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铃奇侠》 第一章 锦衣卫 话说元末惠宗年间,朝廷纲纪废弛,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民不聊生。兼之元朝实行严苛的等级制度,南朝汉人被列为最底层的四等贱民,遭受蒙古贵族肆意欺凌,连性命都被视如草芥。元宰相脱脱虽见识卓越、为政勤力,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至正四年黄河水患爆发,沿岸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脱脱下令修堤治水,但各级官吏贪污成性,上行下效,一路克扣朝廷工钱口粮,更借机大征徭役以中饱私囊,致使灾情雪上加霜,黄河两岸饿殍遍野、生灵涂炭。白莲教徒韩山童、刘福通等人见时机已至,在颍州举兵起义,号称红巾军,一时各地百姓纷纷响应,大成星火燎原之势。宰相脱脱率兵征讨,虽在徐州等地一度大获全胜,稍后却为朝中政敌所劾,惨遭流放贬死。 脱脱死后,元朝再无力阻挡义军席卷之势,濠州贫农朱重八崛起阡陌之中,先后击败义军分支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部,转而北上攻元,终将惠宗驱出大都,赶回蒙古草原。朱重八在应天即皇帝位,定国号大明,年号洪武,是为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所立太子朱标温淳儒雅,先其父而没。朱元璋痛心之余,立朱标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即后来的建文皇帝。建文帝即位伊始便听从心腹大臣齐泰、黄子澄之计着手削藩,其叔燕王朱棣在僧人谋士姚广孝怂恿下,自藩地北平起兵南下靖难。由于开国功臣几已被朱元璋诛戮殆尽,南军节节败退,朱棣于建文四年攻破应天府即皇帝位,这便是史上有名的永乐皇帝。其后朱棣更力排众议,改北平为顺天府,迁都北京。永乐帝出身戎马,在位期间南征北伐、开疆拓土,明朝版图一时盛极;之后仁宗、宣宗两朝天子虽皆英年早逝,但俱是励精图治之君,在位期间任贤举能、治民有方,国家亦是一片政通人和之象。 宣德十年宣宗朱瞻基晏驾,传位于九岁的长子朱祁镇,年号正统,史称明英宗。因皇帝年纪尚幼,政事权归祖母太皇太后张氏打理,辅以宣宗留下的五位顾命大臣,英宗继位头几年间尚属风调雨顺。正统七年张氏病逝,几位顾命大臣非死即老,朱祁镇年岁渐长,宠信宦官王振。王振在朝中广植朋党、排除异己,权柄一时无二,开明代宦官专权之先河。 其时元军被赶出关外,数十年来同明朝互有交兵,族内各部亦相攻不断。宣德年间,瓦剌部顺宁王脱欢拥立北元后裔脱脱不花为汗,自任丞相,率兵击败鞑靼太师阿鲁台及其所拥立大汗阿岱,统一蒙古。次年脱欢去世,脱脱不花封其子也先为太师。也先骁勇善战,西破哈密国,东向收服明所置兀良哈三卫,控制女真、朝鲜北部等地,瓦剌族于时强盛无比,明朝北境边陲重镇,尽在也先虎视眈眈之下,一时间可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 正统十一年晚春某日,湖广省武昌府至襄阳的官道上,一行人二三十骑迤逦而行。这日风轻云淡,黄土官道两旁植满嫩绿的槐树,衬得天空格外湛蓝。这行人皆身着藏青锦袍,腰佩绣春刀,一望而知乃是宫中锦衣亲军服色。明朝锦衣卫恶名昭彰,吏员百姓人人谈虎色变,道上其他行路商客瞧见这批瘟神,早吓得远远躲了开去。马上当先一人白面微须,二十多岁年纪,腰系宝蓝绦带,一路走来神情甚是愤懑。 忽见路旁草丛中哗啦啦飞起一群乌鸦,那领头年轻军官胯下的坐骑为鸦啼所惊,昂首一声长嘶,前蹄离地而起,幸得那军官骑术精湛,一勒缰绳便即重新坐稳,未被掀下马背。那军官再也按捺不住火气,破口骂道:“他娘的,出门尽遇见你们这些黑畜生聒聒噪噪,难怪老子这趟晦气得紧!” 身后众侍卫原本都默不作声,此刻见长官开口,顿时有如石激涟漪,个个口中咒骂不休。紧跟着这年轻人的一位大胡子侍卫嚷道:“王三哥,这一回出京办事,沿途官员对咱们巴结奉承尚且不及,不想到了人家门上,居然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咱们出发之时,只当这是个游山玩水的肥差,没赶上趟的兄弟们都眼红得很。这次回去要是跟他们说起来,他奶奶的,大伙儿的脸往哪里搁?” 大胡子右手边一个白净面皮的侍卫跟着骂道:“可不是吗!京里头甭管他多大官儿的公卿大臣,见到咱们哪个不是毕恭毕敬?那霹雳堂姓顾的老儿算甚么东西,竟敢这么阴阳怪气的跟咱们说话!待得回到京里,定要叫人好好地炮制他一番。”一班侍卫众口纷纭,左一句右一句骂得好不热闹。 带头的王姓统领睥睨冷笑道:“那顾老头端的是好生无礼,先前言语间三句倒有两句是讥讽之语,全没把咱们锦衣卫放在眼里。只是这老儿经营霹雳堂已久,在湖广一带很有些威名,临行前马大哥再三嘱咐,能买到那批货固然最好,买不到也不用操之过急,切不可跟霹雳堂起了冲突。马老大的话咱们不能不听,但无端被这老东西抢白一场,众兄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待我回京禀明叔父,给这老儿编织个罪名,到时带上他几百一千人马,还怕对付不了这些个江湖草莽?” 那白面侍卫笑道:“依我看,这些个小事又何须惊动公公他老人家?我等随意罗列几条罪状,径向那本地按察使冯大人要人,谁敢不从?纵是顾老儿在湖广地面上有三头六臂,难道还敢公然抗拒官府不成?事后倘有甚么纰漏,大可一古脑儿推给冯老头便是,谅他也没胆量开罪咱们锦衣卫。”王统领笑道:“贾老四,你可想得很周到哪。这般阴损的伎俩,难怪大伙叫你做‘螫人蜂’,叮起人来当真又狠又疼。” 那大胡子侍卫哈哈笑道:“贾老四别的不行,出缺德主意从不输人,这条计策果然行得。咱们可得好好想想,给那顾老儿加上个甚么罪名,最好是先气他个半死为妙。我看这老小子说话时一对眼珠子贼溜溜地乱转,他娘的一脸奸邪之相,不如咱们买通几名村妇,诬他个夜行采花大贼的名头,敲锣打鼓地上门拿人,叫这老小子今后在武昌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众侍卫拍手大笑道:“赵大胡子自己逛惯了窑子,看谁都像色鬼。” 贾老四淫笑道:“着哇,那须得找几个又老又丑的……”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顿时再也讲不下去,口中呜啦呜啦叫个不停。众人瞧过去时,原来嘴里塞进了一大块烂泥,至于这块污泥是如何到了贾老四口中,却无一人看清。 那泥块掷来劲道甚强,贾老四一时眼前金星乱冒,连气都喘不上来,半晌才将嘴中污泥吐出,破口大骂道:“操他奶奶,哪个王八蛋胆敢戏弄总爷,被老子捉到时,将你抽筋扒皮,千刀万剐!”语声气急败坏,显是恼怒已极。王统领拔刀出鞘,怒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敢对皇上身边的锦衣亲兵无礼?识相的便快快给我滚出来!” 第二章 黄衫少女 忽见路旁树后转出一个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轻衫,容貌甚是清丽,咯咯笑道:“正是姑奶奶我教训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倘若再敢出言不逊,下次飞进你嘴里的可就不是泥巴啦。” 众侍卫一看是位美貌少女,凶恶之相立时减了七八分。有人嘿嘿笑道:“贾老四,你几时有过这样一位天仙也似的姑奶奶?姑奶奶喂你这孙子吃的泥巴,味道可不知是甜的咸的?”又有人道:“贾老四,我若讨了这美貌小姑娘做老婆,你可不是要叫老子姑姥爷了吗?”言下极是轻浮。 王统领也怒容顿敛,还刀入鞘笑道:“小妹妹,这人怎么惹你生气啦?你嫌他说话讨厌,是不是?不妨事,不妨事。我们都是京里来的大官,你去过北京没有?不如跟我们一道上京城里头逛逛,开开眼界如何?” 那少女对他不加理会,转头问赵大胡子道:“适才诬构顾老堂主为采花贼之语,可是你说的吗?”赵大胡子嘿嘿狞笑道:“是我说的便怎样?莫非姑娘肯替我们出面指证那姓顾的不成?”众侍卫又是一阵哄笑。 那少女微微一笑,陡然间身形一晃,已掠至赵大胡子跟前,伸手啪啪给了他正反两记耳光,一道黄影闪过,又已站立原地,双手交叉胸前,望着他吟吟而笑。这几下兔起鹘落,形同鬼魅,出手实是快到了极致,赵大胡子未及反应,两边脸颊上已各留下五道指印,腮帮立时红肿起来。众侍卫先是一怔,方才醒悟过来,纷纷大声怒喝,各自拔刀猱身而上,将那少女围在核心。 王统领仍是端坐马上,冷冷道:“姑娘好俊的身手,不知如何称呼,同顾老儿是甚么关系?我锦衣卫非比寻常官差,姑娘若想替霹雳堂出头,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那少女笑道:“我也姓顾,顾堂主是我爹爹,你说我能不能替他出头?” 王统领闻言大笑道:“好哇,我道是谁,原来是顾家的千金。弟兄们,咱们先被人家爹爹奚落一番,现如今连这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儿也欺到我们头上来啦,锦衣卫打太祖爷时积攒下来的这点威名,今儿可算是在你我手里栽光了!马老大吩咐我收敛脾气,与你霹雳堂勿起争执,这可是你们找上门来公然行凶,须怨我不得。我先将你绑了送到你爹跟前,让老东西给我们磕几百个响头再说!大伙儿动手罢!”众侍卫齐声呼喝,挺刀上前。 往来路人望见这壁厢有人同官兵动上了手,吓得远在一两里外便绕路而行。只见那少女全无惧色,在人群中有如穿花蝴蝶,东一掌西一掌地游斗,身法极是飘忽,不到半盏茶时分,已击倒了五六名侍卫,赵大胡子和贾老四自是首当其冲。 王统领见手下料理不得这少女,一声低叱下马跃入战团,向那少女刷刷连砍三刀,刀势极为凌厉。那少女只觉劲风扑面,微感诧异道:“你武功很不错哪。”当下纵身避开,凝神回击。 *** 明朝锦衣卫筛汰甚严,但毕竟是皇帝的仪仗亲兵,拣选时以容仪为先,虽个个身具武功,高手其实甚少。这王统领单名一个林字,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振之侄,于王振发迹后投靠叔父,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入宫前是少林俗家弟子,一手五虎断门刀功夫着实了得,在锦衣卫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加之为人心狠手辣、办事利落,很受王振器重。 那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命他动身前往湖广省,采买一批硝石火器。华夏自宋代起火药技术已十分先进,明朝时更是百尺竿头,各种火铳火炮层出不穷,除朝廷在各地设有制造工场外,民间私家作坊亦为数不少,其中便以武昌府霹雳堂声名最着。锦衣亲军按例本不配火器,王林见马顺对其用途三缄其口,心知这里头多半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对方是他顶头上司,又是叔父在朝中的头号亲信,当下也不多问,自带数十侍卫随行,到得霹雳堂堂口,言语之间甚是嚣矜。 霹雳堂堂主顾铁珊为人刚正,本就不喜锦衣卫为非作歹,见王林乃王振亲党,心下更是鄙夷,便即虚与委蛇,只是托故回绝,更兼语含春秋、不住出言揶揄嘲讽。马顺行前有所叮嘱,王林不便当场发作,当下强捺怒气告辞,本就一路盘算着日后如何来寻霹雳堂的晦气,此刻见顾铁珊之女前来胡搅蛮缠,更是心头怒极,下手毫不容情。 *** 只见那少女指出如风,顷刻间又点倒两名侍卫,但王林刀法狠辣,她抬手间已大不如先前般游刃有余。众侍卫见自己武功与二人相去甚远,便也不怎么奋身上前,只在二人缠斗时冷不丁砍那少女背后两刀。这一来她正面被王林黏住苦斗,又要提防身后侍卫暗施冷箭,立时险象环生,几番险些中刀。 王林见这少女虽身法轻奇,毕竟功力尚浅,自己一人虽或斗她不下,合众人之力却是稳操胜券,不由心中窃喜。他知这许多锦衣亲兵围攻一个妙龄少女实乃大失体面之事,之前原计以其为质要挟顾铁珊肆意羞辱一番,此刻久攻不胜,便传出去也徒惹人笑,想至此节,心下打定主意拿住后立马一刀杀了,以绝后患。他见那少女左支右绌,已自难以撑持,手里一口刀更是舞得虎虎生风。几个侍卫眼见胜券在握,笑喝道:“小娘子,你不成啦,赶紧乖乖地投降罢!像你这样的美人胚子,老爷们还真舍不得杀。” 那顾姓少女早先在霹雳堂偏厅瞧见王林等人对父亲出言不逊,心下甚是恼火,当时便生寻衅之意。她料定锦衣卫俱是仗势欺人之辈,武功尽属泛泛,自忖三四十人也奈她不得,故托大不带兵刃,赤手空拳便即追来,不料这批官军中竟有如此好手。她虽不知王林已有灭口之意,但手脚渐感不支,不禁颇悔自己一时冲动,想到被擒后恐难免受辱,更是心生惧意。 正值万分狼狈之际,忽一道人影如大鸟般掠过众侍卫头顶,在半空中抖个剑花,只听“叮”地一声响,兵刃交处火花四溅,王林向后退开三步。那人不待落地,左手已抓住那少女后领,一个起落将她带出圈外,踏上一步护在她身前。王林脸色铁青,冷冷道:“好啊,原来是骆将军。你千里迢迢赶到湖广,也是专程来同我们为难的么?” 第三章 骆将军 只见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袭青衫,眉宇之间颇有英气。他回剑入鞘,拱手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公事在身,不过是碰巧路过此地罢了。王兄若是奉旨拿人,骆某该当出手相助才对,只不知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究竟犯下何等罪状,要劳烦王兄连同二十多位弟兄一齐出手?”他言语虽然客气,一出口却直戳王林等人痛处,说得众侍卫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 王林面色愈加难看,道:“我等奉命出京公干,这姑娘毫没来由,一出手便伤了我好几名弟兄,王某正要将她拿下,交付本地衙门处置。将军来得正好,这位姑娘武功高强,我那些同僚兀自受伤不起,骆兄既已将她擒住,便请将人交出,在下自有理会。” 骆将军环视一眼地上众人,笑道:“想是乡下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冲撞了众位大人,诸位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自不会同一个女娃儿较真。我看这姑娘弱不禁风,几位大人武艺高强,如何能伤在她的手里?定是大伙儿跟小女孩儿开个玩笑,假作输阵逗她开心罢了,是不是?”贾老四骂道:“这小骚娘们出手阴毒,你来挨她一掌试试!他娘的,这还有假装的吗?”躺地呻吟不止,显是受伤不轻。 王林皱眉道:“骆兄同这位姑娘非亲非故,何以上来便护定了她?我敬骆兄你家世渊源,锦衣卫跟河间骆家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将军今日何必为了一个乡下女娃儿,弄得大家面上不好看?”骆将军笑道:“不敢当,骆某绝非从中作梗,实是一心替众位大人着想。王兄你胸襟何等宽大,倘因一时之气同这小女娃儿较真,他日必定后悔。”王林冷冷道:“此人袭击官差,我拿她不过秉公办事,有甚么好后悔?” 骆将军道:“这小姑娘是霹雳堂顾堂主的女儿,霹雳堂在湖广一带根基深厚,江湖中偌大的威名,那也不必说了;这姑娘还有一位叔祖父,王兄你是万万开罪不得的,骆某适才无礼逼退王兄一步,正是怕兄台一不留神伤到了这位姑娘,日后必定追悔无及。” 王林冷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当今皇上,恐怕还没有我锦衣卫惹不起的人物,这女娃娃的叔祖究竟是何方神圣,王某倒真要请教骆兄了。”骆将军笑道:“王兄说得极是,骆某自然不敢拿谁同皇上相比,但王兄既是出身江湖,想必自然听说过顾东关顾老前辈的名字了。” 王林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颤声道:“怎……怎么顾老前辈原来是顾堂主的叔父么?这……这我倒着实不知。”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显是心下骇极。明朝锦衣卫一职乃是世袭,至英宗时在职亲军皆是几世京官出身,大多不谙武林中事。众侍卫见王林平日为人猖獗,此刻只听见一个名字便害怕到这般地步,心中都十分好奇,当中有一两个知道顾东关是何等人物的,双腿早已抖的有如筛糠一般。 王林身后一名侍卫突然叫道:“姓骆的,你好大的胆子!王大人说了,咱们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你搬出那顾甚么关的名头来吓人,岂不是将他同当今圣上相提并论吗?” 话音未落,王林反手一拳,砰的一声将那人打得满地乱滚,怒喝道:“瞎了眼的灰孙子,顾老前辈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么?”转头向骆将军拱手笑道:“让骆兄见笑了。我等久闻霹雳堂顾老堂主的千金顾女侠天纵奇材,年纪轻轻便尽得老堂主真传,刚才不过同顾姑娘考较一下功夫来着,作不得数的。这些酒囊饭袋也实在太不成器,顾女侠还没出三分气力,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走过去踢了躺在地上的赵大胡子一脚,喝道:“你们这些狗东西还不起来,是要等老子来抬你们走吗?” 众人见长官如此情状,知道今日这口怨气是吞定的了,当即搀扶起受伤的侍卫默默上马。王林跃上马背,向骆将军拱手道:“骆兄,王某公事在身不能久留,他日回京自当相见,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骆将军躬身回礼道:“王兄一路珍重。” 王林望了望那少女,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忽扬手对马屁股重重一鞭,那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众侍卫亦催马跟上,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顷刻间众骑便已消失不见。 骆将军转头对那少女道:“芷妹,你没受伤罢?你这祸可闯得不小,日后行事切莫如此轻率,自投险境。快回霹雳堂去罢!”那少女微嗔道:“我闯甚么祸了?一口一个小娃儿小孩子的,你年纪便很大么?你若真有本事,便当代我爹爹教训那狗贼一顿,同那恶人称兄道弟,也不害羞。”语气虽有责备之意,却是十分亲昵,原来二人早已相识。 *** 这少女名唤作顾青芷,正是霹雳堂堂主顾铁珊的膝下爱女。顾铁珊年轻时勤于习武,四十岁上才生下这个女儿,她母亲原本体弱多病,生产后卧床不起,女儿未满周岁便即病逝。顾铁珊中年得女,十多年父兼母职将其养大,对这个宝贝女儿自是宠爱无比、百依百顺。 顾铁珊的叔父顾东关是崆峒名宿,辈分尚在现任掌门飞云子之上,乃是一位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其人天分既高、用功又勤,不到四十岁便已横扫武林、几无对手;加之他性如烈火、嫉恶如仇,若是江湖中谁有甚么重大恶行传入他耳中,便是追到天南漠北,也定要将对方亲手格毙。 顾东关早年居无定所,五十岁时有一回误信人言,错杀一位江湖好汉,引为终生之恨,从此定居祖籍徽州,极少再在武林中走动,且将住处起名铸错山庄、自号思过,以示悔恨之意。然他天性难改,但凡听到有甚么不平之事,仍是忍不住要横插一脚,江湖上正派人士皆称他为思过先生,在奸猾诡诈之徒当中,却有个“追魂夺命鬼见愁”的响亮名号。王林出身少林,此际却投身奸党、为虎作伥,陡然间听到顾东关的名头,自是吓得魂飞魄散。 第四章 霹雳堂 顾东关一生之中难逢敌手,惟敬直隶河间府河朔大侠骆中原一人。骆中原年长他一岁,本是出身官宦世家,建文年间官居鸿胪寺少卿。他为人宽仁慈爱,又是生性好武、素来不喜做官,却好结交武林朋友,平日里振穷恤寡、救危扶困,专一急人之所难,江湖中人凡是提到这位骆少卿,无不竖起大拇指称道不已,将之比作北宋梁山泊好汉宋公明,“河朔大侠”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骆中原武学造诣原属平平,之所以能够名扬河北,皆因其疏财仗义、侠名远播之故。他与当时大儒方孝孺乃是莫逆之交,之后燕王篡位,方孝孺身为建文旧臣,守节不屈,惨遭朱棣诛戮十族。骆中原与方孝孺交厚,本在被诛之列,因他朝中人缘极佳,江湖朋友又倾力相救,主事官员终未将他归入十族之内。 骆中原得脱大难,自恨未能救济挚友,心灰意冷,不久便辞官隐归故里,闭门谢客。一年夏日他游观渤海,夜闻海潮澎湃,心下激荡不能入眠,便独行至海边散心。他在渤海之滨举目望见海岸礁石嶙峋、黑浪翻天,而夜空中月影婆娑、轻烟缈袅,陡然间领悟了刚不可折、柔不可卷的武功至理,只觉胸中千端万绪纷至沓来、几欲炸裂,便在岸边树林中冥坐三日三夜,闻远处涛声拍岸、共耳边鸟语虫鸣,不觉心中渐趋沉静,缓悟万物滋生之理,终臻心人化一之境。这时他已年过四旬,却陡如茅塞顿开一般,武功从此日进千里、自成一派,然而从不使用兵刃,人称拳掌双绝。 顾东关早年便与他相识,对其为人极是敬佩,十数年后两人再度偶遇,相互印证武功之下竟是不分轩轾,顾东关既惊且喜,叹其大器晚成之际,当下便与之撮土焚香,互换了金兰帖子。二人现俱已年逾古稀,一南一北同为武林中魁首人物,江湖中人无不敬服。 骆中原膝下共有二子,长子生男,次子育有一女,适才出手相救顾青芷之人,便是他的长孙骆玉书。骆玉书为人颇有抱负,从小最佩服的便是岳飞岳武穆,他见国家北患渐巨,便毅然投身行伍,于辽东都司职下任事,仗着武艺高强、办事干练,在边境立了不少军功,年纪轻轻便做到都指挥佥事,升授昭毅将军。骆玉书官阶虽较王林为高,但锦衣卫目中无人,往往连一二品的大官也不放在眼里,王林对他却甚为客气,正是为了骆家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之故。 骆玉书之父骆应渊与顾东关子侄均为世交,交情十分深厚。顾铁珊对爱女从小呵护备至,顾青芷在霹雳堂无甚玩伴,便每年都吵着爹爹,非要到河间骆府住上一两个月不可。骆玉书虽大着她六七岁,但两人从小玩在一起,顾青芷只觉跟着这位大哥哥摸爬滚打,可比家中诸人将她众星捧月般地供着有趣多了。后二人年岁渐长,骆玉书奋身从戎,二人相见之时日短,然亲密之情丝毫不减。顾骆两家见二人青梅竹马,早有结为姻亲之意,只因近年瓦剌日强,大有南向鲸吞之势,辽东、直隶一带边防吃紧,骆玉书军务缠身,故而暂且先搁置一旁。 顾青芷情窦未开,于男女之情尚不甚了然,但只要想到这个从小玩到大的骆大哥,心中隐隐总有一股依眷之意。今日正值危急之时,骆玉书竟如从天而降一般解她脱困,自是十分惊喜。 *** 骆玉书笑道:“好啦芷妹,我不该跟你倚老卖老,向你赔个罪便是。这些锦衣卫虽大都草包得紧,毕竟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很是能兴风作浪,你若得罪了他们,他日你爹爹怕有诸多不便。”顾青芷撅着嘴道:“你现今做了大官,讲话也带起官腔来啦。本姑娘今日便是得罪了这些皇帝侍卫,日后他们若同我和爹爹为难起来,你帮我们不帮?”语气甚是娇蛮。 忽听远处一个声音道:“玉书救你一条性命,你不感激于他也就算了,只顾耍小性子作甚?”二人转头望去,见一人背负双手,沿着路旁树下缓缓走来。这人四五十岁年纪,身形魁梧,比之寻常男子高了一个头也不止,脸上刀疤纵横,面色极是严峻。顾青芷一见此人,立刻低头轻声唤道:“雷叔叔,你怎么来啦。” 骆玉书上前向那人深深一揖道:“许久不见世叔,你老人家一切可好?”那人微微点头道:“还过得去。”转头责备顾青芷道:“你也忒莽撞!王林这人好胜心狠,适才携众侍卫围攻你一女子,那是甚么有脸面的事?擒住你时定要杀人灭口。若非玉书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此刻已然不保,还在这儿乱发小姐脾气?”语气甚是严厉。 骆玉书于此中关节自然心中雪亮,但他不愿吓着这位天真烂漫的妹子,便也不加说破。顾青芷江湖阅历尚浅,听了这话不禁吓得浑身一颤,吐舌道:“原来这人竟这般坏!雷叔叔,我知错啦,我听你的话,下次决不随意惹事。” 那人点头道:“知错就好。锦衣卫中有三名高手,除指挥使马顺外,还有王振的两名侄子王山、王林,合称‘锦衣三鹰’;除了这三人外,其余都不打紧。你下回若要跟人家动手,须得先瞧清这三个是否在场,那马顺、王山武功尚在王林之上,不用旁人帮忙,一手便能料理了你。”顾青芷笑道:“雷叔叔,我刚答应你不再闯祸,你怎又来教我同锦衣卫打架?你对他们的事情倒清楚得很。” *** 这身材高大之人正是霹雳堂副堂主雷畴天。雷畴天本是陕西绿林豪客,精于用硝石制造火药地雷,设伏打劫往来商客镖队,极少失手,江湖上送他个绰号唤作“轰山雷”。后朝廷数次调派重兵围剿山寨,雷畴天手下人马伤亡惨重,便同十余名心腹血战突出重围,潜逃至湖广蛰伏年余,待得风头过后改名换姓重新出山,开始只做些烟花爆竹的营生,到得后来买卖越做越大,又招纳了些新旧人马,一手在武昌府江夏县创立了霹雳堂。 雷畴天初时对门人不加约束,手下龙蛇混杂,搞得堂内乌烟瘴气,许多老兄弟嫌正经生意利钱微薄,私底下重操旧业,他亦睁一眼闭一眼听之任之,霹雳堂一时间声名狼藉。后终因他树敌太多,于一年腊月被仇家巴东三蛟在雪中伏击,身负重伤,眼见便要命丧当场,适逢顾铁珊路过该处,击毙三蛟中的两蛟,救下他一条性命。 雷畴天感激顾铁珊救命之恩,提出同其结拜,顾铁珊喜他为人豪爽,亦是欣然应允。不料他伤愈之后,便要将堂主之位让于义兄,顾铁珊起初坚持不肯,雷畴天大笑道:“若这是先辈打下的基业,雷某自然不敢轻易让人。现如今霹雳堂是小弟手创,大哥于我有再世之恩,又同小弟是八拜之交,你我二人义同生死,这堂主由谁来当又有甚么分别?大哥倘再回绝,小弟只好将这条命交还给大哥了。”顾铁珊见他一片挚诚,便也不再推托,当下坐了堂主之位,雷畴天改任副堂主,二人合力将堂口整饬肃然,将那怙恶不悛之徒尽数革出,霹雳堂从此徐返正轨、日渐强盛,终成驰名湘鄂的大帮大派。 雷畴天为人不苟言笑,终日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顾青芷若说在帮中还有一个稍稍害怕之人,便是这位不怒自威的雷叔叔了。其实雷畴天对她向来关切,这日暗中瞧见顾青芷尾随众侍卫而出,自然清楚她心里打的甚么算盘,他惟恐世侄女吃亏,便远远跟着众人,倘见情势不对便要出手相助;后察觉骆玉书亦环伺在侧,心知这位世侄武功高强,有他暗中扶持,顾青芷自可无虞,便放心大胆地躲在一旁。 *** 第五章 瓦剌间谍 雷畴天不去理会顾青芷,扭头对骆玉书道:“你功夫又精进不少哪。”骆玉书道:“世叔谬赞了。”他与雷畴天一别数年,适才虽只出手一剑,但几年来的苦练在这一招之中尽显无遗,后者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喝采不已,嘴上却只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又接着问道:“近日北境风声鹤唳,你不在辽东守备,跑来湖广做甚?” 骆玉书略一沉吟,道:“世叔同芷妹俱是亲近之人,此事虽是军情机要,小侄但说无妨。正月间小侄在广宁卫巡视时撞见一人,乃是瓦剌太师也先之弟赛刊王手下亲信树海。树海在瓦剌颇有身分,曾数次为使入朝上贡,因此小侄记得此人,他却不认得我。那日小侄见他一身汉人装束,一人鬼鬼祟祟地混在百姓之中,不禁起了疑心,便差人禀过上司,自己一路跟着树海,看他混入我大明境内作何古怪。这树海由广宁前屯卫入了山海关,在北直隶不作停留,一路南下至山东,在济南、东昌府两地略作盘桓后又前往南直的扬州、庐州呆了几日,之后取道安庆,走水路入了湖广,此人如今便在武昌城内。” 雷畴天奇道:“这倒怪了,这人既是蒙古贵族,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跑到咱们境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他在各处都与些甚么人见面往来,你可曾打探清楚?” 骆玉书道:“小侄略微访得一二,奇就奇在这里:这树海一不走访达官贵人,二不结交武林同道,每到得一处,便同本地富商庶户打得火热,与他会面之人,尽是些布庄、米行、当铺、赌场的老板,这些人款待树海甚是殷情,似乎同他颇为熟稔。小侄曾在济南古董大商陈廷亨处抓了一个下人询问,却是不明所以;又趁树海同庐州酒贩宋德敬宴饮之时,伏于屋顶窥探,但二人只相互说些恭维之语,亦无甚可疑之处。树海是瓦剌重臣,小侄手无真凭实据,不敢轻举妄动,免生两国争端。前日树海踏入湖广地界,小侄想若再查探不出甚么消息,总不能这么永无止境地跟下去,便想再看得两日,若他无甚异动,便到霹雳堂拜会两位世叔之后即回辽东。 “今早树海至武昌巨富张吉本府上作客,我躲在暗处窥伺,见二人在门口寒暄过后,那张吉本忽压低声音道:‘王振大人今年……’话未讲完,树海朝他摆一摆手,张吉本便即会意停口,二人携手进厅去了。小侄想皇天不负苦心人,终被我觅得些许蛛丝马迹,心下甚是欣喜,正盘算如何能找出王振串通瓦剌的罪证,却瞧见王振之侄王林带着一队锦衣卫路过张府。我寻思怎会如此凑巧在这儿遇见王林,莫不是与树海此行有关;恰好武昌卫有两名校尉是小侄在辽东的旧部,我便找他们替我盯住张府,自己暗中跟着王林一行,不意正好替芷妹解围。”说着对顾青芷微微一笑。 顾青芷道:“王林他们是来问我爹爹买雷火弹的,我出门后一路跟着这伙人,没瞧见他们往张吉本府上去。”骆玉书点头道:“瞧这情形,王林一行人马来到武昌确与树海无关。只不知锦衣卫要买雷火弹何用?”顾青芷道:“这个他却不曾明说,想来决非好事。骆大哥,瓦剌既是暗中勾结王振,为何不去拉拢那些当朝高官、守关将士,却舍近求远跑来内省结交这许多大户人家?这些奸商为富不仁,平日里靠刻剥百姓为利,真的打起仗来,又能有甚么用处?” 雷畴天摇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通神,何况凡夫?瓦剌勾结这些富人,自不是用来上阵杀敌的。”略微思得片刻,问道:“树海眼下可是仍在张吉本家?”骆玉书道:“小侄吩咐那两名小校留意张府出入动静,我此来一路留有记号,此刻未见通报消息,想是还在张府。” 雷畴天沉吟道:“依我之见,你还是勿要打草惊蛇,继续跟着树海方为上策。张吉本、陈廷亨这些人在当地有家有业,终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振这阉人祸国殃民,这次你若能寻得他叛国通敌之罪证,自是替天下除一大害;即便这老狗最后脱了干系,能将他那些孝子贤孙连根拔出,也是大功一件。” 骆玉书迟疑道:“世叔所言虽是,但小侄跟着树海,却有一件难处:这树海一没贿赂内外官员,二未私通戍边将士,便抓住他时,大可说自己只在各处富商家打打秋风罢了,寻常百姓不比在朝文武,同外族有些往来交情,那可不算犯法。倘若树海一路不露痕迹,小侄抓不到他的马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溜回瓦剌,到时只怕误了大事。那张吉本既是亲口提到王振之名,其中必有蹊跷,听闻这人胆小怕事,小侄想着从他身上下手,或可问出一二。” 雷畴天缓缓道:“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便是想说我的法子不成,是不是?”骆玉书脸上一红,道:“小侄不敢。”雷畴天默然半晌,叹道:“你见事比我明白,适才一番说话极有道理,不必太谦。顾大哥常夸你做事先谋而后动,比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时候都强,有甚么主意时,尽管自己去办便是。” 骆玉书忙道:“雷世叔这么说,小侄实在委地无颜。世叔纵横江湖之时,小侄尚未出世,凡事正望世叔不吝提点,我们做晚辈的也好时时聆教。”雷畴天听了不住微微摇头。顾青芷笑嘻嘻地道:“骆大哥,雷叔叔是直来直去之人,你老这么拐弯抹角地跟他讲话,他听得不耐烦啦。” 第六章 初涉江湖 雷畴天忽道:“青芷,你武功虽有小成,却没实际行走江湖的经验,这回你便从旁协助,跟着玉书历练一番,此乃为国为民之事,你爹爹知道了定然不会反对。”顾青芷先前听骆玉书说起追踪瓦剌奸细之事,本就心痒难耐、跃跃欲试,只不知如何开口,此刻见雷畴天竟主动授意,心下不禁欢喜异常。她望了骆玉书一眼,道:“只不知骆大哥是否同意?”目光期盼之极。 骆玉书知她性格虽稍有些莽撞骄纵,行事却坚毅果敢、机智多谋,武功更是出类拔萃;自己跟踪了树海一个多月,全是单独行事,偶尔旁生枝节,不免苦无分身之术,不能两头兼顾,若有她在旁援手,自是比几个兵卒强得多了,此行虽或关系重大,却不是甚么万分凶险之事,未尝不可让她帮手,当下笑道:“芷妹若能助我一臂之力,自然再好不过,只不知此事是否当先禀过顾世伯?” 顾青芷一听他要请示爹爹,大急道:“不用不用,雷叔叔说了这是好事,连他都答应了,爹爹怎会不肯?”她知父亲对自己极为疼惜,十有八九不愿让她前去。骆玉书猜到她心思,笑道:“既得世叔首肯,那便请你多多照应了,顾世伯那里还劳世叔告知一声。” 雷畴天点了点头,道:“青芷,你为人冲动,遇事沉不住气。兹事体大,玉书处世老练,凡事须听他吩咐。”顾青芷道:“知道啦,我都依他便是。” 骆玉书微一迟疑,道:“世叔,小侄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雷畴天道:“但讲无妨。”骆玉书道:“过得数月便是顾世叔祖八十大寿,家父曾寄书小侄,说届时当约顾世伯同往徽州与他老人家贺寿,不知……不知世叔今番可将同去?”雷畴天目光闪动,淡淡地道:“这事是你问我呢,还是令祖令尊的意思?”骆玉书道:“家祖并未提起此事,是小侄斗胆相问。” 雷畴天沉吟片刻,缓缓道:“雷某从前作恶多端,思过先生不喜雷某,本是常理所在。顾老前辈八十寿诞,人生只得一回,我又何苦大煞风景,坏了他老人家的兴致?” *** 原来雷畴天本是江洋巨盗出身,杀人越货无算,成立了霹雳堂之后,名声较先前只有更差。当年顾铁珊同他结义,顾东关得知后便十分不快,及闻侄子接任堂主之位,更是勃然大怒,立时便要赶到湖广将雷畴天毙于掌下,幸得当时骆中原在场劝住方未成行。顾东关即刻修书一封,责成顾铁珊卸任堂主之职、与雷畴天划地断交;顾铁珊为人外柔内刚,不肯听劝,叔侄二人从此失和,十余年不相往来。后霹雳堂渐渐脱胎换骨,再无恶行于世,骆中原又不断从中斡旋,二人始复稍稍修好,亦不过是近一两年之事,也正因此故,顾铁珊和叔父之间关系十分疏薄,反远不及同骆家的交情深厚。加之他为人内敛,闯荡江湖时从不提自己家世,故而武林中甚少人知他是顾东关之侄,连王林今日也是头一回听说。 顾东关虽不再反对侄子接手霹雳堂,但于雷畴天始终耿耿于怀,多年来对其有如视而不见,全当侄子没这个义弟一般。骆中原见雷畴天亦不失为当世豪杰,心下不禁替二人惋惜,曾吩咐骆玉书若有机会见到二人,便当替对方相互美言几句,终盼双方这层隔阂得以冰消瓦解。 *** 骆玉书道:“世叔一朝闻道,家祖家父平日里都对世叔赞不绝口。家祖常说,只要往后走对了路,从前的事那都算不得甚么。顾老前辈是通达之人,这次世叔若能踏出一步,说不定便豁然开朗,他老人家对您的成见从此烟消云散,也未可知。” 雷畴天摇头道:“我敬重顾老前辈为人,不敢与他高攀。雷某早年胡作非为,幸蒙顾大哥不弃,相交近二十载。大丈夫今生得一挚友足矣,雷某在江湖上虽不值一提,终不以未容于思过先生自嫌。”脸上神情甚为黯然。骆玉书和顾青芷听他言下之意甚是心灰意冷,不禁心中俱各难过。 三人沉寂片晌,骆玉书向雷畴天行礼道:“雷世叔,小侄恐走了树海,急着要赶回张府,待此事处置停当之后,定来霹雳堂拜会世伯世叔。”雷畴天道:“你们两个去罢。玉书,凡事须多照看着青芷些。”骆玉书道:“小侄记得。”雷畴天点了点头,仍是背负着双手,转身沿来路走去,步伐看似甚缓,转眼背影已在二人视线之外。 第七章 变故陡生 顾骆二人辞别雷畴天,动身赶往张府。顾青芷边走边问道:“骆大哥,我有一事不解,既是那树海此来定然不怀好意,你何不干脆抓住他问个明白,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骆玉书笑道:“芷妹,你身在江湖,自是不懂此中缘由。近年来瓦剌势大,也先心怀叵测,路人皆知。但这人老谋深算,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受我朝册封,也先虽内有不臣之心,表面上对我大明仍是极为恭顺,连年派人朝贡,颇以友邦自居,皇上对两国邦交亦是看得很重。我若抓住他强行逼问,一来他不会承认,二来树海在瓦剌官位甚高,我无凭无据将他扣下,没法同兵部跟皇上交代,到时只怕予人口实,给了也先一个发难的机会,那便流祸无穷了。” 顾青芷不悦道:“你替朝廷办事,便是有这许多顾虑。瓦剌国既垂涎我中原江山,是早是晚,还不是终会起兵?”骆玉书叹道:“不错,我大明与瓦剌一战,恐是势所难免,我如能抓住树海此行图谋不轨的罪证,便可让皇上洞悉也先狼子野心,早作准备,起些敲山震虎之用。瓦剌若因此事兴兵问罪,则我大明并无理亏之处,也先师出无名,打头里便输了一阵。”顾青芷笑道:“原来这当中有这么多讲究。” 二人说话之间,脚程如飞,已进了武昌府城。顾青芷轻车熟路,过得几个街口,转入一条幽静的青石巷子,已在张府大门之外。骆玉书见巷子里空荡荡地没一个人,将手指扣在嘴边吹了个唿哨,声音甚是清亮,这是他在辽东军中用来联络的暗号,自己人听见便同以哨声回应。过得片刻,只见四下仍没甚么动静,他知这两名旧部行事沉稳,绝不会无故擅离职守,略一思量,上前叩了几下大门,却许久不见有人来应。 骆玉书侧耳凝听,门里头静悄悄地没半点声音,他心知不妙,当下更不多想,足下轻轻一点跃过院墙,落在一个天井之中,甫一着地,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扑至,侧身闪过看时,乃是一名身着黑衣的高瘦汉子从身后出掌相袭。骆玉书见到这汉子样貌,不觉微微一怔,正要出手还击,忽见头顶一道黄影闪过,正是顾青芷随着他跃入院内,人在半空便向那汉子伸腿连环疾踢。骆玉书见她身法轻灵曼妙,不禁暗暗喝采。 那黑衣汉子险被顾青芷踢中,后退一步道:“两位的身手可不像是官兵,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顾青芷笑道:“我们走的乃是阳关大道,却怕你今天要上阴曹路。”十指纤纤,或拳或掌,仍是不停抢攻,招式奇快无比。那汉子未曾提防墙外还有一人,上来便落了下风,只觉一阵眼花缭乱,不敢再出声问话,只得屏气凝神接招应对。 骆玉书一见二人动手,已知顾青芷武功不在对方之下,心下记挂树海,转身直入内堂,见厅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人,都是张府的僮仆丫鬟,那两名小校也倒在墙角不省人事。他心下一惊,上前一探各人鼻息,幸好气息尚存,但四肢僵卧,显是被人用重手封住穴道,晕了过去。 骆玉书见众人性命无碍,寻思先找树海要紧,他先前探过张府,对地形已颇熟悉,当下提步急趋内庭,先到西侧客房环视无人,又向北穿过几条回廊,到得一处布置颇为精致整洁的庭院,对面一排卧房,乃是张府家眷所居。 他见几间房中点倒了数名女眷,一时也无暇理会,径奔东侧主人卧房,见房门自外反锁,双掌只轻轻一推,门锁便应声而落。骆玉书进门一眼瞥见床板微微颤抖,床底犹自漏出半截衣角,一个箭步上前将床下之人一把揪出,只见这人身材肥胖,白面微须,手脚皆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块破布,不是张吉本是谁? 骆玉书不想自己甫离片刻,张府竟生如此变故,忙扯断张吉本身上绳索,抽出他嘴中布块,问道:“树海在甚么地方?”张吉本两腿抖得有如筛糠一般,趴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好……好汉饶命,树……树海不是已……已被你们带走了么,还……还问小人作甚?”骆玉书奇道:“我几时带走了树海?”张吉本抬头望了他一眼,道:“咦?怎……怎么……莫非好汉同他们不……不是一路?” 骆玉书听说对方不止一人,心下挂念顾青芷安危,忙抓起张吉本回到前厅,见二人犹自在院中恶斗。他怕张吉本乘乱逃走,伸手在他髀关穴轻轻一按,后者站立不住瘫倒在地。骆玉书挺剑上前,手中长剑缓缓递出,不论那黑衣汉子如何翻腾,剑尖始终指着对方胸前璇玑穴不放。 那人见眼前这黄衫女郎自己尚且不能取胜,对方又来一位高手相助,脚下步法不由慌乱,过得数招,右肩啪地中了顾青芷一掌,剧痛之余门户大开。骆玉书手腕疾送,只听剑气声凌厉破空,剑锋虽未触及那人身体,一股劲道已将他穴位封住。那人脸色惨白,道:“剑风点穴,今日耳闻不如一见。尊驾自恃武功高强,便不怕得罪我无为宫么?” 骆玉书脸色一变,道:“阁下是无为教的人?”那汉子甚是得意,冷笑道:“正是。尊驾既知本教的名头,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免得他日多有不便。”骆玉书叹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便是玉皇大帝也只好惹上一惹了。久闻贵派素来行事隐秘,极少抛头露面,何以今日竟公然入室行凶、袭击官差?” 那汉子冷笑道:“阁下这话却是多此一问。朝廷向来视本教犹同洪水猛兽,老子出手教训两名小卒又有甚么希奇?我们宫主近日要干一件大事,特命我来向张大善人借几万两银子用用。” 骆玉书摇头道:“不是的。方才我一见阁下便觉得脸熟,细细思来,这段日子我已见过你不止一次。以尊驾的武功,对付张家只在举手之间,又何必在此逗留良久?你们劫走树海,到底有甚么用意?”那汉子哼了声道:“既然你我都为树海而来,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多问?”说完双目朝天斜睨,更无半句言语。 骆玉书见他神情,知这人十分硬气,难以强屈,点了他两处要穴,将其锁入天井一头的柴房之中。那人口出秽言,咒骂不已,顾青芷一怒之下,伸手封了他的哑穴。 第八章 谎言 二人回到前厅,将张吉本带到一处僻静厢房,骆玉书解开他腿上穴道,笑道:“适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张老板见谅。” 张吉本见二人和那黑衣汉子并非一路,心神稍定,道:“哪里,哪里。两位英雄武艺高强,解救小人于倒悬,古……古之任侠不能过也,张……张某必定重重酬谢。”骆玉书道:“微末之劳,不值一哂。不瞒张老板说,在下也是来找树海的,可惜来迟一步。他到底如何被人带走,这当中经过还望张老板不吝告知。” 张吉本闻言一怔,随即道:“是,是,这事说来邪门得紧。今日午时,我正与树海在前厅饮酒叙话,忽有两名强人直闯进来,一人抓起树海便走,另一人却留在小人府中……”顾青芷插口道:“便是穿黑衣那厮?”张吉本道:“正是此人。这强徒凶悍无比,进门时还一手拖着一位官爷。小人家几名胆大的仆役上前喝止,被他伸指只轻轻一点,一个个便都翻倒在地,连小人几房妻妾同八十岁的老母,也……也都遭了毒手。”说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骆玉书道:“张老板不用难过,府上诸位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无性命之忧,过得一两个时辰穴位自解,便不碍事了。”张吉本拭泪道:“有……有这等事?那……那实在太好了。这强盗制住了小人全家,将小人绑在后院正房里,质问门外为何会有官兵盯梢,小人被他问得胡里胡涂,只说全不知情。这人疑心甚重,说了半天仍是信不过小人,忽然间神色十分紧张,问我在前院敲门的是谁。小人连半点儿声响都没听见,哪里答得上来?这人冷笑一声,便将小人嘴巴堵上出房去了。说来也怪,过不多时,大侠您便真的进来了,却……却不知他是怎么晓得前门有人?莫不是会甚么妖法邪术?” 骆玉书心道:“原来我派人盯梢之事被无为宫的人发觉了。他们瞧出我这两名下属只是奉命行事,掳走了树海不算,还要留在这儿把幕后主使也揪出来,行事可谓老辣。张府宅院三进三出,这人在后院能听见我在前厅叩门,内力可真不弱。”面上不露声色,笑道:“如此说来,在下还算来得及时。不知带走树海那人长甚么模样,张老板可曾看清么?” 张吉本道:“是个穿灰袍的虬髯胖子。这人身手极快,二话不说,上来便劫走了树海,因此小人没怎么瞧清楚他面貌。”骆玉书追问道:“可知他将树海带去了何处?”张吉本道:“这个小人却不知情,大侠既已将那黑衣贼人擒住,一问便知。” 骆玉书点了点头,问道:“张老板,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听说你祖上世居武昌,怎会同那蒙古人树海相识?”张吉本微一迟疑,道:“小人家三代营商,每年冬天都要去关外进些人参、貂皮之类,运回南方来卖。那树海是常居辽东的大卖家,小人每年都要同他做上几千上万两银子的生意,因此颇有交情,常邀他来府上做客,不想今番竟会被强盗盯上。” 骆玉书心想:“你这谎话倒也编得合情合理。”道:“这倒奇了,树海自辽东南下,两个月来已造访了十好几户人家,难道全都是他生意上的朋友,邀他到家中做客的么?”张吉本道:“这个小人却不甚清楚。树海财势雄厚,也不只做小人一个人的生意。近年往关外做买卖的商客甚多,他在南北各地都有熟人,亦是平常之事。我们经商之人,最看重的便是人情关系,这走动自然是万万少不了的。”他为人虽然怯懦,脑子却十分清楚,讲话滴水不漏。 一旁顾青芷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揪住张吉本的衣领,怒道:“你真当我们如此好骗么?那树海乃是瓦剌大臣,并非你口中所说的寻常商贩,你会全然不知?”张吉本颤声道:“有……有这等事?小人真……真的不知道。小人同他只是些生意上的往来,此外再无其他。” 顾青芷道:“好哇,这时候你还给我装腔作势。骆大哥,你的佩剑借我用用。”骆玉书微微一笑,将剑柄递了过去。顾青芷接过长剑,笑道:“张老板,难怪你生意做得如此红火,原来在背后干这些勾当,果真是闷声发大财哪。”张吉本额头汗如雨下,道:“小……小的实在不明白姑娘甚么意思。” 顾青芷一脚将他踢翻,剑尖抵住他胸口,喝道:“你伙同树海勾结太监王振之事,本姑娘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此乃通敌卖国的大罪,报得上去,等不到秋后,你就是喀嚓一刀,人头落地。”张吉本未料这两人变脸如此之快,转眼间便从救星成了灾星,只吓得面如死灰,口中兀自喃喃道:“哪……哪有此事?”声音低不可辨,已然十分心虚。 骆玉书在旁暗暗好笑,心想倘若此刻树海尚在,对方是蒙古大官,恐不能对其如此发难,无为宫将树海劫走,他二人拷问起张吉本来倒是方便许多。他想此事若由自己来问,决不会这般大马金刀地威迫逼供,但张吉本胆小如鼠,顾青芷如此凶神恶煞地恫吓于他,实是最直接有效不过的法子。 顾青芷用剑身轻拍张吉本面颊,冷笑道:“张老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坐拥万贯家财,不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却同瓦剌异族勾勾搭搭,事发起来,你脑袋搬家不说,全家都要受你牵累,男的充军,女的发配教坊司。原本到得刑场上,爽快挨一刀倒也没甚么,就怕判个凌迟处死,你体态如此富贵,到几时才割得完?倒不如本姑娘直接在你身上戳几个窟窿,你死得也痛快些。”说着作势便要刺下。张吉本一张脸吓得煞白,哀求道:“女……女侠饶命,小……小人都招了便是。” 第九章 贿赂 顾青芷十分得意,道:“你且说来。我若发现一句假话,便刺一剑,发现两句时,便刺两剑。到时你张老板被捅成了马蜂窝,可莫怪我无情。”张吉本诺诺连声道:“小人怎敢说谎,担保句句货真价实。那树海确是瓦剌贵人,小人同他本没甚么关系;只是也先太师每年都会准备一笔厚礼,经由小人转交给宫中司礼监王公公,树海便是负责将这批礼物送至小人舍下的,今年已是第三年了,物事现时还在小人身上。”说着从怀中颤巍巍取出厚厚一叠银票。 骆玉书取过一看,约有三四千两,票面小戳俱是辽东的钱庄铺号,点头道:“是了。也先贿赂王振,想来是要内外勾结,倾覆我大明江山?”张吉本急道:“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大明天朝上国,威德着于四海,瓦剌乃区区方外狄夷,若是敢有异心,岂不如同蚍蜉撼树?” 骆玉书厉声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南宋的教训犹在眼前。我华夏大好河山被鞑子占据了近百年,方由太祖一举光复,我辈又岂能不慎?按你说来,那也先送钱财给王振,难道真是孝敬他的例钱不成?”张吉本赔笑道:“大侠要这么说,其实也未尝不可。两位想必知道,那瓦剌素来受我大明诰封,年年都派使者入朝进贡,也先太师派人送这些礼物给王公公,只不过是想让公公给那些使臣们行个方便而已。” 顾青芷奇道:“上贡乃是美事,何须行贿?难道朝廷还会放着贡品不要么?”骆玉书道:“芷妹,你有所不知。瓦剌使节名为朝贡,其实是借着这个机会同我朝进行通商贸易,用他的牲口换取咱们的布匹器皿,称为回赐。这几年也先派来的使者队伍日益壮大,动辄一两千人,次数又极为频繁,往往是前者未去,后者又至,光是招待赏赐这些来使,朝廷已是十分头疼。这些人当中鱼龙混杂,沿路纵酒闹事、滋扰百姓,劣迹斑斑,实与匪贼无异。也先又恃强提价,将马匹的价钱定得高于市价数倍,更兼以次充好,明明是驽马,他却偏说是良驹,种种颠倒黑白之事,举不胜举。”顾青芷气得笑道:“好啊,上贡都能如此威风,我还是打头一次听说。” 张吉本抢着道:“可不是吗。这几趟瓦剌派来的人越来越多,马匹越来越次,要价却是水涨船高。朝中好几位大人商量,让也先再这么胡闹下去,实在太不成体统,非得好好限制他们入朝的人数、削减他的马价不可。” 骆玉书目光如炬,盯着他道:“因此也先便托你贿赂王振,替他朝贡队伍大开方便之门,是不是?”张吉本被他瞧得甚是心虚,低声道:“小……小人绝非替瓦剌办事,小人这么做,都是听候王公公差遣。这些蒙古鞑子的财物,还不都是从咱们这儿强抢过去的,自……自然是拿他越多越好。” 骆玉书怒道:“瓦剌每次朝贡互市获利以百万计,其中不法之处亟待整顿,你却伙同王振营私舞弊、听之任之。殊不知近年瓦剌势强,此事实恐贻害无穷,真真可恨之极!”张吉本哭丧着脸道:“这些都是公公的吩咐,小人一介贱民,怎敢同王公公过不去?况且也先之礼非只经由小人一人之手,小人不送,其他人也是照办不误。” 顾青芷皱眉道:“也先要贿赂老太监,大可直接送到他手上,何必由你转交?”张吉本陪笑道:“女侠问得极是,这当中有个道理。王公公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有些事情也不得不防。朝中总有那么几个不肯服帖的硬骨头,向来不买公公的账,若是被他们知道公公收瓦剌太师的钱,抓住这把柄做起文章来,麻烦可就大了。王公公一向对自己的名声看得甚重,因此这些钱财在小人这儿一经手再转给公公,那便稳妥得多,就是被人查了出来,又有谁敢放屁?”顿了一顿,低声道:“那两名着了道儿的官爷,只怕也是奉了公公的命令,沿途护送树海的。”骆玉书闻言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顾青芷皱眉道:“这也不对哪。就算老太监有此顾虑,叫京里亲信转手一下也就是了,何必让树海天南海北兜一大圈,岂不费时费心?”张吉本道:“女侠有所不知,这树海曾数次任使入贡,京城里头认得他的人很多,王公公放心不下,才特意让他跑远一些,做起来便不露半点声色。况且树海这一趟虽说是来给公公上供,一路游山玩水不说,从我们这儿刮回去的油水也着实不少,本就大有些犒劳之意在里头;若非这鞑子是也先跟前的红人,这美差也不能次次都落在他头上。” 骆玉书心道:“这话倒也不假,树海办事精明干练,乃是瓦剌使节队伍中的头面人物,确结识了不少朝中官员。”他见张吉本叙事脉络清晰,反应极快,不似编织谎言,皱眉道:“纵使你没有卖国求荣,王振同也先暗通款曲,未必不为此事。” 张吉本道:“非是小的在这里替王公公说话,小人是生意人,凡事都要看个赚赔盈亏。当今圣上对公公待以师礼,言听计从,便是公主王侯见到公公也要行后生晚辈之礼,实是位高权重、贵无可比,若是也先得势,难道他会像皇上那样敬重公公么?事成则不过如此,事败却要株连九族:依小人之见,怕是没人会做这等蚀本买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居然颇为诚恳。他见顾骆二人俱是忠义之士,知道这事若是扯到通敌叛国上头,自己多半性命不保;若能说服二人只是事关索贿,其中便有转圜余地。 第十章 十二妙使 骆玉书见他说得不无道理,沉吟半晌,缓缓道:“张老板,今日我暂且信你,倘若日后发现有一句假话相欺,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那两名无为教的歹人是甚么来头,你当真全然不知?” 张吉本听他语气果然缓和,心下大喜,忙道:“大侠放心,小人所讲句句是实,决不敢对两位有所隐瞒。小人向来奉公守法,甚么无为教、有为教,今日乃是头一回听说,又怎会识得这些个江洋大盗?这帮人穷凶极恶,大侠既已将其拿住,便请速速绑赴衙门,小人委实感激不尽。” 骆玉书细想来龙去脉,张吉本似同无为宫确非一路,当下微微笑道:“何须客气。”伸手在他后颈一切,张吉本立时晕倒在地。他转头对顾青芷道:“这人伶牙俐齿,讲话不尽不实,咱们还须在他家好好搜上一搜,看看他是否有所隐瞒。若真的找不到甚么证据,这事情却十分难办。” 顾青芷道:“有甚么难办?这人已招认了帮鞑子贿赂老太监,难道咱们不能将这件事上告皇帝么?”骆玉书摇头道:“皇上对王振十分敬重,也先若真只为朝贡通商之事向他行贿,皇上就算知道了,多半也不会拿他怎样,除非咱们能找到老太监通敌的铁证,才能将其置之于法。”顾青芷恨道:“想不到皇帝竟然如此昏庸!倘若张吉本所言非虚,骆大哥你岂不白忙一场?”骆玉书笑道:“芷妹,你大大咧咧惯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幸好眼前没有旁人。要说白忙,却也未必,这回被我查到无为宫牵连其中,亦算收获不小。” 顾青芷道:“对了,我正要问你,这无为宫究竟是甚么来头?我曾听爹爹和雷叔叔闲聊间屡次提到,问他们时,爹爹却不肯多讲。”骆玉书道:“无为宫是近年来江湖上新兴起的一个帮派,传闻乃是白莲教的一个旁支。白莲教的名头,你定是听过的了。”顾青芷点头道:“这个爹爹同我说过,当年白莲教教主韩山童偕刘福通率红巾军起义,韩山童之子韩林儿建国称帝,我朝太祖皇帝也曾尊其为主。” 骆玉书道:“不错,白莲教源自净土宗的白莲宗,后兼纳弥勒教、明教各派教义,教徒遍布天下,听说太祖高皇帝他便是明教出身,所以国号才定为一个‘明’字。他老人家登位后知道白莲教势力庞大,于国不利,曾多次严令取缔,白莲教徒为躲避朝廷镇压,聚众时往往冠以他名掩人耳目,无为宫便是由此衍生。白莲宗虽是佛教一脉,无为宫主却传闻是道家出身,教中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数年来人丁兴旺,隐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家父曾几次吩咐我留意查探,但其众行事诡秘飘忽,我一直未得头绪,不想今日在此遭遇。”顾青芷道:“既如此说,这些人劫走树海,只怕其中定有重大图谋。” 二人闲谈之间,已将张府细细搜索了一番,除了些寻常账本手札之外,确无甚可疑之处,骆玉书检视各处墙壁地面,亦未发现有何地道暗室。顾青芷甚是沮丧,道:“看来张吉本没说假话,咱们已将他家翻了个遍,甚么线索也没找到。” 骆玉书笑道:“你也不必气馁,张吉本这人处事周详,做事不留痕迹也不出奇,事情未必便如他自己所说,单只借花献佛而已。咱们既知道了他同王振的勾当,放着各省这么多大户,倘若老太监当真心怀不轨,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只是适才咱们搜寻各屋之时,物品皆摆放整齐,全无翻动过的痕迹,张吉本怀中的银票也安然无恙,可见无为宫这趟非为劫财,全是冲着树海而来。这事甚为蹊跷,幸好咱们已拿住一人,顺藤摸瓜,必有收获。” 忽听柴房处豁剌一声响,二人心下一惊,几步跨回天井,只见柴房门板落在一旁,那黑衣汉子伏于院中,穴道似已解开,身前站着两名穿淡青色道袍的女子。二人俱只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生得甚是秀美,左首女子脸上全无表情,便似蒙着层冰霜一般,右首那名道姑却眉目含笑,神态甚为娇艳。 骆玉书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向前行个礼道:“不知二位道长仙驾至此,有失远迎。此人私闯民宅被我拿住,少顷便要送官,敢问二位为何将他放出?”左首那名道姑冷冷道:“私闯民宅?此处可是你家?你二人便不是私闯民宅么?”她每问一句,脸上的寒气便加厚一分。骆玉书闻言一怔,一时不知如何置答。 那黑衣汉子喘着粗气道:“臭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这两位仙姑位列本教十二妙使,你们还不赶紧乖乖跪下磕几个响头,尊使或许放你们一条生路。”话未说完,抚胸剧咳不止。他先前中了顾青芷一掌,受伤不轻,后又被骆玉书以凌厉剑气封穴多时,此刻周身气血不畅,神情十分委顿。骆玉书听了心中一凛,暗道:“原来这两名道姑也是无为教的人。” 第十一章 激斗 右首边的道姑道:“何汉岑,宫主命你同罗琨暗中保护瓦剌使者,怎地你二人如此无能,此人从辽东便一直跟着树海,你们竟全无知觉?”她语气温柔甜美,说话时脸上犹带三分笑意。 这一问却大出骆玉书意料之外,他本推测无为宫掳走树海,轻则意在勒索赎金,重则欲图挑拨两国开战,倘若树海在明朝境内遇害,瓦剌恐不免谋动兵戈,届时各地白莲教众便可趁乱起事;此刻听了这几句话,方知对方竟是奉命保护树海,那却是在替王振或瓦剌办事了。无为宫身为江湖上头号邪派,竟然勾结奸臣外敌,阴谋滋甚可见一斑;而以自己的武功,从辽东跟踪树海伊始便即被人发觉,历时弥月而全不自知,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何汉岑汗如雨下,伏地道:“属下自知办事不力,还望二位尊使恕罪,再……再给属下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语气大为惶恐。他与同伴确是一路跟着树海,但骆玉书武功高出他们甚多,两人竟未察觉树海身后又多了一人盯梢;然他二人行事亦极为谨慎,时不时便变换一身装扮行头,骆玉书全副心思扑在树海身上,也不曾留意到二人,以致两拨人马分别跟踪了树海将近两月,相互间竟始终未能察悉对方,直到骆玉书跟何汉岑在张府交上了手,才猛然忆起沿途同这张脸曾打过几次照面。 这一日骆玉书尾随王林而去,吩咐两名部下守在张府盯梢,何罗二人顿时惊觉,一经商议,当下先由罗琨带走树海,何汉岑坐镇张府静观其变。他见树海被官兵盯上,也是惊疑不定,担心张家向官府告密,便将张吉本绑起来细细盘问,是以未将他与旁人一并点晕。 左首那道姑对何汉岑道:“宫主念你在宫中日久,今番且容你戴罪立功。罗琨已在沿路留下暗号,你速速前往接应,不可再生纰漏。”何汉岑喜道:“多谢宫主和尊使宽宏大量,属下替宫主办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挣扎着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外走去。 骆玉书先前瞧他同顾青芷交手,武功着实不弱,却对这两名妙龄道姑始终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心知二女定是来头颇大,一时未敢贸然出手;此刻见他要走,暗忖这人是王振勾结外敌的重要人证,万不能轻易任其离去,更不多想,长剑铿然出鞘,疾探何汉岑后背。 顾青芷见他出手,也双掌一翻,飘身上前。两名道姑身形闪动,拦住二人去路,双剑舞开,出手迅捷狠辣,有如白虹冷电。骆玉书见二女武功高强,不禁暗暗称奇,心知一时难以逾越,当下收敛心神,出招拒敌。 一旁顾青芷见走了何汉岑,心内十分焦急,她又未持兵刃,不数合便落了下风,不由连遇险招,情状颇为狼狈。骆玉书见势不妙,反手长剑横削,将二女逼退两步,乘势将宝剑递给她道:“大敌当前,切莫分心。”顾青芷心头一热,伸手接过长剑。这一来她兵刃在手,场面登时缓和,两边堪堪战个平手。 双方斗得半盏茶时分,骆玉书见二女剑法精奇,隐隐颇得武当两仪剑法之妙,虽不似武当剑法之古朴浑厚,然剑势迅疾凌厉,别具一格。他生来天资聪颖,自幼在武学上又得骆中原悉心指点,在江湖青年才俊一辈中实已难逢敌手,骆中原常感慨自己二十多岁之时,功夫可照长孙差得太远。此刻骆玉书见对方招数虽然奇巧,功力毕竟尚欠精纯,若是单打独斗,多半早已败在自己手里;但二人联手出击,攻守相辅相成,进退浑然一体,便似心意相通一般,显是在这套剑法上下了极大的苦功,竟是几无破绽,他与顾青芷几番看似便要占得上风,总被对方一一化解。骆玉书听何汉岑先前称对方为十二妙使,见只到得两人便已如此厉害,无为宫果真是藏龙卧虎,心下不禁暗生忧虑。 四人正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墙外忽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一人道:“葛老总,是这里了。”另一人瓮声瓮气地喊道:“众弟兄亮家伙,随我进去!”听声音显是官差到了。 那冷面道姑蛾眉微蹙道:“宫主吩咐此事不可惊动官府,今日且暂避风头,放他二人一马。”另一名道姑道:“姐姐说的极是。”手底倏地刷刷疾刺数剑,快如鬼魅,将顾骆二人逼退数步。二女纵身跃上房顶,那声音甜美的道姑笑道:“两位好俊的功夫,改日定当再行领教。”言毕二女转身向屋外奔去。 顾青芷待要上房追赶,骆玉书拦住她道:“穷寇莫追,此二人武功邪门,外头或许尚有帮手。”顾青芷跺脚道:“就这样放她们走,树海去向岂不石沉大海?”骆玉书微笑道:“来日方长,我们要对付的可不是一个树海。” 第十二章 官兵 这时外面一群官兵已抢进门来,拢共有二三十人,为首一名四十多岁的军官手持单刀,大声喝道:“你们两个毛贼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入室行劫,还有王法吗?快快与我拿下!”听声音正是适才在外边呼喝领头之人。 骆玉书上前亮出腰牌道:“在下辽东都指挥佥事骆玉书,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那军官顿时满脸堆笑,收起兵器道:“小的武昌卫总旗葛成,参见骆大人。小人适才在附近巡街,碰见几个百姓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张府内传出械斗之声,故携众兄弟前来探个究竟,不知竟是将军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 骆玉书笑道:“原来是葛大哥。骆某先前路过此地,恰巧撞见几名白莲教徒闯进张府恃强作乱,里头还有两位营里的弟兄,想必也是栽在他们手里。骆某报官不及,只好僭越出手,才和他们斗了片刻,这伙匪类见到葛大哥前来,已是望风而逃。张老板此刻怕是受了惊吓,晕了过去。”说罢前往厢房将张吉本拎回院中。葛成见他一手提两百多斤的胖子便如拎只鸡一般,心下暗暗惊叹,道:“这帮邪魔歪道着实大胆,小人回头定当禀明上官,好好整治他们。将军有如神兵天降,宵小仓皇鼠窜,小人实在佩服得紧。” 骆玉书摆手道:“葛大哥,你我俱出身军旅,客套话便不用说了。在下还有几句话要问张老板,不知是否方便?”葛成笑道:“这个当然,将军但请无妨。”转头喝到:“来人哪,快去井里打桶冷水上来,给张老爷清醒清醒!”明朝自朱元璋起便重农抑商,英宗时商贩地位仍颇低微,是以张吉本虽家财万贯,葛成对他却并不十分客气。 骆玉书笑道:“这倒不必了。”伸手在其后心推拿几下,只听得呻吟数声,张吉本悠悠醒转,抬头望见家中满是官兵,不由一怔。葛成道:“张老板,你树大招风,家产叫白莲教的歹人惦记上啦!幸得骆将军英勇无敌,连同这位女侠替你赶跑了歹人,你才捡回一条小命,还不快快过来谢过将军!” 张吉本心道:“我的性命正险些断送在你二人手里。”脸上堆笑道:“原来大侠乃是当朝将军,怪不得武艺高强、气宇不凡,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则个。”葛成道:“你老小子还算有眼光,骆将军尚有几句话要问你,你须老实作答,不得有所掩瞒。”张吉本强笑道:“小人已将所知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将军,不知大人还有何事要问?” 骆玉书心想此事牵连甚广,此刻不可太过张扬,以免打草惊蛇。他将葛成拉到一边,从张吉本给自己的银票中抽出张五十两递给他道:“葛大哥,我自辽东南下公干,一路见白莲教人徒众多,其势汹汹,你回去告诉上头好生提防,免生哗变。我有几件要紧事须私底下问问张老板,这些银子就请众兄弟喝几杯酒。” 葛成不想这位大人竟如此豪气,忙不迭接过银票揣入怀中,笑逐颜开道:“将军恁地客气。”凑过头来低声问道:“莫非张老板和白莲教有甚么干系?”骆玉书笑道:“这倒不是。个中原委此刻难以明说,绝非骆某有心相瞒,日后在武昌地头上还须老兄鼎力相助。里头那两名弟兄,也请老兄一并代为关照。” 葛成混迹行伍多年,乃是个老兵油子,见骆玉书为人谦下,心里先有三分好感,此刻又收了他的银子,连忙笑道:“这个自然,将军但凡有用得到小人之处,只管开声便是,我等弟兄敢不效命。”差人将那两名小校从厅里扶出,骆玉书伸手在两人背后轻拍数下,二人各呕出一口黑血,醒了过来。 这两人先前在辽东是他心腹士卒,见骆玉书使个眼色,当即双双会意,只说自己路过张府门外,莫名其妙便被人打晕过去。葛成骂道:“他娘的,武昌卫的脸可被你二人丢光啦。”当下辞过骆玉书,领着一行人径出大门去了。顾青芷见骆玉书不问方位,随手一拍便解开了二卒被封穴道,不由得暗暗惊奇,心想:“这门手法我可不会,改天须让他教我。” 张吉本见官兵一哄而散,唯独留下顾骆二人,心下甚是忐忑。他为顾青芷所逼抖出王振受贿之事,此刻不禁后悔万分。其实王振贪污成性,收受贿赂本非奇事,朝中大臣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大家也只心照不宣;但朝廷官员私通外国乃是族诛大罪,王振若非有所顾忌,也不用费尽心力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恨此事偏偏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适才听葛成称眼前这男子是朝中将军,看情形必是公公的对头无疑,倘若他抓住这个把柄参劾王振,上头一查便知是自己这边捅了篓子,全家立时便要大祸临头。他越想越是害怕,心中已在盘算如何变卖家产、举家逃入深山老林,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闪烁不定。 第十三章 宝珠寺 骆玉书见他面如死灰,早将其心事猜了个十之八九,心知无论张吉本所言有几分真假,以皇帝对王振的宠信,多半会对此置之不理;但自己身为朝廷武官,清剿白莲余孽却是职责所在,于这事上无须束手束脚。他见张吉本几番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动:“莫非此人尚有甚么隐情?”他在边关为将数年,熟知恩威并施之法,知道此时须让对方尝些甜头,或能诱其稍稍松动口风,当下打定主意,将张吉本带回厢房,在房内不停来回踱步。 张吉本见他在房中不停转圈,心中只觉七上八下。过得小半盏茶工夫,骆玉书站定缓缓道:“张老板不用害怕。似阁下这般精明,想必清楚单凭你和王公公这点事情,说出去也告不倒他,况且我吃一口朝廷公饭,何必跟司礼太监以卵击石?只是树海潜入我大明境内,骆某身为边将,势难坐视不理。不瞒你说,我追了这鞑子已有好一阵时日,眼下人是在张府走丢,他的去向说不得还要落在张老板你头上。” 张吉本苦着脸道:“两位已将那强人拿在柴房,怎还来问我树海下落?”他先前被骆玉书打晕,不知何汉岑被人救走之事。顾青芷笑道:“你脑子倒挺清楚。本姑娘流年不利,到手的肥羊又让人给牵走啦,这才只好又来向你张老板求援。”张吉本惊道:“有这种事?” 骆玉书点了点头,道:“骆某答应你,只要阁下肯将所知据实相告,今日之事我决不向旁人提起,也决不借此向王公公发难。”他心知只要找到树海,无为宫的人必定环伺在侧,不请自来。 顾青芷瞥了骆玉书一眼,脸上微有诧色,但她是冰雪聪明之人,转念间已猜到对方心思,笑道:“可不是么,你替老太监受贿这事倘若走漏出去传到王振耳中,全家性命不保,偌大一份产业就此土崩瓦解,本姑娘都替你惋惜。我二人言出必践,只要张老板肯帮我们找到树海,今天的事情就当是没有啦。” 张吉本闻言一怔,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好事,道:“两……两位英雄是说,不会将我替……替公公收……收钱之事传扬出去?”骆玉书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张吉本心下狂喜,忙道:“二位乃侠……侠义之士,说过的话可不能反口。”一想到或许还能保住眼前这富贵日子,心情激荡之余,话音微微发颤。 骆玉书笑道:“这个自然,只要我二人不说,此事便天知地知。眼下树海自遭强人掳走,这事总不能怪到你头上罢?”他见张吉本面露喜色,十有八九是手握可与自己交易的筹码,心中暗骂:“此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当真奸猾得紧。” 张吉本见今日家中不速之客接二连三,实是倒霉之极,但只要自己抖露公公受贿这一关节不泄漏出去,扭头再将这笔银子照数补上,日后纵然王振问将起来,那也是树海被人盯梢劫走,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顶多是个接应不力之罪,届时使些银两上下打点一番,多半能搪塞过去;眼下身家性命全在眼前二人身上,万万开罪不得,旁人是全顾不上了,忙道:“这个……这个……树海现在何处,小人不敢妄言。但早先那胖子掳走树海之时,曾对那高瘦汉子说待得料理停当之后,便速来宝珠寺相会;小人想着二位若能……若能及时赶到那里,说不定便能将这伙歹人一网成擒。” 顾青芷皱眉道:“宝珠寺?我从小长在这里,没听说武昌有这么一间寺院啊。”张吉本讪笑道:“姑娘所言极是。依小人之见,他们所说的宝珠寺非在本省,而是在河南开封。”顾青芷奇道:“你又怎知?” 张吉本道:“两位英雄明鉴,小人之所以这样猜测,其中有个缘故。原本王公公为着保密,是不准我们多嘴打听各有哪些人替他收受太师礼钱的,但树海去年在小人家中喝得酒酣耳热,自己讲漏了嘴,说接着便要去河南开封府,落脚于城东的宝珠寺,那寺院的僧纲鉴胜,也是他此行的主顾;因此小人才斗胆揣测,日间这伙歹人口中所说的宝珠寺,一定……一定便是这间了。”其实他于此并无十分把握,但此刻多拉一人下水,自己肩上的担子就减轻一分,若是闹到那宝珠寺僧官也将王振受贿之事招认出来,走漏风声的便不止自己一人,更是再妙不过。 顾青芷忍不住笑骂:“好哇,老太监真是无孔不入,连庙里的和尚都是他孝子贤孙。”张吉本唯唯诺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公公面前,怕是菩萨也要低头。小人拼着得罪王公公,已将所知倾囊相告,万望二位体恤小人一片款诚,莫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否则公公怪罪下来,小人便有一万条性命也担待不起。” 骆玉书笑道:“张老板尽管宽心,我们既答应你不说,自当恪守成约。你受王振胁迫身不由己,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其实他知张吉本巴结王振尚恐不及,哪里用得着威逼强迫?但这人虽说油滑之极,毕竟供出不少内情,便也对其温言劝慰一番。 顾青芷接口道:“张老板,你可没戏耍于我们罢?本姑娘少不更事,若是发现上当受骗,气急攻心之下,只怕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啦。”张吉本忙道:“绝……绝无此事,小人对两位英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二位不将公公的事情说出去,便是我张某人的再生父母,小的一辈子不敢忘记二位的大恩大德,来世……来世给两位英雄做牛做马。”骆玉书摆手道:“这却不敢当。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尊驾海涵,你好好收拾屋子罢。若是官府再来相问,就说是白莲教上门闹事便了。”张吉本忙连声答应。 骆玉书带他回到厅堂,见那些厮仆兀自昏迷不醒,心想:“寻常百姓全没内力,被封了穴位原是难以解开,但过了这许久竟无一人醒转,这何汉岑的点穴手法也当真厉害。”他知穴道久闭不解对身体颇为有害,当即一一救醒张府上下,众人自是称谢不已。 *** 第十四章 布政使 二人出得张府大门,其时已是日头西斜,夕阳透过厚厚的云彩照下来,映得人红霞满身。骆玉书笑道:“芷妹,这老儿今天被你吓得够呛,看样子是甚么都招了,不过防患未然,还得请你爹爹跟雷世叔打今儿起派人多盯着些张府,以防他耍甚么花样。” 顾青芷叹道:“这事易办。只是白莲教本是带头对抗元朝的义军,如今无为宫却同瓦剌沆瀣一气,想来令人痛心。骆大哥,你说他们是替王振办事呢,还是已经跟也先串通,做了汉奸?” 骆玉书道:“我也在想此节,这伙人近年来在江湖上掀风作浪也就罢了,背地里竟做出这等事来。无为教根深蒂固,同王振勾结已是十分棘手,倘若真为瓦剌所用,那更是为祸至深。不过白莲教早自太祖时便已被严厉禁绝,大明律例上写得明白:主者处死、从者流放,若能查到王振勾结无为宫的凭据,那可比参他一本贪污索贿要管用得多。芷妹,我们还须往本地布政司走一遭。”顾青芷奇道:“骆大哥,你是要将此事报官么?王振一手遮天,我们又没有证据,布政司怕是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骆玉书摇头道:“对付王振时机尚早,眼下只得宝珠寺这一条线索,我无论如何要去开封探听一番虚实,树海既跟无为教的人混在一起,倒也免去了我们诸多顾虑,到时尽管大大方方拿人便是。只是听张吉本说那僧官鉴胜也是王振亲随,这是皇上任命的职司,领的是朝廷俸禄,这人若对树海等施以庇护,对付他可不能像今天这样硬来;我又是辽东的武官,道理上决计管不到河南地面去,到时只怕钳手掣脚,误了大事。湖广左右布政使萧晅、马谨两位大人是我爷爷故交,为官多年,皆乃清正廉介之士,若得他二人先行知会河南三司,我们追捕树海固然方便得多,于对付无为宫亦是大有裨益。”他心下打定主意,只推说瓦剌暗中派人南下连结白莲教,这两个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地方上听了必然震恐,定会全力缉拿。 其实在顾青芷心里,鉴胜同张吉本又有甚么分别?大可一般拿剑指着脑袋肆意恐吓一番便是。骆玉书参军多年,行事素来奉法谨慎,身上几无半点江湖豪气,若是换了别人,顾青芷早已嫌他做事婆婆妈妈,此刻却只觉得他老成持重,心下甚是欢喜,笑道:“原来如此,你爷爷这般厉害,布政使这样的大官都是他的旧识。我爹爹在武昌这么多年,连知府大人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骆玉书微笑道:“顾伯伯他性情恬澹,向来不肯同做官的相与,江湖上是人人钦佩的。” 二人到布政司衙门通禀之后,由门役领至偏厅用茶等候。须臾内堂迎出一位老者,身着一袭儒装,胡须灰白,相貌甚是清朗矍铄,笑道:“贤侄,多年不见,果然生得一表人才。令祖身子骨可还好么?” 骆玉书向他作揖道:“给萧世伯请安,家祖身体尚属健旺。久闻世伯在湖广为政清明,百姓称颂不已,小侄因事路过武昌,特来拜会世伯。世伯神清气爽、风采依旧,实在可喜可贺。”萧晅笑道:“贤侄言过了。贤侄关山迢递由辽东到此,不知有何紧要之事?” 骆玉书请他屏退左右,将树海潜入关内、在张府被无为宫带走之事说了。他确也信守诺言,只说张吉本同树海是在关外经商结识,此番款待纯尽地主之谊,替也先贿赂王振这节却略过不提;又道树海同白莲教勾结,眼下已被送往宝珠寺隐匿。他在这二品大员之前不便直陈顾青芷江湖出身,只说是自己表妹,于追查此事出力甚多。 萧晅听得瓦剌私下派人联结白莲乱党,暗暗心惊,忙差人唤本地僧司的都纲来问了,对骆玉书道:“贤侄,湖广境内确无甚么宝珠寺,这批贼子所去之处当在开封无疑。白莲教这伙妖逆,在洪武、永乐年间便数次聚众作乱,都被朝廷镇压了下去,这次居然串通鞑子,定是所图者大,幸被贤侄撞破。贤侄且放宽心,河南右布政使年富年大人是我好友,为人极是正派,待萧某修书一封,他见了后定会极力相助。”骆玉书听了大喜,道:“这样最好,有劳世伯了。” 三人正说话间,门外忽又走进一人,五六十岁年纪,脸上皱纹密布、神情精干,正是右布政使马谨。他与萧晅本是同科进士,此刻又共事湖广,两人交情着实不浅。四人叙礼毕了,萧晅说了事情始末,马谨叹道:“也好,便请贤侄往开封府一趟。只是白莲教奸猾诡诈,须防他们声东击西,暗渡陈仓。烦请贤侄画下树海同乱党的图样,老夫着快马送至邻近各省,教在边境要道处设下岗哨严加盘查,不怕他飞上天去。” 马谨先前巡按浙江时曾率兵抵御倭寇,因此虽是文官,却颇晓军事。骆玉书见他思虑周详、布置得当,不禁暗暗佩服。萧晅写完手简,要留两人用膳,骆玉书不愿在此耽搁,当下收了书信,勾描了树海、何汉岑和两名道姑的画像交给马谨,便同顾青芷辞别二位大人出得府来。 第十五章 千里马 二人出了布政司衙门,天色已过酉时,只见月上树梢,四下甚是安静。骆玉书自关外始跟踪树海,历时已近两月,当中片刻不敢松懈,夜晚也只和衣浅睡,饶是他内力精湛,此时亦颇感疲惫。他转头望见月色如水,倾洒在顾青芷脸上,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不禁心中一动。骆玉书知他两家累世交好,骆家虽未正式向顾铁珊提过婚约之事,此中之意早已不言自明。他与顾青芷两小无猜,早已拿她当作至亲一般,自己虽说军旅奔波,无暇多思男女之情,白天同她一齐力斗无为教高手,当时也没觉得甚么,此刻方才深觉纵然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亦决不能让其有分毫损伤。 顾青芷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道:“骆大哥,我们现在就出发么?你连日劳神,可别累坏了身子。”她生来脾气娇纵任性,此刻语气却极温柔。 骆玉书心头一暖,道:“我不碍事。芷妹,我寻思树海一早被罗琨带离张府,此刻想已走得远了,何汉岑却刚被救走不久。这人受伤不轻,行不了太快,说不定还能半路将他截住。” 顾青芷笑道:“你在这等我一会。”言毕转身离去。骆玉书知她向来古灵精怪、智计百出,当下也不多问,只在原地相候。过不多时,忽听街头几声长嘶,顾青芷胯下一骑、手牵一骑,转眼已到自己跟前。 骆玉书见她所骑的那匹青骢马也就罢了,牵来的一匹黄骠马却非同小可,通体油光发亮,浑身没一根杂毛,体态神骏,显是一等一的千里马,喜道:“你几时养了这样一匹好马?”顾青芷笑道:“这是我爹爹的马,被我顺手牵来,也没同他说。他老人家日后知道我们急着去锄恶惩奸,一定不会责怪。” 骆玉书虽觉略有不妥,但依眼下情形,正需要这么一匹坐骑,笑道:“如此只好晚些时再向顾世伯赔罪。”一跃上马,持缰行了几步,但觉稳当如履平地,啧啧赞道:“难得,难得,这样的好马,便在关外也是难见。”他从役辽东多年,于御马之术极有心得,见了这等良驹,自是爱不释手。顾青芷见他赞叹不已,心下十分欢喜。 二人出了城门向西北疾驰,当中歇了数次,子时便已过了孝感县。骆玉书一路快马加鞭,见顾青芷那匹青骢马不显山不露水,竟也全跟得上,不禁又惊又喜,道:“芷妹,你们霹雳堂哪来这么些好马?”顾青芷笑道:“这马是雷叔叔一个好朋友送的,拢共也只有三匹,爹爹、雷叔叔和我一人一匹,你当有很多么?” 骆玉书叹道:“这马脚程快也还罢了,更难得耐力绝佳,使足劲跑大半个时辰不见疲态,古之良驹不能过也。这人能一下送出三匹千里挑一的好马,可也真了不起,有机会定要见他一见。”顾青芷道:“我和爹爹也没见过这位朋友,下回让雷叔叔引见引见。”骆玉书爱惜马匹,道:“前面过了云梦县便是府城,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天亮再走,可别累坏了马儿。”顾青芷点头称是。 二人当下又赶过云梦,约莫丑正时分到了德安城。明朝虽施行夜禁,但骆玉书身为三品武官,出示牙牌后自是畅通无阻,两人进到城里,寻了间最大的客店投宿。客栈值夜的伙计没料到这么晚还有人来,喊了半天才老大不情愿来应门,直到骆玉书塞给他几钱碎银子,这才眉开眼笑,将马匹牵去刷毛喂料,端茶递水甚是殷勤。 骆玉书开了两间上房,又将树海同何汉岑的样貌同他说了,问有没有见过这二人或是道姑前来投店,那伙计道:“道姑肯定是没有的,鞑子似乎也没看见,剩下那个可就不大好说了。要不大爷您再赏小的些银子,天亮了我帮您到处问问,或许咱们这儿没有,在其他地方住店也说不定。”骆玉书笑道:“真有你的。我找这几人有要紧事,这里一两银子你先拿着,劳烦小哥别怕辛苦,明儿赶早替我问问。要真打探到甚么消息,另有二两银子答谢。”那伙计捧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顾青芷在旁哂笑道:“好大方的公子哥儿啊。”骆玉书笑道:“啊哟,从张吉本那儿拿了这么多两银子,我这穷把式难得阔气一回,可让霹雳堂千金大小姐见笑了。”顾青芷笑嘻嘻地道:“人家这银子是用来贿赂司礼监王公公的,却被你拿来收买客店小伙计。”骆玉书笑道:“君子尚义、小人趋利,财不积则贪者忧也,这也是没法子。”顾青芷不懂他拽文,笑道:“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闲扯了几句,二人各自回房歇息。 第十六章 易容 顾青芷日里打了好几场架,一路奔波下来甚是疲累,和衣倒在床上便睡。醒时见天已颇亮,几道晨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房中扬起无数金色细尘。她打着呵欠正要去敲隔壁房门,却见骆玉书提着一个食盒从楼下缓步而上,对她道:“昨儿定是累坏了,怎么不多睡会?”顾青芷歉然道:“我一躺下便睡到现在,也不知甚么时辰了,耽误上路了么?” 骆玉书笑道:“你放心睡,还早得很。咱们的马快,一定比他们先到开封。”顾青芷笑道:“那便给他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下楼问伙计要水洗漱毕了,回房见骆玉书已将食盒在桌上一碟碟摆开,尽是些豆皮、蒸饺、苕窝、藕粉之类的本地点心。原来骆玉书见顾青芷昨晚赶了大半夜的路,弄得灰头土脸,知她在霹雳堂被服侍惯了的,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一大早便出门买好了各色早点。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骆玉书对其口味自是了如指掌,买的都是对方爱吃之食,又沏了一壶好茶,倒一杯递给她道:“芷妹,虽说你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你一个女孩子家陪我四处奔波,也真难为你了,我心里很是感激。多言无益,暂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顾青芷接过低声道:“和我说这些作甚么。你是边防将军,怎又是江湖儿女了。”骆玉书知她向来性子爽朗,此番相见却已几次露出腼腆之态,显是对自己别具情谊,晨曦下只见对方瑰姿艳逸,和从前稚气未脱的样子大不相同,不禁瞧得痴了。顾青芷瞥了他一眼,低头道:“两三年没见,干么这回老是盯着人家看,我脸上有东西么?” 骆玉书微觉失体,忙岔开话题道:“芷妹,我适才买早点时问了城里好几家客栈,都没见到有长得像树海之人经过这儿,也不知他们走没走这条路?”顾青芷道:“从武昌府去开封,大路便只取道德安这么一条,黄州那里都是岭间小径,崎岖难走、车马不行。” 骆玉书皱眉道:“这却奇了,此处已距武昌二百多里,树海他们倒也罢了,那何汉岑有伤在身,行路经不起颠簸,怎地追了一晚没见人影?这当中透着邪门,他们可别知道咱们要去开封府,早早掉转了头往别处去。”自从昨日那两名道姑说破他由辽东起跟踪树海一事,这一路来骆玉书加倍提防,并无发觉身旁有可疑之人,要说还有人在暗中钉梢而自己和顾青芷都未发觉,对方的轻功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 他将这一节疑虑同顾青芷说了,道:“芷妹,这事我思之始终不能心安,就怕我们行踪尽在他人掌握,此行岂不全属徒劳?”顾青芷道:“不会的,就算你爷爷和我叔公,也没这么大的本事;或许是无为宫眼线广布,将你认了出来。河间骆府大公子、辽东都指挥佥事、昭毅大将军,本就有名得很哪!”说着抿嘴嘻嘻一笑。 骆玉书笑道:“你又来取笑我。我又不在江湖上走动,人家哪识得我这无名小卒?”顾青芷道:“你也别太多心,我看无为宫并不知树海酒后失言,把宝珠寺抖了出来。何汉岑身上有伤,罗琨又带着树海不敢张扬,或许两人都不曾走大路。” 骆玉书点头道:“这事本是大海捞针,我们路上留意些对方行踪也就是了,实在不行,只有赶到开封再堵他们。不过白莲教教徒遍布四处,我们身分既已暴露,总要想个法子避人耳目才好。” 顾青芷笑道:“这还不容易么。我手段虽不如言姐姐高明,要将你扮得让别人认不出来,却也不难。”骆玉书哑然失笑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茬。这玩意我委实不会,此刻言妹不在,只能劳烦你大驾了。” 顾青芷口中所说的“言姐姐”,便是骆中原的孙女骆嘉言,她是骆中原次子骆应渟所生,年纪大了顾青芷三岁。骆嘉言自幼便爱乔妆改扮玩儿,一手易容术精绝无双;顾青芷同她打小交好,女孩子家见这些油彩水粉、穿衣打扮的把戏总是欢喜,玩得久了也算初窥门径。她见骆玉书说到要避开无为教眼线,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改装易容。 当下二人吃了早点,顾青芷出门买了颜料、胶水等物事,又寻了几套旧衣裳,刚一回到客房,便见那客店伙计急匆匆地跑上来道:“这位大爷说得可真准,昨晚刚问过道姑,今儿果然就来了。小的适才到南城蔡老头摊子上买糍粑糕,见两个道姑远远过来,进隔壁云福楼里吃早点去了,便赶忙回来禀报,也不知二位要找的是不是她们?” 骆玉书心中一惊,问道:“这两名道姑怎生打扮?”那伙计道:“穿青色道袍,年纪不大,长得可真俊俏。”骆玉书心道:“果然是她们。”笑着塞给他二两纹银,道:“我们要找的不是年轻道姑,不过打昨儿起就叨扰小哥受累,这钱权且拿着喝两杯酒。”那伙计前后从骆玉书这儿得了三两多银子,足顶他数月工钱,千恩万谢地下楼去了。 骆玉书向顾青芷道:“既是寻到了这两名道姑,不妨瞧瞧她们是不是也往开封去。”顾青芷昨日被那两名道姑在眼皮底下救走了何汉岑,正巴不得要找回场子,起身便往外走,骆玉书拦住她道:“你不替咱们先变变脸,一见面又舞刀弄枪的可不方便。” 顾青芷笑道:“我可又给忘了。”当下用水调了些藤黄粉给他脸上涂了,割了撮头发粘在下颌,骆玉书立时便成了个面色蜡黄、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她给自己脸上画了一大块赭色胎记,两颊点了好些麻子,换了身旧衣服,取顶油腻腻的狗皮毡帽戴了,一眼望去连男女都难分辨,哪还有半分妙龄少女的影子? 第十七章 罗琨 骆玉书又惊又喜,道:“芷妹,你这手法可不比我妹子差。”顾青芷扑哧笑道:“还差得远呢,你这外行自然不懂。”又拿个斗笠给骆玉书戴上,下楼到柜上结了房钱。那掌柜没同他二人打过照面,全不知二人已改了容貌,叫人牵来了马,笑眯眯地送出大门。 二人赶到云福楼,对方早已不见踪影,好在那两名道姑年轻貌美,甚是惹人注目,略一打听便知她们往北去了。二人一路追到北门,仍不见道姑影踪,问那守门军士时,对方神情甚是倨傲,一脸爱搭不理的神色。顾青芷气得便要动手,幸得骆玉书阻住,不得已掏出腰牌给他看了,吓得那军卒屁滚尿流,一个劲地求饶,说那两名道姑刚刚出城不久。 *** 二人驰出北门不到数里,便见两名青衣道姑在前并肩而行,他们怕跟得太近对方起疑,隔了十来丈便下马牵行。走了没几里路,那两名道姑见路边有一个茶摊,便坐下来喝茶。二人压低帽檐到旁桌坐了,瞥眼看时,此二女却并非昨日之人,只服色与张府那两名道姑相同。二人心中同时想到:“这两个定也是何汉岑所说的无为宫十二妙使。” 只听其中一名道姑问道:“静姐姐,罗大叔本来从武昌便一路留下记号,为甚么没到德安就断了?可别出了甚么岔子。”语气中颇有忐忑之意。另一名道姑皱眉道:“我又怎么知道?沉霜使和染霞使已自先去追了,我们先沿着暗号跟她们会合,再一齐去找罗琨同蒙古使者。”骆玉书心道:“她们果然也在找树海。” 忽听远处隐隐传来兵刃喝骂之声,那两名道姑脸色一变,起身顺着声音奔去。顾骆二人忙付了茶钱牵马跟上,向西北穿过一片杨树林子,遥望见对面一块土坡,一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胖汉子倒在地上,灰色粗麻布袍上溅了点点鲜血,一柄鬼头刀落在一旁,四名道姑持剑而立将他围成一圈,其中二女正是昨天同他们在张府交手之人。 骆玉书同顾青芷将马远远系在一株大树旁,躲在距离十丈开外的一块大石后面,心下甚是诧异:“这灰袍胖子十有八九便是罗琨了,怎么他们自己人动上了手?” 只见昨日那冷面如霜的道姑道:“罗琨,你好大的胆子!先前你与何汉岑二人办事不力,宫主尚未追究,如今命你好生看护瓦剌使者返回蒙古,你竟敢抗命不尊?” 那灰袍汉子罗琨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笑道:“宫主的话属下怎敢不听?两月前我二人奉命护送这个鞑子,罗某心里虽是一百个不乐意,几千里路走下来也没放过一个屁。本来这鞑子昨日在武昌被官府盯上,按老子的意思让他被抓去便算了,念着宫主吩咐才带这龟孙跑路,结果这王八蛋受了点惊吓便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原来他这趟是给王振这老阉狗送钱来的。老子越想越不是味儿,当场便撵走了这龟孙,现在想找也找不着了。罗某只想问问宫主,咱们无为宫甚么时候跟鞑子阉狗走到一块去了?” 骆玉书心中暗想:“原来他并不知树海此行原委。此人虽言辞粗鄙,却是条有血性的好汉,无为教中竟也有如此人物。” 昨日那一直笑靥如花的道姑笑道:“罗大哥,按说你也算教中元老,怎地如此糊涂?宫主识见邃远,既是事情吩咐了下来,其中必有深意,你只管照着去办便是,又何必多问?”罗琨笑道:“罗某脑子太笨,做汉奸是做不来的,这当中有甚么深意,还望染霞使指教一二。” 染霞使闻言面色一青,随即又转笑道:“罗大哥就爱说笑话。现在瓦剌使者也没了踪影,几位姐姐说该怎么办?”骆玉书心道:“原来这爱笑的道姑叫做染霞使,那冷面女子想必便是沉霜使了。”只听沉霜使道:“抟雾、织霈二位妹妹从分舵赶来,可是宫主有甚么指示?” 那“静姐姐”正是十二妙使中的抟雾使,她同织霈使适才赶来,正逢二女同罗琨在林中相斗,一问之下乃是罗琨抗命不尊,二人便即加入战团。罗琨本非霜霞二使联手之敌,以一敌四之下立时大腿中剑倒地。 抟雾使望了罗琨一眼,道:“宫主昨日听闻瓦剌使者被人盯梢,派我二人连夜赶来接应,以保万无一失。原本我们沿着罗琨留下的暗号一路赶来,谁想离德安还有十几里便失了方向,幸好看到姐姐的刻花印记才追到这里。眼下最要紧是先找到瓦剌使者,之后如何安排,还须再行请示宫主。只是罗琨向来事主忠心,这回不知吃了甚么熊心豹子胆,竟敢不听宫主号令,莫不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罗琨大笑道:“抟雾使多虑了,老子全家都死在蒙古鞑子手里,我见到鞑子恨不能食肉寝皮,这趟竟要给他们办事,可他妈折了寿啦。树海这狗鞑子同朝中奸臣勾结,本来老子要一刀毙了他,怕宫主面上不好看才饶了他去。这人有手有脚,身上还有几万两银票,爬也能爬回蒙古去,何必要人护送?”织霈使轻声道:“原来如此。这事也不能全怪罗大叔,总是我们不好,安排人手时没想到这一层。”脸上神情甚是忸怩。 染霞使白了她一眼,咯咯娇笑道:“童姐姐,我称他罗大哥,你却叫他罗大叔,这个便宜妹妹可不敢占。宫主自来用人不疑,现下是罗琨不尊号令,辜负了宫主,按规矩要三刀六洞,斩去一条臂膀,再交给宫主发落。”织霈使“啊”了一声,汗水涔涔而下,道:“这……这怎么可以?我们还是先把他带到宫主座下,再……再交给刑堂处置。” 骆玉书暗想:“这织霈使讲话扭扭捏捏,说不上几句便要脸红,倒似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一般,哪里像是无为教的高手?小姑娘心地着实不错。” 第十八章 救人 只听染霞使道:“宫主曾说若是遇事紧急,我们十二妙使可自行裁断,先斩后奏。罗琨弃命犯上,几位姐姐亲眼所见,童姐姐倘再一意回护这个叛徒,只恐有负宫主平日对你的栽培。”织霈使急道:“这、这……”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却讲不出甚么话来。 罗琨哈哈笑道:“织霈使,罗某知道你菩萨心肠,深感大德之至,你若再替我说话,也不知人家还会怎么编排你。罗某看着你们这些女娃儿长大,染霞使年纪虽小,性子却最是狠辣,适才我言语间得罪了你,早料到你要来折磨老子。自老宫主去世之后,少宫主重用你们一班年轻少女,我们这些老兄弟的日子本来便不好过;不过罗某当年救过少宫主一命,你想要炮制老子,只怕没那么容易。” 染霞使笑道:“天无二日,本教只得一个宫主,你一口一个少宫主长少宫主短的,难道是嫌宫主年纪太轻,坐不得这个位置?你仗着同宫主有些渊源,平日里居功自傲,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些我都不同你计较。今日你犯下叛教大罪,便是宫主亲至也一样饶不了你,还把往日那些旧功劳挂在嘴边作甚么?”转头望着沉霜、抟雾二使道:“小妹今日便僭越替刑堂执法一回,两位姐姐可有异议?”抟雾使一言不发,沉霜使缓缓点了点头。 染霞使娇叱一声,剑光如电般朝罗琨右肩斩了过去。忽听一声清啸,骆玉书从石后跃出,挺剑向染霞使刺去,身形有如满弓离弦之箭,剑气破空之声极是尖锐。顾青芷跟在他身后,双手一扬,将扣在手里的一把铁莲子激射而出,击向另外三女。她这招“漫天花雨”得自父亲真传,暗器去势迅疾,有如流星赶月,三使不敢挥剑格挡,纷纷向后跃开闪避。 染霞使见这黄脸大汉出招极快,自己这一剑倘若硬是砍将下去,虽能斩断罗琨手臂,但剑锋入骨,招数必然凝滞,自己便无论如何躲不开敌人这一击,当下不及多思,中途变招反手一挡,只听“铛”的一声,震得虎口酸麻,长剑险些脱手。 骆玉书伸手抓住罗琨衣领,双足一点,已向后飞出丈许,脚尖刚刚落地,又是借力一蹬,用上了“燕子三抄水”的绝技,比第一跃退得远了数丈,如此连着三下,转眼间已没入林中。 顾青芷轻功本就极高,一击逼退三使后早已后撤,到树边解开二马缰绳,骆玉书提着罗琨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那黄骠马一声长嘶,撒蹄便奔,顾青芷骑上青骢马紧随在后。四女追到林中时,只见砾石飞扬,二骑早已绝尘而去,哪里还有踪影? *** 顾骆二人带着罗琨向北纵马疾驰,奔奔停停,一口气跑出四五十里路,料想四使一时半刻再难追上,才找处僻静林子下马歇了。罗琨包扎好腿上伤口,抱拳道:“两位好俊的功夫,敢问尊姓大名如何称呼?我罗琨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两位救了在下性命,他日若有报效之处,只须罗某力之所及,决不皱一皱眉头。” 骆玉书微一迟疑,道:“在下姓骆,草字玉书,直隶河间府人,这位……这位顾兄弟,也是在下的朋友。”他待人素来坦诚,见罗琨为人豪宕磊落、不失英雄气概,心下甚是钦佩,虽说二人是敌非友,对自己姓名便也以实相告。顾青芷乃是妙龄少女,向生人述其闺名毕竟不妥,他便随口轻轻带过。 罗琨喃喃道:“河间骆府……”念了几遍,问道:“阁下武功如此高强,莫非是河朔大侠骆老前辈的子侄?”骆玉书道:“正是家祖。”罗琨“啊”了一声,恭恭敬敬地道:“骆老前辈是武林中响当当的泰山北斗,罗某一直无缘见上他老人家一面,心中深以为憾。当年罗某的授业恩师常训诲我说,一个人武功高低须看各自的天分缘法,德操品性却全在自身修为,骆老前辈那份虚怀若谷、济世为人的胸怀,罗某一直思之慕之,神往不已。” 顾青芷笑道:“罗大哥,你师父讲得出这一番道理,想必也是位世外高人了。”罗琨哈哈笑道:“罗某恩师逝世多年,倘听到顾兄弟这番称赞,地底下一把老骨头都要笑散了。顾兄弟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轻身功夫也如此了得,端的是巾帼不让须眉。他娘的,那十二妙使我也打她们不过,天底下哪来这许多武功高强的小女娃儿?” 顾青芷又惊又喜,道:“罗大哥,你瞧出我是个女的啦?我哪儿的打扮露了破绽?”罗琨道:“那倒也不见得,只是你适才出手进退间体态轻盈,我们这些臭男人身法怎及得你上潇洒?就算罗某眼睛瞎了,刚才你开口赞我师父,故意憋得瓮声瓮气,男人哪有这么讲话的?”说完哈哈大笑。 顾青芷笑道:“罗大哥眼力好生厉害,我这扮他人说话的本领,始终学得不像。我闺名上青下芷,霹雳堂顾铁珊是我爹爹。”罗琨一惊,叹道:“难怪将门虎女。”他见顾青芷性子直爽,和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不禁十分欢喜。 第十九章 结义 骆玉书道:“在下适才在山石后头听到你们一番说话,罗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我也不能有所欺瞒,小弟在辽东军中充职,今次到湖广是专为树海而来。我二人先前同十二妙使打过照面,为防被她们认出,故而易容改扮。”罗琨一怔道:“然则张府门外那两名兵士,也是骆兄弟你安排的人手?”骆玉书点头道:“正是,骆某当时因他事离开,不想回来时树海已被罗兄带走。” 罗琨笑道:“原来骆兄弟早知道我是谁。那你可遇见我那何老弟了么?”骆玉书笑道:“小弟和他切磋了两手,这位何兄好俊的打穴功夫。”罗琨道:“他是洛阳韩家的亲传弟子,武功是很不错的,不过跟老弟你比起来就差得远了。他同你交手一定吃了亏,是不是?”骆玉书道:“那倒也不尽然,我们以二对一,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后来那沉霜使和染霞使赶到,护着那位何兄走了,小弟一路追寻到此,正巧撞见罗兄。” 罗琨皱眉道:“如此说来,老弟适才将我救下,是要罗某带你们去找树海呢,还是要抓我见官?”骆玉书道:“兄台何出此言?罗兄要走便走,小弟决不阻拦。”罗琨道:“骆老弟,你是兵,我是贼,自古势不两立。现如今你把甚么都跟罗某说了,就这样放我走,倘若我去通风报信,你不怕再也找不到树海么?”骆玉书摇头道:“罗兄方才也说了,一个人的品行发乎于心,那是装不出来的。小弟敬重你的为人,不愿见兄台受人折辱,罗兄若觉得小弟救你是另有所图,未免将在下瞧得小了。” 罗琨敛容道:“我是个粗人,说错了话,老弟莫怪。”顿了一顿,又道:“老弟是骆老前辈嫡孙,又是我救命恩人,要是不嫌罗某高攀,我二人便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祸福同当,做哥哥的这条命便是老弟的。”骆玉书喜道:“小弟乐意之至。我们向前寻个村镇去买些牲醴香烛,喝上他三大碗酒如何?”罗琨摆手道:“酒是一定要喝的,这些繁文缛节能省便省,我们就在此地结拜,岂不痛快?”骆玉书道:“也好,听凭大哥吩咐。” 罗琨转头对顾青芷道:“顾家妹子,我看你也是女中豪杰,不如我三人一同结拜如何?”顾青芷望了骆玉书一眼,摇头道:“认你做大哥小妹欢喜之至,跟他结拜啊,我可不乐意。”罗琨闻言一怔,随即大笑道:“是是,罗某糊涂了。我同你俩各自分开结拜,这样总成了罢?”顾青芷只低首浅笑不语。 当下三人撮了堆黄土,罗琨同骆玉书及顾青芷各朝八方拜了,起身叙了年齿,笑道:“罗某痴长两位十好几岁,只好忝居兄长,叫你们一声贤弟、贤妹了。贤弟系出名门,武艺超群,他日成就未必在李卫公之下;贤妹疏朗阔达,亦不输于出尘张氏。我这大哥虽然没用,一副大胡子倒是货真价实,我三人今日相会,岂不也可算是‘小风尘三侠’么?”说完捋须大笑。顾青芷听他将自己同骆玉书比作李靖和红拂女,不禁脸上一红。 骆玉书道:“大哥,此刻你我已结为兄弟,说话便再无甚么顾忌,小弟有几句衷肠之言不得不吐。小弟无意中得知也先贿赂王振一事,本就筹画着如何应付,不料无为宫突然从旁杀出,令人措手不及。小弟先前听到大哥私自放走了树海,适才又得罪了那甚么十二妙使,无为教戒律森严,恐不会饶过大哥。大哥慷慨豪迈、秉性纯良,又何必自陷于这些邪魔歪道?小弟愿保举大哥一个武职,一来为国报效,二来亦是光耀门楣之事,今后我二人一齐清肃寰宇,岂不快哉?未知大哥意下如何?” 罗琨缓缓道:“贤弟,蒙你对我披肝沥胆,做哥哥的好生感激。我乃宣化府人,七岁上便父母双亡,扔下我同六十多岁的老祖母相依为命,乞食度日。十一岁那年腊月天寒地冻,我和祖母蜷在一间破庙的草堆旁,眼见便要饿死,当时老宫主还未创立无为宫,正巧路过破庙,见我祖孙二人可怜,便收留了我们,之后更时时派人接济。后来我祖母眼睛瞎了,下不了床,老宫主又差遣两名丫鬟侍奉周到,让她老人家得以颐养天年。贤弟你说,这样大的恩情,做哥哥的是不是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骆玉书点头道:“不错,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滴水之恩、一饭之德,不可不报。” 罗琨叹道:“贤弟为朝廷效力,自然视我等为邪魔歪道,但朝中也有王振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人,偏生皇帝又对他言听计从,难道便有人敢说当今天子不圣明么?唉,这善恶之分本就难断,又岂可一概而论、非黑即白?” 骆玉书一怔,道:“当今圣上年纪尚轻,一时被奸臣蒙蔽,也是有的。”罗琨摇头道:“皇帝即位时虽然年幼,而今他已是弱冠之年,足辨忠奸,怎仍是宠信王振?贤弟,我知你盛意拳拳,对我一片好心,但哥哥当年对老宫主发过誓,纵不能将本教发扬光大,也必终身事教,决无贰心。如今老宫主已然驾鹤,我如若背信弃义,死后有甚么面目到九泉之下见他老人家?” 骆玉书沉寂良久,叹道:“大哥季布一诺,小弟自然不能勉强。但大哥得罪了那十二妙使,这些道姑行事辣手,武功又高,我担心她们日后会对兄长不利。”罗琨笑道:“贤弟放心,这些女娃子里除了染霞使素来狠辣,旁人心地都还不错,尤其是那织霈使,不小心踩死只蚂蚁都要掉眼泪。今日我刚过德安便被霜霞二使追上,她们质问我树海的下落,我又正在气头,一言不合便动上了手,这才成被围攻之势。老实跟贤弟说,哥哥我在无为宫的职位虽然不高,辈分可老得很,只须此番回去禀明实情,少宫主向来敬我三分,必不致多加为难,谅那染霞使也不敢兴风作浪。” 第二十章 玉蟾剑法 顾青芷笑道:“罗大哥,小妹心下一直好奇得很,到底这无为宫的老宫主、少宫主,都是些甚么人哪?”罗琨正色道:“贤妹,愚兄对你二人本应事无不言,但老宫主的身分向来是本教不宣之秘,连教内兄弟当中见过老宫主真面目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恕愚兄实在不能明言。本教的新任宫主姓冼,乃是老宫主收养的义女。” 顾青芷“啊”了声道:“名扬天下的无为宫主,竟然是名女子?”罗琨道:“若非如此,她又怎会提拔这些少女为十二妙使?这几个女娃儿近年来在无为宫生杀予夺,可风光得很哪。” 骆玉书沉吟道:“但小弟同那沉霜使和染霞使在张府交过手,此二女武功邪门,确有过人之处,倒也不是无能之辈。”罗琨问道:“贤弟同她们动手,未知胜负如何?”骆玉书道:“我二人跟她们缠斗了近百招,未分胜败,后来武昌卫官兵找上门来,她们方始退去。” 罗琨点头道:“愚兄武功虽是平平,眼光倒还不错。骆老前辈拳掌功夫冠绝天下,适才贤弟从石后跃出解我脱厄这招化掌为剑,五步之内便可以剑尖内力伤人;贤妹进趋若神,轻功高明那是不消说了,更兼一手暗器功夫又狠又准,愚兄适才距离三使只在咫尺,竟没一颗铁莲子招呼在我身上,若无十年寒暑苦功,又怎能将这手‘漫天花雨’练到如此地步?你二人实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高手,那十二妙使武功虽高,却还不及你们两位。” 骆玉书道:“大哥所言甚是。小弟同她们交手之时,觉其剑法虽然精妙,毕竟功力尚浅,若是跟其中任一人单打独斗,小弟当能在二十招内取胜,只是这二人联手,便似相互间将对方招数中的破绽尽数补上一般,攻守进退天衣无缝,实令人叹为观止。”罗琨道:“照贤弟看来,她们所使的是否颇似武当两仪剑法?”骆玉书道:“小弟对两仪剑法也略晓一二,虽有几分相象,却不尽然。” 罗琨赞道:“贤弟果然眼光独到,十二妙使学的这套剑法叫做玉蟾剑法,是宋朝全真南宗海琼祖师白玉蟾真人所创。世人多赞白真人书画诗赋无一不精,却不知他老人家亦是位剑术精绝之高手。这套剑法中蕴含阴阳变化之至理,一人使来固是平平无奇,但只要二人分使,便应一元生两仪之数,其中的配合妙至颠毫,威力之强,何止倍增。” 骆玉书闻言沉吟半晌,叹道:“江湖上多人联手对敌的功夫本属不少,武当七星北斗阵、少林十八铜人、丐帮打狗大阵,都是高明至极的武学;但这玉蟾剑法仅靠两人便能发挥如斯妙用,海琼真人实可谓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罗琨道:“非只如此,这玉蟾剑法更有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变化,四人同使,便臻当世绝顶高手之境;八人同使,足可无敌于天下。玉蟾剑阵中每人手中所使的剑招并无不同,只是脚下所踩的方位各有章法,不得有毫厘差错。这套剑法本身并不难学,难就难在相互配合之时的步法繁复绝伦,四象之位分太阴、少阳、少阴、太阳,八卦之数按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衍变出无穷先天变化。当年老宫主得到这本剑谱,费尽心机挑选了十二名年纪相仿、天资聪慧的垂髫女童,八九岁起便开始练剑,时至今日也不过将将学会了两仪步法。老宫主前几年逝世之时曾说,十二妙使再练二十年,当中天分极高者或能学成四象剑阵,但那八卦剑阵玄奥无方,有如浩瀚星辰,要集聚八名绝顶聪明之人一齐练成,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骆玉书直听得如痴如醉,缓缓道:“家祖常言武学之道无止无尽,小弟今日听了大哥这一番话,才知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见识短浅得紧。”罗琨笑道:“贤弟何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曾听老宫主提过玉蟾剑法的玄妙之处,自己于这套剑法根本一窍不通。这十二妙使若是单打独斗,连愚兄都有把握胜过她们,又怎会是贤弟贤妹的对手?” 这时天上打了个闷雷,远处一片乌云滚了过来。罗琨笑道:“我们在这儿说了大半日话,天色已经不早,眼见就要下雨,不如到前面寻个去处祭一祭五脏庙,顺道喝上两杯。”骆玉书道:“往前不远便是随州,我们且到那儿歇脚。”二人点头赞成。骆玉书道:“可惜只得两匹坐骑,大哥伤腿不便,本该独乘一马,小弟走路也是无妨,却怕十二妙使追赶上来,只好委屈大哥同我再挤一挤了。”说完先扶罗琨上鞍,仍与他同骑一马而行。 罗琨在江湖上跌爬滚打多年,深知人心险恶,虽说已和骆玉书结为兄弟,然而两人一官一贼,身分相去不啻天渊,心下仍难免不无顾虑;此刻见他主动提出同乘一马,自己在身后只须一抬手便能伤其性命,对方却是坦坦荡荡、毫无戒备,方知这位义弟对己确是一片款诚,不禁心中感慨万千。 第二十一章 糊涂差 那黄骠马神骏无比,背上负了两人仍是足底生风,不到两个时辰便进了随州城。三人找间酒楼雅座坐了,只见窗外湿气欲滴,不一会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罗琨给两人筛上了酒,举杯敬道:“哥哥是个行走江湖的莽汉,今日得与如此两位少年俊杰结交,心里实在欢喜得紧。贤弟贤妹且满饮此杯,聊表愚兄寸心。”二人赶忙回礼。顾青芷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客气,该当我们敬你一杯才是。” 罗琨摆手道:“贤妹,你是霹雳堂的大小姐,愚兄跟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没有第二句话讲;贤弟却是朝廷命官,愚兄不肯听他的话离开无为宫,今日他同我结拜,之后恐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你二人皆对我一片至诚、毫无避忌,难道我心里不知么?这杯酒是一定要敬的。”说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在窗前踱了两圈步,道:“贤弟,你虽不好意思拿我去见官表功,但你我各为其主,愚兄也不便反过来帮你对付本教。贤弟如此忧劳国事,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帮你找到树海这厮。”顿了一顿,接着道:“两个多月前我跟何老弟原本在辽东办事,突然接到宫主密令,要我们护送一位瓦剌使节南下,至于这瓦剌使者此行所为何来、要去何处,却一概不准我们打听,更不许我二人表明身分,只可沿途暗中随同。不瞒贤弟贤妹,这等闷头葫芦糊涂账差事,愚兄也是头一回接手。” 顾青芷忽插口道:“大哥是说你与何汉岑都不知树海此趟的行程么?”罗琨摇头道:“丝毫不知。”顾青芷道:“那么树海原本离了张府后接着要去往何处,大哥也不知道?” 罗琨道:“我自然不晓得,但这事我正要说与你知。我跟何老弟二人从银州跟上树海,一路南下皆太平无事,那日在武昌却忽见两名本地戍卒暗中守住张府前后门口。宫主先前提过树海乃是瓦剌密使,千叮万嘱我俩须得十二分在意,绝不可使其行踪外泄,尤其不能让官府知晓,是以我二人发觉有官兵盯梢,心中大为震惊,便当机立断进门抢人。不料树海这厮听说自己被官差盯上,竟吓得屁滚尿流、魂飞天外;我在路上越想越不对劲,罗某是无为宫的人,凡事自当小心避开官府耳目,这鞑子在瓦剌身居高位,怎会如此害怕官兵?稍一盘问,树海便将事情供了个一五一十,还说自己接下来要去开封的宝珠寺,找那寺院僧官接头。我听了他同王振的勾当后心烦意乱,没到德安便甩下这厮走了。这鞑子衔命在身,这会儿多半仍是继续前往河南,就算他要逃回蒙古,取这条道北上也是最近。贤弟贤妹坐骑如此神骏,要追上树海并非难事,只是人海茫茫,能不能找得到他,却要看造化了。” 骆玉书心道:“张吉本所言果然不假,树海确是要去开封。”笑道:“大哥放心,小弟先前也查到些线索,此行能追到树海固然最好,追不着时,小弟便去寻那宝珠寺和尚的晦气。只是路上倘再遇到大哥教友拦阻,小弟恐不免要得罪了。” 罗琨笑道:“无为宫教众万万千千,哪能和愚兄都有交情?贤弟行的是为公为国之事,千万勿要因我束手束脚,倘若真能捉到树海,气煞王振这条阉狗,那才是大快人心之事。”说完瞧了一眼窗外,只见雨势滂沱,屋檐一排排水线浇灌而下,重重叹了口气道:“贤弟贤妹,你们先前也瞧在眼里,那十二妙使中的织霈使心地良善,绝非奸恶之徒,倘若日后狭路相逢,还望二位念在她今天替愚兄求情的份上,对其手下留情。” 骆玉书忙道:“这位姑娘宽和仁厚,小弟敬佩她的人品,不会为难于她。”罗琨一拍桌子道:“好!愚兄深感盛情。今日你我风云际会,正所谓聚散有时,我们三人再饮一杯,罗某便先行别过。” 骆玉书急道:“正要与大哥把酒共醉,为何便急着要走?”罗琨笑道:“贤弟重担在身,怎可在此耽搁?愚兄有负宫主所托,也要回总坛请罪。贤弟贤妹且各珍重,他日有缘自当相见。”又满满饮了一杯,向二人抱了抱拳,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回头对顾青芷道:“贤妹,愚兄脾气火爆,行走江湖时到处得罪人,我又好胜斗狠,明知不是对手也非先打上一架不可,吃了无数苦头才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你我性子相近,日后你按捺不住要发作时,先想想为兄今日这番说话。此乃我肺腑之言,还望贤妹谨记。” 顾青芷心下甚为感动,道:“小妹定不忘大哥金玉良言。”罗琨哈哈一笑,抚掌道:“这场春雨荡涤尘埃,下得甚好!”也不顾外面雨势正大,径直迈开步走了出去。 骆玉书见他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消逝,叹道:“大哥是怕与我同行惹人非议,这才独自离去。”顾青芷道:“以大哥的身分,自不能跟我们一齐去追树海,他又不肯离开无为宫,同我们一道确有诸多不便。我们先了结眼下这事,回头再想个与之相聚的万全之策。”骆玉书叹道:“也只得暂且如此了。初时我只当大哥是个江湖豪客,此刻方知他谈吐不凡、见识卓远,实是位了不起的奇男子。” 顾青芷笑道:“可不是么,大哥认识我不到半天,已连我脾气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也说树海要去开封,我们总算没追错路。”骆玉书点头道:“树海同大哥没到德安府便已分开,此处到开封府尚有近千里路,普通人须走十天半月,我们最快也要五六天才能赶到。” 顾青芷忽想起一事,惊道:“树海身边有不少银两,他若沿途不停换马,我们的坐骑虽快,倒也未必能追得上。”骆玉书笑道:“这倒无须担心,树海一个蒙古鞑子,怀里又揣着上万两银票,在我大明境内不敢如此招摇。我从辽东跟了他两月,这人一路都小心得很,平日里只雇马车赶路,昼行夜宿,走得倒也不快。”顾青芷喜道:“既如此,我们现在便出发去追。”骆玉书道:“这么大的雨,如何能够骑马赶路?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在此歇息一宿,明日雨停再行不迟。”顾青芷道:“好便是好,就怕那十二妙使一路寻过来,又生事端。” 骆玉书笑道:“罗大哥刚刚教你的四字真言,怎地这么快便忘了?”顾青芷奇道:“大哥何时有四字真言与我?”骆玉书道:“大哥推心置腹之语,你可用心记好了,一言以蔽之:打不过,逃。”顾青芷笑嘻嘻地道:“我小女子自不打紧,你堂堂骆将军被几名道姑打得落荒而逃,却是大失国体。”当下二人结了酒饭钱,寻家上好的客店住了,一夜无话。 第二十二章 桐柏二仙 次晨雨已大停,草叶上露珠弥漫,甚是清爽。二人离了随州,北行不久便至桐柏山。那桐柏山乃是秦岭余脉,迭嶂青青、奇峰竞秀,山势颇为险峻。二人在山间策马慢行,见处处飞瀑流泉、莺啼燕语,实乃人间胜境,不禁心神大畅。一路到得主峰太白顶,已是过了未时,遥望四下烟岚氤氲,群峰崔巍,山河壮丽,美不胜收。骆玉书远眺众山,叹道:“只盼我大明勿蹈南宋覆辙,将此大好江山送给了蛮夷鞑子。” 两人忽觉腹饥,便在峰顶吃了些随身干粮,正要从另一头下山,却听见远处隐隐有争吵之声随着山风飘来。二人心下好奇,均想:“此处人迹罕至,怎会有人在此争执?”循着声音牵马寻去,转过一个山头,见太白顶东旁出一峰,土石间错,颇为清幽,几株苍松间竟有一座小小的道观。这道观墙面斑驳,极是破败,观前却矗立着一个两三丈高的石拱,浑似座牌楼一般,倒也平添几分气势。石拱前数步开外卧着块大青石,石面光滑如镜,两位老者各持一个马扎坐在两侧,以青石为桌在那里下棋。其中一人矮矮瘦瘦,胡须枯黑、眼角下垂,一脸倒霉之相;另一名老者却身材高大,生得面色红润、须发如银。那矮老者穿一身浆洗得十分洁净的粗布衣裳,高老者却锦服华袍,望之似个员外乡绅一般。 只见那矮老者缓缓道:“老兄浸淫黑白之道也有好几十年,须知手谈坐隐乃何等风雅之事,最是讲究意至神会、落子无悔,你如此撒泼耍赖,竟连半点魏晋古风都不要了么?”高老者朗声笑道:“适才我太过得意,落子欠了思量,你又还没下子,如何不容我改上一改?况且我这把局势大优,无论悔不悔棋,你总是输定的了。”他说话中气十足,便如打鼓一般,回声在山顶隐隐不绝。 矮老者摇头叹道:“既是悔不悔棋我都输了,你又何必行此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事?”高老者道:“这怎么行?本来我杀得你落花流水,足足能胜十多个子,现在只赢一子半目,岂不让你大占便宜?” 顾青芷见他一大把年纪,下棋还如孩童一般强辞夺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高老者扭头道:“小姑娘有甚么好笑?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矮老者摇头苦笑道:“两位且评评理,这样的棋叫人好生难下!”顾青芷心下暗暗好奇:“这老头只听我笑了一声,却又认出我是女子。” 骆玉书见这两人在峰顶渺无人烟之处下棋,本已十分蹊跷,那高老者说话真气充沛之极,显然内力不低,上前恭恭敬敬作个揖道:“晚辈二人途径此山上峰观景,不料扰乱了两位前辈对弈的雅兴,实是罪过。敢问二位前辈尊姓大名?” 矮老者愁眉苦脸道:“对弈则对弈矣,不过有人硬要耍赖悔棋,又何雅之有?”高老者白了他一眼道:“在外人面前争执,也不怕人家笑话!”起身回礼道:“小兄弟不必客气,老夫姓廖,草字碧柏,这老儿叫做管墨桐,承豫鄂一带朋友瞧得起,唤我二人作桐柏二仙。我和他有四十年多年交情,不过我俩脾气南辕北辙,有时一天倒要吵上好几架,让两位小朋友见笑,实在惭愧得很。” 那矮老者管墨桐道:“人家要笑也只笑你,老夫何愧之有?”廖碧柏怒道:“你年纪足可做人家爷爷了,只顾抓着我争吵不休,好有意思么?” 骆玉书见他二人又要吵将起来,不禁暗暗好笑,道:“我二人无意游山至此,打搅两位烂柯仙局,实是唐突之至。两位前辈但请自便,晚辈等先行告退下山。” 廖碧柏阻住他道:“且慢!我二人今日带了坛好酒上峰,本拟与此间观主共聚一醉,谁知这老道却下山云游去了,我二人百无聊赖,这才下棋消遣时光。老夫此刻酒虫上涌,等不及他回来便要开封解馋。对着这老家伙喝了几十年酒,本就无趣得紧,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两位小朋友若肯赏脸,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如何?” 顾青芷奇道:“这道观残破如此,竟还有人居住?”管墨桐道:“此观虽年久失修,却也还算干净。两位远来是客,我二人与这观主乃是挚友,也算半个东道,此间有酒有菜,两位既有缘到此,不如我等便在这松月台上把酒叙话,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骆玉书为人本就淡泊雅致,同他祖父一般地爱交朋友,眼见这两名老者举止不俗,不禁心生好感,笑道:“如此晚辈二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不请自来,实在惭愧。”顾青芷生性好动,自是无不应允。 管墨桐对廖碧柏道:“还留着这残局晚时再战么?”廖碧柏摆手道:“你已输得不能再输,还留着作甚么?收了罢!”管墨桐淡淡一笑,将黑子白子细细分成两堆,随手轻轻一捋,将两堆棋子扫落到大青石脚下两个紫砂棋钵之中,收了棋盘起身入观。顾骆二人望过去时,只见两罐棋子黑白分明,竟无一子落错棋钵,也没一颗掉在外头。 顾骆二人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心下大觉讶异,跟着管廖二人进了道观,只见这道观总共不过四丈见方,前面大殿约莫两丈来宽,供着太乙救苦天尊泥塑,西首一排香烛甚新,似是少有人点。后头一间灶房,一间卧室,陈设虽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 第二十三章 踏破铁鞋 管墨桐自卧房取了两个小竹凳放到大青石旁,廖碧柏从厨下端出一盘风鸡、一盘腊肉、一碟凉拌腐皮、一小碟五香蚕豆,又取出四只酒杯,到青石桌上摆了,返身进去捧出一大坛酒,小心翼翼地除去封泥,顿时酒香四溢,四人不禁叫好。顾青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笑道:“这坛二十年兰花陈酿味醇而不失甘香,实乃酒中至宝。” 廖碧柏又惊又喜,道:“小姑娘鼻子倒灵,怎能一下便闻出我这坛是二十年的兰花酒?”他不知顾青芷之父顾铁珊虽不擅饮酒,雷畴天却是嗜酒如命,于醇酎品评之精,实乃世间少有的大行家。顾青芷在他耳濡目染之下,从小遍尝天下美酒,自也颇精酒道。 她将鼻子凑近坛口闻了闻,道:“这酒除用粳米、糯米之外,还另有一股清甜……”廖碧柏道:“闻得出来算你厉害。”顾青芷笑道:“这还用闻?此酒色如琥珀,一望而知里头掺了黄黍。嗯,是用上好绿豆做的曲。这酒味如此醇正,须得粮曲各半,发醅便要数年时光,又要兑冬日山泉,开醡下坛埋在至阴至凉之处,才得这般甘冽。这花是云南大理的素心春兰,俗人以花草入酒,往往被花香夺了酒味,这酒妙就妙在用的是将绽未绽的花苞泡酒,是以幽芳逸群,却又不至太过浓郁,掩盖了自身的酒香。”她这一闻便识兰花品种的本事,却是由她父亲得来。顾青芷生母酷爱栽花,顾铁珊悼念亡妻,遍寻天下名贵种苗植于爱妻墓旁,时日久了爱屋及乌,于花卉园艺极有心得。 廖碧柏一拍大腿道:“妙极妙极!老夫喝了一辈子酒,今日方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意。老管,枉你跟我喝了这么多好酒,可曾说得出这些道道来么?” 管墨桐夹了一块风鸡送入口中,道:“这酒又不是你酿的,人家小姑娘是杯中大国手,你跟着瞎起甚么哄?”廖碧柏摇头道:“如此佳酿当前,你不先细细品酌三杯,竟先吃起菜来,一望便知不是行家。”管墨桐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行家也不打紧,最怕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懂装懂。”廖碧柏一拍桌子怒道:“你说甚么?”继而哑然失笑道:“我俩这斗嘴的毛病硬是一辈子也改不了,又让小朋友看笑话了。”骆玉书见这两人名号皆清雅不凡,相互说话间却尖酸刻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实在颇为滑稽。 廖碧柏给四人斟上了酒,端起杯子凑到鼻孔边闻了一闻,忍不住摇头晃脑,馋涎欲滴。骆玉书见盛菜的盘子缺边少角,这四只青瓷酒杯却是色泽莹润,素雅清逸,竟是少见的珍品,不禁赞道:“美酒须配美器,用这梅子青酒杯来喝这兰花陈酿,确是天作之合。” 管墨桐眉毛一扬,问道:“你懂瓷器?”骆玉书道:“小子不过于此略识一二,怎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管墨桐道:“小兄弟不用太谦,你且说说这酒杯有甚么来头门道。” 骆玉书道:“这酒杯釉汁厚如堆脂,腴润莹亮,更奇在毫无蟹爪开片,一体通透、温润如玉,一望便是北宋哲宗年间的汝窑秘色梅子青。汝窑以徽宗政和年间所制为最佳,相传其色为宋徽宗梦中所得,青天玉面,以玛瑙末入釉,梅子青又属汝窑青瓷中之上品;加之其工艺极为繁复,尺寸过大过小都难以烧制,因此只多见于盘碗炉尊,这一套四只青釉酒杯开口不足两寸,实是罕见的珍宝。”原来河间骆家数代为官,家道殷实,骆中原生平一大嗜好便是收藏历朝瓷器古玩,对宋代五大名窑更是推崇备至,故而骆玉书于此道亦颇有造诣。 管墨桐闻言沉默良久,拿起酒杯端详了一阵,叹道:“这老道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套莲花御杯,老夫出到一千五百两银子,仍是不肯割爱。”顾青芷一吐舌头道:“这酒杯值这么多钱?”管墨桐叹道:“一千五百两能买这几只杯子,那才叫占了天大的便宜。别看这老道平日里疯疯癫癫,倒也精明得很。” 那壁厢廖碧柏早已一杯饮完,仍在凑着杯沿细细啜吸,生怕漏掉一滴半点。他放下酒杯,咂嘴弄舌道:“你这劳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怎及我这玉液琼浆甘美醇厚、沁人心脾?”管墨桐大摇其头,道:“你的酒再好,吃进肚里还不是一样?此等良器千古传世,才是无价之宝。” 骆玉书和顾青芷见这道观前后全无锁闩,虽说地处偏僻,但观主竟将价值千两的财物随随便便置于灶下,想来决非等闲之辈。顾青芷忍不住问道:“这酒杯如此贵重,观中又无人看护,此间观主便不怕有人顺手牵羊么?”廖碧柏给自己满上一杯,道:“这道观破破烂烂,谁要偷到这儿,那也是够没眼力的了。所谓做熟不做生,这老道丢了酒杯,第一个就要找到老管头上。” 突听山下一人哈哈笑道:“总算管夫子不废风雅,他若要偷时,我便有四百只杯子也不见了。”这人开口时声音听着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了”字已距四人不过数丈。骆玉书抬头望见一个老道背负一人拾阶而上,步履甚是轻捷。 廖碧柏“咦”了声道:“我们已请了两位小朋友在此,这牛鼻子老道又带一人上来,你道观的家什都不够用了。幸好这人已醉得一塌糊涂,我倒能多喝两杯。”那老道笑道:“平日里三人对饮,一坛酒倒有十之八九是被你一人喝去,我还敢再找人来跟你抢酒喝么?我见这人在山下伤重昏迷,荒山野岭又寻不着大夫,实在没法子才背他回来,正巧老管在这儿,你医术远胜于我,不妨略施刀圭药石,总是救人一命。” 顾骆二人见这老道方面阔口、鹑衣百结,穿着甚是邋遢,和道观居室之洁净颇为不衬。他背上那人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一百八九十斤,这老道适才上山时仍是健步如飞、话声洪亮,轻功内力均各不低。他将那人轻轻放落在大殿蒲团之上,从厨房舀了瓢清水洗净他脸上血污,骆玉书“啊”地一声惊呼,只见这人面皮棕黄,一头浓密短黑鬈发,颧骨高耸,长得甚是剽悍,不是自己苦苦追寻的树海又是谁? 第二十四章 玄天十八针 那老道望了骆玉书一眼,问道:“莫非居士认得此人?”骆玉书见这三人虽是武林前辈,毕竟未知底细,便道:“好教几位前辈见笑,晚辈姓骆,现下在军中任职,这位顾姑娘是晚辈的朋友。这伤者是朝廷钦点的要犯,我已苦苦追了他两个月之久,不意在此撞见。道长慈悲为怀,泽及囹圄之徒,令人好生相敬,未敢请教炼师法号?” 那老道笑道:“贫道松筠,孤云野鹤一枚,不足挂齿。这人右肩胛中了一剑,自后背贯胸而出竟然不死,当是运气大好,未曾伤及要害。不过他受伤太久,失血过多,一口气有出无进,能否救得活却要看老管的本事和自己的造化了。” 管墨桐叹了口气道:“但托天命,尽力施为。”从腰间取下一个青布褡裢,打开来见里头白光闪动,竟是长长短短数百根银针。他先取出几根长针,刺在树海大椎、膈俞、风池、合谷诸穴,又用短针攒刺其眼下承泣穴及双手太渊穴,将树海身子扶正坐起,双掌迭出,连拍他前后云门、天池、曲垣、神堂等数十处大穴,出手有若行云流水,既稳且准。 骆玉书见他出掌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暗藏内劲,上下两路拍完之后,树海原本惨白的脸上已有几分血色。管墨桐左手置于树海头顶百会穴,右手按在他后颈玉枕穴上闭目运功,不到一盏茶功夫,只见树海额头汗如雨下,眼皮微跳,头顶隐隐有白气蒸腾,又过得一会,“哇”地吐出几口黑血,软软躺倒在地。 管墨桐长吁一口气,取过块汗巾擦手道:“此人性命当已无碍,把他扶进去敷上伤药,好生料理即可。”廖碧柏竖起大拇指道:“老管,你这手神针施术的功夫我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要是落在我手里,只怕早到阎王老子那儿挂号去了。” 骆玉书见树海转危为安,心下亦松了口气。他知单捉树海并无大用,须得抓住他勾结白莲教这点大做文章,一来可借机肃查无为邪教,二来亦能示警王振同瓦剌,使其不致无所忌惮;不料树海孤身一人在荒山中重伤濒死,这一下局面却极为糟糕,既恐断了无为宫这条线索,又难将事情扯到王振身上,倘若树海当真一命呜呼,汉蒙边陲不免烽烟迭起,亏得管墨桐医术精深,硬生生将树海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实为冥冥中一大幸事。只见管墨桐满脸倦容,坐在青石旁闭目养神,半晌不发一言。顾骆二人见他与树海素昧平生,却甘愿大耗真元替他疗伤,均对其为人十分佩服。 松筠道人安置好树海,向二人打个稽首道:“适才急着救人,怠慢了两位贵客,还望海涵。”骆玉书连忙回礼道:“道长说哪里话,管老前辈圣手施针、医术如神,实令晚辈大开眼界。”松筠笑道:“管夫子这套玄天十八针几有起死回生之能,确是了不得的绝活,今天若非他碰巧在这儿,这人恐怕难逃大厄。” 骆玉书微一沉吟,道:“道长古道热肠,管老前辈更是济世为怀,堪比华旉仲景再世,在下钦佩不已。只是此人身负要案,晚辈受命在身,不得不将他带走。” 松筠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恕贫道冒昧问句,尊驾既是奉旨捉拿,不知可有牌票文书在身?”骆玉书未料到他会如此相问,不由得怔了一怔,道:“晚辈是辽东都司的武官,两月前自广宁卫一路追踪该犯至此,因临行前走得太急,未曾请得海捕文书。上师若是不信,晚辈愿以随身牙牌为质。” 松筠摆手笑道:“这却不必,老朽一介草民,怎敢阻滞官差?不过尊驾职位虽高,却非快班衙役,原管不到这缉拿捕盗的差事;就算是奉了上命秉票拿人,也须持关文到府州县衙处移书,着本省差役协同捕拿。现如今这伤者是我背上山来,又是管夫子救他还魂,阁下两手空空,仅凭几句说辞便要抓人,未免有些不合法理罢?”他这几句虽说得客气,却是词锋甚锐,咄咄逼人。 骆玉书不想这位深山宿隐竟会出手拦阻,道:“此人非寻常案犯,事关军国机要,晚辈要尽快带他到开封府审问,未能循章守矩之处,还望道长见谅。”松筠摇头道:“若是军机大事,更要持兵部文书或本省巡抚手谕方可参决,便是辽东指挥使亲至,也须奏报施行,不可独断。”言下之意,自是说你一个外省武官无权逾节越职。 骆玉书见他言辞间于刑名律例颇为熟悉,与寻常山隐逸道大不相同,不由得起了疑心,朗声道:“只因此事星火燃眉,故晚辈临行未及带得关文牌票在身,若真要时,自可请豫鄂两省三司出具。在下既愿将牙牌留质,前辈何等阅历,一识便知真假,为何仍要阻拦我带走此人?” 管墨桐忽开口道:“这位小兄弟切莫误会,我等一众山野闲人,怎会阻你办差?只是你也见到这人受了重伤,没一两个月怕是下不了床,你二人如何将他带走?”他见骆玉书同松筠渐渐说僵,便出来打个圆场,只是话声细微嘶哑,显是适才疗伤消耗了不少内力。 骆玉书道:“事关重大,我们抬也要将他抬下山去。”松筠哼了声道:“阁下手无关牒,官威倒是不小。须知此处乃德化之所,凡事皆讲法度,非比关外荒蛮之地任你肆意胡来。” 忽听疾风响处,那边顾青芷一扬手,数十点寒星朝松筠射了过来。她见管墨桐损己救人、廖碧柏滑稽豁达,对二人皆颇觉亲近,唯独这老道自上得山来便处处阻遏二人带走树海,心中本已十分恼怒,此刻见其倚老卖老、出言不逊,心底再也按捺不住,摸出一把铁蒺藜尽数向松筠道人打出。 第二十五章 松筠道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松筠不闪不避,双臂一抡,几十颗铁蒺藜都挂在他袖袍下摆。骆玉书知顾青芷掷暗器的手法独到,寻常一两寸厚的木板也能打穿,松筠一身袍褂破破烂烂,竟能将来势迅猛的铁蒺藜尽数卸下,适才一抡之劲可想而知。他见松筠宽大的道袍微微鼓起,显是周身真气激荡,已至一触即发的境地,心下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对方内力深不可测,顾青芷决非敌手,正要上前劝阻,忽听廖碧柏叫了声:“且慢!”只见松筠袖袍一挥,一把乌光暴射而出,又将几十颗铁蒺藜朝顾青芷掷了回去。管廖二人心中一沉,暗道:“这小女娃娃要糟。” 忽见眼前一道电光闪过,骆玉书长剑出鞘,剑尖如灵蛇吐信,一眨眼便将铁蒺藜扫落大半,半空中只留下数道剑光残影,出手之快,实令人目眩神驰。饶是如此,仍有四五枚暗器越过剑光,势挟劲风击向顾青芷。只见后者足尖点地,人向后轻轻荡了开去,那铁蒺藜去势不衰,转眼间便要打到她身上,她身子微微一侧,让过三颗铁蒺藜,素手轻探,又将剩余两枚顺势抄在手中,当真是玉指皓腕、柔若兰花。这一下不单手法绝妙,身形更是轻盈灵动,在场众人不禁轰然喝起彩来。松筠哈哈笑道:“这招拈花手,是霹雳堂顾老三的拿手绝活罢?原来小姑娘是顾堂主的女儿,这倒是老道卤莽了。” 要知顾青芷适才出手实已与暗算偷袭无异,松筠道人双脚寸步未离便将其暗器尽数接下,待他发力反击之时,却是人人瞧得清楚明白,两相比较之下,顾青芷早已先输一手;加上松筠所发的铁蒺藜劲若奔雷,顾青芷手法虽妙,却也不敢硬接,只好借抽身后撤将暗器来势消去,何况骆玉书已替她将暗器截落大半,这一来双方更是高下立判。但松筠道人乃武林中第一等的人物,顾青芷一个妙龄少女武功不敌本是天经地义,她举手之间招式潇洒、身姿曼妙,虽落下风而殊无败象,直看得管廖二人摇头捻须、啧啧赞叹,倒似是她胜了一般。 顾铁珊在父母所生几个兄弟中行三,只有关系极为亲近之人才称他作顾老三,顾青芷见松筠一语道破自己家世来历,不禁心下好奇:“难道这牛鼻子老道认识我爹爹?啊哟,他对我的武功路数一望便知,难保不是爹爹的对头。” 松筠向骆玉书道:“方才尊驾出剑之时不见手臂挥动,全仗手腕发力织成剑网,方能转眼间一剑击落数十枚暗器,这份功夫好生了得。我这铁蒺藜劲道非同小可,阁下剑走轻灵,手中长剑竟未被击落,足见内力直贯剑尖,实令人叹为观止,这一招莫非是由骆家掌中的‘手挥五弦’变化而来?” 骆玉书见松筠一眼便认出了他招式根源出处,显是对自家武功颇为熟悉,不禁大为惊奇。原来骆中原在江湖中人缘极好,既没甚么仇家,又绝少有武林人士为求名而上门挑战,是以识其武功深浅之人本就极少,江湖中人知他武功卓绝,倒几乎全是藉由顾东关之口传出,以后者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自是言无不信。随着骆中原年岁渐老,当年亲身同他较量过的高手又多半先后离世,时至今日除了骆氏本家子弟,亲眼见过他出手之人实可说屈指可数。这招“手挥五弦”正是骆家掌中的精奥招数,骆玉书花了数年寒暑苦功,才将其转化为剑招,当中又融入了自己领悟的一些独到变化,骆中原曾对之颇多赞许,不料却被松筠一眼瞧破。他收起长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上师目光如炬,莫非是家祖和家父的故人?” 松筠捋须笑道:“愧不敢当,令尊是应渊公还是应渟公?”骆玉书更无怀疑,道:“家父名讳上应下渊,骆夏官是晚辈的二叔。”骆中原次子骆应渟自幼不喜练武,却痴迷天文历算之术,任朝廷钦天监夏官正,故江湖上朋友多称他作骆夏官。骆中原性子诙谐,常嘲啁儿子官阶不及孙子,叔叔见了侄儿当行大礼。 松筠点头道:“也是因阁下自称姓骆,又露了这么一手功夫,我才想到这上头去。贫道当年和令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节令尊未及弱冠,你二叔还不满十岁。” 骆玉书道:“原来道长是家祖故友,小子有眼无珠,还望上师海涵。”说着便要下拜。松筠伸手阻住他道:“少侠不必客气。只是令尊今年不过五十上下,阁下的年纪却好似……”骆玉书道:“上师明鉴,晚辈怕被追拿的逃犯认出,故而改了容貌。” 松筠笑道:“原来如此,那顾家千金想必也是乔装了。我道顾堂主丰神隽逸,生的女儿不会如此……如此……”他虽笑眯眯地住口不言,旁人却都知他要说顾铁珊所生之女不会这般丑陋。 顾青芷啐道:“一大把年纪,又是出家人,却在那儿议论别人闺女相貌,没羞没臊!”松筠道人虽说脾性迈达、百无禁忌,也觉玩笑开过了头,笑道:“老道失仪,该打,该打!”转头问骆玉书道:“令祖可曾向你提起过贫道么?”骆玉书脸上一红,道:“不敢欺瞒道长,家祖未曾跟晚辈提过上师法号,不知上师俗家姓名如何称呼,与家祖相交时是否业已出家?” 松筠在那块大青石旁踱了两圈,伸手轻抚石面,面色甚是凝重,叹道:“骆前辈高山景行、胸纳百川,数十年来物换星移,他老人家这份懿德却有如磐石,始末不渝。” 骆玉书微微一怔,问道:“上师同家祖不是平辈论交么?”松筠笑道:“贫道比令尊也大不了几岁,况且我这点微末道行,又怎敢在河朔大侠之前僭称平辈?”骆玉书道:“缟纻之交,原不以年齿论。上人禹步踏斗、气度恢宏,令人一见倾心,晚辈在辽东任职多年,疏于聆听家祖教诲,未谙道长仙号,只怪我自己孤陋寡闻。” 松筠摇头苦笑道:“并非如此。令祖不跟你提贫道的名号,那是他山包海容、光风霁月,不愿言人之恶、讦人之短。”顿了一顿,抬头眺注远山,缓缓道:“三十多年前,我在陕西曾和骆前辈交过一次手。” 第二十六章 比试 此言一出,连管廖二人都大为惊愕,廖碧柏道:“你这牛鼻子跟骆大侠动过手?这等大事,怎地从未听你提起?”松筠苦笑道:“此乃贫道生平悔事,时至今日仍是抱恨不已,跟你们两个老家伙有甚么好说?” 骆玉书见桐柏二仙与他如此交好尚且毫不知情,看来此事确是松筠生平极大一桩私隐。他既几十年都不曾对人提及,多半是比武输给了祖父,甚至乎一败涂地,故而羞于启齿。 管墨桐笑道:“我只当你这老道向来云淡风轻、游戏人间,不想竟也如此轻狂,我和老廖可都看走了眼。骆大侠是武林中的魁首人物,老夫痴长六十多岁,连他一次出手都无缘得见,你在他手下输得一招半式,有甚么好藏着掖着的?”他和骆玉书一般的心思,认定松筠当年必是负得不甚光彩,表面上揶揄戏谑,实则出言相慰。 松筠沉吟片刻,摇头叹道:“那次贫道一时不慎,失手将骆前辈打得重伤呕血……”一句话还未说完,廖碧柏早已叫道:“放屁,放屁!你牛鼻子的武功是比我和老管强些,那也没甚么话讲,不想今日居然大言不惭,竟说自己胜过了骆大侠,还将人家打得呕血!你这老道莫不是失心疯了,胡吹法螺,臭不可闻!我不信,我不信!” 管墨桐眯着眼道:“管某壮年之时曾有幸得睹思过先生在贵州擒杀一位独行大盗,不是管某自谦,以我今时今日功夫,当年在顾前辈手底下也走不过三十招。顾老前辈既对骆大侠素来推崇备至,想来二人总在伯仲之间。你老道武功高强,我是十分佩服的,但以管某拙眼观之,却总还……总还……嘿嘿。” 廖碧柏瞪了他一眼道:“老管,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如今放着骆大侠的贤孙在此,这事一问便知,尽管猜来猜去做甚?小朋友,你适才露了这手,任谁都知你是武林后起之秀中拔尖的人物,你自己说,你爷爷武功比你如何?” 骆玉书略一迟疑,道:“家祖武功自胜过晚辈千倍百倍,不过他老人家常说山外有山,阔野大泽、市井田间隐士高人何其之多,一个人武功再高,也绝不能说是无敌于天下。家祖当时若真输给了道长,那也不足为奇。” 管墨桐竖起大拇指道:“年轻人有这样的胸襟,实在难得。我听说骆大侠中年之后武学造诣方得大成,莫非你老道向他挑战之时,骆前辈武功尚未臻登峰造极之境么?”廖碧柏跟着嚷道:“就算这位小朋友为人谦虚,说他爷爷武功胜他千百倍稍稍夸大了些,十倍八倍总是有的,你这牛鼻子武功能强过人家十倍么?我看这小朋友再练上几年,你便要打不过人家了!” 松筠白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头瞎吵甚么?我只说将骆大侠打伤,又没说赢了他老人家;岂止没赢,简直可说是一败涂地。”廖碧柏啐道:“这老道越来越装神弄鬼了。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线,你将人家打得吐血,怎又说是输了?” 松筠叹道:“你们也不用在这里乱猜,今日既是骆大侠的后人在此,我便将这件蛰伏心底三十年的憾事同你们说了罢。那年贫道才只二十五岁,年轻气盛,武功小有所成便自高自大、目中无人。骆前辈在河北侠名远播,贫道向来是佩服的,但我听闻他本不以武功见长,竟在短短两三年内异峰突起,成为冠绝天下的高手,更得顾老先生交口称颂。思过先生是公认的天下武学第一人,一言之褒,荣于华衮,贫道听了江湖上这些传言,不免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又对顾骆二人道:“不瞒两位,贫道当时有些牵碍,不愿比武之事被旁人知晓,故而不便到河间府向骆前辈登门叨教。一日我偶然打听到骆前辈将孤身前往陕西,贫道便抢先出发,终于在延安府附近将他截住……” 顾青芷插言道:“比武论道光明正大,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之事,如何不能上门讨教?哈,你定是输了怕丑。”松筠笑道:“这却不足为外人道了,总之是我自己有难言之隐,绝不是怕骆大侠恃东主之利,占了便宜。当日我在陕甘道上遇见骆前辈,立时便要跟他动手比试,骆大侠坚称要事在身,谦辞不允。他越是一口回绝,贫道越心下生疑,加上当时四下荒僻,更无第三人在场,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便不管骆大侠答应与否,上前同他动起手来。”顾青芷心中暗骂:“原来你这老道当年便追着骆爷爷不放,今日又无端跟骆大哥夹缠不清,三十多年毫无长进,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 松筠接着道:“我与骆大侠一动上手,转眼间拆了二十来招,只觉对方内力虽然醇正,招数却是平平,若非贫道心存忌惮,上来使的尽是些试探的虚招,恐怕早已胜了。”骆玉书道:“家祖主修内家功夫,招式向推朴质中正为先,不以机巧谲变见长,练到深处时,便是使些五行拳、劈山掌之类的粗浅入门功夫,也能发挥无穷威力。上师若是全力进击,依晚辈的揣度,家祖亦会遇强愈强,后发制敌。”松筠点头道:“分毫不差。当时我以龙行八卦掌与骆大侠游斗,战到百招之后,已是催动十成内劲,每出一掌都有开碑碎石之力。” 管墨桐道:“你那龙行八卦游身掌内力雄浑倒也罢了,最厉害之处在于行若游龙、旋似鹰盘,像陀螺般滴溜溜地绕人转个不停,定力不强之人上来便头晕目眩,连你人影都瞧不清楚,哪里还能出招对敌?不过我猜这招对骆大侠怕不怎么管用罢?” 松筠叹道:“到得后来我脚下有如电掣风驰、飞沙走砾,骆大侠却是渊渟岳峙、岿然不动,不紧不慢地一一出掌将我的掌力化解。说也奇怪,我出掌速度极快,而骆前辈出招甚缓,一掌却能挡住我数掌的攻势。斗到一炷香时分,我已感内力难以为继,骆大侠却仍是气定神闲、稳如泰山。” 第二十七章 手挥五弦 骆玉书道:“想来家祖当时便是用‘手挥五弦’与道长拆招。这路掌法奇在一手粘劲,连消带打、以静制动,确有以寡敌众之奇效。”松筠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这招‘手挥五弦’在我脑中印象极深,今日一见便能认出。当时我才知遇上了生平未见的大高手,争胜之心更炽。我见对方掌法精妙,以不变应万变,知道再这么耗斗下去,自己非输不可,心想骆大侠这两年武功虽然大进,但世上无论何种内功修习皆须时日,绝无捷径可言,难道他内力也赢过我?念及此处,便运起混元掌力中宫直入,意欲同他比拼内力取胜。 “骆前辈看穿了我心意,当下也不避让,伸手与我抵掌运功相抗,双掌相交之下,我只觉对方掌力似不甚强,心下大喜,便将内力源源不绝输了过去,自忖不久即能取胜;不料随着我力道渐长,骆大侠掌上的内力也相应而生,到后来我力道每增强一分,竟觉对面掌力便强了两分,细细绵绵、无穷无尽。拼斗了约半炷香时间,贫道内力早已如洪水出闸、倾泻而出,骆大侠的掌力也铺天盖地般一波又一波传了过来,我二人这番斗掌,竟成了骑虎难下、欲罢不能的局面。” 四人听到此处,不禁都“啊”地一声惊呼。在场的都是会武之人,知道高手之间比拼内力,那是最为凶险之事。若双方都只点到为止,自然无甚大碍,但像松筠同骆中原这般全力相搏,两边内力皆似脱缰奔牛、雷霆万钧,任何一方只要稍稍抵敌不住,对方掌力立时便如排山倒海般压来,自己不免筋断骨折、脏腑俱裂,死得惨不堪言。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谁都不敢先行卸力,只能硬着头皮全力相拼;但若二人功力始终相当,斗到后来也必双双油尽灯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是以高手过招,若非两人有深仇大恨,绝不会置双方于如此进退维谷之险境。既是松筠为求取胜方将二人对掌的内力一举催发至不可收拾的地步,骆中原虽亦与之呼应,但那不过是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这其中理曲之处自是全在松筠而非骆中原了。 松筠接着道:“又比拼得片刻,我早已涨得脸如猪肝,汗水将全身道袍都浸透了,骆大侠却仍是面不改色,显得游刃有余。我渐感内息不匀,只觉口干舌燥、喉头发苦,知道对方内力确是远胜于我,今日我自寻死路,实怨不得别旁人,正要敛功待毙,突见骆前辈微微一笑,双手向外一翻,将自己的掌力向两旁带了开去。这一下突如其来之至,我当时吐力正急,哪里收得回来?双掌不由自主猛地向前击出,重重打在骆老前辈的胸口。”说到此处,不禁语气甚为激动,双手微微发颤。 廖碧柏惊道:“你的混元掌掌力如此了得,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这当胸一击?”松筠叹道:“我一掌推出,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骆老前辈的身子如纸鸢般飞出三丈来远,重重落在地上。我脑中热血上涌,连滚带爬扑到骆前辈身旁,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口中鲜血喷涌,显是受伤极重。 “我当即放声大哭道:‘骆大侠,晚辈不知天高地厚,实乃天下第一蠢材。你适才已稳操胜券,却为何突然收手,甘愿受我一掌?’骆老前辈道:‘阁下年纪轻轻,武功竟如此惊人,如此美玉良才,骆某怎能让你殒命于此?’我哭道:‘晚辈有眼无珠,以怨报德,害了你的性命,我……我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骆前辈握住我手道:‘别哭,我只断了几根肋骨,死不了的。阁下一身玄门正宗功夫,混元一气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必是道门中大有来历之人,决非江湖歹类;只是你争勇斗狠之心太盛,这却和清净无为、知足不辱的道旨大相违背了。你若能牢记藏道度人的要谛,不但自己能修身治行,于武学进境亦是大有裨益。’ “我本以为骆大侠受了我一掌必会当场身亡,此刻听他说尚有生机,不禁大喜过望。我见他讲话甚是吃力,怕他伤势加剧,便背了骆大侠到延安府寻全城最好的大夫替他疗伤治病,前后足足静养了三月方能下床。说来委实汗颜无地,骆老前辈为我所伤,于情于理我都该当奉侍榻下,但贫道当年俗务羁身,实不能长居陕边。我将骆大侠安顿停当后,因一件要紧之事暂离陕西,不想一去便耽搁久了,待再回延安府探望骆前辈时,才得知他老人家竟已自行离去。” 顾青芷忽插口冷笑道:“好啊,道长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骆玉书心下也老大不是滋味,暗道:“我爷爷为救你一命,甘愿自己身受重伤,你纵有天大的急事,又怎能将他独自一人扔在陕西数月?” 松筠叹道:“姑娘讥讽得是,贫道欠骆前辈这份恩情,这辈子是还不上的了。后来我多方托人打听,骆大侠离了延安府,便回到河间家中养伤,过了一年方得复原。江湖上更有传言,骆老前辈前往陕西原是要搭救一位忠良之后,路上不知怎地身染重病,终至无功而返。贫道听了这些消息,恨不能自尽以谢,但我自己一死容易,却辜负了骆老前辈的深恩厚意。我几次想到河北登门拜候,却总觉没脸见他老人家,从此惶惶若丧家之犬,赧颜苟活三十余年,不想今日竟能在骆老前辈贤孙面前将此事一吐为快,实在是天意、天意。”说着不住抚须慨叹。 管墨桐叹道:“骆大侠胸口挨了你一记混元掌,三月便能起身,一年即平复如常,世上竟有内功如此深厚之人。我等庸才练武多年,原来不过是自己逗自己玩儿罢了。唉,目光如豆,可笑可笑。”廖碧柏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老管,你也不用顾影自怜,像骆大侠和思过先生这样的高手,天底下找不出第三个。你武功也算挺不错啦,又有一手神针救命的绝活,比我差不了太多。” 松筠道:“贫道自经骆大侠点醒,才知练功本为强筋健骨之用,至如我道家和释门的武学,更可助修身养心、证道悟法,你练武若只为胜过别人,眼界可就低了。一个人武功再高,能斗得过火枪大炮么?唉,骆老前辈几十年前便参透了这个道理,我等凡俗实在望尘莫及。骆少侠,下回你见到令祖,还望代为致意,便说后辈松筠自知罪愆难赎,再无颜面相见,只得怀愧百拜。” 第二十八章 中计 骆玉书躬身回礼道:“上师过谦了,家祖得故人讯问,势必畅乐舒怀。只是晚辈职司在身,观中那名要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走,还望上师看在家祖面上,大开方便之门。”他为人最是沉着镇定,听了祖父同松筠这段渊源,虽也感喟不已,仍牢记此行头等要务乃是追拿树海。松筠道人武功深不可测,原本极难对付,孰料他欠了祖父这么大一个人情,正好借此机会开口要人。 松筠微一迟疑,侧身让路道:“好!骆老前辈于我有再世之恩,我不能为难他的后人。你们进去罢!”骆玉书大喜道:“多谢上师成全!”同顾青芷快步进观,二人到得里屋,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树海的影子?这房间只一丈见方,巴掌大小块地,屋内摆设一望尽收眼底,更无藏身之处。 骆玉书心念一动,箭步般冲出道观,只见峰顶清风徐徐,松涛阵阵,松筠与桐柏二仙一眨眼间也已不知去向,大青石下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了几个草字:“未称君意,疎惶难安,玉杯佳酿,聊以谢过。” 顾青芷从观内跟出,见了地上这十六个字,跺脚道:“我去追!”骆玉书伸手拦住她道:“不必了,这批人早有预谋,此刻再追也只是徒费心力,我们不如进屋瞧瞧。”二人回到观中,推开厨房后门,只见后山一块小小的菜园,蔬叶青翠、瓜藤绕架,倒也别致。 骆玉书皱眉道:“树海重伤昏迷,若有人偷偷将他从后门运出,我们当能听到动静,况且此处泥土极为松软,那人轻功再高,带着树海也绝不能踏沙无痕。”顾青芷望了望四周,地上确是一个脚印也无,道:“会不会由窗户走了?”骆玉书摇头道:“灶间跟卧房的窗子都开在侧墙,若有人翻窗出入,我们在观外必能瞧见。” 顾青芷奇道:“照这样说,难道树海凭空消失了么?”骆玉书摇头道:“绝无此理。”走回卧室低头沉思片刻,忽将床上被褥扫落,一敲床板,只听声音脆亮,隐有回声。顾青芷道:“这里头是空的!” 骆玉书点了点头,用力将床板一掀,床下露出条漆黑的秘道。他见床板背面铸了条黝黑的铁尺,正好将整块活板支撑在地道甬壁之上。铁尺分作两截,只要有人在板下将铁尺当中关节折起,床板便能向下翻落,床上之人自然就无声无息地滑落到秘道之中。板缝中夹着条棉线,房中之人一拉线头,秘道里便能听见系在棉线另一头的铜铃叮当作响。骆玉书见状不由叹道:“果然构思巧妙。” 顾青芷奇道:“骆大哥,你怎知这床有古怪?”骆玉书道:“这房间一几一椅,又无橱柜,一目了然,四下危墙耸立,更不会有甚么复壁暗层,想来定是地下另有名堂,不在床底,便是灶下。我二人先前全无听见半点动静,多半是树海所躺的床下就有机关暗道。” 顾青芷心中佩服,赞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六扇门的公差可要砸饭碗啦。”骆玉书道:“为今之计,只好下去探探虚实。”自忖如将顾青芷一人留在观中,却也不甚放心,便道:“芷妹,你跟在我后头,须得千万小心。这秘道又黑又窄,若有人躲在里面突施暗算,可不容易对付。”顾青芷道:“你点上火褶子,有甚么事也好防备。” 二人低头先后钻入地洞,初时地势极窄,仅能俯身而爬,行出七八丈后渐渐开阔,勉强能蜷身蹲行。二人怕有机关埋伏,借着火光小心翼翼前进,一路倒也没甚么异样。到后来下得深了,四周闷热潮湿,火褶子若隐若熄,怎么也吹不亮了。骆玉书知此处通风不畅,幸好二人内力不低,虽觉呼吸沉重,却也不如何难受。 又走出二三十丈,二人几乎已能弯腰行走,骆玉书忽觉微风拂面,抬头望见前面一道微弱的亮光,当是秘道出口。他脚下加紧两步,拨开洞口杂草,拉着顾青芷钻出地道,二人竟已在山腰一片树林中,离山顶约有一多里路。骆玉书见洞口处灌木丛生,繁茂细密,将地道入口遮掩得严严实实,常人极难发现。 顾青芷怒道:“这老道嘴里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如此奸险!树海既是由此逃走,我们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将他擒获。”骆玉书道:“对方既有准备,必定算好了后着,这里山路纵横,我们怎知应当追往何处?芷妹你瞧,这儿原本就是个颇深的山洞,他们见此处土质疏软,便挖了条秘道通至峰顶道观卧房之中。这条秘道虽然不长,却也颇耗人力,松筠若只是个寻常道士,又何须花这般功夫?” 顾青芷惊道:“骆大哥,你说松筠也是无为宫的人?”骆玉书点头道:“松筠和桐柏二仙纵然不是无为教之人,也必与之大有关系。我猜他们早知树海身分,否则又怎会为了一个生人如此大动干戈?”顾青芷道:“难道他们将树海带上山来,只为在我们跟前演一出‘捉放曹’的好戏?”骆玉书道:“这倒不是,树海身受重伤,差点便没了性命,管墨桐大耗内力替他治伤,决非作假伪态。想是松筠发现树海受伤,忙将他救上山来,却不料我二人在场,还要带走树海,无奈之下,只得又将他由秘道送出。” 顾青芷恨恨地道:“如此说来,这臭道士是信口胡诌一段跟骆爷爷的前尘往事,引我二人全神贯注听他高谈阔论,好让屋里头的人救走树海?”骆玉书道:“他虽或有此用意,讲的话却未必是假的。我见他提到我爷爷时颇为诚挚,倒不像是在撒谎。只是有一件事大为奇怪,照他自己所说,松筠道人三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你适才也亲自同他比划过,此人武功远在你我之上,又怎会数十年来寂寂无闻,连我爷爷都从未提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顾青芷道:“这老道装神弄鬼,谁知他讲的哪句话是真的?就连那廖碧柏和管墨桐,我看也未必是甚么桐柏二仙。”骆玉书笑道:“名字固然可以作假,武功却骗不了人的。这三人适才要取我们性命可说轻而易举,现下他们目的既达,飘然退去,还留下古玩好酒相赠,对我们总不算太坏。” 顾青芷闻言“啊”地叫了一声,骆玉书忙问道:“怎么?”顾青芷笑嘻嘻地道:“刚刚下山前忘了把廖碧柏那坛子酒喝完,实在有些浪费。” 第二十九章 总坛 这时天色渐晦,一弯新月挂在黛青色的半空,山岚渐起,树影转浓,风过处只听见淅淅沥沥的打叶声,颇见萧索之意。骆玉书笑道:“我们的马匹还在峰顶,你要喝酒,大可回上去喝个精光便是。今晚下山是来不及了,与其露宿荒野,不如便在这道观将就一宿,明日再行,也看看这儿究竟还有甚么古怪。” 顾青芷拍手赞成,同他折上峰来,摘些嫩草、搬些清水来喂了马匹,拣树枝生了堆火,便坐在石桌旁喝酒吃菜。二人方才虽说落入彀中,树海得而复失,然骆玉书一向性子恬淡、宠辱不惊;顾青芷起初虽甚恚怒,但她脾气天真烂漫,于诸般事看得极开,未多时便也不以为意,一个人拎过酒坛开怀畅饮,自得其乐。骆玉书陪了两杯便即停口,端起酒杯映着火光细细把玩,忽道:“芷妹,你猜树海是伤在甚么人手里?” 廖碧柏这坛兰花酒后劲绵长,顾青芷虽是海量,也已喝得两颊桃红,微醺道:“他身上带着这么多银子,想是被人盯上,谋财害命。”骆玉书摇头道:“不是的,白天管墨桐替树海治伤之后,我趁着扶他进里屋的机会顺手摸了一下,银票仍揣在他怀中,未见失落。”顾青芷奇道:“哪有强盗打劫不要钱的?”骆玉书道:“寻常山贼盗匪自不会这般大方,但若伤他的另有其人呢?” 顾青芷睁大眼睛道:“树海是蒙古人,在中原会有甚么仇家,竟要对他痛下杀手?”低头略思片刻,道:“莫非他如此倒楣,又撞见了罗大哥?”骆玉书道:“大哥虽恨鞑子入骨,但他为人粗中有细,树海既和无为宫大有牵连,不会冒冒然将他杀了。眼下时局扑朔迷离,树海又受了伤,那是不会再往河南去的了,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作为,实在令人头疼。唉,难道数月心机,就此前功尽弃?” 忽听山下传来一阵窣窣的脚步声,二人十分警觉,立时起身躲入观殿之中,过得片刻,只见一个黑影摸上峰来。那人看到山顶的篝火马匹,呆了一呆,问道:“可是贤弟、贤妹在此么?”二人一声欢呼,迎出观来,上山的原来竟是罗琨。 罗琨纵声笑道:“分别才过一日,不想又同贤弟贤妹在此相见,你我当真有缘。”骆玉书上前握住他手臂道:“方才我们说话间还提到大哥来着……”脑中忽电光石火般转过一个念头,不由全身一震,问道:“大哥先前与我们分别之时,可是说要回无为宫总坛负荆请罪么?” 罗琨笑容顿消,略微踌躇片刻,叹道:“贤弟果然机警过人,我此刻就算再扯谎敷衍,你疑心既起,这事终归瞒不过你。”顿了一顿,又道:“不错,太白顶松月台石拱观,正是我无为宫总坛所在。” 顾青芷听得半晌合不拢嘴,道:“这么一间小小的破观,竟然是无为教的总坛?”罗琨道:“此处是宫主居所,平日里罕有人至,宫中若有甚么大事,便召集几位长老在此议事。” 骆玉书心下骇异,问道:“难道那松筠道人便是无为宫主?”罗琨奇道:“怎么贤弟连道长都见过了么?”顾青芷道:“不错,那老道是这儿的观主,但大哥你明明说过无为宫主是名女子。”罗琨笑道:“贤妹放心,愚兄怎肯骗你?宫主她正当妙龄,孤身住在这深山旷野之中,一来怕人生疑,二来恐招惹是非,为了掩人耳目,便请松筠道长做了此间的挂名观主。只是道长无事从不上峰,怎会如此凑巧撞见了贤弟贤妹?” 骆玉书道:“如此说来,松筠也是大哥教中之人?”罗琨摇头道:“道长是老宫主生前至交好友,却不曾加入本教。你们在松月台只见到了道长,宫主人却不在么?”顾青芷道:“我们上来时只有桐柏二仙在此,没瞧见甚么宫主。”罗琨惊道:“桐柏二仙也在这儿?”顾青芷道:“是啊,这两人有趣得紧,都一大把年纪了,却只顾着吵嘴。”将上峰后所遇之事大致说了,罗琨越听越奇,摇头慨叹不已。 顾青芷笑道:“松筠这臭道士甚是讨厌,小妹心里一急,便将大哥先前教诲的忍字诀忘了个精光,也不知他说跟骆爷爷的故事是真是假。管墨桐医术高超,人倒还不错,我和骆大哥均对他十分佩服。”罗琨微微一怔,问道:“贤妹,你既疑心桐柏二仙也是本教一伙,便没想过管老替树海疗伤,并非全是出于公义么?”顾青芷微微一怔,道:“但他甘愿自损内力救人,这份品格总归不假。” 罗琨默然半晌,长叹道:“贤弟,你是公门中人,愚兄本不当在你面前过多谈论本教之事,但你我肝胆相照,你二人又误打误撞摸到了我们总坛,有些话我若不跟你们明说,只怕贤弟贤妹日后吃亏。”骆玉书道:“大哥若是不方便讲,小弟怎敢勉强?树海是在我们手里弄丢的,分毫怨不得旁人,我二人明早便下峰去。” 罗琨摇了摇头,道:“贤弟,无为宫创立至今已逾十年,愚兄知本教在江湖上名声不佳,朝廷更视我等为白莲余党,时时镇剿围捕。可老宫主当年一手兴立本教,用意原只在传道兴德、济世度人,贤弟不妨仔细想想,这十余年来无为宫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第三十章 峻节五老 骆玉书闻言不禁为之语塞。原来无为宫在武林中素有邪派之名,一来因白莲教自明朝开国起便被定为邪魔外道,无为宫作为白莲支脉,自然难脱其咎;二来亦因该教实在太过神秘,门下信徒虽遍布四海,却始终无人知其首脑骨干皆为何等人物,故而近年来只要江湖上出了甚么诡秘难测、无头无绪之事,众人往往第一个便会想到无为宫身上,至于这些事情究竟是不是他们所为,却从未有过确凿的证据,也往往无人深究到底。骆玉书身为朝廷武官,向来视擒拿贼党为天经地义之事,此刻罗琨当面问起他无为教有何劣迹,一时倒也无可置答。他沉思片刻,叹道:“大哥教中之人出没无常,小弟确无甚么切实把柄在手,不过这趟无为宫命大哥护送树海纳贿王振,这当中难道会有甚么善心良意?” 罗琨叹道:“这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晚些时候见到宫主定要当面问个明白。其实老宫主是道门中人,本教同源出释家的白莲教原无太大干系,但白莲教建宗数百年,根蒂滋蔓,世间愚夫俗子皆以我教为白莲一支而纷纷投附,无为宫在短短数年间得以兴旺壮大,于这其中的分别却也不甚在意了。这些年教内鱼龙混杂,若真有人想借本教的名头行奸邪之事,玷辱已故老宫主的清誉,我罗某却是第一个不答应。”顿了一顿,接着道:“本教自宫主以下尚有五位护教长老,皆是昔日老宫主的得力亲信。现任宫主年纪尚轻,老宫主去世之时,遗命五名长老勉力辅佐少宫主,行昭德塞违、矫失匡正之职。”骆玉书道:“以桐柏二仙的年纪武功,想是必在五老之列了。”罗琨点头道:“不错,挺翠峰桐柏二仙、飞花岩岁寒三友,是为本教峻节五老。” 顾青芷奇道:“岁寒三友?”罗琨道:“正是,此三老分别唤作陈郁松、李竹良、梅潜,于名姓中各取一字,合称岁寒三友。三人原住在东山玉皇峰,玉皇峰北崖有巨岩,每年春残时分皆有落花飘零岩前,绚烂粲丽,不可名状,飞花岩由此得名。峻节五老皆是武功高强、智计深沉之辈,本来有他们坐镇,必可将我教发扬光大;不料两年前岁寒三友中的松竹二老对老宫主将教主之位传给少宫主大为不满,说她年少历浅、难堪大任,暗中筹划逼迫少宫主退位。幸亏桐柏二仙对宫主忠心耿耿,松竹二老图谋未逞,一怒之下怫然而去,音耗全无。梅老虽未参与二老叛行,但岁寒三友只剩他孤身一人,便也意兴阑珊,从此四方云游,不大过问教中事务。桐柏二仙向来是少宫主的左膀右臂,但近年来十二妙使风头渐盛,二人也受了不少排挤,平时多在外操持教务,今日忽齐聚太白顶总坛,必是有甚么紧要之事。” 顾青芷笑道:“这少宫主靠着桐柏二仙才坐稳教主的位子,如今却擢新黜旧、过桥抽板,可不怎么地道。”骆玉书道:“松筠道人既是老宫主的故友,他虽非教中之人,想必在无为宫地位亦自尊崇。”罗琨点头道:“贤弟所言不差,不过这当中又有一个关节,松竹二老原是道长的师弟。”骆玉书奇道:“哦?有这等事?” 罗琨道:“不过道长同这两位师弟素来不睦,当年二老逼宫之时,道长亦曾出面力保少宫主,这一来师兄弟间嫌隙更深,以致数度大打出手。二老武功不及道长,次次都占不了甚么便宜,有一回竹老更被打得重伤吐血。”骆玉书摇头叹道:“师门相残,何其不幸。”罗琨道:“其实道长为人忍让,几番出手都是被逼无奈。后来松竹二老远走高飞,道长才给自己起了现在的法名,按愚兄的推想,这里头多少有些绨袍之义。” 顾青芷撅嘴道:“这老道哪有这般好心?”骆玉书笑道:“芷妹,你这便有所成见了,道长恢廓磊落,确是难得一见的豪杰高人。唔,原来道长早先无此法号,却不知是以何名谓在江湖上行走?” 罗琨道:“说来惭愧,愚兄连道长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听说是道宗中大有身分之人。他既不喜对外人言及师门来历,我一个后辈也不便深诘。道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将树海救上太白顶,究竟是否碰巧,这可难说得很。贤弟贤妹武功高强,遇上旁人自然不惧,此五老武功智谋却皆非同小可,倘若不小心与之照面,须得一万个留心,最好能避其锋芒。”骆玉书点头道:“小弟记住了。” 顾青芷笑道:“罗大哥,不知那少宫主武功如何?”罗琨道:“少宫主自小蒙老宫主安排习艺,从不轻易出手,愚兄实不知她武功深浅;不过本教高手甚多,她得众人悉心指点,想来总不会差。今日此地既被贤弟贤妹撞破,宫主她定要另行设坛,多半是不会再回这里的了。贤弟,你下一步又作何打算?” 骆玉书叹道:“树海既被桐柏二仙设计救走,定是寻个隐秘之所安心养伤,数月之内恐难觅踪影。小弟线索既失,也不能在此长留,这两日便要动身回辽东,却不知这一去几时才能再与大哥相见。” 罗琨闻言沉思片晌,开口道:“贤弟,你也无须气馁,此刻虽失树海,那宝珠寺僧官仍在,你二人不妨到开封去寻他。”骆玉书摇头道:“那鉴胜不过替王振收受也先贿赂,眼下跟丢了树海,单寻他也无甚用处。”罗琨急道:“事在人为,你怎知一定没用?这和尚不是好人,你放心去找他便是,我说此行必见功劳。莫非贤弟信不过我?” 骆玉书笑道:“小弟如何不信大哥?反正我回辽东也须路过开封,不妨去会会这鉴胜是何等人物。”罗琨扪掌大笑道:“妙极!我这趟上山来访谒宫主不得,却遇见了贤弟贤妹,虽说着实欣喜,心里倒也七上八下。你们俩总这般歪打正着,做哥哥的怕在宫主面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三人一齐大笑。 第三十一章 痛饮 罗琨又道:“似眼下这等情形,便令人好生为难。贤弟贤妹历尽艰辛,好不容易发现树海踪迹,却在眼皮底下将人弄丢,做哥哥的也替你们惋惜。但我若领着你们去捉树海,又如何向宫主及教中兄弟交代?唉,贤弟,你我二人云泥异路,不知何时才能堂堂正正坐下来把酒言欢,畅吐心怀。”他前头尽是打诨笑谑,最后一句却颇有凄楚之意。 骆玉书道:“大哥,你我兄弟相交贵乎心知,何惧人言。此间酒菜齐备,小弟今晚便陪大哥一醉。”罗琨抓起坛子一闻酒香,笑道:“这想是廖老又不知从何处辛苦觅得,柏仙视酒如命,我若喝了他的宝贝,他老人家怕不跟我拼命。”顾青芷笑道:“这老头临走时写明将这坛酒送与我二人,此酒已是小妹之物,大哥但饮无妨。”罗琨大笑道:“原来如此。罗某竟有幸受用柏仙的珍酿,看来我与贤弟贤妹相交,果然益处良多。” 三人便在大青石旁坐下,杯觥交杂,啜饮甚乐。罗琨同顾青芷都是千杯不倒之徒,骆玉书虽酒量平平,仗着内功精湛,亦是不露醉相,不到半个时辰,一大坛酒便被喝得精光。此时天色早暝,只听树枝烧得劈啪之声不绝,腾焰飞芒,火光映衬得远处黑压压的群山极是肃穆威严。罗琨豪气上涌,起身走到崖边缓缓唱道: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受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这首“摸鱼儿”是南宋抗金名将辛弃疾之词,写的是钱塘大潮起落之景。后梁时吴越国武肃王钱镠在钱塘江修建海塘,版筑为潮水所激,始终不成,他便命吴下健儿设数百强弓劲弩,瞄准潮头而射。此刻罗琨娓娓唱来,嗓音低浑悲壮,豪迈难言,顾骆二人一齐拍手叫好。骆玉书听他词中唱到伍子胥故事,不禁心中一酸,暗道:“无为宫倘真奸佞当道,大哥为人刚强正气,可别落得个伍相国的下场。” 三人又说了会话,时候渐晚,顾青芷便进观歇息,她不敢用卧房的床铺,在大殿拼了几个蒲团睡了。骆玉书收拾了碗盘,寻棵树下闭目而坐,罗琨和衣躺在大青石上,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次日拂晓骆玉书睁眼醒来,只见东方鱼肚微白,天青如水,罗琨早已不知往何处去了,心道:“大哥神龙见首不见尾,总不愿与我们长聚。”入观唤醒顾青芷道:“芷妹,算来我离任已久,也该回辽东向上司陈报,顺道照大哥吩咐去宝珠寺瞧上一眼。如今树海线索已断,这一趟前途难卜、成事渺茫,不如你先回武昌代禀世伯世叔,说我这次未能登门拜谒,请他两位老人家恕罪则个。一路来深感世伯赐马厚意,你将两匹坐骑也一并牵回去罢。” 顾青芷扑哧一声笑道:“你这人真没良心,马明明是我送来给你的,却把好处计在我爹爹头上。爹爹平日极少骑马,晚些时再还也无大碍,况且这事雷叔叔也知情,自会跟他老人家解释明白。我不着急回家,先跟你一道去宝珠寺看看再说。”骆玉书皱眉道:“我怕你离家久了,世伯不免忧心。再说没树海引出白莲教来,寻那僧官也无大用。”顾青芷笑道:“骆大哥,你这就叫当局者迷。罗大哥昨晚早已说得明白,这鉴胜也是无为宫的人,你怎还茫然不知?” 第三十二章 恍悟 骆玉书大为诧异道:“大哥只叫我去宝珠寺一探,却几时说过这话?那鉴胜虽说投靠王振、行止不端,也不好胡乱给他编派罪名。” 顾青芷笑道:“好哇,我是这种人么?我昨晚听罗大哥话中有话,定要叫你去开封找那鉴胜和尚,当下便起了疑心。大哥多谋善断,若非意有所指,又怎会信口开河,拍着胸脯让你往开封府去?我本以为大哥是暗示我们树海仍要去宝珠寺,但转念想他如此伤势,绝不能再车马颠簸地运往开封。我昨晚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仔细想了几遍,脑中乍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件事来,这才有几分把握说出这话。大哥其实十分精明,他碍于自己身分,既不能当面明言,又不忍见你功亏一篑,才用这个法子绕着弯儿提醒你。”骆玉书笑道:“我可越听越胡涂了,劳烦你跟我说说。” 顾青芷咳了一声道:“你可记得大哥在随州酒楼同我们说过,这护送树海的差使他是头一回担当,又是奉命暗中行事,一路上既不曾跟树海照面说话,也不知这趟行程如何,不过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罢了,对么?”骆玉书道:“不错,是这般说。那又有甚么不对?”顾青芷道:“当时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却说不上来,直到昨夜方才猛然醒悟。大哥明明说他是将树海带离张府后才盘问出对方接着要去河南,张吉本怎说罗大哥闯入他家劫走树海之时,就关照何汉岑到宝珠寺接头?大哥总不能未卜先知,猜到树海接下来要去开封哪。” 骆玉书“啊”地轻呼一声,道:“这一节是我疏忽了。但张吉本之所以知道宝珠寺,皆因树海往日酒后失言,难保不是这鞑子今回路上又说漏了嘴,大哥才想到送他去该处落脚。”顾青芷笑道:“你若是罗大哥和何汉岑,突然发觉树海被官府盯上,还敢依着原先的行程赶路么?”骆玉书细细一想,笑道:“确无是理,此举太过冒险。” 顾青芷目光闪动,道:“照我的推断,大哥当时陡然见到官差,心里头一件想到的必是将树海带到个安全之所隐匿。无为教狡兔三窟,就近找个地方躲起来当非难事,大哥为何偏要山高水远跑去河南?我由此猜想这宝珠寺非但同无为宫有关,多半还是他们一处极为紧要的窝巢,或许大哥早跟何汉岑商定一旦路上出了岔子,便携树海至该处暂避风头,随之再图后计。那鉴胜身为朝廷僧官,谁会疑心到他的头上?自没有比这更妙的藏身之所了。”骆玉书一拍大腿道:“有理!我怎么就没想到?” 顾青芷接着道:“那日大哥在德安城外跟那些道姑说他是得悉王振与瓦剌阴私,一怒之下才抛下树海,我琢磨着这事总不太对。大哥向来最恨鞑子,他既肯忍气吞声护送树海,决不难猜到这其中十之八九夹杂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何知道真相后这般沉不住气?我猜多半是树海供出自己原本便要往宝珠寺去,大哥一问之下,才知贿赂王振一事鉴胜竟也牵扯其中,而后者又是无为教的人,当下断定本教竟同王振和瓦剌蛇鼠一窝,这才勃然大怒弃下树海而去,之后更与十二妙使动起手来。大哥在随州见我们原本就要去开封追捕树海,便也不加置喙,直到昨晚见你灰心说要回辽东,他不忍见我俩半途而废,这才甘冒不韪提点我们勿要错失良机。这事他夹在当中做人原是两难,但大哥所作所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对你我二人更是义气深重。” 骆玉书将事情前因后果细细咀嚼了一遍,喜道:“好妹子,你果然足智多谋,胜我百倍!倘查实鉴胜真是无为教的人,王振这勾结乱党、串通外番的罪名十有八九是撇不清的了。但大哥这般相助我们,倘被无为宫知道,怎肯放得过他?我们这趟去开封可不能露半点口风。”顾青芷笑道:“大哥性子虽烈,却非无谋之人。无为宫已知你一路跟踪树海,眼下更连湖广藩司都发了文告抓人,自然只道是树海被官府盯上。只要我们和大哥结拜之事不泄露出去,他们绝疑不到大哥头上。” 骆玉书又惊又喜,道:“芷妹,你真乃女中诸葛,我实实甘拜下风。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出发!”顾青芷笑道:“松筠送给你那套北宋汝窑杯都不要了么?”骆玉书笑道:“厚意难承,便留待有缘人来取罢!”同她牵了马匹一齐缓步下山,见天边厚厚云层形似鱼鳞,金色的阳光一路洒下山谷,岭间一片朝雾初升、绿叶葱茏的安详美景。 *** 第三十三章 偶遇 二人出了桐柏山,向东北行不远便到河南汝宁府地界,第二日过了确山县,只见道上百姓皆是三五成群,携带行囊干粮结伴北行,一路绵延不绝。骆玉书心下好奇,拦住一位赶驴车的老汉问道:“这位老伯有扰,敢问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往北走,莫不是河南又出了甚么天灾,大伙儿急着逃难么?” 那老汉打量他一眼道:“小哥是甚么人?”骆玉书道:“在下是湖广的秀才,受聘往京城坐馆。”那老汉道:“原来是读书的老爷,跟你说说也无妨。唉,哪里有甚么天灾,分明便是人祸!我们河南、山西两省的巡抚于谦于大人,乃是一百年也难遇的清官,官声是最没有话说的。前阵子于大人进京面圣,只因没有携带财物献纳宫里的王公公,竟被编派了个怨望的罪名,判了死罪,下狱关了已一月有余。我们两省百姓这十余年来不知受了于大人多少恩惠,自思无以为报,便想着上京联名替巡抚大人请命,我老汉拼了全家十几条性命不要,也要把于大人给保出来。” 顾青芷怒道:“又是王振这条阉狗!”那老者连连摆手道:“这位小兄弟不要命了么,这话可不能乱讲!王公公是甚么人物?连当今圣上都尊称他一声‘先生’!唉,于大人此番得罪了公公,大伙儿都说他凶多吉少,讲来无不垂泪。于大人半生行善,只盼老天开眼、菩萨保佑,得贵人助他脱却此难,得享长命百岁,我老汉余生烧香拜佛,吃斋念经还愿便了。” 顾青芷自改换装束以来,头一回未被认出她是女子,不禁笑逐颜开道:“老伯放心,自古善有善报,于大人既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定能逢凶化吉。”那老汉道:“承小兄弟吉言,只是我等苍头草民,豁出命去也未必顶事。听说两省的官员们也要上书请愿,只盼皇上瞧在他们的面子,能放于大人出来。”说着朝二人行了个礼,挥鞭赶车向前去了。 骆玉书叹道:“我在军中早听说地方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但凡进京奏事,必要先拜见王振、纳财送礼,然后才得面见圣上;倘若稍有怠慢或是礼物不称王振心意,立时便遭阉竖一党诬构陷害,轻则罢免,重则下狱。这于侍郎的大名我也听说过,此人高才大德,家祖对其赞不绝口,确是国家难得的栋梁之臣,不想只因为官清正,竟遭逢如此横祸。” 顾青芷恨道:“老阉狗祸国殃民,一至于此!骆大哥,这事我们可不能见死不救。”骆玉书摇头道:“此事只能赖朝中和两省官员出力相救,我们不宜出手。”顾青芷闻言大为不解,问道:“这是为何?”骆玉书道:“天牢守卫森严,单凭你我如何能够成功?就算真能将人救出,若是寻常苍头百姓,其人尚可从此隐姓埋名度日,那也罢了;于大人任职兵部、国士无双,正是报效国家之时,如被几个江湖之士劫狱打救,反害了他一世前程。” 顾青芷急道:“他如今获了死罪下在监牢,倘若日久生变,只怕是欲求报国而不得!”骆玉书道:“这事家祖多半已经知道,想必正在联络旧友倾力施救。于大人是先帝器重提拔的名臣,王振也不能无所顾忌,一时半刻未必便敢杀他,我们先到开封见了年富大人再作计议。” 二人策马前行,一路上十人倒有八人在议论于谦之事,无不交口称颂他的好处。次日到了汝阳县,两人寻了家馆子吃饭,顾青芷点了黄河鲤鱼、扒广肚、水晶脍等河南名菜,正吃得津津有味,忽听邻桌有人长吟道:“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唉,好一位铁骨铮铮的于侍郎!” 骆玉书不禁赞道:“洒脱中不失浩然正气,好诗!”扭头望去,见旁边桌上坐了个二十多岁的书生在那里自斟自饮。只见他穿一身黑布直裰,头戴白色方巾,长得虽甚清秀,却一脸穷酸潦倒之相,腮边一圈青青的胡渣,极是不修边幅。 骆玉书向那书生拱手道:“适才这诗虽措辞朴质,读来却有千钧的气魄,敢问是兄台的大作么?”那书生回礼道:“承蒙兄台错爱,我哪里作得出这样的诗文!这诗是于大人此番进京前所写,小弟读了亦爱不释手。适才想到大人为奸臣所构,胸中气苦,一时便脱口而出,不想扰了兄台雅兴。”骆玉书赞道:“果真超尘拔俗。这诗当中可有甚么故事来历?兄台若是不弃,便请相就一叙。” 那书生笑道:“那便打搅两位了。”也不谦让,到二人桌上坐了,道:“听闻于大人雅量高洁,每回进京觐见都是两手空空,连其僚属都劝他这次带些礼物送给王振,大人却两手一挥,笑道:‘我所带者,唯两袖清风耳!’更挥毫写就此诗以表心志。于大人巡抚两省十数年,本着盈满则亏之理,今番上京本计举荐有德同僚自代,不想王振果然记恨在心,指使党羽上书参了于大人一个以退为进、逼挟圣意的罪名。两位说说,这可不是天下奇冤么!”骆玉书喟然长叹道:“王振不除,我大明江山难固。” 忽听旁桌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骆将军,今年正月间皇上方才颁敕褒赞我叔父‘性资忠孝、度量宏深’,你身为边将,如此谤毁内廷重臣,岂不大大地有伤圣恩么?” 顾青芷心中暗骂:“该死,前几日刚刚会过王林,不想他并未走远,竟又在这里撞上。只是我俩已面目全非,怎会被一眼认出?莫不是被听出了声音?”回头望时,见一人身穿玉色绢袍,原本背向三人而坐,此刻缓缓转过身来,生得蜂目高鼻,三十多岁年纪,唇上两撇八字胡,眼神甚是锐利。顾青芷心下奇道:“怎地不是王林?啊,王振有两个侄子,他定是‘锦衣三鹰’中的王山。雷叔叔说这人武功高过王林,是真是假,可得同他打一架才知。” 第三十四章 意外 骆玉书果向那人拱手道:“王山兄好耳力,一别三年,仍是一下便认出了小弟。王兄不在京城享福,来河南可有公干?”王山笑道:“若非当年拜受兄台一掌,王某也不会将骆兄音貌这般牢记。只是尊驾这幅打扮,可着实吓了王某一跳,莫非要上台假扮戏文不成?哈哈,哈哈。”笑声十分刺耳。顾青芷心道:“原来他俩早就结下了梁子。你武功再好,终不是我骆大哥的对手。” 骆玉书笑道:“当年你我切磋武艺,明明只是平手,王兄这么说,可实在折杀骆某了。在下奉了本部将令,南下追查瓦剌奸细潜入我大明境内勾结白莲教一案,为保事情机密,不得不改头换面。不知王兄可识得树海这名字么?”他知王山极富心计,自己责詈王振之言不慎被其听见,与其等他发难,不如主动出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王山果然脸色一变,干笑道:“这名头王某是听过的,我记得这人是瓦剌一个不小的官儿,曾好几次随使入朝进贡,怎么会是奸细?”骆玉书笑道:“王兄果真博闻强记,骆某发现此人暗中串通白莲邪教,已从辽东下到湖广一带和无为宫接头。云南麓川土司思任法近年来屡次起兵叛乱,倘若瓦剌再派树海西行勾结思氏遥相呼应,加上白莲教举兵作乱,我大明岂不是于外腹背受敌,于内祸起萧墙?此事关乎我朝危亡,是以骆某千里奔波,誓要将树海擒住。” 王山干咳数声,笑道:“思任法早已被定西侯打得溃不成军,不日便要授首,成不了甚么气候。骆兄说树海串同贼党,手头可有证据?瓦剌连年向我大明主动示好入贡,骆将军可勿因一时不慎,糟蹋了皇上和众位大人多年经营的一片苦心哪!”他身为王振亲侄,自然知道也先向叔父行贿之事,此刻听到树海行踪泄漏,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巧言粉饰,试图保住树海。 那书生忽插口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也先遣使朝贡,用心不过在从中取利耳。他面上虽卑辞称臣,实则野心勃勃,这些年在宣府、蓟州一带烧杀抢掠,可一点也没消停。朝廷若是一再忍让,只怕数年之间便要酿成大祸。”骆玉书见这书生对军国大事竟也颇有见识,不禁暗暗佩服,只是他这般出言顶撞王山,恐不免惹祸上身。 王山果冷笑道:“适才我便听见你这酸儒妄议国事、诋毁朝臣,此刻竟敢指摘起皇上治国的方略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跟我走一趟罢!”言罢五指尖尖,向那书生抓去。那书生“啊哟”一声,身子向后一倒,整个人如泥鳅般从凳上滑进桌底,这一抓竟抓了个空。王山又惊又怒,俯身捉他脚踝,不料一探之下桌底空空如也,再抬头看时,他竟又已笑眯眯地端坐椅中。这两下不只王山为之愕然,顾骆二人也瞧出这书生其实身负精妙武功,不禁大感意外。 王山早先听到三人在背后议论叔父王振,原计用言语挤兑住骆玉书,令其不敢轻易出手相助,自己便可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破落秀才,不料这人身手竟如此神出鬼没。他一眼瞥见旁边顾青芷伸手入怀,显是扣了一把暗器蓄势待发,竟也是个练家子,再加上武功本就高过自己的骆玉书,今日已然绝无胜算,但若就此畏缩,又实在太失脸面;正踌躇不决间,忽见门外走进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身浅绿劲装,生得剑眉凤目、英气逼人。 那女子望见王山,眉毛一沉道:“你怎么在这儿?”王山立时满脸堆笑迎了上去,道:“叔父这趟差你出来办事,我实在放心不下,特意禀过他老人家来寻你一同上路,沿途也好有个照应。”那女子白了他一眼,冷冷道:“谁要与你同行?我刚才明明见到你跟别人打架。你自己惹事不要紧,可别给义父和我添乱。”王山也不着恼,讪笑道:“我几时惹事了?遇见个老朋友,打一声招呼。” 那女子环望一眼,见边上几桌人早已跑光,店伙计也远远躲了开去,怒道:“被你这么一闹,我这顿饭还怎么吃?真是晦气!”一跺脚扭头便走。 王山正要拔腿去追,扭头望了骆玉书等人一眼,神情略微有些尴尬,嘿嘿笑道:“骆将军,方才你那句话若传到我叔父耳中,非但你乌纱不保,全家都要跟着一起遭殃。只是你骆家誉满江湖,我王氏一门从此却也永无宁日,你我交情匪浅,又何必闹到这般地步?不如你将树海之事交给我们锦衣卫去查,我也权当卖个人情,当作甚么都没听见瞧见,你看这样如何?” 骆玉书心道:“树海被无为宫的人救走,一时下落不明,你尽管去查便了。”笑道:“如此甚好,在下正苦无线索,上头又催着我回辽东复命,那便有劳王兄费神,骆某感激不尽。”王山嘿嘿笑道:“好说好说,改日承教。”稍一拱手,朝那女子出门方向追去。 骆玉书朝那书生抱拳道:“真人不露相,原来兄台身怀绝技,在下实在冒昧了。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师承何派?”那书生道:“晚生景兰舟,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在两位面前可着实献丑了。适才听那王大人称兄台作‘骆将军’,更称阁下系出名门,莫非兄台乃河间府骆老前辈长孙、尊名玉书的便是?” 骆玉书见他一下道出自己姓名来历,心中大感好奇,笑道:“我于景兄家世渊源一无所知,兄台竟识在下贱名,实在惭愧之至。莫非景兄有哪位亲朋故旧与我家中相识?”景兰舟道:“家师常赞骆兄天下英才,小弟神交思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骆玉书奇道:“敢问尊师名号?”景兰舟笑道:“景某不才,正是思过先生新收的不肖弟子。” 第三十五章 毒计 顾骆二人“啊”地一声惊呼,心中皆讶异到了极处。二人同思过先生皆渊源极深,知他生平仅有一徒,极是聪慧颖悟,顾东关本计付以衣钵,其人却于二十年前溘然病逝,独子顾慎棠又生来患有腿疾不能练武,顾东关念及自己一身惊世神功无以为继,常自愀然不乐。骆中原每与后辈论及此事,总是扼腕叹息不已,不料眼前这人竟自称是顾东关的徒弟。 顾青芷一言不发,忽一掌拍向景兰舟肩头,景兰舟身子不动,右肩生生向下沉了半尺,躲过了她这一掌。顾青芷以掌变拳顺势击他后脑,景兰舟依样画葫芦往桌下一钻,转眼又已坐在对面长凳之上。他滑入桌底时双脚在前,却是脑袋先从另一边钻出,一眨眼功夫人已在下面转了半圈。 二人认出他先后使的是缩骨术和游鱼功,确皆是顾东关的得意绝学,心下更无怀疑,骆玉书喜道:“原来顾老前辈又得高徒,家祖若闻此讯,必定喜逐颜开。”顾青芷笑道:“原来你真是我叔公的徒弟,适才出手试探,多有得罪。”景兰舟奇道:“你是霹雳堂顾师兄的女儿?”他见顾青芷身段举止,早认出她是名女子。 顾青芷笑道:“好一个顾师兄,年纪比人家大不了多少,我却要叫你一声师叔啦。叔公口风也忒紧,开坛收徒这么大的事,一点儿也不跟我们说。” 景兰舟笑道:“在下虽自幼得恩师指点些武功,却是前年才蒙擢列门墙,倘若在江湖上给家师丢了脸,他老人家便要不认我这不成器的徒弟了,绝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们两家至亲。这练武跟读书是一般的道理,在下自知是后进晚生,在两位面前决不敢以师叔自居。我三人既是年岁相仿,不妨便平辈论交,二位意下如何?” 骆玉书迟疑道:“这怎么使得?”景兰舟笑道:“圣人云义先于礼,景某面皮子薄得很,骆兄若是不肯答应,今后两位所到之处,在下便只有退避三舍、拒不相见了。”骆玉书失笑道:“也好,就依景兄。兄台这趟到河南来,可是奉师命出行么?” 景兰舟道:“不错,在下此行正与这位河南巡抚于侍郎有关。于大人蒙冤入狱,得朝中诸位志士力保,性命当一时无虞,只是家师收到消息,王振这老贼恼羞成怒,竟要派人加害于大人的家眷。于大人书香世家,妻儿又怎斗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是以此虽官场中事,我辈江湖儿女却不能袖手了,恩师特命我前往开封,护佑于大人一门忠义免遭奸徒戕害。” 顾青芷惊道:“难不成那王山便是为此而来?那也不对啊,他自京城出发,不去开封府抓人,往南到汝宁来做甚么?”景兰舟笑道:“这王山虽怙恶不悛,此趟倒不是来寻于家晦气的。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顾师姐方才难道没有瞧出,他是专为那绿衣女子而来的么?” 顾青芷“咦”了声道:“这绿衣女子是谁?王山身为锦衣卫统领,想必是跋扈惯了的,怎地这女子对他丝毫不假辞色,反倒颐指气使?”景兰舟望着骆玉书笑道:“这事便要请教骆兄了,他所知定较景某为多。”顾青芷瞧了骆玉书一眼,狐疑道:“怎么你识得那女子么?” 骆玉书笑道:“景兄怎将这把火烧到我身上?这女子我虽未曾谋面,但适才听她同王山之语,想来便是王振的义女岳素。”顾青芷奇道:“王振一个太监,竟也学人家收起了干女儿?”景兰舟笑道:“这又有何稀奇?王振得势之后,朝中无耻谄谀之徒纷纷认他作干爹大父,这老小子突然冒出来的干儿干孙可着实不少。不过这岳素却听说是由他从小抚养长大,倒是货真价实。” 骆玉书道:“不错,这岳素自小跟宫里侍卫学些武艺,身手倒也不差。我听说王山为人极是好色,在京城曾数次为女子跟人争风吃醋,适才见他如蝇逐臭般跟着自己的干妹子,想必又是看上了人家。” 顾青芷笑道:“这么标致的一位姑娘,哪里臭了?啊哟,这位岳姑娘刚才说王振派她出来办事,莫非便是去于侍郎家?”景兰舟道:“这个在下已暗中查访清楚,岳素这趟是专程持帖前往江西拜会宁王,倒和于大人无甚干系。” 骆玉书点头道:“宁王一直惧怕朝廷对其有疑忌之心,每每遣使重金贿赂朝臣,以期众官在皇帝面前替他说些好话。王振大权独揽,自是从宁王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命人回拜也是世之常情。景兄可曾打探到王振究竟派了甚么人对付于家?” 景兰舟笑道:“说来也巧,在下奉了师命从徽州前往开封,路过真阳县时撞见一人飞扬跋扈,自称是王振亲信。在下略施小计,从他身上盗出封王振的手札,原来王山之弟王林眼下正带着一队锦衣卫在湖广办差,王振便派人捎信给他,命其于回京途中路过开封府时假扮盗匪谋害于大人一家。王林一伙前几日正在湖广按察使处打秋风,王振这名心腹正是从武昌送信归来,天可怜见,教这封书信落在小弟手里。” 第三十六章 过节 顾青芷听到王林二字,笑道:“好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还没去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景兰舟奇道:“怎么顾师姐认得此人么?”顾青芷道:“岂止认识,几天前还刚同他打过一架。这人手段狠毒,于侍郎家人落入他手必无幸理。” 景兰舟道:“我急托江湖朋友前往打听,王林一行离了武昌后先奔襄阳府而去,之后才折转北归。幸好这伙人沿途索贿滋事、鱼肉乡里,走得极是缓慢,昨日刚刚抵达襄阳。只要能在他们前头赶到开封,当可设计力保于家上下无恙。” 骆玉书叹道:“老贼果然奸险!他知于侍郎下狱的罪名本已十分牵强,若再公然收治其家属,必难脱滥刑专权之嫌,便出此毒计,好将自己撇个干净。锦衣卫如此无法无天,竟欲闯入巡抚衙门行凶,实是骇人听闻,于大人柱石之臣、人所共敬,绝不能让老贼奸谋得逞。景兄,我二人本就要前往开封,便同你一齐去会会王林如何?” 景兰舟道:“骆兄你在朝为官,得罪了王振一党只恐多有不便。小弟虽然不才,区区一个王林也还应付得来。”骆玉书摆手道:“承景兄挂心,在下却早已将这伙鹰犬得罪遍了。”景兰舟奇道:“适才听王山言语,他和骆兄似是过节不小,不知这当中有甚么情由?” 骆玉书缓缓道:“三年前我因事进京,适逢王山伙同叔父王振诬陷大理寺少卿薛瑄审案受贿一事。薛少卿原本论罪当诛,幸王振家一老仆与其同乡,替薛大人跪泣求情,方得免死罢官。此事骆某只遥作声援,愧未出力,不料那王山与薛少卿积怨甚深,不知怎地竟迁怒于我,约骆某于京郊比试功夫。”景兰舟笑道:“听闻王山对自己武功极是自负,总因骆兄家世渊深,这才树大招风。” 骆玉书道:“王山是陕西凤翔府龙门剑派的高手,一手龙须软剑使得出神入化,造诣早在其师无争道人之上。王振这两个侄子都是杰出的练武之才,可惜皆是心术不正、趋炎附势的小人。我当时一来年轻气盛,二来也想教训下王振的走狗,便即前往赴约。这人武功着实不低,我同他激战多时,最后在其胸口印了一掌,打得他咳血而去。王山人品虽然低劣,行事倒也干脆,此后未再寻衅。”景兰舟道:“想是他知道师兄手下留情,又不能像对付于大人那样拿兄台家小泄恨,一时便也不了了之。但我观此人面相攒眉钩鼻,乃是心胸狭隘的小人,骆兄日后还须谨细提防。” 顾青芷道:“景师兄放一百个心便是,这王山三年前便是骆大哥的手下败将,如今更不足虑;况且我跟那王林还有些旧怨未了,正要找他们算账。”景兰舟抚掌笑道:“妙极,妙极,其实以二位的功夫,又怎会畏惧王党?这倒是我多心了,景某替于侍郎一家谢过两位盛情。”当下由骆玉书会了饭钞,三人步出酒馆。 顾青芷见景兰舟骑的是一匹大青骡,不禁觉得好笑。景兰舟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骡子,笑道:“此骡是关中驴同河曲马杂配所生,速度虽然不快,却胜在后劲绵长,足可日行两百里,虽不似两位的坐骑这般神骏,比之普通驽马倒还略合在下脾胃些。”骆玉书笑道:“原来景兄也是懂马之人。” 三人出了府城,向北并辔谈笑而行。景兰舟忽问:“适才听骆兄提及瓦剌细作暗中勾结无为教之事,不知可是实情?”骆玉书知顾东关择徒对人品资质考查极严,景兰舟既是他入室弟子,必是行止端方之士,树海之事若对其有所隐讳,倒显得生疏了两家数十年的情谊,当下将前后经过详细同他说了。景兰舟叹道:“怪不到恩师常叹自己没福,成天价称赞骆老前辈有位不可多得的贤孙,今日一见,果然是义胆忠肝、匡国之才。” 骆玉书笑道:“景兄言重了。顾老前辈二十年不曾收徒,惟兄台一人得蒙青眼,龙翰凤翼,不言而喻。”景兰舟大笑道:“景某资质愚钝,这些年来可没少惹恩师生气,总算他老人家身子骨尚属健旺,还没被我气坏。” 第三十七章 盗马 话说顾骆二人在汝阳县酒楼结识了顾东关关门弟子景兰舟,三人自汝宁向开封进发,路上正闲谈间,忽望见对面远远一骑疾驰而来,踢得道上尘土飞扬,转眼间已距三人甚近,马上一客身着青布短衣,极是雄健。那人从顾青芷身旁驰过时,转头望了眼她坐下马匹,“咦”了一声,神色甚是惊异。 骆玉书见他背影转眼远去,暗暗喝彩道:“这人骑的也是匹好马。”仍与景顾二人谈笑前行。忽听身后马蹄渐响,那骑士又折了回来,到顾青芷跟前勒马停步,拱手道:“打搅诸位,在下姓章,是北边来的马贩子,误了三位行程,甚是冒昧。恕在下斗胆问句,这位小爷骑的青骢马,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顾青芷大是不悦,道:“我骑自己的马,不偷不抢,甚么叫从何处而来?你这马又是从哪儿来的?”骆玉书忙打圆场道:“青芷,我看这位大哥不是这意思。他既是做这生意,想是见你的马好,问一声罢了。” 那人听出顾青芷乃是女子,笑道:“啊哟,在下没长眼睛,可真是唐突了。实不相瞒,姑娘骑的这匹马是章某一手养大,此马鬃尾如雪,极是好认,故而虽时隔数年,适才在下仍是一眼便识了出来。姑娘若是不信,容我一试便知。”说着将两手小指抵在舌尖吹了声唿哨,顾青芷胯下那马果真向他走去,伸颈在他肩膀处轻轻磨蹭,显得十分亲热。顾青芷喜道:“这马儿果真认得你,莫非你便是我雷叔叔那位朋友?” 那人问道:“不知姑娘所说的‘雷叔叔’是甚么人?”顾青芷道:“自然是江夏霹雳堂的雷副堂主了,这马是他一位相熟的朋友送的,难道不是你么?”那人闻言一怔,面呈大惑不解之色,摇头叹道:“奇怪,奇怪。这盗马贼费尽心机偷得此马,怎会如此轻易就转送给了别人?” 三人听了尽皆惊愕不已,顾青芷道:“甚么?你……你说这马是偷来的?”那人笑道:“不用在下多说,姑娘定也知此马乃是千中挑一的宝驹,我家马场主人当年可谓视若珍宝,每日食不厌精、呵护有加。不料后来此马被人偷走,累我被主人狠狠责打了一顿,几乎连命也去了半条,若是当年叫章某撞上几位,只怕便忍不住要抄家伙动手了。” 顾青芷一时甚是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那汉子见她面显尴尬之色,忙笑道:“姑娘无须多心,这些陈年旧事在下早也看得开了,此番重遇此马,惊喜之情反远胜愤激。况且听姑娘之言并不认识这送马之人,那更是不知者不罪。”三人见他如此豁达,心下不由都暗暗钦佩。 顾青芷略一迟疑,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当年贵马场便只失窃了我这匹青骢马么?”那人摇头道:“那盗马贼十分厉害,一晚上偷了我们马场三匹镇山之宝,除了这银尾青骢之外,还有匹西凉玉顶黄和一匹踢雪乌骓。”顾青芷“啊”地轻呼一声,对骆玉书道:“骆大哥,你骑的这匹正是那人送我爹爹的玉顶黄,踢雪乌骓是雷叔叔自己的坐骑。” 那汉子哈哈笑道:“不想数年悬案,三匹失马章某今日得见其二。不过另外两匹非我所养,若非姑娘据实相告,在下原也认不出来。此二马膘肥体健,毛色油光发亮,可见平日料理甚细,良驹得遇爱马之人,那也没甚么遗憾了。雷堂主名满天下,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改日在下寻个机会登门拜访,问明是甚么人将这三匹好马送与他的便是。” 骆玉书拱手道:“这位朋友气度如海,虽不以此见责,我等倒自汗颜了。请问章大哥尊名怎么称呼,贵马场是何处所在?”那人抱拳还礼道:“在下章春雷,是关东通辽马场上四堂的奔雷堂堂主。”骆玉书喜道:“原来是通辽马场的好朋友,在下辽东都司任下骆玉书,大家也算老相识了。”章春雷惊道:“原来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骆将军!将军在辽东屡建奇功,威声如雷贯耳,不想竟能在此偶遇,章某幸何如之。” 骆玉书道:“章大哥说哪里话。景兄、芷妹,你们许是不知,这通辽马场就在辽河南岸十方寺堡附近,距我辽东都司辖下沈阳中卫只二三十里路。该处水草肥美,乃是关东最大的马场,所养马匹数量之众、品质之良,连我兵部自营的马场尚且有所不及,我大明官军同蒙古朵颜三卫交战,每每缺乏马匹之时,便多向通辽马场征调。马场主人祁云池老前辈与我等官属虽无私交,关外却无人不知他是位赤心报国的精忠老英雄。” 章春雷笑道:“全赖将军保全边境,我通辽马场的生意才能做得安稳。我家老场主常自感慨当年太祖、太宗皇帝数次北伐打得蒙古落花流水,努儿干各部纷纷归附,得朝廷授官封职、各领其部,其时两国百姓通商畜牧,相安无事;不料如今瓦剌一统蒙古诸部,朵颜三卫重归也先号令,又屡屡越境烧杀抢掠。三卫逐年南侵蚕食我大明北界疆土,幸蒙将军同诸位大人坚守辽河一带不失,关外百姓才不至流离失所、任人宰割。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区区百千头马匹又算得了甚么?先国而后家,无国则无家,这两句话老场主是天天挂在嘴边的。” 景兰舟闻言笑道:“好一个无国则无家,祁老前辈不愧为当世英豪,若非是他的通辽马场,也不能一下子偷出这三匹举世难得的宝马来。”众人一齐大笑。骆玉书道:“章大哥,我来给你引见。这位景兰舟景兄弟是思过先生的高徒,这一位便是霹雳堂顾堂主千金、雷副堂主的世侄女,你要问失马之事,寻她便再好不过。”章春雷见两人皆出身不凡,心下暗暗称奇,笑道:“原来姑娘是顾堂主的掌珠,章某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第三十八章 通辽马场 顾青芷是直性之人,知道自己一直骑的竟是匹盗来之马,心下甚为过意不去,道:“章大哥,我真不知这马是谁送给雷叔叔的,下回定替你当面问个清楚。不如你先将这两匹失马牵了去,我和骆大哥再另寻坐骑便是。” 章春雷摆手笑道:“焉有是理!姑娘的盛情章某心领,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况且这等窥牖翦绺之徒,得手后头一件事便是转手销赃,这献马之人多半早不是当初的盗马贼了。其实我通辽马场骏骑何止千万,原也不在意这一匹两匹,章某之所以有登门相询的念头,只因此马当年是在我奔雷堂严加看管之下被贼子偷走,说出去实在不甚光彩,才想着若能顺藤摸瓜找出当年盗马的贼人,对老场主和弟兄们总算也有个交代,却绝不是为了上门讨马去的。” 顾青芷笑道:“这样便劳烦章大哥了。我爹爹向来为人最好,雷叔叔面相看着虽凶,却也是明理之人,只须章大哥开口,他们定会鼎力相助。倘真寻不到那盗马贼,你开个价让我爹爹买下这三匹马儿便是。不怕章大哥笑话,这马跟了我这么些年,当真要还给你哪,确实也有些舍不得。” 章春雷大笑道:“姑娘恁地心直口快,在下佩服得紧。以顾雷二位堂主的大名,要说将这三匹良驹拱手相赠,章某今时今日倒也还做得了主。”伸手轻抚那青骢马的脖颈,道:“马儿啊马儿,你能寻到这样一位主人,运气也算不坏了罢?”说完哈哈一笑,向三人拱手作别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三位改日若肯屈尊至通辽马场一叙,章某做东,同诸位好好饮上几杯!” 骆玉书回礼道:“俟异日有暇,必到石佛寺来探访章兄,一并拜过祁老前辈。”三人与之拱手作别,章春雷调转马头径直去了。景兰舟赞道:“此人英姿飒爽,倒也是个豪杰之士。” 顾青芷奇道:“石佛寺?怎么章大哥住在庙里么?”骆玉书笑道:“十方寺堡西南九十里有座石佛寺,相传前身为辽王所建净居院,乃是三百多年的古刹,早年香火极盛,后因战祸破弃,通辽马场将其修葺翻新,设为总堂所在,距今也有三四十年时间了。” 景兰舟道:“辽河兵乱之地,民间一个马场竟能数十年屹立不倒,倒也令人十分不解。”骆玉书道:“景兄有所不知,这祁场主本是辽王朱植部下,在辽东素有威名。辽王因未发兵助太宗靖难,永乐间屡遭削权,郁郁不得志而终。祁前辈当年未随朱植内迁,留在关外一手创立了通辽马场,几十年经营打拼,而今早已是关东第一大帮,帮内上四堂下六堂,合计有七八千人,又有马匹无数,倒似支军伍一般。” 景兰舟奇道:“有这等事?这未免有坐卧山头、拥兵自重之嫌,朝廷怎又会置之不理?”骆玉书道:“他在辽东根牢蒂固,大明官兵同蒙古人打仗,又常要调用他的马匹粮草,是以一时未能收编。不过祁场主明理重义,人品是没话说的,这回又出了盗马的事,得闲倒应当上门致意一番。” 景兰舟笑道:“如此奇人,景某倒也想见上一见。”忽抬头望见道路两旁榆柳夹道、翠意葱茏,心中想起一事,叹道:“听闻于大人到任河南后便命人在官道两旁沿路栽树凿井,数年之内道上枝叶荫翳、途无渴者,实为百姓造福不浅。