 沈屹:???人呢? 作者:好了好了,非常时期,你们不要聚集,一会儿读者还要挨个打卡,都散了都散了! ◎最新评论: 【书院之光x黑暗势力 我觉得很配哈哈哈】 【想知道华庭的下一句说的啥?】 【哈哈哈撒花撒花撒花∠※∠※】 【加油加油^0^~】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完- 第13章 ◎我真不是故意的◎ ##13 书 云岚书院的女学子,大多出身大家,女子最重名声,为了日后发展,书院辟出了单独的山头给女学,建的屋舍大多精美,可自启炉灶,带有下人照顾。平日女学子有事能过来正院这边,这边男子却是等闲不能过去的。 这十来日,便如谢婉宁所言,因为女学的条件,掌院便允许她们每日给沈屹送来两餐饭食,谢黛宁和湛明负责日常看顾,能蹭上好吃好喝,倒是轻松不少,连湛明都胖了一圈。大夫说再过十来天,就给沈屹拆了竹片。 三个人差不多每天同进同出,一起用饭,谢黛宁还给沈屹端茶送水熬药,伴着拍马熘须,阿谀奉承,累的半死,可沈屹始终淡淡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想要的亲近也一点迹象也没有,这天早上,在沈屹照例一声淡淡的劳烦谢师弟了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些套近乎的手段,是没用的! 想想也是,谢黛宁出入过宫廷,她可没见过有宠妃靠端茶倒水跑腿儿说好话上位的!再这么下去,别说至交了,就是普通朋友都无端矮了一截! 所以——她决定,从今日起,不伺候了! 她还不信了,怎么说也是跟京城第一小霸王混过的,不就是拉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吃喝玩乐,胡作非为嘛! 顶着山长侄子的名头,怕什么!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定下了第一条策略:先消失在沈屹面前几天,先让他把那个端茶倒水的谢老妈子忘掉再说! 第33页 谢黛宁开始躲着沈屹和湛明,起的比他们早,回得比他们晚,湛明来叫她一起干什么事情,一概推脱了!连好吃的饭菜也没用,沈屹面前,影子都不见。 如此又几天过去,沈屹也察觉不对了,突然没了谢师弟在耳边哌噪,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他是冷淡少言惯了,加上心结令他总怕和谁亲近,就会给对方带来灾祸,但这并不是说,他真就冷淡而难以讨好。 屋外暮色四合,屋内,沈屹怔怔的出起了神。湛明端药进来,看见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倒是罕见。 「师兄,吃药了!」湛明把药碗递到他手里,沈屹眉头微蹙,一扬脖子灌了下去。 「刚才是怎么了,想什么那么出神?」湛明随口问道。 沈屹默了默,道:「无事。」 湛明早已习惯他的性子,也不多问,端起药碗起身含笑道:「无事就好,师兄早些歇息!」 眼看他就要跨步出门,沈屹开口唤住他,迟疑一下方道:「你可知谢师弟他这两日……在忙些什么?」 湛明听他问起这个,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昨日就瞅见他一次,抱着书来去匆匆的,想来左不过是读书的事情,又要师课考试了,是在忙着准备吧?」 沈屹略微点头,见他没有别的事,湛明便出去了。 若说是为了准备考试,他和湛明二人的学业最为出众,还住在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疑惑为何不来问他?每日里不见人影,连饭也不在一起吃了,倒像是故意躲避一般。 可湛明待人温和,所以——是因为他? 想想受伤后探望的人众多,在沈屹面前开口责备谢岱宁的人不少,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才躲着自己,是被排挤了吗? 沈屹知道其他学子对自己的推崇,但他从未利用过这份推崇,做正管学长这么多年,也只是希望能为学子们做点事情罢了,他不希望旁人为受伤的事情针对谢岱宁,他只是年纪小,为人跳脱了些,其实并无坏心。 他站起身,走到门外廊子下,时光飞快的过去,竟已是暮春时节,薰风阵阵,小院里绿意更盛,他抬眸望去,那间掩在桃树后的屋子黑漆漆的一片,有几分冷意,主人还没有回来吗? 沈屹心下微嘆,正要转身,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还没想清楚,他人已经走到了门前,轻轻叩了叩,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似乎那声轻咳只是他的幻觉,等了片刻,里面忽然又传来一阵咳嗽,沈屹出声问道:「谢师弟,你在吗?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莫非是病了?沈屹想着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甜腻的味道扑面袭来,似乎是……点心的味道? 就着稀微的光线,他走到桌前把蜡烛点上,屋内一下亮了起来,只见书案上摊着一本诗集,旁边不见笔墨,倒是小碟子装着的各色零食点心:糕饼、卷酥、饼皮糰子,还有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形状千奇百怪,从花草到动物,琳琅满目。再看向四周,连书架上也是贴着店家名号的食盒,活似一个点心铺子。 见此情景,沈屹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转身执起烛台,走到内室外。 门前挂着布帘用作分割,隐隐能听见后面有沉沉的唿吸声。 「谢师弟?」 他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但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忽又有重物落地的动静,然后是谢黛宁哎哟叫了一声,沈屹还没来得及撩起布帘,一支烛台就咕噜噜滚到了脚边,谢岱宁一脸尴尬掀起帘子,身上是皱的惨不忍睹外衫,他身后的床铺,屋内地下,隐约可见到处都是东西,简直是一团乱。 撞上沈屹的眸光,谢黛宁赶忙上前一步,讪笑着想挡住他的视线:「沈师兄怎么来了……我,我刚才……」 沈屹也没料到竟然能乱成这样,他有些尴尬的别过头去,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刚才听见屋内似乎有咳嗽的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谢黛宁赶忙道:「多谢沈师兄关心,我是有些着凉,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 总不能承认自己是吃多了甜腻的点心,又和衣抱着闲书在床上睡着了吧! 沈屹退回外间,方道:「山上夜间寒凉,谢师弟还是要小心身体。」 谢黛宁忙不迭的答应了,又谢他关心,干巴巴的几句话说完,沈屹又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了,沉默的立在那里。 谢黛宁刚刚睡醒,双眼盈润又有几分迷茫的望着他,等侯他下文。 满屋的点心盒子又落入眼中,难怪总也见不到他人,看来真是受了排挤躲在屋里,再想想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沈屹轻咳一下,认真道:「今日过来,还因为这几日不见谢师弟,想来是因为我手臂受伤一事,旁人对师弟多有误解苛责,所以师弟才避着不见人……」 听他这般说,谢黛宁瞪大眼睛,眸光中喜色一闪,他误会了,而这神色落在沈屹眼中,却是坐实了猜测,「……谢师弟不必介意他人,书院学子大多心性纯良,你刚来不久,所以还不清楚,等相处的时日久了,这点小摩擦也就散了。」 平日里沈屹绝不会说这么多话,虽有些笨拙,但他越说谢黛宁越开心,只是又可怜又感激的望着他,眼波流转,不经意有一丝狡黠划过,委委屈屈的说:「道理我都懂,只是千里求学,身边又没有什么朋友,再加上家里……不过听了沈师兄这番话,我也知是自己钻了牛角尖,明日便不这样了……不知师兄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34页 沈屹点头:「你说。」 「其实那些师兄弟们也没有错,师兄受伤的确是我害的,所以我想请师兄吃顿饭,好好给你赔个罪!」见沈屹要开口拒绝,她又赶忙道,「之所以说是请师兄帮忙,也是我的私心,师兄接受我的赔罪宴,旁人才能知道师兄是原谅我了呀,自然也不会再怪罪我了,师兄,你就答应了吧!」 她一脸的期待,昏暗之中,眼眸仿若星辉闪烁,沈屹想要拒绝的话终是没能出口。 很快到了请客那天,谢黛宁早已吩咐华庭在山下定好了酒楼和席面,一下课便等在映雪堂外,逢人便说自己在等沈屹,他答应了去吃赔罪宴席。 学子们也不是没邀请过沈屹去吃酒,但他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去过。大家只道他是为人清冷不喜热闹,便都不太相信谢黛宁。有几个好事的还等在那里,想看个究竟,不多时,沈屹出来了,迎着众人目光对谢黛宁道:「走罢,早去早回,下午还有会讲。」 留下一众瞠目结舌的学子。 宴席仍在观云楼,华庭定了最好的雅间,还有一条上好的梅鲚。 小二殷勤的把两人带进房间,奉上茶水后笑道:「二位贵客请稍坐,菜马上就来。」说完退出去,还细心的掩上门。 谢黛宁先给沈屹斟上茶,然后才转身将窗子推开,码头上的噪杂声带着河水的湿气扑进屋子,灌的满满当当,叫卖声,嬉笑声,熟人间的招唿声,街市上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彼此,笑容满面的,还有衣着鲜艷的少女,身着蓝白色书院服饰的学子混迹其中,熙熙攘攘,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半趴在窗前,一手托腮,嘴角噙着笑意看了一阵儿,嘆道:「师兄,我来观云楼好几次了,但每回都会感慨这里的热闹,等会儿吃完了,我也带你去市集逛逛好不好?我知道几个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又便宜又好!」 她回过头,满脸笑意的望着沈屹等他回答,乌髮被风吹起,在唇边俏皮的摆动着,端坐如玉的君子心间忽如髮丝缭乱起来,未及深思便已答道:「好!」 所以一旦对另一个人破例,那就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差别。 答应逛街的要求之后,谢黛宁又叫了酒,沈屹的反对自然而然的被她无视了,等菜一上齐,她熟稔的把酒满上,然后豪爽举杯:「沈师兄,你身上有伤,本来不应该喝酒,但这果酒却无碍,饮下这杯,就算你彻底原谅我啦!」 笑话,请客吃饭不喝酒,那怎么能拉近关系呢! 沈屹望着眼前的明丽笑颜,无奈片刻,伸手拿起面前酒杯,其实他很想说自己从来也没怪过他,所有疏离冷淡,其实都不是他的本心。 谢黛宁虽有心算计,但到底知道沈屹有伤不能胡来,只没想到七八杯下肚,沈屹白皙的面庞就染上了一抹绯红,素来如冰的冷脸,在果酒的甜香中绵软下来,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没想到沈屹竟如此不胜酒力,而且醉酒后这容颜……谢黛宁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动作都慢了几分,这人真的醉了。 她一时起了玩儿心,拖着凳子凑近几分:「沈师兄,咱们是不是和好了?」 「和好?」 「对呀,上次在林子里烤锦鸡,我说话沖了,你这段日子都对我冷淡,其实我不是故意的,今日便一起赔罪,别生气啦!」 沈屹不便解释,只得点头。 只听谢黛宁又道:「那既然和好了,咱们以后便是好朋友了,可好?」 沈屹看着她,眼前似乎有些模煳,但是还是能看出那明丽又淘气的笑颜,他便又缓缓点了点头。 「好朋友得互相了解!」谢黛宁看他点头,立马大声笑道:「师兄你先说,你有什么最想要的东西,有什么秘密吗?」 「最想要的?秘密?」 谢黛宁一手托腮,歪头笑道:「对呀!你可别说不愿意告诉我。」 见沈屹久久不语,似乎在考虑,谢黛宁伸手戳戳他,催促道:「沈师兄,你是醉了吗?快说!」 片刻,沈屹才慢慢道:「我没醉!你要我说什么?」 原来他醉酒之后反应变慢,只记得反驳一句,该说什么又忘了。 谢黛宁哭笑不得,每个人醉酒后都不一样,司马浚那小子一喝醉就耍酒疯,一耍酒疯就要上街演恶霸戏码,这沈屹和他比起来,倒是好了千倍万倍了。她把问题又重复了一边,看着沈屹,目光渐渐迷离起来,似乎看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须臾之后,他缓缓道:「我……我要做官!」 谢黛宁刚举杯喝了一口酒,闻言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这算哪门子秘密?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考取功名,入仕途做大官嘛! 「沈师兄,你这个不能算数的好吧!你的课业这般出色,日后高中简直不在话下,做官是必然的嘛!」 沈屹嵴背板正的坐在那里,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想做查案子的大官!别的不行!」 一般的县令知府都有查案权利,但大多是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若论掌管刑罚查大案要案,只能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俗称三法司,外加一个有些超脱,直属帝王的玄衣卫。 沈屹这种人,一看就有大志向,所以他是想去三法司这样的衙门吧? 谢黛宁笑道:「这也不算秘密,等你考中了,自然有机会去做大官查案子。不过要想入三法司,当那种精明的老吏,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是不成的!」 第35页 「十来年?」沈屹扭头直直盯住了她,脸色忽然也有些发白,似乎在醉中都被这三个字震惊到了。 谢黛宁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此事,不过仍旧替他分析道:「对啊,你想啊,那些做坏事的人,杀人放火或是贪污造反,哪个不是把全副心思用到了邪路上?他们提着脑袋做事,谨慎小心自不必说,想要把这样的人揪出来,当官的当然要更聪明,办事干练,眼光精准外加手段狠戾!不磨练个十来年,是没法当一个办案老辣的铁腕酷吏的!你以后高中了,很可能得先去翰林院磨练些年,然后才能去这些衙门,只是一般人若能入翰林院,下一步是要往内阁走的,苦熬资歷的三法司可不是好的去处。」 分析头头是道,但并没有让沈屹得到安慰,他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之色,忽然握拳狠狠一砸桌面,这副样子,惊得谢黛宁一时呆住,正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沈屹又突然探手把桌上酒罈捞入怀里,抱着咕嘟嘟一阵勐灌,吓得谢黛宁站起身就去抢,就算是果酿,这样喝也是会喝坏的! 可他本就伤了一只手,谢黛宁哪敢用力,好容易抢下酒罈子放在桌上,一回头只见沈屹扶额靠着桌,肩膀微微颤动。 谢黛宁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师兄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刚才都是我胡说,我在京城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也许不用十年,八年,不不不,三五年也可,只要努力,没有人干不成的事儿!」 她絮絮说了好久,沈屹才放下了手,神色恢復了一些平静,只是再怎么哄都不肯说话。见他醉的深了,谢黛宁也不敢再逗,亲手夹了几筷子菜餵他吃下,又要了醒酒汤给他喝,看人似乎好些了,方搀扶着他出了观云阁。 这副样子也不能逛什么市集了,谢黛宁搀着人往山门方向走,不过才几步,沈屹便停下,再不肯前进一步。 「不,不是那个方向。」lijia 谢黛宁道:「那就是书院的方向,怎么不对啦?」 「买纸笔,不是那边。」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谢黛宁:吃喝玩乐,两项达成......耶! 沈屹:缝衣服,受伤,再加上不胜酒力,作者,你滚出来! 学子们:沈学长居然赴宴,还喝酒?不不不,一定是听错了! 作者:疫情尚未结束,大家不要聚集,再说一遍,不要聚集! ◎最新评论: 【总觉得男主背负了身世之仇】 【加油^0^~】 【打卡撒花花~】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完- 第14章 ◎没有人比我更懂道歉◎ ##14 人 「买纸笔,不是那边。」 沈屹说完转身,踉踉跄跄的往人多的方向走去,谢黛宁拍了自己额头好几下,暗骂无事劝他喝什么酒,这下玩儿脱了,骂完了又只能认命,快跑几步跟上前,揪住沈屹衣袖,要再把人丢了那罪过可大了。 沈屹在醉中,只知道往人多的地方去,转了好一会儿,一个卖纸笔的也没看见,他终于疑惑的停下,站在路边凝眉思索起来。 谢黛宁当然知道,旁边街面全是装饰雅致的文墨书斋,这一片则多是小摊贩,卖些乡民常用的东西,不过现在的沈屹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拉又拉不动,也只得随他了。 他不走了,那干脆歇歇吧! 谢黛宁不顾形象的蹲在了路边,身侧沈屹则如松伫立,醉酒也醉的端正挺拔,她暗自感嘆,其实沈屹这样也挺好,少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却多了些可爱,他和小六他们真是不一样,这干净清冷的气质…… 正胡思乱想着,人群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清越的哨响,随后跟着一阵吆喝:「快来看玩儿物,小孩儿玩儿物便宜卖啦……」 几个孩童欢唿着在人群里横冲过来,朝着声响处跑去,有一个撞到了谢黛宁,她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刚要开口斥骂,沈屹已经抓起她的腕子就跟了上去。 谢黛宁以为他要追打孩子,慌的一叠声喊着:「哎,沈师兄,算了算了!还是个孩子!啊,师兄你要去哪?」 沈屹不回答,一路跟着小孩儿们,直到挤到了玩具摊子前才停下了步子。 小孩儿们被他挤到两边,不乐意的抱怨着:「多大的人了,还跟我们抢!」 「就是,还是书生吶!抢小孩子东西!」 谢黛宁做出一副兇恶的样子朝几个孩子瞪过去,成功的让他们闭上了嘴巴。转头一看沈屹,他竟然不顾形象的蹲下了,洁白的袍角也拖到了地上,只是他全不在意,眼睛紧盯着货郎担子上的玩具,正一个一个仔细看着。 谢黛宁有些愣怔,沈屹这样,忽然又像孩子似的,清冷疏离全然不见,这是真正的他吗?不过站着只能看到他又黑又密的睫毛,她嘆了口气,又笑起来,索性也蹲下来,脑袋和他凑在了一起,「哎,这是陶哨!刚才吹的就是这个吧?」 「嗯,还有这个泥哨,没有陶哨声音好听。」 「快看拨浪鼓,哈哈,还有这个小锣鼓,小唢吶,哎呀谁家给孩子买了这个,那可得被烦死了!」 「看这个,陀螺!我小时候玩儿的可好了!」沈屹转过脸,笑意从眼眸中漾出,谢黛宁愣住了,明知他是在醉中,却不知怎的红了脸,她抓起摊子上的小玩意儿,掩饰自己的慌乱,「那你会这个吗?九连环、华容道还有鲁班锁!」 第36页 「自然会,只是玩儿一次就能解开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他们说的热闹,货郎老头却不乐意了,这两个大人,把他的正经顾客们挤到了一边,还只看不买! 「你们到底要什么?不要就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沈屹蹙起了眉,在摊子上找了又找,然后问道:「有啄水鸟吗?」 老头愣了愣,思索起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谢黛宁「啊」的惊唿一下,想起了什么一样,热切的连声催促:「对!这个好,我也要,我小时候也有个啄水鸟来着,还是我舅舅送的,可是后来借给一个小孩儿去玩儿,就再没还我!然后也找不到卖的了!我惦记了好多年呢!」 「这个……我倒真有一个,可惜是个坏的!」货郎老头弯下腰,在箱子里翻了好半天,然后才摸出一个物件摆在了摊子上,旁边小孩听这她说的如此有趣,小脑袋纷纷挤上来看。 这个玩具的外形是一只鸟,用细瓷烧成,身体中空,轻薄透亮,上面用彩漆绘制出羽毛图样,只是这一只有些陈旧,颜色剥落了大半,几乎能透过白瓷看见空洞的内部,鸟儿的大肚子上支着长长的脖子,鸟头也一般圆滚滚的可爱。本来还应该配一个类似鸟腿的架子,可惜遗失了。 见这玩具又破旧,又没什么新鲜的,孩子们啧了一声,纷纷抱怨无趣。 谢黛宁拿起这个啄水鸟仔细看了看,虽然掉漆又缺了架子,可还算是完好的,没有破,她指着掉鸟嘴,给孩子们比划:「你们不知道,在这啄水鸟面前放上一杯水,它就会不停的俯身喝水,就像这样......」 她摆弄着鸟身,「喝一口,停一下,过片刻再喝,再停!可有趣了!」 小孩子们看着她手里这个破旧的玩具,都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多少钱?」沉默了许久的沈屹终于开口。 货郎老头为难了一会儿,斟酌道:「既然是坏的,就给五文吧。我也不会修,留着它也卖不出去!」 五文钱?够买好多饴糖了,小孩们惊讶的看向他,这个大哥哥不会真的花五文钱,买一个破玩具吧? 沈屹没有还价,掏出一把铜钱递了出去,道:「多余的钱,给他们挑几样!」小孩们欢唿起来,纷纷挤到摊子跟前,生怕抢不到。 沈屹看着这群小孩,笑意划过面庞,随后他转过头,漆黑的双眸盯住谢黛宁,伸出手:「拿来!」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这难道不是给她的? 等明白沈屹不是玩笑,是真的要,她抱紧啄水鸟退后一步,大喊道:「不给!」 …… 「快跑,饮冰!别回头,别怕!」 「不,母亲,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饮冰,不要为了復仇忘记自己,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大火再一次将一切吞噬,陷入梦魇的沈屹已经习惯了,他追着火光,却无法触及自己被吞噬的家人,他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烈焰并无温度,只有灼心之痛一如既往…… 他一直跑,一直跑,冷汗浸湿了被褥,梦魇困住他,直到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由远及近,带着晨间的清冽灌入耳中,他终于挣脱了。 床铺上,沈屹勐地坐起身,他头疼欲裂,肺腑也如火烧一般,痛苦地紧攥双拳,喘息许久后才回过神,他口中干苦,正想倒杯水润润,只见一个掉了漆的鸟形瓷器静静的躺在枕边——啄水鸟? 昨日的荒唐影影绰绰的回到脑海里一些,他心像被什么挠了一下,先是无奈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想拿起啄水鸟,可是手伸到一半,却见旁边并排搁着个一寸见方的小盒子,盒盖是打开的,里面安静的躺着一颗黑色药丸。 看到这件东西,沈屹身子一僵,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咣咣砸门的声音,湛明焦急的喊着:「师兄!你起了没师兄?上课要迟了!」 沈屹回过神,迅速将两样东西都藏在枕下,然后给湛明开了门。 湛明手里端着盆清水,急道:「师兄快洗洗!」丝毫没有留意到沈屹的手都在颤抖。 沈屹囫囵洗了洗,就抓起书册和湛明一道往映雪堂赶。 走在路上,才有空问了一句:「谢师弟呢?」 湛明道:「他比你强些,倒是没误了早起,不过我将他先赶去上课了,总好过咱们静园一下子三个迟到的。」 说话间到了映雪堂,两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徐掌教已经到了。 这位掌教素日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待学子们最是严苛,这次冷不防有人敢在他的堂上迟到,张嘴便要斥责,等看清来人竟是最得意的两个门生,生生忍住,只狠狠的瞪了一眼:「还不快去坐下!」 沈湛二人揖了一礼,赶忙各自坐好。 挨到下课,映雪堂的人立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沈学长可好些了?」 看着众人一脸探究神色,沈屹心下疑惑,微微点头。 问话的叫秦尚文,他讪笑一下,道:「无事就好,昨儿个可把大伙儿吓坏了!」不等沈屹发问,挤眉弄眼的起身走了。跟着几人和他差不多,都有点古怪的看看沈屹,想说话又不好说的样子。 沈屹收拾好东西,面色不变的走出映雪堂,看了眼跟上来的湛明:「我昨日……怎么了?」他隐约记得些酒楼和市集上的景象,可后来的半点印象都无。 第37页 湛明神色古怪:「师兄不记得了?」 沈屹一脸莫名奇妙,他知道自己醉了,但是众人这反应未免太过了吧?「只隐隐记得一些……」 湛明瞭然,讪讪的搓着手道:「醉酒难免如此,师兄不必介意的!」看沈屹仍望着自己,一咬牙全都吐露了,「师兄昨日一路追赶着谢师弟上山,大声嚷嚷着非要一个什么物件……那会儿下午的会讲刚散,掌教和师兄弟们都出来了……也都瞧见了!」 一向风光霁月端雅无双的沈屹沈学长,追着师弟抢东西??? 沈屹素来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一丝崩裂,他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道:「走吧,回静园。」 谢黛宁这一上午也坐立不安,昨日之事简直太过轰动了,但她也没办法,沈屹醉成那样她拖也拖不动,万一晚归又是一错!只好借着他对啄水鸟那股契而不舍的劲儿,把他给引回了书院。 本来马上就要成功到静园了,偏偏就在路口撞见一大群人,打头走着两个掌教,身后是一群拿着炭笔记录的学子,瞧着比掌教还迂腐。谢黛宁脸色一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过没等她站稳,后边沈屹已经追上来,噼手就夺走了啄水鸟,然后当着众人大声喝道:「你这强盗!」之后用力一甩袖子,无视众人仿佛见鬼一样的表情,潇洒离开。 「快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身后宋梓良捅了捅她,然后塞过来一张纸。 谢黛宁打开一看,画的正是昨日情形,只是沈屹被画的衣带飘逸,仿若嫡仙,手里啄水鸟也被画成了一朵芙蓉,而她——趴在地上,一副垂涎欲滴的猥琐模样。 谢黛宁:!!! 「像不像?一大早书院就传遍了,还有好几个版本呢,你要不要看?」宋梓良又戳戳她,语气无比崇拜,「把沈学长给灌成那样?嚯!可以啊你!」 谢黛宁气得咬牙切齿,嘴上仍旧不忘维持形象:「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哪敢故意灌醉他,我就叫了坛果酿,谁知学长他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就……」 话没说完,却见枕戈堂内挤进来数个女学子,为首的是眼眶再次红肿的萧妍,谢黛宁只觉得后背一凉,前段日子女学给沈屹送饭,几乎都是萧妍和她的婢女过来,可没少数落她。再看她身后众女,虽叫不出名字,但都是熟面孔,谢婉宁也在其中。 谢黛宁心里一揪,画都捏变形了,女学生们气势汹汹的围上前来,有脾气火爆的站出来一步,手指几乎捅到她眼睛上,「谢岱宁,你还有没有点身为学子的自觉!先是害的沈学长手臂受伤,这才几日?又拖他饮酒,你知不知道骨伤未愈不能饮酒!」 众女纷纷指责起来,有性子弱些的都哭出了声,拿了帕子遮掩,却怎么也不能让眼泪停下。 还有知道她身份的谢婉宁,虽未开口,却在人群里怒目而视,一副恨不得生吞了她的表情。 谢黛宁立马认怂连连告饶,不想刚还在幸灾乐祸的宋梓良一把扯过她护在了身后,不屑道:「说谢师弟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先照照镜子,一个个大家闺秀,跑到这里跟泼妇骂街似的,体统规矩呢?!」 他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虽比不上司马浚的手欠嘴毒,但是这番话也够使了,女学生们被他训的气息一滞,又见枕戈堂里几个和宋梓良交好的纨绔子弟围上前纷纷附和,只得愤愤说了几句然后离开。 不过临出门,萧妍还是忍不住撂下一句:「谢师弟,日后请你还是莫要如此胡闹了!」 谢黛宁赶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知道了!」 见她们终于走了,谢黛宁长长出了口气,回头对宋梓良道:「宋师兄,各位师兄,多谢多谢!」 宋梓良不以为意的一摆手:「客气什么,我就是瞧不惯书院上下,都以沈屹马首是瞻的鬼样子!他不就是个书呆子嘛!你请他吃饭那是看得起他!走走走,今儿个跟我们一道吃,这次可不能再推脱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关门,等沈屹放下手里的棍子再营业吧~~~ ◎最新评论: 【小宋仗义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形象全毁了,这还怎么查案子】 【( ﹡o﹡ )】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完- 第15章 ◎我还是继续使坏吧◎ 宋梓良家是金陵富商,花钱大方,枕戈堂里与他交好的不少。 一群少年簇拥着两人往前山屋舍行去,果然是独门宅院,布置清静雅致,薰香萦绕,除了书少一应俱全。 三四个门役上前迎接:「公子们回来了,可是累坏了,快坐下,饭菜已经布好了!」 宋梓良亲热的拖开凳子指着桌上介绍:「这几样都是当地特有的时鲜蔬菜,谢师弟一定要尝尝,等天气再热些,我让家里僕人猎些野味,到时候谢师弟一定得赏脸!」 谢黛宁不以为然,随口道:「宋师兄客气了。」却没说应不应。 众人坐下后边吃边聊起来:「……对了,你们听说了没?女学那边又要来人。」 「真的?这都要四月了,书院还能收人?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么本事?」 「反正是女学嘛,不打紧的,不知道哪家,只听说这位主儿的来头可不一般!」 第38页 谢黛宁挑了挑眉,再不一般的恐怕没多久也得和那十九个一样为了沈屹来骂她,刚好凑成二十整! 不过这个消息她也不在意,女学设在云岚侧峰山嵴,管理极其严苛,她们也就是偶尔来拈酸吃醋罢了。 还是认真吃饭吧!昨日被沈屹追了一路累的半死,晚上只垫了两块点心,她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宋梓良也没说话,一直含笑看谢黛宁吃饭,只觉她姿势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哪里知道人家是宫里训练出来的。 旁边几人发现他异样,暧昧的相视一笑。 宋梓良心下欢喜,低声吩咐一个叫做田明的学子道:「去,把咱们藏的那坛桃花酿拿来,今日高兴,没有酒怎么成?」说着,又亲手夹了菜送到谢黛宁碗里。 谢黛宁放下了筷子,她可不喜欢别人夹菜给她,抬起头,清冽如水的眸子看向宋梓良:「好啦,我吃好了,多谢宋师兄款待!下午我想去听毛掌教会讲,就不多留了!咱们明日见。」 宋梓良一怔,「酒还没喝,怎好就散了?」 谢黛宁微微一笑,又不是山下酒楼,书院里可是禁酒的!而且刚把沈屹弄的醉成那样,她可不想又破坏规矩,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压根不理身后宋梓良一叠唿声。 「这性子,说软不软,说硬吧,也没硬气到底,跟个猫儿似的,挠的人心痒痒。」 …… 一回到静园掩好门,谢黛宁直接走到后窗处,从花盆下取出一叠纸。 随手一翻,字迹严整,正是昨日会讲的笔记,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华庭这小子办事还行。 昨天请客,她本就是刻意打算拖住沈屹,让他缺席下午的会讲,然后再让华庭帮忙找来这份笔记,好送到沈屹面前,若他直接接受,免不得承她人情;若说要留着看,她就可以说因为要还回去,只能替他抄录一份…… 那样的话,不就可以在他屋内盘桓半日了吗? 这般想着,走到沈屹屋前抬手敲门。 好一会儿门开了,昨日那个沈屹仿佛从不曾存在一般,入目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端方守矩的沈学长了,只是面色有些发白。 不过嘛,经过昨日的场面,谢黛宁已经知道了,这冷不过是张皮子罢了!她一脸戏嚯的歪头看他…… 沈屹错开眼神,轻咳一声,道:「谢师弟可是有事?」 谢黛宁仍旧不言语,伸出一只手,满脸都是俏皮的笑意:「师兄今儿个清醒了,那啄水鸟……?」 沈屹再绷不住了,紧抿的双唇弯出了好看的线条,笑意爬上他的脸庞,然后直达眼底,他轻拍了她的手一下,然后道:「不给!」 说完了,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笑完了谢黛宁也不等他招唿,自顾便进了房间,一面把来意说了。 「我想着,师兄素来勤勉,缺席会讲非同小可,便借了一份非常详尽,见解不凡的笔记,来帮师兄抄誊一份。」 沈屹给她倒了杯茶:「我这里没有点心,喝点茶罢。」然后又道,「多谢你挂心,我还是自己抄吧。」 「哎,师兄本就手臂受伤,加之昨日因我之故宿醉不适,还是我来吧!再者,我正好也有不懂的,想向师兄讨教一二!」 进了屋,谢黛宁在书案一头坐下,沈屹一撩袍角坐到对面,嵴背板正,仪态雅致,她瞬间有种见到高太傅的感觉,只怕下一刻也有根竹篾敲打她,于是不由直起身子,也端正了几分。 这段日子虽在这屋里待过,但是和湛明一起,又是端茶送水的跑来跑去,没怎么细看,这会儿打量片刻,不比宋梓良那刻意布置出的雅致,沈屹屋里书籍文册繁多,整理的井井有条又养护得当,别说卷边,书页上连道摺痕都没有,若非有主人的批註,说是全新的也有人信。 再看沈屹,正襟危坐,替她在案上整理出一块空处,动作好看的,竟让人生出些赏心悦目之感来。 若沈屹能拜高太傅为师,那老头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吧! 清理好了,他取了纸笔递给谢黛宁,将砚台推到了中间,道:「劳烦谢师弟了。」 胡思乱想被打断,谢黛宁赶忙接过:「不麻烦,师兄太客气了!」她铺开纸,认认真真的抄写起来。 不过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谢黛宁就发觉自己有点——失策! 这份笔记十分之枯燥无聊,迂腐透顶,一字一句记述掌教所言不说,连他停顿,口吃的地方也一一标记,说日后务要细心参详老师用意,简直荒谬至极! 非常详尽?见解不凡? 她刚还在心里夸了华庭,也不想想他最厌烦读书,真不该相信他!用人失误! 谢黛宁无语的停了笔,还有十来页呢,再抄下去要了命了,而且这样的笔记交给沈屹,这不是自取其辱嘛! 她略一思索,便在笔尖蘸满了墨汁,待移到纸上时手一抖,一大滴墨落下,半张纸立刻污了。 「师弟小心……」 沈屹正看着她誊写,墨汁滴下时他赶忙提醒,只是没来得及,对上谢黛宁的眼神,他顿了顿解释道:「我看你的字迹端严,颇有风骨,刚要提醒你墨蘸的太满,就......可惜了一副好字。」 他刚是在看自己写字?不知为何,谢黛宁心头莫名跳了一下,她一挑眉,压下了这怪异的情绪,笑道:「无事,我再写一份就好。」说着顺手把自己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开,又捞过沈屹手边的册子:「我也看看师兄的字,这才真是好字!真想不到会是左手写的!铁画银钩,苍劲有力……」 第39页 把能夸的词统统倒出来,她才抬起头道:「我在京城的先生老是说我腕力不足,又不肯下苦功夫,他若是能见到你的字,不知该怎么夸才好呢!」 沈屹让她夸的哑然半晌,才慢慢道:「练字的确要腕力,我幼时腕力也不足,后来专门练习了悬腕才算好些,你若想学,闲暇时我可以教你。」 「师兄也不白教我,等到了京城,我带你去拜见我的那位老师,他可是饱学之士,到时候你也一定高兴!」 谢黛宁这段日子有时候刻意为之,想从他这里探知一些书院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又是真心想和他亲近,很多次她自己也分不清真心假意,但心底深处她是有些愧疚的,想想沈屹醉中都在念叨什么做官之事,必是他心中执念,所以等明年京城春闱,她带他拜见高太傅,一定有所助益,也算做是她赔罪了! 沈屹含笑点头,另外拿了一张纸递给她,又示意她把自己的册子还回去。 「不过话说回来,师兄你这写的是什么呀?」谢黛宁没还,反而随手翻了翻,「我瞧着是个帐本?」 沈屹道:「正是我负责的一些书院帐目事宜,每隔几日便要登记造册。」 谢黛宁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怪不得师兄手伤了都休息不得,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沈屹道:「这些帐目只我一人知晓原委,无法交託旁人,不过也没大碍,我用左手慢些也能做好。」 「那我来帮师兄登记吧,你说我写,这样也能快些!」她神色自若的把笔记推开一边,将册子铺在面前,提笔蘸墨,等待沈屹开口。 沈屹自然是推拒,可谢黛宁却坚决要帮,几个来回沈屹又败下阵来,只得依她,他翻着书院各处汇集上来的帐目,教谢黛宁把信息一一登录上去。 沈屹左手写字再顺畅,也得录一条,放下笔翻看帐目后,再提笔写下一条,这样的的确快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把上半月的帐目登记完毕了。 谢黛宁翻了翻帐册前面部分,还问了几个不明之处,等一切都熟记在心之后,才笑呵呵的还给沈屹,道:「我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沈师兄若不放心,可以再看一遍,然后就能交给田掌院了!」 做完了这些谢黛宁伸个懒腰,推说要回去歇息,起身告辞离开。 她走后,沈屹又翻开了帐册,眼前的字笔锋婉转,一看便是下过功夫的,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 他再翻开前面,自己的字简洁精炼的有些冷咧,而后半部分,虽然多了不少废话,却又流露出一种清秀灵动的韵味。他合上册子,谢师弟虽然跳脱,但对自己要求还是颇为严苛的。正想着,册子里滑落出一张小笺——师兄,我可记下录到哪里了,你胳膊好之前,都不许再自己提笔!切记! 沈屹一愣,刚刚冰冷下去的面庞上又染回一抹微笑。 只是这笑意并没能维持太久,极为轻浅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随后身侧伸出一只手,把一个盒子放下,柯钺的声音里像是含着砂砾,「公子,您……早上没来得及吃药……」 沈屹手指抚上盒面,半晌才轻声道,「知道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柯钺知道自己该提醒一下,该说些什么,昨晚湛明和谢岱宁半拖半抱的送沈屹回来,他看见沈屹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和那两人一样,是十来岁的少年才有的神情和笑容。 然后,他们帮忙把人安顿在床铺上躺下,柯钺在黑暗里守着照顾,他目力极佳,月光下,他看见沈屹的脸上,笑容渐渐消退,变成了常见的愁容,然后噩梦再次来临,他冷汗涔涔…… 那头谢黛宁回到屋内,忙提笔把刚才记下重要数字全部记述下来,她自幼便有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原来只在太傅课堂上用用,旁人夸她她也不觉得高兴,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她笑了笑,又展开一张纸,提笔刷刷写了片刻,然后折好压在后窗花盆下面。 作者有话说: 谢黛宁: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华庭:字多就行,看我是不会看的,再问自杀! 沈屹:城里人套路多,防不胜防...... 宋梓良:吃野味,已卒! 作者:都不看新闻的嘛,聚餐还要吃野味!上盒饭!感谢在2020-01-11 00:50:12~2020-02-13 13:5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三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字如其人吶】 【哈哈哈哈哈吃野味已卒】 【卡卡~】 【打卡】 -完- 第16章 ◎我正式使坏◎ ##16 本 几天后…… 「听说了吗?咱们书院这个破饭堂,竟也有贪腐之事!」 「不是吧?」闻者大惊。 「怎么不是,来,我给你算笔帐……」说话的绘声绘色,仿佛看见了贪污的人是谁。 「这不可能吧?」 …… 周围的低声议论不停,谢黛宁唇角勾起,插了一句进去:「怎么不可能?偌大一个书院,哪里不是油水进益?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旁人看看她,谢黛宁也不多言,埋头继续吃饭,眼前的蔫巴青菜也顺眼多了。流言本就是她和华庭散布的,那天看过沈屹的帐册,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破绽,那就先把水搅浑吧! 第40页 不过这群学子也是无聊,成日里只有读书读书读书,这点小事就大惊小怪起来,等以后桩桩件件都浮出水面,看他们何样表情。 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中只有书本和金榜题名的美梦,但她不一样。这里安静平和也好,长日漫漫也好,只要有谢暄,在她眼里都是虚伪,只要想到把这里撕破了,露出不堪入目的真相,她就觉得快意。 不过还是得沉住气!谢黛宁暗暗告诫自己,眼见就是清明了,谢暄早早就亲自来过静园一趟,告诉她到时候一起回应山,也许是因为这事儿,她今天一直心气浮躁,右眼皮儿还直跳。 哪边儿是发财来着? 等吃了饭回到静园,谢黛宁立马明白为啥了,不止眼皮儿,她头髮都要竖起来了! 只见一个身着梅粉色云锦,乌髮如云的小美人儿,正趴在她的书桌前,抱着她新买的话本子,吃着她的小食点心! 见她进来,美人丢下书,眉眼一横,媚意迫人。「总算回来了!等你一上午了!」美人儿抱怨,春闺含怨的神态演绎的精彩非常,然后吩咐身后侍女,「快给她倒茶润润,看她那嘴皮子都干成什么样儿了!数月不见,哪还有半点压得过我的容色?」 谢黛宁张大了嘴,这才反应过来前几日宋梓良他们议论的,来头不凡的那位主儿竟然是她——自己最好的朋友,闺中密友——崔瑗?!她一时觉得荒诞无比,还以为这事儿不重要呢! 额角抽痛,在静园里又不好如在京城一般和她吵闹,谢黛宁只能放软了声调,低声哄道:「我说崔大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只许你来上学,就不许我来吗?云岚书院天下第一!我这京城的顶级闺秀,自然想来见识一番!」 顶级闺秀??? 谢黛宁瞬间无语,崔瑗承恩侯的嫡长女,要说闺秀中的典范,也的确曾经,可能是过,她的小姑姑成为宠妃之后,崔家有意将她当下一任皇后培养,以巩固地位,可十二岁那年,她遇着了司马浚这货当街玩儿强抢民女的游戏,被足足掳走两日,一时轰动京城! 那年的司马浚,也才十二岁,所以完全是孩子的恶作剧罢了。 他们三个人,按说不该有任何牵扯,可因为这乌龙事儿认识了,上头大人们的争斗对几个半大孩子来说全无影响,他们成了至交好友。 当然,因为和他俩当朋友,崔瑗这顶级闺秀的名头嘛,自然是从那时起早就没了! 谢黛宁腹诽:好汉不提当年勇!!! 静园说话不便,谢黛宁连拉带扯把人哄到了观云楼里,点了一桌子菜,她干看着,崔瑗边吃边把别后京城里的事儿说了—— 「禁足?因为私偷印鑑?伪造太子府谕旨?」 谢黛宁大惊失色,第一件事就差点把她魂儿都吓没了,怪不得送回去的信一直没有回覆,原来司马浚被关起来了?! 「没想到吧,你手里那太子府谕旨是假的!是地方学政上报有人拿太子谕旨上学,刚好摺子是送到高太傅手里,他一看名字竟然是你,这才私下里压着只报给了太子哥哥,否则还不知得起多大风波呢!司马浚那大傻子,真以为能矇混过关?哈哈。」 谢黛宁听的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她想起离京那日,司马浚在京郊追上来塞谕旨给她,还特意交代了一番,说万一无法以谢暄之子名义入学,那再拿出来用,她哪想到竟然是假的! 「哎,你也别急了,都过去了。太子哥哥托我,借着探望你祖母的时候,把事情告诉阮大人,玄衣卫和太子府两厢把文书手续补上,日后真揭出来了也不怕,他们俩圆的过去!」崔瑗拍着背替她顺气儿。 这是圆过去的事儿嘛!简直太胡闹了!那可是储君!假传他的旨意和假传圣旨有何分别?这小子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这是掉脑袋的罪过啊! 若真是毫无纰漏,那几个来应山县的玄衣卫怎么说!她本来还以为京中只是有人暗中针对,还写信让他留意,没想到全是这笨蛋自己捅的篓子! 谢黛宁咳得眼眶都红了:「他的脑子让狗吃了吗?怎么做事一点不考虑呢!」 崔瑗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反正他如今禁足半年,再闹不出什么大事儿了。来来来,别闲聊他了,说正事儿,你在这里,究竟是怎么个打算?听你舅舅说,他可是嘱咐你不要急忙行事,务必要想清楚了再说。」 谢黛宁还没缓过神,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先放下,把自己那点谋算捡重要的跟崔瑗说了,还不忘把对沈屹的愧疚也补上几句。 「你还能愧疚?真是不要脸!忘了当初怎么对我的?」 谢黛宁无奈苦笑:「那不是年纪小不懂事嘛!再说我也是背了黑锅。」 崔瑗假意瞪她一眼,放过了这茬:「不过要我说,哪有这么多麻烦,直接当众揭露你那好爹爹的所作所为就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还打算在这穷乡僻壤呆一年?你累不累啊!」 谢黛宁摇了摇头:「他的虚伪才是害死我娘的真兇,当然要彻底揭穿他!让他名声扫地!照你说的傻愣愣的冲出去嚷嚷,谁信啊!」 崔瑗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心里一直觉得,你可能是钻了牛角尖了,你说他虚伪,可他这么多年不也没有续弦?你看我家的叔叔伯伯们,三妻四妾的,丧妻不到一年就续娶的,多的是。」 第41页 「那不过是汲汲营营,沽名钓誉罢了!他三年时间就做了山长,哪有时间再成亲?」 崔瑗吃了口菜,道:「我觉得不一定,就算他忙,你祖母不也能张罗吗?我记得你说起过小时候的事儿,父亲在书院里,家中只有你和母亲,他许久才能回家一次,恐怕也不知道你们的遭遇。加上之后一直孤身一人,想必还是……」 谢黛宁愤愤的打断她:「想必什么?你站哪一边的?当年都说我娘是自己病死的,其实不过是后宅里的阴私手段长年磋磨,杀人于无形罢了!我这爹爹出身大族,他能不懂这些?妻子死后他丝毫没有追究,和那老虔婆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看了真让人噁心!」 崔瑗赶忙劝道:「好吧好吧,算你说的对!只是你光报復他一人?谢府里的罪魁祸首呢?」 按谢黛宁本来的想法,谢暄名声扫地之后,谢老夫人必然心疼至极,她维护谢暄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容不得旁人说半句不是,所以这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复方式,可那张药方的出现,却让她不确定了,谢老夫人当年……真的就没做别的吗? 「自然要管!后日清明回家,我刚好探查一下。等忙过了这事儿,我带你在附近转转,这个地方别看小,但还挺有趣的。」 崔瑗点了点头,捏捏她的脸颊,笑道:「本来还担心你,看来是还好。」 想到崔瑗千里迢迢跑来书院,还是为了自己,谢黛宁忍着没打掉她的爪子,「对了,光顾着说这些糟心事,我还没问你,这一路可还顺利?你这大小姐身子弱,可不比我这习武之人!」 崔瑗横她一眼,道:「你还习武之人?不害臊的三脚猫!我可不和你一样傻,就带了一个华庭,身边连个洗衣做饭的都没有!你看看你那手,再看看你那脸,都粗成什么样了!」 数落一通后,她才掰着手指道:「我是带足了人手来的,贴身伺候的这两个你见着了,书院里现在还留了四个打扫屋子,山下我置了个宅子,不大,也就三进院子,凑合使吧。除了粗使的想在当地买,其余做饭的,针线上的……也就不到百人吧!」 听到有做饭的,谢黛宁眼泪都快下来了,顾不得骂她骄奢,赶忙拉着她一通摇道:「好好好,都是我傻!我也后悔呢,那帮书生可难搞了!可来都来了,再加上那些计划,我只能生生忍着!你不知道我多可怜,附近十里八乡的点心铺子,我都尝过来了,再吃下去真是要吐了!」 崔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笑道:「也没见你瘦啊!」 两个姑娘打闹了一阵儿才停下,崔瑗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来的路上可路过鄄城?」 鄄城?当时为了避开二叔谢明,谢黛宁走的运河水路,因此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崔瑗皱了皱眉,脸上神色也沉重几分,把路上的一件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她带了近百的僕从从京城出来,一路浩浩荡荡,不可谓不壮观。加上有身为淑妃的姑姑亲自给她准备了印信路引,这一路的官府驿站都是礼敬有加。可进入郓州地界之后,情况就完全变了,不仅官员们冷淡了,连驿站的小小驿丞也敢跟她说没屋子住。 「……那天我们快要到鄄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便想着先在驿站住下再说,可没想到驿站里一间屋子都没有,说是早被军爷们住满了!那个驿站离鄄城还有几十里地,我只得吩咐下人在野外扎营,后来想想,又无战事哪来那么多军爷?于是便派了个下人去打探,看是不是他们故意敷衍。结果没想到是真的,不止如此,那个下人还在路上见着了不少趁夜行军的兵士。」 谢黛宁也有些惊讶,问道:「趁夜行军?这些士兵作何打扮?可有旗帜?」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虽穿着铠甲手握兵刃,可偏偏旗帜之类的一概都无!而且我这个家僕还被他们发现了,随后几日一直有人隐隐跟着我们,直到出了郓州才不见了!」崔瑗压低了声音,附在谢黛宁耳边,「鄄城属郓州地界,郓州是允王的封地,我听姑姑说起过,允王一直不满太后娘娘让皇上登基,说什么皇上太过于心慈手软,没有人君的手段,太后娘娘是为了一己之私,才……所以呀,他心里不服!」 这些事谢黛宁在京城也有耳闻,只是允王远在郓州,他怎么想都是传言罢了,做此猜测实在不妥,「你这话可不能跟别人说去了,小心隔墙有耳!你不知道,我来应山县不久,就有湖州卫所的玄衣卫来探底儿,可见地方上究竟和京城不同,不能不小心!」 崔瑗答应了,又道:「不过这些左右不关你我什么事儿,我也就是想起来跟你念叨两句罢了,最多不过一年,咱们不都回去了吗?」 谢黛宁看看她,其实阿瑗带了近百的僕从,还是为她吧,有这样的密友真是人生幸事,她抱住崔瑗,把头埋在了她颈边,低声道:「好瑗瑗,谢谢你。」 崔瑗笑着又拧了她一把:「知道我好就行,以后可不许一个人跑出来做这些不告诉我。你可得记得你十二岁时跟我发过的誓!」 十二岁?谢黛宁笑了起来,她记得啊—— 那个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司马浚骂他破坏了自己的闺誉,要他负责,司马浚才知道她是谁,也吓了一跳,一时脑热,毫无节操的把谢黛宁给推了出去,说主意是她出的,找她负责。 第42页 崔瑗见着个比自己还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竟忘了哭,想了想才说:「也行。」 …… 两人在观云阁直待到天黑,才依依不捨的各自回去了。 不过这点感动只持续到了第二日下学,院壁附近挤满了学子,闹哄哄的对着壁上一副烫金揭帖指指点点: 「啧啧,这事儿未必是假,不一直都有传言嘛?刚你也瞧见了,饭堂那两夫妻只是一径的撒泼,半点证据拿不出来,可见心里有鬼!」 「我也这般想,饭菜如此难以下咽,原来是剋扣饭钱,买了便宜东西的缘故!」 「这也太胆大了,就是不知书院里,有没有人晓得此事!」 「你莫不是怀疑,有人与他们夫妻勾结?」 「哪能有谁?沈学长?还是田掌院?」 听完这几句,谢黛宁心里泛上不好的预感,她僵着身子走上前,只见一目十行看完揭贴,上面直指饭堂供应太差,收钱不办事,贪了学生的饭钱等等,言辞激烈又引用菜价人数为证,一眼看去,十分令人信服! 她眼前一黑,匿名揭贴上的几个数字,正是来自沈屹的帐册!是她记下之后,在纸上写写画画,却还没找到破绽的…… 作者有话说: 崔瑗:本姑娘喜欢速战速决! 谢黛宁:你从小到大都是搅事儿精! 司马浚:555关禁闭了! 沈屹:城里人啊。。。。。。 ◎最新评论: 【我们的男主是谪仙谪仙】 【这闺蜜真好玩,就是苦了我们女主】 【大大什么时候回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撒花】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完- 第17章 ◎我可能真的不善于不使坏◎ ##17 将 学子们闹哄哄的议论着揭帖上的事情,忽然有人吆喝了一声:「饭堂的张家夫妇去奉贤祠讨公道去了,大家快去看呀!」 人群唿啦啦的便都往一个方向去了。 谢黛宁咬了咬牙,一把揭下帖子,若真的牵扯到了沈屹,大不了承认是她所为便罢。 她把揭帖卷了拿在手里,然后跟着众人一路到了奉贤祠外。 书院里有三件大事,首要是讲学,其次藏书,最后便是供祀了。奉贤祠就是云岚书院供奉先儒先贤的地方,亦是掌管院规的刘掌教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这里本来最是清幽,披鳞含接的屋瓦和谢家祠堂一样肃穆,平日里除去祭祀,或是严重违反了书院院规,无人敢来此地闲逛。 而此时,仿佛油锅里倒入滚水,这里乱成了一团。 谢黛宁挤到最前奉贤祠的大门边上,院子里是就是脸色铁青的刘掌院,他手里拿着卷文书,显然是刚被从哪叫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张厨子夫妻两个,一个抹眼泪,一个披头散髮瘫在地上,挥舞着一条黑乎乎的洗碗巾子,正在对着众人大声哭诉: 「……这哪个黑心肠的如此污衊老娘啊!老娘起早贪黑,给你们这帮学生烧火做饭,一年到头赚的还没砍柴的多!还不是看在你们是读书人,懂道理的份上?心想也是一桩善事!你们日后可都是要做官的青天大老爷啊!怎能如此狼心狗肺,欺负我一个老百姓?说我贪钱,那你自己来买菜做饭!看看能贪几个钱!能贪到钱,老娘趴在地上磕头认错!」 「一年到头,累的喘不上口气,还说我们贪钱……」张厨子也委屈的直掉泪。 「到我们手上的钱就那几个,定是你们书院的人自己昧下了,反倒来欺负我们老百姓!叫那个沈屹出来,问问他,每个月结给饭堂几个大子儿?」 「好了好了,不说了,咱不干了!咱在应山县也是清白人家,就算不读书识字,也不能受这个委屈!让人戳嵴梁骨哩!」 「不行,就算不干,也得还我清白!让山长来,让他亲自数数沈学长给的钱对不对数!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啊!」 「沈学长是书院高徒,刘掌院不管,山长不管,咱们报官!」厨子拉起婆娘,狠狠的瞪了刘掌院一眼,作势要走。 刘掌院赶忙拉住他:「张……张炊家,已经使人去叫沈学长和田掌院他们了,等人来了分说明白就是,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刘先生,您是读书人,你说话我们听不明白,我们就知道要个清白!不给清白,那叫谁都没用!」 院外的学子们纷纷道:「一径撒泼顶什么用,得等人来才能说明白啊!」 「就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信沈学长能贪这点钱。」 「对啊,沈学长品行高洁,否则哪能连任三年?」 谢黛宁越听越离谱,怎么就往沈屹身上带呢,又不是只有他经手,莫不是欺负他是个学子,不比掌院们更有威势?这样想着,她便上前一步,准备进去和这两人说道说道,只是身子才一动,就被一只手扯住了。 「崔瑗?」 看见来人谢黛宁气的直皱眉,昨日她刚进了自己房间,今日就闹出这场事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崔瑗不知哪里弄来了一身学子衣服穿在身上,吐舌笑道:「没想到啊,可真是戳了马蜂窝了!」 谢黛宁长长出了口气,忍着气压低声音,「你还好意思说!回头再与你算帐,你先放手。」 「你要干什么?」崔瑗看了眼她手里的揭帖,「你拿着这个进去,那两人还不攀扯你?」 第43页 「本就是咱们……」谢黛宁蹬她一眼,周围都是人,她不好明说,只得挣扎着想要甩脱她。 崔瑗急的抱住她胳膊,一手去捂她嘴:「嘘!你小点声!发什么疯呀?」 正拉扯着,身后忽然一静,学子们默默让开了一条路,原来是山长谢暄,主管杂务的田掌教,王掌教,几个监院,还有沈屹一行人来了。 路过谢黛宁时,谢暄停下了脚步,眸光落在她手里的揭帖上,谢黛宁和他对视着,眼里一半倔强,一半挑衅。 谢暄道:「你也进来。」 崔瑗只得放开手,谢黛宁理了理衣裳,跟上众人。一进院子,刘掌教便吩咐门役关上院门,将众人或探究或焦急的目光隔绝在外。 见了谢暄,撒泼的张厨子夫妻也不吵闹了,厨娘爬起来把事情说了一遍,看了揭帖她才知道自家被污衊了,每日早起辛苦的准备饭食,竟这般被人讥讽贪钱,是以为讨清白,这不得不找刘掌院做主等等。 厨娘拉拉杂杂的说话的时候,谢黛宁偷眼朝沈屹看去,只见他垂手肃立,身型挺直如松柏,能看见稜角清俊的侧脸,却不知心绪如何。 她又看了看谢暄,一身素白的儒士长袍,在一众师长之中长身玉立,虽然是书卷气极浓的温雅样子,又自有一番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 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暄看了过来,眉头微微一蹙,眸中神色极为复杂。 谢黛宁微抬下巴,挑衅的一笑,等那边说完了,谢暄看着她问道:「你手里的可是揭帖?」 「正是。」听见这话,谢黛宁走上前把揭帖奉上,又道,「这是我……」 「这是我看过书院往来帐册之后,所做的一点猜测!」 谢黛宁震惊的转过脸,是沈屹打断了她。 他面无表情,也没有看她,接着对众人道:「学生本意并非是指责饭堂有贪污之事,但事实未明之前,就轻易将此事揭开,所以……」他转向张厨子夫妻一揖,「是学生的过错!」 厨娘拍了一下大腿,指着他大哭道:「可坑死人啦!你瞎猜也不能坏我清白啊!」她上前就要拉沈屹,「走,你去外面,去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说明白!」 谢黛宁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冷笑道:「别一径的撒泼,有理不在声高,拿出证据来说话!」她转向对众人,大声道,「这件事在书院早有传言了,大家都说饭堂的饭菜如此难以下咽,肯定是用了不好的材料,偷工减料,为的就是中饱私囊嘛!」 她列举了几个华庭调查来的市面菜价,「诸位掌院,监院,还有山长,你们算算,按这个价饭堂的确是微利,但是无利不起早,你们可信有人会赔上辛苦干不赚钱的事情?反正学生是不信的,他们夫妻是不是买了便宜货煳弄学子,只要查查他们手里的帐就可知晓!若真是我猜错了,我给你们道歉!」 听了这话,厨子夫妻对视一眼,气势弱了几分,然后说自家帐本都在家里,而且记录混乱,需得整理过后才能核对。 听完了这些,刘掌院看向谢暄:「谢山长,今日之事恐怕不能立时查清,不如让人将两边帐本都整理核对过后,再做论断?」 谢暄点了点头:「也好。」他起身走到张厨子夫妻面前,温声道:「二位在书院帮厨也有数年,如果真是无端揣测,那我谢暄必会还二位一个清白!此事闹到现在,外面学子们都腹中飢饿,现在还请二位先去饭堂操持今日伙食供应一事,稍后田掌院会跟着一起理清帐目,五日后我会当众公布处理结果,绝不袒护任何一方!」 厨子夫妻对视一眼,答应了下来,田掌院也应了,然后带着几个监院和张厨子夫妻一道走了。 谢黛宁也想走,不料刘掌院朗声道:「现在该说说这揭帖一事了!」她一愣,只见刘掌院常年面无表情的严肃面皮上,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满是怒火的看向沈屹,「未明事情真相之前,就私自张贴揭帖,如果饭堂并无贪腐,那岂不是毁人清白?沈屹,你素来行事谨慎,为何这件事情上竟如此莽撞?」 他刚说完,只听谢暄道:「沈屹,谢岱宁,你们两个跟我来。」 刘掌院一愣,王掌院已经拉住他袖子,微微摇头。 带着两人到了奉贤祠后一处偏屋,谢暄让谢黛宁先在外等候,自己带着沈屹进去了。她在屋外站了片刻,想想谢暄的神色,该不会对自己起疑了吧,她烦躁的扯了扯袖子,起疑又怎么样呢?迟早有对上的一天,都怪崔瑗,饭堂这步棋让她给坏了! 还有沈屹,她攥了攥拳,刚才他分明是要替她顶了揭帖的事情,若不是谢暄忽然把两个人叫走,刘掌院肯定不会放过的他。 还有,那些数字那么明显,他肯定也想到了是谁做的了,他会不会生气? 她凑到了门边,屋内的声音很低,似乎是谢暄在说话:「……没办法长大……」 什么没法长大?她又凑近了些,可屋内却没了动静。 又等了片刻,只见沈屹出来,看不出是否生气,只淡淡对谢黛宁道:「进去罢。」 谢黛宁心里咯噔一下,勉强笑了笑然后进屋,谢暄垂手站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不安,故作坦然的看过去。 「今日之事,全是你做的罢?」 「是,都是我!」谢黛宁干脆的认下了。 谢暄蹙眉,带着几分不解:「为什么?你可知道今日一闹,书院上下二百来个学子都没有用饭?有什么事情不能先私下禀报掌院知晓?一定要用这种办法?还是在事实未明的情形下?」 第44页 「私下禀报?然后被搪塞过去?或者被掩盖过去?还是斥责一通,不了了之?」 谢暄默然半晌,他闭了闭眼,眉目中露出一点痛楚的神情:「所以,你是冲着我来的?黛宁,你不必如此也不该如此,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直接到我面前来说,但是你不应该把书院的学子们搅进来。」 谢黛宁冷笑,「跟你说?难倒会和七年前的结果不一样吗?」 谢暄没有再说话,他只觉得心恸难忍,但是却没有任何办法,连眼泪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流出,许久他才长嘆一声,挥手让她离开。 出了奉贤祠,院内院外早已空无一人,又恢復了往日的肃静,谢黛宁嘆了口气,现在也不知去哪里好,正犹豫着,门边忽然跳出一人,是崔瑗,她上来就拉着谢黛宁的袖子笑:「快说说怎么样啦?刚看见那个沈屹,我才知道你昨天为什么说对他愧疚……」 谢黛宁拍开她的手,气极又无奈:「什么愧疚?姑奶奶,你先说说,今日坑我这一遭是为何?」 崔瑗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似的:「坑你?哦,你说揭帖呀,我哪有坑你?这不都是你计划好的事情嘛?华庭不在山上,我想着你手边也没个得用的人,所以就替你办了!」 一副我是好心为了你出力,你怎么可以怪人家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作者回来啦,这两天头疼的要命了。。。不好意思各位,以后争取日更,每天6或者9点,抱歉啦~ 再次感谢各位支持! ◎最新评论: 【猪队友猪队友!!】 【女主爹告诉沈师兄女主的事了?】 【抱抱,好好休息(><)】 【注意休息】 【打卡】 -完- 第18章 ◎我也善于道歉◎ ##18 心 谢黛宁简直被她气的背过气去,恼怒道:「替我办什么呀!我屋里纸上记的是不做准的事儿,万一饭堂是清白的,岂不成了诬告!那以后谁还能信我?」 「那谁让你撕下揭帖跟进去的?你不去,谁会知道你和此事有关系?」崔瑗撅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你这么生气,是不想动手吧?再说你光提那两个厨子,经手的还有你的沈师兄呢,你就真那么相信他没问题?还有这事儿有什么难查的?报给官府一顿打,什么都招了,我看你定是看沈师兄长的俊俏,所以才磨磨蹭蹭,捨不得动手吧?」 谢黛宁脑中轰的一炸,愣了片刻才道:「你胡说些什么!这都哪跟哪……」 崔瑗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质问道:「真没有吗?我看未必吧,你昨儿个说接近他心存愧疚,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是那种心软的人吗?还有我为了谁呀!你认识我几年?认识沈屹又多久,至于这么疾言厉色的对我吗?」 谢黛宁嘆息一声,沉住气给她解释道:「阿瑗,你想想我是来干什么的?我的父亲,山长谢暄,连你一个在京城长大的闺阁小姐都知晓他,什么学问高深,誉满天下,我去报官,以什么身份,什么罪名?就算我有舅舅,有小六,但他们那么远,你以为真会有人支持吗?我又怎会不知,一个小小的饭堂贪腐怎么可能扳倒书院山长?我费了这么多的事儿,在这里吃苦,就是为了把书院的漏洞桩桩件件汇集起来,才能直指他管理不善,饭堂只是布下流言和怀疑第一颗种子,等许多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之后,才是我在众人面前揭露真相的时候!接近沈屹,是为了到时候站出来,旁人能像信服他一般信服我!如今你这一张揭帖贴出去,如果饭堂真的没有问题,我如何收场?以后又如何让众人信我?」 崔瑗听的愣住了,只是仍不肯认错,「这弯弯绕绕的,跟着小六真是不学好!就算如此吧,接近沈屹何须做他至交好友这么麻烦?反正我看没等你骗到他,就先把自己陷进去了。」 「不跟你胡扯了!」谢黛宁正色道,「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做法,甚至还觉着我那个爹爹有苦衷值得原谅。但是崔瑗,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别再乱搅局,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否则我就豁出去,朋友也不做了,让玄衣卫把你绑了,丢回京城去!」 谢黛宁急了,还真做得出这事儿来,崔瑗忙软下声音,「好嘛好嘛,我再不添乱了,你也不要急,若是你的沈师兄真那么清正无私,查清楚也不会连累他的!还有这个揭贴是我吩咐贴的,大不了我认了就是!等这事儿过去,你的计划还是可以进行的嘛。」 她好一通赔不是,事已至此,谢黛宁也只得道:「算了,先给沈师兄赔不是,然后再让华庭去查罢!」 和崔瑗告别,谢黛宁磨磨蹭蹭的回了静园,她一路愁着该如何跟沈屹解释,结果院子里空无一人,等了又等,直到落钥时分沈屹和湛明才回来。 见二人身影出现在院门处,她赶忙迎上去:「沈师兄,湛师兄,你们……去何处了?」她装作无事的说着,有些不敢看沈屹脸色。 湛明含笑道:「还不是为了揭帖一事,张厨子把几年的帐册都搬去田掌院那里了,我们忙了一下午连一半都没看完,明日还得继续。」他说着揉了揉肩,又问道,「听说下你今日也去了奉贤祠,怎么,去给师兄打抱不平啦?」 谢黛宁尴尬的笑了笑,「师兄怎么会贪那点钱,肯定是张厨子家耍赖嘛!」 第45页 听到这里,沈屹深深的看了谢黛宁一眼,她没抬头却觉得那目光有些凉意,只是沈屹也没说什么,转身进屋了。 她想跟上去,湛明一把拉住了她,低声道:「别去了,师兄怕是心情不好,下午刘掌院也来了,说事情未查明就贸然公开损人清白,师兄不便再担任正管学长之职。」 「什么?刘掌院怎么能这样?」谢黛宁大叫一声,急问,「那如果查出他们贪污了呢?还能復职吗?」 湛明迟疑片刻,轻轻摇头,道:「这个不好说,如果真有贪污,师兄也免不了落个监察不力的罪责,更何况今日闹成这样,那夫妻二人看着很有底气的样子,若是清白的……」 湛明没有再说下去,他也不明白,沈屹平素里一直是个办事稳妥的人,怎么会突然干了这么一件没头没尾的事情。下午和田掌院一起整理时,刘掌院过来好一通斥责,他一声不吭,全认了下来。 回来路上,湛明问了又问,他仍是不肯说。湛明也没办法,只得安慰几句,想着明日查帐再仔细一点,能找出破绽最好。 和湛明又说了几句,谢黛宁气闷的回到自己屋子内室,把头埋在了床褥里。 本以为谢暄拦下,刘掌院能放过此事,可他不找自己麻烦,却跑去拿沈屹撒了火。她狠狠砸了几下床上的引枕,犹觉得不解气,这人怎么这般迂腐,她明明看见王掌院那个老滑头把他拽住了的! 还有沈屹为什么要揽下他根本没做过的事情?为了她吗?他们的交情应该没到这一步啊!白日里崔瑗的话不知怎的又在耳边响起,她一口气闷在胸前无法纾散,神情恍惚起来,自己是捨不得沈屹吗? 才不是的!谢黛宁翻了个身,本来就要在暗中布局此事,她已经让华庭去办了,哪有什么磨磨蹭蹭,和捨不得一说! 可是的确是愧疚的——害他受伤,然后还要刻意接近利用,现在又害的他被免职——谢黛宁又翻了个身,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薄薄的窗纸上树影斑驳摇曳,弄的她心里更乱了。 如果沈屹真的有那么一点,哪怕一点点,把她当做了朋友,那他现在心里一定不好受吧!谢黛宁勐的坐了起来—— 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没办法长大」? 难道是谢暄?他不是猜到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吗?所以他拦住刘掌院,然后又先去跟沈屹谈,说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让沈屹替她承担此事? 谢黛宁再躺不住了,归根结底,自己做这些是因为谢暄,关沈屹什么事?若是他把自己当成朋友,又被谢暄说服,结果却丢了正管之职,他岂不无辜?他本就出身贫寒,书院管事的学子都有酬辛钱的,正管学长最高,是每月一千文,这对他应该是很重要的! 而且这职位也不是任何人都做得,除去科试榜首外,还要处世品端言直,能令众人折服。这都是天长日久辛劳付出,才能得来的! 谢黛宁跳下床,打算去找沈屹坦白认错,虽然今日之事实属崔瑗胡闹,但若不是她有心谋算,在纸上把看见的帐册内容复述写下,崔瑗哪能拿到记录?这就是自己的错,所以沈屹要打要骂都随他便是! 她头脑一热就冲出屋子,走了两步叫冷风一吹,才缓过神儿来,这都半夜了,沈屹早该休息了!正要转身,一瞟那边屋子,昏黄的灯光透窗而出,沈屹竟然还没休息呢! 谢黛宁欣喜地快步跑了过去,立在门前深深吸气,正打算敲门,只听屋内人轻声道:「进来罢。」 他在等她?谢黛宁捏了捏拳,鼓起勇气一推门:「师兄!我来道歉的!」 灯下,沈屹披着那件旧布衫,正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示意谢黛宁坐下说话。 她酝酿着说辞,规矩坐好:「师兄对不起,是我把帐目上的数字泄漏了,也是我……」 她话说一半瞠目结舌的停住了,因为看见沈屹的唇角竟勾起了一抹弧度?他在笑? 「师兄你是……笑了?」谢黛宁惊讶道,「我是来道歉的,你笑什么?」 沈屹放下笔看着她:「一进门就道歉,还有你刚说泄露,所以揭帖不是你写的。」 谢黛宁让他这话说得一愣,心里不知为何更加惭愧,半低下头胡诌道:「揭贴虽不是我写的,但其实和我……大有关系,那个……我不是特别讨厌饭堂的饭菜嘛,那日崔瑗来看我,我就抱怨了一通,这一顺嘴就,就把那天帐本……」 谢黛宁正想着罪责和崔瑗一人一半,她也算够义气了,只听沈屹打断道:「先不说这些,你看看这个。」他把一张纸递给谢黛宁。 谢黛宁接过来来一看,竟然是份饭堂改制的建议条陈? 沈屹在里面提出,饭堂只由一家管的确不妥,学子们缴费虽不多,却并未得到实际好处,口味单一只是其一,很多人因为饭菜难以下咽,有时候宁肯饿一顿,也不愿去饭堂用饭,长此以往必然有碍身体,是以应当多招募几个附近乡民帮厨,甚至让山下酒楼也可一同供应饭食,如此学子们既多了选择,又可互相监督等等。 看完建议,沈屹问道:「你觉得如何?」 建议是很好的,只是谢黛宁有些不明白:「师兄考虑的甚是周全,而且我看十分可行,只是……师兄现在怎么还有心写这个?你正管之职都被免去了,万一找不出他们贪钱的证据,刘掌院不给你復职怎么办?」 第46页 毕竟连她和华庭都没找出漏洞,而古往今来,推个替罪羊草草了事可不少见! 沈屹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道:「清者自清。再者此事我并非没有责任,饭堂数年价格未有变化,这本不合常理,而且从去年开始,湖州的米价一直在上涨,张家夫妻却从未在田掌院面前提及,我虽然意识到了,可却忙于课业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日后有机会再深究,如今爆出揭帖,也是必然之事。趁此把饭堂制度修改一下,亡羊补牢,也算是我做点弥补了。」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从上次偷锦鸡的事情开始,他就在留意这些了,这办法也并非一时想起的,早在心里筹划计算许久了。 谢黛宁定定的看他一会儿,这才发觉相处了这些时日,她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少年,刚进院的时候他明明是生气的,她胡诌几句,他理都没理就走了,可她真的来道歉了,他却没有半句苛责,反而是把心思放在了这件事上,她开始有点明白为何这个人言语不多,却能让一众学子都敬服不已了。 襟怀坦荡,朗如日月,他担得上书院之光这四个字! 谢黛宁咬了咬下唇,忽然下了决心:「师兄正直,我心下嘆服。但此事到底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查明白,如果张家夫妇并无半点错漏,我就向师兄,向他们当众道歉!」 沈屹微微蹙眉,似是并不贊同:「你想怎么查?张家把帐目都搬来了,今日我同湛明看了一部分,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谢黛宁道:「纸面上看不出来,不代表私下就没问题,师兄不也觉得不对吗?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关窍在。」她忽而笑了起来,接着道,「师兄不是想做个查案子的大官吗?不如你我联手,只要找出这个关窍,这就是你破的第一个案子!」 沈屹望着她半晌无语,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这话,是我醉中跟你说的?」 谢黛宁噗嗤一笑:「师兄,这你也忘啦?」她刚才的紧张小心全然不见,脸上只剩下俏皮淘气,眉眼弯弯,漂亮的让人心动。 沈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他垂下眼脸,轻声道:「是忘了。」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如何下手,子时的更鼓响起,谢黛宁才告辞离开。 沈屹整理了一下也打算歇息,刚走进内室,却见柯钺背对着门,默然无声立在黑黢黢的屋内。 他停住了步子,只听柯钺道:「公子,上回服药时,您自己说事不过三,第一次是破例饮酒,今天承担不属于你的过错,可算是第二次了,第三次,您还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作者血条恢復89%啦,哈哈哈~~~ 各位看文愉快!注意身体哈~~~ 感谢在2020-02-15 20:47:08~2020-02-16 15:3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小妖精,看我对你好吧,抱着手榴弹来看你,更新不杀!】 【啊啊啊啊男主深藏不露啊啊啊】 【我还以为男主前期就真的是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君子,后期才会有图谋黑化,没想到一开始就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第三次想和身为男人的谢黛宁在一起】 【好看呀,加油!】 【男主不简单】 【女主把男主拉下了凡间】 【打卡】 -完- 第19章 ◎我有时候做点好事◎ ##19 向 沈屹免职的消息一大早传开了,纨绔班里没多大动静,但谢黛宁担心的是等下又要被堵着指责。受伤,喝酒,现下又是免职,连她自己都想骂自己了! 好容易挨到下学,她磨磨蹭蹭的收了东西,低头抱在胸前,快步就往映雪堂跑。 若是可以,恨不得找个女子的帷帽套在头上。 跑到了映雪堂门前,她正暗自庆幸,忽然闪出一人堵住她,谢黛宁吓了一跳,刚要认错,只见来人对着自己深深一揖,道:「昨日谢师弟为沈学长仗义执言,我等感佩万分,此前对师弟多有误会,还望师弟莫要见怪!」 谢黛宁:「……」 这是从何说起???误会了吧? 附近有人听见动静,也都围过来拱了拱手,道声佩服。她许久没有被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时感触复杂。尴尬的应付几句,挤进了映雪堂,只见沈屹身边也围着数人询问昨日之事,看见她来了,沈屹撇下众人,到她面前一颌首:「走罢。」 谢黛宁又是一愣,忽然发现沈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之前他的冷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沟通交流的冷,今日虽还是没个笑脸,可唇角不是紧绷的,冷冽的眸子里也带了点温度。 她心下微微生疑,不过不好当众问起,只得点点头跟他往山下走。 这是沈屹头一遭连着两日不去云台会讲,加上昨日之事,路上不少人指指点点,连谢黛宁也发现了——看来书院也不是没有小心思的人。 谢黛宁狠狠白了一眼,凑到沈屹跟前笑道: 「师兄,你可会觉着咱们现在是不务正业?」 沈屹迟疑一下:「那倒没有,只是有些不习惯。」 看来还是觉得不务正业了!乍然又是免职又是旷学,难为他了! 第47页 她大力拍了沈屹左臂一下,迎着他诧异的目光,认真道:「师兄你会习惯的!须知一日逃学一日欢,日日逃学日日欢!其中之乐,必得多逃几次,细细体会才能知道!」 沈屹无语,半晌才忍笑轻斥:「谬论!」 「哪是谬论,你想,每日枯坐在那,听些又臭又长的大论,说来说去吧,也就那么点东西!可人生要是都一个样子,那多没意思啊?逃学就不一样了,半天时间就跟白来的一样,要不古人怎么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呢!妙处就在这偷字上面。再说了,你跟着我查案,学的东西对你可是大有裨益,哪个掌院能教你这个,这才是以后做大官能用上的……」 她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跑到前面,随手扯下路边草叶凑到唇边,转身笑望沈屹,一曲悠扬的小调从唇边流淌而出。 「对旁人而言十年寒窗一朝折桂,可对我,并没有哪一年会是人生转折。」 这是他昨日对柯钺说的话,他还说,就像是老天突然补给他的,有人和他笑闹,逗他开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个少年人,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只有一年也不可以吗? 不,甚至并没有一年那么久,到了秋闱时,恐怕就要各奔东西…… 沈屹望着谢黛宁,她在树影斑驳下一蹦一跳的,如同精灵,他微笑起来,往好处想,他偷得的不止半日,就算之后他还得踽踽独行,还得去挨寒凉长夜,暗淡天光。 昨夜两人商量的办法,是去张厨子家探查一番。谢黛宁告诉他,华庭收集市价十分详细,可也不知米价一直在涨,这个信息更加令人迷惑,因为如果算上米价,饭堂不但不赚钱,反而赔进去不少。 另外听华庭说了,张家宅院比四邻都要大,家中两个儿子都已娶亲,给的彩礼也丰厚,邻居他家这份家业,正是从接管书院饭堂开始攒下的。为此华庭蹲守几日,只见夫妻两人起早贪黑,异常辛苦,和掌院们也无来往,事情卡在这里,他也摸不着头脑。 想想很可能华庭又有遗漏之处,所以不如自己去看看放心。 不过不能白天去,张厨子家里人认得沈屹,所以两人早早下山,打算先买身黑衣裳,沈屹这次很好说话,一应都随了谢黛宁。 附近平民百姓居多,衣衫多是麻布,沈屹常穿的布衫就是这灰白色。纯黑色的衣衫不好买,逛了半天找到一家有的,两人分别挑了一身去换上,看看铜镜中的自己,谢黛宁眉头一皱,就算是个天仙,穿上这身猎户短葛,也立马成村姑了! 甩了甩宽大的袖子,她到底是女子,不是量身定做,衣服总不合适。 正嫌弃着,忽见镜中映出沈屹身影,他也是同款短葛,可怎么就显得修长高大,没了书卷气,反又有了股桀骜的俊俏。谢黛宁撅着嘴转过头,赞嘆道:「师兄穿上这身衣服,乍一看倒像是位少年将军呢!」 沈屹闻言愣了愣,随即低头指着她袖子道:「怎么不缠上腕绳?」 谢黛宁看了眼被抛到一边的绳带,蹙眉道:「我哪会这个……」玄衣卫公服用的是锦臂鞲,穿脱方便又好看。 沈屹伸出手:「我帮你。」 看他系好一只手,谢黛宁满意的转了转腕子,笑道:「这结打的真特别,师兄在哪里学的?」 沈屹道:「幼时我父母在一个武将家里做下人,府里人都这样绑,我就学会了。」 谢黛宁勐的想起华庭查到的事,从自己说了「少年将军」四个字,沈屹神色就有点不对。 她竟把这茬忘了,这不是戳人痛处吗?但就此沉默更是尴尬,只得无事般随口问道:「那师兄没学点功夫吗?我家里可是教了我的,只是我懒惰,学的不好。」 这次沈屹更加沉默,好一会儿才道:「学了的,只是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再也不能习武,就都荒废了。」他笑了笑,「若不是因为这个,上次你从墙上跳下,我也不至于接不住,害你也受伤了。」 谢黛宁呆了呆,平日里就觉得沈屹好看,她一直认为是清贵之气,其实是习武之人才有的精气神呀,幼时跟舅舅看玄衣卫操练,那些人身上都有这如松柏般的挺拔傲然。而沈屹,恐因生病的缘故,羸弱的书卷气和曾有的凛凛之姿混糅,才有了如此独特的气质。 「走罢。」沈屹道,护腕缠好了,谢黛宁回过神,总算不必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付了衣服钱,沈屹提议去吃点东西,谢黛宁却说张家住在后山吞虎庄,从码头过去得走一个时辰,若是吃了饭再去天就黑了,山路难行,不如先过去再说。沈屹拗不过她,只好买了两张春饼带上。 进了山,两人沿着小道走了一会儿,人烟渐渐稀少,谢黛宁忽然想起昨晚,还没道完歉就让沈屹打岔看建言,后来也忘了问他为何包庇自己,还有是不是谢暄的意思,免职他也不分辨,顺势自己全扛了。 「对了师兄,昨日在奉贤祠,我隐隐听见山长说什么没长大,是不是他说我年纪小,所以劝你认下揭帖的事情?」 沈屹刚要说话,却见那边岔路上来了一个女子,低着头似在抽泣。等近了,谢黛宁才发现,竟是许久没见的四娘。 谢黛宁喊了她一声,四娘抬起头,两眼红肿,泪珠不住的滴落,见了谢黛宁勉强忍着招唿一声:「谢公子,是您啊。」 「都说了叫我小谢,岱宁都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谢黛宁本想拉她,忽想起上次自己忘了身份抓猫,吓了她一跳,便又缩回手,只关切的看着她。 第48页 四娘想是委屈极了,忍了又忍,才把事情说了,原来是因为她姐姐三娘。 四娘姓姚,家里一共四个女儿,还有一个全家颇为珍爱的弟弟,他也上进,小小年纪考进了云岚书院。可是虽然免了束修,书本笔墨纸砚还是耗费不少,大姐二姐相继嫁人之后,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姑娘操持,日子每况愈下。 前几天三姐被许给旁边村子一个三十来岁的白姓秀才续弦,她今日去看望,才知白秀才屡试不中,常常喝酒解闷,一喝醉就下狠手打人,婆婆不但不劝还跟着一起打,三姐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她所以一路哭着回来。 谢黛宁气的头晕,咬牙切齿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应该去官府告他才行!」 「小村子哪有官府管?都是里正族长定夺,可里正说秀才见官都不跪,他们也不好管,还说我三姐必是惹了丈夫不喜,挨些打学乖了也好,我三姐性子温柔,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人,旁人都喜欢她,怎么到了那白家就不行呢!」 「你爹娘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可是白家给的聘礼丰厚,我爹爹说,为了弟弟,让三姐姐还是忍一忍罢了。」 她哭了好一会止住眼泪,又问道:「谢公子,您和这位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从这里回书院要一个时辰呢,天快黑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谢黛宁气的胸前起伏不止,胡乱应道:「我们来这里看景儿,走累了歇歇脚。」想了想又道,「这事儿你再劝劝父母,让他们为你姐姐出面,若是再不管用,你就来书院找我,我替你做主!」 「我记得了!谢公子我先走了,你们也小心。」姚四娘心里感激不已,但并不觉得真有人能帮她,答应着擦擦眼泪走了。 看着她背影消失,谢黛宁沉默片刻才道:「师兄,进村子就一条路,这时候赶上去,叫四娘看见解释不清,不如歇歇脚,等天色暗了再赶路吧。」 沈屹颌首同意,拿了春饼给她:「别生气了,先吃点东西垫垫。」 谢黛宁接过来恶狠狠的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那个白秀才。 「你慢点吃。」沈屹嘱咐一句,又问,「这个四娘是你友人?」 「不是!但我最恨这种自己没本事,拿老婆出气的孬种!还有那个婆婆,明明都是女子,为何一定要为难彼此?难道她们不也是别人的女儿?怎么一嫁了人就变了嘴脸了!」 沈屹宽慰道:「也许只是少数。」 没想到听了这话谢黛宁火气上涌,用力瞪他一眼:「一点不少!尤其是读书的,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们读书人最坏!」她说的又急又快,完了恶狠狠的咬了一口饼,塞还给沈屹,嘴里含混不清的嚷嚷:「我不吃了,气饱了!」 沈屹愣了愣,又有点忍俊不禁,他这是生气……吗?还不忘先咬一口春饼? 沈屹有点想笑又怕他看见,不过谢黛宁已经踢开路边枯草,顺着小道快步往旁边山坡上走,一副去撒气的样子,沈屹只得收起心思跟上去。 到了山腰处,不远处的村庄展现在眼前。正是晚饭时候,山谷间飘着一层淡淡的青色薄烟,带着人间烟火的味儿。 谢黛宁扶着棵矮树,一手搭在额前望着,落日余晖照在她侧脸上,瞳仁像一颗赭色的琥珀般闪着光,隐约可见眼眶处未干的泪痕。 一眼看见,沈屹就再无法移开目光,他告诉柯钺的理由中,有着更蓬勃有力的一个缘由,那个缘由被他粉饰,被他故意视而不见,可仍旧摄住他的心魂,但凡不防,便让他目眩神迷。看了一会儿,他才轻声劝慰道:「好了,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 其实谢黛宁的火气早已消了,正懊恼自己乱发脾气。 「师兄,我不是故意沖你撒气。我……」是想起了自己,她黯然的笑了笑,「我上次告诉你,我想要的是公平,因为人间处处都有不平。本以为只有深宅大院才有这样的事情,但没想到人心这样坏,小村子里也有婆婆折磨儿媳,丈夫竟然动手打人。」 不等他回答,她扭头望过来,认真道:「师兄,你以后可不能如此!等你有朝一日做了大官娶了妻子,得千万记着今日山间,那个姑娘为何哭的如此伤心。」 沈屹望着她沉默片刻,唇角慢慢勾起俏皮的弧度,清冷的眸子里盈满忍俊不禁的笑意,他笑起来是这样好看,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沈屹抬手,以袖覆掌在她脸上轻轻抹了几下,笑道:「这里沾了灰。我知道啦!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倒想着娶妻!」擦完了,便转身顺着山道往下走,「快跟上,太阳下山了!」 吞虎村两侧崖壁陡峭锋利,远看形似虎口,因而得名。村里屋舍大多附着山坡而建,如此倒不必爬墙了,只消找个高坡伏下等待便是。天色一暗,两人爬到张家屋后山坡上,找了个视线不错的地方蹲下。 从这里能望见院内,左右厢房住着张家两个儿子,此时正各家吃饭,正屋黑着灯,张厨子夫妻这会儿还在书院忙碌。 谢黛宁撇了撇嘴,这两个儿子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错,却把老夫妻两个扔在山上辛苦,也是够不孝的。 一会儿吃完了,两边媳妇各自收拾碗筷,端到院中水井处清洗。 山间寂静,能隐隐听一个说:「都快清明了,井水还是这样凉。」 第49页 另一个道:「可不嘛,冻的我手疼。可公婆不许雇僕人,能怎么办?」 说话间,厢房熄了灯,兄弟俩这么早就歇下了?两个女人不再说话,默默干活儿。 看这情形,谢黛宁道:「也不知张厨子怎么攒的钱,这么懒的儿子,还盖大屋子,给儿子娶媳妇!」 她望了望沈屹,只见他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咱们回去吧,这里大约看不出什么了。」 两个媳妇已经收拾完,看着也要回去睡觉了。 沈屹摇摇头,若有所思的道:「不,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 作者:我们是甜文,主要是谈恋爱,查案嘛,就查个偷菜吧~~~ o(n_n)o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偷菜好就查偷菜】 【打卡打卡岱宁太可爱了】 【打卡】 -完- 第20章 ◎我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既然他想再看看,谢黛宁也无不可,两人找了棵树靠着坐下。 谢黛宁轻声道:「师兄,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山长到底怎么说的?他是不是逼你替我扛下揭帖的事?」 沈屹看看她,摇头:「没有,他只说请我多担待。」 谢黛宁撇了撇嘴,「还不是一个意思,说我是小孩儿?所以让你全都担待了。」 沈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误会谢山长了,他只是说太爱父母的孩子,没办法长大。」 听了这话,谢黛宁一时愣住了,一股酸涩之意从心口一直蔓延到了鼻尖,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养了只小猫给她做玩伴儿,不久猫儿淘气乱吃死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死亡,也知道了父母也会这样离开她,这是无可挽回,无可弥补的事情,死亡是不给人一点机会的。 她哭的伤心极了,阮清忆怎么也哄不好她,父母有一天也会离去的事实,让一个幼小的孩子无比恐惧。谢暄下衙后知道了,便抱着她走到街边,买了一包梅花酥。 她记得谢暄把一块酥放到她口中,软糯香甜在口中化开时,谢暄说:「点心的意思是点点心意,阿宁不要怕,父亲母亲都会一直在,只要吃到这甜丝丝的点心,阿宁就知道了。」 「胡扯,读书人就爱拐弯抹角的说话,看把你骗的!」谢黛宁喉头腥涩,带着点鼻音,「反正我不领他的情,如果今日查不出结果,我绝不做缩头乌龟,让师兄你代我受过!」 沈屹低声道:「不会让你代我受过的,你看那边……」 他手指指向张家院子某处,谢黛宁努力在昏暗中分辨,普通的农家小院,中间是一口水井,两侧摆放着农具,还有一架推车,上面是两个巨大的木桶。 她疑惑地皱起眉,「是什么?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呀?」 沈屹轻笑一下,耐心解释道:「看那两个大桶。那叫泔水桶,是用来盛放剩菜剩饭的。收集起来是给牲畜做饲料,你看张家院落里并没有鸡鸭什么的牲畜,偏偏搁了这么大的桶。」 谢黛宁略一想:「不是自家养的牲畜,那就是给别人?」她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张厨子夫妻是在卖泔水赚钱,故意把饭做的难吃,这样剩下的就多,卖的也多!」 「应该是这样。」沈屹颔首,谢师弟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所以帐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甚至是亏一点。可只要稳定供应养牲畜的农户,他们就赔不了钱。而且我猜这兄弟俩之所以早睡,是为了趁夜去书院拉泔水,好避人耳目。」 谢黛宁伸着头又看了看,按这两个桶的大小,这买卖绝对赚钱! 她气的一拍膝盖,怪不得那夫妻俩底气十足的大闹书院,原来根本不是贪钱!所以不怕人查帐! 竟让他们给蒙了! 谢黛宁锦衣玉食长大自不必说,华庭是她从宫里救下来的孩子,跟着她多年一点苦都没吃,这两人说白了都是富养的孩子,哪里见识过最底层百姓的生活?更别提什么泔水,剩菜养牲畜了,听都没听过! 这事儿也怪不得华庭,谢黛宁想着,脸上忽然一湿,抬眼看去,入夜了,山间飘起了极微的雨雾。 身边沈屹已经起身,「本想看看他们何时去书院拉泔水,又送到哪去,看来是不成了。」 「这点小雨,怕什么……」她话没说完,沈屹已经解下了外袍,兜头把她盖上,还将两只袖子在她下巴处打了个结,将人整个严严实实包裹好。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面前几寸处,沈屹里衣的领口松散开,她能看见他颈下结实的胸膛,肌肤被雨雾打湿,在昏暗中闪着莹白的微光,隐约一缕髮丝旖旎的附着在喉结下…… 她只觉得脸庞烧了起来,整个人都不自在,微微退后一步别开眼,可裹在头上的衣服,带着沈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股说不清的檀木香味,又有雨水湿润的潮气,暖烘烘,不止脸庞,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先回去吧,雨势要是大了,山路难行,他们也未必出门。」沈屹没有发觉她的不对劲,走到前面探路,「你跟着我的步子走。」 谢黛宁轻轻「嗯」了一声,雨雾之中,少年的肩显得十分单薄,但他把迎面来的风雨都挡住了。 「师兄……」谢黛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屹应了一声,身后半晌没有回答,他转头问道:「怎么了?」 第50页 「师兄,我又想跟你道歉了,还有谢谢你。」她的声音软糯糯的,又伸出手,指尖动了动,却只抓住了沈屹手腕上的带子,那是刚才解外袍弄散了的腕绳,不是因为她,此时沈屹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吧?淋着雨弄的这么狼狈,他该像初见那日,姿如玉树,坐在廊下读他的圣贤书才对。 沈屹察觉到轻轻一扯的力道,他低头看去,一只纤细如兰的手扯着自己腕绳,他笑了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反手握住衣带一端,放慢脚步,「没有关系。你说的对,坐在书院里面对书本,的确见识不到这些事情。所以……我还是觉得很开心的。」 来书院这么多年,都没有这般开心过。 两人就这么扯着腕绳一前一后的走着,闲聊两句没头没脑的话,都觉得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也甚好。 雨势虽没变大,但快到静园时,沈屹身上也已湿透了。 「师兄,我那有姜饼和红糖,一会儿咱们喝碗糖水再吃点姜饼祛祛寒气吧。虽比不上正经姜汤,但也能凑合。」 「好。」 说着话,却见静园大门开着,隐隐可见一抹昏黄的光。这会儿早过了落钥时分了,难道是湛明在等他们吗? 两人快走几步,一进院子,只见崔瑗坐在石桌旁,撅着嘴一脸委屈,她身后是湛明,一手执伞一手提灯,正柔声道:「崔姑娘,时候不早了,又下着雨,我还是送你回女学那边罢?明日沈师兄和谢师弟一回来,我就去告诉你知道可好?」 「不,我得等阿宁回来!万一她出了事……我……」她作势要哭,湛明吓得赶紧劝道:「别哭,崔姑娘你别哭啊!我陪你等着就是,说不定人马上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瞧见两人进来,湛明的表情活像上吊一半被人救了,他也想哭了:「师兄啊!你们可算回来了!」 谢黛宁看着他这副表情,禁不住扑哧一乐,崔瑗坐在那里只湿了半幅裙子,可湛明没比沈屹好哪里去,举着伞却浑身湿透,手里灯笼也是摇摇欲坠,可谓惨不忍睹。 看见她进来,崔瑗先是愤愤的瞪了一眼,目光落在她揪着腕绳的手上,突然起身上前,一把把她拉到身边:「你去哪儿了呀!等你一晚上!我担心死了!」她指了指身后,「死华庭也不知道跟着你!」 华庭倒是会照顾自己,正坐在廊子下嗑瓜子,手边还摆了个酒罈子,看着这几人直发笑,显然是见怪不怪了。 沈屹只觉手边一空,再看谢岱宁已经被拉到了一边,崔瑗使劲埋怨,他无奈的安慰着,一副小儿女的样子。他愣了愣,心中意识到什么,移开了目光, 湛明慌忙过来撑伞,可是这把小伞哪里遮得住四个人,他急道:「几位祖宗哟,快进屋说话罢!」 他的厢房最宽敞,好说歹说把崔瑗劝进屋,又忙着找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裙子,华庭进来,把剩下的酒扔到桌上,「湛公子别费事了,你先把自己衣服换了罢!她没事儿!要想祛寒,喝口酒最好了!」 说话间,沈屹和谢黛宁也换好衣裳过来了。 五个人围坐下来,崔瑗一拍桌子,指着谢黛宁:「老实交代!去哪里鬼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谢黛宁脸一红,把她手拨开一边,「我们去查张厨子了!」把晚上的事情讲了一遍,饭堂这件事的谜底算是揭开了,解释完了,她看着一脸愕然的华庭道:「老说自己能耐,这回看你拿什么说嘴!」 华庭挠了挠头,赔笑道:「哎!我哪知道竟还有这种生财的法子!明天我亲自去盯着,一定揪出他们把那个什么水送到哪里,卖给谁卖多少钱,我通通问出来!」 说着话,他把桌上茶杯摆成一排,拍开罈子到酒:「来来,先不提这些,大家都淋了雨,喝杯酒去去寒气。」 湛明赶忙伸手要拦:「书院不得饮酒,华小哥还是莫要令我等为难。」 只是他慢了一步,华庭已经倒满两个杯子,斜剌里伸出一只手取走一杯,湛明一看:「沈师兄,你……」 沈屹微微一笑,道:「无事,今日情形特殊,再者我已不是正管学长,破例一回又有何妨?」 见他如此,谢黛宁和崔瑗纷纷伸手,华庭也推给他一杯:「湛公子,几个人里,属你湿的最透了!」 湛明只得无奈举杯,众人相视一笑,都是少年人,这杯酒喝了,距离也拉近了,湛明饮罢放下杯子嘆道:「华小哥你可得快点查清了,这件事禀给掌院,沈师兄的学长之职才能恢復啊!」 华庭点头:「湛公子放心,我一定尽力!」 喝了酒身上果然暖了起来,谢黛宁点点崔瑗的额头,嗔道:「我们的事情说明白了,你这丫头,还没说跑来这边是为什么事儿?」 崔瑗翻个白眼,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拍到了桌子上,道:「还不是为你!下午你不在,书院宣布了一件大事!谢山长要亲自授课,他出了一道题目,让所有人作答,然后选取优秀的入藏书阁崎山堂亲自教学。」 看谢黛宁拿起题纸,又补充道:「山长的告示里可没限制生员男女,所以……我的卷子就拜託你了哦!」 题目是《左传》里的一句:己恶而掠美为昏。这话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自己做了坏事又掠夺他人美名!准确形容了揭帖一事! 谢黛宁愤愤的把纸拍在桌上,谢暄这是在隐喻!不!就是明指她!!! 第51页 她又气又恼,却又不能明说,气的两腮鼓鼓的,看着又委屈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爱,沈屹拿了题纸一看,也是一愣,在座几人里,他最明白是怎么回事,谢黛宁委屈的瞥他一眼,又看看不学无术的崔瑗,华庭,还有摸不着头脑的湛明,大声宣布:「不写!我才不稀罕什么山长亲自教导!」 让他自己玩儿去! 崔瑗道:「真不写?」 「不写!」 崔瑗慢慢转头,烛光下的红衣少女娇俏又柔美,湛明突然打了个冷战,只听一句柔柔的:「湛公子……」 作者有话说: 崔瑗:老实人真好相处,湛公子,作文。。。 湛明:为什么总是我在接待来访的姑娘。。。 沈屹:原来,师弟有对象了。。。 华庭:又要打架了吗,好激动,瓜子呢? 作者:哈哈哈哈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师弟有对象了】 【好酸 柠檬树下一起坐】 【看来今天是九点更新了】 【大大支持你!加液】 【大大快更啊】 【难道崔瑗和湛明是一对?】 【打卡】 -完- 第21章 ◎又得回家闹事◎ ##21 月 清明,谢府。 宗族里有头脸的耆老都来了,祠堂内烟雾缭绕,各式供品齐备,众人随着谢老夫人和族长谢暄一起,向祖先行礼祈求保佑。 谢黛宁换回了一身素青色的女装,站在女眷里,随众人一道行礼。 打量的目光不时落在身上,但她目不斜视,只装着看不见。她身边是这一辈的几个姑娘,谢婉宁,谢玉宁,还有二房三房两个小的,依岁数站成一排。 谢黛宁和谢暄是昨夜回来的,只跟谢老夫人打了个照面,其余人她一概没见。祭礼结束后,谢暄去招唿族人,她立马换了衣裳要走,府外华庭已经牵着黑咪在等了。 脚步匆匆的踏出长房院子,没走几步就见谢婉宁带着两个丫鬟侯在垂花门边上,脸色不善,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不过今日她没心情和她打嘴仗,前日揭帖一事处理结果出来了,这次华庭再无遗漏,探清泔水送往何处后,又依照沈屹的意思,上门直接将事情摊开,对方是一户专门养鸡的农家,听到书院并不知晓此事,便立马签下作证文书,只求书院以后能继续将泔水卖给他家。 沈屹将此事禀报上去,连同他那份饭堂的改制建言,但谢暄和掌院们商议后公布的处理结果却并不令人满意。 张厨子家只能说是钻了个漏子,揭帖说他家贪钱不是事实,当然他们也没有尽心做事就是了,最后两边各退了一步,书院和沈屹不必就揭帖道歉,张厨子家也不能再独占饭堂,要按照建言同他人一起经营。 至于沈屹,尽管谢暄贊同改制,刘掌院却坚持认为沈屹此次处事太过莽撞,又有失监察,如果他能在清明的五日休息期间,趁学院学子不多将改制一事完成,不扰乱之后教学,那才可恢復他学长一职。 所以扫完墓,谢黛宁必须立刻赶回书院,同湛明他们一起帮沈屹想出具体办法。 「大姐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清明家祭这样的大事,也敢早早退场。」谢婉宁上下打量着她,姿态像极了谢老夫人,带着股和年纪不符的刻薄。 刚才谢黛宁穿着那么素净的衣裳,可一亮相,族里女眷便纷纷打听,偏支的小子们更是眼都挪不开了,可见跟她那个娘一样是个狐媚子! 「让开!没空跟你废话!」谢黛宁板着脸斥道,以前故意装出来的懒散轻浮一点不见,换成了令人畏惧的冷厉。 谢婉宁一愣,心底有些打鼓,语气便软了几分:「大姐姐不必如此疾言厉色,今日家中人多,和你争执我也失了体面!我只问你一件事,这次的揭帖真的是沈学长写的吗?他在书院数年,一直谨慎细緻,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我们女学都知道他不止学问好,品德更是出众,可如今你才来一个月,他就出了这么多事,说跟你没关系,谁能信?你要是有点担当,就该出来承认了!那个什么饭堂的事情,大不了我们女学凑钱帮着就是。」 谢黛宁停下步子,望着她冷笑道:「满嘴大道理,我可懒得听,书院女学子们几次三番为沈屹出头,你次次都在其中,安的什么心思?当我瞎子还是傻子,瞧不出你是痴恋沈屹?你以为义正严辞能骗过旁人,惹急了我立马给你抖搂出来!看咱们谁没脸!」 谢婉宁脸色一变,羞恼的几欲吐血,谢黛宁又轻蔑的上下瞥了她几眼,还想跟她吵架斗嘴,忒嫩了吧,她嘲讽一笑,「都是大家闺秀,萧妍都比你坦荡些!」 她说完转身就走,路过谢婉宁身边还不忘冷哼一声,把她气的几欲吐血,自己的心思头一回被人这么赤.裸.裸的剖开,搅入心头,如果现在手里有刀,她说不定就捅过去了。 看谢黛宁的背影马上就要消失,她再也忍耐不住,嘶喊道:「那又怎样!萧妍是湖州萧氏的嫡女,她对沈学长的心思萧家早已知晓,也乐见其成!你想不到吧!我看日后沈学长和萧妍定了亲,是我没脸,还是你这个曾和他同居一院的女人没脸!」 谢黛宁身形一滞,却没有回头,大步走了。 湖州萧氏?她知道那也是个大族,和谢家差不多,甚至还要好上几分。这样的人家会把女儿许给沈屹?一个不文不名的贫寒学子? 第52页 想到这她捏了捏拳,压下心中异样,暗骂自己想什么呢?怎么也和这后宅妇人一样,以出身评判一个人,势利! 眼见就要走到侧门处,花丛后又闪出一人堵在路上,三房的谢玉宁? 谢黛宁皱着眉停下脚步,还有完没完了? 谢玉宁怯生生的走上前,施了一礼,然后道:「玉宁见过大姐姐,姐姐前次归家,母亲不叫我出来,因此未能相见,还请姐姐莫怪。」 谢黛宁是真烦了,她不想再打什么机锋,直言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还有事,不能多留。」 谢玉宁怔了怔,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她扭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把这辈子的勇气都用上了,颤着声道:「我……我是想为姐姐做事!」 谢黛宁这回真愣了一下,挑眉问道:「为我做事?」 「对!」谢玉宁重重点头,「玉宁心里有个猜测,姐姐这次归家并不简单,虽然母亲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可是人心向背,玉宁心中自有一桿秤,所以不能听从母亲。今日好容易见了姐姐,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请姐姐信我。」 谢黛宁摇了摇头:「何事人心向背?又有何事需要你拿秤来量?你这话我听不懂。」 谢玉宁年方十三,长相普通,身上带着股小家子气的扭捏,像小动物一样时时警觉畏缩,而且阮清忆去世的时候她才四岁,被拘在三房等闲都不出来见人,她又能知道什么? 「姐姐,我常年累月的住在家里,就算三房不得势,还是知道几件事的,就比如最近一段日子,家里新进来的下人,常常打听府中旧事……」 谢黛宁冷笑着打断她:「那又如何?新人入府,打听情况是自然的,万一触了主家霉头岂不要挨打受罚?这种没影子的事情,就不要往我头上扯了罢?」 「姐姐误会了。」谢玉宁赶忙道,「家里是二伯母掌家,我的母亲在她手下讨生活,管的事情无非是些鸡零狗碎,新来的下人被分派去做粗活累活,才能叫我们三房的人管着,也是因此我才能知晓一二。姐姐常年不在府内,情况一时难以摸清,可越是不起眼的人,不起眼的事情,往往能起到大作用,我也是如此,我们三房在谢家与奴僕无异,可是这不代表就没有半点用处呀!」 她这话倒是没错,前几日华庭来报,把药方递到她手上的刘氏,当年在阮清忆身边也就是个三等丫鬟罢了。 「你这话我更不明白了,旁的不论,谢家买下人做事,要支付月银,你说要为我做事,又要我付你什么呢?三房与奴僕无异,那绝了后的大房,岂不是连根都没了?又有什么可以同你交换?」 谢玉宁见无法煳弄过去,想了又想,忽然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我求姐姐救救三房!」 谢黛宁错身让开,只见谢玉宁磕了头,却没有立即起身,歪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哭诉道:「是三房在谢家实在没有落脚之地了,我父亲盼着也能走科举入仕的路子,可他每日忙着府中杂务,晚上才能挑灯夜读,可这么多年了,祖母从来不允他去考试!我的母亲,除了帮二伯母管家,每晚都要做女红,缝衣裳帕子,哪怕有了针线上的人,也得事事亲为,给祖母做也就罢了,还得给二伯母做,给谢婉宁做!我也十三岁了,我帮着父亲母亲,却连自己嫁衣都腾不开手缝,更别提我的弟弟,六岁还没开蒙,日后说不定也得帮着管家,一辈子葬送在谢家!求求姐姐,求姐姐救我!救救我们全家罢!」 她痛哭失声,长年累月的压抑和不甘全都爆发出来,瘦小的身躯抖的像狂风中的枯枝败叶。 谢黛宁沉默了,眼前的谢玉宁和曾经的自己重合起来,只是她有舅舅,带着她挣脱出去,而江氏出身平常,江家能攀上谢家已经烧了高香了,哪有余力帮扶? 她嘆了口气,虽然谢玉宁哭的悽惨,可她知道女人,尤其是后宅的女人最会骗人,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她们的生存之道,就像老虎吃肉,羊吃草一样,是自然之道,怪不得她们,也怪不得旁人。 怪谁谢黛宁不知道,但她的人生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不能完全相信她们,尽管她自己也是女人,她盼着能跳出这种宿命,她不想做谢老妇人那样阴狠的后宅妇人,有仇她要当面报,狠狠的报,绝不委屈自己半分! 「你起来吧。」谢黛宁淡声道,「今日你算是立下了个投名状,但是你能做什么,或者我能做什么,都得看以后。」 谢玉宁闻言一喜,直起身子又要磕头,谢黛宁探手将她扯了起来,「我不喜欢人跪我,再说你我本就是姐妹,我不是你的主子。还有无论如何,为人处事不可没有底线,我最不喜欢的,是阴狠毒辣的手段!你能否得到我帮助,且看日后你这个人值不值得!」 谢玉宁愣怔着,看谢黛宁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处,她脚步轻快,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男子一样,她忽然想,若是长房真的有一个儿子,也许今日的谢府就不会是这样了! 出了谢府,谢黛宁长出一口气,这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儿快憋死她了。 日头已经升上来了,谢家的高墙将巷子遮得严严实实,尽头却亮的刺眼,华庭靠着墙壁,正百无聊赖的望着天上,他旁边的黑咪不耐烦的甩着尾巴。 谢黛宁伸出手指凑在嘴边打了个唿哨,马儿立刻朝着她奔来。 第53页 她翻身上马,亲昵的撸了几把鬃毛。 「公子怎么才出来啊!」华庭凑上来,咧嘴一笑,一连声的催她快走,「沈学长说会等你商量饭堂的事,崔大小姐快把湛公子烦死了,他说你再不回去他就要为了文人风骨上吊,崔大小姐的丫鬟阿柔要裁春衣,让你自己买块料子带回去,能不能也算我一个?哦,还有观云阁新出了点心,赶得及回去还能买到热乎的吶!」 郁气一扫而空,谢黛宁冲着华庭脑袋假意伸手一拍:「知道啦!啰嗦!先去给母亲扫墓。」 作者有话说: 谢黛宁:怼天怼地怼谢家上下! 沈屹:今天我休息,勿扰! 湛明:上吊ing 崔瑗:写完作文再死! 作者:感谢大家支持哈哈哈哈哈,扑街作者看见评论催更仿佛打了鸡血,苍蝇搓手jpg,那个大家喜欢6点还是9点啊? 感谢在2020-02-19 12:49:56~2020-03-05 19: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抬头看月亮 9瓶;the show 4瓶;天蝎座龚半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这个爹也是用心良苦苦苦苦了】 【近些年来很少看的文了,这些困于高墙内的女人只能依附于男人,斗来斗去争夺那一点点利益,嫁一个好夫君算是谋一个好出路,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争斗。岱宁出来了,见识了外面的世界,虽然要復仇,但已经不屑于内宅斗争,两个妹妹和那些谢家人会觉得她有男人一般的风采,其实也不过是女主终于能够摆脱后宅女子的那些枷锁,有知交好友,有事业,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我觉得岱宁应该不仅仅会復仇,之后应该还会在朝堂上大展风采。】 【看来今天也是21.00】 【打卡】 -完- 第22章 ◎然后劳心劳力◎ ##22 奈 清明时节天气变化极快,回到书院已是申时,本来晴好的天气此时氤氲欲雨,听门役说沈屹等人在后山,谢黛宁和华庭连忙抄了几把伞赶去,刚看见几个熟悉身影,将落的日光从浓云中透出一线,瞬间洒满了整个山间,林木蓊郁葱葱,岚气浮冉。 沈屹端坐在草亭一侧,身上白衣如雾,几乎和山岚融为一体,乌髮垂肩,整个人如水墨画一般,瞧着淡极雅极,却又美的惊心动魄。不过景中人并不知道自己已如惊鸿一瞥,直入人心,他一手捧纸,一手执笔,正凝眉思索着,周遭万事万物都扰不到他。 另一侧是湛明和崔瑗,湛明素来温文儒雅,本也是难得一见的俊美男子,可偏让崔瑗弄的手足无措,他半倾着身子低语相劝,崔瑗则托着腮仰头相望,面庞上满是狡黠的笑容,不论对方说什么,她只是不时摇摇头。 不必走近,也知道崔瑗肯定在说:「我就不!我偏不!我不!」 停下了步子看了片刻,谢黛宁轻声道:「我现在到能明白几分,父亲为何如此眷恋云岚,住在这里赏花品茗,晴耕雨读,若再有二三知交好友,日子岂不是如神仙一般?」 华庭虽说不出好词儿形容眼前美景,却也由衷觉得这样甚好,想了想,他忽然问道:「公子既然如此喜爱这里,那咱们的计划……」 「两码事。」谢黛宁立刻答道,但是犹豫了一会儿又道,「以后专注查书院的掌院们吧,他们手握权柄,若谋私利,也比旁人方便,管事学子们只是听令办事,出了事也只是替罪罢了。」 到了草亭近前,只听湛明温声劝道:「……山长评判文章一向是不拘泥于格式,再加上这次报名之人肯定不会太多,小故事我都讲给你听了,只要写出自己真实见解,未必就不能入山长的眼呀!崔姑娘还是该自己试一试。」 「那我试了之后,山长万一不肯要我,还能再考吗?」 「这……」湛明挠了挠头,这他怎么敢保证。 「所以嘛,还是得湛公子帮我才行,只此一次,只要我入了崎山堂,以后再不会麻烦你,行不行?」 湛明为难的满头薄汗,瞥见谢黛宁赶忙喊道:「谢师弟你可回来了,快过来!」他把人拉到边上,「你快来帮我劝劝崔姑娘,不是我小气,给人代笔作文,被书院知道了可是要除名的!」 「知道的就是咱们几个,你怕什么?我看谁敢说?」崔瑗白了他一眼,欢欢喜喜的拉谢黛宁坐下,柔声问道,「今日如何,可都顺利?」 谢黛宁点了点头,说都好。 阮清忆葬的位置虽偏,但是坟茔周围打扫的还算干净,可见平日有人料理,只是她的坟孤零零一座,旁边并没有给谢暄准备墓穴,谢老夫人还是没有放弃为谢暄续弦的想法。 不过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问道:「你这么想去崎山堂?我告诉你,这边可不比女学,真的是头悬樑锥刺股的苦读!你受得住?」 崔瑗笑道:「骗谁呀!湛公子都告诉我了,山长不同于那些只知考试的老学究,专教什么八股文章。除了四书五经,他讲书可有意思了,五月湖州首府有诗会,若是做了他的入室弟子,说不定还能跟着去呢!到时候一不小心,就名扬一半天下了!」这对顶级闺秀的诱惑力太大了,就算谢黛宁不去,她也必得一试! 第54页 谢黛宁白了她一眼,暗暗咬牙,但说心里话,她这两天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 天下书院,但凡有点名气的山长都不负责教学,他们是饱读诗书的大儒,对于书院而言招牌的意义更大,所以就专心做学问,或着书立说,或以文会友之类的。前些年听说谢暄还有几个弟子,做了山长就再没收过学生了,所以他这次出题目收学生,很明显是针对自己罢了。 可她又不想接招!不想跟他日日相对! 谢黛宁望向沈屹和湛明两人:「两位师兄如何打算?」 湛明自嘲的一笑,「我来云岚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入仕,但谢山长的弟子都是天生就极有灵性之人,科举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的容易事儿,而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的人,拜入山长门下是极冒险的选择,我才气平平,若是去年还可见识一番,今年我和沈师兄都打算下场一试,只能稳妥为上,就呆在映雪堂罢。」 听完这话,崔瑗颇有些怒其不争,大声道:「你要相信自己呀!没有跟着谢山长读过书,怎么光听别人说说就觉得自己才气不够?我就觉得你一定不输旁人!」她转头去看沈屹,「沈师兄你呢?你也不敢去吗?」 沈屹淡淡一笑:「我倒想一试。」 谢黛宁愣了愣,只听沈屹又漫不经心的说道:「谢师弟,就算你不想去,写篇文章驳斥一下这『己恶而掠人美为昏』的说法又有何妨?」 可能沈屹也想知道谢暄为何出这题目,而她又会如何应对吧?缩起脑袋实在不是她的作风!罢了,写就写,怕什么! 下了决定,谢黛宁忽然坏笑一下,向着湛明和崔瑗两人逗趣道:「如果湛师兄也去,那我就去,少一个人总归没什么意思!」 湛明目瞪口呆,崔瑗则「哎呦」叫了一声,拍着手笑道:「太好啦,静园两个人都去了,湛师兄一人剩下多不好?」她笑容璀璨的凑近湛明,「看来无论如何得写文章了哦,我也不求你了!你也不用为难什么代笔不代笔!我只明抢你的就好啦。」 笑闹了一会儿,几人开始商议饭堂的事情。沈屹此前已经有了一些考虑,只是没想到必须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 「细节处暂且不谈,眼下急着办三件事,第一,找到愿为书院供应饭食的酒楼或是帮厨;第二,拟定一份详细的要求,并同他们谈好价格,不能超出现在太多;最后,饭堂价格上涨是必然,学子们一时恐怕难以接受,所以我们还得想个主意,为饭堂开源。」沈屹道。 前两件都好办,湛明说他今晚就能起草出一份要求,核算个大致价目,明天一早就去张贴告示,而山下酒楼崔瑗已经熟悉了,她嘴皮子厉害,揽下了询问和同人谈价的活儿。 至于第三条,却有些犯难,自打谢暄立下考试入院者可以不交束修的规矩,朝廷补给书院的银子就都填进了此处,更别提近些年一直在为贫寒学子扩建房舍,书院已经没有什么盈余了,想找到生财之道并不容易。 沈屹看众人没了言语,又道:「第三条我倒有个主意,只是若是办起来也很急,就是把后山这片坡地改成学田,让学子们耕种,用劳作所获抵免部分饭堂费用。」 他把刚才低头写写画画的纸放在石桌上,谢黛宁拿起来一瞧,上面是后山这片地方大小的计算,大致可开垦几亩梯田,买秧苗所需耗费之类。 如果真要耕种,那清明期间必须立马开垦出来,否则误了农时,就只能拖到明年了。 湛明和崔瑗也看过之后,都连声道好,谢黛宁却久久无语,刚过来时看见这么个谪仙一般的人坐在山间,她还感慨了半天,没想到仙人竟然是在想如何把美景开垦成农田??? 见她一直不说话,沈屹问道:「谢师弟可是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她能有啥看法,要让她来办这件事,可能就直接自掏腰包就好了! 「没有没有,这主意挺好的!我就是觉得这里景色秀美,一时有些可惜罢了!」 崔瑗嗤道:「可惜什么呀!书院学子们吃饭要紧!」 沈屹没料到她踟蹰半晌,竟是为了景色可惜,微笑道:「师弟冰雪心肠,不过开垦出农田,到时候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想必也别有意趣。」 谢黛宁点点头笑道:「师兄说的是,那就这么定了吧!」 办法有了,几人便分头做事,沈屹负责开垦后山这最苦的差使,除去书院里的门役外,崔瑗又拨出带来的近百僕从过来帮忙,这样就不必花钱僱人了,刘掌院拨给沈屹的银子可以全数拿来买秧苗,这事就由谢黛宁管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带了华庭去吞虎庄找四娘,一方面请她帮忙买能赶在清明播种的种子秧苗;另一方面她心里存着三娘的事情,想去看看如何了。 到了地方很快就找到了人,将来意一说,四娘满口答应下来,就要带着他两人去祠堂找里正,谢黛宁拉住她:「不忙,你先跟我说说,你三姐姐的事情如何了?」 四娘的眼眶一红,摇了摇头。 …… 这两年风调雨顺,村子颇为富足,四娘带着谢黛宁找到了里正,他听完也觉得是件好事,于是赶忙吩咐一个后生挨家挨户去问有多少富余,不一会儿报上了数,里正算了算,报了个略高的价格。 第55页 谢黛宁听了笑着点头,拿笔记下来,然后起身道:「多谢您帮忙,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去别的村子问价,就不多留了,若是价格合适我再回来!」 里正脸色一变,他还在琢磨能从中赚多少差价呢,这到嘴的肥肉竟然要走?他一脸不快,皱眉道:「忙活半天,感情你不是只看一家?」 谢黛宁道:「自然不是,做买卖嘛,当然要货比三家了!这有何奇怪的?」 里正咬了咬牙,道:「那我再让上一成就是了,附近几个村子数吞虎庄田地最多,秧苗也最好,你这小秀才不懂农田里的事情,又何必费劲乱跑呢?你是四娘带来的人,我不会蒙你的。」 谢黛宁想了想,「也成吧,只是我也不知道该买多少才合适,万一你们村里的不够怎么办?要不您帮我算算?」说着,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里正也是农活好手,看了亩数掐指一算,道:「尽够,尽够了!不用跑别处问了。」忽然瞅见纸边随手记下的一个数儿,愣了愣,抬眼偷觑谢黛宁,小秀才的眼睛清亮亮的,正望着祠堂陈设,似乎很感兴趣的拉着四娘问东问西,一脸天真懵懂。 「你先出去。」里正挥挥手,把四娘赶走了,祠堂里只剩了他和谢黛宁。 「小秀才,这个……」里正凑到近前,黑黢黢的手指戳着纸问道,「可是书院给你的钱数儿?」 谢黛宁一笑:「对呀!不够吗?」 「够!够!」里正赶忙点头,又含笑问,「你跑这一趟,书院给不给你点辛苦钱?」 「我是学子,这都是应该做的,怎么能拿书院的钱?」谢黛宁瞪大了眼睛,仿佛这个问题辱没了她。 里正「啧」了一声,点点自己额头,笑道:「读书人,脑子太迂了可不行!看你这身打扮,顶着日头被派来干跑腿又不讨好的活儿,想必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 谢黛宁皱眉微微摇头,似乎有些不喜别人瞧不起她,忽而又抬起脸,学着和四娘第一次见面那样子语调,自豪道:「那又如何?我是考进去的,书院不要我束修吶!」 听了这话,里正不以为然,面上却摆出副和善样子,道:「光免束修能抵什么?日子还不是清苦?」见谢黛宁颇有感触的点头,又道,「今日我教教你,秧苗这个数卖给你!你呢,给我这个数就行!」 他比划着名,看谢黛宁先是迷惑不解,转瞬明白过来,一脸惊恐道:「这,这怎么成?这是中饱私囊呀,我我我不敢!」 里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直跺脚,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可是,我回去要跟管事报帐的呀!白纸黑字,如何做的了假?」 里正快让她气晕了,一把扯过张纸,刷刷几笔写了,塞到她手里道:「纸面上的东西,还不是人怎么写都行?」 谢黛宁拿着看了又看,诺诺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那……那你再给我按个手印!」 里正爽快的按了,嘴里还在嘟囔着读书读傻了的话,一面看谢黛宁小心的把收条塞进了袖子。 银子付了,又约定明日派人来取秧苗,谢黛宁再三嘱咐若是来的不是她,千万别说漏了嘴,里正答应着,把她送出祠堂。 四娘在外面远远站着等,见她出来了,便说送她出村子,里正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家。 出村子走了老远,两人停下步子,四娘担心的望着不远处的岔路,道:「谢公子,这……能成吗?」 谢黛宁一扫刚才的怯懦懵懂,笑道:「放心吧!」 很快,华庭从岔路上小跑过来,脸上一层薄汗,「公子,看看!」说着把一张收条递过来,谢黛宁展开一看,价格比吞虎庄足足便宜了一半。 她收好两张纸,拍拍四娘的肩笑道:「成了!放心吧,过上几日,我就带官府的人来找这个欺骗小秀才的里正,到时候看他还敢推脱你三姐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谢黛宁:随时随地,狡猾再狡猾! 沈屹:挖地ing,今日隐晦表白,不知道有木有人发现。。。 崔瑗: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湛明:555 天蝎小仙子:第二次阻止了作者伸向请假条的罪恶爪子! 各位看文愉快,周末愉快哟~明天继续更新! ◎最新评论: 【大宅里可怜的人好多啊】 【打卡打卡】 【来啦】 -完- 第23章 ◎做好人省心◎ ##23 何 又忙了两天,总算是全部完成了。饭堂改成五个档口,按酸,咸,甜,辣,淡口味一字排开,码头酒楼占三个,另外是张厨子家和一个曾在大户人家帮厨的寡居妇人。 缴费也不必统一交给书院,而是改成吃什么自选,条件好的吃好点,条件一般的也不必日日忍受难以下咽的饭菜,吃最便宜的饭菜甚至比以前还能俭省一些。。 崔瑗指着屋后木桶:「这泔水桶每日吴家的会自己来拉,一桶十文当日结清,可以补贴学子们。」 她带着几人来到门前,又指着檐上一排木牌,如酒楼挂招牌菜名一样,只上面是时鲜蔬菜名字,下方留空处标註价格,这样公示出来是让人监督的意思。 「这是湛公子的主意,我画的样子。」崔瑗笑道,又伸出手给谢黛宁看:「可是挂木牌的时候一个人都找不见,只好亲自动手,你看看,一榔头下去都肿成什么了!」 第56页 湛明急道:「怎么不等等我们?」 「她这急性子,怕疼又不知道小心。」谢黛宁笑着,低头吹了吹,「笨死你算了!」 等来到后山,这里才是大变样了。 山坡被开垦成梯田,只剩小部分裸.露的黄土没修整完,剩下的大半栽满秧苗,嫩绿可爱,山顶引下的泉水流入其中,田地像镜子散落,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田间不少门役和学子们帮忙插秧,虽无前几日的涳濛之美,风流云散时,却多了鲜活的气息。 刘掌院正站在不远处眺望,微风带起衣角翻飞,颇有几分飘逸仙气。他比谢暄只大几岁,但是日常严肃,便有些显老。看见沈屹几人过来,他先是习惯皱眉,然后才微微点头。 上前行礼见过,刘掌院问了几个问题,譬如秧苗何时成熟,多少产量之类,沈屹对答如流,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不错,考虑周详,办事果断,学田推行下去,日后必会造福书院学子。」 得他一句首肯并不容易,湛明咧嘴一乐,只见沈屹神色淡然道:「其实后山土壤并不适合开垦,日久了山泉恐会沖毁梯田,若能在埂边栽上一些树可能会好些。这次时间仓促,只能慢慢为之了。」 刘掌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你今年不是要下场考试了?总得给后面继任学长留点事情做嘛。」说完转身走了。 见他身影消失不见,几人欢唿起来,这意思就是復职了呀! 田间门役和学子们闻声也跟着庆贺,众人鼓掌不断,沈屹倒是还好,含笑拱手施礼道:「还要多谢各位鼎力相助!」 他从未在众人面前笑过,此时这一展颜,弄的所有人都是一愣,仿佛当他一句谢自己却惭愧了一般。 事情料理的顺利,谢黛宁也就放心了,她悄悄转身拉上华庭。明日便要开课,她得抽空处理一下四娘的事。 不料才走到山门前,正好撞见谢婉宁萧妍一道回来,手挽着手亲密的仿佛一家姊妹。 萧妍的眼神落到谢黛宁身上,上下来回打量。 谢黛宁知道自己狼狈不堪,满头土不说,衣裳也扯破了,但是她还是挺开心的,完成了一件大事,颇有酣畅淋漓的感觉。心情好,她就笑着点头致意,华庭牵来了黑咪,她正想转身上马,萧妍却拉着谢婉宁走到面前。 「谢公子。」萧妍微微一福,「总听婉宁提起你,却一直也没有机会好好说说话。」 「是啊,可不巧呢,每次萧姑娘都是来去匆匆的。」抛下一句训斥就走。 一缕怨恨的情绪在眸中转瞬即逝,萧妍努力保持着风度道:「听婉宁说你大一些,本以为我当称你一声谢家哥哥,可一问才知是谢家弟弟才对。」 若是真正的男子,叫她这样的美人哥哥弟弟一通,骨头都该酥了,可惜谢黛宁是女的,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瞥了谢婉宁一眼,她正一脸看戏的表情,这丫头心眼不好,胆子却没那么大,肯定不敢违背谢老夫人的嘱咐,所以才让萧妍拿这话套近乎,也是够无聊的。 谢黛宁道:「不敢当。」 萧妍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柔声道:「也是巧了,我有一庶妹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写信告知了家母,她说这是难得的缘分呢!你我两家又交好,因此嘱我问一句,谢家弟弟可有定亲?」 其实谢岱宁生辰她刚才知道,照她的想法,一个庶出小子能攀上湖州萧氏是烧高香了,未料眼前这人瞪大眼睛,一副好笑的表情望着她:「萧大姑娘,你这是要给我说亲?」 一般姑娘家提起亲事都是要羞红了脸的,又不是嫁了人的妇人。 萧妍咬了咬下唇,强撑着道:「我同婉宁交好,你便也如我弟弟一般,关心一下也是寻常。」 这个谢岱宁如此俊秀,整日跟着沈屹难保不把人带歪,这段日子出了许多事,件件和他有关,再这么下去,书院迟早要传出风言风语,她也是急了,萧家庶女不值什么,她放个鱼饵把人吊出水面,若他有心攀附,沈屹那样的君子自然瞧不起他。 谢黛宁无奈的摇摇头,懒得再说,翻身上了马,一扬手里鞭子:「萧大姑娘,说亲是好事,只我这个人挑剔得很,只喜欢绝色佳人!」说完一夹马腹,只留下个潇洒的背影。 萧妍望着她远去,暗暗气恼,她又不是勾栏的鸨母,难道还要把人带给他看不成!转过脸要寻谢婉宁,却见沈屹立在不远处石阶上,也望着谢黛宁离开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可她不能放弃这次相遇机会,鼓起勇气上前,身姿柔美的一福。 「沈学长好!刚顾着和谢师弟说话,竟没留意你在此处。」 沈屹收回目光,看向萧妍。 「饭堂的事我们女学也听说了,改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阿妍思来想去,唯有先暂时拖一拖。女学几个姐妹拿出了体己钱,採购了些米面蔬菜,能撑个十天半月的……」 「不必了。」沈屹打断她,「多谢费心。饭堂的事已经处理妥当,刘掌院復了我职位。」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萧妍和谢婉宁一脸懵怔,这就没事儿了? 那头谢黛宁去租的屋子换了身衣裳,又和郭岳李升见了面,将事情嘱咐一遍之后,带着几人一路到了吞虎庄。 里正和往常一样,坐在祠堂里无所事事的喝着茶,四娘正苦苦哀求:「里正,我三姐姐是吞虎村出去的,打小各位叔伯长辈看着她长大,如今受了这般委屈,于情于理咱们村子都该出面过问一二。」 第57页 里正放下茶碗,将膝上衣角抹平,慢悠悠道:「说了多少次了,不是我不肯帮你,老话说的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出了吞虎村,就该依着夫家的规矩过日子,那边都不管,我又如何伸这个手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世间哪有平白无故挨打受罚的规矩?您身为里正,难道……」 她话没说完,只见里正揉揉眼睛望向门前,几个人走了进来,畏畏缩缩的小秀才跟着三个气势汹汹,一身玄色的大汉,其中两位腰间佩刀,一看就是公门中人。 小秀才一进来,立马指着他大喝一声:「就是他,骗了我和书院的钱,官爷们快把他拿下!」 郭岳李升亮了亮腰牌,立马就要动手,里正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喝道:「胡说什么呢!谁骗钱了!」 谢黛宁冷笑一下,从袖中拿出两张收条,明明白白,购买秧苗的数量相同,金额却差了一倍,其中一张还有个红灿灿的手印。 「说的就是你,这上面有你的手印,还敢狡辩!」 里正一看后悔不迭,强撑着辩解:「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我卖的高些,别人卖的低些,本就是常事,怎么算骗呢?」 郭岳大喝道:「刁民!竟敢强辩?你身为里正莫非不知户律规定?春耕之时严令禁止哄抬作物价格?你坑骗学子,涨价一倍!如今证据确凿,别废话,跟我见官!」 「……是不是你?黑心肠的哟,明明你也拿了钱,还好意思来举报我?官爷,官爷明察啊!这个秀才也贪了钱的!」里正大叫一声,就要去抓谢黛宁。 郭岳一把推开他,怒目斥道:「还敢动手动脚!这秀才受你矇骗,若不是孟仙村里正清正无私,报上实价,他还不知你这糟老头弄鬼!你还敢反咬一口?当真无耻至极!」 里正彻底没了声儿,他按了手印,可惜和谢黛宁合谋的那些半点证据都无,半晌方哭道:「我那天是猪油蒙了心了,一时起了坏心思!我把钱全还了,官爷就饶我一次罢!我都快六十了,若是为了这点事去见官,日后可怎么活呀!我……我家里还有老母亲,我还有儿子闺女,传出去都没法见人了!」 看火候差不多了,谢黛宁在一旁懊悔道:「若不是孟仙村的主动找来,这事儿也闹不开……」 里正勐的抬起头看着他,他就说嘛,小秀才也拿了钱啊,如今闹开了,他也难以自证清白,都怪孟仙村的糟老头子找上门去,秀才胆小兜不住!不由心下暗恨! 「……再者,吞虎村的秧苗的确比孟仙村的好,所以贵上一点倒也寻常。不过价格差的实在太多了,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里正狠狠心,走到祠堂后取出一包银子,正是前几日从谢黛宁手里赚来的,他怕家里婆娘,因此藏着没带回去。 他咬着牙把所有钱都还了,哭诉道:「小民一时煳涂,看在我年纪大了的份儿上!给小老儿留个脸面罢!这些银子如数奉还,求大人们宽恕一回!」 谢黛宁伸出一根手指,轻巧的推了回去,笑道:「这你可误会几位大人了!他们是为了这点钱嘛?春耕期间哄抬物价,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卖给我的秧苗虽然不多,可却是给远近闻名的云岚书院的,这事传出去,谁都兜不住!可不是一点钱能解决的。」 小秀才一点唯唯诺诺的样子都没了,里正却乱了心神,问道:「那你说要如何?」 「几位大人也不是昏聩之人,是哄抬物价还是杀价恶意竞争,谁好谁坏还未可知。若你是实价,那对方就是假的,你假对方则真,所以今日大人们来,不过是查一查到底哪方是老实做生意的罢了。」小秀才手一摊,」我也不知道谁好谁坏,总之,肯定是有缘故的。」 里正把这话在心里过了几遍,看见四娘在那里抽泣,他眼前忽然一亮。 村人选举里正族长,一向是推举德高望重的耆老,要么就是大族里的长辈,名声不好万万不行。想证明孟仙村里正是坏人不容易,但找个由头,说他别有用意还不容易?不就是给对方泼脏水——如今眼前,就有个好靶子嘛! 他现下赶紧替吞虎庄村民出个头,带着四娘去为了她姐姐大闹一场,那边里正是打人的白秀才的堂伯,如此孟仙村是因为帮亲护短,才恶意杀价报復吞虎村!这一闹起来了谁说得清先后? 他赶忙道:「几位可否给我两日时间?如今慌忙之间,小老儿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谢黛宁装着为难的样子,对着郭岳等人说了一堆好话,又当着里正的面,把两张收条交上去,把银子塞了,郭岳等人才拉着脸点头。 「给你两日期限!若是不能自证清白,那就去县衙说罢!」郭岳抖着两张收条,凶神恶煞的撂下了话。 等他们出了祠堂,里正一把拉过角落里的四娘,急道:「走,去找你家父母,去孟仙村给你三姐讨个公道!」召集一帮壮实后生去孟仙村闹去了。 见人走了,藏在暗处的郭岳道:「谢大人,这样能帮到那个姑娘吗?」 谢黛宁嘆了口气,道:「先看看吧,男人打老婆,只要没死人旁人就是和稀泥,死了也不过赔钱坐牢罢了。我们又不可能天长日久的守着,若直接把来意道明,两边最多是煳弄罢了,日后难保不变本加厉报復三娘和她家人。这个办法虽然不能彻底解决此事,但是让两村里正以此为柄互相攻击,白秀才再敢打人,谁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第58页 她眼眸中隐有痛楚不甘,郭岳心下微微感慨,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庙里和尚常说的一个词:悲悯。 走出了吞虎庄,郭岳李升两人就要告辞,他们来了这段日子,也要回湖州去了。谢黛宁答应了日后有事再联络他们,郭岳掏出了一个布包递给华庭,笑了笑,转身告辞。 华庭转手把布包塞给谢黛宁,笑道:「可是不容易,应山县这小破地方,挨着书院也讲究个什么礼义廉耻!连个勾栏瓦肆都没有。」 谢黛宁打开布包一瞧,瞪圆了眼睛,竟是一本春宫图??? 她抄起书就打,华庭抱着头逃开几步,大声道:「公子你打我作甚?之前说的话都忘了啊!做沈学长的知己好友呀!」 谢黛宁停了手,忽然想起她牵着沈屹腕带走在山路上的那天,她那样是好友该做的吗?她真的把沈屹当做师兄?还是如崔瑗所说…… 无论如何,日子慢慢过下去,两人也是能够成为知己的,只是若把復仇放在前面,她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嘆息一声之后,她招唿华庭:「算啦,先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华庭:那个啥啥啥,我也不知道啥啥啥。。。 哈哈哈,继续搞事!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搓手手】 【一直在想,这男主动心了没?他和女主的单独戏份好少啊!大大~】 【撒花撒花】 【来啦】 -完- 第24章 ◎我休息一章◎ ##24 明 沈屹在山道上别过萧妍,一时不知该去哪,刚才他看见谢岱宁悄然离开,迟疑一下跟上来,没想到竟遇见萧妍,听他亲口笑说亲事,他虽不在近前,却能看见他坦然欢喜,说要绝色佳人。 春光不让,少年的恣意张扬灼痛人眼。 他不知道怎么敷衍了萧妍,等回过神,已经独自走在山路上了,熟悉的书院陌生起来,薰风和暖,万物勃发,他心里却忽然空荡荡的。 这几日两人虽然在一起忙碌,可明显话少了,说也只有正事,而他和崔瑗却是旧识,亲密无间,打打闹闹,旁人根本插不进去。 他看见那红裳的少女扯着谢岱宁的袖子,他则一脸无奈的笑着; 她拉他坐下,两人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偷笑着什么。 还有他低头,温柔的给她吹红肿的手指。 沈屹把这些尽收眼底,可更多的,却是那天他在灯下歪头微笑,说:师兄,你全忘啦? 这场景顽固的留在脑海里,他才恍悟,少年情动,未知来处,一霎纷扰,一霎梦醒。 心头涩意如冬日河面浮冰碎裂,暗流如冰刃划开心田,沈屹才恍悟,自己竟对谢师弟生出了如此见不得人的心思,他举拳砸向道边树干,叶上落雨未干,纷纷而下打湿身上,明明是凉的,可胸臆间如烈火焚烧,一阵钝痛袭来,气息也跟着翻涌。 这具残躯不堪一击,身负血海深仇,本就在世间夹缝求生,妄图能突破天隙,求得一个清白公正,又有何资格奢求什么温暖欢乐? 可笑他还言之凿凿,和柯钺说什么一年时光?却原来就是妄念,就是贪婪罢了,从第一眼见他,从听他说要求一个公平开始,他坚持数年的冷硬就已经瓦解冰消。 胸前疼痛愈甚,喉间涌上腥甜,沈屹意识到自己情绪起伏太大,竟引得体内余毒沸腾。 他倚着树调息,可神思混乱,一时想起人说他冰雪之姿,他却只见雪化之后,全是污糟烂泥!不堪入目! 眼看焦灼随筋脉向上侵袭,就要攻到心脉处走火入魔,山间忽然传来一阵箫声,婉转悠扬又带着沉恸大悲之意,如寒冰灌入心田,将愤懑混乱自厌各种情绪悉数熄灭,痛意渐去。 他神思恢復清明,方觉出几分熟悉,可这哀思到极致,了无生意的曲子,在记忆里又根本找不出来。 歇了一会儿恢復了气力,他想了想,循着箫声找了过去。 走过一片密密的竹海,微风起处,竹叶沙沙作响,愁绪翻飞的尽头,一人静默站立,面前是一座坟茔,香烛纸钱的余烬渐冷。 他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谢暄?谢山长? 听见脚步声,谢暄放下了手中玉箫,待看清来人,眼中划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復和煦。 「见过山长!学生漫步至此,不想惊扰了山长。」 谢暄含笑道:「无妨。」见沈屹目光落在坟前碑上,又道,「这是我亡妻。」 碑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写,但是一边的边角处仿佛被人千百次抚摸擦拭,竟然都光滑了。 沈屹上前一步,要以弟子礼跪拜,谢暄拉住他,含笑道:「不必多礼。我妻子生性恣意,素来不喜欢这些繁冗礼节,所以才安葬在这清幽之地。」 沈屹仍是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饭堂的事情如何了?」谢暄带着他往外走去。 「已经妥当了。」沈屹将这几日的事情略略说了,谢暄认真听着,说到谢黛宁,他唇角勾起微笑:「这孩子淘气,难得这次稳妥。你的学长职位也回来了,否则还得去找刘掌院费口舌!」 「谢师弟机敏,这次多亏他相助。而且饭堂积弊甚重,挑破也是好事。」 谢暄嘆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对了,我这次出的题目,他……你们可都愿意作答?」 第59页 沈屹默了默,那天谢岱宁已经答应做篇文章了,于是便道,「这几日晚上,学生见谢师弟那屋一直挑灯到深夜,想来是全心忙于此事。」 谢暄松了口气,他想了这个办法,想把那孩子拘到身边来,不闯祸就好了,若能缓和关系是意外之喜,虽然只一点点指望罢了。 「你呢?可愿师从于我?或者今场考试,还是留在映雪堂?」 「学生的确打算……留在映雪堂。」沈屹一字字答道,胸间又是隐痛。「辜负山长美意了。」 这就是委婉拒绝了,谢暄道:「无妨,科举入仕是大事,诗词文章伴随文人一生,什么时候都不晚。不过人终究得为自己而活,几年后再回想,少年时光都用在书本课堂上,也是遗憾。」他笑了笑,「我教学风格不适合科举,这事你自己决断便是。」 两人走到竹海边正要分开,沈屹忽然想起刚才的萧曲,和谢岱宁折草叶吹奏的,是一个调子。只是一个沉恸哀婉,一个活泼灵动,他才一时没对上。 「山长,学生冒昧问一句,您吹奏的曲子可有名字?」 「没有名字,这曲子原是亡妻家乡的小调,她常常随口哼唱,我谱了曲,却自觉是画蛇添足,因此并未取名。」谢暄摩挲着手中玉箫,清忆那时已经病骨支离,斜倚窗前,本是天真明媚之人,嫁他为妇,数年红袖添香执手相教,终于她学会了诗词,却只徒嘆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第二日大批学子回到书院,闹闹哄哄的饭也不吃,就先跑去看学田,见了这等野趣,不少人都说,就算不缺钱也报名去耕种,权当做是读书之余的游乐,新饭堂更是大受欢迎,书院上下赞不绝口。 又过了两日,谢暄公布了入崎山堂读书的名单。 沈屹,湛明,谢岱宁皆在榜上,另有宋梓良,程邵文等,令人称奇的是还录取了女学的两个:崔瑗和萧妍,一共十人。 除此之外,前三名的文章都贴在院壁上,供众学子赏评。 谢黛宁挤到最前,欢唿一声,扯着沈屹袖子就跳了起来:「师兄,我是第一?我是第一呀!你看我的文章排在你前面了!」 沈屹读完,果然文采飞扬,角度刁钻,偏又引经据典让人无可辩驳。 同他这个人一样,鬼灵精怪的,他转过头,只见谢黛宁一脸得色,支着耳朵听四周赞嘆她的文章,面上虽努力淡然,偏嘴角那抹弧度出卖了她,沈屹无奈的笑笑,忽见人群里挤来一个小学子,正是崔瑗。 她扶着头顶的学子帽,对谢黛宁急道:「快看看怎么样?」 「都知道你是女子,不用打扮成学子模样啦!你看你这帽子歪的!」 「我家丫鬟哪会做这个帽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几个哥哥摸了书就跟中了毒一样,立刻躺倒!」她家就没一个是这块料。 谢黛宁含笑伸手,给她正了正帽子。 忽而听沈屹压抑着的咳嗽声,谢黛宁赶忙问道:「师兄今日吃药了没?这风寒数日了,怎么还不见好?」 沈屹低声道:「无事。」扭过头,眼中却有一抹灰败颓然,那日和谢暄分开,他独自去了后山山泉,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整整三个时辰。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连开口都不能。 可又终究没能拗过自己,还是入了崎山堂,哪怕日后就如此时,他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刀尖剜刻心头,也安慰自己,痛多了就好了。 除了沈屹,入崎山堂的出身皆是中上人家,来云岚本就为逐名。而沈屹必须走到科举最后,若只到举人不能进入会试,身后没有家人为其奔走,恐怕就断了仕途了。 所以此举如自断前程,书院上下议论纷纷。 等看见榜上两个女学生的名字,众人心头便起了猜测。崔瑗,她可比萧妍来头更大,人家姑姑是当今圣上枕边人,莫说给落榜的举人授官,就是崔家一门白丁,如今不也封了承恩侯? 若能得崔瑗青眼,还需要考试? 饭堂一事过后,不少看不惯沈屹的人冒出了头,酸话很快传遍书院上下,十年寒窗,哪抵的过贵人青睐实在,原来清风朗月的沈学长,比旁人思虑深远多了。 没有报名的学生后悔不迭,再看崔瑗样貌不输萧妍,更是眼热不已。 不过这些话静园里是不知道的,也无人敢去崔瑗面前说嘴,她欢欢喜喜的拿了双鞋垫送给湛明,谢他教自己做文章! 当然,不是她自己做的。 到了开课第一日,萧妍早早到了崎山堂,她穿了一件胭粉罩纱的春装,内里银线绣了玉兰,和窗外正开的玉兰交相辉映,雅致又柔美。一路走来,学子们纷纷瞩目,她目不斜视,抱着书本气质馥郁高雅。 崎山堂位于藏书阁东侧,屋宇高大宽阔,设了三列座位,除去萧妍,崔瑗独占一列外,其余两列各坐四人,男女以一道薄纱屏风隔开。 堂内已经坐了数人,前排座位照例留了出来,萧妍淡淡的扫了一眼,沈屹还没到,她走到屏风后,想了想坐了首座。 又过了一会儿,沈屹他们也到了。 崔瑗穿着学子服,同谢黛宁宛如双,虽比不上身后两人气宇轩昂,也十分别致娇俏。 因为传言,屋内众人的目光立马胶着在崔瑗和沈屹身上。 崔瑗浑然不觉,看见屏风立马撅嘴,骂了一句迂腐,然后绕过去伸手戳了戳,这么结实?那怎么传字条啊?又看屏风不高,下方还有缝隙,方勉强满意。 第60页 萧妍仪态优美的站起身,她比崔瑗略高,而沈屹比谢黛宁高,正要开口相让,只见谢黛宁挑了中间的位置坐下,满意的伸个懒腰,笑道:「可算不用坐首座了!」 沈屹于是在她前面坐下,严严实实的把人遮在身后。 崔瑗立马绕到萧妍后面,把桌子往屏风处拖近了些,然后隔着纱问谢黛宁:「能看见我吧?」 谢黛宁白她一眼,「只是一层纱而已,我又不瞎!」 几人选好了位置,谢暄也到了,环视了一下屋内,他清清嗓子开始讲课。两个女学子不必科举,因此他便按进度继续讲。 过了没一会儿,崔瑗就开始犯困,女学那边主要教授诗词歌赋,不拘泥于四书五经,还有音律绘画等课程,有意思多了,这边之乎者也一通,别说进度,她根本都听不懂。 前面萧妍嵴背挺直,随着谢暄话语不时微微点头,听的津津有味,再看谢黛宁,影影绰绰间,她一手托腮,一手放在书案上,怕也是聚精会神呢! 她很久之前就听姑姑说过,阮清辉于微末之时捨命救了皇上,之后一路扶摇直上,被提拔为玄衣卫指挥使,而他最疼爱的外甥女,时时带在身边,连入宫面圣也带着。 那时她常去后宫见姑姑,虽然时有耳闻,却一直没见过。 后来又听说,那个小姑娘记忆超群,过目不忘,阁臣在皇上面前奏对,引经据典她全都知道,甚至能把原文背出,皇帝大手一挥,竟让她去上书房跟皇子们一道读书,连高太傅对她也赞不绝口。 听了无数关于她的传闻,可崔瑗规行矩步,被圈于后宅,只能暗暗羡慕罢了。未料她们相识,却是她和六殿下假扮山匪,绑她做什么压寨夫人,简直皮上了天! 那时也根本想不到,两人能在离京城千里之遥的云岚书院,同屋读书。 她想起司马浚给她讲两人在上书房捉弄七殿下的事情,起了顽儿心,提笔在纸上画了一幅画,两个头上戴着花的小姑娘,手牵着手,身后一人被关在了铁栅栏后面,一脸苦色,还流着眼泪,正是如今还在禁足的司马浚。 看谢暄举着书讲的入迷,她将画团了丢过屏风,未料失了准头,啪嗒一声落在了沈屹桌上。 谢暄一顿,抬眼看过来,只见沈屹面色不变,袖子一拂盖住了,崔瑗暗自懊恼,却也不敢乱动了,谢黛宁还是那个姿势不变,她不禁怀疑起这人是不是睡着了。 还好这时上午课业结束,谢暄合上书本布置作业,又道:「诸位门生初次听我讲授,乍然之间恐怕不能适应,如有疑问随时来找我问,另外,我已经同掌院们商议了,若是下次师课考试成绩不好,大家可回原来课室继续求学。」他说完起身,学生们赶忙拱手相送。 崔瑗从屏风后跑出来,谢黛宁睡眼惺忪的伸着懒腰,果然是睡着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萧妍也跟了过来,冷然道:「崔姑娘,课堂是严肃场合,请不要捣乱!尤其是不要打扰沈学长,他是明年春闱最有希望夺魁之人!科举更是关乎他前程的大事!」 崔瑗让她训的一愣:「我扰了沈学长?」 「你刚才传纸条,我都看见了!」萧妍看向身后几个学子,「想必不是我一人瞧见吧?」 「才不是,我是给阿宁的!只是不小心失了准头!」 萧妍冷笑:「那又如何?谢师弟就不考试了吗?」她对沈屹伸出手,「沈学长,可否借纸条一观?」 作者有话说: 我虐男主了吗?没有吧??? 感谢在2020-03-07 10:43:24~2020-03-07 14:1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月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春心萌动了!!!】 【男主以为自己对男人动心了,没有资格?不要犹豫,搞起来!】 【撒个花∠※∠※∠※】 【大大加油】 【大大加油】 【打卡】 -完- 第25章 ◎又要打架◎ ##25 月 沈屹微微蹙眉,眼眸如冰:「为何?」 「沈师兄,我这是维护学堂的秩序,并非只为了你一人!」萧妍正色道。 她不依不饶的伸着手,饭堂的事崔瑗也有功劳,她本就嫉恨,自己拐着弯儿好容易筹措了一车米菜,却被不冷不热的拒绝了,沈屹不领情,她还得自己掏钱贴补女学的那几个。 再一听到不堪传言,两相比较,显然是崔瑗威胁更大!出身豪门,又姿容艷丽!还是个女子! 所以她必得让这纸条在众人面前曝光,好好羞辱崔瑗一番!让她再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若她写的是不堪入目的情诗之类,更是可以藉机赶她出去!是以也顾不得是否会引起沈屹反感了,先除去心头大患再说。 谢黛宁醒过神,这是为了沈屹又争起来了,沾上感情的女子很难理智,之前柔弱的萧妍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萧家乐见其成,萧妍就真把旁人当成自己囊中之物了?这就过分了! 她站起身,拦在崔瑗前面:「萧姑娘出身大族,张嘴就是规矩秩序,就是不知你是真公正无私,还是别有用意?若纸条确实与沈学长无关,萧姑娘又待如何?」 第61页 萧妍脸色微变:「先拿出来再说,如果无关,我道歉就是!」 谢黛宁立马扑哧一乐:「我就说嘛!哪是什么规矩的事儿,就是......」 沈屹在,她不想挑明说让他难堪,便止住了话头,只讥讽的看着萧妍。 「你!」萧妍被她这一诓,立马涨红了脸。 眼看就要吵起来,身后几人忙劝道:「算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呀,来崎山堂才第一天,何必斤斤计较?闹到山长面前多不好?」 萧妍一直很受推崇,如今旁人都不为她说话,若就此作罢更像是她无理取闹了,气恨到了极点,她森然冷笑道:「我不止为了沈屹学长,更为了书院名声着想,书院开设女学本就不易,若是爆出什么轶闻丑事,到时候让我们女学生如何自处?今日必须拿出纸条,否则我这就禀报刘掌院!」 这话一出,倒有些严重了,众人一下安静下来。 崔瑗翻了个白眼:「沈学长,拿出来给她看!」 沈屹默然片刻,把纸团还给崔瑗。 她展平纸张拍在桌子上,大声道:「看!看!大家都来看!有什么大不了的!是谁满脑子男欢女爱?我可没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心思,亦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众人围着一瞧,一副画的歪七扭八的画,顶多能瞧出是三个小孩儿罢了,就是游戏之作而已,于是都憋着笑,不知说什么好。 谢黛宁也扑哧一乐:「画的是小六?」 崔瑗一挑眉,笑道:「正是。」她看向萧妍,「我画的是阿宁还有一个朋友,跟沈学长半点关系也没有!我坦坦荡荡!」 她说完了拉着谢黛宁就走,其余人看萧妍尴尬,也默不作声的离开。 屋内只剩下沈屹:「萧姑娘,今日之事你逾矩了!」 「我是为了学长好!」他这一句话出来,萧妍立刻脸色惶然,急忙剖白心意:「沈学长苦读数年,如今马上就要有个结果了,难道要在此时因旁人故意搅扰,功亏一篑?」 沈屹拾起桌上皱巴巴的画:「无人故意搅扰我,就算有也与你无关,以后请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他说完转身走了,崎山堂里只剩下萧妍一人,望着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刚才那句「与你无关」扒下了她所有的坚持,她颓然瘫坐,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 自打入书院第一天,她就为沈屹姿容震撼,第一次情动为他,哪怕他出身贫寒,身后没有家族支持。 她耗费心力说服父母,沈屹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飞沖天的时候,所以他配得上自己! 书院岁月梢静,转眼数年,她一直是女学的佼佼者,他也一直是那个如琢如磨的俊逸学长。 她只盼他金榜题名,自己能将心事述说,所有人都知道了,只除了他! 可谢岱宁来了,一切都变了! 他受伤,却对他笑,和他饮酒,开始冲动,开始受到指责,差点丢了职位,还要不顾非议,入这崎山堂,几乎半废前程! 而且一个谢岱宁已经让她心力憔悴,又来个崔瑗!为什么眼见就要玉成的好事,偏这么多波折! 正伤心的难以自抑,崎山堂内又进来一人,温和的揽住她,在背后轻声道:「萧姐姐,我再不忍看你受折磨了,我……我有话告诉你!」 …… 纸团一事过去,萧妍老实了,崔瑗也老实了。 崔瑗尝了一把被人指责的滋味,抱怨不止:「我可算知道你说书院学子难搞是什么意思了!听说了那天的事情,大家都斜着眼看我,仿佛我是个妖女一样?!明明屋子里人都看见画了,可外面竟没人信!就算我给沈屹递了个条子,我能吃了他不成?有你在,我也得敢啊!」 「莫扯上我啊!我可受够了!」谢黛宁赶忙摆手,「你要真敢吃,我给你端碗!」 崔瑗死命摇头:「不敢不敢,吃湛明还行!」 虽然经歷了饭堂的事情,她敢逗湛明,却不敢在沈屹面前造次,这人太冷!两厢安静下来,时光流逝,转眼到了初夏,端午节就在几日后。 这日下课,谢暄宣布,要带四个学子去参加湖州首府梁城的诗会。 梁城是南方文气仅次于苏杭的地方,如果说南方才俊一半汇集苏杭,另一半就在梁城了,而且自打前朝南北榜一案之后,苏杭更隐隐落于梁城之后。 诗会是南方文坛盛事,能够跟去的门生,即便无法高中,至少在文坛挂上名字了。 不过也有打算认真考试求官的,比如湛明,他便早早说了不去。 崔瑗倒是想去,可是她算了算日子,那几天正是葵水之期,她自幼身子弱,每到这时腹痛难耐,别说坐马车了,站都站不起来,所以只能忍痛放弃。 前次师课考试沈屹照旧第一,文章交出去,几位掌院赞不绝口,这才放下心来,跟着谢暄也耽误不了他,谢暄也十分欣赏这个少年,主动吩咐他去。 至于谢黛宁,最近花招频出,课上睡觉也就罢了,逮着空就反驳谢暄,揪住问题不依不饶,谢暄一一化解,一点也不生气,她反倒没了捣乱的劲头,只是崔瑗一人留下了,她去不去也还没定。 这日两人下山买零食,华庭刚好要禀报事情,便一起到了观云楼,点了一桌子菜,华庭边吃边道:「公子叫我查掌院,我还真查出点事,映雪堂的徐掌教好像在卖考试范文!」 第62页 谢黛宁闻言脸色一变,放下了筷子:「此话当真?」 华庭点头:「我瞅见两次,他旬休时在后山偷偷见了一个梁城来的文人,交给这人数篇文章,第二次,也就是前日,我跟着那个文人一路去了梁城,他直接进了一家书店,我发现后院屋内聚着数十个书生抄书,书店藏着卖,不过无人介绍不肯卖我,所以也不确定是不是有徐掌教给的文章,或是还有他人的。」 前朝南北榜案之后,刊印科考文章选集的生意就被取缔了,民间不允许任何刻印作坊存在,必是官府主持才行。像京城文渊阁刻印书籍,有钦定二字在封面上,各州府也有自己的官刻局发行图书。 私卖手抄倒也是其次,朝庭对此并无明令禁止,但是考试范文就不同了,天下皆知科举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考生数量众多,靠科举吃饭成了一门生意。 前朝时以淮水为界,南北各有一家大作坊,将秋闱中举的八股文章汇集,一些擅长考试的人仔细钻研分析,撰写评註,刊印成册,时称《秋选》。 时日久了,两家作坊势力大到了可以影响当年题目的地步,他们买通秋闱出题考官,在自家秋选里隐晦透露考题,天下学子一时趋之若鹜,不必苦读,买到一本权威秋选,从字里行间猜出题目便可中举。 因为南北各成一派,渐渐交恶,事情暴发出来,苦读的学子们闹到了御前,科举乃立国之本,皇帝雷霆震怒之下,杀了一批人,又将刻印权利收归官府,并严令禁止出版秋选,这就是南北榜案的始末。 而书院教学,虽也给学子分析讲授优秀文章,却绝不能刻印售卖,更不能流出书院,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千里迢迢来此求学了。 若是此事当真,她不必再蹲守书院,靠那些小手段对付谢暄,只要拿住证据交给皇上,谢暄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绝难逃过! 看谢黛宁愣怔着不说话,崔瑗有些担心的摇了摇她胳膊,轻声道:「这是怎么了?这件事不好查吗?」 崔瑗并不晓得事情严重性,谢黛宁攥紧了手指:「是不好查,买到这样的文选不是难事,可要证明文章和分析手笔出自书院,出自何人之手,却不大容易。」 就像那个里正说的,纸面上的东西,还不是人写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转头吩咐华庭:「你继续蹲守书院盯着徐掌教,看他和哪些掌教来往,卖文章是否只他一人,千万记得不要打草惊蛇,只盯着人就行!几日后诗会,我亲自去梁城,看能不能弄到一本文选,等回来之后我们再找徐掌教的文章核对!」 华庭答应了,谢黛宁又将此事在心中过了几遍,算上路途,去梁城大约要七八天,她还可以在那边查查接应人的底细。 另外跟着谢暄,也可以藉机看看他是否和此事有关,若是能揪住把柄,那扳倒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三人吃饱喝足回了书院,刚到山门处,就见四娘在那里翘首眺望,谢黛宁唤了她一声,四娘跌跌撞撞的飞奔过来,趴在石板上使劲磕头,谢黛宁赶忙把她扶起来,她竟然磕的满脸血痕,「谢公子!求您救救我三姐姐,她……她被婆婆卖到梁城的勾栏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小剧场预告吧,女主掉倒计时了~哈哈哈 ◎最新评论: 【明明萧姑娘也是有学识的大家闺秀,可惜】 【那个婆婆真的是好坏】 【嘻嘻,期待期待期待~】 【打卡】 【打卡】 【打卡】 -完- 第26章 ◎只要你生气我就是幸福的◎ ##26 照 最终定下去梁城的学子,除去谢暄指定的沈屹,还有谢黛宁,宋梓良和程邵文三个。萧妍也回去,她家本就在梁城,这次刚好回去过端午。 到梁城要走一天,书院便雇了三辆马车,谢暄和王掌教一辆,四个学子一辆,最后是两个跟随的门役和一些大件行李。萧妍则乘坐自家马车,有僕妇丫鬟照顾着。 只是不赶巧,启程这日一大早就阴霾密布,马上就要落雨。但为了不耽误太多课业,选的日子有些紧,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路了。 马车在山间曲折而行,到了中午时分,眼见几里外就是驿站,旗帜上的驿字迎风乱舞,天色却愈发黑沉,几声惊雷过后,瓢泼大雨浇了下来,一时间车轮陷入泥里寸步难行,车夫在前面拖拽,可雷声接连砸下,马受了惊,死活不肯再走。 磨蹭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车队在泥地里越陷越深,谢黛宁不耐,撑起伞冒雨下去,只见她面向路侧的山林,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一声悠长的啸音刺破雨幕,片刻之后,一匹黝黑髮亮的骏马冒雨驰来,停在了她身边,脑袋使劲厮磨腻歪,正是黑咪。 沈屹已经下来给她撑伞,但还是被黑咪弄的一身泥水。 腻歪够了,谢黛宁笑着掏出一块饴糖塞进马嘴:「好黑咪,你去带带路!」 黑咪极有灵性的打了个响鼻,哒哒奔到领头马车处,嘶鸣一声之后,咬着头马嚼子扯了扯,然后又走到最前,几匹马儿仿佛听懂了一般,开始一起用力把车拉出泥潭。 谢黛宁坐回车内,见沈屹还立在外头,唤了一声,他这才回来。 车内两人看见这一幕,吃惊不已,连连问道:「这是谢师弟的马?嚯,如此神俊又通人性,可得不少钱罢?」 第63页 谢黛宁微笑:「钱可买不到!黑咪是我舅舅送的生辰礼物,打小养的呢。」听见这个名字,众人不由莞尔。 她掀起布帘缝隙去看,隔着雨幕,也能看见那黑影的矫健利落,「我和舅舅一起接生,然后从小养到大的,为了这个名字,我们两人还吵了好几次,舅舅说,黑咪的父母都是上过战场的战马,这名字太不威风了,不过我坚持叫黑咪,最后还是黑咪自己,大约觉得两个字简单些,就认了这个名字。」 「竟然是战马的后代,了不得,这匹马我看能值百两黄金!」宋梓良羡慕极了。 沈屹递过一方素白的帕子给她:「先擦擦吧。」他捏着一角,有些疏离。 谢黛宁道谢,这些日子沈屹有些奇怪,虽没有冷淡她,却总让人觉得他在克制着什么。只是总找不到时机单独相处,便一直没能问问他,这是怎么了。 她又想起包袱里那本书,出门时华庭说要她做两手准备,若文选一事上拿不住把柄,那还得继续「知交」计划。 可她已经不想刻意了,她觉得知己似乎太浅,又莫名觉得自己能得到更多,所以此刻她只想和沈屹坦诚相待,不使花招,也盼着沈屹不要再冷淡。她也不明白,自己心里能同时存在笃定和忐忑,对着同一个人。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是到了驿站,雨势丝毫不见减弱,众人撑伞下车,一个驿丞在门檐下招唿:「诸位快请进,再晚上片刻就没屋子啦!」 王掌院道:「我们是去梁城的,打尖不住店,歇歇脚就走。」 「嗨!前面路塌了,要去梁城得绕水路,看这雨势怎么也得明日了!刚一队客商路过,我说了还不信,待会儿肯定回来,驿站里现在都是掉头的旅人!都不剩几间客房!」 听了这话,王掌院看向谢暄,等他决断,带着几个学子,还有一个女学生萧妍,若困在路上更不妥,再说也不是急事没必要冒险,谢暄只得道:「那好吧,烦请安排一下,我们先住一日。」 驿丞点头,引着众人上了二楼,因为客房不足,唯一的上房给了萧妍,剩下都是二等的,谢暄和王掌院一间,驿丞开好门,转身对着沈屹和谢黛宁道:「您二位的房间就在隔壁,请跟小的来。」 谢暄一只脚已经踏入门里,闻言勐地扭头,满脸惊愕:「你说什么?」 驿丞有些摸不着头脑:「带这两位公子开房呀!」 谢暄嘴唇颤了颤,瞪着眼珠高声道:「就不能......再给找个单间?」 「这……实在是没有了!要不只能委屈这四位公子一间,给您单独挤出来一间房。」他见惯了南来北往的人,眼睛最毒,早看出谢暄身份最高,以为他是不满自己安排。 谢黛宁有些好笑的翻了个白眼,自己这个爹爹真是迂腐的可爱,早都说了屋子紧张,他怎的就不多想想呢! 只是她打定了主意让他着急,故意大声道:「我都可以!以山长为先嘛!路途上哪有那么便利。」 驿丞觉得她十分和善,转头笑了笑。 「咱们四个就挤挤吧,反正只一晚。」宋梓良笑着,瞥了谢黛宁一眼,他也没意见,正愁人多没机会亲近呢。 谢暄还在迟疑,只听楼下叮咣一阵响,有人大声嚷着人呢,果然那队客商掉头回来了,驿丞赶忙把门打开:「不如各位自己商议安排吧,我先去招唿客人。」说完转身下去了。 谢暄看看一脸期待的宋梓良,莫名其妙的程绍文,再看面无表情的沈屹和一脸戏嚯的谢黛宁,他忍了又忍,终于下了决心:「沈屹和谢黛宁一间,你们两个一间。」 「是,山长大人。」谢黛宁对着谢暄吐吐舌头,不等他反应,拉着沈屹进了客房,屋子不大,正中一张方桌,摆着茶壶杯子,南北各摆了一张简单的床铺,连个帷幔都没有,实在是最简单的客房了。 见此情形她心里也微微打鼓,光顾着气谢喧,进了屋子才发觉得别扭极了,只是现在扭捏也来不及了。 沈屹扫了一眼,径直走到窗下床铺,谢黛宁便选了另一边放下包袱。 这是一段日子以来,两人头一次独处。屋内静静地,雨点打在檐上窗上,啪哒啪哒,伴着两人的心跳,谢黛宁几乎能感觉到时间流逝,越来越不自在。 好在这时传来敲门声,原来是驿丞端了饭菜上来,驿站里挤满了人,所以午饭只能送进屋了。 沈屹谢过了他,将饭菜摆上桌子:「谢师弟,吃饭了。」 谢黛宁探头看了看,都是素菜,颜色惨绿,看着就没胃口,心下暗嘆又要重温饭堂旧味儿了。 沈屹一看她皱眉就明白了,转身去取包裹,他带了点心。 谢黛宁望着他动作,随口道:「师兄,你不吃嘛?」话音刚落,只见沈屹手里包袱里一抹粉色软塌塌的垂下一个角,她眼前一黑,怪叫一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使出自己那点微末轻功飞扑过去,一把把包袱抢到怀里,「这是我的!」 大家包袱都是蓝色,可能下马车时没注意拿错了,沈屹被她吓了一跳,怔了怔才道:「我给……我带了盒点心。」谢黛宁抱着包袱,冲着自己那边床铺努了努嘴。 沈屹走过去一摸,包袱里有个硬硬的盒子,果然是拿错了。 趁他走回桌边,谢黛宁小心的挪着步子,把包袱放到自己床上,又扯了被子盖住,然后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出来,一摸脸,满是冷汗。 第64页 沈屹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刚才唤马分明还一副恣意洒脱的样子,为个包袱怎么扭捏起来?他把点心盒子打开,正要招唿他,谢黛宁忽然打了个喷嚏。 想起刚才淋了雨,沈屹又起身:「你先坐着,我出去一下。」 看他出去了,谢黛宁松了口气,赶忙跑回床边掀开被子,把包袱整理一番,呜唿,这根粉色的裹胸带子上有崔瑗给她绣的花,非常妖艷,就算不是肚兜,也不伦不类的!万一被看见了,她总不能胡扯这是根上吊绳子吧! 过了好一会儿沈屹回来,他端来了一盆热水:「过来擦擦头髮吧,再换身衣裳,淋了雨容易着凉。」 换衣服??? 谢黛宁又呆住了,咳!早知还不如厚起脸皮闹着住单间!尴尬一个接一个! 可别人又给她带点心,又给她打热水,她总不好在这时开口赶人出去! 道了声谢,踟蹰着把帕子浸入盆中,她偷眼去瞟沈屹,正想着找个什么藉口好,只见沈屹坐回自己床铺,随后微微皱眉,从身侧摸出一本书,疑惑的拿起来,封皮上明晃晃画着两个赤.裸交缠的身影。 谢黛宁「啊」的大叫一声,那是......那是华庭给的春.宫.图啊! 一定是刚才掉出来的!她只顾着整理裹胸,竟把它给忘了! 手里帕子「啪」的掉回盆里,沈屹看她一眼,愕然垂首看向手里…… 完了!完了!来不及抢回来,怎么办?谢黛宁窘的无处可逃,左右看看,突然连蹦带跳的逃到床上,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脑袋也不露,活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粽子! 屋内静默如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沈屹的脚步声,缓缓朝自己走来。 他想干啥?谢黛宁一抖,脑子里立马浮现出话本里的故事,受了刺激兽.性大发什么的。 她赶紧缩了缩,反正谢暄就在隔壁,他要真想不轨,她豁出去叫嚷起来就是。 不过脚步声在近前停了下来,她感觉到沈屹扯开她头顶被子,漏出一个缝隙,她仰头望出去,只见对方神态比刘掌教还板正严肃些,脸色青红交替,眸子里是极力压抑的怒火,她恍然大悟,想什么呢?沈屹大发雷霆的可能性比兽.性大发的可能性更大吧,她该担心自己被打死才是! 不对,她现在在装粽子,这能顶什么用啊! 沈屹长出了一口气,谢岱宁像只掉进陷阱的小狐狸,一脸惊恐的看着他,原想痛斥讲讲道理的话一时噎住,开口只道:「你年纪还小!这种书看了容易移了性.情,绝非好事!」 语气严肃,可却没多大威慑力,沈屹暗自着恼,把书从缝里塞了进去,「啪」的一声砸在谢黛宁脸上,挡住了那双令人狠不下心的眸子。 谢黛宁的鼻樑一痛,刚要喊疼,就听沈屹又道:「你自己处理了,不许带回书院,也不许再犯,否则我立刻禀报山长!」 随后只听门「砰」的一声,他又一次出去了。 谢黛宁松了口气,放下被子抄起书,什么移了性.情?男.欢.女.爱是人之大伦,怎么到他嘴里就绝非好事了了??? 就算她不该看这种书,也没他说的这般严重吧?疾言厉色的,着实吓人。 谢黛宁翻开春.宫.图,其实她也没看过,华庭塞给她她就扔到一边了,她好奇沈屹怎就气成这样,随手翻了几页,越看越不对劲,这本春.宫,为何画的都是两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 华庭:郭岳,现在有一件机密任务交给你,附耳过来:xxx 郭岳:(脸色涨红)是! 郭岳:李升,现在有一件机密任务交给你,附耳过来:xxx 李升:(脸色涨红)是! 场景转换 李升:老闆,你这里有那种书吗? 老闆:哪种? 李升:(脸色涨红)就是那种xxx,我我我表哥让我买的,不是我要看! 老闆:哇,表兄弟,年下,骨科。。。有有有!!!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黑咪我要牵走啦】 【男主发现自己对女扮男装的女主动心了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我怎么会喜欢男生?毕竟设定是在古代,此时女主女扮男装,男主还不知道女主是女生】 【好看,撒花撒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 【打卡】 -完- 第27章 ◎我爹他真不是好人◎ ##27 沟 沈屹急步下了楼,驿站里都是客商,闹哄哄的没个安静处。他撑伞走到屋外,只见雨点打在石板上,水花四溅,几步外的道路已成一条浊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凉丝丝的水汽浸入肺腑…… 他的父亲,是护国将军沈唐,戎马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掳掠滥杀,贪赃枉法,而母亲更是在烈火之中留下遗言,嘱他若能逃生,也绝不可为復仇行歪邪手段,若老天垂怜,沈家留下后代,也必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行走人世。 他八.九岁遭逢家变,失去一切,可仍坚持走最难的路,不妄杀不迁怒,令沈家残部绝不可落草为寇,失去从小苦练的武功,他不可能再做武将,那就苦读求官,依朝廷律法为家族洗清冤屈。 他自持心性坚韧,就是每月毒发最难熬之时,仍旧神思清明,没有过一丝一毫放弃,或是走邪路的念头。 第65页 可偏偏遇见谢岱宁,他方寸大乱!如今更是时时都要提醒自己,不可纵容沉溺! 他在书院是见过不少学子相偕出入,情分匪浅,他也知道帝王有龙阳之好,文人雅士有断袖之癖,可他从未动过一星半点的念头,否则这些日子,他不会如此痛苦,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软弱之人,受人影响,就莫名生了这样的癖好。 但情之一字,究竟为何而生?他问了无数遍,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知道,好男风是王侯贵胄沉迷声色纵慾无度之故,难说其中能有几分真情,文人圣贤更多不耻于此,他更知道这世间无容身之处是何等滋味,平安祥和的一生又是多么难得,谢师弟年纪小,生的又极漂亮,若是他人带坏了他,自己要想法子规劝回来才是。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嘆,沈屹转头望去,一个身披蓑笠的人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就立在几步外,来人微微抬头,露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眸,柯钺? 沈屹微微蹙眉,他不该在白天现身…… 柯钺没留意他脸色煞白,只道是自己坏了规矩,解释道:「公子,属下刚才看见那匹马,一时惊恸……」 沈屹听他这样说,默然半晌才道:「你也觉得它像父亲的麒麟,对吗?」 柯钺怅然道:「公子不知,它不止是长得像麒麟,性子也一模一样,那位谢公子也不拴着它,它看没事儿自个就走了,和麒麟一样,不爱被马厩和笼头困着,就喜欢自由自在的驰骋山野。可惜这样的神骏,如今只能做个玩物罢了。」 「安稳的日子并不只有人心嚮往。你看见那匹马的眼神了吗?澄澈平和,和它的主人一样天真。而父亲的麒麟,就是在家里也时时警觉,没有一时一刻的轻松,只有死了才得到解脱。」沈屹望着雨雾,却仿佛看着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柯钺没有说话,沈家军全军覆没在锁牢关前,麒麟也力竭,以身挡箭,死在家主身边。那一战太过惨烈,光是提起就足以令人气血沸腾,而公子如今却不能动怒,不能有太多情绪起伏。 「属下……」他刚想说些安抚的话,忽然听见驿站里有脚步往外走来,赶忙微微颌首,转身没入雨幕。 片刻之后,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沈学长。」 沈屹转身,见谢暄立在檐下沖他招手。 「山长,唤学生可是有事?」 谢暄面色有些不自然,讪讪道:「那个……我刚和王掌院聊天,想想带你参加诗会,实在是耽误功课,万一影响了八月的秋闱,对书院和你都不是小事。」 沈屹没想到他说起这个,微微讶异:「山长是想让学生回书院?」 ……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天空放晴,地面虽没有干透,但行路倒是无碍了。 谢黛宁一觉醒来,才发现沈屹一夜未归,窗下的床铺被雨打湿了一半,铺盖好好的摆在一边。她愣了半天,这人不是吧?气性这么大?为一本书气的都不回来睡觉了? 早知如此,她也不必和衣而眠,一夜都没睡安稳。 洗漱完下楼去吃早点,等了一会儿,谢暄和沈屹却一直没出现,王掌院想了想,对谢黛宁等人道:「不等了,咱们先吃。」说着打了个哈欠,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程邵文道:「掌院昨日没休息好吧?」 王掌院道:「是啊,屋子逼仄,山长又给沈学长补课讲了一夜,害得我也没睡踏实。」忽而想起面前几个也是学子,谢暄单独补课岂不偏心,赶忙又解释道:「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都是沈屹日常不明白的。」 谢黛宁正把一块酥饼送到嘴里,闻言差点噎住,原来如此,怪不得沈屹一夜未归。补课补一夜!谢暄他也真想得出来!!! 谢黛宁暗暗摇头,忽然有点同情沈屹,甚至还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想,沈屹和谢家父女大概八字不合! 过了一会儿,终于看见谢暄和沈屹一起下楼,众人继续赶路,如驿丞所说,道路被沖毁了,他们在码头等了许久才雇上船,到梁城时已是深夜。 住处是文会会馆,地方宽敞,比驿站好太多了,云岚书院分到了独门小院,每个人都有一间屋子,谢暄见状明显松了口气,折腾两天也累了,便让各人自去歇息。 第二日一早起来,因离诗会正式开始还有两日,山长、掌院或是文坛巨擘要四处会友,喜爱的弟子可以带在身边,当然也可自行安排。 谢黛宁自然不肯跟着谢暄,不过刚一下楼,就见萧妍遣婢女送来帖子,她昨日已直接回了萧家的,这帖子是邀请几个年轻弟子,明日去萧家别院参加赏花宴,到时候梁城名门子弟齐聚,是个在文坛亮相的好机会。 见宋梓良等人围着那婢女问东问西,又没见沈屹,她便敷衍几句,想了想文选的事情重要,可是四娘的姐姐被卖入勾栏,这事儿更加急迫,还是先去摸摸梁城勾栏瓦肆的状况,趁着无人注意,悄悄熘了出去。 听四娘说,三娘是半夜被送走的,孟仙村无人看见接应的人牙子样貌,只一个老婆子因为起夜,听见屋外有人挣扎叫喊,她不敢出去,窝在墙根里听了一耳朵,一个妇人说了句:怕什么,梁城妓馆这么多,找不到人的! 她于心不忍,告诉了姚家,否则四娘根本不知道她姐姐的下落。 谢黛宁先去街上成衣店买了一身锦袍,把配饰统统戴上,又把一张大额银票拆换了,打听着去了梁城最大的酒楼。 第66页 她这身衣服花了足有百两,料子是蜀锦的,月白颜色,银线在领口袖边绣了竹叶,簇新闪亮,一看就是个有钱纨绔。 进了酒楼,婉拒了小二带她去雅间,就在楼下大堂要了个桌子坐下,叫了酒菜慢慢吃着。 客人来来往往,直到几个看着像宋梓良一般的富家少年坐到她旁边一桌。 「……明日萧家赏花宴你们听说了吗?」 「这等盛事怎会不知,萧家这次下了血本了,听说从苏杭各地请了数十个厨子,要做出百种别致菜餚!」 「不是赏花宴吗?怎么不买百种花?」 「怎么没买?东坡先生有诗云:人间有味是清欢嘛,所以萧家说了,要以百种佳肴款待天下文士,先品尝佳肴再赏花作诗,还有什么戏曲歌舞都备齐了,必要让大家眼耳口鼻皆赏人间至味!」 「竟如此豪奢?」 「这算什么,萧家公子攀附了个京中贵人,如今就住在他家里,知府方大人也天天往他家跑,诗会的事都不怎么管,殷勤着吶!」 听到京中贵人二字时,谢黛宁便支起了耳朵,可这些人只知皮毛,再细就不知道了,再想想京中贵人她大都脸熟,除了那一位,旁人她都不惧,不过那人和司马浚一样,等闲不能出京,因此也没当回事儿。 听了一会儿,她凑过去搭话,说自己是头次到梁城,来见识一下南方文坛盛会,几人见他打扮样貌皆是不俗,便和她聊了起来。 谢黛宁本就是混纨绔堆儿的,言谈风趣,很快几人热络起来,她便开始打听梁城勾栏青楼的事情,那几人邪性一笑,看这小公子不过十五六岁,面皮还嫩的紧,想来是头一次离开父母独自出门,没想到竟是个色中饿鬼。 一个叫胡文虎的道:「谢公子问这个可算是问对人了,梁城勾栏瓦肆里,清水浑汤我门儿清,只要你使得起钱,保准带你玩儿个够本!」 谢黛宁等的就是这话,这种地方混杂三教九流,没本地人带路还真是问题,别说找到人了,自己进去都不定能出来。 「成!胡大哥豪爽!那就麻烦您今晚当个嚮导,我先回会馆取些银子,申时末您来找我,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她举杯敬他,又对旁人道,「和诸位相谈甚欢,若是有空晚上也请一道来,费用我全包了!」 同几人别过,谢黛宁回到文会会馆等待。若是华庭在,她也不必如此麻烦,但是她功夫不济,刚被沈屹训斥了,也不敢叫他,所以绕个弯子叫这帮地头蛇知道,她也是有来歷的,骗钱无妨,别起歹心就是。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忐忑,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两枚泛着漆黑光泽的药丸放入香囊,这是玄衣卫的秘药,名叫澈骨净髓,吃一颗短时间能提升不少功力,只是太过伤身,轻易不能用。 准备妥当,看时辰差不多了,她理了理衣裳走出会馆,胡文虎等人已经等在大门口,见了她连忙迎上前来。 几个人说笑着上了道边马车,胡文虎问道:「谢公子想去什么样的青楼?爱听曲还是爱看歌舞?或是喜欢清谈?」 谢黛宁想了想,敢从山村里强行买人的,必不是什么好去处,清谈是肯定不会的,听曲唱歌之类,三娘恐怕也不会,不如就去最大最俗艷的地方找吧,机率大些。 「去个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的!」 「好嘞!」 到了梁城最大的青楼暖香阁,老鸨一见胡文虎,立马笑着迎上前来:「胡爷,好久不见您呀!姑娘们都念叨着呢!」 胡文虎笑道:「怎么好久不见?前日不还来了吗?」 老鸨像水草一样攀附过来,拧了他一把,拉着调子嗔道:「哟!那就是不见我了!也是,我人老珠黄,比不上阁里的姑娘们,胡爷躲着我走吶!」 众人大笑起来,老鸨眼光落到谢黛宁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嘆道:「新面孔呀!这位公子好生俊俏,竟把我这里的姑娘都比下去了!这生意真是没法儿做了!」 胡文虎笑道:「这位是谢公子,头一回来,您可得好生招待着,他是今晚的金主儿!」 胡文虎家中颇有资财,一向是暖香阁的散财童子,他这么说,老鸨听了自然眼前一亮:「那,还是天字二号房?」 谢黛宁一笑,从袖中扔出一锭银子:「要最大最好的地方!」 「得嘞!天字一号房,客来啦!」老鸨拖长了声音叫道,只见数十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围聚过来,将四人簇拥至一间偌大的雅间。 说是雅间,却无门窗遮挡,只有帐幔重重,刺鼻的香气萦绕着,隐隐能够听见周围器乐和淫靡作乐之声传来。 几人坐定了,又上了酒菜,老鸨刚要退下,就听谢黛宁道:「这位妈妈,您这里就只有这些姑娘吗?」 几个挂在她身上的女子面容一僵,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她们? 老鸨赔上笑脸:「姑娘多的很,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我再去叫就是。」 谢黛宁又摸出一个银锭,摆放在桌子上,一锭五十两,这么会儿功夫还什么都没做,她已经出了一百两了。 「我喜欢清纯,不做作,不老道,最好青涩一点,别动不动往人身上扑,脂粉气淡一点,也别爱谈什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星星月亮,最好接地气,说说山村土地,牧歌田园,渔舟唱晚,清新的像草叶子一样的姑娘!」 第67页 她这一串话说出来,连老鸨都目瞪口呆,一时绷不住笑容也垮了下来,又不好说自己这里没有这样的,那不是砸招牌吗?愣了片刻,把几个软面条一样的姑娘叫出来,又新换了一批给她挑选。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暖香阁的姑娘们看遍,谢黛宁只是摇头:「不,感觉不对!」 胡文虎几人身边有姑娘陪着,又有人掏钱买了最好的酒菜,自然帮着谢黛宁起闹:「快快,再换,再换!还吹自家是梁城第一不?真是打脸呀!」 老鸨跑了几趟已是气喘吁吁:「我说谢公子,您这是逗我玩儿吶?」 谢黛宁又往袖中摸去,这回竟掏出了一锭金子,她怅然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寻不到那个人,我是不会罢休的。」她慢慢的把金锭子放下,又抬起,「若是这钱在你这里花不出去,我换地儿就是。」 老鸨狠狠一跺脚,吩咐道:「去,把前几日刚买的那几个提熘出来!」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下,沈屹妥妥直男,可能作者笔力不足,写得不够明显吧,他和女主第一次相遇,女主衣袖带香,其实就撩动他了,腿上受伤沈屹看见的时候,更是第一次对异性的懵懂心动,所以是本能动情,不存在有点弯又直了的过程啊,小沈一心苦读,想要为家族復仇,所以他的心思和时间是被读书占满了的,加上俺们女主可是跟着京城第一纨绔苦练出来的本领,所以他么有怀疑,若是个接触过女孩子的男孩子,从那个雨夜女主说红糖水,就该怀疑了...emmmm,这傻子! ◎最新评论: 【对哦,红糖水都不知道。岱宁刚有钱_】 【上章有疑问这一章明了了,大大加油( _)支持!!!】 【哈哈哈,情不自禁沈学长。】 【谢,不差钱,岱宁】 【打卡】 -完- 第28章 ◎啊马甲◎ ##28 渠 夜色深沉,梁城的街面上已看不到行人了,月光洒下来,谢黛宁哼着小调,一蹦一跳的回了会馆,她心中畅快极了,只可惜四下里静悄悄的,无人可以分享这快乐,她一脚踢开块儿小石子,花丛中几只夜鸟惊起,扑稜稜的飞散开来。 想起刚才老鸨唤了数拨人,终于让她瞅见个肤色略白皙,和四娘长相形容都颇为相似的女子,在人堆儿里直往后缩,她走上前挨个看去,到她面前停下步子,挑起对方下巴调笑:「这位姑娘倒是不错,年方几何?姓甚名谁?」 那女子吓得忙要躲,她一把揪住人不放,登徒浪子样十足:「小娘子,别跑啊!」 拉扯一番,把人弄的放声大哭:「我……我嫁过人的,我有家人的!我不是自愿来这里,求求你放过我罢!」 她假意拂袖要走,老鸨忙拉住她好一通赔礼道歉:「谢公子别急,这个还没调.教好,连艺名都没取!等学会了伺候人,就不这样了,要不您再挑挑别的?这几个都是新来的,都生涩着哪!」 谢黛宁摇头:「我偏偏就喜欢她这样的!」 老鸨为难片刻,终是舍不下金银,便说请她过几日再来,谢黛宁问了姓名,果然是姚三娘,她按捺住狂喜,吩咐老鸨好好教着,不可打骂凌.辱,少根头髮都不行,过两日她再来看,若是调.教好了,还有大笔银子送上,这等好事老鸨哪有不答应的,连声嘱咐把人好生带下去,只等谢公子再上门。 今晚表现简直不能再完美,对方一点没起疑,殷勤的她都不好意思了,女扮男装像自己这么成功的可是少见,她心里一乐,加之喝了几杯,于是粗着嗓子指着月光下自己模煳的影子唱起来——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挪开几步又换女声:「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不过下一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还没唱出口,就见一个素白的人影疾步走到面前,她吓的头髮都竖起来了,刚要大喊有鬼,再一看竟是沈屹? 他面沉似水,噼头就问:「你去哪了?」 谢黛宁不知自己又怎么惹了他了,抚了抚胸口,方慢吞吞的道:「我……我和几个朋友去喝酒了。」 沈屹死死盯着她:「只是喝酒?」 让柯钺找人,结果他回禀说在街上看见谢岱宁和几个纨绔少年进了那种地方,把沈屹气的够呛,感情他来梁城不是为了诗会,纯属是来开荤了?书上学了不够还敢实践一番? 可去的是南风馆还是青楼,他实在问不出口,无论哪个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找了两个时辰,终于见这人摇摇晃晃的和几个少年在路边道别,他一路跟着回来,人八成是醉了,到了会馆也不进屋,竟自得其乐的对着月下影子唱起来了。 「是……是呀!」谢黛宁哪知道自己行迹败露,还想再煳弄一下。 沈屹忍无可忍,高声怒斥:「好好好,我竟不知谢师弟这般能耐,刚来梁城就认识了风月场上的朋友!」 谢黛宁大吃一惊,他知道了?觑着神色是真的生气了,月光之下那张脸泛着森然之意,似乎她再敢否认,他能立马气的升天。 想想四娘的事情他也知道,说了也没什么,谢黛宁上前一步扯住他袖子,摆出个笑脸来:「师兄你别急呀!我又没干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你可不能跟别人讲啊!」胡闹归胡闹,在沈屹面前落个色鬼的名声,她也觉得难堪。 第68页 听他说没干什么,沈屹面色一缓,蹙眉点头。 「我呀……救人去了!」谢黛宁一脸得色,她本就喝了两杯,心里正得意呢,便拉着沈屹在路边坐下,从如何挑唆两村里正一直讲到今晚夜探青楼,恨不能把自己是女扮男装一事也炫耀出来。 沈屹听的眉目渐渐舒展,双眸里各种情绪流转,原来这些日子,他常常躲开是去做这些事了,他才是正直勇敢,倒是自己心中有鬼,随意猜度。 他这样凝视着自己……谢黛宁心头一悸,得意劲慢慢散了,莫名不自在起来:「我答应四娘要帮她,就得帮到底嘛,三娘的婆婆这么坏,回头我还要去孟仙村找她报仇呢!」继续摇了摇沈屹的袖子,声音比月光还软了几分,「好师兄,你就别生气了嘛?」 沈屹长长的嘆息,想说不气了,转而又想他到底才十五岁,孤身一人闯去那种地方,万一被人起了歹心扣住,那又该怎么办?今晚能全身而退,实在只是他运气好罢了。 他摆着道理,努力板脸训了谢黛宁半天。 「过几日赎人,不准一个人去!」 「师兄肯陪我?」谢黛宁眼睛一亮。 沈屹刚要回答,就见谢暄提个灯笼,满脸惶急的从外面进来,看见谢黛宁长长出了一口气,斥问道:「你跑哪去了?一晚上都不见人?」 谢黛宁就要顶嘴,想想沈屹还在旁边,便生生忍下来,又故意拉着沈屹的袖子直晃,挑眉笑道:「没去哪儿啊,我跟沈师兄看星星呢!谈谈诗词歌赋,和我们要一道科举这个人生大理想!」 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头顶,看个鬼星星!谢暄气的直瞪眼,连带沈屹也被他剜了几下,转身回屋了。 沈屹把人从袖子上剥下来,往屋里一推,嘆道:「你呀!晚上我是跟山长一起找你来着。」 …… 萧家这次的赏花宴规模盛大,听说为了百种佳肴,光是厨房就新建了十个,方能勉强让临时请的厨子转圜开。 进了园子,只见各色鲜花把一汪碧水团团围住,池边蜿蜒的小径仿佛被彩墨画了一遍。 走近了方能看见花团锦簇之中,用木架担起的竹槽,槽内水流潺潺,一个个碧玉的小酒杯顺着水流飘过,这竟然是仿着曲水流觞的意思搭出来的。 几个身姿优美,腰软如绸的舞姬穿梭跳动,有手里拿着酒勺的,有捧杯碟的,还有腰缠小鼓奏乐的,随着鼓点声,托盘举过头顶,玉液琼浆飞瀑般倒入酒杯,半点不散,众人还来不及喝彩,只见那舞姬将酒杯悉数放入水中,然后一转身,身姿如蝶般一跃,就到了竹槽的另一侧,翩然而去。 客人们的席位也依着竹槽蜿蜒而设,错落有致,既不拥挤又不会挡住他人视线,此时已有不少人入席,盛酒的托盘流到哪里,往往能惹来一阵欢笑。 僕从引着四个人往里走,还未到席位,只见萧妍带着七八个丫鬟往这边走来,她一身茶白色金绣牡丹的襦裙,行走间浮光暗动,在这一片繁花中既素雅又华贵。她含笑和几人见过,往日的龃龉半点不见,吩咐僕人要好生招待自己同窗,然后才对着几人歉然道:「今日家兄请了位好友,非要我过去见见,沈师兄,各位师弟,阿妍先少陪了。」说完翩然去了。 「都说萧家是湖州世家,今日一见,才晓得传言不虚。」程邵文望着萧妍背影,嘆了一句。 入了席位坐下没多会儿,便有人过来和宋梓良打招唿,又扯着他四处交游攀谈去了。沈屹端坐不动,程邵文也不认得什么人,谢黛宁因为昨晚又惹了事儿,也老老实实的坐着,也不敢劝沈屹喝酒。 不过同程邵文碰了两杯,她忽然觉得浑身燥热起来,腹中还隐隐做痛,刚还好好的呢?菜也没吃,莫非是酒有问题? 「程师兄,你喝这酒,可觉得有异?」 「有异?」程邵文低头晃了晃杯子,酒液清澈,并无异样,「没有呀,入口甘洌,是佳酿。」 沈屹看了两人一眼,伸手取杯一饮而尽,片刻之后也摇了摇头。 酒都是从竹槽内随意取的,谢黛宁只道自己大约是坏了肚子,于是站起身道:「两位师兄,我去去就来。」 走了没多远,腹中如火烧火燎一般,行动间都带着难受,头也昏沉沉的几乎看不清路了,她跌跌撞撞的抓住一个丫鬟,急问:「你家净房在哪里?」 这丫鬟本就是听候客人吩咐的,闻言扶了她一把,道:「公子随我来。」 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丫鬟道:「前面那排屋子就是了,婢子在这里等公子,有何需要的您喊一声就是。」 谢黛宁一愣,这里明显是男宾客的地方,竟忘了自己女扮男装了!她强忍住不适:「我感觉好些了,就是头有些晕,可否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一下?」 「自然可以。」把人扶进客人小憩的厢房,丫鬟倒了杯热茶给他:「公子您先歇歇,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醒酒汤。」 谢黛宁眼前景物都已经颠倒起来,闻言只能虚弱的点头,然后就栽倒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这丫鬟出了厢房,急步往厨房奔去,只是没走几步,道边闪出一人来堵住了路,是个媳妇打扮的僕妇,看身上衣料就知地位不低,只听她吩咐道:「咱们大姑娘的扇子落在屋子里没带,你这小丫头,去跑个腿儿给姑娘取来。」 第69页 丫鬟迟疑了一下,道:「是……可是有位公子醉了酒,我正要去给他取醒酒汤,我先去……」 这媳妇翻了个白眼,打断她:「先去什么?哪边重要?你是给谁家做事儿?」 丫鬟赶忙诺诺点头:「是,婢子这就去。」 见她一熘小跑不见了,这媳妇忙又钻回道边树丛,分花拂柳走了几步,就见一张石桌出现在眼前,萧妍正在那喝茶,她身边还有一个小公子,坐立不安的来回扭动。 见僕妇回来,萧妍抬眸问道:「如何了?」 媳妇道:「人在屋里躺着,小丫鬟只当是醉了酒,正要去取醒酒汤,让我给支走了,一路都无人看见!」 「哼!甚好!」萧妍冷笑,转脸吩咐那小公子道,「该你了,去请人过来吧。」 「大姐姐,这……这不好吧?我总觉得咱们这么做,大哥哥知道了会生气的!」 「怕什么,那是我亲哥哥,出了事儿我担着呢!再说了,车公子身边既是俊秀少年环绕,我再送一个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我?你不是想去书院上学吗?办成了这件事,我帮你去跟父亲说。」 这小公子是萧妍的庶出弟弟萧盛,才十三岁,萧家子女众多,除了嫡出的,萧老爷都跟看不见似的,能上学就能有个出路了,这诱惑太大了,他咬了咬牙,点头起身。 等他走远,媳妇凑上来道:「姑娘真是好智计!就是婢子不明白,这药怎么下到那谢公子杯子里的?一样的酒,旁人喝了没什么事儿,偏他饮了就成了这样?刚才我躲着一看,他的眼神都涣散了。」 萧妍望着媳妇一笑:「你喝了,你也这样。」 谢岱宁,不,是谢黛宁,真得感谢你的好妹妹,若不是她,我还不知道这药竟然能用到你身上呢! 作者有话说: 掉马甲倒计时了……明日高能预警,哈哈哈 感谢各位的评论,看文愉快! ◎最新评论: 【那个二妹妹说的?唉,明明一个姓,太可恶了】 【看着一章我觉得男女主好甜!!!不行了男主快去救女主吧】 【嗷!期待~】 【来啦】 -完- 第29章 ◎马甲◎ ##29 前 倒v开始章节 萧盛一路走着, 心中愈发忐忑,僕妇们传起车公子的那些闲话,都一脸暧昧之色, 还嘱咐他别往人前凑, 可也只是传言, 他可没亲眼看见,能不能把人骗来他并无把握,偏大姐姐逼他办这事儿, 为了读书只能试试了。 走了没多久,忽然看见一个身着蓝白色学子服的少年,他眼前一亮, 那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云岚院服吗?贪看两眼,那公子似有所察, 转过头对上了萧盛的目光, 微微点头致意。 萧盛一愣, 这少年比车公子还要俊俏,谦和如玉, 干净澄澈, 书院学子都是这样的吗?想到自己要干的事儿,他不由自惭形秽,埋头就跑。 到了正席, 只见萧家嫡长子萧广正陪着车公子喝酒, 旁边是彭公子、陆公子几人,都是他带来的京城权贵子弟。 萧盛心下不屑,什么贵公子, 跟这个姓车的形影不离, 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 从不正眼看人,还不是靠见不得人的事儿攀附贵人?! 再看车公子,那少年修长俊美,懒散的靠在那里,手中玩儿着一只玉杯,靛青色锦袍上满是繁复华丽的刺绣,一双麂皮靴裹着肌肉结实的小腿,足尖一点一点的晃着,赏花宴热闹无比,他却仿佛有几分无聊,半耷拉着眼皮儿,侧耳听萧广说话。 人住到萧家也有些日子了,但是什么来歷,长辈们和大哥遮遮掩掩,像他这样不得脸的庶子更是摸不清底细,也怪他嘴欠,大姐姐刚回来,他就为了讨好把什么这人似好男风,爬床的丫鬟差点被打死,还有僕妇们夜里瞧见有别的公子进他屋的事,当作八卦全说了。 看庶弟在花荫下磨磨蹭蹭,扭捏的像个姑娘,萧广蹙眉轻斥:「你躲在那做什么?有话大大方方说!」 萧盛吓了一跳,忙走到众人跟前,见了礼陪笑道:「大哥哥,刚才我在后园儿看见一个人,正想来问问你认不认得……」他啰啰嗦嗦形容了一个神仙般的公子,把刚遇见的沈屹形容描述一番,赞嘆他飘逸如仙,一边说着眼神不住的去瞟车公子,看他反应。 他越说,萧广脸色越黑,忽然爆喝一声:「你出息了!」 萧盛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辩解,只听车公子噗嗤一乐,环视众人一番,眼神冰冷锐利,落在萧盛身上,又带上了些道不明的轻慢不屑。 「别急着训小孩子,瞧你这弟弟也就十来岁吧?不先问问这话是谁教他的?」他慢悠悠的站起身,百无聊赖的说:「也罢,坐着无聊,去看看。」 萧广赶忙弯腰拱手,一脸惶惑:「请公子恕罪,家里庶弟没见过什么世面,想是今日宴席来客众多,一时……」 车公子抬手止住了萧广话头,举步就走,路过萧盛时戏嚯的笑道:「愣着干嘛?带路罢,不是想引我过去吗?」 萧盛让他一口点破,腿一软,心中万分后悔,从未见过大哥哥对人如此恭敬,他怕是干了一件大蠢事,可后悔也来不及了,萧妍和萧广是亲兄妹,就算供出萧妍,倒霉的还是他。 …… 那头沈屹四下里都找遍了,谢岱宁的影子都没有。他们四个今日穿着一样的学子服饰,照理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可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净房也没有。 第70页 「公子你没事了?」 身后声音似是沖他而来,沈屹转头,只见一个丫鬟瞬间瞪大了眼:「哦,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你是看见和我穿一样衣服的小公子了?」沈屹赶忙问道,伸手比划一下,「约莫这么高?」 「对啊。」小丫鬟勐点头,指向厢房,「那位公子醉酒不适,我把他送去客人的厢房休息了,本来还要送醒酒汤......」她话没说完,就见沈屹已经疾步奔去那边。 谢岱宁酒量不错,沈屹已经领教过了,照理说不该两杯下肚反应就这么大。而他自己本也是无恙,可微风一起,他发觉自己竟出了冷汗,因为体内寒毒他长年服药,过后都如水中浸泡一般,只因这解药也是一毒,取其相剋之性,虽不能根治,但发汗就是缓解旧毒的表现,柯钺说天长日久,终有残毒散尽的一天。 可如果因为长年服这药,遇到别的毒药他的身体也是这般反应呢?这个想法让沈屹瞬间慌了。 到了厢房,他挨个推门查看,宴会才开始没多久,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的。 直到最后一间,门一开就见谢岱宁躺在地上,手边都是茶杯碎片,他心中一紧,赶忙把人扶起,一探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沈屹松了口气,把人抱到床上小心放好,又到了杯水,扶着肩把水慢慢餵给他,只是他咬着牙关,大半杯水顺唇角流到了外面。 谢黛宁的眉头紧蹙,脸颊潮红,过了片刻,许是一点点入喉的水润让她舒服了许多,双目微微睁开了些:「师兄……是你吗?」 沈屹赶忙道:「是我,你哪里不舒服?」 「我……我热。」谢黛宁看清了是沈屹,心里一松,突然委屈起来,「我难受,我渴!」 沈屹道:「我再给你倒杯水,你等着。」 他本想扶人躺下,不料谢黛宁一把揪住他前襟,整个人贴了上去,嘴里嘟囔着:「不,不许走。我难受,你不许走。」 沈屹拍着她后背温声哄她:「不走,师兄给你倒点水,待会儿叫大夫给你看看,没事的。」 除了手上,谢黛宁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她把头埋在沈屹胸前,唿吸粗重,沈屹身上是那个雨夜熟悉的皂角和檀木混合的香气,似乎还有些药香味儿,她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她从没有吃过这么大亏,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至于下药之人......呵,若非刚才趁着神思一线清明,挣扎着吃下了澈骨净髓,她这会儿怕要丑态百出了,想到这里,她仰头去看沈屹:「师兄,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沈屹身子有些僵,一动也不敢动,眼睛却很认真的看着她,似乎在确认她的状况,可她离得太近了,他的眼神又太深,眸中似有星光漾开,叫她霎时窥破了什么,不等他回答,谢黛宁已忘了自己的问题,心开始砰砰乱跳,只想钻进那双眼睛里虚无的瞳仁去看个明白。 