这样一位好官,不想如今却含冤下狱,正所谓小人得志、瓦釜雷鸣,天公何以无眼?”骆玉书道:“于侍郎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朝中同僚护持,一时当可无碍,如今倒是他家眷有难。事分缓急,我等先助于大人退了王林一行,再到宝珠寺去寻鉴胜不迟。” *** 三人记挂着要抢在王林前头赶到于家,夜晚也不住店歇息,在野外草草睡了,便又加紧赶路,腹饥时吃些随身干粮。景兰舟的青骡远不及顾骆二人的骏马快疾,但马匹跑半个时辰便要歇息,过不多时,便见他又骑着骡子施然跟了上来。如此行了两日,骆景二人一路上聊得甚为投契,互于对方的武功见识皆十分钦佩。 到第三日正午时分,三人距开封府城已不过七八里路,忽见一衣衫褴褛的小丐跑来递给景兰舟一颗蜡丸,又匆匆转身离去,从头至尾不发一言。景兰舟掰开蜡丸看了里面藏的字条,面露喜色道:“王林这伙人一路游山玩水,此刻尚未过南阳,似他们这般走法,怕是还有五六天才到,我们倒有足够时间部署。” 顾青芷问道:“刚刚这小孩子可是丐帮中人么?”景兰舟笑道:“正是,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万千帮众遍及四海,帮中数位长老皆与家师有旧,这次便负责沿途侦探消息、通风报讯。” 骆玉书喜道:“此事能得丐帮援手,实是再妙不过,这一来倒可安下心先去宝珠寺瞧瞧;只是我这里有湖广布政司的一封书信,须得先行上呈河南右布政使年富大人。”景兰舟笑道:“不瞒骆兄,景某生平一进官府衙门便两腿发软、走不动路,我还是先去四处探听些消息,晚些时在城隍庙恭候二位。”骆玉书道:“也好,那便有劳景兄。” 第三十九章 权势滔天 三人进了开封城,顾骆二人别过景兰舟,寻人问了河南布政司衙门所在,到门口递上禀帖,不多时便得年富传见。各人行过礼数,只见这位右布政使五十上下年纪,生得方面三绺,正气浩然。 二人至布政司前已先行卸了妆容,年富见骆玉书年未三十,竟已身居三品武官之职,又非托庇祖荫,必是在边境屡立奇功方得破格升拔,不由对其另眼相看,笑道:“年某对骆老先生慕名已久,可惜在下任事之时,老先生已辞官而去,始终缘悭一面;不想今日得见老先生贤孙,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难得,难得!”骆玉书忙谦辞了几句。 年富阅了萧晅书信,皱眉道:“这宝珠寺住持鉴胜是本府僧司的副都纲,平日里倒也有些清名,他怎敢包庇白莲教的人,莫不也是逆贼一伙?”骆玉书想事情尚未坐实,不便把话说得太满,答道:“此事小侄正要去查,或是树海等辈希慕佛家善法,情急去投亦未可知。” 年富哼了声道:“窝藏乱党乃是重罪,若他果真勾连白莲逆徒,便请出如来佛祖也没有用了。”差人传了开封知府舒曈,将萧晅来书给他看了,舒知府一张脸吓得煞白,道:“敝治是六朝古都,自开国以来一向清平,怎会闹出这等惫赖之事?这个事究竟如何处置,还请藩台示下。”年富问骆玉书道:“贤侄,你看此事如何?” 骆玉书原计用树海引出无为宫以将其同伙一网打尽,但眼下树海重伤难寻,此行关键倒成了如何揭开鉴胜身分,且能借此攻讦王振一党;然而萧晅信上只写明访得树海或携白莲教妖人托庇于宝珠寺,促请河南府司协同捕拿、勿施羁绊,并未明言宝珠寺僧官有何作奸犯科之情,倘若鉴胜一口咬定自己清白,倒也不便强加之罪,况且此事牵扯到王振阴私,稍有处置不当,只恐连累年富,当即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若是走漏风声惊动了贼人,反而不美。依小侄愚见,不如先由小侄往宝珠寺一探虚实,待查得实情再请世伯会同府尊相助不迟。”年富点头道:“也好,你们凡事都小心些。倘有甚么消息动静,需要多少人手,只管向我来报。” 舒知府忽道:“敝府僧司的正都纲便是大相国寺方丈明觉禅师,两位办事若是遇到了难处,本府这里自然不消吩咐,不妨往明觉方丈那儿也走一走,鉴胜对他素来是敬服之至的。” 年富皱眉道:“舒大人这话就没道理了。明觉方丈虽是修禅布德的高僧,但这信上说的乃是军政大事,非但你府衙里要一百个小心,连我这儿也分毫不敢大意,倘或出了差错,谁能担待得起?这位骆将军是辽东都司的武官,尚且亲自追到河南,无事去寻他一个寺院的都纲作甚么!” 舒知府强笑道:“这个卑职自然知道,只是卑职听闻这鉴胜是王公公的亲信,这事倘有一点处置不当,只恐有碍大人的宦途。明觉禅师既是鉴胜的上司,这事不妨便让他出头去管,也免得我等没来由开罪了王公公。” 年富闻言勃然大怒道:“一派胡言!他王振一个中官得势,我是朝廷委派的封疆大吏,何须看他脸色办差!眼下瓦剌鞑子派人暗中勾结白莲逆党,倘真出了甚么参差查得是本省疎失,不要说这顶小小的乌纱,你我项上人头都难保全!你为官多年,怎连这点利害都瞧不清楚,一味只识避祸自保!”骂得舒曈一张脸惨白,连连叩头请罪。年富道:“我本要参你个巧诈逢迎之罪,念你平日修政还算勤勉,姑且留观效用,下去用心办事罢。”舒知府唯唯连声,退了下去。年富兀自恨道:“阉竖误国,一至于此!倒让贤侄见笑了,惭愧,惭愧!” 骆玉书道:“王振权势遮天、戕害百官,职如督抚尚且不能幸免,世伯倒也不必切责知府大人。小侄来路上听见河南百姓尽在议论巡抚大人下狱之事,此事虽非小侄所当管,但于大人赤忱丹心,倘若真为奸臣所害,我等倒自委地无颜了。” 年富长叹道:“自于大人出事之后,我河南全省官员早联名上了好几个折子极力证其清白,皆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听闻山西那边也是这般。近日我等又求了周王、晋王各自上书请赦,料想那王振总不能再只手遮天。”骆玉书闻言心下略定,道:“既是两位宗室藩王都肯替于大人说话,这事多半便无碍了。”他不愿年富得罪王振,便也只字不提王林受命加害于家之事。 二人同年富话别出了衙门,顾青芷笑道:“这位年大人好大的脾气,舒大人好歹是一府堂官,怎也不给他留些许面子?”骆玉书道:“没想到年世伯这般性如烈火,倒是个不畏强权的好官。” 顾青芷道:“我们先前的妆容在桐柏山已然破相,在汝宁又遇见了王山,此番去寻鉴胜最好再换个样貌,免得这和尚事先收到风声,有所警觉。”骆玉书点头称是。顾青芷从包裹中寻出物事,到僻静处捣弄一番,骆玉书转眼间成了位青面长须的老者,顾青芷一个女孩儿家不愿终日扮丑,便只脸上薄薄地蒙一层黑纱。 两人问了宝珠寺的所在,牵马走过一座浮桥时,忽见王山背负双手从对面走来,心下俱是一惊,暗道:“这人不是追着岳素去南昌了么,怎会在此现身?”当下也不言语,只管低头默默前行。眼见三人越走越近,骆玉书见王山面无表情,心下正松了一口气,不料与他擦肩而过之时,王山忽张口冷笑道:“骆将军好大的兴致,为何要如此打扮?” 第四十章 言姐姐 骆玉书甚是吃惊,心想:“先前在汝宁不慎被他听出声音,而今我已改换了容貌,又是一言未发,芷妹的易容术并无破绽,这人眼神竟如此锐利,倒真小觑他不得。”只见王山又冷冷扫了顾青芷一眼,道:“你是江夏霹雳堂顾老儿的女儿,是不是?我知你顾骆两家乃是世交,不过霹雳堂副堂主雷虎臣早年是朝廷重金悬赏的绿林大盗,手里头犯了多少件大案!嘿嘿,真以为随意改个名字,我们锦衣卫便查不到么?” 骆玉书浑身一震,原来雷虎臣正是雷畴天当年横行陕西时的旧名,时隔二十多年,知此秘密者早已屈指可数,不料竟被王山一语道破。他心中暗想:“前日他还不认得芷妹,此刻却对她身世来历如数家珍,锦衣卫的消息倒也灵通。雷世叔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这个把柄落在对方手里,当真糟糕之极。”正自忧心如焚,却见顾青芷呆呆盯着王山瞧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他手臂道:“你是言姐姐!” 只见王山嘻嘻一笑,声音忽变得脆如莺啼,伸手往脸上一抹,揭了张人皮面具下来,露出一副明艳动人的面庞,眼睛又大又圆,澄澈间夹杂着些微调皮,不是骆嘉言是谁?她笑着对顾青芷道:“几年不见,你这小妮子越发鬼灵精了,竟连我也瞒不过你。” 顾青芷笑道:“言姐姐的易容术举世无俦,谁能识破?但你今日偏生用了‘十二天星’的水粉,这是我爹爹用十二种名贵花卉的瓣蕊研磨调制而成,天底下只得你我二人才有,这脂粉的味道十分独特,我才一下便闻了出来。”骆嘉言伸指一点她鼻尖道:“好灵的狗鼻子!” 骆玉书惊喜之余,不禁暗暗惭愧:“我连自己亲堂妹都认不出来,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问她道:“言妹,你怎会找到这儿来的?”骆嘉言笑道:“你们一个不守辽东,一个不好好在家呆着,反来问我作甚?”骆玉书知她性子虽外静内动,终不似顾青芷那般活泼好事,平日里甚少出门,绝不会无缘无故大老远地跑来河南,略一思量,问道:“莫非你也是为了于大人而来?”骆嘉言奇道:“怎么你们也是?大哥,你们辽东军营的消息未免也太灵了些。那青芷妹妹为何又会跟你在一块儿?” 骆玉书笑道:“你是不知,我已到武昌转了一圈回来了。”当下将自己数月来追踪树海、又如何遇上景兰舟一道前来搭救于家之事同她说了,笑道:“我们日前刚在汝宁撞见王山,你景师兄还同他过了两招,因此方才见到你这冒牌货,还真真吃了一惊。”骆嘉言笑道:“好哇,你由辽东南下,过家门而不入,大违孝悌之义,亏得爷爷一直都挂念着你。待会儿我见到顾爷爷的这位高徒,是不是要叫他一声世叔?” 顾青芷道:“他年纪同我们相仿,性子又平易近人,你跟我一样叫景师兄便是。言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王振要害于侍郎一家?”骆嘉言道:“你叔公在徽州尚且收到风声,河间府离京城这么近,能不传到我爷爷耳朵里么?他老人家本来自己要来河南,但听说王振要在天牢里对于大人下手,便和伯父一齐到顺天府去坐镇疏通了,只好由我替着跑一趟啦。”顾青芷点头道:“按说以我叔公的脾气,这事十有八九也会亲自出手,这回却只派景师兄前来,可见他对这个徒弟倒很放心。” 骆嘉言笑眯眯地道:“大哥,这位景师兄跟你的武功谁更高些?”骆玉书笑道:“我又没和他比试过,不过瞧他出手,功夫绝不在我之下。”顾青芷道:“这也未必,他毕竟师从我叔公时日尚短,多半及不上你。”骆嘉言一刮她鼻子道:“你怎么不帮自己叔公的徒弟,反倒替我大哥这个外人说话?”顾青芷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跟你俩从小玩到大,怎么会是外人?” 骆玉书问道:“言妹,你几时到的开封,为何会扮成王山的模样?”骆嘉言道:“我到这儿已有三四天了,一直候在于府官邸四周,始终没见甚么动静。我担心王振会派大批高手前来,我又不如你们两个武功高强,到时万一打不过人家,可不是害了于大人全家么?正巧前日我在开封撞见王振的侄子王山,知道他要往南方办差,这人是王振手下数一数二的好手,他这趟不来插手于府之事,我心头倒也松一口气,便暗中记下他的样貌,做了张人皮面具带在身上,想着万一撞见王振派来的刺客,我扮作王山将他们唬走也就是了,反正那本主远在千里之外,绝不能将我撞破。” 骆玉书笑道:“你这招偷梁换柱的计策虽妙,早晚终不免被拆穿,到时王振仍是放不过于家。总要教训一番这伙奸佞之徒,让他们知道这等忠臣义士背后自有武林高手护持,这帮人才会知难而退。”骆嘉言笑道:“谁教你们两位‘高手’今日才到?我的武功低微,只能用这些骗人把戏救急了。刚才我瞧见你们两个进了布政司衙门,本想戏弄你们一番,不料竟被青芷妹妹用鼻子给‘认’了出来。” 骆玉书知这位妹子嘴上虽然谦抑,武功却殊为不弱,心思更是细密如丝,加上她一手以假乱真的易容功夫,今番在此遇见,实是多了个得力帮手,不觉心下甚喜,问道:“言妹,你这几日观察下来,这藩司衙门的防禁可还严密?”明初各省巡抚多未开府建衙,往往与布政司合署办公,于谦一家上下便在布政司内衙北院居住。 骆嘉言摇头道:“巡抚衙门虽照例有几个官兵轮值,王林一伙若真杀到,这些人顶甚么用?”骆玉书道:“眼下有我们四人在此看护,想来总是够了,我先跟你去城隍庙见过景师兄。”路上二人聊起同罗琨结拜之事,骆嘉言咯咯笑道:“你们两个结交匪类,可别让顾爷爷知道。” 第四十一章 把戏 三人闲谈间到了城隍庙,远远望见景兰舟已候在门口。骆嘉言道:“这书生便是景师兄么?且看我吓他一吓。”戴上王山面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骆玉书知她性子虽然顽皮,却非莽撞之人,便也不硬加拦阻,只笑道:“景师兄武功高强,你玩笑可别开过了头。” 只见骆嘉言大剌剌走到景兰舟跟前,粗声粗气地道:“姓景的小子,上回在汝宁好心放你一马,你小子浑不知死,还在这儿招摇过市,这回又教你爷爷我撞上,可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啦!”她除易容功夫了得之外,学人说话也是惟妙惟肖、变化自如,不似顾青芷一开口便易露馅。 景兰舟望见王山远远走来,已自觉得纳闷,此刻闻言更是暗暗心惊:“他怎么知道我姓景?锦衣卫消息灵通,倒也不是脓包。景兰舟啊景兰舟,你头一趟出来行走江湖,可别把旁人都瞧得小了,到时栽了跟头,没的折了师父的威名。”面上不动声色,笑道:“王大人,怎地如此凑巧,竟又在此相见?天下虽大,我们两个倒是有缘。” 骆嘉言并不接话,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圆石,放在手中一捏,那石头顿时化作齑粉顺着掌心漏下,笑道:“景兰舟,我知你是思过先生的弟子,故也不多来同你为难,只要你能照我这样子再做一遍,咱们那点小过节就算一笔勾销。” 景兰舟心道:“他连我师承来历都探知了,当真神通广大。”他见对方竟能将石块随手捏成沙砾,双手直如铜浇铁铸一般,不禁大感意外,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空手捏碎石头,当下笑道:“大人内外功俱臻化境,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在下艺微学浅,东施效颦是做不来的了,不知大人要如何处置晚生?”骆嘉言笑道:“年轻人有自知之明倒也难得,我看在思过先生面上,便先不将你收押治罪。你只须老实答我一句:思过先生的武功比起河朔大侠,究竟谁高谁低?” 景兰舟闻言一怔,随即笑道:“骆老前辈同家师是歃盟的弟兄,武功向来不相颉颃,人所共知,大人何出此问?”骆嘉言摇头道:“思过先生和骆大侠同为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功夫再没第三人比得上,这我是信的。但就算他二人武功大致相当,几十上百招内难见输赢,难道斗一两千招还分不出胜负?他们彼此顾及兄弟情面,对外人虽然不说,其实心里是清楚的。你是顾前辈亲近之人,竟也不知道么?” 景兰舟心道:“武功练到我师父的份上,一出手便知对方几斤几两,哪还会非要决出输赢这般等而下之?听闻王山武功心计俱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此刻多半是在故意扰乱我的心神,伺机出手偷袭。”心下不由暗自戒备。 骆玉书在远处瞧见堂妹胡搅蛮缠,心中不禁暗觉好笑。他知骆嘉言从小便爱缠着祖父问其武功与顾爷爷孰高,骆中原总是笑而不答,此刻竟仍不肯罢休,非逼景兰舟说出个所以然来。至于她轻易便将圆石捏碎,多半是袖中早藏好了面粉粘土制成的假货,一蹲一起之间已用极快的手法将真石头掉了包,这是她从小爱玩的把戏,自己和顾青芷固然不会上当,那边景兰舟却看不透此中玄机,只好笑道:“家师对骆大侠的人品武功皆是倾心相佩,从来只说二人铢两悉称,在下后学末进,怎敢对两位前辈高人妄加评判?大人的问题晚生委实答不上来,说不得,只好任凭大人锁拿。”说着愁眉苦脸地伸出双手。 骆嘉言笑道:“你说思过先生敬重骆大侠的人品武功,终究是人品在先,摆明是说若单以武功而论,无疑是思过先生更胜一筹了。好,我便领教下顾老前辈的高徒究竟学到他几成功力。”忽从腰间解下条软索,手腕一抖,直直朝景兰舟胸前点去。景兰舟身子微侧,伸手抓住索梢道:“王大人,此处乃是闹市,大人若真有雅兴对在下功夫指点一二,不妨换个地方,景某定当奉陪。” 忽见一长须老者走上前来道:“言妹,玩笑也开得够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可别太引人注目。幸好现在天已不早,路上没甚么人瞧见你胡闹。”景兰舟听出是骆玉书的声音,旁边一名女子脸上虽蒙着面纱,看身形却是顾青芷无疑,不禁笑道:“分别才不多时,骆兄怎又变了副模样?这定又是顾师姐的杰作了。” 骆玉书拱手道:“先前同无为宫和锦衣卫的人照过了面,便想着再换个容貌行事更稳妥些。景兄,这个王山实是舍妹假扮,她是我二叔的女儿,此番也是为保护于大人一家而来,适才和我们凑巧碰上,我已跟她说了你的大名。舍妹天性顽皮,同景兄你开个玩笑,望兄台勿要责怪。” 景兰舟此时方知自己认错了人,笑道:“原来是骆师姐,久慕盛名之至。景某对易容术倒也略知一二,但若非今日亲眼目睹,绝不敢信这世上竟有如斯神技。”骆玉书笑道:“舍妹于此道确是极为精研,难怪连景兄这等眼光锐利之人都被瞒过。然而那空手碎石不过是小小的障眼把戏,这却是贻笑方家了。”骆嘉言笑着一抖衣袖,又有数块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石块滑落手心,她一一将其尽皆捏碎,原来都是用面粉上色制成,四人一齐大笑。 第四十二章 大相国寺 景兰舟道:“小弟早先已托丐帮弟子沿途盯住王林一行,每日酉时约在这城隍庙通报风声,此事总以小心谨慎为上,决不让于侍郎一家有半分受损。”骆玉书道:“劳景兄如此费心耗神,我等倒都心不自安了。”景兰舟摆手道:“在下原是为此而来,骆兄何必客气?况且我这里单枪匹马,哪及得上你们出了三人?小弟今日倒还在宝珠寺打听到些关于鉴胜的消息。” 骆玉书道:“哦?景兄连宝珠寺都去过了?”景兰舟笑道:“会完丐帮尚有余暇,便去那儿瞧瞧。我假装香客在寺里走了一圈,虽未寻见鉴胜,却无意间听到两个扫地的沙弥闲聊,提到鉴胜和尚今夜亥时约了大相国寺明觉方丈在后者禅房议事。” 骆玉书奇道:“这两人是开封府的正副僧纲,有事不在日间咨议,为何要在晚上私会?只怕这当中有甚么见不得人之事。”景兰舟道:“我也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才特来报知骆兄,且看兄台如何措处。” 骆玉书一望天色,道:“如今离亥时已不到一个时辰,与其在这儿胡乱揣度,不如亲往大相国寺探个究竟。素闻明觉方丈佛法深湛,乃是位得道的高僧,无奈今日情势所逼,也只好冒犯了。”顾青芷听到夜探庙院这等趣事,自是头一个摩拳擦掌、欢喜异常。 *** 那大相国寺位于开封城东,距离宝珠寺甚近,原为战国魏公子信陵君故邸,后于北齐年间兴建寺院,本名建国寺,唐睿宗念其以相王之位而登大宝,特赐更名大相国寺。后宋太祖定都汴梁,大相国寺一时盛极,占地足四十顷,僧众数以千计,中庭更可容万人,为天下商旅货殖趋京师贸易之瓦市。明初开封屡遭黄河水患,寺院亦数次奉敕重修缮治,时至今日虽已无宋时绝顶风光,却仍是是享誉四海的名寺大庙。其时少林寺已倚仗博大精深的武学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然论到讲禅说佛、礼忏修斋,天下仍推开封府大相国寺为宗。 几人到得寺前时夜幕已至,但见山门紧闭,殿宇巍峨,檐角间自流露出几分雄浑庄严之相。骆嘉言忽心念一动,随手将王山的人皮面具又戴了上去。顾青芷笑道:“言姐姐,你干么又扮作王山?”骆嘉言微笑道:“我自有用处。”四人轻轻翻上墙头,沿着重檐房脊越过天王殿、大雄宝殿,转过藏经楼、琉璃殿,不多时便到了方丈禅院屋顶之上,以四人的轻功身法,阖寺自无一人发觉。 骆玉书听到方丈居室之中微有人声,轻轻揭开一片青瓦,顺着光亮向下望去,只见黄梨木几上一盏豆大的油灯甚是晦暗,映得墙上两个巨大的人影闪烁不定,房中两张蒲团上坐定二僧,一僧年纪甚老,须眉间甚是慈祥;另一僧四十多岁,身形极为瘦削,坐着比那老僧几乎高了一头,双目看似无神,偶尔眼皮一翻,一对眸子却是精光暴射。骆玉书心中一凛,暗道:“那老僧想来便是明觉禅师,这中年僧人必是鉴胜了。此人精气内敛,竟也是名高手。” 只听那中年僧人缓缓开口道:“师兄,你既早已勘破万般世情,如何独看不透此事?诸法因缘而生、缘尽而灭,人生数十年皆是虚幻泡影,师兄这般执着于此,未免大背我佛门空义。” 那老僧半晌闭目不语,俄而微微睁开双眼道:“内法内法空,外法外法空,无法无法空。师弟,既是万法皆空,天下众生亦不过是皮囊躯壳而已,你又为何执意要知道那个人的下落?这何尝不是一叶障目,自寻烦恼呢。” 鉴胜叹道:“师兄,佛家偈语我说你不过。这话我问了你已有三年,你始终不肯吐露一字半句。眼下时局看似水静无波,实则惊涛暗藏,我这个做师弟的到底还能护着你多久,可实在难说得很。” 明觉禅师望了他一眼,微笑道:“老衲今年痴长七十七岁,就是无事又能再吃几年干饭?算来这人也有七十岁了,耄耋之年,行将就木,你们寻他出来又有何用?”鉴胜道:“师兄此言差矣,我要找这人作甚?我是为天下人寻他。”明觉摇头道:“这人落到你们手中,才是害了天下苍生。君子观言而知味,师弟,你我相交半生,难道三年荏苒,仍不足显明我心志么?” 鉴胜默然良久,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下月再来拜望师兄。”正要起身,忽听窗外“嗤”地一声轻响,明觉禅师身子一晃,往地上软软瘫倒。鉴胜大惊失色,上前扶住他身子,叫道:“师兄!”只见明觉禅师双目紧闭,竟已气绝身亡。 房上四人见此变故无不震惊,忽见窗下一个黑影向西南奔去,一转眼已掠在十数丈开外,轻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骆玉书低声道:“景兄,劳烦你同言妹在这儿守着,我和芷妹去追那凶手。”景兰舟点头道:“此人身手非同小可,你们千万小心,切记穷寇莫追。”心下不禁诧异:“不知这人何时起便伏在窗外,我们四个竟全没发觉。” 二人说话声音虽轻,鉴胜在屋内却已听见,怒喝道:“甚么人!”豁剌一声,已自房顶破瓦而出,呼地一掌拍向离他最近的顾青芷。骆玉书抢身上前伸掌接下,只听波的一声闷响,二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景兰舟身形一晃,挡在顾骆两人身前道:“你们去追那刺客,这和尚我来应付。”骆玉书一拱手道:“多谢!”同顾青芷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数重楼外。鉴胜目光冷冷扫过景兰舟脸庞,望到骆嘉言时,惊声道:“王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四十三章 试探 骆嘉言先前听骆玉书说这鉴胜身分颇为复杂,既极可能是无为宫之人,同时又是王振心腹,然则此人多半也认识王山,便事先戴上制好的人皮面具,此刻果不其然将他唬住。她脑筋一转,板着脸道:“鉴胜大师,这话该当我问你才对。此时已是两更天,你不在本寺修习晚课,跑到明觉方丈禅房中同他作何密谈?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鉴胜脸色大变,道:“明觉师兄跟贫僧同出隆兴寺善因先师莲座之下,多年来师门之谊甚笃,故而公事之余每常互访清谈。师兄深晓禅义,一生和光同尘、与世无争,今日不知……不知为何竟遭奸徒毒手。”说着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显是强抑怒火。 骆嘉言心道:“以明觉中暗器的情形看来,当是不会武功。适才鉴胜对他始终执礼甚恭,未见任何强逼逾矩之举,此刻悲愤之情亦非扭捏作态,看来方丈之死确同他无关。”咳了声道:“幸好我几人在屋顶瞧见杀死明觉大师的另有其人,否则你如何洗清这天大的嫌疑?没的给我和叔父惹一身骚!”方才明觉甫中暗算之时,鉴胜已察觉窗外一人立时飞身远遁,知对方所言非虚,双手合十谢道:“大人福荫佑及草泽,此事还须替贫僧主持公道。” 骆嘉言眼珠一转,问道:“适才我听你向明觉大师打听一人,甚么人这么打紧,方丈三年来都不肯透露他的所在?”鉴胜面色微变,垂首道:“这是先师的一位佛门故人。此人乃精修出尘的高士,早已遁世归隐多年,当世只有明觉师兄知其所在,贫僧意欲面聆謦欬久矣,可惜师兄怕我扰人清修,始终不肯告知他隐居何处。” 骆嘉言奇道:“哦?明觉大师已是天下闻名的高僧,世上竟还有这等人物?这人到底是谁?”鉴胜道:“非是贫僧有意欺瞒,此等方外高人,姓名不足向外人道,望大人勿要见怪。”言下虽是婉拒,语气却极坚决。 骆嘉言见一时难以套出那人姓名,只好道:“也罢,这事先暂且不提。我问你,也先太师今年的例钱送到了么?”鉴胜望了旁边的景兰舟一眼,欲言又止。骆嘉言道:“这位周澜锦公子是近来在叔父跟前站得起来的人物,如不是自己人,我怎会带他深夜登门造访?”她将“景兰舟”三字倒过来念,随口给他起了个假名。 鉴胜微一迟疑,道:“照先前的探报推算,树海总管这几日也该到开封了。贫僧已派人在城门候了两日,却始终未见他踪影,想是在来路上有所耽搁。”骆嘉言道:“我却收到风声,说树海在武昌被人劫走,大师难道没听说么?”说完直视对方双目,看他是否流露出惊惶之色。 只见鉴胜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贫僧实不知此事。怎么这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莫非大人先前不在京城?”骆嘉言道:“我本要去江西办差,恰巧路过河南时听说了此事,才特意前来提醒你务要一切小心。叔父的例子钱尚是小事,万一树海真有甚么三长两短,瓦剌那边怕不惹出天大的兵祸!” 鉴胜道:“树海总管既是在武昌出的事,贫僧再急也是爱莫能助。这事怕要王大人领着诸位大人暗中去查,方才稳妥。”骆嘉言道:“这个我自理会得。只是叔父对此事极为恼火,倘查不出结果来,你们沿途各省负责接待树海这一串人都要倒楣。大师在江湖上素有名望,真的半点风声也不知么?”她见鉴胜神气内敛,一望而知身负上乘武功,王山本人身为武林好手,自也瞧得出来;但她摸不透王山究竟知晓鉴胜几分底细,也不敢轻易点出无为宫,只得小心加以试探。 鉴胜闻言摇头道:“贫僧不过一出家之人,蒙朝廷恩赐一府僧纲之职,已是忝居其位、力不从心,这江湖名声又从何谈起?此事本非某过,公公真要怪罪下来,贫僧也只好一力承担。” 骆嘉言见套不出他话来,哼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追问下去。鉴胜目光闪动,缓缓道:“明觉师兄为奸人所害,贫僧悲不自胜、心乱如麻,寺中又有诸般事宜亟须料理,请恕不能多陪。”朝二人躬身行了一礼,轻轻跃下屋顶,向值夜僧禅房走去。 景兰舟待他去得远了,叹道:“此人定力高强,说话滴水不漏,果是个厉害人物。”骆嘉言冷笑一声,道:“照我看来,这和尚必是无为教的人无疑。”景兰舟奇道:“何以见得?” 骆嘉言道:“我从小爱扮他人玩儿,深知除五官样貌之外,神态举止是否肖似亦极为紧要,是以察言观色较旁人要入微些。倘若鉴胜对树海失踪当真全不知情,适才听我提到此事,眼神、嘴角等细微处多少会显露出些许诧异之色,此乃无心之态,常人绝难掩饰;但此人从头至尾表情漠然,就连我搬出王振威吓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有心中早知树海下落之人,才会刻意表现得如此镇定,这便是过犹不及的道理了。” 景兰舟见她说得在理,笑道:“骆师姐眼神如此锐利,今后谁还敢在你面前说谎?只是明觉方丈离奇身死,相国寺今夜必定大乱,你我还宜早离是非之地。”骆嘉言轻轻叹了口气,道:“嗯,咱们走罢。”二人转身离去,倏瞬便消融于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十四章 神秘高手 骆玉书同顾青芷追着那黑影出了大相国寺,见那人径往城东南角奔去。二人紧随其后,始终离他二三十丈远,追了八九里地,到得一个荒芜的菜园之中,那人猛然站定,回首傲然而立。顾骆二人在离他数丈远处站定,只见这人黑衣蒙面,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极是明亮有神,冷冷地道:“两位深夜潜入大相国寺,与我同为梁上君子,为何如此穷追不舍?” 骆玉书道:“我们因有要事察探才不得已冒犯山门,阁下同方丈有何仇怨,居然下此毒手?”那人仰天长笑道:“若是有仇有怨才能杀人,天底下何来这许多孤魂野鬼!”倏地左手一扬,二人见眼前一团白光闪动,忙向两旁急避,只听扑扑数声轻响,一把暗器尽数钉在二人身后半堵土墙之上。骆玉书借着星光望去,隐隐见是一丛极细的银针,猜度明觉大师多半便是命丧此物之手。二人见对方以银针为暗器,心中同时想起桐柏二仙中的管墨桐,但此人身材颀长,却比管墨桐要高大得多。 顾青芷见这蒙面人适才发针的手法竟与顾家秘传绝技“漫天花雨”有几分相似,不禁十分吃惊,从腰间取下双环在手,问道:“你方才使的可是‘漫天花雨’手法?”她这双环由镔铁铸成,通体涂有金漆,握手处制成圆柄,余处锻打得甚是轻薄锋利,使来极为坚韧灵巧,乃是顾铁珊传授的独门兵器。她先前空手去追王林险些吃亏,便乘回家牵马之时将金环顺手带上。 那人哈哈一笑道:“小姑娘眼力倒好,你怎知我这招数名称?”顾青芷喝道:“你到底是谁,怎会使我顾家的武功?”那人闻言一怔,问道:“你是顾家的甚么人?” 骆玉书一见这人掷针的手法内力,已知对方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此刻见他稍一分神,骤然拔剑直刺其左胁,意在乘其不备,先发制人。那人向右侧身避开来剑,眼前忽金光闪动,顾青芷也手持双环攻到。他双掌一错,攻入二人身间,在两处兵刃夹攻之下一对肉掌上下翻飞,身法翩跹迷离,间或递出数掌,路数皆极奇诡,二人非但难以沾其衣袂,不时尚须回剑自保。 三人缠斗了三四十合,那蒙面人全然不落下风,忽地虚晃一招,跳出圈子喝道:“且慢动手,我有一事相问。小女娃儿倒确是一身顾氏武功,你这老儿是河间骆家甚么人?”骆玉书不想自己武功来历又被识破,心中错愕已极,随口应道:“我是骆大侠的远房表亲,你待怎地?”那人冷笑道:“一派胡言!骆中原自己尚是大器晚成,哪来武功如此高强的表亲?” 骆中原威望素着,武林中人大都对其敬若神明,纵是那些奸恶之徒,提起他时往往也尊称一声“骆大侠”,骆玉书见对方竟直呼祖父名讳,皱眉道:“以尊驾的武功,谅非无名之辈。明觉禅师耆年硕德,又非武林中人,阁下既非为寻仇而来,难道是要杀人灭口?”顾青芷立时醒悟道:“先前鉴胜逼问方丈有一人的下落,莫非你杀明觉大师是为了掩盖此事?” 那人眼中凶光一炽而灭,冷冷道:“两位若是爱猜,尽管慢慢去猜便是,恕在下不多奉陪!”这菜园已在开封城隅,只见他身子直直向后一纵,半空中背靠城墙双手向后一抓,十指插入砖缝之中交替起落,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爬去。顾青芷失声道:“壁虎游龙功!” 骆玉书亦瞧出他使的是顾东关生平绝学壁虎游龙神功,攀岩附壁稳如壁虎,矫若游龙,除手指上须蕴含极大内劲外,更有一套上乘的内息吐纳之法,攀爬之时灵动自如,全无滞碍。二人幼时都曾看过顾东关演示此功,施展时皆是面朝崖壁,如今这人竟是背对城墙,反手一爪一爪地借力上行,暗澹的月光穿过夜晚薄薄的黑云照射下来,看来便如同只硕大的蜘蛛在藤蔓疏落的青砖墙面上疾行一般,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二人自知无此功力,只得眼睁睁望着那蒙面人数下便翻过高高的城墙,霎时不见踪影。 骆玉书沉默良久,道:“此人身兼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神功两项绝技,定是跟你叔公大有关系之人。”顾青芷道:“这可真是怪啦,壁虎功是我叔公的独门绝技,连爹爹都未获传授一星半点,这人怎会使得如此纯熟?不如我们回去问问景师兄,他这些年常伴在叔公左右,或许比我们知道得多些。” 骆玉书点头道:“那头有景师兄和言妹联手,武功上不输给鉴胜,但明觉方丈突然被害,寺里一众僧人闹将起来,倒也不易脱身。这两日城内必然多事,我们先回大相国寺瞧瞧去。” 第四十五章 移花接木 二人回到大相国寺附近,见寺外一片灯火通明,百十名衙役手执火把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喝道:“休要走了贼秃!”骆玉书心下一惊:“这演的是哪一出?”身后忽有人轻轻一拉他衣袖,扭头望见是骆嘉言,二人跟着她转进一条窄巷,见景兰舟也在巷中。 骆玉书问道:“我和芷妹去了不过半个时辰,相国寺怎会如此阵仗?”景兰舟道:“大相国寺方丈离奇殒命,全寺僧人自是屁滚尿流,连夜便报了官,由府及司惊动藩臬二台,方才按察使连同左右布政使都到了。右布政使年富雷霆大怒,当场取出湖广藩司托兄台转递的手札,说鉴胜和尚勾结逆贼谋害方丈,眼下正要派人拿他。” 骆玉书叹道:“这年大人的性子也太急了些。你我都知明觉方丈并非鉴胜所杀,要紧的是如何点破他身分;如今贸贸然把他捉了,这和尚既生警觉,倒不易抓到他把柄了。”景兰舟道:“这事也怪不得年大人。以明觉禅师的身分名望,这命案不日便要震动朝野,幸得本朝开国以来有重道轻佛之势,否则开封府这一众官员恐皆难免革职查办之虞。” 骆玉书点头道:“兄台言之有理。”将方才追赶那蒙面人的情形细细述说一遍,问道:“景兄可知此人是谁?”景兰舟皱眉道:“壁虎游龙功修习极须时日,连我也只初窥门径,实不知世上尚有何人精通此技,只好晚些时候择机面询家师。” 忽听巷外一阵锒铛之声,四人从屋后探头望去,只见鉴胜手上锁了铁链,被一群差人押着拥出庙门去了。骆玉书见他脸上犹自气定神闲,皱眉道:“我适才与鉴胜对了一掌,此人内力深厚,这一干差役如何拿得住他?这人竟肯乖乖束手就擒,不知是何缘故。”骆嘉言道:“想来这和尚自知凶手另有其人,料定官府奈他不得,这才有恃无恐。他若出手拒捕,反倒是惹祸上身、百口莫辩。”众人点头称是。 景兰舟将先前鉴胜同二人一番对答大致说了,道:“这和尚见到骆师姐假扮的王山毫不起疑,于行贿王振一节直承不讳,唯独对树海下落口风咬得极紧,照骆师姐的推断,十有八九是无为宫的人不差;但他对假王山也极力隐瞒树海行迹,无为教跟王振倒未见得做成一处。只是这人城府极深,要他供认怕是殊为不易。” 骆玉书皱眉道:“倘若言妹所料不差,无为宫并非替王振办事,那他们派人护送树海,必定是勾结瓦剌无疑。但当日树海被无为宫的人从张府带走时十分害怕,似乎对此毫不知情,却又不太对劲。我可真想不出这葫芦里头卖的甚么药!” 顾青芷目光闪动,道:“我倒有个主意,或能让这和尚不打自招。”三人齐声问道:“甚么法子?”顾青芷拉过骆嘉言道:“也是天将言姐姐送到这里,我们才有机会一试。倘若鉴胜真是无为教的人,我和骆大哥途中曾撞见无为宫几名紧要人物,只须扮成其中一人模样假装前往营救,不怕从他嘴里套不出话来。” 骆玉书喜道:“妙极,放着一位易容乔装的祖宗在此,我们怎没想到?”原来易容术本是门极精深的学问,顾青芷手段虽也不差,至多只能将人妆饰得面目全非、让旁人认不出来而已,若要完全假扮成另外一人,放眼天下恐只骆嘉言有此能耐;饶是如此,也只能瞒过关系平常之人,若是遇上至亲好友,仍是极易识破。 骆嘉言将个中道理同众人说了,道:“只不知鉴胜与我们要扮的人是否熟识,免得上来便露了马脚。”骆玉书心道:“大哥跟这和尚倒似没甚交情,可惜他身形雄伟,和我们实在差得太远。” 顾青芷忽道:“我看那十二妙使都是成对行事,不如便由我和言姐姐扮成她们其中两人,鉴胜和尚是出家人,总不会跟这几个妙龄少女相熟罢?”三人皆拍手称妙。骆玉书道:“沉霜、染霞二使同我和芷妹两度交手,我又在湖广勾画过她二人图像,对其容貌记得甚牢,不如便扮作二女。”顾青芷也颔首赞成。 骆玉书当下先去求见年富,禀明杀害明觉的凶手另有其人,接着便述说此计。年富见他身边诸多能人异士,讶异之余亦颇欣喜,立时知会了臬司、知府,将诸般计策谋划停当,准他放手行事。骆玉书向骆嘉言细细描述了二女样貌,由顾青芷假扮沉霜使、骆嘉言装作染霞使,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方才妆改得几乎无差。二女穿上备好的道袍,骆玉书上下打量两圈,喜道:“言妹果真巧手无双,若非事先知情,便连我也瞒过了,谅那鉴胜在牢里黑灯瞎火,决计瞧不出破绽。” 二女又将设计的对答演习数遍,想着再无漏洞,四人一齐来到开封府牢。此时已过了五更,夜空中云消月收,天色由深黑转得微微发蓝,映得人脸模糊不清。骆玉书跟景兰舟守在门口,二女轻轻跃过牢墙,持剑直闯关押鉴胜的内号。里面几个牢头早得了吩咐,上来假装斗了几个回合,纷纷被二女点倒。 二人到了鉴胜牢房门口,透过窗栏隐约见他在铺满茅草的牢床上静坐,对适才打斗声充耳不闻,便似入定一般。顾青芷哼了声道:“鉴胜大师,眼下这个情形,莫非要我二人请你出来么?” 第四十六章 鉴胜和尚 只听鉴胜缓缓开口道:“敢问外面是十二尊使中的哪两位?”顾青芷心中窃喜:“臭和尚果然认得我们,这回鱼儿还不上钩?”学沉霜使的语气冷冷道:“我二人乃是沉霜、染霞,奉宫主之命来救大师脱困。” 鉴胜微微一怔,道:“宫主怎知道得如此之快?和尚虽然武艺平庸,这开封府牢倒还留不住我。只是贫僧并未作奸犯科,府尊大人因明觉师兄被害一案拿我进来鞫问,审得两日验明无事,也就放出去了。两位如今这么一闹,我这杀人逃狱的罪名可不就坐实了么?” 二女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事前都演练好了的,骆嘉言咯咯娇笑道:“鉴胜大师,我知你本领高强,便天塌下来也不怕,只是这回情势非比寻常。树海在武昌府被官兵盯梢,又在桐柏山离奇重伤的事,想必大师也知道了?”她事先细细问明二使的言谈脾性,此刻将染霞使笑靥如花、雨润娇姿的神情学了个惟妙惟肖。 鉴胜淡淡地道:“此事总坛已遣人来报,说树海总管受伤极重,一时难以下床,须待其身体调理复原之后,再计派人护他北归。眼下锦衣卫也已知悉树海失踪一事,烦请尊使禀上宫主,务要小心应付。” 顾青芷心中暗骂:“老秃驴果然一张嘴吃两家饭,双面玲珑。”咳嗽一声,道:“瓦剌使者这趟行程原本安排得极为隐秘,绝无外人知晓,官府又是从何得知?宫主派人四下查访,才发觉是本教叛徒松竹二老在其中捣鬼。”她先前由罗琨处得知松竹二老数年前便已离教失踪,与众人商定计策,将事情一古脑全推在二人身上。 鉴胜失声道:“松竹二老?宫主找到他们下落了么?”顾青芷见他说话行事一直沉稳如山、喜怒不形,此刻声音竟微微颤抖,显是心情颇为激动,不禁心中暗喜,道:“人虽还未找到,消息是不会错的。今次非只树海事泄,连你也被供了出来,前几日朝廷更找上了本教在太白顶的总坛。” 鉴胜惊道:“朝廷怎会知我教总坛所在?”骆嘉言笑道:“自然也是松竹两个老鬼告密,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对本教之事如此了若指掌?宫主见情势危迫,才命我二人速速前来给大师通报风声,不想你倒省心,竟已先在牢里等着我们了。” 鉴胜冷冷道:“当年松竹二老不服宫主继位,叛教出走,确是罪愆难恕。但本教五位长老曾一齐对天盟誓,倘日后有人卖教求荣,必身受雷诛天谴,尸骨无存,是以这几年来二老虽下落不明,却也未见任何不利于本教之举,怎会突然之间投靠了朝廷?此事甚是蹊跷,不可妄下定论。”言下之意大为不屑。 骆嘉言忽道:“大师武功与松竹二人孰高?”鉴胜哼了声道:“峻节五老是本教武功最强的高手,贫僧自是远远不及,染霞使何必明知故问?”骆嘉言道:“我请宫主明日起给大师在桐柏山下安置一两亩地,大师便整日浇水种菜、念经坐禅,终生不得踏出桐柏山一步,倒也落个神仙般清闲自在的日子,大师是否愿意?” 鉴胜闻言一怔,继而默然不语。骆嘉言笑道:“以大师多年修佛、韬光养晦的心性,尚不愿碌碌终此余生,松竹二老雄才伟略,又怎肯真的就此隐姓埋名,蛰伏一世呢?” 鉴胜冷笑道:“贫僧自知武功才智不如二位长老,但我对宫主向来忠心,染霞使不必含沙射影,一味拿我同二人相比。”骆嘉言心下甚奇:“这和尚对青芷妹妹辞色并无异常,怎地对我如此戒备?是了,定是他熟知染霞使笑里藏刀、睚眦必报的脾性,自然要防着我些。”便也不多以为意。 顾青芷听出鉴胜语气不善,插口道:“你们劫牢也如此悠哉,有事出去再说不迟。”挥剑砍断牢门铁锁,道:“大师请了。”鉴胜略一迟疑,朝她合什行礼道:“多谢尊使。”下床缓缓步出牢房。 骆嘉言见鉴胜自承是无为宫门下,这条偷龙转凤之计已成功了大半,便想乘热打铁,进一步诱他说出那神秘人的姓名,当下倚门斜立,待其走过自己身旁之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师奉命向方丈打听那人,他到死仍是不肯说么?”鉴胜闻言陡然停步,低头站在原地,夜色中五官一团漆黑,脸上表情殊不可辨。 骆嘉言心中一惊:“难道我说错了话?”她先前假扮王山时也曾出言试探,问过鉴胜这人身分,当时此举其实已大为冒险,倘若真王山竟然知道内情,她这易容之计不免当场即被拆穿;但鉴胜早先在相国寺对该人身分守口如瓶,观其辞色,王山似于此并不知情,她又细细揣摩明觉禅师死前言语,推测鉴胜十有八九是奉了无为教之命追问该人下落。 只见鉴胜在黑暗中矗立良久,缓缓开口道:“老宫主尚未仙逝之时,贫僧便说我这师兄性子外柔内刚,他是绝不会吐露那人行藏的。老宫主不信贫僧的话,结果一问便是三年,非但劳而无功,反搭上我明觉师兄一条性命。贫僧九岁入释,十二岁上先师便化虹圆寂,三十年来师兄与我义属同门、实如兄父,昨夜竟在贫僧眼前中伏身故,实令人痛心彻骨。” 顾青芷见骆嘉言果一猜即中,心下十分佩服,面上不动声色,冷冷道:“师友之丧,古今同悲,大师说这些话,莫非是怪老宫主不近人情么?明觉方丈是为旁人所害,大师也亲眼所见,宫主稍后自会派人详查。” 鉴胜摇头道:“老宫主温仁宽厚,贫僧素来感服。本教多年来始终未曾间断打探那人的消息,自从三年前获悉我师兄知其所在,立时便有人提议要将他捉来严加拷讯,是老宫主力排众议,只让我每月前去相询一次,既免去了师兄身受其害,又顾及到我二人的师门情分。老宫主仙游之后,又有不少教众旧事重提,说贫僧积年无功,要捉拿明觉师兄逼问,少宫主虽不愿违背老宫主遗训,却也渐渐对我责之频切,这一年来贫僧才追问愈急,想是因此走漏了风声,终致我师兄丢了性命。” 骆嘉言见他与明觉师兄弟情谊倒也恳挚,心下亦感悲怆,但她听骆玉书极言染霞使为人心胸褊狭、口蜜腹剑,当下故意笑道:“大师这话是甚么意思,难道尊师兄之死,大师竟要迁怒于少宫……”话未说完,鉴胜蓦地一声暴喝,双掌齐出朝她胸口击去。 第四十七章 惊变 这一下变生肘腋,骆嘉言武功虽然不弱,却绝未想到对方会突然下此毒手,二人又只相距咫尺,她站在门边无处可避,胸前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听哗喇一声,背后一扇木门被撞得稀烂,身子仍是去势不衰,足足飞出一两丈远才重重地跌落地面。 顾青芷在旁见陡然间剧变猝生,一时竟吓得呆了,怔怔痴立着说不出话来。外面二人听到声音飞身抢入,骆玉书上前抱住妹子一看,骆嘉言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已是痛晕了过去。 鉴胜瞧见景兰舟闯了进来,一怔道:“周公子,你怎会跟她们在一起?”景兰舟在门口将二女同鉴胜说话听了个明白,强捺怒气道:“大师好没道理,你既两头做人,我为甚么不行?请问大师何以要对染霞使下此毒手?” 鉴胜恨恨地道:“当年若非此女将我师兄知晓那人下落的消息捅给了老宫主,事情又怎会弄到如斯田地?今日之祸追根溯源,此人便是首恶元凶。染霞使知我恨她入骨,背地里屡次向宫主谮言说我怀有贰心,意欲将贫僧先行除去,再捉拿师兄拷问;几年来她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便是怕贫僧寻她的晦气,宫主怎会派她来救我出狱?哼哼,多半是她说服了宫主,要借此机会取我性命。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贫僧尚有师兄大仇未报,便也顾不得背上个叛教的罪名了。” 那边骆玉书数次尝试将真气输给骆嘉言助她护住心脉,不料竟全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起色。他伸手一探骆嘉言鼻息,已是出气多而进气少,悲痛之余,不由得怒从心起,起身拔剑“嗖”地刺向鉴胜。鉴胜侧身让过来剑,看清对方样貌竟是昨晚在大相国寺同自己拼过一掌的老者,心下十分纳闷:“王山为人一向精明,怎会身边尽是些无为宫的人?”他昨日与其对掌时已知这老者内力不输于己,此刻见对方出剑狠辣中不失沉稳,隐隐竟有大宗匠风范。 景兰舟心中懊恼之极,暗道:“不想鉴胜同染霞使竟有这番恩怨,今次真是弄巧成拙。不过这和尚已招认是无为教的人,眼下先将他擒住要紧。”纵身上前双掌轻飘飘接连拍出数记,使的是顾东关的得意武学灵鳌掌。旁边顾青芷回过神来,也持剑加入战团。 鉴胜空手以一敌三,不到十招已是左支右绌,情势甚是狼狈。他见周澜锦出招虽似轻描淡写,掌力中却蕴含极强的绵劲,应付起来极为吃力;沉霜使身为十二妙使之首,武功反远不及另外两人。 鉴胜佛门师父善因长老不会武功,他一身本事皆由异人传授,自负无为宫中除宫主及峻节五老等寥寥数人外再无对手,此刻见周澜锦与这老者武功皆不在自己之下,不禁心生惧意,暗道:“本教中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高手,倒是我坐井观天了。”又斗了数合,料想再难支撑,忽地僧袍一挥,袖管中喷射出一道黄烟。三人隐隐闻到一股甜味,立时便觉头晕目眩,不禁又惊又怒:“贼秃竟然用毒!”那黄烟迅速弥漫开来,转眼已将鉴胜同三人隔开。 鉴胜狞笑几声,纵身跃上班房墙头,双脚尚未落地,忽觉一人无声无息地欺至身旁,尚未来得及扭头去看,胁下已中了一掌,顿时眼前一黑,直直跌落下墙。 *** 三人待黄烟略微散去,忙抢上前一看,鉴胜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适才三人都瞧见他原本已要走脱,却被一神秘人暗算倒地,只是隔着一层烟雾视线模糊,那人得手后立时消失不见,只约莫见到对方影子,身材长相却无一看清。 骆玉书用铁链将鉴胜锁了,抹一把汗道:“今日若非有高人暗中相助,这一局真是满盘皆输,我等都要成为江湖上的笑柄了。”三人一运内息,幸无中毒迹象,只觉胸口烦懑欲呕,看来鉴胜所洒的只是脱身用的寻常烟障,并非甚么厉害毒雾。 骆玉书将骆嘉言抱至一旁,见她脸色发青,气息已甚是微弱。顾青芷垂泪道:“骆大哥,言姐姐不会有事罢?”骆玉书沉默不答,面色极为凝重。景兰舟取出一颗白色药丸递给他道:“这是家师炼制的蓼参丸,于内伤颇有奇效,先让骆师姐服了罢。” 骆玉书知蓼参丸是顾东关的独门灵药,材料既极难得,配制更大为不易,但堂妹身受重伤,便也顾不上客气,道谢后取过用清水化开给骆嘉言服下,又同景兰舟一道运送真气至其体内助药力加速生效。约过了一盏茶时分,骆嘉言“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悠悠醒转道:“大哥,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么?” 骆玉书温言慰道:“言妹,你先前中了鉴胜一掌,适才已服了景师兄的灵药,慢慢调理些时日便无事了,毋须忧心。”骆嘉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清楚。之前我见躲不开那一掌,情急之下侧身让开了要害,不想这和尚好深厚的内力,此刻我右边脏腑俱受重伤,我……我是不成的了。” 骆玉书知她生性机敏,方能在千钧一发之时仍是方寸不乱,倘若先前被鉴胜正面击中心口,必定早已毙命当场。他想到全因自己提议假扮霜霞二使才致使堂妹横遭此祸,自责之下心神激荡,握住她双手道:“言妹,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定会找人医治好你。眼下你少说些话,只管养足精神。”骆嘉言点了点头,轻轻闭上双目,修长的睫毛上挂下一颗泪珠。 第四十八章 套问 当下诸人分头行事,景兰舟同顾青芷先带骆嘉言到城中寻客栈住下,延请开封名医诊治;骆玉书押鉴胜回禀年富,具述其业已供认身在邪教并勾结瓦剌诸事,年富即着知府将妖僧打入重囚监房候审。骆玉书心下挂念骆嘉言伤势,匆匆辞别年富到众人落脚处会合,见顾青芷已将自己和骆嘉言的妆容用清水洗去,二女皆回复了本来样貌。 顾青芷见他回来,便也将骆玉书脸上老者妆扮卸下,景兰舟见状笑道:“在下同骆兄相处多时,今日竟是头一回目睹兄台真容,果然丰神隽朗、气宇不凡。”骆玉书强笑道:“景兄谬赞了。”景兰舟知他心绪欠宁,便也不再多说。 三人见骆嘉言烧得神志不清,口里已开始说起胡话,一连请了城里几位医生,虽将高烧压了下来,对其所受内伤却都束手无策,只开了些固本培元的疗养方子,并无应急用处。 景兰舟将骆玉书拉到一旁道:“骆兄,这些皆是不懂武功的寻常医者,自然治不了这样的内伤。家师的蓼参丸只能维系丹田一口元气不散,真要根治伤势,还须于武学医理双双精通之人对症下药。” 顾青芷忽道:“骆大哥,你说管墨桐是否有这个本事?”骆玉书道:“此人神技为你我亲见,未必无此能耐,但人海茫茫,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况且管墨桐是无为教的长老,怎肯轻易替言妹施为?” 顾青芷道:“如今放着鉴胜在牢里,这和尚或许知道管老下落,不妨告诉他伤错了人便是。”骆玉书叹道:“鉴胜性子猜忌多疑,这回宁愿叛出无为宫也要将染霞使毙于掌下,我们若告知真相,他得知误伤了旁人,盛怒之下多半不肯相帮。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只好一试。”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骆兄,先前骆师姐曾对鉴胜说我是王振亲信,不如便由我冒充王振手下前去问话,或能打消他的防备之心。”骆玉书听了稍稍为之一振,道:“这倒不失为一条计策。”同他到府衙将情形跟舒曈详细说了,舒知府不敢专擅,禀过了臬司。那按察使与年富交情最好,大笔一挥便准了景兰舟进监问话。 *** 二人来到牢里,获知鉴胜已被关押在同死囚一起的监仓之中,沿路守卫极是森严。牢头引着二人来到一扇铁门跟前,取了锁匙开门后便即退下,只见门内暗无天日,靠墙一道石阶向下延伸。二人往下行了数十级台阶,但觉寒峭渗骨,壁龛里的油灯也愈发摇曳不定。到得最下面一排七八间牢房,木栏皆有海碗口粗细,鉴胜便置身于最里一间,手脚都被上了极粗重的镣铐。 景兰舟轻声问道:“鉴胜大师,可还认得在下么?”鉴胜抬头借灯火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周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心里十分纳闷:“这周澜锦最早跟着王山在相国寺房顶上鬼鬼祟祟,后又伙同无为宫一齐前来劫狱将我制住;当时我中掌昏迷,竟能逃得性命,醒来后不知何故身在这大牢之中,他却又这般大摇大摆地走下来看我,这人到底是何来头?”望了眼旁边的骆玉书,面孔却十分陌生。 景兰舟知骆玉书近来同无为宫打过数回交道,怕鉴胜认出他来,随口诌道:“陆兄,劳烦你上去守着门口别让人进来,我同大师单独说几句话。”骆玉书点了点头,返身拾阶而上。 景兰舟在木栏外席地而坐,道:“大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跟你明人不说暗话。你虽是无为宫的人,这些年从王公公那儿也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树海失踪,公公已急得火燎眉毛,你明知他的下落,昨日为何执意不肯说与王大人听?” 鉴胜一时摸不清对方来意,只得缄默不语。景兰舟笑道:“其实这也不难猜,大师身在无为教一事,自然不能让王大人和锦衣卫知晓。只是王大人为人何等精明,大师这样脚踩两只船,终有一日要瞒他不过。”鉴胜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周公子,请恕在下眼拙,适才同十二妙使一齐围攻贫僧之人,可也有你在内么?” 景兰舟笑道:“我早知大师会有此一问。无为宫既能安插大师到王公公身边,锦衣卫如何不能在贵教植入眼线?”他与骆玉书起初皆疑心王振、瓦剌与无为宫三股势力相互勾结,意图颠覆大明江山,但昨日鉴胜向骆嘉言假扮的王山极力隐瞒树海下落,倒显得王山并不知悉鉴胜背后身分,然则后者借僧官之职投附王振一党,多半是受无为宫暗中指使,另有所图。 鉴胜果面色微变,问道:“你是锦衣卫派到本教的细作?不对哪,阁下武功高强,在教中职司想已不低,怎地我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头?” 景兰舟笑道:“大师好不糊涂,少宫主近年来重用十二妙使这帮年轻女子,一众老兄弟们所受的排挤还少么?大师因明觉方丈一事在教中本已颇受非议,又遭小人背后中伤,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长此以往,宫主得无不疑?”他由骆玉书转述罗琨之语得知无为教近年来多有阋墙之争,鉴胜既为染霞使毁谤,在教中境遇多半不佳,一时便以此搪塞。鉴胜听了默然不语,心中暗自惭愧:“原来王公公早知我是无为宫的人,难怪昨夜暗中派人窥伺我的行踪。” 景兰舟见他并不起疑,笑道:“别的不说,同大师两番交手的那名老者,大师可知他是谁?”鉴胜摇头道:“此人出手不凡,莫非是本教的新进高手?”景兰舟向上一指道:“便是在门口替我们把风的这位陆兄弟了。他也是王公公的得力手下,易容打扮混入教中已一年有余,大师可曾听说一星半点消息么?唉,大师对无为宫忠心耿耿,人家却早拿你当外人防着了。” 鉴胜见那武功高强的青面老者竟是这年纪轻轻的“陆兄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叹道:“果然后生可畏。”沉吟半晌,缓缓道:“我既亲手杀了染霞使,忠心二字不必再提了。如此说来,松竹二老并未出卖本教,而是两位在暗中通风报信?” 第四十九章 梅山医隐 景兰舟笑道:“我锦衣卫为了对付无为教,早已经营部署数年,大师的底细确是在下偷偷捅出去的,不料宫主闻知事泄,竟派我和陆兄弟随同霜霞二使来杀大师灭口。适才染霞使想要加害大师,我跟陆兄弟出手将她二人击退,才将大师带至此处。” 鉴胜虽早认定二使此行是来取自己性命,此刻听景兰舟亲口说出,眼中仍是忍不住闪过一丝怨毒之色,缓缓道:“素闻‘锦衣三鹰’是公公手下出类拔萃的人才,不想竟还有两位这样的年轻高手,此番贱命得以保全,贫僧深感至德。” 景兰舟摆手道:“大师名望遐迩共敬,区区小事何足言谢?只是大师此时仍是戴罪之人,故而只能暂且安置在此。在下有一肺腑之言,大师若肯听从,不但可立时免去这缧绁之灾,飞黄腾达亦是指日可待。”鉴胜略一迟疑,道:“公子请讲。” 景兰舟道:“如今我二人身分已然暴露,无为宫是待不下去的了,唯有回锦衣卫向上司复命。正所谓识英雄者重英雄,大师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何不同我们一道投靠王公公为朝廷效力,却不胜似在无为教提心吊胆度日?况且明觉禅师身故一案,无为宫本就难辞其咎,如今竟连大师也不肯放过,他既无义在先,大师不早弃暗投明何待?” 鉴胜心中盘算:“本教自松竹二老出走、梅老归隐,局面早已大不如前,如今更被十二妙使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我此刻在无为宫已无容身之地,王振虽臭名昭彰,毕竟大权在握,寻他做个靠山未尝不可。况且这两人将我投在大牢之中,名为延揽,实则威逼,倘若我不肯答应,只恐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笑道:“承蒙两位不弃,便请代为致意公公,就说贫僧愿效犬马之劳。” 景兰舟见他中计,微笑道:“好说,好说,大师果然是通时达务之人。”身子向前微倾,低声道:“有一件事还须大师鼎力相助。王公公为替圣上分忧,筹谋对付无为宫已久,而今仰赖天恩,妖党分崩离析,已自式微;剩余如十二妙使之流皆不足惧,唯独桐柏二仙老而弥坚,锦衣卫数次设局掩捕此二人皆被走脱,实乃朝廷的心腹大患。倘若大师知此二老行踪来历,还望不吝告知,我等在官面上也好替大师说话。” 鉴胜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非是贫僧夸口,若不是我,旁人也知不到这般备细。峻节五老昔年皆是武林中大有来头之人,加入本教后才各隐姓埋名,极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景兰舟心道:“骆师兄猜测桐柏二仙绝非无名之辈,果然不假。” 鉴胜轻咳一声,道:“那廖碧柏本名廖淙声,是河南府韦陀门的长者,论辈分还是现任掌门刘晋恺的师伯,却素来不喜插手门派中事。这老儿家业殷实,在宜阳县有好几处庄子,到那儿一问便知。” 景兰舟暗忖韦陀门在武林中名气颇大,自己却从未听过廖淙声这号人物,想是此人少在江湖上走动之故,笑道:“有这等事,难怪柏仙满脸富贵之相,既是知道了住处,那便好办。那管墨桐又是何处的高人?”鉴胜道:“周公子可曾听过江湖上‘梅山医隐’这号人物么?”景兰舟“啊”地轻呼一声,道:“大师说的莫非是纪儒亭纪老先生?” 骆玉书在上面听见二人说话,心下不禁也大吃一惊,依稀记得幼时祖父曾跟自己说过“梅山医隐”乃是当年武林中一位奇人,武学医道双臻化境;但纪儒亭是元朝至正初年间生人,如今当已不在人世,管墨桐多半是他的徒弟子侄。 鉴胜果接着道:“纪老当年有两位得意门生,桐仙便是他的二徒弟。这人早年漂泊不定,虽也在江湖上干过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却都是用的化名,贫僧也不知他的来头底细,管墨桐这名字是他入教后才给自己取的。” 景兰舟微感失望道:“如此说来,这人岂非极难寻到?”鉴胜笑道:“这也未必。管长老寓居开封城西南的朱仙镇已有数年,公子只要到镇上寻在贾鲁河口摆摊卖药的管郎中,全镇无人不知。”骆玉书听到这两句话,不由心下为之一振,暗想那管墨桐若真是梅山医隐的徒弟,倘能请得他来救治堂妹,把握却又大了几分。 景兰舟又问道:“昨夜杀害明觉大师的凶手是谁,大师心中可有嫌疑?莫不也是无为教的人干的?”鉴胜摇头道:“无为宫要杀我师兄,也不用等到今日。如今师兄一死,那人的线索也就断了,贫僧猜不出是谁下此毒手。” 景兰舟不知无为宫究竟所寻何人,怕再多说下去露出破绽,况且已从对方口中套得管墨桐的消息,当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大师倾囊相告,这次不怕桐柏二仙这两个老儿跑上天去。在下此番回去定将大师的功劳在公公面前着力陈说,眼下只得先委屈大师在此数日,待我等将事情打点妥帖之后,即刻便来恭迎佛驾。”鉴胜微笑道:“有劳二位,贫僧修禅之人,何以外物为怀?便在此恭候公子佳音。” 二人出了监房,景兰舟道:“骆兄,看样子鉴胜在无为宫的来头不小,寻常之人也不能对桐柏二仙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骆玉书心念堂妹安危,道:“景兄,此事容后再叙,我这便动身往朱仙镇走一趟。”景兰舟道:“管墨桐武功高强,不如景某陪骆兄同去,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骆玉书望了望天色,摇头道:“兄台少时尚要同丐帮弟子接头,这也是极要紧的大事,万万耽误不得。那管墨桐先前与我颇有几分投契,此行只要寻得着他,料来无甚大碍,便让青芷留在这儿照看言妹,我去去就回。”回客栈牵了马匹,径奔南门而去。 *** 第五十章 当归 那朱仙镇因是战国魏公子上宾朱亥故里得名,就在开封城西南只四五十里,骆玉书纵马驰了大半个时辰便达。该处地临汴水,颇得舟楫之便,宋时便是享誉全国的名镇。元朝黄河水患频发,治河名臣贾鲁凿沉船堵决,又南引密县之水至此折经商水县入淮,朱仙镇漕运复振,日泊大小船只数百,一派繁盛景象不下开封府城,豫人便冠此运河名曰贾鲁河。贾鲁河在镇当中横贯而过,潋滟的水波倒映出两岸绿树青瓦,但见沿河摊贩、卖艺、算卦者甚众,确是热闹非凡。镇上又兴木版年画,家家户户扇扉上皆贴满各式各样的灶君门神,勾勒古朴而用色浑厚,街巷上一眼望去极是斑斓。 骆玉书想起南宋绍兴年间岳飞在此大破金兀术,却被高宗一日之内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师,终遭奸臣秦桧陷害,于风波亭自鸩而亡,不由得颇多感慨。他向一位本地服色的老者打听管墨桐的下落,那老者一指道:“你寻管郎中么?沿河一直往西走,在马家豆腐店门口摆摊的便是了。” 骆玉书按他所指方向走了约半炷香时分,远远望见一个地摊上竖了面布幡,上书“杏林草泽”四个汉隶大字,一郎中模样的老者身穿酱色裋褐,看容貌依稀正是管墨桐,坐在张小方桌旁正给对面一人号脉。他心头一喜,正寻思如何上前开口,忽瞧见二人情形有些奇怪,又稍稍走近几步,只见管墨桐右手并未搭在那人手腕寸口脉位,而是紧紧握住他食中二指,自己的小指又被对方无名指锁住;那人食指指尖对着管墨桐虎口,拇指轻轻按在他掌心鱼际穴上。 骆玉书一望便知二人所使的俱是极精妙的擒拿功夫,不由得心下一惊。只见管墨桐对面那人青衣方巾,也是位五六十岁儒生打扮的老者。他一时摸不透这二人究竟作何古怪,但见双方似乎并未运用内力相抵,倒像是在拆招切磋,便先不急于上前,只在稍远处驻足观望。 忽见管墨桐食指一缩一伸,疾探那老者食中二指之间点他落枕穴。那老者中指闪电般一屈,用关节抵住管墨桐落下的指尖,食指移到原来拇指所在的鱼际穴,拇指却又扣住了管墨桐手腕的神门穴。管墨桐小指趁机挣脱他无名指束缚,飞快地落在那老者手背中渚穴上,两人皆哈哈大笑,一齐缩手。 那老者道:“老管,真有你的,功夫一点都没拉下。你倒是说说,我这得的到底是甚么病哪?”管墨桐笑道:“你脉象浮滑,痰气郁结,有肝火上升、表里俱热之症,须得开个清热解燥的方子。”取过张棉纸,提笔在上头缓缓写下两字。骆玉书自小修习上乘内功,目力澄远,隐约见他写的乃是“当归”二字。 那青衣老者接过一看,笑道:“你这庸医越来越不成话了,当归只好补血活血,要去肝火还须这一剂。”大笔一挥,又在纸上写下“决明”二字,一手晋楷竟极有气韵。 管墨桐皱眉道:“太公涓钓、愿者上钩,你来我这儿看病,便当放心用我的药,只顾胡搅蛮缠作甚?我不做你的生意,快走,快走!”那老者也不生气,哈哈一笑,起身背负双手大步离去。 骆玉书见这老者锋芒深敛,举手投足间功力不在管墨桐之下,必是大有来头之人,但此刻救人要紧,便也顾不上旁生枝节,恭恭敬敬上前对管墨桐行了个礼道:“管老前辈别来无恙?”他先前在桐柏山撞见二仙时易容成一个黄面大汉,因而管墨桐不认得他相貌,疑道:“小哥恁地面生,老朽耳目昏聩,不知我们在哪里见过?”骆玉书道:“数日前桐柏山方才相会,前辈如何忘却?” 管墨桐登时识出了他声音,脸上现过一丝尴尬之色,笑道:“骆少侠怎知到此处来寻老夫?”忽而面色一僵,皱眉道:“我只道鉴胜和尚清微淡远,不想竟也屈身投靠了朝廷,老宫主真是看走了眼。然而少侠能找上宝珠寺去,本事也不可谓不大。鉴胜性子素来刚强,不知阁下到底施了甚么手段,竟能一夜之间说服他转意?” 骆玉书暗忖昨夜大相国寺之事多半已传至朱仙镇上,但对方一见自己便即猜到鉴胜变节,果然料事极快,不禁暗暗佩服,道:“昨晚开封城出了一件大事,鉴胜住持因事牵连下狱,其中事由曲折,晚辈亦不全了然。” 管墨桐微笑道:“少侠这话便口不对心了,此番到朱仙镇来,难道不是奉命将我等一网打尽么?”骆玉书道:“前辈说哪里话?在下此行特有一事相求。晚辈有一至亲为鉴胜所伤,眼看危在旦夕,前日在太白顶眼见前辈医术如神,更兼侠骨仁心、古道热肠,故而晚辈斗胆恳请管老前辈屈尊纡贵移驾一视,我骆氏一门顿首涕零,永不敢忘前辈德泽。”说着俯身便要拜倒。 管墨桐伸手将他轻轻托住,笑道:“啊哟,连骆大侠都绕了进去,这个人情可是大了,老朽不敢轻易应承。不知是府上哪一位受了伤?”骆玉书道:“是晚辈的堂妹,胸口挨了鉴胜一掌,距今已有四五个时辰。” 管墨桐点头道:“原来是骆夏官的千金,鉴胜的掌力了得,一个女娃儿能撑到现在已是十分难得。也罢,骆大侠当年舍身救了松筠道人一命,我与那老道总算半个知交,今日便替他还了这个人情。只是生死由命,到底能不能治好令妹,老夫未敢断言,还请少侠凡事多加护持,可别让老头子这一趟有去无回。” 骆玉书大喜过望,道:“只要前辈肯应允,我妹子多半便有救了。”当下到街口雇了一辆马车,同他将药摊什物都收拾了,两人一道奔开封城而来。骆玉书途中问起方才瞧病的老者是谁,管墨桐只是微笑不语,他便也不再多说。 第五十一章 求援 却说景兰舟在开封客栈同顾青芷照看骆嘉言,见后者脸色渐渐由白变青,面上血色全无,知她伤势转重,心下甚是焦虑,在房中来回踱了几圈,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药瓶交给顾青芷,道:“顾师姐,我再到城里去找找有没有能治内伤的大夫,劳烦你看着骆师姐,要是瞧着情形不对,便给她服一粒丸药。但这蓼参丸系以大补之物强行护住心脉,效用虽着,药性却欠平和,一日之内绝不可再服第三剂。”顾青芷含泪道:“城里最好的大夫都已找遍了,还能上哪儿去找?” 景兰舟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天色,只见斜阳西照,已是将近酉时,忽然记起和丐帮在城隍庙之约,心中蓦地一动:“丐帮在本地势力极大,我怎如此糊涂,竟忘了向他们求助?”忙对顾青芷道:“顾师姐,我现在便去城隍庙,问问丐帮可有办法救治骆师姐。”顾青芷点了点头,想到丐帮能人异士众多,不禁心下稍慰。 *** 景兰舟赶到城隍庙门,见昨日在城外给他传递消息的那小丐已等在庙门口,笑道:“小石头,你到得可挺早哪。” 小石头迎上来道:“景爷,事情可有些不妙。王林一行人原本雁过拔毛,走得慢慢悠悠,不料昨日从南阳出发不久,突然人人换了装束快马加鞭赶路,今儿中午已过了叶县,眼下怕是快到许州了。照着这个脚程,明晚之前这伙人就能赶到开封,若不是咱们用了信鸽传书,只怕连他们的影儿都摸不着,景爷您可得小心防范。”景兰舟闻言一惊,心道:“传闻王林跋扈恣睢,不料这人临事毫不含糊,倒也是个厉害脚色。” 小石头见他沉思不语,道:“景爷不必担心,我们丐帮已自长葛县起布置了层层哨卡,十里一报,定不误了景爷的大事。”景兰舟心下着实感激,拱手道:“丐帮众位兄弟义气干云,景某谨代家师深深谢过,今后贵帮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景某赴汤蹈火,决不推辞。” 小石头拖着鼻涕嘿嘿一笑:“景爷太客气了,帮中弟兄都说这一任巡抚大人是包青天大老爷再世,决不能让奸贼动大人家眷一根汗毛。难得景爷你肯出手,帮忙打探些消息算得甚么?不过自从于大人来河南上任,老百姓丰衣足食,街边叫花子少了不少,本帮倒不像从前那般容易招纳弟兄了。” 景兰舟闻言一乐,暗道:“这小丐倒颇有意思。”问他道:“小石头,我有位朋友受了内伤,请问贵帮在这左近可有甚么精通医道的好手么?”小石头道:“咱们这些泥腿叫花子,生了病痛大都是躺着休养两日便好,至多也不过问走方郎中讨两张狗皮膏药贴贴,哪会有甚么医术名家?” 景兰舟见他只是个二袋弟子,料来未必识得帮中高人,道:“我这朋友受伤极重,命在顷刻,开封城几位名医皆束手无策,不得已只好求助本地武林同道。听闻此间是贵帮大勇分舵所在,不知在下是否方便得见陈舵主一面?”小石头笑道:“原来景爷也知道我们陈舵主的大名。舵主今晚召集帮众在古侯台聚会,商量的便是如何相帮景爷,见一面也是应当的。”景兰舟喜道:“那便劳烦小兄弟领路了。” 那古侯台在开封城东南,乃是一三丈多高的土台,相传是春秋时晋国乐师师旷吹奏之所,故亦名吹台。小石头同景兰舟到时太阳尚未落山,但见四下枝桠荫翳,倒也颇为幽静。过不多时天色转黑,只见各路乞丐三两结伴而来,周围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到后来竟聚起百八十人,在台下各自生了火堆,围成数圈喝酒吃肉,大声说笑。小石头似同群丐颇为熟稔,十人中倒有九人都过来同他寒暄几句,丐帮弟子大都落拓不羁,小石头也懒得替景兰舟一一引见,倒也正合他不拘俗礼的脾性。 忽听林中一声清啸,群丐顿时都噤口不言,只不停地用手中拐棒戳着地面,但听“噗噗”之声不绝于耳。景兰舟知这是丐帮帮众迎接舵主帮主的仪式,心道:“丐帮大勇分舵舵主陈劲风到了。”果见林中缓缓走出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乞丐,浓眉宽目,一脸青渗渗的胡渣,显得极是精悍。 景兰舟曾听顾东关品评天下武林人物,知大勇舵主陈劲风出身王屋派,乃是丐帮六名八袋舵主中武功最强的一位,几不输于四位九袋长老。只见陈劲风三两步跨上古侯台顶,转身盘膝而坐,群丐在台下纷纷坐定,小石头也拉着景兰舟坐在人从之中。 只听陈劲风朗声道:“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之所以叫大家来这里见面,是为了件关乎我全省百姓福祉的大事。本省巡抚于大人前阵子蒙冤下狱,大伙想必都已听说了,如今王振这老狗竟敢派人来开封加害于大人的家眷,倘若被他们得了手去,咱们河南分舵的弟兄今后在江湖上还用见人么?”台下众人立时群情激愤,对王振及其党羽破口大骂,种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陈劲风一扬手,群丐立时又静了下来,他朝台下扫了一眼,问道:“小石头,你身旁这人是谁?”小石头道:“启禀舵主,这位便是景兰舟景爷,奉了思过先生之命来保护于大人一家。”群丐听说他就是思过先生的徒弟,登时微微骚动,好事者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陈劲风“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景兰舟一番,见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书生打扮,望之文质彬彬,不禁心下起疑:“这小子有多大本事,能斗得过少林俗家高手、‘锦衣三鹰’中的王林?” 第五十二章 奸细 原来此次王振谋害于家的毒计最早便是为丐帮所发觉,丐帮见事态紧迫,帮主同几位长老又各有要事在外,便命河南分舵就地安排人手营救。然王振手下亦是不乏高手,丐帮忧心单凭大勇分舵之力恐有闪失,原计将消息散布出去,料想于谦虽非武林中人,但以其宏德高名,前来相助的侠客义士必定不可胜数,王振爪牙绝难得手;后帮中几位首脑深思熟虑,唯恐此举招致三山五岳豪客云集开封,倘有性烈之人竟将王林等辈杀了,于谦本已是待罪之身,这一来更与王振结下深仇,却是适得其反,便决定先不泄露风声,只暗中派人将消息送至骆中原同顾东关两处。 骆中原自于谦下狱以来,一直同长子骆应渊在京城四处走动设法营救,仓促难以抽身,便遣孙女替他往河南一行;顾东关听闻此事暴跳如雷,也立即命令徒弟动身前往开封。于谦名满天下,这一件义举无论由谁来做,将来江湖上谈及此事,必定人人竖起大拇指交口称颂,顾东关昔年曾有大恩于丐帮,故而帮主同几位长老略一商议,决意将这人情送与思过先生的弟子,好让其在江湖上大大地扬名一番,自己却甘居幕后,只作调度辅佐之用。 这陈劲风武功既高,为人又精明强干,投入丐帮七八年间便做到分舵舵主。他生性喜功,对本帮将如此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拱手让人本已颇为不满,此刻又见景兰舟一介书生、弱不禁风,不免对之起了小觑之心;但顾东关威名震烁武林,他面上倒也不敢有所不敬,向景兰舟抱拳道:“原来是景兄大驾光临。陈某一介粗人,不识贵宾,这倒是我怠慢了。小石头,你怎如此不懂规矩,竟让景爷坐在下面?” 景兰舟笑道:“众位都是赤胆忠肝的好朋友,今次为解于家之难义施援手,家师同晚辈皆感激不尽,在下又怎敢僭居舵主之侧?我坐在这儿挺好。”他为人率性宕逸,尤不喜在人前抛头露面,是以愈是混在人群之中愈觉得自在。陈劲风却只道他从未见过这等大阵仗,气势先自怯了,笑道:“既然如此,陈某也不勉强,景兄自便。” 景兰舟拱手道:“不瞒陈舵主,在下此来一是要为这护佑忠良之举向大勇分舵诸位弟兄当面道谢,二来却另有一燃眉之急,万望贵帮慷慨施助。”陈劲风道:“哦?景兄请讲。”景兰舟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极重的内伤,开封城诸位名医皆束手无策,丐帮弟兄遍布四方、消息灵通,可知这附近还有甚么高明的大夫么?” 陈劲风皱眉道:“本帮之中,唯有掌钵荆长老颇通医术,江西吉安府儒医‘圣手回春’施和浦文才、武功、医术无一不精,江湖上人尽皆知。但此二人都远在千里之外,远水救不得近火,眼下开封府方圆百里之内,陈某确不识甚么医道高超之人。”景兰舟见丐帮亦是爱莫能助,不由心下大为焦虑。 陈劲风不明就里,见他面露愁色,心道:“这小子遇到些须难事便全都写在脸上,终究是个刚出道的雏儿,看来此次营救于家的重任多半还是要落在我们丐帮头上。”想到若能击退王林一行保全于谦家小,不但江湖上人人要对自己称功颂德,大勇分舵在帮中更必声名大噪,声势当可远远凌驾于其他五个分舵之上;来年丐帮大会上九袋执法长老“三目神判”韩济岩行将归隐,单凭着这份功劳,新任长老的位置便绝无旁落之可能。他正心往神驰、志得意满之间,忽然眉头一皱,双目精光四射,指着台下西首一人喝道:“今晚到这儿的都是我大勇分舵的精锐弟兄,陈某无一人不识,阁下冒充我丐帮弟子来此聚会,到底有何居心?” 众人顺着陈劲风所指方向望去,果见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乞丐躲在人群角落,面孔极是陌生,在场群丐无一人认得。景兰舟心道:“此刻天色晦暗,丐帮弟子又大都蓬头垢面、不易辨认,这陈舵主竟极短功夫便在百余人中识出一名细作,虽说是占了高台地利之便,这份眼力却也难得。” 那中年乞丐见身分已被识破,自忖绝难抵挡众人围攻,只有速速抓获一名丐帮弟子为质方有脱身之机,忽地双掌一拍地面,身躯腾空而起,越过身旁数人如泰山压顶般扑向小石头。这一扑之势极是凶猛,隔在中间的丐帮弟子不及起身,纷纷坐在地上持棍向半空打去,却皆未能沾及对方衣襟,眼见他十指张开宛如鹰爪,眨眼便要触到小石头肩膀,景兰舟忽也从地面一弹而起,右掌击向这中年乞丐腰眼。 那人见这掌来势甚缓,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抬起左手一格,右手仍朝小石头抓去,不料景兰舟这一掌中暗藏极强的暗劲,那乞丐突觉左臂一阵酸麻,整个人竟被一股怪力生生向外推开半尺,右手向小石头肩头一抓,却是抓了个空。他在空中去势已衰,无奈之下顺势伸腿朝对方踢去,景兰舟左手却已闪电般后发先至,食指点在他大腿曲泉穴之上,那人闷哼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一条左腿已是不能动了。 陈劲风方才人在高台之上,自是施救不及,他见这中年乞丐飞身偷袭,身法之凌厉迅猛几乎不在自己之下,却在两招之内便被景兰舟制住,不由得暗暗心惊;虽说敌人也因搏尽全力抓取人质、自身疏于防范之故才顷刻受制,但以陈劲风之眼光阅历,自不难瞧出景兰舟武功实在高出自己太多,光是适才对方四肢未见分毫动弹,竟能坐地平空跃起,这份功夫自己便万万不如。他自忖在这青年书生手底下未必能走过十招,背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登时轻视之心全消,向景兰舟抱拳道:“果真是名师出高徒,景兄身手不凡,陈某自愧不如。今日若非阁下相助,小石头一旦落入敌手,我等不免要受奸人挟制,陈某代敝帮上下弟兄在此谢过景兄。”他这几句话倒确是发自肺腑,小石头为人聪明伶俐,更是大勇分舵前任舵主之子,在分舵中素来人缘极佳,倘若方才有个甚么三长两短,陈劲风在帮中必定威望大失。 第五十三章 摄魂梵音 景兰舟拱手回礼道:“家师同贵帮多年交好,陈舵主何须客气?当务之急先要问清这人甚么来头,混进丐帮窥听消息究竟意欲何为。”陈劲风道:“少侠所言极当。” 群丐将那人用绳索捆了扔在台下,陈劲风纵身一跃到他跟前,问道:“看阁下的武功谅非无名之辈,要想加入丐帮,何必这般偷偷摸摸?”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陈劲风喝道:“今日我等商讨之事干系重大,决然不能外泄,阁下若再装聋作哑,勿怪陈某手下不留活口!”那人冷冷道:“我落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男子汉大丈夫,啰啰嗦嗦作甚?” 陈劲风眉头一皱,瞧出对方十分倔强,难以言语威吓。丐帮素以侠义见称,帮规极其严厉,滥杀乃是帮中头等大忌,眼前这人姓名来历一无所知,原不当轻易取其性命;但他念及此事关系到于谦阖家老小,这人鬼鬼祟祟混入分舵会场,多半是王振手下爪牙,倘若另有同伙,消息泄露出去却是误了大事,当下咬一咬牙,一掌朝他天灵盖拍去。 忽听“嗖”地一声轻响,陈劲风只觉右手肩髎穴一麻,似被一件硬物击中,这一掌的劲力顿时尽数卸去,虽仍是落在那中年乞丐头顶,却已软绵绵地全无气力,便似在头皮上轻轻摸了下一般。他心中又惊又怒,左手一拳击向对方太阳穴,不料曲池穴又微微一痛,左臂尚未伸直,便已软软垂了下来。 陈劲风一生当中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之事,不禁心下大骇,双足点地,人向后飘了开去,双脚尚未落地,左膝阳关穴又是猛地一阵刺痛,左腿一软,“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地面,情形极是狼狈。大勇舵主陈劲风乃是丐帮中数得着的好手,平日御下又严,分舵弟子对其素来敬若神明,此刻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中招倒地,群丐不禁大为哗然,个个慌乱不已。 景兰舟却瞧见第一次击在陈劲风肩头的乃是一枚松球,后两下却只听到轻微的破风之声,未看清楚是甚么物事,想来是极细小的暗器。他知对方来了顶尖儿的高手,缓缓道:“以阁下如此武功,大可现身出来说话,何必要藏头露尾、暗箭伤人?”这两句话音清朗、中气充沛,顿时将群丐喧嚣之声压了下去。 只听林中咯咯两声娇笑,树影中缓缓走出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一身素雅的青绿相间水田细裙,衬得身段甚是颀长。只见这女子烟视媚行、桃羞李让,在场众人见到她的样貌,无不心头一震:“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以景兰舟内力之纯、定力之深,也不觉脸上一热,脑海中霎时想起卫风中描述庄姜之句,当真是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先前所遇的女子当中,顾青芷清丽可人,骆嘉言明媚颖慧,虽也都是众里挑一的美女,却与眼前这名女子举手投足间妩媚入骨、撩人心怀的风韵相去甚远。但此女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实令人不敢相信适才制住陈劲风那几下惊世骇俗的暗器功夫竟是出自她手。 那女子扫了地下的陈劲风一眼,笑道:“小女子见这位陈舵主要出手杀人,拦阻不及才不得已发暗器相救,敢问这位公子,何以见得我是藏头露尾、暗箭伤人呢?”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语气又软又糯。众人听她话音细柔婉转、轻软娇媚,竟似要钻入自己心里一般,定力稍浅之人已觉思绪恍惚、意乱神驰,身子懒洋洋地似有飘然欲仙之感。 景兰舟乍听之下,也觉这女子的声音说不出地舒服受用,猛地心下一惊,知她是将极高明的内功夹杂在话声之中以起摄人心神之用,凡是内力修为不深之人受此法所制,便似丢了魂魄一般,任凭施术者摆布操纵,和川滇一带苗人的降头蛊毒邪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下丝毫不敢怠慢,丹田内一股真气运到喉头,笑道:“这位姑娘好厉害的手段,‘摄魂梵音’失传武林已久,向来耳闻者多而见者寥寥,在下今日得睹神技,实在是大开眼界。”他这两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一股绵长的内力鼓荡其中,在场诸人听了不禁精神为之一振,脑子立时清醒了几分。几名见多识广者听他说这女子使的是“摄魂梵音”,早吓得用棉絮布块塞住了双耳。 这“摄魂梵音”是将一股独门内力运至喉头逼出,融入话音中以起迷人心智之效,但若遇到对方内功胜过自己,却会真气反噬、危及自身。那女子被景兰舟这几句话声一冲,顿觉内息运转不畅,不禁心下一惊:“此人一眼识破我的‘摄魂梵音’,内力竟似不在我之下,若再使这魔音功夫,只怕于己不利。”但她先前已打探清楚大勇分舵上下并无堪与自己匹敌的高手,不甘就此示弱,暗中运转周天,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小女子修习此功未久,当中精妙曲折之处多不可解,正要向公子讨教。”声音中加了几成功力,群丐未掩耳者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神不守舍。 景兰舟微微笑道:“在下对此功夫一窍不通,讨教二字如何敢当?姑娘这般年纪便有如此修为,好生令人敬佩。”也将力道增强了几分。那女子只觉膻中穴微微跳动,胸口几道气息横冲直撞,心中烦躁不已,情知势难压过对方,当下慢慢收敛真气,调息片刻,笑道:“公子内功精深,小女子自愧不如,班门弄斧,还望勿要见责。”声音仍是柔极媚极,却已不含半点内力。 第五十四章 偷袭 景兰舟适才已运上八九成内劲,话音和那女子一交,心头仍是不由自主传来一阵悸动,知对方修为实不在己之下,正欲全心运功抵御,忽听这女子转眼间已将内力自声音中撤去,竟是举重若轻、收放自如,不禁十分佩服,便也缓缓收功,道:“姑娘何须过谦?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内功高强之女子有如姑娘者,若再捱得一时三刻,我便要败下阵来了。”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 原来天地既分阴阳,男女体质亦生而有别,譬犹男子力强而女子力弱,练武也是一般道理:外功至刚猛无俦则止、内功以雄浑厚重称卓,此二者女子皆受先天资质所限,极难修练至极高境界,故而但凡女子习武,大都重招式而轻内力,走的是轻灵飘逸、变幻无方的路子,虽说也可登堂入室,终究难破一力降十会的至理,是以自古绝顶高手之中女子人数往往远少于男子。“摄魂梵音”虽说是倚仗诡谲奇巧的运功法门,毕竟须以深厚内力作为根基,景兰舟自小得顾东关悉心指点,一身纯阳内力实是非同小可,一试之下竟觉与她只在伯仲之间,对方年纪轻轻,又是女子之身,方才这两回比拼虽可说势均力敌,实则已是这女子胜了一筹。 群丐被二人各运高深内功来回冲激数次,修为较差者已如醉酒般醺醺然头重脚轻,头脸发烫而手脚冰凉,便如生了场大病一般,小石头更是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景兰舟伸手按在他后颈,微微将真气输入他左右两处玉枕穴,小石头只觉两股暖流灌注脑后,立时便好受了些。 那女子娇笑道:“不想大勇分舵竟有公子这般人物,小女子可真看走了眼。瞧公子服色打扮,莫非是丐帮净衣一派?”景兰舟道:“在下不过江湖中一闲散野人,素来仰慕丐帮高义,承众位兄弟瞧得起乐意与我结交。只是在下另有师承,并非丐帮弟子。” 那女子眼波流转,道:“公子如此武功,尊师必定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了?”景兰舟不愿轻易搬出师父名头,道:“姑娘的武功在我之上,家师之名不提也罢。”指着那中年乞丐问她道:“姑娘派这人混入丐帮,到底有何用意?” 那女子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从陈舵主手下救他一命,怎见得这人就是我派来的?国家有法度可循,就算是天下闻名的丐帮,也不能胡乱杀人啊。”明朝律法甚严,议刑远重于唐宋,但武林中人快意恩仇,多不受朝廷法理约束,相互杀伐总是在所难免,自不能跟寻常百姓同日而语。景兰舟见这女子说话近似胡搅蛮缠,与她一身惊人武功大不相称,不禁暗暗好笑。 那女子望他一眼,道:“你心里笑我讲话全不懂江湖规矩,是不是?我本来就不知道甚么规矩。就算这人不是丐帮弟子,混在人群中听了你们几句说话,又有甚么打紧,值得取他性命?”足尖蓦地一扬,踢起地上一粒细小石子,势挟劲风,飞向那中年乞丐腿上被封的曲泉穴。 景兰舟小腿轻轻一抖,同时踢出四颗石子,一颗将那女子的石子在半路击落,另外三粒同时击在陈劲风肩髎、曲池、阳关三处,顿时将他被封的穴道尽数解开。那女子笑道:“妙极。”身形一晃,双掌已欺至景兰舟面门跟前。她先前足足站在七八丈开外,身法之快,实令人难以想象。 景兰舟正要还手,忽觉一股拳风扑面而来,原来陈劲风穴道既解,倏地跃起向那女子背后出拳猛攻。以他丐帮舵主的身分,原不当趁这女子向景兰舟出招之时在后偷袭,但他恼怒这女子刚才忽施暗算,以致自己在下属跟前狼狈不堪、颜面尽失,此刻唯有亲手击毙对方,方能在帮中重新立威,是以这一拳用上了毕生之力,务求一击致命。 景兰舟未料以他在丐帮地位之尊,出手偷袭竟如此狠辣,颇觉此举有失身分,不禁微微皱眉。他知只要自己不出手夹攻,以这女子的武功要避开这拳并非难事,当下足尖轻点,向后掠开数丈。不料这女子竟视来拳如无物,非但不闪不避,亦不转身还击,反将整个后背都放给了陈劲风。 景兰舟惊呼一声:“小心!”话音未落,陈劲风右拳已沾到这女子背部,心中不由暗喜:“你纵是大罗金仙,这下也难活命。”原计一拳将她打得筋折骨裂,不料拳头甫遇对方身体,忽觉其后背微微往下凹陷,触手处竟如鳝鳅一般滑腻。那女子身躯轻轻一转,陈劲风右拳“哧溜”一下沿着她背脊向左滑开,竟是收力不住,反顺势掉头重重打在自己左肩,只听碦喇数声,肩胛骨已被击得粉碎。陈劲风一声惨叫,立时痛得晕了过去,群丐不由纷纷失声惊呼。 这一下大出景兰舟意料之外,竟觉这女子身法同师父所授的游鱼功十分相似。顾东关虽是出身崆峒,武学修为却早已远超崆峒派创派以来历代所有前辈高手,数十年前便已不拘泥于本门武功,自己钻研出数套精深之极的功夫,游鱼功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原来人当婴孩稚童之时,骨骼筋络俱未长成,往往身子十分柔软,后随年龄渐增,四肢关节发育健全,反倒会变得僵硬笨拙;但若自幼勤加练习,亦不难保持极佳的身体韧性,这游鱼功正是将之发挥到极致的一门高深柔术,如练到精通之境,浑身上下筋骨肌肉无一不收放自如,躯干四肢往往能弯折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无论攻敌自守俱是出人意表、功效立见。 顾东关另一绝技缩骨术运功法门与此极类,靠的是内力牵动周身骨骼关节,外人看来便好似骨头能够伸缩一般。但景兰舟知游鱼功并无借力打力之能,何以这女子后背已然中招,反能使敌人拳头掉转头来打中自己,便是师父也未曾展示过此等奇技。陈劲风江湖上外号“四象铜锤”,那是说他拳头有如铜锤般力大无穷,虽未必真有四象之力,但一拳下去便是头水牛也打死了,这女子身段柔若无骨,这一拳倘若当真打实,必定血溅当场,哪知她竟丝毫不惧,更以闻所未闻的奇诡手法致其反噬自身。眼见陈劲风肩骨寸裂,这条左臂已是废了,景兰舟既惊讶这女子身怀异术,心中又不禁慨叹其手段过于毒辣。 第五十五章 强敌 那女子见景兰舟面露不豫之色,道:“公子心下定是嫌我出手太狠,是么?”景兰舟叹道:“姑娘要避开这拳本非难事,何必对陈舵主下此辣手?”那女子笑道:“这可奇了,我又没向他出手,是他自己打在自己身上。若不是陈舵主一心要置我于死地,这一拳怎会伤得他如此之重?” 景兰舟闻言一愕,暗想这话倒也不易辩驳,若非陈劲风出手毫不留情,自也不致重伤残废。自己此行一来是向丐帮致谢、二来为求助延医,此刻变故陡生,愈拖延一刻骆嘉言生机便减小一分,实不愿与对方多作纠缠;但这美貌女子显是丐帮的大对头,眼下陈劲风已然重伤昏迷,倘若自己撒手退去,大勇分舵十有八九便要被她一人歼灭,何况对方二人来路不明,只怕也同于谦之事有关。他自忖为今之计唯有先合丐帮众人之力将这女子制住方为上策,念及此处,更不多言,左拳右掌同时向那女子攻去。那女子笑道:“好啊,这就开打么?”身子滴溜溜一转,轻轻向旁闪开。 丐帮弟子先前见陈劲风被这女子一招便打成重伤,哪里还敢上前挑战,此刻见景兰舟出手,知他武功颇不在对方之下,十数名武功胆识较高者当即纵身上前夹击。古侯台附近多植松树,地上铺满一层厚厚的松针,那女子顺手抄起一把朝众人掷出,只听得群丐哀嚎连连,当者披靡。 景兰舟顿时醒悟,适才击中陈劲风肩髎穴的既是颗松球,后两枚细小暗器多半便是这松针了,“四象铜锤”陈劲风一身外家硬功,竟被几根松针打得倒地不起,实是令人难以想象。他见这女子掷松针的手法极像“漫天花雨”,蓦地心下一动:“骆兄曾说暗算明觉方丈那蒙面刺客也会使‘漫天花雨’,其人身材武功都同眼前这女子颇为契合,莫非便是此人?”他虽听骆玉书说那黑衣人是名男子,但景兰舟亲见骆嘉言能够随意模仿他人口音,则旁人未必无此能耐,当下更加不敢小觑对方,陡然间拳变掌、掌变拳,亦真亦幻,似虚似实,使开顾东关近年来自创的一套迷踪掌。 那女子见他身形摇曳不定,出掌时而疾如闪电,时而缓如飘羽,时而势若奔雷,时而柔似煦风,似乎每一下都是虚招,又似每一下都是杀招,令人目眩神驰、难以防范,不由暗暗心惊:“我全力应付此人尚恐不胜,倘若丐帮弟子再一拥而上,只怕今晚要丧命于此。”幸好群丐见她以一丛松针击退帮中诸多好手,心下无不忌惮,一时半刻未有人再敢上前。 两人转眼间翻翻滚滚斗了一百余招,相互于对方武功之高初觉诧异、继而钦佩,到得百招之后,不禁渐渐有些相惜之情。那女子自小得诸多高人指点,一身武功集百家之长,生平从未见过如对方这般的年轻高手;景兰舟则是思过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杰出弟子,顾东关素来自负,尝谓天下练武之人四十岁下绝无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对手者。若是放在平日,景兰舟此刻早已停手罢斗,说不定还要和对方结交一番,但他心知今晚情形不能等闲论之,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一出手便重伤陈劲风,显然是敌非友,决不能纵其妨害自己和丐帮搭救忠良的大计,心念及此,手下更不容情。 那女子激战之余,眼角瞥见群丐虽然不敢上前,但已各自占据方位,将二人团团围在核心,心知这是丐帮名震天下的打狗大阵,眼见今日讨不了好去,早生脱身之意。她见景兰舟面上稍露夷犹之色,忽然左手画个圆圈,右手掌风如刀,猛地从圈子正中如疾风般切出。这招“灵蛇出洞”先以虚招分人心神,紧跟着右掌去势又快又狠、诡异难测,确属极上乘的武功。景兰舟险些被她扫中面颊,被逼得退开两步,双掌抵在胸前谨守门户,以防对方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不料那女子忽停手跃到一旁道:“公子身手不俗,小女子蒲柳之质,难当其锋。我二人本无仇怨,公子如此见逼,想必是为于侍郎一家之事了。”景兰舟见她竟主动提及此事,心下不明其意,道:“姑娘既开门见山,在下也不遮遮掩掩。遣人卧底刺探本是江湖帮派大忌,况且此事关系重大,姑娘如不肯示明来意,恕在下不能轻易任由两位离去。” 那女子咯咯笑道:“公子想要留我,原也不甚打紧,只是这帮叫花子脏兮兮臭烘烘的,我可不愿同他们为伍。小女子斗胆请与公子订下一个盟约,我此番非为于家而来,公子若肯高抬贵手,我便替你出手料理了王林一伙,保于大人一门上下平安无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景兰舟心下一凛,暗道:“她突然提出这等条件,难道并非王振一党?但凭着骆师兄与我合力,想来总能应付得了王氏兄弟,即便这女子所言非虚,我也无须卖她这个人情,何况对方多半只是为求脱身随口敷衍,作不得数。” 那女子瞧见景兰舟脸上神色,知他不信自己,笑道:“以公子的武功,区区王林自然不放在心上了,原是用我不着。但我若替公子治好你那位受伤的朋友,却又如何?”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虽不知对方话里有几分真假,但此女武功之强远胜丐帮众人,也不知是何来头,要说真有能耐治好骆嘉言的内伤,未必尽是虚罔之言。他环视四下群丐,心中颇为踌躇:“纵有半分机会能救骆师姐,我也该当一试,只是这女子一出手就将陈劲风伤成残废,我如答应她的要求,这些丐帮弟子如何肯服?就此伤了与丐帮的和气,恩师知道了必定见责。” 那女子仿佛读懂他心事一般,笑道:“小女子一时出手不慎,伤了丐帮的陈舵主,我这属下武功不弱,我卸他一条臂膀赔给丐帮便是。”忽一掌朝那中年乞丐拍去,端的是快捷绝伦。 景兰舟未料她对同伙竟然突下毒手,叫道:“不可!”伸掌击向那女子肩头。那女子掌到半路蓦地一转,同他双掌一交,只听啪的一声,身子已借反弹之力向后掠开七八丈远,顺势纵身跃上一株极高的油松,几下起落,人已隐没在浓密的枝叶之间,只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笑声。 第五十六章 女魔头 这几下实是一弹指间事,景兰舟武功再高,此刻也已追赶不及,不由得茫然矗立原地,继而心知中计:那女子武功与他棋逢对手,先前全力相斗时虽不致落败,但要想在丐帮打狗阵夹击之下脱身却是大大不易,故而佯装服软求饶,以言语使自己稍稍分神,又出其不意假装攻向那中年乞丐;待得景兰舟出手拦阻,其意已是旨在救人而非制敌,这女子既精通借力打力之法,立时便利用自己浑厚的掌力助其逃脱。她既觅得这一飞冲天的空隙,纵使群丐打狗大阵结得极为严密,亦拿对方一身绝顶轻功毫无办法。景兰舟见对方转眼间便想出这条脱身之策,机变多智远胜于己,心下不禁自愧弗如。 在场群丐心下却另有一番计议,眼见本帮弟子人数虽然众多,武功却都和那女子差得太远,若非景兰舟力挽狂澜,大勇分舵今晚只怕要全军覆没,虽说未能将对方擒住,但那妖女终究是使诈逃脱,也算替丐帮挽回几分颜面,因此上对他皆十分感激。副舵主是名叫吴洪毅的老丐,当下安排了几名弟子先将陈劲风带下去治伤,继而向景兰舟抱拳谢道:“这回若非景少侠仗义援手,丐帮数百年的威名便要砸在我大勇分舵手里了,想来实是心有余悸,分舵一众弟兄对少侠实是感恩不尽。”景兰舟连忙还礼,问了对方姓名。吴洪毅瞅着那中年乞丐恨恨地道:“幸好这人落在我们手里,吴某倒要问问那小妖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景兰舟见那中年乞丐面色煞白,浑身直冒冷汗,不由心下大奇:“适才陈劲风要取他性命,这人毫无惧色,怎地此刻这般害怕?”忽见他咬一咬牙,抬掌击向自己额头。景兰舟身形一晃,上前格开这掌,伸手点了他两处要穴,道:“这位老兄,我瞧你也是条汉子,只须将今晚之事向丐帮众位弟兄交代清楚,他们未必会为难于你,何苦要自寻短见?” 那人惨然道:“景少侠,你既是顾老前辈的徒弟,便请发发善心,一掌打死我罢!我情愿死在你手,总强过被那女魔头苦苦折磨。”景兰舟摇头道:“她方才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佯装攻你以求脱身,并非真的要杀老兄,你也不用害怕。”心底暗自纳闷:“怎地这人称那女子作女魔头?难道他们不是一路?” 那乞丐道:“少侠有所不知,我等今番本拟将丐帮河南分舵一举歼灭,不意少侠在此,一着落错、满盘皆输,那也罢了。但那女魔头自视极高,适才她出言讨饶之举被我这下属瞧见,又怎会再容我活在世上?我如此刻立即自尽,她说不定还能放我家小一马,倘若晚个一时半刻,在下父母妻儿全难活命。”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尽皆变色。景兰舟心道:“这女子好狠的手段,适才她虽是使诈逃离,却不失潇洒超逸,未见任何窘态,怎会为此区区小事便要杀手下全家灭口?” 吴洪毅又惊又怒,骂道:“你们到底是何方鼠辈,竟敢在此大言不惭,要挑了我大勇分舵?”那乞丐笑道:“我若说与你知,一家老小便绝无幸理了。你杀了我罢!”吴洪毅怒喝:“不知死的东西!”抬手一棒朝他脑壳打去。 景兰舟微微皱眉,暗道:“怎地这吴舵主脾气也如此暴躁?”伸手轻轻抓住棍梢,道:“吴前辈,此人方才已图自尽,你要取他性命又有何难?只是如此一来,那妖女的线索可就断了。依晚辈之见,还是勿要卤莽行事为好。”吴洪毅脸上一红,道:“这人口风甚紧,留他何用?” 景兰舟朗声道:“诸位若是信得过景某,便请让在下同这人单独说几句话。”吴洪毅面露难色,道:“吴某决非信不过少侠,只是这回对方摆明了是冲我们丐帮而来,有甚么事也自当由本帮亲手解决。眼下人已在我们手里,倘若仍是交给少侠措处,这个……这个传出去不免让人笑话我丐帮百无一用。” 一旁忽传来个低沉的声音道:“你此刻将他杀了,便显得丐帮很有本事么?”众人扭头一看,却是陈劲风从林中缓缓走出,左肩膀用布条厚厚包扎了数层。他功力也当真深厚,帮众稍加施救便即醒转,只见其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不停从额头滴下,显然伤处仍是疼痛难忍。 吴洪毅面露尴尬之色,道:“舵主,您老人家重伤未愈,还是先安心休养要紧,帮中事务我自料理得。” 陈劲风摇头道:“我先前要取此人性命,是怕商讨的机密被他泄露出去,谁知那妖女视我大勇分舵众人如同无物,要来便来,想走即走,谁能拦得她住?事到如今,咱们除了自认技不如人,还有甚么话说?你此刻再伤他性命,未免犯了滥杀之戒。”吴洪毅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期期艾艾答不上话。 陈劲风向景兰舟道:“景公子,这人是你擒住的,现下就交由你处置。大勇分舵今日得蒙保全,皆是少侠一人之功,今后若有用得到丐帮之处,我等皆愿肝脑涂地,恭候驱策。”他心胸虽欠广博,却不失为铁铮铮的硬汉,向来说一不二,既见景兰舟武功远胜自己,又有大恩于丐帮,对他自是倾心相敬。 第五十七章 身份 景兰舟见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恳切,心下甚是感动,拱手道:“陈舵主言重了。”伸手解开那中年乞丐腿上穴道,将他带至数十丈外的一片林子中,见丐帮无人跟来,低头沉吟半晌,道:“老兄视死如归,景某甚为佩服。虽则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大家都是血性男儿,古来攻伐敌国尚存君子之交,阁下若瞧得起景某,我俩便交了这个朋友。” 那乞丐叹道:“景少侠英拔神飞,在下佩服之至。少侠此刻多说亦是无用,倒不如快快将我杀了,就算帮了在下一个大忙。”景兰舟摇头道:“景某同丐帮众兄弟相聚于此,本就为了商议救人之计,难道眼睁睁看着老兄有难,竟有袖手旁观之理?无为宫再强横霸道,终不能坏了祸不及妻儿的江湖规矩。” 那人全身巨震,颤声道:“少侠……少侠如何得知我是无为宫的人?”这一句话却不啻自承身分。景兰舟笑道:“这又有何难猜?江湖上敢放话一出手就要屠灭丐帮分舵的,除无为宫外更复谁家?听闻贵派‘十二妙使’皆是妙龄少女,莫非这女子也是其中之一?”那乞丐脸色惨白,道:“少侠不必多猜,请速取我性命便是。” 景兰舟心下寻思:“十二妙使虽在无为宫地位尊崇,终不至微露窘蹙就要杀人灭口,况且骆兄曾言她们剑术配合虽精,武功却未如此女这般高强。”念及此处,脑中霎时转过一个念头,脸色骤变道:“这女子便是你们的少宫主!”他曾听骆玉书说起无为宫之事,知道对方的少宫主是名年轻女子,适才一时未能想起,此刻方顿时省悟。 那人面如死灰,苦笑道:“公子果然颖识过人,却苦了我全家十几口性命。宫主平素最是自负,今日败走之事传了开去,那是断然不肯饶过我的了。” 景兰舟皱眉道:“这女子到底有何恶行,能让阁下这样的好汉如此惧怕?难道她真如老兄所说罔顾江湖道义,为些微小事便要大开杀戒?在下也曾听家师聊起本朝开国以来武林中数位恶名昭彰的邪派人物,亦未有如斯酷虐者。” 那乞丐叹道:“平心而论,宫主也非生性险恶,只是她自幼被老宫主选定为衣钵传人,在教中地位何等尊贵,便似公主娘娘一般,寻常教众见到她自是俯首帖耳、众星捧月,众多教内元老也无不让其三分。兼之宫主天资聪颖,琴棋书画、作诗填词无一不精,武功之高更不消说,方才少侠亲眼所见。” 景兰舟笑道:“如此说来,你们宫主岂非是一等一的才女?”那乞丐道:“正因从小无人敢违拗其心意,才养成少宫主这孤傲骄矜的性子。老宫主在时尚能对其有所约束,自她老人家谢世之后,少宫主更是恣行无忌,在教中定下诸般苛严条规,凡忤逆其意者无不重责立至。今次她本想借铲平丐帮分舵之壮举在江湖上大大地扬威一番,不料却被少侠逼退,此乃宫主生平未有之折辱,怎能经由我这无名小卒之口传出?是以她非杀我不可。” 景兰舟道:“丐帮同贵教到底有何过节,竟致无为宫主亲自出马,要一手灭了河南分舵?”那乞丐道:“丐帮弟子遍布四海,向来是本教的劲敌,近年来又以大勇分舵尤甚。那陈劲风为人干练,处处率众同我们作对,上月更是坏了本教一件大事,宫主心怀不忿,这才命我混入大勇分舵。今晚丐帮在河南的好手齐聚于此,我奉命沿途留下记号,她便可追踪而至,将之一举肃清。” 景兰舟心中一动,暗道:“那女子说自己并非为于家而来,倒也不是虚言。她又怎会使恩师的独门武功?这事好生蹊跷,我该当细细查访一番才是。只是骆师姐眼下危在旦夕,丐帮既无良策,也不知骆兄能否寻着管墨桐,当务之急还须先替师姐觅得良医,其后再作打算。”向那乞丐道:“陈舵主既为贵教宫主所伤,在下说不得只好将老兄交给丐帮处置。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我怎肯眼睁睁看着老兄家小受人戕害?景某在丐帮跟前不提那女子身分便是,贵教宫主不见风声传出,未必会为难你的家人。待此间事情了结,在下自会想法解决此事。” 那乞丐颤声道:“我这条贱命值得甚么?少侠若真有心,日后敢屈玉趾往洛阳韩家庄一行,代为照看着些我何老四一家,便是对在下恩同再造了。”景兰舟叹道:“原来你是洛阳韩氏门下,那也算是正派子弟,何苦投身左道旁门?”何老四道:“人各有志,当年我入了无为宫,何曾不想轰轰烈烈创一番事业?不料本教近年来屡遭变故,种种俗情流弊一至于此,实在教人齿冷。只是何某既入釜中,要想脱身谈何容易?” 景兰舟知破门出教乃是武林中头等大忌,便是各大名门正派,于此行径论刑至死者亦是为数不少,更遑论无为宫这等旁门邪教,只得叹道:“也罢,便委屈老兄在丐帮暂待一阵时日。”将他带回群丐处将二人来历说了,却略去那女子身分不表,只说是无为教中的高手。陈劲风等听了尽皆默然不语,面色极是凝重。 景兰舟心道:“看来丐帮同无为教之间果然过节颇深,此乃人家帮派中事,他们既不愿提起,我也不便多问。只是那无为宫主将陈劲风打成残废,丐帮弟子对何老四必定痛恨已极,难保不伤他性命,我既与其有约,还当尽力护他周全。”当下拱手道:“陈舵主,无为教既是冲着丐帮而来,这人自当交你处分。不过此人也是条汉子,望你看在在下薄面,勿要折磨于他。景某同无为宫有些未竟之事,晚些时仍有用得着此人的地方。” 陈劲风道:“好说,我不伤他性命,只叫人将他看住便是。”吩咐帮众将何老四绑了下去。景兰舟从怀中掏出一颗蓼参丸递与他道:“此乃家师炼制的疗伤圣药,于内外伤都极有好处,望舵主好生调养,贵体早愈。先前听小石头说王林一行明日便到,此事还须仰仗贵舵上下弟兄勉力相帮,勿使忠良之后坠于奸人之手。” 陈劲风接过谢道:“这个自然,少侠尽管放心。”仍是召集群丐将沿途岗哨一一安排停当,布政司衙门四下亦布好了丐帮耳目。景兰舟见他处事练达、思虑周密,不由得心下一酸:“‘四象铜锤’名震江湖,原可大有一番作为,如今却成了一个废人。” 第五十八章 疗伤 景兰舟回到客栈,已是亥时将至。他一眼望见骆玉书守在骆嘉言房门口,快步上前道:“骆兄,此去可曾遇见管墨桐么?” 骆玉书点了点头,道:“幸得管前辈移步至此,已自诊视过了。只是舍妹受伤太重,却无十分把握,眼下顾姑娘在里头帮手。”景兰舟道:“既得梅山医隐高徒在此,想来总是无碍。”他见骆玉书面色凝重,不由心中忧虑:“倘若连管墨桐也治不好骆师姐的伤,那便棘手之至。” 又过得良久,忽听吱呀一声门响,管墨桐推门而出。骆玉书忙迎上前去,只见对方满头大汗,神情只比上回救树海时更为疲倦。二人陪他到隔壁坐下,轻轻掩上房门,骆玉书率先双手奉上一壶好茶。管墨桐斜觑景兰舟,道:“这位是……”骆玉书道:“这位景兰舟景师兄,是思过先生的弟子。” 景兰舟上前一步长揖至地道:“久闻管老前辈仁心侠胆,医术武功两臻精妙,晚辈敬慕不已,早思奉教。因晚辈先前另有他事,未能与骆师兄同至朱仙镇奉迎,还望前辈恕罪。” 管墨桐微微一惊,道:“原来是顾老先生的高徒……”话未说完,突然咳嗽连连,身子一晃,险些从椅背滑落。骆玉书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前辈为舍妹操心劳力,晚辈感激至深。不知舍妹这内伤可还治得么?”管墨桐闭口不言,眼中闪过一丝难色。骆玉书心头一沉,道:“生死有数,前辈既已尽力,倘若仍是无救,那也是舍妹命中注定,但请明说无妨。” 管墨桐沉吟半晌,开口道:“令妹身骨底子不错,又避开了要害,方才经我施针散去伤处淤血,性命一时已无大碍。”骆玉书心中狂喜,颤声道:“前辈恩重丘山,晚辈实在……实在无以为报……”语气中竟带几分哽咽。 管墨桐摆手道:“少侠也别要高兴太早。眼下这条命虽说是暂时保住了,然令妹半边肝肺被鉴胜掌力震裂,伤势实在过重,针药不及;若不切开胸腹施术救治,日后即便痊愈,只怕也是个卧床不起的废人。” 骆玉书闻言一怔,他虽读过古时俞跗、华佗割肤解肌、刳腹破背故事,但此类皆乃书载轶闻,真假难辨,后世更无见人有此奇术,不禁问道:“前辈此言可当真?凡人血肉之躯,剖开胸腹后如何能活?”管墨桐微笑道:“当年我师替人开颅治病尚且无恙,胸口割两刀算得甚么?只是老夫资质愚鲁,未能尽得恩师真传,只学得了一套三阳经玄天针法;至于那三阴经刳割破取之术,当世间却只我师兄林岳泰一人有此能耐。” 骆玉书亲眼见他屡施神技,加之鉴胜先前亦曾言纪儒亭收有二徒,此刻更无疑心,扑身便拜道:“既如此,还望前辈本着扶危济急之心,勿存帮派门户之见,指点晚辈一条明路,请得林前辈相救舍妹。”管墨桐伸手将他扶起,摇头叹道:“师兄与我已十多年不通往来,此刻是否尚在人间也未可知。”骆玉书惊道:“这……这便如何是好?” 管墨桐略一沉思,道:“我有一个法子,成与不成却是难料。”骆玉书忙道:“还请前辈明示。”管墨桐道:“江西吉安府‘圣手回春’施和浦的名头,少侠定是听过的了?”骆玉书点头道:“施大夫的盛名晚辈在辽东也如雷贯耳,只是吉安府距此一两千里,远水怎能救得近火?” 原来这施和浦是近年来武林中冒出的一位奇人,他本是江西吉水县一位饱学儒生,兼之精通医术,平日多行周穷恤匮之事,乃是地方上出名的神医。正统初年江西永新县七溪岭赤焰寨盗匪横行赣西,吉安府一带百姓深受其苦,此人竟只身夜闯七溪岭赤焰山寨,仅凭一双肉掌将一十三名盗魁杀得干干净净,赤焰寨群盗一夜之间作鸟兽散,自此不复为害。经此一役,天下人方知这文质彬彬的施大夫竟是一位武林高手,对他的所作所为更是钦佩不已,“圣手回春”的大名便渐渐传了开去。景兰舟记起适才陈劲风听说自己要寻访名医,也是立时便想到此人,难道他竟会是管墨桐的师兄?只是听说施和浦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照管墨桐却差着一大截。 只听管墨桐淡淡地道:“施和浦是林师兄生平唯一的徒弟,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人知道我师兄的下落,便是我这位师侄了。”二人闻言心中一震,暗想:“原来‘圣手回春’竟是梅山医隐的徒孙,难怪武功医术如此高超。” 管墨桐接着道:“我这师侄医术十分高明,只是不曾学到师兄那一套开腔剖腹的缝补手段,救不得令妹。林师兄虽十余年杳无音讯,想来总还健在,他二人师徒之情笃甚,你们要找师兄他老人家,问施神医是不会错的。” 二人对望一眼,心下均感好奇:“既是如此,你怎不一早去寻施和浦,竟至师兄弟间十余年不通音信,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管墨桐猜到二人心思,笑了笑道:“两位不必见疑,只因师兄当年不喜管某身入本教,早已同我割袍断义,言明老死不相往来,非是管某不愿寻他。”二人心道:“原来如此!” 管墨桐轻叹道:“我这师兄脾气甚是古怪,替人瞧病全视心情而定,他若肯时,跋山涉水上门诊治,分文不取;若是不肯,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愿出手。纵使我二人不曾失和,他也未必肯瞧在我面子上救治令妹。不过如今有个大机缘在此,这一节倒可畅通无阻。”骆玉书一怔道:“还请前辈明言。”管墨桐道:“林师兄虽说为人喜怒无常,但向来恩怨分明。他当年欠了令祖一个极大的人情,如今骆家后人有难,绝不会坐视不理。”言毕俯首沉思,似是记起甚么陈年旧事一般。 第五十九章 舌辩 骆玉书见他不提个中原委,便即也不多问,拱手道:“多谢前辈明灯指路,无论此去寻不寻得着林前辈,晚辈都当勉力一试。只是开封府到吉安来去少说也得一月,不知……不知舍妹能否支撑得住?”管墨桐道:“这个无妨,待会我开一张方子,你们依法每日午时以金针攒刺令妹肩周诸穴释出淤血,让她好生卧床静养,便过半年一年也不碍事;只是若要根治,却非我师兄出手不可。” 骆玉书闻言心中又悲又喜,喜的是妹子性命总算无忧,悲的是她这段时日想来难免大受苦楚。管墨桐提笔写下药方及刺穴放血的经络方位递过给他,微笑道:“如今此间事情已了,少侠欲待如何处置老夫?” 骆玉书愕然道:“前辈何出此言?前辈于舍妹恩同再造,晚辈报答尚且不及,怎敢对前辈有丝毫不敬?”管墨桐摇头道:“世事白云苍狗,难凭恩怨一概而论。好比眼下少侠感激我救治令妹,不来同老夫为难,然而少侠只要在位为官一天,便同本教水火不容,他日未必不会对老夫拔剑相向,嘿嘿!” 骆玉书微一踌躇,道:“家国两事,不可混为一谈,晚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亦不过是尽臣下的本分而已。前辈风光霁月,又于我骆家有如此大恩,晚辈倾心感佩,只要不是有负国家、有亏公义之事,在下决不敢对前辈失了礼数。” 管墨桐笑道:“好,不卑不亢,颇有文公对成王之风,只是你此刻不来拿我,只怕已经有负国家了。老夫心中有一事始终不明,还望少侠赐教:当年本朝太祖高皇帝起兵抗元,亦曾托身于白莲教韩教主之下,后来得登大宝,怎反过来说我等是邪魔外教?” 骆玉书一怔,心想太祖皇帝性好猜忌,当年将一干开国功臣尚且屠戮殆尽,又怎会容许白莲教这等泱泱大教在民间蔓延?但这话可不易置答,微一迟疑道:“太祖皇帝出身贫寒,若不有所托庇,势难纠集义兵以抗暴元。如今天下太平、人心归向,似这等民间结社,那都是有害无益的了。” 管墨桐抚须笑道:“少侠既在辽东任职,当知‘天下太平’四字,恐怕不见得罢?”骆玉书道:“扫除胡虏,本非一日之功。我高皇帝将鞑子驱出关外,光复河山;文皇帝数度北伐,打得蒙古诸部闻风丧胆,这些都是开创万世的盛举。近年来瓦剌虽然势大,只须朝廷严加戒备,北夷终究难成气候。”管墨桐叹道:“话虽如此,眼下豪杰任事于外、小人掣肘于内,严加戒备云云,怕是知易行难。” 骆玉书朗声道:“神奸巨蠹之臣,历朝历代不能免之;贵教既是白莲一脉,当年亦曾举兵共襄抗元义举,如今却同鞑子沆瀣一气,晚辈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前辈见示。”他先前只当无为宫是奉王振之命护送树海,及见鉴胜对王山隐瞒身分,方才惊觉对方竟同瓦剌狼狈为奸,此刻正好借机向管墨桐抛以诘问。景兰舟见骆玉书自始至终意正辞严、据理守节,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管墨桐笑道:“少侠怎见得我等便是勾通外族?”骆玉书不愿提到罗琨之名,道:“太白顶秘道救走树海,不是串通一气又是为何?”管墨桐摇头叹道:“少侠心中既已认定不疑,老夫多辩也是枉然。少侠自辽东千里南下,不过是为追捕树海,我愿以一换一,望两位能将鉴胜交给老夫,不知可得允否?” 骆玉书心头一震,暗道:“鉴胜果然是无为宫中极紧要之人,对方宁可交还树海,也不愿他落在朝廷手里。这和尚是王振暗通逆党的头号人证,无为宫既知他叛教投敌,多半要杀人灭口,我决不能将其交出。”摇头道:“鉴胜大师因明觉方丈命案一事已被打入重监,之后藩臬二司对其如何处置,非在下能够左右,前辈相救舍妹之恩,晚辈只有另行报答。” 管墨桐叹道:“也罢,此事确是强人所难,鉴胜和尚既下决心投靠朝廷,那是宁死不回本教的了。”顿了一顿,又道:“施神医半年多前做了宁王的幕僚,早已不在吉安,两位径往南昌府去寻他便是。” 骆景二人心下大奇,均想:“施和浦这样一位武林高士,怎会投身官府谋职?这可大悖常理之极。”管墨桐见二人均有不信之色,笑道:“两位不必疑心,此事到南昌一问便知,老头子骗你作甚?便是少侠自己,不也在朝廷任职么?”骆玉书一怔道:“晚辈祖上数代仕官,亲族在朝中就事者甚多,倒让世外高人见笑了。” 管墨桐摇头道:“出来做官有甚么可笑?老夫年轻时何尝不想谋取一份功名,只可惜阴差阳错入了白莲教。人生短短数十年,不慎迈错一步,回头可就难了。”轻轻叹了口气,问景兰舟道:“阁下既是思过先生的弟子,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景兰舟道:“晚辈才薄智浅,未能得窥家师门径万一,势难入前辈法眼。” 管墨桐抚须笑道:“说来也巧,老夫早年曾在贵州铜仁会过尊师一面,算来距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听说顾老先生当时由山西一路追到贵州,只为要将那横行陕晋的巨盗‘百爪玄蜈’邢一雁绳之以法。”景兰舟点头道:“不错,那是永乐十二年秋之事。” 第六十章 巅峰 原来顾东关蹈义江湖数十年,死在其手下的怙恶不悛之徒不下百人,擒杀邢一雁却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几件事迹之一,景兰舟因而知之甚详。那“百爪玄蜈”邢一雁乃是永乐年间武林中穷凶极恶的独行大盗,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加之其人不讳奸淫,大为江湖正道所不齿。但此人武功奇高,为人又极是机警,正派子弟数度出动大批人手围捕堵截,均被他察觉逃脱,事后竟又找上门去,将几位领头人物全家上下杀得干干净净,因此上犯了众怒,终致顾东关愤而出手。邢一雁自知大祸临头,只身躲入太行山中蛰伏半年不出,料想敌人总不能一直跟自己耗下去,怎知顾东关二话不说,竟也埋头钻了几个月山沟,终于发觉他的踪迹,邢一雁方知对方铁了心要取自己性命,不禁吓得屁滚尿流,逮住机会径往云贵一带逃去,顾东关亦在后穷追不舍。 那“百爪玄蜈”武功虽远不敌思过先生,但其绝学“蜈蚣迷踪步”是天下第一等的轻功,两人一个逃、一个追,或骑或奔,一个月走了三千多里,邢一雁终于在贵州铜仁被顾东关追上,其时前者早已心力交瘁,几近油尽灯枯,数招之内便被顾东关击毙,江湖上闻讯无不拍手称快。顾东关素非喜功自夸之人,但邢一雁心狠手辣、恶迹昭着,自己耗费数月心血为武林除一大害,思之颇为得意,曾对景兰舟述说过好几次当年情状。 管墨桐眯着眼道:“老夫当年机缘巧合,有幸得睹顾老先生展露神功,当真令人一见难忘,咱们学武之人,纵知自己永远练不到那般境界,瞧一瞧也是好的。老夫心中一直有个疑团,顾老前辈当时年岁未满五十,这三十年来他老人家的武功进境却又如何?看少侠年纪应是入门未久,不知对此可也略知一二么?”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晚辈资质顽劣,怎敢妄评家师的武功修为?不过家师曾经说过,他老人家一生练武便好似登高观景,年轻时只望着所见山尖爬去,三十多岁时自以为快攀上峰顶,却忽见旁侧另有一峰,壁立千仞,高出原峰不知几许;待得费尽辛苦爬上这座新峰,已是五十岁上下,当时极目远望,以为天下风景尽收眼底,不料过得几年,竟又发觉有条从未见过的羊肠小道蜿蜒盘旋而上,有如天梯直入云霄,一眼望去绝无尽头。家师到得六十岁后,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一个不慎,便被烈风吹落无底深渊,直到过了古稀之年,方渐渐觉得脚下稳便轻捷,心中惊惶徐消,若是觉有余力,便闲庭信步而上,倘或力有不逮,那便停步少歇;如此趋止随意,俯仰自如,既知武学之道如同登天,人力有时而穷,便将过往那些定要达至巅峰的心思看得淡了。晚辈自思前辈所问,家师五十岁前练武讲求的是‘勇猛精进’四字,这些年却已到了云淡风轻、心无滞碍的境界,比之从前自是又高了一层。” 骆玉书在一旁只听得悠然神往,暗道:“爷爷常说自己武功照顾世叔祖差着一截,总是他耽于俗务,不似世叔祖这般练武成痴。” 管墨桐面如死灰,问道:“如此说来,思过先生今日的修为比起三十年前还要高明得多?”景兰舟道:“晚辈不敢妄下定论,只是家师五十岁前练武是为胜过别人,五十岁后却只为胜过自己了。”管墨桐半晌无言,颓然道:“我进一尺、人进千里,老夫三十年寒暑苦功,仍是不值一哂。唉!天壤悬隔,原该如此。” 骆玉书曾亲眼见他替树海疗伤,知其功力深湛,实是江湖中第一流的人物,道:“前辈身具绝技、虚怀若谷,原也不用去争甚么浮世虚名,又何须过谦?” 管墨桐笑道:“如今放着你二位天纵英才在此,他日成就未必便在顾骆两位大侠之下。骆少侠,老夫尚有一事相求。”骆玉书道:“前辈请讲,但凡晚辈力之所至,必无不允。”管墨桐叹道:“老夫闲云野鹤,孑然一身飘泊江湖,可谓了无牵挂;我那廖兄却是一派长尊,江湖之中颇有声名,倘若传出他是无为教的首脑人物,于脸面上不太好看,还望少侠……咳咳……少侠手下留情。” 骆玉书见他如此看重义气,虽与对方各为其主,心下却也好生钦佩,道:“前辈放心,晚辈决不去叨扰廖前辈便是。”管墨桐笑道:“如此我便替廖老哥谢过少侠了。鉴胜和尚雄心勃勃,早晚不甘居于人下,此刻虽依附朝廷,两位还须小心提防。”骆玉书道:“多谢前辈提点,晚辈理会得。”心道:“鉴胜此刻身入大狱,要再掀甚么风浪也难了。不过他确是中了景兄之计自托王振一党,管老以为他投靠朝廷,那也没有猜错。” 当下二人替管墨桐收拾好器物,备好车马相送。骆玉书道:“倘若舍妹病情有变,我等仍是到朱仙镇来寻前辈么?”管墨桐摇头道:“只须依我的法子好生静养,日以清粥为食,切忌油腻辛辣,便没甚么大碍。只是要想回复如前,非我师兄到此不可,老夫是无能为力的了。” *** 第六十一章 夜访 二人送走管墨桐,回房见骆嘉言躺在床上沉睡正酣,虽仍面色惨白,脸上几道青气却已消去。骆玉书问道:“青芷,方才管老前辈替言妹疗伤可还顺利么?”明朝礼教之防甚严,他同骆嘉言虽是至亲,毕竟男女有别,管墨桐施针时不宜在旁,便一直守在门外。 顾青芷替骆嘉言扯了扯被子,拉二人走出房外,轻轻合上房门,道:“管夫子这一趟又大耗真元,我瞧他已然尽了全力。他说言姐姐这伤除非他师兄出手,否则日后纵然伤愈,也是个武功全失、行动不便的废人。我问他师兄身在何处,他又推说不知。”说着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 骆玉书将管墨桐之言同她说了,道:“景兄,我先助你打发了王林一行,待得确保于大人一家老小无恙,骆某再动身前往江西。青芷,这段时日却要劳烦你留在开封照料言妹了。”景兰舟道:“也不知王林他们几时动手,骆师姐治伤之事片刻也耽搁不得,骆兄尽管放心前去便是。有丐帮朋友在此相助,想来小弟总能应付得了。” 骆玉书心知以其武功才智确是不怵王林,对堂妹又着实悬心,略一迟疑,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便先走一步,劳烦景兄留此主持大局。”景兰舟回礼道:“待得此间事毕,小弟自当前往江西相寻骆兄,以尽绵薄之力。” 顾青芷眼圈一红,道:“你……你这就要走了么?”自骆玉书从军之后二人聚少离多,此番相聚不久又要分袂,心中自是十分不舍。骆玉书点头道:“早一日见到施大夫,便能早一日打听到他师父林岳泰的下落。芷妹,只有你在这儿看护言妹,我才放心得下。” 景兰舟与他二人同行数日,见两人始终相持以礼,但偶尔不经意间情愫流露,早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暗想:“他们此刻定然有话要说,我没的杵在这儿令人生厌。”当下微微笑道:“劳烦两位照看着些骆师姐,在下出去瞧瞧于府周围的布防。”朝二人作了别,径直出了客栈。 *** 此时月上中天,一片清冷的银辉洒将下来,四下街巷极是沉静,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景兰舟漫无目的地行了几步,想起先前古侯台一场激战,心中蓦然一动:“那无为宫主武功奇高,适才我二人交手间只须稍有不慎,立时非死即伤,为何我从头至尾始终未出全力,手下总留有三分余地?难道……难道只因对方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念及此处,不禁直冒冷汗,实不敢相信自己竟是个好色之徒。他回想二人交手情形,隐约觉得对方出手似乎也不无容情,有数招此刻细细想来妙入毫巅,皆可转化为厉害之极的杀招,对方却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未痛下杀手,不禁心下稍安:“是了,我二人又没甚么深仇大恨,不必非拼个你死我活。” 忽听身后一声轻笑,景兰舟心中一惊:“怎地有人到我身后,我竟全没发觉?”听这笑声似乎有些熟悉,猛一回头,只见对方一袭素袍,赫然正是无为宫主站在当地低眉浅笑。 景兰舟未料她竟不期而至,一怔道:“姑娘,原来……原来是你。”隐隐觉得以对方一教之尊,称其“姑娘”似有不妥,但又不敢表露自己已然知其身分,生怕她恼羞成怒,立时便找何老四一家算账。 无为宫主娇笑道:“怎么公子没想到是我么?”景兰舟见她只身找上门来,心中颇觉诧异,但随即想到自己和骆玉书也刚向无为教的长老求助,江湖中是非正邪本难一言而辨,此时见对方言笑晏晏,殊无拘谨之意,心想一名女子尚且如此,自己倘若一味拘泥于门户之见,未免气量太小。他本是率性洒脱之人,当下笑道:“其实也不难猜,除了姑娘之外,还有谁轻功如此高明?姑娘去而复返,所为何来?” 无为宫主笑道:“适才仓促离去,未及答谢公子高抬贵手之恩,此刻特来致意。公子深夜徘徊长街,莫非有甚么心事?”景兰舟脸上一红,心道:“我刚才在想同你有关之事,这话可不能说给你听。”只道:“姑娘何尝不是对我手下留情?倘若各尽全力,在下不是你的对手。”无为宫主眼波流转,笑道:“景公子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怎会斗不过我这弱质女流?” 景兰舟暗道:“先前在古侯台交手时对方尚不知我师承来历,多半是刚刚离去的管墨桐告诉她的。”微笑道:“景某不肖子弟,徒然给家师丢脸。”无为宫主笑道:“公子何必太谦?小女子并非不守信用之人,方才既蒙公子慷慨垂情,我允诺公子之事也自当替你办到。” 景兰舟奇道:“姑娘答允了我甚么事?”无为宫主眼中微有愠色,道:“原来在公子眼中,我是一个毫无信义之人。”景兰舟心中一凛,方想起先前她为求脱身,曾答应帮自己对付王林及替骆嘉言治伤,当时自己认定对方必是使诈无疑,不意她竟主动提起此事。 无为宫主见他神色,显然没将自己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冷冷道:“公子既然记性不佳,那便当没这回事好了。”转身便欲离去。景兰舟暗忖骆玉书此去未必能找到林岳泰,无为宫神通广大,或许另有奇方,心中一急,上前一把握住她手臂道:“姑娘莫怪,方才是在下失言。”他知对方武功卓绝,原没想到这一下竟真能抓得住她,虽隔着一层袖袍,仍觉触手处凝肤玉脂、柔若无骨。无为宫主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道:“你……你干甚么?” 第六十二章 无为宫主 景兰舟一呆之下,想到对方是名年轻女子,自己这举动实在无礼已极,忙不迭放手道:“在下一时卤莽冒犯,实非出于本意,还望姑娘恕罪。”无为宫主见他神情大窘,掩嘴笑道:“你这人哪,也不知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景兰舟见她似乎未动真怒,略感宽心,笑道:“在下既然有求于姑娘,还是做真小人的好。” 无为宫主眉毛一扬,道:“这倒奇了,这世上还有景少侠办不成的事么?”景兰舟道:“那可多得很,眼下就有一桩。‘锦衣三鹰’中的王林来势汹汹,我不是他的对手,姑娘先前答应替我打发了他,可万不能食言。” 无为宫主白了他一眼道:“姑娘前姑娘后的,难道我没名字么?”景兰舟笑道:“正要请教姑娘芳名。”无为宫主手腕轻抖,一张纸片朝景兰舟面门飞去。景兰舟见这纸片薄如蝉翼,在半空中竟是稳稳当当,不见颠簸飘扬,对方内力之深厚可见一斑,当即伸指轻轻夹住,只见上面瘦金体书“冼清让”三字,笔迹极为娟秀。他曾听顾骆二人提到无为宫的少宫主确是姓冼,当下笑道:“玉洁冰清,允恭克让,人如其名,美不胜收。” 冼清让听他称赞自己,心下甚喜,笑道:“油嘴滑舌,只怕掉转过头便不记得人家名字了。”景兰舟笑道:“在下虽记性不佳,这般好听的名字却想忘也难。”冼清让掩嘴笑道:“好哇,当真是嘴上抹蜜。你这小子脾气和思过先生全然不像,顾老前辈怎会收你为徒?” 景兰舟闻言一怔,心想自己性子随便,确同师父刚严方正的性格大是南辕北辙,他老人家为甚么要收自己做徒弟,也真煞费思量。念及恩师,蓦地想起一事,敛容问道:“冼姑娘,眼下有一件要事涉及师门,恕我不得不问。先前与姑娘交手之时,见姑娘的武功和我恩师竟似同出一脉,不知是何缘故?” 冼清让微有诧色,道:“有这等事?是了,从小教我武功的师父很多,其中或许有崆峒派的人物。”景兰舟摇头道:“姑娘用来打伤陈舵主的游鱼软功是我师父自创的武学,并非崆峒派武功,你掷松针那一手‘漫天花雨’更是顾家不外传的绝招。” 冼清让面色微变,问道:“‘壁虎游龙功’、‘折凤手’、‘凌鹤指’这几项功夫,都是思过先生所创的么?”景兰舟闻言大为惊骇,踏前一步问道:“你会壁虎游龙神功?明觉禅师真是你杀的?” 冼清让吓了一跳,冷冷道:“你这么凶作甚?我干么要杀明觉老和尚?”景兰舟心中一凛,随即想到鉴胜奉无为宫之命追问那神秘人下落足有三年之久,对方既将此事看得极重,绝无道理杀了明觉自断线索,当即温言道:“此事关乎家师声誉,在下一时情急失态,是我错啦,姑娘勿要见怪。”冼清让莞尔一笑,道:“那也没甚么。你怀疑是我下的手,难道那凶手也会使壁虎游龙功么?” 景兰舟见她脾气阴晴不定,说怒便怒、说好便好,心中暗自好笑,点头道:“不错,那凶手熟习‘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神功’两项绝技,姑娘可知他是甚么人?” 冼清让沉吟半晌,道:“我这些武功都是师父教的,这两日他老人家正在开封,照你这般说来,倒确像是他下的手。但师父他……他为甚么要杀明觉方丈?这事好生令人费解,景公子,我眼下无法作答,须得回去问过恩师才知。”景兰舟听说这世上竟有第三人精晓顾东关的种种绝技,心中大为震栗,问道:“请问尊师如何称呼?” 冼清让微一迟疑,道:“我若说不知师父他姓甚名谁,公子是否相信?”景兰舟闻言一怔,心想世上哪有徒弟不识自己师父之理?正要开口追问,忽见对方一对眸子在黑夜中清澄透彻,全无心虚闪躲之色,心中一动,暗想:“她先前明明已然脱身,此刻翩然复至,虽说未必真为践约而来,望之似无恶意。况且对方武功不在我之下,她既不惧为我所制,又何必说谎骗我?天下千奇百怪之事本就不少,高人传授弟子武功而不表露身分,那也并非没有。”当即道:“我信姑娘便是。” 冼清让目光闪动,道:“你真的信我?”景兰舟道:“姑娘守信重诺,特来助景某排忧解难,我自然相信姑娘是一片诚心。” 冼清让微微一笑,神色甚是喜悦,问道:“方才你转念间便不再疑心是我杀了明觉和尚,一定已经知道我是无为教的人,对不对?”景兰舟闻言一怔,见她既已猜到,只好点了点头。冼清让道:“是鉴胜和尚被抓后招供的么?”景兰舟摇头道:“鉴胜并不曾提起姑娘。”他先前同骆玉书假扮锦衣卫混入无为宫的奸细,确未敢在鉴胜面前过多谈论教中之事,以免露出马脚。冼清让笑道:“那定是何汉岑跟你说的,他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在教中是何身分?” 景兰舟心道:“何汉岑想来就是被我捉住的何老四了,我答应他不将事情捅破,怎知这无为宫主机敏过人,一估即中。”暗忖倘若显露自己已知对方身份,何老四一家必然无幸,只得谎称道:“在下不知,还望姑娘赐教。”冼清让睁大眼睛道:“你不知道么?我就是无为宫的宫主。” 景兰舟不想她竟自己说了出来,霎时间手足无措,欲待要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却又不善作伪,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冼清让见状掩嘴笑道:“你呀,不会说假话便不要说。你早就知道我是宫主了,对不对?” *** 第六十三章 何汉岑 原来这混入丐帮失手被擒的何老四,正是早先在武昌同顾骆二人交手的何汉岑。他在张府被霜霞二使救走之后,果如顾青芷所料不敢取大路而走,专拣些荒僻小径绕行,没走多远便听到罗琨抗命放走树海的消息,正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忽收到宫主密令命他依计行事,当即日夜兼程赶到开封,扮作一名三袋弟子混入丐帮河南分舵。 何汉岑本是河南怀庆府人,一口地道乡音夹在群丐当中倒也无人起疑,但他终究不敢与人主动攀谈,是以虽探听到丐帮此番聚会是为商讨阻拦锦衣卫加害于府家眷一事,却不知思过先生之徒也在其中,一想到宫主几乎因此未能全身而退,日后追究起罪责来,自己必被折磨得惨不堪言,这才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 *** 景兰舟心中叫苦,暗道:“我答应替何老四保守秘密,不料对方如此精明,竟然一眼瞧破,这下如何是好?”脑中略一思量,开口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宫主应允。”冼清让道:“你叫我宫主,便和我那些属下没有分别,我可不能答应你甚么。”景兰舟微笑道:“好,我仍叫你冼姑娘便是。”冼清让笑道:“孺子可教。你且说是甚么事。” 景兰舟道:“贵教这位何兄弟极有骨气,虽受丐帮严刑逼供,却不肯吐露一字半句关于贵教之事,是我自己猜度出姑娘身分的。”冼清让笑道:“我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你又怎会知道?”景兰舟暗想:“若说从骆师兄处得知,只怕她疑心到罗琨头上。”笑了笑道:“家师在江湖上朋友众多,消息还算灵通。”冼清让点头道:“唔,原来如此。” 景兰舟咳嗽一声,接着道:“何兄弟失手被擒后深悔自己学艺不精,有辱贵教声威,几番欲图自尽,皆因丐帮监视甚严未能成功,我瞧他对姑娘实在忠心得很。这位老兄似乎很是担心因办事不力获你处分,在下想斗胆替他求个情,望姑娘勿要责罚这等忠义的好汉。” 冼清让朝他凝视半晌,忽噗哧一声笑道:“这就怪了,何汉岑对本座怨望已久,这一趟我派他混入大勇分舵卧底,本就想借丐帮之手除之,后来记起留着此人性命尚有用处,这才出手相救。他心中向来对我不满,又怎会羞愧自尽?多半是见我铩羽而归,怕本座一怒之下寻他晦气,畏罪自杀是真。”景兰舟见她所料分毫不差,心中大呼糟糕:“我不知人家教中内情,随口乱诌,反倒害了何汉岑。” 冼清让道:“何老四这人很有心计,表面上对我恭恭谨谨,背地里大逆不道的话可没少说,我早就饶不了他。不过这人虽没甚么本事,为人倒还硬气,想必挺合公子的脾胃,你要我放他一马,是不是?”景兰舟苦笑道:“真是甚么事都瞒不过你。姑娘身为一教之主,便不要同属下过分为难了罢。” 冼清让笑道:“公子在古侯台手下容情,小女子感激得紧,只是这一份人情便要换我替你办三件事情,这买卖未免也太划算了些。”景兰舟道:“姑娘武功智计远胜于我,何须我出手相让?在下是漫天要价,姑娘可以坐地还钱。姑娘若觉得吃亏,王林还由景某打发,余下二事万望勿辞。” 冼清让闻言笑得花枝乱颤道:“顾老前辈教出来的弟子,怎会如此惫懒!你放心,伤的既是骆大侠的亲孙女,这份天大的人情是一定要做的。”景兰舟摇头道:“冼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设或受伤的乃是旁人,难道我们便见死不救么?”冼清让一撇嘴道:“你是正派子弟,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是邪魔歪道,爱救谁便救谁,便是思过先生在此,他老人家也管我不着。” 景兰舟见她说话做事无不带三分邪气,和丐帮那些江湖义士果然大不相同,好在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自己同她打了数回交道,倒也摸到对方一些脾气,倘若说话过于一本正经,对面多半便没有好脸色瞧;若是插科打诨、诙啁戏谑,反倒能相谈甚洽,只得笑道:“那在下只好庆幸骆师姐恰是姑娘爱救之人了。” 冼清让笑道:“公子同那位受伤的骆姑娘很熟络么?”景兰舟道:“虽是闻名已久,却昨日方才初识,怎么?”冼清让问道:“听闻骆大侠的长孙和霹雳堂顾堂主千金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两相属意,将来多半会结为琴瑟之好,是不是?”景兰舟皱眉道:“这是人家的私事,旁人怎好评头论足?”冼清让道:“骆大侠之孙既和思过先生的侄孙女凑成一对,他的宝贝孙女自然是要许配给顾老先生的弟子了,这一来两家世代姻亲、情好永固,这位骆姑娘,该不会便是公子你的意中人罢?” 景兰舟正色道:“姑娘跟我这无行浪子说几句笑话,那都没有甚么。骆师姐乃是名门闺秀,这一趟为保忠良之后不幸受伤,景某对她只有钦佩敬重之情。姑娘若能出手相救,我在这里给你磕头;如若不能,在下自会另访高明。这些无聊的话传了出去,既有损骆师姐的名节,也瞧不起骆老前辈同家师的交情。”冼清让嫣然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公子何必动气?” 景兰舟原以为她定要发怒,不料对方全不生气,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道:“冼姑娘,此刻我俩在这儿深夜长谈,未免大违恩师平日对我的训诲,若被他老人家知道,非狠狠地责罚我不可。不过我和姑娘一见投缘,便当你是朋友一般,那些世俗门派之见,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姑娘如真有法子治好骆师姐,在下甘愿为你赴汤蹈火,决无推辞,方才这玩笑却是开不得的。”冼清让道:“你真的同我一见投缘?”语气甚为欣喜。 第六十四章 师父 景兰舟为人随和,虽知对方便是无为宫主,与自己正邪两立,但一来冼清让同他年纪相仿,二来觉她性子颇为平易近人,同江湖传言大有出入。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觉得跟对方交个朋友也不是甚么大不了之事,当下只一笑道:“在下只没想到江湖上闻名遐迩的无为宫主,竟是个如此年轻美丽的姑娘。”话一出口,觉得此言稍嫌轻佻,不禁有些后悔。 冼清让听他当面称赞自己貌美,不禁双颊微酡,却也不以为忤,笑道:“江湖中人往往对本教谈虎色变,难得公子胸怀博大,愿意折节下交。原本我决计放不过何汉岑,如今看在公子面上,就饶他一条狗命。”景兰舟不知她为人是否真如何汉岑所说那般严酷,道:“将心比心,还望姑娘也别为难他的家人。”冼清让眼神一黯,叹道:“原来在公子眼中,我仍是个心肠歹毒的妖女。” 景兰舟心下甚感歉然,正要开口相慰,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冷笑,转头看时,只见一黑衣蒙面之人在街心长身而立,一双眼睛如夜枭般闪烁不定。那人哼了一声,问景兰舟道:“你便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听他声音苍老,拱手道:“正是,请问前辈如何称呼?”那人干笑一声,道:“看你年纪轻轻,不知学到了你师父几成本事?” 冼清让忽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会在这儿?”景兰舟听她叫对方做师父,心中一惊:“莫非她一身本门武功便是授自此人?”那黑衣人忽向前一跃,闪电般欺到他身旁,双掌左虚右实,同时劈向他胸膛。冼清让惊叫:“师父,手下留情!” 景兰舟见这招“鼋鸣鳖应”正是顾东关绝学“灵鳌掌”中的一招,心中更无怀疑,当下运起游鱼功轻轻避开来掌,顺势还了一招“金翅擘海”。那蒙面人赞道:“好功夫!”身子向上猛提,一招“鲲化鹏翔”守中带攻,双足直踢他面门。景兰舟侧头闪过,乘其尚在半空,右掌以“黑蛟逐日”直击其腰胁,两人你来我往,使的都是灵鳌掌法,眨眼间已拆了十来招。 那蒙面人忽招式一变,以掌代刀,每出一掌都虎虎生风,攻势极为凌厉。景兰舟双掌一竖,也以“折凤手”进招,同他数掌一交,但觉手掌边缘隐隐作痛,知道对方内力胜过自己,不敢再用“折凤手”对敌,双手食中二指一并,以“凌鹤指”点他掌心。那蒙面人指出如风,两人便如同门拆招一般斗将起来,招招不离对方要穴,每每指到中途便已变招,斗了一二十合,四手竟未相交一次。 景兰舟忽身形一变,施展开先前同冼清让交手时使的迷踪掌,那人“咦”了一声,退开两步,双手或钩或爪,又复猱身而上。景兰舟见他使的是“猿鹰擒拿手”而非迷踪掌,这是顾东关早年偶见白猿同乌雕相搏而悟出的一套功夫,此刻这蒙面人使来凶猛灵动兼而有之,显是于此浸淫已久。 冼清让见二人身影上下翻飞,有如翩跹蝴蝶,几乎连瞧都瞧不清楚,不禁暗暗心惊:“原来景兰舟手段如此高强,我武功不及师父远甚,这小子却能与之相斗良久不落下风,看来先前同我交手时远远未出全力。” 其实景兰舟同那蒙面人斗到酣处,只觉出招渐趋滞涩,到后来竟似全身都在对面掌风笼罩之下,才知对方武功实在高出自己甚多,若不是这蒙面人似乎有意要拆解完一遍顾东关生平的诸般绝技,只怕自己早已落败。正难以支撑之时,忽见眼前寒光一闪,却是骆玉书持剑攻到。原来他二人在街心一动上手,骆玉书在客栈中便已察觉,当下吩咐顾青芷守着堂妹,自己出来探个究竟,只看得几眼,便认出对方正是昨晚暗算明觉方丈之人。他见景兰舟已然不支,当即拔剑上前相助。 三人斗了数合,那蒙面人停手跳出圈外,对骆玉书喝道:“且住!你莫不是昨夜菜园同我交手那老儿?”骆玉书道:“不错,今日阁下休想脱身,还是同我一道去见官罢。”景兰舟心中一凛,暗道:“这人果然便是杀害明觉大师的凶手!” 那蒙面人大笑道:“我道你身形轻捷,不似年迈之人,原来是后生粘了胡须假扮老成。看你身手年纪,想是骆应渊的儿子罢?我好心放你一马,你却来夹缠不清,这须怨我不得!”双掌一挺又复攻上。他昨晚独斗顾骆二人丝毫不落下风,但景兰舟一身武功高出顾青芷甚多,此刻在两名当世数一数二的年轻高手夹击之下,五六十合后竟是迭遇险招,连连后退。 蓦地里绿影一闪,冼清让掠入战团,十指纤纤,一眨眼已向骆景二人各攻了四五招。骆玉书虽早留意到她站在一旁,却未料到这名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竟是位绝顶高手,一个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打中。景兰舟一怔道:“冼姑娘,你……”冼清让轻咬朱唇,道:“我不能眼看着师父败在你们手里。你想知道的事情,稍后我自会替你问个明白。” 第六十五章 骆夏官 那蒙面人哈哈笑道:“好!清儿,果然是我的好徒弟!”四人捉对交起手来。冼清让武功与骆景二人不相伯仲,局面登时再度逆转,师徒二人这边渐渐占了上风。斗了二三十合,那蒙面人向骆玉书连攻数掌,左掌忽中途变向,反手以鹰爪功直探景兰舟腰间。这一下迅疾绝伦,景兰舟闪避不及,眼见非受重伤不可,冼清让忽从斜刺里递出一掌,替他挡下了这招。 那蒙面人喝道:“清儿,你干甚么!”冼清让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思过先生的徒弟,咱们没必要同顾老前辈结怨。”那蒙面人怒道:“思过先生的徒弟便杀不得么?”突然疾风骤雨般一阵抢攻,逼得二人退开数步。景兰舟见他双掌颜色忽变得惨绿,在一身黑衣映衬之下显得甚是可怖,惊道:“碧磷掌!”那人哈哈笑道:“臭小子眼力倒不错,这门功夫你可不会罢?”一掌向他面门击去。 景兰舟知这“碧磷掌”乃是一门阴毒之极的掌法,练成后平时手掌并无异状,施展时将内力聚于掌心,双手立时变得碧莹如玉、冷冽如冰、坚实如铁,更兼掌力中蕴藏剧毒,端的是当者披靡。这一掌距离他面门尚有数尺,景兰舟鼻中已闻到一股腥臭之味,当下不敢硬接,只得向后跃开。骆玉书横里刺出一剑,那蒙面人双手连抓,只听呛啷数声,一柄长剑竟断成七八截落在地下。二人原计这精通顾东关一身绝技的蒙面老者虽然身分难明,总是位大有来头的武林高人,不料对方竟身具如此毒辣的武功,不禁脸上双双变色。 那蒙面人冷笑道:“今日教你们两个晚辈死在我的手里,只好算是天意。”双掌一错,招招不离二人要害。骆景二人合力斗他一人原本占优,但此刻这蒙面人祭出碧磷毒掌,二人手无兵刃,拳脚又不敢与之相接,竟成了有输无赢的局面。 正险象环生之时,忽听街旁屋顶上一声清啸,一名灰衣人一跃而下,挥掌向那蒙面人头顶击落。那蒙面人举左臂一格,右掌跟着拍了上去。那灰袍客也不闪避,径出左掌同他一抵,只听一声闷响,那蒙面人退了两步,灰袍客在空中朝后翻了一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下,只见他也是脸蒙灰布,单只露出两眼。 那蒙面人见对方竟不惧自己的毒掌,不由得心下骇然,纵身一跃,伸足直踢那灰袍客小腹,跃起时膝盖全不弯曲,直挺挺如僵尸一般,身法怪异之极,这一扑却是势若惊雷。那灰袍客毫不理会,飞起左脚直踢他脊背龙尾骨,却是后发先至,那蒙面人只得伸手朝他腿上抓去,这一来去势便缓了半分。那灰袍客左腿疾收,右掌直切对方小腿,那蒙面人右手顺势从下面划了上来,两人双掌一交,各自退开数步。 二人在电光石火间变招数次,其中精妙曲折之处不可言状,极尽武学应变至理,景兰舟等三人不禁瞧得呆了。那蒙面人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森然道:“是你!”那灰袍客身子一震,问道:“你是谁?” 那蒙面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眼见对面突然杀出这武功高强的灰袍怪客,再斗下去自己师徒二人决非对手,蓦地双手一扬,一丛银针激射而出。那灰袍客右手一挥,一股浑厚的内力将街边倚墙一块门板带至身前,只听噗噗数声,百十根银针都钉入了门板之中。灰袍客左手轻拂,一寸多厚的门板登时裂成数块,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三人望过去时,冼清让师徒已然不见踪影。 景兰舟见这灰袍客武功之高竟不输那蒙面人,正要上前相谢解围之恩,骆玉书忽道:“二叔,是你么?”那灰袍客长叹一声,取下蒙面灰巾,只见他四十多岁年纪,面庞清瘦、微带愁容,正是骆中原次子、骆嘉言之父骆应渟。 骆玉书适才便瞧出这灰袍客使的是本家武学,及见他以门板抵挡暗器,手上内劲醇和中正、厚重绵远,击碎门板那掌更是轻虚若无,正是骆家不外传的绝学分水掌,对方身形望之又极为熟稔,除二叔骆应渟外更无旁人。但骆应渟自幼痴迷星相占卜之学,于练武并不如何上心,江湖中人都道他武功固然远不及尽得乃父真传的长兄骆应渊,甚至乎连能否胜过自己侄儿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此刻骆玉书见他与那蒙面人交手时静如渊岳、动胜风雷,方知这位二叔藏锋敛锐,实则武功绝不亚于父亲,诧异之下,忽而心中一酸,上前一把握住对方手臂,哽咽道:“二叔,言妹她……” 骆应渟拍了拍他肩膀道:“这事我已知道了,你也不用太难过。”骆玉书低头道:“侄儿未能尽到保护堂妹之责,实在无颜相见二叔。”骆应渟叹道:“此事非你之过,况且若不是你找到了管墨桐,言儿也不能够撑到现在。” 景兰舟踏上一步,拱手道:“思过先生不肖弟子晚辈景兰舟见过骆二师叔。”说着便要拜倒。骆应渟伸手扶住他道:“你是顾世叔的徒弟,怎么叫我师叔?我二人平辈论交,何必行此大礼?”景兰舟道:“晚辈无德无行,承蒙家师错爱擢列门墙,本就不胜愧赧,怎敢在师叔面前妄称同侪?” 骆应渟见他与骆玉书等皆同辈相称,便也不执拗于此,问道:“你拜入顾世叔门下有多长时间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景兰舟道:“恩师传授晚辈武功已有十一年了,前年方正式收晚辈为门下弟子。”骆应渟“唔”了一声,脸上神情甚是凝重,似乎未因见顾东关衣钵有继而显露欣慰之色。 第六十六章 慈父 骆玉书知他挂念女儿伤势,忙将他带至骆嘉言房中。顾青芷叫道:“骆二叔!”扑入他怀中轻轻抽泣。骆应渟拍着她背,柔声道:“好啦,你言姐姐不是没事么?别哭,别哭。以你的性子脾气,适才听到外面斗得天翻地覆,却仍是守着言儿没有出来,小姑娘真长大啦!好,好得很。”说着坐到床边替骆嘉言稍一探脉,不禁脸色微变。 骆玉书知他博学杂览,于医术亦略晓一二,见其神情有异,轻声问道:“二叔,可有甚么不妥?”骆应渟皱眉道:“这是先天掌啊。鉴胜是禅宗出身,怎会使道家的功夫?”骆玉书道:“鉴胜的师兄明觉方丈不会武功,他一身功夫当不是佛门师傅所授。”骆应渟叹道:“也罢,我这点儿粗劣医术顶不上甚么用处,你们还是依管墨桐所言去江西寻他师兄为上。” 骆玉书点了点头,问道:“二叔,你几时到的河南?”骆应渟叹道:“你爷爷知道锦衣卫设计要害于家,他和大哥在京城抽不开身,便派言儿前来相帮。唉,以言儿的武功智计,未始没有把握,只是她一个女孩子家头一回出来行走江湖,叫我如何放心得下?知道这事之后,我便从京里跟了出来。” 骆玉书知二叔骆应渟从小不爱练武,却一心扑在天文星相、五行八卦之学。骆中原为人宽和,原也不予强求,但他于此道一窍不通,便只好放任自流,由得小儿子闭门钻研,自己只一门心思教导长子武功。待得骆应渟长大成人,父子二人间虽不至不睦,关系却颇为生疏,远不如兄长骆应渊自小随父习武那般亲密。骆中原待二子原无偏私,但这是事势使然,有时思之怅惘,却也无可奈何。及至骆应渟到钦天监任事,父子间更是一年中见不上一两次面,若非如此,骆中原这趟也不会派孙女出来办事。 骆应渟虽跟父亲生分,与旁人幸无隔阂,兄弟叔侄间皆相处甚洽,骆玉书见他陡然现身,顿觉大为慰怀,道:“二叔,你……你武功原来这样好。先前在牢里相助我们的便是你么?”骆应渟一怔道:“甚么牢里?” 骆玉书惊道:“难道出手擒住鉴胜那人不是二叔?”将骆嘉言受伤始末细细同他说了。骆应渟皱眉道:“不是我。我今晚刚刚赶到开封,寻着你们时正碰上管墨桐给言儿疗伤,我怕搅扰管老治病,不敢擅自闯入,便一直守在屋外。”叹了口气,又道:“言儿受伤时我若在场,只怕已取了鉴胜性命。” 景兰舟想到自己同冼清让在街上一番说话多半都让他听了去,不禁脸上一红,暗道:“骆二师叔定要以为我是个放荡无行的轻浮浪子了。”众人谈到杀害明觉方丈的蒙面怪客,骆玉书道:“万没想到此人竟是无为宫主的师父。无为宫一心要向明觉禅师追问那神秘人的下落,他却为何将方丈杀了?二叔,我听他语气似乎认出了你,这蒙面人到底是谁,他怎会使顾世叔祖的武功?” 骆应渟眉头紧锁道:“此事我亦未有头绪,但这人行事偏激狠辣,绝非善类。景贤侄,他对你似乎敌意颇深,你往后须得加倍小心。”景兰舟道:“多谢骆师叔挂心。” 骆玉书问道:“二叔,你怎不怕那蒙面人的毒掌?”骆应渟苦笑道:“我又怎会不怕碧磷掌?我衣袖中预先藏了几块雨花扁石,每当与他对掌之时便握一块在手心,看似同他掌心相抵,当中却隔了一块石头,事后又迅速收回袖袍之中,让对方误以为我不惧他的毒掌,这才吓跑了他。”骆玉书闻言不禁心头一酸,他知这位二叔素来精通此道,之前骆嘉言所耍的手碎圆石诸般小把戏,无一不是跟她父亲所学。雨花石温润圆滑,藏在手心与人对掌,确是不易察觉。 景兰舟沉吟道:“这人既会使碧磷掌,想必和蝰蚺神君大有干系。”“蝰蚺神君”游天梧乃是川滇一带的高手,其人终年与毒蛇为伍,下毒的本事在江湖上首屈一指,后遭仇家围攻重伤之下逃去,自此销声匿迹,生死未明。“碧磷掌”虽是游天悟的看家本领,但他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矮子,那蒙面人身材瘦长,显非蝰蚺神君本人。 骆应渟叹道:“我们在此胡乱揣度也是无用,你们既说他杀害明觉方丈是为灭口,若能打听到无为宫究竟所寻何人,也许能瞧出一些端倪;又或者这蒙面人自己便是无为教要找之人也未可知。”骆玉书动容道:“若果真如此,无为教踏破铁鞋,这人岂非就在眼皮底下教他们宫主武功?”骆应渟道:“险地求安,原是大智大勇之人所为。景贤侄不是说那无为宫主并不知她师父是谁么?” 忽听床上骆嘉言一阵咳嗽,缓缓睁目道:“爹……爹爹?我莫不是在做梦么?”骆应渟虽是武林中矫矫不群的奇侠,听了也不禁热泪盈眶,上前握住她手道:“好孩子,爹爹在这儿,你甚么都不用怕。”骆嘉言喃喃道:“爹,妈妈呢?我想见妈妈。”骆应渟道:“乖孩子,你先养好身体,爹带你回去见你娘亲。”骆嘉言说了两句便感疲倦,闭上眼点了点头,又复沉沉睡去。 骆应渟沉吟片刻,道:“青芷,你同玉书一道去江西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言儿这里我自会照料。”他知二人总角之交、互怀情意,不忍其短短相聚便将之拆散。顾青芷虽舍不得丢下骆嘉言,但骆应渟乃其生父,武功阅历又远胜众人,有他在此看护打点,自是无不放心,当下议定二人明早启程,景兰舟权且留守以待王林。 四人出了房门,骆应渟冷冷地道:“玉书,你明早带我去见那鉴胜一面。”骆玉书心中一惊,见叔父语气十分坚毅,显是不容回绝。他知这位二叔乃性情中人,同祖父的宽厚慈爱、父亲的沉稳刚毅皆大不相同,若真带他前往,说不定当场便将这重伤爱女的和尚给毙了。 骆应渟见他脸有难色,哼了声道:“怎么,你怕我一掌打死了他?你就是不带我去,区区开封府牢想来也拦不住你二叔。”骆玉书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便道:“二叔,今晚你且安心休息,明日一早我同你去。”骆应渟道:“你们睡罢,我在这里守着言儿。” 三人知他憨怜爱女,便轻轻退了出去。景兰舟生怕于府有变,到藩司衙门同附近巡哨的丐帮弟子接过了头,跃上屋顶对月独坐养神;顾骆二人在客栈也是各怀心事,一夜难眠。 第六十七章 曲庇 次日清早骆玉书见景兰舟尚自未归,嘱咐顾青芷照看好堂妹,便同叔父直奔府牢。河南按察使曾手谕准他出入自如,沿途狱卒也不加过问,二人径直到了关押鉴胜的地牢,抬头一看,却见里面空荡荡地并无一人。 骆玉书心中一惊,返回地面问那牢头道:“鉴胜去了何处?”那牢头尚未答话,忽听身后一声冷笑,急回头时,竟见鉴胜同王山并肩而立,二人皆是面有得色。骆玉书一时心中茫然:“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王山?这个定是真的。但他四五日前明明已由汝宁去了江西,为何会在此处?” 只听王山笑道:“骆将军,不想汝宁一别,这么快便又相见,我俩真是大大有缘。这位宝珠寺住持鉴胜大师,你二人已会过面了罢?”鉴胜道:“骆檀越侠门之后、英雄年少,贫僧向来是闻名的,为何却要装神弄鬼,谎称自己姓陆?这不是连祖宗都不认了么?罪过,罪过!” 骆玉书心道:“这和尚都知道了。”当下也不慌张,问王山道:“鉴胜是朝廷缉捕的白莲教重犯,王兄为何将他放了出来?”王山道:“这话从何说起?鉴胜大师是我叔父的心腹,这一趟甘冒奇险潜入无为教刺探敌情,为的是襄助朝廷肃除乱党。不知骆兄和那位周公子是何时投入我锦衣卫帐下,又是奉谁的号令到无为宫卧底?哈哈!” 原来当日王山只跟了岳素片刻,便接到王振自京里传来的密令,命他前往收治不肯阿附自己的睢州知州。王山虽然好色,却不敢贻误叔父命令,当即快马赶至睢州,遣手下校尉将那知州径直押赴北镇抚司诏狱。事情刚刚办妥,忽又收到明觉丧命、鉴胜下狱的消息,他知骆玉书正在追捕树海,生怕该案与此有关,当下马不停蹄连夜赶到开封,直闯关押鉴胜的监房,知府臬司无一敢阻。鉴胜一见王山,以为对方是来接他出狱,两人没说几句,骆景二人之计便被拆穿。 王山对骆玉书武功极为熟悉,鉴胜一说同那陆姓老者交手情形,立时便猜到后者是其假扮,那周澜锦自然是自己在汝阳酒楼撞见的破落书生了。他见鉴胜竟是无为教的人,心下虽然震惊,却也想到骆玉书一干人定要借此向叔父发难,眼见对方投靠之意极诚,心道:“你们既能假扮锦衣卫哄骗鉴胜,我何不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弄假成真?”当即推说鉴胜是自己安插在无为宫的眼线,将其从牢里救了出来。 明觉方丈被害之时骆玉书等人尽皆在场,确知鉴胜并非杀人凶手,此刻见王山有意包庇,却也无话可说。骆玉书见原本鉴胜投身邪教、勾结异族诸项罪名皆已坐实,只待审验结案,不料王山先下手为强,一口咬定鉴胜是朝廷派入无为教的卧底,如此一来再难凭此撼动王振,心中暗暗气苦。 王山想到叔父一场隐患就此消弭于无形,不禁十分得意,瞥了骆应渟一眼,笑道:“骆夏官,原来你也在这里。钦天监官正擅自离京,皇上知道了必定重重责罚。”骆应渟更不答话,走上一步,双掌齐齐拍出。骆玉书惊道:“二叔且住!”心想叔父在朝为臣,如在此与锦衣卫大打出手,局面可不好收拾。 王山和鉴胜见他出招来势缓慢,看似一点力道也无,各自递出一掌与其相抵,四掌一交,骆应渟双臂登时被推了回去。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江湖传言骆夏官武功未得其父真传,果然不假。”二人见骆应渟双掌几乎已被逼退到胸口,念其毕竟是骆中原之子,伤了他于骆家面上须不好看,当下双双一笑,正要收掌,忽听骆应渟肩膀关节微微发出劈拍爆响之声,手臂竟尔暴长数寸,两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攻了过来。 二人见对方掌力忽变得刚猛凌厉之极,欲待要退让时,手掌竟如被胶水吸住般无法抽脱,不禁大惊失色,只得硬着头皮奋力运起真气与之相抗。不料骆应渟双臂倏地一缩,两人顿觉对面原本铺天盖地的掌力转眼间无影无踪,自己这边搏尽全力奋起一击,竟如打在一团软絮之上,只听喀喀两声,二人各自一侧肩骨双双脱臼。骆应渟向后跃开两步,冷冷道:“好教两位得知,我骆某要去何处,轮不着旁人指手划脚。” 要知王山和鉴胜武功虽不及骆应渟,却也远不至一招便即落败,孰料骆应渟先假装示敌以弱,出其不意突施奇招,须臾间便诱得二人肩骨脱臼。倘若前者此时乘势反击,二人全然无力相拒,势必腕折臂断、性命不保,但他一得手便即退开,摆明了是放两人一马。 王山听骆应渟言语间竟似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颇有大逆不道之嫌。但对方既已手下留情,况且这下虽说是靠使诈占得上风,然而如此雄厚磅礴的掌力竟能收放自如、举重若轻,自己决计无法办到,心下不由也暗暗佩服:“河朔大侠后人,果无等闲之辈。”他对骆家素来忌惮,只好强笑道:“一瓶不响半瓶晃,原来骆夏官真人不露相,竟是个大国手,这倒是王某失敬了。” 骆应渟对他不加搭理,盯着鉴胜冷冷道:“大和尚伤我女儿,原本骆某饶你不过,念在你是西璧子的传人,今日权且寄下你的狗头。若我爱女有甚山高水低,下次一并奉还。”鉴胜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第六十八章 正一派 王山知西璧子乃是龙虎山四十四代正一天师张宇清的别号,其人仙逝已二十年,心中殊不解鉴胜身为佛门中人,怎会是张天师的弟子?他既知陆老者是骆玉书假扮,那么当晚前来营救鉴胜的霜霞二使自不消说也是假冒无疑,却未料到其中受了重伤的竟是骆应渟之女,心下十分懊恼:“骆家小妮子若真有甚么三长两短,我岂不是惹了个大麻烦上身?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将这和尚交给骆家便是。”听骆应渟语气竟似不欲再同二人为难,正是脱身良机,忙道:“骆夏官超尘出俗、卓尔不凡,这一趟出京登山临水,想来是奉了钦天监之命,深研观象授时之学;骆将军为追查白莲乱党不惜自辽东千里南下,更可谓奉公忧国。河间骆氏一门忠良,叫人好生钦佩,我定当禀明叔父,圣上必有诏褒。眼下我二人尚有公事在身,恕不多陪。”左手握住右臂向上一送,喀喇一声,脱臼的肩骨已然接好。 他扭头见鉴胜呆立原地,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心下暗暗鄙夷:“这和尚知道自己误伤了骆中原的孙女,吓成这般模样。”咳嗽一声道:“大师请罢。”鉴胜浑身一震,如梦初醒道:“多谢王大人。”也不顾肩膀脱臼,拖着伤臂同王山一齐快步离去,脸上犹自神情恍惚,口中不住喃喃自语。 骆玉书知这位二叔乃是性情中人,虽身居朝廷官位,行事却向来快意恩仇、不拘常格,绝少瞻前顾后;他适才竟能收手放过二人,多半还是为了自己这个侄子在朝中的前程,念及此处,不由心中一阵酸楚,问道:“二叔,西璧前辈的武功与其兄耆山子一脉相传,你怎知鉴胜的武功是跟前者所学?便是上任天师九阳真人,论年纪也足做得鉴胜师父。” 骆应渟道:“你有所不知,正一派内功分丹元二脉,丹脉者练先天无极功,元脉者练混元一气功,丝毫差错不得,否则便会内息岔乱、走火入魔而亡。九阳子学的是元脉内功,耆山、西璧两位前辈虽皆修习先天玄功,但耆山真人永乐八年便即羽化,其时鉴胜年纪尚幼,先天功又须有相当内力根基方能修练,故我推断这和尚的掌法必是授自西璧真人。”骆玉书恍然大悟道:“原来龙虎山武学尚有这些法门。” 骆应渟叹道:“非是我不欲给言儿报仇,西璧真人生前是你爷爷知交好友,龙虎山张家的先天掌又是不外传的绝技,鉴胜既身具此功,多半与其大有渊源,倒不可鲁莽取他性命。”骆玉书心中一凛,道:“二叔所言极是。”骆应渟道:“天师府与我骆家素来交好,你这趟去江西访施神医,得闲便往上清宫走一遭,问问他们可知鉴胜的来头。”骆玉书道:“知道了。二叔,我回客栈和芷妹收拾一下,这便出发往江西去。”骆应渟点头道:“你去罢,凡事多照看着些青芷。” 他二人口中所说的正一天师教自东汉张道陵起,至其时已历千年,元时朝廷正式赐封正一掌教“天师”尊号,明初更力压全真教成为道教正宗。朱元璋即帝位时四十二世天师张正常入朝觐贺,朱元璋诘问:“天岂有师乎?”遂废天师称号,改封正一嗣教大真人,掌领天下道事,位视二品之尊,天师府亦改名为大真人府,然民间百姓仍是惯以天师相称。永乐时四十三代天师耆山子张宇初奉诏重修《道藏》,张宇初去世后其弟张宇清接任掌教,欲完其兄未竟之功,却也于宣德二年中途病逝;后明英宗继续遣人督校,直至正统十年方告竣付印。 正一教历代天师本不以武功见长,及传至张宇初、张宇清兄弟,二人借编纂道藏之机饱览天下道家典籍,其中有不少篇章蕴含高深武学至理,竟尔双双成为一等一的高手。但天师之职位高望尊,自不能如寻常江湖豪客般与人拼斗,故而见识过二张武功者少之又少,骆中原却对二人大为推许,与之皆极交厚。龙虎山四十五代掌教九阳子张懋丞乃张宇初、张宇清之侄,受英宗诰封嗣教演法大真人,于不久前刚刚病逝,传位于年仅十一岁的孙子元吉,受朝廷册封崇法大真人。 骆玉书忽想起一事,道:“二叔,景师兄说王林一伙日内便到开封,原本他一人亦足以应付,而今再有王山和鉴胜插足,事情便有些棘手,还望二叔瞧在世叔祖面上略施援手,也算……也算替言妹了却此行一桩心愿。”骆应渟道:“言儿来开封便是为此,这个我岂不知?王氏兄弟加上一个秃驴,也成不了甚么气候。只不过……”低头凝思不语,似有甚么重大心事一般。骆玉书道:“二叔,你是在想那蒙面怪人么?”骆应渟沉吟半晌,叹道:“没有,我同你回客栈去。” 二人到了客栈,顾青芷正喂骆嘉言喝粥,骆应渟见女儿面色已较昨日颇为好转,心下甚是欣慰。骆玉书将去江西寻医之事跟堂妹说了,骆嘉言轻声道:“我的伤不碍事,你们去了也未必能找着林前辈,又何必辗转千里?” 骆玉书道:“言妹,你安心在此养伤,只要林大夫尚在人间,总能找得他到。”骆嘉言望着父亲,眼神似是求他出言劝阻。骆应渟笑道:“言儿,玉书的性子你还不知么?你不让他去江西一趟,他这辈子都不心安。”骆嘉言轻叹一声道:“爹爹说得是。你们走罢,路上千万小心。” 顾青芷心下不舍,道:“言姐姐,我们走了。”骆嘉言道:“青芷妹妹,你记着听我大哥的话,凡事三思后行。”她和顾青芷自小为闺中密友,互相最是了解不过,知她为人聪颖机智,武功亦自不低,唯独性子过于冲动,遇事极易吃亏。顾青芷鼻子一酸,道:“言姐姐,你放心,我们一定将林岳泰给你找来。” 第六十九章 重会 二人同骆应渟父女依依惜别出了客栈,径往布政司衙门向年富辞行。年富说起鉴胜被王山放走之事,犹自恨恨不已,骆玉书道:“世伯不必动怒。王振欺君害民,恶行岂止于此,终有一日难逃国法天纪。”年富只是摇头嗟叹。 顾骆二人出了大门,正要去寻景兰舟,忽听头顶上微微有些响动,抬头见他坐在布政司门口一株大树之上,正望着二人吟吟而笑。骆玉书拱手道:“大德不辞让,深交无多言,此间之事便交托景兄。”景兰舟回礼道:“二位珍重,数日之内当复相见。”骆玉书一抱拳道:“请。”二人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 景兰舟昨日整晚守在房顶未见动静,眼见天光渐亮,虽是时值春日,屋顶上曝晒之下却也颇觉燥热,便藏身于一旁树冠之中遮荫。他仰望日头已近午时,心想:“按小石头的线报,王林一伙天黑前便能赶到,谅他们不敢日间公然行凶,多半要等入夜动手。”在树上略一环望,见丐帮弟子看似疏疏落落散布在衙门四周,实则紧守各处方位,部署极是严密,正觉心下稍安,忽听左后方一阵树叶窸窣之声,刚要扭头看时,右肩已被轻轻拍了一下。 景兰舟见竟被对方欺到身后方才察觉,适才这一下若是出手偷袭,已然要了自己性命,大骇之下忽尔心念一动,头也不回地道:“冼姑娘,你好。”那人轻轻一笑,跃到景兰舟身旁一根粗枝之上,枝头树叶连抖也没抖动一下,轻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只见对方桃腮杏面,不是冼清让是谁? 景兰舟见她挨着自己身边轻轻坐下,不知怎地心下生出一股亲近之意。他见周围丐帮弟子甚多,低声笑道:“冼姑娘,倘若丐帮见到我俩在一起,定要以为我是你的同谋了。” 冼清让眉毛一扬,道:“你又叫我替你朋友治伤,又让我帮你对付锦衣卫,还不准我跟下属为难,怎么不是我的同谋?要我说啊,你是宫主,我是部下。”景兰舟笑道:“能者多劳,那也得姑娘真的愿意替我做这些事才行。” 冼清让嗤嗤娇笑道:“好没良心!何汉岑我已答应饶他,替骆姑娘施针下药的难道不是我的人?”景兰舟道:“那还有一件呢?”冼清让淡淡地道:“王林一伙被我派人堵在洧川县南的牛脾山,此刻多半已大败而逃了。”景兰舟面色微变,问道:“宫主此言当真?”冼清让道:“这又是甚么了不起的事,犯得着扯谎邀功?” 景兰舟不料对方一言九鼎,竟真派人对付王林,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他知若被锦衣卫发觉相助于家的竟是无为教的人,于谦纵使跳进黄河也百口莫辩;但对方既是一片好意,这话摆明了是嫌厌其来路不正,却如何说得出口? 冼清让见他神情有异,脸一沉道:“公子放心,巡抚大人是刚正不阿的名臣,怎会同我们这些妖人乱党有所往来?我是叫他们打着尊师的名号去教训王林,不得已冒犯了思过先生清誉,在这儿给他老人家的高徒赔罪啦。” 景兰舟又被她说中心事,不由得脸上一红,虽觉此举实也太过荒诞不经,但总算考虑得颇为周到,如此一来于谦便无话柄落入人手,心下甚是感激,忙道:“景某既是姑娘的同谋,自然也是妖邪乱党了。此处便是藩司衙门,姑娘这就将在下绑了,前去出首倒也方便。” 冼清让噗嗤一声笑道:“你这人哪,说不上两三句就没个正经。”景兰舟道:“我怎地不正经了?姑娘武功远胜景某,适才这么悄无声息般掩到在下身后,轻功就比我高明得多,倘若真要绑我,自是轻而易举。”冼清让笑道:“你这可谬赞了。我本就躲在这棵树上,并非是轻功高明。” 景兰舟不解道:“你原本就在树上?”冼清让道:“是啊,你在房顶上坐了一夜,我在树上待了一晚,有甚么好奇怪?”景兰舟笑道:“景某师命在身,不敢有所疏怠,姑娘就算有心要帮我的忙,又何必陪在下吹一整晚冷风?” 冼清让眼波流转,道:“你这人当着我面总是嬉皮笑脸,姑娘前姑娘后的,我就想瞧瞧你一个人时会不会也记着我。”景兰舟见对方这几句话竟不啻自表情意,饶是他为人放达不羁,却也不禁浑身一震。 冼清让缄默片刻,问道:“不知在公子眼里,我可是个心肠歹毒、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景兰舟道:“直到昨夜之前,我跟姑娘都是素昧平生,就算平日里有些江湖传闻,此刻观之也未必属实。”冼清让叹道:“那些传言定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了,是不是?景公子,我有些心事想跟你说,不知你可愿听?”景兰舟道:“姑娘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第七十章 倾心 冼清让缓缓道:“我极幼时便被指定为无为宫的下任宫主,自记事起人人都对我恭恭谨谨,敬而远之。干娘虽然待我很好,却也总是客客气气的,不似别人家妈妈对女儿那般亲热;但她请先生教我读书写字、弹琴画画却又严厉得很,只须我稍有偷懒,无不诮责立至。教中许多高手从小教我武功,却都不肯收我为徒,每回动手拆招皆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失手误伤到我。其实我从小到大,连一个能谈心的朋友也无。”景兰舟心中暗暗感叹:“她虽自小风光无限,日子却未见得过得有多开心。” 冼清让接着道:“干娘去世之后,陈长老、李长老不服我接任宫主,带头反我。当时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打小看着我长大,手把手教我功夫,算是我少有的亲近之人,为甚么一下子说变就变?从那往后,我便再也不信这些所谓的教中元老。干娘找来一群小姑娘当甚么十二妙使,但除了沉霜使同我还有几分投缘,其余人也都对我害怕得很。其实她们怕我也属理所应当,这两年我唯恐教内有人再生异心,驭下极严,确是处死了不少下属。希望公子明白,非是小女子天性残忍好杀,实因我甫任宫主之位,不立威难以服众。” 景兰舟叹道:“冼姑娘,你自幼长于诡海谲波,身边尽是尔虞我诈之人,有时手段虽嫌毒辣了些,想来也只为了自保。景某有一句话,不知姑娘愿不愿听,正所谓厚德载物、雅量容人,你想要旁人打心眼儿里服你,终不能靠那些苛酷之道。”冼清让不悦道:“你又在教训我了,是不是?”景兰舟摇头道:“在下岂敢教训姑娘?姑娘既当我是朋友,我便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心中暗道:“何老四说她并非生性奸险,倒颇有识人之明。” 冼清让柔声道:“你真的把我当做朋友?”景兰舟笑道:“景某无名小子,得蒙宫主垂青,愿同我说这些心里话,实在受宠若惊,还敢挑肥拣瘦么?”他见对方虽是名动江湖的一教之主,竟也有这许多难向人言的苦衷,此刻向着自己吐露心声,不由得起了几分怜惜之意。 冼清让笑道:“你也不用自谦。要是你武功差点,恐怕在古侯台便已没命了,眼下哪还有机会在这儿耍贫嘴?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改不了一副油腔滑调,偏生……偏生人家总记着你这死皮赖脸的模样。”说到最后两句,不禁脸也红了,声音细若蚊鸣,嘤嘤难辨。 景兰舟见她竟大胆向自己倾吐爱慕之情,一时不知该当如何置答。明朝理学之风盛行,冼清让虽是江湖中人,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忸怩腼腆,但这样一位美貌少女主动向男子倾诉衷肠,自也是鼓足了勇气,更兼所托之事皆已一一办到,足见诚心实意。只是二人昨日方才相识,对方又是武林中有名的邪教教主,自己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份情意;然其人风华绝世、我见犹怜,若要当场拒之于千里之外,心下又实感不忍,一时间不禁茫然无措。 冼清让见他神色彷徨,冷冷道:“公子放心,小女子既非思春昏了头的野丫头,也不是下山抢郎君的女大王,你要是觉得为难,便当我没说过这话。”景兰舟知她心高气傲,自己方才犹豫片刻,已然得罪了对方,忙岔开话题道:“冼姑娘,不知你问过你师父没有,他究竟怎会身负家师武功,又为何要杀害明觉大师?景某知贵教亦有所求诸明觉方丈,尊师这样做,岂不也于无为宫有碍?” 冼清让叹道:“我知你不问清楚此事,终究不会甘心,但我所知也是有限,未必能解开公子疑团。”景兰舟道:“哦?在下愿闻其详。”冼清让道:“无为宫教过我武功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却始终没一个肯正式收我为徒,公子可知是甚么缘故?”景兰舟笑道:“既是这么多人都于姑娘有授艺之实,想来难以在其中挑出一人做你师父。” 冼清让摇头道:“初时我也是这般想,后来才知并非如此。公子你想,无为宫人人皆知干娘日后必会传位于我,谁做了我的师父,待到我接任宫主之位,他在教中势必地位超然,便如太上宫主一般高高在上、尊崇无比。”景兰舟“哦”了一声,叹道:“原来如此。” 冼清让接着道:“其实收我为徒的念头,教内高手人人都有,却又不敢首先提起,谁若是头一个开口,便是摆明了有心染指一教权柄。本教勾心斗角、倾轧争权之事本就极多,那些宿老元勋们彼此间看似客气,暗地里互存芥蒂,各有不少对头,谁都不愿见他人得势,也不敢主动站出来成为众矢之的。归根结底,还是没有一个出类拔萃之人能够技压群雄,让大家心悦诚服地推举他做我师父。” 第七十一章 松竹二老 景兰舟道:“听闻贵教以峻节五老武功为最高,想必也是各在伯仲之间,谁都压不了旁人一头。”冼清让点头道:“不错,这五人功夫原本就难分高下,旁人更不敢逾矩造次。既是没人愿意做我师父,我跟这人学一阵子、那人学一阵子,倒也乐得自在。直到十三岁那年,一天夜里有人敲我窗棂,我睁目望见一黑衣蒙面之人站在窗外,四周侍婢都已被他点了昏睡穴。那人对我似无恶意,只将我带到屋外一片空地,问我是否愿学上乘武功。我想自己名师何其之多,心下颇不以为然,直到那蒙面人当场演示数招,我才知对方武功确在本教众人之上,便是五老较之也有所不及。” 景兰舟道:“这蒙面人便是昨晚那位前辈么?”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他命我拜他为师,每隔一阵时日便会接连数晚前来教我武功,七八年来从未间断,只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也不准我问他名号,这事连干娘生前也不知道。”景兰舟奇道:“姑娘真的从未问过这位前辈姓名?” 冼清让叹道:“我自然问过好几次,师父听了很是不悦,说道:‘清儿,这些年我教你武功是否尽心?有没有半点藏私?’师父待我确实很好,将他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比教中其他人不痛不痒的点拨实是强得多了。我这么回答师父,他老人家道:‘瞎子都瞧出我对你没有歹意,你又何必非要知道我的名字?为师打头起就嘱咐你不可多问。’我埋怨道:‘我连自己师父是谁都不知道,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师父淡淡地道:‘你若敢把这事泄露出去,讲给谁听我就杀谁。’我知师父向来说一不二,不禁打了个寒颤。师父又道:‘清儿,待到时机合适,为师自会如你所愿,眼下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尽也担当得起。’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再多嘴多舌,师父也仍是全心全意教我武功。” 景兰舟皱眉道:“这事当真好生离奇。尊师不愿别人知道他身分,那也罢了,何以他竟会身兼我恩师的诸般绝学?”冼清让道:“你师父还有其他传人么?”景兰舟道:“我有位师兄在二十年前便已病逝,此外更未听说家师另有弟子门人。” 冼清让笑道:“莫非顾老前辈嫌你资质太差,背着你又偷偷收了个徒弟?”景兰舟微微一笑道:“家师眼下虽不至嫌弃景某,见过姑娘之后可就不好说了。”冼清让抿嘴笑道:“你又来了。你便是这样哄得你师父收你为徒的么?” 景兰舟略一沉吟,问道:“那姑娘可知尊师为何要杀明觉禅师?”冼清让摇头道:“昨晚我已问过师父,他老人家非但不肯说,而且还大为光火,劝我今后勿要再生找寻那人的念头。其实为了这事,师父已不知骂了我多少次,但找出那人乃是本教头等大事,就算惹师父生气,我也不敢违拗干娘遗命。”景兰舟好奇道:“不知贵教究竟所觅何人,姑娘可否见告?”冼清让正色道:“此乃本教最为机要之事,恕小女子不能轻易泄露,万望公子见谅。” 景兰舟见虽探得有关那蒙面人的些许消息,于紧要之处却仍不甚了了,更惹来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相思情债,若被师父知道自己同无为教主扯上瓜葛,势必引致雷霆震怒,心下颇觉不安。 冼清让问他道:“公子下一步作何打算?”景兰舟踌躇道:“宫主如真可保于侍郎一家无恙,在下想去江西助骆师兄寻访管墨桐的师兄林神医,请他替骆师姐治伤。”冼清让笑道:“管长老的师兄失踪了十几年,怕是不好找罢?” 景兰舟心中一动,暗道:“她既身为宫主,莫非知晓其中端倪?”拱手道:“姑娘若能稍加指点迷津,实是骆师姐之福,景某感激不尽。”冼清让道:“人家师门之事,我怎会知道得比管夫子更清楚?不过我曾听干娘说过,管墨桐跟他师兄不和已久,倒也不全为他加入本教一事。” 景兰舟心下疑惑:“难道管墨桐和林岳泰之间另有龃龉?”正要开口相问,忽见冼清让陡然间神色大变,顺着她目光朝树下望去,只见一位缁服老者背负双手,正从对面街口踱步而来。景兰舟见她先前在古侯台身陷险境尚且言笑自若,竟与此刻情形大不相同,还未来得及开口相问,冼清让身形一闪,已自树上跃下拦在那老者身前,冷冷道:“陈长老,你好!几年没见,你倒矍铄得很哪。” 那老者脸上惊讶之色一掠而过,笑道:“好说,好说。宫主日理万机,怎得闲驾临开封,不会是在这儿专候老夫罢?”冼清让并不置答,道:“李长老呢?你二人向来焦不离孟,想来他也距此不远罢?” 景兰舟由她言语推想这黑衣老者多半便是“岁寒三友”中的松老陈郁松,他曾听骆玉书讲述过无为教一些逸事旧闻,知道松竹二老当年阻挠冼清让继任宫主之事,方才她与自己谈天时还曾提到二人,不意对方竟然在此露面,细细打量那老者时,见他清瘦通眉、幅巾绳履,一副道家打扮。 陈郁松一指布政司府门道:“李师弟和我便住在此间,宫主寻他作何?”冼清让面色微变,道:“好哇,峻节五老当年对天发誓,说过甚么来着?你二人居然躲在布政司衙门,官倒做得不小,难怪本座倾尽人手也找不着你们。” 陈郁松呵呵笑道:“宫主说哪里话来?修行再深,也要穿衣吃饭。李师弟同我在布政司一个做账房先生、一个当风水先生,不过挣一点衣食之用,算不上违背当年的誓言;若非如此,又怎躲得过宫主派这许多人手连年搜捕?今儿个到底还是被你找到,我老哥俩的逍遥日子算是到头啦。” 第七十二章 挡箭牌 冼清让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身子却忍不住微微发抖,心中抑捺不住激动之情。松竹二老一代枭雄,实是她一直以来的心头大患,无为宫这两年来始终未曾间止搜寻二人下落,不料二老竟藏匿于河南布政司官衙之内。她忌惮对方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出手,正筹度如何召集教众对付二人,忽见身后十余名乞丐远远围了上来,原来她和陈郁松在街心这么说了几句,已被昨夜在场的丐帮弟子认出。群丐心恨舵主陈劲风受伤残废,虽知武功远不及她,却也不愿轻易放任其离去。 陈郁松见此情形,笑眯眯地朝冼清让身旁走近几步,忽作侧耳谛听状道:“宫主有何吩咐?甚么?好,包在老夫身上,我替你料理了这些臭叫花便是!”身子向前一闪,冲入丐帮人群之中,左掌闪电般斜切一名老丐喉头,右肘横出,击在另一人小腹之上,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双双瘫软倒毙。 景兰舟不料他下手如此狠毒,已是不及相救,纵身从树上跃下,一招“跨山压海”拍向他头顶。陈郁松左手一抬,手背迎了上去,忽觉一股巨力盖顶而下,左臂竟尔支撑不住,才知对方竟是名绝顶高手,大惊之下右拳上击左手掌心,内力一吐,景兰舟在半空向后跃开,横身挡在冼清让身前。 冼清让见丐帮毙命的是一名五袋及六袋弟子,乃是在场诸丐中位分最高的两人,心下惊怒交集,喝道:“好奸贼!”原来丐帮和无为宫身为武林正邪两派翘楚,数年来明争暗斗已久,总算双方彼此忌惮,各自严加约束之下不曾闹出人命。适才陈郁松假奉自己号令,一出手便击杀丐帮两名重要人物,两边就此结下血海深仇,日后势难免性命相拼,惹出无尽纷争后患,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实是毒辣之极。她见陈郁松行踪既泄,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势难继续寄身藩司衙门,今日如若被他走脱,又不知几时再能寻见,心中一急,便要上前出手。景兰舟拦住她道:“冼姑娘,巡抚衙门前不是动武之所,望你三思后行。” 丐帮一众弟子先前听这老者称冼清让为宫主,方知这妙龄女子竟是无为教的魁首,不禁大惊失色,及见景兰舟陡然现身,心下都是一定;此刻众人见他与无为宫主站在一起,竟似是友非敌,心中大为诧异。有眼尖者瞧见二人适才自同一棵树上跃下,显是先前藏身一处,景兰舟言辞之间对她又甚为客气,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愤恨鄙夷之色。景兰舟见此情形,知丐帮已有疑他之意,却又难以开口分辩。 陈郁松哈哈一笑,伸手抓向一名乞丐肩头。景兰舟一掌击向他后背,要逼对方撒手自保,街角忽转出一名青袍老者,衣袖一拂,景兰舟只觉一股劲风刮面如刀,不由后退了两步。冼清让冷冷地道:“李长老,你果然来了。”景兰舟见那老者头戴儒巾,身材极为瘦长,果像根竹竿也似,不用问自然是“岁寒三友”中的竹老李竹良。 李竹良瞪了冼清让一眼,傲然道:“少宫主别来无恙?”冼清让冷冷道:“两位老先生这些年蹑影藏形,叫本座怎能过得安心?”李竹良道:“我二人当初触犯宫主凤威,自知罪不胜诛,这两年在衙门里寻个闲职,不过好歹度完余生罢了,宫主又何必对我们老兄弟苦苦相逼?” 冼清让哼了一声,深知松竹二老野心极大,决非甘心失败之人,这几年蛰伏不出,必是在暗中图谋东山再起,至于苟且偷生云云,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罢了;但此刻对方二人齐聚,又有丐帮在旁虎视眈眈,自己一时非但占不了上风,反倒顿时身陷险境。 那边陈郁松手拿脚踢,转眼间又重创三名丐帮弟子,丐帮众人眼见情势不妙,忙背负死伤者匆匆逃去,冼景二人同松竹二老相隔数丈,远远对峙。河南藩司衙门前是片临河空地,并无店铺摊贩,人烟甚是稀少,适才一番打斗并未惊动门内吏卒,衙府大门仍是紧闭不开。此时虽值正午,日光颇为猛烈,然四人一言不发,俱各注目凝神,周围竟似充满萧瑟肃杀之气。 陈郁松嘿嘿笑道:“本教甚么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位年轻高手,宫主何不给我们引见引见?”冼清让道:“这位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景兰舟景公子,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陈郁松闻言一怔,道:“如此说来,景少侠并非本教中人了?”冼清让道:“景公子是本座的好友,更是本教新晋的青莲护法尊者。”她见今日孤身撞上陈李二人,左右并无其他帮手,以二老之沉鸷果敢,只恐不会放过这个除去自己的良机,便当机立断声称景兰舟乃是教中护法,这一来连顾东关也一并成为自己的一道护身符。 景兰舟一愕之下,转眼间已明其意,心知自己和冼清让武功不及二老,倘若开口分辨,只恐对方立下杀手,只好来个默不作声,以期二老顾忌师父威名自行退去。他听四下屋后皆有悉索蹑踵之声,知丐帮弟子仍是伏伺在侧,不禁暗暗叫苦:“冼姑娘这些话传入丐帮耳中,以后在师父面前百口莫辩。”但眼下强敌当前,也无暇分心多想。 第七十三章 脱身 李竹良皱眉道:“思过先生向来不齿我属,他的徒弟怎会是本教护法?”冼清让笑道:“两位在教中之时固或如此,而今本教激浊扬清,自不可与先前同日而语。”陈郁松哈哈一笑道:“小妮子伶牙俐齿,我不跟你多作口舌之争。当年文少侠英年早逝,老夫从未听说顾老先生甚么时候又收了个徒弟,这位小兄弟可不是冒名混充的罢?”顾东关去世的大弟子姓文,即是他口中所说的文少侠。冼清让笑道:“你适才自己同他对过一招,是真是假心里还没数么?” 陈郁松沉吟不语,心道:“这小子功力之纯远非他这般年纪当有,要说真是思过先生的徒弟,倒也不无可能。”转头望了师弟一眼,见李竹良伸出右手,朝下轻轻一斩。陈李二人莫逆多年,往往一个眼神手势之间便能互通心意,他知师弟竟是要趁此机会拔除少宫主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由得心中一凛。 松老初见冼清让之时,心下着实惶恐,自忖此番行藏败露,宫主亲自出马,定是已然部署周全、胸有成竹,今日自己师兄弟二人恐怕大祸难逃;方才他出手大肆屠戮丐帮弟子,固然有挑起事端之意,更多还是想趁着混乱借机脱身。殊不知冼清让乍逢追寻数年的大敌,冲动之下未及多想便即现身堵截,其实单只陈郁松一人武功便已在她之上,何况二老向来首尾共济,李竹良果也守在附近,待到她察觉处境大为凶险,却是为时已晚。 冼清让此刻言语间虽不失镇定,但松竹二老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早已瞧出几分端倪。二人既知今日纯属巧遇,心下便无惧意,陈郁松眼珠一转,凶心陡起:“眼前四下无人,便是将宫主连这小子一块杀了,有谁知是我两个下的手?”缓缓点了点头,朝李竹良使个眼色,二人各自向前迈了一步。 景兰舟见二老神色峻然,知其已动杀机,他同两人分别交过一招,知对方武功皆在自己之上,纵使和冼清让联手以二敌二,只怕也撑不过百招,忽地心生一计,张口仰天长啸起来。冼清让正全神贯注防备二老,不由得吓了一跳,松竹二老见状也是满脸狐疑,大惑不解。 只听景兰舟啸声清亮致远,有如游鸳翔鹤,听之虽不甚响,却细细绵绵无止无尽,如同一线冷冽的山泉灌入耳中,正是顾东关教导他平日用以练气培元的龙吟心法。这套心法导气驭声、水火相济,可使四肢百骸所蓄真气运转周天,于修习内功极有裨益。松竹二老见他低啸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一口真气仍是凝聚不散,竟是毫无衰势,不由都暗暗心惊:“这小子只得二十来岁,怎地内力如此精纯?”一时摸不清对方到底作何古怪,倒也不敢妄动。 忽见布政司府门呀然而开,里面走出名身穿酱色直裰的中年男子,顶着个红红的酒糟鼻戟指大骂道:“甚么人在这里作死,敢在巡抚衙门前大呼小叫,不知大老爷们正在午休么?”景兰舟微微一笑,啸声戛然而止。 那人一眼望见松竹二老,愕然道:“陈道长,李先生,你们两位在这儿作甚么?”陈郁松面色一变,笑道:“碰上两位朋友在门口说几句话,也没甚么事,请杜管家先进去罢。”杜管家皱眉道:“你二位到府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也如此不懂规矩?近来本司出了相国寺命案这样的大事,巡抚大人又下在天牢里,两位布政使大人早急得愁白了头。你二位虽不是品官,也该时刻记着替上头分忧,如何大白日地只顾在外瞎晃?” 景兰舟忽作长啸正是要引出布政司衙门之人,借此拖延时机图谋脱身。他见杜管家果然出面呵责,利用身子微微遮挡住二老视线,伸手轻轻握住冼清让右手。冼清让脸上一烧,正自不明所以,忽觉他食指在自己掌心轻轻写道:“二老水性如何?”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领会其意,也伸指在他手掌写道:“不佳。”景兰舟又写下三个字道:“何如子?”冼清让朝他一笑,并不作答,只握住他手掌轻轻捏了一下,景兰舟只觉她手心滑若凝脂,不觉脸上一红。 那边松竹二老见杜管家乍然现身,倒也颇为头疼。他二人自不惧这藩司衙门中的微末小吏,但两人藏身藩署数年,早已习惯在人前韬光养晦、深藏若虚。这杜管家是府衙中最为趋炎附势之人,二老向来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此刻突然要在他面前出手杀人,一时之间竟颇为踯躅。 冼清让看在眼里,忽然一声冷笑道:“可悲啊可叹,松竹二老当年何等人物,今日竟连当着人面出手杀人都不敢了么?”杜管家惊道:“甚……甚么?杀人?杀……杀甚么人?”冼清让笑道:“这两位老先生便是武林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松竹二友,杜管家不知道么?” 杜管家自然从未听说过甚么松竹二友,但听这女子说二人乃是江湖魔头,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忙返身往门内奔去,架不住脚下拌蒜,啪的一声在门槛上绊了个跟头,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他一面屁滚尿流挣扎起身,一面杀猪也似叫道:“来……来人哪!救命哪!杀人啦!快来人哪!”陈郁松见状不禁摇头苦笑。 李竹良脾气暴躁,朝杜管家喝道:“你这王八崽子再敢大呼小叫,老夫捏碎你的狗头!”却也不真上前动手。杜管家屎尿齐流,仍是哀嚎不止,景兰舟见二人心神已扰,知道机不可失,拉着冼清让猛地纵身一跳,扑通一声跃入街旁汴河之中。 二老心下一惊,飞身抢到河边看时,只见水面上浮起一层白沫,二人早已不见踪影。松竹二老不谙水性,不敢轻易下河追赶,不由得相觑无计。须知以二老武功之高,十步之内抬手便能杀人,若在全神戒备之时,哪能轻易任由冼景二人飞身跳河?二人心知中计,不免极为懊恼。李竹良回头恶狠狠瞪了杜管家一眼,后者只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小惩大诫 顾骆二人出了开封南门,骆玉书道:“芷妹,我们还是先回武昌,之后再走水路到九江府,你也回家见一面世伯,免得他老人家担心。”顾青芷离家多日,心下着实挂念父亲,自然点头答应。 二人到了朱仙镇,举目不见管墨桐药摊踪影,慨叹之下继续南行。傍晚时分到了洧川县,忽见一队缇骑迎面行来,领头的正是王林,顾骆二人避之不及,被他一眼瞧见。骆玉书心中颇为踌躇,暗道:“不想竟在此处狭路相逢,街市之中出手不便,难道任由他过去?” 忽见王林策马上前几步,拱手道:“骆兄、顾女侠,不想又与两位在此巧遇,这就是小弟的福气了。”骆玉书见他右眼肿得跟个小馒头般,左边脸颊上一个大大的手印,心中一惊,还礼道:“王兄,你这是……” 王林脸上一红,向顾青芷道:“顾女侠,这个……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传出的流言蜚语,竟说王某是奉命带弟兄们去开封谋害两省巡抚于侍郎的家小,这……这可不是奇冤极枉么?于大人官誉铮铮有声,非只王某敬佩之至,连我叔父也对其十分器重,近来虽为讼事所累,想来总是一场误会,指日便要复起,王某怎敢行此败法不齿之事?这谣言不知怎地竟传到了尊叔祖耳中,他老人家许是隔得远了不明真相,竟……竟专程派人前来责问在下。顾女侠,你是顾老前辈至亲,万望替王某在他老人家面前分说几句,我实实地没这个心思。” 顾骆二人见王林身后侍卫连同赵大胡子、贾老四在内,个个都是鼻青脸肿、挂彩不轻。他们不知冼清让派人相帮之事,以为这是景兰舟的杰作,心中均想:“景师兄明明在开封留守,怎能绕到我们前头出手教训王林一伙?真真神通广大。” 骆玉书略一沉吟,道:“王兄若果无此意,顾老前辈心如明镜,自不会错怪好人。只是令兄此刻也在开封,倘如他竟有所筹谋,家祖早派我叔父前往于府援手,他二人先前已照过面了,令兄不慎受了些轻伤。” 王林闻言浑身一震,心道:“这于谦好大的来头,非只宗室大臣一力保全,在江湖上也如此深得人心,竟引来顾骆两家武林巨擘同时拔刀相助,幸好我此行尚未得手,否则哪里还有命在?须同大哥也招呼一声,叫他切莫造次,只回去禀明叔父急切下不得手,另想办法便了。”脸上陪笑道:“这真是无风起浪,我大哥对于侍郎亦素来敬仰,怎会大水冲了龙王庙?骆兄、顾女侠,求你二位在顾老前辈面前务必替我兄弟美言几句。” 顾青芷啐道:“不做亏心事,何必怕我叔公找你?”王林讪笑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不过江湖上人多嘴杂,顾老前辈近年来又南山豹隐,只怕偶尔听见些不实之言,便自信以为真。”顾青芷板着脸道:“我叔公英明决断,从不冤枉好人,用得着你来操心?” 王林心中暗骂:“老东西如不曾冤枉好人,思过、铸错之名由何而来?”脸上仍是堆满笑容,唯唯连声。骆玉书见对方这副嘴脸,料想其再无胆量为害,眼见于家免去一场祸端,总算心下稍安,便也出言安抚几句。 当下二人别过王林及众侍卫,骆玉书喜道:“芷妹,如此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乘着天还没黑,我们翻过牛脾山到长葛县再歇息。”顾青芷道:“左右也是赶路,不如多走两步到许州投店。”骆玉书道:“也好。” *** 二人向南穿过牛脾山道,不多时便到洧水河边,正值夕阳只剩一抹光晕还映在山头,两岸水草望去黑洼洼的一片,洧河有如一条金带在当中曲折蜿蜒。二人沿河策马而行,骆玉书惦记堂妹伤势,心中怅怅不乐。 顾青芷见他面带愁容,安慰他道:“骆大哥,咱们此去就算找不到林前辈,说不定施神医尽得他师父真传,也有本事治好言姐姐。”骆玉书叹道:“管墨桐岂是妄言之人?只要林岳泰还活着,总能寻得着他,就怕他已然不在人世。”顾青芷道:“他既精通医理,又是武林高手,哪这么容易便死?”骆玉书道:“他是管墨桐的师兄,年纪想必比管老还大着几岁,天有不测风云,岂是人力所能抗拒?” 顾青芷叹了口气道:“骆大哥,我现在才知见亲近之人吃苦受罪,当真比自己遭罪还要来得难受,我恨不能代替言姐姐受伤。”骆玉书摇头道:“青芷,言妹忍受这般煎熬我已是心如刀绞,若见你受此苦楚,我不如死了的好。”语气虽然平淡,却是情真意挚,全无矫揉之态。顾青芷脸上一红,心中甚为喜悦,低声道:“好好地说死作甚么?多不吉利。”骆玉书笑道:“我们边关将士整日在刀口上打滚,哪有这些避忌。” 第七十五章 内讧 二人正言语间,忽听见前面一片沼地中隐隐传来人声,似是在激烈争吵。骆玉书听其中几个声音颇为熟悉,心中一动,将马匹驻在原地,拉着顾青芷朝声音来处悄悄靠近。洧水岸边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生得极为茂密粗壮,二人藏身其中行走,几乎不露形迹。行到沼地边沿,骆玉书轻轻扒开芦杆偷眼瞧去,只见一小片沼地两侧各站着四名道姑,八人正争论不休,一边四人青衣纻履,正是霜霞雾霈四使;另一面四名道姑年纪皆与之相仿,穿的却是淡黄色道袍。 骆玉书暗暗心惊,自忖单是霜霞二使已难应付,如今十二妙使竟到了八人,如被对面发现,只恐极难脱身。顾青芷朝他努了努嘴,示意对方正起内讧,不如先躲在一旁静观其变。只听沉霜使冷冷地道:“玄部四位妹妹,此番出行前宫主早已替我二部分拨好各自差使,你们硬要越俎代庖、横插一手,到底是何用意?” 对面一名黄袍道姑铁青着脸道:“笑话!自老宫主设立十二妙使伊始,便是以我玄部为首,你幽部不过近年来方得宫主恩宠,就想作威作福,事事爬到我们头上?”只见说话这名女子眸子漆黑透亮,双眼在暮色中极有光泽。沉霜使哼了声道:“依你说欲待如何?”那道姑冷笑道:“自今而后,应文和尚的下落便由我们玄部去打探,不劳烦四位姐姐大驾了。” 沉霜使一张脸雪白得有如透明,冷冷道:“聚星使,你这话甚么意思?你违抗宫主勅令,莫非是想造反?”对面一名鹅蛋脸的黄衣道姑笑道:“姐姐可别拿这么重一座大山压我,妹妹身子骨弱,承受不起。寻找应文禅师本是我玄部分内之事,幽部四位姐姐若肯玉成,也只算物归原主。” 染霞使笑道:“浸月使这话就差了,当初要不是你们玄部徒劳日久、一无所获,老宫主又怎会将此重任交与幽部?若非小妹查到相国寺方丈这条线索,只怕你们时至今日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浸月使冷笑道:“如今你便好见成效么?虚耗三年时光白搭上明觉老和尚一条性命,还逼得红莲尊者叛教投敌,嘿嘿,当真有大功于本教!”染霞使闻言一时语塞,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 骆玉书心道:“原来无为教一直在找的人也是个和尚,不知这应文禅师又是甚么来头?她们口中的‘红莲尊者’想必就是鉴胜了,浸月使既指他叛教投敌,看来无为宫同王振一党确未相互勾结。” 那在德安城北与二人会过一面的“静姐姐”抟雾使皱眉道:“梳云、笼烟两位妹妹,咱们三个一直都很聊得来,你们当真一点情面不讲?”对面云烟二使容貌酷肖,竟是一对双生姊妹,其中一人冷冷道:“今日只论公事,谈何私情?”也不知说话的到底是梳云使还是笼烟使。抟雾使怒道:“真要撕破脸皮么?好哇,久闻你二人使剑时心意相通,威力非比寻常,我倒要领教领教。” 只见八女越说越僵,转眼便要动手,顾骆二人心中想起罗琨曾言无为宫中结党倾轧之风极盛,今日观之果然不假,就连十二妙使也是各成营垒。骆玉书见织霈使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就如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心道:“这小姑娘心地实在不错。罗大哥曾嘱咐勿要同她为难,过会两边真动起手来,我暗中保她无恙便是。” 沉霜使望了抟雾使一眼,沉声道:“我二部间虽有些许争执,待晚些时禀明宫主,凡事皆有公论,都是自家姐妹,怎能动不动便喊打喊杀?”抟雾使心中一凛,垂首道:“姐姐见教得是。”骆玉书心中暗暗称赞:“沉霜使虽然冷口冷面,行事却有大将之风。” 不料抟雾使话音刚落,忽地一声闷哼,身子直直摔倒在地。幽部三女见她嘴唇转眼间便呈紫黑之色,不禁俱各失容。沉霜使厉声道:“聚星使,我念在同门情谊,对你玄部一直处处忍让,你怎敢下此毒手?”她脸上向来冷冰冰地没甚么表情,此刻却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显是恚愤已极。 聚星使又惊又怒,喝道:“你少在这儿含血喷人,凭甚么说是我干的?”沉霜使道:“大家从小一块儿长大,何必遮遮掩掩?难道抟雾使不是中了你的独门暗器五虻七星针?”聚星使皱眉道:“有这等事?让我瞧瞧。”刚踏上一步,染霞使喝道:“还想过来再暗算我们几针么?”纵身拔剑刷地朝她刺去。 这一下出手极快,聚星使防备不及,眼见长剑便要穿胸而过,只听“铮”的一声,浸月使从旁挡下这剑,冷笑道:“好啊,还说我们暗算偷袭?简直卑鄙之极!今儿不打是不成了,妹妹们一齐上啊!”云烟二使双双从后攻上,沉霜使和织霈使也提剑加入战团,转眼间便成七人混战的局面。 第七十六章 梅长老 骆玉书见七女虽厮杀一处,仍是自然而然地成对施展开玉蟾两仪剑法,但幽部少了一人,织霈使形单影只,片刻间便大落下风、险象环生,若非仗着自己也熟习此路剑法,于对方招数步法尽皆了然于心,只怕早已中剑受伤。他记着当日罗琨之言,有心要出手相助织霈使,但霜霞二使曾在武昌同自己交过手,二部眼下虽生内乱,若他与顾青芷当真现身,难保七女不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反而不是敌手。 正自踌躇之间,忽听苇丛中一阵大笑,眼前一道青影闪过,身法快如鬼魅。只见那人在七女身间闪转腾挪,人影到处,左手一探,便夺下了对方手中长剑,随即交于右手,脚底已移到下一人身旁,猿臂轻舒,又是一剑在手,转瞬之间便将七女兵刃尽数夺去。那人撒手将七柄剑往地下哐啷啷一抛,哈哈笑道:“怎么同门师姐妹练剑,也用这般拼命么?” 众女但觉眼前一花,兵器便已被人夺走,不禁俱皆为之愕然,纷纷停手罢斗。沉霜使定睛一望,喜道:“梅长老,你在这里便好了!聚星使用五虻七星针打伤了抟雾使,请梅长老主持公道,让她交出解药救人。”那“梅长老”转头对聚星使笑道:“聚星使,你真对本教姊妹下了如此重手?” 骆玉书在暗处窥见他容貌,心下不由大为震惊,原来对方便是昨日在朱仙镇管墨桐药摊上那名青衣老者。当时他见这老者同管墨桐似乎交情匪浅,孰料竟是位列峻节五老之一的梅潜。罗琨曾提到自“岁寒三友”中的松竹二老叛教之后,梅潜为求避嫌,极少插足教务,不料竟会在河南连日撞见。 聚星使急道:“梅长老,你最清楚我的脾气,要真是我做的,我怎会矢口不认?”梅潜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抟雾使确是中了七星针不假,你先拿解药出来。”他近两年虽四方游历,甚少涉手教务,毕竟是教中五位长老之一,加上梅潜性子随和,在教内声望既高,人缘又佳,说话向来极有分量。聚星使见他开口,从怀中取出一块黑黝黝的方石同一红一白两个小瓷瓶交给他道:“先用磁石吸出钢针,白瓶内服,红瓶药膏敷于针口,半日即可无恙。” 梅潜将东西递与织霈使道:“快拿去救人罢。”织霈使眼睛一红,低头接过解药,依言替抟雾使取针解毒。梅潜眯缝着眼笑道:“沉霜使,我一直夸你在这几个女娃子当中处事最为沉稳,怎么今日也糊涂了?织霈使,你且说说抟雾使是甚么地方中针。”织霈使一怔,低声道:“中在右胯。”梅潜笑道:“你们仔细想想适才你两边所站方位,聚星使如何能抬手射中抟雾使右胯?除非这针会在半路拐弯。” 沉霜使略一回思,动手之前己方四人面向西南,自己立在最前,抟雾使紧挨着站在左后,南首的聚星使如要发针射其右胯,必会先打中挡在抟雾使身前的自己。但当时抟雾使一遭暗算,双方便即动手,又哪顾得上瞧她是何处中针?若非梅潜一语点破,只怕今日不明不白地与玄部四使结下深仇,不禁心中一凛,恭恭敬敬地道:“梅长老见教得是,怪贫道莽撞了。”心道:“如不是聚星使下的手,那又是谁?云烟二使一直站在星月两人身后,更无可能出手,难道是浸月使?只是旁人又怎会使五虻七星针?” 梅潜见她呆呆出神,哈哈一笑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听说你们这几个女娃娃大有出息,很是能替宫主办事,今儿到底为了甚么闹到要自相残杀?”染霞使抢着道:“还不是为找应文大师的事……”梅潜打断她话头道:“小妮子好不晓事,这话也随便说得的么?小心隔墙有耳。”染霞使道:“这儿除了我们几个,哪里还有旁人?”梅潜笑道:“恐怕不见得罢?”忽提高声音道:“草丛里的朋友,还不出来见上一面吗?” 骆玉书见他已然察觉,只得携顾青芷起身走出苇丛。染霞使娇叱道:“又是你们两个!”拾起长剑便要攻上,梅潜伸手拦住她道:“染霞使,你平时最沉得住气,今儿可有点反常。”染霞使脸上一红,笑道:“梅长老真爱说笑,本使替宫主尽心办事,甚么时候落后过?” 梅潜嘿嘿笑道:“老头子教你个乖,往后如要动手,先得摸清人家的底细。你可知这两人是谁?”染霞使道:“他们暗中盯梢树海,定是本教的对头。”梅潜点头道:“对头有惹得起的,也有惹不起的,你怎不问个明白?” 沉霜使冷冷道:“充其量是朝廷的狗官,有甚么惹不起?”梅潜笑道:“官倒确是个官儿,是不是狗官可就难说。老头子给你们引见,这位骆玉书骆少侠,是河间府骆大侠的长孙;这位顾女侠更了不得,不单是霹雳堂顾老堂主的千金,还是思过先生的侄孙女。你们自己说,就凭咱们几个的本事,惹得起人家么?” 骆玉书心道:“梅潜与我二人素未谋面,多半是从管墨桐处听说。大哥说这位梅长老近年来游离教外,看来他和无为宫一众首脑人物来往仍颇紧密,否则不会对我二人的来路打探得如此清楚。” 第七十七章 劝阻 沉霜使不悦道:“梅长老,眼下不是咱们去招惹人家,而是人家踩上门来。河朔大侠、思过先生是武林中的太山北斗,江湖上谁人不敬?可咱们既身入本教,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难道还能由着挑肥拣瘦么?”梅潜哈哈笑道:“小姑娘倒有骨气,难怪少宫主任命你为十二妙使之首,好眼光,好眼光!”沉霜使望了对面一眼,冷冷道:“多谢长老夸赞,只怕玄部姐妹未必同意这话。” 梅潜微微一笑,问骆玉书道:“骆少侠,你这趟可是专程来找本教麻烦么?”骆玉书略一迟疑,道:“不瞒前辈,晚辈此行本是追查瓦剌奸细树海,无意间得知开封府僧官鉴胜乃是贵教中人,原本确要拿他治罪,可惜功亏一篑;其中曲折,相信前辈也已知晓。”梅潜叹道:“近年来本教人才凋零,鉴胜和尚原是不可多得的好手,连他也投靠了朝廷,难道真是天亡本教?唉,这都是命数使然。”众女闻言不禁脸色一变。 骆玉书接着道:“至于今日之事,纯是晚辈二人恰巧由此路过,绝非有意窥探贵教隐私。骆某虽与霜霞二位尊使在武昌过了几招,也是为了出手救人,谈不上甚么仇怨,还请前辈准我二人离去。晚辈虽在官场,却非不懂江湖规矩,诸位适才谈论之事,在下决不向外吐露半分。”梅潜呵呵笑道:“刚才咱们都说些甚么了,啊?都是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儿起内讧、动刀子,中了暗算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也不怕人家看笑话。” 沉霜使铁青着脸,冷冷道:“到底是甚么人对抟雾使下的毒手,还请梅长老明示。”梅潜咳了声道:“这倒奇了,你们面对面都没看清,我老头子哪能瞧见?”说完笑眯眯地瞥了染霞使一眼。染霞使笑道:“五虻七星针是聚星使的独门暗器,旁人如何会有?”聚星使哼了声道:“我这又不是甚么宝贝,只恐有人居心叵测,当真要偷的话,还怕没机会么?” 梅潜摆手笑道:“好啦好啦,当着外人面吵嘴,还嫌不够丢脸么?都给我消停会儿罢。骆少侠,听说你此行是往江西寻医,不知眼下可有眉目?”骆玉书暗想:“他既知道这事,定是不久前才又会过管墨桐,看来此人同管仙交情甚好,不妨问问他有没有林岳泰的消息。”当下恭敬作揖道:“实不相瞒,晚辈此刻全无头绪,还望前辈略为指点迷津。” 梅潜捋须一笑,回头对诸女道:“本教生有重大变故,宫主在祥符县急召教众议事,你们几个别在这儿瞎捣乱啦,天大的嫌隙也先放在一边,赶紧去开封觐见宫主才是正经,老夫随后便到。”众女望了顾骆二人一眼,面露犹豫之色。梅潜笑道:“怎么,你们担心老夫也跟鉴胜和尚一样叛教出逃?只怕人家未必瞧得上我这糟老头子。” 沉霜使心道:“梅长老这几年来不见踪影,今日突然现身传达宫主谕令,看来教中的确出了大事。”向幽部三女道:“我们走。”那头抟雾使服了解药,神智已然恢复,织霈使搀着她向梅潜躬身行了一礼,跟着霜霞二使转身离去。 聚星使见幽部走远,哼了声道:“今日且不同她们计较,我们也赶紧去见宫主,免得幽部先到一步,又在宫主跟前进谗。”梅潜笑道:“聚星使,今后可得看好自己家生,莫再让人顺手牵羊。” 聚星使打个稽首道:“今日幸得梅长老明辨黑白,贫道方不致蒙冤,然而到底是何人用七星针暗算抟雾使,意图嫁祸于我?眼下幽部妙使已然离去,长老可否明示?”梅潜笑道:“总之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说出来没甚么好处,你自己小心提防罢。”聚星使微微蹙眉道:“多谢梅长老。”领着玄部诸女行毕礼去了,却和幽部走的不是一个方向。 梅潜目送众女行远,神色忽转凝重,转头向骆玉书道:“骆少侠,你我今日是头一回见面,敢问少侠信不信得过老夫?” 骆玉书一怔道:“前辈说哪里话?晚辈早先不得已与贵教为敌,不过是职分所在。所谓识英雄者重英雄,在下并非冥顽之人,先前有幸得识桐柏二仙两位前辈,为其恢廓优容折服不已,桐仙更是有大恩于晚辈。前辈与二仙齐名,自也是武林中的高士,又有甚么信不过的?” 梅潜笑道:“少侠话不必说得太早,老夫是劝你二人莫要去江西寻访‘圣手回春’施大夫。”骆玉书愕然道:“舍妹重伤危在旦夕,连一日也不能耽搁,前辈何出此言?”梅潜道:“此事说来话长,多言无益,故而我问少侠是否信得过老夫。两位此去若寻不着林岳泰,固然是徒劳无功;就算真找到了他,也未必能如少侠所愿。” 顾青芷忍不住道:“照你的意思,言姐姐就该躺着等死?”梅潜道:“先天掌内伤确是大不易治,但要保住性命并非难事,令妹既已得良医诊治,只须好生调理数月便无大碍,眼下棘手之处在于如何让令妹伤愈后能够回复如常。”骆玉书点头道:“正是,管长老说天下只他师兄一人有此本事,莫非前辈另有妙法?” 第七十八章 高人 梅潜笑道:“医学之道殊途同归,这话却未免有些托大,难道梅山医隐当真便是这世上医术最为高明之人?”骆玉书道:“在下何尝不知山外有山之理,但眼下只得管仙指点这华山一条路,不容我等不前赴一试。前辈若另有救治舍妹之法而毋须远涉江西,万望赐教则个。” 梅潜沉吟半晌,叹道:“我此刻也没甚么良策。罢了,此等性命交关之事,料来两位也不会因我老头子一面之辞便行罢止。老夫只求少侠答应我一个请求,如蒙许允,也算梅某替故人尽了份力。” 骆玉书听他言语间似和林岳泰渊源颇深,忙道:“前辈有事但管吩咐,在下自当尽力办到,‘求’字如何敢当?”梅潜点了点头,缓缓道:“林岳泰归隐多年,世间知其下落之人极少,然以两位之能,此去未必不能成事,但此举也将给他带来无尽凶险。少侠找到林大夫之日,只恐其人死期亦不远矣。” 骆玉书听说林岳泰果然尚在人间,心中忧喜掺半,问道:“此话怎讲?”梅潜叹道:“林大夫当初之所以遁迹销声,原是为躲避一位仇家。这对头十分厉害,不单逼得林岳泰自己隐姓埋名,连他徒弟施和浦都只能寄身宁王王府以求自保。” 骆玉书不解道:“桐仙已是难得的高手,林前辈既是他师兄,想来功夫与之亦在伯仲,是甚么对头如此难缠?”梅潜摇头道:“林岳泰醉心医术,武功不及师弟远甚。少侠若真寻到他时,他顾念令祖旧日恩情,定肯答应出山救人,只不过如此一来,自己也难免被仇家盯上。” 骆玉书默然半晌,叹道:“原来林前辈隐居不问世事,竟是有此苦衷。不知林大夫与家祖往日有何渊源?管长老先前亦曾提到此节,却未明言细情。”梅潜笑道:“此中梗概老夫并不知晓。骆大侠仁义素着,江湖内外承其情者不计其数,若说林岳泰也受过他的恩惠,那是毫不希奇。只是林大夫与那对头仇深似海、不死不休,此番一旦现身必定凶多吉少,老夫所仰求者也正为此:少侠若真访得林老哥远赴河南治病,万望先行请到一人于路护持,方能保其不为仇家所害。” 骆玉书动容道:“不知前辈所指何人?”梅潜抚须道:“应天府栖霞山东麓北临大江之处,有一地唤作落星矶,江边筑一小楼,叫做落星楼。两位如能请得落星楼主人苏先生相陪同行,诸事一应听他安排,林老哥这趟便万无一失;治好令妹之后,苏先生亦会替林大夫妥善措置后路。” 骆玉书奇道:“这苏先生又是何许人也?”梅潜从袖袍中取出一块象牙笏板交给他道:“苏先生正是林岳泰仇家的克星,少侠见到他时只须出示这件信物,其人便绝无疑心。” 骆玉书见这象笏色泽黯淡、微微发黄,一望而知乃是陈年旧物,将其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微一踌躇,道:“还望前辈能将林大夫仇家姓名见告,我们也好早作防备。”梅潜叹道:“天下负心者众,倘若识人不明,步步皆是凶险,人人尽可成仇。非是老夫故弄玄虚,此人知之无益,少侠只管将这笏板交给苏先生,余下的事他自会料理。” 顾骆二人对望一眼,心中一时颇感为难。以对方适才展露的武功而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高人,且听其语气恳挚,所言料之非虚;但真要凭其一己说辞便去南京寻找那虚无飘渺的“苏先生”,由河南折往应天再去江西,须多走七八百里路,迁延不少时日。 梅潜见二人面露犹豫之色,笑道:“老夫话已说完,两位信与不信,但凭自决。”转头问顾青芷道:“雷副堂主近来身子骨可还健旺?”顾青芷奇道:“你认识我雷叔叔?”梅潜哈哈笑道:“‘认识’二字,可将老头子瞧得小了。劳烦姑娘回去给雷虎臣捎话,就说我梅潜今年立秋之时仍在老地方相候。” 顾青芷“啊”了声道:“雷叔叔隔年立秋便要外出半月,连我爹爹也不知他去往何处,难道竟是赴你之约?”梅潜笑道:“不错,雷堂主同老夫约定每两年较量一次武功,算上今年已是第九回了。” 顾青芷忍不住问道:“你二人缘何要比试?”梅潜捋须笑道:“我辈江湖中人比武论剑乃一大快事,还需甚么由头?”顾青芷道:“那你们前几次胜败如何?”梅潜笑道:“君子不揭人之短,反正我不曾输、他不曾赢,小娃娃问这个作甚?”顾青芷以手刮脸道:“自吹自擂,也不知羞,我问雷叔叔去。” 梅潜笑道:“雷虎臣一世枭雄,难道还有输了不认之理?”抬头望见天色将晚,轻叹道:“梅某俗务在身,不能久留。方才所言,恳请二位务必谨记。”倏地人影一晃,已闪入苇丛中消失不见。 第七十九章 误会 骆玉书见他行踪如此飘忽,叹道:“这位梅前辈不愧为出世高人,他既知雷世叔本名,两人多半是故知旧交。”顾青芷道:“我总觉着这老儿透着些古怪。他讲的这些事情,管墨桐为何不说与我们知晓?他身为林岳泰的师弟,不当更为清楚么?” 骆玉书道:“他二人师兄弟反目,早已屏绝往来,管前辈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况且同门未必情好,不见松筠道人跟他两位师弟么?这几位虽都是武林中的前辈奇人,毕竟非属名门正派,讲话行事有些不循常理,但梅长老既如此说,不去应天瞧一眼总是不能安心。眼下于府既已无忧,我们先向前找到景师兄会合,之后再兵分两路而行。”顾青芷道:“我二人来路上未有半刻耽搁,景大哥怎能抢在我们前头截住王林?”骆玉书道:“这事当真奇怪得紧,我们到长葛县瞧瞧有没有丐帮弟子,打听下景师兄的行踪。” *** 两人寻水浅处牵马趟过了河,行不数里便至长葛。骆玉书道:“芷妹,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且不急着赶去许州,先在这儿驻脚打探下景师兄的消息。”二人投了店安置好马匹行囊,草草吃过晚饭,问了一圈客栈伙计及左近铺户,却无人见过长相打扮类景兰舟者。 骆玉书无奈之下,正要去马槽添料,忽见门外数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匆匆行过市街,个个步履轻捷,皆是身负武功之相。他心中一喜,抢出拦住众人抱拳道:“诸位少停,请问几位可是丐帮的朋友么?” 带头一名乞丐微微一怔,停步问道:“阁下是谁?”骆玉书道:“在下河间骆氏子弟贱字玉书的便是,适才冒昧扰驾,是要向贵帮弟兄打听一人。”那人喜道:“原来是辽东骆少侠,我等在河南也多闻尊驾的事迹,当真是英侠无双,幸会幸会。”骆玉书谦让道:“兄台谬赞了。几位既是河南分舵的弟兄,在下有一位姓景的朋友近日同贵帮打过几回交道,诸位可知他眼下在甚么地方?” 那人脸色一变,道:“少侠说的可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骆玉书喜道:“正是,兄台认得他么?贵帮这趟义助景师兄共济忠良之后,实令人钦佩不已。”那乞丐怒道:“我等也正到处找他,怎么这种人也是少侠的朋友么?” 骆玉书听他语气不善,心中一惊,问道:“兄台这话是甚么意思?”那乞丐恨恨地道:“本帮敬重思过先生威名,这一趟本愿玉成其美,将这份大功劳送与景兰舟这小子。不料这小子色迷心窍、吃里扒外,见那无为宫主略有几分姿色,昨夜故意放走了妖女,累得我们陈舵主身受重伤,今儿中午更同那妖女勾搭一处,伤了分舵弟兄两条人命。陈舵主午时吃完饭回房歇息,未时便死在了床上,除了无为教的妖女,还有谁武功如此高强,能够来去自如而无一人察觉?本舵出了这样的惨事,一时间群龙无首、人心扰攘,眼见便要捅出天大的乱子,幸好吴副舵主收到消息得知本帮韩长老眼下人在邓州,立时飞鸽传书到长葛哨站,命我等速去请韩长老前来主持大局。嘿嘿,说来着实可笑,原本这道哨站也是为替姓景的小子打探情报而设,算我们这群叫花子瞎了眼。” 骆玉书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问道:“兄台口中所说的妖女,可是一名身着绿衣的美貌女子?”那乞丐道:“正是,骆少侠也见过她么?”骆玉书心下大骇,道:“难道那女子竟是无为教主?”那乞丐怒道:“本帮弟兄亲耳听见那妖女的手下喊她作宫主,这还会有假么?” 骆玉书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同景师兄虽相识时日不长,但其人慷慨磊落,决非兄台所说的奸佞之辈,这当中定有误会。”那乞丐道:“我跟这小子素昧平生,冤枉他作甚?那妖女还说这小子已做了无为宫的甚么青莲使者,嘿嘿,思过先生的高徒公然结交妖佞不说,竟至亲入无为邪教,若非本帮多名弟子亲眼所见,说出去谁人能信?少侠千万勿受小人蒙蔽,吴副舵主已将事情前后原委细细写明,是在下刚刚亲手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这便要去邓州交给韩长老过目。” 骆玉书沉吟道:“韩长老驾临河南,也是专程为了此事么?”那乞丐道:“韩长老早已广发英雄帖,今年秋天便要金盆洗手。他本是南阳府人,近来回老家料理些俗务,不想仍是未能免于武林风波。” 骆玉书点了点头,道:“韩长老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江湖上人所共敬,有他出面料理,此事必能妥善措置。如此说来,几位也不知景兰舟在哪里了?”那乞丐道:“府城弟兄最后见他今日午牌时分同那妖女一道鬼鬼祟祟躲在树上,之后两人便不知所踪,还能有甚么好事?待得料理了陈舵主的后事,丐帮少不得要去铸错山庄兴师问罪。” 骆玉书心道:“然则景师兄今天中午仍在开封,出手教训王林之人不会是他。”向对方抱拳道:“此事终归有些蹊跷,恳请贵帮先勿急于定论,骆某定将来龙去脉查个清楚,给丐帮一个交代。”那乞丐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与阁下无关,丐帮何须少侠交代?我知顾骆两家交情极深,但这回姓景的小子勾结妖逆决计错不了,且看思过先生到时如何裁处。”说完朝二人拱了拱手,径领着诸丐去了。 第八十章 嫁祸 这时顾青芷也早来到一旁,奇道:“丐帮怎说景大哥和那无为宫主凑在一块儿?”骆玉书道:“不错,昨晚你在房内不曾出来,有一女子自称是那蒙面怪客之徒,武功之高莫可名状,没想到竟是无为教的宫主。”顾青芷笑道:“这便是罗大哥提过的那位少宫主么?方才你说她样貌甚美,不知有多好看?” 骆玉书道:“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没听见景师兄惹了大麻烦上身么?‘四象铜锤’这桩命案若不查清,我怕他在江湖上寸步难行。”顾青芷道:“他是我叔公的徒弟,天大的祸事自有我叔公担着,有甚么好怕?说不定是景师兄见这少宫主生得俊俏,心甘情愿跟人家走的。”骆玉书道:“我三人相交这些时日,他的为人你最清楚不过,绝非见色忘义之徒。何况我本想托景师兄往应天去请苏先生,而今他却得罪了丐帮,这事可不大好办。” 顾青芷思忖若真找不到景兰舟,她和骆玉书二人多半便要分道而行,心中自是大大不愿,忙道:“我同你一起去寻他便是,丐帮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得罪了他们便活不下去?” 骆玉书笑道:“芷妹,你说得好轻巧!丐帮自唐末创立至今,数百年来一直是天下第一大帮,历代出过不少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自本朝开国以来,丐帮大受朝廷打压,几代帮主虽未复见领袖武林之伦,帮中仍是不乏高手,现任帮主‘金面烛龙’司润南一身横练外功,是江湖中顶尖的人物,四位九袋长老也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不过丐帮最为过人之处还在根基深厚,天底下凡有叫花子的地方,便布有他们的眼线,可说是近年来唯一能和无为宫分庭抗礼的帮派,你试想若被他们盯上,还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么?” 顾青芷一吐舌头道:“这可比我们霹雳堂厉害得多啦。”骆玉书道:“正是,他在武昌虽或不如你霹雳堂势大,论到在各省分布之广、人数之众,霹雳堂却又远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了。” 顾青芷道:“适才听丐帮弟子之言,景大哥白天仍在开封城,那和王林交手的决不是他,莫非另有人在暗中相帮?”骆玉书点头道:“虽不知是何处义士出手相助,总之是友非敌,倒无须太过挂心。只是连丐帮也同景师兄断了联系,我们却到哪里去寻他?难道要折回开封不成?” 此时夜幕已垂,天边疏星寥落,影影绰绰地忽闪忽现。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南面传来一阵尖啸,音调凄厉,直如鸱枭悲啼、长夜鬼哭。骆玉书心下一惊,暗道:“这人好深厚的内力。”见啸声竟是由方才丐帮弟子去处传来,忙对顾青芷道:“芷妹,我们瞧瞧去。” 两人发足向南疾奔,到了两三里外的一片荒园之中,只见方才所遇的几名丐帮弟子纷纷尸横就地,个个面目狰狞,死状甚惨。二人大惊失色,俯身察看时,见众人身上并无兵刃伤口,却都脸色发黑,像是中毒而亡。骆玉书除去一人上身衣衫,见其胸口赫然有一个暗青色的掌印,失声道:“碧磷掌!” 顾青芷怒道:“又是那蒙面人干的好事!”骆玉书点头道:“不错,也只有他这般武功,这些丐帮弟子才会霎时间尽数毙命,全无还手之力。”顾青芷凝思道:“不对哪,先前路过的丐帮弟子共有六人,这儿却只有五具尸体。” 骆玉书想了想道:“正是!少了名四十岁上下的癞子。”纵身跃上旁边半堵丈许高的断垣仔细环望一番,落地摇头道:“没瞧见有甚么人在附近。”顾青芷道:“方才他们六个还在一块儿,转眼间便少了一人,委实有些可疑。拢共半盏茶的工夫,这癞子也不能钻到天上去,我们四下找找。”骆玉书皱眉道:“以那黑衣人的功夫,杀五人还是六人实无分别,怎会独独放过此人?” 顾青芷一面四下搜寻,一面道:“也未见得便放过了他,只不知人到哪儿去了?”边说边走到那半截断墙背后,忽地脸色大变,叫道:“骆大哥,你快来看!”骆玉书冲到墙后,只见墙面上用炭条歪歪斜斜写了几个草字:“杀人者景兰舟也。”不禁失色道:“好狠的借刀杀人之计!这笔血债如计在景师兄头上,丐帮怎肯干休?” 顾青芷蹙眉道:“骆大哥,你说前日在开封你我与那黑衣人交手之时,他若祭出碧磷毒掌,我们能否抵敌得住?”骆玉书摇头道:“他当时若真要取我二人性命,想来并非难事。”顾青芷道:“不错,此人识出我二人武功路数后便自行退去,似乎未有赶尽杀绝之意,为何独对景师兄屡施辣手,此刻更设计栽赃,要他和整个丐帮结下深仇?” 骆玉书拔剑将墙面字迹刮去,道:“这人是无为宫主的师父,行事自然邪气十足。景师兄此来河南本为相助于家,全是因我之故才卷进无为宫这趟浑水,我不能眼看他受人陷害而置之不理。芷妹,不如你先回武昌,我回去找大勇分舵的弟子言明真相。”顾青芷噘起嘴道:“这时候你撇下我作甚?我和你一起去。” 忽听身后一人道:“承两位如此挂心,不才如何担待得起?”回头看时,竟是景兰舟牵着青骡笑吟吟地立在不远处。二人一声欢呼,骆玉书上前握住他手臂道:“我等正自忧心,兄台却如何在此?”领他看过丐帮弟子尸首,将前情说与他听了。 景兰舟大为震惊,道:“陈劲风死了?这……这怎么会?”略一迟疑,将前去古侯台向丐帮求医撞见冼清让之事对二人说了,道:“景某昨夜在客栈外与那蒙面怪客交手之前,已在丐帮分舵大会上见过冼姑娘一面,我答应何汉岑不将此事外传,绝非有意要瞒两位。眼下丐帮既知冼姑娘就是无为宫主,这事传了开去,只怕连这位何老弟的家小也不得保全,景某未能对他信守诺言,心中好生惭愧。” 顾骆二人惊道:“何汉岑落在丐帮手里?”景兰舟奇道:“不错,二位认得他么?”骆玉书虽同他讲过树海在张吉本府中被劫之事,却不曾提到何汉岑的姓名,是以景兰舟不知在张府同二人交手之人正是这何老四。骆玉书叹道:“可惜鉴胜投靠王山,一口咬定自己是朝廷混入无为宫的细作,否则倒可劝何汉岑出面指证这和尚。” 顾青芷道:“眼下丐帮认定陈劲风是冼姑娘所害,何汉岑自身难保,想这些也没甚大用。景师兄既离开封,可是于大人家太平无事了么?”景兰舟点了点头,将日间在抚院衙门遇见冼清让、对方允诺派人拦截王林一行、继而撞上松竹二老设计脱身之事说了,只是顾及冼清让的声名,将她对自己一番情愫尽皆略去不表。 *** 第八十一章 别离 白天他拉冼清让一同跃入汴河之中,生怕敌人沿河追赶,并不急着游水离去,各以龟息功在水中闭气潜伏。初时两人只想赚开松竹二老,到得后来各见对方内息悠长,藏身水底游刃有余,不由童心乍起,在河底比拼起憋气来。过了约莫小半盏茶功夫,二人听水面上再无动静,景兰舟小心探头观望,二老果已不见踪影。两人不敢即刻出水,顺流游了数里,拣了个隐蔽之所上岸,冼清让带着景兰舟在小巷中三转两转,到了一座大宅门前,有手下人迎了进去,各自送上替换衣裳。 景兰舟换了湿衣,独自坐在房中等候。过不多时,冼清让叩门进来,已换了一身宝蓝缎衫,更显身段婀娜,笑道:“今日委屈公子做一回本教的青莲护法尊者,实是大大冒犯了思过先生。”景兰舟笑道:“好说,只是这护法尊者当得也忒凶险,实在难称美差。”冼清让咯咯娇笑,柔声道:“若非公子急智,我两个早已没命,这下又欠了你一份人情,也不知该怎么还才好。” 忽听房门外一人道:“宫主,洧川县的信鸽到了。”冼清让命道:“送进来。”只见一名青衣僮仆双手捧着只灰色鸽子进房交给冼清让,旋即毕恭毕敬退出房间。冼清让解下系在鸽脚上的纸卷扫了一眼,扬手将信鸽放飞窗外,笑道:“总算又替你做完一件事情,王林今后绝不敢再对于家动半分心思,只是冒渎了尊师的名头,还望公子勿怪。” 景兰舟拱手作揖道:“景某谨替于大人一家谢过宫主厚意,姑娘此举德惠深远,晚生无以为报。”冼清让道:“尊师头一次将此重担交托于你,公子当真信得过我这邪教教主?”景兰舟道:“疑友不交,好朋友水里来、火里去,我同姑娘火里虽未去过,水里来却是货真价实,相信姑娘决不欺我。” 冼清让笑弯了腰道:“好一个水里来的交情!”忽像记起甚么心事一般,轻叹道:“可惜世事翻复无常,本待同公子多聚几时,只是眼下松竹二老突然现身,我不得不急召手下商量对策。小女子答应公子的三件事情如今已完成了两件,至于替骆二小姐治伤,管墨桐贵为本教医术第一把好手,若连其人也苦无良策,怕是只能找他师兄相助了。” 景兰舟微微一怔,道:“那在下便不多叨扰。松竹二老武功既高,手段又狠,实非易与之辈,宫主千万小心。”冼清让笑道:“承公子挂怀。今年七月十五地官诞辰,本教将于洞庭湖君山岛上举办中元法会,公子如若得闲,可至湖广一叙。”景兰舟道:“好,届时若是无事,定当前往拜候姑娘。” 只见冼清让神色欲言又止,叹息道:“望公子勿要负期,小女子恭候大驾。”跟着低声唤道:“送客。”随即飘然转入内堂。景兰舟只觉心里空荡荡地,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那青衣僮仆送他出了宅院,景兰舟心道:“以无为教的本事,打发一个王林自是绰绰有余,事不宜迟,我这便动身去追骆师兄他们。”他回客栈取了青骡,便上楼去拜别骆应渟。骆应渟见了他一怔道:“贤侄还没走么?”景兰舟道:“禀过骆二师叔,小侄此番奉师命来河南保护于侍郎一家,而今于家当已无虞,小侄想和骆师兄一道去江西寻访林前辈,也好替骆师姐治伤出一份力。” 骆应渟奇道:“王林已到了开封?你和他交过手了?”景兰舟暗忖冼清让相助自己一事不便多说,只道:“小侄收到确凿消息,已另有江湖高人出手教训了王林一伙,此人应当不敢造次了;只是为保万全,不知可否相请师叔……”骆应渟扬手打断他话头道:“你放心去罢,于府这边我自会盯着,出不了事。”景兰舟闻言甚喜,知有他在此坐镇,即便王林贼心不死,也绝无得手可能。 骆应渟又叮嘱他道:“景贤侄,此去务必一路小心。以你的武学造诣,本也无须骆某多口,只是那蒙面人武功实在太高,若再撞见他时,大丈夫能屈能伸,千万不可恋战。”景兰舟应道:“小侄自知武功低微,决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前辈。”骆应渟摇头道:“现下不是你去招惹人家,就怕人家找上门来。我这里有三颗霹雳雷火弹,你一并拿去防身罢。” 景兰舟辞谢道:“素闻雷火弹是霹雳堂至宝,这等贵重之物,小侄不敢拜领。”骆应渟道:“这玩意是你武昌府顾师兄送的,我留着也没甚么用。不过雷火弹威力骇人,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非到紧要关头勿用。”当下将贮藏与使用之法与他说了,景兰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雷火弹,辞出客栈向南奔去。他那青骡脚力极健,从午至晚已行了百余里路,终在长葛县赶上了二人。 *** 骆玉书听景兰舟讲述完日间之事,又见于府有叔父压阵,总算放心了几分,叹道:“我们已跟王林照过了面,锦衣卫看来确是吃了大亏,无为宫倒也言而有信。唉,想不到替于大人排忧解难的竟会是白莲一党,可见善恶分际,不能一概而论。对了景兄,我们无意间得知无为宫是要向明觉方丈追问一位应文禅师的下落,你可听说过这名字么?”景兰舟摇头道:“不曾听说,家师也没提过江湖上有此人物。” 骆玉书点了点头,又将梅潜之言同他说了,道:“骆某有个不情之请,想屈景兄玉趾往栖霞山一行,瞧瞧是不是真有苏先生这号人物。”景兰舟道:“这有何难?我曾去过南畿几次,对那一带颇为熟悉。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赶往应天,骆兄尽管将信物交给我便是。”骆玉书摆手道:“也不急在一时。如今丐帮认定景兄串通无为宫主害了陈劲风,那黑衣怪客又欲将这几条人命也嫁祸在兄台头上,兄台不妨先想法子向丐帮澄清事实,以免无故蒙冤。” 景兰舟笑道:“清者自清,眼下我空口无凭,倘若硬要辩白,只恐越描越黑;既是三目神判驾临河南,相信他不会冤屈景某。”骆玉书暗忖丐帮执法长老韩济岩素以公正严明、铁面无私着称,此事由他经手,或能查明真相,便道:“既如此,你我二十天后在九江府烟水亭碰头,再一同往南昌城去,不知景兄意下如何?”景兰舟一算路程道:“差不多也够了,届时无论请不请得到苏先生,景某都当赶至九江与两位相见。” 骆玉书点头道:“今日恰是月半,下月初五我们在烟水亭会合。景兄,那冼姑娘的师父所行似乎处处于你不利,路上千万小心。”取出梅潜象笏递过,景兰舟收好信物,三人于途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去了。 第八十二章 凤阳高墙 话说景兰舟辞别顾骆二人,由长葛向东经过归德州,两三日便进入南直隶凤阳府地界。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故里,元时唤作濠州,朱元璋称吴王时升临濠府,明初又更名凤阳府,此时乃是明朝中都。 凤阳府本是贫瘠之地,元末明初两淮之地遭罹战乱颇深,更是千里萧条、十室九空。洪武年间明太祖徙江南及邻省军民数十万人入凤阳,又下旨减免家乡赋役,拨款治水开路、兴建皇陵,更有诸多淮西开国元勋致仕回乡开府建牙,一时间凤阳公侯府宅鳞次栉比、甲第相望,一跃成为繁华上府。 景兰舟途经颍州,已觉街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又行两日到得凤阳,但见殿如山峦、台若冈阜,城郭壮丽宏伟之极。他听城中百姓多是不操本地乡音的内迁之民,心中暗道:“天子开口一言,便强令千万百姓背井离乡,虽说是充实中都,然安土重迁乃人之常情,器盈则水溢,此举可谓治标而不治本也。” 凤阳城分内中外三城,除中都外城之外,尚有禁垣、皇城两道城墙。景兰舟牵骡行至禁垣东安门外,见左掖有一小城崇垣深渠,极其雄伟森严,四面门楼岗台齐备,规制竟似不下寻常郡县。他心下颇感好奇,拉住一名过路百姓问道:“阿叔,请问这是甚么地方,看来这般突兀?” 那老者道:“你这小哥定是外乡远来之客,怎连凤阳高墙都不认得?”景兰舟“哦”了一声,方知这便是当年朱元璋建来囚禁宗室罪藩的监牢,笑道:“果然威武不凡。”他见高墙外守兵军纪涣散,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赌钱,心下暗自叹息,正要继续东行,忽瞧见一个人影在城楼女墙缝隙处一闪而过,身手极为矫健。 景兰舟暗道:“这人武功可不低哪,难道高墙戍卒中竟有如此人物?”不禁好奇心起,见高墙西侧正对禁垣东面城墙,中间一块空地冷清无人,便将骡子系在个不起眼的角落,趁着守兵不备由西墙攀援而上。他的壁虎游龙功虽未修炼到家,但高墙砖缝甚宽,倒也不难着手攀附,顷刻间便爬上数丈高的墙壁,轻轻落在城楼之上,举目一望,只见高墙内零星散落着百十间屋舍,其中十余间门口有士兵站岗,想是房中关押着犯人,城中尚有一队卫士晃晃悠悠地四处巡逻。 他见众军中似无特异之人,心道:“不知方才那人去了哪里?”忽见城隅一道灰影闪过,由后窗轻轻跃入西北角一间房屋之中,瞧身形依稀便是适才城楼上之人。景兰舟心中一喜,悄悄走下城楼,避开巡视兵士潜到那间房舍窗下,用唾液将窗纸洇湿,手指轻轻捅破个窟窿朝内望去,见室内陈设甚是简陋,桌椅床几皆已十分老旧,有两人背对窗户坐在桌旁,正低声交头议事。 忽见左首那人起身向前踱了两步,扭头问道:“这消息可确凿么?”只见他五十多岁年纪,身穿酱色缎袍,脸上皱纹纵横,一对眸子阴鸷有神。 右首那人仍是端坐椅中,一身灰色长衫,当是方才进屋之人,缓缓点头道:“不错,王振派遣侄子王林到开封要加害于谦一家,被无为教的人出手阻住,是我亲眼所见。”景兰舟闻言大为震栗,暗道:“这事这么快便传了出去!这人是谁,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只听那老者道:“晋王和周王联名上书力保于谦,这事也不会错罢?”椅中那人道:“折子已呈到宫里了,消息绝不会假。”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好!老夫在此苦盼了二十年,终于逮到这个机会!于谦的死活何足道哉,但这是扳倒晋王和周王的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椅中那人缓缓站起,向那老者躬身道:“扳倒晋周二王或许不难,只是在下有一句大胆的话,还望王爷深察:即便二王获罪失势,王爷身在高墙已久,要想复起又谈何容易?” 那老者摆手道:“这个我岂不知?老夫犯的乃是谋逆大罪,诸子皆遭废黜,能留条性命在世已属不易,朱瞻基、朱祁镇这两个娃娃心地着实不错,不过婆婆妈妈成不了大事。复爵之事老夫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见到朱钟铉这小子倒台也就够了。你且回禀你家主人,只须将于谦暗通白莲残党之事暗地透露给朝中两人即可。” 那人问道:“不知王爷欲将消息散布给何人?”身子始终背对窗口,景兰舟一时瞧不见他容貌。那老者笑道:“一个是右都御史顾佐。顾独坐为官刚正,执法最是严苛,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倘若知道于谦同无为教有所纠葛,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弹劾,他手底下那帮御史也少不得兴风作浪一番,到时场面一定热闹非凡、不可收拾。” 那人若有所悟,点头道:“还有一人是谁?”那老者笑道:“先生不妨猜一猜看。”那人道:“莫非是王振王公公?”那老者摇头道:“王振虽欲杀于谦而后快,但要对付两位王爷,却另有颗更重要的棋子。”那人笑道:“在下草野乡民,怎识朝廷大体?王爷还是不要卖关子了。” 那老者咳嗽一声,道:“朱祁镇虽然仁慈,但他幼时登基,七年后方得亲政,对皇位天权看得极重。现任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王振亲信,为人爱财如命,极易收买,便请先生以银钱打点,由彭大人上奏皇帝,述以夜观天象得荧惑守心、客犯紫微之兆,再将这把火顺着于谦烧到周晋二王身上,皇帝定然龙颜大怒,二王必不能免。” 第八十三章 阴谋 景兰舟在窗外听得暗暗心惊,暗想:“这人好毒的心计,帝王心术神鬼不言,他竟将皇帝的心思也揣摩透了!若果真如此,于大人同周晋两位藩王危矣。” 只听那灰袍人笑道:“王爷果真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在下深深佩服。”那老者摆手道:“你不必跟我说这场面话。这一趟你鞍前马后地出力,你家主人必然不会无所仰求。老夫虽被囚禁于此,却并非一无是处的废人,朝中多少还有人肯卖老夫一星半点面子,有事便直说罢!” 那人道:“王爷既如此快人快语,小人便也直陈肺腑。我家主人这趟派我相助王爷达成心愿,只有一事相请,便是望王爷能够略施小计,使得周侍郎调离江南巡抚之位,我等自当感恩不尽,事后更另有重谢。” 那老者笑道:“周双崖总督江南税粮十多年,听闻功绩斐然,你们怎么跟他过不去哪?”那人道:“利有常势,天下人逐利便如分饼而食,僧多粥少、人长我消。周大人虽然才倾天下,却于我家主人发财大大有碍。”那老者点头道:“唔,周老头与民谋利,你们日子确不好过。” 景兰舟自幼随师父在徽州长大,知道他们所说的周大人便是当朝工部左侍郎周忱,其人自宣德年间便以工部侍郎巡抚江南诸府,以善营钱粮赋税之能天下知名。周忱为官极是体恤民生艰辛,任内数次变革田税之法,无不旨在减轻贫苦百姓负担,这一来难免触动富户世族利益,故常为地方豪强恶意攻讦,听这灰衣人言语,他家主人自也属此之列。景兰舟听屋内二人密谋对付周忱,心道:“我若不将这事给你们搅黄,景兰舟三字倒过来写。” 只听那老者道:“你们的心思我已知了,只要能将晋王拉下马,周忱之事包在老夫身上。”那人躬身谢道:“那便容在下去替王爷操持,一两月内必有消息。”那老者道:“有劳彭先生,烦请多多拜上你家主人,老夫在此静候好音。”彭先生道:“愧不敢当。在下先行告退,王爷保重。”说完毕恭毕敬背向后退去,临到窗口方转过身来,只见他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白净面皮,下颏一绺短须,颇具文士之相。 景兰舟忙侧身躲到墙后,彭先生从窗里探头望了两眼,轻轻一跃而出,双脚甫一落地,便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背心神道穴上,身后一人低声道:“勿要出声,不准回头,否则我立时取你性命。”彭先生冷冷道:“我虽为你所制,阁下押着我可走不出这凤阳高墙。”景兰舟心想此言倒也不虚,伸指在他后颈“昏睡穴”上一按,彭先生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他将对方背在肩上,仍是悄悄由西墙翻出,幸好城墙内有石阶通上城楼,否则背负一人,壁虎游龙神功便难以施展。明太祖当年虽专设了一支“高墙军”守备这罪宗囚所,至英宗时看守已大为松懈,城楼哨台上皆无人把守,故而他出入甚是自如,未被守军察觉,又瞧准四下无人之机跃下城楼,将触地时伸足在墙砖上一点,略为缓解下坠之势,稳稳落在地面,将彭先生横置骡背之上。景兰舟生性好饮,随身常备美酒,当下从行囊中取出酒壶洒些在对方头脸之上,过凤阳城东门时只说好友醉酒不能行走。守门士卒见骡背上趴着名满脸酒气的醉汉,兀自鼻息如雷,竟是毫不起疑,径放他二人出城去了。 *** 景兰舟牵骡行出数里,寻处僻静无人的林子将对方放下,伸手在他背心灵台穴一拍,彭先生呻吟数声,悠悠醒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怒道:“阁下在背后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所为。”景兰舟笑道:“高墙内非如此不能脱身,兄台若是不服,在下这便奉陪几招。” 彭先生更不答话,“呼”地一拳中宫直进,击向景兰舟胸膛。景兰舟躯干微斜,右手手背顺势在他臂上一抹,彭先生顿觉一股大力几乎要将自己身子向前甩出,赶忙左脚猛地蹬地止住去势,扬起右脚向后猛踢,端的是又狠又准。景兰舟挂住他右腿向外一带,彭先生左足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双脚如利剪般朝景兰舟颈中绞去。景兰舟双手交错向外一分,将他两腿硬生生撑了开去,彭先生身子忽向下弯腰蜷曲,兜转过来双掌直击景兰舟小腹。景兰舟见这招来势诡谲,两手向外吐力,将他平推出两三丈外,对方就地一个翻滚,轻轻站起身来。 景兰舟见他这几下招数精奇,实属江湖中杰出好手,不禁赞道:“好俊的功夫,尊驾是台州府青鹞派的朋友么?不知同翟老前辈怎么称呼?” 第八十四章 罪藩 彭先生微微一怔,道:“在下溧阳彭守学,翟胜贤是我师伯。请问阁下大名?”他见对方一眼识出自己武功派别,又似乎认得掌门师伯,说话不免也客气了几分。景兰舟正色道:“你不必问我是谁。翟老前辈是浙闽一带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江湖同道人所共敬,阁下既是他的师侄,怎敢暗中勾结朝廷废藩陷害我大明的忠臣义士?” 彭守学脸色一变,道:“我们方才在屋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景兰舟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周大人在江南可称万家生佛,这事既被在下撞见,那便不能不管。你家主人究竟是谁,高墙里那老者又是何人?”彭守学哼了声道:“彭某若是口风不紧之人,家主也不会让我参与这等大事。” 景兰舟缓缓道:“此事在我处尚有转圜余地,倘若传到家师耳中,他老人家一旦插手,老兄便大大不妙。”彭守学皱眉道:“不知尊师如何称呼?”景兰舟道:“徽州绩溪县鄣峰脚下铸错山庄主人便是。” 彭守学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颤声道:“尊师是……是思……思过先生?”景兰舟道:“不错,家师每常称述周大人善政,褒赞溢于言表,如知有奸徒要于其不利,他老人家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彭守学面如死灰,沉吟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这事被思过先生的门人撞见,那也是命里注定。我等只欲谋使周大人调离任上,并无加害之意,这一节想必阁下也听到了?”景兰舟点头道:“若非如此,我早已取你性命。”彭守学默然片刻,缓缓道:“我家主人唤作沈泉,现居南京应天府,乃是万三公的后人。”景兰舟惊道:“你家主人是沈秀之后?” 他口中的沈秀本名沈富,乃元末江南巨豪。明初沿元制每县分民五等,曰哥、畸、郎、官、秀,秀为最上,每等之中又各有第,沈富恰为秀之三者,富者又谓之万户,时人便称他作沈秀、三秀、万三秀等名。元末时吴王张士诚占据平江,沈富携城中大户倾力资助其军,明军攻打经年方才破城,损失甚为惨重,故明太祖极为痛恨苏州富户。沈富见大祸临头,便主动依附朱元璋,对其竭力奉承讨好,贡献金银珍宝无数,明军钱粮甲械多取其家,更出资修建南京城墙,起筑廊庑楼桥不下千百。沈万三虽长袖善舞,为人却不知内敛,兼之朱元璋性好猜忌,于洪武初年编织了个罪名将他流放万里,最终客死异乡,洪武三十一年沈家后人又因蓝玉案连坐,一门六口皆遭凌迟处死,自此家道便由盛转衰、日渐式微。 景兰舟长在江南,自小便听说过沈万三故事,嗟叹道:“沈家之祸便由涉手朝廷政事而起,若是安安心心做一个富家翁,未必会落到这般田地,为何沈家后人时至今日仍是执迷不悟,偏要步此后尘?”彭守学笑道:“尊驾这话就差了,并非是沈家要攀附权强,不过形势使然尔。万三公一介布衣,纵使富可敌国,当元末群雄逐鹿之时,亦只是沧海一叶,随浪浮沉而已。倘使万三公当年不先后追随诚王、高皇帝,沈氏香火安能延续至今?” 景兰舟闻言沉寂半晌,叹道:“阁下说得虽也不无道理,只是大丈夫有所不为,周大人乃难得的清官良吏,尔等在背后搞这等鬼蜮伎俩,未免为君子所不齿。高墙内你称作王爷的那老者是谁?”彭守学微一迟疑,道:“此人正是已革晋王朱济熿。”景兰舟微微一怔,惊道:“他便是那软禁兄侄、逼烝父妾的奸王么?” *** 原来朱济熿乃朱元璋第三子晋恭王朱棡庶子,生性残暴狠戾,与燕王次子朱高煦、周王次子朱有爋同为太祖诸孙中最为好勇斗狠、行止不端之辈,颇为祖父及父亲所不喜。朱棡死后世子朱济熺袭封,济熿知兄长对燕王篡位心怀不满,便借机拉拢胞弟于太宗驾前毁谤济熺不止,罗列其诸般罪状,朱棣勃然大怒,下诏革去朱济熺爵位,改封朱济熿为晋王。 朱济熿继位后愈发横行无忌,毒死嫡母谢妃、烝娶朱棡侍妾,又将朱济熺父子囚于黑屋之中,十年不见天日。后朱棡旧部冒死觐见太宗,哭诉济熿构陷迫害世子之状,朱棣起了恻隐之心,派人救出朱济熺,并封其子朱美圭为平阳王,朱济熿嫉恨之下,对侄子仍是百般排挤。 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谋反,晋王与之暗中勾结,意图不轨,其后汉王事败,朱济熿被晋府下人出首告发,次年除爵废为庶人,囚于凤阳高墙之中。朱济熿遭革之后,晋王之位始终绝封,直至英宗即位,才加封平阳王朱美圭为晋王。正统六年美圭薨,世子朱钟铉袭位,即为当朝晋王。 *** 第八十五章 南畿 景兰舟叹道:“朱济熿被关入高墙已二十年,对父兄仍是怨恨不减,竟欲将自己的亲侄孙除之后快。你家主人同周大人又有甚么过节?”彭守学道:“倒也谈不上甚么过节,只是周大人总理江南钱粮漕运十数载,施政往往便利于民而多征富户,我家主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业非但未有见增,反而削减了不少,这才……这才冀望使些小小手段将其挤走。” 景兰舟皱眉道:“你家主人若真有此念头,为何不去疏通那些当朝权贵,却要在一个身陷囹圄的废王身上花费心思?朱济熿犯的是叛逆不赦之罪,朝中还有谁敢替他办事?”彭守学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济熿虽被废为庶民,毕竟当了十多年的晋王,论辈分还是当今圣上的叔祖,他先前向我许诺,倒也不全是夸口。” 景兰舟忽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在何处遇见王林一行?”彭守学不敢隐瞒,老实答道:“彭某先前一直在山西打探消息,前日返回应天途中路经洧川县,在牛脾山撞见两队人马大打出手,一边是王林带头的数十名锦衣亲军,王大人曾数度到南京公干,因而彭某认得;另一头却只是位青袍老者孤身一人。我躲在暗处窥探,见那老者武功惊人,三两下间便将这群锦衣卫尽数制服,自称是……是受思过先生所托,前来教训王振手下走狗,痛斥王林等人不可再心怀歹意,妄图加害朝廷忠良亲眷。”说着偷偷打量了景兰舟一眼。 景兰舟笑道:“你放心,我这思过先生的徒弟货真价实,保证不假。你又怎知那老者是无为教的人?”彭守学微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彭某投入青鹞派之前,也曾在无为宫待过一段时日,见过这青袍老者一面,知他是教中的长老。彭某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后来离教转投了如今主人,无为宫也没对我多加为难。” 景兰舟心道:“这青衣老者十有八九便是骆师兄遇上的梅潜了。他与松竹二老齐名,想来三人武功亦是颉颃相当,难怪王林毫无招架之功。”笑道:“原来如此。于谦、周忱都是家师平日称道不已的名臣,他二人若有甚么三长两短,彭兄可得千万小心。家师近年来极少亲自出马,下手不知分寸。” 彭守学讪笑道:“是、是,在下一定回禀主人,决不敢有所造次。”心里暗暗叫苦:“于谦身陷天牢、朝不保夕,那是王振干的好事,与彭某何干?周忱巡抚江南近二十年,眼见九载秩满,调任致仕皆不足为奇,难道都算在我的头上?”却不敢说出口来。 景兰舟又道:“家师同翟掌门颇有交情,倘若传出去他门下弟子与罪藩勾结谗害忠臣,不免有损青鹞派的名声。只要阁下今后安分守己,这事便就这么算了,我也不再向家师另行上禀。”彭守学暗忖此事自己难以做主,但在顾东关威名震慑之下,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忙道:“彭某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决不再走这些左道旁门的路子,这回的事便不必让顾老前辈知道了。” 景兰舟点头道:“我眼下正要去应天府,到时说不定会登门拜访你家主人,也见见沈万三的后人是何等样人物。”彭守学闻言一怔,道:“少侠旷世逸才,那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届时务请屈尊一访,我家主人也好略尽地主之谊。家主现居南京聚宝门旁的兰溪小筑,少侠到那儿一问便知。”景兰舟笑道:“好,若是得闲,定来讨一杯水酒喝。”彭守学朝他拱了拱手,悻悻而去。 *** 景兰舟由凤阳继续往东南去,过了滁州,第三日上便到了应天。那金陵城北临大江,西倚石城之险,东连钟山之雄,龙蟠虎踞,山水环抱,实不愧为六朝古都、帝王之宅。自西晋五胡乱华,中原士族衣冠南渡、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定都建康伊始,金陵便一直是富庶兴盛、文人荟萃之地,且南朝千百年来未遭逢重大兵祸,远非北地战乱不断、烽火连绵可比。自朱元璋定都应天至朱棣北迁,应天府为明朝京师五十余年,城墙内外四围,周一百八十里,共有四十余门,巍峨壮丽、户口百万;城内商贾云集,楼肆林立,十里秦淮处处水阁斗艳、画舫争奇,一派歌舞升平之盛况,又有乌衣巷、桃叶渡、莫愁湖、白鹭洲、雨花台、清凉寺等风光名胜,真可谓一步一景,目不暇给。 景兰舟由上元门入了应天外郭,途经龙湾、狮子山,那是当年朱元璋大破陈友谅之地;又穿过钟阜门进到南京城内,但见路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比之凤阳更多出几分钟毓秀敏、人杰地灵之气。他牵骡缓步走在街市,心中盘算:“也不知栖霞山苏先生那边是何情形,不如先去彭守学所说沈家后人之处瞧瞧。”当下向南经过了钟鼓二楼,沿着洪武街一路走过国子监、朝天宫,皆是琳宫梵宇、碧瓦朱甍,掩不住的雄浑古朴;不多时到了秦淮河武宁桥,过桥沿河直走,但见两岸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白日里虽无晚间十里珠帘之盛景,却也自有一番幽致风味。 第八十六章 兰溪小筑 他到了最南面的聚宝门,一连问了七八个路人,都不曾听过兰溪小筑这个地方。景兰舟心道:“这回可上了彭守学的当!不过他一身青鹞派武功决计假不了,到时向翟掌门一打听便知。”当下也不以为意,准备起身往栖霞山去,刚行出两步,忽有一人迎上前来,长揖至地道:“敢问这位老爷尊姓大名,可是思过先生门下的高徒?” 景兰舟见他三十来岁,身穿皂色直裰,头戴六合巾,一副大户人家的厮役打扮,笑道:“敝姓景,却不是甚么老爷。请问尊驾是谁,如何识得在下?”那人喜道:“没认错就好。小人卢忠,奉我家少爷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还请景老爷移步敝斋一叙。” 景兰舟奇道:“你家少爷是谁?”卢忠道:“我家少爷姓沈,住在离此不远的兰溪小筑。少爷吩咐街市中如有四处打听敝处府第之人,便是景老爷驾临南京了,果真不错。”景兰舟心道:“这沈家少爷倒不是畏畏缩缩之辈,且去见一见对方到底是何等样人物。”笑道:“那便有劳卢老哥带路。” 卢忠毕恭毕敬地道:“景老爷说哪里话来,小的着实不敢当。”替他牵过青骡,领着景兰舟出了聚宝门。景兰舟奇道:“莫非你家主人住在城外?”卢忠道:“兰溪小筑乃是大报恩寺禅房外一间精舍,就在雨花台左近。”景兰舟笑道:“原来如此,彭先生怎地不说清楚?累我一番好找。” 卢忠引着他绕过山门,到了寺西南一片竹林之中,只见竹涛沥沥、枝节俊秀,日光透过竹叶缝隙一束束洒将下来,便似被染成翠玉一般;当中一道小溪蜿蜒穿梭而过,推动一架小巧精致的水轮竹车,将溪水顺着细细的竹槽浇灌到附近沃腴湿润的泥土之中,四下遍植簇簇春兰,清幽淡雅、莫可名状,竹林中掩映着一栋小小的竹屋,屋前炭炉上煮着一壶新茶。景兰舟见此景致,不禁由衷赞道:“苏东坡言‘不可居无竹’,诚然。此间景致观之沁人心脾,足见主人是难得的雅士。” 忽见竹屋中一人长笑大步而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素袍外一袭元色氅衣,生得俊采英拔,飘飘然有神仙之姿。那人上前握住景兰舟手道:“兄台大驾光临,陋室蓬荜生辉。小弟沈泉,祖籍苏府长洲,近年来因营商寓居应天,只是颇嫌城中嘈杂,因见此处还算清静,便在这竹林筑了间别院,兄台看可还瞧得过眼么?”景兰舟笑道:“在下若得寓所如此,就连皇帝也不要做了,沈兄真乃有福之人。” 沈泉笑道:“前日在凤阳同兄台邂逅的彭先生乃是小弟手下甚为倚重的门客,归来极力向小弟称述阁下丰采,小弟便让卢总管在城中专候兄台前来。兄台以弱冠之年尽得顾老前辈真传,他日作为不可限量。敢问尊姓台甫?”景兰舟道:“不才姓景,贱字兰舟。”沈泉抚掌大笑道:“寒舍名为兰溪,兄台唤作兰舟,可不是注定的缘分么!可惜此间未备好酒,权且先奉上两杯清茗,待小弟晚间另行设宴款待兄台。” 景兰舟笑道:“此等超然逸俗之境,本就宜茶不宜酒。何况此茶乃极品敬亭绿雪,配此修竹幽兰,实令人心旷神怡,忘却俗世万千烦恼。”沈泉笑道:“妙极,景兄果是识货之人。”二人携手入内对席而坐,卢忠拴好青骡,摆出茶具沏上香茶,侍立一旁。 沈泉先端起杯子细啜一小口,道:“彭先生已将凤阳之事告知在下,小弟深为景兄丰姿气宇所折服,惟恐兄台或有先入之见,认定沈某是奸恶小人,故而有心要结识思过先生高徒。此番相请惠临畅谈,以慰平生,万望兄台勿生他疑。”景兰舟缓缓道:“善恶之分不在于心而视乎行,恶人固能行善,善者也未必不会作恶。彭守学欲图串通反王罢黜朝廷忠臣,此中是非曲直,昭昭自有公论,沈兄只怕未必能够独善其身。” 沈泉叹道:“想必彭先生已对兄台述说了小弟家世。这南京城百里城墙,倒有一半是先祖万三公出资修建的,结果他老人家反落得个瘐死蛮荒的下场,后人又受冤案株连,险些阖家殒命。永乐时在下曾祖文度公倚赖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提携,家道一度中兴;后纪纲被诛,本家又复一蹶不振,祖业传至家父手中时,田不过数倾,银不过万两。家父十余年间苦心经营、夙夜操劳,冒着违禁之险远赴西洋通商,数度几至不还,这才又恢复了几分局面,然比之先祖盛况仍不啻天渊之别。景兄,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难道不当克承祖训,启继往开来之大业么?” 景兰舟道:“话虽如此,大丈夫岂可为建功立业而不择手段?昔有陶朱公三散其金,其可谓富而有德者。天下亿万之民,又有几人能坐拥良田数倾、白银万两?以沈兄之器宇才具,若能步步为营、择时而动,逐什一之利,数年之内所致当不可限量,又何必逆理违天,徒惹一身骂名?” 沈泉摇头笑道:“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兴家立业岂可蹉跎年岁?”景兰舟叹道:“也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景某今日之所以专程来见沈兄一面,旨在规劝兄台所行须循正道,倘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只恐日月昭然,有志之士未便坐视。” 卢忠在旁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甚重,脸色不禁一变。沈泉大笑道:“景兄是用这话来恫胁小弟么?小弟天性就是这副臭脾气,别人越拦着我,我越是要撒手大干一场。我知思过先生是出了名的逢恶必诛,殊不知善之与恶,相去几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沈某并非江湖中人,就让尊师来找我算账便是。” 景兰舟不动声色,缓缓饮了口茶道:“在下好言相劝,沈兄为何执迷不悟?单是一个勾结反王的罪名已足令兄台永世不得翻身,何必非要家师出手?”沈泉道:“这就奇了,沈某又是几时勾结的反王?”景兰舟笑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哪有绝口不认的道理?” 沈泉略一迟疑,凑过头来低声道:“这事只要兄台不说,便是天知地知。”景兰舟道:“我本无心插手你们这些勾当,只是此事关系到周抚台,那便不能由着几位胡来。”沈泉目光闪动,道:“天下买卖总有行市,景兄不妨开个价钱如何?”景兰舟摇头道:“阁下既以雅人自居,不当使闻此鄙俗之言。” 沈泉轻轻咳嗽一声,笑道:“我知景兄固不能以言辞厚利动之,幸好小弟早留了后手。适才所饮的敬亭山绿雪茶叶,兄台以为如何?”景兰舟笑道:“雀舌饱满、香味鲜浓,饮之沁润肺腑,实乃贡茶之品。”沈泉笑道:“小弟天生便爱饮茶,此次为了招待景兄,特地在茶叶中加了一些佐料,以增余香。” 景兰舟脸色一变道:“茶里有毒?”沈泉笑道:“此药唤作曼陀散,也不是甚么要命的毒药,不过是喝了内力全失,动弹不得。奇就奇在这曼陀散药粉生有异香,只有混入敬亭绿雪泡的茶中方能掩盖这股气味,在毒药里也算得上是颇具兰心之质了,哈哈,哈哈!” 第八十七章 暗算 景兰舟霍地站起身来,正要伸手去抓沈泉,身子忽摇晃了几下,缓缓向后坐倒。他定了定神,怒斥沈泉道:“景某还道你儒雅风流,尚能以理晓之,不想竟是如此奸险的小人!” 沈泉冷笑道:“成王败寇,这话你留待对地藏王菩萨说罢!彭先生、尹先生,还不替我将这人拿下!”只见竹屋内转出两人,一人白面微须,正是在凤阳撞见过的彭守学;另一人面色枯黄,手长脚长,十指关节高高凸起,一望便知在大力鹰爪功上浸润日久。景兰舟见状心道:“这尹先生也是个硬手。” 彭守学狞笑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后生,只知仗着顾老前辈的名头耀武扬威,今日教你知道我的手段!”伸手便来抓景兰舟胳膊,刚要触到对方衣衫,景兰舟手臂倏地一抬,将他手掌夹在胁下轻轻一带,彭守学站立不住,朝前一个踉跄,景兰舟顺势一肘击在他乳侧天池穴上,后者软软瘫倒在地。沈泉惊道:“你……你没有中毒?”景兰舟笑道:“在下虽说少长了几根胡须,如被这等下三滥计策骗过,诸位未免也太瞧不起思过先生教出来的徒弟。” 沈泉颤声道:“尹先生,全仗你了。这小子浪得虚名,不用怕他!”尹先生冷哼一声,左手使黑虎掏心、右手使饿鹰扑兔,十指有如铁爪钢钩,分别朝景兰舟胸膛和头顶抓来。这是他将虎爪同鹰爪糅合一处的绝招“虎攫鹰扬”,端的是厉害非常。 景兰舟见他出手如此毒辣,不禁眉头微皱,心道:“不知这是鹰爪门的甚么人,怎一出手便取人要害,大违门规帮训。”原来鹰爪功素以刚猛雄劲着称,功力全在指尖,施展时须以深厚内力为辅。平常若是两个不会武功之人互殴,拳脚相加之下也能打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但如使其以鹰爪、虎爪之形相搏,寻常人指上无力,徒具其表,往往连对方皮肉也不能伤及;然而一旦以高深内力贯注指节,一抓之下便是五个血洞,中招者不死也必重伤,实是一门极为辛辣霸道的武功。正因如此,凡江湖中修习各类爪功的正派武林人士,同门之间切磋技艺固然是点到为止,便是真正对敌之时,若非深仇大恨或到生死关头,也只以分筋错骨、点穴闭气之技为主,不会轻易痛下杀手伤人性命。大力鹰爪功以淮安府鹰爪门之名最盛,掌门人皇甫石为人正派、教徒极严,与顾东关亦颇有私交,凡门下弟子擅用鹰爪功毁伤他人者立时革出门墙,决无轻恕。 景兰舟见这尹先生一手鹰爪功有不下二十年造诣,决非鹰爪门中籍籍无名之辈,不禁好胜心起,当即两手一扬,以少林龙爪手分别扣住他上下两手,一招“揽月入怀”双手在身前划了个圈。尹先生立足不稳,身躯不由自主横空飞起转了半圈,欲待用力挣脱,景兰舟双手却似铁箍般将他紧紧扣住不放,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啪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情形甚是狼狈。他额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左腿一招“秋风扫落叶”朝景兰舟下盘扫去,后者轻轻一跃躲过,顺势一个蜻蜓倒竖,竟在他头上拿起了大顶。 尹先生惊怒交加,一招“金钩倒悬”双脚直踢景兰舟面门,不料景兰舟忽然缩手,又如疾电般一把抓住他两脚脚踝。尹先生双手得脱,见对方胸腹门户大开,心中一喜,指上运起十成内力,猛地抓向景兰舟心口。景兰舟一个鹞子翻身,这一抓便抓了个空,轻轻喝了声道:“走罢!”将尹先生过肩掷出屋外数丈,跟着衣袖一拂,桌上一只茶杯滴溜溜地飞出,正击在他后背神堂穴之上,尹先生登时半身酸麻、难以动弹。 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卢忠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腰刀,朝景兰舟当头直劈下来。景兰舟心道:“这卢忠的武功可比二人差得太远。”反手轻轻一指,后发先至点中他胸口灵墟穴,卢忠手里钢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沈泉见他顷刻间便制住三人,苦笑道:“兄台果然武功高明,在下生平未见。你怎知我要在茶里下毒害你?”景兰舟笑道:“你我对坐品茗之时,我已发觉竹屋内室藏有两名好手,两人内功虽皆不差,呼吸却稍嫌沉浊,不似真正高手那般吐纳自如。沈兄既不愿给在下引见这两位朋友,自然是留着对付景某的了。” 沈泉叹道:“二位先生平日里常自诩难逢敌手,怎料遇上景兄这样的旷世奇才,仍是不堪一击。”景兰舟道:“这位尹先生是甚么人?手底功夫着实硬得很。”沈泉道:“尹崇礼先生乃高邮人氏,好像是甚么鹰爪门的弟子。小弟对这些江湖门派所知有限,实在记不清了。” 景兰舟叹道:“这两人也算是江湖好手,难道当真只为一个‘财’字便甘为市井贩夫所用?”沈泉笑道:“兄台觉得这理由还不够么?小弟却已嫌太多了些。”景兰舟不禁微微摇头。他先前察觉屋内藏有两名高手,便故意假装中毒,趁其不备先将彭守学制服,独斗尹崇礼便轻松得多,否则彭尹二人联手,自己虽不至落败,却免不了一番苦战。他见沈泉目光闪动,显是在思虑脱身之计,叹道:“我见你谈吐不俗,本不欲多加为难,足下何苦自绝生路?你跟我一道去见周大人罢。” 沈泉倏地一跃而起,撒腿向外疾奔,边跑边嚷道:“周抚台身为封疆大吏,哪有工夫见你我这等闲人?兄台自便,小弟少陪!”景兰舟见他脚步散乱粗浮,确非身具武功,不禁暗暗好笑,抄起茶壶向屋前炭炉掷去,只听砰的一声水花四溅,炉中飞起数根炽热的木炭,其中一根啪地击中沈泉后背,沈泉惨叫一声,身子向前扑倒在地。 景兰舟见他半晌悄无声息,笑道:“沈兄何必装模作样?”瞧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心道:“难道我出手重了?这小子也忒弱不禁风。”忙走上前去查看,刚扳动沈泉肩膀,胸口忽地一麻,已被闪电般连点六处大穴,顿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八十八章 囚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分,景兰舟昏昏沉沉睁开两眼,只觉浑身阵阵酸痛,躯干被铁链环绕数匝牢牢绑在身后一根石柱之上,手脚皆上了极粗重的镣铐。他抬头望了望四周,见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中,周遭墙壁皆以数尺见方的大石砖夹土夯筑而成,右首烛台上点着盏豆大的油灯,石室内甚是晦暗,仅一点微弱的火光映在墙面不住跳动。 他身子忽打了个哆嗦,只觉此处极为阴湿刺骨,多半是建在地下,暗道:“这儿想来便是沈泉私设的地牢了。师父曾说高手功夫练到了家,就想扮作不会武功也难,只因举手投足间皆有宗师风范,行家一眼便能瞧出。这沈泉明明身负绝顶武功,竟能藏锋敛锐,完全不露会武的痕迹,心机之深沉固然难得,却不知究竟是如何做到?景兰舟啊景兰舟,你不过学了师父的一点皮毛就自以为能立足江湖,却这般容易便堕入人家的奸计,眼下即令一个七八岁的稚童也能取你性命,实在是可笑又可悲。” 忽见对面一扇石门缓缓而开,沈泉袖着双手走了进来,笑道:“景兄,此处比起兰溪小筑虽简陋了些,却胜在更为僻静,兄台以为如何?”景兰舟叹道:“沈兄款待如此周到,景某感激不尽,只不知这里是甚么地方?”沈泉笑道:“此处乃佛家第一庄严宝地,聚宝山报恩寺琉璃宝塔地宫是也。” 景兰舟闻言一惊,原来这报恩寺乃是南朝第一古刹,前身可追溯到三国时吴大帝孙权所建建初寺,后历名长干寺、天禧寺,元末毁于兵乱。永乐年间明太宗敕旨工部重修,营建皆按大内皇宫制式,有殿阁数十楹、僧院百余间,占地共四百亩,规模极其宏壮,为金陵百寺之首,寺内更有九级琉璃宝塔,号称天下第一塔。朱棣于永乐十年重修报恩寺,征调天下良匠工役十万人,耗资以万亿计,直至宣德年间方才竣工,历时近二十年,大半便由修建此塔过于艰难之故。这宝塔百丈塔身通体皆由五色琉璃烧制,直插霄汉,塔顶镶以珠宝黄金,霞明玉映、照耀云日,金陵风光尽在凭眺;又置长明灯一百二十八座,月耗灯油一千五百余斤,夜观之有如火龙腾焰、光耀百里。 景兰舟知这琉璃宝塔乃是朱棣为追思高皇帝、高皇后而建,闲杂百姓不得擅入,沈泉竟能将自己囚于宝塔地宫之内,则其人神通广大,不问可知,只得苦笑道:“沈兄将我关在这里,莫非想以佛法感化景某?” 沈泉笑道:“世人多愚而好敬奉鬼神,却不知我命由我不由天,沈某是从不信这些土坯泥胎的。大丈夫生逢乱世,当提三尺剑建立功业,何能碌碌无为?景兄你一身绝技,又是思过先生的高徒,不乘此良机大展拳脚,难道甘愿寂寂一生么?” 景兰舟皱眉道:“请恕景某愚钝,当下四海清平,上有圣主、下有贤臣,不知沈兄所言乱世为何?”沈泉哈哈笑道:“兄台何以言不由衷?而今皇上暗弱,宠信王振这等奸臣,虽是国不乏贤,然一叶障目、万马齐喑,这个‘清’字是说不上了;加之各地边防懈弛,北有瓦剌也先虎视,西有麓川土蛮不臣,浙闽之境又有乱民渠帅叶宗留拥兵自重,这‘平’字怕也站不住脚,不知景兄四海清平之说何以立足?” 景兰舟淡淡地道:“此种内忧外患古来不能免之,只要天子治世以仁政为先,那便也足够了,不知沈兄所说的建功立业究竟何指?难道乾坤朗朗,足下还想谋朝篡位不成?”沈泉笑道:“在下虽不信命,却也知逆天而行乃愚夫所为,我沈氏一门历代皆靠营商为生,但求不逾本分即得心安。只是说到谋朝篡位,难道朱祁镇这少年天子便真该当其位而问心无愧?”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问道:“阁下这话是甚么意思?”沈泉笑道:“景兄心知肚明,何必多问?当年懿文太子早逝,高皇帝传位给皇太孙建文帝,燕王不过是镇守边关的一个藩王而已,所谓靖难云云,难道不是乱臣贼子的犯上谋逆之举么?” 景兰舟闻言沉寂半晌,脑海中不禁浮想起当年燕王靖难夺位,朝廷内外多有忠臣义士死节前朝,朱棣更大肆屠戮建文旧臣,手段之残暴惨不忍闻,大为仁者所不齿,故明太宗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然而终其之世,篡位之说始终未能禁绝。幸得继位的仁宣二宗皆是少有的明君,施政旨在息兵养民,十余年间仓廪丰实而黎民富足,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于燕王究竟是否承袭正统便不再如何放在心上,到了正统年间,更是几已无人指谪朱棣谋逆一说;对方此刻突然旧事重提,显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 沈泉见其默然不语,以为对方被自己言语打动,接着道:“当年燕王攻入应天,建文帝闭宫自焚,北军于废墟中寻得先帝并皇后、太子焦尸,之后朱棣备礼下葬、遣官至祭并辍朝三日,凡此种种举动,皆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显得自己登基名正而言顺罢了。” 景兰舟叹道:“建文帝听从书生之言削藩,周、代、齐、岷诸王皆遭罢黜,湘王更是自焚身死,文皇帝靖难之举恐怕也是身不由己,非惟争位,亦图自保。况且文皇兴兵四年,退路早绝,此等逐鹿中原、成王败寇之事,我等一介草民何得妄议是非?只须天子布政得宜,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其余之事自等千百年后留待后人评说便是。” 沈泉笑道:“倘若建文帝尚在,难道也争不得朱祁镇这皇位?”景兰舟心下大震,问道:“你……你说甚么?”沈泉道:“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当年安排诸路藩王镇守边关,亦想到将来恐成养虎反噬,早早便替皇太孙备好了后路。” 第八十九章 大秘密 景兰舟惊道:“你说建文帝并未被大火烧死,而是……而是尚在人间?”沈泉道:“不错,当年燕王攻入南京,建文帝依太祖遗计佯装引火自焚,实为神乐观道士所救,之后剃度为僧潜出京城,至今仍在。” 景兰舟微微皱眉,问道:“足下对建文帝之事如此清楚,莫非便是替他办事?”沈泉摇头叹道:“小弟多年来四方打听建文帝下落,却始终未能获其所在。”景兰舟道:“既如此,想必这多半是好事者又或别有用心之人杜撰而出的了。君子不闻蜚言,此等稗闻野史岂足为凭?”沈泉笑道:“小弟起初本也不信,直到数月前见到一人,方知建文帝确然未亡。”景兰舟奇道:“足下所见何人?” 沈泉道:“此人身分非同一般,乃当朝礼部尚书胡濙大人之孙胡三公子讳宣的便是。这位胡三公子也是个交游广阔的豪士,年前曾到江南一游,小弟有幸相陪数日,同他也算结成知己,由其口中得知当年燕王未能寻得建文尸身,心中始终不能释疑,便遣其祖以访仙为名遍行天下州邑,实则暗中查探建文帝所在。胡大人在外奔波寻访近二十年,连母丧都未获准归家守制,终在永乐二十一年探得先帝下落,并获其手书一封。其时朱棣正率军北伐阿鲁台,人马驻于宣府,胡大人深夜驰谒献上建文手书,密奏至四更方出,自此之后,燕王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 景兰舟摇头道:“就算真有此事,这等天大的机要泄漏出去,胡家上下皆有灭族之虞,难道胡三公子一愚至斯,竟将其祖夜半所奏之情告知了足下?”沈泉笑道:“沈某早就说过,天下买卖皆有行市,就看你肯出甚么价钱了。胡尚书是绝顶聪明之人,他知燕王心狠手辣,当年献上的乃是誊抄的赝书,却将真迹藏于府中,以备将来或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日;总算朱棣待他不薄,没有过河拆桥。沈某前后足足花了二十万两银子,胡三公子才答应我这偷梁换柱之计,暗中另造一封伪书偷换了真本交付在下,眼下这建文手稿便在小弟手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黄绢,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他将绢布在景兰舟眼前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罪臣朱允炆顿首百拜谨奏:允炆一介草民,本不当僭妄称臣,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伏惟圣主之恩、顾眷叔侄之情,故敢以臣自命。 “昔皇太祖起于乱世,平伪汉、伪吴,即位应天;挥军北上,元君夜遁,肃清宇内,四海奠服,遂立万世不替之基业。盖先考早薨,罪臣否德忝位、窃器经年,未有涓滴之德布于天下,而发倒逆之举加诸至亲,戕害叔藩,自绝宗社。皇师临城之日,臣本应负荆执辔以迎天威,然自思罪恶满盈、鬼神不容,上则愧对圣颜,下则负亏群臣,一时为惭恨所激,乃焚宫阙而潜遁,其罪万死不能赎也。 “自臣仓卒窜逃,飘零四海,无一日不栖栖遑遑,魂亡魄失,有如丧家之犬、失根之萍。遥闻皇上北驱胡虏、南拓西洋,荡平百蛮、四夷宾服,其神武之资、雄奇之略,虽汉、唐圣主不能过也,皇祖诸子内无出其右者,实天命人归之真主。惟臣悖乱暗劣,不能及上之万一,故以残躯偏安海隅,待罪天南,终子孙后世不敢复有他望。伏乞皇上垂恤血脉之情,容臣苟延残喘,了此余生,然则天恩生全之泽,允炆百死捐糜难酬,愿日日北向顶香,叩祝皇上圣体安康、社稷永宁,传万代不朽之山河。伏纸不胜惶恐,悚息屏营,言无伦次,俟罪之至。” 景兰舟见这绢布字迹中隐隐透出一股儒雅淡泊之风,颇有几分名家气度,皱眉道:“单只凭此一物,何以见得便真是建文手书?”沈泉笑道:“建文朝距今不过四十余年,建文帝手迹亦非罕见之物,以景兄胸中学识,辨别真假又有何难?沈某何必用一封伪书来兴风作浪!”景兰舟缓缓道:“即便此书非伪,然则如其所述,朱允炆早不复有争位之心,阁下欲寻他出山,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沈泉笑道:“兄台硬要这般想,小弟也无可置辩,我只知公道自在人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当年燕王登基后急欲抹去旧朝痕迹,修书极力诋毁兄侄,涂饰自己篡位之举,怎奈史笔如铁,此等劣行又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更不用说其人残暴成性,双手沾满了忠臣义士之血。建文帝虽嫌文弱,却不失为仁君,又是懿文太子正统一脉,怎不比朱祁镇这少年昏君更配坐这金銮宝座?” 景兰舟叹道:“太宗皇帝当年行事确是激切了些,但他以天子之位身守国门,南征北战、开疆辟土,总算不负国家,仁宣二帝更是难得的明主。今上虽宠信奸臣王振,社稷远未至倾危之时,阁下所行之事姑且不论对错,于建文帝却只恐如逆水行舟、日暮途远,到头来不过落得一场空罢了。”沈泉道:“事在人为,没试过怎知不行?” 景兰舟沉吟道:“纵然建文帝当年未葬身于宫中大火,时至今日,其人亦是垂垂老矣。你们连他的下落也不晓得,又如何确信其尚在人间?”沈泉笑道:“小弟虽不是甚么聪明人,却也不行那缘木求鱼的蠢事,在下既花费了这许多心思,自是有几分把握的了。此事若得景兄相助,可谓如虎添翼,不知兄台意下若何?” 景兰舟并不接话,反问道:“足下武功之高,景某生平罕见,不知师承何处名家?”沈泉大笑道:“沈某这点三脚猫伎俩如何及得上兄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略施小计,真真惭愧之至,我师父比尊师更是差得远了,不提也罢。沈某是衷心敬重景兄的才干,这才诚邀兄台共创一番惊世大业。似眼下这般情形,我只须两三天不给阁下水喝,兄台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顶甚么用?” 景兰舟见他语含威胁之意,笑道:“沈兄此刻要杀景某易如反掌,何必再等数日?思过门下无告饶之弟子,恕在下难如君意。”沈泉放声大笑道:“顾老前辈收得好徒!也罢,景兄暂且歇息片刻,小弟晚些时候再来拜望。”言毕转身离去。 第九十章 冤家路窄 景兰舟等了会儿,听外面无甚动静,暗暗运劲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他见周身铁链隐隐泛出青光,显是百炼精钢铸成,根根紧缚入肉,全无使用缩骨功脱身的余地,心下暗道:“我自己蠢笨无能,中计送命倒也罢了,骆师兄他们却等着我寻访苏先生的消息,倘若九江之约失期,岂不害了骆师姐?唉,适才只顾逞一时意气,却忘了自己重任在身,差池不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倘他再回来拉我入伙,我先假意应承以求脱困便了。”心中盘算既定,倒也不觉惊慌,脑中细细回想沈泉点穴的手法,暗忖:“这小子一出手就点了我六处穴道,最难得是单手连环打穴,竟比师父提过武林中那些打穴名家还快得多。师父平日多与我品评天下各门各派武学长短,适才由沈泉出手竟瞧不出半点端倪,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忽听石室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似是有人动上了手。景兰舟心中一震,侧耳凝神细听时,外边却又重归沉寂。他正自纳闷之际,石门忽被砰的一声撞开,沈泉背向着他一步步退了进来,彭守学、尹崇礼挡在沈泉身前,也缓缓退入石室,二人手捂胸口,显然已受了伤。 景兰舟心道:“甚么人武功这般高强,转眼间便将彭尹二人打伤?啊哟,难道是冼姑娘?”心跳不觉有些加快,两眼紧紧盯着石门。忽听外面一声冷笑,声音竟有几分熟悉,紧接着一人迈步跨了进来,他一颗心禁不住沉了下去,只见进门之人黑衣蒙面,瞧身形赫然便是冼清让的师父。 那蒙面人目光如隼,扫了石室内众人一眼,冷冷道:“不想报恩寺宝塔地宫之下竟私设牢狱刑堂,倒令老夫大开眼界。”沈泉干笑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深夜造访山门,不知有何见教?”蒙面人一指景兰舟道:“老夫专为此人而来。” 沈泉心中暗暗叫苦,道:“前辈可是景少侠的朋友?我等对景少侠绝无加害之意,这里头怕是有甚么误会。”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你以为老夫是来救他的?也对,老夫好歹要先将他救出,然后再亲手杀了他,总不能让这小子胡里胡涂死在你们手里。” 沈泉喜道:“原来前辈跟这小子有仇?那当真再好不过,前辈但请动手,我等决不阻拦。”他虽有心延揽景兰舟收为己用,适才与之一番唇枪舌剑,早瞧出对方铁骨铮铮,多半不会答允,晚些时少不得须杀人灭口;沈泉胆子虽大,一想到要谋害顾东关的弟子,毕竟有几分战战兢兢,倘由这黑衣人出手取了景兰舟性命,自己便撇得一干二净,实是再妙不过。 那蒙面人问道:“这小子武功高得很,你们是如何将他制住?”沈泉唯唯道:“晚辈不会武功,全仗眼前两位先生相助。”蒙面人怒道:“放屁!就凭这两人的三脚猫功夫,如何能胜得过景兰舟这小子?他多半是中了你们的诡计,对不对?”沈泉笑道:“前辈果然神机妙算,一猜即中,晚辈在这小子的饮茶里下了点儿毒。”蒙面人一伸手道:“解药给我!”沈泉笑着应道:“是、是。”从怀里掏出个小白瓷瓶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景兰舟心道:“我先前分明没有中毒,沈泉颠倒黑白,多半是要故技重施。”果见那蒙面人伸手去接,刚要触到瓷瓶,沈泉忽手指一弹,瓷瓶应声而碎,一股黄色粉雾朝对方脸上射去。 那蒙面人反应奇快,身子猛地向后弹出数尺,沈泉双掌也如影随形跟到,连攻他胸前一十二处大穴。蒙面人“咦”了一声,举手一一格开,却见沈泉一招快似一招,一击不中之后紧追着便是两三手更为犀利的杀招,武功路数之奇变卓诡,实在世所罕见。那蒙面人上来被攻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间局面竟颇为不利。 忽听背后风声响动,彭尹二人一左一右夹了上来,蒙面人正面同沈泉交手之际,一招“灵犀望月”右脚回踢将彭守学逼退数步,左侧却再也难以守御,被尹崇礼一爪抓在腿肚之上,只听嗤啦一声,左小腿登时鲜血淋漓。蒙面人一声低叱,反手一记蛇形拳迅疾绝伦击中对方胸口,尹崇礼“哇”的一声口喷鲜血直飞出去,身子重重撞在墙上。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沈泉抢上一步,重重一指点在他胸口膻中穴,那蒙面人身子晃了一晃,提起一口真气聚积在膻中穴,沈泉只觉手指好似黏在一块冰冷的铁板之上,竟然挣脱不开,大惊之下,被对方一掌击在肩头,踉跄着退开数步。 蒙面人正要乘势追击,忽地闷哼一声,后背又中了彭守学一拳。他转身一脚将彭守学踢了个筋斗,沈泉趁机从后猱身而上,两手一把扣住他肩膀,直捏得骨头咯咯作响。那蒙面人双肩倏地一沉,从沈泉腋下钻至他身后,一掌击向其后心,沈泉转身不及,只得反手贴在背心一挡,终究使不上气力,双掌相交之下,砰的一声向前跌了出去,顺势翻了个跟斗起身,嘴角缓缓淌下一丝鲜血。 第九十一章 毒掌 蒙面人退后几步,背靠墙壁大声喘着粗气,狞笑道:“好,果然后生可畏,竟敢使这等下作手段暗算老夫!如今以三对一,是你们胜了呢,还是老夫胜了?”沈泉笑道:“前辈武功固然远胜沈某,可惜古语云斗智不斗力,如今是前辈伤重呢,还是在下伤重?”语气听来虽胸有成竹,但说话声音嘶哑,显然也是受伤不轻。 蒙面人笑道:“臭小子,中了我两掌还敢嘴硬?你自己瞧瞧伤处。”沈泉脸色一变,扯下领口一看,只见一道碧绿的掌痕赫然印在肩头,不由大骇道:“碧磷掌?”蒙面人仰天长笑道:“不错,算你小子识货。碧磷掌之毒无药可医,你乖乖跪下磕三个响头,老夫便将救治之法说与你听。” 沈泉冷笑道:“碧磷神掌,独步天下,当真便无药可救么?只怕也不见得。也罢,今日暂且卖前辈个面子,这小子便任凭你处置。尹先生、彭先生,我们走!”话音未毕,又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同彭尹二人互相搀扶着悻悻出了石室。 那蒙面人见对方竟真扬长而去,心下亦自骇然。原来碧磷掌虽自有一套修炼法门,然而掌中蕴含何种毒性却可由研习者自选,只须依照练习铁砂掌之法每日将手掌插入毒药中练功即可。此法凶险无比,若无相辅的内功心法及内外解药抵挡毒效,则修习者不数日便即毒气攻心而亡;一旦剧毒掌力得以大成,中招之人纵然当场未被打死,也必中毒丧命,前后捱不过半个时辰。只须施掌者不加言明,伤者连自己所中何毒也不知道,自然无法对症用药。适才沈泉明明中了自己两记毒掌,本以为他定要跪地求饶,不料其人却飘然而去,难道对方竟有能解百毒的灵丹,以至如此有恃无恐?正当惊疑不定之际,忽觉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景兰舟忍不住问道:“前辈的伤不碍事么?”蒙面人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臭小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必惺惺作态!”景兰舟苦笑道:“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前辈要取在下性命易如反掌。只是晚辈有一事始终不明,还望阁下能直言相告。” 蒙面人冷笑道:“你想问我为何处处与你为难,是不是?”景兰舟道:“不错,前辈若是瞧景某不顺眼,尽管来找在下便是,何必屠戮丐帮那些无辜弟子?此举却非高人所为。”蒙面人笑道:“好哇,你倒教训起老夫来了。现在一掌打死你固然容易不过,却不便宜了你这臭小子!” 景兰舟皱眉道:“不知在下到底何处得罪了前辈,阁下非但欲将我除之而后快,还要景某身败名裂,在江湖上成为众矢之的?”蒙面人冷冷道:“我生平最恨人聒噪,明知问不出名堂来,何必徒费口舌?须知江湖诡诈、强胜劣汰,本就没道理可讲!”上前拉住景兰舟身上链子一扯,只听啪的一声,拇指粗细的铁链竟应声而断,哐啷啷滑落在地。景兰舟见他重伤之下仍具如此神力,不禁暗暗惊叹,作揖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蒙面人哼了一声,问道:“你究竟所中何毒?”景兰舟道:“晚辈原未中毒,不过是那沈泉使弄鬼蜮技俩,欲图暗算前辈。”蒙面人摇头道:“姓沈的虽然奸猾,一身武功着实惊人,不想除了你同骆家那小子之外,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少年人物,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蓦地扬手甩给景兰舟一件事物,景兰舟伸手接住一瞧,见是根黑黝黝的细长锯条,不禁微微一怔。蒙面人道:“别看这锯条又细又薄,却是锋利无比,切断你的手镣脚镣当非难事。”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阁下此刻身受重伤,景某锯断镣铐脱困之后,你一定不是我的对手。”蒙面人冷笑道:“臭小子武功虽说尚可,脑筋却不太灵光。老夫今晚怎么也算救你一命,此刻便是站在这儿等你来杀,思过先生调教出来的徒弟,做得出这等事么?”景兰舟微笑道:“前辈能如此说,在下感激无已。我观前辈武功,必是和家师大有渊源之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相示?”蒙面人忽目露凶光,怒道:“老夫方才说得清清楚楚,我救你这臭小子只为能日后亲手取你性命,休要在此攀亲带故!” 景兰舟默然半晌,问道:“然则丐帮大勇分舵舵主陈劲风,也是死于前辈之手了?”那蒙面人冷笑道:“陈劲风这厮胆敢在背后暗算清儿,我原要取他狗命,可惜老夫尚未动手,他便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是老夫杀的!” 景兰舟揣度以这蒙面怪客的倨傲脾气,倘若真是对方所为,绝不会避而不认,心道:“这倒奇了,陈劲风究竟是如何而死?骆师兄说那凶手越过丐帮重重哨卡都未被发觉,是个武功极高之人,难道……难道是冼姑娘?”心中极其不愿相信。 第九十二章 逃出生天 蒙面人见他呆呆立在原地,喝道:“臭小子好不胡涂,这当儿还有闲工夫发愣!待会倘若人家折返回来,你还走得了么?”景兰舟道:“就算沈泉不惧碧磷掌之毒,他受的伤也绝非一时半刻所能痊愈。不过此人诡变多诈,方才瓷瓶中的黄色粉末怕是有毒,前辈不可不防。”蒙面人冷笑道:“瓶中不过是金盏花粉罢了,姓沈的小崽子虚张声势,不足为虑。”景兰舟道:“沈泉是点穴打穴的行家,不知他刚才用何种手法点了前辈膻中穴?倘若散功不当,只恐留有遗患。”蒙面人哼了声道:“眼下你是在指点老夫武功了?” 景兰舟叹道:“在下这点儿粗末功夫,怎配指点二字?不过晚辈也曾中过沈泉暗算,他指力内蕴藏一股极阴寒的真气,中招之后全身冰冷僵硬,说不出地难受,前辈须提防伤及心脉。”蒙面人冷笑道:“老夫孤身纵横天下,怎会折在无名小辈的手里!你这般轻易便受制于人,有何脸面自称思过门人?往后可千万谨细些,别不明不白死在他人之手,使老夫徒抱终身之恨。” 景兰舟听他语气仍是敌意不减,轻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切锯脚铐。那锯条果然十分犀利,约莫一炷香时分,双脚镣环便已锯断。他又小心翼翼将手铐锯开,起身向对方长揖致谢道:“前辈对在下虽或有些误会,此番出手相救之恩,景某决不敢忘。”蒙面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转身迈步便走,还未跨出石门,忽地身子一僵,“啪”的一声直挺挺摔倒在地。 景兰舟大惊失色,忙抢上前一看,只见对方浑身冰冷,眼圈煞白发青,几乎没半点血色,眼眶四周细密嶙峋的青蓝脉络清晰可见,心道:“看来他是被沈泉的阴寒指力所伤。此人胸口要穴中招,竟能捱得这许久,内力远胜于我。”倏地心念一动,暗道:“我若此时揭开他面巾,便能一睹其庐山真面目。”转念又想:“这位前辈因救我才身受重伤,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当下扶那蒙面人坐起,双掌搭在他背心神堂穴上,催动内力送了过去,忽地浑身一震,只觉与对方体内鼓荡的真气融汇贯通,两股内力水乳交融,直如天衣无缝般调和一处,自己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对方身体的同时,后者的真气亦由掌心一阵阵传了过来,似有一股暖流缓缓游走于躯干四肢,周身说不出地舒畅自如,先前的酸麻无力之感顿时一扫而空。他心下暗自诧异:“此人所练内功与我如出一辙,竟似一师所授,莫不也是崆峒派的名宿?” 忽听对方咳嗽数声,悠悠醒转。景兰舟心中一喜,收掌问道:“前辈觉得伤势如何?”蒙面人缓缓道:“老夫的伤不碍事,只是不小心着了沈泉那小子的道儿,眼下身中剧毒。”声音听来极是虚弱。景兰舟惊道:“那黄色药粉果真是毒药么?”蒙面人恨道:“我初时只道是金盏花粉,不料里头竟混有黄杜鹃和断肠草。这两味毒物混在一起十分厉害,你……你带我到栖霞……栖霞山……”喘气愈来愈急,竟尔说不下去。 景兰舟见他四肢微微抽搐,面巾下嘴角流涎,显是毒性蔓延得极为迅速,不由心下大惊,忙轻按其神庭及印堂两穴,暗暗注入内力,那蒙面人方才气息稍缓,开口道:“你……你快送我到栖霞山落星楼去。”景兰舟心头一震,问道:“前辈可是去寻那落星楼主人苏先生?”蒙面人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之色,道:“不错,你……你怎知道?” 景兰舟见那苏先生果然神通广大,连这蒙面怪客如此人物遇上凶险第一个也想到找他救命,然则梅潜之言更加可信了几分,心下不禁甚喜,一时也不便解释自己如何知晓苏先生之事,只问道:“栖霞山离此甚远,前辈中毒颇深,如何能撑到那时?”蒙面人道:“你去寻几只活鸭鹅来。” 景兰舟闻言颇为不解,但想此刻身处险地,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背起那蒙面人出了石室,顺着石阶盘旋而上,果然到了大报恩寺宝塔首层,只见上下板壁皆是五色琉璃同大白瓷砖筑成,端的是通体晶莹、壮丽无比。他一时无暇细睹,匆匆出了塔门,见天色已然入夜,背着蒙面人穿过一片禅殿翻出北墙,一路上倒也无人拦阻。 那墙外都是报恩寺的田产,景兰舟到河塘边抓了两只大鹅送到他跟前,问道:“不知前辈要这些豢禽有何用处?”那蒙面人也不答话,伸出食指在一只鹅颈上轻轻一划,那鹅叫也没叫一声,脖颈便如被利刃切开一般,鹅血一滴滴淌了下来。他将面上黑布稍稍掀起一角,凑着割开的口子吮食鹅血,片刻功夫便吸得干干净净,接着又如如法炮制,将另一只大鹅的血也吸干了。南京百姓历来嗜食鸭血猪红,但似这般活吸景兰舟却从未见过,只见鲜血顺着那蒙面人嘴角缓缓流下,模样甚是狰狞,不禁暗暗心惊。 蒙面人饮完鹅血,抹了抹嘴将黑布放下,沉声道:“一时半刻是死不了了,你若还念老夫将你从姓沈的奸贼手底救下这一点好处,便快快送我到落星楼去。”景兰舟心念一动,背着他悄悄潜回兰溪小筑,见竹室内外空无一人,自己的青骡仍拴在马槽边,不禁心下大喜,将蒙面人负于骡背之上,牵起青骡便走。 第九十三章 落星楼主 二人沿着南京城墙由聚宝门经由通济、正阳、朝阳门,向北穿过孝陵,便是紫金山;又向东摸黑行了一二十里路,绕过紫金山东面的仙鹤山,一路上那蒙面人始终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景兰舟忍不住问他道:“再有十多里便到栖霞山了,前辈可是认得那苏先生么?” 那蒙面人睁开眼来,问道:“你从何处听说这落星楼主人之事?”景兰舟见他是冼清让的师父,便也不加隐瞒,老实答道:“是骆师兄得了无为教梅长老的指点,说管长老的师兄林岳泰有一位大对头,须请苏先生出面方保无虞。”蒙面人冷笑道:“梅老头好不多管闲事,单凭他一句话便要牵出落星楼主人一番呕心沥血,如意算盘打得忒响!” 景兰舟喜道:“前辈这么说,莫非这苏先生果是位武林高人?”蒙面人并不答话,嘿嘿笑道:“一个个都是各怀鬼胎,不安好心!不过找林岳泰去医骆家小妮子,路子总算没错,普天下确只林老儿一人有此能耐。” 景兰舟心道:“他自然也知道骆师姐受伤的事。”问道:“莫非前辈跟林大夫也有交情么?”蒙面人道:“交情谈不上,几分人情还是有的。”景兰舟喜道:“如此说来,施神医果真是在宁王府?”蒙面人道:“这我怎知?既是他师叔这般说,信不信在你。”景兰舟再要问时,他却只顾闭目养神,缄口不言。 *** 由仙鹤山再往东北十余里,便到栖霞山地界,二人过了栖霞寺,沿着山径继续东行,不久便到了主峰凤翔峰上,此时正值月挂中天,将北面大江照得如同一条银练也似。蒙面人哑声道:“你从东侧下峰,再走两三里路便是落星矶,那落星楼就在江边,极是好找。那楼主人轻易不见外人,你叩门时须两缓三急,他便会来应门了。鹅血压制毒药的功效已过,你走快些。” 景兰舟依照他所说下到东麓山脚,果见不远处江岸边孤零零地立着一栋古朴的小小木楼。他上前先缓缓拍了两下大门,紧接着又短促地连敲三下。过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由内推开,迎出一位须眉皓然的白袍老者,手拄藜杖,生得相貌清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景兰舟作揖道:“晚辈景兰舟深夜造访,搅扰前辈清梦,不胜惶恐之至。敢问老先生可是苏老前辈么?” 那老者正要答话,蒙面人抢过话头道:“老友,我一个时辰前中了断肠草之毒,快救我一救。”那老者脸色一变,踏上一步将他解下骡背,对景兰舟道:“落星楼向不招待外客,劳烦少侠在此稍候片刻,多有得罪。”不待景兰舟开口,便扶着那蒙面怪客返入门内,顺手又将门扇重重带上。 景兰舟微微一愕,暗道:“这苏老前辈脾气果有些古怪。”随即又想:“这等世外高人,性情自然孤僻清高得很,又有甚么稀奇?”当下将青骡栓在岸边,自己坐在江石之上稍事休息。 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老者又推门而出,向景兰舟作揖谢道:“少侠不辞辛苦将我这朋友送到此处,这份义气实是难得的紧,老朽不胜感激。倘若再晚一个半个时辰,他这毒便难治了。” 景兰舟忙回礼道:“这本是晚辈分内之事,苏老前辈何须客气。方才那位前辈无碍了么?”那老者道:“幸亏少侠来得及时,服了解药后性命已是无忧。只是我这朋友眼下仍须静养,不能面谢少侠,便由老朽代为致意了。” 景兰舟心中叹息:“定是这位蒙面前辈不愿见我。”客套了几句,拱手道:“晚辈虽因机缘巧合将此位前辈送到老先生处,实则另有一桩要事央浼苏老前辈援手。”那老者笑道:“此事老朽已听说了。梅山医隐的大弟子隐居山林近二十年,就是为了避开江湖中的恩怨仇杀,但少侠救了我这老友一命,老朽哪能不卖一番力气?何况伤者是河朔大侠的孙女,老朽倘若袖手旁观,有违侠义之道。” 景兰舟闻言大喜,取出那象牙笏板道:“此乃梅长老转交给在下的信物,说只须向前辈出示此物,先生便不会疑心。”那老者笑道:“老朽虽然糊涂,也知思过先生的高徒是假装不来的。也罢,这东西我便暂且收下,他日也好做个见证。”接过象笏纳入怀中,又道:“少侠如此古道热肠,老朽本应同你一起前往江西,才算不负所托。只是我这朋友毒性未清,老夫还要留在这儿照看他几日,不妨便和你定个约期,下月初十正午时分我二人在南昌滕王阁相见,届时老朽偕同少侠一道去寻施大夫和他师父,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景兰舟喜道:“得前辈千金一诺,晚辈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那老者道:“夜深人静,本当请少侠进屋奉茶一叙,只是敝处简陋,又有一个病人,凡事诸多不便,反倒不成个敬客之道了。”景兰舟忙道:“晚辈已唐突叨扰多时,怎敢再行延宕?在下这便告辞,还望前辈勿忘下月之约。” 第九十四章 裕通当铺 那老者拍了拍手,江岸边转出一只乌篷小船,船尾站着名摇橹的大汉。那老者道:“少侠行了半夜想也疲累,我让这家奴撑船送少侠一程。该段水流平缓,此时出发,天亮前便能到燕子矶,少侠正好在船上小憩片刻。” 景兰舟心道:“我正要再回报恩寺一探虚实,他果然猜到我的心思。”当下别过苏先生,牵骡上了小船。那汉子拿竹蒿往水里轻轻一点,船身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江心冲了出去,显然也是身具武功。 *** 这小船果行得又轻又快,天色刚蒙蒙亮,便在应天城北的燕子矶靠了岸。那船夫躬身行礼道:“未得家主吩咐,不能远送公子,万望恕罪。”景兰舟还礼谢过,向南进了神策门,沿着神策门大街转入许家巷,忽见对面一名身着青布短褐的大汉牵马走来,正是先前在河南见过一面的章春雷。景兰舟迎上前道:“章大哥,可还认得小弟么?” 章春雷认出了他,喜道:“景少侠,你怎么在这里?”景兰舟笑道:“天下偏有这等巧事!”章春雷道:“骆将军、顾姑娘他们没跟你在一块儿么?”景兰舟道:“他二人另有要事,先回武昌去了。前番汝宁城外一会,章兄一身英姿豪气实令小弟难忘,难得今日偶遇,不如便由小弟做东,一同去喝上几杯。” 章春雷原是酒中豪客,听了这话如何不喜,况且正要结交思过先生的高徒。二人到附近寻家酒楼坐下,章春雷对小二道:“打十斤好酒,切五斤熟牛肉。”过不多时,堂倌将酒肉都送了上来。章春雷举杯道:“景老弟,你我两番巧遇,足见大大有缘。所谓知心无多言,章某先干为敬。” 景兰舟见他如此豪爽,不禁也心怀大畅,二人一连对饮数杯,喝得酣畅淋漓。章春雷问道:“前日明明见老弟一行是往开封方向去,为何又会到了应天?”景兰舟笑道:“开封府的事已忙毕了,小弟眼下正要赶去江西。章兄到应天可有甚么公干?倘有用得上小弟之处,章大哥尽管开声。”章春雷道:“也没甚么要紧事,先前南京有位客人买了我通辽马场一批马驹,老场主叮嘱章某将马匹运到应天,捎带着讲授一些饲育之法。江南的水土不比关外,驯养马儿的法子也不相同。” 景兰舟笑道:“通辽马场做得好大生意,竟从关外一直卖到南直,可见只要货色上佳,不怕没有识货的客人。”章春雷道:“这位沈大官人出手好不阔绰!这批马驹是西域的良种,一匹要价足有近百两银子,他一买便是三五十匹,加上这一趟路途遥远,老场主才派我亲自盯着。若是寻常那些押运,自有底下的人去做,也不用章某出面。” 景兰舟心头一震,问道:“贵马场这位客人可是唤作沈泉?”章春雷奇道:“老弟也认得他么?沈大官人是通辽马场的老主顾,这些年同我们拢共做了怕不有好几万两银子生意,我方才便是从城北直渎山他家围场回来。”景兰舟一把抓住他手道:“章大哥,你知这沈泉在甚么地方?速领小弟去见他一见。” 章春雷江湖阅历甚是丰富,瞧出景兰舟神色有异,问道:“老弟这般心急火燎寻他,莫非和沈大官人间有甚么过节?”景兰舟将沈泉暗通朱济熿构陷忠臣之事说了,道:“小弟先前中了诡计落入这奸徒手中,幸蒙一位武林前辈解救,此刻正要找他了结旧账。” 章春雷是个粗豪汉子,自不知这些宗室旧典,但听说沈泉设计陷害忠良,不禁勃然大怒道:“我只当这小子一表人才,不想竟如此奸险!少侠放心,他家在卢妃巷开了间典当铺,铺子后头有三进宅院,叫做甚么潜心斋,平日便在那里居住,我这就带你去寻他!” 二人起身结了酒钱,向南一路到了卢妃巷,果见巷口一间铺外扯面青布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当”,门上一块牌匾刻着“裕通典当”四个烫金大字。章春雷从马背革囊取出个斗笠并一件蓑衣递给景兰舟道:“老弟,你且戴上遮一遮脸,这衣裳也披上些,免得他们一眼认出了你,打草惊蛇便不妥了。”景兰舟谢过接了,心道:“章大哥粗中有细。” 章春雷领他进了当铺,早有朝奉迎上来陪笑道:“章堂主,您怎地这么早便到了?请先到里头坐坐,我家少爷须臾便回。”章春雷道:“这天光还没大亮,沈少爷便出门去了?”朝奉道:“少爷昨晚突有急事出城,说好今日上午便回,跟您一道去围场看看新到的好马,中午少不得设酒相陪。”景兰舟心道:“沈泉昨夜在报恩寺中了那蒙面人的碧磷毒掌,多半是出城求医去了。” 那朝奉招呼二人入内堂看座奉茶,章春雷指着景兰舟道:“这一位是我们马场里的账房先生,他是南直隶人,这趟跟我们一齐回来省亲。”那朝奉打躬道:“那敢情好。请问先生贵姓,是哪里人氏?”景兰舟回礼道:“在下姓周,徽州人。”朝奉点头道:“离此还有些路程。” 正自闲聊之间,内堂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笑道:“章堂主,甚么风把你一大早吹到这里?”正是那彭先生彭守学。景兰舟忙将笠檐朝下压了压,将大半张脸盖住。 第九十五章 诡计百出 章春雷笑道:“彭先生,今日天气晴朗,我正要找你和沈大官人去试骑这回送来的马匹。”彭守学笑道:“贵马场的货色甚么时候差过半分?我看大可不必。难得这次奔雷堂堂主亲自护送,我家主人吩咐在下务要款待周全,不可有半分怠慢,过会我同你到城里顽耍顽耍。”他昨夜虽吃了那蒙面人一脚,但后者当时已受重伤,力道大不如常,故而调养一晚已无大碍。 章春雷道:“前日在围场同大官人匆匆会了一面,未曾得空多聊。这批马中有匹一岁大的照夜玉狮子,是我家老场主亲手挑选给沈大官人的,便是京里的王公大臣,也不得这样的好马。只是这畜生有些野性未祛,须待我跟大官人细细讲解驯养驾驭之法,过得一年半载便可骑了。不是章某夸口,这回的马价里,倒有小半数目全在这一匹身上。” 彭守学笑道:“如此倒要见识见识。”侧目瞥了景兰舟一眼。章春雷忙道:“这是马场的账房周先生。他因水土不服,面上有些风疹,吹不得风,早上江边又下雨,连蓑衣也不及脱,先生勿怪。”彭守学道:“章堂主说哪里话来,过会就请一道吃酒。” 忽见门帘一掀,沈泉自外走了进来,笑道:“祁场主这一回又给我留了甚么好马?”景兰舟忙装作不经意间躲到章春雷身后,又将斗笠压低了些。 沈泉上前一把握住章春雷手道:“久闻章堂主是祁场主跟前的红人,将奔雷堂调教得好不兴旺,敝庄同贵马场今后的生意便要仰仗章大哥了。前日小弟有事在身招呼不周,今个须陪堂主好生痛饮一番。”章春雷笑道:“大官人忙得脚不沾家,难怪生意如此发财。”沈泉摆手道:“整日无事瞎忙,我也厌气得紧。” 景兰舟见他说话虽中气虚浮,显是内伤未愈,但面色红润如常,两眼亦炯炯有神,全无中毒之象,心中好生讶异:“碧磷掌之毒极为难解,为何沈泉短短一夜便即浑然无事?这小子真是大罗金仙不成?” 章春雷哈哈大笑道:“大官人若是得空,便和在下一起去瞧瞧老场主替你精心挑选的宝驹。”沈泉摆手道:“也不急在一时。彭先生,你将我珍藏的那坛十三年酿百花酒取出来,我先跟章堂主喝上两杯。” 彭守学微微一怔,道:“少爷忘了,十三年百花酒上回已同杜老太爷吃了,还剩一坛八年封的,日子倒也足了。”沈泉皱眉道:“这却不是怠慢了章大哥?”彭守学笑道:“那十三年陈酿味道虽然醇厚,却嫌太过浓稠,还须另兑他酒调稀了再喝,反不如八年之酿开封即饮,更得原味。”沈泉叹道:“也罢,如此只能将就。”章春雷笑道:“我知大官人庄里都是上等的美酒,章某一介粗人,何敢挑三拣四?” 只见彭守学入内搬出一小坛酒来,拍碎封泥,房中立时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酒香。当铺朝奉摆下三套杯盏,沈泉骂道:“你这下人好不晓事,如何少了周先生的?”那朝奉唯唯诺诺,又添了只酒杯,景兰舟不敢出声,只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彭守学替众人斟上了酒,果见色如蜜蜡,酒味清香甘冽。 沈泉举杯笑道:“难得章堂主自辽东至此,祁老场主又对小弟这般关爱,这都是没话说的了。小弟先敬大哥一杯,遥祝祁场主尊体康健,今后还要仰仗章大哥时时提挈小弟。”章春雷忙道:“这话实实地折杀章某。”正要抬手一饮而尽,景兰舟忽嗅到杯中有股淡淡的香味,心中遽然一动,喝道:“酒里有毒!”伸手一拂,那酒杯滴溜溜地从章春雷手中飞出,直击沈泉面门。沈泉哈哈笑道:“好眼力,不想仍是瞒不过景兄。”身子向后退开数尺,竟比杯子来势还快了几分。 旁边彭守学刺斜里横出一拳击向景兰舟,章春雷伸手架住道:“沈大官人,你连我也想毒杀,不怕得罪通辽马场么?”沈泉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带了我的对头上门滋事,还怨我怎地?” 彭守学忽一脚将桌板踢得飞起,那桌板在空中翻了两圈,直向章春雷头上砸去。章春雷怒喝一声,右手一拳将寸许厚的硬木桌板打得粉碎。景兰舟心道:“章大哥拳上好大气力。”生怕沈泉又使甚么诡计,纵身逼上前去,心下不敢大意,上来便祭出顾东关的得意绝学“迷踪掌”。沈泉不敢硬接,只在腾跃闪避时乘隙伸指疾点景兰舟手腕穴道,出手迅捷诡僻,倒也颇为难防。 沈景二人游斗正酣,那壁厢章春雷和彭守学也在厅上打得难分难解。章春雷喝道:“好,原来你是青鹞派的!章某是燕青拳门下,你我便拳脚上见个真章。”拳头如雨点般将一套燕青拳耍得虎虎生风。彭守学武功本与他在伯仲之间,无奈有伤在身,步法不甚灵便,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景兰舟同沈泉斗到一盏茶时分,见对方脸色发白,气息渐渐难以为继,心道:“看来他内伤发作了。只要将沈泉擒住,旁人不足为虑。”加紧催动内力,掌底隐隐有风雷之声。沈泉抵敌不住,一步步接连后退,退到第七步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景兰舟心下暗喜:“这小子撑不住了。”忽见沈泉身形一晃,一把抓起躲在墙角索索发抖的当铺朝奉朝景兰舟掷去,那朝奉心惊胆裂,在半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景兰舟见这一掷之势极为猛烈,虽说自己避过不难,那朝奉却势必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而亡,只得收敛内劲,双掌一虚一实,看准时机在他胸腹之间轻轻一托,轻描淡写地消解了对方来势,正要将人放下,忽觉胸口一痛,中庭、玉堂两穴已然中招。 景兰舟心中一沉:“又中了沈泉之计。”幸好那朝奉武功平平,自己虽中暗算,穴道并未被封,一掌将他从怀里击了出去,将墙根一座钧瓷大花瓶撞得粉碎。沈泉怒道:“此乃北宋官造珍品,我要你拿命来抵!”双手一扬,十指如刃,立时转守为攻。景兰舟见他身手远较先前矫捷灵便,知其方才重伤呕血之情状皆是假装,不禁暗暗叹息:“中了一回奸计也还罢了,我接连两次乖乖入彀,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第九十六章 雷副堂主 景兰舟因一时之仁中了沈泉诡计,胸口登时内息岔乱,丹田之气难以聚积,招数立见凝滞。沈泉哈哈狞笑,十指有如急风骤雨一般,招招皆对景兰舟痛下杀手,后者顿时连遇险情。又斗了十七八合,沈泉左手反手拍出一掌,景兰舟正要抬手挡开,对方右臂忽如软蛇般自背后斜斜攻出,这一下出手方位诡奇绝伦,实令人太过匪夷所思,景兰舟闪避不及,胁下被他食指戳中,半边身子立时冰寒彻骨,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 章春雷见势不妙,使一招“白猿献宝”将彭守学逼退两步,纵身一跃,凌空双拳齐出,一招“双峰贯耳”击向沈泉两侧太阳穴。沈泉冷笑一声,忽笔直仰天躺倒,双手一抹地面,身子向前冲了出去,一下便滑到章春雷身后。章春雷招式已然用老,在半空又转身不得,双脚尚未落地,左腿阴谷穴已中了沈泉一指,登时膝盖一软,“啪”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沈泉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笑道:“章大哥何必行此大礼?”一掌劈向他后脑。 景兰舟中指后无力相救,眼见章春雷便要命丧沈泉之手,彭守学抢上一把拦住道:“少爷且慢,这人乃是通辽马场的堂主,杀不得的。”沈泉道:“如今不得罪也得罪了,顾他怎地?”彭守学道:“祁场主同少爷何等交情,怎肯为这姓景的小子破面?少爷勿要逞一时意气,闹得事情不好收场。” 沈泉眉头一皱,道:“到时一古脑推在这小子身上便是,与我有甚相干?”彭守学道:“顾东关的徒弟好端端地杀通辽马场的人作甚?说出去教人难信。这些都是惹不起的脚色,不如做个人情便了。”沈泉冷笑道:“只可惜景少侠放我不过!他不单知道你我同王爷往来,如今连那一桩大事也与他说了,这些都是诛九族的勾当,到时先砍你彭先生的脑袋,还是先砍我沈某人的?” 彭守学沉吟道:“既如此,只留章春雷一条性命罢了。”沈泉大笑道:“彭先生,你当真活胡涂了!景兰舟死在南京这事只要传出半点风声,你我在思过先生手底还能活命么?今日只有两人一齐杀了,事情才能做得密不透风。”彭守学一张脸变得煞白,道:“这……这个……”却也无可辩驳。 沈泉哼了一声,面带不屑道:“不劳你先生大驾,沈某亲自动手。”抬掌又要朝章春雷头顶拍下。景兰舟心道:“我怎可让章大哥因我而死?”怀里虽揣着三颗骆应渟给他的雷火弹,在这狭小偏厅上却不敢使用,当下拼着身受重伤,正要强运真气冲破封滞的穴道,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内堂隔着当铺外厅的一堵扇墙塌了半垛,碎砖瓦纷纷飞将进来,倒有大半打在墙下的朝奉身上。那朝奉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众人见状俱是一愕,沈泉那手也悬在半空打不下去。只见裂口处大步踏进一名中年汉子,身穿黑缎罩衫,头戴瓦楞帽,身材魁梧异常,面颊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伤疤,一对环眼直直瞪着沈泉。沈泉被他瞧得心里发毛,道:“这位朋友,我这当铺打开门做生意,你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因何将堂屋损毁至此?” 那汉子一拍手上墙灰,面无表情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墙塌了还是小事,天塌了你如何担待?”沈泉脸色一变,道:“阁下是甚么人?”那汉子缓缓道:“在下武昌府雷畴天。”沈泉闻言神情一僵,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霹雳堂堂主雷畴天在江湖上何等威名,在场诸人闻言无不震惊。景兰舟心道:“这便是顾师兄的结义兄弟雷堂主?师父常说他是个悍戾恶徒,今日观之,这一份渊渟岳峙的气度却当真了得。” 沈泉强笑道:“雷堂主无事不在湖广,却来南京作甚?也不知你是真是假。”向彭守学使个眼色。彭守学心领神会,伸手抓向那汉子肩膀,笑道:“咱俩亲近亲近。”那汉子瞪他一眼,冷冷道:“翟胜贤与我向无交情,雷某杀青鹞派的人决不手软,你可想清楚了。”彭守学身子一震,竟不敢继续走上前去。 那汉子叹了口气道:“沈大官人,你我虽则未曾谋面,以你的眼力,怎会辨不出在下真假?想是彭先生胆小怕事触怒了你,你存心要让他尝些苦头,雷某猜得可对?”沈泉冷笑道:“这人听到顾东关三字吓得魂也丢了,留他何用?”彭守学闻言登时面色惨白。那汉子道:“此刻你可还疑心么?”沈泉笑道:“雷堂主名满天下,谁敢假冒?承蒙枉顾,有失迎迓。只不知堂主突然见临,究竟有何赐教?” 雷畴天抬脚将那朝奉踢到一边,缓缓道:“潜心斋这几年在江南开遍了当铺钱庄,名头着实响亮,就连我这僻处湖广的霹雳堂,也要慕名来存兑银子。本帮三个月前在贵号存了五万两,说好的九分五厘利钱,结果入库是钱平银,收回时却是市平,差了足足一钱多分量,取回的银子成色又差,最后一算,莫说九分五利息,连本金都亏了几千两。我想沈大官人如此做,贵号想不发财都难,这事派旁人前来谅也没个说法,说不得只好亲自跑一趟。”说话时脸上不见半分表情,只随口淡淡述来,竟似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一般。 第九十七章 脱险 沈泉脸色一变,道:“把卢忠给我叫来。”外面几个伙计早把当铺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到后堂领出了卢忠。沈泉铁青着脸道:“卢管家,怎么我们裕通的银号和霹雳堂有生意往来么?”卢忠低声道:“起头只说是行盐的客商,后来才晓得是霹雳堂的人。” 沈泉一巴掌将他扇得退开两步,怒道:“放你的狗屁!哪来的盐商会在咱们铺头一笔存下五万两?个个都猪油蒙心,瞎了眼么!”转头对雷畴天赔笑道:“雷堂主,都是下人们不懂事,这事只怪在沈某身上。如今这样般你看可行:这五万两银子小弟按库平连本带利还你,再兑五千两清一色九七足银聊作赔罪,往后还指着堂主多多关照小号的生意。” 雷畴天叹道:“沈大官人若这样说,那也足见诚意。雷某适才出手太急,坏了你的屋子,又伤你一名手下,这些隔壁帐且容后再谈,只这两人我今日却要带走。”说着一指景兰舟和章春雷。沈泉皱眉道:“不知他们是雷堂主甚么人?”雷畴天道:“大官人真不知么?景兰舟是思过先生的徒弟,顾老前辈乃我义兄族叔,于情于理,我也不能不救我这世兄。” 沈泉默然半晌,叹道:“江湖传言思过先生和顾堂主乃是叔侄,不想竟是真的。”雷畴天又道:“至于这位章老弟……”沈泉挥手道:“一人和两人又有甚么分别?雷堂主将人带走就是,沈某稍后派人将银子送到下处。” 雷畴天翘起大拇指道:“痛快,大官人如此赏面,雷某也尽力免去你后顾之忧便是。”转头问景兰舟道:“你的伤不碍事么?”景兰舟摇头道:“不妨事。”上前搀起章春雷,跟着雷畴天从侧门出了当铺,只见门口停了匹乌骓马,通体黑缎子似地油光闪亮,背长腰直,四个蹄子赛雪般白。 雷畴天道:“章老弟,听我世侄女说这踢雪乌骓是你通辽马场早年失盗之物,雷某今日便物归原主。”章春雷忙道:“章某这条性命都是堂主救的,还提这些做甚!”景兰舟心道:“我和骆师兄、顾师姐在长葛分别不过八九日,他们已在武昌同雷堂主会过了面,雷堂主又千里迢迢赶到南京,脚程未免也太快了些。”随即又想:“这三人坐骑都是天下少有的骏马,日行两三百里并非难事,实也不足为奇。” 雷畴天道:“眼下你左腿不能动弹,且先上马再说。”右手轻轻一提,章春雷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身子托起,稳稳坐在马鞍之上。他一条左腿虽毫无知觉,仗着骑术精绝,于骑马分毫不碍。 景兰舟解了青骡,牵上章春雷来时马匹,雷畴天领二人从卢妃巷到了东牌楼一处河房,有人迎面牵过了马,将三人接进房里,只见屋内陈设古雅,案上摆着一只紫铜香炉。雷畴天扶章春雷到椅上坐下,将房中一排临河窗户合上,向二人道:“这是霹雳堂在本城置办的一处产业,沈泉在应天眼线遍布,这儿说话也方便些。” 景兰舟上前道:“思过先生不肖门生景兰舟拜见雷世叔,不想初睹尊颜便受世叔如此大恩,晚辈不胜感激。”说着便要下拜。雷畴天扶住他道:“你我明明是平辈,何必折节屈阶?你师父若见你对我如此恭谨,恐怕不会开心罢?”景兰舟脸上一红,道:“世叔救命之恩,晚辈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在下同骆师兄、顾师姐皆是一见如故,素以平辈相称,在世叔面前便不改常了。” 雷畴天摇头叹道:“我常说玉书贤侄甚么都好,就是跟他爹学得老气横秋,缺了些江湖中人的豪迈之气,怎地你跟他一般拘谨?思过先生平日最重辈分先后,难道你在他老人家面前,也是这般叫我世叔么?” 景兰舟暗忖师父若知自己同骆玉书、顾青芷二人以平辈相称,心中定然不喜,略一迟疑,笑道:“既如此,小弟便斗胆叫一声雷大哥。只是凭空占了骆师兄他们的便宜,心下好生不安。”雷畴天点头道:“这才像话。我在江夏明明听玉书说你到应天来寻一位苏先生,怎会跟这姓沈的小子轇葛不清?” 景兰舟将沈泉勾结朱济熿之事说了,道:“小弟才疏智浅,屡中沈泉奸计,实令师门蒙羞。”雷畴天道:“景老弟,你这是路见不平的义举,正与我那玉书贤侄千里入关的心思一般。你听我一句劝,沈泉这厮是个鬼见愁的货色,似你这般正人君子的心性,如何斗得他过?你先去江西替骆家二小姐寻医才是正经,这些事且容后计议。” 景兰舟道:“正要请教大哥,这沈泉到底是何方神圣?其家财雄势大也还罢了,为何竟会身负绝顶武功?”雷畴天道:“这沈泉是沈万三的五世孙,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自不消说,手底下更养了一批江湖豪客以供驱驰,在江南一带可谓呼风唤雨。潜心斋表面上虽是正当营生,私底下尽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倒和雷某当年算得半个同行。” 第九十八章 英雄相惜 景兰舟奇道:“难道他一身武功皆是学自这些门客?小弟与他两名得力部属都交过手,武功跟沈泉可差得太远。”雷畴天叹道:“沈泉的师承自来无人知晓,或者潜心斋里卧虎藏龙,另有高人也未可知。你既和他比试过,瞧不出对方的武功家数么?”景兰舟道:“以其指力而论,倒有些像失传已久的玄冰指。只是听说这门功夫早在前朝便已湮没,他又从何学来?况且玄冰指是玄门正宗武功,内力中和醇正,沈泉的指力却嫌阴毒了些,有些似是而非;小弟见识浅薄,不敢妄断。” 雷畴天摆手道:“这些都罢了,你说沈泉这厮串通朱济熿要陷害周忱、于谦乃至周晋二王,可有甚么证据?”景兰舟皱眉道:“这事是小弟在凤阳偶然撞见,除非抓到彭守学同朱济熿当面对质,其余苦无凭证。”雷畴天道:“是了,这事原不宜轻举妄动。京城有骆老前辈父子坐镇,谅这厮也掀不起甚么风浪。常言道树倒猢孙散,朱济熿一个废王有多大本事,能撼动巡抚江南十余载的周忱?依雷某之见,你且休在南京同沈家这狡计百出的小子纠缠,待找到林岳泰治好骆家世侄女后,再向尊师禀明此间细情,由他老人家出面裁处,岂不强似你一人独斗这些奸徒?” 景兰舟叹道:“做徒弟的不能替恩师分忧,反要惹他老人家操心,小弟有何颜面再见家师?”雷畴天道:“你又胡涂了,眼下甚么事比救人要紧?咱们武林中人,原不可过多插手官场中事。景老弟,你头一回出来行走江湖,热血心肠是免不了的,却要记住宦海险恶,卷进去便难抽身。”景兰舟心中一凛,道:“大哥见教得是。” 雷畴天点了点头,问章春雷道:“章老弟,你左膝伤处可还觉得疼痛?”章春雷只觉左腿奇寒彻骨,口中仍道:“些许小伤,想来无甚大碍。”却忍不住牙关微微打战,脸色十分苍白。雷畴天摇头道:“沈泉的指力厉害,我这世兄内功是思过先生亲授,中招后自行调息回复不难,你练的是外家功夫,恐怕化解不了他的阴寒真气。我这儿有一个法子,你按住左腿梁丘、血海二穴,由漏谷穴汇聚真气,慢慢运转贯通足太阴地机至箕门一段经脉,早晚运功一次,可免日后落下病根。” 章春雷依言而行,立时便觉左腿好受了些,喜道:“多谢堂主指点导气之法。”雷畴天道:“区区小事,老弟不必客气。”章春雷呵呵笑道:“承堂主看得起章某,只是这般称呼,在下岂非平空高出骆少侠和顾女侠一辈?却似不甚妥当。” 雷畴天道:“他们原是我的晚辈,你我是神交的朋友,不必理会这些缛节。上回听我那世侄女说起这踢雪乌骓的事,原来当中竟有这一段曲折,大哥与我皆惭愧不已;今日竟在南京撞见老弟,怎不是上天注定。”章春雷道:“宝马配英雄,也只有两位堂主这般豪杰,才能驾驭此等千中选一的良驹。” 雷畴天叹道:“章老弟,此马是雷某当年一位至交所赠,其人绝非鸡鸣狗盗之徒,恕我不能吐露他的姓名。此物乃贵马场至宝,雷某攘为己有多年,实不知该当如何告罪;为今之计只有双手奉还,总算这些年马儿在我霹雳堂养得还算健壮。” 章春雷稍一迟疑,道:“章某今日若非堂主相救,已然一命呜呼,还提这些劳什子作甚!这踢雪乌骓同另一匹玉顶黄当年乃追风堂之物,追风堂高堂主同章某是过命的交情,今日我便擅作主张,替他将此二马赠于两位堂主,高大哥决不会见怪。” 雷畴天动容道:“高堂主莫不便是名动关外的‘玉貔貅’高长胜?”章春雷道:“正是,雷堂主也认得他么?”雷畴天摇头道:“玉貔貅大名如雷贯耳,可惜雷某始终缘悭一面。听闻追风堂是贵马场上四堂之首,蓟辽一带武林人士当中,确也只有他能坐得这个位子。” 章春雷笑道:“高大哥武功胜过章某十倍,性子却同我一般爱交朋友,他若见堂主这般慷慨豪侠,必定引为知己。”雷畴天叹道:“也罢,下回雷某亲上辽东登门赔罪,拜会祁场主、高堂主及辽河诸位弟兄。章老弟,你这趟的马钱若是收不回来,不妨先拿霹雳堂的银子顶数。”章春雷笑道:“一笔归一笔,沈泉这小子再怎么心黑手狠,也绝不敢吞了通辽马场的银子,雷堂主尽管放心。” 雷畴天点了点头,转头向景兰舟道:“你方才想强行冲破穴道救人,可知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尽断,从此成为废人?”景兰舟道:“当时情势危急,不容小弟多想。”章春雷虎目含泪,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景兰舟跟前,握住他手道:“景兄弟,你和雷堂主一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自今日起,章某这条命便是你的!”景兰舟忙道:“章大哥皆因小弟之故才为奸人所算,倘或有些差池,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雷畴天忽道:“你怀里藏的可是我霹雳堂的雷火弹?”景兰舟一怔,道:“大哥如何得知?”雷畴天道:“我天天同这玩意打交道,数尺之内便闻得出里头硫黄硝粉的味道,你既见过骆二哥,想必是他将此物送给了你。你方才不敢使用我这雷火弹,无非是怕误伤了章堂主,难道雷某钻研半生,连火药的威力大小都不能控制自如?”景兰舟又惊又喜,道:“莫非这里头藏有甚么玄机?”雷畴天叹道:“骆二哥贵人多忘事,连这都不曾说与你知,你取一颗出来。” 景兰舟从怀中掏出颗雷火弹轻轻摆放在桌,章春雷见是颗丸径不到两寸的铸铁小球,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心道:“这便是霹雳堂名动天下的雷火弹?” 第九十九章 霹雳雷火弹 雷畴天缓缓道:“我这雷火弹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腔内更是别有洞天,上半部铸有三个暗格,里头分别藏着火硝,下半部则混置硫黄、炭屑,中间用活板隔开。章老弟,你瞧这上下球壳榫合之处可有甚么异样?” 章春雷细细瞧时,果见中缝嵌合处有三个凸起的活钮,各仅不到一分见方,乍看之下难以发觉。雷畴天道:“平日里这雷火弹内腔上下隔绝,各自相安无事,便是不小心跌落也不打紧。”景兰舟道:“不错,小弟临行前骆二师叔再三叮嘱,使用时须先将这三处机关按下,方能投掷火弹伤人。”雷畴天瞠目道:“岂有此理,你叫骆二哥甚么?他若是你师叔,雷某与你称兄道弟,岂非平白折了一辈?”景兰舟笑道:“小弟失言,大哥莫怪。” 雷畴天点了点头,道:“骆二哥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三处机簧分别连着三道暗格的隔板,若是三处一齐按下,则三格硝粉尽皆落入下半球硫黄炭屑之内,如只按下一处,则只掺入一格之量。雷火弹下部垫有猫皮,撞击时可擦出火花引发爆炸。”景兰舟恍然大悟,道:“若只掺入一格火药,则雷火弹爆裂之威也仅剩三四成而已。” 雷畴天点头道:“孺子可教。这雷火弹若是三管齐发,便是大块山石也能炸碎,但若只发动一格机关,则中者虽必殒命,却未必会波及旁人,方才这般情形大可放心使用。”景兰舟禁不住啧啧称赞:“大哥天工巧思,果然妙绝。” 雷畴天叹道:“话虽如此,沈泉的武功邪门,倘他竟会移花接木之类的招数,仍难保不害了章老弟;就算真的将他杀了,事情只更难收场,你适才没用这雷火弹也好。景老弟,这一趟你受管墨桐指点去寻他师兄,那梅老头又神神秘秘搬出个甚么苏先生,这些可有一人是省油的灯?顾大哥和我始终放心不下,却苦于抽不开身同往江西。你还是听我之言,先跟玉书他们会合,也替我们多照看着些青芷。”景兰舟道:“大哥所言甚是,小弟这便动身。顾师姐那儿有骆师兄相陪,想来出不了乱子。” 雷畴天道:“论起来,玉书他们都是你的晚辈,但这声师侄你定是不肯叫的了,我也不强人所难。须知江湖险恶,连你这一身武功尚且着了沈泉的道儿,青芷性子鲁莽,思之令人心焦。”景兰舟道:“骆师兄武功智谋无不远胜小弟,定能保顾师姐平安,大哥无须多虑。”雷畴天摇头道:“玉书至多是老成些,论功夫只跟你不相上下,无为宫主师徒二人加上峻节五老,如今又平空冒出一个沈泉,哪个不是顶尖的高手?听闻老弟还得罪了丐帮,就算你有三头六臂,终不能同时应付这么多强敌。” 景兰舟迟疑道:“小弟这些日子同无为教接触下来,倒觉得其中有些人本性不坏,很讲义气。”雷畴天叹道:“老弟这话虽未必没有道理,但你行走江湖日浅,倘被尊师听见,又要说是我教坏了你。似峻节五老这般人物,一辈子在刀光剑影中打滚,说的话有几成能信?老弟凡事须多留个心眼。”景兰舟心道:“雷大哥以为我意指五老,其实我说的是冼姑娘。”口中应道:“小弟谨记大哥金石之言。” 雷畴天点头道:“我已在燕子矶备下船只,一路送你到九江去。章老弟,你这伤腿不能多动,我派人捎个口信给你同行的马场伴当,你便在这河房中安心养伤,三两日即可痊愈,待伤大好了再走,每日饭食我这里自会安排。我知老弟向来无酒不欢,但你所受之伤三日内不可贪杯,三日后雷某自当陪老弟开怀痛饮一番。”章春雷笑道:“雷堂主义气干云,我眼下真是走路也难,只好厚着脸皮搅扰几日。只是三天不能喝酒,教人好生难熬。” 当下景兰舟先同章春雷作了别,雷畴天向手下交代停当诸般事宜,命人牵过青骡送景兰舟出了河房,边走边问道:“景老弟,你是哪里人氏,不知因何机缘得以投入顾老前辈门下?” 景兰舟道:“小弟是徽州府歙县人,自小父母双亡,在县城乞讨为生。七岁那年恩师路过歙县,见我孤苦零丁,便带我到山庄当个小厮,虽只干些杂活,几年下来倒也教益实多。到了十岁上这年,恩师说我资质还过得去,随手传了小弟些强身健体的入门功夫,一练之下果有奇效;他老人家见我学得尚可,便陆续指点小弟一些武功,十余寒暑不曾间断。前年立冬,恩师将小弟叫到跟前道:‘兰舟,你到庄里时日也已不短,这些年你用功甚勤,事奉我又上心,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其实已无二致。我那大徒弟转眼已故去近二十年,今日我便收你做个关门弟子,日后总算有个衣钵传人。’这才正式准许小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家师这一番深恩大德,小弟此生是无以为报的了。” 雷畴天叹了口气道:“思过先生慧眼知人,这份见识真没的讲。雷某常谓我那玉书贤侄为武林后起翘楚,今日观之,老弟亦是不遑多让。”景兰舟忙道:“骆师兄英华深敛,小弟如何能与之相比?”雷畴天道:“玉书好便好在老成持重,坏也坏在这四个字上。年轻人就该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他而今处事已是太过求稳,再过几年岂不暮气沉沉?还是老弟的脾气合我胃口些。”景兰舟道:“人各有异,骆师兄性子若似小弟这般粗疏无行,怎能担当镇守边关的重任?” 雷畴天点头道:“这话也不无道理。我知尊师一向不喜雷某为人,难得老弟丝毫不同我见外,雷某能交到你这个朋友,心里着实欢喜。”景兰舟叹道:“家师禀性刚强,对人成见一时确是不易消除。不过大哥豪宕磊落,这回又救了小弟性命,我定会跟他老人家细细分说。”雷畴天摇头道:“圣人云七十从心所欲,顾老前辈杖朝之年,何必强求这些俗事?老弟有心了。” 第一百章 瑶部妙使 闲谈之间,二人向北出了神策、观音两道城门来到燕子矶,只见石峰突兀、江水潎洌,江风夹杂着股腥味扑面而来,渡口泊满了大小船只。雷畴天拍了拍手,滩石后撑出一只客船,船上水手皆着霹雳堂服色。雷畴天道:“景老弟,雷某只能送你到此,船舱里水粮齐备,你便放心前往江西。通辽马场的朋友我这里自会照料,他日你我另有相见之时。”向那些船工道:“你们将景少侠送到九江,便自己开船回武昌去。” 景兰舟暗忖沈泉所说建文帝之事此际不足为凭,对旁人言之尚早,便也不多开口,当下拜别了雷畴天,将青骡拴在船尾,那船便扬帆开了出去。正巧连着几日东风正足,一路上行得甚快,偶尔几处江段逆流湍急,那些霹雳堂舵工亦皆身具武功,撑蒿拉纤自是不在话下。那客船沿江途经太平、池州,第五日上便入了江西。 *** 这日一早过了湖口县,但见彭蠡大泽烟波浩淼、一望无际,云烟氤氲得水天相溶,映出远处逶迤群山朦胧一线,傍湖鹤鹭成群、碧草如茵。景兰舟见离府城已是不远,便辞了众人下船陆行,未至午时已到九江。 他见离约定之期尚有五六日,也不知顾骆二人是否已到,便先在城中四处闲逛一番,不知不觉走到甘棠湖的李公堤,那烟水亭便建在湖堤之上,果见湖光树影中掩映着粉墙黛瓦,极是清幽秀美,亭阁之内花木扶疏、秀石玲珑。 景兰舟将青骡在亭外拴好,踏进月洞拱门,闲庭信步转过一层影壁,忽见两名道姑在堤上凭栏喁喁私语。他虽未同十二妙使打过交道,却在开封见骆嘉言、顾青芷假扮过其中的霜霞二使,一身打扮正与眼前这两名道姑殊无二致,只是此二女身着素袍,显得尤为一尘不染。 景兰舟心下一惊,暗忖道:“看来这两名道姑也属无为宫十二妙使,且听听她们所谈何事。”走到距二人一丈开外之地,装作驻足欣赏湖景。只听其中一名矮个道姑道:“姐姐,听闻近日松竹二老在河南现身,宫主急召玄幽二部姐妹前往商议对策,唯独对我瑶部置之不理,莫非真有厚此薄彼之意?” 另一名长脸道姑道:“妹妹不必多虑。事发时玄幽二部恰巧都在河南,我们远在浙江,几时才赶得过去?到时早误了大事。况且在我看来,这一趟宫主分拨给我们的差事,未必便不如对付甚么松竹二老要紧。” 矮个道姑撅嘴道:“姐姐又在说笑了,找那个神医施和浦的甚么师父,如何能与追捕前任长老相比?你瞧濯水使整日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无怪我们在宫主眼中越来越没分量。”景兰舟暗道:“原来冼姑娘仍不忘暗中助我,派她们来打探林前辈的下落。”不禁心中感激。 那长脸道姑笑道:“你又来抱不平了。三部妙使的位序当年是由老宫主亲自排定,难道你心中不服?”矮个道姑道:“我就是不知濯水使到底何德何能,堪任一部之首?”长脸道姑道:“那你倒说说,霜星二使又凭甚么坐这个位子?”矮个道姑道:“这还用问?十二妙使之中,论智计首推聚星使,沉霜使武功最高,又是宫主打小的密友。濯水使武功智谋皆未有过人之处,老宫主到底看重她甚么地方?” 长脸道姑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且问你,玄幽二部眼下关系如何?”矮个道姑闻言一怔,道:“姐姐何必明知故问?二部向来剑拔弩张,谁都不服对方,也不是一日两日。” 长脸道姑伸指一戳她额头道:“总算你还晓得。她们同我瑶部交情又怎样?”矮个道姑想了想道:“倒没听说有甚么是非长短。”长脸道姑笑道:“岂止如此,两边都跟咱们要好得很呢!幽玄二部一直争斗得厉害,濯水使夹在她们当中,做到两头都不得罪已是极难,她却能左右逢源,光是这份八面玲珑的功夫,你我便比不上。” 矮个道姑不屑道:“这有甚么希奇?玄幽二部见瑶部处处不与之争功,自然对我们没甚么戒心。”长脸道姑笑道:“不争则莫能与之争,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别老发牢骚啦。咱们再逛一会便赶紧出发去南昌,白姐姐她们多半已经到了。” 景兰舟在暗处听得微微摇头,心下叹道:“无为宫看似庞大浩瀚,实则内部处处勾心斗角,想来冼姑娘这教主之位也坐得不易。十二妙使既肯帮忙寻找林前辈,大家所为者同,多个人总多一份力,我倒不必插手。”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外面一阵人声喧哗,一队官兵持刀冲了进来将二女围在当中,一名领头的军官喝道:“奉朝廷将令捉拿白莲教的妖女,闲杂人等速速离去!”四下游人立时吓得纷纷逃散。 景兰舟忙闪身躲到墙后探头观望,见一僧一俗自亭外大步踏入,赫然竟是王山和鉴胜,不禁心下纳闷:“骆师兄说王山从牢里救走了鉴胜,这两人到江西来作甚?难道王山死性不改,仍是一路追着岳素而来?”那两名道姑被官兵围在核心,神色倒也不如何惊慌。 鉴胜上前一步,笑道:“醉花使、卧萍使,你们胆子倒也不小,敢这般大摇大摆行于闹市之中,难道眼中一点王法也无?”那长脸道姑醉花使笑道:“好一位佛法高深的圣僧!大师张口闭口便是王法,不知修的甚么禅、念的甚么经?”鉴胜脸色一变,道:“小妮子休逞口舌之利,我问你,宫主她现在何处?” 醉花使笑着对王山道:“大人明鉴,这位鉴胜禅师左一口宫主右一口宫主的,只怕在场的白莲教妖人可不只我们两个。”鉴胜平日叫惯了冼清让宫主,一时忘记改口,竟被对方抓住机会揶揄一番,气得身子微微发抖,道:“王大人,瞧我今日替你拿住这两个妖女,以表贫僧对王公公一片忠心。”当即双掌一翻,抢身攻上。 第一百零一章 力战 景兰舟见状暗暗叹息:“鉴胜和尚也算是武林高僧,投靠朝廷后如此醉心功名,实是大大不该。”只见鉴胜双掌一阴一阳,向二女连环拍出,掌风迅猛凌厉,二女连忙拔剑还击。王山正欲一睹鉴胜武功,并不着急上前相帮,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景兰舟在河南曾与鉴胜交手,当时后者以一敌三,几无招架之力;此刻见他掌法严谨有度、内力深厚精纯,实是少有的高手,自己与之正面交锋固然能胜,却不免要到百招开外,又见二使剑法精奇,攻守配合深微玄奥,生平从未领略。他虽听骆玉书夸赞过玉蟾剑法之妙,此刻亲眼得观,仍是大为震动,暗想:“师父一身武功虽说已臻极境,却只注重个人修为,于此等合击抗敌的战法剑阵并无钻研。其实只须配合得当,纵使单个武功未至超群之境,捏合一处却能发挥莫大威力。” 当日霜霞二使在武昌同骆玉书、顾青芷两人相斗不落下风,醉花、卧萍二女武功虽稍逊霜霞一筹,此刻施展开玉蟾两仪剑法,却也逼得鉴胜狼狈不堪,连连后退。王山见自己倘再不出手,只怕鉴胜要丧命二使剑下,忽地一声长啸,从腰间解下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放在手中一抖,那软剑“刷”地一下挺得笔直,足有四尺多长,剑尖不住微微颤抖。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这人好厉害的内力,当日在汝宁我以游鱼功戏耍于他,未免有托大之嫌。” 只见王山身形一闪,冲入三人当中,手中一柄长剑时而如绕指柔,招招似毒蛇吐信,奇幻莫测;时而似百炼钢,剑剑皆强横霸道,锐气风发。景兰舟见他凭内力驾驭软剑,刚柔之间变换自如,敌人猜不透他下一招究竟是何路数,自然难以防范,心道:“王山在这把龙须剑上造诣委实惊人,武功不在鉴胜之下,他二人联起手来,花萍二使抵敌不住。”果然十数招一过,二使便已守多攻少,仅仗着招式配合精妙,勉强不至落败而已。鉴胜见王山剑法了得,心中暗暗赞叹:“‘锦衣三鹰’不愧为大内高手,果真名不虚传。” 只听王山冷笑道:“我不过想请二位尊使移步镇抚司一叙,两位何必如此?刀剑无眼,二位姑娘还是乖乖随在下走一趟罢。”对面花萍二使已是斗得气喘吁吁,手上只有招架之功。卧萍使忽脚下一个踉跄,手中长剑已被王山软剑缠住。王山手腕一抖,喝道:“撤剑!”卧萍使把持不住,长剑脱手而出,剑柄顺势重重撞在醉花使锁骨云门穴上,后者“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卧萍使一失兵器,拳脚功夫便十分稀松平常,被鉴胜抢上一指点中气户穴,身子软软瘫倒。 王山狞笑道:“来人哪,将两位尊使给我拿下!”身后早有几名士兵手持绳索奔上前来。景兰舟心道:“冼姑娘曾帮过我多次,花萍二使这回又是奉她之命来助我寻找林前辈,我不能眼看着她们落到锦衣卫手里。”身形一晃,已挡在二女身前,笑道:“王大人、鉴胜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王山和鉴胜同时脸色一变,鉴胜嘶声道:“周澜锦!你先前多次戏耍于我,今日教你撞在贫僧手里!”王山冷笑道:“王某在汝宁好心放你这臭小子一马,这回是你自寻死路,须怨我不得!”景兰舟笑道:“两位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联手对付两个未满双十的女子,传出去不免被人耻笑,不如放她们去罢。” 王山喝道:“这两个是无为宫的要犯,谁敢轻放?原来你这小子也是白莲教一伙,识相的快快束手就擒!”剑尖一抖,直点景兰舟咽喉而去,心中暗想:“臭小子武功虽有几分邪门,如今放着鉴胜和尚在此,难道你能胜过我二人联手不成?”鉴胜曾与景兰舟在开封府牢激战,对其武功之高心有馀悸,此刻见到王山出手,竟与他心思一般无二,不约而同上前夹击。 景兰舟心道:“此二人皆是一流高手,空手难以对敌。”脚尖一挑,将卧萍使掉在地上的长剑抄在手中,忽地转过身背对二人,使招“铁板桥”上身向后一仰,“刷”地一剑直直刺出。二人未料他出招如此古怪,鉴胜险被刺中,忙不迭向右疾闪,方才将将躲开。 王山骂道:“好小子,有甚么古怪招数尽管使出来罢!”右手一挥,软剑在半空划个圆弧,回转直刺景兰舟胸膛。景兰舟顺势仰天躺倒避开来剑,左手一剑横削王山脚踝,右手朝上一击,同鉴胜向下一招“黑云压顶”对了一掌。他掌力原胜鉴胜一筹,又占了背靠地面的便宜,双掌相交之下,鉴胜只觉胸口气血翻涌,飞起左脚猛踢景兰舟额角太阳穴。景兰舟左手持剑逼退王山一步,剑尖顺势朝脑后地面一钉,鉴胜险将左足送上剑锋齐齐削断,危急之下浑身绷紧,费尽全力急扎了个马步方才站稳。 那头王山剑芒闪闪,一招“拨草寻蛇”虚虚实实,罩住景兰舟全身十数个要穴。景兰舟左手微一运力,以剑尖点地身子倒立冲起,使一招“秋风卷落叶”荡开王山软剑。鉴胜斜刺里一掌击向景兰舟腰眼,景兰舟半空施展游鱼功轻轻避开,顺着鉴胜手臂抹到对方身后翻身落地,竟和他站了个背贴背。鉴胜暴喝一声,回身双掌齐出,却见眼前空荡荡地并无一人,景兰舟已是如影随形般倚着他转到另外一边,顺势出手挡开王山一剑。 鉴胜又惊又怒,奋身向前猛冲数步,景兰舟也紧靠着他朝后疾退,二人背脊始终牢牢相贴,不见半寸分离。鉴胜破口骂道:“臭小子果然邪门!”双手一撑地面,两腿向后连环疾踢。景兰舟仰天一倒,竟仍牢牢压在他背上不放,鉴胜的连环鸳鸯腿险些踢中冲上前来的王山。 王山怒喝:“好小子,从哪儿学得这等惫懒功夫!”手臂奋力一扬,以剑作斧,一招“力劈华山”便要将他砍成两爿,倏地眼前一花,景兰舟不知怎地已钻到鉴胜腹下,眼见这一剑就要劈中鉴胜,大骇之下奋力收招,剑尖止势不住,仍将鉴胜背部僧衣挑破一道大口,幸未伤及皮肉。 鉴胜见景兰舟眨眼间翻到自己身下,两人几乎鼻尖相抵,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向后跃开。景兰舟哈哈一笑,手脚几乎未动,肩膀一扭便即站起,身法极为诡奇。他适才这一钻乃游鱼功中的上乘招数“潜龙化鲤”,穷尽顾东关毕生轻功身法之精华,鉴胜武功虽高,如何能够防备? 鉴胜见他方才明明已可制住自己,却未趁机痛下杀手,拦住欲要上前再战的王山道:“周檀越,多谢你手下留情。以阁下年纪而论,武功之精贫僧生平罕见,分毫不在贵友骆施主之下,想必亦是师出名门。敢问尊师如何称呼,说不定大家师友渊源,也免得惹出误会。”景兰舟笑道:“大师恁地客气。并非在下不愿相告,实是我本领低微,说出来辱没家师威名。两位若肯高抬贵手放这二位姑娘一马,在下感激不尽。” 鉴胜微微皱眉,道:“骆施主一身武功皆是出自河朔大侠亲传,檀越年纪轻轻便能与之不分轩轾,莫非是……”景兰舟摆手道:“大师不必多猜。武林中高手广众,贵教冼宫主功夫便绝不在景某之下,你也清楚得很。”鉴胜面色尴尬,道:“贫僧早已背暗投明,‘贵教’二字檀越休要再提。此二女是无为宫的紧要人物,万万放不得的,檀越要救她们,除非杀了贫僧。” 忽听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臭贼秃,要杀你又有何难?”鉴胜和王山回头一望,见一少女轻罗黄衫,容貌甚美,二人却不认得;边上一人古剑青袍、气宇轩昂,不是骆玉书是谁? 第一百零二章 故技重施 王山心中咬牙暗骂:“骆家这小子好生可恶,整日阴魂纠缠不散。”嘴上笑道:“骆兄,这已是你我本月内第三回照面,莫非将军如此有心,一路追着王某不放?”骆玉书道:“王兄说笑了。自开封府衙一别,大家各走各路,今日碰巧相遇,只是天意使然。”双目寒光凛凛,死死盯住鉴胜。 鉴胜知自己出手重伤了他堂妹,对方多半已然无幸,不禁心下胆怯,不敢与之对视,只向那黄衫少女道:“这位女施主好重的戾气,为何开口便说要杀贫僧?”这黄衫女子自然便是顾青芷,她早先同王山在汝宁酒楼相遇时扮作小厮模样,鉴胜虽也见过她两次,但一回在相国寺蒙着面纱,第二回又易容扮成了沉霜使,故而两人皆不识其原貌。 顾青芷一见鉴胜,忍不住怒火中烧道:“大和尚渡人渡己,你不入地狱谁入?言姐姐若真有事,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你这秃驴偿命!”鉴胜听她言语,骆中原的孙女竟似一时半刻未死,心里倒松了口气,暗忖反正事已做下,把心一横道:“你们假扮成无为宫的人来套贫僧话,我出手不过替朝廷捉拿乱党,不知何错之有?这事原怪不到贫僧头上!” 骆玉书冷冷道:“如此说来,大师倒颇有忠君爱国之心了?”鉴胜强笑道:“这等事岂凭自己夸口?如今放着无为教两名妖女在此,骆檀越也是食朝廷俸禄之人,相信不会坐视不理罢?”骆玉书微一迟疑,皱眉道:“你们要抓无为宫的人与我无关。周少侠是名门正派出身,又是骆某好友,就算锦衣卫也不能随便拿人。” 王山见适才同鉴胜以二对一都未能占得上风,如今对面再得骆玉书相助,己方只有更加一败涂地;况且他这趟本为花萍二使而来,周澜锦虽意外现身,拿不拿他无关大局,心想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这小子,当机立断道:“好!王某就给骆兄一个面子,不跟姓周的小子计较,这两名无为教的妖女本官却要带走。给我捆了!” 景兰舟伸手轻轻一拂,将上前军士手中牛皮索切断,淡淡道:“在下做事不喜半途而废,今日这闲事我管定了。”王山脸色一变,盯着骆玉书冷笑道:“骆兄,你这朋友公然相帮白莲教妖人对抗官兵,兄台还要护着他么?你也是朝廷将官,须知大义所在。” 骆玉书微微皱眉,心道:“要我相帮王山固然不能,但眼下这般情形,相助景兄似也不妥,须得做得不露形迹才好。”他知景兰舟自己要脱身离去易如反掌,难就难在如何助他救走二使,忽想起对方在开封跳河走避松竹二老之事,心念一动,笑道:“好,骆某今日便大义灭亲一回。”拔剑“嗖”地向景兰舟刺去。 鉴胜不想他竟当真动手,眼见这是制服周澜锦的天赐良机,正要上前夹攻,王山拦住他道:“姓骆的哪有这般好心?且看他搞甚么鬼。”朝手下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将二女捆住。 倏地黄影一闪,两名上前的官兵双双被点翻在地,顾青芷拦在二使身前道:“我可不是甚么朝廷命官,要拿人须先过我这关。”鉴胜怒道:“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敢在佛爷跟前造次!”纵身猛扑上前。顾青芷不躲不闪,眼见他攻到面前,倏地双手一扬,捏在手里的两把铁莲子疾射而出。鉴胜没想到她竟藏了这一手,此时二人相距极近,已是闪避不及,危急之际将身上半幅袈裟扯下用力一卷,总算将暗器尽数兜住,正惊魂不定之际,忽见眼前黄光一闪,一对锐利的金环迎面攻到,忙不迭就地打了个滚方才避开,情形甚是狼狈。王山不想这美貌少女武功如此高强,一声低叱,抖开软剑攻了上去。 骆玉书在旁瞟见三人动上了手,知顾青芷虽仗智计一时占得上风,真实功夫却不及王山和鉴胜,当下使个粘字诀剑招,低声对景兰舟道:“下水。”身子忽笔直向后弹出,真气直贯剑尖,只听嗤嗤两声,已将地上二女被封穴道点开,顺势抢到顾青芷同鉴胜王山之间,长剑轻轻一挥,已将三人隔开。他这下出手解穴十分迅疾,又用身躯遮挡住王山等人视线,除景兰舟外更无一人发觉。后者见他剑气解穴的绝技叹为观止,心中佩服万分,当即哈哈一笑,伸手抓住二女衣领,扑通一声纵身跃入甘棠湖中,眨眼便消失在湖面之下。 王山和鉴胜心中一惊,双双抢到扶栏边看时,早连人影也无。二人皆是北人,不熟水性,不敢下水去追,王山气急败坏,回头对顾青芷道:“先抓住你这小妮子再说!”又要纵身扑上,骆玉书拦住他道:“这位姑娘并非无为教的人,王兄且慢动手。” 王山怒道:“她出手阻碍官兵办差,你也亲眼所见,怎不是无为宫妖女一伙?先一并拿了回去,送官严加审问!”骆玉书道:“这位姑娘与舍妹情同姐妹,见到鉴胜大师自然气冲心头,并非有意阻拦王兄拿人。”王山疑心道:“这女娃儿到底是甚么人?”骆玉书笑道:“兄台日后一问令弟便知。” 王山闻言一怔,原来锦衣卫传递情报甚快,他早听说堂弟王林曾在湖广、河南两地撞见过骆玉书,据闻尚有顾铁珊之女陪伴在侧,难道便是眼前这黄衫女子?他眼珠滴溜一转,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江夏顾堂主的千金?”骆玉书笑道:“王兄果然消息灵通。” 王山暗暗心惊,心道:“霹雳堂也就罢了,她是顾东关的侄孙女,老虎屁股万万摸不得。”咧嘴一笑道:“原来是顾大小姐。请恕王某愚拙,未能慧眼识珠,实在惭愧。”顾青芷笑道:“我们在汝宁见过一面,是你不记得了。”王山稍一回想,方省悟她就是当时在旁那不起眼的小厮,笑道:“原来如此,姑娘真是变幻莫测,佩服、佩服!” 鉴胜忽道:“那日开封府大牢之中,莫非便是女施主假扮的沉霜使?”顾青芷拉下脸道:“不错,算你这臭和尚命大,适才竟能躲过我的暗器。”鉴胜怏然道:“不知者不罪,谁叫你们几个装神弄鬼?施主要找贫僧寻仇,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顾青芷怒道:“你道我不敢杀你这贼秃?”又要上前动手,骆玉书拦住她道:“芷妹,先办正事要紧,不怕这和尚跑上天去。”王山见走了花萍二使,不欲同他多作纠缠,嘿嘿笑道:“既如此,骆兄这便请了,咱们后会有期。”骆玉书朝他一拱手,同顾青芷二人径直出了烟水亭,后者经过鉴胜身旁,仍不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鉴胜目送二人走远,脸色甚为阴沉,问王山道:“王大人,你就这样放他们走?”王山冷冷道:“不然大师欲待如何?你惹得起骆中原和顾东关么?”鉴胜默然不语。王山眼中掠过一丝怨毒之色,缓缓道:“大师放心,这小子终不能威风一世,总有一天教他落在我们手里!” 第一百零三章 蒙冤 景兰舟拉着二使跃入湖中,所幸二女水性亦颇不弱,三人径直游到北岸一片僻静处上岸,醉花使作揖道:“多谢周公子出手相救。公子武功高强、怀仁仗义,不知师从何门何派,还望不吝赐告,我等日后也好图报。”景兰舟心道:“她们既以为我叫周澜锦,倒不必说出我的真名。”笑道:“在下不过看不惯对方一群官兵围攻两名女子,谈不上甚么施报之说。这儿人多眼杂,两位姑娘还是赶紧走罢。” 醉花使略一沉吟,道:“公子既如此说,我们也不勉强。七月十五中元佳节本教计于洞庭湖君山岛上措办法会,周公子届时如若有暇务请赏光,我给公子引见几位朋友。”景兰舟暗道:“你也邀我前去洞庭湖,看来这君山之会确是无为教极大的盛事。”心中不禁想到冼清让,笑道:“多谢二位姑娘,在下得闲定往一观。”将长剑交还给卧萍使,二使朝他深深行礼,飘然而去。 景兰舟惦记系在烟水亭外的青骡,不等衣服晒干便匆匆沿湖赶回原处,见亭内早已人去楼空,顾骆二人皆已不在,拱门外却不见青骡踪影。这坐骑伴随他多年,景兰舟心下焦急,暗想:“难道被官兵牵走了?”正自徘徊之间,忽见湖堤上迎面走来一位褐面黄须的老者,约莫五十多岁年纪,一身粗麻衣裤七零八落打满补丁,背负九口破破烂烂的布袋,手里拄根竹棍,脸上一个大鹰钩鼻子极是惹眼。 景兰舟心下一动,上前行礼道:“前辈这身打扮,莫非便是丐帮四大长老中的掌棒龙头‘西江孤鹰’章前辈?”那老者嘿嘿一笑道:“老叫花子正是章祖尧。你就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景兰舟道:“正是晚辈。” 章祖尧竖起大拇指道:“你倒也爽快。丐帮有些事想找阁下当面问个明白,这儿人多不便,尊驾肯随我来么?”景兰舟本想将诸多误会向丐帮一并澄清,见对方主动找上门来,自是再好不过,便先将失骡之事搁在一边,拱手道:“晚辈正也有事要找贵帮商量,有劳前辈领路。” 章祖尧点了点头,带他来到城北江边一片旷野,该处早聚集了三四十名丐帮帮众,其中不少是六袋、七袋的高阶弟子。群丐一见景兰舟到来,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一齐盯着他不放,其中一人长身鹤立,乃是丐帮的八袋舵主。 景兰舟上前抱拳道:“这一位莫非便是江西大信分舵的娄舵主?”这人四十多岁年纪,面色蜡黄干枯,正是大信分舵舵主“潇湘快剑”娄坚。娄坚闻言只微微颔首,并不回礼,神情甚是倨傲。景兰舟心道:“丐帮竟到了一位长老和一名舵主,阵势倒是不小。” 章祖尧干咳一声,朗声道:“景公子,我丐帮因和尊师交厚,先前为营救于府一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尊驾为何以怨报德,反勾结无为宫对付本帮?”景兰舟向众人拱手道:“章长老、娄舵主、诸位兄弟明鉴,景某虽才疏学浅,却向来牢记恩师教诲,绝无行此忘恩负义之事。当日无为宫派人混入贵帮集会,意图将大勇分舵一举扫平,在下亦曾出手相助,河南分舵在场之人皆是亲眼所见。” 娄坚哼了声道:“那又如何?你第二天便伙同无为教高手大肆戕害本帮弟兄,那无为宫主亲承你是她手下的青莲护法。前晚你假惺惺与她交手,不过是跟那妖女演一出双簧好戏欺诳我们罢了!” 景兰舟正色道:“当时是无为宫两名叛教长老出手打伤贵帮数名兄弟,在下拼尽全力阻拦,并未加一指于丐帮的好朋友。如若有谁指证景某帮着敌人向丐帮出手,在下愿与其当面对质。”章祖尧皱眉道:“大勇分舵陈舵主当日未时惨死在自己房中,公子是否知情?”景兰舟道:“在下是后来才听说此事,倘被我查出是谁下的毒手,景某定会替陈大哥报仇。” 娄坚冷笑道:“说得好听!别以为这事已经死无对证,我们丐帮便拿你没法。当日本帮有六名弟兄前往邓州向韩长老报信,却在长葛县被你半道截杀,这事可是有的?”景兰舟摇头道:“不是我做的,但在下知道是何人所为。”章祖尧和娄坚同时问道:“是谁?”景兰舟心道:“我并不知那蒙面前辈身分,若说是无为宫主的师父,丐帮又要将这笔帐算在冼姑娘头上,她却和此事没有干系。”只道:“在下同那凶徒交过几次手,这人每回都脸蒙黑布,我没见到他的样貌。” 娄坚两眼一翻,冷冷道:“枉你是顾老前辈的徒弟,分明满口胡言,居然面不改色!多亏六人中有一人侥幸在你手下逃得活口,他亲眼见到是你出手杀了另外五人,这事铁证如山,你还在这儿狡辩抵赖,编造甚么蒙面凶手,当我们大家是傻子么!” 景兰舟闻言大为惊异,道:“哪有此事?请这位朋友出来一见,景某同他当面说个清楚。”章祖尧道:“该名弟子此刻已被本帮严加看守,防止有人要杀他灭口。我丐帮向不冤枉好人,公子若真没做过,今日便请跟老叫花走一趟,一齐到帮主面前将事情分辩清楚,也就是了。” 景兰舟闻言不禁心里有气:“甚么叫防止旁人灭口?丐帮如此瞧不起我,未免对恩师太过不敬。”转念想到此刻小不忍则乱大谋,仍是客客气气地道:“司帮主英雄盖世,晚辈早想亲自拜谒。只是眼下我有一位好友受了重伤,请容在下先替她寻医调治,晚些时景某自当访候贵帮,将一切误会解释明白。” 娄坚冷笑道:“一派谎言!你找上个十年八年,难道我们便等你十年八年?你小子今天休想脚底抹油!”景兰舟再也按捺不住,哼了声道:“章长老适才只一句话在下便即前来,甚么时候缩过头了?不过景某现在要走,谅你也拦不住。” 第一百零四章 金面烛龙 娄坚喝道:“好小子,真当我怕你不成?”长剑铿然出鞘,点向他胸前三处要穴。他原是长沙三湘帮的帮主,以一手快剑横行湘南,后因帮会遭逢变故,这才投身丐帮做到大信分舵舵主,论武功尚略逊陈劲风一筹,比景兰舟更是远远不及。 景兰舟见他剑尖刺到,非但不后退闪避,身子反而向前迎了上去。娄坚心中一惊:“这是甚么路数?”忽见对方肩头一耸,长剑竟被景兰舟牢牢夹在胁下。娄坚见他连手臂也不曾抬,倒像自己把手中长剑送到他腋下似的,倘若稍稍向旁偏个一寸半寸,岂不刺穿了手臂甚至胸膛?他连忙手上用力,剑身却像死死插入石中一般分毫不动。 章祖尧在旁见状,心知娄坚武功不及对方远甚,手中竹棒一挑,朝景兰舟背后攻去。丐帮素有一钵一棒两大镇帮之宝,分由掌钵、掌棒两位长老掌管,乃是建帮千百年来传下的帮主信物,可惜二宝之中的打狗棒早在元末便已失落,如今仅剩乌木钵尚存。此时章祖尧手中只是根普通竹棒,在他内力激荡之下,倒也舞得虎虎生风、飞砂走石。 景兰舟左臂夹着娄坚长剑,右手一掌拍出,娄坚只觉劲风扑面,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得撒手向后退开。景兰舟右掌顺势画个半圆,一拍夹在胁下的宝剑剑柄,那长剑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向后激射而出。章祖尧竹棒一转,避开飞来的剑锋,平平击在剑身之上,欲将长剑打落,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竹棍应声而断,那长剑却又向前飞了足有三四丈远方才落地。 章祖尧面如死灰,将半截断棍投掷于地,惨然道:“我丐帮技不如人,浅水难留蛟龙,景公子请罢。”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健马长嘶,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沿着江边狂奔而来,马蹄尚未止歇,马背上一名四十多岁的大汉已然翻身而下。只见他面如淡金,手长脚长,站在人群当中几乎比旁人高出一头,浑身肌肉精壮虬结,威风凛凛,直如天神下凡。群丐欢声大作,纷纷喜道:“司帮主到了!” 这金面大汉正是丐帮帮主司润南,他正要开口说话,那枣红马忽一声悲鸣,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四蹄不住微微抽搐。司润南见状皱眉道:“司某花费一日一夜从徽州赶来九江,路上跑死了八匹好马,实在暴殄天物。” 景兰舟闻言一惊,上前拱手施礼道:“晚辈景兰舟见过司帮主,久仰前辈盛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帮主说由徽州府来,莫不是去过铸错山庄么?”司润南点头道:“不错,司某正是从铸错山庄赶来。本帮近日发生这样的大事,我岂能坐视不理?出事时司某正巧人在浙江,收到河南分舵飞鸽传信后立刻动身去了绩溪县一趟。这事既牵扯到思过先生的高徒,不论我丐帮如何处治,于情于理都当先行知会顾老前辈一声。” 景兰舟掌心微微冒汗,问道:“敢问帮主,不知家师对这事如何说法?”司润南道:“思过先生听了颇为不快,坚称少侠决不会行此草菅人命之事。少侠尽可放心,丐帮同铸错山庄向来渊源深厚,当年更受过顾老前辈极大恩惠,既是他老人家开了尊口,我等行事万须谨细,不可冤枉了好人。”转头问章祖尧道:“章长老,当日河南布政司府衙前本帮弟子遭逢强敌、两死三伤,景少侠当时可曾出手?” 章祖尧道:“在场弟子说出手的是一名老道,只不过……”司润南扬手打断他话头道:“既是未曾出手,这笔帐不能记在少侠头上。陈舵主白日殒命房中,有人亲眼瞧见是景公子干的么?”群丐皆默然不语。司润南道:“命弟兄们再细细去查,真相未明之前,不可胡乱揣测凶手。前一晚大勇分舵聚会,陈舵主身中暗算,是否全仗景少侠一人力退强敌?” 娄坚叫道:“他跟那妖女分明便是串通一伙……”司润南怒喝道:“你有甚么证据?就凭妖女的一句话?无为教狡诈奸险,栽赃嫁祸亦属常有,当晚若非景少侠在场,大勇分舵早给人一手挑了!少侠仗义援手之恩,司某谨此谢过。”说完朝景兰舟抱拳深深一揖。景兰舟赶忙回礼道:“帮主无须客气。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此乃晚辈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司润南忽脸色一变,厉声道:“以上诸事虽无佐证,但本帮六名弟子从开封赶往邓州向执法韩长老报信,其中五人被阁下在半路拦截杀害,这是在场幸存的一名兄弟亲眼所见,绝无虚假!不知这事少侠作何分辨?” 景兰舟闻言心下大奇,暗道:“分明是冼姑娘的师父用碧磷掌杀了丐帮一行五人,又在土墙后留字嫁祸于我,但墙上字迹早已被骆师兄毁去,为何这名生还的丐帮弟子一口咬定是我做的?就算是凶手作案时假报姓名,但那位蒙面前辈无论身材年纪都和我大相径庭,旁人又怎会分辨不出?”当即朗声道:“晚辈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行此湮没天良之事,还望众位明察。不知贵帮哪一位弟兄亲眼目睹此事是在下所为,请叫他出来对质。” 司润南道:“该弟子是这五条命案的唯一人证,恕司某不能轻易任其抛头露面。景公子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本帮自不会轻率从事;请少侠跟我等一道移步南阳,将整件事情在执法长老面前剖说明白,倘若当真不是阁下所为,丐帮决不会颠倒黑白。” 景兰舟道:“司帮主所言极是,晚辈何尝不想早日洗脱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只是眼下骆大侠的孙女身受重伤,晚辈受人之托,要到江西寻访一位名医给她诊治。待此事了结之后,景某定当主动登门向众位澄清误会,更会全力助贵帮缉拿真凶。” 第一百零五章 救星 司润南皱眉道:“骆大侠的孙女受了伤?怎地我未听说此事?不过一件归一件,骆二小姐受伤非因丐帮所致,此番大勇分舵多名弟子无故罹难,司某如任由尊驾逍遥在外,如何向本帮上下弟兄交代?”景兰舟面色微变,道:“司帮主今日可是定要带晚辈走?”司润南沉声道:“阁下若能胜得司某一招半式,众兄弟自不拦你。”言毕胸膛一挺,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劈啪爆响之声。 景兰舟心下一惊,暗道:“好厉害的十三太保横练,司润南身为丐帮帮主,怎会练就一身少林外家硬功?”未及多想,只听对方大喝一声,已是一拳打将过来。景兰舟见这一拳中宫直入,并无半分变化,一股强劲无比的拳风却将自己全身牢牢罩住,招数虽返朴归真到了极致,威力却十分骇人。他不敢硬接来拳,身子轻轻向后飘出丈余,只听“喀嚓”一声,司润南内劲到处,江边一株矮松应声而折。 景兰舟见那矮松虽不甚粗大,但司润南这一拳明明距离松树尚有寸许,树干竟已吃力不住折断,对方内力之强,实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他不愿与丐帮的仁人义士为敌,转身正待要走,却见一众丐帮弟子早已各自站好方位,将自己四面围住,心知这是丐帮名动天下的打狗大阵,自己要从这些丐帮弟子中突围固然不难,但有司帮主这样的绝顶高手横在眼前,这一关却没那么容易闯过。他记起师父顾东关平日里悠然品评天下高手,曾言丐帮帮主“金面烛龙”司润南足进前十之列,不禁起了与之一较高下的念头,胸中豪气顿生,回身道:“既如此,晚辈不揣冒昧,便请司帮主指点几招。”双手一拍,祭出“迷踪掌”攻上前去。 司润南喝道:“妙极!”双拳如雨点般击出,只听一阵劈啪之声,两人眨眼间便拆了四五十招。司润南一身横练外功已臻登峰造极之境,每出一拳皆有千斤之力,景兰舟原本绝非对手;但他的迷踪掌亦是极尽武学虚实变幻之道,恰能以缓制急、以柔克刚,一时之间倒也不落败象。章祖尧在一旁只瞧得瞠目结舌,他知丐帮全帮上下无一人接得住司润南二十招,这少年年纪轻轻,竟能同帮主斗得不相上下,顾东关武林第一人之盛誉果真名不虚传。 两人又拆了数合,司润南忽拳招一变,十指如钩,招式变得极为迅猛。景兰舟道:“好一个少林鹰爪功!”手底使出“凌鹤指”对敌,只见两人一边如饿鹰扑食,凶猛凌厉无俦;一边如白鹤亮翅,轻巧灵秀难言。司润南的少林鹰爪功虽不如淮安鹰爪门功夫专一而精,在他一身惊人内力驱使之下亦是摧枯拉朽,威力远非尹崇礼之流可比。 如此斗了约莫二三十招,景兰舟见自己毕竟指力有限,渐渐落了下风,右手一晃,改以折凤手进击。此时他左手使凌鹤指、右手使折凤手,两手武功路数截然不同,虚实兼备、刚柔并济,饶是司润南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等古怪功夫,不禁笑道:“好小子,武功当真了得!小心接我这一招!”双掌一推,内力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使的是南少林无量神掌。 景兰舟见对方这一掌有开碑碎石之力,当即施展游鱼功轻轻滑开。不料无论他如何闪转腾挪,司润南掌力总能如影随形般自后跟至,竟始终脱不开对方掌风三尺之外。景兰舟见他这一掌足足追了自己有数丈之远,心道:“就算你内功再高,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我何惧与你对掌。”当下不再躲闪,回身双掌平推接了上去,两人四手一对,司润南一声暴喝,景兰舟只觉对面一股巨力袭来,脚下扎根不住,被逼得连连后退。 景兰舟心中一惊,见司润南双臂傲然直挺,始终未曾收掌,方知对方外家功夫竟已练至如斯境地,无须收臂蓄力而发,便能将真气源源不绝送到掌心。此时他再想使游鱼功躲避,双掌却被司润南内力吸住脱不了身,又止不住被推开十余步,背心砰的一声撞到一株枣树之上。景兰舟心下一凛,暗道:“方才身后无物,还可借着不住后退化解对方攻势;眼下背靠树干,司帮主内力一吐,我不死也必重伤。” 只听司润南大吼一声,无量掌力铺天盖地般攻了过来,景兰舟顿觉胸中气血翻腾,呼吸渐渐艰难,正自支撑不住,身后碗口粗细的枣树忽“啪”的一声拦腰折断,不知从何处伸过一只手掌紧贴自己背心,立时便觉一股极充沛的内力自后背传来,不由双臂奋力一振,司润南虎躯一震,向后退开两步,满脸惊诧之色。景兰舟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名身材高大的老道,生得满面红光、须发如银,一身道袍破破烂烂,笑眯眯地向司润南道:“司帮主,一个江湖后生能在帮主手底走过百招,这等良才美玉,就不必下此重手了罢。” 司润南适才被这老道输入景兰舟体内的真气逼退一步,只觉对方内力醇厚平和、绵绵不尽,虽不似自己所练的天罡煞气这般强横霸道,修为却决不在自己之下。他脑海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暗想:“这老道是甚么人?武林中我所识玄门高手不少,似无一人有此功力。”抱拳道:“好功夫!司某孤陋寡闻,未识道长仙貌,请问上师法号如何称呼?” 那老道笑道:“贫道不过一江湖闲散,名号言来有辱众位清听,不提也罢。丐帮同铸错山庄素来盟好,望司帮主勿要听信一面之辞,致使两家交情受损。”司润南皱眉道:“此桩命案为本帮弟子亲眼所见,怎是一面之辞?”那老道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可惜眼下骆家受伤的这位二小姐卧床不起,否则让她露一手易容神术,帮主便知甚么叫眼见未必为实。” 第一百零六章 罩门 司润南沉吟道:“就算此事来龙去脉尚且存疑,总和思过先生这位高徒脱不了干系。司某只欲带景少侠前往对质,并未认定他就是凶手,相信此举亦不为逾理。”那老道摇头道:“这位少侠已然讲明,待觅得良医治好骆二小姐之后,自会助贵帮查清真相。司帮主,贫道知你心伤帮中弟兄无端丧命,只是逝者已矣,何不先容景少侠救回一条人命?” 司润南闻言心中有气,暗道:“旁人的命是命,我丐帮弟子的命便不是命?”但这话实太过冒犯骆家,却也不便出口,只道:“骆大侠仁义布满天下,如今是他至亲受伤,本帮上下莫不怀戚。司某本也知晓,放着顾老前辈这样的高人在彼,决不至偏袒曲庇,还怕还不了我丐帮一个公道?道长既愿替景少侠作保,这事未始不能商量。只是眼下本帮许多兄弟齐集于此,道长连名号都不肯见告,单凭一句说辞便要在下放人,司某若束手听命,丐帮数百年威名岂非毁于一旦?我这些弟兄也不会答应。”他见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这样一名武功绝顶的老道,定要对方留下姓名,好知日后上何处论理。 那老道哈哈一笑道:“老道士无门无派,不劳帮主牵挂。这一件原是积善成德的美事,于帮主威名分毫无损,他日江湖朋友说起此事,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夸赞丐帮深明大义,兼带还能卖个天大的人情给思过、河朔两家,帮主又何乐而不为呢?” 司润南心中一动,暗道:“这话倒也不错。但这老道来路不明,我若就此让步,日后在帮中兄弟跟前抬不起头。”缓缓道:“话虽如此,今日我丐帮众人专为景兰舟而来,不能空手而归。道长既不肯见示姓名,在下只好讨教几招,倘若技不如人,那只怪司某无能,不胜其任,两位自可离去。”那老道连连摆手道:“‘金面烛龙’名满天下,贫道如何是帮主对手?比不得,比不得。” 司润南道:“道长方才只露一手功夫,已见本事绝不在司某之下,何必过谦?”当下更不多说,“呼”地一拳击出,出手时拳心朝上,长臂舒直时已转为向下,一道劲风绕着胳膊盘旋激荡而出,站得稍近的丐帮弟子顿觉呼吸不畅,纷纷退开数步。 那老道喝道:“好一招‘斗转乾坤’!”双掌在胸前环抱成球,使一招武当太极拳的“翻江倒海”,一股磅礴的内力顺着司润南手臂旋绕的拳风合二为一,竟将后者原本刚猛笔直的拳势带得微微偏斜。司润南见状心中一惊,左手在右臂上轻轻一托稳住拳路,左掌顺势直切那老道面门,眼见距离尚有数寸,右拳却呼的一声后发先至,攻向那老道胸膛。那老道笑道:“这招‘阴差阳错’亦妙!”上身微微侧倾,同时躲过这一拳一掌,上前一个肘锤撞向对方胸口“神封穴”。 司润南心道:“我一身外家功夫冠绝天下,这老道如此托大,竟敢欺近身来?”胸口暗一运力,已将“神封穴”穴道强行移位,双臂收拢一锁,拼着受这老道一肘,也要将其一举制住。谁知那老道忽手肘一沉,右掌反手上撩攻他人中。司润南心头一震:“人中是我十三太保横练罩门,这老道如何知晓?”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对方出手如电,司润南难以闪避,危急之中猝然下蹲,一头撞向那老道小腹。群丐见帮主这一下所使招数已近乎市井泼皮无赖打架,不由得纷纷大惊失色。 那老道转而右手下沉,径拿他后颈大椎穴,左手两指如风般自腰间攻出,仍是朝他人中点去。就这么缓得一缓,司润南抽回双手上下一格,挡住对方来招,双脚用力一蹬地面,向后弹开数丈站定,心中又惊又疑。二人方才虽只过了短短四五招,他已隐隐觉得这老道武功犹胜自己半分,对方又熟知自己罩门所在,久斗下去输多赢少,心念甫转,向之抱拳道:“道长果然武功高明,司某佩服之至。丐帮同顾骆两家多年交好,既是骆二小姐逢凶遭难,我丐帮并非蛮不讲理,自然愿意给予方便。但此事关系到本帮数条人命,还望景少侠同司某约定个日期,届时到丐帮将整件事情陈说清楚,好给众兄弟一个交代。” 他本是南少林俗家高手,因与丐帮前任帮主互为至交,又曾助丐帮解决过几个极大的难题,前任阎帮主见帮内人才凋零,未有足以服众的好手,方在病逝前托付他接任帮主之位。司润南品性刚强方正,自知是以外人身分继任帮主,深恐惹人物议,执掌丐帮后不遗馀力,一心欲将其发扬光大,以不负故友重托;但他毕竟是成名之后中道接掌丐帮,以往宿昔苦心经营,那都是为了一个“义”字;若说到对丐帮一个“情”字,到底不比那些在帮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一袋一袋升上来的耆宿元老。此刻他见这老道武功高强、不输于己,丐帮身为正派大帮,总不能一拥而上、倚多为胜,加上心底也着实不愿得罪顾东关,便即萌生退意。若是换成已故前任帮主或几位丐帮长老主事,似眼前这等情形,自是宁可血溅当场也要与对方周旋到底,决计不肯退让分毫。 景兰舟拱手道:“司帮主说哪里话来?这事就是贵帮不找晚辈,景某也当全力追查到底,一来是为家师同丐帮厚谊,二来相报贵帮佑护忠良之高义。景某对天发誓,只须此间事情一了,在下便即刻赶往南阳面见韩长老。”司润南点头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思过先生之徒必不失信。章长老、娄舵主,你们意下如何?”章祖尧默然片刻,叹道:“既然帮主开口,属下等无不从命。”娄坚心里虽不服气,却不敢违逆帮主之意。 第一百零七章 寸心知 那老道捋须笑道:“如此岂不甚妙,你两家本是胜友,何必因一时误会伤了和气?”司润南板着脸道:“此全赖道长居间之功。适才更蒙尊驾手下留情,保全司某三分颜面,在下足感盛情。”那老道摇头道:“司帮主神功盖世,贫道全力相搏犹恐不胜,我二人明明未分输赢,帮主实在谦抑太过。” 司润南冷冷道:“你怎不用混元功打我?”那老道脸色一变,笑道:“甚么混元功,我不会使这功夫。”司润南哼了一声,道:“景公子要替骆二小姐寻医,何必舍近求远?这位道长有起死回生之能,天底下甚么病瞧不好?”那老道摇头道:“贫道于医术一窍不通,怎能替人看病?司帮主休开玩笑。”司润南脸色铁青,朝二人拱了拱手,领着一众丐帮弟子沿江而去。 景兰舟听司润南适才言语,心道:“混元功是龙虎山张家的绝学,这位道长莫非是上清宫的高人?”向那老道长揖至地道:“晚辈景兰舟拜见道长,适才幸蒙前辈出手相助,在下感恩不尽。敢请教老道长法号,不知就身哪座仙山妙观?” 那老道尚未开口答话,忽听身后一名女子娇叱道:“臭道士,还不快将树海还给我们!”景兰舟回头一望,却是顾骆二人牵马站在身后,连自己那匹青骡也牵在骆玉书手中。景兰舟心下一惊,问道:“你……你是松筠道长?”那老道抚须哈哈一笑,道:“不错,贫道正是松筠。少侠年纪轻轻,竟能同‘金面烛龙’斗到百招开外,虽说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也令人好生叹服。” 骆玉书上前向松筠施礼道:“与前辈桐柏山一别,道长丰采依然,实在可喜可贺。”松筠听出他和顾青芷的声音,笑道:“当日松月台上贫道等实无他法,方才出此下策,不得已失信于两位,当真惭愧之至。少侠天下俊才,令人为之心折。” 顾青芷啐道:“一大把年纪还如此使奸耍猾,你也知丢脸么?树海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松筠微笑道:“树海捡回一条性命,此际仍在静养,要找他也不是不能,只是一时难以卒办。我瞧这鞑子至少尚须一月方能下床,届时二位要如何处置此人,老道决不干预。” 骆玉书皱眉道:“晚辈早前在开封曾会过贵教红莲尊者鉴胜禅师一面,无为宫若同王振奸党并无牵连,为何要派人沿途护送树海?白莲教虽为本朝所沮遏,毕竟是当年领头抗元的义兵,难道竟真自甘暴弃,与鞑子串通一气?”松筠笑道:“贫道向来独来独往,并不曾加入无为宫,‘贵教’二字固不敢当,难解少侠之疑。眼下这里明明有位同宫主十分熟络之人,骆少侠何不让他去问?”说着笑眯眯地瞥了景兰舟一眼。 景兰舟脸上一红,忙岔开话题道:“听闻前辈向来幽居桐柏山,不知此趟来江西所为何事?”松筠呵呵笑道:“老道正是为景少侠而来。”景兰舟奇道:“为我?” 松筠点头道:“丐帮误会少侠在长葛杀害了他们五名帮中弟子,少侠自离河南伊始,早被一路盯上。前几日丐帮探知你要来九江,帮主司润南先行赶往徽州找尊师理论,谁知讨了个没趣,接着便快马赶到江西,要想亲手拿你。幸好无为宫眼线颇广,暗中收到风声,只是此刻教中正有一件大事难以分神,冼宫主只好传信老道,力证少侠清白,更请我赴赣助你一臂之力。适才幸好老道及时赶到,倘若来迟一步,少侠竟有损伤,只恐事情闹大。‘金面烛龙’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我熟知他练功罩门,令其知难而退,当真动起手来,恐非千招以内能分胜负。” 景兰舟虽未向顾骆二人提及冼清让对自己心存爱慕,但两人见这位少宫主挂念对方安危,竟不惜请动松筠道人出面相帮,对其关切之情可窥一斑,其中用意自是不言自明。他二人是年轻人心性,又俱与景兰舟肝胆相照,倒也未觉不妥。顾青芷笑嘻嘻地道:“景大哥,这位少宫主对你很不错呢。”景兰舟闻言稍觉尴尬,谢松筠道:“若非前辈出手相救,方才在下已受重伤,晚辈铭感五中。” 松筠点了点头,接着道:“贫道又听说了骆二小姐受伤原委,这事便更责无旁贷了。三位尽管放心,寻找林岳泰之事包在老道身上。”三人闻言大喜,骆玉书问道:“莫非道长知悉林前辈的所在?”松筠摇头道:“林岳泰隐居多年,当世除了他徒弟施和浦外无人知其下落。管夫子指点你们去寻施神医虽然没错,但要见施大夫一面,却又谈何容易?” 骆玉书闻言一怔,道:“听闻施神医为了躲避一位仇家,藏身于宁王府中。我想王府再如何戒备森严,还能胜过皇宫内院不成?又怎会连见上一面都不能够?”松筠嘿嘿一笑道:“若这般轻易便能寻到施和浦,施大夫的仇家要取他性命又有何难?他还躲进王府作甚?”骆玉书心中一凛,道:“前辈见教得是,莫非王府中另有高手守护?” 松筠轻抚长须,缓缓道:“太祖诸子之中,至今尚存者不过代王、宁王、岷王三人而已。代岷二王骄横蛮暴、胸无大志,皆不足虑,唯有宁王朱权文经武略、智虑深远,又是靖难的功臣,当年若非太宗皇帝收编他旗下精锐朵颜三卫以为己用,靖难之役成败尚且难料。太宗起兵之时曾许诺宁王事成则平分天下,即位后却将其弟远封南昌,此等帝王心术神鬼不言,你我自知。” 骆玉书点头道:“不错,当年戍北将士中皆流传‘燕王善战,宁王善谋’之语,以文皇帝之雄材大略,论智计尚逊朱权一筹,可见其人谋无遗谞,非同小可。宁王内迁后知太宗对他极为猜忌,从此便寄情山水、修道着学,深自韬晦。听闻此人才高八斗,于经子九流、星相医卜无不通晓,又精于音律、词曲诸般杂学,着述等身,实为天下第一奇才;可惜他英雄气短、生不逢时,郁郁四十余年,思之不禁令人扼腕。” 第一百零八章 仇人 松筠笑道:“宁王才高运蹇确是实情,气短倒却未必。依我看来,他心中仍是有气,且是一股不平之气,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文皇驾崩后连年上书祈求改封,更每多论议时政。”骆玉书变色道:“如道长所言,莫非宁王竟内怀不臣之心?他是当今圣上的曾叔祖,名望远非寻常藩王可比,倘若振臂一呼,云集景从者必定不可胜计。” 松筠摆手叹道:“宁王纵使雄心犹在,锐气也早消磨殆尽,如今他不谋冲霄,但求自保。施和浦之所以投靠宁王,皆因朱权自知功高名盛,一直惧怕不得善终,暗中豢养了不少武林好手,以备真有鸟尽弓藏、大祸临头之日,可助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有这些高手守在王府,施神医的仇家要上门找他便没那么容易。” 景兰舟插口道:“我们几人并非要找施神医寻仇,不过是想上门求医,难道王爷连这个也不准?”松筠道:“宁王自永乐以来屡遭讦劾中伤,数次险些不免,方才整日以烹茶炼丹、奏琴谱曲为娱,既不肯见外人,也不愿卷入半点是非,以免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把柄,牵累满门遭祸。骆二小姐受伤原委颇为曲折,其中又有白莲教牵连在内,骆少侠更是身为边将,宁王是决计不允施神医与几位相见的。” 顾青芷哼了声道:“他不许我们见,我们就冲进去杀他个落花流水。有骆大哥和景师兄在这里,那些王府高手拦得住么?”松筠笑道:“这话倒也不错。江湖上一流好手往往自重身分,大都不屑替官府效命,宁王那些门客之中,施和浦已可算是十分杰出的人才。不过王府中有两位异人,却称得上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想过他们这关,可没那么容易。”顾青芷奇道:“这两人既是一流高手,为何竟甘当厮仆?”松筠笑道:“他二人自小便是王府的下人,又有甚么不妥?” 骆玉书皱眉道:“这倒奇了,王府两名下人又怎会身具上乘武功?”松筠道:“这事便说来话长了。永乐初上清宫四十三代天师耆山子张宇初奉太宗敕谕编修《道藏》一事,诸位想必也都知晓。宁王自远封南昌以来便潜心研习道典,更拜耆山真人为师,于编纂《道藏》一书出力极多。”骆玉书点头道:“不错,听闻终耆山、西璧、九阳三任天师之世,王爷无不倾尽财力相助促成此事,《道藏》得于去年成刊付印,宁王实亦大有功劳。听说他自己还另行撰写了一部《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此人之才可谓天授。” 松筠点头道:“龙虎山正一派千百年来素以斋醮祈穰为本职,若论武学上的修为,本远不如武当、青城、峨嵋等内家道派;谁想耆山真人天性颖异,于编书之际广览天下道家珍藏,自行领悟出两套极高明的内功,这便是如今龙虎山上清宫的镇教之宝混元一气功和先天无极功。” 骆玉书沉吟道:“听闻耆山道长参悟神功不久便即去世,虽未及修炼大成,但张真人当年亦曾过访寒舍,同家祖探究切磋一些武功上的疑难。家祖对大真人武学修为之渊深、见识之广博赞不绝口,二人共处虽不到一日,却各以生平所学倾心讨教,彼此获益良多。” 松筠面色微变道:“有这等事?”骆玉书道:“晚辈其时尚未出世,这事是后来听家父所说。耆山真人仙逝之后,西璧真人又将本门武功进一步拾遗补阙、精研阐扬,龙虎山正一教方一跃成为武林中威名煊赫的玄门大派。不过正一派掌教乃是朝廷册封的大真人,江湖上倒没甚么人见识过天师一脉传人施展武功。” 松筠点了点头,接着道:“耆山子逝世之后,朱权同其后两任天师亦皆交好,整日与二人在西山缑岭所建的‘南极长生宫’参研道籍、着书立论。王爷身边有两名侍读的书僮,竟也是慧根独具之人,陪同宁王多年誊经编书下来,居然无师自通,双双练就一身道家高深武功。龙虎山历代天师受王爷之邀,往往在长生宫一住数月,皆喜二僮聪慧,闲时常指点两人几手功夫,几十年时过境迁,二人早已成为一等一的高手,只在江湖中毫不知名。这两人的武功可比施和浦高得多了,比之‘金面烛龙’怕也不遑多让。” 景兰舟等三人闻言皆是一惊,心想此二人武功倘与司润南不分轩轾,联手之下谁人能敌?骆玉书略一沉吟,皱眉道:“有一事正要请教道长,晚辈在来路上曾遇见无为宫的梅长老,他要在下到南京去请一位苏先生出山相助,说只有如此方能保林前辈和施神医不为仇家所害,道长可知这位苏先生是甚么人?” 松筠一脸疑惑道:“苏先生?没听说过。不过林岳泰的仇家我是知道的,不是老道夸口,只须贫道出马,想来无有大碍。”骆玉书喜道:“道长认得林前辈的仇家?”松筠笑道:“我与管夫子何等交情,怎会不知他师兄的底细?林岳泰的仇家不是别人,正是那下毒功夫千变万幻的‘蝰蚺神君’游天悟。” 三人失声道:“蝰蚺神君?”松筠点头道:“当年游天悟为报私仇暗中毒杀巴山派顾道人一家二十三口,后顾道人为林岳泰所救,复原后率领巴山全派围攻游天悟,游天悟寡不敌众,被打得重伤坠崖。”骆玉书接口道:“听说那游天悟自此下落不明,难道果真没死?” 松筠点头道:“不错,顾道人数年前遽然病逝,外人只道他得了不治之症,只有几名最亲近的弟子知他是中了蝰蚺神君的独门蛇毒而亡。这游天悟武功也当真高强,从万丈悬崖跌落居然不死,他毒死顾道人后余怨难消,第一个便要找林大夫报仇。林岳泰师徒自知不敌,这才分头躲了起来。”骆景二人闻言默然不语,均想:“冼清让那位蒙面师父也会使碧磷掌,不知游天悟和他到底是甚么关系?” 第一百零九章 除害 松筠叹一口气,道:“这些旧闻多说无益,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去寻施和浦师徒。”景兰舟踌躇道:“晚辈已和苏前辈约定初十在滕王阁相会,失期惟恐不妥。”顾青芷喜道:“景大哥,你真的找到苏先生了?”景兰舟点了点头。 松筠抚须笑道:“今日才是月末,难道你们几个要在南昌等上十天?须知救人之事,一刻也耽误不得。”顾青芷道:“是啊景师兄,不如我们先去找施大夫,倘若事情不成,到时再候苏先生不迟。”景兰舟微一沉吟,道:“也好,就这么办。” 松筠笑道:“贫道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人同行,就与诸位三日后正午时分约在南昌西山长生宫相见,届时我等一同前往求谒王爷,几位意下如何?”骆玉书心道:“假若王府那两名高手当真如此难缠,非须松筠道人出面不可。”拱手道:“前辈但请自便。此番全仗道长鼎力相助,晚辈等感激不尽。”松筠哈哈长笑,甩着袖袍径自扬长而去。顾青芷望着他背影啐道:“这老道,就会装神弄鬼!” 骆玉书牵骡上前,笑道:“景兄,适才我们见你跃入湖中,离去时牵走了兄台的青骡,以免被人盗去,此刻物还原主。”景兰舟接过缰绳,笑道:“两位深知我心,无须赘言,谨此谢过。” 顾青芷奇道:“景大哥,那老道说你已跟丐帮帮主交过了手,不知这天下第一大帮之主武功如何?”景兰舟摇头叹道:“司帮主神功盖世,武功远胜景某,若非道长及时援手,我此刻已然小命不保。” 骆玉书皱眉道:“怎么,丐帮仍旧一口咬定长葛县那五名弟子是兄台所害?这事不妨便由在下出面替兄台作证,司帮主总不能一点情面也不给顾骆两家。”景兰舟拱手道:“多谢骆兄美意,这事既从景某身上而起,便由得我一人料理罢了。”骆玉书略一沉吟,点头道:“好,若有帮得上处,兄台尽管开口。” 当下三人由九江出发往南,一路上景兰舟讲起长葛一别后诸般经历,顾骆二人愈听愈奇,待提及沈泉之事,两人听说南京竟有这样一位厉害人物,不由大为皱眉。景兰舟讲到雷畴天在南京出手相救之事,顾青芷道:“当日我们回到武昌,同爹爹和雷叔叔说起你去栖霞山找苏先生的事,雷叔叔便立刻飞奔去了应天。他从没跟我们提过潜心斋的名号,没想到会正巧在裕通当铺救了你和章大哥。” 三人边走边聊,行不多时便至庐山地界。庐山乃中华名山,素以雄奇险秀闻名天下,三人在山中马驰不快,沿途倒也处处饱览幽谷飞泉、峭壁斜插之匡庐胜景。越到山岭深处,越觉四下云烟弥漫,飘丝飞絮团团绵绵,将四面石峰包裹在一片朦胧之中,但见天青地翠、恢奇秘幻,宛若置身仙境,不禁皆是叹赏不已。 三人转过玉屏峰不远,骆景二人内力深厚,隔开十数丈外便听见前面一片毛竹林内传来窸窣蹑足之声,听脚步不止一人。骆玉书心道:“难道又是丐帮找上门来?”朝二人使个眼色,将坐骑拴在远处,纵身轻轻跃上旁边一棵大树,三纵两跃已攀到竹林里一株四五丈高的粗竹上头,掩蔽于浓密的竹叶之中。 景顾二人如法炮制,分别藏身于另外两株毛竹顶端,三人居高临下瞧得清清楚楚,只见林中一名书生南向凝神而立,每每低头沉思片刻,便忽然抬起右手奋臂疾书几下,仿佛是在凭空写字一般。四下里隔开数丈,正有七八名短衣劲装的男子借着竹林遮掩朝他慢慢围拢,这书生却只如神游物外、浑然不觉。 顾青芷见这些男子皆是山贼打扮,显是要上前劫取那书生财物,手中扣了把暗器便待发出,骆玉书向她打个手势,示意再静观片刻。 忽听底下一声唿哨响,七八名山贼一齐跃出,持刀将那书生围在当中。那书生吓了一跳,问道:“几位是甚么人?”带头一名矮壮的麻脸汉子道:“少他妈啰唆!识相的便将随身银子双手奉上,老爷们留你一条性命!”那书生惊道:“你……你们是强盗?光天化日之下,尔等怎敢公然抢掠?” 群盗发出一阵哄笑,那麻脸汉子道:“你这小白脸没胆走夜路,老子可不只能白日明抢吗!废话少说,快将身上的盘缠都交出来!”那书生苦着脸道:“我是个穷书生,没有钱。”那麻脸汉子啐道:“放屁!先前你在黄龙寺吃茶,老子瞅见你腰间褡裢鼓鼓囊囊,里头又是金又是银的,翻了半天才摸出一锭碎银子来付茶钱,那茶博士还兑不开去!你小子再敢扯半句谎,老子立马教你人头落地!” 那书生叹道:“原来你们跟了我这许久。也罢,钱财是身外之物,便给了诸位也无妨。可这儿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几位好汉须留些银子给我做回家的盘缠。”麻脸汉子狂笑道:“你这读书闭了心的傻子,这当口还尽扯些疯话,老子可没工夫与你消遣!”上前伸手便去扯那书生腰带上的褡裢。那书生一张脸煞白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何以用强?” 骆玉书等三人藏身竹上,见这书生竟如此迂气,不禁都暗自好笑。只见那书生将褡裢护得甚牢,麻脸汉子连扯几下,竟是未能扯动,怒道:“你小子自己找死!”拔刀刷地朝他头上砍去。顾青芷正要发暗器救人,忽听“扑”地一声轻响,那麻脸汉子一声闷哼,向后踉跄退开几步,仰面一跤跌倒。只见他咽喉处插了一支小巧玲珑的袖箭,箭尾上一簇淡黄色的雀翎,人已气绝身亡。 群盗大惊失色,正四顾彷徨之际,几声轻响过处,又有四人先后被袖箭射死。景兰舟等人此时皆已看清,袖箭是由南面一株高竹上射下,当是另有人藏身于彼,出手相助。 那书生早已吓得痴了,口中叫道:“请……请问是哪路高人相救,劳烦将这些贼人赶跑也就够了,似乎……似乎不必尽取他们性命。”话音未落,又是噗噗两声,剩余两名盗匪也双双毙命,一名女子从对面竹上轻轻滑下,向那书生喝道:“你这穷酸秀才好不莫名其妙!好心救你一命,你却在那儿缠夹不清,早知便由得他们一刀砍死算了!”声音清脆甜润,如珠落盘。 第一百一十章 祝书生 骆玉书等三人见那女子一身绿衣,英姿中透出一股娇艳,竟是在汝宁见过一面的王振义女岳素。那书生抖抖索索,颤声道:“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十分感激。只是这些人各有父母妻儿,姑娘一出手就要了他们七人的性命,未免……未免太过……”岳素柳眉一竖,喝道:“太过甚么?”那书生轻声道:“未免也太过残忍。” 岳素怒道:“好哇,我好心救你,你反倒怪起我来了!滥好人这么容易当么?刚才便该再补一箭射死你这瘟生!”那书生吓了一跳道:“姑娘为何要杀我?”岳素道:“你只管聒聒噪噪,教人烦心,怎不该杀?”那书生愁眉道:“这却似乎草率了些。” 岳素又气又笑,骂道:“用得着你来教我!”右手倏地一扬,一支袖箭打向顾青芷竹端藏身之处,原来后者内力不如骆景二人,呼吸稍嫌重浊,时间一久便为岳素察觉。顾青芷见行藏已露,左指弹出一粒铁莲子将她袖箭半空击落,右手又顺势朝下“嗖”的一声掷出两枚铁菩提。 那书生忽抢上一步,挡在岳素身前道:“姑娘小心!”眼见两枚暗器便要打在他胸口,岳素伸手拉他向后一扯,那书生一屁股坐倒在地,两颗铁菩提皆落在他身前尺许处,扬起一片尘土。岳素见他竟奋不顾身替自己阻挡暗器,对其火气倒消了大半,问道:“你没事罢?”那书生从地下爬起,拍了拍身上尘土,道:“不碍事,多谢姑娘又救了我一命。” 顾青芷见险些伤及无辜,吐一吐舌头,纵身顺着毛竹滑下,骆景二人也轻轻落在她身旁。岳素见竹子上还藏了两人,不禁吃了一惊,望了三人几眼,指着景兰舟道:“我认得你。当日在汝阳县熙福楼你与我义兄王山同坐一桌,你是他朋友么?”当时顾骆二人皆作乔装改扮,故而岳素只认出景兰舟一人。 三人见她接连相救那书生两回,适才对群盗出手虽然狠辣,为人却似不恶,同王氏兄弟等辈不尽相同。景兰舟微笑道:“在下跟令兄也算是老熟人了,‘朋友’二字么,倒却未必。” 骆玉书上前抱拳道:“在下骆玉书,久闻岳姑娘大名,今日得见清颜,幸会之至。”岳素“哦”了声道:“原来你就是辽东骆将军,我在京中听过你的名头。听说你曾与我义兄王山比试武功,将他打成重伤,是不是?”骆玉书一怔道:“那不过是我同王大人切磋技艺,做不得真的。” 岳素噗哧一声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装腔,阁下替我出手教训王山,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呢。我一见到这人就讨厌,他若不是义父的侄子,我早一剑将他杀了。”三人在汝宁便见岳素对王山没甚么好声气,此刻方知她对这义兄如此憎恶。 那书生拱手道:“原来几位早就认识,可真是巧得很。在下姓祝名酋,江西本地人氏,寒舍离此不远,就在南昌城中。今日幸蒙几位侠士出手相救,不如一同前往敝处吃几杯水酒,聊表谢意。”众人见他三十不到年纪,粉面朱唇,生得十分清秀,身披藕色苏织蚕丝袍,内衬玉色素纱,头顶元青绉纱网巾,脚下一双水蓝缎靴,衣着甚是名贵。骆玉书暗道:“这书生如此打扮,一望而知出自大富之家,难怪被山贼盯上。” 景兰舟笑道:“这位兄台大有菩萨心肠,在下佩服得紧。不过圣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些强盗可不会同你讲甚么道义。下回若再遇上此等情形,千万记得财帛事小、性命为重,别要为了这么几两银子,平白惹上杀身之祸。”祝酋道:“我原答应将银子都给他们,只求留下几两给我充作返程之资。强盗也是人,难道这点情理也不通?”四人听了均是暗暗摇头,心道:“这人是个书呆子,当真迂腐之极。” 岳素问骆玉书道:“骆将军,我听说你一向在关外带兵,怎会在这儿露面?”骆玉书道:“在下有一件紧急之事,同宁王府有些干系,这才兼程赶来江西。这位景兄及顾师妹都是我江湖上的朋友,特来助骆某一臂之力。”岳素点头道:“你这两位朋友武功都很不错哪。我此番出京正是奉义父之命前往南昌拜谒王爷,你找他有甚么事?” 景兰舟忽心念一动,道:“骆兄,这位岳姑娘既是持王公公谕帖拜会宁王,我们何不跟着她混入王府,乘机见上施大夫一面?也免得另生枝节。”骆玉书心头一震,暗忖此虽不失为一条妙计,但对方毕竟是王振之女,又觉似乎欠妥,不禁稍稍有些犹豫。景兰舟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只要能救得骆师姐,这些小事何足介怀?” 骆玉书见他说得在理,微一沉吟,便将堂妹身受重伤、亟须寻“圣手回春”施和浦的师父救人以及其中难处向岳素大致说了,其余牵扯到王振、瓦剌及无为教等因由颠末,尽皆略去不提。祝酋虽与众人萍水相逢,骆玉书见他举止温文尔雅,为人虽有些呆气,心地却甚是善良,又非武林中人,便也未加避忌,只管在其面前述说了事情原委。 岳素听了笑道:“这事有何难办!包在我的身上。本来义父怕引人注目,只派了我一人前来,我正嫌寒碜得紧,你们便扮作我的长随,排场也显得足些。”三人见王振这名义女竟如此豪侠仗义,不禁心下大喜。 祝酋忽向众人道:“在下也想跟着诸位进王府见见世面,不知几位肯挈带否?”四人不料他竟如此异想天开,骆玉书眉头一皱,劝说道:“王府守卫森严,我们这条计策也是兵行险着,祝兄还是勿要冒险了罢。”祝酋笑道:“祝某自知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几位甚么忙,不过这位施大夫在下是认得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暗渡陈仓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骆玉书道:“你认得施神医?”祝酋道:“祝某没甚么本事,生平就会写两个字、画几笔画,时日久了在南昌也算微有薄名。那宁王手底下养着一批文人墨客,整日里吟诗作对、遥相唱和,在下也嫌俗气得紧;唯有施大夫的一手行草颇为潇洒,隐隐然有魏晋之风,他跟我也还聊得来两句,闲时偶尔小酌几杯。只是听几位适才所言,施先生非但是位名医,竟还是个武林高手,这我却一点也瞧不出了。” 骆玉书见祝酋谈吐风流,又是出身富室,与王府一众文客互有往来亦是不足为奇,不觉心下甚喜,问他道:“既如此,可否请祝兄相邀施大夫出外一会?也免得我们几个冒险入府,恐又另生事端。” 祝酋摇头道:“王爷对门人看管极严,施先生平时寸步不离王府,惟有每月月初会随王爷到南昌西郊的精舍别院小住几日,我也只乘此机会才得与他见面小叙,交换些书画的斗方册页。说来惭愧,小弟正因近日文思枯竭,方到这庐山竹海中试着求觅些灵韵,要写一幅字帖给施大夫品鉴,这才恰巧遇见诸位。” 顾青芷喜道:“宁王别院定不及王府壁垒森严,既然连你都能见着施和浦,我们几个决无不成之理。”祝酋道:“王爷去西郊向来不带侍卫,只有一众文士和几名贴身亲信跟随,几位武艺如此高强,料来无甚滞碍。” 骆玉书沉吟道:“如此甚好。我们到南昌时恰逢月初,如王爷果真身在别院,便烦请祝兄相约施大夫一见;这条计策行不通时,再劳驾岳姑娘和道长帮忙。”众人点头称是,均觉此法可行。 岳素忽问祝酋道:“你到底是甚么人,怎会对王府的事知晓得一清二楚?”祝酋道:“在下祖籍是南直隶人,永乐间家祖举家寓居江西,从此羁旅南昌,漂泊思归。祝某生性愚劣,自从家严早逝便疏于管教,将读书举业诸般世情都看得淡了,不过整日写字画画聊以自娱,所幸家业尚丰,方能供我这不肖子孙挥霍糜掷。今日得见诸位,方知自己百无一用,空有七尺之躯却不能自保,以致命悬一盗之手,实在惭愧之极。” 岳素笑道:“本姑娘救你一命,你不服气么?”祝酋道:“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在下如何不服?晚生今岁虚度二十有八,此前则父母之年,此后拜姑娘所赐也。”岳素哈哈一笑,神情甚是欣悦。 景兰舟忽尔想起一事,问道:“祝兄说宁王前往别院只带几名亲随,其中可有两位是王爷的书僮?”祝酋一怔,道:“确有两人是王爷少时的伴读,不过也已年过半百,唤之书僮恐似不妥。”景兰舟笑道:“是小弟胡涂了。兄台可与这两位老先生认识么?”祝酋摇头道:“这两位先生同王爷虽则名为主仆,实与良友无二,要见他们可就难了。不知此事和他们又有甚么干系?” 骆玉书叹道:“骆某方才说施大夫之所以不易见到,皆因王府中有众多高手护卫,这两位更是高手中的高手。”祝酋惊道:“骆兄勿要同小弟开这玩笑。在下虽无缘得交范虞二位先生,却也瞧见过的,是再和气不过的两位老先生,已在王府里头待了一辈子,怎会是甚么武林高手?”骆玉书微微一笑,道:“不是最好。” 几人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便商议出发赶路。岳素骑的是一匹枣红高头大马,望之亦颇神骏,只祝书生徒步而行,没有坐骑。她见祝酋要和骆玉书同乘,笑道:“两个大男人骑一匹马,像甚么样子?你到我这儿来罢。” 祝酋微微一怔,迟疑道:“男女授受不亲,这……这似乎……”岳素嗔道:“哪儿来这么多臭规矩?本姑娘好心载你一程,你不乐意?”祝酋嗫嚅道:“晚生不敢。” 岳素道:“那还啰唆甚么?”手腕一抖,从腰间解下一截丈许长的软鞭,“啪”地一声脆响,已将祝酋腰间缠住轻轻一带,后者身子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她马鞍之上。三人见她这条软鞭绚烂夺目,竟是用金银丝线混织而成,景兰舟忍不住脱口而出喝一声彩,既赞岳素鞭法精妙,也夸叹她豪迈洒脱的脾性。 五人向南出了庐山,一路疾驰到南康府治下的渚溪镇,抬头见天色已晚,议定在镇上投宿歇息。景兰舟等三人见祝酋一路在马背上战战兢兢、缩手缩脚,惟恐触碰到岳素身子,好几回颠簸得险些摔下马来,不禁各自心中暗笑,却也敬佩他是位守礼君子。 那渚溪镇是个百余户人家的小镇,全镇仅一爿客栈,众人到店一问,这晚却只剩一间客房。骆玉书对二女道:“岳姑娘、顾师妹,委屈你们今晚在此对付一宿,我们三个另想办法便是。” 岳素笑道:“你怎么叫顾姑娘师妹?这恐怕不对罢?”她和顾青芷都是一般心直口快的爽朗脾气,一路来聊得十分投机。岳素身为女子,毕竟心思细腻,早瞧出顾青芷对骆玉书芳心暗许。顾青芷脸上一红,啐道:“胡说些甚么!”怕岳素口无遮拦,忙挽着她手臂进房去了。 骆玉书将众人坐骑牵入马厩备好草料,对祝酋道:“祝兄,我们到镇上找找可有其他投宿之处。”景兰舟笑道:“骆兄,你我数日不见,小弟甚是想念得紧。此处距离鄱阳湖不远,不如先替祝兄寻个住处,你我二人便到湖边闲话一晚,正可赏玩湖间夜景,不知兄台意下如何?”骆玉书喜道:“如此甚好。” 祝酋忽道:“我一人也闷气得紧,两位如若不弃,我三人何不偕往一游?”景兰舟本想借机支开祝酋,向骆玉书讲述当日沈泉所说建文帝之事,见对方硬要跟来,无奈之下只得笑道:“祝兄既有此雅兴,便一起到湖边走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岁寒三友 那渚溪镇就在彭蠡大泽之旁,三人出镇向东,行了两三里路便到湖边,但见芦荡轻摇、水阔天穹,听着一阵阵波浪拍向岸边,沿湖一长串渔排灯火如星,在深密的青黑中闪烁跳动。景兰舟见状叹道:“李太白诗云彭泽‘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此景不我欺也。” 祝酋凝望湖面,半晌默然无言,忽张口缓缓吟道:“孤馆少行旅,解鞍增别愁。远山矜薄暮,高柳怯清秋。病里见时态,醉中思旧游。所怀今已矣,何必恨东流!”念的是唐时罗隐《宿彭蠡馆》诗。骆玉书心中不由暗暗好奇:“其祖迁居江西之时,他就算已经出世,也不过是个稚童,怎地这人年纪轻轻,羁旅愁情一至于此?” 祝酋既然在旁,景兰舟一肚子话便无从开口。三人正赏玩湖景,忽见远处湖面一叶轻舟朝这边驶来,那船行得甚快,不多时离岸已只数十丈远。景兰舟遥望见船头立着一人,身材极是高瘦,不觉心中一凛,暗道:“这身影好熟,难道是他?”待那小舟又靠近数丈,借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人脸上皱纹密布、神情漠然,一把灰白胡子稀稀疏疏,果然便是“岁寒三友”中的李竹良。 景兰舟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低声对骆玉书道:“骆兄,这人正是我跟你提过的竹老李竹良,他怎会到了江西?此人实是劲敌,想来松老多半也在船上,趁他还未认出小弟,不如我先避上一避。”骆玉书心中一震,点头道:“二老既认得景兄,兄台不如到芦荡中暂且藏身。”景兰舟当即身形一晃,躲入湖淖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丛中。 骆玉书正欲嘱咐祝酋几句,见那小船离岸还有数丈,李竹良已自船头轻轻一跃落在湖畔,望了二人一眼,面有诧色道:“深宵夜阑,两位尚有雅意在此游湖,好兴致啊。”骆玉书正待答话,祝酋忽道:“‘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此等清寒月夜,人皆感怀惆怅,千古无不同。老先生孤舟独行,心境可也还静谧么?” 李竹良心道:“原来是个书呆子,看样子倒不像会武功。”他刚才在远处隐隐瞧见岸上似有三个人影,此刻却只见骆祝两人,心中疑道:“难道我看错了?”见夜间湖边雾气正浓,水面上罩着一层白色的轻烟,便也不多在意,摇头道:“舟是孤舟,老夫却非独行。” 只听舟中哈哈一笑,一名缁袍老者自舱内猫腰钻出,双足轻轻一点,人已落在岸边,身法之快难以言表。那老者回首笑道:“这一趟有劳艄公老哥连夜赶路,舱中另有几分银子赏钱,请老哥笑纳罢。”那舟子连声道谢,摇橹掉头去了。骆玉书知这黑衣老者便是陈郁松,见二老果然形影不离,不禁心中替景兰舟捏了把汗,生怕祝酋不明就里,开口坏事。 陈郁松望见二人,微微一怔道:“不想夜深人静之际,尚能在湖边得遇雅士,实是快事。我看两位衣貌不俗,不是镇上人罢?”祝酋道:“我二人也是路过渚溪,镇上客栈已无空房,说不得只好结伴夜游彭泽,聊度长宵。” 李竹良皱眉道:“客店满了?”神情间颇为懊恼。陈郁松笑道:“师弟,看来我俩只好幕天席地,在野外将就一晚罢了。”李竹良叹道:“江边湿气重,我这把老骨头怎吃得消?到镇上随便找户民家投宿罢。” 祝酋见那小舟缓缓划向湖心,转眼便在烟水笼罩之中若隐若现,忽开口低声吟道:“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此诗乃李义山所作,慨叹自己身陷党争、宦途失志,“人生岂得长无谓”两句更是言尽其进退维谷、郁郁一生而心有不甘之情。他念诗声音虽轻,但此时夜静更阑,仍是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 二老正要离去,闻诗不禁浑身一震,陈郁松回首问道:“阁下吟诵此诗,请问是有感而发呢,还是意有所指?”祝酋叹道:“晚生自知非济世才,不敢奢盼桓侯、龙骧那样的功业,只想到自己年近而立,非但未能克承祖业,反倒托庇先人余荫之下,整日裘马轻狂、虚度年华,故而一时自伤,先生莫怪。” 陈郁松面色稍和,笑道:“天下碌碌者众,老兄出身富贵之家,已是胜过千万人了,大丈夫何必无事悲秋?”祝酋道:“贫何足羞,贵何足喜?一个人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便是坐拥金山银山也不快活,老先生这话就落了下乘了。”陈郁松摇头道:“空身不觉挑担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尔。” 李竹良不耐烦道:“你同这书痴多说些甚么,走罢!”陈郁松微微一笑,正要抬步,蓦地里青影一闪,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人,横身拦住二老去路。骆玉书月光下瞧见那人面庞,险些惊出声来,原来竟是“岁寒三友”中的梅潜。 松竹二老一脸错愕之色,两人对望一眼,皆未开口说话。梅潜见状叹道:“二位老友,咱们许久不见,今日故人重逢,两位何以默然相对?” 陈郁松皱眉道:“梅老弟,你是奉宫主之命前来对付我二人的么?”梅潜摇头道:“‘岁寒三友’武功相若,我一人怎是你两个对手?况且我三人当年歃血而盟、义同生死,卖友求荣之事,梅某做不出来。” 二老素知他淡泊功名,当年自己二人叛教出走,梅潜便因不愿奉命追拿,宁可撒手教务、独身隐退,否则以三友之知心交厚,无为宫恐不会数年来连二老半点影迹都难摸到。陈郁松叹道:“梅老,我师兄弟能交到你这个朋友,这辈子是不枉的了。宫主率领教众在河南大肆搜捕我二人,你身为护教长老,怎不在彼坐镇指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叛教 梅潜叹道:“你我三人相交数十年,两位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须瞒不住老夫。你们故意做出仍滞留在开封附近的假相,实则早已逃出河南,此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原是你陈老哥的拿手好戏。”陈郁松嘿嘿笑道:“就算老弟料估到我二人不在河南,又怎知预先跑到这里堵截我们?”梅潜淡淡地道:“这又有何难猜?非止梅某能够想到,桐柏二仙亦必洞烛无余。他们未提醒宫主在江西提早布防,足见结义之情尚在。” 二老闻言对望一眼,各自默然半晌,李竹良道:“然则老哥在此专候我师兄弟二人,究竟所为何事?”松竹二老自叛教出逃后戒心极重,两人虽与梅潜互为至交,见对方猝然不期而至,言辞间仍是大为警惕,句句皆是试探之语。 梅潜轻叹一声,并不答话,反问二人道:“两位当年离教出走,可是因不满少宫主年纪太轻、资历浮浅,难称其位之故?”李竹良冷笑道:“梅老哥,你何必明知故问?当年老宫主急病离世,按教规本该由五位长老暂摄教主之职、共商下任宫主人选,怎能凭老宫主重病中一言而决?” 梅潜摇头道:“老弟这话便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少宫主自幼长于教中,襁褓之时便被老宫主指定为下任教主人选,十多年来怎不见你二人出言反对?”李竹良冷笑一声,道:“老宫主逝世时少宫主尚且二十不到,遍观天下各门各派,何曾见过这般年少的帮主掌门?若等她年纪稍长再行接任宫主之职,届时自可服众,我们也没有二话。”陈郁松接口道:“不错,本教自老宫主创立伊始,几经艰辛方有当日之壮盛局面,怎能败坏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娃手里?” 梅潜摇头道:“少宫主聪敏多智,年纪虽然不大,武功见识无不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才,本教这两年在她率领下好生兴旺。两位皆是教中的元老人物,当年同宫主虽有争执龃龉,只要肯放下架子低头认错,梅某愿一力担保二位重归原职,我三人联手在武林中再创一番事业,岂不胜过如眼下这般蹉跎年岁?” 骆玉书在旁见梅潜一心只顾相劝二老回归,与他并无一言寒暄,全当没瞧见自己一般,心道:“梅前辈既不开口,我且装作不认得他罢了,免得二老起疑。” 陈郁松笑道:“本教这两年当真好生兴旺么?我听说近来教内大权尽数落在十二妙使这些小女娃儿之手,老弟闲云野鹤,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二仙更是在桐柏山缩头不出,就连红莲尊者近日都投靠了朝廷。嘿嘿,似这般的兴旺发达,陈某不敢领教。” 梅潜叹道:“陈老哥对教中之事如此一清二楚,可见仍是心系本教。十二妙使皆是老宫主当年亲手选拔,眼下虽嫌稚嫩了些,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独当一面。古来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二位何必太过执拗?”陈郁松摇头道:“老弟胸中空明澄澈,陈某佩服之至,只是我师兄弟二人始终心气难平,未能免俗。这些话老弟两年前已劝过我们,今日故友重逢,便不必多费唇舌了罢。” 梅潜叹道:“我亦知多说无益,仍是忍不住多嘴相劝二位老哥几句,两位既然一意孤行,也只好由得你们。梅某此番冒险前来相会,是另有一件紧要之事须教二位得知,当年老宫主去世之前,已瞧出二位老哥不愿尊奉遗命拥立少宫主,早安排下了对付两位的计策。” 李竹良冷冷道:“当日你不站在我们这边,光是桐柏二仙加上张师兄,我二人便已一败涂地,还用安排甚么劳什子计策?”梅潜笑道:“如此说来,两位老哥仍是对梅某记恨在心了?”陈郁松摇头道:“梅老弟言重了。你我三人相交半生、情若手足,说得上甚么记恨?只是当年‘岁寒三友’若能同心协力,五老之中反对少宫主接位的便占了三席,局面或许会有所不同。也罢,这些过眼烟云,如今不必再提了。” 梅潜缓缓道:“当日你二位联合九曜坛主中的七人向少宫主遽然发难,本是谋定而后动,若非尊师兄突然现身,少宫主多半要被逼退位。两位这几年从未上门找过梅某,只怕心中仍旧怀疑当时是在下告的密,对不对?” 李竹良微一沉吟,道:“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我师兄弟找你共图大计,老兄非但坚决不允,事发当日更托故离开总坛,我二人头一个疑心的便是你,否则张师兄平日极少露面,怎会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天人在松月台?之后听说宫主命你统领教众追捕我二人,老兄却一口回绝,我们更以为你是心中有愧,不敢受命。” 梅潜默然半晌,长叹道:“梅某确是心中有愧,我后悔先前未能劝阻两位,以致‘岁寒三友’分崩离析。以两位之雄才伟略,竟至被逼匿身官衙不见天日,我三人这一把年纪,可谓日暮途远,所剩的时间已不多了。” 陈郁松点头道:“后来我们也陆续听到风声,老弟坚执不肯答应少宫主出手对付我二人,为此情愿遁世半隐,将手中权柄尽数交出,然则老弟当日决不会为了自己在教中的权位出卖我们。” 景兰舟在芦丛中听见三人说话,暗想:“二老口中的‘张师兄’定然便是松筠道人,这人果与龙虎山张天师一脉大有渊源。” 