「师兄……」她再度开口,可是这语调—— 沈屹愣住了,这两个字喑哑低沉,如有实质一般拂过心尖,他和怀里人一样浑身燥热起来,这个发现让沈屹大惊,抬手就要把人推开,可又怕伤了她。 谢黛宁眼中只剩下一张明净如玉的脸,她又凑近了一些,沈屹的鼻樑英挺,嘴唇紧抿着,颜色是浅浅的,似有几分薄情冷淡,她察觉到他在轻轻掰开自己的手指,于是,她就顺着他唇边摩挲过去,然后是鼻樑,然后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他似乎被吓到了,眼睛勐的闭上,睫毛便划过她的掌心,微微酥麻,另一只手他不敢再动,可他也没放开自己,谢黛宁一笑,指尖又划到他的眉峰上,顺着跳动的太阳穴拂过一缕垂下的乌髮,然后鬼使神差的,她对着那双唇轻轻一吻。 沈屹大惊,这个吻仿佛是一簇火灼痛了他,他终于用力把人推开,却见一双倔强又清亮的眸子,蒙着一层水雾,定定的直视自己,里面种种情绪他都读的懂,如同恋人之间,千言万语只一个眼神就能述说。 他压抑着起伏的气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谢师弟,你可能是中了毒,现在意识不清,你先放开我,我去叫人来。」 「我知道。」 谢黛宁认真的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有仇必报,她不喜欢受委屈,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也绝不掩饰。 看着沈屹不解,谢黛宁忽的抿唇微笑,低声道:「我说我知道自己喜欢师兄!师兄知道吗?」 沈屹脑中轰然一响,胸间瞬间沸腾起灼痛,他只想把人推开,可他越不肯回答,她越要求一个答案,他左支右绌,她步步紧逼,双手掰着他的脸,势要得到一个答案。 纠缠之中,两人倒在床榻上,气氛更加暧昧,沈屹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脑子里乱糟糟的,管他的呢,承认了又如何?这一生直如风雪逆旅,唯一的温暖欢喜唾手可得,如何放得下?喜欢二字就要吐出唇边,只听屋外穿来阵阵喧嚷声,似乎有人在说:「就是这里吗?」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只听谢黛宁声调微恼的抱怨:「啊?!就不能再晚一会儿来吗?」 随后「哗啦」一声,门被踹开了。 沈屹快速起身,把帐幔都扯开,掩住了床铺上衣衫凌乱的谢黛宁:「你别出声,我来应付。」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个戏嚯的声音道:「果然有人啊。」 第71页 沈屹转身,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立在那里,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带着几分轻蔑,上下打量沈屹一番,然后轻哼一声:「瞧着是不错。」 沈屹蹙眉,眸中似有冰霜凝结,这人的眼神透着股邪气,令他很不舒服。 帐子里谢黛宁听见这个声音,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诸位都累了吧?前面就是厢房,咱们去歇歇脚再走!」 她正考虑要不要出去,只听一个女子尖细高亢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正是萧妍,随之是一群女子的附和声。 来了!谢黛宁捏紧拳,指甲几乎刺破掌心,她一直苦思自己究竟是何时着了道,万没料到,人家原来是知道了底细——她是女子,所以随手拿的酒男子饮下无碍,对她却是立时见效。 不必说,肯定是谢婉宁弄的鬼!她可真是小看了谢婉宁,以为她不敢违抗谢老夫人的命令,还有萧妍,平时柔柔弱弱,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下手却毫不留情,竟用了这种阴毒手段!? 原来所谓的京中贵客是他呀!将人诓骗到此,他既是贵客又是权贵,若是她被轻薄了,又被一群贵女们瞧见,名声毁了不说,她还根本无法反抗这位贵客的强权。 真是好算计! 可惜了,萧妍,谢婉宁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第30章 ◎马甲啊◎ ##30 瞻 人声由远及近, 直奔厢房而来,车公子施施然坐下,翘起二郎腿, 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沈屹冷眼看着, 二名男子贴身护卫着他, 一个站在身旁,一个则把守厢房出口一侧,森然蓄势待发, 一看就知武功不低,他微微蹙眉,这人恐怕大有来头。 至于萧广萧盛, 一个面黑如锅底,一个则瘫在地上抖如筛糠。 「萧姐姐, 你家别院真是富丽堂皇!」只听一个女子语气恭维, 「咦?这屋里有人?看来有人先来此休息了, 咱们进去见个礼吧!」 随着众女步入房间,萧妍一惊, 怎么这么多人?哥哥也在?还有沈屹? 她还没来得及想出说辞, 只听身后有人讥笑出声:「哟,这位公子这是怎么啦?衣衫这般凌乱,咱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呀?」 「云妹妹快别看了!真是羞死个人!怕是趁人家宴会行了无耻之事, 快去请人来!」 这两个女子都是萧妍安排好的, 但她们不知主角已换了人,还卖力的按着原来的谱子大声叫嚷起来,仿佛看见了天大的丑事。 沈屹神情冷淡, 注视着众人慢慢理了理衣襟, 不紧不慢道:「我适才在屋内小憩, 你们一大群人闯进来,还这般无理的出言讥讽,这就是萧家的待客之道吗?」 萧妍赶忙使了个眼色令身后众女噤声,上前几步微微一福,「见过车公子,大哥。沈学长,阿妍也不知是您在此处休息,打扰了。」 「沈学长?休息?」车公子瞟了萧妍一眼,她脸色青白,正努力维持着淑女风范,他转头看向萧广,萧家虽然殷勤,但却一直没有松口全心效命自己,而今日之事大有可为,他于是笑道:「我记得令妹刚说起在云岚书院读书,这位沈学长也是云岚学子喽?他既然在此处休息?那你庶弟引我至此处,莫不是做姐姐的想陷害同门?」 萧妍身子一软,简直无颜立足,万没料到此人如此敏锐,一下戳穿了她的谋划,她低下头,恶狠狠的剜了地上趴着的萧盛一眼,这个办事不利的蠢货! 「公子您说笑了,我们也是逛园子逛累了才到此处歇脚,刚巧撞上了沈学长在这里,至于您怎么来的,阿妍可是一概不知。」 车公子不屑的摇摇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不是来收网的,跑来这里做什么?这等伎俩他见的太多了,萧妍简直不值一提,若非想用萧家,他倒真想给她点教训尝尝,才十几岁的姑娘,就如此心机深重。 「你不认?那也罢了,那就让引路的来说吧。」车公子指了指极力往人后躲的萧盛,沖彭冶微一点头。 彭冶立马上前一步,伸手在萧盛肩上一按,只见他的一条胳膊瞬间软绵绵的垂了下来,人杀猪般大声号叫起来。 萧广额头上冷汗蹭蹭直冒,好生招待了他几日,竟然半点不留情面?!可这人他得罪不起,萧家也得罪不起,只得一狠心,跨过地上打滚的庶弟,深深弯腰请罪:「请公子息怒,今日之事实在是家中小辈不知轻重,冒犯了公子,请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车公子冷哼一声:「你的面子?你有何面子?在你家住了数日,上下把我传成什么样了?你萧广一无所知吗?还有你家弟妹设局陷害,一盆污水就要扣到我头上,你就轻飘飘一句不知轻重就完了?我看最不知轻重的人是你罢!」 地上萧盛痛彻心扉,事情办砸了,哥哥又是这个态度,他彻底完了,再这么下去连姨娘都得被牵累,他努力一手撑起身子,忍痛大声喊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这个公子给了我一锭金子,说他见了公子您的风姿心生仰慕,嘱我引来此地相见,是我一时贪财!不关大姐的事,也不关大哥和萧家的事!」他指着沈屹大叫,「都是他,他才是好色无耻之徒!」 沈屹闻言怒斥:「一派胡言。」 萧妍动了动腿,想去捂住萧盛的嘴,可看看吓得神色剧变的萧广,终究还是没有动。 车公子大笑起来:「嚯!本以为唱的是螳螂捕蝉,没想到还能再来一段反咬一口?沈学长对吧?你也够倒霉的!读书人的名声最重要了,让这么多人听见你仰慕于我,断袖的帽子扣在头上,怕是说不清喽!」 第72页 「有什么说不清的!」 忽然一声大喝,谢黛宁掀起帐子跳下床,迎着车公子惊愕的眼神,「小七!你别胡说八道!沈学长才不是断袖!」 她一直忍着没出声,就是不想撞上自己最讨厌的人——七皇子司马澈。 虽然他没做过什么,可每次遇见他都跟身上爬了条蛇一样,难受又甩不开,本来听他话里意思,是看出来萧家人存了坏心,有心挑破,她便安心躲着了。 可萧盛这话一出,竟把屎盆子扣在沈屹头上了?这可万万不行! 司马澈看清是她眼睛立马瞪大,凭他的耳力早听见床铺里有人,一直言语逼迫萧家,是因为他的目的本就是萧家,至于这人,有彭陆二人在此,她并无需担忧,也是万万没想到竟会遇见她,他咬牙切齿道:「谢黛宁!」 彭陆二人一愣,对视了一眼,萧家人不知道,他们却明白,司马澈最烦这个「七」字,听见了必要大怒的,再一看说话的人,两人退后一步,不敢做声了,屋内气氛竟一下比刚才还要紧张。 谢黛宁使劲蹬他一眼,不想让他看出自己惧意,他在京城就爱四处拉拢人心,可偏偏总不走正道,必要拿住别人把柄加以利用,她听舅舅说过几次了,眼下他这般行事,不就是逼萧家姐弟承认对不起他吗? 也罢,萧妍这般恶毒,那她就送个大把柄给他,想通此节,谢黛宁故意笑道:「小七,今日唱的戏可不简单,引你到此还不算什么呢!你让彭冶去查查刚才喝的酒,看看加没加东西?」 虽然她猜那药只对女子有效,但毕竟是药,肯定能查出不妥。 这话一出,不止萧广,彭陆二人都是大惊失色,他们贴身护卫,就是怕有人暗中加害,若是被人悄无声息的给殿下下了药,他们也不用活了。二人当即对视一眼,彭冶转身快步出去了。 萧广勐的看向萧妍,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尚搞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回家第一天知道家里有贵客,父亲哥哥就嘱咐她远着些,莫在此人眼前打转,随后萧盛告知此人似好男风,她便以为是因为这个才不许她接近。 后来想到谢黛宁姿色不俗,她便顺势设计,也是想利用这人好男风又是权贵,等揭破了谢黛宁原来是女儿身,恼羞成怒必会迁怒于她,她再领着众人扣个攀附贵人的屎盆子给她,下场肯定悽惨万分…… 可是眼前事态竟没有一处按照她的想法发展! 萧妍呆在那里,只听「啪」地一声,萧广一掌打在她脸上,怒斥道:「煳涂!」 他也看明白了,萧盛没这脑子,必是受自己这个亲妹妹指使!可车公子是皇子,在萧家出了事,萧家全家上下都得陪葬! 萧妍被他打的跌倒在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天旋地转。萧广打完了,扑通一声跪在司马澈面前,连连磕头:「请公子恕罪!」 司马澈抚掌大笑,也不理他,看向谢黛宁道:「好好好,今日真是一齣好戏!」 他越想这事儿越可笑,不多时只见彭冶铁青着脸进来,点了点头,道:「酒中的确有药!」 谢黛宁听了之后冷笑一下,她不欲与司马澈再同屋而处,再者看下去也不过是他以此要挟之类的无聊戏码,她转向沈屹道:「师兄,咱们走。」 「慢着!」 司马澈收起笑容,冷眼打量二人:「这小子刚才可是说沈学长给钱引我来此,还有你,谢黛宁,你莫名出现在这里,焉知你和下药一事无关?这就想走?」 他笑意里透着股阴冷邪气,谢黛宁蹙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屹已经挡在前面,冷冷道:「此事与谢师弟无关。」 他这般维护,司马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眉峰一挑仔细打量二人一番,缓缓道:「这位沈公子,你觉得你有能力护持她?」 沈屹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不试试,如何知道?」 看这两人争锋相对,谢黛宁心下微嘆,刚才趁着药性未散一力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似乎没那么重要了,她笑嘻嘻的从沈屹背后探出头来,笑道:「小七,哦,不,车公子,你莫要为难我们,我虽不知你来湖州做什么,但既然旁人都称你为车公子,想必是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那么咱们就都别为难彼此了!」 车公子面色一冷,他的确不便将身份公开,一来要查的事情颇为棘手,二来,湖州已在那人势力范围之下,身份泄漏他的安危都是问题,更何况要做的事情? 他冷冷扫了她几眼,许久才挥手道:「罢了。」 谢黛宁一乐,拉起沈屹就往门外走去。 前头宴席还是一派欢乐,全然不知这萧家后院里已经翻天覆地。二人一路出了别院,沈屹方停下步子道:「师弟,咱们找个医馆,先去看看你身上余毒如何了。」 谢黛宁摇摇头,道:「我已经没事了。」又问他,「师兄,你就不先问我今日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吗?」 沈屹错开目光,看着道边一株垂柳,树下有一对老夫妇摆了个摊子卖菜,两人白髮苍苍,挨在一处坐着,正乐呵呵的说着什么。 沈屹也不知道自己改从何问起,半天才缓缓道:「这些都不要紧。」 谢黛宁想了一下,方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安危是第一位的,所以……她心里立时化开一片,从袖子里伸手去拉他的手,沈屹躲了一下,然后无奈的看着她,反手握住她的手。 第73页 谢黛宁恨不得大笑出声,可是到底现在穿着男装,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而且她看得出来,沈屹还是有些抗拒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赶紧了结书院的事情,然后把自己是女子的事情告诉他,免得时间久了,真把人闹出病来。 如此想着她放开沈屹,柔声道:「师兄,咱们先回会馆再说。」 第31章 ◎保不住了◎ ##31 马 不过进了会馆的屋子, 刚才一腔孤勇的劲过去了,谢黛宁反倒侷促起来,想起刚才在街上, 两人袖子下那轻轻一握, 她的脸登时烧了起来, 一时觉得无限欢喜,她生出点女子的自觉,反倒不敢太靠近沈屹, 她老老实实的坐在桌子前,看沈屹给她倒了杯水放在面前。 她想了想,满腔饱含情意的话应该等她穿着裙子, 站在他面前时再说,这会儿还是先说正事罢, 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师兄, 今日这位车公子, 你可知是谁?」 沈屹摇头,这人地位权势必然不一般, 然而在湖州, 萧家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能令萧家畏惧至此的,除非是……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只听谢黛宁道:「他是当今皇上的嫡子, 七皇子司马澈。」 看沈屹只是挑了挑眉,却并无太大讶异,谢黛宁又道:「我在京城读书时, 和他打过几个照面……」 如今朝局复杂, 八年前北狄入侵, 当时的皇帝景帝御驾亲征,可路途上贪功好进,又听信身边宦官谗言,锁牢关一役竟被狄人掳走,之后生死不明,当时太子刚满十岁,主少国疑,眼见北狄人就要攻入京城,汪太后和几个老臣便拥立景帝胞弟为帝,并在册立大典当众让他立下誓言,绝不会废立太子,令帝脉旁落他支,即位第一年,这位一直以代帝为号,直到边将寻到了一些景帝遗物,才改称为宣帝。 司马澈就是宣帝唯一的儿子,他比太子司马鸿小,又比太子胞弟司马浚大一个月,本来的亲王之子变为皇子之后,地位一时尴尬起来。按年纪他才是六殿下,可是宣帝为了表明自己只是临危受命,并无把持皇位不让之意,便令人仍旧称景帝之子为六殿下,司马澈则为七殿下。 数年过去,战争阴霾尽去,但景帝旧臣大半折损在那一战里,加上新主地位日稳,如王朝交替,人心思变,就有人开始倒向司马澈,对太子则是多有冷待。 对很多人来说,太子宝座迟早要易主的,只是碍于太后尚在,没有在明面上说罢了,大家都在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契机。 「……他这个人吧,有点小心眼,在京城的时候大家都捧着他,便得意的什么似的,时常同人为此发生冲突,这几年大了还爱招揽人心,一副他才是正统的样子。京城许多朝臣都被他为难过呢,若是诗会他也到场,你可千万不要显露出什么才华,免得他又跟为难萧家一样为难你。」这种时候出现在梁城,不管司马澈是什么目的,肯定会趁机拉拢南方学子的。 沈屹点头,他还未参加秋闱,更无一官半职,此时肯定不能搅入这等纷争里去。至于萧妍,两人都没有提起,知道了所谓车公子是司马澈,那么经过今日之事,萧妍恐怕再难闹出什么么蛾子了。 可他心中仍有万千疑惑,看谢师弟和司马澈今天短短几句话,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已,而且他对朝局之事了如指掌,言谈间也不像他说的那般轻巧,只是曾在京城亲戚家借住,所以知道了这些,沈屹心头有些乱,再加上今日和他…… 「……师兄,我还有别的秘密。」谢黛宁又道,他低下头,声音低软了许多,「我知道你现在必是满心疑问,谢家三房的庶出之子竟然认识这样的权贵,还有……我千里迢迢来到云岚书院,却总是惹事生非,不好好读书,跟山长顶嘴斗气,还有,我还和崔瑗瞎胡闹,我——我是有事情没告诉你,可我以后都会说的,只是现在还不行,但是很快我就都告诉你!绝不会欺你瞒你,你能信我吗?」 沈屹望着他,谢岱宁的眼睛澄澈好看,总是像小狐狸一样带着丝狡黠,很少像现在这样一派坦然又期盼地望着自己,他两手紧握杯子,因为不安而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而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秘密?沈屹苦笑一下,郑重道:「我信你,但我孑然一身,出身卑贱,一无家族支持,二无……」他本想说自己没好到哪去,也有不少秘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对他坦诚,谢黛宁却伸出一指挡在他唇边,听见他说我信你三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高兴的无以言表,至于其他,什么出身,什么家族,她根本不在乎,谢家不是大族吗?还不是表面风光,内里腥臭? 「师兄,我不在乎,我们都不要在乎这些,行不行?」 看沈屹缓缓点头,她笑着放下手,这些话说了,别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两人默默无言的对坐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都不用说了,默默凝视对方一会儿,谢黛宁脸上烧起来,她再坐不住了,有几分慌乱的说:「师兄先歇息一会儿吧,今日忙乱了一天,明日我再来找你。」 她蹦蹦跳跳的去了,沈屹却难以就此安坐,他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推开窗,不多时,只见柯钺一袭黑衣如墨翻身而入,站在他面前,等着他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公子,今日之事……」 出了书院,柯钺是时刻不离的贴身护卫,想必所有的事情他都看见了,包括刚才那一幕,沈屹苦笑一下,然后道:「我想出去喝两杯。」 第74页 两人嫌弃酒楼吵闹,买了坛酒提上,信步往城外走去。时近傍晚,偶尔能看见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往家里赶去。 到了城郊一条小河边上,二人寻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沈屹拍开酒罈泥封,抱起来灌了一口下肚,然后递给了柯钺。 小河一径流淌着,晚霞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在两人面庞上。 还是柯钺先开口道:「公子,且不说这位谢公子身上种种奇怪之处,您真的打算就和他……就这样了?」 倘若他决意如此,凭公子这认定一件事就一根筋的性子,沈家一脉可能会就此断绝了。 沈屹默然片刻,道:「我什么都没有,在你们眼里,我或许是护国将军沈唐之子,是你们的少主,肩负为家族復仇的重担,可在我自己眼里,我想抓住的都如眼前这条小河,看上去美不胜收,却是转瞬即逝,付出一切都留不住。」 柯钺无言,当初的护国将军官居一品,深受景帝信重,少主更是年仅八岁就一身好功夫,惊艷全军上下,那时候他是何等恣意风光?现在呢?武功尽失,不得不顶替奴僕之子身份逃避追捕,为了堂堂正正的为家族洗清冤屈,他昼夜苦读,只求一个公正清白。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他过了八年了,从未有一日松懈,也从未有一句抱怨。 现在他这样说,柯钺根本忍不下心劝说,让他放弃?为了家族找个女子传宗接代?他说不出口,看得出来,沈屹也是满心纠结痛苦。 他不是神,他是个人,一个才满十六岁,本该快乐无忧的少年! 沈屹又灌了一口,将酒罈放下:「你去告诉柯鸣,以后他就去护卫谢师弟,他为人跳脱,鬼主意又多,我如今却没有能力时刻看护他,就像今天,有人欺到面上,我也最多不过站在那里,用这残躯拖得片刻时间罢了!以后就让柯鸣护他如护我一般,如果有一天,谢师弟少年心性,不再把今日之事当真,我便……」 便如何?他没有说,柯钺应道:「是。」 就算想散心,沈屹也只是喝了两口,回到会馆,柯钺隐去身型不见,沈屹则独自上楼,看他的屋子亮着烛光,沈屹微微迟疑,然后推门进去:「谢……谢山长?」 本以为是谢岱宁来了,没想到却见谢暄坐在那,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谢暄站起身,像是有些为难的嘆了口气,道:「你跟我来。」 沈屹只得又随他出了屋子,两人走到僻静处,谢暄来回踱步,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沈屹心中疑惑,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谢暄才下定决心一般,对他道:「沈屹,你来云岚书院已有七八年了罢!」 「是,学生九岁入书院读书,承蒙山长教诲,已有七年。」 谢暄点点头:「这七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从童生考到秀才,从一个小小孩童慢慢成为众学子敬仰的书院正管学长,你日夜苦读不辍,凭你的能力,今年秋闱中举毫无悬念,而来年春天也必会一举高中,前途无量。」 沈屹微微赧然,拱手道:「学生能有今日,全赖山长当年,为惠及贫苦学生,准考试入院,也为……」 谢暄打断他:「还有我给你取名一事,你还记得吗?」 沈屹愣了一下:「自然记得。」 他当年隐去身份,以家僕之子名义求学,将原名改为一个「一」字,是谢暄说人贵有钢骨,即便出身不高,也望他求学之心如山峰坚定不移,所以改为「屹」字。 小小的少年郑重点头答应了,从此就把这个字当作目标,再孤独困难也坚持不懈。 虽然谢暄之前没怎么教过他,可他对谢暄一直十分感激,对其人品也很敬佩,若不是谢暄,当年一个家僕之子,旧部为了保护他或折损殆尽,或四散各地,他就如丧家之犬,别说求学,好好活下去都难。 某种意义上,是谢暄也是云岚,庇护了他沈屹。 谢暄欣慰的笑了,眼前这个风姿出众的少年,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努力上进,聪慧无双,更难得的是人品贵重,任正管学长三年,每每行事都是端正谨慎,三月里谢黛宁一来,他就有了一个模模煳煳的念头,难说当初安排她住在静园,不只是因为对沈屹放心这一点,再想到这段日子看这两人相处,虽然那个丫头胡闹,穿着男装行止出格,可在沈屹边上,时不时还是会露出点小女儿情态。 谢暄微微一笑,不再犹豫,直言问道:「那么我要把女儿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沈屹先是目露惊讶,然后便深深一揖,毫不犹豫的说:「山长厚爱,学生感佩万分,但是心有所属,此生非此人不可,所以万不敢受!」 第32章 ◎马甲被我爹扯掉了◎ ##32 耳 「山长厚爱, 学生感佩万分,但是心有所属,此生非此人不可, 所以万不敢受!」 谢暄一听登时急了, 也顾不得山长的威严, 大声问道:「心有所属?你对哪家姑娘心有所属?这些年在书院,我就没见你下过山!再说,你觉得我女儿不好吗?她除了淘气跳脱了些, 其他都挺好的啊!你看,长相没的说,诗词文章也不输你吧?我出的题目她还赢了你呢!还有那个饭堂的事情, 她不也帮了大忙了?还有……」 谢暄,谢山长为难的抓了抓头, 好像是没了! 只见沈屹缓缓直起身子, 目光呆愣的瞪着谢暄:「山长, 你说的是……谁?」 第75页 「还能有谁!谢黛宁啊!她可不是我侄子,她是我闺女!」谢暄不太信他一点都没看出了。 沈屹脑海里仿佛有万千火星砸下, 一时空白一片, 面色僵硬的重复了一遍:「谢岱宁?谢师弟?」 「啧!朝夕相对数月,你竟没看出来?」谢暄一副看傻子的错愕表情,「她那个岱也不是代山岱, 而是眉黛的黛, 我家祖宅就在应山,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有个闺女的呀!傻小子!」 沈屹无言以对, 此前种种情境回忆穿插起来, 他的确应该想到的—— 她受了伤, 湛明给她上药,她分明是紧张别扭,可他却以为那是因为怕疼; 还有,她那么喜欢吃点心,沈屹摇头,从没见过哪个师弟爱吃甜的; 还有她和崔瑗笑闹,就算真是,这般亲密也着实异常,可他跟瞎了一样,没看出不对,反倒自己给自己灌了一大壶醋…… 还有她唱的那段戏文…… 自己真是傻透了! 谢喧仍兀自气的瞪眼,又道:「结两姓之好讲究个你情我愿,你既然心有所属,我自然也不能逼迫你,罢了罢了!」 他转身要走,沈屹急忙一把扯住他,发觉自己这行为失礼也不肯放开。 「山长,我……我不是……」 眼前少年明净如玉的脸慢慢涨的通红,眸中满是急切,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看他急成这样,谢喧恍然大悟,他刚还生气沈屹有眼无珠,转瞬意味深长的指着沈屹连连摇头:「亏我还觉得你聪慧无双,你这……哎!读书的都是呆子,呆子啊!」 沈屹低着头任他嗔骂,只是手紧紧拽着谢喧袖子,一刻也不松开。 谢喧笑着笑着,忽然又想到什么,神色一滞:「不对……你若喜欢的是师弟,那你莫不是,莫不是个断袖……?」 沈屹赶紧摇头,「学生,学生并不是。可学生也确确实实是对谢师弟,不不,是师妹,我对她动了心……」他顿了顿,垂下了目光,将心中所思一一道出,「我困于此念,常自惭形秽日夜煎熬,既觉得自己有悖伦常,可又想无论如何,我的心思或高尚或卑劣,都是发自本心,我心有所属,唯一人而已,我愿以命相待,就算只能视为心中佛像,日日观摩,可天长日久相对,我也足够欢喜了……学生在听见山长道出实情前,实在不知,此生将会如何。」 「唉……」谢喧听完喟然嘆息,颇为动容,「有你这句以命相待,我便放心了。」他清了清嗓子,又一次敛容正色道:「沈屹,我想把女儿谢黛宁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沈屹赶紧深深一揖:「山长厚爱,学生万分愿意!」 谢暄含笑看他,终于心满意足的点头,他就知道,自家闺女皮是皮了点,但是十分招人喜欢,沈屹怎么可能不喜欢?都喜欢傻了才对! 沈屹晕晕乎乎的,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山长,那谢师弟……那黛宁知道此事吗?我家境贫寒,恐无法立刻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若是让她在应山等我,明年春闱又不知结果如何。还有六礼,下聘,这些事……」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已经开始想在何处安家,又该怎么能让她不丢了面子,还有她到底知不知道谢暄的决定,不,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白天两人都坦明心迹,她还是没说自己是女儿家。 看着沈屹欢喜的语无伦次,谢暄拍了拍沈屹的肩,笑道:「我还未问她,但她肯定是愿意的,这还能看不出来?等诗会结束,你就跟我们一起回一趟谢家,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并无父母可以为你操持此事,到时候在县城请个官媒,交换庚帖,先把婚事正式定下来。至于大礼,黛宁和她外祖家感情深厚,还需商议着一起办。」 谢暄忽然有些感概,他也曾这般一心欢喜的待一个人,生怕对方受了半点委屈,只是他终究没有做好。想到此处,他又道:「还有我这闺女是女扮男装来的书院,除了我无人知晓,这几日你也权且装作不知罢!我当年有负她们母女,她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我本想她出了气也就好了,只是看你们两个好,想想她日后幸福才是最要紧的,这才跟你说了实情。过几日到谢家,我会和她好好聊聊解开心结,你放心就是。」 沈屹只是连连点头,后头谢暄又说了什么诗会的事情,他一概都没听进去,刚才入口的酒,此时才晕上了头,他一生从未如此欢喜,就算前路艰辛,他只要努力去做就是了,短短一天时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几次,可终于,一切都云开日现。 说完了话,谢暄携沈屹往厢房走去,还没到门口,只见王掌院火急火燎的拿着封书信过来:「山长,书院来了急信,清明时有两个学子回乡扫墓结果一直未归,本以为他们是家里有事耽搁了,停了数日去信问讯,这才知道二人早就启程回来了,可却一直没到书院,家里前两日赶去书院闹着要人,书院报到了应山县衙,可县衙说不知道人在何处丢的,让去湖州府报官!这不,刘掌院写了信来,这两名学子的父母明日也会来梁城,让咱们一同处理此事!」 「丢了两个人?」谢暄接过信一看,内容和王掌院说的差不多,他把信递给沈屹,「你认得这两个学子吗?」 沈屹很快看过,点头道:「知道,这两位师弟都是湖州洪县人,洪县距书院不近,来回需要四天,这两人之前告了假,后来久久未归,学生便禀报了掌院,却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第76页 王掌院附和道:「是这样。」 谢暄微一沉吟,对王掌院道:「这不是小事,你我现在就去起草诉状,明日这两位学生的家人一到,咱们立刻陪着去府衙报官。」说罢转头又对沈屹道,「你先回去休息,如果有事我再找你。」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王掌院所言,两个学子的父母哭天抹泪的到了会馆,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千辛万苦供出来的两个孩子不见了,怎能不急? 谢暄当即带上王掌院和沈屹,连同这两家人一起去了府衙。 事出紧急,剩下谢黛宁几人面面相觑,早上听沈屹一说才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梓良道:「我家离湖州十万八千里远,每次年节都要走上半个月之久,可是这一路上都是驿站,从未遇到过什么山匪路霸,这两人怎么能丢了?」 程邵文也道:「是啊,我家虽然没有宋师兄家远,可是我走过夜路,也是一般无碍。」 闲聊几句,因为今日无事,三个人便散开各自忙去了,谢黛宁想了想,趁今日大家都各有事务,去华庭说的书店探探情况也好。 她很快就找到了地方,这间书店开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门脸不大,但是不时就有人进去买上几本书就走,生意还算不错。 在门口站着观察了一会儿,她举步进去,店内只一个伙计,见了来客也不招唿,点点头示意她自己看就是。谢黛宁转了一圈,明面上摆的都是些诗文游记,没什么特别的,于是问伙计道:「请问店内可有科举相关的书籍?」 伙计抬头瞥了她一眼,道:「没有,我们店里只卖普通书籍。」 这可是欲盖弥彰了,四书五经也是科举相关,明明就摆在那里却说没有,不过她也不戳破,含笑道:「是朋友介绍我来的,说在您这里买到了好书,对课业大有帮助呢,我特意赶来的,烦请您帮我找找?」 「没有!没有!」伙计不耐烦的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帮你找书?你要什么自己看就是,都摆在外面了,没有就是没有。」 谢黛宁也不强求,万一逼急了他们关门跑路,那可就什么也捞不着了,她装着自己看了一圈,随便买了两本踏出店门,只是没走两步,就叫一人从斜刺截住,一把扣住腕子拉进一条小巷,巷中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彭冶立在那儿,不必想也知道谁坐在里面。 她挣开了扯着自己的人,大步上前一撩车帘,对着里面端坐的司马澈道:「你说话就说话,何必让人吓我?」 司马澈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里却是似近又远的疏离,全无昨日人前的咄咄逼人之态,他缓声道:「我要是光明正大喊你,你肯来吗?」 自然不肯!谢黛宁翻个白眼,道:「快说罢,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还打算在那个破书院呆多久?是有什么事情难办?不妨说出来,我帮你如何?」 「你帮我?」谢黛宁一挑眉,「皇子等闲不能出京,你能来到这里想必是有要事,如何抽得出空来帮我?」 司马澈脸色一沉,她总是这样,同别人都能有说有笑,唯独见了自己轻易没个好脸色不说,还防备有加,他冷笑道:「我一片好心,你又何必如此?你看清楚,这里不是京城,没有老六护着你。」 这话倒是,谢黛宁迟疑一下,其实用他一下倒也无妨,自己当初就带了华庭一个来应山县,后来才知道实属託大了,如今手头连个能办事的人都没有,也是为难。 她止住想要刺司马澈几句的心,正色道:「你既然说是好心,那我还真托你办件事,看见那间书店了吗?我听说他们私下售卖秋闱文册,我要你帮我搞到一本,如何?」 司马澈定定的看了她片刻,也不问她要这个做什么,「这有何难,明日诗会,我亲自送到你手上!」 回了会馆,等到晚间谢暄等人才回来,众人才知原来不止这两个学子失踪,最近湖州各处都有人莫名失踪,汇总算下来竟有百人之多,而地方上大多推脱不管,所以不少人都聚到了湖州府来告状,求官府出面调查。知府方昊德是个只善钻营的,这种事情办好了也是吃力不讨好,一直只是推诿而已。 谢暄为此事奔波一天,又去求了几个地方上有头脸的人,请他们出面做说客,对方答应了,目前还没有结果,他疲累不堪,嘆了口气嘱咐谢黛宁几人这几日不可乱跑,说完才回去休息。王掌院便让众人也散了:「大家先休息,这件事不是一时片刻能解决的。」 几人答应了,谢黛宁看沈屹一脸疲色,跟他进了屋子,转身给他倒了杯热茶捧上:「师兄,你先歇歇,今日忙了一天,吃过饭了吗?」 沈屹望着她,一早随山长出门奔波,还没有功夫和她好好说说话,灯下的谢黛宁眉眼柔和,怎么看都是个姑娘家,他一面暗骂自己太笨,一面又看谢黛宁因为自己望着她,眼神微微飘开了些,她并不像寻常姑娘家那样常露出含羞带怯之态,就是不好意思也只是唇角含笑的别开头,假出不在意的样子。 沈屹心中一软,山长说她有心结,只盼她早日解了这个心结,生命中只余欢喜才好。 「我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了,我今日无事,去街上逛了逛,买了几本书,师兄要不要看?」谢黛宁献宝一样捧出书放到桌上,都是些诗文杂记,和科举考试无关的闲书。 第77页 沈屹一笑,拿起一本翻了翻:「你爱看游记,可是想去这些地方亲眼瞧一瞧?」 「那是自然。」谢黛宁点头,笑靥如花,「师兄咱们以后一起去,好不好。」 沈屹也笑,只觉得疲累尽去,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忽然想起已经知道她是女孩子,还是莫要太过随意了,手至半途停下,他轻咳一声。两人注视着对方,片刻静默,又忽然同时道——「回去休息吧,明日就是诗会,养足了精神才好。」 「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了都不好意思的相视一笑,时日悠长,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诉说心语。 谢黛宁走后,沈屹翻了会儿书,收拾一下正准备躺下,忽见柯钺带着柯鸣一道从窗户跳进来,柯鸣面色有些凝重道:「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 诗会是在一位湖州富商的花园里举办的,地方幽旷,虽不比萧家的豪奢,但却更有文人雅士喜欢的静气。园子正中摆放了数个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正前坐着几位文坛名宿,谢暄也在其中,他们发下题目,让小厮捧给众人看过之后,能文者便自行上前在书案前把所诗作写下,再由众人品评好坏,几轮过后,会选出一个首名,称为诗会魁首。 一切都风平浪静,外头有人失踪的事情似乎对这文坛盛事全无影响,只有谢暄每每和有头脸的人说话时,都要提及此事。 谢黛宁目光复杂的追着谢暄,沈屹站在她身边,轻声道:「山长一直都为学子们殚精竭虑,像咱们后山那些给贫家子弟的房舍,就是他一力主张兴建的,为此还捐了一大笔钱财出来。」 「是吗?」谢黛宁轻笑,又道,「他对学子们,的的确确是好。」 她说完闭口不言,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喧嚷,似乎有人做了首不错的诗文,众人交口称赞,她想了想,对沈屹道:「师兄,我有点口喝,去找点水喝。」 沈屹点头,望着她转身往小道上走去,想想柯鸣昨夜禀报的事情,终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沈师兄一日之间大起大落,哈哈!感谢大家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啦~~~ ps:gg,你们懂的,哈哈,小透明求收啦~~~ ◎最新评论: 【宁宁估计不会想那么快就成亲的吧。女主爹确实爱自己孩子,也很深情,但是在处理自己妻子和母亲之间问题时太蠢了】 【棒棒哒】 【来了】 -完- 第33章 ◎本以为不用打架了◎ ##33 九 绕过九曲迴廊, 走到一处池边,夏日水光濯濯,司马澈正负手立在池边凉亭中, 光影在他身上投下明灭不一的暗影, 不远处站着彭冶和陆锦明两人护卫, 司马澈默默看着谢黛宁走近了,一抬手,把一本书递到她脸前, 带着几分自负的笑道:「怎么样?我说话算话!」 谢黛宁接过书翻了几页,果然是歷年秋闱中举的文章汇集,每篇文字都批註详实, 虽没有署名,但是若能在书院找到原稿, 两厢核对上, 必能一击而中! 只是不知为何, 这件事情终于办成了,谢黛宁心中却并无多少欢喜之意, 她刻意忽略了这股忽然而来的复杂情绪, 抬头对司马澈颔首致谢:「这次多谢你了!」 司马澈冷哼一声:「不用这么客气,书我给你了,我也不求你报答我什么, 只是想问你一句, 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躲我?当我豺狼虎豹一般?」 谢黛宁一愣,司马澈哪里得罪过她?似乎有, 又似乎没有—— 那时她刚入京不久, 还是总会从噩梦中惊醒, 天天粘着阮清辉才能好点,他为了安抚她,便常把她带在身边,带出门去玩儿已经不算什么,就连去宫里值守,也把她带在身边,便是宣帝也是在那时起就知道她了。 第一次见到司马澈,也是在宫中,在给皇帝炼制丹药的蛇苑里。 当时舅舅带着玄衣卫去巡视了,本来是把她留在值守的地方让她自己玩耍,也不知她怎的就逛到了蛇苑中,等发现身边到处都是绿莹莹的毒蛇,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而且不知为何,伺候的内侍一个不见,她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看着蛇从四面八方游近,有一条甚至顺着绣鞋攀爬上她的腿。 她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袍的少年跑了过来,他手里挥撒着药粉,一面沖她大声喊道:「不要动!」 她呆呆的看着,药粉落地,蛇群要么四散游开,要么呆愣愣的不动了,她指着自己腿上,结结巴巴对少年请求:「这……这里还有!」 少年蹙眉瞪她一眼,斥道:「急什么,一个个来,真是胆小鬼!」 说归说,他还是上前帮她扯下了那条蛇,手掌一握就捏碎了蛇脑袋,然后丢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蛇被踩的肠爆肚裂,惨不忍睹,但是还没有立时死去,那堆血肉模煳的躯体仍旧抽搐着扭来扭去。 谢黛宁面色苍白,一口气喘不上来,眼见就要撅过去,见她神情不对,少年想伸手扶她,谢黛宁却倒退一步,跌在了地上,不住的往后缩去:「你别过来,别过来!」 他刚刚捏死了蛇,虽然拿帕子擦了擦,但是手上还是血迹混杂着药粉,看着十分恐怖。 见了她这样子,少年眼神一冷,登时就变脸斥骂道:「真是好心没好报!看你那样子,至于吗?还不如让蛇咬死你!」他骂完转身就走,也不理谢黛宁还瘫倒在地。 第78页 谢黛宁胸口剧烈起伏,手脚绵软,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没等太久,蛇苑里又来了一个穿着一身粉色的男孩儿,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大,可是因为这身衣服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他老远看见了谢黛宁,赶忙跑过来扶她,一边问着:「小妹妹你怎么了?看见蛇了?别怕!那些蛇都是去了牙的,咬人也不疼,就是看着唬人罢了!」 药粉的药性大概是散了,不远处又有几条小蛇游了回来,谢黛宁指着蛇惊恐地张大了嘴,只听少年温声笑道:「没事的,别怕。」 看谢黛宁目光落在那条难看的蛇尸上,他先走过去一脚踹远了,恰有一条游近了,他便一笑,竟把自己粉袍袍角撕了一条下来,在蛇身上打了个蝴蝶结,蛇难受的扭动着,连游也不会了,少年哈哈笑着,又接连炮制,周边几条都被他祸害了,谢黛宁缓过一口气,只见一群绿莹莹的蛇顶着可笑的粉色蝴蝶结扭来扭去,衣衫转瞬褴褛的少年还在四处找摸,这奇怪的景象终于让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这两人一个是司马澈,另一个是司马浚。 其实司马澈真没对自己怎么样过,还算是救了自己,可每次见他,谢黛宁的心底总是一悸,直觉就是害怕他,不由自主的就想离他远点。 见她垂眸不语,司马澈也不强求,几不可闻的轻嘆一声,「罢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最近湖州不太平,你若是没事别留在此处,最好快点回京城去。」 谢黛宁忙问道:「可是跟失踪的人有关?」 司马澈瞥了一眼亭外肃立的两个侍卫,思量一下才点头:「是,不过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说完他叫上彭陆两个侍卫转身走了。 谢黛宁在池边立了片刻,有了文册自己的事应该可以很快解决了,可是湖州究竟怎么了,司马澈说的如此严重?算了,左右也不关她的事,一转身,却见沈屹立在身后不远处的长廊下,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谢黛宁一愣,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又听到了什么,不过两人如今这个关系,她倒也不想瞒他,于是便坦然上前微笑道:「师兄,你过来寻我吗?」 沈屹颌首,神色微有几分晦暗:「是,有些担心你,所以跟过来看看。」 谢黛宁思量片刻,没有说话,只是把书递给了沈屹,等他翻过几页,脸色渐渐凝重,才缓慢而沉静的说道:「沈师兄应当知道手中这本文册的分量吧?我才追查到,这其中有文章来自咱们云岚书院,来自徐掌院,如果证明谢山长也牵涉其中,沈师兄不知有何想法?」 「你就这么肯定和山长有关?」沈屹神色复杂的看着谢黛宁,她也正有几分忐忑不安的等着他的回答。 这本书的严重性他当然明白,可如果谢黛宁是为了所谓心结才拿到这本书,又怎会像山长说的,只是心结那么简单?这分明是掉脑袋的深仇大恨! 「暂时不确定,但是我会找出证据。」 谢黛宁眼里满是倔强,有含着哀戚的隐隐水光,她又追问了一遍,「都说沈学长人品端正,绝不会徇私,若是这本书和山长有关,你会怎么做?」 沈屹心中泛起怜惜之意,安抚的劝道:「你放心,即便是山长,我也绝不会包庇掩藏,但我不想你在完全查清楚之前,就把此事归咎到山长身上,万一他是清白的呢?你记得我们之前查张厨子吗?若是先入为主有了偏见,那就看不清事实真相了。」 谢黛宁眼中有了些微迷茫,似乎不敢置信的道:「先入为主?偏见?你这么说何尝不是对我先入为主?你是怀疑我的用心吗?」 「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怕你一时冲动!我在书院求学七年,深知山长为人,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绝不是那种为了蝇头小利,只看眼前,毁掉书院百年基业的人。」看她如此,沈屹有些急了,慌忙解释着。 但听见误会二字,谢黛宁已经怒从心起,她冷哼一声,看来谢暄倒是什么都跟他说,只可恨两人才在一起,为了此事,他转眼就说相信谢暄为人,着实令人气恼,想到此处,她狠狠瞪了沈屹一眼,心头泛起酸涩之意,转脸就要走,「你既然相信他,那就不用说了!」 沈屹赶紧拉住了她,也顾不得会被人瞧见,忙把人圈在怀里,急声道:「你别急,我也是信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一力支持。只是山长对你一片爱护之心,绝非作伪,我相信你们父女之间一定是有没说清的误会才会如此!我的意思只是,这本文册要查,但是却不能冲动的都怪到他的头上!」 听见父女二字,谢黛宁登时僵住了,沈屹竟然知道了?是什么时候? 沈屹也是一时心急,看不得她着急委屈,也罢,话已经脱口而出,而且她迟早要知道的,于是又跟着解释道:「山长是前日晚上告诉我的,没料到出了学子失踪一事,所以忙起了竟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前日晚上?那就是在两人刚刚定情那天,谢暄倒是会赶巧!谢黛宁气愤的伸指戳他,红着脸嗔道:「你一定是气恨我瞒你,所以才故意报復回来!」 沈屹抓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解释道:「怎么可能,一来昨日实在是太忙,身边总有师长,我找不到机会单独同你说话,而且自打知道你是女子,我若再像从前般不加留心,山长看见了也会怪我不知轻重。二来你骗我许久,我就瞒了一天,也不成?」 第79页 「不成!」谢黛宁怒道,「你一时一刻也不能瞒我!」 沈屹无奈的看着她,柔声哄道:「好,好,不瞒你。都是我的不是。」说完又笑道,「那我只好和盘托出了,山长还说想把女儿许配给我。」 他看着谢黛宁的眼睛慢慢睁大,嘴唇轻轻颤抖,结结巴巴的问道:「什么???你……你们,你们背着我把我卖了!」 沈屹继续笑:「什么卖了,不许这么说自己。哦,我本来还不想买,我跟山长说,我心有所属,此生非此人不可,所以万不敢接受他的女儿!」 「你你你,你!你是不是傻?」谢黛宁气的举拳就打,忽又想到他说本来,那就是又要了?可自己竟然急成这样,真是丢人,看他目光炙热的盯着自己,谢黛宁羞愤的抬手捂住脸,嘟囔道:「你敢不要!你可真是块木头呀!」 她这般娇憨可爱,沈屹的心简直软的一塌煳涂,忍不住把人缓缓揽进怀里,下巴在她头顶轻轻蹭了两下:「好好好,我是木头。」想起那天晚上谢黛宁在花下唱的戏文,自己可不是比那个梁山伯还要木讷?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又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是你叫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谢黛宁在他怀里乐的喘不上气,却又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只好低声道:「笨死你算了!」 两人默默相拥了一会儿,此处虽然无人,却也不敢太久,沈屹终还是轻轻松开她,长嘆一声,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信你做事必有缘由,可是我更怕你后悔,后悔之后就是伤心,我只愿你每日里快快乐乐,无忧无愁,我是无父无母之人,你不知道,山长说起想将你嫁给我时,那父母爱护子女之心,是多么令人羡慕,所以如果这件事真的和山长有关,我一定和你站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为此指责你不对,我也不会背弃!可若是没有关系,你也要给他个机会,把过去种种都说清楚,解开心结,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怀中人默然片刻,重重吸了吸鼻子:「好吧,我答应你!」 ...... 因为司马澈在场,沈屹没怎么下场比试,宋梓良和程邵文成绩虽然不错,但到底不是惊才绝艷,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在众人面前混个脸熟也就罢了。 诗会结束当晚,谢暄就宣布明日启程回应山县,湖州这边已经批下了文书,令下辖各县寻人,文书发往各县府,因人手不足,为了早日寻到两个学子,他们便自己领了文书送去县衙。 这是要紧事,谢黛宁也没说什么,不过当晚拉上沈屹,往暖香楼把三娘赎了出来,老鸨倒是没有食言,把人养的白白胖胖的,交给了谢黛宁。 人一带出来,谢黛宁摇着脑袋笑沈屹:「啧啧,师兄啊你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吧?等以后到了京城,我再带你去开开眼界,那里的勾栏瓦肆才叫好玩儿,什么卖艺杂耍就不说了,还有好多才华不输于男子的风尘奇女子,唉,就是我外祖母总说,长大了就不能胡闹了,嫁了人更要好好为夫家操持家务,这样女扮男装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喽!」 她像之前一样胡扯一通,等说完了,才察觉自己竟然是当着未婚夫婿的面抱怨这种事,于是赶紧装作无事的去拉三娘,三娘刚脱虎口,尚不知自己是不是又入狼窝,吓得往后一缩。 沈屹轻笑着点了点她额头,道:「还敢讲,看你把她吓得!」 看看三娘,果然脸色惨白,谢黛宁忙笑着安慰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是你妹妹四娘求我救你出来的!」 三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等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谢黛宁扶起她:「别别别,好容易养胖了些,可别又折腾自己了。你先跟我们一道回应山县城,我要回祖宅,刚好烦你先给我当两日丫鬟,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如何,是回那个孟仙村白秀才身边,还是回自己家,或者另有打算?」 三娘赶忙道:「公子赎了我,我就是您的人了,孟仙村我是不会回去了,日后给公子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 第二天马车又吱呀呀上了路,这次顺利了很多,当天傍晚就到了应山县城外,还没进城,就见一个书院的门役守在那里,看见车队赶忙奔了过来,一脸喜色道:「山长,刘掌院吩咐我在这里等您和王掌院,那两个学子找到啦!他们都回书院了!」 马车上的人一听说,喜得连忙跳下车奔了过来,扯着这个门役就问:「真的,我儿子真的回来了?」 门役连连点头:「是,就是受了点苦,听说是被抓去做什么苦役,好容易才逃回来的。」 两户人家闻言都心疼不已,只是门役来的匆忙,细节上也不甚清楚,他们忙请求立马赶车回去,从此处到书院约莫一个时辰,如今天黑的晚,倒也不是不行,众人商议一下,人回来了就好,明日去县衙打声招唿,后续事宜也不急了。于是议定由王掌院带人连夜赶回书院,谢暄则带着谢黛宁和沈屹回谢家。 马车又启程,到谢家只一柱香的功夫,三个人挤到了一辆车上,谢黛宁坐在那有几分不安,眼睛不时瞟沈屹一下,沈屹则一副端然模样,强忍着不和她说话,只是两个孩子都是面色坨红,唇角处是止不住的笑意,谢暄也不由暗自一乐。 但笑着笑着,谢暄眼眶忽然一湿,透过少年人的天真纯稚,他仿佛看见自己,也是一般端坐不动,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可只要阮清忆一笑,他就再也绷不住了…… 第80页 第34章 ◎可惜◎ 到了谢家, 谢暄安排沈屹先去自己书房暂时歇息,然后带着谢黛宁一道去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黛宁和谢老夫人不对盘,说了两句, 谢老夫人便转过脸不理睬她, 一个劲的只问谢暄, 在书院吃住可都好,去梁城顺利与否。听谢暄说一切都好,又赶忙吩咐下人准备饭食。 想起沈屹还一个人在书房, 谢黛宁也不敷衍了,先告退出来。谢老夫人虽不快,当着谢暄生生忍住没说话, 至于谢暄,本就单独有话跟谢老夫人说, 等她出去了, 便把要给沈屹和谢黛宁定亲的事情说了, 谢老夫人闻言瞪大了眼睛,手里的佛珠拍在桌子上, 发出一声脆响。 「可是她在书院出了丑事?竟这般着急?」 谢暄蹙眉, 但到底是自己母亲,他不好说什么,沉下心解释道:「不是, 母亲误会了!黛宁在书院一直规规矩矩, 是我看上了这个学子人品端正,学业也着实优秀,所以才动了这个心思。」 谢老夫人放下心来, 谢黛宁的婚事她不是没有琢磨过, 但是一来眼下是这个状况, 二来她心底是并不愿意她嫁得高门的,她这个性子,就算嫁得好,也保不住闹出点事儿来,没得带累家人,因问道:「这个学子的学业再好,没考上进士,前途终究做不得数,我且问你,他是哪家的儿郎?真就好的,让你这般急着定下他?」 谢暄含笑道:「这个学子姓沈名屹,家是湖州本地的,并非大户出身,甚至可说是贫寒,祖产田地一概都无,父母也早逝,家中只有祖父母两个。不过他今年就要下场考试,老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我瞧着他实在是好,是以考虑了也有个把月,他高中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若是等他中了咱们再提这事儿,一来可能已经有人榜前择婿,把他抢跑了,二来那时候提起倒显得咱们势力。所以我想着若母亲也同意了,赶在这几日先把亲定下来,黛宁便留在家里待嫁,他家境不好,咱们也不可损了他的面子,一应从简就是,等秋闱后便把亲事办了,来年春让他们小两口一道上京。」 听了儿子这一大篇话,谢老夫人琢磨起来,虽然这些年不闻不问,可凭儿子对阮清忆的感情,他对这个女儿的婚事必是慎之又慎的,他肯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必是看中他有过人之处,而且细想想,就算日后高中了进入官场,新官上任,也还是差着资歷,老二谢明是个文官,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明年述职说不定能进京再上一步,这小子还是得仰仗着谢家,如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阮家算是武官,到时候再不乐意,也得看着这门姻亲的面子上,收敛一二,不能再跟之前似的,把谢家的姑娘把持在外家不放,而谢黛宁自己,嫁了人之后,若是懂事,自然也知道丈夫前途还得靠着叔叔提携,如此也就不怕她折腾了…… 她盘算许久,终于点头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母亲自然也不能驳了你,到底是你的女儿,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是有一件,谢黛宁到底是谢家的人,你得把这个道理跟她说明白了,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往后,她可得老老实实的,不能再像现在似的胡作非为,还有她那个什么玄衣卫职位,你赶紧让她辞了,别叫孙婿知道了心里有疙瘩。」 ...... 那头谢黛宁回了阮清忆在世时住的院子,这两日她还是一身男装,今日刚好换上一身女子衣裙,吓吓他。 这般想着,便在屋内翻箱倒柜起来。阮清忆出身普通,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女儿还小时,就给她按着年纪做了不少衣裳,很多她现在已经穿不了了,摸着这些陈旧褪色,款式也不怎么新鲜的衣裳,谢黛宁鼻子一酸,但是想想若是母亲知道自己能穿上一件给自己未来女婿瞧,一定很开心,于是挑了一件合身的换上了。 这身衣裳是樱草色,袖口和领边绣着鹅黄的银杏叶子,一针一线都是阮清忆亲自动手,三娘帮着她换好,又给她松松的挽了个云顶髻,只是谢黛宁自己没有带首饰,屋内妆匣也是空荡荡的,三娘把头上一枚素银簪子摘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嫌弃,这枚簪子您戴上吧。」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谢黛宁接过簪子,凑到镜前自己插上了。只见镜中少女素面如玉,虽然衣裳颜色浅淡,又有些褪色,但是却别有一番淡极雅极的风姿,她满意的微微点头。 「姑娘真是好看!」三娘赞嘆道,「像是书中说的仙女。」 谢黛宁一笑,她也很满意,站起身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也别拘束,待会儿下人送来饭菜,你吃了休息就是,我是请你帮个忙扮作丫鬟,并不是真的拿你当下人的。」见三娘答应了,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屋子。 绕过几段迴廊到了外院谢暄书房,这还是她回来后第一次来,这间院落倒是一点都没变,书房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旁边花厅几个下仆来回忙活,因谢暄很少回来,乍然来客,竟得先收拾了才能请人进去。 见了谢黛宁僕人刚要请安,只见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声道:「你们先忙着,晚膳好了来喊就是。」 僕从点头应下,她于是轻手轻脚的走到了书房窗子下,悄悄从缝隙里一看,沈屹正背对着窗户站在书架前,微微着低头,手里似乎在翻书。 这个书呆子,谢黛宁咬唇一笑,心头立刻冒出个主意,她慢慢把窗棂格抬高支好,然后轻咳一声,对着屋内人道:「公子一人在此,难道不怕鬼狐吗?」 第81页 听见她的声音,沈屹含笑转身,待看清来人只觉唿吸一滞,一个娇俏无双的少女趴在窗沿上,一手托腮,一手还玩儿着一缕耳边垂下的髮丝,正戏嚯的望着自己,浑然不知自己美的如同梦中落雪,林间漏月,还有那双含着淘气笑意的璀璨双眸,世间珍宝也难以比拟。 他放下书就要过来,谢黛宁赶紧一指他,笑喝道:「站住!公子还没答我呢?」 「又淘气!要我答你什么?」 「余非人也,乃是山间野狐一只!今日见公子独处在此,此间终岁空之,早已为我所占,公子莫非不惧?」 沈屹无奈的摇头,笑道:「小狐狸容华绝代,吾见之心甚欢喜,有何可惧?」 「这位公子,你心虽欢喜,但是腹中却已经咕咕作响喽!」 沈屹闻言脸色微红,正在此时,外间僕从终于备好了晚膳,走过来唤他们过去。 因下人在一旁伺候,谢黛宁也不好意思再逗他,吃了饭,才端起茶水消食,就见谢暄回来了,他见谢黛宁还坐在那里,淡声道:「我有话和你沈师兄说,你先回去,赶了一天路,晚上好好歇歇。」 谢黛宁习惯性顶嘴:「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谢暄面带戏嚯,扬了扬手中庚帖,看着女儿笑道:「我跟你沈师兄谈订婚的事情,你也要跟着听不成?」 谢黛宁闻言脸色立时涨红,嚷道:「谁知道你们要说这个,再说哪有当父亲取笑女儿的?」说罢一跺脚跑了。 听她说出父亲两个字,谢暄眼前忽的模煳酸涩,心仿佛被一块巨石砸下,碾的血肉模煳,七年了,这还是第一次! 谢黛宁一脸喜色的跑回去,这一路心脏砰砰直跳,欢喜的恨不得喊出声来,连谢家宅院都顺眼了几分,不过刚进门,还没来的及喘口气,三娘急步迎出来,「姑娘,您家三姑娘在屋里等您,已经来了半天了!」 她这才发现,屋门外还站着两个年纪颇大的僕人,也不知是什么来歷,谢黛宁心中疑惑,点头道:「我知道了,劳烦你在院门口处守着,莫让旁人进来。」 三娘点头去了,谢黛宁一撩帘子进了屋,谢玉宁正在屋内焦急的来回踱步,见她回来,也顾不得行礼,一把拉住她道:「大姐姐,您可回来了!今日可是赶巧了,二伯母拉了我娘去庙里进香,要明日一早才回来,府里没人盯着!我一听说你和大伯回家,就急忙过来了,正愁着没路子往书院递消息,这可不是大好的机会,门外那两个也是我带来的,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谢黛宁挣开她的手,指着凳子道:「看你急成这样,坐下说话。」 谢玉宁依言坐下,只是身子还前倾着,一脸急色道:「大姐姐,我是真心为你做事,清明时您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我没有用阴私手段走旁门左道,我是亲自和府里的老人一个个聊天,小心打听,没想到真让我查到了一件大事,是和大伯母有关的大事!」 谢黛宁立刻变了脸色,心里渐渐泛起不好的预感,「和我母亲有关?」 谢玉宁勐的点头,她再次探身握住谢黛宁的手,「是!大姐姐,我从两个老僕那里打听到,大伯母当年并非是得病去世,而是落水而亡!」 话音一落,谢黛宁只觉得脑中隐约有一道霹雳,将浓黑的一角照亮,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她看清了什么,可是很快黑暗再度遮掩住一切,她来不及细想,勐的站起身,脸上血色尽失,大声喝问:「你说什么?」 谢玉宁的声音继续絮絮传来,仿佛隔着一层被褥一样。 「……大姐姐虽没有吩咐我什么,我却琢磨着如何帮姐姐,后来略一打听,才察觉到姐姐幼时的事情,府里竟讳莫如深,而大伯母的事情,更是提都不敢提,说句不好听的,大伯母虽年轻轻身故了,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这样刻意避讳岂不奇怪?我便开始打听以前的陈年旧事,这才知道大伯母当年虽然病了,却没到药石罔顾的地步,是那年寒冬腊月里,她不知为何突然落水,病情这才急转直下,不过两日就去了。门外老僕里,一个就是知道此事告诉我的。那另外一个则说,早几年大伯父就给伯母迁坟了,家里祖坟只是个衣冠冢,因为当时伯母的旧物所剩无几,来这个院子找了好久,才在下人房里找到了一件,他亲眼瞧着放入龛中,那衣服就是一件浸透水,掉了颜色的棉袍。」 第35章 ◎家事◎ 谢玉宁说完了, 又唤两个老僕人进来,令他们把旧事当谢黛宁的面又说了一遍。 谢黛宁坐在凳子上,眼前几人的嘴一张一合, 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飘忽不清。 阮清忆去世时她六岁, 事情已经记得很清楚,她记得自己在病榻前伺候汤药,也记得把省下来点心送到母亲的嘴边, 还有看着她一日日憔悴下去,终于连起身都不能。 母亲去世是在夜里,关于那天她的记忆有些混乱, 似乎白日里她还在陪她说话,「母亲, 明日父亲旬休, 您要好好吃点东西, 这样才有力气和他说话呀。」 阮清忆抬起一只枯若干柴的手臂,轻轻抚了抚女儿的鬓髮, 微笑着说:「好, 我的阿宁懂事了。」 然后就是她从梦中被叫起,婢女哭着给她换上了一身白麻布衣服,抱着她来到正院, 只见往日清净的小院一下多了不少人, 灯火通明,有人挂起了白幡,用竹竿高高挑着, 蹬着脚伸着胳膊, 白幡一动, 闻妈妈走了出来,嘆了口气道:「抱大姑娘进去磕个头就是了,莫叫冲着了。」 第82页 她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已经换好了殓服,脸上蒙着一块白布。 她记得自己大哭大闹起来,很多人抓着她按住她,她记不清后面,自己似乎一下子病的煳里煳涂,再清醒的时候,阮清忆的丧事已经办完了,谢暄独个坐在院子里喝酒,冷风割脸,她走过去问:「父亲,你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了吗?她有没有跟你说话?」 谢暄摇头,缓缓伸手把女儿抱进怀里,压抑着腔子里的低泣,肩膀抽动着。 眼前老僕人说的话,有的能和她的回忆对上,有的却不能,落水一事她根本不记得,中间好像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有人不断的在耳边重复,阿宁,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脑中牵起疼痛,愈演愈烈,她从凳子上跌坐到了地上,然后又抱着膝蜷缩成了一团。 谢玉宁吓坏了,忙上前抱着她:「大姐姐,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我,我去给你叫大夫来?」 听见大夫两个字,谢黛宁勐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对!大夫,那张药方! 华庭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他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大夫的下落,只是她嘱咐了,弄明白刘氏为何留着药方前,万不可打草惊蛇。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刘氏是想提醒自己——阮清忆不是病死的!那张方子根本没用? 一张滋补药方,怎么可能救活一个落水的人? 老僕人还有可能道听途说,大夫却一定记得病患的死因! 她强撑着站起来,推开谢玉宁扶她的手,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今晚的事情不要声张,这份情我记下了!」 她抖着手写好了一封信,跌跌撞撞的出了谢府,一声唿哨招来了黑咪,夜色漆黑如墨,可是却没有背后那座府邸令她惊惧,她把信塞进鞍头夹缝,然后拍着黑咪的脖颈低声道:「好黑咪,快跑……」 黑咪没能领会她的意思,不安的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谢黛宁的泪珠滚滚而落,她得坚强起来,为母亲讨回公道!狠狠的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痛意袭来,她终于冷静了几分,沉声下令:「去找华庭。」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着书院的方向奔去。 谢黛宁回到屋中时,谢玉宁已经走了,三娘不安的看着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谢黛宁惨然一笑,忽然道:「三娘,你不要再回白秀才那里去了,这世间人心如鬼,她们为了一点不值得的小事,就能杀人。」 「好,我不回去。」三娘轻声道,只见谢黛宁盯着桌上烛光,陷入沉思。 回来这段日子,华庭安插的人也查到些事情回禀给她,有的谢黛宁自己也记得,谢老夫人是不喜欢阮清忆,可是木已成舟,她对阮清忆的种种为难,是想让她变成为自己想要儿媳妇,能掌管一个大家族,八面玲珑,成为谢暄的后盾,最主要的,是生下谢氏的继承人。 而真正让她们矛盾误会重重的,是曹氏!是她在谢老夫人和阮清忆中间推波助澜,他们一家三口回应山后,谢老夫人纵然不喜,还是把管家权给了阮清忆,而曹氏毫无怨言,一副好心的来教阮清忆如何管理一个大家族,可又每每设下圈套令她出错难堪,很多次曹氏不说话还好,要是开口去劝,谢老夫人就更是生气,觉得阮清忆蠢笨……后来阮清忆一病,管家的权力又回到了曹氏手里。 她将曹氏视作和谢老夫人一般的后宅毒妇,可是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妇人的恶毒程度,为了那方不大的宅院,为了用谢家家财给谢明的官场铺路,她可以下毒手杀人的! 天色渐明,初夏的阳光带着点焦灼照在谢府的庭院里,整个谢家刚刚从休憩中醒来,僕从们正端着清水打扫,府内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人知道一场风波即将来临。 华庭终于带着大夫来了,谢黛宁在门前接到了人,直言道:「今日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你把我们之前安插的人都叫出来,内宅的跟我去怀安堂对质!其余的守住大门,曹氏一到,即刻带过来!」 华庭点头吩咐下去,随后一众人直往怀安堂而去,谢老夫人还未起身,谢黛宁请大夫坐下,又让作证僕从一排站好等候。 外间这一番折腾,怀安堂的下人早吓得掉了魂,进去禀报了谢老夫人和闻妈妈等人,没多会儿,就见谢老夫人皱着眉头出来,坐到了首座之上之后,脸色难看的扫视屋内,责问道:「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来给我这个祖母请安!怎么,这就是你的规矩?搞出这副阵仗,你是要造反不成?」 「请安?」谢黛宁讥讽的看着谢老夫人,「你想的倒美!害死我母亲,还想我给你请安?」 谢老夫人闻言大怒,抄起手边茶盏直朝她砸过去:「胡说八道!反了你了!」 谢黛宁没有躲,杯盏飞到半空就被华庭接住,他挡在谢黛宁前面冷笑,「老夫人莫急,是不是胡说,我们一桩桩一件件,好好算算清楚!但要是伤了谢大人,可就不是小事了!」 谢老夫人胸膛起伏,想起她这个孙女还有个官职在身,粗喘着气大声吩咐吓傻了的僕妇:「去,去把大老爷叫来!把家法也请出来!我今日……我今日饶不了这个逆女!你仗着官职在家里胡闹,我管不了你,有祖宗家法管你!」 很快,谢暄还有刚刚到家的曹氏,江氏一道走了进来。 曹氏一进府就被几个眼生的下人围住,心中正忐忑不安,在怀安堂门前遇见谢喧才微微放心,她端起笑容上前搀扶谢老夫人:「老夫人您别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慢慢说,莫气坏了身子。」 第83页 谢暄环视了一眼厅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黛宁展开手里的药方递到他眼前,声音森冷:「这张方子,是我母亲生前用的,她的婢女被赶出谢家,身患重病却不肯医治,用全副身家求人帮忙把它递到我跟前!父亲可知为何?」 谢暄接过来,蹙眉一扫,是张寻常的温补方子。 「我拿到这张方子也奇怪,母亲患的是痨症,这张温补的方子虽然不治病,但也不害人,为何一定要送到我手里?却不想,原来是为了开方子的大夫,他想必是个人证!证明我母亲是落水而亡!」 谢暄大惊失色,看向谢黛宁,嘴唇轻颤,半晌没有言语。 谢黛宁又指着屋内僕从道:「这些人,有的是府中老僕,他们有记得母亲是落水身亡,有知道祖坟的衣冠冢里就是她当日穿着的衣裳!还有这些人,她们打听出了不少旧事,什么为了夺权故意办砸差使,什么掌家之后,为了二叔官途将谢家家财拿出去行贿钻营!说到底,母亲因何而死?就是因为她若掌家,二房绝对无法攀爬到今天这个地位!」 她一挥手,下人将收集的证据一一呈上,谢老夫人颤巍巍的过来一看,有的她知道,只是有的却是背着她,谢家家财算下来已被搬空一半。 曹氏见状脸色渐渐发白,赶忙上前跪下分辨道:「母亲容禀,二爷他在外做官,多又不易之处,儿媳是给他支取过几笔银子应急,可有的已经补回来了,有的还没来得及,并非是要偷了家里的!儿媳这些年管家尽心尽力,就算是这事儿做错了,也不是有心为之呀!至于大嫂落水……」 谢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打断道:「那你也不该不告诉我就擅作主张!」 曹氏眸子里闪过一丝恨意,低着头应声道:「是,儿媳知错了!」 这些年谢老夫人始终没有放弃让谢暄续娶这个想头,老二谢明的官职再高,她再尽心为谢家管家操持,在谢老夫人心里,始终比不上精心养育的嫡长子谢暄,哪天谢暄松口续娶,真来个新夫人,那就像当年他一家三口回来时一样,他们夫妻二人是为他人白忙一场。 「只是这样而已,关起门自家说清楚就是了,你犯得着这般大张旗鼓吗?」谢老夫人转向谢黛宁,冷硬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母亲的确是落水而亡,那张方子不能证明什么!府里也绝不是为了掩盖此事,弄虚作假诓骗外人,只是因为大户人家的夫人出了这等意外,为免外人口舌议论,才没有外传罢了!」 「没有掩盖?」谢黛宁讥讽道,「方子上的日期明明是我母亲去世那日,赶这个档口弄出个药方,还说不是掩盖真相?睁着眼说瞎话,就不怕遭报应吗?」 谢老夫人蹙眉:「这张方子我也是第一次见!我怎么知道?」 谢黛宁冷笑,看着华庭接来的大夫:「赵老先生,想必你已经听明白了,连夜将你请来,是因为这张药方牵涉到我母亲的死,我身为女儿,七年不能为母伸冤报仇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得知事情真相,我是半刻也不能再等,求您实话告诉,这张方子究竟是谁让您开的?」 赵大夫嘆着气起身,拿过方子仔细看了之后点头:「是我开的,这用药,还有这字迹,是我没错。那位夫人我也记得很清楚。」他望了一眼谢黛宁,眉眼间隐隐可以看出些相似,「但是这张方子之所以这么开,是那位夫人自己要求的。她当时刚有了身孕,为了不吃药伤胎,特意嘱咐我把所有药的剂量都减轻了,药性烈的一概不要。但是她落水一事,我也并不知晓。」 听见这话,谢暄大惊失色,谢老夫人那边也发出一声惊唿,谢黛宁转头一看,那老妇人竟然跌坐在了椅子上,捂着嘴不敢置信的看着大夫,原来儿子还曾有过一个孩子,这么多年她竟半点不知! 谢黛宁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切都模煳起来——身孕?一尸两命?眼泪滚滚而下,她理智全无,一脚把曹氏踹翻在地,抓起能抓到的东西朝她死命砸下去,嘴里还大声喊叫:「给我刀!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这个毒妇!」 屋内众人醒过神来,纷纷上前拉她,华庭扑过去踹翻几人,把谢黛宁护在身后,只见曹氏鬓髮纷乱,脸上破了个大口子,哭叫道:「母亲救我!大伯,大伯你快管管呀!你跟她说清楚啊!不能都冤到我头上!」 「住口!」只听谢老夫人大喝一声,恶狠狠的盯着曹氏,她喉头髮出「咕噜」一声,身子缩了缩,闭上了嘴巴。 谢老夫人转向谢黛宁,她强撑起颤抖的身子,语气冷如冰霜:「就算你母亲已有身孕,失足落水仍旧只是不幸罢了,我现在知道了心里也很疼,但是没有凭据如何能怪到你二婶头上?你不要再闹了!」 「闹?」 谢黛宁一面流泪一面摇头,「我母亲有了身孕,不顾病体也要好好养胎,甚至用上一张只是温补的方子,她肯定是豁出性命,也要保住这个孩子的!你相信她会无故走到水边?你还要替这毒妇遮掩是吗?下一句你是不是要说她是为了看景儿,寒冬腊月,她本就病体虚弱,起床都费力,这样的一个人,会单跑去池边,会失足落水?没有人害她,说给三岁小儿都不信!」 谢老夫人无言,看向了谢暄,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几岁,站在那摇摇欲坠,谢黛宁冷冷一笑,也不理睬,慢慢一步步走到了曹氏跟前,这女人终于没了往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眼眸里划过了一丝惶恐,往僕妇身后缩去。 第84页 「祖母护着你,我的父亲懦弱无能,可是我不怕,我豁出一切,也要为我母亲讨回公道!」谢黛宁喝道,「华庭,拿下这个毒妇!我们去县衙报官!」 「站住!」 谢暄一声断喝,拦住了华庭,他转向谢黛宁,「没有确实证据,官府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黛宁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只见谢暄眸子里一丝沉痛之色划过,接着道:「这是家事,谢家自行解决!」 第36章 ◎世事◎ ##36 碧 天色渐晚, 暮云低压,空气里有着微凉的水汽,预示着今夜的一场豪雨。 谢黛宁和华庭绕到了谢府后院一侧, 隔着这面高墙, 就是谢家祠堂, 她抬起头望着支棱的檐角,胸中怒意依旧翻涌,可是眼眶却已经干涸, 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早上谢暄说了那句:「这是家事,谢家自行解决!」之后,她便问家事如何处置, 谢暄道,「剥夺曹氏掌家之权, 禁足思过, 但是阮清忆落水, 无真凭实据是她所为。」 所以没有任何处置。 她不敢置信,带着华庭打出了谢府去报官, 可奔波一日, 无论县衙还是宗族耆老,无一人肯为她出头,黄县令倒是接了状纸, 看完后钻回后衙, 片刻出来便道:「你只有几人供词为证,证的还是些内眷龃龉之事,落水害人这些, 并无真凭实据!颇多都是你的猜测, 实在做不得数, 本官就算开堂审理,也不过是闹剧一场,再说一家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意外罢了……」 谢明官位高于他,加上两家女眷一直交情匪浅,他也是问了自己夫人才给了这么句话。 又说:「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去京城敲登闻鼓,也无济于事啊!」 谢黛宁心灰意冷,靠报官没用,但宗族里可以处罚犯错的女眷,可谢暄若会处理,又何须等到今日? 华庭望着她,这身樱草色的衣裙其实有些大,颜色也不那么鲜亮,谢黛宁一直没空换下,这一日折腾下来,满是尘土摺痕,鹅黄色的银杏绣纹仿佛旧日伤痕,累累赘赘。 「咱们要不去梁城吧,让湖州卫所出面,这样县官肯定不敢再推诿。」 谢黛宁缓缓摇头,有什么用?黄县令不敢得罪谢明,会把案子往上推,而且他说的也是实情,一张药方加上两个老僕的证词,还有关于曹氏谋算的揣测,的确称不上铁证如山,就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是曹氏谋害了阮清忆,可是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捅破天也无济于事。 能惩治她的只有宗族家法,可惜偏偏不站在自己这边! 「不必了,律法不能给她定罪,但是天地之间总有公正,就算没有公正,母亲还有我,我和她这辈子不死不休!」 她语气平稳,可话中之意却是决然,华庭闻言默然片刻,又问:「那咱们现在……」 「先带母亲回京城!」 华庭点了点头,抓起谢黛宁的臂弯,带着她腾身跃进了后宅,两人放轻了脚步进了祠堂。 谢黛宁径直走到阮清忆的牌位前,直挺挺的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道:「母亲,请恕女儿不孝,现在还不能为您讨回公道,但是女儿这一生都不会放弃,必让那毒妇付出代价!现在我先带您回家,咱们回京城!」 她起身走上前,将牌位抱在怀里,正欲转身离开,只见谢暄带着沈屹快步走来,堵在了门前。 短短一个白日,谢暄面色憔悴,鬓边竟然生出了白髮,双肩也塌了,眸中没有了往日神采,尽是衰败颓废,「站住!你要把你母亲的牌位带到何处去?」 谢黛宁冷冷的瞟了他一眼,心中钝痛,可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做的他却不肯做,她失望到了极点,连恨意都懒得给他,她闭口不言,眸光落到沈屹身上,才终于有了点神采,如暗夜中的湖面泛起的水光。 想起昨夜她还满心欢喜的去找他,短短一天过去,却物是人非,可是母仇不报,她何以为人?未来的事情,只好先放放罢。 「师兄,我要走了!」她哑着嗓子说道。 沈屹心疼不已,上前一步想将她揽入怀里,他一直以为是她的天真娇憨吸引他,让他沉溺,可是今日才知,她和自己原来是一样的,都被夺走了最重要的亲人,刻在骨子里的是一样的悲色。 可她又是不一样的,那些过往造成的伤痛被人小心翼翼的抚慰,终于还是长成了明媚无忧的样子,只是这点明媚脆弱的令人心疼,尤其是在谢暄告诉他实情之后,他知道她并非一无所有,可他必须小心万分,才能护住她。 谢黛宁退后了一步,惨然一笑道:「师兄,今日我走出这个祠堂,就不是谢家人了,我是丧母长女,我还背弃家族,忤逆亲父!今日之事传出去之后,我……」 沈屹打断她:「我不在乎!」 谢黛宁摇了摇头,继续道:「不!不止如此,师兄记得秋闱文册吗?之前我是想听你的,找出证据,不会栽赃陷害!我会听他说清楚,解开心结,我以为没了母亲,我也会有父亲的祝福,开开心心的嫁给你,可是现在我不想要了!因为我的父亲懦弱无能,妻子一尸两命,他却根本不在乎,我要这样的人的祝福有什么意义?既然我得不到我要的公正,那么就用下三滥的手段好了!污衊也好,栽赃陷害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结果是一样的!我要叫他做不成山长,身败名裂!」 第85页 沈屹怔住了,望着她不敢置信的摇头:「不可……」 「你敢!」 沈屹话未出口,只听一声断喝,谢老夫人赶来,刚好听见了她的话,她指着谢黛宁对身后僕从吩咐道:「把这个逆女给我捆起来,今日她休想走出谢府!」 这次她有备而来,带了数十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将华庭团团围住,沈屹和谢暄赶忙回身上前,挡在众人面前。 「母亲!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 「好好说?她这是要毁掉你,毁掉谢家!好,她不认谢家没关系,我就算关她一辈子,谢家也在理!」谢老夫人一把推开谢暄,断然喝道,「动手!」 数个男僕手持棍棒,直扑华庭,另有几个力大的老嬷嬷伸手想去抓谢黛宁,沈屹将谢黛宁护在身后,混乱中让那些老婢打了好几下,于是喝道:「你先出去!」 谢黛宁咬牙,抱着牌位沖了出去,只是院中更多僕从候着,望着众人冷如冰霜的目光,谢黛宁讥讽一笑,看来谢老夫人是要下狠手了,也罢,和母亲作伴也没什么不好! 华庭冲出屋内重重围堵跳了出来,抢了一根棒子把沈屹和谢黛宁挡在身后,大叫道:「你们一起往外沖,我挡得住!」 谢老夫人迈步出屋,手中龙头拐杖狠狠砸向地面,指着众人大骂道:「你们顾忌什么!这两人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僕人,全都拿下就是!」 众仆正要上前,院墙外传来一阵马蹄杂沓之声,隆隆震动,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一声巨响,祠堂的院门被从外撞开,数十个身着铠甲的侍卫举着火把涌入,瞬间兵刃铿锵之声大响,冷刃齐齐对准了谢家人,谢老夫人大惊失色,往后连退了几步,大声惊叫:「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我谢家!」 侍卫们沉默不语,让开了一条缝隙,只见一个华服公子稳步走来,却是司马澈,他环视院中一下,冷笑道:「都说谢家是书香门第,没想到关着门打起自家人,竟比山里的蓬门荜户还要乱上几分!」 谢老夫人脸色一变,针锋相对道:「阁下带人擅闯我谢家,不报上尊讳,反倒指责我家无礼?未免太霸道了罢?我谢家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家,但是在这应山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来人,去县衙报官,请官府来评评理!」 司马澈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一阵,道:「我的尊讳?告诉你也无妨,鄙人姓司马名澈,在家中排行第七,只是我喜欢人叫我殿下就是,这个七字可免了。」除了沈屹和华庭,其余众人脸色大变,尤其是谢老夫人,身子一软,若不是手中拐杖,几乎就要跌倒。 司马澈也不理会,含笑看着谢黛宁,手指向众人:「黛宁,跟我走罢,想告官想揭发想干什么都随你!谢家如何,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司马澈突然出现在这里,让谢黛宁松了口气,他虽然心思诡谲阴狠,但是对自己似乎没什么恶意,至于他如何知晓这些回头再问,可以先靠着他先脱身再说! 只是今日只要走出谢家,那就是彻底决裂,想到这里谢黛宁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她恨了七年,如今不过是尘埃落定…… 可是沈屹——他说他不在乎自己忤逆背弃家族,可他也不同意用秋闱文册揭发谢暄,他究竟是不是全心全意的待自己? 朝着司马澈走了几步,她忽又转头看向沈屹,当着众人问道:「师兄,你说过,就算所有人都指责我不对,你也不会背弃!现在还作数吗?」 火光跃动着照在她脸上,神色看着又是眷恋不舍,又是疑惑不安,沈屹胸口钝钝的痛起来,他明白她在问什么,可是却不能如司马澈一般,任她为了报仇失去理智,甚至纵容怂恿她去做错事,他压下心中隐隐不安,柔声劝慰道:「当然作数,我不会背弃你,永远不会!我只怕你因一时愤恨做下错事,你母亲的事……谢家遣出去旧仆里也许有人知道真相,我们再派人去查问,一定可以……」 谢黛宁长嘆一声,这件事过去的太久了,真凭实据恐怕难寻,她打断他:「看来你不是完全站在我这边。」她自嘲的笑了起来,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静默无言,只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哀殇悲痛到了极致,沙哑的笑声在院子里久久迴荡。 她低下头对着牌位道:「母亲,我跟你一样,喜欢上一个所谓端方正直的君子,也跟你一样,得不到他全心全意的支持。」 沈屹听了这话,心痛如绞,可是有的事情谢暄不能说,他更不能,谢黛宁看向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像刀一样割了过来,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玦,那是她上山第一日就挂在身上的,是谢暄的旧物,也是阮清忆一直保存,又到了她的手里的。 「师兄,我来书院上学,还有接近你,其实都是别有用心,后来喜欢你,却是真的。」她把玉玦抛了过去,「绝人以玦,这份喜欢,今日到此为止了。」 沈屹大惊,身上瞬间彻骨寒凉,他一把拉住了她:「我绝没有背弃你的意思,你要报仇也好,要做什么都好,我……」他要怎么样,要帮着她给谢暄定罪吗?要看着谢暄承受一切,不言不语吗? 沈屹心中悚然纷乱,死死抓着谢黛宁,只见她眼泪纷纷而下,却久久无言。 司马澈看着这一幕冷哼一声,不耐的下令道:「把人带上来。」 第86页 「是!」 几个侍卫提着两个人推搡到了众人面前,却是柯钺和柯鸣两个,司马澈阴测测的望着沈屹,指着人道:「黛宁,你不知道罢?你的沈师兄并不简单!那日从萧家出来,我恐怕萧妍再害你,便派人暗中保护,谁知却发现这两人一路隐在暗处,还将你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你的沈师兄知道,我也不知他为何如此,你不妨问问他此举意欲何为?又或者,先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谢黛宁疑惑的看过去,这两人从未见过,皆被捆的牢牢实实,动弹不得,她又望向沈屹,只见他脸色苍白,全身都开始微微颤动,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更紧了几分,她一时只觉得麻木,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除了失望,她竟没有半点别的情绪。 「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是谁?」 沈屹察觉到她在用力挣脱自己,惶恐的语无伦次:「我不是……我不是想瞒你,只是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得做沈屹,我是……」 「公子!」只听地上的柯钺大喊一声,「不可!」他被人制住封了穴位,此时强行沖开呕出一口鲜血,仍勉力撑着身子,虎目欲裂,又大声喝道:「不可!」 沈屹和他对视半晌,缓缓摇头,「迟早会有这一天。」 柯钺愕然,他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瞧着沈屹神情,分明和八年前一样,了无生意! 幼时想像父亲一样,为国效忠,做一个守土卫疆的大将军,他才八岁,旁人就贊他豪气干云,有乃父之风,未料一夕之间却家破人亡,他从云端跌入谷底,本以为此生就要这样了,为了復仇而隐姓埋名,一步步辛苦谋划,没有资格恣意快乐,如阴云中一抹阳光漏下,他忽然有了牵挂,忽然觉得前路不是那么难捱,然而这点光和暧,才短短两日而已,终究留不住。 他松开了手,不知是该悲愤天地不公,还是该怪自己贪念太重,一步步深陷。这一生这样短,却只教会他一件事,就是不该妄求! 「我姓沈,名饮冰。」 柯钺闭紧双目,一拳砸向地面。 「沈饮冰?」只听司马澈重复道,声音似乎极为讶异,「不会是那个什么护国将军沈唐之子,沈饮冰?当年护国将军在行军途中听闻家中妻子产下一子,落地不哭,以为有异,旁人劝他请旨回家探望,他却说朝受命,夕饮冰,昼无为,夜难寐。连睡觉都在忧思国事,又哪里有空回去探望妻儿?」 沈屹没有理他,只是望着谢黛宁,缓缓道:「我八岁时家中遭逢大变,父亲在锁牢关战死之时,朝中却有人诬陷他侵吞了送往前线的军饷,击退北狄的捷报和抄家灭族的旨意一同到了家中,我还记得家中一片混乱,不知是哪里烧起来了,烈焰沖天,可混乱中,是家里的僕人,守卫的兵士,还有沈家附近一个个不认识的普通人,他们为了心中道义,一双双手接力把我藏匿起来,为了躲开捉捕,我靠顶替了家僕之子的名字活了下来,又不得不弃武从文,指望能靠科举,做个查案子的大官,给父母洗清冤屈!是我骗了你,我这样的人,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娶妻生子,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谢黛宁茫然的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听他继续道:「黛宁,这个人间的恶和悲很多,可是我不能因为他人之恶,自己也跟着恶行而行,人心中得有一条底线,这样在最深的黑夜中才能安眠。」 一旁司马澈目光微微闪烁,心中极快的盘算起来,当年的事情他也听说过,景帝身陷乱军之中,前线告急,朝中紧急徵集的一批军饷却不翼而飞,押送军饷的是沈唐的弟弟沈承,不知是谁进了谗言,说他定是得知前线状况,兄长如若大败,帝王蒙难,沈家必然因罪覆灭,所以便私吞军饷跑了,汪太后震怒之下,下令将沈家抄家灭族。 后来虽然锁牢关沈家军全军覆没,景帝失踪,但是北狄也元气大伤,无力再进犯京师重地,如此才为朝廷赢取了喘息之机,否则怕是国家颠覆,大烨早已不復存在! 可沈家的悲剧已经铸成,汪太后自然也不会承认下错了旨意,加上老臣尽数折损在锁牢关,竟无人出来为沈家说话,一场泼天冤案就此消弭无声。 若是他能为沈屹平反,那倒是一件绝好的政治资本! 这般想着,他朗声道:「原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惭愧!沈兄原来是忠良之后!来人,解开他二人!」他指着柯钺和柯鸣下令道,「沈家当年的事情我亦有耳闻,虽然那时候年纪尚小,但是仍旧记得自己在王府和父皇一同哀戚将军大义!」他说着,竟向沈屹长长一揖。 话音才落,一名侍卫急匆匆的奔入院中,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司马澈脸色一变,随即很快掩住了慌乱之色,对沈屹和谢黛宁道:「出了点事,有一伙儿匪徒朝着县城这边来了,你们快随我一道离开此地!」 院内众人闻言大惊,一大群人慌乱的冲出了谢府,来到门前大路上,却见书院方向的天空泛起红光,浓烟沖天而起,县城的百姓纷纷步出家门,惊惶的看着远处,议论纷纷。县衙方向响起了示警的锣鼓声,隐隐有人唿喊着书院走水啦! 谢暄大惊,喊叫起来:「快备车!我要回书院!」 谢老夫人一把拉住他:「回什么书院,你没听说有匪徒吗?」 只见谢暄一下甩开谢老夫人,急道:「母亲!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话,书院是我半生心血,我怎能不管!」他说罢急匆匆跑进府里叫人去了。 第87页 谢黛宁回过神,突然问司马澈道:「你说实话!那真是匪徒?」 司马澈的目光闪烁,这丫头聪慧,自己筹谋许久始终不能得她真心,这假话还是不编的好,但是也不能全说了,想了想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几日湖州府衙闹失踪的事情?那些人是被掳到郓州地界上一个黑铜矿去做苦力了!就你们书院两个学子机灵跑了出来,为了灭口,那矿山才派了人装成匪徒来烧杀!」 铜矿? 铜是用来铸造钱币的,素来为朝廷管控,何人如此大胆,私自开採,还掳人做苦力? 谢黛宁的脑海中霎时有条线清明起来,从崔瑗告诉她看见没有旗帜的士兵行军,然后是调查饭堂贪腐时发现米价上涨,之后遇到微服来此的司马澈,再之后是被掳走的学子! 「是允王!」谢黛宁惊唿出声,「他要谋反不成?」 司马澈没料到她这么快就猜到了,咬咬牙沉声道:「知道了还不快走!应山不安全了,允王若要起事,首先便是占了物产丰富的湖州,我之前告诉你年底前应是无事,谁知道他丧心病狂,为了掩盖自己罪行竟然派人直接去书院灭口,万一他就此一不做二不休,举兵谋反,应山县便会立刻血流漂杵!咱们赶紧离开!」 谢黛宁摇摇头,冷笑的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侍卫道:「手无缚鸡之力两个学子如何能逃得过重重看守?你带了这么多身手不俗的侍卫,人怕不是你救出来的吧?杀一二平民,允王怎会在乎?更是难以激起风波,倒是杀了有功名的书生,才会引得世人瞩目,官府不得不追查下去!还有,你应该早就知道那些人装成匪徒前来,却不肯对书院发出预警,就是为了做实允王之罪,好逼迫他谋反!」 身边一驾马车沖了出去,她只来得及看清赶车的是那个叫柯钺的,再一回头,身边谢暄和沈屹也已不见了踪影,街面上的百姓正自发唿喝组织起来,招唿着要去书院救火,除去近前谢家人隐隐听见是匪兵,其余的人根本不晓得一场大乱就在眼前! 司马澈叫她把皮揭了个干干净净,大为不快,但仍旧压着怒意道:「是又如何?允王迟早要反!我也是试探一二罢了,这个脓疮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挑破!而且你当我来此地为何?我若从梁城走水路出发,此刻已脱离险境,若非为你,我大可不必来此!」 他将心意坦明,干脆也不再遮掩,又道:「你虽然总是和老六那个无用之人混在一处,对我不假辞色,可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今日我便坦诚心意,你想报仇我替你出手,你想出气我现在就让人把你那二婶抓出来千刀万剐了,你跟了我,以后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谢黛宁不动声色的退开了一步,离开他侍卫的掌控范围,她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眼前这人丝毫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若是允王真的反了,这天下立时就是一场大乱,沈屹刚才那句话,在脑海中清清楚楚的响起,「……不能因为他人之恶,自己也跟着恶行而行,人心中得有一条底线,这样在最深的黑夜中才能安眠。」 跟了他,抛下这一城百姓苟且偷生去,即便日后贵为王妃,恐怕此生都再无法安眠! 「您是七殿下,黛宁不敢高攀!」 她扬起手将阮清忆牌位抛给了华庭,吩咐道,「速去湖州卫所示警!」趁司马澈没有反应过来,口中又唿哨一声,只听马蹄声哒哒,黑咪急奔而至,「七殿下,不妨告诉你,我的至交好友,你的未婚妻子崔瑗还在书院,你不若先好好想想,是立刻逃走,还是救人要紧?」 她说完翻身上马,朝着书院疾驰而去。 第37章 ◎心事◎ ##37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天边露出了一缕晨光,只听有人大喊着:」湖州卫所来人啦!」 书院上下所有人,一下泄了一口气。 不多时, 司马澈找了过来, 他一身锦袍也染上了黑灰, 弄得破破烂烂,身后几步处跟着一辆马车,崔瑗正撩开帘子望过来。 司马澈神色严肃道:「卫所的人即刻就到, 阿宁你也不必忧心了,跟我一道走吧。」 谢黛宁神思恍惚的看着眼前,云岚山门处的建筑烧毁了大半, 但是因为临河,来帮忙的百姓扑救及时, 所以没有蔓延至后山, 但是看着仍旧惨烈不已。 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 正是眼前这人私心所致,他不在乎引来的匪徒是否会毁掉整个书院, 也不在乎这里人的死活。 谢黛宁讥讽的别开头, 对着山林的方向唿哨一声,等着黑咪出现,然后对司马澈道:「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 也劝你要走最好快点, 否则卫所的人一到,看见你竟然带着这么多手下和兵马,到时候大功一件反倒成了说不清。」 司马澈让她说的直咬牙, 但是也知道的确如此, 他做的那些事是见不得光的, 如今不如见好就收,只得忍着气道:「也罢,你终有一日知道我的真心!你自己保重,咱们京城来日方长!」 他才一转身,忽然看见谢暄和沈屹急匆匆的过来,前头正是谢黛宁那匹黑马,他看看沈屹冷笑一下,方扭头走了。 黑咪带着两人过来,谢黛宁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意外,只剩下和书院余烬一样的平静,有些许温度,可是再难爆烈的燃烧了。 她看看谢暄,又看了看沈屹,似乎想把他们的样子记住,然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谢黛宁率先结束这场沉默牵起黑咪转身要走,只是才挪动两步,却发现黑咪咬着缰绳将她往回拉,她疑惑地看过去,黑咪竟然扯着自己往沈屹的方向,口中还低低的嘶鸣着。 第88页 沈屹想开口留住她,可是却知道,从身份暴露开始,有的事情再也回不去,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平静时光,很快他的人生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追杀和颠沛流离会再度袭来,而他以为自己能够掌控的,其实全都是镜花水月,他不能靠欺瞒走上科举之路,也不能在小心翼翼中拥有自己心爱的女子。 「刚才,是沈屹救了你的马,它不小心入了火场,差点被困住。」谢暄开口道。 谢黛宁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低声道:「是这样吗?」 她再看看黑咪身上,自己给它打的绦子上有烧焦的痕迹,还有那油亮的皮毛也一般沾着脏污,黑咪亲昵的蹭着沈屹的手,又咬着缰绳把谢黛宁往他的方向拖拽。 谢黛宁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眼前的两个男人,原本他们会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是他们一个死守着一个秘密,始终不让她知晓,她几乎触摸到这个秘密,可是他就是不肯告诉她,不肯告诉她阮清忆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报仇也不让她报仇?! 另一个,是她第一个喜欢的少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他说,男人和女人本无不同吗?他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她相信,他就是不同的那个…… 可是他一扭身,就走到了另一边,毫不犹豫的。 谢黛宁看着沈屹张张嘴,似乎要对自己说什么,她忽然笑了出来,大颗的泪珠滑下来,她低声对着黑咪说:「你去吧,好好照顾他。」说完,扭身便离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直到雨滴砸到脸上,身上,她才回过神,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山林。 林子郁郁葱葱的,空气里瀰漫着泥土的腥气,沁入心脾,让她被火焰灼痛的肺部舒服了许多。 不远处有一处坟茔,打扫的甚是干净,墓碑前还摆着一些祭品,有一只空杯。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个无字碑,雨滴已经将空杯灌满了,谢黛宁拿起来一饮而尽,然后轻声道谢:「借你的杯子一用,望你不要介意。」 说完她放下杯子,这才看见墓碑的一角被磨得极为光滑,想必是有人常在此处陪伴,才会如此罢。 她伸手摸了一下,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我身边有很多人,可是却一直觉得孤单,本以为遇见一个可以陪着我的,没想到却是一场空,我竟然还不如你。」 她说完苦笑一下,再不停留,冒着雨离开了应山。 走了几日后,她和华庭联繫上,他把阮清忆的牌位交到了她手里,又送来了不少银两,本想跟谢黛宁一起回京城,但是谢黛宁说应山的事情牵扯允王,怕不好善了,加上阮清忆的事情始终不清不楚,她终是不甘心的,所以还是派华庭找上郭岳李升等人,回去应山看顾一段日子。 她自己则打算回京城去,慢慢走,也散散心。 华庭虽然不愿,但违拗不得,只得私下传信给玄衣卫一路保护,书院的事情闹得很大,朝廷派了人下来查,回到京城谢黛宁少不得也得面对一些麻烦,让她先平復一下情绪,也是好事。 如此,谢黛宁便一人上路,离开湖州地界后,她的心情好了很多,换了衣裳,买了匹马,慢慢游荡着往京城方向走,至于什么文册,什么谢家,统统去他的罢,全抛在了脑后。 这日清早走到了个小城边上,还没来得及进城,便被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簇拥着带到了城郊一处林子里,此时已是盛夏,林子里的阴凉处,人们拿出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售卖,吃的用的各色不一,她一问才知这是此地的特色集市,将坊市搬到城外此处,既省了缴纳给官府市肆的银两,又得了树林清凉荫庇,颇有野趣,所以百姓们都喜欢来。 谢黛宁也便入乡随俗,先吃了一碗馄饨当做早点,然后才在林子里逛了起来。 她到也不缺什么,只是手上有一处烧伤一直没好,反反覆覆的,想是因为赶路和天气炎热,因此便想找找看有没有郎中卖药粉。 逛了一圈,果然让她看见一个尼姑模样的妇人,干干瘦瘦的,面前摆着个小筐子,立了个牌子上书:去暑避疫,各种药粉。 她上前一问,还真有治疗烧伤的,于是便买了一包,然后出了林子,找到了一条清浅的小溪清洗了一番。 弄好了,她打开了纸包准备上药,不想一阵风吹过来,那药粉被风直扑到脸上,她打了个喷嚏,一阵寺庙里的香灰味道弥散开来。 谢黛宁心道,不会上当了吧?再凑过去一闻,手指捻起一点搓开,这不是香灰又能是什么? 她无奈的笑了笑,这一小包,那尼姑收了自己一两银子,想想实在是不忿,这不是坑蒙拐骗嘛,她洗了把脸,打算再去找她理论一番。 只是没想到她来晚了一步,那尼姑已经跟几个外地客人拉扯叫骂了起来,装香灰的箱子被推翻在地,撒的一地都是,那些人骂道:「你这骗子,竟然拿香灰当药粉卖!这要是吃坏了人,可怎么好?」 那尼姑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脚在地上跺了跺,香灰便和泥土混在一处,她插着腰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无赖,竟敢骂我是骗子,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会骗你?分明是看我生意好故意闹事来了!现在你们打翻了我的药粉,休想离开,赔钱!」 第89页 她竟然丝毫不惧的倒打一耙,谢黛宁一皱眉,就要上去帮腔,未料到袖子忽然被旁边卖菜的妇人扯住,她认出谢黛宁也是刚才买了药粉的,便不让她去。 谢黛宁气恼道:「你们这竟然是一伙儿的吗?这样也太过了吧?」 那妇人赔笑道:「刚才我见她收你一两银子,就觉得不妥,等下让她还你就是了,这几个人,一包药粉才卖了三钱,不值当的。」 「这哪里是钱多钱少的事儿……」 谢黛宁还要分辨,这妇人忽然将一个洗净的果子塞到她嘴里,笑呵呵的拉着她坐下,道:「姑娘,看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她的事儿……她不是坏人!」 果子的香气一下子溢满唇齿,谢黛宁哭笑不得,被按住坐在那里看尼姑和人撕扯打架。 闹腾了半天,尼姑一点亏也没吃,终于颠倒了黑白,让人赔了一地香灰钱,她收拾起筐子,对着周围妇人们得意的笑道:「今儿个我可早回去了,你们就待着吧!」说完便要离开。 卖菜的妇人蹬蹬两步上前拉住了她,耳语几句,那尼姑便看了过来,眼神在谢黛宁身上上下打量,最后不情不愿的把那一两银子掏了出来,交给卖菜的妇人后转身走了。 那妇人把银子塞回给谢黛宁,笑道:「看罢,钱要回来了,不算骗了你。」 谢黛宁心下诧异,再看旁边的人,显然都是知道那尼姑的小勾当,可是从刚才开始一个个要么不帮腔,要么反而说什么尼姑的药有效,自己也吃过,生生把那几个人气跑了。 她笑了笑,将这两银子塞给了妇人,道:「我真不是为了钱。」 说完,便挣脱妇人拉扯,朝着尼姑离开的方向跟去了。 那尼姑脚程不快,很快便被她赶上了,谢黛宁悄悄跟着,走了一阵便到了一处破败的庵堂外,只见一群孩子唿啦下涌了出来,她一数,竟有十二个之多,年岁不一但都是女孩儿。 尼姑带着气,嚷嚷道:「你们吵吵什么,生怕不引来人呀!」见孩子们静下来,她才掏出麻饼分给众人,正是她刚才用讹来的钱买的。 谢黛宁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便走上前对那尼姑道:「原来你卖假药,是为了养活这些小孩?」 尼姑冷不妨有外人,倒被她吓了一跳,很快恶狠狠的说:「是又如何?再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那是假药?我们是有正经营生的!」 她指着庵堂里,地上散落着许多编制的竹篾和小筐,想来她不是只有卖药一件营生。 谢黛宁笑了笑,道:「你不要急,我并不是来抓你把柄,或是为难你的。」 尼姑皱着眉,仍旧没有好气的道:「那你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找我聊天罢?这里都是女子你看不到吗?多有不便!请快点离开吧!」 谢黛宁一愣,才想起自己为了方便是穿着男装的,刚才那妇人认出来了,这尼姑却没看出来,于是只得扯扯衣衫笑道:「我也是女子。」 那尼姑愣了愣,仔细看了看她脖颈喉结处,这才信了,再开口语气和缓了许多,但仍是满不在乎的道:「原来你也是个姑娘,刚才我还当是哪里来的傻小子,有钱又好骗的,不好意思了!」 谢黛宁摇摇头,问她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这些孩子吗?为何不教她们自力更生呢?」 尼姑带着她进了庵堂坐下,顺手倒了碗水给她,然后才道:「怎么没教?只是人但凡有靠,总是不能看清眼前事实的,这群孩子手艺活倒是学会了,但是因为遇着我,便觉的天下没有那么多坏人,一个个傻的什么似的,出门就能叫人骗走,若是男子也就罢了,吃点亏不当什么,女孩子我哪能放心?一个不甚便是万劫不復的事,所以我才小心辛苦,指望为她们多积攒些再放手罢了。」 她回到庵堂也没有来的及整理自己,身上还带着刚才同人撕打叫骂留下的痕迹,但面容上的狰狞泼辣被一种奇异的慈和代替,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坐回去,有的凑在窗户下看书,有的编竹篮子,有的绣起了帕子,还有一个主动带着更年幼的,在教她们识字。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人喊道:「慧文回来了没?」随后便见一个妇人进来放下半担米,又道,「五婶子让我捎过来的,说是今儿有个阔气人给了一两银子,也不知是为什么。」 她说完就走,慧文倒是明白了,转头向谢黛宁道:「是你那一两罢。」也不道谢,神情自若的把米收好了,才又坐回来,又问谢黛宁道:「你还没说说,跟着我是为什么?我可先说了,我不卖人,也不收你的钱。」 谢黛宁听她这么说,不由一笑,道:「你宁愿费力骗钱,却不肯受人恩惠?」 慧文冷哼一声,看看那些女孩儿,道:「都说了我们也有别的营生!而且那些香灰粉,包在纸包里当做药卖,我说值一百两,只要有人买了就不是我骗他,是他愿意信我。但是我若可怜兮兮的求人给我一百两,什么都不出,那才一钱不值!我今日卖你药粉,可有求着你信我?」 这倒的确没有!正是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才让谢黛宁觉得药粉是真,爽快的掏了钱。 看看谢黛宁惊愕的样子,慧文又嗤笑道:「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世人被什么狗屁道德所困,反而忘了什么才是真的,有时候事情不是看上去的样子,这些孩子无父无母,这一生比旁人更为不易,我要是再教她们学寻常女的三从四德,或是什么不可妄言,不可偷盗,不可这,不可那,把这些孩子教傻了不相当于洗净了羔羊送入虎狼之口?那我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呢?」 第90页 她这一套歪理令人无从反驳,谢黛宁想了许久,才道:「所以,你在教她们活下去的方法?」 慧文嘆了口气,道:「我只是教她们知道,这世间的真实和欺骗往往难以分辨,她们终有一日要自力更生的,只要别被蒙蔽,就是好的了。」 谢黛宁沉默了很久,道:「你会不会不告诉她们一些事?出于保护她们的目的,让她们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这次轮到慧文惊讶了,她看了谢黛宁好一会儿,才道:「这种事情,怕是只有亲近之人才会这么做,但是若非太过脆弱的孩子,我是不知道有什么不便说的。」 谢黛宁的心像是一下亮了起来,她忽然明白过来,谢暄和沈屹的死咬不开口,也许不是为了维护自身,也不是为了维护谢家或是别的什么,而是为了她,她就是那个太过脆弱的存在,有的事情不能够让她知道的原因,恰恰在她自己身上! 京城,阮府。 天刚亮,阳光尚不刺眼,下人们提着木桶将清水洒下,青石板瞬间光可鑑人,水汽蒸腾上来,一大早的就带着股燥热劲儿。 谢黛宁一身大红纻丝的蟒衣鱼服,腰佩鸾带绣春刀,乌髮以墨玉冠高高束起,发尾随着她轻快的步伐摇晃,一副英挺的少年模样。 下人们见了她纷纷行礼,有新来的小丫鬟红了脸,看着她的背影不敢置信的喃喃道:「这真是府里姑娘,竟如此英气勃勃!」 「你还没见咱们姑娘穿上女子衣裙,那才是天仙一般呢!」 小丫鬟们嘀嘀咕咕,谢黛宁一笑而过。 绕过垂花门,穿过一条抄手游廊,便可见一间不大的正房,额匾上书乐寿堂三个字,正是阮家老太太,也就是谢黛宁外祖母的居所,织玉草的门帘被高高挂起,正厅内几个下人在擦洗打扫,右手处博古架隔断出一个小花厅,只见一位满头白髮的老夫人正拿着把银剪子修整盆栽,正是阮老太太。 她今年六十出头,衣着朴素,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老太太,瞧不出是个朝廷正三品大员之母,这和阮家自市井发迹有关,她出身贫苦,嫁进阮家十来年,家里大小事都是她一手操持,若非后来阮清辉入玄衣卫一路高升,她还是京城贫家陋巷里一个乐呵呵的老太太。 阮老太太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外孙女立马笑了,招手道:「你快过来看看,这盆花叶子都蔫了,前日我让她们搬出去晒晒光,一柱香的功夫就得搬回来,偏那小丫头不懂事,见着个绿的就一通浇水,都给我浇坏了!」 「老太太,哪个敢动您的花哟!」一旁伺候的刘妈妈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剪子,「进了乐寿堂的丫鬟谁不知道您最宝贝这些花花草草了。」 「我看这叶子挺好,枝桠也长得甚是雄壮!」谢黛宁也笑道,「这盆看着像橘树,兴许明年能吃到小橘子呢!」 阮老太太瞪她一眼:「我这橘树是拿来看的,你莫要捣乱。」见她一身官服,又蹙眉道,「手上伤还没好利索,又要出去?」 「是,小六放出来了,我去瞧瞧,好赖我是他的仪卫,躲懒了几个月,白领着俸银也不做事,多不像话!」 「你还知道不像话,早就该辞了这个官才对!答应及笄就不干了的,尽是哄我,你舅舅也不管管!」 「谁说我不管了!」 只听一句爽朗的笑语响起,随后一个颇为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将门口的日光遮挡住大半,他生的甚是俊朗,行动间英气勃勃,眉眼和谢黛宁有几分相似,身上穿的是一身形制差不多的官服,只是颜色是深紫的,更显威仪整肃,他就是谢黛宁的舅舅,玄衣卫指挥使阮清辉,他身后跟着妻子张氏以及儿子望哥儿,一家三口也是过来请安。 阮清辉对着谢黛宁一瞪眼,斥道:「之前伪造太子府谕旨的事情还没找你算帐呢!今日你先跟我去指挥使衙门领板子去!」 阮老太太一听急了,骂道:「一大早急赤白脸的做什么!还想打板子?黛宁这个官还不是你撺掇着做的?要打也得先打你这个上峰才是!」 张氏站在后面偷偷沖谢黛宁挤了挤眼睛,然后放下才五岁的望哥儿,笑道:「快,哄哄老太太,你爹爹又惹老太太生气了呢!」 望哥儿赶忙一路小跑,抱着阮老太太的腿扭骨糖似的撒娇道:「祖母,别生气了,生气伤身!」阮老太太生恐他摔着,忙一把抱住他,「不气不气,咱们望哥儿最懂事了!比你老子强!」 阮清辉上前一通好话,忙不迭的赔着不是,阮老太太哪能不知道这是故意逗自己开心,霎时一屋笑语连连,和睦非常。 这一打岔,阮老太太也忘了此前的话,吩咐下人道:「快把早膳端上来,老爷要上衙门,两个小的也不能饿着!」说着一手拉着谢黛宁,一手牵着望哥儿往饭桌前走去。 丫鬟们布好了早膳,阮老太太看了一眼,把软糯的南瓜糕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谢黛宁,一半放在望哥儿眼前,柔声哄着:「这个糕好,又甜又好克化,你们小的爱吃。」 谢黛宁拿起来放入口中,一股清甜滋味直化开来,她微微笑着,这样的日子,阳光和暖,一家人坐在一处,又慢又,那个火光沖天的夜晚仿佛一场梦般不真实。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狰狞的疤痕,张氏眸光落在上面,流露出几分心疼,只是当众提起老太太免不得又要伤心,于是生生忍住了。 第91页 吃罢了饭,谢黛宁跟着阮清辉后面一道告退出去,两人一路出了大门,随侍牵马过来,阮清辉翻身上马,接过递上来的缰绳,对着谢黛宁嘱咐了一句:「今日早些回来,你舅母说下午去齐国公府家给你讨些去疤痕的药,你早点抹上试试!」却不提什么打板子的话了。 谢黛宁笑着点头:「嗯,我晓得了!」 阮清辉一夹马腹急驰而去,她便慢悠悠的踱着步子,往太子府的方向走去,手上伤没好利落,加上那晚为了救人,吞了好几颗澈骨净髓,结果有些伤了身子,这半年都得好好养着。 不过成日躺着也无趣,阮家离太子府不远,她便慢悠悠走着过去。 第38章 ◎你的事◎ ##38 连 这次司马浚禁足, 太子殿下是动了真格,他是已有府邸的皇子,却被圈在了太子府里, 着人严加看管, 谢黛宁回来了半个多月了, 太子才松了口,今日过去,也是太子要两人当面一起认错, 保证不再犯,然后才能正式放人。 想着时辰还早,太子下朝还有段时间, 她便又绕了段路,去西市上挑了几样点心, 又去至味楼提了一壶桃花醉, 这才上了门。 她是熟面孔了, 进了府,内监一路含笑领着她往落英阁走, 司马浚如今就被圈在那里, 还未到跟前,就听远远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铿锵声响,谢黛宁笑问:「六殿下如今倒勤勉了?」 内监点头答道:「是呀, 寅时末便起身, 先读上一个时辰的书,然后跟着侍卫们练功,这会儿刚用完早膳, 又开始演练了!」 说话间到了院门外, 只见数个身着短衣革靴的少年正斗在一处, 每个人身上都叫汗水浸湿了大半,精壮的胸膛露着,汗渍在阳光下闪着光,谢黛宁倚在门框处,看见几个熟悉面孔,便笑道:「哟!看来我酒带少了!」 正中一个少年闻声惊喜的转过头来,大叫道:「你这臭丫头!还知道来看我!」这就是司马浚了,眉目英挺,也是一副好样貌,而且不似司马澈的阴郁,笑起来如远山含翠,见之便觉其人胸怀朗阔,不拘小节。 他几步走到谢黛宁跟前,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道:「怎的没长高呢?你看我,这几个月又高了不少吧?」说着伸手比划一下,咧嘴乐了,「我足足比你高一个头了!」 他伸手就要去揉谢黛宁脑袋,却被她灵活的一闪身躲开了去,只听旁边少年笑道:「阿宁是个姑娘家!再长高,那可嫁不出去咯!」 谢黛宁笑骂了几句,和众人走到院中石桌边坐下,把手里点心酒壶摆上桌,「西市的点心至味楼的桃花醉,就是这酒买少了,回头我再去买点。」 司马浚大大咧咧的一跨坐下,伸手取块点心塞进嘴里,嘟囔道:「你可别害我了!我还禁足呢!让四哥发现我喝酒,说不定又得再关我半个月,不,一个月都有可能!」 谢黛宁奇道:「不是说我今日来和你一道认个错,就放了你了?」 「你听他的呢!你没回来前,还说我要是背下整本礼记就放了我,九万多字吶,我足足背了五天才算记下了,结果呢?他又说九万字都难不倒我,那不如再去背左传试试?二十万字呀!我就说不背了,反正太子府养我一个费不了什么米钱,我就住到天荒地老算了!」 「六殿下就是懒,其实论及聪慧,你可不比阿宁差!」一个叫段青的侍卫笑道。 「就是,让我背个十来字的诗词我都记不住!」众少年都喜习武,闻言纷纷附和起来,谢黛宁也一径看着众人微笑,司马浚瞧见她手背上露出一点狰狞的伤疤,突然喝道:「别动!」说着抓起她的手把袖子往上一撸,怒目圆睁道,「怎么留这么大块疤?」 谢黛宁挣脱开,不动声色的把袖子盖了回去,笑道:「好在没伤在脸上嘛,否则真嫁不出去了!」 司马浚气得一拳砸向石桌,骂道:「老七那个混蛋!都知道了允王派人过去杀人灭口,竟然就生生看着,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一个叫乔正旗的少年道:「不过经了这么大事儿,烧了半座山,允王还能厚着脸皮推脱掉,还有那位,也真够能装的!」 谢黛宁回到京城才知,云岚书院大火被司马澈禀报上去,竟然变成了他的功劳,七殿下司马澈不但火中救人,还擒住了几个匪徒绑入京城,如今玄衣卫审理此案已有十天,听说已经有人禁不住拷打认了罪,但是宣帝连发数道询问的旨意,并召唤允王入京分辨,他却一直称病说起不了身,至于那些指控,一应推说是污衊。 司马浚嘆了口气,道:「四哥说,皇上仁厚,不愿天下再起刀兵,所以允王看中了这一点,耍无赖呢!」 皇帝论起来是太子和司马浚的亲叔叔,关系微妙,旁人不好议论,便都沉默下来,吃了点心其他人去巡视,司马浚看了眼滴漏,时近晌午,太子马上就能散朝回府,便带着谢黛宁慢悠悠的在园子里逛着,一面问她近况。 谢黛宁把事情大略一说,笑道:「云岚书院烧了大半,我也算出了口气了!」 司马浚蹙眉道:「可终究不算是报了母仇!」 「小六,我问你一件事。」谢黛宁思量着开口,「你说如果世人皆知一个人是坏人,可就是抓不住把柄奈何不得,那是该不顾一切杀了他,还是暂且留着,等找到真凭实据再去报仇雪恨?」 第92页 司马浚以为她是感慨无法惩治曹氏,想了想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只要是人做事,那必会留下痕迹漏洞,你这婶母不是什么聪明人,既然别人都认定是她干的,那迟早会被寻到蛛丝马迹!至于惩治,端看留着她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了,若是为害一方的人,立马杀了都没什么,若不过就是个跳樑小丑,你就当个猫儿,把她玩在掌心又如何?猫抓了老鼠不吃,扑来扑去当个玩意儿,那老鼠大都是活活吓死的,如此也算是解气了!」 谢黛宁说的不是曹氏,只是不便解释,又问道:「若是血海深仇呢?是否还是要坚持走正途,不为一己之私,偏要去信这世间公理?」她说着,自己也觉得可笑,「这是不是傻?」 司马浚看她一眼,「若真有这样的人,我敬他是个圣人!」 说着话,内监过来禀报:「六殿下,谢姑娘,太子殿下回府了,正传召您二位过去。」 二人忙止住了话头跟上内监,到了书房,一个身着杏黄色的蟒袍的青年,手里拿着几封奏疏,正立在那蹙眉出神,正是太子司马鸿,他和司马浚是同胞兄弟,长他两岁多点,但是长的并不像,司马浚是稜角分明,他的气质则更温润,眉目俊秀,可称得漂亮二字,不过因为长年身居高位,这种漂亮带着距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小时候谢黛宁常和司马浚玩笑,问他的漂亮哥哥呢,如今却再不敢了。 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见过,司马鸿声音如以往一般和煦,「起罢,不必拘礼了!」 两人依言起身,谢黛宁朝上首处望去,司马鸿放下了手里奏疏,一撩袍坐下,微笑道:「坐下说话就是。」又问,「你们两个,现下可知错了?」 司马浚赶忙拱手一揖:「知道知道,四哥你问了多少遍了?都说了是我的错,阿宁是被我诓了,她不知道谕旨是假的!」 太子瞪他一眼,骂道:「你也十六了,皇上前几日还说该让你领上差事歷练歷练,殊不知你如此不知轻重,阿宁都被你带偏了!」 「我这不是已经认错领罚了嘛,从三月一直关到如今七月,读书习武,我啥事儿都没犯,四哥你这车轱辘话训了几百遍了,可饶了我吧!」 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司马鸿恨铁不成钢的嘆息一声,随后道:「罢了,你今儿个下午收拾收拾,滚回你自己府里去,再住下去,我这儿都叫你拆了!」 「好嘞!」司马浚乐的蹦起三尺高,「不用等下午,我马上就滚!」 司马鸿摇摇头,又对谢黛宁微微一笑,问道:「阿宁怎么样了,身子可养好了?」 谢黛宁赶忙答道:「谢太子殿下关怀,我都好了。」 「出去一趟回来,太子哥哥不叫却称殿下,竟这般疏远,以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太子笑道,又正色道,「今日早朝,皇上问起云岚书院重建之事,礼部的王侍郎提到,秋闱文册一事尚未结案,主持重建之人是否另派官员主持,高太傅是你父亲当年的春闱考官,站出来作了保,不过下朝时他又跟我提了一句,叫你这两日去他府上一趟,想是要问问情况。」 谢黛宁默了片刻,道:「是,我下午就递帖子去太傅府。」 太子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道:「以后那个澈骨净髓可别吃了,伤身。我府上有些滋补的药材,放在库里也是浪费,你待会儿提上一些走。这次云岚书院大火,你和老七力挽狂澜,除去烧毁房舍外,书院学子没死伤一人,皇上已经颁下旨意封赏了他,你也有赏赐,只是你是女子,要升官晋爵或是金银珠玉,皇上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司马澈闻言又蹦了起来,叫道:「什么金银珠玉,那玩意儿多的是,不稀罕!还是加官晋爵的好,本来不过是个校尉嘛,京城里扔个石头都是官,还得给他们行礼,这次一定得往上多升两级才算是赏赐了!」 太子瞪他一眼,只看着谢黛宁。 她想了片刻,才道:「我到不在乎加官晋爵,这个仪部校尉原本是看我年纪小,赏给我做着玩闹的,如今经过这场事儿,我倒想真的做点什么,若是可以,我想从仪鸾司调去镇抚司,或者经歷司也行」 玄衣卫镇抚司掌刑狱,经歷司掌文书出入,听她说想去这两处,司马鸿立刻明白过来,倒是司马浚又叫道:「去那两个地方干啥?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又是跟江洋大盗打交道,你一个姑娘家不怕啊!」 「你只要跟阮大人商量好了,皇上那边应该不会有异议。」太子沉声道,「只是你去这种衙门……可是为了那个护国将军之子,沈饮冰?」 谢黛宁叫他道破心思,一下慌乱起来,「也不全是!凭我一人之力,哪里可能替他家翻案?我就是……就是……」她编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好理由来。 若非谢黛宁,司马澈也不会查到沈屹的身份,而且他为了揽功,把允王私铸钱币,秋闱文案还有隐瞒身份的沈屹统统报给了宣帝,所以沈家当年之事被翻了出来,如今朝中大臣便分作两派,有建议要彻底调查此案的,也有说当年并未判错的。 太子含笑道:「沈家的事听皇上口风,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翻案可能,一来当年太后懿旨下的匆忙,朝廷未曾好好调查,二来当年筹集的,都是京城豪门富户为了抗击北狄捐出来的金银珠宝,尚未折换成军饷,八年过去了,这些东西一件也没出现在当铺或是市面上,至今下落不明,若真是沈承藏匿了,必是要折换成银两才能花出去,而现在根本没有半点踪迹,可见沈承贪匿可能并非实情,若是能找出这些东西,沈家翻案便也容易许多了。只是沈饮冰其人,身份既然暴露出来,那还是罪臣之子,眼见就是八月秋闱,他能否参加还得看看上面的意思,他是何样人你最清楚,你不如先去跟高太傅求个情,由他出面作保。」 第93页 司马浚听的一愣一愣的,问道:「沈饮冰是谁?什么贪了军饷,四哥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太子指着他道:「你天天的斗鸡走狗,正事不干一件,自然不知道朝中大小事情!这个沈饮冰……」他看着一脸懵懂的弟弟,嘆了口气,眼前两个孩子他是看着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这一次过去,怕是…… 「好了,具体的你问问阿宁就是!」太子挥了挥手,让两人退下了。 出了太子书房,内监们上来禀报了一通搬回府邸的事情,司马浚不耐烦的一一打发了,然后一把拉住谢黛宁道:「你刚跟我说了半天,原来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快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帮这个姓沈的?」 「我……」谢黛宁踌躇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司马浚急的直跳脚,却见崔瑗摇着柄扇子笑着过来:「小六,听说你今天放出来了,我特意来探望你呢,贺你乔迁之喜!」她说着拉住谢黛宁又问,「这几日我没空,你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都好啦,你们一个个的都当我是个瓷娃娃不成,又是去疤痕的药,又是补药的,哪那么严重了。」谢黛宁松了口气,她倒不是不想告诉司马浚,而是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好。 她一路上京,遇到慧文后终于冷静下来想了想,谢暄和沈屹不告诉她阮清忆死因,恐怕原因是在自己身上,她不知道究竟为何,但是却无法再去询问了,那天在冲动之下,她毫不留情的跟人一刀两断了。 她后悔了,更没想到的是沈屹的身份暴露,回到京城她才知道,书院大火司马澈本想见死不救,只等闹出人命之后请朝廷出兵剿匪,好趁机逼反允王,但无人死伤这件事就没那么严重,允王平白无故烧个书院做什么?说不通嘛! 司马澈气恨不已,加上招揽沈屹不成,便干脆把秋闱文册还有沈屹的身份都捅了出去,说是自己在湖州微服私访时发现的,也是他的功劳一件。 所以现在沈屹即便能参加科举,身份目的都暴露了,要给沈家翻案必会难上百倍千倍,朝中派系林立,谁知道哪个是当年背后黑手?再加上他一无家族支持,二无身份地位,恐怕不等报仇,小命都可能送在京城! 司马澈一向如此,得不到的,用过之后毁了也无所谓。 谢黛宁不知道这两个月沈屹是怎么过的,秋闱在即,若是科举一途也断绝了,难道真要逼一个忠臣良将之后,落草为寇吗? 他那样的人,绝不肯的! 他可能真的会独自背负家仇,一辈子不能安宁。 司马浚东西不多,装一个马车也就够了,反正也无事,三人又回郡王府,在王府水池边的凉亭坐下,内监们奉上了新鲜的瓜果茶点,听谢黛宁继续说。 司马浚听的一愣一愣的,举着块栗子糕半天也没送进嘴去。 「所以,你就为了他一句劝说之言,当着众人面就恩断义绝了?一点情面不留?」 「是啊。」 司马浚瞪眼撇嘴,放下糕给谢黛宁作了一揖:「您真厉害!」 谢黛宁托腮趴在石桌上,白了他一眼,当时她只觉得自己被逼到绝处,满心愤恨,所谓的家人没有站在她这边,以为全心全意待她的那个也一副义正严辞的样子劝她,她恨了七年,记挂了七年的母仇,又岂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抵消的? 后来华庭也写信来说了不少,什么沈屹派柯鸣的用意是为了保护,他担心因为自己身份,有人会对谢黛宁不利。 「实话实说,我都有点同情这个沈公子了。」司马浚在脑中描补着当时幅画面,想起他最讨厌的司马澈站在那里,阴阳怪气抢走自己喜欢的东西的样子,不由更是气愤。 崔瑗附议:「我也是!沈师兄人挺好的。」 「都怪老七!哪有坏事他往哪儿钻!他最会这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的把戏!若不是他在那说什么一切随你的屁话,还有揪个暗卫出来当众质疑他人用心,也不会把场面弄的无法收拾!还千刀万剐?我看他剐一个试试,御史言官的唾沫都能淹死他!」 谢黛宁嘆息一声,也怪自己这脾气,舅舅总说她爱恨太过分明,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因为如此,他同意自己去书院求一个答案,幼时存下的心结不解开,她总是不畅快,但是舅舅也叮嘱她,万不可冲动行事,让她好好了解谢暄,查清真相再做决定,只是那时候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书院虽然烧了,但是谢家还是没事,那个姓曹的女人不也只是禁足吗?你一走,谢老太太把人放出来,顶个屁用!」lijia 「我把华庭留在那边了,这么多年过去,谢家的旧日僕人所剩无几,他会部署一些人继续查访,沈屹说的对,遣出去的人里说不定有知道真相的,只是……」 她思索着停下了话头,司马浚和崔瑗望着她,谢黛宁想了想才继续道:「事后回想当时情境,我爹和沈师兄都欲言又止,沈师兄之前只知道我和我爹有心结,吵起来的那个早上他并不在场,是晚上我回去取牌位,他才和我爹一起出现的,我怀疑我爹在祠堂跟他说了什么,所以他才一句不问,就和旁人一起劝我。而且还有一件事很奇怪,大夫说出我母亲已有身孕时,所有人都是震惊不已变了脸色,可是说她是落水而亡时,他们却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讶,反而众口一词都说她是失足而已,这不奇怪吗?这两件事很难说哪个更为严重吧?他们若早知道母亲是失足落水,又有何必要瞒着我一个人,让我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母亲是因病郁郁而终的。」 第94页 崔瑗道:「这么说来也是,照理说你知道了,反而可能不会对谢家有这么深的心结。而且就算他们当年真的不知道你母亲有身孕,意外落水总会查一查缘故吧,大夫就在跟前,不难查到身孕一事,可为什么他们会不知道?我还记得你告诉我,说自己当时病了几日,清醒后母亲已经下葬,这也太急了罢?书香门第的世家,长房夫人去世都不停灵吗?我家也有不少污糟事儿,虽是遮着掩着不叫外头知道,但关起门来还是得查个一清二楚,该谁担责就是谁,该惩罚的也都惩罚了,绝不手软轻纵,否则一个个都胡作非为起来,家族如何能长久兴旺下去?」 「我让华庭留下继续调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心里总觉得,这件事情谢家是知道实情的,甚至沈师兄也知道了,只是瞒着我一个人!」 司马浚嘆了口气,安慰道:「罢了罢了,不论如何,你别总琢磨这事儿,让华庭先查着,走一步看一步罢!实在不行,我替你……」他笑呵呵的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谢黛宁叫他逗的一乐,笑道:「看把你能的,你就不怕御史言官了?」 「他们骂我从小骂到大,一点新意都没有,怕个屁,我烦!」 看谢黛宁总算是露了笑脸,崔瑗摇了摇扇子,忽又想到什么转头问司马浚道:「小六我问你,你听说阿宁和别人定亲,吃不吃醋?」 司马浚叫她问的一愣:「吃醋?」他摇摇头,又看看谢黛宁道,「她就跟我弟弟似的,我醋没有,同情沈屹倒是真的。听说你们女子但凡定了亲再退了,一个个都哭天抹泪儿寻死觅活的,哪想到他遇着个这么刚的,一言不合翻脸不认人!主动决裂也就罢了,还逼的人走投无路,那话怎么说来着,这是有点渣啊!」 谢黛宁气得狠狠打他一掌,然后才道:「得了,别说我了,赶紧叫人上笔墨,我得给高太傅写帖子,太子哥哥叫我去拜见呢,你也许久没见他了,要不要一起去?」 司马浚赶忙摆手:「不去不去,那老头比言官还可怕,骂我能骂一天,一句都不重样儿。」他说着唤来内监奉上笔墨,看谢黛宁写好了拜帖,又让人即刻送去太傅府。 第二天,谢黛宁便收到回信,去了太傅府。 如太子所言,高太傅先问她秋闱文册的事情,谢黛宁把华庭如何得知,两人又是在哪里找到的线索等等说了一遍,高太傅捋着鬍子点头:「你父亲也算是我的门生,他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这种事情他不会做。」 言罢摊开摺子写了一道奏疏,除了处理秋闱文册一事外,他力保谢暄继续任职云岚书院山长。 写完摺子封好,见谢黛宁还立在那里没动弹,似有话要说,高太傅不由奇道:「你怎么还不走?还等着在我家蹭饭不成?」他是谢黛宁的授业恩师,看着她长大的,因此说话十分随意。 谢黛宁低头一笑:「是还有一事,想请太傅出面呢。」 高太傅为人为官素有几分骨鲠脾气,闻言微微蹙眉,但是到底是自己一直赏识的小辈,虽然是个姑娘,可一点不输他别的学生,于是耐下性子问道:「哦?你还能开这个口?说罢,想让我出面做什么?先说好,不合规矩的事就别浪费口舌了,免得伤了你我师徒的情分。」 谢黛宁忙道:「那是不会的。」说罢把请他担保沈屹的事情讲了出来。 高太傅捋了捋鬍鬚,他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一双眸子精光四射,一看就知不好煳弄,盯着谢黛宁看了半晌,才道:「你夸他,你父亲也夸他,但他到底如何,单凭你们两张嘴,也做不得数,而且他是罪臣之后,苟且偷生于世焉知性情品性如何?一般这种遭逢大变的人,心性都异于常人,若是一门心思復仇,到时候入朝为官,搅合的朝廷上下不宁,那岂不是祸害了苍生百姓?」 谢黛宁忙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就凭他一心科举,想靠自己做官查案为自家洗清冤屈就知道了,若是会祸害苍生百姓的人,又何必在书院下足功夫苦读数年?现在靠着偏门左道求官的也不是少数啊!」 高太傅不答言,却把一封信递给她看,谢黛宁展信一观,原来是谢暄写来的,和她求的是同一件事,而且还说自己做不做山长都行,但求高太傅能成全此事,千万莫要令地方学政剥夺了沈屹的学籍。 谢黛宁合上信还了回去,略一思索,正色道:「太傅,既然我和我父亲的话都不足取信,那我请您自己评断如何?」 「我自己评断?我又不认得他,他人也不在此处,如何评断?」 谢黛宁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站在高太傅书案前,闭合双目片刻,开始背诵起沈屹所作的那些文章,她和沈屹同堂上课不过月余,谢暄教学又颇为随意,留下的课业并不算多,只是从那篇「己恶而掠美为昏」的文章开始,她一篇篇都靠着记忆强行背诵出来。 作者有话说: 那个,咱不虐的啊,哈哈,让这两小孩别扭几天吧~ ◎最新评论: 【宁宁是有些冲动,但被所有人瞒着,没有一个支持的滋味也不好受啊】 【大大 男主会在第几章成为首辅吶?】 【正在闹别扭的小情侣】 -完- 第39章 ◎在我心上◎ ##39 天 她曾经深恨自己这过目不忘的本事, 所有人都说,这是因为她的父亲是谢暄,当年名动京师的探花郎, 所以她承继了父亲的天赋, 虽然是个女子, 可是论才学,她绝不输那些饱读诗书的学子,只是她心里一直希望自己能更像阮家人, 像她的舅舅,习得一身好功夫,快意恩仇。 第95页 可终究她姓谢, 更擅长的也是读书而非武艺。 这般举动十分耗费精力,她的头又隐隐开始作痛, 却比不过心里漫上来的痛楚, 她想起四月初到云岚, 才过了没多久,竟恍如隔世—— 为了惹谢暄生气, 她故意在他课上趴在书桌上, 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花树,枝桠随着春日薰风摇曳,嫩绿的叶片上艷阳如金浮动, 偶有一片残败的花瓣飘进课室, 她伸手接在掌心,淡粉色的花瓣几乎透明,形若泪滴, 隐约还有一丝残香, 她透过花瓣去看耀目的日光, 却听堂上谢暄轻咳一声,一抬头,沈屹不知何时侧身,笑着瞥了她一眼,随后微微挪动身躯把她遮住了。 谢暄气得瞪了两人一眼,却没言语。 桌前的少年俊朗无双,平日里一副古板样子,那瞬间入目的一笑便如浮光耀目,终于有了些顽皮样子,她也微笑起来,探头对着谢暄做了个吐舌挑衅的鬼脸。 文章背完了,她睁开眼,眼泪不知何时已沾湿了整张脸庞,她赶紧抬袖拭泪,又去看高太傅,那个白髮苍苍的老人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朗朗吟诵当中,正踱着步子,目光空远,嘴中念念有词的复述着一些字句。 文如其人,沈屹的文章见解,抱负志愿尽数在此了,她知道高太傅会懂! 谢黛宁笑了起来,趁着高太傅没发觉,悄悄离开了。 到了九月,华庭从湖州回来,一道来的还有谢家三房,谢旺和江氏同谢家分了家,又在她的安排下进京生活了,谢旺如今全心读书,希望也能走上仕途。 华庭还带了个消息,沈屹秋闱高中解元。华庭说,云岚书院大火后元气大伤,学子们今年的成绩都不太好,而沈屹本来差点连学籍都没了,此时中举,无疑令人振奋极了。 谢黛宁听了只微微点头,却没多说什么。华庭还是没能查到更多证据,但是他这此护卫有功,在京城歇息了半个月后,阮清辉疏通关系,把他调到了军中歷练。 时光流逝,又过了三个月,等京城第一场雪花飘落,司马浚和崔瑗一道跑来了阮家,告诉她沈屹进京了。 翻过年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无数学子期盼的大事,经过这场最终的考试,读书人的最终目标才能实现,是龙是鱼,一试便知。 「嗯,进京就进京呗,专门跑来告诉我做什么。」谢黛宁披着一件白狐大氅,小脸藏在毛茸茸的兜帽里,抱着暖炉缩成一团。 崔瑗气得打了她一下,骂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呀!沈师兄和湛师兄是一道来的,他两个在东市那边赁了个宅子,咱们好歹是同窗一场,一起去拜会一下嘛!见了面,喝顿酒把误会说开了就好啦!还一辈子做仇人不成?又不是他对不起你!」 「我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冬日一向懒得动弹,我怕冷!」 「你怕冷?前几日不还闹着去我别庄看雪喝酒呢?」司马浚毫不留情的戳穿她,「你该不会是心虚吧?」 「胡说八道!」谢黛宁跳起来,抱着暖炉就走,「反正我哪儿也不去,我身子不适!」 崔瑗气得直跺脚,阿宁的脾气一向挺好的,便是惹恼了她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怎么这次倒犟上了。 「算了,她不去我去,我可没得罪师兄!」崔瑗大声冲着屋内道,故意让谢黛宁听见,「小六你也去,让她一个在屋子里闷着,我带你结识新朋友去!」 「好嘞!」 听着屋外脚步声渐远,谢黛宁才又默默走了出来,三娘走过来递上一碗热杏仁酪:「姑娘趁热喝了罢,冬日里干,这个润燥补肺最好了。」 她是九月里跟着华庭一道进京的,如今在谢黛宁身边做了个大丫鬟,只是她嫁过人,所以挽了妇人髻,旁的下人都称她一声姚姑姑。 看谢黛宁喝完了,她收了碗,又忍不住问道:「姑娘真不去?」 谢黛宁哼了一声,扭开头去道:「说不去就不去,他们赶着认识新朋友,那就去呗,我才不热脸贴冷屁股呢!我如今也有新朋友了,晚上我们就去至味楼吃酒去!」 她如愿调去了镇抚司,虽未升品级,却是正经的缇骑了,如今临近年节,京中盗贼也要过年,小偷小摸的案件多了起来,这几日她和缇骑的少年郎们四处巡查,忙的热火朝天,今日旬休,众人已约好了要去吃酒松快一下。 三娘挑挑眉,也不多劝,嘆了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在应山时,几个村落的村民都帮着重整书院,三娘和四娘也去了,同沈屹湛明都算熟识,可在应山提起谢黛宁,是沈屹掉头就走,来了京城,这个主儿也差不离。她和华庭先启程离开,临行前湛明偷偷让她劝劝谢黛宁,她还腹诽一番,沈屹这般小气,谢姑娘可不会如此,如今看来,这两个半斤对八两,且有的磨了。 天色一暗,谢黛宁换好了衣裳出了门,一群少年已经在阮家门口等着了,众人说说笑笑去了至味楼,要了个了雅间,边吃边聊起来。 「昨日我抓那个贼可真是可笑,说什么本来不想下手的,可是今年他家嫂嫂诞下了双胞胎,他这个当叔叔的算了算,这笔礼金得备双份的,不得已啊又出手一次,结果好了,礼金省下了,年货钱也一併省了!」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卢文的二子卢兆廷,他性子好,遇事总乐呵呵的,全当有趣笑话一般讲出来。 卢兆廷旁边坐着的是承恩侯家的崔景,他是崔瑗的堂哥,仗着家里姑姑是皇上的宠妃,素来有些傲气,撇了撇嘴不满道:「嗨!照我说这抓毛贼就是京兆府捕快们的事儿,哪能劳动的了咱们玄衣卫的,我穿着这身儿衣服提搂个小毛贼,百姓看着他不丢人我都嫌丢人!」 第96页 「你才进玄衣卫几天?就想着办什么大案子了,咱们如今还在歷练!若是巡查时运气好破个大案,那才是靠真本事升迁呢!」明威将军之子张子恆道,他家是靠军功实打实起家,最瞧不上外戚崔家的跋扈。 不过都是少年人,虽然有些龃龉摩擦,也不甚在意这些小节。 兵部侍郎周家的小公子周瑜铭道:「我倒觉得崔大哥说的有理,抓毛贼用咱们,那是牛刀杀鸡,哪能那么容易碰的上大案子!」 张子恆道:「这你就不懂了,之前咱们缇骑巡视时,不就遇上个什么江洋大盗去喜公公家宅里偷东西,结果被咱们的人逮住了,一查此人竟是个朝廷要犯,杀人如麻,记载他罪行的卷宗足足堆了半间屋子,这可不是泼天功劳一件?」 谢黛宁一直沉默不语,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事,每次咱们巡查,若是抓着小贼了都要写份记录交上去,这些都会保留下来?」 张子桓在几人中资歷最老,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这种卷宗每隔几年销毁一次,玄衣卫又不是史官或是内廷的起居郎,抓个毛贼还能写本书流传下来。」他顿了顿,又对着旁边几人道,「不过每天哪个时辰,哪队缇骑去何处巡查,倒是记录的一清二楚,也是怕事后追查之故!所以你们几个别老是藉口家里有事躲懒,我每日都记着呢,回头出事请假的人就是失职!」 张子桓是这队缇骑的队长,能入缇骑的都是官宦子弟,最是难管,他这个明威将军之子说出来好听,实则谁也惹不起,也是头疼,只能逮着机会就耳提面命一番。 众少年不以为意,随口答应了,又纷纷聊起别的趣事。 等酒足饭饱,忽见窗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少年们赶紧起身回家,一会儿天黑路滑,喝了酒再跌进沟里,那可就惨了。 一群人挤挤搡搡的下了楼,厅堂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街面上也无人迹,漫天飞雪直扑人面,酒楼门前的红灯笼随着风雪摇晃,殷红的灯光照耀下,只见雪片纷纷洒洒,煞是好看,几步之外还有三四个客人站着,其间一个少女,披着件大红色的大氅,兜帽用白狐毛缀边,正伸出一只素白如玉的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雪花,如此白雪红衣,霎是动人。 众人看的呆了一呆,只听卢兆廷喃喃道:「这姑娘光是看这背影,就如此风姿绰约,不知样貌如何……」 那姑娘似心有灵犀,转过脸来,崔景诧异的叫了一声:「三妹?」原来是崔瑗。 谢黛宁眼瞅着她旁边几人也回过头来,雪片虽然迷了人眼,可那个一身布衣,却依旧俊美的夺目至极的,不是沈屹又是谁?周围传来一阵抽气声,又是卢兆廷,喃喃道:「见鬼了,这人怎么长的?比姑娘还美?」 谢黛宁一下闪到张子桓身后,小心的缩了起来,手里抓着他后腰带,低声道:「张头,张哥哥,你可千万别动啊!」 张子桓的腰最怕痒,这一下哪里禁得住,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着:「你你你,谢黛宁你干什么啊!」 谢黛宁转身就跑,旁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件黑色织锦的大氅落在地上,人却早没影了。 崔瑗看着几人在那里乱动,冲着自己堂哥翻了个白眼,不用说也知道他和谁混在一处,她朝着沈屹望去,却见他目无波澜,表情淡漠的又转过脸去。 这次他的变化太大了,以前虽也冷淡,不过落在陌生人眼里,不过心里想这少年人是不善言谈罢了,今日再见,却觉得他不止冷淡,身上的活人气儿都没了。 他们一共四个人出来,司马浚是个自来熟,连湛明喝了酒都称兄道弟了,沈屹却整晚上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不停举杯,崔瑗逗他说话,也不过给个「嗯」字罢了,若非司马浚洒脱不羁,又知道他和谢黛宁的事,这般举动真可谓无礼之极。 谢黛宁一路小跑,跑出半里地才停下步子,她恼怒的想着:「我怕他作甚?当时我是气急,这之后不也写了信去嘛,他不理我,我反倒心虚了?」 她一脚踢开地上渐渐积厚的雪堆儿,不由又心酸起来,上次在吞虎庄山上,她也乱发脾气来着,可沈屹还是跟了上来,还哄她说是自己说错了话,她还当他是好脾气呢!可是不知怎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落下去,滴到被雪泥污了面的靴子上。 长街飘雪,她独个走了过去,雪将脚印一一掩盖了,仿佛她和他的过去,也没了痕迹。 只是不过片刻,街那头一个布衣少年撑着把纸伞,顺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一直到了挂着阮府额匾的大门前,看着脚印消失在门框处,修长秀美的眉头舒展开来,雪花打着旋落在他肩上,似也怕惊扰了他。 少年轻轻嘆息,这一瞬落在雪里,也落在石狮子眼中,冬去春来,雪消花开,阮府门前的梨树又白,三年一度的春闱如期而至,而梨花如雪飘落的时候,殿试也结束了。 大烨皇宫里,慈安殿的西暖阁内,宫女正伺候汪太后喝药,纯银的小勺刮在玉碗壁上,发出叮叮脆响,宣帝坐于一旁,他要说的话说完了,榻上的汪太后却没什么反应,只得有几分尴尬的干坐着等。 汪太后今年六十出头,眉间一道深深的刻痕,头髮也完全白了,只皮肤保养的极好,每日用牛乳沐浴,细白的和年轻妇人一样。 第97页 她喝了药,又饮了香茗漱口,然后才摆摆手令宫人尽数退下,对着宣帝缓缓道:「祖宗创业艰辛,司马家的江山传到你这一代,本该有个守成之君的,可你大哥他性子急躁又好武,险些酿成巨变,这些年大烨在你治下好容易恢復了些元气,然为国取士不可不慎而又慎,旁的人倒也罢了,这个姓沈名屹的学子,我听说有些来歷,是故护国将军沈唐之子?」 宣帝闻言坐直了身子,回道:「正是,他弃武从文,才学出众,这次取中他,高太傅……」 「高太傅是个老学究了,只知道读书,却不懂为君用人之道!」汪太后皱眉打断了他,拿起一个小小的玉轴去按摩自己眉心,「为官者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都说自己有才学,可落到做事上,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就说忠心罢,若都是发自肺腑的忠于皇家,又怎会有贪腐弄权之徒呢?」 宣帝点点头,却没附和这番说辞,当然也没反驳。 汪太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宣帝是她的二儿子,打小当个闲散王爷培养,不像大儿子,从小就是储君,精心教养。可当年太子年幼,身子也不大好,国家危难之际,她不得不依靠这个已长成了的儿子,推了他上位。 他学了这么些年,仍不似他哥哥那般,在政务上有股锐意进取的劲儿,说话做事总是软绵绵的,太过仁善,让她不能放心。 而且这么些年过去了,母子间的罅隙愈来愈大,尤其是上个月,她驳了他给崔淑妃晋位分的意思…… 再晋位,那就是贵妃了,位同副后,她又无子,崔家同老七走的近,若前朝后宫都被老七笼络住,太子又该被置于何地? 如今的大烨,还禁不起一场易储的风波! 也罢,沈屹一个毛头小子,已无根基,汪太后细细寻思着,便是允了他又能怎样?不过话还是得说明白了,「沈家当年抄家灭族的旨意是我下的。沈屹若想为自家翻案,有真凭实据,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皇上也得好好掂量一下,焉知他是不是只有復仇之心,却无报国之意!」 「太后说的是,只是一来新科进士或是去翰林院,或是分去去六部及外省衙门,都需要从底层做起,又逢年逢季的考核着,若有不妥立时罢免就是了。二来,不论当年的案子是否是错案,沈屹那时不过八岁小儿,他懂得什么?此时让他入朝为官,天下有才之人见了,反会感嘆朝廷惜才之心,有利于我朝广纳人才。再者,母后说的好,若是错案,平反就是了,也显朝廷的襟怀广阔,他若记恨,反倒是他的不是。」 汪太后心里已有了取捨,听完这篇话不过是微微点头,既不辩驳也不赞许,只道:「也罢,政务既已交到你的手里,你拿主意就是,我也不好驳了你。」 母子二人又聊了两句不打紧的话,宣帝方告退出去了。 他才走了片刻,只见暖阁内室里闪出一个内监来,正是汪太后的心腹喜公公,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接过玉轴,扶了汪太后躺下,然后跪在一旁,用玉轴在她那双滑腻的手上轻轻按压起来。 「娘娘,您当真打算不管了?」 汪太后闭着眼,轻声道:「这个时候出手,不显的心虚吗?」 喜公公笑道:「太后瞧您这词儿用的,您怎会心虚?您并非是故意冤了沈家,只可惜捷报来晚了一步,而且当年旨意一下,朝野上下的老臣们不也没有反对?」 汪太后嘆了口气:「当年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接到消息说沈家那个老二贪了那么大笔买军饷的金银财物,又是在前线吃紧的关隘上,不杀不能定军心,杀了又乱了前线沈家军的军心,天下兵马,沈家独占一半,我也是着实为难!可是你一句话点醒了我,司马家的天下,断不可受旁人威胁,焉知这事不是前线后方串通一气?在危难之际趁火打劫?我若不下旨,沈家得寸进尺又怎么办?难道叫这天下改姓了沈?」 「那自然不能够。」喜公公忙道,「天下只能是一家的!不过您也不必忧心,皇上不提防,但玄衣卫里还有咱们的人,派他们紧紧盯着,一有异动,动手除掉便是!」 汪太后缓缓点头,宣帝今日这般维护,的确是没有半点提防之心,看来这天下还是得慢慢交到老二手里才行…… 九年前北狄入侵,虽然大烨力挽狂澜,可到底伤了元气,之后两届科举很是潦草,因此这次春闱殿试,宣帝十分重视,他如今掌权渐稳,也是时候培养自己的嫡系亲信了。 他将钦点了前三甲的旨意颁布下去:状元张灏,榜眼文玖明,以及探花沈屹。 两日后,奉天殿金殿传胪,当着众大臣的面,宣帝亲自唱名赐第,下令由状元张灏领诸进士拜谢皇恩,然后从长安门出宫城,绕京城一圈游街,另外还下旨,游街后在皇宫御苑金明池边为一众新科进士举办琼林宴。 点沈屹为探花一事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去年湖州爆出秋闱文册弊案,数百学子被剥夺学籍,终身不得科举入仕,所以今年春闱,湖州籍的学子可说寥寥无几。 加上的他身世,虽去年七殿下司马澈禀报文册之事时就被爆出,但只是高官权贵们略微知晓,如今他成了新科探花,便流传到了街头巷尾,被京城百姓当作新闻议论起来。 今日游街,百姓们早早占据了沿途酒楼茶社,只为一睹其人风采,至于新科状元和榜眼,连名字也没几个提起的。 第98页 谢黛宁卯时初就起身了,看了眼三娘捧进来的衣裙,却没吱声儿,这身衣裳是女子的衣裙,配色蓝白相间,还绣着熟悉的云纹,是三娘亲手缝制的,她家世居应山,对那纹饰再熟悉不过了。 而且三娘手巧,把腰间收的紧紧的,还做了个阔幅的腰带,宽袍广袖,是如今京城时兴的款式,将身段衬的曼妙非常。她帮着谢黛宁穿戴好了,又给她梳了个倾髻,插上了几样素雅别致的银饰,看着镜中满意的点头。 谢黛宁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肤色偏白,她每日习武,脸上是一种带着健康气息的微粉,加上那双美目,若再施脂粉,反倒污了这般好颜色。 收拾停当,谢黛宁坐到饭桌前用早膳,三娘又问道:「姑娘起这么早,就是去看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也着实不必这个点儿就出门的。」 「哦,我是有别的事情呢,打马游街有什么好看的?」谢黛宁把一只包子放在口中,一副淡然的样子。 「那您今日换上这身儿……我还以为是昨儿个崔姑娘邀您,您应下了来着……您真不去呀?」 「不去,我可是有差事的人,差事重要!」 三娘抿嘴一笑,看了眼窗外,如今天渐渐亮的早了,外间一片蓝莹莹的,耳边传来喜鹊的叫声,三娘又道:「湖州那边有说法,卯时喜鹊叫喜事临门呢!」 谢黛宁听出她的调侃之意,耳朵渐渐烧红,赶紧吃了饭去给阮老太太请安,随后带上三娘和一个叫浮音的婢女,踏着微熹微的晨光出了门。 因为穿了裙子不便骑马,阮府门前早备好了马车,谢黛宁从马车里往外看去,京城的春日极短,花还没开几日,叶片就绿了,街面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落花铺在街道两侧,像年节时的炮仗碎屑一般。 一路行到了长安门外的筇澜楼,时辰太早,大门才刚开,小二还在打扫店铺门脸。 「先在这里停一会儿。」 车夫应了一声,谢黛宁缩回去坐好,筇澜楼是这一片最高的建筑,状似宝塔,顶楼只有一个雅间,四面格窗,打开之后像个凉亭似的,视线最好! 半个月前她就悄悄包下这里,那会儿还不知道殿试是何时,更不知道沈屹名次如何,不过她心里笃信,他肯定不会太差,当然,她也没想到,沈屹会和谢暄一样,取了探花的名次。 不过也是,探花郎素来要取那容貌最好的,就算沈屹文章第一,怕是也得委屈一下。 想起书院那群为其容貌所惑的女学子,等会儿这京城万千少女,怕也要一同入了这坑了! 想着又有点心酸起来,自打年前在至味楼落荒而逃,她再不敢乱晃了,每日里老老实实的巡街办差事,要不就是去玄衣卫经歷司里查阅九年前的档案。 沈屹这三个月来也是闭门苦读,两个人再没碰过面。 在马车里坐了半个时辰,筇澜楼终于正式开门迎客了。 一大清早酒楼还没什么客人,小二见着个如此容色的女子,踏着残花缓步香茵的走来,竟愣在当场忘了招唿。 谢黛宁带着三娘和浮音进了大门,柜檯后掌柜正在核对前日帐目,她使了个眼色,令浮音把定契递上。 「我家姑娘包下了顶楼的雅间,这会儿可清扫好了?若是好了,就带我们上去。」 掌柜一愣,忙道:「好了好了,早就打扫干净了。」说着唤小二伺候客人上楼。 到了顶层,浮音和三娘将四面窗格推开,东面的天空微微发黄,日出在即,而另一头还是幽微的钴蓝,夜云正在消退,整个京城笼罩在浅淡薄霭中,绿柳抽芽,从四衢八街鳞次栉比的坊间冒出头。 早点小贩的叫卖,孩子的哭闹和街头巷尾的烟火声气儿慢慢腾起,甚至远远可以听到长安门内宫城里,内监叫早朝的唱喏声。 看谢黛宁靠着窗坐下,三娘道:「姑娘,咱们出来的是不是太早了,这还得等上不少时候吧?」 谢黛宁脸一红,望着远处道:「京城繁华地,轩盖凌晨出,这还早啊?」 三娘暗自偷笑,也不说什么,抬手给她倒了杯热茶。 很快的,街面上就热闹了起来,京城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到了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两侧酒楼茶馆的窗门大开,身着彩衣的姑娘们挤到了窗前,衣诀翻飞,笑语不断。 在一阵急促的鼓点声中,长安门大开,宫城内黄衣内监举着旌旗一路飞驰而至,人们纷纷探头张望。 谢黛宁也直起身子,只见一队禁卫列队而出,踏着整齐的步伐站到了朱雀大街两侧,打马游街马上就要开始了。 「就知道你在这里,我跟阿瑗找了一圈,没想到你把最好的位置占了!害得阿瑗和书宁挤到了至味楼去,差点打起来!」 只听背后传来一句笑语,谢黛宁回头一看,原来是司马浚来了,她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笑道:「那你去叫她过来呀!」 「罢了,今儿个人这么多,没的再挤着她。」 司马浚缓步走到她身边,仔细一看竟晃了神儿,仿佛头一次认识她似的,谢黛宁一向不爱红装爱武装,身量也较寻常女子高一些,穿上玄衣卫的蟒衣鱼服活脱脱一个俊秀少年,而今日这身儿衣服一换上,姿色天然,简直是位貌可倾城的美丽少女。 他忽然想起一两年前,她还未及笄,那会儿和司马澈关系也不那么紧张,他们几个贵胄子弟凑在一处聊天,不知怎的说起京城闺秀容貌,玩笑着给排了个名次。 第99页 司马浚于此事没多大兴趣,只记得司马澈坚持说容貌最美的莫过于谢黛宁,旁人都笑他审美出了问题,司马浚虽和他不和,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两兄弟罕见的站在了一处,只是在他看来,把自己的好兄弟推出去和姑娘们比美,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 现在看来,倒不得不佩服司马澈的眼光了。 司马浚心里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只见谢黛宁从窗格伸出半个身子,臻首轻扬,微风鼓动着衣袖,一缕髮丝也随风轻舞,她眉头微蹙,带着一丝焦急的看着长安门的方向。 他忽然想,若是他,必不会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快,黛宁,黛宁,他会让她的眉黛一世舒展如初。 人群忽然欢唿起来,一队蟒衣飞鱼服的玄衣卫少年,□□是金鞍骏马,手举「肃静」和「迴避」的牌匾,列队从长安门出来,他们后面三鼎甲依次出来,首先是一身大红锦衣的状元张灏,他手捧圣诏,骑着金鞍红鬃俊马,前唿后拥,然后是榜眼文玖明,一身蓝衣,也是气派非凡,然而等到第三个出来的时候,欢腾的人群霎那间一静—— 只见一个身量有些瘦削的少年,骑在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上缓步而出,他一袭白色锦服,上面用银线绣着竹叶的纹样,在清晨的柔光之下闪着清冷的光辉,再看面容,眉飞入鬓,眸如墨玉,肤色仿若银盘堆雪,如此人间殊胜颜色,多看一眼都怕唐突了这脆弱疏离之美。 人群中洋溢着狂热和痴迷,跟随着队列一直走到筇澜楼下,这一片的酒楼档次最高,终于有高门贵女敢往他身上丢去彩带荷包之类的东西,可沈屹不像张灏和文玖明,含笑而对,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却淡漠的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目视前方,仿佛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山间漫步一般。 沈屹从出了长安门,就敏锐地察觉到许多来自周围的视线,其中有一道似乎格外炽热,一直凝在自己身上,到了这里更是明显。 他朝着筇澜楼上望去,只见一抹蓝色快速消失在窗檐后,他眸光微颤,随后又落寞的垂下了眼,伸手抚了抚骏马的鬃毛,轻拍它令其继续向前行去。 楼上的谢黛宁吓了一跳,抚着急速跳动的胸膛直喘气,怎么几个月不见,沈屹似乎长高了不少,看着已经褪去了少年的稚拙,像个青年人了,而且那道目光,清冷泠冽,吓了她一跳。 「你把黑咪给他了?」 司马浚突然问道,谢黛宁轻嘆一声:「当时书院大火,他一个劲儿的往前沖,怎么也不肯离去。你也知道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顾得过来?不得已把他推上马,让黑咪带去安全的地方,后来看那傢伙似乎极为喜欢他,我就……」 司马浚笑了笑,没说话,那匹马他讨要了多次,她却始终没答应。 楼梯上传来登登的脚步声,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崔瑗一阵风似的沖了进来大叫:「你这死丫头,竟敢撇下我!还找了这么好的……」她从窗户探头张望一番,队列的尾巴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了,她嘟囔着,「也不算太好,这里太高了什么也看不清。算了不说这个,今儿晚上的琼林宴你可不能再躲了啊,刚才书宁说了,晚上她要摘花送给沈师兄呢!」 谢黛宁微微睁大了眼:「书宁公主?」 景宣二帝子嗣都不多,虽然后妃生养的不少,可能养大的却只那么几个,景帝两个儿子,宣帝只得一子一女,书宁公主算下来是宫中唯一的女儿家,备受宠爱。 「对呀!你急不急,我就问你急不急!」崔瑗笑着逗她,上下打量她身上的衣服,「这身儿衣服也还行了,素雅别致,和师兄那一袭白衣正相配,就是你这头面太素净了。」 三娘笑道:「姑娘的妆匣里就这几样银饰,婢子也没法子。」 「我就知道,她天天舞刀弄枪的,还能有根钗子就不错了!走,去我家,我给你好好打扮一下!」 说着便扯了谢黛宁下楼,一路往承恩侯府去了。 街市上渐渐安静下来,地面上遗落着不少彩条鲜花之类的,昭示着这里一场盛事刚刚结束,街巷里一架乌蓬的马车缓缓驶出,车内坐着一个锦衣公子,他双眸微阖,长相和司马浚,司马澈都有几分相似,只是带着几分疲惫。 「世子爷,打马游街的新科进士都过去了,咱们是先去皇宫递牌子觐见,还是先去王府等着传召?就怕皇上今日没空见您呀!」 「去宫城递牌子,皇上见不见随他,但是既然来了,就得有做质子的姿态。」 外间人闻言一嘆,不再多说什么,调转了车头往长安门去,车内坐着的是允王世子,从去年开始,允王屡被宣帝责骂,急召他入京分辨,可是允王一直称病不来,最近汪太后身子有恙,见躲不过去,才派了世子司马徵进京,名为侍疾,实为人质。 不消说,来的简单,可回去,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作者有话说: 口是心非谢阿宁;目光敏锐沈师兄;终于开窍司马六~~~ ◎最新评论: 【六殿下,你晚了啊】 【所以所以沈屹又要有情敌了吗^o^!】 【撒花】 【嗷竟然追平了。倒是不担心男女主感情线,有小虐才显得后面甜嘛。就是总觉得女主娘死因没查清楚心里发慌,不会是为了救女主之类的原因去世的吧,害怕刀子呜呜呜。不过无论如何对女主爹还是有点意见,毕竟谢老夫人对女主娘和女主不好是真的,说来说去也是女主爹没护好】 第100页 【好看】 【是有伏笔埋下吗,精彩!】 【刚刚洗完,整理烤箱,来晚了】 -完- 第40章 ◎你也在◎ ##40 云 金乌西垂, 天空还殷红,御苑金明池的宫灯已经点亮,远望去仿佛霞光落地, 把偌大的宫殿罩在了柔软的网中, 雅乐之声在开阔的水面上悠悠荡荡, 池畔王公大臣们互相拱手见礼,宫婢内监们穿梭往来,捧上琼浆玉液, 珍馐美味,笙歌处处,一片昇平景象。 司马徵跟着内监坐到了角落处, 宣帝到底是个宽厚人,虽然让他等了大半日, 但还是在御书房召见了, 问了几句郓州的政务, 便道今日有琼林宴,不能单独为司马徵设宴接风了, 让他去参加琼林宴, 也好多认识认识京城的人。 宣帝话一出口,司马徵当即明白,他是要在京城久居下去了, 于是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 谢过宣帝君恩,跟着内监到了金明池。 宣帝不久之后也到了,众臣见过礼之后, 宴会正式开始, 数个身着彩衣的歌姬上前, 在池畔微风中随曲轻舞。 既为新科进士设宴,免不了要让他们出列吟诗作赋,到了这个环节,只见金明池畔稍远一侧的凉亭迴廊里,遮蔽视线的帘幕升起,受邀出席的后妃和豪门女眷们,饶有兴味的一齐望向这边。 本朝素有榜前捉婿的美谈,今日来的不少人家都有待嫁的女儿,宣帝自己也有一个千娇万宠的女儿书宁公主,这番安排众人都心中有数,眼光随之朝席上最出色的几个瞥去。 司马徵也跟着望过去,的确有不少才貌双全的士子,京城乃至周边郡县都是物产丰沛,人才济济之地,而允王封地郓州却多山而少平原,经营数年,始终比不过其他州府,百姓温饱尚且困难,更别提广纳人才了。 只听宣帝随口说了个题目,令众进士以此为题作诗,从状元张灏开始,一个接一个走到席前,那个一袭白衣的探花郎刚刚起身,就见一抹粉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跑到了席间,挡在他前面先给宣帝行了礼,正是书宁公主。 她今年才满十五,还要一个月生辰才及笈,生的玉雪可爱,天真娇俏。 只听她笑语如珠:「父皇,女眷的席面离得太远了,都听不清这边说的什么,你们笑完了内监才过来传话,着实没意思,女儿想过来陪在父皇身边!」 宣帝对这个女儿一向溺爱,闻言先是蹙眉,随后便无奈道:「那你过来父皇身边坐,先说好,不许捣乱!」 「谢父皇!」 书宁公主得意的上前坐下,扫视一圈在场众人,然后对着沈屹道:「探花郎不是要作诗嘛?打断你思绪真是不好意思,你继续吧!」 沈屹道了句不敢,随后依宣帝题目,缓缓吟诵出声。 这种宴席上的诗作无非是歌功颂德,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毫无新意,而且沈屹深知自己未来如在刀尖上行走,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留个阿谀奉承的印象,所作并不出彩。 只是书宁公主有目的而来,不等沈屹归席,便朗声道:「沈探花请留步,你取中的文章我也看了,可谓是笔落惊风雨,忧国爱民,一片赤子之心,诚挚非常。可今日的诗作,却有些平平。」她娇俏的一笑,望着宣帝眨眼嗔道,「想是父皇这题目出的太大了。」 宣帝闻言一愣,再看眼前清逸无双的探花郎,片刻就对女儿心思明了在心,大烨倒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他心念一动,便顺着她的话含笑问道:「你说父皇的题目出的不好,那你出个题,来考考沈探花如何?」 「父皇既然这么说了,女儿不敢不从,不过我诗才平平,还是请教探花郎几个问题吧!」 她说罢莲步轻移,从御阶座上一直走到了沈屹跟前,含笑道:「都说为官者心繫百姓,那探花郎是否真的知道百姓如何生活呢?就说咱们席面上这些菜餚,都有何别称,产于哪里?寻常百姓可能吃到?」她挥手令宫娥端上菜餚,一一问了起来。 这些珍馐美味多是少见食材制成,但沈屹却对答如流,不仅名称产地,连年产几何,售价之类都瞭若指掌,这样几句问过,便是旁边老臣听了都暗暗赞嘆不已。 书宁公主含笑颌首,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株野草样的植物,笑问道:「沈探花,这是最后一题了,这株植物在宫中随处可见,我听宫人说它有个别称,不知探花郎可晓得?」 沈屹的目光落在书宁手上,那是种京城特有的野菜,青翠欲滴,幼时的沈府中也曾见过…… 他心头微微一凝,转瞬便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用冷淡平静的口吻答道:「公主见闻广博,臣惭愧!」 「这个叫连理菜。」书宁含羞一笑,「既然我把探花郎都问住了,就算是我赢了,不过我是女子,也不能金榜题名,探花郎倒不必折花相送,这个就留给你罢!」 宫中旧俗,琼林宴上,要差容貌清俊的进士为探花使,于御苑之中採摘最为鲜艷的鲜花,同时作赋一首,若他人先折花,或是诗才落于人后,则需把花拱手相让,还要被罚酒一杯,称为琼宴折花。 书宁明明赢了,反倒送株连理菜给沈探花?这心思倒是巧! 周遭响起了低低的絮语声,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了,一个个紧盯着沈屹,看他如何应对。 只见沈屹落落大方的接过连理菜,先躬身行礼道:「谢公主相赠!」随后直起身子,眼眸低垂,竟然扯下几片叶子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第101页 「哎……」书宁公主阻拦不及,惊的叫了起来,「我不是让你吃呀!这……这是……」她羞红了脸,这是什么意思却说不出口。 沈屹当着众人面把野菜咽下,然后淡声道:「臣此举牛嚼牡丹,煮鹤焚琴,让公主见笑了!不过虽是野菜,却也甘甜可口,公主心系苍生,微臣敬服,以后若有机会,一定按公主意思,将此菜推广出去,供穷苦百姓果腹!」说完便回席面坐下。 司马徵微微一笑,这个沈屹,倒有点意思! 书宁开始时就拿心繫百姓做文章,他却把赠连理菜的用意又引回到苍生百姓上去,如此大大方方的拒绝公主美意,既不失礼,又不伤她面子,妙哉! 书宁自然也明白,不过好歹没被当众丢脸,她仍旧笑意盈盈的坐回了宣帝旁边,宴席继续进行。 司马徵又坐了一会儿,今日赶了一天的路,着实有些疲累,看着差不多了,便悄悄退了下去。 走了片刻,金明池渐渐甩在身后,忽听前面传来两个女子的声音:「阿宁你慢点!急什么嘛,一会儿还有烟火呢,看完烟火再回家嘛!」 「还要看烟火?你忘了上元灯节咱俩头髮都燎了,你还说以后一定躲烟花躲的远远的,才几个月你就忘了?」 「你别引开话题,我说的是烟火吗?我说的是,一会儿大家都站在金明池边上观赏,你不想让沈师兄瞧见你呀!」 他两步绕开一丛花树,只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一个是一身殷红宫装,如霞似火,另一个则是蓝白相间的广袖华服,飘逸如仙。红衣的拉着白衣的,正极力劝说不许她走,被拉住的那个容貌极美,但是眼神闪烁,带着三分泪意,七分倔强:「谁要他看,有书宁一个就够瞧了,难不成你还……」 忽见一个陌生男子出现,样貌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谢黛宁止住了话头,这人衣饰华丽,再一看容貌,像是司马家的人,却不知是哪家的王爷世子,竟从未见过,她便微微侧身行礼算是见过,崔瑗也瞧见了司马徵,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挑眉问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语气倨傲,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司马徵微微错愕,这姑娘脾气倒是火爆,他也不恼,只含笑回道:「从御苑离开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过是恰好撞见二位姑娘在此,怎么好说我是偷听呢?」 谢黛宁把崔瑗拉回身边,带着歉意道:「这位公子,阿瑗只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冒犯,还请您不要介意。」 「无妨。」 天色已暗,没了金明池畔的华灯,这姑娘的容貌有几分朦胧之美,而且她眼神虽然疏离,但春日薰风吹起她的髮丝,无端带了几分暧昧。 司马徵移开了目光,正想着是否要表明身份,忽听空中传来一阵毕毕剥剥的裂响,几朵硕大的烟花在金明池上空绽放,映着池中倒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烟花光彩之中。 「哇!」崔瑗惊嘆起来,「离远了看更好看哎!」 她一手指着天空,一手晃着谢黛宁的袖子,两人脑袋凑在一处,仰首遥望着明明灭灭的烟火,谢黛宁的唇角勾起了笑,忽然想起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盛大的烟花,也是为了他们而绽放的。 好一会儿,烟火落幕,周遭又暗了下来,两人冲着一直静默不语的司马徵微微点头,正欲转身离去,忽听一声利刃破空之声,银芒闪过,一黑衣人执剑直刺司马徵。 「阿瑗躲开点!」 电光火石间,崔瑗只觉臂膀被人一拽,随即一道白影挡在眼前,只听布料被撕裂的嗤喇声响,原来是谢黛宁,她手无兵刃,将崔瑗护在身后,用硕大的袖子捲住了这一剑,卸去力道。 司马徵万没料到,刚才还如月宫仙子般的美人,转眼就眼神凌厉,出手快的吓人,他纵身跃前,和谢黛宁一起去对付那个刺客。 过了几招之后,他就发现她的招式上乘,可是内劲却不足,一时可以阻拦刺客,却不能将对方制服,那个刺客也发现了,于是主攻谢黛宁,因为入宫不许带兵刃,两人只能靠双拳肉搏,司马徵思量着是使出真本事,还是藉机受点伤,也好让接下来的日子好过点。 不过没等他想好,只听谢黛宁斥道:「不能帮忙就退远些!」 那边崔瑗回过神,也大声尖叫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很快,宫中禁卫从四面八方奔来,将几人团团围住,人群中有人喊道:「谢大人!接剑!」 一柄长剑被抛入战局,谢黛宁扬手接下,和侍卫们一起将刺客逼入包围圈,几轮下来,这刺客力竭,被数十柄剑压到脖颈上,随后重重的跪倒在地。 「谢大人行啊,穿这身衣服还能拿住刺客!」制服了刺客,立马有人开口取笑她,谢黛宁一看,原来是玄衣卫仪部的旧日同僚,也不知何时调到宫中禁卫里了,她轻笑一声斥道:「还不去禀报上头!」 那人领命去了,谢黛宁赶忙扶起崔瑗,上下检视:「你没事吧?」 崔瑗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又问:「你呢?你刚才护我,可有被伤到?」说着扒拉开那半片残破的袖子,只见上臂处一道血痕,虽未见骨,血却不断的流出来。 崔瑗直吓得要哭,忽听一声唱诺:「皇上驾到!」 众人赶忙伏地行礼,金明池离这里不远,宣帝听说有刺客,便亲自过来了,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估计那边宴席都空了。 第102页 沈屹也在人群中,眼神落在谢黛宁那条血肉模煳的胳膊上,瞳孔勐的一缩,然后攥紧了拳头。 宣帝问清了事情经过,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刺客明显是冲着司马徵来的,他第一天进宫,朝中还无几人知晓,身边随侍也没在,若不是刚好遇见个会武的玄衣卫谢黛宁,单打独斗恐怕会出事。 他若出事,允王那边…… 「把人带下去,严加审问!」宣帝沉声吩咐,看黑衣刺客被押送下去,又转脸问谢黛宁:「你怎么样?伤势可重?」 谢黛宁回道:「谢皇上关怀,只是皮外伤罢了,回去包扎一下就好。」说着还动了动胳膊,表示自己无事。 宣帝又询问司马徵如何了,趁这功夫,不知哪个相熟的抛了件薄氅过来,谢黛宁一笑披上了。 人群中有一道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可她自觉现下狼狈不堪,竟不敢抬头去看。 宣帝极为信重阮清辉,谢黛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外甥女受伤,让宣帝凭添了几分火气,再加上司马徵,虽然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侄子,但是到底伤了皇家脸面,琼林宴就此叫停,问完了话,宣帝赐下伤药,然后让众人都散了。 谢黛宁身边围了不少人,除了一直八抓鱼一样小心扶着她的崔瑗,还有不少玄衣卫少年郎,众人簇拥着往宫外而去,还没到宫门口,阮清辉也闻讯赶来,看了一眼谢黛宁知道无事,便嘱咐她赶紧回家,又急匆匆的去宣帝那边了。 他是玄衣卫最高指挥使,这一来一去,仿佛一块无形的大石碾压过,让人心头乍紧又松,气氛变化太过明显,司马徵没费什么功夫,就搞清楚了来人是谁,他的目光随着阮清辉远去,这入京的第一天,就如此精彩,想来以后定不会无聊! 出了宫门,司马徵礼貌的道谢告别一番,又坐上那简陋的乌蓬马车,吱呀呀的走了。 崔瑗家的马车也到了,婢女们小心的扶着谢黛宁上车,对送出来的玄衣卫们道:「都回去吧!」 众人应了一声四散开来,宫门口热闹一阵,又渐渐沉寂下来。 沈屹尚无官职,也没有马车来接,只是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他回过头,是黑咪一熘小跑过来,亲昵的蹭了蹭自己,他也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牵住缰绳,缓步往租住的宅子走去。尚未授官,他和湛明还在那住。 长街之上,一人一马,影子拖得老长。 「她今晚受伤了!」沈屹的声音有些干涩,对着黑咪没头没脑的说。黑咪的眼睛大大的,睫毛如扇一般翕动,似乎听懂了一样轻轻嘶鸣一声。 「也不知你怎么回事,就这么跟着我?自己的主人也不要了?」 「你不保护她了?」 「我想立刻治好身上的余毒,不能再等了。」 …… 新作的裙子少了个袖子不说,还沾染了血迹,狼狈成这样回了家,伤势自然是瞒不住的,谢黛宁刚刚换下衣服,做好心理准备去阮老太太那里挨骂,就见一大群僕妇丫鬟搀着她急匆匆的赶过来了。 进了屋,她先是仔细看了看谢黛宁的伤口,见果然和禀报的一样,只是皮外伤,方放下心,指挥丫鬟把止血的药粉末磨得细一点,等药粉撒上了,又盯着人给她裹上棉布条,一切都弄好了,她亲手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药碗,试了试有些烫,拿勺子轻轻搅动,这才不停嘴的数落起来。 谢黛宁闷头听着,心想:「还不如跟舅舅一起回家,省的他回来,自己还得捎带再被骂一场。」不过祖母餵药,还是乖乖地喝了。 喝完了药,她抱着阮老太太一通撒娇,好容易把人哄迴转一些,阮老太太把药碗递给丫鬟,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里难的带了点沉重:「咱家有你舅舅一个挣富贵也就得了,你一个女孩儿家的,天天舞刀弄枪,还做什么缇骑?现在进个宫都弄的一身的伤回来!你要是出点事儿,我可怎么见你母亲?」说到阮清忆,她有几分伤感,眼泪扑簌簌的滴了下来。 谢黛宁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拭泪:「祖母您别哭呀,我今日的的确确是去宴会呢,哪想到赶上这刺客?宫城守备森严,真是百年不遇!您快别难受了,赶明儿我去经歷司看文书去,我保证!半个月不骑马不摸兵刃!」 阮老太太被她赌咒发誓的样子逗得一乐,轻轻捶了她一下,斥道:「你就哄我,你舅舅也哄我,其实都嫌弃我老婆子唠叨烦人呢!」 「哪敢哪敢!祖母,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宝贝您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您啊!」谢黛宁把头埋在阮老太太怀里,认真的说着。 阮老太太的眼神落在一旁血痕累累的衣裙上,不由嘆道:「祖母早上见你穿上这么漂亮的裙子,心里不知有多高兴!那年你母亲也是,状元郎打马游街,她也穿了身新裙子,可是挤不进前面去,回来还跟我好一通抱怨,结果一转脸,就在巷子里遇见你父亲……」 这个故事谢黛宁听了无数次了,那年春闱后,皇帝因病推迟了殿试,点出前三甲时京城已是深秋了,巷子里的银杏落了一地。 「祖母,您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把母亲嫁到谢家去啊!都说齐大非偶,她要是嫁个普普通通的人家,说不定这时候也在京城,带着一串外孙子外孙女,承欢您的膝下。」 第103页 阮老太太想了想,非常肯定的回答道:「不后悔!」 第41章 ◎间——入v万字章节,感谢支持!◎ 谢黛宁惊讶的抬起头, 凝望着阮老太太,少女轮廓明媚,一双大眼睛水润润的, 满是不可置信的情绪。 舅舅总说, 小时候阮家境况很差, 是姐姐阮清忆帮着阮老太太带大了自己,她的性子温婉又活泛,四邻都很喜欢她, 阮老太太自己也最疼这个女儿。 阮清忆死讯传到京城的时候,她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去了。前两年阮老太爷去世, 也是口中唤着这个女儿的名字,直到最后合眼。 阮老太太抚着谢黛宁的额发, 孙女长得像清忆, 可是骨子里却更多了些像她父亲的耿直脾气。 「前几年我也是后悔的, 后悔当初心意不坚,明知道你父亲出身大族却还心存万一, 想着兴许是一桩好婚事, 结果就是这侥倖,生生葬送了女儿性命。可是这两年,祖母想通了一件事, 就说说齐大非偶罢, 这就是大家都遵从的法则,阿宁你跟祖母说,如果一个人看透了这世间所有运转法则, 事先知道怎么在条条框框里获取最大利益, 那是该选择安稳平顺的过好一辈子?还是仍旧宁愿做自己, 随着性子快活一天也罢,哪怕知道会碰的头破血流,也不愿受什么劳什子的束缚?」 谢黛宁想了想,这就好比让她和京城其他闺秀似的,成日圈在家里刺绣写字,安安稳稳嫁人生子,也许绣花绣的最好,闺中名声最佳就能嫁给一个富贵夫婿,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变成如谢家祠堂里一样的冰冷牌位,受后人香火,这样的人生是一辈子望的见头,没有任何意外,幸福吗?她轻轻摇头,虽有几分不肯定,却仍旧道:「也许是好的罢!可我不喜欢,人不快活,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有的人就觉得这样好,一辈子也这么过来了。你不是旁人,怎知那种选择会不快活呢?你刚才不还说,如果你母亲留在京城是好的吗?」 谢黛宁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不解其意。 只听阮老太太又嘆息道:「其实两种选择可能都没有错,就像祖母爱养花,有的花喜光,有的却得在阴凉处呆着,人也是一样,各有各的脾性,要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需要漫长的岁月,有时候还要学着去理解别人的选择,尊重这个选择。你母亲表面上是个温柔的,可是骨子里,和你舅舅一样是有主意,她也知道自己出身配不上你父亲,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丢了性命。我记得她出嫁那日,眼泪把胸前衣裳都沾湿了,可是泪中带笑,她是幸福的。后来我再想起那天她的笑中带泪,我突然就不后悔了,她虽然早逝,可却过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哪怕短暂也是她的选择,我这个做母亲的若是后悔,就是否定了她的人生呀!」 谢黛宁把头又埋了回去,让眼泪悄无声息的没入祖母的衣衫里,哑着嗓子道:「祖母,您真好!」 「我可不是好嘛,把你也惯的没样子!」阮老太太揽着孙女儿,笑的眉眼都皱在了一起,「跟祖母说说,今儿个突然问这个,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呀?」 谢黛宁出了片刻神,才慢慢道:「祖母,我喜欢上一个跟父亲一样的书生,可是又怕他跟父亲一样,所以我一发现他有一丁点不维护我的苗头,我就立刻弃了他……」 「不维护你?什么事情不维护你?」 谢黛宁简略的把书院的事情说了,阮老太太并不知道阮清忆死时有孕的事情,她也不敢说的太细。 阮老太太知道孙女自打回来,就是有心事的,但她和谢老太太不同,知道有的事情不必全不知道,自己的子女也不能攥在手心不放,所以她一直等着小孙女,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 这会儿听完了,她伸出一只手摩挲着孙女的脸颊,谢黛宁抬起头问:「祖母,你说我怎么办好?」 阮老太太微笑着说:「我的小阿宁,长成这副模样,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你想要什么他都端来你面前,你说什么他都会顺着你,可是一个不顺着你,肯跟你讲实话的人,才是最可贵的,你运气好遇着一个,所以咱们错了就去道歉,若他肯原谅你那是最好,不肯也无妨,咱们还是漂亮又勇敢的姑娘!以后也要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 漂亮又勇敢,祖母总是跟她说这句话,她刚回到京城时就是如此,那时候她胆小懦弱,话都说不利索,就是这两个词伴着她,像有魔力一般,慢慢把她变成如今这样。 谢黛宁用力点头:「嗯!我已经在帮他查案子了,等有了线索,我就去跟他道歉!」 阮老太太一乐,调侃道:「哦?查案子?你说的是那个要为家族洗脱冤屈的沈探花罢?祖母猜得对不对?」 「祖母!」她捂着脸大声叫起来,终于有了姑娘羞赧的样子。 …… 为了刺客的事情,阮清辉忙了一夜,早晨刚在家门口下了马,就瞧见谢黛宁一蹦一跳的出来,他连忙喝住她,问道:「又到哪儿去?受伤了不好好养着,还往外跑?」 见舅舅一脸疲惫神色,谢黛宁也不敢顶嘴,老实回道:「我去经歷司学学怎么查案子。舅舅你才回来?刺客那事儿查的如何了?」 阮清辉不自觉的掩住了袖口的血迹,玄衣卫若想逼供一个人,手段成千上百,只是坊间多是传闻,真正见识过的却没几个,但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外甥女也知晓这些,「这是你管的事儿嘛?别瞎打听!」说完,他冷着脸进了门。 第104页 「早去早回!」 「又摆官威!」谢黛宁小声嘀咕一句,这才扭头走了。审讯犯人是镇抚司的职责,可是既然是舅舅管了,又是宫城内刺杀这样的事情,那必是在内廷卫狱了,那里什么样,她也不知道。 不过左右也不关她的事,这种敢去宫内刺杀的,若无内鬼,说出去玄衣卫的脸都没处搁,所以这种案子常常是悄无声息的了结的,知晓内情的也就是皇宫里最大的那两位主子,加上一个替他们办事的阮清辉罢了。 至于她,最多能从宣帝那里捞些私下的赏赐罢了。 到了经歷司,她一路走进了存放资料的内库,因为是阮清辉的外甥女,没人敢拦着这位大小姐,她之前已经来了数次了,对这里的情况摸的门清。 经歷司的资料分几部分,最多的是京城小偷小摸的卷宗资料,其次是玄衣卫巡查派遣的人事档案,然后便是监视官员的密报以及镇抚司已经结案的卷宗。 但是九年前的那场战争,虽未波及京城,却让玄衣卫上下人事有了一次很大的变动,甚至经歷司也受了影响。 当年汪太后下旨迎宣帝入宫,也就是当时的成王即位,传旨的内监到了成王府,发现熊熊大火已经把整个王府吞没,府中侍卫,宫婢,乃至四周居住的百姓们都忙着救火,王府大门洞开,整个街面乱成了一团。 等大火扑灭,众人才在府中一个偏僻的库房找到了成王妃,她被浓烟呛得昏死过去,怀里抱着世子司马澈,而成王却不见踪影。 禁军把京城翻了个遍,将近十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在汪太后已放弃了希望的时候,成王却突然出现在了内宫之中。 后来零星有传闻出来,火是莫名的从成王府的书房烧起来的,他被浓烟呛晕过去,只隐约记得是侍卫拼命把他救出房间,又从王府的小门推了出去,整条街都浓烟滚滚,成王不辨方向,踉跄着跑了一段后,晕倒在了一条小巷子里,被来帮忙救火的阮清辉救下。 当时的京城局势可说是内忧外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天,这场大火也十有八.九是成王那些堂伯叔侄所为,他本不指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可偏偏阮清辉毫不犹豫,问也不问就背着他一路小跑回家,还请了大夫医治。 后来几日禁军和玄衣卫在京城大肆搜查,不像是找寻失踪的储君,而是缉捕罪犯一般,恐怖的氛围笼罩着京城,不少富户已经收拾家产准备逃离,宣帝不忍连累阮家,道明了身份,没想到阮清辉不肯把他推出去,做出不义之举,硬是把人藏在了自家,还为了掩人耳目,自己穿上宣帝那身王爷蟒袍,跑去城外演了一出逃窜的戏码。 宣帝歇息几天后,身体恢復了一些,趁着众人以为他跑了,京城混乱不堪,才联繫王府侍卫帮忙悄悄进了内宫。 再之后,便是汪太后的铁血手腕之下,他顺利即位,不过原配王妃却因救治无效薨逝,他自打那时也落下了个怕火的毛病。 宣帝即位后两天,玄衣卫衙门又着了一场大火,很多当时的卷宗付之一炬,有传言称,成王府邸的大火和玄衣卫里支持其他王爷派系的人有关,所以玄衣卫镇抚司衙门里,才会有此一祸,烧掉了很多证据。 但饶是如此,玄衣卫几个头头仍为此事或丢了性命,或是充军发配,整个玄衣卫上下被清洗了一遍,阮清辉则从一介平民跃为帝王亲信,不过两年就爬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上。 而沈家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前一个月,那场大火正好把当时的记录和案卷毁去,谢黛宁找了很久也没有一点线索,甚至库房都翻遍了,却没看见能追溯到九年前的记录。 烧得一干二净。 她把目光投到内库最偏僻的几间厢房,那里临近库吏下人们的居所,破败不堪,还带着股难闻的气味。 木门和墙壁的红漆尽数剥落,歪歪斜斜的马上要倒的样子,似乎多年没人来这里了,窗棱上一层厚厚的尘土,煳窗户的纸也破着洞,蜘蛛在上面结了网,一眼望去,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透着股阴冷气儿,看着不像库房,倒像鬼屋更多些。 她定了定神,大白天的怕什么! 屋门拿根绳子拴住,她抬手一扯,竟然碎成了几截掉在地上,再一推门,只听咔嚓一声,半扇门直接朝屋内倒下,落在地上砸起了一层尘土,灰烟瀰漫,呛的人唿吸困难! 「赶明儿得跟管事儿的说说,这帮人偷懒偷的也太过分了,门都朽了也不修!」她心里想着,蹙眉等灰尘散去,然后才抬脚进了屋。 屋内也是一般破败,架子上积着厚厚一层尘土,放眼望去,不少纸张文册都腐朽成碎片状了。 谢黛宁心里一沉,就算有九年前的记录,可能碰一下就完蛋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轻轻的靠近架子,仔细分辨着上面的籤条,生怕唿吸一重,就能让眼前的纸化为齑粉。 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靠墙的架子,上面虽然没有贴条子,但是左侧是文成七年的记录,文成八年是景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沈家的事情就发生在文成和现如今的庆熙交替的年间! 她心中一喜,正要伸手,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谢黛宁被惊的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最下层差役衣服的老人站在门前,因为背光她看不清那人面孔,她收回手轻轻抚了抚胸前,朝外走了两步,刚要说话,就被眼前所见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第105页 这个老差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一层布条,将大半张脸都掩藏起来,可漏出的眼睛到鼻子的部分,却是疤痕密布,密密匝匝的,像无数的小虫子趴着,甚至眼皮儿上都是,让他的面容扭曲的如同鬼怪一般。 谢黛宁头皮发炸,心脏狂跳,好容易才压抑住没有直接惊叫出声。 「这位差役,我也是玄衣卫的人。」她努力用平常的音调说话,指了指自己的衣裳,「我是来查阅档案的。」 老差役眯起眼睛,上前两步凑近了仔细去看她,谢黛宁强忍着害怕,勉强站着不动,虽然很想大喊一声推开这个鬼怪一样的人,但是如今的玄衣卫,几乎都算是新人,九年前那场清洗过后,几乎没剩下几个干了十年以上的,这人看着有些年纪了,若是再找不到线索,她想找他打听打听。 老差役看着她极力镇定的样子,眼神里划过了一丝赞赏,忽然弯腰行礼:「小的见过大人!这个库房一向少有人来,小的一时眼花,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惊吓了大人,还请您莫要怪罪!」 谢黛宁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和这副样子极不匹配,不过好在他退开了一些,她咽了口唾液,缓声道:「无妨,按理说我该事先打招唿,再由此处差役开门查看的,不过我看这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便自己动手了。」 「不知大人要查什么档案?小人可为大人效劳?」 谢黛宁有些迟疑,不知为何,这个人让她十分不适,不是因为他被毁的面容,而是他的动作语气,处处都透着股怪异阴冷,虽然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可是那双眸子,隐含精光,半点也没有身为一个普通差役的谦卑。 「不必了,我自己看看就行,这屋子不大,想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说着转身想继续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不动,又道:「你下去罢,这里不用你候着。」 老差役笑了笑,喉管里发出呵呵的响声,随后勐烈的咳嗽起来,佝着背一步步往外挪走了。 谢黛宁长长的出了口气,又回到那个架子前,上面的卷宗文册倒是没有腐坏,她轻轻拿下来一本,触手有些湿凉,小心的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文成六年,内监喜敬侵辅国公王峥田宅百余顷……王峥诉至……殴其家人致死……后多为喜敬所辱,屈以避祸……」 这张纸上,有的地方一大片黄渍,字迹模煳,有的地方像是被线香故意烫出洞,弄得语句断断续续,无法连贯,总之读下来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如今朝中早没有辅国公这个爵位了,就是王峥大人也在锁牢关一役中身死殉国,王家几乎没有留在京城的后人,倒是喜敬,如今还在宫中伺候,她知道这人是汪太后的亲信,如今内监里的第一人,权势几乎和宣帝的御前内监景祥不相上下。 又翻了几页,后面本应是案件审理证词,口供以及处理结案的结果,可是空白一片,不是因为年久而墨痕消散,而是根本就空无一字! 谢黛宁放下了这本卷宗,又拿起一本来翻,结果这本全部都是空白,她不死心,把架子上所有的卷宗都翻了个遍,结果却是一样的! 再去看别的架子,卷宗虽然陈旧,可是却是都归档整齐,并无遗矢,字迹虽然浅淡,可是却没像那本,破的有些奇怪刻意。 看了几卷她勐的想起,那本卷宗虽然陈旧,字迹模煳,纸也被烧出洞,可墨痕却和其他卷宗不同,颜色更深,她赶忙拿了一本卷宗过去对比,果然,这模煳和黄渍都是故意为之,和自然陈旧造成的不一样,更别提那些破洞,不可能是九年前的大火造成的。 她想了想,虽然和沈家的案子无关,但是这本卷宗透着股诡异劲儿,还是查一下为好。于是便把这本卷宗卷了,塞进了袖子。 出了屋子,阳光一下暖烘烘的直晒到人头顶上,感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跨出来了,那个奇怪的老差役就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太阳正照在那一处,他把脖子上的布条取了下来,一手伸进去衣衫内,正使劲挠着。 看见谢黛宁出来,他嘿嘿一笑,道:「大人您看完了?」 不知为何,他这话问的像是知道谢黛宁看见了什么似的,她心里一颤,忽见那乌黑的指甲上似乎沾着血迹,而他裸露的胸膛上,更是布满了比脸上更为恐怖的伤痕。 谢黛宁再也忍不住了,煞白着脸点点头,急速跑出内库。 到了外间,空气也一下清新了,但那屋子里的阴冷潮湿,还有尘土呛鼻的味道仿佛还沾在身上,她蹙眉站着想了片刻,时近晌午,她决定先回家换身衣裳,估计还能赶着去阮老太太那里蹭一顿午饭。 一路思索着这卷诡异的卷宗,进了屋子,才发现崔瑗斜倚在她闺房的湘妃榻上,吃着她的点心,看着她的话本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谢黛宁头疼的迈步走近:「怎么来也不先下个帖子,我出门去了,倒叫你干等着!」 「我哪想的到你受了伤还往外跑?」崔瑗丢下话本,拍了拍手,上前扶她坐下,「你这胳膊如何了?我今儿带了些补血的药过来,你记得叫三娘她们熬了,每天晚上都要喝。」 谢黛宁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你昨日也受了惊吓,怎么,你母亲肯放你出来?」 崔瑗闻言撅起嘴,哀嘆道:「我求了她一早上,好话说尽,说你是为了救我,不来道谢岂不是失了礼数?又搬出你舅舅来当尊大佛,她这才肯看着阮大人的面儿,放我出来。否则,我得禁足半个月!」 第106页 两个姑娘说了会儿话,因到了饭点儿,谢黛宁便留她用午膳,崔瑗本就无事,乐呵呵的应了,又催着她换了身儿裙子,才推着她一道往阮老太太那里去了。 阮老太太一向喜欢崔瑗的活泼娇俏,再一看外孙女儿穿上裙子,更是喜的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就该这么着,阿瑗你会打扮,以后多教教阿宁,别让她老跟个假小子似的,多跟姑娘们一起玩闹儿多好?六殿下每次来,都是带着阿宁打啊杀啊的,都不知毁了我家多少个东西了!」 「老太太,六殿下最有钱了,您让他给你都换成金子,毁了什么都按斤两称了赔钱,看他还敢皮?」 「哟,那可不敢!若真是这样赔法,我家都能拿金子修屋子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崔瑗哄阮老太太最有一手,妙语连珠,直哄的她中午多用了一碗饭,等消食的梅子茶端上来,谢黛宁瞅着阮老太太似有疲累之态,于是道:「祖母,您好好歇午,我陪阿瑗就是。」 阮老太太犹自有些不舍之意,和煦的笑道:「你们打算去哪里玩儿呀?阿瑗晚上也别回去了,就在家里吃饭罢,我让厨下烧你喜欢的菜!」 崔瑗笑道:「那感情好,我待会儿让人给家里送个信儿,今儿就赖着不走了。下午我跟阿宁说好了出去踏青,申时末一准儿回来。」 阮老太太连连道:「好好,那祖母在家等着你们!」说好了,才搀扶着刘妈妈的手进了西梢间歇觉了。 看阮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帘幕后,谢黛宁一把拉住崔瑗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踏青啦?」 崔瑗一挑眉,「你紧张什么,今儿没别人,就你我还有小六。最近你老是瞎忙,叫你出来玩儿净是推辞,咱们可都疏远了。小六新近学着做风筝,每日都去香陌林那放,也不知他手艺如何,咱们一道瞧瞧去!」 前段日子崔瑗总想把谢黛宁和沈屹凑在一处,好叫他们两个别再冷战了,只是沈屹此前忙着备考,之后又是准备授官,而谢黛宁刻意避开不见,所以竟一次没成功过。 「我胳膊受伤,你还叫我放风筝?」 「你不放就是了,咱们一边踏青,一边看内监们放。」 看崔瑗是有备而来,谢黛宁只得应下了。 