梅潜沉吟道:“当日和两位一同起事的七名坛主之中,天玑、闿阳两位坛主当场自尽,天权、瑶光、洞明三人事后被少宫主囚禁,也都不明不白地死在刑堂。天璇坛邓坛主、隐元坛靳坛主当时见势不妙,倒戈效忠宫主,二人其后数月间先后暴病身死,想必是两位老哥暗中所为罢?”李竹良哼了声道:“这等不义之徒,留在世上作甚?” 第一百一十四章 棋子 梅潜摇头道:“他二人虽没骨气,却也罪不至死,你们杀邓、靳二人,多半还是疑心他们出卖了大家。剩下天枢、玉衡两名坛主,两位是未曾笼络呢,还是他二人不愿答应?”李竹良冷冷道:“天枢坛唐坛主是老宫主亲侄,怎肯违背他姑姑的遗命?玉衡坛姓闵的整日怪里怪气,一副痨病鬼模样,我跟师兄都信他不过。”陈郁松皱眉道:“梅老弟,你也不必和我们掰扯这些旧账,老宫主当日到底定下甚么计策对付我二人,不妨便开门见山明说罢。” 梅潜轻咳一声,缓缓道:“老宫主当年洞如观火,抢先一步请到尊师兄上山挫败两位的逼宫之计,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二位老哥部署极为隐秘,事先未曾走漏半点风声,老宫主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两年梅某看似整日游山玩水、不理教务,实则一直在暗中探查此事。”陈郁松闻言一怔,道:“老弟此言当真?”梅潜点头道:“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近来终于被老夫查出了些许头绪。” 陈郁松迟疑道:“当年我二人自知所谋者大,行事确是万分谨慎,直到临上峰前才向七位坛主摊牌挑明,就是担心表露过早,当中有人会变节出首;老弟要说宫主早就有所防备,我实不知是哪里露了破绽。”梅潜叹息道:“两位老哥的筹策并无漏洞,邓靳二人死得也冤枉了些。老宫主当年之所以能够诸事尽在掌握,只因她早早布置下一枚连我们五老也不知晓的棋子,此人神通广大,两位的计策竟瞒不过他的眼睛。”陈李二人齐声问道:“这人是谁?” 梅潜并不回答,反问二人道:“本教青莲护法尊者一职多年来始终空缺,两位老哥不觉得古怪么?”李竹良皱眉道:“老宫主说青莲尊者之位一直不得其人,时间一久便搁置下了。”梅潜笑道:“鉴胜虽是本教高手,比之九曜坛主也强不了太多,要找一个与之相埒的青莲护法,又怎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合适之人?” 陈郁松微微皱眉,道:“老弟的意思是……”梅潜点头道:“不错,老宫主其实一早就定下了青莲尊者的人选,之所以瞒着众人不说,只因其人在教中差使正是替宫主秘密监视教内众兄弟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咱们几个老头子及各路坛主这些位高权重之人。” 陈李二人闻言俱是一怔,相互对望一眼,双双凝思不语。略微过得片刻,李竹良沉声道:“梅老哥,你若已查探清楚,便别再卖关子了,尽管痛痛快快说出来罢!就算我哥俩当年真着了此人的道儿,那也是老宫主棋高一着,怨不得旁人。事情既然已成定局,老哥似不必专门为此千里迢迢赶到这儿。” 梅潜摇头叹道:“两位身处险境而不自知,当真凶险得紧。当年梅某不愿辜负老宫主知遇之恩,未能答允二位之请,但我也万万不能对两位老哥出手,这才预先安排他事远离总坛。梅某若早知老宫主当日定下遗计要取二位性命,必会前来太白顶与两位老哥共同进退。”陈李二人闻言神色大变,颤声问道:“老宫主要杀我们?” 梅潜点头道:“梅某业已探知当年内情,老宫主起初始终下不了决心,那青莲尊者却极力陈说二位志向高远、终难挟制,劝老宫主不可一时心软。老宫主去世之前已将一切安排停当,静待两位上钩入瓮。当日松月台上红莲尊者因病不曾到场,邓靳二人倒戈易边,两位身边只得五名九曜坛主相助,光是对付少宫主、桐柏二仙和其余四位坛主已是不敌,遑论加上尊师兄和躲在暗处的青莲尊者?按照老宫主定下的计略,原本绝不容两位活着下山,幸亏松筠道长顾念同门之谊,故意出手打乱事先部署,只将二位逼下山去,算是放你们一条生路。” 陈郁松目光闪动,脑海中浮现起两年前在太白顶总坛逼宫不成的一幕幕画面:“那日是少宫主继位后首次召集九坛五老上峰议事,我二人事前笼络了九曜坛主中的七人,除天枢坛坛主唐亘难以拉拢外,玉衡坛闵渊一见自己势单力孤,多半也会倒向我们这边,本已胜券在握;不料师兄突然在总坛现身,众人气焰顿时灭了,天璇、隐元二人立时便向宫主投诚,天玑、闿阳两位坛主当场拔剑自刎。我见大势已去,心灰意冷道:‘我二人功败垂成,无话可说,任凭宫主处置。’ “不料未等少宫主开口,师兄忽从旁出手将我二人击伤。当时我虽已抱定必死之意,但见师兄全不顾同门之情,竟欲挟私怨趁机杀我二人,不禁又惊又怒,心中燃起了求生之念,这才同李师弟发足狂奔下山,所幸师兄和桐柏二仙都未追来,旁人也拦我们不住。当时我师兄弟倘若束手就擒,以少宫主之心狠手辣,势必不饶我二人性命,难道……难道师兄是故意激我们逃走?后来我跟李师弟心下不忿,几番去找张师兄算账,可惜师兄对我二人武功了若指掌,他的混元功我们却一窍不通,回回都败在他的手里,李师弟更是被打得重伤呕血。我跟师弟自知报仇无望,又怕无为宫派人追杀,这才改名换姓躲进河南藩司衙门。现在回想起来,师兄若真要取我二人性命,机会非止一次,他却从未痛下杀手,莫非我们果真错怪了他?” 李竹良当年被松筠打得静卧数月方起,心中对师兄恨意尤深,未能想到陈郁松所念这层,只忍不住问梅潜道:“老哥讲来讲去,仍是在说当年的旧事,究竟我二人眼下又如何身处险地了?” 梅潜缓缓道:“当年暗中窥破两位密谋,又在老宫主面前画计献策、一力主张斩草除根,皆是青莲护法尊者一人所为,此人心思缜密、手段毒辣,可说是两位老哥的大对头、大仇人。当日他见两位竟从太白顶逃脱,一直自恨未能替老宫主除去心头大患,这几年藏匿得无影无踪;十多天前二位老哥在河南露了形迹,青莲尊者立时闻风而动,誓要完成老宫主的遗愿。这人本领胆识与旁人不同,一早识破了两位的声东击西之计,此刻也已孤身追到江西。”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青莲尊者 李竹良冷笑道:“似鉴胜和尚这等货色,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我怕他作甚?”梅潜叹道:“老弟切莫小觑此人。常言道斗智不斗力,他武功虽或不如两位,却以韬略计策见长,向来是老宫主身边的智囊。此人奇谋百出,若真安排下甚么诡计对付二位,只恐叫人防不胜防。” 李竹良奇道:“梅老哥,当年我和陈师兄苦苦相劝,邀你共举大事,你始终不肯答应相助一臂之力,如今却为何替我二人如此操心?” 陈郁松嘿嘿冷笑道:“梅老弟算盘打得可精!当年你不愿参与其事,想必是抱定了隔岸观火之心。倘若我二人一举成功,以‘岁寒三友’交情之深厚,你在教中地位自当只高不低;就算我们最终功亏一篑,你也早已抽身事外,祸不及己。老弟这面面俱圆的功夫,可比桐柏二仙只知一门心思拥护宫主那点儿愚忠高明多了。” 梅潜被他一语道破心事,神情颇为尴尬,笑道:“陈老哥见笑了。梅某自知没有你二位的本事,做人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可我从未做过对不住两位之事。” 陈郁松点头道:“这个我岂不知?当年我二人事败出逃,少宫主布下天罗地网,命阖教上下全力追捕。此事若是老弟亲自出马,别说甚么布政司衙门,我师兄弟便是躲去爪哇国想也无用,这事上我二人很承老弟的情。至于梅老弟为何要全力查探我二人当年事败的真相,陈某虽然愚钝,倒也能略微猜到一二:当年‘峻节五老’身居教内位分最高的长老之职,老宫主对我们向来礼敬有加,教中凡有大事无不与我五人共商裁夺,名为主仆,实则故友。直至我二人谋败铩羽,老弟这才发觉宫主原来并不信任五老,早在众人身边暗中安插好了眼线,一旦我等有甚异动,立时便能先发制人。以老弟的性子,知道此事后自是如鲠在喉,必欲清之而后快。梅老弟,我说错了没有?”梅潜笑道:“梅某此举虽也是为自身打算,难道两位便不想知道当年到底是哪里坏事么?” 骆玉书闻言不禁暗暗心惊,思忖道:“当日我等在洧水边遇见梅老,见他因心系故友安危,特意赶来点拨明路,只觉其人雅量恢宏、仁义兼备,不想心机城府居然如此之深,罗大哥说峻节五老都是行事辣手的狠脚色,果然一点不错。他指点我们去南京找苏先生,不知是否真的出于好心?”又见三人眼下所说尽是无为教的机密要事,即在生人面前也当避讳,何况梅潜认得自己?须知“岁寒三友”都是几十年的老江湖,行事绝不会如此大意,心里不由暗自戒备。 陈李二人听了梅潜之言,俱各面色凝重,正欲开口相问,忽见梅潜转向祝书生道:“阁下雍容雅步,望之不似等闲,敢请教高姓大名?” 祝酋忙作揖道:“老先生过誉了。在下祝酋,和这位骆兄两人夜中无事,到此逛逛周遭湖景。几位适才谈天说地,聊的可都是江湖中事么?听来着实有趣得紧。可惜在下一介书生,十句中倒有九句不大明白。”骆玉书见他说话甚是乖觉,言辞间亦未透露景兰舟的行踪,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心道:“祝兄虽有些迂气,人却不笨。” 梅潜抚须笑道:“难得两位有此佳兴,可见都是雅士。阁下既是读书人,老夫倒有一事求教。‘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请问这四句诗出处为何?”祝酋微一沉吟,道:“此乃李太白登华山莲花峰诗,讲的是华山神女邀其仙游天庭一事。老先生问他作甚?”梅潜像是没听清楚,侧耳问道:“阁下说此诗是何人所作?”祝酋笑道:“是李谪仙。”梅潜眯着眼道:“哦,是李公太白。李太白就是青莲居士,老夫说得可对?” 松竹二老对望一眼,缓缓走到祝酋身后,三人看似漫不经心般随意一站,实则将祝书生夹在当中,早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二老同梅潜互为心腹之交,见后者刚才在两名陌生人跟前大谈教中秘事,早知对方必有古怪,此时听了梅潜言语,自然心领神会。 祝酋凝视梅潜半晌,忽而微微一笑,道:“梅长老,当年你不肯背叛宫主,难道此刻反要助松竹二老杀我?”骆玉书和躲在暗处的景兰舟适才听梅祝二人之语,已知事情不妙,此刻见梅潜口中那位足智多谋的无为宫青莲护法尊者竟然便是眼前这文弱书生,不由得心中都大吃一惊。 梅潜叹道:“而今是阁下执意不肯放过我这两位老友,‘岁寒三友’当年誓同生死,梅某此举扪心无愧。”祝酋缓缓道:“尊驾这两年虽极少过问教务,却仍是教中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之一,在本教可谓一人之下,这一步踏出了再难回头,梅先生须想清楚。”梅潜笑道:“尊者大可放心。梅某可以保证,过了今晚之后,老夫仍旧是无为宫的护教长老、少宫主的座上之宾,决无改弦易辙。”祝酋面色微变道:“此话怎讲?” 梅潜眯缝着眼道:“老夫早已打探真切,当年阁下受命出任本教青莲尊者一事,阖教上下只老宫主一人知晓,连少宫主也蒙在鼓里。尊者除直接听命于老宫主外,平日里行止自如,不受本教任何分坛分部统属,梅某可有说错?”祝酋道:“青红二尊者职司原本如此,那又何足为奇?” 梅潜抚须道:“奇就奇在老宫主直到弃世仙游,都未曾向少宫主提过教内有阁下这号人物,直至今日,宫主仍是以为本教青莲护法一职始终虚位以待。梅某虽不明其中缘由,但阁下今晚如死在这小镇之上,教中又有何人知晓?梅某自可大摇大摆回去做我的长老。”说着目光闪动,缓缓走上一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挑拨 祝酋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道:“本教创立之初能得五位高才相助,难怪跃升势头如此迅猛,老宫主真不愧慧眼识人。祝某自问做事干净利落、不曾留有破绽,请问梅长老究竟是如何查知其中内情的?”梅潜笑道:“世事本无定论,我这两位老友当年也以为筹画得滴水不漏,不还是在老兄手里栽了大跟头么?”松竹二老闻言脸色铁青,眼中闪过一道杀机。 祝酋默然半晌,叹息道:“梅长老,峻节五老之中,要说‘老谋深算’四字,当真非你莫属。宫主这趟派你我二人一同来取松竹二老项上人头,咱们原本商定先以方才之言骗取二老信任,由你故意戳穿在下身分,假装要助他们取我性命,然后乘其不备先行击毙二老其中一人,我二人再合攻落单的那个,便可稳操胜券;但适才陈长老一语将在下点醒,阁下对我素来忌惮,杀死二老之后,弄不好下一个见阎王的就是祝某,我可不是你梅长老的对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宁可完不成宫主交代的差事,也不愿胡里胡涂地把命丢在这儿。” 松竹二老闻言面色大变,两道目光一齐落在梅潜身上,满脸尽是疑忌之色。梅潜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笑道:“青莲尊者,你的确机智过人,识得用这离间之计来挑拨我三人,可惜枉费心机。老夫只须先行出手将你杀了,我这两位老友自然不会疑心,梅某一人可敌不过他们两个。”话音未落,身子倏地向前一探,一掌拍向祝酋面门。 祝酋纵身向后跃开丈余,梅潜这一掌去势不衰,刚刚追出两步,忽而停步钉在原地,回头望了松竹二老一眼,见二人仍是面无表情,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禁脸色微变道:“两位老哥当真不出手么?”李竹良缓缓道:“这人武功既然不如梅老兄,你一人料理他便已足够。” 梅潜心头一沉,知松竹二老终究还是起了疑心,之所以不肯一齐动手,自然是防备自己突然调转头来偷袭二人,暗道:“这小子果然厉害,只几句话便唬住了陈李二人。可惜你功夫毕竟差着点儿,待送你这小子上了西天,我自可取信于彼,何必眼下多费口舌?”正要再猱身攻上,祝酋忽扬手喝道:“且住!梅长老,你此刻到底是否假戏真做,祝某不得而知,不过我奉劝阁下还是不要兵行险着。宫主算无遗策,早在此处安排下援兵助我二人成事,足以对付松竹二老。你若肯依照旧计而行,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难道祝某还来争你的长老之位?” 梅潜喝道:“姓祝的,你少装神弄鬼,这儿哪来甚么援兵?”祝酋微微一笑,忽向右首击出一掌,一股劲风将身旁数茎芦叶波浪般向两边排开。松竹二老借着月光瞧去,芦荡中竟另外藏着一人,赫然便是日前在开封府冼清让身边的那名景姓后生。 陈李二人浑身一震,登时记起当日冼清让曾亲承这人乃是思过先生之徒、无为宫新晋青莲尊者。虽则依照梅潜所述,少宫主该当不识祝酋其人,后者却说是奉了冼清让之命前来伏击二人,其中必有一人言之不实,但这藏身芦丛的书生确乎是少宫主的心腹无疑,心中不由得对祝酋之言偏信了几分。这姓景的年轻人武功十分高强,二老当日俱是亲眼所见,倘若梅潜果真不念旧情,奉命前来对付二人,再加上祝酋和景兰舟,自己一方已是输多赢少。两人心念及此,不禁后背直冒冷汗,暗道:“我们果然落入了宫主布下的圈套,今晚只怕要糟。” 那边梅潜见景兰舟藏身苇荡之中,心中只有比二老更为诧异。他原本打听到松竹二老今晚将抵渚溪,事先守在湖边一株高树上迎候,方才远远望见湖面一点舟火驶来,知是故人已至,忙赶到小船靠岸之所,却见骆玉书和祝书生亦在彼处。梅潜这两年来煞费苦心打探松竹二老当年事败内情,终被他查知青莲尊者祝酋方是罪魁祸首,更一眼认出其人正是骆玉书身旁这名文质书生,不由大吃一惊。其实他此行本非为祝酋而来,二老最初在河南现身的消息传出之后,梅潜已料定二人必会前来江西,当日在洧水河畔同骆玉书分别后便动身赶往赣北,想着有一件大事要和二人商议,不料竟与自己苦苦追寻的大仇人在此狭路相逢。他见松竹二老既也在场,便决定借此机会一举铲除对方,以剪除自己一块心病。 梅潜见骆玉书同祝酋在一起时虽然震惊,但想此二人正邪两立,自己又曾指点前者如何相请林岳泰出山救治其妹,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待会倘若动起手来,对方至多两不相帮,决不会阻拦自己对付祝酋,当下只先不动声色与松竹二老追溯一番陈年旧事,最后才一针见血戳破祝酋身分,意图联手二老一举击毙这神秘莫测的青莲护法尊者。孰料祝酋竟抓住陈李二人疑心极重这一弱点大做文章,指认梅潜是与其一同奉命前来对付二老,更顺手牵出景兰舟搅乱众人视线,此刻非但二老起疑,连梅潜心下亦是大为惴惴不安。 峻节五老之中,梅潜与管墨桐虽分属二仙三友,却向来私交甚笃,梅潜早先正是从对方口中得知骆玉书要去江西寻访林岳泰师徒,这才在洧水出言劝戒。他虽也知思过先生有一弟子与骆玉书等人同行,但当日冼景二人在开封几赖使诈才从二老手底侥幸逃脱,冼清让自嫌狼狈,自不会向手下明言经过,只说自己无意间撞破陈李二人行踪,故而梅潜全不知景兰舟也曾会过二老,此刻藏身芦荡只为躲避二人。他见对方预先埋伏在暗处,只道其人真如祝酋所言将对二老不利,不禁又惊又怒,转头问骆玉书道:“骆少侠,你也跟姓祝的走到一路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疑心生暗鬼 陈李二人适才发觉景兰舟躲在一旁,心中早已大为震恐,及见梅潜同在场另一名“骆少侠”竟也相识,要说这些好手不是宫主派来对付自己,教人如何能信?李竹良怒道:“好你个老梅,亏我真当你不忘旧义,谁知安排下这许多高手对付我们!” 陈郁松虽对祝酋之言半信半疑,但眼见宫主在此布下重兵,二人处境凶险万分,即便祝酋只是虚张声势,也决不能再轻信数年未曾谋面的梅潜。他在五老中素以权变善谋着称,又是李竹良的师兄,二老行事大半出其决策;但此刻前有伏兵、后有大泽,也不知宫主是否暗中埋伏了更多人手,一时竟是心下惶然,踌躇难断。 这壁厢骆景二人却又是另一番心思:景兰舟因早前出手相助冼清让之故被二老视作大敌,此刻与二人狭路相逢,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骆玉书面对梅潜咄咄逼问,一时也颇觉难以应答。他与祝酋白天刚刚相识,全不知对方是无为宫的人,确非与之同谋;但如矢口否认,却恐“岁寒三友”联手杀死祝书生后,接着就要一齐出手对付景兰舟。他二人听了祝酋之言,也摸不清梅潜此行真正用意,见松竹二老一时不敢上前,索性不约而同给他来个装聋作哑。梅潜知二老已对自己大为猜忌,欲要向祝酋出手,又怕骆景二人相助对方,六个人站定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成了相互僵持的繁难局面。 众人凝神对峙了半盏茶时分,各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四下里安静得仿佛连细针落地之声都能听见。忽见祝酋微微一笑,拱手道:“骆兄、景兄,承蒙两位抬爱,各愿鼎力相助祝某,请恕在下却信不过梅长老。此人反复无常,他若倒向二老反戈一击,我三人只怕不是对手,兄弟要先走一步了。”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骆玉书见竟是他头一个站出来打破僵局,不禁大感意外。要知在场诸人之中,原以祝酋处境最为凶险,倘若众人真因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自己和景兰舟自会互相援手,松竹二老也是一般;梅潜虽说处境尴尬,只须他不贸然出手,骆景二人固然不愿轻易招惹于他,二老亦当不至与其故友相残。唯独祝酋孤身无援,形势最为不利,未料其人潇洒如斯,竟拍拍屁股便要走人。 梅潜心念一动,喝道:“站住!”扭头问骆玉书道:“骆少侠,老夫不管你与此人是如何相识,眼下我要出手留人,你帮他不帮?” 骆玉书微一思量,道:“此乃贵教中事,在下原本不便插手,但这位祝兄弟与我甚是投缘,骆某不能眼看他遭人屠戮。”他于顷刻间剖析局势,知自己若急于同祝酋撇清干系,则陈李二人不再疑心梅潜之言,联手杀死祝酋后恐亦不会放过景兰舟;此刻惟有硬着头皮站在祝酋一边,方有机会吓退眼前最为棘手的敌人松竹二老。景兰舟与他所谋者同,当下也不开口,自芦荡中缓缓走出,站到祝酋身旁。陈李二人在背后冷冷盯着梅潜,目光中满是狐疑。 梅潜见此情形,自知今日难以除去祝酋,长叹一口气道:“阁下急智过人,难怪当年为老宫主所多倚重。不过一个人聪明过了头,未必就是好事。”祝酋笑道:“请梅长老恕罪,祝某只得这一条性命,不敢轻易拿来与三位几十年的交情赌赛。待在下先行回禀宫主,若证实梅长老未有怀贰,我给你磕头赔罪。” 梅潜挥了挥手,神情颇为懊恼,沿着湖岸向远处渔排灯火缓缓踱去。陈郁松喊道:“老梅,你往哪里去?”梅潜头也不回,淡淡地道:“梅某一计不成,要去琢磨新的法子对付二位老哥,听与不听,两位自便。” 松竹二老对望一眼,目光中微有惭色。李竹良道:“师兄,要不要跟去瞧瞧老梅到底搞甚么鬼?”陈郁松摇头道:“此刻强敌环伺,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谁都不能相信,咱们换条道走,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李竹良沉吟道:“难道放过这姓景的小子?他已窥破我俩行踪,只怕教中追兵指日便到。”陈郁松叹道:“宫主既已猜到我们要来江西,杀了这小子又顶甚么用?除非管廖两个老儿亲至,旁人亦不足惧。你我这些日子都忍下来了,也不急在一时,走罢!” 李竹良点了点头,向着景兰舟等三人冷笑道:“你们有甚么奸谋,尽管使出来罢!嘿嘿,真要杀我二人,也没那么容易。”话虽说得威风,却摆明已是十分心虚,否则以二老之阴鸷果敢,若非心中害怕冼清让在此布下天罗地网,此刻岂有不大开杀戒,反而仓皇遁走之理?只见二人身形一晃,钻入湖边一片矮树林中不见踪影。 三人在湖岸稍候片刻,不见二老及梅潜复回,胸中这才松了口气。祝酋笑道:“我知二位定然有话要问在下,此处草木幽深,不是说话之所,须得另寻别处才好。”领着骆景二人走到一片空旷的草地,回头道:“此处地势开阔,不惧旁人偷听。二位今日可说是祝某的救命恩人,在下感激不尽。祝某先前虽向诸位隐瞒了身分来历,其中决无恶意,望两位勿要见疑。” 骆玉书摆手道:“适才我二人亦要借助尊驾退却强敌,不过是两相得益,毋须言谢。只不知阁下白天在竹林中装作不会武功,哄骗我等同行,到底是何居心?”他为人向来小心谨细,日间因见祝酋敦厚儒雅、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贵气,只当他是寻常富室子弟,不知怎地竟全无戒惕,将寻找施林二人之事对其全盘托出;如今得知其人竟是无为教的青莲护法,内心深处不觉传来阵阵隐忧,却又说不上原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阴差阳错 祝酋微笑道:“骆兄,你既以诚待我,我跟你也不说假话。梅长老聪明一世,这一回可全猜错了,在下这次来江西并非是为追踪松竹二老。”骆玉书奇道:“难道祝兄是专为我等而来?”祝酋摇头道:“非也,祝某这一趟是为了岳姑娘而来。” 骆玉书闻言一怔,问道:“岳姑娘?”祝酋道:“正是。松竹二老此番重现江湖,教中人心震动,祝某确有意要和他们做个了断,却还未来得及部署。似二老这般人物,岂是我孤身一人草率对付得了的?” 骆玉书皱眉道:“然则阁下蓄谋接近王振义女,究竟有何用意?”祝酋道:“约莫一个月前,王振的侄子王林曾率领一队人马到过武昌府霹雳堂总舵,这事顾姑娘或许知道。”骆玉书点头道:“确有此事。这跟岳姑娘又有甚么干系?” 祝酋道:“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为求功名,谋划扑灭无为宫已很有些日子,那王林受马顺之托,原打算向霹雳堂采办一批火药用来对付本教。锦衣卫非比神机营,私置火器乃是重罪,因此马顺不便跟各处官办军器局开口,又信不过那些粗制滥造的私营作坊,这才想到了霹雳堂头上;幸亏顾堂主方正不阿,坚持不肯将雷火弹卖给王林,这才免去本教一场祸患。岳姑娘这趟表面上是奉王振之命前往南昌答谢宁王连年馈遗,暗里却另有一条密令在身,要借助宁王府中的高手对本教不利。在下听闻‘锦衣三鹰’此刻已齐集江西,两边剧斗一触即发。” 景兰舟心道:“怪不得王山同鉴胜都到了九江,还盯上了花萍二使。锦衣卫原本远不如无为宫高手众多,但后者阋墙失和、内讧甚剧,锦衣卫若得宁王相助,倒也不是没有胜算。只是无为教主力皆在河南搜寻松竹二老,锦衣卫跑到江西对付谁来?祝酋这话有些不尽不实。” 祝酋接着道:“祝某早先探知岳姑娘这两日便到南昌,便在其沿途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想从她口中套得锦衣卫一些情报,以便本教早作防备,最好是能搅了他们跟宁王的联手之举,单剩三鹰便不足虑;至于恰好遇上三位,实是事出凑巧。骆兄在辽东的赫赫功绩祝某早已如雷贯耳,景兄弟虽一向未曾闻名,看身手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不知兄台师承何处名家?”景兰舟笑道:“微末功夫不值一哂,只好贻笑方家。” 祝酋见他不肯吐露师门,便也不多盘问,只道:“方才松竹二老在湖边陡然现身,实属不期而至,决非祝某所能预料。在下心里虽然吃惊,但想到二人并不认得祝某,倒也不如何慌张。谁知这梅长老也真有过人之能,在我身后一路跟来,祝某竟全未发觉,直到他抖出当年之事,才知对方已然识穿我的身分。可笑梅潜疑心生暗鬼,以为祝某是专为二老而来,我便顺水推舟,摆个空城计将三友吓走。”景兰舟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既认定兄台一心要对付二老,难免心中多疑。如此说来,梅长老所讲贵教那些旧闻轶事都是真的?” 祝酋点头道:“不错,本教鱼龙混杂,三山五岳能人异士不可胜数,其中自不乏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者。若是他人叛教作乱,峻节五老大可镇压得住,但如五老自己起了异心,又有谁能节制?当年老宫主正是念及此处,才命祝某秘密出任青莲护法尊者一职,专一负责监视教中各路首脑,总算祝某不是百无一能,替她老人家生后立了些微寸功。这两年梅长老在外漂泊不定,原来是在处心积虑对付祝某,今日若非二位恰巧在旁,在下得以故布疑阵,此刻早已死在岁寒三友之手,两位实有大恩于我。” 骆玉书闻言默然,只缓缓点了点头,心中慨叹若非三友相互猜忌,祝酋的计策也不能奏效;但他既敢兵行险着,未始不是摸透了三人的脾性,梅潜先前称述他缜密多智,果然半点不假。 祝酋又道:“祝某多嘴一问,不知景兄是因何事同二老结下了梁子?”景兰舟见他行止诡秘,不愿提及自己与冼清让相识,只道:“景某先前在河南与陈李二人有些小小过节,也不是甚么大事,适才唯恐多生枝节,这才躲入芦荡暂避。” 祝酋微微一笑,显然不甚相信,向二人拱手道:“如今两位既知祝某底细,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祝某此行只为对付锦衣卫一伙,望两位能在岳姑娘面前替我暂且掩饰身分。岳姑娘英姿飒爽,先前在庐山仗义援手,在下心存感激,绝不会对其有半点不利之举;骆兄这趟要寻施神医替令妹治伤,祝某也愿全力相帮。” 骆玉书摇头道:“岳姑娘一片诚心助我,如此存心相欺,对她太过不公。”祝酋笑道:“骆兄侠肝义胆,祝某十分佩服。但这事于岳姑娘本人一无所损,兄台难道不想早日找到施大夫和他师父么?” 骆玉书闻言心中颇感为难,正自迟疑之间,忽见小径上走来两个人影,定睛一看,却是白天在九江所遇的花萍二使。卧萍使一眼望见景兰舟,喜道:“周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醉花使上前向骆玉书打个稽首道:“日间幸蒙阁下出手相援,我二人方得脱难,实是不胜感激。”当时骆玉书假意向景兰舟出手,乘机解开了二使被封的穴道,二女眼光锐利,自然知道对方是在暗中相助。 骆玉书见二使果真不认得祝酋,心道:“看来祝酋身为青莲尊者一事,无为宫教中之人确实不知。”回礼道:“区区举手之劳,二位道长不必客气。”景兰舟问道:“两位连夜赶路,莫非也在镇上找不到投宿之所?”卧萍使道:“可不是么!镇上客店都住满了,我们想到前面芦潭村瞧瞧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九章 醉花卧萍 景兰舟心道:“你们要往南走,可别撞上松竹二老。”笑道:“此处洼涔遍地、泥泞难行,晚间行路不易。我们也错过了宿头,不如到江边木排上问问渔家能不能借住一宿。”醉花使微一沉吟,道:“也好。”偕卧萍使沿路向渔排灯火处寻去。景兰舟等三人跟在二女身后缓缓而行,骆玉书同祝酋各怀心事,俱皆沉默不语。 卧萍使一面走,一面问景兰舟道:“周公子,年轻高手我见得多了,像你武功这般高强却是生平罕遇,请问尊师是谁?”景兰舟道:“并非在下不愿相告,恩师不准我在外轻易提他老人家的名头,还望姑娘见谅。”卧萍使掩嘴笑道:“徒弟已是这般厉害,师父一定更加了不得。”醉花使道:“这位骆大哥功夫也俊得很,白天剑尖只随意一指便解开了我们被封的穴道,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与你同行的那位姑娘呢?”骆玉书随口应道:“她在镇上客店歇息。” 醉花使见他似乎心有所思,便也不再多问,转头望了祝酋一眼,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大名,可也是江湖同道?”祝酋笑道:“在下祝酋,姑娘瞧我像是会武功的样子么?”醉花使摇了摇头道:“这我可瞧不出来。周公子和骆公子都是武林高手,你和他们走在一起,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祝酋道:“姑娘这回可看走了眼。在下不过一文弱书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比这两位都是万中挑一的大英雄、大豪杰。”醉花使微微一笑,道:“读书人腹载五车,那也很好啊。”骆玉书暗忖二使若知祝酋身分,少不得要招惹来一场麻烦,便也不加说破。 五人走到江边,只见岸上晒了几十张粗麻渔网,湖面泊着一只只毛竹捆扎而成的排筏,筏面上搭建起破陋简易的棚屋,屋前竖一杆灯笼,便是贫苦渔家的水上吃住之所。此际亥时已过,渔民皆已歇息,沿江一片寂静,只零星传来几声狗吠。 景兰舟见数丈外两间排屋尚有微弱灯火,走近看时,果听屋中犹有人声,棚顶茅苫尚隐隐透出炊烟。他走上前敲了敲板门,过得片刻,里面颤颤巍巍走出个白发垂头的佝偻妇人,瞧年纪约有六十多岁,眯缝着眼问道:“几位有甚么事?”景兰舟道:“我们是行路的客人,不小心错过了宿头,不知婆婆可有地方让我们对付一晚?”那老妪道:“地方倒是不缺,这两间排屋都是我家,拙夫早亡,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今晚下乡赌钱去了,老身跟媳孙挤挤无妨。只是我屋里已有一位借宿的客人,你们又有男有女的,却不方便。” 景兰舟闻言一怔,探头朝里张望,只见一名老者坐在屋内,赫然便是梅潜,心中暗暗自责:“先前明明看梅长老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怎地竟没想到?”梅潜亦抬头瞧见对方,不禁脸色一变。 景兰舟心念如飞,笑道:“婆婆既是已有客人,我们便不叨扰了。”正欲转身离去,卧萍使闻见屋内传出阵阵饭香,道:“我俩赶了大半日路还没吃饭,不如在此打尖。”走上一步望见梅潜,惊道:“梅长老,你怎么在这儿?”梅潜微微一愕,问道:“卧萍使,你不在浙江替宫主办事,大老远跑来江西作甚?” 醉花使上前向他行礼道:“梅长老,我瑶部日前接到宫主号令,到江西有一桩急务要办。”卧萍使向那老妪道:“老婆婆,我们跟这位老先生认得的。我这儿有银子,跟你买些饭吃。”那老妪道:“几碗糙米饭,何用甚么银钱?灶边有碗筷,几位自便。”卧萍使塞了锭银子在她手中道:“老婆婆,你先拿着。”那老妪登时慌了,道:“几位若不嫌寒舍破漏,便将就着应付一宿,不过是吃一口饭、睡一晚觉罢了,哪……哪里用得着这许多?”醉花使笑道:“我们深夜打搅,你老人家就拿着罢。”那老妪千恩万谢,收下银子转进邻屋去了。 卧萍使一回头,忽发觉不见祝酋踪影,奇道:“咦,你们那位姓祝的朋友呢?”景兰舟苦笑道:“他另有要事先行一步,不及向两位姑娘告别。”二女虽觉奇怪,便也未加多问,低头进了排屋。骆景二人对望一眼,自后跟了进去。梅潜见到骆玉书入内,微笑道:“骆少侠,请坐。”卧萍使“咦”了声道:“梅长老,你认得他?”梅潜缓缓点了点头,却不接话。 众人围着屋内一张矮桌坐下,见角落里垒了个砖灶,底下劈啪燃着柴火,灶上焖着一个瓦罐。卧萍使走过去揭开盖子,登时一股热气蒸腾而出,里面满满一锅腌鱼蒸米饭。她早就肚饥难耐,取木杓替醉花使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问道:“梅长老,周公子,你们吃不吃?”梅潜摇了摇头。 景兰舟笑道:“不劳姑娘,在下自己动手。”过去给自己和骆玉书装了两碗,二人一路上不曾吃饭,腹中也着实饿了,举箸便食。那腌鱼干香鲜辣,极是下饭开胃,骆玉书几筷子便扒完一碗,见梅潜在一旁正襟危坐,问道:“前辈吃过晚饭了么?” 梅潜听卧萍使刚才问起祝酋,心知对方生怕撞见自己,转眼间已然抽身避匿。他深知此人诡计多端,不敢轻易进食,微微点头道:“老夫用过了。这位小朋友是甚么人,骆少侠给我引见引见。”他实已知对方乃是思过先生传人,仍故意开口相问,以免二使起疑。 景兰舟知他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便也不加隐瞒,拱手道:“晚辈景兰舟,是铸错山庄门下弟子。”又向二女致歉道:“早先因有官兵在场,景某未敢以真名相告,并非有意掩瞒,两位姑娘勿怪。”卧萍使拍手道:“原来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难怪武功如此高强。”梅潜点了点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妙极。” 第一百二十章 追兵 醉花使微一迟疑,问骆玉书道:“这位骆少侠一身武功与景公子铢两悉称,莫非是河间骆家的传人?”骆玉书见她一语猜中,倒也不便否认,微微点了点头。醉花使嫣然一笑,道:“两位都是名门正派子弟,日间竟能抛下门户之见出手相助,小女子十分感激。” 骆玉书不愿谈及自己跟鉴胜过往恩怨,只淡淡地道:“我们与那锦衣卫头领有些过节,此举不过是无心插柳,两位道长没事便好。”当日骆嘉言因假扮染霞使身受重伤,骆玉书一见十二妙使便觉心中有气,言辞神色之间不由而然稍显冷漠。 梅潜脸色阴晴不定,心下疑团满腹,想要追问骆景二人同祝酋到底是甚么关系,却碍于二使在场难以启齿;如真开口相问,势必要提及方才之事,自己非但放走了大叛徒松竹二老,还要掉转过头对付本教的青莲尊者,可没法向宫主交代。他正自心烦意乱之际,忽听骆玉书开口问道:“梅前辈,晚辈在途中偶然听说,林大夫的仇家便是那大名鼎鼎的‘蝰蚺神君’游天悟,不知是真是假?” 梅潜闻言一怔,皱眉道:“这事你们从何听来?”骆景二人见他这样一问,便猜度松筠所言不虚。骆玉书道:“景师兄已照长老吩咐,在南京见过了苏先生,苏前辈答应下月初十前来南昌一同拜会施神医。”梅潜微一迟疑,心不在焉道:“好,好,找到了人就好。” 骆玉书道:“全赖梅长老指点迷津,晚辈等方如暗室逢灯。”心道:“当日在河南你说这苏先生乃是林岳泰仇家对头的克星,果然连冼教主那蒙面师父在南京中了沈泉之毒,也要到落星楼找他解救,看来其人确是位解毒圣手,无怪连‘蝰蚺神君’尚且对之忌惮三分。但林岳泰身为梅山医隐高徒,未必惧怕游天悟在暗中下毒,多半还是不敌他的碧磷毒掌;如此说来,这位苏先生武功必也十分高强。” 花萍二使面露错愕之色,醉花使问道:“景少侠,你们也在找施和浦的师父林岳泰么?”在场之人当中除了景兰舟外,旁人皆不知二使亦是为此而来。梅潜闻言一怔,道:“你说奉宫主之命赶来江西,便是为了此事?”醉花使道:“不错,宫主飞鸽驰谕甚急,传令浙江之事暂且搁置,叫我们到江西来访寻施神医和他师父林大夫,其中缘由却未明示。” 梅潜不知冼清让此举全是为助景兰舟成事,只当宫主对管墨桐格外倚重,不由心中暗暗感叹:“梅某两年没怎么理会教务,少宫主对二仙与我已是亲疏有别,管仙指点外人去找他师兄,宫主竟派十二妙使从旁相助。”梅潜为人心机深沉,为求自保不惜背着冼清让暗中对付祝酋,但他当初在河南之所以出言提点骆玉书去求苏先生,倒确因自己同林岳泰颇有交情,不忍见其遭逢不测之故。他心中随即又想:“岁寒三友当年义结金兰、誓同生死,谁料陈李二人竟尔叛教出走,我在教中本就再难服众。当年事变之时我借故不到总舵,宫主多半早已起了疑心,如不尽快除掉祝酋,实是后患无穷。” 醉花使见他神游物外,问道:“梅长老,听说松竹二老在开封突然现身,出了这等大事,你怎不在河南辅佐宫主?莫非长老也是奉宫主之命,为找林岳泰才到的江西?”梅潜脸色一变,望了骆景二人一眼,见二人并无揭穿自己之意,不觉心中稍安,笑道:“开封府有宫主坐镇,我这糟老头子能帮上甚么忙?宫主既然安排诸位来江西办差,不如便由我替你们到浙江去走走。”醉花使喜道:“浙江那头有梅长老盯着,我们就放心了。” 骆景二人听他们交谈,似乎瑶部四使原本在浙江有一件紧要差使,冼清让却将此事抛在一边,急调四使前来江西寻找林岳泰。这其中原委景兰舟心内自然明镜也似,骆玉书却忍不住暗暗心惊:“无为宫如此大动干戈,尽遣教中好手出马搜寻林前辈,不知所为何事?” 卧萍使又道:“梅长老,我们白天在九江遇上了鉴胜和尚,他和锦衣卫的人勾结在一处,带人要抓我们两个。”梅潜点头道:“听闻锦衣卫欲对本教不利,连指挥使马顺都到了江西,你们作速通知本省教众,务要小心防范。”骆玉书心道:“连梅长老也这般说,看来马顺果已出京,祝酋倒不曾撒谎。” 忽听屋外一阵喧嚷,有人大声呼喝道:“休放走了白莲教的妖女!”二使闻言脸色微变。梅潜身形一晃,抢到窗边掀开布帘朝外一窥,只见岸上明晃晃百十根火把,将夜空照得白昼也似,一群官兵已将两间排屋团团围住,心中不禁颇为恼火:“说曹操曹操便到,十二妙使这些年轻道姑成双成对地走在路上,还嫌不够惹眼么?连被这等草包官兵盯梢都未发觉,小女娃儿有甚么用?”眼望见前面两排军士张弓搭箭,箭头皆裹着燃烧的油布,对准了排屋蓄势待发,回头道:“官兵要放火箭烧屋,可别连累损毁了人家屋舍,出去会一会罢。” 景兰舟道:“骆兄,你若被官军看见与我们同处一室,只恐多有不便,不如留在这儿。”骆玉书摇头道:“无妨,咱们一块儿出去瞧瞧。”跟着众人出了排屋,见外头足足围了有一二百人,各自舞刀喧哗。忽听众声稍寂,中间军士纷纷向两旁散开,后排缓缓走出四人,二王、鉴胜皆在其中,当中一名身穿灰袍的长脸大汉双目炯炯有神,额头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力十分深厚。 景兰舟见状心道:“祝酋说‘锦衣三鹰’都到了江西,莫非这人便是指挥使马顺?素闻锦衣卫长官轻易不得出京,这趟究竟是为了甚么大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马指挥使 王山等在火光映照之下看清对面五人样貌,王林第一个大惊失色,问梅潜道:“前辈,怎么是你?”梅潜笑道:“当日在牛脾山多有得罪,大人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么?”景兰舟心道:“冼姑娘果然是派梅长老在牛脾山拦截王林。”王林强笑道:“在下照足您老吩咐,再没往开封府去,不知你老人家可已转告顾老前辈?” 鉴胜哼了声道:“王大人,这人是无为宫的长老,同思过先生可没甚么干系。”王林身子一震,颤声道:“你说甚么?这……这位老前辈不是铸错山庄的管家?”鉴胜摇头道:“断无是理。” 梅潜笑道:“红莲尊者,你话也别说得太满,眼下我可不是跟顾老前辈的弟子在一起么?”鉴胜眉头一皱,问道:“梅长老,你说的人是谁?”梅潜笑眯眯地望了一眼景兰舟,并不接话。鉴胜失声道:“周澜锦,你果然是思过先生的徒弟!贫僧早该猜到。”王山见这书生竟是顾东关的传人,不由心下大骇。 景兰舟笑道:“王大人、鉴胜大师,在下名叫景兰舟,周澜锦不过是我先前随口起的假名。早先同两位几番切磋武艺,多蒙二位大人手下留情,晚生感激之至。”二人听他语带讥讽,俱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王林性子最急,见自己受骗上当,怒道:“好哇,于谦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居然跟无为教的人有来有往,待我此番回去奏明皇上,定然判他个满门抄斩!骆玉书,你小子是朝廷将官,却跟他们混在一起,也脱不了干系……”那长脸大汉摆手道:“老三,你先别急。”骆景二人见梅潜身分被鉴胜说破,深知王林所言并非全是虚张声势,不禁心中焦急,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那大汉走上前一步,向骆玉书拱手道:“骆兄,你我一别数年,自从兄台劳事边关,马某常自遥思,不想今日竟然在此相见。将军丰采依旧,可喜可贺。”骆玉书抱拳回礼道:“骆某因公干自辽东到此,不想万里之外得遇马大人,他乡逢故知,实在是巧得很。” 这长脸大汉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只见他目光闪动,沉声道:“马某此番奉上命至江西剿除白莲余党,在此巧遇兄台,实谓天降之喜。我听说将军此番南下正为追查妖党一案,这老者与这两名女子都是白莲教的妖人,还请将军协助本卫一齐捕拿。”马顺为人精明干练,更兼老于世故,他见对面高手众多,上来便用言语挤兑住身为朝廷命官的骆玉书,这两句话一说出口,后者即便两不相帮、袖手旁观,也已显得理亏。 骆玉书尚未开口,景兰舟忽道:“这一位定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马大人了。马大人威名远播,人称大内第一高手,景某在江湖上亦多有耳闻,在下先行领教大人高招。”话音未落,已飞身一掌朝马顺当胸击去。他识破后者险恶用心,自思与其让骆玉书两头为难,不如自己抢先发难,将局面搅得越乱越好;不料刚到半路,忽听身后风响,回头见梅潜向前疾冲,竟是后发先至,右手似爪似钩,向马顺肩头抓去。景兰舟微微一怔,便即收掌停步。 只见马顺并不躲闪,伸指疾点梅潜手腕神门穴。梅潜笑道:“不坏!”右手一缩,左手拍出一掌,同马顺右掌砰地一交,梅潜身子微微一晃,马顺向后退了半步。梅潜笑道:“原来马指挥使是嵩阳派的高手,当真失敬。”他一招之间已试出马顺功力高出同为三鹰的王林甚多,虽较自己稍逊半筹,却也绝非易与之辈。 二王与马顺共事数年,从未听他提及自己师门来历,此刻方知他是嵩阳派出身。嵩阳一派在武林中早已式微,掌门人“嵩阳剑”郭沛也非甚么了不起的人物;马顺武功精强,二王对其一向心服口服,闻言不禁十分好奇:“马老大为甚么要对我们隐瞒他的师承?‘嵩阳剑’武功平平,江湖辈分也没见高到哪儿去,嵩阳一派若由马老大执掌门户,在武林中的地位必能高出不少。这老小子竟能从马老大手里夺去掌门之位,倒也邪门得很。” 马顺见这老者功力居然如此深厚,沉声道:“骆将军,你……”刚一开口,景兰舟已哧溜一下钻到他身后,眨眼间便向鉴胜、王山、王林各自递出一掌,不待三人还手,又闪进官军人丛之中,只听“啊哟”几声,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早倒下了三五名军士。王山怒喝道:“好奸贼!真当我怕你不成!”拔剑挺身而上,鉴胜同王林也双双上前相助。 马顺见众人转眼便已展开混战,正要再施压逼迫骆玉书出手,忽见眼前青光闪闪,却是花萍二使持剑攻到。他见二女剑法凌厉,心中一凛,不敢轻易分神,当下舞动一双肉掌迎敌。斗了半盏茶时分,马顺见二人剑法精妙之极,不攻而攻、不守而守,明明觉得自己武功高出对方甚多,一时竟拾掇二女不下,不觉心中焦躁,眼角余光又瞥见梅潜笑眯眯地袖手站在一旁,满脸气定神闲,登时大为心悸,暗忖:“难道姓景的小子竟能一人独斗两位贤弟与鉴胜和尚?”只这么稍一疏神,竟险被醉花使一剑划破衣袖。 那壁厢景兰舟武功虽不及对方三名高手合力,但他一身轻功远胜三人,交手间不停闪转腾挪、上蹿下跳,不过是三分对敌、七分游走而已,鉴胜同二王攻势虽然凌厉,都被他施展游鱼功轻轻避开。如此斗到十余合后,王林忍不住破口骂道:“臭小子只识东奔西逃,算甚么英雄好汉?” 众官兵见四人斗得十分激烈,欲待放箭相助,却生怕伤及长官;想要上前帮手,武功又差得太远,只在一旁不住呐喊助威。偶尔有几个不识好歹之人拔刀向梅潜冲去,皆被后者只一招便抓起掷出数丈,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哀鸣不已。这一二百人中仅有二三十名是先前与王林随行的锦衣卫,其余都是九江卫的普通兵卒,几乎不会武功;锦衣卫虽然本领稍强,但赵大胡子、贾老四等人日前在牛脾山吃尽了梅潜苦头,既知对方厉害,哪里还敢轻易上前?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青红尊者 马顺见势态窘迫,挥掌逼退二使两步,喝道:“骆将军,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为!”只听一旁静悄悄地无人答应。他朝后猛一扭头,见骆玉书竟已不知去向,心知不妙,从腰间锵啷啷解下一根五尺多长的铁索,索端铸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精钢虎爪,在夜色中寒光闪闪,甚是锋利。 马顺一声暴喝,左手钢爪向卧萍使猛掷而出,一阵锐器破空之声极是刺耳。卧萍使见对方兵器奇形怪状、来势汹汹,当下不敢硬接,纵身向旁跃开,铁索只在她身畔数寸飒啸而过。马顺手腕一抖,那钢爪竟在半空转了个弯,朝她后心抓去。卧萍使听得后背风响,大惊之下反手伸剑一挡,长剑被钢爪哐啷一声钩住,马顺臂上一运内力,卧萍使登时剑柄脱手。 卧萍使正要回身夺剑,眼前倏地灰影一闪,敌人已然攻到身前。她危急之下不及多思,左掌横劈对方面门,忽觉浑身一软,左手脉门已被马顺一把扣住。就在马顺冲上前来之时,另一侧醉花使已飞身抢上刺他左胁,逼其撒手自救;马顺单臂一甩铁索,卧萍使被钢爪钩住的长剑突然暴射而出刺向醉花使,后者大惊之下举剑一格,只听“叮”的一声,手中长剑几乎被震得脱手,腰间被铁索横横扫中,摔出一丈多远。 梅潜在旁目睹二女失利,心内虽乐得见十二妙使吃些苦头,但眼下此等情形自己如再袖手旁观,日后在宫主面前没法交代,暗暗轻叹一声,正要出手去救卧萍使,湖边一株大树上却陡然飞身跃下一人,刷地一剑刺向马顺背心。这一下偷袭来得又快又狠,马顺未料树上竟有埋伏,他手中的铁索钢爪又非短兵,已来不及再行招架,情急之下只好将卧萍使推往身后一挡。那人剑锋一偏,刺向马顺捉住卧萍使的右腕,马顺听声辨位,只好缩手闪开。那人顺势一把将卧萍使推到梅潜所站之处,身子就地一滚,已拦在受伤的醉花使身前。 梅潜一眼望去,心中“咯噔”一声,不觉脸色大变,只见来人纱巾玉袍,不是青莲尊者祝酋是谁?只是此刻他脸上戴了一张银铸面具,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双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秘怪异。卧萍使见对方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害怕,奔过去扶起醉花使,见她面色苍白,嘴角淌下一缕鲜血,显然受伤不轻。 马顺见这面具怪人武功奇高,又打扮得如此神秘,心知对方决非善类,沉声问道:“阁下是甚么人?朝廷官军奉命在此捉拿白莲叛逆,朋友可别稀里胡涂惹罪上身。”祝酋微笑道:“实在不巧得很,在下恰好便是马大人口中的逆贼乱党,怎好坐视不理?这却真真教人为难。”马顺脸色一变,厉声问道:“你也是无为教的人?” 祝酋并不答话,转身径向梅潜走去。梅潜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脸上不露声色,双手暗暗运功戒备,防止他突施偷袭。不料祝酋走到梅潜跟前,忽向其躬身行礼道:“无生老母座下、青莲护法尊者祝酋拜见梅长老。” 无生老母乃无为宫上下教众所奉神只,祝酋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震惊,那边景兰舟与王山等人也纷纷停手罢斗。祝酋在教中敛声匿迹多年,梅潜虽然知晓对方底细,却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在十二妙使面前自曝身分;醉花、卧萍二使见突然间冒出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青莲护法尊者,也各自半信半疑。 只见三鹰亦皆面带诧色,鉴胜脸上惊讶之情尤甚,问道:“阁下便是青莲尊者?怎么我全然不知此事?”祝酋笑道:“鉴胜大师,可惜你已非本教中人,否则我二人携手共创一番事业,也好教武林中人听说无为宫两大护法尊者的名头。” 鉴胜闻言心中一震,猛然省悟方才发问倒显得自己仍在教中身居显职一般,不禁深悔失言,合十道:“居士此言差矣。贫僧早已痛改前非,檀越若是有心,不如也及早弃暗投明、归附朝廷。似阁下这般身手,建功立业当非难事。”祝酋笑道:“归顺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朝中自有名臣良将,大师为何要投靠锦衣卫甘当走狗?”鉴胜怒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尊驾何必出口伤人?贫僧就领教下你有几分本事!”双掌一竖,朝祝酋飞身扑去。 只见祝酋并不闪避,反而挺身相迎,一剑直刺鉴胜胸膛。鉴胜身子微侧避过来剑,左手一掌拍向他肩头。祝酋手肘一收,长剑回削鉴胜手掌。不料鉴胜左手却只是虚招,右掌忽朝他心口按去;祝酋剑招用老,伸左手和鉴胜互一对掌,只听啪的一声,二人各退一步。祝酋笑道:“好厉害的先天掌!”挺剑又同鉴胜斗在一起。 三鹰见二人一言不合动上了手,有心要观望无为教两大尊者相斗,也不上前相助,只在一旁凝神观战,景兰舟也缓缓退回梅潜一侧。两人斗了三四十招,鉴胜空手对敌,渐渐落了下风。祝酋忽虚晃一剑跃出圈外,笑道:“我仗着兵刃胜你,不算真本事。景兄,劳烦你替我保管片刻。”将手中长剑掷给景兰舟,后者接住看时,只见剑身上刻着“龙泉”两字,通体又轻又薄,刃口锋利无比,在夜色下隐隐泛出银光,果是口难得的宝剑。 祝酋空手猱身而上,转眼间又同鉴胜拆了四五十招。景兰舟见他所使招数极为驳杂,拳、掌、指、爪、擒拿、腿法诸般功夫无不深有造诣,不到半袋烟功夫已变换了好几套武功,竟瞧不出半点派别来历;然而鉴胜以不变应万变,一手先天掌法使得大开大阖,渐渐竟占了少许上风。马顺和王林都是头一回见识鉴胜武功,见王山替锦衣卫笼络了这样一位高手,心下颇为欣喜。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斗智斗力 一旁卧萍使见醉花使面色苍白,几无半点血色,低声道:“姐姐,你伤势觉得怎样?”醉花使轻咳一声,咬牙道:“没事,死不了的。”声音微微发抖,听来十分虚弱。卧萍使面露忧色,转头看了一会祝酋同鉴胜相斗,又问她道:“姐姐,你看这青莲护法尊者是甚么门派?”醉花使摇了摇头,皱眉道:“本教这些年从未听说有甚么青莲尊者,我也瞧不出来。不过这人武功很好,两百招后多半能胜。” 景兰舟见祝酋尽使些杂而不精的功夫,知他是为隐瞒真实武功,到了危急时刻多半就会祭出看家本领。他见醉花使竟也能一眼瞧出端倪,心中暗暗赞叹:“小姑娘眼界倒也不低。”梅潜在旁一言不发,只全神贯注盯着二人交手,面色颇为凝重。 这时祝酋正使一套武当派的回风掌同鉴胜游斗,这路功夫讲究轻灵飘逸,只见他身法快如闪电,东出一拳、西出一掌,看得人眼花缭乱。鉴胜不慌不忙,沉稳应对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右手风驰电击,如钢箍般一把握住祝酋手腕,左掌猛地朝他腰间劈去。原来他瞧准对方这套回风掌法脚下踩的乃是五行方位,料见祝酋下一招要从东南巽位袭来,早早作好了防备。祝酋右手被抓,左掌不及防御,眼见便要被鉴胜一掌击中,倏地身子翻跃弹起,躯干呈头下脚上之势,半空中左手疾出一指,如流星飞电般点中鉴胜右肩缺盆穴,随即轻轻落地。这一下兔起鹘落,奇招乍出,胜负转眼间遽然逆势,竟没人瞧清祝酋的身法究竟如何。鉴胜面色惨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右手仍是牢牢握紧对方手腕不放。 祝酋微笑道:“胜负已分,大师还请放手。”鉴胜仿佛听而不闻,仍是呆呆矗立,双目直视对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祝酋将他右手轻轻掰开,转身走到景兰舟面前,拱手谢道:“有劳景兄费心。”景兰舟将长剑递还给他,道:“宝剑配英雄,祝兄不愧是人中龙凤。”祝酋笑道:“班门弄斧,有污尊目。” 马顺知鉴胜被祝酋以重手点了穴道,眼见对方手法古怪,自忖未有把握一击解穴,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吩咐两名锦衣卫上前将鉴胜扶回阵中。他见对面醉花使虽然受伤,却杀出一位武功更高的青莲尊者,自己这边折损了鉴胜,已难与之抗衡,嘿嘿冷笑道:“贵教盘龙卧虎,果然好本事!本官今日便暂且放你们一马。姓景的,你公然相助无为宫的妖人,思过先生教徒有方!” 景兰舟笑道:“家师向来正邪分明,对朝廷鹰犬尤为深恶痛疾,还望马大人好自为之。”马顺面色极为难看,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二王及众军士见首领撤退,跟在后头灰溜溜地去了。 醉花使待众人走远,转头问祝酋道:“阁下真的是本教青莲护法尊者?为何我等一向都不知情?”祝酋摘下面罩,露出一副清癯的面庞,神情颇为庄严。醉花使适才听他声音便有些耳熟,又听景兰舟称对方为“祝兄”,心下更是狐疑,此刻见他果然便是先前那书生,蹙眉道:“阁下骗得我二人好苦。”卧萍使见状亦是大为吃惊。 祝酋并不答话,只缓缓开口道:“万法一如,真空妙有;缘生缘灭,叹世无为。”念诵的乃是无为宫身居高位之人才知的教义真言。醉花使点了点头,脸上神情已信了八九成,转头问梅潜道:“梅长老,你是教中的元老,也不知道这事么?” 未等梅潜开口,祝酋已抢着道:“在下出任本教青莲尊者一事,除老宫主外无人知晓,不过我和梅长老方才已厮见过了。好教两位尊使得知,本教大叛徒松竹二老此刻已暗中潜遁至江西,梅长老收到风声,不惜孤身犯险前来追捕,此等大义灭亲之举可谓忠心贯日,祝某佩服得紧。在下定当与之同心协力,早日擒住二老交与宫主发落。梅长老,你说是也不是?” 景兰舟闻言不觉纳闷,暗道:“祝酋怎么反替梅长老说好话?”旋即心念甫转,登时醒悟祝酋之所以主动向二使坦白身分,只因自知已被梅潜盯上,再不似从前那般彼明我暗,能够无所顾惮行事。祝酋见对方老谋深算,武功更是胜己一筹,松竹二老既知当年原委,也会随时找他寻仇,自己处境已然凶险万分,干脆便向十二妙使表明身分,这一来大家都知他是老宫主亲任的护法尊者,梅潜倘再欲动念行凶,难免投鼠忌器,不比原先除去个不为人知的“无名氏”那么简单;加之他籍由二使之口散布出梅潜追捕二老的消息,只须传入陈李二人耳中,二老更必认定旧友背恩负义,轻易不会再信梅潜之言与其联手对付自己,偏偏梅潜在花萍二使之前又不能对此矢口否认,真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景兰舟见祝酋这一步自保之棋走得漂亮之极,不禁深深佩服对方机敏过人。梅潜只觉喉头发苦,强笑道:“此皆梅某分所应为之事,尊者何必过誉?” 卧萍使惊道:“松竹二老已从河南到了江西?梅长老,你怎不将此事禀告宫主,反倒独自追来?”语气中颇见责问之意。梅潜心中恨不能将祝酋碎尸万段,缓缓道:“梅某只是收到风声,这才赶来一探究竟,未有确凿消息之前不敢惊动宫主玉驾。”祝酋接口道:“怎知梅长老所料果然不差,方才我二人便在湖边同二老狭路相逢,可恨祝某武功不济,被其侥幸走脱。” 醉花使沉吟半晌,皱眉道:“二老武功高强,两位切勿鲁莽行事。依我之见,还是先行请示宫主,而后奉谕施行,方是稳妥之计。”四下望了两眼,皱眉道:“不知骆公子去了何处?方才他明明还在这儿。”话音刚落,骆玉书忽从数丈外一株大树背后转出,向祝酋拱手道:“多谢祝兄出手相助,适才若非兄台一举击退鉴胜,胜负之数尚恐难料。”祝酋回礼笑道:“诠才末学,幸不辱命,骆兄何必客气。” ***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围 原来先前骆玉书见景兰舟二话不说便即上前动手,知他一片苦心,不想给马顺可乘之机逼迫自己相助锦衣卫,便趁着众人混战之机悄悄抽身离去,想回渚溪镇上叫顾青芷前来援手;刚走出没几步,忽见祝酋从旁一闪而出,笑道:“那边正打得昏天黑地,骆兄欲待何往?可是要去找顾姑娘么?” 骆玉书微微一怔,道:“祝兄刚刚走得好快。眼下情势危急,在下正要去镇上搬救兵,不知兄台有何见教?”心道:“祝酋与梅长老势同水火,难道竟想借刀杀人,故而在此拦路?”右手不由稍稍握紧剑柄。 祝酋笑道:“岳素此刻与顾姑娘同处一室,这事难免会惊动于她,其人却是王振义女、二王的干妹,自然站在马顺一边。就算你不怕岳姑娘出手相助官兵,兄台稍后还要倚仗她混入王府去见施神医,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多生事端?” 骆玉书叹道:“祝兄所言虽是,然骆某为此官衔所累,未能公然相助景世兄一臂之力;锦衣卫人多势众,马顺又武功高强,我怕本方吃亏。”他虽没跟马顺交过手,却听祖父提过对方乃是大内第一高手,自己眼下功力与之相比尚欠火候,花萍二使又全仗精妙无匹的玉蟾剑法杀敌防身,两人中一旦有一个失手,剩下一人本领便大打折扣;梅潜和景兰舟武功虽高,未必敌得过三鹰加上鉴胜。 祝酋笑道:“马顺这厮率人紧咬本教不放,骆兄亲眼所见。正如祝某先前所说,在下设计接近岳姑娘,不过是想打探锦衣卫这回倾巢而出到底作何企图,替本教略效犬马而已。兄台若肯成全,我帮你出手打发了三鹰。” 骆玉书暗忖祝酋既与鉴胜齐名,武功当不输后者,若得他出手相助,景兰舟和无为宫一边便有七八成胜算,念及此处,更不再多犹豫,向对方抱拳道:“祝兄如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当即同祝酋偷偷绕回湖边,恰见醉花使被马顺打伤,祝酋立时出手解围;但他随后竟对二使直承自己身分,却也全在骆玉书意料之外。 *** 梅潜纵横半生,见今晚竟被祝酋处处占得先机,弄得束手缚脚,不由得万念俱灰,叹道:“醉花使,请你传信宫主,就说陈李二人到了江西,梅某本应留此周旋,但浙江那头不能无人照应,我这便动身前去。”醉花使道:“如此甚好,浙江之事便多多仰仗长老。我二人有命在身,还要继续赶路。”梅潜望了骆玉书一眼,似是有话要说,终又咽回肚里,只对祝酋道:“恭贺尊者功成归位!阁下智虑周详,异日前途不可限量,必为宫主股肱。”祝酋笑道:“好说,凡事正要请梅长老多多提携。”梅潜嘿嘿冷笑两声,径自扬长而去。 景兰舟向二使道:“锦衣卫这一趟似乎有备而来,这位姑娘又受了伤,两位接下去还是走水路稳妥些,不易被人发觉。”他见醉花使白天在九江已为王山所伤,适才又吃了马顺一记重手,心道:“她们奉了冼姑娘之命前来帮我,醉花使受此重伤,总也因我而起。”从怀中取出一颗蓼参丸递给醉花使道:“此药对调治内伤颇具功效,姑娘伤势虽然不轻,服药后好生休养,三五日当无大碍。” 醉花使接过丸药,谢道:“叨蒙公子两番相救,我二人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景兰舟道:“区区小事,何足言谢?此地强敌环伺,来者不善,两位务必小心。”醉花使问祝酋道:“尊者此刻欲待何往?”祝酋道:“在下使命在身,要接着追查二老踪迹,不能与两位同行。尊使伤势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才好。”醉花使点头道:“也好,大家分头行事,免得被一网打尽。”二女再三拜谢过骆景二人,沿着湖岸向南去了。 适才众人在江边恶斗一场,早惊动了不少排屋渔家,众渔户窥见突然涌来大批军卒,哪敢点灯出声?此刻见官兵离去,也没人有胆量出来相问。骆玉书等三人回到排屋,祝酋对景兰舟笑道:“原来景兄是思过先生门下。啧啧,自古名师出高徒,果然一点不错。” 骆玉书皱眉道:“祝兄,骆某有一句话相问,还望不吝见告。”祝酋笑道:“骆兄想问在下为何会对王府情形知道得如此清楚,祝某猜得可对?”骆玉书叹道:“梅长老称赞阁下智计无双,实非虚言。”祝酋道:“祝某先前虽向两位隐瞒在下无为宫尊者身分,所告身世却并非虚假。本家世居南昌,祝某跟施神医也确实颇有交情,二位想要见施大夫,须趁王爷在西郊清修时方有机会。” 景兰舟问道:“兄台先前可是说王府那两名高手一位姓范、一位姓虞?”祝酋点头道:“不错,此二人自小结为异姓兄弟,在王爷身边服侍已有四十多年。”景兰舟道:“祝兄可曾见识过他二人武功?”祝酋笑道:“这两位老先生深居简出,除了相互间切磋拆招,一生罕与外人动手,祝某无缘得见。” 骆玉书奇道:“既如此,旁人又怎知晓他们武功深浅?”祝酋沉吟道:“在下听说去年冬天曾有一神秘人夜探王府被范先生发觉,两人过了几手,前者输了半招便即飘然离去。此事祝某虽未目睹,之后却查得确有其事。”骆玉书道:“这人是谁?”祝酋哈哈一笑道:“正是本教五老之一,桐柏二仙中的桐仙管墨桐。” 骆景二人闻言齐声惊道:“管墨桐?”祝酋笑道:“不错,正是管长老。他曾到南昌来找过师侄,当时施大夫已投靠了宁王,管长老孤身夜闯王府,连败数位好手,直到范先生出手,他才知难而退。” 骆玉书心道:“管前辈来江西寻施大夫,多半也是想问林岳泰的下落,看来毕竟念着师门之谊。”他亲见管墨桐武功卓绝,此刻听说这范先生功夫犹在其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如此说来,范虞二人实是武林中少有的高手,正面硬闯王府绝不可行。咱们这回若在别院访不着施大夫,看来非找岳姑娘和道长帮忙不可。”景兰舟笑道:“幸好王振这干女儿看上去似乎不坏,性子也十分豪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得道多助 骆玉书叹了口气,想到岳素为人素慷慨仗义,自己却要伙同祝酋欺骗于她,心下颇为不安。祝酋瞧出他心中顾虑,道:“我知两位都是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这次因祝某一己私请而行此违心之事,实是强人所难。在下为了本教安危,不得已出此下策,晚些时自会向岳姑娘负荆请罪,其中一切咎责,皆由在下一力承当。” 景兰舟见祝酋一心替无为宫出谋画策,也算暗地里帮了冼清让的忙,一时便也没有二话,只想到自己这趟离庄,先是不知不觉跟无为教沾上千丝万缕干系,此刻又须借助王振义女之力寻访施和浦,实是大违恩师平日教诲;世事苍狗白云,变幻难料一至于斯,念及师父嫉恶如仇的性子,不由颇感怅然。三人各怀心事,在屋中一直坐至东方既白,数道微光透过棚屋缝隙射了进来。骆玉书叹了口气,睁目道:“走罢。”从怀中取了锭大银放在桌上。 三人离了湖边向西折回渚溪镇,一进镇口,便瞧见顾青芷和岳素朝外走来。顾青芷一眼望见三人,道:“你们三个一晚上都不见人,干甚么去了?我跟岳姐姐正要去找你们。” 骆玉书微一沉吟,道:“岳姑娘,昨夜我们在湖边遇见了你两位义兄和锦衣卫马党头,不知三位大人齐聚江西,可是出了甚么大事?”岳素一怔道:“锦衣卫和我没甚相干,大家各走各路。不过马大哥极少出京,连他也来了么?这倒少见得很。”骆玉书见她有些言不由衷,便也未再多问。 众人回客店吃了早点,正要动身赶路,忽听踏踏马蹄声响,远处飞快驰来一骑。那马到了客店门口,鞍上那人一勒缰绳,腿也没怎么抬,便轻轻跃落马背,身手颇为剽捷。景兰舟见这人武功不弱,不知是否马顺手下,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那人抬头见到景兰舟和他的青骡,上下仔细打量两圈,上前抱拳道:“请问这位可是景兰舟景公子?”景兰舟略一迟疑,点头道:“正是,不知尊驾怎么称呼,为何认得在下?”那人喜道:“总算被我寻到!在下通辽马场奔雷堂章堂主部下赵扬。前日章大哥同尊驾在应天一别,始终记挂少侠救命之恩;他听雷帮主说到少侠要往宁王府相请施神医治病,担心少侠此行或遇阻滞,本要亲自前来江西,只因身上伤势未愈,这才特命小人前来相助疏通。” 景兰舟奇道:“章大哥特意派兄台自南京跋涉至此,莫非通辽马场和王府也有交情么?”赵扬道:“洪武年间辽王驻广宁、宁王驻大宁,两军互为掎角,常有往来。其时祁老场主为辽王手下爱将,统兵跟鞑子打了大小数十仗,有几回便是跟宁王麾下三卫骑兵并肩征战。宁王对我们老场主向来推重,常慨叹自己手下难见如此将才。”几人闻言恍然大悟,辽宁二藩当年共守国家北疆,然则朱权认得祁云池亦不出奇。 岳素笑道:“有祁场主同王爷几十年的交情在此,看来你们这趟是用不着我出马的了。”骆玉书沉吟道:“这也未必。宁王这几十年来如履薄冰,极惧朝廷猜忌,祁老场主又是辽王关外的旧部,这事便有些尴尬。赵兄,并非在下对老场主不敬,我看王爷未必肯卖这个面子。”赵扬道:“章堂主只命赵某前来一试,成与不成原是难料,本就不敢在几位面前夸口。”顾青芷道:“岳姐姐,你还是跟我们一道去罢。”岳素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见章春雷如此义气,当即谢过赵扬,一行六人沿着鄱阳湖西岸结伴而行。景兰舟暗忖二老及三鹰皆在左近,不免隐隐有几分担忧,但见己方好手亦然不少,想来总可抵敌得住,便也略觉宽心。 诸人向南过了吴城,一路千湖万泊、草长莺飞,并不见二老踪迹。景兰舟心中暗道:“鄱阳湖广阔幽邃,看来也不易撞到锦衣卫一行。”六人租了一艘大船,沿着章江往南驶过昌邑,到晚间忽刮起了东风,江面上风大水急,那梢公不敢再行,将船泊在一处江湾,几名男子睡在前舱,二女自在后舱歇息。半夜一弯新月托上远处山头,但闻涛声拍岸,显得四下尤为静谧。 顾青芷同岳素在舱中扯了会闲话,忍不住问她道:“岳姐姐,你人这么好,为甚么要做王振的干女儿?”岳素低头笑了一笑,没有答话。顾青芷急道:“岳姐姐,我若卤莽说错了话,你可别生气。” 岳素轻轻揪着衣裳下摆,叹道:“我襁褓之时便被义父拣来收养,大概没得选的。义父在朝野名声不佳,这我知道,但他对我一直不错。话说回来,世人皆以权臣之名责诸义父,却不知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义父蒙皇上恩遇,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顾青芷点头道:“不错,那王氏兄弟便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了。”岳素蹙眉道:“不提他们,倒不如跟我讲讲你的骆大哥。”顾青芷脸一红道:“岳姐姐,你又来取笑我。”岳素笑道:“知慕少艾,人之常情,怎么是我笑你?” 忽听不远处一阵尖锐之声划破夜空,二女探头一望,见东北一二里开外一道焰光冲天而起,在青黑的夜幕拖出一条长长红影。顾青芷在霹雳堂见得熟了,知道这是传讯用的焰火信号,心道:“燃放赤色焰火乃是情势危急之意,不知那边出了甚么事?”稍稍过得片刻,只听岸边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在前后奔走追逐。 岳素将船舱油灯吹灭,低声道:“别作声,先看看再说。”二人偷眼向外瞟去,只见岸边飞奔来两名女子,顾青芷一眼认出是在九江遇过的花萍二使。她见二女面色潮红、喘气甚急,白色纱袍上落下了点点血迹,心道:“啊!她们都受了伤。是甚么人在后面追她们?”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阴魂不散 忽见灰影一闪,一名长面大汉从后跃过二女头顶,拦住二使去路;须臾又有两人自后追及,却是王山同鉴胜,三人将两女前后堵住。又过得片刻,王林也拍马赶到,轻功较前面三人显是差了一截,接着是赵大胡子等十数名锦衣侍卫,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持刀在四下围成一圈。 顾青芷不知昨夜众人在渚溪镇畔已有一场恶战,心道:“花萍二使行事如此大意,景师兄在九江已救过她们一回,竟又被锦衣卫在此追上。这灰衣人看样武功高强,不知是何来头。”岳素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待会不管发生甚么事,咱们都守在舱里别出去,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顾青芷缓缓点了点头。 只听那灰衣大汉沉声道:“好教二位尊使得知,江湖上朋友雅赠马某一个诨号叫做‘铁爪追魂’,两位今日要想逃出我的掌心,那是万万不能。”卧萍使怒道:“你一路对我们穷追不放,到底所为何事?”王林哼了声道:“锦衣卫奉命缉拿妖党,还用向你交代?识相的便快束手就擒。” 醉花使内伤未愈,方才一阵急奔,此刻身子微微发抖,已连站都有些站不住。众侍卫见两边强弱悬殊,胆子不禁也大起来,贾老四走上前去,嘿嘿狞笑道:“这位大妹子若嫌吃力,不妨到我怀里躺会儿。”卧萍使叱道:“滚开!”刷地拔剑朝贾老四当胸刺去。这一剑又快又狠,贾老四“啊哟”一声,就地滚开,模样十分狼狈。 鉴胜低喝一声纵身上前,替贾老四挡下来剑,同卧萍使斗在一起。只见他掌法精妙,单凭一双肉掌便将卧萍使逼得连连后退,十数招后左掌击到半路,倏地收掌转身,右手一招“回首望月”将卧萍使长剑啪地打落。卧萍使骂道:“你这背信弃义的叛教小人!不记得当年入教所发誓言了么?” 鉴胜闻言一震,身子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先前在开封大牢认定霜霞二使是来杀人灭口,这才出手将骆嘉言击伤,心想无为宫既然不义在先,自己为求活命,只好投靠王山一党;及知霜霞二使皆是他人假扮,自己非但平白背上个叛教之名,打伤的还是骆中原的孙女,暗中常自懊恼怨尤。原来凡入无为教者皆须在教尊前起誓终身不贰,至如鉴胜这般身居高位,所立誓言尤为惨毒,他想到日后或要应诸己身,心中一阵战栗,一时竟止步不前。 马顺淡淡地道:“鉴胜大师弃暗投明、心志决然,从前之事皆属过眼烟云,一概都不提了。两位尊使若也能识势顺时,马某自会指条明路给你们走。”醉花使冷冷道:“不劳马指挥使操心,我二人技不如人,唯死而已。”王山在旁冷笑道:“想死?怕没那么容易。”走上一步,伸手探向醉花使肩头。 忽听头顶一声娇叱,旁边一株大树上跃下两名白袍道姑,双剑齐出直刺王山左右两胁。王山不想树顶竟伏有敌人,危急之中抽出腰间软剑抬臂一挥,剑光划出一道圆弧,护住身躯左右两侧。那两名道姑身形一晃,忽又转成前后夹攻之势,一刺前胸、一刺后背;王山闪躲不及,眼见两剑便要同时及身,忽一个劈叉坐倒在地,上身向后一仰,将将避过来剑。这一下应变奇快,身手又干净利落,众侍卫轰然拍手叫好。二女剑招用老,已难变招下削,本当回剑再攻,不料二人全不收招,仍是飞身向前冲去。众人见她们顷刻间便要相互刺中对方,不禁心下大奇,忽听“叮”的一声,两柄剑尖居然直直相碰,二人各借着对方之力轻轻向后弹了开去。 众侍卫见这两名道姑出剑有如飞电流星,竟能互相刺中对方剑尖,出手之准不差毫厘,实不知苦练了几千几万遍,虽与对方是敌非友,也禁不住响雷般喝起彩来。马顺点头赞道:“果然高明!这两位一定是无为宫濯水、煮雪二位尊使了,真是见面胜似闻名。在下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两位既然到此,便请同移玉步至南昌府衙走一遭罢。” 其中一名道姑道:“马大人,本教同你锦衣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大人为何如此劳师动众,自京城远涉千里、苦苦相逼?”马顺摇头道:“尊使此言差矣。无为教是白莲一脉、妖邪余党,锦衣卫为皇上效命,翦除逆乱乃是分内之事,怎说是两不相干?” 醉花使道:“白姐姐,不用跟他废话。这帮狗贼一路咬着我二人不放,难道……难道是浙江那边走漏了风声?”那“白姐姐”正是瑶部妙使之首濯水使,闻言微微蹙眉道:“这不会。”对马顺道:“蒙大人盛情见邀,理应奉召,只是我等尚有要事在身,不敢贻误,只好待他日俾聆教益。”马顺冷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两位这便请罢!”话音未落,人已掠到二使身前,左拳右掌分别击向二女。 二使不料他身手如此迅捷,赶忙举剑招架。卧萍使虽心中向来不服濯水使,也知敌人武功太强,眼下已到生死存亡关头,拾起长剑从后攻上,四人展开混战。王山等人素知马顺一贯自负武功高强,略微观望片刻,见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便也不急于上前相助,只率领众侍卫四下围定,牢牢封住四女退路。 马顺身为大内第一高手,功力实是深湛无比,昨夜之所以在渚溪镇畔久战花萍二使不下,皆因对面有梅潜、骆玉书、景兰舟三大高手在旁掠阵,未能心无旁骛之故;此刻见对方不过是几名少女,醉花使更是身受重伤、形同废人,心中再无惧意,将一双肉掌舞得神出鬼没,倒占了七成攻势。水雪二使施展开玉蟾剑法,尚可支撑一时,卧萍使势单力孤,武功远远不及马顺,数招间便连遇险情,二使不得不替她出剑解围,如此一来却又打乱了自己的剑招步法,三四十招一过,三女已是大落下风。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奇兵天降 顾青芷见两边大打出手,前舱中几人定也已经察觉,却不见半丁点动静,暗忖:“他们倒也沉得住气。锦衣卫虽然可恶,我却也不必替十二妙使出头,且让岳姐姐为难。”她却不知前舱诸人见此情形,亦觉大为头疼:骆玉书碍于朝廷武官身分,实难出面相助;祝酋苦于岳素在旁,亦是不敢现身;赵扬则纯属置身事外,乐得袖手旁观;景兰舟虽有心出手相救四使,但他一人难敌锦衣卫四大高手,不禁颇为踌躇。 船上众人暗中观战片刻,景兰舟见三女迟早落败,心道:“四使皆是如花少女,落入王氏兄弟这等恶徒手中势必受辱,君子有所必为,我就算斗不过马顺他们,只要能够拖住对方一时半刻,找机会让她四人脱身即可。”心意既决,正要起身出舱,忽见岸上黑影一闪,又有一人从旁树上跃下,一掌朝马顺头顶拍落。马顺使招“大圈手”逼开三女,右掌向上一迎,只听“波”的一声,双脚竟深深陷入地面数寸。众侍卫见来人内力如此深厚,不禁俱各失色。 三使见机不可失,纷纷挺剑刺向马顺。王山一声怒喝,软剑出鞘上前截住三女,鉴胜、王林飞身向那偷袭之人扑去。那人在半空单掌仍与马顺相抵,身子滴溜溜转了个圈,只听啪啪两声,鉴胜和王林向外跌了开去,鉴胜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站定,王林却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那人哈哈一笑,一个翻身落地,袖袍对准王山一拂,王山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向后退开数尺。众人借着月光一看,只见来人白须飘动,一对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乃是一名衣衫褴褛的老道。 鉴胜失声道:“松筠道长!”船上诸人除了岳素和赵扬不识来者,余人皆认得这半路杀出的老道正是松筠。景兰舟知对方是当世罕见的高手,自己所识之人除恩师外,唯有冼清让那蒙面师父堪与比肩,瑶部得其相助当可无虞,不由暗中松了口气。 松筠双目直视鉴胜,厉声问道:“红莲尊者,你的先天掌是从何处学来?”鉴胜闻言身躯一震,颤声道:“甚……甚么先天掌?”松筠喝道:“装聋作哑,先接贫道几招!”纵身一掌击向鉴胜,却是去势甚缓、无声无息。 鉴胜素知松筠武功卓绝,犹胜峻节五老,哪敢与之交手,转身便向人丛中闪去。刚跑了两步,只觉后背隐隐发烫,知是对方掌力及身,忽伸手抓住身旁一名侍卫往后一甩。松筠见那锦衣校尉直直朝自己手掌迎了上来,不愿伤及无辜,左手轻轻将其向旁拨开,就这么缓得一缓,鉴胜已向前跑远两步。 松筠怒叱道:“好奸贼!”手底暗暗发力,又“呼”的一掌追了过去,这一下却是势挟劲风、雄浑无比。鉴胜眼见难以躲开,一沉肩将贾老四朝松筠撞去。松筠将掌力斜斜一带,贾老四经受不住掌风,重重一跤摔倒在地,嘴里杀猪也似叫道:“哎哟!我操你妈!”也不知是在骂松筠还是鉴胜,后者却又趁机逃开数尺。 马顺见鉴胜竟拿一众锦衣卫当作挡箭牌,心下不禁颇为恼火。他与赵大胡子、贾老四等人虽谈不上有甚么交情义气,毕竟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属,何况以松筠一身功力,寻常侍卫只须沾上一丁半点掌力便绝无幸理。他眼见鉴胜又要推出一名侍卫,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道:“都是自家兄弟,大师何必如此?”鉴胜心中一凛,便即缩手。 马顺呛啷一声解下铁索钢爪在手,道:“道长技业惊人,马某不才,只好使兵刃讨教几手。”松筠点头道:“唔,你若空手与我对敌,反是对老道不敬,算你还有自知之明。”马顺哼了一声,低声吩咐王山道:“你们休要助我,只管将瑶部四使看住,别让她们趁机走了。”王山闻言点了点头。 马顺抬手道:“道长请了。”大喝一声,挥臂将精钢虎爪朝松筠掷出,只听风声呼呼作响,当真势如猛虎下山、惊若蛟龙出涧;眼看钢爪便要攻到松筠面门,马顺身形一晃,人随爪至,左掌呼地击向松筠右肩。 松筠侧头避过钢爪,纵身欺上前去,双掌左右交错,左掌同马顺左掌相对,右手顺势拿马顺右腕。马顺的追魂虎爪原最怕短兵相接,一旦近身便无用武之地;他见对方来势奇快,眨眼便已冲到当胸,忽地右手一松,手中钢爪直直向前飞出,身子顺势跃过松筠头顶,去势竟比掷出的钢爪还快,半空一把抓住铁索尾端回手扫向松筠背心。 松筠听后背风响,转身挥臂,宽大破烂的袖袍将钢爪一把缠住,右手向后一扯,喝道:“下来!”马顺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拉向地面,心中暗道:“这老道武功虽高,脑筋却不灵光。我此刻据高临下攻你一掌,除了自身掌力以外,再加上这一扯之力,看你如何抵挡?偏偏你还缠住了我的追魂爪,连走都走不脱,当真再妙不过。”心念及此,大喝一声,左掌如排山倒海般压下。松筠见状竟然不闪不避,反而胸膛一挺,直直迎了上去。众人皆想:“马顺这一掌足有开碑裂石之力,即是武功再高,也决无可能以血肉之躯硬接,莫非这老道疯了?” 马顺见他竟不躲闪,不由心中暗喜:“就算你是骆中原、顾东关,这一掌也要你半条老命!”眼看就要打中对方,忽见松筠胸口道袍猛然鼓起,一掌下去“嘭”的一声巨响,竟如击在一口充满了气的牛皮囊袋上一般,手掌只稍稍按下寸许,便觉一股巨力反弹而出,右手拿捏不住铁索,身子如断线风筝般向后平飞出四五丈远,啪地重重撞在一株树干之上。在场众人见松筠竟能当胸生受马顺一掌,内力之强生平未见,无不心下骇然。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旧怨 马顺惊魂甫定,忙暗暗运气调转内息,所幸并未受伤。他见对方正面捱了一掌居然若无其事,自己数十年苦练于这老道如同蚍蜉撼树,不禁万念俱灰,叹道:“道长神功盖世,远非马某所及。在下愿赌服输,几位请罢。”其实以他一身武功全力相拼,松筠亦未必能够轻易取胜,但后者上来便显露了一手惊世骇俗的混元内功,马顺既知不敌,便也无谓多作缠斗;又或召集三鹰同鉴胜一拥而上,然对面亦有瑶部三女相助,胜负之数仍极难料,倒不如就势做个人情。 松筠将铁爪抛还马顺,转头问鉴胜道:“鉴胜大师,你的先天掌法到底是跟谁学的?”鉴胜面色苍白,哑声道:“此乃贫僧师门秘传,实在未便奉告,还望道长海涵。”松筠摇头道:“先天掌乃上清宫不外传之绝学,大师是佛门中人,怎会身负此功?”鉴胜道:“天下武功何其之多,运功法门或有相似,亦是不足为奇。道长跟我也非头一日相识,尽问这些怎地?” 松筠哼了声道:“尊者既然不肯相告,贫道只好再领教几招。”两手掌根一合,双掌呈莲花状向前推出,掌风将鉴胜四面八方一齐罩住,顿时逼得后者无路可退。三鹰见这老道武功惊人,又为先天掌一事盯上了鉴胜不放,都觉犯不着为这刚入伙不久的和尚以身试险,竟无一人上前相助。鉴胜头皮发麻,运起内力强行接下这掌,啪的一声向后震开数尺,只觉浑身骨架欲散,难受之极。 松筠右掌一挺,正要再行攻上,忽见左右飘来两道人影,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各自向他递出一掌。松筠两手一翻,同二人手掌相抵,身子忽如陀螺般滴溜溜打起转来,那两人被他掌上内力黏住,只得也围着他飞快绕圈,直看得众人头晕目眩。转了约莫有七八圈,松筠内劲一吐,二人各自退后数步。松筠瞧也不瞧,沉声道:“两位师弟别来无恙?”月光下来人面庞映得分明,正是松竹二老。 李竹良铁青着脸道:“拜师兄惠赐,总算还没有死。”松筠厉声道:“当年你二人逆天违众、弃信背盟,至今仍是不知悔改么?”陈郁松笑道:“不顺着师哥之意便是违天?嘿嘿,好大的口气。老宫主虽为一世之雄,想来也还担不起一个‘天’字。” 松筠道:“我一听说两位师弟在河南现身,便知你们迟早会来江西找我,不想竟到得如此之快。”李竹良冷冷道:“大仇未报,不敢不速。”松筠喝道:“那还等甚么?李师弟,你出招罢!” 李竹良道:“好!我且试试师兄这两年武功可有进境。”正要一掌拍出,陈郁松一把拉住他道:“师弟且慢,我二人与张师兄许久未见,怎也不先叙一叙旧谊,上来就要动手?”李竹良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有甚么好说?” 陈郁松微一沉吟,转头对鉴胜笑道:“鉴胜大师,我们又见面了。总算你我皆身遭革除出教,此际不用针锋相对,幸甚幸甚。”鉴胜面色微变,道:“好说,两位长老丰采不减当年,贫僧实感欣慰。”陈郁松道:“眼下我师兄弟三人有些师门私事要说,斗胆请大师同诸位大人移步回避少时,陈某先行谢过。” 王山在一旁见瑶部四女原本手到擒来,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本就心有不甘;他见二老和松筠虽以师兄弟相称,却显然积怨颇深,想着待会两边动起手来,己方或能渔翁得利,岂可失此良机?当即嘿嘿笑道:“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锦衣卫奉天子御诏行缉捕之职,何能轻易退避?几位有话便在这儿说罢。” 王山话音未落,李竹良人影一晃欺到他跟前,冷冷道:“你也是老江湖了,怎连这点武林规矩都不懂?”王山全未瞧清他是如何闪到自己面前,见对方一张瘦骨梭棱的脸庞几乎贴到自己鼻尖,不由心下大骇,又不敢轻易出手,连忙向后跃开两步。 只见李竹良身子似乎动也没动,王山双脚甫一沾地,前者却又已如影随形般站在对方身前,冷冷道:“你师父无争道人当年是我手下败将,听说你小子青出于蓝,老夫便试试你有几分成色。”王山苦着脸道:“晚辈的功夫还学不到恩师三成,如何敢与前辈相比?”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已如毒蛇般朝李竹良胸口扫去。 李竹良手腕一抖,从背后抽出一把黝黑的铁算盘,哗啦一声已将王山软剑锁住,冷笑道:“口蜜腹剑!这也是无争老道教给你的?”王山手臂暗暗运劲,软剑竟抽不回来,额角青筋微暴,笑道:“前辈的兵器好生古怪,不知是何来头?”李竹良道:“这是我吃饭的家生,今日叫你开开眼界。”他在河南布政司当了两年账房先生,平日里算盘不离身,竟随手练就一身以之为兵刃的怪异功夫。他这把算盘纯以磁铁铸成,非但使来势大力沉,寻常兵刃更是上来便被牢牢吸住,如何再能与之对敌?危急时还能将黄铜算珠当作暗器发出,教人防不胜防,着实厉害无比。 王山见扯不动龙须软剑,左手伸指疾点对方乳下期门穴。李竹良将算盘斜斜一带,软剑剑刃横在王山出手来路之上,险些将他手指削去半根。王山变招奇快,手腕一滑,食中两指夹住剑身向外一拉,终于将软剑从算盘档杆中抽了出来。 他见对方兵器古怪,不敢再使龙须剑,右手轻轻一抖,已将软剑束在腰间,转用三十二式擒拿手对敌。骆玉书等人在船舱中窥见王山出手一招快似一招,挑、切、挂、钩、压、扣、劈、打诸般手法无不干净利落,心道:“都说王山以三十六路龙须回风剑名动江湖,不想手上功夫也如此了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先天掌法 李竹良见王山不使兵刃,他自居身分,不愿占此便宜,当下收起磁铁算盘,也以空手对敌。王山出手固然迅捷无比,他应对却更为快疾,有时竟能抢先一步封住对方来招,也不出手反击,只一面伸手左拨右挡,一面口中啧啧赞道:“武功不赖,比你师父强!”二人一连拆了二三十招,虽看起来未分胜败,但王山已是急风骤雨般全力相攻,竹老却是好整以暇、从容不迫,明眼人一望便知高下立判,马顺在旁不由暗暗皱眉。 又斗了数合,李竹良呼地击出一掌,看似漫不经心,王山却觉无论如何格挡俱是难以招架,只好向后跃开数尺以避其锋。李竹良抚须道:“你小子不用剑还是差了点意思。念在无争老道和我有些交情,你适才出言无礼,老夫便也不多计较。你退下罢。”王山闻言嘿嘿一笑,道:“在下本领低微,原只是向前辈讨教几招,岂敢与高人争锋?”说着朝李竹良深深一揖,只听一声机簧轻响,背上三点寒星忽朝对方面门暴射而出。李竹良拂袖将暗器击落,怒道:“不知进退!”掏出铁算盘朝王山头顶砸落。 忽听耳畔风响,马顺的追魂虎爪从旁袭到。李竹良举臂一格,虎爪当的一声吸附在算盘之上,竹老右手顺势一扯,马顺飞身向前扑出,直踢他右腿胫骨。李竹良毫不相让,抬腿横扫过去,双方两腿相交,砰的发出一声闷响;两人出腿势如疾电,又各自连环踢出数脚,只听扑扑连声,几番对脚未分上下,紧接着伸手“啪”地交了一掌,马顺震开数步,哐啷一声将铁索扯直站定,另一头钢爪仍是牢牢黏着李竹良手中的铁算盘。李竹良见对方功力较自己竟不遑多让,不禁暗暗心惊:“马顺不愧为大内头号高手,武功果然厉害。” 马顺拱手道:“我这义弟一时无状,冒犯了李长老,马某替他向长老谢过,望李老勿要见责。”李竹良哼了声道:“以马大人的武功,嵩阳派掌门之位竟致旁落,奇怪,奇怪!”右手一抖,精钢虎爪从算盘上脱落。 马顺收起虎爪道:“前辈过誉了,马某微末之才,怎堪掌门重任?几位所谈既是门户之私,我等自当避嫌。”说完便要率众离去。松筠喝住他道:“慢着!诸位要走便走,须将红莲尊者留下。”李竹良冷笑道:“张师兄劳神别派之事,犹自不减当年。鉴胜和尚破门出教,自有无为宫刑堂追罪,何须旁人挂心?如此说来,你定也不肯放过我和陈师兄了。” 松筠厉色道:“鉴胜和尚会使师叔的先天掌,你二人都不知么?”陈李二人闻言大震,陈郁松道:“师哥,你……你说甚么?”松筠缓缓道:“师叔这十余年来下落不明,先天功竟被一外人习得,你二人不想问个究竟么?两位师弟当以师门为重,你我那些过往恩怨何值一提?” 陈李二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鉴胜,后者加入无为宫时日虽已不短,却一直奉命在宝珠寺担任僧官之职,平日为免惹人疑心,极少接触教中同伴,二老先前皆未见他施展过真实本领。陈郁松道:“红莲尊者,我师兄此话当真?”鉴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自家修行各有缘法,贫僧为何学不得先天掌?” 李竹良冷笑道:“先天功连本门外姓弟子都未获准传授,你倒说得轻巧!”倏地欺近鉴胜身旁,一掌向他左肩拍落。鉴胜抬臂一挡,李竹良陡然变招,右掌中途转而切他小腹,鉴胜左手顺势下压,双手左掌朝外、右掌向内先在肚腹处一合,继而两手一翻,变为左掌向内而右掌对外,接下了李竹良这掌。李竹良并不追击,跃开两步道:“师兄,是‘抱元守一’,果真是先天掌。” 陈郁松点了点头,忽与李竹良二人一左一右纵身上前,脚下有如星移电掣,分别出手抓向鉴胜双肩。鉴胜大惊之下疾忙交臂一格,忽觉眼前一花,二老不知怎地竟已移形换位,各自伸指点他左右天溪穴。鉴胜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之下沉肩收肘护住两腋,上部却门户大开,只觉肩膀一麻,二老另一只手已抓住他两侧肩井穴。 在场众人见二老相互间身法配合天衣无缝,鉴胜武功虽不及二人,但转瞬间便即受制,竟是全无抵抗之力,也实因这一下出手太过诡奇绝伦、神鬼难料之故。松筠冷冷道:“二位师弟练这一招‘无常拘魂’,想来本是对付贫道之用,可谓用心良苦。”李竹良道:“张师兄武功实在太高,我二人为求自保,也是逼不得已。” 松筠哼了声道:“你们在我面前将这招用在红莲尊者身上,不怕我有所防备,今后再使便不灵了么?”陈郁松叹道:“师兄,你我三人俱是风烛残年,从前那些争执何必成日挂在嘴上?我二人当年四面受敌,这才练了些防身的奇招,难道还真来害你不成?”手上仍是紧紧抓住鉴胜穴道不放。他与松筠虽失和已久,但先前在渚溪镇听了梅潜之言,想到自己二人当年之所以能够保全性命或是拜师兄仁心所赐,口气不禁稍为缓和。 松筠闻言登时心软,叹息道:“当年我失手打伤李师弟,心中也颇后悔,但为兄不能看着你二人一错再错。两位师弟是我一力引荐给老宫主,谁料所托非人,将来九泉之下不免愧对故友。” 李竹良冷笑道:“九泉之下?你这已死之人……”陈郁松打断他道:“李师弟,不相干的话少说为妙。”转头对松筠道:“师兄所言甚是,私怨事小、师门事大,本派的先天掌怎能落入外人手中?我们这就带红莲尊者去细细拷问,师叔的下落包在我二人身上。”与李竹良提着鉴胜肩膀轻轻一跃,眨眼没入旁边树林之中,鉴胜要穴受制,全无挣扎之力。松筠正要去追,忽想起瑶部诸女尚未脱险,回头望了马顺等人一眼,叹一口气,收步静静立在原地。 第一百三十章 抱打不平 众人见李竹良刚才说松筠是已死之人,心中大惑不解,但竹老话说一半便被打断,也不知他究竟所指何意。马顺见此番追捕瑶部妙使接连受挫,更连鉴胜和尚都被人掳去,不禁大为颓丧,向松筠道:“当今圣上崇法重道,以上人之修为造诣,何愁在道录司觅不得高职,届时受天下道众敬仰尊奉,岂不甚佳?何必与无为教同流合污,空遗流毒恶名。马某深深佩服道长武功,然我锦衣卫深蒙皇恩,同白莲妖党势不两立,他日和道长惟恐仍是相见不善。”松筠摇头道:“名利于我如浮云,庙堂亦非贫道清修之地,多谢大人抬举。” 马顺讨了个没趣,悻悻道:“既如此,在下改日复聆上人教诲。”自觉今日颜面大失,领着手下径直去了。马顺手下一众锦衣亲兵原本对指挥使大人奉若神明,只当这位大内第一高手武功之强世间无俦,不料此番出京连遇岁寒三友、松筠道人等功力不下马顺的高手,方知山外有山,自己平日在宫里作威作福,出了紫禁城实是不值一哂,不禁都暗暗咋舌,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跟随上司默默离去。 松筠待众人走远,向瑶部四女道:“看来三鹰盯上了你们几个,敌人武功高强,醉花道长又身负重伤,只恐四位不是对手。贵部既是奉冼宫主之命去南昌找施神医,老道此行所为者同,不妨同路走一程,先到前面市镇替醉花使疗伤。”四女闻言大喜,知松筠虽非本教中人,却是老宫主及桐柏二仙密友,若得其人相助,大可不惧马顺等人;况且对方德高望重,年纪足做得四女祖父,与之同行亦无不妥。濯水使道:“如此最好,有劳道长。”由卧萍使搀扶着醉花使,跟着松筠向南去了。 船上众人见适才事态变化兔起鹘落,鉴胜竟被松竹二老带走,不由大感意外。骆玉书心道:“二叔当日说鉴胜的先天掌乃是授自西璧子张宇清,难道西璧子就是松筠和松竹二老的师叔?宇清真人贵为龙虎山四十四代天师,二十年前便已羽化飞升,松筠怎说他十多年来下落不明?又或者他口中的‘师叔’另有其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见景兰舟亦是一脸茫然,祝酋却独自坐在角落面露冷笑,不禁心下一动,问他道:“祝兄既为无为宫青莲尊者,可知这位松筠道长到底是何方神圣?其人武功超群,按说理当名动江湖才对,怎会在武林中寂寂无闻?”祝酋笑道:“凡跟本教沾边之人,声名二字不过拖累而已。峻节五老皆是顶尖高手,江湖上不也少有人知?”骆玉书见他随口推搪,便也不再多问。 *** 骆玉书等六人在舱中歇息一晚,第二日拂晓艄公起锚开船,约莫巳正时分到了南昌府城。骆玉书结了船钱,问祝酋道:“今日王爷可在别院么?”祝酋道:“宁王每月初一至初五皆在精舍静修,从无例外。不过日间王爷多偕众门客讲经论道、着文谱曲,须待黄昏后诸人散去,方有机会见施先生一面。”骆玉书向景兰舟道:“我等与道长之约尚在明日,不如在城中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傍晚先往西郊一探,能见到施大夫最好,若不能时,明日再会同道长计议。”景兰舟点头称是。 六人寻了家客店安置好行李马匹,岳素对祝酋道:“我们几个都是头一回到南昌,附近可有甚么好顽的地方,不如你带我们四处逛逛。”祝酋道:“南昌第一胜景自然首推滕王阁,城外西山梅岭亦是风景绝佳,明日可往一观。”景兰舟笑道:“久闻滕王阁乃江南第一名楼,今日终可一睹其貌。”当下众人拥簇着来到城西江边,远远望见一座高楼平地而起四丈有余,红栏碧瓦映照蓝天,气势壮丽雄浑,衬着江面帆影雁声、煦风拂面,不觉心旷神怡。骆玉书慨叹赞道:“滕王阁因王子安骈文誉满天下,今日得观,果然名不虚传。” 六人正驻足赏玩美景,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当中夹杂着女子哭叫之声。骆玉书等扭头望去,见数名家丁打扮之人围住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当中一人狞笑道:“小娘子,咱们小王爷看上了你,那是你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只管哭哭啼啼作甚?”旁边站了一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约莫二十上下年纪,手中折扇轻摇,一脸浮滑轻佻神色。骆玉书心中一动,暗道:“这些人叫他小王爷,莫非他是宁王府的人?”那少女被众人围住无法脱身,急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流泪。 顾青芷见一名家丁上前便要拉那少女手臂,怒道:“好哇,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么!”抢上前去对准那家丁腿弯就是一脚,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已是爬不起来。众家丁先是一惊,继而瞧见又来一名清丽绝伦的美貌少女,不禁喜笑颜开。那公子两眼发直,指着顾青芷道:“反了反了!好蛮横的女子,快快与我拿下!” 只见几名家丁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俱只三拳两脚便被顾青芷打翻在地,个个滚地哀嚎不止。那贵公子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谁?”顾青芷道:“就算你是天王老子,本姑娘也照打不误!”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抽去,骆玉书抓住她手道:“芷妹,我们在南昌还有要事,可别惹出乱子。”转头问那贵公子道:“阁下莫不是宁王府的人?” 那公子面露得色,道:“我便是当今宁王亲孙,朝廷册封堂堂镇国将军朱奠垒,我爹爹乃是王爷嫡子。你们是哪儿来的乡夫村鄙,连我都不认得?”骆玉书点头道:“你是庄惠世子的儿子。王爷这些年在江西深自韬晦,殿下亦当育德敛行,似眼下这般横行跋扈,不怕引火烧身么?”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王府别院 宁王朱权世子朱盘烒正统年间先其父而薨,谥号庄惠,盘烒长子朱奠培袭封世孙,这朱奠垒正是朱奠培的庶弟。他原以为骆玉书听到自己名头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磕头求饶,不料对方居然并不如何害怕,心里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是甚么人,敢这样同我说话?”骆玉书道:“在下一介白丁,所言发于肺腑,还望殿下深自省察,勿逞一时之恶以致族脉丧败。” 朱奠垒见一众从人皆被打得爬不起身,气焰已自灭了,见骆玉书言语尚算客气,硬着头皮道:“好大的口气!有种的在这儿别走,我回去找人来同你们算账!”也不理受伤的手下,一溜烟抽身走了,先前那被刁难的少女也早趁乱跑得无影无踪。 顾青芷埋怨道:“骆大哥,你就是太好脾气,干么不让我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骆玉书笑道:“我们几个还有求于宁王,先把他孙子打个鼻青脸肿可不好办。既然撞见这事,出手解个围也就罢了。”往后扫了一眼,道:“咦,祝兄上哪儿去了?”众人回头一望,果不见祝酋身影。岳素奇道:“他之前还跟我们在一块儿,方才这么一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他既是本地人氏,想来不至走丢,许是遇上了熟人朋友。” 在场只骆景二人知晓祝酋身分,三人先前虽已互订盟约、共契谋事,但见对方行踪如此诡谲,心中仍不免有几分忐忑。众人在滕王阁前闹了一场,周围早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骆玉书怕惹出事端,一扯顾青芷道:“多留无益,走罢!” 五人快步回到客栈,却见祝酋一个人悠然自得坐在大堂喝茶。岳素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小子脚底抹油,溜得倒快!”祝酋道:“几位路见不平、锄强振弱,祝某佩服万分。不过在下家业尽在此地,倘若跟着诸位一道得罪了王府,只恐指日便要大祸临头,今后也不用在南昌待了。”岳素点头道:“唔,说得倒也在理。你这人胆子虽小,脑筋还算不笨。” 骆景二人猜想祝酋绝不至忌惮朱奠垒这等纨绔王孙,之所以不声不响溜走,多半是不愿卷入是非。景兰舟问他道:“祝兄,你不妨同我们说说将如何约见施神医,我等也好作准备。”祝酋道:“王爷在庐舍每日酉正至三刻时分都在道室独坐冥思,届时范虞二人在外守护,轻易不离半步,这是同施先生会面的最好时机,几位跟着祝某相机行事即可。” 骆玉书点头道:“此事不宜太过声张,人多反而不利。依我之见,不如便由景兄与我陪祝兄同去,其余人留在客栈等候消息。要是这一趟不成,再搬出赵兄和岳姑娘两路救兵,或等明日见到道长后再想办法,几位觉得如何?”顾青芷见不让自己前去,心中大不乐意,岳素笑道:“这本是偷偷摸摸的事情,就别大家伙儿都去凑热闹啦,人少反易成事。”当下商定由祝酋带着骆景二人暮时前往朱权在南昌西郊的别院一探。 那宁王别院建在西距南昌十里的鸡笼山,该处地势耸秀,转过山脚一片花开正旺的油桐树林,便遥望见远处楼阁亭台掩映在绿树白花之中,果有世外桃源之感。三人见此刻申时未过,便先在树林中歇息闲聊。景兰舟赞道:“宁王果是雅人,得此精庐整日读书鼓琴其间,不亦人生快事?” 骆玉书笑道:“景兄真好兴致。却只恐江湖波起、家国难平,兄台一身惊世绝艺,未便作陶潜之隐。”景兰舟道:“在下生性粗疏,怎担得起骆兄期许之深!但凡行事对得起良心,不辱没恩师威名也就够了。”祝酋笑道:“你二位俱是天之骄子、人中麟凤,无须过多自谦,在下观人多矣,未有如两位之俊彦逸群者。昔年曹孟德煮酒论英雄,自诩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祝某不才,今日亦敢放言,二位俟后必定风起云涌,将执武林牛耳。” 景兰舟笑道:“在下自知非材,此等鞭长不及之事未敢与闻。阁下武功高强,不知师承何处名家?冒昧相问,不知可否见告。”骆玉书见前夜祝酋轻取鉴胜,虽说靠了几分功夫诡奇难料,其真实本领实亦不可小觑,不禁也好奇他的师门来历。 祝酋笑道:“在下这几手三脚猫功夫,哪敢在骆大侠和思过先生的传人面前张狂?我启蒙师父是武当派云雁道长,但祝某人无长性,也没跟道长好好学上几年,之后又杂七杂八练了不少功夫,真可谓贪多嚼不烂,最后落了个无一而精,思之亦颇后悔。”景兰舟笑道:“祝兄何必妄自菲薄?阁下一出手便制伏鉴胜,这身功夫在江湖中已属罕见。”祝酋摇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祝某叙齿虽长两位几岁,论武功却差得远了。二位今日已有如斯修为,数年之后岂是在下可比?” 二人皆觉祝酋谈吐雍容闲雅,若非亲见他身怀绝技,十足十便是个贵胄公子,实不敢相信对方竟是江湖头号邪派中的紧要人物。骆玉书心道:“他说自己是武当派的?唔,他同鉴胜交手之时,确是会使不少武当功夫。”他知云雁道人是武当派现任掌门黄鹤道人的师兄,武当自宋末元初道家奇人张三丰开山立派伊始,近两百年始终与少林、丐帮同为江湖正派之首,历来高手如云。骆中原、顾东关虽为当今武林泰斗,武功之高天下不作第三人想,然而骆中原并未创派立教,功夫只是家传;顾东关向来独行江湖,崆峒派也并未因他一人之故而风头盖过少林、武当。但骆景二人均知近二三十年来武当派人材凋零,黄鹤、云雁等辈虽也是武林中一流的好手,较之松筠、司润南这些绝顶高手却是有所不及,似祝酋这般身手,在武当已可算是极为杰出的人物。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圣手回春 三人在林中说着闲话,不觉日头西斜,夕照逐渐洒落下来,将堂庑草木染成一片金黄。又等了片刻,前面庭院中传来几声悠远钟鸣,祝酋拍手道:“好了!王爷已入内室,我们这便去寻施先生。”带着骆景二人来到别院东侧,只见青砖墙内一扇红漆木门,款式甚为古拙典雅。 祝酋上前轻轻叩了两下,须臾里头开门出来一名老仆,望见祝酋道:“祝公子,又来找施先生看字画么?”祝酋递过锭碎银道:“仍是劳烦忠叔通传一声,一点小意思权当酒资。”那老仆笑道:“公子恁地客气。”扫了骆景二人一眼,皱眉道:“这两位是?”祝酋道:“是我读书的朋友,这回一道来拜望施先生。” 那老仆见二人文质彬彬,倒也并未起疑,只道:“公子也知王爷一向不喜外人,老奴放你一人进去已是冒险得很,如今还要带两个生人,只怕不合规矩。”祝酋道:“这两位都是在下的至友,忠叔大可放心。”又摸出一锭大银塞到他手中。那老仆略一迟疑,道:“好!公子这般爽快,老奴也没甚么信不过你,只须记得三刻内离去便是。” 祝酋喜道:“多谢!”领着二人闪进侧门,转过照壁便是一进小小院落,北边两间厢房。祝酋到右首那间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推门出来一位中年文士,只见他白面长绺、儒冠儒服,状貌极为文雅。骆景二人心中均想:“人不可貌相,赤焰寨为恶赣西多年,谁能想一夜将之尽灭的竟是这样一位文弱书生?” 施和浦抬头望见三人,微微一怔道:“祝兄,这两位是你的朋友么?”语气稍显不快。祝酋道:“施先生,小弟知道不该带外人来找你,可待会你知晓了这两位身分,定然不会怪我。”施和浦道:“哦?倒要请教二位大名。” 骆玉书上前一步,深深长揖至地道:“晚辈骆玉书,目下充职辽东都司,今日冒昧打扰先生清修,不胜惶恐之至。这一位景兰舟景世兄,是思过先生的关门弟子。”施和浦身子一震,道:“原来是顾老前辈高徒,失敬失敬!”祝酋笑道:“这位骆将军乃河间名门出身,亦是武林中数得着的年轻才俊。”施和浦道:“河间府?阁下莫非是河朔大侠骆老先生的子侄?”骆玉书道:“正是家祖。”施和浦喜道:“两位真是难得的贵客,谬承屈驾,有失迎迓。几位里边请。”忙将三人迎入内室,只见房中陈设质朴、床几精洁。 四人分宾主坐下,施和浦道:“佳客枉顾,本应奉馔引觞以尽一欢,可惜施某依人篱下,未便大张旗鼓,以免主人不喜;只好奉上清茶一盏,聊且小聚,几位莫怪。”骆玉书道:“不速之客,何敢过多搅扰?晚辈此来是有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冀求施大夫援手。”忽起身朝施和浦拜了下去。 施和浦惊道:“骆少侠何以行此大礼?施某担待不起。”上前将他扶起,道:“少侠有事但讲无妨,阁下是骆家后人,但凡施某力之所至,必不推辞。”骆玉书便将堂妹中了先天掌力受伤一事细细说了,道:“尊师叔明言当世只有林老前辈一人能救舍妹性命,还望前辈本着悬壶济世之心,能将尊师仙踪见告,骆家上下必感极涕零,永世不忘前辈恩德。”说着又向他跪倒。 施和浦缄默良久,叹道:“骆少侠,你先起来说话。”景兰舟扶起骆玉书道:“此事晚辈亦所亲睹,万望施先生看在骆顾两家面上不吝相助。”施和浦点了点头,问祝酋道:“祝兄弟,你怎会认识这两位江湖朋友?”祝酋笑道:“在下深山遇盗,是这二位救了我性命。”施和浦微微一惊,向二人谢道:“祝兄弟和我是忘形之交,两位仗义出手,施某感激不尽。”景兰舟道:“分所应为,何足挂齿。”心道:“祝酋也瞒得施大夫好,不知有何用意?” 只听施和浦缓缓道:“两位不辞风尘远赴江西来寻施某,在下原当奉命,不过此事既牵涉到恩师,施某不得不谨慎行事。师叔说得没错,此等刳剖抽割之技施某确是不曾学得,除我恩师之外,天下更无第二人有此之能。” 骆玉书道:“我等亦知尊师已然遁世多年,这一趟也是逼不得已,想请他老人家出山相助。”施和浦摇头道:“不瞒两位,恩师早就金盆洗手,发誓今生不见外人,施某大可托辞他老人家已然故世;但恩师当年曾受骆大侠泽惠,在下也不能诓骗两位少侠。他老人家之所以蛰伏不出,是为了躲避一个厉害之极的大对头。” 骆玉书道:“此事晚辈等亦略有所闻,敢问林老前辈的对头可便是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蝰蚺神君’游天悟?”施和浦叹道:“恩师当年因相助巴山一派与游天悟构怨,二人确是结下了难解深仇。那蝰蚺神君以一手神出鬼没的下毒功夫名震江湖,但恩师既为梅山医隐首徒,倒也不惧他这些方外伎俩,只是武功稍有不敌。” 景兰舟曾听师父顾东关说起过游天悟武学路数,知对方武功虽强,较之松筠、五老这等一流高手却仍有所不及,否则巴山顾氏在武林中只属寻常好手,他亦不至须借暗中下毒来向对方寻仇,“蝰蚺神君”大名响彻江湖,还是多由其人千变万化、诡幻莫测的使毒本领而来。游天悟所创绝学“碧磷掌”虽为武林中独辟蹊径的邪门功夫,但若自身内力有限,遇上真正的高手未及沾身就已受制,毒掌便无用武之地,须是在那蒙面怪客这等旷世高手下使来方才威力无穷、罕有匹敌。如今施和浦却说其师武功尚不及游天悟,然则林岳泰武学上的修为照他师弟管墨桐确是差了一大截,当下拱手道:“施神医但管放心,我等既欲相请林老前辈出山,自会想尽办法护持尊师无恙。晚辈等先前业已请到几位武林高人相助,决不让尊师有分毫受损。” 施和浦苦笑道:“多谢几位美意,游天悟虽然歹毒,我们师徒合力也未见得便输给他。恩师他之所以隐居不出,施某也被逼得在此托庇王府,却是为了躲避另一个人。”骆玉书奇道:“哦?难道尊师徒除了蝰蚺神君外,还有更难缠的对头?”施和浦叹道:“此事原本多说无益,但两位少侠千里而至,施某也不好相瞒。这对头不是别人,正是指点二位来江西寻在下的管墨桐管师叔。”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狠手辣 骆景二人闻言大为震惊,道:“前辈,你……你说甚么?”施和浦叹道:“管师叔与恩师当年一齐跟随师祖学艺,二人性情却大不相同。恩师素怀悬壶之心,拜在师祖门下只为研习医道、济世救人,师叔却旨在学得师祖一身绝世武功用以称雄武林。而后恩师尽得师祖医术真传,管师叔亦是勇猛精进,终成一代高手。然师叔为人狷狭,常为师祖所责,他便以为是我恩师从中挑拨,以致自己不为师祖所喜。” 骆玉书闻言大疑,道:“晚辈同尊师叔曾有过数面之缘,其人淡泊恬雅,不似褊狭之人。”施和浦叹道:“非是施某对师门长辈不敬,师叔心计深沉,貌虽望之忠厚,实则暗藏城府、谋算极精。他既对恩师心生怨懑,师祖在日尚自不敢造次,待其仙去之后便率先发难,逼得恩师不得不从山东老家一直远避西川,这才碰巧在保宁府救了巴山派顾道人。” 骆玉书叹道:“他二人数十年同门情谊,就算师兄弟间龃龉失和,至多互不往来也就罢了,尊师叔又为何要苦苦相逼?”施和浦道:“管师叔此举非为其他,乃是为了师祖留下的一册奇书。此书名为《药鼎遗篇》,乃师祖爷穷尽毕生所学呕心沥血之作,内中记载了各种枯骨生肉、起死回骸之歧黄奇术,又有数十篇武功精义,包罗师祖一生所悟通幽洞微之武学至理。其实师祖爷明公正气,当年教导师叔武功并未藏私,管师叔碍于天资所限,未能尽穷师祖毕生研炼的高深武学,却误以为师祖心怀偏袒,不肯将绝学传授于他。” 景兰舟奇道:“这就没道理了,就算管长老觉得师父偏心,但林前辈武功明明便不如他,又怎能另行修习了纪老前辈的绝学?这疑心却站不住脚。” 施和浦叹道:“恩师一心向医,原就无甚心思学武。后来师祖临终前将《药鼎遗篇》交给恩师,叮嘱恩师将篇中青囊之术择材传授以泽后人,至于书中所载的武学秘笈,师祖知我师父武功未及大成,自难参透其中玄奥之处,就是想练上面的神功也力有未逮,只吩咐恩师千万不可将遗篇中所载的武功奥义传给师叔。管师叔因而心生不忿,屡次向恩师强行索要《遗篇》,恩师武功不敌师叔,数次皆倚仗所设机关陷阱方能脱身,这才不得已埋名隐姓躲了起来,不见天日十有余年。” 骆玉书沉吟道:“我等听说管长老曾经夜闯王府,难道就是为了找前辈追问尊师手中这册奇书的下落?” 施和浦苦笑道:“管师叔遍寻恩师不获,自会想到来问施某。施某谎称恩师已然谢世,师叔自然不信,我二人说僵了便即动手,我又如何敌得过师叔?只短短数招便即受制。管师叔将我家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恩师和《药鼎遗篇》的线索,当即悻悻离去。施某本以为这事已瞒了过去,不料没过多久,管师叔又欺上门来,一言不发便出手将在下打成重伤,只留下我一条性命扬长而去。施某卧床经年方能起身,但左侧肺叶受损,不论如何调理皆未能复原,致使整日剧咳不止,丝毫不能提气运功,竟成了武功全无的废人。”骆景二人动容道:“有这种事?”心中皆想:“施和浦自己便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神医,古人言卢医不自治,诚然。” 施和浦叹道:“当年施某一手击毙赤焰寨十三名盗魁,有不少他们的亲族部属无时无刻不想找我报仇,倘若我武功尽失的消息传了出去,只怕江湖中再无施某立锥之地,故而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度日。某夜我胸中疼痛难忍,辗转不能入眠,正觉生不如死之际,睁眼忽见恩师立于床前,命以烈酒送服麻药,待我不省人事后便即开腔施术,将华盖所积淤血病灶一一清除,我醒来时伤口已然缝合,恩师早不知去向,只在桌上留书一封嘱明如何开方调养。自此后我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约莫半年时间便一切回复如常,运功再无窒碍,正自心喜之际,数月前管师叔竟又找上门来,我才知他当日故意不取施某性命,只将我打得半死不活,就是认准世间只有恩师能治此伤,又摸透以他老人家脾气心性,决不会坐视爱徒备受煎熬而袖手不理,这才以此来试探恩师是否尚在人间。” 骆景二人闻言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只觉此法心计之歹毒、手段之狠辣绝非常人所能想出;管墨桐为人沉默寡言,又曾不吝大耗内力替骆嘉言疗伤,万没料到他竟是如此阴沉狠鸷之人。 施和浦接着道:“幸好我在师叔手底吃过几次大亏,这回也已有了防备,早在家中挖好逃生的秘道,危急中总算侥幸逃脱。但师叔武功计谋皆远胜于我,又是无为宫的长老,耳目遍布各处,天下虽大,施某又能躲到哪儿去?一时无计之下,只好逃到南昌投靠了王爷。” 骆玉书心中蓦然转过一个念头:“莫非管长老指点我等来寻施大夫,竟是要借我们之手找出林前辈?梅长老教我们去南京请苏先生对付林岳泰的仇家,说的到底是游天悟还是管墨桐?”心念及此,不禁背上微微冒汗。 施和浦言毕旧事,踟蹰沉吟半晌,叹道:“恩师常说自己当年受过骆大侠厚恩,如今骆家后人有难,施某自当效命以供驱驰。只是两位既已知晓管师叔与我师徒二人这段恩怨,万望危急时能够仗义援手,以保恩师免遭师叔相害;至于施某贱命一条,实不足虑。” 骆玉书忙道:“我等既欲相请前辈出山,就算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决不让旁人妄加一指于尊师徒。”心道:“即便林岳泰的大对头真是他师弟管墨桐,我们先前已请到松筠道长出面相助,其人武功绝顶,又是管墨桐的好友,管长老多少会卖他面子。只不知那落星楼主苏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念及此处,只觉强援不少,不由心下稍安。 第一百三十四章 峰回路转 施和浦点了点头,又道:“眼下还有一桩难处,王爷对门人看管甚严,恐轻易不准在下涉手此等江湖中事,为今之计施某只有暗中逃离王府,方能随诸位一道去寻恩师。” 祝酋忽道:“施先生,你只需将尊师下落告知我等,由骆兄他们找到林老前辈前往救人即可,这一来你亦无须冒险出奔。王爷驭下极严,似你这般不辞而别,只恐他盛怒之下放你不过。”骆景二人闻言俱各称是。 施和浦摇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施某怎敢让恩师暴于险棘,自己却缩身王府之中?在下愿与诸位一同去见恩师,就算当真不敌师叔,拼上施某这一条性命,亦不枉费恩师对我多年栽培。”骆玉书叹道:“施前辈轻身重义,叫人好生佩服。倘若人人皆得如此,又何来这许多同门相残、萧墙之祸?” 四人正说话间,外头忽有人轻轻叩门,骆玉书心中一惊,伸手按住剑柄。施和浦摆了摆手,问道:“甚么人在外面?”只听那老仆忠叔道:“施大夫,隔壁那位病人该换药了。”施和浦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忠叔应了一声,便即转身离去。 施和浦道:“这是三四日前送到王爷庐舍的一名伤者,王爷行事向来小心,也不知为何会收容一个鞑子。”骆玉书脸色一变,道:“前辈说这受伤之人是个鞑子?”施和浦点头道:“不错,此人受了极重的剑伤,幸好送至此地之前已自妥善诊治过了,性命倒是一时无碍,只不过……只不过……”说着眉头深锁,显得大为忧虑。 骆玉书问道:“施前辈,这当中有甚么不对么?”施和浦沉吟良久,叹道:“这人原本伤重当死,幸亦得一良医以异术相救,从医者手法来看,似乎……似乎是管师叔的玄天针法。” 骆景二人对望一眼,失声道:“是树海!”心中俱是震骇已极。骆玉书暗道:“树海一月前被松筠与桐柏二仙自太白顶救走,怎会到了宁王这儿?难道……难道宁王竟同无为教有甚么关连?”一时间不禁大为迷惘。 景兰舟道:“施先生,不知晚辈等能否前往邻室一观?”施和浦面露难色道:“王爷对此人看管极为严密,除准许施某予以探视调治之外,旁人一律不得擅入其室,几位要想见他,只恐惹恼王爷。” 祝酋笑道:“施先生,你既已横下心离开王府,还怕惹恼宁王怎地?”施和浦苦笑道:“祝兄弟,你不知王爷为人崇节重道,所谓事师犹事父,他若知我离去是为了护卫恩师,或许尚不如何追究;但我如擅违禁令泄漏王府阴私,那便百死无生。” 忽听房门外一人冷笑道:“不错,泄露了王爷机密,那是休想活命。施大夫,今日之事怎生说法?”施和浦心内一震,纵身自窗中跃出,见外头一名三十多岁的黑袍武师持刀而立,生得面皮焦黄,一对倒三角眼甚是凶恶。施和浦面色微变,低声道:“涂教头,我与你往日无怨,今天你卖施某一个人情,在下日后必当图报。” 涂教头嘿嘿冷笑道:“施和浦,今日教你死得明白,涂某不是别人,正是赤焰寨涂三寨主的亲弟。当年你将我山寨屠戮殆尽,此仇怎能不报?可惜涂某武功差你太远,这几年来我遍访名师,学武终有小成,回江西才知你躲进了王府,便委身在此做了一名护院教头,伺机取你性命。你违犯王爷禁令,暗中与那姓祝的书生来往,真以为没人瞧见么?只是你二人终日讲些甚么狗屁诗文字画,王爷知道了也未必重罚,今日总算撞在我手里!王爷再三严令不准任何人打听那病者来历,你竟将此事说给几个外人知道,且看王爷饶不饶你?” 施和浦眉头一皱,忽伸指直点涂教头颈下天突穴。涂教头右手单刀一挥,跃开两步喝道:“施和浦!我武功是不如你,今日你杀我容易,事情是遮不住了!”正要张口大呼,忽地身躯一震,只觉后背灵台穴如同灌入一线冰水,嘴虽张得老大,喉咙里却只荷荷作响,再也喊不出声来。原来骆玉书在房中听见二人说话,在千钧一发之际施展剑气点穴的上乘功夫,自后封闭了涂教头哑穴,使其不能发声动弹。 施和浦忙将涂教头拖入房中,沉声道:“施某一时失察,险为宵小所算,趁着王爷还在闭关,我们这便出发。”匆匆将手边几本医书收进包袱,对三人道:“几位听我一言,趁现在作速离去,到了城南生米渡自有人接应。”起身向外一推房门,倏然如见鬼魅般踉跄退回数步,一张脸吓得几无血色。 骆玉书朝外一看,只见一名方脸老者站在门口,一身乌绸直裰衬着面色白得发青,下颌稀稀落落几根灰须,一对环眼直勾勾盯着施和浦,缓缓问道:“施大夫,你要往哪里去?” 施和浦颤声道:“范先生,在下师门有变,请你高抬贵手,我……我要去寻恩师他老人家。”范先生一指房内道:“他们是甚么人?”施和浦道:“是……是我几位江湖上的朋友。” 范先生淡淡地道:“王爷早就讲明,进了王府后一律不准再跟任何武林故旧有所往来,你不记得了么?”施和浦道:“他们……他们是特地来报信的。范先生,施某给你叩头,万望先生放在下一条生路去见恩师。”范先生摇头道:“你只须过得了我这关,自然没人拦你。”施和浦面如死灰,道:“在下怎敢在您老面前放肆?” 范先生道:“你自己不肯出手,休怪我不留情面。”倏地一掌推向他胸前。施和浦全无防备,眼见便要毙命当场,骆景二人一左一右上前各自递出一掌,范先生见状转为双掌齐出,只听啪啪两声,骆景二人均各退开两步。范先生“咦”了声道:“好俊的功夫!难得,难得!” 第一百三十五章 范先生 骆玉书与他对了一掌,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忙运功稳住内息,暗道:“这范先生以一敌二,内力兀自不落下风,果然好生厉害,难怪连管墨桐都在他手底输了半招。”他见己方行踪已被撞破,唯有尽快突围离开方是上策,当下更不多想,拔剑刷地向对方刺去。 范先生右手一抖,一掌横拍在剑身之上,将骆玉书手中长剑向旁荡了开去。后者顺势回剑削他左肩,范先生赞道:“浑然天成,妙!”故技重施一掌拍向骆玉书手中长剑。骆玉书看准时机手腕一翻,将剑刃对准他掌心迎了上去,眼见便要将其手掌一削两段,范先生疾探左手中指一弹,只听叮地一声脆响,剑尖去势立时偏了几分,将将划过右手五根手指。 范先生见对方应变竟是奇快,若非自己出手亦是迅捷绝伦,差点便成失去一手的废人,不禁大感意外,喝道:“你这娃娃是甚么人,武功这样好?”话音未落,忽觉后背一股掌力袭来,醇和的内力中略带半分煞气,忙稍稍向右转面,似乎要抬左掌回身与之相抵,身子突然向左急旋,右掌排山倒海般向后击出。景兰舟见这一掌来势凶猛,不敢硬拼硬接,运起“迷踪掌”以虚消实挡下了这招。 范先生双掌连拍,攻势如潮水般绵延不绝,皆被景兰舟以迷踪掌法化解,不由心中焦躁,暗道:“这人功夫怎也如此了得?”倏地右手一扬,掀起墙根一张楠木桌板朝景兰舟头顶呼啸压去。景兰舟掌力到处,桌板哗啦一声碎成数块,范先生内力疾吐,碎片似骤雨般打向对面。景兰舟扎稳马步双掌交错一推,两股内力对冲之下,木桌碎块有如撞到一堵无形墙壁般纷纷落地。 范先生大喝一声,飞身运掌扑向景兰舟。景兰舟适才竭尽全力与他隔空对掌,真气已至强弩之末,见对方这一掌来势仍是雄厚无比,知其内力高出自己甚多,连忙向后跃开。范先生正要追击,身后骆玉书一招“鹤鸣九皋”,长剑已至背心,不得已只好回身出掌招架。景兰舟稍稍调匀内息,亦复返身攻上,三人在狭小的房中战成一团,各自内力激扬鼓荡,施祝二人虽已避至墙角,仍觉掌风剑气拂面而来,吐吸颇为不畅。 骆景二人各得河朔、思过真传,皆为当世顶尖才俊,当日两人联手对敌冼清让那蒙面师父这等绝世高手,在其祭出碧磷毒掌之前犹自占得上风,范先生四五十招后果然逐渐不支。施和浦在一旁只看得心惊肉跳,暗道:“此二人年纪轻轻,武功胜过施某十倍,果真名师出高徒。顾骆两位大侠得以领袖武林数十载,绝非无因。” 范先生见自己渐渐落了下风,突然虚晃两掌,转身冲出厢房仰天长声清啸。骆玉书知他是在呼唤同伴,心中大喊糟糕,同景兰舟一齐追了出去,只见范先生立在天井之中,向二人身后一指道:“好小子,装神弄鬼么?”二人回头一望,见祝酋在房中不知何时又已戴上那张银制面具。 施和浦一脸疑惑,道:“祝兄弟,你……”祝酋笑道:“施先生,承你关照在下多时,祝某难道不能替你出一份力?”右手握住腰间剑柄拇指一弹,龙泉剑“铮”地跃出剑鞘向范先生撞去,金器破空之声极为锐利。 范先生见其来势虽快,却是剑柄指着自己,心道:“不知所谓,这不是白白将宝剑送到我手里么?”眼见那剑直直飞到他面前,正要伸手去接,剑身忽在空中转了半圈,改为剑尖朝着他手掌直刺过来,原来祝酋这一弹加了暗劲,算准长剑快飞到范先生跟前时恰好翻转剑头伤人,拿捏之准妙至巅毫。 范先生被攻了个出其不意,连忙缩手侧身一闪,祝酋身形晃动,已是剑到人到,一把抓住剑柄反手刺他胸口。范先生左掌疾拍他腰间,竟是后发先至,眼见剑刃及胸之前便能将祝酋击成重伤,祝酋剑锋顺势下抹挑他手筋,范先生又是右手一弹剑身,祝酋只觉一股巨力将自己向外推开,退后两步方才站定。 施和浦惊道:“祝兄弟,怎么你会武功?”祝酋笑道:“在下敬佩先生文采斐然,愿为翰墨之交,并非有意相瞒,还望施兄恕罪。”手腕一抖,将长剑反手倒持,剑尖指向小指一侧,有如手握短锥一般。范先生见他手法古怪,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功夫?”祝酋笑道:“这是在下新练的一路倒悬剑法,正要请前辈指教。”右臂一抬,上前一剑刺向对方小腹。 范先生暗道:“故弄玄虚!反手捉剑灵便全无,大违武学常理,我怕你怎地?”稍稍向右避开,一掌拍向祝酋左肩。他算准对方反手持剑直刺,左侧不易变招攻守,故而上来便攻其破绽。祝酋长剑果急切转不回来,眼见对方一掌拍到,剑尖反顺势向右划去。旁观诸人心中大惑不解:“右边空无一人,他这剑要刺向何处?” 范先生正也纳闷,蓦地眼前一花,剑柄中竟嗖地弹出两枚钢针射向他双目,间不容发之际忙将脖子一歪,两根钢针擦着面颊飞过,脸上已蹭破一层油皮。原来祝酋剑柄中暗藏机括,一经发动便能射出暗器,任你江湖阅历再广也极易着道。范先生自幼不离王府,哪里见过这等险恶的机关?全仗着武功卓绝、应变奇速才保住一条性命,否则早已钢针直贯入脑而亡。他心中大骇之余,右掌去势便慢了半分,祝酋趁机向旁跃开。 范先生同祝酋过了几招,见对方招数诡谲,左道旁门层出不穷,但一身功夫却也着实了得,自己对付先前两名年轻高手已是讨不了好去,怎再敌得住这面具怪人与施和浦四人夹攻?焦急之下张口疾呼道:“老虞,你怎么还没到?”忽听不远处一人道:“我不是来了么?难道这儿还有你料理不了的人物?” 第一百三十六章 虞先生 众人循着声音瞧去,只见庭院西墙月洞门下站着名身材高大的绿袍老者,生得枣红面皮,一绺长髯直挂肚腹,望之极有威仪。骆玉书心道:“这定是王府中另一名高手虞先生了。范先生一人尚可合力应付,如今惊动二人联手,今日要带走施神医只怕难上加难。” 范先生嗔道:“老虞,你好没道理!我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自然有吃亏的时候。你再晚来半步,我这条老命怕不要送在这里!”虞先生奇道:“有这等事?这些是甚么人?” 骆玉书上前长揖道:“晚辈河间府骆玉书,拜见两位前辈。我等此番冒昧前来,是为一件性命交关的大事。晚辈堂妹身受重伤,不得不请施神医出面延治,冒犯了王府的规矩章程,还望恕罪则个。” 虞先生冷笑道:“你们偷偷摸摸跑到这儿来找施大夫,原就没打算同我们商量,是不是?”骆玉书道:“久闻王爷号令严明、统纪整肃,近日又在别院清修,晚辈等唐突到访,实在未敢擅扰。只因病人伤势沉重、刻不容缓,我们情急之下才欲先请施神医出府,嗣后再行拜上王爷负荆请罪,望两位老前辈看在河间骆府面上高抬贵手。”虞先生眉毛一扬,道:“河间骆家?你是骆中原老前辈甚么人?”骆玉书道:“正是家祖。” 范先生闻言一怔,道:“老虞,你听见了么?这一位是骆大侠的子孙!”转头向骆玉书道:“自从王爷早年移居南昌,江西天师府历代真人皆与王爷交好,过访王府之时每每称述令祖武功卓绝,天下无匹。几位天师的功夫我二人皆亲眼得见,已可说是旷古绝伦,难道骆大侠竟仍高出一筹?我二人终日不离南昌,只耳闻而不得目睹此般神功,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骆玉书恭敬答道:“家祖自小教诲晚辈练武之道贵在健体养性,龙虎山武学深得玄门精奥,他老人家向来是佩服之至的。”范先生点了点头,道:“老实说与你知,我跟这位虞老的武功多受耆山、西璧两位真人指点,虽未正式拜师,却与弟子无啻。天师府与你骆家交情匪浅,我原想卖你这个面子,只是施和浦投入王爷门下未久,我二人也不敢专擅行事,不如你随我们一道去见王爷,当面分说明白。”骆玉书喜道:“若得两位前辈引见,胜过旁人多矣,王爷必不见责。” 那红面老者虞先生忽道:“范老,你也忒没计较,随便闯进个甚么人自称是骆大侠之后,你便信他?”范先生道:“老虞,这后生武功极高,不像是假冒的。”虞先生道:“好,且容老夫试上一试!”朝骆玉书缓缓递出一掌。 骆玉书退开两步道:“适才忝蒙范老先生指点数招,功夫胜过在下百倍,晚辈萤火烛照,不敢与日月争辉。”虞先生道:“阁下无须过谦,范老若非有所不支,又怎会向我出声求援?尽管放手过来罢!”紧跟着又是一掌击至。 骆玉书见身后已无路可退,只好道:“晚辈功夫低微,不敢空手领教,勉强仗剑仰承前辈指点几招,得罪了!”施展开一套武当派的柔云剑术,剑招絮絮绵绵,走的尽是沉稳厚重的守势,手中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银青色的剑光将周身牢牢罩住。 虞先生“咦”了一声,赞道:“果然不赖!”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一掌掌接连拍出,尽皆攻向骆玉书左手一侧,出掌并不甚快,但每每两三掌后,骆玉书便迫不得已要退后一步半步。景兰舟见二人来去约莫三四十招,骆玉书已然退开一丈有余,所舞剑圈也渐渐缩小,知他落了下风,心道:“这两位老先生武功果然厉害,较之冼姑娘的师父似也不遑多让。” 又拆得十多招,虞先生攻势愈急,骆玉书舞动的剑圈明显已是左密右疏。虞先生忽大喝一声,左掌遽然发动,越过骆玉书右侧剑圈一处破绽,直击对方右肋,骆玉书危急之下疾忙回剑反削。景兰舟忽道:“骆兄小心,这一掌是虚招!” 骆玉书心中一凛,只觉左颊劲风袭面,虞先生右掌不知何时已搭上了自己左肩,当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使出家传“手挥五弦”绝技,右手长剑疾刺虞先生左手手腕,迫使对方左臂急缩,继而剑锋转过半圈绕回横削对方右掌,出手方位之奇令人难以想象,招式却极尽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虞先生大惊之下连忙撤回右手,身子轻轻向后飘开,站定竖起大拇指赞道:“败中求胜,好本事!虞某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法,阁下必是骆家后人无疑。”骆玉书拱手道:“若非老先生手下留情,晚辈焉能撑得这许多时?” 虞先生点了点头,转头问景兰舟道:“你这后生年纪轻轻,眼光可高明得很哪,敢问怎么称呼?”景兰舟抱拳行礼道:“晚辈景兰舟,乃铸错山庄门下弟子。”虞先生一怔道:“铸错山庄?那是甚么地方?”他二人终身侍奉宁王,虽习得一身绝顶武功,却充耳不闻窗外之事,连名动天下的铸错山庄也未听过。 施和浦知二人不谙江湖中事,忙道:“铸错山庄便是思过先生顾老前辈的居所。”虞先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顾老前辈的名头两位天师倒也常自提到,说是武林中和骆大侠齐名的高手,难怪他的徒弟这般厉害。”蓦地脸色一变,向祝酋厉声喝道:“你们既是来请施大夫救人,你这小子方才怎敢使如此奸险毒辣的手段?若非范老弟躲闪得快,一条老命已断送在你的手里!” 适才祝酋以剑柄钢针暗算范先生,骆景二人心中早觉不妥,倘若对方竟未避开,岂不就此同王府结下深恨大仇?骆玉书暗道:“祝酋表面虽雍容儒雅,终是邪教中人,一出手便欲取人性命,丝毫不知分寸。”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宁王朱权 祝酋哈哈一笑,道:“高手相争,胜负生死本只一线,适才我若被范先生一掌击中,此刻也已了账。莫非虞老先生看不过眼么?”虞先生哼了声道:“你再用钢针射我试试!”伸手抓向他肩膀。祝酋向旁闪开道:“两位既与骆家有故人之谊,便请网开一面,相求王爷准许施先生离府治病,何必同我这无名小卒计较?” 虞先生转头问施和浦道:“这小子是甚么人?”施和浦一时语塞,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是施某平日一位谈诗论画的本地朋友。”虞先生冷笑道:“谈诗论画!你几时见南昌有武功这么好的秀才?”忽地一声长啸,身子猛然打起转来,脚底一步步欺近祝酋,双掌有如风雷急电向外疾发,望之便似千手万臂一般,将小小一间庭院激得沙石飞扬。祝酋从未见过这等怪招,惊怖之下连连后退,手指一按剑柄,将剩余两枚钢针朝他射去,虽觉打中了对方身躯,却如泥牛入海般杳无声息。 虞先生手上不见半点放松,将他一步步逼至墙根死角。祝酋见再无退路,咬咬牙疾出一剑长驱直入刺向对方面门,虞先生脚下陡然站定,双手一合,一双肉掌将祝酋长剑牢牢夹住,任他如何用力,却连分毫也不能拔动。祝酋倏地手腕一抖,竟从龙泉剑身当中又抽出一柄短剑,直戳虞先生小腹,原来这龙泉宝剑竟是柄巧夺天工的子母剑,长剑之中又暗藏一柄锋利绝伦的匕首。 虞先生大喝一声,双掌一分,长剑断作三截分别飞向祝酋上中下三路。祝酋大惊失色,抽回短剑呛啷两声击开上面两截来剑,最下一截再也躲避不开,断剑“嗤”的一声插入右腿,登时血流如注坐倒在地,虞先生跟上一掌拍向他头顶。 骆玉书念及祝酋毕竟帮自己和景兰舟击退过马顺一行,不忍见其当场惨死,纵身上前架开这掌,俯身拜倒道:“这位祝兄弟同晚辈等有些交情,还望前辈本着仁厚之心,饶他一条性命。”虞先生冷冷道:“我不过跟你骆家有些声气之思,你便拿条人命来讨价还价,这买卖做得不亏!” 施和浦也跪下央求道:“虞先生、范先生,此人乃在下知交好友,你二位大人有大量,万望放他一马。”虞先生道:“施大夫,你自己泥菩萨过江,还替他人作保?也罢,我先瞧瞧这小子是何方神圣!”伸手便去摘祝酋面具。 忽听身后一人道:“时照,住手!”话声虽不甚响,却凛然自有威严。虞先生闻言一震,转身毕恭毕敬地道:“老仆处事失当,惊扰了王爷清修,时照罪该万死。”范先生也躬身问安道:“王爷,此刻时辰未到,您怎么出关了?” 诸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身披玄青鹤氅的清癯老者站在庭院门口,内衬素蓝湖纱道袍,头戴一顶华阳巾,虽已年近七旬、须发如雪,却仍是丰神秀朗,一对眸子黑亮有神。众人听范虞二人言语,知这老者便是宁王朱权,骆玉书忙下拜道:“草民等因十万火急寻施大夫出山救人,误闯王爷馆舍,不意冒渎威颜,实是死罪。” 朱权缓缓道:“施先生,他们是来找你的么?”施和浦脸色惨白,跪地叩头道:“小人自投王府以来,深受王爷厚恩,空养着施某这等闲人,未有寸厘之报,本应执鞭随镫、肝脑涂地;只是如今有一桩师门旧恩摆在眼前,求王爷准许小人前往探病诊治,以了却恩师一件心事,待得此事了毕,施某自当归府待罪。” 朱权点头道:“这两位少年望之不似俗客,既是有求而来,快快请起。”又向施和浦道:“施大夫在舍间多日,从未听你讲起师门渊源,不知是先生学医还是学武的师父?”施和浦答道:“小人武功医术皆是一师所授,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故而不敢不往。” 朱权动容道:“哦?先生武功高明自不必说,医术之精更是本王生平未见,即令宫中御医亦多有不及。难道尊师竟也绝艺双修,武功医道俱是炉火纯青?世间尚有此等高人么?”施和浦道:“小人这些微末本事不及恩师万一,怎敢和他老人家相比?” 宁王闻言若有所思,沉吟道:“既如此,我想请尊师到寒舍小住些时日,以慰思睹渴怀,不知尊意如何?”施和浦闻言一怔,心下甚感为难。他知若能请得师父一同投附宁王,以范虞二人之武功,自不惧师叔管墨桐再来寻衅;但师父林岳泰性情乖僻,要他躲入王府寄人篱下,恐怕大为不易,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范先生见他面露难色,不悦道:“施大夫,难得王爷求贤若渴,尊师得王府延为上宾,莫非你还不乐意么?”施和浦惶恐答道:“小人不敢!只是我与恩师多时不曾见面,未敢擅替作答,嗣后见到他老人家时,必当转呈王爷美意。”朱权微笑道:“鸣声,君子各从其志,强人所难岂我之好?”范先生躬身道:“鸣声失言,王爷勿怪。” 那虞先生虞时照指着祝酋道:“王爷,此人神神秘秘,假扮不会武功潜入府中结交施和浦,必定不怀好意,不知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宁王望了祝酋一眼,淡淡地道:“鸣声,你带他到我书斋,稍后我亲自审问。”范鸣声道:“王爷,此处有生人在侧,请恕鸣声不敢擅离左右。”朱权道:“有虞老陪着本王,你还不放心么?”虞时照道:“禀王爷,这两位少年高手极是了得,我一人不是他们对手。” 朱权愕然道:“时照,你莫不是在同本王说笑?”虞时照道:“这两个是河朔大侠与思过先生的后辈弟子,世上怕再找不出第三位武功与之相伯仲的青年才俊。”朱权闻言喜道:“哪一位是骆少卿的子弟?” 骆玉书见他发问,只得拱手施礼道:“晚辈河间府骆玉书,此番擅闯尊府,不意冲撞了王爷,实是罪该万死。王爷雅量高才闻于天下,家祖常自叹服,今日得以拜识威颜,实乃晚生之幸。” 第一百三十八章 烹茶 宁王一怔道:“中原是你祖父?你眼下可是在辽东都司任职?”骆玉书略一迟疑,道:“正是。”他知自己身为边防将领,私接藩王乃是大罪,是以先前只对宁王自称草民,不愿表明身分官职。宁王沉吟道:“唔,那另一位便是思过先生的传人了。”景兰舟上前通报了姓名,却见宁王蹙眉不语,面色甚是凝重。 祝酋忽坐地放声大笑道:“虞先生、范先生,你们服侍王爷多年,怎不识揣摩他老人家的心意?也罢,这事只好由在下代劳!”说着举起手中短剑作势便要掷出。范虞二人大惊失色,忙双双护在朱权身前。只见祝酋右手一扬,却听施和浦房中一声惨叫,僵卧在地的涂教头被祝酋甩出的短剑刺中心口,登时气绝身亡。众人见他猝然出手杀死涂教头,不由得都为之一怔。 骆玉书见状暗暗心惊:“祝酋果然心计深远,他见王爷方才不经意间透露了我的身分,知道宁王最怕被指结交外将,故而面露不怿。范虞二人乃是王爷心腹,我们几个又有求于宁王,自不会借此对王爷不利,唯独这涂教头身为山贼余党,朱权绝不能留其活口,立时便将对方杀死灭口。虽说此举多少也是为了自保,但此人眨眼间便读透宁王心术,行事果敢狠辣,端的是厉害脚色。” 虞时照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王爷跟前行凶!”又要上前一掌劈下。朱权喝止他道:“休要伤他。鸣声,你先带此人下去小心看管,晚些时我亲自问他话,记住不准瞧他面目。” 范鸣声道:“王爷,你……”朱权淡淡地道:“你尽管去,时照守在这儿无妨。”范鸣声不敢违碍,上前闪电般连点祝酋几处大穴,将他一手提起便走。施和浦颤声道:“王爷,请……请你手下留情。”朱权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伤他性命就是。” 骆玉书暗暗慨叹:“范虞二人痴于练武,虽然身负神功,却分毫不通世务。王爷为何嘱咐不准揭开祝酋面具?树海自桐柏山无为宫总坛被一路送到这南昌王府,宁王自和无为教脱不了干系,莫非他俩认得?” 朱权见范鸣声带着祝酋离去,轻叹道:“时照,非是我不矜恤部属,涂护院着实留他不得。这位骆大人是辽东的武官,怎能让旁人知晓他与本王私下相见?咱们这些年遭逢的中伤难道还少么?”虞时照闻言默不作声,心道:“既如此,倒不如将在场之人尽数除去,岂不一了百了?只是这两名少年来头颇为了得,有些不好下手。” 朱权猜到他心思,笑道:“时照,你也不必多虑。诸位请随我来。”领众人离了东院,西首便是个花园,内中一方水池,池中浮萍肥厚翠绿,大块山石光怪陆离。几人转过池边一道游廊,另一边池岸立着座凉亭,青瓦石梁,状貌十分古朴。 朱权将众人带入石亭,笑道:“二位既至舍下,过门是客,肴馔一时未备,聊奉清茶一杯,以助情思。”施和浦见状不禁略松了口气,知宁王醉心茶学,于茗瓯之道一向最为看重,如今既请骆景二人品茶,多半不会对他们下手相害。 诸人在亭中石凳分宾主坐下,施和浦见虞时照侍立宁王身后,便也站在一旁。朱权笑道:“时照在我身边多年,故而如此。施先生是幕客,快快请坐。”施和浦只好谢过坐了。 少顷有童子搬一小炉至亭中,炉中生起炭火,上置一五寸高许的瓷石小瓶。朱权笑道:“茶之好恶虽自有品级,却与烹茶之水亦大有干系。诸位见闻广博,可知天下之水以何处为佳?”骆玉书道:“我等粗陋之人,从未窥此妙境,正要请王爷指教。” 朱权哈哈一笑道:“不敢当。本王虽多年不离江西,却也曾广为品鉴天下佳泉适作茶汤者。依老夫之见,当以青城山老人村杞泉之水为天下最,钟山八功德泉水可排第二。”景兰舟道:“哦?难道王爷眼下竟备有此二处泉水?”朱权摇头道:“烹茶须用活水方妙,若使远去源头,一经长途贮藏搬运则本味早失,正如南橘北枳之理。”景兰舟道:“如此则甚可惜。” 朱权笑道:“两位放心,天下排名第三的便是我这南昌梅岭的洪崖丹潭之水,亦是清甜甘冽,可称绝品。”骆玉书笑道:“妙极,看来我二人口福不浅。”不时有童子替众人摆下茶具,亦是洁白如玉、淡雅素然。朱权道:“古人饮茶虽尚建盏,本王却嫌失之色浊,用这饶瓷素碗,倒觉清亮可爱。”众人点头称是。 须臾园中转出一麻绦草履的侏儒老翁,顶结双髻,驼背蜷颈,生得十分滑稽。朱权道:“菊翁,这几位是本王的贵客,故特请你来供茶。”向二人道:“这老翁也是我府中下人。须知烹茶火候最为紧要,火候不足则沫浮,过旺则茶沉,惟菊翁于此道驾驭极精,所烹茶汤无不恰到好处。” 只见那老翁自茶荷中倾出茶叶,先放入茶碾中碾压成末,再用石磨磨成细粉,用细纱茶罗筛过,恰好此时炉上茶汤将沸未沸,瓶中水泡咕嘟,细密有如鱼眼;他将茶粉置于一大碗冲入沸汤,右手以一竹筅环回击拂,碗中顿时水乳交融、汤花咬盏,呈云头雨脚之象。那老翁将调好的清茗分入各自茶瓯,果见茶汤碧绿、沫饽鲜白,闻之一股馨香沁人心脾。骆玉书轻啜一口,赞道:“果然好茶!真可谓未饮先醉,不下醇醪。在下此刻方知品茶之妙,一至于斯。” 景兰舟见那侏儒老者搅拌茶汤之时速度奇快,指绕腕旋间却无一滴茶水溅出瓯外,武功亦自不低,暗道:“宁王手下果然藏龙卧虎,诸多能人。”当即举杯细细啜饮。他于茶茗好恶本就品鉴甚精,只觉口齿生香、神清气爽,自是赞不绝口。众人吃了两轮茶,那菊翁收下茶具,又有童子摆上一只紫铜香炉,片刻亭中便轻烟氤氲,有如玉阙仙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毒烟 此时斜阳西沉,一道弯月挂上枝头,园中渐渐晦暗下来。朱权抚须道:“骆将军,虽则你我不当私见,但足下乃是故友之后,倘若本王拒之千里,未免失却礼数。”骆玉书奇道:“莫非王爷与家祖相识?”朱权点了点头,叹道:“正是。唉,天末凉风,白发多时故人少。”顿了一顿,缓缓道:“当年四皇兄靖难克捷、得登大宝,方翰林因坚持不允起草即位诏书被诛十族,令祖亦在其中,想必你是知道的。”骆玉书道:“不错,这事是有的。” 朱权叹道:“四皇兄起兵靖难初时,姚少师便断定王师得胜之日,方翰林必不肯降,力劝皇兄饶他一命,皇兄业已答允。以皇兄对少师之言听计从,末了竟至食言,恐怕正学先生也是激切太过。”他口中所说的姚少师便是朱棣靖难第一功臣谋士姚广孝,正学先生乃是方孝孺之号。 骆玉书暗道:“宁王突然提起方先生之事,不知是何用意?”回道:“太宗皇帝当年开疆辟土、文治武功,自是难逢的圣主;正学先生不背故主、亡身殉节,亦不失儒者风骨。以方翰林之才,在太宗治下本当凤翥龙翔、前程不可限量,但其人如不追随建文帝而死,那他也不是方孝孺了。” 朱权摇头叹道:“读书人的倔强脾气一上来,可比那些舞刀弄枪的老粗厉害多了。当年皇兄对方先生不可不谓礼数备至,若非方孝孺当廷折辱皇上,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场。只可惜姚少师当年奉命留守北京,未能随行靖难,否则说不定可劝得皇上饶其一命。令祖同方翰林乃是至交,当在十族被诛之列,亏得他平日里与人为善,朝野上下竟无一人出首,故而逃过一劫。本王早年驻军大宁时便多闻骆少卿侠名,我随皇兄到应天后,曾邀令祖至舍下作彻夜之谈,彼此甚是相得。可惜令祖不久便即辞官归乡,本王亦就藩江西,自此不曾得会。”骆玉书见他与祖父有旧,不禁心下稍安,暗道:“既如此,宁王或许肯放施神医随我们走。” 朱权又道:“令祖厚德载物,倘若一心替朝廷效力,久后必登台辅。虽则他勘破世情,辞归故里潜光隐耀,不再过问这些俗务,却也另辟蹊径,从此武林中大大扬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知令祖一向可曾提起过本王?” 骆玉书道:“家祖数称王爷博识多通,足倾子建八斗之才,可为天下治学者师。”朱权笑道:“骆少卿谬赞太过。本朝自有宋潜溪、解春雨这等文章宗伯,区区朱权何足道哉!不过是老悖昏乱,待罪南昌罢了。嗯,犹记得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大军入了应天,我与令祖在舍间一番促膝长谈,朱某获益匪浅,嗣后常思奉教,可惜始终无缘再会。今日得见骆公后人,亦足大慰平生。” 骆玉书见朱权对祖父如此称道,倒似二人渊源颇深,心下暗自好奇:“爷爷虽常赞誉宁王才华超众,却从未提及与其旧日相识,不知是何缘故?”骆中原闲暇时颇爱同后辈讲述诸多好友生平趣事轶闻,倒非为了显示自己交游广阔,纯是生性豁朗使然,故而骆玉书、骆嘉言这些孙辈于其朋友故交也所知颇多,却不曾听说祖父与宁王亦有私交。他心中暗想:“似松筠道人这般旷达不羁的武林高人,按爷爷的性子该当整日不离嘴边才是,他老人家之所以不提道长名号,想是为了避免谈及对方当年行事亏负之处,顾全他人颜面;难道……难道宁王也是这般?”正自猜疑间,鼻中忽嗅到一股香甜之味,紧接着两眼一阵眩晕,四肢顿觉绵软无力,心中暗叫不妙,扭头望景兰舟时,只见他面色青白、额角淌汗,显然也已中毒。 只见施和浦浑身一震,手中茶杯哐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颤声道:“王爷,施某事主不忠、有负渥恩,论罪当死。这两位是王府的客人、当今武林泰斗的后人弟子,还望王爷高抬贵手赐予解药,放他二人去罢。” 宁王一张面庞在烟气弥漫中愈发模糊不清,只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们以为是本王做的手脚?”施和浦道:“王爷,难道这毒烟不是王府里的五蟆七烟粉?”朱权缓缓道:“不错,但本王并未命人在香炉中下毒。时照,你眼下觉得如何?”虞时照道:“王爷,这毒药好生厉害,我几乎提不起真气来。” 朱权沉声道:“你快去把鸣声叫来。”虞时照道:“此刻我等尽皆中人暗算,危在旦夕,时照不敢擅离王爷而去,请王爷另遣他人去寻范老。”朱权点头道:“言之有理。菊翁何在?”只见那侏儒老者自园外转入。朱权怕他也靠近中毒,喝道:“菊翁,你且休要进亭。”却不明言原由。 那老翁闻言止步,躬身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朱权道:“你作速前往斗室,替本王将范先生唤来。”那老翁应道:“是。”身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骆玉书心下好奇:“这老翁离我们尚有七八丈远,难道这毒烟威力如斯,竟连他也中了毒?” 此时暮色四合,那老翁身影静静立在池边,仿佛已与园中草木融为一体。宁王皱眉道:“菊翁,你可听见我说话么?”那老翁道:“听见了,请恕老仆不能奉命。”朱权道:“此话怎讲?”那老翁道:“范先生若来,老仆不是他的对手,如何还能成事?” 朱权默然半晌,叹道:“原来是你暗中动了手脚。阁下到王府侍奉烹茶非止一日,投毒之机数不胜数,为何直到今日方才下手?”那老翁道:“王爷世之雅士、千古风流,于我这厮仆杂役亦不失礼敬,老仆感恩至深,怎敢冒犯仙颜?我要对付的是在座这小子。”说着朝景兰舟瞪了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之色。 第一百四十章 百爪玄蜈 景兰舟闻言大为不解,暗道:“我与这老翁素未谋面,他怎会如此深恨于我?”朱权见状亦大奇道:“菊翁,你认得这后生么?”那老翁咬牙切齿道:“这黄毛小子乳臭未干,我又怎能识得?不过老仆和他师父仇深似海,有生之年未必能报,先拿徒弟开刀也好。” 朱权变色道:“你跟思过先生之间有甚过节?”那老翁惨笑道:“老仆跟顾东关之间的恩怨,岂是‘过节’二字所能尽言?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朱权道:“凡入我王府者,本王都派人查过你们的底细。阁下是鳌山派耆宿,论辈分尚是掌门人灵石道长的师叔,因与师门不和孤身流落江湖。承蒙尊驾不弃,甘愿委身王府充当仆役,实是委屈老先生了。” 那老翁笑道:“王爷说哪里话。老仆得尊上委以炊灶烹茶之任,此天下第一风雅事也,心下实存感激。王爷可知老仆在武林中的名号?”朱权道:“老先生法号长空,因尊驾轻功了得,江湖上还有个外号唤作‘长空一雁’。阁下进了王府之后,众人便只唤你‘菊翁’,以增茶事清致。”那老翁点头道:“不错,老夫正是鳌山派长空道人。我还有个俗家名字姓邢,双名一雁。” 在场诸人闻听此言无不大惊失色,施和浦道:“甚么?你是‘百爪玄蜈’邢一雁?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那老翁笑道:“嘿嘿,四十年前横行江湖的大盗邢一雁竟仍活在世上,诸位没想到罢?” 朱权皱眉道:“鳌山派虽属道门一脉,门下却是俗家弟子居多,灵石道人的师父宿双雄便未出家。阁下明明是宿双雄的师弟长空道长,又怎会是那恶名昭着的江洋大盗邢一雁?”那老翁恨恨地道:“鳌山派虽非名门大派,门下出了邢某这等人,又是甚么光彩之事?阖教上下自然不愿对外声张。不过长空道人就是邢一雁,邢一雁就是长空,如假包换。” 景兰舟暗暗吃惊,心道:“邢一雁居然没死?师父亲口说当年苦追他到贵州铜仁县江边的铜崖山,以重手将其震死在江滩,以师父的功力,对方怎能逃得性命?” 邢一雁瞧出他脸上困惑,冷笑道:“顾东关说他已亲手将我打死了,是不是?幸好我‘百爪玄蜈’命不该绝,鬼门关里转了一遭,阎王爷却不肯收容,将我送了回来。今日天可怜见,教我在这儿撞见大仇人的徒弟!” 施和浦忽道:“在下听闻那大盗邢一雁乃是中等身材,似与阁下体貌不符。”邢一雁怒道:“当年我在贵州被顾东关一掌击断脊柱,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得终身残疾,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几十年来受尽苦楚。”望着景兰舟恶狠狠地道:“你小子放一百个心,邢某若不慢慢炮制得你后悔生到世上,老子转跟你姓。” 朱权忽道:“菊翁,哦,该当称邢先生才是,阁下隐瞒身分入我王府二十余年,不知有何用意?”邢一雁冷笑道:“老夫自知一生作恶太多,当年思过先生要出手将我除去,本也无话可说;天幸邢某逃得一条性命,只是天下虽大,哪还有我容身之处?但凡武林中有一人得知我命尚存,顾东关决计放我不过,老夫思前想后,惟有投靠王爷一条道路可行。” 朱权叹道:“邢先生既是有心归隐,何不坚志琴书茶韵,与本王一齐终老田园,岂不美哉?今日你为争一时之气自曝身分,往后又当如何?”邢一雁笑道:“只要你们几位不说出去,又有谁知道老夫便是‘百爪玄蜈’?”朱权缓缓道:“你要杀我们众人灭口?”邢一雁叹道:“王爷向来待邢某不薄,我这也叫无计可施。” 朱权叹息一声,道:“本王年近古稀,死生之事本也不大放在心上,可惜死在一个烹茶杂役手里,固非我之所愿。”忽向邢一雁身后道:“鸣声,速将此人拿下。”邢一雁闻言大惊,回头一望,身后却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心知不妙,转身瞧宁王时,只见朱权凳下方砖陡然翻转,竟是块极大的活板,转眼间连人带凳没入地下不见踪影。 邢一雁忙飞身抢入亭中,只见地上石砖铺得严丝合缝,摸了半晌也不知方才宁王触动了甚么机关,正自又惊又怒之际,忽听后背风响,竟是虞时照自后一掌袭来,疾忙回身与之对了一掌。只听“啪”的一声,虞时照立在原地未动,邢一雁矮小的身子却径直飞出石亭,重重摔在池边。只见他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爬起身狞笑道:“中了五蟆七烟粉仍能运功发掌,虞先生果然是大国手,了不起,了不起!” 原来适才朱权等人同邢一雁交谈之时,虞时照始终一言不发,暗中将残留的一点真气积蓄丹田,只待瞧准时机奋力一击,不料邢一雁反应极快,竟未能暗算成功。二人双掌相交之下,看来虽是虞时照占了上风,但他已将仅存的少许内力消耗殆尽,此刻浑身绵软无力,便是个孩童也能将其一指戳倒;邢一雁虽被震开受伤,一时并无大碍。骆景二人及施和浦内力不及虞时照深厚,中毒之后功力尽散,难以如他那般聚积真气,眼见后者一击不中,不禁俱各失色。 邢一雁见朱权从暗道走脱,知顷刻间便会有宁王部下赶到,当务之急是先杀景兰舟报仇,但他既抓住顾东关的徒弟,心中早打定主意要好好折磨对方一番,又怎舍得施予其痛快一死?他心中暗自盘算:“宁王既已逃走,老夫尚在人间之事横竖是捂不住了,要不要留旁人一条性命?”心念一转,暗想:“‘河朔大侠’骆中原跟顾东关何等交情,顾老头既一心要对付我,骆家岂会坐视?老邢啊老邢,你寄人篱下多年,锐气都消磨尽了,当年一出手就是数十条人命,心中何曾犹豫过半分?”念及此处,不禁恶向胆边生,双手一抖,从腰间束带抽出一对寒光闪闪的蜈蚣钩,喝道:“今日你们都给姓景的小子陪葬,须怨不得老夫!”言毕纵身朝骆玉书脖颈钩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碧血天龙 景兰舟见情势危急,忙从怀中取出一颗骆应渟所赠的雷火弹,他未见识过这炸药威力,不敢任意施用,便依照雷畴天指点,只按下一格暗钮用力掷向邢一雁。邢一雁听来物风声甚急,左手举钩一挡,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闪过,手中钢钩竟被炸得粉碎,整条左臂血肉模糊,三根手指也被生生炸断。邢一雁一声惨呼,甩出右手蜈蚣钩直飞景兰舟胸口,此刻也顾不上甚么零碎折磨,只求立取顾东关徒弟性命。 施和浦见景兰舟躲闪不及,忙拾起脚边香炉瞧准钢钩扔出,不想他中毒后内力全无,香炉虽然沉重,邢一雁重伤之余掷钩力道却也非同小可,一炉一钩在半空相遇,蜈蚣钩固然被砸落在地,那紫铜香炉却反被撞向景兰舟胸口,在他当胸重重一击,后者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倒地。众人心下一震,转头望向邢一雁时,只见他左臂、胸口、脸庞都被溅出的钢钩碎片割伤,早已成了个血人。施和浦暗暗心惊,心道:“难道这就是霹雳堂的雷火弹?恁地厉害!” 邢一雁突遭重创,见左手已被炸得残废,不由得怒火中烧,嘶声道:“今日就算邢某死在这里,也要将你小子碎尸万段!”拔步径奔亭中而来。景兰舟中毒后又受重伤,已连扔雷火弹的力气也没,只得原地坐以待毙。骆玉书手脚发软,浑身几乎不能动弹,正自惶急无计,忽听园外一声长啸,有如鹤唳九天,余音尚未消绝,一道黑影已闪电般跃至亭中,一掌拍向邢一雁。后者忙奋起右掌相迎,只听一声惨叫,邢一雁矮小的身躯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摔落在水池边,口中鲜血狂喷,喝道:“范先生,你来得好快!” 几人扭头一望,来人正是范鸣声,只见他面无表情瞪视着邢一雁,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想害王爷?”邢一雁恨恨道:“王爷也是人,有甚么杀不得?若非我当年在顾东关手底受伤残废,何惧你们这两条护院之犬?”范鸣声动容道:“哦?你到底是甚么人?”邢一雁冷笑道:“说出来吓杀你这老鬼,老夫便是当年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大盗‘百爪玄蜈’!”范鸣声一脸茫然,道:“百爪玄蜈?没听说过。老虞,你知道这人么?”虞时照缓缓摇了摇头。他二人一生长于王府,丝毫不通武林事务,竟连千里独行盗邢一雁的名头都没听过。 邢一雁惨然道:“老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你待怎地?”范鸣声道:“念你在王府侍奉已几十年,我也不来杀你,你跟我去见王爷听候处分罢。”邢一雁笑道:“老夫适才犯上要杀王爷,还奢想能活命么?范先生,你是服过五蟆七烟粉的解药来的,是么?”范鸣声点头道:“不错,你休想再使甚么奸计。”邢一雁微微点头,向施和浦道:“施大夫,连你也觉得方才毒烟里只有五蟆七烟粉?看来我这碧血天龙炼制的药粉果然无色无味,连你这般精于解毒的大行家也察觉不到。” 范鸣声闻言面色一变,道:“甚么碧血天龙?”邢一雁笑道:“五蟆七烟粉是王府中最为厉害的毒药,老夫怕王爷和两位老先生随身带有解药,在里头另行掺加了点佐料。”说着从腰间取出只竹筒放在地上掀开筒盖,只见里头爬出七八条大蜈蚣,每条足有半尺来长、拇指粗细,躯干乌油发亮,两排细足却是鲜红如血,尽皆昂首挺须,不停发出嘶嘶之声,显得十分凶猛。邢一雁从地上拣起块碎石随手掷出,啪的一声将其中一条蜈蚣自中间一击为二,只见躯身断口处流出碧绿的粘稠汁血,观之令人毛骨悚然。 邢一雁嘿嘿笑道:“这是邢某在安南觅得的罕见品种,因其血色发绿而毒性猛烈,当地人唤作‘碧血天龙’,将绿血晒干制成药粉,便是现成的毒药。范先生,眼下你差不多也该毒发了罢?”范鸣声怒喝:“好奸贼!”正要再行攻上,身子忽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邢一雁哈哈狞笑道:“也是诸位命中该绝,王爷这回只带了你们几人到此,眼下别院之中还有谁是老夫敌手?” 背后一个声音忽道:“邢老前辈,天有不测风云,话可别说得太满。”邢一雁回头惊望,见一脸戴面具的怪人站在身后,手握一柄长剑,剑锋泛着绿油油的碧光。 邢一雁惊道:“你是甚么人,怎会拿着王爷的青锋剑?”那人笑道:“此剑多年未曾饮血,不想今日甫一出鞘,便要试取‘百爪玄蜈’性命。”邢一雁冷笑道:“装神弄鬼、胡吹法螺,老夫倒要试试你有几斤几两!”突然就地一滚,拾起被香炉撞落的单钩,斜刺里抹向那人小腹。那人长剑轻舒,叮的一声将他蜈蚣钩一削两段,继而剑势不衰,一剑在邢一雁肩头刺了个血洞。 邢一雁惨呼一声跃开数尺,道:“王爷的青锋剑果然举世无匹,你若非仗着手中宝剑,不是我的对手。”那人笑道:“那也未必。邢前辈,你身上已受多处重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阁下还要继续跟我斗下去么?”邢一雁恨道:“你怎会不惧我的碧血天龙之毒?”那人道:“山人自有妙计。邢前辈,你还是束手就禽,乖乖跟我见王爷去罢。” 邢一雁冷笑道:“我虽胜不过你,难道你以为这般容易就能捉住老夫?”脚下一晃,向园外疾奔而出。那怪人一声清啸,自后一剑刺向他背心,眼见便要攻到,邢一雁腰身一扭往旁滑开,将好躲过这剑。那人剑招急变削他后颈,邢一雁脚底走个之字,又是轻巧闪开。景兰舟惊道:“蜈蚣迷踪步!”邢一雁笑道:“小兔崽子倒也识货,是顾老头告诉你的么?”那面具怪人接连抢攻数招,都被他以极诡谲的步法躲开,腾挪闪跃间便像条蜈蚣蠕动爬行一般,身形极是灵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寒萼玉蔻 范鸣声见这戴面具的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自己带走的祝酋,心中不禁好生纳闷。他原本将后者关在宁王书房,房中有秘道直通花园石亭,秘道两端皆系有铜铃,一旦机关发动便能出声示警。他听见书房铃响,知道园中出事,忙钻入秘道接出朱权,得知邢一雁在香炉中下毒要害众人,那五蟆七烟粉的解药就放在宁王书斋,朱权当即服药解毒。范鸣声见祝酋周身要穴被封,分毫动弹不得,绝无可能危及宁王,便也服下一剂解药匆匆赶到园中来救虞时照,以他轻功之高,这些自也是转眼间事;不料邢一雁暗中在香炉里下了其他毒药,范鸣声亦未能幸免,眼见对方便要得手,不知怎地祝酋竟会穴道尽解,突然现身面前。 虞时照在旁见祝酋数击不中,已知邢一雁轻功远在对方之上,只恨自己和范鸣声身中剧毒不能运功,否则只须一人出手,对方焉能脱身?他却不知对方这“蜈蚣迷踪步”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轻功,当年顾东关在后穷追不舍,犹须使尽全力方能不被甩脱,此时邢一雁一身武功虽因脊骨未愈、腰背畸形而大打折扣,脚下却因身材矮小之故变得更加灵活轻捷,一套蜈蚣步法施展开来实是矫若灵蛇、神出鬼没。祝酋出手如风,又是连攻数剑,非但无一得手,反而越追越远,不禁轻叹一声,停步收剑道:“邢前辈的蜈蚣迷踪步果然独步天下,在下远远不如,你走罢。” 邢一雁接连为虞范二人浑厚掌力所伤,又遭雷火弹重创,虽仗着一身绝顶轻功苦苦游走支撑,却也几至强弩之末,听了祝酋之言心中大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冷笑道:“既如此,老夫不多奉陪了。”飞步奔出花园,只觉两眼发黑,几乎便要摔倒在地,强忍着喉头一口鲜血,提气纵身跃出院墙。 祝酋上前拾起香炉,将里头剩余的沉香木粉尽数倒入池塘。范鸣声瞪着他道:“是何人替你解穴?”祝酋笑道:“范先生的大悲手独步天下,谁能轻易化解?只因在下年少时练功走火,致使真气逆行、经脉易位,周身穴位比常人都偏了少许,先生才未能将在下穴道封死;饶是如此,几乎也要了祝某半条性命。”众人听了将信将疑,暗道:“练功走火到了经脉逆转,居然还能不死?从未听说世间有这等般奇事。”但祝酋被范鸣声点了周身大穴乃是诸人亲眼所见,范虞二人知朱权不会武功,决无可能助其解穴,心中实想不通对方是如何脱困,更不解祝酋何以不惧“碧血天龙”之毒。 祝酋猜到众人心思,笑道:“诸位面露疑色,定是在想在下为何没有中毒;我若不说个明白,恐怕你们要疑心祝某是‘百爪玄蜈’的同谋了。施大夫,你可曾听过‘寒萼玉蔻’这种奇药?”施和浦变色道:“寒萼玉蔻乃古籍中所载解毒圣药,当年本门纪老师祖觅求半生尚且一无所获,难道祝兄弟竟据有此宝?”祝酋笑道:“不错,这是祝某在云南丽江府玉龙山中费尽千辛万苦寻来,只须含一粒在口中,便能百毒不侵。” 虞时照皱眉道:“你为何会持有王爷宝剑?王爷眼下人在何处?”祝酋道:“虞先生大可放心,王爷万金之躯,在下怎敢对之不敬?我一见范先生匆匆离去,便料定他要糟糕,‘百爪玄蜈’何等狡猾,怎会只在香炉中下五蟆七烟粉这等王府中常备的毒药?其中定然另有奸谋。”范鸣声闻言默然不语。 祝酋笑道:“两位老先生不识那邢一雁的底细,自难防范他的毒计。祝某当时虽可一走了之,但在下既已答应助骆兄和景兄相请施大夫出山,怎可半途而废?于是我便和王爷做了个交易。”虞时照奇道:“甚么交易?”祝酋道:“我告诉王爷范先生此去必定凶多吉少,祝某愿替王爷出手打发了‘百爪玄蜈’,只求王爷准许施大夫暂离王府,前往治伤。” 虞时照哼了声道:“王爷答应了你的条件?”这一句却多少有些明知故问。祝酋笑道:“王爷见祝某说得不无道理,当即依允了在下所请。但邢一雁一身武功数十年前便已横行江湖,祝某不敢担保是他对手,便请王爷将随身佩带的青锋剑暂借于我,有此神兵在手,我便不惧他的蜈蚣双钩。王爷闻言未有分毫犹豫,当即慨然赠剑,这份大智大勇实非常人所及。” 身后一人忽道:“祝兄弟,你夸得我也够了。”众人扭头望去,见朱权笑吟吟地站在园门。范虞二人惶然躬身道:“我二人护卫王爷不力,实乃死罪。”朱权道:“你我之间何必言此?祝老弟,你先给他们解毒罢。” 祝酋从怀中取出个两寸见方的薄桑皮纸包道:“这是‘寒萼玉蔻’磨成的药粉,几位只须挑一点放在手背,吸入鼻中便可无恙,我先前已替王爷解了毒了。”众人依言而行,只觉一股清凉之意直透入脑,转眼间便觉内力凝聚丹田,运功皆无滞碍。祝酋至朱权身前,跪地双手捧上青锋剑道:“多谢王爷赐剑斩妖除魔,此刻物归原主。” 宁王接过宝剑,叹道:“本王用人不察,以致诸位身犯险境,朱权在此谢过。大丈夫言而有信,施大夫,你便跟他们走一趟罢。”又转向骆玉书道:“还请拜上令祖骆公,就说我朱某人不胜思怀尊颜,心中驰念难已,渴仰来日一见,以叙旧谊。” 骆玉书微一迟疑,拱手道:“承王爷眷念,晚辈定当代为致意。”朱权道:“几位屈尊枉驾到此,本应多待几日,只是救人如救火,本王也不敢多留诸位。府中又出了这样的事,朱某少不得要花力气清理门户一番,只好等施大夫手到病除归来之日,再设宴替几位庆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 施和浦道:“王爷,你……你真的放我走?”朱权道:“施大夫,你乃本王幕宾,怎说的好似王府囚犯一般?此行倘见到尊师,还望转述朱某思慕之情,如蒙尊师不弃,便请至寒舍一会。”施和浦心中激动不已,诺诺连声。朱权道:“本王俗务羁身,请恕少陪。时照,叫薛忠来送三位客人和施大夫出门。” 虞先生出园领了那老仆忠叔过来,几人拜辞了宁王,正要往东出园,朱权忽道:“薛忠,你真是年老颟顸,怎好带客人从偏门走?”薛忠闻言一惊,战战兢兢地道:“老奴糊涂,王爷恕罪。”转头带四人向南出了别院正门,旋即将朱漆大门紧紧阖上。 四人行出数里,景兰舟长吁一口气,笑道:“今番虽有几分波折,总算请到施大夫出马,骆师姐吉人自有天相。”骆玉书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祝兄弟,莫非你早就认得王爷么?”他见适才宁王有意不让他们穿过东院,多半是怕被外人见到树海。后者当日在桐柏山被无为宫救走,此刻竟在宁王府中现身,只恐朱权同无为宫十之八九也脱不了干系;又想到宁王特意嘱咐不让手下揭开祝酋面具,诸般蛛丝马迹皆指向二人或许相识,便向其发问试探。 祝酋此时已然除去面罩,笑道:“我自然认得王爷,可惜王爷不认得祝某。两位一听到王府中藏了个叫甚么树海的鞑子便如此吃惊,这人到底是谁?”骆玉书听他张口便推得一干二净,皱眉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是我在边关认识的一个蒙古朋友。”他不愿在施和浦面前多谈此事,以免后者卷入风波。祝酋闻言一笑,也不多问。 骆玉书见祝酋行事虽处处透着诡异,但此次能将施和浦平安带出王府,其人确是居功至伟,若非对方及时出手,非但在场诸人尽皆性命难保,景兰舟下场更必惨不堪言,念及此处,心下便即释然,笑道:“祝兄一诺千金、守信重义,大恩不言谢,骆某今日欠你一条性命。”景兰舟笑道:“景某倘若落入‘百爪玄蜈’手中,只怕要死上好几回,如此说来,我欠祝兄之命不止一条。”众人闻言大笑。 施和浦道:“祝兄弟,原来你武功如此高强,可骗得我好苦!”祝酋握住他手道:“施大哥,你我苔岑之交、一见如故,小弟虽向你隐瞒身分,胸中实无二心。我是怕大哥知道了我的来历,便难与小弟放浪形骸、煮酒言诗了。”施和浦奇道:“此话怎讲?” 祝酋叹道:“小弟是无为宫的护法尊者,大哥的仇家又恰巧是本教长老,我怕大哥疑心小弟接近你是不怀好意。”施和浦哈哈一笑道:“祝兄弟,你这便瞧不起我了。你我义气相投,难道施某就交不得无为教的朋友?”祝酋笑道:“大哥说得是,是小弟拘俗了。”两人四手紧握,相视一笑 骆玉书见施祝二人情义甚笃,心下不由想到义兄罗琨,暗道:“此二人均是重情重义的好汉,正所谓知音难觅,不当以正邪之分一概而论,实在难得。惜哉!今不见羊叔子、陆幼节之雅量逸情,诚古风之难追也。”笑道:“这回不用松筠道长出面便请出了施大夫,倒省去他一番气力。不过依在下愚见,明日长生宫之约仍是要赴。”景兰舟道:“不错,请到施大夫只可说初有小成,要找林前辈想来仍颇不易;道长武功盖世,他既肯出手相助,那是再好不过。” 骆玉书沉吟道:“‘蝰蚺神君’及管长老皆非易与之辈,但松筠道长既是后者至交好友,他如肯替我们说话,管前辈想必不会为难我们,倒要提防游天悟在暗中下毒。”祝酋摇头道:“管墨桐欲夺《药鼎遗篇》,岂肯因道长之故善罢甘休?这事没那么简单。”骆玉书点了点头,问道:“施大夫,不知尊师到底在何处隐居?”施和浦道:“我只知恩师现在苏州,藏身于太湖七十二峰,至于他老人家到底住在何处,只有到了那儿慢慢再找。” 三人听说林岳泰竟在苏州,不由皆是一怔。景兰舟自幼长在南直,知那太湖巨泽横跨两省、地连三府,烟波万顷一望无际,实不下洞庭、彭蠡,更兼沿湖群山环峙,故有太湖七十二峰之说,要在其中搜寻区区一人,实不啻大海捞针,愕然道:“太湖中千峰万屿,若真无半点头绪,怕不要找上数月,这却有些难办。”施和浦愁眉道:“非是施某有心隐瞒,恩师为了躲避师叔,连我也不知他老人家定居之所,只知是在太湖隐居。” 骆玉书微一沉吟,道:“无妨,既知林前辈人在太湖,慢慢去找便是,舍妹的伤势一时半刻也还支撑得住。”景兰舟心道:“若能让无为宫举众相助搜寻,倒可事半功倍,只是这一来管墨桐也必得悉,却恐反害了林前辈。”心中忽而一凛,暗道:“我竟如此想再见冼姑娘一面么?” *** 四人说话间回到南昌客栈,顾青芷迎上来道:“你们如何去了这么久?这位可就是施神医么?”施和浦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是……”骆玉书道:“施大夫,这位是江夏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施和浦闻言一惊,道:“久仰,久仰。”也不知是说久仰其父大名还是顾青芷本人。 骆玉书又替他引见了岳素及赵扬,赵扬拱手道:“景少侠、骆将军,恭喜两位马到功成,从王府请得施神医相助;小人连半分力气也不曾出,实是惭愧之至。诸位之后要寻林老前辈,赵某本也当随侍效命,只是在下本领低微,又有马场帮务未了,只恐反而拖累几位,故而小人斗胆请辞,将往湖广同章堂主会合。”骆玉书道:“相聚不到两日,赵兄怎就要走?”赵扬笑道:“几位大功告成,小人多留也是无用,况我尚有公事在身,理应速寻堂主复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遇强敌 景兰舟道:“赵兄千里驰援、义气深重,能交到阁下这个朋友,实是我等之幸。兄台何不等到明早再走?”赵扬笑道:“少侠无须客气。几位皆乃超世之才,遇事迎刃而解,本就不须旁人帮忙;章大哥派我前来,原想试试通辽马场能否在王爷跟前说得上一两句话,如今王府未加阻拦,自是再好不过。在下走惯了夜路,无谓多耽一晚。”景兰舟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加多留,拱手道:“既如此,今日便和兄台暂且别过,他日与君重会,复当把酒言欢。” 顾青芷问道:“你说去湖广找章堂主,他莫不是要去霹雳堂么?”赵扬点头道:“章大哥在应天蒙雷堂主仗义援手,正要去江夏一并拜候顾堂主致谢。”顾青芷笑道:“爹爹见了章大哥脾气性子必然欢喜,他二人定聊得来。”当下赵扬别过众人,连夜直奔武昌去了。 岳素对祝酋笑道:“不想你这书生出马,果然手到拈来。”施和浦已知二女不晓祝酋身分,闻言也只一笑。骆景二人心想“百爪玄蜈”之事多说无益,也都绝口不提。其时天色已迟,众人草草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休息不表。景兰舟日间虽为邢一雁所伤,但他内力深厚绵长,调息一晚已无大碍。 次日六人在客店用毕早膳,岳素忽向众人道:“我今日便要前往拜会宁王,不如同各位就此分别。”顾青芷急道:“岳姐姐,你也要走么?”岳素笑道:“傻妹子,我原只说瞧瞧这事上能否助你们一臂之力,现今几位已请到施大夫出山,咱们还一直黏着不放么?” 顾青芷见她虽说得在理,但二女性子投缘,自是不舍分离。岳素向诸人拱手道:“我这趟谒见完王爷便要北归,听说你们尚要在南昌另候一位武林前辈,只盼异日有缘,再同诸位相见。” 祝酋忽道:“岳姑娘,你先前答应带我进王府里头一开眼界,可不能够食言。”岳素笑道:“施大夫人已在这儿了,王府还有甚么好瞧?”祝酋道:“久闻王爷府中收藏了几幅南宋李唐、赵孟頫的字画真迹,祝某若能有幸一睹,此生了无憾矣。” 岳素只当他耽爱书画成痴,道:“你若真的想去,须答应我几件事。”祝酋道:“姑娘若肯玉成,在下无所不允。”岳素道:“王府不比寻常之处,你进去后须得牢牢跟在我身边,不可随意走动,也不能随便张口说话。”祝酋道:“这有何难?小生从头到尾装聋作哑便是。” 岳素笑道:“那倒不必,问你话时,你小心应答便是。我本想说你是跟我一道从京里来的,但你是南昌本地人氏,怕王府里有人认得你,你就说是我的远房表兄罢,眼下也在替义父做事,这便没甚么破绽了。”祝酋喜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岳素笑道:“既如此,你随我走一遭罢。” 骆景二人想起当日祝酋声称自己接近岳素是为混入王府,以打探锦衣卫联手宁王对付无为宫的消息,但二人眼见宁王府或与无为宫互通往来,朱权更是多半认得祝酋,后者这说法便站不住脚。骆玉书心道:“倘若宁王真和无为教一路,马顺等人找王爷对付无为宫,岂非与虎谋皮?”但施和浦既已请到,当下头等大事是找出他师父林岳泰替堂妹治伤,一时也无暇理会锦衣卫同无为宫这些纠葛。 施和浦却不知其中内情,他昨夜与祝酋交谈,只当他又要潜入王府刺探消息,叮嘱他道:“祝兄弟,王府守卫森严,你凡事务要小心。”祝酋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跟着岳姑娘,出不了甚么岔子。”施和浦见他昨日同宁王及范虞二老都照过了面,虽说当时戴着面具,然只区区一晚之后竟敢复入虎穴,实也太过胆大,不禁暗暗忧心。 岳素叫伙计从马厩牵过了枣骝马,对顾青芷道:“我回去路过开封若是得空,一定去看望你的骆姐姐。”顾青芷闻言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四人别过岳素及祝酋,施和浦道:“我们现在出发去西山,恰能正午时分赶到那儿见松筠前辈。”当下几人稍作收拾,动身出城望西而去。 那西山在南昌往西三四十里外,地跨数县,连属三百余里,山势嵯峨雄奇,岩岫四出、千峰北来,是南昌府第一个幽胜景致所在。宁王早年于西山缑岭营建道观,得朱棣赐匾额“南极长生宫”,先后同西璧、九阳两任天师于此谈经论道,直至上年九阳真人张懋丞仙逝,其孙元吉以幼年继任天师,轻易不离天师府,朱权自后便罕至此处,只留几个火工道人打点日常。 骆玉书等赶到缑岭东麓殿前恰是正午,只见观门大开,四下甚是安静。景兰舟道:“不知道长到了没有,我们进去看看。”四人踏进南极大殿,见里面空荡荡地不见人烟,施和浦喊了两声也无人应答,奇道:“这里平日有几个道僮看护,不知去了哪里?” 骆玉书微微皱眉,站在三清像前低头凝听片刻,忽道:“偏殿有人!”四人飞身抢入西首璇玑殿,一瞧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松筠道人以一敌二,正与松竹二老站在偏殿中央苦苦比拼内力。松筠双手分别同二老单掌相抵,三人皆纹丝不动,各自头顶隐隐冒出白气,情形望之凶险万分。松竹二老虽各空出一手,但二人全身内力皆聚积在同松筠相抵的掌心之上,另一条手臂已是形同残废,连抬都抬不起来。 当此之时,只须任谁上前轻轻一剑便能结果二老,但骆景二人皆知松筠极重同门之情,必不愿伤及二老性命。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骆玉书以剑尖真气疾点陈郁松后背神道穴,景兰舟以凌鹤指点李竹良背心至阳穴,二老哼都没哼一声,双双瘫倒在地。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九阳天师 松筠见状也吃了一惊,当即掌力疾收,叹道:“二位师弟,我早说是与旁人在此有约,非为追踪你二人而来,你们为何不信?”陈郁松望了眼骆玉书等人,苦笑道:“我二人命该如此,今日要杀要剐,任凭师兄处置。”松筠摇头道:“我杀你们作甚?你们把红莲尊者藏到哪里去了?”李竹良冷冷道:“要找鉴胜和尚那是休想!” 松筠怒道:“你们为偷学先天功,竟连师叔的下落也不管不顾?”陈郁松道:“张师兄这话从何说起?我二人捉走鉴胜,不正为逼问他师叔的事么?”松筠冷笑道:“原来如此。这和尚可曾招供么?”陈郁松道:“你又不是不知红莲尊者的脾气,哪有这般容易?” 施和浦听了一会三人说话,双目凝视松筠半晌,忽道:“你……你……”松筠一眼望见前者,道:“咦?贫道尚未露面,你们居然已从王府请到了施大夫出山,妙极,妙极!范虞二人不曾出手阻拦么?” 只见施和浦满脸惊诧之色,愕疑道:“这……这怎么……不……决不会……”松筠笑道:“施大夫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施和浦颤声道:“我……我认得你,你……你是上清宫九阳天师。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此言一出,骆玉书等三人俱皆大惊,景兰舟道:“前辈,你……你是正一派张九阳大真人?”松筠捋须笑道:“不错,贫道正是龙虎山四十五代天师九阳子张懋丞。”骆玉书道:“但……但前辈明明去年已羽化登仙,朝廷当时亦下令敕葬建祠,这……这个……晚辈实在不明。” 松筠哈哈一笑,对四人道:“几位可是疑心老道是人是鬼?诸位放心,贫道正是九阳子,我仍是好好地活在世上,并未逝世归天。”顾青芷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弄糊涂了。” 松筠微微一笑,道:“几位可知天师这个位子,并非人人都能坐得,你骆少侠或许可以,景少侠便万万不行。”景兰舟奇道:“哦?愿闻其详。”松筠叹道:“贫道于宣德二年嗣教,在此之前可谓云淡风轻,每日学武练剑、书画文章,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可自我接任掌教天师一职起,终日便为入觐、授箓、建醮、讲道、修书诸般俗务所累,但觉孤舟一叶随波浮沉,再无一天闲散时光。骆少侠奋武边关、忠慎勤勉,想来能够胜任这份差事;景少侠虽是一般地年少有为,但你性子同老道相近,天生不爱受管束,这就或为难能了。”景兰舟笑道:“道长说得极是,这些事我光是想想便已大为头疼,若要亲力施为,真不知该当如何烦恼。” 骆玉书迟疑道:“莫非前辈不堪俗务羁扰,便作假死之计以求置身于外?”松筠笑道:“少侠果然聪明非常。老道托称病逝后无事一身轻,四处云游访友、吟诗作画,这一年来可谓快活胜似神仙。只是正一教大真人羽化归天,朝廷照例要下诏褒祀,此举却是犯了欺君大罪,是以这事向外绝密不宣,只为极少亲朋所知;今日既被施神医认出,四位俱是侠义之士,还望能替老道严守这个秘密。”四人闻言忙连声应允。 顾骆二人想起当日太白顶上松筠讲述同骆中原交手一事,此刻方恍然大悟为何他不好光明正大上门挑战,事后又不能久留陕边,皆因对方身为天师一脉,难以为江湖之事抛头露面,就连义兄罗琨也不知其真实身分。 李竹良冷笑道:“皇上册封你执掌天下道事,你却跟白莲教过从甚密,好一个法貌威严的张天师!”松筠沉声道:“我龙虎山与无为宫素有渊源,这事传出去是灭门覆教之祸,李师弟何必拿此开玩笑!”李竹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松筠接着道:“我三人当年拜龙虎山四十三代天师耆山真人为师,恩师永乐年间仙逝之后,便由西璧师叔继续传授我们武功。师叔生性恬冲静泊,亦不喜为天师府诸般缛节所累,宣德年间同样假托仙游隐去,从此游山玩水、浪迹人间,只每年正旦回一趟上清宫看望我等至亲弟子,年年皆是如此,从无例外。不料师叔归隐第五年上,我等自初一候至元宵,始终未见师叔归来,自此他老人家便音信杳无,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骆玉书皱眉道:“彼时宇清真人年事已高,会不会寿限已至、在外身故,是以不及回山?”松筠叹道:“我们也不是没想过此节,但师叔一身先天无极功已臻化境,上年新岁与我等共度佳节之时尚且面色红润、步履轻捷,绝无大限将至之兆,以师叔这等内功修为,要说突染恶疾,似也不大可能。况且师叔早在北真观建好生坟,嘱咐待其天年终尽后归葬于此,怎会忽如断线风筝般失了联系?我们几个师兄弟商量来商量去,都认定师叔是在外遭逢变故,才会这么多年来音问隔绝。” 陈郁松缓缓道:“不错,那日在江边我们偶然撞见红莲尊者会使先天掌,这是我龙虎山不外传的道家绝学,他一佛门弟子又由何处习来?因此我和李师弟疑心鉴胜和尚同师叔失踪有关,才出手抓走他拷问此事。” 松筠哼了声道:“你们抓走鉴胜和尚,是真想打听师叔的下落,还是只想威逼鉴胜交出先天功的秘笈?”陈郁松道:“师兄不过占了天生姓张的便宜,大家同是一师所授,为甚么我们这些外姓弟子不能练混元功和先天功?”张懋丞乃张宇初、张宇清胞弟张宇珵之子,因而耆山、西璧两任天师非只是他师父师叔,还是他的伯父。 松筠叹道:“武林中派别门户之见自古有之,一时难以卒除,张某虽亦觉此中颇有弊端,却不敢轻易违背先人定下的规矩。两位师弟与我自幼同门学艺,情若手足,若非门规所限,贫道又怎会敝帚自珍?” 第一百四十六章 被困 李竹良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怕我二人的武功胜过你这掌门师兄!”松筠摇头道:“李师弟,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也罢,二位师弟如能从鉴胜处问出师叔下落,我当面禀师叔,求他准许传授先天功给两位;如若师叔已然……已然不幸,只须能寻得他骸骨归葬,张某也愿将先天无极功心法交出,凭你们自行修习。” 松竹二老浑身一震,齐声问道:“此话当真?”他二人皆自幼修习正一派丹脉内功,前番抓走鉴胜原是想逼问先天功的修练法门。松筠缓缓道:“两位师弟,西璧师叔非但是我师门长辈,更是贫道的血脉至亲,难道我能眼看着他生死未卜、魂游方外?”二老闻言各自默然不语。他师兄弟三人皆拜耆山子张宇初为师,但张宇初于永乐八年便即去世,其时三人年纪尚轻、所学犹浅,之后一身功夫多由师叔张宇清传授。西璧子为人宽和谦冲,颇为龙虎山众门人所爱戴,松竹二老对这位师叔也向来礼敬有加,此刻听了松筠之言,想到自己掳走鉴胜只为追问先天功心法,对师叔下落竟全不关心,不禁暗自惭愧。 陈郁松微一沉吟,道:“红莲尊者在我们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仍是守口如瓶,不肯交代他是从何习得先天掌,只怕师兄去了也问不出甚么来。”松筠道:“眼下他人在何处?”陈郁松道:“我们将他藏在葛仙峰一处山洞中,师兄若信得过我二人,我带你去寻他。”松筠喜道:“快领我去!” 顾青芷急道:“怎么,你要替这两人解穴?要是他们出尔反尔怎么办?”骆玉书亦劝道:“前辈,此事尚须斟酌而行。”在场诸人以武功而论固不惧二老脱困后反戈一击,但二人一旦穴道得解,要脚底抹油却并非难事。松筠笑道:“我这两位师弟虽向来跟贫道不对付,但他二人亦是一代宗师,讲话从不食言。骆少侠、景少侠,你们给他们解了穴罢。”骆玉书知松筠要替二老解穴易如反掌,他向二人出言相求,那是给足了自己和景兰舟面子,当即答应道:“道长既如此说,晚辈自当奉命。”当下同景兰舟出手解开了二老穴道,陈郁松哼了声道:“你们都随我来。” 诸人跟着二老离了长生宫,向南纡徐行了数里,到了西山梅岭边的葛仙峰脚下,该峰相传是葛洪修仙之所,风景颇为秀丽。一行人爬到半山腰,陈郁松领众人离了山路,穿过片半人高的长草丛到得一处崖脚,搬开一垛堆好的干草树枝,露出个不到一人高的洞口。松筠见状失笑道:“亏你们找得到这个地方。” 七人进了山洞,里头竟是蜿蜒曲折、延展颇深,诸人起初尚能直立,数丈后便须猫腰行走,四下几乎昏暗得目不见物。骆玉书等见这山洞极是迂回,不禁感叹二老行事谨慎,将鉴胜和尚藏于如此隐蔽之处,任凭他如何放声叫喊,洞外之人也难听见。二老领着众人又转过一根石柱,李竹良忽叫道:“咦!红莲尊者人呢?”迈腿抢上两步,他个子较旁人高出一头,一不留神额角重重撞在洞顶石棱之上,饶是他内力深厚,不禁也痛得眼冒金星,一时却也无暇理会,惊道:“师哥,这和尚怎地不在了?” 陈郁松掏出火褶吹燃一照,只见鉴胜踪迹全无,不由也大为惊异,暗想自己先前明明将其点了穴道绑在洞中,他二人早检视过山洞四处并无其余出口,遮掩洞口的枝草也没翻动过的痕迹,对方如何能消失不见?心中大惑之下,一时不禁沉吟无语。 顾青芷见状怒道:“臭和尚根本就不在这儿,你俩故意引我们到这个地方,装模作样给甚么人看?”陈郁松冷笑道:“我领几位到这儿来作甚?老夫若想脱身,来路上有的是机会。这洞中地势如此狭小,我二人夹在当中怎生突围?”顾青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忽听洞门口一声天崩地坼般巨响,连地面都为之微微震颤。众人心中一惊,纷纷抢步向外奔去,只见五尺来高的洞口已被一块巨石堵得严丝合缝,几乎连光亮都透不进来。李竹良怒喝:“是甚么人在外头搞鬼?”只听洞外一人道:“此山既为葛洪仙人修道之所,诸位便也在这洞中修他个十年八年,通通得道升仙罢!哈哈!”声音十分熟悉。骆玉书同景兰舟对视一眼,惊道:“马顺!” *** 却说骆玉书等一行人被马顺设计以巨石机关困在山洞之中,陈郁松皱眉道:“我们将鉴胜藏得十分隐秘,你如何能够找到?”马顺在洞外笑道:“以两位的武功,马某自问没本事在后跟踪而不被发觉。幸好我锦衣卫耳目甚广,有人见到两位将鉴胜大师带上葛仙峰,下山时却只你二人,故而猜到两位将鉴胜大师藏在山中。” 陈郁松奇道:“此处峰岭连绵、草木深密,你居然能将鉴胜和尚找出,果然有些手段。”马顺笑道:“愧不敢当,这全要归功于本卫畜养的川东猎犬。此狗嗅觉远胜寻常犬种,只要给它一闻鉴胜大师穿过的衣物、用过的器具,便是掘地三尺也能将人找到。”他二人内力充沛,在山洞内外隔着一块巨石说话,两头声音听来仍是清晰入耳。 陈郁松叹道:“原来如此。你们将鉴胜救走后又将洞口依原样掩上,诱骗我等一行进洞,真也煞费苦心。”马顺狞笑道:“要用这么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可着实费了马某不少心思,几位在里面的滋味不错罢?”原来他将鉴胜和尚救出后,忽然一眼望见这大山石卧在山洞对面的土坡上摇摇欲坠,离洞口距离不远,心中不由生出一条毒计。他与手下前后算计多时,吃准大约撬动何处方能使这大石恰好滚下堵住山洞入口,又在坡上以软木铺设轨道,确保巨石滚落中途不会偏离方向,果然一击成功。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绝处逢生 马顺见今日一举除去诸多强敌,心中不禁得意万分,细听洞中再无动静,知诸人定是在寻思如何逃生,笑道:“诸位还是省点力气为妙,几位仗着武功高强,便以为能推开这巨石脱困么?眼下除非神仙下凡、罗汉转世,方能救你们出来。” 此时洞内众人果正在尝试运功推动巨石,该处洞口地形细长狭窄,仅可容身一人;七人此刻为求逃生,只好抛下前嫌同心协力,前后站成一排,后一人双掌搭在前一人背心,各将内力向前传去。洞内七人中有五人是当世顶尖高手,施和浦与顾青芷虽功力稍弱,亦非泛泛之辈,七人内力合成一处已可说是震古铄今,但那山石实在太过巨大,也不知有几万斤重,众人合力之下仍是纹丝不动。 七人中以松筠内力最强排在队首,他见耗尽全力也推不动巨石,叹道:“大家都收功罢,勿要白费力气。”六人闻言默默撤掌,左右环顾洞中,四下尽是一片幽暗,仅一点火褶亮光隐约映出众人忧心忡忡的面庞。 李竹良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当年张师兄若肯将先天功传于我二人,今日未必推不动这破石头。”陈郁松皱眉道:“李师弟,现在说这些有甚么用?眼下大伙儿一齐落难,想办法逃出生天才是正经。”李竹良怒道:“你又不是不知,这山洞没有其他出口,如何逃得出去?” 骆玉书道:“两位前辈稍安勿躁,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不妨再找找看。”李竹良冷笑道:“这山洞虽说不浅,拢共也就这么大点地方,你还能找出甚么花来?”骆玉书并不答话,拿起火褶向洞内走去,一路借着火光仔细查看四壁地面。一旁六人不解他此举有何用意,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他身上。只见骆玉书细细检视洞中每一寸石壁泥土,忽在一处角落蹲下,向六人招手道:“你们快过来看!”众人过去一瞧,只见该处杂草菌菇丛生,远较洞中他处地面为密。 李竹良不屑道:“这些蘑菇有甚么好瞧?谁知道有没有毒。”骆玉书笑道:“就算这些蘑菇可食,也不够咱们这么多人吃啊。但此处菌草茂密,显是土壤远较他处肥沃,地下说不定有水流。”伸手在地面随意一挖,果然该处泥土十分潮湿松软。 陈郁松问道:“地下有水又怎么样?”骆玉书道:“葛仙峰山脚有河,山中地表之下说不定也有暗河流通,咱们既推不开巨石,惟有瞧瞧能不能挖条地道出去了。”他在关外带兵数年,素来精研行军打仗的方略,于山势地貌之学亦是所知颇深。 李竹良喜道:“这法子好,咱们先前怎没想到?”当下众人各自在附近地面挖掘泥土,有些地方挖下数寸便是岩石,有几处却开掘颇深,土壤也愈来愈湿,翻出了不少蚯蚓甲虫,看得顾青芷一阵鸡皮疙瘩。又往下挖了约莫半尺,那几处也都触到了硬石,李竹良骂道:“这法子不管用,下面到处都是山石!” 骆玉书俯身举火褶仔细查看,见地面石缝中潺潺淌出一股细流,喜道:“这下面有泉水!李前辈,劳烦借你的算盘一用。”李竹良奇道:“干甚么?”仍将铁算盘递给了他。骆玉书用铁算盘敲了敲地面,声音听来颇脆,喜道:“这地面并不很厚,下头便是岩泉,说不定有河道通到外面。”原来李竹良的磁铁算盘十分沉重,敲打之下方能听声分辨岩层厚薄,骆玉书佩带的长剑及顾青芷的镔铁双环等兵器皆嫌太轻。 众人屏息凝听,地下果隐隐传来哗哗水流之声,不禁都心中大喜。李竹良道:“让我来!”取过铁算盘向下用力一砸,只听咣的一声火花四溅、石屑飞扬,震得他虎口生疼,地上却只隐隐显现一道白印。陈郁松摇头叹道:“此非人力所及。” 施和浦忽道:“景少侠,你身上可还有多余的雷火弹?”景兰舟已明其意,迟疑道:“有倒是有,但我等身处山穴之中,倘若一不小心引起塌方,只恐死无葬身之地。”松筠道:“我看此处风水不错,正好以石洞为棺、葛峰为圹,怎说没有葬身之地?事到如今也唯有一试,总比活活饿死在这儿强。” 顾青芷忽失声道:“有人在外头放火!”众人闻言一惊,扭头望去,果见洞口和巨石的缝隙间飘进滚滚浓烟,巨石外隐约传来火烧树枝劈啪之声。原来马顺担心生变,竟命手下在洞外堆积树枝、点火煽风,意欲将内中诸人活活呛死。 松筠眼见情势危急,喝道:“多想无益,快动手罢!”景兰舟一咬牙道:“大家都躲远些!”众人避到洞内深处,景兰舟取出一颗雷火弹,按下两道暗格朝着挖掘最深之处掷去,只听一声巨响,火光闪处泥灰四溅,落得人满脸满身,地上炸出一个凹陷的深坑,却仍未将地面炸穿。 景兰舟见洞内未有塌方之兆,掏出怀中最后一颗雷火弹,将三处暗格一齐摁下,对准圆坑中心掷出,只听天崩地裂般一声惊雷,震得人人双耳欲聋,待弥漫的沙尘落定之后,只见坑心炸出一个碗大的小孔,七人凑过去一瞧,地下果有一股湍急的水流冲过,水面距众人脚下不过尺许。 骆玉书拔出长剑往下一伸,剑尖并未触底,喜道:“这暗河至少有两尺深,只要是通向外面的活水,我们便足以逃生。”李竹良举起铁算盘朝孔口边缘一阵猛砸,那小孔既已炸穿,敲碎周围岩砾便容易得多,不多时便凿出一个足以过人的大洞。 这时洞内烟雾愈来愈浓,众人已觉呼吸渐渐艰难,骆玉书问道:“谁先下去?”松竹二老不习水性,心想这暗河倘竟极深,掉下去岂不白白淹死?陈郁松微一迟疑,道:“既是骆少侠找到出路,自然该你先走。”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逃出生天 骆玉书道:“好,晚辈先去替诸位探路!”纵身往下一跳,只听扑通一声,水却只没到他腰间。骆玉书喜道:“这水一点不深,芷妹,快下来!”顾青芷见他第一个便想到自己,不由心中甚喜,也跟着跃入水中。松竹二老见这河水不过三四尺深,便也相继跃下,接着是松筠、施和浦,景兰舟跟在最后,只见地底竟是条狭长的河流甬道,一直向山外延伸。 七人顺着水流方向缓步挪动,这暗河虽只有三尺多深,但甬道顶部也只高出水面少许,须在漆黑中弯腰蹲行,河水将将淹过各人下巴,队伍走得十分缓慢。行了不到小半里路,足底河床下陷,河水渐渐深了起来,众人已可直立行走,水面也慢慢涨到口鼻之处。 松竹二老不禁有些慌张,问骆玉书道:“水愈来愈深了,前头还能走么?”骆玉书道:“前面被水淹了,咱们只好游出去。”李竹良迟疑道:“要是往前竟没出路怎办?不如回头试试另一个方向。”骆玉书摇头道:“往山腹里走十有八九是死路,顺着暗河流向才有机会出去。前辈若是疑心,我先到前面看看。”一个猛子便往水里扎去。顾青芷道:“我跟你去!”同他一道没入水中。松竹二老对望一眼,心中颇为不安。 顾骆二人在水底游出十数丈远,混沌中忽见不远处一柱光束射入水中,赫然便是甬道出口。两人出了穴口奋力向上游去,片刻间便浮出水面,不禁都长长吁了一口气,各自举目四顾,只见自己竟身处一个巨大的岩洞之中,洞顶足有七八丈高,洞中半壁湖面如镜,湖底与那甬道出口相连,岩洞顶部有数道日光自石缝中漏下,显然与外界并不隔绝。 骆玉书喜道:“这下有救了,这大岩洞定有出路通到外面!”叫顾青芷先行上岸休息,自己又从甬道游回五人等候之处。他自甬道来时是顺流,回去时却是逆流而上,饶是骆玉书内力精湛、水性上佳,也耗费了不少气力。他将前方情形一说,其余五人大喜过望,施和浦同景兰舟当即动身游向岩洞,松竹二老却对望一眼,面露难色。 松筠见状道:“两位师弟,你们跟我来!”一把拉住二人手腕向水中游去。二老内功高明,在水底闭气自然不在话下,只手脚难免有几分慌乱,但松筠牢牢抓住二人,不多时便也安然浮出湖面。待得骆玉书最后上岸,七人齐集岩洞,只见这洞中之湖足有半亩地大小,湖水清碧见底,满洞钟乳奇石千峰倒挂、光怪陆离,十分瑰奇壮丽。松筠哈哈笑道:“不想这山腹之中竟别有洞天,令人大开眼界。”李竹良恨恨地道:“赶紧找路出去,老夫要将锦衣卫那帮狗头杀个精光!” 众人大致瞧了下岩洞地形,决定朝着光线最亮处摸去。诸人所带火褶皆已打湿,幸好这岩洞隐隐有些微光,并非目不视物。七人向西爬过一段崎岖难行的石林,只见眼前峰回路转,又抵达一片开阔的腹地,左手边一条小河静静流淌。顾青芷忽一把拉住骆玉书手臂,惊道:“有死人!”骆玉书抬头一望,不远处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果端坐着一具骸骨,浑身衣物早已腐烂。七人走近大石观看,只见这尸体胸前断了足足有五六根肋骨,显是生前已遭巨创,坐于此处伤重而死,不禁皆心中好奇:“不知这是甚么人,怎会死在此处?” 松筠忽一声惊呼,叫道:“师叔的松纹剑!”拾起尸骨右手边一柄古剑,一把抽出松木剑鞘,只见剑身花纹有如流云轻波,虽已时日久远,仍是全无锈迹,锋刃隐隐泛出青光,实是一柄难得的宝剑。松竹二老认出这确是张宇清的佩剑,心中大为震惊,暗道:“难道这尸体竟是西璧师叔?” 松筠忽放声痛哭,向那尸体跪地磕头道:“二伯,自你失踪之后,侄儿年年派人暗中访寻,不想你竟毙命于此,十多年曝尸山野。侄儿不孝如斯,枉为张氏子孙!”众人闻言心中一震,陈郁松惊道:“虽有松纹宝剑在此,你又如何断定这人便是师叔?”松筠悲恸道:“师叔左足生有六趾,除至亲外无人知晓此事。”众人瞧那骸骨,左脚果有六根趾骨。松竹二老见张宇清竟命丧在这荒山岩洞之中,想起师叔往日的温仁慈爱,不禁也悲从中来,各自下跪向其遗体磕了三个响头。 松筠伏地悲泣良久,在场诸人皆感凄然,连顾青芷都觉替他难过。前者待心绪稍稍平复,起身拭干泪水问道:“二位师弟,红莲尊者真不曾向你们提过师叔的事么?”陈郁松皱眉道:“这贼秃骨头倒硬,任凭软磨强逼都不肯说,但臭和尚一定知晓内情,否则见我们问起师叔时不会如此害怕。”松筠缓缓点了点头。骆玉书想起当日在开封府牢门前叔父骆应渟提及西璧真人之时,鉴胜神情果也十分异样,看来其中确有蹊跷。 松筠沉声道:“贫道因见至亲亡故,一时哀痛难抑,故而失态,几位莫怪。眼下咱们先找路出洞,晚些时我再遣人来此将二伯骸骨归葬。”西璧真人张宇清贵为一代名士,素以博通经史、道法高深闻名天下,在武林中亦与骆中原、顾东关平辈论交,当下骆玉书等四人向其遗骨恭恭敬敬磕过了头,松筠收起张宇清的松纹宝剑,七人循着水路向前走去,不多时便见河水流出山壁上一道缺口,外面日光照映,鸟声可闻。 骆玉书喜道:“出口到了!”七人依次从裂口中爬出,外头是一道斜斜的山坡,岩洞中淌出的水流汇入坡上一条小溪向山脚流去。众人先前被困山腰石洞,竟能寻得秘道逃出生天,不禁皆有恍如隔世之感,一个个浑身上下湿透,衣裳沾满污泥,望之狼狈不堪。 第一百四十九章 府规森严 李竹良咬牙道:“张师兄,我们两个要去找马顺算账,你去不去?”松筠哼了声道:“锦衣卫若不肯交出鉴胜,老道今日大开杀戒!”转头向骆景二人道:“两位少侠,贫道因与王爷有些过往交情,原想同你们一道前往王府相请施神医,怎知诸位之能远胜贫道所料,不用在下出面便已奏功。按理我本应相助几位接着一齐去寻林大夫,但眼下更无别事大过我二伯身死真相,恕贫道一时未能奉陪。待此间事情了毕,张某自当履行承诺,必不食言。” 骆玉书忙道:“道长说哪里话,西璧真人乃是家祖故交,未知晚辈等可有效劳之处?”松筠摆手道:“此乃我上清宫门户之事,不敢劳烦旁人,少侠有心了。施大夫既说尊师住在太湖,贫道晚些时自会赶往苏州。”向四人打个稽首,同松竹二老直奔先前藏匿鉴胜的山洞去了。 待得松筠师兄弟走远,景兰舟皱眉道:“在下心中有一事殊为不解,道长说他原本要陪我们去王府请谒宁王,可王爷就藩江西多年,岂有不识上任天师之理?莫非王爷他知晓道长假死之事?”施和浦道:“王爷同九阳天师乃莫逆之交,知道这事也不出奇。”顾青芷沉吟道:“他们这一去动静定然闹得不小,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瞧瞧?”骆玉书摇头道:“人家既说了是门派私事,你我不便插手。何况以他师兄弟三人武功,锦衣卫如何能敌?无谓画蛇添足。” 景兰舟见方才众人在山洞中共谋脱困,松筠及二老又突逢师门剧变,三人倒似关系有所缓和,松筠既答应传授二人先天功,师兄弟间说不定能重归于好;但随即想到二老为人阴鸷狠辣,心中又有几分担忧。 施和浦道:“景少侠,眼下我等可是要在此候一位苏先生?”景兰舟道:“不错,此乃无为宫另一位梅长老千叮万嘱,说只有从南京请到这位苏楼主,方可保全尊师不为仇家所害。怎么施大夫不认识这位苏前辈么?”施和浦奇道:“在下从未听恩师提过有甚么姓苏的朋友。几位既和他约在初十相见,今日才是初三,尚有好些时日,施某想先回南昌打听下祝兄弟的消息。” 三人见他对祝酋果然义气深重,加之顾青芷也想再见岳素一面,便先回客店换了干净衣裳,几人来到鸡笼山朱权别院,恰在门外遇上那老仆薛忠,说王爷同范虞二人因京城里来了客人,提前打道回府去了。四人往东折回南昌,天色已将过酉时,骆玉书道:“时候已然不早,施先生现下可要去王府么?” 施和浦摇头道:“你们不晓得王爷的脾气,他昨天既肯放施某走,便不会再准许我回府。”骆玉书惊道:“王爷昨日明明祝施先生功成归来,还授意先生延揽尊师替王府效力,景兄和我都亲耳所闻。”施和浦苦笑道:“那是王爷看在两位份上,话里给施某留三分薄面。王爷向来御下极严,听说先前王府江湖门客中凡有请辞之人,最终走成的一个也无。这回王爷能听任在下离去,已是极为难得。” 景兰舟皱眉道:“这般说来,难道宁王府竟是个有进无出之所?”施和浦道:“王爷心知朝廷对其一直有所猜忌,生怕门人幕客离府后播弄是非、惹出祸患,这才定下如此森严的规矩。三年前点苍山‘莲花剑客’聂秋怀因避仇投奔王爷麾下,半年后不知何故铁了心定要离开王府,王爷规劝未果之下,冷笑道:‘只要阁下能活着走出南昌城,往后便跟宁王府再没半点干系,本王也不再找你的麻烦。’”景兰舟动容道:“之后如何?”施和浦苦笑道:“诸位这两年来可再听过莲花剑在江湖上半点消息么?” 骆景二人闻言大为震惊,原来这聂秋怀是点苍派的高手,亦是当年武林中风头最劲的年轻剑客之一。云南大理点苍派素以剑术独到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宣德年间即以“风花雪月”四大剑客名动江湖,聂秋怀正是四剑中的莲花剑,因他剑招绚烂、灿若莲花之故得名。其人于三年前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武林中众说纷纭,点苍派却始终三缄其口,旁人也都不明究竟,不料竟躲入了朱权王府之中,如若施和浦所言不虚,则莲花剑客业已殒命,死时亦不过四十岁上下而已。骆玉书心道:“宁王定下如此峻刻的条规,多半是府中有甚么不可告人之秘惧怕外泄,莫非同无为宫有关?” 景兰舟沉吟道:“既如此,可有甚么法子打探祝兄的消息?”施和浦道:“我在王府里有个信得过的朋友,可托他打听京里来人音信。他这会儿十有八九在城中云来居喝酒,咱们且找他去。”当下领着骆玉书等三人来到闹市一间酒楼,门口招牌刻着“云来居”三个金漆大字。施和浦带三人上楼转到角落一张酒桌,只见一个师爷打扮的短小中年汉子坐在那儿自斟自饮,脸上红扑扑一个酒糟鼻,相貌甚是委琐,胸口衣襟上一大块油腻。施和浦径直上前坐下道:“老钱,又在这儿中圣中贤哪?” 那钱师爷原本醉醺醺地,抬头一见他面,酒立时醒了七成,惊道:“施大夫,听说王爷开恩准你离府,你不作速离开南昌,还在这儿磨蹭甚么?”施和浦道:“老钱,今日府里可有客人来么?”钱师爷道:“施老弟,我看你是越活越胡涂了!你已经不是王府的人,还打听府里的事做甚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爷最忌讳就是这个。” 施和浦道:“我就问一句话,你说完我便走。今天是不是有位京里来的姑娘上门拜见王爷?”钱师爷低声道:“是有这么回事,我听府里下人议论,好像是宫里王公公的人。”施和浦接着问道:“这姑娘身边可有一名二十来岁、相貌清秀的跟班?”钱师爷道:“这却不曾听说,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第一百五十章 钱师爷 施和浦闻言一怔,道:“一个人?老钱,你可别搞错了,这位姑娘没带一个书生打扮的随从么?”钱师爷皱眉道:“这我却不曾听说。王爷接待此等京中贵客,有我一个管帐的师爷甚么事?我也只听旁人讲起罢了。施大夫,这事与你何干?”施和浦笑道:“随便打听打听,你别跟人说起。” 钱师爷叹息道:“老施啊,我在府里这么久,多少也听说一些事情。你是个会武功的,王府里那些舞刀弄枪的主儿但凡闹着要走,哪一个有好下场?这回王爷网开一面破例准你离去,你还不赶紧跑得越远越好,打听这些事情,不是存心惹王爷不痛快么?” 骆玉书等在旁见这钱师爷其貌不扬,对施和浦却很讲义气,不禁暗自感慨人不可貌相。施和浦道:“老钱,实不相瞒,这件事关系到施某一个极要好的朋友,他先前说要进王府里头开开眼界,便跟着那位姑娘做了个扈从。他……他怎么没入府去?”钱师爷道:“你这可不是多管闲事!王府是甚么人都进得去的?兴许你那朋友一时心虚打了退堂鼓,没敢跟着王爷的客人进来。” 施和浦心想以祝酋昨日一言不合便跟范虞二老大打出手、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不敢”二字实是大谬之极。但钱师爷在王府当差多年,虽只是个帐房先生,人缘却向来甚好,平日清醒之时为人也算精细,听来的消息应当不差,只好又问道:“那位京城来的姑娘可已走了么?”钱师爷摇头道:“王爷今日与来客相谈甚久,已安排她在东院厢房住下了。” 施和浦沉吟半晌,道:“老钱,我眼下有件大事要办,须离开南昌一段时日,今后没人陪你在这儿喝酒啦。”钱师爷笑道:“独酌劝孤影,不亦快哉?你担心我找不到酒伴么?”施和浦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我在南昌就只两个朋友,另一位是写字作画的风雅之士,跟你这酒鬼便只能整日山公倒载。”钱师爷瞪眼道:“放屁放屁,喝酒如何便不雅了?” 忽听楼下一阵喧嚷,继而楼梯板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显是有人快步上楼。骆玉书听声音约有五六人,脚下沉稳扎实,皆是身具武功,暗道:“这些人来势汹汹,不知是冲谁来的?”朝景顾二人使个眼色,三人到角落不起眼处寻了张空桌坐下,片刻间见楼底抢上五名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的汉子,腰间束一柄光秃秃的长剑,非但不套剑鞘,连剑柄也只是一段未经琢刻的软木。 