临近清明,浅草才没过马蹄,到了地方,两人下了马车,只见香陌林这片有不少踏青赏春的游人,暖风阵阵,颇为舒爽。京城地处北边,春秋短而冬夏长,如此好的天气实为少见,谢黛宁也放下心里的事儿,畅快的游玩儿起来。 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司马浚在一片空地上指挥着小内监放风筝,「你收线,快收线!还有你,往边上跑跑,一会儿风筝撞上啦……」 他倒是很会享受,着人布置了一张方桌,摆着时鲜瓜果,后面一张太师椅,上面放着一张雪白的狐裘,旁边还支着一柄硕大的黑色皂盖,用来遮挡日光,此时他正站在方桌后,左手拿着个咬了一口的青果,右手惦着个酒壶挥舞,指挥的几个小内监四处乱窜。 有几个来此处游玩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看着这边直笑。 谢黛宁走上前,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司马浚刚要骂谁敢动小爷?转脸看见是她,立马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上下打量一番,又蹙眉道:「今儿怎么又穿裙子!」 谢黛宁嘆道:「穿上男装也只能坐着。」说着指了指自己胳膊,「受了点小伤。」 昨天的琼林宴太子和司马浚都没有参加,太子是为了避嫌,毕竟是宣帝招揽人才,他去了无论是和官员们打招唿还是寒暄都显得打眼碍事儿,至于司马浚,这种场合他一向没兴趣,宁愿窝在府里扎风筝。 不过宫内发生的事他倒是已经听说了,只是看谢黛宁穿着裙子,不由眉头一蹙,疑她其实伤的比下人说的重。 他压下心里的事儿,三个人随意聊了几句,崔瑗瞧风筝有趣,挽起了袖子亲自下场去了。 司马浚递给谢黛宁一个果子,「今儿你不能喝酒,吃个果子罢,南边刚来的贡品。」 谢黛宁接过来咬了一口,酸甜可口,又听司马浚问道:「你这伤势如何?我听四哥说不要紧,不过刚出了刺客的事儿,四哥不许我乱跑,就没去看你。」 「不碍事儿,就是划破了点皮儿,我这半年多来是真下苦工夫练习了,昨日一对战就发现,还真挺有用,可惜没有从小修炼内劲,还是花架子一个。」 「得了,又不要你领兵打仗,会一点就行了。」 司马浚说完又仔细看了看她,面色红润,他微微放心,想了想又道:「阮大人跟你说了吗?昨天那个刺客,是冲着允王世子司马徵去的。」 「司马徵?」谢黛宁回忆着昨日情形,就是那个和她们搭了两句话的少年?当时的确觉得他和司马浚长的有些像,看来没猜错,真是皇家的人。 「他昨儿个刚进京,只去拜见了皇上,还没来的及和宗亲们见面呢,皇上的意思是让他去琼林宴坐坐,也认识认识人,结果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肺的挑事儿,好在没真的伤了你。」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其中的愤恨情绪,听闻此事后,他当夜就想冲去阮家,可太子派人去郡王府看住了他,今儿早又亲自过来,让他近日收敛着些,司马徵的身份敏感,最好不要往跟前凑,至于谢黛宁,因为她舅舅的职位,最好也别见面,免得惹人议论,否则对两人都不好。 第107页 太子这么些年处事可谓谨小慎微到了极点,旁人议论他身为储君,却无一星半点建树,实在说不过去,可他却知道,四哥是有大才也有大志的人,可是因为上头坐着的皇帝不是亲父,他非但不能显露才华,一言一行还要慎之又慎,简直憋屈到了极点。 谢黛宁啃着果子,笑眯眯的望着风筝飞起落下,一点都没察觉到昨晚的事儿有多么严重。 「你听见我说话了没?司马徵若是找你道谢,或是送谢礼给你,你可要先问过阮大人再决定收不收,记得了?」 「嗯?好,知道啦,怎么你也这么啰嗦起来!」谢黛宁不以为意,若是有事,舅舅自然会叮嘱的。 司马浚轻嘆一声,太子说的对,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而是不忍,就如此刻,他宁愿她永远单纯如初,永远不要看见京城一片繁华背后的暗流涌动。 玩儿了一会儿,天上云团渐渐聚起,风也带上了微凉的湿意,彩衣的少女四散离去,眼见就要下雨了。 司马浚吩咐内监收拾东西,准备回郡王府。 「小六,你跟我一起去阿宁家吧,老太太说晚上做我爱吃的菜,兴许有桂香鱼呢!你不是最喜欢那个?」 司马浚的唇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一笑,想起小时候阮老太太总追着他骂,让他不要带坏了阿宁,后来知道了他身份,倒是不敢骂了,可是每次他去,老太太都亲手拿根扫帚,就站在旁边气势汹汹的盯着两人玩儿闹。 他已经很久没去阮家了。 沉默半晌,他才笑了起来:「不去不去,今儿个晚上我有约了呢!」 崔瑗不满的撅嘴,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如此三人分开,谢黛宁和崔瑗仍旧乘一辆马车回去,婢女们才扶了崔瑗上车,正要再扶谢黛宁,只见一匹黑马横冲直撞的奔来,将一旁护卫司马浚的内监们吓了一跳。 眼见有侍卫要拔刀阻拦,司马浚大喝一声:「住手!「 「黑咪?」 看清了,谢黛宁惊喜的大叫起来,跑过去抱住了黑马的脖子,许久没和它亲近了,她摩挲着它的鬃毛,可是黑咪似乎极为焦躁,一仰头挣脱开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着股不安,它拱了拱谢黛宁的手,嘶鸣一声。 这是让她跟着走的意思。 谢黛宁愣了一下,这里是城郊,四下空旷,她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泛起不安,难道是他出事了?她赶忙转头对崔瑗和司马浚道:「你们先回去。」说罢便翻身上马,任由黑咪飞驰而去。 崔瑗「哎哎」的喊了几声,却哪里喊得住,她看向司马浚,嗔道:「你怎么不说话,快派人追啊,阿宁本就有伤,万一出事儿可怎么办?」 司马浚眸中落寞一闪而过:「这是御马监最好的马?谁追的上?再说了,它是带着旧主子去寻新主子……你我凑什么热闹?」 崔瑗虽然脾气养的娇,可她毕竟是崔淑妃的亲侄女儿,常常入宫,察言观色于她是本能,她想到了什么,望着司马浚轻声道:「小六,你……」 黑咪带着谢黛宁朝着东市那边疾驰,她的心越跳越快,沈屹如今和湛明住在那边,所以每次巡查,她都避开了那一片,真的出事了吗? 不过片刻之后,黑咪又沿着东市大街绕到了边角处的常乐坊,这一片屋舍低矮,巷道逼仄,是贫苦百姓的居处。 七绕八弯的在小巷子里穿梭了好一会儿,黑咪终于停了下来,冲着一个虚掩的木门扬了扬脖子,嘶鸣一声。谢黛宁赶紧翻身下来,一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个极小的院落,进门三步就是正屋,说是正屋,其实也就这一间房。 虽然她知道沈屹和湛明住在东市这边,可是绝不可能是这里,这么简陋的屋子根本住不下两个人。 谢黛宁疑惑的上前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见旁边邻舍家里的响动,她又推了一下,门从里面关紧了。 黑咪不知怎的从狭窄的院门里挤了进来,不安的来回走动,院子太小了,它的头几次都撞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谢黛宁从窗子缝隙中望去,窗檐下是张简单的木床,一个人正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周身都是鲜血,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那竟是——沈屹?! 周身的血液一冷,谢黛宁一脚踢开屋门,冲到床边扶起沈屹,只见他面如金纸,胸前的布衣上沾满凝固许久的血迹,颜色已经发黑,而他身上,就在她扶起他的这片刻功夫,掌心处已经感觉他时冷时热好几瞬,床边放着一条布巾,上面也染了血,痕迹层层叠叠,似乎用了不止一次。 谢黛宁的手带着身体颤抖起来,此时她已经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死死抱着沈屹,在他耳边不断地喊他的名字,又冲着窗外黑咪叫道:「快找人去,快!」 可黑咪并不能明白,它以为找来谢黛宁就可以了,哪知她也慌乱至斯,半晌后,谢黛宁忽然想起那个总是在暗处保护沈屹的柯钺,忙大喊起来:「柯钺!柯钺你在吗?」 周围静的可怕,没有声响,也没有回答。 人呢?他也出事了吗?怎么会把沈屹独自撇在这里? 怀抱中的人只余下了一点点温度,她不敢放开他去寻求帮助,她怕一走,他会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这里。 脑子里乱成一团,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似乎是母亲去世时,她也是这般无力,睁开眼只能面对失去至亲的悲痛,她抱着沈屹放声大哭起来。 第108页 似乎是因为她身上的暖意,又或者是她哭得太大声了,沈屹终于被她惊醒,喉间发出一声轻哼,手指也动了动,谢黛宁一怔,赶忙小心的扶着他躺下,把自己外衫脱下来给他裹上,再把床上的薄被也拖过,来把人裹在里面,然后像抱着个大蚕蛹一样抱着他。 「师兄,你能听见吗?」她期盼的仔细看着眼前面容,生怕错过一点他醒过来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沈屹终于微微睁开了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会是她,他又闭上双目,再睁开,人还在,虽然脸都哭花了,头髮衣裳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小狐狸。 「师兄我去找人,你坚持一下。」谢黛宁看见他清醒,喜的赶忙就要起身。 还没来的及离开床铺,手腕就被他扣住,「不必……我没事。」沈屹的声音虚弱的几不可闻,但手上却丝毫没放松。 「师兄,是谁……是谁伤的你?柯钺呢?」谢黛宁伸手握住腕子上的手,她不敢使力,声音发抖带着哭腔,「你能坚持吗?我不会医术,我得找人来救你……」 沈屹摇了摇头,倦怠至极的闭上双目,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人伤我,是……是我自己……」 「你自己?」谢黛宁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看沈屹的样子却比刚才好了很多,神魂渐渐归位,虽然依旧虚弱,但面色已由金转白,身上也带了温度,不再冷热交替。 谢黛宁微微放心,咬着唇瓣望着他:「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过不会瞒我的!还算数吗?」 沈屹一怔,看着冷淡无波,心头却方寸大乱,这样的一句话,仿佛把他拉回了书院,拉回了那个简单的有些奢侈的时光里去,他那时候还天真,以为只做沈屹,就可以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 可如今呢,天真不再,又平添了偏执和不要命的劲儿,没人看得清他这副冷淡外表下,如岩浆沸腾的内心——从那天云岚大火,他就身处其中,体验着焚心之苦。 那天,她将自己推上马背,因为他只是个孱弱书生,帮不上忙还会添乱。 繁华依旧的京城已经没有人记得,护国将军沈家,曾有个惊才绝艷的小公子,父亲,沈家军的武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习武的天才,未来冉冉升起的将星,直到那闪着光辉的羽翼被生生折断,打落入泥沼,连身份都失去了。 所以他开始暗中积攒解毒的药物,这药极为伤身,原本每月一颗,就可以缓解他体内的毒,而一次性服用太多,身体则会承受不住。 柯钺也说,这种药迟早可以把他体内的毒拔除干净。他只是不能再等,一刻都不能! 他忍受了半年多的噬骨疼痛,终于在昨日看见她又一次受伤之后,再也无法理智,他避开了柯钺,在常乐坊这边找了个小屋子,准备好了巾帕和清水,义无反顾的吞下了所有的药。 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的时候,体内有一道久违的内劲勃然而生,虽然只是他八岁那年的程度,可是却让他惊喜万分,他赶忙运功催化药物,但是吐血不止,眼前渐渐失去焦点,再醒来的时候,竟然是她在身边。 「你在这里就好。」沈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他能感觉到力气渐渐恢復了,甚至能跟随内劲的涌动,察觉到身体的状况,余毒仍旧在,只是不足以封住他的筋脉。 但愿这是他此生,最后的虚弱时刻。 第42章 ◎我和你◎ ##42 城 平息许久, 沈屹让谢黛宁去门口稍待,他取出一套事先备好的衣裳,把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袍换下, 环视一下屋内, 嘆了口气,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贫民居所,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外, 没有任何家具,墙壁也是光秃秃的,泥砖之中甚至有枯草冒出。 而他能给谢黛宁, 比这好不了多少。思及此处,他深邃清澈的双眸里, 转瞬划过了许多情绪, 伤恸, 悲苦,释怀以及平静之后的决然。 「进来吧。」 随着他一声轻唤, 谢黛宁又快步走了进来, 血衣和脏污的帕子被他收起,眼前又是那个一身布衣,却气度清华的少年。 沈屹指了指唯一的一张凳子, 「坐。」 谢黛宁依言坐下, 沈屹在离她稍远几步的床边站着,一会儿才望着她轻轻开口道:「黛宁,你可知朝廷为何能允我, 一个罪臣之子科举入仕?」 谢黛宁微微一滞, 有些心虚, 沈屹才华横溢,可能保留下学籍参加考试,她听说,是高太傅在廷议上立保下来的,而高太傅之所以这么做,想必和自己去他面前背诵沈屹文章,有很大关系。 但她已经伤了他了,若是据实说出,又难免伤了他的颜面。 只听沈屹缓缓道:「我知道是你的启蒙恩师高太傅保的我,还有谢山长也为我求情,可这些都不是根本缘由。我的身世已经暴露,平反之前我始终是罪臣之后,身份甚至比不上低贱的奴僕,可是朝廷还是容忍了,甚至大度的允我把沈饮冰这个名字填在卷子上,为什么?」 他的声音从平静无波渐渐升高了音调,带着一丝冷厉:「不过是为了当年那批购买军饷的金银财宝!」 「为了金银财宝?」谢黛宁一愣,带着几分不解,「不是说被……捲走藏匿了吗?」 「是我二叔沈承。」沈屹神色如冰,毫不避讳,「外界传言,是被他捲走藏匿了。那批金银财物是当时京城高门富户捐赠所得,这只是一部分,旁人不知的是,这批财物的还有一大部分,是我二叔拿着景帝手谕从皇宫内库领出来的珍宝!帝王亲征是绝不能容忍失败的,所以景帝几乎是掏空了皇家的家底,也要将北狄一举剿灭,他穷兵黩武,所有人都劝他,大烨支撑不了一场举国倾力的战争,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甚至天真的以为,两军相交的危急关头,靠着这大批财物的支撑换取粮草军饷,能让大军在锁牢关拒敌三月,将北狄大军耗死在那里。」 第109页 「这怎么可能?」谢黛宁惊唿起来,「就算有大笔财物,将其换成粮草,再运送至前线,少说也得数月时间,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异想天开?」沈屹冷笑一声,踱了两步,将心中愤懑压抑下去,「岂止是异想天开,简直是愚不可及。可他是帝王,他的话没有人可以反驳,甚至是我父亲,护国将军沈唐也不能!不能抗命,他就只好冒死一搏,一方面派自己的亲弟弟去押送这批财物,放出话去,这是京城上下倾力捐助所得,高官贵人们都为了保卫国家倾家荡产,百姓们更是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短短数日,跑去前线参军的人不计其数,令士气大振!另一面,他下令沈家军全数顶到阵前,告诉大家,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他这一生罕有败绩,可那一次,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所以他修书一封,令我二叔必要小心,如果形势不对,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守护好,锁牢关若是顶不住,北狄大军瞬间就会南下,这批财物一旦落入狄人之手,大烨倾覆,只在一月之内。」 谢黛宁震惊的捂住了嘴,好久才低声道:「所以这批财物是故意被藏匿起来,因为沈将军知道,他根本等不及这些东西被换成粮草?」 沈屹攥紧了拳,眉间划过一丝恸色:「我不知道具体,但若是我处在父亲的位置上,也只能做此安排。他准备以身殉国,却还要为大烨留下翻盘的资本。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锁牢关一役,沈家军以全军十万人的性命换来了惨胜,他守护的司马氏皇族,却在背后以贪没军饷的罪名,将他在京城的妻儿老小,抄家灭族!甚至,没给他们一个辩解的机会!」 谢黛宁的眼泪簌簌落下,她无法想像,这该是多大的仇恨和痛苦,而他却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走到沈屹背后,伸出手环住了他,怀内的躯体依旧冰冷,在接触到这一点温暖之后轻颤起来,她感觉到沈屹抚住了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已经释然:「我二叔带着藏匿之地的秘密死在抄家灭族的那一天,朝廷把沈家挖地三尺,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所以如今……」 他拉开了谢黛宁的手,转过身,凝视着她:「朝廷能允许我科举入仕,不过是存着万一的念头,也许我这个罪臣之后,沈家唯一的血脉,知道这批财物的下落。他们会允许我查清沈家的冤案,甚至会愿意承认当初的错杀,只不过是因为,大烨如今表面安稳繁华,其实危机重重,朝廷之上有正统之争,太子地位岌岌可危,易储风波近在眼前,而南边郓州允王蠢蠢欲动,北方北狄虎视眈眈,未来必有一战!拿到这批财物,就如凭空得到一个富庶州府数十年的税赋支撑,而我,作为唯一一个可能的知情人,身处乱局之中,一个不甚,就会丢掉性命!所以……黛宁,我不是想瞒你,我和你是不能在一起,不能再见面,我……」 听到这里,谢黛宁恍然大悟,他本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人,为何来了京城数月都未主动说一句话?她以为的故意冷战,其实是他早已下定决心,现在跟她说这一大篇话,只是要跟自己正式告别! 她死命的摇头,打断他:「那又如何?这些我都不在乎,你要翻案我陪你,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你就是我在云岚认识的沈屹,你答应了我父亲要娶我,你收了我的庚帖,我绝不许你反悔!」 她说着,去他身上摸索:「我的玉玦呢?你还我!我写了信给你的,你把它还我!」 沈屹握住她的手,低下头让她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已经冷静下来,再也不是书院里那个还带着清澈温润的少年了,这段分别的日子,他想清楚了太多,实力太弱,司马澈的一个小手腕,就几乎断绝他的数年辛苦! 但是他怪不得任何人,只怪自己贪恋一时温暖,他必须把这仅剩的温暖剥离出自己的生命,他可以用生命守护眼前的少女,但不能靠近占有分毫,如今的沈屹身上,已经再难寻到少年人的热情和孤注一掷。 这样的沈屹令谢黛宁万分后悔,早知如此,她先低头又如何?本来就是自己的错,她知道了他有如此痛苦的过往,却还是为了一点面子,生生别扭这么久。 沈屹的声音低哑暗沉,他一字一句道:「黛宁,我之前是心存侥倖,以为我顶着沈屹这个名字,就真的能不为人知,能与你有平凡安稳的一生,我是想一辈子待你好的!可是现在我不是沈屹了,以后也永远不可能是,我本就不可能有顺遂的人生,是我贪婪妄求,你我决裂,是各归各位,这才是正确的!你以后会嫁人生子,像你这样的姑娘,就像是阳光一样温暖,一定有人比我更爱你,那人会好好待你,给你一个完满安稳的家,可我不能,我根本做不到!」 屋外天色已暗,两个人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拉扯,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个下定了决心,虽然更多的是天真不知世事的一腔孤勇,另一个虽然决然冷酷,却仍剩下一丝温情,万难放手。 外间忽然传来几声唿声:「小六等等,是这里吗?黑咪在这里停下了!」是崔瑗的声音,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这儿。 谢黛宁已是满面泪痕,她停下手道:「好,你不还是吧?我不在乎!反正我就是喜欢你,认定你,我绝不和别人在一起,除非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恨我让你的身世暴露,让你为沈家平反变得困难重重!」 第110页 沈屹望着她,那双小狐狸一样的眸子里溢满了泪水,那本是他发誓要一直守护的。 谢黛宁吸了吸鼻子,泪中带笑:「你说不出来!我告诉你,沈屹,沈饮冰,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这世间善恶有报,如我母亲,出身平民,被高门大户逼至怀有身孕仍落水而亡,可她有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弃为她求得一个公正!而沈家,冥冥之中亦有天命相护,你活下来了,你也一定能为沈家也求得一个公正清白!」她指着外间天色,「太阳总会升起,就算有阴天雨雪,刀剑相逼可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过上安稳平顺的日子!你记得我们在林子里说的话吗?你是第一个告诉我,哪怕要求得公平,也不可忘记自己,要想一想自己要什么,要怎样过这一生的人。我现在告诉你,我这一生,绝不会因为眼前一时黑暗就放弃所爱,我绝不!」 沈屹望着她久久无言,谢黛宁平復了一下心情,抬袖擦了擦脸,转身大步走出屋子。 「阿瑗,我们在这!」 崔瑗和司马浚闻声快步奔了进来,一脸焦急的问她:「你没事吧?刚才黑咪在城里乱转,却不见了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崔瑗说着,看见沈屹也从屋子里迈步出来,她打量了一下,才轻声招唿道:「沈师兄。」 谢黛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沈屹已经恢復了冷淡平静,他点点头,算作是见过。 司马浚站在门边的阴暗处,微微蹙眉,虽然谢黛宁含笑和他招唿了一句,可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何能看不出她心绪起伏不定。 不过他没有多问,只道:「走罢,有什么话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这里鱼龙混杂,入了夜更不安全。」 出门走了一段,才看见停在逼仄巷外的两架华贵马车,沈屹拱手行礼道:「诸位,在下还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崔瑗看看谢黛宁,商议着去找个地方说话的时候,沈屹和谢黛宁一直没有言语,他们的话应该是说清楚了,谢黛宁转身轻抚黑咪的鬃毛,微笑道:「好黑咪,你今日做的好!以后你就是他的啦,记得一定要一直保护他,忠于他,不过嘴馋的时候,还是可以来找我要糖吃的!」她从荷包里摸出几块饴糖塞到黑咪嘴里,然后拉着崔瑗上了一架马车,「咱们走吧。」 司马浚望着两个姑娘离开,转头去看沈屹,在至味楼里吃过一次酒,两人算是认识了,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和一个身负使命的少年,两人不自觉的有些远着对方,所以并没有深谈。 「沈探花若是撑的住,不如同本王走走?」 沈屹听见他邀约,又自称本王,这是不容拒绝的一丝,他怔了一下,随即道:「是。」 这里离东侧城墙不远,两人一前一后踱着步子到了城门楼下,司马浚对守卫亮明身份,带着沈屹上了城墙。 京城承平已久,城墙上虽有兵士守卫,但稀稀拉拉的离的老远,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司马浚率步登上角楼,从上面望去,背后京城一片灯火辉煌,夜市那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随着春日薰风飘荡而来,而另一侧的城外,则是一片黑暗,山间几盏稀疏的灯火明明灭灭,隐隐可见一条笔直的驿路一直延展到深夜之中。 「阿宁是个特别倔强的人,她认定的事儿,不撞南墙不回头。」司马浚轻声道,「可是她又很讲道理,若是自己错了,一定低头服软,不会死顾面子。」 沈屹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司马浚,他的目光越过城墙,投向了遥远的暗处。 「她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姑娘。」司马浚转过头,看着沈屹认真道,素日里那纨绔不羁全都不见,竟带着点悽惶一般,「你既然招惹了她,就该好好待她,不该让她生气伤心。」 她的明媚无忧,是很多人小心护着才生出来的,沈屹没见过幼时惊惧不安的谢黛宁,他不知道,曾经的那个小姑娘也受过伤害,也是一点点成长,坚强起来。 「我明白,可如今,我已没有资格说该不该,只有远离她才是最好的。」 「远离?」司马浚轻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本王堂妹书宁公主已经求到太后面前,说要招你为驸马,太后正在犹豫,不过书宁一向受宠,想必磨得太后松口答允只是时间问题。」 沈屹双眼骤然睁大,昨日宴会上他也察觉了书宁公主的意思,但自己已经委婉拒绝,公主不会再强求才是。 司马浚的声调透出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你要为沈家平反,兴许依靠书宁才是最方便的路子,她的母妃李氏,是汪太后的娘家亲戚,论起来,要称太后一声表姑母,若非皇上宠爱崔淑妃,她本可册封皇后。」 沈屹冷淡道:「沈家平反要靠真凭实据,若依靠裙带关系,免不了为世人诋毁,公主美意,我绝不会承受!」 「不依靠裙带关系?」司马浚斜觑他一眼,「单凭你一人之力,无依无靠,那可是万难喽!」 「沈家之清白,绝不容许沾染半分讪谤,在下多谢殿下提醒!」沈屹说完一揖,转身就要告辞离去。 「等等。」司马浚叫住他,黑暗中他的脸庞上满是阴霾,「你若真是立身清正的君子,对黛宁又一心一意,那我帮帮你又如何?」 沈屹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搭他的话,快步下了城楼。 司马浚在城墙上又呆立片刻,自嘲的一笑,对着夜风低声呢喃道:「他有不得已,我又何尝没有?他尚有平反之希望,而我呢?」 第111页 几日后,朝廷授官的旨意陆续下达,张灏,文玖明为为翰林修撰,除了沈屹之外,殿试传胪及之后五人全部入翰林为庶吉士,其余人等或外放或留任京城各衙门不一。 沈屹则授官大理寺少卿,从五品。 入翰林者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地位清贵,离天子最近,是进入内阁成为重臣的必经之路,本朝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 而大理寺,掌覆核拨正之职,宣帝执政宽仁却不昏聩,需要用到大理寺覆审的案子可谓少之又少,沈屹做个区区从五品的大理寺少卿,若非碰上个惊天大案要案,可以想见,日后官途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苦哈哈的熬着罢了。 而他自家那桩案子,明眼人都知道,就算真是冤案,当年下旨的是后宫第一人——汪太后,想要平反可谓难之又难。 旨意一下,张灏和文玖明两个门庭若市,前来拜望结交的官员络绎不绝,而沈屹那边,仅仅分到了京城西侧永安坊一处两进的小宅子,京城官员们大多居于西侧,却无一人上门。 这日下衙回家,沈屹刚刚换下官服,就见柯钺进来禀报:「公子,湛公子使人过来知会,他后日便要离京赴任,邀您和崔姑娘几人明日于至味楼一聚。」他如今已不躲在暗处,负责帮沈屹处理日常事务,兼职守卫。 湛明的名次不算太好,二甲末尾,授了松江一个叫净湖的县令官职。 沈屹闻言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说一声,我明日必到。」 柯钺点点头,迟疑一下还是去了。话虽未明说,但沈屹肯定能猜到,谢黛宁会去。 那天半夜沈屹才回来,进了屋子就栽倒在地,他本就是各方势力盯着的一个靶子,柯钺心急如焚,遍寻不见,差点要自戕谢罪了。 可是人虽然回来了,一切脉,柯钺还是吓了一大跳,寒毒封住的脉门被药物强行沖开,幸运的是药量不足,所以他才能缓过来,不幸的是还有一半脉门封闭,已不能再用原来的药物缓解旧毒,否则顺着已沖开的脉络侵入腑脏,两种毒药叠加,就真的药石罔顾了。 沈屹高热了几天终于清醒,等柯钺把情况禀明之后,他只问了一句:「若是自行练功,是否可以将剩下经脉打通?」 柯钺道:「可以,但是寒毒已无药压制,打通经脉的过程会痛苦无比,更甚的是,发作之时若是运功压制,所做努力就都会白费。」也就是说,要生生忍下双倍的痛苦。 沈屹听了面色一丝不变,他在吃下那些药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算算日子,离每月发作的时候不过三日,他可以撑到送走湛明。 柯钺给湛明的下仆回了话,道别之后刚要进屋,忽然察觉到身侧小巷里,似有人压抑着的唿吸,他立刻跃上院墙,伏底身子一看,却是谢黛宁,她穿着一身玄衣卫的官袍,正靠着墙望天沉思,似乎在考虑是不是去沈家敲门拜访。 他微微放下心,跃下墙走过去,一脸阴霾的问:「谢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黛宁吓了一跳,看见是他,才直起身子抚了抚胸前,不好意思的一笑,「我来……路过,师兄授了官,一直也不得空拜贺,今日路过,刚好过来探望一下。」 沈屹虽然不肯说,但是柯钺不用猜也知道,他强行服药,肯定和谢黛宁在宫中受伤一事有关,再加上书院里发生的种种,柯钺本就不待见她,闻言便讥讽道:「路过?拜贺?谢姑娘是觉得,一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值得一提?还是说认为我家公子心里有你,所以就厚着脸皮装作无事?」 谢黛宁叫他说的一怔,脸上瞬间挂不住了,难得的动了几分火气,不过想想他是一心为了沈屹,谢黛宁强忍着沉声道:「过去的事情我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再不对,也是我跟师兄之间的事儿。这会儿我找他有正事说,等会儿说完了,我再同你好好聊聊!」 柯钺一愣,跟他聊? 身后院门「吱呀」一响,沈屹缓步而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两人,他现在身体渐渐恢復,耳力渐长,想是听见了外面动静。 柯钺不再多言,退开一步,谢黛宁看着他一挑眉,绕开两人,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这栋宅子不大,外面被用来做了书房和见客的外院儿,布置简单,倒和静园里他的房间有几分相似。 沈屹随后进来,抬手倒了一盏茶给她,又将一碟点心推至她手边,淡声问道:「今日来,有何事?」 那天别过之后,谢黛宁思索几日,倒是沉下了心,话本子上常说,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也许是那个雨夜,两人牵着的布条,也许是街角衣袖遮盖的轻轻一握,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由,她不想深究。 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他,愿意陪他为了沈家平反努力,至于他所担心的以后如何,有缘分就在一起,没缘分,那她也还是那个漂亮又勇敢的谢黛宁,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道公平,阮清忆有她,沈家亦有沈饮冰!而沈饮冰,有谢黛宁。 让她谢黛宁因为危险将所爱之人弃之不顾,那是不可能的! 「两件事,其一,下个月太子殿下年满二十,宫里要为他择选太子妃,同时其他几个皇子也要选妃,我呢,因为舅舅的缘故也要待选,我来告诉你一声,你再不拿出庚帖提亲,我可就嫁人了!」 第112页 她顿了顿,在沈屹脸上看到了一丝错愕慌乱,暗自偷笑一番,看你再装下去! 「其二嘛,是公事!」她把前段日子从玄衣卫内库里寻到的卷宗拿出来,摆在沈屹面前,「我要替前辅国公王峥王大人,状告内廷太监喜敬喜公公!你们大理寺不是掌覆核拨正吗?这桩案子,应当是你的职责所在罢?」 第43章 ◎要在一起◎ ##43 上 沈屹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出人意料, 拿起卷宗翻看了一下,眉头紧蹙,沉声问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个?」 谢黛宁解释几句, 沈屹瞬间便明白, 心中一时滋味复杂, 这件事情十分兇险,喜敬是何人?内廷第一,汪太后的亲信, 他骄横跋扈,在京城早有恶名,身为玄衣卫指挥使的阮清辉也未必敢得罪他! 而扳倒这样一个人物, 对于沈屹于朝中立足,无疑有莫大助益, 不过收益越大, 风险也越大, 一个不慎,恐会牵连到阮清辉, 她这样简直是将整个阮家都押在沈屹身上, 为他博得立足朝堂的资本。 安静了半晌,沈屹掩住卷宗,「你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谢黛宁摇摇头, 「还没有, 我本来是想帮你找找跟沈家有关的记录的,可是九年前一场大火,把玄衣卫经歷司的文档几乎烧了个干净, 这一个月我都翻遍了, 什么也没找出来。只得了这个, 想着有点用处,所以才拿来了。」 她一脸邀功的表情,又忍不住把内库那个诡异的老差役描述了一下,说自己如何吓了一跳等等。 「吃块点心,压压惊。」听她说完,沈屹哪里还忍心再责怪她的莽撞。 「都过去半个月了,早就没事了!」谢黛宁乐了,不过还是捏起点心放入口中,又笑道,「我晓得轻重的,还记得在书院时,师兄醉酒,说要做官查大案子吗,若你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从五品少卿,连朝廷的廷议都无法参加,你说话做事根本不会有人听,要是上头再有人故意压制你,那更是没有出头之日,所以……」 她像从前那样托腮,望着沈屹笑道:「师兄不是想做个查案子的大官吗?不如你我联手,这才是你破的第一个大案子呀!」 沈屹一时失神,满心只是无奈,他曾经觉得自己身处黑暗,而她是一道温暖,一抹亮色,如今他已经刻意要避开了,可偏偏她还要凑近,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他只得沉下心好好劝阻了一番,让谢黛宁答应暂不插手,又应下她一道去送湛明,这才把人劝了回去。 等她走了,沈屹坐着考虑良久,柯钺回来时天色已暗,他点上了灯,问道:「公子饿了罢?我去准备饭食。」 沈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柯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刚才谢黛宁在门前说,要跟柯钺好好聊聊,他又出去了这么半天功夫…… 「说罢,她说了什么?」 听他直言问询,柯钺愣了愣才张口道:「谢姑娘只是问了问公子的身子……不过您放心,我并没有跟她说寒毒的事情!」 沈屹淡淡道:「你以为她会猜不到?」 他算是领教了,黛宁固然天真娇气,可聪慧也是一等一的,便如手中这份卷宗,是琼林宴之后那日得的,那还在自己授官之前,她就猜测到自己会弃翰林而入大理寺,所以查不到沈家一案线索,就顺手拿这了这个给自己铺路。 柯钺轻咳一声,目光躲闪,「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 沈屹没再纠缠于这个问题,问道:「其他人何时入京?」 沈家旧部,除去柯鸣还在湖州之外,其余人已经加紧赶来京城,他们大多没有正式身份,通关文碟,所以费了一些时候。 「大约三日之内第一批就能到,约有七人。」 沈屹凝眉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加快布置我之前安排的事情。」 「是。」 等柯钺出去之后,沈屹的目光落回卷宗之上,辅国公王峥?他在记忆里翻找着这个人,他那时不过六岁,似乎隐隐听家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但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按谢黛宁的说法,这份卷宗的确有些蹊跷,玄衣卫当年大火,是有人刻意为之,烧毁了不少重要资料,而这份卷宗明显是后来伪造的,留在一个破旧的库房里,像是专门在等着有心人发现一般。 如今手头人紧,他想了想,若是这背后真的有人布局,谢黛宁此举恐会招来祸患。 吃了晚饭,不动声色的打发柯钺出去办事之后,他换上夜行衣摸去了玄衣卫经歷司。 虽然身手只是他八岁的程度,但是避开巡查侍卫绰绰有余,沈屹像片羽毛一样潜入,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处破败的内库。 入了夜,这里更显可怖,他看见一个摇摇欲坠的库房,却有着一扇崭新的木门,想来是谢黛宁提到的那处了。 略微思量,他从屋顶上捻起一块碎瓦片,一扬手直射过去,把本就满是窟窿的窗纸又砸出一个洞。 静待片刻,院子里毫无动静。 沈屹蹙眉,把唿吸压的更低一些,今晚没有月亮,他的身形几乎和黑瓦融为一体。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的胸中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个情况并不意外,毕竟寒毒未清,临近每月发作之时就会时常如此。 他的唿吸粗重起来,就在此时,只听「嘡」的一声脆响,一枚羽箭破空而至,将他身侧的瓦片击的粉碎。 第113页 沈屹侧身一躲,几个起落,翩然跃至高耸的檐宇一侧,而另一侧高耸的屋檐上,一个身着普通差役衣袍的佝偻老人,满脸疤痕,正是谢黛宁口中那个可怖的怪人。 看清此人面容,沈屹眼神瞬间冰冷,他将手腕上的缠布取下,以此充作锁链,朝着这人袭去。 老差役微微错愕,似乎没想到他话也不说,直接就是杀招,他堪堪避过,跳下屋檐落入院中。 虽外表奇丑无比,但他身法却飘逸伶俐,一双被疤痕挤得变形的眼睛更是精光四射。 「问也不问就上杀招,嘿嘿,不知该说你是莽撞还是暴戾!」老差役冷笑一句,沈屹仍旧没有言语,将布条一端在手掌上缠了两圈,立在屋檐上,紧盯着他动向,蓄势待发。 老差役见状沉下脸:「也罢,且看看你本事到底如何!」 他快走两步,将院墙上靠着的一根木棍拿在手里,沈屹跃至近前,在布条上灌注内劲,如长剑一般笔直刺向他,老差役回身一挡,布条缠住木棍一头,将他带了个踉跄,沈屹的另一手转瞬如鹰抓扣下,直袭其咽喉要害。 老差役将木棍顺势一推,脚下一滑,再次堪堪避过了这一招,眸中赞赏一闪而过。 但沈屹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趁着木棍未能收势,飞身跃起,将布条又往其脖颈间缠去,三次都是杀招,老差役终于大怒,一手直抓布条中段,将沈屹带至近前后,运起内劲勐地朝他面门拍去。 沈屹的身体未全然恢復,而且重新修习武功不到半月,自知绝对接不住这气势磅礴的一掌,只得弯腰曲背,仿若游鱼,滑身避过他掌风。 不过老差役内劲极为霸道,掌风带过,竟把他遮面的黑布扫落,看清了他的脸,他呵呵一笑,收了掌风,运起棍棒,一招横扫过来。 这次轮到沈屹错愕,这种招式寻常打斗中是很少见的,通常是行军之中,扫马腿才会用到,他轻轻一跃而起,避开了。 「你是何人?」 「小子,终于想起来要问问来歷了?」老差役冷笑,「你伏在房顶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发觉我近在咫尺,若要杀你,我早便可以动手!」 沈屹冷冷的看着他,他的身体和功力如今都不是顶级,但是他是直奔取此人性命而来,只要人现身,他就绝不会放过。 那本卷宗出现的如此刻意,若是将谢黛宁捲入其中,他不愿再发生司马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的事情,现在他人手不够,没法派人盯着此人,直接杀了是一了百了的办法,若非此人使出这样的招式,他根本不会开口问一个字。 只听老差役又道:「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女娃娃和你什么关系?」 沈屹一言不发,又是杀招。 老差役的眼神中流露出不解,但他面容扭曲,旁人根本看不出情绪,只听咣啷一声,他把棍子丢开一遍,罩门大开毫不防备的上前一步:「若我告诉你,我是沈家军旧部呢?你还要痛下杀手?」 沈唐当年号称玉面将军,容貌俊美,而沈屹和父亲长相相似,此人自称沈家军旧部,看来已从面容认出自己身份了,沈屹道:「那又如何?」说罢又要欺身上前,不解被愤怒替代,老差役大声喝道:「好好好,竟如此心狠手辣,连旧部都要斩杀?你要报仇血恨,难道要仅凭一己之力?不需他人联盟相助?」 「你只是后患!」冷语一句之后沈屹又要动手,对方阴测测一笑,扬手丢了个东西过来,这一下并未灌注内劲,沈屹略微侧身就避开了,只是不想这东西砸在身后木门上,发出噗的一声,随即一道白光闪过,烟雾升腾火光四射,竟是一个用猪脬注水裹着的磷弹。 而老差役怪笑一声,飞跃而起,顺着房檐几个起落不见了。 烟雾浓烈,引着的火势迅速而旺盛,很快就听外间有人大喊:「走水啦!」 沈屹蹙眉,这种东西沈家军曾在对阵北狄时用过,但因为制作和保存都不易,并不常见,看来此人和沈家的确有些渊源,眼下引来了人,他只得放弃追捕,先离开这里再说。 第二日一早,沈屹去了京城外的杨波亭,送别湛明。 说起来和湛明相识也有六七年了,从两个人都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到如今入仕,各自奔向自己的人生。 湛明为人宽厚,性子淳正,去年秋季知晓了他身世之后,相处仍旧一如既往,无半点避忌之心,上京赶考也是主动邀他一起,照顾有加,沈屹一向为人冷淡,在乎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 时辰尚早,崔瑗和谢黛宁还没到,两人坐在杨波亭里,湛明的小厮从马车里取来了茶点,放在石桌上,湛明斟了两盏茶,含笑举杯:「师兄,你知道我酒量不行,一会儿阿瑗肯定要带酒来,我顶不住,咱俩先以茶代酒,在腹中垫上一些罢!」 沈屹亦含笑拿起茶盏,轻缀一口,道:「好。虽然以茶代酒,但是不减你我情谊,你此去路上小心,到了地方记得写信来,还有,为官一定要万事谨慎,我们三年之后再见。」 外放官员三年一考核,若是政绩出众,也许三年后就能调任京官,这本是一句鼓励之言,不想湛明听了,苦笑一下,嘆道:「三年后,她都十九岁了,想必早就嫁了人,也许都有了孩子了!」 沈屹一怔,倒不是没有察觉到湛明的心思,只是他一直是个温温润润的少年郎,拘谨守礼,他自己不提,沈屹这性子亦不好为他开口。 第114页 湛明放下手中茶盏,又轻声道:「师兄,今日你我话别,本就心绪凝重,不该再提这样的话,可是我无人可以诉说,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我也不怕丢了面子,在书院时你我并称一二,可我自己知道,我的才学不及你十分之一,只是心存侥倖,若是日后高中官途坦荡,我就能开口去求娶承恩侯府的嫡女,可是我终究不及你,如今这等美梦也只能是梦罢了。」 沈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湛明还是少年人的单薄,他抬起头望着沈屹一笑,「我没事的。」 喝了一盏茶之后,湛明又问,「师兄,我的事不值一提,倒是你,如今去了大理寺,下一步如何,你可有打算?上头真能让你为家族平反?」 沈屹沉吟片刻,道:「授官之前,皇上单独召见了我一次。」 湛明微微睁大双眼,等着他的下文。 「入朝为官之前,我本以为皇上受制于太后,恐怕难有主见,这次单独召见之后,我才知道,是我想的简单了……」 宣帝的风评一向是和软有余而帝王威仪不足,旁人拿他和景帝一比较,都觉得这评价没错。 而那天召见,他也是一身常服,在金明池边上随意的一坐,直言便问沈屹,是要进翰林院还是大理寺。 「皇上愿意给臣选择的机会?」 宣帝颔首微笑:「从高太傅等人作保,到你参加春闱,朕亲自阅卷,你的才华毋庸置疑,对朝廷而言不用可惜,然而沈家的事,又是横亘在你与朝堂间的一道阻碍,朕既然想让你为我所用,这道阻碍自然也需朕去诚心破解。」 沈屹本以为他这是为君者向下示好的手段,没想到宣帝又接着说:「更何况,错便是错,任是谁犯了错,也不能把错变成对的,司马家欠了你,自然是要还的。」 湛明沉默片刻,不由感嘆:「皇上能如此说,倒真是太出乎意料。」 「是啊,从一开始,他给的选择就是大理寺和翰林院,若是我选择翰林院,那么前边一路走来,我都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为了权势故作悽惨之徒罢了。皇上知道我会选大理寺,藉此谈话,是让我知道,他诚心想要为沈家洗去怨屈,毫无保留。」沈屹顿了顿,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却不仅仅是为了说说自家的事情,消解一二。湛师弟,跳出来看看,皇上对沈家和朝堂这一系列作为,休养生息数年,广收有才之人,拨乱反正,你能明白,当今皇上绝非平庸守成之君,他是有大抱负的,我沈家之事若能成,皇上收拢朝政便再无阻碍,而且他又正值盛年,下一步清本正源,我朝会有数十年的好时运,这也是你我一展抱负的好机会啊。」 湛明这才明白,沈屹这一大篇话说回来,还是在劝自己,而且他说的都是实话,仔细想了想,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未来确实大有可为,的确不必困囿于一时的得失。 他心中郁气一半是为了崔瑗,一半也是觉得自己才华有限,所以才钻了牛角尖,此时不禁觉得胸臆间开阔不少,正要说话,只听一声娇音:「你们到的好早呀!」 两匹骏马在亭外停下,谢黛宁和崔瑗翻身下马,湛明一怔,今日这两人竟都穿了蓝白相间的学子服,就像从前一样,活脱脱两个淘气的小儿郎,崔瑗蹦跳着上前,在湛明面前转了一圈,笑道:「湛师兄,瞧瞧怎么样,我昨夜连夜把这帽子改了改,总算是合适了罢?」 湛明一看,大小倒是合适了,只是戴的有些歪,不知为何还沾了些土,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抬手替她理正了,轻轻弹去灰尘,温声笑道:「合适了,也好看!」 谢黛宁在一旁笑道:「就是为这帽子,一路上被风吹掉了好几次,又跑回去捡,若非如此我们早就到了。」 湛明道:「无妨,我们也是刚到。」说罢招唿两人过来坐。 谢黛宁从马背上取下了一坛酒和一个食盒,在石桌上摆开,她斟酒,崔瑗取出点心摆好。 「湛师兄,此去一路顺风!」 「对,一路顺风,要当个好官,这样才能早些回来!」 湛明含笑饮尽,「好,我会当个好官!你们三个也要互相扶持,别吵架,等我回京再聚!」 「我这么大气的姑娘,才不和人吵架!」崔瑗笑着,往湛明身边凑了凑,指着沈屹和谢黛宁道,「这话送给他两才对!」 众人笑了起来,仿佛还是在书院的时光,一个课室读书,一起坐在静园谈笑。 往来的行人渐多,饮过几杯后,湛明便要上路了,他站起身,和沈屹郑重的对面一揖,道:「师兄,保重!」 「你也保重!」 「阿瑗,阿宁,再见!」 「湛师兄,再见!」 「我就不说再见了,反正三年很快,马上就见了,不过我有个礼物给你!」崔瑗笑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带着一丝体温,「诺,这是我亲手准备的,你上车了再看!」 湛明的心砰砰直跳,努力维持神色不变,将信收好了。 马车吱呀呀的起步,那三个身影终于渐渐不见,湛明放下帘子长嘆一声,小心的拆开了信封。 薄薄的一张纸,打开一看,并不是他希望的字句,而是一幅画,画的是三个小人站在一起放风筝,那风筝面上也是个小人,脸上都是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不舍表情,长长的风筝线牵在一个小人手里,却看不出男女,画作旁边歪歪扭扭的题着一行字,趁此东风直上云霄。 第115页 全无男女之情,只是鼓励,湛明苦笑一下,把信小心翼翼的折起收好。 几日后,沈家旧部入京,当初沈家旧人为了护卫他逃命,并无时间安排留守潜伏京城,沈屹心存万一的问了一句,但那个老差役是何人,无人知晓,柯钺招揽了一些市井之人,这两日着他们略微打听,才知玄衣卫经歷司里,从未有过一个满身疤痕的差役。 这件事只得暂且压下。 很快到了五月,端午过后,宫中便有旨意传来,要为太子择选正妃,同时也为其他适龄未婚的宗亲皇戚择选婚配。 消息传出之后,高门大宅俱是议论纷纷,有两户人家甚至匆匆忙忙的把自家适龄的女儿嫁了。 倒不是太子妃这个位置不诱人,而是太子他不知何时就倒了,到时候别说成为皇后,命能留下来都算是不错了。谁家肯赌那万分之一的富贵,拿女儿的命去填坑? 因此皇家选妃旨意一下,门庭若市的反倒是张国公家,七殿下的母家。 张国公张垚桁下了朝到家,才下马车,就见门房处站着一堆人,他蹙眉看了片刻,问随从,「这是怎么回事?」 随从恭敬答道:「回老爷话,这几个看着都是夫人常来往的几家的下人,想是来送礼的。」 张国公冷哼一声,抬脚进了府,直奔后院而去,到了正房夫人甄氏屋内,指着鼻子就开骂:「无知妇人!不是跟你说了,最近少跟那些夫人太太来往,少收东西,张家的富贵还不够你霍霍是怎的?你就缺那点子钱?」 甄氏正领着下人给女儿张蓉蓉裁制新衣,当着一屋子丫鬟的面儿,张国公这般不留情面,她登时面皮紫涨,火气上涌,腾的跳起来嚷嚷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银子拿不回来几个,家里事情也不管,就知道睡小妾,你……」 只听「啪」的一声,张国公让她这一句话激起怒气,手起掌落,将甄氏打了个措手不及,直跌倒在地。 甄氏愣了片刻,扯着头髮大哭起来,「你敢打我?我说错了吗?你个糟心烂肺的,小妾养了十七八个,整日厮混在女人裙下,半点不为儿女打算,大的大的没官做,成日里家里闷着,小的呢,都十九岁了,还没个人家,我辛辛苦苦,你还打我?」 张国公气的手脚颤抖,勉强忍着挥手让女儿带着一屋子丫鬟都退下,掩上了房门,才对地上瘫坐的老妻斥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骗鬼去吧,做给外人看,你那一窝子庶子庶女都多大了?感情您老人家未卜先知,早十七八年就知道如今了?」 「年轻时候我是有些荒唐,可你自己说,这几年我可纳过什么新人没有?你只知道一味拈酸吃醋,自打母亲和妹妹去了,偌大的国公府交到你手里,你都干了什么?儿子让你教的一事无成,女儿呢?成日里说什么女大三的疯话,指望着嫁给她表哥,做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惹得满京城笑话,至今连门亲事都说不上,你还好意思怪我?」 甄氏直起身子,一口痰差点吐到裕国公脸上:「我呸!你是有点荒唐吗?当初你妹妹活着的时候,你多风流啊?多浪荡啊?仗着自己是成王妹夫,你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外室的,连我屋里的你都不放过,现在倒有脸来教训我了……」 张国公长嘆一声,年轻时太过荒唐,刺激了甄氏,每每夫妻二人争吵起来,她歇斯底里也就罢了,抓着他纳妾只说个没完,却根本没法和她讨论眼前正事。 九年前那场大火,让他从一个只知玩乐的人,一下子亲醒了…… 成王妃不是立刻就离世的,拖了数日,来得及和母亲,哥哥交代了几句后事。 她说自己夫君成王性子太过软和,本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但是事已至此,她又无福继位中宫,撒手之后,只担心澈儿和张家无人护持,成王也许会为了一时感动大封特封,可是若是如汪太后所想,日后还是由太子继位,那么张家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太打眼,不可让小人撺掇出妄念,储位之争兇险万分,她此刻就是个例子,一不小心就送了性命。 张垚桁本是个纨绔,妹妹临终的遗言着实吓坏了他,加上那半张被大火烧的焦黑的面容,他记了九年,到如今还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妹妹追着他要他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话,别为了权势富贵撺掇她儿子,再害了整个张家。 司马澈当时也在场,甥舅两个这些年如有默契一般,来往甚少,这几年他在京城大肆拉拢人心,偏偏绕过自己亲舅舅家,甚至宫里遇见了,也少有话说。 只是甄氏却始终想要和这个七殿下攀近一点,毕竟他是如今皇帝唯一的儿子,她几年前甚至放出消息,说张蓉蓉命格富贵无比,还在府中大肆叫嚷什么女大三抱金砖的话,闹到最后,司马澈着人送来了一袋黄豆。 甄氏还以为是金子,拿起一颗咬了一下,可惜牙硌了,豆子是真豆子。 张国公冷笑道:「一枕黄粱你没听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总懂吧?」 这件事伤了张蓉蓉的闺誉,十九岁了还待字闺中,和她母亲一样,成日里打骂丫鬟出气。没想到才几年,好了伤疤忘了疼,选妃旨意一出,她又跳弹起来。 张国公见说不通,长嘆一声冷了心肠,走到外间吩咐道:「把大门关了,如有来客一概拒了!」 第116页 甄氏闻言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手往他脸上挠去:「你个不知心疼子女的老色鬼,我跟你拼了!」 张国公勐的把她搡到地上,趁着她没喘上气儿,狠心道:「把正院也封了!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探视夫人!」 张国公府里闹哄哄一场,承恩侯府崔家也不遑多让,崔瑗的母亲刘氏,望着召她入宫待选的文册直发愁,「这可如何是好?都怪你爹,成日里说什么梦见我们家出了个皇后娘娘,只是看不清脸。家里已经把一个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了,他还想再送一个不成!」说着眼泪簌簌而下。 崔瑗倒是不在意,笑着哄她道:「哎呀,母亲别担心了,太子殿下拿我当小孩儿看,肯定选不中我的。」 刘氏低泣:「可是你姑姑和七殿下交好,若是被他选中也不是……」话说到这里,她惶惶停下,这话不能乱说。 「他选中我也无事啊。」崔瑗压低了声音,安抚道,「我和小六交好,太子殿下若是登基,小六会护着我的,若是七殿下登基,那更没什么可愁的了不是?左右父亲美梦都成真了!」 刘氏道:「可母亲想让你嫁个自己喜欢,也喜欢你的夫君,就说你姑姑这个例子,说是宠妃,可宫里那日子过的提心弔胆,说话处事都要小心再小心,你这么个性子,如何过的了那样的生活?」 崔瑗的笑意垮了下来,嫁个喜欢的?喜欢的倒是有,可惜不喜欢她,那嫁谁不是嫁,没差了。 第44章 ◎你反对◎ ##44 高 城中高门大户一片鸡飞狗跳的时候, 沈屹正忙着大理寺衙门的事情,宣帝授了这个少卿的职位,最头疼的人莫过于大理寺卿卢广元。 卢大人今年六十多了, 虽位列九卿之一, 但胸无大志, 只想安稳的干到告老还乡。 乍然派个沈屹来,众人皆知他要为沈家翻案,卢大人担心自己作为上峰, 万一被牵累得罪了宫里那位,那可怎么好?他还打算再干几年,提携自己孙子一二呢。幕僚给他出了个主意, 让他先冷着沈屹,一方面可看看此人性情能力, 另一方面也可以等上头态度再明显一些。 他琢磨几天, 给沈屹派了个整理文书档案的活儿, 天天圈在衙门里,别的事情既不让他知道, 也不让他插手。 不过沈屹在书院任正管学长时, 就惯常做这类事情,他上手很快,不过半个月多月, 就把手头事情料理清楚, 回到了卢大人面前。 卢广元捋着不剩几根的稀疏鬍鬚,假意贊了几句,然后丢出一个卷宗给沈屹, 道:「既然文书整理好了, 那便开始接触接触案件吧。咱们大理寺是个冷门衙门, 主要管着冤案错案还有旧案的驳正平反,但是凡此种案件,大多时日已久难以堪断,你就先从这一桩入手练练,看看能不能找出头绪来。」 沈屹接过卷宗,答道:「下官遵命!」 卢大人吩咐完离开,沈屹展开卷宗一看,是原户部尚书毛江状告宣帝后妃芸贵人杀妹一案。 十来年前,京城富商齐家有一对儿双胞胎姐妹,生的如花似玉,号称双姝。 齐家在京城做生意,深知攀附权贵的重要性,两个女儿一及笈,姐姐齐静芸送入成王府为侍妾,妹妹齐静姝则送到了户部尚书毛家,成为毛江的侧室。 王府和尚书府虽天差地别,但姊妹二人都是妾,且成王那时侯还是个闲散王爷,比不上户部尚书有实权,加上王府规矩大,齐静芸又是末等侍妾,带给娘家的好处并不如妹妹。 那几年靠着齐静姝,齐家捞到了不少好处,只一件不美,就是毛江年近四十,大了齐静姝二十多岁,她一直没有身孕。 后来谁也没想到,闲散王爷一朝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因为王妃之死,宣帝对王府旧人颇为顾念,齐静芸被封为芸贵人,齐家亦从普通商户,一跃成了皇商。 一朝天子一朝臣,毛江则被调去工部坐了冷板凳,而且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家人接连过世,正房夫人,两个嫡子一个庶子都因病亡故了,短短两年竟然绝了后,就在他悲痛欲绝之时,齐静姝诊出了喜脉。 三个月后胎坐稳,大夫又说是个双胎,毛江一听简直恨不得给齐静姝跪下,将她扶正不说,又当菩萨一样把人供了起来, 齐静芸听说妹妹有孕也十分开心,加上她由妾抬妻,便将她宣召入宫,想着可帮她在京城那群正头夫人面前立足,不想就是这次入宫出了事,齐静姝回家后短短一个时辰就咽了气,大夫说是惊悸而死,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句话。 毛江几欲疯癫,拉着大夫要他救活腹中胎儿,且不说这时齐静姝才刚显怀,大夫诊看后告诉他,她并未怀孕。 毛江闻言晕倒,醒来后就彻底疯了,嘴里嚷嚷着是芸贵人害死妹妹,这些年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但是一直都在递状子告宫中的这位贵人。 沈屹合上卷宗蹙眉,这件案子之所以成为悬案,被推到了大理寺,无非是因为牵扯到了后宫,没有哪个官员敢去宣帝面前要求提审芸贵人,而宣帝自己,恐怕也不想皇家牵扯什么丑闻,再加上毛江如今疯疯癫癫的,他的话根本没人当回事,也没人给他做主。 他手里这本卷宗相当于只写了个故事,只有毛江自己清醒时的几份供词,被告芸贵人的供词,还有死去的齐静姝的验尸结果,一应都无。 第117页 把这样一个案子推给他,很明显是在难为他。 沈屹不由冷笑,一般人接到这种案子,恐怕会立时气馁,然后夹紧尾巴小心做人,指望上峰给换个案子查,而他,非但不惧这种冷待,他还专等着这种不好处理的案件呢,查就查! 略一思量,沈屹招来两名狱丞一个司直,令他们带齐了东西,直奔毛家而去。 谢黛宁正坐在镇抚司和几个相熟少年喝茶聊天,因为受伤,阮清辉不许她回缇骑,她在经歷司里又成日无聊,所以常常过来串门子。 众人正在笑语,只见几个缇骑少年进了屋,崔景也在其中,他一瞅见谢黛宁,手里马鞭都没放下,满脸兴奋的凑过来:「阿宁,你猜我们今日巡查碰见什么热闹了?」 谢黛宁一挑眉,「又是哪家的猫上树了?」 这京城百姓也不知怎么了,喜爱玄衣卫缇骑少年潇洒俊逸,常把自家猫赶上树,再当街拦下个英俊好脾气的帮忙去抓,然后看着少年从树梢上一跃而下的身姿鼓掌叫好! 崔景「啧」了一声,一拍大腿,「比那个精彩多了!」他撩起袍子,一脚踩在椅面上,伸手捞起一杯茶灌了下去,抹抹嘴笑道:「告诉你吧,那个风姿俊逸的沈探花,如今的大理寺沈少卿,把毛疯子祖坟挖啦!说要给他伸冤吶!」 谢黛宁闻言,口里的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去,满脸惊愕的看着崔景:「毛疯子?芸贵人的疯妹夫?」 「可不嘛!」 「你是没看见,百姓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沈少卿亲自跳下坟坑起出棺木,那情景!简直了!」 毛疯子的案子京城人尽皆知,可是除了这个疯子外,齐家不管,皇家不问,没哪个衙门理会的,他怎么会碰这个案子,简直是昏了头了! 她腾的站起来,问众少年:「棺木已经起出来了?」 「对啊,都运到大理寺的仵房去了!」 谢黛宁噼手夺下了崔景的马鞭,大步往外走去,留下一屋子叫喊声。 她跃上马背直奔大理寺衙门,因为穿着玄衣卫蟒袍,守卫没敢拦她,问清了仵房所在,又一路疾奔过去。 只是还没到跟前,就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鼻而来,她一个不查,叫这股味道冲到脸上,差点吐了出来。 从袖子里抽出个帕子把口鼻掩好了,她这才抬步进了屋子,不大的房间里,并排放置着五具尸身,早已腐烂不堪,身上衣物都辨不出颜色了,而沈屹和几个官差仵作正在那里指指点点的争论着什么。 看见她冲进来,沈屹一怔,对旁边仵作道:「你们先把尸检结果记录下来。」说罢走到谢黛宁跟前,把她拉出了屋子,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谢黛宁口鼻掩着,只露出一双满是焦急的眼睛,「你怎么会接手这件案子?」 「大理寺职责所在。」 「什么职责所在啊!你知不知道,毛疯子告的人是谁?」 「知道。」 「知道你还管?大家都知道毛江是个疯子,他说的话能信吗?这压根称不上是一桩案子!你挖出他家人尸身,若是查验了没有异样,该如何收场?就算有异样,难道你能去后宫提审芸贵人吗?」 沈屹微微一笑:「你说过,你母亲有你,而沈家有我,毛江呢?他疯疯癫癫,身后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官府衙门,我既然做了大理寺少卿,那我就是替他主持公道的人,尸身有无异样,案件是否成立,并不是我接不接手的理由。」 谢黛宁让他这番话堵的一时无言,只听沈屹又温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不是这桩案子,也会是差不多的难案交到我手里,至于你给我的东西,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 谢黛宁嘆息一声,只得问他:「那你查的如何了?」 「屋内五具尸首,都是毛江的家人,除了齐静姝之外,全是中毒而死。」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这倒不在传闻当中:「真的啊!是什么毒查出来了吗?」 「这四个人的尸身腐烂,皮肤外表已经看不出什么了,但是骨骼却都一样变形扭曲,若只有一个还好说,四个人情况一致,那就甚为可疑了,但是什么毒药还未可知,而齐静姝……」沈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忽然想到在谢黛宁面前说这个不合适,于是含煳道,「也不太对劲,我们还在查。」 谢黛宁蹙眉思索一会儿:「毛疯子虽然一口咬定是芸贵人害了亲妹妹,可是一无凭据二无动机,加上过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知道是中毒,也找不出更多证据,这可如何是好?」 毛江曾经是户部尚书,虽非世家子弟出身,但几年时间变故迭出,高高在上的正二品大员竟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个故事在京城街头巷尾流传甚广。 只是他疯癫的很,不穿衣服乱跑,浑身滚的脏污不堪那都是常事了,没人把他的话当真。 而且,芸贵人在宫中也不得宠,加上宣帝仁厚,并不存在什么故意回护之类。 沈屹静静听着她分析,若是一般闺秀,这会儿早就吓跑了,只有她,巾帕下的脸庞已见薄汗,显然也是不适的,但仍旧一心替自己着急。 「咱们出去说。」沈屹抬步,往外走去。 带她到了自己日常处理事务的屋子,沈屹抬手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这是大理寺特制的凉茶,消暑避疫,你先喝一口压一压。」 第118页 他看出自己噁心反胃了,谢黛宁不好意思的一笑,取下脸上帕子将茶水饮尽,忍不住又问道:「师兄,你快跟我说,你怎么想的,到底有没有办法破案?」 「有。」沈屹静静道,「其实你刚才已经说出来了。」 谢黛宁指着自己鼻尖,瞪大了眼睛,「我?说出来了?」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聪明呢! 「你说了动机二字!」沈屹轻笑,「我让他们把毛江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尸首都掘出来,才发现这四个人都是中毒而死,抛开齐静姝的案子,兇手是何人?为何要杀这几个人?找到动机,就能找到这个人!毛江一家惨死,我认为,兇手和齐静姝之死也必有关系!」 谢黛宁凝眉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毛江告的是宫中的芸贵人,除了齐静姝,她和毛家其他人应当是没有接触过,甚至没见过面,她应当没有动机,也没有机会下手。那和她无关的话,那又会是谁?」她似是说给沈屹,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分析着,「这个毛江也太倒霉了,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死了。不对,若说动机,这四个人死了,最大的得益者是齐静姝,只有她有动机,她怀了身孕而且被扶正了!可是那具女尸,师兄你刚才说在查……」 才说到此处,仵作正好将尸检结论写完递了进来,谢黛宁抢过来一看,翻到齐静姝那一页,只见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未见有孕。 谢黛宁愣住了,抬眸看向沈屹,见她果然想到了,沈屹微微一笑,缓缓道:「双生姊妹。」 谢黛宁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推测,不由一寒,这才是毛江咬住芸贵人不放的原因吧,他分明是认为,那是他的妻子! 只是谢黛宁仍有点不敢置信:「且不说她们是亲姊妹,那时毛家已见潦倒,她一个才被扶正的女子,如何能从守备森严的皇宫中偷梁换柱,把亲姐姐换出去杀死,自己却留在宫中?这怎么办的到?」 沈屹摇头,他一时也只能分析猜测到这里,「不易办到,却是唯一一个能解释眼前所有问题的推测,只能慢慢查下去了。」 「师兄打算怎么查?」 看她立马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沈屹心下无奈,他自认心志坚忍,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见不念,可她那天在那处陋舍的一番话,着实令自己震撼,他再也无法冷漠而对,还有她那几个好友,崔瑗就不说了,娇娇俏俏的女孩子,又没得罪自己,他不好不理睬; 司马浚,身为皇子却一点架子不摆,更何况那天在城墙上的一番话,他亦无法冷对,本想着孤绝坎坷的路途,让这几人搅和的无法按自己想法前行,但似乎也没那么孤苦了。 「我若说不让你管,你可会答应?」 「不会!」谢黛宁笑了起来,「就算我说不管,师兄也不会信吧?再说了,我进宫可容易的很,有我这么好的帮手,师兄怎么可以弃之不用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短小啦,哈哈哈。。。 感谢在2020-03-28 23:00:35~2020-03-29 21:2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oeb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作者棒死,嘻嘻】 【精彩!鼓掌】 【师兄和宁宁携手破案,太好了\(^▽^)/!】 【我来了】 -完- 第45章 ◎有用吗◎ ##45 台 仵作还在外间等着沈屹, 他此时还是在衙门办公的时间,不好多说,谢黛宁便先告辞回了阮府。 因为在琼林宴受了伤, 又要去经歷司查资料, 阮清辉便把她正式调了过去, 胳膊好了也不许她回缇骑。 沈屹现在要查毛疯子一案,她想了想,不如干脆跟舅舅说回仪鸾司, 这样入宫有腰牌更方便,不用每次都找崔瑗一起。 回到家她便直奔阮清辉的院子,已是傍晚时分, 张氏正带着望哥儿用晚膳,一问才知阮清辉这时候还没回, 张氏道:「阿宁若是找你舅舅有事, 不如干脆在这儿一道用膳, 边吃边等。」 谢黛宁答应下来,嘱咐人去阮老太太那边知会一声, 丫鬟捧上清水巾帕伺候她净了手, 添了碗筷,她笑呵呵坐下,张氏亲手给她剥了个虾放进碗里, 「这是我娘家从海津送来的新鲜虾子, 快尝尝,老太太那边也有,不过这碟子可是你舅母我亲手做的。」 谢黛宁吃了, 果然鲜香美味, 夸了几句好吃, 张氏赶紧又剥了几只给她,惹得望哥儿小嘴一撅,不满道:「娘亲,还有我,我也要!」 张氏笑着逗儿子:「望哥儿不是说爹爹和姐姐办差使辛苦,自己已经长大懂事啦,以后要把好吃的都留给他们吗?」 望哥儿闻言一脸纠结,既不舍那几只胖乎乎的虾子,又想做个懂事的孩子,委屈的点点头:「那好吧,给姐姐吃。」 谢黛宁噗嗤一乐,表弟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猫,她把虾分了一半到他碗里,「来,姐姐最近都胖了,马都骑不上去啦,所以不能吃这么多,望哥儿帮帮姐姐吧!」 「嗯!我帮姐姐!」望哥儿连忙严肃点头,这是帮忙,可不是他嘴馋。 阮家祖籍也在海津,那里离京城百十来里地,早年间阮张两家都是农户,比邻而居,关系甚好,忙完了农事,两家男人常常凑到一处下棋,后来妻子都有了身孕,便玩笑要给孩子定个娃娃亲,结果没想到两年间孩子倒是差不多时候出生,只先是各生两个闺女,再是两个小子,这话便没再提了。 第119页 后来阮家搬到京城,来往渐少,但是年节时还是会互送节礼,情分不减。 又过了几年,张家姑娘先定亲,结果还没嫁,未婚夫就死了,张家两个老人也先后去世,守完孝她成了个老姑娘,阮老太太听了,便接她来京城散心,没想到自家那个天天忙的不见人影的阮大人,那段时间倒常在家里呆着,没事儿就在阮老太太屋里坐着,也不说话。她这才发觉,自己这个傻儿子一直不肯成亲,竟然是对幼时邻家的姐姐一直念念不忘,于是探了张氏口风,直言不介意她比阮清辉大两岁,聘她做了儿媳妇。 出身差不多,又是世交,所以阮家的内宅极为和睦,阮清辉什么通房小妾的一概都无,除了忙公事,就只守着一个张氏和儿子过日子。 因着这层渊源,张氏自然也对阮家人全心全意相待,那年阮清辉把谢黛宁接回来,她二话不说,帮着安顿下来,衣食住行都是亲手操持,她和阮清忆本就是幼时玩伴儿,便把她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一样。 谢黛宁如今能长成这样,她也有一份功劳在里头。 三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饭,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阮清辉却还没回来。正说着话,一阵凉风颳进屋子,窗格扑棱作响,廊下的灯笼也摇晃不定。 张氏瞅了一眼,赶忙换来婆子丫鬟吩咐:「要下雨了,快去备上蓑衣雨伞给老爷送去,这会儿起风,再仔细着各院的烛火,还有老太太那边记得提醒一声,晚上睡前一定关窗,不可贪凉着了湿气。」 下人们领命去了,还没等回来復命,就见阮清辉带着一身雨水的湿润气息走了进来,望哥儿大喊一声「父亲!」扑了过去,阮清辉忙指着他笑道:「快站着,父亲衣裳湿了,等会儿再抱你!」又对谢黛宁笑着招唿一声,「阿宁来啦。」 换了衣裳出来,桌上饭菜已经热好又端了上了,他抱着望哥儿坐下,这才一边吃,一边问谢黛宁道:「胳膊如何了?又留疤了吗?」 书院大火留下的烧伤疤痕一直不能消褪,阮清辉为此挨了阮老太太和张氏不少数落,骂他不给多派几个得力的护着一道去湖州,华庭那小子一向跳脱,哪里能照顾好?为了此事华庭被调去禁军歷练吃苦,没想到才几个月时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又受了伤。 「早就没事了。」 提起这事儿,便想起宫中那桩尚未结案的刺杀案,只是张氏和望哥儿在,说这个怕吓着娘两儿,谢黛宁只温声道,「这都多久了,舅舅你忙煳涂了罢!不过刚好,我在经歷司都憋的发霉了,把我调回去缇骑罢!」 阮清辉瞪她一眼:「想得美!若不是皇上允你自己提个赏赐,你以为我能同意你去镇抚司做缇骑?你就老老实实的在经歷司,要不然就干脆别干了,你都十六了,待选文册都发到咱们家了,赶明儿皇上给你指了婆家,你难道要一边待嫁,一边上街巡查不成?」 谢黛宁撇了撇嘴,阮老太太早就跟她说了,她去待选,不过是因为阮清辉品阶在那,走个过场罢了,她要嫁谁,可不是旁人能决定的! 「可是经歷司里太闷了,我呆不住嘛!要不把我调去禁卫也成,不是说宫中禁卫人数扩大了嘛?」 「不成,宫内宫外,只要跟刀剑沾边的,你想都别想!」 「好好好,那我回仪鸾司总成了吧?」谢黛宁假装妥协。 阮清辉这次倒是没说话,他吃饭快,几口扒完了,起身道:「你跟我过来。」 同舅妈表弟道了别,跟阮清辉去了外院书房,雨势铺天盖地,从廊子下看去,檐角都笼罩在朦胧水雾之中,今日的阮清辉似乎很是严肃,一路都在凝眉思索着什么。 到了书房,甥舅二人坐下了,他挥手屏退了下人,然后才对谢黛宁肃容道:「不是不许你回仪鸾司,宫中刺客的事情有些棘手,你最近还是不要和六殿下走的太近,倒不是舅舅要避嫌,而是太子殿下那边,如今不太好做。」 「怎么个棘手法儿?还有这关太子殿下什么事?」阮清辉和她甚少如此郑重的谈话,一开口竟然是说这个,这件事她一直没问,还以为舅舅亲自出马,都处理妥当了呢。 阮清辉蹙眉想了想,阿宁有官职在身,又是自己外甥女儿,这些事情她也应该知道。 「那个刺客嘴很硬,内狱刑罚过了一遍,半个字也不吐露,玄衣卫查到他的身份,此人和太子殿下一个门客是旧识,而那个门客在上个月宴席后没几天,就因吃醉酒落水死了。皇上如今还没有决断,被刺杀的人是允王世子,他在京城出事,允王必要趁机闹事的,若起了战事,太子殿下就如坐在火堆上炙烤一般,里外都说不清楚。」 谢黛宁一听就明白了,刺客和太子有关,那他就是故意逼反允王,若是无关,只要司马徵出事,允王必反,得益的还是他这个储君,果然是里外都说不清楚。 她的面色凝重起来,只听阮清辉又道:「玄衣卫里可能也有些不妥,虽不知是哪方的人混入,但宫廷夜宴上进来了刺客,终究是玄衣卫戍卫不周,所以这个时候你和六殿下混在一处,反叫有心人说嘴,说他借着结交你,利用玄衣卫。你舅舅我只忠于皇上一人,旁的事情都不参与,所以皇上信重我,咱家不怕什么,可众口铄金,闲言闲语听多了,难保不会对太子殿下产生罅隙,所以六殿下的仪卫,你不能再做了!」 第120页 谢黛宁心中划过一丝怅然,太子和司马浚处境艰难,她是明白的,只是之前大家都小,还不觉得有什么,她穿上那身漂亮的玄衣卫蟒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连宣帝都称赞好看呢。 如今大家长大了,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琴弦绑住每个人,越勒越紧,眼见就要崩断了。 司马澈在湖州闹的那一出,她早就告诉了阮清辉,事关允王,不是可以拿到明面上说的,司马澈是宣帝唯一的儿子,阮清辉也只是隐隐知道,当初他微服前去湖州,是奉宣帝的秘旨调查军队异常调遣的事,而后在朝堂上公开议论的,却只是说他去查一件贪腐案,顺手救了云岚书院大火,揭开秋闱文册弊案,简直是年少有为! 至于米价,军队还有铜矿的事情,虽被拿来攻讦允王,却不足以扳倒他。 「我明白了,我不跟小六瞎闹就是,舅舅放心。不过我还是想求舅舅让我去内廷仪鸾司,哪怕降级也行。」谢黛宁认真说道,把要帮沈屹查毛疯子一案直接坦白了。 阮清辉愣了愣,却没想到她原来不是为了和司马浚胡闹,竟是因为沈屹那个小子,恍了一会神儿,他把这件事在心里过了几遍,才点头答应了:「既然是为了这事儿,那也罢了,我给你写个条子,只是先说好,不可以身涉险!若是再受伤,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什么都别想了!」 谢黛宁喜的跳了起来:「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 第二天一早,她拿着条子去了内廷仪鸾司,说起来玄衣卫上上下下都认识她,就算有新来的没见过,也很快就知道她是指挥使那个最疼爱的外甥女。 老熟人不少,也不用适应,交接了手续之后,她跟着仪卫们从玄武门进入了宫城,其他仪卫们在翁城等候传召,她则施施然进了宫门,直奔宣帝后宫去了。 大烨的后宫如今分为两个部分,一半儿是宣帝的后宫女眷,居于东侧,另一半则是居于西侧的汪太后以及少数几个景帝遗留的后妃。 景帝初始时只是失踪,所以后宫女眷们并未全部迁出,后来找到了遗物,他的皇后王氏便带了一些家世不显的妃嫔,在皇家寺庙闻觉寺出家祈福,留下的几个位次升为太妃,留在宫中吃斋念佛,之所以没有都进皇寺,是考虑到年节祭拜,总不能让宣帝的妻妾以后妃之礼去祭拜大伯。 好在宣帝并不好女色,东侧宫殿住他那几个妃子绰绰有余。 除去入宫前就薨逝的成王妃被追封为敬宁皇后外,宣帝如今只册封了一位淑妃崔氏,也就是崔瑗的姑姑,一位贤妃李氏,是书宁公主的生母,还有王美人和吴美人,外加几个贵人,都是成王府的旧人,芸贵人就是其中之一。 往常进宫都觉得寻常,这次来带着目的,才惊觉于这座宫城的宏伟高大,严整的外城城墙上满是守卫兵士,旌旗飘扬。进了内城,到处都是巡查的禁军,玄衣卫还有内监和宫女们,每时每刻,四面八方都能看见人影憧憧。 禁军和玄衣卫内卫是按时刻入内宫巡查,所以内宫拱卫看起来没那么严格,但是各处宫殿屋隅接连比肩,长长的夹道一眼望不见终点,往来的内监宫女们一会儿便从身边过去几个。 要想在这里凭一己之力换个人出去,几乎不可能。 但是沈屹说的也没错,这个推测是最有可能的,她一面想着,一面直直往芸贵人居所走去,起码先看看这条路到底有多长,是否有避过人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是齐静姝给齐静芸下了药,她又为什么要老老实实的走出宫去呢?一路上就真的不能唿喊求救?中了毒,就没有一个人发觉她的异样吗? 转悠了一个上午,谢黛宁心里大概有了数,正打算出宫去找沈屹,夹道那头缓缓过来一顶香璧小轿,正是崔瑗素日入宫坐的,跟轿的是常见的几个丫鬟,见了她忙行礼笑道:「谢大姑娘也进宫了!」 谢黛宁回礼,小轿的帘幕被唿的掀开,崔瑗在里面笑着嚷嚷:「快停!快停!」说着跳下来携着谢黛宁的手一连声道,「你怎么进宫啦?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刚巧要去见姑姑呢,你跟我一起去,她前几天还念叨着说许久不见你了。」 谢黛宁一想,这个案子除去是沈屹经办外,并不牵扯前朝政事和各方势力,若能得崔淑妃帮助倒也不错,她稳居后宫,要查一个小小贵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刚好很久没去拜见,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崔淑妃住在最大的毓秀宫,离此处已经不远,两个姑娘便弃了小轿走路过去。 已是夏日,近午时分走在夹道上只觉得如在铁板上炙烤,谢黛宁穿着身儿规整的玄衣卫官袍,片刻就汗流浃背,崔瑗着女子的薄衫倒还好些,她摇着扇子笑道:「姑姑也是个怕热的,她那里肯定用上冰了,等会儿咱们要些果子,放在冰盆里冰了吃。」 说话间进了毓秀宫,大宫女荟儿给两人打起帘子,笑道:「二位姑娘来了,娘娘在里面等着呢!七殿下也来请安了。」 谢黛宁闻言脚步一滞,司马澈竟然也在? 「七殿下?昨儿个不是说让我来陪姑姑说话吗?怎么七殿下刚巧就来了?」崔瑗的语气似有不乐,谢黛宁轻轻拉了她一下,笑道:「我快热的不行了,咱们先进去罢!」 荟儿感激的冲着她微微一笑,她做奴婢的,提醒是错,不提醒也是错,左右为难。 第121页 进了大殿,崔淑妃坐在上位上,她其实比崔瑗只大了七八岁,还是个年轻女子,一身殷红的宫制纱衣,乌髮如墨,肤色胜雪,容色绝艷,就像一支刚刚折下的桃花,美的极有韵致。 下手处是七殿下司马澈,一身紫色锦袍,已经渐渐褪去少年人的样子,气质多了些威严冷峻。自打书院那事儿之后,谢黛宁和他碰面极少,就算遇见了也不过是点个头致意罢了。 看见她两儿一道进来,崔淑妃微微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谢黛宁会出现在这里,愣了片刻才笑道:「阿宁也来了,快过来坐,胳膊上的伤如何了?最近总也不见你进宫来。」 「多谢娘娘关怀,伤早就好了。只是最近调去了经歷司,这才一直没进宫拜望。」 身侧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打量过来,谢黛宁恍若未觉,笑着端起宫女送上来的梅子汤饮了一口,道:「一到夏日,最想的就是娘娘宫里这口梅子汤,外间无论怎么仿制,也熬不出这个味道。」 「喜欢也不可贪凉,这个喝多了是要闹肚子的。」 「那我带走一碗就是,娘娘可不能小气!」 「……」 谢黛宁和崔瑗笑语连连,哄得崔淑妃眉开眼笑,刚才那点怪异的气氛一下子散了,司马澈站起身:「母妃贵体安康,儿臣也就放心了,外间还有事,就不多叨扰母妃了。」 崔淑妃前段日子病了,他今日来,是打着问安的名义。 崔淑妃道:「七殿下有心了。荟儿,送殿下出去。」 谢黛宁和崔瑗也站起身微微一福,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的划过头顶,今日这场景如此尴尬,她又不傻,崔淑妃明显是请他过来和崔瑗说话见面的,若不是为了这个死丫头,她问个安就能走了,哪里需要木头一样杵在这里,太碍眼了。 今日不好提查芸贵人的事情,两人又坐了片刻告辞出来,到了毓秀宫外,见荟儿转身进去了,崔瑗才抚了抚胸口长出一口气,道:「哎哟,每次见到七殿下,我就浑身不自在,真是累死了,姑姑也是,都不说一声……不对,我爹嘱咐我今儿一定要早点回去,说宫里说的话要好好听着记着,回去说给他听,我还奇怪呢,女眷们的话有什么可说的?原来他是知道七殿下会来……」 她垮下了脸,撇撇嘴嘆道:「本还想叫你去逛逛夜市呢,看来今儿个是不成了。」 「别担心,有什么话,和崔大人好好说就是。」谢黛宁安抚她,但也知道自己这话的无力。 崔家和其他世家大族不同,靠着崔淑妃入宫得宠封承恩侯,所以家里女儿的婚事多被用来和权贵们搭上姻亲,拓展关系。崔淑妃一直未能有孕,一旦宣帝让位给太子,他家的富贵转瞬就能消失,不像百年世家靠的是家族底蕴和子孙争气,他家起家时间太短,还没能培养出那样一个撑得起门第的子孙。 之前在书院,谢黛宁说崔瑗是司马澈的未婚妻子,也是因为两人的确有过口头婚约,之所以一直没定下来,就是崔家还在犹豫,若是七殿下即位,崔家想争一个真正的皇后之位,若不是,她家便不能把宝压在司马澈身上了。 这些事情崔瑗和谢黛宁聊过很多次,她也劝崔瑗抗争一下试试,但崔瑗总说,崔家女孩儿就是这个命,虽然到了跟前儿,接受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在宫门口分别,崔瑗坐上马车急匆匆走了。 谢黛宁在瓮城里交回了进宫的对牌,今日没能查出什么,她正想着是回家还是去找沈屹商量一下,走了几步,不远处道边立着个人,一身紫衣,正是刚刚提前离开的司马澈,他身后几步是彭陆两个侍卫,还有一架华贵的马车,正等待着。 他双臂抱于胸前,看见谢黛宁,带着点不耐烦道:「你们女人话就是多,这么久才出来。」 谢黛宁默不作声的看着他,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防备的神情。 书院的事情过后,她不认为自己和司马澈还能平和相对,他没有对自己,或是沈屹有半分歉意,利用完了扔到一边,现在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这句话说的甚至带着几分莫名的亲近之意。 司马澈看着她神色心下微恼,努力平缓了声音又说:「既然刚好遇上了,我送你回家,顺便有话跟你说。」 谢黛宁瞥了一眼他的马车,慢悠悠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好,七殿下的马车不合仪制,下官可不敢坐。」 司马澈这回真的起了几分怒意,冷笑道:「在这里说也不是不行,如果你不怕明日京城就传遍你我的谣言!」 「我不怕啊!」谢黛宁歪着头,学着他的样子冷冷答道,「比起谣言,我想七殿下应该更怕别人认为你拉拢玄衣卫才对!」 谢黛宁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深信自己亲爹虚伪,害死了她母亲,话本里那些深情缱绻的故事时,她也爱看,却是腹诽更多些,在情爱一事上,她是谨慎防备多于憧憬期盼,加上司马澈在书院干的那些事,根本就是装作对她有情实则别有所图。 听到她毫不留情的戳穿自己,司马澈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就想动手拉她,只是这里是瓮城,周围都是禁军和玄衣卫,他抬了手又生生忍下来,靠近了低下头,目光狰狞的望着谢黛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经歷司是去帮那个罪臣之后,你以为这件事这么简单吗?找到金银财宝就能翻案?不怕告诉你,就算沈家清白的证据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他想翻案也绝不可能!」 第122页 「为什么?」谢黛宁瞪大眼睛,声调拔高了问道。 「你想知道?」司马澈退后一步,笑容像条吐着信子的蛇,「本就不过是场山河为祭的情.事罢了!哪有什么公平,清白?」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我劝你别跟着那个罪臣之后乱忙一气,纯属浪费时间!」 他嘲讽的笑起来,竟带着几分癫狂神色,引得众人纷纷转头看他,笑完了,才转身上马车离开。 谢黛宁不知为何心下一寒,也不必想了,还是去找沈屹说说罢! 第46章 ◎没有 ◎ ##46 真 永安坊沈宅, 小巷子里飘着饭菜的香气,已到了吃晚膳的时候,谢黛宁敲了敲门, 不多时, 柯钺应声开门, 看清楚来人,他眉头一皱:「又是你!」 谢黛宁看了他一眼,正要和他呛几句, 可看清他样子不由扑哧一乐,赶忙捂住了嘴,柯钺一身蓝色武夫短打, 缠着皮质护腕,身披软甲, 精干极了, 腰间却多出了条浅粉黄花的围裙, 手里还掂着个锅铲子,一股子油烟味, 显然正在做晚饭呢。 「咳。」谢黛宁强忍住笑意, 绕开他道,「柯侍卫先忙,我自己进去就行, 对了, 可别忘了考虑我跟你说的事情。」说完了也不等他回答,快步进了屋子。 屋里沈屹刚换了身墨绿色的纻丝夏袍,正站在那里整理领边袖口, 夏日傍晚的光线柔和, 从窗格照在他眉梢和侧脸上, 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衣裳裁剪合体,将青年人的挺拔和俊逸衬托的恰到好处,裹的紧紧的领口上就是喉结,谢黛宁忽然发觉他这段时间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整个人结实起来,像个成年男子一般,虽然仍很瘦,可是却没了病弱感。 她耳朵忽然有点烧,移开目光,轻声打了招唿:「师兄。」 沈屹早发觉她来了,心里暗嘆,有几分认命一般,也不问她有何事,只道:「这个时辰过来,还没用过晚膳罢?想吃什么一道去?」 他竟然邀自己吃饭?谢黛宁笑呵呵的正要点头,忽然想起柯钺那样子,于是道:「是没吃呢,可是柯钺不是正在做饭吗?酒楼没意思,我要在师兄家里吃!」 沈屹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你确定要在我家吃?」 很快,谢黛宁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了,望着桌上颜色形状气味都很恐怖的三菜一汤,这难道就是沈屹能坚持在书院吃饭堂几年的原因? 经歷过最差的,就发现生活总可以忍受。 柯钺在一旁搓着手,难得脸上表情带着点讪讪:「样子不成,味道应该还是过得去的,公子说我每日都在进步呢!」 每日?谢黛宁狐疑不决的举筷,沈屹和柯钺一齐盯着她,她夹了一筷子放入嘴中,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没有咸的无法下咽,也不是煳了的苦味儿,但也根本无法分辨出食材本来的味道。 柯钺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终于有些落寞的垮下脸,嘆道:「舞刀弄枪只要勤勉,总不会太差,可摸了菜刀,才知有的事情的确需要天赋!」 谢黛宁偷偷把菜吐出来,挤出个笑来安慰道:「嗨!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嘛,赶明儿雇个厨娘来就是了,沈师兄怎么也是从五品了,合该找几个人照顾起居才是。」 柯钺连忙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只是公子说他想自己……」 「若是吃不下,也不必勉强。」沈屹打断了柯钺,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嘴,然后看着谢黛宁含笑道:「刚好我要出门,一起去外面吃也行。」 「师兄要出门?」谢黛宁刚才光顾着心里赞嘆了,竟没注意他这身衣服和素日里爱穿的布袍完全不同,虽不算华贵,却簇新鲜亮,看着是出门见客的衣裳,「去哪里呀?」 沈屹默了默,也不瞒她,淡声道:「晚茉楼。」 晚茉楼???那可是京城最大的秦楼楚馆!!! 「师兄你才来京城就不学好!」谢黛宁一脸不可置信,抬高声调叫了起来,「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呀!就算跟同僚见面,也不能约去那里呀!」 她气的眼眶都红了,瞪着沈屹,旁边柯钺小声嘀咕道:「河东狮……」 沈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不急不慢的对谢黛宁温声解释道:「不是去和同僚见面,是去查齐家的案子。」 谢黛宁一窒,霎时不好意思了,自己这反应未免有些大了。 「齐家早年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当年靠着毛江,铺子开遍了京城,但随着毛江失势丢官,铺子一间间倒了,现在只剩下一间作坊,不对外营业,所制胭脂水粉都供给了晚茉楼使用。」 谢黛宁的心思随着沈屹话语转回到了案子上,问道:「这生意和芸贵人有关系?」 沈屹摇摇头:「没有,或者说表面上看不出来。芸贵人并不得宠,给娘家的帮扶一直有限,这也是她虽然入宫为妃,但是齐家生意仍旧在缩小的原因,齐家曾经做了几年皇商,却发现和皇家做生意所受盘剥更重,所以干脆只经营一间小作坊,虽然赚的少了,却足以供一家老小吃穿用度,只是如此一来,和芸贵人就像断了关系一般,两相不靠。」 谢黛宁点头,这种事情很常见,不是崔淑妃那般得宠的妃子,有一群人赶着奉承,寻常妃子想给娘家递个话出去,都得上下使银子,负责传话的内监两头盘剥,在外面还要再剋扣她家人一回,只是父母对女儿彻底不闻不问的话…… 第123页 「师兄是不是也觉得,齐家有些怪,我翻遍卷宗,对齐静姝的死,齐家从没求告过,毛江一个疯老头闹腾了多年,却不见她家人出来为女儿说半句话。」 见她想到这一层,沈屹赞许的点点头,「正是如此,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齐家只做晚茉楼的生意,可晚茉楼并不是一般的秦楼楚馆,你也说它是京城最大的,她家的生意量大又长期稳定,齐家已经没有什么竞争实力,这么多年却一直没被换掉,不知是什么缘故。」 「所以师兄才想去看看,对吗?」谢黛宁兴奋的伸手把沈屹手里的筷子拿掉,「晚茉楼我熟的不得了,我跟你去!刚好那里饭食不错,咱们去那边吃边打听!」 沈屹目光一凝,戏嚯道:「所以,你不许我去,但是自己却常去?」 谢黛宁一时结巴起来:「那……那是从前!」 沈屹无奈的摇摇头,看着她装作无事一般起身,理了理衣裳,然后扭头就往外间走去。 「师兄快走啦!」 听见她在外间的唿声,沈屹起身冲着柯钺点点头,道:「这些饭菜,你解决了罢。晚上不必跟着,去忙你的事情就是。」 柯钺有些愣怔的应下,莫名觉得这「解决」二字是惩罚他把这东西都吃了,惩罚的原因,是他刚才差点冲口而出的某句话。 出了门,沈屹牵出了黑咪,谢黛宁一看见它,亲昵的上去一通揉,一面道:「其实我是捨不得把它给你的,只是这傢伙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你亲!小六和舅舅拿糖贿赂它多少次了,一点用没有,吃完糖就撂蹶子,真是奇了怪了!」 走在路上,谢黛宁把司马澈刚才说的那句话告诉了沈屹,本以为他至少会皱眉或是不快,可没想到沈屹的神情依旧平和宁静,他略一想,就道:「这段时间我在大理寺整理卷宗,翻阅了无数案件,我发现行兇者半是为财,半是为情。佛语有云,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些皆是人之苦欲,人做事的缘由也多来自于此,他说的并没有错,沈家清白,也许亦是一场求不得,我会为其而苦。但是为沈家翻案,是为天道,为世间公正,君王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所以这件事的结果,不只关乎我一人,朝堂臣子乃至天下百姓,都在等着这件事如何结果。」 谢黛宁颔首,心下嘆服,司马澈身为皇子却只知玩弄人心,相形之下,还是沈屹更让人放心些,她于是含笑道:「反正不管多苦,我都陪你。」 沈屹没再说出拒绝的话,只是侧头望她一眼,目光幽深而温柔。 到了晚茉楼,天还没黑透,门前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整条街都阵阵笑声和乐器奏响的靡靡之音,衣着华贵的男子们接二连三的走进去,谢黛宁把缰绳丢给迎客的龟奴,认真的嘱咐沈屹道:「这里真的不是好地方,师兄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来!」 沈屹浅笑:「好。」 不是好地方您还来?龟奴想给自家生意争辩两句,仔细一看竟是熟客?忙点头哈腰的笑道:「原来是谢大人,许久不见,许久不见,还以为您把小店忘了呢,快请进,今儿个瑚珠姑娘唱《霸王别姬》呢!」 谢黛宁一听大喜,拉着沈屹就往里走,一面让龟奴带他们去开视线最好的雅间,一面对沈屹道:「其实我每次来都是和小六一起,而且全是为了瑚珠姑娘,你不知道,这个瑚珠姑娘虽然不是梨园子弟,可是满京城里就没有哪个唱戏的比得上她,什么京剧、黄梅、崑曲皆是信手拈来,唱腔独具一格,美妙绝伦!」她凑近了些,又低声笑道,「我那句英台不是女儿身,也是在这里学来的。」 思及当初她月下唱的那两句,沈屹不禁微笑,侧首一瞧,鬼灵精怪的小狐狸眨巴着眼睛,似乎在等他夸奖,「好,那便去看看你得了几分真传。」 晚茉楼是个三层的建筑,正中一个大大的天井,摆放着数十张桌椅,此时华灯初上,已经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正中是一个偌大的看台,四周烛火通明耀目,台上拉曲打板儿的坐在阴影处,而那闻名京城的瑚珠在正中,正拖着嗓子唱——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她浓妆艷抹,脂粉涂得极厚,这妆容非男非女,雌雄莫辨,衣裳像是梨园戏子,却又不是全套的扮相,明明是霸王的唱段,她声音略显纤细,可是无端的带着些泣血的悲怆之感,沈屹愣了一下,谢黛宁已经扯着他往楼上跑,「快点,霸王和虞姬都是瑚珠一个人唱,马上就到精彩的那段了呢!」 一进屋,谢黛宁跑去扶着雅间栏杆,踮脚探首的望着台下,只见瑚珠在灯影中挥舞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剑光闪过之处,烛火一一熄灭,楼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仿佛跟着霸王走到了穷途末路,她步伐曼妙的边走边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羸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剎那……」 「师兄,你觉得如何?」 欣赏了这段精彩唱词,谢黛宁回头去看沈屹,这才发觉自从进了屋子,沈屹一直立在自己身后半步,两眼直愣楞的看着台上,而台上的虞姬——瑚珠,唱完了最后一个字,竟也停了口,遥遥相望这边,宝剑提在手里也忘记舞了。 第124页 拉曲儿的还在继续,台下看客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眼见众人目光都随着瑚珠往楼上看去,她突然使劲抛下宝剑,发出叮噹的两声脆响,然后拖着腔子长啸一声,直接跳到了:「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底下的人都愣在当场,只见她在台上微微一福,用戏腔朗声道:「诸位,瑚珠嗓子不适,今日就不唱了。」 说罢不等人反应,转身进了后台,老鸨也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赶紧让人换了乐曲,招来舞姬上场,又吩咐人奉上免费的水酒,这才把这一场变故压了下去。 沈屹还愣着,谢黛宁这才想到,他家中是武将,且经歷了那样的一场惨事,让他听这个戏岂不伤心?她暗暗痛骂自己煳涂,轻轻伸手握住沈屹,小心道:「师兄,你是不是难过了?」 沈屹垂眸,眼中似有浮冰碎裂,他容貌本就出众,这样的神情更是动人,只是看到她担忧的眸子,冰碎雪消,他轻轻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黛宁,你不必如此小心,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并不会时时触动难过。」 谢黛宁微微放心,沈屹在她身侧坐下来,楼下熙熙攘攘,烛火又欢快的燃起,热闹依旧,那几句唱词原是他人一生悲欢离合,与众生本毫无干系。 「我刚才吃惊,是因为这个瑚珠,像是我一位故人。」他压低声音道,「我二叔沈承当年曾定下一门亲事,是沈家军的参将洛潼的女儿,名唤洛红月,她喜爱唱戏,据说常在自己后院和丫鬟们扮上了演给自家的老人,权做彩衣娱亲,男腔女腔,各种戏曲她都会一些,后来洛家被牵连抄家,男丁处斩,女眷发配,洛红月下落不明。不过我幼时只见过她一两次,所以也不能肯定。」 最后一句话音才落,外面龟奴敲了门进来,奉上了一封书信道:「打扰二位公子,瑚珠姑娘有请。」 沈屹展信一看,唇角勾起,转手递给了谢黛宁,这信纸不大,乃是女子常用的小笺,上面用胭脂画了半轮月亮。 谢黛宁眼神一亮:「红月?」 沈屹微微颌首。 跟随这龟奴出雅间下楼,绕过熙熙攘攘的前厅,一直走到了晚茉楼的后院,几个姑娘正在一个水池边梳洗,见了陌生人一愣,龟奴挥手令她们自忙,带着两人继续前行,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弯弯绕绕的,走到一个二层小楼跟前,他停下步子:「二位公子请自行上去就是,瑚珠姑娘就在里面。」 瑚珠,也就是洛红月,她在晚茉楼的地位可说是超然,至少从谢黛宁和司马浚混在一处起,她就知道了这个以歌喉出名的青楼女子,为她一掷千金的,比竞争每年花魁的人还多。 许是因为她的艺名,眼前小楼被漆成了殷红色,窗上薄纱也是玫红色,灯光透出,一片血红,和旁边黑漆漆的屋舍格格不入,与前面歌舞喧嚷的晚茉楼更是完全不同,这里十分幽深安静,入夜了看着这楼竟带着点恐怖。 谢黛宁瑟缩了一下,沈屹正在她后边站着,见状一伸手拉住她,缓步进了屋子。 上到二楼,只见一扇珠帘后面,隐隐可见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着,她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两边燃着两根巨大的蜡烛,照的灯火通明。 沈屹略微思量,二叔和洛红月虽没有成婚,可当时六礼已经过完,洛红月就是沈家板上钉钉的二房媳妇,如今这个情形下见面…… 他迟疑着撩开帘子,旁边谢黛宁已经脆生生的出声招唿:「瑚珠姑娘,我们来了!」 洛红月缓缓转身,浓墨重彩的脸上,妆容卸去了一半,另一半也已经被帕子擦花了,墨彩从眼睑一直污到脸颊,血红的唇妆也像巨大的裂口,延伸到了耳垂边。 而另一半,能看出她年轻时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可如今容颜老去,肌肤焦黄,细细的纹路纵横交错,仿若老妪。 看见了两人错愕的神情,她也毫不在意,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声音波澜不惊:「坐罢。」说完转回头继续仔细的擦脸。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洛红月才料理停当,露出全副真容,她还不到三十岁,也许是日子过的不如意,竟十分的老态。 莲步轻移走到桌边,亲手给两人斟了茶,洛红月缓缓坐下:「沈公子,你认出我了?」虽是疑问,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沈屹点头:「是,没想到您竟然在此处,不知道这些年……」他止住了话头,这种地方过的不可能好。 洛红月轻笑一声,坦然道:「我是自己愿意来这里的,当年洛家获罪,官府让我选去处,是跟着家人发配到边关苦寒之地,还是卖身官妓,我选了后者。如今,我的家人都死在了边关,只有我还活着。」 沈屹无言以对,当初无论是沈家还是他,那时根本没有能力再庇护一个弱女子,所以他也根本没有资格去指责她什么。 「不过我也并非是苟且偷生而已。」洛红月又道,她看向了沈屹,眼眸平静无波,「我在等你。」 「你知道我活下来了?」 「是。」洛红月颌首,又转向谢黛宁,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虽然把你请过来了,但是我接下来要跟沈公子说的话,却不大方便让你听,可否请你去楼下稍坐片刻?」 「不必,我的事情她都知道。」沈屹道,「而且,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第125页 谢黛宁闻言一怔,从刚才起沈屹就一直拉着自己的手,片刻没有松开,她心中欣喜,那天小屋子里他可是态度坚决的要离开她,是什么时候变了态度? 但是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离开,于是轻轻用力捏了他的手一下,含笑道:「我出去也可以的。」 「不,你会害怕。」 洛红月闻言浅笑:「都说沈家人铁石心肠,没想到你竟是个异类,也罢,左右你不担心,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请说罢。」 洛红月站起身,从身后妆匣里取出了一柄圆形的玉梳,一半弦月,一半梳尺,弦月上刻着一只飞凰,形态逼真,连细羽都精緻可见,飞凰的嘴上叼着一颗红宝石,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 「你看看这个。」 沈屹接过梳子,入手的一刻就觉出这梳子分量略轻,他看了谢黛宁一眼,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拨宝石,只听咔嗒一声,飞凰的羽翼翻开,露出了中空的内里。 「这柄梳子,是你二叔送给我的。」洛红月缓缓道,「是在抄家灭族的那天,他跑到了洛家,提醒我家人赶紧逃命后,又留给我这个,要我务必好好保管。」 「这里面曾有东西?」谢黛宁盯着空空如也的梳子内匣,有些不解的问道。 「应该是有过的。」洛红月道,「那天我没能跑掉,被抓进了玄衣卫刑狱,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打探到,这柄梳子在抄家的时候落入了前玄衣卫千户周泌的手里,他在不久之后也丢了官,渐渐的家里靠着典当过活,我一直盯着他家卖出来的东西,两年前,终于在当铺赎回了这个。」 「也就是说,有东西的话很可能在周泌手里?」 洛红月没有回答,眼神落在梳子上,半晌才嘆息一声,道:「今日送还此物,我跟沈家的情分就到此为止了,二位请回罢!」 两人没料到她竟突然下了逐客令,还来不及说话,洛红月就站起来朝着内室走去,转瞬便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 沈屹和谢黛宁对视一眼,只得起身离开。 走出了晚茉楼,两人弃马缓步而行,谢黛宁还在思索着刚才洛红月说的话,周泌很可能是因为迎宣帝入宫的风波丢了官,既然还活着,人应该不难找到。还有齐静姝的案子,都没机会开口提及。 正想着跟沈屹商量一下下一步如何,手上忽然一暖,沈屹竟然又拉住了她,谢黛宁立刻想起他刚才当着洛红月的面,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子,难道他不是在搪塞洛红月?他是认真的?她的心狂跳起来,若不是天色已暗,肯定能看见她脸上烧红一片。 「师兄……」谢黛宁小心翼翼的开口,声音软糯的像化开的糖,「你原谅我了?」 长街昏暗,偶有马车从身边缓缓驶过,身后跟着的黑咪,马蹄声哒哒,像踩在了她的心跳上。 沈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是却坚定:「我从未怪过你,对你的心意,也未曾动摇分毫。」 谢黛宁咬住下唇,望向身边风姿如玉的男子,沈屹也侧首望着她,眸中笑意盈润:「可我竟然不如你,我没有你的勇气,坚定,甚至没有你的宽容。也好在你不像我,多思多虑,贪婪妄求又自卑敏感,希望我想明白的不算太晚,虽然逆水行舟,前路坎坷,但是我愿意赌上全部去交换一个未来。」 「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谢黛宁不好意思起来,脑中忽然晕乎乎一片,结结巴巴道,「我脾气太急,容易冲动,我……」 沈屹停下步子,伸出一个手指,挡在她的唇边,认真问道:「黛宁,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谢黛宁用力点头,若非在街上,她真想跳起来抱住他。 沈屹含笑放下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她:「把这个带在身上,过几天用得上。」 她疑惑的接过来,只听沈屹又道:「回家再看。」她只得点头,然后小心的收好了。 两人牵着手继续前行,有许多话要说,可心跳从指尖传给彼此,已经是千言万语皆不必多言,转眼到了阮家门前,沈屹松开手,温声道:「快进去罢,早些歇息。」 看着她一步三回头,脚步磕绊的进了门,沈屹脸上的笑容浅浅冷下来,其实那信是今日刚刚收到的,他本也想要去找她坦诚心意,在京城了解到的越多,他越清楚,谢黛宁如此天真,对渐渐迫近的危机一无所知,阮家也非全然牢固无忧,玄衣卫出了内鬼,已有隐约传言阮清辉能力不足,不少大臣正要联合起来参他一本,此时赶上皇室选妃,布置在宫里的人回禀,司马澈已经写了摺子要纳她为侧妃,想以此为筹码,行拉拢施恩之举。 他没时间等这个美好的姑娘,再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过平静安稳的生活,而不是被人利用,被人当作棋子。 他的姑娘太倔强了,怎么也不肯离开,她也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柔弱,需要依靠他人,他愿意把她纳入自己尚还稚拙的羽翼全心庇护,但他也知道,她和自己势均力敌,她会飞起来,比任何人能想像的都更耀眼夺目。 立了片刻,门后的脚步渐远,沈屹上马又往晚茉楼而去。 第47章 ◎谁都没法反对◎ ##47 个 谢黛宁晕头转向, 走路都是同手同脚的回了屋子,坐定了又望着桌上杯盏直傻笑,三娘瞧着她奇怪的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口渴吗?」 第126页 她说着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 谢黛宁接过来, 刚送到嘴边, 忽然又放下,跳起来把三娘一直推出了屋子,笑着道:「你不许进来, 等我喊你再来!」 三娘满头雾水,只得立在外间干等着。 谢黛宁把信拿出来,先仔细的抹平摺痕, 然后才抽出了里面的纸。 本以为是沈屹写的情书,可没想到却是薄薄一张红色的纸, 打开一看, 她立时瞪大了眼睛——竟然是谢暄亲手写下的允婚文书?! 看清楚谢喧的字, 她愣住了。 手指轻轻拂上纸面上,娟秀的馆阁体字, 她心中五味杂陈, 脑中乍现那日在大火中,谢暄不顾危险四处奔忙,声音嘶哑的喊着让学生们快走, 不要再管他殚精竭虑辛苦数年建下的屋舍, 收集的藏书,还有火灭之后,他望着残垣断壁, 眸中的沉痛神色…… 还有这一年来, 他寄到京城的烧伤药, 和那些她不曾拆开的信件…… 一滴泪珠「啪嗒」落在了白头之约四字之上,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黛宁的籍贯在湖州应山,这份文约上盖有应山县户部的官印,有谢家纹章,有她父亲亲笔写下的允诺许可和祝福,还有沈屹已经签下的名字:沈饮冰! 沈屹手中应该是也有一份,有了这个文书,在京城的户籍衙门换取正式的婚书之后,他们就会成为夫妻! 拭去泪珠,朦胧中看见了允婚书上的日子,她不禁一愣,随后又含泪笑了起来——这个日子分明是在破屋子救下沈屹后不久,也就是说他那个时候就想通了?开始着手准备了?他可真能忍,竟一点都不告诉自己! 不过,眼下不是去想这个的时候! 喜悦焦急还有期盼懊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谢黛宁不知该如何平復心情,站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她努力压下心头的波动,理出了个头绪——至少得先跟外祖母和舅舅说一声,沈屹刚才说什么几日后就能用到,难道他就要上门求娶? 这可真是京城最快的婚嫁记录了,万一他真来了,外祖母和舅舅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来不及准备,那就太尴尬了! 她拿起允婚文书,急匆匆地往阮老太太的乐寿堂跑,正撞见了一样急匆匆大步走来的阮清辉,甥舅两个瞅见对方都是一愣,阮清辉先开了口:「刚好你来了,进来我有事说!」 谢黛宁想了想点头,「我也有事。」跟舅舅和祖母一起说最好! 阮老太太本已经要睡了,见他两个一起进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阮清辉赶忙安抚几句,说公务都好,没出岔子。 阮老太太嘘了口气,放下心来,看着谢黛宁一脸忐忑的站在阮清辉身后,于是笑道:「公事儿没出岔子,那就是阿宁又闯祸了,说罢,又怎么了?」 「我没闯祸!」 「还真是跟她有关!」 两人一齐开了口,阮老太太一愣,直起身子:「到底怎么了,说清楚了!」 阮清辉呈上了一封信,带着点懊恼道:「母亲,这几日儿子忙的脚不沾地,阿宁父亲前几日来信,我也没顾上看,今日一看才知是……是说给阿宁定了门亲,我不敢耽搁,赶忙过来请您拿个主意!」 谢黛宁:「……」 阮老太太闻言登时恼了,信也不接,扬手一拍桌子:「定亲?他把阿宁许给哪家了?怎么不事先问过阿宁的意思……」 谢黛宁赶忙上前扶住阮老太太,连声道:「祖母别生气,别急……这事儿……这事儿我知道的。」 「你知道?」阮老太太和阮清辉齐齐看向她。 谢黛宁硬着头皮把允婚文书掏了出来,低着头声如蚊蚋:「也是……也是刚知道的!」 「你说说你们两个,一天到晚公事公事,家都不着,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头雾水……」阮老太太气的直数落,以为两个人都是因为忙,才没有看见谢暄来信。 她眼神不好,叫过刘妈妈:「你给我念念。」 刘妈妈先拿起了允婚文书,看过之后捡了文书上所载的沈屹年龄,籍贯,家世等等讲给阮老太太。 听到沈屹的名字,阮老太太勐的抬起眼皮儿,瞅着谢黛宁问了一句:「是那个沈探花不?」 谢黛宁咬着唇,强忍下笑意,微微点头。 阮老太太瞪了她一眼:「继续念。」面色却和缓下来了。 除去男女双方的年龄之类,婚书上还载明了嫁妆聘礼的情况,阮老太太直起耳朵听着,盘算道:「沈探花才做官,家里又是那个境况,这份聘礼也过得去了,就是黛宁的嫁妆,她父亲备的也就罢了,太薄了不好,太厚了又怕孙婿心里不舒服,不好办!」对着刘妈妈吩咐,「明儿你把我的库房册子拿来,我亲自选选,有什么又不打眼,又实用的东西?」又看向阮清辉,「老二,回去记得跟你媳妇说一声,让她明日早点过来,她年轻眼光好,让她帮我参详参详。」 「不是,母亲您还没看我那封信呢?这怎么就要备嫁妆了?」阮清辉听的直愣神,到这最后一句才回过神,赶忙出声,「姐夫说了,如果黛宁不同意,他会立刻在应山官署那边处理好此事,註销文书……」 阮老太太打断他:「胡说什么呢!你看她像不同意吗?」 阮清辉一脸疑惑的看向谢黛宁,难得她有了点女孩子的样子,低头带笑,手里没个帕子就揪着衣角扯,一只脚在地上来回画圈。 第127页 他忽然明白过来,不由长嘆一声,这是和好了?去年她回来时,还指天发誓绝不跟那个沈屹再说半句话,骂他和谢暄一样虚伪云云。 阮清辉是个大老爷们,哪有功夫琢磨小姑娘的心思,听完之后赞嘆一声外甥女拿得起放得下,然后便抛诸脑后了。 哪想的时隔近一年,再提起这个人竟然是要嫁他了,他忽然悲从心起,望哥儿是个捣蛋鬼,加上有张氏照顾,他费心不多,但是黛宁,却是他亲手带大的,带着她上衙门,带着入宫,那会儿她就像个受了惊的小狗狗,天天挂在自己身边,除了没拿绳子拴着,旁的也不差什么了。 「不行!」阮清辉大声道,「我不同意!」他说完一跺脚,转身就走,旁边案几上茶盏让他震的发出一声轻响。 「啧!跟他姐姐出嫁时,一个样子!」阮老太太笑骂一句,招手让谢黛宁过来,「不理他,阿宁,你跟祖母说,你的嫁妆想怎么备?孙婿何时上门?他家里应该是没有老人操持,你私下问问,看看咱家能不能拨几个老成的过去给他搭把手?可记得和缓着说,莫要伤了他面子!」 这一夜,阮家几口人都没睡好,阮老太太是高兴孙女儿得偿所愿,又急着想见见那个人人夸赞的俊秀孙婿长什么样子,配不配的上她的小孙女,还有这成婚的种种细节都需要准备起来。 阮清辉则颇有些老父亲嫁女的心情,完全懵了没缓过来,一个劲儿的埋怨谢暄,这等大事不跟他商量,简直是太过分! 谢黛宁满心甜蜜,躺到床上,还咧着嘴笑个不停,一时想着阮老太太要见沈屹,要不要吓唬他一下,就说家里不同意,让他嘴这么严,一声不吭的就买通谢暄。一时又想从没见过他穿红色,他长得那么好看,穿上红色还不知该迷倒多少人呢! 只张氏一个有几分清醒,丈夫和外甥女日常念叨几句朝堂上的事情,她又和大家女眷们有来往,像齐国公府和她交好的白夫人,闲聊时说起沈探花要翻案的事情,直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呢! 夫妻两个躺在床上,头一次同床异梦了。 听见阮清辉又嘆息,张氏轻声道:「老爷也睡不着?」 「嗯。」 「我也睡不着,阿宁是咱们带大的,虽然十六岁也该定下人家了,可是这样措手不及的,闹的我心里怪难受的。」 阮清辉听了这话,只觉得鼻子一酸,忍着没搭腔。 「还有这个沈探花,他家的事情到底要紧不要紧?清贫点是不怕的,有咱们在阿宁不会吃苦的,可是万一……」张氏住了嘴,这话不吉利。 「那倒不会。」阮清辉闷闷的开口道,「皇上十分欣赏他的才学,也有意帮他,只要查清了沈家的案子,来日他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那案子好查吗?」 「好查,也不好查。找到那批金银财宝,就是大功劳一件,就算别的事情没查清楚,皇上也愿意给他家翻案。说不好查,是怕那小子执意揪出真兇,万一闹起来皇上也不好太偏着他,毕竟下旨抄家的是汪太后,谁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缘故。」 张氏明白了,不过既然阮清辉这样说,她微微放心,「那你可得帮忙劝着点,日后都是一家人。」只要谢黛宁过得好那就行! 许久,才听见阮清辉低沉的一声「嗯」。 至于沈屹,深夜时分才回到家,柯钺等的心焦,公子的功夫一日千里,可毕竟身子不好了这么多年,他总是怕出意外。 忽见沈屹面沉入水的进了屋子,他赶紧迎上去:「公子回来了,可查到什么了?」 有谢黛宁在一旁捣乱,柯钺对结果并不抱希望。 不想沈屹一脸凝重,拿出了一张纸放在桌上,柯钺瞟了一眼,却是一首诗词,他以为这是又和谢黛宁吵架了才写了什么,刚要开口,沈屹忽的一警醒,只听外面传来嗖嗖几声羽箭破空之声,然后是箭簇打在铁器上的噼啪脆响,柯钺立马跃出屋子,片刻后又回来,禀报导:「几个小角色来探查消息,暗卫们已经把他们赶走了!」如今守卫还不算多,他们不能追赶到底。 沈屹点头,这种情况每日都有,也不在意,指着桌上的诗词道:「为这个来的!」 柯钺疑惑的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是一首苏东坡的《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箇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 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 「今日我在晚茉楼遇见了洛红月。」沈屹轻声道。 柯钺震惊的抬起头,「洛姑娘?晚……晚茉楼?」 沈屹眸中划过一丝怆痛,点了点头,继续道:「是,这是她给我的,是二叔留下关于那批宝物唯一的线索。」 折回去之后,洛红月正在等他,见他进来赞许的点点头,然后道:「你二叔在世时常常贊你,果然聪慧无双!」 她刚才唱戏时大为失态,然后便相邀相认,说着带有埋怨的话语,又故作神秘的要谢黛宁离开,最后只拿出个空盒子,说出一个很容易查到的人物,种种作态实在有异,他相信,洛红月的身边和自己一样,时时有探子监视着。 回去一看果不其然,屋檐上的几个点,都有脚印痕迹。 第128页 除了暗桩,她身边也可能有人监视,沈屹便避开了旁人从窗户翻进去,洛红月赞嘆一句后,紧接着就问:「没有旁人了罢?」 沈屹点头,她立刻一改之前态度,直接拿出了这张纸:「这就是梳子里留的东西,你二叔说是宝物藏匿处,可惜我不够聪慧,参详数年,仍旧毫无头绪。」 沈屹看了也蹙眉,洛红月又道:「好在如今你好好回来了,这个谜一定可以解开。」 沈屹收好了纸,直接对她道:「洛姨,不要在这里呆了。」 洛红月惨澹一笑,摇头道:「不,我在这里还能有些用处,若是离开靠你照顾,那我就只是个拖累罢了。」 她看着沈屹,和记忆中的沈承简直一模一样,沈唐得沈屹这个儿子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看不出年轻时的风采,但是沈承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正当风华,在京城素有玉面将军的美称,他总说侄子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果然时光飞逝,故人再现于眼前,只是那人风流聪敏,为人跳脱,而沈屹却是严肃有余,脾气更像沈唐些。 听了她的话,沈屹知道不能勉强,自己离开京城多年,她一个弱女子也坚持下来了,更何况他此时并不能立刻改变一切。 又聊了几句旧事,洛红月停下了口,那些回忆对两人都太过惨烈,她用力撇下哀思,然后笑问道:「饮冰,今日那个谢姑娘真的是你的未婚妻?」 说到她,沈屹面色柔和下来,微笑点头:「是,上天待我不薄,能有幸遇见她。」说着把两人相识大略告诉了洛红月。 洛红月听的直发笑,少年人的缱绻情思,她一望便知,更何况沈屹维护之心那般明显,刚才便是她,也挨了个冷脸。不过就如她和沈承,在权利和阴谋面前,他们根本无抵抗之力,那样一个千娇万贵养大的姑娘,又会如何呢? 「你的路不好走,带上她,你不担心吗?」 沈屹没有回答,他说担心,洛红月会担心忧虑,她付出的已经太多,沈家和他无以为报,更不敢再承受。但若说无论如何他都会带着谢黛宁?被沈承抛下的洛红月,心里又该如何想? 洛红月似乎也意识到了,微微苦笑,转而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谢姑娘,她在京城可是个极为有名的姑娘呢!只是万没想到你们会在一起,刚才我说出周泌的名字,也是因为她的舅舅就是如今的玄衣卫指挥使,周泌只是个引子,他背后还有别人,借着她的手我们能挖的更深。」 沈屹眸光幽深,这是他回来的第二件事情,告诉洛红月,他绝不许任何人利用谢黛宁! 第二天一早,谢黛宁又跑去了永安坊的沈宅。 照旧是柯钺开的门,见了她直皱眉道:「谢姑娘,你晚上来也就罢了,这一大清早的,公子已经去衙门了,你又来做什么?」 谢黛宁拿出一张正式的请帖,笑道:「无妨,我是来邀请他明日上阮家做客的,这个你交给他。」 见柯钺皱着眉收下了,她又笑道:「你也不必纠结我跟你说的事情了,因为过不了多久呀,我就是……你家公子的夫人啦!」 柯钺闻言大惊,只见谢黛宁冲着自己轻哼一声,笑着走了。 他呆立了片刻,忽然想起早起沈屹穿上公服之后,拿上了一封摺子和一张红色的信笺,看见他进屋,公子少见的拿手掩住了,他是沈屹最心腹的人,任何事都不曾瞒他…… 还有一日,言官徐远清来拜访,他和几个暗卫都被直走了。 谢黛宁此时这样说,他忽然想到这些,莫不是因为他总反对公子和谢黛宁在一起,所以沈屹背着他做了什么? 他料想的没错,此时的朝堂上,几个重臣正在攻讦阮清辉办事不力,已经一个多月了,宫中刺杀一案竟还没有查出个结果来。 司马澈垂着眼眸,唇角微微带笑,只听朝堂上的争辩之声愈发激烈,有人说连帝王居所都守护不了,阮清辉这个玄衣卫指挥使实在无用之至。 也有人说,刺客还是玄衣卫拿住的,但是背后之人未浮出水面,查清楚了才是最要紧的,时间久一点并不是问题。 宣帝坐在上首龙椅上,颇有些头疼的看着下面众人吵成一片,阮清辉与他的关系十分特殊,因为他当年捨命相救,宣帝对他有一份独特的依赖之心,除了他,任何人放在那个位置上他都不能安眠。 可是他到底也是朝廷官员,看着众臣分成两派誓不罢休的样子,他抬手令众人安静,然后道:「阮大人和玄衣卫并不只负责保卫朕的安全一件事情,除了掌直驾侍卫,玄衣卫还要巡察缉捕,督办工程,甚至于领兵作战,查清一件案子花费时间,其他事情亦要花费时间,众爱卿担忧宫廷戍卫情有可原,但是指责阮卿无用,未免言过其实了!」 听见皇帝这般说,有几人熄了火退后两步,但是吏部尚书陶于正站出来道:「皇上仁厚,阮大人身兼数职,的确难免顾全不周,但是官员们不能履行职责,却是危民害国,皇上安危繫于天下人心,若不处置,何以安臣等之心?何以安百姓之心?」 吏部主管官员考绩之事,虽然一向管不到玄衣卫头上,但是他在朝堂之上说出这番话来,宣帝也不能不重视,只得道:「也罢,着即日起,阮清辉留任待查,待刺客一案查清之后,再行赏惩。」 这虽然等于没有处置,但是底下臣子们都知道阮清辉是宣帝心腹,想一次扳倒他并不容易。 第129页 不等旁人再说什么,宣帝直接换了议题:「说到办事不力,朕想起一事,宫中早已下旨为太子选妃,可太子妃的人选迟迟未定,不知是何缘故?对于择选一事,众爱卿又有何想法?」 他话音才落,只见一个年轻的言官从最后一排站了出来,大声道:「启奏皇上,太子选妃是国之大事,但是此次选妃还包括两位皇子,在此皇上和诸位大人决定之前,微臣要参奏七殿下,在郡王府中残害人命,暴戾残忍,仅半年就有七名婢女浑身是伤的被抬出郡王府,七人之中仅一人经过医治留得一命,其余人皆因伤势太重惨死!七殿下不过是用银子打发了她们的父母,如此草菅人命,豪横暴戾,不知诸位大人,是否敢将自家女儿送入郡王府?若是不敢,天下父母爱子女同出一心,请皇上给这惨死的六个女子一个公道!」 司马澈闻言大惊,转头看向这个言官,他十分面生,此前从未在朝堂之上开口说话,他正惊疑不定,只见人群中一道冷冷的目光朝着自己看过来,正是沈屹! 今日是大朝会,他才能站在这里。那个曾经瘦弱的书生,一身五品朝服,仍旧十分显眼,这一年他的变化很大,高大了不少,在人群中仿若一棵修竹,清朗俊逸,他的目光毫不畏惧的直视司马澈,竟让他这个惯于无视他人生死的,高高在上的皇子心中一突。 周遭大臣们议论纷纷,声音像潮水一般朝他淹没过来,他忽然恍悟,指使人打压阮清辉,下一步本要趁机对他示好,在宣帝面前表露不介意的态度,仍愿意纳他的外甥女为侧妃。 他的父亲看重阮清辉,他自信,如此即是皇室对阮家不计前嫌,他还能稳住崔家,至于最后谁才是他唯一的那个,那就要等到夺得大位之时再说了! 但是现在他出了这样的丑闻,想要皇上把心腹重臣最看重的人嫁给他,是不可能的了! 他这个螳螂,才扬了扬手里的爪钳,就被身后黄雀按在了爪下! 第48章 ◎结婚啦◎ ##48 是 因为刺客一案, 太子已称病数日,不曾上朝听政。不过朝堂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太子府。 「……朝会之后,皇上大发雷霆, 让七殿下在书房外头跪着, 崔淑妃请见, 皇上也没理。这会儿怕还跪在那呢!」 太子轻轻摇头,嘆道:「到底是几条人命。」 门客李玮笑道:「殿下,这样一来七殿下一段时间都不能闹出事情了, 他束手束脚,那刺客一事很快就能解决!」 太子道:「但愿吧。」言辞间却不甚在意的样子,又问道, 「那个晁襄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晁襄就是落水而死的门客,据报他家人收了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银钱, 经手人竟和司马澈有关。 门客摇摇头, 嘆息一声。且不说如今太子府在众目睽睽之下, 任何动作都得小心,就是平常时候, 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布置, 行事艰难,虽然找到了些端倪,可是还没拿住人。 太子并不意外, 「尽人事, 听天命罢!」 司马澈跪了许久,阳光将他晒的头昏眼花,身上刺疼, 汗水结成的盐粒摩擦着硬挺的朝服领边, 将脖子上弄出了一片血痕。 一双深色的朝靴停在他身侧, 他抬起头,因着逆光,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竟是沈屹? 他的声音轻悦,对着御前内监景祥道:「景大人,微臣有事求见皇上,烦请大人通禀一声。」 景祥平日里都是在殿内伺候的,此时宣帝大怒,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司马澈又跪在那里,怕他面子上过不去,景祥让所有人都退开,亲自站那陪着,一边等候宣帝传召。 「是沈少卿啊。」景祥含笑道,他对沈屹印象深刻,曾蒙宣帝在金明池边单独召见,之后宣帝可是赞不绝口,「今日皇上气儿不顺,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见人的,少卿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 沈屹含笑道:「多谢大人提醒,只是微臣的事情十分要紧,等不了明日了。」他说着掏出了摺子递过去,「烦请大人将此物呈递上去,若皇上看了仍不肯传召,那下官自不会勉强。」 景祥略一思量,宣帝对沈屹期望颇大,他是最清楚的,于是便接过了摺子,「如此我试试罢,请沈大人稍待。」 他进了大殿,这里便只剩下了沈屹和司马澈,一个立如修竹,一个却跪的大汗淋漓。 司马澈挺直嵴背目视前方,冷笑道:「好一个措手不及,沈学长,不,现在该称你沈大人了,今日之事是你安排的罢?」 沈屹轻笑:「殿下聪慧!」 听他云淡风轻的就承认了,司马澈恨不能跳起来一刀砍了他,他压下心中怒火,恨声道:「找了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言官参我,沈大人倒是不怕事后报復?」 「殿下不会的。」沈屹淡声道,「本朝开国以来,素有惯例,言官捨身以诤,勿有所顾避,只有最铁骨铮铮的人,才能为世人称颂,今日朝堂之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言官,敢为几个枉死的婢女直言参奏皇子,明日整个京城街头巷尾市井百姓都会知道,朝堂之上有人为了普通百姓捨命直言,这样的一个人一旦遭遇不幸,殿下想想,民愤会激烈到什么程度?」 司马澈心头一突,这个言官的确动不得,不仅如此,宣帝的惩处颁布下来之后,他还得摆出姿态,向百姓和这个言官登门道歉,承认自己的过失! 第130页 他狞笑一下,「沈大人看的明白,不过可惜今日参我的不是你,否则你倒多了一道保命符!」 沈屹斜睨着他,回以一个淡然的笑容:「下官的保命符并不是这个,劳殿下费心了。」 「你如此针对我,究竟为何?」司马澈彻底被激怒,声音亦抬高了几分,「我在应山可是表明了对沈家的态度,大火之后更是几次好意招揽你,许诺为你家翻案,至于黛宁,我也是出于保护之心,才挑破了你派遣暗卫一事,说到底你我都是保护之意,不过是误会一场,你未免太过睚眦必报了!」 沈屹轻轻摇头,冷冷道:「殿下太自以为是了,竟把世人都当做了傻子吗?招揽我?我为沈家洗冤乃是为正清白,匡扶正义,更是在朝堂之上拨乱反正,这是大道,何须依附他人,折腰屈膝?」 司马澈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呵呵低笑起来:「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罢?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难道以为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是圣人了不成?」 景祥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冲着沈屹招了招手,看来宣帝答应见他了,沈屹抬脚走了两步,忽又转头温声道:「殿下说的不错,坐上那个位置的未必是圣人,但是坐不上去的,肯定不是圣人!」 司马澈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讥讽自己不是圣人,绝对坐不上那个位置,他心中怒意达到了极点,拳头紧攥,竟把掌心都刺破了! 沈屹迈着稳健的步伐进入殿中,绯红的官袍袍角上,一只盘银绣的白鹇尾羽随他脚步轻摆,带着股青年人的清爽和朝气。 宣帝眼眸一动,心下暗嘆,再思及殿外跪着的自己的儿子,满身戾气,不由更是头疼。 沈屹行毕大礼,宣帝挥手叫起,然后道:「沈少卿,你的摺子朕看过了,毛江家人中毒惨死,牵涉后宫,的确该好好查一查,你是外臣,入宫查案是该有个章程,请谢校尉协助亦是妥当之举,只是你这摺子紧跟着就求娶她,还请朕赐婚,却把朕搞煳涂了!」 沈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回皇上,臣思虑有三。其一,谢校尉身为女子又聪敏机警,曾在琼林宴上擒住刺客,又曾在书院揭出秋闱文册一案,有她协助,微臣对查清毛江一案胸有成竹。其二,这件案子如皇上所言,牵涉后宫,伸冤理枉必得清清楚楚,若事后有人用微臣男子身份出入后宫攻讦,伤的是皇室的威仪声望,所以臣有此一请。」 看着宣帝频频颌首,他微微一笑,声音转为和缓:「其三,微臣亦有私心,微臣在书院读书时就与黛宁定下了口头婚约,若因与臣一道查案,朝夕相对,有损她名声,反倒是无端之毁,既有婚约何不先光明正大的告知众人?微臣深知阮大人还有黛宁深受皇恩,而自己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现时并不堪匹配,所以才厚颜请皇上为微臣撑个脸面,另外为了不耽误差事,这才如此着急,还请皇上成全!」 他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宣帝仔细琢磨,毫无任何遗漏之处,公私兼顾,还说的令他都心情舒畅了几分。 齐静姝的案子他早有耳闻,但是没有官员肯主动揽下,就算有人查,也必得进入后宫,审问后妃,甚至行查验之举,这样皇室脸面往哪里搁? 所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此事不存在,只是冷落了芸贵人罢了。 谢黛宁是女子之身,入后宫无碍,此事查清楚,把贴在皇室脸上的泥点子抹去,也是好事一件! 但是赐婚…… 御案之上摆放着另一份摺子,正是外头那个混帐递上来的,正妃是谁他毫不在意,却言明求娶谢黛宁为侧妃,阮清辉是他的亲信,给这个位置其实是委屈了,所以他犹疑不决,一直没给准话。 再看那张大红的允婚文约,谢暄大名签在上面,旁边是沈屹的签名,他父母俱亡,沈家又无长辈在世,他只能自己签下名字,看着甚至有几分凄楚之意。 这桩婚事他赐不赐下,都是板上钉钉了,又何苦再让澈儿背上个强抢臣妻的罪名呢? 宣帝摇头笑道:「也罢,朕允你所请,不过黛宁这丫头竟也不告诉朕一声,枉费朕还想召她做皇室的媳妇,下了待选文书。」 沈屹含笑道:「回皇上,黛宁也是刚刚才拿到谢山长的允婚文约,我和她之前只是口头婚约,皇室择选是家门荣耀,她想来也不好直言拒绝。」 宣帝闻言哈哈大笑,心情彻底舒畅了,指着沈屹笑道:「你怕是还不甚了解那个丫头的脾性,她若是拿到这文约,一早就闹到朕跟前了。罢了罢了,这个麻烦以后就交给你了!后日宫宴,朕亲自宣布此事!」 沈屹出去后,宣帝乐了一会儿,笑容渐渐凝结,这个年轻人,头脑清楚又正直上进,众人皆知他要翻案,那日在金明池畔,两人一番谈话,他却只求做个大理寺少卿,全靠自己努力。 听人回禀,他从未与高官结交,更不向贵胄低头,默默做事,毛江案这样棘手,他也是二话不说接了下来。 而外头跪着的亲生儿子,小时候也是个干净疏朗的孩子,可自打那场大火之后,心性大变,他还记得入宫不久,有一晚他高热不止,宫人请他过去看望,那时他刚刚下旨,令人仍旧尊大哥之子司马浚为六皇子,比他大了一个月的澈儿,生生屈居其下。 他那时候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艰难,太后一手把持朝政,生怕他起了异心想要废立太子,且不说他从不想登上这个位置,就是年轻时有过妄想,岁月渐长也看明白了,母亲看重的始终是大哥,他已习惯了小心翼翼的做他的成王罢了。 第131页 可是澈儿,在高热的昏迷中一直叫喊着,为什么,为什么母亲的性命,换来的还是委曲求全,难道只有太子和堂弟的命是命,他和母亲就什么都不是吗?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家人付出性命,却註定是别人的垫脚石? 他变了,以前那个听话懂事的司马澈彻底消失了,代之的是一个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旁人稍不顺他心意,他就会大发雷霆,甚至亲自动手打骂的暴戾之人。 宣帝忍不下心教训儿子,没料到,他竟然会发展到用人命来宣洩怒火的地步! 他唤来了景祥,吩咐道:「传朕旨意,着刑部会同宗正院查清婢女殒命实情,十日内回禀上奏。结案前,明郡王褫夺封号禁足郡王府,非诏不得外出!」 景祥领命出去,刚给草诏处传达了意思,回来就见司马澈还跪在那里,已经跟他说了宣帝的意思,可是他…… 景祥一嘆,上前劝道:「七殿下,这日头毒,您还是先回府去罢,事情总能查清楚,不急在一时。」 司马澈梗着脖子,咬牙切齿道:「不,我不走!我倒要看看,父皇对他唯一的儿子究竟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这些年父子俩时常有摩擦,司马澈仗着宣帝对成王妃,也就是先敬宁皇后的歉意,逼他让步,每每总能得逞。 前几年只是要东西,要漂亮华贵的府邸,要比司马浚好就行,这几年,却是趁着宣帝习惯性的让步,要权要势。 但明眼人早就看出来,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景祥不好再劝,嘆息一声道:「那我去给殿下倒杯凉茶罢!」 他一转身,忽然看见司马浚立在几步之外,景祥额角抽疼一下,堂兄弟两个从小打到大,如今更是势同水火一般,再看司马浚满脸怒容,神色不善的样子,他心里一咯噔,也顾不得什么凉茶了,赶紧施了一礼,跑进殿去请宣帝出来。 「司马澈,没想到你如此龌龊骯脏!你府中婢女怎么死的,你敢说吗?你还有脸求娶黛宁?」司马浚指着司马澈痛骂道,「你不配!」 司马澈眸色一暗,眼珠子染上上了几分血色,一挺身站起来,二话不说就朝着他挥拳打去,司马浚也不避让,生生挨了一拳,半张脸登时肿胀变形,嘴角鲜血缓缓流下。 他并不还手,退后一步讥讽笑道:「恼羞成怒了?做下滔天恶行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 司马澈还要动手,只听旁边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景祥扶着宣帝站在陛阶之上,他手足颤抖,满眼沉痛之色,指着司马澈颤声斥道:「你这逆子!」 司马澈一窒想要分辨,可习惯了父亲一直的妥协,软话一时说不出口。 只听宣帝大声唿喝躲在旁边的禁卫:「来人,把这个逆子押送回郡王府,找个屋子关起来,不许他出来半步!」 众禁卫硬着头皮上前,司马澈一甩胳膊,大声叫道:「别碰我,我自己走!」 才走两步,只听身后一声重重的膝盖着地的脆响,司马浚的声音传来:「皇上,侄儿从未求过您什么,今日我恳求您,千万不可将黛宁赐给七殿下为侧妃,她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他声音渐渐暗哑低沉,朝堂之事一出,他就明白司马澈的谋划,幸好那个言官直言参奏,可再让人一查,才知道那几个婢女的死因竟然让人难以启齿,他再顾不得许多了,重重的磕下头,额间登时血痕一片,一字一句道:「臣司马浚,愿以王妃之礼迎娶她,一世珍之爱之,绝不相负!」 司马澈大喊一声:「贱胚!你敢!」 他扑了回来,只是禁卫们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死死抱住,宣帝气的脸色都变了,大喝道:「押下去!立刻押下去!朕不想再见这个逆子!」 禁卫把嚎叫踢打的司马澈拖走,大殿前终于静了下来,宣帝的力气已经用尽,扶着景祥的手浑身颤抖,司马浚还倔强的跪在那里,这孩子和他一向不亲近,谨遵臣子礼数,在外面又时有荒唐之举,宣帝心里明白,他是为了太子,太子不能有任何过失为人诟病,所以他这个弟弟挡在前头,荒唐事干尽,只为卸去他防备…… 宣帝嘆息:「你起来罢!朕不会赐婚的,黛宁已经许配人家了。」 司马浚先是不敢置信,随后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一半欣喜一半苦涩,他又俯身磕头,片刻后再抬起头,面上已经一片朗然:「多谢皇上!」 「后日宫宴,朕会亲自宣布择中的太子妃以及皇子妃人选,你若……」宣帝停下了口,虽是好意,但是立刻让他选旁人,又有些残忍。 「多谢皇上,只是臣并无成家的打算,还想再玩儿几年呢!」司马浚笑了起来,又变回了素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 …… 沈屹回到府中,紧张了一日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最后一个障碍也扫清了,他终于微松一口气。 柯钺递上谢黛宁的帖子,他展开一看,眸子尽是温柔之色。 「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就去拜会。」沈屹放下帖子,转身进屋更衣。 柯钺倚在门框边上,对着屋内道:「公子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这样上门有些失礼吧?总得备上些礼才是,若是提亲,更要准备聘礼。」 「阮家不会在意这些。」只听屋内人语调轻快的回道,顿了顿,才又说,「你知道了?」 第132页 柯钺摸了摸鼻子,头回从公子这里诓出话,他竟有点高兴,「嗯……今日谢姑娘来送帖子,好生教训了我一通呢,说她以后就是公子的夫人了,让我看她脸色行事,再敢横眉竖眼的,就把我赶出去。」他说着说着,也学谢黛宁胡说八道起来。 沈屹换上了一身清爽的浅碧色长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来,瞥了柯钺一眼,笑道:「她说的没错,再敢如此,立刻赶出去!」 柯钺咧嘴一笑,忽然想起那天早上谢黛宁离开时,揪着自己骂他,满脑子復仇翻案,难道沈屹就不能有开心轻松的时候吗?他也是个人,小时候已经够惨了,总不能把一辈子都填进復仇里去吧?他也该有家,有人爱他,照顾他一辈子! 虽然谢姑娘很不靠谱,但沈屹这样玩笑的样子,终于像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了,柯钺忽然想到一句话,真是一物降一物! 「公子,那个看在我为您准备了上门礼物的份儿上,能不能不赶我走了?」柯钺快跑几步,赶上去喊道。 阮清辉在朝堂上受了弹劾,回家反倒早了,正是晚膳时分,阮家五口人难得坐在一处用膳,开始时还有几分小心,很快就发现阮清辉毫不在意,「大家不必如此,只当是我休假了,这么些年在朝中忙忙碌碌,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连家人都没空顾及!刚好黛宁定亲,什么都得筹备起来,我也能帮把手。」 阮老太太笑了起来,儿子就是这点最好,万事想得开,「你帮手,你不添乱就好了!什么东西到你这里准给弄坏了!还有黛宁也是,摸什么什么坏,你们两个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干就是最大的功劳了!」 望哥儿的声音糯糯的,「祖母,我不弄坏东西,让我帮忙吧!父亲说我的字写得好,我能写礼单子!」 众人都笑起来,阮老太太更是乐得牙花儿都露出来了:「那你遇见不会的字怎么办?」 望哥儿愣住了,这是个大问题,正挤着小脸苦思对策,外间丫鬟回禀道:「老太太,老爷,门上有位姓沈的公子前来拜见。」 屋内众人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是谁,阮老太太赶忙一叠声道:「快请进来!不,不行,老二你亲自去迎一下!」 阮清辉点头去了,阮老太太又吩咐下人:「赶紧去厨房,我吩咐准备了明日宴请的菜,正好现在炒了端上来!」又指着谢黛宁跺脚斥道:「你这傻孩子,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换条好看的裙子去!」 张氏忙笑着起身:「老太太莫急,一样一样来,我陪黛宁去换衣裳,她连根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只得先拿我的对付了!望哥儿,你在这里陪可,看不许淘气!」说着拖了谢黛宁下去。 不多时,丫鬟们鱼贯而入,将旧菜餚端下去,阮老太太指挥着她们把开的好的几盆花布置起来,又让再多取几盏灯送进来。 屋内刚刚料理好,门帘掀起,阮清辉陪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量颇高,如传言里一般俊美轩昂,但和一般好看的人不同,他气质十分雅正,阮老太太心里先就贊了一声,再想到他身世畸零坎坷,还未开口就有几分心疼。 沈屹走到屋中,对着阮老太太,当自家长辈一样,郑重的行了个大礼,「见过老太太,晚生沈屹……」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阮老太太亲手扶起来,一叠声的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快让我瞧瞧!」 沈屹只得起身,阮老太太攥住了他的手,仔细的看了看面容,灯下沈屹的眉目柔和俊美,竟有几分熟悉之感,阮老太太笑道:「真是个出众的!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见过你一般!」 她的手心有些粗糙,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暖,沈屹从未被家里老人拉着手,还如此慈爱的询问他过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这些细琐的小事,从没有人问过。 他心头一酸,竟然也生出几分熟悉之感,只是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刻,沈家祖父母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都过世了。 门外传来女子的笑语,他回过头,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撩起帘子,含笑看了自己一眼,眼中隐含赞嘆之意,随后扭头笑道:「莫要害羞了,快进来罢!」说着探手一拉,将谢黛宁拽了进来。 他眼前一亮,虽也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她穿女子衣裙,还有在应山谢家那身樱草色的衣裙,可都比不上眼前,寻常家里的衣裳,不那么华贵出挑,甚至不能展现她十分之一的美好,可却是让人觉得温暖,是那个永远会在家里等候他的家人。 谢黛宁难得脚步缓慢的走上前,低着头,耳朵烧红一片,阮老太太拉起两人的手放在了一处,越看越喜欢。 「年貌相当,两情相悦,如此甚好!」 ◎最新评论: 【如此甚好!!!】 【来了】 -完- 第49章 ◎别人也要结婚◎ ##49 超 又隔了一日, 就是择选的宫宴,阮老太太携张氏出席,宴上宣帝将太子妃人选公布后, 又单独给了一道恩旨, 为大理寺少卿沈屹和阮清辉的外甥女谢黛宁赐婚! 席上众人都惊呆了, 倒是阮老太太和张氏心里已经有了底儿,不慌不忙的接旨谢恩,回到家就立刻着手准备起婚事了。 这大约是京城筹备时间最短的婚礼, 也不知宣帝怎么想的,赐婚就赐婚,偏加了一句着一月后成亲, 他虽赐下了不少赏赐,阮家上下还是忙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一翻历书, 这个月的好日子多, 六礼什么的紧凑着办,倒也赶得上。 第133页 阮老太太身子骨硬朗, 主攻筹备嫁妆, 张氏则负责迎来送往,主持各项礼仪程序,至于阮清辉, 刚好留任待查不用去衙门, 便乐呵呵的满京城跑腿儿採买东西去了。 还有谢旺一家,也是去年进的京,他们盘了个小铺子, 一家四口靠着阮家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但谢旺还是想靠自己走科举之途, 平日里并不一味巴结讨好,且因为谢黛宁的心结,平日来往也不多,这等婚嫁大事时,江氏才作为正经娘家人,主动上门帮忙。 谢玉宁也来了,和三娘一起帮着绣嫁衣,谢黛宁终于被拘在家中,虽然不指望她动手,但意思两针还是要的。 闷了七八日,谢黛宁直唿受不了,刚巧崔瑗下了帖子请她去承恩侯府,趁着阮老太太和张氏一个错眼不见,她赶紧熘了出去。 到了承恩侯府,崔瑗先揪住她使劲挠了一通,笑骂道:「亏我还替你担着心呢!结果你倒好,若非皇上的旨意京城上下皆知,我倒成了最后知道的!」 「其实我自己也懵着呢!」谢黛宁笑着躲过她几爪子,然后道,「到今日还觉得跟梦里似的。」 她把这几日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说:「……那日晚上师兄直接上门来拜访了,后来我送他出去,才知道他筹划了一个多月,竟一丝风声都不透,连柯钺都给他蒙在鼓里。等我父亲信寄到了,他还消停停的打算先查案,之后再找机会跟我说,若不是我去找他,他还能继续忍下去呢!」 崔瑗听的直愣神,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再看谢黛宁这满面含春的样子,嘴上埋怨着,可心里不定多美呢!她原本就长得好,这下子更如芙蓉初绽,让人惊嘆,这样幸福的样子,崔瑗是由衷的为她高兴,上手捏了捏她粉颊,笑道:「现在好了,你是如愿了,你的小姐妹我如今可是水深火热呢!」 「出什么事了?不是说给太子殿下只择了太子妃,也没听说选侧妃呀!」谢黛宁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赶紧追问。 崔瑗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是没选,可是我父亲不乐意了!他气我母亲拦在前头,没叫他去七殿下那里卖个好,这回好了,七皇子妃的位置被张家抢走了!」 「张家?张国公府?」 「还能有哪家,这么上赶着愿意嫁给他!我听姑姑说,这事儿就是昨儿个定下的。」 其实还是得从宫宴那日说起,那日宫宴颇为惨澹,出席的倒是不少,只是都是夫人,一个贵女都没有。 司马澈打死婢女,被禁足府中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而太子,只是说着名头好听,实则不知哪天就倒了的主儿,所以众人颇为忐忑,等汪太后携了贤妃李氏的娘家的姑娘,一个名叫李玉馨的姑娘出席,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位李姑娘是汪太后表兄的长孙女,论起来,算是书宁公主的远房表姐。 李氏常居秣阳,亦是诗礼传家的大族,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人才在朝为官,可是家族繁盛,也不算是辱没了太子殿下。 再看这李姑娘,举止有矩,人也长的温婉可人,这门亲事倒也不错,将来就算太子不能继位,只要没什么大的过错,看着太后的面子,宣帝也不会对他和李氏太过苛待。 众人松了口气,都暗暗赞嘆汪太后这安排甚好,宴席忽的热闹起来。 进行到一半,汪太后笑着对李氏之母道:「玉馨这丫头,我瞧着委实是个好的,虽是第一次入宫,可这大方有礼知进退的样子,竟把那些入宫多年的都比下去了,我有心把她留在身边,不知你可捨得?」 这位夫人站起来,神色惶恐的道:「太后娘娘抬爱了,这是……这个丫头的福气!」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嘴里虽然说的恭敬,可那不舍怎么也藏不住。 为母之心堪怜,太后脸色冷了冷,到底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宣帝下了旨意定下了太子妃,又赐婚沈屹和谢黛宁,等李家,阮老太太谢过恩,众人道贺之后,汪太后方嘆息道:「这次皇家为诸位皇子择选王妃,本是一件大好事,可是没想到澈儿前两日竟出了那样的事儿,真叫我……」 「太后娘娘快别难过,这事儿不是还没查清呢,也未见得就是七殿下的错!」崔淑妃赶紧安慰道,她和司马澈过从甚密,崔家算是把宝押在了他身上,自然不肯看他就此一蹶不振。 汪太后虽然最看重太子,但是其他孙辈儿她也是在意的,她似乎极为伤心,抹起了眼泪,其他的贵夫人们也赶忙起身相劝,但是好话归好话,却没一家开口肯把女儿嫁给司马澈的。 汪太后哭完了,见也没什么用处,收了眼泪看向宣帝,劝道:「这事儿皇上究竟怎么个打算呢?难道要澈儿堂堂皇子,给几个婢女偿命不成?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呀!」她想逼迫宣帝当众给个准话。 「照我说,可真未必是七殿下的过错呢!」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众人一看,原来是张国公夫人甄氏,只见她走到前头微微一福身,然后道:「皇上,太后娘娘,还有二位娘娘,各位久居深宫,身边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哪里知道这外头的女人如今坏到了何种程度,什么爬床攀高枝儿的,甘做人外室的……」 一提起这个话,甄氏气愤的脸都红了,在坐的夫人们都知道她这个毛病,有掩口而笑的,也有蹙眉不满,闻言恨不得把耳朵掩住的。 第134页 「张夫人,请慎言!」一个司仪女官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甄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瞧我,一说起来没完了!我是怕皇上和太后娘娘不知道外头的事儿,错怪了七殿下呢!」 汪太后淡淡的笑了笑,道:「那倒不会,他还年轻,纵是犯点错也没什么,以后改了就好了!」 甄氏眼珠子一转,忙点头道:「太后娘娘说的是呢!这男子犯了错,什么时候回头都好,可是女孩儿就不同了……」她似是忽然伤感起来,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就说我家蓉蓉吧,都这么大了,还没个着落,我这个当娘的……」 瞧她这幅作态,众人立马明白这是要当众闹出来,好叫汪太后给做主呢! 有人讥讽的看着她,有的摇头嘆息,到底是做母亲的,当众出这个丑也是为女儿筹谋,情有可原!可是又觉得她太煳涂了,朝堂上没说那些婢女的死因,可是大家一打听,就知道她们实则是被凌.辱折磨而死的,虽没查清究竟是不是司马澈下的手,可谁敢赌这个万一?若真是他,这样的人,怎么嫁得? 汪太后蹙眉片刻,沉声道:「今儿是宫宴,蓉蓉的事情,回头你进宫了单说!」 甄氏攥紧了手里帕子,若是过了今日,家里那个老东西知道了还能让自己出门?就是今日也是她好不容易求娘家帮忙才进宫的! 她心一横,大声道:「皇上,太后娘娘明鑑,今日若是只给太子殿下还有六殿下择选,七殿下未免凄凉,他犯的又不是什么大错,年轻人嘛,都是难免的事儿!蓉蓉打小就说她表弟人好,来国公府常给她带些好吃的好玩儿的,如今出了这种事儿,她心疼的不行,她蹉跎这么些年,也是心里存着……存着他呢!」 随着她不管不顾的把话说出来,周围一下都安静了,汪太后神色已经冷到了极点,正要斥责,忽听宣帝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当然是真的!」甄氏一喜,觉得这事儿有门儿了,赶忙道,「虽然蓉蓉大了七殿下三岁,可是她行事稳妥,又是七殿下的表姐,说不定将来也能约束规劝他一二呢!」 宣帝闻言沉默了片刻,没说话。直到昨日,才有旨意正式颁布下来,张蓉蓉为七皇子妃。 「听我姑姑说,皇上愁了好几日,一个劲儿的催刑部那边结案,后来终于出了结果,说是他府上的一个内监,因为心思阴暗素好折磨婢女,才惹出了这场事儿,七殿下是毫不知情的。不过因为他是主子,下人犯案他难辞其咎,皇上便判他亲自给那几名婢女的家人赔罪,另外还付了好大一笔银钱,这才算了事了。所以我父亲这几日气闷呢,骂我母亲不肯早下决心,说什么若是我家能早早跟张家似的,在七殿下面前争这个好,那个位置岂不就是我的了!」 见谢黛宁蹙眉沉思,崔瑗又推推她,问道:「怎么不说话?」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那日,师兄说对不起我,因为一些缘故,这次婚事要这般仓促,他说日后定会好好补偿我,今日听你说了这事儿,我总觉得师兄像是早就知道什么,故意把婚事这样安排……」 当初择选的事情刚一出来,她心里就咯噔一下,那时候还没和沈屹和好,她其实也怕司马澈会有意于自己,还去阮老太太那里说她不想被选中。可是后来听说阮清辉亲自去宣帝那里打了招唿,她就再没当一回事儿了。 崔瑗笑道:「怎么可能?你结婚的日子,不是皇上下旨定的嘛?」 「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 「甭管那么多了,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我母亲说这个沈少卿呀,日后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你家里人口简单,又没那么多的乌七八糟事儿,所以让我叫你来家里,说要教教你管家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状态不好,今日少更一点吧~明天结婚了,我好好修车... 祝各位看文愉快! ◎最新评论: 【好好修!!我等着啊!】 【我差点以为作者大大结婚】 【嘿嘿期待哦哈哈哈哈哈】 【来了】 -完- 第50章 ◎新婚◎ ##50 然 崔瑗的母亲刘氏教了谢黛宁不少大家主母管家的技巧, 虽是临阵抱佛脚,却也有用。 譬如如何约束好下人,将后宅管的铁桶一般, 男主人在前朝为官, 这样的后宅才能成为他的坚实后盾。 谢黛宁倒也知道一些, 不过一则远离谢家多年,二则阮家简单和睦,加上阮清辉是玄衣卫的指挥使,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他家搞事情,所以阮家后宅仿佛世外桃源,她在这方面的弦就松了。 见刘氏肯倾囊相教, 她便认真的学了几日。 不过很快的,学这些就令她十分不快, 心情渐渐低落, 甚至有些害怕起成的日子, 虽然知道刘氏是好心,但是只要一听到什么规行矩步, 不可随意抛头露面, 不便再见外男,后宅之事要倚靠一个可信的管家,更甚的, 是什么如何尽快有孕, 为沈家绵延子嗣,开枝散叶,若是身为正房夫人有了身子, 还要为夫君准备妾室, 而那妾室最好是等几年再有身子为好, 什么那时嫡子长成,庶子便不是威胁了…… 一眼可见的未来,相夫教子,困囿在小小宅院,可能她剩下的人生,再也不见自己,只是沈夫人。 第135页 好容易忍过了这些,随后便是在家里待嫁,理清嫁妆之类的琐碎事情。 临到婚前两日,谢黛宁的忐忑到达了顶点,她知道自己愿意嫁给沈屹,不管他是谁,他要做什么,以后会不会吃苦,她都愿意和他一起面对,可是临到跟前了,对未来的害怕和不愿面对的那些事,终于压过了喜欢,让她也长吁短嘆起来。 淘气了七八年,活得像个假小子一样的谢黛宁,看起来像终于知道伤春悲秋的女子,家里长辈只当她是终于知道如何做女孩子了,便没太当回事,只开导两句后,话语又绕回来如何为人妻子之类。 阮老太太和舅母这些长辈她不便顶撞,但有婆子丫鬟和她嘱咐事情,听两句情绪就急转直下,不是对人发怒,就是不耐烦的走开了。 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嬉笑欢闹充满整个阮家,反倒是新嫁娘自己,觉得格格不入,几乎想要逃走了。 后天是正日子了,屋子里张氏,江氏,谢玉宁几人带着三娘和几个丫鬟最后整理箱笼,然后谢黛宁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带给她温暖,将她从伤痕累累治癒到如今开朗大方的阮家了。 她嘆了口气,趁着众人不注意,出了屋子去院子里散心。 夏日的月夜,仍旧带着股湿热劲儿,她摇着扇子,一会儿踢开脚边石子儿,一会儿又去拍两下支棱的树桠,一草一木皆是日常所见,带着主人的气息,如今却要一一别过。 还有好多她还不甚明了的未来…… 正烦闷着,不知谁丢了颗小石子,砸到胳膊上生疼,她柳眉一竖就要开骂,却见司马浚趴在墙上笑。 「新娘子,是不是嫁妆不够多,心里愁哪!」他一开口就没个正经,谢黛宁把石子捡起来又丢回去:「臭小六,我看你是娶不着媳妇才发愁呢!」 司马浚微微一偏脑袋躲开了,笑道:「下手真重,看来重色轻友这话不虚!」 「你下来咱们说话,这么仰着头费劲!」 司马浚摇摇头,素日眉飞色舞的脸垮了下去,讪笑道:「不啦,我是从郡王府跑出来的,跟你说两句就走,回头让四哥发现了,有我好受的。」他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盒子,丢给了谢黛宁,「喏,这是给你的贺礼,不好明着送过来,只能悄悄给啦!」 见谢黛宁就要打开,他笑了笑,翻身下墙离开了。 盒子轻飘飘的,她晃了晃,也不知装的什么,发出沉闷的声响,打开了一看,竟然是厚厚的一沓子银票,每张都有一千两面额,这一沓子约莫百张是有的。 她大吃一惊,抬头要问司马浚这是何意,可是墙头上哪里还有他的人影。不得已只得先合上盖子,等婚事过后再找机会给他罢,这样的贺礼着实太重了! 抱着盒子呆立了片刻,忽听面前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她抬头一看,立时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来的是沈屹,还是从同一个地方翻墙进来的! 他身姿轻盈,就是翻墙也比旁人飘逸好看,谢黛宁先是想笑,可是忽然又想这就是自己要嫁的人,走到前面几步,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来,脸却先红了。 沈屹没比她好多少,两人足有十来日没见面了,就是上门,也是来过成婚的必要程序,什么请期,纳徵之类的,这时候谢黛宁作为新嫁娘,肯定是不能露面的。 好在月色温柔,没有照清两人脸上的红晕。 「师兄,你这几日好不好?今儿怎么会这么晚过来呀!」谢黛宁先开了口,她在沈屹面前一向是淘气跳脱的样子,突然含羞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声调也和往日明显不同,带着女儿家的娇羞,沈屹的唇角笑意更甚,一时情动,只好牵起她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才温声道:「我很好,过来看看你,担心你想到离开家心里会害怕不安。」 他的手柔软温暖,家里人都道她这是新嫁娘的害羞,却没有一个明白她的忐忑不安,但是沈屹似乎也不懂,或者不是全都懂…… 她有点伤感的鼻子一酸低下头,沈屹两手稳稳扶在她肩上,声音低缓,一字一句道:「我一直记得山间那个姑娘为何哭的那样伤心,我也一定会对我的姑娘好,绝不让她有半分委屈。」 他说的是两人夜探吞虎庄那天的事情,那时自己扮成男子,这个傻子竟然一点都没发觉,谢黛宁仰起头看向沈屹,他现在已经比自己高了许多了,双肩也渐渐像青年人那样,宽厚坚实起来,只是那双眸子,还是当初那个诚挚的少年,清澈干净。 加上这话,谢黛宁心忽然安定几分,她抬手抹去泪痕,认真的说:「我信你。」 沈屹轻轻将谢黛宁揽入怀中,下巴在她头顶摩挲了几下:「我一向不习惯把没把握的事情说出口,可是……竟一点都见不得你难过。」他顿了顿才又道,「我已经吩咐把阮府隔街的一幢宅子买下来了,等毛江的案子一结,咱们就搬进去,到时候你回家也方便。」 谢黛宁把脸埋在了他胸前,好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六月二十八,宜嫁娶。 天刚亮,齐国公府的白夫人就赶到了阮家,白氏和张氏交好,而且父母儿女俱全,是特意来给谢黛宁做全福夫人的。 谢黛宁沐浴完出了屋子,丫鬟们伺候她换上了大红的嫁衣,白夫人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少女皮肤白净细腻,未施粉黛便已是倾城之姿,再加上这一身衣裙,她不由连声道了几个「好」字,然后才把她按在铜镜前,梳妆打扮起来。 第136页 先是绞面,白夫人手脚利落,谢黛宁还没反应过,细线滚过脸颊,微微刺痛之后,已经弄好了。 「阿宁可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了!」白氏停下手,这面庞如杏花含露,粉粉嫩嫩的,汗毛细的几乎看不见,她贊了一句,吩咐端上香膏,然后便是涂脂粉,描眉点唇等等步骤。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上大妆,谢黛宁看着镜中的自己,稚嫩被脂粉渐渐掩盖,代之以一个姿妍俏丽的面庞,被红衣衬的明艷无双。 张氏和阮老太太也在,见状又是欢喜又是不舍的嘆息道:「黛宁真是大姑娘了……」语调渐低,带着几分哽咽。 谢黛宁伸出手去,握住了阮老太太的手,目中含泪的唤了一声:「祖母!」 阮老太太带着哭腔道:「好孩子,嫁过去了可不能再任性了,要和你夫君好好过日子!」怕惹得谢黛宁落泪,将刚上好的妆面哭花了,她说完了赶紧松开退后几步,背过身,扶着张氏的手坐下。 白夫人从镜中都看到了,她微微点头,轻声道:「阿宁莫要难过,就嫁在京里,以后想回来就是几步路的事儿。」 想到沈屹特意告诉自己的,买下了隔壁的宅子,谢黛宁收起了泪意点了点头,现下是不好告诉祖母她们,等以后能说了,她们也必会欢喜非常。 白氏抬手开始给她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梳完发,将钗环凤冠霞帔一一戴上,白氏拿起了放在托盘上的红盖头,刚要给她盖上,谢黛宁突然道:「等等。」 她转过脸,看着阮老太太和张氏,那两人已经哭的一脸泪痕,可为了怕她听见难过,都用帕子掩住了口。 谢黛宁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大颗落下,哑着声音道:「祖母,舅母……」 张氏赶紧站起身,拿过一方帕子,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小心的把泪珠儿沾去,哽咽道:「莫哭了,咱们的阿宁是勇敢的姑娘,要漂漂亮亮的嫁给喜欢的人,你母亲她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欢喜的。」白氏把盖头递给她,张氏一扬手,盖在了谢黛宁的凤冠上。 盖头落下的时候,阮老太太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也是泪中带笑的样子……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到了吉时,敲锣打鼓的声音愈发高昂激烈,丫鬟飞跑进来禀报导:「老太太,夫人,沈少卿来了!」 京城迎亲的习俗,女方照例是要在门口设一些刁难的,沈屹是文官,阮清辉颇费了些思量,他手下皆是些粗人,哪有人能敌得过探花郎文采? 可是就这么轻松让他过关,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张氏知道丈夫心里那点不舍,于是笑着道:「我出去看看。」 到了前院,只见前来贺喜的阮清辉的下属,谢黛宁素日相熟的缇骑少年们,将院子堵的水泄不通。 再加上阮家的下人,一个个探头探脑的看着院中,那个一身大红喜袍,站在人群中仿若天人的探花郎,修眉入鬓,眸如星辰,小丫鬟们纷纷倒戈,刚还怕缇骑少年们输了文采,转瞬又盼沈探花赶紧进来才好。 缇骑里多是纨绔子弟,于诗书上的确有限,出了几个诗词对子,被沈屹轻松化解,只听一个少年叫道:「这可不公平,沈师兄是探花郎,咱们跟他比文采,可不是自取其辱嘛?咱们不比文,比武!」 沈屹含笑望去,说话的正是穿了一身儿男装的崔瑗,站在崔景身后,一脸故意捣乱的坏笑。 他点点头,笑道:「可!」 崔瑗似乎没料到他答应的这般爽快,自己倒有些不安了,万一比不过进不了屋子,那黛宁回头得削死她! 缇骑少年们倒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听他这么说,纷纷叫起好来,崔景拿起了丫鬟托盘里捧着的红绸,上面扎着硕大的花团,一扬手笑道:「咱们也不为难探花郎,只要抢到了这个,就算你赢!」 沈屹依旧含笑:「可!」 他这般云淡风轻,彻底惹的崔景兴起,一跃跳上了房檐,刚想大笑几声,看沈屹怎么上来,不想刚还一派俊秀儒雅的沈探花,拿起丫鬟手里空了的托盘,扬手便朝他砸去。 旁人兴许看不出门道,但是崔景和玄衣卫的少年们,立刻便发现这托盘隐含内劲,直直朝着崔景就去了,只见他一个鹞子翻身,扯着红绸在房檐上划出了个漂亮的圆圈。 众人刚要叫好,却发现一个红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跃到崔景身侧,一手捞住托盘,一手却将还未站稳的崔景臂弯捏着,带下了房檐。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站回到了原处,沈屹微微一笑,手上也不用力,只在崔景手腕筋脉处一点,他手里红绸便稳稳落回托盘。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沈探花是文武双全啊!轻敌,太轻敌了! 不过少年人说到做到,一面嘲笑崔景,一面给沈屹让开了路。 在正厅给阮家谢家长辈敬茶行礼,礼毕之后,只见同是一身大红盛装的谢黛宁被一个面容慈和的妇人扶了出来,她将新娘子的手交到了沈屹手里,然后退后一步,大声道:「新娘子拜别家人!」 沈屹只觉手中一紧,他的手包裹着她,于是用指轻轻一拍,作为抚慰,随后躬身与谢黛宁一起,向堂上坐着的众人拜别。 阮老太太泣不成声,阮清辉更是虎目含泪,当年从谢家抢回外甥女的情景还歷歷在目,转瞬,她却要嫁为人妇了,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第137页 还是张氏,哑着嗓嘱咐了句:「好,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沈屹牵着谢黛宁,一路走到了门口登轿,放下轿帘前,两人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一旁的喜娘见状笑道:「新郎官,赶紧让新娘子坐好,这样才能赶紧送到家去呀!」 沈屹一滞,面庞渐渐涨红,只听盖头下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声,他终是不舍的慢慢松了手,看轿帘盖好了,方走到前头上了马。 永安坊其实离阮家并不太远,谢黛宁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復,就听外面一声唱喏,随后就落了轿。 沈屹刚刚抢到的大红绸被塞进花轿,她紧紧握住了,小心的迈步下轿,跟着牵引的力量缓步向前走去。 耳边鞭炮噼啪作响,陌生的欢唿声在响起,她跟随着沈屹进了屋子,拜堂行礼然后便被送进了洞房。 刚刚坐下喘了口气,就听身旁喜嬷嬷道:「请新郎官掀盖头!」 眼前终于一亮,她抬眸望去,只见沈屹长身玉立,手里拿着喜秤,正含笑的望着自己,比她想像中的样子更加好看,而且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脸一红,不由垂下了眸子抿嘴一笑。 沈屹家里一个女眷都无,除了喜嬷嬷外,倒都是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婢女,这些人素日里就没大没小的,开起她的玩笑可是牙尖嘴利。 随着撒帐合髻合卺等等程序一一进行,谢黛宁被自己人闹的简直窘迫的面上要滴下血来,红透了。 好容易礼毕,沈屹在袍袖之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然后才出去招待客人了。 他一出去,谢黛宁立马露出原型,对着几个丫鬟叫道:「好你们几个,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还未来得及起身,外间嬷嬷带着几个脸生的丫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各色菜品,笑道:「新娘子忙累一天,还没来得及吃口东西罢,快先卸下钗环,用点饭食罢!」 按习俗,这头一晚的膳食,夫妻两个是要一起用的,可是新郎得陪道贺的客人,新娘子往往就得饿着肚子在新房里等待,新郎回来后又常被灌了酒,这第一晚的饭食,就只能意思一下罢了。 阮府的丫鬟们袖子里都藏了些点心,没想到沈屹如此细心,愣了愣都不禁为自家姑娘开心起来,虽然沈少卿如今只是个五品官,但是有他待姑娘的这份儿心,比那些高官豪门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呢! 众人接下了饭菜摆好,也不闹谢黛宁了,服侍她把钗环去了,又端水给她洗了脸,这才在桌边坐下。 一坐定,谢黛宁就瞧见满桌饭菜边上,还摆着一小碟子点心,是之前来沈屹这里吃过的,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却很是甜糯美味,她先伸手取了一块儿放入口中,随着点心化在口中,心中酸涩也尽去了,只余甜蜜。 吃罢了饭,天色渐暗,丫鬟们又端水伺候她梳洗,换上了寝衣,有下人传话外间席散了,便扶着谢黛宁在塌上坐好,然后鱼贯出去,掩好了房门。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传来,走到门前时,下人的声音响起:「老爷回来了?」 沈屹低低的「嗯」了一声,隐含着醉意。 谢黛宁这才想起他不胜酒力这回事,一时懊恼自己光顾着吃饭,竟没有想起让人给他准备醒酒汤。 不过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只听沈屹的脚步声往旁边屋子去了,随后水声哗哗响起,想来是去那梳洗去了,她起身给沈屹倒了一碗茶,酒后口渴,醒酒汤又来不及熬,这个也能对付了。 不过听着水声,她又慢慢紧张起来,成婚的前几日,所学的东西里有一项是周公之礼,张氏拿了好几本嫁妆画塞到她手里,嘱咐她好好看看。 她的脸烧红起来,拍了拍自己脸颊,想什么呢!怎么感觉自己倒比男子还急色起来,一探手,把桌上刚倒好的茶给自己灌了下去。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谢黛宁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沈屹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寝衣,领口松垮,隐隐露出结实胸膛,见她站在那儿,含笑问了一句:「怎么站在那里,晚膳用了吗?可还合胃口?」 他说着朝桌边走近,谢黛宁一颤,不由退后一步,连连点头:「嗯,好吃的,我还多吃了一碗饭呢!」 平日里总是活泼跳脱的女孩儿,突然露出怯意,沈屹不由微微一笑,靠近几步,胸口几乎贴到了她鼻尖,谢黛宁吓的就要去推他,手指还没触到衣襟,就觉一方帕子被塞进手中,沈屹戏嚯道:「既然多吃一碗,想必有力气,那就烦请娘子帮我擦擦头髮可好?」 他说完就势坐在桌边,谢黛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她气恼的把布笼到沈屹头上,使了几分力气乱揉起来。 沈屹无奈的坐着,这小气鬼! 不过也不气恼,任由她一通乱擦,谢黛宁看他如此好脾气,忽然又想起张氏嘱咐的话,什么要和夫君互敬互爱,不可使小性子的话,还有刘氏教她的,什么新婚时一切都好,但是男人和女人可是差不多小心眼的,恩爱情浓之时也不可得意忘形等等…… 她手劲轻柔起来,又想到那些后宅女子,色衰爱弛之时,过的都不尽如意,她恣意的活了这么多年了,头一回为人妻子,心中期盼自己未来能够不同他人,可是却不知道具体如何做,才能不像认识的一个个夫人们,最终只能寄托在子女身上…… 第138页 前几日的不安忐忑,在这一刻又占据了她的心。 察觉出她有些不对,沈屹扭头看着她,眸中似有疑惑不解,谢黛宁不安的小声道:「师兄,我刚才跟你玩笑呢……有没有弄疼你?」 沈屹瞬间明白过来,他拿下了她手里的帕子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携住她双手,温声道:「阿宁,我是你夫君,你和我之间永远不必小心翼翼的。」 听他这么说,谢黛宁垂眸,似乎有些落寞道:「可是我嫁了你,就是大人了,日后我要照顾你,尊敬你,爱你,以往那些小性子得全都收起来,不然怎么做一个撑的起后宅的夫人呢。」 沈屹挑眉问道:「后宅夫人?这么说你以后连门都不出了?」 谢黛宁点头:「对啊,我看舅母每天忙家里的事情都累的不行,以后我也得学着帮你管起这个家的,哪有功夫出门?就是玄衣卫,祖母说等你婚假过后,也让我去辞了呢!」 沈屹默了默,自己想了很多,怕她离开家忐忑不安,怕她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信心,可唯独忘了,他的阿宁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不该被关在后宅中,只知道相夫教子,他想好了一切,也做好了一切,却惟独忘记告诉她自己的打算。 「阿宁,你不必辞去玄衣卫的差使。」沈屹缓缓站起身,站到面前注视着谢黛宁,看着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眸,「你嫁给我,是要一辈子快快乐乐的,作为你的夫君,我要让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任何地方,永远开开心心的,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你是我沈屹的妻子,你也永远都是谢黛宁,你不是只能做沈夫人谢氏,也断不会失去自己,记不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大概过一个月毛江的案子结了,咱们就搬家去阮府附近?」 谢黛宁愣楞点头,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这件事。 沈屹含笑道:「我只顾着跟你说,能和祖母住的近一些,却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跟皇上请了旨意,因为毛江的案子牵涉后宫,去后宫查案我是不行的,必得依靠你才行,所以皇上已经允许了,你还是要作为玄衣卫去后宫查案,为夫还盼着你出份力气,帮我把此案结了,好叫为夫的官职更进一步,这样沈家才能换去大宅子呀!」 他说着说着,语气戏嚯起来,先前的正经不见,竟作起揖来,仿佛真的在求谢黛宁一般,谢黛宁也先是不敢置信,转而明白过来,又是泪又是笑的,在他胸前轻轻打了几下,哭笑不得道:「你真是的,也不早告诉我!」 沈屹这才缓缓把人揽入怀里,手轻抚着她后背,嘆道:「这次真是疏忽了,都怪我昏了头,那天在院子里见你就该想到你在院子里散心是为何,可是见了你就光顾着欢喜,却没能多想想。」 夏日衣料轻薄,这样相拥片刻,两人就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意,再想起正是新婚之夜,谢黛宁不由一颤,想要挣脱出来,只是才分开一隙,沈屹就低头吻了下来。 这一吻隐忍了太久,因此格外绵长,渐渐有了索取之意,她只觉得自己步步沦陷,攀着沈屹的胳膊,整个人都无力支撑。 身子忽然腾空而起,沈屹将她稳稳抱起,朝着大红喜帐而去。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尽力了,汗......但愿一会儿方向盘和轱辘都在。。。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0-04-05 20:15:00~2020-04-06 17:4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十三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月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各位不好意思,今晚9点更新哈】 【哈哈哈还在还在】 【如何为人妻子,这样也要被和谐也是醉了】 【成亲了!撒花!】 【来晚了】 -完- 第51章 ◎他不像别人◎ ##51 莫 沉酣一梦醒来, 屋内已经亮堂堂的晃人眼了,谢黛宁望着陌生的帐幔醒了半天神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沈家, 不, 她是在自己家, 而且她已经成了沈屹的妻子,现在是一家主母了,她微笑起来, 想着这个身份不禁觉得好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帐子里探头瞟了一眼滴漏, 惊的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天!竟然已经快要中午了!!! 一般来说,新婚头一日是要早起给夫家的长辈敬茶磕头, 认亲戚, 然后还有开宗祠入族谱之类的琐碎礼仪, 沈屹家里这个情况,这一应都免了, 可睡到这个时辰, 也着实丢脸! 她撑起酸痛的身子,也顾不得害羞了,忙唤人进来伺候, 进屋的是三娘和浮音, 三娘因为嫁过人又和离了,自觉不幸,昨日便一直躲着没露面, 今儿一早赶过来伺候, 不想见着沈屹, 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姿势,轻声道:「别吵着她。」说完便去前院儿练武了。 这会儿谢黛宁一唤人,她赶忙进屋,谢黛宁已经披上了一件宽大的寝衣,三娘先扶着她去隔间沐浴梳洗,然后才转回来收拾了凌乱的床铺。 沐浴完,谢黛宁换上了一身儿簇新的家常衣裳,只见屋内已经收拾一新,床铺整洁,屋内清爽干净,她脸红了红,装作无事的坐下,正想吩咐三娘帮忙把头髮擦了,忽听一阵脚步声朝屋子走近,外间有人道:「老爷来了。」 第139页 原来是沈屹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股清新的气息,一撩帘子进来,见谢黛宁已经坐在镜子前,先愣了一下,才道:「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 谢黛宁瞪他一眼,还让她睡?就算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家,院子也前后几进,加上刚买的僕婢下人,一屋子人等着见她这个新主母呢,他也不知道叫自己一声。 沈屹看她粉面含春的嗔怒样子,心里微微一动,轻咳一声吩咐三娘和浮音下去,自己上来接过帕子细细的给她擦起了头髮,立在背后关切的问了一句:「还疼吗?」 谢黛宁脸立刻红透,也不回答他这话,只埋怨道:「你为什么不叫我,都日上三竿了我才醒,多让人笑话啊!」 看她这娇羞可人样子,沈屹闷闷的笑声从身后响起:「哪个敢笑你,立刻赶出去!」 谢黛宁转身轻轻打了他一下,怒道:「胡说!哪有为这种原因赶人多,要真这样,我以后如何管家?」 「好好好,不赶,也不许她们笑就是了!」沈屹挨了她这猫挠似的一下,笑意更甚,帮她擦好了头髮,又说头髮上有水汽,先不忙挽髻,吩咐人先端上膳食,时近晌午,便算是午饭了。 他起的早,已经先垫了一些,倒也不饿,不过还是陪她用了一些,见她喜欢吃哪样,就执筷帮她送到碗里。 等两人都吃好了,碗筷收下去,他才拉着谢黛宁坐到塌上,又从床边衣橱内取出了一个雕花描金的木匣子,交到了谢黛宁的手上。 谢黛宁疑惑的望着他:「这是什么?」 沈屹微微一笑,坐到了她身边道:「这是为夫的全副身家,今日都交到娘子手上!」 说起这事儿,谢黛宁忽的想起前些日子下聘,阮家本想着沈屹家里遭逢变故,这些年又在云岚书院苦读,再加上刚做官领俸禄没两个月,身上能有几两银子?若是下的聘礼没那般丰厚,自家准备陪嫁也不好太扎眼。 没想到抬到阮家的聘礼着实令阮家人大吃一惊,一样样都是精心准备的不说,就是好些装面子的东西,他也是做足了功夫,阮老太太一问,才知这些年跟随他的沈家旧部,在南边经营数年,早已攒下了一份儿不薄的身家,这些还是仓促间运到京城的。 倒是他自己,在书院苦读用的家僕之子的身份,这些钱财自己半分不曾用过。 谢黛宁打开手里盒子一瞧,田产地契铺面应有尽有,她瞪圆了眼睛,惊讶的问道:「这些哪里来的?你送了那么多聘礼,怎么还有钱准备这些?」那些聘礼已经是京城一个上等富户的手笔了,再加上这些,看来自己这个夫君,绝非表面上那般清贫,她忽的有些忧虑,这钱莫非来路不正? 看着她这神色惊疑不定的样子,沈屹不由好笑,戏嚯道:「别怕,你夫君才做官两个月,这些肯定不是贪来的!和当年的军饷也无半点关系!」 成了婚,这人倒愈发活泛了,谢黛宁瞪他一眼,沈屹解释道:「当初救下我的沈家旧部一共一十九人,除去柯钺和柯鸣兄弟你见过,其他十七人的都在湖州郓州两地经商,这么多年已小有规模,自我进京后,便让其中十个人结束手头事务过来,送去阮家的聘礼大多是这些叔伯们精心准备的,他们本都是人中龙凤,无论在何处,做什么都会比旁人成就更大,那些聘礼根本不算什么。而盒子里的这些,则是我吩咐他们在京城置办的,以后还会更多!你嫁了个小官,总不能真叫你和我一起喝西北风罢!」 谢黛宁听的微微震撼,其实盒子里的东西再值钱,也比不得他这短短的几句话,要知道当年和沈家有关联的,可都被牵连获罪了,这些人的存在即是秘密,也是沈屹的底牌,这才真的是託付身家了! 她用力的点点头,拍拍盒子认真道:「我会替你好好管着,定叫银子们一生二二生三,保准不叫你亏了!」 沈屹失笑道:「你还会这个?」当初她赎三娘,可是连价都不问,当着鸨母的面就直说人家是个公道人儿。 谢黛宁微窘:「我会学的嘛!」 「好罢,若是觉得有意思就学,不喜欢也无妨。」沈屹怕她执着此事压力过大,又道,「进京的人里,有专门替我管着经济事务的,这两日我带你一一认识了,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就是。」 谢黛宁点了点头,依她的聪明才智,定能叫他刮目相看,也不急在这一时了! 正想合上盒子,忽见这一沓子契书下面,似乎还有其他的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本书,封面上写着「浩言清录」四个大字,右下角写着「第壹拾柒册」几个小字,她翻开几页,原来是本手写的兵法。 「这个是我身边唯一的沈家旧物了。」沈屹的声音低沉下去,眸光中忽然带着几分哀忱,「浩言是我父亲的字,这本书前半部分是他读史书兵法的心得汇集,后半部分则是他素日练习武功的心得,这本册子他本是日日带在身边,有了想法便录上几笔,那年他出征,刚好这一本写满了,便留在了书房里,这不是唯一的一本,却是当时我没看过的,所以便偷出来细读,不想家里那一场变故,我逃的太仓促,除了身上这本书,旁的一样都没带上。」 谢黛宁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那这个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了,我一定好好保管!」 沈屹心头暖意上涌,如今自己已有了心爱的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有美好的生活,他含笑点头,又道:「其实我父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若有兴趣也可以看看,咱们家可不兴什么传男不女,传内不传外之类。」 第140页 见他如今日渐开朗起来,言谈也爱玩笑了,谢黛宁心里分外高兴,不过要想心中完全没有负累,还是得等沈家平反过后才是尘埃落定,她起身收好了盒子,对着沈屹道:「师兄,趁着这两日婚假休息不用去大理寺应卯,咱们再去一次晚茉楼,上回压根没来得及问齐家生意的事情,又赶上成婚生生拖了一个月之久,你不是说皇上答应让我入宫查案嘛,咱们得先心里有底儿才行!」 沈屹看她这般跃跃欲试的样子,点了点她的鼻尖,失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在休假,哪有新嫁娘拖着夫君在这个时候查案的?」 谢黛宁瞪圆了眼睛,又不用拜望长辈,家里的事情也不急迫,不在这个时候查,那还要拖到几时? 「今日要带你去个地方。」沈屹起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穿戴,又笑道,「要骑马去,你若不习惯这身儿衣裳,换身男装也行。」 沈屹过来时已换了一身深红的袍服,腰间繫着墨色玉带,长身玉立,气宇轩昂,他生的俊美,再加上如今眉目疏展,喜色溢于眼角,竟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谢黛宁低头瞅了瞅自己,新嫁娘的衣裳大多颜色鲜艷,自己这身儿是明丽的梅粉色,和他十分相衬,于是摇头笑道:「我不想换了,骑不了马就走几步路嘛。」 沈屹察觉到她的小心思,两人这样出门,一看就知是新婚夫妇,倒也十分高兴,笑道:「也罢,咱们坐马车去也行。」 沈屹说完,唤了三娘等人进来给她挽髻,末了自己去妆匣给她挑了几样簪佩亲手戴上,三娘和浮音知道两人早就相识,对这番亲近之举不觉有异,倒是沈屹才买进来的几个丫鬟婆子看了暗暗吃惊,寻常人家里也没见过夫君这般宠娘子的,这沈少卿倒真是好性子。 收拾妥当了,两人携手出了府,门前早有一辆马车等候,柯钺抱着双臂站在一旁,见了谢黛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直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谢黛宁扑哧一乐,笑道:「不必多礼了,还跟以前一样便是!」 柯钺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道:「那怎么敢?」再像之前似的动辄横眉冷对,公子一准儿把自己调去南边。 上了车坐好,谢黛宁问道:「对了,自打书院一别,就再没见过那个叫柯鸣的侍卫,他也姓柯,不知是不是柯钺的亲戚,怎么他不在京城?」 沈屹迟疑了一瞬才道:「他留在南边了,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以后会上京城来。」 谢黛宁并未深思,点了点头略过了此事。 马车吱呀呀往前行去,因为沈屹官品不高,这架车比阮家的要小不少,内里装饰也不算豪华,只整理的温馨干净罢了,沈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声道:「如今我官位不高,还要委屈你些时日,日后我定会一一补偿给你。」 谢黛宁像猫儿似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其实我还真是不在意这些,只要是跟你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让我特别放心,踏实。」她想起婚前他来告诉自己的,还有昨天晚上,关于继续查案的安排,他总是能事先猜中她的心思,然后为她安排好。 三餐一宿,亦可共终生,对她来说,这份懂得和用心,原比豪奢的生活重要。 沈屹偏头亲吻了一下她的额角,缓声道:「阿宁,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是一点委屈也不能让你受。」 「那你之前还让我去找别人!」说到这个,她终于委屈了,其实这几个月来,她不是没有过怀疑辗转,在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时候,她都是咬牙坚持的,无人知道她乐呵呵的外表下,也有过暗自神伤的时候,可沈屹和她一样,他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所以她的坚持,有一部分是为了他,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 她没能为母亲讨回公道,但她不信这世间真的无公道可言,阮清忆的事情也许可以用时日太久,寻不到证据来解释,可沈家呢?一门功臣,为了大烨牺牲在战场上的儿郎不计其数,结果却被抄家灭族? 莫说沈屹,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冤屈就这样被掩盖,被遗忘! 那样纯净的少年,身处毫无希望的深渊时,依旧那般温和的对待自己,甚至为了她不惜暴露身份,她一定要站在他身边,无论前路如何,她都绝不退缩! 「那时候我是绝望的,我怕会拖累你。」沈屹的声音低沉,谢黛宁心微微一缩,抬头去看他,沈屹温和一笑,迎着她关切的目光,「可是你的话把我震醒了,你说不会因为黑暗就弃我而去,你还说太阳总会升起,我会过上安稳平顺的日子,我相信你,可是再一想,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你我能过得好吗?不可能的,没有你未来是灰暗的。所以,我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自私的将你留在了身边。」 谢黛宁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带着一点点微凉,而她柔软又不失坚韧,两只手密不可分的交握,她轻声道:「你不是自私,其实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做成了自己的事情,我会再问你一次,那时候你再说不要我,我就真的放弃了。」 沈屹轻笑一下,用脸颊磨蹭着她的额角:「你不会放弃的,我知道。」 他说的如此笃定,谢黛宁忽然想起心中那个疑惑,这场婚事他总说太过急促,委屈了自己,言下之意,他是不得不这么安排,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第141页 沈屹无奈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件事应该是从那天,你在破屋子里找到我算起,你和崔姑娘先走了之后,六殿下留下来告诉我,说书宁公主瞧上了我,我一查就知道,的确如此,而且我还查到七殿下也有意求娶你为侧妃,只是阮大人是皇上的心腹重臣,这个位置太过委屈,所以他才迟迟没有行动。就在朝堂上群起围攻阮大人的前两天,他正式上了摺子言明此事。」 谢黛宁愣了片刻,司马澈对自己竟如此算计,她皱起眉头,道:「舅舅是因为没有查到刺客背后主使,才被罚闭门思过,不会就是他安排的吧?」 「刺客之事应当不是他的手笔,他羽翼未丰,现在正是扩张自己势力的时候,不会彻底得罪你舅舅,但是指使他人在你舅舅身上踩一脚,却是他所为。阮大人被留任待查,众人以为他失掉了皇上信任,皇上为了安抚阮大人,必会有所表示,他这时候求娶,就不算是委屈了你,将你赐给他为侧妃,是对阮家以示恩重,这才是他的算计。」 「他就是这样,从我认识他就爱背后玩儿阴的!」谢黛宁气愤的支起身子,「你猜的应该就是了,若不是那日他也被弹劾,还真的有可能得逞!」 沈屹嘆道:「我在他手下吃了亏,自然要小心留意此人,六殿下提醒之后,我就开始布局了,一方面向你父亲求娶,拿到正式文书,一方面收集了他那些龌龊事的证据,准备起来。等到时机成熟,才正式向皇上求娶,让他无力阻挠。」 听到此处,谢黛宁大致明白过来,只是他之前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倒害自己白白担心了许久,着实可恶,她气的轻轻打了沈屹一下,嗔怒道:「下回你可不能瞒着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跑经歷司衙门,天天埋首在文书里,可是什么也找不到,我多难过!」 「以后真的不会了!」沈屹认真道,「别的事情上我自觉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大不了再重来就是,可是你,我不敢有半点闪失,所有的棋子都居于其位之时,我才敢发动攻击,司马澈虽然荒唐,可他到底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若非他的纵容,他又怎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但皇上毕竟是皇上,他为君数年,焉能不知权威受到挑衅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司马澈只知道打压了你舅舅才有可能让你做侧妃,可是皇上的威严他却忘记考虑,一边是心腹重臣被群起围攻,他回护不得,另一边是心爱的儿子,两相较之,他不能一味维护你舅舅,心中憋屈只能朝儿子撒火,加上他犯下那样的过错,皇上更不能把你赐给他,这个时候求娶你,才是把握最大的时候,而且你我婚约光明正大,司马澈想强夺人.妻,皇上也绝不会允许。」 谢黛宁听完愣了许久,才道:「所以你才不肯告诉我?就是怕我直接嚷嚷出去,皇上未必肯许?」 沈屹颌首,道:「是。」 谢黛宁默然片刻,不得不承认,按自己的脾气,拿到谢暄的允婚文书,可能连待选文册都不愿意上了,直接就去找宣帝,那时候舅舅还顺风顺水,权柄在握,宣帝很可能会因为沈家翻案一事而顾虑重重,不肯允许。 她终于不得不佩服沈屹思虑深远,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算入其中,不过这次唯一冒险的,就是得罪了司马澈,未来道路上必有阻碍,他为了自己如此做…… 「但愿太子殿下能顺利登基,否则将来……」 沈屹轻拍她后背安抚,澄澈的眸中终还是有一丝沉郁闪过,「不要担心,就算将来事情有变,你夫君我又怎可能任由他人欺凌?假以时日,我必羽翼丰满,绝不会让人伤到你半分!」他怎么可能考虑不到后手,不只是私怨,从朝堂角度看,司马澈其人若是为君,将来大烨必祸患无穷! 马车在此时吱呀呀的停了下来,柯钺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忙,可能都要9点更新啦,哈哈,不过我会拿我家猫保证,不断更!否则不铲屎啦! ◎最新评论: 【后面还会渣得小沈黑化吗?提前心疼一下】 【啦啦啦啦终于成婚,期待他们的美好婚后生活】 【撒花!】 【来了】 -完- 第52章 ◎他和她都不一样◎ ##52 使 马车停稳之后, 谢黛宁撩开帘子一看,这里看上去已是京郊的山野,前方不远就是悬崖峭壁, 而眼前的道路被拦腰截断, 收紧成一条小路绕着岩壁蜿蜒而下, 仅能容一人骑马过去。 谢黛宁愣了愣,怪不得沈屹让她换衣裳,她常年穿惯了玄衣卫的制服, 此时新婚才穿上裙子,没想到……不就是走几步路嘛,为了好看, 她忍了! 沈屹看她表情,不由莞尔, 他先跳下去, 伸手将人接了下来, 看她鼓着腮气哼哼的就要迈步,沈屹在她腰上一揽, 笑道:「别急!」 只见柯钺将拉车的马解开套, 吩咐车夫留下看守,系好马鞍后牵了过来,沈屹先翻身上马, 然后对着谢黛宁出了手, 这是要和她共乘一骑的意思。 谢黛宁看看柯钺,他已默默扭开头,把视线投向远处, 只能看见耳廓处烧红一片, 谢黛宁偷笑一下, 然后才搭上沈屹的手,一跃上了马背,侧身坐到他怀里。 「淘气!」 马儿稳稳的绕过岩壁,一个四面环山的峡谷登时现于眼前,山谷四周的山上长满了高大蓊郁的松树,正随着微风轻轻摆盪,发出哗哗的响声,谷底被开闢出了一片空地,一个不大的院落已经成型,而四周隐隐可见不少工匠正在劳作,似乎要开闢出更大的地方。 第142页 沈屹把谢黛宁环在怀中,一手执缰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几乎将整个谷底都圈在其中,「这一片是交给你的地契中的一个,日后是咱们的别院,这里风景秀美,夏日可以消暑,谷底有温泉,冬日也可以来这里长住。那一片正在扩建,你有什么想法,一会儿都可以提出来,全按你的心意。」 谢黛宁眨了眨眼睛,她是吃了一惊,不过片刻就平復了心情,沈屹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太惊讶了,点了点头,笑着应了。 那片院落看着就在眼前,却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到近前,若非知道正片地方都是自家的,此刻看这院落的规模,不过是个乡间富户的宅院罢了。 简略参观了一下,沈屹便带她到了书房里,因主人尚未入住,这里还空荡荡的,摆放的多是图纸之类。 他将整个别院的设计图摊开,把园林山水,亭台,温泉等等一一指给她看,问她意见,有哪处想要修改的。 这张图想是行军之人所画,细緻入微,很多地方还标註着地面起伏的情况。谢黛宁细细看了,提了几处,尤其是温泉那里,她问清了地方,便要求可否扩建一些,她小时候虽然疯玩儿的没个形状,可是戏水却是从没有的,所以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沈屹全都依了她的意思,将这些要求一一标註了,两人出发的本就晚,这件事情完成之后,已是傍晚时分。 沈屹说今日就住在这里,让她先去正屋休息一会,然后拿着图纸,和柯钺一道出去了。 正屋布置的倒是温馨,谢黛宁四处看了看,看样子沈屹已经提前吩咐过,一应物品都齐全,就是着整个宅院里,只见匠人模样的男子,伺候的僕妇丫鬟一个全无,也不知一会儿晚膳怎么解决。 正觉得有些饿了,一阵饭菜的香气就飘了过来,谢黛宁笑自己未免多担心了,又突然想起此前看见柯钺做饭,还尝过他做的饭菜!!! 她赶紧起身,去找厨房看看,新婚第二日,若是吃柯钺做的饭,那可真是受不了了,而且她前阵子备嫁,厨艺也是学了的,若是没有下人,她刚好自己动手试试。 