那五人上楼后环顾四望,一眼扫到钱施二人这边,为首一名瘦高汉子冷笑一声,走上前向二人旁边一桌客人道:“劳驾几位老兄,这位子能不能让给我们?”邻桌的客人见了这阵势早吓得索索发抖,正巴不得脚底抹油,赶忙连声答应,拉着同伴匆匆下楼去了,附近几桌客人也跟着一溜烟跑得精光。 那五人在施和浦邻桌大剌剌坐下,其中一人用力一拍桌子道:“人都死光了么?为何没人来招呼大爷?”躲在远处的酒保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上前问道:“几位大爷要用点甚么?”那瘦高汉子道:“打一角酒,菜拣好的上便是。”那酒保诺诺连声去了,不一时酒菜都端了上来,那五人一边喝酒吃菜,眼角余光却仍不离钱施二人身上。 施和浦心下大疑,暗道:“看情形这五人显是冲我而来,怎地我全不认识?多半是赤焰寨的余党。”心中倏然一凛:“莫非王爷这么快便派人来杀我?”正要开口发问,钱师爷忽咧嘴一笑道:“几位蓑衣帮的朋友,史帮主自己不愿屈驾前来,就想派诸位打发钱某人么?” 施和浦闻言浑身一震,不想这整日买醉的好友钱师爷竟也是武林中人,自己在王府待了足足半年有余,全没瞧出端倪。只见五人中那高瘦汉子冷笑道:“钱文钦,对付你这等货色,还用我爹亲自出马么?他老人家这次派我们五个师兄弟一齐前来,已是给足你面子了。” 钱师爷笑道:“不错,史帮主的一十三路七盘赶尸剑,钱某确非对手。不过你们几个后生晚辈,学到了你师父几成本事?钱某若是栽在你们手里,今后也没脸在江湖上混饭吃啦。”蓦地右手一扬,将手中酒杯朝那瘦高汉子面门掷去。 那汉子一拍桌面,酒桌上一双木筷直直弹起,径点向飞来的酒杯,不料那酒杯在半空拐了个弯,转而打向那瘦高汉子身旁一人胸前。那人全没料到这酒杯竟能半路转向,慌乱中甩手将酒杯拂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钱师爷掷杯力道并不甚大,那人并未受伤,只是半截衣袖酒水淋漓,显得十分狼狈。那瘦高汉子脸色一变,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手握剑柄喝道:“姓钱的,你活得不耐烦了!” 骆玉书在旁心中暗道:“蓑衣帮?没听说江湖中有这么个帮派啊。适才这人以内力震起筷子拦截酒杯,功力倒也不弱,看来他们师父更当了得。钱文钦这名字陌生得很,瞧他掷杯的手法十分高明,不知是甚么人?” 只见钱师爷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史贤侄,你当真要跟我动手?”那高瘦汉子史沛殷正是蓑衣帮帮主史森的儿子,眼见对方一副惫懒模样,心中怒火更炽,喝道:“方才是谁先出手的?咱们非亲非故,你少在本大爷面前混充前辈!” 钱文钦摇头道:“我跟你刘师叔是拜把子的兄弟,你叫我一声世叔,怎不是天经地义?”史沛殷冷笑道:“刘绪梧违犯门规,早已被逐出本派,我不用再叫他师叔。”钱文钦淡淡地道:“不错,论起贵帮在湘西的所作所为,刘老哥还是被逐出师门的好,免得辱没了名声。” 第一百五十一章 蓑衣帮 史沛殷再也按捺不住,右腕一抖,腰间长剑握在手中直指钱文钦心口,喝道:“姓钱的,你识趣的话便跟我们走一趟,否则别怪我师兄弟剑下无情!”钱文钦笑道:“嘿嘿!蓑衣帮又非官府衙门,凭甚么光天化日就敢开口拿人?” 史沛殷更不多话,右手一剑刺出,却是一剑穿过桌上酒壶壶耳,顺势挂起酒壶向钱文钦脸上砸去,有心让他也出个洋相。施和浦忽左手一抬,手中一双筷子也闪电般穿过壶耳,发力往自己这边一夺,那酒壶在两股力道拉扯之下,登时僵在半空不动。两人看来虽势均力敌,但施和浦以一双木筷对抗史沛殷剑上之力,木筷竟不折断,手上功夫显然高明得多。 史沛殷初时只当施和浦不过是钱文钦的寻常酒友,此刻见这中年文士居然身负上乘武功,一怔之下问道:“阁下是甚么人?蓑衣帮跟这位姓钱的朋友间有些私事,老兄既与此无关,还是少搀和为妙。”施和浦笑道:“我跟这位钱老哥相识已久,几位有甚么不平之事,不妨讲出来在座大伙儿一块评评理。” 史沛殷怒道:“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长剑一震,酒壶乓的一声裂成碎片,迸得桌上酒汁四溅,顺势一剑刺向施和浦肩头。施和浦“嘿”了声道:“当真说打便打么?”从腰间摸出铜环虎撑,将对方长剑哐啷一下用环眼锁住,重重扣在桌面之上。史沛殷连运内力,见挣脱不出兵器,朝天一脚将木桌板踢成数块,桌上杯盏碗盘通通落地跌个粉碎,虎撑失了桌面借力,长剑便被史沛殷抽回手中,后者立时剑花一抖,连攻施和浦胸前三处要害。骆玉书见史沛殷招数虚实掩映,剑法倒也不弱,只是一言不合便向施和浦痛下杀手,平日里强横霸道可想而知,不禁微微摇头。 钱文钦忽伸手往左首长凳上一按一提,内力到处,长凳打着圈儿平地飞出,只听扑扑连声,尽数挡下了史沛殷的剑招。史沛殷一声怒喝,剑光闪处,将长凳自中间一削为二,剑尖如毒蛇吐信般向钱文钦刺去,后者抓住半截长凳当胸一横,长剑波的一声插入长凳之中。钱文钦嘿嘿笑道:“史贤侄,钱某同贵帮一点小小纠葛,就不必牵连旁人了罢!”史沛殷手腕一翻,那半截木凳又啪地裂成数片,钱文钦笑道:“啊哟!正好给酒楼大师傅当柴烧。” 史沛殷双眉一沉,见对方两人武功俱各不弱,正要招呼四位师弟齐上帮手,忽一眼瞟见二楼角落里一桌三人稳稳坐在那儿动也不动。自己适才和对面打得鸡飞狗跳,楼上一众食客早已跑光,连楼下客人也都溜得一干二净,这两男一女却恍如视而不见,自顾坐在那儿喝茶。他见对方像是武林中人打扮,略一迟疑,上前抱拳道:“不知这三位朋友怎么称呼?湘西蓑衣帮在此对付敌人,待会动起手来刀剑无眼,可别误伤了几位。” 骆玉书见他这几句话说得尚算客气,起身拱手还礼道:“在下姓骆,江湖上无名之辈,不足挂齿。”指着施和浦道:“这一位‘圣手回春’施大夫,是我们三人的朋友,几位有甚么事大可慢慢说来,不必伤了和气。”史沛殷心中一凛,暗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这中年文士竟是吉安府施神医,难怪武功如此了得。” 施和浦笑道:“不知史兄弟同我这位钱老哥有甚么解不开的过节,至于这般样兴师问罪?”史沛殷铁青着脸道:“这是钱文钦跟蓑衣帮的事,史某无须向外人交代。”众人见他不肯明说,便猜测其中多半是蓑衣帮理亏。 钱文钦先前见到骆玉书等人同施和浦一道前来,知三人是友非敌,笑道:“几位既是武林同道,替钱某说两句公道话也好。在下钱文钦,不过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史沛殷打断他话头道:“老兄何必妄自菲薄?史某给几位引见,这位‘翻天鹞’钱文钦钱爷,是台州府青鹞派翟掌门的师弟。” 众人“哦”了一声,心中无不意外。青鹞派在武林中虽算不上甚么大帮大派,但掌门人翟胜贤在浙江团练乡兵、襄助沿海官府抗击倭寇多年,乃是江南一位名头极响的武林义士,钱文钦既是他师弟,在江湖上地位亦自不低。 景兰舟微一沉吟,问道:“钱前辈,贵派有位弟子唤作彭守学的,不知你可相熟?”钱文钦一怔道:“守学正是劣徒,尊驾认得他么?”景兰舟心头一惊,道:“晚辈曾与其有过数面之缘,彭守学年纪瞧来跟先生差不太多,怎么是前辈的高徒?”钱文钦笑道:“守学是带艺投师,只比我小了几岁,一身武功早已不输钱某。”忽又叹口气道:“可惜钱某教徒无方,听说这劣徒前些年加入了白莲教,而今也不知人在何处。”景兰舟心道:“你徒弟眼下替沈泉卖命,恐怕还不如留在无为宫的好。”当下也不说破。史沛殷不明就里,见二人愈讲愈攀上了交情,心里暗叫不妙。 钱文钦清了清嗓子,道:“钱某有一位结义兄弟名叫刘绪梧,论辈分原是对面这几位蓑衣帮朋友的师叔。”史沛殷摇头道:“不再是了。”钱文钦不加搭理,接着道:“这位刘老哥跟湖广辰州府蓑衣帮帮主‘七盘剑’史森是同门师兄弟,史帮主便是这位史沛殷贤侄的尊翁。”史沛殷听他言语中仍以长辈自居,心中颇为恼火,却也不愿与其多作口舌之争,当即强忍不言。 施和浦皱眉道:“施某世居江西,竟未听说邻省贵帮的名头,这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顾青芷插口道:“我就是湖广人氏,也没听说辰州府有个蓑衣帮啊。”史沛殷哼道:“敝帮地处偏远,自然难入诸位法眼。”神情甚为不悦。 第一百五十二章 跋扈 钱文钦笑道:“蓑衣帮总舵就在沅陵县东南的七盘岭白雾洞,端的是人杰地灵,史帮主一手成名绝技十三路七盘赶尸剑,更是威震湘鄂。施老弟,你的武功虽然高明,未必是史帮主的对手。”施和浦笑道:“我这点微末功夫算得甚么,钱兄这么说,不是有意出老弟的丑吗?”他于自己武功本也颇为自负,直至昨日亲睹骆景二人及祝酋身手,方知这些年轻高手胜过自己实在太多,争强之心登时变得极淡。 骆玉书听说史森的成名武功叫做七盘赶尸剑,心下好生纳闷,暗道:“赶尸乃是湘西一带苗裔中流传的巫蛊邪术,虽然真假难考,毕竟是污秽左道,这史帮主怎会将其堂而皇之地列入武功名目之中?” 钱文钦接着道:“蓑衣帮一众弟兄在辰州府干的是刀头舔血、打家劫舍的营生,虽谈不上甚么劫富济贫,总算不扰良民,只多挑往来客商、镖行财物下手。”骆玉书点头道:“这也十分难得了。”钱文钦道:“刘绪梧虽是史帮主的同门师弟,却一向不曾加入蓑衣帮,平日不过在家务农而已。”施和浦道:“原来史帮主和刘老哥另有师门。如此说来,这蓑衣帮是史帮主一手创立的了?”史沛殷面露得色,道:“不错,那也就是去年的事。”众人心道:“原来蓑衣帮成立不久,难怪江湖上无甚名气。史森虽自有师承,学成后另起炉灶,在武林中亦属寻常。” 又听钱文钦道:“史帮主兴立蓑衣帮,原也是桩美事。但武林中建帮立派,从来都是你情我愿,哪有恃强逼人入伙的道理?刘老哥不愿涉手蓑衣帮的无本生意,只想在家浇花种菜,史帮主怎能以武相胁?”诸人“哦”了一声,心中均想:“原来史森强逼人家去当山贼,这却是蓑衣帮理亏。” 史沛殷哼了声道:“这是家父跟刘绪梧师兄弟间门派之私,岂劳旁人费心?”钱文钦冷笑道:“蓑衣帮可不是刘老哥的师门,难道说他不肯入帮便是欺师灭祖?实在狗屁不通!当年史帮主和刘绪梧的师父遽然病逝,生前并未指明二人之中由谁接掌门派,史帮主身为师兄,刘老哥原也无意与他相争;孰料史帮主见刘绪梧执意不肯加入蓑衣帮,竟滥行掌门职权,要将其逐出本来师门。刘老哥向来忠厚老实,为人又不善言辞,见师兄手执掌门信物发号施令,心下虽然不甘,也只好吞下这哑巴亏。不料史帮主强横如斯,竟连师父的忌日都不准刘老哥上坟致祭,天下焉有是理?钱某人实在看不过眼,年初时去了一趟辰州府,本想登门找史帮主理论一番,谁知贤乔梓那天恰巧不在,贵帮弟兄不问青红皂白便跟钱某动上了手,被我打伤了七八人。”史沛殷怒道:“你趁家父同我外出之时上门偷施暗算,伤了本帮多位弟兄不说,连寨门口大旗杆子都踢断了,此刻却来冒充好人?” 骆玉书心道:“原来钱文钦折毁了蓑衣帮山寨大旗,这却犯了江湖中盗贼匪帮的大忌,也难怪蓑衣帮的人如此气愤。”笑道:“钱前辈踢断旗杆想是无心之失,贵帮招兵买马固然无可厚非,总也要两厢情愿,怎可一意强逼?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望贤父子念在师门情谊,勿要苦苦追究。”史沛殷冷笑道:“说得轻巧!你算甚么东西,敢在这儿大放厥词,难道我蓑衣帮要听你号令不成?” 骆玉书脾气甚好,听了这话不过微微一笑,并不如何生气,那壁厢却惹恼了顾青芷,纤指轻轻一弹,桌面上一只酒杯滴溜溜朝史沛殷身前飞去。史沛殷剑锋凌空一点,酒杯被击得粉碎,不料里头又“嗖”地飞出一颗铁莲子,正打在他面颊之上,史沛殷“啊”地叫了一声,虽然未受重伤,却也鲜血涔涔而下,脸上火辣辣地极是疼痛。原来顾青芷适才一弹指间已将铁莲子顺势藏在杯底,她的手法高明,在场诸人皆未瞧见,史沛殷虽能击碎酒杯,却不及防范这黄雀在后的杯中暗器。 史沛殷怒吼一声,纵身一剑朝顾青芷刺去,顾青芷掏出双环挡开,二人转眼间缠斗在一起,四周桌椅碗碟自难免乒乒乓乓一齐遭殃。骆玉书知顾青芷武功不输对方,与之交手虽无凶险,但闹市酒肆之中大打出手总是不妥,且也不愿多结仇家,抬手在剑鞘上微一运力,长剑刷的一声脱鞘而出,剑柄直指史沛殷胸前神藏穴撞去。 史沛殷与顾青芷过了七八招,已觉这少女武功甚高,自己多半不是对手,只怕今日要在几位师弟跟前丢脸,正自骑虎难下之际,忽见一柄长剑从旁飞来,慌乱之中伸剑一格,不料来剑蕴含一股极强的绵劲,竟将他手中长剑黏住,史沛殷手腕一震,剑柄登时脱手。便在此时,顾青芷右手金环一闪,已向他左肩攻到。骆玉书身形一晃,横在两人当中,右手顺势接过自己长剑架住顾青芷金环,左手已将史沛殷掉落的佩剑轻轻抄起,伸手递还给他道:“在下鲁莽出手,多有得罪,万望史兄海涵。” 史沛殷见对方武功之高匪夷所思,不由心下大骇,赞道:“好俊的功夫!几位可是帮定了钱文钦么?”骆玉书笑道:“大家都是好男儿大丈夫,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既然两边都有不是之处,不如大家都退让一步,也就算了。”史沛殷脸色十分难看,道:“诸位仗着人多,硬要插手此事,那也由得你们。还请尊驾留下万儿,日后我蓑衣帮也好登门讨教。”施和浦笑道:“史兄弟,这位骆少侠是河间骆府传人,在辽东军中效力的便是。难得他肯出面调停,你就当交了这个朋友,日后自有天大的好处。”钱文钦动容道:“原来阁下是辽东骆少侠,幸甚幸甚!”骆玉书赶忙还礼。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七盘赶尸剑 史沛殷僻居湘西,虽不闻骆玉书之名,但河间骆家的名头江湖中无人不知,心中也不禁为之一震,道:“原来是河朔大侠门下子弟,难怪武功如此高强。你说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字,钱文钦目中无人,出手损毁本帮寨旗,却又如何说法?”他在辰州一带猖獗惯了,虽知骆中原乃中原武林泰斗,却也并不如何慑服于对方威名。 施和浦皱眉道:“老钱,你真的踢断了人家大旗?”他虽今日方知钱文钦是武林中人,但后者在王府向来谨小慎微,想来不至如此鲁莽。钱文钦嘿嘿笑道:“当日蓑衣帮二三十人围攻钱某一个,我若不踢倒旗杆阻住追兵,一条老命早就葬送在七盘岭了。”众人方知他当时寡不敌众,毁旗只是脱身之计。施和浦道:“老钱,你也是老江湖了,行事恁地莽撞!但这事细究起来,也不能全怪钱老哥。”史沛殷哼了声道:“你们几个只知偏袒相护,好生没理!” 几人正争执不下,忽听楼梯木板吱呀声响,一人迤迤然走上楼来,钱施二人顿时面色煞白。施和浦颤声道:“虞先生,你怎么来了?”只见来人是位绿袍赤面的长须老者,正是王府两大高手之一的虞时照。 虞时照扫了楼上众人一眼,缓缓道:“王爷听说钱师爷在云来居惹了麻烦上身,特差我前来看看,不想你们几个都在这儿。”原来钱施二人俱是酒楼常客,老板与伙计认得他们是王府的人,自忖遇上江湖豪客大打出手这等晦气之事,报官也是无用,只好暗中派人给王府传了口信。朱权见这两日府中怪事丛生,担心门人又惹出是非,便遣虞时照亲自出马料理。 钱文钦一见虞先生到来,面上惊惧之情尤甚,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施和浦见状微微一惊,低声问他道:“王爷也不知道么?”钱文钦不敢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施和浦心中一沉,知宁王虽好收罗武林人士以为己用,但似钱文钦这般隐瞒身分混入王府,倘若朱权疑心其有所图谋,东窗事发后只恐难逃一死,不禁大为忧虑。 虞时照望了施和浦一眼,道:“施大夫,王爷既然准你离府,你便当早日出发,为何仍在府城逗留?”施和浦忙道:“有劳王爷同先生费心,晚辈只待收拾完毕便即动身,并不敢多耽一日。”虞时照点了点头,见四下桌椅东倒西歪,杯碗瓢盆碎了一地,菜肴汤汁溅得到处都是,皱眉道:“钱师爷,你平时虽好酒贪杯,一向不曾失态,今日怎会如此惫懒?” 施和浦抢着道:“不关老钱的事,是施某同这几位江湖朋友言语上起了争执,一时没忍住动起手来,却让老先生见笑。”虞时照摇头道:“你施大夫脾气最好,怎会在闹市跟人出手打架?我看多半是这两位小朋友干的好事。”说着瞟了骆景二人一眼。骆玉书有心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笑道:“不错,这事只怪晚辈等年轻气盛,扰乱了贵府清治,万乞前辈见宥。此间酒楼大小损失,我们一并赔偿给主人家便是。” 虞时照叹道:“你俩个武功这么高,范老又不在这里,就算拍拍屁股走人,老夫又能拿你二人怎样?老了,不中用啦!”转头向史沛殷一干人道:“你们几个家伙穿得怪模怪样,怎敢到南昌城来撒野?”史沛殷见这老者向骆玉书等主动示弱,心下先有三分蔑视,冷笑道:“老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敢管大爷的闲事?” 施和浦闻言浑身一震,心中暗暗叫苦。他熟谙范虞二人脾气,知范鸣声性子虽然急躁,但为人直率豪迈,其实颇为可亲;虞时照却最是清高孤傲、威仪厚重,史沛殷适才对其如此不敬,转眼便有杀身之祸,如此一来钱文钦同蓑衣帮之间势必仇怨更深,当下不等虞时照开口,大声喝道:“岂有此理!你知这位前辈是甚么人,竟敢对他老人家如此说话?”人影一晃,欺到史沛殷身旁,扬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后者半边脸颊顿时红肿,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施和浦武功虽高过史沛殷不少,本也不能如此轻易便扇对方一个巴掌,但他先前有心排解双方纷争,言语间始终不失客气,虽与史沛殷过了两招,也皆是点到即止,手下远未尽力。史沛殷虽然好勇斗狠,也瞧出对方刻意忍让,对其并未多加防范,此刻一时不慎吃此大亏,不禁怒从心起,当即怒吼一声,挺剑攻向施和浦。施和浦此举原要诱他出手,他知虞时照自重身分,决不会上前夹击,只须自己将史沛殷狠狠教训一番,替虞老出一口恶气,对方适才出言不逊之事或许便能打过岔去。史沛殷为人草包无比,竟不知对方有心救他性命,将手中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骆玉书见他剑法甚是奇特,招数看似古怪笨拙,实则暗藏机锋,果真宛如一具直挺挺的僵尸,只是火候未到,显不出剑招中蕴藏的威力。 虞时照瞧了片刻,点头抚须道:“这剑法倒有些意思,是甚么武功?”景兰舟道:“晚辈听说这是湘西蓑衣帮史森帮主的七盘赶尸剑。”史沛殷同行的一名师弟忽大声叱骂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直呼我师父他老人家的名讳?”原来他见在场诸人一一显露武功,自己远非敌手,惟独景兰舟始终缩在一旁,又见他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打扮,只当对方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软柿子。蓑衣帮在湘西一带豪横跋扈,分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邻近也没甚么压得住他们的武林门派,平日里一向凶横惯了,此刻眼见四下高手环伺,己方竟占不到半点便宜,便欲在景兰舟身上耍足威风,好出一口恶气。景兰舟听了也不着恼,微笑道:“是在下失礼了,兄台勿怪。”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求情 虞时照眉头一皱,不耐烦道:“哪来的野小子在此大呼小叫?”倏地衣袖一甩,那人大叫一声,口喷鲜血向后跌倒,竟为虞时照袖袍上的深厚内力隔空劈成重伤。虞时照见史沛殷一身武功尚可,只当这几个身披蓑衣的怪人功力皆在伯仲之间,原想让那呵斥景兰舟之人吃些苦头,以示小惩大诫之意,他可不知史沛殷已是蓑衣帮中除其父史森外的第一好手,其余四人本领平庸之极,功力远不及这位大师兄。虞时照见状微微一怔,道:“你这功夫便给人家提鞋也不配,还是老老实实住嘴罢。”蓑衣帮另外几名弟子急抢上看时,只见那人早已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史沛殷见这绿袍老者武功深不可测,大骇之下疾忙停手罢斗,向后跃开两步道:“阁下出手如此狠毒,请教尊姓大名?”虞时照无意间重伤一名蓑衣帮弟子,虽也不如何放在心上,但他奉朱权之命前来制止钱文钦在外惹祸,此刻自己无端卷入是非,心中愀然不乐,一挥手道:“老夫不过王府一仆役,还提名号作甚?你们走罢,勿要在此滋扰生事,我也不来追究。” 史沛殷自知武功照对方差得实在太远,恨恨地道:“尊驾既不肯见示,当下暂且别过,但此事不能善罢甘休。”虞时照淡淡地道:“几位若想报仇,老夫随时奉陪。”史沛殷哼了一声,令两名师弟搀扶着伤者,五人悻悻下楼去了。 虞时照待蓑衣帮弟子走远,缓缓道:“施大夫,你武功固然不差,更兼医术通神,本是王爷座下难得的人才,可惜坚志要走。王爷既已开口,我也不来拦你。”话音未落,蓦地足尖一抬,将脚边一只茶碗向钱文钦右眼踢去。 钱文钦长于机变,脑子转得极快,心道:“虞先生是在试我会不会武功。”倘若这茶杯是打向寻常部位,他拼着身受重伤吃下这一记,便可打消虞时照疑心;但眼睛是人最为柔软要害之处,钱文钦明知对方有意出手试探,却也不愿自眇一目,当下一掌向那茶杯击去,不料那茶杯飞到距他面门一尺之处,陡如撞在一堵无形墙壁上般直直落下,哐的一声跌得粉碎。钱文钦素知对方武功卓绝,随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虽只击来小小一盏茶杯,手底亦不敢有丝毫怠慢,适才这一掌已运上八成内力,但这杯子显然不是被自己掌风击落,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 虞时照冷冷道:“钱师爷,酒楼报信说方才那几个使剑的小子是来找你的,老夫本来不信,谁知你果然身负武功。阁下在王府这么多年深藏不露,也真难为你了。”钱文钦满头大汗,颤声道:“虞先生,钱某托庇王府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决非对王爷意图不利,还望先生明察。”虞先生道:“这事虞某说了不算,跟我回去留待王爷裁处罢。” 施和浦知钱文钦犯了朱权大忌,此去王府九死一生,他同对方虽只是闲时酒友,但二人性子相投,交情着实不浅,当即向骆景二人央求道:“两位少侠,钱老哥是施某知交好友,又是青鹞派翟掌门的师弟,他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还乞二位念在江湖义气,将钱老哥一并带离南昌。”他昨日亲睹骆景二人合斗范鸣声占得上风,此刻自也不惧虞时照一人。 骆玉书见钱文钦为人正派,原要出手相救,正欲开口相劝,景兰舟忽从旁站出道:“虞老前辈,不知这位钱师爷回了王府,王爷能否宥恕他的过失?”虞时照道:“饶不饶他全在王爷,虞某何能作准?”景兰舟道:“钱先生是极重义气的好汉子,若前辈保不得他平安无事,恕晚辈不能任其随老先生回府。” 虞时照眉毛一扬,面露讥讽之色,道:“你想跟老夫讨价还价?你凭甚么管王府的事?”景兰舟笑道:“王爷风流蕴藉,想来不至为难武林义士。晚辈不自量力,斗胆请虞老前辈作个担保。”虞时照道:“担保甚么?”景兰舟道:“担保王爷不会追究钱先生曲瞒之罪。” 虞时照哑然失笑道:“连王爷的事也敢横加干预,就算你小子武功高强,不嫌太恃才傲物了些么?”景兰舟道:“晚辈岂敢。只是若不得前辈金口,在下只好冒昧请钱师爷陪我等往南直走一遭了。”虞时照一张红脸隐隐透出青气,缓缓道:“昨日我已跟姓骆的小朋友交过了手,与阁下尚未切磋。如蒙尊驾不弃,不妨便请下场赐教两招,我也瞧瞧思过先生的徒弟斤两如何。” 钱文钦闻言惊道:“这位小兄弟是顾老前辈的传人?”景兰舟笑道:“铸错山庄门下弟子景兰舟见过钱前辈。”顾青芷只当骆景二人昨日自王府接出施和浦并无阻滞,此刻听了虞时照之言,奇道:“骆大哥,你们昨天在宁王别院动手了么?”骆玉书道:“也没甚么大事。府里两位老前辈出手指点了我们几招功夫,我二人好生受益。” 景兰舟稍一迟疑,道:“昨日亲睹前辈盖世神功,景某绝非敌手,只是这位钱爷急公好义,我们不能让他以身犯险,只好领教前辈高招。”脚下步罡踏斗,一掌向虞时照肩头拍去,后者抬手轻轻格开。 骆玉书知景兰舟欲图出手拖住虞时照,好让旁人离去。他与后者昨日在宁王别院一番交手,知其功力远胜于己,景兰舟独身一人在对方手底未必撑得过百招,便道:“芷妹,你带施大夫和钱师爷先走,我在这儿看着景师兄。” 顾青芷见骆玉书不肯离去,自也不愿挪步,心道:“我们都留下替景师兄掠阵,这么多人还怕个糟老头不成?”驻足观望片刻,只见那老者掌力浑厚无比,景兰舟全力施展游鱼功东闪西挪,攻势竟占不到两三成,不由心下焦虑:“老东西武功果然厉害,倒似不输那松筠老道,世间竟有这许多高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手谕 忽听虞时照一声清啸,袖袍上下翻飞,施展出一套怪异掌法,左掌攻势刚强猛烈,右掌却出手阴邃幻奇,两者刚柔并济,融合一处竟发挥出极大威力。景兰舟从未见识过此等武功,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只好以守为攻,偶尔以迷踪掌同虞时照拆上几招,只见对方左掌招招飙举电至、势若烈风惊雷,一只右掌夹杂其间,更如灵蛇矫猿般诡幻莫测,令人大难防范。 又斗了二三十招,景兰舟见骆玉书等人并无去意,忽跃出圈外拱手道:“前辈武功如神,晚辈甘拜下风。不知先生方才使的是甚么掌法?”虞时照见他发问,便也停手罢斗道:“这是西璧天师早年指点我的一路‘玄黄三才掌’,自从西璧真人驾鹤,普天下再无第二人会使。”言下颇为得意。 景兰舟沉吟道:“晚辈等先前在西山葛仙峰岩洞中发现一具遗骸,怀疑便是西璧前辈,先生可知此事么?”骆玉书、施和浦闻言不由一惊,暗道:“虽说宁王未必不晓西璧、九阳假死之事,但如此开门见山相问,未免也太直截了些。倘或对方竟然不知,这等大事捅了出去报上朝廷,天师府岂非大祸临头?” 虞时照摇头道:“大谬之至!宇清真人早于宣德二年中秋在上清宫无疾而化,朝廷颁令敕葬北真观,连王爷都曾亲往致祭,他的遗体怎会在甚么山洞之中?”景兰舟见西璧子张宇清在葛仙峰岩洞伤重而亡,心想后者乃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有谁能一出手便将其胸前肋骨根根击折?南昌方圆数百里内,恐只范虞二人有此功力;虽则二人一身武功源出龙虎山,朱权亦与西璧子素来交好,当不至命手下害死张宇清,但景兰舟实想不出左近尚有何人能在武功上压过后者一筹,故而有意开口试探。他见虞时照如此作答,心知对方不善作伪,然则张宇清之死多半确与王府无关,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们弄错了。” 虞时照眉毛一竖,道:“范老果然不曾诳语,你这小子武功不在骆大侠后人之下。只是就这样让你们带走钱师爷,王府颜面何存?来来来,我们两个再比划过。”景兰舟笑道:“这一战晚辈早已输了,我看不用再比。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钱师爷一条生路罢。”虞时照冷冷道:“光说不练,耍嘴皮子顶甚么用!”双掌一翻,又要挺身攻上。 钱文钦忽开口道:“景少侠义薄云天,钱某深感大德,诸位不必为在下伤了和气。虞先生,我这就跟你回去。”施和浦惊道:“老钱,你可要想清楚,此番去了还能活命么?”钱文钦苦笑道:“施大夫,我回去跟王爷解释明白也就是了,想来他老人家不至为难钱某。”施和浦急道:“你在王府待了这么久,还不清楚王爷为人?”这句话在虞时照耳中却不啻逆乱之语,枣红面皮上又隐隐显出一道黑气。 忽听楼底又是一阵喧闹,有数人快步抢上楼来。骆玉书等人心道:“难道是蓑衣帮去而复返?”却见六七名家丁拥着一人上楼,竟是昨日在滕王阁前撞见那欺凌民女的恶少王孙朱奠垒。 虞时照见对方忽然现身,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来了?”朱奠垒道:“虞先生,我爷爷他早知钱文钦是武林中人,过往之事一概不予追究。王爷怕你一时不明就里,失手误伤了钱师爷,特命我来请你二人速速回府,有他老人家的手谕在此。”走近递过一张字条给虞时照。 虞时照接过一看,只见蚕茧纸上密密写有小楷数行:“时照老友见字:钱文钦系台州府青鹞派门人一事孤素知之,曩因他故秘而未宣。其人效力王府多年,一向忠慎勤顺,甚得孤心,今者闻其于府外生事,故遣汝往视以防不测。又恐汝不通内情、执事严峻,或因悉其会武而错疑毁伤,特命吾孙奠垒持书以闻,见则偕与俱归,切记切记!臞仙手白。”“臞仙”二字乃朱权自号,纸上字迹甚是潇洒飘逸。虞时照阅毕眉头略舒,沉声道:“唔,这确是王爷的笔迹。钱师爷,原来王爷早知你的身分,你方才怎么不说?” 钱文钦心里如同打鼓般七上八下,一句话也不敢轻易出口,暗道:“我多年来在王府掩姓埋名,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难道王爷早就知道了?”虞时照见他神情仓皇,将字条递到他跟前道:“这难道不是王爷的亲笔手书?”钱文钦认得朱权字迹,见这手谕果然不假,不觉心下大奇。 施和浦凑过头去也想一观,朱奠垒将字条从虞时照手中一把夺过道:“施大夫,你已不是王府中人,怎好再看王爷的密谕?”施和浦心中一凛,垂首道:“施某一时鲁莽僭越,望三公子恕罪。” 朱奠垒似乎颇不耐烦,皱眉道:“虞先生,钱师爷,既见王爷手令,还不快走?只顾在这儿磨蹭甚么!”虞时照暗道:“虞某在王府服事多年,连王爷尚且敬我三分,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却对我大呼小叫。”但两人毕竟分属主仆,他虽心中不乐,面上不露半点声色。 施和浦知朱权年老后虽严苛多疑,却向来言出必践,手谕中既答允不加追责,那便不会拿钱文钦怎样,总算放下心来,笑道:“老钱,不想今日一别,你却着实吓了施某一跳。” 钱文钦脸上闪过一丝苦笑,道:“‘圣手回春’施神医一夜间将赤焰寨十三太保尽数歼灭,钱某久仰威名,得与尊驾相交,不胜荣幸之至。可惜你我相知半载,只光顾着喝酒,没来得及跟老兄切磋武艺。”施和浦道:“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当下钱文钦同众人作揖别过,跟着朱奠垒、虞时照一行人离了酒楼。骆玉书赔了掌柜十两银子,四人径回客店歇息,一夜无话。 第一百五十六章 神秘老僧 次日清晨四人用过早饭,骆玉书道:“今儿才是初四,距离初十之约尚有数日,与其在此坐等苏先生前来,不如再去葛仙峰的岩洞瞧瞧,或许能找到西璧真人逝世的线索。”景兰舟点头道:“也好,不知锦衣卫是否仍在左近,我们几个勿要分开行事,以免撞到马顺等人。” 当下四人动身前往西山,先来到葛仙峰半山腰,见那巨石仍旧死死堵住洞口,两旁堆满焦黑的柴草,阵阵烟臭尚未散尽。顾青芷怒道:“这帮人好不歹毒!下次撞见决不能轻饶了他们!”几人又沿路寻回山坡上大岩洞出口猫腰钻入,不多时便走到张宇清葬身之处,却见尸骸早已不见踪影,多半是被松筠派人收去。 景兰舟见该处地势空旷,足可容纳五七百人,洞顶怪石千姿万态,碧澄澄的河水静静流淌,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葛仙峰山腹之中竟如此别有洞天。他正四下顾望之际,忽不经意间瞧见原先骸骨端坐之处对面数丈一片石壁上似乎隐隐划有数道交错的剑痕,原来昨日众人寻到这洞中已是下午,阳光自西射入,无人留意到西首背光的石壁上有无异样;此刻巳时未过,光线自东南照射进来,恰巧将石壁微微映亮。景兰舟上前伸手一摸石壁上所刻的剑痕,惊道:“骆兄,你过来看!” 骆玉书点起火褶,近前细细检视石壁,只见上面的剑痕虽然极细,却似乎刻入石壁颇深。他从地上拔起根草茎往里一探,竟觉尖端未触到尽头,不由脸色一变,抽出长剑向缝内插入,只听“铮”的一声,剑身居然直没至柄,四人不禁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骆玉书凑近凝视片刻,道:“这剑痕切口细狭平整,决非反复凿刻而成,乃是一剑在石壁上砍出来的。”他抽回长剑挥臂在石面上一砍,只听“叮”的一声火花四溅,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景兰舟摇头叹道:“骆兄的宝剑已是难得的利器,也无法在这坚硬的石壁之上砍出如此深的剑痕,天底下竟有这等削铁如泥、切石若腐的神兵?”骆玉书道:“若是换成祝酋的龙泉宝剑,又或是宁王的青锋剑,或能再砍入石壁几分,但要像这般入石三尺,决非骆某所能。”景兰舟道:“若非倚靠神兵利器,那便是这使剑之人内力雄浑无比,方能下手如此势如破竹、摧枯拉朽。”骆玉书沉吟道:“一剑斩入山石数尺,即是家祖也未必有此本事,不知顾老前辈能否做到?”景兰舟凝神长思良久,摇头叹道:“在下说不上来。” 顾青芷奇道:“难道这些石上的剑印是西璧真人所为?可惜昨天没试试他那柄松纹剑有多锋锐。”骆玉书道:“此乃正一派上辈掌教遗物,岂可轻动?我看那松纹古剑虽然锋芒逼人,未见得就能胜过龙泉、青锋二剑。”顾青芷惊道:“莫非宇清真人功力真的如此深厚?” 骆玉书摇头道:“家祖曾说耆山、西璧、九阳三任天师的武功修为各擅胜场,若单以内力强弱而论,却似后浪推前浪之势,倒以九阳真人为最强。耆山子张宇初天分最高,然领悟神功之时年事已高,不久便即逝世;西璧子张宇清之才不输其兄,龙虎山得以力压武当、青城、崆峒诸派成为道家武学之宗,其人功不可没,但终究也吃了修习上乘武功太晚的亏。惟独松筠道长自少时便得窥神功门径,数十年潜心苦练,若论功力之纯,那是远胜他两位伯父了。”说到此处,忽而心中一凛,暗道:“爷爷跟九阳真人生平未曾谋面,言语之中却笃信其人内功胜过耆山、西璧两任天师,莫非早就猜到当年在陕西和自己比试之人便是张懋丞?” 景兰舟目光闪动,道:“既然西璧真人功力未必及得上松筠道长,这石壁上的剑痕一定不是他留下的。”骆玉书叹道:“不错,松筠道长武功虽然震铄古今,想来尚未至如斯化境。难道……难道世上真有一把如此锋利的宝剑?”正自神思之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四人心中一凛,喝道:“甚么人?”各自回头一望,只见一名老僧面带微笑,静静站在几人身后两三丈处。 四人这一惊俱是非同小可,须知以骆景二人内力之深厚、耳目之机敏,竟皆未发觉有人不声不响来到身后,足见来人轻功之高,堪称神出鬼没。只见这老僧身材颇为矮小,一身雪白的棉布僧袍纤尘不染,足下也是素袜木屐,两道长眉已然全白,下颏却不生一根胡须;除眼角略微有些皱纹外,面色红润光泽,令人难以捉摸他究竟多大年纪,瞧着总有七八十岁,若说年已过百也不出奇。 那老僧眯缝着眼望着四人,笑道:“此处山洞十分隐秘,几位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骆玉书微一迟疑,上前抱拳行礼道:“我们几个是误打误撞寻到洞中,无意间打扰了前辈清修,实属冒昧。请问前辈尊姓大名?”那老僧笑道:“我没名字。你们几个昨天已经来过了,今日并非误闯进来的,为甚么不说实话?”骆玉书脸上一红,心道:“原来昨日他便在附近,竟连松筠道长及松竹二老都未发觉,这到底是甚么人?” 顾青芷忽道:“这山洞是你的么?我们为甚么不能进来?”那老僧微微一怔,笑道:“此洞天生天长,自然不是我的,老和尚说错了话。昨日与你们一道进洞的尚有三名老者,这三人武功很好,他们去了哪里?”骆玉书道:“那三位前辈另有要事在身,未跟我们同行。” 那老僧点了点头,显出一脸落寞不已的神色,抬头望了骆景二人一眼,叹道:“可惜,可惜!迟了,太迟了!”骆景二人对望一眼,心下十分疑惑,骆玉书问道:“前辈,甚么太迟了?”那老僧并不答话,只不住反复念道:“迟了!可惜!”说到后来,眼角竟扑簌簌掉下泪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论剑 四人皆觉这老僧行止怪异,及见他忽然哀愁情切,竟至在陌生人跟前悲泣流泪,不由都大觉诧异。顾青芷见他哭得伤心,道:“你别哭啦,这么大年纪,像……像甚么样子?”那老僧止住哭泣道:“我想起一桩心事,实在忍不住难过。”顾青芷道:“你活了一大把年纪,又是出家人,甚么事这么看不开?”那老僧道:“你们又帮不了我,说出来也是徒增伤悲。”顾青芷笑道:“你连说都不肯说,怎知我们帮不上忙?” 那老僧摇头道:“帮不上的,若是那三名老者在此,或许能有法子。不过你这女娃娃心地很好,很合我的胃口。你平日使不使剑?老和尚倒可教你两招。”顾青芷摇头道:“我不用剑。”那老僧望了一眼她腰间的金环,叹道:“小孩子便爱使这些华而不实的兵刃。要说克敌制胜,有甚么兵器及得上用剑?”顾青芷一撇嘴道:“那也不尽然,难道你没听说河朔大侠骆老前辈就不用剑么?”那老僧笑道:“我自然听过,可惜老和尚始终无缘得见骆大侠一面。其实见了又有何用?骆大侠不使兵刃,老和尚也不跟空手之人过招。” 骆玉书听这老僧言下竟有欲同骆中原比试较量之意,不禁暗暗心惊,忖道:“爷爷享誉武林近四十年,连我都从未亲眼见过他老人家跟人动手,这老僧好大的口气。”当下也不提自己家世,只问道:“前辈是少林派的吗?”那老僧摇头笑道:“不是。不过我知道少林派有一门达摩剑法,沉稳有余而嫌狠辣不足,算不得是上乘剑术。” 众人皆知少林弟子平日行走江湖甚少用剑,但这路达摩剑法乃是当年达摩祖师东渡后亲创,其剑招玄妙入神,即令武当、华山、点苍、青城各家以剑术见称的名门大派亦对之极为推重,哪知这老僧竟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骆玉书微一迟疑,问道:“然则在前辈眼中,天下剑法以何家为先?”那老僧道:“阁下也是使剑的名家,不妨替老和尚试言之。”骆玉书摇头道:“各大门派剑招俱是诸位武林先辈穷尽心血所传下的精华,晚辈见识浅薄,怎敢妄加褒贬?”那老僧笑道:“知人难,自知更难,但讲无妨。” 骆玉书沉吟道:“武当柔云、太极剑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自张三丰真人起驰誉江湖二百年,可为天下剑法之宗。”那老僧摇头道:“武当剑法意在形先,张三丰使来自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可在黄鹤道人之流手中却是形如槁木、一潭死水。况且太极剑只守不攻,看似立于不败之地,实则故弄玄虚、画蛇添足,须知真正的高手分胜负、决生死只在一招之间,岂容你以退为进、后发制人?”顿了一顿,叹道:“可惜我晚生了两百年,不能亲见张三丰所使的太极剑,实为一大憾事。” 骆玉书见他竟将名动天下的武当剑法抑贬至此,不由微微一怔,又道:“华山剑法奇拔崄峻,千百年来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历代高人辈出,自然算剑术中的翘楚。”那老僧微笑道:“华山派这些年来掌门人过于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师父是一根木头,底下能教出甚么好弟子?依我看根本不入流。”几人心道:“华山剑法在武林中何等威名,竟被这老僧说得如此不堪,好大的口气。” 骆玉书蹙眉道:“青城派以七十二路松鹤剑法名震西川,不知前辈观之若何?”那老僧道:“青城派那劳什子剑法,在我眼中有如小儿打闹,可博一笑。”骆玉书道:“点苍派四大剑客盛极一时,可称海内名家。”那老僧不屑道:“点苍派剑法华而不实,临街卖艺则可,上阵对敌全属花拳绣腿,不过是自寻死路。”骆玉书迟疑道:“峨嵋、昆仑二派武学虽不以剑法见长,但两派内功各有千秋,配合剑招亦能发挥极大威力。”那老僧笑道:“靠内力催动剑法,算甚么本事?真正使剑的大行家,就算内力全无,只要招数够快够狠,也能一剑毙命。” 施和浦心道:“这老僧大言炎炎,将各大门派的精妙剑术全说得一文不值,莫非得了失心疯?一个人没了内力空有招式,剑法再好顶甚么用?实在大谬之极。”骆玉书苦笑道:“如此说来,龙门、泰山、石梁、嵩阳诸派,定也是不入前辈法眼的了?”那老僧摇头道:“此等蝼蚁之辈,也配用剑?” 骆玉书叹道:“晚生愚昧浅陋,实不知天下何种剑法可称杰出卓拔,还望前辈教我。”那老僧缓缓道:“狭路相逢,能胜出的就是好剑;生死相决,能活下的就是好剑。剑非藻饰之物,人非卖技之徒,能一招取胜,便绝不该用两招;十招未分胜负,两边都是庸才。”骆玉书不解道:“若是两名高手势均力敌,十招之内怎能分出高下?”那老僧道:“不是不能,只是不想。剑之道,胜负存亡只在一念之间,高手对决也当如此,任你创出成百上千招数,如不能克敌制胜,终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又有何用?” 施和浦再也按捺不住,插口道:“前辈既持此高论,剑术想必是十分高明的了,不知可否略为指点一二,也好让我等一饱眼福?”那老僧道:“我的剑法不是用来看的,出鞘则必饮血,你想试试吗?”施和浦见他生得长眉垂目,神情颇为慈祥,却不知怎地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寒意,退了一步道:“在下武功同这几位少侠相比根本不值一哂,怎敢在高人面前狂妄。” 那老僧微笑道:“‘圣手回春’锄奸惩恶、威震赣南,倒也不必过谦。你师祖纪儒亭武功超凡入圣,老和尚向来是十分佩服的。”施和浦惊道:“莫非前辈认得本门纪师祖?” 第一百五十八章 潜龙心禅 那老僧点头叹道:“纪儒亭若非分心钻研医术,武功必能更上层楼,但常人如像他这般醉心医道,武学上的修为又不能如此深湛了,总是你师祖学究天人,方能两臻佳妙。可惜尊师林大夫不肯用心练武,否则又怎至被同门师弟如此苦苦相逼?” 施和浦见这老僧竟对自己师门之事如此熟悉,必是武林前辈高人无疑,当即恭敬答道:“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恩师他虽未能继承师祖的绝世武功,却尽得其医术真传,亦可造福天下苍生。”那老僧笑道:“说得也有道理。不过纪儒亭虽不愧为天下少有的奇才,真要说到博学杂览,跟另一人相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梅山医隐”纪儒亭一代高人、惊才风逸,骆中原、顾东关平日对之皆称道不已,骆景二人听这老僧说竟有他人才干尚出其右,不由得都十分好奇。景兰舟忍不住问道:“不知前辈所说何人?”那老僧笑道:“便是尔朝太宗驾前的独庵老人了。”施和浦失笑道:“姚少师精通百家,确是不世出的栋梁之材,但他并非武林中人,拿来和本门师祖相比不免有失偏颇。”那老僧摇头笑道:“何其谬也!纪儒亭这老儿也真是,竟没跟徒子徒孙提过姚广孝是他同门师兄么?”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尽皆惊得合不拢嘴,施和浦颤声道:“甚……甚么?前辈说姚少师是……是本门纪师祖的师兄?”那老僧道:“不错,他二人皆是名士席应真的徒弟。姚广孝本家世代行医,纪儒亭一身医术起初多是由他所授,只不过你师祖天赋异禀,于此青出于蓝罢了。”骆玉书惊道:“姚少师身为太宗帐下谋臣,怎会身具武功?”那老僧微笑道:“这是甚么话?大明朝自洪武起至今近八十年,中原武林高手未有若姚独庵者。” 众人皆知姚广孝深研佛、道、儒、兵诸学,经文纬武、策无遗算,乃是太宗靖难第一功臣,却从未听说其人竟是名武林高手,不由得都将信将疑。施和浦道:“席应真虽为元时博通三教的道家高士,却不曾听说他会武,姚少师、纪师祖的武功又是从何处学得?” 那老僧道:“席应真当年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本分为上下两册的武林奇书,但因先天体质羸弱而自身无法修习,便将两册秘笈分别传给了徒弟姚广孝和纪儒亭,其中上册记载的是内功心法和拳掌功夫,下册所录的是各类兵器和步法轻功。施大夫,你师祖所传的本门武功,可是以兵刃轻功见长?”施和浦微一沉吟,点头道:“不错,恩师武功虽未至一流之境,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熟,一身‘凌虚九步’轻功尤为了得。及传至施某所学,因在下天资愚钝不堪,只专攻判官笔一门兵刃,轻身功夫也不过尔尔。” 那老僧叹道:“尊师志不在此,所学尚不至你师祖十一,即令你师叔的武功亦不及纪老三成,饶是如此,也已足够他纵横江湖。可惜梅山医隐晚年不慎将奇书下册遗失,至于《药鼎遗篇》中所载的武学精义,那不过是下册秘笈中纪儒亭自己所练成的部分而已。”施和浦心头一震,暗道:“《药鼎遗篇》乃师祖临终前秘传至宝,这老僧怎会知晓?如此说来,师祖爷连那半部奇书都未学全,已位列当年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到底是甚么武功秘笈?” 那老僧仿佛看穿他心事,笑道:“这本奇书唤作‘潜龙心禅’,却并非佛家禅修典籍,而是囊括了唐宋两朝六百多年间中原武林数十门最为高深的武学,也不知是哪位百年难遇的绝世高人呕心沥血所编。书中所载武功包罗万象、深不可测,你师祖穷尽毕生精力,所学也不到下半册奇书的四成;倘若他不攻医道、专心习武,或能修练至其中六七成也未可知,因小失大、舍本求末,可惜呀,可惜!”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凛,想起师父所说一桩旧事:永乐初年间年近四旬的顾东关已是江湖公认第一高手,风头一时无两。一日他在皖豫交界偶遇梅山医隐纪儒亭,后者虽为天下闻名的武林高人,却常年山栖谷隐,极少抛头露面,顾东关一见之下自然大为欣喜,便与之攀谈起来。纪儒亭年长顾东关二十来岁,其时已年逾花甲,算是顾东关的前辈,两人相互一聊,皆觉对方武功修为深不可测,心痒之下便即动手切磋,一直斗到千招以外,纪儒亭方堪堪输了半招。顾东关事后说起同梅山医隐这番激战,对其武功之高赞不绝口,极言若非对方年事已高而自己方当壮盛,胜负之数恐极难料。景兰舟心想纪儒亭武功几与师父当年不相上下,倘若真如眼前这老僧所说,梅山医隐只学了半本《潜龙心禅》中的三四成功夫便至如斯境界,那这心禅奇书未免也太过厉害;而纪儒亭竟会将如此无上瑰宝遗失,亦可说是匪夷所思。 顾青芷问道:“你说这《潜龙心禅》的上册是在姚广孝手中?”那老僧道:“不错,姚独庵身负绝世武功,却从不向人显露半分,整日深居简出、益自韬晦。他既已位极人臣,自然没甚么机会同江湖人士来往,故而原本除了师弟纪儒亭外,武林中再无人知晓这个秘密。”众人心道:“那你又怎么知道?”顾青芷道:“那么姚广孝死后,上册《潜龙心禅》到了何人手里?”那老僧摇头道:“这便不得而知了,姚独庵并无后人弟子,这半册奇书的下落从此成谜。” 众人心头一震,暗道:“原来两册《潜龙心禅》全都不知所踪,这事若传了开去,只怕武林中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这老僧到底是甚么人,怎会对几十年前的秘闻旧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意 那老僧望了骆玉书和景兰舟一眼,叹道:“老和尚活了足近百岁,从未见过像两位这般年纪轻轻、武功却如此高强的俊才,不知是师承何处名家?”顾青芷奇道:“你又没见过他们出手,怎知道他们两个武功高强?”那老僧道:“但凡武功修为有所大成,举手投足间自然渊渟岳峙、顾盼神飞,这事一望而知,我又何必亲见?高手中虽亦多有良贾深藏、秘而不露者,但两位少侠俱是二十来岁年纪、风华正茂之时,要他们深敛锋芒,那是强人所难了。” 顾青芷笑道:“你眼力果然不错,这一位骆少侠便是河朔大侠的嫡亲长孙,那位景师兄是思过先生顾老前辈的关门弟子。”那老僧笑道:“原来如此,那便没甚么奇怪了。只是骆大侠号称拳掌双绝,他的后人怎会用剑?”骆玉书道:“大师见笑。晚辈自幼便爱练剑,稍长后执戟从军,更是剑不离手,祖传武学倒是荒疏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能将家传武功与剑法融会贯通,这份悟性已是超过了先人。听闻骆家有一路‘手挥五弦’掌法极是精妙,不知少侠能否为老和尚试演一二?”骆玉书见这老僧虽是前辈高人,但他天性谨细,不愿在外人面前卖弄绝技,答道:“晚辈寡陋浅薄,不敢在上人面前班门弄斧。”那老僧笑道:“也罢,少侠既然不愿,老和尚也不勉强。”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老僧皱眉道:“这岩洞十多年人迹不至,怎地这两天如此热闹?”仅仅过得片刻,只见四人来路上飞快奔进一名驼背老翁,猛一抬头望见洞中诸人,“啊”的一声收步停住。施和浦见那人面上伤疤纵横,脱口惊道:“邢一雁!” 那老翁正是前日在宁王别院逃脱的“百爪玄蜈”邢一雁,他万没想到竟会在这岩洞之中撞到骆玉书等人,脸上神情甚是惊怖。顾青芷一脸茫然,转头问施和浦道:“你们认得这……”话音未落,邢一雁忽人影一闪,形如鬼魅般欺到顾青芷身旁,右手已闪电般扣住她手腕脉门,左手拇指按在她颈侧天牖穴之上,喝道:“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要了这女娃儿小命!” 早前在开封管墨桐替骆嘉言疗伤之后,曾与骆景二人聊起当年顾东关追剿邢一雁的旧事,其时顾青芷留在邻室照料骆嘉言,因此未曾听见;前日骆玉书一行虽在宁王处撞破邢一雁行踪,事后却皆对此缄口不言,故而她全然不知“百爪玄蜈”的名头,施和浦适才虽喊出对方姓名,仍是全无防备。她距离邢一雁站得最近,后者一见处境危急,立即施展“蜈蚣迷踪步”抓取这小姑娘为质以求自保。他这门步法实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轻功,俯仰之间趋退若神,骆景二人虽近在咫尺,竟也不及相救。 众人见顾青芷要穴受制,邢一雁只须手上稍一使力便能取她性命,心下焦急万分。骆玉书颤声道:“邢……邢前辈,请你先放了这位姑娘,万事都好商量。” 邢一雁冷笑道:“老夫活到这把年纪,还会相信这种鬼话么?眼下王府的人在外头到处找我,此处已无老夫容身之地,只好麻烦诸位替邢某做一件事。”骆玉书忙问道:“甚么事?”邢一雁道:“宁王手下虽然高手众多,老夫却也不惧,唯独斗不过虞时照、范鸣声两个老鬼。这两人眼下在分头搜寻老夫,你们去替老夫取下范虞二人项上人头,邢某便将这女娃娃双手奉还。” 骆玉书见他竟要自己和景兰舟去杀范虞二人,愕然道:“范虞两位先生武功远胜晚辈等人,我们如何是其对手?前辈一身轻功出神入化,要脱身又有何难?还乞前辈高抬贵手,放归这位姑娘。”邢一雁道:“南昌附近四处都是王府眼线,老夫只须稍一现身便会泄露行藏。眼下我受了重伤内力不继,两百里内必被范虞二人追上,王爷定不饶我性命;只有杀了二人,老夫才能安心多活两年。” 景兰舟叹道:“早知如此,前辈早先又何必自曝身分?倒不如在王府安安稳稳颐养天年,岂不惬怀?”邢一雁咬牙道:“臭小子,老夫跟你的账还没算完!只要我邢一雁还在世间一日,便跟思过老鬼不共戴天。”景兰舟听他言语辱及恩师,心下甚是恼怒,但随即想到此人虽生平作恶多端,死里逃生之余竟在王府隐姓埋名充当仆役数十年之久,不觉对其亦有一丝同情,叹道:“邢前辈,冤冤相报何时了?家师跟你皆已年近耄耋,过去的事何必一直放在心上?这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只须前辈答应放人,在下回去也不跟师父他老人家提起你尚在人间之事。” 邢一雁哈哈笑道:“朱权已命人将这消息散布出去,就算你不说,迟早也会传到顾老头耳中。”景兰舟一怔道:“宁王行事向来小心,他既不愿被人知道自己豢养江湖死士,又为甚么要这样做?”邢一雁嘿嘿冷笑道:“当年邢某手里欠下不知多少血债,武林中想杀我之人何止千百。这些人一旦听说老夫尚在人间,岂能有一夜安枕?宁王这叫借刀杀人之计。” 景兰舟默然半晌,叹道:“既如此,阁下即便逃得出范虞二人之手,也难躲过这许多江湖仇家追杀,何苦多害一条人命?求前辈放了这位姑娘罢!”邢一雁狞笑道:“就算老夫终究难逃一死,总也要多拉几人陪葬!眼下范虞二人是我腹心大患,你们快替我解了这燃眉之急,否则休怪邢某手下无情!我给你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老夫见不到范虞二人首级,你们便替这姑娘收尸罢!”说完一阵磔磔怪笑,伸手点了顾青芷七八处穴道,身形一晃,挟持着她飞快往岩洞深处奔去,眨眼间两人已在十丈开外。 第一百六十章 彷徨 骆玉书正要追赶,远处飘来邢一雁的声音道:“你们若敢追近,老夫立时动手,到时你们就算将邢某千刀万剐,这女娃儿也救不活了。”骆玉书身躯一震,竟是不敢抬步。 施和浦忽向那老僧拜道:“前辈既与本门纪师祖相熟,还望念在旧日交情,出手救顾姑娘一救。”他知以骆景二人武功要胜过“百爪玄蜈”固然不难,但此刻顾青芷落入对方手中,要在制伏敌人的同时将她毫发无伤解救出来却是万难办到;眼前这老僧虽然身分不明,却显是位辈分极高的武林高人,便决意向其出言相求。 那老僧右手轻轻一抬,两人虽隔着二三尺远,施和浦忽觉一股力道将自己身子轻轻托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但觉心下茫然,暗道:“这……这是甚么法术?”骆景二人未瞧出此中玄机,只当施和浦是自己起身。 那老僧微微笑道:“方才邢一雁冲进来之时,你们怎么不防着他这一手?我若与百爪玄蜈易地而处,只怕也是如此一搏。”骆玉书汗水涔涔而下,道:“都怪晚辈等阅历肤浅,才致敌人有可乘之机。”那老僧叹道:“眼下更无他法,惟有照着对方的意思去办。就算是骆大侠和思过先生亲至,只怕也未必有把握将那姑娘从‘百爪玄蜈’手中活着救出。” 骆玉书皱眉道:“莫说晚辈等绝非王府两位老先生的对手,即令力所能逮,我等又怎能受邢一雁这魔头的胁迫,残害武林同道?”那老僧笑道:“你要逞英雄不难,那女娃娃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想那邢一雁是何等人物,杀人害命有如家常便饭,你们须想清楚。”骆玉书闻言面色苍白,半晌无语。 施和浦道:“骆少侠,你们若不是到南昌来找我,也不会撞上邢一雁这个魔头。这事是因我而起,我去求王爷放过‘百爪玄蜈’一马。”那老僧摇头道:“施大夫,你也不是八九岁的稚童,怎会起这等荒唐念头?王爷他如何会听你之劝?此举不过徒然送了自己性命。”施和浦听罢默然不语。 景兰舟道:“邢一雁既给了我们一天时间,大家勿要慌张,总能想出对策。”骆玉书皱眉道:“‘百爪玄蜈’武功高强,为人又狡诈奸滑,极难对付,否则当年一众武林正派人物也不会对之束手无策,直至顾老前辈出手方才奏效,只怕我们几人未必算计得过他。”景兰舟道:“此处多留无益,不如出洞后再从长计议。前辈,你随我们一道出去么?”那老僧摇头道:“我不出去。老和尚虽不能救那女娃娃脱险,但我留在这儿看着,谅百爪玄蜈不敢拿这姑娘怎样。” 骆玉书想到顾青芷落入邢一雁这恶贼之手,要将她撇在这岩洞之中独自离去,心内有如刀绞,一时却也苦无良策。“百爪玄蜈”恶名昭彰,就算自己真替他杀了范虞二人,对方也未必肯践约放人,倘若邢一雁只是虚晃一枪,回头竟带着顾青芷不知所踪,却上哪里去寻二人?景兰舟瞧出他心事,劝道:“骆师兄不必多虑。顾师姐吉人天相,必无妨害,何况有这位老前辈在旁看护,邢一雁不敢行凶作恶。” 骆玉书心想自己连这老僧是甚么人都不知道,就凭对方一句空口白话,如何放心得下?但眼下更无倚靠,只得向那老僧拜求道:“恳请前辈遮护顾姑娘不为百爪玄蜈所害,此恩终身难忘。晚辈去找人想想法子,一日之内必回。”那老僧点头道:“你们放心去罢。这女娃娃聪明伶俐,很合我的脾胃,她若有三长两短,老和尚给她抵命。”骆玉书见他如此说,心中稍感安慰,又向其拜了数拜,方同景施二人退出岩洞。此时洞外春光明媚、绿草如茵,他却心中冰寒,有若严冬。 施和浦沉思片刻,道:“不如施某去求王爷遣范虞两位先生与我等联手,以几位的武功,若能以雷霆之势向邢一雁施以突袭,或许能攻其不备,救下顾姑娘。”骆玉书道:“敌在暗、我在明,邢一雁老奸巨猾,他既点明了要范虞二人首级,若见不遂其意,只怕不等我们出手施袭,立时便向顾姑娘痛下毒手。”景兰舟沉吟道:“不知躲在远处施放暗器能否奏效?”骆玉书摇头道:“岩洞中晦暗不明,若不能一击得手,邢一雁受伤之余仍可取青芷性命;何况他若以青芷为盾牌抵挡暗器,这又如何是好?此举太过冒险。” 三人一连商议了好几条计策皆未可取,正自心焦之间,忽见山坳处转过一人,生得面如傅粉、神姿轩秀,不是祝酋是谁?施和浦心下大喜,抢上数步道:“祝兄弟!你怎么在这儿?”祝酋抬头望见施和浦,亦是喜出望外,上前一把抱住他道:“施大哥,你为何还在此间?几位还没动身去找尊师么?” 施和浦叹道:“此事一言难尽,我们方才又撞上了百爪玄蜈这恶贼。祝兄弟,我先前问过王府中人,你昨日不曾随岳姑娘入府么?”祝酋摇头道:“岳姑娘虽是王振差来的使者,王爷仍是戒心极重,只准她一人进府,小弟没能一齐混入。”施和浦点了点头,将顾青芷遭邢一雁劫持一事向祝酋说了,骆景二人知后者智谋过人,说不定能想出解救顾青芷的法子,心中不由平添几分希望。 祝酋仔细听了事情前因后果,叹道:“骆兄、景兄、施大哥,你们都是守信重义的正人君子,才会上了百爪玄蜈的大当。几位不妨试想,纵使你们如其所言奉上两位先生首级,他便真会将顾姑娘乖乖交还么?此人狡黠诡诈,毫无信义可言,所谓以己度人,他又怎肯相信几位会恪守诺言放他一马?此举不过是以缓兵之计将你们支开而已。如若祝某所料不差,邢一雁此刻定是寻个僻静之所运功疗伤,待稍稍复原后立马远走高飞,教人再也寻不着他。” 第一百六十一章 救兵 骆玉书见他说得在理,皱眉道:“但眼下青芷落在他手中,如不依言去办,又有甚么法子?”祝酋沉吟道:“为今之计,只有出奇制胜,将顾姑娘从邢一雁手里一举救出方是上策。”后者眉头紧锁,垂首凝思片刻,叹道:“祝某本非正派之士,想出的也都是旁门左道,我看如今这般情形,唯有下毒一计或许还行得通。” 骆玉书惊道:“下毒?”祝酋道:“不错,而且须是五蟆七烟粉这般无色无臭、见效又快的奇毒,待邢一雁察觉之时已然下手不及,我们才好救人;否则寻常毒药药力生效缓慢,‘百爪玄蜈’自己也是使毒的行家,一旦他发觉情形有异,顾姑娘仍有性命之忧。” 骆玉书沉吟道:“五蟆七烟粉乃王府独有之物,只恐一时不易求得。”祝酋摇头道:“在下只是取个比方,邢一雁藏身王府多年,他既曾以此毒暗算几位,身边定然备有解药,此时真有五蟆七烟粉也是无用。施大哥,你是天下知名的神医,可知有甚么急切用得上的配方么?” 施和浦道:“世上毒药何止千百,但多须口服外敷方能奏效,要让邢一雁这样内力深厚的高手不知不觉间便即中毒,倒是颇费脑筋。我虽知有几个方子制出的毒烟毒雾杀人于无形,确是厉害无比,只是其原料皆极为珍贵,又如何能在一天之内配齐?”祝酋道:“倒也不可当真毒死了此人,否则顾姑娘在他身边,岂非一齐遭殃?只须使他中毒后内力全失,不能下手加害顾姑娘即可。”施和浦摇头道:“如此更是难上加难,反不如将人毒杀来得容易。” 祝酋迟疑道:“祝某倒有一计,可请到一位使毒的大行家,只是此中有些不妥。”骆玉书问道:“有何不妥?”祝酋叹道:“施大哥,你猜小弟教中何人用毒最精?”施和浦脸色大变,道:“你……你是说管师叔?”祝酋道:“不错,管长老虽以玄天十八针闻名本教,实则下毒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少有可比。” 施和浦默然半晌,道:“邢一雁只给我们一日之期,就算要找师叔帮忙,如何能来得及?”祝酋笑道:“管长老既要借骆兄、景兄之手找出尊师,又怎会不追随诸位而来?在下早已收到线报,眼下他人就在府城,住在几位下榻的客栈左近。” 骆玉书惊道:“管墨桐一路都暗中跟着我们么?”祝酋道:“这倒未必,管长老数日前便到了南昌,多半是在此守株待兔。此人武功高强、足智多谋,就算他手头没有合用的毒药,也不失为一个强援。只是施大哥跟他有师门私怨,小弟担心其人对你不利,不如大哥暂且回避罢了。”施和浦苦笑道:“是祸躲不过,眼下最要紧是救顾姑娘。师叔下毒的本事远胜于我,未必不能得手,你尽管去找他便是。” 祝酋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支焰火朝天放去,只见半空划过一道青绿色的烟雾,白日中十分醒目。过了约莫半炷香功夫,山脚转过一名樵夫打扮的汉子,向祝酋倒头拜道:“小人张力参见青莲护法尊者,不知尊者有何吩咐?”祝酋递给他一件物事,吩咐道:“你速持此令前往城中福源客栈,替我将管长老请来。”那人道:“谨遵尊者法旨。”上前双手接过,随即转身离去。骆玉书等人见他于此荒山野岭之中竟能随时召来教众部属,不觉都面色微变,感慨无为宫耳目遍布,果然名不虚传。 四人在山中候了大约两个时辰,忽听草声窸窣微响,那樵夫已带回一名枯瘦老者,正是“桐柏二仙”中的桐仙管墨桐。管墨桐抬头望见众人,不禁脸色一变,向那樵夫道:“有劳小哥带路,你先退下罢。”那樵夫领命去了。管墨桐亮出手中一块青铜令牌,只见上头刻有一朵含苞欲绽、栩栩如生的莲花,问道:“此乃何人之物?”祝酋站出来道:“在下久仰桐仙盛名,今日得见,大慰渴思。” 管墨桐沉声道:“你是甚么人,怎会持有本教的青莲令?”祝酋笑道:“晚辈姓祝名酋,乃是老宫主生前亲任的青莲护法尊者。”管墨桐大疑道:“老宫主与我相识半生,从未提过此事,你真是本教的青莲尊者?”祝酋笑道:“人可以冒充,东西却作假不了。前辈身为本教长老,难道识不出这块青莲令的真伪么?” 管墨桐面上狐疑之色不减,缓缓道:“骆少侠,景少侠,我们又见面了。”骆玉书拱手道:“管老先生安好。当日前辈救治舍妹之恩,晚辈铭记在心,今日得复相见,实是喜出望外。”管墨桐微笑道:“好说。施师侄,我俩也有许多日子没见了罢?”施和浦脸色一变,仍恭恭敬敬向他下跪磕头道:“师侄给管师叔请安。”管墨桐点头道:“骆少侠他们果然将你从王府里请了出来,很好。顾家那小丫头呢,怎么没跟你们在一块儿?” 骆玉书道:“今日请老先生屈尊至此,正要同前辈商量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便将顾青芷被邢一雁劫为人质一事说了,向管墨桐深深揖道:“晚辈等智穷力竭,虽知相扰老先生已非止一次,此番不得已又要厚颜求援,万望前辈念在旧日交情,相助将顾姑娘从这魔头手里搭救出来。”管墨桐面露难色,道:“百爪玄蜈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之徒,凭两位少侠的武功,要杀他固然不难,那也用不着老夫帮忙;但要将顾堂主千金毫发无伤从他手里救出,这个可就棘手了。” 景兰舟道:“正因如此,晚辈等正合计能否先将邢一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毒倒,再借机救出顾师姐。此法虽有失光明正大,然而事急从权,我等左思右想,只好出此下策。”管墨桐皱眉道:“你们怎知管某人在南昌?”祝酋笑道:“峻节五老驾临江西,本教弟子岂有不知之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醍醐天香 管墨桐一言不发,忽挺身上前一掌击向祝酋胸口,祝酋向旁轻轻闪开,笑道:“管长老是要一试在下的武功么?”管墨桐并不答话,双掌连拍,攻向祝酋周身上下十数处要穴,只见他出掌挥洒自如,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掌法精奇、妙招迭出,逼得祝酋连连后退。攻到二十多招之后,祝酋脚下明显大见滞涩,眼见周身被对方掌力罩住,实已再难闪避,只好道:“得罪了!”从腰间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刺向管墨桐手腕。他的龙泉宝剑前日已被虞时照折断,此时手中是一柄寻常长剑。 管墨桐招式一变,使出四十九路小擒拿手与他近身缠斗在一处,虽是空手对敌,却也丝毫不落下风。当日在桐柏山管墨桐替树海疗伤之时,骆玉书曾见他施展过一套连环打穴掌法,今日才头一回亲睹对方临阵对敌的功夫,只见其身法飘忽轻灵,有如穿花蝴蝶,一招一式皆极潇洒曼妙。景兰舟暗道:“师父曾说纪老前辈武功飘然有神仙之姿,今日观管老身手,果然俊逸不凡。” 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祝酋虚晃一剑跃出圈外道:“管长老武功高强,再斗下去祝某不是对手。眼下救人要紧,还请长老手下留情。”管墨桐收掌笑道:“阁下果真武功高明,足做得本教的护法尊者。只是你所学功夫也太驳杂,管某与你斗了这许多合,竟瞧不出尊驾半点武功路数,佩服,佩服。既然老宫主在日便任命阁下为本教青莲护法,为何我等尽皆不知?”祝酋笑道:“此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以长老之聪明才智,想来不难猜到。”管墨桐微一沉吟,道:“唔,你是老宫主暗中布下的一枚棋子。老宫主与五老何等交情,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们。”骆景二人见他居然一猜即中,不禁大为佩服其人智见深远。 管墨桐望了骆景二人一眼,问道:“不知两位少侠如何会跟本教青莲护法走到一起?”祝酋抢着道:“在下听闻王振派遣锦衣卫中亲信南下拜访宁王,欲图对本教不利,他的义女岳素又与两位少侠同行,祝某这才随行打探消息。”管墨桐这几日都在南昌,知道岳素出使王府一事,缓缓点了点头。 施和浦忽道:“管师叔,河朔大侠于我师父有恩,这事您是知道的。骆少侠他们若非前往王府寻我,便不会撞上那‘百爪玄蜈’,顾姑娘也不致落入妖人之手;还望师叔暂且放下你我间的私怨,念在武林同道义气,相助顾姑娘脱离魔掌,师侄感激不尽。” 管墨桐淡淡地道:“师侄,你我份属同门,在外人面前提这些作甚么?你的医术一向高明,倒要请你说说,有甚么好法子救人?”施和浦心中一凛,道:“师叔见教得是。施某已仔细思量过,若要使邢一雁不知不觉中毒,无非是用那几味药而已,只是手边材料不齐,炼制又须时日,一时难以卒办,不知师叔有何妙计?”管墨桐笑道:“你打算使哪几味毒药,不妨说来听听。” 施和浦沉吟道:“宁王府中有一奇毒唤作五蟆七烟粉,无色无臭,中者内力全失,原是不二之选,可惜邢一雁身边多半藏有解药。除此之外,醉仙逍遥散、软筋酥脑香等亦皆可用,只是不及调配。” 管墨桐点了点头,道:“‘圣手回春’于诸般下毒之道倒也颇为精通,不愧为林师兄的得意门生。”施和浦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恩师与我钻研各类毒药的毒性,不过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已。”管墨桐笑道:“师叔并无讥讽之意,我也是学医之人,难道不懂这些道理?几位放心,救人之事包在管某身上。” 骆玉书大喜道:“莫非前辈已有良策?”管墨桐道:“万全之策是没有的,但顾家这小丫头是品酒的大行家,当日与廖碧柏那老儿十分投缘,我若救不得她脱险,回去如何向老友交代?”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支细细的蜡烛,道:“待会你们入洞之后点上这根蜡烛,再随意找些由头跟邢一雁东拉西扯一番,拖延上半盏茶的时间,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施和浦道:“师叔,敢问这蜡烛中混有何种药物?”管墨桐道:“这里头并非藏有甚么致命毒药,只不过掺入了醍醐天香的粉末。你可曾听过这名字么?”施和浦皱眉道:“醍醐天香传自天竺古国,是种极厉害的迷药,但邢一雁内力深厚,只怕他在药性发作前便伤了顾姑娘。”管墨桐竖起大拇指道:“果然学识渊博,师兄收得好徒。几位尽可放心,此药药力发作极快,只须吸入少许便手足无力、内力全失,准保出不了事。我这儿有醍醐天香的解药,你们各自含一颗在口中,便可不受其害。”说着递给每人一粒药丸。 景兰舟接过解药,不禁心中犹豫:“倘若管墨桐真如施大夫所说那般工于心计,谁知他会不会在这药丸中捣鬼?只怕到时还没见到邢一雁,我们反先受制于人,这一来施神医自然落入他的手中。”一旁施和浦接过丸药,也先凑到鼻下细细闻了一闻。 管墨桐见状笑道:“师侄既不放心,我便考一考你。醍醐天香在中原极为罕见,师兄可曾教过你何物可解其毒?”施和浦沉吟道:“是紫枫玉葵膏。”管墨桐微笑道:“我这解药可对路么?”施和浦点头道:“不错,这药丸确是用紫枫玉葵膏制成。此药清热安神,除了能解醍醐天香的药效,并无其余毒性。”管墨桐抚须道:“那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何况我只教诸位含在口中,又没让你们吞下去。” 施和浦望了那支蜡烛一眼,并不说话。管墨桐笑道:“原来师侄担心这蜡烛另有玄虚,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也没甚么不对。几位既然信不过老夫,管某便先将这蜡烛试点片刻,瞧清楚我有没有在里头掺加其他毒药暗算你们,这样总行了罢?”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营救 骆玉书见状忙道:“管老前辈,我等并无相疑之意。”管墨桐摇头道:“还是小心些好,小心些好!骆少侠,请你随我过来几步。”领着骆玉书走出七八丈外,回头向景兰舟等遥声道:“此处露天通风,即使蜡烛中混有其他毒药,于诸位也已鞭长莫及。”施和浦同祝酋对望一眼,均是默不作声。 管墨桐在那头取出火褶将蜡烛点燃,自己先含了一粒药丸,只过得片刻,骆玉书便闻到一股幽香扑鼻,继而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天旋地转一般,手上连拔剑的气力也无,忙将管墨桐给他的解药含入口中,只觉一股凉意直冲脑门,转眼便再无晕眩之感。他又稍待片刻,但觉周身未有异常,运功亦无窒碍,喜道:“管先生,这醍醐天香果然管用!” 管墨桐吹灭蜡烛,笑着递给他道:“邢一雁内功深厚,你们拿着蜡烛未必能离他如此之近,醍醐天香的药力或许生效稍慢一些,所以我让你们找些话说拖延片刻,那便百无一失。”骆玉书接过残烛,拜谢道:“前辈侠肝义胆,若此番真能救得顾姑娘脱险,晚辈实不知何以为报。” 管墨桐背负双手,仰首微笑道:“我那师侄可曾跟你们讲起师兄与我失和的原由?”骆玉书闻言一怔,起身道:“大略说了一些,不知前辈可是为了纪老先生留下的一本武学遗书?”管墨桐叹了口气,道:“原来他连这事也说与你知了。当年管某痴于练武,确是做了些对不住师兄和师侄之事,而今我也颇为后悔。其实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就算让我见到恩师遗册中所载的武功,又能练成多少?不过有时候人岁数越长,心里越看不开,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是如此。”骆玉书道:“同门相残乃武林中最不幸事,前辈澹泊雅致,不当落此俗臼。” 管墨桐默然半晌,轻声问道:“那个祝酋是怎么跟你们认识的?”骆玉书不愿多揭祝酋阴私,只道:“是在半道上偶然结识,此人神通广大,身为前辈教中护法尊者一事应当不假。”管墨桐沉吟道:“这事宫主也不知么?”骆玉书道:“他自称是由贵教前任宫主亲自委用,冼少宫主似是不知。” 管墨桐点了点头,叹道:“叛走了个红莲尊者,却又冒出来一位青莲尊者,倒也热闹非常。邢一雁诡诈多变,待会你们言语上切勿露出破绽,只须醍醐天香的药力一发作,顾家那小姑娘便无险了。你们放心进洞,老夫在后替你们掠阵。” *** 骆玉书将方才试药情形向众人说了,施和浦仍是将信将疑。景兰舟道:“施大夫,不如便由骆兄和我入洞去救顾姑娘,你跟祝兄在洞口相候,也好有个照应。”祝酋笑道:“前日百爪玄蜈身负重伤,竟仍从我手底逃走,祝某想再试试他的蜈蚣迷踪步究竟有多高明。”施和浦也摇头道:“施某宁愿跟你们一起进去,强过一个人留在这儿。”管墨桐淡然道:“施师侄,你又何必这般怕我?”施和浦苦笑道:“师侄不敢。” 当下众人议定计策,仍从山壁裂口翻入岩洞,沿着水流蜿蜒而行,不多时便来到顾青芷被擒之所,只见四下静悄悄地并无一人。祝酋皱眉道:“这岩洞可有其他出口?”施和浦摇头道:“不曾见到,先前邢一雁带着顾姑娘往东面去了。”众人向东绕过石林,又回到那洞中深潭之处,正四处搜寻之际,忽听岩洞深处一人冷冷道:“你们回来得倒快!范虞两个老鬼的首级带到了么?”正是邢一雁的声音。 骆玉书使个眼色,众人先将解药含入口中,祝酋与管墨桐二人悄悄躲到暗处。骆玉书点亮管墨桐所给的蜡烛向来声处一照,见邢顾二人身在深潭南端高处一块大石之上,地势十分险峭,邢一雁将半截蜈蚣钩搭在顾青芷脖颈,只消轻轻一抹便能要了她性命,不禁心中暗骂:“老贼果然奸猾得紧,所据之处易守难攻,要想突施暗算大为不易。”顾盼四周,却不见那老僧人影。 邢一雁瞠目问道:“人头呢?”景兰舟道:“我们拼尽全力,只杀了虞时照一人,却被范先生逃脱。”邢一雁怒道:“事情既没办完,你们回来作甚?还不快去替我杀了范鸣声这老鬼!”实则他心底正如祝酋所料,其意本不在要杀范虞二人。“百爪玄蜈”一生阴恶奸险,先前提出要以范虞二老的首级交换顾青芷,只不过希望双方斗得两败俱伤,一举除去自己两处心头大患而已,至于最后究竟鹿死谁手,他心中毫不在意。 景兰舟道:“邢前辈,我们虽替你杀了虞先生,但范鸣声已经有所戒备,要得手怕是难上加难,不知前辈可否将期限稍稍宽限一两日?”骆玉书趁他说话之机,又悄悄走近高石几步。邢一雁怒道:“这事还有讨价还价的么?总之明日我见不到范老鬼的人头,手下决不容情!” 景兰舟道:“邢前辈,就算你将这位姑娘杀了,我们一拥而上,你也终难活命,于彼此有甚么好处?不如多给我们些时间,定教前辈称心。前辈在洞中多时,身边可有果腹之物?可要我们去寻些吃食来?”邢一雁自前日重伤仓皇出逃,几乎粒米未进,岩洞中虽不缺泉水,却早觉腹饥难耐,但他如何敢食对方之物?只哼了声道:“你先将虞老鬼的人头给我瞧瞧!” 景兰舟从腰间解下个革囊道:“虞时照的人头就在袋中,在下这就扔给前辈。”邢一雁猛然心中一动,想起前日被对方掷出的雷火弹炸成重伤,他不知景兰舟三颗霹雳雷火弹已经用完,厉声喝止他道:“且慢!将首级放在地上,你们都往后退开十丈!谁敢靠近半分,老夫立时杀了这小姑娘!” 第一百六十三章 黄雀在后 骆景二人对望一眼,景兰舟轻轻放下革囊,骆玉书将点燃的蜡烛置于革囊一旁,两人连同施和浦缓缓向后退开。邢一雁见三人走远,据高临下细细检视,确信无人埋伏在旁,拉着顾青芷跃下高石,走到距离那革囊数尺之地,忽觉手中一沉,顾青芷“啪”的一声摔倒在地。邢一雁鼻中嗅到一阵香甜,继而眼前一黑,心知大事不妙,想要用蜈蚣钩钩向顾青芷头颈,一条胳膊已是抬不起来,当即把心一横,将钩刃对准顾青芷心口,放任身子向下跌倒,意图凭借下落之势将其刺死。 骆玉书等三人远在十数丈开外,无论如何不及相救。说时迟,那时快,祝酋与管墨桐双双从山石后飞身而出,祝酋手中剑光一闪,只听邢一雁一声惨叫,一条右臂已被齐齐削断,连同半截蜈蚣钩“叮”的一声落在地上。管墨桐双手一扬,数十根银针同时刺入对方胸腹膻中、气海两穴,紧接着双足连环踢在邢一雁心口,邢一雁鲜血狂喷,矮小佝偻的身躯飞出数丈,重重撞在山石之上。 骆玉书在远处见管祝二人一击得手,忙飞身上前将顾青芷抱在怀中,将一粒醍醐天香的解药塞入她口中。顾青芷悠悠醒转,一睁眼望见骆玉书,神色并不如何慌张,柔声道:“骆大哥,我知你一定能救我出来的。”骆玉书心情激荡,此刻也顾不上甚么男女之防,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颤声道:“青芷,我今后决不再让你置身此等险境!” 景兰舟等人走上前打量邢一雁,见他断臂伤口血流如注,银针深入要害,左侧肋骨节节寸断,已是绝无活理。邢一雁指着祝酋,嘶声道:“又……又是你这小子!你……你到底是甚……甚么人?”只见祝酋不知何时又已戴上那张银铸面具,笑道:“邢老前辈,你本就是应死之人,多活了这许多年,也该够本了罢?” 邢一雁“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目光缓缓转到管墨桐脸上,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不住抽动,道:“你……你……”管墨桐缓缓道:“邢一雁,你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只怪阁下招惹了不该得罪之人,怨不得我。” 邢一雁喘气愈急,咳嗽道:“你……你是……”管墨桐右手一拂,将他小腹上的银针尽数拍入体内,邢一雁双目圆睁,嘴角冒出一连串血泡,身子一阵抽搐,随之气绝身亡。这为恶江湖数十载的独行大盗“百爪玄蜈”,当年竟从顾东关手底逃得一条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地蛰伏南昌王府多年,今日终于命丧这西山岩洞之中。 施和浦见邢一雁死前似乎极力有话要说,暗道:“他一见管师叔便脸色大变,莫非认得师叔?”心下正自疑惑,忽觉浑身一阵酸麻,后颈大椎穴已被管墨桐拿住,惊道:“师叔,你……”管墨桐冷笑道:“师侄,难得王爷肯放你出府,你便跟师叔走一遭罢!” 景兰舟及祝酋见状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制止,忽觉手足发软,双双坐倒在地。景兰舟暗一运功,竟连半口真气也提不上来,骇异之下向旁一望,顾骆二人亦是缓缓瘫倒。骆玉书颤声道:“管前辈,你这是……”管墨桐笑道:“少侠放心,老夫只想带走我这位师侄,无意加害诸位。我这蜡烛上半截确是醍醐天香制成,下半截却混入了苗疆所产的迷香月蟾酥。此物并无大害,诸位嗅了之后半个时辰内不能运功,时辰一到其毒自解。” 骆玉书冷汗直冒,道:“你故意要我们在邢一雁跟前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能让这蜡烛烧到后半根?”管墨桐笑道:“骆少侠,老夫怎么说也帮你救出了顾家小妹,你该当多谢我才是。”左手食指疾探,闪电般点了施和浦前后几处大穴,哈哈笑道:“师侄,这回你落在我的手里,师兄他还能见死不救么?” 前者话音未落,祝酋忽从地上一跃而起,挺剑直刺管墨桐当胸。管墨桐不料他竟未中毒,慌乱之中将施和浦拉到身前一挡,祝酋大惊之下疾忙收剑,就这么缓得一缓,管墨桐将施和浦向旁一推,上前同祝酋斗在一起。两人此番交手较早先试探又有不同,祝酋一心要救施和浦脱难,管墨桐既不解祝酋何以不惧月蟾酥之毒,又怕骆景二人同样中毒不深,起身与祝酋联手对付自己,两人已是各自施尽全力、生死相搏。 骆景二人见祝酋施展的一套剑法诡奇变幻,先前他和鉴胜及范虞二老相斗时皆未使过。管墨桐空手与其过了三四十招,眼见不能速胜,手腕蓦地一抖,掌中多了一对子午鸳鸯钺,施和浦知这是他惯用的兵器,但近年来已极少使用。祝酋持剑对他空手尚且稍落下风,对方一有兵刃在手,情势立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只见管墨桐身法蹁跹、招式轻灵,又斗了二三十招,双手左虚右实,鸯钺嗤啦一声在祝酋小腿上划了个口子。祝酋一腿受伤,脚下愈不灵便,斗不多时,身上又接连两处挂彩。施和浦见祝酋伤处血流不止,知他再打下去定会送了性命,劝道:“祝兄弟快住手,师叔不过要我带他去见恩师,决不会加害于我,你们别再斗了。”管墨桐眼见稳操胜券,笑道:“青莲尊者,我师侄尚且如此明理,你何必苦苦纠缠?” 祝酋并不答话,倏地剑招一变,竟然招招拼命,全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法。管墨桐脸色一变,喝道:“你小子失心疯了么?”见对方攻势有如狂风骤雨,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骆玉书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焦急,暗道:“祝酋之所以不曾中毒,定是服了‘寒萼玉蔻’之故。他只须先替我和景兄解毒,此刻何惧管墨桐一人?不知他为何要独自上前拼命?”但祝酋此时已被管墨桐缠住不能分身,再要给二人解药也已不能。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神功 管祝二人又斗了半袋烟功夫,祝酋招数虽然凶狠,门户却不如先前般守御缜密,被管墨桐觅得破绽用鸳鸯双钺将长剑一锁,双腿腾空而起“啪啪”踢在祝酋小腹,祝酋长剑脱手,口吐鲜血向后便倒。管墨桐上前一脚踏住他胸口,冷笑道:“你是老宫主委命的心腹,留着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甚么好处,老夫送你下地府谒见旧主去罢!”言毕一钺向他咽喉切去。施和浦惊呼:“师叔手下留情!” 忽听一阵劲风破空之声,西首山石后飞出一件细长的物事,直直戳向管墨桐面门。管墨桐一惊之下举钺一挡,那物事在钺刃上轻轻一点,管墨桐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将他从祝酋身边推开,身子向后滑出丈许方才站定,那东西随之“啪”的一声落在脚边。管墨桐低头一看,地上竟是根细长的枯枝,不禁吓得肝胆俱裂,颤声道:“是河朔大侠到了么?还是思过先生?”要知他已是武林中的宗师人物,来人竟能以一根枯枝将其击退,普天下确只骆中原和顾东关方有如此功力。 只听石后一声咳嗽,缓缓走出一人,竟是先前几人在洞中遇见的那老僧。那老僧望了管墨桐一眼,眸子猛地一翻,双目精光四射,但转瞬即又黯淡下来,叹道:“你武功果然很好,不愧是纪老的徒弟。只是若跟一流高手相比,却还差了那么点儿,可惜,可惜!” 管墨桐自成名以后,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闻言不禁脸色为之一变。不过这老僧适才一出手便显出功力绝伦,他自知不是对手,两眼死死盯住对方,缓缓道:“承让了,在下雕虫末技,难入高人法眼。不知大师如何称呼,可否见示法号?” 那老僧垂目道:“我的名字你不必知道。请问足下可知江湖上还有甚么武功胜过你的好手么?”管墨桐见他如此倨傲,不觉心中有气,冷冷道:“中原武林素推河朔、思过为首,他二人的武功胜过管某百倍,大师何必明知故问?”那老僧摇头道:“这我自然知道。我是问你可有其他老和尚不曾听说的高手?”管墨桐目光闪动,笑道:“那也为数不少。”那老僧喜道:“哦?愿闻其详。” 管墨桐道:“人外有人,天下高手何其之多,譬如……”话音未落,倏地双手一扬,上百根银针如牛毛般密密麻麻打向对方。那老僧如同视而不见,只似石像般呆呆立在原地,众人见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不禁大惑:“他为甚么不躲?”管墨桐眼见就要得手,不禁心中大喜,不料所发的银针飞到那老僧身前半尺距离,忽如撞上一堵无形墙壁般纷纷落地,传来阵阵清脆的针石相碰之声。管墨桐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那老僧叹道:“你走罢,不要逼我出手。” 管墨桐默然片刻,倏地身形一闪,一把拉起施和浦向洞外奔去。骆玉书急道:“前辈,快将他截住!”那老僧却如听而不闻,仍是痴痴矗立。景兰舟见一旁烛火闪跃将熄,忙提醒那老僧道:“大师,小心蜡烛有毒!”那老僧叹道:“老和尚若能中毒而亡,何尝不是幸事。” 骆景二人见这老僧功力若神、深不可测,几不输于骆中原、顾东关两位当世绝顶高手,都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听他长吁短叹数声,缓缓走回石洞深处,片刻间不见身影,那蜡烛也随之熄灭,洞中顿时一片昏暗。 此时骆景顾三人尽皆中毒不起,祝酋虽不惧迷药,但身遭管墨桐重创,晕倒在地半点动弹不得。四人在岩洞中躺了足有半个时辰,骆景二人渐觉丹田回暖,真气一点一滴慢慢聚积起来,又过了小半炷香功夫,手足渐能活动。二人挣扎起身一望祝酋,见其脸色苍白,气息甚是微弱。 骆玉书见他伤处血流不止,先替他包扎了伤口,同景兰舟两人将其扶起,转头问顾青芷道:“芷妹,你觉得怎样?”顾青芷内力不如二人,手足仍觉无力,但自知已无大碍,道:“我没事。这戴面具的怪人是谁?”骆玉书微一迟疑,坦言道:“这人便是祝酋。”顾青芷惊道:“甚么?这……这人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骆玉书点了点头,将来路上事同她大致说了,道:“芷妹,我们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只因祝酋设计接近岳素是为刺探锦衣卫的消息,怕你无意间说漏了嘴,并非有心隐瞒。这人虽神神秘秘,又是无为宫的人,却帮过我们好几次大忙,不似大奸大恶之徒。” 顾青芷不乐道:“好哇,你们两个骗了我这么久!眼下施和浦被人劫走,这下该怎么办?”骆玉书道:“当务之急先要将祝兄弟送回客栈养伤,我们几个再缓图后计。”景兰舟道:“那位圣僧前辈武功已臻化境,家师一向不曾提过江湖上有如此人物,不知到底是何方高人,可要寻他当面问个清楚?”骆玉书沉吟道:“这位前辈连姓名也不愿告知,多问也是无益,我们还是先回南昌再说。” 当下骆景二人背着祝酋回到南昌,将他安置在客栈一间上房,请城中的大夫开了几剂方子调养。祝酋所受兵刃之伤犹可,捱了管墨桐两脚却是内伤极重,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方才醒转,睁目便问:“施大哥人在何处?” 此时景顾二人外出打听管墨桐影踪,骆玉书独自守在一旁,见他甫一醒转,头件事便是关心施和浦的下落,心道:“此人虽身在邪教,却是极讲义气,倒和罗琨大哥有几分相似。”叹道:“祝兄,我们昨日在岩洞中了管墨桐的计策,施大夫已被他带走。但管长老既一心要逼问林前辈的下落,施神医想来性命无虞,你也不必太担忧他的安危。” 第一百六十五章 聚散 祝酋叹道:“管长老心机深沉,我既早知其不怀好意,实不该请他前来援手。”骆玉书心想若非管墨桐祭出醍醐天香,众人也无法将顾青芷自百爪玄蜈手中顺利救出,祝酋这条计策原可说并未用错,只是众人虽已十二分小心提防,仍是未能躲开管墨桐诡奇无比的后招,这事却也怪不到祝酋头上,叹道:“骆某有一事不明,昨日我等尽皆中了管墨桐迷香之毒,唯独祝兄一人无恙,可是因服食了‘寒萼玉蔻’之故?” 祝酋点头道:“‘寒萼玉蔻’能解百毒,月蟾酥自不例外。”骆玉书皱眉道:“然则祝兄当时为何不替我和景兄一并解毒?当时若合我三人之力,管长老未必能够得手。”祝酋微笑道:“管墨桐何等精明,怎会容我给两位解毒?不过有一件事,祝某倒觉奇怪得很……”话未说完,忽被一阵叩门声打断,只见景顾二人由外而入,顾青芷满头大汗道:“四处都找过了,没发现管墨桐的踪迹。” 景兰舟见祝酋已醒,问道:“祝兄,你的伤不碍事么?”祝酋笑道:“区区小伤,还死不了,有劳景兄挂心。”景兰舟沉吟道:“景某倒有一计,无为宫在此眼线广布,不知能否借祝兄号令搜寻管长老他们的下落?”祝酋摇头道:“祝某虽身为本教护法,却向来在教中不为人知,怎比得上管长老势力根深蒂固?要寻管施二人,不能靠无为宫。” 骆玉书叹道:“管墨桐谋略深远,既设计劫走了施大夫,一定早铺排好了后路,要找他谈何容易?不过施大夫只说恩师在太湖隐居,连他也不知对方到底住在何处,我看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抢先一步到那里找出林前辈,莫要让管长老捷足先登。”众人闻言皆点头称是。 景兰舟道:“骆兄,既是事态刻不容缓,不如你和顾师姐先行赶往苏州,景某留在此处等候苏先生前来,再同你们会合。”骆玉书沉吟道:“这也不失为应对之策,免得在此浪费时日。只是祝兄的伤势……”祝酋笑道:“这些小伤算得甚么?几位若要前往苏府,小弟在松江有一位朋友,其人交游广阔、家资颇饶,若能得他相助,兴许对寻访林前辈不无裨益。” 骆玉书道:“哦?祝兄这位朋友可是姓邵?”祝酋笑道:“骆兄果然一猜即中,此人正是‘铁燕银枪’邵燕堂邵大侠。”骆玉书动容道:“难道邵大侠也是贵教中人?”祝酋道:“骆兄此言差矣,难道祝某便不能结交教外的朋友?施大哥也不曾入了无为宫啊。”骆玉书笑道:“骆某失言,祝兄勿怪。” 一旁景兰舟闻言亦觉大奇,他自小长于徽州,对南直隶武人颇为熟悉,知这“铁燕银枪”邵燕堂乃是松江府大豪,府中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为人又慷慨仗义,专爱结交江湖同道,以此在江南武林名头甚响,其侠誉正与骆中原颇有几分肖似;但邵燕堂武功只属泛泛,这却跟“河朔大侠”差之千里了。其妻桑慕华却是峨嵋派的俗家高手,功夫高出夫君甚多,邵燕堂对此亦不以为忤,二人多年来相敬如宾,成为武林中一段佳话。景兰舟知邵家在松江、苏州一带财雄势大,对方若肯答应帮忙寻找林岳泰,确不失为一大助力。 祝酋笑道:“祝某早年间机缘巧合,曾帮过邵前辈一个小忙,蒙他义气深重,一直将这事记在心上,几位只要说出我名,邵大侠必不推辞。”骆玉书稍一迟疑,道:“如此甚好,那我们便先走一步,相候苏先生之事就交托景兄。不想短短相聚数日,此际又要分别,只盼治好舍妹伤势之后,能与兄台驰马试剑、把酒言欢。”景兰舟伸手笑道:“如兄所言,此情此景必不久远,咱们一言为定。”骆玉书与他一击掌道:“驷马难追。”当下更不多话,同顾青芷收拾行装,别过景祝二人,径奔南直去了。 *** 景兰舟见祝酋伤势虽有起色,十天半月内仍恐难以痊愈,便留他在房中安心休养,自己到外面街市信步闲逛,一边走一边暗自盘算:“眼下距离初十尚有数日,不知苏前辈会不会早到南昌?先前松筠道长同松竹二老自岩洞脱困后去找马顺算账,也不知碰上锦衣卫没有。那晚瑶部四使在章江岸边被道长从三鹰手中救下,为何后来一直不见人影?”念及十二妙使,脑中不禁浮现出冼清让的倩影,暗道:“与冼姑娘一别多日,不知她可仍在为松竹二老之事烦心?”想到二老此刻人在江西,绝不能出手加害远在河南的冼清让,不觉心中稍安。 他在街中随意走了一会儿,忽见迎面行来一人,正是王府中的钱文钦。景兰舟上前作揖道:“钱前辈,这便当真巧得很了。前日一别,王爷可曾加以为难么?”钱文钦见到他也是一惊,连忙还礼道:“原来是景少侠。王爷宽宏大量,并未予以追究,多谢少侠费心。” 景兰舟微一沉吟,拉他到街边一间茶肆坐下,将彭守学投靠沈泉、陷害忠良之事说了,钱文钦听罢勃然大怒,恨道:“守学不在我身边多年,竟变得如此奸恶!倘被钱某撞见,定要废了他的武功!” 景兰舟道:“青鹞派侠名远播,翟掌门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好汉,晚辈是怕令高徒此举有损贵派的声望,这才向前辈直言相告。”钱文钦叹道:“都怪钱某有眼无珠,收徒时没有仔细考校对方的德行人品。当年守学一意加入白莲教,我便劝不动他回头,不料他如今变本加厉,竟这般自甘堕落。唉,掌门师兄好不容易替本派积攒下几分清誉,只怕就要败坏在这逆徒手里,钱某罪莫大焉。”景兰舟道:“各派门下俱是良莠不齐,前辈亦无须太过自责。” 第一百六十六章 邂逅 钱文钦摆手道:“少侠是思过先生的高徒,辈分只怕还高过钱某,文钦怎敢以长辈自居?少侠如不见外,叫我一声钱兄也就是了。”景兰舟笑道:“既如此,景某僭越了。钱兄既是青鹞派的尊长,不知为何会在南昌王府任事?施大夫入府是为了避仇,难道先生也有甚么苦衷?”钱文钦叹道:“这倒没有。钱某委身王府多年,只为报答世孙的知遇之恩。” 景兰舟道:“哦?钱兄说的可是宁王的长孙朱奠培?”钱文钦点头道:“不错,正是此人。王爷世子英年早逝,他日王爷得道升仙,世孙便当袭位。其人礼贤下士、才德兼备,实是难得的明主。” 景兰舟知这朱奠培自号竹林嬾仙,颇有其祖朱权之风,文章词赋无一不精,书画尤工,号称双绝,确是藩王之后中难得的人才,实与朱奠垒这等恶少有天渊之别,笑道:“我亦久闻此人大名,但不知此等官宦之家,为何会于先生有恩?”钱文钦笑道:“此中缘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了,总之钱某若非世孙相救,早已尸骨无存。”顿了一顿,又道:“景少侠,我本当与你同去应天寻那逆徒,但钱某私事未了,仓促离不得南昌。日后少侠若再遇见此人,尽管替我清理门户便是,不必有甚顾虑。” 景兰舟笑道:“此乃钱兄门派中事,旁人岂敢插手?前日酒楼一别,蓑衣帮可曾再来寻钱兄的晦气么?”钱文钦道:“少侠无须担忧,如史沛殷这等货色,钱某倒也不放在心上。”景兰舟道:“我先前听钱兄对那史帮主的剑法颇为推崇,不知其人武功与钱兄孰高?”钱文钦脸色一变,道:“不瞒老弟,史沛殷功夫还学不到他老子一成,那史森是湘黔一带首屈一指的高手,钱某远远不如。少侠日后倘若遇见此人,须得小心在意。” 景兰舟皱眉道:“史森武功既这般厉害,为何其人在江湖中全无名气?”钱文钦笑道:“武林中卧虎藏龙,原有许多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譬如老弟虽是初出茅庐,他日名动江湖,亦不过弹指间事。”景兰舟笑道:“钱兄过誉了。在下才薄智浅,但求不辱家师声威已是心满意足,未敢奢盼立名。”钱文钦摇头道:“即令少侠不求扬名,此事却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而已。” 二人正闲谈间,迎面忽走来四名白衣道姑,正是无为宫瑶部四使。卧萍使一见景兰舟,喜道:“景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咱们真是有缘!”濯水使道:“这位是……”醉花使道:“白姐姐,这一位便是思过先生的弟子景兰舟景少侠。”濯水使点头道:“原来是顾老前辈高徒,幸甚幸甚。听闻少侠接连两回相救我这二位姊妹于危难之中,大恩不言谢,日后少侠若有用得到本教之处,我瑶部但凭驱策,敢不从命。” 景兰舟笑道:“绵薄之力何足挂齿,道长言重了。”转念一想:“瑶部四使受命来江西助我寻找施大夫和他师父,眼下施和浦被管墨桐掳走,她们说不定知晓管长老的下落。”当下拱手问道:“请问几位道长可是奉了贵教宫主之命到南昌来寻林岳泰、施和浦师徒?” 濯水使闻言一怔,扭头望了钱文钦一眼。钱文钦行走江湖多年,阅历何等丰富,知道对方所谈是门派私事,自己不便窥听,抱拳道:“景少侠,钱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你我后会有期。”景兰舟亦不愿旁人知悉自己和无为宫多有牵连,当下与其拱手别过。 濯水使待钱文钦走远,道:“实不相瞒少侠,此乃宫主亲谕密令,本不当告知外人,但少侠既已知晓此事,又于本部有救命之恩,我们也无谓遮遮掩掩。宫主将我瑶部四人悉数由浙江调来江西办这差使,可见于此看得极重。”煮雪使笑道:“宫主放话教我们这一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知这林岳泰师徒到底是甚么人,竟比浙江那头的事更为要紧?” 景兰舟微一迟疑,将四使引至一条僻静偏巷,向四女道:“在下前日同花萍二位道长接连巧遇,虽难免宵小环伺,所幸有惊无险。不知醉花道长伤势可好些了么?”醉花使欠身谢道:“少侠所赠伤药极是灵验,这几日调养下来伤已大好。公子连着救了我和萍妹妹两回,此恩终身难忘。”景兰舟摆手道:“锦衣卫作恶多端,景某一向看他们不过眼。不过我与贵教也算有些渊源,前些日替两位道长出手解围,亦属分内之事,说不上抱打不平。” 濯水使奇道:“不知公子此话怎讲?”景兰舟道:“不瞒几位,景某早前在开封同贵教冼宫主有过数面之缘,彼此很聊得来,更曾有幸与之联手抗御松竹二老。冼姑娘调四位道长前来江西寻觅施和浦师徒,正是应了景某之请。”便将骆嘉言为鉴胜所伤、普天下唯有施和浦师父能救之事大致说了。醉花使喜道:“原来宫主派我们来找林前辈,是为了医治河朔大侠的孙女!骆少侠前日在九江也曾出手助我二人脱困,如此说来,我等更当效命。白姐姐,你说是么?” 濯水使笑道:“景公子既是宫主的朋友,又有恩于本部,如宫主这趟差遣瑶部来江西确是为了相助公子,我等自当倾尽全力。不过我四人只是奉命找出林岳泰,后续该当如何行事,还须依循宫主训示。” 景兰舟道:“这个自然,眼下正有一事望乞几位道长援手。正如景某所言,方今唯有施神医一人知道他师父藏身之所,其人早些时却被贵教管长老掳走,二人去向不明,不知尊使可否见告管长老的下落?”濯水使闻言一怔,道:“管长老在教中班列十二妙使之上,不受我等辖制,我也不知他眼下人在何处。他因何要掳走施大夫?” 第一百六十七章 桃源派 景兰舟道:“几位有所不知,林岳泰乃是管长老的同门师兄,当年管林二人的师父传给林岳泰一册武学秘笈,管长老之所以捉走施神医,也是为逼问师兄下落,以抢夺对方手中的秘笈。” 濯水使点头道:“原来如此。既是大家都在找林前辈,且容贫道晚些时打探下左近可有管长老的消息。”心道:“宫主命我们找出姓林的,莫非也是为了这本武功典籍?管墨桐未得宫主号令擅自行事,多半是想私吞秘笈,可得抢在他前面找到林岳泰。”她却不知冼清让只为助心上人一臂之力,并不知晓《药鼎遗篇》之事。 忽见巷口人影一闪,众女喝道:“甚么人?”只见一人飞步转进巷子,正是方才离去的钱文钦。钱文钦一见诸人,心中登时放宽,笑道:“史贤侄,钱某不过踢断了贵帮一根木杆子,何至如此纠缠?真当钱某怕你们不成?你再不走,只怕转眼要糟。”后面跟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又有四人追进巷子,正是史沛殷及他三名师弟。 史沛殷一眼望见景兰舟与瑶部四女,怒道:“又是你这小子!”前日在云来居他一名师弟因向景兰舟寻衅,竟被旁观的虞时照击成重伤,虽则景兰舟于此分毫无尤,史沛殷却一见他便怒从心起。景兰舟笑道:“史兄,钱老哥之事前日已然分说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兄台为何苦苦相逼?”史沛殷怒道:“蓑衣帮的事,哪里轮到你小子指手划脚!” 卧萍使闻言柳眉倒竖,喝道:“你是甚么人,敢对景公子如此无礼?”史沛殷冷笑道:“怎么,你这道姑要给相好的小白脸撑腰?史某还怕你们不成!”卧萍使气得脸色发白,骂道:“找死么!”刷地拔剑向史沛殷刺去。 濯水使抬剑鞘轻轻压住她长剑,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妹妹何必动气?”卧萍使怒道:“你涵养好,我天生便是这般臭脾气!”濯水使向史沛殷道:“你这人也忒莽撞,口无遮拦惹恼了我家妹妹,还不赶紧赔个不是?”史沛殷冷冷道:“倒也不是不能,你先让她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祖宗!” 卧萍使按捺不住,又要挺剑刺去,濯水使拦住她道:“眼下我等受命在身,你连对方是甚么人都不知道,怎可妄动干戈?”景兰舟见状心道:“当日在九江醉花使曾赞濯水使八面玲珑,今日观之,其人处事亦有大将之风;年纪轻轻便有这份气度,那也很了不起了。” 卧萍使怒道:“我十二妙使自行走江湖以来,何曾这般受气?你如此胆小怕事,如何做得一部之首!”醉花使喝道:“妹妹休得胡言!各部首领乃老宫主亲自委命,你怎敢违抗她老人家的意思?”卧萍使知以下犯上乃是教中重罪,心中虽然不忿,却不敢再行发作,强捺怒气道:“那大家都做缩头乌龟罢!”将长剑重重收回鞘中。 濯水使指着钱文钦道:“景少侠,这位可是你朋友么?”景兰舟笑道:“我来给诸位引见,这位钱文钦钱老哥,是青鹞帮翟掌门的师弟;这位史沛殷史大哥是湘西蓑衣帮的高手。他两个先前有些小小误会,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史大哥是大度之人,不如卖翟掌门一个面子,就这么算了罢。”史沛殷横眉道:“翟胜贤的面子值几个钱?”钱文钦脸色一变,道:“我师兄在江湖上威名素着,岂容你这后辈诋毁?”忍不住也要上前动手,景兰舟阻住他道:“老哥在城中闹事,恐又惹王爷不快。”钱文钦心头一震,强行忍住火气。 史沛殷冷笑道:“你小子算甚么东西,轮得到你这穷酸书生强出头!史某奉家父之命,要带这‘翻天鹞’回蓑衣帮,你们谁要不服,尽管上来领教。”濯水使笑道:“蓑衣帮?贫道孤陋寡闻,倒是不曾听说。敢问贵帮主尊姓台甫?”史沛殷睥睨道:“你们几个又是哪一派的道姑?”语气十分无礼。濯水使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我们是峨嵋派的。”景兰舟心道:“峨嵋派金岚师太享誉武林数十载,濯水使假称自己是峨嵋弟子,不知有何用意。” 峨嵋派在江湖中的声名地位向来仅逊少林、武当,连同昆仑一齐并称武林四大门派,史沛殷虽然犷悍,闻言也不禁一怔,道:“金岚师太出身沙门,怎么会有道家弟子?”钱文钦笑道:“贤侄,你这就不懂了。峨嵋派向来兼收并蓄、亦释亦道,门下还收有不少俗家弟子,这几位道长是金岚师太的徒弟,那有甚么出奇?” 史沛殷哼了一声,心道:“你们是峨嵋派的又如何?金岚老尼姑的武功未必便强过我爹。”毕竟顾忌对方在武林中的盛名,向四使抱拳行礼道:“在下史沛殷,家父是辰州府蓑衣帮的史森帮主。”濯水使道:“贫道见识短浅,竟未听过史帮主的大名,实是不该。” 醉花使忽道:“史森是常德府桃源派柳南湖的大徒弟,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强过他师父不少。”桃源派乃是湖广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掌门人柳南湖在武林中亦无甚名气,景兰舟也只听顾东关提到过其名号而已。史沛殷闻言一惊,暗道:“这道姑一开口就点破了爹的师承,倒有些邪门。” 醉花使接着道:“柳南湖收有史森与刘绪梧两名弟子,史森武功之所以胜过师父,倒也不因他天资过人,不过是偶逢机缘蒙一位异人传授绝学罢了。”史沛殷后背微微流汗,道:“道长此话怎讲?”醉花使笑道:“阁下他日不妨问问尊翁,可认得蜡尔山的麻俊雄么?” 史沛殷脸色大变,喝道:“你是甚么人,怎么知道麻俊雄的事?”众人心中均想:“此人草包之极,这不摆明承认了他老子跟麻俊雄大有干系么?”在场诸人除了钱文钦与刘绪梧交好,知道史刘二人是桃源派一脉外,连蓑衣帮另外三名弟子都不曾听过桃源派的名头,更遑论麻俊雄这名字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麻俊雄 醉花使娓娓言道:“那蜡尔山在沅州麻阳县西北,地连黔川、纵横百里,历来为诸苗蟠聚之所,相传共有大小七十四寨,麻俊雄正是这七十四寨的总寨主,亦是湘西苗家第一高手。只因他多年僻居蛮瘴之地,故不为中原武林高手熟知。”景兰舟点了点头,心道:“恐怕连师父也不曾听说这麻寨主的大名,江湖上藏龙卧虎之辈,实是数不胜数。” 又听醉花使接着道:“因此地苗蛮常年据险为乱,朝廷于此设立五寨长官司,统领七十四寨中势力最大的五寨,隶属保靖州宣慰司管辖,由大豪田氏世袭长官,麻俊雄正是现任副官。”卧萍使“咦”了声道:“麻俊雄既是蜡尔山七十四寨的总寨主,怎会屈居一个小小的五寨司副官?那长官司的位子又如何坐得稳?”醉花使笑道:“田氏自唐时起便是当地有名的豪族,麻俊雄本领虽然高强,也撼动不了人家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基业名望啊。加之麻俊雄娶了五寨司长官田蚌的妹子,关起门都是一家人,自不会去跟内兄争权。” 濯水使笑道:“你这鬼灵精,怎会对湘西苗事如此熟悉?你且说说,麻俊雄同史帮主到底有甚么渊源?”话音未落,史沛殷忽从腰间抽出秃柄长剑,刷地一剑直刺醉花使胸口。濯水使喝道:“好哇,光天化日便想杀人害命么?”她知醉花使内伤未愈,不能与人动手,当即拔剑格开。 几名蓑衣帮弟子一见师兄出手,皆欲上前相助。景兰舟心知蓑衣帮除史沛殷尚能同瑶部三使斗上几招外,余下几人武功低微,在玉蟾剑法之下转眼非死即伤,他不愿两边结下深仇,当即笑道:“市肆之中,怎好舞刀弄剑?”暗暗运起“凌鹤指”内力,伸指在史沛殷剑身上一捺,史沛殷只觉木柄忽如烙铁般烫手,竟然拿捏不住,“哐啷”一声长剑落地。他不禁脸色大变,望了景兰舟一眼,暗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力怎么如此厉害?莫非他会甚么邪术?”心中既存疑虑,便不敢再轻易对景兰舟出言不逊。 醉花使笑道:“史公子,我又没招惹你,你干么要杀我?令尊虽说是桃源派门下,只不过又从麻俊雄那儿学了几招剑法,武林中一徒多师亦属平常,何况令尊也没拜人家为师啊。” 史沛殷闻言暗暗心惊,道:“失礼了,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在峨嵋派高徒跟前献丑?史某有一事不明,那麻俊雄不过一蛮夷土酋,敢问道长如何识得其人?”众人心道:“这人好厚的面皮,方才分明要杀人灭口,转眼便浑似没事人一般。如此看来,史森同那麻俊雄之间多半有着不可告人的阴事,才这般害怕被人说破。” 醉花使笑道:“我是贵州铜仁县人,与湖广保靖司不过数十里之隔,向来熟知蜡尔山麻三剑的名头。据说整座蜡尔山七十四寨无人能接得住麻俊雄三剑,‘三剑’之名由此而来。”史沛殷闻言略感宽心,暗道:“原来这道姑是当地人,难怪认得麻俊雄。但她怎知道我爹的事?”醉花使看穿他心事,笑道:“史公子无须多心,小女子恰有一位表亲也投在桃源派门下,因此上听说了一些尊翁之事,却从来不曾谋面。” 史沛殷不禁心中生疑:“柳南湖只得两名徒弟,爹跟刘绪梧也没再以桃源派之名招收弟子,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桃源门人?”他见识毕竟高出几名师弟甚多,已瞧出景兰舟武功远胜侪辈,实不在前日骆玉书之下,有这人替钱文钦撑腰,今日多半又报不成毁旗之仇,何况尚有四名峨嵋弟子在侧,看来也和对方一路,当即强笑道:“既如此,大家也算是自己人,今日史某就给姓钱的一个面子,我们走!”正欲转身离去,忽从后伸过一只手掌按住自己右肩,背后一个声音问道:“这位小兄弟,麻俊雄真的传授过令尊武功?” 在场众人武功大多不低,竟都未发觉巷子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不禁心中大震,转头急望时,只见那人五十上下年纪,腮下三绺长须,一身幅巾深衣的文士扮相,容貌清朗萧疏,身形瘦长,飘然有神仙之姿,只是面相苍白、几无血色,神情中流露出几分凄苦。景兰舟暗暗心惊:“这人好高明的轻功,竟悄无声息般掩进了巷子,我们几个全没察觉。” 史沛殷没好气地道:“你是甚么人,问麻俊雄作甚?”肩膀暗暗运劲,要以内力将对方手掌震开,不料甫一运功,忽觉一股寒气顺着右肩直达胸口,登时痛彻心扉,双腿竟然站立不住,啪的一声跪倒在地,嘴虽张得老大,却连半个字也喊不出来。那文士笑道:“初次相会,尊驾何必行此大礼?”手掌轻轻移开他肩膀,史沛殷方觉胸中稍稍缓过口气,牙关仍忍不住簌簌打战。 醉花使瞧出对方功力不凡,向之行礼道:“请教前辈尊姓大名,莫非也认得麻寨主么?”那文士笑道:“老夫同金岚师太一向相熟,几位道长恁地面生,不知如何称呼?”濯水使脸上一红,道:“我们几个是师父新收的弟子,难怪前辈不识。” 那文士抚须笑道:“原来如此,几位根骨甚佳,金岚掌门收得好徒。当年麻俊雄在我这儿学了一套剑法,发誓不传外人,倘若史帮主的七盘赶尸剑真是由俊雄处学得,老夫倒要找他说说理去。嘿嘿,赶尸剑法,名字可起得不大好听。”转头向史沛殷道:“请回去转告令尊,他未得老夫允准,擅自偷学我的剑招,本该废去他一身武功,念在柳南湖跟老夫还有一点交情,只要令尊答应终身不再用剑,我便放他一马无妨。如若不然,待老夫找上门去,定将蓑衣帮杀得鸡犬不留。” 第一百六十九章 莫测高深 在场诸人见这文士相貌儒雅温淳,孰料出言竟如此狠辣,纷纷大感意外。史沛殷听他语气全没将父亲和蓑衣帮放在眼里,不禁怒火中烧,但眼见对方武功高出自己太多,单凭师兄弟数人决非敌手,只好服软道:“尊驾既如此说,史某定将所言上告家父。不知阁下怎么称呼?”那文士笑道:“老夫叫做苏枫楼,说来同令尊师门桃源派还算有些渊源。” 史沛殷心道:“知道姓名便好办,将来合我爹及全帮上下之力,还怕对付不了你这老儿?”他在辰州府素来横蛮跋扈,此番来到江西接连碰壁,心中一股怨气愤懑难平,恶狠狠瞪了众人一眼,随意抱了抱拳,领着三名师弟去了。 那文士待史沛殷走远,向四使笑道:“金岚师太虽是佛门高人,脾气却是不小,倘若知道你们几个冒充峨嵋弟子,恐不肯善罢甘休。”濯水使笑道:“既然瞒不过前辈,此事还请天知地知。”那文士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道:“钱文钦,你师兄翟胜贤还在浙江操练民团么?老翟忠勤国事,着实可敬!” 钱文钦心道:“钱某虽本事平平,也跟师兄在江湖上跌爬滚打多年,认识的人着实不少,怎全没听过苏枫楼这个名字?瞧此人举止气魄,不像等闲之辈。”当即拱手行礼道:“钱某这几年寓居南昌,没怎么跟翟师兄碰面,但师兄在台州、温州一带抗倭御寇,倒是没一天懈怠过,不似在下这般百无一用。” 苏枫楼笑道:“青鹞派除翟胜贤外就数尊驾武功最高,向来都是你师兄的得力助手,阁下这几年不声不响躲在南昌作甚?”钱文钦道:“钱某这些年在王府忝掌文书,不值一哂。不知前辈跟师兄怎么称呼?”苏枫楼道:“倒也谈不上熟稔,不过翟胜贤一心为国为民,我向来是佩服的。青鹞派有个叫彭守学的弟子,是老翟的徒弟么?”钱文钦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额头冒汗道:“守学正是文钦之徒,不知前辈因何问他?”苏枫楼“哦”了一声,嘿嘿冷笑道:“你这徒弟出息得很,出息得很!” 景兰舟闻言心中大疑,暗道:“这位前辈认得彭守学,莫非同沈泉有关?”心中一想到后者,不免有些怨抑难平。他虽生性温文平易,但既身为思过先生关门弟子,又是少年人初次行走江湖,自不免有几分风发意气,不料前番接连两次折在沈泉手里。他见对方武功不输自己,智谋城府更是胜出一筹,心里早憋着股气欲要赢沈泉一回。 钱文钦汗流浃背道:“我这逆徒误入歧路,钱某确有失教之责。不知他如何得罪了前辈?”苏枫楼淡淡地道:“得罪倒也谈不上。老夫看在你跟翟胜贤的面子,从今往后饶他三次不死,倘若第四次被我撞上,别怪老夫手下无情。” 钱文钦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道:“这逆徒虽然不肖,自有掌门师兄和在下清理门户,却不劳前辈挂心。”其实苏枫楼比他也大不了几岁,钱文钦因见其气宇轩昂,故而尊称一声前辈,此刻听对方开口便要取彭守学性命,不免心中不怿,暗道:“纵令守学奸恶不赦,你当着钱某之面说要杀他已然不合武林规矩,还讲甚么给本派面子?”他先前嘱托景兰舟清理门户,皆因顾东关威名煊赫太过,由其弟子代劳实与思过先生本人出手惩治并无二致;眼前这苏枫楼与自己素不相识,亦非武林闻名人物,一张口便说要杀本门弟子,未免对青鹞派大为不敬。 苏枫楼哈哈笑道:“老夫说要杀你徒弟,你听了心里不服气,是不是?不错,‘翻天鹞’果还有些骨气。”走上前凑在钱文钦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后者浑身一震,登时面色大变道:“你……你究竟是甚么人?”苏枫楼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老夫适才所说可有一字不真?” 钱文钦一双眼死死盯着苏枫楼不放,脸上神情便如白日撞煞一般,喃喃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脚下止不住连连后退,后背忽“啪”的一声撞在巷侧砖墙之上,只吓得一声怪叫,身子一跃而起,如中邪般飞也似跑出窄巷。众人见状心中大惑:“苏枫楼到底说了甚么话,竟能让老江湖钱文钦如此害怕?” 苏枫楼见钱文钦仓皇逃窜,神色不见惊异,转头向四使笑道:“闲杂已去,你我说话就方便了。劳烦几位道长代为转告尊掌门,天大地大,想要海底捞针谈何容易?找大夫尚可治病救人,找和尚不过自寻烦恼,贵派可别到头来竹篮打水,蹉跎自误。”四使闻言脸色一变,濯水使道:“前辈话里玄机精奥,恕贫道难以领会,还请前辈明示。”苏枫楼笑道:“白道长颖悟过人,怎会不明白老夫的话中之意呢!” 濯水使俗家正是姓白,单名一个翎字,她见对方居然知晓自己姓名,不禁心下大骇,道:“原来前辈认得贫道。小女子愚钝,实不记得哪里曾见过前辈,若有冒渎之处,但望恕罪。”苏枫楼摆手道:“这些且不必说。老夫还有几句话,也请诸位一并带到:眼下贵教强敌齐聚、人心思变,正是阽危之时;倘尊掌门不能未雨绸缪,只怕转眼便要祸起萧墙、变生肘腋,切记切记!” 濯水使心道:“看来他知道我们是无为宫的人,嘴上却不加说破。此人神神秘秘、敌友不明,但似乎并无恶意,晚些时先派人查查他的底细,再行禀过宫主。”当下起手谢道:“前辈良言美意,在下定为转致。”话音刚落,忽见府城东南角一道红烟升腾而起。四使脸色一变,濯水使道:“景公子、苏前辈,我等另有要事在身,今日先行告退。”不待两人开口,领着三女匆匆奔红烟起处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苏先生 景兰舟见到这股红烟,心道:“昨日祝酋以青色焰火召集教众,正与这红烟形状无二,看来这也是无为宫的暗号,不知那边又出了甚么事?”他担心瑶部诸女撞见锦衣卫、松竹二老等人,正思忖要不要跟去瞧瞧,忽听苏枫楼道:“景少侠,老夫当日同你相约初十之期,如今早到了几天,没有耽误事罢?” 景兰舟闻言大吃一惊,愕然道:“怎……怎么?你……前辈是……是苏先生?”苏枫楼哈哈笑道:“甚么话!苏枫楼自然是苏先生,难道我是张先生、李先生不成?” 景兰舟听了亦觉好笑,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当日我在栖霞山曾见过苏先生一面,其人……其人却并非前辈。”苏枫楼笑道:“你说的可是名白须白发、手持藜杖的老者?”景兰舟喜道:“正是。那位苏前辈若论年纪,似乎要比先生大上不少。” 苏枫楼抚须道:“我便是你要寻访的落星楼主人。那一日适逢苏某外出,你遇见的是我家老仆邬火庭,他跟我说了少侠的事。当日阁下还出手救了火庭一位老友,是不是?”景兰舟见对方所说虽然不差,心中仍不免有几分踌躇。苏枫楼见他将信将疑,笑道:“我给你瞧一样东西,便知老夫所言非虚。”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景兰舟,正是梅潜交给骆玉书的象牙笏板。 景兰舟见其出示信物,心下更无怀疑,当即向其行礼道:“前辈季布一诺、千里赴约,晚辈感恩无尽。不知当日与我同到落星楼的那位前辈伤势如何了?”苏枫楼摆手道:“早已不碍事了,多谢你挂怀。火庭跟随我二十余年,他替我答应的事,便如老夫自己许下的一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将林岳泰这老儿找出来。”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眼下有一件紧要之事,不得不说与前辈知道。”便将施和浦为管墨桐劫持一事说了,道:“施神医被掳走前说他师父在太湖隐居,骆师兄、顾师姐他们已先行赶往苏州了。” 苏枫楼点头道:“施和浦这样的英雄好汉,宁肯一死也不愿吐露他师父的行藏,倒不必担心管墨桐会即刻寻到太湖去。老夫帮你抢在他先头找出林岳泰,送到开封治好骆中原的孙女,这事不就结了?”景兰舟听他张口直呼河朔大侠姓名,心中暗暗吃惊,道:“管长老为逼问师兄的下落,也不知要怎样折磨施神医。施大夫是因我们落入他师叔手中,晚辈不能坐视不理。”苏枫楼摇头道:“你要我去救施和浦?俗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人家的师门之事,岂是旁人轻易能插手的?”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眼下连管长老的踪影也没处寻,只好见机行事。晚辈心中仍有一事不明,当日无为宫梅长老嘱托骆师兄到南京相请前辈出山,提到林岳泰有一位厉害之极的大对头,非要先生出面不可,说的到底是游天悟还是管墨桐?”苏枫楼抚须道:“‘蝰蚺神君’虽然厉害,倒还不至于把梅山医隐的大徒弟逼成缩头乌龟。林老儿隐姓埋名躲进太湖,自然是为了避开他师弟。”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果然如此。” 苏枫楼忽道:“方才那几名道姑,跟你很熟络么?”景兰舟脸上一红,道:“先前会过几面,也谈不上熟分。”苏枫楼笑道:“她们此去必有凶险,你帮是不帮?”景兰舟惊道:“前辈何出此言?”苏枫楼道:“那焰火是无为教红莲尊者报讯的信号,鉴胜和尚摆明了以此诱她们上钩,这几个小妮子冒冒失失地闯过去,能有甚么好下场?” 景兰舟疑道:“这焰火若是鉴胜所放,瑶部四使岂有不识之理?既然知道是圈套,又怎会自投罗网?”苏枫楼笑道:“她们仗着身边有座靠山,便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却只恐这靠山自身难保。老夫要一块儿过去瞧瞧,你跟着来么?”也不待景兰舟答话,拔脚便往红烟处奔去,景兰舟不及多思,赶忙快步跟上。 *** 却说景兰舟跟在苏枫楼身后,只见后者穿街过巷、健步如飞,直如风驰电逝一般,自己提起真气奋力直追,也只勉强不被拉下而已,对方身形步法间却仍轻描淡写,显得脚下大有余力,心中不禁十分佩服:“这苏先生果是了不得的绝顶高手,难怪连峻节五老之一的梅潜对其亦是推崇备至。听他言辞间对无为宫之事甚为熟稔,难道竟也是无为教的人?” 两人多拣僻巷小路而行,奔了约莫半炷香时分,来到红烟起处,正在南昌进贤门外的绳金塔下。那绳金塔始建于唐朝天佑年间,有十六七丈高,甚为古朴雄浑,亦是南昌城一处名胜。景兰舟遥望见塔前空地上有十余人分作三处而立,走近看时,不禁险些惊出声来,只见瑶部四使与一名老道站在西首,那老道不是别人,正是松筠道人。对面锦衣三鹰同鉴胜和尚聚在一起,俱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松竹二老并肩站在南首,脸上全无表情。三拨人各自相距数丈开外静静站立,并无一人开口说话,偶有风声拂过,吹得路旁树叶沙沙作响。 松筠一眼瞥见景兰舟到来,心中大喜过望,头一个张口道:“嘿嘿,老道的帮手来了!如今景少侠也在此处,你们还敢造次么?”瑶部诸女见状亦为之精神一振。马顺面色阴沉,道:“两位道长毋须多虑,只要你们拖住尊师兄一时半刻,姓景的小子由马某一手包办,难道我两位义弟和鉴胜大师还拾掇不了这几个小女娃儿?” 景兰舟闻言心下大奇,暗道:“前日马顺设下毒计将我七人困在岩洞之中,我等费尽心机方才逃脱,当时二老一心只要找马顺报仇,怎么才过一日,竟反要助锦衣卫对付松筠道长?”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挑战 李竹良望了陈郁松一眼,缓缓道:“师哥,依你之见,咱们该当帮谁?”陈郁松微一沉吟,道:“鉴胜大师,我们若替你拿住瑶部四使,你当真愿以先天掌口诀相赠?”鉴胜道:“贫僧怎敢在两位道长面前诳语?少宫主是甚么脾气,两位也不是不知,二位行踪既泄,宫主决计不能相容,两位长老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无为宫也放你们不过。与其提心吊胆度日,不如顺天应时报效朝廷,日后亦不失垂名青史。”陈李二人闻言默然不语,似乎颇为所动。 松筠气得脸色发白,喝道:“陈师弟,李师弟,师叔大仇未报,你们竟同朝廷鹰犬沆瀣一气?”陈郁松笑道:“师兄慎言。说到效命朝廷,我二人又怎及得上张师兄你?况且我也没答应要帮他们。” 景兰舟听众人言语,似是这三伙人狭路相逢,鉴胜情急之下欲以先天功秘笈为饵,诱使松竹二老与己方联手对付无为宫,心道:“倘若二老当真投向朝廷,马顺这如意算盘倒也不差,松筠道长一时难以猝胜陈李二人,我又非马顺对手,情形确是凶险万分;可惜‘铁爪追魂’千算万算,也猜不到苏先生这个变数,有此高人压阵,却是胜券在握。”正要开口说话,苏枫楼忽向他低声道:“塔上另有高手匿伏,不知是敌是友,凡事小心为上,相机而行。”景兰舟闻言一震,默默点了点头,将话咽回肚里。 只见苏枫楼捻须一笑,走上前道:“久闻松筠道长武功独步天下,不意在此巧遇,当真三生有幸。苏某斗胆,敢请道长下场赐教几招。”此言一出,众人俱是惊愕不已,景兰舟万没想到苏枫楼竟会向松筠出言搦战,大惊失色道:“苏前辈,你……你这是何意?”苏枫楼笑道:“你听不懂我话么?” 景兰舟背脊微微冒汗,道:“此刻强敌环伺,还望前辈先助道长拒敌,切磋武艺之事,大可另择良机。”苏枫楼道:“择日不如撞日,道长来鸿去燕,神龙见首不见尾,苏某不敢失时。”足尖一点,轻飘飘落至松筠身旁,一掌拍向对方面门。 松筠见他也不自报家门,上来不由分说便要动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纵身向旁避开道:“且慢!贫道与足下素昧平生,何以甫一见面便即发难?”苏枫楼笑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人生快事莫逾于此,道长何必赘言?”手底毫不松懈,双掌连环推出,攻向松筠胸前要穴。松筠见对方招招紧逼,无奈之下只好出手还击。在场诸人心中皆想:“松筠道人武功之强,当世除河朔、思过二人外几无匹敌,这人二话不说便要与之动手,莫非是个疯子?”俱各凝神注目片刻,见这苏姓老者居然身怀绝世武功,二三十招内竟同松筠斗得难解难分,不觉都大为震惊。 *** 原来当日在西山骆玉书等人自石洞逃出生天,松筠带着二老杀回半山洞口找马顺算账,以他三人的武功,锦衣卫一边自是大大不敌,幸好三鹰同鉴胜借着山中草木茂密,纷纷逃入树丛,只被二老杀死了几名侍卫。二老见已找到张宇清遗骸,便要松筠履行诺言,以先天功心法相授;松筠见被鉴胜走脱,坚持要先替师叔报仇再行传功,三人一言不合,又差点动起手来,二老自知难胜,当即隐身遁入山林。 松筠无可奈何,先遣人收殓了师叔遗体,本想回南昌打听鉴胜踪迹,途中又遇上了瑶部四使,说起林岳泰人在太湖之事。原本四使到街市上买些日用杂物,便要动身赶往南直,恰巧遇上了景兰舟、钱文钦等人。那头松竹二老这一日来到城外绳金塔前,也是无巧不成书,竟同马顺一伙无意间撞个正着,两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却都无必胜的把握,双方一时僵持不下;鉴胜忽心生一计,他猜度无为宫江西部众未必尽数知晓自己叛教之事,当即以红莲护法尊者的焰火讯号召集附近教众,意图一齐围攻松竹二老,不料却引来了松筠及四使,才这形成先前三拨人马两两对峙的局面。 *** 马顺见松筠道人莫名其妙被这半路杀出的苏先生缠住,实是天赐良机,更无半分犹豫,呼喝道:“大伙儿上啊,拿住白莲教的反贼,皇上必有重赏!”手中虎爪一抖,直奔景兰舟而去,二王及鉴胜亦同时攻向瑶部诸女。松竹二老见众人在塔前展开混战,只要师兄松筠未能及时摆脱那苏姓老者纠缠,景兰舟及瑶部四使多半必败无疑,当下也不急于出手,只袖手站在一旁隔岸观火。 众人斗了约莫半盏茶时分,只见苏枫楼同松筠一时难分胜败,那头醉花使虽有伤在身,但瑶部四女使开玉蟾剑法只守不攻,在王氏兄弟和鉴胜夹击之下亦是不落败象;倒是景兰舟独斗马顺颇觉吃力,后者将一根追魂铁爪舞动得矫若惊龙,他赤手空拳之下难以抵敌,只好施展游鱼功尽力闪躲腾挪。 又斗了五六十招,景兰舟愈发难以支撑,周身为钢爪银光笼罩,脚下步法亦渐见滞涩。松竹二老见无为宫一方行将不支,不觉心中窃喜,暗道:“最好是你们拼个两败俱伤,少宫主这边固然元气大损,锦衣卫纵然取胜也是强弩之末,到时还怕夺不到先天功要诀?”心念及此,更是气定神闲地作壁上观。 松筠同苏枫楼斗到百招开外,心下愈来愈惊,暗道:“当世功力与我相埒之人一手便能数得过来,这姓苏的到底是甚么人,武功路数竟全看不出门派出身?”眼角余光瞥见景兰舟和瑶部四使俱已落了下风,心中更为焦急,沉声道:“这位好朋友,贫道跟你素无仇怨,阁下若想印证武功,我二人不妨另寻他时好好较量一场,今日可否先容贫道助友人解困?”苏枫楼笑道:“只要道长一向锦衣卫出手,你那两位师弟定会加入战团,只怕你这些朋友仍是支撑不久。” 第一百七十二章 梅表叔 松筠皱眉道:“阁下适才和景少侠同至塔下,你二人可是朋友?”苏枫楼摇头道:“也算不上。”松筠又问:“莫非是锦衣卫请你前来助拳?”苏枫楼哼了声道:“苏某虽然不才,尚不屑与朝廷鹰犬为伍。”口中一边应答,手上却毫不放松,各路掌法、拳法、指法使得变幻莫测,直令人眼花缭乱。 松筠见他招式虽然繁复,却俱是点到为止,并不真下杀手,不由稍稍放心几分,一面还手一面应道:“似阁下这般高人,想来决非官府一路。今日老道心有旁骛,与你打也打得不痛快,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未知尊驾能否仗义援手,替我料理了锦衣卫这几名好手?我那两位师弟若是轻举妄动,通通包在老道身上。事后我与你另行约期,斗上他个三天三夜,岂不酣畅淋漓?” 苏枫楼闻言收手笑道:“道长如意算盘打得倒响,竟要苏某替你出手?也罢,不如我先替你两位师弟找个对手,免得他二人束之高阁,在一旁只管看戏。”忽地凭空跃起丈余,攀着绳金塔底层飞檐跃上瓦楞,向上几步便跨过了二楼朱栏,向塔身如意门洞内猛然击出一掌。松筠正全然不解其意,忽见两道身影自二层塔内跃出,各在空中同苏枫楼对了一掌。后者掌力一抹一带,那两人被他向外一推,几乎同时落到塔下地面,松筠定睛看时,竟是管墨桐和梅潜。 在场诸人一见管梅二人现身,不由都“啊”了一声,纷纷停手罢斗。瑶部四女心中大喜,濯水使道:“管长老、梅长老,你们也在这里!” 苏枫楼自宝塔二层轻轻跃下,稍稍拍拭身上灰尘,笑道:“两位长老,下面打得这般热火朝天,你二人却躲在塔上优哉游哉、置身事外,不知作何打算?”管梅二人闻言脸色一变。 松筠不乐道:“老管,你鬼鬼祟祟躲在塔里作甚?怎不早下来帮手?”管墨桐神情尴尬,道:“也没见你这牛鼻子要输,我先在上面看看究竟。”微一迟疑,转头问苏枫楼道:“阁下是甚么人,为何会知晓我们藏身塔上?” 未待苏枫楼答话,梅潜轻叹一声,道:“我来给管老哥引见。这一位应天府栖霞山落星楼主人苏枫楼先生,是武林中少有的高人。”景兰舟心道:“当日是梅长老教骆师兄去南京请苏先生,他二人自然认得。梅长老欲邀苏楼主出山,意在防范管墨桐加害师兄,原来管长老却不认识苏前辈。” 苏枫楼哈哈一笑道:“梅表叔,你我多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骨向来可好?”这话钻入在场众人耳中,闻者无不骇异,景兰舟惊道:“苏前辈,你……你方才叫梅长老甚么?”苏枫楼笑道:“梅长老乃是苏某的姑表叔父,我与他见面问安,有甚么希奇?” 梅潜淡淡地道:“托楼主的福,梅某这两年清闲无事,倒也过得舒怀。”苏枫楼抚须笑道:“我也听说表叔近来悠然自在,只恐今日却贪闲不得了。眼下放着无为宫两名大叛徒在此,你要不要出手捉拿?”松竹二老闻言面色一变,转睛瞪视苏枫楼,心中皆想:“从没听说老梅有个武功如此高强的表侄,他故意将火引到我们身上,不知是何用意?” 李竹良嘿嘿冷笑道:“不想武林中尚有如此奇人,李某少见寡闻,不曾识悉大名,倒要讨教几招。”他见苏枫楼竟能和松筠斗个旗鼓相当,心知对方确是罕见的高手,但松竹二老当年与师兄几度交手不敌,皆因三人同门修习、二老自身武功大受对方混元功克制之故;只须对手不是松筠,二老自忖世间除河朔、思过以外,决无第三人能敌得住自己师兄弟二人联手,是以李竹良见到苏枫楼也不如何发怵。 陈郁松忽一把拉住他道:“师弟,苏楼主武功不在张师兄之下,你又何必自找没趣呢!”他见苏枫楼和梅潜虽以叔侄相称,毕竟此际敌我未明,倘若管梅二人当真出手,自己师兄弟也尽可抵敌得住,只要苏枫楼仍是拖住松筠,马顺等人依旧大有胜算;但若师弟贸然向这武功奇高的落星楼主人挑战,松筠一旦腾出手来,锦衣卫立马便要一败涂地。他本也无意相助三鹰,只是鉴胜倘若落入松筠手中,自己这浑水摸鱼之计便难奏效,先天功秘诀又成泡影,是以赶忙出手拦阻。 李竹良怒道:“师哥,我知你怕我坏事,眼下连桐仙都到了江西,这姓苏的定是宫主安排下对付我们的高手,还有甚么好说?”其实竹老脾气虽然火爆,毕竟位居五老之列,武功心计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才,又怎会瞧不清当下局势强弱?只是他认定苏枫楼也是冼清让派来对付自己,适才向松筠挑战多半是在众人跟前演戏,这才忍不住要上前大打一架。 管墨桐心道:“眼下牛鼻子老道和瑶部妙使都在这儿,倘若我再不出手,只怕这些小女娃回头到宫主跟前告老夫一状。”他知冼清让原未料及松竹二老会来江西,梅潜也从未向自己提过有这么一位表侄,然则这遽然掩至的神秘高手当非宫主所遣,暗忖道:“这苏楼主不知是甚么来头,他如跟竹老交上了手,锦衣卫转眼便要全军覆没,到时姓景的小子问起我施和浦的下落,那可不好回答。”当下上前一步截住李竹良,笑道:“李长老,咱们有两年多没见了罢?老兄丰采依然,可喜可贺。” 李竹良脸色一变,道:“管老哥,你要动手拿我?”管墨桐道:“咱们峻节五老当年歃血为盟、义同兄弟,可惜你二人背叛宫主、败约在先,管某今日也只是尽忠护教。”李竹良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尽忠护教!也罢,你我一别两年,今日便瞧瞧老哥进境如何!”呼的一掌击向管墨桐。 第一百七十三章 混战 陈郁松正要上前制止,梅潜忽身形一晃,挡在他身前道:“陈老哥,得罪了!”陈郁松冷笑道:“梅老弟,咱们岁寒三友也有动手的时候么?”梅潜摇头叹道:“时也命也,老哥进招罢!”伸指点向陈郁松胸前膻中穴,后者眉头一皱,轻轻举掌格开。 苏枫楼见状向松筠笑道:“这下道长两名师弟也不闲着了,来来来,我二人重新打过。”松筠心道:“瞧你武学修为也是一代宗师,怎如泼皮无赖般只顾痴缠于我?”待要同他分说,对方拳脚已是攻了过来,招数皆极精妙,只得凝神应战。 马顺见这六大高手分别捉对厮杀,俱是无暇他顾,不由心头一喜,舞动虎爪仍向景兰舟攻去,瑶部妙使同二王、鉴胜也再度杀成一团,拢共十五名高手在绳金塔下展开混战,直杀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远近游人香客早已跑得精光,塔门也早被和尚紧紧阖闭。 李竹良与管墨桐斗到四五十招,不禁各自暗暗心惊。峻节五老在无为宫共事多年,相互间切磋武艺亦属常有,似这般真刀真枪较量却犹是头一回。李竹良见对方招数分明极为老到狠辣,一拳一掌间却举重若轻、俊逸潇洒,大是令人赏心悦目,暗道:“我一直以为管夫子武功飘逸洒脱有刻意雕琢之嫌,招式虽然好看,真正遇上强敌不免画蛇添足,不想他全力对敌之际仍能如此挥洒自如,梅山医隐当年果不愧为武林第一奇人。” 管墨桐亦觉对方武功大开大合、内力吞吐极尽倒山倾海之势,却又尽是中正醇和的道家内功,不落辛辣霸道窠臼,极具宗师风范,不由心下感叹:“我只道自己这两年勤练武功,或可胜过往日同侪一筹,不想竹老也如此勇猛精进。”又斗了十多招,李竹良哗地抽出铁算盘道:“拳脚上分不出高低,咱们来比比兵刃。”管墨桐道:“咦,你这是甚么兵器?”从腰间抽出子午鸳鸯钺,他这兵刃乃是铜铸,不惧竹老的磁铁算盘,两人又乒乒乓乓打在一起。 那边梅潜同陈郁松也已缠斗近百招,二人互为知交多年,于对方武功皆极熟悉。陈郁松心中暗道:“梅老弟老而弥辣,听说他这两年四方云游,功夫竟半点也没落下。”他武功虽与李竹良同出一脉,然师兄弟禀赋各异,陈郁松功力之雄壮浑厚不如竹老,机巧应变则远胜之,跟梅潜迅疾飘忽的武功路数正是棋逢敌手。 陈郁松一眼望见管李二人使上了兵刃,笑道:“梅老弟,你的九节鞭有几年不曾使了?”梅潜心知其意,笑道:“总也有三四年了,今日便陪陈老哥练练手!”手腕一抖,从腰间解下一条寒光闪闪的九节钢鞭,鞭头极是锋锐。梅潜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片裹住鞭头,笑道:“咱们老哥俩点到为止,可别伤了和气。”陈郁松道:“承让!”从背后抽出块一尺见方黄澄澄的铜罗盘,原来他同李竹良藏身河南布政司衙门分别当了两年风水师父和帐房先生,竹老练就一手铁算盘功夫,陈郁松也专门打造了块黄铜罗盘作为随身兵刃。 梅潜见状一怔,问道:“这是甚么东西?”陈郁松笑道:“此乃陈某吃饭的家生,今个用来跟老弟较量较量。”言毕右臂一扬,攻上前去。他这黄铜罗盘入手十分沉重,原与其武学路数不合,但在他苦练之下,竟也另辟蹊径,轻灵厚重兼而有之,于自身武功多有补阙。梅潜那九节鞭却是练了数十年的兵器,在他手中使来有若游龙惊蛇,与松老一时不分胜败。 松筠见这四人动上了手,知峻节五老武功皆在伯仲之间,千招内恐难分胜负,如若自己不能速胜,景兰舟及瑶部四使久后势必落败,当下把心一横,向苏枫楼道:“得罪了!”双掌一错,绕着他周身飞快转起圈来。苏枫楼皱眉道:“龙行八卦游身掌!”松筠笑道:“你倒也识货。”他当年正是以这八卦游身掌同骆中原交手,这路掌法乃龙虎山元脉玄功中极上乘的武学,松筠年老后功力愈发精纯,与人交手往往从容写意间便即轻松取胜,已极少施此绝技,今日遇见苏枫楼这等顶尖高手,不由老夫聊发少年狂,又激起他一股好胜之心。 苏枫楼心中一凛,祭出一套少林派的千叶如来掌,掌力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将松筠四面八方攻来的八卦掌力尽数接下。松筠一面风驰电掣般盘旋出掌,一面笑道:“阁下武功之高,老道生平少见,但你为了不让人瞧出武学门派,故意使些驳杂繁乱的功夫,如此一来便难胜过贫道。”手下催动混元内力,每掌击出皆有劈啪破空之声。 苏枫楼同他连对了十余掌,渐觉真气运转不畅、手臂微微发麻,心道:“混元功果然厉害!”倏地虚晃一招,纵身跃出圈外,斜出一掌击向正同景兰舟酣战的马顺。马顺此时正大占上风,心中方自窃喜,突见苏枫楼从天而降,不禁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伸右臂与之急对一掌,只听波的一声,浑身骨骼欲散,心下暗暗叫苦:“苏老疯子说翻脸就翻脸,我命休矣!”不料苏枫楼并不趁势追击,右手忽斜出一指,点了景兰舟锁骨上气舍穴,捉住他手臂跃开丈余。景兰舟全无防备,被他一招制住,急道:“苏前辈,你这是做甚么?”苏枫楼骂道:“傻小子,你在他手底挺不了多久啦。老夫救你逃出生天,你还不乐意?” 松筠见这苏枫楼行事怪异,一时也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对方既不再纠缠自己,便可腾出手来对付马顺,当下更不多想,身形一晃,已绕着马顺施展开八卦游身掌。马顺当日在章江岸边同松筠交过两招,知对方武功卓绝,自己殊非敌手,心中叫苦不迭,只得勉强回掌应对。 第一百七十四章 铁剑 苏枫楼在旁驻足而观,不时捋须笑道:“啧啧,马大人的嵩阳神掌当真了得,果然天纵英才。道长的八卦掌也好。啊哟!这一掌只稍稍偏了几分,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在说松筠还是马顺。马顺见他竟在一旁大说风凉话,心下颇为恼怒,却被松筠一双肉掌逼得几乎喘不过气,哪有心思回嘴? 另一头松竹二老见苏枫楼脱出战团,马顺却和松筠交上了手,心道:“马顺这厮如何敌得过张师兄?待三鹰及红莲尊者相继败阵,我二人焉有命在?”两人心意相通,不约而同使兵刃向对手虚晃一招,身子同时向后掠出。 梅潜忽手腕一抖,九节鞭如毒蛇吐信般窜出,鞭头穿过李竹良算盘上的细杆,将他铁算盘紧紧缠住。李竹良怒道:“好家伙,当真一点旧情不念么!”右手用力向后一扯,梅潜借着这一拉之力身子腾空而起,两人在半空兔起鹘落般单手连对数掌,梅潜忽左肩一缩,左掌画个半圆,由一处诡奇无比的方位击出,竹老抵御不及,砰的一声正被击中肩头,“哇”地吐口鲜血,身子向后飞出数丈,就地顺势一滚,拔腿向南疾奔。梅潜足尖点地几个起落,在后紧追不舍。 陈郁松见状喝道:“师弟,我来助你!”也发足追向二人。管墨桐心道:“岁寒三友武功半斤八两,老梅哪这么容易占得上风?此中多半有鬼。”转头向松筠道:“梅老一人可斗不过他们两个,我跟着瞧瞧去。”就这短短一句话间,岁寒三友已奔出数十丈外,背影几乎消失不见。管墨桐一声呼啸,循着三人足迹追去。 马顺见四老转瞬遁去,这苏楼主行事又疯疯癫癫、诡异难测,自己一方眼见凶多吉少,只好把心一横,向松筠虚晃一掌,压低声音道:“九阳真人,还望您老高抬贵手放我兄弟一马,锦衣卫日后也不会追究天师府欺君之罪。” 松筠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脑中犹如响过一个晴天霹雳,脚下陡然停步,铁青着脸凝视马顺半晌,沉声道:“你跟我来。”也不理会瑶部诸女等人兀自苦战,径同马顺走到十余丈开外。景兰舟见他二人猝然罢手,一时不明所以,苦于穴道被封,脚下动不得半步;苏枫楼只在一旁笑吟吟地目送二人离去,也不开口说话。松筠见已走出甚远,塔下众人当已听不到他二人说话,站定回身道:“马大人,你这话甚么意思?” 马顺向他拱手深深行了一礼,道:“张真人,我知你自度同马某等人素未谋面,是以当日在赣水一众官兵面前现身亦无所忌惮。然道长宣德年间便即嗣教,入觐朝见非止一次,今上即位后亦对真人尊奉有加,除在京城敕建天师府赐住以外,更是馈遗优渥、公侯难比,见过道长的文武官员可说为数不少。马某升任指挥使后道长虽一直有意避开在下,但我当年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之时,曾和上人有过一面之缘,道长想是不记得了。” 松筠心中“咯噔”一下,暗骂自己道:“我也实在太不小心,竟被此人认了出来。”马顺又道:“真人在朝时金冠锦服、雍荣雅步,与如今这身打扮大相径庭,事情又过了十多年,正所谓水流花落,音貌不能无变。先前在赣水夜色晦暗,马某本也识不出来,今日方辨认出真人仙貌。” 松筠挥手打断他话头道:“马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你不怕贫道杀你灭口?”他知自己身为正一派嗣教天师,却和无为宫往来甚密,仅此一条已犯了族诛大罪,更遑论假死欺君之过。这事关系到正一阖派安危,是以松筠真实身分除无为教前任宫主、师弟松竹二老等寥寥数人外绝少人知,就连冼清让、其余三老及鉴胜和尚等教中首脑人物亦皆不晓。他见今日竟被锦衣卫发觉此事,天师张府恐有灭顶之虞,自忖此事干系实在太大,饶是松筠这等武林耆德前辈,不禁也起了杀心。 马顺见对方脸上隐隐现出一道青气,不觉心中一凛,忙道:“上人尽可放心,我那两位义弟皆不认得道长,只须马某不说,此事天知地知。马某若无诚心,也不会斗胆有此一请。” 松筠皱眉道:“你愿替贫道保守秘密?我凭甚么信你?”马顺道:“马某也不是头一回行走江湖的黄毛小子,自不会空口无凭,愿以一物取信道长。”说着从怀中掏出件物事双手递到松筠跟前。松筠定睛一看,见是柄黑黝黝的短小铁剑,沉吟道:“这是甚么东西?”马顺道:“此乃本派的掌门信物,在下愿寄付在道长处为质,倘若马某竟将道长机密泄露出去,道长大可将此物毁去。” 松筠冷冷道:“马大人,你莫不是在消遣贫道?”马顺一怔道:“道长何出此言?”松筠道:“就算这铁剑真是贵派的掌门信物,阁下却并非嵩阳一派掌教,即使此剑遗失,于你又有何损?况且阁下早已投身朝廷甘当鹰犬,嵩阳派的掌门信物又怎会在你手上?只怕非是正途得来。你将此物交给贫道,我岂非惹了个大麻烦上身?” 马顺摇头道:“道长所虑固然有理,却有一事未能说对。”松筠皱眉道:“何事?”马顺道:“嵩阳一派现任掌门不是别人,正是马某。”松筠冷笑道:“贵派明明是‘嵩阳剑’郭沛执掌门户,武林中人所共知,马大人何故相欺?” 马顺闻言嘿嘿冷笑数声,眼角闪过一缕怨毒之色,道:“道长乃是武林高人,马某大胆问一句,郭师兄的武功比在下如何?”松筠心道:“原来他是郭沛的师弟。”微一迟疑,道:“贫道没跟郭掌门交过手,但依江湖传言,尊师兄当不及阁下远甚。”马顺点了点头,又问:“然则师兄才具与我孰高?” 第一百七十五章 阴毒 松筠闻言不禁微微皱眉,原来嵩阳一派设在太室山脚下的嵩阳书院,素以内家掌法及剑术着称,开山创派业已百年,虽与武林至尊少林寺同处嵩山,建派以来却也冒出过几位杰出人物,其中郭沛之父、上代掌门郭焕章武功就颇了得;但他逝世前将掌门之位传给儿子郭沛,后者本领平庸,调教出来的弟子更是碌碌之辈,十余年来嵩阳派在武林中名声便大不如前。 马顺三十岁不到便投身锦衣卫,投靠王振一路做到指挥使之位,犹在王振两名亲侄之上,除了凭靠武功高强,为人亦极精明干练。松筠受宣宗、英宗两朝宠遇,一年中往往有数月常居京城,他担心马顺查出自己和无为宫有所牵连,故而与之绝无往来,连二人晤面都尽数避开。此刻他见马顺发问,沉吟道:“马大人精干练达,确是人才难得,嵩阳一派若由阁下执掌牛耳,声势只怕要比如今壮盛得多。”忽而话锋一转,厉声道:“可惜你为虎作伥,为武林正派同道所不齿。郭掌门武功才干虽不及你,却不曾有此丧德辱行之事。” 马顺哼了一声,冷笑道:“道长教训得是,我那郭师兄确是好一位正人君子!当年我和他同门学艺,师父他老人家见我颇有资质,武功远胜同辈师兄弟,早就定下要把掌门之位传给马某。郭师兄怀恨在心,便设下一条毒计阻挠马某接任。”松筠皱眉道:“那又是甚么计策?” 马顺道:“不怕上师见笑,郭师兄年纪大过马某十好几岁,他膝下有一独女,年岁却与马某相近,我二人常在一起习武练剑,相处日久,不免两情相悦。”松筠闻言不由莞尔,道:“好哇,师兄变成老丈人,你若做了郭沛的女婿,他也不必来同你争这掌门之位了。” 马顺恨道:“我师兄这等卑鄙小人,心胸怎及道长豁达?当时他以此要挟,威胁马某不得继任掌门,否则便要将女儿许配他人。”松筠皱眉道:“哦,有这等事?若真如此,‘嵩阳剑’品格却也不高。”马顺苦笑道:“当年马某年轻气盛,冲动之下便即答应。师兄怕我事后反悔,又逼我做了几件毁名败行、有玷师门之事,师父一怒之下将马某逐出了嵩阳派,如此一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师兄去争那掌门之位了。” 松筠叹道:“你当年倒是个情种,竟肯为意中人如此牺牲。但你既犯众怒,如何还能娶郭沛之女为妻?你师父也不会答应啊。”马顺道:“马某不是没想到此节。恩师当时已然病重弥留,郭师兄许诺只要他一接任掌门,便重收马某于嵩阳门墙之下,将爱女许配给我。届时他已是本派掌门,旁人纵有不服,也不敢多加置喙。” 松筠点了点头,道:“这般说来,郭掌门定是出尔反尔的了?”马顺恨恨道:“岂止如此。过不多久恩师去世,果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兄。这一日师兄私下找我喝酒,说要择个吉日先收我重列门墙,然后便可商议嫁女之事。马某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被师兄灌得烂醉。师兄见我醉得不省人事,竟挥剑将马某去……去了势。”说到此处,不禁面色惨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身子也微微颤抖。 松筠“啊”的一声,实是诧异到了极处,问道:“他为何不干脆杀了你,却要下此毒手?”马顺冷笑道:“那是他心中有所顾忌。师父病逝之后,马某左思右想,终觉信不过师兄,倘或他竟尔食言,我却也无法可想,于是一晚偷偷潜入嵩阳书院,将掌门铁剑盗了出来。这铁剑是本派开山祖师所传,乃嵩阳派历代掌门信物,见此剑如见掌门,郭师兄既将铁剑遗失,掌门之位便坐得不稳。马某并无相争掌门之意,此举只为以防不测,只须师兄遵守诺言,事成之后我定将铁剑双手奉还。师兄猜到是我偷了铁剑,面上并不挑破,却暗中设下这条毒计逼迫马某就范,要我交出掌门信物。” 松筠暗想:“这师兄弟二人尔虞我诈,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微一迟疑,倏然身形一晃,左手按住马顺心脉,右手袖袍往他胯下轻轻一拂,果然两个肾囊俱无,心道:“这人任凭我出手制住要害,刚才只须我掌上稍一发力,已然震死了他,看来诚意不虚。他连这等丑事也肯告知,或许不会将我假死之事泄露出去。”他知这件阴事一旦传开,任凭马顺武功官位再高,朝堂之中也必前程尽毁,江湖上更难有立锥之地,对方能以此相告,那是铁了心要用这天大的秘密作为交换以保全性命。松筠自年轻时受骆中原点拨,数十年来胸怀澄澈、行事以仁德为先,虽知此时杀了马顺便可一了百了,终究难以硬下心肠,当即点了点头,道:“你说自己才是嵩阳派的掌门,那是甚么意思?” 马顺道:“当日马某中了师兄暗算,酒顿时醒了大半,也幸亏先前喝得酩酊大醉,伤处虽血流如注,却因麻木之故不甚疼痛,当即同师兄动起手来,数招便将他制住。我见自己伤势如此,要想再跟婷妹结鸾凤之好已无可能,逼迫师兄当场立了张笔据摁上手印,写明将掌门之位让贤于我。”松筠心道:“看来这‘婷妹’便是郭沛之女。”摇头道:“你已是残废之身,如何还能执掌嵩阳一派?你怎不将你师兄一剑杀了了事?”马顺叹道:“马某固有此意,只恨下不了手。师兄为人虽然阴毒,毕竟是婷妹生父,我实不想成为婷妹的杀父仇人。” 松筠闻言不由心中感慨:“马顺这厮虽作恶多端,这段身世却也着实悲惨,又或者他遭逢不幸后才心性大变也未可知。”叹道:“你虽取到了郭沛的亲笔字据,终究还是不能出任嵩阳掌门,是不是?” 第一百七十六章 深仇大恨 马顺咬牙切齿道:“不错,我若拿着字据和铁剑回到嵩阳派,虽可夺回掌门之位,但婷妹和我两情相悦,必不相负,我却已成……已成阉人,如何还能娶她为妻?马某万念俱灰,这才投身锦衣卫,先后效命于王节、张信、刘勉、徐恭四任指挥使麾下,一直到自己升任该职,从来无人知晓这个秘密。师兄虽仍做着嵩阳掌门,但一来丢失了掌门铁剑,二来有亲笔字据在我手里,每日也过得提心吊胆,总算他心下有所忌惮,才一直不敢将马某的阴私泄漏出去。道长且评评理,这嵩阳派的掌门到底应是郭师兄还是马某?” 松筠叹道:“如你这般所说,郭沛品性不端,实无才德忝居一派之长。但阁下投靠奸党、罪行昭彰,只怕后世史笔如铁,你的恶名又不可与你师兄同日而语了。”马顺道:“当时马某怨入骨髓,甚么也顾不得了。后来师兄先后将婷妹许配了三户人家,都被我暗中将其未来夫婿杀死,从此江湖中再无人敢迎娶婷妹。这三户人家中第一户是我嵩阳派一位师侄,那也罢了,后两人却都在武林中大有来头,马某之所以投身朝廷,亦实因惧怕对方登门寻仇之故。”松筠见他竟如此心狠手辣,皱眉道:“哦?这后两个到底是甚么人?” 马顺今日将掩藏多年的阴事向松筠和盘托出,皆因一心为求活命。他知方才自己一旦为松筠所制,二王及鉴胜亦立成砧上鱼肉,松筠道人虽未必会害他们性命,瑶部四使却和锦衣卫仇怨极深,下手决不会心软,这才当机立断,抖露出松筠身分把柄以换取不杀之约,那是他瞧准对方傲骨仁心,所行的险中求生之计;倘若松筠见事败露,不由分说定要杀他灭口,马顺这条计策也是全然无用。他见松筠语气先自软了,忙道:“马某一片赤忱,对道长全无隐瞒,婷妹许配的第二任夫家是南宫世家三子南宫信,第三户是青城派槐古老道的徒孙丁进。” 松筠闻言一惊,暗道:“南宫世家是江南武林有名的富家巨室,其子弟武功虽然平平,江湖上却素有人缘名望,青城派更是威震川西的大派,声势几与峨嵋并驾齐驱,倘若这两家查出是谁下的手,马顺从此永无宁日。”南宫信身为武林贵胄公子,当年离奇殒命,凶手至今不明,这事松筠是知道的。他见马顺并非信口胡诌,叹道:“你连这些事也肯向我说知,可见足够诚心。贫道自永乐起先后事奉四朝天子,亦不愿亲手屠戮朝廷命官,只要马大人肯放天师府一条生路,你我自可相安无事;至于阁下方才所言,贫道也当守口如瓶。你过去叫你的人停手罢。” 马顺闻言大喜,道:“道长仁义厚德,实乃武林表率。您老尽管放心,在下这就带他们走,今日所言之事,马某一字不提。”松筠摇头道:“鉴胜和尚须得留下。”马顺心道:“只要能保住王氏兄弟性命,这认识不过数日的秃驴死活与我何干?”当即答应道:“前辈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原来他二人在这里说了这许久话,那壁厢已翻翻滚滚斗了数百招,醉花使毕竟伤势未愈,被鉴胜寻个破绽欺近身来空手夺下白刃,四使剑阵一破,立时溃不成军。 松筠眉头一皱,正欲赶回相助,忽见白影一闪,苏枫楼如疾风般冲入战阵,抓住鉴胜僧袍后领向后一甩,鉴胜瘦长的身躯直直飞了出去,双脚落在景兰舟身边不远处,浑身上下已然动弹不得,原来竟被苏枫楼一抓之下顺势点了后颈天柱穴。鉴胜未料他会在背后出手偷袭,实摸不透对方心中用意,不禁又惊又怒。 苏枫楼一击得手便即归位,仍只笑眯眯地旁观战局。二王失了鉴胜相助,局势顿时扭转,濯水、煮雪二使合斗王山,醉花使拾起长剑,联手卧萍使向王林猛攻。王林武功不及堂兄,十余招后已然节节败退、险象环生。 马顺方才甫见四使剑阵已破,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我要不要向九阳天师出手?只须勉力撑上一时半刻,待义弟他们拾掇了瑶部四使,到时四人合攻这老道,焉有不胜之理?”目光瞥到站在一旁的苏枫楼,不由心中一凛:“这落星楼主不知甚么来头,还是勿要妄动为好。”此时他见苏枫楼果然出手相助瑶部,心中暗自庆幸方才未有造次,否则甫一立约便即变卦,任凭自己如何强辩,势难再取信松筠,只恐今日绝无幸理。 只见松筠纵身跃入战圈,呼呼两掌逼开王氏兄弟,袖袍一拂道:“你们走罢!今后好自为之。若只多行不义,终是天道好还。”卧萍使急道:“道长,我们已是稳操胜券,今日决不能放过这些狗贼!”松筠摇头道:“这几个是锦衣卫首领人物,将他们在此杀了,朝廷必然震怒,却对贵教没甚么好处。” 二王见松筠同马顺不过到一旁说了会话,回来便肯放自己一马,心中各松了口气,暗道:“对方明明已占尽上风,不知马老大给这老道灌了甚么迷魂汤,竟肯放我们走?果然神通广大。”松筠虽非无为宫之人,但他是老宫主生前密友,无为教除峻节五老与之平辈论交,余人皆是他的晚辈,自冼清让以下无不对其极为恭敬。四使见他开口,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反驳。 松筠目光扫到鉴胜脸上,冷冷道:“红莲尊者,你且留下,贫道有话问你。”鉴胜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马顺朝二王使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随长官拔腿飞奔而去,霎时不见踪影。松筠袖袍一挥,正要去解景兰舟的穴道,苏枫楼拦在他身前道:“道长,他的穴是我点的,你若要想放人,怎不先问过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遇 松筠见这苏楼主现身以来虽始终行事古怪,但适才于危急之时出手相助瑶部四使,想来是友非敌,心里总算松了口气,此刻见他又阻止自己替景兰舟解穴,皱眉道:“苏老兄,你行事如此颠三倒四,有失武林大宗师的身分。”苏枫楼笑道:“你连我甚么来头也不知,怎就说我是大宗师?”松筠道:“正要请教。” 苏枫楼道:“方才梅表叔已然说了,在下是应天府栖霞山落星楼主人,道长何必多问?”松筠道:“贫道孤陋寡闻,不曾听过贵府所在。敢问阁下师从何派?”苏枫楼道:“我二人方才交手这许久,道长没看出来么?”松筠道:“阁下武功博采众长,又刻意隐瞒门派路数,瞧不出来不足为奇。只是楼主倘若不欲落败,适才只须再过百招,贫道定能逼你使出看家本领。”苏枫楼冷笑道:“哦?如此苏某倒要再行领教。”眼见两人说戗了又要动手,忽听旁边一女子喝道:“两位且慢!”众人转头一望,景兰舟脑中“嗡”的一声,只见来人一身素蓝襦裙,体态婀娜,不是冼清让是谁? 瑶部四使心中大喜,一齐俯身行礼道:“拜见宫主!”醉花使心下大奇:“那晚在渚溪镇上自青莲尊者口中得知松竹二老潜逃到了江西,我即以飞鸽传书报信宫主,也不过是四五天前之事,宫主决不能在这短短数日之内接到密报从开封赶至此处,看来定是一早就收到了风声。” 冼清让对四女点了点头,向松筠裣衽施礼,躬身道一万福。松筠还礼笑道:“宫主玉驾亲临江西,不知甚么风把你吹来?”说完笑眯眯瞥了景兰舟一眼。景兰舟只觉脸如火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入,心道:“我此刻穴位被封、受制于人,在冼姑娘面前也太丢脸。” 冼清让朝景兰舟望了一眼,眼中柔情一闪即逝,转向苏枫楼道:“小女子冼清让,请教前辈尊姓大名?”苏枫楼不耐烦道:“苏某早已自报家门,你们这些人啰啰唆唆,到底要老夫说几遍才好?”话音未毕,瑶部四使齐声喝道:“大胆狂徒,敢对宫主无礼!”一齐挺剑攻向苏枫楼。 松筠眉头一皱,心知四女绝非敌手,正要出手阻拦,冼清让对他轻轻摆了摆手,低声道:“请道长替景公子解穴。”松筠闻言一怔,心道:“你自己怎不帮情郎解穴?”继而会意此举是为不使景兰舟难堪,当下哈哈一笑,右手食指虚点,嗤的一声轻响,已凌空解开景兰舟穴道。冼清让微笑道:“道长功力日益精进,可喜可贺!”松筠笑道:“枯株朽木何足道哉,怎比宫主与景少侠武林后进之秀?” 冼清让目光移到鉴胜身上,笑道:“鉴胜大师,你好!”鉴胜喉头一阵发苦,强笑道:“贫僧穴道未解、手脚不便,未能拜谒宫主,万望恕罪!”冼清让淡淡地道:“大师已非本教中人,何罪之有?我也当不起‘宫主’二字。”说完不再搭理鉴胜,只扭头观看四使同苏枫楼相斗。鉴胜心中七上八下,知这位少宫主对下属向来手段毒辣,自己破门出教、伙同锦衣卫戕害瑶部妙使,此番落入对方手中,势必遭受无尽折磨,当下反盼望松筠快将自己带走。 此时苏枫楼正凭一双肉掌在瑶部四柄长剑之中穿梭自如,旁观几人皆瞧出若非他手下留情,四使早已不是对手。冼清让见状暗暗心惊,心道:“十二妙使武功皆是干娘亲授,若醉花使不曾受伤,四使以玉蟾剑法联手对敌,连我也不是对手。这落星楼主究竟是甚么人,武功竟似强过峻节五老不少?” 又斗了十余招,苏枫楼突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一夹,竟将卧萍使剑尖生生夹住。卧萍使只觉一股绵力缠住剑身,无论手上如何用力,仍是挣脱不得。苏枫楼夹着卧萍使之剑当作兵器,左右抵挡瑶部另外三把长剑,有时竟以卧萍使躯干为盾牌化解三使攻势,三使投鼠忌器,玉蟾剑法几乎无从施展。卧萍使狼狈不堪,在宫主面前又不敢松手撤剑,一柄长剑被苏枫楼东拉西扯,全无还手之力。 冼清让见四使再斗下去必将一败涂地,皱眉道:“莲芝快快松手,本座不来怪罪于你。你们几个且先退下。”“莲芝”正是卧萍使闺字,她听宫主开口,正要撒开剑柄,忽觉一股寒气沿着剑身传至剑柄,竟将自己手心牢牢黏住,连放都放不开手。卧萍使大骇之下,喝问道:“你这是甚么妖法?” 三使收到宫主号令,本已罢手归位,此刻见卧萍使受制于敌,又纷纷挺剑将苏枫楼围在核心。苏枫楼微微一笑,指上稍稍用力,卧萍使长剑剑身“叮”地断作三截,分别射向三使,实是迅疾绝伦。濯水、煮雪二使疾忙挥剑将断剑挡开,醉花使带伤在身,手脚略微迟滞,眼见断剑便要插入胸口,冼清让身形闪动,上前一掌将断剑击落。苏枫楼袖袍轻挥,一股内力将卧萍使轻轻推出圈外。 冼清让目光闪动,笑道:“前辈是武林高人,却对后辈女流痛下杀手,未免有失身分。”苏枫楼悠然抚须道:“这几个女娃儿朝我出手之时,也没敬重我是武林前辈啊。”冼清让道:“她四人竭尽全力尚不能近前辈半分,倘再手下留情,岂非对高人不敬?”苏枫楼笑道:“小妮子伶牙俐齿,好不厉害。不过‘玉蟾剑法’确是玄妙莫测,实令苏某大开眼界,不知这剑谱贵教从何得来?” 冼清让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玉蟾剑法’?”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玉蟾剑谱乃本教秘传之宝,前辈又是由何得知?”苏枫楼摇头道:“何其谬也!玉蟾剑法不过是《潜龙心禅》中所载的一门武功,宫主却以为至宝,未免管窥蠡测、一叶障目。你可知当年唐老宫主得到这本剑谱,为何独独教给十二妙使,却不传授于你?”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受制 冼清让闻言大为讶异,暗道:“干娘姓唐之事江湖上绝少人知,莫非这苏先生与本教有甚渊源?他说的‘潜龙心禅’又是何物?”正欲开口相问,忽听身后一声轻咳,诸人转头望时,见一身穿玄色道袍的清瘦老者来到塔下,身后又有两名老者背负双手侍立左右,绿袍者赤面长须,黑袍者方脸环睛,正是宁王朱权及虞范二老。只见朱权星冠云履、手执拂尘,一身道家打扮,向松筠微微笑道:“多日不见道长,却有幸在此相逢,上人一向安好?” 松筠上前深深稽首道:“贫道在江湖上闲散惯了,久疏候问,失礼之至;不意在此得睹尊颜,恭请王爷贵体玉安。”宁王笑道:“朱某古稀之人,不过数着指头过日子罢了,你我之间何必拘礼?本王方才收到风声,说这南昌城中竟有世外高人武功堪与道长比肩,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这才冒昧前来一观,诸位勿怪。” 景兰舟心道:“道长怎也跟王爷相识?”随即想到宁王在西郊别院窝藏树海,多半同无为教大有牵连,识得松筠道人不足为奇,心中又想:“骆师兄说宁王当年曾师事耆山子张宇初,王府和龙虎山平日亦素多往来,想来王爷不单认得道长,多半也知后者便是正一派九阳天师。原来苏前辈也知晓《潜龙心禅》,此书连师父都未曾提过,可见武林中奇人高士何其之多!” 苏枫楼见朱权陡然现身,面色微微一变,继而笑道:“苏某村野之人,竟劳王爷亲屈玉趾,幸何如之。”朱权笑道:“本王与松筠道长相识多年,知他是少见的高手,武林中罕有匹敌;先生一身武功竟和道长不相上下,实是麟角凤毛,令人欣羡不已。”回头道:“鸣声,你常说平日在南昌除了时照再无对手,如今放着苏先生在此,不妨同他切磋两招。” 范鸣声垂首道:“王爷,若此人武功当真不输松筠道长,鸣声不是对手,不用再比了。”朱权笑道:“你跟道长也已许久未见,不亲自比试一下,又怎知自己武功进境?此机殊不可失。”范鸣声恭恭敬敬地道:“是,王爷。”走上一步道:“苏老兄,范某奉王爷之命请你赐教几招,你我点到为止,不伤和气,不知尊意如何?” 苏枫楼默然良久,叹一口气道:“范先生武功高明,老夫认输便是,我二人不用比了。”在场诸人闻言大惑,暗道:“范鸣声武功虽高,却也强不过松筠道人,这苏楼主适才向道长出手挑战全无惧色,为何此刻竟甘愿认输?似他这般的武学大宗匠,要其不经比试便自承技不如人,只怕比当真败阵认输还难,不知是何道理?” 范鸣声亦是一脸糊涂,问道:“足下武功既与道长不相伯仲,比范某只高不低,你不肯同我交手,莫非瞧不起范某?”苏枫楼摇头道:“尊驾同虞老虽在王府养晦韬光多年,然而锥处囊中,安能不见其末?当世高手之中,你二位足进前十,何必再同苏某考校?”转头向冼清让道:“老夫刚才话未讲完,你跟我来,我有一件关乎玉蟾剑谱的机密说与你知。” 冼清让微一迟疑,向景兰舟道:“景公子,你陪我一道过去,好么?”苏枫楼哈哈笑道:“莫非宫主信不过苏某?此事牵涉到贵教机要,宫主如不怕被外人知晓,景少侠一齐过来听听无妨。”冼清让嫣然道:“景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怎么算是外人?”景兰舟闻言心头一热,道:“好,我随你去。” 冼清让转头向四使道:“你们几个先回分舵候命,未经本座指示,不得随意走动。”四使领命去了。冼清让望了鉴胜一眼,向松筠道:“此处便请道长代为照应,我与景少侠去去就来。”松筠道:“好说,包在贫道身上,我原有话要问这和尚。”他知冼景二人联手武功不在苏枫楼之下,就算这落星楼主怀有甚么阴谋诡计,二人亦当不惧,当即目送苏枫楼领着冼景二人向南而去。 朱权见三人业已走远,笑道:“本王与上师多时未见,久疏宣教,不胜思念。不如便请上师与本王同归敝处作长夜之谈,以慰渴怀,道长意下如何?”松筠眼瞟鉴胜,迟疑道:“既蒙王爷见召,贫道敢不奉命。只是贫道眼下有些门户之事亟待料理,只恐稍有不便。”朱权笑道:“鉴胜大师也非生人,便请一同到舍下少歇,道长还怕他跑了不成?” 松筠心道:“倘若在外拷问这和尚伯父的死因,难保两位师弟不来捣乱,倒不如王府里头清静。”当下打个稽首道:“既如此,贫道恭敬不如从命。”尚未直起身来,眼前人影闪动,前胸“玉堂穴”及后背“灵台穴”已分别被范虞二人按住。 *** 苏枫楼领着冼景二人走到城南一片荒地,也不回身,背负双手仰颈望天,缓缓道:“景少侠,当日你在应天救了我老仆火庭好友一命,火庭许诺助你寻访施和浦之师林岳泰,苏某为此千里迢迢从南京赶到江西,可有相负之意?”景兰舟拱手道:“前辈信守不渝,晚辈敬佩不已,从无疑心。” 苏枫楼点了点头,又道:“不知冼宫主是否信得过老夫?”冼清让笑道:“我与前辈今日是头一回相见,谈得上甚么信不信的?不知先生有甚么玉蟾剑法的秘密要告诉本座?”苏枫楼转身笑道:“你这小女娃牙尖嘴利,全无敬老之意。我来问你,这玉蟾剑法既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能,以你现时武功,能敌得住十二妙使中的几人?” 冼清让见这老者言笑举止,心中不知怎地自然生出一股亲近之意。她见对方熟知无为宫之事,多半是干娘的亲友故人,便也不加隐瞒,答道:“十二妙使之中,以幽部霜霞二使武功最高,倘若与她二人交手,我要取胜已颇为不易,对方只须再添任意一人,我便不是对手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神功超凡 苏枫楼点头道:“这玉蟾剑法单是将两仪剑阵学至纯熟,便几乎与你武功旗鼓相当,你干娘找了十二个人来练,不嫌太多了些么?”冼清让沉吟道:“干娘曾经说过,十二妙使是她苦心筛汰而得的资质出众之人,她们几个自幼练剑,如今皆已习成玉蟾剑谱中的两仪剑法。只是干娘病故之前又言,这十二人中终究未见天分奇高者,将来其中是否能有四人脱颖而出练成四象剑阵,可就不大好说;可见要想由两仪剑法更进一步,那是难上加难。想来正是因此之故,干娘才要多找些人来练。” 苏枫楼抚须笑道:“十二妙使剑法高明,倘若她们日后心生不服,竟要一齐反你,你又如何应付?”冼清让微微一笑,道:“本教峻节五老武功皆远胜于我,本座就算要操这份闲心,也轮不着十二妙使啊。”苏枫楼叹道:“这话不错,你干娘在日尚能镇得住这些耆宿,以你的武功资历,他们自然难以心服。其实唐老宫主当年安排十二妙使练这玉蟾剑法,却另有一番深意。”冼清让动容道:“哦?晚辈愿闻其详。” 苏枫楼轻咳一声,道:“你干娘从没跟你说过《潜龙心禅》的事么?”冼清让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疑惑。苏枫楼道:“《潜龙心禅》乃是本集唐宋两朝绝顶武学之大成的奇书,成书者已不可考,想来多半是宋元交际时人。此书囊括了唐宋六百年间中原武林诸般绝学,便是辽人、金人的上乘武功,书中亦颇有涉猎,那‘玉蟾剑法’不过是心禅中所载一门绝技而已。”冼清让闻言一惊,心道:“玉蟾剑谱已是本教瑰宝,照这般说,比之《潜龙心禅》竟只是沧海一粟?” 苏枫楼接着道:“这玉蟾剑法中的两仪剑阵倒也不算难学,只是须得两名天资颖悟之人自童龀时练起,方能做到心意相通、璧合珠连;若是长成之后再练,总不似孩童般心无杂念,相互间剑招配合便难臻妙境。但就算练剑之人天分再高,待练成两仪剑法总已至志学及笄之年,心境既不如蒙童之纯,再练四象剑阵便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四象剑阵的步法方位较之两仪剑法繁复十倍,就算你已将剑阵练得纯熟无比,但招数终究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倘若敌人也是名绝顶高手,只须逼得剑阵中一人脚步招式略有毫厘差池,其余三人也须即刻随之应变,但凡任一人稍出差错,剑阵立时便被攻破,这可比两仪剑法仅仅二人配合要难得多了。当年全真南宗海琼祖师创下这套剑法,单论心智才学固是旷世罕有,但倘若世上最终竟无人能够练成四象、八卦剑阵,不免有纸上谈兵之嫌。” 景兰舟皱眉道:“白真人才贯古今,难道竟未想到此节?”苏枫楼笑道:“人力有时而穷,海琼祖师能呕心沥血创出这玉蟾剑谱,已是古今难求的大智慧,我等常人怎好再妄加苛求?然而山外有山,编修《潜龙心禅》的那位武林前辈却另辟蹊径,发现了能将‘玉蟾剑法’威力发挥到极致的一个大秘密。”冼清让与景兰舟同时问道:“甚么秘密?” 苏枫楼顿了一顿,缓缓道:“那位武林高人编纂《潜龙心禅》之时,自会试练书中收罗的武功,虽则心禅所载森罗万象,势必不能尽数学成,但这位前辈乃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一生所学已远较寻常高手为多,加之编书时须细细校读文字,虽不及将心禅武功亲自一一练过,道理却能懂个七八分。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其人练功时偶然发觉只须将玉蟾剑法同心禅中一套轻功步法配合使用,纵使独自一人施展,也能生出两仪、四象剑阵之奇效。心禅中尚有一部内功心法,与这套剑法及步法更是天作之合,练成后可达心随意动、了无滞钝之境,便是一人祭出八卦剑阵也未必不能。你想那八卦剑法若只由一人运使,只须将剑谱和步法各自修习精熟、加以融合即可,省去了最为难练的配合之功,难易岂可同日而语?当初创下这三门功夫之人齿岁相差不啻百年,各自武学派别又皆大异,但这三门看来毫不相干的功夫凑成一处竟有如斯神效,便如天授地设一般,可见武学之道练到极致,那都是一通百通的。” 景兰舟听得如痴如醉,问道:“苏前辈,不知那步法和内功是甚么来头?”苏枫楼道:“那步法叫‘烟霞澹月步’,乃是唐代一位高人所创,名字虽起得潇洒,却蕴含河洛八卦之至理,正与玉蟾剑法相合,收录在心禅下册之中。内功唤作‘秋蝉功’,原是用来练习腹语之术,算不得甚么太了不起的功夫,编写心禅那位前辈之所以将其录入心禅,只因其运气法门颇为独特,不愿该门功夫就此失传之故;谁知其后发觉运用这秋蝉功的内力施展烟霞澹月步,竟能使周身真气豁然贯通,三五尺内趋退若神,宛如拥有好几个分身一般,再配合玉蟾剑谱的神妙剑招,足以达至前人不敢窥测的武学境界。你干娘当年觅得十二名聪慧女童来练玉蟾剑法,原是想验证这剑谱是否真如传说般神奇,倘若练来果真厉害无比,她定会设法找齐另两门武功要诀供你修习。之所以不让你先练,一来若无内功步法相辅,玉蟾剑法一人独练无用;若再找一人同你对练,又须年纪禀赋与你相仿,于你接任宫主之位不利。” 冼清让闻言沉吟半晌,暗忖:“原来干娘苦心孤诣若此。”蹙眉道:“前辈所言固使晚辈别见洞天,只是小女子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未听说《潜龙心禅》一书的名头,世上若真有此等神妙玄奥的武学秘笈,难道不应人尽皆知?为何干娘竟从未提过?”苏枫楼哈哈笑道:“你干娘不是不知,只没跟你说而已。倘若这事传了开去,被五老之辈知晓有此奇书,任谁抢头一步捷足先登,这秘笈还能落到你手里么?”冼清让闻言默然。 第一百八十章 相约 苏枫楼接着道:“那心禅下册原本在‘梅山医隐’纪儒亭手中,却被他不慎遗失,至今无人知其下落;至于那上册么,嘿嘿,苏某虽隐约能够猜到,却也不便直言。这些年江湖上虽可说太平无事,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倘若两册心禅当真重见天日,便是中原武林血雨腥风之时。”稍一停顿,又道:“要将玉蟾剑法发挥出最大威力,当务之急是找到下册奇书中的‘烟霞澹月步’要诀,否则纵有剑谱和内功在手,也是毫无用处。一旦宫主能同时练成这三门神功,莫说区区十二妙使,便是峻节五老从此也不放在眼里,教主之位往后无人能够撼动。” 冼清让略一沉吟,笑道:“多谢前辈美意相告,只是两册心禅尽皆下落不明,小女子有力没处使,又上哪儿去找?”苏枫楼一指景兰舟道:“你替他找出林岳泰治好骆中原的孙女,这心禅奇书便离你近了一步。”景兰舟脸上一红,道:“前辈说笑了,治伤之事与心禅又有何干?” 苏枫楼并不作答,只道:“当日梅表叔叫你们请我出山,不过想借苏某之手镇住管墨桐罢了。管长老是宫主下属,只须宫主开口,他还能老着脸皮去跟师兄师侄为难么?”冼清让摇头道:“管长老一心谋图师门秘笈,我说话未必管用。这一趟我本是跟随梅长老来到江西,不料管夫子也跟他混在一块儿,看来本教之中非只梅潜一人同松竹二老互有往来。”苏枫楼微笑道:“原来宫主有此一虑。管墨桐是为他师侄而来南昌,并非暗通二老;至于梅表叔么,他对你最是忠心不贰,宫主大可放心。” 冼清让淡淡地道:“人心隔肚皮,但愿真如前辈所言。不知前辈同干娘怎么称呼,可是她老人家的故友?”苏枫楼哈哈笑道:“不敢当!连我梅表叔都是你干娘手下,苏某在她跟前辈分太低,高攀不起。”转头向景兰舟道:“景少侠,老夫还是那一句话:苏某此趟助你寻得林岳泰,带他往河南医好骆中原的孙女,就算践履了火庭许下之诺。至于你们要救施和浦,那是人家的门户之事,老夫是不会掺和的。”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只要前辈能请到林大夫治好骆师姐的伤,晚辈便即感恩不尽,施大夫那边我们自会施救。”苏枫楼笑道:“好,快人快语!苏某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同行,今日是四月初五,半月后我与你约在苏州阊门内金昌亭聚首,少侠意下如何?” 景兰舟歉然道:“只怪我等未料到林大夫人在苏州,以至前辈跋涉千里,实在于心难安。前辈但管吩咐,在下无有不遵。”苏枫楼摆手道:“这岂是你们能想到的?况且我这身老骨头若再不出来走走,窝在南京也要散架了。”言毕面色转凝,低首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道:“宫主这些日子还在找应文和尚么?” 冼清让浑身一震,问道:“你说甚么?”景兰舟暗道:“骆师兄曾听十二妙使讲起无为宫一直在找一位应文禅师,当日明觉方丈便是因此丧命,这位苏前辈真是无所不晓。”只见苏枫楼摇头道:“此事凶险万分,岂可妄意染指?宫主且听苏某一言,你若再不及时回头,早晚有一日枉送了性命。” 冼清让目光闪动,道:“你……你究竟是甚么人,怎会知道应文大师的事?”苏枫楼仰首望天,缓缓道:“我自然知道,可惜你不知道。自古逆天而行者,终将获咎于天,宫主不可不引以为戒。” 冼清让微一沉吟,倩影晃动,一掌劈向苏枫楼肩头。苏枫楼轻轻闪开,笑道:“宫主想杀老夫?你与景少侠联手虽可胜过苏某,他却未必肯朝我出手。”冼清让见景兰舟站在原地不动,问道:“景公子,你真的不帮我?” 景兰舟劝道:“冼姑娘,你也不必太过心急。这位苏前辈对贵教的事熟悉得很,也许真是你干娘的朋友。”冼清让摇头道:“如果他不是呢?这人知晓应文大师之事,倘若竟与本教为敌,无为宫恐有灭顶之灾,我不能冒这个险。”景兰舟苦笑道:“如今连景某也已听说此事,难道宫主也要将我杀了?” 冼清让道:“公子可知应文和尚是甚么人?”景兰舟闻言一怔,老实答道:“在下不知。”冼清让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公子虽无意间闻悉本教在寻一位应文禅师,却不晓这位大和尚究竟是谁,也不知我们为何要找他;这位苏前辈所知却显然远胜于你,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苏枫楼笑道:“就算苏某知道应文大师的事,宫主便要杀我?便是你干娘也没这般辣手。”冼清让道:“阁下非属常人,我不得不小心行事。”苏枫楼闻言一笑,并不接话,转头问景兰舟道:“景少侠,我听火庭说你当日在南京着了沈万三后人的道儿,可有此事?”景兰舟心中一震,道:“不错,莫非前辈认得沈泉?” 苏枫楼摇头道:“老夫白白在南京居住多年,竟未发觉眼皮底下藏有这样一名狠脚色,当真胡涂之极。苏某后来暗中查探过这小子的武功门派,也是全无头绪。唉,咄咄怪事,载鬼一车。”倏地身形一晃,人已向东奔开数丈,口中叫道:“景少侠,四月二十日黄昏时分你我苏州金昌亭内相见,幸勿忘却!” 冼清让面色一变,正要抬脚去追,景兰舟拦住她道:“冼姑娘,苏前辈轻功绝顶,你追不上的。”冼清让紧咬朱唇,道:“你刚才为甚么不帮我对付他?”景兰舟道:“此人善恶未明,武功又远胜你我,似乎不必因他知晓应文大师的事便轻易与之为敌。”冼清让嗔道:“你知道些甚么!”甩头回到绳金塔下,却见宁王及松筠、鉴胜等人皆已不见踪影,奇道:“咦,道长他们去哪儿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残篇 景兰舟自后跟来,见塔下空无一人,道:“道长既是王府旧识,想是随着王爷去了。冼姑娘,在下斗胆问一句,贵教可是同宁王朱权有所牵连么?”冼清让皱眉道:“你从哪儿听来这些风言风语?”景兰舟叹道:“宁王乃太祖诸子中硕果仅存之人,多年来身居嫌疑之地,谋求自保尚且不及,姑娘又何必跟他走到一路呢。” 冼清让微笑道:“这事不劳你操心。我问你,你这趟原是到江西来寻医,方才怎又说林岳泰人在苏州?”景兰舟心道:“原来她还不知林大夫的事。”同她讲了管林二人师门过往恩怨,又说到施和浦被管墨桐捉走,冼清让微微一怔,叹道:“原来管长老跟他师兄间有这许多纠葛,我先前确实不知。既然施和浦没本事治好骆大侠的孙女,你们径往苏州找出他师父不就行了,何必去管‘圣手回春’的死活?” 景兰舟心道:“你这话倒跟苏前辈说得很像。”摇头道:“施大夫讲的是江湖义气,我们怎能不顾他的安危?”冼清让哼了一声,道:“只你们是英雄好汉,我便是不讲义气的小人。你说管梅二人方才在塔下打斗之时,皆动身去追赶松竹二老了?”景兰舟点头道:“不错,当日二老在开封露面,在下听说宫主留在河南布防,怎会这么快便追来南昌?莫非是收到甚么风声?” 冼清让点了点头,缓缓道:“当日我在开封府四州三十县布下百余道暗哨,可谓天罗地网,防备严固已极,连鸟雀也轻易飞不出一只,却仍被陈李二人走脱。二老现身之时,本教玄、幽二部妙使、桐柏二仙和梅长老恰巧都在河南境内,原是对付松竹二老的绝好时机,不料桐仙和梅潜都不肯奉召前来开封商议对策,反而双双闻风南行。我再三逼问柏仙,他才说松竹二老行藏既泄,十有八九会前往龙虎山天师府寻求庇护,且极力辩称管梅二人之所以不至开封,亦是为尽快赶往江西追捕二老,嘿嘿,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敢信。梅潜和二老乃是金石之交,当年松月台上二人叛教之时便借故不曾到场出力,而今更不愿帮我对付他们,原也不足为奇;管长老向来是教中股肱,此番竟也不尊号令,却是极为少见。倘若此二人倒向了二老一边,我这宫主的位子就算坐到头啦,因此我才匆匆赶来江西,瞧瞧管梅二位长老是否真有叛教之心。”景兰舟点头道:“原来如此。管长老这趟是为林岳泰手中的《药鼎遗篇》而来,当无反叛之意。” 冼清让听到“药鼎遗篇”四字,忽而眼中一亮,道:“方才那位苏楼主为何说只要我帮你找到林岳泰,便离《潜龙心禅》近了一步?照苏楼主所说,梅山医隐当年所学乃是心禅下册的功夫,纪儒亭虽将心禅遗失,但其人临终前传下《药鼎遗篇》,莫不便是《潜龙心禅》的残本?难道这其中就有‘烟霞澹月步’的轻功心法?” 景兰舟忍不住道:“冼姑娘,你也要出手抢夺《药鼎遗篇》?”冼清让白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我本非名门正派出身,盗玉窃钩,有甚么稀奇?眼下《潜龙心禅》半点着落也无,林老头的‘药鼎遗篇’便是唯一的线索。倘若遗篇中果真载有‘烟霞澹月步’要诀,我便可如苏楼主所言,以之为辅修习玉蟾剑法。” 景兰舟苦笑道:“这些是宫主教内之事,在下无意干涉。但姑娘当日在河南亲口答应景某相助骆师姐治伤,如今好不容易打听到林前辈人在苏州,这个忙却是一定要请姑娘帮的。”心道:“眼下虽依梅长老吩咐请到了苏楼主,但这位前辈行事古怪、萍踪无定,亦不肯出手解救施大夫,倘确能如其所言,借冼姑娘教主声威对管墨桐起些震慑之效,倒也不失为一条计策。” 冼清让笑道:“当日我在开封答应你三件事,一是替你打发王林,我吩咐梅长老代为出手,如今于府上下安然无恙,这件事情算是办成了罢?”景兰舟笑道:“不错,这事在下很承姑娘的情。”冼清让道:“你叫我勿要跟何汉岑为难,他背着我胡言乱语,我也没与之计较,还好心将他从丐帮分舵救了出来,总也依你吩咐了?”景兰舟微微一惊,道:“姑娘从丐帮救出了何老四?”冼清让笑道:“大勇分舵那些臭叫花尽是酒囊饭袋,难道拦得住我?” 景兰舟不觉心跳加快,问道:“莫非……莫非真是你出手救人时杀了陈劲风?”冼清让摇头道:“不是我杀的。我本想硬闯大勇分舵抢人,到那里时发觉丐帮弟子如没头苍蝇般乱作一团,我躲在暗处稍一窥听,才知陈劲风竟已一命呜呼。前一晚我打折了他肩骨,原不是甚么致命伤,他定是死在别人手里。分舵舵主无端毕命,那群臭叫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轻轻松松便将何汉岑救了出来,也没被人察觉。” 景兰舟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叹道:“姑娘所言坦坦荡荡,景某信得过你。我来路上曾遇见尊师,亦说陈劲风非其所杀,以他的身分地位,自也不必对我扯谎。这事可就奇了,难道‘四象铜锤’竟有这许多仇家,又被旁人害死?” 冼清让奇道:“你见过我师父?”景兰舟点头道:“不错。”将那蒙面怪客在长葛县杀害丐帮弟子、嫁祸到自己头上之事说了,道:“在下数日前在九江碰上丐帮的司帮主,认定那五名丐帮弟子是景某所杀,若非松筠道长出手相助,我早已被丐帮擒去。道长说他是应姑娘之请特来江西助我,在下欠姑娘这份情可就大了。”冼清让微微蹙眉,道:“没想到是我师父做的,连累你被丐帮冤枉,你也不用谢我。我师父后来怎样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玉衡坛主 景兰舟心想那蒙面怪客在南京中了沈泉暗算险些丧命,这事说来大非光彩,不便在其徒跟前提起,便故意岔开话头,同冼清让信步闲聊起来,只讲些开封分别后一路上的风俗人情,冼清让却也听得饶有兴味。景兰舟忽想到一事不可不问,道:“冼姑娘,我知鉴胜和尚是贵教红莲护法尊者,不知另一位青莲尊者是谁?”冼清让掩嘴笑道:“你不记得了?本教青莲护法尊者不是别人,正是公子,那是我在河南藩司衙门前亲口宣封的,怎能不算?”景兰舟笑道:“这个自然。那请问在景某上任之前呢?” 冼清让略一思量,道:“当年本教创立伊始,干娘曾委派过一任青莲尊者,但其人不久后便即病故,青莲护法一职自此始终无人出任,不曾补缺。我继任宫主之后,因教中频生变故、杂务繁多,也一直不及再行任命。你问这个作甚?”景兰舟心想:“这件事与你大有干系,却是不好隐瞒。”当下将遇见祝酋前后诸事细细说了。 冼清让听罢默然半晌,随即叹道:“祝酋这个名字,数日前醉花使已然密信报知我了,我确没听干娘提起过。但如你方才所言,梅长老不惜同室操戈,必欲将此人除去,果然有他自己的心思,唉,‘岁寒三友’此番重新聚首,只怕本教免不了又有一场刀光血影。”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我答应助公子治好骆二小姐之伤,自然不会食言;但不消小女子多说,公子当已亲见,眼下本教局势扑朔迷离、晦暗不明,小女子只怕也是燕巢危幕,恐有旦夕之祸。眼下如能寻得苏前辈所说心禅奇书中的步法及内功口诀、练成玉蟾剑法,或许尚有一线转机,不知公子可愿帮我?” 景兰舟沉吟道:“‘秋蝉功’本就无迹可寻,至于那‘烟霞澹月步’是否记载在梅山医隐所撰的《药鼎遗篇》之中,此刻也无从知晓,须得问过林前辈才知。倘若遗篇中当真录有此技,待寻得林大夫治好骆师姐伤势后,在下愿以家师之名担保,请林前辈将这套轻功口诀借与姑娘一观,至于对方肯与不肯,只好听凭所愿。” 冼清让眼波流转,笑道:“我知你定然不肯帮我去偷去抢。好罢,我答应你,不会凭恃武功强夺林老儿的秘籍。”景兰舟原本心下惴惴,暗忖有一个管墨桐还嫌不够,倘若连这神通广大的无为宫主也要出手抢夺《药鼎遗篇》,然则林岳泰师徒更是倍加凶险,此时听她这般说来,不免稍稍放心几分。 冼清让又道:“教中几位长老各怀鬼胎,我也懒得搭理。鉴胜和尚背盟忘义,自有道长打磨,眼下且不管他。景公子,待我将这儿的事情稍作打点,就跟你一道去苏州找林岳泰。”景兰舟闻言头中一震,暗道:“难道冼姑娘竟要跟我同行?” 冼清让见他微微面红,嫣然笑道:“咱们出发之前,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景兰舟奇道:“是甚么人?”冼清让道:“你见了自然知道。”当即领着他自南城走到东湖,沿着万金堤转过百花洲,一路的柳莺花燕、水碧沙明,顷刻便到了湖西的火神庙。景兰舟不解道:“姑娘带我到这儿,难道是来朝拜南方火德星君?”冼清让笑道:“本教不拜火神,这儿倒有个救火的人。” 二人穿过大殿到了后阁,冼清让不缓不急地拍了三下手,只见屋外转进一名身穿酱色盘领衣的白面中年汉子,生得深目高鼻,唇上一绺髭须,容貌尚算清俊,只是面无血色,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那人见了冼清让,深深长揖道:“属下闵渊参见宫主。”冼清让道:“闵坛主不必多礼。我给你引见个人,这一位是铸错山庄顾老前辈关门弟子景兰舟少侠,景公子,这位是本教玉衡坛闵渊闵坛主。” 闵渊闻言一惊,向景兰舟抱拳行礼道:“原来是思过先生门下高徒,果然凤骨龙姿,仪表非凡。闵某幸得识荆,大慰平生。”景兰舟赶忙回礼,想起当日渚溪镇畔岁寒三友曾经提到过这位闵坛主,乃是当年仅有两名未参与二老叛行的坛主之一,不知为何会突然在此现身。 冼清让笑道:“闵坛主乃是崆峒弟子,说起来跟你份属同门。”景兰舟敛容道:“不知尊师是崆峒派哪一位前辈?”闵渊道:“不敢当,掌门恩师道号上飞下云,闵某是他老人家座下第三名弟子。顾老前辈是恩师的师门尊长,算起来闵某还要叫少侠一声师叔才对。” 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原来他是掌门师兄飞云子的徒弟,竟做了无为宫的坛主。”崆峒派上代掌门飞虹子是顾东关的师兄,飞云子乃飞虹子之徒,景兰舟论辈分确是飞云子的小师弟、闵渊的师叔。崆峒与少林、武当等同为武林名门大派,门下又出了个武功天下第一的顾东关,在江湖上素来威名极盛,如今掌门人亲传弟子居然做到了无为教的坛主,传出去必受武林正道耻笑,景兰舟心念及此,不禁脸色微变。闵渊见状笑道:“景师叔面露不豫,可是因见闵某身入无为宫之故?不瞒师叔,当年闵某投入本教麾下,那是得了恩师允准的。”景兰舟见他识穿自己心事,不觉脸上一红,“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冼清让笑道:“好啦,倒怪我给闵坛主找了这么一位年轻的小师叔来,生生地折了辈分。景公子,我们无为宫部众原本分为九坛,分别由九位坛主统领,九坛之上便是直辖于干娘的青红二尊者和五位护教长老;近年来九曜坛主中的七位先后身故,这才改制由三部十二妙使统辖教众。闵坛主事教多年,算是教中的元老人物,将来亦有望填补长老之缺。”景兰舟胡乱应了一声,心道:“无为宫两年前那场内乱,九曜坛主中有七人因此丧命,倒方便了十二妙使攘权夺利。这闵坛主既有望继任长老,想必亦有惊人技业。” 第一百八十三章 故人 其实闵渊当年虽不曾被二老裹挟叛乱,事后仍任玉衡坛坛主,但冼清让继位后十二妙使权柄在握,他这坛主之位也早有名无实,不过是个虚职而已。但眼下鉴胜叛教,管梅二人专擅私行,三部妙使又各自衔命在外,只得廖碧柏一人坐镇后方,教中实在抽不出甚么高手来对付松竹二老,冼清让不得已又将其召至江西待命。她知闵渊虽看来病病殃殃,实则为人深藏不露,武功心计俱高,乃是昔日九曜坛主中的杰出人物;只因其人性情古怪,当年老宫主曾言但可急使、不可重任,故而冼清让平日里只将他闲置不用,至于甚么出任长老云云,纯粹是当着景兰舟面的客套话罢了。 闵渊知冼清让言不由衷,只笑道:“闵某武功低微,护教长老之位是决计不敢就任的。先前属下接到宫主密谕,闻悉松竹二老行将潜逃至龙虎山,孰料尚未来得及在贵溪县布防,二老却已在南昌现身。闵某势单力薄,不敢与之正面交手,幸闻宫主凤驾亲临,想必已有对付二老的良策。总是属下处事疏怠,还请宫主降罪。” 冼清让道:“二老武功惊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坛主何罪之有?眼下可有二人的消息么?”闵渊道:“二老同管梅两位长老在绳金塔下一番恶战,接着便往东南方向逃窜,看情形确像要投奔龙虎山去。属下已在进贤县布下重重暗哨,只要二老一到,必有消息传来。”冼清让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好。管梅两位长老如今人在何处?”闵渊微一迟疑,道:“管长老追出数里后便即不知所踪,梅长老……梅长老他……”冼清让俏脸一沉,道:“梅长老怎样?但说无妨。”闵渊低声道:“梅长老似乎同陈李二人在一块儿。” 冼清让铁青着脸道:“好哇,梅潜果然追随二老,公然背叛本教。哼,‘岁寒三友’再度联手,便真以为能横行江湖么?只怕也未见得。闵坛主,本座眼下有些急务要往江南料理,你继续坐镇江西,务必盯紧二老行踪。眼下有两件要紧之事,松筠道长此刻也在南昌,你作速邀他共商对付二老,瑶部四位使者今在分舵候命,暂也归你统属。这是头一件事。” 闵渊踌躇道:“瑶部妙使在教中位列闵某之上,属下怎能指挥得动?”冼清让淡淡地道:“事急从权,这是本座的意思,你尽管放心。”闵渊道:“属下领命。不知第二件事宫主作何吩咐?”冼清让道:“本座收到消息,唐坛主三日之内便到江西,到时便由他与你一同分拨调派人手。” 闵渊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妙极,有唐大哥到此主持大局,属下还有甚么可担心的?”冼清让道:“这是甚么话?唐坛主武功再高,还能强过松竹二老么?他归他,你归你,怎可混而论之?”闵渊垂首道:“属下失言,宫主勿怪。”冼清让道:“你记住,除非道长在场,否则切不可与二老正面冲突,以免无谓伤亡。”闵渊拱手道:“属下谨遵宫主号令。” 冼清让转向景兰舟道:“景公子,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去苏州找林岳泰罢。”景兰舟正要接话,门外忽又闪进一人,望冼清让纳头便拜道:“属下罗琨护驾来迟,万望宫主恕罪。”景兰舟见对方生得虬髯板肋、阔面重颐,不觉心头一震,暗道:“这便是骆师哥的义兄罗琨?果然威风凛凛。” 冼清让道:“罗大哥,听说前日在德安府你为幽部妙使所伤,眼下不碍事了么?”罗琨笑道:“不过些许轻伤,而今早已痊愈,多谢宫主挂怀。罗某办事不力,致使蒙古特使身负重伤,原要上总坛领罪,却听说宫主去了河南对付丐帮。罗某原计到开封听候宫主发落,又在桐柏山碰上一件怪事,耽搁了两天方才动身,那一日走到尉氏县地界,半途遇见梅长老告知已然觅得松竹二老下落,宫主玉驾早晚便到江西,让我速至此地迎候,这才又折回南昌。” 冼清让蹙眉道:“梅长老也说我会来江西?哼,峻节三老个个皆知陈李二人要去龙虎山,却无一人禀白,全都其心可诛。总算梅潜还没将我这宫主看得太笨,料到本座迟早会识破二老形踪。他为甚么叫你先来这儿?” 罗琨虽脾性粗豪,人却颇为心细,察言观色之下,知冼清让已有相疑之意,忙道:“宫主明鉴,梅老跟松竹二人虽为结义兄弟,却向来尽忠恪守,并无贰心。他两年前便未曾参与二老逆谋,这回更是甫一收到风声便追来江西,只为替宫主排忧解难。”冼清让冷笑道:“梅长老的心思肚肠,只怕我比罗大哥更清楚些。你且说说,他到底要如何替我分忧?” 罗琨微一迟疑,道:“不瞒宫主,属下自辽东接到宫主密令,一路护送那蒙古特使树海南下,风餐露宿、辗转千里,并无半句怨言;直到在湖广无意得知树海此行目的,属下心中确有不平,这才同幽部妙使起了争执。后来我在河南遇见梅长老,同他讲起此事,是梅长老好言劝谕、晓以利害,属下方知宫主良苦用心。梅长老当日还跟属下谈及本教近年来人才凋零,说二老虽犯下了叛逆大罪,如今眼见宫主蜚英腾茂,心中未必没有悔意,若能劝得二人重归本教,届时峻节五老齐聚宫主麾下,本教必定龙举云兴、声威大震,当能与少林、武当诸派分庭抗礼。我想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如二老能够重为宫主羽翼,对那一件大事亦是多有裨益。” 景兰舟曾听骆玉书提及罗琨因树海之故同幽部妙使大打出手,知他是条铁骨铮铮、爱憎分明的好汉,此刻听对方一番言语,暗道:“罗琨原本闻知树海贿赂王振一事勃然大怒,不惜同十二妙使翻脸动武,却听了梅潜几句话便即回心转意,不知无为教当初遣人护送瓦剌使者,到底是何居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斗酒 冼清让闻言脸色一变,冷冷道:“罗大哥,我看你年纪没老,脑子却胡涂了。凡入本教之人,皆须立下重誓终身不得叛教,违誓者身遭天谴、不得好死,难道陈李二人当年没有歃血盟誓么?这等毫无信义之徒,如何还能再用?” 罗琨叹息道:“不错,教中确是一向有此规矩,但古来成大事者不拘细行,绝缨盗马之赦,方显明主心胸;如二老真有悔悟之心,未必不能重收门墙。”冼清让淡淡地道:“罗大哥的意思,是说本座并非明主了?你是梅老当年的旧部,对不对?”罗琨闻言跪地昂首,凛然道:“主疑臣亡,罗某所言皆是为本教着想,自问于心无愧。倘若宫主信不过罗某,便请赐属下一死。” 冼清让默然半晌,叹道:“罗大哥,你自幼跟随干娘,算是看着我长大,又救过我的命,自与旁人不同,我怎会信不过你?你起来罢,方才的话休要再提。你说在桐柏山遇上一件怪事,那是甚么?” 罗琨谢罪起身,道:“属下正要禀告。当日我在太白顶求谒宫主不得,闻知宫主去了河南,第二天便往开封进发,却在山脚下撞见一非同寻常之人。”冼清让道:“哦?罗大哥英雄豪迈,是甚么人当得起你这四字之评?”罗琨道:“说来也属凑巧,罗某早年间曾见过此人一面,故而识得他样貌,乃是宁王府的小王爷朱奠培。”众人闻言一惊,心道:“朱奠培这等公子王孙,怎会无端身处深山野岭之中?” 冼清让皱眉道:“他是孤身一人在桐柏山中么?”罗琨点头道:“不错,奇就奇在对方一见到我,竟也立刻认出了属下,问候道:‘罗大哥,许久不见,你向来可好?’属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假装问道:‘阁下是谁,为何认得罗某?’小王爷道:‘当年先君见背,家祖延请唐老道长主掌斋醮科仪,曾在舍下相见,如何忘却?’” 冼清让奇道:“甚么?干娘与你曾往王府建醮?”罗琨点头道:“正统二年宁王府庄惠世子薨逝,老宫主受宁王之邀到王府担当度亡道场的高功执事,罗某当时亦跟随左右,充任一个侍经的道童,因此见过王爷和世孙。当日王爷形销骨立、哀痛欲绝,小王爷却面无伤情、举止沉静,王府中诸般大小事务,皆由他一人操持料理,可谓措施得宜,井井有条,才干远在宁王其余子孙之上。” 景兰舟忍不住插口道:“骨肉至亲去世,难道这位小王爷竟全不悲痛么?”罗琨望他一眼,道:“这位教友恁地面生,冒昧请教尊姓台甫?”冼清让笑道:“是我忘了引见,这一位是思过先生的弟子景兰舟少侠。景公子,这位罗琨罗大哥,是我干娘多年的亲随心腹,也是我得力部下。”罗琨改容道:“原来是顾老前辈门下高徒,难怪如此俊逸不凡。”心道:“这位景少侠仪表堂堂,和我那义弟倒是一时瑜亮。只不知他跟宫主如何相识?”景兰舟不敢显露自己早知对方之名,只同他略微寒暄几句。 罗琨接着道:“我当时也十分纳闷,心想就算世孙为人沉稳老练,但其父盛年弃世,未免也显得太过冷漠了些,难道竟连半点血脉亲情也无?正因如此,罗某对小王爷的样貌神情印象极深,虽说事隔多时,他已长得远较当年老成,仍能一眼认出。我见他既识得属下,便要向其跪拜行礼,小王爷十分客气,说他这一趟跑出来游山玩水,我既非王府中人,桐柏山也非宁王藩地,只当作故人相见。属下见他谦恭执礼、谈吐潇洒,不觉心中欢喜,我二人相伴到山下合河店寻了家酒铺,预备痛饮一番。小王爷自诩酒中无对,我听了心里不服,便要同他斗酒。”景兰舟心道:“罗大哥旷迈英爽,确是骆师兄口中豪侠风范;钱文钦称赞朱奠培雅量尊贤,果然也非虚妄。” 冼清让笑道:“罗大哥有千钟之能,乃本教第一海量,小王爷怕是找错了人。”罗琨摆手叹道:“属下初时也是这般想,谁知天外有天,小王爷貌虽文弱,却是罕见的酒中豪杰,竟与属下棋逢对手。我二人从中午喝到晚上,从杯盏换成了大碗,又换成举坛而饮,两人加起来少说也喝了十多坛酒,直到将镇上几间酒铺的存货都喝干了,小王爷竟仍毫无醉意。属下当时酒兴大发,又拉他到邻近村镇,从半夜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晨,简直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瞒几位,罗某一生之中,从未喝得如此酣畅淋漓,真真痛快无比。” 冼清让笑道:“你们两个拼到最后,到底是谁赢了?”罗琨道:“我俩喝到第二日天光微亮,属下已连舌头都有些打结,道:‘小王爷,都说酒有别肠,罗某今日当真甘拜下风。’小王爷却是面色如常,笑道:‘酒可千日不饮,饮之不可不醉,罗兄才称得上是杯中圣贤。’我道:‘小王爷,你是金贵之躯,竟能屈尊俯就,陪罗某同饮这些村酿,我实在感激得很。’小王爷道:‘此等壶中之物,不过聊以解愁。同罗兄对饮乃小王生平快事,何必管他是青州从事、平原督邮?’我笑道:‘小王爷,你实有三千丈五陵豪气。’当下又强饮数杯,属下实在支撑不住,便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 闵渊在旁笑道:“天下间竟有人能将罗兄弟喝倒,直教闵某大开眼界。”罗琨道:“不瞒闵兄,罗某倒也不是没有醉过,但我喝酒自来有个毛病,醉也醉得六根不净,虽是脑里混混沌沌睁不开眼,一双耳朵却还有些灵光,极少醉死过去。当日我醉得稀里胡涂,隐约听见小王爷在跟一人说话。那人道:‘小王爷,这事你派个得力部下来办也就是了,何必自己登山涉水,弄得这般辛苦?’小王爷道:‘遍观王府上下,哪个不是我爷爷的人?还是亲自动手靠得住些。’那人道:‘如今小王爷下一步作何计较?’小王爷道:‘一要看树海的造化,二要看太师的耐性。树海这鞑子若是不死,那是他的运气;这人要是死了,便是天下人的运气。’” “属下当时虽然酒醉,脑中始终记挂着树海之事,心中迷迷糊糊想道:‘小王爷为何会说到树海?他怎么认识这鞑子?’想要开口相问,苦于浑身乏力,嘴皮子也动不得一下。小王爷又道:‘王府那边我自会料理,你的事办得怎样了?’那人道:‘这事也非一天两天能成,容我再慢慢地劝大哥。’小王爷道:‘你可别忘了,你大哥背后还有一位厉害脚色。’那人道:‘小王爷,这个你尽可放心,我自有分寸。’二人后面语声渐低,属下便听不真切了。待罗某一觉醒来,小王爷已是不辞而别,我脑壳昏昏沉沉,又歇了一晚方才上路,之后便在河南遇见了梅长老。” 第一百八十五章 白眉神丐 景兰舟在旁愈听愈觉心惊,原来树海在桐柏山负伤一事,竟和宁王府世孙朱奠培有着莫大干连,后者同瓦剌太师也先似乎也颇有牵缠。只见冼清让铁青着脸道:“罗大哥,你说蒙古特使中剑负伤之日,宁王世孙也在桐柏山,而且还认得树海?如此紧要之事,多日来怎不见你向本座禀报?”罗琨拜伏道:“宫主恕罪,一来属下当时喝得大醉,醒来后虽依稀记得些只言片语,却不敢说有几分确凿;二来小王爷言辞间甚为含糊,纵使属下传信宫主,也难说得明白,故而直至今日面谒,方敢勉力禀明。” 冼清让微一沉吟,面色转和道:“罗大哥说得也有道理。眼下我与景公子去苏州办一件大事,江西这边教务便由唐、闵两位坛主偕同瑶部妙使打理,如有要事不及通传本座,皆由唐坛主斟情酌势、便宜施行即可。罗大哥,幽部妙使先前虽与你稍有龃龉,那也是出于误会,大家敌忾同仇,自家人可别心存芥蒂。你起来罢。”罗琨起身谢道:“这个自然,何消宫主吩咐。”冼清让道:“劳烦罗大哥先行赶往苏州,知会癯樵先生提早打点一切,我和景公子不日便到。”当下罗琨向三人行毕了礼,领命出庙去了。 冼清让向闵渊道:“闵坛主,眼下本教在南昌城中以你位望最尊,唐坛主赶到之前便由你统拨教众,可别出甚么岔子。”闵渊道:“宫主说笑了,松筠道长和管长老此刻都在南昌,闵某碌碌无能,何敢发号施令?”冼清让缓缓道:“这事也有说笑的么?”闵渊面色微变,拱手道:“属下遵令。”冼清让挥了挥手道:“你也下去罢。”闵渊应声退出后堂。 景兰舟见后阁只剩他与冼清让两人,忍不住道:“冼姑娘,有件事我一直不曾问你。树海这鞑子涉足中原,是奉了也先之命,特来向王振这奸臣施行贿赂,这事想必你也知道,无为宫为何要遣人沿途护送?” 冼清让淡淡地道:“公子觉得本教是替王振办事呢,还是与瓦剌勾结?”景兰舟沉吟片晌,道:“马顺一伙处处与姑娘为敌,你们不会是一头的。那你又为何派人保护树海?我实实说不上来,心中也想不明白。”冼清让轻叹道:“此中内情我眼下不能同你明说,总之本教既未通敌卖国,也没跟奸臣贼党同流合污,你总放心了罢?”景兰舟奇道:“然则宫主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冼清让默然片刻,问道:“景公子,我们这趟去苏州,你想走水路还是陆路?”景兰舟见她故意岔开话头,知道再问也是无用,只好道:“水路虽快,陆路却可经过敝处徽州,景某离开山庄月余,也该回去拜谒恩师,顺带禀明近情。”冼清让脸色一变,道:“你要回铸错山庄?那咱们各走各路,我可不敢去见顾老前辈。”景兰舟笑道:“我师父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何必怕成这样。”冼清让道:“我宁愿撞见十只饿虎,也别教我碰着思过先生。你要走陆路也可,须得先陪我走一趟龙虎山。” 景兰舟奇道:“你去龙虎山作甚?”冼清让道:“叫你去便去,只管问怎地?”景兰舟道:“姑娘既为在下之事奔波,景某理当奉陪。不过眼下有一件事,祝酋兄弟犹在客栈重伤卧床,我须回去将他料理停当。”冼清让脸色微变,道:“我怎么忘了此人!快带我去瞧瞧干娘如此倚重的左膀右臂是何模样。” 两人回到客店,却见房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景兰舟叫来伙计一问,祝酋竟已结了房钱自行离去。景兰舟心道:“祝兄所受内伤极重,又能走到哪里去?”随即想到对方智谋深长,行事无不稳妥得宜,便也不甚担心。 冼清让见祝酋转眼间杳无踪影,笑道:“好一个青莲尊者,果然厉害!”二人在客店歇不多时,有四名僮仆打扮之人抬一顶青纱轿来到客栈门口,冼清让身子一晃,便即隐入轿中,道:“劳烦公子在前引路。”景兰舟见她在人前对自己极是收敛辞色,与独处之时大不相同,不禁心中好笑,当下解了青骡,一行人望东南龙虎山方向而行。 *** 那龙虎山胜地便在南昌往东不到三百里,过了进贤、安仁二县县境便至。那四名轿夫便如哑巴一般,于途一言不发,脚力却是极健,始终紧跟在景兰舟青骡之后。一行人晚间也不投店,只寻一处旷野落脚,冼清让便在轿中歇息,四人各自守住纱轿四角,景兰舟自到稍远处和衣而卧。如此行了两日,这日午时到了龙虎山西边十余里的二十四仙岩,只见岩峰削立、斗怪争奇,映衬着蓝天白云,南面一条大溪澄澈如练,碧水青波、毛发可鉴。 景兰舟路过仙岩,见此处风光旖旎,不由驻足叹赏,正要继续东行,忽见前头沿溪站着一人挡住去路,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虽一身乞丐打扮,却并不十分脏污破烂,衣裳浆洗得褪色发白,只零星打几个补丁。其人面上须发尚黑,两道眉毛却已全白,一对眸子精神抖擞,身后背负九口布袋。景兰舟心头一震,下骡向之作揖道:“晚辈铸错山庄门下景兰舟,见过褚前辈。” 这乞丐正是丐帮四大长老中的传功长老“白眉神丐”褚寒,他望了景兰舟身后的坐轿一眼,叹道:“景少侠,先前我听人说你结交妖逆,心中尚不肯信,怎知果真不假。尊师名满天下,难道你铁了心同这无为宫的妖女混作一路?”景兰舟拱手道:“褚前辈,冼姑娘此行是替骆大侠的孙女寻医治伤,并无他意,望你行个方便。” 褚寒叹道:“景少侠,你毕竟涉世未深,此等妖邪所言岂能当真?你自己身上尚背负着本帮五条人命,我知司帮主已与你立下誓约,丐帮以信义为先,此事未得彻查之前,褚某决不食言;但这妖女杀了大勇分舵陈舵主,我等怎放她得过?今日便要妖女血债血偿!”话音未落,轿后又有两人截住景兰舟等退路,景兰舟回头看时,一人正是先前会过的江西分舵舵主娄坚,另一人赤面鹳腮,也是丐帮的八袋舵主。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金丝拂尘 景兰舟见丐帮到了一位长老、两名舵主,来头颇为不小,向褚寒抱拳道:“褚长老,景某愿以性命担保,陈舵主并非这位姑娘所杀。这件事扑朔迷离,还须细细访查,晚辈也愿全力相帮。”那红面八袋舵主冷笑一声,道:“愿以性命担保?你跟这妖女果真交情不浅!” 景兰舟道:“敢问尊驾是丐帮哪一位舵主?”褚寒道:“这位是本帮大礼分舵的郎海通舵主,江湖上人称‘赭面郎君’的便是。”景兰舟拱手道:“久仰盛名。”褚寒道:“正是郎舵主手下弟兄在湖广发现了妖女的行踪,老夫收到消息,在此专候大驾。可惜帮主同其余几位长老舵主不及赶到,不能替陈舵主手刃仇人。” 那四名轿夫见此情形,神色也不惊慌,为首一人低声问道:“宫主,是否要属下等替你出手料理了这几人?”冼清让在轿中缓缓道:“这三人都是丐帮中的高手,你们几个勉强应付那两名舵主尚可,褚长老武功精强,尔等不是对手,便留待本座对付罢。”四人躬身应道:“是!”冼清让人影一晃,已站到景兰舟身前,笑吟吟地道:“褚长老,你好!” 褚寒但觉眼前蓝影一闪,全未看清对方是如何自轿中钻出,待见到无为宫主竟是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禁心头一惊,暗道:“这妖女果有些邪门,可得小心对付。”他身为丐帮传功长老,武功高出其余三位长老甚多,在帮中仅逊司润南一人,向来颇为自负,此刻眼见冼清让身手不凡,立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那壁厢娄坚与郎海通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他二人皆是江湖上成名人物,见对方竟派几名抬轿的厮仆来对付自己,哪里还沉得住气,娄坚长剑铿然出鞘,一剑朝冼清让后背刺去,只听“叮”的一声,却被一名仆役拔刀格开,站立定睛看时,四名轿夫三人使刀、一人使剑,已纷纷在冼清让身后站定。 娄坚外号“潇湘快剑”,剑法之迅疾凌厉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只觉适才对方挡住自己那一刀既狠且稳、攻守兼备,竟似不是庸手,不禁心头一震。郎海通瞧出几分端倪,当下一言不发,解下背后一根熟铜棍,与娄坚并肩而立。 冼清让全然不理会身后众人,笑道:“久闻褚长老一路雁翎秋水刀法举世无双,今日当着景公子之面,小女子便拜领几招,你我点到为止,不伤和气。”褚寒道:“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谈何点到为止?今日生死由命,不怨旁人!”铮地抽出腰刀,朝冼清让劈面砍去,未至半途而招式已变,改为横切敌人咽喉,招数精妙之极。娄郎二人见传功长老出手,双双一声怒喝,各挺兵刃同四名轿夫缠斗在一处。 冼清让正要还手,景兰舟从旁斜出一掌,将褚寒逼退两步,道:“褚长老,眼下事态未明,卤莽出手有害无益,还望前辈三思。”褚寒怒道:“就算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怎敢插手丐帮之事?”右肩一晃,刷刷刷连环三刀劈向景兰舟上中下三路,竟似生了三条臂膀一般。 景兰舟身子一扭,以游鱼功轻轻闪开三刀,左手祭起凌鹤指点向他手腕太渊穴。褚寒刀锋一收一抹,朝对方虎口砍去,刀刃离景兰舟左手尚有尺许,后者已感到一股寒气咄咄逼人,一惊之下虚晃一招迷踪掌向后跃开,定睛细看褚寒手中那把刀时,只见刃如秋霜,刀身隐隐泛出青光,映出细密清晰的水纹。景兰舟脱口赞道:“好刀!前辈这把神兵世所罕见,不知是何铭号?” 褚寒闻言颇为得意,道:“我这把桂溪宝刀由自南平贞安王陵寝中所得,少说也有五百年了。”冼清让笑道:“褚长老,你使用王侯殉葬之物,只怕于主不祥。”褚寒面色一变,随即冷笑道:“死在褚某刀下的奸恶之徒已有不知多少,老夫就是今日身首异处,又有何憾?”倏地纵身一跃,在空中舞出十数朵刀花,便如铁树银花一般,忽而刀锋一转,刀花尽数消失不见,朝冼清让当头一刀直劈下来。这一下由繁入简,繁似逞奇眩异、简如倒山倾海,极尽大巧不工之至理,刀光却已笼罩冼清让周身要害,令人避无可避。 景兰舟见褚寒刀法精奇,又有宝刀利器在手,这一刀实是非同小可,正要替冼清让挡下这招,忽见她左腕一抖,手中不知怎地已多了一尾拂尘,丝线在日光下金光闪耀,抬手向上一扫,已将褚寒刀身缠住。褚寒吃了一惊,手上稍稍用劲,满拟对方拂尘丝束必被齐齐削断,不料那金丝虽软,却是坚韧异常,宝刀居然削它不动,反被冼清让顺势向下一拉,褚寒身躯在半空无法借力,当即被直直扯落。冼清让右手疾出一掌,同褚寒左掌“啪”地一交,褚寒只觉左半边身子微微发麻,右手拿捏不住,桂溪宝刀竟被对方拂尘向后卷走。冼清让一击得手,当即向后飘出数丈,手持宝刀笑道:“褚长老,你这把果然是好刀,本座暂借用上一年半载,过后自当奉还。” 褚寒面无血色,惨然道:“你那拂尘金丝是何物制成,竟能挡住我的宝刀?”冼清让笑道:“好教你输得明白,这拂尘是云南石屏州异龙湖苗蛮所养金蚕之丝编织而成,这金蚕丝柔韧无比,刀枪不坏、水火不侵、不腐不朽,实乃稀世的珍宝。只是这金蚕绝难养活,吐丝又是极少,单这一柄拂尘已是用了十年之功,你的宝刀败在我这拂尘之手,也算不冤。”! 褚寒身子微微颤抖,道:“罢了!刀在人在,褚某今日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和你这妖女同归于尽!”双足一点,身子如大鸟般平空飞起,左手鹰爪,右手蛇形,直直向冼清让扑去,竟是全然不顾自身安危的搏命招数。 第一百八十七章 福禄寿喜 冼清让叹道:“不过是一件兵器罢了,你又何苦来?”左手向上一扬,桂溪宝刀向褚寒胸前激射而出。褚寒心道:“我就算被宝刀当场透胸而过,也要挟这一扑之余威,将你这妖女亲手格毙。”忽觉脚下一滞,足踝已被拂尘缠住,要再往前半分也是不能,不禁心中长叹一声,闭目等死。景兰舟忽从旁跃出,右手轻轻抄起宝刀,左臂顺势将褚寒架回地面,将刀双手奉上道:“褚长老驰骋江湖数十载,武林中无人不晓前辈侠名,可不是靠了这柄宝刀,何必贵物贱人?” 冼清让脸色一变,收起拂尘道:“你又要管我的闲事?”景兰舟道:“冼姑娘,你若在此杀了褚长老,岂非同丐帮没仇也变作有仇了?作茧自缚,智者不为。”冼清让冷冷道:“你自己亲眼所见,是丐帮的臭叫花同我纠缠不清,可不是我去寻他们晦气!”景兰舟道:“你两边不过各有误会,姑娘心里清楚得很。陈劲风既然非你所杀,当务之急是找出杀害陈舵主的真凶,洗清不白之冤。”冼清让冷笑道:“丐帮自诩正派大帮,你要他们相信我这邪教教主,怕没这般容易。” 褚寒默然半晌,接过景兰舟手中宝刀,道:“景少侠,多谢你出手相救老夫一命,褚某方才逞一时意气,确是有欠思量。照你适才所说,杀害陈舵主的真凶果然另有其人?”景兰舟道:“不错,当日河南藩司衙门之前,贵帮弟子皆是被无为宫叛徒松竹二老所伤,冼姑娘当时虽然在场,却是冲着二老去的,并不曾向丐帮兄弟出手,更没有暗中加害陈舵主。冼姑娘事后一直留在开封,也不能跑到长葛县去杀人。” 褚寒皱眉道:“长葛县那桩命案,本帮原未算到无为宫头上。当日六名报信的弟兄中有位三袋弟子侥幸未死,一口咬定是少侠杀害了另外五人,这又是何道理?”景兰舟暗道:“那五名丐帮弟子分明是冼姑娘的师父所杀,为何却说是我下的手?难道……难道那蒙面前辈竟易容打扮成我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凛,道:“晚辈前日在九江有幸得会贵帮司帮主,想请这位兄弟出来当面对质,司帮主却是不允。” 褚寒道:“该名弟子是长葛县血案的唯一证人,此刻在本帮重重保护之下,轻易不得见人,少侠勿要多心。”景兰舟道:“前辈说哪里话。家师同丐帮素来交厚,若非在下急着赶去救人,定是要当场一查到底的。”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身后一声大叫,三人回头看时,只见郎海通手中熟铜棍已被打落在地,一名轿夫持刀抵住他喉头,另一人剑尖指着他背心,已然全身受制,动弹不得;娄坚兀自同另两人苦战不休,身上已受了几处轻伤。 褚寒见状暗暗心惊,忖道:“郎舵主的五郎八卦棍有三十年苦功,娄坚更是两湖境内数得着的好手,怎会败在几个抬轿的厮仆手下?这四人是甚么来头,与我丐帮两位八袋舵主相斗,竟能占到上风?” 冼清让见状微微一笑,喝道:“你们两个猴崽子好生无礼,拿刀剑抵着郎舵主作甚么?还不快快撒手!绝禄、损寿,你二人也给我住手!”那两名正同娄坚厮杀的轿夫闻言罢斗跃出圈外,制住郎海通的二人也收起兵器,抱拳道:“郎舵主,得罪了!”郎海通羞惭无地,娄坚愤懑不平,二人一声不响默默站到褚寒身后,双手止不住微微发颤。 褚寒沉声道:“江湖上藏龙卧虎、英雄辈出,一时胜败何足挂齿?褚某方才也已一败涂地,你二人如再心有不甘,便犯了以貌取人的大忌。”娄郎二人闻言心中一凛,他二人适才苦斗四仆,未能顾及褚寒境况,及见传功长老这等高手竟也败下阵来,不觉大为震栗。 冼清让笑道:“褚长老襟怀洒落,小女子佩服不已。我方才仗着金丝拂尘突施冷箭夺去阁下宝刀,亦是一时侥幸,长老幸勿挂怀。我这四位家丁折福、绝禄、损寿、断喜入教前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以二敌一也不过赢了一招半式,丐帮众位舵主果然名不虚传。” 褚寒等一听四人名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四人故意起些不祥之名,果然邪气得紧,不知到底是甚么人?”但见对方这几句话说得还算客气,言下颇给丐帮留了几分面子,心中不平之气也自消了几分,沉吟道:“如今丐帮上下皆以为陈劲风是死于宫主之手,若果真查得凶手另有其人,本帮也不会强加罪名,冤枉好人。”冼清让笑道:“多谢长老仗义执言,‘好人’二字,小女子是万万担当不起的,只要不被诬陷成杀人凶手,也就感激不尽了。”! 褚寒神情稍显尴尬,向景兰舟道:“少侠既已和司帮主立约,大丈夫言无不信,我等便在南阳静候好音。”景兰舟道:“前辈尽管放心,陈舵主及长葛县五名弟兄离奇殒命一案,晚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贵帮一个交待。”褚寒点了点头,道:“娄兄弟、郎兄弟,景少侠既如此说,咱们今天这个跟头总算栽得不冤。你们且暂回分舵候命,此刻多事之秋,还须用心备御。”冼清让听他话头,对无为宫仍是大有防范之意,笑道:“好教褚长老放心,本座眼下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顾不上再寻丐帮的晦气。” 褚寒乃性情中人,平日里珍视桂溪宝刀如命,适才见宝刀被夺,一时激愤之下便欲跟对方同归于尽,实则为人豁达,为景兰舟所救后心下渐趋镇定。他见冼清让辞色间虽有几分邪气,却不似穷凶极恶之辈,当即道:“丐帮同贵教的恩怨也非一日,就算姑娘没亲手杀害本帮弟子,总也难脱干系。当日你独闯开封大会,难道不是想挑灭我大勇分舵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上清宫 冼清让笑道:“本教从不主动招惹贵帮,你们自视名门正派,却处处跟我们为难。今年二月间无为宫劫了一批河南按察使孝敬王振的金银珠宝,此等不义之财,取之又有何妨?不料银子运到半道,却给陈劲风率领人手抢了过去,就算丐帮众位弟兄缺钱使,也不能这般虎口拔牙啊。小女子实在气不过,这才想上门找陈舵主理论一番。”首发 褚寒皱眉道:“这事老夫倒也有所耳闻。本帮事后拿这银子前往赈济河南、山西两省灾民,有何不妥?”冼清让笑道:“丐帮拿我的银子去做善事,好一个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褚寒笑道:“宫主方才也说了,这些本是不义之财,取之何妨?这银子原不是无为宫的。” 冼清让嫣然一笑,道:“‘白眉神丐’威震江湖,不想巧言强辩竟也如此了得。眼下陈舵主横遭不幸,我也不来同你计较这万把两银子,适才夺刀得罪之处,便两下抵消了罢。”褚寒哈哈笑道:“若是夺一回刀便值这许多银两,褚某也不用再当叫花子了。”向景兰舟抱一抱拳,领着娄郎二人径直大步往西去了。 冼清让待褚寒走远,回头向四仆道:“此处离上清宫已是不远,我陪景公子一道走一段,不用抬轿了。”四名轿夫领命托着空轿,远远跟在二人身后。 景兰舟道:“冼姑娘,当日古侯台一战你若使出这柄拂尘,景某决非你的对手。”冼清让笑道:“你当这是容易来的么?这拂尘是干娘留下的宝物,她老人家当年使费了一万五千两纹银,才从异龙湖苗酋手中购得这些金蚕丝制成这尾拂尘,威力实不输那些天下闻名的宝刀名剑。当日我见大勇分舵并无甚么了不得的高手,这才托大空手前往,谁知差点栽在你的手里。”景兰舟笑道:“我俩彼此彼此,姑娘何必自谦?” 冼清让又道:“褚寒果不愧为丐帮传功长老,刀法之精世所罕见,适才我若非倚借拂尘偷袭得手,恐难免有一场苦战。”景兰舟点头道:“我曾与丐帮掌棒章长老交过两手,今日观之,褚长老武功确要高出同侪甚多,但较之帮主司润南仍是远远不及。”冼清让目光闪动,问道:“你和司润南交过手?”景兰舟道:“不错,当日司帮主在九江为长葛县命案出手拿我,幸得道长相救。只一事景某颇为不解,司前辈既是丐帮帮主,却练就一身少林功夫,不知是何缘故?” 冼清让笑道:“司润南是莆田少林寺妙寂方丈的入室弟子,虽是带艺投师,却尽得南禅真传,是南少林第一高手。”景兰舟“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事家师却不曾提过。”冼清让皱眉道:“我听闻‘金面烛龙’武功尚在峻节五老之上,不知是真是假?”景兰舟点头道:“在下近日来会过五老中的四人,司帮主武功确胜一筹。”冼清让听罢默然不语,心道:“倘若丐帮与我无为宫正面交锋,也不知哪边能胜?” 二人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已走到坐落龙虎山两峰之间的上清宫前,只见此处背山面水、青松翠柏,果然极尽仙奇胜景。三座数丈高的棂星石门屹然挺立,匾额上书着“大上清正一万寿宫”几个金漆大字,内中彤壁朱扉,殿、阁、堂、庑一眼望之不尽,说不出的雄杰壮丽,规制几不下于皇宫。 景兰舟不解道:“冼姑娘,你带我来大上清宫所为何事?此处乃正一祖庭、天下道派之宗,只怕不好轻易擅闯。”冼清让道:“谁说我要硬闯了?上清宫广受四方香火,我不能延请张天师设个罗天大醮禳灾祷祝,赐福百姓么?”景兰舟笑道:“要请天师设醮,只恐非耗资巨万不可。姑娘刚在丐帮手里失了一大笔银子,却仍具此虔心,实在可贵可叹。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景某谨祝姑娘福泽绵长,好人必有好报。” 冼清让啐道:“你又来不正经了!实话同你说罢,我早前由松筠道长处听说今日有武林高手要上门寻正一派的晦气,道长原为此事要来江西一趟,顺道应我之请,替你打发那些叫花子纠缠。本教和上清宫有些渊源,我才赶来瞧瞧这帮道士有没有危险,路上又被丐帮耽搁了好一会,也不知误事没有。只是自绳金塔下一见,这两日全无道长的消息,我倒觉有些奇怪,不知他到了龙虎山没有。” 景兰舟奇道:“正一派近年来虽出了几位杰出的掌教人物,却绝少涉足武林中事,怎会有甚么江湖仇家?”冼清让叹道:“身在江湖,又怎避得开江湖中事?正一教虽不多在武林中走动,单是松筠道长那两名师弟,便免不了牵扯不少江湖恩怨。”景兰舟心道:“这话也有道理。” 冼清让见观外一个人影也无,蹙眉道:“这样一座大观,门口怎连一两个知客的道人都没有?”回头向福、禄、寿、喜四仆吩咐道:“你们四个守在这儿,不得妄动。”身形一晃抢入山门,经过虚皇、赵玄两坛,来到三清大殿之上,只见三清像前蒲团上端坐着两名中年道士,一人白面细髯、朗目疏眉,生得十分清秀;另一人面阔唇方、髭如铁线,神情颇具威仪。除此二人之外,偌大一个三清大殿,竟是空荡荡地再无旁人。 那两名道人原本在蒲团上闭目打坐,睁眼见冼清让来到大殿,互相对望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惧意。那方脸道士叹道:“好!该来的迟早会来。女施主,请问你另一位同伴人在何处?” 冼清让笑道:“道长怎知我还有同伴?”话音未落,景兰舟也已自外轻轻掠至大殿。方脸道士见状一惊,赞道:“好俊的轻功!”那白面道人皱眉道:“不对啊,年纪好像小了点儿。” 第一百八十九章 点苍四剑 方脸道人微微一怔,起手施礼道:“请问两位施主是甚么人?”景兰舟暗忖冼清让不便表露身分,上前行礼道:“晚辈景兰舟自铸错山庄而来,奉家师思过先生之命,特到上清宫参谒天师大真人。敢请教二位仙师法号?” 那两名道人面露喜色,齐声问道:“甚么?你是顾老前辈的徒弟?”景兰舟道:“不错,这位姑娘是晚辈的朋友,一同前来造访仙山宝境。”冼清让微笑道:“龙虎山地灵人杰,果不愧为仙灵都会、万家道宗。只不知这三清大殿之上为何如此冷清,两位道长方才又将我们认成了甚么人?”^ 那方脸道人略一迟疑,道:“本教今日遭逢大难,天幸遇上思过先生的弟子,或许少侠能助本教避过此劫也未可知。贫道高缙云,是已故九阳先师的弟子,这一位是我师弟周应瑜。” 景兰舟动容道:“道长所言当真?正一派在武林中威望素着,龙虎山更乃道宗第一祖庭,千百年来世沐皇恩,是谁如此大胆,敢到上清宫来闹事?”那白面道人周应瑜叹道:“少侠可听过点苍山‘风花雪月’四大剑客么?”景兰舟惊道:“点苍派?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怎会同天师府有甚过节?” 高缙云叹了口气,道:“三年前点苍派‘莲花剑客’聂秋怀无故失踪,好端端一个名动天下的剑术高手,就似凭空消散了一般,从此无人知晓他的下落。聂秋怀是点苍掌门‘凌风剑客’颜骥的首徒,又是‘风花雪月’四剑中‘皎月剑客’聂秋苓女侠的亲兄,这三年来点苍派倾尽全派人手四处搜寻莲花剑,其人却始终渺无影踪,直到两月前竟在南昌城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他的尸骸。颜掌门一见到莲花剑尸身上的伤痕,便说他是死在正一派武功之下,任凭本教如何分辩也不肯信,两边几番争执无果,点苍派便派遣门下傲雪、皎月两大剑客登门挑战,约于今日造访我大上清宫,誓要与本派一决生死、报仇雪恨。” 景兰舟闻言心中大骇,暗道:“照施神医所说,聂秋怀数年前便已丧命,尸首早当腐坏,点苍派又怎能由他遗骸瞧出凶手的武功门派?”但他也只听施和浦顺口提及聂秋怀失踪之事,于其详情一无所知,不便在正一派前搬口弄舌,只道:“‘莲花剑客’这几年销声匿迹,不想竟客死江西。江湖上发生了这等大事,在下居然全未听说,实是闭塞太过。”高缙云道:“因此事关系两派声名,点苍与本教俱皆严加约束,不准弟子门人泄漏于外,即令两派之中,亦只辈分较高的师门长辈得知。” 冼清让笑道:“难道以正一教今时今日在江湖中的地位,还会惧怕偏居西隅的点苍派么?”周应瑜苦笑道:“不瞒少侠,天师府武功乃是世代家传,当年师祖、师叔祖及先师在日,本派确是名噪一时,声势不输江湖各大门派;及至先师仙游,其子早卒,掌教之位传给了先师长孙,今年不过十岁出头,哪里学得了甚么高深武功?至于我等外姓弟子,不过练了些粗浅的入门功夫,又怎抵挡得了名震天下的点苍四剑?” 景兰舟心道:“这话也不尽然,松竹二老并非张氏亲族,却又如何练就一身绝世武功?若非松筠道长教授弟子不力,便是有心藏私,这却有违武学之大道了。”只听高缙云接着道:“可叹祸不单行,先师原有两位同门师弟,武功十分高强,倘若有他二人在此,或可不惧点苍;谁知两位师叔数年前双双不知所踪,连本派发生这等大事,也未返上清宫卫护师门,只恐龙虎山百年声威,今日要毁于我等之手。所幸上天眷顾,如今放着顾老前辈高徒在此,或许点苍派能卖少侠这个面子,容我们分说明白。本派与点苍素无仇怨,大家同属武林正道,本教之人又怎会无端杀害莲花剑客?” 景兰舟沉吟道:“敢问两位道长,点苍派为何一口咬定莲花剑客是死于贵派之手?”高缙云叹道:“聂秋怀遗骸被发现之时,尸身早已腐烂,只剩一具骸骨。点苍派认出遗体的衣物和佩剑,又说死者胸前肋骨两处碎裂,是被深厚的掌力所伤,一处掌力至刚至阳,另一处却又至阴至柔,除了本派绝技‘玄黄三才掌’外,天下更无第二门掌法有此修为,因此才认定是我正一派所为,这就真真奇冤极枉了!虽说玄黄三才掌确是本门的绝学,但此路掌法乃贫道师祖耆山真人所创,普天下只有师祖和师叔祖两人会使,即令先师也不曾习得。西璧师叔祖仙逝已二十年,正一派早已无一人会此掌法,又怎能以之杀人?”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暗道:“当日我在南昌酒楼同虞时照交手,对方所使的正是玄黄三才掌法,看来正一教并不知耆山、西璧两位天师在王府传授范虞二人武功之事。如此看来,聂秋怀必是死于王府之手无疑,多半便是范虞二老亲手所为,旁人也不是赫赫有名的‘莲花剑客’对手。但这事全无凭据,我又如何能证明正一派的清白?”正凝神思索间,忽听观外传来一声惨呼,竟似发自冼清让座下四仆之口。 冼清让脸色一变,飞身抢出棂星门外,只见四仆中的断喜横卧在地,手中长剑断为两截,竟已气绝身亡。损寿臂上带伤,血流不止,福禄二仆持刀而立,瞪着对面二人,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景兰舟眨眼间也已赶到山门,抬眼打量对面时,只见二人皆白衣如雪,一尘不染,左首一人四十上下年纪,面如傅粉、两眉剑竖,唇上一撇髭须,神情极是傲然;右边是名三十多岁的女子,生得淡雅脱俗,容貌甚美,只是脸上几无表情,较之沉霜使少一分寒峭,多一分漠然,手中长剑剑尖犹在缓缓滴血。景兰舟心头一震,暗道:“这两人定是点苍派‘风花雪月’中的‘傲雪剑客’夏侯玺和‘皎月剑客’聂秋苓了,果然气势逼人。他们怎会跟冼姑娘的部下动上了手?” 第一百九十章 点苍十九剑 冼清让见状面如寒霜,冷冷道:“折福,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折福恨道:“宫主明鉴,我四人好端端地守在此处,这两人一到上清宫前,这婆娘二话不说便拔剑伤了四弟性命,全不知是何缘故。我两边动起手来,但他二人武功太高,属下……属下等不是对手。” 冼清让盯着那女子道:“久闻点苍派乃威震南陲的名门大派,‘风花雪月’四剑皆以正道侠客自居,江湖上好大的名头,聂女侠何至无端毁伤人命?”那女子正是“皎月剑客”聂秋苓,闻言面不改色,淡淡地道:“我也心中奇怪,正一教亦是名门正派、道统正宗,为何会请大盗吕通这等人物助拳?” 景兰舟心中一凛,问冼清让道:“她说的可是早年横行川贵一带的绿林大盗吕通?这人也是姑娘的手下?”冼清让点头道:“不错,吕通就是断喜,断喜就是吕通,我这四名下人,原不是甚么正派君子。当年他们走投无路投靠了无为宫,生是本教之人,死是本教之鬼,决不能这般稀里胡涂送命。” 聂秋苓与夏侯玺同时变色道:“你们两个是无为宫的人?”冼清让冷冷道:“这一位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景兰舟公子,至于我的名字,你也不必知道。”倩影一晃,已欺到聂秋苓跟前,手底内力到处,拂尘金丝坚如利刃,直直向对方胸前刺去。 聂秋苓未料这年轻女子竟是名绝顶高手,心中不由大为惊骇,再要举剑抵挡已然不及,幸得她身经百战,竟是临危不乱,双脚足尖点地,身子直直向后飘出。冼清让手中拂尘如影随形般跟到,但借着这一退之势,聂秋苓手中已是剑光闪动,同冼清让拂尘相交,挡下了这一招。景兰舟心中暗暗称赞:“点苍派素以剑术轻功驰名武林,‘皎月剑客’果然出手不凡。”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点苍剑法名动天下,今日我便用贵派武功向聂女侠讨教几招。”拂尘一竖,竟以丝束为剑,施展开一套点苍派的流云剑术,出手极是轻灵飘逸、挥洒自如。聂秋苓同她拆了十余招,见对方剑法娴熟不下本门弟子,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怎会使点苍剑法?”冼清让笑道:“我精研各派武功,会使点苍剑法何足为奇?”她以拂尘当剑,招数比之聂秋苓更多了几分亦真亦幻,三四十招后渐渐占了上风。 夏侯玺在旁观战片刻,眉头愈收愈紧,忽开口道:“师妹,你先退下。”聂秋苓闻言一怔,收剑向旁跃开。夏侯玺问冼清让道:“请问姑娘尊师大名?”冼清让道:“你们赢得过我,再问我师父名号不迟。”夏侯玺沉声道:“你的点苍剑法足有十年苦功,若非本门弟子,何来如此修为?”冼清让淡淡地道:“蒙傲雪剑客青眼器重,这点苍剑法我不过练了两三年,倒也没觉得如何难学。” 夏侯玺听她语气竟有轻蔑本门武功之意,不由脸上变色,道:“好,就让在下领教姑娘的绝学!”长剑一挺,刷地向冼清让刺去。冼清让挥动拂尘,又同夏侯玺斗在一处,聂秋苓自重身分,也不上前夹击,只在一旁持剑凝神而立。 景兰舟见聂秋苓与夏侯玺使的虽都是点苍剑法,路数却迥然不同,前者剑招轻捷灵动、飘忽多变,同样的招数在夏侯玺手中使出,却是古朴苍劲、大巧若拙,暗道:“看来‘傲雪剑客’剑术修为犹在他师妹之上。‘莲花剑’聂秋怀在‘风花雪月’四剑中兀自排在夏侯玺之前,武功当比后者只高不低,也只有范虞二老这等绝顶高手才能令其命丧枯井。” 夏侯玺同冼清让斗到三十多招,眼见不能取胜,倏地剑招一变,招式中少了几分繁细芜杂,出手更为简劲凝练,一招一式皆雄浑厚重之极,与先前所使剑法大相径庭。冼清让手中拂尘虽是刚柔并济的宝物,一时却为对方剑招压制,十余招后身形渐趋滞涩。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这也是点苍剑法?望之和点苍派久负盛名的流云、飞花两路剑法轻巧迅疾的路数全然不同。” 原来夏侯玺此时所使的乃是点苍掌门颜骥近年来呕心沥血将数百招点苍剑法提精炼萃、去繁化简创出的一十九路剑招,称作“点苍十九剑”,虽总共只有十九招,却每招皆雄奇瑰异、变幻无方,蕴含极大威力。因这套剑招包藏点苍派武功至理,须于本门剑术造诣极深之人方能修习,是以全派上下只雪月二剑得授。 聂秋苓在旁见师兄施展开“点苍十九剑”,一招一剑皆含风雷之势,不禁暗暗叹羡:“师父传功时并无偏私,但这一十九式剑法趋于阳刚一路,我身为女子受天资所限,无论如何用功,使来总不如夏侯师兄这般荡气回肠。唉,倘若大哥仍然在世,必能凭此剑术将本门发扬光大,跻身一代宗师;可惜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我决不能轻易放过了正一派。” 此时冼清让已同夏侯玺斗了堪堪百招,眼见自己的点苍剑法被对方压制得几乎透不过气,想来对面所使乃是点苍派的精奥武学,忽而招数一变,使出一路崆峒派的春阳融雪剑法。景兰舟见状心中一凛,暗道:“这崆峒剑法多半也是那蒙面前辈传授给冼姑娘的。”他曾听顾东关讲解过这路春阳融雪剑法以剑意为先,练至高深之境几无剑招可循,只觉如日光普照、峨峨洋洋,和风拂煦之中却蕴藏着极为厉害的杀机;然而要练至此等境界,自崆峒创派以来亦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冼清让虽得名师指点,也只是勉强形似罢了。但她一换成别派剑法,招数上便不受“点苍十九剑”克制,冼清让武功本不在夏侯玺之下,数招之间便已脱出劣势,加上她手中金丝拂尘可刚可柔,颇与春阳融雪剑法重意不重式的剑术心诀相合,这套崆峒剑法在她手下使来竟是极具威力。 第一百九十一章 玄黄三才掌 夏侯玺少年成名、剑术精绝,享誉武林近二十载,眼见对方不过是名妙龄女子,此刻竟同自己斗得难解难分,传出去谁人能信?不免愈战愈是心焦,偏偏这点苍十九剑使来最忌心浮气躁,一旦心绪欠宁,出手便嫌轻率虚浮,他接连数剑失之偏倚,竟已稍稍落了下风。冼清让瞧出对方心中焦躁,笑道:“夏侯大侠,你外号‘傲雪剑客’虽佳,今日却名上犯忌,注定不是我这春阳融雪剑法的对手。我二人再斗下去,只恐于君不利。”夏侯玺哼了一声,虽明知对方此语不过意图扰乱自己心神,心头仍是掠过一阵惶惧。 聂秋苓在旁见夏侯玺剑招渐渐散乱,心想此番上门报仇,师兄若被这年轻女子击败,点苍四剑从此无颜立足江湖,当下把心一横,正要上前夹击,忽见身旁人影一闪,景兰舟纵身跃入战团,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拍出两掌,已将激战正酣的夏侯玺和冼清让二人分开。聂秋苓心中一凛:“那妖女说此人是思过先生的徒弟,起初我还不信,不想他功力这般深厚,难道竟是真的?”^ 冼清让见景兰舟又出手制止自己,不觉心中有气,嗔目道:“点苍派无缘无故杀我手下,我也不能报仇么?”景兰舟道:“冼姑娘,你先不要动怒,这事有些蹊跷。”向夏侯玺道:“夏侯前辈、聂女侠,不知两位能否先听在下一言。”夏侯玺见他身手不凡,许是思过先生门人不假,亦觉暗暗心惊,道:“少侠请讲。” 景兰舟道:“在下听闻点苍派这趟寻上龙虎山来,皆因认定‘莲花剑客’聂大侠是死于正一派之手,但聂大侠故世经年,点苍派何以断定乃是正一教所为?难道这事就分毫没有疑点么?”夏侯玺冷冷道:“此事铁证如山,还有甚么可疑?”景兰舟道:“景某愚昧,不识个中缘由,愿闻其详。” 夏侯玺道:“阁下功力精纯,当是正派子弟不假。尊师真是顾老前辈么?”景兰舟拱手道:“晚辈是家师新收弟子,此番奉命头一回离庄行走江湖,不想在此得遇天下闻名的雪月双剑,幸何如之。”夏侯玺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告知少侠也不打紧。师妹,你若不愿再听,不妨暂且回避。”聂秋苓脸色惨白,道:“多谢师兄眷怀。在场既都是江湖中人,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师兄但讲无妨。” 夏侯玺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本门聂师兄无故失踪三年,却在数月前被发现死于南昌城一口枯井之中。当时师兄尸身虽已腐坏,然而骸骨犹存,掌门恩师验尸之时,在师兄胸前发现了两处掌伤。” 景兰舟沉吟道:“天下各门各派掌法不啻千百,若由中掌之处的掌印判断,或能瞧出一些端倪;但聂大侠肉身既已腐败,景某实不知光凭骸骨上的伤痕,如何能看出死者是伤在哪一路掌法之下?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明其理。又或者聂前辈遗骨是在死后才遭毁伤,也未可知。这事关系到点苍、正一两大门派敌友之别,两位不可不慎。” 夏侯玺道:“少侠说的这番道理,掌门恩师自不会没有想到。但聂师兄所受掌伤实在太过独特,一望而知是龙虎山上清宫的‘玄黄三才掌’。我师父说这门掌法分为阴阳两路,以正一派先天玄功为根基,两种掌力截然不同,阳者至强至刚,阴者延绵似水,天下再无第二种掌法与之相似,故而一眼便能分辨。” 景兰舟心道:“如此说来,果和虞前辈武功分毫不差。”不解道:“即令正一派真有此种武功,如何能从聂前辈的遗骸上看出端倪?”夏侯玺道:“当日我等见到聂师兄骸骨,右侧胸骨节节寸断,连后背肋骨都打折了好几根,显是受了至阳掌力重击之伤,那也罢了;师兄死在‘玄黄三才掌’下的如山铁证,却是他左胸所受的阴绵掌力。”景兰舟动容道:“此话怎讲?” 聂秋苓在一旁早已听得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终于忍不住插口道:“我大哥左边肋骨虽然完好,其上却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发黑掌印。当今世上掌力能穿透血肉之躯,直至骨上留痕,却又不打得对方筋断骨折,唯有先天功这等正宗玄门内功方能做到。大哥遗体在枯井中腐坏风化,骸骨几乎一碰便碎,要说这骨上掌痕是死后才做的手脚,那是绝无可能。”说到此处,泪水终于潸潸而下。景兰舟听罢雪月二剑讲述聂秋怀的死状,果真惨不堪言,不觉身上一阵寒栗。 忽听身后一人道:“人死不能复生,聂女侠还请节哀顺变。本门的玄黄三才掌练到深处,确可如女侠方才所说劲力直透骨下,震伤敌人心脉脏腑;但本派最后一位会使这门掌法的西璧师叔祖作古已二十年,先天功又是天师府不传外姓的绝学,正一教早已无人练就,聂大侠又怎会命丧我教之手?”诸人回头看时,只见高周二道也已来到山门之外,说话的正是高缙云。 夏侯玺冷冷道:“西璧天师虽逝世已久,九阳子却于上年刚刚病故,聂师兄三年前便已失踪,正一派何能洗脱嫌疑?” 高缙云叹道:“罢了,这些原属本门武学秘要,不应说与外人得知,但此事关系到莲花剑客死因,贫道若不明言,只恐伤了贵我两派和气。正一派虽说源远流长,却向来不以武功见称,本门四十三代掌教耆山师祖灵根非凡,得至武学修为大成,传下先天功和混元功两套玄门无上心法,但两门玄功互为抵触,只可依照各人体质择一而习,家师九阳真人自少修习的便是混元一气功。混元者,混沌之前,元气之始也;厥中惟虚,厥外惟无,至精感激而真一生,元气运行而天地立,造化施张,有物成体。实不相瞒,本门混元玄功乃是趋于刚猛一路的纯阳内力,决不能用以施展先天功为体的玄黄三才掌。”夏侯玺摇头道:“这些不过是道长一面之词,请恕在下未能尽信。聂师兄乃掌门恩师座下首徒,更是我点苍一派的未来掌门,在下若不能查明他的死因,任由师兄横死异乡,试问如何向本派上下数百名弟子交代?” 第一百九十二章 比剑 景兰舟忽而心中一动,暗忖道:“鉴胜和尚也会使先天掌,聂秋怀之死会否和他有关?”随即想到:“不对,我与这和尚数次交手,他似乎只学了些先天掌的入门功夫,武功充其量和夏侯玺在伯仲之间,决不会使玄黄三才掌这等阴阳齐发的高深武学,更杀不了莲花剑客。”当即向夏侯玺道:“夏侯前辈,就算聂前辈真是死在正一教掌法之下,所谓捉贼拿赃,也须查明究竟是何人下手,怎能不问青红皂白,冒然与正一全派为敌?此举未免有欠思量。” 夏侯玺冷冷道:“少侠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我也不敢僭称甚么前辈。既是正一教包庇凶手,不肯交出人来,本派不得已出此下策,也是无法可想。总之正一教今日若不给一个说法,为保我点苍百年声威,大伙也只好拼个玉石俱焚。” 景兰舟见对方报仇之志极坚,不禁眉头紧锁,暗道:“有冼姑娘同我联手,要赢过雪月二剑并非难事,但这样一来,正一教与点苍岂非仇怨更深?若说聂秋怀是被王府中人所杀,却又空口无凭。”正自为难之间,心中蓦然记起一事,问聂秋苓道:“聂女侠,请问令兄在江湖中可有甚么仇人?” 聂秋苓不意他忽然有此一问,微微一怔道:“大家同为武林中人,整日在刀口上讨生活,谁没有几个仇家?你问这个干么?”景兰舟道:“不错,但凡行走江湖,难免得罪旁人。恕景某冒昧问句,聂大侠平日可有甚么十分难缠的对头,以致他要隐姓埋名、避世不出?” 夏侯玺怒道:“荒谬之极!我点苍派虽非少林、丐帮这样的武林魁首,却也雄踞滇边两百余年,在江湖中何等威名!就算碰见再厉害的对头,师兄他身为本门大弟子,怎会畏缩至此,竟要改名换姓?”冼清让冷笑道:“不错,点苍派不敢找上正主,专挑旁人的家丁厮役下手,果然威风无比。” 夏侯玺眼中精光一闪,冷冷道:“吕通当年在云南犯了不少大案,与本派梁子结得不小,我师妹这才一见之下便即动手。景少侠,你为何会跟这等邪魔歪道混在一起?这女子又是无为宫的甚么人?”景兰舟道:“这位姑娘虽身在无为教,也不愿见点苍、正一两派因一时之气酿成大仇,此番特意赶来调停,还望两位前辈三思而行,待寻得真凭实据后定夺不迟。” 夏侯玺哼道:“正一派乃道宗名门,怎会邀无为宫这等邪教施援?莫非你们之间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高缙云变色道:“夏侯兄,本教自旧年先师仙游,虽是人丁微薄,上下同门却也恪慎守道、虔敬无亏,却不容外人肆言侮蔑。”夏侯玺冷笑道:“既如此,便请贵派交出杀害我师兄的凶手,在下二人即刻离去,决不耽延。” 忽见聂秋苓身子微微发抖,道:“师哥,有件事大哥只跟我一人讲过,你们都不知道。”夏侯玺见师妹神色有异,皱眉道:“甚么事?”聂秋苓犹豫片刻,道:“三年前大哥下山替师父办事,回来后便整个人失魂落魄,如同变了个人一般。我瞧出苗头不对,再三追问之下,大哥方才告知情由。”夏侯玺脸色微变,道:“怎么讲?”聂秋苓道:“他说此行在江西遇上一名怪人,硬要拉着他比试剑法,我大哥禁不住纠缠,和对方动上了手。” 夏侯玺闻言不以为然,摇头道:“师兄在江湖中何等名声,要找他比剑之人也不是一个两个,那有甚么奇怪?他二人胜负如何?”聂秋苓面色凝重,沉吟犹疑良久,终于咬一咬牙道:“大哥说和那怪人只……只交手了三招,便败在对方剑下。”夏侯玺双目圆睁,惊道:“甚……甚么?师兄三招就……就输给了人家?”语气骇惧之极。 冼景二人闻言亦是大为震惊,暗忖:“莲花剑客名震天下,剑术超群绝伦,甚么人能三招就将他打败?”景兰舟心道:“我虽没见识过聂秋怀的武功,但师父对点苍剑法向来推许,恐怕连他老人家也未必能三招便赢下这点苍派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忽尔念头一转,想起当日九江城外松筠道人同司润南亦不过交手数招,后者便即知难而退,或许聂秋怀也只三招两式间瞧出自己不是对手,早早弃剑认输罢了,当即道:“聂女侠,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真正高手相争,往往数招内便可窥斑见豹,无须缠斗到底,那也是平常之事,反更见聂大侠的风度。” 聂秋苓摇头道:“当时我也这样问过大哥,他并非自知不敌而收手罢斗,确是三招过后便被打得长剑脱手、要害受制。大哥心中实在气不忿,指责对方以邪门武功取胜,那怪人让他拾回长剑,两人又交手数次,大哥每回都只三五招便即落败,全无还手之力。”众人齐声惊道:“有这种事?” 夏侯玺不悦道:“师妹,如此紧要之事,怎么从没听你向师父和我提起?”聂秋苓道:“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我既不敢说,也不愿说。当时师父的‘点苍十九剑’虽已初具雏形,招式却远未臻完善,闲时常与我等研习揣摩,去芜存菁。那日大哥输红了眼,情急之下便使出了这套剑法。” 夏侯玺惊道:“甚么?师父的剑法尚未研凿完竣,师兄他怎能轻易在人前展露?这……这却大大有违门规。”聂秋苓惨然道:“夏侯师兄,我大哥人都死了,你还要计较这些不成?”夏侯玺心中一凛,叹道:“师妹,这话也不用说了。当日师兄使出了‘点苍十九剑’,依然敌不过那人么?” 聂秋苓点头道:“三年前师父这十九路剑招缺陷尚多,大哥仍是转眼就败下阵来,不料那怪人却眼前为之一亮,问道:‘你这是甚么剑法?可比点苍剑术强得多了。’我大哥道:‘我身为点苍弟子,使的自然是点苍剑法。聂某学艺不精,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怪人道:‘我剑下本无活口,但你方才的剑招有些意思。我看这剑法立意虽好,漏洞却多,莫非尚未完善?’大哥道:‘我师父新创的这路剑法若已大成,未必便输给你。’那怪人道:‘好!倒是我小瞧了颜骥掌门。今日我且放你回去,给贵派三年时间,足够将这路剑法精研完满了罢?届时我再来登门讨教,如阁下仍如今日这般不堪一击,我也不来杀你,尊驾便自行出手了断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出山 在场诸人闻言心中大为不解,暗道:“就算那怪人要跟聂秋怀切磋剑术,两人强弱悬殊,赢了也就罢了,为何要说这等狠话?难道对方跟莲花剑有仇?”夏侯玺更是面露不怿,皱眉道:“我点苍派武功原非天下第一,既是技不如人,败也败得坦坦荡荡,哪有比武输了就要取人性命的道理?莫非师兄认得那人,两人有甚旧怨?” 聂秋苓摇头道:“我也问过大哥,他说与那怪人素未谋面,对方更连姓名也不肯说。后来大哥回到点苍山,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说自己练了半辈子剑,却是全无用处,我怎么劝他也不听。没多久大哥就偷偷下山,自此音信全无,直到……直到在南昌发现了他遗体。”说到这里,眼中又已泪珠莹然。景兰舟心道:“难不成聂秋怀投入王府,是为了躲避这个怪人?那施神医为何又说他后来定要执意离去,竟至殒命身死也在所不惜?这却似乎不合情理。”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道:“阿苓,秋怀可跟你说过那人的年龄容貌么?”诸人扭头一望,只见山门外又到了一名黑衣老者,约莫六十多岁年纪,生得蜡黄面皮,脸庞瘦削精干。夏侯玺同聂秋苓双双下拜行礼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来了。” 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这便是点苍掌门‘凌风剑客’颜骥?果然精气内敛,深藏不露。”上前长揖至地,恭敬道:“晚辈铸错山庄门下弟子景兰舟见过颜掌门。家师每多称述前辈风神疏朗,可惜他老人家闲居故里,云汉迢迢、荒失存问,常自引为憾事;今日晚辈得睹尊颜,实是欣幸无已。” 颜骥回礼道:“尊师侠名冠绝天下,是公认的武林第一人,也是颜某的长辈,少侠无须多礼。”又同高周二道见过了礼,转向冼清让道:“这位姑娘一手好俊的点苍剑法,不知是何人所教?”冼清让道:“我不过跟人随意学了两手,也没正式拜师,怎入得了颜掌门法眼?就不说来惹人耻笑啦。” 颜骥叹道:“姑娘是无为教的人,却于本门剑法有此造诣,老夫大概也能猜到是谁传授你功夫,这事不提也罢!”转向高缙云、周应瑜道:“先前颜某悲忿爱徒之亡,一心要找上清宫讨个说法,确是失之操切褊激,两位勿怪。照道长方才所说,若正一教确已无人会使‘玄黄三才掌’,不知贵派之外这门功夫是否尚存?”高缙云摇头道:“先天、混元心法向来是天师一脉亲传,连我等外姓弟子都不辨门径,外人如何能会?” 颜骥点了点头,问聂秋苓道:“秋苓,你且说说,秋怀他可曾提过那怪人的年纪长相么?这人能三招击败我点苍派首徒,决非武林中无名之辈。”聂秋苓摇头道:“我问过对方的样貌身段,大哥一说到这人就十分害怕,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讲。”颜骥闻言默然,心中暗自不悦:“秋怀性子高傲,就算遇上赢不了的高手,何必怕到这般地步?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难道我碰上思过、河朔这等人物,还非要去斗狠争胜不可?” 忽听身后一人轻声问道:“请问尊驾便是点苍派颜掌门么?”颜骥心中一惊,回首见一长眉老僧站在数丈开外,双目似闭非闭,不知是何时来到上清宫外。 景兰舟一见那老僧,认出是先前西山岩洞所遇之人,喜道:“前辈,你怎么会在这儿?”那老僧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景少侠,你我真是有缘。”景兰舟道:“大师在葛仙峰洞天福地清修,今日何以佛驾龙虎山?”那老僧微笑道:“老和尚苦哈哈赶到这里,是特意来见颜掌门一面。” 颜骥闻言一怔,拱手道:“颜某卤钝,未识上师法相,敢问上师就身于哪座灵山佛寺,寻颜某所为何事?”那老僧道:“老和尚一人独隐荒山,并无庙院可依,这回来找颜掌门,是为还三年前的一个夙愿。”颜骥奇道:“不知大师所许何愿?”那老僧缓缓道:“当年令高徒与老和尚定下三年之约,要以颜掌门新创的点苍剑法和我印证武功,可惜如今天人两隔。徒弟既然去世,老和尚说不得只好来找师父了。”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剧变,心道:“原来找聂秋怀比剑的怪人就是这和尚!”景兰舟更是恍然大悟,心道:“以这位僧人前辈的武功,莲花剑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原也不足为奇。聂女侠说他兄长是在江西遇敌,我怎么没有想到!”忽想起葛仙峰岩洞石壁上那些剑痕,不由心中一凛,暗忖道:“难道那些深入山壁的剑痕也是这位前辈所留?” 颜骥心内亦是惊异不已,皱眉道:“原来小徒当年是败在大师手里,只怪他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颜某但有一事不明,即令小徒剑术修为远不及大师,胜败也只是常事,大师为何要逼着他立下生死之约?难道佛门中切磋比剑,皆要与人赌命不成?” 那老僧淡淡地道:“败者即死,方不失武道初心。老和尚今日非为辩说而来,颜掌门倘若不愿应战,那也没有干系,只须自认贵派剑法不值一哂,我也不会强逼尊驾动手。”颜骥脸上微微变色,道:“好,大师既如此说,颜某领教高招。”景兰舟见状心中一凛:“这老僧功力已臻化境,颜骥虽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却不是他的对手。” 颜骥走开几步到山门外一片空地,解下腰间三尺长剑,黑漆鲛皮剑鞘上镶着几粒珍珠,剑柄一绺银青色的剑穗,显得十分华贵,伸手道:“大师请亮剑罢。”那老僧跟了过去,自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剑身陈旧泛黄,竟是用桃木制成。颜骥眼瞳微缩,问道:“大师要用这木剑与我过招?”那老僧笑道:“木剑也是剑,当年老和尚就是用这柄木剑,侥幸赢了令高徒几手。三年如梭,颜掌门那套新创的剑法该当练熟了罢?”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招 颜骥默然半晌,招手道:“秋苓,你过来。”聂秋苓微微一怔,走上前道:“师父,您老人家有何吩咐?”颜骥自怀中取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牌递给她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点苍派第十一代掌门人,这是本派的掌门令牌,你好好收着罢!” 聂秋苓闻言大惊失色,下跪道:“师父春秋正富,何必言及传位之事?弟子万不敢受!”颜骥道:“颜某今年六十有三,谈何富于春秋?我既是现任掌门,又是你的师父,你怎敢违拗我的命令?还不快快领受掌门信物!” 在场众人除景兰舟亲眼见识过这老僧武功、知颜骥决非对手以外,旁人见后者当场卸任点苍掌门之职,都知他是担心比武不敌这老僧以致身死丧命,这才预先指派好下任掌门。高周二道心中暗自好奇:“兀那老和尚是甚么人,竟有这般厉害,吓得‘凌风剑客’要安排起后事来?”只有冼清让亦瞧出这老僧澄明空净,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 聂秋苓跪地不起道:“就算师父真有采菊南山之意,弟子却才疏德浅,难堪大任。夏侯师兄武功远胜于我,当是下任掌门不二之选。”颜骥摇头道:“为师主意已定,休得推辞。世元,为师今日将掌门之位传给秋苓,你今后务要尽心辅佐师妹,光大点苍一派。我的话你可听见?”“世元”正是夏侯玺表字,他闻言不由一怔,继而躬身应道:“弟子谨遵师命。” 颜骥哈哈一笑,道:“好!大师,颜某此刻已无牵挂,请出招罢。”那老僧道:“阁下举重若轻,老和尚佩服得紧。既是老衲找上门来,我不能再占便宜,还请颜掌门率先出手。”颜骥道:“好!老夫便不跟大师客气。”长剑铿然出鞘,直刺那老僧胸口。只见这一剑不缓不急、似刚似柔,招式中正醇和、锋芒不显,却几乎与出剑之人融为一体,进则敌人避无可避、退则自身全无破绽,实令人拍案叫绝。 景兰舟暗暗喝彩道:“好剑法!‘凌风剑客’名震江湖数十年,手底果然剑意超凡,单只看这一招,武功已不输峻节五老。”雪月二剑却观之大惊失色,认出这一剑竟是“点苍十九剑”中的最后一招“佛顶斜阳”,师父上来便祭出十九剑中最为厉害的绝招,自是抱着跟敌人拼命的必死之心。 那老僧两眼微微放光,木剑自下斜斜上削,看似绵软无力,不知怎地竟后发先至,眼看便要刺中对方右腋,颜骥忽平空跃起,将将躲过这剑,纵到那老僧背后回剑横削他后颈。那老僧头也不回,木剑顺势划到脑后挡下这剑,右臂朝外一带,颜骥只觉对方木剑上一股大力将自己手中长剑黏住,右手不由自主被向外扯开,胸前登时门户大开。 景兰舟暗叫:“不妙!”只见那老僧右手一缩,众人眼前黄光闪过,木剑已“扑”的一声插入颜骥胸膛,后者此时身子犹在半空,中剑后落地退开两步,躯干兀自挺立,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竟已气绝身亡。雪月二剑同时喊道:“师父!”双双要上前拼命,景兰舟身形一晃,拦住二人道:“两位不可徒然送了性命。” 冼清让在一旁看得身子微微发抖,暗忖:“颜骥剑术如神,绝非浪得虚名,这老和尚到底是甚么人,竟然三招就将堂堂点苍掌门刺毙于一柄木剑之下?”那老僧第一招轻描淡写间便化解了颜骥穷尽毕生之力所创的剑术绝学,第二招听声辨位之精,有如脑后生眼也还罢了,第三招那一缩一刺却实在太快,就连景兰舟、冼清让与雪月二剑这等高手也未瞧清他到底是如何出手。 只见夏侯玺、聂秋苓二人怒目圆睁,牙关格格打战,显是悲愤已极。景兰舟默然片刻,道:“大师,你与颜前辈切磋武功,赢过对方也就算了,为何非要取人性命?这却于理不合。” 那老僧转过身来,向着颜骥僵立的尸身缓缓道:“颜掌门,老衲曾评说你点苍剑法华而不实、纯属卖弄,不想今日观之,阁下于剑理精研之深,实已到了别有洞天的境地,老和尚打心眼里佩服。你若将这十九剑一招招使出来,老和尚心痒难耐,或会等看完一十九路剑法再行出手;谁料你上来便使出搏命的杀招,老衲也只好全力应对,方不失对阁下相敬之意。”言罢朝颜骥遗体深深鞠了一躬。 聂秋苓颤声道:“掌门恩师此番比武败阵,本派无话可说。晚辈自知功夫跟大师差得太远,眼下实难替恩师报仇雪恨,还请大师留下法号栖所,十年后你我再一决生死。”那老僧道:“尊师武功虽高,也还不配问我的名号,你自比你师父如何?”聂秋苓脸色惨白,道:“大师既如此说,晚辈豁出性命不要,也请大师下场赐教几招。”夏侯玺道:“师妹,休得胡言!师父将掌门重任交托于你,怎可因一时之愤轻言死生?”聂秋苓闻言身子一震,僵在那儿默不作声。 那老僧点头道:“傲雪剑客果然大有见识。老衲行将就木之躯,也不知能否撑持十年之期,聂掌门若要找我报仇,只管到南昌来便了。”转头望了冼清让一眼,问道:“请恕老衲冒昧相问,姑娘尊师怎么称呼?” 冼清让微微一怔,道:“教我武功的人可多了,不知大师问哪一位?”那老僧微笑道:“自然是武功最好的那个了。”冼清让笑道:“这却不巧得很,我竟不知他老人家的姓名,大师幸勿见怪。”在场众人只当她不愿说出师父名号,唯有景兰舟知其并非诳语。 那老僧闻言却未见诧异,只颔首笑道:“日后姑娘遇上尊师,便说老和尚仍在西山梅岭相候,颙望故人聚晤,一叙旧谊。”景兰舟心中一凛,暗道:“冼姑娘的师父竟认得这老僧?下回如再遇见,倒可一问究竟。” 第一百九十五章 骤变 冼清让心道:“这老和尚四处找人比武,难道又要寻师父比试?他老人家虽是绝顶高手,也不能三招就赢下点苍掌门,我若让他前来见你,岂不将恩师推向险境?你这老秃驴,便乖乖在西山等上一百年罢。”口中应道:“好说,大师既是恩师故友,晚辈定当代为致意。” 那老僧点了点头,向雪月二剑道:“今日老衲与尊师比武论剑,乃是至公至正之事,颜掌门虽然身故,却败得光明磊落,不失武者尊荣。二位若怀有报仇之念,老和尚在南昌西山随时恭候。”说完右手一抓,颜骥胸中木剑“哧”的一声轻响,竟自飞回到他手中。那老僧取出块绸布缓缓拭净剑上血迹,将木剑收回怀内。 众人见这老僧竟能隔空取物,虽说两人相距甚近,但要将牢牢插在颜骥胸口的木剑吸出,这份内力也已超然若神,在场高手自忖只怕再练几十年也无法办到,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 颜骥木剑甫一离身,胸前伤口鲜血立时喷涌而出,尸首“啪”的一声摔倒在地。那老僧轻叹一声,又向他遗体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缓步踏入山林,竟是飘然而至,姗姗而去,翻手间已将威震江湖的点苍掌门“凌风剑客”颜骥刺于剑下。雪月二剑望着那老僧背影逐渐隐于林中,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在场数人默然无言,山门外死一般寂静。 如此过了半晌,高缙云缓缓开口道:“贵派遭此剧变,颜掌门溘然托体、千古同悲,本教亦大感痛心,然而逝者已矣,还望二位节哀顺变。此际正值初夏,天气炎热,愚见以为不宜护送颜掌门遗体赶回云南,不如在龙虎山就地殓葬,衣衾棺椁等器物资用,皆由我上清宫一力承当,待嗣后行完法事,再将颜掌门神主牌位请回贵派供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聂秋苓眼角泪痕犹湿,问夏侯玺道:“师兄,你觉得怎样?”夏侯玺叹道:“师妹,而今你已是本派掌门,还问我怎地?大可自行决断便了。”聂秋苓微一迟疑,向高缙云道:“点苍派遭逢不幸,掌门恩师客死宝山,我眼下心乱如麻,便请贵教助为料理恩师后事,小女子感激不尽。至于我大哥的命案,如今思来疑点颇多,也不能全赖在正一派头上,我和师兄自会细细追查。”顿了一顿,转向冼清让道:“姑娘可是姓冼?” 冼清让见颜骥身为一代宗师,今日在龙虎山无端丧命,对点苍派敌意消去了大半,点头道:“不错,聂女侠有何指教?”聂秋苓缓缓道:“先前我不由分说出手杀了吕通,皆因他早年在四川劫盗时伤过我一位表亲性命。今日之事景少侠和姑娘都是见证,恩师从头至尾并无寻衅理亏之举,却被那贼秃无故戕害,这事传开去江湖上必兴波澜,还望在场诸位能够仗义执言,毋使本派百年清誉蒙冤。”冼清让心道:“原来断喜入教前杀害过她亲族,那也不能全怪她出手莽撞。”答应道:“我心中自然有数。”景兰舟相慰二人几句,夏侯玺默默背起颜骥尸身,由周应瑜领着雪月二剑先行入观去了。 高缙云向景兰舟道:“正一派今日得以转危为安,全赖少侠仗义驰援。两位远道而来上清宫,本派尚未得尽地主之谊,还请一同进观,先奉清茶一杯,贫道这便吩咐火房设宴款待。”景兰舟摆手道:“我二人原只路过宝地,听闻贵派与点苍或因误会生隙,这才来瞧瞧可有帮得上手之处。我们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多作勾留,多谢道长好意。” 高缙云望了冼清让一眼,将景兰舟拉到一旁,轻声道:“今日幸得少侠出面斡旋调停,正一教感恩至深,若非尊驾在此,只怕本派早已跟点苍动起了手,局面便无可收拾了。但少侠既为思过先生高足,为何会跟无为宫的人走到一起?这位姑娘武功极高,多半在无为教中来头不小,这事若传了开去,顾老前辈面上须不好看。” 景兰舟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乃是九阳真人故友,正是她探知贵派今日有难,这才领着景某一同前来援手,若说在下于此有半点微末功劳,亦皆是拜其所赐。”高缙云变色道:“少侠说这位姑娘认得先师?”景兰舟心想松筠假死之事极为隐秘,高缙云身为外姓弟子未必知晓,多说恐露破绽,便只点了点头。 高缙云若有所思,沉吟道:“既如此,贫道也不多留二位,他日若有用得到正一派之处,只须遣人捎个口信,本教上下无不效命。两位一路珍重。”向二人再三称谢,告辞转进山门。 冼清让向三仆道:“而今少了一人,你们三个也抬不得轿了,我自己往苏州去,不用你们服侍。你们将断喜好好收葬,丧事务必要办得风光些。”三仆跪地领命,抬着吕通尸身去了。冼清让对景兰舟笑道:“只剩下你我二人,倒也落得清净。咱们先到山下买匹马去。” 景兰舟牵着青骡陪她缓步下山,冼清让问道:“方才那姓高的道士悄悄同你说些甚么?是不是又叫你别跟我走在一处?”景兰舟苦笑道:“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已明白告诉道长,这趟是无为宫特地赶来替正一派解围,全属姑娘的功劳。”冼清让笑道:“你怎知人家愿意领这个情?正一教是名门正派,若说受了无为宫的恩惠,传出去也不光彩。” 景兰舟道:“事情原本如此,管别人说怎地?冼姑娘,我有一事始终不明,你干娘当年一手创立无为教,连峻节五老这等人物都甘为驱驰,又与天师大真人互为知交,想来定是文韬武略、一代英豪,但武林中近年来并不曾听说有此等巾帼奇才,景某心中实在好奇,不知老宫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一百九十六章 铸错山庄 冼清让笑道:“不知在公子心中,武林中又有哪些出类拔萃的奇女子?”景兰舟皱眉道:“要说江湖中名头最响,恐怕便要数峨嵋掌门金岚师太;九华山静慈师太素以佛法精深见称,武功修为高低少有人知。洛阳韩家虽未开山立派,向来是女子当家,韩三娘武功虽高,却也强不过姑娘;点苍派聂女侠你我方才亲见,也非你的对手。至于其他帮派中零星有些鬟鬓好手,恕景某孤陋寡闻,比起你干娘的建树,那都差得太远。”冼清让叹道:“承你看得起,将我和干娘相提并论,她老人家的武功可强过我太多。眼下我不便透露干娘身分,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景兰舟见她不肯轻易告知,便也不加多问。两人边走边聊,自龙虎山往东一路山岭绵延,却也诸多泉石胜景。冼清让到县城买了匹好马,二人向北经过饶州,不出两三日便到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境内。冼清让面带忧容,道:“再往前两百里就是绩溪县,你真要带我去铸错山庄?”景兰舟道:“既然路过山庄,我怎能不回去拜见恩师?你若当真害怕,只在庄外等我便了。” 冼清让啐道:“我哪里怕了?思过先生武功纵然冠绝天下,本教何尝不是高手如云?俗话说得好,独木不成林,顾老前辈虽是武林第一人,怕也双拳难敌四手。”景兰舟笑道:“这是甚么话?你们无为宫好端端地,为难我师父作甚?”冼清让哼了声道:“你又怎知不是顾老前辈要来跟本教为难?”景兰舟叹道:“家师虽疾恶如仇,却并非不讲道理。这些年无为宫在江湖上虽声名不佳,其中只怕也有些以讹传讹之处,只须我跟恩师解释清楚,他老人家也不会无端兴师问罪。” 冼清让不悦道:“思过先生疾恶如仇,那是人尽皆知;承蒙公子看得起,这一个‘恶’字,本教却不敢随便担当。”景兰舟笑道:“好罢,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个不是。其实家师这些年脾气平和不少,不似从前那般激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况且丐帮既将陈舵主之死算在无为宫头上,倒不如乘此机会将这事禀明家师,由他老人家出面分说,任谁也不能颠倒黑白。” 冼清让摇头道:“你师父跟丐帮何等交情,怎会信我一面之词?何况要思过先生来替无为宫主持公道,他老人家也未必乐意。”景兰舟见这话倒也不易辩驳,当即不再多说,二人一路望东北而行,沿途偶尔听到江湖中人在议论颜骥身亡之事,知这事已渐渐传了开去,不久便将震动武林,不禁欷歔良久。 *** 二人一路过了歙县,这一日来到绩溪,那鄣山就在县东五六十里,周遭方圆奇峰错落、草木葱茏,主峰鄣峰壁立千仞,望之云海蒸腾、虬松挺拔,向来风景最胜;铸错山庄便坐落在鄣峰脚下,傍着十余亩油菜田,此时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旺,映得人满目绚烂。 景兰舟遥望见山庄的白墙黑瓦,难抑心中激动之情,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回头问冼清让道:“冼姑娘,你跟不跟我一道进去?”冼清让摇了摇头,笑道:“不啦,我在这儿等你。”景兰舟道:“也好,我进去拜过师父,将这些日子的事禀过他老人家,咱们便接着往苏州去。”说着一推庄门,那大门也没上闩,径直走了进去。 冼清让在庄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铸错山庄这些年被称为武林圣地,看来和寻常农家院落也无甚分别。”她将马匹在门外石墩上拴好,沿着庄子走了一圈,见东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沿湖几株合抱的垂柳,水里养着十余只鸭鹅。冼清让心想:“思过先生眼光倒也独到,寻了这么一片地方,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又信步走到庄后,见空地上用石块砌了几堵矮墙围出一个后院来,墙根稀稀疏疏长些五颜六色的野花,石墙上挂满了地锦。冼清让心道:“我若不是甚么宫主,同兰舟在这儿做一对神仙眷侣,也不用理会江湖之事,只平平淡淡过些日子,那还有甚么话说?”想到此处,不禁面颊微酡。 忽见山庄后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冼清让心中一震,忙闪身躲到矮墙边一棵树后,只听有两人的脚步声到了后院,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兰舟,你在庄子里待了一十五年,天下间无人比为师更清楚你的为人,丐帮说你杀了他们五名弟子,我是说甚么都不信的。”另一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弟子有负师父平日的教诲,头一次行走江湖便惹出这许多风波,累及恩师为此忧心,请您老人家责罚。”正是景兰舟的声音,那老者自是威震武林数十载的“思过先生”顾东关了。 只听得顾东关叹息道:“风本无源,波随风起,江湖上若没有这诸般风波,也就不成其为个江湖了,你先起来罢。丐帮跟我虽有云天之谊,但这事人命关天,分毫差错不得,也由不得他们胡乱冤枉你。只是这回你有一事做得不妥。”景兰舟额头冒汗,起身道:“恳请师父见示。” 顾东关缓缓道:“这一趟我遣你离庄,是吩咐你做甚么事?”景兰舟道:“师父得知王振要遣人加害于家,命弟子前往营救。”顾东关道:“你知道便好。虽说你急着替骆家世侄孙女寻医疗伤,怎可就忘了自己此行本旨?人家说帮你出手打发王林,你便深信不疑?倘若无为教真和王振串通一路,你岂不是害了于侍郎全家性命?” 景兰舟被这一连串话问得背脊发凉,暗忖道:“不错,冼姑娘身为邪教之主,我却如此信任于她,倘若这事稍有差池,岂不毁了师父的一世英名?”心念及此,不觉冷汗浸湿了衣衫。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思过先生 顾东关见徒弟一张脸煞白,心中又有几分不忍,叹道:“这些日子河南未见消息传来,于府该当平安无事,你也无须太过自责。兰舟,你是头一回出门行走江湖,谁能不犯错呢?只是凡事须审慎些。论武功,为师没甚么可担心的,你为人又心细,他日名扬江湖,也只是数年间事。但你性子太过洒脱不羁,容易轻信人言,殊不知人心难测,那是天底下最难防范的,否则世上也不会有咱们这座铸错山庄了。”景兰舟道:“师父这么说,弟子愈发愧惭无地,此番金石良言,兰舟定当铭记。” 冼清让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下好奇,微微转头自树后抬眼偷瞧,只见思过先生穿一身牙色直裰,头上未戴巾冠,只随意束一个发髻,虽已年近八旬,须发仍是灰黑者居多,下颌一撮山羊胡须,面相颇显沧桑,一双眼眸却是精光四射。冼清让暗道:“这便是威震武林数十载的思过先生?江湖上皆传言顾老前辈生得如何威风凛凛,恨不有三头六臂一般;今日观之,其人身材也不十分高大,倒只像个寻常乡野硕老。” 又听顾东关沉声道:“兰舟,为师武功再高,那也不过是一人之敌,于大人却是百年难遇的名臣,身系国家社稷。天下少我顾东关一人何损?但于大人若有不测,那便是河南、山西两省万千百姓之不幸,这一节你须牢牢记住。”景兰舟垂首应道:“弟子决不敢忘。” 顾东关点了点头,道:“你再同我讲讲那无为教主师父的事,他当真会使不少本门功夫么?”景兰舟禀道:“弟子头一回遇见此人是在开封府大相国寺,他出手暗算了明觉方丈,骆师兄追上去与之交了两手,发觉这位前辈会使‘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神功’。” 顾东关眉头紧锁,缓缓道:“‘漫天花雨’虽是我顾家的绝技,说穿了不过是门投掷暗器的手法,江湖上精于此道的高手众多,若说有相似的伎俩手段,那也不足为奇。”继而默不作声,言下之意自是说壁虎游龙功却属自己独门绝学,旁人当无从学会。 景兰舟接着道:“之后一晚弟子又同这位前辈在下榻客栈附近交手,‘灵鳌掌’、‘折凤手’、‘凌鹤指’这几门功夫,此人也练得精熟无比,他还会使师父的‘猿鹰擒拿手’。”顾东关“哦”了一声,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这人是在南京么?”景兰舟道:“不错,当时这位前辈中了沈泉暗算,幸得落星楼主人替他解了毒。”全网 . 顾东关沉吟道:“落星楼?我自洪武年间开始行走江湖,至今也有五六十年,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哪。”景兰舟道:“师父,那落星楼主苏先生确是位武林奇人,此乃弟子亲眼所见,其人武功之高,不输龙虎山九阳真人。”顾东关抚须笑道:“张懋丞这小子,跟他伯父一样率性胡来,亏他们想得出假死这法子!” 景兰舟见师父提到西璧子张宇清,便将在葛仙峰岩洞里发现对方遗骨之事说了,又讲到“百爪玄蜈”藏身于宁王王府、最终死在岩洞之中,那神秘老僧如何一出手就吓走管墨桐,连同颜骥如何三招便死在其木剑之下,一并说给了顾东关听。后者愈听面色愈是凝重,喃喃道:“邢一雁在贵州接连受了为师两记重手,我亲眼看着他气绝身亡,居然还能不死?看来这人武功比我想的要强。总算他这些年有所顾忌,没再出来作恶。”顿了一顿,又道:“宇清真人当年假托羽化飞升,这事为师是知道的,他后来竟死在南昌西山?”来回踱了两步,随手扯过张木凳坐下,道:“兰舟,你也坐着说话。”景兰舟在旁边凳上坐了,道:“师父,这老僧的武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您老可听过江湖上有这等人物么?” 顾东关默然半晌,道:“颜骥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为师虽不曾见识过他新创的剑法,但其人早年武功修为已然非同小可,你又说他的‘点苍十九剑’已突破了点苍剑法原有境界,若要十招之内赢下对方,我尚未见得有这个把握,至于三招取胜,为师自忖绝难办到。”冼清让在树后闻言不由暗暗心惊,忖道:“难道思过先生竟自认武功不如那老僧?” 景兰舟问道:“师父,这位高僧莫非是少林寺的人?”顾东关摇头道:“嵩山少林寺第一高手是方丈本如,南少林武功最好的便数俗家弟子司润南。这两人一个易筋经内功已臻化境,一个外家气功天下无匹,但要三招便杀了点苍掌门,却远非二人力之所及。”顿了一顿,皱眉道:“为师突然想起一个人,跟你说的这老僧倒有些相像。”景兰舟动容道:“不知师父说的是谁?” 顾东关目眺远方山峰,沉吟道:“那是永乐初年之时,为师到松江府寻访一位武林朋友,途中却遇上一小股倭寇上岸烧杀抢掠。倭奴每常作乱侵扰我大明沿海地界,早已不是一日两日,那天却是我头一回亲身撞见,果真残暴非常,连老人妇孺也不放过。为师当时瞧得目眦欲裂,正要上前将这群强盗尽数歼灭,忽见倭寇中有一名僧人不停奔走疾呼,似是在苦劝同伴不要杀伤人命,但这群倭寇早已杀红了眼,根本无人加以理会。 “那和尚说了片刻,眼见奉劝无果,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拔出佩刀,转眼间便将二十余名倭寇斩杀大半,俱是一刀一个,出手干净利落,绝无拖泥带水。我见状又惊又喜,从旁一跃而出,将余下的倭寇尽数杀死。那和尚一见到我,立时面露诧色,上前与我攀谈起来,他汉话又讲得不灵,说了半天,为师才听明白他是要和我比剑。”景兰舟与躲在暗处的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震,暗想:“瞧这和尚的言行举止,倒和杀死颜骥的老僧颇有几分相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倭僧 顾东关接着道:“为师当时有事在身,哪有工夫跟他比试?但这和尚极为执拗,拉扯着不让我走,夹七夹八说了许久,我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这僧人是东瀛的剑术名家,在日本国早已没有对手,他听闻中原武林高手众多,这才不远万里随着倭寇船只来到我大明国界,欲寻中土好手一较高下。” 景兰舟心道:“那老僧足下常着单齿木屐,确有几分像是倭人打扮,但汉文说得颇为流利,听不出甚么口音。”随即又想:“若师父所遇之人真就是这老僧,过了这许多年,他汉话早已学通顺了,也没甚么希奇。” 顾东关又道:“以这和尚斩杀倭寇的手法来看,招式路数虽跟中原刀法大相径庭,却也堪称一流高手之境,要在中原武林扬名立万亦属不难。我将这意思大致同他说了,不料这和尚大摇其头,说自己此来非为求名,只想见识中华上国最厉害的高手武功到底如何,又在那儿比划了半天,说他自从日本西渡,也会过明朝几位武林人士,却从未见过武功有若为师者,明知自己定然不敌,却无论如何也要比试一番。我见这倭国和尚能为救我朝百姓大义灭亲,可见是良善之辈,又是练武成痴,实在磨不过他恳求,便与之切磋了几招剑法。”景兰舟笑道:“这场比试想来是师父胜了。” 顾东关点头道:“不错,那僧人武功虽高,但前后比试了几次,在为师手里总是走不到二十招,自觉羞愧难当,也不知怎地竟要举刀自尽,被我劈手夺过兵器。这和尚嘴里叽里哇啦只是要死,我跟他语言又不甚通,也没法子相劝,只好比划着叫他回去勤练武功,十年后再来找我较量。这和尚见我约其再度比武,当即精神一振,总算抛却求死之念,跟我行礼道别,当下也就去了。为师当时虽觉此事甚奇,但此后始终不曾再会过这日本僧人,十年之后也不见他上门赴约比武,这几十年来也就渐渐淡忘了,直到你今天提起这洞中老僧,才隐隐觉得二人有几分相似。只是以那和尚当年的武功修为,决无可能三招杀死颜骥,若真是同一个人,那他这些年来可谓竿头直上,早非吴下阿蒙。” 景兰舟道:“师父,那倭国僧人当年多大岁数?”顾东关道:“总也有四十来岁,身材不算甚高。若此人今日犹在,只怕有八九十岁了。”景兰舟沉吟道:“若说年纪身形,倒与那老僧颇为契合。” 顾东关叹道:“不论这老僧是否当年为师所遇那日本和尚,今日得知武林中尚有此等高手,实乃一大快事,如有机会与之较量一番,倒也足慰平生。眼下且不去管他,你再跟我多说些那蒙面高手的事。”景兰舟道:“弟子当日将这位蒙面前辈送到栖霞山落星楼,之后便再无对方音信。”顾东关皱眉道:“照你所说,长葛县那几名丐帮弟子也是这人杀的,他为何要嫁祸于你?”景兰舟道:“弟子也不十分明白。这位前辈自开封甫一现身,似乎便对弟子颇为敌视;但若非他在报恩寺出手相救,弟子早已死在沈泉手里。” 顾东关奇道:“怪哉,除了我那世侄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少年高手,武功竟不在你之下?”景兰舟坦承道:“不错,就算沈泉不使那些鬼蜮伎俩,弟子也没十分把握能胜过此人。”顾东关喃喃道:“沈万三的后人,武功怎会如此高强?”心中百思不解,不禁摇头嗟叹。 景兰舟道:“沈泉一手打穴功夫出神入化,又练就一身阴寒真气,加上此人诡计多端,实是难缠之极。弟子从报恩寺脱困后再度找他交手,险些又着了他的道儿,幸得雷堂主及时出手相救。”顾东关哼了一声,道:“雷虎臣又能安着甚么好心了?你今后不可跟他过多往来。” 景兰舟略一迟疑,道:“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雷大哥虽说出身绿林,却是义薄云天的好汉,若非如此,顾师兄也不会和他结为刎颈之交。他这回又救了弟子性命,你老人家也常说改过作新,千金不换。”顾东关摇头道:“你当为师是嫌弃他出身么?大谬不然。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绿林匪盗出身,那是一点都不碍的。雷虎臣此人胆大包天、暴逆好杀,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此等滔天恶行,哪能轻易洗刷得掉?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只知宽以待人,要学圣人的仁恕之道,却不知世无仲尼,圣贤岂是这般好学?兰舟,你年轻人初涉江湖,须知真英雄敛锷韬光、有所不为,勿要被些许豪横之气迷了双眼。”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暗忖:“我要不要将建文帝尚在人间之事禀告师父?但这事干系实在太大,如今不过藉由沈泉一人口中传出,真假难辨,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倘若轻易散布出去,只怕讹以滋讹。”正自踌躇之间,忽听顾东关朗声道:“树后的朋友,你偷听我师徒二人说话这许久,便请现身一见罢。” 冼清让心中一凛,见对方既已觉察,只好大着胆自树后走出道:“小女子路过宝庄,怕贸然冲撞了顾老前辈,不得已暂作回避,决非有意窥听,还望前辈见谅。” 顾东关笑道:“呼吸均停、内息绵长,女孩儿家年纪轻轻能有这份内力修为,那是难之又难,若老夫所料不差,这位一定是无为宫冼教主了。兰舟,冼宫主是跟你一道来的么?” 景兰舟先前未敢提及冼清让与自己同行之事,此刻见师父一语道破,不敢加以隐瞒,只好老实答道:“冼姑娘答应相助弟子一同到太湖寻访林岳泰,此人梗迹萍踪,弟子与骆师兄毕竟身单力薄,想着多一个人帮忙,便多一分希望及早找到林前辈替骆师姐疗伤。” 第一百九十九章 唐老宫主 顾东关见徒弟神色忐忑,笑道:“你怕为师怪责于你么?兰舟,师父平日里最常教你的是甚么?”景兰舟道:“师父常说行走江湖最要紧是持正守义,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武功高低只是末节。” 顾东关叹道:“不错,承蒙武林朋友赏脸,这些年来给我戴了不少高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为师自二十岁出山闯荡江湖,至今已有一甲子时光,在我手下丧命者不止百人,除了那一回轻信人言失手杀了萧念,余人无一不是怙恶不悛、死有余辜之辈;然而就是错杀这一人,便是你师父终身之玷,三十年来无一日不饱受良心煎熬。” 景兰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师父一生行事至公至正、不愧不怍,虽一时误受小人蒙蔽,实不必以此自责。”顾东关摇头道:“兰舟,你记住,一个人做千百件好事容易,只须犯下一件错事,那便万难弥补。你的禀性纯良,为师倒不担心你会走上邪路,就怕你如师父这般处事不慎,以致一步踏错,悔恨终生。起来说话。”景兰舟闻言缓缓起身。 冼清让心道:“江湖上都说思过先生是因杀错一人而闭门隐居,却不知道是谁,原来是叫萧念,这个又是甚么人?却从未听说过这名头。”正自神思之间,顾东关忽向她笑道:“宫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仓促间无甚款待,便请入内奉饮一杯清茶,休嫌怠慢。” 冼清让原本为顾东关威名所慑,决计不敢与之照面,方才在树后被他识破行藏,一颗心已吓得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见对方言语间颇为随和,暗道:“思过先生看来不似传闻那般刚直苛严,莫非是我多虑?”当即笑道:“既如此,晚辈叨扰了。” 顾东关领她从庄外绕回大门,请进前厅坐了,冼清让见屋内陈设极简,靠墙一张楠木条案,案上一对官窑素瓷瓶,里面插着一丛石竹、一丛蜀葵,墙上几幅字画皆是时人所作,并无名家手笔。不多时下人送上茶来,顾东关笑道:“老夫向来箪食瓢饮,清苦惯了,这黄山云雾却是好茶,宫主不妨一试。” 冼清让见这茶叶尚未入口,已觉香气如兰,足见甘醇,笑道:“果然是好茶。晚辈唐突造访,猥蒙款接,不胜惶恐之至。”景兰舟本担心师父见到冼清让不免勃然大怒,此刻见其神色如常、言笑自若,也觉大感意外。 顾东关啜毕一口茶,缓缓道:“兰舟,你这趟出门不足两月,江湖上便传言你结交邪佞、残害武林正道,说的就是冼教主么?”景兰舟急道:“师父,冼姑娘这一路来帮了弟子不少的忙,兰舟虽无知人之能,愿以性命担保她并非奸慝之辈。” 顾东关摇了摇头,道:“多大事体,值得用性命担保?”向冼清让道:“好教宫主得知,老夫宫主虽是初次相见,早前同贵教唐老宫主却颇有交情。贵教这些年虽在江湖上声名欠佳,但老夫深知唐老宫主为人,亦相信无为教秉承白莲一脉,并非无恶不作的邪派。” 冼清让闻言大奇,道:“顾老前辈,你……你认识我干娘?”顾东关叹道:“何止认得,实可说是忘年之交。唐老宫主身分原是贵教机密,老夫本不当随意谈论,但兰舟是我亲传弟子,早晚也须让他知道贵教的祖始本源。眼下并无外人在此,我便跟他说一说无为教的本末,不知宫主能否准允?”冼清让道:“晚辈在教中资历卑浅,正要恭聆前辈指教。” 顾东关起身将厅门掩上,返座向二人道:“白莲教乃南宋僧人茅子元所创,尊净土宗高僧慧远为初祖。慧远大师当年在庐山东林寺结社精修,开掘东西两池遍种白莲,故世人呼之为白莲社,净土宗也因此获名‘莲宗’;后茅子元追慕慧远遗风,在淀山湖创立白莲忏堂,这便是白莲教的发端了。白莲教教义简明浅易,又是僧俗不拘、男女同修,在家出家皆无所碍,比之阐幽显微、应物通玄的其余沙门、道门教宗可说是通俗易懂得多,因而短短数年时间便广为贫苦百姓传习,信众极多。元朝时因朝廷法令不明,对白莲教时而倡议奖掖,时而遏抑禁绝,加之白莲教自身戒律松懈、宗派林立,渐渐演变成了夜聚昼散、集众滋事的神秘教派,元末各路起事义军之中,也有不少白莲教众。” 冼清让点头道:“不错,本教正是元末黄州白莲传下的一路支脉,相传教祖乃是天完皇帝徐寿辉部下的大将邹普胜。”顾东关道:“此等陈年旧事已殊不可考,况也无关紧要。待到本朝太祖开国,白莲宗更被打为邪教,从者一律处以重刑,如此峻法极罚之下,却仍是颠扑不绝;到了永乐年间,山东行省竟出了一位教中的杰出人物,那便是唐老宫主了。” 景兰舟皱眉道:“山东?师父,莫非唐老宫主便是……”顾东关点头道:“不错,唐宫主她正是当年青州府卸石寨那名动天下的白莲教女教主唐赛儿。” 景兰舟惊道:“师父,唐老宫主便是那天下闻名的‘白莲佛母’么?听说她当年在山东率领白莲教众起义,短短时日便攻占青、莱二府数个州县,开仓救济百姓,严惩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极得当地民心,各处守军无不一触即溃,直到太宗皇帝派遣大将安远侯柳升率兵围剿,这才将之平定。”^ 顾东关缓缓道:“不错,那是永乐十八年之事,一晃眼已过去快三十年了。当年唐老宫主义军虽被朝廷镇压,她本人却仗着武功卓绝突出重围、安然脱险,事后为躲避官府缉捕,便出家做了道姑,致使山东一省郡县将校因失寇一事伏诛者不计其数,就连立下平乱大功的元帅柳升也获罪下狱。永乐皇帝这人也是聪明绝顶,他料见到老宫主或会扮成出家人潜匿出逃,曾下旨将山东、直隶一带所有的女道、尼姑全部捉拿拷问,前后捕抓了足有数万名女子,以致天下汹汹,却终究无功而返。” 第二百章 奇技 冼清让问道:“不知老前辈如何会认得我干娘?”顾东关道:“当年老宫主起事之时,顾某已在山庄归隐,听说太宗皇帝派遣大军镇讨,心知山东义军此番凶多吉少。老夫素闻唐老宫主巾帼英雄,在江湖上又是侠名远播,终不能眼看着她遭此劫难,便让我那大徒弟前往山东设法营救。”景兰舟惊道:“文师兄也认得唐老宫主?” 顾东关微一迟疑,道:“不错,你师兄当时虽只二十多岁,却已尽得我的真传,要他自重重军马中救个把人出来,倒也并非难事。当日奎儿赶到青州城西南山谷中的卸石寨,整座寨子已被官军围得水泄不通。他趁着夜间守备松懈之时潜入山寨,向唐老宫主说明来意,老宫主便定下计策夜袭敌营,同你师兄趁乱摸黑杀出一条血路。”冼清让心道:“干娘跟我讲过好几回卸石寨突围逃生的故事,原来是得了顾老前辈高徒之助,她老人家却从未提及。” 景兰舟道:“文师兄与唐宫主脱围之后,莫非便将唐前辈带回山庄潜匿?”顾东关叹道:“你师兄本想奉命救出了人便罢,但他目睹唐老宫主自山寨突围之时所展露一身武功神乎其技,竟似不在本门功夫之下,便忍不住想与之较量一番,谁知正是这一番比试,却惹出一场事端来。” 景兰舟动容道:“难道师兄失手打伤了唐老宫主?”他知师兄文奎乃是千中选一的练武奇才,自幼便拜在顾东关门下,尽得师父悉心指点,唐赛儿当年起事之时不过二十岁出头,就算武功再高,又如何能是师兄对手? 却见顾东关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师兄同唐老宫主动手拆招,百招以内始终不分胜败,到得百招开外,每每仗着内功深厚方才占得上风,那是老宫主受女子天资所限,无法可想;若单以招式而论,你师兄反而要输上一招半招。奎儿天生心性高傲,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便将唐老宫主请到铸错山庄,好让为师品鉴下对方的武功。”景兰舟失声道:“唐老宫主武功竟犹胜过文师兄一筹?” 冼清让闻言心道:“干娘在世时是本教第一高手,峻节五老均皆自认不如,却没见过她使尽全力与人交手。据干娘自己所说,她老人家功夫与松筠道长只在伯仲之间,难道思过先生那过世的大徒弟武功尚不及道长?” 顾东关见徒弟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笑道:“你文师兄并非不能取胜,但正如为师所言,那不过是在内力上占了便宜。依奎儿的脾气,若说在招式上输给一个女子,只怕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因此你师兄才甘冒奇险将唐老宫主请回山庄,就为能够潜心攻研克制对方招数的功夫。”^ 景兰舟道:“师父,弟子自小听说青州唐教主素以剑法通神名扬天下,莫非唐宫主当年便是靠剑术胜过师兄一筹?”顾东关叹道:“不错,奎儿将唐宫主带到山庄之后,为师也见识过对方的剑法,确是神工鬼斧、匪夷所思,其中又以一路剑术最为高明,使来似有三头六臂一般,威力堪拟数名高手所连成的剑阵,攻守几无破绽。只要老宫主一祭出这套剑法,奎儿他便难以支撑,只能以内力震断唐老宫主手中的长剑。” 冼景二人对望一眼,齐齐失声道:“玉蟾剑法!”顾东关点头道:“不错,当年唐宫主正是凭着这路‘玉蟾剑法’和奎儿多番比试,每每占得上风。兰舟,怎么你也知道这门剑法么?”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师父,‘玉蟾剑法’乃是无为宫镇教神功,弟子不敢妄加置评。”顾东关微笑道:“不错,放着冼宫主在此,倒显得老夫不懂规矩了。”冼清让忙道:“思过先生是武林泰山北斗,我若在前辈跟前迂拘门户之见,不免自曝浅陋。‘玉蟾剑谱’确是本教至宝,却向须多人合练,彼此做到心意相通、进退合度方见成效,干娘一人如何能够运用?” 顾东关摇头道:“这是老夫亲眼所见,唐宫主确只独身一人施展这套剑法,但其脚下步法精奇、鬼神莫测,看来便像有三四人同时进招一般,莫说奎儿不是对手,连顾某也看得啧啧称奇,自忖就算由我下场,要应付这玄妙之极的剑招亦大属不易,也不过靠内力取胜罢了,至多是赢得更为不见痕迹一些,招数上却没甚么必胜之道。”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片迷惘,暗道:“照思过先生所说,难道干娘当年已练成了苏先生所说的‘烟霞澹月步’?但她老人家却对此只字不提,也从未传授于我,那是甚么缘故?” 景兰舟问道:“师父,你说文师兄因与唐老宫主比试武功惹出一场事端,那又是甚么事?”顾东关慨然叹道:“当日为师见了唐宫主的剑法,一时也想不出甚么应对之策。既然想不出来,不去想他也就是了,可惜你师兄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说这玉蟾剑法也是由人所创,自然便能为人所破,非要钻研出能将其压制的武功不可。这话虽然没错,但创出此路剑法的白玉蟾真人乃是千载难逢的不世奇才,你师兄不过入眼数日,如何便能想出克敌制胜的妙法?我见奎儿整日茶饭不思,一心只想着要赢过唐老宫主,便知他于练武之道已遇魔障,倘若勘不破这一层阻滞,恐怕指日就要走火入魔,当即出言劝诫,谁知你师兄实在太过争强好胜,无论如何不肯听劝。为师不忍见他就此毁形灭性,只好暗中恳请唐老宫主及早离开山庄,唐宫主亦深然老夫之言,后一日清晨便即不辞而别。” 景兰舟皱眉道:“师父,文师兄既是一心要胜过唐老宫主的玉蟾剑法,纵使老宫主离去,恐怕也难解开他这心结。”顾东关叹道:“不错,唐宫主离庄之后,你师兄心绪非但未见转好,反更日渐消沉,数月后终于和为师大吵一架,负气出走。” 第二百零一章 出走 景兰舟平日屡闻师父伤叹大弟子文奎英年早逝,至于这位文师兄其余生平事迹,顾东关却向不多言,如今听说师兄竟为此事与师父反目,不禁“啊”地惊出声来。只见顾东关喟然长叹,缓缓道:“不该杀的杀了,该救的没有救,到头来连徒弟也不认我这师父。嘿嘿,武功天下第一又有甚么用?” 冼清让见他师徒二人竟为此闹到这般地步,虽不能说是干娘的过错,但最早如不是为了救人,自不会有其后这些风波,总也是因彼而起,心下不免有几分歉然,劝慰道:“老前辈是公认的江湖第一人,文大侠既为前辈首徒,难免心气高些,但他只要过后细想,必能明白前辈的一片苦心。”顾东关笑道:“多谢宫主好意,我这徒弟的脾气只有老夫最为清楚,即便他能想通这其中的道理,也决计扯不下脸来低头认错。” 景兰舟愕然道:“师父多年来待弟子便如至亲一般,就算师兄同您老人家一时怄气,事后赔个罪也就是了,您老也必不见责,有甚么脸面不脸面的,竟……竟连师门都不认了?” 顾东关摇头道:“兰舟,你自小心胸豁达,不爱与人争论计较,当年若换做是你赢不了唐老宫主,一定不会往心里去。你师兄品性是好的,就是为人孤傲,稍稍遇上些不如意事,所思所行便往往失之偏激。唉,其实师父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为师这些年岁数大了,凡事都看开了些,就是这样,还难免有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时候。当年我因铸成大错归隐不久,心情本就郁郁不欢,现今回想起来,也是没能好好开导奎儿,这才致使师徒二人失和,成为老夫一生的憾事。” 景兰舟颤声道:“唐老宫主于永乐十八年起事,文师兄是在宣德元年病逝,之间隔了足足有六年之久,难道……难道师兄始终没来向师父认错和好?” 顾东关喟然叹道:“你师兄当年一气之下离开山庄,以他当时的武功修为,已足可纵横武林,开宗立派决非难事。怎料过了数月,为师竟未在江湖上听到半点你师兄的消息,我托江湖朋友暗中打听,也没人知晓奎儿的下落。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到了第二年上,为师实在放心不下,便亲自动身去找你师兄,两年间走遍了大江南北,你师兄却似石沉大海、杳如黄鹤,我只道他是有意躲着为师,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山庄,终日闭门谢客。直到宣宗皇帝即位那年秋天,有一人带着奎儿的亲笔书信登门造访,信上说他自知有负师门深恩,虽无一日不思重归山庄,却始终没脸来见为师,又于当年开春身染恶疾,至秋时病情加剧,你师兄自知不起,便写下这封绝笔书信交给家仆,待为师见到这封信时,奎儿已是离世月余了。”说到此处,不禁仰天长叹,眼角微微湿润。 冼清让见状不觉心下凄然,暗道:“思过先生是武林中呵一口气地动山摇的人物,如今看来,家家自有难念的经,也未见得便过得真正快活。干娘当年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又一手创立无为宫,却整日介为教务殚精竭虑,病故时连五十岁都没到,难道我这一生也要如此?” 景兰舟今日方知师父、师兄同唐老宫主竟有这一段旧事,不禁大为震骇,正要再问多些细情,忽听厅门应声而开,一名僮仆推着辆木轮车缓缓入内,车上坐着一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褐发黄须,双目眼眶深陷,面庞十分瘦削。首发 景兰舟一见那人,赶忙起身拜道:“顾大哥,小弟归家不曾先来拜谒,倒要劳烦大哥移步,万没有这个道理!”那人哈哈笑道:“一家人说这些作甚!”一眼望见冼清让,不觉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兰舟,方才我在后山散心,归家便听说你回来了,急急赶来探你,哪知冲撞了贵客!” 景兰舟道:“这是甚么话!冼姑娘,我来给你引见,这位顾慎棠顾大哥,是我师父膝下独子;大哥,这一位是小弟此番在外结识的朋友冼姑娘。”冼清让同他见过了礼,心道:“江湖上传闻顾东关之子天生双腿残疾,以至思过先生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家传,果然是真的。看他容貌怎不像中原人氏?”她不知顾东关当年在崆峒山学艺,娶了宁夏的羌女为妻,故而顾慎棠有一半血统是党项西羌之后,生母在他幼时早亡。 顾东关皱眉道:“慎棠,你又到后山去了?”顾慎棠应道:“是啊爹,今儿天气甚好,让乔福推我出去走走。”顾东关点头道:“半日下来想也倦了,你先回房少歇,晚些时陪兰舟和客人一起吃饭,唉,庄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乔福,你让于嫂替冼姑娘收拾间客房,今夜好好歇息一晚,你二人明日再去苏州也不耽搁。” 顾慎棠一怔道:“兰舟,你还要接着赶路么?”景兰舟点了点头,将骆嘉言受伤一事同他说了。顾慎棠默然半晌,叹道:“世侄女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碍的。”顿了一顿,又道:“半月前丐帮司帮主造访山庄,说你在外头勾结魔教妖人杀害丐帮弟子,爹和我说甚么都不相信,如今你平安回来就好。”景兰舟心头一热,道:“总是兰舟涉世未深,离了山庄便惹出这许多祸来,累得师父跟大哥担心。” 顾东关扬手止住他话头道:“这些话多说无益,你们一路上也疲累了,我这便吩咐厨房准备晚饭。”诸人当即回房小憩,不多时厨下肴馔菜蔬整治齐备,竟是颇为丰盛,诸如板栗炖鸡、红烧鳜鱼、竹笋蒸腊肉、火腿烧甲鱼、油煎毛豆腐等,尽是些徽州名菜,景兰舟固然是思乡情切,免不了大快朵颐,冼清让也吃得称赞连连。顾东关席间只同景兰舟闲扯些他离庄后的家常,在儿子跟前绝口不提冼清让身分。 第二百零二章 渊源 众人食毕各自回房歇息,景兰舟心下思绪万端,直过了二更天兀自难以成眠,便如往常般起身到庄外湖边走了一圈,见天上一轮圆月如洗,映得湖水泛白,田野中蛙虫之声大作,衬出四下安宁静谧。他走近岸边一株大树,见树底一道倩影,正是冼清让坐在一块湖石之上独自出神。景兰舟心中一动,上前道:“冼姑娘,你也还没休息么?” 冼清让转头望见他,淡淡一笑道:“睡不着觉,出来随便走走。怎么你在自己家中也睡不安生?”景兰舟道:“近来出了这许多事,夜里常自烦闷不安。说也奇怪,这趟回到山庄见了师父,我总觉得他老人家心事重重,不似往常那般谈笑洒脱。”冼清让笑道:“如今丐帮将长葛命案算在你的头上,全帮上下都要寻你报仇,换作别人只怕早吓得魂不守舍啦。要我说哪,也就是思过先生犹能如此气定神闲,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景兰舟闻言又好气又好笑,道:“小生眼下成了过街老鼠,说来难道不是拜尊师所赐?”冼清让摇头道:“虽说那几名丐帮弟子是死在碧磷掌之下,毕竟没人亲眼见到是我师父下的手,此刻就断定是他所为,未免失之草率。” 景兰舟忍不住道:“冼姑娘,这事是尊师亲口认了的。”便将在南京遇上那蒙面人之事说了。冼清让惊道:“我师父中了毒?他现在怎样了?”景兰舟道:“尊师所中之毒当日在落星楼便已解了,先前苏先生说他的伤也已大好,姑娘尽管放心。” 冼清让闻言松了口气,道:“师父虽然行事神秘,但对我一直很好,他老人家若有甚么闪失,我这个当徒弟的都不知去哪里找他。”继而脸色一青,冷冷道:“以师父的武功才智,竟也着了旁人的道儿,有空倒要会会这沈泉是何等人物。”景兰舟道:“此人狡黠无比,武功又高得出奇,姑娘日后若倘若遇上,可得加倍小心。” 忽听树后一声轻响,冼清让喝道:“甚么人?”只见顾慎棠推着木车车轮自树后转出。景兰舟奇道:“顾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顾慎棠笑道:“夜晚房中有些闷热,跑出来散一散心。”稍一迟疑,向冼清让道:“冼姑娘,适才饭间闲聊之时,未曾问你本籍,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冼清让闻言一怔,道:“我父母是广州南海县人,刚生下我几个月便撞上叛酋作乱,二老都遇害了,我是被干娘路过救下一手养大的。” 顾慎棠“哦”了一声,叹息道:“当年你干娘过访山庄,顾某有幸一睹风仪,实可谓精采秀发、光华夺目,回首思之,便宛如昨日之事一般。”冼清让笑道:“原来顾大哥早知我是何人。”顾慎棠笑道:“丐帮弟子说兰舟这些日子同无为宫主走在一起,又说其人乃是名年轻女子,家君适才虽有意不提此事,却也不难猜到。难得贵教前后两任宫主一脉相传,都是了不起的巾帼英杰。”忽而脸色稍转凝重,问道:“唐老宫主可是前年病逝的么?”冼清让点了点头,黯然道:“干娘整日操持教务,积劳成疾,终至油尽灯枯。” 顾慎棠微微皱眉,道:“请恕顾某冒昧,问一句不当问的话。在下听闻贵教人才济济、高手众多,不知姑娘是何时被选定为下任宫主的?”冼清让道:“干娘没有子嗣,只我一名义女,自无为宫初创伊始,我便被推举为继任之选。”顾慎棠点了点头,道:“无为宫在江湖上兴起时日不算久长,顾某粗略推算,唐老宫主建教之时,姑娘该当年纪尚小。垂髫之龄便得唐教主委此重担,想来定是姑娘天禀聪颖、才具秀拔之故了。” 冼清让笑道:“本教创立虽只十多年,算上干娘起初的筹备工夫,距今也已二十余载,那时我不过是刚出世的婴孩,又瞧得出甚么资质过人了?总是干娘恩重如山,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顾慎棠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是难得的缘分。”又道:“你二人这趟要找的梅山医隐座下大弟子林岳泰,说起来和唐老宫主也颇有渊源。”冼清让道:“林大夫乃是本教管长老的同门师兄,难道也与干娘相识?”顾慎棠笑道:“何止认识,林岳泰是唐教主夫君的兄长,唐教主要叫他一声大伯哥呢。” 冼景二人闻言一惊,冼清让道:“顾大哥,你说林岳泰是……是我干娘的大伯?”顾慎棠道:“不错,你干娘没同你说过她丈夫的事么?”冼清让摇头道:“不曾提过。打我记事开始,她老人家便始终是孤身一人。” 顾慎棠一声轻叹,道:“这些年你干娘一人将你抚养长大,又要总理教务,真真谈何容易。”顿了一顿,又道:“当年你干娘在青州府率众起义,便是因太宗皇帝为迁都一事于北直邻近各省征调数十万民夫开凿运河,恰逢山东连年天灾,百姓徭役苛重、官府征敛无纪,你干娘的亲爹便是死于劳役,丈夫林三又染疫病亡,你干娘忍无可忍,这才揭竿而起。” 冼清让闻言默然,心道:“原来干娘身世也这般可怜,她老人家却只字不提。”顾慎棠接着道:“林岳泰还有个师弟叫做宾鸿,当年是唐教主山寨义军中的左右手,管墨桐是他为躲避朝廷追捕起的假名。峻节五老之中,就数此人与老宫主相识最久。” 景兰舟皱眉道:“宾鸿?听闻此人是唐教主手下的得力干将,当年卸石寨被官军围困,他正率另一支义军主力围攻安丘县,眼见便要攻陷城池,可惜朝廷援兵赶到,因腹背受敌落败。”顾慎棠道:“不错,宾鸿当年力战脱围,想来唐教主数年后决意东山再起创立无为教,仍是第一个找上这昔年的得力帮手。” 第二百零三章 恨事 冼清让笑道:“顾大哥,怎么你对本教之事竟这般熟悉?”顾慎棠笑道:“梅山医隐纪老前辈当年与家君颇有私交,故而我知晓他两个徒弟的事。”景兰舟道:“大哥也知他师兄弟二人不和么?”顾慎棠道:“这我却不曾听说。林岳泰痴于学医,武功不及师弟倒是真的。宾鸿其人机谋深远,当年起事之时便是山寨的军师,他若真如你所说有心谋夺纪老前辈传下的武学秘笈,你二人这趟去苏州倒要小心提防。”景兰舟道:“多谢大哥提醒,这个小弟理会得。” 顾慎棠望了冼清让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只轻声叹息道:“像,真像。”冼清让奇道:“顾大哥,你说甚么?”顾慎棠道:“你虽是老宫主的义女,眉目间却与你干娘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这……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机缘。” 冼清让笑道:“我见过干娘当年的丹青画像,那才叫风姿英爽,可比我这柔弱女子强得多了。”顾慎棠叹道:“柔而不犯,风骨自见。姑娘他日成就未必下于唐教主,何必自谦?”抬头一望月色,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早还要赶路,早点歇息罢。”同二人道了别,自行推着小车回庄去了。 冼清让待顾慎棠离去,向景兰舟道:“原来管墨桐是干娘在山东的旧部,这事连我都毫不知情。”景兰舟道:“当年卸石寨义军虽被官兵扑灭,但几名首脑人物皆未捕获,朝廷访拿至今,这是诛九族的罪名,谁敢轻易泄露?你干娘不提此事,想来也是为了你好。”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白天顾老前辈讲的那些事情,干娘也从来没有提过,我听你师父说了才知。尊师讲到当年失手错杀一位名叫萧念之人,这人又是甚么来头?”景兰舟道:“冼姑娘,江湖上虽皆知家师是因此事追悔自责,方才归隐故里,却绝少人知晓事情的经过本末,我说与你听无妨,你却不能告诉别人。”冼清让笑道:“我有几个胆子,敢嚼你师父的舌根?”! 二人在湖石上坐了,景兰舟道:“那是永乐十五年之事,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家师从江湖朋友那儿收到风声,说是朝廷新近闻知建文旧臣户部侍郎卓敬尚有后人幸存于世,正调派人手全力捕拿卓氏遗孤。卓敬是名扬天下的忠臣,当年因燕军攻陷南京后守节不屈,被朱棣诛灭三族,海内共哀痛之,就连朱棣亦爱惜其才,感慨‘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冼清让道:“不错,此人才名远播,词赋文章无不出众,干娘曾教我读过他作的诗。” 景兰舟道:“据说卓敬有一幼孙卓谷,当年被江湖义士由应天府救出,养在浙江老家。此事原本极为隐秘,不料十余年后终被奸佞小人告发,朱棣大为震怒,派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率众到浙江拿人。” 冼清让听到塞哈智这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平复如常,道:“锦衣卫首领亲自出马,想必是皇帝下了死令。”景兰舟点头道:“家师既知此事,焉能坐视不理?他老人家当即动身赶往温州府瑞安县救人,途中便碰上了萧念。” 冼清让奇道:“这萧念到底是甚么人?”景兰舟道:“他和家师在湖州境内偶遇,家师此行志在救人,为免声张,沿途用的乃是假名。二人一聊之下颇为投机,那萧念自称是契丹贵族之后,先祖自辽国败亡后流入中原,至他时已历十余世。家师听说他也要前往瑞安,又瞧出其人武功不弱,不免多留了个心眼,便随口打听对方武功门派,萧念直言自己乃九华派俗家弟子,赶去瑞安是有一件急事要办,却又不肯明言;家师疑心此中或与卓家后人有关,当即寻个借口与之同行,对方倒也并不生疑。 “这一日二人到了金华,萧念说要外出会几个朋友,家师在暗中跟随,却见他在郊外破庙中与数名锦衣卫校尉碰头,商议的正是捉拿卓谷之事。家师怒火中烧,现身将几名锦衣卫出手震晕,怒责萧念不该投靠朝廷、残害忠良,萧念却辩说自己乃锦衣卫世袭百户,后来才带艺投入九华派,这趟不过是奉命办差。家师因一路见其气度谈吐不凡,一时不忍杀之,当下自表姓名,劝他及早回头,勿要助纣为虐。萧念闻知家师名号,不禁又惊又喜,这才坦言自己虽为朝廷效力,却也敬重卓大人清名,早已暗中联络武林同道安排相救之策,之所以赶在大队官兵之前行路,名为替长官刺探打点,实则是先行助卓谷部署脱身之计,只因先前未明家师身分,故而不敢吐露实情。” 冼清让摇头道:“你师父又怎知萧念所言是真是假?许是他眼见性命不保,随口扯一个谎哄骗尊师。”景兰舟道:“家师当时闻言亦不肯信,萧念见状自怀中取出一纸信笺呈上,却是九华派素真师太写给他的亲笔书信,信中之词家师至今犹记: “‘萧念吾徒青览:昨见徒手书,知汝虽处廊庙,而能蹈义怀仁、存恤忠良,为师至感宽慰。然素闻卓惟恭为今上所忌,既知其嗣尚存,度上必欲获之,徒虽胆略兼人,亦不可独行其是,当集二友之力,同心同德,方见成事之机。昔释尊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是存求佛之念;徒此番义举,究其本末,能无浮名之逐乎?须知从善如登,贵乎发心,蓄志为之,虽善不赏。徒禀性忠纯,怀正己守道之心则可,不当拘念于胡汉之分。书短意长,余言不尽,惟徒细察之,保重,保重。师素真手白。’” 冼清让知素真师太是九华派掌门静慈师太的先师,乃是当年武林中大大有名的得道高尼,奇道:“素真师太褒奖徒弟扶济忠良那也罢了,这后半截信写得不明不白,那是甚么意思?”景兰舟叹道:“那萧念虽是世袭武官,无论武功人品,都可称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才,只因身为辽人之后,竟不为中原武林所容,倒也不全为他身在朝堂之故,不免常自以此为恨,总想着要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善事义举,好教中原人士知晓胡人中也有了不得的英雄好汉。” 第二百零四章 人心险恶 冼清让笑道:“辽国覆亡已三百余年,其间更历数朝数代,怎么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直到今日还瞧人家不顺眼么?”景兰舟道:“我华夏百姓深受元朝暴政之苦,对北方胡人自是无甚好感,江湖之中此风尤盛,不论你是辽人、金人还是蒙古人,要想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那是难上加难。其实众生平等,哪有甚么天生的好坏之分?便是辽国、金国,也出过几个了不起的好皇帝。那萧念心中既存怨望,整日嗟叹自伤,直到后来偶遇素真师太,大为对方武功佛法折服,便拜入九华门下,深自精研佛理、陶冶性灵,心性虽大有进境,这一点出人头地的念头却始终消磨不去。素真师太虽欣慰弟子淳良持正,却不愿见他始终执着于俗名,这才在信中出言点化。” 冼清让摇头道:“这话我却不能苟同。人有行善之心总是好事,难道无心作恶便无恶果?萧念不过想在武林中有一番作为,素真师太自己是出家人,又何必阻拦在家弟子求名?也罢,思过先生见到这封书信,总不再疑心了罢?”景兰舟道:“不错,这事说来也巧,早年间素真师太曾特意寄书家师,劝他老人家收敛脾气,勿要杀伐太过,故而家师认得师太的笔迹。”冼清让掩嘴笑道:“这位师太真是菩萨心肠,丧命你师父手底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素真师太也要替他们求情么?” 景兰舟道:“九华派虽不以武功见称,但历代掌门无一不是佛门内大大有名的圣僧神尼,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况且九华山距离徽州极近,家师与九华派算来也有乡里之谊,免不得要卖个人情给素真师太,自从他老人家收到这封书信,行事较先前确是大有缓和。” 冼清让奇道:“思过先生既知萧念并非奸恶之徒,为何又要杀他?”景兰舟叹道:“这便是犹令家师怅恨至今之处了。他老人家当年遭受奸人蒙蔽,误以为萧念是个佛口蛇心、两面三刀的伪君子,这才不慎犯下大错,却至今都未能找出那挑拨离间的恶人,替萧念报仇雪恨。”冼清让惊道:“此话怎讲?” 景兰舟轻叹一声,道:“当日家师见了素真师太的书信,自是大喜过望,大大夸赞了萧念一番。家师料定锦衣卫中并无杰出好手,单只萧念一人当已足以应付,何况尚有另外两位武林同道相助,卓家后人势必无恙;这救援之计既是人家筹画在先,自己不便掠美,当下掉头往杭州府访友去了。不想过得十余日,家师在余杭县收到消息,说那卓敬之孙卓谷为锦衣卫搜山所获,因见走脱不得,当场自刎而亡,死时仅十七岁,温州百姓知情者无不叹息。 “家师震惊之余,心想卓谷既不得保全,只怕萧念也已身处险境,这事自己终究难脱干系,总要去探个明白才好,当即打听到塞哈智一行踪迹,动身往北追去,却在无锡县郊撞见一满身血污之人。那人一见家师便即认出,上前拜地哭诉,说他与两名江湖朋友早前筹谋营救卓敬后人,却因同伴中出了叛徒,致使事情败露,非但救不得卓谷,其中一位好友更为锦衣卫所杀,自己也身受重伤,方知是被三人中余下一人所卖。家师心中大惊,询问那叛徒是谁,那人说正是萧念贪恋功名,这才背信弃义、出卖朋友;又说自己武功不及萧念,无法替忠魂义士报仇,哭求家师主持公道。 “家师见对方受伤极重,自无不信之理,直气得咬碎钢牙,当下加紧赶路,终在扬州境内追上了这队锦衣卫,果见萧念置身其中,沿途尚与长官同僚谈笑风生。家师认定萧念陷害忠良,当场便欲上前将之击毙,念及对方是素真师太之徒,这才强捺怒气,将众侍卫先行点倒,只将萧念带至荒郊无人处,质问他卓谷是如何被害。萧念面色惨白,说自己铸成大错,致使忠臣绝嗣,从此无颜再见师友。家师见他供认不讳,当即更不多言,上前一掌将其震死。” 冼清让“啊”的一声轻呼,道:“莫非尊师在无锡所遇那人才是出卖卓谷的叛徒,却栽赃嫁祸到萧念头上?” 景兰舟叹道:“宫主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即中。家师并非滥杀之人,当日掌毙萧念之后,自思其余官兵只是奉命行事,如今大恶既诛,便未取一众锦衣卫性命。家师深悔自己轻信于人,未能救得卓敬后裔,此后一直闷闷不乐;又想萧念虽死有余辜,终究是九华派门下弟子,于理也当照会素真师太一声,便到天台禅寺拜访师太,将萧念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孰料素真师太听了一言不发,从禅房内取出一封萧念日前托人带给她的书信交与家师,家师一阅之下不禁浑身冰凉,原来那信是萧念在卓谷自尽后写给素真师太的,信中说与之共谋营救卓谷的两人中有一人变节投靠朝廷,向塞哈智泄露了三人商定的计策,锦衣卫才能趁萧念不备先发制人逼死卓谷;又说塞哈智向来赏识萧念,虽知他暗中违命,过后亦不加深责,更未向旁人说破此事。 “萧念心下感激塞哈智知遇之恩,也不能向同僚上官出手报仇,便决意回京城以死相谏,求太宗皇帝替卓敬一门平反,虽知多半不成,也不过赔上自己一条性命罢了。他原本不知卓谷是遭人出卖,结果回京路上同伴说漏了嘴,萧念惊怒之下,寻到那卖友求荣的小人,将之击成重伤,却念在旧日情分,终不忍下杀手取其性命。那人自知武功不敌,惧怕早晚死于萧念之手,便设下毒计强行颠倒黑白,欲借家师之手除去后患。当日萧念对家师说自己铸成大错,乃是说他有眼无珠、所交非人,家师盛怒之下未及问清,便错杀了好人。” 第二百零五章 太祖长拳 冼清让闻言默然良久,轻声叹道:“江湖人心险恶,一至于斯。但你师父当日只须稍稍多问两句,也不至酿成如此大错,许是那恶贼摸清了你师父脾性火爆,这才铤而走险。” 景兰舟叹道:“冼姑娘,你说的一点不错。当日家师见了此信,不觉心灰意冷,向素真师太道:‘师太,我是天下第一糊涂蛋,你杀了我替你徒弟报仇罢。’素真师太道:‘顾大侠,出家人何言杀生?难道你死了,我那徒儿便能活过来么?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贫尼向来敬服,但老尼当年为何致书劝诫阁下,只怕你还未完全明白。’言毕便转身入内,只命弟子谢客。家师其后又数次登门,素真师太只是闭关不见,家师无法可想,惭恨之下便回到老家退隐。”冼清让蹙眉道:“顾老前辈本领通天,难道之后再也没能找到那恶徒么?”景兰舟摇头道:“那恶贼在无锡报的也是假名,其人既见奸谋败露,从此躲藏不出,怕是没人再找得着了。” 冼清让微一沉吟,道:“素真师太早前在信中提到过与萧念共谋救人那两名同伴,她或许知道对方的姓名来历。”景兰舟点头道:“家师几番要找师太,就是为了此事,可惜素真师太一直拒而不见,数年后连她老人家也圆寂了。此事距今足已有三十年,也不知那奸徒是否尚在人间,成为家师一生中最大的恨事。江湖上皆闻家师是因误伤好人金盆洗手,却少有人知晓事情原委,倒并非家师有意隐瞒矫饰,只因那元凶首恶始终未曾寻得,家师也难以昭告天下,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 冼清让见他言下悲怆,不觉心有戚戚,欲待要宽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师父已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大豪杰,这些也只是白璧微瑕。”景兰舟道:“我也劝过家师这些话,师父他自己心里放不下,旁人说甚么也没有用。我见恩师常为此事唉声叹气,心中也觉难过,却又没法开解他老人家,今天将这事同你说了,倒觉舒坦了些。” 冼清让见他夜色中星眸闪亮,一双眼直直望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笑道:“经一事者长一智,你师父这些年遇事定然细思慎行、不再受小人蒙蔽,未必不是好事。可惜我不知思过先生与干娘乃是旧识,前几日白白担惊受怕。”景兰舟道:“不瞒你说,原本我心中也有几分忐忑,不想师父对你如此蔼然可亲,倒是出人意料。” 冼清让奇道:“尊师平日不是这般待人么?我只当顾老前辈年纪大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好。”景兰舟摇了摇头,微笑不语。冼清让笑道:“你便爱装腔作势!”二人又在湖边闲聊一阵,见已时近三更,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 次日冼清让一觉醒来,见窗外东方将白,约是卯初时分,起身略作梳洗,到后院走了一圈,只觉一股泥土芬芳气息沁入心脾,四下山水静谧,顿觉神清气爽。 她信步走到湖边,一眼望见顾东关在不远处一片空地练拳,心道:“思过先生清早在此练功,我不便暗中窥探。”正要转头离去,忽听顾东关道:“久闻宫主于各派武学博达无所不精,这一路宋太祖三十二势长拳,正要请宫主品评。”人虽隔着二三十丈远,亦未刻意提高声音,只如寻常说话般淡淡讲来,语声却如同自近旁传来一般,入耳清晰异常。 冼清让暗道:“思过先生武学修为果然已臻化境,单只这一手功夫,我生平便未见内力若此精纯者。”摇头道:“老前辈莫要说笑,若传出去要小女子评鉴您老的功夫,任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说话间也暗将声音用内力送了出去。 顾东关听对方话声远远传来,亦是平稳纯和之极,点头笑道:“宫主资质不凡,果在我那徒儿之上。三人行必有我师,宫主也是练武的大行家,何以不能有所教于老夫?顾某正要请你瞧瞧,我这太祖长拳耍得有甚不到之处,还请直言无妨。” 这时冼清让已走近前来,道:“顾老前辈硬要拿我取笑,小女子说不得只好从命。只是我识见短浅,多半要大失前辈所望。”顾东关微微一笑,果然起手打起一套太祖长拳来。 那太祖长拳相传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本是用于训练军旅士卒,其后传入武林,拳路古朴中正、刚柔并济,凡天下练拳之人,几乎无不以之为入门根基,可说是拳法中最为粗浅易学的功夫。冼清让自幼得诸多名师指点,深知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一武学至理,纵是各派最基本的入门功夫,在武学大家手底使出亦是威力非常。她见顾东关早起操习太祖长拳这一江湖中人人皆会的拳法,知对方已到了返朴归真、随心所欲的武学境界,无论手下使出甚么功夫,定皆已至重意不重形的无我之境,此等亲眼观瞻之机大是难得,若能从中有所汲悟,必可受益匪浅,当下屏息凝神细看。只见顾东关自起手势“懒扎衣”起,将一路太祖长拳在冼清让跟前一招招演练起来,竟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再注目看得片刻,不禁愈加心惊,但见对方一招一式严谨极有法度,然每出一拳一掌俱是全无声息,连袖袍破风之声也无半分。 顾东关将三十二势太祖长拳一路打来,冼清让见他稳扎马步,练到“中四平”一势,心道:“就算半点不会武功之人,使这四平冲拳也能击出些许拳风。思过先生这一拳明明出手甚快,并未有意放慢招式,为何手边脚畔竟无半分草动叶摇?”猛然想起那蒙面师父曾经教过自己,武功凡练到高深境地,浑身劲力当能收发自如,其中难处又在于收而不在发,不由心中暗忖:“当日师父问我:‘清儿,你用尽全身力气击出一掌,能否半道说停就停?’我摇头道:‘全力发掌,哪能中途急收?如此则自身必受内伤。’师父点了点头,道:‘功夫若练到了家,收放自如却也不难。我再问你,倘为师命你尽力击出一拳,拳上却须不带半分内劲,便打在孩童身上也不伤分毫,你做得到么?’我道:‘但凡内功深厚之人,周身内力早已贯通手足经脉,若说轻轻触碰旁人一下,尚可无异于常,但如用劲击出一招,真气不自觉便贯注于体,却难做到拳脚上半点内力也无。何况孩童弱不禁风,就算全然不懂武功之人也能轻易殴伤,又如何能够分毫不损?’师父听了笑道:‘不错,这一条就连为师也办不到,望你日后有缘,能够得见如此高手。’当时我虽觉师父这番话甚是奇怪,事后却未如何深究,难道当日师父所讲述便是思过先生此刻示范的拳理?” 第二百零六章 涸泽神功 她正自呆呆出神之际,顾东关一套太祖长拳已然练完,翻手收式道:“献丑了,不知宫主于老夫这路拳法可有指教?”冼清让微微一怔,回过神道:“晚辈方才想起一事,不觉恍惚走神,请老前辈恕罪。”顾东关道:“哦?不知宫主所思何事?” 冼清让略一迟疑,道:“晚辈适才想起我一位师父的教诲,似乎与前辈演练的这套拳路暗合。”顾东关抚须道:“尊师莫非便是那位精通老夫各路武功的高手么?”冼清让道:“正是,但我答应师父决不向外人吐露半分有关他的事情,还望老前辈见谅。”顾东关颔首道:“千金一诺,那又有甚么不对?即令宫主愿和老夫谈论尊师之事,怕也未必讲得出甚么来。”冼清让闻言茫然若失,暗道:“不错,师父除了教我武功,从不言及别事,我对他实是一无所知。” 顾东关见她神色有异,岔开话题道:“我这路拳法究竟如何同尊师训诲相合,宫主不妨试言。”冼清让沉吟道:“师父曾问我全力出招时能否不含内劲,即便打在孩童身上也不使之负伤,我自问无法办到。但我方才眼见前辈练拳,出招亦不见放缓,如何能够不激起半点风声?不知前辈适才若是发拳击在我身,晚辈可会受伤?” 顾东关点了点头,道:“尊师能有此一问,可见确是武学大宗师的眼界。老夫方才试演这太祖长拳之时,周身经脉真气逆行,与击出的拳风互为抵消,是以出招才无半点声息,打在人身上也只如清风拂过,全然无害。”冼清让闻言一惊,道:“真气逆行乃练功走火入魔之兆,往往使人转眼间心脉闭绝而亡,实是生死大忌,前辈如何……如何能够做到?” 顾东关笑道:“顺行逆行,不过都是运功的法门而已。敢问宫主,两个人动手比拼内功,那是在比甚么?”冼清让一怔道:“既是比试内功修为,自是看内力孰高孰低了。你若内力远不及人家,打上对方十拳也只如挠痒,人家打你一下,你便受不了了,自然有败无胜。”顾东关道:“不错,若要以内力压过对方,总须劲力倾吐,与之针锋相对方可取胜。但我如临敌之际真气逆转、内力倒流,宫主以为如何?” 冼清让摇头道:“晚辈既无此能耐,自说不出甚么道理来。但我想内力倒转、不放反收,如此一来伤不得对方分毫,交手对敌之时,又有甚么用处?”顾东关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地自有盈虚之理。又如潮起潮落,但凡精于水性之人,皆知涨潮时固虽风起水涌,但浪头再大,也不过是把你推向岸边;退潮时看似风平浪静,水下却是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便被卷入湖海深处,其实凶险之极。”冼清让皱眉道:“晚辈愚钝,未明前辈话中深理。” 顾东关道:“宫主可知两股劲力若是互为冲抵,纵有高低输赢之分,总免不得有几分两败俱伤。一个人徒手殴击岩石硬铁,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过是自毁其身;宫主倘一巴掌招呼在别人脸上,脸固然是打肿了,可对方如若面皮太厚,你手掌却也难免疼痛。”冼清让嫣然一笑,暗道:“思过先生讲话倒也有趣。” 顾东关接着道:“但我如交手时不与敌人硬接硬拼,而是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对方所发劲力便难伤及于我,无论他武功再怎么强横霸道,也不过是徒耗气力,这便是武学中以虚击实的道理。”冼清让若有所思,点头道:“这便是老子《道德经》中‘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之理了。”顾东关喜道:“宫主果然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冼清让稍一沉吟,道:“虽则按前辈所阐之理,借真气逆运之法以柔制刚,确不失为应付刚猛武功的好法子,但一味只挨打不还手,如何能够取胜?”顾东关道:“能以之化解敌人的攻势,那不过是初窥门径而已。宫主当日用游鱼功打伤丐帮陈舵主,这一身物转星移的借力功夫,实则于此道早有小成。”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震,暗道:“当日我用师父传授的借力之法,诱使陈劲风出拳自残,那是因我自知功力远胜对方之故;倘若敌人武功不输于我,我决不敢使这般托大的招数。”此刻听了思过先生一番言语,只觉若真能内劲逆转,配合游鱼功的借力打力之能,竟能化尽天下武功,再不惧敌人拳脚上的功夫;再行转念一想,不觉心中失笑:“要练到这般境界,也不知须花上几许年月,练武之事知易行难,我连皮毛都不曾学得,怎就去想大成之后当能如何?”但顾东关三言两语,却令自己领略到一层学武至今从未敢想过的新天地,心情激动之下,身子竟有几分微微发颤。 顾东关见状微微一笑,道:“能够假敌之手以克敌,确是以虚胜实的精要所在,却犹未能将此中威力发挥至极。宫主试想,假令大海中两股浪头互相撞在一起,那将如何?”冼清让道:“多半是一拍两散。”顾东关道:“若这两道浪头是打向同一方向呢?”冼清让略一思索,道:“那自然便合归一处了。”顾东关点头道:“不错,且两者会聚积成一个更大的浪头,天下溪泉汇于川泽、江河归于湖海,莫不是这个道理。只要敌人内力不及你深厚,则当比拼内功之际,只须将自身真气逆转而行,对方内力把持不住,便也如川流入海,反而传到你的体内。”冼清让惊道:“前辈是说……是说能够以此吸去对方内力?” 顾东关点了点头,道:“吸人真气内力的功夫,江湖上数百年来也传说有那么几门,却都是人人谈虎色变的邪门武功,向不容于正道武林,皆因修习内功非朝夕之事,数十年练就的内力一旦被人吸走,一身武功也就废了,是以老夫虽习得此法,却从未在与人交手时用过。只因这门功夫实在太过霸道,老夫给它起名叫做‘涸泽神功’,意在提醒修练之人勿要忘记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乃逆天之举,倚仗吸取他人真气自增功力虽不失为一道捷径,但若陷溺此道而欲罢不能,终难免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场。” 第二百零七章 铁燕银枪 冼清让闻言沉吟半晌,盈盈一笑道:“今日得聆前辈教益,小女子实是眼界大开,方知自己先前不过坐井观天。只是老前辈说的这些武学至理,晚辈再练几十年也未必能够领会,却怕您老人家对牛弹琴,白费了一片苦心。” 顾东关摇头道:“方才老夫所说这些道理,我连兰舟也不曾教过,宫主却不可不知。宫主倘有不解之处,日后如若遇见尊师,不妨向他请教。”忽向冼清让身后道:“兰舟,你可都打点妥当了么?”冼清让转头一望,原来她适才听得入神,连景兰舟何时来到近旁都未发觉。 景兰舟答道:“已然整束毕了。这一趟未能在山庄多侍奉您老人家些时日,弟子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顾东关摆手道:“你此去是为了救人,说这些作甚么?我和慎棠见到你安然无恙,那也就放心了。你们快往苏州去罢。”当下冼景二人在庄里吃过早饭,景兰舟洒泪拜别顾东关父子二人,与冼清让继续望东而行。 *** 二人自绩溪向东北过了宁国府,第三日上便到浙境湖州地界。这日午时经过府城,景兰舟向冼清让道:“冼姑娘,这边上紧挨着就是太湖了,‘湖州’之名便是由此而来。我们沿着湖岸赶路,再走几十里就是苏州府境,当能赶上与苏前辈之约。” 两人策马来到城北湖畔,冼清让见那太湖风光水色,果与别处不同,抬目尽是荷叶莲花,映得一湖皆碧、数点嫣红。荷丛中不知几许小棹轻舟,多是身着碎花青布衣裳的渔家少女,在湖中采摘莲子、嫩菱,不时传来吴侬软语的嬉笑打闹之声,令人心神俱醉。景兰舟笑道:“冼姑娘,你虽是广东人氏,看你的身段样貌,却像足了我们江南地方女子。” 冼清让脸上一红,啐道:“你又来胡说了,江南女子便长怎样?”景兰舟闻言一怔,笑道:“这我可说不出,也不过性子柔顺些罢了。”冼清让笑道:“你觉着我性子和顺么?”景兰舟想了想道:“姑娘有时确是威严难近的无为宫主,有时却只像个平易可亲的寻常女子。”冼清让嫣然笑道:“那你更喜欢我哪般模样?” 景兰舟只觉心跳加快,笑道:“姑娘行事但求率性而为,何须旁人罗唣?”冼清让闻言一笑,也不说话,只低头按辔徐行。此时湖风轻拂,将她鬓边数根青丝微微吹起,贴在玉脂般的面颊之上,景兰舟只觉日光耀眼,竟瞧得有几分痴痴出神,全忘了对方是武林中头号邪派之主。他与冼清让同行十余日,既知对方于己存有爱慕之心,途中无时无刻不严守礼数,未敢有丝毫非分之举;但二人一路载笑载言,早互生亲切之情,这是少年人天性如此,自古皆然。此际眼前桃花流水、草熏风暖,景兰舟正自心驰意醉,倏然想起师父教诲,不觉心中一凛,急忙收敛神思,向前一指道:“冼姑娘,前头不远便是震泽镇,我们在镇上歇息一晚,明日就可到苏州。”冼清让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沿湖饱览江南水乡风光,又行出数十里路,忽见迎面二骑疾驰而来,马上两名汉子皆身着黑色劲装,当先一人见到景兰舟,拱手道:“叨扰了,敢问这一位可是铸错山庄景少侠?”景兰舟闻言一怔,回礼道:“区区正是景兰舟,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那两人面露喜色,翻身下马拜道:“我二人乃是松江邵府门下家丁,奉主人之命特来迎接少侠。我家主人已在前方震泽镇上广济寺设下筵席,恭候少侠大驾。”其中一人望了眼冼清让,迟疑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景兰舟道:“这是在下一位江湖朋友,此行有事同来。不知邵大侠如何识得景某?”那人道:“河间府骆少侠与武昌顾堂主千金数日前造访敝府,讲明了此行来意,我家主人已安排人手四下寻访林大夫的踪迹。骆少侠同我家主人说起少侠不日即到,家主特命我等在此候迎。” 景兰舟喜道:“原来骆师兄他们早已到了!不才与邵大侠素未谋面,却偏劳诸位奔波,实在何以克当?”那人道:“少侠身为思过先生高徒,那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我家主人仰慕已久,今番得以相与,实是天大的喜事。少侠无须客气,请跟我们来罢。”当下二骑在前开路,领着冼景二人行不多时,日头落山前来到震泽镇上。 那震泽镇离苏州吴江县不远,镇上广济寺乃是座宋朝古刹,寺院临河而筑,颇具水乡景致。景兰舟遥望见寺门外站着二人,一人身穿宝蓝直裰,五十岁上下年纪,生得须眉雄伟、气势威严,当便是名扬江南的大侠“铁燕银枪”邵燕堂;另一人是名云肩袄裙的中年女子,容貌甚是素雅,与邵燕堂并肩而立,自然是“铁燕银枪”之妻、峨嵋派有名的侠女桑慕华。 邵燕堂一眼望见景兰舟来到,大笑着迎上前去,抱拳道:“景老弟,自打听说了你的大名,邵某无一日不欲相会,今日总算遂了我的心意!”景兰舟下马长揖道:“邵老英雄侠名贯耳,晚辈同居南直,却向来疏失存问,如今竟要前辈屈驾亲迎,叫我如何心安?”邵燕堂上前握住他手道:“你我间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你是顾老前辈的徒弟,咱们也不用甚么前辈晚辈,倘蒙老弟不弃,便叫我一声大哥罢了。”神色极是亲热。 景兰舟道:“这个如何使得?”邵燕堂摆手道:“尔汝之交,不必拘俗守常,就这么说定了。不知这一位朋友怎么称呼?”景兰舟道:“这位冼姑娘是在下的好友,这趟同来相助寻访林前辈。”邵燕堂笑道:“果然姿容不俗。我来给两位引见,这一位乃是拙荆,江湖上人称‘玉观音’的便是。” 第二百零八章 密会 景兰舟忙与之见礼道:“邵夫人名满江湖、无人不敬。家师同尊师金岚掌门素来交好,在下托庇师门,与峨嵋派也算少有渊源。”桑慕华淡淡笑道:“自我远嫁到此,连恩师之面也没见过两回,实在有负她老人家的栽培。” 邵燕堂道:“两位远道而来,想必于途疲累,这寺庙的素斋甚是有名,邵某在此略备水酒替二位接风洗尘,万望勿嫌鄙陋。”景兰舟谢道:“我等多有滋扰,不胜惶恐。不知骆师兄、顾师姐眼下人在何处?”邵燕堂道:“他二人明日在吴江县恭候两位大驾。”当下引着二人进到寺院斋堂,果见已摆下一桌筵席,虽是佛门素斋,菜色却也精致。 几人酒过数巡,景兰舟问起林岳泰下落,邵燕堂抚须道:“施神医的大名邵某向来耳闻,却不知其师在太湖隐居,老夫孤陋寡闻,竟未听过林大夫的名头。两位尽管放心,但教林老先生真在此地,邵某总能将人找出。” 景兰舟闻言略感心宽,道:“在下有一位叫祝酋的朋友,说与邵大侠往日有旧,不知老英雄是否识得?”邵燕堂笑道:“怎么不认得?这位祝兄弟同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还帮过老夫一个大忙。前日骆少侠也跟我讲起祝老弟,总算他心里还记着我这老哥哥,才让老夫有这机会结识你二位少年英雄。” 景兰舟见祝酋果然所言非虚,笑道:“祝兄弟智勇兼备,确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邵燕堂道:“这话不假!当年若非……”桑慕华在旁打断他道:“这些陈年旧事,多说他作甚?你心里记着人家的恩惠,原不用每常挂在嘴边。”邵燕堂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夫人说的极是。” 景兰舟见桑慕华有意打过岔去,心中稍感奇怪,却也未多在意。当下四人席间只说些江南武林的旧闻轶事,邵景二人皆酒量颇豪,冼清让陪了几杯,生怕言多辄失,早早辞了出来,自回寺院客房歇息。 约莫睡到半夜,忽听房顶一声轻响,似有梁上君子路过,冼清让立时从梦中惊醒。她原本就和衣而眠,倩影一晃,人已攀出窗外,足尖在窗台一点,轻轻落在禅房屋顶,见屋面上一条黑影向西奔去,轻功殊为不弱。 冼清让心中一凛,暗道:“凡我所到之处,左近皆布有无为宫暗哨勘查,一旦发觉情形有异,便会报知于我;瞧这人身手非是寻常毛贼,竟能躲过本教的重重眼线。”当即悄悄跟了过去,见那人身轻如燕,径直越过众僧禅房,来到寺西一片空地,似乎是在等人。冼清让缩身屋顶檐角之后,苦于天色太黑,瞧不清那人样貌。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分,忽见墙角转过一人,生得身材高大,一身蓝衫,依稀能认出便是邵燕堂。邵燕堂一见那人,惊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见到墙上留下的字条,初时还不敢信,原来……原来真的是你。”冼清让心道:“难道这人是邵燕堂的情人,与他在此厮会?” 只听那人哈哈笑道:“邵大哥,你我多时不见,老哥向来可好?”却是男子之声。邵燕堂叹道:“我一见了你,指日便要倒楣,有甚么好?” 那人笑道:“大哥这么说可折杀小弟了,难道你忘了咱俩往日的交情?”邵燕堂苦笑道:“不错,当年你是帮过邵某的大忙,我心里一直记得。可那之后我替你办了这许多事,再大的人情也已还清了,你……你还来找我做甚么?” 冼清让心道:“邵燕堂武功虽不拔尖,但在江南一带侠名非比寻常,放眼整个武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怎在这人面前束手束脚?听他二人说话,倒似‘铁燕银枪’有甚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心下正自好奇,忽听后边屋瓦微响,回头一望,只见夜色中一对眸子明亮透澈,正是景兰舟悄悄来到身后。景兰舟见她发觉,做了个噤声勿言的手势,也小心翼翼躲在飞檐一角,凝神静听下面两人说话。 只听那人道:“邵大哥这话就差了,当年小弟助你排忧解难,原非贪图报答。后来我请大哥相帮那些事,难道有甚么违背道义、伤天害理之举?”邵燕堂叹道:“伤天害理的事倒也没有,可是……可是你……”那人打断他话头道:“既是不违公义,何以大哥一见到我,殊无欢愉之色?难道凭你我的交情,老哥连一声‘祝兄弟’都叫不得么?”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震,暗道:“祝兄弟?莫非这人便是本教的青莲尊者祝酋?”转头望了景兰舟一眼,后者早已认出是祝酋的声音,默默点了点头,心道:“他怎么也到了苏州?方才筵席上邵燕堂说自己与祝酋乃是刎颈之交,如今看来,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忽见祝酋俯身一阵剧咳,邵燕堂惊道:“你受了内伤么?”祝酋笑道:“区区小伤,不劳大哥挂心。”邵燕堂道:“你武功这么好,是谁打伤了你?”祝酋道:“我这点儿微末功夫顶得甚么?大哥近来招待的几位贵客,哪一个武功不胜过小弟?” 邵燕堂默然片晌,叹道:“我已照你的吩咐,遣出全部人手去找林岳泰,倘若这人当真藏在太湖,料来这几日内便有消息,只施和浦与管墨桐二人仍旧未见踪影。”祝酋笑道:“大哥尽管放心,只须能找出林大夫,管长老自会寻上门来。”邵燕堂不解道:“骆少侠他们要寻林老先生,是为了替骆二小姐疗伤,你这般访查甚急,又是所图何事?” 祝酋道:“小弟早已说过,施神医乃是祝某的莫逆之交,如今施大哥落入同门师叔之手,可说危在旦夕,只有及早找到林前辈,管长老才肯放人。”邵燕堂疑道:“你……你真有这般好心?”祝酋笑道:“大哥何出此言?他日假若邵大哥身陷险境,小弟也是一般地尽心搭救。” 第二百零九章 索命 邵燕堂默然半晌,叹道:“祝老弟,邵某未敢有此奢盼,只要你往后少来找我几回,做哥哥的便感激不尽。”祝酋大笑道:“大哥说这般话,真教小弟愧惭无地。也罢,就凭你仍肯喊我一声‘老弟’,祝某今后少来糟扰便是,只是今番之请尚须仰赖。”邵燕堂咬牙道:“好!权当我上世欠你的罢了。”祝酋哈哈一笑,身形一晃,已闪入暗处不见。邵燕堂原地呆立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也自行返回下榻的禅房。 冼清让见好容易撞上这神秘莫测的青莲护法尊者,自不肯轻易放过,纵身一跃,向祝酋消失方向追了过去,接连翻过几堵院墙,已来到广济寺外一条窄巷。她忽听前方传来打斗之声,忙跃上右首边砖墙,居高向下一望,见两条黑影在七八丈外的巷角激斗正酣,其中一人身形正是祝酋,只是脸上戴了张铸银面具,瞧不见他长相;另一人黑衣蒙面,身材婀娜颀长,似乎是名女子。二人过了数招,冼清让瞧出那蒙面女子使的是峨嵋派武功,登时省悟道:“这蒙面人是邵夫人!” 祝酋与那蒙面人又斗数合,忽跃出圈外喝道:“嫂夫人,邵大哥与我知交多年,你何至苦苦相逼?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那蒙面人微微一怔,抬手揭下脸上黑布,夜色中仍可见明眸皓齿、肤色皎白,赫然正是“玉观音”桑慕华。 祝酋笑道:“嫂夫人出手将我截住,可是怪我深夜约邵大哥在此密谈,未及先行向夫人请示?”桑慕华叹道:“我夫君爱同甚么人相与往来,我是向来不插手的,只是你这朋友太过特殊,说不得只好破例一回。”祝酋道:“邵大哥交满天下,我有甚么特别?”桑慕华道:“我夫君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声名,但凡武林朋友有事求上门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都不算甚么;可阁下实也太过厉害,每一回登门探访,几与无常鬼勾魂索命无异。我身为人妇,怎能眼睁睁瞧着夫君身受其害?” 祝酋哈哈笑道:“嫂夫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邵大哥同祝某相交累年,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就说我上门索命?”桑慕华摇头道:“我能助燕堂三回五回,救不了他十次百次。你这趟惹上了无为教的长老,连我也应付不来,只好先行将你除去,从此一了百了。” 祝酋一对眼眸在面具下精光闪亮,缓缓道:“嫂夫人要杀我?你武功能胜过祝某么?”桑慕华道:“本来我是及不上你,可你眼下重伤未愈,百招以后势必力竭,不战自败。”祝酋笑道:“夫人不愧为金岚师太门下得意弟子,果然眼力过人。只是祝某大事未竟,不能死在此处。”忽提高声音喊道:“景兄,小弟命在顷刻,兄台还不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只听巷南墙头上一声轻响,景兰舟自屋顶跃下,向桑慕华拱手道:“在下于房中听到响动跟来,并非有意窥伺,夫人勿怪。祝兄既为邵大侠好友,还望嫂夫人莫要轻率行事。”桑慕华冷冷道:“我知少侠同此人颇有交情,但姓祝的与我夫妇二人之事,外人既不知内情,不当轻易置喙。” 景兰舟闻言一怔,心想这话也不无道理,道:“话虽如此,毕竟是一场相识,何至以命相搏?这位祝兄弟亦是大有来头之人,倘竟在此遭遇不测,贤伉俪恐也难免惹祸上身,从此有甩不尽的麻烦。” 桑慕华蹙眉道:“景公子,你和骆少侠都是名门子弟,为何会跟祝酋这无为宫的人相熟?”景兰舟心道:“原来邵燕堂夫妇知晓祝酋身分。”答道:“也是道上偶然结识。祝兄弟虽身在无为教,却帮过我们不少大忙,况且正邪之分本难一概而论,无为宫也并非没有好人。”桑慕华淡淡地道:“这些浅易之理,原不用少侠教我。”景兰舟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多言了。” 桑慕华默然片刻,轻叹道:“罢了,今日既是公子在此,姓祝的命不该绝。今晚之事,还望少侠勿要向我夫君提起。”景兰舟道:“这个何消吩咐,夫人尽管放心。”桑慕华望了祝酋一眼,道:“你自然是不会说的了?”祝酋笑道:“在下虽无甚长处,也知哪些话当讲不当讲。”桑慕华点了点头,更不多发一言,转身缓缓步出窄巷。 景兰舟待桑慕华走远,转头问祝酋道:“祝兄,你怎会到了苏州?你的伤势不碍了么?”祝酋笑道:“伤在管长老手下,哪有这么容易便好?不过王爷命我来苏州替他办一件事,一路倒也未受舟车之劳。” 景兰舟心头一震,暗道:“宁王竟差使得动无为宫青莲尊者,看来两者关系果然非比寻常。”问道:“不知王爷请祝兄到苏州所为何事?”祝酋笑道:“王爷那日听施大哥说起他师父林岳泰医术如神,止不住求贤若渴之念,命我务必请林前辈前往王府一叙。” 景兰舟心道:“朱权手下能人众多,为何非要见林岳泰不可?难道连宁王也图谋林前辈手中的《药鼎遗篇》?”他和骆玉书一行原本寻访林神医只为替骆嘉言疗治先天掌伤,不料自从传出林岳泰手握“梅山医隐”武功秘笈之事,眼见心生觊觎者与日俱增,不由此时方领悟梅潜在河南出言劝诫骆玉书的用意:江湖之上人心险恶,既知世间有此旷世珍宝,不免人人皆欲争抢,林岳泰一旦重出江湖,所须提防的远不止师弟管墨桐一人。景兰舟心下暗忖:“林前辈持有《药鼎遗篇》一事,本应只有梅山医隐传人知晓,但当日在宁王别院施大夫聊及遗篇时祝酋人也在场,这秘密终究是捂不住了。”转念一想:“那神秘老僧和苏先生都知晓《潜龙心禅》一书及梅山医隐师门本源,就算真有旁人要出手抢夺遗篇,未必便是祝酋散布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章 弃子 祝酋忽向冼清让藏身处躬身行礼道:“属下青莲护法尊者祝酋,未知宫主驾到,有失迎迓,深乞恕罪。”冼清让心中微微一惊,自墙头飘然而落,道:“不必多礼。比来多闻尊者大名,今日得会,实慰我心。”祝酋道:“属下本当早至宫主座前参谒,孰料日前本教大叛徒松竹二老卒然现身,祝某身负老宫主遗命,誓要将陈李二人首级带回老宫主坟前亲奠以儆效尤,故而未能早来奉令,还望宫主宥恕。”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本座继任宫主之位已两岁有余,尊者始终深藏不露,为教韬晦忧劳至此,着实可敬。”祝酋见她言语不善,笑道:“属下当年出任青莲尊者一职,乃是拜受老宫主密令,教中上下无人知晓。其后老宫主遽然身故,未及向宫主及教众宣谕属下身分,属下自惧见疑,故作南山之隐,两年来光阴虚掷、寸功未立,实是顾影惭形。” 冼清让皱眉道:“干娘是何时任命你为本教青莲尊者?”祝酋道:“那是正统六年秋天之事。”冼清让点头道:“唔,距今也已快五年了。那阁下又是几时加入的无为宫?本座自小在教中长大,为何从未听说你的名头?”祝酋答道:“启禀宫主,属下正是那年受老宫主之邀入教。”冼清让心下一凛,道:“莫非你甫一入教,便做了本教的青莲尊者?”祝酋笑道:“正是如此。” 冼清让闻言默然,心中暗道:“青红护法尊者乃教中显职,权位仅次宫主及五老,犹胜于当年的九曜坛主,要想一入教便坐得这个位子,除非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祝酋年纪轻轻,在江湖上又无甚名气,纵使武功不低,怎会如此受干娘器重?” 祝酋见冼清让面露犹疑,笑道:“宫主无须多心,老宫主既欲安排属下暗中察探诸位长老坛主行止,怎好起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祝某不过江湖中一无名小卒,却是因缘际会,得老宫主委以腹心之任,无一日不思图报。当年老宫主卧病在床,已料知松竹二老生有异心,必将不承遗命,同属下定计要将二人除去,不料松月台上仍被二老走脱。此乃属下生平恨事,祝某当日立下重誓,务要替老宫主完成遗愿,方不负其知遇之恩。” 冼清让沉吟片刻,道:“本座另有一事相询,还望尊者照实作答。”祝酋道:“宫主但管吩咐,属下决无遮瞒。”冼清让目光闪动,缓缓道:“干娘有没有叫你暗中刺探过我?” 祝酋闻言一怔,道:“老宫主和宫主虽非血亲,但宫主一出生即由老宫主抚养长大,同亲生母女又有何异?老宫主之所以命属下监视教内诸人,便因担心教中或有对宫主不利之举,以起杜渐防萌之效,宫主切勿多虑。” 冼清让轻叹道:“那就好。干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尚未来得及好好报答于她,她老人家便即撒手仙游,风树之悲,不外如是。”指着景兰舟道:“这位景兰舟景公子,你二人早已相熟的了?” 祝酋笑道:“属下与景少侠虽说相识日短,却是清风明月,惠子知我。宫主此番与景兄一道驾临苏州,可也是来寻施和浦的师父么?”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人家要请林大夫去河南瞧病,你却要将人带回南昌,这可怎么办好?”祝酋道:“那自然是救人要紧。待找到林岳泰后,属下愿先行护送他前往河南替骆二小姐治伤,尔后林大夫若肯屈尊移步,再去王府不迟。” 景兰舟迟疑道:“祝兄,在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祝酋笑道:“景兄何出此言?但讲无妨。”景兰舟道:“祝兄说与‘铁燕银枪’乃是至交好友,景某今日观之,只怕此言有些不尽不实。”祝酋哈哈笑道:“我与邵大哥初交之时,确是披肝沥胆、推诚相待;但祝某既身在无为宫,其后有些私隐之事相求邵大哥帮忙,邵大哥虽不情愿,却也拉不下脸皮回绝小弟,如此一来二去,不免稍存芥蒂,却让兄台见笑了。” 景兰舟摇头道:“邵燕堂在江南成名已久,乃是浸淫武林几十年的老江湖,倘若祝兄所求之事当真非其所愿,有甚么不好回绝?景某适才无意间听到兄台与邵大侠一番说话,只怕他是有甚么把柄握在阁下手中,方才身不由己。”祝酋笑道:“景兄硬要这般说,在下也无可奈何。想必兄台也已听见,祝某从未逼迫邵大哥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自问无愧于心,亦毋须向旁人交代。” 冼清让忽道:“你让邵燕堂替本教做了些甚么事?眼下是我以宫主之名相询,尊者不可掩瞒。”祝酋目光闪动,道:“此事非出于老宫主之命,恕属下无可奉告,冒渎之处,望乞宫主见谅。”冼清让缓缓道:“你身为本教部属,多怀暗室私心,兼以遮瞒不报,已是犯了教规。”祝酋哈哈笑道:“属下对本教一点忠心,日月可鉴。自老宫主急病弃世,祝某不见天日二载有余,若非梅长老将我查了出来,得以让我将计就计,有谁肯信属下是本教的青莲尊者?如此说来,我该当多谢梅老才对。” 冼清让闻言默然不语,心道:“祝酋当年暗受干娘密令,与我未有一言一面之交,听他此刻语气桀骜不驯,将来怎肯服我?此人武功殊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难保不又成为陈李之属,与其养虎贻患,不如趁此机会除之。”心念既起,眼中便露杀机。 祝酋见状一惊,暗道:“方才邵夫人要下手杀我,景兰舟决不会袖手旁观,如冼宫主此际朝我出手,不知他会否阻拦?”心下稍一转念,忽从怀中掏出火褶一吹,只见漆黑中火光一亮,飞扬出数点火星。冼景二人嗅到火褶上隐隐传来一阵香气,霎时便觉手足绵软,不禁俱各失色。 第二百一十一章 柔情 冼清让夜幕下脸色铁青,冷冷道:“青莲尊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使毒暗害本座?”祝酋笑道:“宫主宽心,祝某蒙老宫主恩遇,怎敢对你不敬?此乃管长老擅使的迷香‘月蟾酥’,中者除了半个时辰不能运功,其余并无妨害,景兄早先在江西已是领教过了。” 景兰舟惊道:“祝兄,你怎会有管墨桐的‘月蟾酥’?”祝酋笑道:“当日管长老用此物混在蜡烛中迷倒众人,祝某乘其不备,偷偷收起了烧剩的半截蜡烛,磨成粉末混入火褶纸芯之中,药性已不如先前猛烈,两位眼下自可行走无碍,只不能再同祝某动手。” 冼清让目光闪动,道:“青莲尊者,我二人好端端地,为何要来跟你动手?”祝酋哈哈一笑,道:“属下这两年虽未能效命驱驰座前,却也听说了几分宫主的手段。祝某既非宫主心腹旧部,又未蒙亲手提拔,若见猜疑防忌,那便无以自处。虽说一入本教,此身即属宫主,然祝某尚须留此有用之躯,以期结草衔环;冒撞之处,他日自当负荆领罪。”言毕身形一晃,已跃过窄巷墙头不见。 冼清让和景兰舟暗运真气,果然分毫提不起劲,没法追上前去,所幸手脚尚能行动自如,只好走回广济寺禅房。冼清让轻声道:“小女子有几句话想跟公子说,还望移步一叙。”景兰舟只好跟着到她客房,问道:“冼姑娘,你找我有甚么事?” 冼清让低头不语,过得片刻,眼角竟淌下一滴泪来。景兰舟不由慌了手脚,道:“宫主这是为何?晚生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明示。”冼清让道:“你方才也瞧见了,祝酋自恃是干娘旧部,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目下本教人心思散,分崩离析之祸只在眼前。”景兰舟惊道:“此话怎讲?” 冼清让微一迟疑,缓缓道:“峻节五老原为本教梁柱,可惜陈李二人叛亡,管梅二老各自为营,只剩柏仙一人苦苦支撑。红莲尊者已然投附朝廷,青莲尊者又心怀鬼胎、名存实亡,九曜坛主仅余两人,眼下我在教中所能倚仗的便只有十二妙使,前日苏前辈问我十二妙使若生异心又当如何,我实不知该如何应答;更兼锦衣卫一向对无为宫虎视眈眈,必欲除之后快,本教可说已到了存亡绝续的生死关头。” 景兰舟闻言心下慨叹,暗忖道:“冼姑娘这般说来,倒也确然不差。无为宫毕竟是左道旁门,教中之人各具心思,不肯全心为教,比起武林中名门大派百年衣钵、上下一心,那是万万不及了。”当即温言宽慰她道:“贵教根深蒂结、人多势众,宫主这个位子,原是不好当的。在下野鹤闲云,未敢拘守门户之见,向来只将姑娘当做知心朋友,淡水之交,不论贵贱,姑娘若有甚么不开心事,大可向我诉说,景某虽未必帮得上忙,却愿洗耳恭听。” 冼清让轻叹一声,道:“我身为一教之主,眼下不过功力暂失,竟不敢独处一室,这才叫你到我房里待会儿。”景兰舟笑道:“景某和姑娘一般中了毒,倘若此刻当真强敌忽至,怕也是束手无策。”冼清让微微笑道:“我知道。但有你在这儿,我总觉得安心些。”说着走近两步,右颊轻轻贴在他肩膀之上。 景兰舟未料对方竟会做出如此亲昵之举,不觉浑身大震。他和冼清让相识虽只月余,然二人数逢奇遇、同历生死关头,冼清让不拘礼教之防,早向他当面倾吐情愫。景兰舟虽心中牢记师命,分毫不敢逾矩,但这十余日一路昼夜同行,脑中哪还忘得了对方的绰绰倩影?此刻冼清让依偎在他身旁,景兰舟只觉怀中软玉温香、吐气如兰,不禁神意微醺,叹道:“冼姑娘,你虽是威震一方的无为教主,终不过是名年轻女子,要你一人肩挑这千钧重担,实是难为你了。” 冼清让轻声道:“我既为干娘义女,此般事身不由己,那也不用提了。兰舟,我有时在想,倘若我不是无为宫的宫主,你也不是思过先生之徒,我俩寻个山青水秀、没人知道的地方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便让我拿甚么来换都愿意。” 景兰舟听她竟尔吐露与自己长相厮守之意,不禁又是心头一颤,道:“冼姑娘,我……”冼清让玉指纤纤,按在他嘴上道:“你不用多说。我今日心中难过,才向你讲这些心事,原不是要你答应甚么。往常每当我心烦意乱之时,从来找不到人说话,眼下能和你聊上几句,已是远胜从前了。” 景兰舟犹豫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抬手轻抚她乌黑顺滑的发髻,道:“冼姑娘,你的武功人品皆是万中无一,景某……景某只怕自己配不上你。”冼清让低声道:“咱们又不是官宦人家,有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要自己心里喜欢,也就是了。”说完不禁自觉赧颜,但见房中烛影摇曳,一颗心早已融化在柔情蜜意之中。 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冷笑,二人登时浑身冰凉,忙不迭分开向外一瞧,只见一黑衣蒙面之人站在对面屋顶,双眸在夜色中冷光四射,傲然道:“你二人身中暗算,竟还有心情在这儿你侬我侬,实令人大失所望!” 冼清让惊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景兰舟亦听出是那蒙面怪客之声,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暗道:“总算来的不是敌人。这位蒙面前辈虽然待我不善,却不会对冼姑娘不利。” 那蒙面人身形一晃,腿脚几乎未见动弹,已自窗口跃入,长身挺立房中,冷冷道:“清儿,你可是中意这小子么?”冼清让脸上一红,道:“您老人家胡说甚么,这事也能开玩笑的么?” 那蒙面人哼了声道:“喜欢便是喜欢,怎么是开玩笑了?如今你干娘病逝,只剩我这个师父,我便是你的父母之命。你有甚么念头,难道还想瞒我?”冼清让听他竟说到缔姻婚嫁之事,不禁面颊飞红,道:“您老讲话越没正经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敌友难辨 景兰舟微一迟疑,上前揖礼道:“前番在南京若非前辈出手相救,在下已然性命不保,每思恩犹未报,心中铭感至深。自与前辈落星楼一别,晚生常怀系念。”那蒙面人扬手打断他话头道:“当日你亦曾相助老夫解毒,咱们两下扯平,互不亏欠。何况我杀害丐帮弟子嫁祸于你,我二人是敌非友,你也不用客套。”景兰舟闻言默然。 冼清让道:“弟子听说你老人家在南京受了伤,眼下不碍了么?”蒙面人道:“这事连你也知道了,我的伤早已大好。”冼清让道:“您老尽管放心,弟子已遣人往应天府彻查潜心斋的底细,那沈泉胆敢冒犯您老人家,便是与无为宫上下为敌,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蒙面人微一沉吟,道:“清儿,沈泉这小子的事,为师自会处置,不用你插手。”冼清让道:“师父,我只是……”蒙面人打断她道:“你不听我话么?”冼清让知师父向来说一不二,当下收声不言。 那蒙面人上下打量景兰舟数眼,冷笑道:“你小子有甚么好,非但哄得思过先生收你为徒,就连清儿也属意于你?”冼清让急道:“师父,你又来了!”蒙面人道:“采兰赠药,人之常情,你身为一教之主,这事何须忸怩!”双目直视景兰舟,眼光有如寒夜冷电,缓缓道:“小子,你日后若敢做出对不住清儿之事,老夫决不饶你。” 冼清让低声道:“师父,这事是弟子一厢情愿,他没答应过我甚么。”蒙面人冷冷道:“你是我的徒儿,便是驸马皇亲也配得上!这小子若不愿意,我现在就毙了他。”冼清让没有作声,扭头望了景兰舟一眼,目光轻柔若水。 景兰舟轻叹道:“前辈,冼宫主与在下因缘得识,相处时日虽短,却是守真怀诚,冰心一片。晚辈自知驽钝愚瞽,忝蒙冼姑娘错爱,心下常自怵然,深恐有负眷怀。而今景某身处嫌疑之地,头一件事须向丐帮澄清误会,接着便要找沈泉算清旧账,眼下大事未了,未敢论及儿女私情。不过前辈尽可放心,冼姑娘于我多有惠泽,但教景某尚有一口气在,不论何时何地,决不教她受损分毫。” 蒙面人冷笑道:“清儿,这小子果真有眼无珠,不过他能如此说,总算不是全没良心。小子,我问你,丐帮那几人既是老夫所杀,你欲待如何分说?” 景兰舟略一迟疑,道:“当日前辈在长葛县故意放过一名丐帮弟子性命,又在土墙后留下景某作案的字迹,这些也就罢了,该名幸存弟子却为何一力指证是晚辈下手杀人?莫非……莫非前辈当时假扮成在下装束?又或是你逼迫其人出言冤枉景某?” 蒙面人微微一怔,不屑道:“你说老夫存心留下丐帮叫花一命?我哪有这等闲工夫!小子,你运气好,若非清儿对你有意,老夫这趟决不能轻饶了你。”景兰舟心中大惑不解,道:“我二人素昧平生,不知前辈因何对在下再三刁难?” 蒙面人哼了一声,并不作答,问冼清让道:“清儿,为师近来忙于别事,无暇指点你的武功,你可曾有荒废懈怠?”冼清让道:“徒儿不敢。”忽而想起一事,道:“师父,前日我与景公子途经徽州,我二人过访铸错山庄,拜谒了顾老前辈。”蒙面人身子一震,道:“你见了思过先生?”冼清让点头道:“不错,顾老前辈待人甚是和蔼,性子未如传闻般严峻。” 蒙面人目露沉思之色,道:“思过先生是武林前辈,自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他都同你讲了些甚么?”冼清让道:“顾老前辈说他从前认得干娘,这事师父可知道么?”蒙面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冼清让道:“思过先生当年派大弟子文少侠前往青州救干娘脱围,不料文少侠却因此陷入了知见障,一心要在武功上胜过干娘,致使师徒失和,其后更是离庄出走、客死异乡,师徒二人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得见。” 蒙面人默然良久,缓缓道:“思过先生只和你说了这些?他有没有出手考较你的武功?”冼清让道:“这倒没有,但顾老前辈在徒儿跟前演练了一套太祖长拳,倒跟您老人家提过的武学道理颇为相合。”蒙面人道:“哦?此话怎讲?” 冼清让道:“当日顾老前辈跟我阐释了些以虚御实的运功法门,虽说两家门派有别,原不该在师父跟前多嘴,但思过先生亲口吩咐我倘有不明之处,可向您老请教其中的道理。眼下景公子也在这儿,徒儿说出来请您略微提点一二,想来不为逾矩。”景兰舟道:“不错,家师于此向无门户之见,常说若得与天下高手共研武学之道,实乃一大快事。” 当下冼清让将顾东关所述真气逆行、以虚击实之法说了,蒙面人闻言大为惊异,道:“思过先生当真练就了内力逆施之法?”冼清让点头道:“不错,顾老前辈拳起无风、空灵若虚,确已达至您老人家先前所说击诸孩童而不伤的境界。徒儿原本一直想不明白师父话中的道理,直到亲眼见了顾老前辈这一套拳法,方才恍然大悟。” 蒙面人喃喃自语道:“原来思过先生连‘涸泽神功’也练成了……”忽问景兰舟道:“小子,你师父可曾教过你这真气逆运之法么?”景兰舟摇头道:“晚辈修为尚浅,于此一无所涉。”蒙面人默然片刻,长叹一口气道:“不想过了这么些年,老夫仍是坐井观天,嘿嘿,可笑啊可笑!” 景兰舟忽道:“前辈既身兼家师数项绝技,又身怀崆峒派内功,敢问可是家师的同门故旧么?”蒙面人冷冷道:“既会崆峒派内功,自然是崆峒门下,你又何须多问!”景兰舟道:“既如此,前辈与在下也算师出同源。但‘游鱼功’、‘凌鹤指’诸般武功皆是家师自创,即是崆峒弟子亦不当会使,莫非前辈是……”蒙面人目光如刀,冷冷打断他道:“思过先生为人方正谨严,你身为其门下弟子,不应妄念妄语。”景兰舟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前辈所言甚是。” 第二百一十三章 聚首 蒙面人转向冼清让道:“清儿,为师此番前来,是有一件要事寻你。”冼清让道:“师父但请吩咐。”蒙面人道:“你和这小子来到苏州,可是为了林岳泰手中那本《药鼎遗篇》?” 冼清让心道:“遗篇固然要夺,我又何尝不想跟兰舟共行一程?这话也不必跟师父明说。”点头道:“不错,徒儿偶从一位武林前辈处听说世上有一路叫做‘烟霞澹月步’的轻功步法,能将本教的玉蟾剑法的威力发扬至极,这门步法极有可能便记载于遗篇之中。”蒙面人道:“《药鼎遗篇》乃是武林至宝,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对之虎视眈逐,光是林岳泰的师弟管墨桐,便是你一大劲敌,你有把握赢过他么?” 冼清让沉吟道:“管长老武功虽高过我,毕竟是教中长老,他若公然与我相争,不免担当一个犯上叛教之名。”蒙面人哈哈笑道:“管墨桐为这武功秘笈苦心谋画多年,还会同你讲甚么主仆尊卑之分?倘若他当真得手,头一件事便是废了你这宫主。”冼清让闻言默然不语。 蒙面人道:“其余碌碌之辈对遗篇意怀不轨,那也不用理会。为师此来是特意提醒你,除去管长老外,尚有两名厉害人物皆有意出手争夺此宝,你却不可不防。”冼清让惊道:“师父说的是谁?”蒙面人道:“一个便是你教中的青莲尊者祝酋,此人诡计多端,你方才业已领教。” 冼清让道:“师父,原来你躲在暗处,甚么都瞧见了。那第二个又是甚么人?”蒙面人冷笑一声,向景兰舟道:“你要想报当初暗算被擒之仇,这一次便是大好机会。”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道:“前辈是说沈泉也已来到苏州,要夺林大夫手中的秘笈?”蒙面人点头道:“嗯,这消息不知怎地传入他的耳中,以这小子的脾气,自不会按兵不动。清儿,沈泉这人来路不明,潜心斋中只恐另有玄机,你虽是一教之主,也犯不着为此自树强敌,且勿轻易招惹于他。这两个加上管墨桐,无不是厉害之极的人物,你们这趟想要平安带走林岳泰,怕没这般容易。” 景兰舟心道:“这位蒙面前辈武功绝高,为人又极是狂傲,言下竟也对沈泉颇为忌惮,看来后者确实大有来头。”想到沈泉武功之强、机谋之深,自己先前接连两回坠入对方奸计,不由心底打了个寒战。 冼清让忽道:“师父,你若肯一同相助寻访林大夫,这事便容易得多。”蒙面人道:“你们已请到了栖霞山苏楼主,还嫌不够么?”冼清让道:“那姓苏的神神秘秘、来历不明,又是梅长老所荐,我怎敢轻易尽信?不过这人武功不在师父之下,你老可知他是何方神圣?”蒙面人摇头道:“天底下的高手多着哩,你师父又有多了不起?慢慢你就知道了。梅潜指点你们去找苏先生,那是一点都不错的,你两个须牢牢记住,这一趟务必先行会着苏楼主,方可动身去访寻林老儿,切莫自作主张、轻率行事,我的话万不可忘。”冼清让缓缓点了点头。 蒙面人瞪了景兰舟一眼,冷笑道:“小子,咱俩的事还不算完,待此间事情了毕,老夫再来找你。”不待景兰舟答话,已自窗内纵身翻出,转眼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只留冼景二人在房中四目相觑。 *** 第二日一大清早,冼景二人漱洗完毕,邵燕堂已在房外等候,陪二人在寺院吃了早饭,备下车马直奔府城而去,一路却不见桑慕华身影。正午时分到了吴江县,邵燕堂在全县最老字号的酒楼设宴款待。景兰舟进到二楼雅间,一眼望见骆玉书同顾青芷坐在客席,心中大喜过望,上前握住骆玉书双臂道:“多日不见,骆兄丰采依然!” 骆玉书哈哈笑道:“我二人这些日也都想念兄台得紧。”景兰舟又同顾青芷寒暄两句,冼清让自后掀开门帘而入,景兰舟道:“骆兄,这一位便是冼姑娘,你们先前在开封见过面的。”骆玉书拱手道:“当日承姑娘手下留情,骆某多感盛意。”顾青芷见冼清让生得眉目如画、韶秀无双,暗道:“这便是罗大哥所说的少宫主?果然天仙也似人物。” 冼清让同顾骆二人见过了礼,邵燕堂跟着入室就席,向众人笑道:“今日邵某得与诸位少年高贤共聚一堂,实是喜不自胜,心里说不出地快活!几位皆是旷世罕遇的龙凤英才,自古江湖后浪推前浪,诸位异日必当风起潮涌,所至不可限量,我这糟老头子是远远不及的了!” 四人赶忙谦让几句,骆玉书道:“这回多蒙老英雄仗义援手,骆某谨代舍妹及骆氏一门上下,多谢前辈恩德!”邵燕堂摆手道:“无功不受赏,待找出了林大夫,少侠再谢老夫不迟。先前遣出的几拨人至今未见回音,邵某晚些时再行加派人手,全力搜寻林大夫的踪迹。”骆玉书深谢道:“前辈侠骨丹心,晚辈感佩至深。” 景兰舟道:“邵大侠,我等后日须在阊门会一位武林前辈异人,这两日如真有林大夫的眉目,恳请托嘱尊府上下勿要声张,此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邵燕堂点头道:“这事骆少侠已提醒过老夫,林大夫既是在此避仇,邵某定会竭力护他周全,少侠大可放心。” 景兰舟拱手称谢,心中暗道:“管长老武功高强自不必说,更兼精于用毒,如今又添祝酋、沈泉眈眈虎视,此诸人无一易与之辈,林大夫情形确是凶险万分,倘竟在遇见苏楼主之前便露了形迹,单凭我们几人,未必有把握保得住他。”想到昨夜邵燕堂被迫答应替祝酋搜觅林岳泰,暗忖道:“邵大侠既有把柄落在祝酋之手,若真被他第一个找到林大夫,难保不会另生波折。”心念及此,反盼邵府手下这两日勿要成功。 第二百一十四章 仇人相见 骆玉书凑过头轻声问景兰舟道:“景兄后日可是要会苏先生么?”景兰舟点头道:“正是。”骆玉书虽未知祝酋同邵燕堂之事,然当日梅潜千叮万嘱须请到这位落星楼主人出山方能顾全林岳泰安危,此刻见景兰舟已将人约至苏州,不觉心下甚喜,道:“有劳景兄奔波。” 众人正自饮酒谈笑,忽听楼下闹市一阵喧哗,撑起窗板一瞧,见一群身穿大红僧袍的番僧由南而来,正自穿过街市,拢共有十五六人,当先四僧头戴黄色鸡冠法帽,其后众人不戴顶冠,个个手持经轮不停转动,只见那法器金光灿然,竟似皆用黄金铸成,口中大声念诵真言,场面甚是壮观,引来通街百姓围睹。景兰舟心下一惊,暗道:“这群番僧个个身负武功,突然在此出现,莫不也和林老前辈有关?” 邵燕堂见这群番僧渐渐走远,笑道:“老夫久居江南,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藏边法师,果与中原僧人大不相同。”顾青芷道:“不知这批喇嘛要往哪里去?”邵燕堂微一沉吟,自厅外召入一名家仆,低头吩咐了几句,那人匆匆领命去了。邵燕堂笑道:“我已派下人留意这批番僧的动向,咱们虽不必疑神疑鬼,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众人见他处事周密,果不愧为成名多年的老江湖。 诸人酒过数巡,品尝了蜜汁熏鱼、清炒虾仁、蟹粉豆腐等苏州名菜,堂倌又奉上各色苏式细点,尽皆吃得赞不绝口。待得食毕终席,几人依序出厅下楼,景兰舟经过隔壁房间,一眼瞥见房门虚掩,屋内一人身穿天青绸袍背门而坐,心中暗忖:“这人的背影好熟,我在哪里见过?”脑中忽电光石火般转过一个念头,省悟道:“是沈泉!”当下更不多想,闪身跃入房中,祭出“凌鹤指”功夫,右手食中二指疾点那人背心灵台穴。对方遽然转身,左手食指戳出,同他两指一抵,景兰舟只觉指尖一阵寒彻心扉,向后退开两步。那人亦被景兰舟指力所激,座下圆凳后移数寸,后背“啪”的一声撞在木桌之上,桌上的酒壶酒杯皆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只见对方一张脸庞丰姿俊朗,笑容中带有三分狡黠,正是潜心斋主人沈泉。 骆玉书等见景兰舟忽在酒楼与人交上了手,好奇之下跟入屋内,见景兰舟双目直视对方,一字一顿道:“沈兄,自从南京一别,兄台别来无恙?”沈泉哈哈一笑,道:“多承景兄惦念,在下生意还算过得去,挣不得甚么大钱,一时也饿不死。”骆玉书闻言一惊,问道:“景兄,这人便是沈泉么?”景兰舟缓缓点了点头。冼清让见状心中一震:“师父所言不差,沈泉果真到了苏州。” 邵燕堂散席前预先下楼安排车马,此时返身回上,见房中一地的碎片酒水,一怔道:“景老弟,此处可有甚么不妥?这一位朋友是甚么人?”景兰舟道:“是在下的一位故人。”邵燕堂见他神色不善,低声问道:“莫不是老弟的对头?”景兰舟只瞪视沈泉不语。 邵燕堂扫了沈泉一眼,走上一步朗声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沈泉笑道:“在下沈泉,苏府人氏,一向多闻邵前辈侠名,今日得见尊颜,大慰渴仰之念。”邵燕堂轻咳一声,道:“你既知道我名,想来也是江湖中人。这位景少侠是邵某座上之宾,不论你二人往日有何过节,还望尊驾卖老夫一个面子,勿要在此滋扰生事。” 沈泉哈哈一笑道:“在下不过坐在这儿自斟自饮,这位景兄进来跟沈某打个招呼,怎说得上是我搅扰生事?”扫了邵燕堂身后众人一眼,叹了口气道:“每回遇见景兄,兄台皆有贵人相助,这一次你带的帮手未免也太多了些。眼下沈某孤身一人在此,诸位欲待拿我怎样?”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阁下所谋者大,如若放任自流,必定为祸至深。我料寻常官府也关你不住,须是下入南畿重狱细细审讯。” 邵燕堂脸色一变,问道:“景少侠,这人手里到底犯了何事?”景兰舟道:“此人谋乱庙堂,非我等江湖之辈所能措置,该当把他交给巡抚大人发落。”邵燕堂闻言面色铁青,沉声道:“有这等事?少侠放心,邵某与知府大人颇有交情,旧日亦曾会过周抚台一面,老夫这便将他擒住,交由上官裁处。”说着纵身上前,猿臂轻舒,伸手便抓沈泉肩膀,景兰舟待要张口提醒,已是阻拦不及。 沈泉冷笑一声,身子微斜,手掌在邵燕堂手臂上顺势一抹,后者向前一个趔趄,沈泉左手已闪电般扣住他右腕脉门,右手一把扼住邵燕堂咽喉,笑道:“邵大侠,在下此际身陷险境,只好委屈您老一回,助沈某脱出生天。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众人见邵燕堂一招之间便被沈泉制住,不禁大惊失色。骆玉书道:“邵大侠乃江南武林名宿,兄台切莫误伤好人,凡事皆可商量。”沈泉道:“不知足下高姓大名?”骆玉书道:“在下河间府骆玉书。”沈泉笑道:“原来是河朔大侠贤孙,失敬,失敬!两位皆是武林顶尖才俊,沈某自知不是对手,说不得只好开罪邵老英雄。”抓着邵燕堂向后一跃,自二楼窗户稳稳落至街心。酒楼门口原守着不少邵府家丁,眼见主人遭人挟持,个个都慌了神,有几个稍稍会武的上前搭救,都被沈泉抬脚踢翻在地。 景兰舟等四人紧跟着从窗内跃出,将沈泉围在街中。景兰舟道:“沈兄,今日你插翅也难飞,我们不来伤你性命,请速速放了邵大侠罢!”沈泉笑道:“沈某这条命倒不值几个钱,只是当下大事未竟,不敢就此捐身。”倏地袖袍一挥,洒出一阵白色粉末,四下飘飘扬扬,众人只觉一股异香钻入鼻中,登时头晕乏力,几名站得稍近些的邵府家仆早已站立不定,纷纷摔倒在地。沈泉哈哈笑道:“景少侠,当日在兰溪小筑这曼陀散不曾将你迷倒,这回还不着我的道儿么?”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各显神通 冼清让忽向景兰舟等三人道:“接着!”纤指轻弹,只听嗖嗖数声,三人将她弹出的物事抄在手中,见是一枚淡黄色的药丸。冼清让道:“此乃木槿素心丸,可解曼陀散之毒,你们赶紧服下。”景兰舟忙将丸药吞入口中,顷刻间便觉神清气爽,手脚气力回复如常;顾骆二人见状,也立时将解药服下。 沈泉脸色一变,道:“敢问姑娘怎么称呼,为何会有曼陀散的解药?”冼清让面无表情,冷冷道:“癯樵先生是你甚么人?叫他出来见我。”景兰舟心道:“癯樵先生?这名字好熟,却似在哪里听过。”猛然想起当日在南昌火神庙遇见罗琨,冼清让命后者前往苏州预先打点,曾提到这个名号,暗忖:“这癯樵先生定然也是无为宫的人。” 沈泉眉头紧锁,问道:“姑娘如何认得癯樵先生?”冼清让道:“你让他出来一见我面便知,何必多问?”沈泉笑道:“景兄,骆兄,你二人身为思过先生与河朔大侠后人弟子,怎会同无为宫的人混在一起?” 顾青芷先前多听景兰舟述说沈泉奸险,早已按捺不住脾气,蓦地左手一扬,掷出一枚银燕梭打向沈泉眉心。沈泉冷笑一声,架住邵燕堂往身前一挡,后者早被曼陀散药粉迷晕,眼见那银梭便要打中他面门,忽在半空中滴溜溜转了个弯,竟绕过邵燕堂身躯击向沈泉右额太阳穴。沈泉未料对方手法如此精妙,所施暗器竟能半途转向,一惊之下松开扼住邵燕堂喉头的右手,一掌将燕梭击落,便在这弹指之间,冼清让的金丝拂尘从刺斜里杀出,一把缠住沈泉左手小臂。沈泉只觉一股内劲由拂尘上传来,扣住邵燕堂的左手竟尔拿捏不住,从对方手腕上稍稍滑开,景兰舟纵身上前,使出一招“擒蛟手”,已将邵燕堂由他手中生生夺回。 沈泉见人质已失,当下把心一横,左臂运劲挣脱冼清让拂尘纠缠,右手食指疾点邵燕堂背心至阳穴,竟是痛下杀手;尚未触及邵燕堂后背,忽觉一股凌厉锋锐的劲道从旁袭来,指端一阵刺痛,忙不迭缩手抬头,只见骆玉书长剑出鞘,剑尖正对自己右手,方知适才乃是对方剑气所致,不由心中一凛,正欲转身逃走,背后顾青芷镔铁双环又已攻到。他忌惮这少女暗器功夫了得,向后退开半步,两头去路登时被顾骆二人截住。 沈泉于电光石火间同四人各自交了一手,知对方俱是武功极高之辈,哈哈大笑道:“妙极!十步之泽,必有香草,今日教沈某大开眼界!”景兰舟向冼清让讨了颗“木槿素心丸”给邵燕堂服下,将其交由邵府之人照料,两人连同骆玉书、顾青芷分别占住四角,将沈泉围在当中。 骆玉书适才以剑气与沈泉指力相激,见手中长剑剑尖竟隐隐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珠,脸上微微变色道:“阁下的阴寒指力果真世所罕见,不知这是甚么功夫,可否不吝赐教?”沈泉笑道:“以骆兄见闻之广博,竟也瞧不出么?”骆玉书摇头道:“骆某孤陋寡闻,未识如此手段。阁下这门功夫可是失传已久的‘玄冰指’么?” 沈泉仰天笑道:“玄冰指这等超凡入圣的功夫,沈某是无缘练就的。瞧眼下这般情形,在下是翻不出几位的手掌心了,那也只好认命。”话音未落,倏地身形一闪,已如饿虎扑食般向顾青芷双掌击出,原来他瞧出四人中唯有对方功力稍弱,是以趁其不备暴起发难,意欲借此觅得脱身之机。 顾青芷只觉眼前一花,对方已然攻到身前,一股浑厚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顿觉呼吸维艰。沈泉正喜得计,忽见左首白光闪动,骆玉书三尺长剑自下而上削来,招式似缓实急,有如河出伏流、势不可挡,正是“手挥五弦”的妙招。沈泉心道:“骆家子弟素以拳掌功夫见称,何来这样一位剑术大家?”这一掌便发不出去,疾忙闪身向旁躲开,眼前金光烁烁,冼清让的金丝拂尘分作五束,同时点向他胸前五处要穴。 沈泉见状心中一凛:“这女子竟能将一股内力化为五道,好邪门的功夫!”他适才被拂尘缠住手臂,知这金丝非比寻常丝线,不敢空手硬接,脚下步生莲花,躲过了冼清让拂尘一击。冼清让手腕轻抖,五道金线合为一束,扫向沈泉肩头。沈泉腰身一扭,拂尘自颈边将将划过,顺势在空中翻了个身,忽觉背后一股劲风袭来,半空中再也闪躲不开,后腰结结实实挨了景兰舟一记“迷踪掌”,“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向前跌出丈余,一个翻滚便即起身,拔腿望北狂奔而逃。 景兰舟见他中了自己一掌犹能发足奔跑,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深厚的内力。”与冼清让一齐往北追去。顾青芷正要跟上,骆玉书拦住她道:“这人手段狠毒,穷寇莫追,你留在这儿等我们罢。” 顾青芷急道:“咱们这么多人斗他一个,有甚么好怕?”骆玉书叹道:“当日言妹在你我眼皮底下被鉴胜打伤,我尚且无能为力,怎好再让你犯险?旁人瞧在你爹爹和叔公的面子,或会让你三分,但那沈泉乃是亡命之徒,他连对景师兄都敢痛下杀手,适才向你出掌偷袭,可曾有半分留情?你听我的话罢。” 顾青芷听他提及骆嘉言受伤之事,不觉心中一酸,一咬牙道:“好,我依你便是。你自己也小心些。”骆玉书见她听劝,不由心下甚喜,当即点了点头,转身向北疾奔,片刻间出了县城,追到郊外一片林子,见冼景二人背影就在十余丈开外,沈泉犹在二人之前数丈,兀自狂奔不止。骆玉书见状暗暗称奇:“沈泉身受重伤,居然这许久都没被景师兄和冼宫主追上,其人轻功既佳,内力又高,当真天下少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援兵 三人在后紧追了小半里路,沈泉忽呛出一口鲜血,脚步终见虚浮,便这么缓得一缓,冼清让足尖轻点,两个起落掠至沈泉身前,反手一拂尘甩向后者面门。沈泉上身向后一仰,双膝弯曲至地,身子向前滑出,顺势躲过了这一击。后头景兰舟拍马赶到,“凌鹤指”出手如风,点向沈泉腿窝阴谷穴。沈泉这一滑去势已衰,自知避不开这一指,猛然左手撑地,侧身以连环穿心腿踢向景兰舟。景兰舟不慌不忙,右臂一个肘锤撞在沈泉左足涌泉穴,沈泉闷哼一声,身子向前滑出数尺,后背重重撞在一株树干之上,一条左腿酸麻筋软,已是站不起来。 沈泉倚树大口喘着粗气,犹自冷笑道:“景兄,你们数人围攻沈某一个,不是英雄好汉行径。”这时骆玉书也已自后追及,与冼景二人并肩而立,正色道:“阁下武功高强,骆某十分佩服。但今日我等并非比武论剑,乃要捉你送官,兄台若想单打独斗,待你伤愈之后,在下甘愿奉陪。”沈泉喘吁愈急,连咳数声道:“两位好没道理!这位姑娘明明是无为宫的人,你二人身为朝廷命官、名门子弟,何不将之缉拿,却只盯着沈某不放?” 景兰舟摇头道:“江湖之中恩怨纷争,焉能置诸朝堂?阁下勾结奸王、欲图贬黜栋梁之臣,更兼谋乱神器,此皆关乎万民生计,我等却不能坐视不理。当日你在报恩寺同我说的那件大事,到底是真是假?”沈泉笑道:“沈某记性不佳,不知景兄所言何指。” 景兰舟心道:“建文帝之事说与骆师兄知晓无妨,冼姑娘毕竟是无为教主,却不好在她面前轻易泄露。”当下不再多言,道:“既如此,只好多多得罪。”正要上前点他穴道,忽闻一阵凌厉的锐器破空之声,前方不远处一排枣树后飞出四个银光闪闪的硕大铁轮,直奔景兰舟面门而来。 景兰舟见状一惊,赤手空拳之下不敢硬接,向后跃开数步。骆玉书手中长剑一挺,正要上前将其击落,那四只铁轮飞到沈泉身前,去势骤然一缓,伴随着一阵呜呜之声,竟转头向回飞去。只见树后红影闪动,跃出四人伸手接住铁轮,各自踏上数步,拦在沈泉身前,四人皆着黄冠赭袍,赫然便是在吴江街市所见那四名领头的番僧。 骆玉书定睛一望,四僧手中银轮乃是四面镔铁盾牌,径长两尺有余,铁盾边缘打造了一圈薄薄的锯齿刀刃,显得锋利无匹,不由心中一凛,暗道:“这四名番僧能使此类奇门兵器,想来决非庸手。”他知某些制作精巧的暗器配以独到手法,确可在空中变向回旋,正如顾青芷适才以飞燕银梭偷袭沈泉一般;但这四面盾牌粗大笨重,竟能在掷出后飞回四僧手中,可见对方功夫古怪,多半不易对付,当即收剑行礼道:“不知四位大师怎么称呼,为何要出手相救此人?” 四僧中左首一人出列回礼道:“我师兄弟四人皆是灵藏灌顶国师赞善王圣僧座下弟子,这趟受沈居士礼聘东来,自要护他周全。请问居士高姓大名,不知与沈居士有何过节?”只见他四十多岁年纪,生得脸方口阔,耳垂长大,面色甚是慈祥。 骆玉书心中一凛,暗忖道:“西域乌思藏、朵甘五大教王俱是太宗皇帝早年亲封,其中又以灵藏的赞善王距离中原最近,沈泉竟和他们有所往来,不知作何图谋?”拱手道:“在下河间骆玉书,乃是朝廷在职武官。沈泉触犯大明刑律,身负数罪,我正要抓他归案。几位既是赞善国师高徒,可否见示法号?” 那喇嘛道:“小僧是二世赞善王喃葛监藏的大弟子德玉,这三位是我师弟桑布、旺邱、多尔杰。沈居士在我灵藏开路搭桥、修缮佛寺,乃是我师忘年之交、第一等的大善人;至如散财赈贫、馈遗敬赠,更是等闲之事。虽则我密宗弟子不该插手中原官事,但沈居士如当着我四人之面束手见擒,只恐有伤我师盛意,亦深负沈居士礼佛向善之宏愿。” 左起第三名黑痩精干的僧人旺邱笑道:“师兄,跟他们多说些甚么?有我们四人在此,谁敢动沈大官人一根汗毛?”他右手边叫桑布的红脸矮胖番僧叫道:“这趟我师兄弟来到江南,也让中原武人领教我密宗武功的厉害!”他二人汉话讲得不甚流利,比起师兄德玉之文辞弘雅远远不如,但显已决意护助沈泉,不容景兰舟等将其收治。最右边的多尔杰生得细长高瘦,始终闭口不言。 骆玉书心道:“好不容易制住了沈泉,却又半路杀出这些喇嘛。”他见对方的兵器古怪,心道:“这盾牌看来十分厉害,景师兄空手对敌吃亏得紧,不如便由我打头阵。”缓缓道:“在下军务担身,四位虽是西域高僧,也不应妄意干预。”旺邱冷笑道:“你是明朝的将官,怎管得了我们?”骆玉书皱眉道:“既如此,不免得罪了!”长剑一横,一个箭步上前直刺旺邱,剑尖距离对方胸前尚有数尺,分立左右的桑布和多尔杰各自将手中盾牌向旺邱身前一挡,两面盾牌上的刀刃犬牙交错,已将骆玉书剑身锁住。 旺邱在二人身后将刀盾一竖,朝骆玉书迎面掷出。骆玉书长剑一抖,内劲到处,桑布和多尔杰各觉手臂发热,双盾合拢不牢,向旁跌开数步。骆玉书剑尖顺势朝上一抹,划过飞来的刀轮边缘,但见一阵火星四溅,那刀轮掉转头呼啸着攻向旺邱,这一下距离极近,常人绝难反应,总算旺邱在这刀盾上下有数十年苦功,脚下朝后疾退,双掌陡然一合,将迎面飞来的铁盾稳稳接住,饶是如此,盾牌刃尖距离面门也只数寸之遥,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四大金刚 那边桑布和多尔杰大喝一声,各持刀盾夹攻而上。骆玉书以一敌二,祭出一套华山快剑,十余招后已全然瞧不清手中剑影,但见银蛇舞动、星驰电发,攻势有如急风骤雨。二僧手中刀盾虽然攻守兼备,毕竟分量沉重,在这凌厉的快剑攻势紧逼之下稍嫌钝拙,不由连连后退。 德玉等四僧皆是西藏密宗数得着的好手,在藏僧中素有“四大金刚”之称,此刻以二对一尚且落于下风,那是在藏边生平罕遇之事。四人中除大师兄德玉向来仰慕汉风,于中原高手武人颇有所知,其余三人久居边陲,往日被沈泉吹捧得天花乱坠,只道以自己的武功修为足以横行中原,不料此番牛刀初试,竟被一名年轻后生压得抬不起头,不由心怒如狂。旺邱见二人败象已显,也顾不上以多欺少,一声怒喝加入战团,三僧以三敌一,渐成相持之势。 骆玉书见德玉始终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心知四僧中多半以此人武功最高,暗道:“须先将这大师兄击败,方能对沈泉动手。”口中一声清啸,使出“手挥五弦”绝技,剑光划过一个“之”字,三僧只觉对方剑上传来一股大力,五指拿捏不住,铁盾登时脱手。骆玉书以剑上粘劲舞动铁盾,只见三面盾牌竟不落地,却在剑身周围走马灯似地转起圈来,登时银光耀眼,令人目不暇给。三僧从未见识过如此神奇的功夫,不禁看得呆了。 骆玉书忽剑尖朝上一挑,三面盾牌直飞冲天,足有数丈之高,继而咣咣数声,分别落在三僧脚边,竟是不差分毫。他不待三人弯腰拾盾,喝道:“得罪了!”长剑一抖,直指德玉攻去,眼见便要当胸刺入,却见德玉闭目而立,宛若入定。骆玉书见状陡然收剑,问道:“大师何不还手?” 德玉睁眼微笑道:“不想骆居士身为朝廷命官,武功竟如此深湛,中原人士藏龙卧虎,远非我辈所及。只是我等与沈居士有约在先,此来必欲助其成事,大丈夫无信不立,倘若我师兄弟当真不是阁下对手,也只好以死相谢。”骆玉书皱眉道:“不知沈泉有何事求助于四位大师?”德玉道:“我们此行是受沈居士之邀,来江南替他找寻一人。” 景兰舟心中一动,问道:“大师要寻之人可是姓林?”德玉道:“姓林?不是的,我们找的是……”话未说完,沈泉在旁急忙喝止道:“德玉大师,此事万万说不得!”德玉闻言一怔,随即停口不语。景兰舟见此情形,脑海中犹如响过一个霹雳,猛然省悟道:“他们要找的人是建文皇帝!” 德玉叹了口气,道:“骆居士,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小僧虽知不敌,也只好得罪了。”缓缓举起手中盾牌,周围一圈锯齿刀刃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呜呜之声。骆玉书见状心中一惊,暗道:“这和尚好深厚的内力,可比他几名师弟强得多了。” 忽见人影一晃,景兰舟已站到骆玉书身前,笑道:“骆兄,适才你以一敌三,技惊四座,此刻不妨稍事休息,这一阵便让小弟代劳罢。”骆玉书见他主动请战,心下略一迟疑,点头道:“景兄,这位大师武功非同小可,你万事小心。”景兰舟笑道:“多谢兄台挂念,小弟理会得。” 德玉原以为对面三人必以骆玉书武功为冠,见这书生露了一手轻身功夫,不由心中一惊,暗道:“瞧这人的身手,只怕和骆居士也只在伯仲之间。”问道:“不知这位居士高姓大名?”景兰舟笑道:“晚生景兰舟,大师有礼了。” 德玉不曾听过景兰舟的名头,道:“景居士,我这银花刀轮极是锋锐,贫僧从不和赤手空拳之人过招,你使甚么兵刃?”景兰舟道:“在下不惯舞刀弄枪,便以空手试接上人几招,倘若不敌大师,自是景某学艺不精,决无不敬之意。”德玉叹道:“刀剑无眼,待会交起手来,小僧却难手下留情。”景兰舟一伸手道:“大师请罢。” 德玉微一踌躇,一个纵身上前,“呼”的一声右臂向前击出,盾牌正面撞向景兰舟左肩。景兰舟心道:“先探探他的武功虚实。”腰肢一扭,施展开游鱼功闪躲腾挪、东游西走,却不着急抢攻。德玉脚下如影随形,连续攻出数招,却都有意避开刀轮刃尖,只使盾面攻向景兰舟。 景兰舟心下暗暗称叹:“这和尚宅心仁厚,不愿攻人之短,颇有长者之风。”他见对方虽然身形肥硕,脚步却极为灵活,自己连连施展游鱼功中的上乘功夫,始终无法避开刀盾劲风笼罩,当即运起迷踪掌力,见铁盾又是迎面攻来,伸手轻轻在盾面上按了一掌。德玉只觉对面一股异劲袭来,知其掌力浑厚无比,脚下站稳马步,正欲运功相抗,忽觉对方内力陡然消散,不由身子向前一倾。他生怕景兰舟趁机出手偷袭,连忙收盾护住身前,不料盾上忽又是一阵内力传来,德玉猝不及防,向后连退数步,只觉胸口真气散乱,难受之极。 德玉见对方只轻描淡写般击出一掌,竟能先扬后抑,更可于不着痕迹间追加一道后劲,掌力极尽虚实变幻,如此神奇的内力自己在西藏从未得见,不禁心下佩服万分,当即不再上前缠斗,双手合十道:“景居士神功精妙,实令小僧大开眼界。小僧自知再斗下去也难赢居士,可惜覆水难收,说出的话也咽不回来,便请居士进招,小僧在此引颈就戮,决不还手,也全了我同沈居士一番相交之义。” 众人见德玉竟愿为沈泉而死,无不敬佩他义气深重。景兰舟皱眉道:“大师武功不在景某之下,何以妄言轻生?国家自有法度,我们捉拿沈泉亦非为私怨。公道人心,昭昭在目,大师此语,景某不敢与闻。”他这话倒也并非过谦,德玉内外兼修,功力确是深厚异常,只因密宗武功朴拙无华,不以机巧应变见长,迷踪掌又是顾东关近年来研创的得意绝技,掌力飘忽无定、变化莫测,实属极上乘的功夫。德玉不谙中原高深武学虚实并济的道理,故而一交手便即吃亏,若论真实功夫,原不至轻易落败。 第二百一十八章 冲天火龙阵 桑布等三僧见师兄与人交手不到二十招便即认输,俱是大惊失色。他四人虽为赞善王喃葛监藏的弟子,但喃葛监藏年事已高,近年来三僧武功大多为德玉所授,这位大师兄实可说是三人的半个师父。三人素知师兄一身武功远胜于己,此刻连他都自认技不如人,又想到适才以三对一,竟被对方将兵刃夺下,不觉心灰意冷,初入中原时的种种雄心气焰登时灭了。 沈泉忽一声叹息,幽幽道:“德玉大师,你的好意沈某心领,这几位英雄好汉要拿在下,也不是抓去便咔嚓砍头的。你我山高水长、相见有期,大师何必为了沈某白白送命?” 德玉叹道:“沈居士,我师兄弟奉令东来,本想酬谢你多年厚爱,若能相助阁下完成心愿,也算不负所托;如今弄成这个局面,我们还有甚么脸面回去见师父?”沈泉微微一笑,道:“大师放心,沈某别无所长,却是天生命硬,眼下胜负之数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骆玉书等见他兀自口出狂言,不禁都眉头微皱,心道:“此人明知纵有四僧相助,亦决非我三人敌手,为何仍是如此笃定,莫非是虚张声势?” 沈泉望了三人一眼,笑道:“景兄,沈某早说兄台每当危难之时,总有贵人相助,小弟人算不如天算,未料你这两位朋友武功竟如此高强。骆兄贵为河朔大侠后人,那也不必说了,恕沈某孤陋寡闻,不知这位神仙也似的姑娘到底是谁?” 冼清让笑道:“你真的想知道?”沈泉摇头道:“姑娘既是无为宫的人,兼具如此身手,又能有多难猜?沈某听闻贵教有甚么十二妙使,乃是十二名武功高强的少女,各自练就一身奇门武功,那也是很难得的了。”冼清让笑道:“你说我是十二妙使么?”沈泉哈哈一笑,道:“沈某虽然眼拙,做了这许多年生意,总算是识货之人。天底下若能找出十一个与姑娘功力相若的年轻女子,在下即刻自废武功、束手就擒,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决不食言。” 冼清让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你已是猜到了?”沈泉笑道:“在下只是心中好奇,以姑娘的身分,怎会和景兄、骆兄、‘铁燕银枪’这些人堂而皇之走在一起?”冼清让淡淡地道:“谋者避害就利,你既以买卖人自诩,何必多问?”沈泉脸色一变,道:“姑娘也想要林岳泰手里的东西?”冼清让笑道:“此物在林岳泰手中,便如小儿怀金过市,我为何争不得?” 骆玉书闻言一惊,暗道:“听这两人对答,竟皆对林大夫的《药鼎遗篇》有染指之心。我原以为提防管墨桐一人便可,如此看来,局面远要凶险得多,冼教主究竟是友是敌,还须多留一个心眼。” 景兰舟早知二人皆对《遗篇》有意,冼清让当日在南昌听了苏枫楼之言,一心想瞧瞧《药鼎遗篇》身为《潜龙心禅》下册残本,其中是否载有“烟霞澹月步”这门轻功,以配合玉蟾剑法之用;而《遗篇》一旦落入沈泉之手,武林从此必然多事,只恐祸不反踵,心念及此,身形如电般窜出,以“凌鹤指”疾点沈泉左肩云门、气户两穴。 德玉见状一惊,正要出手拦阻,忽听十数丈外一声天崩地裂般巨响,只见一阵火光冲天而起,滚滚浓烟中喀喇喇数声,四五株矮桑一齐拦腰折断,上半截树干枝叶着火燃烧,竟向景兰舟平平直冲过来,便如数条火龙在空中飞行一般。那火树距离景兰舟尚有丈余,后者已觉一股热浪迎面袭至,不觉心中大悸,赶忙向后跃开闪避。 紧接着又闻几声爆裂巨响,数棵火树从不同方向朝骆玉书等人所站之处飞去,将三人一齐逼出数丈开外。十余株火树如同金蛇乱舞,在半空滑行了一阵,因后劲不续纷纷落地,只见万点金星飞扬四溅,瞬间在地面燃起一道火墙,将三人与沈泉远远分开,隔着熊熊烈火只依稀瞧见沈泉扭曲模糊的脸庞,火墙后传来一阵不羁的狂笑。首发 冼清让冷哼一声,道:“用这么点儿旁门左道,就想溜之大吉?”正要纵身跃过火墙,忽听嗤嗤数声轻响,火墙附近地面竟同时冒出五色浓烟,青、黄、赤、白、黑五道烟雾腾空而起,转眼间便在树林中弥漫开来,只见四下氤氤氲氲、五彩斑斓,一幅说不出的诡异景象。骆玉书闻见烟雾中微有异味,数尺之外已然目不见物,向冼景二人使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三人相互倚背而立,各自掩住口鼻凝神守御,唯恐有人在浓雾中突施偷袭。 如此过了半盏茶功夫,五色烟雾稍稍散去,众人方得视物,见适才还青翠可爱的一片桑树林此刻遍地枯枝焦叶,地上横七竖八的树干滋滋冒着青烟,烧得漆黑的树皮层层剥裂,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树心,散发出阵阵焦臭;焦黑的土壤中几处火苗尚未熄灭,兀自不停蹿动,发出劈剥之声。骆玉书举目一望,四下轻烟缥缈,沈泉及四名番僧皆已不知去向。 三人各运内息,幸无中毒之状,见竟又被沈泉使计逃脱,不禁面面相觑,回想起适才情形,皆觉匪夷所思。骆玉书沉吟半晌,叹道:“骆某在辽东多年,便是两军争战之时,也从未见过此等怪异景象。”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三人扭头一瞧,却是邵燕堂夫妇领着一众家丁纵马赶到,顾青芷亦在人群当中。桑慕华一眼望见景兰舟,面色微微一变,转瞬又平复如常。邵燕堂目睹眼前异象,惊道:“这是怎么回事?三位可曾受伤么?”骆玉书拱手道:“有劳前辈挂心,我们几人皆平安无事,可惜又被沈泉走脱。老前辈方才中了沈泉的迷药,眼下无碍了么?”邵燕堂叹道:“全赖几位仗义相救,老夫没甚么事。” 顾青芷忽“咦”了一声,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四下环顾片刻,道:“这……这不是我们霹雳堂的‘冲天火龙阵’么?怎会设在此处?” 第二百一十九章 疑云重重 骆玉书惊道:“芷妹,你说这些是霹雳堂的火器阵法?你……你不会弄错罢?”顾青芷道:“我曾见雷叔叔演练过几回这火龙阵,所用火药远远较此为多,场面自然更为壮观,但大体便是如此。”又见林中余烟袅袅,道:“这五色烟是霹雳堂的五色神砂,那是我从小玩到大的玩意,决计不会认错。” 骆玉书面色凝重,道:“适才我们几乎已擒住沈泉,却有人在此布下这火龙阵和砂烟,又将他半道救走。”顾青芷惊道:“是霹雳堂的人么?”骆玉书摇了摇头,道:“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没见到是何人出手。” 邵燕堂微一沉吟,道:“贼人既已走失,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到苏州再从长计议。”抬手一挥,身后家丁已将三人的坐骑牵上前来。骆玉书谢道:“承前辈一路劳心费神、照料周至,我等感激不尽。”邵燕堂叹道:“邵某先前一时不慎,竟为奸人所算,若非几位施以援手,我这条老命早已不保,还说这些作甚?” 桑慕华道:“早上我有些其他事情要办,不想甫离片刻,却生如此变故,燕堂竟堕入奸人之手。幸蒙诸位慷慨仗义,救我夫君出险,此恩此德,妾身永世不忘。”下马向几人深深道谢,诸人赶忙答礼。 当下一行十余骑望北迤逦而行,傍晚时分入了苏州城。骆玉书等人欲寻馆舍投店,邵燕堂道:“几位到了这儿,还住甚么客栈?老夫早有安排,诸位不必操心了。”四人推辞不过,跟着邵燕堂来到城中一处庭园,见门匾上漆着“渔隐”两个豆绿大字,园内亭阁清雅、厅榭映趣,湖石蕴古、水碧花红,极尽曲径通幽之美。骆玉书不由脱口赞道:“苏州园林果然名不虚传,似我等长居关外之人,终日只与风沙为伍,何曾见过这般景致!” 邵燕堂笑道:“邵某已向此间主人租下整座园子,几位这些日子便在此处落脚,休嫌怠慢。”骆玉书道:“这怎么使得?老英雄盛意拳拳,实令晚辈等无以自处,房钱须由我们来出。”邵燕堂摆手道:“诸位是祝兄弟好友,又是邵某的救命恩人,倘再计较这些小事,就不把老夫当朋友了。四位便在这儿安心等候那位武林前辈,愚夫妇下处亦离此不远,有事自可照应。天色已晚,诸位旅途劳顿,老夫不多叨扰众位休息。”命下人送上两个红漆食盒,便同桑慕华向四人辞归。 四人送走邵燕堂夫妇,进到偏厅坐下,景兰舟打开食盒一瞧,一盒里装着五六盘精致菜肴,另一盒中是两壶美酒、数色点心,另有一大碗汤羹、一盆白米饭,兀自热气腾腾。顾青芷见状笑道:“这‘铁燕银枪’武功不行,为人倒颇心细,又这般豪爽好客,难怪在江南好大的侠名。” 骆玉书一言不发,起身将偏厅门窗尽数掩上,问景兰舟道:“依兄台之见,邵燕堂其人武功如何?”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就算‘铁燕银枪’武功不及沈泉,也决不至一招便被对方制住。”顾青芷睁大眼睛,惊道:“你们说邵燕堂白天是故意输给沈泉?这……这怎么会?许是他未料到沈泉武功这般高强,太过轻敌之故。” 景兰舟摇头道:“白天邵燕堂一进房中,便已瞧出沈泉是我对头,当时气氛何等凶险,以他的江湖阅历,怎会看不出对方是名高手?”冼清让笑道:“是哪,换做武功低微之人,原不配当你的对头。”景兰舟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景某自也当不成宫主的对头了,倒是侥幸之极。” 骆玉书叹道:“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固不可取,也不好全无防人之心。我总觉着邵氏夫妇今日看来透着些古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景兰舟道:“骆兄所言极是。”将前晚在广济寺窥见邵燕堂密会祝酋之事向顾骆二人说了,道:“即使邵燕堂对我们并无恶意,他与祝酋间却有些暧昧不明,须要小心提防。”骆玉书皱眉道:“祝酋明明身受重伤,怎又奉宁王之命到了苏州?此人简直无处不在,实令人难以捉摸。不过邵燕堂与祝酋本是旧识,至于二人过往究竟有何内情,那是人家的私事,一时也不必深究;就怕邵家和沈泉暗中串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冼清让取银针将食盒中肴馔一一试过,道:“饭菜倒是无毒,邵府也没留人在此侍奉,不像要监视我们的行踪。”骆玉书点了点头,道:“邵燕堂终究是江湖有名的大侠,武林中人所共敬,想来不会是沈泉那般的虎狼之辈,希望是我们几个多心罢了。只是找寻林岳泰一事,看来还须我几人亲力亲为,勿假旁人之手,免生无谓枝节。”说着不由多看了冼清让一眼。 冼清让笑道:“骆将军,我知你信不过我,咱们不妨开门见山,我这趟确是为了林岳泰手中的《药鼎遗篇》而来。”骆玉书见她竟对此直承不讳,心下颇感意外。冼清让接着道:“你们此行是来求医治病,我却要借他的遗篇一观,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答应决不伤害林大夫便是。倘使林岳泰落到旁人手里,怕是没这么好命。”^ 骆玉书闻言哭笑不得,道:“宫主快人快语,多谢直言相告。只是那《药鼎遗篇》乃林岳泰师门至宝,他如何肯轻易交出?届时宫主仍不免要恃强抢夺,这话眼下不必说得太满。” 冼清让一指景兰舟道:“我在开封府答应帮他办三件事,如今前两件皆已履约,找林岳泰治伤便是最后一件。景公子先前允诺替我向林大夫相借《遗篇》一阅,说过的话可不能食言。” 景兰舟叹道:“冼姑娘,你无为宫的玉蟾剑法也是出自《潜龙心禅》,虽不知唐老宫主是从何处得到这本剑谱,总和同为心禅残本的‘药鼎遗篇’有些渊源,林岳泰又是老宫主的姻亲,我才答应替姑娘相询《遗篇》中是否有你欲寻之物,咱们却讲好了须得林前辈点头许允,万不可强取豪夺。” 第二百二十章 义兄 骆玉书惊道:“怎么?无为宫前任老宫主竟跟林大夫是亲戚么?”景兰舟道:“不错,唐宫主是林前辈的弟媳,这一趟冼姑娘与我路过徽州,是顾大哥亲口告知。” 顾青芷奇道:“冼教主,你见过了我叔公?”冼清让点了点头,笑道:“你心中定是奇怪为何我此刻好端端地仍有命在,对不对?”顾青芷抿嘴笑道:“那倒也不尽然。景师兄是我叔公关门弟子,他老人家爱屋及乌,瞧见你多半也欢喜得紧。”景兰舟闻言脸上一红,笑道:“顾师姐没的拿这事取笑景某!”^ 骆玉书见状岔开话题道:“今日大伙也疲累了,不妨吃过饭早些歇息,只是晚上还须警醒些,若见有甚异动,各人及早出声示警,互相也好照应。”三人点头称是,当即在厅上吃了晚饭,景兰舟说起那老僧在龙虎山三招刺杀颜骥之事,顾骆二人自是震惊不已。饭后四人各自回房归寝,是夜园中清风徐徐、竹涛阵阵,枝头池畔蝉噪蛙鸣不断,倒也衬出一片初夏谧静。 *** 次日清早四人一觉醒来,各觉神清气爽,便至偏厅相会。骆玉书道:“昨夜我在园子附近转了一圈,没见甚么形迹可疑之人,咱们也不必太过疑神疑鬼。”三人不禁皆佩服他心思细密。景兰舟道:“苏前辈同我们明天约在金昌亭相见,今日既是无事,不如在城内四处走走。”顾青芷拍手笑道:“爹爹常说苏州府是江南最为繁华之地,好容易来这儿一趟,可得好好逛逛。” 骆玉书亦是头一回到得苏州,当即四人一齐出门来到街市,果见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又与南北二畿不同,城内河港交错、水道纵横,不愧为江南第一水乡。四人沿河临街而行,见两岸人家尽是粉墙黛瓦,河道里泊着大小船只,映得水碧天青,便似水墨勾就一般,青石板路雨后微湿,滑腻得光可鉴人。城中又不知几多石桥,皆如玉虹卧波,雅韵深致,拱洞下飞絮蒙蒙、柳绦点水,荡漾出数道涟漪。街面上数不清的茶坊酒肆,店铺里卖的是字画、古琴、苏扇、纸伞,虽是贩夫走卒比肩叠踵,犹不失一派清雅景致,加之本地乡音钻入耳中极为软糯,当真是滴酒未沾,人已微醺。 四人且走且停,望西北出了阊门,便来到七里山塘,但见山塘河边人头攒动,街市上列肆洋洋、货殖山积,更是一片热闹景象,一直绵延到虎丘山下。众人见连城外竟也如此繁华,不禁感叹苏府久为江南烟花富庶之最,果然名不虚传。 骆玉书向三人道:“苏州元时唤作平江,至正末年群雄并起,为大周伪帝张士诚所据。士诚为人虽无大志,然多年来保境安民、轻徭薄赋,向来最得人心。当年太祖皇帝与之交锋,调遣重兵围困平江城,孰料城中军民同体一心死守城池,苦苦支撑将近一年方才陷落,苏州百姓至今追思士诚,呼为张王。太祖皇帝心中深恨,便对苏松二府课以重赋,洪武间仅苏州一府的官田税粮,竟占到全国一成之数,老百姓不堪重负,流亡日益;多亏巡抚周忱到任后屡次奏请朝廷减免税赋,力行变革整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近年来府库充盈,方有今日这般昌繁盛景。”景兰舟点头道:“周大人治理苏府之功,古之名臣不能过也,决不可让沈泉与朱济熿奸谋得逞。” 冼清让懒洋洋打个呵欠,道:“既是到了虎丘,不如上塔看看风景。”四人点头称是。那虎丘山亦不甚高,众人到得山顶,塔下便是一方剑池,只见池水清冽澄碧,池边石壁青苔蔓延,四下林荫参天,满目绿意,顿觉一股清凉沁入心脾。 忽见池边石阶旁转过一人,向冼清让道:“恭迎宫主大驾!属下竟未闻悉宫主已至苏州,有失远迎,还请宫主降罪。”说着便要躬身下拜。三人闻声望去,只见那人铁面虬髯,赫然便是罗琨。顾青芷险些惊得呼出声来,幸亏骆玉书在旁一扯她衣袖,当即强行止住。 冼清让道:“本座此番孤身独行,特命沿途教众勿要声张,罗大哥何罪之有?这里人多眼杂,你我不必多礼。”罗琨一眼望见景兰舟,喜道:“景少侠也在这里,那真是太好了。”又见顾骆二人站在一旁,道:“不知这两位朋友怎么称呼?”骆玉书心道:“此前两番相遇,芷妹与我皆是易容改扮,难怪大哥此刻连我二人都认不出。但他怎会识得景师兄?”他自与景兰舟在吴江县重逢,并不曾得闲细叙别情,故而不知罗景二人当日在南昌见过一面。 冼清让笑道:“罗大哥,你生平最爱结交英雄豪杰,知道了定然欢喜。这一位少年侠士乃是河朔大侠贤孙,这位姑娘便是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骆少侠,这位罗琨罗大哥与我相识多年,乃是本教的元老人物。”罗琨闻言心中一震,暗道:“原来是贤弟贤妹,难怪觉着有些眼熟。”脸上不动声色,哈哈一笑,向二人抱拳道:“果然如雷贯耳。两位神姿飞扬,闻名不如见面。”骆玉书也假装说了几句仰慕之语。 冼清让忽脸色一变,冷冷道:“罗大哥,你现在便带我去见癯樵先生,却不可让他知道。”罗琨一怔道:“这事好办,癯樵先生眼下正在虎丘塔上,几位请随我来。” 那虎丘塔便坐落在虎丘山巅,始建于五代年间,共计高十余丈,砖身木檐,登高临下则苏州城邑川原尽收眼底,风景极胜。罗琨领着四人径直上塔,但见每层皆是游人如织,到得最顶第七层上,却空荡荡地不见人影,只一青衣老者正自凭栏远眺。 那老者听到有人上楼,转头一望,不禁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到冼清让跟前行礼道:“老朽不知宫主驾到,怠惰失迎,罪过,罪过!”只见其人已年近七旬,生得面容清瘦,状貌甚是儒雅。 冼清让更不答话,趁着这老者躬身行礼,忽伸手在他背心啪啪连拍两下,手法快如鬼魅。那老者一声惨呼,向后飘开丈余,一张脸面如死灰,颤声道:“宫主,属下到底犯了甚么事,你……你要下此毒手?” 第二百二十一章 癯樵先生 罗琨见状脸色一变,转身飞步拾阶而下,须臾又返回七层塔面。骆玉书向下一望,见第六层游客已被轰下塔去,通往五层的木梯有两名无为教众把守,不放旁人上楼。冼清让面无表情,冷冷道:“你问我为何出手如此之狠?你当真不知道么?”那老者道:“属下委实不明,乞请宫主见示。”额头豆大的汗珠滴滴滑落,身躯微微颤抖,显是咬牙强忍痛楚。首发 冼清让哼了声道:“本座问你,你可识得一个叫做沈泉之人?”那老者满头大汗,答道:“这……这是属下的一位远堂,不知宫主因何问他?”冼清让笑道:“你吴门沈氏在江南好大的名头,我只当尽是些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不想除你之外,竟还有这般厉害的人物。如此说来,你也是沈万三后人一脉了?” 那沈姓老者脸色一变,颤声道:“启禀宫主,那沈泉论辈分原是属下的远房族孙,倒确是万三公的嫡系血脉,其人现在南京居住;只是万三公一族源出湖州乌程,至如老朽等苏城诸沈,皆是世居长洲、吴县,彼此虽为同宗,却系分属旁支,这中间可就隔得远了,还望宫主明鉴。”冼清让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撇清干系,我知‘曼陀散’是你癯樵先生的独门毒药,那沈泉手持此物,可是从你这儿拿到的么?” 骆玉书听他二人一番对答,轻声问罗琨道:“罗大哥,这一位‘癯樵先生’到底是甚么人?”罗琨低声应道:“这位老先生姓沈名遇,乃是本地一位响当当的名士,画得一手好山水,听说永宣年间还曾被召入宫中画院,颇受朝廷赏识。沈家乃苏州当地的名门大宗,门下多的是饱学子弟,无不以诗文书画享誉乡里,惟独这沈遇老先生是雁荡派的前辈好手,早年间也入了本教。” 景兰舟在旁闻言心头一震,他知雁荡派地处温州雁荡山,门下弟子皆擅使判官笔。该派在江湖上名头虽不甚响,却和同在浙江沿海的台州府青鹞派遥相呼应,两派素来交好,在武林中倒也有些侠名。以沈遇的年岁而论,自是雁荡派中的前辈人物,竟也甘心投身于无为宫门下,想来多半是唐赛儿在江湖中威名所致。 只见沈遇身子愈发抖得厉害,道:“宫主是说沈泉手中有……有老夫的曼陀散?这……这怎么会?宫主已见过他了么?”冼清让冷笑道:“那可不是!你这位族孙好生厉害,本座险些连命都丢在他的手里!” 沈遇面色惨白,嗫嚅道:“那沈泉家中世代营商,不过是应天府一个买卖人罢了,宫主这话是甚么意思?”旁人不由心中一惊,暗道:“这癯樵先生与沈泉互为同宗,竟也不知他的底细,可见沈泉心计城府之深,实在令人胆寒。” 罗琨忽开口道:“宫主,癯樵先生年事已高,恐怕捱不住这五虻七星针之刑,还望宫主先行赐予解药,之后再慢慢审问不迟。有咱们这么多人在此看着,谅来出不了乱子。” 骆玉书闻言一惊,心道:“适才冼宫主在对方背上拍了两记,难道便是给他下了五虻七星针?”他记得这是十二妙使中聚星使的独门暗器,当日抟雾使在洧水岸边腿上中了一针,立时倒地昏迷不起,如今这癯樵先生背上连中两针,竟能支撑得这许久,口中兀自对答如常,显是内力十分深厚,倒也不可小觑。 冼清让略一迟疑,自怀中取出个白色瓷瓶,式样与先前聚星使所持解药无二,从中倒出一粒丸药交给沈遇道:“你先将此药服下,性命当可一时无忧。”沈遇拜谢接过吞下,立时便觉苦楚稍减,略微松了口气,躬身道:“宫主仁泽广被,属下感恩不尽。那沈泉乃研桑逐利之徒,与我辈向无往来,他……他如何会有属下的曼陀散?老朽实在想不明白。” 冼清让哼了声道:“沈泉眼下就在苏州,这你也不知么?”沈遇道:“属下……属下委实不曾听说。”冼清让冷冷道:“本座限你三个时辰将这人给我找来,如若不然,我要你吴门沈氏鸡犬不留。” 沈遇大惊失色道:“苏府户口百万,三个时辰便要找出一人,恐怕难以办到。”冼清让笑道:“你沈家在此地树大根深,连这点手段也没么?我口中从无戏言,你自己想法子罢!”倏地人影一晃,已欺到沈遇跟前,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只听嗤嗤两声轻响,两枚细针自他脊背弹出,波的一声射入身后的乌漆木柱之中。冼清让淡淡地道:“我已将七星针从你体内逼出,你自可行动无碍,只是针上之毒尚未化解。适才那颗解药只能将毒性镇压三个时辰,待得时限一过,仍会毒发身亡,本座在苏州堂口相候,可别说我不给你活路。”沈遇面如死灰,应道:“多谢宫主,属下这便去办。”转过身颤颤巍巍下塔去了。 景兰舟见状心中叹道:“冼姑娘清水芙蓉、风华绝代,这些日子我二人结伴同行,她偶尔真情流露,对我确是一片至诚,绝无伪态,人生得一佳偶若此,夫复何憾?但她自小生长在无为宫中,行事总不免有三分邪气。此番对付沈泉虽说是为了替我出气,这癯樵先生何罪之有,竟无端遭此横祸?晚些时还须好好劝劝她才是。” 冼清让向罗琨道:“罗大哥,劳烦你加派人手,盯紧癯樵先生的一举一动。”罗琨道:“属下领命。”冼清让向景兰舟等道:“我眼下要去分舵等候消息,若有沈泉动向,便即刻回居处找你们,几位以为如何?”骆玉书见她要去无为宫苏州分舵,想来不愿外人跟随,拱手道:“如此最好,有劳宫主。”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冼姑娘,你……你万事小心。”冼清让嫣然一笑,点了点头,道:“罗大哥,你便跟着景公子他们到下处瞧瞧,我这几日也在那儿小住,这事只你知道便可,不必告诉旁人。”罗琨道:“属下明白。” 第二百二十二章 应文禅师 诸人当即下了虎丘塔,冼清让先行辞去,余下四人回到城中居所,见左右更无旁人,骆玉书上前一把抱住罗琨手臂道:“分别多时,大哥一向安好?真真想煞小弟!”罗琨哈哈大笑,道:“贤弟贤妹,我三人自太白顶一别,不出月余便又在此相会,岂非大大有缘?愚兄直至今日方得一睹你二人真颜,我这哥哥当得也太胡涂!”顾青芷在旁亦是喜不自胜。 景兰舟笑道:“罗大哥,在下由骆兄和顾师姐处久闻大名,心慕如渴,当日南昌一见,兄台果真豪气干云;只因当时人多眼杂,未敢相认,今日总算遂愿!”罗琨笑道:“原来少侠同贤弟贤妹早就相识,云龙风虎,三位原是一般的英雄气概。”四人在偏厅坐了,开怀畅叙别后离情,俱各唏嘘不已。 骆玉书说到鉴胜投附锦衣卫一事,罗琨笑道:“只怪愚兄当日讲得不清不楚,也只有贤妹这等剔透玲珑之人,方能听出我话里有话。皆因罗某当年在教尊之前立誓不可出卖教中朋友,倒非有意要让两位大猜哑谜。”继而面色稍转凝重,叹息道:“不想后来竟发生这一连串奇事,却远非愚兄所能预料。红莲尊者向来事教心志不坚,又与染霞使多有嫌隙,如今他委身投靠朝廷,那也罢了;谁料却累得令妹身负重伤,我心下好生不安。”骆玉书叹道:“这事只怪小弟筹策失计,与大哥何干?”四人又讲到沈泉,罗琨奇道:“这姓沈的到底是甚么人,宫主这般着急寻他?”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骆兄,有一事小弟始终不曾觅得机会向你明言,倒不是我有心隐瞒,但这事干系实在太大,此番途经山庄,我连家师都未敢轻易禀明,便是担心飞短流长、三人成虎。