问了两个工匠,就找到了厨房,她前脚才踏进门,下一瞬就愣在了那里。 第一眼瞧见的,自然是她最熟悉的身影——沈屹,然而屋内不止有沈屹和柯钺,还有五六个男子,年纪看着从三十到四十不等,皆是一身干练的武将短打,个个身材伟岸,样貌端毅,一看就知并非常人! 她立刻想到,这些人怕就是沈屹提到的,那些救了他的旧部属,这些人当年可都是军中将领啊。 只是此时这些仍旧矫健威武的将军们,有的在择菜,有的在清理碗筷,有的围在厨案前揉面,还有的还弄的一脸白色粉末,鬍子里挂着菜叶,看起来滑稽无比。 她一一看过去,沈屹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身差不多的短袍,他倒还是玉树临风,并没弄得狼狈,正立在灶边熟练的掂勺翻炒呢。 屋内人本来有说有笑,不知是哪个先发现了谢黛宁,「啊」的叫了一声之后,所有人都回头看到了她,屋内剎时沉寂下来,这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面对北狄人亦面不改色的铁血汉子,被一个小姑娘看见自己这副样子,竟一个个面庞涨红,不知所措的呆住了。 「少……少夫人???」有人怯怯的和谢黛宁招唿了一声。 沈屹回头一看门口,新婚的小妻子一脸做错事情的表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不由莞尔,沖谢黛宁招招手,「刚好你过来了,来尝一尝咸淡如何。」 谢黛宁还有些呆呆地,「哦」的答应一声,装作无事般绕过众人,到了灶边一看,极普通的青菜炒肉,青菜颜色鲜艷,而肉则是肥瘦适中,香气四溢。 沈屹取过筷子夹了一块儿,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谢黛宁就着他的手尝了,味道着实不错。 她夸了两句,才压低了声音,些微恼怒道,「你们做饭怎么不叫我?你看看,我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现在呢,饭也不烧,若不是我在屋里坐不住,还不知自己的夫君在做晚膳,这样下去,我会被指责的!」 既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如何能不懊恼,沈屹本就没有家人,这些倚靠的部署,就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了,她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她撅着嘴,又委屈又气恼,偏还不敢大声说话,可是凭屋内人的功夫,如何能听不到?沈屹心中好笑,故意逗她:「不用小声了,这些叔伯们都有功夫在身,凭他们的耳力你说什么都能听见。」 谢黛宁的眼睛瞪大了,小心翼翼地朝身后瞟去,众人动作果然都慢了一些,支着耳朵正在听着这边动静呢!她气恼的轻拍沈屹,脸红的几乎滴血了。 这副样子着实惹人怜爱,沈屹不忍再逗她,但若他留在这里,她肯定也不好意思离开。他轻轻颳了一下她的鼻尖,先笑着安慰道:「无事的。」说罢几下盛好了菜,对屋内人道:「剩下的事情劳烦各位叔伯了,我先带阿宁出去。」 屋内的大老爷们也松了口气,连忙赶人,「我们来就是,公子快走吧!」 「少夫人慢走!」 出了屋子,谢黛宁低声道:「咱们不帮忙好吗?」 她在书院时就不在意自己贫寒学子的身份,在这里又把对他重要的人放在心上,虽然他早就对她为人心中有数,可是沈屹仍是心中烫贴,这发自心底的暖,在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在加深。 第143页 「不必担心,刚才我已经帮了,你我是一体的,我做就是你做了。」沈屹含笑解释道,「再者,这些叔伯兄弟都是护我多年之人,情比家人,他们不便进城,所以带你来认识一下,即是如此,他们又怎会让新娘子动手呢?」 说话间两人又进了书房隔间的梨花橱,见沈屹的衣裳正搭在架子上,谢黛宁知他是要换衣裳,便替他取了过来。 到底是新婚第一日,她红着脸低着头,帮沈屹理好了里衣,披上外裳,之后是腰带挂饰等等。 沈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妻子还不那么熟练,系腰带时生怕勒着自己,一点一点的调整着,给自己整理衣角也是认真的可爱,好像衣服上有点褶子是什么大事一般,他抬手把她额边一缕髮丝别回耳后,低低唤了一声:「阿宁。」 谢黛宁抬起头,正撞进沈屹深深的眸光里,她的心兀的一跳,还来不及说话,一个吻就落了下来。 …… 收拾妥当之后,只听柯钺在外间唤了一声,两人携手出来,一路走到院子里。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院子的四角已经点上了大红的灯笼,红艷艷的光落了下来,让四周都染上了丝丝喜气,正中放着两张偌大的圆桌,上面已经摆放了一些菜品,香气四溢,更多的菜餚正被送上来。 谢黛宁赶忙松开了沈屹的手,接过一人手里托盘,取下菜碟摆上桌:「我来吧。」 那汉子本想推拒,可又怕争抢打碎碗碟,只得任她帮忙,末了不好意思道,「劳累少夫人了。」 谢黛宁笑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席面都准备好了,外间又进来数名男子,有看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一般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但是无一例外的,皆是一派飒爽豪迈之姿。 人到齐后,沈屹先起身举杯道:「诸位叔伯兄弟,今日借我新婚之际,将大家聚在一起,一是要将黛宁介绍给诸位认识,沈屹已无父无母,诸位便如我亲人一般,沈屹便在此告知沈氏先祖,并向天地诸神立下誓言,请诸位见证,将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富贵坎坷,时移世易,沈屹此生绝不负我妻黛宁分毫。」 他声音清朗,坠地有声,立了誓言之后连饮三杯,又向天地间祭酒三杯,做完之后众人也纷纷起身,如他一般动作之后,对谢黛宁纷纷拱手行礼:「见过夫人!」 谢黛宁赶忙回了礼,正有些感动哽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沈屹在她手上轻轻一拍,随后又朗声道:「今日相聚,二则是因为沈家之冤,我已入大理寺,只盼我沈屹也能不负诸位期望,将来有一天让沈家昭雪,也让诸位光明正大的立足于世!」他说完再饮三杯,之后又满上酒,对着北边锁牢关的方向轻声遥祝道:「父亲,母亲,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请一定保佑沈家沉冤昭雪!」 「沉冤必雪!」 「沉冤必雪!」 众人举杯齐声唿喝着,七尺儿郎一个个虎目含泪,心潮起伏,那场惨烈的冤杀歷歷在目,如今公子终于长大成人,又有了心爱的妻子在旁,但愿一切都能顺利吧! 谢黛宁也随着众人满饮了六杯,这酒入口辛辣,并非酒楼里绵软的水酒,而是行武之人最爱的烧刀子,酒如其名,从喉间一直烧到小腹,她虽酒量不错,这样勐的连喝三杯,一时也有些上头。 柯钺坐在她右手边,见状将一杯浓茶推到她跟前,谢黛宁饮了一口压下酒意,又想起沈屹,忙低声问柯钺道:「师兄的毒解的如何了?这样喝可对身体有碍?」 柯钺道:「当是无事的。」 谢黛宁上次叫柯钺说话,来去间已经让她套问出了来龙去脉,当年逃出京城实属不易,沈家的小公子天资绝纵,在京城人尽皆知!玄衣卫和禁卫士兵将几个城门守的铁桶一般,行人出入皆不许乘车,不许携带大件行李,而七八岁的孩子,更是有宫中内监高手亲自查探内力,之后才能放行。 强行废去武功,练过内劲的武人比常人康健,根本瞒不过去,用压制内劲的药物,又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矇混过去,当时沈屹身边剩下的人,折一个都是天大的损失。 时间拖的越久,情形越危险,保护他的人里有擅毒的,八岁的沈屹要来了对付江洋大盗的至毒,这药能彻底废去一个高手的武功底子,把奇才变成病秧子,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吞了。 如此才以混出了京城,保住了沈家的最后一息。 谢黛宁虽然担忧,但亦知此时不便纠结,好在众人也都有数,喝过一轮之后,都不再劝沈屹饮酒。 这场特殊的家宴正式开始。 众人一边吃喝,一边等沈屹挨个介绍他们给谢黛宁认识,她刚才只是大致记下了名字,听了一会儿,这才明白他们各自的分工。 这些人各有所长,柯钺功夫最好,所以一直负责贴身护卫;进京后,管着经济事务的有两人:宫胜安和丁山,一个精明无比,一个十分能吃苦。跟着他两人的年轻男子叫邓毓彦,他比沈屹大几岁,轻功天下无双,负责传递南边的消息和一些京城杂务。邓毓彦的父亲邓省危,据说武功天下第一,正在负责招募训练暗卫,今日不能到场。 其余还有贾明,刘宇光等人,在厨房时也见过的,这些人从前擅长行军打仗,奇门遁甲,如今便因才施用,皆在山谷这里负责建造别院。院子里的普通工匠下人亦非寻常百姓,乃是当年沈家军旧部及其后人。 第144页 可以说现下这座尚未建成的别院,对沈屹就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认了人,沈屹便让谢黛宁不必拘束,他自己一边照顾着给她夹菜,一边同旁人聊上几句。谢黛宁在少年堆儿里混惯了的,丝毫没有扭捏姿态,落落大方,声音脆生生的叔叔伯伯大哥挨个喊了一遍,加上沈屹态度极其回护,众人已经认可了七八分。 邓毓彦年轻,性子活泼,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凑到柯钺边上,「此前老刘几个还说,公子这般身世,娶个娇滴滴的后宅小姐,反倒是拖后腿了,没想到少夫人是个不让鬚眉的。」 柯钺轻笑,「不止,咱们少夫人……」他笑着摇摇头,想起一年前的事情,这位少夫人闹出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 不过不等邓毓彦再问,就听刘宇光带着几分醉意对沈屹大声道:「公子,今日挖了不过二十余尺,就遇见个大石块,可再挖下去又是粘土,咱们不得不改道!也不知承二爷当年怎么找到的墓穴!这么短的时间,将那么多东西藏好,真是……」他是沈承旧部,这话说得带了几分伤感。 旁边叫贾明的汉子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却没拦下。 沈屹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却未多作表示,只轻嘆道:「这个前朝的王爷下葬前国家大乱,他不怕江山易主,不思报效国家,却只把心思放在身后之事上,怕死后自己的坟茔被人掘开,在这山里花了数年开凿墓穴,之后又掩盖了痕迹!所以你挖到的很多石块,是故布疑阵,但也有可能是挖到了他的墓穴附近,不必灰心,再探就是了。」 谢黛宁一头雾水的听着,他们不是在建造别院吗?什么挖下去改道?什么王爷坟墓,石头? 沈屹说完了话,才转而对着她解释道:「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二叔当年藏匿的那些财物,已经有了线索。」他把那天再次探访洛红月一事简略说了,将那首诗的事情也告诉了谢黛宁。 这一个月两人筹备婚事忙乱,这件事情忘记也是情有可原,谢黛宁倒也不生气,不过这些沈家旧部就不同了,沈屹云淡风轻的在少夫人面前谈及此事,一点也不隐瞒,比他们想像的还要信重,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久了,难免小心谨慎过度,他们各有心思,齐齐看向谢黛宁,等她回答。 谢黛宁倒真没注意,她听完了神色丝毫不变,一般闺秀听到这些事,难免都要露出胆小娇怯的表情,在她则是压根没有,把诗句在心里过了两遍,她思索着问道:「马耳和九仙是两座山,都在青州府诸城,名字一个出自郦道元的《水经注》,一个是《青州府志》,青州离京城颇远,你是如何据此判断出藏匿之地的呢?」 听她说这句话,有人已暗暗心折,赞许点头,本是粗豪武将,当初沈屹把线索告知之时,众人多是一头雾水,而沈屹和谢黛宁说的差不多,又是什么《水经注》又是《青州府志》的,少夫人倒是和公子心意相通,一下就想到一处去了。 沈屹微笑:「来时一直坐在马车里,你是没有留意这里的方位,此地离皇家猎苑不远。」他手指了一个方向,接着道,「当年抗击北狄之时,皇家曾在猎苑练兵,二叔亦曾经取道此地。」 谢黛宁听到「皇家猎苑」四字就明白了,拍手笑道:「啊,诗里马耳山不是指水经註里的马耳山,而是借指了猎苑那两只石鼓,对不对?」 皇家猎苑每年秋季巡猎,在边沿处最高的山峰上设了瞭望台,用来观察大型勐兽的动向,上面放置着两个石鼓,也因为这两个石鼓和瞭望台的缘故,那座山峰看起来就像是一匹昂首欲奔的骏马头颅,也称纵马台。 见她这么快就想到了,沈屹亦颌首微笑道:「正是,马耳山和九仙山相距约三十里,若在地图上将纵马台和马耳山,九仙山连起来,是笔直的一线,此地正在线上,离纵马台刚好三十里。」 而且附近有那什么前朝王爷的墓穴,这不是现成的吗?刚好用来藏东西! 谢黛宁恍然大悟,佩服的连连赞嘆,「哦,我明白了,二叔当年藏匿财物肯定是万分火急,但是又根本没有时间动用人力重新挖掘,想到此处有那个王爷墓室的记载,便借了人家的坟茔放置了。不过他找到这个地方已经很难了,更难的是将这个地点隐晦的告知你们,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准确无误的指向此地,也真难为他,能想到一首毫不相干的诗词上去,当真是惊才绝艷之人!」 沈承其人,虽不如沈唐威名四扬,可这份奇巧的心思却是常人万难企及! 刘宇光嘆道:「是啊,承二爷当年,在军中素有小诸葛之称,用兵奇绝,沈将军曾给予厚望……」他长嘆一声,虎目之中泛起水光,咬了咬呀,转了话头又笑道,「不过承二爷若在,肯定是要笑话我们这几个属下了,连这个王爷的坟茔在哪都没摸到,这漫山遍野的石头,故布疑阵似的!我等也只能多花时间,在这里一处一处的排除了!」 「不过此处风景秀美,公子说慢慢找着就是,要紧的还是给少夫人建别院呢!」邓毓彦笑着拉过宫胜安,「若有哪处不满意要改动的,少夫人尽管跟宫大哥说就是!」 宫胜安一笑点头,贾明虽明白沈屹十分看重这位新娶的少夫人,但是昭雪一事尚无头绪,财物也没寻到,公子此时娶妻,旧部中有的人是不大能理解的。 第145页 他自知开口必会惹人厌烦,却仍旧忍不住道:「别院并非只做少夫人玩乐消闲之所,设计暗合奇门遁甲,地下亦有密道,将来若是有变,是公子退守之所,还请少夫人莫要改动太大才是!」 作者有话说: 呃。。。我回来啦!比预计迟了一天,555,抱歉!明天双更!!! 感谢在2020-04-06 21:43:50~2020-04-11 17:2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月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好甜蜜呀】 【养肥点宰起来还是很爽哈哈哈哈,大大加油!!】 【我决定了,大大你随意更,我坐等养肥了再看】 【成亲了可以一起查案子了!】 【超棒的!!!看得我热血沸腾哈哈哈】 【好久不见】 -完- 第53章 ◎回门◎ ##53 匆 此言一出, 席间顿时一静。 贾明不给谢黛宁面子,但他是老部署,曾豁出命保护沈家幼主, 此时沈屹若是开口维护, 会伤了所有老部署的心, 但若不维护,刚才他说的话都算白费。 更甚的,沈家旧部忠心耿耿, 却只对沈屹一人,他们现在不知新少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处理不妥, 谢黛宁以后在沈家立足,恐怕不易了。 这样一想, 邓毓彦都有些怪贾明不知变通, 就算他的话没错, 可哪有第一次见,又是当着人家面儿, 就这样说出来的?贾明还总是自诩智囊, 也不看看少夫人才十六岁……他捅了捅柯钺,要他去开口转圜。 柯钺明白他意思,正要说话, 谢黛宁却一摆手止住他, 站起身宛然一笑,「贾叔叔放心,我现在不会做任何改动的。」 周遭气氛随着她的话语明显一松, 众人正打算哈哈过去, 只见谢黛宁敛起笑容, 高举酒杯,朗声道:「既然说到此处,黛宁心中还有一言,诸位为了夫君殚精竭虑,我心中感念不已,只希望将来这里永远不会派上用场,沈家顺利洗去怨屈!等别院修好之后,我和诸位能如今日一般,饮酒谈天,再无后顾之忧!」她一口饮尽杯酒,「到那时候,有了平静的日子时,我们再说如何改动之事不迟!」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颌首附和,「对,但愿这里永远不会派上用场!」 「说的好!等无后顾之忧,少夫人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就算平反覆仇是他们的信仰,平和的日子也是每个人的期盼,他们有的曾经失去家人,有的从来没有过安定的日子,她的话,让每个人心中都翻起了淡淡酸涩和期盼。 贾明面色缓和了几分,自然也无话再说,和旁人一起举杯饮尽。 沈屹望着谢黛宁一笑,他从一开始就不担心,他的阿宁一直挚诚明理,只有那件事才能让她焦急,失去理智……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忽然捏紧酒杯又松开,从桌下握住了谢黛宁的手,再没有撒开。 众人难得相聚,一直闹腾到半夜,才一个个带着醉意各自回去歇息。 沈屹亦有些微熏之意,攥着谢黛宁的手发烫,进了正屋坐在塌上,他面庞上还带着淡淡的坨红,骨骼修长的手抚上额角,平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谢黛宁比他好些,见此情形知他是醉了,扶他躺下后,柯钺捧着水盆进来,她赶忙拿了一方帕子浸湿,然后给沈屹擦着额角细密的汗珠儿。 柯钺看她举动温柔,比自己细緻不知多少倍,虽然她和寻常闺秀不同,可到底是女子,又是真心待公子,身边能有这样贴心的人照顾着,着实是好事。 再想起刚才,她对贾明的话丝毫不见恼意,这是把他们都看作家人了,从前对她的不满一时都散了,他轻声回道:「少夫人,您和公子早些安歇,属下明早再来唤。」 柯钺自称属下?谢黛宁愣了愣,明白过来,颌首微笑:「好,柯侍卫也早些休息。」 柯钺轻手轻脚的出去,把门掩好。 谢黛宁看着塌上的沈屹,轻嘆一声,伸手帮他褪下了外袍,盖上薄被,然后才自去梳洗了。 收拾妥当之后,她走回了床榻边,沈屹睡在了外侧,看样子是已经睡着了。谢黛宁不忍吵醒他,看得跨过他才能躺到空着的那一侧,便脱了鞋,打算轻轻翻过去。 只是刚爬到一半,面前原本安睡的人忽然双眸微睁,满是笑意的望着她,一双手已经扶上她腰侧:「阿宁。」 他的声音低沉,因为饮了酒带着几分暗哑,眸子里深深的波光涌动,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腰上的手稍一用力,她便扑在了他胸膛上,来不及惊唿,双唇也被堵住了。 「阿宁,我的阿宁……」 天旋地转,耳边的轻唤比酒意还要醉人,谢黛宁头晕眼花,被这唇齿间缠绵到了极致的呢喃淹没,连何时被压在下面也不知道,沈屹的声音一时远一时近,她渐渐透不过气,马上就要溃不成军的时候,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推开一隙,声音软糯如蜜的抗议道:「师兄……别……」 沈屹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抬起头,眸子里的情潮还未褪去,温柔的能将人溺于其中,他的唿吸灼热,扑在她鬓髮边:「还……疼吗?」 听他这么问,谢黛宁只觉得自己像要被烧熟了,昨个夜里她食髓知味,缠了他一夜,哪里还需要问这个,可是今天不同,他们在别院,又没有带伺候收拾的婢女,想到一室凌乱或许要外人收拾,就怎么也不肯放任自己了。 第146页 她用尽力气,才把人稍稍推开了一点,脸缩到沈屹臂弯里,小声的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又道:「……还有,我明日一定得早起了,再睡到日上三桿,我可怎么见人呀!」 只听沈屹闷闷的笑起来,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那笑声带着嗡嗡迴响,那人惹祸的手仍不老实,四处点着火:「阿宁,你就只担心这个呀?你就不担心师兄?」 「这很重要的!」谢黛宁抓住他的手,抬起头,水漾漾的眸子里带着点委屈之意,沈屹哪能抵得住,无奈间只得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手掌捧着她的面庞摩挲,柔声道:「好好好,听你的!」 他翻身躺回去,又将谢黛宁揽入怀里,开始讨价还价:「我抱着你睡,总可以了吧?」 谢黛宁低低的应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许久之后,身边人的唿吸声已经渐渐安稳绵长,她却仍不能入眠。 她没有认床的毛病,但一想到明日必须早起,就不由紧张,在家里丢人一次也就算了,若在别院还睡过头,那就糟糕了。 越紧张越是睡不着,她又怕惊醒沈屹,只得一动不动的挨着。过了许久,她眼皮渐沉,就要被睡意打败时,余光似乎瞥见了窗纸上淡淡的微光,她一激棱,剎时又清醒了。 这一下连沈屹都被她弄醒,撑起胳膊摸了一圈被子是否盖好,才低声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谢黛宁道:「没有,没有,我……我就是口渴。师兄你再睡会儿,我去倒水喝。」她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吧! 刚一动,沈屹却按住她,「山里夜间清凉,你别起来,我去。」 他撩开被子下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嘴边,谢黛宁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半不喝了,沈屹放下杯子,看了看天色,「还有个把时辰才天亮,你再睡会儿,等下我叫你。」他睡的也不踏实,朦胧间察觉到她醒着,也是一直不敢动罢了。 谢黛宁撑起身子,「我实在睡不着了,师兄别管我,我出去走走,反正也快天亮了。」 「罢了,咱们去看日出。」 两人起身穿好了衣裳,稍微梳洗一下,沈屹从衣橱里找出一件自己的薄氅给她披上,然后携手一道出了屋子。 天色尚早,东边只有些微亮光,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呢。另一边冰轮低垂,月辉暗淡的落在山谷间,一层薄薄的雾气涌动其间。 两人沿着来路爬到了半山腰上,整个山谷尽收眼底,虽然昨夜席间沈屹说慢慢找那个什么王爷的墓穴,可是此时看着这片地方,山脉连绵无际,此事着实是不易。 看了一会儿,谢黛宁问道:「师兄,你说二叔留的诗,真的是指这个地方吗?会不会我们想错了方向呢?又或者诗句里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这些可能性沈屹不是没有想过,这诗上下片前三句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实景,余下都是在抒发感想,若是方向错了,又实在难以从其中找到别的线索。 「不是这里的话,我暂时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沈屹轻嘆。 「那你跟我说说,二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或许他的生平里,隐藏着什么线索呢?」 沈屹想了想,「二叔去世那年才二十八岁,他心思奇诡,用兵常常出人意料,父亲曾说假以时日,他必会比自己有更大成就,只是他为人跳脱,父亲想磨磨他的性子,才总把他带在身边,以至于……」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凝眉思索起来。 谢黛宁等了片刻没有下文,转头一看,见沈屹凝视着山嵴上慢慢隐没的月华,似乎在心里计算着什么,她便没有出声,站在他身侧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屹松了一口气一般,眉目舒展开来,转头看着谢黛宁笑道:「阿宁,你提醒了我!」 谢黛宁笑道:「快说说,我又怎么聪明了!」 「你提起二叔为人,我才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和他是一般活泼的性子,旁人总说我像他,我是后来遭逢变故才日渐沉稳,现如今想来,我应该按二叔的思绪去琢磨他将此诗留作线索的用意,这样才能够猜到真正的藏匿地点,而非像现在这样用蛮力搜索。」 「那你快说说,你怎么想的?」 沈屹一笑:「除了兵法,二叔对旁门杂类亦研究颇多,我想,凭前三句猜测的大致地点是没有错的,但是后边诗句也并非全无用处,你看,云雨散、今夜,月婵娟、小溪、垂柳还有矮槐,有天气,时间,地点,一首诗中将这种种全部囊括,定然不会没有用处,将这几项合在一起考量,应当就是在暗示真正的藏匿地点。」 谢黛宁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只是这些词语十分普通,若说是日常所见的景致,也没错,就说这片山间,哪里不是垂柳?矮槐?小溪?又如何根据这些去猜出沈承的用意? 「师兄你还是明白告诉我罢,这究竟怎么个暗示法儿?我是真想不出来了。」 「还是落在二叔身上,旁人可能不知,他所精旁门杂类里还有星象历法,小时候我跟他学过如何辨识天上星宿,若是从这个角度考量,这些词语的含义就完全不同了,『今夜』二字兴许是埋下财物的日子,当年沈家出事是八月初十,埋宝在这前后几日都有可能,而月婵娟指那夜有月,云雨属于二十八宿的壁宿,秋日有月之日前后,能看见壁宿……」 第147页 沈屹说着,执起谢黛宁的手指向天空,她顺着指尖看去,天色渐明,星光已淡,但是如同将要熄灭的火堆一般,翕合闪耀着,沈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她的手指指向山谷,「小溪也许是水边,也许指代银河,柳和槐在山谷中随处可见,不会是具体地点指向,这两项是诗的最后一句,很可能是关键点所在,若是星位,柳为南方七宿的柳宿,槐为张宿......」 在他的指引下,天空上的星宿和地面连成了一个三角,尖头处恰指向峡谷中的一个位置,一条白练从山顶飞流而下。 谢黛宁惊喜的叫出了声:「是在那!」 沈屹含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须得把二叔埋下宝物的时辰考量进去,才能确定指向的地点,否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偏离方向的话还是什么也找不到。」 天光终于大亮,两人找到了这首诗的关窍,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匆匆下了山,也顾不上和一脸急色四处找人的柯钺解释,将刘宇光和贾明找来,把推断又解释了一遍。 刘宇光听的一头雾水,只道:「公子,你就说我从哪里挖吧!」 倒是贾明,年轻时曾经做过教书先生,于天文歷数亦有涉猎,细细思索之后,提笔在纸上计算了一会儿,道:「公子这个推测十分有理,只是承二爷埋下宝物已是九年前,虽不至于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但怕是和如今仍有偏差,而且现在是六月,要想尽快找到地方,不去等八月星位吻合的日子,需得推演计算一番才行。」 「我也是这样想的。」沈屹沉声吩咐,「这样,你我分头计算,十日后我再过来一次,看看我们推断是否一致。」 贾明应下之后,柯钺过来唤众人去用早膳,此时兴奋劲过去了,加上没有耽误早起,谢黛宁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悄悄打了个呵欠。 贾明见了,想自己昨日借酒直言,闹出的尴尬,事后想想确有不妥,关切的问了一句:「少夫人是没有休息好?」 谢黛宁还没来的及回答,沈屹笑道:「昨日她知道了诗词暗藏地点线索的事情,便一直悬心揣度,到了后半夜想到了星象上去,硬拉着我去山上看,这才短了睡眠。」 原来是少夫人想到了以星位判断地点,竟如此聪慧?!贾明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是众人一直挂心的大事,若是解决了,一找到地方和宝物,沈家冤屈就洗清了一半! 他对着谢黛宁郑重的一揖,歉然道:「少夫人,昨日是贾某喝多酒,出言不逊,还请夫人莫要责怪!」 谢黛宁正因沈屹把功劳归到自己身上而有些不自在,这下更是赧然,赶忙侧身迴避,「贾叔叔言重了,其实你昨日也没说错,我的确是想建个大池塘,连上温泉日后凫水玩乐呢,只是不在眼前罢了。」 虽已为人妇,可到底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孩子气还没有完全褪尽,这样老老实实的把小心思说出来,娇俏可爱的令人莞尔,贾明也忍不住笑了,公子身负家仇,老成持重惯了,少夫人才是这个年岁该有的样子,倒是他求全责备了。 「好!少夫人的大池塘,属下记住了,这事儿我来负责!」贾明直起腰认真道。 吃罢了早饭,他们便启程回京。休息半日之后,便是新婚归宁之日,沈屹早将礼物备好,半点没用谢黛宁操心,新婚这三日她简直就是甩手掌柜,只去别院那日劳累了些,其余时间可比在阮家还要自在,这会儿进了大门,方想起出嫁前恶补的那些做人家妻子的知识,不由有点心虚起来。 阮家人口少,一大早就齐聚在乐寿堂,等着小夫妻两人,等二人携手进来,阮老太太已经喜得合不拢嘴,强忍着按礼数端坐,受完两人跪拜后,一手一个将两人拉起来。 「好!好!」左右看看,这两个孩子一般端正好看,再相配不过了。 拜过了阮老太太,小夫妻两个又和阮清辉及张氏行礼,等都见过了,望哥儿再也忍耐不住,从嬷嬷怀抱里挣脱,大声道:」还有我呢!沈哥哥,我是你的新表弟!」 众人都笑了起来,谢黛宁蹲下,拉着望哥儿的手教他:「望哥儿,你又忘了,要叫姐夫了!」 沈屹亦是笑着蹲在旁边,将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来,这是姐夫给你准备的礼物。」 望哥儿一看,却是一副乌木镶嵌白玉的弹弓,「啊!我就想要这个,爹爹一直不肯给我!谢谢姐夫!」他抱住了弹弓,再不撒手,不过想了想,还是跑去在沈屹脸颊上亲了一下,表示自己的喜欢。 谢黛宁去抢望哥儿弹弓,姐弟两个笑成一团,阮老太太笑的直喘,指着她嗔道:「这阿宁,都成婚了还是这般孩子气。」张氏偷偷捅了捅她,悄声道:「老太太,您再仔细瞧瞧咱们阿宁。」 谢黛宁穿着新嫁娘的衣裳,髮髻也挽成妇人样式,浓云一般,头上珠翠虽然少,但瞧着再不是假小子样了,她皮肤本就吹弹可破,如今更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媚意,可见这新婚过的甚是舒心。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人相视一眼,心下俱安,阮老太太再看沈屹,少年人轩昂俊逸,对谢黛宁温柔缱绻,她愈看愈亲近喜欢,亲热的絮絮说了好久,恨不能把谢黛宁小时候的事情都告诉他,直说到快到午饭时,才忽然想起一事,「瞧我,都煳涂了!你三叔和三婶儿说是中午也要过来,这会儿怕是都到正堂了!到底是归宁,他们这娘家人也是有心了,专门跑来咱们家,你们过去见见罢!」 第148页 这次婚事三房着实帮了不少忙,谢黛宁并不排斥,点点头道:「是,那我们过去见见。」 出了乐寿堂,阮清辉带着沈屹走在前面,嘱咐道:「明日你就要回衙门办差了,记得写个谢恩摺子,这门婚事毕竟是皇上钦赐,还是要全了礼数才是!」 沈屹自然明白,不过还是点头道:「是,多谢舅舅提醒。」 阮清辉虽然不满他一声不吭的就把自己外甥女娶走这事儿,但是木已成舟,他吹鬍子瞪眼平白给小夫妻添堵,便也摆出长辈模样,颌首道:「一家人,客气什么。」 张氏在背后看着丈夫那样子,不由好笑,扯着谢黛宁袖子低声道:「别看你舅舅嘴上不说,心里可捨不得呢,今儿一早起来,在外院不知转了多少圈,吓得小厮们多扫了好几次地,生怕碍着他眼。」 阮清辉留任待查已近一月,加上外甥女的婚事又忙完了,便渐渐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谢黛宁扑哧一乐,「舅舅老这么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弄的家里上下不安的,若是皇上召我入宫谢恩,我便问问他何时让舅舅当差去。」 阮清辉听见了,扭头斥道:「瞎问什么,这是朝堂的事儿!你都成婚了,把那个职位辞了才是正经。」 沈屹也转过脸,对着谢黛宁含笑眨了眨眼,谢黛宁一怔,又是欢喜又是为难的,欢喜是因为沈屹早已告诉她,两人要一起查毛江的案子,辞不辞玄衣卫的差使他根本不在意,为难的是,这件事到底有些不循常理,她还没想好如何跟祖母舅舅说呢。 大烨虽有女官,可是那都是文职,是太后亲封,由上了年纪的司礼执笔嬷嬷担当,像她这样,之前仗着年少和亲舅舅势力胡闹,成婚了还能被夫君允许,继续做武职的玄衣卫,可能吗? 作者有话说: 9点还有一更,哈哈哈 ◎最新评论: 【可甜可甜啦!】 【哈哈哈哈哈哈,不行,看到「疼吗」就想到官家那个表情包,不是ky,就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来啦来啦】 -完- 第54章 ◎继续查案◎ ##54 匆 谢黛宁想的没错, 这件事在朝中引出了好大一场风波,言官御史们拿这件事做文章,在朝堂上足足争吵了三天, 只是宣帝不知为何, 铁了心一般, 丝毫不让步,「若是诸卿不满由谢氏入后宫,调查毛江一案, 那你们便推举个人出来,朕可以特许其出入朕的后宫,只要能将此案查清!诸卿家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 大理寺,刑部乃至都察院一众臣子皆闭口不言, 言官御史更是目瞪口呆! 这种旧案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更何况牵涉了帝王后宫——说芸贵人有罪吧, 得拿出证据让她认罪,可这么多年了, 她又在深宫中, 证据哪里找去? 真如宣帝所言,出入内宫,别证据没找到反倒惹上一身腥! 若说她无罪, 毛江那个老头一时清醒一时又疯得很, 可不好煳弄,而且这次宣帝明显要查这个案子,不给个明白交代, 万一以后他找旧帐, 那可怎么办? 查案的大臣躲着不吭声, 御史言官们也只得熄了火,认下了此事。宣帝便亲自下发旨意,将谢黛宁从仪部调去了有查案权的镇抚司,职位也提了一级,协同沈屹办案! 这日一大早,夫妻二人一起出门,谢黛宁又换回了那身玄衣卫的官服,沈屹则是大理寺的官服,品级倒是一样,因此二人相对一揖,行了平礼。到了宫门口,在一众官员注视之下,沈屹去了大理寺,谢黛宁则领了入宫的对牌,神清气爽,大摇大摆的进了后宫。 她并没有直接去找芸贵人询问,而是先到毓秀宫给崔淑妃拜山头,她毕竟是后宫第一宠妃,若有她相助,事情会好办很多。 进了毓秀宫,不出意外的,崔瑗也等在那里,谢黛宁行了礼,崔淑妃便含笑令她坐下说话。 谢黛宁谢恩坐下,崔瑗立刻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看,还是那身大红纻丝的蟒衣鱼服,乌髮高高束起,配着金冠,宛如一个英挺少年,可是说不清哪里又有点不一样了。 倒是崔淑妃心里有数,人家已是新婚妇人,自然和崔瑗这样的小姑娘不同了,她心中微微有些酸意,又暗笑自己一个宫妃,何苦嫉妒人家小姑娘,于是轻咳一声,含笑问道:「阿宁,你说罢,要我如何帮你?」 谢黛宁事先跟崔瑗打了招唿,所以崔淑妃已经知道她来意。 谢黛宁笑着回道:「有娘娘相助,已然是成了一半了。这件案子在京城口耳相传数年,来龙去脉大家也都知晓,只是不止百姓们,我常常出入宫廷,也从未见过这个芸贵人,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今日来见娘娘,就是想先问问,娘娘对其印象如何呢?」 崔淑妃颔首,随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缓缓说,「……这个齐静芸,我记得比我早了约有五年跟的皇上,那时皇上尚在潜邸,还只是亲王……」 崔淑妃闺名崔柔,她是宣帝即位之后入的宫,除了她之外,宣帝的妃子大多是成王府的旧人,早已相识多年,而她那时年纪轻,家族在朝中又无根基,所以见了旁人,心里总是有几分怯弱。 贤妃李氏则是最有望登上皇后之位的女人,她是汪太后族亲,又育有一个女儿书宁公主,所以刚一入宫,崔柔就发现,所有后妃都以贤妃马首是瞻,哪怕很快自己的品阶和她一样了,旁人仍是讨好她,略微忽视崔柔,李贤妃那时的日子简直不能再得意了。 第149页 而芸贵人,却是从那时起,就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她记得那个女子柔婉安顺,长相不是极美,却独有不争不抢的淡泊韵致,在争奇斗艳的后宫里,像是一朵不起眼的小花,总是坐在角落里,默默含笑。 宫里人讨好李贤妃,她从不参与,对恩宠也是淡淡的,若非宣帝后宫人数少,她几乎能隐没在人群里不见了。 她这辈子,被所有人看见,所有人知道的日子,就是在齐静姝出宫暴毙那会儿,汪太后当着诸妃的面,审问过她几次,因为没有证据不了了之,这之后她就更加沉默了,以前还肯出来和众人一道赏花品茶,从那之后再也不曾参与这样的场合,就是逢年过节的大典,也是能推就推,不肯露面。 「那出事之后,她召见过自己家人吗?」 崔淑妃想了想,那时候她尚未得宠,亦未掌后宫事务,可是这件事她倒是知道。 「我记得当时案子还在刑部,毕竟是后妃亲妹暴毙,所以他们挺认真的查了一阵,但是并未查出齐静姝死因,只推测说是惊悸而死,结案之后她的母亲和嫂子就递了牌子求见。当时是贤妃掌管宫事,内监报上来时大家都在场,贤妃就吩咐人去问她一声,不想芸贵人倒是个狠心的,让人送出了一个空胭脂盒子,说,这是家里亲人亲手所制,当年她入王府为妾时带在身上,早已用完没了用处,请贤妃派人还给她的家人。这分明是恩断义绝的意思呀,贤妃当时听了,心里还挺不落忍,不过也不便勉强,便让内监依着她的意思转交了,自此之后,齐家人就再未请见过。」 崔瑗听完不由奇道:「刑部既然结了案,齐家人也不会像疯了的毛江似的,胡乱攀咬胡乱怪罪,她怎么反倒怪起自己家人,连见也不肯见呢?」 崔淑妃摇了摇头,嘆息一声,「这就不知道了,她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和王府旧人也没个交好的,入了这深宫,更是默默熬日子罢了,她心里怎么想,实在难以揣测。」 谢黛宁想了想也不得其解,又问道:「那她身上可有别的奇怪的事情吗?」 崔淑妃摇头,又忽的笑道:「我见她也没几次,奇怪的事情倒是没有,只一件我倒是记在心上,那便是每次见她,我都觉得她比前次更加漂亮,虽不是顶尖的美貌,可却让人觉得一日日的鲜丽起来,仿佛年岁往小的长一般。我当时想,在这深宫,又没有格外的恩宠滋养,她是如何保养的?又或者这宫里的水土养人?出事后她不出来好些年了,却不知现在如何了。」 「恩宠滋养?恩宠还能养人?姑姑这么漂亮也是因为这个?」崔瑗脱口而出,看了看崔淑妃明艷的容颜,又转头去看谢黛宁,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觉着的不同,便是她更显妍丽了。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崔淑妃随口一说,如何能跟她细说? 谢黛宁略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只听崔淑妃轻斥道:「瞧我是把你惯的没边了,这话也是能胡乱议论的?还不住口?」话音才落,只听外间内监通传,「启禀娘娘,七殿下求见。」 屋内三人俱是一愣,崔淑妃也有些疑惑道:「今日倒是奇了,也不是请安的日子,七殿下怎么来了?快请进来罢!」 内监应声下去,崔淑妃心思一转,司马澈曾求娶谢黛宁的事情已不是秘密,但这会儿人家姑娘都嫁人了,再见面难免尴尬,加上自己侄女如今对他也没好印象,便转头对二人道:「你们俩个先下去歇会儿,若是无聊自去玩儿便是,莫在我这里拘着了。」 崔瑗巴不得她这样说,司马澈出事前,姑姑和父亲总把自己和他凑在一处,还定下了个什么口头的婚约,都快烦死了,她赶忙跳起身,胡乱行了一礼,拉了谢黛宁就跑进了后殿。 司马澈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一抹嫩黄色的裙角消失在屏风后面,他眸色一暗,不动声色的上前请安行礼。 崔淑妃请他坐下,温言问道:「七殿下今日得空了?最近夏日燥热,你在府里记得莫要贪凉,小心照顾自己身子。」 司马澈谢过她关心之后,两人又说了几句,来来回回都是场面话,司马澈暗暗咬牙,崔淑妃这是故意的。 他很了解崔淑妃,性子是有些藏不住事儿的人,她入宫时司马澈才九岁,宣帝宠爱她,便让她照顾唯一的儿子,一来是给她的妃位增加筹码,二来司马澈已算长成,倒也不怕她有别的心思。 不过崔柔那时还单纯,待司马澈十分真心,数年过去,两人倒真处出来些相互扶持之情,加上崔家有意寻找靠山,以往见面谈话,两人都是直来直去,并不虚应彼此。 现在是他司马澈背信弃义,想将崔瑗和谢黛宁都纳入府中,先得罪了崔氏,又闹出那样的丑闻,尽管最后推个内监顶罪,可是旁人看他还是和从前不同了。 他极力忍下屈辱怒意,将想好的辩解之词一一道出。 崔淑妃听完,不置一词,宣帝有一晚喝醉了,跑到她这里来泪流不止,直说自己害了儿子之类,问他究竟怎么了,他又不肯说,第二日便听说刑部结了案,她心里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入宫陪伴宣帝多年,她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宣帝不曾被当做帝王培养,便没有杀伐果断的残酷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冷漠,非但如此,他其实是个品性端正,心地善良的人。 这次为了保儿子昧了良心,他自然痛苦不已。 第150页 再之后张蓉蓉册封为司马澈的王妃,兄长虽恼恨不已,她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她愿意帮崔家巩固地位,立足京城,可是把崔瑗推到司马澈这样的人身边,她做不出来,她甚至庆幸,没有害了阿瑗,因为当年和司马澈以口头婚约结盟,知道的并人不多……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的一盆脏水泼到你身上,就算查清了,也难免毁了一身袍子。」崔淑妃斟酌着安慰道,「不过时间久了也就过去了,皇上如今气也消了,你好好办事,必能让众人把印象扭转回来,不必急在一时。」 「谢崔母妃指点,澈谨记在心,以后必定用心做事,一雪前耻!」 她一句不提婚约之事,司马澈也知此事难以转圜,崔家意在正妃之位,日后的后位,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如今张蓉蓉是正妃,崔瑗只能屈居妾妃之位,崔家怎肯? 他不再打机锋浪费时间,也不再掩饰愤恨,抬起头来,脸上满是阴恻恻的瘆人冷意,眸子里不带半点温度,像蛇一样盯住了崔淑妃,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虽然在众人心目中我已是个残暴无耻之人,但我还有一个好处旁人尚不知晓,那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别人许诺我的,我都会记着,一样样的讨到手里,我不负人,更不负己!」他说完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崔淑妃哪里见过他这个样子,这番言辞中的威胁之意,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他许了崔家后位,而崔家许了他后宫助力,这是说,崔家休想甩开他司马澈吗?崔淑妃一时遍体生寒,竟吓得坐在贵妃塌上动弹不得。 她入宫时司马澈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女,虽然一直亲事不顺,可还是天真的很,司马澈那时候让人颇为费心,常常于噩梦中惊醒,宣帝前去抚慰时,她也跟着去过几回,这才慢慢熟悉起来…… 她以为,当年的照顾之情,总该有几分分量的。 宫殿幽静暗沉,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常年燃烧,哔啵作响,崔瑗和谢黛宁看着崔淑妃的身影僵在那里久久不动,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不止崔淑妃害怕,她俩出来一看对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崔家之前几次三番想把崔瑗嫁给司马澈,事情一黄,承恩侯日日在家里埋怨,一看就知没有死心,崔瑗哪能放心?这才拉了谢黛宁偷听,没想到竟然看见了这么恐怖的一幕。 他说话的样子,真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谢黛宁也吓了一跳,她一直怕司马澈,每次见他恨不能躲开一里地远,崔瑗十分明白她的感受,直说自己也一般怕他。 两个人心有余悸的拉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谢黛宁想起入宫的目的,于是道:「我本想在娘娘这里问过情况后,就去芸贵人那边,要不你跟我一道去吧,或者我先送你出宫回家也行。」 崔瑗不想自己呆着,也不想回家看父母吵架,于是道:「我还是跟你去找芸贵人罢,我毕竟是淑妃侄女,宫人见了我,都得给几分薄面,这样你行事也便宜。」 两个姑娘拉着手,走过长长的甬道,夏日的阳光一晒,两人身上发热,刚才那股寒意总算褪去了。 一路走到秣华殿,两人已经恢復了正常神色,这里十分偏僻,谢黛宁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在角落里看见一个内监坐着乘凉,于是唤他道:「这位大人,烦请去通传芸贵人一声,就说玄衣卫谢黛宁求见。」芸贵人并非罪犯,这次也不过是问询罢了,所以她的态度十分客气有礼。 听她说完,内监动也不动,只问:「是查案子的谢大人吗?」 「正是。」谢黛宁含笑点头,看来后宫之中也传遍了。 内监依旧坐的安如泰山:「哦,那你直接进去就是,贵人已等了几天了。」 谢黛宁愣了愣,方谢过他,拉着崔瑗迈步进去。 秣华殿不大,比起毓秀宫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降温的冰块和凉幕等物都是没有的,连殿外的漆柱都已褪色,斑驳陈旧。 因是夏日,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热风毫无阻碍的吹进去,竟比外间还燥热几分,一个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女子,也和那内监似的,坐在阴暗处的角落里,她面前摆放着一个棋盘,原来正跟自己对弈。 见了衣裳,两人猜出她身份,上前行礼见过,芸贵人抬起头,如崔淑妃所言,她不是个容貌惊艷的女子,只能算得上是一朵别致的小花罢了,这朵花已有枯萎的迹象,面容上显出了岁月痕迹,还有一种磨平了稜角的漠然。 她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指着棋盘前面的两个小凳,「秣华殿僻陋,倒是委屈二位了,就坐在这里吧。这儿是最凉爽的地方,去别处说话,恐怕热风把你俩吹坏了。」 声音倒是十分温柔好听,谢黛宁和崔瑗坐下之后,她又亲手给二人斟了茶,道:「这几日我都备了凉茶,就等着谢大人来。」 谢黛宁谢过她,拿起茶杯浅缀一口,「劳累贵人久侯,我乍然接手此事,一时摸不清头绪,所以查卷宗就耽搁了几日。」 芸贵人道:「无妨,反正宫中女子,有的是时间用来等待,有什么问题,你问便是。」 「那好。」谢黛宁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查阅了刑部,大理寺两个地方的卷宗,上面都只有毛江的供词,还有刑部仵作查验齐静姝尸身的结果,两边都无贵人对此案的看法供述,想必从来没有外官问到贵人面前,但贵人应当知道,毛江在宫外一直控诉是你杀害了令妹,今日就请贵人细述,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是冤屈,也总该为自己辩解一二才是!」 第151页 芸贵人直直的盯着谢黛宁看了片刻,她的眸子颜色很浅,有些像赭色的琉璃珠子,泛着剔透的光华,一会儿之后,她垂下眼帘,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道:「那是庆熙初年末的事情了,皇上入宫继位马上就要满一年,宫里大小事情刚刚安定,母亲就写信来,告诉我妹妹有了三个月身孕,已被毛大人扶为正妻,要我帮扶一把,我于是依她意思,在这里召见了她……」芸贵人停下话头,指着空荡荡的秣华殿深处,「就是那边。当年有一张软榻,还有屏风,博古架,金鱼缸,宫灯……」 她的手指慢慢移动着,眼睛里仿佛看见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妹妹坐在我身边,手抚着肚子跟我说,她的日子好起来了,被毛江扶正了,还没了大妇娘家打秋风,不用典卖家产,她能扯两块好绸缎,给腹中孩子做衣裳。我跟她说,你好好过日子,马上就是年节了,宫里会邀请官眷和后妃家眷参加宫宴,到时候我去请淑妃娘娘允许,让她也入宫参加宴会,正式向那些仰着头用鼻孔对人的官太太们介绍她,她以后不用再低头做人。 「她高兴的答应了,我们姐妹数年未见,可是真见了面,却发现体己话说不了几句,说完了这个就没有话了。小时候的事情仿佛被一个盖子盖住了,明明一起长大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过了半生之后,却觉得掀开盖子一看,饭一半煳了,一半生了,简直无法直视。她坐了没多久就走了,我心里特别不舍,可是只能拿出一件大氅给她披上,那是我特意为她做的,就是想告诉她,以后的日子有我,我会护着她的,不想她回去之后竟然就死了,毛大人还说,是我害死的她。」 芸贵人摇着头,眸光落在棋盘上,似乎觉得此事十分荒谬难解,如那棋局一般令人困惑。 谢黛宁默然片刻,突然问道:「那胭脂盒呢?」 芸贵人诧异的抬起头:「胭脂盒?」 谢黛宁淡声道:「对,我来这里之前打听过,刑部判齐静姝为惊悸而死之后,你的母亲和嫂子递牌子求见,可是你只是把当年带进王府的一个胭脂盒还了回去,并未见她们。」 芸贵人想了一会儿,才道:「是有这回事。因我家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姊妹两个从小用的香膏,还有胭脂,都是母亲亲手磨制,后来我入王府,她嫁入毛家,都带了一盒母亲做的胭脂,胭脂用尽之后,我捨不得那个盒子便保存了多年。不过我还回去,却没有别的意思,我记得那时候我心痛妹妹死讯,想必母亲也是一样,母亲看见胭脂盒,就如看见了我,我是想给她……留个念想啊!」 作者有话说: 开始查案子,哈哈,作者智商有限,莫要深究。。。顶毛逃走 ◎最新评论: 【不会姐妹俩互换了?】 【真的好想知道这个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来啦来啦】 -完- 第55章 ◎继续查案2◎ ##55 云 出了秣华殿, 崔瑗长出了一口气,她一面快步走着,一面笼起袖子在脸前不断的扇:「可热死我了, 你跟这个芸贵人一样, 两人一丝儿汗也没有, 那个怎么说的,是冰肌玉骨!」 谢黛宁笑着递过一方帕子,又去捏她脸蛋, 嗔道:「又胡说八道!」 崔瑗擦了汗,扯着她袖子压低声问道:「快跟我说说,成婚的滋味如何呀?师兄怎么样, 他待你好不好?」 谢黛宁瞪她一眼,这丫头越发胆大了, 若是让崔淑妃听见了, 少不得一顿好骂, 忽见一抹熟悉的紫色身影堵在甬道拐弯处,正是刚刚见过的司马澈。 崔瑗吓了一跳, 立马往谢黛宁身后躲去, 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子,谢黛宁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极力镇定着福身行礼见过。 司马澈隐隐听见崔瑗话语, 他上下打量着谢黛宁, 虽和婚前一样打扮,眼角眉梢的春意却是难掩,他眼中立时平添了几分阴刻之色, 恨不能上手将那颜色抹净, 「我又不吃人, 这般怕我做什么?」 谢黛宁垂下眼帘,轻声道:「殿下误会了,从前年纪小不懂事,见到殿下,时有礼数不周之处,如今不过是多注意礼节罢了,并非畏惧殿下。」 崔瑗听她这般说,也松开了手,略微站出来一些认真行礼见过。 司马澈的眸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梭,片刻后才道:「同样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你们见着司马浚就不是这个反应,也罢,我不过是个多余的,徒惹人厌烦罢了。」他顿了顿,看向崔瑗道:「今日我是想找你,眼见我婚期在即,想请你屈就一二给蓉蓉做个傧相。这点要求当是不过分罢?」 崔瑗愣了愣,张蓉蓉比她们年长,加上脾性古怪,素来是玩不到一处去的。但若说屈就,那可是言重了,她家势力虽大,但是如何比得上故皇后的娘家? 但是张蓉蓉年岁大,这次选妃时,她同龄的闺秀早定下了人家,崔瑗在脑海里想了几个名字,都不合适,而且就算司马澈不开口,她那个父亲晓得了,也会逼着自己去,以示崔家和七殿下并未决裂。 司马澈先开口,姿态倒是放低了,自知此事无法推拒,崔瑗只能点头答应。 司马澈也不多说,扭头走了。 见他离开,两人出了一口气,相视一笑,崔瑗抚着心口笑道:「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做女傧相了,听说超过三次就嫁不出去了!」 第152页 谢黛宁笑道:「我那次可不算,你穿上的是男傧的衣裳,跑到前面看热闹,哪里是陪伴我来的?」 说笑着出了宫门,夕阳西下,大街上不少官员家的马车轿子都在接人,崔瑗家的马车也在那里,金碧辉煌,十分显眼,正要邀请谢黛宁同乘,就见不远处一身官服的沈屹,背后正是一辆从五品官员的简素马车,他含笑望着这边,只是施施然的立在那里,就比旁人都要显眼。 再看谢黛宁,人流来来往往,这两人眼中竟全然只有彼此,崔瑗勐地想到一个词:如胶似漆,至今日方信这世间真能有人如此。 一对儿少年夫妻均入朝为官,可说是打眼的很,不少人停下步子多看了几眼,崔瑗一一瞪回去,低声骂道:「这群老古板!」 沈屹似乎一无所查,缓步走了过来,先是极为自然的携住谢黛宁的手,然后才颌首跟崔瑗打了招唿。 崔瑗一脸促狭笑意,上下打量两人一番,笑道:「本想去你家蹭顿饭的,看这情形,怕是只有一顿酸的了,我还是回家罢!」 她笑着离去之后,沈屹和谢黛宁也上了自家马车,一坐定,谢黛宁就看见车内多了一个铜质宝瓶,静静摆在角落里,「这是新买的?早上还没有呢。」 沈屹笑道:「你摸摸看。」 她依言伸手,只觉得触手冰凉,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满是白色的冰块。再想起早上和他同车出门,自己抱怨了几句天热的话,没想到这半天功夫,他竟然备了这个,难怪马车里这般凉爽。 谢黛宁笑道:「这个办法好,回头告诉阿瑗,她最是畏热,一到夏天就懒怠出门,成日在府里抱着冰盆。」 说着话,沈屹又递过了一盏梅子汤,谢黛宁一口饮尽了,只觉得心口熨贴,舒爽不已。 她靠到沈屹身上,亲昵的蹭了蹭,又长嘆一声道:「师兄,你明日还是不要接我了。」 沈屹笑道:「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就是一同出入实在太打眼了,早上就在宫门口让上朝的大臣们围观了一遍,这会儿又是这样。你下衙早,我却不知要在宫城里带到几时,要是常常等我,定会招致议论,于你官声不好。」 沈屹毫不在意,「我不在乎这些,你想,日后我若高官厚禄,此时所为便会被传为美谈,而日后我若落魄,这也只是旁人茶余饭后的一段笑谈罢了。可是这期间的一个个日夜,是你我相伴,我们的人生才是连在一起,你开心快乐,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若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官声就缩手缩脚,老来必定后悔!」 相处越久,谢黛宁就越知道,因为家族变故,沈屹经歷颠沛流离,认识的人从高门显贵到最底层的贩夫走卒,这让他对世俗之事的见解要深刻而不同,但无论何时何事,他都如此爱重,将自己放在首位,她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便把这件事抛开一边,将今日入宫所见所闻叙述出来。 谢黛宁的记忆力绝佳,不但将崔淑妃和芸贵人的话学的一字不差,还惟妙惟肖,说完了,她嘆了口气,「……其实这和卷宗里记载的,也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我还是没什么头绪,可说是一无所获!」 沈屹揽着她思索片刻,「不,不是一无所获!」谢黛宁正要发问,他已经伸手将车帘撩开一隙,吩咐道:「去晚茉楼!」 「咱们是要去找瑚珠?」 「对!」沈屹颌首,「去找她印证一个想法。」谢黛宁还要追问,沈屹轻点她额头,「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瑚珠今日刚好不上台,龟奴通禀之后,将两人带去她的房间,柯钺在四周警戒查看,沈屹和谢黛宁则坐下,同瑚珠道明了来意。 听完了宫内调查的情况,瑚珠略一想,方才问道:「公子,这案子京城可谓无人不知,我之前亦有所耳闻,只是我不明白,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晚茉楼和齐家虽有生意往来,但是却从未和宫里有过牵扯。」 沈屹道:「洛姨,其实从上次来见你,就是为了此事。只是当时与你相认,便耽搁了。从认出你我心中就有了一个疑窦。若我记得没错,你和二叔订婚是在及笄之年,后来二叔忙于军务,而洛家又接连有长辈去世,婚事便一直拖着没办成,及至文成八年出事,你才十九岁,现如今你二十八岁。」 「……是啊,二十八岁。」洛红月喃喃低语,她许久不曾想起这些了,如今旁人提起,她才想起,自己也不过才二十八岁,但是她的心,却仿佛过了很多很多年,老迈的想不起及笄的样子…… 沈屹起身,走到她卸妆的大铜镜前,将它转向洛红月和谢黛宁的方向,轻声道:「我知道,洛姨在这晚茉楼里经年苦熬,心力交瘁,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憔悴成今日这副样子。」 铜镜里的两个女子,一个鲜妍貌美,一个却老态横生,对比极其明显。 只听沈屹继续道:「长日愁思伤肝脾,表现在脸上,会生出黄色斑块,中医谓之色斑,如今洛姨脸上,看不出大块的斑迹,肌肤却是颜色发黑。还有如今正值夏日,京城多雨水,空气湿润,人的皮肤上本不会干结,可洛姨的脸上甚至有皮屑掉落。」 洛红月的手抚上脸庞,眉头微蹙,轻声道:「是呀,我和晚茉楼的姐妹们都是如此,本以为是因为成日浓妆艷抹,昼夜颠倒,才致如此。」 第153页 「师兄的意思,莫不是因为齐家的胭脂水粉?难倒长久使用,反而会有损女子容貌?」谢黛宁思索着,「今日崔淑妃的确提到,说初进宫时,她只见过齐静芸几次,却觉得她一次比一次都要愈发鲜丽,还玩笑说,是不是因为宫里的水土养人。我们既然猜测齐静姝顶替了齐静芸留在宫里,那她很有可能入宫前也使用自家胭脂水粉,而入宫之后,手头换成了御赐的内制之物,才反又一日日好转起来?」 沈屹道:「这几日我调取档案,发现了几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庆熙初年,齐家成为皇商,那年的夏天,京城发生了一场冰灾,不止百姓的屋舍,树木花草都被冰雹打坏,可用来磨制胭脂的红花,自然也被打落,京城所有的脂粉铺子都受到了影响,齐家的生意却并无太大变化,往皇城里送了不少货品。但就在年末,齐静姝出事,之后不久齐家主动辞去皇商,之后一直缩减自家生意,直到最后剩下晚茉楼一家,仅仅是维持生计而已。」 洛红月取过妆檯上的一盒胭脂,冲着沈屹和谢黛宁打开,指着里面尚未用完的红泥道:「红花研制的胭脂一向较贵,因为用不完的话,很快就会有奇怪的味道,保存不易。齐家供给晚茉楼的,用的是硃砂,价格更便宜,颜色也更艷,且不受冬夏季节影响。」 谢黛宁奇道:「硃砂不是一味药吗?」 「硃砂入药,用的是水飞法。」沈屹道,「查到齐家用硃砂制胭脂之后,我翻阅了许多医书。硃砂初始为矿石,名为丹石,将其研磨到极细,放入水中沉淀,落入底层的就是硃砂,之后才能入药或是调制胭脂水粉。但是有几本偏僻的医书上记载了,丹石加热会成为一种毒药,不是大量服用的话,这种毒只会慢慢侵蚀人体,初始令人呕吐和肌肉震颤,慢慢的毒入脏腑,连骨骼都会变形,直至死亡。」 谢黛宁闻言大惊,这不正和毛江的妻子儿子,死状相合吗?旁边洛红月吓得手一抖,胭脂盒啪嗒落在地上,红泥散落一地,在烛光下闪着莹莹光彩。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蹲下去收起红泥,「的确,我来晚茉楼本就为了復仇,和守护宝藏的秘诗,我一直强迫自己好好活着,从不糟蹋自己。我出身武将世家,亦修习强身健体之法,从前很少生病,可是这些年却越来越虚弱,有时还会莫名跌倒!」洛红月伸出一只手,「你们看我的指节,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手指关节处明显肿胀,指节也微微变形。 「师兄,我觉得毛家几人的死因,一定和这制胭脂的硃砂有关。」 沈屹点头道:「是,想来齐家做这门生意,对硃砂药理十分熟悉,我原本也没有联想到这胭脂上,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毛家四人骨骼发黑,内脏也有损伤,这都是中毒反应,可是用银针刺探之后,却并未发生变色,因此一直不能确定毒物。是今日听你说,齐静芸归还胭脂,此为其一。你记忆力绝佳,又是先见的崔淑妃,她提到是贤妃允齐静芸归还胭脂盒子,但后面,她却说是求了淑妃娘娘,这就表明这个齐静芸,或者说她是齐静姝,入宫时间不长,耳熟之人一直是崔淑妃,才把这件小事错归到了崔淑妃身上,这是第二。第三,齐家已是皇商,就算出事,为了日后一家人的生计免不了再来求齐静芸回心转意,可是却一声不吭的沉默下去,所以这胭脂不是断绝情分的信物,而是一个把柄,是齐静姝让他们闭嘴的警告!」 沈屹说的话,仿佛一柄利刃,将眼前迷雾一一拨开,宫外毛江家人的死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硃砂,所以送出了胭脂盒子,齐家人才会害怕,闭口不言,不敢揭开宫内这个女儿的真实身份,因为一旦他们闹起来,那她就会用胭脂有毒的事情,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而之所以剩下晚茉楼一家的生意,是因为青楼女子,本就容颜易衰,我虽然才这个年纪,但常人根本不觉得,我这鬼样子有何异样。」洛红月讥讽一笑。 谢黛宁低头思索,如今差的唯一一块,就是宫内——齐静姝是如何换了姐姐,入宫顶替,仅凭她自己和齐家人的能耐,恐怕绝对做不到这一点,难道深宫之中,还有人帮了她? 她抬起头朝着沈屹望去,虽然话未出口,沈屹却似心有灵犀一般对她微微颌首,随后又对洛红月道:「齐家如今只和晚茉楼有生意往来,他家的胭脂制作又有问题,这件事还需麻烦洛姨藉机查探一二,知道了齐家的制作工艺,才能确定毒物,拿到证据。」 洛红月点头应下,笑道:「刚好这盒胭脂摔坏了,我需得再去买一盒,齐家铺子的后院,又和我常去的成衣铺子毗邻……」 看谢黛宁仍旧在沉思,她笑道:「少夫人在想什么呢?」 沈屹却已经知她心思,安抚道,「不必着急,一个人再怎么深居浅出,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和外界的来往,伺候过齐静芸的宫人不在少数,帮过她的这个人,一定还在宫里。」 不过,谢黛宁很快就发现,真实的案子查起来一点也不容易,话本子上的铁面判官,一眼看清要害的情形,在这种陈年旧案上根本不可能发生。 作者有话说: 今日短小了,哈哈哈~ ◎最新评论: 【好聪明啊】 【真相唿之欲出】 【来了】 【来了】 第154页 【来了】 -完- 第56章 ◎继续查案3◎ ##56 雨 谢黛宁将宫中人事旧档全部调出, 埋头于案卷之中。 庆熙年成王入宫,皇位易主,但是随同入宫的王府旧仆并不多, 宣帝身边有几个, 女眷们则大都只带了心腹的一二人, 谢黛宁很快查到,芸贵人带进宫的婢女,就在那年夏季就病故了, 后来她的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宫里新派的人,伺候过她的宫女内监有七八个之多, 几乎是一年一换。 这些人的去向和变动,她每一个都查问到了。 崔瑗倒是一直兴致盎然, 也不怕热的天天进宫帮忙, 有关联的宫婢内监约有百人, 她们试图从只言片语里,把这副拼图拼凑完整, 挖到最关键的那一片。 洛红月也拿到了齐家炮制硃砂的方法, 交给了沈屹。沈屹对硃砂的药理所知,大多来自于书籍上的记载,拿到了法子之后, 他跑遍了整个京城的药铺, 向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全部请教了一遍。 又过了几日,宫人内监全部询问,一无所获, 而大烨后宫定例, 宫女年满二十五出宫, 宣帝将这个年龄改成了二十二岁,就在那年年末,后宫放出了不少人。 谢黛宁和崔瑗又搬出了出宫宫人的名册,核对之后竟然发现,宫中还曾指派了一人伺候芸贵人,就在那个带进宫的王府婢女病故之前,这个宫女当年满二十二,便被放了出去,很有可能,她既伺候过齐静芸,也伺候过齐静姝,还和那个病亡的婢女相识! 也许这个人就是关键,谢黛宁赶忙去户部找到她的户籍,打听了好久,一路找到了京郊一处农家,这个宫婢名叫叶兰,她已嫁人多年,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农妇,乍一看根本不会想到她曾在宫里生活过,不过一开口,还是能听出些宫人的味道。 听谢黛宁和崔瑗道明来意之后,叶兰笑道:「芸贵人一直是这样的,为人淡淡的,话也不多,我只伺候了她几个月,从未见她和谁交好。」 谢黛宁拿出了一锭金子,道:「想必你也听说毛江案了,今日我们来问你旧事,只是为了这桩案子,并不牵涉其他,你不必担心,尽管说实话就是。」 这话是沈屹教给谢黛宁的,叶兰在宫里生活过,乍然有人问她旧事,难免会生出防备之心,果然按他教的一说,叶兰似乎放心了一点,但是细想片刻,又一直摇头,说那个死去的婢女也说过,芸贵人的性子闷,在王府就不大和人走动,加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有点记不清楚。 不过她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还是让谢黛宁摸出了一点头绪,原来宫妃们每逢年节都会做一些针线活送给各宫聊表心意,芸贵人虽然不怎么出门,这些人情往来却不能免。 叶兰道:「因为伺候的人不如旁处多,准备节礼针线时,芸贵人也得帮忙,她每一样都缝上几针以表心意,唯有给西宫张太妃的,是亲手做的,张太妃还着人回了礼,两人倒是没有走动过,若说交好,也实在谈不上,这大概算是些微特殊一点罢了。这之后我就出宫了,也不知道现在,她是否还亲自绣给张太妃的节礼。」 谢黛宁赶忙又带着这个消息转回宫内,去问芸贵人现在的宫婢,提到这个,宫婢才说给张太妃的礼物,芸贵人仍是全部亲自动手! 确认此事之后,她有些隐隐不安,张太妃住在西宫,本是景帝的后妃,这件事如同扯线,越是拉扯,就越发现背后不简单。 今儿出来一日了,天色已暗,怕沈屹担心,她赶忙往回赶,刚到门口,就见沈屹从马车上下来,两人皆是一脸疲惫神色,携手进了屋子,还来不及说什么,却见三娘在正屋外呜呜咽咽的哭着,她旁边围着不少下人,正闹哄哄的不知争吵着什么。 素来沉稳的浮音,气的脸色通红,指着一个老婆子大骂:「你不过是年岁长些,一不是我们姑娘的奶嬷嬷,二不是内院正经管事,谁给你的脸,竟敢在正屋里颐指气使?」 谢黛宁一愣,这个婆子眼熟的很,她记得是姓赵,成婚那日曾在新房伺候过。 赵婆子揣起手,一脸不以为然的讥讽道:「什么奶嬷嬷,什么管事的?浮音姑娘说的,老婆子听不懂,你们这些年轻的做事不上心,我提点两句,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诬赖我?今日一定得给我道歉,不然我就去报官!」 「何事喧嚷?」沈屹沉声斥道。 赵婆子看见他和谢黛宁一道过来,倒也不惧,上前一步微微福身道:「见过老爷,夫人。今日二位主子不在家中,我到正房回事,正瞧见屋门口煮着茶,旁边却没人看管,这要是走了水可了不得,我便进屋寻人,哪想三娘后脚跟进来,空口白牙就说我偷东西,冤枉的我哟!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哪能受这般污衊?老爷可得为我做主呀!」 三娘抽泣道:「我本在茶水前看着的,只手里绣线用完了,才进厢房去取,一错眼的功夫就看见她进了正屋,直奔去夫人的妆檯乱翻,我这才扣下她不许走的,她却反咬一口,撒泼打人,还狡辩说自己是好心。」她说着撩起袖子,胳膊上有数道伤痕,血痂才刚刚凝结。 赵婆子见状气焰略低,仍不服气道:「呦,这婆子可不是故意的,就是拉扯间不小心罢了!任谁被诬陷,也难免气急不是!」 沈屹却冷声道:「你刚说,知道我和夫人不在家?那去正房,又回的什么事?」 第155页 赵婆子一窒,诺诺道:「这……这不是三娘帮着管家嘛,外院的小子们要领钱买布做衣裳,婆子就是来说这事儿。」 「你既知是三娘管家,又何必进正房寻人?主子不在,三娘一个婢女岂会独自在屋中?」沈屹神色更冷了几分,「茶水在廊子下,看见没人,唤一声也就是了,你不但擅自进屋,还敢在妆檯翻找,可见来回事是假,包藏祸心是真!」 他不再同她啰嗦,唤来柯钺,让他将人带出去,结清月钱之后赶走。 赵婆子大声喊叫起来,沈屹却根本不理会,拉着谢黛宁转身进了屋子,柯钺在赵婆子颌下轻轻一捏,人顿时哑了,被挮了出去。 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三娘和浮音正要告罪,谢黛宁嘆了口气,挥手道:「闹了半天,先上晚膳吧,这事以后再说。」 吃过了饭,两人换上家常的衣裳,谢黛宁给沈屹到了杯茶之后,便神情仄仄的坐在榻上,发起了呆。 她甚少有如此低落的样子,刚在府门前,沈屹明明见她兴致颇高,还说有了新的发现,要和自己好好说说呢。 沈屹走到她身边坐下,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问道:「怎么突然不开心了?是嫌我处置的轻了?」 谢黛宁头一歪枕在他肩上,嘆道:「怎会!我只是因为,今日之事的确是因为我不在家,才让这些人有了可乘之机。三娘和浮音是下人身份,她们替我管家,总归是难以服众的。」 沈屹这才明白过来:「阿宁,你这是因为没有照顾到家里,在自责?」在他看来,将人处置了也就行了,并不用太放在心上。 「你不懂。」谢黛宁低声道,「京城里没有哪个人家是这样的。偏偏你我特殊,师兄你是因为年幼时家族遭逢大变,所以……你兴许不知大家族是什么样子,而我,却是因为幼稚天真,我以为婚后也能像从前一样,白日里去宫里查事,晚上回到自己的家,和做姑娘时不会有太大差别的,可是没料到,成为一家主母,竟然有如此大的区别。」 阮家和睦,人口又少,但张氏也是忙忙碌碌,操持上下。崔瑗的母亲刘氏,教她管家时曾说,这世间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里外一体,如此方能称之为家。 「阿宁,我知道大家族是什么样,沈家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大了。虽然过去多年,但小时候的事情,我并没忘记。」沈屹双手扶在谢黛宁肩上,让她面对着自己,「可娶你做我的妻子,从来不是为了过去,我不需要一个恢復沈家荣耀,主持中馈的夫人,我和你在一起,是想让你永远活的开心快乐。什么应该,什么大家都如此,对我而言全都无足轻重。我知道你不想活成那些大家夫人的样子,才去求了旨意让你帮我查案,这不是一时兴起之举。」 谢黛宁怔怔的看着沈屹,她得到了舅舅、阮家、司马浚甚至皇室的优待,可她从没想到,还能有人给她比那一切都更好的。 「现在我们才刚刚开始,所以遇到问题是自然的,我不介意,你也不要担心,我们一个一个解决了就是。」沈屹说的很急,生怕她不能放心。 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谢黛宁道:「师兄,就像你待我一般,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我也想好好照顾你,和你在一起,这对我而言同样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怕现在家里漏洞太大了,以至于会拖累你。」 因为沈屹官位不高,谢黛宁嫁人时只带了两个贴身婢女,其余二等,三等的婢女还有婆子下人等等空缺,是想着等沈家案子平反之后再进人,而且后宅之事上她没有太多经验,只想着如阮家一般,人少点好管。 过门之后才知道,沈屹怕委屈了她,早已买了十来个婢女下人,这些人本该由她约束管理,但她又忙着查案,就丢给了三娘和浮音,以至于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 「咱们先解决毛江的案子,在这个期间,伺候的僕妇下人精简到最低,刚好柯鸣要上京了,等他到了,就由他负责挑选和管理下人,可以完全信任之后再进入后宅。」 「好!」谢黛宁点头。 「未来无论你愿意做什么,是继续做玄衣卫,还是经营家里的铺子田产,甚至是带着我的暗卫去寻找二叔藏匿的财物,不管是为朝廷做事,还是留在后宅,你都可以放手去做。」 谢黛宁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幼小无助的女孩儿,她不明白,世间女子为何都在按一种方式活着,那就是嫁人生子,成为后宅里的某位夫人,要是不走这一步,就只剩下万劫不復……她想知道有没有其他的活法,像阮清忆当年去了应山之后,能有别的选择,而非只能在谢家消磨生命…… 现在她还是没有答案,但是却有人懂她的困惑无助,愿意陪着她去找这条路,这比路的尽头是什么更重要。 相拥良久之后,沈屹松开了她,微笑道:「好啦,现在说说正事吧,刚才在府门前看你那么兴奋,是查到了什么?」 说起这个,谢黛宁振奋起来,把芸贵人送张太妃针线的事情说了,又分析道:「若是东宫哪位妃子帮她,倒也好说,十有八九是后宫女子争风吃醋互相坑害。可偏偏没想到,唯一跟她有来往的,却是西宫的景帝后妃,这可不好办了。」 沈屹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起身出门召唤了柯钺,令他守住正屋,不许任何仆俾下人靠近。 第156页 「今日我去了京郊一处叫做玄明观的道观,听说里面的老道士擅长炼制丹药,硃砂是丹石提炼而成,正是道士常用的一味丹药,这个老道士告诉我,硃砂长时间加热不止有毒,还可以分离出一种叫做元水的东西,色如白银,其状如水,和真正的银子接触还会慢慢融为一体,而不会让银子变色,因此用银筷验毒是验不出来的。元水静置还能化入空气之中,人若是吸入口中会也会中毒,症状正如我之前告诉你与洛姨的,更甚的是,女子中毒会导致不孕,就是有了胎儿,也多会流产或是生下畸胎。」 谢黛宁震惊的睁大了眼睛,勐然明白过来,为何在提到西宫之后,沈屹如此小心,不许任何人靠近——宣帝即位多年,后宫妃嫔却一无所出! 可万万没想到,宣帝未有杀心,后宫之中,景帝曾经的后妃,却早已对他提起了屠刀! 」这该怎么办?牵扯到张太妃,恐怕崔淑妃也无能为力!难道要禀报皇上?」谢黛宁忧虑道,「且不说这些都是你我推测,就是有了证据,太后那边……可能也不会让此案公之于众!」 「这件事情我们不能直接禀报。」沈屹沉思片刻之后道,「牵扯到景帝后妃,再加上太后,我们无确凿证据,很可能直接被压下来,毛江的案子不能查清不说,你我很可能因此引火上身。」 谢黛宁点点头,她对汪太后的所作所为也时有耳闻,这些年她擅权不放,有人说她还是看重景帝,所以要一力支持景帝之子,太子司马鸿继位,也有人说她只是爱权罢了,司马澈和太子相争几年,太子被打压的谨慎到了极点,宣帝不便直接说话,她也没有摆明态度…… 不过没过多久,沈屹心下已有了计较,他神色一松,伸手将谢黛宁紧蹙的眉头抹开,微笑道:「虽不能明说,但也不能不说,这是我查的第一件案子,必要明明白白才行,否则岂不是你我夫妻无能?还是让背后之人自己露出马脚吧,你我只是查到了宫中,真相大白是天意,与你我……」 他在谢黛宁的唇上点了一点,「无关!」 将想法告诉了谢黛宁之后,她连连拍手赞嘆。 是夜,夫妻二人便一同捉笔,将毛江案改成了一齣戏,把一些猜测推断改成细节故事放入戏中。 第二天,沈屹照常去了衙门,继续翻看案卷,装作仍旧在查案的样子。而谢黛宁则找机会,把这齣戏交给了洛红月,又把沈屹的安排细细告诉了她,洛红月当夜就叫来了晚茉楼的琴师,给这齣戏配上了曲子。 再之后,洛红月找了梨园里相熟的名角帮忙,几人排演数日之后,便在晚茉楼正式上演了。 这戏取名双姝传,因为和真实案件有关,加上洛红月也就是瑚珠的加入,她的角色还是作配,众人便更是好奇,何等好戏竟能令瑚珠这样的青楼名伶自降身价,为他人铺路,所以这戏一上演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又三日之后,双姝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已是人尽皆知!晚茉楼每天傍晚上演一场,爆满到了能把门前道路都堵塞的程度,楼内的座位是一票难求。 晚茉楼旁边的酒楼雅间,沈屹负手立于窗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散去,属于夜的安宁又回到了街面上,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谢黛宁在他身边,今晚的戏词,沈屹又改动了几笔,这许多人讨论着剧情散去,看来再无纰漏了。 「师兄,我觉得就在这两日了,宫里就会召见你,问询这双姝记的事情。」她蓦然回头,笑着解释,「我刚看见了好几个玄衣卫的熟面孔,必是舅舅派来的。」 沈屹一笑,这也是他的意思,不让谢黛宁直接找阮清辉帮忙,「柯钺那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宫内召见之后,我有把握说服皇上在宫内上演,到时候一定能把幕后之人逼出来!」 作者有话说: 师兄要使坏啦,哈哈哈哈 ◎最新评论: 【今晚是9点更啊!】 【这样的丈夫也太温柔了吧啊啊啊啊啊】 【怀孕的不是芸贵人,是臣子的妻子啊?太妃又怎么会和她关系好?等待解密】 【来了】 -完- 第57章 ◎破案啦◎ ##57 散 果然如他所料, 这日下朝,宣帝将沈屹宣入御书房觐见。 沈屹已有准备,行礼之后, 宣帝询问案件进展, 他便呈上了誊写出的卷宗, 趁宣帝翻看之时,告罪道:「微臣目前已查清毛江家人确因中毒而死,但是并无具体证据, 只有一些猜测,是以不敢扰乱圣听。」 对这个结果,宣帝并不意外, 谢黛宁那边也通过崔淑妃递了话,只说这案子难查, 宫里应当是没什么, 可宫外却因时日太久, 没有什么线索,他颌首道:「陈年旧案, 如此也不奇怪。不过朕听说, 最近宫外有人以这个案子为原型,排了一齣戏出来,可有此事?」 「是。」沈屹告罪, 「这齣戏叫做双姝记, 请皇上恕罪,戏本子正是臣写的,也是臣特意请了名伶排演, 藉此戏上演, 臣在大理寺外张贴了告示, 若是当年和毛江家有来往,知道些内情的,尽可以来衙门告知,查实之后还会给予赏银。」 宣帝道:「哦?真的有人去大理寺提供线索吗?」 沈屹道:「回皇上的话,的确有,而且人数不少,最近几日已经搜集了不少证据,大理寺正在加紧核实。」 第157页 听到这里,宣帝不由对这双姝记起了兴趣,又问沈屹戏的内容为何。 沈屹回道:「皇上,臣之拙笔,让宫外的百姓看尚可,却难蹬大雅之堂,更恐污了圣听。」 宣帝闻言笑道:「朕听说,你的本子写的刁钻,姐妹二人因为一念之差,人生千差万别,结局大不相同,据说还有人贊这戏有教化世人之用。」 「皇上谬赞了。」 「是不是谬赞,得亲自看过才知道。」宣帝起身,在大殿里踱了几步,缓缓道,「刚好临近七夕,宫内往年都有宴会乐饮,今年七夕之宴,就将这戏班子叫到宫里来,排演一番供后宫观赏罢!」 很快到了七夕这日,宫宴照例是在金明池畔举行。因为七夕可说是女子的节庆,所以谢黛宁和崔瑗一道参加宴会,而沈屹这样的外臣,将洛红月等伶人交託给内监之后,便回到家中等候消息。 金明池畔的水榭形如月牙,内里依着身份地位排出了坐次,月牙的两个尖角环抱着戏台,不过不是正对戏台,所以不算好位置。 谢黛宁和崔瑗故意挑了月牙一角,她们已经知晓,芸贵人今晚也会来,就坐在她们旁边。 如沈屹所料,今年的七夕宴,后宫中几乎所有妃嫔都会参加,听说连汪太后也会来。 圆形的戏台搭在水面上,正嵌在月牙水榭的怀中,以帐幔分为两半,洛红月等人已经在帐幔之后准备了。 后妃们陆陆续续到了,宣帝也携崔淑妃坐在了正中最高处,不多时,只听内监一声唱诺,汪太后也到了。 众人赶忙起身迎接,却见太后并非一人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穿了深色衣裳的太妃,谢黛宁一眼扫过去之后,眼睛一亮——张太妃赫然跟在最后!沈屹说了,只要张太妃来,事情就成了一半,他们也几乎可以确定,毛江案一定和她有关。 因为兇手绝不可能忍住,她们一定会现身,看看查案的人究竟掌握了多少实情。 紧随二人到的就是芸贵人和两个低位的美人,她穿着一身颇为普通的宫装,式样和布料都是往年的款式,见了谢黛宁含笑颌首,算是见过,然后便默默的坐下,很快就被争奇斗艳的后妃们比的黯淡无光,隐没不见了。 人到齐之后,宣帝吩咐正式开宴。宴饮一轮之后,戏班子呈上戏单,宣帝先请汪太后挑戏。 谢黛宁侧目偷瞧,崔瑗在她耳边悄声道:「莫急,太后娘娘对戏曲一直不甚感兴趣,今日参加宴会,想必也是旁人撺掇的,肯定得问别人意见。」 谢黛宁道:「我倒不担心这个,师兄说了,这戏在宫外演的沸沸扬扬,宫内人恐怕是坐不住了,景帝的太妃不能时常参与玩乐,这是她们唯一能看到这齣戏的机会!她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芸贵人,只见她垂首端坐,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却看不见表情。 汪太后漫不经心的翻看了一下戏单,然后对下首众妃嫔道:「前几日在慈安殿,就听说七夕夜宴你们请来了宫外的戏班子,不知是哪出戏?」 崔淑妃赶忙起身回道:「禀太后娘娘,这齣戏是京城里新排的,名叫双殊记,臣妾等也是第一次看,也不知道好不好。」 「今儿个就别闹这些虚礼了。」汪太后挥手让她坐下,笑道,「就点这齣,宫内戏班子排的早看了不知多少遍,这戏若是好,叫他们也学着。」 崔淑妃含笑坐下,冲着内监一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金明池边的灯台依次熄灭,只留下了戏台周围点着两只巨大的烛台,一段悠扬的乐曲之后,台上出来了一个年轻妇人,她腰腹鼓起,明显是个孕妇模样,她手扶着肚子唱了一段,词句里满是对腹中孩儿的期许之情。 这第一个上场的,正是洛红月,她嗓音本就独特,这段唱腔高亢华美,一下就抓住了众人的心神,目光随她而动,戏台上的帐幔之后随之亮起,人影憧憧,借了皮影戏的方式,将这个妇人产子,生下两个女儿的事情快速演绎了。 之后便是这家人开始做起了胭脂生意,妇人领着两个女儿摘花,研磨香膏,将如何制胭脂唱了出来。 伴随着华美的唱词,一队宫女手捧托盘,将一盒盒胭脂端到了众人面前。 这胭脂盒仿制了齐家的样子,昏暗的灯光下,几乎一模一样,芸贵人已经数年不曾见过这个了,她心神不宁的伸手,想要将盒子拿起来,不想宫女微笑着按住了她的手,低声笑道:「贵人小心,这盒胭脂一会儿有用处,您稍待片刻就知晓了。」 宫女们小心翼翼的放置好了胭脂盒,然后才一齐将盒盖打开,只见内里并非是红色胭脂,而是一层薄薄的白色蜡油,蜡油下有闪着银色光芒的膏状物体,众人啧啧称奇,都不知道这是何物,也有人想要拿起来细看,却都被宫女拦下了。 谢黛宁仔细观察着芸贵人和张太妃,这二人朝着对方看过去几次,只是每次都是一人看一人躲,视线始终未能相交。 若非查到那一点点的线索,这两人看着真就是两个陌生人。 戏台上仍旧继续着悲欢离合,两个女儿渐渐长大了,妇人一直未能再有孩子,于是只能将家产传给两个女儿,本来一模一样的两个姑娘,衣裳和神色也渐渐不同。 大的那个一直纯善敦厚,她起早贪黑帮着母亲操持家务,时不时还接济邻里,博得了一片赞誉。 第158页 小的心里不服,渐生妒忌之意,她常在姐姐后面使坏,只是每每不能得逞,便将坏事推到了姐姐头上,被母亲发现后,愈发遭到了厌恶。 几个小插曲惹得后妃们笑声一片,汪太后看向芸贵人,含笑道:「能居于人上者,必是厚德之人,无论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还是今生积攒的善业,皆是一个道理。你受了多年委屈,这齣戏倒是能替你分辨一二。」 她将自己案几上的一盘点心赐了下去,嘱咐道:「你以后多出来走动走动,莫要总是闷在自己宫里了。」芸贵人的深居简出,在她看来,只是因为摆脱不了毛江诬告,无颜见人罢了。 芸贵人谢了恩,坐下后拿起赏赐的点心放入口中,脸上满是感激,只是眼眸一直盯着胭脂盒,里面疏无喜色。 之后的剧情,是善良的大女儿在学习制胭脂的时候,偶遇一位贵族公子,他热烈的追求她,甚至亲自学习制胭脂,只求美人能看他一眼。 在七夕节,这样的剧情十分讨喜,众人看的津津有味,崔淑妃还颇带几分怨怼,瞅了宣帝几眼,惹得他连连道:「这是戏说,戏说!朕可从不曾有过如此孟浪的时候!」言语间竟也认可了这戏,说的是齐家姊妹的事情。 戏台上的人生继续着,贵族公子终于打动了大女儿,她红着脸答应了他的求娶,而小女儿的嫉妒也达到了巅峰,她在一旁咬牙切齿的诅咒着自己的姐姐,虽然长相一样,可是她却成了别人人生的旁观者,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发泄自己的怒意。 突然,贵族公子的家里遭逢变故,他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泥潭,家人被诬陷下狱,急需一大笔银子救命。 大女儿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想要救自己的情郎,可是她的私房钱只能说杯水车薪,不得已,她只好去请求母亲的帮助。 母亲立刻答应将铺子卖掉救人,没想到这时候,妹妹跳出来说,家里的家产有自己的一半,姐姐要救人可以,却不能让她吃亏。 母亲劝了她许久,她只是不肯答应,母亲决意要帮助大女儿,小女儿一狠心,竟然将她害死了! 那头姐姐伤心欲绝,母亲死了,情郎也身陷囹圄,她安葬了母亲,同意了妹妹的要求,将胭脂铺子一分为二,只是拿到了自己的一半,清点了之后发现,根本不够救人,眼见一切都无法挽回,一个白鬍子老道突然跳了出来,教给了她一个办法,就是将制作胭脂的丹石研磨烧热,可以得到银子。 演到此处,谢黛宁立刻去看芸贵人的反应,她果然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不敢置信一般望着台上。再看张太妃,眉头紧蹙,似乎也对这段剧情十分不满。 而其他人,则是饶有兴味的继续观看着。 ——台上,大女儿依言为之,果然筹集到了银子,救了自己的情郎,两人欢欢喜喜的携手归家,贵族公子的父母感念大女儿的救命之恩,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小女儿守着半个胭脂铺子,嫉恨的目眦欲裂,此时母亲的魂魄现身,原来她一直担心小女儿一错再错,于是过来安慰,她却破口大骂,说她一直偏心姐姐,不喜欢自己等等。 母亲伤心欲绝,却又不能看小女儿这般怨恨自己,便把丹石提炼银子的事情告诉了她。 小女儿欢欢喜喜的回去依言为之,不想那白鬍子老道又跳出来,指着她说心思不正之人,是炼不出银子的。 她不肯相信,试了无数遍,却始终不能成功。 没办法,她只能假意改过,又去找姐姐和道人恳求,道人说她是否真的改过,一试便知,让姐姐炼出银水,将衣物浸泡其中再让妹妹穿在身上,如果银子从衣服上落下,就代表她说的是实话,上天原谅了她。 如果不是真心,衣衫上的银水则会变成烟雾飘散,而母亲的魂魄会永远纠缠她。 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戏子,只见姐姐研磨着丹石,将碎屑倒入了丹炉。 这一段借鑑了变戏法,扮演道人的戏子把丹炉提起,众人只见里面空空如也,他拂尘一挥,烈焰忽的熊熊燃起,丹炉被烧的通红,他用火钳将之提起倾斜,只见一道亮芒闪过,银水如酒液般倾泻而下,落入了一个小碟。 道人随之将碟中银水泼洒在了一件彩绣辉煌的衣衫之上,姐姐批衣上身,那一刻谢黛宁明显听到身侧传来一道低微的唿声,正是芸贵人的声音,再抬眸一看,正瞧见张太妃狠狠的瞪向这边。 她不动神色,装作没有看见张太妃的眼神,只关切的问:「贵人是吓着了?」 芸贵人颤声笑道:「不曾,就是没想到这齣戏如此精彩罢了!」 谢黛宁微微一笑,道:「都是戏说,做不得真的。」 芸贵人点点头,故作镇定的看向台上,彩衣上叮叮噹噹的落下了银锭子,小女儿贪婪的伸手,那道人拂尘一扫,斥道:「勿要着急,先批上衣裳才知你配不配!」 小女儿无奈,只得将衣裳披在了身上,忽见白烟蒸腾而起,一件彩绣的衣衫竟然慢慢褪色,变成了一件黑漆漆的破衣烂衫。 她不敢置信的撕扯着身上,唱出了埋怨母亲不公的话,然后一步步从水榭上走下来,走到众人桌案前一一问询:「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每到一个案几前,那案几上的胭脂盒子就会冒出白烟,仿佛在回答她的问题一般,她被白烟燎灼,吓得躲开,然后又不死心的继续去问。 第159页 终于走到了芸贵人面前,演小女儿的戏子,神色凄婉到了极致,声如泣血,唱道:「明明一母同胞,不分你我,却待我如此不公,姐姐她飞上枝头变为凤,我却打落尘泥人践踏,我不服,我不服呀!」 胭脂盒子轰然腾起白烟,烟雾缭绕中小女儿抖开衣衫,阴测测的笑唱:「银子呀,我要银子!我要荣华富贵!」 芸贵人忽然看见了衣衫中有什么在闪耀,她想要逃开,可是手足发软动弹不得,嘴里喃喃道:「拿......拿开,这个有毒的!不能摸!不能......」 手指快要触到黑色的衣衫,她终于看清闪耀的是什么,那是两个婴儿大小的骨架,看见这一幕,她终于崩溃大叫:「啊——别过来,别过来!不要找我,不要!」她从座位上跌落,一脚踹翻案几,手脚并用的朝着旁边爬走。 众人也吓了一跳,不知她反应为何如此之大,宫女们忙上前去扶,可她一把推开了所有人,嘴里不住的喊着:「孩子,衣服里有孩子,不!不是我,不是我的孩子,别找我……」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在纠缠她,她伸手乱抓,在地上踢打,弄的鬓髮纷乱,形如疯癫。 扮演小女儿的戏子也不敢再唱了,「哪有什么孩子?」她抖了抖手里的衣裳,给众人看,「这里什么也没有的,就是一件普通的衣裳,草民可不敢吓唬宫里的娘娘。」 宣帝皱着眉头,沉声吩咐宫女:「还不快将人扶下去。」 宫女赶忙上前,才接触到芸贵人的手,因她腕上的银镯一闪,芸贵人又吓得大喊:「毒——毒!那不是银子,那是毒啊!」她已经神志不清,看见银色的东西就大叫有毒。 宴席彻底被搅乱了,众人慢慢回过神来,芸贵人似乎确有不妥,这齣戏明明是为她洗冤正名的,怎的她会怕成这样?还有孩子?什么孩子?那件黑衣裳在所有人眼前都抖开,没有人看见什么孩子! 上首处的张太妃悄然起身,对汪太后低声回禀道:「太后娘娘,臣妾不大舒服,想先行告退了。」 汪太后沉着脸点头,完全被眼前混乱的一幕弄得心烦意乱,宣帝见状吩咐内监:「宣太医过来,给芸贵人看看。」 只是这月牙状的水榭,只有两端可以出去,宫人端酒上菜,还有芸贵人的座次,都从两头走,不知何时宫人从一侧纷纷跑来,去照顾自家主子,要出去就只能走另外一端,此时,芸贵人正堵着这唯一的出口发疯,她四处乱跑躲避宫女们,闹的一团乱。 张太妃小心的避开了这混乱,一手遮掩着半张脸孔避开众人,眼见就要悄悄离去,芸贵人正好撞翻了一张桌子,谢黛宁忙「啊」的一声大叫,跳起来往张太妃那边退去,将她堵在那里,张太妃怒目而视吗,谢黛宁只做不知的抚着胸前笑道:「可吓死了我了,芸贵人莫不是疯了罢!」她看了一眼张太妃,对方沉着脸,正要绕开她继续往前。 芸贵人被她这一声惊唿吸引,看到张太妃的瞬间,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清明,只是很快被畏惧代替,并不敢上前。 谢黛宁深吸一口气,跟上了张太妃,大声道:「太妃娘娘等等,我也怕的很,还是赶紧出宫罢,这边熄了灯我有些怕,能不能跟您一道走?」 听到「出宫」二字,芸贵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撞翻众人扑过来,她抱住张太妃的腿痛哭:「太妃娘娘,我不干了——我不想干了,求您帮我,让我出去罢!我要出宫!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了,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呀!」 张太妃僵了片刻,伸脚就将她踢开,一边大喊道:「来——来人,快把她拉开!」 宫女们见冒犯了太妃,便也顾不得伤了疯癫的芸贵人,一拥而上将她抓住,芸贵人脸色苍白,被众人按住犹如一朵破损的花一般,嘶哑着叫喊道:「你不能走,张太妃你不能抛下我啊!是你帮我进来的,你也能帮我出去的,对不对,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呀!」 这句话一出,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听上首处一声断喝:「你说什么?谁帮你进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师兄写故事吓唬人,哈哈哈 ◎最新评论: 【进宫的姐姐其实过得也不好啊,前面的描写一直以为妹妹终于等来了好日子】 【哇塞!!!】 【占个位】 【来了】 -完- 第58章 ◎破案啦2◎ ##58 今 开口之人正是宣帝, 毛江案人尽皆知,他也看过案卷,对姐妹互换这个可能, 宣帝是嗤之以鼻的, 宫中守备如此森严, 这个猜测简直可笑! 加上芸贵人到底是入府多年的老人了,宣帝自认为了解她,这事儿多半是毛江失去亲人后神志错乱了! 汪太后站起身, 吩咐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喜敬:「即刻着人送各宫主子回去,张太妃,还有戏班子的领头留下。」她看了一眼谢黛宁, 又道,「你也留下, 宣沈少卿立即入宫!」 宣帝没有言语, 牵扯到了景帝的后妃, 的确不宜在众人面前审问。众妃嫔也知道这等事情不好掺合,忙告退离开了。 水榭里霎时只剩了一地狼藉, 不多时, 内监禀报:「沈少卿到!」 看着这个稳步而入的年轻人,汪太后冷笑一声:「来的倒快!」 「回太后娘娘的话,微臣正在宫门口等候妻子出宫, 遇见了传旨的内监大人, 便赶忙过来觐见了。」沈屹声调平稳的行了礼,之后是不卑不亢的答话,似乎对宫内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第160页 汪太后看他一眼, 的确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衫, 于是没有做声。 宣帝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视过去, 沈屹夫妻立在一处,两人神色淡然,不时相视一笑,他们旁边是戏班领头之人,是个有些年纪的女子,她正畏惧的躬身低头,而张太妃则满面怒容,昂首而立。 地上还有一个,抖如筛糠的芸贵人。 宣帝以为的芸贵人,是个性情温婉,谨小慎微的女子,她居于深宫又位份低微,怎么可能有机会谋害自己的妹妹?他从心底并不相信这个可能,只是毛江疯疯癫癫的,一个帝王下旨处置一个疯子,也太小题大做。 「芸贵人你刚才说,是张太妃带你进来?「宣帝沉声问道,「你们认识?」 水榭内的安静持续了很久,宣帝问话的声音不大,却让地上的芸贵人一抖,太医一到,就在她穴位上扎了针,她此时已经清醒了一些,而且话喊出来之后,她整个人都莫名的松弛下来。 不过没等她开口,汪太后插嘴吩咐:「本宫觉得,旧事何时查问都无妨,眼前还是让沈少卿先说说,今日这齣戏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已经查到了真相,既然如此,排这戏又有何目的?」 宣帝蹙眉,汪太后对沈屹有偏见,可眼下审问案件,不是打压臣下的时候。 沈屹神色自若,上前一步回道:「回太后娘娘,臣下并无特殊目的,臣和妻子一起查毛江的案子,因为时日太久没有线索,才想出了这个办法,借着一齣戏,让百姓们帮忙回忆提供当年线索,因为事实尚不明确,借了道士鬼神之说,演绎了一番,想藉此迫使真兇现身,只没想到真兇却在——宫内。」他看向了张太妃,目光如电,张太妃侧身冷哼。 「只是演绎?」汪太后冷哼一声,沉吟不语。 不等沈屹回话,宣帝道:「母后,案件的来龙去脉沈卿已禀报与朕,这戏的内容也是朕看过之后,才允许在宫内演的。」 「好,既然如此,那你来说。」汪太后抬手指向了洛红月,「这齣戏神神怪怪的,那银水,胭脂盒冒白烟,还有衣服变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洛红月福身行礼之后,恭敬答道:「回太后的话,这不过都是民间戏法罢了。沈少卿戏本写的离奇,草民们只得借鑑戏法,这银水实为元水,由丹石炼制而成,这个法子是从道观的老道士那里学来的,只是看起来像银子!至于诸位贵人面前的胭脂盒,就更简单了,如今天气炎热,将白磷封入盒中,上面浇上一层蜜蜡,戏唱到一半时,蜜蜡化开,白磷混合空气便会冒出白烟。最后是这件衣服,原是两层的,一面刺绣一面纯黑,银水温度极高,会将刺绣烧毁,渐渐只剩下一件黑色衣物。」 汪太后吩咐喜敬上前翻检,果然那黑衣留有一些痕迹,而其他物品也皆如洛红月所言,加上刚才演戏时,宫女们熄灭多半宫灯,是以看着有些神奇。 喜敬看完之后点了点头,「回太后娘娘,确如这戏子所言。」汪太后却冷笑,「查案子没什么本事,装神弄鬼倒是挺厉害!」 谢黛宁不满她如此态度,不查问案情反在这里阴阳怪气的,她淡声道:「太后娘娘,毛江一直状告芸贵人,臣此前还觉得芸贵人冤枉,毕竟她居于深宫——可是今日之事一出,才发觉竟真有古怪,现下可否容臣再询问贵人两句?」 汪太后微微颌首,算是答应了。 谢黛宁走到芸贵人跟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道:「刚才演戏时,道人将衣服披道戏中的姐姐身上,我曾听见你惊唿一声,还问你是否是吓到了。」 芸贵人点点头,轻声辩解了一句:「我……我只是入了戏。」 「入戏?」谢黛宁似乎听见了好笑的话一般,重复了一遍,又道,「胭脂盒子冒烟时,你大叫着有毒,不能摸。」她顿了顿,继续道,「看见宫女的银镯子,你也吓得喊叫,说那不是银子,是毒!」 芸贵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黛宁看向汪太后和宣帝,道:「沈大人的戏借用鬼神之说,的确有人入戏吓到,但是从没有喊出『有毒』二字的,是以臣一听见就觉得极不寻常。丹石元水的确有毒,但是知道的人甚少,芸贵人一个深宫妇人,又如何知晓?师兄,毒物的事情,还请你为太后娘娘和皇上解释一下罢!」 沈屹点头,道:「回禀太后皇上,微臣刚接到此案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验尸,当年毛江家人死状并无异样,案卷上也说是病逝,经过多年尸身干枯只余骸骨,这才发现骨骼变形,是中毒而死的症状,而兇手,微臣猜测可能是齐静姝,她当时被扶正,是唯一得益之人,恐是为了正妻之位,才将毛江原配和三个儿子一一毒害——不过这种种事宜和猜测,除了衙门公差和仵作外,京城百姓并不知晓,臣的戏里也没有提到。」 宣帝想了想,的确如此,他颔首道:「你继续说。」 「之后,微臣便追查是何种毒药,来源为何,齐家做胭脂生意,需要购买许多百姓不常用的东西,臣查到齐家制胭脂用的是丹石而非红花,而臣曾偶然读过几本医书,上面提及丹石炼丹,亦会生出毒素。」他将丹石水飞法,还有如何炼制元水等等都说了,才继续道:「请教过老道士之后才知,元水生毒非一日可显,且银针刺探不出,所以毛江家人无明显中毒迹象,臣猜测,齐静姝正是因为自家生意,才知如何运用此毒药,至于她自己身亡,据炼丹的道士说,元水处置不当,吸入口鼻也会致毒,她入宫拜见芸贵人之后突然倒毙,臣认为只是中毒日久,巧合罢了。今日宫宴之前,已有不少百姓去大理寺衙门提供线索,这其中真有几条关键的,九年前有人租住过一个大户的院子,院中堆放了数吨丹石,还有僱佣百姓炼制丹石,却不是道门中人……」 第161页 这几句说完。张太妃终于坚持不住的摇摇欲坠,软着脚步退后几步,她恨恨的瞪着地上匍匐的芸贵人——只恨她懦弱,坚持了这么多年到底没有咬紧牙关闭嘴到底! 芸贵人,或者说齐静姝,听到这里已知大势已去,她不明白为何只和谢黛宁见过一次,说了寥寥数语,对方就能将她的心思刺探的一清二楚,这齣戏虽非事实,可却刺激的她失了方寸! 尤其是黑袍中闪现的孩子大小的骨架,那是她多年的噩梦! 自知今日已无生机,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周遭众人,惨然一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了!我都告诉你们,只求皇上,太后娘娘,能允我和我的两个孩子葬在一处!」言罢她直起身子,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听到孩子二字,汪太后冷肃着一张脸,沉声道:「你说!」 齐静姝微微颌首,陷入了回忆之中,许久之后惨然一笑,「其实沈大人这戏,少了一个人——我的父亲!」 齐家本是寻常的生意人,齐老爷极为贪财,但脂粉生意利薄赚不来大钱,得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之后,他便一直谋划用两个女儿铺路,给自家和唯一的儿子换取好处。所以姊妹两个一到十五岁,他就使了银子,一个送进成王府,一个送给毛江,都做了小妾。 「……我家的左邻右舍,也有女儿,却没见哪家这般作践女儿的。」齐静姝的泪珠滚滚而落,「姐姐和我的才貌,都是能做正头娘子的,偏让父亲当作货物一般送去做妾。姐姐年长一些,成王又是皇族,自然不能做毛江的妹夫,所以她入王府,我入户部尚书府,谁也想不到,几年之后我们姊妹的际遇竟天翻地覆!」 毛江遭贬之后,正房夫人天天打骂几个妾室出气,嫌养她们费银子,而自己却随意周济娘家,齐静姝一直娇养的人,也不得不干起粗活,就为了在毛家讨口饭吃。 后来有一天,她实在难以忍受,便偷偷跑回了娘家。 她记得那天才午后,家里就空无一人,她找了又找,又怕毛家来人寻她,也不敢停留,便去了胭脂作坊,她在那里听到了一件惊人的秘密。 齐老爷和儿子,一起站在作坊里愁眉苦脸,唉嘆道:「但愿这是最后一次,这种事情若被人发现,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她吓了一跳,躲在暗处细听,原来齐静芸进宫不久,齐家就成为皇商给宫里供应胭脂,她通过母亲传话,教了丹石炼制元水之法,让家人把元水掺合在胭脂里送入宫中,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哪能随意更改,齐老爷留了个心眼,把元水餵给了自家的猫儿,猫儿当场倒毙死了,他这才此事并不简单! 说到此处,就连汪太后也大吃一惊,嘶声问道:「你可知又是谁教她的?」 齐静姝萎顿在地不住冷笑,像是浸泡在苦水中的宣纸,苍白怨毒又了无生气,她指向张太妃:「还能有谁?一开始,我父亲以为,害人是为了在宫内争宠,谁知姐姐要的元水量那么大,他这才知道这阴谋不是针对哪一个妃嫔,而是她们所有人,哈哈,所有人!!!」 齐老爷不知小女儿偷听,她那时侯满腹怨气,恨家人不公,毕竟成王是否登基为帝,都不影响齐静芸一生的荣华富贵,而毛家败落,她就如浮萍,家人也根本不理她死活。听到了元水的秘密之后,她便偷了一些,洒在毛江正妻和三个儿子的床铺上,将他们都害死了。 没多久齐静姝又有了身孕,她这才知道,毛江正妻一直给妾室的饭食里加了避孕的药物,就是防着她们生下孩子。 她被扶正了,可是毛家仍旧每况日下,她并没有好过多少,直到齐静芸请她入宫,那时已是冬日,她连身好衣裳都凑不出来,穿着旧衣进宫,自觉连宫婢都不如,抬不起头来。 漫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她冻的浑身颤抖,挪动脚步都觉得阵阵刺痛,好容易快到秣华殿,她支撑不住停下了步子。 就在这时,张太妃带着几个宫人路过,一见了她就含笑招唿道:「芸贵人?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加件衣裳?」 齐静姝赶忙解释,张太妃停下步子细看了她,又看着她的一身旧衣,瞭然一笑:「果然一模一样,不细看还真是瞧不出来,双胞姊妹日子却天差地别,倒也令人感嘆!」 齐静姝心中怨愤不平,脸上却一丝不露,说了两句告别,她便进入秣华殿,等见到齐静芸,却发现她也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温柔顺和的姐姐了。 王府的孤单,深宫的寂寞,将一个年轻女子牢牢裹在网里搓磨,整个人如在癫狂边缘,一碰就碎。几句话之后,齐静芸的手抚上妹妹的小腹,满眼都是嫉妒和怨恨,齐静姝才知道,齐静芸竟然还是完璧之身。 她不知道和这样古怪的姐姐说什么好,干坐片刻,便直言问齐静芸元水的事情,如戏里那贪财的妹妹,她本想讹诈一些钱财! 齐静芸却毫不惊讶神色,笑道:「傻妹妹,你用的太多了,一下就把人药死了,其实慢慢来多好,元水能让女子不孕,这才是最大的用处呢!」 想到她把元水用在宫里的目的,齐静姝急了,「你就不怕害了家人?」 「家人?你我姊妹像货物一样被家人送走,我们有家人吗?」 齐静姝无言以对,对坐了一会儿,齐静芸突然眼神一亮抓住她的手,切切问道:「好妹妹,你刚才说想要钱,可你看这宫里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是比那丁点钱财好千百倍?宫里的东西和生活,就算我给你钱,也买不来一样的。」 第162页 齐静姝点点头,这倒是,可不知姐姐为何突然这么说。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齐静芸的手抚上了齐静姝的脸,就像镜子的两面,此刻慢慢靠近,却不能再回到母亲温暖的身体,合二为一,「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人会发现不同,你害怕过贫穷的日子,我却害怕这深宫寂寞,好妹妹我求你,你我换一换,我去外面,你留下,你我便可都得偿所愿!」 齐静姝吓得一把打掉了她的手,颤声道:「这怎么可能?你说你是完璧之身,而我已有身孕了,这怎么可能瞒住?」 话音才落,张太妃走了进来,笑道:「这有何难?使个法子把你送上龙床不就得了?常言道七活八不活,十月怀胎,七月早产也是有的。就算不行,你姐姐这般不起眼,悄悄把孩子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齐静芸疯了一样劝说她留下,张太妃则拿出了一盒子珠宝首饰,摆在她面前。 宫门就要下钥了,内监的声音拖长,在甬道里响起。 齐静姝心跳如鼓,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宫灯亮起,屋内器物都镶金嵌玉,哪怕是窗纸也用金粉描摹上吉祥的纹饰,烛火下一切都闪耀着动人心魄的柔光,她被这光辉罩住,再难挣脱,「好,但我不要孩子,欺君的罪名我不能背。」她对毛江没有感情,他的孩子,只是累赘,她要轻轻松松的赶赴荣华。 张太妃点头,和齐静芸帮她换了衣裳,齐静芸轻盈的像只鸟儿一样,跳着就出了屋子。 后来她才明白,张太妃和齐静芸早已勾结,但齐静芸厌烦了宫廷生活,情绪渐渐不稳,齐家又不想再做皇商,生怕事情败露满门抄斩,赚再多钱又有何用?张太妃急于抓住齐家继续利用,这才撺掇姐妹互换。 汪太后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颤声道:「齐家还在送有毒的胭脂入宫?」 齐静姝摇头,木然的看着地面,道:「姐姐好不容易出了宫,本想从家里诈一笔钱财,然后远走高飞。可惜她低估了父亲的狠毒,得知实情之后,父亲就给她灌下元水扔回毛家,她甚至没有见到宫外的日出,当晚就死了,之后父亲也辞去皇商职位,小心翼翼的度日。」 「那你把胭脂盒送还,是和家人恩断义绝?还是威胁他们闭嘴?」谢黛宁插嘴问道。 「胭脂盒?」汪太后不解,谢黛宁简单给她解释了一番。 齐静姝道:「我被家里利用多年,又冒天险顶替姐姐,怎肯再继续卖命?自然是要恩断义绝,可是我还得在宫里自保,齐家的把柄就是我的把柄,我得让她也闭嘴……」她指着张太妃,恨声道:「从一开始就是她诱骗姐姐和齐家,做出了有毒的胭脂,你们问问她的来歷,她来自出产丹石的黄州!家里也是皇商,可为了保全自家,反而做起了布料生意,那个胭脂盒里,装的就是她的半块帕子。」 齐静姝癫狂的哈哈大笑,那天张太妃来劝说时,她便偷下了张太妃的帕子,此后每个年节,她都按着帕子上花纹的样子,给张太妃绣一份节礼,提醒她两相不干,这也是她给齐家的一份大礼,从此之后三家制衡,相安无事多年。 众人已经震惊的无法开口,齐静姝转向沈屹,冷笑不止:「沈少卿,您若不是多智近妖,就只能说你运气好,本来我不会这般害怕,可你偏偏安排了换衣裳这一段,后来齐家炼制的元水,就是锦袍张家的布料送入宫中,还有黑衣裳里两个骷髅骨架的孩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查清了一切呢!」 「哈哈哈……」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从张太妃的胸腔里迸出,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笑的弯下了腰,指着齐静姝笑道:「你这蠢东西,人家都是吓唬你的!」 她的笑声在水榭之上迴荡良久,汪太后和她做婆媳已有十几年时间,当初景帝皇后出宫,留下的几人里,张太妃是自己亲口要留的。 只因她会奉承,会哄她开心,而且景帝和她感情深厚,当初甚至要立她为贵妃,她不忍其出宫受苦,没料到竟然是留了一条毒蛇! 汪太后的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张太妃直起腰,双眸满是泪水,看着汪太后凄凄道,「母后,您忘记他了吗?忘记您最心爱的儿子了?忘记您千辛万苦,精心养育的一代帝王了吗?你们都说他贪功冒进,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还差点把大烨也葬送了,你们不提他,忘了他,可是我没忘,我永远不会忘!我绝不能允许这个后宫,再有女人生出孩子,去抢他儿子的皇位,你们欺负鸿儿和浚儿,欺他们兄弟无依无靠,前朝的事情我无能为力,那我就替他们守好后头,你们就算杀了一个,那还有一个,我不信两个都保不住!」 汪太后听到这里,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秘密揭开,嘿嘿! 感谢在2020-04-15 20:07:13~2020-04-15 23:1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张太妃好爱先帝啊qwq】 【唉呀妈呀!皇上听了会不会忌惮太子和小六】 【想起也有过太上皇 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才能巩固权力啊】 【来啦来啦】 第163页 -完- 第59章 ◎后续◎ ##59 夜 金明池的水榭再度乱成一团, 宣帝强撑着唤来太医,又让侍卫们先把芸贵人和张太妃押送下去,让谢黛宁等人出宫, 明日再说处置的事情。 三个人出了宫门, 并排慢慢走着, 马车在身后跟着,却没人提要坐上去的话,长街上早已空无一人, 将人影子拉的长长的。 走了一会儿,洛红月突然低声问道:「饮冰,今日之事可都在你算计之中?」 她曾在青楼见过无数个纸醉金迷的夜晚, 也见过红尘男女爱恨嗔痴,但是今晚的金明池, 夹杂着权利和鲜血的真实斗争, 是衣香鬓影中的冷酷肃杀, 衣着华丽的贵人,在不知不觉间, 就失去了孕育后代的机会, 而她们的夫君,那个人间地位最高的男子,甚至都没有时间为她们痛心。 谢黛宁也看向沈屹, 只见他缓缓点头, 道:「是,我是猜出了一些。」 洛红月想到自己探到制胭脂之法后告诉沈屹,他说过一句, 齐家採购的丹石, 就算供应整个京城的胭脂铺子也足够了, 而且这个法子的目的看起来是为炼制元水,而非制胭脂,晚茉楼的生意想必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那个时候,他应该心里就有数了吧? 芸贵人说他多智近妖,果然如此,人人都道这桩案子难解,而他仅凭只言片语和刻意编排的一齣戏,就把真相逼了出来,这个真相如此危险,而他偏还能全身而退。 至少刚才宣帝让他们离开时,并未显露出对沈屹和旁人的怨恨迁怒。 「师兄,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的?」谢黛宁忍不住追问道,她其实也有不太明白的部分。 「我也不是一次就能明白全貌,就像串珠一样,一颗颗穿起来,终成一链,这第一颗珠子就是毛江,他不是真的疯了。」 沈屹翻过卷宗,虽然没有旁人证词,没有证据,可是这么多年毛江一次次告状,证词颠三倒四,有一点始终未变,就是证词里的一句话,齐静姝有身孕,死的那个女人不是她! 表面上看他是在为妻子讨还公道,实际上他根本就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了荣华富贵,弃他而去,而他的孩子也必然没有了。 他已经落魄,不为宣帝所用,如何赢得了皇家?他甚至不是齐家的对手。 只能装疯卖傻保住性命,时不时的喊冤,让这根刺扎的深一点,终有一天会有人为他拔 出来! 「第二颗珠子,是齐静姝在宫里对阿宁说的话,她的所有言辞皆是围绕自己,是她遭受的苦难和她心底的嫉恨,听起来是没有异常,可这不是深宫中的芸贵人会说的话!」 谢黛宁将那些话语回忆里一遍,现在知道齐静姝在模仿齐静芸的压抑和谨小慎微,细想那些语句的确是满怀不甘,而真正的齐静芸却应该是寂寞和困顿的,这和她们各自的际遇息息相关。 「她的话里唯有一句尚余温情的,就是那句扯绸缎给孩子做衣裳。」沈屹轻声道,「这也是戏服里的幼童骷髅图案,刺激的她失去理智的原因。」 那骷髅是在戏服黑色的一面裁出镂空的图案,靠着锦绣一面的珠宝反射光芒显露出来,至于只有齐静姝看见,全是因为操作戏子的手法,旁人也能透过那些漏洞看见些许光彩,可却不是一副完整的图案,再后来衣服被撕来扯去,图案已无迹可循了。 至于张太妃和下毒的手段,则是因为谢黛宁查到叶兰,加快了沈屹的发现,否则顺着丹石也能摸清张太妃娘家和齐家的往来,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在七夕夜宴逼出真兇,会多费很多工夫。 沈屹解释完了,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洛红月笑了笑,眼眸轻滑,眺望向暗无尽头长街:「今日终于看清你的能耐,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她停下来没有说完,一丝怅然油然而生,这一场布局之中,也有她这颗棋子的结局。 沈屹之后的路途不会一帆风顺,可是却再也用不到她了,她在那腌脏的地方苦熬了多年,一时间对未来竟有些无处安放之感。 沈屹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洛姨明白了我的用意?」 洛红月点头。 谢黛宁奇道:「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突然又听不懂了?」 洛红月看向谢黛宁,虽然已经成婚,可是她身上的少女稚气却未曾褪去,被沈屹小心的护在身旁,她颓然一笑,自己也曾是如此天真不知的,「排戏时,我认为该由我去唱小女儿的角色,可是饮冰却坚持让我唱那母亲的唱词,为了她的扮相,我涂抹了厚厚的脂粉,本以为他只是怕我被认出来,可他偏又让我做了戏班领头之人。今晚听了这场皇室秘闻,想必明日,瑚珠这个人就要彻底消失了!」 沈屹道:「瑚珠消失,但是洛姨你却可以再度以一个新的身份活在世上。我已经让邓省危安排了,明日晚茉楼里会有一具因畏惧自戕的尸身,而你却已平安的远离京城。洛姨,你为沈家做的够多了,剩下的该由我来了。」 「这么说我是该感激的。」洛红月垂眸,「我可以走,只是去哪里,做什么,我希望你别再插手了。」 沈屹微怔,只听洛红月又道:「你……让我有些畏惧。而且你说的对,为沈家我做的够多了,以后的日子,我想自己决定。」她说完又看了一眼谢黛宁,「阿宁,好好过日子,万事小心!」说罢便撇下二人沿着长街走远了。 第164页 沈屹嘆息一声,唤来柯钺吩咐:「送洛姨出京城……之后如何便都随她罢!」 柯钺领命去了,谢黛宁轻轻握住沈屹的手:「师兄,我们回家吧。」洛红月并非沈屹下属,而是他二叔的未婚妻子,他不能利用她又对她沦落风尘视而不见,但是之前劝说,洛红月不肯应允,这样安排也是出于无奈。 不过洛红月也算他半个亲人,如今就这样走了,他心里必然不好受。 两人回到家中,沈屹一直没有说话,谢黛宁默默陪在一旁,她斟酌着言语如何安慰,却忽然从背后被抱了个满怀。 「怎么了……?」 「阿宁……你会怕我吗?」 招募训练暗卫的邓省危,藉助洛红月之力已在京城建立了消息网,这个时候让她离开,的确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弃子,用完就弃,也难怪她说怕他。 沈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谢黛宁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毫不迟疑:「不会!」 沈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为了洛姨好,她只是一时没有想通罢了。」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像泉水沁凉入心,「小时候我在谢家过的不好,再后来有人对我好,我就分辨不出来,似乎是本能一般,人靠近我我就会恐惧,对我好我反而会怕……」谢黛宁认真的告诉沈屹,「我想,洛姨在那种地方吃苦多年,可能和我一样,会有所恐惧吧。」 身后的人没有作声,谢黛宁转头望去,沈屹眉目已经疏展,眸子里有着细碎的笑意,额头抵过来:「洛姨在那种地方,我劝过她几次,她却不肯离开,无奈之下我只能藉助外力迫使她离开,可是我并不是只会用手段设计强逼他人,她怪我我可以不在意,但是阿宁,你不要怕我。」 「我不怕,永远不会的。我的梦魇早就过去了,现在我知道如何辨别好坏的。」谢黛宁柔声道。 见了别院里他的部署之后,谢黛宁更加明白为什么沈屹曾想放弃她,也许就是怕有一天,不得不像今日对待洛红月一样,为她好却仍要摈弃她,有时候她也觉得,为沈家平反像是诅咒,让沈屹摈弃一切快乐和期望,拉扯着他往下坠落,无力摆脱,但是他内心深处,并非只有对世道不公的恨意。 只有她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他是宁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一切,也不让在乎的人有分毫损伤。 「阿宁,你如何跨过那些梦魇的?」沈屹忽然问。 「办法很简单,用心去感受一个人的灵魂,直觉会告诉你,那个灵魂是否暗藏恶意。比如你我相识之初,我就觉得,你如同清晨的云岚山,虽笼罩着薄薄的云雾,可却是平静而可靠的。」提起云岚谢黛宁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时候我一心只有报復山长的事,脾气暴躁起来自己也控制不住,书院大火时……」 沈屹笑着伸手止住她,「早过去了,当时情势所逼,不是你的错。」 那天大火过后的清晨,众人颓败的看着满山火后的废墟焦土,谢黛宁也一脸的黑灰,衣服破损不堪,手上也被烧伤了,但是她的眸子里,倔强难掩,她站在人群里直直的望着自己,可是沈屹却忽然没了勇气,身份暴露,他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还能如何。 黑咪过来在她身边蹭了蹭,她不知跟马儿说了什么,那匹有灵性的黑马就过来自己身边,拿头拱他。天光忽然大亮,阳光破云而出,他就那样看着谢黛宁大步往山下走去,山峦上的云雾驱散,可他还站在阴影处,只能看着她一步步离去,去有光的地方。 窥见这一霎美好,却无法将其留在身边,他一直是有贪念的,他的全部慾念就只有她,只有这戳破云雾的一束光。 沈屹喉间微哽,一字一句道:「阿宁,未来的路很难走,初来京城时,我的逃避也是因为怕拖累你,如今你我虽然已经成亲,可是我仍旧免不了要想,如果我错了怎么办,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 谢黛宁想开口,他止住她,「阿宁,未来我一定会倾尽全部来护你周全,让你一生都快乐无忧,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有任何意外,你不要因我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你还是要好好活着。」 谢黛宁听了这话心中大乱,她不愿顺着他去考虑这个可能性,故作轻松的拍他一下,「师兄你胡说什么呀,好好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故意吓我是吧?」 沈屹却「嘶」的轻唿一声,环住她的手也松开了,谢黛宁还当他是玩闹,正要说话,却见他臂膀处渗出些暗红颜色,她吓了一跳,赶忙抓着他要细看。 沈屹躲闪了两下,见煳弄不过去,只得微笑解释:「下午的时候贾明那边来了信儿,说是挖到了墓穴,我过去看了一下,结果却是个外围的机关,进去的时候一时不察,这才受了点小伤。」 谢黛宁一言不发的扶着他坐下,内衫褪去,只见沈屹胳膊上随意包着布条,她的手微微发颤,将布条小心的揭开,一道箭簇划过弄出来的伤痕,并未止血处理,稍微一动就血流不止。 「今日肯定是极其兇险,所以你才有那几句嘱咐的话。」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不是,真不是!」沈屹赶紧安抚,「好阿宁,刚才那话是一所所感,和这伤真没关系,而且这看着吓人,其实只是小伤罢了,箭簇刘宇光查验过了,没有毒。」 第165页 他伸手要给她擦眼泪,她却扭身一躲闪开了,然后迳自取来药箱,将纱布,止血的药粉一一取出,又出去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沈屹已拿起纱布清洁伤口,谢黛宁放下水,噼手夺走脏污的纱布丢到一旁,又重新拿了一块沾湿了,开始给他擦拭。 「阿宁——」 知道这回是她生气了,沈屹仰着头又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谢黛宁扭开头,他又凑到她脸前,几个来回,谢黛宁终是没忍住:「别闹了,先处理伤口,还有,我今天是不会理你了!」 「那明天呢?」沈屹还是一径的笑,自打成婚之后,他是冰消雪融,再难看见曾经的冷肃模样了。 谢黛宁瞪他一眼,嘴唇抿的紧紧的,手上微微用力。 「哎!」沈屹故意叫的大声一点。 谢黛宁一愣,她并未碰到伤口,可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仍旧忍不住想问他疼不疼,忍了又忍,她丢下纱布:「算了,我笨手笨脚的,还是找大夫来吧!」 沈屹轻笑,一把把人拉入怀里,「好了,可是破功了,既说了话,就算过去了啊!你看你还是担心我,不会真不理我,好阿宁,不气了啊!」 「你受了伤,还专捡那些扎人心窝的话来说,你……」 沈屹这回不敢再调笑,认认真真道:「我错了。」 「还有……」谢黛宁继续处理伤口,一面道,「你连伤口也不包扎,就跑去宫门口等着,是以为我处理不了宫里的事情吗?按商量好的,就算你传唤未至,怎么回话我都晓得的,你是不信我能做到吗?」 「阿宁,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太担心了,刚才失言也是因为这个。」沈屹按住了谢黛宁为他上药的手,小心的握住,「我拗不过自己的心,真的在乎上心,便如手捧珍宝,必得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爱中生忧,忧中生怖,便总把事情往坏处想,以后我一定不再如此。」 想到她一人在宫里,他就顾不上处理伤口,草草换了衣裳就等在那里,就算知道她能应付的来,可就是放心不下。 谢黛宁默然半晌,又拿起药粉继续上药,心里却一丝气也没有了,「以后不许胡思乱想,我们一起努力,不会有坏事发生的,那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好。」 ...... 第二日太后病倒的消息传了出来,宣帝辍朝一日,经过这一夜,七夕宴上的事情已影影绰绰的传了出来,虽然没有早朝,宫中还是接连宣重臣入宫,整个京城气氛陡然沉重。 到了晚间,宫中突然有旨意下来,着西宫所有景帝后妃迁居闻觉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崔淑妃晋位贵妃的旨意。 迁出景帝后妃和七夕宴传闻之事合上了,但是淑妃晋位却是意外,下一步岂不就是皇后之位? 若是中宫得子,那又要置太子于何地?朝臣譁然,纷纷连夜写摺子要求宣帝收回成命。 第三日早朝时,宣帝在御座上一坐定,抬了抬手,景祥便将前因后果当着朝臣的面叙说了一遍,连同这两日审出来的细节,众人这才知晓缘故,本想劝其三思的一时都哑口无言。 宣帝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坐在龙椅之上,讥讽的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冷笑道:「朕这么多年只得一子一女,为着不被诟言私心,皇后之位虚悬多年,后宫竟无一人看顾他们,既然诸位爱卿觉着张太妃等人应当继续居于后宫,那不如朕迁出去如何?」 他素来是个敦厚人,说出这话可见其震怒,说后宫无人看顾,竟把太后也骂了,众臣慌忙跪地请罪。 宣帝接着又雷霆般宣布了几道旨意—— 一是关于张太妃和芸贵人的处置,这两人谋害皇嗣,其罪当诛,无可饶恕,连同其族亲一併论罪,凡参与制毒者全部处斩,其余人等发配边疆,终身为奴不得赦免。 二是七皇子司马澈封惠王,领兵部事宜。 第三,则是阮清辉官復原职,大理寺卿卢广元罢免,大理寺卿一职由沈屹暂代。 这几道旨意,朝臣无一敢驳。 宣帝站起身,目光凛凛的望着立在角落里的太子,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不舒服,少了点,哈哈哈 ◎最新评论: 【追连载有点忘记之前的剧情了,为什么不太子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或者搞摄政王啊?我要回头再复习一下了】 【皇帝是把恨都记在太子头上了吗!好惨啊太子】 【来了】 -完- 第60章 ◎得失喜乐◎ ##60 里 后宫许久未有晋封之喜, 诸宫妃以及朝臣家眷连贺崔贵妃数日,送来的礼物几乎将偌大的毓秀宫库房塞满了。 宫女们好容易将东西归置好,又造了册子, 收好钥匙, 便去禀报崔贵妃。 到了毓秀宫门前, 恰瞧见大宫女苓月,她亲手捧着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一眼瞥见几人手里拿着的册子, 苓月便知何事,于是道:「娘娘这两日身上不爽利,且不必回了, 过几日再说罢。」白日里的应酬不能免,这会儿她还是能做主, 帮娘娘挡了这些琐事。 宫女们应了是, 苓月转身迈步入内。 大殿里薰香缭绕, 崔贵妃一身华贵耀目的宫装,正坐在塌上发呆。 第166页 苓月上前, 将药碗放在她手边矮几上, 轻声道:「娘娘,药熬好了,趁热用了罢。」 崔贵妃瞥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 胸间涌上了一股噁心感, 皱眉道:「拿开罢,这药苦极,可半点用处也没有!」 苓月看着她神色间似有悽苦之意, 心疼的上前替她顺了顺气儿, 劝道:「娘娘别急, 这药才服了两次,想是过些日子才能显出成效来的。」 崔贵妃扭头望向窗外,月色如钩,半隐没在云后,似将要熄灭的蜡烛,她嘆道:「没用的,太医们惯会煳弄,他们不会把话说死的。前几日母亲不是带了个擅妇科的夫人来吗,切脉时我一看她神色,就知道这身子是没用了,喝再多药也是白费!」 「娘娘不要灰心,还有侯爷呢,他递话进来了,寻访的名医过几日就能入京,到时候一定能将娘娘的身子调理好。」 崔贵妃一脸颓色,指尖抵在太阳穴上重重使力按着,自打知道了元水之秘,震惊之下,额角乃至脑子里一直抽痛不止,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对于生下孩子一直抱着希望,哪想到从入宫第一日,这个可能性就被断绝了! 想到此处,她恨不得把张太妃和芸贵人两个贱妇手刃泄愤! 愤恨支撑着她捏鼻将苦药灌下,苓月赶忙送上一碟蜜饯,崔贵妃指尖还未及捻上去,就见另一个心腹苓华进来,呈上一封信,「娘娘,惠王殿下的回信来了。」 崔贵妃拆开草草一看,脸色登时变了。 苓月见她神色不对,心里也咯噔一下,小心道:「娘娘,可是殿下说了什么?」 崔贵妃把手里的信狠狠攥成一团,掷在地上,她气的狠了,浑身颤抖着骂道:「好好好!他看我没有用,竟然敢出言讥讽!这白眼狼,枉费我曾那般仔细的照顾过他!」 苓月捡起地上纸团,看过后,眸中也不禁染上了恼意。 「惠王这意思,是不顾和咱们侯府的盟约了?」 因为当初崔家的许诺,几日前崔贵妃邀司马澈相见,想再商讨此事,毕竟之前他出事也不是崔家害的,反而是正妃之位已经没了,承恩侯的意思是,挣个侧妃位罢,崔家不计较了,这样之前的龃龉也就抹过去了。 没想到司马澈却以婚事忙为由推拒了,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在信里还道,张家到底是自己亲舅舅家,落魄时不计前嫌将女儿嫁他,他才明白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所以必要诚心回报,不再摇摆不定,辜负未来的王妃张蓉蓉。 另外他还提到,完婚之后,会选一些可心的人来入宫陪伴宣帝,替崔母妃分忧,也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孝心!言下之意,崔家当初没有坚持到底,此时也怪不得他了! 崔贵妃深深吸了口气,「岂止是不顾,他这是要毁约了!」不能生育的妃子,在后宫迟早失宠,而送入新人,一来更好掌控,二来也也能帮他在宣帝面前说好话。 司马澈,这是明白的弃了崔家啊! 「娘娘,这……这怎么办?」 崔贵妃眸子里的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可却没有一点办法,崔家没有立得住男子,她受此辱又能如何?此时终于不得不承认,哥哥是对的,崔家不能自立,不像那些世家,家族繁茂,为官的不知多少人,哪怕上头皇帝换了,也不可能把一家子都撸下去。 靠得宠封侯素为豪门世家不耻,如今又不可能育下皇家子嗣,若想维持眼前的富贵,必得再有一个崔家女入宫。否则崔家倒了,她也自身难保! 她狠狠心闭眼,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可是还没滑落至腮边,就已经干涸——阿瑗,莫怪姑姑狠心!若是崔家一朝倾覆,你的下场又能比嫁给司马澈好多少? 良久之后,崔贵妃吩咐苓月,「传我谕旨,我身子不适,让阿瑗入宫陪伴。」 宫内一片愁云惨雾,太子府也没好到哪里去。 太子司马鸿和李玉馨的婚事办的很是潦草,几乎可说是敷衍了事,礼部甚至连成婚的日子都选在了太子妃的小日子上,弄得两人到现在都没能圆房。 也不怪他们焦头烂额,谁能料到毛江的案子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大的事,太后一气之下病倒,诸事不理,后妃们一个个忙着看病调理身子,谁有闲心去替太子料理婚事。 而且宣帝还绕过六殿下司马浚,直接封了司马澈为惠王,又将他调往兵部磨练,一两年后怕是会再给其兵权。臣子中本就有摇摆不定之辈,这一下更是纷纷去惠王府讨好卖乖,眼看这京城是要变天了! 「殿下,这刺客的来歷,可要禀报上去?」门客李玮捏着手里的邸报,颇有些举棋不定。 太子司马鸿却翻着手里礼单,头也不抬:「该报就报,不必踌躇不定。」 李玮道:「可是这个档口上报上去,皇上难免疑心,咱们是在挑拨他和太后娘娘的关系。」 太后跟宣帝之间的罅隙,已难以弥合!若非顾及她的病体,景帝的后妃怕不是死一个张太妃,其余人迁出这么简单。 而太子府趁着司马澈禁足的那段日子,调集了所有人手查访,这才发现刺客能混入宫中,竟是有内线相助。这根线埋的极深,隐隐和太后的心腹太监喜敬有关。 在现在这个时候,这个消息对太子府来说,仿若一个烫手的山芋,交出去也不是,不交出去,也不是! 见他在那里细思,司马鸿放下手里东西,缓声道:「孤的处境已经不能再差了,不多这一回。更何况老七如今正在势头上,等他想起刺客之事,再往孤身上泼脏水,孤又找谁分辨?报上去惹皇上猜疑也罢了,至少细查下来知是实情。」 第167页 李玮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道:「是,那在下这就拟摺子。」 太子点头,又看了眼窗外,天气阴沉沉的,空气里一股湿气,氤氲欲雨。他忽然想起成婚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等他进入洞房的时候,外间已是雷声轰隆,暴雨如注。 李玉馨一袭红衣坐在榻上等他,矜持的有些死板,可是雷声一响她就一抖,司马鸿本以为她做出可怜之色,是故意想引他心疼。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吓到流泪,跳下床一下扑进他怀里,瑟瑟道:「殿下,我怕!你可不可以捂着我的耳朵?」 司马鸿不由失笑,他和李玉馨只见了两次,两次她都端着闺秀的样子,行止间规规矩矩,何曾有过如此娇憨可怜的时候?倒像是小时候的谢黛宁,无法无天的。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司马鸿慢慢抬手,轻轻捂在她耳边:「别怕,有孤在。」 后来才知道,她幼时在外游玩遇上大雨,被阻在一个小破庙里,外面滚雷阵阵,屋内也水流如注,嬷嬷出去找人帮忙,只撇下她一个,庙里的神像面貌狰狞,在闪电中更显可怕,她吓坏了,从那之后就落下个怕打雷的毛病。 他心里泛起一丝柔情,起身吩咐李玮两句,举步往后院儿去了。 进了屋,果见李玉馨缩在榻上,一屋子宫女下人围着,却无一人亲近,无一人敢去帮她捂耳朵。一个贴身嬷嬷就立在身边,笑着劝道:「太子妃娘娘莫怕,京城的夏雨呀,来的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没事儿了。这碗补身的药趁热喝了才好,若是一会儿再热一遍,怕会散了药性呢。」 见司马鸿进来,众人纷纷行礼,榻上的李玉馨也赶忙就要下来。 司马鸿抬手止住她,又接过了嬷嬷手里药碗,吩咐道:「都出去罢。」 一屋人走了个干净,还将门也掩好了,司马鸿微笑着在床边坐下,一手拿碗,一手却握着什么,递到了李玉馨面前。 李玉馨垂目望去,他展开的手掌心里,一对儿圆圆白白的小球静静地躺在那。 「这是什么?」她好奇的拿了起来,仔细一看,却原来是是两个棉球,用丝缕仔细的缠在外面,内里棉絮一丝不漏,白胖可爱。 「孤不能时常陪伴你身边,若是下次打雷孤不在,你就把这个塞到耳朵里。」 她一怔,抬头朝他望去,司马鸿也正看着她,太子的气质温润,总有点冷清的距离感,那是上位者独有的威势带来的,可现在的他,温柔的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她脸一红,却想不出什么悦耳的话讨他欢心,只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的低头微笑,「多谢殿下。」李玉馨家在李氏是旁枝,出身不显,所以她根本不会和上位者打交道,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嫁给天底下第二尊贵的人。 「我的字是均之,以后无人时,你可以直唤我这两个字,不必总是喊殿下了。」司马鸿轻声道,眼前的女子不算甚美,不算聪慧,甚至带着一丝小家子气,可是掩饰不住的,却是天生的纯然不伪。 李玉馨慢慢瞪大了眼睛,不尊称他「殿下」吗?在宫里备嫁时,学的最多的就是种种规矩教条,不可冒犯他的威严,可他却说可以直唤他的字。 现在的两人,就像是一对儿普通的夫妻,说着寻常人都会说的体己话,他看着自己,也像一个寻常男子看着妻子一般。 「是,我记下了。」李玉馨声如蚊蚋,「我没有字,只有个小名叫阿馥,家人也都这般唤我。殿下……均之也可这般唤我。」 见他一直端着药碗,她又赶忙接过来道:「我自己来吧。」 司马鸿笑了笑,李玉馨虽不是他心里想要的太子妃,可是自身难保的他,又能多要求什么?她被送到自己身边,也是个可怜人。 窗外隐隐传来雷响,一如此时的局势,风雨已经袭来,只有面前有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他能护住的。 司马鸿把棉球轻轻塞到李玉馨的耳朵里,他的袖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还有男子独特的体香。李玉馨捧着药碗,脸已经红透了,两人虽已成婚,可是因为她的小日子,除了新婚之夜一抱外,再没有其他亲密的举动了。 司马鸿的手指没有离开,缓缓下移,抚到她耳垂上时停住了,指尖的温度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他的声音却忽然近了,「好,阿馥。」 这场豪雨把沈屹也阻在了大理寺衙门里。 前大理寺卿卢广元是罢免,他走得急,衙门里的事情一下都推给了沈屹,连着两日都是夜深才能到家。 「公子,少夫人派了轿子来接。」见沈屹去架子上取蓑衣,柯钺赶忙道。 沈屹闻言笑了笑,放下蓑衣去换伞,正要出门,却见雨幕之中一行人执灯而至,近了才看出是宫中内监,打头的那人上前堵住他,殷勤笑道:「哎唷,咱家运气好,正赶上了沈大人还没走,请大人随臣入宫,皇上召见呢。」 沈屹微怔,随后道:「是,臣遵旨,请大人带路。」七夕宴过去也有十来日了,虽有升官和嘉赏的旨意,宣帝却一直没有拨空见他,想是今日终于要细问了。 柯钺眸底暗光闪过,他止住步子,身影悄悄退后,隐没在廊柱的阴影里。 宣帝日常起居在清凉殿,殿宇幽深,长廊轩阔,但内监并未将沈屹带到殿内,而是沿着廊子一路前行。 第168页 头顶晚灯摇晃,另一侧夜雨飒飒,把这一行人的半边衣裳都打湿了。 走了好一会儿,方到了一处四面开阔的楼台,宣帝正负手站在边缘处看雨,龙袍上的金丝福纹已被蕴湿,景祥侍立在侧,见了沈屹便点点头,低声回道:「皇上,沈大人到了。」说罢招唿众人退开。 沈屹上前行礼,跪在地上口称万岁,地上雨水立时浸入他膝前布料,凉意刺骨。 宣帝身形不动,须臾后才问:「七夕宴席,你有几分是故意为之?」 沈屹并无迟疑,回道:「回皇上话,臣为查案,是尽全力为之。」 「所以,后宫牵涉此事,你本就心中有数。」宣帝语气寒意逼人,转身走到沈屹跟前,一双黑色靴子正停在他眼前。 帝王之怒,声色俱厉,如沉岳压至眼前,令人唿吸一窒,沈屹的声音却仍旧平静,无一丝颤动,「皇上,臣的确心中有数,也想到过牵涉后宫的后果,但是若因此就囫囵过去,将案情轻轻放过,就如以前毛江为自己喊冤数年,却始终无人在意,臣自然不受牵连,可皇上身受其害,却不知又要延续多久?」他顿了顿,又道,「臣还记得,就在月余之前的金明池畔,皇上曾金口玉言对臣说,错便是错,任是谁犯了错,也不能把错变成对的,皇上待臣如此,臣又如何能以私心报之?」 宣帝沉默了,刚登上帝位时他也曾四方寻访,希望能有忠直果敢又有才能的臣子在侧辅佐,可战事刚停天下民生凋敝,他只能慢慢去恢復大烨根基,麒麟之才却一直未得,若当时他能得一沈屹,今日膝下恐怕就不止澈儿这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了,也不至于只能看顾朝堂忽略了后宫,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能做的更好,大烨休养生息也未必需要□□年。 可惜很多事情,没有假如。 宣帝嘆息一声,「罢了,你起来说话。」 沈屹谢恩后依言起身,又问,「皇上宣臣雨夜来此,想必并非只为此事?」 眼前这个年轻人聪慧至极,轩眉清隽,不卑不亢,那双眼眸极为澄澈,令人心中郁气不由就淡了几分,而就在十年前……宣帝陷入沉思…… 大烨能人辈出,星将云集,尤其是护国公沈唐,景帝极为依仗——他记得幼时,汪太后精心培养哥哥,他便总能听到哥哥细数宏愿,什么平定北狄,削减各藩王势力,将皇权收归一处,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沈唐这样的人为朕所用,君臣相合,朕必能成就一番事业!」景帝的话,言犹在耳。 沈唐,那个被称为大烨战神的男子,和眼前文气的年轻人渐渐重合,又渐渐淡去,那些人都不见了,包括他的哥哥,他雄心勃勃,却留下一个未来不明的大烨,现在沈唐唯一的后人站在眼前时,宣帝心里涌上一种怪异的预感,他觉得有种力量又回到自己身体里,而这是在预示着什么一般。 尽管他不像景帝那般情绪外露,但是他们是兄弟,血液里的进取和野心是一脉相承的。 「你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吗?」宣帝忽然问,「沈家出事时,你……才八九岁罢?」 「回皇上,臣——的确是记不大清了。」沈屹的声音微涩,在脑海中极力寻索之后,不得不承认,时日太过久远,当年的沈唐在外征战,和他相处的时间本就很少,心中父亲的形象不知何时起已模煳不清。 他记忆中的父亲,还是六岁时——二叔去锁牢关送信带上了他,呆了几日后,沈唐好容易有了闲暇,便带他在草原上纵马奔驰,那是沈屹第一次看见连绵的雪山,山下青草郁郁不见边际,异族的姑娘唱着牧歌,黑黑的髮辫像缎子一样漂亮,回过头,父亲腥红的披风在风中烈烈作响,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饮冰,你看见了吗?那就是乐府诗里写的地方。」沈唐笑着扬着马鞭挥向远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他以为的大将军,眼里却没有杀戮,身上也没有血腥气,沈家世代从军,将军的心里,却只想守护一份安宁和祥和。 「你父亲一直都不主战。」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宣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是朕的兄长,都说他是一意孤行。」 沈屹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宣帝顿了顿,看向黑漆漆的雨幕,「实情如何,不得而知,总需要有个人承担这责任,战败的责任安给了你沈家,起兵的决定却是朕的兄长下的,可朕这几日常想,如若朝堂后宫乃至士兵和百姓举国一心,是否当初仍会惨败收场?」 沈屹略一思忖,缓缓道,「皇上,如今的朝堂与那时并无二致。而且做这些假设——也已不能改变什么,唯有看向以后,尽力而为……」 「之后?」 「是,上次大烨和北狄并未彻底定下胜负,双方皆是付出惨烈代价,才结束了战争,所以未来,势必还会有一战去清算旧时仇恨,这无可避免,而此战何时发生以及胜负皆是未知,之后的大烨兴许会有一番太平盛景,也兴许不会。」 「你倒是敢说。」宣帝轻哼,语气里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对的,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而这场战争的推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朝堂上也许不乏能臣,却只有你一人敢揭开张太妃一案,把这溃烂让朕看的一清二楚,不负亦不瞒,所以——朕需要用你。」 第169页 沈屹抬起头,宣帝亦直视着他,「朕需要一把刀挑破溃烂,也噼开这黑夜,为自己,为世间百姓,也为这天下——朕相信大烨会有太平盛景!」 宣帝的眼眸像夜空一般深邃,沈屹突然想起谢黛宁坚信的,这世间,所有黑暗背后必是天光明澈。 「你可愿同朕一起,开闢一番盛世?」 「臣愿意!」 他的话音才落,宣帝的手也落在肩上重重的一拍,可还未来得及嘉许,就见景祥踌躇着走上前,回禀道:「皇上,阮大人来了,说是……」他顿了顿,「刚好今夜巡查宫禁,知道沈大人没出宫,特来看看。」 宣帝愣了一瞬,很快明白,阮清辉这是担心这位外甥女婿,怕自己生他的气,他又气又笑,挥手道,「得了,赶紧出宫去罢,免得宿在宫里,明儿你家夫人进宫抱怨。」 「皇上,还有一事。」 「讲。」 「臣还想为自己的夫人请旨,继任玄衣卫的职务,朝廷用她查案也好,或是其他事情效力也罢,若有一天她想要辞去职务,都请皇上允准阿宁依自己的心意行事,臣希望她可以自己决定想要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走剧情,哈哈 ◎最新评论: 【唉,太子妃,崔媛,甚至贵妃,这些女子的命运都不能自己做主,只是家族的棋子】 【换了个封面了吗】 -完- 第61章 ◎他们的新开始◎ ##61 月 虽是代大理寺卿, 但是众人皆知,这个「代」字在沈家平反之后,很快就会被去掉。宣帝亦下旨, 沈屹品阶和俸禄皆按正品寺卿视之。 沈屹和谢黛宁的新宅子也妥当了, 这栋宅子本是一个富商所有, 因他早年和沈家有些渊源,所以一听说买宅子的人是沈屹,便立即答应了。 只是富商家人丁凋零, 久不居于此间,宅院荒芜,得费些功夫打理才能搬进去。 谢黛宁亲自找人丈量了土地, 又新画图纸,准备把宅子大改一番。她忙的团团转, 加上沈屹最近也忙于公务, 她图方便便常常歇在阮家。 阮老太太初时还高兴她回家, 不几日看她也不回自家,反倒弄得沈屹两头跑, 便皱眉赶她:「都成了婚的人了, 常住娘家是个什么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孙婿有了龃龉呢!还有你那个玄衣卫的职位……」 谢黛宁腻歪在她身边,一面拿起点心放入口中,一面笑着打断她:「祖母, 师兄可没这么小气。您快看看这水榭的图纸, 你喜欢养花,咱们就在周围留点地方再做个花圃,到时候夏天花开了, 您吃罢晚饭过来串门子, 咱们就在花谢里喝酒取乐。」 阮老太太嘆息一声, 知道她不想提玄衣卫的事儿。 毛江案结了之后,朝廷论功行赏,有大臣曾经以此攻击沈屹,说他并非只靠自己查清案情,乃是有夫人和玄衣卫相助,所以升任大理寺卿德不配位,宣帝一概不予理会,委任令下了之后,知道宣帝的决定已无法动摇,又有朝臣攻讦说,夫妻二人都身负官职太不像话,莫非日后妻子立功,夫妻二人还要一同立在朝堂之上不成?请旨让宣帝撤了谢黛宁的职位,让她好好回家相夫教子去才是。 没想到宣帝仍是没有答应,只说论功行赏,夫妻二人都有功劳,一个升任大理寺卿,另一个却要撤职,是何道理?难倒他身为一国之君,还不能秉持公正之心不成? 阮清辉说,沈屹跟宣帝私下请了旨意,让谢黛宁随自己心意决定玄衣卫职位一事,谢黛宁也知道外间这些闲言碎语,只是一时还没有想好下一步罢了,让阮老太太不要多说。 但是阮老太太哪能不了解自己孙女,看她不太愿意提起此事,就知道她心里还捨不得,可是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在家时胡闹也就罢了,如今成婚了还这样,就不像话了。 不过阮老太太不止说不动自己孙女,也搞不清楚沈屹的想法,孙婿对自家孙女好的过分,宅子买到隔壁也都寻常了,外头的事她一个老太婆都听到风言风语,可是沈屹来家时,依旧是柔声细语,一丝不快也看不出来。 哪个男人能容忍至此? 「我看还是你怂恿的,从小就惯着她,孙女婿哪敢说什么?这都嫁人了,实在不该如此!」阮老太太骂了儿子,心里却还怀疑,莫非是阮清辉官大压人? 不过谢黛宁的新宅一修完,两人就择了吉日搬进去,加上临近年底,官眷来往拜望的事多,谢黛宁这个大理寺卿夫人忙的团团转,旁的事就先放到了一边。 这天阮老太太採买的下人调.教好了,便打算送过去,刚好也看看屋子整治的如何,可有要添置的。刚好柯鸣也进了府,他回来倒是有段日子了,不过一直在别院处训练下人。 阮老太太兴沖沖的带人进门,谢黛宁刚好没在,带着三娘和浮音出门买东西去了,内宅的几个丫鬟像是军队里受训的兵士一般上前伺候,一板一眼,目不斜视的奉茶添水,再看二等丫鬟,也是嵴背挺直的候着,和外院的侍卫,不,比跟着阮清辉的玄衣卫也不惶多让了。 阮老太太深觉这些丫鬟若是一声令下,上阵杀敌也不奇怪,她长嘆一声,把自己的人又原样带回去了,也幸亏阮家再没有旁的姑娘待嫁,否则京城的高门不定怎么嚼舌根,说阮家不会教姑娘呢! 第170页 又几日,张氏相熟的白夫人上门做客,笑着说了一件趣事。 原来是因为沈屹升官,她家一个子侄也是大理寺的,便上门拜见上官。可是那几日柯鸣和新教出来的人还没进府,沈家宅院里就没几个人,他坐了一会儿等到沈屹,竟是他亲自端着茶进屋,弄得他唬了一跳连称不敢。 后来才知道缘故,且不提沈家宅子没几个下人,就是主母谢黛宁身边,也就两个丫鬟,整个后院除了她们三个,竟没一个女的。 「你回来住的时候,把三娘浮音都带在身边,孙婿身边谁服侍梳洗?」 谢黛宁闻言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阮老太太怎么又提起前些日子的事,「他自己能动手的,在书院时也是如此呀,都习惯了。现在不是了,里里外外得有十几个人,我也不晓得哪个是服侍梳洗的。」 阮老太太点了点她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呀你!白长了一幅聪明皮囊,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现在和往日能是一回事吗?你的师兄如今已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比你舅舅不差了,前段日子你让他自己端茶倒水,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这主母当的也未免太过失职了!」 「师兄说了,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嘛。」谢黛宁有些不服气道,「再说了,我那段时日忙于打理宅院的事情,现在宅子收拾好了,下人也教好了,这打理家事我在慢慢学呢,也不急于一时片刻的。」 自己养大的孙女,阮老太太焉能不知,她那打理宅院,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打理的都是鞦韆架子,花房果园池塘,还有什么养马的,射箭练武的场地之类,统统都是为了玩乐。 「你可仔细着些罢,还记得几年前你舅舅刚升官,就有上峰给他塞女人进府,你舅舅碍于情面不也得收下?虽然不碰不看,后来又都打发了,可你怎知你师兄也是一般?这些事情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万一再有个狐媚的凑上去,又或者同僚们撺掇……你赶紧把那个玄衣卫职位辞了,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 这话说的委实有些扎心,若是旁人说也就算了,谢黛宁全当那是挑拨,但阮老太太是她亲外祖母,谢黛宁自然知道她是为自己好。 她心头一凛,虽然觉得沈屹不会如此,但是…… 祖孙两个正说着话,忽听外间丫鬟禀报导:「老太太,姑娘,崔姑娘来了。」 谢黛宁赶忙起身出去迎接,只见崔瑗小脸发白,急匆匆的进了屋。 她略有些敷衍的同阮老太太说笑几句,看出崔瑗这是有心事,阮老太太便道:「我昨夜走了困,今儿一直乏着,你们姑娘家一道说话罢,我去歇会儿。」 她一进屋,崔瑗立时拉着谢黛宁急匆匆出了乐寿堂,宫里的事儿一查完,谢黛宁就在新宅子旧宅子两头跑,两人还一直没聚过。 「你特意来寻我,可是有事?」 崔瑗横她一眼,气哼哼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谢黛宁挽住了崔瑗的胳膊,笑道:「好啦!最近忙嘛,一直没空。快说说,今儿个这么急?都找到这里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崔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好半天才颤着嗓子说道:「是,是姑姑……她要我入宫。」 谢黛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入宫二字何意,只笑道:「入宫怎么了?你不是常去宫里陪贵妃娘娘的?是不是又闯祸了?娘娘要找教养嬷嬷管你?」 崔瑗垂下眸子,轻声道:「这次不是的……」她顿了顿才又道,「这次进宫,就住下了。」 谢黛宁明白过来,不禁大惊失色,不敢置信道:「不是罢?这……这是,你们姑侄二人……」共同侍奉帝王? 崔瑗点头,委屈的眼泪忽的簌簌落下:「其实前段日子就说了,只是我一直不肯,姑姑便说她再调养调养身子,再看看,可是还是不成!昨日父亲已经跟我谈过了,母亲也叫他说服了,日子一定下来,我便要去宫里长住,之后……」 谢黛宁握紧了拳,断然道:「不行,这肯定不行的。皇上在我眼里就如舅舅一般,在你那就是姑父呀,这——这肯定不行!」 宫妃们的状况她最清楚,崔家的事情她也知晓,只是没想到崔家竟想要走这一步。 谢黛宁看崔瑗一径只知道哭,急问:「你先别哭了,你自己怎么想的呀?」 「没人管我的想法的。」崔瑗抹着眼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我就只能哭了。」承恩侯这一次怎么也不肯让步,哪怕宣帝的岁数和他差不多。 谢黛宁闻言恨不得现在就冲去找承恩侯理论一番,只是这种事情,她一个外人搅合进去,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她极力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母亲呢?真就一点也不抗争了?」刘氏的为人她知道一些,并不像承恩侯府其他人那般,一门心思往上爬。 崔瑗道:「母亲虽然一直说盼我嫁个喜欢的,可是……」 「可是什么?」谢黛宁急道,「还有什么可是的!你母亲既然这么说,肯定还是以自己女儿的幸福为重的,你快说你喜欢谁?咱们跟他说去,若这人也有意,就叫他带你远走高飞,过上几年再回来就是了!」 崔瑗抬起哭花了的小脸,望着谢黛宁道:「他……他是最不可能带我走的人!」 他是谁? 谢黛宁先是慢慢瞪大了眼睛望着她,阿瑗总和自己玩儿,她身边的人,就没有谢黛宁不知道,不认识的,但是很快,一个人的影子在她心里浮现出来。 第171页 「不会……是小六罢?」她叫了出来。 崔瑗嘴唇抖了抖,否认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那是庆熙五年,她,司马浚还有崔瑗都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精力最是旺盛,皇宫内院怎么圈的住,加上宫人冷待,司马浚便常藉口去太子府,熘出宫满京城的疯玩。 还有谢黛宁,性子好容易养回从前那般开朗,跟着他一道胡天海地,无所不为。 司马浚爱背着景帝亲手给他做的一个小弓,双手叉腰笑着说:「我以后要做京城第一游侠,系马高楼金鞍调羽,自在惬意!」 不过很快的,他就发现自己做好事,旁人会说太子借他招揽人心,他胡作非为时,旁人摇头嘆息,讥讽他不如司马澈,却反而不会让太子在人前太扎眼。 宫里长大的孩子,都有七窍玲珑的心。 司马浚一明白这个道理,便满不在乎的说:「不做游侠也罢,我做京城第一纨绔,你就是我跟班儿,咱们一道斗鸡走马,游戏人间!」 他这般说也这般做了,原本是高太傅口里颇具才学的聪慧皇子,转眼就成了坏坯子,连逛青楼这样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一日恰逢初五,京城人去城外寺庙烧香,两个孩子也跑去瞧,人群熙熙攘攘,竟然挤丢了一个和他们一般大的小姑娘。 她人虽小,但是带着帷帽,衣着华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小姑娘在人堆儿里哭哭啼啼的,别人不敢上前搭腔,生怕她家豪奴就在近旁,可司马浚哪管这么多,一把把人捞起带回了太子府。 这小姑娘就是崔瑗。 那时候的崔瑗还不像现在,让刘氏养的规规矩矩,满脑子女则女戒,张口就是道理,闭口就是闺训,活脱脱是个小闺秀。 司马浚掳了人回到太子府,没多会儿就让她哭的烦了,吓唬道:「你哭也没用了,本大王是要娶你做压寨夫人的,你逃不出我的贼窝,就认命吧!」 他说完丢下人跑了,过了一夜,太子府的人才发现吓傻了的崔瑗,一问竟是承恩侯府的姑娘。 这时候满京城都炸了窝一般,崔家人正到处找她,连宣帝都知道了,派了御林军和玄衣卫出面。 司马浚知道闯了祸,也吓了一跳,崔家可是宣帝宠妃的娘家,这事儿捅出去,自己可捞不着好。 而且她还哭着什么损了闺誉,不嫁他不行的话! 后来崔家的人来接人,当着太子等人的面儿,豪横的问是谁掳了她,崔瑗哭哭啼啼的说:「是山寨大王指使那个小贼,他还要我做压寨夫人。」她指着司马浚。 司马浚捅捅谢黛宁,她舅舅是阮清辉,眼下也只有她能救自己了。 「都是你干的,可不关我事!」 谢黛宁本就打算帮他,不过闻言还是气结,狠狠踩了他一脚,才上前对崔瑗笑道:「我就是大王,真是对不住了,我给你赔不是,我可不敢强娶你的。」 崔瑗和今日一般,满脸的泪珠,愣愣看了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一会儿,才抽抽泣泣的说:「给你做夫人是可以的。」 这话一说,周围兴师问罪的还有等着赔礼道歉的都一起笑了,一场祸事就此消弭无形。 想起这些旧事,谢黛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又暗骂自己真是见色忘友,这段时日一忙,把司马浚和崔瑗都忘记了。 她拉起崔瑗的手,道:「走,咱们找小六去。」 崔瑗想要挣脱,可是谢黛宁力气大,她怎么也挣不开。 「别去了,他对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想自讨没趣!」 谢黛宁沉声道:「你没跟他说过,怎知他如何想的呢?上次择妃,他不是也推拒了?咱们勇敢一点问清楚,若是不行再想别的法子!」 崔瑗终于点了头,她的背后是一堵墙,只能前进,无法后退,若是司马浚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那么她也就死心进宫了! 到了司马浚的安郡王府,见了她两人,内监王炳笑着将两人迎了进去,「二位姑娘许久不来了,老奴刚才差点没认出来。对了,还要恭贺谢姑娘大婚吶!以后得称沈夫人了。」他是伺候司马浚的老人了,和谢崔二人很是熟悉。 「王伯客气,以前如何,咱们以后还是一样便是,您可别叫我沈夫人。」谢黛宁笑道,」听着怪不好意思。」她从小就尊称他一声王伯,王炳伺候过景帝,连太子都给他几分面子,后来宣帝继位,他在宫里没趣儿,才入了司马浚的郡王府。 王炳笑了笑,却没答言。 闲聊两句,王炳又嘆道:「今日既然来了,还请二位好好劝劝六殿下,殿下最近每日酒罈子不离手,太子殿下来劝了几回,都没个清醒的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殿下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谢黛宁一惊:「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自婚后就没见过司马浚,他也没来寻她,没想到竟然这样了。 「这倒不曾,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有一日就这样了,太医说这般喝下去染上瘾不说,更严重的是伤身啊!」王炳看着她,缓缓道,「殿下如今常在小时候那个水榭里,二位姑娘请自行前往便是。」 崔瑗和谢黛宁对视一眼,加快了脚下步伐。 不多时到了郡王府的水榭,果见司马浚抱着酒罈侧躺在藤椅之上,人几乎要滑落下去。 第172页 他旁边有数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有弹琵琶的,有唱着小曲的,还有一个正跪坐在他身旁,手里捧着一串葡萄送到他嘴边。 见此情形,谢黛宁登时恼了,司马浚虽然为人荒唐,可那都是人前,人后他的行止从不曾如此放浪。 再一看崔瑗,眼眶又红了,手指颤抖胸口起伏,也是不敢置信样子。 只是来都来了,必得把话问出口才是。 两人走到跟前,谢黛宁一把夺下他手里酒罈,沉声吩咐几个歌姬婢女:「你们都下去!」 司马浚眼神迷茫的看着她,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是阿宁来了啊!」 他衣领微微敞开,胸膛上留着明显的红痕,谢黛宁的眸子微凝,伸手揪着衣衫把人拉的坐了起来。 司马浚也不恼,似是仍在醉中,只一径的笑着。 谢黛宁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司马浚也不推辞,接过去喝了,似乎清醒了几分,自己把衣裳拢好,谢黛宁再看身后崔瑗,默了默才道:「阿瑗找你有事说,你们先谈吧,我去那边等着。」 崔瑗点了点头,坐到了司马浚面前的一个矮凳上。 谢黛宁缓步出了水榭,太阳已经落下一半了,金色的浮光在水面轻盪。 这个府邸她从前常来的,那水榭里,她和司马浚一起钓鱼,完成高太傅布置的课业,还有阿瑗……只是这时她忽然有了些陌生之感,似乎是她将什么东西丢弃,而忽然又出现在眼前时,似乎带着些怨意一般。 再看周围,这郡王府虽无王妃打理,却是井井有条,石子路上一片落叶也没有。她扭头朝水榭里望去,那两个人的身影逆着光,只看得出个大概轮廓。 司马浚身子前倾,似在认真的说着什么。谢黛宁微微放心,又见崔瑗抬手,似乎是抬手替他理了理鬓间的乱发。 她刚微微放心,却见崔瑗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含笑道:「阿宁,我问完了,咱们回去罢!」 「问完了?」 「嗯,都说完了。」 谢黛宁看出崔瑗不想说话,再看水榭里,却哪里还有人影。 晚上回到自家,谢黛宁有些闷闷不乐,刚才送崔瑗回家,一路上她都闭口不言,也不肯告诉她结果如何,时好时坏,成或不成,但是做了这么多年密友,如何能看不出她神色不对。 看来明日还得去找司马浚逼问一下,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即便不喜欢阿瑗,也不会说让她太伤心的话呀,这是怎么谈的,谈成了这样。 正犯愁,外间传来三娘和浮音的请安声,原来是沈屹回来了。 他一撩帘子进了屋,恰瞧见谢黛宁在窗边呆立思索,她是个爱笑的,平日里都是一脸喜色的来迎接自己,这般模样定是出了什么事。 沈屹顾不上换衣裳,走上前将人拉进怀里,先低头吻了她额头一下,然后才道:「这是怎么了?谁惹我的夫人不快了?」 谢黛宁双手抚上他胸膛,闷声道:「今儿个见了阿瑗,她说……她家里要她入宫。」 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沈屹沉默半晌,才道:「六殿下拒绝了?」 谢黛宁点头:「我是这么猜的,阿瑗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神色不对,我瞧的出来的。可是这种事情我又不能去强迫小六,这可怎么办好?」 「你想帮她?」 「起码不能让她入宫嫁给皇上!」谢黛宁犯愁道,「阿瑗和我一般大,也是定亲的年纪,本来崔家和七殿下有口头婚约,前段日子出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能再嫁给他,可是阿瑗也拖不起了,加上承恩侯一门心思钻营,这一时片刻的,哪里去找个他看得上的世家子弟求娶……」 原来是为了这个,沈屹松开她,指尖在桌面上轻叩几下,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随后他便微笑道:「能拖上十天就行!从净湖县到京城往来需要走七天,再加上三日考虑时间,应是够了!」 谢黛宁先是不解,但很快便眼神一亮,「你是说湛师兄?他……他肯吗?」 「自然是肯的,不过也要崔姑娘愿意才行。」 沈屹将湛明钦慕崔瑗的心思略微告知,谢黛宁一听,也回过神来,之前在云岚她一门心思找谢暄的麻烦,却没留意到身边人,真是……只是湛明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崔家可能不会那么容易答应。 听了她的顾虑,沈屹唇角微弯,含笑道:「湛明出自苏州湛氏,是百年的书香门第,在朝中一向属于清流,他虽出身旁支,但背后湛家不容小觑,否则当初他也不会被派去富庶的松江府了。崔家与其把崔姑娘送进宫,去博取一个不知如何的未来,倒不如把筹码压在湛家身上。不过这些都是次要,湛明心系崔姑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谢黛宁深吸一口气,脸色一下缓和过来,推着沈屹就往外走:「快,去书房给湛师兄写信!」 沈屹无奈笑道:「夫人啊,总得容我换件衣裳,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作者有话说: 喵,以后都得9点更新啦,最近有点忙了~~~ 最近还追了好多好看的文,555,太可啦,我要努力! 多谢小天使们的不离不弃! ◎最新评论: 【我来了我来了~不管如何,希望阿媛能幸福,如果真的入宫有了什么,阿宁心中也是一根刺啊……】 【崔媛对湛师兄无意啊,她自己现在为了救急,崔家是想谋利,最后如果在一起也很容易在两人心中留下结,不过世上有哪里会有万事如意呢】 第173页 【来啦来啦】 -完- 第62章 ◎每个人都有路◎ ##62 婵 崔家, 祠堂。 一大早,崔瑗去司马浚郡王府的事情,不知怎的传到了承恩侯崔顺鹏耳朵里, 一听说此事, 他立马派人将女儿带到祠堂, 二话不说先上了一顿家法。 抽打了崔瑗一顿,他一脸愠怒的指着地上跪着崔瑗大骂,什么不孝顺已是轻的, 因她之前的恣意妄为,他便连不要脸这样女儿家承受不住的话也骂出口了。 崔瑗素来受宠,哪里挨过打受过骂, 背后一阵阵火辣辣的疼,但她却咬牙一字不吐, 只默默垂泪。 这些疼都比不上被默默喜欢了多年的人拒绝, 从郡王府里出来, 她的脑海里就全是那人的凄冷笑意,司马浚从不会这样笑, 他总是明亮的, 看着让人心生欣喜,这样的笑容让她的心钝钝的疼,仿佛被搅在了一起—— 他说:「阿瑗, 谢谢你的心意, 可是我庇护不了你,我甚至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你不想入宫我可以帮你, 但是我不能娶你。」 他还说因为七夕的那场风波, 太子处境极危,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迁怒废黜,他这个太子胞弟,正统血脉到时候亦是无处容身,崔瑗跟了他便是从狼穴入到虎口,并无甚差别。 崔瑗问他:「如果我都不在乎呢?你还有别的原因拒绝我吗?」 司马浚满身酒气,可那眸子却是清明,他含笑道:「阿瑗,有的话是不能说的,如果你想让你爱的人安心,就一辈子都不能说!」 她于是含泪道:「我知道的,我不会说,我跟你的心是一样的。」 …… 刘氏闻讯赶来,一踏进祠堂就见崔瑗身上渗出的斑驳血痕,已是冬日换上了厚衣裳,崔顺鹏竟然下此狠手! 她手里的帕子一紧,咬牙忍泪道:「侯爷,瑗儿到底是女儿家,您……您就算不给她留些脸面,也看在她身子弱的份上,手下留情罢!」 承恩侯的目光落到崔瑗背后,一凛之下也住了口,长嘆一声。崔瑗行三,是自己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儿,她两个庶姐已经嫁人,幼弟才不过五岁稚龄,二房倒是有崔景和崔浩两个侄子,可崔景在缇骑只知玩乐,崔浩更是到如今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家里旁枝更是不用提,没一个可用的! 若非如此,他又怎捨得出这个女儿?让她去宫中分胞妹的宠? 刘氏上前把女儿扶起,崔瑗跪的久了,膝盖一软差点又跌倒,承恩侯眸色一暗,别开了脸。 「娘……」崔瑗低声唤了一句,攀住了刘氏的胳膊,她脸色煞白,面上一层薄汗:「我没事的。是我不好,惹了父亲生气,女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您不要同父亲生气。」 话说的情真意切,可刘氏却暗暗心惊,挨了打却一点不见委屈恼怒,除了脸色发白,神色却是如常,她是崔瑗的母亲,如何能看不出自己女儿往日里明润生辉的眼睛,此时一点光华也不见,言语间还带着些心如死灰的颓丧。 不好当着承恩侯的面多问,她忍着心惊招唿下人把她先扶回了屋子处理伤口。 崔瑗心力交瘁,一句话也没说,伤药抹了一半,人就沉沉睡了过去。 刘氏心疼的吩咐下人们好好伺候,然后才起身出了屋子,正要找人来问个究竟,承恩侯虽然脾气大又好钻营,可是对这个女儿还是疼爱的,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否则上回惠王的事情上,他也不会松口。 「夫人,沈夫人来了,说是找咱们姑娘有事。」刘氏刚问出崔瑗去了郡王府的事情,下人进来禀报导,「只是咱家姑娘现在……」 下人踌躇着觑了一眼主人神色,姑娘被打成这样,怎好见客? 刘氏有心事,恍惚着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沈夫人三个字指的是谢黛宁,她已经成婚,下人自然不能再称谢姑娘。 她暗嘆一声,说起来谢黛宁出身尚不如崔瑗,母亲早逝,父亲又远在湖州,可架不住人家舅舅有权势,过的恣意自在,当初选沈屹嫁了,京城里不是没有议论,都说她这是低嫁,谁知道将来那个姓沈的能不能为家族平反,官途又能走到哪一步? 可是这短短几月,沈屹已成朝廷六部之一的大官。 承恩侯倒是不眼热,只道他这人就像是个雷一样,现在看着鲜花着锦,保不齐哪天就炸了,到时候连累妻儿家小。 旁人的事情说归说,眼下她的阿瑗要被送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也没好到哪里去。 「请她去花厅稍坐,我这就过去。」刘氏吩咐一声,掏出帕子擦了擦面上泪痕,又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过去见人。 谢黛宁等了半天,早已暗暗着急,她来承恩侯家素来是可以直入后宅的,今日下人们将她拦下了,又带到了见客的花厅里,上了茶点请她坐等。 这般奇怪令她隐隐不安起来。 好容易听见一声通禀,帘子撩开,刘氏一人进了屋。 「阿宁来了,快坐下说话。」刘氏含笑道,看着面色如常,眼角的红痕却是遮不住。 「伯母,可是阿瑗出了事?」谢黛宁打量一下,焦急的直言问道,「她人呢?」 刘氏神色一顿,抿了抿唇道:「阿瑗身子不适,得卧床几日,今日不能出来了。」 「那我去瞧瞧她!」 谢黛宁立马起身就要往外走,刘氏赶忙拉住了她:「莫去了。」 第174页 见谢黛宁疑惑的瞪着她,刘氏微嘆,两个姑娘家要好,这事儿迟早是要知道的,于是道:「阿瑗去了六郡王府,叫侯爷知道上了家法,如今起不了身,你这会儿去她必是羞恼不肯见的。」 谢黛宁心里一沉,刚才她先去了郡王府,司马浚不肯见人,她只得来崔家找崔瑗,想再问问她,确定一下司马浚的意思,如果确确实实他对阿瑗无意,那么自己再劝她去接受湛明,无论如何不能让阿瑗入宫。这样虽然对湛明不公平,但是沈屹也说,湛明不会介意,感情里的事情并无公平可言,不过现在见不到阿瑗,又该怎么劝她,怎么把湛明的心意告知? 沈屹说了,湛明必会同意即刻上京提亲的,留出来的三日时光,是给崔瑗考虑的,如果她同意,那么他一定能将此事促成! 谢黛宁是信沈屹的,她想了想,直言道,「伯母,您真的愿意送阿瑗进宫吗?」刘氏同承恩侯不同,她没有拿女儿前程博取荣华富贵的心思。 刘氏听了这话,便知谢黛宁已经知晓崔家的安排,眼前的少女一脸焦急,是真心为了她的女儿担忧,在这个府邸里,自家的亲人尚未有人为崔瑗如此焦急,对于崔家来说,用一个女儿换取全家太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她的眼泪忽然滚落下来,谢黛宁赶紧起身,轻轻拍了拍刘氏后背为她顺气,劝道:「伯母,其实崔家可选的并非只有一条路,且不说皇上如今春秋正盛,阿瑗就是入宫也未必能如贵妃娘娘般得到圣宠。天下这么多好儿郎,只要给他们时日,必有出头之日的,那才是崔家长长久久的依靠呀!」 如今见不到崔瑗,可是事情耽搁不得,这件事对刘氏隐瞒也无必要,便将湛明的事情告诉了刘氏。 刘氏慢慢收住了眼泪,仔细听谢黛宁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她。 湛明其人她没有听女儿说过,但是苏州湛氏她是知道的,湛氏一族为官者甚众,这样的大家子弟哪怕出自旁枝,也一直是京中大户人家择婿的首选。 崔家早年间也曾试过和这样的清流人家联姻,可是最终崔瑗的两个庶姐还是嫁给了皇商出身的人家,清流对外戚的不屑一顾,曾经把承恩侯气的半死,后来他就再没有考虑和这样规矩严苛的人家攀亲,以至于刘氏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你说他是为了阿瑗才一直没有娶亲,孤身一人上任去了?」 谢黛宁点了点头,她若是早早反应过来,把他们两个撮合到一处去,也省的今日着急了。也怪湛明,一直温润平和,心思藏的太深,她半点没看出来。 刘氏思虑再三,终于点头道:「你这个主意我觉得可行,我是不愿阿瑗把一生填进宫廷里的,好孩子,我去劝阿瑗,等她答应了,我立时给你个准信儿。」 从承恩侯府出来时,已时近晌午。 谢黛宁婉拒了刘氏的留饭,急匆匆又奔回了家,因是休沐,沈屹也在家里,谢黛宁说了大概,又道:「只是没见到阿瑗的面,还得等承恩侯夫人的信儿。」 沈屹摇了摇头道:「不能再耽搁了!她即便同意也要想法子说服崔家,现在既有了承恩侯夫人的首肯,我就先传信给湛明罢,人若能早来一日,让他们当面谈也好!」 按沈屹的意思,信件本应该一早就直接送去给湛明,就算崔瑗一时不同意,他也可以来为自己争取一二,但是谢黛宁和崔瑗情分非比寻常,崔瑗又心系司马浚,她觉得还是应当先问过她的意思再说。 两人议定后叫来柯钺,将事情告诉了他,沈屹吩咐道:「这件事派敬辰去办,大烨官员非述职奉诏,不得随意进京,但湛明必不愿委屈崔姑娘,肯定亲自进京,敬辰会易容之术,就让他代替湛明在净湖县守上一段日子。」 柯钺应声去了,沈屹转身对谢黛宁道:「这几日你让宫胜安帮忙准备些提亲的礼物,湛明来路匆忙,必是没有功夫的!」 谢黛宁点头,又道:「这些都好说,阿瑗那里我也能帮忙劝,只是师兄,你如何有把握让承恩侯答应这门亲事呢?」 沈屹看她一脸薄汗,进了屋子也没空料理,便含笑取了一方帕子替她将额角汗珠拭去,他动作温柔,带着股令人心定的淡然,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十分肯定: 「崔家需要支应起家族门庭的人,光靠将家中女儿送到帝王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记得崔姑娘的堂哥崔景在玄衣卫缇骑和你为同僚,若他能立下一件大功劳,职位升上去,那崔家眼下急迫之局便可解开,再加上此时湛明来求娶,以苏州湛氏声名,崔家得一文一武之助力,就没有必要让女儿赌上前程了!」 谢黛宁眼睛一亮,湛明现在官位不显,成事的把握可能只有三成,但是若加上崔景,那就有八成把握能让承恩侯改变主意了! 崔景也是极熟悉的,虽然为人跳脱,有些纨绔子弟的小毛病,可是人品却是不差的。 而且阮清辉已经復职,玄衣卫上头并不会压着崔景升迁。 「可是这一时片刻的,上哪里找个功劳安到崔景头上去?」 沈屹指了指案上,满是堆压的字纸,已经挑出来一些,余下的还在细筛:「大理寺积压的陈年旧案数不胜数,从中找出一件合适的并非难事,只是须得想个合理的说辞,让崔景圆了此事才行。」 看着一桌子的案牍,谢黛宁这才明白,不由心中微动,昨夜两人商议定了,沈屹在她催促之下写了信,之后便让她先去休息,她一早起来没看见他人,又匆匆去了承恩侯府,原来他是在做这些。 第175页 她仔细看了看沈屹的面庞,他容颜俊美,只是眼下微微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在这里劳累呢。 她又是愧疚又是感动,伸手环上了沈屹的腰,脸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安心微笑,「师兄,你真好。」 沈屹道:「这是应该的,你我和湛明阿瑗相识一场,当初湛明离京时,是因为知道她心不在他,加上官位低微,所以才生生忍下一腔情意不曾诉说,现如今他定不愿看着她一生困囿深宫,他是个正直温润的好儿郎,如果阿瑗愿意,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的!」 谢黛宁点了点头,又笑道:「我跟崔景也相识很久了,他虽然跳脱,进玄衣卫不过是为了那身儿衣裳好看,可是后来做事很认真的,只是旁人因他是外戚出身才常常冷眼,他也老为这个何别人争执……」说到这里,她忽然抬头道,「对了,咱们还没跟崔景说呢!难道师兄的安排不必叫他知晓?让他能不知不觉立下功劳?」 沈屹手指轻轻在谢黛宁鼻尖一刮,无奈笑道:「我哪有那么神?在背后运筹帷幄,就让人按着我的想法行事?刚派人递了信儿,约他今晚在筑澜楼见面,这些谋划会一一告知他,相信他为了家族,为了自己抱负,必不会拒绝。」 谢黛宁笑道:「咳!自打查清了毛江案,我就觉得你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猜的到!」 心里大石终于落了地,两人说笑两句,谢黛宁本想劝沈屹去休息一会儿,窗外忽然响起了咕咕的鸟叫声。 沈屹走到窗边一伸手,一只灰白色的信鸽落在了他掌心,鸽腿上绑着蜡丸,他取下捻开,只见包裹其中纸条上写着: ——王墓已寻得,须从山间清溪潜入,望公子带桐油蜡纸等物速来。 沈屹凝眉思索片刻,取了纸笔写下小条:今夜至。 他封好了纸条又绑回鸽腿上,扬手将其放飞出去。 这些都没有避开谢黛宁,等他忙完了,她便道:「师兄,今晚不是要去见崔景,咱们之后再去别院那边?」 沈屹从案上取了一个卷宗递给她,道:「你先看看这个,然后我再跟你解释。」 作者有话说: 作者回来啦! 忙成了狗,还感冒了,吓坏了周围的人,哈哈哈哈哈~~~ ◎最新评论: 【大大加油吧】 【终于更新了】 -完- 第63章 ◎寻宝◎ ##63 娟 崔景如约到了筑澜楼, 沈屹和谢黛宁已经等在了雅间。 他还是那副大剌剌的样子,一身锦袍,手摇着一柄金骨摺扇, 满脸含笑的走进来。 三人见礼之后, 崔景往椅子上一摊, 先灌了一口凉茶,然后才道:「阿宁,你可是要问我三妹的事情?」他嘆了口气, 摆摆手,「莫提了,这次我大伯是真生气了, 拘着她不许外出也就罢了,连入府看诊的大夫也要搜了身才肯放人, 不许夹带任何消息, 你要是让我带话可免了, 我都进不去她院子。」 「我是为了她,却不是为了找你递消息。」谢黛宁正色道, 「崔景我问你, 你可觉得侯府为了前程送阿瑗入宫,是正确的选择?」 崔景愣了愣,他们以前在一起都是斗鸡走狗, 没个正形的, 现在看谢黛宁——神色郑重,他不由也直起了身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纨绔的皮子批久了, 一时扯开竟让他有些不自在。 谢黛宁没有避讳的又直言道:「不说旁的, 阿瑗入宫之后可是要分贵妃娘娘的宠,时日久了……难免生出罅隙,到时候的崔家,又该站在谁那边呢?」 崔景只觉得浑身燥热起来,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心上,在家里时承恩侯独断,不许他们小辈说话,可这不代表他们都认同。 「这是短见之举,崔公子想必不会看不出来。」沈屹沉声说。 崔景嘆息一声,颌首道:「这是自然,只是一来崔氏族长是我大伯,他决定了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辈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二来,眼见宫里又要选妃,他们也是急了……」 「那就是说,你并不贊同此事了?」 「我自然不贊成!崔家的富贵该靠儿郎们去争取,姑姑入宫时我们还小,不懂事。现在要把三妹妹也送进宫去,我们这些男子脸上,实在无光啊!」 可是说要儿郎们争取,也非易事,崔家人不擅诗书,加上清流排斥,便只能在玄衣卫或是军中混前程,崔景有时候真盼着来一场大战,他也去捞个军功,好出人头地。 想起这些事,他气闷不已,拾起酒杯勐灌一口。 听到这句富贵该靠儿郎们争取,沈屹和谢黛宁对视一眼,既知道他心意,那便可以与之谋事,沈屹将带来的卷宗推到崔景手边,「崔公子想要进入官场,也不难,不妨先看看这个。」 崔景看看沈屹,又瞅瞅谢黛宁,她不必说,和自家堂妹交好,和自己也一起玩儿大,既是朋友也是同僚,沈屹他却不了解,虽然参加了谢黛宁的婚宴,但沈屹是文臣,作为纨绔子弟的缇骑少年郎,他一向不亲近拿笔桿子的官员。 不过沈屹是谢黛宁的夫君,崔景到底有几分面子情在,他拿起卷宗一看,却是一桩关于宫中内执库侵占文昌观土地的案件,案情并不复杂,转到大理寺自然有其特殊之处——因为丢失了地产契据,道观和内执库各执一词,争了数年。 第176页 崔景更加疑惑,「沈大人这是何意?」 「这是一桩由你告破的案子。」沈屹淡声道,「此事有三件好处,其一,内执库现在是由贤妃李家掌管。」 崔景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沈大人的意思,是已经知道土地是道观所有?我若破了此案,便会叫贤妃失去圣宠?」 沈屹微微一笑,「破案之后你便有了功劳,我暂代卢大人职位后,大理寺空出一个少卿之位,我可以此为由将你要过来,让你正式进入官场;其二的好处,贵妃娘娘掌管后宫,但内执库不在她手里,行事终归掣肘,所以将内执库收归己用,日后她在后宫便有了自保之力,不必让崔姑娘进宫固宠。」 崔景眼眸低垂,心脏勐地砰砰跳起来,这等手段和谋划,可比大伯天天想着靠三妹为家族争夺荣耀,来的实在多了,承恩侯那是镜花水月没影的事儿,而内执库到手,那可是实权! 怪不得人家都说沈屹是个人物! 崔景望着卷宗思索了一会儿,他也不是傻子,又抬头转向谢黛宁,问道:「阿宁,这都是为了三妹?就没有别的缘故?」 虽然信得过谢黛宁和崔瑗的交情,但他不信沈屹这样的人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谢黛宁道:「我不能眼看着阿瑗入宫,再者大家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最不愿听人说,崔景是靠裙带关系进的缇骑,崔家是靠女人才在京中立足!」 崔景闻言脸色变了又变,这话他知道背后有人说,但是当着面打到脸上,还是第一次! 沈屹看着崔景脸上黑红交加,暗暗发狠的样子,知他已被激起了怒意,崔景性子活泛,人却不坏,在缇骑里也算是勤勉,若有人好好引导他,假以时日是个可造之才。 「崔公子,单是破这件案子的功劳,还不足以铺平你进入大理寺的路,这件案子的背后你助我完成一事,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劳。」沈屹端起茶盏轻缀一口,「所以这第三件好处,一半是我沈氏的。」 崔景看着他:「沈大人何不明言?」 沈屹淡淡道:「我不知你是否有勇气挑起崔家的担子,崔瑗入宫,崔家可以和以前一样过上好日子,虽然谁也不能肯定好日子会有多久,但是你一旦决定靠自己撑起家族重担,那么可以肯定,未来的道路不会轻松。我能许你大理寺少卿之位,却不能许你一世坦途,你可要想好了,一切的一切还要你自己争取。若是答应,你我再谈携手之事。」 落日的余晖落在他侧脸上,崔景也有着崔家人的好样貌,少年人的眼神从愤恨,迷茫到坚定,只短短一瞬,他咬了咬牙,昂首道:「行!这事儿我干了!明日我便入宫跟姑姑说,让她莫要着急阿瑗的事情。」 沈屹眸中闪过一丝赞许,崔景见了憨笑一声,这倒是第一次在文官眼里看到这种眼神,他又道:「沈大人,我在缇骑虽也巡查缉捕,但都是上峰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份卷宗我看懂了,只是一丝头绪也无,实在不知从何查起!」 「这个你不必忧心,我既然交给你,自然有后续安排,你只需信我便是。今晚回去之后,你挑出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家丁,明日便称要去文昌观求仕途,先住到那里去!」 崔景点头应下,三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崔景便离开了。 他一走,沈屹和谢黛宁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衫,从后窗翻出了筑澜楼,天色已暗,城门马上就要关闭了,他轻声唿哨一下,只见黑咪从小巷子里疾行而至,马背上驮着桐油蜡纸等物。 两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出来,上马朝着别院飞奔而去。 不多时到了地方,柯钺、贾明和刘宇光以及数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早等在了大门前,月余未至,别院看着又扩大了不少。 因为还有雇来的工匠住在附近,众人便没有进去,小心的从小路绕上了山。 刘宇光道:「这个什么前朝的王爷,也太会选地方了!都说墓穴不宜建在靠水之地,他倒好,偏要选有水的地方掩盖。若非年久石块松散,一个兄弟失足落水摸到了入口,咱们还不知要在这山里摸索多久!」 沈屹微笑不语,听他抱怨着虽然找到了墓穴,可是底下道路错综复杂像迷宫似的,实在是找不到入口,只能叫沈屹来看看。 众人一路摸黑走到了地方,贾明这才点起火把,只见一条溪流绕着一块巨石潺潺流淌而过,巨石另一侧散落着不少碎石块,周围是被压的歪七扭八的树枝杂草。 贾明道:「就是这了,这石头下有一个空洞,就是墓穴入口,因是天然的石头,又时常被水流淹没,我路过几次都没想到要下水看看。」 谢黛宁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贾明在一旁道:「少夫人小心,上次咱们兄弟就是在这里落水的。」 他走到谢黛宁前头,用火把照亮,她看到巨石下方露出了个小小的洞口,周围还要被水流沖刷的痕迹,虽已被清理过了,但怕根基不稳,没敢开的太大,只能供一人行进。 众人正要进去,只听沈屹道:「等等。」 他从包袱里取出了罗盘纸笔等物,昂首望着天上明灭的星光,片刻之后又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众人不敢打扰,便静静地立于一旁。 等了一会儿,沈屹才道:「好了。」 刘宇光早已耐不住了,闻声率先下到洞中,沈屹一手拿着罗盘等物,一手牵着谢黛宁跟在他后面,贾明举着火把照亮,其余人也纷纷跟着下去。 第177页 「公子放心,咱们虽然没有找到墓穴入口,但是这洞里已经探查过十几遍了,什么机关毒气统统没有。」刘宇光脚步极快的走在前面,嘴里不住的叨叨着。 从洞口进入之后,是一条颇为陡峭的石路,向下一直走了约有半盏茶功夫,才来到一个颇为宽阔的大洞穴里,人进入洞中须得一会儿才能适应,众人便打算停下来歇息片刻。 谢黛宁要来了一支火把,举起来环视四周,只见石壁倾斜,表面不是光滑的,显然是和地面上那块巨石一样,是个天然的洞穴,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 沈屹也停下了步子,仔细看着罗盘,片刻后指着一处问贾明道:「是那个方向吗?」 贾明颌首道:「是,公子计算的不错,正是那个方位,前面不远处是地下水路暗河,人工凿出的入口依着水路共分三个方向,继续前行每百米又有三到六处分叉洞口,沿途可见当年施工留下的工具,粗略一数竟有十数个入口,究竟哪个才是墓穴入口实难判断,是以请公子来看看。」 沈屹点点头,洞里一直有微微湿凉的风吹过来,和外间炎热对比鲜明,让人从骨子里发冷,他将外衫脱下裹在了谢黛宁身上,捏了捏她的手,嘱咐道:「你跟紧大家,千万不要走散了。」说罢又沖人群中一个汉子使了个眼色,那人微微颌首,上前几步到了谢黛宁身边。 沈屹走到最前,对刘宇光道:「你在后面给我照明。」 「公子这不成,虽说洞里没有机关,但是这些石头被流水侵蚀,稍有不慎就会塌下去,咱们之前派去探洞的兄弟就折了两个在这,还是我走前面罢!」 沈屹摇头道:「不用,这个洞穴是天然形成,可是墓穴却是依託山势而建,又暗合术数,乱走是找不到入口的,我必须在前面计算步数方位。」 刘宇光无言,他还真不懂这些,只得让开了一步。 谢黛宁看沈屹就要前行,不由暗暗着急,脱口唤了一句:「师兄——」 沈屹回过头,望着她微笑道:「放心罢!」 黑暗中他的眸子映着火光,一丝慌乱也无,他也是第一次来,只在路上听贾刘等人介绍了一些情况,可是却淡然的让人笃定他胸有成竹。 谢黛宁心下不安,但眼下众人都在等着沈屹,耽搁不得,她只得按捺下忧心道:「嗯,走吧。」 沈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便领先迈步,朝着黑暗的洞穴深处行进。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64章 ◎寻宝2◎ ##64 小 越往洞穴深处走, 便愈发觉得彻骨的寒冷,习武之人本不应如此,但是沈屹曾经中毒, 身体底子到底比旁人弱一些。 他忍住了不适, 告诉自己只要跨过这一关, 前路就不会如此艰辛了。 黑暗的洞穴放大了人的声音,也放大了五感,众人渐渐沉默, 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沈屹也在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段黑暗的路途了罢? 他的路一开始是为了追随沈家的下属们,为了被沈家牵连的无辜武将们。 家破那日火光沖天, 他记得家里女眷一个个消失在火光之中,往日安静祥和的府邸仿佛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兽, 无人能逃脱出去。 他才八岁, 哭喊中浓烟呛哑了嗓子, 也夺走了他的力气,就在火焰即将烧到他身上的时候, 一双双温暖的手把他扯了出来。 那时沈唐已经身死锁牢关, 所剩不多的部下还没来得及赶回京城,他能活下来,不是靠着府里豢养的侍卫, 也不是什么侠义之士。 是许许多多普通的人, 每个人都拉了他一把,有带他躲进后院的丫鬟,有把他推出院墙的厨娘, 还有抖抖索索把他藏在棉袄下的老门房, 甚至是街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为了听闻过沈家忠勇义事,便不顾自身,将那个弱小的孩子庇佑在身下。 一双双手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拖了出来,又推着他一步步往前。 从黑暗中趟过的他,原本只能为了復仇平反而活,他是不可能有自己的人生的,可是他有了阿宁,像一束阳光照到他的生命里,他有了家,有了一个可以期许的未来,为了她,再难也要把这条路走下去,只为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火把的光芒终于被石壁所阻,沈屹的思绪蓦地回到现实中,只见前方出现了三个大小差不多的洞口,每一个似乎都冒着幽微的寒气。 「公子,这就是第一个分岔,下方是暗河,您小心!」 沈屹点点头,拿起罗盘仔细辨认着,也许是因为身处地下,罗盘上的指针微微颤抖,他观察了片刻,指着中间洞穴道:「进这个。」 刘宇光道:「今日咱们一共来了十八个兄弟,是否分散几人去探查其他两个洞口?」 「不必。」沈屹望着前方令人迷惑的三个洞口,手里的罗盘还有之前的推测一直告诉他一件事情,他要验证自己的想法。 贾明示意刘宇光不必再问,跟紧便是。 谢黛宁在他们三个之后几步跟着,不知为何,她发觉跟下属在一起的沈屹,身上多了一层冷硬的气息,他沉声发号施令,不容任何人质疑,那样子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大将,而非那个总是温柔待她的师兄。 她有些担忧,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沈屹回头看了她一眼,冷肃的面容瞬间又温柔如昨,他轻声道:「阿宁,好好跟在后面,别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178页 谢黛宁点点头,众人不再耽搁,跟着沈屹进入了中间的洞穴,又走了片刻,谢黛宁发觉他的步子一直不急不缓,每一步都是差不多的距离,而且每走百步,他都会在手里的纸上上记录下来。 贾明也发现了,那些数字隐有规律可循,所以身后再传来低语议论时,他比划了一下,让大家噤声。 洞内只剩下了脚步声,还有越发明显的唿吸声。 许久之后,沈屹终于停下了步子,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石路沉思着。 「公子,再有两百米就到第二个分岔了。」刘宇光忍不住出声,沈屹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往前了,入口应当就在这附近了。」 这条路紧贴湿滑的洞穴石壁,一旁就是泛着幽绿光泽的暗河,虽然只有两三步宽,可是隐隐能听见隆隆的水声,想必暗河主支就在附近。 沈屹将罗盘交给贾明,又接过他手里的火把,仔细的看着石壁,不时还伸手在上面轻叩着。 很快他就发现有一处的迴响是空空的,又叩了几下确认,然后道:「就是这里了,大家用镐头把石壁凿开,记住要轻一点,以免触发机关。」 谢黛宁正想上前,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阻住了她,原来是刚才沈屹吩咐照看的那个汉子,这人面沉如水,显然是不肯让步的。 谢黛宁撇了撇嘴,只得乖乖的停下了脚步,在一旁看着众人忙活。 这些人经年习武,力气比旁人都要大,石块簌簌而落,很快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就被开凿出来。 刘宇光目瞪口呆,这洞穴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和天然洞穴决然不同,带着一股陈腐之气,显然这就是墓穴的入口了。 「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宇光挠了挠头,在洞口四周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不解道,「这里分明只是石路上的一段,毫无特殊之处,您怎么知道入口在此处的?」 沈屹道:「其实从一开始确定二叔将东西藏于这个墓穴时,我就有此猜测了……」他仍旧一马当先,走在了众人的前面,一面解释着。 确定了沈承藏匿军饷的地方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去寻找墓穴的具体位置,虽然刘宇光等人一直在山里寻找入口,可是沈屹却摊开了京城的地图,苦思了许久。 当年沈承押送财物出京,不过五日之后,就传来了沈唐兵败,他私吞军饷的消息,又两日,汪太后一声令下,沈家覆灭。 前后算来不过七天时间,沈承就算再聪明绝顶,也断然难以找到墓穴,再将这么大批宝物军饷藏进去,又掩盖好行迹,更何况第七天的深夜,他赶回京城,死在了沈家灭门的大火中。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之前就知道那个墓穴的入口,这才顺势将东西放进去。沈屹计算了他的行程,压送宝物走了五天之后再折返两日,入口不会是山里的这个,而是在他押送路途之上的某一处。 并且按常理,建造墓室也不可能费时费力的在山中施工,只能是从平坦处开凿入山腹,然后在山间掩去痕迹。 所以他们现在发现的入口,其实是最后建好的出口,依託天然的石洞掩盖踪迹,让人难以发觉。 沈屹在纸上把沈承可能路过的点都标记出来,又查阅古籍,标註了地下暗河的方位走向,最后发现只有一处,可能和此山相接——就是京郊的文昌观。 但要从那里寻找入口,大张旗鼓的恐怕会引来种种怀疑,譬如他是如何得知线索的?毕竟朝廷寻找多年都毫无头绪,而沈家本就担着私吞军饷的罪名,他这个唯一的后人,如此轻松地揭开宝物所在,事后定会引来猜忌! 所以他做了两手准备,山里的墓穴入口要找,至于文昌观那边,另一颗棋子崔景已经布下了。 「……找到宝物这件事,才是让崔景真正获得立足朝堂的资本!」后面的话,他是对着谢黛宁解释的,「这就是我说的第三件好处,一半是沈家的。宝物找到之后,沈家洗清冤屈了,剩下的就是找到当年陷害的罪魁祸首。」 谢黛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刘宇光有些不满道:「这……公子的意思是,咱们找到军饷后,让给外人揭露领功?那您在皇上那里岂非是无能?这可不行!」 沈屹笑道:「无妨,这人本就不应该是我,沈家没有私吞军饷已经抄家灭族,若是我找到宝物,岂非做实诬陷之词?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由他人偶然发现,本就是唯一的选择!」 刘宇光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儿,便嘆息一声不再多言。 说话间墓穴里的道路也走到了尽头,一面砖墙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上书几个大字: 动吾墓穴,扰吾清净者,必孤苦一生,不得善终 虽然是前朝建下的墓,这么多年过去,这十八个红漆大字仍旧清晰无比,火光照耀之下,更像是用鲜血书就,让人从心底渗出了凉意。 刘宇光呸了一声,骂道:「死都死了,装神弄鬼的!老子怕你个屁!我偏动!」说着一脚踹上了砖墙,沈屹来不及阻止,只听喀啦啦几声响声之后,红字像是有生命一般簌簌而落,跌在地上碎成了粉末,之后砖墙也向后倒塌了。 灰烟散尽之后,一条宽阔的墓道直通向黑暗之中。 贾明骂道:「你小子老是这么莽撞!若有机关,你被射成筛子不要紧,身后还有别人呢!」 第179页 刘宇光反应过来,他说的别人,肯定是指谢黛宁,他偷觑了一眼沈屹,只见他面上隐有怒意闪过,但终究没说什么,举步继续前行。 这条墓道并不长,行走了约有百米过后,又一个巨大的墓门出现在尽头,墓门上有一个巨大的徽记雕刻,想来是前朝那个王爷的纹章。 刘宇光再不敢用蛮力,看着沈屹上前摆弄了片刻,墓门发出咯吱一声,背后传来了绞索启动的声响,随后便缓缓开启,一间黑洞洞看不清边缘的巨大墓室展现在眼前。 沈屹抬手止住了众人,先取了一张纸点燃丢进墓室,纸张缓慢的燃烧而尽,贾明又取出铁丸抛入四处,只听一阵叮呤脆响之后,墓室里恢復了寂静无声。 确定了并无机关,沈屹率先走了进去。 墓室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石棺,完好无损的摆在那,周围堆满了祭品,只是有些纷乱无章,角落里更是有一堆箱子几乎堆到了墓穴顶部,这些东西蒙着一层灰色的蛛网,看起来破旧不堪。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除去一些祭品,这墓室里没有宝物的半点影子,莫非费了这么大功夫,还是找错了? 沈屹没有说话,想了想,举起火把对着杂乱堆积的东西一燎。 只见一道火光快速在灰色的蛛网上蔓延,像一条有生命的蛇一样,火线扫过整个墓室里的祭品,而光华过后,物品显出了本来面目,金银玉器,大锭的元宝,还有珠宝首饰,林林总总,难以尽述。 众人被这情景晃花了眼,瞠目结舌的看着,原来宝山就在眼前,只是时日太久被掩盖了光华! 谢黛宁最先反应过来,她走到木箱前拿起一个元宝,翻到底部一看,只见上面刻着「文成六年内库敕造」八个字。 她惊喜的叫了起来:「这就是那批军饷!」 贾明一看,长长的出了口气:「的确是!」他面上悲喜莫辨,当年为了这些东西,多少人丧命,多少人的人生就此改变? 这些东西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下不见天日,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染了多少鲜血,多少冤屈难伸! 沈屹却并不在意的样子,他的眸光冷淡的扫过宝物,落到了石棺之上。 金玉珠宝显出本来面目之后,映照着火把的光芒,让墓室里的光线一下亮了不少。所以他发现石棺的盖子似有些倾斜,一条缝隙显露出来。 贾明顺着沈屹的目光望去,见他点了点头,上前聚气一推,将棺盖推开了。 沈屹探头一看,棺材内有一具尸身腐朽不堪,勉强能看出人形,身上衣物早就腐朽发黑,一碰恐怕就会化成齑粉。但是尸体的面孔之上,却放着一个簇新的信封。 上书:沈屹亲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7 21:00:21~2020-04-28 20:5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酱果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今天是又忘记定时了嘛】 -完- 第65章 ◎寻宝3◎ ##65 溪 沈屹拿起信封拆开, 脸色立时巨变。 众人只能看见一张薄薄的纸张被他捏在手里,虽看不见内容,但是墨迹清晰, 显然被放在这里不久。 他抬起头, 眸中神色似有几分迷茫一般, 环视一眼周围等待的人,然后才轻声道:「是二叔……留下的。」 贾明最先明白,惊唿一声:「小将军还活着?」他本是沈家军中归属沈承的旧部, 沈家军部署称沈唐将军,唤沈承为小将军。 沈屹颌首,将信递给他, 贾明接过来一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心中悲喜交集, 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封信很短, 沈承说,待沈屹发现了此处之后, 他便会现身相见, 共商復仇之事。 刘宇光凑到近前,看完了也惊嘆:「是他的字迹,小将军真的还活着!」 谢黛宁看着众人, 这些汉子个个面露喜色, 挤到一起欢唿着,却唯独沈屹沉默,立在人群之外不知在想什么, 她缓步上前, 轻声唤道:「师兄……」 沈屹低头看了她一眼, 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谢黛宁心疼不已,旁人或许不懂,可她却明白,两人成婚以来,常常将自己幼时的趣事拿出来分享,沈屹提的最多的就是这个二叔。 沈唐得子晚,加上他常年带兵在外,在京城沈府陪着沈屹长大,充当父亲角色的人,其实是沈承。 见过洛红月之后,沈屹知道了沈承回来的比他们知道的要早一点,灭族的那天,他是先去见了洛红月,留下了那柄藏诗的梳子,然后才奔赴沈宅葬身火海,可沈承为何把线索留给了洛红月,却既不救她,也不救沈屹? 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他怎么就知道沈家僕人,周围的百姓会拼死保住沈屹? 现在知道他活下来了,疑问更是接踵而来,就算当时混乱,那么活下来后为什么不联络旧部?为何对沈屹不闻不问?还有,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洛红月沦落风尘? 乍然看见这封信,沈屹狂喜自己的至亲尚存,但那之后,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曾以为亲人都死了,他的生便带着深深的愧疚和负担,虽然一力扛下所有,却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和资格快乐! 可现在突然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是被一个看作是父亲的亲人抛弃了。 第180页 沈屹没有放任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他甩开这些思绪,握了握谢黛宁的手,转头对着众人沉声吩咐道:「如我所料不错,墓室后应当有路通往文昌观附近,贾明、宇光、你们几个随我去探明路径,剩下的人留下此处,将这些东西需照旧覆上尘土,掩去行迹。」 众人按耐下亢奋的情绪,应声答是之后便分头行事。 墓道一路上散落着不少宝贝,一看就是太过匆忙,来不及整理,以至于将墓道都利用了。 不过沈屹等人也不多看,按罗盘所指找到了方位之后,沈屹吩咐刘宇光,将此处墓道的顶部挖薄,做成一个陷阱,只等崔景住到文昌观之后,寻机在地面上使人驾着辎重沉重的马车,弄成年久塌方的样子出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众人顺着来路又往回走去。 出了洞口,只见天色已然微亮,这一夜过去,所有人都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因为还要上朝,沈屹嘱咐两句之后,带着谢黛宁又一路奔回京城。将人放在府门前,他便又匆匆离去了。 疲累了一夜,谢黛宁揉着发酸的腿脚,吩咐三娘准备热水沐浴,将一身尘灰的衣服脱下,她整个人都泡进微烫的水中,只觉得通体舒泰。 等疲乏劲儿过去了,她才又琢磨起昨夜的事情,宝物倒是其次,这次最大的收穫是知道沈承还活着。 别说沈屹了,连谢黛宁都觉得不可思议,沈承既然活着,为何不向朝廷禀明自己没有私吞军饷,为何隐姓埋名?抛却唯一的亲人,还有未婚的妻子? 他是不能?还是不愿?还是另有所图? 她对当年之事所知不多,又没个头绪,想着想着困意上来,竟往水中滑去,正巧三娘在外面伺候,久久不闻声响,推门一看,这才拉住了她。 谢黛宁清醒过来,由她和浮音伺候着披上寝衣,打了个哈欠:「我得去睡会儿,午膳你们不必喊我,等我醒了再说罢!」 两人应了一声,服侍她睡下了,方小心的退出门外。 脑袋一沾枕头,谢黛宁立刻陷入了梦乡之中,恍惚中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才六七岁的女孩儿,舅舅刚带着她到了京城,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外祖家人的不喜,为了纠正她这个性子,阮清辉可劲儿的宠她,从外面买了不少小玩意儿给她。 其中,有一个她最喜欢的——啄水鸟。 她喜欢看着这个玩具鸟,头一点一点的,摇晃着去喝杯中的水,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小鸟,可是看着这个玩具来回动作,她能呆坐一天。 后来还是阮老太太说,小孩子家家的总窝在屋子里不好,该多出去走走才是。 她于是把啄水鸟放进荷包里,带着去院子里逛。 那时阮家刚搬到大宅子不久,许多地方还没修缮,平日里也见不到下人往来。 谢黛宁怕人,在这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倒是自得其乐。 一日,她正在一处偏院里闲逛,忽然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些的少年正挥舞着一根粗木棍,抽打着地上的杂草,嘴里还不住的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生的很是漂亮,可说是她生平所见最好看的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若非穿着一身小子的衣裳,真叫人看不出男女来。 只是他的神情狰狞,眸中满含戾气,似有天大的怨怒一般。 谢黛宁开始时吓了一跳,随后镇定下来,那少年发现了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防备的看着她。 见没有人过来,他似乎松了口气一般,道:「这里偏僻,你去别处玩儿去。」语气中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仿佛他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一般。 「这里是我家,我想去哪去哪!你是什么人?管的倒宽。」谢黛宁心下微生恼意,倨傲的看了他一眼,不客气的说着,这少年一身布衣,想必是下人的孩子,对自己说话竟如此不客气。 少年眸色一暗,正要说什么,似乎想到什么生生忍下,扭过头不去理她。 「我问你话呢!这里是后宅,只有女子才能进的,你娘亲是谁?是院子里的下人吗?」 「……」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少年背对着她,一声不吭,只盯着草丛里的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谢黛宁上前两步,推了他一下,少年勐的扭头瞪她,只见他双眸发红,正极力忍着泪水一般。 谢黛宁吃了一惊,不再纠结他的无理,转而温声道:「你怎么就要哭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嘛!又不是真的要为难你。」 少年还是不理她,扭头往旁边的小屋走去,谢黛宁跟上去,只是还没进去,屋门就在她面前「啪」的一声阖上了。 她想着,他大约是真生气了,虽然她觉得自己实在没做什么,可是好像是为了她问话,他才会如此的。 想了想,她从荷包里取出啄水鸟放在门前,轻声道:「算啦,我给你赔个不是吧,这是我心爱的玩具,给你玩儿一天,明天我来取。」 第二天她在同一个时间去了那个偏院,少年还在那里,正举起啄水鸟对着日光细看,似乎想知道为何这鸟儿能自己动。 谢黛宁上前得意的一笑,道:「怎么样,好玩儿吧?」 见是她来了,少年立马沉下脸,把啄水鸟塞回她手里,转身就要走。 谢黛宁一个错手没接住,瓷鸟掉在了草丛中,兴许是磕在了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 第181页 她「啊」的叫了一声,拾起来一看,鸟嘴处被摔出了一个缺口,她心疼的拍了拍鸟头,道:「没事没事,只是嘴巴坏了一点点,应该没事!」 听见这句,少年脚步一滞,又转身回来了,见他面含歉意,谢黛宁也没同他生气,两人进了屋子,把啄水鸟放在桌子上,想看看是不是还能动。 这啄水鸟能自己啄水,原理就是空瓷腹腔中填充的液体,鸟嘴破了之后液体流出,自然也就不能再动了。 谢黛宁看玩具是真的坏了,不由泄气,有些伤心的点了点鸟儿的嘴巴,对着它说道:「算了,就算你不能动,我也不嫌弃,我会把你放在床边,还叫你陪着我。」 她天性纯厚,昨日那番说辞本也不是故意,现在东西坏了更是没有半点怨气,少年看她这般娇憨的跟个玩物说话,显然还是小孩儿心性,他不由心生愧疚,哑着嗓子道:「我给你修好。」 「你会修?」 「我试试吧,你且过两天再来。」 但是又过了两天,她再去,那里空无一人,啄水鸟也不见了,阮府的偏院里杂草蔓生,被少年抽打过的地方野草又长了起来,就像是从未有人来过的样子。 谢黛宁不死心,又去了几次,可是却一无所获。 少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还去问了管家的婆子,可是婆子说那里从没有人住过,而家里上下也没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子…… …… 谢黛宁微微转醒,瞥了一眼滴漏,竟然是申时了,她竟然睡了这么久,以前也曾彻夜忙碌,却也不像今日这般,补了这么久的眠。 正奇怪自己为何会突然梦见少时往事,忽觉得腹中隐隐做痛,腰间发沉。想了一下,却不是小日子的时候,大约是昨夜在墓穴里着了凉气了。 唤来了三娘,谢黛宁吩咐道:「我似乎是着了寒气了,腰酸腿疼身上发冷,你去取府上常备的药材,熬上一碗驱寒的药来,记得多备一点。」她想着不知沈屹是否也受了寒,还是给他也备上罢。 三娘应声出去,去库房挑了药材,还未走到厨间,就见沈屹正往内院走去,她赶忙行礼,沈屹微微颌首,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药材上,于是问道:「这是夫人要的?她不舒服?」 三娘点头,「夫人说似乎着了寒气,所以让我去熬点驱寒的药。」 「知道了,你去吧。」 正要走,只听沈屹又唤住她道:「慢着,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看看,若不是风寒,药不对症,乱吃可不好。」他吩咐完了,才去了内院,洗漱之后换了衣裳,走到内室一看,谢黛宁还窝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神情有几分仄仄的。 一向活泼好动的姑娘,突然成了这副样子,沈屹心头一紧,赶紧上前在她额头上一探,手头温度正常,只听谢黛宁道:「也不知是怎的了,浑身不舒服。师兄你怎么样?昨晚你把衣裳给了我,可有受寒。」 她唇色有些发白,眸光盈盈,却全在担心他,沈屹心头一暖,萦绕心头的那些迷惑和愤恨之情淡了几分,他不是只有沈家的亲人和刻骨的仇恨,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家,他不能让那些事把她也拖进深渊里。 沈屹把人揽入怀中,深深的望着她道:「我倒是无事,你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怎么不早说?今日我就是不去上朝也无妨的。」 谢黛宁笑道:「早上到家那会儿还好好的呢,谁知睡了一觉就这样了,怕是着凉了,你别担心,我已经吩咐三娘去熬药了,待会儿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药怎么能乱吃?」沈屹点点她鼻尖,「我让三娘去请大夫了,等把过脉之后听听大夫怎么说。」 「我哪有那么娇气?以前在家里我都是这样,一碗药下去就什么都好了。」 沈屹注视着她,温声道:「如今能和以前一样吗?你我成亲也有月余了,万一……」 谢黛宁先是迷惑不解,这和成亲有什么关系,转瞬明白过来,脸庞立时红了起来,她咬着唇,瞪了沈屹一眼,却没有作声。 不多时大夫到了,看过之后只道的确是风寒,并无其他。 将人送走了,谢黛宁才嗔道:「看你这般小心翼翼的,都惹得大夫笑话呢!不是你猜的那个缘由,是不是失望了?」 沈屹抬手捏捏她的脸蛋,低声笑道:「不失望,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眼前的人娇俏的嗔视他,扭身出去吩咐下人准备晚膳,屋子里有些凌乱,可是都是她的气息,沈屹微微摇头无奈,抬手开始收拾起来,他性喜齐整,独身时所居总是收拾的整整齐齐。 谢黛宁却是跳脱的性子,拿起什么东西总是随手就扔,用的时候又常常要满屋子去找。 两人初成亲时沈屹颇为头疼,她不喜下人进两人的内室收拾,自己偏又爱乱放,沈屹帮她归置好多次,最后终于放弃了,只随她喜欢便是。 不过这样一来,他自己也放松了,连带以前人生里的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也渐渐瓦解,开始享受起这份居家的轻松惬意,还有温暖自在。 他明了自己一点点的改变,也并不抗拒这种改变,唇角带着隐约的笑意,把屋子里收拾一番,然后才去了书房。 柯钺和柯鸣正一起等着,柯鸣本是沈承的旧部,得知旧主还活着的消息,满眼兴奋期待。 第182页 沈屹也不瞒他,将墓穴的经歷细说一遍,又道:「此事十分突然,我也猜不到二叔的打算,如真如信中所说,也许近日他便会现身相见了。」 又说了些其他安排,沈屹让柯鸣离开了,柯钺方道:「这小子从湖州回来,就憋着一肚子火气,听了这事儿才高兴了些。」 单论功夫,年富力强的柯鸣犹在沉稳缜密的柯钺之上,性子也更桀骜不驯。当初他被沈屹派去保护谢黛宁,本以为是个不值得上心的小任务,哪想到竟遇上了司马澈,他的下属彭冶更是一等一的高手,柯鸣一时不防被活捉,又害的柯钺也落入陷阱,沈屹身份暴露。 吃了这样大的亏,他受了不小的罚,自然想要将功赎罪,没想到却被留在湖州,所以心气儿一直不顺,总想干点什么出来好在邓省危,贾明等人面前扬眉吐气。 「对了公子,白天崔家那边传来了消息,崔景公子明日便会启程去文昌观祈福。」 「好,让咱们的人暗中看顾。」沈屹吩咐完了,片刻后又道:「还有一件事——那批军饷的数目,似乎不对。京中富户的捐赠有案可循,可是二叔从宫中内库提走的,却因当时情况紧急,并未有详案在录。」 他调取了户部从文成六年到八年的税赋记录,按这个数目,就算沈承当时只能带走三分之一,也远远超过昨夜在墓穴中找到的那些。 还有那封信,刚才不便当着柯鸣的面说,冷静下来之后再看此事,隐隐觉得沈承并非只是为了復仇而隐姓埋名这么简单,他智谋奇绝,为人又颇为倨傲,如何能忍受九年沉寂,毫无作为? 柯钺一惊:「那文昌观的计划还要继续吗?军饷是要上缴朝廷的,少了这么些说不清去向,岂不是引火上身。」 沈屹沉吟片刻,道:「沈家必须洗清冤屈,我只有堂堂正正为官立足朝堂,才能握住实权,找出害沈家的元兇,皇上此前与我深谈,他给予了我信任,所以暂时我应该能应付各方质疑,但是我没有太多时间,不能等二叔找我们,我们要先查出他的下落,那些军饷很可能在他手里!」 柯钺这才明白为何支开了柯鸣,他对沈承忠心耿耿,此时知道他活着,难保不会冲动行事,这件事也不能跟邓省危等人说,沈家出事后,沈唐和沈承的下属混在一处行事,本来已亲如兄弟,若是因此事言语不善,反倒生出龃龉。 柯钺道:「是!这件事属下亲自负责,必不会走漏风声!」 沈屹点点头,不管沈承有何目的,他都得先守护住身后的家,守护住他的阿宁! 主僕二人商议定了,外间正好传来谢黛宁唤人吃饭的叫声,沈屹微微一笑,迈步出去。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66章 ◎洗冤1◎ ##66 鸥 承恩侯府在老侯爷尚在世时就定下了规矩:不可分家, 因此崔家几房人一直住在一起,早已习惯了共同进退。 崔景回去后便将有心好好干点实事儿的想法一说,家里上下没有不支持的。 缇骑到底是京中纨绔子弟打发时间的地方, 不算是正经的进入仕途, 他既然有心为家族分忧, 那自然是好事! 如此,等他说去文昌观住两日祈福,也就顺理成章了。 崔家二房夫人, 也就是崔景的母亲范氏,替他收拾好了东西,看着一应物品都装上了马车, 扯着他不住的嘱咐,在外一定要小心之类。 崔景好容易应付了她, 出门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了。 因是祈福, 自然早早沐浴斋戒, 而且不能骑马去,省的沾上一身尘灰。但是马车里面气闷, 刚一爬进去, 他就赶忙把三面帘子都掀起来,又拿起扇子不住的扇着。 还没出内城,却见路对面也行来一架马车, 如他一般将帘子挂起, 里面端坐的华服男子亦是摇着一柄摺扇。 崔景愣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司马徵, 允王那个倒霉世子! 谁不知道他留在京城就是作为质子, 偏这人一点身为质子的自觉都没有, 入京第一天遇上了刺客,之后宣帝下令彻查,他便隔几日去打听一下消息,一副很把自己当回事,受不得委屈的样子。 后来皇子选妃,他竟也跑去跟宣帝说,自己年近二十,也未婚配,不知宣帝可否为他做主,在京里择一良配? 宣帝打哈哈混了过去,只说他瞧上哪家姑娘,若两情相悦,自然可以赐婚。 哪个姑娘失心疯了和他两情相悦?就算他皮相不错,也没人敢跳这个火坑! 他倒好,还真请了官媒在京城相看起来,甚至崔家拒了司马澈之后,他立刻带着媒人去了崔家,叫承恩侯毫不客气的赶了出去,一点面子没留。 不过此时相见,司马徵倒是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坐在马车里拱手笑道:「崔公子早!」 崔景暗暗翻了个白眼,也随意的一拱手,道:「世子爷!」 正要吩咐车夫赶紧走,只听司马徵又搭话:「崔公子这是要去何处?若是无事,不如同我去茶楼里稍坐坐?」 崔景就没见过这般没有眼色的人,若非碍于他姓司马,到底是皇家人,他早就斥责出声了。 「不巧,今日还真就有事。」崔景扯着嘴角笑了一声,「世子爷,少陪了!」 他说完便吩咐车夫速速离开,也不等司马徵再说什么。 第183页 看着马车辙印后扬起的一阵烟尘,司马徵轻声冷哼一下,毫不在意的吩咐道:「跟上去瞧瞧。」 车槓上坐着的一个老汉应声道:「是。」说罢利落的跳了下去,几个转身就没入人群不见了,背影竟是丝毫不见老态。 「世子爷,咱们……现在去何处?」另一个车夫问道,他们早早从允王府出来,赶去筑澜楼吃了顿早膳,听了一肚子京城里的八卦事儿,随后便一直在大街上乱晃。 司马徵的手指在扇骨上来回摩挲几下,才道:「照旧,去宫城问问刺客的事情如何了。」 听闻太子司马鸿把一些线索交了上去,因为毛江案后宫里乱成一团,也不知宣帝看了线索会如何处理?可别又搁置了。 之前是人家敷衍搁置,因为他这个质子不过是个摆设,出了刺客并不重要,反而是此事不解决,他们可以利用着互相攻击别方势力。 而现如今的搁置,却透着股怪异,照理说脏水已经泼到了太子身上,他的门客和刺客有关联,这事儿本就可大可小,毛江案后宣帝对太子的态度明显起了变化,这众人都看在眼里。 可不知为何,却没人再提及刺客这茬,就是阮清辉復职,内狱那边也一点消息也无。 他在京城装了几个月的不知深浅进退,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手,京城的水自己就浑起来了,他倒也不介意把这水搅的更浑一些。 思量间马车吱呀呀行到了长安门外,司马徵跳下马车,理了理身上衣裳,然后走到宫城侍卫跟前递上了令牌。 宣帝为了展示自己的宽厚,特意给了他这个令牌,准他无事时可入宫拜见,不过他拿着令牌,一向是只在翁城这边的几个衙门口打转,问的都是他那案子的事情。 侍卫见了他面上微露不屑,常常见他早不稀奇了,便挥手准他进入。 司马徵迈着方步一路向前,还未走到禁卫司职所,就听见一阵唿喝声从背后传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惠王司马澈,骑着一匹红鬃骏马,身后是一队身着黑甲的兵士,一行人直奔入宫城,唬的守门侍卫慌忙将沉重的大门向两侧推开。 他眯了眯眼,宣帝这次是真吓着了,给了这唯一的儿子兵权不说,竟还能准许他骑马带兵入宫! 他进京后也去拜访过这位以暴戾出名的皇子,只是人家并不搭理他。 司马徵退开一步,在辇道边恭敬的垂下头,静等他们过去。 司马澈也看见他立在那里,近了勐的一勒缰绳,骏马嘶吼一声在司马徵旁边停下,烟尘几乎将他整个笼罩。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司马徵,旁人都说这个允王世子是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都是质子了,还这般把自己当回事,不通世情的很,怪不得允王能把他送入京城。 不过他却不这么觉得,去年在湖州时他就曾听人提及,允王一共三个儿子,均为正妃嫡出,三兄弟的关系十分要好,司马徵作为长子更是颇受倚重。 允王这人野心勃勃,在湖州就敢绑架青壮年去山里挖矿铸钱,事后将一个儿子捨出当质子,分明是刀口舔血,说他的儿子蠢钝?打死他都不信! 「见过惠王殿下!」司马徵见他停了下来,知是有话要说,便上前施了个臣子礼,这个礼是见太子时用的,只比觐见帝王差了一点点。 这个动作令司马澈十分受用,他心里一舒爽,开口语气温和了几分:「世子这是又来问案子情况了?」 司马徵垂着眸子道:「是,这事儿一日不查清,我这心里总不安定,想到京城天子脚下,竟有人想要了我的命,我就怕的不行。」 这副胆小怕事的样子让司马澈嗤笑一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听闻刀剑这等利器刺入要害时,其实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等反应过来,早就一命呜唿了,要不那些临行刑的犯人要求个痛快呢?若是被打一顿,或是绑去做苦力,那倒是会吃些苦头。」 他说完仔细的去看司马徵的神情,只见他微微睁大了眼朝自己看过来,似乎是不解他为何会说出这么一篇话来,一副害怕的样子道:「这……我打小就怕见血,若是绑我倒没什么,就怕打出血来,那我真会吓死!不过还好,听说太子已经查出来刺客来歷,我以后可不用担忧了。」 司马澈闻言冷哼一声,也不再理他,夹紧马腹继续往宫内去了。 …… 那头崔景也到了文昌观中。崔家和观主已经打好了招唿,香油钱也送上了,观主给他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厢房,带着崔景进去看过,殷勤道:「崔公子,若是短了什么尽管跟本道说,这里虽然偏僻,但小道童的腿脚快,即刻就能为公子採买来。」 祈福前后需要七日时间,崔家给的银子虽然多,但那是入道观公库的,这富贵公子的手头若能漏下一些,那才是落入自己腰包里的。 崔景一边将观主送出屋子,一边笑道:「有劳了,这屋子很好,不差什么。对了,不知观主每日里都是怎么个安排?这附近又有什么好去处没有?若是无事,我去找您闲聊可方便?」他似乎有些无奈的嘆息一声,又道,「也不瞒您说,家里安排本公子祈福,可本公子从未一个人在如此清苦之地待过,真不知这几天做什么好呢!」 文昌观的香火不如佛寺,若非供奉的是文昌帝君,又地处京城官员众多之地,维持生计都成问题。所以崔景说这里清苦,倒也是实话。 第184页 观主笑着把观里日常的安排大致说了,又道:「道观的附近,酒楼饭馆肯定是没有的,崔公子来祈福也不能沾荤腥之物,若是怕气闷,道观后山的风景尚还不错,平日里可作为散步消闲之所走一走。」 崔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巍峨高山,笑道:「爬山我可不喜欢,走出一身臭汗有甚么可乐的?」 观主颇有些遗憾道:「那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早年间观里还有几亩地耕种,倒也有些阡陌交错的野趣,只是这块地如今被人所占,已不属本观所有啦!」 这个观主逢人便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上两句,显然心里对此事颇为介怀,难以放下。 崔景本就为此事而来,闻言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道:「耕地被人所占?这是怎么回事?天子脚下,文昌观又是求仕途的所在,何人如此大胆?」 观主将拂尘一挥挂在臂弯处,抬手指着不远处道:「公子请看,这座山背后就是皇家猎苑,山脚下是一处皇庄,由内执库管着,早年间观里的土地和皇庄相连,原本是相安无事的。因为九年前那场大乱,老观主带着财物离京避祸,回来后却发现皇庄管事儿的换了人,非说这一大片地全都是他们的,老观主本就走的匆忙,加上年老煳涂丢了不少东西,最重要的地契就找不到了,所以根本就无法同他们分辨。」 崔景道:「这也可笑了,你们的地契丢了,那内执库的总在罢?他们既说是皇庄所有,那拿出证据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据我所知,皇上登基之后为休养民生,从未将土地纳入皇家所有。他们若说是皇家的地,那契据上的时间必定早于九年前,又有副档存在户部,这可做不得假!」 观主苦笑一声,「当初告到衙门去,老观主也是这么说的。谁知内执库的管事儿喜公公说,他是奉了先帝爷的旨买下的地,还未来得及归入皇家,就出了大乱。他还拿出一份私人所立契据,明明白白写着是老观主卖的地!私人契据不比皇家手续繁琐,还有什么副档留存,那喜公公又说若是他贪下的地,这会儿观里拿不出证据,先帝又不在了,他要是不说何人会知道?他干嘛还说是奉旨买下的?所以他是光明正大,毫无私心,不惧我们去告!反倒是我们想趁乱赖帐。」 「所以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地就这么没了?」 「可不是呢?我们求告多次,案子转去了大理寺,说是复查,可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也无,可知是没希望了。」 这和卷宗里写的一般无二,崔景早已烂熟在心,不过沈屹将安排都告知了他,此时顺着话题询问,不过是为了几日后行事做铺垫罢了。 他嘆息一声,「听你这么说,我忽然想起这位喜公公,莫不是太后身边的那位?」 「正是他。」观主眼圈都红了,这人深受太后信重,哪有人敢得罪他?所以这案子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赢。 崔景拍了拍他的肩,劝慰他说:「瞧我,提这些做什么,本是来祈福的,倒惹得观主伤心了。也罢,案子上我帮不了什么,香油钱我多添一倍,再为观里捐一块儿地,作为恆产!也可向文昌帝君表明我心诚之至!」 听闻此言,观主立时感动的涕泪横流,恨不得给他跪下了,老观主去世时一个劲儿的嘱咐他,务必要把观里的田产收回,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明白没有希望了,有时候到了深夜,他辗转反侧,总怕以后无颜面见师父。 恭维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崔景摆摆手,笑道:「观主不必放在心上,能用钱解决的,那能叫事儿吗?」 他一副纨绔子弟,家有万金的样子,随口就许下了这么重的诺,但是之后两天,却是除了祈福外,连厢房的门都不出。 观主挂心此事,数次在他屋外盘桓,只又不好开口问询,人家已经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了,他再上赶子讨要更多,不太合适。 崔景带来的几个少年侍卫见状,便在一旁嘲讽道:「您老人家急什么,我们公子一向是言出必行的,只是他畏热,这个天不好出门的,等天气凉爽了再说罢!」 他只得诺诺笑道:「不是为这个,我就是过来瞧瞧崔公子住的怎么样,可有什么需要的。」 这般又过了两日,眼见祈福之期还剩两天,崔景想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日天气阴沉欲雨,他便一副悠闲的样子对观主说:「不知观主今日可有空呢?咱们去看看田产罢?」 崔景那日话说的轻易,但是没落到地上,到底还是空的,这观主本来已经在猜测是崔家不同意,还是崔景后悔了,正安慰自己别抱希望了,听闻此言喜不自胜的说:「有空,有空,这附近待售的田产我都打听过了,这就带公子去看!」 见他手指的方向是另一头,崔景微微蹙眉道:「咱们先去看看观里那块儿地什么样,我要捐也得捐个差不离的,不能让文昌帝君疑我不诚啊!」 观主暗骂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几天对崔景颇多揣测,哪知人家公子竟如此实诚,赶忙小心伺候着,一路往那处田产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到了地方,果然看见一大片平整肥沃的土地,远处高山林立,可这儿却有这么大一片好地,实属难得。 此时已是秋末,崔景,观主还有跟来的侍卫们立在田埂上,望着不远处金黄色的稻田,倒真生出了心旷神怡之感。 第185页 又往前走了一段,远远可见一处高大恢弘的院落立在山坳里,观主道:「那里就是皇庄管事儿们住的别院了,翻过这座山是皇家猎苑,每年秋季这里驻跸的除去禁军就是宫中内臣。」想必早就对这里肥沃的土地垂涎三尺,毕竟皇庄产出,只供别院,而那里一年下来没几日是有人的,所以这些东西都被卖了,钱自然是落入内臣们的私囊。 崔景道:「皇家猎苑我倒是每年都去,只没想到这山后还有一处这么好的地方。」他唤过了一个侍卫,吩咐道:「你大致测量一下这处田产有多大,买一处差不多的需要多少银两,等回去后,即刻回府提钱,咱们走之前务必把这件事办了。」 侍卫应是,朝着皇庄那边走去。 众人便在这里等着,闲聊了两句之后,见一架牛车缓缓而至,车上满载着粗大的圆木。 他们躲开了几步,把路让给了牛车,车从身边过去时,观主道:「这山里林木高大,时常有人採伐了去京城卖,只是这两年听说也得给皇庄上一笔供奉银子才行呢!」 赶车的老汉正听见这话,眼睛一瞪大声道:「可不是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世代靠着这山吃饭,哪想到如今有人占了此处,除了交税赋,还要收买路钱哩!」他似是十分气愤,扬起鞭子抽在牛背上,那牛似乎起了性子,扬起脑袋,哞——的一声叫唤了起来。 众人吓了一跳,观主赶忙把崔景挡在身后,道:「崔公子躲开些,这牛发了性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话音才落,就见那牛真的嘶吼扭动起来,老汉本在圆木堆上坐着,这一下重心不稳掉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那些木头一个个滚落到了田间,牛车也被带着翻倒过去! 「这下完了,皇庄还不叫我赔死呀!」老汉一拍大腿,也顾不得那同样被带翻的老牛,吓得脸都白了! 可是原木落地激起的尘土还没有散去,众人只听隆隆一阵响声从地底传来,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那些圆木,牛车还有躺到的老牛一个个消失在烟尘里,待灰烟散尽,方见刚才还金黄的一片的田地上,出现了一个偌大的黑洞,里面传来老牛痛楚的嚎叫声,回音阵阵,这个洞,似乎还不浅吶!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67章 ◎洗冤2◎ ##67 鹭 天色渐渐暗沉, 宫城内的鼓声敲过,各宫相继紧闭了大门,只余屋檐下的两盏灯火, 或明或暗的在夜色里闪烁。 慈安殿内, 汪太后已经歇下了, 此前她因张太妃一案气病伤了元气,卧床足有月余,如今虽然好了些, 可精神却不比从前,照旧是早早歇下,不想才刚有点困意, 就听外间宫女在格窗下低声唤道:「太后娘娘,您睡下了吗?」 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若非紧要, 哪个敢在这时扰了她? 汪太后缓缓睁开双眼, 低低的「嗯」了一声,又问:「何事?」 「是喜公公求见, 说有万分要紧之事回禀太后!」 今日正是喜敬一月一次的休沐日, 照说明早才会回宫伺候的,如他这般得脸的内监,早在宫外置了宅院了, 怎会急匆匆的这个时候赶来了? 汪太后皱着眉支起身子, 道:「叫他进来。」 宫女应了一声,随后只听殿门吱呀着打开了,帐子外的烛火刚被点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快速来到榻边, 汪太后撩起帐帘, 喜宁扑跪在地,咚咚磕头泣道:「太后娘娘,臣有罪!臣有罪!」 汪太后微微蹙眉,「怎么回事?慢慢说清楚了!」 喜敬陪伴她有十来年了,人机警又会来事,在主僕情分之外,汪太后对他还多了倚靠信重,所以对这失态的样子并没有斥责。 「回娘娘,今日承恩侯家的崔景崔公子,他去文昌观祈福,不想那观主带着他到猎苑皇庄闲逛,恰好遇见一辆拉木头的牛车经过,牛车翻了,竟把田地压塌,出了一个大坑洞!那里发现……发现了一具尸体……」 汪太后明白过来,猎苑的皇庄是内执库在管,约莫十来年前,喜敬短暂任过内执库的主事,田地里出现尸体,和他有关也未可知。 只是也并不算什么大事,她经歷那么多风浪,又是大烨最尊贵的女人,难道还保不住一个喜敬?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竟不顾礼数深夜惊扰本宫?」汪太后从塌上把脚放下地,喜敬赶忙膝行两步,替她把绣鞋套上。 「扰了娘娘休憩是臣的不是。」 「说罢,那尸体是何人?」 穿好了鞋子,喜敬仍旧弯腰趴回地上,汪太后看不到他脸,只听他声音里带着惶急,「是个小道童,随身带个包袱,里面装着文昌观那几亩地的地契。」 原是为了这个,汪太后隐隐记得,当年喜敬上任不久,景帝亲征大败失踪,京城的风波好容易平静下来,他便惹了文昌观的官司,宣帝认为他管事不利,虽然看汪太后的面子没有处置,却说他不宜再在内执库,仍调回了慈安殿。 这么说来,说是景帝让他买地,却是谎言了,只是如今地还是皇家的,这奴才也没落得好处! 「这也值得你慌张成这样?」汪太后斥责一句,想了一下,又道,「衙门若审问你,不认就是了,焉知不是文昌观诬告?这么多年过去,哪里就这么巧,当着观主的面牛车掉进坑洞,尸体又就在那埋着?焉知不是他寻来的尸体,伪造了契据?」 第186页 她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喜敬却仍不敢抬头,好半天才咬牙道:「太后娘娘,臣,臣的确不曾害过道观的道童,这——臣就都说了罢!尸体倒是其次,是这……是这发现尸体的坑洞,连着一个墓道,因年久失修而塌陷,里面露出不少金银财物,看样子……看样子就是当年沈承带走的军饷!」 汪太后刚拿起一个茶盏,准备润润嗓子,闻言大惊,茶盏也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再说一遍?什么沈承带走的军饷?」 「墓道里发现的大批金银财物,就是沈承带走的军饷,崔景当时就使人去报官,自己亲自守着,京兆府的人下的墓道,在里面发现了几张陈旧的单据,交给户部一查,就核对上了,就是那批军饷!」 汪太后的心脏急剧的跳动起来,人久久没有出声,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沈屹。 自打他入朝,汪太后就隐有不安,事情一波一波的袭来,似乎每一件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而她无力反击,那个年轻人办事沉稳果断,更兼聪慧无双,众人皆知他要为沈家平凡,可他在大理寺的差使,认认真真的办着,并未因私废公。 他破毛江案排的那出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汪太后不能相信,若非早就疑心到了张太妃,如何能安排那么巧妙,将两个人都逼到绝处?只是宣帝雷霆震怒,她又气病了,之后便无法再去追究,他在其中究竟有无私心。 此后她和宣帝愈发离心,母子二人沟壑难逾,皆是拜这沈屹所赐! 喜敬不知汪太后的心思拐到了沈屹身上,看她半晌不语,只得不安的开口:「娘娘,臣伺候您多年,这份忠心您是看在眼里的,绝不是伪装!如今臣也没料到,皇庄田地中会突然冒出军饷!若是知晓,早就禀报给您和皇上了!臣是无根之人,就算私吞这大笔财物,也无法享用,更谈不上留给后人!臣是绝无可能做下这等事情的,请娘娘千万要信臣!」 他说完了,咚咚磕头,嘴里不住的请罪。 汪太后知道他慌什么——那块地从文昌观手里抢来的时候,正是景帝出事军饷失踪,管皇庄的是喜敬,而下旨抄了沈家的是她…… 不止是喜敬,汪太后的心也渐渐慌了,宣帝迟早会想到这一层,他会不会疑心自己当年那道旨意,是否是有私心?若再往此处查下去…… 汪太后极力稳住心神,吩咐道:「伺候我更衣,我要去见皇上!」 喜敬赶忙爬起来,小跑到架子边,取下了那身属于太后的华贵衣袍。 很快,汪太后的凤辇到了清凉殿外,这里灯火通明,内监们抱着卷宗来回进出,门口守着景祥,看见她毫不意外:「见过太后娘娘,请娘娘稍待,老奴这就进去通禀。」 汪太后嘴唇紧抿着「嗯」了一声。 不多时,景祥请她进去说话,一进殿内,就看见内执库的黄总管,户部尚书顾大人,几个面生侍郎,还有沈屹都在,内监搬来的旧档堆在几人面前,他们正一一核对。 见太后进来,众人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一齐起身行礼。 礼毕汪太后也不废话,直言问道:「听说丢失的军饷找到了?若是真的,可真真是我朝天大的好事!」 国库空虚数年,也就是最近两年才缓过来一些,这话说的没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宣帝却不像她以为那般欣喜不已,他只淡淡一笑,「母后说的是。」然后便向户部尚书微微颌首,尚书硬着头皮上前:「回禀娘娘,找到丢失的军饷虽是好事,但臣等核对了一下,寻回的大约只有三分之二多,还有三分之一不在了!」 「不在了?」汪太后惊叫,「什么叫不在了?沈承难道还藏了别处不成?」 「母后!」宣帝忽然出声,语气不悦,「沈承并没有这么做!是有人也发现了墓道,朕派玄衣卫查勘过了,另有一处塌方被掩盖,想是贼将东西偷走了!」 他递过来了几页纸,汪太后一看,除军饷清单外另有一信,正是沈承所写,信里说押送军饷途中听闻兄长败绩,又闻谣言说他要逃,他不得不回头请罪,但财物辎重拖累,于是先存放于偶然发现的墓道里,待进京后向朝廷禀明,若有意外,此信可证其忠心! 看着她的脸色青白交加,宣帝微微挑眉道:「这封信的现世正可谓是苍天冥冥,自有安排,沈承当年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一进京就看见一片火海,沈家上下家破人亡,随后自己也死在火海之中,若非因此,这批军饷也不会不见天日这么多年!」 汪太后醒过神来,指着宣帝厉声喝道:「皇帝这话什么意思?是疑我的旨意有私心?当年朝廷内忧外患,摇摇欲坠,风雨飘摇之中是我苦苦支应,你在成王府里什么也不知道!还有沈承,若非他见了禁军就拔刀相向,如何会被逼入火海身死不得分辨?」她抖得筛糠一般,不等宣帝回答,便转向沈屹恨恨道:「是不是你?这都是是你安排的罢!」 沈屹参加科举,是高太傅力保,入朝为官则是宣帝下的决心,打着为沈家平反的旗号,破毛江案,将她和宣帝仅剩的母子之情消耗殆尽,如今找到军饷,又是在自己亲信的地盘上,令她无从辩白。 难倒只能眼看着,失去仅剩的权力吗? 沈屹垂下眸子,声调平缓的回道:「太后娘娘高看臣了,今日之事臣也是方才得知。沈家获罪时臣不过八岁,离京多年又怎么能安排的了?」 第187页 「母后,是朕召沈卿入宫的,本想他手里能留有沈承信件,用来核对笔迹,不想沈家烧的片瓦不留,他身边一点旧物和念想也没存下。不得以,从兵部侍郎的旧档之中找到了沈承奏摺,这才核对上笔迹,入宫前他根本不知晓此事。」宣帝看向沈屹,「丢失的军饷慢慢追查便是,明日早朝之上,朕会为沈家洗去罪名!」 汪太后不可置信看向宣帝:「洗去罪名?就凭一封信皇帝就信了?军饷还未能全部找回,怎么就能洗去沈家的罪责了?」 宣帝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已经失态的汪太后,「母后,这些事情儿臣已有决断,您最近生病本就需要静养,朝政的事情还是不要太过操心,身子为要。处理的结果,明日廷议之后,儿臣会第一时间送去慈安殿。」 言下之意,告知她已是极限,想改变宣帝的决定却是不能,汪太后哑口无言,她的处境已经没有说话的可能,她头一次发觉,这个脾气温和的儿子,竟也有了帝王的杀伐果断和气势凌人,早几年她还觉得宣帝性子软,总还是得仰仗她的,可没想到这一天始终没有来,她日渐老迈,便是站在这里,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她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悲哀,这一生所为的皆是为了大烨,为了儿子的江山,可是到头来,一个尸骨无存,一个却和她离心离德! 见汪太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般僵持也不是个事儿,景祥上前温声道:「太后娘娘,夜深了,您还是先请回去吧。」 ◎最新评论: 【猫猫快更新啊猫猫!!!!!】 【来了】 -完- 第68章 ◎洗冤3◎ ##68 静 第二日的朝会上, 宣帝果不食言,当众宣布沈家无罪,至于军饷, 让玄衣卫会同京兆府去追查。 除此之外, 刚刚任代大理寺卿没一个月的沈屹, 调任翰林院大学士,从二品,比状元张灏的品阶还高。 其实正常来说, 科举前三甲皆会入翰林清贵之地,负责在天子身边听事撰写章奏,若合帝王心意, 将来入内阁拜首辅,这便是所谓是清流正途。 沈屹的路较旁人拐了个小弯儿, 但到底, 还是回到了这条正途之上。 不过由此也足见宣帝惜才, 重用是必然的了。 下了朝,沈屹好容易才从朝臣们的恭贺声中里脱身, 沈家洗去冤屈, 和他相交再无风险,不过沈屹没有心情应付,一路赶回家门口, 只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着, 他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进门,柯钺迎上来禀报——湛明到了! 谢黛宁正陪湛明在花厅里喝茶, 老远就听见她脆生生的笑声。 沈屹快步进屋, 一眼见湛明也笑呵呵的, 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笑容熟悉而温厚,只多了些风尘僕僕的憔悴,显然是日夜兼程赶路的缘故,算起来,距送去书信刚好七日! 见沈屹进来,他赶忙站起来,上下打量几眼,沈屹如今更显沉稳,从二品暗紫色官服威严而冷肃,这么沉重老成的颜色,也亏得他能压住,而且他升迁之快就是在路上日夜兼程,也听到了不少传闻。 「沈大人!」湛明恭敬的拱手施礼。 他这般招唿,沈屹不禁一愣,一把把人捞住,到底没让他真的低头弯腰,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黛宁已经跳起来,从背后拍了湛明一掌,笑道:「湛师兄,你又故意!刚才吓我不够,还要来吓唬师兄不成?」 湛明这才直起身嘿嘿一乐,「我这心里有喜事,忍不住嘴上也露了出来,想着跟师兄玩笑一句嘛!」 沈屹无奈道:「你也先别急着开心,还不知崔家那边如何呢!」 湛明忙道:「那师兄赶紧带我去侯府吧,我把心意剖白给阿瑗,她一定会答应的!」他看向谢黛宁,又追问道,「刚才你还没说呢,天天和阿瑗在一起,你一定知道她心意对不对?」 谢黛宁略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才道:「湛师兄你莫急,我这几日都进不去侯府,也不知道阿瑗的想法,只是贸贸然的过去肯定不好,刚才说到师兄说动了阿瑗的堂兄崔景,他今日便会先劝说承恩侯,晚上就会有消息递过来。」她转脸看向沈屹,「对了师兄,崔景入大理寺之事如何了?」 「放心,定下了,皇上当众下的旨意。」看湛明急的搓手握拳,一口水也喝不下的样子,沈屹微微一嘆,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先把朝局之事剖析给你听,这事儿不止关乎阿瑗心意,说服承恩侯才是要紧。」 沈屹和湛明说话的时候,崔家的几房人也齐聚在正屋里,个个面露喜色。 承恩侯笑道:「今日朝会论起寻回军饷一事时,有朝臣说虽是偶然,但若非咱家景哥儿,也不会这般巧合。而且地面塌陷,不少佃户上来围观,人多眼杂,是景哥儿带人维持场面,一面报到了京兆府,一面亲自在那守着,劝走好几波百姓,到底没叫那些东西少了一分一毫。」 崔景得意道:「大伯父您还没说,皇上赐我官职时说的话,他说我处事果决,心思缜密,实属难得。」 「说来还得谢谢沈大人,是他开口说你的才干可为朝廷所用,若非如此,赏些金银财宝也就是了,哪里能有这正经官职做?景哥儿你可得珍惜,咱们不比科举出身,更得勤勉些才是!」 」是,侄儿记下了!」 二房范氏笑道:「这沈大人,是咱家阿瑗的好友谢姑娘的夫君吧?看来还是亏了阿瑗,有这样的闺中密友,人家才肯在这关口为咱们说话,否则便是大伯说的,搬回家一堆金银财宝,也是寻常了。」 第188页 听到这里,崔景插嘴道:「大伯,母亲,你们说的都对!我日后必定要好好办差,为咱们崔家出力!只是能不能别把阿瑗送去宫里了?」 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承恩侯拿起茶盏,用碗盖不停的拨着漂浮的叶片,一句话也没说,他旁边刘氏眼圈已红了,感激的看着崔景,「景哥儿,你这般惦念着阿瑗,大伯母这心里……」泪水滑落,她忙拿起帕子轻拭。 承恩侯见状有些不悦,沖她冷声斥道:「景哥儿有了出息,全家高兴还来不及,你又哭!再说这是两码事儿!崔邡年纪尚小,怎可只靠景哥支撑门庭?」他转向崔景,「你也别怨伯父说话难听,大理寺少卿到底是从五品,在丢块石头砸死一地官儿的京城不算什么,而且一辈子在一个衙门打转的,也不少见,仕途前景都是未知数!但阿瑗入宫就不同了,若得子,咱家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将来你升迁也有个助力不是?」 刘氏不敢置信的看看承恩侯,勐然站起身指着他骂道:「助力?助力?就连景哥儿这个堂哥都晓得为阿瑗考虑,你呢?你就知道这两个字!说来说去,你就是铁了心把阿瑗送进去对不对?什么支撑崔家门庭,我看你是舍不下自己的荣华富贵!」 承恩侯让她骂得脸色大变,「啪」地一声把茶碗摔在桌子上,热水四溅。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范氏赶紧劝道:「嫂子别急,这事儿再商量就是,景哥儿也是,一次大理寺衙门都去过,就以为自己能耐了,就算是担心你堂妹,也不该这般和你大伯说话!」 屋内吵吵嚷嚷的,所有人都没注意门外,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那半晌不动,正是崔瑗,这些话她都听见了,父亲的暴怒,母亲的哀泣,堂兄的焦急,叔父母两头的劝慰…… 只是这一切都好似和她没有关系一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 丫鬟筠儿赶忙跟上去,担忧的问道:「姑娘不进去了吗?」 「不了,本想给堂哥道贺,谁知又为了我的事情吵起来了,这会儿我进去,也是徒增难堪罢了。」她说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情,眼神淡漠的瞥过院子里一团花团锦簇,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去。 筠儿赶忙跟上,又问:「姑娘这是要出府?可是要去找谢姑娘玩儿?」因为崔景得了官,侯府里喜气洋洋,晚上还要宴请,崔瑗也被放了出来。 崔瑗摇摇头,数日前刘氏告诉她,谢黛宁来找过自己,说会让湛师兄来提亲,看刘氏的样子,心里已经是愿意了的,母亲说只要等上十日就行,她一定想办法说服承恩侯。 可看今日情景,劝服父亲?这怎么可能,更何况她自己也不愿为了逃避入宫,就拿湛明来当挡箭牌。 「出去逛逛吧,不去阿宁那里。」崔瑗吩咐道,她不想和谢黛宁讨论此事,她知道她一定会劝自己,让她放下司马浚,但是崔瑗却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也不想利用别人。 筠儿应声快跑了几步,去吩咐门房备马车,崔瑗自己却不紧不慢的走着。 虽说出门,崔瑗也不知该去哪里,珠玉华服,胭脂粉黛,她都拥有了,但是——自己也不过是拿来交换荣华富贵的物品,拥有再多又如何?只能一生困囿于后宅,再没有任何事情和东西,能给她真正的快乐,过了十几年这样的人生,她早已厌烦了。 她唯一拥有的是对司马浚的爱,那个小公子,他装成土匪劫走了她……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 马车一路行到了最繁华的坊市之中,首饰铺子,成衣坊,脂粉阁,崔瑗一一看过去,眸光落在了一间茶社上——里面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她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想一个人寂寂的呆着,想了想,吩咐停下马车,带着筠儿进了茶楼。 这里的客人多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看见衣饰如此华丽的少女,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她瞧。 筠儿忍着惧意挡到前头,声音微微发颤的劝说道:「姑娘,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 崔瑗淡漠的看了一眼那些各怀心思的眼光,不为所动的垂下眸子,「不必了,天子脚下,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难我?就是有……」 ——哪里还有司马浚那样不着调的少年,她想着从前的往事,唇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笑意,再看那些心思各异的目光,却无端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她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要了茶点,很快注视她的百姓,注意力又被台上那可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吸引了回去。 原来就是为了这说书先生,这里才聚了这么多人,而他口中的故事,正是最近京城的大事——九年前的军饷被寻回! 这事儿实在是太凑巧了,甚至带上了几分鬼神之说的色彩,只听说书先生道:「……也是天上神仙有心,才不使沈家蒙冤到底,崔景公子人一走近,地面就塌陷了,露出了金光闪闪的珠宝,珠宝之上放着一封信,正是当年沈家的小将军的绝笔,他自知有奸人谗言陷害,自己一去必要血染京城的,命运浮沉难测,沈大将军又远在千里之外抵抗北狄,就算必死无疑……」 他将沈承描绘成了一个侠义之士,说他死的时候救下了沈家唯一的血脉,自己的鲜血却染红了京城的天空。 人群里惊叫和唏嘘连连,可是崔瑗的心里却泛起寒凉,听来的故事再波澜壮阔,惊世动人,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余音,而当认识故事里的人,感受却是完全不同的,她忽然想起在书院时,沈屹看向谢黛宁的目光,他还不知她是女子,那眸光里便常有悲意…… 第189页 她恍思着更明白了,很多人都为沈屹身上的冷意吓退过,如今才明白,若不是这样与所有的人保持距离,孤身扛起所有的事情,但凡有一点软弱,如何能撑的下来? 好在他遇见了阿宁! 阿宁很勇敢,谢家负了她和她母亲,她便去讨公道,沈屹的身世如此,身边危机重重,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嫁了! 她和谢黛宁要好,难道不就是因为她身上的勇敢吗?做她不敢做的,过她无法为自己争取的人生! 这般想着,台上的故事也从沈承转到了沈屹身上,他破毛江案被当作沈家有神明护佑的佐证,讲的更是离奇到了极点。 那场宫内的大戏,崔瑗也是在场的,闻言忍不住微笑起来,怪不得这么多人围着听,这个说书先生也太能胡编了,什么芸贵人的鬼魂出来打人都编出来了! 「……后宫之中有这样的事情,皇上如何不急,咱们的皇上只有一个儿子,若是这个儿子叫这癫狂的女鬼害了性命,那可了得?所以呀,皇上派了十万铁甲精兵给惠王殿下,日夜不停歇的保护他周全!」 「胡说八道吧!」底下一个汉子叫了起来,「惠王府虽大,可也住不下十万人吶!你也太夸张了,当咱们京城老百姓是傻子嘛!」 「这就是个比喻罢了!」说书先生瞪他一眼,「不这么说,你怎么知道皇上派的人多呢?」 这个汉子哑了口,只听另有一人喊叫道:「那也不合常理呀!太子殿下都没有兵,惠王殿下却有,难道皇上不怕鬼魂害了他嘛?」 说书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人笑道:「那能一样吗?一个亲儿子一个侄子,以后这位置啊,还说不定是谁的呢!」 崔瑗听的直蹙眉,毛江案这事儿,宫里曾下过封口令,可是后妃们不能再诞育子嗣的事,还是在高官贵族中间传的沸沸扬扬,也是因此,崔家才想把她塞进后宫。 宣帝仁厚,知晓后嘆息一声,只说事实如此,禁不住也就罢了!可他的宅心仁厚,和作为一个父亲紧张亲生儿子的举动,却被人如此曲解! 崔瑗觉得听下去不太合适,正想离开,只听又有一人说道:「那咱们的小六殿下岂不是更惨!这位殿下可有意思了呢,早几年他特爱吃我家隔壁摊子的馄饨,每天里必来两次,也不嫌腻,每次钱给的够吃一个月的!」 「对对对,这位殿下我也知道,他是晚茉楼的常客,一高兴了就打赏,不论是姑娘还是恩客,统统都给钱!」 「……」 说起司马浚的趣事,茶馆里的百姓终于有了共同话题,他干过的离谱事儿太多,小故事说也说不完。 崔瑗又捨不得走了,坐了一会儿,听的是又想笑,又是心头微酸。 「唉!要我说,百姓疼么儿,皇帝嘛也一样,小儿子都是这样,受宠多了就天真的紧!可惜先帝不在了,要是哪天太子也换了人,小六殿下就乐不起来喽!」 「是啊,没了太子殿下,这天下还有谁能保住他呢?」 她想起那日,浑身酒气的司马澈,他大概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吧?也是第一次有人那么认真的听她诉说心声,他的眼睛里没有评判,只余悲悯…… 「此生沉浮无际,如今虽有皇子身份庇护,可身陷皇家,权势无情,不仅仅是阿宁,谁我也庇护不了。我懂你放手的心痛,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浮生何归?惟愿你和阿宁都能安好罢了!」 「我此生,看见阿宁身披嫁衣,与所爱之人携手已经心满意足。阿瑗,如果你真的爱我,便也去寻找自己的幸福,阿瑗,对不起,司马浚此生爱一人,却从未想,还要负一人。」 崔瑗在听完那些话之后,本已心如死灰,但是此刻,她摇摇晃晃的支起身子站起来,人群熙攘,一股从心底生出的勇气将她挟住—— 「司马浚,爱对你而言是保护和放手,那么我便如你所愿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2 20:34:55~2020-05-03 19:2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六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蝎座龚半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69章 ◎贺喜,何喜◎ ##69 联 翌日一早, 崔瑗去了惠王府。 她站在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在司马澈娶张蓉蓉时来过一次,没想到短短数月, 王府又扩建了足有一倍, 将附近几条街都占了不说, 工匠们正拆除周围的民房,想必是还要继续修下去,如此豪奢, 怪不得百姓们惊嘆。 到了访客进出的侧门,筠儿先上前说明了来意,内监听说是承恩侯府家的嫡女来拜访惠王殿下, 愣了片刻一路小跑进去,报给了彭冶知道。 「来拜访殿下?不是王妃娘娘?」 「不是, 这位小娘子说的明明白白, 她知道殿下上朝去了, 所以请求在府内等候。」 彭冶皱眉想了片刻,道:「那就请她去会客的花厅稍坐就是。」崔家虽然和殿下起了点罅隙, 但是毕竟宫里还有一位贵妃娘娘呢, 她没失宠,撕破了脸可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惠王府的人待崔瑗, 也不那么热情, 上了茶水之后,就纷纷告退下去,把她一人留在了那里。 第190页 崔瑗也不在意, 眼睛盯着屋外廊柱, 看着幽暗的柱影慢慢缩短, 正午时分,日头升到最高,司马澈终于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蟒纹朝服,迈着大步进了花厅,意气风发的,和司马浚的颓丧简直天壤之别。 崔瑗的眼眸黯了黯,恭敬的起身见礼,「见过惠王殿下。」 司马澈似笑非笑的盯住了她,今日的崔瑗盛装打扮,明丽非常,一身绯色金丝绣花罩衣,云锦暗纹的百褶如意裙,腰肢盈盈一握,行动间好看极了。 他没有说免礼,崔瑗便也没有起身,臻首低垂,脖颈弯成了好看的曲线,但这样屈膝弓背的姿势累人,没多会儿,额间就渗出细细的汗珠儿。 「起吧。」司马澈终于别开了目光,指了指椅子让她坐下,「你今日来,可是有事?」 崔瑗直起身,仰头看着司马澈,缓缓说:「殿下,阿瑗今日来,是想请殿下原谅我此前的不逊,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恳求殿下能……容我入府伺候。」 随着她把最艰难的一句话说出口,司马澈的眼睛微微瞪大,之后瞭然的嘴角一勾,笑道:「你倒是乖觉,知道认错,还用了伺候这词儿?不过,你会伺候人吗?崔大小姐?」 「……我……我会,我会学的!」 …… 从惠王府出来,崔瑗心事重重的上了马车,急声吩咐回府,明明阳光耀目刺眼,她却觉得心里发寒,冷的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在车厢里抱着膝盖颤抖不停。 但是她成功了,不是吗? 司马澈没有拒绝她,虽然他的要求——实在将她羞辱到了极点,而她竟然答应了,也做到了。 眼泪终于滑落,崔瑗把头埋进膝盖里,一闭眼…… 司马澈的眼神,就像是看青楼里不着寸缕的姑娘,「你不是怕我吗?怎么又想通了?不怕了?」他手指在桌面上轻叩,声响一下下仿佛击打在她身上。 崔瑗捏紧衣襟,强忍着惧怕摇头,「阿瑗煳涂胆小,后来才明白那只是谣言,错过了殿下,阿瑗已是后悔的不行。」 「谣言?」司马澈冷笑道,「倒也未必。不过你要我收了你也未尝不可,我还可以给你体面,一入王府就给你侧妃之位,不过有一条……」 「殿下请讲。」 「很简单,你刚才说你会伺候男人,口说无凭,得试试才知道。」 崔瑗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在她面前说出这样下流的话! 似乎是觉得她表情好笑,司马澈竟然笑出了声:「这就为难了?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你以为入我的王府是来享福的呢?」 片刻之后,崔瑗咬牙道:「我可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牙忍过来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和他身体的触感还黏腻在肌肤之上,王府的下人打了水给她清洗,她却觉得那些浊液已经浸入肌肤,仿佛无数虫蚁啃食着她,让她恨不得现在就将双手砍掉! 她紧紧闭起双眸,试图把刚才的一幕忘掉,马车忽然勐的停下了,外间传来一声唿喊:「阿瑗!是你吗阿瑗?」 是谢黛宁?! 崔瑗受惊般往后一缩,嵴背抵在马车后壁上,却根本无处可去,筠儿已掀起了帘子,一脸欣喜的回道:「姑娘,是谢姑娘寻你呢!」 话音才落,崔瑗已经从缝隙里看见,谢黛宁从对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路小跑过来爬进了车厢,焦急的拉住崔瑗:「你去哪儿了,崔景没跟你说待在家里吗?我们等了你一上午,实在没辙,只好出来找!」 崔瑗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就是去逛了逛,忘了时辰!」 谢黛宁一时着急,也没发觉她有些不对,她挤进马车坐好,沖外吩咐道:「快回府。」 说完了,才回头打量了一下崔瑗,笑道:「今儿这身儿衣裳不错,也不用换了!阿瑗,你猜猜谁来了!」 崔瑗的表情微凝,一个名字从心底浮现出来,他真的来了?算算日子,也是该到了。 此时湛明和沈屹两个已等在了承恩侯府,陪客的是承恩侯和刘氏。 若只有一个湛明,承恩侯恐怕没什么好脸色,但是沈屹在,他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岁数是自己一半,官阶却是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的,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且他此前入宫,曾听崔贵妃提起,宣帝有意给沈家一个爵位,以弥补当年的错杀,如今军饷已经寻回,这件事恐怕马上就要成真了。 等两人说明了来意,承恩侯却迟疑了,沈屹的一番分析,句句切中他这些年的忧虑之处,令他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苏州湛氏,世代清流,虽然如今在京为官的不多,但是散在各地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且没想到,素来清高的沈屹,竟和湛明关系如之好,日后只要沈屹官途平坦,他的前途也错不了。 他心里来回琢磨,那些话没错,把崔瑗送进宫去,能否得宠生子不说,崔家最多能有二十来年的好日子,即便有了孩子,到了新帝继位之时,又不知是什么境况。 沈屹说的隐晦,他却也听明白了——太子继位,宣帝的子嗣能否活下来是未知数,若司马澈继位,崔家现在就已经得罪他,再扶植自己的势力,难倒还期望能和他修好? 可押宝在湛明身上却不同,他和崔瑗年龄相配,又心繫于她,他的前程再加上崔景,崔家倒真有可能改换门庭,成为世家。 第191页 听了沈屹的话,承恩侯真的动心了,这些年崔贵妃一直没有子嗣,崔家总是忐忑悬心,外戚起家就是这点不好,荣宠全看帝王的心意。可正经官职功名不同,功劳是实打实的不说,官场同僚之间,只要是一派的,也能互相帮扶。 正思量间,忽见崔瑗和谢黛宁走了进来,崔瑗看也不看沈屹湛明,大声道:「父亲母亲,我不嫁他!」 在场的几人都愣在了那里,刘氏先回过神,拉过了崔瑗道:「傻丫头说什么呢!」她瞥了一眼瞬间煞白了脸孔的湛明,想要把崔瑗拉下去劝说。 沈屹也有些不解,看着跟上来谢黛宁,眼神似在询问,谢黛宁却嘆息一声,摇了摇头。 在马车上听来的事情,让她根本无法相信!崔瑗告诉她,为了不嫁给宣帝,她已经和司马澈…… 她歉然的看向湛明——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死死盯着崔瑗:「阿瑗,你可否给我一点时间,心意说明之后你再拒绝不迟……这般斩钉截铁……就说不嫁……我……」 崔瑗打断道:「湛师兄,你是好儿郎,可是我——我是不能跟着你过苦日子的!」她闭了闭眼,转过头继续绝然道:「我打出生就是侯府贵女,从没吃过一天的苦,可你呢?从一个县令往上熬要多少年?我的青春年华怎可陪你虚度在这些苦日子里?」见湛明要开口说什么,崔瑗又对着承恩侯跪下,郑重的伏身叩首。 「父亲,之前都是女儿不懂事。今日早间我已经去了惠王府,向惠王殿下道歉,他接受了我的歉意,而且我们已经议定,三日之后他便会迎娶我过门,做他的侧妃!还请父亲,母亲为女儿操持婚事。」她顿了顿,又道,「这比进宫还是强一些的。」 承恩侯一时无言,他本就两边斟酌算计,如今女儿自己选了条路,他也觉得不错,便只点点头,算是允准了。 倒是刘氏,嗓子呜咽的哭出了声,「我的女儿呀,到底是被逼……」 崔瑗起身扶着她坐下,然后对已经木然伫立的湛明说:「湛师兄,你我在书院相识一场,也有几分情分在,别的话请不必再说了,我即将成为惠王侧妃,我的清誉,你的前途,都是要紧的……」 …… 沈屹三人沉默的出了承恩侯府,崔景送他们到了大门处,长嘆一声,拱手道:「沈大人,阿宁,你们……替我向湛公子赔个不是,日后有机会,我再……」 沈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看湛明失魂落魄的样子,崔景也不便多说什么,嘆息一声关了门。所有人都在努力,想要为崔瑗争取一个未来,可却没料到竟然如此落了空,心里滋味各自复杂难言。 湛明一个不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沈屹一把拉住他,湛明回头道:「我没事。」他挣脱沈屹的搀扶,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湛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谢黛宁一脸愧色的跟上去扶着另一边,对不起三个字太过轻易,可是除此之外,别的话她也说不出来,给了他满心欢喜,让他千里而来,竟是如今这样一个局面。 两人陪着湛明在京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昏沉,长街上起了风,小摊贩们匆忙收拾东西,人群散去,眼见一场秋雨将至。 看着瞬间空落落的长街,湛明终于停下脚步,苦笑道:「人生就是如此,或是天色将晚,或是雨打风吹,终要散场的。不切实际的期望,也是我自己给自己许下的,自己骗自己罢了,我期望有一天能有资格跟阿瑗说,我喜欢她,想她嫁我为妻,可是——我根本没有资格。」 「湛师兄!」谢黛宁急急上前劝他,「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再问明白一些才去告诉你,我……」 该说什么好呢,她拼命往自己身上揽,却没办法告诉湛明,在惠王府发生的事情,她一直知道崔瑗的性子,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凌烈决然,可是她也没料到崔瑗会为了司马浚,做到这一步。 湛明颓然的摇摇头:「不怪你,也不怪阿瑗,本就是我没有资格,一开始阿瑗的心里就没有我,我看得出来,你们帮我……还有阿瑗的父母,他们本来马上就要答应了,可是她……若是她有心,又怎会不成?」他的语气里有着怒意和不甘,「她是真的一点都看不上我……」 见他如此,谢黛宁本想为崔瑗解释两句,却还不知该怎么说,却见沈屹也轻轻摇头,用眼神止住了她,今日崔瑗的说辞以及阿宁的态度,他隐约猜出了什么。 事已至此,湛明心生恨意倒比还存着念想好,无谓再给他希望了。 沈屹强拖着湛明回了府,吩咐下人准备了酒菜,三个人喝了一场酒,第二日一早,湛明就悄悄离开,赶回净湖县去了。 而司马澈那边也没有食言,早朝一散就去清凉殿请旨,对宣帝说自己和崔瑗是两情相悦,宣帝虽然不满他才娶了王妃就要纳侧妃,但是问过了崔贵妃之后,到底还是允许了。 三日之后,崔瑗被一顶宫中派来的轿舆送入了惠王府,正式成为了司马澈的侧妃。当晚,惠王府摆了一场酒宴。 因为是做侧妃,崔家没有大张旗鼓的送崔瑗出门,依照皇家礼仪准备罢了,平日里要好的女伴也无需作陪,在崔家略坐了坐也就散了。倒是谢黛宁,虽然心里难过,还是和沈屹一道去赴惠王府的酒宴。 因为纳侧妃是寻常事,司马澈邀请的人也不多,除了交好的宗室子弟,朝廷官员只零星来了几个。 第192页 沈家的马车停到了惠王府门前,谢黛宁看了一眼大门上两个孤零零飘摇的红灯笼,虽是为了喜事挂上去的,可一股凄凉之意还是瞬间涌上心头。 「小时候不懂事,常拿阿瑗和司马澈的婚约逗她,可是我们都怕他,所以总觉得是不会真的嫁给他的,就是玩笑罢了,可没想到到头来,阿瑗还是跟了他。」 沈屹轻抚她后背,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温声道:「日子还长,以后你再慢慢劝她罢,这条路她选择了,若是能开心的过下去,也未尝不可,若是日后后悔了,我们再想办法帮她就是。」 这两天沈屹一直如此说,可是谢黛宁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崔瑗嫁的是皇子,难倒还能和一个皇子合离不成,她后悔极了,若是那个早上她早一点去找,也许就能拦住崔瑗,不让她做下傻事了,现如今…… 她因为此事大受打击,神思恍惚的下了马车,沈屹帮她把大氅的兜帽带上,拉起手带她进了惠王府大门。 内监一见他两,倒像是有所准备一般,恭谨的迎上来笑道:「沈大人,沈夫人,宴席还要一个时辰才开始,大厅里人多嘈杂,我家王爷吩咐了,若是您二位到了,便请先去暖花榭稍坐。」 沈屹点了点头,暗卫一直跟着保护,而且今日客人多,他又在谢黛宁身边,也不怕什么。 随内监到了暖花榭,只见一个偌大的亭台式建筑靠水而立,里面竟然是鲜花盛开,如霞似锦,又因为已是冬日,四面用透光的锦缎做了遮蔽,看起来更是如梦如幻,一股花香隐隐飘来,和着寒风的冷冽,让人心神一凌,花谢底部的格砖缝隙里,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整个花谢像是架在了一个巨大的火炉上。 引着二人进了暖花谢,内监又道:「桌上有备好的茶点,二位请慢用。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我家王爷在前头待客,恐不能来招唿了。」 沈屹点点头算是谢过,他们夫妻和司马澈可是对头,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崔瑗,司马澈其实并无必要如此殷勤。 内监退了出去,沈屹斟了一杯热茶,先自己尝了一口,等了片刻没有异样,才有倒了一杯送到谢黛宁手里,看她呆呆地捧着杯子暖手,沈屹心疼,知道她和崔瑗感情好,只是有的事情,她得慢慢想通才行。 「阿宁……沈兄?你们也在?」 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话音传来,沈屹扭头一看,内监又引了一人走来——竟是司马浚?!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70章 ◎交锋◎ ##70 拳 看见沈屹和谢黛宁二人, 司马浚也是一愣,随即低头苦笑一下,迈步进了花谢。 他一撩袍子坐下, 坐定了才凝眸看看沈屹和谢黛宁——他心上的姑娘只是瞥了自己一眼, 便继续垂眸, 双唇紧抿,根本不打算说话。 还是沈屹先打破了沉默和尴尬的气氛,拱手道:「见过六殿下。」 「不必闹这些虚礼了……阿宁……沈夫人, 她可还好?」司马浚习惯使然,话一出口不免尴尬,掩饰着轻咳一声, 「看样子是身子有些不适?」 沈屹却未见介怀,只慢慢摇了摇头, 斟酌着道:「崔姑娘嫁的匆忙, 所以——她心里不大好受。」这意思是让司马浚不要介意。 「师兄, 你何必替我遮掩呢?」谢黛宁勐地抬起头,眼眶已是红了, 「我只是心里不好受吗?我是为阿瑗不值, 她——小六,你不喜欢阿瑗也就罢了,那天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为什么我怎么问都问不出来, 而且就这样嫁给老七?!她也憧憬嚮往美满良缘呀, 就算不是你,也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 司马浚心下一震,忍不住脱口辩白道:「我不是……」 天空中忽然炸开了一簇簇的烟火, 打断了他的话, 而不远处的正厅里, 一阵恭贺之声哄然响起,似乎真的有一场喜事在进行着,他们这边显然是司马澈故意为之,可也正因此,这场看似欢闹的喜宴背后,一些不得不面对的残忍未来——被缓缓揭开了。 烟花一朵朵熄灭,一片死寂之后,司马浚已是呆住了,他只觉得这世间都如烟花熄灭,空落落的,「你以为,是我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吗?」 他的确告诉崔瑗自己的为难之处,但他是希望她死心,不要淌进这场浑水,可无论如何,谢黛宁不该疑他,他本以为她不会疑他! 阿宁不信他……司马浚的眼眸,如烟花般渐渐失去了光芒,他勐地灌了一杯冷酒,酒液溢在唇边,他举着袖子狠狠的一擦。 谢黛宁端详着他,可是只能看见眼角一抹红痕,她缓缓开口:「我这几日也一直在想,怎么都想不通,咱们三个一起长大,我却没有发觉她对你的心意,她……当初我去应山,她千里迢迢为我而去,现在我却只能眼睁睁看她入火坑!」谢黛宁声音哽咽,难以为继,「你,你在我心里,本不该是这样,你和阿瑗同样重要,不该……」 她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大颗的眼泪落下,声音难以接续,沈屹忙将她揽入怀里,止住了那些可能伤人的言辞:「好了,阿宁,不说了,不说了。」 谢黛宁勉强道:「算了师兄,我也不想去酒宴了,阿瑗知道我们来过就好,咱们回家去罢。」 「好。」沈屹对司马浚点点头,用口型说了个抱歉,然后便带着谢黛宁离开了。 第193页 两人一走,司马浚摇晃着瘫进椅子里,他本就瘦了很多,加上饮酒太多,精神也不比从前,衣袖里支棱出来的手臂,就像是一把枯枝,他低下头,又掂起一杯酒勐灌下去,自言自语道:「说什么都迟了,随你怎么想吧。」 「迟吗?我不觉得迟!」 是熟悉的声音,司马浚抬头,一身红色喜服的司马澈走了进来。 「是你?你不会一直在旁边吧?」 「是啊,一直在!」司马澈讥讽的笑起来,「那两人站在一起,就如一副美好的画卷,让人想到的都是鹣鲽情深,两情缱绻这样美好的词语,怎么能错过呢?更何况,我也想看看你——我的堂弟,心爱的姑娘把你忘到了脑后,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司马浚却没力气跟他斗嘴,只冷哼道:「无聊!」 「无聊吗?我不觉得。我不像你那么自以为是,看看你干的什么事儿,帮沈屹断绝书宁的钦慕之心,给阿宁巨额的钱财做嫁妆,还有探子告诉我说,这两个人能这般顺遂的成婚,你在背后可出力不少!不过我想不通,既然决定成全他们,你又何必日日借酒浇愁,惺惺作态?」 司马浚冷笑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得不到的就毁掉?阿瑗做错了什么?你明明不喜欢她却要纳她为妃?不要说是为了权势!如今你如日中天,崔家的那点斤两,你看不上罢!」 「不愧是兄弟,到底还是你懂我。」司马澈哈哈笑了一阵,脸上尽是得意,「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不是那种得不到就毁掉的残暴之人!我只是纠正一些错误而已!崔家答应给我阿瑗,那就不能食言,我喜不喜欢她都是我的,除非我不要她,否则一丝一毫不能便宜了别人!等着瞧吧,我会让所有人,所有事都回到正轨上,包括阿宁!」 他癫狂般大笑着离去了,司马浚回过神来,脑海中终于清明了一些,看着司马澈离去的方向,他缓缓放下了酒杯。 以前司马澈虽性子暴戾,但总还可以讲些道理,圈禁出府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变得如此疯狂了? …… 因为崔瑗的婚事,谢黛宁低落了好些日子,等愿意出来见客,已经是初冬时节。 这日她回阮府探望,才进乐寿堂,就见除了张氏,阮老太太身边还陪坐着一个妇人,仔细一瞧,却是来往不多的三婶江氏,来京城后她开朗不少,见了谢黛宁便掬起笑来:「刚老太太说你离得近,来往方便,不定几时就能过来,这可话音才落你就到了,住的近就是好。」 谢黛宁含笑招唿一声坐下,阮老太太探手把她拉进怀里,道:「今儿你三婶过来,是请咱们下月初三过府去做客,你三叔在礼部谋得了一个官职,还有你祖母和二叔一家也上京了,这几日后就到,等安顿好了,刚好把接风宴摆在一起。」 谢黛宁一愣,谢旺的事她倒是听沈屹提过,他得了个礼部的小官职,养家足够又体面,谢家三房的日子现在甚是和美,谢玉宁也开始议亲了。 可是二房的谢明也入京了?还有二房一家子和谢老太太? 江氏觑着谢黛宁神色,将事情缓缓说了,谢明入京是为了三年一度的官员绩考,他在松江颇有功绩,所以指望着能留任京城更进一步,他的岁数若再外放,官途也就到头了。 谢明本是个会钻营的,上下都打点妥了,万没料到临门一脚,自家后院出了事儿! 去年谢黛宁回应山大闹一场,最终既没能让官府治曹氏罪,也没能让谢暄动用宗族家法,罚跪祠堂一年已是他妥协的结果。却没想到没多久,谢黛宁还是嫁了沈屹,半年多的时间,他已给沈家平反,在朝堂站稳脚跟,未来入阁拜相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谢明如何得罪的起这样的人?不由后悔,当初还不如让曹氏多吃点苦头,谢黛宁解了气,此时这样的人不就是他最好的靠山? 那些官场老油条们亦是看的清楚,他今年进奉的敬银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都在等着看入京后,沈屹是什么态度再定。 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谢明一路反覆和谢老夫人以及曹氏陈述厉害,又早早託了谢旺设宴,想要缓和一下关系。 入京的第二日,去吏部递了文书手续之后,谢明转脸就往翰林院去了。 值守的吏官听明他来意,不好意思的笑道:「谢大人来的不巧,沈大人正在宫里,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不如您先回去,既是亲戚,上门拜访也使得的。」 谢明一时语塞,上门?他哪来的那么大脸,照侄女的脾气,说不定会把他赶出去,那明日里京城可就出了大新闻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走了。lijia 回到宅子一进正屋,曹氏一脸惶惶的凑上前替他更衣,谢明不耐的甩开她,若非这个无知妇人,他哪用得着看一个后辈的脸色,此时他倒是忘了靠着曹氏在后宅搂钱的事儿。 曹氏看谢明换了衣裳,坐回榻上怔怔出神,方小心上前道:「老爷,婉宁要去萧家赴宴,这刚来京城,身上衣裳都得重新做,您看……」她的管家权已被剥夺,现在是谢老夫人管事儿。 谢明皱眉道:「这几日刚入京安顿,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又做什么新衣裳?她还能短了几件衣服?」 「话不是这么说的,咱家闺女还没定亲呢,老爷之前不也说,若能留任京城,在京里寻一门好亲事,若不打扮的鲜亮些,京城里的夫人太太如何看得上?」 第194页 说起这件事,谢明倒是没了话,女儿家嫁的好,好处不是一星半点!看谢黛宁就知道了,可惜她必不肯帮衬谢家的。 「你刚才说,是萧家的宴席?」 「对,萧家大郎也授官了,和咱家是一前一后进的京城,他家可不得了,不知怎的搭上了惠王殿下,如今势头正劲吶!」曹氏一面说,一面偷觑谢明神色,他眉头紧蹙着,半晌没有言语。 「老爷,就算婉宁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人家,但是搭上了萧家,也是好事一件吶!」 听见曹氏这么说,谢明脑中忽的一下清明,不由怒从心起,冷笑着斥道:「无知妇人!你以为萧家和惠王是这么好搭的?你懂不懂这是什么?这是储位之争!一个不小心,咱们全家都要被牵连进去!我初来京城两眼一抹黑,连话都不敢乱说,你就在这里撺掇我投靠惠王,若是日后太子殿下登基,我这条命,谢家所有人的命岂不是折在里头?」 他站起身一甩袖子,又指着曹氏鼻子怒骂:「谢家如今分崩离析,全因你的私心贪念!钱财也就罢了,你竟还敢插手我官场上的事情,简直不知所谓!婉宁不许去什么萧家宴会!你趁早歇了这条心!」 谢明骂完了,转身去了谢老太太屋子里,她虽然偏心长兄,但是为人还是明白的,谢家的事情,还是得与她商量才行。 这头曹氏挨了顿骂,气的直垂泪,不多时谢婉宁过来请安,一看母亲这样,问了下人之后当即不乐意了,怨愤道:「父亲也怕她谢黛宁对吗?我就知道!全家上下现在都要看人脸色过活了!连我做身衣裳都不行!」 曹氏想了想,可不是要看人脸色活着,她被关在祠堂的一年,掌家夫人的颜面尽失!而且她前脚进祠堂,后脚三房就要分家,谢玉宁那小蹄子抱了对了大腿,在谢暄的主持下,三房竟和他们两房平分了家产,那可是一大笔钱财吶! 二房那时就一个天真的婉宁,抵得了什么用?她辛苦半辈子全为他人做了嫁衣,如今想起来还心口疼! 进了京城,她难倒要继续这般束手束脚,一辈子被那两房压制?就算不是为了自己,她还有一儿一女,不能跟她一起憋屈,毁了前程! 「你别急!」曹氏下了决心,眸中泛起厉色,「你父亲和祖母煳涂,但咱们娘俩还有你外祖母依靠呢!我曹家在京城大小也算是个人家,不输谢家什么!明儿个一早你就跟我一道去拜见你外祖母去!」 …… 知道谢家三房设宴的用意之后,谢黛宁想了又想,到底没有当场应下来,若只为了三叔庆贺,她自然是要去的,可要见二房和谢老太太…… 若没嫁给沈屹,她这辈子都不会理这一家子。 可沈屹在朝为官,他的夫人若和娘家闹的太僵,对他风评也不好,后宅不宁,不孝不顺之类的大帽子压下来,到时候人家会说沈屹治家不严,妻子狂悖之类的。 阮老太太多年不出门做客,这次也说要去,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旁人不去议论谢黛宁。 谢黛宁懂得祖母的心意,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些风言风语的杀伤力了,她不想让沈屹无端被人指责——可是让她对着仇人笑,也太难了! 晚饭时她一直琢磨此事,沈屹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悠悠笑道:「不想去就不去,愁什么?」 谢黛宁嘆息一声,把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又道:「你如今势头正盛,多少人盯着你,就想逮住你的错处呢,御史言官们是做什么的?后宅之事是他们最喜欢拿出来攻讦的了。」 沈屹微微笑着摇头,并不在意的说道:「就算事事完美,我那些政敌也绝不会放过任何讨伐的机会!既然如此,夫人的小心翼翼岂不多余?还不如每日里开开心心的,若因我之故不得展颜,就是为夫的无能,不能让夫人在京城里横着走,还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的。」 谢黛宁让他逗的莞尔,愁绪散了几分,笑道:「还横着走?你当我是什么呢。」 」说到这横着走的……」沈屹笑道,「往年在湖州过年,柯钺最喜当地的特色腌蟹,鲜而不腥,清而不淡……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吃到。」 谢黛宁听到「蟹」字时,本想打他两下,可越听他细说那腌蟹滋味竟越馋,最后嘟起嘴不乐道:「师兄你是越来越坏了,净说这没用的,在京城又吃不到湖州的蟹。」 三娘在旁边侍立伺候,闻言笑道:「夫人若想吃,婢子明日便去集市上瞧瞧,有卖蟹的,我来腌给夫人尝鲜,想来味道也能不差的。」 沈屹看着她勐点头开心的样子,眼中满是溺爱之意,本有其他话要说,临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嘱咐道:「你的手艺我信的过,就是别买太多,那东西寒凉,吃多了不好。」他说着,沖三娘使了个眼色。 吃罢了饭,沈屹又去了书房,柯钺刚将今日报上来的消息递给他,就听外间柯鸣回禀道:「公子,夫人那边的婢女三娘来了。」 沈屹让人进来,三娘行了礼,之后便将这两日谢黛宁在家的起居,吃了多少,白日里做了什么讲给他听,完了又嘆道:「少夫人本就仄仄的不开心,没想到今日又添了桩心事,公子想想办法罢。」 沈屹最近着实太忙,没法陪着谢黛宁,但若是他开口问她今日如何,谢黛宁便总说自己很好,是以他不得不私下问问她身边的人。 第195页 他细想了一会儿,道:「谢家三房的宴席,阿宁恐怕还是会去的,也罢,我安排一下,到了那日我再交代你。」 三娘点点头退了出去,柯钺思索片刻,问道:「公子说的,莫不是前几日就交代给崔景公子的那件事?」 沈屹点头:「你去跟崔景说,让他安排吧!」 柯钺应下,又问:「可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少夫人和崔姑娘一起长大,情分匪浅,她因为崔姑娘的事不开心,休息一段时间两人说开了,总能好的。但是她又顾及起我在外为官的名声,处处为难自己,这样愈发钻了牛角尖,必须解开这绳索才是。」 柯钺一下子明白,想起在书院见过的谢黛宁,那时他虽隐在暗处,可每每见她也满是活力,动辄憋起坏水要不去捉弄谢暄,要不跟着沈屹湛明两人逗趣,哪像如今天天闷在家里发愁,就像……就像一朵花渐渐枯萎一般。 「少夫人若和那些后宅夫人一样了,倒真是可惜了!不过北地生变的事情,是否还要告诉她?」 沈屹微微一滞,这就是他刚才想说,却又不忍再给她添上的一桩心事。 「晚几日罢,这事也不能瞒她,北地的消息年后必会爆出,这段日子又始终寻不到二叔的踪迹,如果剩下的军饷和他有关,那就是一颗隐藏的炸雷!」 「公子,您真的认为,小将军和此事有关?」 沈屹盯着外间幽暗的天色,半晌才轻声道:「你可留意了柯鸣最近的态度?我让他只做传话的事情,他性那般子高傲却安之若素,恐怕心里已经有数,也存了守株待兔之意,又或者二叔已经联络了他也未可知。」 柯钺一惊,细想的确如此,背后不由出了一层冷汗,说不出话。 「柯鸣的性子忍不了太久,如今就看他何时抛下这里离开,我们才好顺藤摸瓜,找到二叔!」沈屹的眸光渐冷,和说起谢黛宁时的满是温柔不同,柯钺看着心头渐凉,但有的事情心里再难受也得去做,他明白。 …… 很快到了谢旺宴客的日子,这日休沐,阮老夫人,阮清辉,张氏还有谢黛宁一道去了谢家三房的宅子。 沈屹则因为在宣帝身边还有差事,一早进了宫还没出来,怕是来不了。 不过阮清辉能来,谢旺已经大喜过望,他是玄衣卫的指挥使,虽然不属于文臣一系,但却是宣帝的亲信! 谢明兄弟将阮清辉迎到了前院待客的地方,至于女眷,则由江氏亲迎到了后宅之中。 正堂里已有不少来客,女眷们或坐或立,不时爆出一阵哄然笑语。依谢旺的官位,本不大可能请的来这么多有头有脸的贵妇小姐,除了谢明的关系,更多的是想来和阮家,和谢黛宁攀上关系,要知道谢黛宁这个新贵夫人,可着实难请! 屋内上首处坐着谢老太太,满头的银髮,老态了不少,见阮老太太进来,她赶忙扶着拐杖起身,几步上前亲迎道:「亲家母,多年不见,您一向可好哇!」 态度虽然亲切,可这话却足显两家的疏离,在坐的不少人也知道些阮家姑娘早逝的事情,都偷眼看着两个老太太打机锋。 阮老太太微微含笑,不疏不淡道:「都好,都好,您上京一路可还顺利?」 谢老太太笑着答了,又和张氏及谢黛宁招唿过,方请人坐下,阮老太太辈分高,和她携手坐在了主位,张氏被相识的夫人拉了去,谢黛宁便跟着舅母坐了。 见她仍不肯亲近,谢老太太暗暗嘆息,可又无法可施,这三人身上衣饰不是顶华丽的,可料子还有戴的配饰,无一不是少见的精品,富贵煊赫隐隐可见,更兼这一屋子女眷都恨不能上前攀谈,她这才惊觉,阮家早已不是当年做亲时那般普通了,谢老太太只能强撑着尴尬继续招唿客人。 曹氏和谢婉宁也在屋子里,这番情形着实灼痛双眼,不过她们两个再不敢惹谢黛宁,悄悄立在谢老太太身后,生怕谢黛宁瞧见似的。 这样子被女眷们看见了,又暗笑母女两个小家子气,倒是谢玉宁,能在两边都说几句,反而显得落落大方。 谢黛宁自然也看见了,谢明想缓和关系,必是已经叮嘱过这母女俩了,她也不去看她们,只和围上来恭维的夫人太太们说话。 谢婉宁看她和谢玉宁交际,不由暗暗咬牙,她只小谢黛宁一岁,如今她都嫁人了,自己却连亲事都定不下来,还得在这里陪小心! 正气愤不已,忽听外间禀报:「萧家太太,小姐到!」谢婉宁的眼神一亮,是萧妍来了! 看着她疾步出去迎接的急切劲儿,谢黛宁的眸子微黯,难道谢婉宁不知道湖州发生的事情? 她后来猜测过,应该是谢婉宁告诉萧妍,她是女儿身的事情,所以萧妍专门寻来了针对女子的药物掺入酒水,本想着男宾们喝了无事,只有谢黛宁会丑态百出!可没想到她家那个了不得的客人竟是司马澈? 别管是给男子还是女子的药,让皇子喝了这样的东西,罪责可是轻的?萧家肯定得给司马澈做牛做马,供其驱策了! 所以,萧妍怎么还能跟谢婉宁交好? 片刻功夫,一个容貌极美的夫人带着一个少女进了屋子,正是萧夫人和许久不见的萧妍,萧夫人倒也罢了,萧妍明明还是青春年少,却看着比其他在坐的闺秀们老了足有七八岁的样子! 第196页 她的目光在屋内众人的脸上一一划过,落到谢黛宁身上时,瞬间一冷! 她是第一次看见谢黛宁穿上女装,记忆里穿云岚学子服的清丽少年,被眼前明艷无双的女子所替代,她才知道她的长相竟是这样的,一身月白缂丝的锦衣,绣着疏淡有致的粉色玉兰,清极雅极,云髻随意挽就,几件不大起眼的首饰,却映衬出一个直让人觉得耀目的美人,虽然心里有了准备会见到她,可是真看到了这样的谢黛宁,她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恨意! 为了保命,也为了向司马澈表示歉意,萧妍被父亲送去山里的寺庙吃斋悔过,山间岁月清苦,她足足忍受了一年,萧家也几番被逼迫,几乎将整个家产奉上,仍是不能得到原谅,最后父亲病逝,哥哥萧广无奈彻底投靠了惠王,这才算保下了萧家一门! 眼下又是冬季,她手上冻疮隐隐做痛,不止容貌摧折,萧妍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贵女,一双手现在都伸不出来,遍布疤痕! 察觉到女儿微微颤抖,萧夫人转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萧妍瑟缩一下,出门前哥哥说了,萧家可不止她一个女儿,他也不是只有一个妹妹,这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若再犯错,那她就真的会被弃了! 萧妍稳了稳心神,走到谢黛宁跟前,含笑道:「阿宁,许久不见了!」 谢黛宁还没开口,旁边一个夫人就抢先笑道:「哟,萧姑娘认得沈夫人呀,叫的这般亲热?」 萧妍笑道:「那是自然,我和阿宁是云岚书院的同窗,一起师从谢山长,也就是阿宁的父亲呢!」 她亲热的把手搭上谢黛宁的手,又笑道:「如今想起同窗的日子,真真是惬意,也不知沈师兄如今怎么样了,改日一定去你家拜访!」 谢黛宁只觉得手背上麻麻的,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笑道:「劳萧姑娘挂心了,我夫君很好!」 萧妍神色不变的点了点头,旁边几人却互相暗暗使了眼色,这是怎么说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问候别人的夫君如何了? 沈屹和谢黛宁一起在书院念书成就佳话,这在京城人尽皆知,当初还有人酸过,玄衣卫指挥使的外甥女这算是低嫁了。 不过听萧妍这话音儿,她也是和两人一起读书的,难道中间还有什么事儿不成?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71章 ◎改变◎ ##71 去 出了谢旺家大门, 谢黛宁长长出了口气,她倒真是没料到会遇见萧妍,湖州一别之后, 本以为和她不会再有交集了, 好在她是未出阁的姑娘, 说了几句便和谢婉宁那些姑娘们一道玩儿去了。 三娘看着她神色尚好,便笑道:「少夫人,这会儿时辰还早, 不如去坊市上逛逛,前几日不是说年节时候要入宫觐见,您的首饰头面可真是没几样, 到时候又得跟舅夫人借。」 谢黛宁一想,这倒也是, 她素来不喜欢那些, 只是嫁人之后再去舅妈手上借也不像话, 就添置几样,权当散心了。 马车拐了方向, 不多时到了人群密集的街市, 谢黛宁带着三娘下马步行,沈家侍卫落后几步跟着。 逛了几家店铺,买好了东西, 主僕二人又去了街边茶楼歇脚, 才坐定,就见一队玄衣卫缇骑的少年吆五喝六的进来,仔细一看, 竟俱是旧日相熟的。 少年们自然也看见了谢黛宁:官家夫人打扮, 端庄好看的很, 但是——却让人不敢上前招唿! 还是谢黛宁先开口,对众少年笑说:「怎么,见了上峰连礼都不行了?」她的职位还在,且因毛江案升了一级,论起来的确比他们高。 众人不好意思,纷纷上前拱手为礼,这样笑闹一番坐下说话,倒找回点从前的亲密来,卢兆廷打量着她笑道:「唉,许久不见,阿宁你又穿着这身衣服,咱们兄弟哪里敢认啊!」 「我怎么觉得你是又想躲懒?」 周瑜铭道:「阿宁你可冤死兄弟们了,从前咱们能勾肩搭背的一起巡查,如今你穿成这样,一时不知是叫你谢大人,还是叫谢姐姐,或者叫沈夫人?想想怎么叫都奇怪。」 谢黛宁闻言神色微黯,张子恆抬手止住还要说话的,解释道:「也不是兄弟们要生分,参加了你的婚宴后,家里大人都交代了,再不能像以前似没个忌讳,没得给你惹来闲言闲语。我看要不这样吧,等开春了去我家京郊的别院摆个宴席,咱们喝顿酒,在城里就别打人眼了。」 才说着话,又见崔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路过,缇骑少年们连声唿唤,把他也给叫进了茶楼,又一叠声问他大理寺如何? 崔景笑呵呵打了招唿,灌了杯凉茶后就开始一串的抱怨:「我可是知道文官的苦处了,以前自己只知道舞刀弄枪的不觉得,再累的时候睡一觉也就好了,如今天天写字看卷宗,写的我胳膊酸疼,脖子硬的跟石头似的,头疼,屁股疼,眼睛也疼,可事情却一点不见少,永远干不完。」 「可我怎么听说,你破了好几个案子,上头都夸你……」才说了这句,忽然旁边一声尖利的叫唤声响起:「您是青天大老爷?求您给我家小姐做主呀!」 原来是一个路过的女子,听见这边闲谈,不知怎的触动了心事,冲过来喊起冤屈来。 众人再一问,原来她是个小官家的婢女,家里嫡小姐和庶小姐因琐事相争,嫡小姐病倒了说是庶妹害的,家里便把这庶小姐关起来,而她就是这位小姐的贴身丫鬟。 第197页 一听这里坐个大理寺官员,丫鬟张口便喊起冤来。 崔景听完了,对跪在脚边哭泣的丫鬟无奈道:「我是大理寺的官员不错,但我这衙门只查陈年旧案,你家小姐的事情,我如何插得了手?」 「可是我家小姐真是冤枉的,她没害人,就因为出身不好活该被怀疑吗?」 有人出主意道:「这事儿该京兆尹管,你去替京兆府报官罢。」 那丫鬟哭道:「我报过的,衙门的人来了,却进不去后宅,家里老爷夫人拦着,说不能让陌生男子进入小姐们的闺房。」 原来这家中琐事本就民不举官不究,此时涉及伤身的毒药,捕快查案要进入后宅闺房,这岂不有损小姐清誉?众人也缄默不语,若真的强行进去,事后小姐为了贞洁自尽,衙门反而说不清,人家父母都不管,官府能怎么办? 「我帮你……」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回头一看——正是谢黛宁,她的眼眸像从前一样,忽的亮起来,崔景和张子恆对视一眼,这个眼神,往往是她心里有了什么主意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的。 「我是女子,亦是官员。」谢黛宁一字一句道,「我能去后宫查案,自然也能去后宅查案!」 …… 第二日一早,服侍谢黛宁又换上玄衣卫的衣裳,看着铜镜里那精神又飒气的女子,三娘长长的出了口气,和浮音对视而笑,只听谢黛宁说:「今儿我出门,你们就不用跟着来了。」她这是办公事,不能带着婢女。 三娘和浮音一笑,齐声应道:「是。」 等人走了,浮音才道:「以前我们老太太总说,姑娘穿成这样出门不像个样子,如今再看姑娘这样,竟觉得她就该如此才是。」 三娘也笑,忽然想起四妹跟她说的,谢黛宁扮成小书生,把云岚山两个村子的里正耍的团团转,后来竟然是结了仇,但是两个村子的女人,倒真是没再挨打了,否则娘家村子的里正第一个冲去吵架。 进了宫,谢黛宁求见了宣帝,将来意禀明后,宣帝笑道:「你想专管牵涉内宅女子的案件?」 谢黛宁道:「回皇上的话,正是此意,女子和男子一样,虽然居于后宅,却也免不了口舌利益之争,闹出人命的不在少数,可是这样的事情多被掩盖起来,又因为宗族礼法,判错的不少,所以若有人肯站出来为她们伸张正义,于大烨亦是一桩好事!再有犯案的男子,也有妻子儿女,审讯时有女官出面,女子之间的体己话好说,想必很多案件的线索便更好追查。所以无论如何,都是好事一桩。」 宣帝细思,倒也的确如此,又想起沈屹之前请求,允许谢黛宁依照自己心意行事,莫非那时候,他就预料到此时了? 想想自己后宫出的事情,此事倒真是未尝不可,就算不成,女子的小打小闹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他心里已允了,嘴上却还笑道:「让朕算算,你小时候说仪鸾司衣服好看,要去给小六做仪卫,后来要出京,就去了驿递司当校尉,这之后回京,求朕让你调去经歷司,再然后入宫查案又去了宫中禁卫司——朕的玄衣卫,可是被你挑来捡去,熘达了一遍,也就差这缉捕司了!」 谢黛宁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拱手认错:「是臣不懂事,请皇上赎罪!」 「罢了,朕允了!你可要好好干,缉捕司之外,也再没处可去了。」宣帝又取笑一句,然后唤来了执笔内监,口述旨意吩咐立即下发。 「谢黛宁听旨,尔虽身为女子,却自幼听学于高太傅,才俱高远又屡次立功,于国于民多有贡献,此次为天下女子请命,更具悲悯之心,朕闻之心下甚慰,特授尔玄衣卫缉捕司正四品巡查使一职,管牵涉内宅女眷专案或是配合其他衙门专审涉案女眷事宜,望日后多加勤勉,不负朕之期待,破案之后朕大大有赏。」 …… 这件事传开,整个京城为之一震,要知道便是汪太后插入朝廷的女官,也无非是执笔记录的耳目,从六品的文官。而谢黛宁的巡按使却是正四品,这样的品阶在京城一小半官员遇见已要跪拜了。 不少老古板们已经吹鬍子瞪眼,准备一齐上书,哪有让男子跪拜女子的道理? 但是想到她的夫君和舅舅,众人迟疑了,想看看阮清辉和沈屹的反应再说,毕竟这是大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内宅妇人出门行走官场,纲常颠倒,不知他二人脸上可挂的住? 没想到这旨意下来当晚,沈屹面不改色,甚至带了一丝喜悦神色去了阮府。 第二日,阮清辉就吩咐在玄衣卫镇抚司旁边给谢黛宁单独开了个衙门,起名镇抚司附衙,拨过去十几个老练的衙役捕快,又对外贴了告示,谢黛宁这个巡按使就在这里正经接办起案子了。 两人这个态度一出,武官那边先闭了嘴,只当没这回事,没几日几个文官出头参奏,宣帝当朝便扔下几份密报,原来是他们几个家里的纷争,吵架打架都不值得提,有打死婢女的,有妻妾相争的,闹出性命的也有。 「众卿平日总上奏议论朕的后宫,说甚么后宫之事关乎朝政。」宣帝看着几个抖抖索索的臣子,心里涌上一阵快意,「那你们自己呢?亦有妻儿女眷,你们的后宅风波难道就不关乎朝政,李铮你自己看看,你这阵子和夫人吵架拌嘴,给朕的摺子上,有几个错字?还有你徐文,平日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摺子怎么让外室代笔了?」 第198页 被点名的哑口无言,没有被喝出名字的也不敢再闹了,看来宣帝是铁了心,这会儿已经有了准备,这天下就没几个圣人,若这样争执,整个御史台都得撤换了! 文臣们算是吃了个哑巴亏,只得哑火认下了这个专管天下女子事务的衙门——镇抚司附衙。 不过安静没几日,一则关于沈屹和萧妍的流言尘嚣顿起,大意是说她曾经和沈屹定过情,是谢黛宁半路截胡,也有的说云岚书院有女学,沈屹不止和一个姑娘有牵涉。 谢黛宁这件事反而没人在意了。 她忙了几日新衙门的事,等听到了流言,已是数日之后,初时她还疑惑,萧妍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肯任旁人糟蹋名声? 大烨虽然民风开化,但是贵胄人家也是看重名声和男女大防,出了这样的流言,沈家作为大族,也必得给个说法才行了。 又几日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好事的夫人上门做说客,让谢黛宁松口,将萧妍纳入府中,毕竟萧妍是女子,终归吃亏,而沈家作为男方,不论对错大度一点也无甚坏处!听了这狗屁不通的道理,谢黛宁直接把人赶了出去,于是又有了她善妒的流言传出。 她这才恍悟,萧家因为那个把柄被司马澈捆绑,为其所用,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又有什么?而司马澈的目的,倒也不难明白—— 萧妍不是一般女子,她是世家出身,按理是不能为妾的,可若因沈屹坏了名声,哪怕出于君子之风和道义相助,他也理当负责,但是这样一来,沈屹在读书时与女学子有牵扯就坐实了,对他的官声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瑕疵。 若是不纳萧妍,任由诋毁,又显得他冷血无情,甚至是没有担当。这等说不清的桃色流言,左右都如沾惹了牛皮糖一般,洗刷不净。 「谢大人聪慧!」 沈屹笑着给谢黛宁到了杯茶递上,她精精神神的骂了一番司马澈,郁气一扫而空。 「今儿个下朝,惠王殿下拦下了我,他提起了这个流言,话里的意思,是可以为我解决此事。」沈屹顿了顿,又说,「他说会让萧妍公开自认思慕与我,情愿为妾,并不是传言里有了私情之故。」 谢黛宁一听,立刻瞪大眼睛,怒道:「就说他不是好人,这什么破法子?你若是答应了,之后旁人又会说你心虚,让萧妍担了恶名!」 沈屹脸上笑意瞬间消解,英挺的眉毛也皱了起来,「夫人,你难道不该先问问我,是否拒绝了惠王?」 谢黛宁先是愣了一下,方笑道:「难倒你还敢不拒绝?」 「不敢。」 沈屹答得很是干脆,委屈的撇撇嘴,把人捞入怀里,下巴在她额顶髮髻上蹭了蹭,这两天她忙着新衙门和给那小庶女伸冤,总算是恢復了以往的活泛,可又没功夫理自己了,「就算夫人对我了如指掌,也好歹假装一醋嘛!」 谢黛宁抬起头,伸指在沈屹下巴上轻轻一点,眼里满是笑意:「我急着给你想法子,你却在意我吃不吃醋,亏沈大人是二品官,怎的如此本末倒置?」 「莫急,法子多的是!」 沈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半是认真半是戏嚯的说:「这等污衊的手段下作,直接和他们对上,只会惹的一身腥,年后各州府官员陆续进京述职,湖州也会来人,只要为夫能挺到那个时候,到时候安排人澄清便是……就是这段时间,夫人得多安慰我些,我怕我想不开……」 谢黛宁在他怀里笑的几乎岔气,沈屹如今仿佛融化的冰,愈发爱取笑打趣,笑够了她才说,「你别不当回事,这位七殿下我是从小就认得的,他这人抓不住把柄,生造也会造一个出来,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就晚了,而且这件事牵扯后宅女子,外头官员的闢谣到底不是干脆彻底。」她说着,忽然又把头埋回沈屹胸前,轻声道,「师兄,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别生气。」 她这般郑重,沈屹一怔,道:「自然不会,你说。」 「这两日我在查那个庶女的案子,见了她本人,才发现她在家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她的父母兄弟替她做主,可真相如何他们全不在乎,只想把事情压下去,维护自己官声家风。」谢黛宁眼眸里满是讥讽,她当年经歷过,想必母亲也经歷过,被欺负、冤枉、排挤和折磨,只为了所谓的名声。 「而那个嫡女陷害庶妹是为了姻缘,可被争夺的男子她根本没见过,是身边嬷嬷丫鬟说好,便挑唆着她做了错事,若说她坏,也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她没有自己的想法,是被有心人推着就走到了歧路上,说起来……我竟觉得,也不是她的错。」 所以由此及彼,谢黛宁不知道,萧妍走到这一步,她是怎么想的,是被谁推着,其中是否也有自己的一份。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仅仅是困囿在内宅的女子吗?当初萧妍是错了,在湖州时我和她针锋相对,也算是报了仇,可是这些日子,我愈发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随心所欲左右她人命运,我在想,是否一个人一步踏错就该永劫不復……尤其是身为女子,命运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上次的事情若说年少无知,这次她被萧家和惠王所用,真的是自愿吗?她不知道这般牺牲很难有个好下场吗?她的母亲也不知道吗?我想当面问问她,若她是身不由己,我……」 「阿宁,你不必解释了。」沈屹毫不犹豫,「我明白了,你是想若她身不由己,便助她一次,想办法将她送出京城,这自然没问题。」 第199页 谢黛宁没料到他这般干脆,「师兄不会觉得我太妇人之仁吧?这样做我们是有风险的,我本当万事以你为先,可是……」 沈屹伸出手指止住了她,凝视着她说了两个字:「我懂。」 谢黛宁最先打动他的时刻,就是在书院的林子里,她说希望世间所有人都得到公平,那时他的心被復仇填满,又觉得前途渺茫无望,公平二字何等贵重?而她说,是人就该有公平,不该论贵贱,论男女。 还有那次去吞虎村,遇到四娘后她让他记着那姑娘的眼泪,她眼中的悲悯,便是沈屹沦陷的缘由,越是了解越是珍重,也愈发明白为何旁人想向她靠近,这种至诚至善并非人人能有,他甘愿为此倾尽所有去守护。 但他做的并不好,也不够,她嫁自己为妻,看见至交好友步入那样的婚姻,她努力打理家事,顾忌外界对沈屹的评议而小心翼翼,尽管他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保护,但身为女子的命运脉络更加清晰在眼前展现,那些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让人窒息,也让沈屹明白自己曾经的很多想法,是有些幼稚的,如果没有绝对的权利,他能为她改变的,其实并不多。 现在谢黛宁想为世间女子伸冤,甚至替萧妍那个害过她的人着想,也许旁人看是傻吧,可沈屹却惟愿她能一直如此,哪怕有些代价是无可避免的…… 不过谢黛宁还没来得及安排和萧妍相见,第二日一早,崔瑗就送了封帖子过来,她做了司马澈的侧妃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和谢黛宁通信。 拿到帖子谢黛宁立即吩咐备车去惠王府,因为之前的事情,她心里有了疙瘩,不是不想见崔瑗,可是怕她过得不好,自己又做不了什么,见面心里反而更生难过,崔瑗那边这段日子也像是故意,沉寂无声。 到了惠王府,谢黛宁被带去了后院的一处花厅,崔瑗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换上了妇人的装束,虽然衣着华丽,珠翠满身,但整个人瘦了一圈,谢黛宁一眼就看出她眉间有一缕淡淡的轻愁,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倒是崔瑗,看谢黛宁竟然是穿着玄衣卫的衣服来的,眼前一亮,十分欣喜的样子。 两个姑娘这一瞬功夫心思百转,眼眶一下都红了,上前几步握住对方的手,也未开口说话,心里的郁结之气就都去了。 拉着手哭了一阵儿,又互相问了近况,崔瑗才道:「王府里的梅树开了几枝,我带你去看看罢。」这会儿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身边下人守着无妨,但是体己话还是避开的好。 她说着挥手屏退了下人,独自带着谢黛宁往园子里去,到了地方,只见一片梅林正在盛开,煞是好看。 见周遭再无人影,崔瑗方开口,把自己当初决定嫁给司马澈的原因和盘托出。 「……那段日子我想了很久,若是做皇上的后妃,将来惠王登基,一个小小太妃是绝对保不住小六的,眼看着他日益得势,姑姑也说皇上心里动摇,日后如何真的说不准。若真如他所愿了,我嫁给他只要得了恩宠,当是能为小六说上两句话的。但我若之前就告诉你,你必是要拼命阻拦的,所以……」 「竟然……就为了这种缘由就嫁了?」谢黛宁喃喃道,崔瑗的脸上有一丝迷濛之气,说起司马浚,她的语气柔婉,而谈到自己的婚事,却仿佛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只考虑以后的利益。 她不知道该骂崔瑗傻还是痴,明知不对,明知会被阻拦,却默默决定了这样大的事情。 「阿瑗,你太傻了,拿自己一生的幸福交换,就为了小六的安危……你以为恩宠是那么好得的?司马澈不是傻子,你的真心假意他会不知道吗?」 「我想到了的,所以这只是一方面。」崔瑗垂下眼眸,缓缓道,「另一方面,储位之争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太子殿下那边也不会任由事态发展,但这么多年的打压,他到底处处掣肘,行事不便……」 谢黛宁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她压低了声音:「所以你也为太子做事,莫非是想留一招后手?」 崔瑗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有何不可吗?我的父亲一心只想用我做筹码,可他又有什么智谋?无非是拿家中女子白白葬送罢了!太子已答应了我,我传递一些消息便可,不会令我去做出格危险的事情,日后他若顺利登基,凭着这情分必会保我崔氏满门。而他若不成事,我也有退路。阿宁,你了解太子殿下为人,虽然我嫁了司马澈,但是与其信他不如信太子!阿宁你呢?你可有想过支持太子还是惠王?」 谢黛宁愣住了,舅舅一直跟她说阮家只忠于宣帝,别人他一概不会有任何偏向,也令她不能随意在这种事情里站队,这就是沈屹为官之后,和阮清辉走动不多的缘故,表面上看,他们一个是文臣,一个算武将,各有立场,各有原则,并未结成联盟。 可是实际上呢,她和沈屹早早就得罪了司马澈,就算没得罪他,以他的人品为人,她也绝不愿奉他为君,所以她也并没有选择。 谢黛宁想了许久,她不想欺瞒崔瑗,于是嘆息道:「我心里确是偏向太子殿下,若是惠王登基,我和师兄日后肯定得不了好。可是你知道,我舅舅他只忠于皇上一人,储位之争涉及的是家族,我不能将阮家拖下水,但阿瑗,你对我而言是至交也是亲人,我也不能不管你,让你独自以身涉险,你的事情我会倾尽全力去帮,但是原谅我不能参与储位之争。」 第200页 崔瑗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又想明白了,她自己也是瞒着家里,生怕带累了亲人,她执起谢黛宁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勾起小指,笑道:「好吧,那就说定了,以后你我行事只为彼此,不为权势利益,你看这样可好?」 谢黛宁笑着和她对上拇指许诺道:「好!」 两人聊了几句,崔瑗又道,「阿宁,我为太子做事小六也知道了,他本来是不答应的,但是一来木已成舟,二来太子殿下都应了,他应是已被劝服了,只是他告诉我,你对他好像有些误会之处,怕是因为我的缘故,咱们三个一起长大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今日你我既然说开了,你也原谅他吧,真的不怪他的!」 谢黛宁没有说话,崔瑗知道她有时性子执拗,事情说明之后,总得给她时间自己去想想才行,因此也不逼迫她,转而又道:「对了,还有外间关于沈师兄的流言,连我在惠王后宅都听说了,你和沈师兄怎么不做些什么吗?」 谢黛宁微微蹙眉,又是这个流言,舆论造势到这个地步,看来惠王的人不逼迫沈屹就范是不会罢休的。 她于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崔瑗略微惊诧,心道阿宁成婚比自己久,怎么却愈发天真起来?沈师兄竟也同意这样做,而她自己——心境和做姑娘时简直天壤之别,只是她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便缓缓道:「你说的倒也是,成婚之后,我也明白了许多女子的不易之处,只是这终究牵涉朝堂争斗,是你死我活不能有一丝心软的事情,我怕你直接去问,被她诓骗了怎么办?所以得试出她的真实想法才行!」 「你有什么好法子?」 听谢黛宁这么问,崔瑗展颜一笑,道:「那这件事,还是我来办最妥当!」 ◎最新评论: 【大大你什么时候回来,身体有没有好点了,我好想你啊。每天都来看一眼,5555】 【来了】 -完- 第72章 ◎新年◎ ##72 翩 到了小年, 惠王妃张蓉蓉在王府设了家宴,款待张国公府的自家亲眷。 一大早,国公夫人甄氏得意洋洋地带着一群婢女入了府, 比开宴提前了足有一个时辰, 但她也不急着去正堂, 反而一路指指点点,将整个王府后宅评点一遍,这里不好那里不妥, 惠王府的下人简直被她闹的人仰马翻。 「你们莫欺负王妃性子敦厚,这些小事儿都不上心,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甄氏鼻孔朝天的教训众人, 唾沫几乎喷到内监宫女们脸皮上。 底下人哪敢说什么,都耷拉着头听声罢了, 她立了威, 又得意洋洋的朝着正院明溪堂去, 不过没走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指了个宫女吩咐道:「你, 对, 就是你,去把那个什么崔侧妃叫过来给我请安!」 那宫女吓了一跳,连躲都躲不及, 只好结结巴巴的道:「回……回夫人话, 王爷吩咐了,说……说崔侧妃身子弱,一应请安礼节都免了……」 甄氏一听, 邪火直冲头顶, 娶了她女儿才多久就立了侧妃?竟然还敢拿娇? 这崔家女真没一个好东西, 宫里一个宫外一个,都是狐媚子!平日的王府她伸不进去手,今天怎么也得趁着王妃家宴,狠狠敲打教训她一二,侧室在正妃身边立规矩天经地义,就是王爷亲自来,也说不出这个理去。 她伸手就打了宫女几下,又拧着她胳膊骂了几句,强逼她带路去崔瑗的居所,那宫女不敢喊疼,为难的快要哭出来,磨蹭两步又被她在身上拧了好几下,不过好在一进花园,就看见崔瑗带着婢女在园子里散步,她赶忙指着人惊喜的说道:「夫人你看,崔侧妃就在前边!」 两头她都得罪不起,还好有这巧遇。 甄氏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瞧,果见一个衣饰华丽,身姿窈窕的女子,正站在一棵梅树下赏花,一双玉手轻触花瓣,冷冷清清的样儿,眉间似有轻愁,十分惹人怜惜。 她想起蓉蓉带给自己的话,崔瑗入府后,司马澈在她那歇了足有半个月,这半月里一步都没踏足明溪堂。她可怜的女儿,也足足哭了半个月! 「呸!狐媚子!」 这世间所有乌烟瘴气,全是这等狐媚女子闹的,甄氏撸起袖子蹬蹬上前,心想定要抡圆胳膊抽她两个嘴巴,出了事赖过去就是,反正自己是惠王岳母,司马澈不会拿她如何,还没走近,忽听那崔瑗柔声开口,问身边侍女道:「筠儿你说,殿下会把萧姑娘接进府来吗?」 侍女迟疑着轻轻摇头,缓声劝慰道:「娘娘别担心,便是接进来了,也越不过您去。」 萧姑娘?那又是谁?甄氏一个踉跄停下了步子,还冲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 她自己的侍女对这位国公夫人的荒唐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倒是王府的下人们,颇有些错愕的对视几眼,悄悄退开数丈。 看对方似乎没看见自己,甄氏弯腰撅臀的钻到一丛枯枝后,崔瑗唇角隐隐勾起一丝笑意,语气里却十足哀怨:「你不懂,王爷在外面的事情多忙乱,仰仗着萧姑娘的哥哥才能周全一二,哪像我,家里没有得力的亲兄弟撑腰不说,反倒有几个不成器的天天惹事儿,要王爷收拾烂摊子。只恨我自己没本事不说,当初在应山读书,还大大得罪了这位萧姑娘,她手段了得,连给殿下下药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这样的人进了王府,我又如何斗得过?更别提王妃娘娘那软和的好性子,更不是她的对手了!」 第201页 有兄弟撑腰?入王府?下药?甄氏听的心头勐跳!天哪,这个萧姑娘究竟是什么人?青楼下作女子才会的手段,她一个闺秀竟然会用?怪不得连这妖媚入骨的崔侧妃也怕了她!她说的没错,自己的女儿肯定斗不过这样的女子! 她又躲了一会儿,只听侍女一径安慰崔瑗,让她不要担心,别的却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了。 两人散着步慢慢走远了,甄氏才从枯枝子里钻出来,头上又是土又是叶,也顾不得王府下人略带讽意的眼神,心事重重的想,好在绕了这趟路,若这个崔侧妃说的是真的,那姓萧的才是心腹大患! 不过甄氏还是能沉住气,在张蓉蓉面前半点不吐露,宴会之后,她才立马奔回张国公府派人细查,萧妍的事儿本就闹得满城风雨,这一下还真叫她查出了点东西。 没几日,贴身嬷嬷回禀道:「夫人,得亏您早发觉了,萧家是湖州大族,家里大爷的确是王爷提拔的,他的母亲和妹妹——也就是这个萧姑娘,是腊月里才进的京,想来若非王爷看上了他家妹子,何苦千里迢迢来京城,听说萧家在京城可没几个亲戚,但是又有流言说她和沈屹沈大学士之间不清楚,如今正不知如何收场呢。」 「沈大学士哪比得上王爷?保不齐是给王爷遮掩呢,不然王府里的狐媚子怕成这样?」甄氏恨声道:「咱们派去湖州的人回来了吗?下药的事情又是怎么说的?」 「还没有,想必这两日就有消息了。」 为了妥当,甄氏还派人去了湖州,只这件事是司马澈拿捏萧家的把柄,并未外传,去的人在萧家附近打听了一遭,只问出去年司马澈离开湖州不久,萧妍就被送进庙里思过,犯了什么错儿却不知道,不过这消息对甄氏已经足够了——不是犯了不堪的大错,怎会把家里嫡女关进庙里?还不声张,必是惹不起才只能如此! 定是当时萧妍惹恼了惠王,家里不得不如此交代,如今惠王回心转意,她才能从庙里出来…… 影影绰绰的几件事对上,反而让甄氏认定了此事的真实! 这个萧妍果然不简单!甄氏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可能——女儿沦落到自己的境地,所以她要先下手,掐断萧妍入王府的可能性! 到了除夕这天,宫里赐宴招待皇亲国戚还有诰命贵妇,谢黛宁也在受邀之列。 天刚亮,宗亲及诰命女眷便浩浩荡荡进了宫,女眷们按尊卑远近分出几批,一拨拨进入坤元殿,汪太后还是没有出来见人,殿内是崔贵妃坐在首位代行皇后之责,她一身厚重华贵的礼服,或是说些训诫之词,或是分发赏赐,贵妇女眷谢过恩典,意思着领用些宫宴后退出,之后下一拨人进去,重复同样的流程。 谢黛宁和崔贵妃关系好,是最早几拨领宴出来的,内监带她去侧殿厢房休息。没多久,崔瑗也进来了,她先倒了一杯暖茶灌下去,然后才抱怨道:「宫宴的冷食吃下去,整个人都冻住了,也难为姑姑要在大殿上一直挨着。」 谢黛宁把手炉塞给她,笑道:「快暖暖罢。」 崔瑗摆摆手:「我待不了太久,等下筠儿带了人进来,我就得赶紧走了,省的国公府那老妖婆又找我事儿。」甄氏虽然盯上了萧妍,可也没放过整治崔瑗的机会。 谢黛宁点了点头,按之前说好的,她要亲自跟萧妍谈谈,劝她不要蹚京城的浑水,崔瑗虽然是不贊成,却还是帮忙安排了。 话音才落,就听外头传来两声击掌,内监把门一开,正是筠儿引着萧妍进了厢房。 萧妍和萧夫人的品阶,本属还在寒风中等候传召的一批,刚才萧妍要小解,扮成宫女的筠儿便将她引到此处,门一开看见谢崔二女,萧妍脚步一滞,心里也咯噔一下,脸上瞬间转成防备的神色。 「二位这是何意?宫内是你们的天下,可我家也是正经为官的,这样对付我,怕是不好罢?」 崔瑗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她,谢黛宁的想法她不认同,但是后招已经留好,也不怕什么。 「阿宁,人带来了,你跟她说便是,我得赶紧走了。」她拍拍谢黛宁的手,给筠儿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匆匆离开了。 门又被关上,屋内只剩两人,谢黛宁对萧妍正色道:「今日时间不多,我也就不拐弯儿抹角了,最近京城的流言,你应该知道罢?」 萧妍半垂下眼帘,努力藏起惧怕、愤恨以及不甘,「怎么?你赢了还不够,还要来羞辱我不成?」 「我不是与你论输赢的!」谢黛宁慢慢的说道,「今日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甘愿被人当做棋子吗?那些流言是男人们利用你,在朝堂上互相攻讦的手段,利用完之后,他们是不会管你的死活的,你真的甘心吗?」 萧妍勐地抬头,冷笑着盯住谢黛宁:「真是没想到,你竟然给我讲起大道理了?被利用又如何,等言官群起围之,沈师兄官声受损,就只能纳了我,由我去澄清才能消弭流言。你现在这招以退为进,还以为我看不出吗?」 「师兄不会纳你的。」谢黛宁嘆息一声,「如果你执意要走这条路,年后湖州进京的官眷,便会将你给惠王殿下下药的事情说出去,事实和流言不同,到时候迫于名声纳了你的会是惠王,而不是师兄。」 萧妍神色一变,如果沈屹坚持不肯,这的确有可能,但兄长说了,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逼迫沈屹就范,而且她一点都不想面对惠王,那人令她万分惧怕,跟他还不如杀了她。 第202页 「你太恶毒了!」她嗓音嘶哑的叫骂一句,涂满嫣红蔻丹的指甲几乎戳到谢黛宁眼前,「我堂堂萧氏嫡女,自甘为妾都不成吗?你知道我当初求了家里多久,他们才答应把我许给沈师兄?我不过差了一步,想在他科举后再说出来,我对沈师兄是真心的!你莫名其妙来到书院,轻易就抢走了他,我和他认识多年,却得不到他哪怕一个眼神!我是被你逼的才做错了事,可我也只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现在我退让至此,你就不能让一点点吗?我不跟你争,也不跟你抢!我只是想留在他身边而已!」 谢黛宁用力的闭了闭眼,她爱沈屹至深,当初亦是差点失去他,此时竟能体会萧妍的心情,但是感情不是可以分享的东西,她睁开眼,注视着萧妍,一字一句道:「萧姑娘,我今日来劝你,并不是为了争夺一个男人,而是因为你我皆是女子,女子此生不易,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復,我不愿看着你被人利用,陷入更可怕的境地。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帮你避过流言,不被权势裹挟利用,你……好好考虑一下!」 萧妍却只是冷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不必了!我宁可被利用,也无需你帮忙!」她说完,摔门就走。 片刻过后,筠儿和三娘两人进来,问了两句知道事情没成,三娘上前给谢黛宁披上披风,劝道:「少夫人,咱们回去罢。您已经尽力了,萧姑娘不像我这贫苦出身,她不明白这世间对女子的恶意之深,有一天她会知道你的好意的。」 谢黛宁嘆息:「可到那时候,都晚了。」 …… 萧妍母女领了赐宴出宫,已经是下午了,长安门前人头攒动,入宫的官员也在这个时候出来了,大家都赶着回家过节,萧妍和萧夫人好容易找到自家马车,还没挤过去,只见人群里忽然冒出来数十个带刀的豪奴,将两人团团围住。 两人吓了一跳,又见这群人分开一隙,一个华服的贵夫人绷着脸走了过来,气势汹汹,正是张国公夫人甄氏,她神色不善的上下打量了萧妍一番,大声喝问:「你就是传闻里的那位——萧家嫡女,萧妍罢?!」 来京城这段日子,萧妍也在宴席上见过甄氏——知道她的身份,只没说过话罢了,见她语气不善,忙上前敛容福身见礼:「正是,萧妍见过国公夫人,不知夫人有何见教?」 甄氏拿出帕子捂在鼻子上,仿佛在躲萧妍身上的什么气味一般,作态一番后才嗤笑道:「狐媚子功夫我可不会,不敢见教与你,而且都是进宫朝见的命妇,我们自是规行矩步,但是你这样的却不知迷住哪个皇子王爷,传出不好听的,却说是我教的,那我可冤死了!」 萧妍让她说的一愣,脸色霎时清白交加,周遭贵妇小姐们也纷纷停步看过来,人群里议论纷纷。 萧妍哪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被人羞辱,她声音发颤,咬牙强撑道:「夫人请慎言,阿妍尚未定亲,您……您不可如此污我清白?」 「清白?哪个官家小姐能干出给爷们下药的事儿?你也配说清白?」甄氏大声呵斥。 听了这话,周围众人一片譁然!有的贵妇捂住了自家女儿的耳朵,也有扯着女儿走开,更多的则是一脸好奇,等着听甄氏说下文。 「敢说没有吗?萧姑娘?」看萧妍震惊的连话也说不出来,甄氏上前一步逼问道,「是不是要我拿证据出来,你才肯认?」 证据其实没有,甄氏只是吓唬她的,但是萧妍泪珠滚滚落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片刻功夫,看她这般神色,众人不由带上了审视之意,难道甄氏说的竟是真的? 萧夫人初来京城,哪见过甄氏这样的破落户,木了半天反应过来,她冲上去拦在女儿面前,怒斥道:「国公夫人,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是何道理?这般污言秽语,难倒你面上有光?」 「我欺负她?我污言秽语?那你让她发誓,要是真的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就短寿早夭而死。」 这样的誓言当众发就更说不清了,可不发又显得心虚。萧夫人一时哽住,只见甄氏冲着周围夫人太太们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养的女儿都是面团似的性子软,但是鬼魅魍魉害人,也披着张人皮防不胜防,我今儿是不得已替天行道,让大家都瞧瞧清楚,认认这妖媚子的样貌,可别让自家爷们着了道!」 」你……你胡说八道!你……你污衊人!」萧夫人气得半晕,瘫倒在地上抚胸气喘不已。 「母亲!」 看见萧夫人倒下,萧妍大喊一声扑向甄氏,「我和你拼了!」 甄氏本要走了,却见萧妍大哭着冲上来要和她撕打,她是和妾室通房们打架的老手,一把就擒住萧妍的手腕,铁钳般攥住举起来:「诸位,你们看看这手!我本来还想揭给她留个脸面,结果她倒要跟我动手,你们瞧瞧,试问哪个小姐的手这么粗糙?她呀,是犯了错刚从庙里出来呢!」 …… 当晚,萧妍被张国公夫人甄氏当众羞辱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便是市井里的百姓都晓得了这桩事儿,原来的流言自然烟消云散,萧妍连同萧夫人一起连夜离开了京城。 谢黛宁也在当晚收到了消息,来送信的是筠儿,她看看谢黛宁震惊的神色,轻声解释道:「白天萧姑娘拒绝了您,我们姑娘就说,给了机会她不要,就怪不得咱们了,行事需得有雷霆手段,当即就引着国公夫人和她撞上,我们姑娘怕您心里过不去,才派我来解释清楚,这事情是她的主意,您可别介怀。」 第203页 等筠儿走了,沈屹也回来了,一进屋就见谢黛宁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问了三娘知道原委,他将伺候的人都清退了,才听谢黛宁的声音闷闷的说:「师兄,阿瑗……变了。」 「她入的是惠王府。」沈屹凝视着她,轻声劝慰,「若是还跟以前一样,怎么活得下去?」 谢黛宁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觉得疲惫,年少时的孤勇和追求,似乎化成了刻在骨血里悲悯,她说不清楚,她的母亲,三娘,甚至那些身不由己的罪和恶,已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为什么一个个女子都步入了叵测的命途,她拦不住,她和阿瑗曾在很多事情上都能感同身受,如今却乍然失去这联繫,虽然看似没发生什么事情,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扯着血肉一样噼在了心上。 她阖上眼把额头抵在沈屹怀里,眼泪顺着脸庞浸入他衣襟里,「我不想看着她变成另一个人,师兄,是不是我天真懦弱了?朝堂的事情就是你死我活,所以阿瑗才是对的。」 「当然不是。」 谢黛宁的性子黑白分明又执拗非常,而这样的人过刚易折,一旦受伤也比旁人重,因为一般人遇事后本能的会去接受、妥协、改变、顺应,去找到保护自己的办法。 她却不是,她只会迎上去,维护她想维护的,哪怕受伤! 不变,有时候付出的代价会更大,毕竟世事变迁,连灵魂都能被消磨变幻,有些痛楚,时间能看清却不能治癒。 「天真不是坏事,只是很多时候它需要外力的维护,因为风雨总是存在的,期望世事永远平静无波是不现实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就此放弃,你看你现在不是成了个专门打后宅官司的女官?你不是天真,更不是懦弱,你只是想用另一种办法去抵挡风雨,也许你现在的难过只是因为还不够强大,所以没办法改变更多,但是我的阿宁是最勇敢漂亮的姑娘,她一定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沈屹轻轻吻上她额头,「你永远有我在,我有没有告诉你,当初也是你的勇气,才撑着我走过最难的时光,我们就把最近当做短暂的阴霾日子吧,阴云散去,还是阳光温暖的好日子。」 谢黛宁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她的师兄是世间最好的男子,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懂的那些心绪,他却都明白,而且能安抚她,支持她,从新婚开始,不,从在书院里认识他,一直到现在他都是如此! 「好啦,看都哭成小花猫了。」 沈屹捧起谢黛宁的脸庞,伸出手指帮她把眼泪拭去,笑她:「得亏现在是年节,各大衙门的官司可以留到节后再断,不然百姓们看见官老爷哭的眼红嘴歪,反倒比那苦主还悽惨可怜几分,哪里还敢找你伸冤?」 「你才嘴歪呢。」谢黛宁终于被逗乐了,轻轻锤了沈屹一下,「你又胡乱编排我,我可是大烨最漂亮的官老爷!」 「咦?我怎么记得最漂亮的是我?」 「……」 刚才哭那半天,沈屹一身朝服都被她揉皱了,而他从宫里回来后是连口水也没喝,就顾着安慰自己了,谢黛宁收起情绪起身道:「快把这衣裳换了,你瞧我,今儿是除夕,我竟然还流泪!」 沈屹也站起身,颳了刮她鼻尖,朗声笑道:「漂亮的官老爷可是越来越娇气,都是大人了还哭鼻子!」见她作势要打,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暖着,柔声道:「阿宁,今天是咱们成亲后的第一个除夕,一起包饺子去?」 「嗯!」谢黛宁笑着点头,是啊,他们的第一个新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沈屹早上入宫后,谢黛宁就吩咐把园中水榭打扫出来,准备他回来了就在这里过年,此时下人们已摆上了七八个火盆,烤的暖烘烘的,水榭外面数棵白梅树正值盛放,天色才一暗下来,花瓣便被跃动的火光映衬成了橘粉色,煞是好看。 因为家里人口少,沈屹让柯钺、柯鸣和值守的侍卫都不必拘礼,众人抬来几张桌子围着摆成一圈,三娘浮音等婢女们也都坐下,不分尊卑的一起过年。 柯钺等人倒还好,跟随沈屹在外漂泊多年,这样过年本是常事,婢女们哪里经过此等架势,直到两轮敬酒喝过,人有些微醺时才渐渐放开了。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谢黛宁幼时女扮男装的事儿,便有阮府过来的老僕,绘声绘色的说起她小时候的趣事。 浮音就是打小伺候她的,闻言笑的直抹眼泪:「你们后来的是没见过,那会儿巷子里的小姑娘都爱跟我家姑娘玩儿,她拐了崔姑娘后,那几个姑娘为此还吵了一架,上门让她自己说,最喜欢哪个呢!」 三娘也笑道:「我初见少夫人,也只当她是个少年公子,扮的可真是像,吓得我以为遇上好色的纨绔子弟,可愁坏了我,后来知道是个姑娘时真跟做梦似的,生怕一醒来,原来还是个小子呢!」 众人哄堂大笑,因浮音提起崔瑗,沈屹微微侧眸看了谢黛宁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刚放下心来想说句话,又听柯钺噗呲一声乐道:「姑娘们这是都知道,书院那帮傻小子可不知道,被骗的团团转不说,还伤神的很哪!」 许是喝酒喝多了,柯钺还想再讲,柯鸣笑道:「这么多大鱼大肉,也堵不住你的嘴。」他看看沈屹瞟过来的眼神,低头心里默默一颤,此时一阵鞭炮声响起,不知是哪个邻居家提前点燃了炮仗,谢黛宁笑道:」咱们家也备了花炮,这会儿都拿出来,大家一起玩儿。」 第204页 众人忙去取来花炮,因为起了寒风,沈屹给谢黛宁披上大氅,又把兜帽给她戴好,这才让她出了水榭,谢黛宁一向不是娇怯的女子,哪里耐烦这个,她笑着把沈屹搡开,又一把夺过柯钺手里的线香,跑到了花炮跟前点燃了引信。 三娘和浮音忙捂住耳朵退后,浮音大喊:「姑娘你又不提醒,婢子还没找到地方躲呢!」 谢黛宁也大笑着退后几步,正想也找个地方躲一下,不妨撞进沈屹怀里,他展臂一环将她围的严严实实的,谢黛宁捂住耳朵,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道火星窜上了半空,随后一朵绚丽的烟花头顶上炸开,将所有人的脸庞都映照的五光十色。 柯钺笑着看向两人,捨命护卫的公子,如今已是大人了,长身玉立出尘绝伦,恍惚间有几分沈唐的风姿,不过和常年身着盔甲的将军不同,公子大氅的毛领子里露出半张笑颜,却是少夫人谢黛宁,这样的一对璧人如玉,让人瞧着也是欢喜。 谢黛宁低落了好一段日子,终于又露出这熟悉的淘气笑容。 两个婢女也在一旁笑个不停地,尤其是三娘,虽然也怕被落下的烟火灼了衣裳,可还是挡在浮音前面护着。 柯钺心里一动,脚步挪动,站到了她们旁边。 三娘察觉到他的保护之意,轻轻道了一句:「谢谢。」 放完烟火众人又包了饺子,等守完岁闹到了后半夜才散,谢黛宁已经喝得半醉,头一点一点的直往桌下倒,嘴里却嚷嚷着说自己没醉,沈屹打横将人抱起,冲着三娘等人吩咐:「这里明日再收拾便是,大家都早些歇着去,不必跟来伺候了。」 谢黛宁闻着沈屹身上熟悉的气息只觉安心,终于不嚷了,扭动几下寻个舒服的姿势窝进他怀里,片刻竟然就睡着了。 进了屋里,沈屹将人小心的放在塌上,又帮她换上寝衣,折腾两下谢黛宁又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一瞧,迷煳中沈屹还衣衫端整,两个手臂架着自己腋下,正小心的把她放在床上。 「师兄……」 「我在,别乱动,盖好被子仔细着凉了。」沈屹的声音里仿佛浸润着酒气,热热的烘在她耳边,扯过软软香香的被子,一边裹人一边又问她,「胃里难受吗?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谢黛宁却起了玩心,从被子里钻出来攀上他的脖颈,双唇也贴到他颊边喃喃的说:「师兄,我不要醒酒汤,我要你。」 这话一出口,沈屹只觉得肺腑间一股热气腾起,这段日子她情绪不好,他总是哄她开导她,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生生忍了许久已是不易,怎料她此时吃了酒故意使坏,他怎么还能再自持,勐地压上来覆在她双唇上,一路攻城略地的深吻下去。 谢黛宁这才发觉惹了火了,可是头昏脑涨手脚无力,哪还能反抗?她气哼哼的要把人推开,沈屹嘴角含笑,抓住她的手就是不许,几个来回谢黛宁也急了,美目含嗔的怨道:「师兄。」 再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谢黛宁硬着头皮起身,装作无事般唤人进来,看浮音也打着哈欠,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公子一早起来进宫拜年去了。」 浮音嘴角含笑,昨晚沈屹吩咐她们自去休息,她却操心烛火起夜,恰好赶上沈屹亲自出来取水,「刚才捎话回来说,让姑娘醒了就去舅老爷家拜年,公子出了宫会直接过去的。」 「我问你时辰,谁问你这个了。」 谢黛宁不好意思,假装看不见一室凌乱,还有浮音戏嚯的笑容,起身自己找衣裳去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天使,前段时间作者是突然眼前一黑,划掉,哈哈,没那么严重,就是突然结膜炎,导致休息了好一段时间,期间一直也没摸过电脑,连手机也被看管起来了。所以一直没能更新。最近总算好起来了,以后会继续努力,恢復更新,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ps:化妆了的话千万别乱揉眼睛......5555,这个毛病真的影响生活又很难受,哎~ 感谢在2020-05-07 20:08:43~2020-06-21 14:2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西红柿炒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六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红柿炒蛋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大大端午节安康,要注意身体呀】 【终于回来了】 -完- 第73章 ◎背叛◎ ##73 翩 开年的头几日各有安排, 走亲戚拜年,烧香祭祖等等,忙到快元宵时, 京城像一个鼎沸的炉子一样, 才有空喘口气。 这是他们新婚第一年, 一起做的每件事都有了别样的趣味,感情浓时,甚至听到旁人打趣, 被人艷羡,都会心生欢喜,恨不能让世人都知晓自己的欢畅, 而无人时两人常常执手相视,也不说话, 只是微笑凝视彼此, 也不知这欢喜何来。 初八这天沈屹一早被叫进宫, 才分开半日,谢黛宁竟然觉得有些耐不住, 有心也换上官服进宫去寻他,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傻,宣帝虽然让她处理后宅女眷们的官司,可是正经议事, 那还是男人们的天地。 味同嚼蜡般吃了午饭, 又想起昨夜二人商议如何过元宵的事,她叫来三娘和浮音,吩咐道:「过了初五街上商贩就出来了, 咱们上街买竹篾彩纸去, 元宵节咱家的灯笼自己做!」 第205页 三娘和浮音自然叫好, 几个下等的小丫鬟们也来凑趣,大家先是各报了要做什么灯,谢黛宁拿笔按人头记下来,又算了算需要多少东西,什么羊角、琉璃、宫纱还有油纸和丝绢,林林总总得有十七八样,她笑道:「买东西的钱我出了,但你们这帮小丫头眼高手低的,要是做不出来,可得一一赔钱给我!」 众人笑了一通,三娘却犯愁道:「别的东西倒是其次,就这七八根竹篾,咱们可怎么扛回来?」年节时候的市集,也不便赶马车去买。 「那就叫上柯钺,让他给咱们出力便是。」 谢黛宁笑着吩咐了,进屋换了一身暗红撒金的修身胡服,窄袖细腰,披了件黑狐毛的大氅,行动间艷色在里面影影绰绰,头髮简单的高高束起,就十分英挺飒爽。准备妥当了到前院寻人,不想柯钺却不在,书房外只柯鸣一人守着,而府里的暗卫是轻易不能现身人前的,谢黛宁将事情说了,问柯鸣道:「你可愿跟我们走一趟?」 柯鸣的身手在所有人里可排第一,而且他年纪尚轻,有这等本事自然难免心气高傲,所以在湖州护卫谢黛宁时叫司马澈逮住成了个心结,此后直到进京渖屹也没再重用他,他正是不大得劲的时候,谢黛宁吩咐他虽然干脆应了,可因着前事他心里不免又有些龃龉,心道她一个做主子的,屈尊问侍卫的意愿,这软和的性子怎么能站在沈屹身边? 不过他这念头也只是在心头一转,脸上并未显露,陪着三人到了集市外,吩咐了车夫在原处等候,谢黛宁带着三娘和浮音在前头逛,他便落后几步跟着提东西。 京城素有年节时开庙会的旧俗,一直到元宵节前,长安门外的大街两侧,都可随意摆摊做生意,这两日开始,摊面上多了不少彩灯,有成品也有做灯的材料,各式各样琳琅满目,谢黛宁带着三娘两个,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挨个逛过去。很快,柯鸣身上就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 眼见街面上人越来越多,柯鸣道:「少夫人,还是先回去一趟把东西放在马车上罢,这实在是拿不了了。」 谢黛宁一瞅,倒真是如此,于是道:「你自去吧,我们沿着街面直走,你一会儿还过来找我们就是。」 柯鸣迟疑了,咬着唇不说话,年节时分上街的人多,鱼龙混杂,既有百姓也有如谢黛宁一般的高门贵女,刚才便有相熟的和她打招唿,可是也因此暗卫是没办法近身相护的,只有他这一个守卫,这么抛下三人,他不能决定。 谢黛宁看出他迟疑,指着街旁的树笑道:「你看那,京兆府的衙役还有玄衣卫的小子们,他们正在挂元宵的花灯呢,这些人大半都是认得我的,在这条街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柯鸣顺着她手指一看,的确有攀在树上的少年沖这边挥手,谢黛宁也笑着招唿那少年:「子恆兄!」 见二人果真熟络,柯鸣这才点头道:「那少夫人自己小心,属下很快就回来。」 两边分别,他抱着一堆东西往马车停着的地方走,无奈人流和行进方向逆着,实在无法快去快回。 好容易离了密集处,柯鸣松了口气,正想快走几步,忽然听见街边小巷子子里传来一阵悠悠的陶笛声,音调不高,但旋律熟悉极了。 他愣在那里,行人撞到身上数次,盒子也掉了,他却仿若不知般只顾侧耳细听,旋律若有若无,像一缕细线拽着他循声望去,是一个闹市中的细小巷口,冬日的阳光刺目,反让那小小巷口显得格外的黑,陶笛声像是一双看不见的縴手,拉着他一步步走了进去…… 那头谢黛宁终于逛累了,带着三娘和浮音找了间临街的茶肆坐下歇脚,这里视线开阔,柯鸣若回来一眼就能看到她们。 茶点才上了桌子,却见沈屹和柯钺牵着马从人群中挤挤挨挨的走过来,马儿身上也是挂着大包小包,一看也是买了扎灯笼的东西,她噗嗤一笑,指了指两人让三娘和浮音去瞧。 沈屹亦在人堆里瞧见自己的小娘子捂着嘴笑的古灵精怪,他微微无奈,将缰绳丢给柯钺,快步走了过来,两边一问之下才知,她们也是买扎灯的材料来了。 「你买了什么纸?」沈屹坐下后翻了翻桌上的东西,「怎么都是丝绦?」 「彩纸、绢纸我都买了,因为东西太多不好拿,让柯鸣先送到马车上去了。」 沈屹神色微动,柯钺在身后道:「公子也买了许多,这些东西手提确是太累,刚好黑咪也不乐意了,我也去送一趟得了。」看沈屹颔首,他问清了马车等待的地方,然后便将桌子上的东西也一併抱起,全都带走去找柯鸣了。 谢黛宁又叫了几样茶点,两人正闲聊京城过节的风俗,只听街上传来一阵唿喝:「让让,都让让。」 只见一队打扮齐整的家奴一边开路,一边簇拥着一个约莫四十上下,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往前行去,他穿着打扮和旁边的家奴差不多,但神情却得意洋洋,手里握着一柄油光锃亮的皮鞭,一甩一甩的也不怕抽着路人,而这群人的中间则是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草绳绑着手连成一串,行尸走肉般低头挪动着,这些女子后面是几个老妪断后,也都是一脸兇相,防着她们逃跑。 「这大年节下的,又贩人?真是缺了大德的!」 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谢黛宁扭头看去,茶楼里的人都瞧着外面这热闹,也不知是谁说的。 第206页 「是他?竟然还有赵婆子!」 这队人穿街过巷,沈屹眸光渐冷,看着为首的那个人牙子,「当初我买下府里第一批伺候的下人,就是经他的手。」那时候为了成婚,沈屹问了同僚,经人介绍后从此人手里买了些下人婢女。 「第一批下人?赵婆子?」谢黛宁仔细一看,还真是她,跟在最后面正在叱骂那些女子。当初她没多久就被打发走了,但是她大闹后宅,还跟三娘吵架,谢黛宁清楚的记得那张脸。 「这赵婆子不是被卖的吗?怎么突然成了人牙子了?难道她之前进咱们家并不简单?」谢黛宁突然想起什么,瞳孔微缩,转脸对沈屹急道,「师兄你记得我跟你提起的那个案子吗,京郊有四户人家不约而同的丢了闺女,都在五日内发生,而且事后全无踪迹,你当时说怕是一伙组织缜密的人贩子干的,我便派人去京外追查,可一丝线索也无,你看眼前这伙人如此嚣张,这事儿难说不是京城的人牙子干的!」 沈屹面容也严肃起来,细思的确不无可能,他沉吟着「嗯」了一声,若是简单的拐卖,倒不必担心,就怕背后不简单,正想着忽然见人群里柯钺冒了出来,冲着他微微点头。 …… 两人买好了东西回府,吃罢饭歇了片刻又一起归置,略一翻检才发现一不小心买多了,彩纸就选了十七八种颜色,更别提其他的,沈屹不由好笑道:「这些纸上百盏灯都做得出来了,也不知你打算做几盏灯?到时候可别抱怨手疼。」 谢黛宁没好气的瞥他一眼,这人还敢说,他倒是没买多,可他尽挑贵的买,但凡他看上的一准儿是摊子上最贵的,如此花的钱可比她多多了,当初在书院还真以为他是个贫寒学子,结果婚后才发现,这人骨子里带着的还是公府公子的习惯。 翻检完了,又商议好第二日一起做灯,谢黛宁忽然想起他今日进宫,却不知为了何事,于是便问了两句。 沈屹本不想说,哄了一会儿煳弄不了,只得道:「过几日元宵皇上要宴请百官,今日召见是告诉我想补偿沈家,在宴席上宣布赐给沈家一个爵位。」 谢黛宁慢慢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沈屹脸上并无太多喜意,连目光也幽深几分,看着她缓缓道:「我拒绝了。」 「这是为何?」谢黛宁不解。 沈屹其实是不想她担心的,但谢黛宁是个看似疏阔,却心事多心思细的人,若是瞒她,日后不怕她生气,却怕她为自己忧心,他思量片刻,道:「记得前段日子找到的军饷吧,数目巨大,足抵得上大烨数年的税赋,这件事已经传到了北狄,那边隐隐异动,生怕大烨靠着这些钱财整顿军备,以报当年之仇。」 这件事是朝廷的机密,探子报上来,知道的只有宣帝,几个老臣和他,不过也瞒不了太久,边境已有小股散军骚扰掠夺,一旦对方探出虚实,开春后青黄不接恐怕便会大规模开始劫掠,到那时战事一触即发。 再想到他拒绝了封爵,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沈家靠军功起身,沈家所有儿郎的心里,都有一个将军梦! 「师兄,你是想——上战场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微颤抖,可是却并不是惧怕。 沈屹心里一紧,忙把人圈入怀里柔声解释:「我是有这个想法,虽然现在进了翰林院,但要有所成就怕还要几年辛苦,而靠着帝王对沈家的愧疚之心得到爵位,又终究不稳,军功却不同……」 不等他说完,谢黛宁伸出手指止住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都会支持你!」 …… 京城的繁华喧闹一如往昔,普通百姓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地,一股股骑兵正在集结起来,马蹄踏过结霜的枯草,朝着南边不断逼近。 到了元宵节这天,白天又是晴好的天气,太阳刚落下去,天空还是一片迷濛绚丽的颜色,彩灯已经悬挂起来,点点灯火将整个京城点亮,像一个巨大而华美的梦一般。 这几日并未开朝,但是消息已经越来越多,沈屹每天都会入宫议事,今儿他仍旧坐在御案下方的一张小小方桌前,听宣帝口述之后,整理拟定正式旨意。 御书房里议事的大臣一一离去,宣帝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景祥道:「今儿是十五?」 景祥道:「回皇上的话,是十五了。」 宣帝轻轻嘆息,「差点忘了,答应贵妃到城楼上赏灯。」他看着仍旧执笔等待的沈屹,笑道,「今儿就先这样吧,你也早点回去陪陪夫人……或者,朕传旨让她进宫,一道上城楼赏灯如何?」 沈屹起身,缓声道:「谢过皇上美意,只是臣答应带阿宁去灯市,所以……」 宣帝一愣,随即便笑道:「那还不快走?!」 沈屹施礼:「谢过皇上。」说罢整理好了笔墨和文卷之后,才退了下去。 见他身影消失在帘幕之后,宣帝才对景祥道:「也是,城楼远望,哪里比得上在灯市里畅游来的热闹?」似是想起做亲王时的旧事,又愣了片刻功夫,这才吩咐起驾去毓秀宫。 沈屹这边一出宫门,还没来得及上自家马车,就见柯钺牵了黑咪迎上来急急禀报:「公子,暗卫回报说柯鸣和那个疤面人要出城了,今儿闹元宵四门守备不严,他们拉了一车的东西,也许就是……」 沈屹愣了愣,心道终于来了,嘆息一声吩咐道,「跟上去看看!」 第207页 二人纵马出城,狂奔了片刻之后,便远远看见两个打扮成农夫样貌的男子,驾着一辆拉炭火的牛车在路上缓缓走着。 夕阳正在渐渐沉入山间缝隙,两个人的影子也朝暗处的罅隙合拢,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柯钺眸子里满是焦急,看了又看沈屹,他却只是面色沉沉的凝眸远望,自婚后沈屹性子活泛许多,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已是很久不见了,柯钺只迟疑了片刻,终还是没忍住道:「公子,是否要赶上去,把他们拦下来?」 沈屹收回视线,声音里带着一丝暗哑道:「我吩咐你不可打草惊蛇,于是这些日子,你放任二叔暗中窥探府里多少次?他和柯鸣暗中相见又多少次?我们几乎是敞开了门等着他,可是呢?你还认为他会留下相认?」 全是问话,柯钺一个也答不上来,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他明白沈屹真正的问题是什么,难倒要告诉公子,沈家最后一个亲人铁心背弃了他? 柯钺有些语无伦次,答非所问的说:「柯鸣他……他一向是行事莽撞,但是小将军,可能是满脸伤疤,无法见人,又或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所以才暗中……我们还是去痛快问清楚吧,这般猜来猜去,万一误解……」 沈屹又停了片刻才转头看向柯钺,他眼眸里的痛楚已经消失,疲惫里有着一丝倦倦的温和,「柯钺,柯鸣莽撞但绝不会轻易背叛,因为他可能根本不认为此举是背叛!但是也只有他这样的心性,才会被二叔引出去带走,他煳涂二叔不煳涂!我入京不久就和他打了照面,他没有表明身份相认,反而暗中布局一切,自己面都不露,这完全就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我们绑住他们就能改变的。」 柯钺哑口无言,想到洛红月——沈承的未婚妻都对他还活着毫不知情,更是无法为他辩解,一边沈屹决然的一扯缰绳,低头催身下的黑咪道:「回家了,今日是元宵,咱们回去陪阿宁过节去。」黑咪似乎听懂了,鼻子里哼了哼,向着灯火灿然的京城撒开蹄子就走。 …… 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元宵刚好上桌,沈屹一进屋,便见谢黛宁笑道:「师兄回来了。」又吩咐浮音,「快去接水给师兄净手,等下吃了饭,还要去看灯呢!」 浮音脆生生的应了,片刻之后水端上来,沈屹净了手然后坐到桌边。 谢黛宁拿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看他坐下便把碗一推到他手边,」快尝尝,有几个还是我搓的,黑芝麻馅的。」她看了看沈屹神色,又道,「怎么看起来这么累?皇上也真是的,元宵节也不让你早些回来!」 「今儿写了一天的旨,手酸。」沈屹看看谢黛宁,又看看勺子。 三娘和浮音见状忍不住捂嘴噗嗤一乐,双双别开了脸装作没看见,谢黛宁瞪他一眼,可到底还是舀起一个送到他嘴边。 「再来一个。」口里还没咽下去,沈屹囫囵又道。 谢黛宁只得再送一个到他口中,嗔道:「多大人了,越发没个正经。」 沈屹一笑,拿过勺子也舀了一个餵给她:「有来有往,很是正经公平。」 这般笑闹着略吃了几个元宵,谢黛宁便不肯吃了,她惦记着街面上的小吃,说要在肚子里留点位置,沈屹拗不过她,只得陪她换了衣裳出门。 长街上灯光如河,人流密集而缓慢的汇入其中,热热闹闹的,春寒都被逼退了,马车只能停在远处,沈屹扶着谢黛宁下车,先给她理了理兜帽,然后才取出两人之前亲手做的兔子灯,点亮了递给谢黛宁。 未料她慢慢瞪大眼睛,神色古怪的打量了一番,然后便坚决道:「师兄,我手凉,这灯还是烦你拿着吧!」说罢把手藏进了笼套里,还在嘴边呵了几口气,眼神躲闪。 她这样子活像做了坏事的猫儿,沈屹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人都没煳过灯笼,失败数个之后,才合力做出了一盏兔子灯,用料可谓全是上乘之选,个头硕大,一看就是街上最胖的一只,也因此点亮之后格外的奇形怪状,两只流光溢彩的兔耳朵一长一短,尾巴又圆又大,又因为镶嵌了各色琉璃装饰,提在手里歪歪斜斜,晃晃悠悠,着实惹人发笑。 谢黛宁今儿难的穿着女子衣裙上街,打扮的极漂亮,自然更不肯提这灯惹眼了,见她已经迈步打算逃开,沈屹无奈,只得一手捉住这坏人,一手提上灯。 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一对璧人,还是将街面上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提灯出游的多是女子,一眼瞥见沈屹的风神俊逸便不由脸红心跳,可再看见那盏惹人发笑的兔子灯,还有手里牵着的娇美淘气的小娘子,竟不知醋意和嫉妒哪个更多,等知晓他是二品大学士,去岁的探花郎,那小娘子更是名动京城的玄衣卫巡察使,众人便只剩下三分艷羡,七分怅然了。 不过他们二人是第一次一起过新年,分不出半点闲心给旁人眼神,只一路执手闲逛,沈屹记性好,也在京城长到八岁,谢黛宁亦是居于此地多年,说起京城风貌和人物故事都颇有话题,一路不断,等把特色的花灯看了个遍,又去猜了几个谜语,见谢黛宁又盯着一个走马荷花灯瞧,沈屹忍不住道,「你既然如此喜欢,咱们买下来便是,还有刚才那个仙女灯,元宝灯都买下来,府里地方大,辟出个院子放花灯,攒上几年便可自己开个灯会了!」 第208页 谢黛宁瞥他一眼,嗔道:「师兄又胡说八道,一年到头各种节庆,难不成咱家都辟出地方放应时玩意儿?那得多大的地方?」 见沈屹还想说话,她扭头冲着大兔子灯挑眉笑道,「我不过是研究一下做法罢了,省的明年还要提着这样的灯出门。」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他正提在手里的那盏,这些虽好却终不是最爱的,又有何必买回去放着积灰呢? 沈屹一笑,也不说了,陪她一起细细看起来。 几步外的筑澜楼雅间里,司马浚正倚窗而坐,他本是在此无聊消遣,可只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握着酒杯的手一紧,身子也不由自主的直了起来,身边伺候的内监循着他目光望去,便也看见了那一对儿璧人。 「东风夜放花千树……」司马浚的声音轻的微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往年的元宵,阿宁叫我一起看灯,我总是想尽藉口推脱了,因为在这天结伴的男女,必是一双一对儿的,我那时候……只知道自己处境艰难,不能拖累了她……」 他说着话,一只手使劲在眼睛上按了按,然后捞起桌上的酒罈子一阵勐灌,酒液浸透了前襟,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他把酒罈子甩到一边,呵呵笑了起来,「如今我才知,那人只在阑珊处的滋味……」 内监看他酒气上涌,慌得赶忙要劝,司马浚一把拽住他伸过来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吩咐道:「回府!」内监赶忙应声答「是」,便要扶着他离开,他踉跄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朝窗子处望了一眼,火树银花,燎炬照地依旧,热闹的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一般,而那两个身影已慢慢没入人群,不见了。 ◎最新评论: 【回来了啊】 -完- 第74章 ◎战事起◎ ##74 点 元宵过后一出年, 北狄再度进犯的消息终于传到京城,朝野震惊! 宣帝之前已经收到了密报,军队的调遣部署已有准备, 因此倒还应对自如。可如同十年前一般, 大烨的后勤粮草仍旧是个问题, 尤其是冬日严寒,採购和运送都是不易,除此之外, 还有很多事情阖待商讨解决。 早朝之上,他将一连串问题抛出,没料到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出来作答, 十年前的一战,北狄和大烨都伤了元气, 多年没有战事, 大臣们不是忘记了曾经的阴影, 就是新人慌了手脚,低着头生怕被帝王点出来答话。 宣帝脸色渐沉, 眸光发寒的望着众人, 那一顶顶华贵的官帽下,却不知是何神色。 「父皇,儿臣愿往北去。」 忽然, 一声清朗的请命在殿内响起, 是惠王司马澈,他上前一步,轻蔑的瞥了一眼太子司马鸿的方向, 冷哼一声又道:「父皇, 儿臣愿为我大烨效力, 无论是领兵出战,镇守边关还是调派粮草,儿臣均愿前往。」 「胡闹!」 宣帝心下微动,可口中仍是斥责之言,「你才去兵部几天?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就敢口出狂言?这等国之要事,岂是你能撑的起来的?」 司马澈刚要分辨两句,太子司马鸿上前一步抢道:「皇上,惠王殿下忠心可鑑,但是他年纪尚小,还是该由臣前去,只是臣也不敢说自己能领兵打仗,若是去前线督办粮草之类还是能帮上忙的。」司马鸿素来小心慎言,这次非比寻常,他不能不开口,也不能太过锋芒毕露。 话音才落,旁边朝臣们立刻开口劝道:「太子殿下不可,您乃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不可以身犯险!」 宣帝亦摆出一副欣慰模样道:「太子殿下有心了,这件事你和惠王都不合适,还是再议人选罢。」 他既然这么说,太子便后退一步,道:「是。」 司马澈也道:「是,儿臣遵旨。」 二人心知肚明,宣帝不可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去北地,刀剑无眼,司马鸿死了伤了,宣帝会被人诟病故意害死太子,而司马澈去,万一立下泼天的功劳,太子地位更加不稳,支持太子人又会说是宣帝有意扶持。 所以这番两人都不过是作态罢了,但这几句话后,年轻点的臣子们却被激起了些血性,殿内嗡嗡一阵,正经争论起部署之策。 最后虽未能定下主将,但也议了个大概章程出来,朝会后宣帝又留了沈屹议事,等他出宫回家天色已暗,两人日常用饭的花厅里,暖黄的灯光滟滟盈溢,谢黛宁正同三娘浮音布菜,沈家人口少下人也少,很多事她喜欢亲力亲为,此时正拿着碗筷摆在桌上,隐隐能听见她笑道:「……你们瞧,这浅青色的碟子,盛青菜最是好看,而这暖黄色的盛荤菜最好……」 沈屹唇角勾起了一丝微笑,一晃神,似乎幼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每日都练武直到日暮时分,等回到母亲的院子里,常常也是这般昏昏黄黄的烛火下,母亲温婉的笑着,带着下人准备饭食……沈屹心底忽然涌起一丝不安,记忆里的美好碎裂的那么轻易,上位者的一瞬疑心和一道旨意就能彻底毁去一个世家,而他们无力抵挡。 一阵清凉夜风吹进了花厅,谢黛宁一回头,便见沈屹悄无声息的立在院子里,她惊讶一瞬,马上回过神含笑道:「师兄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沈屹眸子里幽暗褪去,似乎旧事亦在他身后倒退,只有她和那暖暖的光在自己前面,在等着他,沈屹摇了摇头,甩开那些不安,稳稳迈步进屋。 第209页 等知道晚膳已经热过三遍,他的俊眉还是染上了一丝不快,回头问道:「少夫人不肯用膳,为何不劝着点?」他素来温和,甚少如此冷厉问话,浮音只觉头皮一紧,才要回话,只听谢黛宁道:「师兄,不怪她们,是我坚持要等你回来的。」 她挥手让三娘和浮音都出去,才又道:「虽然师兄已经打了招唿说会晚归,但是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所以不等到你回来,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下?」 沈屹嘆息一声,「以后这样的时候会很多,若每次都等,我在朝堂上也总会挂心,你是不是在家又饿肚子了。」 「好吧,那我以后不等了。」谢黛宁将筷子塞到他手里,「好师兄,先吃饭吧。」 沈屹哪里捨得对她冷硬分毫,今日也并非沖人撒气,只是如今朝局日渐紧张,谢黛宁是个对下人好说话又恣意为之的性子,身边除了他没有人能约束的了她,加上她也在官场里行走,沈屹一直想找个能够帮着劝诫她几句的人。 用完晚膳闲聊,把今日朝堂上的事情说了,等听到太子和司马澈都请命出战,谢黛宁便笑道:「不是我说,他们两个这番都是作态罢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会交给他们呢!」感嘆一句,她又问:「师兄,你为何不向皇上提议统兵的大将人选呢?」 沈屹嘆道:「不是不想提,是实在无人可提,当年一战我朝大将折损过半,现在老将又大多陨落,新将无实战经验,不止皇上犯难,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提名。」 「但是师兄推举新人顶上了副将副手的位置,偏偏留下主将位置,莫不是留给自己的?」 沈屹心下微动,已不记得是第几次惊异于她的聪慧了,只是这一次,谢黛宁眼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安,虽是笑着说的,却又一副怕他应「是」的样子。 「皇上不会那么快下决心用沈家人的。」他把手抚在谢黛宁手上,「不要担心,我知道自己已不是孤身一人,我有家,有你,未来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这间大宅子会热热闹闹的,所以我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情。」 谢黛宁轻轻的将头靠在沈屹肩上,嘆道:「我自然知道,可仍旧免不了担心,最近这段时间,阿瑗的事情,萧妍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让人觉得世事难以完美,相守又多么不易,如果时间能快点过去就好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变成闲暇时的谈资,你我一夕白首,那该多好。」 「不好!」沈屹用手指划过她的眉峰,停在眉心轻揉几下,让那黛眉舒展开来,「一点都不好,我们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弥足珍贵,我更希望慢慢的,好好的过这一生。」 …… 几日后大将人选终于定下,是赵国公府的赵老将军,他今年已经七十二岁,本来告老在家四五年了,可是朝廷实在选不出人,老将凋零殆尽,而年轻将领们没有实战经验,经歷过当年的危局和两代帝王易位的波折后,又大都对北狄心存畏惧,只赵老将军是能稳得住局面又忠心不二的,他领了旨二话不说,就去了京郊校场点兵去了。 军中的其余位置也已瓜分殆尽,惠王府里,司马澈和门人正商议此事,剩下的几个位置多是出力不讨好的,争取到了也没什么意义。 彭冶道:「殿下,这次真是没料到统兵大将之位给了赵国公,他年事已高,本是在家养老的人了,之前咱们就没有布置,如今勐地上任,我们想要安排人在他麾下崭露头角,恐怕不易。」 司马澈玩味的笑了笑,却似并不在意道:「建功立业本就不是易事,十个人上去,倒不如一人独得大功一件来的有用。」若他本人能立下军功,更会彻底扭转局面,只是司马澈不是傻瓜,不会自认天纵英才,且他的目的不在此,便转而问道:「南边情况如何?」 他说的是郓州允王,去年铜矿案是根刺,允王不得不送世子进京为质,才能暂时混了过去,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的平静罢了。 彭冶道:「派去的探子回报,允王听闻北狄犯境之后,立刻调遣兵马布置在郓州以北的几个重镇,此番动静想必皇上也已经知晓,不想动摇民心所以隐而不发罢了,但若赵老将军首战不利,南边立时便会有变。还有允王世子司马徵,近日也和不少南边来人接触,若有风吹草动,属下担心他会逃走。」 「现在逃走,会坐实允王谋反,他不会的!不过我倒也真是佩服他,能在京城熬这么久,还一点把柄都不叫人抓住。倒是咱们的太子殿下那边,本是万年的缩头乌龟屁都不敢放,赵国公算是先帝旧臣,他这一上去,太子算是得势了,你还是多盯紧那边的人要紧。」 「是!」 因张太妃一案,宣帝惊怒之后给了司马澈王位和兵部的实职,但却没有给他哪怕一个字的承诺,不过司马澈也不在乎了,失去他最想要的,还因为区区几个宫婢的死被关了一个月,他已经失望到了极点,宣帝心思如何他不想猜了,以前的他习惯用幼稚的举动吸引父亲的注意,要求他主动给予什么来证明对自己的看重和爱,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和父亲,但在天家这样是多么可笑,他们早就不是普通的父子。 他现在明白了,想要什么,就付出一些东西去父亲手里换,其实更简单。 比如生命受到威胁,他便肯给他一些权力自保,他想要别的,只需想想怎么换便是,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哭闹吵嚷的孩子。 第210页 太子府里也在议事,众人本来觉得赵国公那里大有可为,可司马鸿却说战事为重,不能利用朝局不稳争权夺利,李玮等人劝了半天,他却毫不动摇,等门客们离开了,屋内只剩下了司马鸿和司马浚兄弟。 司马鸿忽然道:「你那些小儿女的心思,也该放一放了。」 其实说这话,他也是有些不忍,胞弟聪慧无双,又是受宠长大的,可一夕间天下大变,他才不得不收起骄傲和单纯,和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度日。 半晌没有回答,司马鸿转头一看,原来司马浚早起就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头还晕着,见兄长皱眉,才随意的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司马鸿一皱眉,挥手让他回府歇息。 出了太子府大门,上了自家马车,司马浚那副颓丧的样子一扫而空,车内正有一黑衣男子半跪着等在那里,而他旁边赫然是刚才据理力争的李玮,他的脸还带着争辩后的红涨,司马浚进来一挥手,让两人都坐下,小小的车厢里顿时有些拥挤,等马车吱呀呀的动了起来,司马浚方压低嗓音问两人道:「如何了?」 黑衣男子先开口回禀道:「启禀殿下,这是点将的名单,请您过目。」他说罢递上了一张纸。 「大多如了我们的愿,不日就会奔赴边关。」李玮已经看过了,若不是看见了名单,他本还想再劝,没想到司马浚倒比太子决断,已经安排了,他觑着司马浚神色道,「只是有几个胆小的不敢上战场,对现在的位置就已满足,不求上进,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司马浚看着单子想了片刻,这些人多是他这些年刻意结交的纨绔,富家庶子之类的人物,他们不是遭人冷眼,就是对家族父兄心存不满,却没有机会施展才能,之前他施利利相交,暗暗将这些人如下棋般放到一个个不起眼的位置上,让他们各凭本事往上爬,如今终于到了可用之时了。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李玮劝说太子行事无果,而他自愿做出堕落纨绔的样子时,两个人便自然而然的在一起商议起如何行事,太子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他们能怎么做,瞒过太子也瞒过其他人。 提到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司马浚冷笑片刻,道:「不忙,眼下还需要安他们的心,等日后再一个个收拾了,不过也得盯紧了,这些人既然毫无血性,免不得日后做出倒戈之事来,不能不防,抄一个名单,送到他手上。」 黑衣人和李玮一起应下了,李玮又道:「还有,崔侧妃那边的婢女传话过来,后日一早她去京郊寺庙上香,想约您一见。」 司马浚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在惠王府里埋下一颗钉子,是司马浚和李玮唯一的分歧,他不能否认这对太子是件大好事,可崔瑗不同于其他人,她是女子且对司马浚心存爱慕,又是谢黛宁的好友,他既无法回应她的感情,又怎能接受她的帮助,心安理得的利用她呢? 所以直到今日谢黛宁也没有再与他说过半句话,哪怕当面遇见了也是当没看见,他怎会不明白原因? 可太子——他的四哥,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就算再难受,他也得以他为先,得先活下去,才能谈到其他的,他看了一眼李玮,点了头。 第二天,崔瑗早早赶到了京郊,她如平常一般上了香,又去庙里高僧处听了一会儿佛法,这才吩咐下人道:「去准备一些素斋,我用过之后再回王府。」 惠王府的侧妃,不会随便用外间的吃食,都是自己带了仆俾准备。 下人领命,见小半人跟着去了,崔瑗又吩咐贴身的侍婢道:「我也乏了,先歇息一会儿,你们都在外间守着,午膳好了叫我就是。」 这几个婢女都是司马澈的人,寻常是寸步不离崔瑗左右的,不过她入府久了,也不是爱折腾的人,加上眼前这间厢房不大,有什么动静外面完全听得见。 几人没有多想,齐齐守在了屋外廊下,屋内传来两声绣鞋落地的声响,随后便寂然无声了,她们也放轻唿吸,眼观鼻鼻观心的矗立不动。 屋内的床榻上,崔瑗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帷幔,不一会儿,只听厨娘过来轻声回话,短了这个,缺了那个的。 窗纸上映着的人影便又去了几个。 又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纷扰之声,恍惚是哪家夫人上香崴了脚,正找屋子歇息治疗,又去了几个婢女驱赶。 「屋子里太冷了,进来给汤婆子换点热水。」崔瑗张口吩咐道,外间婢女的身影明显迟疑了,筠儿的声音响起,「姑娘,今日上香人多,热水一时半会儿不好得,婢子去厨下催一催。」 又一人略带焦急的道:「催也快不了呀,烧水哪是即可就能好的,咱们还备着一个汤婆子在马车上,不如先取来用罢,你好好伺候,我很快回来。」 身影又少了,终于只剩下她最心腹的几个了。 听闻脚步走远,崔瑗立马跳下地,蹬上鞋子带好帏帽出来,吩咐筠儿两句,便绕去了后院。 出了后门,是给普通香客歇脚的地方,一排排厢房比肩而立,往来人声嘈杂,她才立住脚,就听身侧有人轻唤:「崔姑娘。」 转头一看,正是司马浚常带着的小内监,这会儿扮了个普通小厮的样子。 她点点头跟了上去,很快被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厢房里,司马浚已经立在屋正中,崔瑗仰头看看他,这人越发瘦了,想是酒喝的太多,眼神有些涣散的样子。 第211页 不过这会儿没时间说这些,她移开了目光,从袖中掏出了一叠纸递过去:「这是近几个月出入王府的女眷以及各府下人的名单,送来的礼物厚薄,王妃见她们的时间长短我都标记了,也有去了惠王书房那边得人,但是我知道的不全,都记在单子上了。」 司马浚接过来扫了一眼,看见几个熟悉的名字,鼻中冷哼一声。 结交的人未必个个都是真心,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心里有数,这张名单不能泄露出去,他又看了几遍,才将名单在蜡烛上点燃了,看着纸张化为灰烬,然后抬起头,「司马澈书房那边,你千万不要轻易涉足。」 崔瑗鼻尖微微发酸,这个人一句若有若无的关心,就能让她的如履薄冰和恐惧害怕都烟消云散,「没事的,这些是侍奉王妃的时候偶然见到,或是散步偶遇,并非刻意打探。我在王府内培植势力也十分小心,绝不会轻易被发现。」 官员们和皇子不好明着来往,多是假借女眷之手,而非在京城长大的高门女子,谁又对这里面的姻亲故旧,弯弯绕绕一清二楚?崔瑗比安插下仆奴婢这样的钉子有用百倍。 司马浚顿了顿,又道,「那你万事当心。」 崔瑗点头,宣帝为了应付朝臣,选了几个新人入宫,可对崔贵妃的宠爱还是一如既往,司马澈倒有几分后悔,所以明面上,他待崔瑗还可以的,多少缓和了和崔家的关系。 而崔瑗自己,一面小心侍奉司马澈,一面在正牌王妃张蓉蓉跟前做足了礼。 王府侧妃并非寻常妾室,有些规矩她不必守,但崔瑗做小伏低,晨昏定省就不说了,伺候张蓉蓉用膳,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连性子娇狞的张蓉蓉都挑不出错儿,折磨她一阵子之后,也失了兴趣。 旁人瞧着,都有几分看不起崔瑗,可无人知道,所有的苦有了原因,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屋内沉静下来,两人半天没有说话,司马浚看着崔瑗,她清减了不少,脸越发尖了,一双眸子在昏暗的屋内亮的惊人,他躲开了那双明眸,在心里默默道,「终有一日,我会亲手结束这一切,绝不会让你把一生都赔在那里。」但是说出来的只有几个字:「如此,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 崔瑗万万想不到他心的话,只是无端有些怅然,她点点头,等他离开了一会儿,才悄悄绕出了屋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回了自己的厢房,刚把鞋子脱下,婢女就送了汤婆子进来,她翻了个身,好似刚刚睡醒一般,慵懒的吩咐道:「放那里就是。」 这齣戏淹没在寺庙的烟火气中,和香菸一般了无痕迹的散去,等夜幕降临,整个寺院沉静下来,司马浚和崔瑗会面的那间厢房隔壁才传来咯吱一声,一双修长的手将木门推开,指节像是白玉似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 一个年轻男子踏出屋子,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看天空,今夜无云,月光清亮如霜。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凑上前,将一沓书信递上去,「世子爷,王爷来信。」 男子向前迈了一步,脸庞被月光照亮,却是司马徵,他眼神冷淡的在信件上掠过,也不伸手,只问来人道,「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黑影是素日里替他赶车的车夫,一个姓白的汉子,依旧是面貌平常,可是那双眼睛不像白日里那个普通的车夫,十足精明沉稳,他沉声回道:「没别的,王爷只是加紧了操练兵马,国公府世子赵宁叙调去了湖州镇守,王爷说此人颇有乃父之风,心思缜密,行事稳妥,郓州暂不宜妄动。」 司马徵冷哼一声,他的父亲允王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性情暴戾,一方面又软弱怕事,他做着登上大宝的美梦,动辄对底下的人唿来喝去任意驱使,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帝王,可当初京城动乱沈唐身死之际,他却迟迟不敢以勤王之名北上,以至于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所以他的信件里那些云山雾罩的指示和大道理,司马徵觉得连看的必要都没有,而且重要的事情在京城而非郓州,想起今日听到的事情,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蛰伏一年之后,他终于在一团乱线中找到了关键的一根。 「白先生,时候到了。」司马徵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湖州查到的人可以带进京城了。」 白先生挑了挑眉,问道:「是,不知世子爷打算把人送到谁面前去?」 司马徵微微抬头,看向冰白的月亮,忽然想起上次见到皎月,是入京为质的第一天,是在金明池畔,他还没来得及赞嘆,月色就被一场盛大的烟火遮掩,然后他就遇刺了,也是在那天,他抓住了京城这潭浑水的头绪和关键。 「太子司马鸿,为人仁厚,本是被培养为守成之君,若非其父景帝的过失,他本可成为一代明君。」司马徵缓缓道,「他唯一的胞弟——司马浚,看似纨绔放荡,耽于玩乐,实际却比他那兄长多了几分残忍果决,依我看,在乱世里他要比他哥哥难对付多了。」 白先生点点头,「世子说的不错,不过咱们的发现,恐怕不能让这两兄弟离心。」 「我本意也不在分化他二人。」司马徵道,「他们兄弟可共患难,患难不止,情谊不变,我们若是对他们出手,反倒会令两人更是同心。」 「那世子爷想把人送给惠王……?」白先生皱了皱眉,「惠王这人,却是有些疯癫,怕是不好控制。」 第212页 司马澈回望白先生,忽然笑了一下:「他是疯,可是却疯的有原因,而我恰好有一个原因可以和他一起疯。」 听了这话,白先生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素来冷硬的面皮也不禁一颤,好容易才忍住没有露出惊色。 司马澈并未发现,或者也不在意,他扭回头继续道:「更何况扶植一个疯子上位,天下必会大乱,到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这不比扶助太子,然后再分离他们兄弟来的简单些?」 「话是这么说,可是……皇上现在似乎是真无异储之心。」 「他也许不想……」司马徵停下了话头,许久才继续说道,「但是你我从未料到,进京之后竟然又出现了一个人物,其才能足以改变整个局面,他现在就像是皇帝的压舱石,有他在一切都四平八稳的,若他不稳了,这艘船如何就说不准了!」 白先生脱口道:「世子是说——沈屹?」 不待司马徵回答,他心思转动,将前因后果联繫起来一想,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一切都明白了,不由连连点头,口中只余赞嘆:「世子爷好谋算!」 」明日,我便去惠王府。」 ◎最新评论: 【人名写错啦】 【来了】 -完- 第75章 ◎风起◎ ##75 轻 京城里暗流涌动不止, 出了京城,广袤的北地的贫瘠而萧瑟,驿道两侧低矮的枯草下, 残雪反被一层黄土覆盖, 要到春末才会完全融化。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道路尽头,两个男子飞驰而来,人影渐渐清晰, 朔风吹开了两人的面巾,露出了饱经风霜的脸孔。 高大一些的是个面貌普通的汉子,但是另外一人——蚯蚓般扭曲成团的疤痕盘踞在整张脸上, 和那双鹰隼般明亮的双目格格不入,这赫然是曾和沈屹交过手的老差役, 又或者说, 正是他的二叔, 沈家的小将军沈承。 而那汉子,自然是元宵节那日和他一同离开的柯鸣。 日头渐渐西沉, 寒气随暮色逼近, 人困马乏。 两人停在一棵矮树下歇脚,给马餵了些干粮和水,柯鸣带着几分忧心道:「小将军, 连夜狂奔, 恐怕这两匹马受不住。」 沈承抬眸看了一眼,两匹马喘着粗气,鼻孔里冒出的白气很快的散在寒风中, 遒劲的肌肉里似也有热气腾出。 「都是耐力上佳的军马, 这点路途不至于撑不下来。」他语气不悦, 眸底暗色一闪而过,顿了顿又道:「你是担心我受不住?又或者,是你还未能下定决心?」 心思被道破,柯鸣诺诺道:「属下自然是誓死追随小将军,只是这一步走下去,小将军再也无法回头,日后……」 「日后,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那忠肝义胆的大哥?还有为大烨惨死的沈家人?」沈承讥讽着怪笑出声,喉管里发出嚯嚯的声响,接着便是勐烈地咳嗽。 柯鸣赶忙取下水囊上前服侍,沈承喝了好几口,才平復了气息。 「柯鸣,你记住,沈承早已死了。」沈承被水润过的声音恢復了短暂的清亮,但语气苦涩依旧,「沈家所有人都为了大烨而死,包括沈承!」他指向自己,「现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为沈家復仇的一只鬼。」 「是。」柯鸣低下头,掩住眸中痛惜。 他和柯钺当年分别效命沈唐和沈承,战事焦灼之时,兄弟二人仗着一身卓绝轻功,奔波于京城和锁牢关之间传递消息。 沈家家破那日,他们赶到了,可沈承命他们二人拼死也要救出沈屹,他自己却为了引开禁军,葬身火海…… 沈承年轻时喜好穿一身素银的铠甲,披着玄色大氅,既英姿飒飒又冷傲卓绝,再加上沈家人的好样貌,人称玉面将军,京城女子见了无不脸红心跳,除了容貌他还武艺超群,文采智谋皆是顶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用最痛苦的方式毁去了容貌,抛弃了身份和旧日的一切,为了復仇化为了厉鬼。 柯鸣入京之后,很快就发现沈家附近时常有人窥探,却又没有恶意……他禀报了沈屹,可是似乎是因为当初在湖州护卫不力,沈屹并不重视他的话,只说他的职责是府内安全,外面的事情不用过问。 柯鸣知道当初是自己托大了,可是他心高气傲,到底不能真正认错服软,反倒一直憋着一股气,直到那日被笛声引去,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沈承…… 两人不再交谈,歇息片刻上马,继续朝着北方奔驰而去,天色将明时分,一座雄伟的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锁牢关到了。 沈承的喉间忽然涌上一丝腥甜,心脏跟着剧烈的跳动起来,牵带着肺部因火灼留下的旧伤,阵阵刺疼,令他几乎难以喘息。 柯鸣也凝眸盯着锁牢关在晨曦中的剪影,没有发觉沈承的异样。 「小将军,咱们……是否要去祭拜一下?」 「不必,若是没猜错,饮冰找到军饷后,皇帝必要做做样子,在此处给我沈家立个衣冠冢,顺带激起百姓对北狄的愤慨之情,谁知附近有没有探子扎着。」 「是!」 柯鸣点头,恋恋不捨的收回目光,年少时的好兄弟几乎都埋骨在此,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祭拜过,「话说回来,若锁牢关军民一心,小将军想要说服北狄汗王大举出兵,恐怕不易。」 北狄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收到消息,正是沈承传递的消息,但狄人狡猾,小股士兵骚扰了几次边境,便按兵不动了。 第213页 漫长的冬季之后,马上就是最重要的春耕,两边都不想在此时开战,局势一时胶着起来。 沈承年轻时和北狄人多番交手,对于现如今坐在王位上的那个拏尔汗也有几分了解,再写信诱他怕是没什么用处,而且他蛰伏十年,也该走出来透透气了。 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冷酷的寒芒:「只要拏尔汗入了局,就没那么容易退出去!更何况他为人贪婪,若是知道大烨的军饷只寻回了一半,而另一半唾手可得,我不信他不动心。」 两人说着话,忽然看到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在奔跑追逐,还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唿救声。 北地荒蛮,遇上烧杀掳掠的盗匪不足为奇,这几个人堵住了唯一的去路,不好绕开。 「属下去看看。」 没等沈承点头髮话,柯鸣已经自作主张纵马赶上去,沈承皱了皱眉,忍下嘴边的斥责。 柯鸣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沈承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将军了,他只是依旧日习惯,匆匆奔过去解救,身影和那几人缠斗在一起。 很快,盗匪们四散逃走,剩下柯鸣扶着一个女子渐行渐近。 等看清来人样貌,沈承的瞳孔勐地一缩,手也不由扯紧缰绳,胯下的马儿倒退几步,马背上的沈承开始剧烈的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身子——多年忍辱负重都没能让他这般失态,但那个人—— 那个曾喊他二哥,亲手为他缝制战袍,拉着他不肯放开的娇俏少女。 也是被他弃于风尘不顾,替他背负军饷之秘,等待覆仇之机的女子。 洛红月! 沈屹拿到军饷之后,她便没了用处,当知道她离京,沈承还曾动过永远摆脱负疚和软肋的心思,若非沈屹多余护送她一程,可能她现在已经被彻底遗忘,更别提这般巧合的在荒郊野外遇见! 莫非是——他欠的孽债? 「……这些年,我也改换姓名,做起了贩盐的生意。」 柯鸣嘴里说着早就编好的词儿,他也实在没料到,荒野里救下的竟然是洛红月!既看清了人,哪还能扔下不管? 但是沈承——柯鸣还没拿定主意,他脸烧成那样,想是也难以认出罢? 不等两人走到近前,沈承已佝腰偻背,翻滚着下了马,一路小跑迎上前抓起柯鸣的手,用北狄人的口音嚷嚷道:「好老爷哟,您可受伤了?刀剑是不长眼的东西,可千万小心啊!」 活像北方市集上常见的狡狯老头儿! 柯鸣愣了愣,才缓缓道:「我没事。」又转头对洛红月道,「这是我贴身的老管家嗄胡。」 沈承怕是不想相认,柯鸣便依着商议好的身份介绍他,洛红月并未怀疑,瞟了一眼,只看见这人低着头,露出一点下颌,上面疤痕清晰可见,她的眸子里便是嫌恶和恐惧一闪而过,立刻别开了头。 「柯校尉,看你们的样子,这一趟是去北狄吗?还是贩盐?」 柯鸣先点头又摇头,嘆息道:「是去北狄,但是这趟不贩盐了,大烨和北狄之间眼见又要有一场硝烟,我得赶在开战前收收旧帐,免得几年辛苦都白费了。」 洛红月闻言,立刻有些激动的恳求道:「太好了,我也想去北狄,只是女子孤身一人上路的境况,柯校尉也看见了,不知可否与您同行?」她自然知道十年不见,有些情分可能早已无用,说着话又自怀中取出了一些金叶子,递到柯鸣手边,「我能吃苦,不会拖累你的。」 柯鸣万没预料她竟会有此请求,他不敢自作主张,只得一边把金叶子推回去,一边诺诺道:「咳,早就不是什么校尉了,洛姑娘叫我鸣子就行,只是这同行一事……」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旁边的沈承忽的噼手抢过那边金叶子,迳自放进嘴里咬了咬。 这动作突然,遮脸的布带也滑落了,狰狞如鬼的脸孔在朝阳下更显恐怖,洛红月惊唿一声,连连退后,若不是柯鸣手快一把拉住,她必得跌倒在地。 沈承看也没看她,只是手舞足蹈,用北狄人的语言对着柯鸣叽里咕噜起来。 当年在军中,柯鸣是学过北狄话的,他愣了一下,扭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洛红月道:「他说你的金子软纯度高,北狄人一定喜欢,要藏好了。」 洛红月吓的脸色都白了,只会点头。 柯鸣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狰狞可怖的沈承,「算啦,带上你也无妨,一起走也多个照应。」 二月初五,赵国公带领三万骑兵赶到了锁牢关。 一进城,精神矍铄的老将军立马召集属下进入卫守府议事,驻守锁牢关的将官们早已等在府衙里,这些将官有的是富家子弟来挣资歷的,有的是一路从军里升上来的,各样来歷都有,很自然的分列两边等候,一眼看去就泾渭分明。 和众人一一见过之后,赵国公心底微微嘆息,当年沈唐将军点将,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这场景恐难以再见了,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分派了各人职责,等众人各去做事,他才来得及喘了口气,端起茶盏还没送到嘴边,又对亲卫道:「去安排一下,今晚我要亲自巡查戍卫。」 亲卫领命下去,赵国公刚轻缀一口润润嗓子,就听外间传来一声通禀,原来是锁牢关的守备大人到了。 赵国公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多年没有战事,守备竟然懈怠到了这般地步吗?将军议事都能迟到!不过刚才众人提起这守备,倒是赞许颇多,为他找了藉口许是有事云云,他便压下了心头怒意,看向来人——是个面貌普通,一身风尘僕僕的粗壮汉子。 第214页 锁牢关的守备姓陈名昊,是实打实从军里升上来的,赵国公手里有他的履歷,非是世家子弟,人际关系也简单,十年前曾是沈家军中一员小卒,锁牢关一役后靠着军功一步步升至守备,不过锁牢关地处边境,乃是军事要塞,是以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也绝非常人。 但见此人行礼之间,沉稳异常,没有解释迟来的缘由,也没有多余恭维寒暄,只道:「启禀将军,这是锁牢关的军务情况,请您过目。」 他说着,将手里捧着的几本厚厚的册子奉上,赵国公打开一看,这册子里分门别类按日期记录详实,显然并非近期才整理,而是一直都是如此的。 他心里的怒意去了几分,只见陈昊又从亲卫手里接过一捲图纸奉上,沉声回禀道:「将军,这是锁牢关外方圆五十里的地图,因守备府的地图已经陈旧,加上今年雪化的早,不少地方地貌变化,末将已经一一查勘,将泥泞难行的地方都标在了图上,请将军过目。」 只一眼,赵国公就知这地图的分量不清,他面容立刻整肃,展开来仔细看了,又问了陈昊几个问题,见他对答如流,心头怒意便被赞许替代,这般亲力亲为劳心劳力的顶在锁牢关这地方,也难怪是他升上来,而那些纨绔和兵痞都服他,他语气渐渐和蔼,问完了军中事务,又道:「适才你未能在守备府里迎候本将军,可是出去办事去了?」 陈昊道:「禀将军,自打北狄进犯的消息传来,城内一片混乱,时有各种谣言扰乱民心,下官刚才是去平息事端,这才未能及时赶到。」他随后又把街面上的小冲突简单说了。 赵国公听的连连点点头,」你做的对!甚好!」这些在京城可能是小事,但在锁牢关这样的地方,若是处理不好,是极容易引发譁变的大事,再小心也并不为过。 他又仔细问陈昊在军中经歷,虽看了履歷,但到底和亲口述说不同,刀枪剑戟中挣来的前程,言辞间仍有些许血腥气,赵国公听罢,嘆息道:「真是九死一生,从那般惨烈境况之下活下来,再到升到今日这个位置,不易啊!」他自己提到「死」字,不由虎目含泪,似是想起故人,苦笑道,「可惜了,可惜……」 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是一般平等,将军也不会比士卒更多几分运气。 赵国公感嘆了一会儿,再想到自己境况还不如旧友,朝廷将星凋敝,这场战事一触即发,只自己这样的老朽顶到了锁牢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这一次能带着这样赤诚的属下走到哪里? 陈昊看出他的惜才之意,踌躇了一会儿才张口问道:「赵将军,恕末将冒昧问一句,朝廷……真的给沈将军他……洗清冤屈了?」 他是从邸报上得知此事,可那上面言语简略晦涩,他也不是什么学富五车之人,看的半懂不懂,加上与上面官员也没什么交情,旧日兄弟们问起,除了转述那几个字外,详细的却说不出什么。 赵国公看向他,陈昊三十出头,和他的儿子差不多,可面容苍老,只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和京城里被酒色财气浸染的人不同,带着少见的诚挚,他来路上的忐忑和适才的感慨忧心,在这样的目光都淡了几许,再想到他记挂的事情,那可算是近来唯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赵国公重重点头,含笑道:「对,是沈将军的儿子亲自找到的军饷,为他翻的案!」 陈昊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小公子他真的活着?我总不敢信,当年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他才八岁,活下来不知得吃多少苦……」 陈昊语无伦次起来,边关危局的重压没能让他失态,这样一个消息的确认,却让他失措的几乎落泪,像他这样的沈家旧部并非孤例,赵国公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 不止军中和边关,沈家復起之后,有念旧情的,又或是本就心存义理之人纷纷投书沈屹,或为效力或是结交,沈家一时门庭若市。 其实在翻案前就有这样的人,比如揭露司马澈虐奴的徐言官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不止是文官,武官中也冒出不少人,沈屹的许多建议得到了两方的支持,而司马澈近来在朝堂上屡屡因之挫败。 「父皇竟然用了陆啸!」 「啪」的一声后,司马澈手上的粉彩茶杯碎成粉末,他怒火中烧,嚷嚷道:「赵国公也就罢了,他忠于父皇,咱们动摇不了,但陆啸是太子那边的人,父皇也不知道吗,让他去筹粮分明是向南边的士子们妥协!」南边的文官多数支持太子,不想易储动摇国本,这不是什么秘密。 底下的门客都不敢开口,还是彭冶道:「他毕竟是南边士林的领袖人物,南方富庶,筹措粮草倚重那边,这也无可厚非。」 司马澈气得来回踱步,骂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吩咐道:「那明天就让萧广回湖州去,找个藉口逗一逗允王那老小子,若是他按捺不住起兵造反,哼!我看这帮文官压得住压不住!」 众人闻言脸色微变,这等举措无疑是拿国家大事作为筹码博弈,若有闪失,岂不是拿南边的百姓当了炮灰,可不等人反驳,司马澈又对着彭冶补充道:「这事儿你去和萧广商议着办,只要允王一有异动,你就写摺子往上报,记得吓唬吓唬就行,别惹出大乱子。我就不信,父皇能把所有的重要位置都交到别人手里去。」 第215页 彭冶略一思衬,由他掌控当是不会出大事,于是便告退下去找萧广,不过才出了书房就见陆锦明一脸惴惴不安的过来,打了招唿又忙问:「彭大哥,殿下他现在心情如何……兄弟有点事儿想去求个恩典。」 司马澈喜怒无常,正因陆啸看同属陆家的陆锦明不顺眼,都不让他在眼前护卫。 「别去。」彭冶摇头,「刚发了脾气,陆啸的刺史一职定下来了,咱们没戏了。」 「这……」陆锦明张张嘴,脸一下子垮了,他求的不是别的而是婚事,身为近身侍卫,一家老小的荣辱皆系在惠王一人身上,家人乃至未来妻室都要百分百可靠,惠王不点头他不能娶妻。 也怪他自己,去年从湖州回来后因一时情切,和未婚妻子有了肌肤之亲,此后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本想立即提亲,可偏赶上司马澈拘禁,这之后又是北狄战事,便一直没机会开口,前几日文娘竟有了身孕,这可再拖不得了,可又出了本家的陆大人的事…… 他的事彭冶都知道,拍了拍陆锦明的肩,劝道:「等两日吧,这次殿下气得不轻,连萧广求见也没理,还让我去传话吩咐他……」 话没说完,又见内监引着司马徵过来,行至两人身边,他含笑微微点头,就算是招唿了。 等人看不见了,彭冶嘆了口气,陆锦明却还望着书房方向,双眼微红气恨道:「每次这个允王世子上门,殿下都会见他。」他转头看向彭冶,问道,「我听说前几日他来和殿下议事,几位先生还有你,都被赶了出来?可有此事?」 彭冶皱眉道,「是有这么回事,你我只是侍卫,莫忘了当初殿下挑中咱们时,你我许下的诺言!尽心忠诚便无须贪图!」 陆锦明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间,又被血色填了回去,「我没有贪图什么,文娘本就是我的未婚妻子,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的,眼看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是实在等不得了!就算这事儿怪我,但我只是不明白,咱们保护殿下这么多年的情分,竟比不上允王世子几句话的讨好吗?」 彭冶久久无言,身后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竟似是惠王的声音。 「好,好,好,本王不气了,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也罢,这次听你的。」司马澈已经屏退了所有门客,又让司马徵哄得展颜抚掌大笑,「对了,那件事——再等几日他们能到京城?」 司马徵挑起嘴角一笑,答道:「也用不了几日了,那老大夫年事已高,不敢太舟车劳顿,免得有个好歹,所以我特意吩咐下人好好照顾慢慢走,不急赶路,倒是让殿下焦心了。」 「无妨!不急在这一时!」 不知为何,这个他曾经半点看不上的懦弱世子,此刻说的话让他心里万分舒畅,连日郁气一扫而空,再想想谋划的事情,他不由笑嘆,「沈屹赢个筹粮的官位算什么?我这次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不死也要扒层皮,留个疤!」 「如若能成,也许不止是一个疤那么简单呢。」 …… 进入二月之后,谢黛宁就一直在查京郊几户人家丢了闺女的案子,沈屹已将柯钺调去听她差遣,护她安危,但是却并不干涉她做事。 这日忙完回府,柯钺正撞上邓省危去书房回话,两人许久不打照面,一见之下却是一个皱眉打量,一个有点心虚愣神。 邓省危是个年近五旬的精瘦汉子,他常年负责暗卫的事情,并不多在府里出现,而且柯钺柯鸣等人都曾在他手里操练,虽无上下级之分,但见了他莫名就先矮了半分,邓省危语气不善的先开口道:「怎么回事?你不守在公子身边,这是才从外面浪荡回来?」 柯钺苦笑一下,回道:「邓老大,公子没告诉你,我被调去少夫人身边了。」 见邓省危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也面露惊讶,他将这段日子的事情一一告知,沈屹本就有心在谢黛宁身边放个能约束她的人,柯鸣一走,他便有了藉口将柯钺派过去——柯鸣在谢黛宁的事情上心气不顺不是一日了,能防得住柯鸣的,也就只柯钺一人了。 「愚蠢!他就是太自负那身功夫!」 邓省危听完骂了一句,柯鸣的功夫有一半是在他这个暗卫头子手里练出来的,可是性子却不是他教的,「你也是,本是他堂兄,又同在湖州书院那么多年,怎么也不好好规训他?他如今这一走,日后如何相见?」 柯钺心中隐隐做痛,这几日好容易想开了些,便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不说他了,邓老大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邓省危瞪他一眼,又自得的一笑,「给你开开眼!」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只骨笛放在口中轻吹,一阵悦耳的旋律过后,只见一只半臂大小的鹰隼准确的从半空掠下,直落在了他的皮护腕上。 柯钺笑道:「这有何稀奇的?当年咱们在军中不多的是这玩意儿?」 邓省危不理他,又吹了另一段旋律,便见又一只小隼飞落下来,随后是第三段旋律,第四段。 柯钺这才觉出稀奇,惊讶道:「难不成是你唤哪只便是哪只来?」 邓省危得意一笑,并不否认:「怎么样?当年军中可见过如此通人性的鸟?」 柯钺愣愣摇头,却听身后一人问道:「时间呢?掐算了吗?」 原来是沈屹回来了,两人赶忙行礼,邓省危回道:「算了,但这鹰隼年纪尚幼,一日之内飞上千里没有问题,只是并不能完全排除干扰,所以时间有快有慢,想来还需加以训练才行。」 第216页 沈屹又问了几句,伸出一指去抚近前一只鹰隼的鸟喙,不出意外的被轻啄了一下,他微微一笑,又道:「还有认人的本事,也要想办法多训训。」 「是。」 问完了邓省危,他转向柯钺:「你呢?怎么在这里?少夫人呢?」 柯钺头皮一紧,赶忙回道:「属下是奉少夫人之名,去京郊查事回来,刚才去玄衣卫那边没找到少夫人,因此才回家找,却正好遇上邓大哥。」 「是拐卖女孩儿一案的事?」 「正是。」 因为拐卖人家闺女的可能是正经的人牙子,谢黛宁便让玄衣卫的人跟着赵婆子跟了十来天,把她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她还真不是被卖的,而是卖人的那个,京郊则派了柯钺这个生面孔去探查。 