不过在座都是忠心赤胆的英雄豪杰,且与诸位一说无妨。”当下将沈泉当日在报恩寺所述建文帝尚在世间之事向三人说了,道:“沈泉勾结废王朱济熿陷害朝廷大臣,于江湖人士已是大为逾分,谁想他贪心不足,竟欲寻访建文帝下落,借以染指庙廷,其人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骆玉书皱眉道:“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建文帝在宫中纵火自焚,事后太宗亲为致祭,天下皆知。虽说后来也有些传闻异辞,总都是捕风捉影,并无实证;沈泉单凭一纸书信,便放言建文帝尚存人世,虽是不知真假,总不宜无端轻信,须知投杼市虎,智者不为。” 景兰舟道:“骆兄所言固然极当,但那沈泉何等心计城府,兄台亦所亲见,他既敢抛出此言,只恐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骆玉书迟疑道:“骆某犹记得正统五年之时,便有人在广西自称是建文帝,后经朝廷鞫讯核实,方知系人冒充。我料沈泉亦是假托先帝之名,实则另有所图。”全网 . 罗琨听景兰舟说起此事,初时默然不语,此刻忽长长叹了口气,道:“贤弟,你也不必多想,那建文皇帝的确尚在人间,此事确凿无疑,并非流言。”骆玉书闻言大为骇异,问道:“大哥也知晓此事么?”罗琨点了点头,道:“你可记得当年那假冒建文帝的是甚么人?” 骆玉书略一沉吟,道:“此人名叫杨行祥,乃是一名游方僧人,当年在广西思恩州当街拦住知州官轿,自称是前朝建文皇帝。此人后来被送至京师,一经审问便即露馅,原来杨行祥当时年已九十,而建文帝如在人间,也不过六十余岁罢了。后来这老和尚供认自己是冒名行骗,当即被打入诏狱,数月后便死在牢里,十余名弟子也被发配戍边。”罗琨点头道:“贤弟果然博闻强记。这姓杨的虽是个冒牌货,同真正的建文皇帝倒确有些关连。”骆玉书奇道:“此话怎讲?” 罗琨叹道:“那沈泉其实所言非虚,当年靖难之役北军攻破应天,朱允炆并未葬身于宫中大火,而是依照太祖高皇帝遗计,与几位亲信大臣扮做行脚僧人潜逃出京。杨行祥这老和尚在南方游历多年,想是在某处遇见了同样逊国为僧、四海为家的建文帝,无意中得知对方身分,这才起了冒名顶替的念头。”景兰舟心道:“当日沈泉也说建文帝剃度为僧出逃,倒与罗大哥所言相符。” 罗琨接着道:“今日既然讲到这事,虽则本教机密不当外泄,但贤弟贤妹与我是过命的交情,景少侠也不是外人,咱们关起门来说几句无妨。早在本教创立之前,老宫主便已知晓建文帝尚在人间之事,二十年来广派人手,四下探寻其人踪迹,却是始终无果。” 骆景二人闻言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无为宫也一直在找寻建文帝。”两人心中同时涌起一个念头,异口同声道:“应文和尚!”罗琨闻言一怔,道:“不错,建文帝出家为僧,法号正是应文,两位如何得知?” 当日顾骆二人在洧水撞见无为宫幽玄二部相争不下,便是为找寻这应文禅师之事;其后苏枫楼在南昌劝诫冼清让打消此念,景兰舟回思旧事,心道:“看来苏前辈也知悉此中内情,明日若得见面,倒可一问究竟。”骆景二人渐觉心中原本纷乱芜杂的各路头绪慢慢清晰起来串成一线,暗道:“明觉方丈身为佛门高僧,只因知晓建文帝的下落,终致杀身之祸。这样看来,冼姑娘那位蒙面师父必是和朱允炆大有干系之人,才要杀害方丈灭口。” 只见骆玉书面色颇为凝重,缓缓道:“如此说来,无为宫一心要找建文皇帝,莫非与沈泉所谋者同?”罗琨叹道:“这事是老宫主亲口下令,无为宫自上而下,多年来无不为此大耗心力,只不过知晓应文和尚真正身分之人少之又少罢了;至于个中原由,老宫主从未明言。我朝自太宗皇帝靖难登位,已历四朝天子,可谓国泰民安,当此之时若仍有对建文帝心念不辍者,只怕难出贤弟所料。” 第二百二十三章 图谋 骆玉书沉吟道:“大哥,我们前些日子曾在江西遇见瑶部妙使,四人自称早先在浙江办一件紧要之事,莫非也是为此?”罗琨点头道:“不错,贤弟消息倒灵通得很。”骆玉书默然片刻,叹道:“冼宫主为了林岳泰手中的武功秘笈,连这等大事也搁置下了,看来竟是对此物志在必得。” 罗琨奇道:“甚么武功秘笈?”骆玉书将管林二人旧日师门恩怨大致说了,道:“如今觊觎药鼎遗篇的远不止管长老一人,这趟要想平安请到林大夫给舍妹治病,只怕前路艰险。”罗琨默然半晌,道:“我颇知管长老的为人,倘若秘笈落入他手,宫主这位子便坐不大稳了。” 景兰舟道:“骆兄,小弟还有一事要说与你知,冼姑娘的义母、无为宫已故老宫主便是那当年在山东起事的白莲教女教主唐赛儿,家师和她也是旧识。”向三人说起唐赛儿与师门一段往事,顾骆二人不禁啧啧称奇,罗琨却是脸色微变,欲言又止。景兰舟留意到他神情,道:“罗兄可是不喜在下谈及老宫主身分?我只当此间都是事无不可言的好朋友,故而一时嘴快,确是小弟失察,不过我从未向旁人提起。” 罗琨摆手道:“老弟不必如此,这事既是尊师当着冼宫主之面所言,我在贤弟贤妹跟前也没甚么好隐瞒。当年唐老宫主山寨起义,罗某虽年纪尚幼,也曾参与其中,我义军举事首战便设伏击杀前来镇压的青州卫指挥使高凤,声势大振。后朝廷派安远侯柳升率重兵围剿山寨,那柳升是身经百战的宿将,自度必定马到功成,犯了轻敌骄战的毛病,被老宫主以声东击西之计一举突围成功,连山东都指挥使刘忠这等大员都战死于乱军之中。” 骆玉书道:“当日唐老宫主在文大侠护卫下突出重围,大哥可也随之脱险?”罗琨道:“说来惭愧,自山寨首战告捷之后,老宫主便知朝廷不日必驱大军压境,当即先行将寨中老弱妇孺尽数遣出,罗某祖孙二人也被送往邻县安置。过了月余,我听说山寨被官兵攻破,决心以身相报老宫主大恩,便安顿好祖母,孤身投靠了义军军师宾鸿在外率领的一支游兵。” 景兰舟接口道:“这宾鸿便是贵教的管长老罢?”罗琨微微一惊,道:“老弟连这也知道了。”骆玉书心头一震,暗道:“原来管墨桐便是当年青州起事的白莲头目宾鸿,看来这事连鉴胜和尚也不知晓。” 罗琨接着道:“宾军师在外收到山寨失守的消息,立时调集莒州、即墨两处万余人马围攻府东的安丘县,欲图攻占此地以为据点,替义军赢得些许喘息之机;眼见便要破城,时任山东备倭卫青却率领千余骑兵昼夜驰援,赶赴城下。我义军人数虽众,毕竟是百姓一时纠合,在官军内外夹攻之下顿时溃不成军,四下逃散。宾军师仗着武功高强突围而去,罗某当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许是官兵无暇顾及,竟也在乱军中逃得一条性命。全网 . “我当即偷偷逃回祖母住处,无一日不过得提心吊胆。其时山东人情汹汹,官府大肆搜捕义军余党,总算没人疑心到我们这一老一小头上,老宫主又给我们留足了盘缠,每日柴米倒也无忧,只不知老宫主安危,我祖孙二人着实挂心。如此过了大半年时光,一日老宫主忽又寻上门来,罗某自是大喜过望,之后便一直跟随在其身边办事,直至宣德年间,老宫主方始着手创建本教。当日愚兄在德安城外初遇贤弟贤妹,自夸在教中资格甚老,倒也不是吹牛。”说完哈哈一笑。 骆玉书皱眉道:“大哥,建文帝尚在人间的消息,你们无为教是从何处得来?”罗琨摇头道:“这我委实不曾听说,只知宣德初唐宫主便已探悉此事。老宫主向来视我为腹心,也不曾刻意相瞒,还派罗某四处打探建文帝的下落。但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找一人谈何容易?老宫主也知这事实在太难,方起了开宗立派的念头,想着聚合教众之力,或能快些成事。”骆景二人闻言暗暗心惊:“原来唐赛儿当年一手创立无为教,初衷便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建文皇帝,她这般用心良苦,必定所谋非小。” 骆玉书沉吟道:“昨日我们明明已可擒住沈泉,怎会有人暗中使霹雳堂的火器助他脱逃?芷妹,这事你可有头绪么?”顾青芷道:“爹爹和雷叔叔都是打开门做生意,何况雷叔叔早就认识沈泉,定是这小子从霹雳堂买的火药烟砂,倒也不足为奇。”骆玉书点了点头,道:“沈泉虽然身受重伤,但他身边那几名番僧武功邪门,大家还是小心为上。” 罗琨望了一眼外边天色,道:“时候已经不早,宫主既和癯樵先生约在三个时辰后相见,罗某也要赶去苏州分舵瞧瞧,今日暂同诸位别过。”骆玉书道:“大哥,倘若癯樵先生当真找到了沈泉,这人诡计百出,你们可要小心。”罗琨道:“贤弟无须忧心,宫主走时吩咐我领着景少侠一同前往分舵,有景老弟在场相助,想来无甚大碍;何况癯樵先生究竟能否寻到沈泉,也是两说。”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苏州分舵所在之处想是贵教机要,景某如若贸然前往,只恐不合江湖规矩。”罗琨笑道:“此乃宫主亲口相邀,少侠不必多虑。我这贤弟贤妹连本教总坛都已拜访过了,区区一个苏州分舵,算得上甚么大事?”顾骆二人闻言不禁莞尔。罗琨道:“贤弟贤妹不妨在此少歇,真有甚尴尬事时,愚兄自会遣人相告。”骆玉书叹道:“又烦劳景兄费心耗神,我二人便在此坐享其成。”顾青芷笑嘻嘻地道:“景师兄,你跟大哥好好去便是,不必着急回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胆大泼天 景兰舟当即由罗琨领路,三转两转便到了府城西北的桃花坞。那桃花坞因城中桃花河得名,桃花河由苏州阊门而入,经由齐门流出,北岸遍植桃树,向来是百姓春游赏花之所。此时桃花尚未凋谢,远望仍是一片绯云粉雾,河面上片片落红顺水飘零,岸边草芽嫩绿可爱,景色极美。 罗琨带景兰舟到了一处宅院,两短一长叩了三下门环,须臾有僮仆开门将二人迎了进去,只见院内台阁水榭、柳堤花坞,也是一片幽清景致。两人跟着到了东侧厢房,见冼清让早已在内相候,向二人笑道:“你们来得倒早。沈遇这老儿尚未复命,多半是找不着沈泉。” 罗琨微一沉吟,道:“若癯樵先生果然寻不到人,宫主当真不饶他性命?沈老先生入教时间不短,这些年于本教颇有功劳,又已是风烛残年,还望宫主格外开恩,饶他一命便了。”冼清让道:“当年正因留下松竹二老一命,以致成为今日心腹大患,怎可重蹈覆辙?要怪就怪他有沈泉这样的本家。” 景兰舟忍不住道:“冼姑娘,我看沈老先生确实不知沈泉底细,不当受此池鱼林木之殃,请你放他一马罢。倘若因此将其处死,只恐难以服众。”冼清让道:“他跟沈泉到底是不是一伙,那得试过才知。既是公子替他出口求情,我自会记在心上。” 忽有一名下人进屋禀道:“宫主,癯樵先生到了。”冼清让点头道:“叫他进来见我。”那人领命而出,过不多时带沈遇进到厢房,只见后者嘴唇发黑,中毒之兆颇为明显。 沈遇颤声道:“启禀宫主,老夫已然遍寻城中,仍未见沈泉踪迹,还望宫主大发慈悲,宽限几个时辰,属下定当再去尽心寻找。”冼清让摇头道:“本座与你约定的事情,也好讨价还价的么?你自己不惜命不打紧,却害了吴门沈氏百十条性命。” 沈遇一张脸全无血色,忽跪地泣求道:“宫主,老夫已是年逾古稀,死不足惜,生平惟有一同宗知交老友,乃是相城的茧庵先生沈澄。其人清风高节、诗画两佳,乃是苏州有名的处士,膝下二子亦是潇洒风流人物,这些也都罢了;他却还有一个孙子,而今年方二十,天性澹泊致远,诗文书画无不自通,真乃浑金璞玉,他日扬名沈氏一门者必为此子。万望宫主悯恤老朽一点宗门之情,替我沈家留此血脉,属下甘愿自尽以谢,决无怨言。”言毕抬手一掌击向自己天灵盖。冼清让身形一晃,上前阻住他道:“想死还不容易?也不急在一时。”沈遇面如死灰,道:“宫主,老夫情愿一死以报,你连这也不答应吗?” 忽听门外一阵恣肆长笑,一人高声喊道:“癯樵叔公,侄孙久疏问候、有亏宗谊,怎好再让你老人家因我轻生?我这可不是来了么?”冼景二人听出这声音正是沈泉,不由脸色一变,抢出厢房一瞧,果见沈泉悠然坐在一张梨木轿椅之中,前后各有一名厮仆肩扛轿杆,站在庭院中央,身前两人傲然挺立,景兰舟认得是彭守学、尹崇礼二仆,德玉师兄弟四人分别占住庭院四角。首发 景兰舟见对方这等架势,不禁暗暗吃惊,思忖道:“这沈泉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居然敢主动寻上门来,不知我们这边能否抵敌得住?”心下暗自盘算:“彭尹二人虽武功不低,我百招以内当能拾掇得下,冼姑娘同罗大哥对上四僧,想也不致落败;沈泉昨日中了我一掌,无论如何不能再下场出手。”目光扫过沈遇,心中暗叫糟糕:“癯樵先生身中剧毒,不知会不会为取解药,反去帮手沈泉?” 沈遇和罗琨快步跟出厢房,前者见状变色道:“贤侄孙,你……你到底如何得罪了宫……这位姑娘?你我虽是远亲,你若还认我这个叔公,便过来低头赔个不是,人家也未必真同你计较。”沈泉嘿嘿笑道:“叔公不用瞒我,侄孙知道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你们无为宫的宫主。” 沈遇脸色一变,道:“你不好好打理自家生意,打听这些江湖闲事作甚么?”沈泉笑道:“身在江湖,怎避得开江湖恩怨?叔公,咱们源出同宗,我还能眼睁睁瞧着您老送命吗?冼教主不肯给你七星针的解药,侄孙替你解毒。”说着手指一弹,一粒药丸啪地落到沈遇手中,破空之声颇为尖锐。沈遇见他竟有如此指力,惊道:“贤侄孙,先前宫主说来我还不信,原来你果真身具武功。” 沈泉举目四下一望,哈哈笑道:“侄孙若非暗中跟着叔公,也找不到无为宫在苏州的分舵,果然清雅不俗,好地方,好地方!”冼清让目光如电,冷冷扫了沈遇一眼,后者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望了一眼手中的药丸,神情极是犹豫。冼清让哼了声道:“你怎么还不服下解药?你二人乃宗族之亲,难道他还会害你不成?”沈遇彷徨良久,长长叹了口气,袖袍一拂,将药丸投入园中水池。沈泉叹道:“叔公,常言道血浓于水,怎么你信不过我,却将身家性命交付给两姓旁人?” 沈遇惨然道:“贤侄孙,你的手段远胜老夫,这些话不必再说。今日你找上门来,究竟所为何事?”沈泉道:“叔公,我自然是来救你,却也另有一件要事。沈某听闻贵教冼宫主驾临苏州,在下虽说旅居南京,祖上同是苏府人氏,斗胆相请姑娘玉步少移,往在下居处盘桓数日,好让沈某聊尽地主之谊。” 冼清让淡淡地道:“我本来就要找你。阁下想要请我作客,遣人递个书子来也就是了,似这般亲临造访,本座怕担当不起。”沈泉道:“宫主是何等身分,安能以折简召之?便是沈某亲自上门来请,还怕姑娘不肯赏光。” 第二百二十五章 巨变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眼下你到我这儿来,也是一样。”倏然人影闪动,欺到彭尹二人身前,疾电般递出两掌。二人未料对方出手如此之快,彭守学以攻代守,一拳击向冼清让面门,尹崇礼右手五指如钩,以鹰爪擒拿手拿向冼清让右手脉门。冼清让身子微侧,避过彭守学来拳,右腕却被尹崇礼一把扣住。! 尹崇礼不意一招得手,不由心中窃喜,暗忖道:“无为宫主,不过如此。”忽觉触手处滑腻无骨,不知怎地竟被冼清让“哧溜”一下挣脱,陡觉劲风扑面,对方左掌已然攻到跟前。彭守学拳脚齐出,手上替尹崇礼化解了对方来掌,右腿猛地扫向冼清让下盘。冼清让左掌与他拆了一招,见尹崇礼两手虎爪鹤形,又已从旁攻到,脚下轻轻一点,避过彭守学的扫堂腿,顺势连环踢向尹崇礼心口,将他逼退一步,手上内劲疾吐,彭守学站立不稳,向后退开数尺。 冼清让身形一晃,飘然退回原位,心道:“这两个虽非庸手,也还料理得来,再加上那四名番僧,我和兰舟总也足够应付。眼下最大的变数便是癯樵先生,幸好他适才扔了沈泉的解药,一时当无反叛之意。”瞥了一眼沈泉,暗道:“这小子重重中了兰舟一掌,总不能再起身出手罢?除非他是神仙。” 沈泉笑道:“我等率礼而来,宫主何以遽然发难?沈某是诚心延请姑娘降临寒舍小住,景兄若愿一并前往,更是蓬荜生光。”景兰舟道:“沈兄好意景某心领,怎奈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你我间上关国事、下衔私怨,景某更加不敢奉召。兄台若是善念犹存,便请束手就缚,免得待会两边动起手来,伤了和气。” 沈泉叹息道:“我知景兄明公正气,认定沈某所行非为大道,却不知人生短短数十年好比白驹过隙,岂可尽如人意?男儿大丈夫当负七尺躯、凭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奈何过多计较身后浮俗之评?今日沈某是专程来找宫主,景兄如硬要和在下争短论长,也要让沈某把话说完。” 景兰舟眉头微皱,道:“你有甚么话要讲?”沈泉目光闪动,笑道:“冼宫主,此刻沈某口中仍然尊奉你一声宫主,那是我敬重姑娘的武功人品。姑娘眼下已不再是无为教的教主,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冼清让心头一紧,缓缓道:“你说甚么?”沈泉笑道:“沈某收到风声,贵教几位首脑人物数日前齐集南昌,一齐拥立天枢坛坛主唐亘为新任宫主,此事已然广为传告四方教众,姑娘为何仍是不知?”冼清让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景兰舟见她脸色惨白,忙道:“冼姑娘,此等无稽之言,任谁都能信口拈来,你又何必当真?” 沈泉叹道:“景兄,沈某虽说小事偶或打诳,大事从不妄语。小弟得到确实消息,这事是冼宫主教中‘岁寒三友’三位长老一齐出面主持,旁人自不敢持有异议,唐坛主也是点头答允了的。这些人已在南昌开坛盟誓,推立唐亘为教主,又列出冼宫主数十条罪状,说她残害部属、犯禁乱教,乃是无为宫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叛徒,眼下正调集各路人手追捕冼姑娘。” 罗琨摇头道:“三友中的松竹二老乃是本教叛逆之徒,何能在教中发号施令?此言大谬不然。”沈泉冷笑道:“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天下事本就如此。岁寒三友联手同心,无为宫上下谁人能敌?不是殉教死难,便是低头屈从,世上哪来这么多硬骨头?”罗琨闻言默然不语。 沈遇颤声道:“贤侄孙,就当叔公拉下老脸求你,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我沈氏百年望族,不能毁在你我手里。”沈泉淡淡地道:“叔公,侄孙虽然年少,却从不敢轻忘祖训,一生只为光大宗门。您老平日里光顾写几个字、画几幅画,又为我们沈家做过些甚么事?”沈遇身躯一震,不再说话。 沈泉忽在椅中弯腰一阵剧咳,口边竟隐见血迹。景兰舟见状心道:“他毕竟受伤极重。”沈泉取汗巾拭净嘴角,缓缓道:“冼宫主,我知你此来苏州同是为了林老头手里的武功秘笈,我二人原本势难两立;然而世事无常,姑娘昨日也说趋利避害固乃人之常情,如今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你我面前。眼下贵教遭逢巨变,宫主势单力孤,情形十分凶险,沈某虽然不才,愿倾力助你夺回教主之位。至于那梅山医隐传下的武功宝典,只须你我二人联手,少说也有八成胜算,我愿与宫主立下君子之盟,得手后决不独吞秘笈,那孤本便交与姑娘,在下只抄录一份即可。沈某愿指天为誓,此言绝无虚假,你我是敌是友,但凭宫主一言而决。” 冼清让冷笑道:“你愿帮我夺回宫主之位?好大的口气。就凭你这几名手下,如何敌得过岁寒三友?”沈泉笑道:“单凭沈某固然力有未逮,难道景少侠便不会相助宫主?只要景兄一出手,骆少侠自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环环相扣,这事就有想头了。三友强行拥立新主,根基原就不稳,以宫主在教中的威望,但须振臂一呼,定能争取到不少旧部投附,依在下愚见,此事大有可为。”冼清让闻言默然不语,似乎颇为对方言语所动。 景兰舟摇头道:“冼姑娘,沈泉奸险狡诈、毫无信义,要我和他联手,那是万万不能。且不论他所言究竟有几分属实,就算贵教当真陡生变故,松筠道长自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只要他肯出面,局势便不致不可收拾。况且姑娘尚有桐柏二仙、十二妙使等心腹亲信,‘岁寒三友’名头虽大,也还未到横行天下的地步,何必要借助奸党小人之手,岂非与虎谋皮?” 第二百二十六章 凶险 沈泉冷笑道:“景兄,你身为思过先生高足,目光不应如此短浅。小弟敬佩你一颗碧血丹心,可古往今来成大事者,须知从权达变。似兄台这般一心拘泥于行小善、施小惠,既空负阁下一身超凡绝艺,也有违尊师苦心栽培你的本愿。”景兰舟摇头道:“种瓜得瓜,倘若景某注定做不成大英雄、大豪杰,那也是命数如此,但能生平日行小善,在下于愿足矣;至于家师作何置评,不劳沈兄挂心。” 冼清让在旁无甚心思听二人针锋相对,暗道:“本教若真发生这样的大事,线报早该传到我处,为何我半点也不知道?眼下最要紧便是先查实消息真伪,其余都是末节。以兰舟的脾气,自决不肯和姓沈的走在一起,我又何必令他寒心?何况依沈泉的性子,事后若不过河拆桥,那才奇怪。”心下又细细盘算:“倘或沈泉所言竟是真的,教中有谁会站在我这一头?管长老这些日子不遵号令、音信全无,那是铁了心要和我争《药鼎遗篇》,已然是靠不住的了;廖碧柏虽禀性耿直,对我向来忠心,但五老同功一体,他见其中四人皆生异心,未必便能独善其身;玉衡坛闵渊长袖善舞,必会见风使舵;十二妙使之中,幽部四女想来不会反我,其余两部可就不好说了。沈泉说岁寒三友是在南昌篡叛,瑶部四使彼时同在江西,形势最为凶险,幽玄二部受命在外,或许还能召为援手之用。” 沈泉见冼清让凝思不语,笑道:“冼宫主,如今沈某既已登门来见,也算癯樵叔公替宫主找到了沈某,还望宫主赐予解药,饶我叔公性命。”冼清让心道:“眼下形势晦暗不明,无谓为渊驱鱼。”取出三颗解药交给癯樵先生道:“每隔三个时辰服食一粒,所中之毒自当尽除。”沈遇大喜过望,接过解药道:“多谢宫主垂怜!” 冼清让眉头一皱,问道:“沈公子,你为何会有七星针的解药?”沈泉笑道:“五虻七星针是贵教独门暗器,在下哪来的解药?适才那颗不过是清火化痰的寻常丸药而已,若非如此,宫主又怎知我叔公对你一片忠心,决无贰意?”沈遇闻言浑身一震,双手微微发抖。 沈泉嘿嘿笑道:“景兄,沈某昨日被你一掌打得半死不活,仍是强撑着赶来向诸位报信,眼下兄台还要出手擒我么?”景兰舟观鉴冼清让面上神情,知她当下无心再和沈泉动手,当即道:“如若沈兄所言确然不假,景某诚谢你登门相告,你我间的恩怨今日暂可不提,只是联手之计恕难从命。阁下既对《药鼎遗篇》心存觊觎,只怕事到临头,我二人仍旧是敌非友。” 沈泉哈哈笑道:“冼姑娘要看林老儿的《药鼎遗篇》,你便一口答应,当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罢,我此来本为相邀宫主共商大事,景兄如肯帮忙自然最好,就算你不愿意,凭着宫主和沈某二人,也未必不能成事。沈某眼下寄住在城中的玄妙观,宫主若觉在下方才倡议犹有可取之处,不才随时恭候大驾。”说完朝诸人一拱手,两名仆役掉转轿头,抬着他径直出园去了,彭尹二人及四僧亦一齐退出庭院。全网 . 冼清让见沈泉等人离去,锁眉道:“罗大哥,你即刻分派本地教众前往各处打探消息,务要尽快核实方才沈泉所言真假。苏州分舵所在既已泄露,此地不可留人,你和癯樵先生今晚便将分舵部众另行安排别处。”罗琨道:“宫主放心,属下马上去办。”沈遇微一迟疑,道:“宫主,老朽也一同去打听打听。”冼清让点了点头,二人领命快步出园去了。 冼清让默然片刻,抬头望了景兰舟一眼,苦笑道:“不想震泽镇上一言,竟是一语成谶,我这嘴巴也太灵了些。”景兰舟安慰她道:“冼姑娘,眼下事情未有定论,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冼清让摇头道:“这几日我早已觉得奇怪,本教各地哨站突然间运转不畅,消息传递也越来越不及时,当中定然出了差错,如今被沈泉这么一说,教人不得不疑。” 景兰舟道:“冼姑娘,有尊师和道长替你撑腰,天大的事也有转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不如我们先回居处,寻骆师兄他们详商对策。”冼清让摇头道:“兰舟,我知骆少侠与你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但你二人性子不同,他是不会涉手此事的。”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骆师兄身在官场,若他果真不便援手,我豁出性命帮你便了,咱们总不能真的求助于沈泉罢?”冼清让笑道:“说到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沈泉等辈说不定比你们几位正人君子管用得多。罢了,我知道你不爱提他,咱们先回去再说。” 两人当即回到居处,将苏州分舵这一番经遇向顾骆二人说了,骆玉书心道:“无为教这些争斗倾轧之事虽不必管,但罗大哥对冼宫主向来忠心,如若峻节五老当真尽数叛逆,大哥处境却是凶险异常,须得设法保他平安才是。”顾青芷闻言也是一般的心思。骆玉书道:“宫主且勿焦心,当务之急先要查清事情是真是假。即便消息属实,眼下你跟我们在一块儿,一时半刻可保无虞,总胜过被人当场发难,身陷险境。”冼清让点了点头,道:“骆将军所言极是。” 景兰舟道:“冼姑娘,不知这事罗大哥他们几时能够访实?”冼清让道:“寻常也只须一日半日,却不知本教各处布哨当下仍否管用。”景兰舟道:“既如此,我等明日不妨先到金昌亭会着苏先生,容后再行计议。这位前辈似与你干娘颇为相熟,和无为宫定也大有渊源,必有相援之策。”冼清让心中一动,暗道:“我怎么忘了此人?如这位苏楼主亦肯出手相助,加上师父和道长,就算五老一齐反叛又有何惧?”念及此处,不由心下稍安。 四人眼见天色将黑,草草吃了晚饭,便各自回房歇息。冼清让心事重重,自是寝不成寐,景兰舟等人既担忧无为宫寻上门来,心下又提防沈泉再使甚么阴谋诡计,整晚也是辗转反侧。 第二百二十七章 赴约 次早卯时刚过,罗琨便已赶来四人下处报信。冼清让急忙问道:“罗大哥,可曾探听到甚么消息?”罗琨一张黑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凸起,道:“宫主,那姓沈的果然不曾打诳,岁寒三友说宫主你……你领导无方,致使本教人心涣散,已在江西推举唐亘为教主,闵渊这龟孙也已倒向他们。属下有眼无珠,当日在南昌犹自力保三友,言辞间冲撞了宫主,伏请宫主降罪。”全网 . 冼清让面色煞白,跌坐椅中半晌默然无语,继而缓缓开口道:“这些过去的事情,罗大哥不必再提。你可有桐柏二仙的消息?”罗琨道:“桐仙自当日在绳金塔露面,其后始终不见踪影;廖长老早前被宫主召至开封议事,之后一直待在河南老家,不知是否参与此事。” 冼清让定了定神,道:“前日南昌绳金塔下一役,松筠道长也同在场,可知他眼下人在何处?”罗琨道:“道长此后一直未见现身,属下已派人加紧查探。”冼清让皱眉道:“即刻加派人手查访道长下落,万万不可耽延。”罗琨拱手道:“属下领命。” 冼清让坐着呆呆出了会神,又问:“三部妙使当下怎么样了?瑶部四使与岁寒三友同在南昌,不知可曾遇险?”罗琨道:“属下收到风声,瑶部使者不愿背叛宫主,已遭三友软禁,一时当无性命之忧。”冼清让点头道:“嗯,她们几个倒很有骨气。幽玄二部又怎么说?”罗琨道:“二部先前奉命留守河南,一时未有消息传来,属下定当尽快追查。” 冼清让叹道:“罗大哥,近来真苦了你了。而今除你之外,我手下再无能够倚重之人,咱们要想平叛复教,消息线报必不可少,远近的岗哨暗卡绝不能让人夺了去。还望罗大哥勿辞辛劳,务要牢牢守住苏州这点基业。” 罗琨道:“宫主放心,有宫主在此坐镇,苏府一带教众眼下仍是听从号令。岁寒三友倒行逆施,必不长久,只要咱们自己不乱了阵脚,克复只在指日。”冼清让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唐大哥也会反我,难道宫主这个位子,当真能让人迷蔽双眼、全然不念旧情?”当日骆景二人在渚溪镇畔撞见岁寒三友,曾听三老提到过天枢坛坛主唐亘之名,知他乃是九曜坛主之首,更是唐赛儿的侄子;两年前松竹二老筹策逼宫,却不敢找他谋事,可见其人颇为忠心,不知今次为何也会参预叛逆。 景兰舟略一迟疑,道:“冼姑娘,唐坛主许是遭三老胁迫,这才一时屈从,并非出自本心。”冼清让摇头道:“唐大哥性子刚强,不会轻易受人裹挟,他既坐上了这个位子,那便不尽是受人逼迫了。唐亘一身武功是干娘亲授,远胜其余几位九曜坛主,又是干娘的亲侄,在教中极有威信,连他也投向三老一方,这事便十分棘手。” 罗琨道:“宫主,癯樵先生武功远在罗某之上,当此情势紧迫之时,亦可为宫主股肱,还望宫主以大事为重,使能人尽其才。”冼清让叹道:“这个我岂不知?但他终究和沈泉是同宗之亲,凡事还须多留个心眼。总之你和他一齐用心办事,有动静随时来报。”罗琨随即领命去了。 冼清让向三人微微一笑,道:“好了,眼下我已不是无为宫的宫主,可谓无事身轻,正好陪你们好好去寻林大夫的下落。”景兰舟道:“冼姑娘,我担心岁寒三友或对你有不利之举,这几日你便跟大伙待在一块儿,勿要一人独自外出。”冼清让笑道:“那敢情好。放着思过先生和骆大侠两家之人在旁守助,有谁敢来害我?” 骆玉书见她竟将自己当做了随身护卫,不由哭笑不得,暗自叹道:“当初言妹为鉴胜所伤,若非管墨桐施以援手,只怕早已不治。无论管长老为人如何,他出手相救言妹这事总归不假,我毕竟欠了无为宫一份情,眼下只当还她便了。”但想到若非无为宫种种内斗倾轧,堂妹也不会被鉴胜打成重伤,一口不平之气始终难以下咽。 四人吃过中饭,未见罗琨处有消息传来,眼望日头西斜,景兰舟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不如我们早些去金昌亭等候苏先生。”骆玉书喜道:“好,便去瞧瞧这苏楼主是何等样人物。”冼清让在门口留下教中暗记,同三人一道动身出发。 那金昌亭距离苏州阊门不远,四人先前在城中游赏时也曾路过,不多时便赶至该处,但见斜阳夕照,将石亭檐角染成金黄。亭外几处货郎摊贩皆已准备收拾归家,尚有几个蒙童围在货担前不肯离去,牵着母亲的手在那里吵闹。冼清让见此温馨景象,心内暗自叹息:“如这般每日柴米油盐过活,又有甚么不好?强似时时在刀光血影里谋生。” 景兰舟一眼望见亭中有位儒服儒冠的清瘦文士在那儿倚栏读书,不由心中一惊,忙不迭上前深深一揖,道:“不想前辈到得如此之早!我等姗姗来迟,失礼惶愧之至。” 那文士正是落星楼主苏枫楼,他抬头瞧见众人,笑道:“是苏某到得早了,少侠不必多礼。这两位想必便是河朔大侠贤孙和顾堂主的千金了?”骆玉书见他认得自己,携顾青芷上前拜揖道:“久仰前辈高名,晚辈等渴慕多时,今得面聆大教,幸何如之。”心道:“这位苏楼主风仪超然,果是武林高人。” 苏枫楼抚须笑道:“几位皆是江湖俊秀,他日当执武林牛耳,何必客气?你我萍水相交,不多客套,早一日找出林岳泰,骆二小姐便早一日脱险,咱们今晚就去太湖。”骆玉书喜道:“莫非前辈已知林大夫的住处?”苏枫楼笑道:“既是受人之托,总当有备而来,否则像无头苍蝇般四下乱转,又有甚么用处?” 第二百二十八章 西山 四人闻言大喜,当即随苏枫楼出了城门,各自施展轻功疾奔,天黑前到了苏州西南木渎镇上太湖渡口,果见湖面洸洸洋洋,其时暮色四合,映得远处水天一色,骋目望去岛渚延绵,一幅波川相连壮景。 众人见渡口泊满了各色大小船只,苏枫楼径领四人到边角一艘乌篷小船跟前,一敲船沿道:“齐老六,贵客已到,还不出迎!”舱内钻出一名中年船夫,道:“苏先生,小的已在此等候多时,众位请上船罢。” 五人进到前舱坐下,见舱内虽然狭小,却是陈设整洁、器具雅致,红漆方桌上酒食齐备。齐老六解开船尾缆绳,篙橹轻摇,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响,那小船偏转船帮,晃晃悠悠朝湖心驶去。 景兰舟道:“苏前辈,太湖汪洋万顷,岛屿山峰最多,不知林前辈是在何处隐居?”苏枫楼笑道:“太湖虽然多山,但林岳泰在此是为避仇,他若藏在巴掌大的小岛沙渚之上,仇家当真寻来,岂不连逃跑的地方也没?”四人闻言一怔,均觉此话有理。 苏枫楼接着道:“林岳泰一生以钻研医理为乐,平日少不得要采集各类草药树种,躲在光秃秃的石山小岛,又有多少药草可采?他一定是住在花叶丰茂的大岛大山之中。太湖中大岛无出洞庭东西二山和北边的马迹山,我听说他便在西洞庭山的缥缈峰下居住。嘿嘿,那西山风景如画、果茶丰饶,这老小子遁迹于此,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景兰舟奇道:“连林大夫唯一的徒弟施神医也不晓得他师父藏身何处,前辈又是从何而知?”苏枫楼嘿嘿一笑,抚须道:“我若连这点本事也无,梅表叔又怎会叫你们来找我?”冼清让听他提到梅潜,不由脸色一沉。顾骆二人心中暗暗好奇:“怎么苏先生叫梅长老表叔?” 景兰舟心道:“苏楼主于无为宫所知甚细,冼姑娘这事自可向他求助。”当即将岁寒三友在江西另立新主一事同他说了,道:“当日与前辈在南昌一会,先生对冼姑娘教中之事如数家珍,想来定是唐老宫主的故交旧友,还望前辈瞧在老宫主之面,能助冼姑娘渡过此回难关。” 苏枫楼闻言寂然半晌,继而喃喃自语道:“梅表叔这么做,到底为了甚么?”反复念叨数遍,忽问景兰舟道:“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为何要插手无为教权位之争?尊师若知此事,心中可会乐意?”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家师曾与冼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对她武功人品无不大为称许,并未因其身在无为教之故而心怀成见。况且家师昔日和唐老宫主也有几分渊源,晚辈此番助冼姑娘重夺宫主之位,也非违背江湖道义之举,他老人家该当不会见责。” 苏枫楼微微一笑,道:“不错,此事虽不违江湖道义,却也不是甚么遏恶扬善之举。你身为山庄门下弟子,竟甘愿卷入此种风波,果然对人家情深义重。”冼景二人闻言脸上一红,神情甚是尴尬。景兰舟道:“前辈说笑了。冼姑娘曾帮过在下好几次忙,晚辈此举不过是投桃报李。”苏枫楼笑了一笑,不再说话。 这时小船早已远远驶离湖岸,半空悠悠挂起一轮明月,照得湖面波光粼粼、烟水缭绕,夜色将四下浸成一片黛青。几人出舱一望,见远处黑压压的山脊连成一片,赫然有一座大岛矗立湖中,四野广袤,方圆不知几十里地。苏枫楼遥指远处道:“这便是洞庭西山了,古名叫做包山,乃是春秋时吴国伐越之所,缥缈峰便是西山最高一处山峰,亦是太湖七十二峰之首,因其常年云蒸霞蔚,有如缥缈仙境得名。缥缈峰下有一水月禅寺,乃是南朝梁武帝时古刹,那寺庙所在山坞唤作水月坞,如老夫所访不差,林岳泰就在这水月禅院中居住。”景兰舟心道:“太湖东西两山人烟稠密,与寻常市邑并无大异,不想林岳泰竟居于此处,当真是大隐于市。” 那小船又摇了大半个时辰,从西山北面绕了过去,亥初时分在西北角靠了岸。众人下得船来,苏枫楼抛给那船夫一锭大银,笑道:“有劳你啦!”齐老六千恩万谢,摇橹掉头去了。此时月光轻轻洒将下来,虽是夜色正浓,仍能依稀瞧出岛上涧谷幽深,景色甚是秀丽。苏枫楼望南一指道:“缥缈峰离此不远,咱们这就去罢!” 骆玉书见众人为替堂妹延医一事苦苦觅寻月余,眼见便要成功,不由心下激动,跟着苏枫楼向南奔去,行不多时来到一片山坞,果见树丛中露出一角黄墙黑瓦,乃是一座寺观。众人随苏枫楼悄悄翻过寺院大门,绕过观音殿、大雄宝殿,来到西面一排禅房,苏枫楼直奔左首第七间房外,轻轻敲了敲门。四人心下大奇,均想:“他连林岳泰住在哪间禅房都如此熟悉,莫非之前已经来过?” 略微过得片刻,只听房中静悄悄地并无响动。苏枫楼眉头微皱,正要再抬手叩门,忽听“嗖”的一声轻响,木门格扇中突然飞出一支暗镖。苏枫楼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夹住暗器,沉声道:“林老,在下等虽不请自来、多有冒犯,然我几人是友非敌,你一见这东西便知。”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穿过门上格眼糊纸扔进房中。 过得少顷,忽见房门呀然而开,一位缁衣老者由内走了出来。只见他年过七旬,生得瘦骨嶙峋,脸上皱纹密布,一头须发却是黑多白少,神情甚为惊异,手里拿着一件细长之物,问苏枫楼道:“请问阁下是谁,为何会有此物?” 诸人抬眼一望,见那老者手中物事正是当日梅潜在河南交给骆玉书的象牙笏板,其后由景兰舟给了落星楼主,几人中只冼清让未曾见过。苏枫楼笑道:“过了这么些年,难为你还能一眼认出,记性也真不坏。” 第二百二十九章 林岳泰 那老者颤声道:“你……你到底是甚么人?这笏板又是从何而来?”苏枫楼道:“林老尽管放心,此物是梅叔明托人亲手转交于我。你那叔明老友没病没痛,活得风光得很!” 景兰舟轻声问冼清让道:“梅叔明可就是贵教梅长老?”冼清让点头道:“不错,叔明是梅长老的表字。”景兰舟“哦”了一声,心道:“看来这老者便是林岳泰无疑。原来他并不认得苏楼主,这却奇怪。” 那老者微一迟疑,道:“这里不是说话处,还请诸位移步房内一叙。”众人随他进去,只见偌大一间禅房,却只摆放了一床一几,此外空荡荡地更无他物,就连一张椅子也没。 那老者刚合上房门,骆玉书抢上一步,向他叩首行礼道:“请问老先生可是梅山医隐高徒林老前辈?”那老者点了点头,道:“老朽正是林岳泰。你我素昧平生,小兄弟何以行此大礼?”骆玉书道:“晚辈骆玉书,家祖乃是河间府骆公,早年在宫中鸿胪寺任职的便是。”林岳泰“啊”了声道:“你……你是骆少卿的子孙?少侠快快请起,老夫何敢当此?” 骆玉书仍是伏地不起道:“晚辈等深夜造访,无端搅扰前辈清梦,实是唐突之至。然晚辈有一生死攸关难事,普天下唯前辈一人可解,不得已冒昧求见,望前辈秉持医者仁心,救舍妹一条性命!”当即将骆嘉言中先天掌受伤一事前后情由说了,语声中已是微带哽咽。林岳泰听完事情经过,默然无语良久,缓缓问道:“是管师弟让少侠来此找我?他怎么知道我在苏州?” 苏枫楼插口道:“管墨桐并不知晓阁下所在,这事是你徒弟施和浦相告。只是令高徒眼下落在管长老手里,只怕用不多久,尊师弟迟早也将找上门来。”林岳泰闻言脸色大变,道:“和浦现在管师弟手中?那……那他如何还有命在?他不是已躲进宁王府了么?” 骆玉书道:“是晚辈等前往王府请出了施神医,却未能恪尽护卫之责,致使施大夫落入敌手。晚辈自知愧对老前辈师徒,只须前辈答应相助治好舍妹,晚辈甘愿一命赔施大夫一命。”景兰舟惊道:“骆兄,此事万万不可!”顾青芷眼圈一红,道:“你胡说些甚么!” 苏枫楼道:“骆少侠,你也不必轻言死生,管墨桐要在施和浦身上打探林大夫的消息,怎肯伤他性命?只不过吃些苦头是免不了的。”林岳泰身子微微颤抖,道:“我那师弟手段狠辣,两年前和浦在他手底便已去了半条性命,这回也不知要怎么折磨他。”沉吟深思片晌,伸手将骆玉书扶起道:“少侠不必多礼,即令和浦果逢不测,亦是他命数使然,这事也怨不得少侠。林某当年受过令祖老先生极大的恩典,既是骆大侠亲孙女有难,老夫怎能不救?令妹受伤逾月,还须及早施治,拖得越久越不好办。事不宜迟,咱们尽快动身。”从床下抽出一个金丝楠木药箱,式样极其古朴陈旧,不知已有多少年数。 苏枫楼笑道:“林老兄,骆家二小姐如今人在开封,赶过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何必急在一时?眼下却有件比瞧病更为要紧之事。”林岳泰打量他一眼,道:“尊驾始终不愿相告姓名,不知梅老弟为何会以笏板相付,请阁下前来找我?”苏枫楼笑道:“梅叔明心念旧情,知你或将遭灾蒙难,这才不惜请我出山,助老兄退却强敌。在下南京苏枫楼,乃栖霞山落星楼主人。” 林岳泰眉头微皱,道:“阁下气宇不凡,老夫竟不曾闻识高名,惭愧之至。我那师弟颇得我师真传,乃是武林中有名人物,常人决非敌手。阁下忠人之事、义气深重,老夫十分感激,却不必为此枉送性命。”苏枫楼哈哈笑道:“梅长老计虑深远,怎会随随便便找个人来保你?多谢林老兄挂心。只是阁下手中握有尊师传下的《药鼎遗篇》,这事却已传了开去,如今也不是尊师弟一人在找老兄;只须你凡事听从苏某安排,在下担保万无闪失。” 林岳泰脸色一变,道:“你怎会知道《药鼎遗篇》?”景兰舟忙道:“老前辈切勿多心,此亦施神医当日所言。”林岳泰望了他一眼,道:“敢问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骆玉书道:“怪晚辈一时情急,忘了替老先生引见。这一位景兰舟景少侠,乃是思过先生关门弟子;这位顾姑娘是江夏霹雳堂顾堂主千金,也是思过先生的侄孙女。” 林岳泰微微一惊,道:“不想武林后起轩秀,今日齐集于此,难怪和浦他全无保留,连遗篇的事都说与了诸位。”目光顺着景顾二人移到冼清让身上,脸色乍然大变,指着她道:“你……你是……” 冼清让心道:“我二人素未谋面,怎么林大夫见到我如此吃惊?”当即微微一笑,道:“今日有幸得会林老前辈,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小女子冼清让,原是无为宫之主,尊师弟管墨桐亦是我麾下部属。只是贵友梅潜近日连合本教叛徒将我这宫主之位废除,眼下我已成了孤家寡人,只好跟着两位少侠,暂保一时平安。不过我当日曾答应景公子助他治好骆二小姐伤势,此刻随他一齐来见前辈,也是分所应当。” 林岳泰身子微微颤抖,道:“你……你便是无为教的教主?唐赛儿是你甚么人?”冼清让道:“唐老宫主是小女子的干娘,从小将我一手养大。听闻前辈是干娘她老人家的大伯兄,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家人。”林岳泰闻言勃然大怒,嗔目切齿道:“呸!谁和你这小妖女是一家人!当年若不是为了唐赛儿这臭婆娘,我那不争气的兄弟也不会弄得家破人亡,恩师他……他老人家又怎会含恨郁郁而终?” 第二百三十章 积怨 众人这一惊俱是非同小可,冼清让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喝道:“干娘她故世经年,亡者为大,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些甚么?”林岳泰气冲冲地道:“莫说这贱人死了,就是她眼下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老夫也是这般说话。我那幼弟林三原本天资聪敏,家师颇对其青眼有加,意欲收为关门弟子,谁料我这不争气的兄弟为那白莲教妖妇所迷,竟将我师父珍若性命的师门武学典籍偷了去给这妖女。” 诸人闻言大为震骇,骆玉书道:“林前辈,你说的这本武功典籍可是叫做《潜龙心禅》?”林岳泰奇道:“老夫连在和浦跟前都不曾提过此书,少侠怎会知晓?”骆玉书道:“在下也是听一位江湖前辈说起。”景顾二人默然不语,心中均想:“当日那洞中老僧说梅山医隐将《潜龙心禅》不慎遗失,原来竟是被唐宫主夫君林三偷走。林三身为林岳泰的亲弟,纪老前辈又有意收之为徒,想是不曾提防对方会做出这等事来。” 林岳泰恨道:“我那兄弟偷出秘笈不久便即染病身亡,老夫数次上门向妖女索要心禅,她都推脱不知,说僵了动起手来,我又打不赢她。当时恩师已然年老多病,也不能亲自去寻那妖妇,只好将心禅上练成的武功写入医书之中,这便是如今的《药鼎遗篇》了。过不多久,那妖女竟纠合一干白莲教徒在青州造反,后被朝廷派兵镇压,从此下落不明,我连上哪儿去找她都不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师弟宾鸿非但不念着助恩师夺回秘笈,反而委身投附妖女贼党,事败后方改为现今之名。” 苏枫楼微微一笑,道:“林老,你这便错怪你师弟了。当年他投入唐教主山寨,怎不是为了夺回纪前辈的心禅?只不过待到得手之后,他便直接据为己有罢了。” 林岳泰摇头叹道:“这个我岂不知?管师弟眼馋肚饱,不知足于恩师所传武功,一直觊觎师父的心禅秘笈。他既见心禅被盗,我弟林三又已然病故,秘笈自然是落在妖女手中,这才与之朋比为奸。朝廷平乱以后,管师弟也好几年不知所踪,连恩师仙游都未及赶回奔丧。又过了一阵时日,我听说那妖妇重出江湖,起手创立了甚么无为邪教,管师弟竟又同她混到一起,出任妖妇手下的护教长老。我劝诫了师弟几次,他却始终执迷不悟、不肯回头,林某一怒之下便与之断交。不料后来管师弟得知师父去世前将《药鼎遗篇》传给了我,千方百计要从我这儿诈取豪夺,老夫没法子才跑到太湖躲了起来,他多年来一直寻我不着,便打起了和浦的主意。和浦在他手里吃过一次大亏,这才躲入王府避难,不想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毒手。” 景兰舟闻言心中暗自慨叹,忖道:“原以为林前辈和唐老宫主有这层姻眷之亲,或能借问《药鼎遗篇》中是否载有‘烟霞澹月步’这门功夫,不想林大夫竟同唐宫主如此交恶,只怕这一回冼姑娘难遂其愿。” 林岳泰两眼直勾勾盯着冼清让,目光饱含怨毒,道:“小妖女,我恩师的《潜龙心禅》如今可是在你手中?”冼清让茫然道:“不在我这儿,我……我不知道。干娘她也从没跟我说过心禅之事。”心内纷乱如麻,暗道:“如此说来,下册心禅确应就在干娘手里,难怪思过先生说干娘当年已同时练成了玉蟾剑法和烟霞澹月步,她老人家为何对此只字不提?干娘去世之后,不知这心禅秘笈却又落入谁手?” 林岳泰冷哼一声,道:“简直荒唐透顶,那妖妇哪里是你甚么干娘?你分明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冼清让脑中一阵晕眩,道:“你……你说甚么?”林岳泰冷冷道:“你自己瞧你这鼻子、你这眼睛,同那妖妇长得不像么?”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酸,道:“自打我记事起,干娘便始终脸蒙黑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知道干娘是朝廷追缉的要犯,自须事事小心,但……但她连对我也从不揭开面纱。直到干娘病重临终之时,我才见到她老人家的长相,那时她却早已枯槁憔悴,难辨本来颜貌。” 景兰舟猛然记起当日顾慎棠也说冼清让容貌与唐赛儿十分相像,不由心中一惊,道:“冼姑娘,难道……难道你是唐老宫主和林三的女儿?” 林岳泰忽捂胸一阵剧咳,喘着粗气道:“决无可能!我弟林三永乐十七年便已染病身故,你这小妖女而今刚过桃李之年,不能是我兄弟的骨血!可恨我兄弟当年对唐赛儿这妖女痴心一片,为她甘冒不韪,做下偷盗心禅这等亏损天良之事,死后那妖妇可曾记得他半分好处?竟同别人生下你这孽种!” 冼清让再也按捺不住,呼地一掌击向林岳泰胸前。骆景二人正要出手阻拦,苏枫楼袖袍一挥,将冼清让逼退两步,叹道:“这些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你又何必沉不住气?林老若有甚么三长两短,那便一切皆休。”冼清让怒道:“这人讲话不清不楚,我怎能任由他玷污干娘生后清名?”林岳泰冷笑道:“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明白。老夫一生行医,阅人无数,这事决不会看走了眼。” 苏枫楼缓缓道:“事有轻重缓急,林老何必于此苦苦纠结?骆中原的孙女你到底救是不救?”林岳泰闻言一怔,道:“人自然要救,老夫岂用这妖妇的野种求我?骆少侠、景少侠,你二人身为名门子弟,怎会与此等邪魔外道走在一起?” 景兰舟叹道:“林前辈,我知唐老宫主与你这一番恩怨纠葛着实难解,晚辈等既不尽晓内中细情,也不敢妄加置喙。但唐老宫主当年劫富济贫、侠名素着,江湖上的声望是很不坏的,并非如前辈所言般不堪。”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大英雄 林岳泰摇头道:“景少侠,想是你年纪尚轻,单听说这妖妇当年有些散粮赈施之举,便以为她颇怀救世济民之心,这却大错特错了。想我本朝太祖扫除胡虏、天下大定,太宗皇帝文治武功,不下汉唐;这妖妇躬逢其盛,竟欲挟民为乱,如何称得上一个‘侠’字?后世史笔之下,定难脱反寇逆党之名。老头子我一世行医,救下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凡此都是蝇头小惠,道来何足为奇?只有如太祖太宗这般驱除鞑虏,匡救万民于水火,那才是真正名垂青史的大英雄、大豪杰!” 骆玉书闻言暗暗称是:“林前辈所言甚得我心,一个人武功再高,亦不过是数人之敌。大丈夫处世当效卫、霍,将十万之众纵横四海,战胜攻取、赏信罚明,方不负一世春秋。” 景兰舟摇头道:“林前辈,天下亿兆生民,岂能个个都当上英雄豪杰?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遗臭万年,多的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寻常百姓罢了。晚辈疏慵愚钝,并无匡济天下的高远之志,但觉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上不负恩师养育教诲,下不违朋友相知之情,做一个普普通通之人也没甚么不好;纵有一日身填沟壑,只须还有那么几人能记着在下的好处,不至生无可与语、死青蝇来吊便可,倒也无须名书竹帛。”林岳泰闻言微微一怔,神情若有所思。 景兰舟接着道:“治国有治国之道,治病有治病之理。如前辈这般悬壶济世、妙手回生,每救一命便是保全一家,于病者父母妻子眼中,怎不以前辈为大英雄、大豪杰?前辈所行如何便不是大仁大义?人有贤愚良莠,只须各尽本分,便不枉活这一世。太宗皇帝虽不失为一代明君,然他因迁都一事四方征役,老百姓不堪其劳,唐老宫主率众起义,那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苏枫楼抚须笑道:“好啦!你二人不必在此高谈阔论,天下事的功过是非,也不是咱们几个说了便算。景少侠,你可知林老早年是宫里的御医,一向公忠体国,自然看不惯唐教主所为,那也是理所当然。”骆玉书惊道:“林老前辈曾在宫中任职御医?”苏枫楼笑道:“怎么?凭林老的本事,还不够给皇帝老子瞧病么?” 林岳泰两眼斜觑苏枫楼,道:“阁下当真无所不知,这事也是老梅告诉你的?”苏枫楼笑道:“这事又何必旁人相告!林老,你活了大把年纪,同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斗甚么气?还是赶去救人要紧。你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林岳泰一拍那药匣道:“老夫只须此物在手,自可走遍天下。”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我方才说有一件比治伤更为紧要之事,便是林老你自身的安危。眼下强敌环伺,皆是为你手中的《药鼎遗篇》而来,我几人这一路恐不得半刻太平,尊驾倘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还谈甚么救人?苏某愿同你约法三章,沿途如有人暗中用药下毒,我等都是外行,反要仗林老解救;但若敌人凭恃武功强抢,便由苏某一手料理,阁下万不可与人动手,你肯答应么?”林岳泰略一沉吟,道:“老夫武功平平,岂无自知之明?我应承你便是。”苏枫楼笑道:“妙极,咱们这便动身。” 众人当即在苏枫楼带领之下,出寺沿另一条山路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湖边,只见湖滨竖立一座禹王庙,庙檐下挂着十数只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望来十分醒目,湖荡里尽是雪白的芦苇。诸人一眼瞧见湖岸边已泊好一艘客船,心道:“苏先生当真神机妙算,甚么都预先准备好了。” 几人上得船来,见共有前后三舱,较来时乌篷小船要宽敞得多。那艄公扳动双桨,朝太湖西北驶去,不多时禹王庙前一排灯笼便已依稀难辨。骆玉书见这船并不是往苏州方向,问道:“苏前辈,我们不回苏州了么?” 苏枫楼瞪眼道:“此刻苏州城内人多眼杂,还回去做甚么?既已找到了林大夫,自是趁着无人发觉,作速赶去河南救你妹子。”骆玉书沉吟道:“如此当然最好,但我几人的马匹行李皆在苏州下处,却不曾来得及取。”苏枫楼一摆手道:“这你不必理会,老夫自有主意。” 骆玉书想自己和顾青芷坐骑皆是千金难买的宝马,自己那匹还是向顾铁珊暂借得来,倘或就此遗失,日后不好向世伯交代;但他见苏枫楼语气甚是坚决,心想马匹留在渔隐亭园之中,邵燕堂自会遣人照看,心下也着实记挂堂妹安危,当即不再多问。 景兰舟低声问骆玉书道:“骆兄,我们就这么走了,是否应向邵大侠支会一声?”骆玉书略一沉吟,道:“大事不细谨,何况邵燕堂同祝酋颇有牵连,难保不生波澜。咱们先去替言妹治伤,事后登门赔罪不迟。”景兰舟点头道:“兄台言之有理。”此时天边乌云渐渐散去,夜空月朗星疏,只闻桨声流水。六人在舱内稍事歇息,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船只便靠了岸。 苏先生同舟子结了船钱,众人甫一登岸,骆玉书便望见自己那匹玉顶黄连同顾青芷的银尾青骢、景兰舟的青骡竟一齐拴于湖边一株矮树,近旁树下另系着三匹好马,不禁大喜过望,向苏枫楼道:“前辈神机莫测,晚辈等五体投地。”心中着实吃惊:“苏先生怎会知道我们在苏州的住处?”苏枫楼抚须笑道:“这两匹千里马不是寻常之物,倘若就此遗失,老夫只恐赔偿不起,只好给你带来。” 众人上前解开缰绳,陡然闻到不知何处一股淡淡幽香钻入鼻中。骆玉书心中一惊:“莫非有人下毒?”疾忙举目四望,见远近更无旁人影踪,身体亦无半分中毒异状,方觉心下稍安。 第二百三十二章 香兰山庄 顾青芷鼻子一嗅,道:“这是兰花的花香啊。咦?这味道可不大对……这是谁家种的兰花,怎能齐集这许多名种?”苏枫楼笑道:“你这小妮子鼻子倒灵。这里已是常州宜兴县地界,此处唤作香兰山,乃是天下产兰之地。” 顾青芷“啊”了声道:“这儿便是香兰山?爹爹曾几次到此寻购兰花名品,今日我总算亲眼得见。”苏枫楼哂然笑道:“顾老三天天与枪炮火药为伍,偏爱附庸风雅,把弄这些花花草草。”顾青芷白了他一眼道:“你懂甚么?爹爹是为了我妈的缘故。”心下不禁好奇:“怎么苏先生也叫爹爹顾老三?难道他们两个也很熟么?” 众人牵马向前行了小半里路,只见湖岸边一座矮峰拔地而起,山势缓缓向南绵延,山脚下兰花遍地,当真是锦绣满目,馨香阵阵。顾青芷不由一声欢呼,上前驻足细细观看,口中啧啧称奇道:“陈梦良、一线红、碧玉干、李通判,这些都是兰花中难得的上品,竟这般随随便便种植于荒野之中,奇怪,奇怪!” 忽见山脚边转出一人,笑道:“不想姑娘年纪轻轻,对天下兰花名种竟然颇有见地,果真大大不俗。”骆玉书心中一惊,迈上一步护在顾青芷身前,抬目见那人三十多岁年纪,一身麻布短褐,头戴笠帽,只作寻常农夫打扮。他心下微一迟疑,向那人拱手道:“敢问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那人回礼道:“小人童五,是县城赵员外家的花匠。赵员外在香兰山边有一处庄子,小的平日便在庄里替他打理花圃。” 顾青芷问道:“童大哥,这儿的兰花都是你养的么?”童五笑道:“此处地势通风、临水蔽日,沙土肥瘦相宜、虫蚁不生,天生适合栽植兰花,倒也无须费力打理。姑娘既是懂花之人,这儿不过俱是些凡品,我那庄子里倒还有两株逸品奇珍,姑娘若是愿意,不妨过往一观。”顾青芷喜道:“好呀!骆大哥,咱们去瞧瞧成不成?” 骆玉书见这童五谈吐温文,哪像个乡间花匠?又瞟见他双手皮肤雪白细嫩,全不似整日劳作之人,不禁心下起疑,道:“芷妹,我们还急着赶路,不如……”苏枫楼忽在旁接口道:“也好,兰花蕙心纨质、品性高洁,堪配才子佳人,前往一观无妨。有劳老弟带路。”童五笑道:“今日我家主人不在庄里,几位若是不弃,一起去坐坐也不打紧,顺道吃一口茶。” 骆玉书心道:“苏前辈为何一口答应下来?以他的眼光阅历,怎会瞧不出这花匠大有古怪?”随即又想:“苏楼主智虑深远,昨晚岛上一来一去,早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决不会鲁莽行事,他既然开了口,那便多半胸有成竹。何况当日梅长老叮嘱我们凡事须听苏先生吩咐,我又何必多心?”当下不再多说,与众人跟着那花匠往北而行,走了五六里路,果来到一处庄院,方圆足有十余亩地,放眼望去碧瓦粉墙、檐角飞翘,倒也颇具气势。 众人将马匹拴在庄外,由童五领进大门,绕过青石照壁,便是一个极宽阔的庭院,深处重楼叠垛,一副富贵人家气派。他引六人向东穿过两堵青砖矮墙夹成的长长一条窄巷,果进到一个极大的花圃,一股氛氲馥郁扑面而来,园中百花竞妍、斗艳争芳,众人皆觉眼前一亮。这花圃中以兰花数量最多,又开着极好的牡丹、芍药、海棠、山茶,各逞妍态,媚而不俗。 童五领六人到角落一处石桌石凳边坐了,道:“几位在此少歇,本地的阳羡茶叶最好,在下这便去泡一壶来。”说着转进花圃旁一间小屋。林岳泰环顾四周,自袖中取出五粒白色药丸,低声道:“偌大一座庄子,怎除了童五外不见旁人?这可不大对头。况且此处异香扑鼻,若有人暗施毒烟迷香,一时半刻难以觉察,诸位可先服下这丸药以备不测。”当下一一交给几人,到冼清让时顿了一顿,轻轻叹一口气,仍将药丸递到她的手中,众人依次服下。 过不多时,童五自屋中端出一个木制茶盘,上置六杯清茶,闻之芳香淡雅、沁人肺腑。童五将茶盘送到桌上,道:“贵客请用茶。”林岳泰伸手取过一杯,笑道:“有劳小兄弟。”景兰舟在近旁瞧得分明,只见他这一探手,小指已借着衣袖遮掩,顺势在剩余五杯茶水中挨个轻轻划过,当真是一沾即止,手法轻巧迅捷无比。 林岳泰试过水中无毒,将自己那杯凑到鼻下一闻,笑道:“果然好茶。”率先轻啜一口。五人心知茶水并无异常,各自道谢接过。童五向顾青芷道:“我这园中有两棵兰中至宝,一株是十二萼金棱边,又有一株十二萼鱼枕兰,可称天下奇品,请姑娘移步一观。” 顾青芷又惊又喜,道:“金棱边、鱼枕兰乃兰中绝品,连我爹爹也只素有耳闻,从未亲眼得见。童大哥,你快带我瞧瞧去!”童五微微一笑,领着她来到花圃正中,果见木架上放着两个瓦盆,分别种有一株紫兰、一株白兰。余下五人心中好奇,一同跟去观赏,只见那紫兰色映人目,有若翔鸾翥凤,千态万状,叶如玉剑,劲节苍然;那白兰更是素如脂玉,花片澄澈,叶子碧绿晶莹,直如冰肌玉骨,绰约多姿。五人虽于草木花卉均无深究,也瞧出这两株兰花霞姿月韵,决非凡品。 顾青芷喜道:“这真的是金棱边!”指着那紫兰对骆玉书道:“骆大哥你看,这金棱边单论花色,同另一兰中上品吴兰并无大异,奇就奇在它的叶子上。这叶片自叶尖而下皆有金色细纹,在太阳底下一照,便如金线织就一般,‘金棱边’之名由此而来,实是少有的佳品。”众人借着日光一瞧,果然半点不差,不禁啧啧赞叹。顾青芷又道:“金棱边虽然罕见,但这株鱼枕兰可就更加珍贵了。此花通透晶莹,如将花瓣投入水中,立时便与水色相融,有如沉底,全无影迹可寻,乃白兰中天下奇品。” 第二百三十三章 迷云 景兰舟不由叹息道:“童老兄,你这位赵东家当真是风雅之士,这两株奇珍异品,也不知花费了几许精力方才寻得?”童五道:“我家老爷生平酷嗜种花弄草,若听说谁家有甚么珍稀品类,不论出价高低,总要千方百计求来,这些年在上面使费的银子也不知有多少,全县谁不晓得这位视花如命的赵员外。”苏枫楼笑道:“这般说来,老弟这位东主果然大是不俗,我倒十分想见识见识,可惜今日缘悭一面。” 忽听庄外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嘶鸣此起彼伏,来人似是不少。只听其中一人喝道:“没错,这正是他们的坐骑!”又有一人大声号令:“将庄子给我围住,勿要走了一人!”后者竟像是邵燕堂的声音。 骆玉书脸色一变,向童五道:“童老兄,请你留在这儿,我们几人出去瞧瞧。”六人快步抢出庄外,见外面拢共来了百十号人马,已将庄院四下包围,正门外领头一人须髯如戟、威风凛凛,正是“铁燕银枪”邵燕堂。 邵燕堂一眼望见六人,脸色一沉道:“两位少侠,邵某敬重你二位少年英雄,始终倾心相待,几位此番来苏州寻人,老夫亦是全力相帮,饮食起居无不尽心安排,自问未有礼亏之处,两位为何突然不辞而别?” 骆玉书见邵燕堂竟追到此地,心内暗暗吃惊,上前抱拳道:“邵老英雄义薄云天,晚辈等无不衷心感佩。只因舍妹伤重,片刻也耽误不得,我等昨日有幸请到林老前辈出山,着急赶去救人,故而不及相告,万乞前辈海涵。” 邵燕堂闻言喜道:“哪一位是林大夫?”林岳泰应声道:“老夫便是林岳泰,尊驾找我何事?”邵燕堂拱手施礼道:“老前辈归隐太湖,与邵某比邻而居,我竟始终不知苏府有如此高人,实在惭愧之至。”林岳泰摇头道:“老夫原是在此避世隐居,不复车尘马足之累,你也无须客气。” 邵燕堂眉头一皱,道:“林老前辈,请问‘圣手回春’施和浦可是足下高徒?”林岳泰脸色微变,道:“正是劣徒,你问他怎地?”邵燕堂道:“施大夫眼下落入仇家之手,性命危在顷刻,前辈可知道么?”林岳泰脸色苍白,缓缓道:“这是林某的门户私事,不劳旁人费心。” 邵燕堂摇头道:“施神医侠骨铮铮,当年剿灭赤焰寨群盗,造福一方黎民百姓,江湖上无人不敬;邵某虽然材轻德薄,却不能弃武林公义于不顾,任由奸徒横行。眼下我已打探到令高徒的所在,特赶来相请前辈共商施救之策。” 林岳泰惊道:“你已有和浦的下落?”邵燕堂点头道:“不错,邵某原本广派人手助两位少侠寻觅前辈,却无意间探听到高徒的消息。骆少侠、景少侠,老夫此行并无别念,只是两位先前讲到施大夫被他师叔挟制,邵某念及江湖道义,故而前来相告。众位若愿陪邵某一同前往营救,老夫感激不尽;如若不然,邵某孤身一人,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施神医救出。” 骆玉书心道:“这人果然精明老练,倒将救施大夫说成是他的事一般。他若真是前来通报消息,方才怎吩咐手下人马围庄,不准走漏一人?其中多半有诈。”转念一想:“万一对方当真知晓施大夫下落呢?施神医是为救芷妹被管墨桐掳走,我无论如何也要助他脱险,此事宁可信其有。”拱手道:“施神医当初皆因晚辈之故方才落入敌手,邵大侠如若知其所在,还望不吝见告,我等自当全力相救。” 邵燕堂脸孔一板,指着冼清让道:“骆少侠,请问这位姑娘到底是甚么人?”骆玉书道:“冼姑娘是我几人一位江湖朋友,早前业已引见,邵大侠何出此问?”邵燕堂哼了一声,道:“江湖朋友?怎么恶名昭彰的无为教主也是两位少侠的朋友么?” 骆玉书闻言微微一怔,心道:“邵燕堂先前并不知冼教主身分,多半是祝酋告诉了他。”他不愿多作口舌之争,只道:“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我几人以道义交,不拘尘俗之念。莫说冼姑娘眼下已不是无为宫的人,就算她仍在无为教,这事也不好一概而论,难道正派名门中就没有奸恶无耻之徒?” 冼清让心下暗自感叹:“骆少侠平日虽对我没甚么好脸色,当着外人之面,仍肯如此替我说话,虽或是瞧在兰舟的面子,也已极为难得。他和兰舟皆是无偏无私之人,确与本教中人大不相同。” 邵燕堂笑道:“好一个不拘尘俗!抓走施大夫之人,不正是无为教的长老么?我怎能向这女子透露施神医的所在?诸位若真想救人,便请相随邵某一行。”说完马鞭一扬,调头向西驰去,手下众骑策马跟上,庄前一阵尘土飞扬。 骆玉书微一迟疑,道:“苏前辈,我们可要跟去看看?”苏枫楼抚须笑道:“我命人将你们的马匹预先送到此处,这人煞费苦心追踪而来,能安甚么好心?但咱们几个如被‘铁燕银枪’唬住,往后还用行走江湖么?便去瞧瞧他弄何玄虚。”几人匆匆向童五道别,也策马望西追去。 六人胯下坐骑皆是骏马,不多时便赶上邵府人众,一齐向西奔出四五十里,来到宜兴县西南的张渚镇上。这张渚镇商旅骈集,也是个繁闹之所。邵燕堂一到镇口,便有两人匆匆迎上,同他埋头低语数句。邵燕堂点了点头,向六人道:“我手下心腹已然打探真切,施大夫就被关在镇子附近的善卷洞中,诸位请随我来。”命一众从骑皆在镇上等候,只带七八名得力部下随行,同六人继续向东北驰出数里,循着一条山道盘旋而上,山路两旁绿意渐浓、凉荫阵阵,转过一片谷地,果见山边有一处岩洞,入口甚是宽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埋伏 邵燕堂向随从吩咐几句,几名部下先由洞外转过后山去了。他燃起火把领六人下马进洞,初时地势甚是狭隘险仄,不多时来到一处极为平旷的洞厅,足可容纳千人有余。骆玉书见洞中钟乳高悬、石笋遍地,十分雄奇灿烂,殊不下当日江西岩洞景观,心中暗暗思忖:“施神医自己尚不知其师在水月禅寺隐居,管墨桐决不能抢在我们前头找到林大夫,除非他在暗中盯梢;然我几人昨晚来去走的皆是水路,左近未见其余船只跟随,又由洞庭西山直接到了宜兴县,管长老怎能未卜先知,预先将施神医关在这山洞之中?此事大违常理,其中必有古怪。” 景兰舟道:“邵老英雄,此洞深邃宽广,不知施神医人在何处?”邵燕堂道:“这却一时难说。不过几位放心,老夫适才已命手下把守住山洞前后入口,跑是跑不掉的。”忽尔眉毛一扬,伸手向左前方虚指道:“那边有人!”众人循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怪石耸峙,哪有半个人影?骆玉书心知不妙,转头再看邵燕堂时,只见蓝影一晃,后者已闪入石林消失不见,火光也随之熄灭,四下登时一片漆黑。あ < 骆玉书沉声道:“中计了,我等速速退出此洞!”正要伸手入怀去掏火褶,忽听洞中一声尖锐的唿哨响,四周无数火把一齐亮起,将空旷的洞厅照耀得如同白昼,但见高处人头攒动,竟有百十名黑衣劲装之人各据险要地势,手中尽持强弓硬弩,一齐向下对准六人,箭头在火光映照下隐隐泛出绿油油的青光,显是喂有毒药。 骆玉书心头一震,暗道:“好厉害的计策!这石洞虽说地势宽阔,但这许多弓箭从四面八方射将下来,却也不易躲避,遑论箭上有毒。”朗声道:“邵老英雄,请你出来说话。”话声在洞中回响不绝。 稍稍过得片刻,只听前方传来些许动静,六人见不远处石壁上几块突出的巨岩搭成一座天然的高台,其上缓步行出一人,正是“铁燕银枪”邵燕堂。骆玉书皱眉道:“邵大侠,你是江南武林成名人物,江湖上威德素着,今日为何设下这般毒计陷害我等?” 邵燕堂脸上神色在火光下阴晴不定,沉声道:“骆少侠,邵某活了一把年纪,此回不慎为小人所乘,今日身败名裂,只是命该如此。林老前辈,请你将《药鼎遗篇》交给邵某,在下立即放诸位平安离去,决不食言。” 林岳泰嘿嘿冷笑,道:“林某这《药鼎遗篇》竟能将你邵大侠也拉扯下水,倒令人意外得很。瞧眼下这个情形,如老夫不肯交出遗篇,我六人转眼便要葬身这洞窟之中,是也不是?” 邵燕堂摇头叹道:“几位皆是武林中大有来头之人,任谁贵体有所毁伤,邵某都担待不起。只是眼下情势危急,我若取不到林大夫的《药鼎遗篇》,拙荆眼见便要命丧黄泉,邵某走投无路,方才出此下策。”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骆玉书道:“这话从何说起?请老英雄明言。”邵燕堂叹道:“内子武功人品无不胜邵某十倍,我二人多年来夫妻情深,老夫怎能眼睁睁看她送命?只怪邵某百无一用,没本事救我夫人。” 景兰舟道:“邵大侠,莫不是有人挟持令正,逼你用《药鼎遗篇》换她性命?”邵燕堂脸色惨白,道:“此事只是造孽,少侠无须多说。林老前辈,邵某实实无心伤人,请你将东西拿出来罢。” 景兰舟见他脸上神情,知自己方才定然猜得八九不离十,心道:“松江邵府在江南何等威势,桑慕华自己又是峨嵋派的高手,谁有这么大本事,竟能以此要挟邵燕堂?莫非是祝酋?”转念又想:“当晚在广济寺邵燕堂已然答应帮他去找林大夫,祝酋当不至如此相逼。管墨桐手里已有施神医为质,也无须再去招惹‘铁燕银枪’。”脑中忽忆起邵燕堂在吴江酒楼被沈泉一招制住的画面,问道:“邵大侠,请问尊夫人可是落在沈泉手中?”邵燕堂身躯一震,面如死灰道:“你……你都知道了?” 众人闻言登时心中雪亮,暗道:“原来他是受沈泉挟制,被迫用《遗篇》换取妻子性命。邵氏夫妇鹣鲽情深,武林中人所共知,难怪邵燕堂千方百计要谋取此物,倒也情有可原,并非大奸大恶。” 景兰舟道:“邵大侠,贤伉俪名满天下,江湖中谁人不敬?如今放着我几人在此,大伙齐心并力,好歹将尊夫人救回,老英雄何须受小人摆布?”邵燕堂颤声道:“少侠好意老夫心领,这……这没有用的。” 忽听暗处一声幽叹,石林后转出一位中年美妇,正是“玉观音”桑慕华。六人见状大为惊奇,暗道:“怎么桑慕华没被沈泉掳走,反而人在此处?莫非邵燕堂方才存心相欺?” 邵燕堂脸色一变,道:“你……你怎么来了?”桑慕华叹道:“燕堂,一个人生死有命,原是强求不得。你我数十年夫妻情好,我纵是当下去了,心中却也无憾。你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大侠,何必为了我抛却一世英名?”邵燕堂虎目含泪,道:“这……我……”一时竟说不下去。 桑慕华叹了口气,向景兰舟道:“景少侠,你可记得震泽镇上那晚,我在巷中与姓祝的交了两手,被你劝开离去?”景兰舟见她主动说起这事,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桑慕华道:“当晚我在回房路上遭人偷袭点了穴道,对方以我为质,勒迫燕堂暗中盯紧你们一举一动,找机会出手夺取《药鼎遗篇》。” 景兰舟心下恍然大悟,暗道:“原来邵夫人当晚便被掳走,怪不得第二天一早不见她的人影。邵燕堂爱妻被俘,一路上言谈神态居然未见异样,定力着实非比寻常。”问桑慕华道:“出手偷袭夫人的莫非便是沈泉?”桑慕华点了点头,道:“沈泉自震泽镇起便一路跟着你和燕堂,不料少侠眼力惊人,竟在吴江县认出了他。”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失笑断弦散 邵燕堂长叹一声,道:“当日邵某见其行迹败露,只好假装失手被擒,原想助他脱身,不料几位武功实在太高,仍是将沈泉打伤。彼时邵某中毒晕倒,苏醒后却见拙荆突然现身,不禁又惊又喜,以为她已自敌人手中逃脱,不料却是沈泉为了让我安心,故意将人放归,却事先给内子服下了极厉害的毒药,倘若我到期仍未能取得《药鼎遗篇》,内子便会毒发身亡。”说到此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景兰舟心道:“沈泉明明早已制住邵燕堂命门,要从我们这儿谋夺遗篇,当日在苏州分舵仍假惺惺提出和冼姑娘联手夺书,此人实是老奸巨猾。” 骆玉书问道:“邵大侠,这几天你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我们?”邵燕堂点头道:“昨日诸位坐船进了太湖,晚上便有人将你们住处的马匹行李尽数取走,老夫心知不妙,这才率众匆匆追来。”骆玉书眉头微皱,道:“说来惭愧,在下每日不忘留心检视居所四周,并未发觉有何可疑之人,不知前辈何以尽知我等行踪?”邵燕堂道:“几位下处环邻的店铺货摊皆被老夫买下,那些老板伙计也都是我的人,少侠自难觉察有异。”骆玉书心下恍然大悟,暗道:“邵府财雄势大,这等盯梢的法子,也只有他们想得出来,常人决难办到。” 林岳泰忽开口道:“邵夫人,他们给你吃了甚么毒药?”骆玉书心念一动,喜道:“对呀,当今天下论到医术之精,无逾林老前辈,或可解桑女侠所中之毒。”邵燕堂闻言眼前一亮,心内暗骂自己:“我遇事惊惶失措,连这也没有想到。”忙道:“内子所中是一味叫‘失笑断弦散’的毒药,老前辈可曾听说么?” 林岳泰皱眉道:“失笑断弦散?这人好大的本事,竟会有此等奇毒。”邵燕堂身子微微发抖,道:“此……此话怎讲?”林岳泰道:“失笑断弦散乃宋代西域星宿派传下的奇门毒药,此药最为厉害之处,便是中毒者万万不可发笑,只须脸上稍露一丁半点笑容,便会全身经脉断裂而亡,‘失笑断弦’之名由此而来。” 众人闻言心中大震,均未曾想世上竟有如此可怖的毒药。冼清让心道:“喜怒哀乐皆乃人之常情,其中又以喜悦欢笑最为平常,若说到不悲不怒,或许还能强行隐忍,但要全然不笑,那又谈何容易?一个人就算再伤心难过,突然见到逗乐之事也难免破涕一笑,这毒药竟让人一露笑容便招致杀身之祸,实在太过凶险恶毒、匪夷所思。” 林岳泰又道:“就算中毒之人真能忍住不笑,倘若不服解药,五日后也是一样经脉尽断而死。”邵燕堂颤声道:“不错,拙荆被人下毒到今已有三天,若再拿不到解药,指日便要毒发身亡,前辈……前辈可知此毒如何解法?” 林岳泰皱眉道:“先师当年倒是传授过林某‘失笑断弦散’的解药调配之法,只是材料既极珍贵,炮制又须时间,临急抱佛脚怕是不成。”邵燕堂急道:“前辈需要甚么药材,尽管吩咐便是,邵某这便叫人去买;此处民丰物阜,谅来不难措办。”林岳泰摇头道:“别的倒不打紧,只其中有一味雪虾蟆,乃昆仑雪峰上稀罕之物。星宿派僻处西域,方能捕之炼制解药,江南虽遍地黄金,却是难觅此物。” 邵燕堂闻言默然良久,道:“既如此,还请老前辈将《药鼎遗篇》交给在下,待我换得解药救回内子,自会到前辈跟前一死谢罪。邵某愿指天为誓,决无半句妄言。”桑慕华神色黯然,叹道:“燕堂,你若是死了,我还能一人独活么?” 景兰舟陡然想起一事,问道:“林前辈,不知‘寒萼玉蔻’能否解‘失笑断弦散’之毒?”林岳泰一怔道:“少侠果然见多识广,‘寒萼玉蔻’可治天下百毒,自也能化解失笑断弦散的毒性。”景兰舟喜道:“如此便好办了!”林岳泰哑然笑道:“有甚么好办?‘寒萼玉蔻’乃是世间至宝,当年先师遍寻四海尚且一无所获,成为他老人家生平一大憾事。你有这功夫寻到‘寒萼玉蔻’,便是一百份雪虾蟆也找来了,还怕解不了邵夫人之毒?” 景兰舟摇头道:“晚辈虽没这个本事,但我知有一人手握‘寒萼玉蔻’,且眼下就在左近。”林岳泰与邵燕堂齐声问道:“甚么人?”景兰舟道:“邵大侠,这人便是你的老友祝酋。晚辈虽不知你二人往日有何胶葛,但这事关乎人命,依我之见,他定肯出手相助。” 邵燕堂脸色一变,道:“祝兄弟手里有这东西么?此人萍踪不定,每回都是他上门来找邵某,我……我去哪儿寻他?这法子不成!林大夫,你还是把尊师的秘籍交出来罢!”右手向上一扬,数十名部下齐刷刷朝下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桑慕华含泪道:“燕堂,你何必为了我这样?这几位是河朔大侠同思过先生的弟子门人,伤了其中任何一个,你还能活命么?”邵燕堂颤声道:“只要能保住你的性命,也顾不得这许多!”骆玉书道:“邵大侠,沈泉阴险狡诈、言而无信,即便你真交出遗篇,恐怕此人也不会履行诺言,替尊夫人解毒。”邵燕堂摇头道:“眼下更无他法,邵某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苏枫楼忽压低声音道:“你们几个捂着些耳朵。”五人犹未会意,苏枫楼猛然张口纵声狂啸,直如长林虎哮、灵山狮吼,啸声如炸雷般钻入在场之人耳中,一个个皆觉山摇地动、站立不稳。骆玉书心下一惊:“是少林狮子吼神功,苏先生好惊人的内力。” 那狮吼功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运起功来声闻数里,足令敌人肝胆俱裂、驰魂夺魄,未战先败。以苏枫楼的内功修为,便是在旷野施展此技亦有雷霆之威,何况此刻众人身处山洞之中,四壁回音震荡之下,威力更是平添数倍,只见邵府手下经不住啸声中内力冲激,纷纷晕倒在地。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旧事 骆玉书等人虽皆内功精深,但五人距离苏枫楼极近,所受啸声激震远较旁人为多,均觉胸中气血翻腾,各出全力运功抵御。骆玉书见顾青芷脸色惨白,脚下摇摇晃晃,知她内力修为不足,忙从衣襟上撕下两块布片塞入她耳中,后者方觉胸中舒了口气。 苏枫楼足足长啸了约有半盏茶时分,眼见四下弓手皆已倒地不起,当即微微一笑,闭息收功,啸声随之缓缓止歇,五人在旁只觉心跳加剧,便似要从胸口蹦出一般。冼清让不觉暗暗心惊:“苏楼主内力如此深厚,我的‘摄魂梵音’若在他面前使将出来,只恐如同儿戏。” 邵燕堂毕竟功力远胜常人,所在又较五人为远,一时虽未昏厥,也被啸声扰得头昏脑胀,惊魂甫定之下,见洞内一众手下躺得横七竖八,不禁心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难怪以骆少侠他们武功之高,仍要苦候阁下相助,尊驾神功惊世骇俗,邵某生平未遇。命数如此,人力难违!”言毕一掌拍向自己额头。桑慕华在旁出手架住道:“燕堂,你这是作甚么?”邵燕堂惨然道:“与其让我看着你死,不如自己先去了罢!” 林岳泰忽指尖一弹,只听“嗖”的一声,一件细小物事向邵氏夫妇飞去。桑慕华伸手接过,见是一颗黑色药丸,问道:“林老前辈,这是……”林岳泰道:“这是老夫独门炼制的石僵丸,虽不能解你所中之毒,然服食此药后三日内面部筋肉僵硬如石,甚么表情也做不出来,至少不会因发笑而亡。此物乃老夫为探研古籍中所载‘麻沸散’药性所制,此际用于你身,倒也颇为应时。” 桑慕华凄然道:“多谢前辈好意,我……我终究是不活的了。”林岳泰冷冷道:“你若执意要死,我也不来拦你,老夫从不救心无生念之人。”桑慕华闻言一震,垂首默然不语。景兰舟道:“邵夫人,蝼蚁尚且贪生,为人怎不惜命?眼下只须找到祝酋,便可解你所中之毒,还是先服了林前辈的灵药罢!” 桑慕华沉吟片刻,轻叹道:“少侠所言极是,多谢前辈赐药。”将丸药一口咽下,柔声道:“燕堂,如今放着梅山医隐首徒在此,这是何等的机缘,事情未必没有转机,你切不可复有轻生之念。”邵燕堂默默点了点头,神色喜忧参半。 景兰舟道:“邵大侠,当日你与祝酋在广济寺夜话,他既相嘱老英雄寻找林前辈,难道连半点联络之法也不曾留下?设或眼下你已然成功,却又如何相告?”邵燕堂摇头道:“这人神出鬼没,老夫甚么动静都瞒不过他,实不知……”心头倏然一震,暗道:“对呀,祝酋于我之事了若指掌,到时自会找上门来,我又何必寻他?” 骆玉书微一沉吟,道:“邵老英雄,不知祝酋当初到底帮了你甚么忙,竟致老英雄多年来都似对其有所亏欠一般?虽则此事非在下所当问,但晚辈担心我等不明就里,行止既受钳掣,又恐卤莽坏事。”邵燕堂默然片刻,叹道:“少侠既已知我与祝兄弟有些尴尬,老夫也没甚么好瞒。那祝酋当年非止出手帮过邵某,整个江南武林都可说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众人惊道:“此话怎讲?” 邵燕堂目光闪动,缓缓道:“那是宣德十年冬天之事,距今已有十一年了。那年江南武林出了件怪事,有一扶桑武人自日本国渡海而来,扬言要挑战中原高手。东瀛倭寇连年侵扰我大明沿海各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这日本武士虽非海盗倭贼,却是口出狂言,说要以手中三尺长刀,尽败中国剑术好手。” 冼景二人闻言不由一惊,景兰舟心道:“这扶桑武人莫不便是师父提到的那倭国和尚?”问道:“邵前辈,这扶桑武士当时多大年纪?”邵燕堂道:“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十分高瘦。”景兰舟“哦”了一声,暗道:“师父所遇那倭僧永乐初便已年过四旬,宣德末年当已岁数颇老,二者非是一人。” 邵燕堂接着道:“那倭国武士最早在松江府登陆,寻了名会说日本语的向导,便向附近一带的武林好手挑战。这消息最先在苏松嘉湖四府传开,四地江湖同道见这扶桑武士如此狂妄,便与之相约在淀山湖比武,要给这不知高低之徒一点颜色瞧瞧。不料这倭国剑士也当真有些邪门,竟连胜四府数名好手,邵某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湖州凤鸣刀蒋掌门、嘉兴平湖三剑、苏州‘五湖剑客’陆老先生、常熟螳螂刀侯掌门,加上我这不成器的‘铁燕银枪’,一股脑全成了对方的手下败将。”景兰舟闻言微微皱眉,心道:“凤鸣刀、螳螂刀、平湖三剑这些门派武人虽在江南一带可称名家,放眼整个武林实非一流高手,胜不得那倭国剑客,也不能说中原武学便不敌东瀛剑术。” 邵燕堂叹道:“我等比武败绩之后,自忖苏松一带再无能胜过这倭国剑士的好手,便又暗中邀约南直、浙江各路武林同道前来助拳,不到半月时间,又请到不少高手,无不是邵某等败军之将经过再三思量,一致认为武功远胜我辈的杰出人物,其余那些与我等功夫只在伯仲的江湖朋友,便也不唤他们来平白受辱了。这一回来的有镇江芙蓉刀上官帮主、杭州飞来峰灵鹫剑莫二先生、绍兴欧冶剑楚掌门、茅山派苍阳道长,连同南宫世家第一高手南宫崖,料想总能压过这扶桑武士一头。” 景兰舟闻言点了点头,暗道:“这几个都是功力深湛的好手,确已囊括江南数省的刀剑大家,邵燕堂虽说武功平平,见识还是好的。”问他道:“邵大侠,当时晚辈虽然年幼,却已在家师山庄侍奉,这事既闹出这般大阵仗,按说该当喧噪一时,为何敝庄连半点风声也没闻知?” 第二百三十七章 比武 邵燕堂脸上一红,道:“我们岂不知若请顾老前辈出山,要胜这扶桑武人简直易如反掌。但思过先生是天下第一高手,又已在老家遁世隐居,倘竟要劳烦他老人家出手,倒教这东瀛武士小觑了一众江南武人,赢了也不光彩,因此这事不曾传到徽州。” 骆玉书沉吟道:“如此说来,想必这第二批高手也是尽数败阵的了?”邵燕堂叹道:“不错,这一干人中武功最高的当数灵鹫剑莫二先生,却也在百余招后输给了那倭国武士,南宫崖更在比武中受了重伤。” 景兰舟闻言暗暗吃惊,心道:“师父常说飞来峰‘灵鹫一剑’莫二先生乃江南剑术奇才,其人武功纵然不如‘峻节五老’等辈,所差亦不为远,竟也败在对方手中。不想日本国除了那名僧人以外,尚有此等好手。” 桑慕华插口道:“当时我在旁观斗,眼见一众江南高手纷纷败阵,心中气忿不过,便欲上前同那倭国剑士交手。那人开始说甚么也不肯和我一个女子比试,我也不理那么多规矩,拔剑强行与之动起手来,对方缩手缩脚,与我斗了有七八十招,终究还是觅着一个机会将我长剑打落在地,事后还不住夸赞我武功高明,说在日本绝无此等女子高手。”她服了林岳泰的石僵丸,此刻一张脸已逐渐变得僵滞生硬,看来颇有几分怪异,众人无不叹服其丹药果然功效神妙。 邵燕堂叹了口气,道:“其实平心而论,这倭人比武尚属光明磊落,下手亦是点到即止,南宫崖之所以受伤,也是因他自己先祭出两败俱伤的搏命招数之故。我几人稍一合计,要想胜过这东瀛武士,除非再去相请少林、武当、华山、点苍等名门大派的高手出面,然而如此一来,江湖中便人人皆知我等众人尽已成为这倭奴手下败将,这事传了开去,教我江南武林颜面何存?” 骆玉书叹道:“倭寇为乱东南多年,百姓深受其害,便是辽东、山东等沿海北境亦未能幸免,凡我华夏有志之士,自不愿见倭国武人横行中原。邵老英雄同众位武林前辈有此顾虑,原也不足为奇。”诸人在旁均点头称是。景兰舟心道:“这扶桑剑士并非倭寇一党,所来中土为的是比武扬名,出手亦有分寸,不擅毁伤人命,这般说来,倒也不失光明正大。俗话说武无第二,比武论剑之事胜负分明,这人既是凭真实本领取胜,咱们中原武人似也不必觉得丢脸。”但这话便未说出口来。 邵燕堂接着道:“但如不从外省请人相助,江南一带实在已找不出甚么高手来同这倭人较量,我们也只有愿赌服输,这事一样瞒不过去。邵某等人正彷徨无计之时,一日舍间忽然来了一位少年,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衣着甚是华贵,竟一开口便说要替我等排忧解难,出手打发了这东瀛武士。” 骆玉书惊道:“莫非这少年便是祝酋?”邵燕堂叹道:“不错,邵某便是那时与此人初识。我见对方年纪轻轻,竟敢口出大言,自不信他有这般能耐。那少年突然刷刷两剑,将厅上一根点燃的红烛削成三段,各截却不从烛台滑落,仍是立在那儿燃烧。我笑道:‘就凭这点儿卖艺把式,便想和武林高手对阵么?’那少年微微一笑,上前将蜡烛吹灭,拿到我和拙荆面前一看,原来那蜡烛只烛身被齐齐削断,里面那根绵芯竟是完好无损。 “我和内子见状无不惊异,心想要一剑削断蜡烛而不坏烛芯,这手功夫我们可办不到,对方确是有些本事;但要推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出面同那倭人比试,却又太过冒险。那少年见我犹豫不决,笑道:‘邵大侠,我此来非为扬名立万,在下只有一个条件,望能和对方约在尊府比试,除了贤伉俪之外,不可有旁人在场观战,对外也只说是邵大侠找他再行较量一回,万不能让人知晓我的姓名。’我闻言心下大奇,问道:‘小兄弟,你这又是甚么缘故?’那少年笑道:‘名利于我淡如云烟,但能和“铁燕银枪”交个朋友,可比甚么都痛快得多。’ “我见他为人如此豪气,不禁又惊又喜,但心里毕竟没有把握。邵某先前已然败给那倭国武士,再度挑战已是不合江湖规矩,这少年虽然剑法高明,也未见得便强过那些成名高手,这一回比试倘再败绩,邵某从此在江湖上不免成为天大的笑柄。那少年瞧出我心中顾虑,道:‘邵大侠若是担心在下不能取胜,不妨便由尊夫人出面挑战,我料对方定然难以推脱。’” 桑慕华在旁接口道:“当时我俩听了这个法子,倒似觉得可行。我与那倭人虽说交过一回手,却并非正式比武,最后虽输了一招半式,场面也还不算难看。何况我身为女子,约他再行比试,终归比燕堂好开口得多,若是换作旁人,对方未必肯再赴约。 “我夫妇二人当即前往那倭国武士落脚之处,由我向他正式下了战书。对方起初果然不愿,推辞道:‘邵夫人,我们两个已比试过了,还打甚么?’我道:‘那日我临时下场、身体不适,做不得数,须得重新比过。’那武士摇头道:‘邵夫人,你的武功高强,我是很佩服的。但我生平不跟女子动武,当日已然手下留情,倘若真刀真枪较量,你接不住我三十招。’我笑道:‘前日连我夫君在内一众高手都败在你的手里,如最后竟被我一女子取胜,教这一干成名人物的老脸往哪儿搁?我心下有所顾忌,这才故意输给了你。这回咱们不在别处,就在舍下比试,也不用外人观战,胜败自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那人笑道:‘你们中国武人真是奇怪,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和脸面有甚么关系?好罢!夫人是女中豪杰,我也只好奉陪。’”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宝刀 骆玉书微微皱眉,问景兰舟道:“景兄,这倭国剑客百招胜出莫二先生,若以中原高手比之,可与何人相提并论?”景兰舟沉吟道:“小弟寡见少闻,依在下揣度,只恐殊不下于峻节五老。”冼清让闻言脸色为之一变。 骆玉书点头道:“兄台所见极是。”向邵燕堂道:“邵老英雄,在下几人同祝酋也算颇有交情,其人武功渊博深湛,我们均十分佩服;但我等亲眼见过他同无为教的长老交手,久战后仍是不敌负伤,前辈说他十多年前便能赢过这倭国剑客,实难令人相信。” 邵燕堂叹道:“骆少侠,你听老夫说下去就明白了。那扶桑武士果然信守诺言,第二日到访寒舍,邵某屏退左右,同拙荆一起将他带到演武厅,祝酋已先在厅上等候。那武士见到祝酋不觉一怔,转头问了我二人一句,只是他那随行译者也被留在厅外,邵某虽大约猜到他想问对方是谁,却苦于言语不通,没法开口回答。不料祝酋微微一笑,竟同这武士用倭语攀谈起来。” 诸人闻言大为诧异,骆玉书奇道:“祝酋会讲倭语?”邵燕堂点了点头,道:“他二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我夫妇二人自是一字不明。那武士面露犹豫,缓缓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知两人马上便要动手,不由掌心捏了把汗。只见祝酋转身取过一件兵器,足有四尺多长,外面裹着一层青色绸布。他将青布小心翼翼揭开,里面竟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倭刀。” 顾青芷惊道:“祝酋竟要用东瀛的兵刃同这倭国剑士交手?这岂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么?”邵燕堂点头道:“邵某当时也是这样般想,怎料那武士一见到这把倭刀,登时脸上变色,大声质问了祝酋几句。祝酋缓缓回了句话,那人便不再多言,面色极为凝重。祝酋将那长刀由乌木刀鞘中噌的一声抽出,厅上登时寒光满屋,只见其刀亮如霜雪、净若澄空,刃口处银花泛采、雾光缭绕,注目久之,竟觉刀上云生潮涌,皎如日星。不瞒诸位,在下这身武功虽说不值一哂,只因家资饶富,又是自小好武,生平见过的宝刀宝剑可谓不胜枚举,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希世之珍,不由得看呆了眼。 “只见祝酋缓缓举刀,双手一齐握住刀柄,正与那倭国武士先前握刀对敌的手势一般无二。那武士双目死死盯着祝酋手中宝刀,额上汗珠不停滑落,放在腰间刀柄上的右手微微颤抖,竟是始终不曾拔刀。我夫妇二人见状大奇,心想这日本武士先前连战中原高手,出手无不果敢勇决,就算此刻对手拿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刀,也不该心中这般慌乱。 “两人便这么动也不动地相峙了一盏茶功夫,那武士忽然松开刀柄,朝祝酋鞠了一躬,说了几句倭语,当即掉转头大步离去,连看也没看我夫妇二人一眼。我大奇之下问道:‘祝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祝酋笑道:‘恭喜邵大侠,此人明日便回扶桑,此后终生不复踏入中土一步。’我闻言又惊又喜,道:‘你二人根本不曾动手,他为甚么认输?’祝酋笑道:‘我手中这把刀乃是扶桑国宝物,相传曾为日本第一剑圣所用,东瀛武士见之无不奉若神明,哪还敢与之交手?’我惊道:‘这样的稀世珍宝,老弟又是从何而来?’祝酋道:‘此乃在下先人早年在海外偶见,重金求购得来。’ “邵某因听不懂他二人交谈之语,犹自半信半疑,当即一面留下祝酋设宴款待,一面派人暗中打探那倭国武士的消息,那武士果然第二天便坐船出海,返回了日本。我心下再无顾虑,同祝酋结成生死忘年之交,更要将这事大大宣扬出去,祝酋却道:‘小弟倚恃宝刀唬住对方,非凭真本事取胜,说出去有甚光彩?况且我与大哥有言在先,这一战对外只可说是嫂夫人胜了。’我见他言下极是坚决,事先又答应了他,便也只好作罢。 “这东瀛武士初至中原时扬言要尽胜中国好手,后虽铩羽而归,却是非战之罪,若单以武功而论,一众江南剑术名家确是无人可敌。这些人在武林中俱是大大有名,倘若传出尽为倭奴所败,除去大伙脸上无光,也教江湖同道看轻了整个江南武林,因此这事从头至尾只我们十余名参与比武之人知晓,谁也不好意思向外启齿。事后众人皆以为是内子斗赢了那倭国武士,见我们不愿提起比武详情,只当我二人毫不居功自矜,又替他们保全了颜面,无不对邵某夫妇倾心感激;我二人这些年承蒙江南武林朋友这般看得起,倒有大半是因此之故。” 众人心中均想:“原来邵燕堂同祝酋之间竟有这一段旧事,倒也然曲折离奇。”骆玉书道:“邵老英雄侠名远播,晚辈纵在辽东亦多有耳闻,那是决计假不了的,又岂在这一件事上?祝兄弟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智勇缺一不可。两位这份情义原属佳话,只不知祝酋后来又如何以此相挟,逼着老英雄做一些情非所愿之事?” 邵燕堂脸色苍白,望了冼清让一眼道:“祝酋是无为教的人,眼下放着他们教主在此,少侠何不问她?”冼清让摇头道:“祝酋系本教前任宫主暗中委用,连我也是最近才听说此人,更不知他与阁下之事。”邵燕堂默然片晌,道:“既是如此,此事关涉旁人之私,恕邵某未便明言。” 冼清让哼了一声,心道:“当日我以教主身分发问,祝酋却对此讳莫如深,此刻连邵燕堂也绝口不提,看来这其中大有玄机,日后定要查个明白。”景兰舟岔开话头道:“这事既与当务之急无关,姑且不必理会。既是祝兄弟也在寻访林前辈,此人当下必在左近,先找他替邵夫人解毒要紧。” 第二百三十九章 赵员外 忽听石厅外一人高声道:“庄上的客人就在里面么?”另一人应道:“我听镇上人说,贵客们是来了善卷洞。”但听语声渐近,有二人自外走来。邵燕堂见状脸色一变,原来他早安排手下守住前后洞口,虽说只是些寻常武师,然此二人竟能直闯入内,显非普通之人。! 那两人举火进了石厅,遥望见骆玉书等人尽皆在内,其中一人喜道:“老爷,是他们了。”又稍稍走近了些,众人借着火光一瞧,前头带路一人正是童五,另一人身材高大,约莫五十多岁年纪,穿一件沉香色茧绸直裰,头戴东坡巾,国字黑脸上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双目有如铜铃。 那乡绅打扮之人一见到洞中众人,欢喜道:“诸位果在此处!鄙人赵有德,便是兰山赵庄的庄主。方才我一回到山庄,童五说庄里原有贵客过访,却因事匆匆离去,连面也不及见上一回,这还成个甚么待客之道?因此我急急带他追到张渚镇上,镇民却说几位朝这儿来了,万幸在此遇见。如蒙众位不弃,咱们也不用再回山庄,便到县城赵某舍下小坐,好让在下做个东道,略尽薄意。” 景兰舟等见这人便是童五口中提到的赵员外,不由各觉意外。童五先前说他家主人最是钟爱奇花异草,众人皆忖度对方多半品貌不俗、亦是如苏枫楼这般的风雅秀士,不料竟是这样一个样貌粗莽的汉子,而以“有德”为名,亦是颇为浅俗。 骆玉书一心要赶去替堂妹治伤,正欲婉言相拒,苏枫楼忽抚须笑道:“承员外盛情相邀,却之不恭,便到府上叨扰一杯茶吃。”赵有德喜道:“诸位远道而来,得蒙光降,实是蓬荜增辉。在下车马就停在洞外,几位请罢。”余人见苏楼主业已应允,便也不再多言,相互通了姓名。桑慕华道:“燕堂,咱们也同去坐坐。”邵燕堂迟疑道:“你这身子……”桑慕华道:“景少侠说得没错,眼下最快找到祝酋的法子,便是紧跟着林老一行。” 邵燕堂叹道:“夫人说得是。”一探近旁手下鼻息,所幸未受内伤,当即救醒两名领头之人,命其收拾洞中残局,自己夫妇二人随着赵有德走出洞来,见把守洞口之人俱已不见踪影,心下暗自好奇:“宜兴赵府的名头,这些年倒也偶尔听说,不过是平常富户人家,难道这两人也是会家子?” *** 那宜兴县在张渚镇东北不远,众人下午入了县城,由赵有德领至他城北大宅,见也是座极气派的宅院。赵员外请众人进前厅坐了,不多时下人奉上茶来,但见幽芳馥郁,又胜过六人在香兰山所尝茶叶。赵员外笑道:“诸位来的正是时候,这是前些日子新摘的雨前阳羡紫笋,配上‘天下第二泉’的无锡惠山泉水,怕是皇帝老儿也喝不到这样的好茶。” 骆玉书见那陶土茶壶栗色雅润,说不出地古秀可爱,笑道:“这茶壶好生别致。”赵有德道:“这砂壶是本县金沙寺僧人用当地紫泥烧制,用来泡茶更增甘香。诸位远来是客,又是识花爱花的同道中人,怎么也要在寒舍小住几日,赵某也好时时讨教。” 苏枫楼笑道:“咱们呼喇喇涌来这么一大帮人,实也太聒扰员外。可惜我几人中只这位姑娘与老兄是花中同好,余人都是沾她的光。”赵有德笑道:“老哥恁地客气!敝宅地方还算宽敞,有甚么费事处?我一看诸位面相,便知皆非俗人,只是相见恨晚。”一面吩咐厨房整治晚饭,一面领众人观赏他种养的花草,其中虽也不乏珍品,却不见山庄中紫白兰花那般异宝。 众人赏花毕了,在后厅用过晚饭,赵员外定要留一行人在此歇宿,苏枫楼客套两句便即应承。诸人围坐着叙了会话,邵燕堂心事重重,早早携桑慕华先回客房歇息。赵有德极是健谈,一直陪六人聊到将近二更,尽是讲些花木培育灌溉之法,除顾青芷同他说得饶有兴致,林岳泰因精通草木药性,算是半个行家,偶尔搭得几句,余下几人无不听得云里雾里。又过了半炷香时分,赵员外歉然道:“赵某便是这个脾气,一讲到花花草草,这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倒搅扰了诸位安歇,明日再承指教。”当即道过安寝,命家仆送众人回房。 此时夜漏二鼓,骆玉书独坐房内轻抚长剑,见桌上灯花踔跃,心下倏然一动,起身来到苏枫楼房外,正要抬手叩门,忽见景兰舟从旁走来,笑道:“骆兄也是来找苏先生么?”骆玉书微微一笑,道:“不想与兄台所见略同。”忽听房门应声而开,苏枫楼站在门口笑道:“两位里面说话。” 三人入内而坐,骆玉书道:“深夜糟扰先生,不胜惶恐。”苏枫楼笑道:“我知二位少侠必会来找苏某,是以尚未就寝,两位不必客气。”骆景二人对望一眼,俱各面露诧色。苏枫楼笑道:“两位定是觉得这位赵员外有些古怪,生怕林大夫着了道儿,这才前来相商,老夫猜得可对?” 骆玉书叹道:“前辈算无遗策,自昨日金昌亭一会,当晚便请到林大夫出山,一路神机妙用、玄奥莫测,有如诸葛再世,我二人钦佩万分。晚辈心中确是有些不明,那童五并非寻常花匠,先生自必洞烛,却为何要携我等过访兰庄,又答应到赵府作客,不知其中有何深意?非是在下信不过先生奇谋,只恐我等不知就里,坏了前辈部署。” 苏枫楼点了点头,笑道:“依两位之见,这赵有德是何许人物?”骆玉书道:“邵燕堂白天在善卷洞内设伏,洞口岂会无人把守?这两人光是能够大摇大摆走进洞来,多半便武功不低,决非寻常百姓。”苏枫楼笑道:“二位果然心细目明。景少侠,你若真想助冼宫主复教,这赵员外便是一枚关键棋子。” 第二百四十章 强援 景兰舟惊道:“前辈此话怎讲?”苏枫楼道:“眼下无为宫作乱的不是旁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岁寒三友’,冼宫主身边若无几个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帮手,如何能够光复教主之位?”首发 骆景二人闻言惊异不已,骆玉书道:“难道这赵员外如此深藏不露,竟是和五老不分轩轾的高手?”苏枫楼笑道:“论武功或许差着那么一点半点,但这人在无为教名望着实不俗,他若能站在冼宫主一边,形势便对我们大大有利。” 景兰舟惊道:“赵有德也是无为宫的人?为何冼姑娘竟似对其全然不识?”苏枫楼摇头道:“这人是当年青州起事时义军中首脑人物,与唐教主、管长老俱为生死之交,事败后逃至江南潜匿。唐宫主创立无为教时,也曾请此人出山相助,他却不愿入教,只想在此安安生生做个富家翁。”景兰舟慨叹道:“原来如此。这人经历过一回大风大浪,不愿再涉手武林风波,倒也看得通透。” 苏枫楼笑道:“少侠初涉江湖,不识此中人情险恶。无为教身为白莲余脉,你以为峻节五老、九曜坛主这些武林高手,一个个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都是心甘情愿入教,整日价兴风作浪、专同朝廷作对么?” 骆玉书闻言心头一震,道:“难道这些人都是被唐老宫主强逼入教?”苏枫楼摇头道:“‘强逼’二字,倒也未必尽然。只是唐宫主身为女子,当年在山东能够统领一方群豪,手底下这许多人马皆愿奉其为尊,权谋手段那是一点不缺的。赵有德自己虽然抽身,嘿嘿,到头来恐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厢情愿罢了。”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如此说来,这赵有德当年尚且不愿入教,只恐如今更不会涉手其事。”苏枫楼笑道:“眼下也不要他入教,不过欲其相助一臂之力罢了,苍狗白衣,他未必便不愿意。我看这事今晚便有分晓。”继而掐指算道:“冼宫主目今大敌乃是‘岁寒三友’和天枢坛唐亘,除此之外,更要看桐柏二仙的心思如何。柏仙乃是忠耿之人,多半仍会站在冼宫主一头,至于桐仙么,虽说他眼下一心在打咱们的主意,但关涉到废立教主这等大事,以管长老的性子,当不愿跟在三友屁股后头分一杯冷炙残羹。不过管梅二人向来私交不浅,这事却也难说。” 景兰舟问道:“依前辈之见,那十二妙使可会效忠于冼姑娘么?”苏枫楼摇头道:“这些小娃娃帮谁不帮谁的,无关事情大局。”景兰舟心道:“十二妙使单个武功虽未臻一流,然其玉蟾剑法配合精妙无双,任谁也不能轻视,怎会无关大局?”随即想到苏枫楼自己武功盖世,当日在南昌一人独斗瑶部四使,谈笑间便即轻松取胜,自然觉得对方本事不够,便道:“此事松筠道长必肯出手相助,前辈与无为宫渊源既深,若蒙先生一同援手,无异于雪中送炭、旱苗得雨。”顿了一顿,又道:“冼宫主尚有一位师父,也是绝顶高手。虽则此事冼姑娘素所缄秘,然当此危难之时,若得其人为助,当可胜算大增。” 苏枫楼摇头道:“松筠老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听说他早前得罪了宁王,此际已是自顾不暇。”景兰舟闻言大为震惊,道:“道长同王爷相识多年,两人素来交好,怎……怎会有这等事?”苏枫楼叹道:“此中内情我亦不甚知,宁王为人老谋深算,断不会无的放矢。”沉吟片刻,忽问景兰舟道:“你说冼教主有个甚么劳什子师父,此人武功比我如何?” 景兰舟一怔道:“前辈武功超凡绝伦,自然没有二话,但骆兄和我都曾亲睹冼姑娘师父身手,功夫实也跻峰造极,正与先生铢两悉称。”苏枫楼笑道:“哦?有机会倒要见识见识。” 景兰舟稍一迟疑,道:“晚辈等偶闻无为宫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位应文禅师,先生当日在南昌也曾向冼姑娘提及此事。前日机缘巧合之下,我等方知这应文大师便是当年的建文皇帝,就连沈泉也在暗中访觅此人。先生既为唐老宫主故友,可知无为宫找寻建文帝所为何事?” 苏枫楼闻言一怔,点头道:“唔,你们终究是知道了。当年燕王暴逆无道、起兵篡位,将朝中一干忠心耿耿的建文旧臣尽行诛戮,手段之残忍狠毒骇人闻听,自古为帝为王者,罕有如此酷虐好杀之徒。建文帝乔装出京之后,随行臣子皆提议调集外省兵马反攻勤王,只是建文帝乃仁人君子,既深悔自己识人不明、任用李景隆这等奸佞小人,又哀痛一众忠臣栋梁因己之故惨遭族灭,意冷心灰之下不愿再行争夺帝位,只携数名心腹从此隐姓埋名,云游天下。” 景兰舟沉吟道:“如此说来,其人早已全无争位之心,倒和沈泉当日出示的建文手书示意一般无二。那无为宫这些年花费偌大气力寻访建文帝,又是为了甚么?”苏枫楼叹息道:“天理昭然、善恶有定,纵使那朱棣再如何残虐狼戾,岂能堵得住天下志士一腔滔滔热血?自燕贼篡位初起,便不断有知情的忠臣义士暗中访查建文帝下落,望能翦除逆乱、扶济正道,只是时至今日皆无所获罢了。” 景兰舟叹道:“此等宗庙纷争,我等布衣百姓亦难品头论足;既是建文帝本人已无复起之意,旁人又何必强人所难,必欲置其于火上烘烤呢?”苏枫楼道:“少侠所言极是。虽说朱棣乃篡逆国贼,我大明志士仁人忠于兴宗正统一脉,胸怀剪恶除奸之心,原也理所应当;但倘有人居心叵测,假托先帝之名欲行不轨,实为谋取一己之私,那便天理难容。无为宫和沈泉一心要找建文皇帝,怕不单是为了助其复位那么简单。” 第二百四十一章 董彦杲 骆玉书闻言心中暗奇:“听苏先生言语,似是一心拥护建文帝为正统,于太宗之评不免有失偏颇。太宗皇帝英明雄武,一生忧勤政事、拓土开疆,创下何等盛世,怎不强过朱允炆这文弱天子?” 景兰舟道:“照前辈的意思,无为宫找到建文帝之后,难道竟要打着他的旗号,起兵造反不成?”苏枫楼默然片刻,叹道:“此事干系重大,苏某也不好妄言。无为教虽说人多势众,毕竟多是江湖草寇,论及兵戈之事,终究难成气候,只不过……”说到此处,不由眉关紧锁,捋须沉吟不语。 骆玉书心中疑团未释,正要继续发问,忽听房外脚步声响,一人轻声喝道:“甚么人?”紧接着便是兵刃相交,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三人心中一惊,抢出房门一看,见天井中两人激斗正酣,一人手持两把短叉,白面微须,赫然便是那花匠童五;另一人使一柄鬼头大刀,容貌雄伟犷悍,月色下瞧得分明,竟是骆玉书的义兄罗琨。 骆玉书见罗琨陡然在此现身,不由心中一惊,正要上前相劝,苏枫楼拦住他道:“不忙,先瞧瞧情势再说。”骆玉书观二人相斗数合,义兄一时未遇凶险,心下稍稍放宽,暗道:“这童五果然身具武功,这手短叉功夫倒颇了得,瞧不出是何门派。” 两人又交手二三十招,早惊动邻屋林岳泰及后楼的冼顾二女,三人闻声来到院中,只不见邵燕堂夫妇露面。冼清让见状眉头微皱,正要出声喝止罗琨,苏枫楼笑道:“宫主莫急,且由他二人放对。”冼清让心中疑惑,当即不再开口。 二人又斗了十余合,罗琨当头猛砍一刀,童五举双叉向上架住刀刃,罗琨忽出左掌攻向他胸口。童五不意对方忽施拳掌功夫,疾忙向左一闪,罗琨右手大刀已闪电般横削过来,眼看便要劈中童五肩头,忽见半空中黑影一晃,一人从旁跃出,双足在罗琨刀身上轻轻一点,后者拿握不住,鬼头刀“呛啷”一声掉落在地。童五趁机双叉齐出,刺向罗琨咽喉,苏枫楼中指一弹,一粒小石子啪地击在他叉柄之上,童五只觉一股怪力顺着右手经由胸口直贯左臂,非但右臂立时软绵绵垂了下来,连左手亦是酸麻无力,一对钢叉便刺不出去。 那人自半空一跃落地,放声哈哈大笑,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员外赵有德。骆玉书等人无不暗暗心惊:“这赵员外好高的武功!罗大哥方才那刀又快又狠,他伸脚倘差了一分半分,岂不被一刀削去双足?”! 罗琨一眼望见赵有德,不觉面上一怔,夜色下凝神端详片刻,失声道:“董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赵有德脸色一变,道:“阁下是甚么人?鄙人姓赵,老兄只怕认错了人。”罗琨道:“董大哥,我是罗琨啊!” 赵有德惊道:“你……你是罗老弟?”罗琨哈哈笑道:“正是小弟,咱俩快有三十年没见啦!”忽瞥见冼清让站在一旁,心中吃了一惊,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宫主。” 冼清让道:“罗大哥不必多礼。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罗琨道:“罗某在苏州寓处见到宫主留下的暗记,一路寻到木渎镇上,却在渡口断了线索。属下正自心焦,忽撞见邵府大队人马自苏州赶往宜兴县,疑心或与宫主有关,便跟着他们追踪到此,幸在左近又瞧见宫主沿途标记的暗号,这才寻到此处。”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实是辛苦罗大哥了。但你为何会识得这位赵员外?方才怎又喊他‘董大哥’?”罗琨望了一眼赵有德,道:“宫主,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处。” 赵有德忽道:“几位请随我来。”领着众人来到东院一处偏厅,问童五道:“可曾惊动那姓邵的?”童五道:“他夫妇二人一直守在房中,未见有何动静。”赵有德点头道:“邵燕堂也就罢了,他婆子却是个厉害脚色,须命人盯仔细了。”童五领命去了。 赵有德掩上房门,向众人拱手道:“几位恕罪,鄙人实不姓赵,‘有德’也是假名。在下董彦杲,乃是当年唐教主卸石寨的副寨主,为躲避朝廷追捕,这才改名换姓藏身于此,数十年来醉生梦死,本想就此了却残生,不意今日得遇诸位,实是三生有幸。” 冼清让“啊”了声道:“你……你便是董大叔?干娘时常同我说起你。”董彦杲笑道:“宫主这便折杀俺了。董某虽说不曾入教,毕竟是唐教主手下旧部,怎敢在你面前以尊长自居?”他身分一经显露,原先一口生硬的南京官话便夹杂了几分山东口音。冼清让笑道:“你是干娘当年山寨的左右手,连她老人家提起你时都称一声董大哥,自然是我的叔伯辈。” 骆玉书心下暗暗诧异:“原来这赵有德便是当年卸石寨的渠帅董彦杲。听说此人善于统兵,当年攻城拔寨,乃是唐赛儿手下的得力战将,不想武功竟也如此了得。” 董彦杲哈哈笑道:“罗老弟,你我多年不见,不想老弟摇身一变,当初那瘦骨嶙峋的少年竟生得如此威猛雄壮,更成为教中栋梁人物,实在可喜可贺。”他这二十多年虽也饱经风霜,但除了年华老去、脸上平添几分沧桑外,容貌并无大异,罗琨却由十几岁的少年长成一条魁梧大汉,是以后者细看之下便即认出对方,董彦杲却无论如何识不得罗琨。 罗琨笑道:“董大哥又来笑话罗某……”忽想起冼清让刚才开口喊他作董大叔,自己却仍如往日般和对方称兄道弟,岂非狂妄自大、以宫主长辈自居?心念及此,登时停口不言,背脊直冒冷汗。 冼清让微一沉吟,问道:“董大叔,日间你急急赶来善卷洞,莫非早知道我是谁?”董彦杲点头道:“不错,宫主到访兰庄之时,董某正在左近办事,无意间撞见松江邵氏夫妇率众路过,闻知其欲对宫主一行不利,当即火急火燎赶回山庄,才知宫主又跟着姓邵的去了张渚镇,这才和小儿一路追来。”景兰舟惊道:“方才那一位便是令郎?”董彦杲笑道:“正是,犬子自小就改为姓童,也是为掩人耳目。”众人闻言暗中感慨:“这人因追随唐宫主山寨举事,被迫更名易姓,父子人前不敢相认,个中滋味实也辛酸。” 第二百四十二章 劝说 冼清让奇道:“阁下非属本教之人,怎能知晓我的身分?”董彦杲笑道:“宫主万勿多心。当年唐教主开宗立派,亦曾邀我入教,董某自知非致远之器,未敢拖累唐宫主大业,这些年只在家闷头浇花种草,并不曾过问江湖中事。两年前我闻知唐宫主撒手仙游,心下着实悲痛,后听说宫主之位是由其义女接任,总算稍感慰藉。董某先前确是不识宫主芝颜,但我在路上见到宫主所留暗记,便和当年山寨的接头暗号一模一样,这才晓得宫主一行到了香兰山。”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转问罗琨道:“罗大哥,你这般着急赶到宜兴,可是教中有甚消息传来?”罗琨道:“不错,属下收到风声,锦衣三鹰联合宁王府高手,同‘岁寒三友’在南昌打了一架,动静似乎闹得不小。”冼清让微微一惊,蹙眉道:“哦?三友叛教作乱,该当一心对付咱们才是,怎反和锦衣卫斗了起来?王府的人又如何会掺杂其中?” 董彦杲闻言浑身一震,惊道:“宫主方才说‘岁寒三友’谋逆犯上?有……有这回事?”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三友公然反叛,已在南昌拥立唐亘为教主,眼下本座正要召集人手平乱。董大叔也知道这三个老儿么?”董彦杲尴尬一笑,道:“倒非俺存心要打听贵教之事,实是‘峻节五老’名头太响,便是不去问他,也自己钻入耳中。这三个杀千刀的老鬼,没一人是当年唐宫主山寨的老部下,果然便靠不住。听说宾军师也做了教中长老,他对宫主定是忠心不贰的了?” 林岳泰听他提到管墨桐之名,忍不住一声冷笑。董彦杲一拍脑门,道:“董某喜逢故人,连礼数也忘得一干二净。几位大名早前业已奉教,可都是教中的好朋友么?”苏枫楼道:“我们几个并非无为教之人,乃是冼宫主的江湖朋友,此来欲助她平叛复教。这三位都是武林中后生才俊,骆少侠乃河间骆府后人,景少侠是铸错山庄门下弟子,老兄这位花中同好顾女侠是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 董彦杲惊道:“宫主有这些个少年英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不知这位林老前辈又是何方高人?”苏枫楼笑道:“员外不认得他么?”董彦杲道:“董某久居乡野,有眼无珠,实未听过林老前辈大名,还望恕罪则个。”苏枫楼缓缓道:“他便是唐宫主亡夫林三的亲兄,也是宾鸿长老的同门师兄。” 董彦杲“啊”地一声惊呼,道:“原来是林三大哥的兄长,实在失礼之至。”便要向其作揖,后者阻住他道:“老夫山乡野叟,同唐教主素无往来,员外不必如此。”董彦杲道:“老先生说笑了。林三大哥俊爽秀杰,当年若非天妒英才,这山寨之主的位子定是由他来坐无疑。”林岳泰冷笑一声,道:“不错,我那兄弟结识了你们唐教主,确是他三生有幸。”~ 董彦杲见对方辞色有异,揣知其中恐有尴尬之处,当即不再多言,拱手道:“几位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今日屈临寒舍,蓬闾生辉。这位苏老兄气宇非凡,方才那招‘弹指一念’功力卓绝,决非江湖中寻常人物,可否请教出身门派?” 苏枫楼笑道:“雕虫小技,羞于启齿,不提也罢。董老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几位客人原本皆不识员外,是苏某擅作主张领他们叩访尊府,只为替冼宫主了却眼下这桩心头大事。所谓人各有志,尊驾当年不愿加入无为教,唐宫主虽觉惋惜,却也未加勉强;如今却有一条通天大道摆在眼前,老兄只须抓这个机会,必能在江湖上大有一番作为,怎不强似在这小小县城之中隐姓埋名度日?” 董彦杲叹道:“先生莫要说笑,在下闲居二十多年,甚么心气也磨没了,如何还帮得上忙?怕不坏了诸位的大事。几位俱是旷世之才,冼宫主既得相助,必可计日奏功,董某鄙拙之人,实难补益。”苏枫楼摇头道:“要对付‘岁寒三友’和唐亘这些高手,单凭我等几人未有必胜把握,何况五老中其余两人究竟投向哪边,亦是晦暗难明。老兄虽不是无为教的人,当年位居唐教主山寨第二把交椅,名头何等响亮,若得阁下助阵,冼宫主讨逆复教的声势便浩大得多。” 董彦杲皱眉道:“唐亘这小子,俺是最熟悉不过的,一向唯唐教主马首是瞻。宫主这位子既是唐教主亲传,他怎敢跟着别人造反?这事十分古怪!”冼清让笑道:“别人推举他做宫主,谁能不心动呢?这就叫箭在弦上。”董彦杲摇头道:“三个老怪物穿一条裤子,唐亘夹在当中说得上甚么话?这宫主怕也当得没甚意思。”冼清让心中一凛,暗道:“这话倒也有理。” 董彦杲微一迟疑,道:“董某数十年沉湎种花弄草,功夫早已荒废不堪,实是有心无力、难从所愿,乞望几位见谅。”苏枫楼笑道:“老兄适才一出手便足见精妙,说甚么武功荒疏?我知员外这些年闲云野鹤,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可一个人浮沉江湖,难免身不由己,老兄纵然不为自己,也当替你后辈筹算筹算。” 董彦杲闻言面色一变,青着脸沉思片刻,一咬牙道:“好!唐教主当年在山寨身当矢石,跟俺们这些弟兄都是过命的交情。董某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些年早已活得够本,今日拼着舍却七尺之躯,愿为冼宫主施效犬马,以慰唐教主在天之灵。”苏枫楼抚须笑道:“壮哉!果然快人快语。”众人见他原本一口回绝,此刻陡然回心转意,不禁皆觉奇怪。骆玉书暗道:“看来苏楼主自得知岁寒三友叛乱之事,一早就安排好来此找董彦杲帮手,他和无为宫果然关系非同一般。”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现身 忽听厅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童五急匆匆推门而入道:“老爷,大事不好了!”神色甚是惊惶。董彦杲皱眉道:“杰儿,甚么事大惊小怪?”童五见父亲竟当着旁人之面直呼其名,不由微微一怔,道:“西厢忽闯进一人,同邵氏夫妇在院里动起了手,您老快过去瞧瞧。” 众人闻言一惊,忙随着童五赶到西院,只见夜色下三人激战正酣。其中桑慕华使一对蛾眉钢刺,身法翻飞如蝶,极是灵动;邵燕堂也已祭出成名兵器,将一杆丈余长的亮银铁枪舞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雄劲厚重,显然根基颇为扎实,远非当日一招受制于沈泉那般孱弱。对面一人身形瘦小,在邵氏夫妇夹攻之下空手对敌,兀自显得游刃有余,众人定睛一望,赫然便是“桐柏二仙”中的桐仙管墨桐。骆玉书等人见状一惊,心道:“管长老为人深沉谨细,怎会二话不说便跟人动上了手?他要找的是师兄林岳泰,为何同邵燕堂夫妇打了起来?” 林岳泰一见管墨桐,忍不住喊道:“师弟!和浦他眼下怎么样了?”管墨桐一眼瞧见师兄,惊道:“林师哥,你……你怎么在这儿?”又见苏枫楼等人尽皆在旁,心念一转,长叹道:“管某中了姓祝那小子的计了!” 董彦杲忽身形一晃,抢到三人中间,飞快向管墨桐递出数掌。只见他所使掌法甚是奇特,皆是用掌背攻向对方,手法轻柔飘逸,便如浮游戏水一般。管墨桐“咦”了声道:“五龙碧波掌!”同他啪啪连交数掌,向后退开两步道:“是董老弟么?”董彦杲哈哈大笑道:“正是小弟!多年不见,宾大哥一向可好?” 管墨桐上下打量对方两眼,喜道:“董老弟,真的是你!咱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罢?”董彦杲笑道:“足有二十六年了。咱哥俩今日能在此相遇,都是冥冥天数。”管墨桐四下一望,道:“莫非老弟便是此间大宅主人?”董彦杲道:“正是寒舍。” 管墨桐微微一笑,道:“老弟发得好财!唐教主当年几番力邀老弟出山,欲再和你一道大展拳脚,老弟却当真应了那句‘买田阳羡’,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却苦了我们这些老兄弟劳心费神。”董彦杲神色略显尴尬,笑道:“小弟驽马恋栈,怎及得上老哥的才情!贵教这些年创下如此一番鸿业,都是唐宫主和老哥哥领导有方。” 邵燕堂夫妇二人在旁听得目瞪口呆,暗道:“不想这人跟赵有德竟是几十年的老友,这一下却闯进了贼窝。”见这赵员外适才露了一手掌法,端的精妙异常,不禁大为忧心。 林岳泰打断他二人话头道:“师弟,你二人先别忙着叙旧。你苦寻我这么多年,无非是为恩师传下的秘笈,你先将和浦交还给我,咱们甚么都好商量。” 管墨桐道:“师兄,你我到了这把年纪,有甚么恩怨也该放下了。《药鼎遗篇》是师父的遗物,恩师生前只得你我两名弟子,管某想要看上一看,到底有何不可?”林岳泰哼了声道:“恩师当年留有遗命,不准我将遗篇中所载武功精要传授于你。你若只想学书里的岐黄之术,我又怎会不肯?”首发 管墨桐冷笑道:“大家都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师父他好不偏心!我武功明明远胜于你,为何不让管某修练本门的上乘功夫?”林岳泰摇头道:“师父说你争强之心太盛,有进无退、不知敛抑,学这些高深武功反而有害无益。”管墨桐道:“有益无益,那也得看过才知。请师兄将遗篇相借一观,我这便放了施师侄,准保他分毫无损。”林岳泰闻言沉吟不语,心下颇感为难。 邵燕堂忽道:“请问这一位可是无为教的管长老?”管墨桐道:“正是老夫。贤伉俪武功高明、连珠合璧,果然名不虚传。”邵燕堂道:“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没的点污长老双眼。方才尊驾口中提到那‘姓祝的’,说的可是祝酋?”管墨桐面色一变,铁青着脸道:“莫非邵大侠也识得此人?” *** 当日管墨桐于葛仙峰岩洞使计劫走施和浦,后者果然死活不肯说出林岳泰的所在,管墨桐正自无计,忽收到教中线报,说冼清让陪着景兰舟往苏州去了,不由心中一惊,暗道:“松竹二老在绳金塔闹出这般动静,宫主既已到了南昌,不留在江西对付二人,跟姓景的小子去苏州作甚?”他再派人外出打探,得知顾骆二人早些时也已奔南直而去,心道:“骆少侠一心想要救他妹子,难道林师兄竟人在苏州?”随即猛然想到:“啊哟,不好!施师侄跟他们说过《药鼎遗篇》之事,姓景的傻小子定是告诉了冼宫主,宫主也盯上了师哥手中秘笈,这才和他一同前往。”当即更不多想,也跟着追到了苏州,见师兄尚未现身,只躲在暗处监视众人行踪。 昨日他见苏枫楼领着骆玉书一行人坐船进了太湖,想要雇船跟在后头,又怕湖面一无掩蔽,转眼便被发觉;正在岸上彷徨无策,却见那梢公齐老六撑船回到木渎渡口,拿他稍一逼问,才知苏枫楼一行去了西山岛,便也匆匆赶到岛上,见到冼清让沿途留下的教中暗记,这才一路追到宜兴。 管墨桐沿着暗记寻到赵家大宅,正思忖如何避开众人耳目找出师兄,忽见不远处罗琨乘夜跃入赵府院墙。他知冼清让一路留下暗号本为同罗琨联络之用,后者寻踪而来并不希奇,正欲入内一探究竟,见前方巷角处黑影一闪,又有一人翻墙入院,月色下瞧得分明,竟是日前被自己打伤的祝酋,不禁大为震惊,暗道:“老梅说姓祝的也对《药鼎遗篇》有意,果然不假。”当即施展上乘轻功,悄悄跟在祝酋身后进了赵府,见后者竟然轻车熟路,三转两转便到了西院厢房,直奔最右一间客房而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计谋 管墨桐见状心中暗喜:“师兄定是在此间房中,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见祝酋一掌击向房门,木门“啪”的一声被打得稀烂。管墨桐心道:“好小子,当真横抢硬夺,出手全无顾忌。我若慢得一分半分,遗篇便要落入此人之手了。”当即更不多想,脚下祭出师门轻功绝学“凌虚九步”,斯须间后发先至,已抢到祝酋身边,一掌向旁击出。不料祝酋哈哈一笑,脚底轻轻一跃,已翻身上了房顶,拔腿向北奔去。 管墨桐见他竟不出手争抢遗篇,反而抽身遁走,不觉微微一怔,忽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眼前银光闪闪,一杆长枪和一对蛾眉刺已然攻到,忙不迭退开两步,房内二人紧追而出,同他斗在一处。管墨桐暗道:“这两人必是‘铁燕银枪’夫妇了,他二人怎在房中?林师哥呢?”正与二人缠斗,苏枫楼等人却忽在旁现身,心中惊异之下,立时省悟自己着了祝酋的道儿:后者假装出手抢夺遗篇,故意引他来到邵氏夫妇房前,诱使三人动起手来。祝酋得计后便即退去,只留下自己被闻声而来的众人撞个正着,这一来行踪既显,再想要暗中谋夺师兄的遗篇,形势便十分不利。 *** 邵燕堂拱手道:“眼下拙荆身中剧毒,只有此人能够解救,还望长老念在江湖道义,指点在下一条明路。”管墨桐瞟了桑慕华一眼,惊道:“你服了师兄的石僵丸?难道桑女侠竟中了‘失笑断弦散’之毒?”众人见他一语中的,不由俱各佩服。 邵燕堂浑身一震,道:“管长老果然慧眼独具,长老既识此药,敢问可知解毒之法?”管墨桐摇头道:“现配解药是不成了,姓祝的小子往北边刚去不久,你们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邵氏夫妇见其所说与林岳泰无异,当即道一声谢,匆匆出门向北赶去。 骆景二人各自上前与桐仙见礼,顾青芷虽已知其人城府深阻、手段狠辣,毕竟是旧日相识,上回自己遭邢一雁劫持,更赖对方出手相救,也上前深深道谢。管墨桐同三人寒暄毕了,向冼清让行礼道:“管某参见宫主。”冼清让笑道:“管长老,这些日子本座想要见你一面,可也真难。”管墨桐面露尴尬之色,道:“自与宫主河南一别,管某因有些师门之事亟待料理,未及向宫主辞行,连日有失奉召,宫主勿怪。” 冼清让叹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作甚?教中近日发生这等大事,管长老定也知道了?”管墨桐已听说三友在南昌哗变的消息,叹道:“不错,管某与唐教主相知半生,不想老宫主百年之后,本教竟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着实令人痛心。”冼清让淡淡地道:“听闻管长老当日曾与梅潜在绳金塔上会面,不知可有此事?” 管墨桐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小妮子要找我兴师问罪了。”缓缓道:“宫主明鉴,那日梅长老是约管某在绳金塔相见,他说陈李二人眼下就在南昌,自己双拳难敌四手,这才邀我相助。之后二老果在塔下现身,我和梅老为替宫主出手擒捕,与之激战多时,这位苏楼主和景少侠俱是亲眼所见,宫主若是不信,大可问他二人。” 冼清让眉眼间似笑非笑,道:“我没有听错罢?梅长老当日找你一齐对付陈李二人?原来他竟对本教这等忠心,倒是我错怪了他。”管墨桐迟疑道:“当日老梅出手将竹老打得吐血,这是大家都瞧见的。后来他孤身前去追赶二老,我怕他独自一人吃亏,便也跟了过去,怎料这三人走得实在太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冼清让心下暗自冷笑:“峻节五老之中数你轻功最高,怎会追不上三友?”口中只道:“也罢,过去的事都不提了。‘岁寒三友’身为教中元老,哪个不曾替本教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三人叛教作乱,那便是本教不共戴天之敌。本座知你和林大夫有些师门宿怨,此事亦非我当管,眼下我只问长老一句,三友与本座之间,长老相帮哪头?” 管墨桐心道:“老夫若能取到《药鼎遗篇》,管他甚么三友四友,哪还放在眼里?更不必说你这黄毛丫头。只恨方才夺书心切,竟中了祝酋奸计,如今被你们围在当中,单是姓苏的一人我便非敌手,但须稍显异心,哪里还有命在?只是这丫头连董老弟都能找出来,当真有些本事,且甚么都先应承她便了。”当即笑道:“宫主毋须多虑,‘岁寒三友’名头虽响,然陈李二人叛亡已久,教中谁不知其是背义负信之徒?老梅两年来没怎么管事,威望也是有限。有我和柏仙替宫主撑腰,再加上松筠老道,怎也不会输给他们三个,遑论尚有董老弟与眼前几位高贤俊才相助,宫主但管宽心便是。”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果然多事之秋,方见风雨共舟之情。多蒙长老为本教竭忠尽智,本座感激不尽。”管墨桐干咳一声,道:“管某身为护教长老,此皆分内之事,宫主这么说便见外了。” 林岳泰冷笑道:“管师弟,当初你追随那妖妇唐赛儿多年,如今连对其女都这般死心塌地,果然忠心日月可鉴。”冼清让闻言不由脸色一变。管墨桐叹道:“师兄,我知你因令弟之故,对唐教主始终心存芥蒂,只是你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甚么好过不去?”林岳泰怒道:“师父为了这事邑邑而终,你反说我同那妖妇过不去?难道你不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么?当年恩师驾鹤西归,你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如今还有甚么脸向我索要《药鼎遗篇》?”··.柒捌z.o 管墨桐脸色一青,道:“师兄,你若不肯交出遗篇,别怪我不留你徒弟性命。”林岳泰虽极挂念爱徒安危,但他知师弟为人外宽内深,倘若自己当真交出秘笈,虽则对方当下必会信守诺言放了施和浦,待到他神功得成,只恐多半不容自己师徒二人存活于世,当即冷笑道:“这等珍贵之物,我又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寻个稳妥之处保存起来。和浦他若遇不测,林某也只好将遗篇带进棺材。”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妙计 管墨桐与师兄同门习艺数十年,于其脾气禀性无不了然,知他决不会将师父的《药鼎遗篇》置于别处,定是随身收藏。他见对方仗着有高手撑腰,竟是不受迫胁,心下暗忖:“我多年来苦寻师兄不着,先前冒险潜入王府打探施师侄下落,不料那姓范的武功好生厉害,险些栽在他的手里。谁料那日天赐良机,骆少侠竟来找我替其妹治伤,若能借河朔、思过两家之力找出师兄,他定肯出山救人。两位少侠武功虽高,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只须师兄露面现身,到时略施手段,不愁取不得遗篇;孰料宫主同苏枫楼也跟他们走到了一起,这事便有些棘手。”随即又想:“我近来多违教中号令,宫主定已大起戒心,所幸我行事尚属谨慎,未和她撕破脸面。只不知老梅究竟搞甚么鬼,为何会跟着陈李二人在南昌造反?这苏楼主当日一出手便技惊四座,他真是梅老的表侄?董老弟销声匿迹近三十年,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现身,天下没有这等巧事。”心中不禁疑云重重,又见对方人多势众,眼下既难出手强夺遗篇,也不敢当真伤了施和浦性命,只好另觅时机下手,当即微微一笑,摇头道:“师兄何出此言?管某生平不曾收徒,施师侄乃是本门衣钵之继,难道管某真忍心杀他不成?师兄若实不肯见示遗篇,也由得你。骆二小姐所受之伤天下唯师兄可救,当日管某指点两位少侠前来相请,亦是出于公义;此番若得师兄施展回春妙手,也算报答了骆大侠当年的恩情,岂不两全其美?” 骆玉书插口道:“莫非林老前辈早年与家祖旧识?”林岳泰点头道:“不错,洪武年间我二人同朝共事,骆大侠高义薄云,曾救过老夫一命。当时林某在宫中充任御医,因与朝天宫道士刘渊然争执医理,讥笑了他几句,对方怀恨在心,竟派人暗中偷改我开给高皇帝的药方,林某因此被论了死罪,下狱待诛;骆大侠知我遭人陷害,四处走动说情,本案发往大理寺复核时,那堂官乃是骆大侠好友,因见此事疑点重重,替我据理力争洗脱罪名,林某方得生还。我在宫中历此巨险,不觉意冷心灰,不久便即辞官,后因缘投入恩师门下。”! 骆玉书闻言不由颇为惊异,他知刘渊然乃天下闻名的高道,太祖时便颇见荣宠,永乐间受命执掌道录司,仁宗时更赐号长春真人,与正一天师品秩相当。其人历仕四朝、寿享遐龄,直至宣德年间方才逝世,当朝道录司左正一邵以正便是他的亲传弟子,就连耆山子张宇初都曾待以师礼,向之习受道法,可说是鼎鼎有名的仙家高人;倘若林岳泰所言为实,则其人非止心胸狭隘,行事手段亦颇嫌卑劣。 林岳泰叹道:“师弟,你也知病人伤势拖延不得,我这就要赶往河南,你到底将和浦关在何处?你若还念一点同门之情,便将人放了罢。”管墨桐摇头道:“咱们有言在先,师兄既不肯交出遗篇,恕我不能透露师侄所在,管某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北面屋檐上一阵纵声大笑,众人抬头一望,见一人轻衫长剑、脸戴面具,正是祝酋攀在檐角。管墨桐面色一变,右手向上一扬,一把银针疾射而出,祝酋身形一晃,轻轻落到地面,笑道:“林大夫不用担心,施大哥目下已然脱险,未有大碍。” 管墨桐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你又怎知……”话未说完,倏地脸色大变。他只身夜探赵府之前,将施和浦封了穴道藏于城北数里外一座破庙之中,适才祝酋诱他同邵燕堂夫妇一交上手,便直奔城北方向而去,难道竟是前去救人? 祝酋笑道:“骆兄、景兄,小弟方才半道遇见邵大哥夫妇二人,邵夫人所中‘失笑断弦散’之毒已自解了。施大哥身子虚弱,我已请邵大侠带他回松江调养一阵。”景兰舟喜道:“哦?那太好了。” 管墨桐铁青着脸道:“姓祝的,你少在这儿虚张声势,你怎会知晓施和浦的藏身所在?”祝酋笑道:“长老将施大哥锁在北郊的山神庙,只留一名不会武功的庙祝看守,你行事如此大意,祝某救人又有何难?”管墨桐怒道:“好小子,胆敢在背后钉梢老夫!”从腰间解下鸳鸯双钺,人影一晃,上前攻向祝酋。后者长剑出鞘,同他叮叮当当打在一起。 众人知管墨桐身为一代宗师,平日与人动手轻易不使兵刃,此刻上来便全力相攻,已是决意要取祝酋性命。骆景二人心中暗道:“祝酋旧伤未愈,怎会是管墨桐的对手?只怕数招间便有性命之忧。”正欲上前解围,忽见祝酋所使的一路剑法奇幻莫测,一时间竟与管墨桐斗得不分上下。骆玉书见状暗暗心惊:“祝酋一身武功变幻无穷,这一路剑法精微玄妙,不知是从何学来?当日岩洞之中他若以此剑法对付管长老,或许不会这么快败下阵来。” 骆景二人心中各觉诧异,孰料林岳泰在旁更是错愕不已。当年梅山医隐手中半册心禅所载乃是各门各类兵刃轻功的高深武学,林岳泰醉心学医,自身武功虽未及大成,但他师从纪儒亭多年,于天下诸般兵器无不熟习,其中又以对剑法钻研最精。他见祝酋此刻所使依稀便是师父传下的一套“细雨洗竹剑”,这路剑法并非源自武林中各大门派,乃南宋时一位独行剑侠所创,其剑招通幽玄奥、绝妙入神,当年纪儒亭传授之时,管林二人所悟皆不足五成。此时林岳泰见祝酋出手挥洒写意,倒似有师父当年七八分神韵,不由心下骇然,暗道:“这姓祝的后辈是甚么人,怎会使这细雨洗竹剑法?他方才说已治好了桑慕华所中之毒,难道其人手中真有‘寒萼玉蔻’?” 第二百四十六章 解斗 管墨桐与祝酋相斗片刻,向后跃开两步喝道:“且住!你小子怎会使本门的剑法?”祝酋笑道:“天下武功各有流传,这路剑法并非尊师所创,祝某为何不能会使?”管墨桐回头望了林岳泰一眼,狐疑道:“师兄,你给他看过《药鼎遗篇》么?”林岳泰冷冷道:“我连这人名字都是今日头一回听说,你又何必多心?” 管墨桐心下暗忖:“从此处到城郊破庙虽说不远,总也有五七里路,这小子方才离开拢共也就一盏茶工夫,竟能救下施师侄去而复返,路上还替桑慕华解了毒,只怕师父当年的轻功也不过如此。此人居然还会细雨洗竹剑法,这事透着邪门,且瞧瞧他还有甚么古怪。”微一沉吟,转身又同祝酋斗在一处。两人交手了六七十招,只见祝酋喘气愈急,隐有内伤发作之兆。骆景二人暗道:“当日祝酋被管墨桐击成重伤,距今也才二十天不到,竟又能跟对方打得有来有去,直到此时方才不支,这人伤势复原好快。”两人正要上前替祝酋解围,忽见苏枫楼纵身递出一掌,将管祝二人从中分开。 管墨桐微微一怔,问道:“尊驾可是要帮这小子?”苏枫楼摇头道:“此事本非老夫当管,但眼下贵教正当危迫,依苏某之见,你二人不宜因私怨争勇斗狠。”管墨桐变色道:“你要我和姓祝的联手对付岁寒三友?” 祝酋见苏枫楼适才掌力极是浑厚,亦是暗暗心惊,拱手道:“好高明的内力!敢问前辈尊姓仙乡?”苏枫楼道:“不敢当。阁下不认得我么?”祝酋闻言一怔,道:“请恕晚辈寡陋,未曾拜识尊颜。”苏枫楼道:“敝姓苏,是南京栖霞山落星楼主人。”祝酋道:“原来是苏前辈。今日得会,三生有幸。” 苏枫楼点头道:“我知阁下向来是唐教主心腹,眼下无为宫正值阽危,难道你不愿替已故老宫主尽一份力?”祝酋迟疑道:“不知前辈如何认得在下?先生可也是本教教友么?”苏枫楼摇头道:“苏某并非无为教的人,本也无意插手贵教之事。但我和唐教主往日有些渊源,不愿见其半生经营毁于一旦,故而欲助贵教重返正途。眼下冼教主冀图复教,少不得阁下这柄利器,还望祝兄弟能够摈弃私心,以报唐老宫主知遇之恩。” 祝酋目光闪动,缓缓道:“‘岁寒三友’此番联手重聚,就连唐坛主也站在他们一头,教中只恐无人是其对手,单凭祝某之力,恐不啻以卵击石。”苏枫楼哈哈一笑,道:“当年独自一人与松竹二老周旋的青莲尊者,几时变得这么畏畏缩缩?敌人虽说势大,冼宫主亦非孤家寡人,尚有二仙尽忠护教,加上这位早年唐宫主山寨的副手董老哥,三友实未足惧。” 祝酋笑道:“先生所言固然不差,但祝某天性多疑,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旁人身上。管长老与梅潜等人交情何等深厚,怎肯与之性命相搏?”管墨桐脸色一变,冷笑道:“管某追随唐教主之时,你小子怕不还没出世,怎就敢在此挑拨离间、蛊惑宫主?”董彦杲接口道:“这位小兄弟,俺跟宾老哥、唐教主有三十年的交谊,大家伙在山寨一道出生入死,那是绝对信得过的。” 祝酋微一沉吟,向冼清让道:“属下蒙受老宫主深恩,如今事关本教兴衰存亡,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祝某当日在广济寺冒犯了宫主,还望宫主宽宏大度,宥恕属下无罪。”冼清让淡淡地道:“尊者是本教的有功之臣,说这些话做甚?眼下本教遭逢厄难,正须仰借出力。”祝酋道:“施神医乃属下莫逆之交,祝某心系挚友安危,故而设计营救,为此得罪了管长老。只须桐仙能够捐弃前嫌,祝某自当戮力同心,竭诚为宫主办事。” 管墨桐心道:“我本想以师侄为质逼师兄交出遗篇,可恨被姓祝的坏了好事。幸好横竖已寻到了师兄,如今只须牢牢盯紧遗篇,施师侄那边亦无甚紧要,由他去罢。待我取到秘笈练成神功,到时再将姓祝的小子碎尸万段。”当即点了点头,缓缓道:“尊者所言极是。大事当前,大伙儿都是明理之人,自当以复教大业为重,这个无须吩咐。” 苏枫楼抚须笑道:“妙极!君子一言,有两位这句话摆在这儿,苏某就可放心了。眼下事态紧急,咱们兵分两路行事。林大夫前往开封给骆二小姐治伤,骆少侠和顾女侠自是陪着同去,苏某也跟他们一道。罗兄弟,方才你说岁寒三友和锦衣卫在南昌交上了手,不知胜败如何?” 罗琨虽与苏枫楼素昧平生,但见对方武功奇高,宫主等人对之无不敬重,隐然事事听其安排,又见其人似与老宫主颇为相熟,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当即答道:“内中详情罗某亦不甚知,只听说三友和唐坛主吃了点小亏便即退去,并未有何伤亡。”苏枫楼笑道:“哦?他们三个加上唐亘,居然还打不过人家?”罗琨道:“说是锦衣卫得王府中的高手相助,这才占了上风。”~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三友一贯行踪飘忽,此番既在江西失利,下一步不知作何谋算,咱们也不必主动去找他们。七月十五洞庭君山贵教中元法会之上,三友和唐亘自会现身,只须到时冼宫主在君山大会上击败对方,教主之位自然失而复得。眼下还请宫主和景少侠先行前往湖广,到武昌府访求一位强援。” 顾青芷奇道:“武昌府?那儿又有甚么强援了?”苏枫楼笑道:“这人姑娘最最熟悉不过,便是霹雳堂的雷副堂主。”顾青芷“啊”了声道:“雷叔叔?他与无为宫素无瓜葛,怕不会管这闲事。” 苏枫楼笑眯眯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景兰舟道:“请少侠将此信转交雷副堂主,届时他一阅便知。但这封信须得私下交给雷堂主拆看,纵使他义兄顾堂主在场也万万不可,少侠务必牢记。”骆玉书见状心下大奇,暗道:“难道苏先生和雷世叔也有交情?这人实未免太过神通广大。”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运筹帷幄 苏枫楼交过书信,问道:“管长老,你眼下有何打算?”管墨桐心道:“此番历尽辛苦方才找着师哥,岂可为他人作嫁衣?”微一沉吟,道:“俗语云‘善始善终’,当初既是管某最先替骆二小姐施针疗伤,自要再去开封瞧瞧她的伤势,也好顺道一睹师兄神术。”林岳泰冷笑道:“咱俩互相知根知底,有甚么好瞧?不过当日若无你的玄天针法,骆二小姐也撑不到此时,这里头确有你的功劳。”骆玉书道:“两位前辈医术超凡,舍妹仰承神技,非二位不能解救。” 苏枫楼点头道:“也好,桐仙久居河南,一来可替冼宫主聚敛旧部,二者柏仙那头也须你出面相请,同往确是大有助益。当日松竹二老在开封现身,幽玄二部同被召往祥符,此二部向来势如水火,倘若无人看顾,只恐闯出祸来,也请桐仙一并照应。”管墨桐一口应承,心下愈发好奇:“此人对本教之事了若指掌,莫非也和姓祝的一样,是老宫主暗中安插在教内的眼线?” 董彦杲忽插口道:“俺知有不少当年山寨的老弟兄而今流落在河南、山东一带,不如董某也一同前去,重新整顿些人马,到时好助宫主对付三个老怪物。”苏枫楼笑道:“如此最好,董老哥有心了。”管墨桐心下暗自生疑:“董老弟跟着我们去河南作甚?此人粗中有细,不知这一趟到底打的甚么主意,莫不是也盯上了《药鼎遗篇》?” 苏枫楼道:“罗兄弟,烦累你这段时日留守苏府,癯樵先生在本地颇有根基,有你二人坐镇于此,冼宫主便始终有一处遮风挡雨之地。”罗琨应道:“先生放心,罗某定不负宫主所望。”骆玉书心中暗奇:“苏楼主处事从容不迫,谈笑间便将诸般事宜尽数安排停当,便如三军统帅发号施令一般,实乃大将之才,武林中竟有此等奇人。” 祝酋见状亦是大为讶异,道:“前辈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在下佩服之至。不知祝某可有效劳之处?”苏枫楼叹道:“苏某原有一件最为紧要之事相求阁下,可惜尊驾身上有伤,只好稍待日后再议。”祝酋笑道:“先生不必出言相激,有事但说无妨。” 苏枫楼微一沉吟,道:“眼下左近有一强敌,亦对林老手里的武功秘笈窥觊垂涎,苏某正欲请阁下替我等打发。”祝酋摇头道:“前辈莫要说笑,沿途有先生偕管长老、董员外及两位少侠随行护送,当世谁人可堪匹敌?林大夫这一路是安如磐石的了,还有甚么好担心?” 苏枫楼摇头道:“若是单论武功,我几人确也不惧;只是常言道斗智不斗力,此人奇谋百出,正与阁下棋逢对手。”祝酋道:“蒙先生谬赞,不知前辈所言何人?”苏枫楼缓缓道:“此人姓沈,单名一个泉字,阁下可认得他么?” 祝酋闻言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潜心斋的沈大官人。”景兰舟心头一震,问道:“祝兄,你也认得沈泉么?”祝酋笑道:“怎么不认得?倘如苏前辈说的竟是此人,倒可放心交给在下。”苏枫楼抚须道:“沈泉老谋深算,手底强将如云,阁下孤身一人,可得万事小心。”祝酋道:“多劳先生挂怀,祝某自理会得。” 董彦杲道:“杰儿,为父明日便动身往河南走一遭,家里没甚么可忧心的,只兰山那几株宝贝可得给我看好。”童五见他在众人跟前不再遮掩二人父子关系,不由心头一热,答道:“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好生料理。”あヤ~8~1~.7,8z.w.o < 董彦杲点了点头,打个呵欠道:“闹了这么半宿,诸位定也困倦了,不妨早些歇息,明日也好赶路。宾大哥,咱哥俩二十多年没见,今晚上可得好好叙一叙旧,不如就到小弟房中挑灯夜话。”管墨桐笑道:“也好,正要跟老弟说几句掏心挖肺之言。”董彦杲吩咐童五将罗祝二人领去客房,祝酋推辞道:“祝某衔命在身,不便在此多耽,我这就去探探对方的动静。” 罗琨眉头微皱,道:“阁下就是本教近来那位大大有名的青莲护法尊者?”祝酋拱手道:“罗大哥在教中的名头,祝某素来耳闻,虽是一向不曾拜会,心中仰慕已久。”罗琨回礼道:“尊者才略非凡,当此千钧之际,必当鹰扬万里,堪为本教股肱。”祝酋谢道:“在下朽木非材,愧蒙罗兄期许,不过是大家伙一同尽心为教出力罢了。” 罗琨稍一迟疑,向冼清让道:“此番既容面禀,属下尚要赶回苏州同癯樵先生会合,便也不在此多留。宫主尽管放心,罗某拼上这条性命,必不辱没宫主威名。”冼清让轻轻叹道:“眼下虽值危倾,罗大哥也不必轻言死生。此间事本座尽以相付,你自己一切小心。”罗琨应道:“宫主教诲极是。”当即辞了众人,和祝酋一道离去,临走时回头望了顾骆二人一眼,三人目光相接,暗中互道珍重。 *** 众人在董彦杲庄上歇息一晚,第二日清早略一商议,决定先一同动身前往南京,再由彼处兵分两路,顾骆二人及苏枫楼护送林岳泰赶赴开封,管墨桐、董彦杲也一道随行北上,沿途留意招揽各处教众旧部,冼景二人则由南京坐船前去武昌。 一行人自宜兴出发,一路纵马驰骋,午时已到了溧水县旁的东庐山麓,只见四下草木葱郁,风景甚是秀丽。几人来到山脚下一片竹林,见林中绿竹皆有三四丈高,和风穿拂其间,十分清凉惬意。 八人正策马前行,忽听到一阵悉悉飕飕之声,紧接着一股腥味钻入鼻中。诸人只觉前方似有大片物事蠕蠕而动,勒马定睛一望,竟是不知几百几千条青蛇在地面蜿蜒爬行。众人大惊失色,正要转头离去,却发觉来路上也尽是蛇蟒,几人不知何时已被蛇群团团围住,但见大小群蛇昂首吐信,发出嘶嘶之声,就连竹干上也盘满了毒蛇,饶是管墨桐、董彦杲这等见惯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也不禁各觉毛骨悚然,顾青芷更是脸色惨白,险些晕了过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蛇阵 林岳泰脸色一变,打开药箱取出块雄黄饼,问道:“谁那儿有酒?”景兰舟将鞍囊中酒壶递了过去,林岳泰嚼了一口药饼,混着烧酒张嘴一喷,前方数十条青蛇登时纷纷向后逃散,但后方群蛇仍是不停向前涌来。林岳泰一块药饼转眼便已用完,管墨桐见势不妙,双手一扬,数百根银针将近处百十条青蛇扑扑钉在地面,却仍阻不住蛇圈渐渐收紧。董彦杲背心冷汗直冒,笑道:“宾大哥,当年俺在千军万马中见惯了刀光血影,眉头也不曾皱上一皱,今日撞见这些畜生,不知怎么竟害怕得紧。” 管墨桐微微皱眉,叹道:“师哥,看来你人在苏州的消息终究还是传了出去。你出山不到两日,游天悟便已追到,定是一早就守在近旁。”林岳泰闻言脸色铁青,默然不语。管墨桐转头问顾青芷道:“你将身边暗器尽数打出,能杀死多少蛇儿?”顾青芷伸手往褡裢中一探,铁莲子、铁蒺藜、飞蝗石、菩提子加在一块儿也只百余之数,要对付这成千上万条毒蛇,实是杯水车薪,不禁摇了摇头。 管墨桐沉吟道:“为今之计,只好咱们八人聚在一起试着杀出条血路。在这蛇阵之中一旦落单,任你武功再高,也只有被群蛇吞噬的份儿。”骆玉书瞥见苏枫楼脸上并无惶怖之色,问道:“前辈,你可有甚么法子?”苏枫楼眉头微皱,朗声道:“游神君,请你现身一见。”稍等片刻,却不见有人回应。 眼见蛇阵愈逼愈近,距离众人不过丈余之遥,顾青芷忽然“咦”了一声,向上一指道:“那是甚么?”众人抬头一望,只见半空中缓缓飘来几十盏孔明灯,皆用白色油纸裱糊而成,在诸人头顶晃晃悠悠,此时虽日头正高,却衬映得竹林中一片鬼气森森。董彦杲不禁打了个寒颤,骂道:“甚么玩意,这般邪门!” 林岳泰忽鼻子一嗅,皱眉道:“这是甚么味道?”话音刚落,只听轰隆数声连响,头顶的孔明灯骤然纷纷炸裂,每盏灯罩下皆泼洒出一阵朱砂色的粉雾,竹林中登时红云弥漫,只见群蛇登时阵形大乱,各自向林外拼命逃窜。林岳泰喜道:“灯里装的是雄黄粉!用这法子驱赶蛇阵,也不知是谁想出此等妙计!只是雄黄对身体有害,咱们赶紧出林。” 八人纷纷屏住呼息,驱马驰出竹林,只听前方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林外一片荒地上两人斗得正紧,一人脸戴面具、手持长剑,正是青莲尊者祝酋;另一人四十多岁年纪,身长不满五尺,穿一身墨绿短袍,面皮白净、眉目细长,样貌尚算端正,只是双唇隐隐呈现惨碧之色,显得一张脸说不出的诡异,无疑便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蝰蚺神君”游天悟了。众人见游天悟所使兵刃甚是奇特,左手持一柄碧油油的长剑,剑身波浪盘曲,正如毒蛇蜿蜒形状;右手却同时使一把弯刀,刀身鲜红如血,刀面上锻刻出千百道蛇鳞般的细纹。 二人斗了三四十合未分胜败,游天悟忽左手虚晃一剑,跃出圈外道:“且慢动手,我有话说!”祝酋微微一笑,收剑停手。游天悟朝众人这边望了一眼,冷笑道:“林老先生,你好!”神色极是怨毒。! 林岳泰叹了口气道:“游神君,当年老夫救下巴山派顾掌门一命,不过是出于医者本分,并非有意同你作对,神君何必对老夫深恨至此?”游天悟冷冷道:“当年若非你多管闲事,顾老道早已一命呜呼,怎能再率人将我打下山崖?天幸游某坠崖不死,顾老道到头来还不是命丧我手?你救他又有何用?” 林岳泰摇头道:“纵使你二人间有甚仇怨,尊驾又何必毒杀他全家二十余口?若非顾掌门内力深厚,多撑了那么一时半刻,我也救不回他。他一家上下皆是被你所害,自要找你报这血海深仇,怪只怪阁下出手实在太过狠辣。如今你仇也已报了,还要继续行那伤天害理之事么?” 游天悟冷笑道:“就因你当日救活了顾老道,才致游某被巴山派的龟孙在小剑山伏击打落悬崖,伤成半人半鬼,受尽多少苦楚!此皆拜尊驾所赐,大仇焉能不报?原本今日在竹林中便要取你性命,算你这老儿命大,竟然逃过一劫。”忽向祝酋厉声喝道:“阁下是甚么人,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出手坏我好事?”祝酋笑道:“在下与林前辈虽只一面之缘,却敬佩他悬壶济世的仁心。何况这一行人中多有在下的故友知交,我又岂能不救?” 游天悟狐疑道:“游某自度行事隐秘,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布下蛇阵埋伏,预先安排下这些雄黄天灯?”祝酋笑道:“神君在此处摆弄下千万条毒蛇,多少不免闹出些动静;在下不过意在救人,无意同神君为难。”游天悟哼了声道:“阁下的武功了得,不知是何门派?”祝酋道:“江湖闲散,无门无派。”游天悟怒道:“好小子,一味装腔作势!来来来,我俩再行比过,今日拼个你死我活!” 祝酋摇头道:“神君武功高强,再斗下去我定难以支撑。只是眼前多有奇人高士,区区在下何足道哉?神君若有意切磋,不妨向他们讨教几招,鄙人是甘拜下风的了。”景兰舟等人知祝酋武功未必在游天悟之下,只是他身上旧伤未愈,不能久战。 游天悟扫了马上诸人一眼,见对方个个岳峙渊渟、菁华深敛,一望而知俱是武林中顶尖人物,自己孤身一人决非敌手,恨道:“好你个林老儿,竟找来这许多高手相护!只是诸位武功虽高,未必便防得住游某,几位难道能看着林老头一辈子么?” 骆玉书闻言一震,心想己方高手众多,论武功自是分毫不惧这位蝰蚺神君;但对方驰骋江湖、声名远扬,靠的是一手诡异莫测的下毒奇技,实令人防不胜防。当年不少武林高手明知功夫胜过游天悟,却仍不敢与之为敌,便是怕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儿,对方若真如俯骨之疽般盯上自己一行,倒令人十分头疼。幸好管林二人身为梅山医隐弟子,俱精通解毒之术,想来或能水来土掩。 第二百四十九章 蝰蚺神君 苏枫楼忽人影一晃,已自马背上落到游天悟跟前。游天悟只觉眼前一花,全没看清对方身法,不由心中一惊:“这人是谁,武功如此之高?” 苏枫楼微微一笑,道:“游神君,老夫心中有一事不明,承望神君释疑。当日阁下被巴山一派围攻,坠落万丈悬崖,如何能够大难不死?”游天悟道:“全赖游某吉星高照,命不该绝。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何以有此一问?”他见对方功夫高得出奇,必是武林异人,言下便也客气几分。 苏枫楼抚须道:“不错,阁下确是运气甚佳,命中自有贵人相助。当年尊驾横行江湖,除了下毒和驱蛇这两项绝技之外,倚仗的是碧磷掌和玄蟒鞭上的功夫。如今你所使的盘螭剑和披鳞刀,是甚么人教给你的?” 游天悟闻言脸色大变,道:“游某这些年少有走动江湖,你……你到底是甚么人,怎会识得我新练就的兵刃?”苏枫楼笑道:“阁下的毒掌和鞭法固然厉害,但碧磷掌只须遇上内力远胜于己之人,那便全无用处;你的玄蟒鞭法虽然犀利罕匹,一旦被敌人欺近身来,也只好束手待毙。当年有人瞧出阁下武功中的破绽,不但对你本门武学悉心指正,更传了你这一路两手刀剑同使的功夫,是也不是?” 游天悟浑身一震,道:“正是如此。尊驾言之凿凿,莫非认得那位武林前辈?”他早年另辟蹊径,练成碧磷毒掌这等少有的奇功,数月间连胜强敌,自忖足以纵横武林,不料之后遇上一位内力十分深厚的对手,两人双掌相交之下,对方竟将剧毒掌力逼回他的体内,若非自己每日用毒药练功,又定期服食解药,那一回早已当场毙命,饶是如此,事后也养伤数月之久。他又在云南觅得一条几十年的黑斑大蟒,剥下蟒皮鞣制成长鞭,这条玄蟒鞭长达两丈,比寻常皮鞭粗了数倍,鞭身坚韧无比,只要被轻轻扫上一下,立时非死即伤。 当日他在小剑山遭人伏击,虽以蟒鞭毒掌杀了十余名巴山弟子,却被顾道人和几名好手乘隙攻到身旁,手中长鞭无计可施,终被逼落山崖,虽得大难不死,然游天悟经此数役,心知自身武功终难匹敌顶尖高手。其后他幸遇一位武林异人,一眼指出其掌法及鞭法中的缺陷,更传了他一套左剑右刀的奇功,方才深得补益,功夫大大上了层楼。之后游天悟再度登门寻仇,以他当时的武功,已足可将巴山派正面尽数歼灭,但那位异人曾出言训诫他勿要恣意滥杀,他不敢违背恩公教诲,只将掌门顾道人一人毒死。游天悟生性狠戾,杀了顾道人后仍不解气,迁怒于前番替之解毒相救的林岳泰,一心要寻后者算账,苦于不知对方下落;近日听闻其人藏身太湖,便也追到江南,果然发现林岳泰的踪迹,在众人必经之路上布下蛇阵,不料竟为祝酋所破。 苏枫楼淡淡地道:“传你刀剑功夫这人,当日怎么跟你说的?”游天悟微一迟疑,道:“游某深受该位前辈大恩,却连他的姓名也不知晓,尊驾倘若与之相识,乞望不吝告知,在下感激不尽。”语气已然十分恭敬。 苏枫楼忽纵身上前,伸手径捉他右腕。游天悟心中一惊,正要向后缩手,忽觉左臂一沉,对方右手食中二指不知何时已搭上自己左手蛇剑剑尖,一股强劲的内力顺着弯曲的剑身传至剑柄,几乎便要拿握不住,只好右手出刀横削,先将攻向自己的一招擒拿手逼退,顺势朝对方搭在剑上的二指抹去。他见这文士似乎认得传授自己武功的那位异人前辈,便也不欲当真削断对方手指,出招稍稍缓了半分,苏枫楼右手一缩一伸,放开盘螭剑径点他右腕大陵穴。 游天悟见对方出手快如疾电,自己于近身缠斗之中占不到甚么便宜,此刻左手蛇剑不再受制,当即扬臂向前直刺,欲图将其逼退。不料苏枫楼原本攻他右腕的双指向上一撩,不知怎地已点中游天悟左臂内侧的青灵穴,后者胳膊一酸,盘螭剑从手中滑落,苏枫楼左手顺势将长剑抄起,与披鳞刀当的一声刀剑相交,游天悟站立不稳,向后退开数步。他这蛇剑鳞刀之上皆喂有剧毒,见对方居然分毫不惧,方才竟以手指按上剑身,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道:“尊驾武功高明,游某佩服万分。我这蛇剑上涂有毒药,阁下的手不碍事么?你我无怨无仇,不妨便拿了解药去,迟了只恐难救。”诸人心道:“江湖传言游天悟阴狠凶毒,今日看来,倒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苏枫楼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左手长剑轻挥,竟当场施展开一套剑法来。众人见他这路剑术和方才游天悟左手的剑法十分神似,只在苏枫楼手下使来更为诡幻异奇,左臂似与弯曲的蛇剑融为一体,真正有如龙飞蛇舞,剑意极尽神妙,一招一式实非常人所能想象。游天悟凝望片刻,又惊又喜道:“阁下……阁下便是那位异人前辈?” 诸人闻言心中大奇,暗道:“难道游天悟竟不认得那传授自己武功之人?”苏枫楼哈哈一笑,抚须道:“正是老夫。多年不曾谋面,游君向来可好?”游天悟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向苏枫楼行礼道:“当日幸蒙搭救性命,又得前辈指点在下武功中不足之处,此恩重逾山岳,游某多年来并无一刻敢忘;不想今日在此相遇,实是三生有幸!”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此亦缘分所至,游君何须客气。”倏地左手一扬,盘螭剑“扑”的一声插在游天悟脚边地面,剑身深深没入泥土,仅剩剑柄在外。只见他面如寒霜,缓缓道:“你既还念着我这点恩惠,当初分别之时,可还记得老夫有何言语?” 第二百五十章 血海深仇 游天悟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道:“当日恩公说我下手害死顾老道全家数十口,已然犯下弥天大错,又说此等江湖仇杀终无了局,游某这回侥幸坠崖不死,便不应再生复仇之念。”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唔,原来游君还记得在下之言。八年前顾道人染病身亡,死时周身皮肤皆呈青蓝之色,林大夫你见闻广博,可知这是甚么怪病?”林岳泰闻言一怔,随即叹道:“原来顾掌门终究没能逃过此劫,仍是中了神君的蛇毒而死。照这等症状看来,恐非是中原的品类。” 游天悟微一迟疑,道:“恩公既已知晓,游某又何须相瞒?顾老道是我用暹罗的金刚蛇将他咬死的。”苏枫楼目光冷冷扫过他脸庞,缓缓道:“很好,当日我出手救你性命、传你武功,可曾要你报答半分?苏某单只嘱托阁下这一件事,你却没放在心上。” 游天悟摇头道:“游某同巴山派仇深似海,然自当日一别,我心中牢记恩公训示,不敢有分毫忘却,数年来始终强忍着不去找顾老道寻仇。”苏枫楼道:“不错,我只道神君经历九死一生,已将往昔仇怨看得淡了。十三年前你我剑州一别,直到顾掌门八年前被神君毒杀,中间隔了足有五年之久;阁下既已忍耐这许多时日,为何仍是勘不破心魔,以致功亏一篑?” 游天悟叹道:“不错,游某虽多承恩公训诲,但每每想到身负大仇,总感闷闷不乐。八年前我路过川中凌云寺弥勒大佛,在九顶山下迎面遇见一人,那人一眼认出游某,奇道:‘原来神君尚在人间,为何这些年不见在江湖上走动?’我见并不认得对方,心中正没好气,便道:‘我俩又不相识,你管我怎地?’那人哈哈笑道:‘不错,我与神君素昧平生,当年偶然撞过一面,故而识得尊颜。在下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一点江湖之谊,可叹萍水相逢尚能如此,有人身负骨肉至亲之仇,竟可若无其事,放任仇人逍遥快活,世人之负恩昧良,乃至于斯。’ “我听了这话脸色大变,问道:‘阁下含沙射影,可是在说游某?’那人笑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神君自勉。’我心中怒发如狂,上前和他动起手来,不料对方竟然武功奇高,游某虽经恩公点拨,仍不是他的对手,不到百招便被这人制住。我当时万念俱灰,道:‘罢了,枉我自以为武功高强,原来坐井观天,你作速取我性命便是。’那人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神君?但如阁下这般活着,宛若行尸走肉,杀不杀你又有何分别?’我闻言心中一震,问道:‘尊驾这话甚么意思?’那人嘿嘿笑道:‘父母之仇不共天地,夫子尚曰寝苫枕干、不反兵而斗,只要你还有一点仁孝之心,怎可不锥心泣血?似神君如今这般苟活于世,同死了也没甚么两样。’说罢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反复思量他这两句话,只觉浑身血煎如沸,手脚不停发抖。前辈,游某蒙你救命传功,实与再生父母无异,但我亲生爹娘皆为巴山派所害,游某若不能替二老报仇,实无颜立于天地之间。当日我暗暗下定决心,不久便潜回川北放异域毒蛇咬死了顾老道,此外未伤一名巴山弟子。我又想若非林老儿多管闲事,怎会连累恩公因救我而身受重伤?这老儿自然也该死。只是这些年游某始终寻他不着,直到最近江湖上传言林老儿躲在太湖,我一路追踪而来,万没想到恩公竟和他在一处。” 在场众人听了“蝰蚺神君”这一番话,方知他和巴山派有此深仇,心中皆想:“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是我也非报不可,苏先生当日要游天悟放顾道人一马,未免强人所难;不过游天悟起初毒杀顾道人一家老小数十口,亦实杀戮太甚。况且巴山派乃武林玄门正宗,江湖上名望素着,怎会无故杀死游天悟双亲?其中必有缘故。”诸人听说苏枫楼曾因相救游天悟而受伤,不禁大感好奇,董彦杲忍不住问道:“游神君,当年你掉落山崖,到底是如何得以生还?” 游天悟望了苏枫楼一眼,后者略一沉吟,道:“事情过了这么些年,你同他们一说无妨。”游天悟点了点头,缓缓道:“当年我在顾老道一家饮水中下毒,亲眼见他全家中毒毙命方才离去,不料那顾老道功力深厚,一时竟未死绝。”说到此处,忍不住恶狠狠瞪了林岳泰一眼。林岳泰摇头道:“也只差那么一点儿了。当日我以金针替顾掌门刺络放血数合方才将他救回,实是生死一线,神君的蛇毒好生厉害。” 游天悟哼了一声,道:“顾老道被你救活之后,见一家老小已遭灭门之祸,严令弟子不得泄露自己尚在人间的消息,暗中布置一众同门好手,于剑阁绝险之处设下埋伏,将我团团围住。若说和顾老道单打独斗,游某本也不惧,但我寡不敌众,力毙数敌后终被顾老道联合数名高手逼落悬崖峭壁。 “当时我身子朝那万丈深渊直坠下去,耳畔风声大作,虽知决无幸理,心底仍存有一缕求生之念,便试着用长鞭去钩那山崖峭壁上伸出的老树虬枝。只是我跌落得实在太快,虽卷住几棵山壁上的古松,那树干俱是应声而断,未能缓减我下落之势。眼见游某便要摔做一团肉泥,幸好靠近崖底之处接连有几株横生的百年老松,枝干甚为粗壮,我虽仍未能用鞭子挂住松树,下坠之速总算慢了不少,然而即便如此,终是免不了一命呜呼。我见离地面越来越近,正要闭目等死,忽听‘咦’的一声,紧接着有人一掌击在我腰间,游某扑通摔落在地昏死过去,便甚么都不知道了。”苏枫楼抚须笑道:“不错,这崖底之人正是苏某。”游天悟心道:“原来恩公姓苏,我直至今日方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恶人 苏枫楼道:“当日我见神君从山崖掉落,在空中以长鞭钩卷崖壁上的松枝,知是难得的武林高手,不忍见你就此丧命,便以‘移星换斗’掌力将你下坠之势平推出去,只是神君摔落得实在太快,我此招只可勉强救你性命,未能尽数消解神君下坠的劲道,阁下着地之后仍是手足摔断、身受多处重伤。若不是最后那几株老松,苏某无论如何救不了你活命。”游天悟叹道:“不错,游某下落之势极为猛烈,饶是苏前辈神功盖世,出掌击在我身上之时,双手前臂仍是一齐折断。” 诸人闻言无不暗自惊骇,心想游天悟自万丈悬崖坠下,竟能临危不乱,一路以长鞭挂树以求活命,这份武功胆识已然万分了得;而苏枫楼以一手借力打力的巧劲将自崖顶摔落的游天悟生生救下,虽说双臂受伤骨折,也已是世间罕有的神功,如若换作旁人,此等情形之下早已双双毙命。 游天悟接着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某自昏迷中苏醒,一眼望见苏前辈守在旁边,只是前辈当时以黑布蒙面,故而我始终不曾得见尊颜。苏前辈同我说了先前经过,游某自是大为感激。彼时我手脚动弹不得半分,苏前辈双手受伤,也无法负我出山,若要找人相帮,彼处又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待寻到人回来,游某多半早已葬身虎豹熊狼之口。苏前辈既不敢擅离,我二人只好窝在山崖之下,渴饮山泉、饥食野果,如此过了足有八九日,恰巧撞见两名进山打猎的猎户,这才雇他们将我抬到剑州城中,替我延医料理。我二人困在山中之时,苏前辈问起我坠崖始末,游某自是直言相告。前辈听我讲到如何被众人逼落山崖,当即一语点出游某掌法和鞭法中的弊端,出山后又将我安置于隐秘之处,以免巴山派发觉我坠崖未死、再行出手加害,更留下剑谱刀谱相赠便即飘然离去,此恩此德,戴天履地,我……我实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苏枫楼叹道:“苏某一生与人动手不曾挂彩,不想头一回身受重伤竟是为了救人,你我能有如此际遇,想来都是天定。我知神君和巴山派有父母之仇,苏某同为人子,并非不近人情,不准游君报仇。但你一出手便毒杀顾掌门全家数十口,即令他不为林大夫所救,巴山阖派弟子也必恨你彻骨,岂肯善罢甘休?神君此番坠崖不死,顾掌门也只当大仇已报,正好借此机会了却这段夙怨,否则你游氏一脉同巴山派累世残杀,于双方又有何益?我知阁下心中或许意气难平,因此传了你这路刀法剑法,望神君今后能够走上正道。” 管墨桐问道:“游神君,巴山派究竟是如何害了你父母?”游天悟恨道:“家父不会武功,只是川中寻常百姓,平日以捕蛇为业。当年家父在大巴山捉到一条异蛇,遍体金鳞闪闪,双目血红、头生两角,知此蛇唤作‘朱瞳金猊’,大是珍稀罕见,不禁十分欢喜,却被顾老道和他弟子撞见。顾老道听说此乃贵重之物,不由生了贪念,硬说这蛇既然生在巴山,就应是巴山派之物,出手强抢了过去。我爹是村野粗人,自然心中不忿,同对方争执詈骂了几句,顾老道勃然大怒,伸手打了他一掌,家父并不会半点武功,归家当晚便吐血而亡。”众人闻言暗暗心惊,忖道:“巴山派身为名门正派,倘真行事如此,实也太过蛮横霸道。” 游天悟接着道:“我娘见我爹无辜惨死,便到本县告官,但巴山派在川北一带人多势众,那县官也不敢招惹,便只赐了一口棺木,将家父草草收葬了事。我娘求告无门,不久便也自缢身亡,游某那年只得十五岁,孤苦飘零江湖,其后偶逢奇遇,练成一身武功,方敢去找顾老道报仇。”诸人心道:“原来‘蝰蚺神君’身世亦颇凄怆,这事从头论起,倒是巴山派理亏。”景兰舟亦同是孤儿出身,闻言更是心有戚戚。 苏枫楼叹道:“当日我因不愿见神君愈陷愈深,故而出言相劝。你虽始终放不下心中仇恨,但自游君伤势痊愈,其后五年皆能隐忍不发,在江湖上亦不复见恶行,苏某大感欣慰。可惜你心中既怀怨结,一经人唆使挑动,立时便成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与你在凌云大佛相遇那人,到底是何来头?他武功能胜神君一筹,当非无名之辈。” 游天悟略一思索,道:“游某并不认得此人,我彼时既蒙恩公点拨,自以为武功大进,却仍敌不过对方。这人当时五十上下年纪,有一道数寸长的刀疤自眉心直至左颊,此外亦无甚特异之处。” 景兰舟闻言脸色大变,身形一晃,已自骡背掠到游天悟跟前,颤声道:“游神君,你……你说那人左脸上有一道伤疤?”游天悟见这后生轻功竟也如此高明,奇道:“不错,阁下是谁,莫非认得此人?” 景兰舟浑身发抖,转头向冼清让道:“冼姑娘,你可记得我师父当年错杀萧念之事?”冼清让见他神色有异,柔声道:“我自然记得。兰舟,你没甚么事罢?”景兰舟咬牙道:“当年诓骗家师的那名奸贼,也是左颊上有道几寸长的刀疤。师父说那人当年约莫三十岁左右,然则八年之前,岁数当就是五旬上下。”冼清让心中大为震惊,道:“难道当年蒙骗尊师的那名奸徒,竟和撺唆神君报仇的是同一人?” 一旁诸人不知顾东关误杀萧念之事,俱不明二人口中所言。苏枫楼目光闪动,缓缓道:“游君,这一位景兰舟景少侠,乃是思过先生的关门弟子。”游天悟闻言一惊,道:“游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景兰舟急道:“神君,可否请你再向晚辈细细描述一番那人的形貌,此人极可能便是家师追寻半生的大恶人。恩师他之所以壮年归隐,正因听信这恶人谗言之故,失手错杀了忠良。”众人心中恍悟道:“原来如此。” 第二百五十二章 惨变 游天悟想了想道:“这人中等身材、白面短须,脸上若没那道伤疤,倒也有几分儒雅之气。”景兰舟道:“神君与他交手之时,对方使的甚么武功?”游天悟摇头道:“这人武功怪异得很,我说不上来,端的是厉害非常。”景兰舟不觉心神激荡,暗道:“这恶贼果然没死。他武功既如此高强,而今多半尚在人间,景某有生之年必要手刃此贼,以解开师父几十年的心结。” 苏枫楼缓缓道:“此等大事且容后再议,游君,眼下你仍是一意要找林大夫报仇么?”游天悟望了林岳泰一眼,沉思不语良久,吁然长叹道:“游某这些年始终心中积怨,誓要将林老儿送上西天,除了要报自己坠崖之仇,也欲替恩公出一口气;不想今日在此遇睹尊颜,想起恩公当日诸般规诲,才知自己受人挑唆,已陷魔障。如今元凶既诛,我已大仇得报,何必对旁人紧咬不放?遑论恩公同林老儿亦有交情。这话从此不用提了。” 林岳泰哈哈一笑,道:“好教神君得知,林某这些年隐居不出,倒也不全为了躲避阁下。不过神君既肯高抬贵手,老夫仍是深谢相饶。”管墨桐在旁闻言尴尬一笑,神情颇为僵硬。 游天悟缓缓点了点头,向苏枫楼道:“当年前辈舍身相救,却连姓名也不曾见告,今日无论如何乞请示知。”苏枫楼道:“在下苏枫楼,乃南京栖霞山落星楼主人。寒舍就在前边不远,游君何不一同前往,小叙别离之情?”游天悟喜道:“如此则恭敬不如从命,多有相扰恩公!” 苏枫楼微微颔首,转头问祝酋道:“祝兄弟,苏某先前明明请你相助对付沈泉,阁下为何仍是跟着我们一行?”祝酋摇头道:“前辈此言差矣,祝某无意间探知游神君在此布下蛇阵,故而略施小计,并非暗中跟着诸位。在下身负先生重托,岂敢轻忘?”苏枫楼沉吟道:“阁下话中之意,可是说沈泉亦在左近?”祝酋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南京固然是先生居处,也是沈泉的老巢。” 苏枫楼默然片刻,叹道:“尊者言之有理。今日幸得阁下妙计解围,果然才智过人,苏某自叹不如。昨日相嘱之事,尚须仰仗劳心。”祝酋笑道:“先生言重了,祝某得尽绵薄,被宠若惊。我再往前路稍作打探,诸位一路小心。”朝众人稍一拱手,转身飘然而去,更不多发一言。 景兰舟见状暗忖:“此人智计无双,自庐山结识以来,出手相助我等已非止一次,有几回更救了大伙性命;只是其人来去无踪、神秘莫测,似无人摸得清他的底细,实未知到底是敌是友?”与骆玉书对望一眼,后者心中也是同一般念头,不禁各自感慨。 当下游天悟随一行人向北过了淳化镇,入夜时来到栖霞山脚下。景兰舟遥望见江边的落星小楼,忆起当日同冼清让师父一同到此求救,虽只是一月前事,然自己近来屡逢奇遇,隐有隔世之感。 诸人纵马稍稍驰近,只见小楼大门敞开,景兰舟不禁心觉奇怪。苏枫楼微微皱眉,快马加鞭上前,到得距小楼十余丈处,双足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身子借势向前直冲出去,两个起落便已至门前。诸人见他轻功神妙如斯,心中正自叹服,忽听苏枫楼纵声仰天长啸,啸声凄绝哀厉,显是难抑悲痛之情,不由得心中一惊,忙策马赶上前去,只见苏枫楼于门外怀抱一名老者,那老者一身白袍已被鲜血染透,面容僵硬发青,早已气绝身亡。 众人当中只景兰舟认得这老者便是落星楼老仆邬火庭,当日他送冼清让师父来到此处,恰逢苏枫楼有事外出,正是邬火庭出手解了那位蒙面前辈所中之毒。这老仆为人亲厚朴质,景兰舟虽与他只得一面之缘,却对之颇为敬重,此刻见其惨遭毒手,不觉心中感伤,也落了几滴眼泪。众人只闻苏枫楼凄厉啸声凄唳、撕裂夜空,有如鬼哭枭泣,与他平日温文儒雅气象竟是绝然不同。 景兰舟知他心伤老仆之死,上前问道:“苏前辈,这……这是甚么人下的手?”苏枫楼号啸良久方歇,眼中寒光闪现,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火庭一生侍奉苏某,实与至亲无异,此仇不报,苏某誓不为人。” 骆玉书自后趋前一望,心中微微一惊,道:“苏前辈,这位老先生身上的伤口有些蹊跷,可否容晚辈仔细一观?”苏枫楼神情木然,缓缓道:“少侠请便。”骆玉书蹲下细看,见邬火庭浑身布满刀伤,伤口细细密密、皆不甚长,便像是被木工刀锯所伤一般。他稍一沉吟,转头问景兰舟道:“景兄,你看到这些伤口,可曾想起些甚么来?”景兰舟略一思索,陡然浑身一震,道:“是那四名番僧的银花刀轮!”骆玉书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般想。” 苏枫楼森然道:“银花刀轮?那是甚么东西?”景兰舟道:“沈泉手下新近招揽了四名藏边番僧,所使兵器乃是铸有刃齿的铁盾,唤作银花刀轮。邬前辈身上伤口看来有几分像是被那刀轮所伤,但也只是骆兄和我的猜测,未必便真如此。” 苏枫楼喉头发出一阵怪笑,冷冷道:“好小子!我还没去寻你,你倒先找上了老夫,妙极,妙极!”顾青芷见他整个人忽变得说不出地阴沉可怖,不由心里升起一股寒意,悄悄躲到了骆玉书身后。 游天悟动容道:“恩公,到底是何处狗贼如此大胆,竟敢惹到你的头上?虽说恩公武功胜我百倍,原也不用游某帮忙,但只须恩公你说一句话,游某准保让对方全家鸡犬不留,若还剩一件活物,在下自刎谢罪。” 苏枫楼并不答话,只喃喃自语道:“火庭老友,枉苏某自命不凡,自诩一身武功纵横江湖,不想竟连家宅都看守不住,让人欺上门来将你害死,我还做甚么狗屁楼主?这落星楼还留它做甚?”倏地从怀中掏出火褶点燃,一把朝楼顶掷去,众人大惊失色,却已阻拦不及。这小楼通身是用刷了桐油的杉木筑成,屋顶苫盖树皮茅草,一经着火蔓延极快,转眼间便被熊熊大火吞噬,但见腾焰飞芒、火光冲天,将夜空映亮了半边,楼内不断传出梁柱烧毁倒塌之声。 第二百五十三章 报仇 景兰舟眼见剧变陡生,非但邬火庭遇害惨死,落星楼亦转瞬间毁于一旦,不禁心中茫然若失,只好道:“苏前辈,人死不能复生,过伤无益,望前辈且自节哀。”苏枫楼仿佛听而不闻,只对着邬火庭尸首呆呆出神,旁人一时也不敢上前搭话。 众人静静矗立江边良久,顾青芷微觉于心不忍,上前问道:“苏前辈,可要我们替你到邻近市镇买副棺具,先将这位老先生遗体安置?”苏枫楼身躯一震,道:“火庭曾吩咐待他故世之后,勿置棺椁衾被之物,亦无须停尸安放,即将遗体葬在这大江之畔。老友有言,岂可不遵?”言罢抱起邬火庭尸身走江边一片草地,将人轻轻放下,伸手在泥土中挖掘起来。 众人见他欲将此老仆径直下葬,不由俱是一惊。游天悟道:“恩公且住,我去替你寻把铁锹来。”苏枫楼道:“不劳神君,苏某只用两手即可。”游天悟道:“既如此,且让游某帮恩公做这些粗活便了。”正欲俯身挖土,苏枫楼惨然道:“多谢游君美意,苏某替我老友做这最后一件事,心下私欲独专,未敢偏劳旁人。”游天悟见他心意极坚,不敢再复多言。只见苏枫楼双手翻飞、状如疯魔,不多时便在地面挖出一个大坑,但江边泥沙中砾石贝壳甚多,饶是他武功高强,也已十指鲜血淋漓。顾青芷心中不忍,道:“前辈,已挖得足够深了。” 苏枫楼呆呆跪立半晌,起身将邬火庭尸首小心捧入坑内,重新将泥沙填平压实,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右手喀喇打折江边一株矮树。他拾起半截树身折去细枝,双掌运劲一掰,树干啪的一声自上而下裂成两爿,中间裂口处光滑平整,如同磨好的木碑一般。苏枫楼运指如飞,在一面木碑上刻下“至友邬公火庭之墓”八个带血汉隶大字,抬手往下一拍,将树碑牢牢钉在坟前地面。管墨桐、董彦杲见他手指于硬木上刻字便如在软沙上书写,不由都暗暗心惊,忖道:“我要以手在木上刻字倒也并非不能,却绝难如这般举重若轻,苏楼主指力好生骇人。” 苏枫楼在坟前静立片刻,凄然道:“老友放心,苏某现在就去一把火烧了潜心斋,杀了沈泉这小子替你报仇。”景兰舟惊道:“眼下真相未明,先生不宜贸然行事。”苏枫楼冷冷道:“不管是否沈泉所下毒手,这小子留在世上终是个祸害,还是尽早除去为妙。” 骆玉书沉吟道:“眼下城门已闭,我们一行人恐难入城。”苏枫楼道:“你是三品武官,进城又有何难?”骆玉书道:“我这辽东军牌在其他地方或许管用,南畿关防甚严,晚辈又无文书牌票在手,这许多人只怕难以蒙混过关。”苏枫楼哼了声道:“难道不经城门,苏某就进不了南京?” 游天悟道:“恩公武功虽高,孤身前往终非万全之策,不如便让游某相助一臂之力。”苏枫楼微一迟疑,点头道:“也好,沈泉诡计多端,游君若肯援手,正是求之不得。”管董二人闻言心下暗奇:“这沈泉到底是何路神仙,连姓苏的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 苏枫楼向众人道:“几位若是不愿同去,向西越过山头不远便是栖霞寺,寺院住持霜叶禅师是我好友,几位今晚可在精舍借宿。”骆玉书见苏枫楼执意要进城找沈泉报仇,心道:“苏楼主倘若离此,只怕管长老趁机向他师兄发难,却是不易应付。”道:“苏前辈,当日梅长老千叮万嘱,说唯有前辈可保林大夫于路平安。如今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先生轻易离去,只恐非但不能替挚友报仇,更有负故人之托。” 苏枫楼摇头道:“梅表叔当日以为只少侠一人前去寻访林大夫,他何曾想到会有这许多高手护送?如今放着冼宫主和两位少侠在此,你三人联手武功远胜苏某,还用担心甚么?”管墨桐闻言心头一震,暗道:“是老梅让这姓苏的前来沿途看护师哥?他是知道我和师哥那些事的,我与老梅素来交厚,他怎反替林师兄设想?” 骆玉书叹道:“晚辈至此方才省悟,梅长老目光邃远,当日之言实是大有深意。今日游神君在竹林布下蛇阵,任人武功再高也难抵挡,也无人能够料及祝酋会预备下破解之策;定是梅长老知道楼主同神君有这段旧日交谊,这才定要晚辈等敦请先生出山相助。”他知梅潜此举其实另有一层深意:只有如苏枫楼这般武功超凡的奇人,方不惧与梅潜同为五老之一的管墨桐,只须请到这位苏楼主,便能一石二鸟,林岳泰两处心腹之患俱可迎刃而解;但管墨桐既也在场,这话却不便明说。 管墨桐听闻苏枫楼是梅潜所荐,也猜到后者的心思,暗道:“我和老梅虽说分属二仙三友,却一向是知根知底的交情,没想到老梅有这一手防着我,果然人心难测。”忽开口道:“苏楼主,阁下如若撒手离此,只恐骆少侠他们不放心管某留在这儿,不如我和你一道进城瞧瞧。”董彦杲接口道:“不错,倘楼主这位老友真是被那姓沈的所杀,俺替你出这口恶气。” 苏枫楼沉吟片晌,缓缓道:“两位若欲同往,苏某自无不愿。”管墨桐点了点头,向骆景二人道:“两位少侠,我和董老弟跟着苏先生一同前去,你们总放心了罢?”骆玉书道:“管长老说哪里话。既如此,我等便在栖霞精舍相候四位前辈。” 此时落星楼大火仍未止歇,火势烧得正旺。苏枫楼更不多看一眼,领着众人翻过栖霞山,不多时便来到西麓的栖霞寺。那栖霞寺亦是有名的古刹,与济南灵岩寺、天台国清寺、当阳玉泉寺并称天下四绝,殿宇甚是宏伟。苏枫楼请值夜的僧人通报了住持,不多时方丈霜叶禅师便快步迎出,只见他面相慈和,显是位有道高僧。 第二百五十四章 纵火 霜叶禅师一眼见到苏枫楼形容枯槁、血污沾衣,惊道:“居士这是何故?”苏枫楼惨笑道:“深夜相扰,方丈勿怪。苏某因一时不慎,致使火庭为奸人所害,我那落星楼已是一把火烧了。”霜叶禅师微微一怔,继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无我无人,何虑众生寿者?邬檀越舍却皮囊、往生极乐,居士因何自苦如此?心有所住,便成窠臼;意存取舍,便生滞碍。檀越若能勘破这层心障,楼在楼毁,亦不过是幻化泡影罢了。” 苏枫楼摇头道:“苏某今日心乱如麻,难与大和尚共究佛理。这几位是在下的江湖朋友,想在禅林借宿一晚,大师可否行个方便?我四人另有要事在身,便不取扰了。”霜叶禅师目光缓缓扫过游天悟和管董二人,叹息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皆是面带杀气,只恐此去所行非善。”苏枫楼道:“大和尚果然眼光独到,苏某今晚免不了要开杀戒。” 霜叶禅师微一沉吟,道:“苏檀越,贫僧与你相识十余年,实不忍见居士误入歧途而不自知。檀越多年来为心魔所累,贵在时能省身克己,不忘以慎为键、以忍为阍,何以今日心神大失,竟至前功尽灭?须知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还请居士熟思。”游天悟不耐烦道:“有仇不报非君子,大师只管说这些作甚?恩公,咱们这就去找姓沈的小子算账!”苏枫楼点了点头,朝霜叶禅师行了一礼,偕游天悟及管董二人径往南京方向去了。 霜叶禅师目送四人远去,原地矗立良久,摇头一声轻叹,向骆玉书等人道:“敝寺内院恕不接待女客,南首这片山房也是本寺的田产,便委屈几位施主在此将息一晚。”几人谢过方丈,由小沙弥领到客房歇下。冼清让问景兰舟道:“苏先生去找沈泉报仇,咱们真不跟去瞧瞧么?” 其实景兰舟心中何尝不想去寻沈泉清算旧账,但他见骆玉书适才出言回绝,知后者不欲林岳泰牵缠其中,倘若自己和冼清让都随苏枫楼一同前去,只留顾骆二人在林岳泰身边,实又太过冒险,便道:“冼姑娘,以苏前辈他们四人的本领,天大的事也能应付得来,咱们不必前去添乱。” 冼清让道:“话虽这么说,我却总有些放心不下。沈泉狡诈奸险,倘若落星楼那位邬老先生果是被他所害,只怕对方早已设下了圈套,就等咱们上钩。”景兰舟摇头道:“沈泉固然奸滑,苏先生他们几人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无论武功智谋,都不会输给对方。” 冼清让低头沉思片刻,道:“不行,我还得找他们去,眼下管长老不在身边,我反倒有些担心。你说的那潜心斋可是在卢妃巷么?”景兰舟点头道:“不错。冼姑娘,你……你当真要去?”冼清让微笑道:“有你们三人守着林大夫,这儿出不了乱子,我去去就来。”言罢匆匆离寺而去。 骆玉书见景兰舟一脸牵挂之色,道:“景兄,不如你一道跟去看看罢。冼教主说得有理,方才管墨桐借故离去,这里头只怕有鬼。”景兰舟迟疑道:“我担心这是沈泉所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对方故意激我们去城中找他报仇,却暗地里打林前辈的主意。” 骆玉书道:“沈泉重伤未愈,就算他那些手下杀到,我们几个也尽抵敌得住。眼下苏先生心神恍惚,我确有几分不安,你和冼姑娘一同去瞧瞧情形也好。”景兰舟闻言沉吟不决,心底不知何故竟隐隐涌起几分不祥之感。 *** 栖霞寺距南京城尚有二三十里路,冼清让离了寺院,沿着紫金山脚一路走来,子夜时分便到了城北玄武湖畔太平门外。那玄武湖乃是朝廷黄册库所在,凡天下百姓户籍、丁口、田宅、车船、耕畜等事无不记录在案,每十年大造一次,供朝廷清查核准各处钱粮赋役之用,闲杂人等无故不得接近。 冼清让躲在暗处,见深夜仍有军卒在湖边巡逻警戒,心道:“不知苏先生他们进城没有?”稍向东到一片荒僻无人处,轻轻提一口气攀上城墙。她轻功本就极佳,壁虎游龙功又已有六七成功力,南京城墙虽高达数丈,却也没花甚么气力便翻了上去。城墙内恰连着一座矮丘,本是紫金山西延余脉。 她下山沿着太平街摸过小教场,一路避开巡夜的更夫及军卒,向南过了太平桥,又往西拐过二郎庙、延龄巷,片刻工夫便来到与卢妃巷一巷之隔的火瓦巷,忽听西首传来阵阵锣鼓梆铃喧闹之声,又有人不住大呼救火。冼清让见卢妃巷那边映出红红的火光,暗道:“苏先生他们这么快便动手了?”由后巷蹑手蹑脚潜了过去,果见不少邻近百姓连同火丁官兵聚在一家着火的当铺户外,手中各执水桶藤斗、麻搭火钩,纷纷奋力救火,只是火势实在太大,一时难以扑灭。 那当铺门面后是一座大宅,里头也已烧得昏天黑地。冼清让心知这便是沈泉的居所潜心斋,又隐约听见宅院内似有人声传出,心中微微一惊,悄悄转到后门火势稍小处翻进院墙,只见四下火苗不住蔓延,阵阵热浪迫面而来,胸口十分难受。 冼清让由东侧花园绕到宅子中院,躲在墙后探头瞥见苏枫楼等四人一齐立在天井之中。只听管墨桐叹道:“这回楼主可算扑了个空,这小子早已全家溜得精光,连半个人影都不剩,可惜了这般精致一座宅院。”苏枫楼哼了声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道他能躲老夫一辈子?” 董彦杲奇道:“苏老兄,你连到底是不是人家干的都不知道,怎就一心要将他赶尽杀绝?老兄行事向来心细如发,这却不似你平日所为。”苏枫楼冷笑道:“就算不为我那老仆,这小子也曾大大得罪苏某,我原要找他算账。”董彦杲叹道:“以你老兄的武功,竟还有人敢来招惹,倒也奇怪得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庐山真面 苏枫楼摇头道:“这姓沈的小子不是普通脚色,几位日后自知。此人举家搬迁,想是早有准备,一时半会谅来难以寻得,我等先回精舍再作计议。”游天悟道:“恩公放心,既知乡贯姓名,还怕这小子逃上天去?若被我捉住时,细细地碎割这厮!”苏枫楼一声叹息,同游天悟转身朝花园行去。 冼清让见几人朝自己藏身之处而来,正欲另寻别处躲藏,忽见管董二人跟在苏枫楼身后,相互对望一眼,倏地身形闪动,左右各出一掌全力击向苏枫楼后背,掌风刚劲猛烈,将周围一圈火苗吹拂得上下窜动。这一下变生肘腋、平地惊雷,实不亚于当日鉴胜偷袭骆嘉言,加之管董二人武功远较鉴胜为高,出手之快、掌力之雄皆非后者可比,冼清让欲要出声示警也已全然不及。苏枫楼只觉后背风生,纵使自己武功再高,这一回也是骤不及防,眼见便要惨遭暗算,火光中绿影一闪,却是游天悟横身奋力扑来,只听砰砰两声巨响,竟用血肉之躯替苏枫楼生生挡下来掌,喀喇喇数声传来,“蝰蚺神君”后背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矮小的身躯“啪”地重重摔落在地。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苏枫楼身子猛然向前一冲,落地时已转过身来面朝二人,一张脸煞白如雪,冷冷道:“好哇,卸石寨的董寨主和宾军师,果然名不虚传!”管董二人眼见一击未中,也不再行追击,收手站在原地嘿嘿冷笑。 苏枫楼见“蝰蚺神君”嘴里鲜血狂喷,忙从怀中掏出粒药丸塞入他口中,见对方重伤昏迷、无法服药,手上稍一运劲,那丸药便钻入咽喉直抵肚腹。他伸指点了游天悟胸前数处穴道,稍稍止住其呕血之势,起身冷笑数声,道:“董员外,我知你并非真的躲在宜兴遁迹归隐。当初唐宫主相邀员外出山,你想如先前山寨中一般,要坐那副教主的位子。阁下在卸石寨能出任第二把交椅,皆因你长于带兵打仗,在青州义军中固然人才难得,于无为宫这等江湖帮会却是无用;唐宫主不愿设副教主一职,只请你出任护教长老,你自知武功压不住其余几人,便借故推托回绝。如今‘岁寒三友’犯上作乱,正是员外苦候多年染指教中高位的大好时机,难道你也为了一本《药鼎遗篇》,全然不顾和唐教主的旧日交情?” 董彦杲笑道:“只须《遗篇》到手,俺和宾军师便可除去三友、扶助宫主重登教主之位,也算大大对得起唐教主了,怎好说董某不顾旧情?”苏枫楼冷笑道:“遗篇倘落入你们之手,无为宫正副教主之位便非两位莫属,只是你二人究竟谁做正教主、谁当副教主,到时免不了要伤一番脑筋。”董彦杲笑道:“这事却不劳楼主操心。苏老兄,你到底是甚么人,怎会对山寨及教中之事知道得这般详细?宾大哥和俺凑在一块儿想了半天,也不得半点头绪。” 苏枫楼叹道:“两位昨晚在员外家中彻夜长谈,原来是在商量如何害死苏某、抢夺遗篇,难怪方才我和游神君进城报仇,霜叶老和尚却说连你二人也面含杀气,果然眼光高明,只怪苏某一时不慎,没能想到这层。可惜你们暗算苏某失手,眼下又待如何?”董彦杲狞笑道:“我们原想送老兄直上西天,如今先杀了游矮子也是一样。阁下武功虽高,却非军师与董某合力之敌。”说着向前逼上一步。 苏枫楼淡淡地道:“不错,以你二人的武功,联手确是胜过苏某一筹。可惜两位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老夫当年救过‘蝰蚺神君’一命。”董彦杲冷笑道:“那又如何?姓游的托你之福,多活了这十几年,眼下还不是要去见阎王老子?”苏枫楼摇头道:“当年我拼着自断双臂救了游天悟一命,又对他武功加以悉心点拨,两位真以为游神君未曾有一分半分相报苏某么?”说着缓缓举起双手,只见火光下一对手掌竟已变成惨碧之色,显得说不出地诡异。 二人见状脸色大变,管墨桐道:“你……你学会了游天悟的碧磷掌?”苏枫楼道:“不错,我知管长老精熟天下兵器,一对子午鸳鸯钺举世无双,不妨下场赐教两招。”管董二人对望一眼,心道:“这碧磷掌若由游天悟使出,倒还应付得来,谁曾想姓苏的竟也会这邪门武功。我二人联手胜过对方不难,但要不被毒掌沾及身体,却是绝难办到;就算真能杀了姓苏的,何苦自己陪着一起送命?这事却十分尴尬。” 昨日管墨桐与董彦杲在董府长夜密谈,便是极力劝说后者同他联手对付一行人中武功最高的苏枫楼,只须将此人先行除去,余下几名江湖后辈功夫虽然不差,毕竟年轻识浅,大可慢慢设计击破。二人约定一旦计谋得手,便一同分享林岳泰手中的《药鼎遗篇》,实则各自心怀鬼胎,都在暗自盘算到时如何独吞秘笈。方才两人见苏枫楼执意要找沈泉报仇,当即心领神会,提出一同与之随行,想在南京城中伺机结果对方性命,事后还可一股脑儿都推在沈泉身上;此际眼见偷袭不成、阴谋败露,也并不如何慌张,想着游天悟既已重伤濒死,己方以二对一亦不为惧,孰料对方竟练成了游天悟的碧磷毒掌,这一来两人不免心下大为忌惮。 苏枫楼见二人各自面露夷犹,冷笑道:“先下手为强,两位既不肯占这便宜,苏某得罪了!”一掌击向身旁一处熊熊燃烧的火堆,只听啪的一声火星木屑四溅,掌风激起数个拳头般大小的火球飞向对面。管董二人见那火球碧油油地如同坟茔鬼火一般,显是已沾染上他掌中的剧毒,哪里还敢硬接?董彦杲双掌连拍,仍是掌背朝外,掌力所到之处劈啪连声,将飞来的火球在三五尺外尽皆击散,半空只余下数缕青烟,仍能隐隐闻到一股腥毒之味。 管董二人脸上掠过一丝惶惧,董彦杲嘿嘿笑道:“宾大哥,这毒掌功夫委实邪门,这回俺两人怕是棋差一着。”管墨桐叹道:“成事在天,那也是没法子。苏楼主武功高明,咱们山水相逢、来日方长,今个暂且别过!”人影一晃,脚下施展开“凌虚九步”,已自屋顶翻了出去。董彦杲哈哈一笑,双足微一点地,跟着管墨桐跃出院墙,身法迅疾无比,一身轻功竟也不遑多让。 苏枫楼见状也不追赶,正要俯身查看游天悟伤势,忽听身后有一人轻声道:“师父?”不禁浑身一震,回首望去,果见冼清让站在花园月门之下,晶莹的泪珠围着眼眶不停打转,神色泫然欲泣。二人对视良久,苏枫楼轻叹一声,道:“清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百五十六章 师徒 冼清让泪水忍不住一下夺眶而出,颤声道:“你……你真的是我师父?”先前她在开封曾见师父与骆玉书、景兰舟交手时施展过“碧磷掌”,方才瞧见苏枫楼竟也会使这门功夫,想到二人身材武功皆极相近,不由得自己不信眼前这落星楼主人便是多年来教导自己武功那位蒙面恩师。苏枫楼自知掩瞒不过,叹息道:“清儿,不想你我竟会在此等情形下相认,你……你不怪为师罢?” 冼清让道:“师父,原来弟子当日在南昌便已得睹您老人家的庐山真貌,你……你干么一直要瞒着我?为甚么不准我跟人说你教我武功的事?”苏枫楼默然片刻,叹道:“这事我不想让你干娘知道。”冼清让含泪道:“那又是为了甚么?”她打小只得唐赛儿一名亲人,两人虽感情笃深,但义母对她向来督训甚严,更极少陪伴身边,实说不上有多亲密;自从认识了这位蒙面师父,虽说一年中相聚时日亦不甚长,师徒二人间除练功外也从不谈论他事,但这蒙面人多年来将一身绝顶武功尽心传授,举手投足间无不显关切之情,冼清让心中感激,早将这位连姓名也不知晓的高手当成义父一般。她心中暗忖:“难怪当时我在南昌城头一回见到苏先生,心底便不由而然生出亲切之感,原来他就是我的师父。” 苏枫楼道:“清儿,有些话为师眼下难以向你尽言,你只须牢牢记住,师父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酸,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道:“怎么便是为了我好?干娘她抛下我去了,师父你连姓名都不肯相告,弟子在世上孤苦伶仃、连一个亲人也无,又有哪里好了?”她幼时起便被指定为无为宫的少宫主,唐赛儿除督导她习文练武以外,平日里讲授的亦多是些古往今来的权谋机略及驭下之道,只盼她今后能牢牢稳坐这宫主之位,故而冼清让自小性子早熟,颇具机心城府;但她终究只是个双十出头的少女,平时虽刻意以宫主面目示人,近来屡逢剧变,此时感怀身世,心中委屈不已,竟在师父面前耍起小性来。 苏枫楼微笑道:“小妮子乱发脾气,咱们师徒数年,你何曾敢这样对我说话?为师这副面相便这般好欺么?”冼清让闻言不禁破涕为笑。她师徒二人情谊颇深,然苏枫楼先前始终黑衣蒙面、不怒自威,冼清让对之一贯执礼甚恭,未敢逾矩;这两日二人结伴同行,她既觉这位落星楼主言笑晏晏、和善可亲,及知其人竟然便是恩师,且惊且喜之下,不知怎地竟在对方面前真情流露,几无掩饰。 苏枫楼道:“好啦,又哭又笑的,成甚么样子?而况如今也不只为师一人惦念你,景兰舟那小子不也对你颇有情意么?”冼清让脸上一红,想起那日在震泽镇两人亲昵举止全被他暗中瞧在眼里,啐道:“您老人家又来笑我!你老明明便一路跟着我们,当日却在南昌装神弄鬼,故意约我们在苏州相见。”苏枫楼摇头道:“那倒也不尽然。为师为打探林岳泰的下落,着实花费了一番力气,这才无意中得知祝酋和沈泉两人也在打遗篇的主意。” 冼清让微微一惊,道:“青莲尊者说他这趟只为救施和浦脱厄,果然还是为了《药鼎遗篇》而来么?”苏枫楼皱眉道:“此人行止神秘,又是你干娘旧日的心腹,将来如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便必是你的大敌。但这人总算很讲义气,人品倒说不上低劣,与沈泉那厮不可同日而语。”话中提到沈泉,脸庞又蒙上一层青气。 冼清让道:“师父,游天悟适才为了救你身中二贼暗算,他……他眼下还能活么?”苏枫楼叹道:“游天悟有一件从滇中苗酋处购得的金蚕宝衣,正与你手中的金丝拂尘源出一处,他若无此宝衣护体,便再多几条性命也已了账。眼下游神君能否活命,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和林大夫的手段了。这儿火势太大,咱们先将他救回栖霞寺再说。”当下背起昏迷不醒的游天悟,同冼清让潜离火场,仍从城北越出城墙。冼清让见他背负一名伤者,施展开壁虎游龙功仍是轻盈灵动、游刃有余,忍不住问道:“师父,弟子甚么时候才能练到你老人家这般功夫?”苏枫楼笑道:“等你到为师这个年纪,也就差不多了。” 二人沿山路望东北而行,冼清让又问道:“您老领我们到宜兴去找董彦杲,也是早就设计好的么?”苏枫楼叹道:“我原本不知岁寒三友造反之事,前日在船上听景兰舟说起,这才想着要替你寻些帮手。这事是为师临时起意,如今看来这一步棋怕是大错特错。董彦杲此人权欲熏心、唯利是图,但这等人自也有其可用之处,只须能满足他的胃口,他自会甘心替你办事。可恨为师没料到此人欲壑难填,竟被管墨桐说动,也贪图起《药鼎遗篇》上的武功,倒是我低估了他的野心。” 冼清让缄默片刻,道:“如此一来,弟子复教路上却又多了两名强敌。”苏枫楼道:“清儿,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像管墨桐、董彦杲这类人,一生只知趋利避害,有势则从、无势则去,你跟他们既不会是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即是岁寒三友也脱不出这个圈外。眼下局面对咱们有几分不利,你便觉得任谁都想来踩上你一脚,之后大势若能重归你手,这些人又会攀结趋附尚且不及,天底下的市道之交,大抵皆是如此。清儿,你如今不用想别的事,只须尽快找出‘烟霞澹月步’和‘秋蝉功’这两项秘笈,加上你干娘的玉蟾剑法,从此便天下无敌,再不必受五老钳掣,也不复有此等烦扰。” 第二百五十七章 弊端 冼清让忽心念一动,问道:“师父,你可知《药鼎遗篇》之中,是否载有您老当日所言‘烟霞澹月步’的轻功口诀?”苏枫楼叹道:“为师不曾得缘观睹遗篇,此事亦难断言。”冼清让迟疑道:“弟子此行本为遗篇而来,师父却将我支去武昌,倘若遗篇秘笈竟为旁人所夺,岂非前功尽弃?”苏枫楼道:“林岳泰这一路有我替你盯着,难道你不放心?待林大夫治好了骆二小姐,为师自不会让遗篇落入旁人之手。眼下敌人势大,能否得雷堂主相援至关紧要,你还是亲自跑一趟的好。难道你不想和景兰舟一起去么?” 冼清让闻言脸上一红,岔开话头道:“林大夫说他兄弟林三当年从梅山医隐那儿偷出半部《潜龙心禅》给了干娘,干娘这些年却从未跟我提过这心禅奇书之事,师父可知此书现在何处?”苏枫楼摇头道:“我若知晓心禅下落,咱们还惦记林老儿的遗篇作甚?” 冼清让略一迟疑,道:“当日我和景少侠路过铸错山庄,思过先生说干娘当年已然练成了‘烟霞澹月步’,这事你老人家可知道么?”苏枫楼沉吟道:“这事为师正要提醒于你。日后你如有幸寻得这套步法口诀,在没一同找到‘秋蝉功’秘笈之前,切记不可贸然修习那剑法及轻功。清儿,此节干系重大,你务必要牢记在心。”冼清让奇道:“这又是为何?” 苏枫楼面显凄苦之色,喟然叹道:“当年你干娘得到玉蟾剑谱和烟霞澹月步两项口诀,自然忍不住开始修练。那玉蟾剑法在烟霞步法配合之下果有奇效,原先须得数人合练的两仪、四象剑阵,你干娘独身一人便能施展,剑招中蕴藏威力之强,实令人难以想象。”冼清让点头道:“顾老前辈也说干娘剑术神妙莫测,连他当年的大弟子文少侠都难以应付。” 苏枫楼点了点头,又道:“你干娘练成了两仪、四象剑法,接着便开始研习八卦剑阵。以你干娘的武功修为,倘若真能一并练成八卦剑谱,未必不能和思过先生、河朔大侠一较高下;但你干娘早先修习四象剑法之时,已觉胸中内息运转不畅,心口不时隐隐作痛,越是练到后来,这疼痛之感便越发明显。” 冼清让惊道:“干娘一直都有个胸痹心痛的病根,难道便是因此之故?”苏枫楼叹道:“不错,那编写《潜龙心禅》之人早在书中写明,‘玉蟾剑法’和‘烟霞澹月步’这两门功夫蕴藏阴阳八卦至理,冥冥之中暗合补益,一旦将两者尽数练成,足可称雄天下。但这位前辈高人亦发觉此中存有一处极大的弊端:若以‘烟霞澹月步’轻功配合玉蟾剑法这么一层层练下去,到后面一个人当作四人、八人出剑时,不论脚下步法还是手上发招皆须愈来愈快,方可比拟剑阵威力,只须手脚慢上一分半分,效用便大打折扣。只是人力有时而穷,这剑谱和步法的招数口诀虽写得清楚明白,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这位武林前辈自己练到了八卦剑阵,亦觉内息难以为继,倘再一味求快,四肢手足便会如同失去控制一般,浑身上下皆欲狂舞不止,好几回险些走火入魔。他知这剑谱和步法的招式虽配合得天衣无缝,内功心法间却仍有抵牾冲突之处,如若轻率修习,实是大为凶险。后来这位前辈无意中发觉以秋蝉功的导气心法驾驭‘烟霞澹月步’,竟可冲破玄关,达到随心所欲、全无梗滞的境界,这才将此法门夹注在‘烟霞澹月步’口诀之旁。” 冼清让沉吟道:“如此说来,干娘当时只练了下册心禅中的剑谱和步法,却始终不曾找到‘秋蝉功’的心法口诀?”苏枫楼道:“正是,那‘秋蝉功’当是收录于上册心禅之中,至今无人知其下落。但你干娘既已手握神功,又怎能忍住不练?我当年也曾劝过你干娘几次,只是我辈学武之人,如何能抵挡得住此等诱惑?假使我和你干娘易地而处,只怕也没有这番定力。” 冼清让不禁眼眶微湿,道:“干娘正因心痛之疾愈发加剧,加上操劳过度,这才卧床不起,原来皆是为此之故。我宁可她不练绝世武功,好让我此刻仍有奉侍膝下的机会。”苏枫楼叹道:“清儿,这些都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的。你干娘为了这缘故,不敢轻易传你玉蟾剑法,这才找来十二妙使教授剑谱,也是想替你扶植一批心腹手下,以应对今日此种局面。” 冼清让默然片刻,道:“我直至今日方明白干娘苦心。师父,弟子尚有一事相问,还望你老人家如实作答,万勿掩瞒。”苏枫楼笑道:“你真是越发不拿我当师父了。好,你说罢。”冼清让道:“前日林岳泰说我是干娘的亲生女儿,这事可是真的?” 苏枫楼闻言浑身一震,寂然无语良久,方缓缓开口道:“此事为师并不知情,实难释你之疑。”冼清让轻咬朱唇,含泪道:“你撒谎。你明明甚么都知道,一定也知晓其中实情。”苏枫楼缓缓道:“清儿,你干娘对你温仁慈爱,春晖寸草、天人共鉴,她这些年在你身上的浓情厚意,可一点儿不亚于亲生母亲。”冼清让低声道:“这我自然明白,我……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我亲生妈妈。” 苏枫楼叹道:“清儿,你心里不用老惦记这些,为师自会替你查个清楚。我这儿也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够答应。”冼清让道:“弟子担当不起,你老人家尽管吩咐。”苏枫楼道:“苏某是你师父这事,你不准跟任何人提起。”冼清让道:“师父可是不想让景少侠他们知道?”苏枫楼点头道:“不错,此事越少人知越好。” 冼清让缄默片刻,问道:“师父,您老为何会使这许多顾老前辈的独门武功?”苏枫楼半晌不语,继而道:“为师同思过先生有些旧日情分,蒙他老人家传过几手功夫。”冼清让道:“景少侠他当日在震泽镇已然起了疑心,我……我怕你瞒不住这事。”苏枫楼笑道:“只要不猜到苏某头上,由得他疑心无妨。”冼清让轻声道:“弟子明白了,我替师父保守秘密便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神术 两人说话间一路奔走,远远望见栖霞寺山门之时,东方已是鱼肚渐白,四下莺啼雀喧,朝露挂湿了枝头。知客僧引二人来到众人下榻的山房,骆玉书正在外头整理草料喂马,见二人被烟火熏得鬓发焦枯,衣衫上沾满了炭灰黑渍,惊道:“两位如何会这般模样?游神君可是受伤了么?” 苏枫楼将游天悟安置房中,同他说了管董二人出手偷袭之事,骆玉书惊道:“昨晚景师兄放心不下二位,也往南京城去了,两位不曾会着他么?”二人脸上微微变色,冼清让道:“兰舟他找我们去了?”骆玉书道:“不错,他担心沈泉布下甚么阴谋诡计,宫主出发后不久,景师兄便也前往城中接应。” 苏枫楼皱眉道:“管墨桐、董彦杲二人可曾回栖霞寺么?”骆玉书道:“倒没见二人踪影。”心中不禁大呼好险:“倘管董二人抢先一步回到此处,我三人决非对手,林前辈的《药鼎遗篇》断然不保。”苏枫楼点了点头,道:“他二人暗算苏某不成,知我必会尽快赶回精舍,况且他们不知冼宫主与景少侠离寺之事,只当回来也占不到便宜,这会儿多半是躲在别处打遗篇的主意。” 冼清让微一沉吟,道:“不知景少侠眼下人在何处?他不晓管董二贼之谋,倘若撞上二人,只恐没有防备。”苏枫楼道:“宫主放心,彼二人欲杀苏某,是为除去夺取遗篇的绊脚石,想来尚不敢轻易谋害思过先生的徒弟。眼下游神君身受重伤,还须林大夫替他诊视施治。”当即请了林岳泰过来,同他叙说了事情经过,后者冷笑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这师弟出息得很!出息得很!”伸手替游天悟稍一切脉,叹道:“游神君中了我师弟一掌居然没死,当真功力深厚。老夫原以为自己一身武功差不了‘蝰蚺神君’太多,这般看来,果然还是相去甚远;若他执意要找老夫报仇,林某远非对手。” 苏枫楼道:“林老不用妄自菲薄,同时遭受尊师弟与董寨主全力一击,除了顾骆两位大侠,天下谁能不死?游天悟是有云南异龙湖的金蚕宝衣护体,方得幸免于难。”林岳泰伸手一掀游天悟罩衣,果见他贴身穿着件金光灿灿的背心,叹道:“这么一件宝贝,也不知值几万两银子。只是游神君受伤极重,老夫须即刻替他开腹疗伤。”骆玉书闻言又惊又喜,他虽对林岳泰医术绝无疑心,毕竟生平从未闻此奇技,心底始终觉着有几分不可思议;倘若对方真能以此手段治好游天悟之伤,那堂妹的伤势自也不难复原。 林岳泰命寺中僧人在房中烧上一大桶热水,煎了一剂汤药给游天悟灌服,后者须臾便沉沉醉死过去。他自床底取出那楠木药箱去锁打开箱盖,只见药箱中又有数格抽斗,林岳泰从其中一格取出个布卷轻轻展开,乃是些铁制的小刀、剪子、针钩、镊夹等物事。他将这套器具放在火上一一烘烤,道:“老夫施术之时,闲杂人等不宜在旁。楼主等二人方自火场归来,衣衫污秽,便请在外守候,以免室中沾染不洁;顾姑娘男女有别,也请一并离去,只留骆少侠一人在此帮手即可。” 三人听他这般样说,虽无不想留下一睹奇术,也只好各自退出房间。林岳泰待三人离去,道:“骆少侠,林某本无需旁人帮忙,之所以留你在此,是欲少侠亲见老夫身具此能,并非欺世盗名。我想令妹的伤势不会比游神君更重,只要老夫能够治好游天悟,少侠心里想必也踏实一些。”骆玉书闻言大喜,道:“老前辈言重了。贤徒已是天下有名的神医,仍称其不及前辈万一,在下焉敢有疑?” 林岳泰哈哈一笑,除去游天悟周身衣衫,替他洗净血污,用药酒将他身子仔细擦拭一遍,在床下置一铜盆以接血水,便用小刀将他腹部轻轻划开。只见那刀刃锋锐无比,割皮解肌毫不费力,骆玉书虽说久居军旅,见惯了疆场厮杀惨酷,此时仍忍不住心惊胆战,浑身泛起一阵寒栗。 林岳泰切开伤者皮肉往内一瞧,果见游天悟骨折筋断、脾肺受损,当即用布包中器械替他小心清尽淤血、刮除恶腐之处,一处处结筋正骨,足花了大半个时辰;继而以药汤湔洗腹腔,用棉线细细缝合伤口,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木盒,将里面的酱色药膏涂抹在创口之处,外以麻布层层包扎,待得将各类器物洗净收好,浑身衣裳早被汗水浸透。 骆玉书见游天悟呼吸渐重,脸上竟隐隐回复了一些血色,不由欣喜若狂,道:“今日若非亲眼得见,晚辈实不敢信天下竟有如斯神技!前辈有起死回生之能,堪当扁鹊、华佗再世!”林岳泰摇头道:“少侠过誉了。此人若无宝衣护体,当场便已死绝,纵有一百个林某也全无用处。” 骆玉书出屋将游天悟伤势无碍一事同三人说了,苏枫楼大感宽慰,心中长出了一口气。顾青芷道:“骆大哥,景师兄他还没回来,咱们可要去找他么?”骆玉书微一沉吟,道:“诸位且暂留此,由在下出去瞧瞧。” 冼清让道:“骆将军,我同你一起去。”骆玉书摇头道:“眼下强敌环伺,管董二人随时会来抢夺遗篇,沈泉必也守在暗处图谋不轨。林大夫此刻身子虚弱,还请宫主和苏先生留寺看护,骆某外出一探无妨。”苏枫楼笑道:“骆少侠此言甚是,宫主当以大局为重。” 顾青芷道:“骆大哥,我也不能和你同去么?”骆玉书道:“芷妹,当下非是太平时节,你跟苏先生他们在一处,我反觉更安心些。”顾青芷叹道:“好,你……你自己可得小心。” 