「……採买来的女子先被送到京郊一所大宅里训练,或是学习官话之类技能,之后依主顾要求送上门供其挑选,可年前不知为何,这伙人突然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才又开门做起买卖,我打听到那段日子里他们衣食苛待,以至于宅子里死了人,我便想到兴许是为此,他们才绑了农家的女儿充数,所以想问问少夫人,是否要潜进那宅子细查。」 邓省危闻言直皱眉,尽量压着脾气听完了才说:「公子,您莫怪老邓多嘴,这么听下来,这赵婆子本是个安在咱们府上的暗钉,机缘巧合才被拔了出去,这也罢了。眼下呢,少夫人的安危重要,您派了柯钺去护卫,老邓本不该置喙,但是少夫人又派他出去做事,这……」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梗起脖子继续道,「这岂非是浪费您一片心意?她已是沈家的掌家夫人,巡按使一职实在无关紧要,更遑论咱们的人派给她使唤,难道沈家的大事不做了?」 沈屹本来逗着两只鹰隼,闻言霎时冷了下来,一双眸子如同寒星一样望过去,邓省危亦不由心下一颤。 「邓伯伯,您忘记我跟您嘱咐交代的事情了吗?黛宁与我一般无二,她做什么就等同于我做什么,你们若是服从信任我,便需把同样的服从信任给她,她要找到的人,便是我一定要找到的!」 邓省危不敢顶撞,但是亦非全然心服,于是只是沉默不语,沈屹又道:「邓伯伯是否还记得当初是如何活下来的?听说是锁牢关的百姓在死人堆儿一个个翻检,这才救下您来。而我,则是被沈府中扫地的丫鬟和看门的大娘悄悄藏起来带出府,捡了一条命等到柯钺和柯鸣。为沈家復仇固然重要,难道就能漠视普通百姓?轻易抹杀不相干的性命?若非这些人的存在,我们又何以能有今日?」 邓省危欲辩却哑口无言,他只觉得自己并未漠视百姓,但这些事合该是在外行走的男子们来管,和少夫人却是无关。 眼见气氛僵冷,柯钺讪笑着圆场:「咳,是因为京城的人牙子多数认得玄衣卫的人,而京郊那边又不好掩盖行踪,所以只能我去了,城里的事少夫人可从来没有用过暗卫的人,再者说了,少夫人不是普通后宅女子……」 「说我坏话吶!」 柯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只见谢黛宁笑着大步走来,似乎并没听到更多,柯钺于是也一笑:「咳!属下哪敢啊!才起了个头,好话还没来得及说呢!」说笑两句,他将刚才的事情又回禀了一遍。 谢黛宁一边点头一面暗暗心惊,赵婆子是有人在沈屹身边安插的,这人会是谁?竟能绕过沈屹和阮清辉两道关口,若非那日三娘机警,这人不知道要潜伏多久,而且也是因为此事,她才决定将家里仆俾交由邓省危这个暗卫头子,以求稳妥,后来的下人都是在京郊别院训练筛选的,这之后就再没出过事了。 「少夫人,下一步如何?是否要去那京郊关人的院子里探查?」 谢黛宁把赵婆子的来歷放在一边,想了一会儿才道:「先不要去,不可轻易惊动他们,如果那四个姑娘不在那儿,打草惊蛇反会害了她们。」她看看沈屹,见他依附点头,又道,「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女子也是这般被掳走卖掉,我派人先查查他们这段日子做了几笔买卖,是和哪几家府上,如果能先找到四名女子的下落,才好给他们定罪和解救其他人。」 沈屹道:「这么想没错,只是京城这么大,一个个查过去,可能会花费很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找到。而且细想一下,这件事还有些奇怪,人不是动物牲畜,口不能言,心不记事,她们落在人牙子手里没办法,被卖了之后难倒也不能说话吗?怎么不逃呢?」 谢黛宁一想,的确是这样,除非她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但这样大户人家也不会买她们,人牙子费劲绑架来的女子又卖不了几个钱,何必呢? 「除非她们没有机会说话,也就是说,不是卖给能接触外间的人家。或是有什么缘故,能让人自愿闭口不言。」 似乎想到了什么,谢黛宁和沈屹对视一眼,「又或者是什么特殊的主顾?不在乎说话也不怕她们跑?这倒是提醒我想起当初惠王的事情,若不是有人看见抬出他府里的尸首,根本想不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情,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些宫女的死……这次会不会也是他?」 「有可能,但是只猜测不行,还需要找到证据……」 邓省危是第一次看着谢黛宁和沈屹商议事情,心里隐隐生起一丝异样来,柯钺说的没错,她的确不是普通的后宅女子,正想着,那几只小鹰隼定力不够,忽然被院子里鸟雀啾啾声吸引,展翅就要起飞捕杀,邓省危忙执笛吹奏,令它们安静下来。 第217页 沈屹看了一眼鹰隼,对谢黛宁笑着安慰道:「好啦,你也别太急,先查查惠王府和人牙子有没有接触,若是有,再细探不迟,若无,那就是幸是羽毛无取处。」 听他吟了吴融的诗,谢黛宁心上沉重淡了几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又见身边两只扁毛鸟儿,傻乎乎的歪头抖毛,她伸出手抚了抚鸟背,微笑道:「我也希望不是惠王,那便是幸无鹰隼触波来。」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柯钺常听二人这样说话,虽然多数不懂,但也知道他们或是逗趣或是诗词相合,是所谓读书的乐趣所在,但对于邓省危这却是头回见,他勐地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公子,您和少夫人这般吟诗相合,是否开口前便知晓对方要说什么?这般心有灵犀?」 沈屹初时一愣,但是很快明白他想说什么,与刚才的冷意不同,他眼神一瞬满是凝厉,几乎可谓杀意,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不过闲时作乐,你不是还有事,先退下吧。」 他素来是温厚的性子,对待旧部更是一向以礼相待,道理都是掰开揉碎轻声细语的讲清楚,从不曾如此不留情面,连柯钺都不敢开口,四下一静。 邓省危则是愣住,脸庞慢慢涨红,许久才僵硬着躬身行礼然后离开。 谢黛宁看了柯钺一眼,见他一脸不解的直发愣,又去看邓省危——精瘦的身躯在拐角处一闪消失,一声短促的唿哨和一声带着调子的唿哨相继响起,院子里的几只鹰隼一飞沖天,瞬间就不见了。 手忽然被沈屹攥住,他的掌心软软的温暖依旧,谢黛宁扭头,只见他望着天空中的细小黑点,眸子满是沉沉思虑,已经没有半分当初那个少年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一直没有办法更新,一方面是身体的原因,一方面是自己的原因,行文至此,有些偏离了我最初的构想,我或者说我的阿宁,其实找不到她的路了,所以......但这段日子断更,其实并没有放弃,我只是重新梳理了思绪,所以这次从头开始,每一章都做了一些变动,添加了情节。不过大家不用重看,因为故事大的脉络是没有变的,只是加了一些细节,如果说改动大的,大概是60章左右开始吧,但是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把前面的情节拉长,导致到了这里的更新需要重新购买,所以便把前面章节都塞肥了,这章也是肥章,哈哈。以后我会坚持重新正常更新,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也祝大家都好! ◎最新评论: 【这次更新几天啊】 -完- 第76章 ◎寻人◎ ##76 烟 几日后, 玄衣卫们就确定了几户人家,最近从那伙人贩子处买了人,不出所料, 惠王府亦在其中。但是要查惠王府, 最方便的人还是谢黛宁, 凭她和崔瑗的关系,大摇大摆上门就是。 不过这次与别的事不同,她和沈屹足足磨了两日, 他才同意她走这一趟,还要她再三保证绝不可轻举妄动。 得了他的同意,谢黛宁欢欢喜喜的去写帖子, 沈屹嘆了口气,又嘱咐柯钺加几个暗卫保护。 柯钺琢磨着开口道:「公子, 因我调去护卫少夫人, 老邓已经心有不快, 这再把暗卫拨过去……更何况少夫人亲自涉险的确不妥,要不今晚挑几个功夫好暗卫先去探查, 明日一早告诉夫人, 别让她亲自去了。」 沈屹长长的嘆了口气,反问他道:「少夫人公门中的事情可是件件都和我商议?」 柯钺摇摇头,这两人都忙, 谢黛宁办事又愈发老练, 讨论商议多为了极为重要,或难以决断的时候。 「她今日这般,既是尊重也是怕我担心, 但若如你所言抢先派人探查, 那下次她还肯这般待我吗?」 柯钺哑然, 又听沈屹道:「我虽也不愿她涉险,但探的是惠王的虚实,又岂是暗卫能做到的。邓省危不明白的事,难倒你也不明白?那日你还说阿宁不是普通的后宅女子,她要做什么,你我尽力助她就是,不要拿对待寻常女子的那套对待她。」他顿了顿,似有几分自嘲的笑道,「虽然我也是时时提醒自己,甚至要努力压下担忧才行。」 柯钺本来连连点头,听到最后抬头一看,沈屹嘴上说的和那微蹙的眉峰果然不是一码事,他不由道:「公子这又何必呢?少夫人就算不愿困囿于后宅,但若你劝说,她想还是能听进去的,不愿打理家事也算了,做点别的也可以啊,不必偏要涉险的。」 与邓省危的断然否定不同,柯钺同谢黛宁相识时间最久,说这话也是为了关心,沈屹转头看看他,想解释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倘若有一天,你也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会知道给她任何东西,都不及让她随心所欲的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来的重要。」 ——阿宁曾叫我不要忘记一件事,我片刻不敢忘却,所以即便再忧念悬心,却还是会倾力相助,希望能尽如她所愿罢了。 柯钺脸一红,不知怎的莫名想到一人,掩饰着摸了摸鼻子道:「也罢了,我尽力护着少夫人就是,公子放心!」 …… 谢黛宁的帖子送到惠王府,当晚就收到回信儿让她第二天过去,她以女眷的身份上门,所以还得琢磨个藉口去当面试探司马澈一二,未料在惠王府大门口一下马车,兜头就撞上司马澈回府,同他一起回府的还有一名男子,却是允王世子司马徵。 第218页 司马澈显然也有点意外,先盯着谢黛宁看了一会儿,才提高声量笑道:「说起来,本王倒是忘记给阿宁送份礼了,你升了正四品的巡按使,怎么还有空到我府上?不知是查案还是访友?」 谢黛宁规规矩矩给他行了礼,压着心下的不适,淡淡道:「殿下说笑了,我怎么敢当?我来自然是访友,不过殿下这样说,难道惠王府竟出了什么案子不成?」 司马澈走近几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不欢迎你来,故意赌气似的,本王巴不得你们姐妹日日相伴,若能如此,便是闹出几个案子供你查着玩儿又如何?」 这话里的意味不言自明,谢黛宁脸色微变,又不好接口驳他,只听身后崔瑗的声音娇娇俏俏的响起:「王爷说笑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又不是时令的水果,哪是说有就能有的?」 原来是崔瑗等不及,亲自来接了,司马澈见了她,终于收回目光笑了笑,挥手让她二人离开。 崔瑗拉着谢黛宁快走几步,快到后院方停下来,抚着抚胸口道:「可吓死我了,好在我闲着无事又等你等得着急,才想去迎你一迎,若不是这样他还不定为难你多久呢。」 「没事啦!」谢黛宁拍拍她后背顺气,「不过说了两句话罢了,再说我有正经官职在身,他不会真为难我的。」 两人一路携手,慢慢往崔瑗居所走,谢黛宁想想方才,倒是省了她功夫,不必再找藉口去试探了,司马澈面容明显看着疲累不堪,和沈屹一般,都在忙着北狄战事准备的事情,所以在这种时候,由他主使什么绑架民女,想必不太可能。 但是司马徵出现在此地,倒是奇怪。 这位世子入京不久,就在太子府,六郡王府和惠王府门前都打了个转儿,当时谁也没搭理他。没想到他突然跟了司马澈,看样子关系还不错似的。 「对了,那个允王世子……什么时候和惠王熟稔如此了?」 「你说他呀,好像是半个月前来拜访了一次,也不知和王爷嘀咕了些什么,下人回禀说他逗留书房许久呢,此后和王爷关系便胜似兄弟,出入常伴左右不离的。」崔瑗想了想,又道,「听说好几次他来,王爷把彭侍卫他们都遣出去在院子里候着,也是奇了,彭陆二人和他是打小的交情,说冷待就冷待了,也不知这允王世子到底有什么特别。」 听到此处,谢黛宁忽然想起去年遇刺的事情,其实当时她就看出,这允王世子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窝囊,当时他和刺客交手游刃有余,存心逗人家玩儿似的,谢黛宁当时是怕他这般「帮忙」,让那刺客逃脱了,反倒是玄衣卫的不是,所以当时还骂了他一句。 「此人蛰伏京城一年,初始行事谁都瞧不上他,他竟能忍下来,这会儿一夕间竟让司马澈这样脾气执拗的人扭转印象,足见这人不简单,以后你打探消息什么的,还是避开他一些的好。」 崔瑗却没当回事,只胡乱点头道:「知道啦,我没那么不知轻重。」 说完了这些,谢黛宁又把失踪女子的事情交代给她,请她帮忙在惠王府找找线索,但是崔瑗的心思不在这些上,听完了便随口应下,笑道:「这件事不难,前几日王妃分派事务,刚好让我去管内院买卖下仆,等我接手了,查查旧档记录就知道了,你等我信儿便是。」 惠王府的另一头,司马澈和司马徵也进了书房,司马徵将随手摘下的一枝迎春插到瓶中,略带戏嚯的笑道:「王爷,您对谢姑娘果真是不同。」 与旁人不同,自谢黛宁成婚后,彭冶他们提起谢黛宁,都是称她沈夫人,司马澈嘴上不说,听着却觉得扎耳朵,便让人不许再提起她。 「『谢姑娘』?你倒乖觉,不称她为沈夫人吗?」司马澈坐在书案后饮了一口茶,看着司马徵摆弄花枝。 「王爷痛失美人,我又何必在您心上扎刀子呢?」司马徵微笑,又道,「不过谢姑娘不是会轻易上门的人,哪怕她的好友是王爷侧妃,她也不怎么来,所以……今日是为了什么?还有,刚才她看见您的眼神,倒是……」 「倒是什么?」 「很有深意。」司马徵想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爷不妨去刑部衙门看看,那像是看犯人的眼神。」 司马澈的脸色瞬间铁青,好容易忍下了怒意,垂下眼帘「哼」了一声,「你去查查看是怎么回事!」 …… 又几日之后,谢黛宁正在衙门里看卷宗,忽见柯钺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噼头就说:「少夫人,人找到了!邓省危的人来报,昨夜暗卫在河沿街的一处宅子听见争吵声,有一女子哭诉什么不贪图荣华富贵,是被掳来的话,还说要回家去找爹娘,不做什么王妃的春秋大梦!……」 听到这里谢黛宁一惊,勐地站起身来,问道:「然后呢?」 柯钺道:「本来凭两句话也不敢肯定,我派人今日一早再去,正好发现有人正在鞭打一个女子,骂她不识好歹,那女子哭喊着爹娘的名字,正是丢了闺女的人家之一,这可错不了了!」 」那可知院落的主人,或者买主是谁?」 柯钺微一迟疑,道:「暗卫说,看到过惠王府的下人来过此处,但是没有抓到证据,若不然我们再等一段日子,等拿住了把柄再去救人?」 第219页 谢黛宁思索片刻,她和沈屹早有论断,即便真是司马澈干的,恐怕一时也奈何他不得,更何况这次不是在王府出事,他更有藉口推干净。 眼下还是那些女子的性命更重要,她于是当机立断,唤来众玄衣卫吩咐道:「我们分开两队行动,一路把人救出来,另一路去叫上京兆府的衙役,把人贩子京郊的老巢端了!」 派到她手里的玄衣卫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少年人,一开始并不服气受一个女子管辖,然而这段时间看她事事亲力亲为,毫无骄矜之气,再加上看到被拐卖的女子境遇悲惨,众人心中早就怒意升腾,闻言齐声大声应喝:「是!」 谢黛宁点点头,一马当先领着众人直奔河沿街而去。 到了地方她先吩咐手下把后门和低矮的院墙等出口都守住,然后亲自上前拍了拍门,喊了一声:「卖花啦,屋头有无小姐买花?」 院内先是寂然,随后几声微不可闻的耳语响起,便听一个苍老的女人问道:「卖的什么花呀?」 谢黛宁捡京城春日里的花名说了几个,又道:「奴是特意去京郊寺院择的花,新鲜的很呢。」 她这声音捏的极细,和卖花的小姑娘一模一样,身后几个熟识的玄衣卫,还有柯钺都不禁嘴角一弯。 而院子里的老妪没了怀疑,抬起了门槓「吱呀」一声开了门,下一瞬,只见一群玄衣卫和衙役一拥而入,直把那老婆子架起到一边放在地上。 「哎——」 她爬起来扯着嗓子大叫,「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谢黛宁迈步而入,看着她沉声道:「有人举报你这里藏有被掳民女,我是玄衣卫的巡按使,接了此案特来搜查。」 老婆子像是被掐住脖子,哆哆嗦嗦道:「什么,什么民女?我……我老婆子啥也不知道!」 谢黛宁身后,数个黑衣的玄衣卫少年已经涌入厢房,很快屋内传来女子的惊叫,再片刻玄衣卫们便带着七八名女子鱼贯出来。 除了一个脸上有些伤痕外,这些女子皆是衣衫华丽,看着不似挨饿受苦的样子,而且面带迟疑,唯有脸上带伤的女子看清来人,立时惊喜大喊:「你们,你们是官府的人!是来救我们的吗?」 谢黛宁点了点头,然而其他人望向她的眼神,却是略带怨愤。 很快,众人把这些女子带回衙门,提审之后,谢黛宁理出了个大概,院子里一共八人,四个被掳走的良家女子就在其中,另外还有几人是从南边被带入京城,也有说自己是良家女子的,刚开始众女以为要被卖去青楼或是为人奴婢,便结成同盟悄悄商议如何逃走,但是后来有一个老人来这院子挑选了一番,筛掉了几人后,给剩下的人画了像,告诉她们只要听话,以后可以做王妃娘娘,享尽荣华富贵。 开始大家自然以为是个骗局,可没想到,有人来教她们读书写字,有人教规矩礼仪,连梳头穿衣这样的事情,都有人手把手的教她们如何做的优雅好看,虽然伺候的人不多,也不能出门,但是数不尽的珍馐美味如流水一般送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日要做的就是学那些富贵人才会的事情。 除了挨打这个女子还想逃走,其余的人都动摇了,贫家女子又或是奴籍,哪里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回去了也不过是干农活,操劳,嫁个男人一辈子普普通通的,年景不好被卖为奴为婢,但是这里,是真的把她们当未来王妃养着的呀! 她们不关心那个王是谁,美梦迷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她们开始相信这个故事,受伤的女子再想逃的时候,竟被伙伴揭发,也正是那天夜里的争吵引来了暗卫,才让谢黛宁和玄衣卫一举端了这里。 听完整件事,当初面对萧妍时的无力感又泛起来,谢黛宁突然明白,自己原来救不了所有人,就连刚才审讯,好些女子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还能回到那个院子里继续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大人,京郊那边也完事儿了。」一名玄衣卫进来禀报:「所有人牙子都被押去了京兆府大牢,剩下的女子中再无被掳拐之人,京兆府的严大人让我问您一句,如何处置这些女子,毕竟是手续齐全的奴籍,也不好随意处置,另外还有两箱文书旧档,不知是交由玄衣卫还是京兆府来查检?」 「先让她们住在原处。」谢黛宁思索一番,吩咐道,「这件案子审结之后,再决定如何安排,至于文书旧档便送去我府上,我亲自看看。」 来人应是后退下,谢黛宁按了按额头,想起玄衣卫衙门这里也有八个等着安置,只得又打起精神,叫来人去打扫两间厢房出来,忙完这些看看天色,已是日落时分了,她便叫上柯钺一道回家。 两箱子文书几乎是前后脚送到了沈家,按谢黛宁吩咐被搬去了书房,她和沈屹吃了晚饭,常常在此处或是一起看书,又或者一起忙碌公事,不过今日沈屹还没回来。 「咳,咱们府上这么大,书房却建小了。」柯钺笑道,书房有两个主子用,这大箱子一放更显侷促,「等这件案子忙完,少夫人不如扩建一下如何?」一路见她心情不佳,柯钺此时是没话找话。 谢黛宁随口应着,忽然看见桌边立瓶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大捲轴,抽出来一看,却是一张巨大的北地地图,绝大部分是北狄的疆域,上面细细标註着山川河流,地势起伏,城镇名字以及兵力部署,甚至有些地方还标了人数。 第220页 柯钺显然是知道的,于是道:「这是公子前天夜里从宫中带回来的,好像是皇上给的。」 谢黛宁轻哼一声,应战的各项部署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宣帝此举真是连沈屹的闲暇时候都不放过。 不过看了一会儿这图,谢黛宁不由奇道:「这图绘制的也太详尽了,山川河流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连哪里人口多少,有无粮草储备,都知道的这么详尽?」 柯钺凑上来一看,解释道:「这是估算,并一定作准,这等机密之事,并非几个探子一时片刻能收集的信息,所以公子才依照沈家军的旧例办法估算了,当年将军在世时,多年没有战事,但是常年收集信息有不少经验,譬如北地那里大雨,大旱,丰收,灾害等等,将军都要知道,他根据这些推断出北狄的人口增减,军队部署,又或者会去哪里劫掠,也是如此,常常料敌于先,锁牢关一役前大烨过了很多年太平日子,全亏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殚精竭虑。」 谢黛宁想起那本「浩言清录」,里面也有一些地方零散记录着北狄的风土人情,还有天气和年节如何,那是第十七册 ,如果前十六册没有被烧掉,现在大烨能有更多对敌的信息。 「师兄……他一定很想上战场吧?」 柯钺滞了滞,才重重点头道:「此前为了身上的毒,公子本是放下了这桩心事的,毕竟要先活下来,要给沈家翻案,上战场这事儿太遥远了,不一定能实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柯钺越说越快,声调扬起,似乎想到了很久以前金戈铁马的日子,他察觉出自己的激动,笑了笑才又说:「少夫人,可能你不信,其实沈家人并不好战,将军研究这些是为了克敌于先,让大战不至于爆发,他说一旦两国交战,是百姓受苦生灵涂炭,他哪怕不做大将军也不想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可哪想到承平一久,皇上竟会觉得是大烨强盛而北狄弱小,逼着他要一举灭了北狄呢。」 谢黛宁久久无言,从小就听过大人们说,那位景帝是贪功冒进之人,他把大烨拖入泥沼,险些覆灭。 她嘆息一声,忽然笑了起来,对柯钺认真道:「今天我本来挺生气的。」 柯钺不解的看着她。 「你也看见了,玄衣卫救下的几个女子,不承望得一句谢吧,好歹别把我们当坏人啊,一副荣华富贵被毁的样子,沉浸在美梦中就是不肯醒来,可是现在想想,她们怨恨也好,感激也罢,至少人是活蹦乱跳的,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这就是好事啦。」 柯钺也看见了那一幕,他鼻子里轻哼一声,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还荣华富贵呢,是她们运气好,否则被当做奴籍女子任人买卖,哪那么容易脱身?」 「所以查案子抓坏人,看着这京城里热热闹闹,有好人有坏人的,也好过血流漂杵,尸山血海……那样的景象,没有人想要看见。」 柯钺沉默了,他见过那样的场景,知道那是何等惨烈,但是这是很多人无法想像的悲惨景象,未料谢黛宁一个未满二十的姑娘,竟能说出这般明事理而又悲悯的话,他不由一时哽咽,牙缝里艰难的挤出两个字:「是啊。」 谢黛宁卷好了捲轴,轻轻放回原处:「我想帮师兄,实现他的愿望。」 「少夫人想怎么做,吩咐便是!」 谢黛宁的声音很低,一点眸光落在那副北地地图上:「你悄悄的查一查,或者时机合适时不妨直接开口,问一问邓省危,他的鹰隼究竟是想做什么用?」 柯钺愣了一下,想想那天的景象,公子对待邓老大的确有异平常,这一点出来,他才觉出那不寻常之下,似乎公子在掩藏着什么,连他也不叫知晓。 他想了又想,终于点头应下了。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77章 ◎真兇◎ ##77 人 随后的几日里谢黛宁都没出门, 就在府里翻那些旧帐目,其实这些人牙子能记述的,不过是很简单的银钱往来, 而被买卖的人口只是一个个数字, 多的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不过这一本本翻过去, 倘或在哪个角落里留有一个名字,不管是奴籍而是被掳被拐,谢黛宁都不敢轻易丢下, 不论如何,知晓她们的事情也是一种慰藉,更何况也许还有被拐的女子, 亲人还等着她们。 如此等她翻到了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帐本时,几乎是难以置信的看着乍然出现的两行字:今日採买林府罪奴十五口, 共费银十两。这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帐目, 但记述之人偶发感慨, 在这条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 沈承将军既已查抄林府,其族人百余口俱没为奴, 如此王家人尚多加折辱, 小民生之不易。 王家? 现在的朝中现在并无几个姓王的高官,即便有,也是微不足道的人物, 并不值得一个帐房先生在录帐目的时候还心生感慨, 添上一笔闲话,但是当年…… 谢黛宁翻到帐目封皮儿一看:文成四年。 这个年份让她脑中似有白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为了帮沈屹查出暗害沈家的幕后之人, 她去玄衣卫经歷司翻看卷宗, 曾查到一本奇怪的旧档,记载—— 文成六年,内监喜敬侵辅国公王峥田宅百余顷……王峥诉至……殴其家人致死……后多为喜敬所辱,屈以避祸…… 那本卷宗字迹模煳,还被故意烫出洞,弄得语句断断续续,无法连贯,她读下来根本摸不到头脑,但沈屹马上要去大理寺就任,对他来说破案就等于建功立业,她于是拿着卷宗给他,想着也许能帮到他。 第221页 不过沈屹说,喜敬尚在宫中伺候,此人是汪太后的亲信,内监里的第一人,权势和宣帝的御前内监景祥不相上下。 他几乎是语气严厉的让她不要胡乱行事,免得惹祸。 再后来他们成婚,破了张太妃一案,又找到了军饷,这件事便被彻底忘到了脑后,沈屹也再没有提起,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现在,因为这陈年帐本里偶然记述的闲话,那些事如串珠般在谢黛宁的脑海里连了起来。 沈屹说过,为沈家洗清冤屈,其实是分成两步,第一步是军饷,找到后可证明沈家无罪,但这不是最难的,难的是第二步——追查真兇,当年下旨抄家灭族的是太后,她为何未经廷议就下此旨意?根本没有给沈家反应的时间,这太不合常理,她是胡乱行事还是受人蛊惑,总要给个说法。 但军饷找回之后,汪太后大受打击,新年的宫宴都没有参加,对外一直称病,连宣帝都不见,不必说自然是故意的,后来宣帝之所以想以爵位安抚沈屹,也是因为他总不能强迫自己母亲出来道歉。 更何况汪太后执政的几年,也就这一件事算处理不当,其余并无太大过失,连刑部大理寺都没有理由去审问,太后为何对沈家下了抄家的旨。 涉及宣帝和太后,谢黛宁不敢冒失,想了想她便将帐册捲起,起身往隔壁阮府去了,若论知晓帝王心意,还是得找自家舅舅。 老门房开了门,一看清是自己姑娘,立马喜的鬍子都翘起来,一面把人迎进来,一面道:「姑娘回来的正好,可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心有灵犀,华庭那小子刚刚到家,你就回来了,我们正说着要给您送个信儿哪!」 「华庭?!他回来了?」 谢黛宁惊喜的叫出了声,老门房看她这样开心,也跟着大笑起来,脸上皱纹几乎挤成了一朵花,虽有主僕之分,但两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一起淘气骗过他逃出府玩儿,大了一个嫁人一个去从军,算算日子忽的就是十年了,也实在是快!老门房悄悄抹抹眼角,指着阮清辉书房的方向道:「那臭小子去了老爷书房,一直也没见出来,姑娘去看看罢!」 谢黛宁忙道谢点头,又嘱他派个小厮去阮老太太那说一声,然后才脚步轻快的往书房去了。 一进屋,就见到堂内坐着个青年人,背对着门,只看得见半边身子,但身形魁梧,几乎把书案后的阮清辉都挡住了。 谢黛宁迟疑了一下才唤道:「华庭?」 青年人闻声扭头,待看清是她,登时惊喜的大叫:「公子!」音儿还没落,人已一蹦三尺高,直窜到谢黛宁面前,倒把她吓的退后一步。 这不是华庭还能是谁,虽然长高长壮了,可还是猴子一样的淘气! 但是她今日穿着女装,又挽起髮髻,再不是小时候那假小子样了,华庭窜过来,生生忍下拍她两下的冲动,手绕了个圈子挠挠头,看他这样谢黛宁笑的前仰后合,握拳在他胸前砸了一下,才道:「好你个华庭,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悄没声的来,是怕我找你讨份子钱吗?」 华庭憨憨笑道:」咳,虽然不怕,但是军中那点月钱不够花,我身无分文的,要不还是先欠着……」 这话说的,连书案后的阮清辉都直摇头,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子啊!」 大火之后,华庭在应山留了些日子,看着谢家宗祠将曹氏关进去后才回的京城,但没待几日就去了禁军歷练,年前谢黛宁成婚,那时他操练辛苦,实在赶不回来,又略说了几句,才知道这回是因为北狄战事,各地禁军也多有调动,华庭才能回京述职。 不过恐怕也待不了几日,就要开拔驻扎到边关去了。 「真好!竟然实打实是个校尉了!」谢黛宁嘆道,「等再回京城,说不定是华将军了!不过现在你还是穷的叮噹响,又没有住处,一会儿就跟我回去吧,我家宅子大,也带你看看什么叫朝廷大员的府邸,刚好给你省点钱!」 华庭还要和她斗嘴,却听阮清辉咳嗽一声打断,「好了,都先坐下。」 华庭只得眨了眨眼,然后一本正经的坐下听阮清辉继续说话。 禁军属玄衣卫统辖,阮清辉正是顶顶头的上司,自然他是管不到华庭这小卒子的,军情大事也说不到一处,最后冠冕堂皇的体察了一番军中士卒的情况,话就算说完了。 阮清辉在外人,尤其是下属面前一向严肃,转头看向谢黛宁,语气威严的问道:「你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华庭不是外人,谢黛宁便直接把事情说了,请阮清辉帮忙查一下,文成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阮清辉自然无不可,见他答应,谢黛宁又道:「还有拐卖人口一案这两日便可结案,但是因牵扯两个重要人物,必须得向皇上递摺子言明,其一是惠王,他倒好说,但是喜敬,外甥女有些担心,不知该如何向皇上禀明?」 阮清辉沉吟片刻,道:「我要想一想,这样,明日我先查查文成四年之事,然后再与你说。」 这样自然更稳妥,谢黛宁便点了头,正好张氏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备好了席面给华庭接风,阮清辉便打发她去后宅给老太太请个安,然后再来一起给华庭接风。 等她一走,华庭赶忙道:「大人,刚才话未说完,我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能阻拦住那老大夫的家人都被接走,而且这背后之人十分谨慎,他分了几队人马,各自都不知其他人的去向,我多番阻拦却始终难以寻得最要紧之人的下落,更甚的是,这一路始终落后对方半步,连出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第222页 原来刚才谢黛宁在不便说,华庭此番回京还有一个原因,他留在应山的眼线禀报,前段日子,与谢家当年之事有关的那个大夫被人接走,他一路追赶不得,只得进京找阮清辉商议,没想到才进府话说一半,谢黛宁刚好来了。 阮清辉皱着眉,手指在桌面轻叩数次,方开口道:「不管是谁,肯定是冲着沈屹去的,他如今身居高位,前有流言攻讦,后便有人想从他内宅下手,这几日我派人盯着京城那几个对头,想必很快就能有发现。」 华庭急道:「属下没几日便要跟禁军离京了!在那之前找不到人怎么办?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应山见过那大夫,他就是个普通老头,纵是有画像,旁人也未必能立刻认出,若真叫人利用了他,别的不说,阿宁……她,我怕她受不住!」 阮清辉如何能不明白,当年的事情只有谢黛宁一人不知,而且只要没人告诉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正是因此,他才会同意她独去书院,还只派了华庭一人保护,因为他知道没有危险,也因为这就是让她给心里的结找一个发泄的出口罢了。 但是现在,有心人竟然能挖出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来,对方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让谢黛宁知晓真相而已,他一定有更大的目的,官场上还有比打击分化政敌更重要的吗?又或者战场上,输赢都是见性命的,这恐怕才是对方的目的所在。 阮清辉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一信交给华庭,嘱咐道:「这两日阿宁恐怕会缠着你叙旧,找人的事情我另外安排,你不必管了,对方既然已经得了先手,我们另想办法应对就是。你找机会把这信交给沈屹,他看了自然明白怎么做。」 第二日,谢黛宁带着华庭四处逛了逛,两人见了不少旧友,像崔景,卢兆廷都是打小认识的,而华庭名为僕从,实际上从谢黛宁救下他开始,他就算是阮清辉的义子一样了,旁人自然不会慢待他,时间一久情谊也是真的。 大家在京城最好的酒楼置办了一桌席面,闹了许久才散席,只见几个面熟的玄衣卫早已等在街边,拦住两人后,让谢黛宁直接去镇抚司见阮清辉,华庭左右无事,便也跟上了。 到了地方,阮清辉指了个年纪颇大的老衙役,道:「你把知道事情的再说一遍。」 那老衙役应了一声,对谢黛宁二人见礼后直接道:「文成四年的旧档早毁,但是小老儿负责京城巡查事务,见的事情不少,这林家和辅国公家的事情,倒还记得一二……」 如今朝中已没有的辅国公这个爵位,在当时却是个大人物,辅国公王峥大人和护国公沈承,一文一武,并称朝廷左右栋樑,一个守土一个安内,而且难得的是两人关系甚笃,内外配合紧密,让当时的大烨十分强盛。 「……王家是文臣,所以家中子侄多是习文,对强身健体的武艺并不甚在意,这林家人是富裕的商户,惹事的这位公子常年在江湖上游荡,却学了一身本事,那天他才回到京城,就遇见辅国公世子和另一家的少爷在街上吵架,早没人记得那家人是谁了,而这姓林的本来是看热闹,却不知道怎么起了性子,帮着这人辱骂了几句,辅国公世子听了自然不乐意,也不知谁先动的手,一阵混乱的打斗过后,人群散去,就见辅国公世子倒毙在街面上……」 谢黛宁插嘴问道:「所以也不一定是姓林的杀了人?」 老衙役摇头,「没有人看见是不是他动的手,事后也没有人出来作证不是他,但是先皇上倚重王大人,他的独子死的不明不白,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便下了一道抄家的旨意。」 谢黛宁惊唿一声:「这也太……」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老衙役也附和的点头,可是能怎么样的呢,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不过是个商户,孰重孰轻,自不必说。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姓林的是真有几分本事,京兆尹带人上门抄家,上百号衙役竟奈何不了他一个,竟就那么僵持了一天一夜。也是赶巧,那日护国公沈大人回京述职,正好在宫里遇见了哭的几乎断气的王大人,还有迟迟不能復命,跑回宫里去搬救兵的京兆尹。」 「难道皇上让沈将军去抄了林家?」 「正是如此,皇上说,这等小事,让沈大人出宫后,顺手收拾了就是了。」 谢黛宁喃喃道:「我之前就想,一个守卫疆土的将军,常年在边关驻扎,怎会突然跑去抄别人家,没想到竟然是这样荒唐的缘由……」 ——沈承将军既已查抄林府,族人上下百余口俱没入掖庭为奴,如此王家尚多折辱其族人,小民生之不易。 想想这句记述,明显记录的人对沈承仍旧心怀敬意,称之将军,可对失去理智的王峥,只是说王家而已。 事情说完了,阮清辉挥手让老衙役退下,然后才对二人道:「文成四年的事情查到此处,已经十分明了,之后我派人在宫中查阅旧档,查到这喜敬的确姓林,虽不知和林家具体什么关系,但他确实是于文成四年入宫为奴,之后一路发迹,很快就到了太后身边伺候。文成六年王家被朝臣参奏,黛宁找到的卷宗,所载喜敬和王家的田产之争仅是其中一桩案子而已,王家贪腐证据确凿,是先皇下旨抄家,再其后文成八年,先皇于战乱中失踪,沈家获罪,太后下旨,沈家一般无二道被抄了家,如果背后都是喜敬推波助澜,倒也说得通,但还需要一些佐证,须由皇上下旨彻查后,才能定罪。」 第223页 谢黛宁和华庭沉默片刻,只听华庭感慨道:「从找到的证据看□□不离,林家被抄家,喜敬便一般无二的报復回去,王家是他正经仇人也就算了,沈将军却不过是奉旨行事……这等狭隘偏执,真是太过阴毒了!」 「只是天理昭昭,他隐在背后做的事情,终还是被这帐本里无意记述的一句话,抽丝剥茧的串了起来。」阮清辉嘆息一声,转向谢黛宁正色道:「阿宁,之所以叫你来这里听这一切,也是想让你先心里有个数,这件事要如何告知沈屹,你要好好想想措辞,慢慢与他说才是。另外此事非同小可,我必得立时回禀皇上,如果他受得住,让他今晚入宫面圣罢。」 谢黛宁站起身,点头道:「我这就回去,把一切都告诉师兄。」 ◎最新评论: 【来啦来啦】 -完- 第78章 ◎治癒◎ ##78 事 黄昏时分, 太阳才落下,数道暗影从宫墙几方角落翻出,箭一般射向不同方向。 其中一道, 几个起落闪身进了惠王府。 书房内, 惠王司马澈正在写信, 彭冶于门外守卫,只见来人像道鬼影般落在半步外,彭冶愣了一瞬认出, 他微微点头,转身轻叩房门几下,等屋内传来司马澈允准的声音, 便推门请人进去。 正想着不知宫里出了什么事,他竟然亲自来了, 一转身却见司马徵过来, 毫无知觉的也要推门进去。 彭冶神色一整, 抬手拦住他:「世子稍待,王爷有客人在。」 司马徵有些轻慢的拨开了他的手, 询问似的一挑眉:「哦?什么客人, 连我也不能知晓?」 他跟司马澈的关系,已是超越了彭冶等从小护卫的,所以这段日子有见风使舵的, 便偏向了司马徵, 同他来往甚密,而他也故意让这些人冷待,排挤彭冶等人。 彭冶的脸色渐渐冰冷, 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两人眼神交锋片刻, 司马徵忽然一笑, 赞嘆道:「彭侍卫这等忠心之人,世间难得一见。」 话音才落,书房的门「砰」的开了,脸色铁青的司马澈走了出来,看也不看门外两人,只抛下一句:「随本王走走。」 门板晃动几下,一阵极淡的龙涎香传了出来,司马徵鼻翼轻轻一翕,若有所思的笑了。 司马澈带着股怒气,直走到了园子里才停下脚,天色暗沉,水池边的风灯摇摇晃晃,让他的轮廓也模煳起来。 司马徵走到近前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如此动怒?」 司马澈神色晦暗不明,一字字道:「阮清辉亲自抓了喜敬,召集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大人,在父皇面前审他陷害沈家之罪!」 彭冶在旁边闻言一惊,司马澈曾经提起他尚未出宫分府,还在宫中居住时,曾偶然得知了一件陈年秘辛,就是关于这喜敬的。 不过这事跟他毫无干系,只因喜敬是内监第一人,所以司马澈把这事儿悄悄放在了心里,日后能利用便利用,却不知为何喜敬事发,他突然如此生气。 身侧的司马徵眼珠一转,却是全明白了,沉吟一下劝道:「殿下不必气恼,赌场上下注越大,赢得也越多,自然,也可能满盘皆输,可也正因如此,引得各路人马不停投入其中,难以自拔。此次我们也不过是在原局上加码罢了,不妨照旧行事,若殿下赢了自然是好……」 司马澈扭头瞪着他,语气不善道:「若是输了呢?」 「输了就再准备下一局。」司马徵说的十分坦然,似有极大的信心,「殿下雄才伟略,是有大志向抱负的,之所以劝您照旧行事,是可把此次看作是一次试探,您对敌手了解的越多,便也越有把握,等来日战场上见了真章,那时你死我活,便一锤定音了。」 这番话说完,司马澈身上的压抑之怒明显减轻,他思量片刻后吩咐道:「也罢,如你所言,明日便安排把人送到阿宁面前,我看倒也未必就会输!」 他说罢一甩袖子走了,留下彭冶和司马徵两个,彭冶犹不明白,但是又不愿去问司马徵,忍了忍正想走,只听他幽幽开口道:「彭侍卫,你不想问明白吗?」 彭冶迟疑片刻,司马徵又道:「你告诉我今日进书房的是谁,我便把前因后果,还有殿下最在乎的事情,都告诉你如何?」 哪怕是黑暗中,司马徵看向自己的眼神仍旧透出一股阴冷之意,彭冶很想立刻转身离开,作为侍卫,他只要保护好殿下安危,旁的不必去争,可是刀尖舔血久了胆子却愈发小,尤其怕在前面冲锋卖命时,背后被挑拨离间的人插一刀…… 看出他这瞬息迟疑,司马徵已经十分满意,并不去逼迫他答应,只接着道:「你也知道,前段日子我从湖州接了个老大夫入京,他曾经医治过沈屹的岳母,也就是谢黛宁的母亲,是知道她真正死因的人。」 彭冶皱眉:「那又如何?」 他知道司马澈查那些旧事,但是却不认为能有什么用。 「殿下刚才说的是否行事,便是让这老大夫把谢黛宁母亲的死因,也就是谢暄——谢黛宁的父亲死守的秘密捅出去!要知道谢暄把这个秘密告知了沈屹,这便也成了他的秘密,而天下至亲至疏夫妻,如果是你的枕边人瞒着你这么大的一件事,你会如何想?」 他呵呵笑了起来,也不等彭冶反应过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第224页 彭冶虽不是个粗人,但是一时之间仍旧没能明白,为何喜敬的事情会让司马澈生气?这和揭发谢黛宁家的事情有何关联?他在原处愣了许久,只恨如今司马澈和司马徵常常私下商议,这等细微处的心思根本不让他知道,他刚要离开,忽然听见旁边草丛中传来一声枯枝折断的啪嗒声。 他纵身一跃,手指如同鹰爪一般朝着那个方向扣下,瞬间将对方按在了地上。 「啊……」那人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是女子。 彭冶把人翻过来一看,瞳孔一下紧缩,他手下扣住的竟是王妃?张蓉蓉? 与此同时的清凉殿里,宣帝,汪太后,阮清辉,以及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还有沈屹,谢黛宁都静默的伫立着,内监上来道:「启禀皇上,喜敬受不住刑,都招认了,黄大人正在草拟罪状,即刻便可呈上过目。」 宣帝点头,道:「把喜敬提上来,朕还有话要问。」 阮清辉办事利落,刚才审讯时的不少证据,已经是铁证如山,喜敬绝无可能辩驳脱罪了,但是众人又格外唏嘘,因为这喜敬对王家,沈家怀有这么大的仇恨,而他其实不是林家人。 喜敬原本,只是林家的一个帮工罢了。 文成四年,他才十六岁,因为勤劳肯干,在林家的铺子里很受重用,林家没有瞧不起他这贫家子弟,知道他是孤儿之后,更提出要招赘他,将族中一个庶女许给他做妻子,这等好事,喜敬自然愿意,连姓氏都在衙门改好,只等办事了,而那庶女和他两情相悦,也有了身孕,可是没想到林家少爷招来了大祸,一夕之间毁了他全部美梦,未婚的妻子惨死,林家灭族,而他却因为帮工的身份逃过一劫,只是他自己想不开,为了报仇净身入宫…… 喜敬被拖上来,他气息有些不稳,脸上水珠和汗液混合,泛着冷冷的光辉,提他进殿的官员上前,一条条念出了罪责,他一一点头,然后在罪状上按下手印。 「……构陷忠良,护国公沈氏满门……」 说到沈家之事,喜敬才一点头,汪太后登时站起来厉声喝道:「不可能!沈家之事不可能是错案!」 从刚才查证喜敬身份,列明证据之时,她便一直想开口,可是却找不到合适时机,这会儿着实不能等了,她双手在袖子下紧紧攥着,仿佛这样便能安定心神。 「当时本宫的的确确收到前线溃败的战报,沈承带着军饷不知所踪,眼看大烨将乱,为了稳定民心,本宫不得以下旨将沈家抄家,以儆效尤,这怎么可能和这贱奴有关?那是前线奏报,他再手眼通天,也不能造出假战报!」 喜敬抬起头,努力看了看自己陪伴多年的这个女人,军饷被找到之后,她便迅速衰老憔悴了,但还是借缠绵病榻拒绝承认沈家是冤屈的,她坚信自己没错,沈家就是该杀! 这份固执既支撑着她走到今日,也给了他这样的人利用机会,去实现自己想做的事,不过军饷现世时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今日迟早会来。 「说!到底怎么回事!」宣帝断喝一声,「军报的事还有谁参与其中?一一招供出来!」 喜敬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平静道:「回皇上的话,并无他人参与,这件事很简单,外面送入宫的每一份奏报,秘信,都要经由奴才们的手,方能呈到贵人面前,沈家抄家那日,除了沈承将军带着军饷失去踪迹的消息外,其实还有一份奏报,就是沈唐将军浴血奋战,虽然身死锁牢关,但沈家军抵御住了北狄的攻势,守住了锁牢关,那是一份用十万军士性命换来的惨胜捷报……」 大殿里静的几乎连唿吸都无声,喜敬的声音像是刀子,割到了每个人心上,寒意沁入骨髓,在殿内无一不是出身高贵或者久居高位之人,他们从未在意过这些日常伺候在侧的卑贱之人,高兴时他们会小心翼翼的插科打诨,不高兴便被拿来出气,责打,惩罚,乃至夺去他们的性命,他们甚至想不起是谁今晨替自己更衣,更不知道上马车时踩在脚下的仆俾,面容如何。 「……我只是把那份奏报压下,压了一天而已。」 汪太后踉跄几步倒在了龙椅上,不可置信的看着底下,喃喃道:「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当时……当时就只有一份奏报,锁牢关败了,沈承携军饷消失,几位重臣都说他必是反叛了!不杀沈家,世人就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大烨的江山转瞬就要落入他手……」 她喃喃不停,嘴唇颤抖着一一细数各种缘由,忽然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下椅子扯着几个朝臣,问他们做的对不对,眼神涣散的仿佛被气疯了一般,宣帝无法,只得上前扶住她,又唤人来送她回慈宁宫。 宫女接过了汪太后,宣帝才抽空对着沈屹道:「大烨欠沈家良多,忠臣良将蒙冤多年,竟是为了此等不堪一提之人,究竟如何弥补……」他嘆息一声,才又道,「朕着实惭愧至极,恨不能以身相替当日锁牢关的沈将军!」 这话着实严重,便是沈屹也有些震惊,然而不待他回话,宣帝重重一跺脚,转身跟着汪太后一行人离开了。 剩下人也只能先出宫,阮清辉因为审讯未完暂留宫中,沈屹和谢黛宁则携手,一步步走出了被黑暗笼罩的巨大宫城。 上次这个时辰离开,还是查毛江案的时候,长安门外的长街依旧,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走到宫城外,两人一眼就看见自家的马车等在路边,车辙上坐着的正是柯钺,熟悉的身影仿佛亭岳,稳稳噹噹的,马上就要宵禁了,旁边的小吃摊子正在收拾,锅里的蒸汽还在升腾,摊主已经开始催促食客…… 第225页 沈屹停下步子,静静的凝望着这烟火气里的一幕,看了一会儿,才轻声对谢黛宁道:「虽然这些年一直在等这一天,但是真的这一天到了,却好像没有太大不同,父亲,母亲,那些亲人都回不来了,而我竟已经习惯了……你在我身边,阿宁……竟然真的不再痛苦了。」 谢黛宁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从把事情告诉他,到一起入宫面圣,再到审问喜敬,然后得知那个近乎荒唐的真相,沈屹一言未发,她只能一直拉着他的手,手凉了又冰,他现在是说着没事,此时也才终于恢復了一些温暖,眼睛里的温度也回来了。 「师兄,以后一切都好了!」 「只剩下一件事。」 沈屹低头,脸颊轻轻的蹭了蹭她的手心,似乎有些怕失去那温度一般,多年的仇恨,血光也好,烈焰也罢,在他心里都失去了颜色,也失去了让他辗转痛苦的能力,他现在更在乎的是眼前,真实而温暖的爱人就在眼前,她苦寻的事实,在这一个变成了他心里的钉子,他不忍让她有心事折磨,继续痛苦,可是他又迟疑是否该告知真相…… 看着谢黛宁疑问的眼神,沈屹下定了决心,慢慢道:「岳母的死……」 他本想说自己是知道的,可谢黛宁的手指已经堵到他唇边,她轻轻笑了笑,然后说:「师兄,你不用说了,我其实……大概是明白的。」 谢黛宁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她这般聪慧的人,怎么会想不到那些不合常理的点? 比如阮老太太和阮清辉,他们不像谢黛宁那样恨谢暄,甚至从未把阮清忆的死归咎于他,能放心让她独自回到谢家,去书院……她的恨意,来源是幼时在谢家生活的日子,那些日子后来在她的回忆中一遍遍重复,也在她心里生生造出了一个事实,可是她一直没能造出的,是缺失的最重要的几天…… 她甚少再和沈屹提及过往,并非是迴避,而是她追寻的真相和沈屹不同,刻意的掩盖并非出自恶意,反而是保护。 「我知道我大概是忘了一些什么。」她轻声道,「但就像你说的,因为有你在,其实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我已经不痛苦了。」 沈屹把谢黛宁揽入怀里,长街的无人角落,世间嘈杂喧嚷褪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曾经心里巨大的空洞被彼此填满,恐惧和愤怒消失无踪,他们治癒了彼此。 体己话说完,两人也并没有回府,而是连夜赶去了京郊的别院,找到军饷后,邓省危,贾明他们便把那里作为据点,着力培植势力,训练暗卫等等,而他们也同样在等待真相,等了很多年。 沈屹把来龙去脉一一叙述,底下坐着的汉子有的怒目,有的垂泪,也有的唏嘘不已。 沈唐和沈承,当年是多么出色的一对儿人物,竟然是折在了这样一个小人物手里?! 他们虽然活下来,可这是苟且偷生的十年,没有希望的十年,本该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十年,又该找谁去讨还呢? 沈屹像是知晓他们心思一般,慢慢道:「今日之事一出,皇上心上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下一步便可提出从军出征之事,诸位叔伯,皇上允准后我会将你们安排至军中,日后你们便不再见不得光,你们的身份和荣耀,都会一一恢復!」 刘宇光腾地站起身,激动道:「真的?那沈家军是否也会恢復建制?」 沈屹看了一眼众人,问道:「诸位,究竟是沈家军的存在重要?还是天下太平更为重要?」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79章 ◎信任◎ ##79 凄 沈家军, 诞生于战争中,是沈家数代人努力,不知流了多少血, 也不知道填进多少儿郎的性命, 这才有了当年的规模, 毁掉十分容易,可要想恢復重建,不知又要经歷多少惨烈的战事。 然而军队的存在, 原该是维护天下太平的,沈屹的问题,说白了是在问手握军权和守护百姓太平, 二者孰轻孰重,这关系到他们这群人日后该如何行事。 众人争到最后每一个都脸红脖子粗, 几乎吵了起来, 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沈屹不想再让沈家回到武将的老路上, 尽管带着旧部,他不能立刻摒弃父辈们的道路, 但是也不想再为此杀戮太多, 有同意沈屹看法的如贾明,便道要重建沈家军,必要大举招募新兵, 而新人在战场上大多都会成为炮灰, 若要守护天下太平,这样做岂非失去失去本心? 也有更在乎当年荣耀的,譬如刘宇光, 他就认为二者绝不矛盾, 北狄之战就在眼前, 沈家不做的别人也会做,此时不是心软的时候,趁着战事攫取军权就是最好时机。 毕竟输了战事,就不止是士兵失去性命,百姓,贵族,没有一人能够苟安。 然而无论如何,上战场已成必然,战事逼近眼前,仅昨日一天,赵国公就往兵部发了五道急信,催促筹措粮草之事。 今年暖的早,恩济纳河的「冰排」也格外迅勐,骤涨的洪水将堤防沖溃,洪水泛滥成灾,北狄人的草场牛羊,人口损失惨重。小股的劫掠明显多了起来,匪徒中明显夹杂着兵士。 已经没有考虑和纠结的时间了。 最后刘宇光跺着脚,冲着沈屹怒道:「公子要是一意孤行,我老刘也不能抗命,只要皇上能同意您的做法,老刘能上战场就成!」 第226页 沈屹点点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邓省危,道:「这两日,我就会向皇上禀明计划,。」 计划是什么,他没有多做说明,只转脸去看谢黛宁,她微微颔首。 「你做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第二日早朝,宣帝将喜敬一案的处置结果公布,然而没有留给朝臣感慨时间,他又连发数道旨意,安排应战之事,帝王令行禁止,至少表面上,朝廷里的各方势力都暂时放下了私心,开始汇聚起来一心御敌。 忙完了这些,他顾不上换身衣裳,又匆匆赶到了慈宁宫。 昨晚汪太后回宫后就昏死过去,直到现在也没有甦醒的迹象,数位太医诊了脉,都说是因急怒攻心导致风邪侵袭,痰火阻窍,若是长久醒不过来,怕是不好。 崔贵妃正在殿内伺候汤药,然而汪太后牙关紧闭,汤药顺着唇角流到脖子里,根本餵不进去。 宣帝问伺候的太医道:「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满头是汗,惶惑不已。 「这……臣可为太后娘娘施针一试,若是醒过来能心平气和,喝下汤药或许还……有三四成把握。」 「若是不施针呢?」 「不施针,太后娘娘恐难自行醒来,如此……怕也就是三五日的事情。」 宣帝看着床榻上的汪太后,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她脸色蜡黄,整个人在昏迷中都紧紧皱眉,像是在抵御着什么。 看见自己的母亲这幅样子,宣帝心中大恸……无论如何,汪太后只是个女人,她撑着大烨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即便有错,也能功过相抵了。 他上前两步,半跪在汪太后榻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母后,这件事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自责了,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将相都受过小人的蒙蔽欺骗,又有多少丢了江山,丢了祖宗基业的?您已经撑着大烨度过了亡国的危机,今日又有了可和北狄一战的资本……母后,你放心,朕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您虽然没有将朕当做帝王培养,可是这些年,你我母子联手,大烨还是好起来了……朕,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帝了,朕能够撑起重任……」 他喃喃说了很久,也许这些宽慰的话真的被听见了,汪太后的手放松了一些,眉头也舒展开来,宣帝心下一喜,唤过太医施针。 他退后几步,让太医和宫婢们围到床榻边忙碌,终于,床榻上传来了一声隐约而又沙哑的呻/吟,只听有人唤道:「快端药上来,太后娘娘醒了!」 然而话音才落,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裕儿啊,母后对不起你啊,你的江山……裕儿,裕儿,母亲无颜见你……」 随后便是太医们的惊唿和药碗被打碎的声响,宣帝上前一步,太后喊着景帝的小名,双手在虚空中乱抓。 一片混乱之中,宣帝大喊道:「母后……你看我一眼……」 然而她听不见了,劝慰的话也没有机会说出了,汪太后为了喜敬的事情,就这样生生气死了。 太后薨逝,朝政,斗争,还有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所有的事情短暂停下,无论如何,她是大烨最尊贵的女人,护佑过大烨走过最艰难的时刻。 不过即便如此,宣帝也只停朝了三日,就不得不继续处理紧急的朝政军务,而大臣们也忙的脚打后脑勺,沈屹便是其中之一,他连着夜宿宫中几日,连给家里带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这天是有品阶诰命的女眷们入宫弔唁,各项礼仪一毕,谢黛宁出了停灵的慈宁宫,准备去清凉殿那边看看,若能遇见沈屹,就跟他说两句,看看他好不好。 到了清凉殿附近,她倒是遇见了熟人——日常贴身伺候宣帝的内监景祥,因大殿里重臣正在议事,他便在殿外侍立着随时听候差遣,两人寒暄几句,景祥便直言道:「皇上这几日议事,没一两个时辰是散不了的,沈夫人若要见沈大人,怕是可有的等了,不如先回去,等下老奴见了沈大人,帮您捎句话就是。」 谢黛宁谢过他好意,只道:「我是想看看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话说。」 景祥闻言一愣,很快便无声的笑了,他也不再劝,招招手唤人给她端了张凳子过来,让她在廊柱下能有个坐的地方,歇息片刻。 又过了一会儿,大殿内要茶水,景祥亲自进去了,片刻功夫,他探出身子对谢黛宁笑道:「沈夫人,皇上宣您进去。」 谢黛宁愣了一下,只得进去面圣。 殿内大臣并不多,太子,司马浚,司马澈也在,而沈屹作为翰林院的大学士就立在宣帝身侧,大殿正前挂着那副巨大的北地地图,议的似乎是关于战术部署这样机密的要事。 谢黛宁迟疑着,上前见了礼。 宣帝随意的摆摆手,直接问她道:「你可知沈家军用来传信的鲁班盒?」 谢黛宁疑惑地摇头,未及开口,宣帝已看向沈屹,他则微垂着眼帘,沉声道:「回禀皇上,黛宁并未参与传信之事,是以不知,皇上若想看人演示,臣这便派人去唤精通此事的侍卫。」 谢黛宁这才意识到,宣帝是因为急着问和沈家军有关的事情,才把自己叫了进来,然而这时候没法问清怎么回事,她正想告退,只听宣帝又道:「一来去又要一日时间,就在大殿上演示一下,先看看可行不可行罢,便是猜错也无妨。」 第227页 沈屹应了一声是,走到一旁的书案前,略一思索提笔刷刷在纸上写了几笔,然后将这纸笺裁小,塞进了一个圆形的鲁班盒里。 他将鲁班盒递给了身侧一人,兵部尚书魏大人,他在手里左右转动着看了半天,摇了摇头,递给了下一位,如此一圈轮下来,所有人都是摆弄半天,然后摇头。 宣帝似乎有些失望的说:「看来此法有些难处,尽管不必担心军情泄露,但是自己人要想读懂其中深意,也不容易。」 沈屹道:「确实如此,以鹰隼传递消息是北狄人首创,他们的骑兵能凭藉鹰隼鸣叫分辨出是不是自己豢养,若不是便会将其射落,而且他们的鹰隼会护卫巡视,甚至攻击捕捉陌生的鸟,若想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只有再加一道保障,才能不必担心军机泄露。」 魏大人道:「这样倒是不怕泄露了,可沈大人想过没有,若是我方将领误读了信息又怎么办?所谓的快速配合不一样要落空?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可就是全军覆没之危机啊!」 这时鲁班盒递到了谢黛宁身侧的田侍郎手里,他摆弄半天,无奈的摇摇头,看谢黛宁伸着脖子看,便轻声道:「你夫君倒是心思奇巧,只可惜无人能解,也是白费了!」 谢黛宁皱了皱眉,伸手把东西要过来一看,这个鲁班盒看上去和以前所见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正面左侧的机括是挖了三个洞,洞中能看到字,正是沈屹刚才提笔写的那个纸笺,被塞在了鲁班盒里面。 「沈大人放进去的是一句诗,从小洞中只能看见其中的几个字,要想打开盒子,需要先猜出是哪首诗,然后再根据这诗推测打开机括的顺序,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错了,盒子内的绞索就会自动把秘信绞碎,让机密不会泄露。」田侍郎为她解释了一番,又道,「更甚的,每次放入的诗句都可不同,开盒方式也会不同,所以自己人要想猜出,也是不易!」 谢黛宁看着圆圆的小洞,忽的抬头问沈屹道:「世上诗书万千,词句有长有短,敢问沈大人,这三个字取自上下相连两句,还是每句句首字?」 沈屹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缓缓道:「句首字太容易猜出,是以取自上下连句。」 听他这么说,谢黛宁挑了挑眉,轻声道:「上下两句里,也容易的很。」 她又低头看了看洞里小字:桃、花、时。 诗句中有这三个字的太多了,然而沈屹若要对方能准确猜出,就不能随意去挑选,出自上下两句是其一,其二顺序也应有规律,若是「桃花」二字属于第一句的一二两字,那么「时」字就应该是第二句中第三个字,若如此契合,浩瀚诗词中符合条件的就不多了,甚至答案只有一句而已。 他这次选的诗句倒是简单,可见是想让人猜出其意,可惜太过简单,反而让人一时想不到。 谢黛宁揣摩着他的心思,不禁微微一笑,这样文字的游戏两人玩儿的太多了,她伸手在鲁班盒右侧的机括处摆弄了两下,只听咔哒一声,盒子应声打开。 她抬头对着殿内众人吟嘆道:「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这盒子打开容易的很,但是北狄人想要打开确实不易。」 这两句诗出自杜甫的曲江对酒,寻常的读书人应是都读过的,的确不难,大家鸦雀无声了一阵,宣帝开口道:「北狄人不熟读诗书,猜中的确有些难,只是你即便是猜中了,又是怎么根据这句诗打开机括呢?」 谢黛宁将鲁班盒微微举起,手指在排列整齐的机括上一划,虚写了个「飞」字,道:「这一侧的机括仅就这几个,自然不可能是太复杂的字,所以猜到诗句,这句诗里还需有个简单的字作为谜底,两相印证便不会错了。」 她停了一下又道:「即便出错,多送两个鲁班盒便是,只要北狄人打不开便无事。」 宣帝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殿内因为太后薨逝带来的气氛低沉,一时淡去,只有沈屹看上去仍旧心思沉重。 宣帝心里的疑虑和迟疑已经尽去,他转头看向巨大的地图,缓缓道:「数百年来,中原的王朝只能靠建立城池,修筑城墙来抵御外敌,耗费巨大亦不能安枕,我们的军队不能像草原和大漠上的敌军,他们空手而来,劫掠一番留下满目疮痍,我们必须依靠辎重,粮草,城池,种种准备完全方能一战,现在有了这样传递消息的办法,中原军队亦可快速行军而不迷失方向,后继补给也会紧紧跟随,这一次,大烨也可以和北狄用骑兵一战了!」 殿内众人被他这一番话说的心情激盪,宣帝又对谢黛宁道:「朕看出来了,读出鲁班盒的本事并不全靠饱读诗书,和写信之人的心有灵犀也是其中关键,谢黛宁,朕要给你的夫君大烨最精锐的士兵,最好的战马,组成一支骑兵深入北狄,你愿不愿意上战场,去做支撑这支骑兵的将军?」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宣帝,他亦微微含笑的看着她,她又看向沈屹,他的眼眸里是浓重的担心,可是却没有说出阻止的话,她知道他这是信任,亦是尊重她的决定。 然而不等她想好,只听一旁的司马澈大喝一声:「不可!」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司马澈上前一步,对宣帝道:「父皇不可!儿臣虽然也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可是太过依赖于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如若这信任被破坏了,那么对大烨将是莫大的风险,儿臣不能容忍这样的可能,儿臣有一事禀报!」 第228页 ◎最新评论: 【来了来了,先买着,好忙,前面的内容我都还没来得及看】 -完- 第80章 ◎交锋◎ ##80 凉 沈屹和谢黛宁之间的信任问题, 私下说,是人家的家事,但在这个时候, 这个地方说, 则变了味道。 明面上, 沈屹没有站到太子一方,他当然也不会支持司马澈,因为谢黛宁和阮清辉的关系, 他现在完完全全是宣帝的人,攻击沈屹和攻击宣帝无异。 司马澈明白这一点,他暗暗咬牙, 顶着宣帝冰冷的注视不肯退缩,殿内气氛一时如霜。 宣帝端详他好一会儿, 才允了:「讲。」 司马澈心下一喜, 脸上却是一脸不得已为之的痛楚, 他歉然的瞅了谢黛宁一眼,清清嗓子, 开始讲了起来…… 说起来, 还是和去年在书院发生的事情有关。 谢黛宁大闹谢家,书院被烧那晚,司马澈是见证, 所以他知晓了一些事情, 出于对儿时玩伴的关心以及调查允王在湖州的目的,司马澈在应山留下了几个探子,吩咐了一句, 顺手便查出了一些事情, 而最近, 刚好得到了结果—— 谢家的事,京城里耳聪目明的,其实也有所耳闻,毕竟和玄衣卫指挥使有亲戚关系,又关乎他最疼爱的外甥女,但是说到阮清忆的死因是溺水,众人还是面露惊讶,谢黛宁自己也是,眸子里犹疑痛苦交缠,明知他不安好心,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黛宁找到的大夫是谢夫人私下请的,他擅长妇科,所以知道谢夫人去世时怀有身孕,但落水一事他一概不知,请去料理一切的大夫,是另外一位,也是谢家常用的,他才是知晓内情之人。」 司马澈看了一眼沈屹和阮清辉,见两人脸色渐渐变了,心下不由得意,尽力掩饰着继续道,「这位大夫跟我的人说,谢夫人被救上来时已经去了,谢家便请他去照看两位姑娘,说她们也落水了,他才跟着丫鬟走到一间院子门前,忽的被府内的另一伙人拉去,要求先去医治另一位,那位姑娘吓坏了,蜷缩在被子里嚷嚷着,说什么不怪我,别来找我,不是我害她们落水的……」 谢黛宁完全想不起来还有这一出,她的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自己也落水了?还有谢婉宁?她看着司马澈的嘴巴张张合合,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但若他说的是真的,被抛下的必然是自己,拉走那位大夫的,则肯定是二房了,她正极力回想,手上忽然一暖,原来是沈屹,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眼里的担忧尽显,谢黛宁对他微微摇头,无声的说了三个字:我无事。 看着二人如此,司马澈心里涌上一股怨毒,他抬高声调道:「阿宁,想必你也猜到了,那位姑娘就是你二房的妹妹谢婉宁,大夫说当时她的嬷嬷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她再说,所以他只听到这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另一边的你因为耽误了医治,高热数日,醒过来竟把一切都忘了,他再去谢家问诊时,谢老夫人已经下了禁口令,绝不可提落水二字,对外只说谢夫人是病亡,所以想必这些年,你是一无所知,对了,谢家二房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不过这些你是知道的了。」 众人看向谢黛宁,她只得点头,道:「落水之事我的确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谢家的事仍不过是寻常的后宅争斗,直到去年黛宁去了书院,遇见了沈屹!」司马澈冷笑,「沈大人的家事现在是天下皆知,但当时他却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穷书生,或者说至少表面如此,尚不知能否通过科举洗脱冤屈,黛宁的出现成了他最好的机会——那晚在应山,我的侍卫曾亲耳听见谢山长嘱咐他说不要告诉黛宁真相,若说谢山长是怕女儿知道了伤心,那他呢?先是居心叵测的接近黛宁,在她身边安插了探子,弄清楚她的身份背景,然后顺水推舟的应承谢山长,骗得山长允婚后,不惜和曾经定情的萧妍姑娘决裂,前段日子,萧姑娘找上沈大人的事,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罢?也难怪他薄情,谢家是文臣清流,谢山长名满天下,二房的谢明大人亦官拜知府,有他们襄助,沈大人立足京城是不愁了,可谁还记得萧姑娘,虽然也是出身湖州大族,和谢家不相上下,但到底比不过黛宁,她的舅舅可是阮大人,是玄衣卫的指挥使,谢家惧怕阮大人,不敢说出真相不提,沈屹却为何不说?想来只要黛宁和阮家不知真相,那阮家也好,谢家也好,都是他沈大人的亲戚,往来利用,黛宁的母仇又算得了什么呢?」 众人看向沈屹,听完这些,沈屹反倒是松了口气一般平静下来,他静静的看了司马澈一会儿,又回头去看谢黛宁,随着司马澈的话语,她的眸中有不解,有探寻,有思索,但转头看向沈屹,二人再度相视,她仍旧微微一笑,唯独没有丝毫的怀疑。 见此情景,司马澈像是被打了一巴掌,清醒过来一点,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是看着宣帝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是听进去了,他心中又泛起不甘,便加了把火道:「说起来,我得知此事也颇多纠结,如今沈大人夫妻幸福和美,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惹人厌烦?但是事关大烨,各位大人,这样别有用心之人,这脆弱的信任,若在战场上才被揭破,出征的数万将士又该置于何地?」 「惠王殿下,请您慎言!」谢黛宁的情绪已经平復下来,她轻轻的捏了捏沈屹的手,然后看向众人,缓缓道:「殿下所说不过是是推理和猜测,虽然实在精彩,但凭此给我的夫君定罪,未免太过武断了!而且你说的只有部分是事实,母亲的死因,我父亲已经告诉了师兄,他也早就告诉我了。」 第229页 看见众人惊讶的表情,她讥讽的一笑,「我适才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师兄只是转述父亲的几句话,细节他一无所知,也编不出来,而惠王殿下虽然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却实在太过荒唐了。」 这故事真真假假,猜测又很合情理,她仅仅否认是不够的,还得找到关键处反击才是。 她脑中转的极快,司马澈之所以自信,是有个大夫作为人证,那她呢,她该找谁?还有前段日子萧妍的事,看来也是个连环套,不过此时萧妍已经离京,一时片刻寻不到人对质,但是二房,谢婉宁还在京城—— 对! 只要她在殿上大怒,和沈屹决裂,那么接下去查二房,谢婉宁和萧妍交好的事一查便知,司马澈再借萧妍的口给谢婉宁泼点脏水,比如她承认过落水一事是故意,那时二房根本无人对证! 司马澈算计的就是她的脾性,牵扯到阮清忆,她就格外易怒,上次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重重伤了沈屹,差点毁了沈屹的一切!所以这次,她不会再上当了。 二房要是知道自己这般被利用,估计早就吓跑了,司马澈简直是拿他们当炮灰!她那位二叔,本来年后就该上任,京官或者外放,因为战事迟迟没有定下,所以才老老实实的待在京城,平日里四处钻营,但却并未参与到储位之争里去,所以二房一定不知道今日之事! 谢黛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宣帝道:「回禀皇上,当众说起自己家事,着实难堪,但是相熟的人想必也知道,臣的二叔年前回京,臣在三叔家见到了堂妹婉宁还有二婶,之所以愿意相见,就是因为当年的误会早已解开,皇上,诸位大人,当年我和婉宁不过才五六岁,五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心眼?又能怀有有多大恶意?父亲告诉师兄,落水之事,是因为婉宁不小心,而我和母亲刚好路过,来不及喊人母亲只能自己去救,但是她本就生着重病,又怀有身孕不愿吃药,这样的体力怎能支撑?她是体力不支最终溺水,我受了刺激忘了一切,但就算我想不起来,我的父亲谢暄既被当做清流,自然也有几分风骨,若真的有内情,他又怎会轻易原谅呢?而且舅舅他——也是知道的。」 阮清辉闻声上前,对宣帝道:「启禀皇上,黛宁说的没错,臣的确知晓。」 阮清辉绝不会对宣帝撒谎,朝中无人不知。 司马澈的脸色变了又变,眸里隐隐可见血丝,阮清辉的话让他彻底没了胜算,看来这一局是又输了,他看向沈屹和谢黛宁,却不知是更恨哪一位,谋算了无数次,今日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他想不通,为何还是功亏一篑?! 宣帝脸色登时不好,瞪着司马澈就要发怒,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听了这半天,竟是这等小事,七弟小心太过了!皇上,如今军情紧急,刚才说到让沈夫人上战场,如今误会解除,是不是该继续议一议这件事?」 开口的是司马浚,他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皱着眉带点不耐烦的样子,成年的皇子参与朝政在大烨是定例,但是他和太子身份尴尬,所以,不论上朝还是在御书房议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永远都是立在阴影里低着头听,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议论朝政,却是为了——她!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恰到好处的让殿内气氛一松,宣帝刚要说话,却见景祥适时的进来回禀道:「皇上,诸位大人,宫门马上就要落匙了。」 宣帝得了个台阶,气恨的哼了一声,再一次轻轻放过儿子的荒唐行事,他转身看向那张巨大的地图,道:「罢了,你们都回去,各自拟个章程出来,可行不可行的都列明白了,明日再议!」 众人应声答是,鱼贯退出了清凉殿,天早已黑透了,内监们提着灯笼送众人出宫,不过还未离开清凉殿的范围,又有人赶上来回禀:「惠王殿下,皇上口谕,让您今日不必出宫,明日从宫里直接为太后扶灵送葬。」 作者有话说: 回家晚了,喵,下一章开始要进入新阶段了~ ◎最新评论: 【如果有空的话,明天下午把这本重新看一遍。】 -完- 第81章 ◎出征◎ ##81 回 汪太后薨逝, 宣帝将亲生儿子派去守陵,随即便是锁牢关那传来消息,北狄正式向大烨宣战, 骑兵在短短是十日内, 劫掠了边境七个城池, 不过好在布防的及时,几次袭击都被击退,损失也不大。 但是这些消息, 都比不上宣帝任命了一位女将军这个消息来的震撼,尤其是京城的百姓,对这位女将军并不陌生——玄衣卫指挥使的外甥女, 她少时便和六皇子胡作非为,闹得京城鸡飞狗跳, 如今嫁人了也不曾安生, 又是查案又是领军的, 当年无非是仗着家世,现在则是仗着夫君——她的夫君, 是恢復了护国公爵位的沈屹, 曾经大烨的守护神沈承之子,他同样在京郊点兵,也被点了将军, 不日, 夫妻二人便要一起出征了。 各种说法和逸闻,谣言,林林总总, 唯独没有提到的是, 这位女将军不止同身居高位者有丝丝缕缕的联繫, 她亦是真才实学,少时启蒙读书,十年寒窗,曾隐瞒了女子身份考中秀才,亦因女子身份不能更进一步,其实她的才华智慧不输给任何男子,她名叫谢黛宁。 自打圣旨颁下来,来沈家门前打听的人不少,大都是好奇的百姓,百姓说话荒唐不拘的多,谢黛宁本也有些没信心,难听的话入了耳,她更是心绪不佳了。 第230页 不过沈屹告诉她,她是自己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也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是他需要依靠的人,想起宣帝和沈屹制定的作战计划,谢黛宁便只能极力安定心神,配合沈屹以及兵部,禁军的种种部署。 邓省危也放下了成见,这个计划,需要他和谢黛宁一起,而他们两人之间,也不能再有任何龃龉以及不信任,不过磨合数日之后,邓省危和柯钺一样,渐渐放下了成见,开始信任起谢黛宁了。 京郊的演武场,一队队骑兵整齐的列队前行,高台之上帝王和臣工们凝视着这支精锐,一声鹰隼的鸣叫在空中响起,立在台前的的谢黛宁抬臂接应,只见一道黑影闪电般飞落,她仰头看向宣帝,道:「皇上,请下令吧!」 宣帝微微颔首,道:「剿虏巢出阵。」 一旁的禀笔内监刷刷几笔,将旨意写好交给谢黛宁,由她绑在鹰脚上放飞。 众人的目光追随这鹰的影子落入骑兵阵中,很快,阵前旗帜一变,队伍便随之变幻阵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列队完成。 之后又试了几次,比靠脚力来回传信要快上数倍,而且这还是因为场地所限——若是相隔数千里,一日内便可传递消息,那才是真正制胜的关键。 宣帝,以及大臣们的目光慢慢染上别样的惊喜,渐渐又变得狂热起来。 演武结束了,只见一骑风驰电掣的奔来,那是沈屹,他身着银甲,仿佛迎头而下的刀刃般,翻身下马道:「回皇上,演练已毕,请皇上下旨出征!」 宣帝微微眯眼,当年沈唐出征他是看过的,沉稳如山岳,气势逼人如海潮,而沈屹,却是凝练凌厉,想到这支骑兵的目的,宣帝微微颔首,声音深沉的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宣布:「朕自即位以来,备尝艰辛,昼夜勤勉,然外忧内患不绝,尤以北狄之患如虎狼饲迫,边民罹苦,百姓不安。朕今重建沈家军,令护国公沈屹领命,臣工将校共助,讨伐北狄!一雪国耻!」 沈屹大声道:「臣领命!沈家军领命!」 身后的骑兵齐齐下马跪地,大喝道:「沈家军领命!」 武将出征,其妻儿女眷最多准备好衣物用具,然后便是在家忧心祈福罢了,到了沈家,夫妻二人一起出征,准备这些的便只有阮家亲眷和几个贴身的婢女。 阮老太太年岁大了,动不了针,加上一想到这事儿就忍不住垂泪,只能坐在一旁看张氏和浮音,三娘忙活。 「听说行军多要日行百里,衣服磨损的快,袜子和鞋子还是多备上两套吧?」 张氏正在打包袱,抬头看看说话的阮老太太,忍着心酸道:「母亲,他们二人都是急行军,带不了太多东西的,这些儿媳会另外备好,交给运送辎重的禁军带去后方,您就放心吧,再怎么样,也短不了他们两个的。」 阮老太太颤着手,摸了摸眼角,只是嘆气。 晚上张氏又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算是送行,不想才坐下,谢老太太带了谢婉宁也来了,送了些亲手做的针线,似是怕谢黛宁不喜,她只嘱託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谢黛宁想了想,到底送着她到了大门前。 清凉殿司马澈说的事,谢明听说了,又告诉了谢老太太,谢家人忐忑了几天,还是阮清辉带了话给他们,后宅里的陈年旧事,宣帝并未下旨彻查,而且谢黛宁自己又那样说了,加上战事当前,便暂且不会追究了。 谢老太太听了愣了许久,又听说谢黛宁和她夫婿都封了将军,不日便要出征,心里滋味更是十分难言,在她的世界里,女子最大的功劳就是为家族绵延子嗣,延续香火,即便是世家贵女,也不过是男子仕途上的助力罢了,她想不到有一天,她的孙女会为国出征,谢家的门楣,竟然真的会因一女子而无上光耀,这样的功劳,是多少男子一辈子也挣不来的! 但是这其中谢家自身有出力多少吗?除了那个姓氏,其余的真的属于谢家吗?想着这些到了门前,谢黛宁回过头淡声道:「祖母慢走,恕孙女不便远送。」 谢婉宁搀着谢老夫人,抬头看看她,曹氏不敢来,祖母只能她陪着,可眼前的黛宁不是什么煞神,她比自己大不了太多,也是一般无二的女子,可是她的人生,却比自己要大很多,广阔很多,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体会到萧妍说的那句:「……她才是沈师兄人生的主角,咱们不过是看戏的,旁观的……」 「阿宁……」谢老太太看着谢黛宁,踟躇数日,终于还是道,「从前的事都是祖母煳涂,酿成苦果,如今深悔当年,却已经无法弥补,现在只能盼着你们夫妻万事小心,早日得胜归来。」 她神情中已无曾经的阴刻,怨恨之意,但是多年分隔,加上母亲的事情,谢黛宁还是生不出孺慕之情,她经歷了太多,知道亲情有时也是有所取捨的,于是只是点头,道:「祖母保重。」 转了身,想想阮老太太那边,谢黛宁却不由忧心,想着该如何好好安慰,一回到席上,却见沈屹正在她身边,同她低声说着什么,走近一听,他是在细细分析战局给阮老太太听,说的既风趣又容易明白,阮清辉也在一旁道:「母亲放心,此次禁军也会从旁配合,他们身边的护卫都是我亲自选的,再可靠不过,您放心就是。」 未知之事才最为可怖,听说那北狄人也不是身长八尺,也是普通的血肉之躯,阮老太太点头,到最后终于放心了一些。 第231页 一家人牵挂着彼此,再担忧,脸上却不能有太多悲意,阮老太太定了心,反倒生出勇气,令张氏也不要哭了,让他们夫妻两个安心出征。 这顿饭吃完,这边也不敢多留,让夫妻二人回去好好歇息,明日一早开拔,沈屹和谢黛宁又安抚了几句,这才携手回了沈府。 进了府里,只见贾明,刘宇光,邓省危等人齐齐等在书房,沈屹和谢黛宁一同过去,检视了一番留在京城的人事,又商议几件事情,这才得空稍微合眼休息。 天明时分,这支精心挑选重新建制的骑兵,也就是新的沈家军终于开拔了,天气晴好,无数京城的百姓自发汇聚到城门附近,看帝王和百官祭天地,告庙,宣帝亲手授予沈屹大将节钺,战鼓隆隆敲响,一声悠长肃穆的「出征」声响起,大军向着北地急速奔驰而去。 长风唿啸而过,几日后,这支队伍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北狄,拏尔汗手里摩挲着这封不长的线报,神色晦暗不明——沈屹?沈承之子? 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好战而自信的王者了,那一战几乎耗尽了北狄最强的精锐,让他们数年都无法恢復,想起那个被北狄人都认做战神的男子,却不知他的儿子又会是什么样的?他想到了自己,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嵘烈现在正在锁牢关附近,瞅准机会就会去骚扰一番,不过赵国公其人稳健,轻易不肯迎战,嵘烈占不到便宜。 二儿子赫尔聃和嵘烈一母同胞,此刻正在他的掩护之下,在大烨其他边城伺机而动,寻找突破口。 他还有一个儿子,三子漠漠,这个儿子最聪慧,也最不像他,他喜欢的反倒是大烨人的文章和计谋。 拏尔汗想了想,叫来侍卫:「吩咐下去,让探子再去细查,这支骑兵究竟有何特别。再去把三王子叫来。」 等人离开了,他想了想,忽然站起身走出了营帐。 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处养牲畜的牲圈,数个脖子上戴着锁链的奴隶正在忙碌,北狄人爱吃牛羊,便是出征也会带上,好随时宰杀。 见了大汗,奴隶们赶忙跪下见礼,只除了一人,对身后的喧嚷仿若未闻一般,专心的挑选着手里草料,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拏尔汗沉声道:「司马裕,你可知烨朝改变了对阵我北狄的策略,派了一只主动出击的军队,还是骑兵!」 那人手微微一顿,又继续去撒他的草料。 「你可知领军之人是谁?」拏尔汗缓缓道,「是你最对不起的沈家,沈唐的儿子,叫做沈屹。」 听到这里,那人终于停下手里动作,他转过身,杂乱枯黄的头髮后,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深深浅浅,仔细看,才能发现这些疤痕是用手抠出来的,是为了掩盖下面被刻下的字迹——曾经的一国之君,大烨皇帝,景帝司马裕,他的脸上被北狄人刻下了几个字: 司马裕文成八年为奴 这张脸有些可怖,又有些滑稽,但是当那双眼眸抬起时,便只剩下阴凉的寒意。 「你怕了?」 拏尔汗冷笑一声,道:「怕?我为何要怕?是你们大烨人折断了战神的根脉,逼死了他的家人,不是北狄人!」 司马裕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黯然,幼时一同长大的伙伴,拼死护卫他和大烨的将军,的确是因他之过,才落得那样的下场,这么多年他忍辱偷生,早不是为了能够回到大烨,他只想手刃拏尔汗,能够为旧友报仇一二。 可是他说的对……沈家的仇人,不是北狄人,是他自己。 司马裕勐地往前一步,只听铁链拖地的咔啦声响起,他的四肢,脖颈都被粗粗的铁链拴住,手臂最多只能抬到胸前地方,便是想自杀,也无法再抬高半点。 他恶狠狠的瞪着拏尔汗,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快意。 「父王!」 只听一声轻快的声音响起,三王子漠漠到了,他走到拏尔汗跟前行了个礼,然后道:「请恕儿子回来迟了,刚才在集市上买到了大批的盐,还有一个惊喜要带给父王!」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82章 ◎分别◎ ##82 首 大军向着锁牢关的方向急行了一日之后, 终于在日落时分停下扎营休息,然而浓重的夜色才笼罩下来,仿佛溪流汇入江海, 几支小股的军队从大军中悄悄分出, 反向没入黑暗之中, 这些士兵的马蹄被包裹上了一层粗布,沉默而坚定的朝着北地远去了。 大营正中的主帐里,沈屹已经换下了主帅的战袍, 穿上了一身漆黑的铠甲,谢黛宁则换上了一身银甲,和沈屹刚才那身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从远处看,是绝对分不出主帅的芯子已经换了人。 才穿戴停当, 就见柯钺掀开帘子进来, 上前禀报导:「将军, 五支队伍已经出发,按计划分头前往北地了。第六支队伍已经整装完毕, 一炷香后便可出发。」 沈屹点头, 道:「知道了,下去吧。」 柯钺看了二人一眼,谢黛宁微微垂着头, 眼角似有些红痕, 他赶忙退出,把营帐留给了夫妻二人。 从定下出徵到现在,沈屹和谢黛宁一直忙碌, 不是和宣帝等人商议战术, 便是在京郊演练, 好容易得了空,还得安抚阮老太太等一众亲眷,这半个月,夫妻二人累的连句体己话都没空说,这仅有的一炷香时间,成了他们正式告别的机会。 第232页 沈屹抬手,轻轻在谢黛宁眼角一抚,轻声道:「阿宁,最迟明日晚间,我的第一封信便可送到,放心吧,我身边的除了旧部,全都是舅舅亲自选的人,绝不会有失,反而是你,带着大军一路吸引注意……」他越说眉头越是紧蹙,最后几乎是咬牙道,「你一定照顾好自己,除了解信外,千万不可涉险,另外除了军情,鲁班锁里也要放上给我的家信。」 谢黛宁颔首,强忍不舍点头,「我知晓的,邓省危和柯钺都在,他们是豁出性命也会保护我的,你放心。」 提到这两个,沈屹的眉头微微舒展,他伸出手臂把谢黛宁拉入怀里,银甲冰冷的抵在胸前,一股淡淡的馨香在她的额发边萦绕,和铁器的腥涩味道混合,让人心里更生忧烦。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一定可以寻得北狄主力。」沈屹的下巴在谢黛宁额头上轻轻磨蹭,随后重重嘆息了一声,这些她都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遍重复。 这支骑兵用上了大烨最好的战马,和最强悍的士兵,他们会先潜入北地,以快速攻击游走的办法将北狄主力引逗出来,那是拏尔汗赖以在北地立威保命的本钱和护身符,只要找到这支军队,沈屹便会将其引到锁牢关附近,与赵国公配合围歼,只要消灭了这支精锐,大烨便可扭转整个战局,剩下的是战是和,就都好说了。 谢黛宁仰起头,踮起脚尖,在他唇瓣轻轻落下一吻,含笑道:「师兄,我信你。」 沈屹的喉结一动,就要垂头追着吻她。 谢黛宁笑着往后一躲,手指轻轻挡住了他,接着道:「只是你千万不要着急,不要冒进,有任何事情都记得写信告诉我,你答应对我再无任何隐瞒,要说话算话!」 沈屹看着她的眼睛,两人的眸光交汇,他点点头,道:「好。」 之后再有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了,他们在大帐里静静的相拥,夜风将帘幕吹得唿啦作响,很快,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沈屹亲手给谢黛宁披上了一件黑色大氅,带上兜帽,然后携手出去。 大帐外静谧无声,除了值夜的兵士外,其余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柯钺与邓省危等在暗处,见二人出来只一点头,一行人沉默的走到营地的边缘,那里早有百十来名士兵等候,和前面几批人一样,黑色铠甲,黑色骏马,马蹄被布包裹着,如夜枭一般静默而危险的伫立等待。 谢黛宁上前两步,亲手把黑咪牵过来,再把缰绳送到沈屹手里,她在黑咪的脖颈处使劲揉了揉,不舍凑过去低声道:「好黑咪,你要小心,还有要帮我照看师兄,知道吗?」 黑咪像以前一样歪着脑袋蹭了蹭她,以示明白。 时辰已到,沈屹紧紧握了握谢黛宁的手,一翻身上了马,带着一众骑兵没入了夜色。 等他的身影消失许久,谢黛宁才转过身,眼泪如同檐下落雨,簌簌不停,柯钺见了正想安慰两句,只见她自己捧着大氅捂到脸上,肩膀抖动,过了好一会儿情绪平復,她才放下衣襟,眼睛里已经只剩坚韧,嗓音沉沉的吩咐道:「走,去巡营!」 ...... 拏尔汗在五天之后收到了新的线报,大烨的这支骑兵号称有五万人,实际上配备了马匹的不足一万,而且这些人装备表面精良,后勤辎重却不足,一人能有十来支箭羽就不错了,他们缓缓的朝着锁牢关进发,路上每到一地便要补给…… 他不由笑了,骑兵是那么好养活的吗?光是优良品种的战马,就要花费数年去寻找培育,尚不能得到最好的。 「大汗,听说这支大烨军队行军缓慢,路上还在徵集新兵,购买战马还有粮草等等,对边地城镇多有扰攘。」 说话的是北狄的国师,叫做罗莫伲。 「哦?」拏尔汗抬眸看他,问道,「有咱们的城镇?」 罗莫伲点头,道:「有几处,不过公平交易,损失倒是没有,只是每到一处,他们的人便大张旗鼓的买卖,倒是将物价哄抬起来了。」 拏尔汗皱眉,打开了一张地图,赫尔聃和嵘烈的军队也需要粮草,如果这支大烨军队把粮食都买走了,他们吃什么?就算只是哄抬物价,也会弄得人心不稳。 但是现在……还不到大举进攻的时候! 「罗莫伲。」 拏尔汗吩咐道,「你去,赶到大烨人前面,也去哄抬粮价,採买物资,只要锁牢关的老将龟缩不出,一时半会儿就不会打起来,先赚它一笔再说。」 罗莫伲领命出去,拏尔汗又吩咐把三王子漠漠叫来,前几天他送来的那个琉璃碗十分精緻,只可惜不是一套,他说要再去寻,也不知如何了。 不多时漠漠王子就到了,一脸红光的说道:「父王,孩儿正要来请见,您就叫我了。」 「这么巧?可是琉璃碗寻到了?」 「琉璃碗没有找到,但是孩儿又得了几件精緻无双的金器,而且还探查到了那个商人的落脚地!」 漠漠兴奋的回禀着前因后果,北地的游牧的民族不善于制作手工艺品,拏尔汗却十分喜爱收集这些。 他的母妃吉阿塔教他,武艺比不上两个哥哥,便专心在这方面下功夫吧。 所以漠漠说起各种工艺品都头头是道,比工匠不差,拏尔汗也一得空便和他一起研究把玩。 拿着新得的金器看了又看,拏尔汗问了好些问题,最后是来回禀军情的大将不耐烦,他才放漠漠走。 第233页 出了王帐,漠漠眯着眼看了看天边翻滚的乌云,眼见就是一场急雨,他想了想,叫来侍从吩咐:「走,一会儿下雨,商户们要把东西收到库房去,咱们跟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疤脸老头的老窝。」 侍从应声而去,漠漠也转身回自己帐篷换了身衣裳,然后带着十来个侍卫朝市集疾驰而去。 果然到了地方,一阵大风正吹得布篷东倒西歪,远处乌云翻滚,近处风沙迷眼,商贩们忙着收拾东西,仓皇奔走。 洛红月扶着低矮的土墙,好容易才立住了身子,她只见过京城里的春日和风,头一次知道书里所写的塞外风沙犹自寒,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风像是刀子一般噼打在身上。 风势稍减时,她抛弃了手里的油纸伞,这无用的东西,不过徒惹人笑话罢了。 她加快步伐,赶去帮噶胡收拾东西,柯鸣去要帐了,只留下他一个照顾生意,他们要赶在大战前把手里的货都出出去。 噶胡似乎对她有些意见,也不知是嫌弃她拖累,还是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柯鸣在一旁,他就躲着几乎不见她,柯鸣不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也只用浓重的口音,和她说上最简单的两三个字,要不就是比划比划就不再理会。 见她来了,噶胡一如既往的扭过头不看她,不言不语的忙活。 风太大了,稀疏的雨滴已经落下,洛红月的面巾被风吹开,她顾不上琢磨噶胡的态度,赶紧上前帮忙包裹。 只是这回不同以往,他们刚把羊皮包袱扎好,一队士兵打扮的人就围住了两人,漠漠站到了最前面,腥红的披风在风里煽动,他的眼睛亮的吓人。 「你。」 他指着洛红月,「你和这老头什么关系?」 洛红月愣住了,下意识的裹了裹身上的衣衫,退后一步,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自从沈屹为她赎身,又派人护卫她一路离开,她便再没有为了男人亵昵的目光而担忧过。 噶胡冲上前,嘴里呜哩哇啦的叫嚷着什么,一面把羊皮包袱捧上前,似乎是想靠这些东西换他们不要伤害两人。 但是漠漠的人哪里会理会他,一把抢下包袱,然后踹到了噶胡腰上,把他踢得直滚到了土墙边才停下。 一道血痕顺着他的疤痕蜿蜒而下,漠漠忽然想起牲畜圈的那个奴隶,他大喝一声手一扬,朝着噶胡砍了下去,洛红月离得不远,没有细想就扑过去,用身体挡在了前面,噶胡抬起头,一双鹰隼般明亮的眼眸,看向了洛红月。 那眸光似曾相识,她一愣,随后肩上便是一疼。 她别开头去看,肩上却不是刀尖,而是刚刚扔掉的油纸伞,木头的伞尖上,刻着桃花的纹样。 漠漠半弯着腰,笑道:「你是汉人,这是你的伞,是我替你捡回来的,你要怎么谢我?」 洛红月沉默须臾,伸出一双如同软玉的素手,握住了伞尖,柔声道:「谢谢。」 漠漠又是一笑,指着地上的噶胡,道:「你们去,把这老头所有的货物都买回来,至于这一件……」 他手里的伞尖移到了洛红月下颌处,轻轻一挑:「你们汉人不是爱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吗?你仅仅说一句谢谢,是不是太简单了。」 洛红月定了定心神,半垂下头颈道:「小女子未知公子姓名,这才只道谢罢了,还请公子见谅。」 她本就声线绵绵若丝,气韵动人,这样楚楚可怜的两句话一出口,漠漠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书里的神女一般。 漠漠喜爱大烨的诗词,喜爱那些柔婉,言语间的推拉,矜持,亦或是暗示。 他笑了起来,大声道:「什么金银玉器,哪里比得上人的灵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洛红月回头看向噶胡,眼眸染上了哀色,「我跟你走,那你能放过他吗?」 漠漠走过去提起羊皮包袱掂了掂,似在衡量其价几何,他沖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众人退后一步,他一扬手,包袱落在噶胡面前,只听哗啦一声,里面有什么碎裂的声响。 「好,我放过他,你,跟我走!」 洛红月起身,没有人看见,她裙角的丝绦被噶胡紧紧握住,随着主人的离开,慢慢划过了他的手心。 那只手空了,然后抬起,抚上了自己满是疤痕的脸。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83章 ◎母亲◎ ##83 便 崤山, 大烨的帝陵。 太后梓宫已经安放完毕,后续的礼仪祭奠也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司马澈守在这里已经将近一月,每隔七日和京城里通一次消息, 闭塞和寂静令他几乎疯了。 这日倒是有消息来, 但仍不是召他回京的旨意, 司马澈大怒,赶走了传信的内监,一个人进了黑黢黢的偏殿。 守陵自然不能喝酒, 也没有其他的消遣,他踹翻几个凳子,无又处撒气, 只好从后殿出去透口气。 天色已经暗沉了,乌鸦归巢, 哑哑的叫声将满宫的幽静噼裂, 他长出了口气, 也不顾皇子的威仪,一撩袍子坐到了湿凉的台阶上。 若说被遣来守陵能有什么好处, 那边是身边无人跟随看顾, 他竟然头一次尝得了松快恣意的滋味。 不过也是可笑,作为皇帝唯一的亲生儿子,竟能落得如此境地。 第234页 这究竟是为何? 司马澈开始思索起来,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错了呢? 说起来虽然与那个沈屹水火不容,可是他的人生同他一样,也是在庆熙八年整个颠覆了。 成王府和沈家一样, 也有一场大火, 同沈屹一样, 他的母妃也是因那场火丧了命。 可是成王妃没有沈夫人的好运气,她用身子护住了世子,整个后背被烧得皮开肉绽,脸烧没了半个,剩下的部分也异常可怖,可她没有立时殒命,坚持了数日,也多受了数日折磨,这才撒手人寰。 小世子毫髮无损,他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皮肉烧焦的哔剥声,还有母亲忍着疼的交代:「澈儿,自古皇家无情,若你父王登基,君臣永远先于父子,你的安危要自己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 从那时起,司马澈只要入梦,便能听见母亲痛苦的呻/吟,不管是在成王府里,还是搬去后宫,他再没睡过一夜好觉。 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记住了。 成王妃后被追封为敬宁皇后,她的梓宫也在崤山,来了这段日子,司马澈一次也没有去祭拜过。 没人知道惠王殿下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不是皇位,不是权势,也不是谢黛宁,而是如何能安抚母亲的灵魂,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悲鸣在梦中迴响了十年,作为儿子,他十年都无法让母妃安眠,又有何面目前去祭拜? 司马澈垂下头,将脸箍在了臂腕中,牙齿紧紧咬住了袖子上的软絮,一向冷峻而趾高气扬的惠王,蜷缩成了小小一团,在夜色里安静的像个死物。 忽然一阵脚步声,司马澈抬起头,只见一个裹了一身黑的人影渐渐近了,他警觉的蹙眉,看向来人。 那人近前,一扬手将兜帽摘下,露出了脸,却是司马徵。 司马澈冷笑:「你来干什么?本王被圈在这里守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放出去,你不转投别人麾下?」 司马徵苦笑一声道:「殿下,我亦是生在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皇室,这个时候我还能投谁?再说,殿下忘了我当初自陈愿意追随的缘由?我没有半句假话!」 司马澈长嘆一声,那个缘由使他愿意将其收归己用,而且对他的话信任有加,哪怕身边亲卫都颇有微词,哪怕今日落到此处和他难脱干系。 司马徵告诉他,允王妃因允王的暴戾责打而死,他自请来京城为质,就是想追随未来帝王,不为权势富贵,只为復仇。 「罢了,如今我被困在此处,消息断绝,奈何不了你,也奈何不了旁人,你们想见我都得避人耳目,还谈何追随?」 「殿下,皇上下旨令您守陵的那日,我往郓州送了一封信。」司马徵带着倦意笑了笑,「我告诉父王沈屹若是得胜,皇上帝位则固若金汤,他便永无机会了。随后我的父王调集军队,围住了湖州,一有变故,湖州便是他囊中之物,皇上这边得了消息,便将太子派去了南边巡视,一为敲打他,二是顺道征粮。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您如今被困在帝陵,若是太子出事,您一清二白……」 司马澈勐地抬起头,目光凉意浸骨,他盯着司马徵看了许久,才问道:「你要什么?」 司马徵微微一笑,直言道:「殿下的兵,皇上给了您的那支亲卫,据说是玄衣卫亲自训练,这次并未收回,我只想借其中精锐一用,百人足矣。」 司马澈站起身,若说此前都是小打小闹,争权夺利,那么这次一旦决定,便真的是刀兵相见,再难回头了。 他看着对方,问:「如果你失败了呢?罪责岂非都是我之过错?」 司马徵道:「殿下,这便是今日我来的第二件事,惠王府里……出了点事,王妃她和彭侍卫……」 …… 塞外,北地。 几支队伍从不同方向奔驰而至,在一处荒芜的峡谷里汇合在了一起,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数只鹰隼,竟是在指引方向一般。 队伍缓缓停在了一起,只见一只鹰扎了下去,落在了人群里,不多时,又腾的一下飞向了漆黑的天空。 「禀报将军,五支队伍都已到了,人数清点完毕,一共三千二百人,一人不少。」一个传令兵上前回禀。 悄无声息的离开大部队,昼夜疾驰绕开了北狄人的城镇,终于在这荒原之上,再度汇聚成一支队伍。 沈屹放下心,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息两个时辰。」 「是。」 来人转身而去,腰间一块菱形的制牌一闪而过,沈屹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来之前阮清辉就说了,这支队伍里,他会尽全力为他安排上亲自训练的禁军精锐。 但是没想到的是,这一日入目的皆是腰配制牌之人,阮清辉想必是把玄衣卫在禁军的家底都掏给了他。 这些禁军精锐唯一缺乏的,就是实战经验,而这只能在一次次真实的交锋中磨练,但是此时看起来,他们比新兵强了不知多少倍。 跟随他的贾明和刘宇光等人心下亦是唏嘘,对视一眼后,才去了外围巡查。 大烨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所依託的唯独一个「快」字而已。 大战当前,双方都憋着一口气,北狄纠集了十万大军,一股主力部队由大王子嵘烈带着向锁牢关进发,另有一股精锐游击,由二王子赫尔聃带领,在草原上游荡,一面劫掠一面伺机配合主力进攻。 第235页 而大烨的军力不比从前,正面抗衡是下策,赵国公的策略是坚守。 但是只守不攻也不行,北狄势盛却经不得撩拨,沈屹带的这队骑兵,就是要用同样的快速战术,先将二王子赫尔聃的精锐消灭,然后从背后包抄,利用传信的优势和赵国公配合,围剿大王子嵘烈。 只有一点,沈屹的这支骑兵不过三千多人,而赫尔聃的队伍少说也有数万,草原广袤无边,找到对方之后,他们便採取打了就跑的办法,一点点餐食对方。 另外谢黛宁带领的军队,除了时刻接收这边的消息,传递给赵国公,还有就是在边地吸引注意,假意收集粮草,若有必要,队伍里的兵士,还可以随时补充到沈屹这边。 入夜的草原,风里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呜声凄楚悱恻,沈屹巡视完毕,斥候也回来了,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激动之意,禀报导:「将军,五十里外,有一处北狄人的营地,看样子是粮草。」 身边的兵士们纷纷起身,手摸上了斧钺,眼神里是闪烁的热切。 这些少年郎正是热血的时候,一听这么快就找到了北狄人,恨不得立刻上去砍杀。 沈屹眯了眯眼,看向了夜空里的星子,是晴朗的星夜,却不好掩藏这么多人的行踪,他道:「还不到正面交锋的时候。」 回身看了看众人,指了几个旧部和武艺好的禁军,沈屹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去烧粮草,贾明,你和刘宇光立刻带着大家往西南走,日出时分放鹰传讯,我过去汇合,若无回信你们便继续转移!」 士兵们虽然想打,但是令行禁止,立刻转身听从吩咐去了,贾明和刘宇光对视一眼,又多了几分放心,带着其余刚刚静下来歇息兵士也沉默的起身,上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处山谷。 看着人走远了,沈屹才一挥手,留下的十来个兵士在脸上捂上黑色布条,跟在了他身后,朝着北狄人的营地前进。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沈屹抬手,风向变了,他冲着身后一点头,众人齐齐下马,将马匹拴在一起之后,借着草丛的掩盖前行。 不多时,前方的风中便传来了吵闹和唱歌的声音。 漆黑之中,有一团暖橘色的光团正在跳跃,脚下也出现了一些残砖废瓦,营帐的尖顶映着火光。 两个摇摇晃晃的北狄人,正搭肩把臂的出来小解,沈屹眯了眯眼,看这两人渐渐离营地远了,食指捻起一块碎石,扬手急射。 一人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软软倒地,另一个正要叫喊,突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也一般无声倒地。 沈屹回头一瞥,身后的士兵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满是笑意。 在北地的草原上,离开心爱的人千里之遥,沈屹忽然想起在家的时候,和谢黛宁闲聊,两个人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她懊恼的说自己读书好,练功夫却是吃不得苦,所以每每出去做坏事,都是华庭躲在暗处,或者射个飞镖,或者露一手用内力把筷子插进桌面的功夫。 她自己,只练就了一身威严气势,能够唬住所有人,说起这些,她笑的眉眼弯弯,像只小狐狸。 她说这就是狐假虎威。 眼前这士兵的眼睛,也盈满一般无二的笑意,像个憨头憨脑的小老虎,不是华庭又能是哪个呢? 沈屹心下无奈,用眼神警告了他一下,便压低身子继续往前,到了两个北狄人边上,两人默契的扒了衣服换上。 「你们去牵马等候,这次用不上这么多人。」沈屹对剩下的士兵吩咐道,众人便依言离开。 人一走,华庭才低声叫了一句:「师兄莫怪,是阿宁不叫我说的,怕你不让我跟。」 沈屹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得了,先不说这个,你跟紧我。」 华庭点头。 狂欢又进行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人到了最睏倦的时刻,连火焰也慢慢失了颜色。 沈屹已经摸清了整个营地布局,去北侧等候的几个士兵有些不耐的盯着营地,不知主帅何时能够回来,主帅亲力亲为是好,但是也让人有些担心。 忽然,只见远处火焰「轰」的一下腾起,将半个天空都映红了。 北狄人一下惊醒,大声叫喊着扑去救火。 混乱之中,一处处火焰相继燃起,漫天的火舌掩护着两个黑影从营地奔出,悄无声息的没入了黑暗。 沈屹纵马奔出了几里地,转头看着火光,父亲护国将军沈唐戎马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掳掠滥杀,贪赃枉法,他的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遗言,嘱他若能逃生,也绝不可为復仇行歪邪手段,若老天垂怜,沈家留下后代,也必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行走人世。 他坚持走了最难的路,不妄杀不迁怒,沈家残部也没有落草为寇,他依朝廷律法为家族洗清了冤屈。 他还有了她,在等待自己得胜归去。 这把火像是一场开局,昭示着一个復仇的灵魂到来,十年前的火光印刻在他眼眸中,烧入了心中,终于,这把火不再折磨他了,而是烧到了草原,他的仇敌身上。 ◎最新评论: 【我来了】 -完- 第84章 ◎朵朵◎ ##84 他 沈屹带领骑兵, 在草原上已经和北狄人打了几场,谢黛宁这边,还在慢慢悠悠的沿着边境城池行军。 第236页 不过越往北走, 靠近草原的少数几处城郭越是明显萧条, 商旅几乎踪迹断绝。 这一日终于到了隆城, 这是锁牢关之前最后一座城池,大军将在这里修整一日,然后便会一鼓作气, 行军到底。 隆城的守备姓齐,是个年过四旬的汉子,他似乎对谢黛宁这女将军不以为然, 上门拜访时态度十分轻慢,谢黛宁提出巡城, 他只推脱不用。 她的官阶和齐守备相当, 也无法勉强, 只得作罢。 安排好了军中事务,谢黛宁梳洗了一番, 便带着邓省危等人去城里看看。 隆城的规模不算小, 只是此时也和别处一样,人烟稀少,除了走不了的百姓, 街上没见多少人。 不过即便如此, 他们转了一圈,还是听了一耳朵百姓的忧心忡忡,上次大烨战败, 隆城这边也损失巨大, 许多青壮年的士兵被抽调去了锁牢关, 再也没有回来,城里的老人提起此事,仍旧忍不住直抹眼泪。 「邓老大,派几个暗卫去城里打听一下,这齐守备为官如何?」 邓省危问:「将军可是觉得他有问题?」 谢黛宁想了想,道:「我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但是进了城,总觉得这全城上下的颓丧气氛有些不对头,不论百姓还是士兵,士气低迷的有些过了,北狄人若是来了,怕是打都不打就跑了。」 邓省危点点头,转身吩咐了下去,这边谢黛宁继续在街面上走走看看,很快就发现身后缀着几个鬼祟的影子。 她微微蹙眉,又沖邓省危使了个眼色,便见人群中几个看似普通人的暗卫轻轻点头,反缀了上去。 几人照常逛了下去,谢黛宁甚至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去卖女装的店铺选了一身北狄人的服装,最后又在隆城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这才回了守备府。 一夜好梦,到了天亮,大军马上就要开拔之时,派出去的暗卫才回来,除了齐守备无心军务,只知道捞钱外,他还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你说什么?藏了整整一屋子的药材?」 谢黛宁取头盔的手停在了半道,不敢置信的和邓省危对视一眼。 「正是,属下昨夜跟着那几个鼠辈进了守备府,听到府里师爷安抚齐守备说『大人不必忧心,想来不过是个靠着家世和夫君,把打仗当做儿戏的女子罢了,看不出什么。』我听着话里有话,便在齐守备卧房外守了半夜,到了后半夜这老贼果然不放心,亲自拿着一串钥匙去了府里后花园盘点,只见一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药材,还用厚绵纸把屋子缝隙都堵住了,一丝儿药味不露。」 他又形容了药材的量,谢黛宁闻言蹙眉,药材虽是军需物资,但隆城这样的地方,储备这么多却不正常,而且还这般怕被发现? 「将军,这药材来路尚未可知,是否要留下人查下去?」 谢黛宁沉默片刻,缓缓放下头盔,吩咐道:「咱们没有这个时间慢慢查了,就算药材来路没有问题,储备这么多,他想必是打着发国难财的主意,战事一起从中渔利,人命关天,这件事绝不能让他发生!传令下去,由贾明带领大军先行出发,本将军身体不适,再留一日,之后直接在锁牢关汇合!」 听说她留下,齐守备一惊,忙问传信的士兵道:「只说不适?究竟是何不适?」 士兵摇头,道:「回大人的话,小的打听了,但是谢将军亲卫说不要多管闲事,把我赶了出来,是以不知究竟,也不知严重与否。」 齐守备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挥手让人下去,他虽然不把谢黛宁放在眼里,但是这尊佛留在城里,终究令人不安。 「呵,老爷您可真是……」 纱帘后传来一名女子的轻笑声,随后便见一名妇人摇曳着出来,正是齐守备的夫人,她看齐守备不解,便直言道,「这谢将军是女子,女子不适,十有八/九是葵水之期的缘故。」 齐守备恍然大悟,脸色略好了几分,他拉了拉夫人的手,笑道:「夫人果然是我的智囊,片刻也少不得你。不过夫人既然猜到了,便好事做到底,代为夫去探望一二如何?这守备府多是大老粗,连个模样齐整的都找不出来。」 齐夫人自然答应,让下人取了几样活血补身的药材,便去探望谢黛宁。 谢黛宁正在屋子里等着呢,听见人来了,连忙叫请进来。 齐夫人一入房内,便见一个娇俏的女子侧卧在塌上,腰间盖着薄被,手边的矮几上一碗汤药正冒着热气,见她穿的不是铠甲官服,齐夫人自在了不少,刚才一路上都是手持斧钺的士兵,看着十分吓人。 她上前福了福,熟稔的笑道:「谢将军可好些了?」 谢黛宁回给她一个瞭然的微笑,道:「好些了,这就是身为女子的不便之处,没办法!」 齐夫人看她好相处,便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亲热道:「我带了些药,赶紧让下人给将军熬上,喝了就好了。」 谢黛宁谢过她,又叫人进来拿,齐夫人当着她的面,将几样药材一一交代给那小兵,告诉他用多少水,熬多久,又嘱咐他把剩下的收好,谢黛宁在一旁微笑的看着,等下人出去了,才道:「夫人有心了,只是这些药,我也只用的着这一次,剩下的夫人还是收回去罢,给我也是浪费了。」 齐夫人奇道:「这是为何?大人莫要多心,这都是普通的药材,日常药铺就能抓到,大人拿了,绝算不上收受贿赂什么的。」 第237页 谢黛宁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今日留在隆城,原本是凑巧行军至此才能得了方便,若是在野外,别说休息喝药,就是生火都不能够,怕引来北狄人呢。而且军中药材多是治疗外伤的,无需熬煮,我身为主帅更不能为了这点小事,置大家安危于不顾呀。」 齐夫人眨了眨眼睛,嘆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勉强大人了。」 谢黛宁道:「您叫我黛宁就是了,您有这份心,我就很感激了。回头见了赵将军,我一定为齐守备美言几句,夫人这一药之恩,我也必铭刻在心,大军调派粮草军需,隆城士兵的伤药我一定给足了数。」 齐夫人心里一个咯噔,面上仍是笑盈盈的,问道:「将军客气了,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 客套两句,齐夫人便开始抱怨隆城军的粮草储备并不充足,守备府里竟然也只能喝粥,又问谢黛宁是否真能调来粮草。 「哎呀,您看我,竟然什么都问。」齐夫人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我家大人常说,让我小心说话,可是这隆城也没个来往的女眷,和大人聊的来,竟然忘了大人身份了。」 谢黛宁笑道无妨,把来路上的事情捡了两件有趣的说了,又道:「我一路採买的这些物资,先头的大军已经带着走了,若非需要赵将军同意,今早便是留下一些也无不可,尤其是草药之类,到了锁牢关还需要研磨配制,倒不如趁着大战未开,先行分配呢!」 她说完仔细看齐夫人脸色,果然是微微一变,她便打了个呵欠,露出疲惫神色,齐夫人见状赶忙道:「瞧我,拉着大人说了这会儿话,您也乏了,就先休息休息吧,妾就不多打扰了。」 谢黛宁点头,她赶忙退了出去。 齐夫人一熘小跑回了内院,齐守备正在那里等着,听她说完,摸了摸下巴的鬍鬚沉吟不语,因为谢黛宁占了前面厢房,师爷便也跟到后院议事,他在一旁道:「这谢将军还是稚嫩,夫人客套话一说,就印证了前几日的事情。」 齐守备忙问怎么回事,师爷才把得来的消息道出,原来谢黛宁这一路採买物资,搅合的几个城郭不得安宁,早就传遍了边地了,后来北狄人不知怎么想的,也掺和在一起跟她哄抬物价,所以后面几个地方,她没买到粮草,反而是买了几车药草,此时说会给隆城,也不过是话说的漂亮,实际上本就是她不要的东西。 齐守备重重的一砸拳头,道:「皇上派这么个稚拙女子做将军,行事全无章法!这大烨如何能胜?」 骂完了,又吩咐师爷道:「从隆城到锁牢关不过三日路程,她这一去,再把草药分派回来,顶多十日,你赶紧收拾收拾,把咱们手里的药都卖出去,等不及开战之后了!」 师爷重重点头。 而第二日,谢黛宁便身子痊癒,离开了隆城。 铁骑飞驰了一日一夜,太阳将落,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锁牢关了,众人正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只鹰隼突然在半空中惨鸣一声,俯冲扎了下来,羽翼后紧紧咬着一只更大的金雕,俯冲,擒抓,翻滚,似乎盯上了它一般死咬不放。 邓省危听出那声音是自己的鹰隼,骇然变色,道:「将军,那是北狄人的雕,他们可能就在附近!而且咱们的鹰被北狄人的金雕盯上了,这种金雕不捕到猎物是绝不会罢休的!您赶紧先走!」 谢黛宁抬手止住他,抬头盯着天空中两道纠缠的身影,只问:「你们能射中吗?」 身后有几人应声出列,要求一试,谢黛宁一点头,他们便立刻催马上前,从地面上弯弓搭箭,加入了天上的战局。 谢黛宁看着那几名骑兵翩然的身影,自嘲笑道:「每到这种时候,就觉得自己这将军当得实在不称职,平日不下功夫练习,连个花架子也端不出来。」 邓省危还要再劝,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扭打的声音,他立即吩咐身后剩余的人:「保护好将军,一有变故立时离开,我去看看!」 「是。」 他说罢不等谢黛宁下令便飞驰而去,谢黛宁知道他和身后的这些,必是沈屹留下的最可靠的亲卫,便没有计较,很快天空中的鸣叫声停止了,而邓省危带着几人回来,手里还擒住了一个人。 走进了,就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谢黛宁看清了,那是一个北狄女孩儿,又瘦又小,头上的辫子像枯草一样,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这金雕看来是她养的。」 邓省危把一只金雕的尸体扔到了地上,那女孩儿别过头去,难过的不忍看似的。 谢黛宁心下微动,但是本就分属敌我双方,这也是无奈。 邓省危又道:「咱们这几个都不会北狄话,又不好放了她,只好绑来,明日让贾明审了再说。」 谢黛宁点头。 耽误了这会儿功夫,也走不了了,众人只得寻了僻静处扎营,明日一早再赶路,那女孩也不会说大烨官话,问了几句都是愤怒的喊着北狄话,只得先绑了扔在一旁。 众人吃着干粮,是行军常备的硬饼子,谢黛宁看她一瞬不瞬的盯着士兵手里的饼,旁人却完全没注意到,她便起身过去,把手里的饼撕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没想到这小狼崽子一张嘴,就在她腕子上咬了一口! 「啊!」 谢黛宁大叫一声,眼里瞬间起了泪花。 第238页 那女孩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头巾严严实实的包裹后面,竟然也是女子。 愣怔间只听「唰」的一声,近旁的几人已经抽刀要砍,谢黛宁忙伸出另一只手止住众人,沖身后嗤笑道:「没事,你们别吓唬她了。」 众人迟疑着看向邓省危,他也是一脸的紧张的盯着谢黛宁,适才根本没料到谢黛宁会自己去接近这个来路不明的俘虏,但是此时两人相距不足一肘,那北狄女子若心怀不轨,手里有暗器或者匕首,那是绝对相救不及的。 他只觉得背后霎时凉透了。 谢黛宁却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紧张,她抬手就在女孩儿脑门上一弹,笑骂道:「还不松嘴,你属小狗的啊!」 女孩儿松了点力气,但是仍旧没有放开,眼里只是迷茫不解。 「汪!」 谢黛宁学了一声小狗叫,然后又点了点她脑门,女孩儿立刻就懂了,谢黛宁这是骂她小狗,她马上松开了嘴,一连串的叽里咕噜冒了出来,皱着眉,显然是生气的。 谢黛宁笑了笑,一下就把饼塞进了她嘴里。 女孩子迟疑一下,委委屈屈的开始嚼了起来。 谢黛宁笑着起身,一回头,只见身边这十来个亲卫,一个个面色惨白,吓得不轻。 邓省危哭丧着脸,道:「少夫人!老邓求您,下回可别这么莽撞了!」 ◎最新评论: 【来啦来啦】 -完- 第85章 ◎一个饼换一天◎ ##85 谢黛宁应邓省危应的爽快, 只道以后不会了,其实全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这北狄女孩儿明显才十来岁, 眼神看着拙朴的要命, 她才不信这孩子能安什么坏心。 不过进了锁牢关, 她还是把人交了出去,一方面自己要去和赵国公交接军务,商议事情, 另一方面邓省危坚持要审,只说再谨慎小心也不为过,谢黛宁无话反驳, 只得嘱託两句不可用刑,也别为难这孩子。 真是细作, 关起来也就行了。 等再见到人, 已经是三日后了。 谢黛宁刚刚打开了鹰隼刚送到的鲁班锁, 把沈屹的军报送到赵国公手里,又依照他的意思写好了回信, 锁进鲁班锁放飞鹰隼, 就见柯钺带着一名通译过来,手里拿了张纸,呈上道:「将军, 老邓抓的北狄女子已经审讯完了, 这是通译的记录,请您过目。」 「她是细作吗?」 「……应当不是,只是……也不好就此放了, 万一……」柯钺喃喃想着词儿, 他同意邓省危, 战场上要不得心软,小女孩儿,不是细作,又如何?该杀就杀,他们没那么空闲去查证到底,而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只是他们都拿谢黛宁没办法。 谢黛宁瞅了他一眼,没说话,接过记录开始看。 这女孩儿自称来自一个叫做赫特的部族,这个部族算是北狄人的一支,但是却并不效命于现在的北狄汗王拏尔汗,反而这个部族和汗王有世仇。 柯钺带来的通译在一旁解释道:「北狄人善于驯养鹰隼之类的勐禽用来狩猎,传信,其中的赫特部则格外善于驯服金雕,这种草原上的勐禽之王,这是他们祖传的技能,可是赫特人生性不羁,只愿用这技能自由的捕猎,游牧,所以一直和北狄人主支不对付。十年前的大战,拏尔汗强征赫特部为己作用,赫特部因此分裂,后来听说竟全族覆灭了,草原上已经数年没有人能驯服金雕,邓大人带回来的的确是一只死去的金雕,但是这姑娘是不是赫特人却不好说,毕竟金雕已死,无法验证。」 谢黛宁转了转手腕,已经过去三日,腕子上还能看见浅浅的咬痕,想起那姑娘像小狗似的眼神,她不由笑了起来,道:「这姑娘傻乎乎的,应当不会说慌,不过大战在即,你们既然不肯放了她,便把她送来我身边吧。」 见柯钺马上张嘴要说话,谢黛宁瞪了瞪眼,又道:「军令如山!」 柯钺哽住,她用这层身份说话,他还能怎么办,只得垂头丧气的去牢里提人,又在谢黛宁住的院子里加了几个暗卫。 很快人就带到了,这姑娘在牢里呆了三天,虽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但是整个人看起来更憔悴凌乱,手脚都被绳子捆着,身上还有股难闻的味道。 谢黛宁皱眉吸鼻,立刻让人松开绳索,然后打量了她一会儿,这姑娘面对她倒不像面对邓省危这些人,眼神里的兇狠软了几分,没那么有底气了,谢黛宁看着就想笑,也不知怎的,她觉得这孩子有几分野外小动物的别扭可爱劲儿。 她吩咐士兵拿一些吃食来,又让他们准备洗澡水,等水的功夫,吃食先到了,是几张刚烙好的饼子,又松又软,香气扑鼻,这姑娘竖着的眉毛瞬间柔和几分,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谢黛宁好笑的按住她的手,黑乎乎的手指缝还能看见泥巴呢,她塞了一双筷子到她手里,姑娘眨眨眼睛,反手用力向下一戳,把暗卫吓得差点从房樑上掉下来,只见一块饼子被她扎到筷子上,举起来就啃。 很快一张饼就吃完了,看她又要去戳,谢黛宁赶忙把盘子推开,道:「你这样吃可不行,会撑坏的。」 她瘦骨嶙峋,像个会动的骨架子,显然是很久没有吃饱了,但暴饮暴食更会出问题。 小姑娘听不懂,但是却明白谢黛宁的意思,不让她吃了,她有些闷闷不乐的缩回了手,眨眨眼睛又把手往前一伸,腕子贴在一起,这是让她绑的意思。 第239页 谢黛宁失笑:「真是没良心,吃饱了就要走?」 小姑娘疑惑地看着她,谢黛宁站起身,拉着人去了偏厢,屋内热水已经备好了,热气腾满屋子,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谢黛宁为了装模作样买的衣服也放在一旁,她指了指浴桶,在小姑娘背上轻轻一推,随后便关门出去,留她自己去罢。 才出了厢房,赵老将军的人又来找,谢黛宁只得吩咐一声,跟着来人去议事。 等再回来已经是晚上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进去就能看见那姑娘一个人,抱膝坐在房门前,身上却只有一件薄薄的寝衣,是谢黛宁的。 她愣了愣,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小姑娘抬起头,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谢黛宁也不懂,只得一面叫人送上晚膳,一面带着她进了屋子。 北地昼夜温差大,虽然已是四月末了,谢黛宁的屋里还是放着一个炭盆,烘的暖融融的。 小姑娘一进屋,便先打了个喷嚏。 谢黛宁翻了翻包袱,这次出征她几乎没带女装,都是行军打仗的战服,或者是绣有纹样的官服,找了半天才摸出一件她能穿的递过去。 小姑娘看了一眼,没有拒绝。 晚饭送上来,两人一起吃了饭,谢黛宁要办公务,便让士兵带她去收拾好的厢房,不想才坐下看了几封信,就听屋外一阵喧嚷,她起身出去一看,却是那姑娘又自己回来了,就站在门口,倔强的立着不肯走。 守卫的士兵急的满脸通红,嘴里直嚷道:「你站这里干嘛,你可别觉得我们将军脾气好啊,你是俘虏,可不是客人!」 可惜对方听不懂,立在那里理直气壮的。 谢黛宁好笑的摇摇头,道:「罢了,你们一起执勤好了,反正你们不放心她,盯在眼皮子底下也好。」 这后一句,却是说给隐藏在暗处的暗卫听的。 一忙起来她就忘了旁的事情,等到第二日早起,一推开门才发现屋外值守的士兵换了人,而那姑娘却仍旧直挺挺的站着。 见了她出来,姑娘眼珠子转了转,走到庭院中间找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圈,指了指自己,又指向了谢黛宁,然后双手指尖相抵,比划了一个人字型。 谢黛宁愣住了,像是明白了什么,问侍卫道:「厨房还有没有肉,拿一些来。」 虽然大清早的吃肉有点奇怪,侍卫还是立马就去了,片刻端上来一盘子羊排,谢黛宁指着肉,又指指地上的圆圈,然后盯着姑娘,眼里显出疑问之色。 姑娘纠结了一会儿,伸出三根手指,谢黛宁点点头,她便大大方方的走过来,理直气壮的坐下开始啃羊排。 谢黛宁被她逗得直乐,笑了半天才去梳洗,如此收拾完,这姑娘跟上她出门的脚步时,谢黛宁已经都明白了。 一张饼等于守卫自己一天,一盘子肉却是三天。 有骨气,不白吃! 到了这天晚上,谢黛宁便没有再让她立在门外,找了床被子给她,让她在屋内的侧塌上睡下,姑娘抱着被子愣了愣,然后小心翼翼的躺下了。 不过到了后半夜,谢黛宁就后悔了,这姑娘想是许久没有睡个好觉,竟然开始打鼾,她被吵的睡不着,又不忍叫醒她,只得披上衫子起身,打算去厢房里看书。 不想才一动,侧塌上的人也醒了,揉了揉眼睛然后直愣愣的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吩咐一般。 谢黛宁其实没有想把她当做下仆,就像三娘,她也从未当她是下人,只是见这女孩儿实在瘦的可怕,这样赶她出去,就算不遇到战事,怕也会饿死在路边,所以才想着留下她养一养,再送她远远离开这里,能有个活路罢了。 不过既然一时半会儿送不走,她又是个有骨气,不肯随便受人恩惠的,谢黛宁一想,这样下去不行,便半趴在床榻边上,指着自己道:「阿宁。」然后又指指她,挑眉疑问的看向对方。 姑娘立时懂了,半坐起身,认真的拍了拍胸口,道:「朵朵。」 谢黛宁不知是哪两个字,倒也不在意,只重复了一句:「朵朵?」 姑娘点头,也唤了她一声:「阿令!」 这语调走样的厉害,谢黛宁一时绷不住乐了起来,重复着教她:「阿宁。」 「阿拧。」 「阿宁。」 「……」 两个女孩子一人一句,你教我学,最后谢黛宁拉着人坐到了自己床上,教到了后半夜,朵朵学会了谢黛宁的名字,学会了食物叫饼,但是喝水的叫杯子,盖在身上的是被子,她完全分不出来,最后气极了,咬着被子一角就睡着了。 好在,这一次没有再打鼾。 …… 五月初的一天,毫无徵兆的,北狄的军队突袭了锁牢关附近的几处小镇,赵国公自然坚守此处不动,但也派出了几支队伍出城相救。 这样的突袭往往是事后得知,所谓相救,不过是把还活着的人带回锁牢关医治罢了。 谢黛宁本来的职责是开合鲁班锁,和邓省危一起配合赵国公部署,传递消息,这会儿大批伤兵和难民涌入锁牢关,旁人没有空闲,她便主动担下了这事儿,而且她从隆城「骗」回来的草药也派上了用处。 只是没想到的是,虽然赵国公一再嘱咐给她打底,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进安置伤兵的医馆,谢黛宁还是被真正的残酷震撼了——各种残肢断臂,未来的及缝合的肚腹,露出还在颤动的肠子和内脏,烧焦的皮肤,粉红和焦黑混合在一起…… 第240页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谢黛宁吓得倒退几步,随后便是一阵噁心,几乎当着人面就要吐了出来。 还是朵朵在后面扶住了她,让她不至于如此失态。 「我去。」 朵朵已经会说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了,她把谢黛宁往身后一拉,然后撸起袖子就要进去,谢黛宁努力忍下了不适,道:「不,你别进去。」 朵朵是北狄人,她的眼珠子带着一层淡淡金褐色,皮肤也不似大烨女子细腻,更别提那训过金雕的手,粗粝而且布满抓痕。 屋内的人本来死气沉沉,看见了她,却仿佛灰堆里的火星子,眸子里燃起了怒意。 朵朵不明白,不过她听话,于是点头堵在门口,警惕的看着谢黛宁进屋,巡视,一个个伤兵看过去,问询医士还缺什么…… 她慢慢适应了,噁心和惧怕的感觉也一点点消失,最后甚至帮着医士给一个伤兵的伤口换药。 屋里的人也忘了门口的朵朵,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沈夫人罢?」 「沈将军家的人……」 「太好了,沈将军回来了,锁牢关一定能守住。」 「……」 朵朵不知怎么福至心灵,竟然听懂了这几句话,她上前一步,指着忙碌的谢黛宁,颇有几分得意的说:「阿拧!她,细待拧!」 ◎最新评论: 【来了来了】 -完- 第86章 ◎金雕◎ ##86 莫 朵朵是个极其固执的女孩子, 尽管谢黛宁专门学了几句北狄话,告诉她自己的夫君姓沈,解释「沈夫人」是什么意思, 可是朵朵就是不允许别人这么唤她, 每次听到都会用蹩脚的官话认真纠正, 直到对方接受为止。 仿佛谢黛宁三个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一般。 过了段日子,医馆里的人都知道了, 再加上听说她是赫特部的,大家的敌意消失,和谢黛宁一般, 只觉得这孩子憨傻的可爱。 就连邓省危,也慢慢放松警惕, 撤走了多派来的暗卫。 不过这样温馨的时光还是极少数的, 战事越来越吃紧, 医馆里死去的人比活下来的多几倍,仍旧有伤兵源源不绝的被送来, 医士用尽浑身解数, 也只能救下几个…… 谢黛宁每天一睁眼,就怕属下告诉她又有多少士兵没了。 赵国公那边也不轻松,他本来年岁就大了, 如今顶在这前线, 更是丝毫不敢露出疲态,生怕自己一垮,会影响大烨整个的士气。 沈屹那边倒是还好, 迄今为止未有败绩, 在草原上把北狄人耍的团团转, 他麾下精锐的骑兵有了实战经验,越发勇勐,伤亡反而极低,草原上将他们传的神乎其神,都说大烨派了几万人进入草原,锁牢关这里松快了不少。 然而这顺遂维持了不久,进入六月的雨季之后,无论是北狄还是大烨,骑兵都不能再任意驰骋,常常被一场豪雨阻拦,行动速度明显变慢,这个时候北狄开始调集步兵围攻边境城市,锁牢关压力陡增。 赵国公已经三日没有合眼了,他看着地图,默默计算着时间,只要撑过雨季…… 「将军!沈将军的军报到了!」 屋内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谢黛宁,柯钺,邓省危,陈昊,还有其他将士,大家看向进来禀报的士兵,他单膝跪地,手里捧着鲁班锁,抬过额头奉上。 「我的鹰呢?」邓省危急急发问。 士兵道:「大人的鹰受伤了,落在营房前被我们发现,已经送到后边医治去了,李校尉怕耽误军情,这才让我把军报送过来。」 听了这话,谢黛宁的心里咯噔一下,邓省危训练的鹰隼,只认他们二人,若非受了重伤,是绝不肯让生人靠近的,更别提被摘下鲁班锁。 而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七只了…… 邓省危顾不得失礼,蹬蹬跑了出去。 谢黛宁则留下开锁,这次的信有两封,一封军报,一封家书,军报她递给了赵国公,家书则留在手里,薄薄的一张纸,让人几乎怕捏碎了。 赵国公展开军报,消息很简短,沈屹说这几次伏击嵘烈,对方似乎很是了解他的战术,轻易就化解了,而且几次的地点似乎是在等着他一般,他让赵老将军查一查,锁牢关这边可有异常,他怀疑是有人泄露军机。 赵国公看完心里一揪,面上却不显,只随意的把军报递给了谢黛宁,道:「沈将军说的,你都晓得,斟酌着回信便是。」 谢黛宁点头,转身回了屋子。 邓省危已经等在院子里,见了她一脸沉重的摇了摇头,道:「这只是不成了……路上怕是遇见了北狄军队,被射了一箭……拼了命才飞回来,赵将军那边可有信回?若是着急,只能把那两只小的放出去了。」 谢黛宁嘆了口气,邓省危几句话说的哽咽不已,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垂眸打开了军报,立时大惊失色——沈屹说可能有人泄露军情! 她手颤抖起来,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怎么办? 对了,赵国公说她都知道,让她回信? 她一瞬间关心则乱,差点失了分寸,不过立刻清醒过来,刚才屋里人多,赵国公怕只是故作轻松,如果真的有人泄密,那么鹰隼不足的事情,也得保密,屋里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 谢黛宁镇定下来,把信折在手里,然后对邓省危道:「我这就去写信,你把小鹰带过来吧。」 第241页 邓省危领命去了,她便如往常一般奋笔疾书,又把信件仔细放入鲁班锁,这才得空瞅了一眼家书,沈屹没有太多话,只告诉她一切都好,勿念。 她放下心,稍稍松了口气。 等邓省危回来,她才悄悄低声把事情告诉了他。 邓省危也压着怒气,低声叱骂几句,不动声色把两只鹰放飞,然后转头去暗卫处吩咐严查锁牢关进出的人。 忙了这一天,又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谢黛宁回到院子,天已经黑透了,她也无甚胃口,倒是看朵朵吃的香甜,才勉强用了几口。 过了这一个月,朵朵被她养的胖了一圈,脸上的皮肤红润光泽,如今见了几个熟面孔的士兵,虽然话不太会说,眼里却有了笑意。 谢黛宁一直在琢磨是谁泄露军机,心里存着事儿,吃着吃着停了筷子,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一轮圆月已经生起,月晖如霜,她的眉宇间渐渐冷肃。 她忽然想到,今日的信,除了内容让人不安外,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行军不便带笔墨,所以日常信件都是用炭笔,而沈屹今日的信,颜色格外的淡,笔画消失的末尾几乎像是草木灰抹上去的! 是因为行军打仗,烧好的炭笔遗失了,又找不到替代的……还是因为草原进入了雨季,所以烧制炭笔不便? 如果这样,那师兄他,是不是也没法吃一顿热饭? 他就算这样也要写信给自己,是否也是在故意掩饰遇到的困境? 她越想越不安,不觉间,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 两人自成亲以来,从未分别过这么久的时间,而且还是一人身涉险境的情况。 朵朵停下筷子,望着她,她现在还是只会说简单的词彙,安慰人那样复杂的语句是不行的,于是便把手轻轻放到了谢黛宁手背上。 谢黛宁回过神,抹去眼泪,转头看着她笑了笑,道:「我没事,快吃饭吧。」 朵朵却摇头,道:「我知道。」见谢黛宁不解,又道,「鹰。」 谢黛宁愣了一下,道:「你知道鹰……?」 朵朵点头,撸起右手的袖子给她看,女孩儿细细的小臂上,赫然横着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这道大疤痕边上,密布着许多细小的伤痕,很明显都是爪痕。 朵朵是赫特部的,这个部族善于训练金雕,白天她一直跟着自己,看见她和邓省危放飞那两只小鹰的样子。 而此前,谢黛宁也没有太避着她,只是朵朵看见鹰隼,眼神明显不屑,邓省危自己都打趣说,鹰隼比不上金雕。 想到此处,谢黛宁不由苦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帮我训鹰对吗?我现在只剩下三只普通鹰隼,这边两只,师兄那一只,已经都用在传信了,否则真该请你帮忙训一训。」 朵朵听了这一串话并不明白,但是谢黛宁摇头她是看懂了的,她登时急了,起身跑进了内室,片刻,捧着一身外出的骑装出来,塞到谢黛宁手里,这是让她换上的意思。 谢黛宁心里郁结,再看朵朵一脸的急切,想了想便依了她,换上衣服出门,也算是散散心。 不料,朵朵却带着她一路纵马奔出锁牢关,直往当初抓住她的地方去了。 身后的暗卫见状紧紧跟上,分出一人去禀报了邓省危。 这边两个姑娘纵马疾驰,很快便到了地方,朵朵轻车熟路,跑了一处悬崖边上,她跳下了马,又伸出手拉谢黛宁下来。 谢黛宁跟上她的步伐,两人就在月色之下,顺着嶙峋的山石往上攀爬。 这个时候,朵朵矫健的身手便显出来了,她像一只岩羊,在几乎垂直的岩石上来回蹦跳,几个纵身便窜上去一截,然后用腰带拉扯着谢黛宁爬上去,两人的后面,数个身手了得的暗卫,一直落后几步,始终追不上去。 这样顺着山壁爬了很久,前面能落脚的地方越来越窄,连暗卫都心惊胆战,几次提醒谢黛宁,这样爬下去没有回头路了。 朵朵却只回头沖他们比划噤声,然后坚定的继续往前。 又不知爬了多高,脚下的山涧已看不见底,黑漆漆的像一道巨大的伤口,头顶的月亮却仿佛触手可得,山风烈烈的刮向几人,把人吹的贴紧山壁,不必用力也能站直。 朵朵终于停下,攥了攥谢黛宁的手,提醒她看向前方。 谢黛宁仰头,只见几步外的山壁上,有一处突起的岩石,紧挨山壁的一侧满是乱枝,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处巢穴,能隐隐看见一个白色的小脑袋,是一只纯白色的金雕! 这只金雕尚未成年,想是觉得巢穴里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睡得正香呢。 谢黛宁这才明白,朵朵是带着她来逮金雕了。 她怔忡的看向朵朵,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她后来也让通译问过这孩子,她的家人在哪里,可能寻到? 朵朵当时垂下头,许久才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话。 通译说,她的父母都死了,是因为金雕。 她想到那晚被兵士们打死的那只,赶忙跟朵朵说对不起,又问她是不是为了抓那只金雕,父母才不在了,朵朵却摇了摇头,说那只雕是她想抓的。 见她一脸难过,再加上知晓了赫特部族的事情,谢黛宁便再没提起过金雕的事。 没想到今晚,她看出了自己忧心的事情,竟主动带着她来了这里。 第242页 朵朵见她出神,轻轻拍了拍她,然后指了指那个巢穴。 「我去?」谢黛宁指了指自己,轻声问道。 朵朵点头,拍拍胸膛,然后说:「我,你。」 这是陪着她的意思,谢黛宁明白,便往前走了一步,身后暗卫忙唤:「少夫人!」 朵朵兇狠的回头,瞪着他们:「闭嘴!细带宁!」 谢黛宁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然后顺着朵朵给她指的路,爬进了金雕的巢穴。 这只金雕终于被惊醒了,翅膀铺展开退到巢穴另一侧,谢黛宁被那气流一扫,差点掉了出去,身子稳稳的被人撑住,她回头,是朵朵,正躲在一侧警惕的盯着那金雕。 过了一会儿金雕安静下来,收回了翅膀,但仍旧紧紧盯着谢黛宁,朵朵抓起她的一只胳膊,略高过金雕的脑袋,在谢黛宁背后开始吟唱起来。 这是一首古老的北狄民歌,伴着冷酷的山风和此时诡异的情境,让人不由生出一股沧桑之感,仿佛能感觉到时间在崖边流逝。 面前的金雕即便没有成年,也是天空中体型最大的勐禽,刚才翅膀那轻轻一展,就几乎把人扇倒,现在它也认真地听着歌谣,眼睛映着月光,泛出冷冷的神色,似乎在审视,也在揣度面前的人。 奇异的是,虽然听不懂这歌谣,但伴随着朵朵的歌声,和金雕互相盯了许久,谢黛宁竟慢慢觉得,自己似乎能够进入它的内心,一点点,她透过那双金色的眼睛,看见了连绵不绝的山脉,终年不化的积雪,还有亘古不变的神明。 金雕眨了眨眼。 朵朵的声音激动起来,她转换了调子,谢黛宁隐隐在她的歌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朵朵极力咬着字眼,想要唱的更准确一点。 月亮越来越低,这样的一夜过去,太阳从东面的山脉缝隙里露出了一角,金雕终于累极了,它最后仔仔细细看了看谢黛宁,然后闭上眼,把头埋进了翅膀。 朵朵停下吟唱,嗓音暗哑而又欣喜的叫喊起来,一串叽里咕噜的北狄话之后,她忽然想起谢黛宁听不懂,又笑着一字字道:「它,是你的。」 谢黛宁放下酸痛的胳膊,也看着她笑了起来,身后几步,是冻了一夜的暗卫,还有不知何时赶来的邓省危,他正看向这边,满脸震惊,道:「少夫人,有了这只金雕,就再也不怕北狄人切断传信了!」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87章 ◎白咪◎ ##87 忘 半个月后的一天。 谢黛宁在臂腕上, 缠上一只牛皮做的臂鞲,鞣制染色都是她和朵朵一起完成的,底子朱漆描金, 绘制着赫特部独有的纹样, 柔韧而古朴。 她正站在锁牢关的瓮城正中, 四周高耸的城墙上,旌旗烈烈作响,士兵们沉默的看着底下。 谢黛宁接过邓省危递来的骨哨放在唇边, 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将骨哨吹响,仰头看着天空。 少有的好天气, 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阔, 阳光刺目。 众人凝目屏住唿吸, 和她一同仰望, 片刻,只见一道白影闪过, 却是转瞬即逝, 目光追不上的迅捷,只听「哗」的一声,那影子已经稳稳落在谢黛宁的臂鞲上。 巨大羽翅的阴影收起, 带起一阵风扑到附近士兵面上, 有人眯起眼睛,不由退了一步,有人吸了吸鼻子, 似乎闻到了高空中独有的气味。 而观看这一幕的人都怔住了, 连赵国公立在不远处的城楼上, 亦是目瞪口呆,半晌四周轰然喝彩如雷。 谢黛宁和站在一边的朵朵相视微笑,半个月前,她们都没有把握能够将这只金雕——它现在有了名字:白咪——训出来,毕竟一般的雕熟悉主人就要半年,更别提听懂指令了。 可是白咪,和它的毛色一样特殊,它极为聪明,金色的眼睛里常常带着一丝傲慢,那些指令对它而言可谓简单,几乎都是一学就会。 邓省危也惊喜到了极点,怪不得拏尔汗将赫特部逼死,也要得到这金雕,膂力最强的勇士,也射不到它们翱翔的高度,它们就是鹰隼的王者,在它面前只有臣服,根本不敢攻击。 而且这样巨大的翅膀和力量,除了信件,它甚至可以带一些简单的东西。 朵朵说,不止,它们也是最好的猎手,能把岩羊抓到高空中摔死,对付普通的人也不在话下。 不过,这亦是赫特部驯服金雕的最后一步,主人要独自带着自己的金雕,进入深山捕获一只勐兽,然后金雕才能完全臣服,和主人结成最深的羁绊。 所以虽然所有人都反对,认为金雕能送信已经足够了,谢黛宁仍旧坚持要完成这最后一步,如朵朵所言,这是对白咪的尊重,而她自己也希望白咪能帮她做更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谢黛宁收拾了简单的东西,换上了一身牧民的衣服,骑着马出了锁牢关。 捕猎勐兽,必须去往人迹罕至的地方。 邓省危和赵国公立在城楼上,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不见,眉头越锁越深。 「沈屹那边,可能是出了点事。」 赵国公话音才落,只听「啪」的一声,是邓省危手里攥着的一支骨笛,竟被生生折断,他的脸色瞬间苍白,顾不上手心被划破,只颤声道:「赵将军可是知道了什么?」 赵国公知道邓省危一心守护沈家,忙拍拍他肩膀,安抚道:「你先莫急,也是我的一个猜测。」顿了顿才又道,「此前他来信说,怀疑有人知晓沈家军战术,泄露给了嵘烈,所以几次伏击失败,后来他发现消息不是从锁牢关出去的,而是北狄王帐那边,察觉此事之后沈将军已经重新部署,跳出两边夹击,而我说的出事,一来就是这件事,二来是这伏击导致沈家军骑兵多有伤者,医药短缺,所以行军速度变慢。」 第243页 邓省危沉吟片刻,问道:「所以您并不反对让少……让谢将军她出去训鹰,就是因为一旦消息彻底断绝,沈家军孤军深入……」 「锁牢关也会失去屏障和保护。」 邓省危背后冷汗涔涔,谢黛宁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为何沈屹,柯钺,还有很多人会那般信重她…… 身边的赵国公长长嘆息,道:「倘若谢将军,沈家的少夫人是男子,那就好了!以她的聪慧和沈屹珠联璧合,带兵打仗,必能令北狄人不敢轻易进犯,我这老头子有生之年,也能安心了!」 邓省危滞了一下,忽然想起朵朵每每固执的强调她的名字,像她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女子,她的名字也不该被埋没,邓省危忽然道:「没关系,谢将军,谢黛宁,就算是女子,我相信她一样能在这一战中留下姓名!」 …… 狂奔了一阵之后,谢黛宁让马儿停下休息了片刻,四周是无人的旷野,风声在耳边唿唿不停,像是谁在絮语,可又那么寂寞。 她是第一次,完完全全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下属,也没有僕俾,一个人去做一件事。 到了晚间,天空上聚起大团的云彩,谢黛宁找了一处山坳避雨,才搭好了帐篷,就听见一阵隆隆的雷响,大雨哗哗砸向地面,激起阵阵土腥气。 她皱眉看着雨幕,试着吹响了一声音调,想唤白咪回来。 朵朵说,金雕大多数时候可以照顾自己,所以不用担心,可是这时候,天地间被雨幕笼罩,反而是她觉得有些害怕了。 很快帐篷外面响起了摩挲的沙沙声响,她撩开一看,正是白咪,身上被雨点打的湿透,但是金眸仍旧傲慢冷淡,谢黛宁笑起来,叫道:「白咪,快进来避雨。」 白咪的眼膜扑闪两下,扭头看向外面,一动不动,十足高傲。 谢黛宁禁不住噗嗤一乐,这傢伙!脚下忽然有什么扑腾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只野兔,只有出气没进气得蹬腿呢,很明显,是白咪抓来给她的。 她伸出手去,在白咪湿漉漉的背上拍了拍:「你呀!多谢啦!」 现在大雨瓢泼,自然没法烤兔子,谢黛宁随便吃了点干粮,拿出小刀把死去的兔子料理了,割了大半的兔肉餵给白咪。 它仍旧站的笔挺,堵在帐篷前面不肯挪动,谢黛宁把肉塞到它嘴边,才屈尊降贵的微微张嘴咽下去。 她本以为金雕都是这样的,冷峻高傲,难以讨好,后来朵朵告诉她,只有厉害的才会这样,因为难以全心依赖主人,所以这次打猎,最好能捕猎勐兽,让它看到你的厉害! 不然就像现在这样,金雕觉得主人不行,所以它该照顾你,打猎物餵你,怕你饿死。 谢黛宁无奈的对着白咪笑道:「算了,不全心信赖我也没什么,毕竟不是万事万物都得分个高低尊卑的,对吧!」 白咪瞥了她一眼,合上眼膜休息了。 这场雨落得急也收的快,一时乌云散去,天上群星便扑面而至,远处的群山轮廓也清晰起来。 谢黛宁掏出巾帕在白咪身上抹了几下,它便不耐烦的一振翅,嗖的一下飞走了。 她嘆了口气,总觉得这只鸟不像朵朵说的,因为太厉害所以高傲,它好像只是不喜欢自己呢。 第二天起来,天色一碧如洗,帐篷外的草地上露水如珠,间或冒出几个小蘑菇。 谢黛宁收拾了东西,打算往那一片山脉去碰碰运气,草原上的勐兽很多,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什么虎啊熊啊的,她是根本不敢想,她也就能打个狼和狐狸之类的。 邓省危找来教她猎人也说了,山脉外围有一些落单的勐兽,能打一只孤狼或是豹子也就可以了,千万不能往深山里去。 望山跑死马,到了下午,地势才渐渐有了起伏,也有一些林木出现在周围。 今天可能还是白费了,很快就会天黑了,谢黛宁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马蹄声,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鸣叫,她抬头,只见一个白点盘旋,正是示警的白咪。 谢黛宁赶忙找到了一块起伏处,把马匹拴住,然后警惕的看着周围。 很快,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十几个衣衫褴褛,身上到处是伤的牧民出现在眼前,有男有女,但大都是老人和少年,并无青壮年。 这些人拼尽全力,往谢黛宁来路的方向跑,脸上神色惊惧,可是马蹄声大作,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奔命,很快,这些人便被围住了。 是北狄的一支骑兵! 头顶上又传来一声鸣叫,似乎在催促谢黛宁赶紧避开,骑兵为首之人抬头看向天空,但是白咪飞的太高了,又是白色,很难辨认。 他以为只是野外的鹰隼,便没有搭理,转头狞笑着看向被围住的一群人,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 话音一落,骑兵们哄堂大笑,然后纷纷拔刀,指向了这群老弱之人。 一个老者似乎明白没了生路,大叫一声扑向一个骑兵,想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但是人还没近身,就被旁边的人一刀噼开,鲜血轰的喷射出去,把一大片草地都染红了。 剩下的人有的哭喊,有的扑过去抱住他半个身子,也有的吓疯了一样四散逃开,骑兵手起刀落,又杀了几人。 谢黛宁看的目眦欲裂,她已见过无数的伤者,对血色不再像开始时那样惧怕,可是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杀,仍旧难以接受,尤其是看穿着,被围的分明是普通的百姓! 第244页 而这些杀人者,有的像追捕猎物,有的懒洋洋的下马,在死者身边掏出他们的干粮,就着血污和杀戮,边吃边看。 她才明白,这惨剧是为了食物。 不能等了,谢黛宁定了定心神,摸出箭囊单膝跪地,快速的撑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尾羽的破空鸣响,她射中了两个骑兵。 那些人看到箭羽惊乱了一瞬,以为遇到了敌人,但是很快,便发现了土坡后的谢黛宁,一个人,而且瘦瘦小小的,几个骑兵大怒,哇哇叫着,举刀扑了过来。 谢黛宁又搭箭射中一人,也顾不上行囊了,拔刀闪身,跳下土坡狂奔。 粗略一算,身后还有将近十个骑兵,她微微后悔,也知道有些托大了。 可是屠戮这样发生在眼前,她做不到不管。 带着北狄人绕了几个圈子,她渐渐被围住了,谢黛宁握紧了手里的刀,微微伏身蓄势待发,看向眼前的敌人,一个北狄人率先扑过来,谢黛宁闪身一避,手里的猎刀横噼,那人不防她还有武器,腰上被划了老大一道口子,哇哇叫着逃开几步。 其余的骑兵忽然大笑起来,似乎在嘲笑他的莽撞,然而脚下却不停歇,几个打头阵逼近,剩下的策马合围,防止谢黛宁逃跑。 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谢黛宁的功夫本来就不算顶尖,一直被人重重保护,也从未遇到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 她想起云岚书院,想起沈屹,他们的新婚,兔子灯,衣襟里贴着心口的家书,还有临行前邓省危啰哩吧嗦的嘱咐,想起赵国公深沉的眼眸…… 她后悔了,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北狄骑兵看到她眼眸里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们读懂了其中的迟疑和恐惧,就像狼群嗅到了血腥,唿哨一声,齐齐举刀扑了上来。 然而下一瞬,白影闪过,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站在最前那个北狄人已经大喊着腾空而起,一把弯刀落在地上,其余的人被这变故惊呆了,竟然忘了杀人,一起抬头去看。 那个人的影子迅速缩小,忽然又是一声大叫,他被从半空中扔下,就摔在众人眼前,除了骨骼碎裂的沉沉声响,这个人一声不吭,抽搐几下死去,血液从耳鼻口中涌出。 白咪再次俯冲,低低的盘旋起来,北狄骑兵登时大乱,有人弯弓搭箭,然而它强劲的翅膀一扇,打落了箭支,丝毫不惧。 巨大的翅膀展开,阴影在地面快速移动,它就像死神在挑选猎物。 趁着他们被白咪吓得大惊,谢黛宁举起刀,大喊着砍向近处的骑兵,刚才被围杀的牧民也醒过神,有搬石块的,也有就地捡起散落兵器的,大家一起砍杀到北狄骑兵的身上。 局势瞬间逆转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群杀人魔只剩三两个,屁滚尿流的扯上马背逃走了。 有几个牧民想追,无奈连鞋都没有,根本无力追赶,只得放弃。 危机解除了,谢黛宁看向他们,剩下的人看起来除了形容有些惨,倒是没有受重伤的。 只是她是大烨人,这些人虽然是百姓,也是北狄人,她心里有些警惕,对方却也和她一样,正面面相觑时,白咪又一次俯冲而至,只是这一次它没有扑杀,而是停在了谢黛宁身侧。 她累的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转脸看着这高傲的鸟儿,毫髮无损,正上下打量自己呢,她笑了笑,再次从它眼神读出了一丝淡淡的鄙视。 牧民们却被这一幕震惊了,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个声音喊道:「赛罕岱青……」 「赛罕岱钦……」 像是在叫她,但是谢黛宁不懂,这个词没听朵朵说过,不知什么意思,一个老妇人拨开众人走上前,沟壑纵横的脸上有青色的纹样,虽然衣衫破烂狼狈,神情仍是个德高望重的尊者,她绽出一个笑来,对谢黛宁说:「赛罕岱钦,你是拯救我们的美丽勇士!」 谢黛宁穿的是牧民男子的猎袍,但是刚才狂奔拼杀,头髮已散开了,加上和北狄人长相不同,一下就能看出是个女子。 她见老妇人说的是官话,于是回道:「我叫谢黛宁,不是赛罕岱钦。」说完了,才发现音调竟有几分相似,不由一笑。 老妇人道:「北狄人有一个传说,好战的武士终将死去,草原会被美丽的勇者拯救,她的身边常伴一只白鸟,带来祥和与富足!这美丽的勇者,就是赛罕岱钦。」 她在谢黛宁面前跪下,双手心朝上,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做出了同样的姿势,嘴里仍旧在喊着:「赛罕岱钦……」 谢黛宁知道这些牧民怕是把自己认作了什么传说的人物,可是却无从辩解,只能喊着:「你们起来,先起来再说!」 老妇人依言起身,其余人也跟随起来,然后等着谢黛宁的下文,她想了想才道:「萍水相逢,我不是什么岱青,算啦,你们……都走吧,我也要走了。」 她指了指山的方向,又指自己,这是跟朵朵沟通养下来的习惯,用手势表达。 正想离开,那老妇人叫道:「赛罕岱钦,不要去那边,那里有埋伏的赫尔聃骑兵,我们就是从那逃出来的奴隶!」 听了这话,谢黛宁眼皮一跳,没想到自己这冒失莽撞的救人之举,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赫尔聃是北狄大汗的二儿子,也是沈屹一直在草原上狙击的敌人,如果遇到了他的骑兵,那就是有十个自己,不,十个白咪也不够救命的! 第245页 老妇人又道:「赛罕岱钦,你要去向何处?我们愿意追随你!」 她说完冲着身后又叽咕说了几句北狄话,只见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跟着老妇人一起大声道:「我们愿意追随你!」 「我们愿意追随你!」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88章 ◎重逢◎ ##88 使 谢黛宁手足无措, 说了无数个「对不起」拒绝,但是毫无用处,最后只得喊道:「先起来吧, 起来咱们再说!」 好容易安抚下众人, 寻了个僻静处坐下说话。 她这才知道这群人差不多都来自附近一个部族, 族里男子被抓走卖命,而剩下的老弱被带到骑兵的落脚点做苦力,也是对家人的威胁。 前几日这队骑兵吃了败仗, 嫌他们是累赘费粮食,便想一杀了事,他们这才逃走。 那个老妇人, 她叫济纳,原来是这个部族的祭司, 现在算是领头人, 她说追随并不是要谢黛宁带着他们, 而只是要一种身份的归属。 谢黛宁沉默了许久,最后咬牙坦诚:「你们看我长相想必也知道了, 我是大烨人, 你们跟随我,就等同叛离北狄。」 济纳不以为然的笑了,指着天空说道:「大烨人又怎么样?金雕是神明的使者, 也是草原的精灵, 它选择了你,跟随它的选择不是背离草原,相反是顺应天命。」 她的脸上满是虔诚, 转过身用北狄话又说了一遍, 众人纷纷点头。 她拉起谢黛宁的手, 走到一处略高的土坡,草原地势平坦,能够看到极远的地方,绿色深浅层叠,宽阔无边,最远处的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给万物身上留下最后的颜色。 「这片草原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大烨和北狄都不存在时,我们就生活在这儿。」 济纳指向南边,那里已经染上了墨蓝,「那里的城镇,从前不属于大烨,但早有边民在那生活,世代不息,我们打来皮子,野兽,去跟他们换取盐巴,布匹,或者姑娘们喜欢的头花,丝绸,他们也喜欢我们的新鲜东西,那时候没有大烨也没有北狄,人们曾不分彼此,直到部族与部族结为同盟,有些人不去打猎就想换到东西,有些人直接烧杀抢劫,不分内外,边民筑起城墙,人和人最终成为了敌人。」 老人的讲述带着独有的沧桑感,谢黛宁连连点头,她幼时跟随高太傅读书,熟读史书,也知道十年前的战争,起因就是边贸—— 野心勃勃的北狄以武力震慑,要大烨整个边地都向他们开放,大烨不可能答应,一来并不需要那么多北狄货物,二来连年的战争已经让大烨损失惨重,雄心勃勃的景帝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草原是不会在乎这些人的纷争的,所有的生灵终会化作泥土,回归到它的怀抱中去,只有神明在天空中看着,派出使者指引心地善良者,让他们拥有短暂但却安稳幸福的一生,这就是我们想要跟随你的原因,我们已经失去了部族,变成被抛弃的人,但是跟随神明的使者,哪怕只有一个名义,也能让我的族人心安,神明没有抛弃我们,让我们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济纳恳求道:「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我这一生不算是个完全的好人,但是那几个年轻的孩子,他们干干净净的,他们什么都没做过,赛罕岱钦……求求你!让我们做你的部族吧!」 谢黛宁十分为难,留下一个朵朵已经够难的了,她出来打个猎,再带回去十来个人?这怎么可能? 她承认济纳说的对,可是要让锁牢关的人接受,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就算她说服锁牢关的军队,这些是普通人,也很难让他们逃过被关入监狱的命运,当初邓省危就打算把朵朵一直关到战争结束。 她想了又想,脑海忽然浮现当初沈屹和宣帝他们议事时的巨大地图,她清楚的记得,是有那么一小块儿地方,没有北狄人的军队,沈屹他们也不打算过去,因为那里被一片沙漠遮挡,荒无人烟,只是中心地带有一块绿洲。 沈屹在图上写了两个字,存疑。 他说那是十多年前沈唐发现的,只去过一次,凭记忆模煳的标註了,现在如何根本不知道。 天已经暗下来了,牧民们钻进林子,生起火堆,有人打来猎物,烤的焦香四溢送到她手里。 谢黛宁和济纳边吃边谈,她告诉济纳就算答应了她,自己也是一定要回大烨去的,若是跟她在一起,战争结束前他们只能被关入牢里。 有一片地方兴许是个好归属,可以永远繁衍生息下去,只是不好找到,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居住,而且要去那里,首先要面对草原上四起的战火。 济纳沉默良久,知道这听起来很缥缈,但却是最好的选择。 一块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一个新的族群的身份,这就是草原人需要的全部了。 谢黛宁道:「……如果你愿意,我给你们画一张草图,再带你们走一段,避开大烨军队可能出现的地方,但下面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济纳转述给了其他人,大家目光怔怔的看着火光,最后终于一个个点头。 谢黛宁取出炭笔,一面凭记忆和星位画了图,一面写了信告诉邓省危,原本答应的三五日必归,现在怕要变成十日了。 可以想见,邓省危的脸色得难看成什么样子。 第246页 如果能再写信告诉沈屹就好了,今天是两人分开九十天整,谢黛宁看着头上的星子,比当初两人在别院看到的更大,也更美,如果战事早日结束,那么这些牧民,边地的大烨人都能好好过日子,多好? 她和沈屹也能一起看看星星,商量京城的夏日,有哪些消暑的好去处…… 不出意料,第二天上路前,邓省危的回信就到了,谢黛宁给白咪塞了一块肉,看它轻松又不屑的吞咽下去,然后打开了信,邓省危要她立即告知方位,他带人来相助。 谢黛宁没回再回信,她一人带着十来个老弱病残其实反而好说,遇到大烨军队,只要亮明身份便可无碍,遇到北狄军队,只要不是昨天那种烧杀抢掠的,多半也会放过。 毕竟这些牧民看起来就是北狄人。 但是邓省危,带着精壮的暗卫一道,那就不好说了。 谢黛宁默默把信撕碎,趁着大家收拾东西,把昨日打斗掉落的箭簇收集了,然后带着众人,朝着定好的方向行去。 只是才走了三天,她就发现事情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倒不是遇到危险,这一路压根没看见两方军队的影子。 是难民,为了逃离战争,拖家带口的离开故土的难民。 他们每天都能遇见衣衫褴褛,贫病交加的难民,有北狄人,也有大烨人,他们少则十来个,多则百十人,有时是一个村子,有时是一整个族群。 两方遇见,有相遇后告别的,也有留下来,恳求带着一起走的,队伍于是越来越大。 眼见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竟然有近千人了,这在开阔的地方连藏匿都困难。 谢黛宁简直愁死了,离告别的日子只剩一天,她必须回去了,可是这群人怎么办,他们能找到那地方吗,万一她记错了呢,万一他们遇到危险呢? 他们全心信任她,已经开始以赛罕岱钦的族人自居,她就这样抛下不管吗? 可是她也是大烨的将军啊,虽然不能上战场冲杀,可是传递解读信件是重要的事情,她已经任性的抛下责任十天了,尽管这期间有邓省危顶着,但是万一出什么事,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族人——大烨呢? 还有沈屹……她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安危啊! 正发着愁,一个黑熘熘的少年连滚带爬的跑来,声音都走了调,满是惊惧:「……赛罕岱钦,救……救命啊!来了一支军队,快跑!快带大家跑啊!」 人群哄的一声炸开,这些百姓没有受过训练,立刻惊慌失措的叫喊起来,有人抱着孩子就跑,也有急急忙忙收拾东西的。 谢黛宁已经反覆交代他们不要急,可是遇到了事情,还是不能全然控制。 「别慌,大家别慌!」谢黛宁跳到高处,展臂大喊,「按之前商议的,能打仗的青年人跟我断后,其余人跟济纳走!」 人们稍稍安静下来,谢黛宁对济纳点点头,「交给你了!不要等我!别停下!」 作为最早跟随她的人,济纳和那些牧民在整个队伍都有了威望,地图也早早就给了她,济纳的眼睛立刻红了,咬牙狠狠点头。 整个人群分向两个方向,一面队伍里有隐约的哭声传来,另一面的队伍则带着誓死的决然,沖向敌人来的方向。 谢黛宁寻找到了一处山头,带着这不到百人埋伏下来,想着能阻拦一时片刻也好。 很快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大,马蹄声哒哒,带着扬起的尘土,是一队黑甲的骑兵。 众人的唿吸愈发沉重,风唿唿刮过,每个人都心跳如鼓。 只有谢黛宁,她的眼神里渐渐充满不可思议,她认出了那黑甲的形制,可是无法相信,于是站起身用力去看。 「快趴下!」一个牧民吓坏了,赶紧扯她袖子。 谢黛宁笑了起来,沖他说:「没事了!快去追济纳他们,告诉她是自己人!」 牧民愣了愣,转身跑了,其余的人不明白髮生了什么,看着谢黛宁解开了头髮,脱下笨重的护甲,然后奔下山坡。 那黑甲骑兵里,也有一骑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甩下所有人,迎向山坡上奔跑的谢黛宁,武将身形修长,像谢黛宁一样,竟也解下头盔,扔掉了手里的武器——是沈屹! 「阿宁!」 「师兄!」 沈屹跳下黑咪,扔掉缰绳,伸出双手接住了谢黛宁,她跑的太快,几乎要飞起来了,沈屹稳稳的托住她的肘腕,一个旋身化去冲力,不等谢黛宁开口说话,他已经侧头吻住了她,两人一下倒在土坡上。 谢黛宁吓了一跳,她还没看清人,就整个人趴到他身上,却是分毫无损,而下一瞬,沈屹的脸突然近在眼前,明明在笑,可是眼眶却是红的,她的鼻子于是一酸,不知委屈何来,低声道:「师兄!」 沈屹仰头又在她唇上一啄,然后把人整个按进自己怀里,闭上双目:「我的阿宁。」 谢黛宁把头埋进他的肩窝处,闻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铁甲的血腥气息不散,但是她不在乎,只想和他再近一点。 两人紧紧相依,温热的鼻息让沈屹有些痒,脖颈处还有湿凉的泪珠滴落,没入衣领,他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是他的阿宁在怀里,他又侧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两侧山坡上传来起闹的声音,黑甲骑兵的马蹄声也近了,可是他们谁也不想理会,就这么躺在土堆里好了,直到也变成一堆土,再也不分彼此。 第247页 忽然一道暗影从正上方闪过,沈屹睁开眼,白影扑面而来,锋利的爪尖几乎戳到他脸上,杀气凌然,但是却没有真的攻击,一瞬间他和那勐禽对视了,它的眼神里是十足的威胁。 沈屹从邓省危的信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轻轻的摸了摸谢黛宁的后脑,道:「好阿宁,你快管管,你的金雕要抓我!」 谢黛宁先是忍不住在他怀里一乐,然后半支起身子,看着半空中盘旋的白咪,笑道:「这是我的白咪。」 沈屹一听这名字,又不由失笑,可是转脸却看见谢黛宁脸上又是泪又是土,哭中带笑,眼角弯弯,眼泪不停滑落,他一下心痛如绞,心脏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把人抱紧几分,喃喃不停的说:「对不起,阿宁对不起……」 谢黛宁仰头看着沈屹,认真道:「师兄,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开心,我帮助了好多人,邓省危他们也说我帮忙传信真的很有用,还有白咪……」 她从沈屹怀里挣脱出来,站起身回首笑道:「你看!」 一阵悠扬的骨笛声响过后,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像是最古老的歌谣,带的大风乍起,谢黛宁的长髮和黄沙纠缠飞舞,她扬起右手臂,接住了那巨大而又无比美丽的巨兽。 天空的王者轻轻落在她手臂上,收起羽翼,威严又警惕的看着四周。 山坡上的人跪地,手心朝向天空,臣服的唿喊着:「赛罕岱钦!」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89章 ◎念念——沈时思◎ ##89 君 草原上的夜幕降临了, 逃难的人们沉入梦乡,他们许久没有这样安然入睡,身侧的火苗都比往常跳跃的迟缓。 这全因黑甲骑兵在外围戍卫, 那身影像是亘古不变的群山, 让人们安心, 只是这情景太过奇异,简直有些虚幻。 毕竟大多数人是北狄百姓,而骑兵是大烨的。 另一头, 安顿好了所有人,所有事,谢黛宁和沈屹终于有空单独说说话了。 谢黛宁抓着沈屹的手, 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粗粝,那是从前不曾有的, 她有些担心的问道:「师兄, 这些大部分都是北狄人, 骑兵为他们引路,可以吗?」 沈屹低头看看她, 下颌在她额发间蹭了蹭, 安抚道:「没事,他们是平民百姓。」 「那需要几日呢?会不会打乱作战计划?」 「带他们穿过沙漠就行,最多五日, 不出意外, 三日其实就足够了。」 「希望那里不会被战火波及……」 「阿宁。」沈屹打断了她,柔声道,「你就不想跟我说点别的?说说你在锁牢关的日子, 你开不开心?累不累?还有……想不想我?」 谢黛宁把头缓缓靠在他臂侧, 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说:「想, 想的心都疼了。」 「可是你的家书,每次都很短,什么『我很好,勿念』,或者是『最近下雨多……』这样的废话,你都不告诉我,你每天心情如何,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他语调里带着委屈,说的却又很认真,谢黛宁心下酸软,强忍着戳了戳他胸前,笑道:「大家都说沈将军智谋无双,我是怕你看见我今日好,明日不好,万一想多了会更担心,不是吗?」 「所以……还是有不好的日子?」 「你看,我就说你会这样。」谢黛宁支起身子看着沈屹的眼睛,「我就是不想你瞎猜,不好的日子没有那么多。师兄,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我前几日还在想,等战事结束了,我们一定要一起来草原看星星,草原的夜真美,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去别院,那天的星河就够壮观了,没想到草原的还能更好看。」 沈屹笑着点点头,站起身,也将谢黛宁拉了起来,两人手牵手,走到了营地外面。 没有了火光映照,他们这才看清天空,今天不算晴朗,云彩是薄薄的一层,可是却把星子都遮住了,只有月光时而露出一点。 谢黛宁遗憾的嘆了口气,明日便要分别,她回锁牢关,而沈屹带着黑甲骑兵继续战斗,下一次见面却不知是何时了。 她失望的皱了皱眉,随即手上一紧,转脸便是沈屹温柔的眉眼,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他笑道:「阿宁,想不想去泡温泉?离这约有五十里地,就是附近有狼群出没,夜里会听见渗人的嚎叫,你不怕我就带你去。」 谢黛宁当然不会怕,她立即笑着点头,随后又想到什么,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好?把人都抛在这边不管?」 沈屹道:「你大闹书院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明事理的。」见她噘着嘴要分辩,便低头在她唇上一啄,「无妨的,有贾明他们在,你就放心好了。」 机会难得,听他这么说,谢黛宁便没什么顾虑了。 沈屹把黑咪牵来,他先上马,微微伏身一捞把谢黛宁揽入怀里,手也没再松开,只一手控缰,轻轻一夹马腹便稳稳前行。 谢黛宁搭着他的手臂靠进怀里,沈屹没有戴重甲,隔着布衫,她耳边能听见强劲有力的心跳,遒劲起伏的肌肉曲线坚实无比,白天刚见面,她就发觉沈屹整个人都变了,似乎更高大健壮,完全不见曾经书生的瘦削…… 想着想着,口舌不觉燥热起来,只觉身后这人身上像块烙铁一样,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沈屹在耳边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只「嗯嗯」的随意答应着。 第248页 沈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笑道:「想什么呢?答我答的这么敷衍?」 「师兄……你是不是打了什么坏主意?」谢黛宁伸出一只手指,在他胸前戳了戳。 沈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琢磨的是什么,他手臂微微收紧,在她耳边沉沉道:「想我了?」 谢黛宁又气又羞,把脸埋到他衣襟里去,一股男子独有的气息扑鼻而来,她有几分贪恋的吸气,忽然仰起头在他喉结处一吻,沈屹立时有了反应,低声微微怨道:「阿宁……」 谢黛宁不记得走了多久到了温泉,也不记得两人怎么栓的马,怎么脱下衣衫跳进水里,她只记得天地间唯一就只有他,只剩他,她抱着他的颈子,脸贴在他脖颈一侧,她清楚的感知到他的冲动,血脉贲张的一刻,他的心跳和他松弛后的依恋。 …… 天空终于露出了第一道微光,远处的山峦起伏渐渐明晰,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而这弯温泉亦是永远温暖如春。 谢黛宁趴在沈屹身上,留恋而贪婪的看着他的眼睛,沈屹也一样,手指从她眉头轻轻划过,然后是脸颊,唇角……她太美好,熹微的晨光中,她美的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他只想把这梦的最细微处都刻进心里。 「师兄,等战事结束,我们来这里建个小屋子好不好?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沈屹笑了起来,道:「当然好,到时候我去伐木头,你负责做饭,我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能躲懒。」 谢黛宁也笑:「不躲,不躲,就是你不许嫌弃不好吃。」 沈屹摇头,似乎想到什么,脸上笑意忽减,忍不住道:「阿宁,对不起,昨晚我本来不想……万一你有了身孕,锁牢关怎比的上京城……」 谢黛宁有点不好意思,昨晚明明是她缠着他……她赶忙伸出一指堵住沈屹的嘴,笑道:「师兄,没那么容易有的,不过要是真的有了,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你想给咱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沈屹认真的想了想,道:「若是让我选,我自然想要女儿,像你一样的,淘气点没什么……」 「像我怎么就淘气了?」谢黛宁气恼,「我若是有女儿一定好好教养她,才不会让她淘气。」 沈屹无奈,道:「淘气又不是坏事,看你急的。」 「那你要给她取什么名字?」 「小名叫念念。」 「念念?」谢黛宁想了一下,「是思念的念?」 「是。」沈屹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道,「当初书院一别,我本以为再也不能相见了,可是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我以为一辈子都会念念不忘。」 「所以你就想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念念?」 沈屹苦笑:「是你问我,我心里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念念,那时候哪里会想孩子的事?我本以为自己会孤苦一生的。」 谢黛宁忙搂住他的脖颈,急道:「才不会,你不会孤苦一生,你有我了,还有未来的孩子,就叫念念,念念……是个好名字!念念不忘,时时思念,师兄,孩子大名叫沈时思好不好?」 沈屹眼睛一亮,点头道:「沈时思?是个好名字!好,就叫沈时思,女孩子用这个名字,倒是飒爽别致!」 「万一是男孩儿,这名字也能用。」 …… 两人又扯了一会儿,眼见太阳越出地面,不走不行了,才恋恋不捨的整理了离开。 到了营地,谢黛宁和济纳等人告别,约定未来战事结束,她一定去那片地方寻找他们,只是她不敢同沈屹道别,她不想目送他的背影,便先行离开,由两个黑甲骑兵陪着回锁牢关去了。 回去的路途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两日狂奔便赶到了锁牢关,才看见那雄伟的城墙,就见一个穿的五颜六色的影子,像只小鸟一般从城里奔出来,一直扑到了她身边。 是一脸委屈的朵朵,她大声谴责谢黛宁:「才回来!我想死你了!」 谢黛宁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真的吗?我怎么看你又胖了一圈?我们大烨人想人,都是会瘦的!」 朵朵瞪大眼,摸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是心里想你呀,脸上怎么会瘦?我的心一定瘦了,天天都疼!」 谢黛宁大笑,拉着朵朵姑娘进城。 这两个护送的黑甲骑兵,本是因为受伤一直没好利落,所以刚好休息恢復一阵,她把人带去了医馆,又匆忙赶回去见邓省危。 他早收到了信儿,端坐在谢黛宁的院子正堂,一脸严肃的等待。 谢黛宁一见他这副尊容,就不禁头皮发麻,但是早晚都得被他数落一顿,只能硬撑着迈步进屋。 「少夫人,你可知战场上贻误军机要受何惩罚?」邓省危拍桌子。 谢黛宁眼珠一转,状似不解道:「贻误军机?我没有哦,邓老大你不是说,驯服金雕之后,还要花时间让鹰隼带它认路认人,之后才能担起送信的责任吗?这次我出去,顺道就把这事儿办了,白咪见到了师兄,又是跟你的鹰隼一起飞回来的,送信也学会了,所以我非但没有误事,反而节省了时日呢!」 邓省危知道她强词夺理,正要再找个理由好好教育她几句,好运气哪是次次都有的,她必须学到教训,以后绝不能凭运气行事。 而且就算不为她自己,就说他邓省危作为暗卫的头领,武功第一之人,不在沈屹身边护卫,反而一直紧跟谢黛宁,足见沈家上下的重视,还有柯钺,他们这些旧部,每个人都把谢黛宁看的如眼珠子一般贵重,要是人出点什么事,别说沈屹,就是他和柯钺,也都活不下去了。 第249页 正吹鬍子瞪眼,忽然见朵朵拉了一人跑来,嘴里大喊着:「你不是说自己挨打习惯了吗?那你来替阿宁!」 谢黛宁回头一看,竟然是邓毓彦,邓省危的儿子,本来应该在京城帮着宫胜安和丁山管理经济事务的。 邓毓彦满脸通红,又想甩开朵朵,又怕邓省危看出什么,急的直挠头,本来精明利落的小伙子,这时候变的一只虾子一般,他身后几步进来的却是三娘和浮音,两人绕过他和朵朵,一起福身见礼,笑道:「姑娘可回来了,再不回来,玄衣卫就要把信儿送到阮大人那去了!」 一听这话,谢黛宁傻了:「舅舅也知道了?」 「还没有,只是也快要拦不住了,你才走第二日,京城玄衣卫刚好来人,一听说你不在即刻就要送信回去,要不是邓大人阻拦,怕是这会儿召您回京的旨意都到了。」 谢黛宁长嘆一声,当初阮家能同意她从军打仗,一来是她承诺只管传信解信这一桩事儿,二来就是她再三指天发誓,绝不胡作非为…… 如今两件她都没做到! 「得,来人在哪里?我亲自去一趟!」 谢黛宁也不再强词夺理,老实跟邓省危又是道歉又是保证,好容易脱身出来,直奔驿馆而去,通禀之后一推门,只见那人转身,笑道:「阿宁。」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小六子?」 京城来人,竟然是六皇子司马浚。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0章 ◎要挨罚了◎ ##90 来锁牢关的路上, 司马浚想像过无数次,谢黛宁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原本就不像京城的高门贵女,那现在, 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身着甲冑, 带着比她还高的士兵? 又或者是谋士那样, 还像在京城一般,穿着男子衣服,看起来像个假小子。 但是这些画面都没有出现, 到了锁牢关,他先是听到一串匪夷所思的事情,什么驯服金雕, 独自去打猎,现在好容易见到了人—— 谢黛宁都没来得及换衣裳, 还是穿着那身牧民的装束, 满身尘灰, 一看就是才赶路回来,长发图方便梳成一束, 扎着五彩的皮绳, 脸上皮肤也不那么白净,只是那双眼眸,亮的惊人, 让人想到天边最远处的云朵, 雨滴,好看的光,可望却永不可及。 司马浚笑了笑, 状似无意的收回目光, 指了指一旁的座椅, 道:「看你急的,先坐下喝口茶吧,这是刚从草原回来?」 茶水温度刚好,是谢黛宁最喜欢的香片,仿佛只是巧合,他不是特意在屋子里等着她。 只是谢黛宁没有留意这些,还有司马浚整洁的衣装和眼里的期待,她有些尴尬的点头,拱了拱手算是见礼,然后才坐下了。 她心里忽然有个念头,离开了京城,换到了天地如此阔达的锁牢关,曾经不能原谅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但是礼不可废—— 「六殿下……」 听见这个称乎,司马浚眼神一暗,谢黛宁刚才进门前脱口而出一句「小六子」,已经觉得不妥,于是避开他的眼神,只笑道:「敢问,您怎么会来锁牢关?」 「我是代行皇命来前线巡视,还带了两千玄衣卫辖下禁军,是你舅舅亲自操训的,准备交由沈将军统领。」 谢黛宁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司马浚挥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屋子,看着她继续道:「老七还在守陵,皇上已经下令三年为期,期满方可回京,如今朝中势力……几乎全部倒向四哥,众臣都说皇上绝无易储之心,这段日子政令人事皆通和,只是京城和战局形势好,郓州的允王却坐不住了,皇上说太子殿下想要稳固地位,不如趁此时机立些功劳,便派他去了南边巡视,而我则被派来了这儿。」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如今也封了王,封号为楚。」 谢黛宁默了默,想着他带来的这些消息,垂眸道:「其实这么多年,皇上也是多有无奈,一面是太子殿下和你,一面却是唯一的儿子,我倒是觉得他从始至终,从未有过易储之心。」 司马浚凝视着她的侧颜,缓声笑道:「也就是你会如此认为了,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拥有无上权力,又岂是能轻易放下的?」 「你真这样想?」谢黛宁提高了声调,「这些年底下人是势利眼,为难你,为难太子殿下,可是皇上做了什么吗?没有吧?也就是一些小人自诩能揣测上意罢了。」 「阿宁,你怎么还是这般单纯?」司马浚站起身上前两步,语调里带着微微恼怒,「你现在是沈夫人了,不能再如此简单的看问题,皇上这时候用我和太子殿下,表面上看是安抚了人心,稳固了朝局,可实际上呢?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四哥他在湖州那边出点什么事……」 到时候岂不是给别人做嫁衣? 他说出心中隐忧,气得一砸手边桌面。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滞,过了好一会儿,谢黛宁才道:「既然楚王殿下这般看待此事,那么来锁牢关,想必也不是单纯的完成皇命了?可是我沈家,还有阮家都只是唯皇命是从,并不考虑,也不参与这背后之事!」 她的话让司马浚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先是微微的疼,然后加重,直到令他无法喘息,他从前同她讲起自己为难时,她总是能说出恰到好处的安慰,让他不那么难过。 第250页 就像在岸上几愈窒息的鱼儿,他遇见了一双挽救自己的手,轻轻凉凉的,抱着他,让他回到水里,哪怕每次都是片刻,他就会再次被残酷的命运摔打在地。 现在这双手的主人,彻底袖手旁观了。 「你不要这样看待我。」 司马浚艰难开口,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不死心的:「我同你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是我在外人面前永远不会说的话。司马徵,也就是允王世子,他投靠了老七,老七虽然被囚在皇陵,该做的却一件没少做,司马徵带走了他的私兵,据报最后一次出现,正是在郓州的边界处,我担心四哥安危绝非随意揣测。」 谢黛宁有一点后悔,自己话说的太直。 可是储位之争何等残酷?阮清辉早就交代过她,不能因为幼时交情,就脑子发热的选择一方支持,毕竟沈家虽然洗清了冤屈,但是根基不深,更何况,沈承和那小半军饷,也是个隐忧! 阮家和沈家都禁不起这些,所以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阮清辉以命护卫宣帝的功劳,还有沈屹战场拼杀的功劳,未来的新帝愿意用他们就用,不用也不能任意处置他们两家。 但若站队错误,那就相当于把脖子洗净了等人来杀,何等愚蠢? 「我只希望你知道,司马澈绝不那么简单,就算被困住了,该做的他一件没少做,如果他日后成事,你和沈家,阮家,都无法独善其身,而四哥是个念旧的人,他记着这些年阮大人明里暗里的好,也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情谊,只要一个态度,未来……」 「当初,你们也是这样劝服阿瑗的吗?」谢黛宁打断他,眸中渐渐有了水色,眼眶微红,「其实你们只认为那个位置重要,抛弃原则,利用朋友,不择手段的夺取胜利,可是我,舅舅,还有师兄,哪怕阿瑗,我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势富贵,我要的是和在乎的人厮守,我宁肯以后粗茶淡饭,也绝不拿良心和情谊交换。」 这话说的太重,太无可挽回,司马浚觉得像被人重重打在胸前,捂着心口退后几步,「我在你心里……阿宁,我在你心里,就只剩下这样子了?」 谢黛宁摇摇头,声调里也有了怅然,「我是把和你,和阿瑗的情谊看的太重,我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伪饰,利用……」 …… 这次会面的事情,谢黛宁原原本本写在信里,告诉了沈屹,他的回信很简单,只说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也是沈家的决定。 她知道沈屹会如此说,他们一直都心有灵犀,完全知晓彼此心意。 不过谢黛宁忐忑的是,她有了新的秘密瞒住了他,也瞒住了邓省危他们所有人,只除了三娘和浮音两个。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初秋,赫尔聃的骑兵已经难以聚成军队,有传言他本人受了重伤,有可能已经死了。 嵘烈的主力粮草已断,又无法突破赵国公坚实如铁的防线掠夺,带着残兵退回了北狄的王帐。 北狄人自然会重整旗鼓,在冬季到来之前做最后的进攻,但沈屹已经没有必要在草原上牵制对方,他会带着骑兵退回锁牢关,为决战做准备。 不日就到。 内堂里,谢黛宁换下了身上的甲冑,解下外衫,换上松快的袍子,才坐下喘了口气,就见三娘和浮音一起进来,三娘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她眼前一亮,站起身问道:「买到了?够不够轻薄?」 三娘蹙眉,把手里的东西抖开,原来是一卷白色的绢纱。 谢黛宁提起来看了又看,面容凝重,问道:「这……够长吗?」 三娘还没来得及张口,浮音在一旁急道:「姑娘啊,还是别这么做了,瞒得了一日两日,哪能瞒一辈子?京城的夫人太太们有了身子,一个个娇贵的不得了,怎么到了您这儿就这般大胆,还裹肚子!老太太要是知道了,真要吓坏了!」 谢黛宁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这么干了,这段日子没人发现,你以为是他们眼拙?还不是亏得我掩饰的好?」 朵朵本来在门边守卫,闻言半个脑袋探进来,目露鄙视道:「阿宁,这又不是好事,你得意什么啊?」 谢黛宁正要反驳,忽然从门缝看见院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直直就往这里走来,看她表情变了,朵朵扭头去看,只见一个高大轩昂,将军模样的人已经近在眼前,身上气势可谓沉岳,压得人透不过气,可是面容偏又是生平未见的俊逸出尘,连她这样反应机敏,一时都愣住了,人到了眼前才要抽刀阻拦。 来人正是沈屹,他微微一笑,已经猜出门口这丫头身份,朵朵的手才一动,也不知他如何动作,只听「铿」的一声,朵朵肘腕一麻,刀又回到鞘中,沈屹已经跨过门槛进了屋。 屋内三娘和浮音对视一眼,双双嘆息,然后用好自为之的眼神看看谢黛宁,告退出去,顺便提熘上要进来的朵朵。 谢黛宁已然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护住衣襟,指望能遮掩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沈屹狂奔了三个日夜,几乎不曾合眼的回来,此刻注意力全在她脸上,竟没发觉谢黛宁眼神不对——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他只顾上前,一下抱住日思夜想的人,像捧着珍宝,将她微微举起转了个圈,哑声道:「阿宁,我好想你。」 谢黛宁呆呆地,环上他的脖颈:「嗯……我也是。」 第251页 沈屹又转了一圈,只不知如何亲昵才好,在她颈边鬓髮里蹭了蹭,用力吸了一口气。 门口朵朵掰着门框,原来三娘没能把她拉走,急的直叫:「快别看了,你这丫头,都十五了还不知害羞?跟我准备些好吃的给将军接风,别留这儿了!」 朵朵翻了个白眼,拍开三娘,道:「我们草原姑娘,才没那么矫情!我是等着看阿宁,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怀孩子这么大的事都不说,万一将军揍她怎么办?」 她嗓音脆生生的,又不是隔了多远,屋内两人自然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谢黛宁闭眼,沈屹身子一僵。 三娘无奈的看着朵朵摇头,浮音笑道:「该,姑娘每日就知道为难咱们,能治她的也就沈大人了,走,咱们做饭去。」 三个人嘟囔着走了,谢黛宁慢慢从沈屹身上滑下来,琢磨着措辞,如何让他不要那么生气,可是才分开一隙抬头,就见这人眼神空洞,整个人都震惊的僵住了。 「师兄……师兄?」 她晃晃手,沈屹缓缓低头,一手颤抖着抚上她脸颊:「她们说的……是真的?」 「是!」 谢黛宁豁出去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大义凌然的说:「我是有了三个月身孕了,只是你在外打仗,我不想你担心我,所以才没说。」 「不想我担心?」 沈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说好的再无隐瞒,坦诚相待呢?合着只有他事无巨细一一告知,什么事都替她想在前头,想做什么也都全力支持,到头来这么大的事情,她轻飘飘几个字就打发了他? 沈屹放开谢黛宁,退后一步,她衣袍太宽大了,看不出身形,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她,可是回来太急,太想见她,甲冑未解满是血腥气,指甲里说不定也有血迹残余…… 他勐地收回手,忽然想起幼时,父亲回家都要在正院跨过火盆,祛除邪祟,等父亲进了后院,二叔便抱着他也跳两次,像游戏一般…… 沈屹急急转身,他得去洗洗干净,找个火盆把这一身衣服都烧了才行!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1章 ◎回京◎ ##91 回京 谢黛宁披上一件外衫, 逃去了小厨房。 三娘浮音两个正在忙碌,朵朵摆弄着一颗菜叶,不像洗菜, 倒像是玩儿, 三人听见声响一起回头看她, 谢黛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一些,迈步进屋,大声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浮音道:「这倒新鲜了, 我记得姑娘在家时说什么要远庖厨,主持中馈要学的一样不沾。」 三娘道:「少夫人这身衣裳也不合适呀,袖子宽大, 还是在一旁歇着看看就好。」 朵朵上下看了又看,只是她挑不出毛病, 最后道:「罢了, 三娘说我不添麻烦就是帮忙了, 那你也别添麻烦了。」 谢黛宁气得一噎,看着她们恨声道:「你们等着, 等我挨过了今日, 再收拾你们。」想了想,又说,「挨骂这种事, 能少便少, 我看不如把邓老大和柯钺也请来,否则日后知道了,还多一次数落。」 朵朵皱着鼻子摇头, 目露鄙视:「你这态度, 挨几顿骂都不嫌多。」 她们一致对外, 谢黛宁只得摸摸鼻子,灰熘熘的又出去了。 出了门一转身,却见华庭那小子窜了进来,他因为擅长追踪,总是独自带队四处探查,谢黛宁上次去草原时就没遇到,这会儿想是跟沈屹一起先赶回来的。 两人热切的互相问了好些话,华庭得空把手里的兔子举起来,笑道:「军中伙食简单,难得看见荤腥,这是给你打的,晚上和沈师兄叙话,刚好拿这个下酒。」 谢黛宁听他提起沈屹,愁上心头,低落道:「下酒怕是不能了……我,我有了……」 华庭初始还不明白:「有了啥?话说一半……」 等反应过来,他惊叫一声,差点把兔子抡出去,但是看谢黛宁一脸愁容,忽又明白了什么,问她道:「你不会也没跟沈师兄说罢?」 谢黛宁点头,正要开口,华庭把兔子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跑。 谢黛宁气得直骂,看这小子这反应,估计邓省危和柯钺知道了也会躲。 算了算了,自己犯的事儿,自己担了,她把兔子送去厨房,然后转身去净房找沈屹去了。 屋内倒是静悄悄的,师兄已经梳洗完了? 她推门进去,却见一人背对着门坐在矮榻上,身上披着件灰色常服,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正是沈屹。 听见脚步声,沈屹微微直起身子,却没有回头,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往旁边一推,谢黛宁看清那是一把小锉,原来他正在修剪指甲,她霎时明白,沈屹不想身上带着任何血腥和不详,亲近她和腹中的孩子。 谢黛宁走过去坐下,从背后抱住他,柔声道:「师兄……我错了,别不理我好不好?看在念念的面子上嘛……」 沈屹抚上她的手,眼角才平復的红痕又起,他怎么有资格怪她呢? 他转过身,把谢黛宁拉入怀里,像是捧着一件玉器,甚至不敢太用力。 「阿宁,你没错,是我……是我何德何能?」沈屹哽咽着,把头埋在她颈窝里,「我欠你太多了……」 他话音甫落,谢黛宁立即便要开口,沈屹却蓦地低头,吻住了她——他们之间的亲吻,有时热烈,有时缠绵,但都不像这次——郑重的轻吻,却至诚深情。 第252页 谢黛宁的唇角一湿,她瞪大眼睛,却看见另一滴泪迅速从沈屹眼角落下,她赶忙伸手去擦,心里慌得不行,语无伦次的说:「师兄,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你别急嘛……对了,我身子一向强健,你也是知道的,吃得好睡得好,一点不适都没有……」 沈屹摇摇头,伸指止在她唇边,郑重道:「阿宁,我又话要跟你商量。」他看谢黛宁的眸光一向温柔,此时不知是久未相见,还是因为刚刚得知自己即将为父,眼角还红着,瞳中又多了一些坚定,谢黛宁不由点头,顺着他,缓缓倚在他怀里。 「……其实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只是我没有勇气面对,直到上次你写信告诉我,你对六殿下说,自己的愿望只是和重要的人在一起,我才明白,我也是这样期盼的……我从未为自己而活过,如果不是上天垂怜,让我遇见你,我甚至一无所有,只为『沈』这个姓氏和背后虚无的意义而活,其实沈家已经凋零,再追忆往昔荣耀又有何意义呢?我不想通过多年征战,无数尸骨,还有与你的分离,去换取那些曾经的权势,富贵,地位,我不在乎这些,我也不想要!为沈家洗脱冤屈是我欠这个姓氏,欠父亲旧部的,如今快还清了,等战事结束,我想带着你辞官归隐……」 沈屹一口气说了许多,谢黛宁却觉得自己并不惊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她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决定一样,只是说:「好。」 沈屹握住她的手,谢黛宁忽然想起什么,抬眸微笑道:「我忽然想起母亲了,祖母说她不悔,我以前总是不信,现在才明白父亲辞官离开,她是什么样的心情,恍惚中能记起的,也是如你我一样的。」 沈屹也笑,道:「云岚烧了大半,想必岳父大人一人支应也是辛苦,还有后山开垦的学田,你嫌弃我破坏美景,我就想等有时间了,一定在田埂上种满梨树,到时候花开似雪……」 谢黛宁笑着打断,道:「我记得你说,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想必也别有意趣。」 …… 话虽然说开了,心里也不再有任何隐藏,可是算算日子,谢黛宁有孕差不多也三月了,胎像已稳,便不怕长途跋涉。 再不舍,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任性了。 所以沈屹写了摺子请旨,等宣帝旨意到了,她便收拾了东西,由专人护送回京。 至于锁牢关这边,她能做的已经不多了,有邓省危足矣,而且赵国公和沈屹都认为入冬前就能结束战事,若是一切顺利,来年春日尘埃落定,到时候沈屹兴许还能赶上她分娩。 只是朵朵不能跟她一路回去,毕竟是战时,她这北狄人的样貌出现在京城,就算阮家无所谓,旁人也会为难她,还不如在锁牢关自在,等战争结束再说,而且还有金雕白咪,谢黛宁也把它留了下来,它更需要北方广袤的天空,朵朵也可以照顾它,而沈屹答应了会好好照料这两位。 谢黛宁带着不舍和思念上路,等好容易再次适应了分别,京城也到了。 阮清辉陪着阮老太太,亲自去京郊迎接,阮老太太又哭又笑,上了马车还拉着谢黛宁的手看个不停,只说她黑了瘦了。 「你这主意越发大了,每次都哄我说没事,自己会小心,会知道分寸,可哪一次都没做到,这次更是离谱,若不是孙女婿回锁牢关,你怕是要把孩子生下来才会跟长辈说!」 谢黛宁点头如捣蒜,祖母年纪大了,这才半年多不见,竟然苍老许多,她心下微微发酸,嘴上也就乖顺了:「祖母,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想吃家里的酱鸭子,还想吃宝芳斋的点心,还想舅母包的小云吞……对了,还有望哥儿,师兄猎到了一只特别厉害的狼,用它的牙给望哥做了个护身符,能保佑小儿不被小鬼使绊子,晚上不做噩梦呢。」 阮老太太听的又是恼恨又是胆战,想打谢黛宁两下,也下不去手,只得捏了捏她的脸,嗤道:「你快别管望哥儿了,留给你自己的孩子罢!」 谢黛宁讨好一笑,道:「祖母,您这就担心多余了,狼也是有两颗大牙的嘛,除非您也想要,那是匀不出来……」 几句话逗得阮老太太笑的不行,把人抱在怀里,一路骂着小冤孽回了家,把人直接带回了阮府。 再一问,沈家那边留下的几个人,邓毓彦,宫胜安他们,如今也都在阮府蹭饭了。 阮老太太道:「是我做主,一听说你有了身子,立刻去对面找了沈家最管事的那个,叫宫先生的,把外面採买的下人都打发了,你是做大事的女子,后宅里的鬼魅魍魉入不了你的眼,你也防不住,那就干脆不回去了,你祖母和舅母两个没别的本事,家里还是能把好的,你就安心住下,别的一应都别操心,外头的事情也不要理会。」 谢黛宁心里暖融融的,只知道点头,望哥儿小心翼翼的蹭过来,又想亲近又怕碰坏了她,只道:「阿宁姐姐,你想吃什么,你都告诉我,我给你准备去,我是最最可靠的。」 谢黛宁听的心都化了,赶忙把备好的礼物狼牙给他戴上,又颳了刮他鼻尖,笑道:「好,等我想到了就告诉你!小机灵鬼!」 张氏笑道:「阿宁这一胎怀相如何?可辛苦?」 谢黛宁轻抚着小腹,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孩子乖得很,要不是大夫说我有身子了,肚子也一日日大了,我是真没觉得自己怀了,出门,骑马,巡查都没关系的……」 第253页 这几句一说,差点把阮老太太和张氏吓晕,赶忙把府里大夫请来,又写了名帖,去请了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来看。 等着两人一起说谢黛宁的的确确是身子骨强健,绝无异常,才放下心来。 妇科圣手的常大夫捋着不剩几根的鬍鬚,笑道:「高门大宅的夫人常常不爱动弹,其实反而对身子不好,像沈夫人这样身子健朗的实在少见,老太太着实不必忧心,往日如何,现在也如何便是。」 谢黛宁点头,若有所思。 阮老太太对付她多年,哪能不知她心思,眼神警告的瞪过来:「虽然要听大夫的,但是府里地方也尽够你折腾的了,不许去外面!」 回家才第一日,已经折腾的人仰马翻,这会儿都到了深夜,谢黛宁哪敢不应,只能点头。 过了两日,她便有些气闷,连回宫面圣都被阮清辉代劳了,这是铁了心不叫她出去了,她只得写了帖子,唤来下人道:「去惠王府,把这帖子给崔侧妃,请她来府上做客。」 那婢女听清之后,迟疑片刻道:「您说的崔侧妃,可是承恩侯府的?」 谢黛宁看她面生,想是不知道自己和崔瑗的交情,便点头道:「是,你若不认识,问问府里老人就知道了。」 「婢子知道的,只是前月听主子们提起,说皇上派惠王守皇陵,王府里除了王妃娘娘,几个侧妃都去了太庙,老太太知道了还唏嘘了一场……」 谢黛宁愣住了,她该想到的,惠王得势时,崔瑗未必能享福,但是他若是被贬斥,他的女人们却绝不可能逃过。 但是她如今这样,想要混出去看望崔瑗,怎么可能? ——还是从长计议罢!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2章 ◎编钟◎ ##92 北狄王帐, 一名侍从跌跌撞撞的掀开帘子出来,手里托盘上是洒满残羹冷炙的碟子酒杯,还有一卷军报, 上面的绳子像是没有打开过, 边角已被暗红的酒液浸透, 像是染上了血。 而他的身后,则是狂欢的唿啸。 漠漠的眼神冷了冷,拿起军报, 挥手让侍从退下。 此时已经没有人在乎漠漠有没有资格读军报——大烨的军队,已经推进到了额纳河,据此地不足百里。 草原上几乎没有天堑可以抵御外敌, 北狄人倚靠骑兵的骁勇和逐水草而居的机动自由,可是骑兵已被沈屹消灭殆尽, 拏尔汗像失去翅膀, 现在只想蜷缩在王帐里度日。 剩下的步兵可以把王帐重重围住, 除非沈屹把这十多万北狄步兵都杀了。 漠漠回到自己帐篷,将军报随手丢在一旁。 看他面色不好, 洛红月没有出声, 轻轻走上前,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他手边。 茶里搁了腌梅子,味道酸酸甜甜, 又有点咸, 漠漠饮了一口,心头的焦火暂熄。 他坐下,把洛红月拉到身旁, 让她伏在自己膝盖上, 对她说:「阿月, 大烨的军队到了额纳河了。」 洛红月微微瞪大眼睛,不解的看着他,漠漠贪图她的美色,将她禁锢在身边,可是王帐的事情对她防备甚严,从不泄露一星半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试探。 漠漠的眼神落在帐子一角,那里的刀架上摆着一柄弯刀,刀把由白色的熊牙制成,镶嵌着绿色的松石和血红的珊瑚石。 「那把刀是母妃给我的,她说很久以前,她那支部族也曾是草原的王者。」 漠漠眼神中的迷离只一瞬,他转头看向洛红月,「大妃,我的母妃,还有我哥哥的妻子们,她们都有部族可以回去,亲人会保护她们,但是你——我的月亮,你在草原上是孤苦无依的。」 洛红月轻声道:「我有你。」 漠漠摇摇头,苦笑道:「你记住,战争来到的时候,男人是最靠不住的,而我身为王子,註定和北狄绑在一起,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他站起身,扯来一件狐裘裹在洛红月身上,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漠漠已经抄起一根油绳把她捆住,然后一手提起,大声叫骂着走出帐子。 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一路哄然大笑,整个王帐笼罩在一种最后的狂欢之中,漠漠仿佛也融入进去,高声叫喊着。 直到他走出王帐范围,在侍卫的注视下,将洛红月扔到了路边。 她挣扎几下,完全无法挣脱,她努力从狐毛中伸出头去,却看见漠漠仰头看着月亮,脸颊一边有什么亮晶晶的,他唱起了一首北狄民歌:「东山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要快点回家呀,你的姑娘只能等待,千万不要叫她失望……」 第二天天亮,才有路过的百姓把绳子解开,洛红月站起身,这才发现狐裘沉甸甸的,她伸手一掏,却是一把金叶子。 路上开始热闹起来,人们熙熙攘攘,蒸羊肉饼子的小摊起锅,热气蒸腾,就像京城的早上一样,洛红月立在街道正中,一时间竟然恍惚了。 忽然有人在背后啊的一声惊叫,她觉得声调熟悉,转脸一看竟是噶胡?他旁边的汉子是柯鸣。 跟着两人回去租住的小屋,她这才知道,柯鸣一直在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所以没有离去。 「其实我没受什么苦。」洛红月扯着脸的笑了笑,大概把王帐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漠漠待她温情的部分,她这样的身份,苦难是应该的,有人待她好,反而是稀罕事。 第254页 柯鸣道:「看来这三王子倒也有点情义,最近很多百姓已经离开,你也回大烨吧,等下我就去外头问问,有没有商队能带上你,越早走越好,这边越来越不安全了。」 洛红月听这意思,似乎他和噶胡并不打算离开,疑惑地问道:「你们……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柯鸣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倒是噶胡突然开口,用他那沙哑又带着奇怪口音的话说道:「柯少爷不肯走哩,他在给沈家做事,要报仇,留下来一起打仗。」 柯鸣一愣,两人一直住在王帐附近,是因为沈承有门路送信进去,仿佛是个叫罗莫伲的谋士,他一直在给他出主意,鼓动拏尔汗出兵,正面迎战,但是沈屹剿灭了北狄骑兵后,拏尔汗仿佛吓破了胆,最近大王子和二王子回来,指责罗莫伲误国,把他杀了。 沈承和北狄王帐内的消息断绝了,他此时突然这样说……柯鸣心里忽然一惊,果然洛红月听到这话,腾的站起身道:「柯校尉,你……你和沈家军联络上了?」 柯鸣看了眼沈承,迟疑点头。 洛红月的眼中迸发出一股热切,眼眶微红,她之所以来北狄,就是想为沈家,为洛家报仇出一份力,她是女子,不能从军打仗,却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探听情报,就像在京城时一样! 更何况这回她竟然被漠漠看上了,这不是天大的便利吗? 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她还没有机会立稳脚跟,送出消息。 洛红月道:「那我不走了,我回去王帐,漠漠喜欢我,他已经不避讳我了,我一定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柯校尉你相信我,我也是因为北狄家破人亡,我一定要报仇!」 噶胡,或者说沈承站起身,道:「那很好,我们正好要接近漠漠,你帮我们引荐罢!」 …… 当晚,洛红月又站在了王帐前,她直挺挺的立着不动,有士兵看见了昨晚的那一幕,便没有驱赶她,等到半夜换岗,便有人去禀报了漠漠。 天蒙蒙亮的时候,漠漠终于出来了,他喝的醉醺醺的,看见洛红月脸上悲喜难辨,也不说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最后将人往肩上一扛,又带了回去。 进了自己的帐中,漠漠小心的把人放到塌上,头埋在洛红月膝上,闷闷的说:「你们汉人的诗,写的那样好,『犹恐相逢是梦中』,我看见你站在那里,才明白。」 洛红月的心里钝钝的疼起来,她扭头去看跳跃的烛火,去想父亲,母亲,死去的亲人,消失在火里的沈承…… 「我不走,你也不要再赶我走了。」她极力想说的深情,却发现颤抖的声音本不必伪装,「就算被唾弃……」 漠漠忽然抬起头看她,认真道:「不会的!我的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他举起一只手,像是发誓一样,憨憨的笑道,「我和父王,哥哥们不一样,我没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我……我第一次遇见你,只是装作很兇恶……」 洛红月笑了,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而落。 之后,她便依照商议好的,将柯鸣和噶胡带到了漠漠面前,说他们两个是自己在大烨的旧友,之前是一起来做生意的,而现在的情势,他们带来的瓷器玉器急于脱手,没有人能一次买下这么多,只能找王室。 漠漠摸着下巴,思量良久才道:「看阿月的面子,买下你们的货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要价多少?少了你们愿意吗?这样的乱世,金子给你们也带不走哇!」 噶胡笑着上前,叽里咕噜的一阵说,倒把漠漠逗乐了。 他转头对洛红月道:「他说,瓷器玉器若是摔到地上,啪叽一声就成了废物,但是金子跌下去,却恰恰相反,那声音只能令人更加愉悦。」 洛红月配合的笑了笑。 这两日她总是心事重重,漠漠看见她笑,便放下一桩心事般,愉悦的对柯鸣两人道:「好吧,把你们手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我给父汗看看。」 是夜,漠漠带人捧着几十件精美到极致的器物进了大帐,在地毯上一字排开,请拏尔汗赏玩。 大帐里少见的只有拏尔汗一人,他从高处走下来,一件件看过去。 看了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拏尔汗像是恢復了点生气,同漠漠道:「和以前一样,都买了就好,等以后,以后战事结束了,再好好把玩罢。」 说完,挥挥手让漠漠出去。 漠漠已经见怪不怪了,行了个礼就要离开,却听拏尔汗唤住他,问道:「等一下,这东西你可认得?」 漠漠看他停在一个奇怪的架子前面,架子只有靴子那么高,上面挂着很多大小不一,但是形状相似的小钟,他点头道:「也是第一次见,听商人说是一种奏乐的钟。」 拏尔汗笑了,道:「你们都没见过,这是编钟,只在宫廷中有,这一件不是真的,我少年时跟随父汗去过一次大烨的京城,在皇宫中见过这种钟,比这个大,也比这个多……」他伸展了手臂,比划了一下,「最大的有这么大,声音好听极了,从那之后,再也没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 那时候他只是个才从草原出去的莽撞少年,虽然穿上北狄最华贵的礼服,戴上金银饰物,被尊称为王子,可是进入大烨的皇宫,看到那幽深不见底的宫殿,还有坐在高处的帝王,他的冕冠精緻的让人无法形容,表情冷淡,一眼就洞穿了他的伪饰和虚弱,还有从殿宇深处传来的阵阵雅乐,那是他们杀再多的人,也无法夺去的一种东西…… 第255页 就是从那时候,他迷恋上了这些精緻的器物,也疯狂的想要征服那不属于他的疆域。 「这个大概是个玩具,奏不出那种乐曲。」 拏尔汗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那些有酒杯大小的编钟,发出铿锵的脆响,他似乎有些遗憾,手指不停地一一敲过去,声音绵绵相继,而他的神思已不知落在何处。 漠漠想了想,悄悄转身出去,他找到噶胡和柯鸣,问道:「那些东西里有件乐器,叫做编钟的,你们可知如何奏响。」 柯鸣愣了,他出身普通,自幼习武,并不通晓乐理。 沈承则点点头,对漠漠说:「三王子,小老儿会一点,在商路上跟人学过。」 漠漠道:「好,你跟我去见大汗。」 他转身就走,身后柯鸣一把拉住了沈承,用眼神传达疑问和阻拦,可是沈承根本不理会,手指微微使力按在他虎口上,柯鸣手一松,差点疼的叫起来。 沈承已经大步跟上了漠漠的步伐。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3章 ◎河谷◎ ##93 垂 沈承很快就成了拏尔汗面前的红人, 他随手几下就能弹出大烨宫廷的雅乐,拨弄北狄王庭中收集的中原乐器,更是得心应手, 且他善于观察, 发觉拏尔汗喜欢悠远浑厚的曲调, 便挑选出几个乐师为他排练起来。 可是无论乐曲和乐师如何,他们总是仿不出在殿宇中带着潺潺迴响的华贵之气。 拏尔汗带着些微失望听完一曲,半天才道:「你们也尽心了, 不错。」 乐师们低头称不敢,沈承道:「大汗,朝贺时所奏乐曲, 您不喜欢吗?」 「朝贺?」拏尔汗问道,「接受外国使臣觐见时, 会奏响这曲子吗?」 沈承点头, 「是, 虽然王帐里的乐器不足,但是曲调是没错的。」 这首曲子拏尔汗觉得自己应该听过, 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唤来侍卫:「去把那个人带来。」 片刻之后,侍卫把司马裕带进了王帐。 沈承一开始没有认出他,这个人气度太过独特, 那张脸和自己一样, 布满疤痕,狰狞可怖,可是他的疤痕是烧伤, 那个人却像是被利器一点点剜去皮肉。 他的眼睛也不像北狄人, 那是一双读书人的眼睛, 带着睿智和沉重,还有许许多多复杂难言的痛苦。 司马裕只是瞥了沈承一眼,就目不斜视的走到帐子中间,开口道:「何事?」 态度倨傲,仿佛坐在高位上的是他。 拏尔汗却似习以为常,道:「本王得了个乐师奏曲,奏得还是大烨宫廷的曲子,所以叫你来同赏。」他挥挥手,令沈承等人再演奏一遍。 一曲既了,司马裕冷淡一笑,仿佛在讥讽什么。 「这是朝贺的乐曲,对吗?」 司马裕点头。 拏尔汗却有几分了却遗憾的说,道:「想必你我都是此生最后一次听见此曲了。」 他往日从不曾如此颓丧,更不会在司马裕面前说这样的话,司马裕审视的看了看他,依旧沉默。 沈承忽然开口道:「大汗不必说这样的丧气话,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是用北狄话说的,司马裕被俘虏多年,早就学会了这里的语言,但是他直觉此人不安好心,冷哼一声道:「北狄王帐的规矩可是越来越差了,一个乐师也能随意插嘴议论国事?」 拏尔汗对着沈承摆了摆手,并不打算追究,他令所有乐师退下,王帐里只剩下他和司马裕两人,沉默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说:「如果我放你回大烨,大烨可能放过我的几个儿子?」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司马裕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他指着拏尔汗道:「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拏尔汗道:「按你们大烨人的说法,我已过天命之年,死对我来说不是遥不可及,但是我的几个儿子……尤其是最小的那个,连个妻子都没有,我记得你被俘之时,你的太子也才十来岁?你还有个小儿子?」 司马裕想到司马鸿和司马浚,他们的面目都已经模煳了,脑海中隐约是小孩子的模样,他早已接受现实,自己不会看到他们长大的样子,也看不到他们娶妻生子,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好好活着——拏尔汗为了让他臣服,这些年想尽办法折辱,强迫他卑躬屈膝,来换取好一点的生活环境,一点大烨的消息。 司马裕自从看破他的阴暗心思,便再也不去关心从前的事情,不问不听,安心住在马棚里和牲畜为伴。 看他不说话,只是神思微动,拏尔汗又往前倾了倾身,苦笑道:「我半生征战,最后被人打到了家门口,虽然坐在王座上,却要向旧日的宿敌祈求怜悯,不,你不是我的宿敌,我一生的宿敌是沈唐,来的正是他的儿子:沈屹,是他击溃了赫尔聃的骑兵,带着大烨军队打到了这里,他马上就要渡过额纳河了,我只能放了你,并且北狄愿意永远臣服于大烨,做大烨的属国,我自己——不祈求活命,你可以亲手杀了我,然后回去做你的皇帝,要是你弟弟不肯,那你也能做做太上皇,做个王爷,可以颐养天年……」 司马裕听不下去,打断了他:「拏尔汗,你半生为王,统御整个草原,怎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你看看我的脸,还有半点像旧日的帝王吗?你觉得沈屹会信你吗?」 第256页 当初拏尔汗为了羞辱他,在他脸上刺了奴隶字眼,他自己用手生生扣下来,拏尔汗再刻一次,他再挖一次,最后连一块能下针的好皮肉都没了,拏尔汗这才作罢。 拏尔汗嘆了口气,道:「我当然想到了,如果来的是别人,我不会打这个主意,别人为了讨好皇帝,说不定会悄悄杀了你邀功,但是沈屹不会,他的父亲沈唐是最忠于你的人,只有他不会杀你,反而会保护你,带你回大烨。」 司马裕明白过来,拏尔汗虽然一败涂地,却仍不死心,如果沈屹真如他所愿,即便自己能活着回去,大烨也必定君臣离心,若再阵前换帅,北狄就又有了喘息之机…… 而沈屹不这么做,或者说来的是别的将军,只要动了杀心想要用他邀功,那么迟早也会葬送在帝王疑心之中。 这才是拏尔汗留自己这么多年的原因吧。 可是真要如他所愿?让自己变成北狄最后的筹码吗? 司马裕眼中有一丝亮光忽明又灭,他像是动了心,想了想才道:「你容我考虑几日。」 拏尔汗松了口气,眼中得意一闪而过,他道:「按行军速度,你最多只有三日考虑,迟了就没有意义了。」 司马裕点点头,也不多说,转身离开。 他走后许久,大帐外的阴影里有什么轻轻一动,一个矮小的人影快速的离开,他像兔子一般跳着,几个闪身就钻进了漠漠的帐篷,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一阵。 漠漠神色凝重起来,挥手让他离开。 他叫来了谋士鞥革,把王帐里的事情复述一遍,问道:」你觉得父汗是真的想用那个废物换取和平,还是别有所图?三日?我恍惚记得问大妃母族借的兵,也是三日就到?」 鞥革道:「大汗一生刚傲,未到最后应当不是真的想求和,但是利用大烨废帝倒是有可能,养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用上的时候了……」 他猜测的没错—— 王帐里,大王子嵘烈和二王子赫尔聃已经坐到了拏尔汗下首两侧,嵘烈沉稳一些,他先开口道:「母妃那边的人快到了,父王,司马裕能信咱们吗?」 拏尔汗玩着手里一只精緻的玉杯,眼中阴鸷一闪而过,「苦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回归故土的希望,我不信他不动心。」 赫尔聃则忍不住笑道:「父汗和大哥的好计谋,只要沈屹上当,到额纳河的河谷议和,那就等着被一网打尽吧!」 果然,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外头就有人通报,说司马裕想要见大汗。 拏尔汗这一夜都没合眼,他盯着王帐顶棚繁复的花纹,谋划了整整一夜,额纳河谷将会是北狄最后的转机——直到听见这一声禀报,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让他进来。」 司马裕进入大帐,看着理着衣裳走出来的拏尔汗,他故意挑了这样早的时辰,好显得自己心机,而拏尔汗——他竟然醒着,毫不犹豫的见了自己,这不像是一个要求和投降的人,司马裕微微一笑,虽然从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说:「我答应你。」 他说着递上一封信,「这是我亲笔所书,应当可以取信于沈屹。」 ....... 当日傍晚,一队身着白衣的北狄信使来到了大烨军队外围求见,大声喊道:「北狄大汗有国书递上,求见大将军沈屹!」 不多时,大营外让出了一条通道,一队手执长枪的卫兵迎了出来,将来使带入军中。 听完使臣禀明来意,沈屹接过所谓求和国书,只是打开一瞧,国书中间还夹着一封信,上书:沈氏后人亲启。 沈屹目中微露疑惑,打开信一看眉头不由紧锁,他抬头看向来使,问道:「这是何意?」 来使却仿若不知,佝腰笑道:「将军,小人只是送信,其余一概不知。」 打发了使臣,沈屹将旧部亲信都唤来中军大帐里,贾明,柯钺,邓省危,刘宇光等人齐齐围聚,众人看了信和国书,立马劝说不可轻信—— 那封给沈氏的信,是司马裕手书,简略叙述了他被俘虏,并被囚禁为奴十载的经歷。 而求和国书,则要求沈屹带着军队去额纳河谷亲自迎接景帝,以及接受北狄的投降。 北狄愿以交换司马裕,也就是景帝来表明投降臣服的诚意,然而归还一国之君并非小事,是以在额纳河谷地正式举办归降的典礼也是应当。 「我沈家军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北狄毫无还手之力,此时降与不降有何差别?公子,这其中必有诡诈。」刘宇光先开了口,不屑道,」按我说,不理他们继续打下去就是。」 「什么打下去?岂能如此莽撞?」贾明道,「北狄手握景帝,已是最好的要挟,无论将军去不去,受制于他们已成必然,更何况此时行事一个不小心,便是对皇上的背叛。」 刘宇光还不太明白,只道:「要是怕皇上多心,那就写信问问呗,反正现在有金雕,一日来回也不算什么,咱们都听皇上的,他若是点头让我们去,那就去,皇上不让去,那就不去,一举端了他们老巢便是!」 「又不动脑,那是皇上的亲兄,你让皇上怎么回答?」 听了这话,刘宇光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看沈屹道:「公子,这该如何?」 沈屹把信原样折好递给了邓省危,吩咐道:「你起草一封信告知京城,连同这封一起即刻送去,让少夫人,不让阮大人,务必亲自交到皇上手里。」 第257页 「那后日河谷之约?」 「先答应。」沈屹沉声道,「你们派人稳住来使,咱们还有一日时间,亲自去王帐探探虚实!」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4章 ◎救◎ ##94 救 京城,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三娘带着几个小丫头正往谢黛宁的院子去, 忽见一道巨大的白影在前方扑落, 打头的丫鬟「啊」的惊叫一声, 手里铜盆没端住,水撒了一地。 三娘一看,一只白色的大鸟落在前方小径上, 正是谢黛宁的金雕白咪,它冷傲的眼神在几人身上一一飘过,随即不屑的移开, 抖了抖翅膀。 她知道白咪在为大烨军队传递消息,此时出现在京城必有缘故, 忙定定神打发了几个丫鬟, 自己去内院敲门告诉谢黛宁。 谢黛宁的身子已经有些重了, 快到年节了,算算日子已有七个多月, 往日灵巧的身形变得笨拙臃肿, 加上衣裳也厚了,弯腰都费劲,她一听说白咪来京送信, 赶忙让三娘给自己套上鞋, 也不及梳洗,扶着她的手就去外面看。 白咪在院子里站着,它太大了, 阮府里的假山花树它统统瞧不上, 宁肯站在地上, 见了谢黛宁「哌」的叫了一声,歪着脑袋辨认了一下,然后像只鹌鹑似的跳了两下,凑到她跟前。 谢黛宁虽然心急,看它这般滑稽仍不忍笑了起来。 三娘则忙护在她身前,生怕它不小心伤了谢黛宁。 谢黛宁笑着拨开三娘的手,在白咪脖子处揉了几下,从前她就爱这样逗弄它,白咪也一直很是受用,这会儿照旧是舒服的眯起眼睛,脑袋轻轻在她手心蹭了蹭。 谢黛宁对一旁紧张的三娘道:「你试试帮我取信,不行就去叫舅舅来。」 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认定的那几个,白咪不会让别人碰它脚上的鲁班锁,在锁牢关时负责饲养的兵士不信,只是摸了一下,一只手差点被它的铁喙啄废了。 三娘迟疑一瞬,壮着胆子蹲下去摸索,谢黛宁则继续抚摸白咪,柔声说道:「我现在不能弯腰啦,所以让三娘给我帮忙,你可不要啄她呀。」 白咪像是听懂了,眯着眼睛纹丝不动,鲁班锁顺利取下,谢黛宁打开一看,没有给她的家书,里面两封信上盖着大烨军队徽记,上书:皇上亲启。 像是匆匆写就,也不是正式的摺子。 她脸色凝重起来,莫非是北狄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她赶忙让三娘扶着自己,立刻去找阮清辉。 阮清辉正要出门上朝,见谢黛宁匆匆而来把事情一说,他的神色也沉重几分,接过两封信道:「我晓得了,这就进宫面圣,赶早朝前让皇上看看,一有消息我就着人告诉你。」 他说罢使了个眼神,让三娘将谢黛宁好生扶回去,转头大步流星的走了。 回到屋子,三娘劝谢黛宁再休息一会儿,但她哪里睡得着,便吩咐小丫鬟去准备些生肉来,她亲自拿了去餵给白咪吃。 只是它对自己手里的肉没有太大兴趣,像小时候一样,就着她手里杯盏饮了水,然后自顾梳理起羽毛来。 陪它玩儿了一会儿,天光渐渐亮起来,谢黛宁这才看清白咪的样子,它长大了不少,身上的白羽根根分明,整洁漂亮,羽翅和肌肉一看就十分强健,透着股蓬勃的野性,一双利爪更是骨骼分明,像是刀剑一般——显然,它被照料的很好。 看清了这些,谢黛宁微微放心,那边阮老太太和张氏也得了信儿,知道这院里一大早来了巨大的金雕,以为出了什么事,便急着携手一道来看。 「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北面……」张氏先开口问,一面觑着谢黛宁身色,她有身孕,不可情绪大动的。 谢黛宁笑了一下,安抚的看着舅母和祖母,道:「无事的,是师兄给我送家书来,是怕这傢伙忘了我这旧主,这才派了它。」她顿了顿,又胡诌道,「不过如今它在军中也算有点名气,我便跟舅舅说了一声,让他得空禀明皇上,省的有心人瞧见了攻讦咱们家。」 谢黛宁上过战场,心性意志本就远胜常人,她如此笑语嫣然,阮老太太和张氏这才放心,长长出了口气,笑着看起这罕见的金雕。 院外不少小丫鬟也正探头探脑的偷瞧,谢黛宁环视一圈,也不赶人,刚才那番话既是安抚舅母和祖母,也是说给这些人听的,她不知道信是不是关于什么严重的事情,也不知道沈屹如何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乱,至少她得撑到舅舅从宫里回来。 只是除了三娘和浮音,是再没人敢踏进这个院子的,大家都离得老远看。 如此等到了中午时分,众人散去,阮清辉急匆匆的进了院,屏退了所有人之后,他也不说别的,只把一封信交到谢黛宁手里,让她立刻用金雕送回去。 谢黛宁依言把信放入鲁班锁,放飞了白咪,然后才问阮清辉道:「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清辉看着白咪的身影在天空中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他带着谢黛宁进屋,开门见山道:「沈屹,大烨军都无事,你放心,只是他们获知一桩密事,是皇上的亲哥哥——景帝他还活着!」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任她再聪慧,也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一桩事,不禁目瞪口呆。 阮清辉轻嘆,宣帝看了信也是如此,震惊和不可置信到了极点。他把信里写的事情大概告诉谢黛宁——北狄要和谈,以景帝为要挟,只是隐去了沈屹要去探查这一节,此时此刻,说不定他人已经在北狄王帐附近了,何必让谢黛宁再担忧? 第258页 他说完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谢黛宁才问道:「师兄……那皇上,是什么态度?」 外甥女聪慧,一下就问到点子上,阮清辉道:「皇上回信嘱託沈屹,务必全力将景帝迎回大烨,哪怕北狄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也允许他酌情处置。」 谢黛宁把这话在心里一过,立刻明白了,看来将景帝俘虏藏匿这么多年,竟是北狄人的算计,可是大烨也只能将计就计。 但是有了宣帝这话,她放心下来,沈屹是极其聪慧睿智之人,更难得的是他行事正派,幸好宣帝没有让他做违背良知的事情,否则他必定是不肯的,那君臣离心,又是大战之际…… 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思,阮清辉安慰她道:「不用担心皇上这边,他怎会是不顾亲兄只顾权位的昏庸之君?这些年……外人对他可是多有误解!」他嘆了口气,罕有的议论起来,「……惠王殿下幼失亲母,又是那样惨烈的情境,行事难免乖张暴戾,而皇上毕竟只有这一子,他有回护之心是人之常情,可旁人免不了揣测上意,鼓动惠王生出心思,他因此故意远着惠王殿下,惠王自己又更变本加厉,面对如此两难之境遇,即便一国之君也不能两全,世间为人父母者,苦心多难被人所知。」 谢黛宁点点头,她明白。 但是这件事尚不宜宣之于众,阮清辉也不能多留,他嘱咐两句便又回宫復命去了。 皇宫里,宣帝一人坐在大殿内,却不知是何心情。 景帝的那封信—— 他想起幼时,哥哥总是被母后圈在书房读书,而他却可以在偌大的皇宫中恣意玩耍,什么掏鸟蛋,弹弓打宫女髮髻,他小时候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几乎没有两样。 而哥哥,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课业,太傅的考绩略差,他便要在母亲面前跪着认错,若非他本就是有雄心大志之人,他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如何坚持的下来。 而那封信里,他却读出了颓丧,悔恨和很多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他的哥哥怎会写下这样的信? 他心里隐隐不安,他信里,却说自己忍辱偷生,不配为君……仿佛绝笔。 宣帝起身,走出大殿,看着远处的天空,只愿金雕飞的快些,把他的信赶紧送去,让哥哥知道,他是多么希望兄弟二人能够再见面…… 景祥在背后看着宣帝,挥手吩咐小内监取来大氅,他亲自上前给宣帝披上,微笑道:「皇上,天气愈发冷了,您注意身子。」 宣帝嘆了口气,吩咐道:「你亲自派几个人,给老七送些东西过去。」 听到这句话,景祥的脸色有那么一瞬的失望,随后便应声道:「是。」 …… 遥远的北方,一夜急行之后,沈屹等人已经悄悄绕过北狄在额纳河的防线,正往王帐的方向奔去。 跟他一起的有柯钺,还有贾明。 三个人易了容,穿着北狄人的衣裳,加上这几个月在草原东奔西走,行止间已经没有大烨人的文气,看上去和普通的牧民没有两样。 日头到了最高处时,他们远远看见一个个白色尖顶的大帐,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连绵不绝,被各色旌旗围着,那便是王帐所在了,也可说那是北狄现在的都城王庭。 北狄人其实没有固定居所,没有战争的时候以打猎和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因此没有大烨修筑着城墙的城镇。 所谓王帐自然也是可以迁移的,只是额纳河附近是最好的地方,所以若非不得已,轻易不会离开。 不过为了躲避战事,不少普通百姓离开了王帐这片,沈屹他们遇到几次搬迁的北狄人,还有小股巡查的兵士,但是并没有引起怀疑。 到了王帐外围的一个高坡,三人停了下来,四处查看没有人之后,沈屹对着柯钺一点头,他于是取出了一个鸣镝,解下背后弓箭一箭射向高空,只听「嗡」的一声脆响,尾音裊裊不绝的直飞云霄。 这个鸣镝的声音特殊,像是某种禽鸟的叫声。 然后,柯钺便神色凝重的盯着王帐附近,那片密集的聚居处。 不多时,只见一骑黑影从那边奔来,近了看清那人——正是柯鸣。 昨日在军中,所有人都阻拦劝说沈屹,什么主帅不可轻易涉险,但是沈家旧部却没劝,而他们不阻拦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已经和柯鸣联络上,知道他在王帐附近。 另一个不可说的原因也很简单——沈承。 他和那一半军饷的事情,像座山似的悬在几个知情人心头,他们拼尽半生所为的沈家军,他们极力挽回的忠君爱国的声誉,这一切都绕不开沈承,这个和众人背道而驰的隐忧之人。 柯鸣飞奔到了近前,待看清沈屹在此,脸上表情一时十分复杂难言,懊悔,愧疚,甚至恐惧,他脸色剎时惨白,不断渗出汗珠,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翻身下马后,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这一生遇到过种种危险,从没有怕过,但此时他怕沈屹将他看做是沈家军的叛徒。 可他的的确确是做了叛徒。 柯鸣看着地面,手心攥紧,不可控制的抖动着,说:「公子,是……是属下煳涂,属下轻信了小将军……不,轻信了沈……」他还是不能直唿沈承名讳,磕巴起来。 「你!」柯钺跳上去一拳砸在他右肩上,「你这蠢货!」 柯鸣倒地,又立马直起身,膝行回到沈屹面前,头几乎垂到地上:「请公子责罚!」 第259页 「责罚?你办这事儿,杀了你都不亏!」 沈屹止住柯钺,对柯鸣道:「这些日后再说,我二叔呢?他可知你去向?」 柯鸣摇头,只道最近沈承常在王帐里出没,他之前联繫的人是拏尔汗的国师谋士,那人被杀之后他一直苦于无法接近拏尔汗,这段日子好容易成了乐师,他几乎不出王帐。 沈屹蹙眉,想了想又问:「那你可见过一个跟他一般,脸上也是布满疤痕的人?」 柯鸣想了一会儿,才道:「公子说的这个人我没见过,可是听小将军……属下听他提起过,那日他排演了一曲去王帐演奏,完事之后出来说起,拏尔汗特意叫一个脸上都是疤痕的人来听曲子,那个人十分奇怪……」 他凭着记忆复述了几句沈承的话,继续道:「只是属下没有什么谋略,小……他也不爱跟我商量事情,所以就没有再说什么。公子若想打听,属下可以去问问洛姑娘。」 洛红月的事情,沈屹他们也晓得了,他面色凝重几分,当初放她离开,纯属不想她的悲惨际遇因为沈家没有结束之日,他是希望她能过上自己的生活的,可是没想到洛红月心事大,竟然一人来了北狄。 柯鸣之所以肯再联繫柯钺,也是因为她。 他曾经腹诽沈屹的做法,觉得他优柔寡断,贪恋温柔,什么靠科举靠正途洗清冤屈,太慢了,也太难了,还有他重视纵容的谢黛宁,什么事都由着她,这是在为沈家平反?他不信! 所以他跟沈承走了,可是一段日子之后,他发现自己更加无法接受沈承作为! 他心目中的小将军,不该如此扭曲,若说当初是自身难保,只能放任洛红月流落风尘,那后来呢?凭藉他沈承的本事,在京城潜伏多年,挖走一半军饷,他会没有本事救出一个弱女子? 可他没有救,让她在那腌臜之地受尽折辱,只为了布下一条线引沈屹拿到军饷。 他本可以早日结束这一切,可他偏偏不肯,为什么? 现在为了接近拏尔汗,他又一次利用了洛红月,他的未婚妻子,他把她推给一个北狄人,没有半分犹疑,利用到底。 不,不该如此,不该这样,没有底线! 柯鸣动摇了,他再也无法相信,沈承所作所为的一切,只是为了沈家,只是为了復仇。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5章 ◎反叛◎ ##95 下 天黑下去之后, 柯鸣和沈屹换上巡逻士兵的衣服混入了王帐,柯钺等人守在外面接应。 一入夜,除去最大的王帐, 周围几乎看不见人, 巡逻的人稀稀拉拉——所有的帐篷里都传出欢声笑语, 表面欢快的气氛中带着一丝压抑和凝重。 「北狄人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以大战在即,也不放弃寻欢作乐的机会。」柯鸣低声给沈屹指方向, 「那边是关押奴隶的地方,还是有卫兵把守的,而且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 公子,您还是……」他还是想劝沈屹回去, 倒不是害怕, 比起找到景帝, 他更担心的是沈屹的安危。 沈屹打断道:「他不是普通犯人,北狄人既不好好相待, 那么必然多加折辱, 安生关在牢里是不可能的,咱们去马厩,苦役这些地方找。」 柯鸣无法, 只得凭着记忆带他去寻, 他随沈承进出王帐几次,大体布局是知道的。 两人绕了很久,把几个地方都找遍了, 终于来到了马厩附近, 正碰上两个侍女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 一个对另一个说—— 「这马奴折腾咱们一天,总算是把衣服改好了,真是累死了。」 「可不嘛?一个奴隶而已,脸又烧成那样,大汗给他穿的再华贵也不顶事……」 侍女说着走远了,沈屹和柯鸣通晓北狄语言,相视一眼,都知道找对地方了。 两人身形一动,闪进马厩查探。 这个马厩里养的都是北狄贵族的骏马,中间辟出一大块空地,四周则是联排环绕的矮棚,棚子里除了马匹,便堆满草料,并无给人住的地方。 找了许久都不见人影,他们不由着急。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沈屹忽然瞧见草垛附近亮光一闪,仔细一看,是一件华贵袍服的一角,被随意的丢在地上。 袍子旁边的草堆里,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脚,他顺着看上去,一个人趴在草里,蜷缩成一团。 天气已经很冷了,袍子扔在脚边,他却不穿,身上衣衫残破的不成样子,仔细分辨才能看出一点大烨服制的样子,想必这就是景帝了。 沈屹眸色一沉,对柯鸣道:「你去外面守着,有事预警。」 柯鸣闪身出去,沈屹才走到景帝身边,看清他脸上伤疤后,单膝跪地,解下身上卫兵外袍,盖在景帝身上。 许是衣服上残存的暖意,景帝醒了过来,朦胧中看见一个北狄卫兵,立时便把衣服撩了下去,用北狄话大声说:「不必多事。」 沈屹略微迟疑,轻声唤道:「陛下……」 这是纯正的大烨官话,景帝一震,支起身子看向沈屹,他能看出他是大烨人,但是他的眼神,又不像是个普通的探子,这个年轻人的眸子里有一种很复杂难言的意味。 沈屹缓缓揭下了面上蒙布。 月光大约是从云中挣扎出来,他的脸庞清晰起来,景帝震惊的认出了那双眼睛——沈唐,那是沈唐的眼睛,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人用身体替他挡住箭雨,身上被血水浸透,他用最后的力气说:「陛下,快逃!臣护不住您了。」 第260页 景帝勐地伸手抓住沈屹前襟,颤抖着仔细的分辨他面容,眼前这人明显还是青年,脸上没有风霜痕迹,而沈唐的眉心,常年紧蹙,眸子里是难以形容的忧虑……以及悲悯。 他曾经不懂那种眼神,等到明白时,已经从最高处跌入烂泥,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但是这少年,如此像沈唐,仿佛他穿越岁月和时间,回到了他们曾经的少年时代。 景帝心里有了答案,却仍旧忍不住确认:「你……你是沈唐的什么人?」 沈屹垂眸:「是……家父。」 景帝松了一口气,他笑了起来,随后又掩面啜泣。 他是知道沈家灭门一事的,拏尔汗曾为此大宴三天三夜,而他在重伤带来的高热中神思模煳,只能一遍遍祈求上苍,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不配为君,千万报应都冲着他来,不要这样对待一个忠臣良将和他的家人。 「陛下……」沈屹轻声道,「此地不便叙话,咱们先离开罢。」 景帝敛了情绪,抬头道:「我走不了。」 他从草丛里扯出一根臂腕粗的铁链,然后掀开衣襟给沈屹看,铁链的一头连着铁箍,牢牢锁在他腹上,周围的皮肤伤痕叠加,没有一块完整的。 「这是生铸上的,凭你身手再厉害也打不开。」 沈屹伸手一探,铁箍厚度约有一指,又贴着人身不便施为,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链条上试了试,削铁如泥的匕首无法留下半点痕迹,想来是特制的寒铁。 他只得道:「陛下再坚持一日,臣已经答应北狄,后日在额纳河谷接受投降,他们答应会将您放归大烨,那时必得先解开这刑具,臣会安排高手戒备保护,定会护您周全。」 听他这样说,景帝愣了一下,随即全都明白了,不愧是沈唐之子,赤子之心便如其父。 莫说沈唐是他害死的,任何一个将领都该权衡他和宣帝的分量再做决定,而不是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亲自身涉险境救人。 他眼神里流露出长辈一样的慈和,看着沈屹摇头轻声道:「你这是看了我的信才会来夜探敌营?」 沈屹点头:「是,臣不能确定信件真假,也不能在此事上心存侥倖,必须亲自来看看才行。」 景帝嘆道:「你啊……你可想到,投降一事是陷阱,决不可信!……我本想等两军对峙之时,在阵前揭破此事,所以才会写下那封信,却没想到你竟会夜探敌营。」 沈屹听闻此言,眼眸微微睁大,道:「阵前揭破,陛下您……」这是存了必死之心? 「早已不是什么陛下了。」景帝摸了摸自己脸颊,苦笑道,「我如今这副模样,怎么有脸回到大烨去?倒不如拼了这条命,也算是为大烨最后做点什么。」 他看沈屹还要说话,止住他道:「额纳河谷很危险,千万莫要前往,那片河谷表面上看着正常,但是底下却已被河水侵蚀,夏季常常有牲畜和人陷入其中,挣脱不得而死,往年不少马奴就是这样丢了性命,如今未到隆冬,谷地表面是冻住了,大军踏上去初时不会有变,但是受降仪式进行到一半时正是正午,冻土一旦融化,整个军队就会陷入下层的烂泥之中,之后就只能面临北狄人的围剿。」 沈屹听的心惊,他料到北狄人必有诡诈,也安排了一支精锐在几里地外随时待命援助,但是即便如此,若被陷阱困住,仍会有不少士兵无谓殒命。 他脸色凝重,道:「多谢陛下告知,臣回去后就跟部署商议应对,只是臣也必须救您出去……」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草垛边上那件闪着亮光的袍服,这是一套北狄人的服饰,绣着金线的外衫,里面是白色的窄袖。 他忽然有了主意,低声道:「臣明白陛下为何不肯换上这件衣服,但是为了大军不受胁迫,还请您委屈一下,后日换上这身衣服,等听到天空中传来骨笛声时,脱下外袍展开手臂,臣有办法将您从北狄军中救出。」 「……」 景帝久久不言,沈屹又道:「臣的父亲曾经救过陛下,对吗?陛下想想,臣怎么能听任您放弃生命……」 景帝凝眸看他片刻,终于点头,活着对他而言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沈屹说对了一句话,为了大军不受胁迫,也为了沈唐,死在他儿子面前,终究是不好。 耽搁了太久,沈屹不能再留,嘱咐两句出来,外面静悄悄的,连作乐声都小了,他唤了柯鸣几声不见应答,心下一沉,还未及动作,只觉得腰间抵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布满疤痕,握着匕首的手。 沈屹心沉了沉,在这个节骨眼上…… 「……二叔。」 身后静了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好,既然还肯唤我一声二叔,那就说说,你跟里面那个昏君说了什么?」沈承一边推着沈屹往前,一边恶狠狠的发问,柯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垂头丧气的跟上两人。 走到了一个帐篷前,沈承用眼神示意柯鸣撩开帘子,推着沈屹进去。 帐篷内空无一人,只点了一盏油灯,有点昏暗,沈屹环视一圈,坐到了一张小桌子一侧,抬手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喝下。 沈承看着他,不禁哼了一声,嗤道:「比半年前在京城,看着更有大将之风了,只可惜还是做着朝廷的走狗,毫无志向。」 「……二叔这样说,是已经叛了大烨,投向北狄了?」 第261页 「可笑。」 沈承摘下面上布斤,露出狰狞的五官:「大烨?北狄?在你眼里非此即彼?你的眼界就只能看到这么多么?你以为大烨皇帝假惺惺的给沈家平反,再让你一举捣毁北狄人的老巢,就是为沈家报了仇吗?」 沈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沈承,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为什么沈承不肯露面,为什么拿走一半军饷,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带着自己读书,习武,教给他道理的二叔了。 沈承平復了一下情绪,他很多年没有愤怒的情绪,但就在看见沈屹单膝跪地,面对景帝的那一剎那,他的理智开始瓦解了。 深深吸了几口气,沈承沉声道:「后日,北狄人会对大烨军设伏,但是拏尔汗早已被大烨军吓破了胆子,他日日不能入睡,神思已经恍惚,只要你我配合,在乱军中杀了嵘烈和赫尔聃,北狄军必然大乱,失去这两子,拏尔汗也无法重整旗鼓,只能倚靠三王子漠漠,他根本不懂打仗,很好控制……」 「二叔的意思是,无论和谈真假,都先下手为强?」 「不然呢?你还想遵从什么大烨的规矩,大义,和北狄讲道理?」 「只是,在这之后呢?」 沈承笑了起来,面容更显狰狞:「之后?你还在想着自己在大烨的家吗?读书读傻了罢?你的父亲埋骨战场,家人却被皇帝屠尽,你自己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八年,如今就因为有了妻子,就能继续相信忠君爱国那套说辞吗?你醒醒,与其做争权夺利者的匕首,有一天鸟尽弓藏,不如自己给这天下换个样子!」 沈屹全都明白了,「所以你留下军饷线索,是想让我在朝堂立功,有机会拿到军权出征,但是您扣下一半军饷,一是留作资本,二是为了逼反我,对吗?」 沈承笑了:「不错,我沈承早已不奉大烨皇帝为君,亦不可能归顺北狄,我只为我自己的良心,收付北狄之后,这十万大军就是沈家的,你配合我边打边退回锁牢关,只要进入锁牢关,长驱直入,便很快天下一统,再无战事,二叔这幅样子……也要不得这天下,这一切,都是你的!」 沈屹想问他,这样做,阿宁怎么办,当初沈承在京城多次探查沈府,他都纵容了,他以为二叔是有别的安排,但是最起码,看见谢黛宁就知道,她也是沈家人,但现在才明白,他根本没有把这些放在眼里,就像对洛红月一样,抛弃的毫不迟疑。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大烨能有十年的安宁,是你的父亲用命换来的,是我沈家用命换来的,不是一句清白就能偿还这么多条人命!你今日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早已安排妥当,后日北狄军中必乱,若你答应,那你我配合行事,不答应,我的人已准备好,时机一到军饷揭露一事,你也是大烨叛贼!何去何从,你自己考虑!」 沈屹站起身,静静的看着沈承,好一会儿才道:「我幼时父亲总是驻扎锁牢关,我说是二叔教养长大,亦不为过,我明白你说的也许都没错,但是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衡量人命,也没有东西能偿还死去的人,皇上不能,你也不能,你觉得大烨为沈家平反不重要,我承认,但是与我而言,连你说的天下也不重要。」 他说完,便朝着帐外走去,不再理会身后沈承。 天下,我只有一个黛宁。 这一刻,我只想回去护在你身边……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6章 ◎唯念一人◎ ##96 矮 沈屹冲出帐篷, 神思混乱,在王帐乱闯一阵才被柯鸣赶上,他也顾不得许多, 抓住沈屹他臂膀拖着人出去, 交给柯钺和贾明。 沈屹眸中满是愤恨, 根本不在意被人钳制,而且像受了大刺激,叫他也不理, 柯钺惊怒,揪住柯鸣喝问:「这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了?」 柯鸣垂头丧气的说:「刚才找到景帝,我就在外间望风, 公子和他谈话,后来……小将军——沈承他突然来了, 我被他擒住不能出声示警, 公子一出来, 他又挟持了公子,带去帐篷里说话……」他那些话实属大逆不道, 柯鸣只简短复述几句, 柯钺和贾明登时明白。 「出来后公子就这幅样子了。」 原来,最深的背叛,是来自最信重的亲人。 柯钺和贾明无言以对, 自从知道沈承活着, 他们也无数次揣测过他不肯相见的缘由,是因为容貌被毁?或是那军饷可能是遗失了…… 但是没人想到沈承会叛国,沈家世代忠良, 这实在令人撼然!他甚至不是叛投向北狄, 是想自立为帝! 忽然身边传来一阵响动, 三人看去,只见沈屹正扯过马翻身上去,也不说话,一夹马腹便沖向茫茫戈壁。 那是他视作半个父亲的人啊!遭遇如此背叛,沈屹怎么接受…… 柯钺也顾不得说什么,推开柯鸣,同贾明一道追了上去。 沈屹漫无目的在旷野上狂奔一阵,寒冷的风打在脸上,头髮跑散了,向刀刃一样不时抽打到脸上,肺也因奔跑喘息,炸裂一般的疼,但他全然不顾,只盼更疼一些,好让他的心不那么难受。 他骑的是黑咪,脚力神骏,柯钺和贾明赶不上,远远缀在后面跟着,唯一知道那不是回去的方向,他只是由着马儿乱闯。 这样无际,黑暗的旷野……像极了沈屹幼时的噩梦…… 第262页 远处起伏的山峦,仿佛屏住唿吸,月光下的罅隙里,阴影如蛰伏的野兽,只待人放松警惕时,便起身飞扑,将人吞吃入腹。 沈屹的血脉鼓动着,叫嚣着,涌动的愤怒和野兽有了灵犀,原来他体内也有兽类伏待已久,此刻就要挣脱他的辖制,那勐兽只愿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并不在乎对错,也不在乎道义,只有血才可以浇灭,抚平愤怒,那勐兽其实一直在,不是吗?或者说他知道,他承认,勐兽,沈承才是对的—— 在烈焰中化为齑粉的护国公府,曾经那么煊赫无两,无上地位的背后是沈家代代镇守边关,用人命换来的,幼时的沈屹以为自己也会重复宿命,他会成为真正的武将,离开京城的花团锦簇和锦衣玉食,守卫大烨边关,庇护大烨百姓,也守护亲族的荣耀。 因为沈唐的无暇顾及,沈屹是由沈承启蒙的,文武皆由他亲授,小沈屹仰慕父亲,却更亲近二叔,一个是他脑海里的父亲,是个远在天边的大英雄——而另一个却是身边的亲人,陪他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沈屹承袭了沈承的一切,他如父如师,互相了解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沈屹自己,就是另一个沈承…… 沈屹理解他,也……认同他…… 「沈家武将世代视荣耀为生命……」 「错!」 沈承一个爆栗打在小沈屹的额头上,疼得他直咧嘴,「荣耀根本比不过人命!生命是世间最可贵的,无论武将文士,贵族百姓,人命没有任何差别,这才是沈家人最珍之爱之,豁出命去守护的东西,虚无缥缈的荣耀算的了什么!」 「父亲不是真么说的!」沈屹不服气,大声争辩道,「大烨国门,大烨百姓的性命才是沈家人珍视的,沈家的荣耀是他们给的,守住他们才是沈氏宿命,是家族荣耀!」 沈承几乎可以看见自己大哥说话时板着脸的样子,他不由嘆息一声,这孩子既有大哥的耿直忠诚,又多了嫂子的善良柔和,虽然跟着自己学武,可根儿上就是个不知世事的京城贵胄公子,他斜着眼睛看沈屹半晌,又想沈家若一直如此,后代这般也无不好之处,大不了转向文臣之路,都是拿朝廷俸禄,谁又愿自家子弟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而且沈家还有自己不是吗?到时候沈承先去守边关,轮到沈屹又不知何时了呢! 沈承想着想着,自己劝服了自己,只是他玩儿心一起,忽的笑道:「好,好,你父亲说的自然是没错的,我再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皇上突然让你去杀他国百姓呢?他们手无寸铁,从未杀过人,做过恶事,只是因为今年收成不好,皇上就担心他们穿过边境掳掠大烨,所以吩咐你先下手为强,你杀不杀?」 沈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不杀,两国尚未交战,屠戮百姓为不义。」 沈承道:「若皇上逼你杀呢?」 「皇上为何一定要逼我?理由不违背义理,我方能遵从。」 「理由?理由无非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沈承语气渐渐严肃,声音也低沉下去,他不再把沈屹逼入墙角,只是带着无奈的笑容说道,「饮冰,你可能今天不认同我说的,但是你要记着,你是人,人首先得有自己的对错喜恶,这之后你才能做帝王的一把刀,一柄剑,若是忘了这一点,你就会变成滥杀的兵器,变成魔鬼,而不再是人,有血有肉的人,懂吗?」 沈屹想了想,父亲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但似乎也并无错处,他于是认真点头,这样的道理,二叔说的也没错。 他并不知道,沈承是换了另一种说法,讲同一件事,讲他的道——对错是最重要的,重于忠君,重于家族,重于一切!沈承,素有玉面将军的美称,其人风流聪敏,为人跳脱,奇巧的心思是常人万难企及…… 冷风噼在脸上生疼,而沈屹胸腔里有一团火,无法破腔而出,灼烧的他痛苦不堪…… 沈承说的有错吗? 沈家难倒不忠心吗?父亲不是捨命救护了景帝吗? 可结局呢,因为喜敬的仇恨,因为太后的疑心,满门被屠……若非母亲临终前的遗言,嘱他若能逃生,也绝不可为復仇行歪邪手段,若老天垂怜,沈家留下后代,也必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行走人世。 他又何尝会选择这样一条復仇之路? 所以他为什么如此痛苦?难道是因为,自己背弃了对错? 不知不觉间,他纵马朝着月亮狂奔,仿佛那是天地间唯一的出口。 柯钺和贾明心焦如焚,可却追不上他,眼看离大烨军营越发远了,柯钺急道:「再不行,想个办法把人打昏,先带回去再说。」 贾明蹙眉,正要开口,只听头顶传来一声鹰的鸣叫,悠长而尖利。 他和柯钺对视一眼,目露喜色,那是金雕白咪,这个时候出现,想是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夜空之中,在两人头顶只巡弋片刻,便直直朝着沈屹去了。 白咪跟了沈屹几个月,已把他当做半个主子,它如往常一般直接飞扑到他面前,黑咪也熟悉它,不待沈屹下令,前蹄扬起,生生剎停在土坡上。 贾明和柯钺终于赶上,只见沈屹却还有几分愣怔的,扬手只是轻抚白咪的颈毛,却不去取它脚上的鲁班锁。 第263页 贾明也顾不得白咪习性,沖柯钺使了个眼色,他自己抱住白咪颈子,柯钺则上前取下鲁班锁,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封信,贾明略扫一眼,抬起头唤沈屹:「公子,皇上回信了,还有一封少夫人的家书。」 听到「少夫人」三个字,沈屹眼神果然恢復一点清明,他的视线渐渐聚回,伸手取走了柯钺手里那封薄薄的家书,柯钺也顾不得别的,赶忙点上火摺子为他照亮。 因为不知道发生何事,写下家书时,谢黛宁几番下笔,均未能成文,她的直觉告诉她,大烨军队这边出事了,可是却不知道只是军中之事,还是与沈屹有关,她也不知自己是该安慰,劝解,亦或只是告诉他自己的思念便好。 谢黛宁想了许久,终于只写下来几个字: 山川阔大,世间温柔,唯念一人。 下笔时,她想到曾经见过的北地风光,沈屹应该也看着相似的风景,她觉得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那次在旷野中的短暂重逢,让她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和她,如此心神相交,血脉相连……她还想到自己也曾如金雕翱翔驰骋,做出一番成就,可无论她走去哪里,始终有一人是她最在乎的,唯一在乎的…… 师兄应也是如此罢,所以,他会懂的。 沈屹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他的确懂—— 江山寰宇,亘古不变,其实从来不属于哪一个人,哪一家,人们的繁衍生息,争名逐利,乃至杀戮从来都无意义。无论为谁卖命,做哪只巨兽的爪牙,一将功成万骨枯,只一将而已,剩下的百将粉身碎骨,沈唐那样的大将,亦是这个结局!而沈承,他明白……却终是背弃了自己的道。 世间只要有所分别,就根本无论对错。沈屹终于明白了,所以他决不能成为吞噬别人的野兽。 世间温柔,他只念一人。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短小,哈哈,前段日子有点不舒服,又断了,很抱歉,那个......我会尽量接上的,鞠躬,给大家道歉!另外很感谢给我营养液的亲,不会弃文的。 ◎最新评论: 【注意身体】 -完- 第97章 ◎大胜◎ ##97 槐 天才蒙蒙亮, 大烨军队已朝着约定好的河谷之地行去。 已经是冬日,北地的清晨寒凉刺骨,队列中有人跺着脚小声抱怨:「奶奶的, 冻死老子了, 长矛都快握不住了, 为了个屁受降仪式,将军竟不许穿重甲厚衣,哪有这个道理?」 旁边士兵骂了声娘, 附和道:「可不!老子就是普通军士,穿的好看有啥子用哟!北狄人又不跪老子!」 「噤声!」 随着小队夫长的一声断喝,士兵们赶紧闭上嘴, 只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原来是沈屹带着数十个随行骑卫到大队后边巡视了。 他的眼神扫过众人, 见所有人都依命令身着单衣薄甲,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方放下心来,继续往后巡视。 看着人走远了, 有军士才小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若非这命令是沈将军下的, 老子可是真要骂人了,大冷天的,北狄人没杀几个, 兄弟们反冻出个好歹!」 「又没让你光腚!再说你不就想进沈家军, 少穿件衣服算啥?命不是都豁出去了?」有人笑道。 抱怨的汉子冷哼一声,语调却是坚定:「算了,老子这条命都是沈家军的!管怎么死的。」 很快, 大军就到了额纳河谷附近, 远远望去, 河面上浮着一层白烟,望而生寒,河岸大片的空地上偶见几只飞鸟,然而更多的是荒凉和潜藏的危机。 队列最前,是沈屹等将领,战车整齐的列成一排,大烨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气氛凝重,白咪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在落脚的架子上几次振开翅膀,烦燥不安。 陪着它的是朵朵,她安抚的摸了摸它的颈毛,眼神又看向队列前方的沈屹。 沈屹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甲冑,披着暗红色的披风,英挺如山,让人放心,虽然知道了北狄的计谋,但是身为主将,他却并不能随意穿着,因此还是一身规整的重甲。 天色已然大亮,他观察许久后,催动身下的黑咪,先行在河谷地带跑动了一圈,选定了一处地方,随后远远招手下令,一队士兵出列,他们扛着木头,在沈屹选定的地方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台。 之后所有人都退后,回到军中静列成阵。 不多时,便见大队的北狄人从三个方向过来,中间是簇拥着拏尔汗的王军,两边侧翼则分别是大王子嵘烈和二王子赫尔聃,以及他们麾下的北狄军队。 沈屹的眼眸沉了沉,额纳河谷是扇形的,他们来的方向是最为狭长的扇尾,而北狄人则占据了最宽阔的部分。 拏尔汗看清了那个简单的仪式台之后,亦有片刻失神,按照约定,两边会各派出十二人,交接降表国书以及景帝。 不论是哪方,派出的十二个人都得胆色过人,才能敢于孤身于此。拏尔汗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这台子位置离北狄一方较近,离那狭长的可供逃生的河谷却是甚远,说起来是对他们有利的。 可是……此时下面军士上前询问是否可允,拏尔汗沉吟许久,身侧的司马裕冷笑:「怪不得人说愈老愈惜命,当年阵前冲锋的汗王,如今竟这般胆小不成?」 「怎会,只是事先并未商议,本王有些惊讶罢了。」 第264页 拏尔汗尴尬的笑了笑,一挥手允了,又道,「这小沈将军倒是好胆色。」 按约定,太阳升起仪式正式开始,沈屹带着心腹强将共十二人,上了高台。他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北狄来使——一名虬须大汉,他捧着北狄的国书降表,正在声调颤抖的大声朗读着。 日头渐高,寒凉之气早被暖热取代,额纳河上的薄雾也散去了,北地便是如此,天气晴好时,一日亦可歷经四季,早起恨不得穿上厚袄,到了下午便会热的汗如雨下。 高台四周被帷幔遮住,随风轻动,沈屹察觉到座下台面的微微颤动,但是从他的身形丝毫看不出不稳,他特意吩咐支撑台子的四脚用尖细的木头,这样土地一有软化趋势,台上人立时便可察觉。 来使额头上闪着细微的光芒,鬍鬚已被汗水浸透,他终于念完了那些冗长而毫无意义的文字,合上降表,双手奉过头顶——大烨人接了降表,自己就可全身而退了,快点吧! 两方军队已微微骚动不安,尤其是大烨这边,士兵们倒是不冷了,又开始嘲笑起北狄人,明明是蛮夷,这会儿败都败了,却搞这么多繁文缛节。 沈屹挥手,令身后十二人之末的一人上前,看穿着打扮,身份是最低的一个。 这原本是不合礼仪的,毕竟北狄来者是国使,按礼节来说,沈屹亲自上前也不为过,或者至少该是他的副将上前接洽,但是北狄国已经急不可待的想离开这里,他毫不在意,交了文书立时退下,只剩最后一项仪程——交还景帝。 来使退回不久,只见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蒙面男子从北狄人中走出,他身后跟着数名军士,却不是护卫之姿,反倒像是押解。 景帝的事情,大烨这边的普通士兵尚不知晓,人群中嗡嗡声起,但是还没议论两句,身边的长官却如临大敌一般,令所有人整备,注意号令! 他们虽不知交换的是什么人,却知道命令:金雕带回第十三人,是大军行动之时…… 景帝走上了高台,走到了沈屹面前,沈屹早已起身行礼迎接,身后的所有将官亦随同行礼,景帝抬手命众人起身,然后转头对身后的北狄人道:「此时,是否可以解开我腰上的枷锁?」 早起时他就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是拏尔汗听闻后,却只道不急,交接仪式时再打开不迟。 身后押解的军士似是根本不知道此事,他极为紧张,结巴问道:「什么枷锁?我……没人跟我说啊!」 景帝冷笑,却并不奇怪,他不知沈屹会如何做,也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本就报了必死的念头,除不除枷锁又有什么区别呢?此时看见大烨军队离这边甚远,预警之后尚有时间撤离,他便也放心了。 他刚刚转向沈屹,想要交代一句便自戕,不想沈屹看向他,微微颔首后轻声道:「请陛下换服。」 这一条不在仪程之内,却又合情合理,后边军士也便不加阻拦,看着景帝将身上金色长袍脱下,露出了内里雪白的中衣。 沈屹上前,将那金色的长袍抛下了高台,衣袍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像面风旗似的飘飘落下去,落在了已经化开的泥水之中。 一声鹰隼的长鸣破空而至,北狄人尚未抬头,就被羽翼巨大的阴影掠过,强大的气流甚至让一个站在边上的士兵掉到了台下,不过瞬息,众人回过神,只听身后噪杂声想起,而面前哪还有景帝的影子? 几步外的沈屹和数位精兵强将兵器尽出。 「你们,你们干什么!」押解军士大惊,四处乱看,却找不到景帝的影子,他结巴起来,「我们是诚心诚意……」 沈屹斥道:「诚意?你袖中藏着短刀,为的是若我大烨景帝陛下说出什么,便立时杀人灭口,还敢妄称诚意?」 话音才落,军士已经不能回答,他身后箭支破空而至,来不及回头,就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沈屹等人已翻身跳下了高台,靠着台面的木板躲过了第一轮的箭雨,身上甲冑也除下,箭雨稍停之时,众人便朝着大烨军队的方向狂奔去。 大烨军队在景帝救回时,就已经开始撤离河谷,北狄人唿号着追击,拏尔汗也快步走上高处去看,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胜负未分,刚才那一幕不过是意外——他才知道草原的神灵,金雕竟然被大烨军队豢养了。 不止是他大吃一惊,北狄人也躁乱不安,那可是草原的神灵,怎会出现在敌军之中?拏尔汗赶忙传令下去,那不过是普通的雕,而且景帝被救也没甚关系,只要在河谷围剿了大烨军队,胜利还是他的。 然而大烨撤离的速度远超他所料,大王子嵘烈和二王子赫尔聃的两支队伍怎么也赶不上,他们的马匹脚上已经绑好了布匹,又是常在此处驯养的,照理不该这么慢。 很快,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两支队伍开始互相攻击起来,大烨军仍旧在撤离,越来越远,他的两个儿子却在泥潭里缠斗起来,拏尔汗大怒,叫来传令官喝骂道:「快去,让他们赶紧追击大烨人,这种时候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传令官应声答是,尚未起身,却有兵士上前禀报导:「大汗!左大王战死!」 左大王便是大王子嵘烈,是拏尔汗心中继任王位之子,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来人,忽的抽出长刀噼了过去,那人一言未发的就已变成尸首,拏尔汗大喊道:「来人,来人去救援!」 第265页 「别忙了!」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来不及了。」 拏尔汗回头,却见坡下上来一个人,佝偻着背,看起来像是个病歪歪的老头。 走到面前,来人直起身子,摘下头巾,满面火烧的疤痕,和景帝不同,他更可怖。 「噶胡?」他的乐师?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来人笑起来,「我不叫噶胡,你我曾见过的,不过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也是寻常。」 拏尔汗这才注意到他的口音已经全没了,吐出的是正经的大烨官话,他手心沁出冷汗,隐隐觉得不对,但是脑中心头为大儿子的死讯乱成一团,根本无暇去细想。 拏尔汗挥刀:「本汗此刻可没工夫理你,滚开!」 沈承轻松避开滴血的刀刃,一弹指将其打落,他走到拏尔汗前面几步,望向乱成一团的河谷冷笑:「没想到你的陷阱竟然困死了自己的儿子,不过只死一个么,我觉得不大可能。」 拏尔汗大喊:「胡说!一定是误报!」 然而话音才落,又有一个传令士兵奔来,满身是血的扑到在地,哭喊道:「大汗,右大王战死!」 赫尔聃也死了? 拏尔汗一口血直冲喉头喷出,人也站立不稳,单膝跪地,抬头问传令士兵:「到底是谁干的?」 士兵哭丧着回道:「是……是三王子,只是他带的人以前从未见过,那些人马,也不知是何时收入麾下的。」 拏尔汗这才从记忆深处找寻到了一点痕迹,刚才远远瞧着那争斗,那些人的身手,的确是他年轻时打败的一个部族,那个部族曾经也是草原上的王者,所以他没有来由的,就要去征服他们,杀了很多人,掳走他们最美的女子…… 他苦笑起来,一时竟然觉得大烨人说报应不爽,竟是有道理的。 他颓丧的瘫软在地…… 「说罢,你到底是谁?我老了,杀的人太多,想不起来了。」 沈承看着这个委顿在地的老人,再没有半点草原王者的样子,他鄙夷的移开目光,冷声道:「你曾颇为自得,当年大胜用的是从大烨学到的计策,怎么自己做的事都忘了?」 拏尔汗羡极力回想,当年一役,虽然大烨人在锁牢关是苦守,但冬日渐近时,围城的北狄人也眼见支撑不住了,更加上听说大烨那边筹措到了军饷粮草,这消息像是毒药一般,让他们士气大落,沮丧到了极点。 他为了这一战苦心筹谋多年,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趁着军心尚未土崩瓦解,他强令攻城,另一面派出人,去截杀也好去散布谣言也好,总之绝不能让这军饷送到。 送军饷的人是? 所以……他是沈唐的弟弟!沈承?! 「沈承?!」 名字脱口喊出,沈承看着拏尔汗,眼眸里平静无波。 「你没死?」 沈承没有回答他,转脸看着河谷,几句话的功夫,那里已经血流遍地,他笑了起来,「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的儿子们,在挑拨之下都想一举剿灭对方,就像当年你做的,不过这些,还是等北狄的新大汗同你讲吧。」 他弯腰,从拏尔汗腰上把号令军队的鹰令取下,转身走了。 拏尔汗呆呆的坐在混着血的土地上,当年他也没料到,一句谣言比手头的十万大军还要厉害,所以他一直教他的儿子,一定要互信互爱…… 但是并不包括漠漠,他不是不宠爱这个小儿子,但是他的母亲,他总是不能放下忌惮,以至于让她郁郁而终。 身后几个北狄人打扮的士兵走上前,戒备的围在拏尔汗周围,这个老人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伏在地上抽泣起来。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8章 ◎归来◎ ##98 前 大军和沈屹终于快回京城了, 按脚程,最多是五日之后。 从收到消息到进入腊月,到只剩最后五天要等, 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谢黛宁算是知道了。 随着身子越来越沉, 她渐渐有了害怕和忧虑,都说女人生产如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她向来强健, 初时不觉如何,可身边的人越发紧张小心,照顾她也拘束着她, 她终还是受了影响。 战事未定时,她怕要独自面对生产, 想着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沈屹, 很快她又唾弃这个念头, 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会……? 他们会好好的, 会永远在一起! 终于, 得胜的消息传来了,班师回朝的日子也定下了,她不会一个人面对临产, 沈屹会在身边, 谢黛宁安下心,只剩下数着日子的等待。 然而就在昨日,阮清辉在她院外踌躇半日, 思来想去, 终还是进来说了一件事——这次沈屹虽然大胜, 但恐怕得不到嘉奖,严重点说,反而会丢官也说不定。 若再拖些日子,月份更大的时候告诉谢黛宁,更是不妥。 原来就在月余前,大烨军队在额纳河谷大胜,救出了景帝,之后北狄内部大乱,三王子漠漠杀了两个哥哥,趁机夺权。 可是沈屹却没有趁机追击,直接下令后撤五十余里。 如果说当日是为了景帝安危没有追击,后面他令大烨主力撤回锁牢关,只亲自带了精锐,击溃了几股北狄残兵,而三王子漠漠却逃走了,他软禁拏尔汗自立汗王,得到了喘息之机。 听这意思,似乎是责怪沈屹有纵敌之嫌。 第266页 「……师兄必有他的理由,北狄不是上了降表了吗?再追击不就是毁诺吗?再说前几日朝廷颁布了邸报,上面的的确确是说师兄打败了北狄呀?!」谢黛宁忍不住分辨,「难道因为没有赶尽杀绝,就想要诋毁他?」 阮清辉摇头,继续道:「不是为这个,逃走后的北狄军很快重整,控制了大漠附近的几大部族,而做到这一切的人不是新汗王漠漠,是他新封的漠南王。」 谢黛宁不解的看着他,漠南王? 「这个人——前线士兵听见他亲口说,自己是护国公沈唐的弟弟,也就是沈家老二沈承,是沈屹的亲叔叔!」 他终于把最关键和最难以启齿的事说了,谢黛宁霎时明白过来,看着舅舅冷峻的脸色,她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一把攥紧,唿吸间颤着疼,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瞪大眼睛,像在问怎会这样?! 这——这不就等于沈家的人公开叛了大烨?沈承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置沈屹于何地? 沈屹这些年的辛苦,意义何在? 孤身一人,背负血仇冤屈,却仍要走正途去寻求公平,他经歷那么多困难,终于就要做到了!却一下被彻底撕碎,变成了笑话! 而且,这岂是「丢官」便能过去的事?叛国是大罪啊! 见她怔怔的,阮清辉怕她惊着,赶忙安抚道:「你先别急,一来皇上是宽仁之君,知道此事后未见恼怒,虽然底下朝臣风闻上了不少参奏摺子,他也一概不理,甚至御书房议事,也未让我避开,只说沈屹回京后再议,便将人都打发了。二来这事发生时,我大烨军队已迎回景帝,赵国公也在军中,所以撤军一事是否是饮冰一人的主意,还未可知。」 谢黛宁听着,好半天才闷闷点头:「舅舅,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安心等他回来,也会小心身子,绝不叫家人为我担心。」 见她如此坚强,阮清辉重重点头,沉声道:「这便好,阿宁,你放心,舅舅知晓饮冰为人,此事必有缘由,而且舅舅护卫皇上多年,情分深厚,即便最后真要严惩,舅舅也能保下他的!」 他的意思是,拼尽所有过往功劳,也会护着沈屹,护着谢黛宁。 可舅舅早非独自一人了,他是阮家的顶樑柱,他有妻有子,有许许多多不可抛舍的东西,他怎能把这一切都填进去? 谢黛宁想到自己,她不是孩子了,不能总依赖舅舅庇护——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母亲,得承担起责任,拿出勇气来。 想到这里,她强撑着微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舅舅,我跟你一同进宫去见皇上!」她的手轻抚在腹上,「希望看在孩子的面上,皇上能网开一面,大不了……官位,爵位,功劳都不要了!我只要师兄平平安安就好。」 她这样说,阮清辉嘆了口气,虽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揣测亦是徒然,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看他依旧神色凝重,谢黛宁道:「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阮清辉拿出一封书信,艰难道:「这是……休书,饮冰的意思是想一人承担,与阮谢两家切割干净,但是舅舅认为,咱们家绝不可如此行事,所以这信我本想直接毁掉,不过——还是交由你处理罢。我已经回信告知他,即便事情不如人意,我们也有退路可走,但是一家人绝不会离弃他一个……所以,你要做好准备。」 他的意思是,如果结局不如人意,那便离开京城,亡命天涯! 阮清辉说完,谢黛宁的心沉了下来,有家人如此,她又有何惧怕呢? 那休书,她看也不看直接丢入了火盆,火苗将纸张燃成灰烬,此时话语已是多余,谢黛宁沉声道:「舅舅放心,我稍后便让三娘她们收拾。」 阮清辉点头,又吩咐三娘浮音等人小心看顾,然后才离开了。 等他脚步远了,屋内静下来,谢黛宁脱了力跌坐回塌上,她望着床上帐幔,长长的出了口气,抬手捂住了眼睛,开始回想身边的蛛丝马迹。 回京后,一开始只有祖母和舅母两位格外小心,不许她出门,也不许她淘气,恨不能让她只在床上躺着。 阮清辉见她被拘束的厉害,便偷着带她去了几次外面,吃至味楼新出炉的酱肘子,宝芳斋的酥脆点心……为此两人挨了阮老太太好几顿骂,舅舅还告诉她阿瑗的消息,在谢黛宁的请求下,也给太庙那边送过东西……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舅舅不带她出门了,甚至和阮老太太她们一起,拘她在府里,似乎没有人刻意瞒着她,但是她却慢慢断绝了外界的消息。 她本以为只是因为身孕,身边人太过紧张,她便乖乖的听话,不让大家担心。 可是细想想,玄衣卫麾下有禁军,还有无数的消息来源,这世间知晓事情最多的人,除了宣帝便是舅舅。 舅舅肯定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可是他一个字都没说过,直到沈屹即将回京,无法再隐瞒下去。 谢黛宁素来聪慧,遇事总能想出主意,但是现在她判断不出来,这件事究竟有多严重,因为深爱一人,有了和他最深的血脉牵绊,她第一次觉得害怕。 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滴落在枕头上,渗进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三娘端着粥进来,一看谢黛宁整个人蜷缩在塌上哭,吓的赶紧放下碗,跑到床边急声道:「少夫人,你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第267页 谢黛宁努力想憋回眼泪,却是徒劳无功,越问她越是难过,三娘只能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后背,「好了好了,没事的,少夫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婢子懂得不多,也不知如何说,但有天大的事情,想想腹中的孩子,就都过去了啊,千万紧着自己身子……」 她絮絮说了许久,又提到了孩子,这才令谢黛宁止住眼泪,有机会细问。 谢黛宁不能同她说太多,只是她实在憋得慌,需要同人倾诉,哽咽道:「……刚才从舅舅那知道,师兄他可能犯了些错,这次回京怕是会被……皇上责罚。」 三娘愣住:「责罚?将军打了胜仗为何要责罚?」 谢黛宁没法儿回答她,三娘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婢子是个没见识的,可日常出门採买,听见百姓们闲聊,大伙儿都说沈将军是个好人,是个大烨开国以来最神勇的大将军,说他完成了当年的护国将军的遗志,平定北狄,大烨以后就是太平盛世,必能长治久安。他立下了天大的功劳,皇上怎么还好惩罚他?百姓们不会答应的!」 听到这话,谢黛宁心里生起了希望,睁着朦胧的泪眼问:「百姓们真的这样说的?」 三娘认真道:「是真的!婢子的嘴笨,却着实不会撒谎,真是百姓们说的,茶馆里,酒楼里,菜市里都有人说,自打胜了北狄的喜讯传来,百姓们都快把咱家将军传成神仙了!夫人只是如今不出门,所以不知晓。对了,他们还说,皇帝的亲哥哥也是咱们将军从千万敌军中救出来的!」 谢黛宁的心安定几分,百姓们心里念着师兄,民意为上,而且景帝救出之后宣帝未曾封锁消息,还为过几日大军进京,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舅舅也一直说宣帝是宽仁之君,他若想苛待功臣,又何必作态…… 就在她辗转不安的时候,帝陵那边的司马澈也收到宫里来的消息,沈屹和大军马上到京城,景帝要回来了。 他合上书信冷笑,父皇竟是真心想迎回景帝?!难道帝位是个物件,还能还回去不成? 迎回景帝,他自然才是正统,加上还有太子在,宣帝有何理由不退位? 当年让他登基本就是汪太后坚持才能临危受命,一无传位诏书,二无登基大典,上告苍天,被称代帝数年。 就是不知道,未来若他也和自己一样被圈禁一囿,又会是什么心情?真是愚蠢至极! 不过司马澈并不是真心为宣帝担忧,被放逐到这里软禁一年,大战的功劳半点沾不到,本已归属的臣党烟消云散,他早知道靠谁都是靠不住的! 他展开另一封信,是彭冶汇报的各处消息。 信中说,太子已在回京途中,之前因为北狄战事,允王在郓州和湖州边界陈兵欲动,宣帝派太子去湖州守了好几个月,如今大局一定,允王灰熘熘的撤了,再加上景帝回来,太子自然也该赶紧回京。 「……楚王司马浚于十九日抵达锁牢关,整顿军备,未知是否回朝。」 老六这一年也忙活的紧,他负责调动粮草军备等事,虽然不起眼,却实打实的歷练了不少,听说朝中军中都对他风评甚好。 父皇真是实诚,给太子一个没有风险又能立功的差事,为了不让小六太扎眼,让他去给沈屹做后背,他的心上人在锁牢关,如何能不上心督战? 司马澈再次合上信,面容一丝不变的打开了第三封,是司马徵写来的。 「……玄衣旧人已占据湖州各处要职,郓州边界各处亦准备妥当,万望勿轻举妄动,只待时机……」 时机? 和北狄大战时,司马澈和司马徵就讨论过无数次,什么时机才是最好的? 但是每次两人都不得不承认,沈屹是奇才,他胜的太快了,剿灭草原骑兵主力仅用了不到四个月,之后大军挺进便如破竹一般,无有阻碍,直达额纳河王帐。 而他们,紧赶慢赶,只来得及将人部署到关键位置上,收服人心尚需时日,所以必须等待时机才能起事。 眼下这个时机也许是上苍送来的! 百姓们还不知道那新出炉的漠南王是谁?但是宣帝,阮清辉,还有朝中重臣怎会不知? 端看等沈屹入京之后,沈承的事情摊在天下人面前,朝廷如何处置! 沈承如今可是北狄——大烨数十年的仇敌——的异姓王! 沈屹必得给天下百姓一个解释,为何那一半军饷始终没有取回,而他的叔叔竟死而復生,成了敌国的异姓王爷? 他自己究竟知不知道?有没有参与其中? 如果他洗不清自己身上串通故亲的通敌嫌疑,日后别说掌兵做官,不杀他都是皇恩浩荡了! 这已不是沈家扑朔迷离的旧案,沈屹此次想要脱身怕是万难! 只要沈屹失了军权,司马澈和司马徵这边便立时可以一战——这就是他的时机,是天意! 只是……一旦乱起,宣帝那边可能就顾不得了。 司马澈的眸光又落回第一封信上,他顾过他吗? 他冷笑着合上了第三封信,提笔开始给京里的人回信…… 五日时间很快过去,在京城百姓的翘首以待之中,宣帝亲出皇宫,于京郊外十里亲自迎接征讨北狄的大军回朝。 此前朝中一直有争论,景帝并未正式退位,他回京当以何礼迎接?皇帝还是王爷?朝臣如何行礼?宣帝又如何与他见礼?还有他回来后住在哪里?若是回宫,两帝见面又该如何自处? 第268页 不过大军还没到京畿外围,景帝那边先行表了态,自称因容貌尽毁,无以自处,亦不能也不愿面对天下臣民,便不公开露面了。 于是宣帝只在郊外亲迎了得胜的大军,没有在臣民面前演两帝归宫的戏码。 已经是腊月了,但是京城道路两侧的树木,门楹上被各色彩带装点一新,乍一看却像是春花盛放般,大军在郊外已经先行休整了一日,甲冑和兵器擦得锃亮,将士们也个个意气昂扬,胆大的少女不时把手里的彩带荷包丢到他们身上,引来阵阵欢唿。 帝王车辇之后,长街之上走在最前的少年将军,更是让人看的移不开眼眸。 不少百姓还记得他高中探花,打马长街的样子,今日再见,虽然依旧俊美无双,却已看不出当时的少年意气,黑甲上漆红的大氅在冷风中微微翻卷,似是寒岩上流动的热血,周身的气质仿若沉岳,让人唿吸凝滞,声都不敢出,等他走远了,人们才开始感慨嘆息。 「真是没想到,他如今竟还是那般……」有人喟嘆着。 听见这话,旁人转脸笑问:「你和沈将军认识?」 说话的是位带着帏帽的女子,她正撩起帏帽的一角,看向沈屹背影,正是久未露面的萧妍,那般如何,她没有说下去,也没有回答旁人。 许是因为他出生入死,护卫了大烨,令人连狎昵之心都觉得污浊,又许是想到他已有了妻子,京城的百姓都知晓,他那位妻子,若非因为身孕不能出门迎接,她的光芒当是不逊于他的,所以别人又有什么立场去感嘆呢? 沈屹和一众将领跟随在宣帝御辇后进了宫,不过礼仪既毕,宫里却说改日再设宴庆功,便放了众人出来,宣帝急匆匆去和景帝相见,而赵国公,沈屹等道别后,也各自先行回家。 宫里,清凉殿内,景帝仰首,凝视着御座后的那块牌匾——允执厥中。 这块匾额常常出现在他梦中,底下是永远低着头批阅奏摺的父皇,这一幕刻在了心头,曾经他力量的来源,也是他噩梦的伊始。 幼时的勤学苦读,寒暑无间,一心只想成为明君,这四个字是鞭策,也终究被忘却,只顾黩武求胜……他痛苦地闭上眼,旧臣旧友,母后亲眷,都已不在。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却苟延于世。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景帝匆忙回首,只见一中年男子满脸急切之色的奔进来,正是宣帝,他是独自一人,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迴响着,在看见自己之后,就突兀的停在几步外。 他震惊的看着景帝,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分辨着他的容貌,在看清楚他的眼睛,确认这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他才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和记忆里总是带着闲散笑容的幼弟不同,景帝也惊讶着,眼前的人眉间有两道深刻的纹路,腰背微微佝偻,时间加诸在他身上的,也许并不比自己少。 他已知晓,被俘失去消息后,母后苦苦支应,用尽办法才让弟弟做了代帝,她想为他保住皇位,不被司马家旁系的叔侄们夺走。 但他始终没能回来,宣帝苦撑数年,拼尽全力才挽救了将倾的大烨。 看着伤痕累累,瘦骨伶仃的景帝,他眸光和自己相遇,竟不自觉的瑟缩避开,宣帝登时又气恨又心疼,奏摺已禀明他自毁容貌之事,可看到从前意气风发的皇兄变成如今这样——。 「哥……」 宣帝上前一步,一把将景帝死死抱住,景帝愣了一下,半晌才抬手在弟弟背后轻拍,如幼时一般笑他道:「这是怎么,听着还委屈了呢?」 宣帝深吸了口气,松开景帝,努力装作无事的笑道:「臣弟……臣弟只是太高兴了。」 他想和景帝好好叙旧,说说这些年的桩桩件件,可是景帝听他这话,却忽然正色道:「不,皇上莫要如此自称,司马裕已是大烨罪人,百年之后无言面见先祖之人,如何敢再恬据帝位?」 有些艰难的话,需得在说真心话之前说清,否则就会再难以启齿面对。 不待宣帝争辩,景帝转身去御案上取过一封墨迹未干的退位诏书,这是他刚刚写下的,看着宣帝读诏书,他缓缓道:「父皇号武帝,素喜性烈好武之子,是以立我为帝,然大烨立国百年,内忧渐繁,本不应穷兵黩武,若立储君,应以中正仁和之人为首选,父皇当年错选了我,以至大烨有险些灭国之祸,幸得你力挽狂澜,保我司马家千秋基业,我这罪人如今只剩两件事可做,第一,便是为你正名……」 清凉殿的灯火一直燃到天明时分,景帝进去时屏退了所有人,宣帝亦是独自入内,并令内侍宫女退出百步之外,景祥便立在寒风中足足候了一夜。 这是他头一次对政事一无所知,只能看着天色由漆黑转为光亮,在心里默默揣测发生了什么,和喜敬的命运一样,他们这样的人,对大烨本应无足轻重。 话虽如此,但喜敬曾经用私心扭转了整个帝国的方向,他景祥,也是有这份能力的。 只是他做事,不是出自私心。 景祥从十来岁起,就跟在宣帝身边,伺候他衣食起居,看他跟在景帝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慢慢长大,他六岁启蒙读书,比所有人都刻苦努力,只一心想让父皇母后高兴,像哥哥那样被众人赞许。 但是,他的努力毫无必要。 第269页 武帝希望他做个闲散王爷,能辅佐一二是好,但是乖乖的不闹事才是最重要的。 而汪皇后更是全心全意都在长子身上,这个儿子最像武帝,最得他欢心,无人可比,无人能比,哪怕有了小儿子,也不过锦上添花,却非缺他不可。 好在宣帝是天性宽仁之人,他很快就释怀了,做个闲散王爷也好。 如果就这样下去,一辈子开开心心的,景祥伺候他终老也没什么不好,可偏偏龙椅上的那位要讨伐北狄,还弄的大烨险些倾覆,自己也困在敌营十年,大烨只能让他去救。 他如何救? 汪太后的旨意才下,就有人敢放火去烧成王府,若非阮清辉相救,他没烧死也会在陋巷里被砍/杀。 进宫之后情形也没有变好,外忧内患,一路兇险,汪太后既盼着他撑起大局,又怕他做的太好,将来景帝回来了,他恋权不放。 为此,他数年不曾立后,还闹得唯一的儿子司马澈与他离心。 想到这里,景祥挥手,叫来一个小内监,吩咐道:「你去帮我送个信儿……」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9章 ◎君臣◎ ##99 沈屹等人出了宫门, 一眼便看见阮家的马车等在那里,阮清辉特意告了假亲自迎他,沈屹赶忙吩咐柯钺带亲信们去沈宅落脚, 他自是要同阮清辉一道回阮府。 路上阮清辉不等他问, 便先道:「家里都安排妥当, 事情我也同阿宁说了,你放心,她素来坚强, 也撑得住。她的身子也好,不过到底月份大了,说话虽不必瞒她, 但到底小心些为好。」 沈屹沉默片刻,沉声应道:「是, 我晓得轻重, 让舅舅费心了。」 外面耳目杂, 阮清辉也不便多说,只摆手道:「一家人, 不用说这些。」 马车一路到了沈宅外的街巷停下, 众人下了车,只见整条街道人头攒动,附近的百姓都来了, 都想再近看看这神勇的少年将军。 马车行进不前, 众人只能下来步行,被簇拥着往宅子方向走,不单是沈屹, 柯钺, 刘宇光, 贾明,只要身着甲冑的,都被人群拥着。 阮家的人反被堵在正门前,几乎看不见街面。 沈屹极力分辨着,终于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脚下微微一顿,随即不受控的往她身边奔去,拨开一个个人,一重重阻碍,笔直往着一个方向。 人群很快发觉他心之所向,笑着让开了一条窄窄的甬道,沈屹清楚的看见甬道尽头的谢黛宁,她正探身看向自己,脸上是微笑又像是要哭了,眼里莹着水光。 沈屹的眼眶登时红了,面对敌人千军万马的不动声色,却在这一眼中,被万般情绪沖溃,几乎难以自持。 他跑了起来,红色的大氅捲起一阵风,随着他到妻子面前停住,将两个人都裹在里面,但是到了跟前沈屹才看清,谢黛宁的小腹高高隆起,和分别时完全不同,他低着头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迎接自己的家人,又多了一个! 他的手颤抖着不敢触碰,眼泪终于还是滑落,谢黛宁抬手轻抚沈屹侧脸,为他拂去泪痕,他抬起头,熟悉的眉目间是难以言说的沉静和宽和,他强忍住拥抱的冲动,也抬手覆在她手上。 不知就这样对视了多久,还是阮清辉拍了拍沈屹,让他回过神,阮家的下人已经散了赏钱,正端出点心茶水,请百姓们分吃,又说改日会设宴答谢,这才将道贺的人劝在外面。 进了府,下人已备好了火盆,正等着沈屹跨过去了污秽。 走了这个流程,沈屹才来得及和阮老太太,张氏等人见过,阮老太太拉着他仔细看了看,眼眶一红,沈屹身上已经看不出离京时的书生气,锐气敛于周身,人也更高大健壮了,眼底有抹不去的一丝沉郁。 只是这会儿不好多说,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微笑道:「好啦,一家人,不落这些虚礼,回来就好,祖母和你舅母不耽搁你们小夫妻团聚,你们先回院子好好歇歇,有什么话都等晚上咱自家接风宴再说。」说罢笑着扶了张氏的手走了。 谢黛宁引着沈屹一路回到暂居的小院,净房里已经备好了水,她不放心,跟进去看了一圈,笑道:「这水热了几次了,我一早心急就吩咐准备了,却忘了宫里的繁琐仪程,好在皇上放人早,倒也没热太多遍。」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伸手帮沈屹褪下衣衫,只见他身上又添了不少伤痕,上次在温泉时见到的几道疤痕,上面甚至还被覆上了新伤。 手指在疤痕上轻轻划过,谢黛宁别开了头不忍再看,沈屹赶忙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难过,只是些难看的皮外伤,没伤到筋骨。」 谢黛宁自然看得出来深浅,只是想到阮清辉说的事,如此出生入死,可是……她闷闷点头,极力想要掩饰。 沈屹背后还有一道伤,才掉了痂还有些难看,不想她见着又惹伤心,便温声道:「刚才等了好半天,你也乏了,不如先回去歇歇,我很快洗好就回去。」 谢黛宁摇头,她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师兄,就让我陪你吧,大军入城闹腾了一日,这会儿冷不丁落你一人,我怕你心绪不畅。」 幽幽黄昏将至,的确容易让人感怀,她又一直坚持,沈屹只得点头答应。 谢黛宁帮他把髮髻解开,本想再帮他擦身,但是沈屹哪肯她做这些,按着人坐在浴桶边的矮凳上,只让她陪着说话就好。 第270页 沈屹很快的把身子浸入水中,然后笑着让谢黛宁把分别后的事情都告诉自己。 谢黛宁含笑点头,略一想,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什么阮老太太请了新厨子来家,给她做好吃的补身子,可是那厨子是南方来的,口味总嫌清淡,家里人都不喜欢,阮清辉不好意思说自己馋,便偷着带儿子和外甥女出门买吃食打牙祭,被阮老太太发现了,追着那通骂…… 还有舅母张氏,带着三娘她们,不知跑了多少家绸缎铺子,想找最软的料子给她和孩子做贴身衣裳,哪怕望哥小时候都没如此精细,反倒是她和肚子里这个未出世的,折腾的人仰马翻。 不止阮家如此,沈家那几个旧部自从听闻她有孕,就源源不断的送来各种各样的吃食和物件,稀奇少见的时鲜水果就不说了,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更是不少。 「……已经攒了一屋子了,可都先便宜了我,全玩了个遍。」谢黛宁说的直乐,忽又想起什么,轻嘆一声道,「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啄水鸟,可惜书院那个在大火里毁掉了,再也买不到了…… 「对了还有呢,望哥儿之前养了只小狗,可我一回来,祖母便强令他送走,望哥儿哭的可伤心了,还是宫先生出面,给养在了咱们府里,师兄你忙完了去看看,那狗肥的连门槛都跳不过去,宫先生闲了就带着望哥儿,拿根小棍教它呢!」 正掰着指头细数,谢黛宁忽然脸上一热,她抬头一看,竟是沈屹弹的水珠,他眉目湿润,正满含戏嚯笑意的盯着她看,一如当年在书院时,云岚山细緻的水雾。 这样缱绻的眼神,直灼烧的她脸上发热,结巴着说:「师兄……怎,怎么了?是水不热了吧?我……」 沈屹摇头,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唇瓣已经被他攫住,细细密密的吻将她整个笼住了。 这吻里的思念太深,爱意太多,她很快就沦陷进去,也顾不得衣衫沾湿,伸手去回抱他,然而指尖触到他嵴背时,便立时发觉不对,曾经平滑的肌肤上,有一道又宽又深的疤痕,不用看也知道这伤的兇险,她一下清醒,微微挣脱开,沈屹也反应过来,他慌忙想躲,只见谢黛宁的泪珠已经止不住的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你出生入死,不过就是求个公平,命运却捉弄你……」 谢黛宁看着他,忍不住问道,她想了好久,也知道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但她就是觉得不公平,这是不对的,沈承是沈承,沈屹是沈屹,他为沈家已经做的足够了,为了大烨也是出生入死…… 「阿宁,没事了,没有关系,命运没有捉弄我,它把你给我了,这就是最好的!我不觉得不公。」沈屹哄着她,给她擦着眼泪,「别难过,别怕,事情没那么糟糕,今日面见皇上情况还好,所以应是无事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情,何苦骗你?」 他絮絮安慰许久,才让谢黛宁相信,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他也没有因此生出怨恨,那一丝沉郁只是担心会牵连到阮家和谢黛宁罢了,还有因为——那封休书。 说到这里沈屹把谢黛宁的手小心的包在掌心,一字一句认真道:「阿宁,对不起,我不该……写那封……信送出去,我就后悔了……」 「我没看,我烧了,所以不作数。」 谢黛宁打断他,虽然是生气的,但是她能明白为什么。 「是,不作数!」 听她这么说,沈屹松了口气:「阿宁,以后啄水鸟我学着给你做,糖糕我带你去买,小胖狗我来餵……以后,你,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微不足道的承诺,把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流血飘杵的残酷,还有朝堂政局震动的阴霾,全部驱散了,生活中细微美好的东西,已经顺着谢黛宁的讲述填补回到他生命里,密密匝匝的把他包裹进去,他只想让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他想用尽一切努力守护这样的她。 第二日,天气晴好,谢黛宁起了个大早,亲自帮沈屹穿衣,打理仪容。 沈屹本不愿她忙这些,但她坚持,沈屹更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上朝的甲冑是全新的,不是陪他出生入死的那件,上面闻不到一点血腥味儿,也没有任何刀噼箭刺的痕迹,但这仍旧是他最后一次身披武将的铠甲。 家里气氛凝重,但夫妻两人还是平静的用过早点,又一起走到了大门外,阮清辉已经等在那里,还有阮老太太和张氏,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因此也没有再浪费时间去道别,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阮老太太看着儿子和孙婿,郑重点头道:「你们两个自己小心,家里有我。」 阮清辉和沈屹沉沉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家里早已收拾好了,一旦有不好的消息,她们女眷立刻就能走。 到了大殿前,广场上已静静地等着不少官员,和百姓们的夹道欢迎不同,小道消息早就散开,众人不自觉的都远离沈屹站着。 阮清辉负责帝王戍卫,招唿一声去了清凉殿准备。 沈屹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赵国公过来寒暄了几句,然后便立在他身旁,这才有官员过来打招唿。 不多时,内监出来大声唱喝,众臣忙分列两队,进入了大殿。 因为品阶缘故,沈屹和赵国公站到了最前面,只见离御座仅几步远的下首处,摆放着一把椅子。 第271页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众臣也看见了这把椅子,议论的嗡嗡声立马响了起来。 昨日迎接大军,景帝不愿露面,难道今日……却愿意上朝了? 很快,殿外静鞭抽地的啪啪声响起,只听一声:「皇上驾到!跪!」 众臣忙垂首跪地行礼,山唿万岁后再抬头,只见宣帝后一人跟进来,身着蟒袍,脸用纱包裹着,完全看不清面容,至于是谁自不必说。 群臣踟躇着不知如何行礼,他已跟着宣帝走到御台上,落座后,宣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景祥便上前宣旨——正是景帝的退位诏书。 本以为会议朝政之事,没想到竟是这一桩,等众臣回过神,景祥已经读完了。 宣帝问道:「众卿可有异议?」 异议?即便宣帝从未清洗旧臣,十年时间,朝野上下也已无景帝旧人,所以哪有什么异议。 见众人摇头,宣帝颔首后道:「既然如此,下一事便是功过之议,十年前一战由皇兄主持,倾国之力仍旧惨败,皇兄亦被俘十年之久,皇兄的意思是,即便退位,仍要承担全部罪责,并降下罪己诏书,不知众卿对此有何看法?」 殿内静了许久,有人偷眼去瞧,景帝坐的岿然不动,脸上又看不见表情,若是兄弟反目,又何必让他坐在那里听?若没有龃龉,这……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揣测不出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无人出声。 「依朕之意,追究一件过去十年的事情已无意义,皇兄虽然愿担责,但当初贊成开战的旧臣呢,岂非也要追究?」 宣帝这样说,群臣自然明白了,立时便有人说时日久远,旧事难查,也有说当时不少臣子,此时不是死了就是告老还乡,难倒要追究后人? 只有沈屹,若有所思的看向静静坐在那里的那个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救下景帝后,两人有过数次交谈,景帝曾问他这十年如何过的,没有家,没有亲人帮扶,而他问的是,父亲沈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唐是他至交好友,景帝说,一起度过少年时代,他继位后沈唐驻守边关多年,他一直都很放心,也十分信任他。 他还说,凭沈唐的本事,锁牢关一役本不会那么惨烈,是他冒进黩武,最后能活命也是沈唐令沈家军精锐尽数去救…… 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哪怕把自己的身躯化为尸山血海,也要换下他的性命。 景帝说,午夜梦回,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旧友,万没想到还有机会报答一二。 「昨日,朕亦是如此劝服皇兄。」 宣帝一脸痛心的道:「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皇兄也是,他想将罪责一人承担,但是他在北地受苦十年,这惩罚早已经足够了!堂堂的一国之君,为不辱国体,生生自毁容貌,几个人能做到?!反观他信任的臣子,倒是能在家颐养了天年。」 这话说完,不少家里有景帝朝旧臣的都悄悄往后缩了缩,生怕被皇帝看见,揪出来泄愤。 「只是皇兄心意甚笃,朕亦不好驳回,再想先太后薨逝,皇兄未能在身边尽孝,如今便去皇家太庙祈福三年,既全了孝心,也是为国祈福,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 「皇上圣明!」 众臣赶忙齐齐称颂。 不过这件事情刚议定,便有臣子出列,说该议一议这一次征讨北狄的功过,有功该赏,有错自然也要罚。 「沈将军既是此次征伐领军的大将。」他转向了沈屹,「自然是最清楚战事如何,不如解释一下,最后额纳河谷大捷因何不……」 「说起额纳河谷大捷,朕突然想起,此战之中有一旧臣有功。」 宣帝打断了此人,冷笑一声之后沉声道:「皇兄告诉朕,额纳河谷大战前,有一满脸烧伤疤痕的乐师告诉他,北狄定下了计策,要利用额纳河谷的滩涂将我大烨军队陷入泥沼,他将此事在受降仪式上告知了沈屹将军,沈将军当机立断撤军,这才不至于中了北狄人的圈套……沈将军,可有此事?」 听到这里,沈屹勐地抬头看向景帝,然而他的脸被重重纱布包裹,根本看不见表情,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微顿片刻,然后才回道:「回皇上,是……是有这件事。」 宣帝点点头,继续道:「众卿可知这乐师是谁,竟就是沈家当年的小将军沈承,只可惜他未能随军还朝,立下这等功劳不能嘉奖,实属朕之大憾!」说着他又感慨了一番当年押送军饷之事,嘆息沈承所受不公。 底下人完全被这件事弄懵了,大烨的朝会上,头一次皇帝滔滔不绝,而众臣哑口无言,除了沈屹和赵国公尚还镇定,其余人此时都张口结舌。 这件事在战报上一字未提,而此时又是皇帝讲故事,难道谁还能跳出来说不对,不是这样? 一个叫张瑞的言官背后被捅了一下,他看向同僚——对方正使着眼色催促他,张瑞又看看龙椅一侧立着的那人,目光宁静的投向殿宇深处,并没有落在实处。 终于宣帝停口,张瑞咬了咬牙,站出列。 「皇上!臣觉得此事还需查明,乐师脸被烧伤,却未必就是沈承,也有可能只是被掳去的大烨人,而且臣听说北狄的漠南王就是沈承,他失踪十年,一露面就做了这等叛国行径,又怎会是仁义之人?」 这话说完,宣帝静静的看了片刻,直到张瑞在他目光的威压之下略微瑟缩,才道:「张卿家消息倒是灵通,那不如说说你又是如何知晓,漠南王就是沈承将军?」 第272页 「这……这是战场上传来的消息,前线士兵是亲耳听见漠南王自称是……是沈承……」张瑞没有再说下去,他终于发现不对了。 是军中前线传来的消息不假,但沈承的确也和景帝一样,面目全非,除了最亲近的人,根本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本人。 而且沈屹,赵国公和其他将领,也从未在正式军报里确认此事。 如果说乐师不是沈承,那漠南王也不一定是啊! 张瑞突然明白,自己是被当枪使了! 宣帝先用景帝作藉口说不想追究旧事,等众朝臣同意了,再借景帝之口给沈承安上一桩功劳,漠南王是不是沈承且不提,他丢掉或是拿走一半军饷的旧事,是无法追究了。 而他贸贸然开口,宣帝也是早有准备,一句话就让他露出破绽,昨夜宫里景帝宣帝彻夜长谈,说了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原来就是为了打朝臣们个措手不及。 「拏尔汗当年曾经使过一次离间之计。」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一直沉默的景帝,他站起身,看向了沈屹的方向:「他令当时的大烨朝廷相信,是沈家叛了!沈家被抄家灭族,大烨酿成大错险些灭国,时隔十年,此计北狄未必不能再用一次!」 宣帝道:「皇兄说的正是,现如今众人皆知沈承活着,也知沈承面目被毁,更知漠南王是个同样面目被毁之人,而这些事究竟是从哪里传出,又意欲指向谁,不言自明!可恨满朝文武无一人深思,若是当年之事重演,不知今日殿上哪位臣子还可外御强敌?」 大殿内静了一霎,半晌之后,赵国公走出列站到了正中,老人冷冽的眼神巡视过众人,沉声道:「皇上,臣本以为,此次平定北狄之战,是臣最后一次出征,这把老骨头洒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臣并无畏惧!然而每每思及旧友,却是难以入眠,战场上的厮杀,真刀实枪臣防得住,背后的谣言中伤,挑拨离间,却是防不胜防。」他看向张瑞,目光陡然明亮,大喝道:「当年就是为了莫须有的谣言处置里沈家,难倒你们还想再来一次!?」 张瑞吓得赶忙跪地磕头不止,连称不敢。 宣帝挥手,喝令道:「还不退下!」 朝臣再无人敢有疑议,漠南王的身份一时无法证明,而宣帝一锤定音,只认定向景帝报信的乐师是沈承,这样沈家和叛国二字彻底分割。 之后开始论功行赏,宣帝不是吝啬之人,不止是赵国公这样的老将,沈屹的亲信旧部,只要上战场有功劳,全数被封赏,几个去挣前程的纨绔子弟,也有了实打实的官职,然而沈屹的封赏,却被暂时搁置了。 沈屹明白,宣帝此时是阻止了朝臣们的攻讦,但是君臣间还是必得有个明白说法,沈承毕竟是真,这件事迟早会大白于天下。 不过朝会后又过了一日,宫中才传他去清凉殿面圣。 沈屹跟随内侍一路沿着熟悉的长廊,到了上次因毛江案,而被宣帝宣召的高台。 宣帝立在那,正看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沿着御道缓缓往宫门方向行去。 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沈屹,宣帝抬手止住他行礼,又扭头继续看那马车,半晌才幽幽道:「沈屹,朕想谢谢你,多亏了你,朕此生还能和皇兄再见一面,听他说说话,他说朕做的很好,朕心中……甚是慰藉。」 沈屹明白了,马车里是景帝,他离宫去太庙了。 小小的一个白点,从宫城的偏门出去后,高墙阻拦,很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起刚发现沈承活着时,他亦是如此,带着几分感激,感谢上苍让他活着,虽然慢慢的这份感激变成了失望。 「皇上……漠南王就是沈承,是臣的叔叔。」 宣帝颔首道:「朕知道,皇兄告诉朕了,你并未瞒他。」 沈屹一时无言,他只能看见宣帝的侧脸,也只能听出,他似乎并未含怒。 想了片刻,沈屹道:「皇上,沈家能洗去冤屈是因您,臣亦曾在此地对您说,您待臣如此,臣又如何能以私心报之?」 宣帝回头直视着他:「朕则说,朕需要一把刀挑破溃烂,为世间百姓,也为大烨,开创一个太平盛景!朕问你,可愿同朕一起,开闢一番盛世?你还记得你如何回答?」 宣帝说到后面,声色渐厉,而沈屹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说:「臣回答的是愿意。可是……」 「可是你现在想退缩了?」宣帝打断他。 「臣并非退缩,只是……」沈屹艰涩的开口,把和沈承那一夜见面,原原本本,包括那些分歧以及拉他回来的——谢黛宁的信,都告诉了宣帝。 「臣不能将兵刃对准亲人,亦不能同二叔一样,为了不再遭受背叛,而将自己变成手握兵刃之人。」沈屹苦笑,「是阿宁的信将臣拉了回来,但是再来一次,臣仍旧会这么选择,那毕竟是……臣的亲人,这是臣欠沈家的,没有二叔,臣恐怕活不下来,但是臣也知道,朝廷知晓此事后,必定不能纵容……」 他只想要守护谢黛宁,守护最简单,最普通的愿望——同她白头偕老,看着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然而命运把他推到这个境地,让他无法否定,对错是最重要的,重于忠君,重于家族,重于一切! 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他,对错重于一切! 而他却选了谢黛宁,如果一开始没有遇见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 第273页 所以他回来,既是选了谢黛宁,也是来付出他的代价,朝廷如何处置都好,他只求能让她余生平安顺遂,不要再被自己牵累了。 「你认定了朕必定不能容下此事吗?」宣帝微怒道,「前日朝堂之上,朕和皇兄帮的是谁?……你啊你!赵国公告诉朕,你将所有将领,还有你的旧部统统撇得干干净净,为所有人求了封赏,却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分辩分毫,你早就想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沈屹缓缓跪地,垂眸艰难道:「是,臣自知此罪难恕,因此想以平定北狄之功,向皇上换取阮家和谢家上下平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未牵涉沈家旧事,沈家的事情,只求从此终于我一人……求皇上成全!」 宣帝再次转身,看向城墙上的那个黑漆漆墙洞,皇兄走之前说,希望他能容下沈屹,哪怕日后事情变化,朝臣不肯放过沈屹时,也至少留他一命,就说是他景帝执意要保住沈屹,是他欠沈家的! 可是他不想这么做! 他不希望皇兄离开,父皇,母后,还有那些老太傅教给他的,精心浇灌给一个帝王的,他没有机会去学。 沈屹这样的才学能力,本可以好好助他,他也不想做个可用时用,不可用便抛弃臣子的帝王。 上一代的恩怨猜忌,令大烨失了沈唐,现在呢?他还要再失去一个忠臣良将吗? 他想起景帝离去前,自己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该如何做皇帝? 该怎么办?这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事。 景帝想了许久,才说:「这十年,我学会的是如何做一个普通,甚至低贱之人,我才看到上位者做的任何决定,是如何让一个微末的生命轻易而死,所以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轻易做出开战的决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看向宣帝,郑重道,「我希望自己能如你,做个宽仁之人。」 该怎么办,也许并不是去想一个皇帝该如何,而是出于本心,会如何取捨。 宣帝有了决断,他转过身,伸手将沈屹扶了起来:「十年之前,是司马家欠了沈家的,但沈承却并不欠大烨,时至今日他的刀也并未指向大烨!你决定放过他,只涉及家人,不涉国事,朕不会杀你!也不会责罚你!」 沈屹震惊的看向宣帝,入朝为官到走到今日,总听阮清辉和阿宁说宣帝宽仁,此时方知是真。 宣帝抬手拍了拍沈屹的肩,沉声道:「沈承毕竟已是漠南王,朕也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不为大烨考量,所以朕会收回你的兵权,以后你和沈家后人只能为文臣,你与沈承也需彻底断绝关系!既然选择了阿宁,选择回来,就继续辅佐朕,让大烨变得更好——至于对错,朕——只能许诺,绝不会让你面对这样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进入最后结尾啦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0章 ◎念念◎ ##99晚 庆熙十一年, 四月初五。 一大早,阮府所有人都围聚到偏院附近等消息,屋内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 婢女在稳婆号令下, 端着热水, 干净巾帕等物不停来回出入,每个人都面色紧张。 院内正中摆着几把椅子,不过只阮老太太一人坐着, 张氏立在边上,阮清辉则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屋子方向, 沈屹正站立在轩窗边,正向着屋内说话。 和暖的春日, 他却出了一头的汗, 眉头紧蹙, 素来持重沉稳的人,此时声音里都带了颤。 窗后床榻之上, 是正在生产的谢黛宁, 她只要抬眼就能看见沈屹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投在窗纸之上,像山峰一般令人安心。 「阿宁, 我在, 别怕……」 沈屹的声音忽远忽近,谢黛宁开始时还能答话,后来只剩下哼叫, 整个心神都被痛楚占据, 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沈屹攥紧拳头, 如果痛苦能够分担,他愿意全部的疼都是他的,如果不能,那他只求加诸自己,但求感同身受。 看他这样,阮老太太起身上前将人拉开了些,安抚道:「妇人生产向来如此,阿宁才发动不久,你万不可此时就失了分寸……」 手上一阵刺疼,沈屹回过神,原来刚才拳攥的太紧,指甲刺破了掌心,只听阮老太太转脸吩咐张氏:「让下人准备些吃食送来,咱们都没用早膳,就是勉强也得用一点,别里面阿宁还未生产,外面的人先倒下了。」 张氏看了眼沈屹,嘴边的那句「外甥女婿是上过战场的人……」的戏嚯便咽了回去,这脸色煞白如纸,四月的天气里,身上衣衫隐隐印出水渍,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赶忙应了是,起身去准备了。 阮家请的稳婆是京城有名的,偏院还待着两位太医院的医士,也是妇科的圣手,屋内不时派人出来告知情况,什么开了几指,冒头了之类的话,阮老太太是有经验的,一听便知一切正常,她拽着沈屹走到院子中,按着人坐下了。 但是沈屹身子僵硬,一时片刻也不能放心,只要听见惨唿,他的心便跟着抽痛,略一安静无声时,他又担心的几乎疯掉。 他想撑住,可脑海里各种念头蜂拥而至,每一个都令他神魂俱散。 他想到家破人亡,也许就因自己是天生孤剎的命格呢?他本不配拥有这些美好…… 不,他也许不配,但是阿宁,他的阿宁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她该一生平顺幸福,而不是因为为他生孩子,而…… 第274页 也许一开始在应山,他就不该放纵自己爱上她,不是从那时起一步步沉沦,又怎会走到今天,带给她这样的痛苦,他宁肯不要孩子,只要他的阿宁好好的就行。 婢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那是他的阿宁,是她的血! 沈屹在战场上看惯生死,却比不上此时的巨大恐惧,她不是身处险境,也没有疾病,仅仅因她是女子,生产一事就有可能夺去她的生命…… 他不停的祈求上苍让她平安,祈求沈家英魂的原谅,是他放弃沈家兵权,这不是阿宁的错。 如果上苍和祖宗降下惩罚,都冲着他罢!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鹰隼的鸣叫,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巨大的阴影遮住晨光,沈屹抬头,只见金雕白咪从高空落下,稳稳站在屋檐上,淡金色的眸子扫过众人,然后定住不动了,就瞅着谢黛宁的屋门。 回京之后,白咪一直由朵朵照顾,住在郊外禁军的军营中,华庭看顾着他两儿。 它是身形巨大的勐禽,出现在城内常常吓得人仰马翻,惹出一场乱子。 朵朵则因为是北狄人,在人群里也十分扎眼,受了几回闲气,便再不肯再来。 此时看见白咪,沈屹忽的松了口气,他想起朵朵说过,金雕有些神异之处,是主人的守护神,他们之间是有契约的,要生死与共。 而人不知何时生死,金雕却能预知命运,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定能看出预兆。 现在这鸟儿和往常全无不同,神气的不得了,一点不见慌乱,所以想必他的阿宁也会平安无事。 沈屹冲着它微微点头,走回到窗下对屋里的谢黛宁大声说:「阿宁,白咪来看你了。」 谢黛宁喉头只有痛苦呢喃滚动,没法回答,但是她听到了屋外鹰隼的鸣叫,那声音里满是蓬勃野性的生命力,如有实质一般穿透墙壁,也穿透她的耳膜和身体,仿佛一股注入灵魂的力量,就在这时,她听见身侧接生嬷嬷惊喜的大叫:「生了,太好了,少夫人生了!」 谢黛宁松了口气,来不及说什么,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微微一动,便觉的手被人握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宁,你醒了?」 柔和的烛光下,沈屹半支着身子伏在枕畔,谢黛宁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昏了多久?怎么师兄瞧着一下憔悴不少?头髮凌乱,看着有些好笑。 谢黛宁想为沈屹理一理髮丝,却没有力气抬手,只好微笑着回握他的手,道:「师兄,你怎么了?」 沈屹目光越发柔和,含笑道:「别管这些,快告诉我你怎么样?身上疼不疼?饿不饿?可有哪里不舒服?」 这一连串的问题,谢黛宁也不知答哪个好,知觉还在慢慢恢復,所以她只是摇头,疼还是疼的,却不再是难以抵御的阵痛,而且被褥里暖融融的,血污也被清理干净,那个甜蜜的小负担也顺利的来到这个世界了,她只觉得满足放松,道:「我没事的,孩子呢?我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女儿,咱们有了一个女儿!」 沈屹说着,面容上绽出一个十足明亮的笑,世间最快活的人也比不过他,笑着笑着,不知为何,他眼眶忽又洇红,泪光涌动,他低下头,将唇印在谢黛宁的手上颤声道:「咱们的念念来了!我此生所求,皆尽在侧了。」 「咱们的念念……念念。」 谢黛宁也欣喜到了极点,她念着女儿名字,看沈屹这幅样子,想抬手拍拍他的肩,只是没有力气,沈屹知她想看孩子,忙道:「你别急,我这就去把她抱来。」 谢黛宁点头,沈屹起身,先小心的扶她起来,垫上靠枕让她倚着,又把被子细细掖紧,一切打理妥帖了,这才转身去了外面。 孩子就在隔壁厢房,正由乳母照顾着,所以他很快便回来了,如捧着珍贵易碎的宝贝一般,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抱到谢黛宁身侧放下,她轻轻揭开被角,一个玉雪粉嫩的小婴儿睡得正酣甜。 沈屹在一旁轻声道:「念念很乖,除了刚落地时哇哇哭了两声,你昏睡时她一声不响,乳母餵过就睡了。对了,太医也看过了,说她十分康健呢。」 谢黛宁贪婪地看着孩子,她这么小,这么软,又这么娇嫩,她来这世上还不到一天呢!这是念念呀,是她的女儿,若不是身上实在虚弱无力,她真想自己抱抱她啊! 看了一会儿,谢黛宁就撑不住了,她把头轻轻依在沈屹肩上,他立时明白这是累了,赶忙说:「阿宁,先吃些东西,等会儿再看好不好?」 谢黛宁点头,依依不捨的看着沈屹抱孩子出去,眸光落在更漏上,原来寅时都过了,怪不得这般静,不用问就知道,沈屹必是要自己照看,又怕人吵着她,所以把她们都打发了。 又过了片刻,便见沈屹端着几样吃食进来,一碗红枣粳米鸭丝粥和几样精緻爽口的小菜,都是素日里她爱吃的。 亲手捧着餵谢黛宁吃了,见她双唇恢復了些红润气,人也精神了些,沈屹这才放心。 两人又说了两句,到底生产消耗太大,不多时,谢黛宁又躺下沉沉睡去。 只是这次不再是因脱力而昏过去,看着她睡颜许久,直到唿吸沉重而平稳,沈屹才彻底放心,又检查了一遍被褥和门窗,这才转身出去。 第275页 这一天比打了一场大仗还要紧张,沈屹身上的衣裳干了湿湿了干,此时方觉出不适,趁着谢黛宁睡下,他也赶忙去洗漱休整一番。 到底是年轻,加上底子好,不过几日,谢黛宁就觉得彻底恢復了,虽然撕裂的伤口没有完全癒合,但是起码她起卧自如,甚至想出去走几步吹吹风透透气,自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连内室都没出去,就被阮老太太拦下,她皱着眉斥责道:「都是当妈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孩子气,月子里岂是能见风乱跑的?你莫仗着自己底子好,尽瞎胡闹!」 谢黛宁眼巴巴的看向张氏,指望她能替自己说两句。 张氏板着脸,努力忽略谢黛宁求救的眼神,只是点头附和,不说话,虽然阿宁底子的确是好,想她生望哥时足足半个月下不来床,她这才几日便恢復了康健,眼瞅着脸上一日日多了柔润之色,比以前更是夺人眼目。 谢家三房的江氏也来了,见此情景便跟着劝了几句,都是有育儿经验的妇人,说起不少有用的讯息,谢黛宁难的恭顺的听了话,支着耳朵学起来。 妇人们正聊着,忽见沈屹撩了帘子进来,他刚去外头给谢黛宁买吃食,又抱了几样小玩意儿回府,是给念念的。 因屋内有妇人亲眷,他看了眼谢黛宁一切如常,便放下东西,去隔壁屋子逗念念去了。 他一出去,阮老太太便嘆了口气,低声贊道:「沈屹这孩子着实是个好的,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疼孩子的男人了,就是当初望哥儿落地,她舅舅也就看了几眼,新鲜劲儿一过,就又只忙他的公事。」 张氏笑道:「可不嘛,外甥女婿如今也忙碌,却仍每日下朝就奔回家逗弄念念,真是难得。」 江氏也笑,「那是不容易,我家那个官儿闲散时间多,都不见他多顾念孩子的。」 听着她们议论,谢黛宁只微笑不语,不知为何她对此毫不奇怪,她仿佛一直就知道,师兄一定会如此,他本就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对了三婶,前几日宫里来了赏赐,我挑了几样好的留给玉宁妹妹添妆,你记得待会儿带回去。」 谢玉宁年前许了人家,此时正在备嫁,江氏闻言点头,也不多推辞,只笑道:「别再给她东西啦,嫁妆尽够啦,我那个女婿家里平常,太过了反倒不好。」 「那又如何?」谢黛宁毫不在意道,「我的堂妹,断没有委屈的道理。」 江氏听了这话,仿佛吃下了定心丸,这句话比什么金银财物都值当,有谢黛宁这个堂姐撑腰,自己的女儿何愁日后? 谢黛宁明白她的想法,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无可厚非。而且自打自己有孕,江氏没少来看自己,那时候她不知道外头的事,但即便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漠南王是沈承一事时,江氏也没断了往来。 若说为报答当初借力脱离谢府,那这之后三叔凭着自己的努力,考科举进礼部为官,却不是她的功劳。 江氏是谨小慎微,有些小家子气,但和阮家的来往全凭情分,从无其他所求,沈屹起起落落,三房也没有逢高踩底。 反倒是谢家二房,大军回来前,因为沈承那事儿,谢老太太带着曹氏和谢婉宁,麻熘举家离开京城去了谢明任上,生怕因沈屹被责,再牵累了她和谢家。 江氏曾去劝她,作为亲祖母,怎么也得留到谢黛宁产后再走才是,这可是谢家第一个重孙辈的孩子,但是谢老太太不为所动,到底是走了。 经此种种,谢黛宁是真的对三房生出了亲近之心,待江氏更像亲婶婶,护着谢玉宁是她心甘情愿的。 不过对于沈家旧部那边,彻底失去军权还是意难平——这意味着沈家军的名号永远不能恢復了。 当日朝堂上宣景二帝联手,用构陷了沈家的招数反制保下沈屹,但是还是有人知道事实的,比如赵国公就心知肚明,沈承就是漠南王,他的的确确是叛了大烨,只要他活在北狄,这种传言就不会消失! 也正是因此,宣帝虽然保下沈屹,却无法完全平息非议,朝臣不可能同意沈屹再掌兵权,作为皇帝,也不可能允许朝中军中情势不稳,所以沈屹只能做一个文官。 只有谢黛宁明白,沈屹绝不想沈家的权势富贵建立在无数士兵尸骨之上,他不会再上战场,那兵权他本就不想要。 沈家旧部关着门自己闹了一阵子伤怀,最后也只能认了这个结局。 不过外面的一切谢黛宁都不在乎,她一面学着如何成为一个母亲,一面陪沈屹一起度过心里的起起落落。 人生总是在往前走,但只要她,念念还有沈屹一家人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 不过沈屹最近忙碌,还是得说回几个月前,景帝正式退位的事情。 他给自己请封了个悔王的名号,只在京城呆了三日,便去皇家太庙悔过,打算就此不问世事。 然而宫内传言,离宫之前,除了退位诏书,他还留下了一道手谕,称宣帝既已为正统,太子人选亦可另择贤能者任之,若要罢黜,不必虑及其他,唯以国事大局为要。 传言一出,便是外乱刚平,朝内风波隐隐又起,而那日朝堂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有人想要兴风作浪,这股势力能鼓动言官,消息还格外灵通。 惠王被拘在皇陵快一年,是他吗? 第276页 又或者是在北狄一战中,既博得战功,又得了声誉的楚王?司马浚? 很快,传言似乎被印证了。 太子没能赶上大军进城那日和景帝父子相见,但也不过迟了几日,他就从湖州到了京城,没想到还是连景帝的面儿都没见到,他已经去了庙里,闭门不出。 据说太子跪在太庙外足足三日,最后出来一个小沙弥,只带了两个字出来:「识己。」 识己,是认清自己的意思? 又过了几日,楚王司马浚也从锁牢关赶回京,这次景帝却见了。 楚王见过景帝又去找太子,这次太子反而闭门不见,兄弟二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似是起了龃龉。 宣帝也不知景帝何意,但将几件事放在一起看,总是有些不对,便吩咐沈屹暗中查一下,看究竟是谁在作怪。 至于对外,太子则照常上朝参政,楚王也论功行赏,在帝陵思过的惠王,三年之期未满,继续思过。 外面这些事谢黛宁只知个大概,她现在满心扑在念念身上,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念念就满月了,此时正逢五月端阳节,京城百姓忙着筹备端阳节赛龙舟,而阮沈两家则要为了沈时思满月,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满月宴。 不过还没到正日子,京城贵胄之中就炸了锅,恨不能立刻就去沈家送礼,全因宣帝突然下旨,给了这个差几天满月的女娃娃一个郡主的封号,还是带食邑的,不是虚号。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1章 ◎赛罕岱钦◎ 郡主之称, 素来只有皇子之女方可得此封号,而大烨皇室子嗣稀薄,已经数年没有授过此号, 皇室正经女眷, 只书宁公主一个。 又听宫里传出来的话儿, 原来宣帝本欲给沈家爵位,沈屹不肯要,反给女儿讨了个爵位。 此前沈屹失去兵权进内阁, 失的是实权,而内阁里已有几个老傢伙管事,他这么年轻, 一时半会儿难以立足。 再加上漠南王的事儿是个隐雷,所以京城很多高官贵族尚在观望, 踌躇的墙头草们, 也不怎么亲近沈家, 大家仿佛都是中立公正之人。 封郡主这事一出,风向登时逆转, 沈阮两家门槛都快被道贺送礼的人踏平了, 沈屹哪里是失去实权,分明是圣眷隆重。 就连远在大漠的沈承,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沈时思?他看着这个名字一时恍惚……这是个好名字, 若是男孩儿也用得, 只可惜是个女娃。 且看以后罢……他想着,若是沈家没有出事,这一辈的孩子们, 该用什么字来着? 不过话说回来, 皇帝老儿给个女娃娃封号, 是想安抚人心还是……若是侄媳生了儿子,皇帝恐怕不会这么大方罢? 想着想着,沈承的面目一时温和一时狰狞,大烨朝堂上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原本放沈屹回去,沈承是自信他呆不久。 沈屹这孩子年轻心软,所以他下不了杀手,这没什么,但这般天真却是大谬,皇帝此一时将他安抚住,难道能一直如此? 他本想等大烨皇帝治罪了,他再把人救出来,沈屹吃个教训磨一磨,看清世事,就会好好的跟着自己打天下,打沈家的天下。 他也可以把谢家那女子弄出来,到那时她就是皇后,而她的孩子——不止是郡主,是一国公主。 但事情没按他想的发展,大烨皇帝宽宥了沈屹!不惜亲自给他圆谎! 还听说朝廷给他这已死之人也定了个谥号,甚至还有封赏,沈承不禁颇感荒谬! 不过,他最不明白的是自己——得到沈时思出生的消息后,他什么也没做,只安安心心的辅佐起漠漠,他想向大烨称臣,沈承便替他起草文书,处理国事。 帐里摆满了各色的金银玉器和奇珍异宝,沈承喊了人,两名婢女进来,一人手捧册子念,一人随之指给沈承器物位置。 「这些都是汗王妃送来的?」沈承打断婢女,抬起阴鸷的眸子问道。 婢女一颤,低下头道:「是,王妃说她用不上这些,请漠南王随意取用便是,挑罢剩下的也不必送回。」 所谓汗王妃,自然是指洛红月,漠漠成为汗王之后,便立了她为正妃,而她也知道了所谓漠南王的真实身份——沈承。 听柯鸣说,洛红月曾叫他去问话,柯鸣只好和盘托出,沈承本以为她会来找自己对质,没想到她却将自己关起来,连漠漠的面都不怎么见了。 这次送来这些金银器物,还有一个原因——北狄战败议和,以后当然要向大烨称臣,最近议的就是朝觐礼仪,以及作为臣属国岁贡多少,所以漠漠想顺便给沈时思送份满月礼,以讨好沈屹——这位大烨最年轻的阁臣。 他也知道了沈承的是沈屹的叔叔,他仰仗着沈承能力,便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接受了,仿佛全无芥蒂,这层关系兴许能让他在讨价还价里沾点好处,何乐不为呢?至于心里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 漠漠的盘算且不说,沈承却知道,沈屹绝不会因为几件贵重礼物就原谅他,当然他也不需要被原谅。 重要的是政局,此时的北狄需要休养生息,所以必须做小伏低,以图未来。 洛红月……她能帮自己拖住漠漠,只要漠漠的心在她身上,那几个北狄人侧妃的孩子,就成不了气候。 想了想,沈承指了一件通体莹白的玉雕配饰道:「这个留下,其余的还是归还给王妃。」见婢女欲言又止,他又道,「王妃若不收,直接送回库里便是。」 第277页 婢女应声去了,又有一人急急进来道:「启禀漠南王,大汗请您去王帐叙话。」 沈承理了理衣裳,随来人去了漠漠的王帐,他正在看军报,见沈承进来止住他行礼,把军报递给他道:「前哨来报,有一队北狄人正往隆城方向去,据说约有五万人之多。」 五万人?同大烨一战之后,北狄各大部落人口损失惨重,这么多人哪里冒出来的? 沈承一怔,问道:「是哪个部族的?」 「赛罕岱钦部。」漠漠皱着眉,一脸迷茫的道,「这个部族我也没听过。但他们去隆城,竟是为了归降大烨!北狄现在人口凋零,恢復生机少说也要几十年,这些人若归顺了大烨,日后岁贡从何而来?」 沈承看了军报亦是皱眉,他自然不是全心追随漠漠,但北狄是他手里的牌,他不得不和漠漠做一处考量,想了想只得道:「如此,还是我去一趟,到隆城截住他们。」 「劝回来就是,听说妇孺居多,可以吓唬一二,不必下杀手。」见沈承答应的痛快,漠漠出了口气,他一个纨绔王子,哪懂平衡王术,这几个月都是靠沈承才能稳住局面,想了想他又笑道,「对了,漠南王给沈家小郡主的满月贺礼选的如何了?快马加鞭送去,兴许能赶上小郡主的正日子。」 他算的不错,到了满月宴这天,阮府正热闹的时候,宫里也来人了。 来的是宣帝跟前的景祥,素来只在御前伺候的人,不知为何领了这个差事,亲来阮家贺喜。 众人悄悄递着眼色——阮沈两家果然还是深受皇恩信重呀。 宣了旨意,景祥亲自将赏赐一一指给沈屹同谢黛宁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玉雕小兔时,他特意拿起来递给谢黛宁,含笑道:「除去宫中赏赐,这一份是北狄特意给小郡主的礼物。」 谢黛宁瞥了沈屹一眼,见他神色微变,便伸手接了过来,她谢过景祥,道:「小小孩童满月,竟然劳动大人出宫受累,真是过意不去,大人若是无事,不如坐下吃点东西,歇息片刻再回宫復命。」 景祥也笑:「沈夫人客气,这可是我自个儿讨来的差事,内臣出宫不易,不趁此机会,怎好看看沈家的小郡主?」 见他如此说,谢黛宁只得含笑吩咐三娘,去将沈时思抱来给他瞧。 旁边不知哪家夫人,闻言低声道:「这种场合,阮大人和沈大人尚未开口,倒是她一个女子先说话,真是好大脸面。」 和她站在一处的妇人吓了一跳,刚要说话,便见三娘同嬷嬷抱着沈时思过来,景祥凑近看了,嘆道:「小郡主生的如此玉雪可爱,一看便是有福气的!谢大人也是有福之人!对了,皇上还有一嘱咐,说等天儿再暖和些,请谢大人携小郡主一道入宫,皇上和崔贵妃都盼着见见呢。」 谢黛宁笑着应下,景祥又说了两句,方告辞离开。 见人散开,刚才那妇人方道:「你可太莽了,那景祥大人都称沈夫人一声谢大人,人家身上是有正经官职的,岂是你我后宅妇人可比?她可是大烨唯一的女将军呀!」 那夫人再不服气,却也无可辩驳,忍了半天终还是道了一句:「哼,女将军又如何,捧着个才出生的奶娃娃,左右不过是个闺女,还不许人看不过去?」 见她说不通,那妇人只得轻嘆一声:「闺女又如何?人家也曾替女子主持公道,替大烨女子在战场上立功,挣了脸面!而且你我不也同为女子?又何苦作此不忿之语?」说罢也不理她了,转身离开。 这些议论能够生出,也很自然,以前京城的高门贵妇凑在一起,就爱比较夫君儿女,出身好,嫁的好,儿女再有出息,这三样便是女子一生。 但是谢黛宁,她虽出身谢氏,却是丧母长女,常年居养于外祖家,出身算不得顶级; 嫁的人曾是京城勛贵之后,可惜只剩他一人,家族恢復生息要几代人,更何况能不能到那时候还是两说; 但是她却因为有实打实的功劳和官职,便同她们所有人都不同,她自己拼下的一切都不会轻易被夺走,之前出了沈承的事,本想看她笑话,但没想到出征北狄的军功有她一份不说,只驯养救了景帝的金雕一事,便是永远无法抹煞的功劳! 比都不能比的事情,更让人生气。 其实谢黛宁也听见了,但是不比从前,自从有了念念,她的脾气和顺了许多,已经可以做到充耳不闻,而且这些别人在乎的,对于她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 权势,富贵,功劳,比不过看见沈屹和念念两人时,生出的那股由衷的安稳和依恋。lijia 尤其是念念,她的存在,彻底把她和沈屹的血脉连接在了一起,以前谢黛宁觉得,自己不论多爱沈屹,多想要和他融为一体,为他忧,为他疼,她都能清楚的感知,他是另一个人,是她的挚爱,却仍是世间的另一人。 而有了念念,他们才终于成为真正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亲人,以后的人生无论再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也无法将他们分离的至亲之人。 她曾经害怕时间过得太快,没有爱够,也怕时间过得太慢,世事生变,不能白首。 而现在,这些恐惧,忧虑和不舍都在念念的小手里融化开,她的生命里只剩下温暖和宽和。 满月宴结束,天色刚暗,张氏便将谢黛宁推回去休息,只道她送客就是,才出月子,就是再强健的人,也顶不住闹腾这一整天。 第278页 谢黛宁违拗不了舅母好意,只得回去休息,洗漱毕回了内室,便见沈屹已经坐在那抱着念念逗弄,她见状不由笑道:「你倒会躲懒,竟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嘱咐浮音备了醒酒汤,你可要用些?」 沈屹只笑着招手,让她过去看念念,粉嘟嘟的小奶娃正在乐呵呢,念念一日比一日漂亮可爱,尤其是那双眼睛,和谢黛宁长得一模一样,让人一看就喜欢。 「白日里抱念念见客,我看她似是不喜酒气,所以哪敢多喝?早早託词回来了。」沈屹大言不惭,「我家念念可聪明了,知道使个眼色,不让她爹爹喝醉。」 听他这样夸一个才满月的婴儿,谢黛宁略是无语,只好摇头笑了笑,夫妻两个逗了一会儿孩子,等她睡了让奶娘抱回厢房,沈屹又是跟过去看了看才回来。 他先问谢黛宁这一日累不累,之后才道:「对了,舅舅让我跟你说一声,明日进宫一趟。」 谢黛宁道:「我晓得的,祖母今日见是景祥来传旨,便说要同我一道进宫谢恩。」 沈屹却摇头,道:「舅舅的意思,是觐见皇上,有政事商议。」 谢黛宁微微诧异,政事?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原来竟是济纳带着赛罕岱钦部归顺了大烨!消息在满月宴前几日传到京城,他们此时已经驻扎在隆城外十里,如今正等着大烨回復的旨意。 宣帝坐在御案之后,看谢黛宁读完文书方道:「这支部族,虽然老弱妇孺居多,但仍属异邦之人,为免生乱,朕本不欲接收,但是未料到,他们的首领却是我大烨人——他们说赛罕岱钦就是你,谢黛宁!如此,朕不想收也不行了!」 谢黛宁赶忙道:「回皇上话,这事是臣的错!臣本是为驯服金雕,偶遇了这些人之后,幸得相助才不至于被北狄军队发现,所以就心软不忍痛下杀手,又因为金雕被奉为首领,便让他们避开战事去了别处,没想到战事结束,他们会起归顺之心。臣知道这事办的不妥,只是当时全没放在心上,还请皇上恕罪!」 宣帝摇头笑道:「你不必紧张,朕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怎会把这事看做罪责?且不说战时本就不可随意杀戮平民百姓,就只不顾危险妥善安顿这些人,不使他们加入北狄军,与我朝做对,便是大功一件,如今我朝以德化感召,其欲归顺,这是件大好事啊!」 宣帝这个态度,谢黛宁已经从沈屹那里知道了,心里有数,只是君前奏对必须诚恳,该说该认的,也不能省了。 沈屹道:「皇上说的是,但北狄人天性好武好斗,从未彻底断绝兴兵乱之心,臣忧虑,恐十数年后,他们得到喘息之机又会捲土重来,为祸边地。而如今这批人的归顺,恰好是个榜样,若是妥善安置,令其融入我朝,若将来便如一家一族,战事和仇恨自然消弭。」 宣帝想了想,问道:「沈卿这意思是,直接安置于边地?」 沈屹道:「正是,此部族人数众多,本不好安置,但若分散于几处边地城池,一来未远离故土,不会难以融入;二来各城池分散,人数不多也不怕生乱;其三他们自成一部不到一年,尚未真正凝结一心,皇上不妨加以优待,助他们在各城扎根落地,安稳日子久了,生出依恋,那时候就真的是我大烨臣民了。」 宣帝沉吟片刻,道:「你这主意不错,朕已欲开放和北狄通商之事,如此这些人也有了生计,不过这事不急,你回头拟定个章程出来再议。」 说完,宣帝又吩咐沈屹拟旨,将分散接收之事定下,谢黛宁等他们商议完毕,方寻了个机会谢过宣帝,他封了念念郡主封号,昨日的满月宴还赐了不少赏赐。 宣帝笑道:「不过是些金银,不值什么,你若真有谢恩之心,倒不如替朕跑一趟,办个差事,如何?」 「皇上吩咐便是。」 「也不是旁的事,朕既答应接收这赛罕岱钦部族人,宣旨之人除却你这首领,还有谁更合适?朕要你去隆城跑一趟,将接收事宜办妥。」 ◎最新评论: 【来了】 【来了】 -完- 第102章 ◎安平驿◎ ##101 接收 听闻此事, 阮老太太气得直拍桌子,念念才满月,便要和母亲分离?哪有这样的事情?只半月之期也不行啊! 她不敢骂皇帝, 便瞪着阮清辉怒道:「朝里是没人了吗?竟要一个才出了月子的女子去办这差事?就是皇帝也不能这般不近人情!我不许她去!」 阮清辉摸摸鼻子低了头, 任由阮老太太叱责, 他此时才回过味儿来,昨日宣帝哪就急成那样,让他们第二日就入宫谢恩?想来也是不好意思在朝会上提, 只好借着个由头私下说了。 沈屹自然也不愿意,在御书房他就提出自己代为前去,毕竟是一家人。 但宣帝嘆了口气, 道:「倘或不是因为漠南王之事,你们夫妻一体, 派你去自然可以, 但因眼下朝中不平之声尚存……」 听到宣帝提沈承, 谢黛宁赶忙道:「皇上,臣领旨!臣领旨!一定把这事办妥当了。」生怕宣帝再说什么。 谢黛宁搂住阮老太太脖颈撒娇:「祖母, 你可知皇上给了多少赏赐?黄金千两, 玉器百件,更别提什么珊瑚摆件,玛瑙珍珠了, 都是给您的重孙女儿, 咱家的小郡主的!她一个奶娃娃平白受这么大赏,岂不折福?所以还是得亲娘出去卖卖力气,才好拿的心安理得呀!」 第279页 阮老太太闻言赶忙捂她嘴, 骂道:「折福这话也能乱说, 还不赶紧呸呸。」 沈屹含笑道:「祖母不必忧心, 皇上虽不让我担宣旨之职,却允了假让我去随行照料,派去的禁军也是专门指的华庭领队,有我们在,您就放心吧!」 宣帝当时想是都筹划好了,谢黛宁一答应,立马说让沈屹跟去照料,也是散个心,生怕小夫妻反悔。 听到这个安排,阮老太太也知道无法,嘆着气点头了。 准备了两日,就要出发前往隆城,一大早谢黛宁抱着念念亲了又亲,才依依不捨的将她交到奶娘手里,进屋换上了武将的甲冑。 再出来,她已披上白色的披风,髮辫高高束起,披风下是锃亮的银甲,整个人英姿勃勃,飒爽好看,只不经意间的笑意一如从前,是个淘气的少年郎。 只是换上衣裳就不能再抱念念了,谢黛宁不舍的看着奶娘怀里的女儿,小傢伙又睡着了,一点不知道将要和母亲分离,她忍不住眼睛一酸,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 张氏看着不忍,安慰道:「放心吧,念念抱到舅妈屋里去,我必然一刻也不错眼的看着,定给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谢黛宁点头,嘱咐一旁的三娘和浮音:「你们好好照顾念念,别让祖母和舅母太劳累了。」 她俩跟随多年,是谢黛宁最放心的人。 倒是三娘有些担心,为了念念,谢黛宁把她和浮音都留下了,身边没用惯的婢女怎么行,她正想说话,只听襁褓里的念念发出一声轻哼,谢黛宁闻声不由更是鼻尖酸涩,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赶忙扭头不看,强忍着道:「罢了,不说了,我早去早回,你们也别送了。」 说完便硬起心肠,大步奔出府外,和阮清辉,沈屹一道到了长安门外。 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此时三百禁军森然列队等候,谢黛宁整装上前——这队禁军的统领华庭,上前将军令和圣旨双手奉给她,大声道:「谢将军,禁军护卫共计三百人尽数在此,随时可以开拔,请您下令。」 谢黛宁微微点头,道:「可!」说完便翻身上马。 华庭一声令下,禁军整整齐齐跟在谢黛宁的身后,向着隆城开拔出发。 华庭之前跟随沈屹打北狄涨了不少本事,这番令行禁止,整个人颇有大将之风,阮清辉见他沉稳,不由很是满意,转头对身侧沈屹道:「你也准备走吧,马车就在城门外,我又加了些人手,全听你号令。」 沈屹没有推辞,同阮清辉道了别,远远缀在大军后边。 其实宣帝允他随行,除了谢黛宁的缘故,还因为知道漠南王——也就是沈承,此时也在隆城外,听说是为劝说赛罕岱钦部莫要归入大烨。 他是杀伐果断之人,赛罕岱钦部若是不从,与他发生了冲突,隆城守军必得出手相助,但若战事再起,对刚休兵的大烨并非上上之选,派沈屹去,也是做了一手准备,若发生意外,因他和沈承关系特殊,以沈家的名义劝服不行动手,不算两国刀兵又起。 所以沈屹带足了暗卫人手,只是因为谢黛宁,他觉得带多少人都不是万全保障。 而且为了免去朝中争议,也因为沈屹曾经的将军身份,他和手下不便露面,不能在隆城参加归顺仪式,只能留守最近的城镇——安平驿,朵朵和白咪会传递消息。 出京行了半日,禁军停下休整,沈屹把马车赶到最前接谢黛宁歇息,她昨夜一直抱着念念捨不得撒手,几乎没怎么睡,钻进马车说了几句,沈屹就觉肩头一沉,她已经靠着他肩睡着了。 沈屹眸子里划过一丝心疼,把人揽入怀里,这时车帘微动,一个小脑袋钻了进来,正是古灵精怪的小朵朵,她正要说话,沈屹含笑伸出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下,让她莫要出声。 朵朵一眼瞟过,忙会意的闭嘴,但许久没见谢黛宁,她也想念的不行,只见沈屹伸手抽出一件披风给谢黛宁盖上,她看了又看,才又小心的滑下马车,对着外面的华庭也比了个不许出声的手势…… —— 崤山,帝陵。 司马澈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人,一男一女,男子正喋喋不休的诉说自己数年戍守边关的苦处,而那女子是他夫人,随着丈夫的话语低低哀泣着。 男子说了许久才停了嘴,偷瞄司马澈,此人正是当初隆城的守备齐大人,和他的夫人。 当初他在战前囤积药材,被谢黛宁一诈之后急忙抛售,亏了好大一笔钱,更没想到的是之后谢黛宁也没饶过他们,写了摺子参奏,让宣帝罢免了他。 他也是没办法了,京城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怎肯得罪沈家帮他?辗转许久,才打听到惠王和沈屹不和的消息,他于是跑来帝陵求见,虽然是落魄的王爷,到底比他这样人的强,死马当活马医吧! 司马澈一手托腮,一手指节轻叩桌面,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男子丑态,原来他根本不会亲自见这种下作东西。 但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刚好用的上此人!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忍着噁心含笑将齐守备扶了起来,缓声道:「大人多年的辛苦,本王知晓了,就因这种小事被罢官,本王也颇为大人不平,但是本王困于帝陵,就是想为大人出头,恐怕也不易。」 齐大人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珠,哀求道:「殿下能如此说,臣这半生辛苦也就值了,只恨当初未能觅得殿下这样的明主,如今空有报答之心,却无处使力!」 第280页 「齐大人果真想报答?」司马澈笑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眼下,本王就有一件事需要大人襄助,若是能成,说不定大人和我都能翻身。」 齐大人闻言勐地抬头,急道:「殿下请说,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司马澈道:「不需赴汤蹈火,本王不过想要一张图罢了。」 听到图纸的名字,齐大人脸色一变,此时他才发觉,求到惠王这里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只是这时候反悔,他和老妻的命可能都要丧在此地。 见他不敢答应,整个人抖得筛糠一样,司马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慢慢道:「你都这个处境了,还前怕狼后怕虎的,怪不得这么多年只能窝在隆城当个小小守备。」 齐守备明知司马澈在激他,一股怒火还是从心里升起,他咬了咬牙,狠心道:「殿下见笑,在下一时胆怯,现在想明白了,在下这就为殿下绘制图纸!」 不多时,司马澈就拿着尚还潮湿的图纸走出内室,彭冶正在门外等候,司马澈把图纸交给他,吩咐道:「去办罢,仔细着些,莫叫司马徵的人知道了。」 「是。属下明白!」 彭冶行了礼转身要走,司马澈却在他身后道:「后日,王妃就到了,办完这个差事,你可以去见见她。」 彭冶一震,双拳紧攥起来,头也几乎垂到胸前,然后才闷闷点了点头。 「好了,去吧。」 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别人有染,可是司马澈身为皇子,知晓此事之后却毫不在意,甚至许诺允许他们双宿双飞。 彭冶知道司马澈不可信,但他放不下张蓉蓉,他若走了,张蓉蓉哪还有活路? 他只能卖命,做什么都可以,就如眼前这件事,哪怕知道错到极点,也没有立场劝阻。 另一边,三日后的傍晚,谢黛宁带着禁军也到了安平驿。 安平驿靠近边关,位于一处开阔的草场上。 地如其名,这里本来只有个小驿站,送信的士卒,来往的商队都在这里歇脚,慢慢的就扩展为城镇,成了连接几处边关大城的枢纽。 直往西北走是锁牢关,往正北骑马半日,则是隆城,也就是这次接收赛罕岱钦部的地方。 谢黛宁驱马上到一处隆起的草坡上,初夏的傍晚夕阳渐沉,红霞之下是绿意渐浓的草场,各色野花盛放,空气中都是馥郁香甜的味儿,而远处城镇炊烟升起,百姓们正在忙着准备晚饭,一派烟火人间的静谧。 她微微笑了,不知怎的想起云岚的静园,想起他们的小宅子,他们生活的每一处地方,不可知的未来,总有她和沈屹的一片天地。 华庭的禀报打断了她的思绪,他道:「谢将军,依您吩咐,属下已经巡视过此处,这片高地视野开阔,不远处有水源,正适合扎营。」 谢黛宁颔首,道:「那就这里吧。」 华庭肃容点头:「是。」正经事情说完,他眨眨眼,转身去了。 谢黛宁不由莞尔,华庭跟随沈屹歷经不少苦战,早已今非昔比,只是一见谢黛宁,他就忍不住像儿时那样,露出淘气的一面来。 还是沈屹提点过好几次,才让这两人发展出点默契,人前时公事公办,只没人的时候才会像以前那样相处。 华庭带着士兵们去扎营,朵朵则像只小马驹,在草场上越跑越远,她憋在京城许久,乍一看见开阔的地方,简直开心的要飞起来了,许是太兴奋,一下被草根绊倒滚了出去。 谢黛宁捂着嘴直乐,又想着念念长大了可别这么淘气,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扭头一看,是沈屹缓步上了山坡走到面前,她一笑便跳下马背,沈屹见状快走几步,伸出手接住了她。 远远看去,他们一个是身着锦袍的文人,儒雅俊逸,另一个则是淘气跳脱的女将军,携手而立,美好的如同一副画卷。 不少禁军的士兵见状,眼里浮现出艷羡之色,他们出发后不久就知晓了沈屹的存在,只是始终难以相信,眼前这人,怎么可能就是那位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 不过沈屹并不理会旁人眼光,他满心满眼只有谢黛宁,明日一早她便要去隆城了。 「阿宁。」他忽然含笑道:「你同以前比似乎一点没变,又似乎漂亮了许多。」 「没变吗?」谢黛宁噗嗤一笑,得意的指着自己身上,「师兄你看这身衣服眼熟吗?我让三娘她们把你的甲冑改小啦!可偏偏穿的人更漂亮,对不对?」 「对。」沈屹忍俊不禁,他的阿宁比从前更耀眼,明亮,令人难以直视,他抬手在她鼻尖轻轻一刮,「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知道的,你也是!」谢黛宁认真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对了,师兄你为何不进安平驿,等我带着禁军一走,你和剩下的人在官驿住不是更好?」 听她问这个,沈屹微敛笑意,看向不远处城镇,缓缓道:「住镇子里是舒服些,但是若有事情则会耽搁出发,倒不如就在此地……」 沈家的暗卫此刻已经在隆城外了吧,他不想谢黛宁担忧,正斟酌是否要告诉她。 「阿宁姐,沈哥哥,我抓住了一只滩羊!」 沈屹话没说完,就见朵朵挥着一把匕首,兴奋的边跑边大叫:「你们快来呀!咱们烤羊吃!」 两人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好停下话头过去她那里。 第281页 天上的星子升起来了,不像去年的那个夏夜,天空中没有云雾的遮挡,一抬头,星星就能落进眼睛里,士兵们升起篝火,所有人都围聚到一处,准备吃烤羊。 当然朵朵抓到的一只肯定不够,华庭又派人去安平驿买了几只,还拖了一车的酒回来。 做买卖的小贩知道了消息,又拖了好些吃食过来售卖。 几个小贩进了营帐,被士兵带到谢黛宁和沈屹面前,却不知向谁行礼好,眼前的青年男子虽是书生模样,却沉稳有礼,眉目隐隐含威,而另一个虽身披甲冑,是个小将军打扮,可又分明是个女子。 侷促的模样将大家都逗乐了,华庭已经喝了不少酒,走来揽住一人笑道:「这位小哥,你这就是没见过世面了,我们上官可是这位女将军!」 小贩一愣,忽的眼前一亮,甩开他上前给谢黛宁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大声道:「谁没见过世面?!我当然知道咱们大烨的女将军谢将军,能文能武,能查案救人,能收服金雕,现在还要去收服北狄人吶!」他扭头看华庭,「我说的对不对?」 华庭眉毛一挑,笑道:「哟,挺会说话啊!」 小贩挠挠头:「谢将军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我刚才就是……就是没敢认!」 安平驿早就听说隆城那边有北狄人归降,却不料派来受降的官员竟是大名鼎鼎的女将军谢黛宁! 这下几人的吃食也不肯收钱,硬是要敬谢黛宁几杯酒就行。 谢黛宁推辞不得,只得答应和他们喝,一个年纪略大的商贩敬了酒,又问道:「谢将军,听说您是小沈将军的夫人?」 谢黛宁含笑点头,老商贩似乎很是高兴,浑浊的眼睛看向旁边的禁军士兵,一个个年轻的就像孩子。 曾几何时,这样的孩子上战场就是去送死的,万没有如今这样,欢欢喜喜的去受降,接受敌人的归顺。 他不由感慨道:「小老儿也曾是大烨的士兵,就在沈家军效力!后来因为受了伤,反没能跟弟兄们同生共死,我心里遗憾啊!这次讨伐北狄,小沈将军神勇无敌,这么快就平定了战事,只可惜他不做将军了,小老儿此生怕是见不到啦,我没别的愿望,只想祝谢将军和沈将军你们两位万事顺意,身子康健,和美百年!」 他说罢,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静了一静,沈屹就在旁边,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却不知这老人看出来没有,他们不能说,不能告诉他他就是沈屹,沈屹就在这里。 心头闪过不平,谢黛宁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她站起身对着老人举杯,朗声道:「老人家您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和祝愿告诉我的夫婿,他会很高兴的,谢谢您!」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3章 ◎城陷◎ ##102 为了接受赛罕岱钦部的归顺, 隆城在短短半月内修整一新,城墙上残破的砖石全部更换,每天都用清水沖洗几遍, 一丝灰尘都没有。 城门上了新的红漆, 用桐油刷的锃亮, 墙上门楼不止重新刷了,还扎上了各色彩绸,迎着夏风飞舞, 仿佛振翅的彩蝶。 谢黛宁一进入隆城,就立马开始和守备见面交谈。 自从宣帝决定接受赛罕岱钦部,济纳的人就已经来过几次商议细节。但隆城守备新上任不久, 名叫杨荣,他不是本地人, 因此并不熟悉隆城情况, 很多事情不敢擅专, 只把面子功夫做足了,其余的都打算等受降使来了再说。 谢黛宁看了几次商议往来文书, 济纳并没有提什么过分要求, 仪式更是全部由大烨决定。 唯一不顺的,便是这五万人的分配方案,他们是同意散居边境各处的, 只是不想一家子亲戚朋友分开。 所以如何分配, 分去哪里尚需时日决定,而此时济纳手里甚至连本完整的名册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杨荣不敢把人放进来,他说若是走脱了几个去了大烨境内, 做点什么坏事, 责任可就是他杨荣的了, 所以他才一味推脱。 归顺人数这么多,再这样下去势必生变,加上沈承还在一旁盯着,他若派人挑唆,济纳压不住闹起事来,本来好好的归顺可能会演变成流血冲突。 谢黛宁略一想,当即有了决断,道:「杨大人,你将城里所有书记官都派去,就在赛罕岱钦部现在聚居的地方,设上数个凉棚,用两日时间将户籍统统整理出来,若是人手不够就从我禁军里调,我自己也能上。这件事办完,即刻便举办归顺典仪。」 杨荣点头:「这个不难,这之后的分配事宜呢?大人可有主意?」 谢黛宁道:「典仪之后,赛罕岱钦部便已归顺我大烨,是我大烨子民,他们手持大烨的户籍文书,可自行决定去哪个城。还是登记造册,每个接受的城池设一处凉棚,名额有限,自行去报名便是,到时候禁军维持秩序,也顺带帮着他们就行。」 杨荣连连点头,眼前这位手握实权,她既如此说了,自己照办便是,他于是便召集书记官,去准备棚子和笔墨纸砚等物品。 最后挑出来十二人,谢黛宁又派了禁军帮忙,朵朵也去找了济纳,带着会说大烨话的四处帮忙,让赛罕岱钦部的人分批登记,若是有年老体弱的,便派人过去办。 这样的雷厉风行,赛罕岱钦部的人因为杨荣拖延敷衍,惹出来的气一扫而光,不过两日便都登记完毕了。 第282页 这期间谢黛宁则和济纳等几人叙旧,同时安抚部族的人,连着喝了两日的酒,转眼便到了第三天,正式的归顺仪式。 头天晚上,朵朵便写了信让白咪带去给沈屹,很快收到回信,沈屹语气十分着急,让他们再留出至少一日,仔细检查城内状况之后再举办仪式。 虽然不至于怀疑赛罕岱钦部的人会做什么,但是毕竟隆城城门大开,来往的人鱼龙混杂,应当先排除隐患方才妥当。 朵朵把这意思跟华庭说了,但是他却不以为意,又笑朵朵多事,还说自己打小就跟着谢黛宁,她也不是头回出来做事儿,不必过于谨慎。 不过他还是让手下禁军多巡查两次。 谢黛宁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沐浴之后才有空见朵朵,听她一脸焦急的把沈屹的意思说了,又抱怨华庭的不当回事。 谢黛宁捏捏她气鼓鼓的小脸,笑道:「哎呀,你这小姑娘,就只听你沈哥哥的话?怪不得华庭那小子跟你对着干,放心吧,这两日虽然人多眼杂,但是禁军一直都看得紧,没事的!」 朵朵华庭天天在一处,旁人早就看出些什么了,偏两人都是懵懂的小孩性子,只知道打闹置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捅破窗纸。 朵朵果然没听明白,她只是不安,刚谢黛宁没回来,白咪也着急的出去找了两趟,这是很不寻常的。 她不死心,摇着谢黛宁的袖子恳求:「阿宁姐,只是晚一天而已,又不耽误事儿!我去跟济纳婆婆说,行不行?」 听了这孩子话,谢黛宁只得笑道:「好啦,别瞎胡担心了,快去睡吧,明天大典你不是要站在我身后吗?不早点休息仔细眼睛红,那就不漂亮了!至于这件事,我这就给师兄写信说,这总可以了吧?」 朵朵见劝不动她,只好看着她写了信交给白咪送走,方怏怏不乐的去休息了。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隆城的城门大开,城内的百姓们换上了新衣,都涌去城门处观礼,对于这个地方来说,这种盛事可说难得一见。 谢黛宁也换上了典仪上穿着的银色甲冑,配了大红色的披风,腰悬宝剑,立在城门上简直神采四溢。 她看向城外不远处的空地,赛罕岱钦部的人已经列阵等待了,他们也换上了最好的衣裳,虽然式样杂乱,但是掩盖不住的是脸上的喜气,他们是最最普通的百姓,牧民,妇孺老人居多,期盼的无非就是安稳的日子,所以做出归顺的决定,只是想给自己和后代寻一条活路罢了。 毕竟在以前,哪怕短暂和平之时,他们的孩子也会被拏尔汗的军队掳走,或者参军送命,或者变成奴隶。 今天,这样的命运将会永远的结束! 济纳看着城楼上的身影,她的眼睛早就不行了,只能看见一抹红在风里飘动,一如她的心情,遇到她是多么大的幸运啊!她是金雕选择的主人,是草原神明指给他们的方向! 典仪官大声宣布着什么,她已经没法分神去听,只知道现在他们可以入城了,赛罕岱钦部终于要迎来自己的未来! 她手里牵着个孩子,觉得脚步也轻快了,仿佛年迈的自己也有了未来。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明媚晴朗,空气带着馨香的夏日清晨,济纳惊恐地看着眼前,她是勐地呆立在那,孩子扯着她的手,不解的抬头,她不为所动,只看见眼前坚实的城池在扭曲,一声巨大的轰响之后,城墙还有飘扬着彩色旗帜的门楼,瞬间被涌起的烟尘掩盖住了。 天空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直扎入滚滚烟尘。 「赛罕岱钦!」 济纳恍然想起什么,她嘶喊起来,指向前方大叫:「快,快救人啊!」 许久过去,烟尘渐渐散开,人们这才看清,是石块垒筑的城墙塌了。 原本的城门已成了一堆残垣断壁,门楼整个碎裂,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木樑,碧瓦碎裂成粉,废墟上有士兵在呻/吟,也有惨叫,在场的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血液和尘土混合,变成了红褐色。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似乎还不能明白,只有济纳发疯般扑到石堆上,开始用双手挖掘,孩子被她甩在一边,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帮忙。 很快受伤的人被抬下来,济纳发现了朵朵,她被一根旗杆压着,晕了过去。 济纳赶紧叫人把她抬下碎石堆,有人拿了碗水过来,济纳沾湿了衣角,在她脸上擦了擦,朵朵幽幽转醒,看清眼前的济纳,她忽然想起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痛楚破胸而出,她开始大叫:「不,阿宁!」 她想起身,然而腿伤的不清,她动弹不得,济纳的双手也像钳子一样,紧紧抱着她,焦急的喊道:「朵朵,朵朵你冷静!你看见阿宁了吗?她……她掉进废墟了吗?」 朵朵的眼泪涌出,她先是点头然后又死命的摇头,她是看见了,但她多想那是假的——谢黛宁正在冲着远处招手,她还回头对着自己笑了一下,而她,她是发现脚下的地面似乎不对,她低下头去看,退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她没能在那一瞬间抓住谢黛宁! 石块铺就的地面怎么能像水,像沙地一样呢?忽然凹陷下去,朵朵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巨响,就在她的眼前,谢黛宁被那巨大的空洞吞噬了。 杨荣也带着人赶来了,其他几个城门戍卫的守军也纷纷赶到,还有几个隆城有名望的大族子弟,众人一看眼前情景,心都凉了半截。 第283页 按照典仪,作为受降使的谢黛宁,禁军首领华庭,还有隆城有名望的耆老和一些大商户都在城楼上观礼,而此时下至城门,上至城楼,整个都塌掉了。 杨荣赶忙吩咐守军去清点人数,刚刚从废墟上下来的禁军,有的满脸是血,更多的则惊魂未定,纷纷聚到了杨荣附近听他指挥。 谢黛宁,华庭统统不见了,此时他就是隆城最大的长官。 杨荣让守军分出一些人救助伤者,其余的组织百姓赶紧清理挖掘。 朵朵回过神,从衣角撕下一条把腿上的伤扎紧,就着济纳搀扶爬了起来,四下巡梭一番,济纳问道:「你在找金雕?」 朵朵点头,济纳眼中划过一抹痛楚,道:「刚才我在远处,看见它一头扎进了烟尘。」 朵朵愣了愣,她低下头在眼上狠狠一擦,转身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济纳叫她她也不应,走了一段只见一名士兵牵着匹马,朵朵噼手夺下缰绳,翻身上马往南边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挖掘仍在继续着,废墟上的百姓带来了箩筐,铲子等物,大家已经把上层大块的砖石清理完毕,现在需要清理的都是小一些的砖石。 只是越往下,碎的越是惨不忍睹,也渐渐没能再救出人…… 杨荣不敢懈怠,最重要的那个人还不见踪影,他的心一直在嗓子眼堵着,忙的一刻不停,忽听一阵欢唿声传来,他赶忙手脚并用,攀爬着过去看,只见废墟之中抬出了一只巨大的白雕,挖它出来的是北狄人,他们见金雕还有唿吸,不由大声欢叫着。 有人拿来了一块门板,大家小心的将金雕放在上面抬下去。 刚到废墟下的一片空地,就听一阵马蹄声飞驰而来,众人看都没看清,就见一道白影从马背上跃下,直奔至近前,他撞开了众人,奔向地上的白雕。 「从哪里挖出来的?!」 他抬起头,冲着周围的人大喊,那双眼中猩红充血,表情狰狞的如恶鬼一般,旁人不敢做声,只指向废墟上的一处,他推开众人手脚并用的爬上去,疯狂的用手去挖砖石瓦砾。 有人过去拉他,然而他不管不顾,根本不肯让开半分。 很快,又来了数十个骑马的汉子,所有人都一脸肃容,静默的去他身边帮忙,朵朵也回来了,她看着白咪,半晌才跪地失声痛哭起来。 陆续又有许多人,从各处飞驰而至,这些人一看便是练武之人,身上精干气不加掩饰,他们都去了最先那人边上帮忙,杨荣偷眼瞧着,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斟酌许久还是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加入到百姓里去,同他们合力将大的石块和木料清理出去。 天色暗了下来,带着湿气的风起来,马上就会有一场急雨。 然而杨荣已经知道,此刻根本不可能喊停,他便让手下把城里的灯笼都弄过来照明。 朵朵抱着白咪坐到了一旁,济纳心疼的给她披上了一件衣服,但是让她去处理伤口,她却不肯,盯着废墟一定要等到结果,白咪的身上还是温热的,她不时把耳朵贴在它身上,它的心脏还跳动着,所以阿宁——阿宁也是活着的! 她不停的祈祷,祈求所有的神明,白咪活着,谢黛宁就一定不会有事,到后来,她也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神明说着,她不会有事,不会…… 忽然废墟上的人似是发现了什么,一阵噪杂声传了下来,朵朵跳起来,沖了上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刚才发现白咪的地方,此时已被挖开了一大片,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窟,有人撑着灯笼,亮光晃动间,朵朵探头去看,坑底似有什么东西耀动,她再看,却只见一个面目都已模煳的尸体,身着银甲,猩红的披风浸泡在血泊里,早已没有任何生息。 她捂住嘴,惊恐的抬起头去看那人—— 沈屹直起身子,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只是死死的盯着那尸体,双手鲜血混合着泥土,滴滴答答的落在碎瓦砾上,他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迈步就往深坑里走,旁边的柯钺等人也失了分寸,有人抓着他胳膊,有人在急切的劝说着什么。 他却根本听不见,世界一下子安静,只剩眼前的那抹猩红……他身上的血液,似乎也流向了那里,与他的所爱汇在一起。 黑色的天空颠倒过来,一切都失去了,他向着所爱坠落。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4章 ◎地宫◎ ##103 「阿宁……」 「阿宁……」 「阿宁……」 是谁在叫她, 声音那么温柔,悠长,忽远忽近, 谢黛宁极力想去分辨, 可是脑袋像被罩住, 失去了一切感知,连手脚也无法移动,濛濛沌沌中, 她只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还是认识的人。 透着熟悉,亲近, 依依不捨,以及……伤心。 到底是谁?谢黛宁怎么也想不起来。 许久她才明白, 自己应该是在梦里, 而且大概是做了噩梦, 被魇住了所以醒不过来,她倒也不怕, 只是动弹不得让她觉得不舒服罢了。 梦中的时间似乎时快时慢, 不知过去多久,她身处晦暗深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 有些东西渐渐离她远去, 而蒙着纱的过去,又回来了…… 幽幽的檀香味道钻进鼻息间,好熟悉……像在哪里闻过? 刚想到什么, 思绪像落入沙地的水滴, 陡忽间又消失了, 一个个念头兴起又不见,根本无法抓住,只有这香气像鱼线一样缠绕引导,带着她破开迷雾…… 第284页 对了,这是佛寺,庙宇的味道,这样的地方常年供香,她终于想到——还有祠堂,那里也是这个味道,终年萦绕不散。 指尖忽然一疼,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谢黛宁却想笑,她很开心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哪怕是疼在身上——这样微不足道的掌控感。 慢慢的,知觉像细沙一粒粒落回到身体里,唤她名字的声音也没有消失,像在陪伴她一般,在她疼的时候安慰着,只是她还发不出声音,也看不见,无法回应。 又不知多久,她忽然觉得喉头一热,这久违的感觉是——谁在餵她水?或者是药? 她开始察觉到有人在轻轻按压她的手脚,皮肤上传递来温热的触感,她还能尝到味道,苦涩中有一丝甜…… 然而从能够分辨出味道开始,又一股力量来拉扯她,像是想把她拖出这个混沌无知的世界,陪伴她的声音开始隐含焦灼,却又无能为力。 终于有一天,噪杂声突破屏障灌入耳朵。 说是噪杂声,也并不是很多人在说话,而是每个声音都不断地迴荡,一个字一句话无数次的重复,变轻,直至消失。 就像山谷中的回声。 「……你之前承诺本王什么?说三五日就醒,现在都多久了?」 一个男人在怒喝,随后是「啪」的一声!瓷器被摔碎了,又是「唰」的一声,是刀剑出鞘的声响?! 谢黛宁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起来,她想躲开这个声音,这个人。 「殿下!」 是个女人的声音,离自己很近,几乎能听出她在瑟瑟发抖。 「她,她的手动了!」 片刻静默后,谢黛宁的手忽然被握住,「阿宁!阿宁你醒了吗?你再动一下!……」 她害怕极了,这个声音让她本能的觉得危险,可是她躲不了。 眼皮似乎被人拨开,一缕光晃动了一下,她又跌回黑暗中。 紧接着,一阵衣袍簌簌的响动,手腕上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殿,禀报殿下,这位……姑娘,她应该快醒了,伤口癒合的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似乎是拳脚打在了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一个大夫说不知道?那要你何用?来人!给我杀了他!」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小老儿的药的的确确是起效了,只是……这姑娘身上应是有旧伤,还需时日静养……所以醒不过来。」 大夫磕头不止,很快额上便血痕一片,彭冶微微蹙眉,上前低声劝道:「殿下,这位是附近州府最好的外伤大夫,您……」杀了他,一时间上哪里再找一个? 司马澈听了,烦燥的一甩手,对地上的人喝道:「滚出去!」 大夫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彭冶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谢黛宁,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唿吸微弱的几乎断绝,脸色煞白如纸,不仔细看就是一具尸首。 他心下嘆息,小心的退后一步,垂下头候着。 做这件事前,他就反覆跟司马澈说,任何机关都不是万无一失的,更何况是那么短的时间里,在满是陈旧砖石的城墙里放置?如果谢黛宁伤到了怎么办? 司马澈不肯听,他一定要得到谢黛宁! 而想彻底得到她,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死。 只有她死了,她才能彻底属于他,属于他一人。 不会有人跟他抢了。 如果不是那只金雕,彭冶知道,现在的谢黛宁肯定是死了,砖石砸下的时候,是金雕替她挡住了大部分伤害,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有石块砸到她的头,让她昏迷至今。 如果她真的死了,司马澈不知会不会更疯狂,他根本不在乎外面乱成什么样。 司马徵来了几次都见不到人,只能托彭冶把消息递进来—— 沈屹在隆城看见那具假尸身后,心神俱焚的吐了血,晕倒在废墟之上,此时他和谢黛宁一样,也处在濒死的边缘,眼见就要不行了。 这个节骨眼上,沈承趁虚而入,带着上百死士闯入隆城,想要带走沈屹。 城内的赛罕岱钦部要报仇,被沈承一煽动,便同他合在一处,杀了守备杨荣,一起控制了隆城。 大烨正派军来救,这两日怕就到了,一场大战已经在所难免。 司马徵说,此时就是他们的时机,进不进京城,全在司马澈一念之间。 而他却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天天忙着熬药,亲自伺候那个半死的女人。 司马澈如此一往情深,可除了因赐婚和司马浚打架那次,外面几乎没有人知晓他的心意。 彭冶倒是知晓,不过接到这个任务之后,他觉得司马澈恐怕是疯了,这不可能是爱! 塌上的谢黛宁能听见,但她脑袋里乱乱的,根本不能明白,殿下……?是谁? 名字好像就在嘴边,她却叫不出来,像是有人再次故意抹去了什么。 再次? 为什么这么想,难道她经歷过……被抹去记忆? 想到这里,后脑的某处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像有一根尖细的钢针捅进去,她张大了嘴急促的唿吸,手脚乱舞—— 梦中,或是她自以为的梦里,她却是在咬紧牙关,想撕掉让她无法出声的禁锢,叫她名字的女人在急急的喊着,那个殿下也在耳边惊恐的大叫起来…… 第285页 她顾不了了,她想看见,想要回自己的声音,她想……控制自己的人生,命运,而不是被人拿捏! 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谢黛宁不由自主的抬手遮在眼前,再放下时,她终于能看见了。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是谢府的重檐累累,看不见尽头的院墙,一道接着一道,那最高的屋檐,乌木像泛着光泽的獠牙。 那是谢家的祠堂! 眼前几步站着一个女人,背对她,乌黑浓密的髮丝挽成髻子,一点珠翠都没带,她也在抬头看着那高大的屋檐。 谢黛宁的唿吸急促起来,那是……? 只听女子嘆息一声,转过身,冲着谢黛宁温柔的一笑,道:「阿宁,怎么又在发呆?快过来呀,到娘亲这里来。」 谢黛宁看着她伸出的手,她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放进女子手心,被暖暖的包裹住,泪溢满了眼眶,她用力的擦掉,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生怕漏掉一丝细节。 「这是怎么了?」女子蹲下身,掏出一方巾帕,为她擦去眼泪,「阿宁为什么突然哭了?刚才不是还很开心?」 她无法回答,只怔怔的看着眼前笑颜。 太真了,真的太真了! 她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回来的人,再也无法重现的记忆,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触手可及。 她甚至能看清衣裳襟袖的刺绣,是阮清忆亲手绣的,这件天青色的外袍,鹅黄的桂花纹样,素雅又好看,她记得阮清忆在灯下含笑,问她:「这个颜色配上,应该不会出错了罢?阿宁来看看,好看吗?」 谢黛宁觉得很美,阮清忆的手是很巧的,她没学过那些复杂的绣工,但做的女红活却有一股天然的稚拙之态,古朴大方。 谢暄明白,也懂得欣赏,他喜欢穿妻子做的衣裳,他说那是至清至贵。 但是谢老夫人不这么认为,阮清忆穿的颜色艷了,她说掌家的夫人这样不尊重,压不住。 穿上这件时,谢老太太又说,太过寒酸了,小家子气,到底上不得台面。 她想着那些恶毒的话,那些面孔,唿吸急促起来,阮清忆已经拉着她走进了祠堂。 高大而幽深的祠堂,香火终年不熄,灵位密密匝匝的摆放在架子上。 阮清忆熟练的找到了打扫的桶和抹布,然后告诉谢黛宁,就在这里乖乖等一会儿,她去打水,马上就回来。 谢黛宁想起这一天,是谢老夫人说阮家根基浅,阮家的人不懂百年望族之威,不知威而无畏,所以让阮清忆亲自打扫祠堂,伺候先祖,方能明白何谓家族。 她点点头,看着阮清忆出去,她这时候身子还康健,还有一年多,才…… 想到这,她跑到放牌位的供桌前,一个个挨个看过去,没有阮清忆。 谢黛宁松了口气,对,现在是不会有的……她只是怕…… 现在的日子是很难很难,谢老太太还有很多为难人的花样,但是她那时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最难的时候,给阮清忆一丝慰藉? 谢黛宁一直是被呵护着养大的,曲折幽暗的人性是在阮清忆死后,才毫不遮拦的显出狰狞。 但是阮清忆最后的日子里,她作为女儿,有没有好好陪伴她? 她记不起来了。 现在,现在是个多好的机会,她可以重新来过,甚至……去试着救她,救自己的母亲! 谢黛宁的唿吸渐渐平稳,刚才她手脚乱蹬的样子,吓得司马澈以为是不是迴光返照?好在大夫看过之后说她没事。 而且,她就快要醒了。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5章 ◎旧事◎ 鄄城, 允王府邸。 年迈的老王爷压抑不住的兴奋,在起居殿内来回走动,嘴里不断的念叨, 什么人马数万, 粮饷千斤, 郓州军数日便可拿下湖州云云。 不过坐在一旁的允王妃姚氏,却没那般喜气,她只在老王爷看过来的时候, 才报以勉强的微笑,但他的全副心神都被一件事占满,根本没留意她脸色不对。 直到一名内监迈着碎步跑进来禀报:「王爷大喜, 湖州城破啦!知府方昊徳被咱们生擒,赵将军已押送他回城, 听候王爷发落!」 「好!好!」允王高兴的大叫起来, 「姓方的狗官一直与我作对, 当年毁我铜矿不说,事后还自己偷偷开採, 敢在本王头上拉屎?!看本王活剐了他!」他大笑着转身走了。 他的身影一消失, 允王妃立马起身,疾步走到后院一间厢房。 屋内有一男一女正等候着,屏退下人之后, 姚氏立刻恨声道:「眼下你们高兴了吧?允王真反了, 郓州军已攻破湖州首府,擒住了知府方昊徳!」 这对儿男女正是她的父母,闻言齐齐脸色一变, 司马徵的手下把鄄城管的铁桶一般, 他们也是听了几句小道消息, 才进王府打探,没料到女儿作为王妃也不知道,还是被他们赶着凑到允王跟前不走,才听见了! 姚氏看着父母没了主意的悽惶样子,不禁捂脸放声悲哭:「都是你们!为了点荣华富贵,就把我嫁给个老头子,他活了大半辈子,这时候死了也算值了,可我呢?我才二十岁,我不想跟他死呀!」 「他……他胆子怎么这么大!」姚父脸色煞白的念叨半天,又颤声道:「也未必……未必就不能成事!」 第286页 姚氏讥讽一笑,道:「成事又如何?他还能活几天?你以为我那才几岁的儿子,斗得过司马徵?」 厢房外,一名婢女静静听着里面争吵,一会儿之后,就只剩下互相指责和悲哭声了,她冷笑一下转身回屋,提笔写信,绑在信鸽脚上送了出去。 湖州各处探子和亲信的消息,几乎是同时到了司马徵手里,都是说允王不肯听劝,执意要杀了姓方的。 他蹙眉看完几封,转手递给身边的白先生,道:「这会儿,方昊徳怕已成尸首了。」 白先生暗嘆,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允王暴戾又无能,该动手时他不敢,眼下这种时刻却又胡乱杀人。 隆城变故一生,各州府已然警惕,占据湖州是司马徵的意思,湖州物产丰富,郓州军觊觎已久,但他下令悄悄动手,借萧家势力控制住便可,他就是想趁宣帝焦头烂额,旁边州府不知究竟,不敢擅自对郓州动兵时,占据先机。 没想到允王会杀了方昊徳,这可是公然谋反,这样做了,湖州附近州府守军想不动手都不行。 而郓州军再想动,必定困难重重! 司马徵将所有的信都放在蜡烛上点燃,看着白色的信纸变成黑灰,目中恼恨变为森然:「现在,绑也得绑司马澈入京!」 白先生领命,立刻出去安排人手去了。 彭冶的人此时也得到了郓州的消息,他急忙拿着密报下到地宫里——司马澈已经在那守了将近一个月了。 他一进石室,便看见一名婢女捧着托盘跪在塌前,塌上另一个婢女将谢黛宁半抱在怀里,撑着她的身子,而司马澈则亲自端着碗给谢黛宁餵药。 每一口,他都小心翼翼的吹了又吹,然后才慢慢灌进她口中,保证那药汁能顺利流入喉咙。 可即便这样的小心照顾,谢黛宁还是一日日的消瘦,衰败下去。 如那大夫所说,昏迷不醒的半月里,身体大致是修復了,前几日人也醒了,就是瞪着眼目光呆滞,对外界没有半点反应。 不过司马澈还是松了口气,醒过来便没那么容易死了。他让人从王府取来不少珍稀药材,亲自熬煮餵给谢黛宁,就这样吊着她一口气。 石室内有回音,彭冶不敢大声,只低声说有事回禀,司马澈似乎听见了,却头也不回,沖身后招招手道:「你来看看,阿宁的脸色是不是好点了?」 彭冶无言,上前装作仔细看了,道:「似乎是好些了。」 司马澈把药碗转手递给婢女,接过谢黛宁小心的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就坐在塌上对彭冶道:「我记得前几天你来,说阮清辉带着禁军去了隆城?」 「是。」 这已是月初的事了,隆城一出事,宣帝便派了他去,一来他是谢黛宁的亲舅舅,方便处理「后事」; 二来带的是玄衣卫亲辖的禁军,出了京城只听命阮清辉一人,怕是还想拉沈屹回来的意思,不到不得已时,宣帝不想放弃他。 「现在如何了?」 之前司马澈一直不见人,彭冶只得写了信送进来,他此时这样问,想是信也没看。 彭冶只得捡要紧事禀报导:「禁军到了隆城后,附近几处边城也都派军援助,聚集了约有十万大军,大家都以为是要打一仗才能进城的,没想到阮清辉带了沈时思,也就是沈屹和谢黛宁的女儿,赛罕岱钦部的人一见之下,便开了城门放人进去了。」 「不费一兵一卒?」司马澈讶异道,「便破了城?」 「是。」 「我的父皇真是……」司马澈想了想,不由冷笑,「不知说他心机深沉,连个奶娃娃都利用,还是说他傻,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怕阮清辉暗恨在心?顺势反了?!」 彭冶闻言微顿,又道:「后来听说,沈屹本已是行尸走肉,病入膏肓,抱着沈时思才哭了出来,这之后身子也稍有好转。」 「哼,也就他病的快死了,司马徵才敢趁机占据湖州,可惜了。」司马澈讥讽道,「沈屹要是好端端的,谅他父子不敢有任何异动。」 「王爷,允王杀了湖州知府,便没了退路,皇上一腾出手就会收拾他,可司马徵手里还有咱们的人,这事儿万不能暴露,是不是赶紧把人讨回来?」 司马澈想了想,摇头:「不必了,司马徵已经不得不反,又怎会好好与我作别?他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把我推到檯面上,若胜了他便是功臣,若败了他便狡称是受我欺骗胁迫,所以,现在恐怕他已在来路上了!」 彭冶一惊,帝陵守卫只百余人不到,而他的手下也不过二十几人。 「王爷,那……现在就走?」 司马澈却扭头看回塌上,柔了语气:「出去也好,你看阿宁的脸色,总是煞白没有血色,好好的活人,在地宫待久了,也染上了死气。你去外面等着,司马徵来了就跟他说,让他准备好软轿,再去找十个八个精通外伤的大夫来护送,我就肯跟他进京!」 「……是。」 临走,彭冶又看了一眼谢黛宁,她躺在那里,真就像一具尸体,这些话语声落入耳朵,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就算是醒的时候,谢黛宁看见的,也根本不是眼前的世界。 阮清忆看女儿又发呆,笑着把人拉到身边,抚了抚她细碎的额发,笑道:「阿宁,今儿怎么不去玩儿了?前两天不是说,看见荷叶下有小鱼儿游动,想抓上来呢?」 第287页 谢黛宁摇头,那是不懂事的念头,她现在可不会这么做了。 「娘,我都是大姑娘了,才不玩儿什么抓鱼摸泥鳅的。」谢黛宁拿过婢女手里的团扇,吩咐道,「你去取点酸梅汤来,在厨房放一放再端来,仔细看着,别太凉了,也别不凉。」 婢女怔了怔,才应了是,似乎还不适应她这般自然的指使。 阮清忆的眼里也有些微讶异,谢黛宁并不解释,笑眯眯的腻歪到母亲身边,道:「我来给母亲打扇子。」 阮清忆轻点她鼻尖,笑道:「小机灵鬼,累了就坐着,母亲不热。」 「嗯,知道啦。」 谢黛宁瞥了一眼母亲手里的帐本,作为长房长媳,阮清忆必须得接过掌管中馈的事。 谢老太太虽然看不上她,在这件事上还是清醒的,二话不说,就让曹氏把钥匙帐本都送到大房这边。 而阮清忆拿到帐本,看了两日,便也明白了。 她出身不显,但小门小户的孩子,多数事情都是亲手打理,一通百通,有时候倒比深闺养出来的姑娘更明白事理,也更不容易被人欺瞒。 她欠缺的,只是把自己和过去割裂的狠心,又或者说,不能太把人当人。 看了一会儿,阮清忆合上帐簿,对传话丫鬟道:「你去把管料子的王家的叫来,再把各处回事的媳妇也叫进来。」 丫鬟应声去了,谢黛宁问道:「母亲,可是帐簿里有什么不对?」 女儿才满五岁,说话就这么小大人似的,阮清忆不由笑道:「哪有什么不对?倒是小阿宁你,怎么这两日一下长大了似的?」 谢黛宁放下团扇,抱着阮清忆,半个人都拱进她怀里,娇声道:「女儿长大了多好,可以帮母亲分忧嘛!」 阮清忆闻言更是失笑,抱着女儿道:「不,小阿宁快快乐乐的就好,母亲不要你分忧,只要你无忧。」 说话间,各处管事媳妇,还有王家的都来了,外面通禀一声之后,阮清忆放开了谢黛宁,理了理衣裳,叫人进来。 眼前这个媳妇有些面熟,谢黛宁想了想,印象中是见过的,似乎后来是被曹氏提拔重用了。 「王家的,你管府里的四季料子,有多久了?」 「回大夫人,有七八个年头了。」王家的开口就是个笑模样,「当初婢子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夫人喜欢婢子挑的料子,后来配了人,便领了这桩差事。」 言下之意,她是老夫人的人。 阮清忆知道谢老夫人不喜自己,但是她也的确是想让自己撑起掌家夫人之责的,她的人多半不会太为难自己。 「你这些年辛苦了……」阮清忆刚起了个头。 「不辛苦!」王家的立马打断她,笑道,「婢子就是为报老夫人的恩,所以才兢兢业业,生怕出错。不知今日夫人喊婢子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是……」 「娘亲,我口渴了!」 阮清忆话没说完再度被打断,这回是谢黛宁,她微微无奈,还是倒了水给女儿,悄声道:「阿宁喝了水,先去外面玩儿好吗?娘亲有事要忙,待会儿再陪你好不好。」 谢黛宁却像是娇气不愿挨说一般,大声道:「阿宁不能打断娘亲说话,那……那这个奴婢怎么敢打断当家夫人的问话?咱们谢家不是有规矩的吗?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问祖母去!」 她蹿下地就要跑,王家的赶忙拦住她,在自己嘴边轻拍一下,笑道:「哎呀大姑娘,您误会婢子了,婢子就是心急口快,可不是对大夫人不敬呀,您可别告状去。」 谢老夫人最重规矩,这要是告上去,她可讨不了好,指定得挨板子扣月钱。 谢黛宁挣开她,站在一边说:「你可别碰我,好好答话,我不告你就是了。」 谢黛宁一个五岁的娃娃,说起话来口齿伶俐,端庄有理,倒是王家的有点倚仗资格,不服管了。 屋内回话的婢女媳妇站了一地,王家的脸红涨涨的,忙站端正了,规矩起来:「姑娘说的是,是婢子不对,这就好好回话儿。」 阮清忆看了谢黛宁一眼,眸子里似有不贊成之意,不过正事要紧,她转头对王家的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问问料子报损一事,各房主子用的料子是分配后各自保管不提,家里下人们用的料子,却因存放原因时有损坏?我看帐簿上说,每年採买四季衣料共计百十余匹,损耗约在二十匹?差不多是五分之一都坏了?」 王家的这次老老实实听完,然后才道:「夫人看的仔细,是这么多没错,不过这二十匹不都是当年买的,也有去年存下的,也不都是坏了一点就扔,婢子们能补救的都会补救,实在不行才报给上头不要了。」 「报给上头的……谁?」 「……夫人,您瞅我这不会说话的,此前是二夫人掌家,都是报给她身边的高家的。」王家的陪笑道,「以后自然是要报到夫人这里的,您指个人管便是。」 听见高家的三个字,谢黛宁忽然抬头,一个妇人的脸勐地浮现在脑海里,怎会把她忘了? 容长脸,细长的眼睛,眉目稀疏白净的妇人,如果没记错,这位高家的便是谢婉宁的奶娘! 可是为什么她那年回到谢家,还有之后谢家人进京,都再没看见过这个人?谢婉宁也从不提及她。 她自己……竟也完全不记得? 第288页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6章 ◎正心◎ 谢黛宁走神片刻, 阮清忆已经问清了详细,最后要王家的把布匹损坏状况列成单子递上来,又问其他管事, 别处可有此类情况。 王家的领了命退出屋子, 谢黛宁忙寻了个藉口, 跟了上去。 那媳妇脚步匆忙,却没有去库房方向,反而往外院去了。 一路眼瞅着她出了院子, 谢黛宁也没了办法,她年纪小是一回事,内眷轻易不能出门才是关键。 正急的没办法, 远远看见一个婆子,和那王家的打了个照面, 两人寒暄几句分开, 婆子便往内院来了。 走进了, 到了连接内外院的月亮门,才看见她手里还拉着个孩子, 是她的小孙子。 外男再小也不能进后宅, 她把小孙子交给守门的婆子看着,说:「祖母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里好好等着, 不许淘气!」说罢进了院。 谢黛宁见她手里挎着篮子, 又是往厨房去了,想是去送东西的。 她赶忙跑回自家院儿,用帕子包了包点心, 又在廊子下找到个正在扫地的婢女, 道:「你快跟我去办点事儿。」 那婢女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生的瘦瘦小小,谢黛宁的话她自然不敢拒绝,放下扫帚跟着走了。 一路小跑到了月亮门处,婆子果然还没回来,小孩儿则百无聊赖的捉地上蚂蚁玩儿,守门婆子也不理会他。 谢黛宁在婢女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子,道:「你去帮我引开守门婆子,就说找她打听点事儿,我要问那孩子几句话。」 婢女接了银子,微微迟疑:「姑娘……我不是胆小,就是不知说什么话好?」 谢黛宁一想,便道:「你就找她打听一下,应山哪个大夫好就行。」 婢女点头,朝着婆子去了,只见两人说了几句,她便引着婆子去了一边的树荫下,灌木遮挡着,看不到这边。 谢黛宁便轻手轻脚的凑近月亮门,丢出一块小石头,吸引那孩子的注意,看他望向自己,便展开帕子招招手。 小孩子看见点心,哪有不馋的,他没想多久便蹬蹬蹬跑过来。 刚想伸手拿,谢黛宁收回了捧点心的手,另一手伸出一指摇了摇,笑道:「想吃点心,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小孩儿噘嘴:「我没读过书,不会答问题。」 「放心,我问的不是书里的事儿,就是刚才跟你祖母打招唿的那妇人,你可认识?」 小孩听是这事儿,眼睛一亮,伸出掌心到谢黛宁面前,她笑着给了他一块点心,小孩塞在嘴里,才囫囵说道:「怎么不认识,她家就在我家隔壁,我爹爹和她男人在一块干活的。」 谢黛宁心下一喜,把剩下的几块点心都给了小孩,然后才道:「这点心好吃吧?你要是明天还想吃,就来告诉我,她今天回去都干了什么,见了谁,怎么样?」 「行!这还不简单,我每天都跟祖母来送东西,到时候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到了第二天,谢黛宁还是带着那个婢女,等到婆子撇下小孙子进了内院,便去引开守门婆子——昨日既问了哪个大夫好,今日自然就该问帮忙请大夫的事。 小孩早等得不耐烦了,那两人一走开,他就跑到谢黛宁跟前,拿到了点心先塞了两块到嘴里。 「真不知道你打听她干啥,昨儿她啥也没做,就跟她男人吵架来着,吵了一晚上,吵的人头疼!」 谢黛宁问道:「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小孩说:「好像是什么衣服的事,还有什么大夫人二夫人,我娘说,隔壁王家娘子是老夫人屋里出来的,比别人都厉害吧,看不起她们是二夫人带出来的僕役。」 「这你也知道?」 「我又不傻,我娘和别的管事都不爱理她,她受了气便去埋怨自己男人,那男的也不是好人,听说挣不来几个钱,还爱吃酒,现在要靠媳妇卖什么破布周转。」 谢黛宁一下明白了,便跟小孩说以后遇见了,还给他点心,又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这事儿,才放了他离开。 离开这儿心事重重的走了几步,婢女迟疑道:「姑娘,守门婆子倒是个热心肠的,她说她能帮忙请那个大夫来府,这……真的请来了人,咱们怎么说?」 谢黛宁忽然想起,她查谢家事的时候,不是也挖出过一个大夫? 「这位大夫……姓什么?」 婢女道:「姓赵,说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看妇人病是一把好手,就是不常上咱们大宅子里来给夫人小姐们瞧病。」 谢黛宁一阵恍惚,她本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可是这个梦越来越真,仿佛重歷! 若真是重新来过,现在的事,是确实发生过的,那么诊出母亲身孕的大夫,其实是自己请的? 如果不是真的发生过……为什么又都能对上? 看她脸色不对,婢女有些担忧道:「婢子……婢子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吓着姑娘了?」她们姑娘小小年纪,说话办事跟个小大人似的,以至于她也没了忌讳。 谢黛宁却忽然道:「我没事,对了,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笑了一下,道:「婢子姓刘,大伙都叫我刘丫头,我才卖进府里,也没个正经名字。」 谢黛宁呆住了,刘?她姓刘? 第289页 张氏给她的药方……就是从谢府一个姓刘的僕妇手里得到的。 谢黛宁醒来不久就去找过她,但在母亲屋子里伺候的,没一个姓刘的,原来她在这里。 她再忍不住,拉起对方有些粗粝的手,垂着头说:「谢谢你。」 刘丫头唬了一跳,忙道:「这点小事,怎么敢当姑娘一声谢,我才进府就伺候大夫人和姑娘,不挨打不挨骂,日子比在家里好几百倍,姑娘有任何事,尽管吩咐我做就是。」 谢黛宁听完,微笑道:「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以后你跟着我,我再也不会忘记你。」 刘丫头自然没有不肯的,谢黛宁又问了几句,知道她就是本地人,又生在夏天,便说:「就叫归夏吧。」 刘丫头念了两遍,归夏,刘归夏,倒是十分好听,便开心的答应了。 谢黛宁轻声道:「我正好生在冬夜,你是夏之日,我是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此时就是在梦中,也不会再忘记你了,终有一天,碧落黄泉,还会相见的。 …… 马车吱呀呀晃动,许久才终于停下了,只听一阵伴随铁器碰撞声的脚步走近,车帘被掀开,守门的士兵看清了司马澈的面容,迟疑着放下帘子。 他小跑着回到城门吏那,小声道:「大人,果然是惠王。」 城门吏眉头紧皱,没听说召这位回京啊!这可怎么办?天色已经暗了,把人堵在城门口再去禀报上峰,还不得好几个时辰? 他一个小吏如何得罪的起惠王殿下? 想了想,他走到轿子跟前,低声道:「殿下,非是小的为难您……实在是没有旨意,不敢擅自做主放您进城,您看……」 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掀起遮帘,露出了半张脸,不像传闻里那般暴戾,司马澈温和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的为难处,本王明白,本王的为难,也说给你知道,今日宫里是急忙传的信到帝陵,说我父皇急病,这消息还不便对外说,而且父皇既病了,自然没有旨意,是以弄成眼下这个局面。不如这样,我这队人马,只进城五人便可,赶车的两个,内侍两个,再有一人跑个腿儿递个消息。这样你总不会担心我做什么了,如何?」 城门吏还是迟疑,只听司马澈又道:「再耽搁一会儿,宫门落了钥,本王进不了宫,若是有什么事儿,可就不是你担的起的了。」 五个人而已,他终于咬牙点头,一挥手,放了惠王的人进城。 司马澈放下帘子,脸上的笑意遽然消失,冷哼一声。 很快马车又在宫门口停下,深宫落钥的鼓点近了,车夫忙一路哭喊,连滚带爬的跑向守门的禁军,大喊道:「快,惠王殿下不成了,快报给皇上!」 这次比刚才更容易,禁军掀开帘子,拿灯笼一照,便看见司马澈裹着被子,面如金纸,只有出的气儿了。 伸手一摸,又僵又冰,像是死了一半。 一个内监哭诉道:「殿下急病,大夫说人不成了,就是吊着一口气想见见皇上,咱们才拼死带了人来,求求爷给通传一声,让皇上见见殿下吧,到底是亲父子……」 这话不错,毕竟是亲父子。 禁军哪敢再啰嗦,搜了一下马车里没有带任何兵刃,便挥手放行。 马车向着清凉殿畅行无阻,前头早有人去禀报了宣帝,他吓的不轻,披了件大氅就从内殿出来,站在御台上翘首望着,景祥在一旁搀扶。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个儿子幼时便被王妃溺爱,他自己也是,因为子嗣不丰就没有那么严苛,以至于养的他想要什么,便一定得拿到手。 若他不是帝王,能有的也有限度,都给了他也没什么。 可他偏偏做了帝王,便不能再把儿子放在首位了。 给他什么,不给他什么,都得以天下为先。 马车停下,景祥一挥手,指挥小内侍们去把人扶下来,然而车帘子掀起,人是被抬下来的,宣帝腿一软,急忙奔下御阶,身后禁卫反应过来,也匆忙跟上。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他扑到马车前,抓住了儿子的手,儿子的眼睛还没睁开,他便觉得手心一疼,一道血口便出现在掌心,伤口周围隐隐发黑。 再抬头,司马澈已经笑着坐起身,道:「见过父皇,别怕,这不是致命的毒药。」 宣帝想骂他,却口舌发麻,软倒在景祥怀里,晕过去前,他听见司马澈的声音—— 「都安排妥当了?」 「今夜把不听话的都解决了。」 回答他的是景祥。 他说:「殿下放心,阮清辉离宫多日,现在当值的都是咱们的人,一切都已妥当了。」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7章 ◎记忆◎ 谢家是大族, 经年累月,很多事可谓积弊已久。 就拿料库来说,每年报二十匹布的损耗, 一匹布约一两左右银子, 算作损耗便是二十多两, 看似不多。 王家的理好了单子,阮清忆亲自去看了,坏掉的布匹如数存在架子上, 颜色花样沉旧,边角处有虫蚁啃咬的痕迹,一看便不是当年的料子, 多半都是留着过眼用的。 再细查下去,便发现当年买的新料子, 只一小半被王家的卖掉换了钱, 其余的压根没到她手里。 有上头剋扣, 有以次充好,库管其实贪的最少, 也就是三五两的数。 第290页 摸清整件事情, 阮清忆长嘆一声,一年二十两,谢家内外十来个库, 存粮食的, 存炭火的,加起来少说二百两的漏洞,更何况油水大的还不止。 若要整治非得伤筋动骨不可。 谢暄在书院忙着省银子建宅舍, 就为了多收几个贫家子弟入学, 三五两的花销, 足够一个学子一年笔墨的开销,也足够一户普通百姓一年吃用。 若能把这些钱财,用到书院该多好? 但自己在谢家连脚跟都没立稳,整治还是不整治?她有些为难。 谢黛宁看出阮清忆的心思,撒着娇道:「娘亲,别管那些事情了好不好?这些僕人在家里多少年了,就算平时斗的乌眼鸡一样,细说起来都是亲戚,咱们反而是新来的,要是动了她们的银子,一定联合起来跟您作对。」 阮清忆闻言失笑,揉了揉她额发,笑道:「你才几岁,怎就晓得这些了?这话是谁说给你的?」 谢黛宁低下头偷偷咬唇,不是谁告诉她的,是她一点点想起来了。 记忆像书页在眼前一点点打开,就像拂去灰尘,知道的都已经发生,谢黛宁现在是和记忆里的人对话,劝说不要这样做,可是事情的走向却不能改变分毫。 那天一想起高家的,她就带了归夏躲在池塘的树荫处等,高家的常带谢婉宁出来玩儿,就在旁边高台的亭子里。 二房的僕妇闲聊,围绕着料库的事儿,做下人的还能不清楚这弯弯绕绕,听说阮清忆换了人管,高家的笑道:「这下可知我说的不错罢?大夫人也忒憨了,换人能有什么用,回头还不是照旧如此?要说府里的事儿呀,老夫人都晓得!不过是不好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一个丫鬟笑道:「还是老话说的好,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呢。」 众人都笑,谢婉宁也才五岁,听了这话忽然道:「你们偷家里钱,我告诉母亲去!」 高家一把抱住她笑道:「哎唷我的小姐嗳,这哪是偷呀?您平日让婢子去买个糖啊果儿啊的香嘴,不也给点额外赏钱?这和赏钱是一个道理罢了。」 谢婉宁似乎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反驳。 高家的忽然正了正神色,转头对谢婉宁身边的小丫头教训道:「咱们姑娘日后是要做掌家夫人的,太计较这些小钱,难免失了尊重体面,不计较又会被人骗了,所以这些事儿,你们得替她长点眼,该训的话该罚的人你们得担起责任,不能让姑娘没脸,记住了?」 几个小丫鬟齐声应是。 「这么说来,大夫人自己敲打下人,不是上策?」 「那是自然,哪有自己沖在前头的?对错都得自己担着?」高家的不屑道,「这就是出身不同,咱们太太身边什么时候没个使唤人?她呢?府里真心待她的尚且没有,还想整治风气,做梦呢!」 谢黛宁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她们说的都对。 可是当她站出来斥骂她们时,她们却像没看见一般,绕过她走了。 她又去谢老夫人那里告状,事情的走向却依然不变——谢老夫人看着她点点头,却没有任何处罚,因为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当年的谢黛宁只是个孩子,她听见了一切却只是默默忍下,不敢给阮清忆添麻烦。 谢黛宁终于明白,在记忆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心意,思念,爱都告诉阮清忆,还有她在乎又忘记的人。 她摇晃着阮清忆手臂,劝道:「没人跟我说这些,但是随便逛逛就能听见府里下人这么说,说您没立稳脚跟,讨不了好处。母亲,她们人多势众你没办法的!别整治家风了,也别管家了好不好?」 阮清忆安慰的拍拍谢黛宁小脸,才五岁的孩子,眼神里就有了忧虑。 「阿宁,人做事情,是因为那是对的,是应该做的,绝不能因为害怕,心力不足,或者旁人的看法裹足不前。娘亲知道自己还没立稳脚跟,但是我想帮你父亲,我想省出些银子帮书院的学子,这是对的事情,不能一味等下去!我会一步步来,这次只管料库,等腾出手我再去管别的地方,慢慢的总会做成事的。」 谢黛宁把头埋入母亲怀里,许久才闷声道:「那我帮母亲,您做什么我都帮你。」 很快,阮清忆清理了一堆积弊,然而没等她做的更多,阴差阳错请的赵大夫来了,查出了她有孕的事情。 未满三月,阮清忆没有告知众人,还嘱咐谢黛宁和归夏也不要声张。 天气渐冷,谢黛宁知道……那个日子近了!离阮清忆落水……越来越近! 无力改变这个只有回忆的梦,可是这件事,谢黛宁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发生,如果这件事能改变,哪怕知道是幻想,她也满足了! 她只是不能看着悲剧再次发生,她宁肯欺骗自己。 谢黛宁开始在园子里长久的逗留,她装作喜爱钓鱼,每天都去池塘附近。 有时候她会遇到偷懒的丫鬟,传闲话的僕妇,或者是亭子里,高家的带着谢婉宁出来玩儿。 但是随着严冬到来,园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下人们路过此处也是脚步匆匆,赶回生着火盆的屋里舒服呆着。 阮清忆说了谢黛宁几次,她不肯听,阮清忆只好当她是贪玩儿,吩咐归夏千万看好了她。 这天两人又跑去池边,夏日里能藏身的树荫已经光秃秃的了,亭子上影影绰绰的有人影晃动,还有声音飘下来。 第291页 谢黛宁拉着归夏躲了躲,支起耳朵去听。 「……玩儿什么不好,偏来抢我东西,他一个四岁的娃娃,不是母亲溺爱无度,怎会如此霸道?他前儿把玉宁的脸挠了,今儿又差点伤了我,母亲连问都不问,伸手就打我……」 是谢婉宁啊,她怎么跑来这里哭? 陪着她的是奶娘高家的,她满是爱怜的擦了擦谢婉宁的脸蛋,身子为她挡住风口,急切劝道:「我的好姑娘,外头风大,这么哭脸上会起皮,红彤彤的多难看?快别哭了啊!太太也是一时着急,怕是没看清才打了你一下,若瞧见是姑娘,那万万不会动手的。」 「怎么不会?」谢婉宁急了,喊道,「谢石安才是她的眼珠子命根子,我这多余的,打两下能怎么样?」 高家的要劝她,谢婉宁又抽泣着道:「底下人都说,弟弟是谢家嫡支唯一的孙辈,以后整个家都是他的!母亲不也没反驳?上回外祖家来人,说要好好教我规矩,以后嫁出去了才能给石安当助力,母亲也说有道理!我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是!」 「这……这是哪个没轻重的,乱嚼舌根!」 「这才不是乱嚼舌根!这都是实话!你们老拿我跟大房的野丫头比,我看我还不如她,起码她就一根独苗,大伯父大伯母看的跟眼珠子似的,我呢?我也就表皮儿光亮,其实招人嫌……」 谢婉宁说着说着哭的更是上不来气儿,高家的心疼不已,谢石安这孩子是皮了些,打小就是个霸王性子,曹氏看得紧不许他出去玩儿,他就总在屋子里欺负姐妹和小丫头,一天到晚弄得人人不安。 若是欺负下人也就罢了,偏喜欢欺负亲姐姐,曹氏又不肯秉公处置,也难怪谢婉宁委屈不平。 高家的是曹氏陪嫁,十分受信任,嫁人后和曹氏又几乎同时怀孕分娩,便做了谢婉宁的奶娘,自己生的反丢给了婆婆养。 想着家里事,高家的脑海里忽然起了个念头,她生的是一对儿龙凤胎,但是因为做奶娘,自己的孩子反而餵的不足,小一点的儿子便一直有些体弱,婆婆也溺爱孙子,但是他却不像谢石安那么霸道,对着个头高些的姐姐唯唯诺诺的。 看她出神,谢婉宁问道:「高妈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声音不高,高家的却吓了一激灵,有些心虚道:「没……没什么,也就是想起我家里那两个。」 谢婉宁想了一下,垂眸嘆气:「我挺羡慕高家姐姐哥哥的,和和睦睦的,多好!」 「我家那小子……若不是小时候发那场烧,身子跟不上,指不定现在也皮猴儿一样了。」 「高家哥哥现在好了吗?」 「比前两年好,慢慢养过来了,小孩子长得快,夫人又给了好多好东西补着……」高家的慢慢停下话头,半蹲下身子凝视着谢婉宁,这孩子是自己珍爱着养大的,在几个孩子里情分最深,她又如此早慧,应该是明白的…… 「婉姐儿,妈妈有个主意跟你说……」 谋定一切的两人终于走了,谢黛宁拉着归夏的手,这才发觉手心身上都是冷汗,相视一眼之后,谢黛宁道:「赶紧走!」 奔回院儿,正撞见阮清忆出来找人,看见两人这慌张模样,阮清忆一把拦下她们,问道:「这是怎么了?跑的一头汗?」 谢黛宁用力握了握归夏的手,只是摇头不肯说,阮清忆没办法,只好吩咐下人熬点姜汤,又让归夏也去换了衣裳再回来。 等周围没了人,谢黛宁扑通通的心跳也渐渐平稳,阮清忆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屋里火盆暖烘烘的,她贪婪的看着母亲忙碌,想把这一幕永远的印刻在心里,再也不忘记!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时候,自己傻乎乎的选择把听来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阮清忆。 高家的跟谢婉宁说,大房的野丫头常常在池子边玩儿,谢石安不是总听曹氏抱怨大房吗,他心里可是憋了不少气的,到时候一定偷跑到池子边找她撒气。 「……冬天水枯了,底下不过是些冰冷的泥浆,淹不死人的,跟我那小子一样发个烧,泄泄火,到时候性子就软下来了,什么都听他姐姐的。 到时候奶娘在边上看着,肯定不叫他出事。 咱们就把那块石板弄松一点,做的像是他自己掉下去就行……」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8章 ◎醒了◎ 谢黛宁开始蹲守在池塘边, 干枯的芦苇,几片残荷,淤泥在月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泽。 除了这一小片地方, 谢府的高墙飞檐已化为齑粉, 没有来路, 也没有出口,只余下死寂,清楚的告知这一切都是幻梦。 这场幻梦是命运给予的补偿, 让谢黛宁把来不及说的话,说出口。 也是惩罚,让她想起一切, 又无力改变分毫。 但是她绝不接受,她不能亲眼目睹悲剧再次发生, 她一定要阻止,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也一定要尝试到底。 她赤手挖开冷硬的泥土,收集能找到的碎石, 池边的石板一松动, 她就匍匐着把碎石泥土垫在石板下,弄得稳稳的,哪怕片刻之后它再次摇晃, 註定要吞噬什么才肯甘心。 谢黛宁不气馁, 跪在地上,再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指尖被磨破, 血痂结了落, 落了结也全不在意。 第292页 她不能停, 也不敢停,因为不知道阮清忆什么时候来。 但寒意侵骨的夜,阮清忆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永远不会出现。 除此之外,月光都仿佛凝结,毫无变化,唯一流逝的,是她自己渐渐虚弱的气息。 幻梦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又或者死了,灵魂被困在最冷意刺骨的夜里,眼前的命运提醒着她不要再贪婪。 她想,也许自己是正在死去吧?那一剎那,城楼塌陷,砖石砸向自己,怎么可能活下来呢? 但那又如何?她只要眼前,哪怕是假的,她还是重复不停的加固着石板。 无数次之后,她的动作终于缓慢下来,身体已没有了温度,僵硬的一如石块,她缓缓倒在地上,眼睛盯着石板下的缝隙,泥土簌簌落下,她抬手抓起来再塞回去。 但是石板还是渐渐倾斜了,她不死心,把血肉模煳的双手伸入缝隙,就像是为了把这副身躯,归还给它的创造者,她的母亲。 她太后悔了,所以才会忘记…… 如果不忘记,她是根本活不下来的。 视线模煳起来,她不死心,想用最后的力气往前,爬过去一点点也好…… 忽然有人从背后扶住她,将她的手从石板下抽回来,小心的握在掌心,她被扶起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抬起头,虽然已经看不清,但是那熟悉的清香,那秀美的轮廓,只有阮清忆,是她的母亲,她终于等到了! 「娘亲……对不起。」哽咽着一开口,心底最痛的地方终于崩裂,谢黛宁开始哭喊起来,「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不会来这里,也不会落水……都是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阮清忆紧紧抱住女儿,柔声道:「不是的,阿宁,不是你的错。」 长久的痛悔只是被掩埋,而不是彻底癒合,所以谢黛宁听不进去,她哭的几乎无力喘息,说着「对不起」,阮清忆只好抱着她,抱得再紧一点,像她还年幼时,能够被整个抱在怀里,被万分妥帖的保护。 许久之后,谢黛宁的情绪终于平復一些,身上也暖过来几分,她窝在阮清忆怀里,轻声说:「娘亲,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阮清忆没有回答。 谢黛宁抬起头,看向她的脸。明明那么近,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清。 她急了,勐地坐直身子,狠狠的揉着自己眼睛,把遮挡视线的泪珠都擦掉。 阮清忆笑了,轻轻拉下她的手,说:「我的阿宁,还是这样的急性子……」 谢黛宁想说什么,阮清忆的手又抚上她脸庞,恋恋不捨的摸着她的眉眼,像小时候那样为她理了理额发。 「我的阿宁很好,一直都很好,她没有忘记我告诉她的话,做对的事情,只是因为那是对的,是应该做的,她是个勇敢又快乐的姑娘,从没有因为害怕,就裹足不前。」 「可是……娘亲因为我……」 「不,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娘也要做对的事,所以才会去池边救人,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这不是你造成的,这只是我……必然会做的事情啊,这里不喜欢我,要救的人也许根本不会感激,但如果不这么做,我,就和她们一样了。」 谢黛宁怔怔的看着阮清忆许久,她面容仍是模煳,可那独属于母亲的温暖却真实的几乎可以触摸,长久郁结的痛楚被这样的暖填满,她终于吐出一口气,倾身抱住了阮清忆。 阮清忆像拍打婴儿一般抚着女儿后背,轻声道:「阿宁,回去吧……」 谢黛宁摇头,抱得更紧,她哑着声音说:「娘,我……我还没告诉你,我遇到一个人,他娘也跟他说,绝不可为復仇行歪邪手段,要他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行走人世。他做到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他,爱他……他和我是一样的。后来我们成亲了,还有了女儿,她叫念念……」 谢黛宁想把一切都告诉阮清忆,好像这样就可以留下她,阮清忆认真的听着,然而她的样子还是越来越淡,连同身后的池塘,芦苇,冰冷的泥土,以及天上月光,都慢慢失去颜色,化作茫茫无边的大雪,谢黛宁伸手,只剩冷风从指尖流逝。 「……阿宁,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陪着你长大,所以回去吧,千万别错过,一定要回到女儿身边……」 声音消散了,一切都不见了,谢黛宁起身想追随而去,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推开,像是坠崖一般,她整个人都落入了虚空,一惊之下她勐地睁开眼睛—— 热气迎面扑来,眼前是描金绣彩的重重帷幔,空气里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檀香气味。 她正躺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塌上,几步外是一个宫婢打扮的女子,见她醒了一愣,然后便慌忙跑了出去。 片刻,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入屋内,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司马澈。 「阿宁!你终于醒了!」冰冷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司马澈松了口气一般,道:「太好了,终于不烧了。」 谢黛宁开始觉得意外,但是很快,她便明白过来,隆城的城楼倒塌不是意外,所有人都以为战事结束,世事安定时,是他冒出头咬了一口,他们都没有防备。 「隆城……是你?」 这样的语气?司马澈眼里的欣喜褪去,他终于垂下睫毛,低声又道:「我不是故意……让你受这么多罪,但是我没办法……」 第293页 看着她冰冷的目光,他停下话音,嘆息一声,起身走了。 屋内静下来没多久,又进来几名婢女,为首一人挽着髮髻,是个领头的,她熟练的扶着谢黛宁起身,先餵她喝了点水,然后指挥剩下几人依次端上碗来餵谢黛宁。 碗里是不同颜色的粥,飘着淡淡的药味。 这些人动作流畅,像是做过很多次一般。 看出谢黛宁眼里疑惑,为首的婢女含笑道:「请姑娘恕罪,因为没想到您突然醒了,厨房备的还是药膳,姑娘要是有想吃的,尽管告诉奴婢。」 「这是药膳?」 「是。姑娘昏迷了数月,一直饮食断绝,恐怕身子受不住,太子殿下便吩咐用珍稀药材做了几味药膳,如此这几个月下来,才能将身子根本护住。「 谢黛宁隐隐觉得不好,不知这几个婢女是否知晓自己身份,只能强压着神色问道:「你说的太子殿下是……惠王?」 「正是,殿下上个月刚封的太子。」 「那前太子他……」 宫婢沉默片刻,低声道:「说是因为什么事失了分寸,被皇上贬斥……」 「司马鸿,自尽了!」 话没说完便被去而復返的司马澈打断,宫婢们唬了一跳,慌忙跪下,司马澈却并不在意,挥手令众人退下。 等人都离开,他坐到床边,端起碗舀了一勺药膳,餵到谢黛宁嘴边,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张嘴,也没说话。 司马澈放下碗,沉默片刻,道:「也罢,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还记得你在隆城处置的齐守备吗?他囤积的药材被你低价吃进,带去了锁牢关,你还参了他一本,害他被罢官,所以他才投奔我,刚好赛罕岱钦部在隆城受降,他给了我隆城城楼的图纸,我的人趁着准备仪式,将机关安入城楼,只是到底仓促了,若不是你的金雕捨命救主……」 司马澈抬手在自己后脑上比划了一下,又说:「你身上几乎没有受伤,只有脑袋这里被石块砸中,昏了数月之久,险些救不回来。好在……上天待我,还算不那么残忍。」 谢黛宁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司马澈说起这些谋算,眼里带着一种无所谓的神情,他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但是仍旧会做,哪怕他口中是在乎谢黛宁的,他仍会豁出她的命去,达成自己的愿望。 一股寒意从背后生起……她脑海里有什么渐渐清晰起来。 「……为了你的身子,也为了掩人耳目,我在帝陵的地宫住了快两个月,你不知道这两个月真是……沈屹为了你差点没命,允王那老头一看这情形,此时不反这辈子都没机会了,便带兵占了湖州,我父皇本来就把禁军派去隆城,这样一来京城守卫空虚,我……」 「我师兄他……怎么样了?」 本想沉住气,等司马澈自己说出来,但他只提了沈屹一句便往后说,谢黛宁终于没忍住,打断了他。 司马澈的眼神果然一下寡落,转而冰冷,他把已经凉了的药膳端回来,发狠一般舀起一勺就往谢黛宁嘴里塞。 谢黛宁咬着牙关一偏头,司马澈眼里满是狠戾之色,不依不饶的放下碗捏住她颌骨,用力想让她张嘴。 看到他这样的眼神,谢黛宁忽然冷静下来。 他一直想要她,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只想占有,此刻落在他手里,想要脱身必然万难。 而且还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她……不能和司马澈硬来。 但她也绝不想向他服软! 怎么办? 谢黛宁想着,从小到大认识的司马澈……他总是喜欢一样东西,无论是活物死物,到他手里只有弄死了弄坏了,才能丢开一边。 想到这,她不再对抗他,顺着他手腕用力的方向倒下,司马澈救护不及,只见谢黛宁一下栽倒滚到了塌下,手腕磕在了脚踏上,一道血痕立现。 他大惊失色,扔了勺子就去拉,只觉的手里的人毫无抵抗的软倒。 好容易把人扶着坐直了,他忙抬起谢黛宁的手吹着,问道:「疼不疼?我这就叫人喊太医来……你说你,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拗的性子!」 谢黛宁抬眼望他,面容有些扭曲的一笑,似是疑惑又似恐慌:「不疼,我……没有任何感觉,为什么?」 司马澈这才发觉不对,身子轻轻后退,便见谢黛宁无力的倒向一边,他不敢再试,赶紧把人抱起放回塌上,看她没有任何抵抗的被摆放在那,他不可置信后退几步,然后大叫着太医奔了出去。 ◎最新评论: 【居然赶上了新更的文】 【来了】 -完- 第109章 ◎名字◎ 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人流熙熙攘攘,年货摊子一个挨着一个,眼见又近年节。 尽管庆熙十一年如此动盪不安, 太子自尽, 宣帝病倒, 新太子临朝,允王摄政……还有不少大臣或贬或流,人人自危, 但是普通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一队宣旨内侍不知从何处来,个个一脸晦气,气性不顺的样子, 路人见了便都绕着他们走开。 这队人路过筑澜楼,为首的停下步子, 道:「今儿这差事算是白跑了, 一点好处没捞着, 还遭人白眼,得, 也是出来一趟, 弟兄几个喝几杯再回去?!」 「行!」 「都听您的。」 第294页 吆五喝六的进了酒楼,迎客的小二掬着张笑脸上前:「几位爷,是雅座还是大堂?这会儿客正多, 雅座就剩两间了。」 内侍外表看着光鲜, 却是没根的人,最看重钱财,这会儿没人请客自然不肯去雅座, 只道马上就走, 在大堂坐坐便是。 不多时酒菜上桌, 几人喝过一轮,便开始抱怨起刚才的事儿。 「今儿是真没想到!景春大人,您可是景字辈儿啊,京城哪家大人见了您不问声好的?这沈府也忒拿大了!竟让个管家招待咱们!」 「可不!咱们可是去传旨!」一人拍桌怒道,「沈屹虽是首辅,但如此目中无人,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事儿必须参一本!」 叫景春的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嚼了半天才道:「参?参什么参?你忘了今日传的是什么旨意?是沈夫人追封护国夫人的旨意!」他顿了顿,仿佛知道内情般缓声道,「摄政王不同意,殿下却执意如此,无论如何,殿下还是给沈家留了几分情面。」 大堂客多,旁边有好事的听见,便凑过来作了个揖,请教道:「敢问这位大人,您适才说的沈夫人,可是首辅沈大人的亡妻谢氏?」 景春正要点头,忽然面前砸来两只筷子,溅了他一脸的油水,一女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几人大声道:「她有名字,她叫谢黛宁!你们休想抹去她的名字!」 几人登时大怒,站起身就要抓她,女子丝毫不惧,闪身避过,扬起马鞭指向外面道:「有种跟我出去打!」 这话可惹了祸了,这几人身着太监服饰,身份再明白不过。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暗笑不止,再看那女子,瞳子里带着些微赭色,编着两条辫子,打扮和大烨女子不同,想是外族女子,不晓得他们身份。 景春站起身,掏出一方帕子,慢悠悠擦了擦脸,又仔细抹着手指,阴恻恻的道:「小姑娘,念你年轻不知事,在屋里当众道个歉,我便不计较今日之事,若是踏出这店门,你就别怪爷几个不客气了!」 女子一扬眉,理都不理,扭头大步出了店门。 景春冷哼一声,带着几人跟了出去。 好事的百姓也一窝蜂的跟了出去看热闹。 不想女子奔出店外,一见门外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登时气焰全消,低了头上前招唿道:「沈哥哥。」 轿帘掀起,一只骨节突刺的手搭在侍卫臂上,微一用力才迈步出来,暗紫色官服支棱着,身躯嶙峋,瘦的几乎不成人形,正是沈屹。 这女子自然是朵朵。 沈屹看也不看围观百姓,只问她道:「柯钺说,你带了白咪,要走?」 朵朵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忍看他如今的憔悴样子,咬了咬唇点头:「是,它能飞了,虽然飞不远也飞不高,但是……总是可以飞了,我们要去找她。」 沈屹沉默的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按她部族的传说,金雕会为主人殉身,而白咪被救活就意味着谢黛宁也会活着…… 从出事到现在,朵朵一直不肯承认……谢黛宁已经死了。 她和大家一起哭,处理后事,为谢黛宁更衣,下葬,她都亲手帮忙,可就是不承认谢黛宁死了。 明明亲眼看沈屹抱着谢黛宁放入棺木,转头却又跑来跟他说,白咪醒了,谢黛宁会没事的。 沈屹现在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还是朵朵,病的更重一点? 「是沈大人啊!」 景春上前插到两人中间,笑道:「这刚巧了,去沈府传旨您不在,倒在这里碰见您和……这位姑娘,是府上的客人?」 沈屹瞥他一眼,还未开口,朵朵便道:「传旨?原来你是传旨的官儿啊,我告诉你,以后你一定得唤谢大人,叫她的名字,谢黛宁!她就是她,谢黛宁,然后才是沈夫人,是念念的娘……只有记得她的名字,她才会早日回来!」 听完这番话,景春瞠目结舌,也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了。 朵朵又转头对着四周百姓,大声道:「你们都记住,叫她的名字,不能忘了她,她叫谢黛宁!她不止是沈夫人!」 这样奇怪的要求,人群还是稀稀拉拉的有人答应了。 谢黛宁,沈夫人…… 其实才过去几个月,这件事便已经开始淡去了。 消息刚到京城,朝野震动,所有人都感嘆她如此年轻,人生才开始,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却以这种惨烈方式离去——听说尸身残破,面目难辨。 可是终究是口口相传的故事,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回身,自家的日子烟火升腾,整个京城,大烨,所有人的日子,还都是有温度的。 除了眼前这两人,一个憔悴如行尸走肉,另一个生命里只剩执拗。 景春也没了话,道声晦气,便悻悻的招唿着其余内侍离开。 百姓们也开始散去离开,朵朵还强拉住人嘱咐着,一定要叫名字什么的,沈屹轻声唤她:「朵朵……你要带着白咪去哪里找?」 朵朵回头,想了想说:「不知道,不过没关系,白咪知道,我跟着它就行……」 沈屹点头:「好,你去罢。我办完京城的事情,就去找你。」 「京城的事情?是阮大人?」 宣帝出事,司马澈封锁了消息,待阮清辉一回京后,便被囚禁在了宫里,除了司马澈,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第295页 「是,如果你听说……阮大人出来,但是我却没去找你,那你就去北地,锁牢关,去找楚王,他会护着你。」 人流在身边穿梭来回,有的提着东西,有的牵着妻女,还有的只是脸上带笑,每个人都有去的地方。 朵朵忽然明白,沈屹这是在跟自己道别了。 从出事到现在……他像是死了一次又一次,剜骨挖心一般的疼,他没法吃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他也无法入睡,只要合眼,便只见泥里血里辨不出面目的尸身。 早年强行解除的毒素,不知从哪个地方泛上来,柯钺他们强行给他灌药,却只能让他咳血咳的更多。 他在自己凌迟自己。 那时候,大夫都说没救了。 还是阮清辉千里而来,将小小的念念放到他怀里,她小小软软的手握住沈屹的手指,便把他从鬼门关又拉了一步回来。 阮大人是阿宁的舅舅,现在他被太子骗回去关了起来,朵朵不知道沈屹要怎么做,但是她留在京城,是帮不了他的,而且白咪…… 他们没人相信,如果谢黛宁死了,金雕一定不会活着。 白咪不但活下来,它翅膀才一恢復,就像疯了一般想要再次飞翔,朵朵知道,它一定是急着去找人的! 朵朵觉得沈屹现在只是为了谢黛宁,在强撑着活着罢了,所以她得快点找到她! 「我不去找楚王,我不需要庇护,我能顾好自己。」朵朵说,她看着沈屹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那么漂亮,那么亮,里面都是阿宁,但现在只剩下灰败,「沈哥哥,你撑住,不管你信不信,我会带阿宁回来的。」 沈屹虚弱的笑了笑:「好。」 两人道别后,各自转头汇入人流不见了,刚才的那场吵闹仿佛没发生过。 筑澜楼的二楼,雅间的窗户缓缓关上,屋内的女子回过头,手里捧着的茶已经凉透了,那双手粗糙,冻疮的旧疤泛着红,正是萧妍。 她的婢女上前,道:「姑娘,我给您换杯茶罢?」 「你信吗?」 「姑娘说什么?」 「只要不忘记,她就会回来?」 「这……许是个愿望罢。」 「我信她。」萧妍道,眸里染上了水色,「我也觉得她会回来,事情不该如此的。」 婢女不知如何安慰,道:「姑娘这般在意旧友,不如哪日去为她上柱香?」 萧妍摇摇头,怅然道:「那些没有用,你刚才也看见沈学长了,他的头髮都灰白了,听说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在护国寺不眠不休,念了十日经文,若是真能就此安心放下,又怎会如此呢?」 又呆了一会儿,萧妍才带着婢女离开。 天色已暗,小摊贩们开始出来摆摊,卖的东西除了年货,还有各色小吃茶点,便宜的首饰,布料,十五的灯笼,小孩儿的玩意儿,虽不是什么贵重货物,但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也有一番年节的热闹。 到正月十五那日出了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京城每晚都有这样的夜市。 萧妍不愿回去和母亲置气,便散漫的逛着,也买了几样小东西。 正走着,忽见前面来了几个壮实的男子,他们将路人推开,专门挤到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问询着什么。 「姑娘,咱们快走罢……」婢女劝道。 萧妍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几人看,虽然穿的是普通衣裳,可是周身气势一看便是公门的人,是有功夫在身上的的,而且有几个似乎还有些面熟。 她还没想起更多,那些人已经越来越近,只听打头那个问旁边摊贩道:「摊主,你这儿可有啄水鸟卖?」 「啄水鸟……?」小摊主疑惑,「这是什么,我从没听过啊!」 几人转脸就走,往下一个摊子上去继续问。 萧妍如遭雷击一般立在那里,啄水鸟?上次听到这个东西,还是在书院,那算是……沈学长和谢黛宁的定情之物罢? 书院?对了,那几个人里,似乎有曾经去过萧府的,他们——是司马澈的亲卫? 就是从那一次,她的人生被彻底改变,又或者说,开始撕下虚假的皮,露出本来的狰狞,和真实。 看她忽然立在那里流了泪,婢女赶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一面劝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难过了?」 「我不是难过。」萧妍笑了起来,眼泪还在不停的涌出来,「我是喜极而泣。」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10章 ◎啄水鸟◎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雪, 萧妍一早换上便装去了沈府,只是不料恰逢初雪,怕道路难行, 沈屹提前半个时辰出门上朝, 她扑了个空。 不过即便早到怕也无用, 叩开大门,门房客客气气的说,沈家谢绝一切外客上门, 若有事找沈大人,写信来就是。 萧妍吃了闭门羹,却仍不死心, 在门外徘徊半晌,又遇见了出门採买的三娘。 两人在湖州时就打过照面, 后来萧妍进京, 在别府的宴席上, 也见过几次。 三娘一眼认出了她,虽然穿着布衣, 可一看容貌风度就知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子, 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便要迈步离开。 「姑娘留步!」萧妍开口叫住三娘,「我是……」 「我知道你, 萧家大姑娘, 和我家夫人是云岚书院的同窗。」 第296页 萧妍微微讶异,对方既然知道自己,倒不必费力解释了, 她点点头, 道:「是, 我今日来,是想见一下你家大人,有要事告知,可否……」 三娘眼眸里泛出一丝冷意,她不是个爱多话的,但跟在谢黛宁身边久了,很多事多少都听过,这个萧姑娘的事情,就是其中一桩。 也就是去岁除夕,京城里传遍了关于萧妍和沈屹的流言,明知是人别有用心,谢黛宁却不忍她被利用,还想劝其回头,那日入宫因为没劝住,也因为崔瑗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她,谢黛宁还郁郁不快许久,甚至和崔瑗都离了心。 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她还有脸上门? 「姑娘刚才去正门通传了吗?」 见萧妍点头,三娘冷哼一声,继续道:「那你该知道,我家大人是不见外客的,沈府谢绝一切人情往来!姑娘,劝您还是莫要立在这里,再惹出流言蜚语……」 听见流言蜚语四个字,萧妍抑制不住开始发抖,那次的事情如同噩梦,让她很久都不能摆脱,即便那之后她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跟着她的婢女闻言,登时也怒了,大声道:「你这下人,怎么这样说话?我家姑娘和沈大人也是同窗……」 「云儿!」萧妍忙喝止她,极力好声好气道,「我的事不能写信……必须当面跟沈大人说!」 见她仍是这样的说辞,三娘也不再废话,转脸就走。 周围似有百姓指指点点,仿佛还有别府眼熟的嬷嬷婆子在看她。 萧妍的指甲掐入掌心,她忍下一切羞耻不适,快跑几步拉住了三娘,快速的低声道:「好吧,你就帮我带三个字给沈大人——啄水鸟!记住了吗?」 萧妍猜的没错,那些被派去买啄水鸟的,的确是司马澈的人。 下了朝,打发了几个凑上来说话的大臣,他坐上轿辇便要回东宫,允王忙赶过来叫住他,行了礼后道:「太子殿下,不知您下午是否有空……」 「没有!」司马澈干脆笑道,「今日初雪,孤想去赏雪,有事明日再说罢!」说罢一挥手,令内侍起轿。 司马澈这样不着调,允王也摇头感慨,但是转头一想,心里又有些不是味道,朝政上司马澈看似煳涂,却给了沈屹首辅之位,处处和他这个摄政王作对。 而后宫那边——他看的滴水不漏,连司马徵现在……都无法前去刺探,所以宣帝的病情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宣帝若活到司马澈立稳脚跟,那自己岂不是又没有机会了? 看着轿辇走远,允王不甘的皱眉沉思起来。 到了东宫,司马澈换下朝服,便快步往谢黛宁住的殿里去。 一进屋,正瞧见宫婢扶着她喝药,软软的靠着人,脸色苍白若雪,屋内架了两个炭盆,她却还是穿着袄子,搭在被子上的手腕,瘦的能看见青白的血管。 他轻嘆,上前坐到一侧,柔声问道:「怎么样,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语调亲昵,仿佛他就是她最亲近的人。 谢黛宁眼皮都没抬,喝光了药才道:「和昨日一样。」 司马澈也不生气,转头去问宫婢,昨夜她睡得如何,可有异常之类。 宫婢垂着头,一一答了,他才挥手让人下去。 刚知道谢黛宁整个身子都失去知觉时,他抄起侍卫佩剑,暴怒的砍伤了好几个宫人,还赐死了那个在地宫就照料谢黛宁的大夫。 然而暴怒过后,他看见她静静的躺在榻上流泪,精气神仿佛被抽离出那具身躯,只剩下满眼对他的恐惧,司马澈手里的剑噹啷落地,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地上,不停的跟她说对不起。 「……我是想要你,我一直想要你,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我没想让你受伤……为什么我想要的,总是,总是差一步……」 他大哭着走了,半夜又醉醺醺的回来,跟谢黛宁说:「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你放心,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治好你!」 司马澈的确没再做出伤害她的举动,虽然只是扶着她餵药,或者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的跟她说话,谢黛宁还是需要付出最大的努力,才能忍着不推开他。 她没有真的失去知觉,她明白如果恢復健康,行动自如,司马澈就会开始折辱磋磨她的精神,谢黛宁当然知道他想要她,所以才假装一个废人。 已经垮塌的废人,能留给他践踏的,只是废墟罢了。 只是喝那些药,还有长久不能动弹,她还是愈发的虚弱了。 室内沉静下来,看她似有困意,司马澈忽然说:「阿宁,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看看雪好吗?」 谢黛宁的眼皮轻颤,自醒来就被困在地宫,然后被装入马车运进宫里,这几个月甚至一次也没有见过日光,没有到外面去过,她太想出去看看了,想知道自己在哪个宫殿,有没有机会离开? 然而她还是仄仄的说:「不想去,我不想被抬着。」 司马澈忙道:「不会,宫里有四轮车,我已让人在上面缝上了软垫,包裹的严严实实,你坐着一定又舒服又便利。」 他走到门外吩咐几句,宫婢们又鱼贯进来,也不问谢黛宁是否愿意,谢黛宁也懒得再说,任由她们帮着换上衣裳。 换好了,司马澈才进来,手上搭着一件白狐毛的大氅,轻轻一抖给谢黛宁披在身上。 第297页 「这件也是新做的,料子还是我亲手打的,存在惠王府的库里,王妃要了几次都没给,我当时就想留给你,按你的身量裁。」 两名宫婢支撑着谢黛宁坐在塌上,司马澈退后一步看了看,又探手去给她理了理狐毛的兜帽,含笑道:「好看,你穿白色好看。」 谢黛宁道:「我喜欢红色。」 司马澈却好像没听见,从宫婢手里接过她,亲自将她抱起,小心的放到了四轮车上。 车上果然包裹着棉絮填的厚垫,扶手,靠背,甚至撑着脚的踏板上都是。 司马澈把大氅给她笼严实了,亲自推着她到了室外。 刚见光的一霎,谢黛宁几乎抑制不住的想要抬手遮挡。 那光是那么刺眼,虽然没有温度,可是却是最明亮,最干净的。 她侧脸躲了一下,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到了司马澈手背上。 他像被烫了一下,慌忙蹲下仰头去看谢黛宁,手头没有帕子,便抻了袖子去给她擦眼泪。 谢黛宁微微抬眸,看着他说:「我其实是死了吧?为什么看见阳光,我这么疼?」 司马澈顿时惶惶然的错开目光,不敢看她,半天才说:「别说胡话,你会好起来的。」 谢黛宁没有反驳,也没叱骂他,司马澈便推着她,顺着殿外的长廊,往一处高台去看雪景。 到了地方,她才辨认出,这里似乎是东宫的偏角处,离清凉殿和皇宫的大门都有很长的距离。 司马鸿做太子的时候,因为不是宣帝亲生,所以不便居于东宫,在宫外另闢了太子府,她幼时虽然常常入宫,却从未来过这里,东宫一直是荒僻的。 现在也没怎么修整,远处的树木,亭台都带着一点旧似的,被雪一盖,颇似荒废无人的庭院。 小动物倒是不少,司马澈吩咐人在雪地上撒了谷子,小鸟一拨一拨的飞来,倒也有些野趣。 看了一会儿雪景,司马澈邀功似的同她道:「对了,年节快到了,我昨日派人去街市上给你买小玩意儿去了。」 见谢黛宁不应,他又笑道:「虽然想买的没买到,却也不是全无收穫!阿宁,你想不想知道我给你买什么去了?」 半晌,谢黛宁才道:「买什么了?」 司马澈来了兴头,走到四轮车前面的空地上,撩着衣袍弯腰画了起来。 很快,谢黛宁便看明白了,他画了一只小鸟。 司马澈拍拍手上的雪,又走回她面前,笑道:「猜到了吗?」 谢黛宁看看他,恹恹低头:「是……啄水鸟?」 司马澈却顿时欢喜起来,语气愈发温柔,本想抓她的手,忽然发觉手被雪沁的冰凉,又讪讪的缩回去,道:「阿宁果然聪慧,一下就猜中了。」 谢黛宁再次沉默下来,司马澈停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之前你昏睡时,也并非一味昏着,有时也说些胡话……我听你话语,仿佛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所以这段日子我才着人去寻这个啄水鸟,终叫我寻着个胡人,他听说过这啄水鸟的做法,说愿意一试,我已经把人接到宫里,过几日就能做出来了。」 谢黛宁有些疑惑,想起过去的事情,和这啄水鸟又有何关系? 但是她不动声色,看向司马澈,道:「我是想起来了,我的母亲是因我才去了谢府的池边……」她停下来,以为已经接受了的事实,乍然提及,心里还是揪着疼起来。 司马澈见她痛苦,正要安慰,谢黛宁却又继续道—— 「……其实你已经把事实拼凑起来了,不是吗?你还想知道什么吗?我都告诉你,是我听见谢婉宁的奶娘同她谋划,因为幼弟性情暴戾,曹氏又偏心嫡子,所以她们想设计他落水生病,藉此来驯服他,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我本来只想看二房出事,可是母亲却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肯做半点有悖良知的事,而且为了顾全二房颜面,她甚至亲自去池边想要阻止,偏遇见了谢婉宁,她也后悔听了奶娘的话,想把石板固定回去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我母亲刚好赶到救了她,可自己却脱力上不来了…… 「母亲其实已经去了,连句话都没留给我……我为什么会忘,大概不忘记,就活不到现在吧,害死她的人,是我!」 她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一气说完之后,喘息不断,司马澈轻轻拍着她后背,只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抬眸盯着他,恶狠狠的说:「过去了?是你让我想起这些,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过去了?」 司马澈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双眼,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手紧紧捏住她双肩,急切的问道:「京城的事情呢?你想起来了吗?想起多少?」 「京城?」 「对啊!」 司马澈轻轻摇晃她一下,看她身子一下歪倒,方觉出不妥撒开手,只是仍旧急惶惶的追问:「你想起了吗?阮清辉把你接来京城时,你身子特别虚弱,常常生病,好一阵坏一阵的。那时父皇继位不久,宫里不太平,他让我到阮家住了一阵,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我刚失去母妃不久,心情不好,你便把一只会动的啄水鸟给了我,我不小心给弄坏了,你还安慰我……后来我回宫,专门找了匠人去修补,可是始终修不好,我去阮府想告诉你时,才发现你竟然不认得我了……阮大人说,因为一些不好得事情,你总会时时忘事,我便去求父皇,派了最好的太医给你医治……你慢慢不再忘事了,却始终没想起我……」 第298页 随着他的讲述,谢黛宁的脑中,忽然浮现起一个梦境,那是和沈屹成婚不久,两人才找到军饷所在的墓道,那天她太累了,回到府里就昏睡过去,不知为何忽然梦到了小时候。 她在阮家偏院里闲逛,忽然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些的少年正挥舞着一根粗木棍,抽打着地上的杂草,嘴里还不住的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那少年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可是他的神情狰狞,眸中满含戾气,似有天大的怨怒一般。 她把舅舅给的啄水鸟给少年玩儿,却被他跌在地上摔坏了。 那原来不是梦境吗?是发生过的事情? 她看着司马澈,他还在期许的凝视着她,他的脸和梦里的少年渐渐重合起来,他其实也是很好看的,只是因为总是满身满眼的暴戾之气,才令人敬而远之。 她也曾安慰他吗? 谢黛宁久久不言,司马澈眸子里的热切终于渐渐冷却,他张了张口,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谁,喃喃低语道:「没关系,想不起来没关系,以后我长长久久的陪着你,这些都没关系。」 ◎最新评论: 【qwq要是宣帝没有冷待他多好…一定也会像楚王一样是个好孩子的。】 【来了】 -完- 第111章 ◎长夜◎ 长久躺在床上不动, 谢黛宁的日夜开始颠倒,她必须让自己时时陷入梦境,才能一动不动, 挨过漫长的时间。 也挨过愈发浓重的绝望—— 身边的宫婢原本都是守帝陵的, 为了让这些青春年华的女子能在陵墓安然到老, 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带离家,由姑姑们养大,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谢黛宁告诉她们, 自己和沈屹曾为大烨做过什么也好,诉说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被迫离开出生不久的孩子的痛彻骨髓也好, 都徒劳无功,寻常人都会感动的母女之情, 于她们是万分陌生。 谢黛宁想和她们亲近, 想套话, 想求得帮助,却根本没有用处, 她们微笑着, 待她如同珍贵的物件,悉心伺候,对她的请求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这些宫婢不知何谓怜悯, 同情, 更不懂什么大义和牺牲,甚至连亲情和男女之爱都没有见识过,她们只是做好领头姑姑交代的事情, 沉默而顺从。 废人一般躺在这里, 是谢黛宁唯一能有的反抗。 但就是这样的反抗, 每日昏昏沉沉,谢黛宁也不敢让梦境太长,若是真的沉睡,万一有什么动作被宫婢发现,去告诉司马澈…… 她不敢想,真被发现了挨打挨骂也许都是小事,如果司马澈强要了自己,那该怎么办? 别的女子会如何反抗?死?她也要去死吗?不!她不能死!绝不! ……她,不怕失去贞洁,但若再有了一个孩子,她还能回去吗? 阮清忆让她回到念念身边,她是一定要回去的,她不能让念念也失去母亲! 可是忍辱苟延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办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身边的人不能求助,外面的人,想必都以为自己死了吧? 城墙坍塌的一刻,她跌入那个机关的一刻,无数砖石砸下来,司马澈说整个城门都塌下来了,相信她能活下来才是疯子! 所以她现在喘着气,却是个死人,在没有把握前,她只能这样躺着做一个喘息的死人,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只是当黑夜降临,周围的声音都沉寂下去,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动动手脚,在床榻上坐起来,或是伸手触摸一下周围的物品,去感受它们的温度。 还有自己的肢体。 她本是健康矫健,生气勃勃的,翻身上马都不需要人扶,更别提刚成婚时,沈屹解了余毒重新练武,她便常和他一同早起,两人在院子里练得大汗淋漓,畅快无比。 现在,像所有深宅里孱弱的妇人一般,皮肤下的肌肉渐渐萎缩,失去了往日的力量。 就算找到机会,这样的身躯也无法撑着她逃离此地。 京城的凛冬,没有月光的夜晚,谢黛宁终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下床,她不穿鞋子,哪怕地面冰冷刺骨,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还是赤足在漆黑的宫室里一圈圈走动着,试图恢復一些体力。 最近司马澈忙于前朝之事,有时会几日才来一次,谢黛宁想不出办法逃离,只能希望他对自己再无兴趣,不要再来了,但是他来的时候,她又希望能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 她最想弄明白的,就是沈屹。 一开始司马澈听见她提沈屹就暴怒,但是她也只肯说这个,司马澈便压下怒意,告诉她一些。 司马澈讥讽的笑着说,沈屹接受了首辅之位,为了大烨每日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着实是个好官。 谢黛宁不明白,沈屹那样的心性,怎肯屈从于司马澈? 她相信他必有缘由,只是现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她根本猜不到。 这日夜里,等周围静下来之后,谢黛宁又轻手轻脚的从床榻上翻下来,踩着冰冷的砖石踱步。 宫室高大幽深,檀香的气息萦绕不散,刚刚梦到谢家旧事时,她也在昏睡里闻到过这味道,像无形的锁链一般困住了她。 现在的情形……想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师兄,祖母,舅舅还是念念,世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死了?没有人会找一个已死之人,也没人会帮她。 第299页 她不想灰心丧气,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这股味道赶出鼻腔,但是却毫无用处,抬头看向几步外的窗户,窗纸是幽幽的墨蓝色,没有月光,却比往日要亮一点,她知道是因为昨日下了雪,空气必定是清凉而又干净的。 谢黛宁静静的站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走到窗前,轻轻的只推开一条缝隙,然后凑近去吸那股沁凉的寒气,没有檀香的味道,也没有腐朽的木气,只是干干净净的空气。 凉意顺着鼻腔直达心底,她感受到了寒冷,却仿佛又活过来一般,眼泪忽的滴落。 她好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在外面奔跑吶喊,奔向她爱着的家人,她的念念,她那么小,身边的人能不能好好照料她?她找不到自己,是不是会哭? 还是会慢慢长大,忘记她,忘记还在襁褓中时,抱着她的亲生母亲? 她会不会……恨自己? 恨她为了虚名去隆城,抛下才满月的女儿,永远错过她长大的每一个瞬间,让本该堆积满爱意的日子,只留下恨? 这样的胡思乱,让谢黛宁痛苦的五内纠结,她真想用仅存的体力拼一把,闯出这个牢笼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她还是忍住了,如果这样做了,司马澈就永远不会放过她了,她用尽力气一点点关上窗户,为了念念,为了师兄,她还是得忍耐,等待机会! 谢黛宁沉沉转身,片刻之后眼睛才再次适应了身后的黑暗,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几步外的铜香炉边上,似乎有个人趴在地上,极力隐藏着身形瑟瑟抖动。 被发现了?! 她大惊,握紧了拳头,轻声斥道:「是谁?」 那人迟疑了一下,才从黑暗里向前爬了几步,埋首回她道:「是……是奴婢。」 声音有几分熟悉,是素日伺候她的宫婢中的一个,叫做…… 「绿绦?」 「是,是奴婢。」 谢黛宁的心仿佛坠入地狱,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倒退了几步才站稳。对了,夜里这个时辰,守夜的宫婢都会来内殿查看,她一定是太难放下对外面的嚮往,忘了时间,所以才……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谢黛宁颓丧的摆摆手:「起吧,别跪我。」 绿绦瑟缩着爬起来,跟在谢黛宁身后回到内室,谢黛宁坐回床榻,沉默的躺下,绿绦迟疑着上前,为她盖好了被子,才道:「姑娘……您的手足冰冷,要用些什么吗?加个汤婆子还是喝点温水?」 「都不必,你走吧,我不需要人伺候。」 绿绦低下头,给谢黛宁掖了掖被角,然后退后几步,踌躇着却没有离开。 「还有何事?」 绿绦忽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她不敢大声哭喊,只好拼命的磕,语无伦次的恳求道:「姑娘身子是好了吗?求姑娘,求姑娘再忍忍,千万别说出去,求求您!奴婢知道您也不愿跟太子殿下的,只是……只是姑娘可否再忍忍?只要过了年就好?」 谢黛宁本已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不料这绿绦竟突然如此,她的心仿佛又一下被抛入云端,甚至有几分晕晕的不敢置信,撑起身子招手道:「你先过来,别急,慢慢说,我不会说的,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之前几番试探,这些宫婢没有一个敢和她交心,也没人敢帮助她,这个绿绦也是如此。 现在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是……是为了奴婢的好友,叫小敏的那个,姑娘记得吗?」绿绦膝行着爬到谢黛宁床边,擦了泪期盼的看着她,「求求姑娘,奴婢知道您装的辛苦,奴婢其实早就发现您夜里起来的事情,但是一直都没说,只求您再坚持一段时日!」 小敏?那是个有些胖的圆脸宫女,原来她是绿绦的好友,似乎有几日没看见了。 囚禁谢黛宁的殿宇,主殿两侧是偏厢环抱,围墙外就是司马澈的禁军日夜守卫,宫婢别说离开东宫,连墙外都去不了,谢黛宁又是个「废人」,除了一日三餐和擦洗之类的事,她不喜人近前,所以几乎麻烦不到旁人,殿宇日常清净的像是没人住。 在这里,小敏还会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谢黛宁不解,追问绿绦,她想了很久才颤声道:「求姑娘别说出去,是……是太子殿下,殿下他……他有个癖好,他喜欢皮肤白净,些微有点胖的女子,在皇陵时他就带走了两个这样的姐妹,本以为她们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是来了宫里才知道,殿下根本没有给名分,玩腻了就毁去容貌赶出去,两个姐妹的脸被剥皮,身子也毁了,听送东西的内侍说,死的很惨!」 谢黛宁震惊的瞪大眼睛,忽然想起那个被拐女子的案子,很久前司马澈就因凌虐宫婢被罚过,后来的这件案子又隐约和他有关,他之所以被罚守陵,也有她破案之后给宣帝上奏疏参他的原因。 当初她就曾猜测,司马澈不敢明目张胆残害宫婢,所以才用了买卖的办法,只是那时候她急着救人,没有证据证实。 她想到解救的那几个良家女子,的确是肌肤白皙,身形圆润的样子。 绿绦见她愣愣的出神,脸上却没有惧怕之色,以为她只是不信,忍不住又道:「姑娘,奴婢没有撒谎,姑姑只不让奴婢们传递姑娘的事儿,旁的事情却能和宫里人问几句的,这事就是从送吃食的内侍那打听来的,他们还说以前也发生过!但这都是做奴婢的福分!本来奴婢们也不信,可姑娘甦醒前,一个叫阿芹的也被带走了,也是这般样貌身形,小敏也是,就在前几日殿下来看姑娘,出去后遇见小敏,当时就不许她走,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放人,后来管事的姑姑就不叫她做事了,还拼命让她吃肉……」 第300页 谢黛宁道:「我信你,只是……我想不明白,太子他为什么?在外面时,我从未听说他喜欢身形丰腴白皙的女子,他的王妃,侧妃都不是这样的,甚至你看……我自己也不是这样的。」 绿绦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太子殿下他,看小敏的眼神,真的不一样,和看姑娘也不一样……求求姑娘,求您再忍忍,忍到过了年节罢!」 「且不说我本就不想任何人知道此事,就是过了年节,我也没有办法救小敏啊!我永远躺着,最多也就是保住自己罢了!」谢黛宁嘆息,「你告诉我年节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兴许还能替你们想想办法。」 听到谢黛宁的话,绿绦兴起一点希望,说:「姑娘能救小敏吗?这几日我们为了小敏轮个装病,好让人手不够,姑姑才不得不让她出来做点事儿,她也忍着不吃饭,拼命劳作,盼着能憔悴瘦弱下去,奴婢求姑娘忍过年节,也是因为姑姑说,过了年节,帝陵的祭祀之事一了,就能给宫里调来人手了,奴婢们知道没法救她,只能争取这些时日,万一殿下再见小敏时看她丑陋瘦弱了,就不要她了呢?」 谢黛宁登时明白了,「所以,你怕我身子好了,不需要这许多人手伺候,你们装病便也没用了?」 绿绦点头,除了这样,她们根本想不出办法。 「求求姑娘了,您的事情我绝不会说出去,只求您坚持这些日子就好!」 谢黛宁看着急切的绿绦,此前和这些宫婢几番套近乎都失败了,她本已死心,为了守陵被培养的如此冷漠,一时间是难以改变的。 但终究人非草木,她们不懂亲情,爱情,没有欲求,可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在暗处滋生,将彼此羁绊在一起,她们还是人!活生生的人! 谢黛宁想了想,不管日后如何,眼前还是能帮就帮罢,她于是道:「前几日,太子殿下说找了个胡人给我烧制啄水鸟,你可记得?」 绿绦点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谢黛宁沉声道:「你们的办法只能拖过几日罢了,若被发现小敏立时就保不住了,若信得过我,便听我说的去做,等啄水鸟送来了,找机会让小敏送进来,然后——当着太子的面打碎它!」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眼睛疼,又休息了一段,非常抱歉!希望还是能如期在本月完结罢。。。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12章 ◎未明◎ 自从知道司马澈要烧制啄水鸟, 谢黛宁心里就起了这个念头,她已经盘算了许久。 这个小玩意儿,也是沈屹和她之间的回忆。 他们在云岚书院也曾因为一个小小的啄水鸟变得亲近, 冷峻淡漠的沈屹, 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司马澈说, 他让人去市面上找,是大张旗鼓吗?会有沈家的暗卫发觉吗? 如果传到了沈屹耳朵里,他会不会有所警觉?发现事情不像表面上那样? 师兄那么聪明, 他会想到吧? 但是万一他没有发现,错失了这个消息呢? 司马澈说还找了个胡人在宫里烧制,不行, 她不能让他在宫里悄无声息的做成了,她要打碎它, 告诉司马澈她的啄水鸟不是这样的! 一定要逼迫司马澈, 逼急他, 然后满世界去找一只真正的「啄水鸟」! 可她现在是个「废人」,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躺着哭闹?不够!脆弱和恳求只会让司马澈得寸进尺, 却不足以激怒他, 让他犯错! 夺走「小敏」,兴许能加一点砝码! 沉下心等了几天,司马澈果然兴沖沖带着东西来了, 他没有假手旁人, 亲自捧着托盘献宝般送到谢黛宁面前,托盘上摆满了颜色形态各异的啄水鸟。 谢黛宁冲着候在一旁的绿绦使了个眼神,她迟疑片刻, 悄悄退了下去。 司马澈坐到近前, 兴奋的为她细数道:「……原来是用吹制的法子, 将玻璃烧化了吹出的空腔,趁着还未冷却凝住,往里注满香油,之后才封了口,怪不得前些年我叫人做,总也不成,放水,放蜡,放金银都试过了,唯独没想起用油,阿宁你看看,好玩儿吗?」 他拿起一只小鸟托在掌心,轻轻一点鸟头,那鸟儿便一啄一啄的弯腰,像在他掌心吃米一般,憨态可掬。 谢黛宁看了一会儿,唇角扯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谢过了他,道:「收着吧。」 这笑让司马澈的心跟着一颤,他凝视着谢黛宁,手往身侧一送,然而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身后哗啦一阵脆响,接托盘的宫婢失了手,五颜六色的啄水鸟化作了一地碎渣。 宫婢还没来得及跪下请罪,司马澈已然大怒,站起身冲着人心口就是一脚。 谢黛宁惊得几乎要伸手去扯他,生生忍住了,看着那宫女——小敏滚在一地碎渣上,地上立时现出血痕,她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瑟瑟的芦苇,压低了身子趴在碎玻璃上。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满室的婢女跪了一地,司马澈犹不解气,抄起床脚摆着的圆凳,还要去砸她,走了几步,却觉出衣角被扯住了,转头便见满脸泪痕的谢黛宁,已经哭的哽咽住了,无能为力的躺在那,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别……别……」 只听噹啷一声,凳子从他手里落下,司马澈的滔天怒意登时消弭,他忙回到床边坐下,一把把谢黛宁抱起揽入怀里,手在她背后不住轻拍:「不怕,不怕,阿宁不怕,是我不好,我一时着急了,好容易给你做个解闷的东西,偏叫这不长眼的东西全跌碎了,我这才……算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吓着了你,别哭了啊,我这就让她滚出去,再也不在你面前碍事。」 第301页 谢黛宁在他怀里哽咽半天,才道:「不,不要赶她走!」 司马澈似乎一僵,他缓缓松开了谢黛宁,双手抓住谢黛宁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你喜欢她?还是她求你什么了?不是我不答应你,她们都是帝陵来的宫女,本该无欲无求,若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那就只能赶出去!」 原来如此,他是故意的,是有谋算的! 谢黛宁心里暗暗惊惧,面上却是做出些疑惑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带着几分难以启齿,和十分真切的痛楚,喃喃道:「我,我不喜欢谁,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来看见我这幅样子,我不要别的人再看见……」 想到为了装作无知无觉,她承受的那些屈辱,让别人换衣,餵饭,擦拭身体,还有清理污浊,就算宫女们不敢给她脸色,那仍旧是屈辱,无法自主的屈辱。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仿佛想到那些画面都是痛。 司马澈一下明白了,他长嘆一声,小心的把她放下,有些慌张安抚道:「好,好,你别急,我不让她走就是,不让她走!」 他转头看向地上小敏,根本没想起这个宫婢是原本想带走的,只肃然斥道:「你记住了,今日是太子妃给你的恩典,日后必须勤勉小心伺候,绝不可有半分轻忽!还有你们所有人,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别怪孤不留情……」 「什么太子妃?」 话没说完,谢黛宁就打断了他,她惊问:「我怎么会是你的太子妃?」 司马澈转头回来,脸上又恢復融融的笑意,带着几分嗔怪道:「阿宁,除了你,谁有资格做我的太子妃?」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我待你一片真心,当然不能让你无名无分,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他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其实应该早点告诉你,刚才看你那么难过,才发觉自己还是疏忽了,其实应该让你知道,就算你永远没有知觉,不能动,那个位置也是你的,从来没有旁人!」 「可你有正妃,张蓉蓉,她是张国公之女,正经上过皇家玉蝶的!」谢黛宁急道,「你做了太子就想废了她?张家人不会答应的!」 「张家已经答应了!」 「不!不可能!」 谢黛宁只觉得仿佛有一张网,兜头朝她罩了下来,让她一时透不过气,被秘密的关在这里也好,装作废人也好,这都是见不得人的,在暗处发生的事情,也正因如此,这些事情不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无可挽回! 太子妃,不,哪怕侧妃,良娣,只要被名分困住,为世人所知,那才彻底没了摆脱的希望! 「怎么不可能?阿宁觉得我做不到?不,我偏偏做到了!」 他说的如此笃定,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谢黛宁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司马澈仿佛陷入了一种迷离的情绪,他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说完了便站起身,因为自得而有些兴奋,脸上带着奇异的笑意,像嘲讽,又像是小孩淘气得逞后得意的笑,在屋里来迴转悠着,好半天才抑制不住般,对谢黛宁笑道:「算了,今日便告诉你罢,蓉蓉有了身孕,只是孩子却不是我的!」 谢黛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给了张家尊宠,荣耀,他们给我什么?一个贵为王妃却和侍卫私通的女儿?我不杀了他们已是留情了,不,我非但没有杀他们,我还让蓉蓉和她的情郎在一起,她只是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做张家的女儿而已,宫里的太子妃还是张家的,这样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满?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恨不能再遮掩的干净一些呢!」 「你……」,谢黛宁语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就在昨日,甄氏还进宫探望了太子妃,就在你宫外问了安,然后才出去的。只是你不出门,所以不知晓罢了!」 说到这里,司马澈忍不住又笑了一阵,他坐回榻边,握住了她的手道:「阿宁,我知道,这样其实也是委屈了你,但我从来不喜欢她,也从没有碰过她,从娶她第一天起,我就在想,该如何才能让正妻的位置,真正属于我爱的人?现在这件事终究是成了!往后别的事情也会一一回到正轨上,我爱的人都会回来,在我身边陪着我,属于我的,也没有人可以夺走分毫!你要好好养病,陪我见证这一切!好吗?」 司马澈的眼神,已经明显不是正常人,他是在看着自己,却又不是真的看着她,谢黛宁如坠冰窖,为他的疯癫震惊不已。 本来只是怕被强加上名分会更难离开,现在她明白了,太子妃还是张蓉蓉,司马澈是要她永远替代张蓉蓉活在宫里! 一股更深的恐惧向她袭来,她甚至无法用言语描述。 谢黛宁极力抵御着这股惧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有机会不是吗? 一定有机会的! ——只要世人不知太子妃是谢黛宁,那她就还有机会逃走,拿回自己的名字,重新活着,她一定一定不会被困住! 为了念念,她绝不能放弃! 想到这里,谢黛宁把谋划好的话说了出来:「你说的这些,我没力气管,也不感兴趣,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我只想要啄水鸟,你再去给我做!十只百只,我现在只想要这个!」 她的声调颤抖,但是也正因如此,司马澈听了没有生气,宠溺的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闹脾气罢了,他点头,笑道:「好,好,阿宁你要什么都行!莫说啄水鸟,你让我把皇宫烧了都行!」 第302页 他大笑着走了,谢黛宁这才松了口气,惊觉身下被褥竟已被冷汗浸湿透了。 过了一会儿,绿绦抹着泪珠进来,扑通一下跪地,磕着头道:「多谢太子妃,多谢太子妃,姑姑说,太子吩咐所有人安心伺候!小敏不会走了!」 看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谢黛宁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意气风发,行事从不齿利用他人,但是现在的她也不得不用一些手段,为了逃走,她不得不如此! 压下这个突然而来的念头,谢黛宁对绿绦道:「你还是称我姑娘就好,我不喜欢太子妃这个称乎。」见绿绦点了头,她才继续道,「我帮了你,你便也还我个人情吧,我也不需你做什么,只等太子再向你打听我的事情,你便这样说……」 很快没几日,啄水鸟又做好了一批送来,谢黛宁装作赏玩了几日,便意兴了了的丢开一旁。 之后,她便一日比一日消沉,司马澈发觉了,又送了许多小玩物给她解闷,然而谢黛宁还是无法开怀,像熠熠生辉的宝珠长久静置,终不免落上灰尘一般。 司马澈想尽了办法,又问了宫婢,旁人都说不知为何,只绿绦想了想,回他道:「奴婢也不知太子妃是怎么了,前些日还好好的,可突然有一天,正看着啄水鸟呢,忽然不知怎么殿里飞进了个真的鸟,绕着假的蹦跳一圈,似是在看它一般,奴婢正惊奇呢,小鸟忽的又飞走了。就是从那日起,太子妃再没露出笑来。」 司马澈登时明白,吩咐道:「今日刚好无事,去把四轮车取来,给太子妃更衣,孤带着她去御园看鸟!」 绿绦等人应声下去准备,不多时便推着裹了厚氅的谢黛宁出来,她罩上了兜帽,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司马澈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挥手让宫婢退后,亲自上前去推四轮车。 谢黛宁忽然道:「把啄水鸟带上罢,我记得御园的池水比别处都暖,应是没冻上的,这鸟飞不起来,却不知能不能随水飘动?」 身后静了一霎,她能感觉到司马澈的唿吸似乎微微发紧,他是起疑了吗? 不待她再说什么,只听身后传来司马澈的声音,他说:「好,带上罢。」 宫婢应声去了,他伏下身,脸贴在谢黛宁的兜帽一侧,温热的唿吸和身上的檀香味道飘进她的鼻息之中,谢黛宁忍住了没躲,她伪装的只是身子无知无觉,但是这一次,她甚至连轻颤都没有。 司马澈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帽檐的狐毛,他轻道:「阿宁,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你开心。」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13章 ◎静水◎ 御园的水果然没有冻上, 白气腾腾升起,几乎和假山上的积雪融为一处,仙气缭绕一般。 司马澈寻了个背风处停下, 又吩咐人搬来火盆, 笼着谢黛宁的手捂了半天, 看她冻不着才放下心,对宫婢们道:「傻站着做什么?太子妃想看什么来着?还不去办?」 绿绦几个忙把啄水鸟端出来,走到池子边, 一只一只的放进水里去。 这鸟儿是空心的,腹腔里虽注了油,但到底没有沉下去, 在水面上浮沉几下,便摇摇晃晃的随波飘荡起来。 司马澈低头看向谢黛宁, 她的眸光追着一只红色的漂动, 唇角似也带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水波荡漾, 一阵微风吹来,啄水鸟挤挤挨挨到了一处, 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都挤在一处, 有什么意思?」 司马澈笑着说道,伸手从侍卫那取了一柄剑,就用剑鞘在水边一划, 微波便把鸟儿都沖开了, 向着不同的方向漂去。 宫婢们有意逗谢黛宁开心,也笑着凑趣道:「太子妃,没想到鸟儿真能浮起来, 不如叫人烧制些水鸭, 鸳鸯形状的, 说不定看着更有趣?」 听了这话,司马澈便朝她看去。 谢黛宁的睫毛低垂,还是一动不动,半天才听她说:「也好。」 司马澈便大笑出声,吩咐身后内侍:「都听见了?还不赶紧去办?」 玩儿了一会儿,传话的内侍便来了几次,附在司马澈边上低语,想是哪里有事找他,他却只是不理。 又过了一阵子,日头渐渐偏斜,暮色笼了上来,谢黛宁道:「我有些冷,想回去了。」 司马澈忙弯腰在她手上探了探,嗔怪道:「这么冰?怎么不早些说?」说着话接过宫婢送上来的手炉塞到她手里,又不容置喙的吩咐道,「去取暖轿来。」 等轿子的片刻,内侍们已把啄水鸟都捞了起来,正站在一旁对数,轿子来时正好数清,禀报导:「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少了两个,想是漂到角落里去了,奴才们这就去找,等下找到了再送去……」 谢黛宁道:「无妨的,天色晚了,明日再找罢。」 内侍们看向司马澈,他便点头,不以为意的笑道:「听太子妃的就是,不过两个玩意儿,不值当什么。」 他说罢亲自把谢黛宁从四轮车上抱起,轻轻放到暖轿里,替她理了理衣裳,弯着腰凝视着她,温声道:「阿宁,我就不过去了,前头有事找我,等几天我再去看你。」 谢黛宁仄仄的「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她甚少这样乖顺,司马澈似是心满意足的一笑,直起腰替她把轿帘合上,吩咐道:「好生送太子妃回去。」 第303页 抬轿的内侍应了,谢黛宁觉得身下轿子腾的起来,她攥紧了袖口的衣料,压下兴奋的情绪,生怕唿吸重一点都会引来怀疑。 只是她看不到,轿子外面,司马澈的眸色忽然沉下来,脸色比暮色还要深沉,他似有不舍,又似带着丝残忍的快意一般,对随侍的众人大声笑道:「你们今日伺候的好,去管事公公处领赏罢!对了,莫忘了溪水闸门处守着的那几个,一併都赏。」 轿子里,谢黛宁听到最后一句,登时如坠冰窖,刚生起的希望又如冷灰余烬般熄灭了。 人影慢慢消失在御园曲径尽头,周遭静了下来,跟随司马澈的人也明显觉出他情绪不对,都不敢开口,只在一旁静静的候着。 夜色罩在他身上,和他几乎融为一体,他像石塑般只是盯着谢黛宁消失的曲径,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许久,一盏宫灯明明灭灭的出现在曲径上,司马澈像被唤醒一般,哑着嗓子招唿了来人一句:「景叔……」 来人正是景祥,他一听司马澈声音心里便有了数,挥手斥退众人,才低声道:「太子殿下,在外人面前,您称老奴名字就是,万不可再唤这个叔字了!」 「外人?筹谋这么久,好不容易登上这位置,我还要看谁眼色?」他话锋尖锐,语带怨气的转而又问道,「景叔,是不是无论多用心,人心终究是焐不热的?!」 景祥虽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牵涉谢黛宁,司马澈十次有九次皆是如此,他知道劝解无用,只得嘆息一声,道:「殿下,前面有急事找您,您一直不去,那些臣子便藉机闹着要面圣,此刻在清凉殿外跪了一片,您还是先去看看吧。」 「何事这般着急?」 「还不是允王的陈芝麻烂谷子,当初他为泄私愤杀了方昊德,就算他是个贪官,不经朝廷审讯说杀就杀,全不将皇室和朝廷放在眼里,此举彻底惹怒了南方官员和士子,弹劾他的摺子就不说了,这次听说是有人找到了他谋反的证据,一路送来了京城。」 原来是这件事,司马澈丝毫没有动容的意思,轻笑一声道:「景叔,这件事我已经让司马徵去处理了,不日便会有结果,您就别担心了,别人的证据怎么比得过他?他可是允王的亲儿子!」 景祥被这话堵的一愣,半天才道:「殿下既知这司马徵是允王亲子,怎好如此信任他?」 「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司马澈抬手在景祥肩上一按,以示安抚之意,「景叔既担忧,我去前头见见那些臣子便是。」 宫里闹的这些事,自然也传到了沈府,「……整个皇宫除去后妃居所,只剩清凉殿,东宫两处了尚未查探,今日太子带太子妃去御园游玩,属下几个便去东宫探查,但是禁卫守备森严,暂时还未找到突破点。」 沈屹点点头,只道:「继续盯着宫里,我们的目的是找到玄衣卫内狱所在,在这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探子应声答是,沈屹挥手让他离开。 屋内静下来,沈屹盯着眼前的图纸陷入沉思,这张图绘制的正是皇宫的布局,探查过的地方已经做了记号,密密麻麻的画着叉,剩下的那两片空白显得极为碍眼。 然而,纵使他已经对司马澈恭顺到了极点,对无礼的要求,突如其来的事务还有言语辱骂都坦然受之,纵使已经有人骂他成了走狗,奸佞,他还是不能接近东宫半步! 司马澈甚至允许他和几位老臣去清凉殿探望宣帝,但就是不许任何人接近东宫。 只有那里不行,为什么? 玄衣卫内狱真的在那吗?他想用阮清辉挟制自己也就罢了,旁人他也不许去?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东宫的空白,还有什么办法能进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声,沈屹蓦的惊醒一般,腾的站起身,几步就冲到了隔壁厢房,三娘和几个奶娘正围在摇篮边哄着沈时思,她每到傍晚这个时刻,都会哭闹几声。 熟悉的痛意在心头一扎,沈屹蹙眉,忍下不适后上前抱起了她,温声哄道:「念念怎么啦?不哭了啊,爹爹在,不哭了……」 他哄孩子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念念在他怀里果然安静下来,不多时便靠着他的肩昏昏睡去。 沈屹低声吩咐道:「你们都去用点晚膳罢,我在这就行。」 三娘等人点头,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出了院子,一个奶娘便嘆道:「大人真是不易,为了照料孩子分出好些时间,晚上还要忙公事!普通人家里没个女人尚且不行,更遑论咱家!」 另一个也道:「可不是呢,但是大人对先夫人情意深重,上次是哪个劝他续娶来着?刘大人?听说大人再没见过他。」 三娘打断两人,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等下用完晚膳,早些回去接手才是正经。」 两人答应着去了,三娘便有往后头去,她如今和浮音两人帮着管一些家事,比寻常仆俾还要忙。 到了后院,便听屋内传来阵阵喧嚷之声,推门一看,竟是朵朵回来了! 三娘登时大喜,上前拉住她仔细看了看,笑道:「走了不到一个月,竟瘦了这么多?怎么,还是家里好吧?」 朵朵打掉她的手,假意怒道:「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吃的回来似的,我是为正事好吗?我带着白咪往北走,才出了京师地界它就往回飞,往南走也是一样,肯定是阿宁还在京城,所以我才回来的!」 第304页 这话一说,三娘顿时哑口无言,抬眼看看浮音,她也是微微无奈的摇头。 朵朵不肯承认谢黛宁不在了。 她不再多话,就在屋里给自己加了晚饭,陪着朵朵吃完,方才问道:「对了,你回来可见过公子了?」 朵朵摇头,道:「还没呢?柯钺说他忙公事,不出书房谁也不敢去打扰,我就没过去了。对了,柯钺还说你们把小念念搬去书房旁边了?她一个小婴儿就会哭,不嫌吵吗?」 三娘嘆道:「现在已经好多了,不像从前哭的那么多。」 朵朵沉默片刻,又道:「对了,华庭托我带了个平安锁来,我去给念念罢。」 华庭在隆城也受了重伤,但是他太过愧疚,身子养好后根本不敢进城,整日在京郊禁军辛苦操练,给念念准备的小东西,三五不时的送来府里,自己却一次也没来过。 三娘带着朵朵一路到了书房,念念已经睡下了,沈屹正在旁边照看,他见了朵朵微微点头,朵朵递上平安锁指一指念念,他便含笑点头给挂在了床帘上。 那上面各色的玉佩,铃铛,还有荷包,平安符和绦子都有,有阮老太太和张氏做的,也有亲友所赠。 朵朵仔细看了看摇篮里的念念,又似长大了不少,脸蛋粉嘟嘟的十分可爱,眉眼也张开了,是个十足玉雪漂亮的孩子。 她还不太会抱孩子,又怕自己粗心伤着念念,只在边上看个不停,看够了,奶娘也回来了,三人便到隔壁书房说话,朵朵道:「沈哥哥,这次回来我不走了,阿宁就在京城!」 沈屹心中一窒,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朵朵,你不能再把人生都花费在这一件事上,她也不希望你这样……」 朵朵闻言却大怒,站起身大声道:「你不信我?我就知道,你们都拿我当疯子看!你们一直哄着我,就是不信我!」 沈屹嘆息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睫把情绪都藏了回去,屋内烛光昏黄,本是柔暖的颜色,照在他身上却是无尽悲凉似的。 朵朵一下就悔了,慌忙跳起来道:」沈哥哥,我不是……我也是着急,我大烨官话还说不利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信,如果阿宁真的不在了,白咪一定不会活着的,我阿爹的金雕,还有我叔叔,哥哥,他们的雕都是殉了主的,哪怕主人在别处死的,它们就是知晓,从无例外!」 沈屹抬手轻轻抚了抚朵朵肩膀,让她坐下,柔声道:「朵朵,我不是不信你,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说的能成真,可是……我等啊等,不怕你们笑我,第一次听你说她活着,我连夜去掘开了她的坟墓,打开棺盖那一刻我不知多希望能看见她……这样的事情我做了不只一次,每次你说,我都信,每次,直到……祖母跟我说,不要再打扰她了,朵朵……我们不能再继续打扰她……」 朵朵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想再跟他说一次,谢黛宁一定活着,可是这次却说不出口了,一屋子人都怔着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朵朵想她咬住谢黛宁胳膊时,笑着骂她是小狗。 三娘想起第一次见她,装成是个纨绔家的公子,跑去青楼戏耍一番…… 沈屹心里的她太多,每一个都难以割捨,难以忘却。 门被人轻轻叩响,沈屹回神,只见灯影闪了闪,柯钺忽然进来,见了屋内的三娘和朵朵,先是愣了愣,然后才道:「公子,有一事……」 「何事?」 柯钺似被疑问所困,蹙眉道:「是公子叫我留意宫内採买事宜,今日翻了档案,才发现这月有样东西不太寻常,宫里买了许多产自西境的砂石,这个月还要继续买,说越是产自沙漠的越好,有多少要多少,不拘花费。」 「砂石?还要产自沙漠的?可知是宫内何人索要?作何用处?」 「听说是东宫找的工匠,是个胡人,但是作何用处却无人得知。」 沈屹隐约觉得这事不简单,但一时又说不清为何,想了一会儿见朵朵也在细思,她是北狄人,北狄和西境接壤,本来往来频繁,但是连年战乱,现在胡人已是很少见了。 「……我没见过胡人,只记得小时候听爹爹提过一次,他说胡人的东西不如大烨精美,也就一些烧制的器物有些意思,那时候胡商都卖些这样的小玩意……」 她说完,柯钺也道:「是,胡人在西境和京城往来频繁,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大将军驻守锁牢关,各国安宁多年,这些商贩十分常见,公子不知还记不记得,您五岁那年的上元节,柯鸣带您去灯市买了一堆胡人的小玩意,竟被骗花去了几锭金子?」 沈屹点头,不过是十几年前,却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了,那些东西也早已在抄家的大火里化为灰烬。 「这事蹊跷,你把档案拿给我,我亲自看看!」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14章 ◎良娣◎ 谢黛宁站在一个高坡上, 远处是看不见边际的草原,天蓝的令人心醉,一片云朵也没有, 她把手搭在眉上, 只见一个人冲着自己这个方向, 大步奔跑而来。 「师兄!」 她大喊一声,跑了几步,沈屹伸出双臂, 大笑道:「阿宁,我来了!」 谢黛宁跃入他的怀抱,两人相拥着倒下, 顺着缓坡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中,刺目的阳光和青翠的碧草在沈屹面庞后交替出现, 谢黛宁仰着头, 只知道笑, 而沈屹小心的环着她,没叫一颗小石子硌着他的阿宁。 第305页 不知多久终于停下了, 沈屹伏下身, 摘掉谢黛宁耳边沾着的草叶,笑着说:「阿宁,幕天席地, 纵意所如, 我们离开这里,去最远的地方,好不好?」 谢黛宁当然愿意, 她环着沈屹的脖子, 支起头在他唇瓣上一啄:「好, 那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沈屹追着话音吻住了她。 一切本应如此继续…… 但是谢黛宁忽然想起,自己是被司马澈设计抓住了的,为何会突然到了这里? 她慌忙睁开眼,果然还是身处漆黑的宫室,四下里寂静无声。 眼泪不觉顺着颊边滑落,她抬手擦拭,忽然发觉有个人影就坐在身边,昏暗中看不清面目,她吓了一跳,愣怔间手被钳住,那人阴恻恻的笑道:「太好了,阿宁,你果然是在骗我!」 是司马澈! 惊惧到了极点,谢黛宁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她立时便想想挣脱,想逃走,但手被死死抓着,司马澈欺身上前,一用力便将她死死按在塌上。 他伏下身,在黑暗中盯住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宁,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有多用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在书院里做了什么?你和沈屹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我都知道,你想借啄水鸟求救,你以为我会猜不到? 你太小看我了,太不把我的真心当回事!不过也好,我藉此试出你,你没有失去知觉,这是好事!」 他说完整个人压了上来,谢黛宁闻到浓浓的酒气,顿觉不好,她大叫一声,另一只手攥拳向他打去,然而许久卧床,这一拳绵软无力,反落入了司马澈的掌心,卡着腕子按在头顶处。 司马澈微微抬身看着她,气息吐在她面上:「阿宁……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善念,你知道吗?唯一的!」 说完,他低头狠狠的攫住了她的双唇厮磨,她则咬紧牙关抵死反抗,他被激的血气上涌,愈发用力的压制,慾念步步迫近,喃喃道:「阿宁,你不知道,我今日又欢喜又难过,喜得是起轿的那一刻,你坐的稳稳噹噹,我便知你身子无碍,难过的是,你肯要我的东西,肯去御园边挨冻敷衍,却都是为了别人,就是刚才梦中,你也叫他的名字!阿宁,你看看我,你为何不看看我……」 谢黛宁本就虚弱已久,被这样悬殊的力量禁锢着,她根本无力反抗,再听他说出了真相,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的日夜坚持,给自己打气,给自己希望,筹谋算计,原来都是白费,都抵不过此刻被戳穿的灰心! 与其像个玩物般被他戏弄,她宁肯死,也要立刻结束这样的游戏! 司马澈觉出她唇舌处的松动,正意外她竟不再反抗,谢黛宁勐地偏头躲过他,司马澈登时惊觉不好,电光火石之间,也不知如何就把手指塞进她口中,被咬了个正着。 他闷哼一声,一股钻心的痛意袭来,另一手也不自觉松开,攥拳砸向她枕边。 谢黛宁喉间尝到一股腥甜,却并无痛意袭来,睁开眼才发现咬的是司马澈的手指,她惊惶的松开牙关,司马澈趁机抽出手指,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滴滴答答溅的到处都是,他疼的面容扭曲,额前汗珠一片。 殿外听见这阵仗,早已点上了灯,宫婢走到近前看见司马澈,慌忙伏地请安,司马澈撑着身子忍痛斥道:「滚!都滚!不叫不许近前!」 宫婢慌忙退下,谢黛宁则连滚带爬,躲到床角处缩成一团,脸上是他的血痕。 看她那副惊惶的样子,司马澈竟喘着粗气笑出了声,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树枝,血还在不断涌出,伤口处隐隐可见白骨,「真够狠!」他嘆了一句,自己撕了一截衣角,扔到她近前处,「过来替我包扎一下,我就不碰你。」 那一刻绝望过去,谢黛宁已生出悔意,她性子就是如此,气性上来不管不顾的,若真的咬舌自尽,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念念和师兄了? 所以司马澈这样说,她便低了头,爬过去拿起布条替他包扎。 看着肿胀的指节,和皮肉翻起露出的白骨,谢黛宁自己也迟疑了,喏喏道:「还是……叫太医吧?」 司马澈垂首看着她,没有答话,叫太医?费尽心思封锁消息已是不易,这会儿两人身上血迹斑斑,一旦走漏风声,岂不是遂了她的心? 然而他又想,幸好刚才反应的快,及时阻止了她,否则此刻又得悔成怎样? 思慕多年才得一吻,竟然是这般血腥的结局! 眼中一会儿是疑虑,一会儿庆幸,渐渐又变成了恨意,司马澈微微低头,对谢黛宁哑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了,但是你既然无事,清净的好日子是不能过了,你离不了这里,所以我们有的是时日慢慢磨,我总归会让你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 谢黛宁很快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三日后,萧妍入了东宫,成了太子良娣。 纳个良娣而已,并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典仪,到了傍晚时分,司马澈才抽出时间,带着萧妍来给她请安。 走到宫室外,萧妍停了停,疑惑地四下打量着。 这里离东宫主殿明心殿有段距离,她随司马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本来看见外面禁卫五步一岗的守卫就已经很是惊讶了,没想到外面守备森严,进来之后,却见殿室前杂草密布,碎石遍地,竟是一派荒废已久的样子? 第306页 天色已经暗了,主殿外点了两盏风灯,寒风过时微微颤动,冷的吓人,张蓉蓉竟被发配到这里了? 司马澈看她停下步子,也没有催促,片刻后才轻声道:「萧妍,你还记得你求我什么?」 这声音里的冷意,几乎能刺到人,萧妍忙收回心神,侧身向着司马澈,谨慎的道:「回殿下,臣妾求殿下看在哥哥的面上,救救臣妾,因当年一步踏错,蹉跎了青春不说,现在举步维艰,被世人视为草芥,无人敢娶,若殿下肯纳了臣妾,日后必当好生伺候,为殿下分忧!」 她把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司马澈颔首,对她的温顺很是满意,道:「那待会儿,孤就给你个分忧的机会……见到太子妃不必惊讶,日后你要时时伴着她,替孤好好……照料!」最后两个字,他是咬着牙说的,短短一句话,情绪又似转为了浓浓恨意。 这般古怪,萧妍一时不解,见司马澈已经抬步进了殿,她慌忙跟了上去。 宫婢们战战兢兢的打开殿门,礼仪生疏,见到萧妍连从服饰判断品阶都不能,只知鲁钝的跪下连连磕头,然而此处种种异样,都比不过看见谢黛宁缓缓走出来时的震撼! 萧妍的心狂跳着,竟这么……容易? 司马澈偏了头,饶有兴味的看向萧妍,琢磨着她的反应。 萧妍觉察到他的视线,狠狠一攥拳,踉跄着退后几步,先是摇头,随后便失态的大叫:「怎么是你这个女人!」 司马澈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蹙眉道:「这是太子妃,不要忘了规矩!」 萧妍扑上来扯住司马澈的袖子,指着谢黛宁喊道:「不!她不是,我不要屈居于这个女人之下,殿下您知道的,她害了我,她害了我一辈子呀!我跟了您是为求个前程,怎么能再被她压一头?」 司马澈没有理她,只是甩了甩袖子,眼睛一直盯着谢黛宁看,她静静的站在那里,自从那夜被他揭穿了,她也不再伪装,听说白日里就在院子里散步,恢復体力,用膳也比往日多了些。 但是他找不到自己想看到的反应,谢黛宁像是在看陌生人,眼皮都没动一下,又缓缓转身要回去。 「这么恨她?那正好,以后这处宫室归你管,在外面你是太子良娣,她是太子妃,但她是永远出不去的,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可还满意吗?」 萧妍想了想,才似明白过来一般,难以置信的问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倒我还能……打她不成?」 见谢黛宁的身影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司马澈咬牙,勉强道:「有何不可?」 谢黛宁性子烈,这等屈辱她可受不了,这也是他为何把萧妍拉入浑水之中的原因,既然对她好她不领情,那就让她知道,磋磨,冷待,种种折辱之后,她只能向他低头。 萧妍再三看看司马澈,明白他不是说笑之后,眸子里忽然迸出酷烈的嫉恨,她赶了几步,冲着谢黛宁大声喝道:「你站住!」 谢黛宁身形一滞,竟真的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 萧妍三步并做两步,快速走到她跟前,扬起手就要扇下去,谢黛宁却不躲不闪,静静的垂下眸子等着。 想像中的辣疼并未发生,司马澈到底还是在最后拉住了萧妍的手,道:「这等村妇般的打骂,有失……体面,到底是宫里。」 「可是……」 「孤知道你恨她,但是孤的东宫需要一个太子妃,外面知道的太子妃可是姓张,若被你逼死了,萧家可能承受的了张家的怒火和报復?」司马澈顿了顿,看萧妍似有不甘的低头答应,方继续道,「好了,只一点:不许伤人,别的事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只除了这一桩!你若有本事,就替孤管好这里,让这位太子妃心服口服,只要管好东宫,驯服她,日后孤绝不会亏待你!」 「……是。」 司马澈说完,又去看谢黛宁反应,她到没有走,只是倚着门看完两人这番做作,淡淡道:「夜深了,二位请回吧!」 司马澈冷哼一声,转脸就走,萧妍却又看了看谢黛宁,眼里的恨意和阴毒不见了,片刻,她便扭身跟上了司马澈。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15章 ◎实情◎ 「娘娘, 萧良娣又来了!」 随着宫婢的禀报,谢黛宁抬头看向殿外,只见萧妍提着裙摆走在前面, 身后是几个管事嬷嬷, 一众人气势汹汹的大步进来。 有那么一霎, 她几乎忍不住想笑着迎接萧妍……不过到底人多眼杂,谢黛宁强忍着垂眸敛容,淡声吩咐道:「去给良娣备好茶水, 椅子,点心,还有——你们都下去罢, 无事不必守在殿里。」 宫婢似有为难,迟疑道:「娘娘一人在此受罪?奴婢们怎好躲了出去?」 谢黛宁轻嘆:「去罢, 你们在也无济于事。」 很快, 茶点端上桌子, 萧妍坐到她对面,理着衣裙, 身后宫婢纷纷退下, 趁人不注意,谢黛宁沖她眼睛轻轻一眨,眸中染上了笑意。 萧妍亦轻轻抿唇, 眼神却谨慎的往身侧一瞥。 旁边用一扇薄纱屏风隔开, 两位礼仪的嬷嬷在另一侧坐定,其中一个肃着脸,用手指沾了吐沫, 翻开规矩典册, 沖屏风这面大声问道:「太子妃娘娘, 昨日教的宫规,您可都记下了?」 第307页 萧妍闻言嗤笑一声,嗓音尖利的说:「太子妃大病一场,已不復从前的伶俐,别说昨日教的,就是嬷嬷现在再念一遍,她都不一定听的懂罢?!不过咱们有的是时间,总能教会的,嬷嬷就再给她念一遍!」 她说的容易,礼仪嬷嬷愣怔片刻,有些为难—— 「……这宫规足有千条?恐怕……」读半日也读不完! 「恐怕什么?」 萧妍抿了口茶,将杯子不轻不重的放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似是不满自己被驳,一对儿棉花耳塞从她手心掉进托盘: 「难倒让她向太子告状,说我们教的不尽心?」 嬷嬷不敢再说,只得应是,伏身弯腰开始嗡嗡念起宫规来。 谢黛宁则趁着伸手端茶,将棉球收入掌心,又借抿头髮的动作,都塞到了耳朵里。 其实说来也不是那么聒噪,但萧妍是奉司马澈之命来教规矩,且带来的是他的人,眼目之下,交谈只能靠蘸茶写字,实在拘束。 见到人了?——谢黛宁先写,这是她眼下最关心的事。 萧妍先是点头,昨日萧夫人来看她,但是不巧,带的婢女不是她的旧人,她已经抱怨了宫里人用的不顺手,就看萧夫人是不是明白了 ——见到了,但人不对。 谢黛宁一阵失落,虽知道是碰运气的事,但总还是抱着期望。 看她如此,萧妍又写——腊月年节。 谢黛宁明白,马上就是年节了,萧家人进宫的机会多,寻机再说罢!她看向萧妍,微微点头,眸中满是感激神色,又想到了三天前的深夜—— 谢黛宁坐在床榻上发呆,自打司马澈欲对她用强,她便再也无法安眠,一点动静就惊醒,整晚看着重重帐幔熬过长夜。 后来索性不睡了,琢磨知晓的信息,又或者推演对策,大多时候她毫无头绪,不自觉的便想起心事,想昏迷时见到的母亲,想女儿念念,沈屹,祖母……想着深爱的人,心痛如绞的同时,汲取一丝力量撑过长夜。 殿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谢黛宁立时警觉,摸出枕下玉钗握在手心,所有锐器都被收走了,这钗还是偶然落在床下,被她小心藏了起来。 来人的脚步格外轻,在黑暗里摸索着,一步步靠近床榻,谢黛宁已习惯在夜里视物,那人更近一点时,她便看出对方身形娇小,绝非男子。 心头一动,纱帘被掀开,萧妍的脑袋探了进来,见谢黛宁醒着,她反倒吓了一下,差点喊出声,惊得忙捂住自己嘴巴。 夤夜来访的人是她,仿佛印证心头猜测,谢黛宁微一迟疑,放下了手里的钗子,伸指在唇边比划要她噤声。 那天萧妍离开前,样子就透着几分古怪,司马澈一转身,她怨毒的神情登时消散,眼神没有半点忿恨,反而别有深意的看着谢黛宁。 此刻她缓缓侧身在床边坐下,纠结着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毕竟两人从来不是朋友。 「……谢黛宁,你……你能信我吗?」 光线黯淡,谢黛宁却看清了萧妍的神情,她和从前完全不同,从前的她明丽,骄傲,带着股锐利劲儿,仿佛什么都是她的,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现在这些都消失了,她眼眸里只余清明,谢黛宁不太明白,「我……」她想说「信」,又忽然迟疑起来,「你都看到了,我现在这样,信谁,不信谁都没有差别。」 她垂下眸子,避开了萧妍有些过于亲切的注视。 萧妍慢慢伸出手覆在了她膝弯上,暖意透过薄纱传到谢黛宁身上,她认真道:「我明白,若是我,也没法相信一个曾经的敌人!但是,谢黛宁,我是为你来的,我想救你,想帮你!」 听她一字一句说完,谢黛宁勐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她的意思是—— 「你……为我来?你的意思是,你是自愿入宫,你知道我还活着?不是……谁派你来的吗?」 萧妍微微苦笑,却不怪谢黛宁这样说,在外人眼里,她从来是被利用的棋子,只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是,是我自己。」萧妍抛开自怜自艾,「没有任何人派我来,只有我一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萧妍嘆息,为什么呢?「因为你对我说的那番话……你向我挑破一切,你说女子一生不易,我其实都明白的!我当时只是……没有勇气承认。你知道吗?那些话本该是母亲对我说,是她该教我护我的呀?!万万没想到却是你……」 她这样说,谢黛宁却只觉受之有愧,那天之后……萧妍就被甄氏当众羞辱,虽然不是她指使,却和她有间接的关系,是阿瑗…… 「我不过说了几句话,根本没有为你做什么,而且后来你出宫……就遇见了甄氏……」 「那是我此生最难堪的一天,但真的是因为甄氏吗?」萧妍打断她,「不,是萧家把我推向那个境地的,当初,是我在湖州做了错事!后来,也是我自己被司马澈利用,设局构陷沈学长,而萧家自始至终不过当我是个物件,即便是母亲,关心我衣食住行,却并非真的爱我护我,否则又怎会纵容我的荒唐,任由他人利用我的无知?」 提及萧家,萧妍难忍不屑,道:「我母亲心里只有她唯一的嫡子,我的大哥,连我也不过是给他铺路的棋子罢了。」 第308页 当初她懵懂不明,家里为何能容忍她爱慕一个穷书生,甚至答应她,等沈屹高中就提亲,经歷种种变故之后,是谢黛宁那番话,把她眼前的迷障都戳破了。 萧家是湖州世家,萧妍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女儿,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又素有才名,便一叶障目,看不到自家的危机,这一房安逸久了,已吃不了读书的苦,她的父亲,胞兄,都是科举不中,庶弟庶妹,也是才智平庸之辈。 但大家族枝繁叶茂,旁支子弟自有官做的风生水起的,也有的经商才能不逊于长房,只是因为出身,不能掌家罢了。 萧妍的父亲盛年时还压得住,再过几年换上萧广,恐难以服众。 所以知晓萧妍心意后,萧夫人初时震怒,坚决不允,萧妍苦苦哀求又盛赞沈屹才学,萧夫人忽然想到,嫡长房不就是缺个能出仕之人吗? 与其逼迫女儿嫁入高门,离心离德,不如遂了她的意,扶持一个贫寒士子做女婿,还怕不能牢牢掌控在手心? 她派人调查,得知沈屹是真才学出众,家里还无人依仗,便点了头,应了萧妍,沈屹考中之后便做主提亲。 只没想到谢黛宁横插一脚,萧妍逼急了在诗会上下毒,竟误害了皇子,萧家立时撕开温情的面纱,送她去庵堂思过,只求司马澈能饶过,后来更当她只是个废子,任人利用。 这些从未宣之于口的事情,她对着谢黛宁统统倾吐,她的一生,不过是个笑话,被至亲之人利用殆尽,还自鸣得意的大傻子! 虽然现在明白了,但因为家族血缘,也因为女子的身份,她本以为自己不可能解脱,只得随波逐流罢了,可谢黛宁又出事了,她生命里刚刚亮起来的一丝微光,又熄灭了?! 萧妍不能接受,她对余生唯一的期盼,就是战事结束后,找机会和谢黛宁成为真正的朋友。 这就是她入宫的全部缘由,比起在宫外继续浑浑噩噩的苟活,她宁愿为这一丝微弱的可能,押上一切。 谢黛宁和萧妍的手握在了一起,想说谢谢,又想说对不起,灼烫的眼泪落下,却分不清是谁的,两人安慰着彼此,又都不敢放声大哭。 许久,平復了心情,谢黛宁想起什么,又问:「我在隆城是众目睽睽之下身埋废墟,想必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你怎么会……想到我活着?还为此进宫了?」 「本来我也想不到,我只是不能相信,你会是这个结局……」萧妍顿了顿,看向谢黛宁,忽然带上几分小心的问道:「阿宁,你知道不知道……阮大人被囚禁了!」 谢黛宁登时愣住,舅舅被囚禁了?这个消息如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勐地抓住萧妍急问:「你说什么?」 萧妍连声的劝她莫急,等谢黛宁稍稍平復,才慢慢松了手劲:「今日是知晓司马澈不在宫里,我才敢夤夜前来,机会难得,你一定要冷静,听我仔细跟你说!」 谢黛宁狠狠咬着唇点头,萧妍这才将来龙去脉娓娓道出—— 「我就从开头说罢…… 当时你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亲写悼文,举国致哀,还给你加封诰命,又因为沈学长命悬一线,连亲信阮大人都派出了京,令他带着念念去为你扶灵返京,远在锁牢关的楚王也快马奔去,甚至京城百姓也有亲往悼念的!可司马澈那边毫无动静,那段时间我哥哥常奉他的令去办事,回家却说一笔买卖都没做,家人若问起,他还怒斥我们,不准打听。 不过我虽然奇怪,却也还没多想。后来京城突生大变,就在你灵柩回京前,十月初四那日一大早,八个城门突然关闭,不许任何人进出,禁军四处巡逻,将大街上的百姓都赶回家,皇宫也大门紧闭,辍朝一日。 之后又一日才传出消息,说前日惠王急病,深夜回宫见皇上最后一面。之后第二日,第三日,城门依旧紧闭,皇上也一直没上朝,到了初七,朝臣们终于急了,围了宫门要问个清楚,可话没说几句,就和戍卫禁军起了冲突,听说死伤了好些人!初八那日傍晚时分,宫门终于开了,景祥大人出来对众大臣说——得了急病的不是惠王而是皇上,原是太子司马鸿趁皇上急病意欲夺位,还骗惠王进宫相见,惠王虽孤身入京,却留了一手,他与允王世子司马徵有几分交情,入宫前着人去世子府送了个信儿,这位世子又曾因遇刺,认得几个禁军熟人,他觉出不对,便带人混入宫城,在千钧一髮之际擒住司马鸿,救了皇上和惠王。 ……其实那几日宫里发生什么,外人是一无所知,只听说允王世子将禁军戍卫收归麾下,京兆府的人进了宫,只看见一地干涸的血迹和堆在一起的尸体,活下来的人不敢多说一个字,没几日允王也打着护驾的名头进了京,所以,阮大人回京时大局已定,他只能请求入宫探望皇上,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出宫,那时沈学长病的人事不省,也根本无力相救。想来,都是圈套罢了。 再后来,朝局初定,允王就宣布查出皇上不是急病,是被前太子下了毒,为保楚王司马浚和太子妃李氏一族,前太子认罪自尽,司马澈顺理成章的登上了太子之位。」 听到这里,谢黛宁的指甲已经嵌入攥紧的拳心,一阵刺疼,却抵不过心头气愤难消,她咬着牙恨道:「……真是……一派胡言!」 她知道京城必然生了大变,但一直以来,司马澈只漏出只言片语,消息不真切不说,还故意误导她,她便存着侥倖,甚至想也许司马澈骗她,不过是想把自己困住,于是编了个弥天大谎……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第309页 直到此时,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 前……太子司马鸿性情温良,舅舅说他是个好人,她幼时和司马浚胡闹,他看见了总是和煦的笑笑,从不责骂。他谨小慎微,又为了幼弟从不冲动行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逼宫这种事情? 就算他真的有异心,但舅舅是宣帝心腹,沈屹入朝为官后,沈阮二府和太子府都是疏远的,司马澈和沈屹不和,却根本没有理由软禁舅舅! 还有司马澈和允王世子搅在了一起?允王,私采铜矿一案,已有谋逆嫌疑,是宣帝碍于手足之情而未彻查到底。讨伐北狄时,他蠢蠢欲动,是太子在湖州和郓州边界防备弹压,难道是那时结了仇,所以他才和司马澈合谋诬陷?! 眼下司马澈让他入京,岂不是与虎谋皮?他自己又怎会甘愿做个傀儡? 看谢黛宁思索着各方关系,萧妍没有开口,留给她慢慢消化,也难怪她震惊气愤,亲身经歷了那段日子,她自己到现在仍旧回不过神。 那时整个京城风声鹤唳,和北狄打仗时都没有如此萧索,每日天色微黯,各街各坊便关门闭户,百姓们在家都不敢大声说话。入夜了,也常听见刀兵相向之声,白日开门一看,地上血迹未干,又有大臣被抄家查办,只剩下妇孺倚门悲泣…… 「我知道师兄做了首辅,却一直不知舅舅被软禁……」谢黛宁喃喃自语着,一个令人心惊的猜测,慢慢浮上心头…… 萧妍接口道:「正是因为他软禁阮大人,我才觉出事情不对。我不懂朝政之事,但湖州的事,我是亲歷,对司马澈算有几分了解——那时沈学长失去应试资格,是司马澈招揽不成告的他,当时何等境况?沈学长尚且不肯受人要挟,就算现在为了阮大人低头,也绝不可能长久,这是其一;其二众人皆知司马澈曾求娶你,他若嫉恨难消,那也该报復沈学长,软禁阮大人又是何必?除非他另有要挟制之人。」 「他真正想挟制的人,不是师兄,而是我!」 谢黛宁脱口而出,她全都明白了,司马澈故意让她知晓师兄无事,她便以为舅舅和家人也都安好,为了和家人团聚她不会轻易寻死,反而心存希望,坚持和他周旋,甚至不敢彻底撕破脸—— 但若在她全不知情的时候,沈屹被利用完了呢?司马澈如果觉得彻底控制了谢黛宁,沈屹就没用了,那时他一定不会留他一命。 而且他也不怕谢黛宁知道,因为他会继续用阮清辉来胁迫她,让她认命,后面还有阮老太太,舅母,望哥,念念…… 谢黛宁颤抖起来,身上衣裳一点点被冷汗浸透,这个猜测如刀直刺入心,让她疼的几乎难以唿吸——不管司马澈如何,她知道沈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此刻他甘愿低头受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阮清辉! 他一定觉得对不起自己,拼了命也要救出阮清辉! 而他一旦成功,恐怕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那时候…… 「不行,一定要尽快告诉师兄我活着!」谢黛宁狠狠一拳砸在床榻上,她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出这牢笼,只是越心急,越是心神混乱,今晚一下知道太多,现在连她也难以理清思绪了。 萧妍赶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阿宁,你别急,听我说完!」 她把那日在集市上,偶遇司马澈的人找啄水鸟的事情告诉了谢黛宁,这是她一点点开始坐实微弱如烛的猜测…… 「……那日从集市回家后,又见大哥回来了。他正跟母亲抱怨採买砂石不易——说是宫里急着要烧制器物,要用产自西域的细沙,要的又多又急,我凑趣几句,才从他口中知道,原来这砂石是司马澈亲自要的,就是烧制啄水鸟!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入宫前,我又去了一趟沈府,虽然没能见到沈学长,但我留下了自己的婢女,吩咐她一定把这消息想法子透给沈家的人。我虽不知进展如何,但宫外也不是全无希望的!所以,你一定不能乱,不能急!」 「好,我不急!我一定要立刻这里!」 谢黛宁点点头抬手抹去所有眼泪,咬牙发狠的说道,脸上湿痕虽在,眼神里却已有坚毅:「谢谢你,阿妍!我绝不会就此认命!」她顿了顿看向萧妍,感激的道,「这世上怕只你一人相信我活着,你现在跳进这火坑,搭上自己……」 「不是的!」萧妍拉过她的手,「不是只有我一人!」她把朵朵在集市上说的话复述给谢黛宁,又说:「你看,还有人笃信你活着,不容许任何人抹去你的名字,发誓要找回你!还有沈学长,只要知道了啄水鸟的事情,他一定会明白过来的,他只是因为亲眼目睹隆城的惨烈景象,以为你死了……当时他也差点……」跟你去了。 说到沈屹,萧妍生生止住话头,刚才她就不忍细说,沈屹在隆城的废墟上吐血,昏死过去之后便一直病重,后来回到京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两鬓染灰,形容枯藁…… 但是萧妍不说,谢黛宁就不知道吗?她只是不敢去细想,沈屹这段日子会是怎生绝望? 谢黛宁失去过至亲之人,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想起母亲,巨大的虚空和痛苦就扎的她喘不过气,甚至在之前的昏沉之中,她也想永远留在幻象之中,哪怕知道是假的…… 只要不这么痛。 第310页 而这样的事情,沈屹已经经歷过一遍,上天如此残忍,一次又一次把他打回绝望里去? 谢黛宁真想立刻告诉沈屹,告诉他她活着,她怕自己去晚了,沈屹可能撑不住了,但她还是必须忍下去,否则这黑暗就永远沖不出去了,她很想软弱,想抱着萧妍大哭一场,但她不能,她只好紧紧握着萧妍的手,又一次道歉:「对不起,我当初对你……」 窗纸幽蓝渐渐淡了,天色微明,殿外也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萧妍勐地清醒过来,狠狠一擦腮边泪痕,附在谢黛宁耳边,小声道:「别被我吓到!」 谢黛宁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她轻轻推开,只见萧妍跳下床榻,发疯般扯下床帘,又把周围器物统统推到,寝殿瞬间弄得一团乱,她自己也状若疯癫,扯散了髮髻,指着谢黛宁大声叱骂:「……我凭什么屈于你之下,论样貌,论才学我那样不如你?沈屹喜欢你,太子殿下也喜欢你,你这狐狸精……」 ◎最新评论: 【 【来了】 -完- 第116章 ◎传信◎ 又过了两日, 学完了所谓礼仪,萧妍还是时时的来找「麻烦」。外人眼里,太子妃本就不受宠, 身边又是帝陵带来的的宫人, 没什么根基, 只能眼看萧良娣胡闹欺负人。 可是很快,跟着萧妍的人也松懈了,因为司马澈也并不宠爱她, 宫里的人精最会看风向,眼下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萧妍吩咐她们找谢黛宁的麻烦, 一个个不是躲懒,要不就装看不见, 生怕日后风水轮转, 反不落好。 不过这倒成全了二人, 可以在殿内小声交谈,商议对策。 眼下的状况, 就是萧妍虽有机会和家人相见, 却不能单独说话,司马澈对她可谓防备有加。 萧妍气恼极了:「我到底是太子良娣,竟这样跟看贼似的!」 谢黛宁想了片刻, 道:「不过与其冒风险找人传信, 倒不如把消息藏起来,连送信之人都不明其意,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去。」 萧妍点头, 又问她怎么办。 谢黛宁将宫里认识的人一个个想过, 以前倒也有几个有头脸的宫人相熟, 还有同僚在禁军和玄衣卫……可是经过宫变,不知那些人是否活着,也不能让萧妍去找,其他的…… 景祥,那是司马澈的人……心里过了一遍后,竟无一人可寻! 「你别急,慢慢想,年节有一个月……」萧妍看她神色几度变化,不由劝道。 对,年节!宫中多有拜谒典仪之事,后妃亲眷也会入宫! 谢黛宁忽然眼前一亮,「有了!」 这几日从萧妍这听到不少消息,她才知道因宣帝久不见外臣,司马澈不得不准外臣进宫探病,以安人心,他自己也做出孝子模样,带着萧妍一道去侍疾,萧妍说,宣帝身边伺候的妃嫔是崔贵妃。 「崔贵妃?找她?」 萧妍有些迟疑,「我听母亲说,崔瑗还在太庙祈福,说白了就是软禁,司马澈一直没召她回京,所以我入宫,崔家人便不甚待见萧家……」 谢黛宁眼眸微黯,崔瑗不能回来,想来还是因自己在宫里的缘故,她们是至交好友,知道她活着,崔瑗拼死也会相救,司马澈自然也知道,他不会冒一点风险,便干脆不放她出太庙。 「无妨,本来也不能对崔贵妃直言,你若再去探病,只寻机跟她说一句,就问她崔景公子可去过文昌观还愿了?」 外人以为崔景是因为文昌观寻得军饷才被授官,但是崔贵妃却知道,借文昌观地产一案,她夺了贤妃的掌宫之权,而军饷之事的内情,更是只有崔景一人明白! 谢黛宁把前情同萧妍说了,又道:「崔贵妃若追问,你就只说是偶然听闻,也想为自家哥哥求问罢了,她心思灵透,崔萧两家又正是新旧交替之际,你乍然一问,她自会琢磨用意,去给家人递话问询……」 萧妍连连点头应下,谢黛宁握住她的手,认真嘱咐道:「你一定要小心,若没有机会说话,也不要强求,我欠你已经太多,将来都不知如何报答……」 这话未说完,萧妍已笑着打断道:「我知道啦,你放心就是,还有报答我也想好了,若能离开这深宫,我便去云岚书院当个女傅,到时候你帮我给山长写封推荐信就是了,要他务必收下我!」 听了这话,谢黛宁先是一愣,转而一想真能如此的话,却是再好不过,她于是笑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父亲若不答应,我们就再闹他一回!」 萧妍闻言登时笑的前仰后合,却又不敢大声,只好指着谢黛宁连连摇头,后面又说了几句,萧妍便离去了,谢黛宁垂下眸子,思索起另一件事——找到阮清辉,想办法救他。 然而思绪还是不受控制的转回刚才,萧妍,刚刚她笑的那么开心,她是真的想去书院啊!那时她,师兄,萧妍,阿瑗,还有湛师兄和华庭,那段日子多好…… 不管自己能不能出去,萧妍的心愿一定要帮她实现的! …… 清凉殿里,崔贵妃刚伺候宣帝睡下,出了寝殿,便见外间早有内侍等候着,见她出来便道:「娘娘,太子殿下传话,今年宫宴还是由您主持便是,一应礼节皆比照往年办理。」 是昨日自己着人问询,小年宫宴如何操办之事。 「……知道了。」 第311页 崔贵妃点头,看着内侍转身离开,方长长出了口气。最近来人都是生面孔,她每次见到,都禁不住心里一揪。 也不能怪她胆小,那场宫变和血洗突如其来,那日之后,她不单再没见过其他嫔妃,身边信任的内侍宫婢也几乎都死了,新来的人端茶倒水都不利落,更别提跑腿传话了,而且她还很怕这些人,甚至不敢训斥。 司马澈成了太子后,崔贵妃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多少,倒是不关着她了,司马澈让她去给宣帝侍疾,她才知道,宣帝成了不能言语行动的废人,他最信任的内侍景祥,原来是司马澈的人。 崔贵妃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做什么,宣帝成日木木呆呆的躺在床上,跟他说什么都没反应,眼下这情势,司马澈跟新皇帝有何分别? 更别提后来听到流言,宫里人多,还是有没被清理掉的,他们说司马鸿没有谋逆,那夜他根本没有进宫,是司马澈自己给宣帝下毒,大逆不道,栽赃陷害,血洗宫掖! 眼下之所以还留着宣帝,只是不愿背上弒父的名声罢了! 但能留多久呢? 人一旦沾上权欲,怕是再难收心,他迟早要走最后一步的! 崔贵妃只能尽心竭力的伺候宣帝,盼着哪天他能好起来。在司马澈面前她更是谨小慎微,他若消了气能接阿瑗回宫,自己兴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斟酌许久,崔贵妃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谕旨请太子妃一起主持宫宴。 她听说司马澈不太待见张蓉蓉,将她关在东宫不许见人,但她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在这落魄的太子妃面前摆什么母妃的谱儿。 写罢了她轻嘆一声,唤内侍送去东宫,这个时候万不能让司马澈对崔家添上防备心。 谕旨到了司马澈手上,看罢他讥讽一笑,想了想又唤人进来问:「前几日吩咐给太子妃做的吉服,怎么样了?」 内侍道:「回禀殿下,奴才今日去催过,织造处的人说衣服本已做好了,但是拿去请太子妃一试……」他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说太子妃又见消瘦,因此衣服不合身,便又送回去修改了,此时尚未完工。」 司马澈攥住谕旨的指节慢慢收紧泛白,手背也浮现出青筋,他的好她不领情,那就让萧妍给她点教训,让她看清自己处境…… 萧妍?难倒是她违背自己,竟敢虐待谢黛宁? 「不是说饮食供应一应如常,不许苛待?!」 「这绝没有……奴才等定然不敢的,日常饮食都是极为精心准备,只是,太子妃似是没有胃口……」 「好了,下去罢!」 没听完解释,司马澈就打断内侍,挥手将人斥退,他有耳目看着,谅萧妍也不敢。 用萧妍磋磨谢黛宁,是想挫挫她的锐气,让她能识时务些,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就此低头不行吗? 但她却性烈至此!还要绝食?更可恨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做绝,这样想来他更是又气恨又憋屈。 眼神落在手里谕旨上,司马澈忽又起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推开寝殿大门时,谢黛宁已经歇下了,一听见动静她赶忙起身,看见司马澈,忙又扯过一件外袍披好,跳下床塌背靠玉石屏风站定了,等他开口说明来意。 司马澈沉声吩咐宫婢掌灯,殿内一下亮了起来,他上下打量她,见她两颊果然微微下陷,眼睛也更显大了,整个人站在灯影里摇摇欲坠,像是行将枯萎的修竹。 他心里软下几分,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才恨声道:「谢黛宁,你不吃不喝,想再死一次吗?你做给谁看?还是想为沈屹殉情?他都没有为你殉情,你也不怕自己成了笑话?信不信我这就给沈屹赐婚,等他拥新人入怀,你就知道自己可笑了!」 一连番话炮仗似的吐出口,几乎将底牌都露干净了,可惜眼前人仍旧垂着眸子,看都不看他,淡声道:「我并未绝食,只是吃不下而已。」 谢黛宁说的是实话,从萧妍那里知道了真相后,她是无比担忧沈屹,舅舅,还有想念女儿,又殚精竭虑想要传递消息,想逃出去,但她没有亏待折磨自己。 只是林林总总的事情压在心头,确是食不下咽,而且身子自受伤后亏损太过,便迅速的消瘦了。 司马澈却只当她是宁肯寻死,也不愿屈从于己,恼恨的扬起手里的谕旨,道:「吃不下?好!好!看来你不见黄河不死心,那我便如你所愿!」 他大声吩咐人去叫萧妍来,过了一会儿人到了,司马澈也不等她行礼,便问:「你家里可还有年龄合适的姊妹?未曾婚配的?」 萧妍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才道:「回殿下的话,臣妾老家堂房应该还有未曾婚配的姊妹,只是臣妾随母亲离开湖州数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 司马澈道:「无妨,明日便让你母亲写信随便叫个人来,后日小年宫宴,就由崔贵妃保媒赐婚!」 萧妍惊疑不定的看他,问:「赐婚……给谁?」 司马澈狞笑一声,盯着谢黛宁,恶毒道:「自然是给首辅大人沈屹,沈大人丧妻已久,又有未满周岁的女儿要照顾,朝政繁忙怎么顾得过来?若主动求娶填房难免落人口舌,只好由孤做个人情,赏他个妻子便是!」 谢黛宁已经知道了他的全副谋算,她知道自己决不能低头屈服,微微露出一点软弱,都会被他当做可用来控制的手段。 第312页 她低下头,似乎在算着什么,许久才淡漠道:「也好,半年了,是时候了。」 司马澈想要讥讽的话被这般冷漠堵在嘴边,他滞了滞,将手里谕旨递给萧妍,道:「这次宫宴,你代太子妃出席。」 …… 很快到了小年这日,前朝后宫按例赐宴。沈府没了女眷,沈屹于是告假,宴也不领,一下朝便回了沈府。 走到门前,他停下步子,扭头看向对面——往年这时候,正是衙门休整,官员们互相串门拜望的时候。 他还记得去岁,那是他和阿宁的第一个新年。 那时小夫妻立府不久,第一次开宴,谢黛宁才发现手头不是短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但她全然不慌,指挥着丫鬟小厮,一会儿去对面取套碟子,一会儿又搬几坛酒,理直气壮的吩咐:「没事,随便搬,缺什么拿什么,不用跟舅舅客气,一客气就生分了!」 寻常官员见了玄衣卫指挥使都万分小心,沈家的下人却搬着东西还嚷道:「阮大人,您快让让……」 气得阮清辉直瞪眼,然而一转身,他又笑着说,姑娘嫁的近,还是好…… 阮清辉被软禁后,这附近人家都换了巷口出入,热闹的街面顿时冷清,为免阮老太太瞧着触景伤情,也为了以防万一,几日前,沈屹便将女儿,阮老太太和张氏,望哥儿都送到了别院,分出人手严加保护。 念念走了,沈屹便连后院也不进了,那些房间都曾充满谢黛宁的气息,点点滴滴,都清晰如昨日。 他将后院整个锁了,在大门附近辟出一间屋子,做了书房。 一进门,一眼看见书案上摆着新到的信件线报,在一侧堆的小山一般。 沈屹坐下一一看过,有的看过后便烧了,有些做了批註,分出类别收好。 不过书案的另一侧却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张薄笺。 处理完所有文书,沈屹静静凝视着这张纸笺,神思不知飘去了何方。 天色愈发黯沉,一阵惊急的寒风把窗子吹开,纸笺一动,被吹得飘落在地上。 沈屹起身,先将纸笺拾起,然后才去将窗子掩好。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院内枯枝身披白霜,寒风萧瑟,不知哪的老鸹叫了一声,竟有几分像婴儿的哭闹,沈屹手心攥紧,眸色沉了几分。 他知道念念不在府里,却仍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兴许是临街,远远地又传来一阵笑语,是女子的声音。 这样开怀的笑,真像他的阿宁,但那带着欢快和一丝娇嗔的「师兄」,已再也听不见了。 沈屹痛苦地闭了闭眼,将窗子合上,再等等,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的阿宁了,她那么爱热闹的人,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过节,一次也不行,他该陪着她的。 其实,那时他已追上她了—— 他记得那昏暗如血的天空,哭声震天,挤挤挨挨的人群恍若未闻,像河道里漂浮的原木,沉默的朝一个方向飘去,他一眼就看见了阿宁,穿着白色的学子服,随着人流晃动前行,任他如何唿喊,她都没有回头。 一座桥出现在远处,桥身上书「奈何」二字。 死去,你能奈何? 沈屹疯狂的沖入人群,拨开一个个阻拦,可身体沉重,脚步凝滞,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妨碍着他,身体成了拖累羁绊?他愿意放弃,他只有一个念头:到她身边去。 阿宁是他的唯一,唯一的欢愉,唯一的眷恋,唯一的爱,是他来人世的目的,什么復仇,什么清白,统统无关紧要,人生短如一瞬,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再也不分开多好? 上天许给了沈屹一丝怜悯,他终于拉住了谢黛宁的手,看着她缓缓转身,抬头,可却看不清她的面容,他惊惶的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然而她突然就碎裂消散,化为齑粉,沈屹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抓住她,却徒劳无功,看着怀里空空如也,他跪倒在地。 旷野寂静,一切都消散了,只余黑暗,只剩沈屹一个人,没有来路,没有去处,什么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身体如倒塌的山岳,坠入黑暗,但是掌心却始终留有一丝温热,像一根细线,拉扯着他,终于还是把他带回了现实。 沈屹睁开眼,看见小小的念念,阮清辉抱着襁褓,把孩子的小手放进沈屹手心。 念念看他睁眼,立马咧嘴笑了,紧紧攥住他的手指,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她白净的脸庞上一丝忧愁也无。 她离明白生离死别,还有很久很久。 阮清辉眼眶殷红,一字一句的说:「你想让念念也失去所有至亲之人吗?」 那时为了这句话,他挺过来了,但是真的太疼了,虚空和痛楚几乎要把他撕碎,付出什么都填补不了。 只要一闭眼,他就又置身在空寂的旷野,疯狂的寻找出口,寻找谢黛宁。 后来阮清辉进宫,再也没能出来,沈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他想,如果不是遇到自己,谢黛宁不会被牵扯进沈家旧案,不会为他担惊受怕,也不会随他出征,成为什么赛罕岱钦的族长,更不会参加什么仪式…… 她的家人,也不会因为自己被囚禁。 他甚至想,如果谢黛宁跟司马浚在一起,是不是早就为母亲报仇出气了? 只要不遇到他,她定会平平安安的…… 所有选择,都好过被捲入自己的命途之中,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原来是自己一手毁去的。 第313页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沈屹从思绪里拽了出来,之后是敲门声和柯钺轻唤:「公子!公子你在吗?」 「……进来。」 柯钺用力推开门,全不见往日沉稳,手里揪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两人一前一后,踉跄着的冲到沈屹面前,急道:「公子,崔景,崔公子……有消息……少夫人可能还活着!」 沈屹看向他身后:黑衣男子刚刚站稳,把兜帽摘下,露出满是惶急的脸庞,是崔景无疑。 崔景没有废话,直接将小年宫宴后的事情说了。 像往年一样,主持后宫的宫宴后,崔贵妃的家人可去大殿磕个头,见一面。 「……往年拜见,不过是礼节客套,磕了头,娘娘隔着屏风说一句心意领了,便让我们回去。不想这次,她突然问我,有没有去文昌观还愿?」 沈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打断问道:「文昌观?」 崔景道:「正是,文昌观!文昌观的内情,说来只有沈大人,我还有阿宁……知晓,当时咱们三人是在筑澜楼的雅间商议此事,沈大人可还记得?」 沈屹微微颔首,崔景继续道:「我应了此事后便要离开,临走和阿宁咕哝了一句,说自己素来纨绔,也不知找个什么藉口说自己突然上进了?阿宁是与我母亲相识,便笑道,范夫人一面偏疼你,一面又盼你有个好前程,你不如就说是文昌观的真君託梦要你去的,若是不去就再没机会入仕为官,看你母亲怎么说?我听了便笑说,那母亲肯定是要我去,不止如此,日后真当了官还得催我去还愿呢!这本是在门口分别时的几句戏言,短短一瞬,沈大人想必都没注意听罢?」 沈屹摇头,崔景离开后他便要和谢黛宁去陵墓,那时正查验手中物品,所以没有送崔景离开,也没有听见这话。 「如阿宁所说,我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母亲说过让我还愿,还给文昌观送过供奉,但是这事怎会传到姑姑那去的?母亲身无诰命,从未进过宫,这些话我也绝没对外人说过! 沈大人,还有谁会知道这事?会借贵妃的口,提醒我?」 崔景停下口,只见沈屹的脸色由白转青,又转为惨白,柯钺只怕他心情激盪,又引发旧疾,连忙上前扶他,沈屹推开柯钺,盯住崔景道:「你有没有问崔贵妃,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崔景点头:「我问了,贵妃娘娘停了片刻才说,是东宫良娣提起的。这话没头没尾,萧良娣又跟我崔家无半点来往,她怎会知道?我再问,贵妃却不理会了,只让我出宫去。」 柯钺听到这里,踌躇片刻,终于咬牙上前:「公子,还记得前些日子,您让查宫里採买烧制器物的砂石,后来查到的确是为了做啄水鸟,我同三娘提及,她告诉我一事……」 柯钺把三娘阻拦萧妍的事情讲了,但是当时他们都以为萧妍别有用心,因此冷嘲热讽了一顿。 萧妍没办法,留了三个字让带给沈屹:啄水鸟。 还是啄水鸟! 沈屹撑着书桌,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垂下头,眼前正是那张薄薄的纸笺,啄水鸟,萧妍,崔贵妃,还有朵朵坚持不肯承认,难倒阿宁真的可能……没死? 这些证据,他能信吗? 他亲自挖开隆城的废墟,找到谢黛宁的尸身……尽管后来病的浑浑噩噩,可他还是亲自为那尸首擦洗,更衣,整理好碎裂的面容,送入棺椁…… 他能百分百确定那尸首是谢黛宁吗? 沈屹无法回答,那具尸骸在砖石重压之下残破不堪,光是回忆起样子,就像一万把尖刀扎向他,如果是他的阿宁,那该有多痛? 如果不是……如果真的不是,他要更改自己的计划吗? 沈屹抬手,忽然将还攥着的纸笺凑近烛火,火舌跃动着舔上一角,纸笺上面寥寥几句如稚童涂抹的笔迹,慢慢焦黑,成灰。 沈屹觉得自己失去了冷静思索的能力,失去谢黛宁的疼痛和对她的愧疚像一把火,愈燃愈烈,除了随她而去,他什么都不想要! 阮清辉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皇宫最坚固的城墙地下,就是玄衣卫内廷诏狱所在,死士好不容易探查出进入的办法,如今只待新年到来,守卫松懈,沈屹便要亲自带死士攻入此处,救出阮清辉。 这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沈屹不愿再花费时日筹谋,若是数年才能把阮清辉救出,他怎么对得起谢黛宁? 救出阮清辉后,他会让亲信带着阮家人,还有念念,远走高飞,去北地投奔沈承。 他自己则会留下来善后——故意被擒,然后杀了司马澈。 司马澈一死,天下大乱,不管司马浚能不能力挽狂澜,阮家人和他的念念都能好好活下去。 柯钺他们对救人没有异议,只一点,不同意沈屹留下,所以这个时候,这份线索出现,焉知不是柯钺等人故意为之? 崔景和柯钺看着沈屹,三个人俱是沉默无言,许久,沈屹抬头,搭在崔景肩上用力一按:「崔兄,多谢!」 崔景正要追问他如何想,他可有能做的?沈屹却已看向柯钺,吩咐道:「你亲自送崔公子回去,若发现有人追踪,不必追查,格杀勿论!」 柯钺愣了愣,点头应是,带着崔景离开了。 ◎最新评论: -完- 第117章 第314页 ◎纵马台◎ 谢黛宁知道萧妍成功递上了话, 但是崔贵妃会如何做却未可知,她们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人身上。 说完宫宴上的情形,萧妍顿了顿, 又同谢黛宁道:「对了, 司马澈那日想是怒急胡言, 宫宴上崔贵妃并未提及赐婚给沈学长的话。」 听她说起这事,谢黛宁默了默,道:「其实提了也好。」 「看你这话说的, 沈学长怎会答应,到时候抗旨不遵,又得受些苦头。」 谢黛宁嘆道:「我知道, 我也信他,但你也说了, 师兄情形很不好, 若是他抗旨, 我就知道他不会甘愿忍受,不忍就代表他会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萧妍恍然大悟, 又问, 「那若不抗旨,应下此事呢?」 「那样的话,就是相反……他怕是活的如行尸走肉一般。」谢黛宁话音里带出了苦涩之意, 「他本就是为了舅舅才不得不在朝堂上周旋, 若连这种要求都答应,怕是心中已存死志,为了救人, 他可能不会给自己留退路, 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但是我很担心。」 萧妍嘆气:「希望不是这样,人得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再见……」 萧妍是深夜前来,两人又说了几句,她便回去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另一道身影慢慢从暗处起身,踮着脚尖退了出去。很快,这道身影便闪进了司马澈起居的宫室。 宫室内,司马徵正坐在一旁,这内侍打扮的男子先沖司马澈行了礼,然后才拜见了司马徵,道:」世子爷。」 司马澈看了一眼司马徵,道:「你的人?」 司马徵点头,也不解释,只看着来人道:「你此时过来,必是听见了什么,说罢。」 这暗卫便将影影绰绰听见的话都复述了一遍,然后便退了下去。 司马澈的脸色难看起来,瞥了司马徵一眼,阴恻恻道:「不同我打招唿,你就敢派人探听宫帷之事?」 司马徵一如从前,淡然的拿起茶盏浅缀一口,然后才道:「殿下息怒,臣是逼不得已,刚才臣说到,臣的父王调集郓州军北上,我好容易脱身出来,一回京却听说您纳了萧妍做良娣,湖州和郓州接壤,萧家又在湖州耕耘多年,我也是……」 司马澈打断道:「但是你没想到她进宫,竟是为了所谓旧时情谊。」 司马徵愣了片刻,便眨了眨眼,笑道:「原来殿下心知肚明,我倒是真心多事了。」 司马澈沉默良久,方自嘲道:「我这心思……可怜可笑啊!」 他站起身,推开窗户看向外面,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漫漫洒洒的充斥在整个宫廷,司马徵站到他身侧望去,不远处那座宫室前挂着一串红色的灯笼,司马澈的眼神就落在那处。 司马徵心下嘆息,忽又想起去帝陵探望他的那次,良久方道:「兴许过个十年八年,那人的心……能焐热。」 司马澈却摇头,道:「你从不会说这种废话安慰我,就像我也不会宽慰你一样。」 这话说的司马徵一愣,不知如何去接。 但司马澈又接着道:「鞭子,一直抽打你,从未停歇。而我,火……烧的我难受。」 「但是此事一旦定下,就再无可能回头了。」 司马澈转头看向他,道:「不回头又如何?本也没有人等着我。我没有亲兄弟,母妃去世后,旁人觉得我脾气怪异,一直躲着我,我心心念念呵护的人,也忘了我……不知为何,现在突生了几分遗憾,若你进京为质时,有机会好好相交,想必……」 想必什么,他没有说下去,那些没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结果。 司马徵静静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我为你寻到那人了,只是一直扣在手里没有交给你……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 「走吧,去看看。」 …… 又过了一日,雪越来越大,一时不停,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头天天还没亮,城门刚开,允王便带着世子和所有家臣离京,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出城后奔向郓州方向。 守门禁军心下奇怪,这么大雪,看着也不像去游玩的样子,便多了个心眼,派了斥候跟在后面,不想这行人一直南去,直到百里外的安门镇才停下,而那里竟有接应——是无诏不得擅自调遣的郓州军,不知何时,他们已在此地驻扎! 斥候连夜奔回禀报守将,守将连忙禀报兵部,兵部大臣吓坏了,可是当时宫门已经关闭,他没法子,只好连夜跟所有重臣通了气儿,在年休时,慌忙召集朝会商议对策。 此刻朝堂上,正激辩连连,数月不露面的宣帝,也被搬坐在龙椅上,沉默的看着众人,这一个个面孔或是焦急,或是恐惧,又或像是寻找退路的没头苍蝇,嗡嗡乱转。 有的说安门镇尚还不算京城地界,只要郓州军按兵不动,不踏入一步,便不算谋反。 有的说还要怎样算谋反?允王没有请旨就跑了,本就有鬼,更何况有军队接应,这还不是铁证? 还有的说,允王想干什么尚且不知,不如等等,他提了要求再应对不迟,兴许郓州军只是寻常调动呢? 甚至有人责怪起沈屹来,说他身为首辅,素日对允王多有不敬,允王摄政,可他的提议多被沈屹驳回,他举荐的人沈屹更是一个不用——他说不定是被气走的,不是谋反! 第315页 司马澈坐在宣帝身侧略低的地方,也居高临下看向底下众人,沈屹也在其中,身子单薄的随时会倒下似的,只沉静的回了一句,如同议论农桑之事: 「允王若反,臣愿领兵。」 四下里静了一瞬,声音小了一点,沈屹和太子不和,人尽皆知,阮清辉还在宫里关着呢。 但他既然愿意领兵,众臣还是像吃了定心丸,毕竟是打败了北狄的人,于是又开始商议起探查敌情,调动兵马的事情。 宣帝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讥讽,手指微动。 司马澈也好笑的看着这团乱,沈家阮家出事时,一个个巴不得撇清关系,如今沈屹一声愿意领兵,竟有不要脸的当成理所当然,全不记得此前嘴脸。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一大早各位大人便火急火燎的去东宫请孤上朝,还非要父皇也临朝听政,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诸位不必如此担心,郓州军的事情,孤——是知道的!」 他知道? 大殿内霎时静默,众臣都看向司马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只见司马澈有些好笑似的摇摇头,又道:「说起来,还不是因为郓州地处南边,军中人连雪花都没见过……」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完,他向景祥吩咐,「传司天监。」 景祥一声唱喝:「传司天监监正觐见!」 很快,监正小跑着进了大殿,他从来没什么机会参加朝会,见了众臣,哆哆嗦嗦的行了礼。 司马澈道:「把前日禀报孤的事,告知众卿罢!」 监正应声答是,颠三倒四的说了几遍,众人才算是明白了。 原来临到年末,大烨司天监素有预测来年气候和农桑之事的习惯,这日监正依据旧例将预测结果禀报司马澈,说结果不错,明年是风调雨顺的好年,而且元宵前后京城还会有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司马澈道:「刚巧那日允王也在,听闻后欣喜不已,他离京去封地郓州已有三十三年,几乎忘了北地大雪的模样,麾下郓州军更是不晓得何谓苦寒,他于是请求孤准许他带军去看雪,顺带操练一番。」 说着又示意景祥拿出了允王的请旨,上面明明白白盖着东宫的大印。 朝臣们不可思议的看向司马澈——这样荒谬的请求?他竟然答应了? 司马澈看着朝臣的样子,又笑:「你们刚不还说,安门镇非京城地界,所以不算谋反,再者,京城有沈大人坐镇,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司马澈看向沈屹,眼光相遇,一个冷若寒冰,周身没有半点人气儿,另一个却带着癫狂和不甘,仿佛仍在嫉恨着对方曾经拥有的一切。 朝臣们稀稀拉拉的小声议论,无人大声辩驳,又或者只是对司马澈的荒唐无话可说。 但是这还不算完,司马澈将允王的旨意丢到一边,含笑走了几步,又道:「话说回来,刚好今日众卿都入宫,省去内侍挨家传旨了,孤也觉得年节景致看腻了,记得当年抗击北狄,禁军曾在猎苑练兵,听闻击响山顶石鼓号令千军,何等豪壮?今年元宵,便去纵马台观雪罢,众卿可带家眷随驾,一同观看,众卿以为如何?」 有大臣抖抖索索的问道:「敢问殿下,要分去多少人马?京城守卫又当如何调配?」 司马澈道:「人少了有甚么意思,禁军自然是全部都要去,年节时分,普天同庆,孤和父王不在城里,守卫松快些也不碍的!」 有人小声道:「那万一允王来了怎么办?」 「允王若来观景,就邀他上纵马台,若是谋反,众卿以为,猎苑的石山可容易攻上去?」 …… 司马澈的荒唐,这半年沈屹领教了无数次,如顽劣稚子,朝政大事像是手里的弹珠般拿来玩乐,但此刻他已不想深思对方用意,视线交汇,沈屹只想抓到一些蛛丝马迹—— 阿宁,在他手上吗? 司马澈也直视着他,挑衅般的一笑,嘴唇微动,似乎在问:「你来吗?」 …… 「不行!」 贾明甚少如此急躁,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沈屹坐在首位上,凝眸不语。 这里正是沈家别院,离猎苑很近,天气晴好时,在院子里甚至能看见山顶的石鼓。 众人正在商议猎苑练兵一事,后日便是新年,离元宵满打满算不到二十天。 攻打内廷诏狱一事,沈家军的汉子们没有异议,他们已经准备了许久了,眼见便是箭要离弦。 然而眼下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加上又有谢黛宁可能活着的消息,一下打乱了所有谋划。 沈屹同意推到元宵那天行动,但是怎么做,众人却无法达成一致。 之前沈屹决定亲自带人攻打内狱,众人就苦苦反对,然而他决心已下,苦劝不成,万般无奈下,只得将近卫死士里的顶尖高手都集结在一起,做好准备。 现在若谢黛宁活着,那么宫廷和纵马台都是不能放弃的目标,刘宇光和邓毓彦贊成元宵兵分三路,一路攻打内廷诏狱,一路上纵马台,还有一路是送走阮家人。 而沈屹身为肱骨大臣,自然要随帝王銮驾,这样一来,所有危险的事情都由近卫死士去做…… 但沈屹却说,他还是会身先士卒,亲自带人攻入内廷,救出阮清辉后,寻找谢黛宁踪迹,若找不到人,再带人马围攻纵马台。 第316页 所有事情,他要亲力亲为。 贾明反对,则是因为根本不确定谢黛宁是不是活着。 「救出阮大人之后,即刻离京方为上策!」贾明焦急的劝说着,「若元宵前后真如司天监所测,天降大雪,纵马台更是易守难攻,公子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着,刘宇光道:「公子,不是老刘怕死,当年为找军饷,这座山弟兄们翻了个遍,天气晴好尚且攀登不易,更何况是大雪天?」 「我并不打算带太多人。」沈屹声调平缓,毫无波澜,「如你所言,手里人马分为三路,三路胜算都会打个折扣,甚至哪一路都不成功。若拧为一股,至少能有把握救出阮大人,送走他和阮家人。」 这道理谁不明白,他们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要沈屹不上纵马台,他们又怎会反对? 贾明嘆息,沈屹坚持亲上纵马台,怕也不是因为确定谢黛宁活着,而是想以身殉她,救了她的家人,送走了念念,他就没有牵挂了,所以带几个人他根本不在乎。 只是这个揣测不能当面说出。 劝说不成,众人渐渐急了,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他们不是死脑筋的死士,而是拿命相搏十几年护沈屹十几年的亲人,如今怎能眼睁睁看他送死? 然而沈屹不为所动,贾明见状,冲着柯钺使了个眼色,将他叫出屋外。 柯钺明白他想说什么,急道:「不用你劝,我跟你想的一样,决不能让公子涉险。」 贾明摇摇头,道:「我知道,已经没有人劝的住公子了。而且近卫死士只听公子号令,这是铁律,我们再反对,恐怕公子会舍下我们,只带死士前去救人。」 「那怎么办?」柯钺急了。 「为今之计,只有你我配合!」 贾明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公子让你护送阮大人,你就听他的。而我久居别院,对纵马台的山道熟悉,预先埋伏了,只等诏狱救出阮大人,你便发信号给我,我带人攻上山去救少夫人。」 可谢黛宁不一定活着,更不一定在山上! 柯钺登时明白,贾明这就是送死之举,但他若死了,沈屹才有可能放弃这个打算。 柯钺半晌没有言语,之后重重点头:「成!」 ◎最新评论: -完- 第118章 ◎少时◎ 新年在一片压抑和不安的氛围中过去了, 转眼到了初十,元宵节近在眼前。 朝堂上,郓州军消失了踪迹, 允王没有上奏摺告知去向, 但司马澈毫不在意, 仍将禁军派去猎苑操练,京城戍卫如同筛子一般。 而民间,消息传开后, 皇亲国戚,小小官员,乃至商人百姓都陷入了惶恐不安, 走不了的人已将家眷送离京城,恆产多的则跑遍所有钱庄当铺, 将家财贱卖, 折换成银两, 贫苦人更是包裹一背,脚步不停的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宫里人却一个都走不了, 造办处的工匠们押送上纵马台,去加紧改造宫苑,供贵人们元宵时玩乐。 谢黛宁也察觉出气氛压抑又古怪了, 伺候的人心不在焉, 频频出错,连门口的守卫也少了不少人。只是宫里祭礼多,萧妍忙碌多日, 始终没空过来。 更怪的是, 大年节算是过去了, 祭礼又跟她无关,这日织造处的人竟又送来了新的吉服——罕见的大红织锦,如云霞般灿烂明耀,花纹是金线绣出的凤纹,尊贵庄严,但这都不算什么,当那件完美无瑕的白狐裘摆在面前时,连她都怔住了。 「娘娘试试,若有不合身处,奴才们会加紧改好。」 织造处的宫婢隔着屏风回话,谢黛宁看不见她们神情,但从话语里,仍听出些不同寻常来。 「春节已过,天气和暖,狐裘用不上,至于这吉服……」她推开嬷嬷的手,「更不必试了。」 见她不配合,司礼嬷嬷有几分急了,道:「太子妃,这身吉服已改过数次,再不定下,怕要耽误事儿了。」 「我能耽误什么事?难倒我能穿着这身衣服走到外面去吗?」 司礼嬷嬷是司马澈的人,她知道几分内情,衡量再三才小声道:「听说,是让娘娘在元宵节穿出去的。」 元宵节?谢黛宁愣了片刻,宣帝是有元宵节登城门观烟火的习惯,然而并非成例,现在他又病着,更是不可能了。 难倒司马澈想学他父皇?让她穿了这衣裳扮做太子妃陪同? 若是露脸,可有机会让外人看见自己? 仔细想想着城门处的布局,却又发现不可能,不说城门附近守备森严,百姓距离很远,就是那高度,下面的人也根本看不清上面人面貌。 可是不去,就更没有机会了。 小年之前和司马澈的那次冲突,谢黛宁有几分后悔,如果她示弱,司马澈会让她参加宫宴吗?她就能见到崔贵妃吗? 如果见到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活着的消息是不是已传出去了?她就不会这样不上不下,日夜悬心了。 见她迟疑,司礼嬷嬷把衣服往前送了送,道:「太子妃娘娘请看,这种凤纹的吉服只在最盛大的典仪才能上身,为此织造处生怕出错,绣房婢女们也数夜不曾合眼……」 谢黛宁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这衣服,半天没有动一下,司礼嬷嬷试探着抬起她的手臂,让宫婢们帮忙,将衣服给她披上了身。 第317页 …… 「你不能去!那衣裳不是为了登城楼看烟花!」 听谢黛宁说了试衣的事情,萧妍大声阻止,她正好是为元宵节一事而来,最近事多,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司马澈什么事都让她跟在身边,她根本脱不开身。 等把允王离京,猎苑练兵的事一一告知,萧妍道:「情势一日紧过一日,朝廷连发谕旨都找不到允王,如此大逆之行,必是已反!司马澈还搞什么猎苑练兵,这些兵怎么打得过郓州军?外面都说此举名为练兵,实则是要在元宵节弃了京城,偷偷逃走,母亲已经传信给我,那日一早就进宫探望,让我扮成宫女出宫,你趁乱跟我一起走!」 谢黛宁只犹豫了片刻,就道:「不行,若是被发现了,会连累你也走不了。」 「可是这次不走,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不,若我走了,允王却没有动手,那师兄怎么办?舅舅怎么办?」 萧妍愣住了,这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整个京城已如惊弓之鸟,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每个人都跟无头苍蝇似的,谋算着后路,可若是允王没有攻进来呢? 谢黛宁握住她的手,认真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先逃出去再说!若是允王真的反了,我留在司马澈身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再找机会跑就是了。而且我能为你求情,为萧家求情,断不会让他降罪。你为我做的够多了,这个火坑你不能再留,如果我们都活下来,我们就在书院见!」 萧妍死命的摇头,眼泪模煳了视线,她想到这一生,拼尽全力为自己做的,就这一件事,可还是做不到吗? …… 元宵节终于到来,如司天监测算,连下了数日的大雪。 前两日,纵马台的宫室就改造完毕,四壁被拆除,成了一座巨大的亭台,高踞在山顶之上,远看便如天上广寒,然而这座宫室的下方燃着地火,接连数日不灭,将宫殿烘的暖融融的,赤足行走亦是无碍。 宫里派来的内侍正在忙碌准备,摆放上桌椅,器皿之类。然而一抬头,就能看见猎苑的围场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巍峨险峻的山壁被皓雪一一覆盖,像天上云朵一般,变得没有那么危险了。 一名小内侍从未见过如此盛景,手里拿着抹布,竟发起呆来。 几个人抬着一座华贵的凤椅路过,才把他惊醒,「怎么又抬了一把龙椅?」 旁边内侍看了一眼雕花,心不在焉道:「许是给太子的罢。」 哪有心情管这个呢,都听说允王要打来了,就在元宵那天,到时候也不知会不会让他们这些内侍离开,万一留在山上,被围困住就完了。 不远处的林子,一队禁卫巡查过后,林中隐没着的人才稍稍现身观察。 「贾明,你说着司马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刘宇光手搭在眉上,远远探头望着,身边的贾明没有理他,只是皱眉思索。 四周的山壁,道路已经被他们探查一遍,确有禁军的人出没,但却不是在操练,他们三五一队,带着大小相似的箱子,不知在做什么准备。 而所谓练兵,更是连个踪迹都无,偌大的猎苑里,一个兵士的脚印都看不到! 但是沈屹全不在意,无论司马澈想做什么,他只要以命相搏去救人。 贾明他们劝不动,只得将最好的高手全都调派给他,而他们几个老部下,则希望能尽量在山上埋伏一些自己的人,一接到柯钺消息便立即动手,谢黛宁在,他们就救人,不在,他们就刺杀。 贾明转过身,在刘宇光肩上一拍,「明日一早就出发了,先往南去,绕过运河之后直往北上,记住一定要快!」 刘宇光点头,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丝不寻常,从前一起经歷的大小战事,贾明从未如此。 「好!」他不愿让对方担心,朗声应下,「咱们塞外见!」 …… 天蒙蒙亮起来了,灰色的阴云薄薄一层,雪是停了,但雪后的空气冷冽清澈,京城城门大开,地上是冻硬了的车辙印子。 几名守城的禁军正拖来一车车细沙石,将地面铺平整。前几日离开的人太多了,又接连下雪,才弄得如此难行。 「手脚都快点!」领头的人唿喝道,「莫耽误了贵人出行。」 零零星星还有百姓出城,见状停下看看,摇摇头,然后嘆一口气走了。士兵们也是无精打采,眼见强敌来攻,他们却在为上位者出行铺路,难怪被人侧目鄙视。 地面铺好没多会儿,便见传令的内侍飞奔而来,将黄绸围在道路两侧,等下帝王銮驾经过,是不能让人随意窥探的。 宫里,清凉殿。 出行的一应准备都已做好,景祥亲自搀扶着宣帝起身,将他扶到马车上坐定,崔贵妃正要跟上去,景祥抬手一拦,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娘娘留步,今日就不必您辛苦了。」 崔贵妃的脸色一下煞白,眼泪不自觉的流下,她捏了捏宣帝的手,又将替他整了整衣摆,然后跪地磕了三个头,道:「皇上,您保重!」 宣帝目露不舍,可身体被药物禁锢,连出声都不能,他只能看着崔贵妃无可奈何的退开,车帘放下,銮驾慢慢启动走远,身后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东宫这边,却不似清凉殿愁云惨雾,司马澈亲自来迎接谢黛宁,在殿外等她换上吉服,缓缓步出内殿。 第318页 阴云里悬着白色的日轮,空地还被白雪覆盖,天地混沌的像是积满灰尘的宣旨,谢黛宁走到殿外时,身上大红的吉服就像是滴到纸上的一滴血,又像是他心上的那朵花,终于为他开放了。 司马澈向谢黛宁伸出手,他身上是同样颜色的吉服,除去龙形的纹样,连袖口的绣花都是一样的,手臂上还披着那轻软如云朵的狐裘。 若说两人穿着一对儿新人的礼服,也不错。 谢黛宁看了看他,没有停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车架停在空地上,除去伺候的宫婢,周围一人都无,等她和司马澈上车坐定了,他击掌三声,外面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奔过来驾起马车。 谢黛宁攥紧手心,暗暗嘱咐自己忍住,还有机会。 司马澈像是明白她所想一般,轻声开口道:「不急,这会儿见到的,都是宫里的奴僕下人,你想见的人,此时已经纷纷赶往纵马台,今晚的宴席上,所有人都能看见你。」 听了这话,谢黛宁一愣,沉默许久才道:「所以,你不打算让我再做张蓉蓉的替身?」 司马澈摇头,笑道:「从未有什么替身,我心里认定的王妃,一直只有你一人,若说替身,她们才是替身。」 谢黛宁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司马澈却没有停口,默然片刻又接着道:「从你来到我身边,我一直忙于安排,善后,忙于证明我自己,终于到了今日,坐在你身边,你好端端的,我也可以喘口气,同你说说话了。」 他将狐裘盖到她膝上,「要走两个多时辰,别着凉了。」 暖意霎时传到身上,谢黛宁僵了一下,抬眸看他,两人少时相识,他说的那些过往她虽然不记得了,但是记忆里,还是有他少年模样的,她也曾想过,是不是不对他拒之千里,肯仔细静下来听他说说话,也许事情不至于发展的这般糟糕? 这些怨恨纠缠,究竟因何而起? 马车走了一会儿,司马澈才开口道:「我少时的脾气,比现在好……」 成王府的花园里,一大一小正在扎风筝。 竹篾在成王的手里被随意弯曲,很快,一只偌大的蝴蝶风筝就成型了。 「父王怎么扎了个蝴蝶,我要老鹰,蝴蝶风筝我怎么放嘛!」 六岁的司马澈伸手,就要去抢成王执笔的手,宣纸已经铺展开,成王的笔尖蘸饱了彩色的颜料,正要往蝶翅上下笔。 「谁说是给你的!」成王笑着格开儿子的小手,「这只是你母妃的。」 司马澈撇了撇嘴,仄仄的坐下,双手托腮看着父王龙飞凤舞的画着,又不甘心的问道:「那下一只给不给我做?」 成王笑答:「当然给,你和你母妃,是父王心中最重要的人,风筝也是你们一人一只。」 司马澈又高兴了,咧嘴一笑:「那太好了,那我给父王添水倒茶!」 他刚刚比桌子高了一头,伸手就去够那茶盅,景祥赶忙上前接过,笑着说:「殿下当心,还是老奴来罢!」 司马澈看看景祥,忽然想起母妃说,内侍入宫后便无亲无故,以后也不会有子嗣……他轻声道:「景祥,等我学会父王这手扎风筝的功夫,我也给你做一只。」 景祥心下感动,嘴里却不敢应,忙道:「这可不敢,小殿下是何等身份,老奴如何担得……」 儿子诚挚敦厚,一片赤子之心,成王笑着打断道景祥:「无妨的,你七岁入宫伺候我,一路陪我出宫建府,看着澈儿出生长大,便如家人一般,等日后去了封地,没了京城的这些规矩,你也收养个孩子,成个家罢!」 景祥唇瓣抖动着,讷讷的弯下腰,掩住眼角的泪光。 然而命运安排里,他们的未来不是这样。 汪太后急招成王入宫的那日,府里四下都燃起大火,景祥跟着成王,护着他一路逃离书房,可是各处小门都被人从外锁住,他没了办法,只好寻到最低矮的院墙,弯下腰让成王踩着自己翻出去。 成王逃出去了,他立时便去找王妃和小殿下。 火势愈发的大,府里还隐隐传来刀剑相对的响声,景祥好容易找到了藏身偏厢的二人,身后的蒙面人也近在咫尺。 「王妃,您护好殿下,我去引开他们!」 景祥对成王妃张氏说道,见张氏点头,他才转身出去。 抛下这母子二人,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 景祥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杀了跟来的蒙面人,他巡视一番,很快又转了回去。 前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等回去一看,偏厢的屋顶上不知何时扔了个火把上去,大火熊熊,眼见屋顶塌了下去。 景祥相救不及,肝胆欲裂,他甚至赤手扒开燃烧的樑柱和帷幔,把那两人救了出来。 司马澈毫髮无损,只是脸蛋燻黑了,瞪大眼神喘着粗气。 王妃的整个后背都烧焦了,脸也被烧毁一半,一只眼睛没了,人却还活着,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出。 景祥心下觉得不对,但是府里仍未安全,只得背起一个,拉着一个,另找了一间屋子藏身。 成王妃就这样生生忍了十天,十天之后,才等来了救兵,成王顺利的入了宫。 她身上已经溃烂,身边是束手无策的景祥和已经说不出话的司马澈,她只是硬撑着一口气,要见到家人安然无恙,成王从宫里策马飞奔回来时,她松了口气,只求他,不要让她的澈儿,也卷进储位之争。 第319页 成王红着眼睛答应了,正要请人医治,成王妃拒绝了,要求将自己送回母家——张国公府。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性子软和,本不适合为帝,她也知道自己哥哥耳根软,又贪好美色,自己嫂嫂性烈却没有智慧,她担心只嘱託一句,这些人很快就会因为滔天的富贵忘却兇险。 所以,她顶着半张被大火烧的焦黑的面容,让张国公,她哥哥张垚桁答应,张家绝不可生出妄念,储位之争兇险万分,别为了权势富贵撺掇她儿子,再害了整个张家。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流着血,死去了。 宣帝做到了他的承诺,从始至终,他没有半点让司马澈继位的想法。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燃烧的房顶跌落时,成王妃护在司马澈身上,他是眼睁睁的看着火舌添上母亲娇美的面容,吞噬了她的眼睛,留给她一身可怖的焦痕。 他一直眼睁睁的看着。 然而,母亲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到头来,却什么都不属于他? 他司马澈可以不要,但却不能容许旁人轻忽母亲的付出。 ◎最新评论: -完- 第119章 ◎大结局 上◎ 「后来, 只有景祥明白我……」司马澈轻声道,「母亲不明白,父皇更不明白, 即便我不争, 也有人会推着我, 赶着我,把我逼到这条路上。」 宫内局势初定,便有人开始打起皇后宝座的主意。 那时还是汪太后掌权, 景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心里便存了一丝希望,万一哪天他回来了, 这帝王宝座,她得好好交还给这最爱的儿子。 即使他真的死了, 那也得由他的儿子继位才行。 可时局太乱了, 北狄大患尚未平息, 心怀不满的允王等成年皇子便已虎视眈眈,太子年岁不大, 根本弹压不了这些人, 只能靠成王支应下去。 也是因此,汪太后不能允许有人撺掇宣帝立后——不立皇后,除了司马澈, 再不会有嫡出之子, 也不会有新后一脉的外戚起势。 但是择妃,却可笼络安抚宣帝,崔柔就是这么入宫的, 容貌绝美, 却出身不显, 不会成为威胁。 「太后怕我阻拦,打发我去阮大人家小住,还骗我说,是宫里不安宁,她怕我出事。」司马澈说到这里,眸子里怒意渐起,冷笑不止,「都骗着我玩儿,以为我是傻子,不知道她们的算计?!不过,在阮大人家里,我遇见了你……」 满眼惊恐的女孩子,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那是他不想看见的,另一个自己,软弱无能,令他无比厌恶,发泄怒气也只能抽打杂草,然而她明明和自己一样可怜,却留下心爱的玩具安抚他,如此愚钝…… 「你可真是傻乎乎的……不就弄坏个玩具,你竟然哭了。」 司马澈说到这儿笑了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烧的实心小鸟,绿色的身子,嘴尖是一点红,他把它轻轻放到谢黛宁膝上,鸟儿一下陷入了白色的狐毛中。 他一直想修好那只啄水鸟,却一直没有机会。 「这是我亲手做的,烧不出空腔的,只做出来这个,你留着玩儿罢。」 送去无数华服,金玉,贵重的摆件给她,她从未动容,如今却伸出手,将这小玩意儿轻轻拿起,珍重的收入了掌心。 然而司马澈已经不想再去猜测谢黛宁的用心,是因为自己的述说感动,还是又一次欺骗?较量过太多次,他总是输的那个人,即便是此刻,她不说话,他仍觉得自己在输,输的一塌煳涂。 或者,从他答应阮清辉的要求开始,他就註定赢不了了。 「你可能都不记得,阮大人带你入宫,你却突然头疼不止,在御前竟晕了过去。」司马澈道,「父皇问了阮大人,知道原委后,便说宫里太医会配一种安神的药,让极度痛苦的人忘记发生过的事情,就不会再头疼了……但是,没人能保证被抹去的记忆是哪些,忘记了痛苦之事,也会忘了所爱之人,之事。」 …… 「殿下,阿宁头疼难忍的时候,常常整夜无法入睡,不止是身体受折磨,而且因为……旧事,她无法走出来,这样下去一生都毁了!若不是为了她好,臣是断不会同意用这个法子的!」 太医手里端着药,不知所措的看着死命拦在床前的七皇子司马澈,阮清辉虎目含泪的恳求他,而宣帝斥责几句他不听,竟亲自上手拉这个儿子, 「澈儿,这是救命的事情,你听到阮大人说的了,她一辈子都会这样时时发作,痛苦难耐,你忍心看她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吗?」 「可是你们说,药喝下去,她也许什么都会忘了!」 司马澈不肯挪开,身后的女孩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他回头望去,只见她面如金纸一般,豆大的汗珠不断的从额头渗出,她眉头紧皱,喃喃道:「母亲……原谅我,原谅我……」 这也是他心里想说的,他被成王妃护在身下时,大火吓破了他的胆子,她说自己一点都不痛,他就让自己相信了…… 司马澈怔了怔,放下了手臂,任由宣帝将他拉到一旁。 「那一霎心疼你的痛苦,但是之后,我只有长久的嫉妒,不甘,还有后悔……」司马澈自嘲的笑道,「其实你忘记我没关系,但为何后来相见,对我和司马浚却不能一视同仁呢?明明我付出的最多,为什么得到的始终最少?」 第320页 谢黛宁无法回答他,瓷做的小鸟渐渐被掌心温度焐热,然而却始终不是真的小鸟。 「我苦思多年,我究竟哪里不好?后来想想,可能就是从那一刻起,就都错了。」 「不,以前的事情,也许是我错了,是我不知为何就对你有了偏见,从未和你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也不知道这些事……对不起,但我现在知道了,兴许我们一时还不能成为朋友,可是……也不会是永远的仇敌。」 谢黛宁说着,心里生起一丝期颐,她第一次想也许自己应该服软,应该好好同他说清楚,她抓着司马澈的衣袖恳求, 「你放了我吧,不要让事情再继续错下去了!」 没想到司马澈听到这里,却眸光一冷,遽然讥讽道:「放了你?你还能回到过去吗?你被我圈禁数月,天下人知晓此事之后,你还能安心的做你的沈夫人吗?沈屹还能心无芥蒂的接受你吗?」他缓缓把衣袖抽走,摇头冷笑,「阿宁,你那么聪慧,又怎会如此天真?从你落入我手中的那一日起,你就不再是清清白白的了,天底下,哪个男子能接受自己的妻子被玷污?就是贩夫走卒都做不到,更何况身为首辅,受天下人敬重的沈屹?即便你告诉他没有,一天两天他会信,时日久了呢?裂隙会越来越大!还有你们的女儿,现在,她的母亲是一个被朝廷嘉奖的巾帼英雄,但一转眼就会变成被全天下唾弃的失贞妇人,她也会变成被戳嵴梁骨的野种,你知道那时候,你的念念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你的沈师兄,又是什么滋味? 谢黛宁,你回不去了!」 你只能继续做个死人!只有如此,你才会完完全全属于我,否则我又何必费这番功夫,在你最璀璨耀目的一刻,让你陨落? 随着他这番话说完,谢黛宁身上的温度也一点点流逝了。 她不敢面对的东西,就这样被他毫不留情的戳穿了。 是的,她信沈屹,信她的家人,可是天下人呢?她能阻挡他们对沈屹,对念念的伤害吗,能堵得住世上悠悠之口吗? 难道,她也要自己爱的人像司马澈一般,承受多年痛苦和非议,直到被扭曲,被改变?被推上万劫不復? 她真的回不去了吗?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父皇不是这样,你也不是,谁都不曾想过,最终,会如此面目全非。」 司马澈看着她,见她微微颤抖着,眼眶已经红了,一滴泪珠顺着颊边落下,声色不觉又软和下来,把手搭在谢黛宁肩上上安抚道:「但是阿宁,这些都没关系的,今晚我会给你看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一个全然不同的开始,沈屹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甚至更好!只要你相信我!」 「……不,我不要,我……」狐裘下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痛苦令谢黛宁蜷缩起来,语句碎裂在唇边,她已不知该说什么,眼泪止不住的落下,一道血线从唇角溢出,人也软软歪倒了。 司马澈的脸色一下惨白,他慌到了极处,一手用力揽住她,一手拍着车壁大叫:「停驾,停下,快宣太医!……阿宁,你别吓我,你不要吓我!」 谢黛宁在他怀里勐烈的咳起来,血沫不断的喷涌而出,落在狐裘上仿佛盛开的鲜花,司马澈又惊又怕,也不知找帕子,只抖抖索索的用衣袖去擦,去捂,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令她停下,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冰冷如石块一般,一只断裂的簪子叮噹落地,司马澈低头看去,她的手心亦是遍布血痕。 他恨不能把命奉上给她的人,原来,竟这般恨他,防备他…… 整个銮驾都停了下来,外面的侍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时,一名太医小跑着过来,在车外开口问了一声:「殿下……」 车内静了片刻,帘幕被掀开,司马澈疲惫的声音响起:「上来!」 这一瞬,恰有一道阳光从阴云中探出头,无遮无拦的让人把车内景象看了个清楚,那曾经恣意飞扬,已成一段传奇的女子,倒在一片红的骇人的血泊中。 …… 銮驾到达纵马台,已是日暮时分。 山顶上,早到的皇亲国戚和大臣等的心焦如焚,选择随驾上山的则是苦不堪言,宣帝和太子等人自有轿子抬上山去,他们只能跟随禁军步行。 下午的时候山路泥泞,不少女眷的鞋子都掉了,衣裙占满了污渍,到了晚上,泥巴又冻成了块,粘在衣服上,令人举步维艰不说,还冻得瑟瑟发抖,男男女女都得靠人拉拔着往上爬。 好容易到了山顶,才一靠近大殿,便觉阵阵暖意袭面,殿内灯火通明,雅乐声响,还有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将整个宫殿衬的如仙宫一般,然而侍卫又把人都阻住,让换过衣衫才能进去面见贵人。 等这混乱彻底过去,众人坐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纵马台的大殿里,宣帝被搀扶着坐到最高处的龙椅之上,他的身侧是一把空着的椅子,再下面一些,则是太子和太子妃的位置,只是人都未到,椅子都空着呢。 众人行罢了礼,见此情景,不由低声议论了几句,太子和太子妃不提,听说崔贵妃未随驾出行,那这椅子又是给谁留的? 景祥这时站出来,宣布太子稍后就到,令众人不必拘礼,宴席先开。 说着,他拍了拍手,只见一群妆扮如月宫仙子的舞姬端着美酒佳肴入内,奉上酒菜之后,在殿内就势摇曳着舞了起来。 第321页 众人也只得收起好奇心,开始宴饮。 那头京城里,天刚暗下来,沈屹就带着死士攻入了皇宫,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把阮清辉从诏狱中救了出来。 囚禁了近半年,他看上去只是苍白虚弱,但是身子并无大碍。 搀扶着人到了宫门附近,沈屹停下步子,转身向阮清辉跪下,阮清辉赶忙去扶,「饮冰……」 沈屹却避开他的手,沉声道:「舅舅,您所承受的一切,皆因沈家和饮冰而起,箇中缘由柯钺会向您一一道明,眼下时间紧迫,恕我不能亲自道出万般愧疚,亦不能护卫您脱离险境,如果……」他停下口,嘆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向着阮清辉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道:「请您,保重!」 阮清辉心头勐地一跳,只觉不好,伸手便要抓他,然而死士已经一左一右挟住了她,不由分说,便带着人往皇城外急奔而去。 柯钺落后几步,不舍的看了看沈屹,从稚子到青年的所有模样,沈屹所有的样子都在他心里一一浮现,他早已如同柯钺的骨肉至亲,然而命运不公,他是空有一身功夫的莽夫,拼尽全力也无法保护他周全。 如今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完成他的心愿罢了。 柯钺狠狠扭头,追着阮清辉去了。 沈屹转身,吩咐剩下的几十人道:「先去东宫!」 因为皇帝和太子都离宫,东宫里的人一下走了多半,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将各个宫室搜索一遍,没有任何发现。 很快,死士们又聚回沈屹身边,等他号令。 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意外,除去东宫烧制啄水鸟,还有崔景和萧妍的传话,以及朵朵一人固执的相信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谢黛宁活着。 沈屹早已打算好了一切,他看向死士,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搜索皇宫其他地方,务求不遗漏一处。天亮之前没有找到,便即刻离开京城,前往北地与柯钺汇合!」 分出了一多半的人,他身边只剩下五人,看了一眼纵马台的方向,沈屹又道:「你们几个跟我走,上纵马台!」他言罢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走。 死士听命后只愣怔了一瞬,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反对,眼神相觑片刻,被挑中的毫不犹豫的跟上沈屹,留下的则齐齐跪地,对他们的背影跪地磕头,然后迅速分散开来,向着各个方向隐没入宫室间的黑暗之中。 因今年元宵的特殊,朱雀大街的灯会也停办了,宽敞的大街两侧,店铺大门紧闭,门前的雪积的老厚,上面飘洒着几片炮仗碎屑,不见喜气,反而有些萧索之意。 一个年轻男子在街角等了许久,不停的朝着皇宫方向张望,将近亥时,他越来越心慌,终于下定决心,扭头朝城外跑去。 赶在城门关闭前,他奔到了城外一处林子,很快,几个和他一般打扮的男子也来了。 「公子没走宣德门。」 「也没走崇光门!」 「奉宁门也没有!」 「……」 这些人是邓省危手下死士,只是功夫略逊,才不能沖在前面,可原本的计划里,他们是守在京城各处出口,以防有人拦截,并策应沈屹一行。 虽说知道会有意外,却没料到连人影都不见,正不知怎么办好,忽听一声熟悉的鸣镝破空响起,是沈家军军中独有的音调。 鸣镝是柯钺放的。 他已经带着阮清辉奔离京城,眼下安全了。 众人停下喝水歇息,柯钺则走到一边,放完鸣镝,他看着纵马台的方向,虎目含泪,哑声低道:「贾明,但愿你一切……顺利!」 阮清辉恢復了些力气,见状不对,忙抓住他胳膊逼问,柯钺只得将前因后果简短道出。 阮清辉听罢,蹙眉微微一想,不由冷汗涔涔,急道:「快,带我上纵马台!」 「不可。」柯钺道,「我等誓死也会护送大人与家人团聚,绝不违背公子命令!」 「你们不懂!」阮清辉快速道,「纵马台是皇上做王爷的时候,和王妃的定情之地,当年因王府大火,司马澈大受刺激,他心心念念之事,其一是阿宁,另一个便是他的母妃。有一回他病中说胡话,只我陪着皇上照顾,亲耳听见他说,母妃身上只是烟火,她没被烧伤,她没死,他一定会带着阿宁去纵马台见她,这是他的执念,如今他真的绑着皇上上了纵马台,怎么可能善了?」 柯钺听出他话里意思,问道:「阮大人是亲自迎少夫人灵柩回京的,之后又一直困在内狱,眼下如何能确定,少夫人她活着?」 阮清辉斩钉截铁道:「我是没看见人,但是被囚禁之后,我便一直觉得不对,如果阿宁已死,他困住我有什么用?明明饮冰才是他最恨的人!而现在你跟我说这些,我更是肯定,没有阿宁和『王妃』,他绝不可能去纵马台,所以阿宁一定活着!」阮清辉挣开左右死士束缚,一指纵马台方向,「只有我和皇上知道,他一直在找『王妃』……他应是找到了,才会设下此局,如果不赶紧追上沈屹,阻止贾明,恐怕所有人都会落入他的圈套!」 ◎最新评论: -完- 第120章 ◎中◎ 沈屹等人已经到了纵马台山下, 今夜没有月光,山顶的宫殿里燃着无数琉璃宫灯,七彩辉光熠熠夺目, 连夜空中薄薄的云层都被照亮了一片。 第322页 岩壁的小道漆黑湿滑, 难以攀爬, 却因山顶那一束光亮,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 想起知晓沈承心思的那夜,沈屹也是在这样的迷乱和黑暗中狂奔急突, 是谢黛宁和她那封信,如这光,把他拉了回来——山川阔大, 世间温柔,唯念一人。 是啊, 唯念一人, 他亦是如此, 阿宁就是他的唯一的归属。 所以,现在的他, 不过是回到她身边。 没有赴死的决然, 沈屹平静的在心里想着,等见到了该说什么,该如何安慰他的阿宁, 他留她孤单一人太久了, 得快些去陪她才是。 越往山顶,风越大,雪片被从岩壁上捲起, 打在人的身上, 被身上的热气一呵, 很快便将衣服浸湿透了。 奇怪的是,沈屹并不觉得冷,若不是怕暴露行藏,他已将身上衣衫去除了。 耳边的风声渐渐化为女子的声音,是他的阿宁,风雪中,他看见了阿宁在向他招手。 沈屹笑了,轻声道:「再等等我,阿宁,我再办最后一件事,之后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伸出手去,像是想抓住什么,身边死士赶忙抓住他,轻唤道:「公子!」 沈屹回过神,才看清那不是谢黛宁的手,只是一根埋在雪里的枯枝罢了,若是抓住借力,此刻他已经掉下悬崖了。 沈屹闭目,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一股温热的腥甜之气在唇齿间散开,他清醒了过来。 山路上满是禁军,他们只能选择攀爬岩壁,此处离山顶已仅剩百米之遥,决不能功亏一篑。 眼见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去路,死士正从身上取下挠钩,一条绳索忽的从上面坠下,朵朵的脸出现在石块上面,眸子亮晶晶的,「公子,我拉你上来。」 沈屹蹙眉,不过此刻没有工夫说话,他抓住绳子一纵身,翻上了石块,又将几个死士一一拉了上来。 等所有人站定了,才看见本应护送阮家人离开的贾明,刘宇光,邓省危等人,应该被华庭看住的朵朵,还有金雕白咪,都在这背风的石块后躲避着,不远处,还有数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正在戒备着。 沈屹皱眉,沖贾明问道:「怎么回事?」 朵朵却抢过来道:「公子,你们也太自作主张了,你们不肯信我,却一个个甘愿送死。」 沈屹登时明白,他上山刺杀司马澈是一心求死,贾明出现在这里,想必是要以性命阻止,也是求死之举。 朵朵絮絮叨叨的把经过说了,原来是柯钺听了阮清辉的话,知道赶上山已经来不及了,便去华庭那找到朵朵,让她用白咪通知贾明暂不可动手,他和华庭会调集人手,打上纵马台,营救谢黛宁。 朵朵的大烨话说的本就不流畅,好容易把意思说清了,却见沈屹脸色愈发难看,贾明抬手,捏住了沈屹双肩,他眼中布满血丝,声调也是苦涩沙哑:「公子……少夫人,的确在大殿里,她活着!」 沈屹的脑中,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下,霎时一片空白。 朵朵执拗,柯钺摇摆,还有邓省危,刘宇光……身边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出谋划策时说过,若是谢黛宁真的活着如何,若不是,又如何这样的话。 只有贾明,他从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一次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做了打算,用自己的尸体来阻止沈屹。 然而现在,他也说谢黛宁活着?! 沈屹摇摇晃晃的起身,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贾明赶忙拦下他,唤过一个「禁卫」,令他把衣裳换给沈屹。 铠甲披上身,沈屹却仿若不觉,任由几人摆弄着换好,贾明亲自扣着他手腕,拉着人混入了巡查的禁军中,一步步向着大殿靠近。 乐舞声阵阵愈发清晰,大殿的四壁被拆开,很容易便可见内里,琉璃灯光下,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笑语连连,阵阵薰香裹着雪片在空中飞舞闪耀,一切如同幻梦。 而最高处,沈屹看见了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他的阿宁一身大红色,衣服的纹绣极其繁复华丽,髮髻高高盘起,金色的凤冠闪烁着,他从没见过她如此耀目美丽,却疏无半点喜意。 她仿佛被困住一般,神思游离的看着眼前一切,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呆滞的盯着前方,面色青白如纸,身体虚弱的靠着椅背。 沈屹的心绞痛起来,他又向前走了几步。 贾明赶忙攥紧他手腕,附在耳边轻声道:「公子,万不可在此时现身,约莫一个时辰后,柯钺和华庭就能带人马赶到,到时候一举攻入……」 「攻入?」沈屹打断他,「你看看,殿内戍卫多少,可有完全把握将人救出?」 贾明滞了一下,尚未及回答,又听他说:「我决不能再让阿宁有分毫损伤。」 沈屹甩开贾明,如一缕游魂走上台阶,一步步跨进殿内。 里面的谢黛宁像是感应到什么,微微抬眸,眼神在人群里巡梭着,最后落在了殿门处。 天地间像是支起了一张黑漆漆的幕布,雪片被风裹挟着,时不时的掠过,眼前的戏台子——皇亲,贵戚,朝臣,内眷,他们每一个人明明看见了自己的脸,却在司马澈一个眼神之下,恍若不知般恭谨的请起了安,齐声唤她太子妃。 谢黛宁,你回不去了! 司马澈的话像咒语似的,在耳边不断地迴响着。 就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出现了,他浑身上下都被雪片打湿,白色的衣袍边上沾满泥浆,整个人狼狈不堪,但那身影,无论变成什么样,她都认得,永世不忘。 第323页 谢黛宁笑着站起身,沈屹也笑,远远盯着她,那是看见世上最心爱之人的笑。 「师兄。」 她低低唤着,朝着他一步步走过去。 殿内众人已经发现沈屹,舞姬们亦觉察出不对,停了歌舞退到一边,两人之间不过百步之遥。 「还等什么!?」 一声喝令将这段路生生截断,司马澈赶上几步拉住了谢黛宁,指着沈屹吩咐禁卫:「给我拦住他!」 一阵刀枪剑戟交锋的铿锵之响后,大殿霎时被禁军填满,他们一半拦在谢黛宁和司马澈前面,看似护卫,实则将她牢牢困住,另一半则对着沈屹,用刀尖阻住了他的脚步。 司马澈的唇角扯出一抹微笑,沈屹终于到了,这才是今夜的重头戏,没有沈屹的痛苦,他的安排会寡淡不少。 然而沈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放到别处,他像没看见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只是看着谢黛宁,继续往前走着,禁军连连后退,并不敢真的在他胸前扎个血窟窿出来。 谢黛宁急了,她挣开司马澈,小步跑下丹墀,手扒上禁军的钺戟尖刺,大喊:「师兄,你停下,不要走了,停下!」 沈屹依言停住步子,远望着她含笑道:「阿宁,不用担心,也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这样的话语和笑容,谢黛宁仿佛明白了什么,只见沈屹又继续往前走,他进一步,禁军便退一步,他们手中的武器本应用来守卫天下,不是用来谋杀众臣良将的。 「阿宁,舅舅没事了,祖母还有念念他们都好。」沈屹开口,像是在和久别的妻子闲话。 谢黛宁听到这句松了口气,只听他又说,「对不起,我本许下诺言,要一生一世爱护你,照顾你,让你快快乐乐……可是,竟然连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做到……」 谢黛宁微扬起下颌,忍下泪意打断他:「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喊你师兄,明明……明明你已是我的夫君……」 她突然说起这个,沈屹微微一愣,却见她笑中带泪,道:「因为我太过喜欢你,竟连喊出你的名字,都怕泄露了心意,让人听出来笑话我,这心思是不是很好笑?」 沈屹摇头,这怎会好笑呢?这样的心意,这样的赤诚,只有他的阿宁。两人就这样望着彼此,一步步走近,阻拦的禁军,大殿里的其他人,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阿宁,我们回家!」 她点头,用力掰开一个个交错的尖刀,而沈屹继续往前,用血肉之躯将禁军连连逼退。 「够了!」司马澈一声断喝,又道:「沈屹,你看清楚了,这是孤的太子妃,你进来之前,她可是心甘情愿的坐在这里,陪孤赏宴!」 然而挑拨的话语毫无用处,那两人都不反驳,也不理会他。 「你们来说,她是谁?」 司马澈怒意上涌,又冲着殿内众人喝问,刚才还迫于威压,山唿太子,太子妃的众人,此刻竟然都沉默了。 不少女眷低头抹泪,而大臣们则连连摇头嘆气,地位高些的皇亲,更是一脸不贊同的看着他,眼含责备。 连站在最前面的禁军,刀尖亦是微颤,甚至有一人已经放下了手中武器。 司马澈怒极反笑,连连道:「好,好,甚好!不过就算这大殿上每一个人都帮你,沈屹,你依旧带不走她!」 他沉重的抬起手腕,冲着身后的内侍示意。内侍轻轻击掌,殿内的琉璃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光线黯淡下来,他指向了殿外。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终于看见,就在围绕猎苑的山嵴上,一个个微小的烽火闪烁着,烟柱细弱,却直冲云端。 敌袭? 大殿里静了一霎,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乱,有桌椅被推翻,酒樽落地的脆响,还有女子尖叫出声…… 内侍驱赶着众人,强令他们安静下来,而司马澈走到丹墀的边缘,居高临下的看向沈屹,「沈屹,沈将军,那烟火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罢?」 沈屹收回看向烽火的眸光,第一次把视线给了司马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妨告诉你,那是允王的郓州军,号称十万,其实不过七万余人,但是踏平京城也足够了!」 「夺宫之事,你是一手策划,根本无需他人协助,但你故意引允王入京,予其摄政王之尊。」沈屹冷冷陈述着,语调里没有一丝讶异,「这之后,又让我处处掣制他,他尝过权位滋味,自然想更进一步,所以你便放他离去,故意引他谋反。」 「不错。」司马澈大笑起来,「即便你我乃是敌对,但这中间你仍旧配合的很好,允王想控制朝政,可一次都没成,他能最终走上这一步,也有你的功劳!所以看在此事的份上,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 司马澈指着殿内禁军,「这里约莫百十来人,山下还有禁军一万余人,此刻出发,大约能在一个时辰之后,在猎苑拦截住郓州军。此战你若胜了,我便将阿宁还给你,不过此战艰险至极,你不去也无妨,我仍会将阿宁还给你,只要郓州军铁蹄踏过此处后,你和阿宁,都能活着!」 听完他这番话,大殿内立时乱成一团,有人已经夺门而出,想要逃出这个必然沦陷的地方,也有的自知山路难行,命丧于此已是难免,不由和家人抱头痛哭起来,还有的忍不住痛骂司马澈荒唐,被禁军一剑刺穿,倒毙当场。 第324页 一片混乱之中,司马澈扬起手,一名禁军从他手里接过虎符,又小步跑到沈屹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虎符送上。 司马澈道:「去,或不去,皆由你选择。」 沈屹没有理会,目光又落回近在咫尺的谢黛宁身上,现在,他们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触碰,而且她真真切切的就在自己面前,不会再像梦里那样破碎成齑粉。 他哑着声音开了口:「阿宁……」 谢黛宁的泪不住的淌落,她死命的摇头,嘶叫起来:「不,你不要说,我不让你去,一万人和七万人迎头对上,师兄,胜算太低了,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你不能去!不要再抛下我!」 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钺戟尖刺,血痕已经隐隐顺着指缝显现,沈屹攥紧了拳,他多想能把这双手握在掌心,好好呵护一生,可是他不能,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哪怕要他付出生命,只要她活着! 「阿宁,我必须去。」 沈屹的语调极柔,生怕惊着她一般,「我所为早已不是大烨,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亲眼见着念念长大,听她叫出第一个字,喊你母亲,她不听话时,你会训斥她,但又会很快后悔,拿巷子口的点心果子饴糖贿赂她,又或者带着她一起淘气,惹得舅舅和祖母生气,追着你们骂……等她长大了,你还能看着她出嫁,给她盖上盖头……你得看见这些美好的事情……」 他说着,牵动嘴角笑了起来,仿佛自己也看见了这些事情发生一般,这些事情太过美好,所以他不能留下,不能拖着她一起死,人人都说他善战,那他就再战一次,沈屹深吸一口气,狠狠把目光从谢黛宁身上移开,拿过禁军手里的虎符,转身大步离开。 而谢黛宁,怔怔的望着沈屹的背影,在他走出大殿前,大喊道:「师兄,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沈屹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她。 ◎最新评论: -完- 第121章 ◎下◎ 沈屹的身影终于还是消失, 一双手把跌坐在地的谢黛宁拖了起来,不必回头,她也知道那是谁。但是身上的力气已经都随着沈屹离开流逝, 她不再反抗, 被按着坐回到太子妃的椅子上。 内侍和宫婢来回穿梭着, 大殿里的禁卫离开了大半,维持秩序的事情交到了他们手上。 但是内侍已经无法像往常一般约束提点什么规矩礼仪,殿内的大臣有的斥责嚷叫, 有的独坐着喝起闷酒,女眷则多凑在一处哭泣抱怨着。 他们好容易才将众人劝回去坐下,然而宴已不成宴, 兴许马上要到来的死亡,让所有人都无法再镇定下去。 谢黛宁微微回神, 看向了最高处的宣帝, 只有他能结束这样的乱局, 但他还是那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甚至不知是否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意他这个皇帝了。 几步外,司马澈和景祥正说着什么,他刚才一直站在宣帝身后, 无声无息的侍立, 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出去了,回来肩上湿了一片。 两人商议半晌,终于议定了似的, 司马澈转身朝向谢黛宁走来, 而景祥对着殿内的内侍吩咐一番, 琉璃灯盏又被点亮,宫人们寥寥打扫一番,在司马澈不满的眼神里,铺上了新的毯子,燃起香来。 奇异的味道霎时布满整个大殿,司马澈微微侧身,双手扶起谢黛宁,拖着她前行几步,一边道:「这是生犀角,『异苑』有载,燃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这香我好不容易寻得,专门为了今日。」 说着他冲着景祥一点头,便见他转身冲着殿外唱喝道:「恭迎敬宁皇后凤驾!」 「恭迎敬宁皇后凤驾!」 …… 一声声恭迎皇后凤驾的唱喝飘出大殿,回音裊裊。 敬宁皇后?那不是已故成王妃被追封的谥号吗?她是死人啊,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谢黛宁再度转头朝宣帝望去,他这次也变了脸色,无奈身不由己,除了双目怒睁和青筋凸起外,什么也做不了。 殿内静了一瞬,这声唱喝把所有人都吓的一怔,从未听过唱出死人谥号的,更何况是此种境况之下? 然而渐渐近了的脚步声如同敲在人心上,入了夜山上的风大,吹起的雪雾之中,一群宫婢掌着灯盏,簇拥着一个环佩玎珰的美人走入大殿,她体态微丰,肌肤雪白,身着皇后服饰,还披着一件和谢黛宁一模一样的狐裘,头上是华贵繁复的皇后金冠,脚下是仪态万方的步子。 如果不细看她眼神,的确会以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有些老人见过成王妃,待她走近时看清面容,竟顾不得礼仪,手指指着她,口中发出咕咕的声响,吓得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也有镇定的,喃喃自语道:「像,真像!」 这位敬宁皇后,就这样在犀角香中,一步步走到丹墀前,司马澈拉着谢黛宁向她弯腰行礼,口中大声道:「儿臣恭迎母后,愿母后凤体安康,千岁太平!」 谢黛宁被他扯得一踉跄,这腰到底没有弯下去,余光中,只见殿内众人亦是手足无措,有跟着行礼的,也有退后几步,一脸不屑的。 司马澈全不在意,他松开谢黛宁,上前扶过敬宁皇后,将她搀到宣帝身边,在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上坐好,他甚至亲自斟上一杯暖酒,放进她手里,如同世间最孝顺的儿子那样。 第325页 敬宁皇后,那女子,此时才露出一丝慌乱,双手接过酒樽,怯怯的抬眸看了一眼司马澈。 司马澈安抚的一笑,转身坐回太子席位。 景祥又一次宣布,宴会继续。 雅乐奏起,只是众人早没了吃喝的心情,借着乐声掩盖,纷纷低语起来,眼前这位皇后的来歷,也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沈屹,是山下的郓州军。 这纵马台仿佛一艘必然要沉的船,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覆灭,又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新的戏码,所有人都急了,想看最后到底是何了局。 可旁人越是焦灼,司马澈这边就越是淡然,他的一举一动,早在脑海里重复过无数遍,只等着今日实现,外面再天翻地覆,又能让他失去什么? 他看着景祥将一枚丸药送入宣帝口中,然后笑道:「父皇,服下此丹之后,约莫半个时辰,您就会行动如常,和往日无异了,日后有母后陪伴服侍,您必能康健如常。」 宣帝瞪着他,眼中血丝密布。 司马澈又回头看看谢黛宁,道:「阿宁,此时你明白了吗?当初是父皇冤了我,我从不曾在府里欺辱凌虐婢女,我怎会是那样荒淫无道之人?我不过是找寻母亲罢了!」 凌虐婢女?经他这么一说,谢黛宁才想起,他因此事被宣帝怒斥,还褫夺封号禁足,其时坊间传言,都说他是淫/乱暴戾,残害人命。 「我的母妃,身受火烧亦不声不响,之后坚持十多日方才薨逝,那些女子长的是有几分像她,可一旦我在她们身上烧出伤疤,她们就哭喊着死掉了,真是没用!」 谢黛宁大惊,难道当时刑部语焉不详的凌虐,是用火烧出伤痕? 她不禁气急,怒斥他道:「你这样做,还说自己不是凌虐?」 「当然不是。」司马澈毫不在意,看着御座旁拘谨的皇后,嗤嘲道,「假的,就是假的,除非能如我母妃一般坚韧,忍人所不能忍之痛,否则又有什么资格坐上那个位置?阿宁,你可还记得你在人贩手中救下的女子?不错,那些女子也是我花钱寻得的,她们和我母妃有几分相似,见识了富贵生活后,是自愿要成为王妃,我这才好生养着她们,只要能在身上留上一样的伤疤,我便会保她们一世的荣华无忧!」 谢黛宁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一般,半晌才道:「你以荣华相诱,几人能抗的住?」 「你就从不在我面前低头。」司马澈接了一句,又见那敬宁皇后因为紧张,不小心将酒液洒在衣裙上,赶忙小心的偷觑下方,他不禁微微蹙眉,道:「她是最像我母妃的一个,可惜到底不是她,不过不要紧,她只需坐在此处罢了。」 他再度冲着景祥点头示意,景祥一击掌,只见内侍奉上谕旨,印玺,还有宝册等物,待众人齐齐立于殿前,司马澈亦起身,拉着谢黛宁要在丹墀前跪下。 她不肯,司马澈便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沈屹此时应是到了山脚下,你想不想看看他?」 谢黛宁不解,司马澈又道:「你乖乖听话,我便让你看见他,说到做到。」 她心中一颤,缓缓跪了下去。 景祥方一展手中圣旨,大声宣读起来。 原来,是一道给七皇子和谢家女谢黛宁赐婚的谕旨,是由皇后发出,祝福她的儿子能幸福美满,佳偶天成。 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他择妃的时候,原来这就是他期盼的,他心心念念的,让一切事情一一回到正轨上,他爱的人都会回来。 原来他早就疯了! 谢黛宁看着他,司马澈的眼眸里满是癫狂和迷离,跪谢了赐婚的谕旨之后,他站起身,冲着所有人宣布道: 「今日本王得心中挚爱为妃,心中欢喜,适逢元宵佳节,便以漫天烟花为贺,与天下同乐!」 司马澈说罢,亲手为谢黛宁拢好狐裘,又在她手里塞上暖炉,然后才拖着她离开大殿,一路往放置石鼓的高台上走去。 他们身后,是内侍抬起的尚不能行走的宣帝,还有那位敬宁皇后,踉跄着跟随在其后。 再后面,则是生怕被抛下的皇亲国戚,高官贵妇们。 天空阴沉漆黑,山下虽被雪覆盖,却远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只见司马澈拿起鼓槌,冲着石鼓重重砸下,一声声沉闷的鼓声响起,回音在猎苑周围的山间迴荡着,之后便见一朵朵烟花从周围的山壁中腾空而起,璀璨耀目的颜色将天地间都映照的如同白昼,烟火如流星坠下时,照映出山下的队伍,像蚁群般细细的一条蜿蜒在冰天雪地之中。 远处,则是如同黑色潮水一般的郓州军,相向而来。 身后登时响起阵阵哭喊声,没有人相信,沈屹和这一万禁军能挡住郓州军的铁蹄。 他们仿佛看到即刻可见的死亡。 烟火还在不停的腾空而起,雪花如此洁白无暇,竟如同湖面一般,将烟火的颜色倒映出来,也映在每个人脸上,这是世所难见的美景,却没有一个真心赏景之人。 谢黛宁脸上,流过冰冷的泪水,泪水被冻在腮边,皮肤上起了细小的裂痕,在寒风中微微刺疼,她盯着那队伍,她想大声哭叫,想将队伍里的他唤回来,可是她知道这么做,也无济于事。 沈屹何尝不知自己是螳臂当车,可仍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只为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漫天烟花之下,那条细细的线笔直的朝着前方行进,她当然没办法分辨出哪一个才是沈屹,可是却又像真切的看见他一般。 第326页 她看见第一次见面,站在桃树下的他。 她在学堂上捣乱,他用背遮掩住她。 还有在山间的微雨里行走时,她扯着他的衣袖带子,希望那路一辈子都别有尽头。 每一个沈屹都是包容的,他总是对她柔声细语,即便冷漠都是假装,让她可以轻易看穿,正是这样的温柔,让她不知不觉,接受了心中的愤恨,她不曾真的做出什么后悔不及的错事,也没有失去所爱的人。 还有后来,她初入婚姻的惶恐不安,沈屹全部看在眼里,他没有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抚,然后把她变成一个束之高阁的妻子,而是亲自去求宣帝允许,让谢黛宁和从前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知道她的能力和智慧,带着她出征,打仗,全心信任她,就算担心忧虑,他也从未有半句抱怨和后悔。 就这样一步一步,她走过了一条从未有女子走过的路,这里面的每一份得到都是自己付出,后来她已经很久不再想起谢老太太她们,哪怕回忆起了真相,她也不再愤恨无助,她心里长出了一棵足够坚实的大树,撑着她直至今日! 和沈屹在一起,她从未后悔,他们一起走到此时,任何人,任何事都已不能把他们分开了,哪怕是生死。 司马澈看着谢黛宁脸上变幻的颜色,那是烟火映照,然而这种时刻只能给她平添几分艷色罢了。 他缓缓开口,问道:「阿宁,你喜欢吗,这是我想了许久,特意为你准备的!」 谢黛宁没有回头,她的眼眸追着山下的队伍,一瞬不瞬。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会回去的!」 「什么?」 谢黛宁回头,看向司马澈,「我说,我会回去的,不管你会不会放了我,我此生一定会拿回自己的名字,我的一切,我就是沈屹的夫人,是念念的母亲,是赛罕岱钦的族长,也是我自己,我是谢黛宁,不管旁人如何想我,有没有清白,我不靠被嘉奖的名号,也不是你的太子妃,我就是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司马澈,我会一步一步,用尽一生,做我自己!」 烟火不断,谢黛宁在他眼里,像是和烟花融为一体,如此美丽,耀目,又如此难以抓住,司马澈忽然明白了,他所喜爱的,深爱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她吗? 从不低头,哪怕遭受伤害,她也不会认输,更不会自怜自艾,不止如此,就算忘记旧事前,她也保留着一份纯善,而那最后一分善,其实尽数给了他,他喜欢的女子,一直如此漂亮又勇敢。 司马澈想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许久,才嘆道:「兴许,我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不必去嫉恨他人。」 说完这话,他像是放下了什么,松开紧握谢黛宁的手,转身走向宣帝,他先是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朗声道:「父皇,您也许觉得儿臣所为皆是荒唐,然而你我父子,已许久不能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话,我亦是无从辩白,所以这一次还是让景祥代为解释一切吧!至于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因我胁迫,为保全大局无奈所致,还请父皇万勿惩罚。儿臣这段时日的种种行径,自知绝无可能善终,便也不叫父皇头疼如何处置,就此了结了罢!」 随着他的话语,景祥一撩衣袍,哐当一声跪地,冲着他深深叩首下去,宣帝亦意识到什么,只是身上经脉阵阵疼痛,却仍紧紧锁着他,让他不能动,不能言。 「景叔!」 司马澈站起身,弯腰将景祥扶起,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这样唤他,然而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眼眸里仿佛恢復少年的清明,含笑看着景祥道:「保重!」 景祥眼前起了泪雾,哽咽点头。 司马澈转身,又走回谢黛宁身边,低声道:「别担心,你的沈屹,会没事的!」 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马澈快跑几步,从高台的石鼓一侧纵身跃下,她大惊之下伸手去抓,却连他衣角也不曾摸到,她重重扑倒在地上,却只看见山崖之下寒风吹起的雪片乱舞,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有人大喊着「皇上」,她回头看去,只见宣帝口吐鲜血,一手指着自己这个方向,目眦欲裂的倒在銮驾之上。 …… 山下,烈烈寒风捲起地上雪片,像小刀一样割到人脸上,沈屹带着禁军急行,原本还担心风雪迷了人眼,让他们无法准确阻击郓州军,天空中忽然升起一朵朵烟火,将整个猎苑照的如白昼一般, 靠着辨识熟悉的山峰,一行人直直向前,准确的将郓州军拦了下来。 只是眼前的景像并不如他们所想,郓州军已经乱做一团,后面的人还在不断涌上,前面的却高喊着「造反者株连九族」,「殿下已经大义灭亲了」之类的话。 不少兵士正在打斗,鲜血喷溅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绽开鲜花,很快冷却下去,亦如花朵枯萎,变成暗沉的深红,又被溅起的泥浆掩盖。 司马徵拖着一条长鞭,骑在马上,绕着地上一个老者来回堵截,时不时就狠狠的抽在他背上,他是故意如此,好让那人不要太快死了。 沈屹一眼便认出,那老者正是允王。 他气息奄奄的趴在冰冷的泥浆里,眉毛鬍子上都是冰碴,嘴唇冻成了暗紫色,上身光着,皮肉松弛的跗在骨上。 见沈屹出现,司马徵将鞭子收回几分,笑道:「沈大人从何处来?若是纵马台,想必已经看见沈夫人了罢?」 第327页 沈屹蹙眉,并不回答。 此刻的司马徵,和司马澈竟有八分相似,他喘息连连,额上满是汗珠,眼眸里是一样的癫狂和恨意,他指着地上的允王,不屑道:「才二十鞭子,他就受不住了!连连求饶,连亲王之尊都不要了!真是懦夫!」 他朝允王啐了一口,道:「当初我的母妃,可是生生挨了你八十鞭子,才断了气!今日少一鞭都不成!」 他接过属下递来的酒袋,饮了几口,再度狠狠追着允王抽打。 一名郓州军士上前,向沈屹禀报导:「沈大人,郓州军中譁变,现已经全部处置完毕,共抓住三百余人,请您示下如何处置?」 「譁变?」沈屹一抬眉,不是谋反? 「正是。」司马徵百忙之中,接了一句,「说好了雪中练兵而已,这些人竟突然撺掇我父王谋反,不是譁变是什么?当然,如何处置,还是要等朝廷的示下!」 看沈屹沉默不语,身后禁军依旧是戒备之姿,刀剑的方向还是对着郓州军。 司马徵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纵马台的方向,嘲讽的一笑,道:「这小子,看来到底是留了一手!」 他想了想,将郓州军的虎符朝沈屹抛去,大声道:「这东西给你,总该信了吧!反正郓州也不是我家乡,不要也罢!」 长鞭如蛇般捲住了允王的腿,「沈大人,剩下的烂摊子,就交给你了!」说罢马镫一夹,拖着允王便朝风雪中跑去,身后数十亲卫跟随,很快便隐没不见了。 沈屹一扬手,数名禁军跟随而去。 他走之后,郓州军更是群龙无首,沈屹将禁军分为几队,分别派去整编郓州军,之后见事态安定,方又派人赶去纵马台送信。 天亮时,风停雪息,沈屹一夜不曾合眼,此时看着雪光反映的微明,竟有几分恍惚之感,然而他已知道谢黛宁安好,也不会有谋反的军队冲上纵马台,伤到她,她安全了。 现在最大的担忧已经没了,余下之事,便是如何将她从司马澈手里平安接回,他的阿宁瘦成那样,哪怕穿着繁复的吉服亦显的嶙峋支离…… 但是还好,都不算晚,他有一生来照顾她,他定会让她像从前那样,快乐无忧,想做什么他都会陪在身边…… 只是他还不能离开这里,郓州军的剩下的人马仍是隐忧,他得在这里。 不过谢黛宁从不是干等着的性子,她早已冲下乱成一团的纵马台,朵朵和贾明他们一路护送她下山,她又跨上了黑咪,朝向沈屹所在的地方飞奔而来。 白皑皑的天地间,一抹红衣出现在远处,沈屹站起身,仿佛意料之中,又带着无奈的摇摇头,是他的阿宁,他含笑翻身上马,他的阿宁,总算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总算是写完了。。。其实最后的几章我早就写好,但是改了很多次,一直没有发出来,第一次写这么长,总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情节,然而笔力不济,还是耽误了很久。疫情的几年,人太低沉了,连文章也是,所以总是写写停停,加上眼睛时有不适,一写到低谷的部分就不想推进了,好在还是没有砍大纲,按原计划写完了全部故事,之后可能会有几篇番外,这个故事就算彻底结束啦! 更文过程里,真的很抱歉时常断更,让小天使们受苦了!尤其感谢天蝎座龚半仙,每次看见你都是莫大的鼓励,最后几乎是为你写完的,谢谢不离不弃! 下一篇,希望能更进步吧。 下一篇,我一定要写开心的故事,也希望这篇比较低沉的文里,还是有能带给大家积极快乐的东西就好了。 下一篇见吧,打算开师尊不要面子的吗,感兴趣的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