骆玉书点头道:“几位放心,此去倘寻不着景师兄,骆某少时便归。”当即离了栖霞寺快步向西行去,不多时到了南京外郭东侧的仙鹤山,忽闻山腰传来厮杀呼喝之声,不由心中一震,迈步直奔而上,须臾来到半山一座道观,远望见一名年轻书生在观前以一敌五,正自苦战不休,不是景兰舟是谁? 第二百五十九章 遇敌 骆玉书定睛一瞧,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对方五人中有三名红袍番僧手持银轮,正是先前在吴江所遇的桑布、旺邱及多尔杰;余下两人自己虽不认识,武功却均不弱。道观前另有两人未曾下场,只袖手观望六人相斗,赫然便是潜心斋主人沈泉及三僧的大师兄德玉。 骆玉书见景兰舟寡不敌众,只仗着游鱼功在人群中东闪西躲,当下更不多思,一声清啸跃入战团,刷刷连递数剑,将五人各自逼退数步。德玉惊道:“骆居士,是你!” 骆玉书道:“德玉法师,你是有道的高僧,为何放任几位师弟以众凌寡,围攻我景师兄一人?”德玉合掌道:“骆居士休要误会,小僧等并无伤人之意,不过想请景居士过府一叙。”骆玉书道:“请人也有用拳脚刀枪的么?”德玉闻言脸上一红,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沈泉哈哈笑道:“骆兄此言差矣,岂不闻‘红粉赠佳人,宝剑配英雄’?似景兄这等英雄好汉,正当以武相邀,方显豪杰气概。”骆玉书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愿与他胡搅蛮缠,拱手道:“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只好有负盛意。” 景兰舟叹一口气,缓缓道:“骆兄,邬老先生果是被这几人所害。”骆玉书闻言一惊,道:“德玉大师,尔等是赞善圣僧弟子,赞善国师乃我朝天子亲封,几位怎敢在我大明境内草菅人命?”德玉叹道:“我这三名师弟出手不慎,误伤了邬老居士性命,确是小僧管束不严,大有罪愆。” 桑布在旁叫道:“师兄,事情已然做下了,如今放着沈大官人替我等撑腰,怕他怎地!不若将这两个小子一并除了罢!”德玉斥道:“师弟休要胡言!大错既已铸成,如何还能投薪救火?”沈泉冷笑道:“大师心念宽仁,在下十分佩服。只是这两人一旦今日离去,待那姓苏的寻上门来,咱们便要一齐归天。沈某为了那《药鼎遗篇》,连家业都捐舍了出去,怎可半途而废?” 德玉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大官人,小僧助你将两位居士制住便是,你却不可伤他们性命。”言毕身形闪动,祭出银轮攻向骆玉书。先前连同三僧围攻景兰舟的正是彭守学、尹崇礼二人,两人见德玉下场动手,心中一喜,反身又和景兰舟斗在一处,桑布等三僧也纷纷向前,沈泉仍只在旁笑吟吟地袖手而观。 骆玉书持剑同德玉拆了数招,见他银盾上内力浑厚,心道:“此人功力深湛,比他三个师弟厉害得多。”他见对方武功虽高,二人毕竟是单打独斗,自己决无落败之虞,景兰舟那头以寡敌众,却难支撑长久,当即连连抢攻,剑招变幻无方,想要速胜德玉后分身援手;孰料德玉既觉心中有愧,招数中倒有七成皆是守势,他一身武功本就稳健端凝,此刻不图疾攻,将一面刀轮舞得滴水不漏,一时竟无甚破绽。 骆玉书见二人转眼间已拆了三十余招,瞥见一旁景兰舟渐落下风,当即剑招一变,使出一路家传的“飞沙剑法”。这剑法是由骆中原得意绝技“风烟狂沙掌”演变而来,骆中原当年游历至宁夏卫大戈壁,但见风卷狂沙、茫无涯际,不觉心有所悟,创出了一套苍莽恢宏的掌法,施用时掌风呼啸,激起戈壁中阵阵沙雾翻腾,正如朔风扬沙一般,故起名曰“风烟狂沙掌”。骆中原见长孙酷嗜练剑,便以此掌法为根基指点了他一路剑意,原只粗具雏形,后经骆玉书反复推敲琢磨,方将剑招一一完善,因此这套剑法说由后者自创亦无不可。 这路“飞沙剑法”既是取自狂沙掌法,招式所含剑意正如其名,舍弃了中原剑法中诸般奇技淫巧,代之以一股苍凉悲壮之气,使来有如长河落日、大漠飞沙,其磅礴雄劲的剑招正有几分克制德玉的西藏密宗武功。后者见骆玉书招数突变,自己手中的银花刀轮数招间便大受克制,不禁连连后退。 沈泉见状眉头一皱,暗道:“德玉和尚武功虽高,脑子却转不过弯,不明招式相生相克之理。你也不是只会刀轮这一门功夫,怎地如此不知变通?”他知四僧心高气傲,自己若在旁指点德玉如何对敌,只恐得罪四人,心中叹道:“此刻但须我能出手,何用这般费事?”他四五日前在吴江县郊中了景兰舟一记迷踪掌,之后又硬撑着一口气夺路狂奔,实在受伤极重,直至昨日方能下地行走,要运功交手却是全然不能。 两边又斗了半盏茶时分,德玉虽大为骆玉书剑法压制,一时尚不致落败;另一头景兰舟在五名好手全力夹攻之下,却已渐至强弩之末。他一眼瞟见沈泉独自站在圈外,心中猛然想到:“景兰舟啊景兰舟,你小子当真蠢笨无比,擒贼先擒王,尽和这些人缠斗作甚?”倏地身子一扭,一掌向沈泉拍去。沈泉“啊哟”一声,转身拔腿便逃,脚下虚浮无力。 彭尹二人大惊失色,双双飞身上前抢救,桑布等三僧也奋力挡在沈泉身前。景兰舟斗转参横,施展开游鱼功中最上乘的功夫,招招皆是攻向沈泉。后者此时尚不如常人奔走敏捷,若非三僧二仆拼命阻挡,早已毙命于景兰舟掌下,但这一来五人为救沈泉,落在景兰舟身上的攻势也大为减少,一时间你追我逐,竟又斗了个难解难分。 忽听山下一声长啸,有一人快步奔上山来,轻功之高有如鬼魅。那人不数步便即抢上山腰,脚下一跃而起,半空中右手长剑一扫,同三僧刀轮相交,桑布等人纷纷退开数步;来人借着后劲一个翻身,左手凌空递出一掌,内劲到处,彭尹二人也被逼出圈外。那人身躯一扭,顺势轻轻落在景兰舟身旁。 骆玉书与德玉见状一怔,双双停手罢斗,望见来人玉袍纱巾、神姿清朗,正是青莲尊者祝酋,只这回脸上不曾戴着那银铸面具。骆景二人见他拍马赶到,心中俱各欣喜,暗道:“前日苏先生托嘱祝酋对付沈泉,果然来得及时。” 第二百六十章 始料未及 沈泉脸色微微一变,忽趋前朝祝酋顿首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多时不见,大哥别来无恙?小弟心中好生惦念。”祝酋笑着伸手扶起他道:“贤弟身上有伤,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这两句话陡然钻入骆景二人耳中,实不啻晴天霹雳。景兰舟瞠目结舌道:“祝兄,你……你方才叫沈泉甚么?” 祝酋哈哈一笑,道:“骆兄、景兄,请恕小弟先前未能据实相告,这位潜心斋的沈泉沈大官人,实是祝某多年来的拜盟兄弟。我知两位与我这贤弟之间芥蒂颇深,当日苏前辈吩咐祝某寻机将他除去,在下一时也未便明言。只是你两家龙争虎斗、纠缠不休,久之必有一伤,固非祝某所愿,今日在下自不量力,愿替诸位居中解斗。” 景兰舟淡淡地道:“祝兄,当日你我二人一见如故,在下钦佩兄台胆识不凡、雅量高致,堪为海内知己,怎知兄台竟与此等小人称兄道弟。景某虽驽庸不才,也知泾浊渭清,自分羞与为伍,不愿曳尾涂中。只不知兄台日后见到冼宫主和苏前辈,此事当如何论处?”祝酋笑道:“苏先生并非我教中人,祝某无须同他交代。至于冼宫主么,我自当全力助她重登教主之位,以报唐宫主眷遇之恩,至于此等私交气谊,宫主她也无权管束。” 沈泉咳嗽一声,低声道:“大哥,你想要放他们走?若能借机除此二人,咱们兄弟合力,未必斗不过那姓苏的,到时夺得《药鼎遗篇》,你我二人一齐练成神功,天下大势尽归于手,岂不大妙?” 祝酋摇头道:“贤弟,你武功才智无不胜我,惟独行事操切太过,总以为能够只手遮天。你虽有胆量得罪河朔、思过两家,愚兄却不愿见你自填沟壑。你听我一句劝,今日之事便这么算了罢。”沈泉笑道:“大哥如今才来劝我,怕是已经晚了。姓苏的那名老仆是小弟率人所杀,即便我肯收手,苏老儿也决不能善罢甘休。”祝酋默然片刻,叹道:“贤弟,你又何苦把事做绝,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沈泉苦笑道:“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大哥何必明知故问?” 骆玉书听他二人对答,愈发不明所以,问道:“祝兄方才所言解斗,不知如何解法?”祝酋笑道:“骆兄、景兄,在下与两位相逢相知,时日虽然不长,却是倾盖如故,更蒙二位数次相救祝某性命,此恩怎敢轻忘?沈大官人是小弟的八拜之交,先前他有甚得罪之处,祝某替他向两位赔个不是,望二位看在我的面上,勿再同他为难。” 骆玉书摇头道:“祝兄,你这话却有些言不由衷。若论你我间的交情,兄台亦曾数回雪中送炭,难道我二人便不承情?如今非是我等与人为难,乃沈大官人逐逐眈眈,必欲相图。沈泉串谋反王、陷害忠良,欲夺林大夫手中的师门秘笈,这些姑且不论;如今他与苏先生结下血海深仇,纵使我们肯放过他,苏前辈必不相饶,届时你又如何保全?兄台平素明理而多智,此时正应大义灭亲,上不负正道天理,下可自坚于仁人志士,岂不两全其美?” 祝酋笑道:“骆兄如此谬赞,祝某实不敢当,可惜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终难有两全之法。我这义弟间或行止有亏,祝某亦素知之,但我与他是患难之交,不能不顾其周全。今日他仗着人多势众想要对付二位,既然被我撞见,这事是断然不成的了;但两位若欲出手伤我义弟,在下也势难袖手。还望二位兄台本着宽大之心,此回高抬贵手,凡事总包在祝某身上,必不教他再来唆扰。” 骆玉书心道:“今日形势于我不利,适才景兄虽用围魏救赵之计缓得一缓,终非持久之策,祝酋既肯出面解围,不如顺风扯帆便了。”问景兰舟道:“景兄,既是祝兄弟这般说法,不如你我先回去寻苏先生再作计议,兄台以为如何?” 景兰舟两眼紧盯沈泉不放,缓缓道:“便依骆兄所言。”沈泉笑道:“景兄不必如此,咱们来日方长,小弟随时恭候奉教。”祝酋皱眉道:“贤弟,你少说两句罢!”沈泉竟不敢违拗,默默退到一旁,目送骆景二人下山离去。 *** 骆景二人离了仙鹤山,向东奔栖霞寺而来。骆玉书问道:“景兄,你怎会撞上沈泉一伙?” 原来昨夜景兰舟放心冼清让不下,跟着她朝南京方向而去,却在外郭城墙脚下遇见了沈泉一行。沈泉先前率人至落星楼袭杀邬火庭,原是要引蛇出洞,诱使苏枫楼前去寻他报仇,他却在潜心斋布下天罗地网,欲图纠合手下将这武功高强、碍手碍脚的落星楼主一举除去;不料其后听闻苏枫楼竟偕“蝰蚺神君”及管董二人一同前来,沈泉自知不敌,又探知冼清让、景兰舟也相随而去,寺中只留顾骆二人守着林岳泰,登时当机立断,带领一众手下直扑栖霞寺,意图趁机夺得《药鼎遗篇》,却阴差阳错在半路撞见了景兰舟。 景兰舟见沈泉等人迎面而来,猜到对方要去栖霞寺夺书,当即质问邬火庭是否为其所害。沈泉冷笑道:“是我杀的,那又如何?”眼见景兰舟落单,自觉机不可失,喝令手下上前围攻。景兰舟见敌众我寡,不敢正面硬拼,想着只须尽力拖延片刻,待得苏枫楼、冼清让回寺便可无忧,当下施展轻功与之游斗,同五人且战且走,竟从半夜打到天亮,仗着一身游鱼软功出神入化,始终不露败象,却也多亏德玉温仁忠厚,不愿伙同众人朝他出手,否则任其武功再高也难支撑。然彭尹二人及三名番僧毕竟亦是好手,见景兰舟轻功高绝,于荒野空旷之处龙翔鲤跃,实在疲于应付,五人合力将他渐渐逼到仙鹤山上。仙鹤山乃是一座矮丘,山道狭窄曲折,景兰舟腾挪不便,局面立时捉襟见肘,幸得骆玉书及时赶至。 第二百六十一章 分别 骆玉书听了事情经过,叹道:“景兄,幸亏你半路截住沈泉一行,否则精舍只剩我和芷妹、林大夫三人,恐怕不是他们的敌手。”景兰舟道:“若非兄台赶到解围,小弟早已不支。”继而微一沉吟,道:“骆兄,有一事小弟心中颇为不解,你可觉得祝酋这两回与人交手,功夫竟似较先前精进不少?” 骆玉书点头道:“此事我亦有所觉察。祝酋所会的武功驳杂繁复,难辨门派出身,看他先前在江西几番出手,功夫当与你我在伯仲之间。但前日他在宜兴董府同管墨桐相斗,所使剑法玄奥通神,若非身上旧伤未愈,未必便会输给管长老;其后在竹林外和游天悟交锋,亦是全然不落下风。” 景兰舟道:“这些也就罢了,方才他自山脚飞奔而上,只一剑一掌便将围攻小弟的五人尽数逼退,这份功力实是世间少有,小弟自问不及。”骆玉书皱眉道:“不错,莫非此人一直在故意掩藏真实本领?”景兰舟摇头道:“就算他早前刻意掩瞒,当日西山岩洞与管墨桐一战,两人皆以性命相搏,祝酋身负重伤,生死悬于一线,若非那老僧出手相救,早已命丧桐仙之手,那是你我亲眼所见,不应仍有保留。他那时武功虽高,却不似而今这般神妙。” 骆玉书掐指一算,道:“那日祝酋被管墨桐打伤,至今不到二十天,一个人武功怎能精进若此?除非他服了大罗金丹。”景兰舟叹道:“万没想到他和沈泉竟是结义兄弟,世事难料,一至于此。”骆玉书道:“这两人一般地武功高强、工于心计,确有几分相像。” 二人说话间已赶回栖霞精舍,冼清让见景兰舟平安归来,自是心中甚喜。众人听说祝酋同沈泉竟是结义弟兄,不由纷纷失色,苏枫楼听说两人适才与沈泉狭路相逢,不觉目眦欲裂,当场便要去找后者算账,冼清让劝道:“沈泉早有部署,事先必安排好了后路,此时他城中家业已毁,先生去何处寻他?”苏枫楼寂然半晌,摇头一声长叹,这才按下念头。 诸人稍一商议,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仍是照计而行,由苏枫楼和顾骆二人护送林岳泰去开封,冼景二人前往武昌造谒雷畴天。苏枫楼见游天悟伤重难行,忖度敌人与其并无仇怨,当不至出手加害,便留之在栖霞寺养伤,托请霜叶禅师座下弟子代为照看。顾青芷道:“景师兄,你到武昌见了我爹爹,便说我一切安好,叫他老人家勿要挂心。”景兰舟道:“师姐放心,景某定为转致。” 一行人来到应天城北燕子矶渡口,苏枫楼包下一艘大船,载着马匹一起过江去了,几人依依话别自不用说。冼清让见客船渐渐远去,师父兀自站在船尾甲板望着自己,眼神中满是关切,不觉心中一酸,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 待那客船行远,景兰舟道:“冼姑娘,咱们也找船去武昌罢。”二人在港口另寻了一艘客船,同船家议定包下中后两舱,将坐骑拴在船尾,那船扯足了帆向西驶去。冼清让暗中留意,见前舱只是几名寻常客商,船夫亦不似可疑之人,这才稍觉放心。 景兰舟想起前次亦是由南京坐船往江西去,自己在应天屡遭暗算,多亏冼清让师父和雷畴天连番搭救,沈泉说自己每逢危难之时总有贵人相助,这话倒也不假。此回同样是沿江西行,身边却多了一位佳人相伴,但觉帆影纤纤、水光粼粼,沿途风景顿增旖旎;偶尔想到自己在丐帮面前冤屈未伸、冼清让复教前路艰难,心中亦有几分惆怅。幸亏这一路虽说波折四起,总算好事多磨,最后仍是请到林岳泰出山,又得苏枫楼在旁相护,骆嘉言之伤当可指日而愈,心念及此,胸怀又稍觉舒畅了些。 这日下午船行到池州,江上刮起了大风,不多时乌云骤聚,雷电交加,哗啦啦下起雨来。船家见风驰雨横,不敢继续开船,将船泊在荡湾,只说明日再行,留下一个小厮看船,自顾上岸吃酒赌钱去了。前舱客人在船上无聊,也搭伴进了池州城玩耍,那小厮只管在舱底闷头大睡,一时只剩景兰舟和冼清让两人坐在中舱闲聊。 二人只如往常般随口说笑,不经意间四目相接,不知怎地各自脸上一红,舱中陡然安静下来。此时室外风雨如晦,只闻豆大的雨点拍落江面之声,气氛不免稍显尴尬。二人沉寂良久,冼清让率先开口道:“这下管墨桐、董彦杲跟咱们撕破了脸,以后怕是指不上了,他二人不要投向三老一边才好。” 景兰舟安慰她道:“冼姑娘,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有咱们这么多人替你撑腰,总能想出办法。苏先生虽口口声声说不愿亲自涉手此事,我看他这些日子为助你夺回宫主之位尽心谋画奔波,对姑娘实在关心得很,想来定是你干娘生前挚友。”冼清让闻言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景兰舟心道:“苏前辈当日含糊其辞,说松筠道长得罪了宁王朱权,不知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说了只惹冼姑娘烦心,此刻不必让她知道。” 这时舱外雨势正急,二人忽听江岸边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有数人沿江疾奔而来,显是个个身具武功。两人心头一紧,暗道:“难道又是沈泉他们?”过得片刻,半里外隐隐传来刀剑撞击之声,竟是有人在外动上了手。 两人对望一眼,冼清让道:“咱们瞧瞧去。”景兰舟点了点头,二人出舱循着声音行去,见江石旁四人在风雨中斗得正紧,其中三人是手持长剑的青衣女尼,另一名男子使柄单刀,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皮肤黝黑,容貌甚是精悍。两人见那汉子武功不弱,但在三名女尼联手围攻之下,久战渐渐不支。 第二百六十二章 莲峰三尼 二人在暗处观望片刻,冼清让低声道:“这几个尼姑是九华派的。”景兰舟点了点头,心道:“看来三位师太稳操胜券,我倒不必着急出手。”九华派与铸错山庄只一府之隔,虽说顾东关当年误伤了素真师太的徒弟萧念,致使多年来遗恨难消,然两家并未因此交恶,静慈师太继任掌门之后,每逢佳节仍是互通馈遗、致书存候,可说是渊源极深。此刻他见九华弟子与人动上了手,心中自然想着相助前者。 眼见几人又斗了半盏茶时分,那汉子愈发难以撑持,倏地横扫一刀退开两步,攀跃到江畔一块大石之上。这大石四四方方,约有一人多高,直挺挺矗立江边,显得甚是突兀,上头刚好能容纳一人落脚,若有两人站上,便显得十分拥挤。三尼见那汉子逃上江石,不由俱各一怔,若要一齐上前追击,石上苦无立足之地;如只上去一人,江石上地方褊窄,施展不开武功不说,更难免与之挨肩擦膀,出家人大是不便。那江石有近一丈高,三尼在下抬手举剑,将将只够到那人脚底,如要跃起相攻,对方据高临下,招数上反被他大占便宜,一时竟无计可施。 景兰舟见那汉子凭恃地利一时化解了险情,倒也颇为机敏,但他这般窝在石头上不下来,终非长久之计。那汉子见一时性命无虞,喘着粗气问道:“三位师太,钱某自问并无得罪贵派之处,几位为何对我这般苦追不休?” 三尼中为首一人岁数最长,约莫年近四十,容貌淡雅端娴。她见一时奈何不了对方,收剑道:“钱檀越,我三人非欲害你性命,只想请檀越访临敝派,我师有几句话相问。”那汉子道:“九华派乃佛门圣教,静慈师太又是武林中少有的高人,钱某何德何能,竟蒙她老人家指名相邀?只是眼下我有要事在身,实难奉命,三位怎可强逼?求几位大师高抬贵手,待在下将手头之事料理毕了,自当登门访谒。” 旁边一名三十上下的尼姑道:“师姐,跟这姓钱的客气甚么,难道他能一直躲在上面不吃不喝么?”那汉子哈哈一笑,道:“不吃不喝倒不打紧,不过人有三急,拉屎撒尿却是万万忍不了的,到时只怕污了三位师太法眼。”三尼闻言又羞又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又不知如何驳斥。 景兰舟见状暗忖:“这人说话如此惫懒,必非良善之辈,我且助三位师太一臂之力。”骤然飞身而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人,凌空击出一掌。那汉子只觉掌风中一股大力迎面袭来,尚未及举刀格挡,脚下已然站立不稳,“啪”的一声自石上摔落,刚想翻身站起,已被三柄长剑齐齐指住胸口。 为首那尼姑向景兰舟单手行礼道:“多谢少侠仗义援手。少侠身手高明,敢问尊姓大名,不知是何门派?”景兰舟回礼道:“铸错山庄门下弟子景兰舟见过三位师太。家师同贵派渊源有自,在下替几位师太略效绵薄,实乃分内之事。” 三尼闻言俱是一惊,心想顾东关乃是师祖素真师太故交,这少年既是他的弟子,论辈分倒是三人的尊长。另外两人心中尚自犹豫,为首那名尼姑已躬身行礼道:“原来是景师叔。初次相见便多承匡助,贫尼不胜感激。”景兰舟笑道:“九华派与铸错山庄一衣带水、睦谊世好,几位皆是出世的高尼,在下后进晚生,焉敢当此?若蒙三位师太不弃,景某便以师姐相称。” 三尼见他为人谦逊,不觉心中甚喜,为首那尼姑微笑道:“少侠如此谦光,出家人难拂盛意,只好愧领厚情。贫尼法号清蕙,这两位是我师妹清柔、清瑶。”景兰舟闻言一惊,道:“原来三位师姐便是名动江湖的‘莲峰三尼’,适才未能拜识佛颜,万望恕罪。” 冼清让一向听说“莲峰三尼”乃九华掌门静慈师太座下武功最高的三名弟子,九华派弟子练剑之所在于九华山莲花峰,三女以此得名。她心中暗道:“‘莲峰三尼’在江湖上也算名气不小,敌人只不过爬上这么块破石头,居然搅得三人束手无策,看来九华派武功不过如此。” 清蕙道:“敝派向以潜心修佛为旨,武功只是末节,江湖朋友送我三人这个外号,实是受之有愧。钱檀越,我等并无伤人之意,请你跟我们走罢。”那钱姓汉子躺在地上笑道:“敢问师太,尊师一意要请我去九华山,到底所为何事?”清蕙淡淡地道:“檀越所犯罪孽太重,掌门恩师想让你在九华山住上十年八年,时时感悟佛法、消解戾气,或能改行为善,此外亦无他事。” 冼景二人闻言俱是一惊,那汉子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九华派又非官府山寨,怎敢拘系良民?”三尼中年纪最小的清瑶冷笑道:“你这倭寇罪不容诛,武林义士人人得而诛之,怎有脸自称良民?眼下我师父指点你一条活路,你却不知好歹。” 景兰舟道:“师姐,你方才说这人是倭寇么?”清蕙叹道:“不错,此人虽是我大明子民,可惜良心泯灭,竟伙同倭寇为害海滨。恩师早前探知这贼子近日将路过池州,这才命我三人下山拦截。”景兰舟摇头叹息道:“老兄同为华夏之后,为何反助倭贼戕害同胞?此举天理难容。” 那汉子嘿嘿冷笑道:“我若不下海为寇,一家老小早已尽数了账,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说得好生轻巧!”景兰舟皱眉道:“此话怎讲?”那人道:“钱某本是浙江台州人氏,世代以打鱼为生,结果朝廷一纸号令,严令寸板不许入海,本乡土硬水咸、不宜耕种,如何交得起租?我爹见不是事,原想举家内迁,却被甲首告了一状,一顿板子去了半条人命。狗急尚且跳墙,难道老子眼睁睁看着全家饿死不成?” 第二百六十三章 胞弟 景兰舟摇头道:“老兄这话未免强词夺理,若是沿海百姓人人皆如你这般想,难道大家都去当倭寇么?”其实他自幼长在南直,也听过不少汉人沦为倭寇爪牙之事。当年太祖皇帝克定天下,便有诸多张士诚、方国珍旧部亡命海上,勾结日本浪人武士侵害沿海诸省,更连宰相胡惟庸都曾暗结倭人欲行谋逆,其后事败被诛。朱元璋为杜绝外患,当即严施海禁,下令片板不得入海,此一来却苦了许多原本依海而生的穷困百姓,不少人为谋生计,只好入海为盗、啸集亡命。除此以外,明太祖又因苏松一带曾是张士诚旧地而对之课以重税,当地百姓不堪其负,有人便铤而走险,投身倭寇充当向导。 那汉子冷笑道:“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甚么忠君爱国?你们要杀便杀,想让我钱文钊到尼姑堆里去听念佛讲经,那是痴人说梦。”景兰舟心中一惊,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哼道:“老子钱文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待怎地?” 景兰舟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对方容貌,问道:“青鹞派钱文钦是阁下甚么人?”那人浑身一震,道:“正是家兄,尊驾认得他么?”景兰舟叹道:“原来钱老哥便是令兄,这事却也凑巧。” 清蕙蹙眉道:“景少侠,莫非你认识那钱文钦?”景兰舟点头道:“曾有过数面之缘。钱文钦是青鹞派翟掌门的师弟,乃是位极重义气的好汉。青鹞派在浙江一带抗击倭寇,江湖上人人称许,阁下既为钱大哥胞弟,何愁在中原武林不能立足?如这般为虎作伥,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钱文钊惊道:“少侠曾见过我大哥?他现在人在哪里?”景兰舟道:“钱老哥眼下在南昌居住,你此行可是去寻他么?”钱文钊喃喃道:“大哥当真是在江西,消息果然没错。”忽求景兰舟道:“景少侠,你既与家兄旧识,还请劝劝三位师太发善心放过钱某一马。我大哥失踪多年,钱某这一趟无论如何要将他找回。” 景兰舟心道:“原来钱文钦寄身王府,连他家人至亲都不知道。钱大哥为人十分仗义,又是施神医的好友,原本助他兄弟二人重逢亦无不可;但这钱文钊是静慈师太点名要拿的人,这一来却拂了九华派的面子。”摇头道:“你大哥是响当当的好汉,阁下却投靠倭寇、助纣为虐,还有甚么脸去见令兄?静慈师太身为佛门高人,向来与世少争,连她老人家都要拿你,只恐是阁下为恶太甚,为武林正道所不容。”钱文钊怒道:“我大哥当年还不是一样做了倭寇,为何他是好汉,我便是奸恶小人?” 景兰舟闻言大惊,道:“你说甚么?钱……钱老哥也做过倭寇?”钱文钊道:“不错,当年朝廷严令禁海,我兄弟二人无以为生,十多岁时双双亡命下海为盗,劫夺抢掠之事,我大哥也没少干。”景兰舟心中好奇,暗道:“钱文钦明明是翟胜贤同门师弟,连苏先生都说他是青鹞派中杰出人物,怎么反成了倭贼?这人信口雌黄。” 钱文钊见他一脸不信之色,道:“少侠明鉴,钱某这趟本是来找我大哥,决非存心诬蔑。我兄弟二人当年追随倭寇大头目九鬼隆房,在海上盗帮中亦颇有名气。宣德年间我大哥有回登陆温州抢粮,途中遭一批武林人士伏击,同伙死伤殆尽,家兄却从此失了音讯。后来钱某听到传言,说大哥他非但没死,还加入了青鹞派,我几番冒险潜回台州打探消息,却听说家兄十余年前便下落不明,总也不知真假。我兄弟父亲早亡,家中只老母尚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更是染病不起,一心只想会我大哥一面。我思忖大哥生死未卜,娘亲这念想怕是圆不得了,谁知前日在常州竟打听到家兄人在南昌,这才一路西行,想着若能访到大哥,好歹领他去见老娘最后一眼。”景兰舟见他言辞恳挚,暗道:“这几句话却不像假的,此人孝心犹在。” 清蕙叹道:“阿弥陀佛,如檀越所言非虚,则阁下孝思不匮,总算天良未泯。可惜你作恶太深,若非如此,也难令我师动念。”钱文钊皱眉道:“师太,非是钱某替自己开脱,我因生计所逼附倭为寇,自知理义有亏,向只劫掠富户钱物,使能养赡家中老小便可,数年来未曾杀伤一条人命,即在汉人假倭之中亦难说罪大恶极,静慈师太为何独独找上钱某?”清蕙道:“我师识微知着,必不会冤枉于你。你此番随我们上山,自可谛聆佛诲。” 钱文钊心中暗骂:“这几个尼姑样貌不恶,只是言语可憎。老子一个大男人跟你们去尼姑庵里转一圈,难道还怕吃亏?怕只怕静慈老尼真把我关在九华山,找不到大哥也就算了,家中无人照看,谁来养活我的老娘妻儿?”又央求景兰舟道:“少侠若真不肯见怜,我跟几位师太走一遭也无妨,只是家中病母无人照料。求少侠代往南昌通报我大哥一声,让他火速赶往宁波东海普陀落迦山,若去得晚时,怕来不及见老人家最后一面了!”说着挤出几滴眼泪。 景兰舟见他言辞这般凄苦,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暗道:“钱文钦替王府效命,宁王多半不肯放他离去;这人虽助桀为虐,孝心却是好的。”他从小孤苦无依,连孝敬父母的机会也无,此刻见对方不失孝悌之心,心中百感交集,拱手道:“三位师姐,这人虽说罪错深重,总算孝义无亏;仁者不绝人之亲,此人家中尚有病重老母,不如便饶过他这回罢。” 冼清让始终躲在一旁不曾现身,闻言心中叹道:“兰舟便是太过仁善,人家说甚么都信。这话一讲出口,只怕免不了要得罪九华派。”果见清瑶变脸道:“景少侠,你是顾老前辈高足,应知除恶务尽之理,怎可轻易受奸徒蒙蔽?”景兰舟道:“这人兄长是在下的好友,若他所说竟是真的,我实不忍使衔风木之悲。” 第二百六十四章 相救 清蕙道:“景少侠,我知你慈悲为怀,原是上善大德。但一者我三人师命难违,二者你今日放走这人,将来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遇劫遭难,少侠切不可为一念之仁因小失大。”钱文钊哈哈笑道:“师太这话未免抬举太过,钱某不过倭寇中一无名小卒,少我一人于彼何损?老百姓能不能过上安心日子,那要视乎朝廷的海防,同在下可没甚么干系。” 清柔道:“景少侠,方才你出手助我等擒住这人,我师姐妹很承你的情。敝派同尊师素来交好,何必为这贼子疏失了两家世谊?”景兰舟闻言沉吟不语,神情颇为踌躇。 冼清让心下一声轻叹,从藏身的江石后走出道:“钱文钊,你起来跟我走罢。”三尼见状一惊,齐声道:“施主是甚么人?”景兰舟正要开口,冼清让右手藏在背后朝他轻轻一摇,示意不要相认。她见钱文钊一脸迷惑,笑道:“你不认得我么?” 钱文钊心中大是好奇:“今儿也不知撞了甚么邪,哪里又冒出来一名婆娘,张口就要带老子走?这女子可比臭尼姑美得太多。”笑道:“姑娘天仙也似人物,可惜钱某有眼无珠,委实不识玉颜。姑娘要我跟你到哪里去?” 冼清让淡淡地道:“多嘴多舌,去了不就知道?”身子忽向前一飘,明明先前还在七八丈外,转眼已站在三尼跟前。三尼大惊失色,不由自主举剑一格,冼清让衣袖轻挥,拂尘金丝闪闪,已将三柄长剑一齐缠住向后一扯,清柔、清瑶两人立时长剑脱手,清蕙站立不稳,向前冲了两步,仍将兵刃握在手中。 冼清让一招试出三人中以清蕙功力最深,笑道:“得罪了。”手中拂尘一抖,将清柔、清瑶两把长剑朝二女掷回过去。两人见兵刃来势不快,双双伸手去接,刚一握住剑柄,忽觉剑上传来一股后劲,手臂一阵酸麻,各被向后带退数步方自站稳。 清蕙喝道:“好功夫!”剑花一抖,径点冼清让手腕。冼清让见来剑飘忽不定,虚实掩映之间不失沉稳辛辣,心道:“九华派虽然轻功不佳,剑术倒有独到之处。”手上内力到处,拂尘金丝向四面八方绽开,便如朵巨大的金花一般,以之为盾挡下了这剑,忽觉左右剑风猝至,乃是清柔、清瑶双双攻到。 冼清让拂尘轻摆,轻描淡写间便接下二女数招,见那头钱文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持单刀又同清蕙斗在一处。她见钱文钊单打独斗不惧清蕙一人,不禁眉头微皱,抢在景兰舟出手前纵身一跃摆脱二尼纠缠,向钱文钊肩头拍出一掌。后者未料这女子突然朝自己出手,一招“白鹤亮翅”单刀反手一撩,想要同时逼退清蕙和冼清让两人,不料眼前蓝影一晃,紧跟着身子一麻,不知怎地已被人点中了后背“身柱穴”,单刀哐啷掉落在地。 冼清让半空中以游鱼软功陡然变招点中钱文钊穴道,伸手一扯他衣领,两人向后飘开数丈,笑道:“今日剑下夺人,多有冲撞,小女子这厢给三位师太赔不是了。”清柔、清瑶抢上两步,同清蕙并肩而立。后者垂剑行礼道:“请问女施主怎么称呼,为何要出手相救此人?”冼清让笑道:“我和三位同属清字一辈,咱们就别互相为难啦。”清瑶叱道:“你胡说!我瞧你举止妖媚,不似正派弟子,师父座下哪有你这号人物?”清柔皱眉道:“师妹,人家随口一说,你也当真?”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劳烦三位回禀静慈师太,就说钱文钊被我无为宫带去,静慈掌门若仍要寻他,自可问本教要人。”三尼闻言面色大变,清蕙道:“施主是无为教的人?”冼清让笑道:“白马非马,此中不足为道。”心想:“此举虽不免替本教树敌,然眼下三友叛教作乱,给他们添些麻烦也好。” 清蕙自知师姐妹三人武功远不如对方,见她方才似与景兰舟由同一处石后现身,不禁望了后者一眼,问道:“景少侠,你可识得这位女施主么?”景兰舟微一迟疑,道:“这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并非歹人,三位师姐勿疑。”冼清让不由心下叹息:“我原不想让三尼知晓,这一来你在九华派前恐难辩清。”清蕙闻言果然一怔,道:“你说她……她是你的朋友?”景兰舟道:“这位姑娘虽身在无为教,却绝非奸佞之徒,还望师姐明察。” 三尼俱是一脸惊诧,清瑶道:“景少侠,你怎会和无为教的妖女混在一起?这女子到底是甚么人?”冼清让摇头道:“你也不必问我姓名,钱文钊我今日定要带走,望三位勿要相阻。”清蕙见景兰舟显与对方颇有交情,多半不会帮忙对付这女子,自己三人实非她敌手,叹了口气道:“施主不肯留下名号也罢,既是知道派别,总不会无迹可寻。师妹,咱们走罢!”清柔、清瑶两人虽心有不甘,只好跟着师姐行了一礼,三尼转身往南去了。 此时雨越下越大,好似瓢泼盆倾,天上黑云如同压在头顶一般。景兰舟道:“咱们别站在这儿淋雨,先回船上说话罢。”钱文钊见二人武功高强,哪里还敢出声,只好跟着来到船上,三人全身上下俱已湿透,幸好夏日豪雨,倒也不觉寒冷。 景兰舟向钱文钊道:“不瞒尊驾,景某先前与令兄江湖相逢、倾心投缘,交情着实不浅。阁下虽说误入歧途,但只要这一点孝心仍在,便非天良尽没,在下自愿见你二人得以兄弟相聚、承欢膝下,只是老兄今后不可再助倭为虐、祸国害民。若你仍是一意孤行,莫说九华派众位师太,景某也决不饶你性命。” 钱文钊见对方竟这般轻易便饶过了自己,不觉又惊又喜,忍不住瞥了冼清让一眼。冼清让娇笑道:“你不用巴着眼瞧我,这儿是景少侠一人说了算。”景兰舟笑道:“姑娘要这么说,在下可担当不起。” 第二百六十五章 静慧师太 钱文钊见他二人言辞神色间甚为亲昵,不禁大觉尴尬,心想:“思过先生的徒弟怎会与这无为教女子这般熟络?此事实有几分邪门,我没的蹚这浑水。”心中只想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当即拍着胸脯道:“少侠尽管一百个放心,钱某有多大胆子,敢对顾老前辈贤徒阳奉阴违?我这趟若能找回大哥,今后便寻条正经路子好好奉养老娘,决不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了。此回愧蒙少侠搭救,在下无以为报,今日只好暂且别过;如我兄弟二人嗣后幸得重逢,定至贵庄拜望尊师及少侠,聊尽执鞭之意。” 景兰舟道:“此处距离九华山不远,倘若九华派弟子再行追来,老兄如何抵挡?不如便跟我们这船走一程,待到了江西地面,阁下再往南昌寻访令兄,如此也稳妥些。”钱文钊道:“这怎么使得?”转念想自己孤身一人万不是九华派对手,若真被抓上山去软禁十年,那可大大不妙,当下千恩万谢,答应了下来。冼清让心中不悦,暗道:“我二人原本一路朝夕相对、说说笑笑,岂不自在快活?没的拉上个粗鲁汉子夹在当中,你便是爱做滥好人。” 又过得大半个时辰,那雨渐渐停了,乌云后慢慢镶出一道金边,夕阳透了出来,照得江边长草上水珠晶莹欲坠,天空如水洗般万里澄净;又见西边爬上半面火烧云,映得江水赤彤如血,浅滩上鹳鹤清啼划过长空,给这番大江日落景致平添了几分苍凉。 不多时那船家连同前舱客人吃罢晚饭回船,见此时惠风和畅、天光大好,当即扬帆起锚,想着要赶一程夜路。那船晃晃荡荡向西驶去,钱文钊同二人略聊了些沿海倭情,自觉不好意思,各自早早回舱歇息。 夜间那船家和小厮轮流掌舵,第二日天还没亮,已是一路沿江到了黄石矶,果见地如其名,黄土巨石绵亘连延。船家烧水送给客人洗了脸,正要打发小厮上岸买早饭吃,忽听一声尖锐唿哨响,四面八方登时围上来二三十条人影,吓得那船夫连同前舱客商屁滚尿流,定睛看时,竟都是缁袍麻鞋的尼姑,个个手持长剑。几人心内惊疑不定,暗道:“这世道好不太平,连尼姑都当了响马!” 景兰舟自舱内探头一望,见这些尼姑皆着九华派门人服色,“莲峰三尼”亦在其中,多半是为了钱文钊而来,不觉心中纳闷:“这钱文钊究竟犯了甚么事,竟惹得一向超然物外的九华派如此大动干戈?昨日三尼于此亦未明言,难道其中尚有隐情?”身形一晃,双脚已然上岸,向众尼抬手作揖道:“九华派众位师姐有礼,敢问诸位此行可是来寻在下么?” 清瑶踏上一步,气冲冲地道:“好哇,你身为思过先生的弟子,居然袒护倭贼,还跟无为宫的妖女同船而行,顾老前辈便是这样教徒弟的么?” 忽听清瑶身后一个声音道:“清瑶,休得胡言!顾老先生何等的身分,又是你素真师祖生前故友,你身为后辈,怎可在背后议短论长、出言不逊!”语调平缓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意。清瑶脸上一红,低头道:“弟子知错了。”只见众尼稍稍向两旁站开,山石后转出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尼,身材甚为高大,生得面色红润、肃穆雍容,颇具庄严宝相。 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难道这一位便是名闻天下的九华掌门静慈师太?”上前深深行礼道:“铸错山庄门下弟子景兰舟见过师太,敢问前辈法号?”清蕙在一旁道:“景少侠,这位是我几人的师伯,法名叫做静慧。”景兰舟道:“原来是静慧师太,晚辈今日得瞻清颜,幸何如之。”心下暗暗诧异:“原来这位前辈尚是静慈掌门的师姐,果然气度不凡。” 静慧合十回礼道:“阿弥陀佛,少侠毋须多礼。景少侠是思过先生的弟子,与贫尼班辈无别,老尼不敢以尊长僭居。”景兰舟道:“前辈是武林高人,景某无德小子,怎敢在师太面前妄列同侪?晚辈先前和三位师姐已都说通的了。” 静慧点了点头,道:“景少侠,我观你为人谦慎冲和,实是武林后辈中的良才美玉,不知为何竟要勾连妖邪、偏护外寇?少侠且听贫尼一言,望你及早回头是岸,九华派与尊师累世通好,咱们不必为这点儿小事伤了和气。” 景兰舟心中暗忖:“听静慧师太说话口气,倘若我不肯交出钱文钊,只恐两边难免动武。”恭恭敬敬地道:“师太方才所说的外寇,可是指钱文钊么?”静慧道:“正是,只须少侠交出此人,我等一行即刻退去,决不有半分为难于少侠。”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师太,晚辈心中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太教我。”静慧道:“少侠但讲无妨。”景兰舟道:“据钱文钊所说,他虽则身陷倭巢,却是为生计所迫,以此养家糊口。他自称一向只劫掠富人钱财,从不滥行杀伐,倘使此话不假,则其人实难称罪恶贯盈之徒。贵派素来禅心清净、遗俗绝尘,少问江湖中事,不知何以为此无名小卒劳师动众,竟至惊动师太莲驾?” 静慧合十道:“阿弥陀佛!虽则我佛慈悲为怀,然我辈为弘佛于苍黎、救民于水火,终难辞剪恶除奸、普济众生之任。我九华派虽以韬晦屏隐为训,历来不曾忘此本旨。钱居士身为炎黄之后,反助倭夷于我大明境内残虐百姓,恶积祸盈、天理不容;我掌门师妹念在上苍有好生之德,愿请钱居士前往九华山忏悔礼佛、培心养性,如此可为一方福祉。” 钱文钊忽自船舱冲出,破口大骂道:“九华派的臭尼姑好不要脸,你们这般紧咬着老子不放,怕不是为了我身上那本剑谱,却在这儿自夸自捧,大言不惭说甚么除魔卫道,我呸!”静慧微微皱眉,合十道:“善哉!妄言恶口,佛前所戒。钱居士,贫尼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剑谱 景兰舟奇道:“钱兄,你说的是甚么剑谱?”钱文钊哼了一声,道:“此物乃钱某于东海海岛上偶然得来,那撰写之人在书中自夸是日本国最上乘的剑术,里头所载的剑招却尽皆乱七八糟、不知所谓,根本便是言过其实。不知这帮臭尼姑从哪儿听到了风声,竟为这玩意兴师动众,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静慧摇头道:“我九华派向以潜心修佛为务,武功高低乃是旁枝末节,无足挂齿,怎会去觊觎甚么倭国剑谱?钱居士这话实属大谬不然。掌门师妹纯是一片好心,居士勿要多疑。” 景兰舟心下纳闷,道:“钱兄,你可曾练过这剑谱上的武功么?”他见钱文钊刀法虽然不差,终不过是江湖中二三流人物,倘或他已学成了这倭国剑术,想来这剑谱自也不过尔尔。 钱文钊摇头道:“我见这剑谱上说得邪乎,自然想练上一练,怎知其中所载的武功招不成招、荒谬已极,根本无法照之修习。钱某疑心日本剑道之理或与中原武功大不相同,自己也许起根上就练错了,便抄录下几式偷偷向倭国同伴中武艺高明之人请教,谁料对方照着演示过后,也都说这剑招狗屁不通。我见状大失所望,本想将这劳什子付之一炬,终究没狠下心来。想那日本国区区弹丸之地,所传的剑术武功怎能与我中原武学相比?” 景兰舟心道:“这话却也未必尽然。当年那倭国僧人能在师父手底走二十招,已是十分罕见的高手;邵燕堂提到那日本武士孤身尽败江南剑术名家,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这剑谱既然无用,九华派要夺它作甚?除非此人话中尚有不尽不实之处。眼下静慧师太亲自出马,我若仍是力保钱文钊,日后没法向师父交代。”心念及此,不由大感为难。 忽听船上一声媚笑,冼清让轻轻掠出舱外,落在景兰舟身前,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向静慧道:“钱文钊是我带走的,师太却只顾向景少侠要人,莫非不把我无为宫放在眼里?” 静慧见对方身法轻逸,果如三尼所言武功奇高,不由眉头微皱,道:“请问女施主是甚么人?无为教这些年虽说行事诡随无方,却未听说与倭寇勾结一处,此乃国家大节所在,怎可轻违?”冼清让笑道:“这人已答应改过自新,不再伙同倭寇为恶,佛法讲求回头是岸,师太何不放他一条生路?” 静慧摇头道:“此人表里不一,所言未必是实。贫尼此番又不取他性命,只将他带回九华山诵经参禅,倘若钱居士果能大彻大悟、痛改前非,自是皆大欢喜,届时敝派自当恭送居士下山,决无留滞。”钱文钊冷笑道:“我同你这老尼素昧平生,你又怎知钱某表里不一?我若跟你们上了山去,甚么时候才算得真心悔过,还不全由你们九华派说了算?钱某又非三岁孩童,却来信你这等鬼话!” 冼清让心道:“这人倒也不傻,看样子今天不打上一架,这事不能算完。横竖昨日已得罪了三尼,这黑脸就由我一扮到底便是。”笑道:“师太既欲其人改过自新,那我带他到本教自省也是一样,便不劳烦贵派了。”静慧闻言一怔,继而摇头道:“贵教自身亦难称正道,如何能够导人向善?恐只如雪上加霜尔。”冼清让一声冷笑,道:“师太既以我等为邪魔外道,那还有甚么道理可讲?小女子今日心情不坏,不愿见这人稀里胡涂被诸位抓上山去,倒谈不上甚么勾结贼寇。”说这两句话时暗运内劲,已施展出“摄魂梵音”的功夫。 景兰舟心中微微一惊,转头向舟中梢公及众船客道:“请各位赶紧回舱用布条塞住双耳,切莫探头窥听,我保大家平安无事。”船家巴不得他这句话,当即将舱门闭合得严严实实,几人缩在里面瑟瑟发抖。 孰料九华派众尼听了冼清让使出的魔音功夫,除几名年纪最轻的弟子稍感不适外,其余众人竟是面不改色,一无所动。原来在场诸尼大都自幼出家,深受佛法熏染,个个清静寡欲、心无杂念,冼清让这娇媚入骨的“摄魂梵音”当日虽对丐帮弟子立竿见影,用在这群九华女尼身上却效用甚微。 冼清让见状心下一惊,暗道:“这帮尼姑倒也有些过人之处。我这梵音奇功既然不灵,一会当真动起手来,余人皆不足惧,只不知静慧老尼武功如何。”当即微微一笑,道:“妙极,诸位师太果然修为深湛,小女子万分佩服。”倏地人影晃动,已欺到静慧身旁,拂尘轻轻扫出。景兰舟见她遽然出手、全无征兆,不禁心中一惊,却已阻拦不及。 静慧既知这无为教女子武功高强,心下早有防备,闪身向旁避开,左掌缓缓推出。冼清让只觉一股浑厚辛煞的掌力迎面而来,不由心中一凛:“这老尼好深厚的内力,看来极难对付。”不敢正面硬接,侧身轻轻躲开,右手拂尘一甩,招数虚虚实实,同时攻向静慧上下两路。 静慧视若无睹,仍是轻描淡写般一掌拍出,却不知怎地后发先至,逼得冼清让不得不收回拂尘自保。静慧自恃掌力沉厚,未将敌人拂尘放在眼里,被金线末梢轻轻扫过手背,只觉火辣辣一阵疼痛,见手上竟擦出数道血痕,方知此物厉害非常,不敢再托大空手对敌,取下颈边佛珠刷地攻向冼清让,只听破风之声极为尖锐,这一串百余颗佛珠竟皆是黄铜制成。 冼清让见对方攻势威猛凌厉,那佛珠串线在静慧内力鼓荡之下,便如一条铁棍般笔直坚挺,当下以拂尘为剑,施展开一路武当的天门剑法,同她以快打快,转眼便对攻了二三十招。周围九华弟子见静慧下场出手,也不轻易上前相助,只持剑站成一圈将两人围在核心。 第二百六十七章 幽部四使 冼清让见静慧一手以佛珠为兵刃,左掌不时乘隙进招,心道:“这老尼掌法精深,这般缠斗下去只恐输多赢少。”两人兵刃正自纠缠,冼清让见对方又是一掌攻上,忽也相对递出一掌。静慧心道:“你这年轻女子武功再高,内力还能胜过我这‘天柱绵掌’不成?”当即在这一掌中又添几分劲道,满拟一招间分出胜负,忽觉左手微微一麻,掌心“劳宫穴”已被对方点中。 静慧又惊又怒,心道:“天柱掌法乃我九华派绝学,这妖女如此大胆,竟敢中途变招、以掌化指点我手心穴位,手指居然没断?”原来冼清让假意要和静慧对掌,半道突施奇变,以“凌鹤指”疾点对方掌心要穴,若非这路指法是顾东关得意绝技,也不能在“天柱绵掌”掌力笼罩之下封住静慧手心穴道。自从顾东关当日在铸错山庄向她诠解真气逆转、以虚克实的武学要旨,冼清让每当夜阑人静之时便埋头苦思其中运功法门,虽说短短十数天内谈不上大有进境,但她原本就兼习思过先生数项绝学,加之本人天资颖慧,却也稍稍悟出一些收放进退之法。方才她以凌鹤指力穿透敌人掌风,甫一点中对方穴道,立时运用游鱼功、缩骨术的窍门将指上内力尽数转为顺和的柔劲,若非如此,在静慧绵掌迫压之下,冼清让食中二指势必一齐折断。 静慧不知冼清让方才一指之中蕴含以退为进的高深武学,她左手穴道被封,再难施展天柱掌法,右手将一串黄铜佛珠舞动得风起雷涌。然而冼清让既无须分心对付她的绵掌,场面登时不落下风。一旁九华弟子见师尊稍有失机,不禁纷纷失色,莲峰三尼持剑逼近一步,便欲上前相助。 景兰舟心道:“静慧师太身为九华派前辈,武功果然非同小可,倘若这些九华弟子一拥而上,冼姑娘必定不是对手。”他知冼清让之所以接连向“莲峰三尼”及静慧师太发难,皆因瞧出自己有心要助钱文钊兄弟重逢,为免铸错山庄与九华派因此闹僵,这才将事情都揽到她一人身上,暗忖道:“冼姑娘如此对我,我怎能只顾师门情面,将重担都压在她的肩头?”正要上前劝解两边罢斗,忽听远处一声娇叱,转头望见四名青衣道姑沿江岸边持剑飞奔而来,转眼间已跃入人群之中,乒乒乓乓同九华众尼打在一起。 景兰舟一见这四名道姑服色,便知四女皆属无为宫十二妙使,定睛一瞧,认出其中两人正是沉霜、染霞二使。他虽未亲眼见过二女,但当日在河南顾青芷和骆嘉言曾假扮成霜霞二使,骆嘉言一手易容术足可以假乱真,故而此时能够一眼认出。 只见四使剑术精妙,九华弟子人数虽众,却远非玉蟾剑法对手,不多时便有几人受了轻伤。静慧见势不对,纵身凌空一跃,佛珠横扫稍稍逼退四使,将众尼与四女自中隔开,起手行礼道:“不知四位道长就身何处仙山琼阁,何以见面不由半点分说,便如此大动干戈?” 沉霜使冷冷道:“本教与九华派素无瓜葛,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师太为何要率众围攻我家宫主?”静慧闻言大惊,回头问冼清让道:“檀越是无为教的教主?”冼清让笑道:“师太见笑了,姑且就算是罢。” 静慧默然不语,心中暗忖:“原来这女子竟是大名鼎鼎的无为宫主,难怪武功如此高强。这四名道姑年纪轻轻,所使的剑法好生厉害,无为教当真了得,我这些门人弟子万万不是对手,景兰舟又不肯帮忙,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笔帐只好日后再算。”当即双掌合十道:“贫尼不知是宫主驾到,适才多有得罪,万望勿怪。”冼清让道:“分明是小女子无礼冲撞了师太,前辈禅心如镜,必肯见恕。” 静慧点了点头,望了钱文钊一眼,缓缓道:“钱居士,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贫尼只盼居士真能幡然悔悟、洗心革面。我佛广垂慈悯,必定大开方便之门,居士今后亦可脱离苦海,自度度人。”钱文钊心中暗骂:“我度你奶奶。”嘴上笑道:“好说,钱某必不忘师太之言。”静慧环视众尼,叹道:“走罢。”戴回颈上佛珠,领着莲峰三尼等九华弟子径自去了。 *** 幽部四使眼见众尼远去,向冼清让纳头拜倒道:“属下等护驾来迟,乞请宫主降罪!”冼清让道:“不必多礼,都起来罢。见着你们几个没甚么事,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岁寒三友和唐坛主的事,想来你们都已知道了?” 景兰舟见对方言及门户之事,向钱文钊道:“钱兄,咱们先回船上说话罢。”钱文钊方才听说这女子竟是无为宫主,三魂七魄早吓去了一半,忙不迭跟着他返回客船。那几名客人没口地催促船家奉上热茶点心,几乎便要向两人磕头告饶,景兰舟只好温言安抚,极力辩称自己并非盗贼歹人,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那头沉霜使听宫主提到“岁寒三友”,不禁面色微变,起身道:“属下等数日前已然闻知此事,宫主大可放心,这些恶贼倒行逆施,岂能长久?我等愿为宫主尽忠竭诚,以效死命。”冼清让叹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你们一个个须得好好活着,休要轻易提个‘死’字。”顿了一顿,又问:“幽玄二部先前皆在河南待命,你四人怎会到了此处?” 沉霜使答道:“启禀宫主,当日宫主孤身前往江西追捕松竹二老,属下等奉命留守祥符,之后便听说了三友逆乱之事。我四人记挂宫主安危,又闻悉宫主已由南昌去了苏州,便一齐动身到南直来寻谒宫主。昨晚童妹妹无意间探到九华派这批尼姑倾巢而出,说是在追寻无为宫一名武功高强的女子,听来有几分像是宫主,我们这才一路跟来,不想果真得逢凤驾。” 第二百六十八章 贵客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你们倒找来得很快。这附近当下还有甚么能用的人么?”沉霜使眼神一黯,道:“左近教众大都已投向逆贼,我们这一路来同三友的人交了两回手,杀了几名教中兄弟,还请宫主降罪。”冼清让淡淡地道:“既已叛教附逆,那便不是本教弟兄,杀便杀了,何罪之有?” 染霞使道:“属下等目今该当如何为教出力,望乞宫主赐示。”冼清让沉吟道:“眼下有一位前辈高人在背后谋助本座复教,我正要赶去武昌办件紧要之事。这儿离江西太近,你们几个跟着我也不安全,不如先到苏州同罗琨会合,那里还有一些咱们的人。你四人先前同罗琨虽有些误会,此刻务须齐心同力,不可再起纷争。” 抟雾使急道:“属下等好不容易找到宫主,正当护法保驾,凡事可为前驱,宫主为何又要舍我们而去?”沉霜使道:“不错,宫主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倘若当真撞见三条老狗,我们几个豁出性命不要,也必护宫主周全。” 冼清让叹道:“你们是本座在教中最为倚重之人,须牢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岁寒三友’武功卓绝,若真与之狭路相逢,力战一死还不容易?却只恐枉送了性命。本座虽非三友之敌,想来尚能走脱,你们几个剑法未成,何必羊入虎群?你们速去苏州替我聚拢余部,将来说不定便有大用,这是极要紧的事情,尔等不可违令。”沉霜使迟疑片刻,道:“宫主深思远虑,属下自当领命。” 冼清让点了点头,问道:“玄部妙使眼下还在河南么?”抟雾使没好气地道:“当日沉霜使邀她们一起到南直来寻宫主,玄部却百般推辞,怕是已生了异心。”她先前在洧水中了玄部五虻七星针暗算,险些命丧当场,至今想起仍是愤懑不平。 沉霜使皱眉道:“本教遭逢大变、局势未明,一言一行更须谨慎。咱们无凭无据,妹妹怎可出此惑乱人心之语?”抟雾使脸上一红,不再作声。冼清让叹道:“本座知你二部龃龉已久,当此存亡之秋,还望你几人能摒弃前嫌、协力抗敌才是。此时若再同室操戈,未免教人寒心。”抟雾使垂首道:“属下一时失言,宫主莫怪。” 冼清让略一沉思,又问道:“柏仙前阵子可有甚么动静?”沉霜使道:“廖长老自离了祥符便一直守在宜阳老家,后来听说梅潜勾结二贼作乱的消息,也是大为震惊。他见玄部不愿与我们同行,本教在河南又与丐帮结下了深仇,说玄部姐妹留于彼处太过危险,遣她们往北直分舵去了,一来可远离三名老贼,二来替宫主守住京城家业。” 冼清让点头道:“廖长老处事果决,足见高明。眼下只盼柏仙能够忠心不移,倘若连他也倒向三友,那便万事皆休。”沉霜使踌躇道:“宫主,当日桐仙不愿奉召前来祥符,之后可有他消息么?”冼清让道:“我不久前刚见过管长老一面,此人两面三刀,虽未公开反叛,你们遇上也须小心提防。”四使闻言心中一凛,俱各领命。 此时朝日初升,江边水气渐散,天上的白云卷作一团,江风将众女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冼清让道:“事不宜迟,你们这便动身去苏州罢,路上千万小心,切记避敌锋芒,咱们日后自有相见之时。”沉霜使欲言又止,只缓缓道:“宫主,你……你自己多加保重。”冼清让点头道:“本座自有分寸,你们不必担心。” 四女行毕拜礼,正欲转身东行,冼清让忽道:“织霈使,我记得你是南直常州府人氏,对不对?”织霈使闻言一怔,点头应道:“正是,宫主可有甚么吩咐?”冼清让摇了摇头,道:“没甚么事,你去罢。”目送四女远去,便即返身回船。 钱文钊心中忐忑,恭畏道:“在下有眼无珠,不知姑娘……姑娘是教主之尊,先前冒犯之处,万望宫主容恕。”冼清让道:“你又非本教中人,不必如此拘谨,况且我现在也不是甚么宫主。”钱文钊心中一震,却又不敢多问。 那船行出一二十里路到了吉阳矶,前舱几名客商随意寻个借口上岸去了,船上只剩景兰舟等三名客人。那客船向前过了东流县,又走了两日便到九江,钱文钊向二人辞行要去南昌访求兄长。景兰舟略一迟疑,将钱文钦身在王府一事同他说了,道:“老兄此去切勿鲁莽行事,否则只会害了你与令兄两人性命。倘若王爷不愿放任令兄离去,这事也只好再从长计议。”钱文钊闻言暗暗心惊,拱手道:“多谢少侠好意相告,钱某自不会以卵击石,得罪王府。”当即别过冼景二人,自行下船离去。 两人不知岁寒三友及锦衣卫一干人等是否仍在江西,不敢在九江多耽,当即吩咐开船起程。那船主人一路小心伺候,这日清早到了武昌府城,冼清让除船资外另赏他一锭大银,他却死活也不敢接。冼清让抬手轻掷,那银锭啪的一声牢牢嵌在船板之上,看得那船家目瞪口呆,只好千恩万谢收了,解开马匹缰绳,将二人恭送下船。 二人进到城中,冼清让不知武昌分舵是否业已倒向三友,未敢轻易联络旧部,先寻客店开了两间上房,景兰舟写个前往霹雳堂的拜帖。两人一路寻到城西堂口,见一片空地上立着座不大的木牌楼,顶头一块匾额刻着“烈火真金”四个绿漆大字,牌坊下两只镇门的石狮。牌楼进去沿左首一堵青砖墙走出三四十步便是堂口大门,看来亦无甚起眼之处。 景兰舟上前轻叩兽环,不多时内中走出一名厮役,问明两人来意,道:“二位来得不巧,今日敝帮恰有贵客来访,两位堂主都不在家,往黄鹤楼设宴相陪去了。”景兰舟奇道:“哦?不知是何处武林同道,竟要二位堂主一同作陪?面子可着实不小。”那人面有得色,道:“这个自然,今日是武当派黄鹤、云雁、寒鹭三位道长一齐到访,放眼湖广一省除了咱们霹雳堂,还有谁能一下请得动这三位武林高人?” 第二百六十九章 武当三道 冼景二人闻言一惊,心道:“有这等事?”暗忖黄鹤道人身为武当掌门,江湖上威名何等煊赫,向与少林寺本如方丈齐名,云雁道人更是黄鹤掌门的师兄,寒鹭是二人的同门师弟,师兄弟三人在武当山位高辈尊,平日极少下山,不知为何会一齐来到武昌。 两人辞了门童,景兰舟沉吟道:“冼姑娘,咱们要不要去黄鹤楼瞧上一瞧?”冼清让道:“我不去!你没听说武当派三名老道在那儿么?我去了成何体统!”景兰舟笑道:“那有甚么干系,雷大哥自己从前不也是绿林大盗?”冼清让摇头道:“你也知那是从前之事。我倒并非是怕了武当派,只是我若跟你同去,免不了教两位堂主作难,眼下风雨晦暝,无谓多生事端,有损无益。” 景兰舟见她讲得在理,便教冼清让先回客栈歇息,自己一人独奔黄鹤楼而来。那黄鹤楼距离霹雳堂不远,就在城西黄鹤矶头依山傍江之处,始建于汉末三国之时,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余年,楼高九丈九尺,玉砌雕阑、飞阁流丹,坐观云霞、俯瞰烟波,实乃天下绝景,历代文人骚客于此吟诗颂赋者不计其数。 景兰舟到得江边,见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腰缠红带的汉子守在楼下,看模样都是霹雳堂的部属。他稍稍走近上前,便有名四十多岁的汉子拦住他道:“敝堂堂主今日在此接待高朋,已将整座楼包了下来,客人请回罢。”景兰舟将拜匣递给那人道:“请老兄将此转呈顾堂主和雷副堂主,就说思过先生门下弟子景兰舟求谒。” 那人乃是霹雳堂中一名小头目,亦素闻思过先生之名,当下不敢怠慢,将拜帖收了进去。过不多时,只见楼门内两人快步迎出,当先一人身穿青袍,六十不到年纪,须发微微泛黄,面相雍雅、举动翩然,脸上堆满笑容,自然便是顾青芷之父、霹雳堂堂主顾铁珊;另一人冷傲峻拔,望之有如孤山奇石,正是当日在南京救了自己性命的雷畴天。 景兰舟走上两步,朝二人迎面拜揖道:“铸错山庄不肖弟子景兰舟,拜见二位堂主。”顾铁珊伸手扶起他道:“景世兄,你我交情非比寻常,便如至亲一般,不必作这些俗套。”景兰舟笑道:“当日雷大哥不肯认我这个小辈,如今只好僭着顾堂主也跟我这后生道弟称兄。” 顾铁珊摆手道:“这是甚么话!你是我叔父的徒弟,便是芷儿在此,也免不得要叫你一声师叔。当日小女同骆世侄前去江西寻你,你三人可曾会着?我这女儿从小被顾某宠坏了,不知在外头有没有闯祸惹事?”景兰舟道:“堂主放心,顾师姐一切安好。我等已请到梅山医隐高徒出山,骆师兄他们陪着林大夫往河南替骆师姐治伤去了。”顾铁珊叹道:“也是我那世侄女命中该有此劫,你们不必自责。眼下既已请到了林神医,言儿她必能逢凶化吉。” 雷畴天道:“景老弟,你今日来得正巧,武当派黄鹤掌门师兄弟三人恰好在此,我给老弟引见引见。”二人当即领着景兰舟来到三层楼上,见窗畔风景绝佳之处摆着一桌筵席,桌旁坐着三名头顶黄冠的老道,一眼望去皆是道骨仙风、轩然超逸。 顾铁珊拉着景兰舟手走到三人跟前,笑道:“景世兄,这一位便是武当掌门黄鹤道长,边上两位是他师兄弟云雁、寒鹭道长,江湖中无人不晓,也不用我多费唇舌。三位道长,此乃家叔的关门弟子景兰舟少侠,顾某虽也是初回相见,却早闻他的大名,实是武林中不可多得的年轻俊才。” 三道听说对方是思过先生门人,亦是不敢轻慢,轮流同景兰舟见过了礼。只见黄鹤掌门须眉皓然、威仪棣棣,他师兄云雁却是精干枯瘦,两人皆已年逾花甲;寒鹭道人比两位师兄看来要小着好几岁,生得方面紫髯、目光如电,一望而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六人当即分宾主而坐,顾铁珊举杯祝道:“难得三位道长今日屈驾俯临,敝帮蓬荜生光,又恰逢我这位世兄到访,实是双喜临门。此处乃武昌风景绝胜之地,顾某不成敬意摆个便席水酒,几位休嫌慢待。此楼既名黄鹤,今日有幸在此款接黄鹤道长,倒也会逢其适。” 诸人闻言大笑,一齐举觞回敬,一轮酒饮罢,黄鹤抚须道:“顾堂主恁地客气。我师兄弟三人在真武观深居简出,不想甫一下山便得结识景少侠这等后起俊彦,那也是托了两位堂主的福。贫道笨口拙舌,客套话便不多说,我们三个这回厚着老脸前来讨扰,乃是为了点苍派颜骥掌门在江西遇害一事。”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凛,暗忖当日龙虎山上清宫前点苍掌门颜骥只三招被那神秘老僧以一柄木剑刺毙,其徒雪月二剑及上清宫道士皆是亲眼所见,如今这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闻者无不震骇,可说是轰动武林,竟至惊动武当派三位耆宿一齐下山。 顾铁珊皱眉道:“此事顾某也早已听说,至今却仍未敢尽信。顾某村鄙之夫,虽无缘向颜掌门讨教切磋,但点苍四剑名动天下,‘凌风剑客’剑术通神,江湖上向来有口皆碑,那是决计假不了的;要说天底下有谁能在三招之内取颜掌门性命,嘿嘿,只恐家叔亦未见得有此能耐。” 黄鹤叹道:“贫道刚听说此事之时,也只当是江湖上的乱言乱语。我寒鹭师弟专程为此派遣弟子前往龙虎山打听虚实,结果这事是点苍派傲雪、皎月两大剑客亲口承认,连上清宫的人也瞧见了,俱是言之凿凿,不由得贫道不信。” 顾铁珊闻言一惊,沉吟道:“傲雪、皎月二剑是颜掌门的得意弟子,决不会于此所言不实,损害其师身后之名和点苍派的江湖声誉。如此看来,这骇人听闻之事竟是真的。” 第二百七十章 切磋 景兰舟叹了口气,道:“顾师兄,此事是小弟亲眼所见,决然不假。”将当时情形向在座几人细细述说了一遍。云雁惊道:“原来景少侠当日也同在场,可曾认出那老僧使的是何派剑术?”景兰舟摇头道:“那老僧只用三招便即取胜,在下瞧不出他的武功路数。”黄鹤默然片刻,问道:“以少侠慧眼观之,颜掌门的功夫如何?”景兰舟道:“晚辈虽说短见薄识,然颜骥掌门剑术精义入神,实不愧为一代宗师,武功胜过在下太多。” 寒鹭忽尔微微一笑,抚须道:“景少侠身为顾老前辈关门弟子,功力自然是卓荦不凡的了。咱们今日得以在此把酒言欢,意兴正浓,贫道不妨便同少侠切磋两手,也好领略思过先生的神妙武学。”景兰舟闻言一怔,赶忙推辞道:“晚辈这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在诸位前辈高人面前班门弄斧?委实不敢献丑。” 黄鹤笑道:“少侠不用太谦,顾老前辈武学造诣独步天下,我师兄弟向来佩服万分。今日幸蒙二位堂主盛情款待,对着这等胜景美馔,若说要吟诗作赋、泼墨挥毫,咱们这些舞刀弄剑的老粗全不在行,划拳行酒又未免太俗,只好以武会友,聊以助兴罢了。在场的都是好朋友,也不用分出甚么高低,咱们点到为止,权当共聚一欢。” 顾铁珊心知黄鹤、寒鹭是见景兰舟曾亲睹颜骥与那老僧交手情形,故意要试探他的武功,以查证对方适才所言是否夸大其词。他听义弟提过叔父这位爱徒武功与骆玉书不相上下,皆属武林年轻一辈翘楚,在武当派面前自也大大拿得出手,当即笑道:“景世兄,既是寒鹭道长要指点你几手功夫,你便向他讨教几招,非只世兄终身受用不尽,我与雷老弟也可托福一睹天下闻名的武当剑法。” 景兰舟见顾铁珊这般说,只得道:“既如此,晚辈只好贻笑方家。”一旁霹雳堂侍立帮众将楼面中间桌椅向旁挪开,腾出一片空地,两人缓步下场。寒鹭笑道:“素闻顾老前辈通晓天下武学,不知少侠使甚么兵刃?”景兰舟道:“武当剑术誉满天下,晚辈斗胆向道长讨教几路剑法。” 顾铁珊见他并未携带佩剑,笑道:“世兄未带兵刃,你用我这把白虹剑罢,只不知是否合手。”命下人将自己佩剑送了过去。景兰舟见其鞘壳以沉香白木制成,甚为典雅古朴,伸手拔剑出鞘,但见银光洗练,果是一柄宝剑,笑道:“多谢顾师兄借剑。” 只见寒鹭缓缓抽出随身长剑,剑尖指向地面,左手向景兰舟微一行礼,用的是同门间切磋剑艺的起手式。景兰舟见他周身上下渊沉如山、气静神闲,一望而知是玄门正宗的大高手,心知极难对付,当即抱拳答礼道:“晚辈不自量力,冒犯之处,还望道长手下留情。”言毕右臂一扬,长剑飘忽不定,攻向寒鹭胸前。 寒鹭点头道:“果然剑意高明,妙极。”右手长剑画了个圈,剑招看似极缓,将来剑轻轻挡开。景兰舟心中一震,知对方使的是武当派中最上乘的太极剑术,该路剑法讲求以身驭剑、劲意顺达,剑招似缓实疾,绵绵不绝,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在寒鹭这等高人手下使来,威力自是大为不凡。 景兰舟心道:“师父曾说太极剑讲究重意不重形,与崆峒派的春阳融雪剑法颇有相似之处,不如便以春阳剑法应对几招。”思过先生自中年以后一身武功傲视天下,除挚友骆中原外再未遇上过对手,早不知上一回须用兵刃对敌犹在何时,故而他晚年收景兰舟为徒,着意传授的大都是些拳脚功夫,于各类兵器指点并不为多;然景兰舟天资既极聪颖,又深得本门武学精要,早不拘泥于招式武谱,于各门功夫多能触类旁通、神领意得。他平日并未在这路剑法上太多耗时,但当日在龙虎山见冼清让以之与夏侯玺这等剑术名家相斗,自然而然便领悟了其中不少精深微妙的剑理,此刻使来更觉得心应手、挥洒自如。 二人持剑交手片刻,各自所使的太极和春阳剑法无不以剑意为先,旁观诸人但见双方剑招有如裁云剪水,毫无拘板墨守之弊,不时冒出几式精妙绝伦、不落窠臼的巧招,无不匠心独运,令人拍案叫绝。黄鹤、云雁见这少年书生年纪轻轻,功力却精醇无比,更难得一手剑法心随意驰,转眼间便同师弟对拆了三十余招,不禁皆感慨思过先生高足果然万分了得,想到武当门下青年弟子一辈中绝无资质类此者,心下不由暗自叹息。 雷畴天低声向顾铁珊道:“大哥,我早说景老弟便如玉书一般,不出三十岁武功就能胜过你我,可没言过其实罢?”顾铁珊颔首微笑,心想叔父一世英豪、武功无敌于天下,可惜大弟子文奎英年早逝,如今总算衣钵有继,不觉颇为欣喜。 寒鹭与景兰舟将将拆到六七十招,手底固然未尽全力,也早瞧出对方武功极高,远非寻常江湖后辈可比,当即哈哈一笑,收剑跃出圈外道:“少侠剑术了得,贫道佩服得紧,咱们较量下掌法如何?”景兰舟道:“但凭道长吩咐。”将白虹剑交还顾铁珊,双掌一错,回身同寒鹭道人斗在一起。这拳掌上功夫原本是其所长,他见寒鹭掌出如风,使的是武当山九宫神掌,不敢有半分轻视,祭出师门秘传的迷踪掌与之放对。 这套迷踪掌法乃是思过先生近年新创,以顾东关晚年间的武功修为,早已勘破天下武学至理,至于博达通物、随心所欲的境界。这路迷踪掌以虚化实、刚柔并济,已属最上乘的武学,若单以招式立意而论,那是远胜寒鹭道人所使的九宫神掌;但后者毕竟身怀数十年修为,内力较景兰舟更为深厚,眼见自己掌法不如对方精妙,当即招数一变,又施展开一套“五雷天心掌”。五雷掌是武当一门中最为刚猛凌厉的掌法,抛开寻常各路拳掌中诸般精微变化,化繁入简、大巧不工,最是朴拙无华,却也最考验使用之人的内功修为,分毫取巧不得。 第二百七十一章 顾虑 景兰舟见对方陡然变招,攻势转眼间犀利无比,当即在迷踪掌中运起七分虚劲,将来掌一一化解。寒鹭见无论自己出招如何凶猛,对方竟都能将之轻轻消解,便似千钧巨力击在一团棉絮之上,觉其掌力虚澈空明、若有若无,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精奇的武功,心道:“你使这等以柔克刚的功夫对付我的五雷掌,难道我便不会?”倏地拳势一变,使出了武当派的镇山绝技太极拳。 这路太极拳乃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晚年所创,将道家的阴阳八卦之理融入玄门内家拳法,要诀尽在手眼相应、意体相从,使来拳随心境、舒展绵长,最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先至,善能四两拨千斤之效,倒和顾东关的迷踪掌颇有几分异曲同工。景兰舟见对方拳路再变,心道:“若一味只使迷踪掌法,显得恩师武功不博。”当即手腕一翻,使开师父早年间另一门绝学灵鳌掌。这路灵鳌掌法是顾东关三十岁时于东海之滨苦思七日七夜所创,使来有如惊涛拍岸、覆海移山,最是雄壮浑厚。 这一下情势逆转,两人中倒是景兰舟攻势占了七八成。诸人只见寒鹭一手太极拳功神意悠然、有如行云流水,虽觉他只守不攻,但对方掌力被他轻描淡写般一粘一带,往往生出一股更为强烈的反击力道,令景兰舟疲于应付。又斗了二三十招,后者虚晃一掌跃出圈外,拱手施礼道:“道长拳法精妙,再斗下去晚辈实难支撑。”寒鹭哈哈一笑,双臂回环、沉气收势道:“咱们已过手了两百余招,少侠家学渊博,果然名师出高徒,了不起,了不起!” 顾铁珊大笑道:“寒鹭道长神功盖世,武当绝学名不虚传,实令顾某大开眼界。景世兄年纪轻轻,竟能接下道长这许多招,亦属大大不易,我敬两位一杯。”他和雷畴天接连目睹迷踪掌、太极拳两项以柔制刚的旷世奇技,俱是啧啧赞叹不已。 岂料一旁黄鹤、云雁两人心中更为讶异,他二人知师弟寒鹭主修武当内家气功,剑术固然不及两位师兄,但数十年来潜心钻研太极拳功,此中造诣犹胜二人,若单论拳掌功夫,武当上下可说无人能出其右。方才寒鹭以武当第一绝技太极拳与景兰舟过招,手下已无相让之意,虽说稍稍占得上风,一时也未能胜过对方;何况景兰舟若再使出先前那路缥缈虚泊的神妙掌法,胜败之数尚未可知。两人见思过先生该名弟子武功之高远出自己意料,忍不住相互对望一眼,俱各默然不语。 过得片刻,黄鹤开口叹道:“景少侠俊彦无双,实乃江湖后进冠冕,思过先生之为武林泰斗,可谓实至名归。只是如此说来,颜骥掌门的武功更必超凡绝俗,却在三招之内身死名灭,不知那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倘若竟非正道,只恐我中原武林或将遭逢大劫。” 景兰舟沉吟道:“那老僧虽说行事诡奇,倒不似穷凶极恶之辈。但他究竟为何要无端出手击杀颜掌门,晚辈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愿旁人知晓“百爪玄蜈”当年从师父手底逃得性命,便也不提自己早在那老僧现身龙虎山之前,已在葛仙峰岩洞见过对方一面之事。 云雁缓缓道:“据点苍派和上清宫所说,那老僧似是一名武痴,专要寻天底下的剑术名家比剑。”顾铁珊皱眉道:“比剑归比剑,就算这和尚武功高强,哪有赢了便不留活口的道理?” 黄鹤一声叹息,道:“我武当派自三丰祖师创教至今近两百年,在江湖上也积攒下一些声名,本门武功亦素以剑术见称。非是贫道胆小怕事,倘若哪天这老僧竟寻上武当山来,贫道自忖阖派上下无人是其敌手。我老道活到这般岁数,生死之事早不放在心上,但若武当派百年威名折堕在贫道手里,教我有何脸面到九泉之下去见列位师宗?贫道思来想去,湖广一省境内唯有两位堂主足与计事,我师兄弟三人这才不请自来,登门相扰。”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凛,暗道:“原来那老僧刺杀颜骥的事在江湖上传了开去,竟吓得一众使剑的好手人人自危,连武当掌门这等人物都坐不住了。”他想起初遇那老僧之时,对方曾将现今的武当剑法贬得一文不值,多半不屑上门挑战,但这话自然不便在黄鹤师兄弟面前出口。 顾铁珊道:“三位道长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今日我和雷老弟得以略尽东道,敝帮上下与有荣焉。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世间如真有此等高手,咱们果然技不如人,胜败只属常事,那也没甚么大不了;但若说比武获胜便要取人性命,这却势必激起江湖公愤,我想那和尚武功再高,总不能凭着一人之力同整个武林为敌。” 雷畴天心道:“大哥只怕没听明白黄鹤老道的言外之意。武当派这些牛鼻子为浮名所累,怕输不怕死,倒也不足为奇,只这里头有一事煞费思量。当今天下论到武功之高,公推思过、河朔二人为首,武当派水流花谢,早不复当年之勇;虽说顾骆两位大侠决不会去寻武当的麻烦,但黄鹤老道心知肚明,自己剑法既非当世第一,何必这般害怕比剑输给旁人?况且湖广境内虽无其余杰出门派,但武当山离少林寺路程不远,他们不去找少林、丐帮这些大帮大派商议,为何独独找上霹雳堂来?其中必有蹊跷。” 果听黄鹤叹道:“顾堂主所说固然在理,贫道岂不知山外有山之理,我等练武之人也并非要争这个虚名。只是我听江湖上传言四起,看那杀死颜掌门的老僧一身打扮,倒似……倒似是个倭人;倘若武当一派竟尔败在这倭奴手里,贫道身家性命事小,武当派与整个中原武林的脸面尽数毁于老道一人之手,却非一死便能交代过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算计 景兰舟闻言一惊,暗道:“那老僧素服木屐,确有几分像是来自日本,我怎么没有想到?难道他真是师父当年在松江府遇见的那倭国僧人?”想到邵燕堂等一众江南高手对外绝口不提当年败在那日本武士手下之事,看来武林中夷夏之防至今仍是极为严刻,即是武当掌门这等高人奇士,若说武功被中原同道压过一头,或许还不觉得如何,但如败给外邦蛮夷,便认为是奇耻大辱、重逾生死之事。 顾雷二堂主闻言俱是一惊,问道:“有这等事?”顾铁珊默然片刻,叹道:“倘若果真如此,这事便不能等闲而论了。我中华泱泱上国,英杰之士投鞭断流,怎能在倭贼剑下认输服软?” 云雁点头道:“堂主所言极是,我等正也是一般的心思。想颜掌门在江湖中何等大名,谁料一朝不慎、命丧人手,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只是这等死法,教点苍派今后在江湖上如何抬得起头来?不怕二位堂主见笑,我师兄弟这回造访贵帮,是想向两位堂主购买一批火器火械,倘若这老僧不来武当寻衅也就罢了,假使他当真上门挑战,本派纵然武功不敌,好歹要将这倭贼的性命留在武当山上,以免武林同道再遭其害。” 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忖道:“那老僧杀害颜骥掌门,确是有违常理;但他倭人身分一经传开,立时便成中原武林公敌,连武当这等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竟也起了用火器对付敌人的念头,实令人难以置信。”心中隐隐觉得此举似有不妥。 雷畴天淡淡地道:“这有何难?这和尚武功再高,能胜得过火铳火弹么?只不知这人眼下藏身何处,否则雷某带上几颗雷火弹亲自走一遭,管教料理了他,也免得三位道长如此忧劳。” 黄鹤叹道:“霹雳堂素以火器精良着称于世,两位堂主却从不恃此欺压武林同道,贫道向来佩服万分。咱们学武之人光明正大,本自当真刀真枪较量,若非为了维护我中原武林声誉,我师兄弟也不致有此念头。又或是武当全派弟子一拥而上,虽能胜那倭僧,却不免落下个以多欺少的话柄,我中华武人仍是脸上无光。贫道思前想后,只有前来相求二位堂主,倘使那倭僧不再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总须有人出面替武林除此大患,我武当深奉三丰真人除魔卫道之祖训,自是责无旁贷。” 雷畴天心中暗道:“好个黄鹤老道,你见武当一派近年日渐式微,便想借我霹雳堂的火器击杀那倭国高手,以此重振本门声威。你用我的火弹炸药杀死那和尚,比起一拥而上、恃众取胜又强得了多少?还不是一样地被人看不起。只是武当派若能替江湖扫除此害,别人也只得夸你们一句行侠好义,不便再去计较这些末节。到时武当声势大振,免不了压过少林、丐帮一头,如意算盘打得好响!” 顾铁珊笑道:“道长果然深思远虑,三位尽管放心,这事包在顾某人身上。”转头吩咐身旁部属道:“待会你到库房取几支神火铳,再拿几包铅弹火药,一并交给三位道长。”又向黄鹤道:“晚些时便由雷老弟向三位详述这火铳装填使用之法,他是这玩意的大行家,我这堂主不过滥竽充数罢了。”三道闻言大喜,纷纷起身谢过。 景兰舟心道:“那老僧究竟是否日本国人犹未可知,武当派事先预备下这等厉害的杀招,未免失之草率。”他自小为人豁达坦荡,虽也觉那老僧杀死颜骥太过残忍,却从未想过这其中的倭汉之分;在他心中那老僧如是汉人,自是出圣入神般的人物,若其人竟是来自日本,似乎也无不可,并未有太大分别。 众人又饮罢几轮,各自酒足饭饱,顾铁珊提议陪三道到江边风景秀美之处走走,问景兰舟道:“不如世兄也一并来罢?”雷畴天对黄鹤等人无甚好感,推辞道:“大哥,你同三位道长先去,我陪景老弟多喝两杯,顺道问问青芷近况。”顾铁珊笑道:“也好,那咱们稍后直接回总堂见罢。”当即起身送三道下楼。 景兰舟见云雁走过自己身边,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敢问道长可有一名叫做祝酋的弟子?”云雁一脸迷茫,摇头道:“我门下弟子无此姓名。”转头问黄鹤道:“本派出家弟子当中,有叫这俗名的么?”黄鹤道:“本门弟子并无姓祝之人,不知少侠何故相问?” 景兰舟笑道:“没甚么,许是晚辈记错了,有扰两位道长。”心道:“祝酋说云雁道长是他启蒙恩师,果然信口开河。”同雷畴天别过三道,返身归座。他二人皆是量逾江海之徒,适才席间与黄鹤等人传杯弄盏,早嫌不够过瘾,此刻命下人换上海碗,顷刻间大半坛美酒落肚,不觉大呼畅快。 雷畴天哈哈大笑,一抹嘴道:“妙极!景老弟,当日在南京你急着去替骆二小姐寻医治病,雷某不好强拉你陪我喝酒,今日我二人无论如何要开怀一醉!”景兰舟笑道:“难得有此机会和雷大哥纵酒放歌,小弟怎不舍命陪君子?”雷畴天道:“痛快!方才我在席上瞧见老弟神色,便知你不愿见三个武当老道慷他人之慨,拿我霹雳堂的宝贝去充英雄好汉。嘿嘿,武当派好大的名气,原也不过如此。”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原来我心有所思,脸上不知觉便流露了出来,只盼黄鹤道长他们没瞧出来才好。”笑道:“小弟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大哥。” 二人聊了些自应天分别后的往事,雷畴天道:“当日你离了南京往江西去,我怕沈泉再来找章老弟的麻烦,便一同留在应天,待他伤好再走。章老弟听说施和浦是宁王门客,说这事怕没那么容易,派了他手下赵扬兄弟前往南昌相帮说情。”景兰舟点头道:“我几人确在江西遇见了赵大哥。难得章堂主这般义气深重,小弟好生感激。”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密信 雷畴天点了点头,接着道:“章堂主伤好得差不多了,便随我一齐到武昌来见顾大哥,大哥见了他着实欢喜,留章老弟在此住了不少时日。章老弟来此不久,赵扬兄弟也赶到江夏,说你们已请到了施神医,我和大哥总算稍觉心安。只是章堂主直到临去都坚执不允我将踢雪乌骓归还通辽马场,另两匹失马又被我那世侄女偷牵了去,大哥和我只好欠下他这份天大的人情。”景兰舟慨叹道:“通辽马场都是豪迈磊落的好汉,大丈夫重义轻财,大哥也无须介怀。可惜小弟来得太迟,无缘再见章大哥一面。” 景兰舟又说起在苏州撞见沈泉,眼见便要将人擒住,却被对方以火阵烟瘴逃脱。雷畴天面色微变,细细问了当日情形,皱眉道:“这确是本帮的火龙阵和五色砂,只是霹雳堂与潜心斋并无火器生意往来,不知他由何处购得这些物事。我只当这小子私底下藏贼引盗,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想他连灵藏的法王也勾搭上了。这人如此神通广大,只怕背后另有高人撑腰。” 景兰舟叹道:“小弟也是这般想。”接着便说到如何在苏枫楼相助下访得林岳泰,却又得悉“岁寒三友”叛教之事。他见近旁无人,凑过头低声道:“苏先生特地吩咐冼姑娘和小弟前来江夏,说冼宫主复教一事,可寻大哥为援。”雷畴天脸色一沉,道:“霹雳堂和无为宫向无往来,我与这姓苏的更是素未谋面,干么要听他吩咐?”景兰舟取出苏枫楼交给他的书信道:“苏前辈说大哥阅罢此信便知。” 雷畴天一言不发,接过拆开封皮,双目缓缓扫过信笺。景兰舟在对座虽看不到信中文字,透过纸背仍可隐隐瞧见信笺上不过寥寥数行墨迹,雷畴天却不知为何读了足有小半盏茶工夫,脸上仍不见半点表情。又过得片刻,后者轻轻叹了口气,两手慢慢合拢,将信纸在掌心揉作一团,起身踱向窗边,双掌分开一扬,那信笺竟已成了千百片碎屑,纷纷扬扬地被江风卷走吹散。 景兰舟见状一惊,问道:“雷大哥,这信上说些甚么?”雷畴天沉声道:“景老弟,我二人一见如故、贵在知心,你也休问我这里头写了甚么,待到无为教七月十五中元法会,雷某必定到场替你助拳便是。”景兰舟知他早年驰骋绿林,所行多有不法,他既不愿言及其中内容,又出手将书信毁去,多半是苏枫楼在信中以甚么不可告人之事作为把柄相挟,便也不再多问。 雷畴天缓缓道:“不知冼宫主眼下人在何处?”景兰舟道:“也在武昌城中。冼姑娘听说黄鹤道长他们在此作客,未敢轻易现身。”雷畴天点了点头,叹道:“雷某在江湖中恶名早着,甚么龙潭虎窟、剑海刀山没有闯过?要我帮无为宫打上一架,也不算甚么大事。只是顾大哥乃武林中有名的谦仁君子,这事且不必让他知道,免得拖累大哥声名。”景兰舟忙道:“雷大哥言重了。冼姑娘人品其实是很不坏的,无为教在她统领之下,未必不能改过作新;但如落入奸恶小人之手,则必为祸武林不浅。” 雷畴天点了点头,吩咐左右道:“我同景老弟有些事要办,稍后便回总堂,你们且将此处料理停当。”向景兰舟道:“景老弟,你这就带我去见冼宫主。”两人匆匆赶到客店,房中却不见冼清让踪影。景兰舟一问伙计,说自二人早先前往霹雳堂后便不见冼清让回店,不由心中暗暗焦急:“难道是碰上了敌人?” 雷畴天疑道:“莫非冼教主不愿见我?”景兰舟道:“苏前辈特嘱我二人来向大哥求援,冼姑娘决无避而不见之理。”雷畴天道:“我听玉书说这位冼宫主的武功不在你二人之下,想来出不了事,老弟无须忧心。”景兰舟摇头道:“冼姑娘武功虽高,她的对头也皆非等闲之辈,倘竟是三友寻上门来,那便大大糟糕。” 雷畴天沉吟道:“若真是‘岁寒三友’到了武昌,本帮该当收到风声才是,你也不必多虑。沈泉这厮一路同你们纠缠不休,他可会追到湖广来么?”景兰舟迟疑道:“沈泉一心谋夺林大夫手中的秘笈,应当不会跟着我们两人。不过此人狡獝难测,小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雷畴天点头道:“老弟尽管放心,做哥哥的虽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在这武昌府地面,任凭沈泉那厮如何奸滑,管教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来无回。我们且先回总堂,愚兄派些人手外出打探冼宫主消息便是。”景兰舟叹道:“如此则有劳大哥了。” *** 二人刚出客栈,便有一名霹雳堂部属迎面匆匆而来,向雷畴天道:“雷堂主,不得了啦!前次那锦衣卫的王统领又找上门来,一同前来的还有好几位大人,您赶紧回去瞧瞧罢。” 景兰舟脸色一变,心道:“难道锦衣卫一干人离了江西,竟又到了此处?”向那人详细一问,果然是三鹰和鉴胜齐至。景兰舟道:“雷大哥,小弟自与你南京一别,跟这些人很是结下了些梁子,只怕他们是来找景某的。” 雷畴天摆手道:“王林这小子两月前曾登门造访,向本帮求购一批霹雳雷火弹,被顾大哥给顶了回去,这回多半仍是为此而来,老弟不必忧心;只是今次连马顺这厮也来了,事情倒有些棘手。但三鹰气焰再如何嚣张,谅来不敢在霹雳堂闹事,咱们先回去瞧瞧情形再说。”景兰舟迟疑道:“小弟还是暂作回避,免得大哥和顾师兄为难。”雷畴天冷笑道:“马顺这厮做得再大官,终是半个武林中人,不能不讲江湖规矩。他若敢在霹雳堂摆甚官威,只好自取其辱罢了。” 景兰舟见他如此说,只好跟雷畴天一齐回了总堂。两人进了大门穿过一处庭院,便来到霹雳堂的正厅。只见这大厅极为空旷,足可容纳一二百人,地面铺着大块的水磨方砖,北墙正中挂了个大大的“忍”字,大字前两张紫檀木太师椅坐北朝南,东西首各摆开一排十数张座椅,厅中光线十分幽暗,显得气氛极是深沉肃穆。堂主顾铁珊傲然端坐左首那张太师椅中,西首边坐着黄鹤师兄弟三人,东首便是“锦衣三鹰”同鉴胜和尚。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冤家聚首 三鹰一见景兰舟入内,个个脸色一变。王林最是沉不住气,霍然起身喝道:“好小子,敢这般大摇大摆便走进来,当真胆大包天!”马顺面无表情,道:“老三,咱们在人家府上作客,又放着三位道长在此,如此一惊一乍,不怕失礼于主人么?”王林对马顺向来忌惮,当下不敢多言,恶狠狠瞪了景兰舟一眼,悻悻坐回椅中。 马顺等人与雷畴天见过了礼,顾铁珊道:“怎么,王大人与我这位景世兄也是相识?”马顺缓缓道:“岂止相识,我几人同景少侠实是交情不浅。”顾铁珊哈哈一笑,道:“景世兄乃我叔父爱徒,亦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后生隽才,诸位多亲近亲近。” 马顺冷笑道:“景少侠的本事马某早已领教多回,当真名不虚立。自从绳金塔下一会,少侠别来无恙?可没甚么头痛眼热罢?”景兰舟笑道:“在下多日不曾拜睹诸位大人尊颜,倒觉神清气爽,每日饭也能多吃两碗。”鉴胜道:“景檀越,在这儿你我俱是客人,何必贪逞口舌之快?我等今日非为檀越而来,得与居士在此相逢,也算有缘。” 景兰舟心道:“当日在南昌马顺见势不妙,抛下鉴胜而去,这和尚明明已被松筠道长制住,怎会又同三鹰混在一处?”想起苏枫楼说到松筠得罪宁王之事,不禁心中稍有几分担忧,问鉴胜道:“前日绳金塔下景某不过稍离片刻,返身即不见大师行踪,不知大师同松筠道长去了何处?” 鉴胜道:“当日贫僧与道长皆奉王爷之召,前赴王府清谈论道,宾主相得甚欢;其后贫僧便自行离府,未曾再见道长。”景兰舟暗道:“松筠前辈一直疑心鉴胜和尚害死西璧真人、偷学先天掌法,怎会与之相谈甚欢?这贼秃满口胡言。”见对方不肯相告,便也不多追问。 马顺轻咳一声,笑道:“素闻三位道长平日在武当山修真养性、仙迹深敛,不想今日在此相遇,马某荣幸之至。”明朝自太祖朱元璋起便崇奉北方真武大帝,其后朱棣于藩邸北平起兵靖难,最终夺取天下,更视之为龙兴之地。朱棣自称深受北方真武护佑,敕封武当山为“大岳太和山”,位尊五岳之上,命亲信重臣率领能工巧匠于武当山各处道家旧址修缮补葺,兴建宫观殿宇无数;又自四方征调数百道行高着之士至武当山上,择其德高望重者担任六品提点,住持各大宫观,派遣内臣、藩臣住山提督辖治,武当山于时声名极盛,实可谓天下第一仙山。然平日设醮度箓诸事,自有朝廷道官专任施行,武当一派身为江湖宗门,向以修真培元、习武炼气为旨,门下弟子甚少过问官事,也不与朝廷委派的吏员相交,可说是淡泊清静、不逐名利。 黄鹤等三道素不齿马顺人品低劣,云雁道人冷笑道:“马大人宦途通天、平步青云,听闻是王公公跟前当红的人物,不知前来湖广所为何事?”马顺知他暗讽自己投靠王振,笑道:“马某与顾雷二位堂主声气之思、素怀渴谒,今日专程前来拜候,以慰千里相望之情。三位道长是大大有名的仙山高人,听闻向来少涉武林中事,不想竟也在霹雳堂这等江湖帮会撞见,可见凡事皆是有缘法的。” 云雁听他竟出言反唇相讥,心中颇为恼怒。他师兄弟三人以黄鹤性情最为威严沉厚,故而当年得以接任掌门之位,寒鹭多年精修内家太极拳,亦深谙冲虚蕴蓄之理,唯独师兄云雁脾气火爆,眼里糅不得半粒沙子。他见马顺话中皮里阳秋,冷冷道:“武当派与霹雳堂既为武林同道,又是一衣带水,自然少不得走动;马大人乃是朝廷大员,我等山野草莽高攀不起。也罢,今日一同在此为客,贫道以茶代酒,相敬大人一杯。”言罢袖袍轻轻一拂,以内力将手边一盏清茶震向马顺面门。只见那茶杯去势甚疾,杯身在半空滴溜溜不停打转,杯中茶水却未溅出一星半点,众人见状心道:“武当内家功夫果然了得。” 眼见那茶杯便要打中马顺鼻梁,后者正欲抬手,身侧一股劲风袭来,那杯子在空中转了个弯,哐当一声稳稳落在马顺座旁方几,亦是不曾沾湿桌面半分。只见鉴胜朝云雁合十道:“我等不过叨陪末座,无意喧宾夺主。小僧斗胆替马大人接了道长这一杯茶,还望勿怪。” 云雁心中一惊,暗道:“这和尚掌力好生厉害,倒也不可小觑。”哼了声道:“我这杯茶明明是敬马大人,大师何以越俎代庖?”身子一晃,已自座中跃出,斜刺里一掌击向鉴胜。黄鹤眉头微皱,待要劝阻师兄,却是不及开口。 鉴胜见对方来势凶猛,知他是武当派的耆宿高手,不敢有半分轻敌,运起先天掌力向云雁攻去,只听啪的一声,两人俱是身子一晃。云雁叫一声:“好掌法!”脚下步罡踏斗,又接连攻出数掌,皆被鉴胜稳稳接下,只是云雁以单手对敌鉴胜双掌,仍显技高一筹。 二人交手了十余合,云雁见对方招式虽远不如己轻灵飘逸,但掌法厚重稳实,自己虽招招抢攻,一时竟占不到甚么便宜,且觉鉴胜掌力充盈、内劲绵绵,竟似是十分高深的玄门内功,不觉心下甚惊。他又与鉴胜对了两掌,眼见不能速胜,倏地拔出长剑,笑道:“大师掌法高明,贫道再请讨教几路剑法。” 马顺脸色一变,心知武当云雁剑术卓绝、久负盛名,适才以非己所长的拳脚功夫对上鉴胜的看家本领先天掌,这才一时不相上下,两人若要比试兵刃,后者决非对手,当即抽出佩剑将云雁来剑格开,笑道:“武当剑术天下无双,我们这些三脚猫把式,如何能入道长法眼?实实不敢领教。” 第二百七十五章 无影指 不料云雁忽使个太极剑中的“粘”字诀,剑锋上传来一股绵劲,登时将马顺兵刃吸住,后者只觉手腕一沉,手中长剑被对方连带着划了两个圆圈。马顺心道:“好你个云雁道人,马某处处忍让,你却一再相逼。今日不露些手段,武当派不知我的厉害。”当即暗运内力,挣脱云雁长剑,挺剑迎面直刺。 云雁见马顺这一剑来势不算甚急,剑身却嗤嗤作响,不似寻常金器破空之声,不由心下微惊,暗道:“此人虽说品性不端,功力着实深厚,不愧为大内头号高手。”当下收起小觑之心,剑尖微颤,使出一路八仙剑法。这八仙快剑乃是武当派的入门剑法,若是根基打得扎实,之后再学各路精奥剑术便可事半功倍,此刻在云雁这等高手剑下使出,却也刚柔并济、势若游龙,威力不下本派高深武学。 马顺见对方剑招有若疾风骤雨,一剑快过一剑,出手极是辛辣老到,竟将一路武当弟子人人皆能的初学剑法使出了宗匠国手之意,心下也不由暗暗赞叹:“天下武功以人为本,剑术练到了此等境界,实已随心所欲,不论招式本身高低优劣,信手拈来皆是妙笔生花。”当下剑锋斜出,使出嵩阳派一套“将军剑法”。当年汉武帝刘彻登游嵩岳,见山中三株千年巨柏苍劲挺拔、冠叶如盖,慨叹之余一时兴起,亲口分封三树为“大将军”、“二将军”及“三将军”。后嵩阳派创派祖师见三柏屈曲虬蟠、夭矫雄劲,便由其枝节形姿创出了三十六式将军剑法,最是古拙奇伟。 二王与马顺相识多时,只知他一手追魂铁爪功夫出神入化,却从未见过马顺使剑,此刻见他招数老练刚劲,竟也有数十年浸淫之功。王山心道:“我只当自己剑法上犹能胜过马老大一分半分,不想马大哥剑术如此了得,只怕我的龙须软剑也不是他嵩阳剑法的对手。” 只见马顺剑招平缓沉练,云雁出手虽快,却始终攻不破对方剑圈。黄鹤见马顺招招皆取守势,手下已是十分容让,心想对方终究是朝廷锦衣卫指挥使,身分非同小可,倘若师兄一个不慎伤了此人,总是麻烦之极,当即朗声道:“师哥,你同马大人切磋两招也就算了,大伙儿都是客人,可别只顾着舞刀弄剑,碰坏了两位堂主的家生。” 云雁近年来甚少行走江湖,在武当山除了偶尔同几个师兄弟练剑拆招,何曾遇到过马顺这等高手?此刻他见对方剑法出类拔萃,心中技痒难耐,虽听黄鹤出言喝止,仍是不肯停手,剑锋一转,使出武当镇派之宝太极剑法。云雁于剑术上造诣高出师弟寒鹭甚多,这太极剑由他手底使出,与方才寒鹭和景兰舟交手又有不同,当真是神至意会、绵绵不尽,几臻心剑合一之境。 马顺同他斗到百招开外,见其剑意飘忽若神,只觉眼前白光闪耀,竟似有十余个大小不一的剑圈摇曳不定,自己手中长剑愈来愈沉,出招渐趋滞涩,心知已被对方的太极剑大大压制,不禁双眉一竖,暴喝一声,不去理会那大大小小的剑圈,持剑长驱直入,猛然刺向云雁胸口。 云雁见他暴起发难,左足退后一步,使一招“怀中抱月”,长剑在胸前一横一封,只听当的一声,手中长剑竟断成两截。旁观诸人一声惊呼,眼看马顺便要刺中云雁,忽见青影一闪,却是顾铁珊纵身跃至两人中间,左臂疾探如风,左手食中二指已将马顺剑尖牢牢夹住。 马顺方才以周身真气贯于剑锋,将云雁长剑折断,原只欲显露自己内力犹胜对方一筹;他既无意与武当派结仇,便也未当真打算刺伤云雁,若非如此,顾铁珊也不能用手指夹住他剑尖。但马顺虽然手下留力,这一剑却也去势迅猛,他见顾铁珊这一夹举重若轻,心道:“姓顾的不愧为思过先生亲侄,单观他这一指之力,功力实已天下少有。”当即哈哈一笑,道:“顾堂主的‘无影指’果然名不虚传,马某今日大开眼界。”顾铁珊松开手指,微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不得已在诸位行家眼前献丑,直教顾某羞惭无地。” 云雁默然不语,心道:“不想马顺这厮内功如此高强,方才若非顾堂主出手,不知我能不能躲开?”他一生痴于练剑,早将武当各路剑法研练得出神入化,却也不免因此荒疏了内家功夫,方才虽说剑术上力压马顺一头,却被对方用内力震断长剑,自身反逢险情。云雁回想适才情形,暗道:“我一向自诩剑术胜过两位师弟,如今看来,倘若当真全力相拼,只怕我连寒鹭师弟也未必能胜,更不必说掌门师弟了。”心念及此,不禁脊背上直冒冷汗。 马顺道:“顾堂主,适才马某一时冒昧,请云雁道长指点了几招剑法,竟忘了自己做客尊府,实是多有唐突,望乞见谅。”顾铁珊笑道:“两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道长乃武当名宿,马大人万金之躯,你二位还用比试甚么?就是刮伤了一块油皮,也只怪顾某这个东道招呼不周。” 黄鹤咳嗽一声,起身道:“贫道等无端相扰两位堂主多时,差不多也该当拜辞了。今日愧承腆赠,敝派铭感五内,日后定思图报。”顾铁珊心道:“武当派与锦衣卫共处檐下终是不妥,只怕再生出甚么事端来,由得他们先走也好。”当即拱手道:“蒙三位道长屈驾枉顾,敝帮蓬荜生光,如何恁地客气?仓促之际招待不周,原该留三位多住几日,顾某也好一尽地主之谊,怎奈俗务羁身,他日定当亲往宝山拜望。”朝雷畴天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一伸手道:“三位道长请了,雷某送你们出去。”三道辞过厅上诸人,旁边一名帮众捧个沉甸甸的靛蓝布包,跟着雷畴天和黄鹤等人出厅去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买卖 马顺见黄鹤等三人业已离去,转头向顾铁珊道:“不瞒堂主,马某此回登门相扰,仍是为了我三弟前番所求之事而来。我等确是一片款诚,万望堂主勿要拒人千里。” 顾铁珊皱眉道:“马大人,我霹雳堂今日之所以能在武昌有这一席之地,一是凭着我这雷老弟制枪铸炮的看家本领,二是倚赖江湖上众位朋友赏脸给面。本朝《大明律》上写得明白,凡官造外私持私制火器者,一律处以杖流重刑,似顾某这般所为,便有一百个脑袋也掉光了。今日我在此迎见诸位大人,那是将几位当作了腹心朋友,非以朝廷俗吏相待。”马顺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几人既然到了这里,便也没当自己是甚么官儿。” 顾铁珊接着道:“我这霹雳堂打开门做生意,说穿了同食肆市铺无甚分别,不过是银货两讫,自古皆然;只是马大人身分委的有些尴尬,实令顾某作难。”马顺眼皮轻跳,笑道:“哦?马某愿闻其详。”顾铁珊叹道:“大人贵为锦衣卫统领,手底皆是皇上身边的侍卫,若真是奉上命置办火器,则朝廷自有军器局、兵仗局管辖配给,那也轮不上顾某出力;倘若此事并非受命而行,锦衣亲军通天面圣,此中干系实在太大,顾某却不敢自作主张,还望大人体谅在下的难处。” 马顺闻言脸色微变,轻轻咳嗽一声,道:“顾堂主言重了,我锦衣卫向来忠于皇上,凡事何敢自专?正如马某适才所言,我等这趟全未以朝廷命官自居,你我间只论江湖交情,堂主万勿多虑。” 顾铁珊道:“哦?不知马大人要买我霹雳堂的雷火弹,究竟所为何事?”马顺微微皱眉,道:“事关机密,恕马某一时难以明言。在下素闻霹雳堂向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是利落爽快,难道其他客人上门之时,顾堂主也都这般刁难盘问么?”顾铁珊摇头道:“本帮火器非比寻常之物,哪能不问清楚?更兼马大人何等身分,岂能与寻常江湖草野一概而论?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仔细些好。”马顺稍一沉吟,道:“堂主这话也有道理。实不相瞒,马某素闻贵帮雷火弹有万钧之威,想借以对付我在武林中一个大对头。” 顾铁珊心道:“以马顺的武功造诣,江湖上能胜他之人本就不多,其人又是朝廷的大员,那些成名高手怎会轻易招惹于他?这人千方百计要买我的雷火弹,只怕是欲图加害某位武功高强之人,卖是决不能卖给他的,不妨借机套几句话。”笑道:“请恕顾某直言,马大人位高望尊、武功卓绝,又有这许多僚属相助,何须用这些吓唬人的玩意?难道还有谁是连大人也对付不了的么?” 马顺淡淡地道:“顾堂主,马某愿指天誓日,我买你这批货物,决非用来做甚么伤天害理之事,堂主又何必多问?但请阁下开个价便是。”顾铁珊摇头道:“大人既然不肯见告,在下也不敢草率从事。顾某一介村野,只求苟安度日,不愿插手这些不相干的隔壁帐。” 马顺脸色一变,冷冷道:“我敬重两位堂主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此番到访照足了江湖上的规矩礼数,倘若堂主独不肯将东西卖给马某,我等也不便相强。只是霹雳堂处事如此偏倚,未免教人寒心,咱们锦衣卫替皇上办事,不能平白受这等鸟气。” 顾铁珊心道:“听他话中之意,倘若我仍是一意相拒,霹雳堂今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本帮经营火器火药多年,武昌官衙并非不知,全靠帮中法令约束甚严,平日里众兄弟谨言慎行,雷老弟又广使银钱上下打点,这才相安无犯;但本帮毕竟做的是上不得台盘的生意,若真被锦衣卫这伙人盯上,本地府司势难庇护,只恐祸不旋踵。”但他性子向来刚直不屈,当年便因雷畴天之故同叔父几至断交,虽知锦衣卫势焰熏天,却也并不惧怕得罪马顺,暗道:“大不了便是解散了霹雳堂,锦衣卫要想捕拿我和雷老弟,也须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正要开口冷嘲热讽几句,忽听景兰舟哈哈一笑,道:“马大人口口声声不以官威压人,此刻还不是抬出锦衣卫的名头来吓唬人么?如此有口无心,未免太过言不由衷。” 马顺把脸一沉,冷冷道:“姓景的,你多次出手相帮无为教的妖人,咱们这笔账还没算完。眼下马某看在顾堂主面上暂不同你计较,你小子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听厅外一人大笑道:“无为教妖人正在此处,马大人不妨便来找我算一算账。”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身影一晃,已有一人悄无声息落入方才黄鹤座位之中,身法矫捷灵巧,实是匪夷所思。三鹰和鉴胜纷纷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梅长老!”景兰舟见来人青袍短须,正是“岁寒三友”中的梅潜,不觉心头一震,暗道:“岁寒三友果然到了武昌,如此则冼姑娘危矣。”心中不由大为焦急。 顾铁珊微微一怔,道:“尊驾莫非便是无为教‘峻节五老’中的梅潜长老?”梅潜拱手笑道:“不速之客冒然到访,顾堂主幸勿见责。”顾铁珊改容道:“顾某久闻梅长老大名,今日得以仰见尊容,幸何如之。” 厅外又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数名霹雳堂帮众追至门口,一眼望见梅潜大剌剌坐在厅上,个个神色惶恐。领头一人躬身谢罪道:“启禀堂主,方才这位老先生自大门硬闯进来,属下等阻拦不住,冲撞了厅上贵客,请堂主责罚。”顾铁珊挥手道:“不干众兄弟的事,你们先下去罢。”几人应声而退。 顾铁珊笑道:“承蒙梅长老见访,顾某有失迎迓,手下之人不识尊颜,万望恕罪。”梅潜摆手道:“顾堂主不必客气,老夫擅闯贵帮,有失礼数在先。梅某今日不为他事,乃是专程来寻马大人一行。” 第二百七十七章 约战 马顺冷笑一声,道:“前日南昌一战胜负已分,梅长老是武林高人,何必穷追不舍?”梅潜摇头道:“你们仗着王府两位老先生相助,算不得真本事。”景兰舟闻言心道:“罗大哥先前说岁寒三友与锦衣卫交手竟尔失利,后者果赖王府撑腰。以三友一身武功,要胜三鹰及鉴胜原非难事,但对方既有范虞二人相助,梅长老他们自是不敌。” 马顺哼了声道:“王爷乃帝胄之尊,忠勤国事、扫逆除乱,原属天经地义,怎么算不得数?梅长老一路追踪我等到此,难道想在霹雳堂动手?”梅潜笑道:“梅某怎敢如此造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我三个老家伙桑榆暮景,等不得十年了。老夫此来是向马大人下一封战书,今日恰逢五月初一,我等下月朔日仍约诸位大人于南昌旧地一决雌雄,阁下如要找人助拳,一概悉听尊便。”言罢手腕一抖,一纸桑皮信封轻轻落在马顺座旁茶几之上。 马顺扫了一眼信札,冷笑道:“马某掌领卫事,多少公务在身,何能为此枉费时光!待此趟公干了毕,我等便要返驾回京,难以在江西滞留。马某奉劝长老一句,无为教乃白莲余孽、佞邪妖党,朝廷迟早要将其剪草除根。梅长老若有远识,不妨及早弃暗投明,否则他日天威翦荡之时,只恐悔之晚矣。” 梅潜道:“马大人倘若不愿应战,梅某也不勉强。岁寒三友行走江湖多年,向来睚眦必报,尊驾如躲在紫禁城缩头不出,咱们几个老头也没有办法,只好去将嵩阳派上下杀个精光,聊泄心头之恨。”马顺摇头道:“马某早已脱出嵩阳派多年,你们要去迁怒旁人,在下决不阻拦。”梅潜缓缓道:“听说郭沛掌门有位独生爱女名叫郭婷,早年与马大人颇有交情,大人连她的死活也不放心上么?” 马顺闻言登时面色惨白,沉声道:“梅长老,你们‘岁寒三友’俱是武林宗匠,如此挟势相逼,未免有失身分。”梅潜抚须道:“只须马大人收下我这封战书,你我两边各凭本事,生死无怨。我们就算再栽在大人手里,也必愿赌服输,自不会祸及旁人。”马顺默然半晌,叹一口气道:“罢了,梅长老既如此说,马某便奉陪到底,咱们下月初一南昌石头渚见罢。”伸手将信封揽入怀中。 王山脸色一变,低声道:“马大哥,咱们这一趟离京已久,如若再不回宫,皇上那儿没法交代。”马顺道:“我稍后写个禀帖向王公公言明细情,只说此间因事延搁,仍须耽留几日,公公自会代为奏明圣上。”王山点了点头,心下甚是好奇:“无为教要去灭了嵩阳派,又与我等何干?马老大一听这话便如此慌张,莫非那郭婷是他的旧情人?” 在场诸人皆不曾听过郭婷之名,更不知马顺同嵩阳派间恩怨纠葛,眼见梅潜一搬出这位嵩阳掌门之女,对方便即服软,显是大受裹挟,不禁心下亦自欷吁。景兰舟暗道:“马顺虽怙恶不悛,总算尚能顾及同门安危。”他同“岁寒三友”打过数回交道,虽知对方无不工于心计、城府极深,毕竟身为武林前辈,行事向不失宗师风范;此时见三友竟以嵩阳全派性命要挟马顺,手段实是狠辣非常,不由心中大感失望,更忍不住担忧冼清让的安危。 马顺脸色铁青,当下更不多言,转向顾铁珊道:“我等今日披诚叩访,顾堂主仍是不愿相就,不亦高远太甚?”顾铁珊道:“大人言重了。几位俱是国家梁柱,顾某岂敢轻慢?只是兹事体大,且容敝帮从长计议。”马顺冷笑道:“也罢,将心托明月,奈何照沟渠。堂主若肯回心转意、玉成此事,可寻武昌知府商酌;今日暂且别过,马某翘首盼赐好音。”当即起身偕二王和鉴胜一齐辞去。 景兰舟稍一迟疑,上前向梅潜躬身行礼道:“自前日绳金塔下一别,梅前辈丰采无改,委实可贺。不知陈李两位长老此际可也在武昌么?”梅潜微微一笑,道:“少侠尽可放心,梅某今回是孤身到访,非为冼宫主而来。”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他果然知道冼姑娘也在这儿。” 顾铁珊笑道:“原来梅长老与景世兄竟是旧识,当真再妙不过。”即命下人奉茶款待。景兰舟微一沉吟,道:“梅前辈,在下素敬你恢廓旷达、洒脱不羁,近来心中为一事百思不解,不知当不当问。”梅潜轻啜一口香茶,放下盏托道:“少侠是想问梅某为何会突然之间纠众叛教,对么?” 景兰舟见他对此直言不讳,心中颇感意外,点头道:“正是。前辈身为护教长老,本已望崇权重,如今伙同陈长老、李长老他们另推旁人为主,和从前又有甚么分别?请恕在下顽钝,难明其理。”梅潜微笑道:“少侠如此说来,倘若梅某竟自立为主,那便理所应当,是这样么?”景兰舟微微一怔,道:“晚辈并无此意。” 梅潜默然片刻,叹道:“当年老宫主呕心沥血开创本教宏业,一时人心所向,局面何等兴旺;可惜少宫主接位后宠信十二妙使一班少女,弄得老弟兄们死的死、走的走,梅某实不忍见老宫主一番苦心就此崩摧。老夫宁愿背上个叛主不忠的罪名,也不能放任本教如这般毁于人手。” 景兰舟道:“长老这话未免失之偏颇。冼宫主仙姿玉质、巾帼奇才,贵教在其掌领下未必不能发扬光大。当年唐老宫主甫一离世,松竹二友立生异心,又如何能够瞧出冼姑娘领导无方?恐仍抵不过权欲熏心罢了。” 顾铁珊在旁听他二人对答,不由得暗暗心惊:“景世兄与梅长老所言尽是无为教攘权夺利的大事,我这世兄此番初涉江湖,怎就陷身其中?” 第二百七十八章 出人意表 梅潜抚须道:“少宫主才兼文武,资性是没话讲的,若论心计城府,确也不输须眉丈夫;只是从小骄纵惯了,度量略嫌不广。当年老宫主法令既明、纲纪有序,她若能萧规曹随,我们几个老头子自会尽心辅佐;谁知少宫主继位后恣意妄为,定下种种严刑峻法,弄得一众老兄弟心都寒了。至于那些个甚么十二妙使,少侠亲眼所见,再历练个五年十年或许尚可一用,此刻皆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日在江西若非你我在场,早被锦衣卫一网打尽,教中大权尽数把持在这些人手里,迟早都要坏事。正所谓不破不立,与其到时大厦倾颓,不若使能者居之,不致令老宫主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景兰舟心知冼清让对自己固然一往情深,待手下教众确是甚为严苛,对方所说也并非完全无理,叹道:“梅长老,冼姑娘曾多次相救晚辈于危难之间,此刻她身陷逆境、内外交困,我也不能不帮;他日若再与长老相见,只恐我二人是敌非友,届时倘有得罪之处,景某先行谢过。”梅潜哈哈大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少侠果然情义深重,不枉冼宫主对你披心相付。少侠但请放心,单凭你这一句话,梅某便对你刮目相看。咱们事缓则圆,何至性命相搏?” 厅上忽一阵劲风拂面,三人眼前一道黑影遽然闪过,一个声音喝道:“好一个事缓则圆,且看我这掌是缓是急!”梅潜身形一晃,腾空而起,只听“喀喇”一声,座下木椅已被打得稀烂。他人在半空右掌疾探,与那黑影啪地对了一掌,顺势滑入旁边一张椅中,翘起二郎腿笑道:“好小子,距离立秋尚有两月,你便如此急不可耐?”景兰舟定睛一望,来人正是雷畴天。只见后者向梅潜拱手行礼道:“多时不见师父,您老人家向来可好?” 此言一出,顾铁珊同景兰舟俱是惊得半晌合不拢嘴。顾铁珊道:“贤弟,你……你方才叫梅长老甚么?”雷畴天道:“大哥,这位无为宫梅长老,便是小弟的恩师,我一身武功皆是由其所授。”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片迷茫:“雷大哥竟是梅长老的徒弟?若然如此,苏楼主为何还让我们来找雷堂主求助?就算雷大哥有甚把柄落在苏先生手里,难道他还会帮冼姑娘这个外人对付自己师父不成?” 梅潜捻须笑道:“见了师父也不下拜,天下哪有你这种徒弟?实也太不成话。”雷畴天道:“蒙你老人家当年亲口准允弟子见师不拜,咱们师徒情坚、任其自流,原不在这些缛节上头。”梅潜叹道:“老夫当年裘马轻狂,凡事皆好特立独行,故而瞧不上这些调调;如今我年纪大了,看着人家一个个门墙桃李、师严道尊,不知怎地便有几分眼红。偏偏你小子又一身傲骨,弄得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真是晓风残月,思之凄凄。” 雷畴天微微一笑,道:“多大点事,也能惹得师父心里不痛快?罢了,徒弟给您老人家叩头便是。”果然俯下身来朝对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梅潜一挥手道:“算啦!磕再多头有甚么用?每回立秋比武,你小子无一招不出全力,我这一身老骨头都快被你敲散了,哪有半点当梅某是你师父?”雷畴天道:“弟子使尽浑身解数,仍是回回输给您老,若再手下留情,岂非对恩师大为不敬?”梅潜道:“话虽如此,臭小子也该知些尊老之礼。再这样子下去,怕不要带着你那些火枪大炮来跟为师动手了!” 顾铁珊又惊又喜,道:“贤弟,原来你每回隔年立秋独身外出,便是去寻尊师比武?这事你又何必瞒着愚兄!”雷畴天叹道:“大哥,你我相交近二十年,小弟始终对自己师承避而不谈,皆因我这位师父身分特殊,不喜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故而小弟言不及此,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但恩师今日既自己寻上门来,我若再行遮掩,实在有违义理,只好直言相告。” 梅潜点头道:“很好,你总算还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为师老怀甚慰。这两年老夫教中多事,平日里疏于练功,今年只怕要输在好徒弟手里,教竖子得偿所愿。”雷畴天道:“师父老而弥坚,只恐徒儿这回还是不成。您老今日过访,可有甚么吩咐?”梅潜道:“为师是专程来寻马顺那厮。前日我跟这帮鹰爪在江西打了一架,梅某一时不慎,场面落了下风,这回特来下书雪耻。” 雷畴天皱眉道:“三鹰虽然厉害,难道还能压过师父?马顺那厮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总不至抛却脸面不要、以众欺寡罢?”梅潜笑道:“寡倒也未见得寡,我那松竹两位老友当时亦皆在场,双方不过是一拥而上,互饱老拳而已。”雷畴天摇头道:“师父这就是消遣徒儿了,‘岁寒三友’一齐出马,三鹰岂有不跪地求饶之理?您老如何还能吃亏?” 梅潜叹道:“你做了这么多年堂主,怎地眼光仍是如此短浅?岁寒三友有甚么了不起,打架便一定不输么?”雷畴天道:“常胜不败之人天底下是没有的,只是‘锦衣三鹰’若能赢过‘岁寒三友’,须是日头从西边出来。”梅潜笑道:“姓马的武功是很不错的,王振那两个侄子还稍稍差些意思。只是人家寻了极厉害的帮手,打得我们三个老鬼落荒而逃,一世英名险些付之东流。” 雷畴天奇道:“有这等事?既是能和师父一战的高手,怎会甘为马顺所用?”梅潜叹道:“也是我几人一时大意,在南昌同他们动上了手。马顺这厮从王府借调了两名高手,我三人输得心服口服。”雷畴天点头道:“原来如此。锦衣卫竟请得动范虞二位老先生,面子倒也不小。”景兰舟闻言心下大奇,暗道:“雷大哥竟也识得虞时照、范鸣声二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往事 顾铁珊惊道:“贤弟,这两位老先生是甚么人,功夫堪与尊师比肩?”雷畴天道:“大哥有所不知,此二人乃是宁王手下第一等的高手。师父莫怪,做徒弟的实话实说,范虞二位先生的武功,只怕比您老还强着那么一星半点。”梅潜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人家功夫确是胜我一筹,有甚么不敢认?难怪当年连桐仙也栽在了王府,今次同对方亲一交手,啧啧,果然深不可测。” 雷畴天叹道:“连你老人家尚且折戟沉沙,弟子再如何勤修苦练,恐终难望其项背,想来教人心灰意懒。”梅潜骂道:“你大半心思都扑在硝石炸药上头,能有多少时间练功?臭小子若能稍稍勤力些,也不是如今这个局面。”雷畴天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全赖师父教导有方。” 顾铁珊闻言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雷畴天平日在霹雳堂寡言肃重,最是不恶而严,顾铁珊全未想到这位把弟竟是无为宫长老之徒,他见义弟对这位师父似乎并不十分相敬,后者亦全无前辈师长的架子,不由暗暗称奇。 梅潜眯着眼道:“今年我二人考较功夫,可还在老地方么?”雷畴天摇头道:“徒儿斗胆,想请师父七月十五在洞庭湖君山岛上赐教几招。”梅潜脸色一变,道:“是谁教你去那儿的?”雷畴天缓缓道:“弟子受人之托,这回比试要同师父赌赛一个彩头,是以须在彼处较量。” 梅潜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也好,为师这次便瞧瞧你有几分真本事。”转头问景兰舟道:“景少侠,你到时自也是一并前来了?”景兰舟道:“冼姑娘曾邀我观游贵教法会,届时定来参谒前辈。” 梅潜抚须道:“如此甚好。当日南昌一别,你们后来可曾访着林岳泰么?”景兰舟谢道:“托前辈的福,苏楼主已陪着林大夫赶往开封替骆师姐疗伤。此事若无长老明灯指路,势必不能成功,我等尽皆深感大德。” 梅潜点头道:“既得林老哥出马,病人多半是无碍的了。”向顾铁珊道:“顾堂主,梅某今日冒昧相扰,得罪之至。我眼下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耽时辰,日后定当另行备礼瞻拜。”顾铁珊愕然道:“长老难得到此,正要杯酒言欢、以慰相思,如何这便要走?” 梅潜笑道:“堂主当年救了虎臣性命,又不弃劣徒顽驽,规劝其重返正道,梅某感激不尽。阁下乃人中豪杰,老夫却年暮德薄,实非佳客,只盼他日另有相报之时。”向雷畴天道:“好徒弟,为师七月十五便在君山相候,你我各自竭力尽心,成败由天,输赢无悔。”雷畴天垂首道:“弟子恭送师父。”梅潜哈哈一笑,转身大步迈出厅外。 顾铁珊略一迟疑,问道:“贤弟,尊师武功轻灵矫捷,路数似与你大相迳庭,不知是何缘故?”雷畴天道:“我师父一身武功包罗万象,当其壮年之时,出手甚是刚猛凌厉,又与现今不同。”顾铁珊道:“我看尊师的身法,倒有些像是源自太行派。”雷畴天叹道:“我这位师父乃是大有来头之人,当年小弟在陕西遭官兵围剿,便是恩师出手救了我一条性命,之后又收雷某为徒,传授我上乘武艺。” 景兰舟想起师父当年派师兄文奎前往义军山寨营救唐赛儿一事,沉吟道:“看来梅长老这人倒很讲江湖义气,为济助武林同道不惜同朝廷作对,非具大勇者不可为之。”雷畴天哈哈笑道:“不错,师父为了救我,确是甘冒奇险,连身家性命也豁出去了。可惜他并非是甚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义士,而本是朝廷派来剿灭雷某山寨的统军将官。” 顾景二人闻言大为骇异,顾铁珊道:“贤弟,你说尊师当年在朝廷任职?这……这我却半点也瞧不出来。”雷畴天道:“我听说其家本是京里的侯门望族,只是师父他官运不济,早年因事连遭贬谪,沦落到陕西凤翔县做了一名千户。” 景兰舟奇道:“梅长老既为官场中人,后来又怎会入了无为教?”雷畴天道:“其中梗概我亦不十分了然,但师父对做官向来无甚兴味,我离开陕西不久,便听说他辞去千户之职,加入了白莲教的一路旁支。当时无为宫可没现今这么大的名头,谁知过得数年,竟是竿头直上,开创如此一番局面,那是任谁也未能想到。我知大哥素不喜无为教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是以一向不曾提及恩师之事,还望大哥勿要蒂芥。” 顾铁珊笑道:“贤弟,你我是金石至交,这些算得甚事,难道我还信不过你?无为宫虽在武林中声名不佳,却也没做甚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岁寒三友’更是少有的世外高人,我只没料到梅长老便是你的师父。但他当年既是奉命剿捕贤弟,为何竟会违抗宪命,反来助你脱困?”雷畴天叹道:“这事说来话长,今日放着景老弟在此,咱们肝胆相照,俱是过命的交情,我便将当年事情本末说与两位知晓。” *** 只听雷畴天缓缓道:“雷某早年在陕西凤翔、汉中二府交界处的青峰山占山为王,仗着善于调配火药,常在和尚原、鸡峰山、五丈原各处要道布下地雷、炸药陷阱,劫掠往来镖车商队,一向极少失手。后来有一回手下弟兄不曾探听仔细,误劫了朝廷的饷银,陕西都司派遣数千人马围攻山寨,我虽凭恃各类火器机关苦苦支撑,终究寡不敌众,部属伤亡惨重。雷某见不是事,当即带着一批心腹弟兄从荒岭小道逃了出来,正要往南奔汉中去,忽见前方路口一人一骑拦住去路,约莫四十出头年纪,神情甚是精悍。我见这人官袍服色,知是朝廷的千户,只当官兵早已在此埋伏等候,不觉心中一沉。有两名性急的弟兄立时便要拔刀上前拼命,不料那千户端坐马背之上动也不动,只随手弹出两粒小石子,便将二人打得倒地不起。 第二百八十章 交易 “我见对方武功如此高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正待束手就擒,却听那人笑道:‘“轰天雷”果真名不虚传,你们杀了这许多官兵,此刻便想一走了之?’我道:‘不想官军中亦有能人,识得在此设伏,雷某既身入瓮中,要杀要剐,悉由尊便。先前杀官劫银,皆是雷某一人所为,与我这些兄弟无关,不知尊驾能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人竖起大拇指道:‘好,雷虎臣不愧为一代枭雄,果然义气深重。就凭你这句话,本官只诛首恶、旁人不问,识相的快快给我滚罢!’我手下弟兄皆不愿舍我而去,雷某逼不得已,便以当场自戕相胁,众人这才大哭拜离。那千户见只剩下我和他两人,笑道:‘方才那些部属不忍抛下寨主独自逃生,不知有几人发自真心?只恐多是假意附和罢了。’我道:‘除死无大事,天下谁不惜命?就算他们当真弃我而去,也是势所使然,雷某决无怨言。只盼阁下真能信守诺言,放过我这些弟兄才好。’ “那人笑道:‘雷寨主放心,在下向来说一不二,不会诓骗于你。眼下只得你我二人在此,只要寨主能够打赢梅某,莫说你那些手下,我便放尊驾一马又有何妨?’我闻言不由一怔,道:‘多谢阁下美意,雷某自知功夫差你太远,未敢有此奢望。’那人哈哈大笑道:‘实不相瞒,此处并无朝廷官兵埋伏,是我孤身在此相候,只为一会寨主。素闻雷寨主豪气干云,竟连跟我打一架的胆量也没有么?’我摇头道:‘阁下无须用此激将之计,雷某技不如人,死在你刀下也不打紧;只是在下啸聚山林多年,心高气傲惯了,不愿平白受辱。’ “那人闻言微微一笑,蓦地人影一晃,已然翻身下马,一刀朝我脖颈砍来。雷某虽知不敌,也不愿引颈就戮,当即拔刀还手,只是对方武功实在太强,五六招一过,我手中单刀便已被他打落。那千户皱眉道:‘雷寨主,你所制火药天下无双,梅某十分佩服,但阁下武功如此平庸,如何能够服众?’我见状亦是心中起疑,问道:‘雷某虽说学艺不精,然生平阅人多矣,似尊驾这等功夫,实可说是江湖中第一等的好手。就算阁下有心投靠朝廷,飞黄腾达决非难事,怎会屈居区区千户之职?’ “那人笑道:‘宦场无情,那不过是梅某暂居之地,原非长久计。今日我若捉拿寨主归案,固然能够官升三级,却也非我本愿。梅某相敬阁下是条好汉,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只须寨主答应我一件事。’我听他竟肯放我离去,奇道:‘你要我答应甚么?’那千户道:‘梅某生平不曾收徒,你若答应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传授于你。’我笑道:‘尊驾武功如此高强,何愁衣钵不传?你非但违犯军令私自放我,还要收我为徒、教我武功,天下间的便宜岂能被雷某一人占尽?阁下这么做必有所求,不妨痛痛快快说出来罢。’ “那人哈哈笑道:‘雷寨主果然心直口快,梅某也不多绕弯子,这便与你挑明了罢。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知寨主在青峰山经营多年,早已富埒陶白,只是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眼下山寨已然失守,我若擒你见官,阁下必是死路一条。如今梅某不单肯放你离去,且愿将毕生武学尽数相传,只须寨主用一半身家作为交换即可。我与你击掌盟誓,决不反悔,这买卖可不算亏罢?’ “我见对方风仪不俗、举止豪迈,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一时语塞。那千户见我神情犹豫,笑道:‘寨主勿要生疑,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那些银子也不是好来的,只须分一半给梅某,非但能立马捡回一条性命,更可武功大进、称雄江湖,难道我有甚亏负你?’我虽仍是大为疑忌,然当此危迫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即把心一横,伸手道:‘好,君子一言!’那人伸掌同我相击,笑道:‘快马一鞭,决无食言。’当即细细指点我如何冲出官军包围,何处有伏兵把守,如何取道逃往邻省,说得十分详尽。 “雷某按他所说,果然顺利脱出重围,过得数日如约在沔县与之会面。对方交给我一本拳经、一本刀谱,道:‘雷寨主,你依着这两本书册修练,数年内便当有所小成,到时我自会教你如何更进一竿。不知阁下当日答应梅某之事,筹备得如何了?’我取出备好的二十万两银票,将兑款的钱庄银号一一告知。那人收下银票,道:‘眼下川陕两省索捕寨主正急,此地不可久留,寨主不如往湖广暂避风头。’我道:‘雷某受此大德,却只知恩公姓梅,可否见告尊名?’那人道:‘在下梅永贞,河南人氏。咱们有言在先,你怎么还叫我恩公?’我记起前日之言,便向他恭恭敬敬行了拜师之礼。” 景兰舟心道:“原来梅长老也一直以假名示人,真名却唤作梅永贞。”问雷畴天道:“雷大哥,我与尊师先前会过数面,其人风节清峻,不似贪财之辈。他向你开口要钱,莫非是为了无为宫的原故?” 雷畴天叹道:“老弟果然聪明绝顶,一猜即中。雷某当时同师父分别,便依言潜逃到了湖广,寻处隐蔽所在勤练武功,果觉大有进境。如此过了数月,恩师一日倏然寻至,说他已经辞官归隐,又问我练武有何疑难不明之处,一一加以阐释指点,我自是感激不尽。不料师父话锋一转,说江湖上新近成立了个叫无为宫的帮派,他已出任了该教的护教长老,想要拉我一并加入。其时雷某山寨尽毁,一时心灰意冷,又怕自己是朝廷发榜缉拿的要犯,只恐连累恩师,当即婉言相拒,师父也未加勉强。如此过得一年有余,师父先后又来寻过我几次,每回只说无为教耗资重巨,亟需银钱周转,便问我伸手要钱。雷某念及当年活命之恩,无不尽力饱足其愿,前后又给了他十多万两银子,几乎已将家底掏空;直到后来雷某一手创办了霹雳堂,师父方才不复索求,只约定每两年与我比试一回,以查看我武功进境。其后无为宫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吞并了不少小帮小派,恩师常笑言其中也有雷某一份功劳。这些都是小弟结识大哥之前的事,自从大哥入主霹雳堂后,本帮同无为宫早无任何瓜葛。” 第二百八十一章 寻仇 顾铁珊笑道:“如此说来,无为宫能在短短数年内崛起,贤弟着实出力不小。若非你当年执意不肯加入无为教,咱们霹雳堂只怕早成了人家的武昌分舵。”雷畴天叹道:“无为宫这些年如日方中、教徒信众遍布天下,倒也不单是有钱便能做到;放着其他高手不说,单只峻节五老聚在一处,已然远胜寻常江湖门派。我师父性情狷傲,但对那无为宫主却是忠心耿耿,想来其人确有非凡之能。”景兰舟心中叹道:“唐老宫主在日,峻节五老皆不敢另生异心,看来冼姑娘在教中威信远不如她干娘。” 三人正说话间,忽有一名霹雳堂部属入厅求见,向雷畴天道:“启禀堂主,丐帮同一名年轻女子在城南明月湖动上了手,似乎……似乎有几分像是堂主先前打听之人。”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丐帮一直认定大勇舵主陈劲风是死于冼姑娘之手,若果真狭路相逢,恐怕冼姑娘会有危险。”忙问道:“丐帮那边出了多少人手?”那人道:“也不太多,约有十来名弟子,下场动手的只有三人。” 顾铁珊奇道:“甚么女子?贤弟寻她何事?”景兰舟叹:“顾师兄,这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无为宫的现任宫主。”当下将自己与冼清让是如何结识、这一趟同行而来之事大略说了。顾铁珊惊道:“有这等事?按说丐帮同无为宫在武昌地头厮并,霹雳堂本不便插足,但景世兄既和这无为宫主相识,咱们却不能置身事外。贤弟、世兄,你我一块儿瞧瞧去。” 三人匆匆奔出武昌南门,那明月湖便在城南数里开外,湖畔水草肥饶,湖心筑有一道长堤。景兰舟一眼望见堤岸上四条人影斗得正紧,其中一人身段颀长婀娜,正是冼清让上下翻飞、以一敌三;对面三人中倒有两人是认得的,一个是在九江会过一面的掌棒龙头章长老,一个是大礼分舵舵主郎海通,余下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白面长须、相貌清癯,一身麻布长袍上零星打着几个补丁,背负九口布袋,武功亦自不弱。除此三人之外,尚有数名丐帮弟子站在一旁掠阵。 景兰舟挂念冼清让安危,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如大鸟般朝湖堤掠去,几个起落便已跃入战圈。他出手稍稍虚晃两掌,一把拉住冼清让向后退开数步。郎海通两眼一瞪,冷笑道:“好哇,果然凡是这妖女所在之处,景少侠必定陪伺在旁,妙极,妙极!” 章祖尧微微一怔,道:“景少侠,当日司帮主在九江与你亲口立约,先前本帮五名弟子死难一事,在查明真相之前,丐帮不会来与你为难。今日我们要杀这妖女替陈舵主报仇,莫非你还要护着她么?” 景兰舟拱手道:“章前辈,陈舵主之死并非冼宫主所为,晚辈早先已向贵帮褚长老解释清楚,郎舵主当时也同在场。”郎海通哼了声道:“你为了包庇这妖女,甚么谎话也说得出,教人如何能信?” 那白面老者笑道:“原来这一位便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果然一表人才。”景兰舟向之躬身揖道:“晚辈景兰舟见过荆长老。前辈威名远着,今日有幸在此得见,在下大感荣光。” 那老者正是丐帮的掌钵龙头荆夏,因他原是个落第秀才,兼之精通医术,江湖上人称“杏林儒丐”。当日景兰舟因骆嘉言受伤一事向丐帮求援,陈劲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本帮荆长老,可惜后者彼时远在江南,鞭长莫及。荆夏道:“景少侠,长葛县命案一事咱们且容后分说。陈舵主身死之时,这无为教妖女恰在开封,前一晚更欲出手屠灭大勇分舵,若说陈舵主不是被她所杀,实在令人难信。” 景兰舟心道:“冼姑娘同我一道出生入死,她既说自己没杀陈劲风,决不会欺骗于我。”道:“荆长老,陈舵主古道热肠,曾帮过在下的大忙,如被晚辈知晓是何人将他害死,定当全力替他报仇。冼宫主当日虽和大勇分舵有些争执,却未出手杀人,还望前辈明察。” 冼清让笑道:“景少侠,任你磨破嘴皮,这帮臭叫花也不会信,何必多费唇舌?难道我还怕了丐帮不成?”景兰舟劝道:“冼姑娘,事情既然只是误会,终有真相大白之时,何必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倘再有些山高水低,岂非更加百口莫辩?”冼清让道:“人家要来杀我,难道我便束手就毙?” 忽听边上一人笑道:“诸位且莫动手,请听顾某一言。”诸人回头一望,见又有两人踏上湖堤,当先一人青衣褐发、器宇轩昂,缓步向众人走来。郎海通是湖广大礼分舵舵主,向来认得顾铁珊,向章荆二人道:“这一位便是霹雳堂的顾堂主,后边那位是雷副堂主。”二人闻言俱是一惊,双双上前见过了礼。 顾铁珊笑道:“两位长老驾临武昌,怎不提前知会顾某一声?在下也好略备水酒,替众兄弟接风掸尘。”荆夏道:“二位堂主雄踞江汉多年,原该登门请谒,只怪我等要务缠身,一时未敢冒昧相扰。”顾铁珊摆手道:“此皆是江湖朋友赏几分薄面,勉强混口饭吃,怎及得上贵帮行侠仗义、名扬天下?诸位皆是难得的贵客,凡事总有商量,何必动刀动枪?” 章祖尧道:“顾堂主,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远近闻名的无为教主,本帮大勇分舵陈舵主便是死在她的手上。杀人偿命,天公地道,我们现下要她给陈舵主抵命,可没甚么错罢?”顾铁珊点头道:“自然不错,陈舵主惨遭奸人戕害,顾某亦有耳闻,每常为之扼腕。只是此案疑点重重,当日小女与河朔大侠长孙亦曾向在下说起,恐未必便是冼宫主所为,还望两位长老能够明慎其事,以免放任真凶逍遥法外。” 第二百八十二章 犯忌 荆夏皱眉道:“顾堂主,我知景少侠是令叔父爱徒,本帮既与之有约在先,自不会刁难于他。但这女子是无为教的妖人,难道堂主也要加以庇护?”顾铁珊笑道:“我霹雳堂势微力薄,远比不上丐帮和无为宫,‘庇护’二字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只是丐帮素以侠义见称,此事关乎人命,总要真赃实犯、使人信服才好;如今空口无凭,倘或有些差谬,有损贵帮在江湖中的侠名。” 章祖尧喝道:“陈舵主遇害前晚被这妖女击成重伤,她怎也脱不了干系!”冼清让冷笑道:“我不过打伤了陈劲风左肩,‘四象铜锤’一身外家硬功,怎会因这点伤势丧命?你们硬要将他的死栽在我头上,不用遮遮掩掩寻些借口,尽管放马过来便是,本座又有何惧?” 顾铁珊早先在远处瞧见四人动手,已知这女子武功奇高,丐帮三名高手加起来也只堪堪与之斗个平手;适才他上前出言相劝,固然是想替冼清让解围,却也怕三丐疏忽之下有甚闪失。他见双方毫不领情,不由心中叹息,缓缓道:“霹雳堂虽是蕞尔小帮,总算在武昌经营多年,在江湖上稍有薄名。几位都是大帮大派的头面人物,你们要厮杀搏命,也该寻个僻静之所,何必到在下家门口舞刀弄枪?” 三丐中以郎海通脾气最为暴躁,大声道:“顾堂主,我丐帮同你霹雳堂虽少往来,一向总也相安无事,武昌府同是本帮大礼分舵所在,如何便成了你家门口?”顾铁珊淡淡地道:“霹雳堂在本府打点这火药生意,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本帮,倘在这新南门外闹出人命,官府自然寻不到丐帮头上,顾某却难免惹上一身麻烦,还望郎舵主多多照应。” 章祖尧皱眉道:“并非老夫不欲给两位堂主面子,陈舵主在本帮威望素着,决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丐帮数百年来行走江湖,靠的正是一个‘义’字,倘若我等今日放走这妖女,章某便到九泉之下也无颜相见亡友。” 雷畴天忽开口道:“大丈夫遇事一言而决,不必在此絮烦。冼教主既是和景老弟一道前来,便是我霹雳堂的客人,丐帮和无为宫有甚恩怨,大可另觅时机了结,乞请二位长老海涵。” 荆夏闻言一怔,道:“如此说来,霹雳堂是帮定这妖女了?”顾铁珊道:“荆长老说哪里话。本帮于此决无偏倚,只是事出蹊跷,当务之急理应尽快查清真相,诸位勿因一时冲动,致使两边误结深仇。” 郎海通冷笑道:“无为宫同本帮原是宿怨对头,两位堂主嘴上说得好听,分明是偏袒这妖女了个十足十。霹雳堂在武林中素有声名,不想竟和无为邪教同流合污,果然是画龙画虎、知人知面!”雷畴天眼皮一翻,冷冷道:“郎舵主,咱们平日里少叙乡谊,舵主若是有意,你我不妨下场切磋两手,只要阁下接得住我十招,雷某即刻交人,决无二话。” 顾铁珊心头一沉,暗道:“雷老弟一贯听不得旁人说霹雳堂的不是,郎舵主这话却犯了忌讳。”笑道:“大家同是闾巷乡里,何必说这些气话?顾某替雷老弟给舵主赔个不是便了。”谁知郎海通性如烈火,喝道:“姓雷的,我知你武功高明,可你说十招便能拿下郎某,未免欺人太甚!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话音未落,已举起熟铜棍呼的一声朝雷畴天劈头打去。冼清让暗道:“我那福禄寿喜四名家仆武功皆自不弱,当日郎海通以一敌二,力战许久方才落败,倒也不是庸手,不知雷堂主十招之内能否取胜?”心下颇感好奇。 雷畴天哼了一声,身子向旁微侧,避开迎面来棍。郎海通跟着一招“老树盘根”向右横扫,招数势大力沉。雷畴天上身动也不动,足尖一点地面,直直向后跃开,郎海通手腕一抖,使一招“拨草寻蛇”,棍梢平平划过地面,登时沙砾飞扬、尘雾迷眼。雷畴天赞道:“好棍法!”眼见已然站到堤旁,身后再无退路,倏地脚背一抬,“啪”的一声将铜棍踩在脚下,无论郎海通手上如何运劲,那长棍却始终纹丝不动。郎海通外号“赭面郎君”,原本便生了一张红脸,此刻双颊更是憋得如猪肝般发紫,额角青筋暴起。 雷畴天见状冷笑一声,忽地脚下一松,郎海通正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挣出铜棍,双手收劲不及,那铜棍直挺挺朝自己前额弹来,眼见便要脑浆迸裂而亡,倏地黑影一闪,棍端已被雷畴天一把伸手抓住。后者顺势缩手一带,郎海通向前一个踉跄,双脚拼命扎稳马步,两手死死握紧铜棍另一端,不让对方将兵刃夺走。孰料雷畴天故伎重施,趁其不备骤然撒手,郎海通站立不住,向后连连倒退,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倒在地,情急之下竖起铜棍向后一撑地面,总算将身子稳住,口中大喝一声,使招“风卷残云”,身躯疾转数圈,一棍甩向雷畴天左肩。 雷畴天身子一弓,猛地向前疾冲数步,一下欺近到郎海通跟前。后者手中长棍不利近身,这一棒便打了个空,反被雷畴天左手疾电般一把按在肩髃穴上,登时胳膊一酸,熟铜棍“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郎海通又惊又怒,左拳呼地击出,雷畴天伸右掌同他一交,郎海通只觉对方手上一股巨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飞出丈余,双脚啪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地,总算没有摔倒出丑,惊骇之余一摸胸口,亦似未受内伤,这才松了口气,背心冷汗直冒。 掌钵、掌棒长老在旁观战片刻,已知两人武功相差实在太远,若非雷畴天手下留情,郎海通在对方手底莫说十招,只恐连三五招也难走过。章祖尧面色甚是难看,沉声道:“雷堂主果然武艺超群,今日大事当前,老夫虽自知不敌,仍要向堂主讨教几招。”荆夏暗忖道:“雷畴天武功惊人,章长老如何是他对手?罢了,今日豁出我这张老脸,我哥儿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接口道:“堂主功夫了得,荆某虽知不合江湖规矩,便也厚着面皮,同章大哥一起跟你过两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履约 雷畴天为人虽然孤傲,行事向来不失分寸,适才只因郎海通言语失敬,方忍不住出手惩示,此刻见丐帮掌钵、掌棒二位长老同时下场,摇头道:“两位长老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雷某怎敢与二位动手?适才一时不慎冲撞了郎舵主,多有得罪之处,几位莫怪。”拾起熟铜棍双手捧还郎海通,后者默默接过。 荆夏道:“雷堂主威震两湖,荆某闻名久矣,又何敢对堂主无礼?只是我等身负陈舵主血海深仇,决不能饶过了这妖女。今日你我只当互为切磋,堂主不必推让。”手中长剑一挺,抖出点点寒星,径向雷畴天胸前刺去。章祖尧见状亦猱身扑上,舞动竹棒夹攻而至。 景兰舟心道:“适才丐帮三人围攻冼姑娘尚不能胜,章荆二人必非雷大哥对手。冼姑娘是我带来武昌,顾师兄、雷大哥此刻有意偏护无为宫,还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却不好因此连累霹雳堂得罪了丐帮。”人影一晃,拦在雷畴天身前阻住二人道:“两位长老且慢。晚辈当日曾亲口答应司帮主,只须觅得良医替骆师姐治伤,自会前往南阳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既是贵帮有人指证是晚辈杀了那五名丐帮弟子,景某愿和他当着执法韩长老之面对质。至于陈舵主遇害一事,在下确信非是冼教主所为,不妨便由景某陪她同往河南将此事分说明白。” 冼清让哼了一声,道:“你要我到这帮叫花子的狗窝替自己辩白?这些臭叫花一口咬定是我杀了陈劲风,我去了岂不自投罗网?”景兰舟道:“冼姑娘,丐帮众位兄弟皆是侠义之士,韩长老更是出了名地执法不阿、公正无私,天下武林同道尽知。只要你真没做过,他决不会冤枉于你。”冼清让蛾眉一扬,道:“我被人冤枉难道还少么?也不差丐帮一家。你要我去向臭叫花低声下气、讨饶求情,那是决无可能。”景兰舟叹道:“贵教同丐帮本无深仇大怨,再这般赌气相斗下去,误会只有愈积愈深。大家在一起将事情摊开说个明白,也就没甚么了。” 章祖尧默然半晌,长叹道:“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不想无为教的妖女渠魁,竟引得铸错山庄连同霹雳堂两家一齐力保。景少侠,老夫当日在九江同你交手,自知武功远远不及,更不消说放着二位堂主在此,只怪我等学艺不精,未能尽斩妖锄魔之职。不知骆二小姐伤情眼下可有起色?”景兰舟答道:“有劳长老挂怀,我等早前业已觅得妙手神医,骆师姐当可指日而愈。” 荆夏道:“少侠当日前往江西寻医,可是要找‘圣手回春’施和浦?”景兰舟道:“晚辈等受高人指点,有幸请到了施神医师父出山。”荆夏动容道:“原来林老前辈尚在人间,实乃意外之喜,如此则骆二小姐无忧矣。”景兰舟心中暗奇:“不想荆长老竟也识得林大夫。” 章祖尧叹道:“也罢,今日横竖报不得陈舵主之仇,多留也是无益。少侠身为思过高足,必不失信于人,我几人便先往邓州韩长老处恭迎大驾,万望勿使久候。”景兰舟道:“两位长老放心,待晚辈别过二位堂主,即赴南阳相见,决不失约。”章祖尧点了点头,朝冼清让恨恨望了一眼,同荆夏、郎海通领着丐帮弟子去了。 雷畴天皱眉道:“景老弟,你这便要去南阳么?”景兰舟道:“此事皆因小弟而起,自是免不得要跑一趟。”顾铁珊沉吟道:“前日玉书也曾跟我提起长葛县那桩命案,冼宫主,敢问这事可是尊师下的手?” 冼清让想起师父当日在广济寺已然亲承此事,道:“不错,这事是我师父所为,便和我做的没有分别。丐帮要找我兴师问罪,原是没寻错人。”顾铁珊笑道:“咱们又非官府朝廷,哪有连坐之理?莫说人是你师父杀的,便是亲娘老子,也和宫主全无干系。只是小女说尊师会使我顾家的‘漫天花雨’,还会家叔的壁虎游龙功,这些功夫虽说没甚么了不起,却是一向不曾外传,不知尊师是由何处习得?” 冼清让笑道:“我师父一身武功学自何处,做徒弟的岂应过问?堂主日后倘若得会恩师,不妨亲自问他老人家便了。”顾铁珊微笑道:“不错,尊师国士无双,顾某正欲结识,不知宫主可否代为引见?”冼清让道:“师父先前相陪林大夫去了开封府,令爱亦在行中。恩师改日若至武昌,自当登门拜会两位堂主。” 顾铁珊叹道:“无缘得识高贤,实令人思之怅然。宫主日后见到尊师,务请代为致意,便说江夏顾老三望穿秋水、怀诚候教。”顿了一顿,又道:“景世兄,丐帮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帮,他们既误会是你杀害那五名弟子,这事总要及早澄清才好。日前玉书同小女在时皆极力称述世兄英武豪侠,雷老弟自南京回来,更是没口地夸赞,我也信家叔的眼光决不会错。我早先已自修书一封命人送往丐帮,司帮主同顾某有些旧日交谊,多少会卖我几分薄面。”景兰舟深谢道:“小弟自己招惹来这些是非,却累得顾师兄焦心劳思,教我如何过意得去?” 冼清让望了景兰舟一眼,道:“你真要去邓州找韩济岩?”景兰舟笑道:“是祸躲不过,我既和丐帮有言在先,自当守约。”冼清让点了点头,道:“也好,我正要去河南寻廖长老,便再和你走一程罢。” 顾铁珊叹道:“此事于情于理,我也该陪世兄亲自走一遭,只是近来霹雳堂得罪了锦衣卫这帮狗官,只恐马顺那厮怀恨在心,顾某一时不敢擅离,实在惭愧得很。”景兰舟忙道:“师兄但管宽心,小弟一清二白,丐帮众兄弟皆乃仁人义士,只须查明真相,自不会为难于我。”雷畴天摇头道:“人心难测,老弟凡事还须小心为上。” 景兰舟道:“小弟理会得。既是事态迫急,早一日证得清白便早一日安心,小弟不多相扰两位大哥,待得此事了毕,再来武昌拜望。”顾铁珊点头道:“虽欲多留世兄几日,这事确也耽误不得。世兄一路保重,有甚尴尬事时,便回江夏再作计议。”景兰舟即在堤上拜别顾雷二人,同冼清让先回客栈去了。 雷畴天目视二人背影,缓缓道:“大哥,冼宫主那位师父果真是他么?”顾铁珊叹道:“武功堪与骆二哥不相上下,当世能有几人?定然是他无疑。”雷畴天道:“那冼宫主……”顾铁珊打断他话头道:“贤弟,既无真凭实据,不若金人缄口。咱们也先回去罢。”雷畴天叹息一声,同义兄缓步往南门踱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天枢坛主 冼景二人回到客店,景兰舟道:“冼姑娘,今日天色将晚,咱们不如在武昌歇息一夜,明早再上路罢。”冼清让懒洋洋打个呵欠,道:“你急着去找丐帮的臭叫花,我可一点不忙,歇个十天八天也不打紧。”景兰舟将梅潜也在武昌之事说了,道:“眼下事势扑朔迷离,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冼清让面色微变,道:“姓梅的在这里最好,我倒要看看他还有没有脸来见我。”景兰舟叹道:“姑娘又何必说这些气话?倘若‘岁寒三友’当真杀到,你我二人焉有命在?”冼清让道:“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我,怎会出手害你?”景兰舟道:“咱们这一路走来,难道我还能看着姑娘逢险遭难?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冼清让闻言心下甚喜,当即不再多说。 二人傍晚在客店吃过了饭,正欲回房休息,忽有一厮仆打扮之人凑上前道:“敢问两位可是景公子和冼宫主么?”两人对望一眼,景兰舟道:“在下正是景兰舟,请问老兄有何贵干?”那人道:“不敢当。小人唐安,奉我家主人之命,请两位移步城东万寿寺一叙。”景兰舟闻言一怔,道:“你家主人是谁?”唐安道:“此处人多眼杂,小的未敢多言,两位到万寿禅寺一见我家主人便知。” 冼清让笑道:“你家主人如此神神秘秘,我怎知他是否不安好心?”唐安道:“家主只命小人前来相请,其余之事一概不准我多嘴,还望宫主恕罪。车马已在店外相候,有劳二位贵步少移。” 冼清让问景兰舟道:“这事出奇得紧,咱们要去看看么?”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对方点名要见你我二人,可见是有备而来。如真是岁寒三友要出手加害咱们,也不必花费心思搞这些古怪,不妨便去瞧瞧是何等人物。” 两人随唐安出了客店,果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雕饰颇为华贵。两人登上车舆,唐安翻身上车一挥长鞭,那骏马一声嘶鸣,抬蹄前行。马车赶在天黑前出了武昌东门,又走了十余里路,便来到洪山脚下,但见岩壑秀异,树丛掩映中果有一座寺院,夕照之下金碧髹彤,甚是伟观。 唐安停好车马,领二人进了山门,转过一座石桥,接连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玉佛殿,沿着西首斜廊又经过祖师殿、罗汉堂,便来到后寺的僧舍。唐安将二人带到一间禅房门口,躬身道:“家主便在此间相候,两位但请入内无妨,小人先行告退。” 冼景二人互望一眼,景兰舟轻轻推门而入,只见禅房内蒲团上坐着一名身材魁伟的大汉,穿一件元色圆领锦袍、头戴瓦楞帽,约莫四十多岁年纪,生得额方面阔、脸皮发紫,下颌一圈短短的卷须,神情甚是剽悍。那汉子抬头望见二人进房,脸上微微一笑。未待景兰舟开口,冼清让已惊呼道:“唐大哥!怎么是你?” 那大汉沉声道:“多日不见,宫主一向可好?”冼清让哼了声道:“不敢当!如今我俩到底谁是宫主,只恐言之尚早。”景兰舟惊道:“冼姑娘,这一位便是天枢坛唐坛主么?” 冼清让冷笑一声道:“景少侠,我来给你引见,这一位正是本教唐亘大哥,却只怕眼下早已非是甚么区区坛主了。三个老鬼躲藏在何处,唐大哥何不叫他们一齐现身?”唐亘叹道:“似眼下这般情形,宫主还能唤我一声大哥,唐某足感厚情。今日是唐某私下相邀两位前来,三友并不在此,宫主大可放心。” 冼清让笑道:“唐大哥说话不尽不实,梅长老分明就在武昌,怎说不在此处?”唐亘道:“梅长老是特意来寻马顺一行,他虽知宫主同在此地,不也没有露面相见么?唐某这一趟孤身潜踪而来,三位长老无一知晓,是为和宫主商议一件大事。”冼清让冷笑道:“莫非唐大哥要我择选吉日,将这宫主之位正式授让于你?” 唐亘摇头道:“宫主言重了。唐某虽然庸碌无能,宁死不敢违背姑母遗愿。当日属下奉宫主号令赶至江西,部署教众搜捕陈李二人,不料梅长老遽然发难,领着二老杀了个回马枪,南昌分舵人手又大多被派往东乡、安仁几处去龙虎山的必经之路设伏,我和闵坛主、瑶部四使力战不敌,皆为三友所擒。” 冼清让淡淡地道:“三友武功绝顶,你们几个自然不是对手,那也情有可原。之后他们三个推举你当宫主,唐大哥定是却之不恭的了?”唐亘叹道:“箭在弦上,焉能不发?属下当时若不假意应承,我自己纵不怕死,却势必连累瑶部四使一齐送命。属下不得已同三友虚与委蛇,虽说是为情势所逼,然唐某僭窃教主尊位,实属大逆不道,万死不能相赎,诚请宫主降罪。” 冼清让见对方口称下属,言语中殊不失恭谨之意,不觉心中怨气稍平,叹道:“三友犯上作乱,教中人心震怖,唐大哥向为本教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只须你坚志不移,便始终是小妹最为倚重之人,我怎会怪罪于你?如坛主方才所言,果然只是迫于胁从,并非有意相叛?”唐亘道:“唐某深受姑母厚恩,立誓终身尽忠事教,怎敢泯灭良心、行此违乱之事?属下惟恐宫主不明真相,误以为唐某狼子野心,这才冒险将宫主请至此处,以明我一片心志。” 冼清让叹道:“非是小妹多疑,唐大哥坚毅勇烈,乃是本教第一条硬汉,实不似受人裹胁之辈。”唐亘沉声道:“唐某草芥之躯,一死何惧?但属下身负老宫主未竟之志,未敢轻身殒命。昔日姑母临终前曾留下两道遗命,敦嘱唐某暗中奉行,只是时机未至之时,却不可轻易相告宫主。”冼清让闻言动容道:“到底是甚么遗令,干娘连我也要瞒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各有所 唐亘缓缓道:“两年前姑母于弥留之际得悉松竹二老心存反意,暗中定下计策,事前将松筠道长请上太白顶。之后老宫主撒手仙游,宫主召集众位长老坛主至总坛商讨教务,二老果率七位坛主当场哗变,若非道长及时现身,我等诸人只恐凶多吉少。其时情势惊险非常,唐某至今思之心悸,犹如昨日。”冼清让叹道:“可惜道长始终顾念师门旧情,当日他突然出手将两名师弟打伤,那是为了故意激恼陈李二人逃走,以免二老束手就擒,就此丢了性命,我岂有不知之理?不看僧面看佛面,本座也只好卖给道长这个人情。” 唐亘叹道:“道长仁心高义,宫主既有心成全其意,那也没甚么不对。然老宫主当年之所以洞悉二老逆谋,皆因能防患未然,提早布好了局。本教自初任青莲尊者亡故,其位始终遗阙,实则姑母早已暗中委命其人,彼时二老天机泄漏,便是着了这位护法尊者的道儿。”冼清让点头道:“这事小妹不久前也刚听说,一路上还曾与这位青莲护法会过数面。莫非唐大哥早已知晓此人?” 唐亘点了点头,叹道:“姑母她深谋远虑,委实令人可敬。当日老宫主临终之时,忽然屏退旁人,将属下召至榻前,将青莲尊者之事与我说了,叹道:‘我自以为甚么都想到了,谁料到头仍是棋差一着。青莲护法智计弘深,今番如能破除二老奸谋,实有大功于本教;然而二老反叛,其人犹可暗中备御,此人若起异心,教中谁人可制?只恐他将来恃功骄恣、不服管束,如此则反为蠹害。’我见姑母病骨支离,犹自劳神教务,只得劝慰她道:‘姑妈,眼下既已请来道长相助,这事便有十二分稳妥,你老人家只管安心养病,此外休要多虑。祝兄弟虽然多谋,上头犹有道长及二仙压阵,十二妙使近年来羽翼渐丰,对少宫主无不忠心耿耿,就算青莲尊者真有不轨之心,亦难掀大风大浪。’ “姑母闻言一阵剧咳,喘着气道:‘亘儿,你别怪姑姑连你也派人暗中监视,你虽是我的侄儿,想到那仁寿宫乱、玄武门变,权利二字当前,父子兄弟又有几分可信?我为保固清儿的宫主之位,早早安插下这枚棋子,如今回头看来,不免有作茧自缚之嫌。青莲尊者心志高远,必不甘久居人下,他煞费苦心揭穿陈李二人奸谋,想来也不全是为了维护清儿、报效本座。我遍观全教上下,多是寡情少义、养鹰扬去之辈,未可以大事相付;只你一人与我是血脉之亲,这件事姑妈反复思量,终不能相信旁人。亘儿,你有没有埋怨过姑妈没将这宫主之位传交于你?’ “唐某当日闻听此言,不觉汗流浃背,道:‘姑妈万勿疑心,侄儿愿一心一意辅佐少宫主,决不敢有半丝非分之想,违此言者,天地不容。’姑母道:‘既然是一家人,何须赌咒起誓?姑姑已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如今有两件紧要之事想交给你去办,你若能不负所托,我便死也瞑目。’我道:‘姑妈有事但管吩咐,任他千难万险,侄儿总想法子替您办到便是,这些不吉利的话说它作甚?’姑母叹道:‘人无不有一死,姑姑大限已至,那也没有甚么;我只担心待自己身故之后,清儿坐不稳这宫主之位。陈李二人负义背盟,那也不消说了,纵使这一回本教能够化险为夷,谁敢担保之后便无人再起异心?清儿毕竟年纪尚轻,就算她有谋略、有手段,武功终究不及五老远甚,久后势难服众。这回咱们既已有所防备,请来道长压阵,二老举事必败,然而以他二人的武功,未必不能逃出生天。唉,这一回无论结果如何,峻节五老从此便只剩下三人。’ “我劝老宫主道:‘姑妈,天下高手何其之多,还怕招揽不到人才?你也不用忧心。’姑母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事。陈李二人急于求成,此番看似筹策周密,实则谋事卤莽,倒也不用太过畏忌,我只怕桐仙和梅老才是清儿今后的心腹重患。’我惊道:‘姑妈何出此言?’姑母道:‘你同管长老早在山寨便已相识,他的为人如何,你又怎会不知?’我道:‘桐仙虽机心深细,对姑妈却向来忠敬。’姑母道:‘此人锋芒不露,当年投奔山寨便是别有用心,并非一意为了百姓;但管长老确是才干过人,本教若非得他效力,也难如今日这般兴旺。他这些年来隐忍不发,实则所谋者大,一旦被他觅得良机,必定为祸颇深。’ “我不由越听越觉胡涂,问道:‘姑妈,管长老他到底有何企图?’姑母缓缓道:‘管墨桐昔日投入我卸石山寨,是为了姑妈手中的一本武功秘籍。这十多年来他受任本教长老,始终不曾间断打探这秘笈的下落。’我奇道:‘桐仙武功深湛,是甚么了不得的秘笈,能令他这般倾心?’姑母反问道:‘你本是个寻常村汉,只会些粗浅的枪棒功夫,而今怎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我道:‘全赖姑妈传了侄儿几手高明武功,你老对我恩同父母,侄儿决不敢忘。’姑母道:‘我教你那几项功夫便是出自该本秘笈之中,你学成后有如脱胎换骨,桐仙如何能不眼红?更何况这秘笈原和他大有渊源。此人处事小心慎密,不会似松竹二老那般轻易原形毕露,但论到心计之深、手段之狠,却全然不输陈李二人。’ “我问道:‘姑妈,你可是要我替少宫主盯紧管长老,以防他夺得那武功秘笈?’姑母话说得一多,胸中便觉吃力,歇了一会方道:‘你听我把话讲完。桐仙虽说别具心肠,设或他当真得手,练成绝世武功,充其量也不过是自任教主、一偿其欲而已,世人多执迷于争权夺势,那也无甚希奇,姑妈心中更为挂虑的却是梅长老。此人家中世代公侯,原本和咱们决计走不到一路,只因他与朱家明室结下深仇,这才弃官加入本教。梅长老自知本座对其未能尽信,创教之初竭力四方奔走,募集财帛累计百万,确替无为宫立下了汗马功劳。’我道:‘不错,当年若非梅长老四处筹款,本教创立伊始开销繁巨,只恐难以为继。’姑母叹道:‘可惜此人究竟有几分忠心是真,实在难说得很。他师父塞哈智曾任朝廷锦衣卫指挥使,我这些年始终有一个念头萦绕心间,怀疑梅长老是塞哈智派来本教卧底的奸细,这里面只怕藏有更大的阴谋。’” 第二百八十六章 心禅秘笈 冼景二人闻言俱是一惊,景兰舟道:“唐坛主,你方才说梅长老的师父是……是塞哈智么?”唐亘微微一笑,道:“景少侠,前日瑶部妙使在江西蒙你数回出手相救,她几人无不铭感于心,今日唐某亲得识荆,果是麟凤之才。”景兰舟谦道:“承蒙谬赞,受之有愧。塞哈智这个名头,在下亦多有听闻,其祖上乃是元朝名臣,德政布于云南。塞哈智执掌卫事期间,倒不曾听说有甚么恶行于世,算得上是个好官;坛主说他是梅长老的师父,难道这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唐亘道:“唐某本是乡野粗人,虽在老宫主陶冶下读了几年书,不过是装模作样,比起少侠文武兼资,自是远远不及。当日姑母提及塞哈智之名,我此前便从未听说,问姑母道:‘这人名字古里古怪,莫非不是汉人?’姑母道:‘此人祖辈是花剌子模的世家大族,后来投附了蒙古,子嗣世代为官。’我奇道:‘此等西戎蛮夷,有甚本事做得梅长老的师父?’姑母道:‘塞哈智一身武功是从何学来不得而知,然其人功力深厚,万万不可小觑。当年咱们青州举事兵败,山寨旧部各自散落四方,姑妈曾在太原府和他偶然撞见,与之交过一回手,我二人各觉难以胜过对方,百招后双双罢手退去。’” 景兰舟惊道:“素闻唐老宫主武功卓绝,依在下冒昧揣度,当世除骆大侠及家师以外,只恐无人敢说定能胜过老宫主一筹,这塞哈智是何等人物,功夫竟和唐宫主不分轩轾?”冼清让轻叹道:“干娘也曾跟我说过这事,因此那日在铸错山庄我听你提到塞哈智的名字,不免吃了一惊。后来梅长老投入本教,干娘见其人武功路数与塞哈智如出一辙,便知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这才派人暗中打探,得知梅潜正是塞哈智的徒弟。” 景兰舟奇道:“唐宫主明知梅长老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弟子,为何还要将其接纳入教?难道不怕此举引火烧身么?”唐亘道:“少侠所虑甚是,当日唐某正是这般问老宫主,姑母言道:‘我虽知梅长老来路有疑,但本教初创之时若无他筹募资财,实是跬步难行,故不得已而用之。幸得其人十余年来竭诚尽心,并无不轨之举,这回陈李二人密谋叛乱,他亦不曾参与其间,按说我该当大感宽慰才是,但姑妈心里总有一丝不安。梅永贞计谋深长,我怕他和管长老一样,也一直在等待某个时机;只是桐仙所谋我固知之,梅长老心内在想些甚么,姑妈却始终捉摸不透。’”冼清让默然片刻,叹道:“干娘当真高瞻远见,梅长老这两年故意装作悠游自在,果是在暗中图谋大事,我竟半点也没察觉。” 唐亘接着道:“我当时问道:‘姑妈,您的意思是教我连梅长老也须小心提防?侄儿武功虽不如两位长老,若教中真有异动,我拼了这条性命卫护少宫主便是。’姑母摇头道:‘我跟你说这些,是要你自己小心,不单单是为了清儿。姑姑在世之日,这些人虽然各怀鬼胎,总也还镇得住;等我死了之后,可就不好说了,眼下陈李二人便是明证。管梅二位长老虽与你共事多年,毕竟人心难测,切不可等闲视之。眼下姑姑将两件大事交托于你,你须一字一句听仔细了,不可有所缺漏。’我道:‘您老但请吩咐,侄儿敢不殚力。’姑母点了点头,道:‘管长老一直在找的那本武功秘籍,便藏在你姑丈墓穴之中,你找个机会将它取出,小心妥善保存。三哥入土已久,遗体早化尘泥,你奉我之命前去相取秘笈,也不算是对他不敬。’ “我闻言不由大吃一惊,道:‘姑妈,当年咱们举事铩羽,姑丈的坟冢已被……已被官兵掘棺戮尸,不复遗存了。’姑母摇头道:‘我起事之前便已预见到此,早暗中替三哥迁了坟,那旧茔中是别人的骸骨。’” 冼清让闻言不由心下栗然,道:“干娘她……她连这事都想到了?”唐亘道:“不错,姑丈的新坟便在济南蒲台县北的大清河畔,坐落在一棵百年古槐之下,那古槐枝叶参天、华冠如盖,乡民无不知之。姑母不敢替姑丈立碑,只用河卵石堆砌了一座坟头作为标记。” 景兰舟沉吟道:“书册埋入土下,其纸日久必腐,林前辈的坟茔又在河边,只恐积水生虫,霉烂更快,唐宫主将秘笈藏在墓中,似非妥适之举。”唐亘道:“我当日也是这般说来,姑母道:‘这一节你不必担心,那秘笈我存置甚妥,断不会为水土所蚀。’我道:‘姑妈,非是侄儿违忤你老人家叮嘱,此事干系重大,还须直接交由少宫主去办方才妥切,侄儿瓜田李下,不当牵涉其中。’姑母点头道:‘你能够想到这一层,姑妈很是欣慰。姑姑眼下同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只管照做便是,其余无须多虑。’” 冼清让闻言不觉心下生疑,暗忖道:“干娘说的这本武功秘笈,自然便是下册心禅了,她为甚么不直接将秘笈传给我,却要唐大哥转交?”唐亘见她神色有异,接着道:“我听了老宫主这话,答应道:‘姑妈既这般说,侄儿就回趟滨州老家将秘笈取来,呈交给少宫主便是。’不料姑母摇头道:‘你记住我的话,秘笈一事须得替姑妈牢牢保守秘密,不可让清儿知晓。’”冼景二人闻言一震,心道:“这又是甚么缘故?”四目直直凝睇唐亘,期冀对方破释心头疑团。 唐亘叹道:“我知二位定觉此言难以置信,唐某当时心中同是大惑不解,问道:‘姑妈,少宫主得此秘笈,正可昌隆本教,何故将之隐而不宣?’姑母反问道:‘你可知姑姑为何不将秘笈随身携带收藏,却要将其远置于千里之外?’我道:‘姑妈可是担心秘笈放在近旁,桐仙会出手抢夺?只怕他既没这个胆量,也无这等本事。’ 第二百八十七章 疑团 “姑母摇头道:‘不是为了管长老。只因此物来路不正,乃是你姑丈当年从一位武林前辈处私自偷来。虽说三哥是为了我才铤而走险,但他窃取秘笈后不久便暴病而亡,那位武林前辈亦为此邑邑而终,就连我也因练习秘笈上的武功积成内伤,眼见是活不成了。此物留之实为不祥,我原想将之就此长埋地下,或可稍赎我夫妇二人罪愆;但姑妈这几年左思右想,一来这秘笈终究非属本教所有,二来其书汇集了唐宋两朝数百年间武学典籍之大成,也不知是哪位前辈奇人倾尽心力所作,倘若自我手中散佚,未免愧对先辈英灵、有负武林后世,这才命你取回秘笈、物归原主。’ “我闻言不由大为震惊,问道:‘姑妈要侄儿将秘笈交还何人?’姑母道:‘此书原是梅山医隐纪老前辈之物,当年被你姑丈盗来。纪老前辈门下大弟子便是你姑丈的亲兄林岳泰,近年来我虽有意归还秘笈,却始终寻他不着,日后你若能访得我大伯的下落,便替姑姑圆了这桩心愿,这是我要你办的第一件事。’我疑道:‘倘若侄儿也一直找不到林前辈,却又如何是好?’姑母叹道:‘姑姑既命你打点此事,那便用人不疑,秘笈既在你手,你若要练上面的武功,那也由你。这事我之所以不让清儿经手,一来因桐仙对此书始终虎视眈眈,他多年来在我这儿一无所获,待我去世之后,自会疑心我将秘笈传给了清儿。倘若清儿全然不知此事,以管长老的心性,一时尚不致肆意妄为;但如真将秘笈交给了她,桐仙为夺此物,定是不择手段,届时清儿便十分凶险。’” 冼清让闻言心中颇为不解,暗道:“干娘行事未免也太过小心谨慎,只须她早几年传授我心禅上的功夫,还用怕甚么峻节五老?此等稀世之宝,哪有到了手却奉还他人的道理?” 唐亘仿佛看穿她心事,说道:“我当时便问姑母:‘姑妈,恕侄儿大胆说一句,纪老前辈逝世已久,这秘笈早是无主之物,为何不能用来光大本教?少宫主若得此宝,管他甚么少林、丐帮,不免通通要矮咱们一头。就算姑妈觉得心中有愧,要将秘笈交还给梅山医隐的弟子后人,总可先让少宫主好好练成几门上面的功夫,如此一来,你老人家也不用再忧心峻节五老、青莲尊者等辈今后不服管束。’ “姑母闻言微笑道:‘亘儿,姑姑果然没看错人,你对清儿确是忠心可鉴。你的见地原也不错,秘笈中所载皆是数百年来最上乘的武学,无一不是玄妙超伦,但凡习武之人一见之下,决无忍住不练之理,因此姑妈也没禁止你修习。只是其中的武功口诀精微深奥,撰写秘笈那位前辈亦未尽能阐释详备,不少文字极为晦涩难解,倘若自身根基不足而强行修练,稍有不慎便极易走火入魔,轻则残废、重则立死,实非常人之力所及。当年姑妈一心急于求成,不知不觉间内伤越积越重,终致今日夭亡,此刻细细想来,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闻言默然片刻,道:‘姑妈不过近来操持教务,以至忧劳过度,只须好好将息自可痊复,你老不必胡思乱想。’姑母摇头道:‘难道我自己不知道么?今日姑妈召你一人密谈,便是为托嘱身后之事。以清儿的性子脾气,倘若取得秘笈在手,奉璧归还是绝不用想了,定还要抓紧时日苦练神功。她天资虽然不低,这些年所学却博而不专,招数既失之工巧,功力复欠精纯,如无名师善加指点便擅自研习秘笈中的武功,势必重蹈姑妈覆辙,岂不等同我亲手害了她?亘儿,你为人端凝老成,这其中的凶险姑妈已同你说了,可惜我见识有限,不能亲自指点你修练的法门。待你拿到秘笈之后,切记不可贪功冒进,否则只会有害无益;若你有幸神功得成,千万替我好好看护清儿,勿忘姑姑今日托孤之诚。’” 冼清让心中暗道:“原来干娘怕我手握《潜龙心禅》,不免成为众矢之的;又担心我修为不够、练功走火入魔,这才安排唐大哥擎天保驾。”她见干娘指出自己武功中种种缺陷之处,尽是一针见血,又料定自己必会强练心禅,无不言出辄中,不觉手心微微冒汗,问道:“照此说来,干娘这本武功秘籍竟是在唐大哥那儿?” 唐亘叹道:“姑妈待我恩重如山,她老人家当日临终之言,唐某自是铭记肺腑,不敢忘却一字。按她老人家的遗愿,秘笈之事本不该让宫主知晓,然属下之所以邀约宫主前来,皆因本教遭逢剧变,唐某身受三友威迫,今日不知明日之事,不可不据实相告;但能亲口向宫主转述姑母遗命,属下便顷刻间身首异处,亦是死而无憾。前年老宫主病逝之后,属下立即赶往山东蒲台县,一路寻到河边大槐树下姑丈之墓,然而唐某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姑妈所说的武功秘笈。我为此在山东滞留足有月余,将附近一草一木尽数翻了个遍,始终一无所得,只好空手而归。属下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冼清让闻言不由大感失望:“好不容易探得下册心禅着落,却又空欢喜一场。唐大哥看样不像说谎,干娘手里的半册心禅究竟去了哪里?”口中强笑道:“唐大哥不必如此,只须你我上下一心,三友未足为惧。秘笈既然不在墓中,咱们慢慢地找便是。不知干娘吩咐你的第二件事又是甚么?” 唐亘望了景兰舟一眼,沉吟道:“景少侠既为宫主好友,又多番帮过本教,原本不是外人,故而唐某方敢将老宫主头道遗训在尊驾面前直言无讳,如若一味有心避忌,倒显得我等信不过景少侠了。只这第二桩事乃是本教私隐,唐某只敢面禀宫主一人,斗胆相请少侠稍作回避,得罪之处,冒昧乞宥。”景兰舟笑道:“此乃天经地义之理,唐坛主何须客气。”当即起身步出禅房。 第二百八十八章 尾随而至 此时房外暮色四合,斜阳沉下山头,沿着山脊映出淡淡的金光,头顶一抹黛蓝涌上晚空。景兰舟只听山门内晚钟悠扬、莺雀声喧,不觉心旷神怡,暗道:“‘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此处清幽恬适,果不愧为武昌第一佛门圣地。”心中升起一股宁谧之意,一时便将唐亘所讲那些江湖中钩心斗角、云诡波谲抛诸脑后。 忽听廊院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只见一人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冲进后寺,向景兰舟喊道:“请景公子速速相报家主,锦衣卫的狗贼们杀来了!”景兰舟大惊之下定睛辨认,赫然便是方才将自己由客栈接到寺院的唐安。紧跟着森然一声冷笑,数道人影自南首禅堂冲出,正是马顺领着二王、鉴胜抢到屋前,四人身影一晃,已将景兰舟围在当中。 马顺冷冷道:“景兰舟,你小子果然有种,明知我兄弟几人就在武昌,行事仍是如此轻狂,全然不知收敛!这回我看两位堂主如何保你?”景兰舟笑道:“马大人,当日绳金塔下松筠道长好心饶你一命,诸位落荒而逃,累累如丧家之犬,情形何其狼狈,大人今日不也还是一般地飞扬跋扈?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咱们也只半斤八两。” 鉴胜双手合十道:“景檀越,我等闻知冼宫主亦在此处,不妨请她出来一见。”景兰舟道:“大师已非无为宫之人,为何还要参见宫主?”鉴胜道:“我等欲请宫主移步湖广臬司衙门作客,以明国法而肃纲纪。”景兰舟笑道:“大师实也太过客气。冼姑娘眼下要事在身,不便相见诸位,在下斗胆替她挡了驾罢。” 马顺见此回撞上搜捕多年的无为教主,身边又只得景兰舟一人伴同,知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惟恐走了敌酋,不愿多和景兰舟纠缠,口中冷哼一声,直直一掌拍向后者胸口。景兰舟知对方武功厉害,正要出招相迎,身后房门乍然而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自房中飞出,看形状依稀是根粗短铁棍,来势十分迅猛。马顺见状一怔,不敢轻易伸手去接,手中虎爪一横,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竟觉右臂一震,不由向后退开半步。房中一道人影飞身而出,半空中一把抓住那短棒,手腕一抖,原来这棍状之物竟是一柄收拢的铁伞,此时伞面“啪”地撑开,只见伞径足有五六尺长,伞骨尽是精钢铸成,伞面漆黑油亮,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那人手持铁伞向前平推,马顺只觉劲风袭面,便如一面大盾攻到一般,当即右手一扬,追魂虎爪如疾电般飞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钢爪撞上铁伞,竟被迎面顶了回来。马顺左手一把握住虎爪,稍稍退开两步,冷冷道:“唐坛主,原来你也在这儿。”那人一击不中,顺势将铁伞收起,王山等人这时才瞧清对方样貌,只见其人紫面虬髯,正是天枢坛坛主唐亘。 唐亘哈哈笑道:“方才在下躲在伞后,尚未同马大人照面,大人怎知便是唐某?果然眼力非凡。”马顺道:“阁下的‘乌蚕墨骨伞’乃武林中有名的奇门兵刃,马某即便从未得见,也决无不识之理,何况你我曾在南昌大战一场?”唐亘笑道:“马大人武功精湛,唐某衷心佩服。当日你我二人短短交手数合、胜负未分,这回可要接着打么?” 马顺摇头道:“前次既是不分上下,今天也不用比了。只是马某到底该当如何称呼老兄,委实教人犯难,不知是应叫阁下唐坛主呢,还是当尊称唐兄一声宫主?”唐亘笑道:“马大人言重了,唐某人微望轻,何敢僭居宫主之位?”马顺冷笑道:“无为教五位长老有三人推举你做教主,那也是名正言顺。” 马顺话音刚落,忽见眼前蓝影晃动,又有一人自房中掠出,手中金光一闪,一柄拂尘攻向马顺面门。马顺虎爪斜斜上扬,将那人逼开数步,后者右臂轻挥,眨眼间已攻出七八招,前招未完、后招又至,出手精妙绝伦。马顺心道:“这人好高的武功。”追魂铁爪左遮右挡,守到第九招时,瞧准时机乘隙反攻一招,铁索如毒蛇出洞般点向敌人心口。对方回手一格,拂尘金丝已将虎爪牢牢缠住,马顺内劲一吐,金丝啪的一声从铁爪上弹开。那人身形一闪,站到景兰舟身旁,嫣然笑道:“马大人武功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佩服得紧。” 马顺闻言心头一震:“原来这年轻女子便是无为宫的宫主。瞧她年纪比景兰舟还小着一两岁,功力竟也如此深厚,鉴胜和尚说她武功不在姓景的小子之下,果然不假。”他原想冼景二人武功虽高,凭着己方四人大可不惧,不料唐亘陡然于此现身,自己这边便占不到甚么便宜,心中暗暗好奇:“唐亘伙同三友叛教、自任宫主,与这冼宫主该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为何竟会站在一头?” 王氏兄弟皆曾在南昌见识过唐亘武功,知他一身功力几不输岁寒三友,不由暗暗心惊。鉴胜皱眉道:“唐兄,诸位大人此趟是为冼宫主而来,阁下既已另立门户,便与此两不相干,何必管这闲事?”唐亘笑道:“另立门户的明明便是大师,唐某又未破门出教,怎是多管闲事?”鉴胜脸色微变,道:“如此说来,坛主先前就任宫主之位,莫非是假意相就三友?”唐亘哈哈笑道:“唐某虽一无所长,胜在言而有信,比大师多了那么一点儿骨气。” 鉴胜微一沉吟,问冼清让道:“贫僧心中有一事不明,还望宫主明示。”冼清让淡淡地道:“不敢当,大师但讲无妨。”鉴胜道:“唐坛主才具秀拔,两年前松竹二老叛教出走,五老空缺其位,宫主为何不拔擢他升任护教长老?” 第二百八十九章 算计 冼清让暗道:“唐大哥武功资历俱高,又是干娘至亲,陈李二人叛离之后,我曾数次诚请其出任长老之位,他却总是婉言相拒,实令人心下费解。”口中笑道:“此乃本教之事,不劳外人费心,请恕难以相告。” 唐亘笑道:“鉴胜大师,你既早步二老后尘,怎还如此挂心教务?未免六根不净。”鉴胜道:“良禽择木而栖,贫僧虽资性卤钝,幸能迷途知反。唐兄武艺超群,何不从顺去逆,大伙儿一齐与国出力,岂不皆大欢喜?”唐亘摇头道:“我若要归顺朝廷,二十年前便已降了,也不用等到今日。大师背惠食言,莫非忘了当初入教之誓?” 鉴胜默然半晌,叹道:“唐兄心如坚石,贫僧钦服不已。可叹小僧半生礼佛,仍参不破尘俗名利,难及坛主松柏之志,这些不谈也罢。”唐亘道:“人各有志,大师心存高远,旁人也不能勉强。只是大师数对故人施以辣手,未免太过不念旧情。”鉴胜道:“我不过替宫主略微出手教训下十二妙使,权当小惩大戒,免得这些女娃不知斤两。” 冼清让笑道:“在大师眼中,我定也是愚妄无知的小女娃儿了?”鉴胜道:“宫主高材神秀,岂是凡俗可比?今日原想请宫主移玉奉教,只恐又难如愿。”冼清让道:“大师过誉了。既是缘分未至,不如桥归桥、路归路,咱们来日方长。”实则她心中何尝不想置这叛教小人于死地,只是“锦衣三鹰”在江湖中大有威名,鉴胜身为上任红莲尊者,亦是武功高强之辈,自忖眼下并无十分把握胜过对面,不妨各退一步。 马顺眼见失此良机,心中叹惜不已,暗道:“原本此趟不仅能擒获无为教主,还可除去景兰舟这个眼中钉,实是一箭双雕,却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冷哼一声道:“也罢,既是唐坛主大驾在此,马某今日便卖阁下这个面子。”正欲转头离去,唐亘叫住他道:“马大人,前日江西一战……” 马顺站住脚步,冷冷道:“适才梅老已和马某约定下月初一在南昌再行较量,唐坛主若是不服,大可同来赐教。”唐亘摇头道:“诸位得王府两位先生相助,再比几回也是一样。唐某心中唯有一事不解,我知马大人这些年视本教为腹心之患,无为宫追宗溯源,乃是白莲一脉,朝廷有意将我等芟除,原也不为出奇。但大人行事素来谨慎,多年来一直暗中等待时机,欲将本教一举诛灭,如无必胜把握,定不会轻易出手。当日三友另立新主,并无意和官府作对,大人何以会主动寻上门来,与我等正面交锋?就算阁下有王府撑腰,也不当如此卤莽。前次你们虽说占了上风,也因岁寒三友不愿别生枝节,故而示弱退让;倘若两边全力相拼,大人一方纵能取胜,多半亦有死伤,未必便能全身而退。” 马顺皱眉道:“当日是王爷授意我等奇袭贵教南昌分舵,说探得无为教主近日正在彼处,南昌分舵又守御弛懈,定能手到擒来,要将这件大功送与马某,还派两位老先生同行援手。我等照王爷指示寻至贵教分舵,教主倒确有一位,可惜并非我们要找的冼宫主,而是阁下这新任教主,连同‘岁寒三友’也齐聚一处。马某不怕承认,当日若非王府两位老先生在场,我几人只恐要吃大亏。三友中的松竹二人与马某过节极深,下手必不容情。” 唐亘闻言默然片刻,缓缓道:“原来这都是王爷的主意。然则马大人下月重赴三友之约,仍是邀范虞两位先生助拳么?”马顺冷笑道:“不错,三个老鬼心有不甘,硬要自取其辱,非是我锦衣卫有意寻衅;唐兄若也想找回场子,在下一并奉陪。只是唐兄明明已和三友缔盟,为何仍与冼宫主暗通款曲?马某素闻阁下品性刚直,难道竟也首鼠两端?” 唐亘道:“此乃本教门户之私,无须大人操心。锦衣卫与我等势不两存,在下虽冥顽不灵,大节总还分得清楚。下月南昌之约,唐某定当身至。”马顺冷冷道:“我若将今日之事告诉三名老鬼,难道他们还能信得过坛主?”唐亘笑道:“大人自便。三友虽然多疑,尚不至受朝廷鹰犬挑唆。” 马顺暗道:“无为教高手众多,要将其一网打尽本是难上加难,天幸如今你们自己起了内乱,老子再添上一把火又有何妨?待你们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我再将无为宫连根拔起,便是天大一桩功劳。”心中计议已定,笑道:“既如此,马某下月再行领教高招。”大手一挥,领着二王同鉴胜出寺去了。 唐亘探视唐安伤势,见他背上被王林深深砍了一刀,总算未及致命,当即替之敷药包扎,请寺僧代为照料,自己陪冼景二人回到禅房。冼清让问道:“这人是大哥的老部下么?怎地我以前从未见过?”唐亘道:“属下此趟瞒着三友前来谒见,不敢携带教中之人,以免走漏风声。唐安是我远房族亲,先前不曾入教。唐某身负姑母重托,未敢轻言弃世,早先只好同三友假意周旋;眼下老宫主遗命得传,属下心中再无牵挂,必当全力报效宫主。” 冼清让叹道:“梅长老追随叛逆、管墨桐私心为己,小妹欲图复教,唯有仰仗大哥一人。今日被锦衣卫撞见你我在此碰面,消息传了出去,只恐三友放你不过,大哥万事须得小心。” 唐亘笑道:“三只老狐狸各怀鬼胎,谁都不愿出任教主,这才硬推唐某上位,拿我做他们的挡箭牌,也算煞费苦心。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便不敢轻易拿唐某怎样,否则传言出去‘岁寒三友’甫立教主即又悖叛,如此反复无常的小人,如何还能在江湖立足?宫主无须忧心。即便马顺这厮当真放出风去,我若就此吓得不敢露面,反而更显心虚,倒不如装作若无其事,由得旁人去说,难道三友不信我这宫主,却信锦衣卫的走狗?”景兰舟闻言暗暗佩服:“唐坛主见事极明,兼之胆略过人,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二百九十章 不意 冼清让叹道:“唐大哥所言固然有理,只是三友老奸巨滑、心狠手毒,仍是不可不防。大哥可知三个老家伙当下有何图谋?”唐亘道:“眼下陈李二人坐镇江西,预备在七月中元法会之上昭告教众,假称老宫主当年留有遗命,倘或宫主不称其位,便由属下接任教主,会同五位长老共参教务。梅长老这些日子行踪飘忽,唐某也不知他为何事奔忙。”顿了一顿,又道:“宫主,眼下敌强我弱,教众大半倒向三友,桐柏二仙与三人交情匪浅,未必便靠得住。属下自思为今之计,只有请松筠道长在君山大会上出面主持公道,方可一举挫败三友逆谋。我听闻道长当日也曾在南昌露面,其后便不知所踪,属下已派人暗中查探,宫主亦须多加留意。” 冼清让蛾眉微蹙,道:“我也早遣人打探道长的消息,始终未见回音。”唐亘道:“松筠道长乃世外高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人武功绝伦,当世罕有敌手,宫主不必多虑。道长与老宫主交情极深,决不会对此袖手旁观。”冼清让点了点头。 唐亘又道:“属下附从叛逆,自知罪无可恕,待到中元法会之上,定会当着四方教众之面戳破三人奸谋,好让大伙知道老宫主当年一心要将教主之位传于宫主。唐某自知武功不及三名逆贼,我豁出性命不要,总可拼得与其中一人同归于尽,剩下两人便好对付得多。” 冼清让摇头道:“唐大哥一片丹心,小妹信得过你。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要么隐忍一时,出手务求必胜,大哥不可心怀死志。”唐亘应道:“谨遵宫主号令。”冼清让道:“眼下瑶部妙使落在三友手中,还望大哥替我多加看护,别让她几人有甚不测。” 唐亘笑道:“宫主放心,她们四个虽被关了起来,性命一时无忧。白翎那小妮子一张嘴舌灿莲花,居然哄得三友甚是舒怀,唐某甘拜下风。”冼清让笑道:“濯水使性子八面玲珑,有此本事无甚希奇,不过真要骗倒三个老家伙,也没那么容易。小妹眼下要去河南找廖长老,大哥身居险境,万事自己小心。”唐亘道:“宫主只管放心前往。陈李二人镇守南昌,轻易不外出走动,宫主既得少侠相助,亦不惧梅老一人。唐某此番乘隙外出,也要及早赶回江西,以免三友起疑,宫主一切保重。”说完从旁取过一件黑缎长袍,将浑身上下裹了个严严实实,连头面也遮住大半。 景兰舟见他将铁伞系于袍底,问道:“唐坛主所使这件究竟是何兵刃?”唐亘道:“唐某这兵器唤作墨骨伞,伞面是用岭南的天蚕宝丝编织而成。当地土人将天蚕茧用熟醋浸泡,抽出的蚕丝便坚韧异常。唐某在其中混入少量异龙湖的金蚕丝,再用皂矾染黑,这乌蚕伞面便刀砍不破、剑刺不穿,倒不失为攻守兼备的好家生。”景兰舟笑道:“只有唐大哥这等功力,方能将此物运用得这般出神入化。” 唐亘望了冼清让一眼,略微迟疑片刻,忽向景兰舟深深一揖道:“景少侠,望你瞧在姑姑她老人家的份上,助宫主她渡过眼前这道难关,唐某先行谢过。”景兰舟忙回礼道:“冼姑娘曾帮过在下多回,唐宫主亦是家师早年旧识,这个不消吩咐。”唐亘道:“如此则深感盛情。”又向冼清让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踏入夜色之中。 景兰舟见唐亘走远,缓缓道:“我看唐坛主襟怀坦荡,不似诳语之人。他若有心加害,只须拉上梅长老一齐出手,你我便抵敌不住,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同我二人说这许多故事。”冼清让点头道:“唐大哥是干娘在世唯一的亲人,我自然信得过他。” 此时月上枝头,景兰舟瞥见她眼角隐隐泪痕微湿,不觉心中一动:“难道冼姑娘刚刚哭过?”略一沉吟,道:“方才我一出房门便撞上马顺等人,不知唐坛主来得及将你干娘第二道遗命交代清楚没有?”冼清让默默点了点头,并未开口作声。 景兰舟见她于此闭口不提,便也不再多问,只道:“眼下天色不算太晚,咱们赶回客店还来得及。”冼清让摇头道:“兰舟,你自个回客店罢。打今日起我俩各走各路,你也不用管我的事。”景兰舟闻言心中大震,问道:“冼姑娘,你……你这是甚么意思?” 冼清让道:“你这趟去向丐帮澄清误会,我本就不能一同前往。丐帮认定是我杀了陈劲风,我若跟着你去南阳,岂不自投罗网?”景兰舟道:“丐帮上下并非蛮不讲理,这事既非姑娘所为,怎好硬加在你的头上?你若害怕讲不清楚,我一人去跟他们辩明罢了,你又何必担心?咱俩一起赶路,总是……总是多个照应。”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你心里记着我,我很是高兴。只是这法子太过冒险,我身担复教重任,尚未与三友一决胜负,不能先栽在丐帮手里。这些叫花子烦人得很,白天我二人刚分手不久,掌钵掌棒两个老儿就盯上了我,我一路甩他们不掉,这才在南湖交上了手。” 景兰舟道:“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你一人孤身独行。姑娘突然要和我分道扬镳,莫非唐坛主向你说了甚么?但他适才离去时还请我助你一臂之力,姑娘何以忽出此言?”冼清让低声道:“自从咱们认识以来,你救过我的命,我也算帮过你一两回,我俩互不拖欠。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不宜跟我这邪教女子走得太近。” 景兰舟急道:“冼姑娘,你明知我从没在乎过这些,日月天地可鉴。”冼清让轻叹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有些事总是不会变的。兰舟,只要你还能常常记着我,咱们就不算白结识一场。”景兰舟还欲开口分辩,冼清让打断他话头道:“眼下我有件急事要办,你自己先回客栈罢。他日若是有缘,你我总有重逢之时。”说罢人影一晃,竟已翻出院墙。 第二百九十一章 遭遇 景兰舟心中一片茫然,暗道:“冼姑娘白天还说要和我一道去邓州,适才她与唐坛主在房内说了两句,出得门来便要离我而去,这事定和唐老宫主遗令有关。”他与冼清让自南昌绳金塔下重逢,结伴同行已近一月,景兰舟虽一路来克己复礼,未敢分毫逾矩,眼见她此刻飘然离去,胸中说不出地难受,方知自己一寸丹心也早系于对方。 他在原地呆呆矗立片刻,蓦地心中一动,暗骂自己道:“我在这儿傻站有甚么用?就算冼姑娘真的要走,总也要问个清楚。眼下强敌环伺,锦衣卫和梅长老皆在近旁,她一人实在太过危险。”当即跃出寺墙,想起冼清让方才脚步似是往东北方向去,立时拔腿飞奔,走了三四里路,却未见半个人影,不由心下焦急:“我明知冼姑娘轻功绝顶,刚才为甚么不马上追出去?现在要找她可就难了。” 正自彷徨之际,忽瞥见前方不远处树林中一抹黑影闪过。景兰舟心中大喜,向前追近几步,晦暝间依稀见对方身影甚是高大,并非女子身形,猛地省悟过来:“这人是唐坛主。”随即想到:“在这儿碰上他也好。唐坛主虽不愿在我面前透露第二道遗命,但他如知冼姑娘孤身离去,定会帮忙寻找。”正欲张口呼叫,忽听前面那人沉声喝道:“甚么人?”声音果然便是唐亘。 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我离他足有十余丈远,唐宫主如何就能察觉?耳力当真了得。”刚要开口应答,前头林中忽传出一声冷笑。景兰舟浑身一震,心道:“原来树林中另有人在。”听那笑声出自男子之口,并非是冼清让,当即小心翼翼施展轻功,借着夜色掩映走近数步,悄悄躲在一株大树之后。 只听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唐老弟,不想你我竟能在此相遇,实在是巧,巧得很哪。”景兰舟认出竟是梅潜之声,心中暗叫不妙:“唐坛主这回冒险来见冼姑娘,若被梅长老撞破,事情只怕要糟。” 唐亘淡淡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梅长老,便真有这等巧事。不知长老前来湖广做甚?”只见前方树后转出一条枯瘦的身影,正是“岁寒三友”中的梅潜。梅潜抚须笑道:“前日咱们在南昌分舵被锦衣卫那几条狗腿出手逼走,‘岁寒三友’几十年来何曾受过这等鸟气?梅某特地来向马顺那厮下一封战书,约这帮龟孙下月在南昌城再打上一架,出一出这口怨气。” 唐亘道:“哦?难得长老有此雄心壮志,何不事先知会唐某一声?想起那天被锦衣卫这帮爪牙欺上门来,逼得咱们不得不退避三舍,我心中也气沮得很。”梅潜笑道:“老弟眼下身分不比从前,不必操心这些杂事,打打杀杀这些粗活,只由我们三个老家伙料理便了。” 唐亘奇道:“难道下月比试,王府中两位老先生不出手么?”梅潜道:“既是在南昌比武,范虞二人岂有不到之理?”唐亘皱眉道:“这我便不明白了。对方若无此二人相助,‘锦衣三鹰’加上一个红莲尊者,又岂是三位长老对手?那也不用唐某助拳。范虞二老若仍在场,在下本领低微,终不过是再败一次罢了,如何能够一雪前耻?” 梅潜笑道:“老弟大可放心,管他甚么饭先生、鱼先生,这一回都是不灵的了。王爷敛晦多年,竟也来搅这浑水,不给他些厉害瞧瞧,当真以为本教无人么?”唐亘道:“此二老武功远胜唐某,较之三位长老亦恐略高一筹,不知三位将如何取胜?”梅潜道:“山人自有妙计,老弟不必多虑。阁下只身前来武昌,也不相告我三人一声,不知又是所为何事?”景兰舟心道:“听梅长老的语气,对唐坛主并不十分恭敬,岁寒三友拥立他当教主,果只是掩人耳目。” 唐亘轻咳一声,道:“唐某愧蒙三位长老错爱,推我坐上这教主之位,心中却总觉不安。冼教主毕竟是姑妈她老人家义女,襁褓时便被选为下任宫主,咱们就这样突然将其推翻,教中之人未必个个心服。唐某既随三位走出了这一步,身后退路已绝,我这趟到湖广不为别事,乃欲说服霹雳堂与我无为宫结盟,本教若能得此强援,形势便稳固得多。” 梅潜笑道:“哦?老兄想要另结外盟,莫非信不过我三人?”唐亘摇头道:“梅老此言差矣,唐某全无此意。恕在下说句不中听的话,陈李二位长老两年前叛出本教,教内弟兄多曾奉命搜捕,此番二人陡然现身,便以护教长老自居,唐某深恐难以服众。本教总坛设在湖广多年,霹雳堂又在本省树大根深,两家若得缔盟,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梅潜笑道:“能否令本教弟兄心服口服,便要看老弟在君山大会上的口才如何了。老弟是唐宫主血脉至亲,只须阁下力证冼宫主当年继位并非唐老宫主之意,而是另有遗命,我那两位老友便是忍辱负重的护教忠臣,姓冼的小妮子却成了篡教夺位的奸恶之徒,自不免众叛亲离,到时哪个敢有二话?”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此计好不歹毒,岁寒三友果真老谋深算。” 唐亘叹道:“冼姑娘自小时起,教中便人人皆以少宫主相称,只恐旁人难信此说。况且唐某一向拙于言辞,在教中威望又不比诸位长老,只怕在法会上未必能够折服教众,岂不有负三位重托?届时若得霹雳堂相助,局面却又不同。”梅潜冷笑道:“不错,霹雳堂火器天下无双,江湖上无人不惧,有他们替老弟撑腰,自是稳妥得多。只不知老弟一心招拢外援,究竟是为本教设想呢,还是为了自己?” 唐亘变色道:“梅长老何出此言?”梅潜缓缓道:“这事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便无趣得紧。老弟向来果敢勇鸷,我三人起初皆担心你不肯相叛宫主,不想阁下竟一口答应,老夫当时便觉得奇怪。如今老弟瞒着我们勾结外人,莫非食髓知味,竟也贪恋起了宫主的权位?”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交手 唐亘迟疑片刻,忽放声大笑道:“梅长老是明白人,唐某说话也不绕弯子。你三人之所以共推唐某为主,原没安着甚么好心,只不愿将自己送上风口浪尖而已。陈李二人两年前叛教的罪名尚未撇清,不敢贸然从事,若要推举你梅老做宫主,一来他二人心中未必情愿,再者桐柏二仙也不会答应。刚好唐某在南昌被你们制住,我又是老宫主的亲侄,你们这才决意拥立在下为宫主,却由你三人在背后发号施令,便如太上教主一般,如此则名正而言顺,二仙纵然心有不甘,也争不过你们三人。” 梅潜笑道:“唐老弟这么说,不免太见外了些。本教虽说信众万千,这两年人才凋零,也只老弟一人算得上号人物,我们几个老头子心里一直是佩服的。这一回我们推举老弟你做教主,虽是至公至允之举,却也难说全无私心。咱们凡事有商有量,我三人可没想只让老弟当个傀儡宫主。唐老弟,你我在教中共事多年,虽说不算走得亲近,姓梅的一直当你是个知己,今日交浅言深,老弟切莫怪罪。” 唐亘淡淡地道:“承蒙梅长老看得起唐某,在下荣幸之至。只是三位若真无心把持教务,为何如此害怕我与霹雳堂结盟?长老又何必暗中钉梢唐某?在下早就说过,我唐亘并无意做这教主,如今身不由己忝居其位,却不能稀里胡涂负上个背主的恶名、身受千夫所指,总要替自己打算几分。” 景兰舟在暗处听二人言语你来我往,心道:“梅长老心计深沉,唐坛主既然被他撞见,便决非三言两语可以哄骗过去。幸好梅长老只疑心唐大哥此行欲结外盟而自固,唐坛主为掩瞒自己密会冼姑娘之事,不惜自承贪慕权柄,如此两害相衡取其轻,这份应机立断可也真了不起。” 梅潜嘿嘿笑道:“如此说来,老弟此行倘若得偿所愿,便要将我们几个糟老头子一脚踢开了?”唐亘笑道:“三位自做你们的护教长老,唐某此举不过为求自保,怎敢卸磨杀驴?何况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梅潜一对眼眸在黑暗中炯炯有光,陡然间干笑一声,道:“我三人是否待宰的蠢驴且不必说,唐老弟却实不愧为人中麟凤,当真厉害非常;若非梅某早知内情,只怕已然信你所说。冼宫主当下人也在武昌,老弟可知道么?”唐亘面不改色,道:“唐某收到消息,冼宫主是跟思过先生之徒一道来的湖广,莫非长老已和她照过了面?” 梅潜摇头道:“梅某一人斗不过他们两个,还是不见的好。不知老弟同冼宫主可曾会着?”唐亘道:“唐某窃居其位,冼宫主势必恨我入骨、尤甚三位长老,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梅潜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如此。我亲眼见到老弟一早在万寿寺候客,不多时冼宫主和景兰舟便匆匆入寺,紧跟着锦衣卫一伙人追踪而至,片刻间复又铩羽而归。须知三鹰加上鉴胜和尚,武功犹胜宫主和景少侠两人,若非老弟出手相助冼宫主,锦衣卫一方怎会吃亏离去?” 唐亘闻言不由暗暗心惊:“原来老贼早知我在万寿寺,不知我与宫主在房内密谈,被他暗中听去没有?”口中笑道:“长老要这么说,未免捕风捉影。万寿寺乃武昌第一名刹,每日香客如云,冼宫主自来此拜佛许愿,与我有何干系?至于锦衣卫与他二人有何胶葛,唐某全不知情。”梅潜摇头道:“梅某又不是三岁孩童,老弟若非做贼心虚,何须这身打扮?我料你定是在此约见冼宫主,怕被旁人发现行踪。” 唐亘心头一震,暗道:“梅潜既知我和宫主方才都在寺中,定会入内一探究竟,这事是遮掩不住的了。只不知为何听他语气似也只是推测揣度,难道我与马顺交手之时,他竟未在旁窥伺?梅长老性子多疑,决不会如此大意,他到底玩的甚么花样?直娘贼,你既不肯说破,我且来个死不认账便了。”缓缓道:“这些尽是长老一面之辞,阁下无凭无据,唐某也不能由得人冤枉。”梅潜冷笑一声,道:“既如此,老夫只好斗胆得罪,向老弟讨教几招。倘若梅某侥幸胜出一招半式,还请老弟让我搜上一搜,瞧瞧你身上可有甚么书信蜡丸之类的物事。” 唐亘闻言心中不解:“就算老贼疑心我暗通冼宫主,唐某行走江湖多年,怎会一愚至斯,随身留下物证?他跟我撕破脸面动手,又有甚么好处?”脑中倏然闪过一道霹雳:“他是想查探姑妈那本武功秘笈在不在我身上,原来梅潜也知道这事!是了,他平素与管墨桐交厚,想必由桐仙处听说秘笈在姑妈手中,也起了垂涎之念。姑妈去世后冼宫主那边始终不曾有秘笈的消息,他这才疑到我的头上。前日我在南昌不敌受制,梅老当时为何不搜我身?恩,他是怕被陈李二人得知秘笈之事,果然机关算尽。”当即冷笑道:“也好,当日你三人突然攻入南昌分舵,唐某同陈长老、李长老都交过了手,唯独没跟梅老切磋,今日敢请赐教。说到跟自家兄弟动手,原是你岁寒三友的拿手好戏。”言毕从袍底缓缓抽出铁伞。 梅潜笑道:“老弟的‘乌蚕墨骨伞’太过厉害,梅某不敢空手领教,咱们过两招兵刃罢。”只听呛啷啷数声响,手里已多了一根细长之物,在青黑的夜色下银光闪映,正是前日绳金塔下与松竹二老交手时所用的九节钢鞭。 唐亘心知对方武功极高,自己欲求取胜,务须抢占先机,当下更不多言,口中一声暴喝,伞尖直朝梅潜胸前点去。梅潜手腕一抖,九节鞭哗啦一声将铁伞缠住,唐亘手上连连运劲,竟无法撑开伞面,当即左臂一扬,伸指疾点对方胸口玉堂穴。梅潜一扯钢鞭,铁伞横在两人当中,唐亘这一指眼见便要戳中伞身,左手倏地变指为爪,一把握住铁伞前段,右手放开伞柄,一掌击向梅潜左肩。 第二百九十三章 师门 梅潜见对方变招精妙之极,笑道:“好功夫!”身子一斜躲过来掌,左手顺势抓过伞柄,九节鞭自伞身抖脱,向唐亘颈上缠去。这时他二人各持铁伞一端,唐亘右拳陡然翻转,攻向梅潜握住伞柄的左腕,却比长鞭去势更快了半分;梅潜只好左臂一缩,唐亘抢回铁伞向上一挡,九节鞭啪的一声击在伞骨上弹开。电光石火之间,两人空出的一手或拳或掌,已是相交数招,当中夹杂着各路擒拿指法,景兰舟在树后只看得击节赞叹,暗道:“梅长老固是无为教中顶尖的好手,唐坛主实也不遑多让。” 二人转瞬间拆了十余招,梅潜九节鞭一招“灵蛇衔珠”,鞭头绕到唐亘身后刺他后颈大椎穴。唐亘左臂向后一扬,铁伞已在脑后刷地撑开,将整个后背护住,荡开了梅潜的长鞭,眼见对方左掌攻到身前,铁伞顺势向前抡出,将之逼退数步。梅潜手底连出奇招,一条九节鞭矫捷如神,却始终攻不破这巨盾一般的大伞。 两人又斗了二三十合,唐亘忽右手一抖,伞尖嗤嗤轻响,两点寒星暴射而出。梅潜挥动长鞭,只听叮当两声脆响,黑夜中激得火花四溅,将伞中射出的两根丧门钉击落,冷笑道:“老弟一向以豪杰之士自居,原来也会使这等歹毒暗器。”唐亘叹道:“长老的武功实在太高,唐某也是逼不得已。” 梅潜忽使九节鞭将地上两枚丧门钉卷起,手腕寸劲一发,两枚钢钉分从左右射向唐亘,竟比常人手掷暗器还要灵活狠辣几分。唐亘挥伞将右侧钢钉打落,左手正欲伸指去夹另一根丧门钉,眼前寒光一闪,鞭头尖刺已攻到面门。他见不及回伞抵御,右手一按伞柄机簧,一根细长尖锐的精钢伞骨自伞架“嗖”的一声激射而出,将梅潜九节鞭自中一断为二,前半截长鞭啪地掉落在地,但就这么稍一分神,伸出的左手便略偏了些,食中二指虽仍将袭来的丧门钉一把夹住,指根却被钢钉划破,鲜血顺着手背流淌下来。 梅潜见兵刃被毁,不由脸色微变,向后跃开两步,叹道:“老弟的墨骨伞果是天下神兵,从头到尾皆能施放杀人暗器,佩服、佩服!”唐亘道:“在下自知武功远不及几位长老,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足功夫,实在贻笑方家。”梅潜沉吟道:“你这把宝伞如此厉害,早先在南昌与我们三人交手之时,为何不出全力?”唐亘笑道:“靠着件奇门兵器,就能赢过名动江湖的‘岁寒三友’?当日既是败局已定,便未至性命相搏之时。” 梅潜眯缝着眼,缓缓道:“如此说来,莫非眼下已到老弟性命相拼的时候?”唐亘摇头道:“我二人是死是活,原非在于唐某,不过视乎长老尔。”梅潜皱眉道:“此话怎讲?” 唐亘淡淡地道:“本教峻节五老之中,桐仙是梅山医隐高徒,柏仙是韦陀门的前辈,松竹二老乃是正一派门人,各有来历出身;惟独你梅老好似从石缝里蹦出一般,无人知晓阁下过往。”梅潜笑道:“前尘往事皆如白衣苍狗、过眼烟云,我自己都已记不大得了,却劳老弟挂心。况且梅某并非没有门派师承,如何就是石缝中生出来的?” 唐亘道:“本教因老宫主身分之故,对入教者向来审鉴甚严,阁下既身居长老之位,姑妈自不会不查清楚你的底细。当初你与陈李二人结为异姓兄弟,只说自己是山西吕梁派出身,是也不是?”梅潜笑道:“不错,我记得这事唐宫主还是派老弟前往查实的。当年你到了太原府,不是将梅某的师门旧友打听得一清二楚么?” 唐亘沉吟片刻,道:“不错,那年我奉老宫主之命到了吕梁山,确是见到了长老的众位同门。尊师‘飞凤刀’邓老前辈生前收有五名弟子,阁下于其中排名第四,吕梁派现任掌门傅思乾正是你大师兄。我假称是长老的外甥,在山上逗留了半日,吕梁一派诸般风景人物,倒与长老所说不差。” 梅潜哈哈笑道:“难为老弟一路风尘仆仆,还要屈尊扮作老夫的后辈,实实折杀梅某。”唐亘道:“长老是我姑母故友,辈分本就高过唐某,那也没有甚么。事后唐某将此行所访情状如实上告,老宫主亦未多言。”梅潜道:“既如此,我与其余四位长老又有何不同?”唐亘缓缓道:“自然大不相同,只因梅长老这师门出身全是假的。” 梅潜笑道:“哦?老弟既已亲自到了吕梁派,见过了我诸位师兄师弟,此事岂能有假?”唐亘摇头道:“吕梁派只是太行派一系旁支,‘飞凤刀’邓伯勋自己功夫便十分稀松平常,傅思乾师兄弟几人更是江湖中不入流的脚色,拿这些人同长老相比,简直连提鞋也不配,实可说是辱没高人。” 梅潜叹道:“天分有高低、资性有深浅,这等事岂能强求?梅某生来运气不佳,既无梅山医隐这等旷世高人收我为徒,也没龙虎山的玄门天师传我武功;不过吕梁派本领再不济,他们总也是我师兄师弟,梅某总还是吕梁派的弟子。”唐亘道:“邓伯勋功夫连阁下三成也及不上,如何能做长老的师父?”梅潜道:“青胜于蓝之事自古多有,就算徒弟武功强过了师父,哪就有不认师门的道理?老弟这话未免有悖伦常。” 唐亘轻叹了口气,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缓缓道:“如若‘飞凤刀’真是尊师,那塞哈智又是阁下的甚么人?”梅潜脸色一变,问道:“你说甚么?”唐亘道:“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因谋逆被诛,塞哈智接任其位,难道梅长老不识此人么?” 梅潜皱眉道:“梅某早年曾在朝廷做官,老弟是知道的。塞哈智乃名臣之后,我自然听过他的名头。”唐亘摇头道:“塞哈智是你师父一事,除了唐某之外,老宫主、少宫主两人也都知晓。长老乃天下俊杰,何必强行抵赖?” 第二百九十四章 潜伏 梅潜沉吟片刻,倏地嘿嘿一笑,道:“梅某为假扮吕梁派出身,可谓煞费苦心,不想仍被唐宫主一眼看穿,不知老夫哪里露了破绽?”唐亘反问道:“唐某查得傅思乾一干人确是邓伯勋的徒弟,只与阁下毫无干系,他们为何要替长老圆谎?”梅潜道:“当年若非梅某手下留情,吕梁派这帮山贼早已身首异处,于我吩咐自然不敢违拗。我知唐宫主定会派人核查梅某门派出身,故而一早安排下应对之策。” 唐亘叹道:“原来如此。不知长老如此苦心积虑潜伏本教,究竟所谋何事?”梅潜笑道:“一件归一件,老弟尚未见示唐宫主到底是如何识破梅某并非吕梁派出身?须知梅某也非胡乱找个门派混充,只因太行、吕梁一脉武功与我本门功夫路数相近,这才扮作吕梁弟子。难道当真只因我与一众同门功力悬殊,宫主她便起了疑心?” 唐亘道:“这倒也不尽然。武林中自有颖悟绝伦之人,功夫远胜本门同侪乃至师辈尊长,那也无甚希奇。只是老宫主早年曾与尊师在山西交过一回手,尊师没向长老提起过么?”梅潜变色道:“有这等事?老夫不知。” 唐亘道:“老宫主在外行走江湖之时,始终以箬笠黑纱遮面,长老自必知晓。当日姑妈在山西寿阳县出手惩治一名恶霸,正巧被路过的塞哈智撞见,他见对方武艺高强,便多留了一个心眼,假装不经意用掌风掀开老宫主面纱,瞧见了她老人家的容貌。塞哈智见过悬赏老宫主的画像,认出姑妈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两人在寿阳县荒郊交上了手,相斗百招未分胜败。” 梅潜点头道:“唐宫主一身武功,确堪与恩师匹敌。她既和我师父交过手,想是认出了梅某的武功家数。嘿嘿,原来唐宫主打一开始便已洞悉老夫身分,却仍邀我出任护教长老,多年来于此只字不提,这份魄力可也真了不起。难道她不怕梅某向朝廷暗递线报,将无为宫一网打尽么?” 唐亘道:“姑妈心中虽有顾虑,她老人家去世前同我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长老虽曾在朝为官,毕竟多年来替本教立功无算,早前陈李二人密谋作乱,阁下亦能洁身自好,未曾参与逆谋;只须梅长老不行殃害本教之事,你便始终是无为宫的开山元老,不能因师门渊源之故轻言罢黜。” 梅潜冷笑道:“甚么叫‘只须不行殃害本教之事’?唐宫主心思细密,她既知梅某来路可疑,便决不会轻易信我。如若老夫所料不差,一旦梅某当真做出甚么不利本教之举,诸位该当如何对付老夫,老宫主定已早早筹算好了后计,是不是?” 唐亘叹道:“祸害本教之事,长老此刻早已大做特做,可见姑妈并非杞人之忧。尊驾在无为宫身居要职多年,若真为荣华富贵出卖我等,就算本教不被朝廷连根拔起,也必伤筋动骨、元气大损,阁下却并没有这么做。眼下你与松竹二老一齐背负叛教骂名,拥立唐某做这傀儡宫主任你们摆布,教中之事却多由陈李二人决断;这两人自幼同门习艺、亲如手足,‘岁寒三友’虽为异姓兄弟,你梅老毕竟身属外人,更遑论两年前长老未助二友举事,只怕他二人早对你心存芥蒂。阁下若真是奉尊师之命匿伏本教,为何早不发难,偏要在此时伙同二友推波助澜?事情到今天这个局面,对你自己又有甚么好处?唐某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还望长老见教。” 梅潜笑道:“老弟果真识见不凡,本教除了老宫主与我五人,只阁下算得大将之才。你猜老夫这么做,到底为了甚么?”唐亘摇头道:“唐某正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才请长老见告。”梅潜目光闪动,道:“老弟不妨先跟我说说,老宫主既知我是朝廷卧底,到底是如何暗中防着我一手?” 林中忽传出一个声音幽幽道:“梅长老,以你的武功心计,实可称一世之雄,只可惜疑心病太重了些。唐宫主虽一直担心长老有所图谋,但她老人家除让唐大哥小心防备以外,并不曾定下计策要对付你,阁下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梅潜双目精光大盛,沉声道:“青莲护法,我俩方才明明已交过一回手,何必藏头露尾?请尊驾现身一见罢。”景兰舟亦听出是祝酋声音,心道:“怎么他也来了武昌?”只见树后又转出一人,正是青莲尊者祝酋。梅潜见对方身着湖色纱袍,脸色铁青道:“适才在背后偷袭老夫之人果然是你!姓祝的小子,恭喜你武功大进了啊!” *** 原来梅潜暮时窥见冼景二人被唐安领进万寿寺,正欲跟入一探究竟,忽觉身后一股劲风袭至,忙转身同来人“啪”地对了一掌,那人向后退开一步。梅潜只觉对方掌力浑厚,不由暗暗心惊:“哪里来这样一位高手?”凝神一望,只见其人纱袍皂靴、面蒙灰布,只稍稍露出双眼。 梅潜正待开口发问,那人忽掉头向东发足疾奔。梅潜略一思量,拔腿自后追去,两人奔出数里来到山脚一片荒地,那蒙面人忽驻足回身,背手傲然而立。梅潜在距离他数丈处站定,冷冷道:“尊驾是甚么人?背后偷施暗算,不算英雄好汉。” 那人笑道:“梅长老躲在暗处窥伺他人,那便英雄得很。”梅潜冷笑道:“原来阁下认得老夫,何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人更不答话,右手食、中及无名三指指尖搭在一处,拇指、小指微微分开,手腕一翻,径朝梅潜胸前要穴攻来。 梅潜皱眉道:“‘七星散花指’?你是少林弟子?”他知七星散花指法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招式虽观来闲雅雍容,练到深处却能破木入石,指力极是惊人,当下不敢小觑,脚下蛇行鹤步,双手回了数招,对方招数一变,左掌陡然呼啸而至,掌风瞬间便罩住了梅潜全身。后者心中一惊,右手抬臂一格,但觉半边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向后飘出丈余,扬手喝道:“且慢!尊驾的‘须弥神掌’功力如此深厚,请问是本字辈哪一位高僧?梅某同贵寺本如方丈颇有交情,咱们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二百九十五章 居心难测 那蒙面人笑道:“谁说我是少林和尚?”长剑陡然出鞘,剑招恍若轻风,隐隐蕴含万般变化,内中却神气相合,使的竟是武当上乘剑法“太乙玄门剑”。梅潜心下一惊,暗道:“这人剑术造诣恁地了得!武当派三名老道此刻也在武昌,难道竟是其中一人?不会的,黄鹤他们怎识使少林功夫?” 只听那人剑上发出嗤嗤轻响,显是内力极为深厚,梅潜不敢托大,当即解下腰间九节鞭对敌。两人转眼间拆了数十招,那蒙面人竟已换了三四套剑法,由峨嵋派的“金顶剑法”使到昆仑派“玉虚剑法”,又到华山的“云台十三剑”,无不娴熟老辣。梅潜忽尔心念一动,喝道:“青莲尊者,原来是你!” 那人哈哈一笑,倏地虚晃一剑,纵身几个起落,身影消失在山坳转角。梅潜听对方声音确有几分像是祝酋,心下不由一片茫然。他适才猛然想起当日江西渚溪镇畔祝酋同鉴胜交手情形,前者所会功夫便十分博杂,似于各派武功皆有涉猎,正与眼前这蒙面人大为相类。然祝酋一身武功淹博有余、精纯不足,梅潜早知这位青莲尊者虽称得上是江湖一流好手,却颇非峻节五老之敌,早先更几乎命丧桐仙手底,要将之出手除去并非难事;方才那蒙面人同自己缠斗近百招后遽然而退,竟是丝毫不露败象,倘使二人继续拼斗下去,梅潜自度并无必胜把握,如其人真是祝酋,武功却似太高了些。 他矗立凝思片刻,心下蓦然一动,暗道:“如何忘了正事!”匆匆忙赶回万寿寺,恰见马顺一行气冲冲离寺而去。梅潜心道:“锦衣卫定是来寻冼宫主和姓景的小子,瞧马顺这厮一脸晦气,多半没能占到便宜,唐亘果非真心归附,仍站在冼宫主一头。”正欲入内查探,忽觉右臂一阵疼痛,胸中内息大为散乱。 梅潜暗暗心惊:“我只抬手挡了那人一招‘须弥神掌’,怎就受了内伤?须弥掌虽是少林派最上乘的掌法,方才那掌就算是本如老和尚所发,我也未必便会负伤,对方使的甚么邪门功夫?”当下不敢贸然入寺,只转到寺后树林僻静处打坐调息,所幸伤势并不甚重,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内息已然调复平稳。 梅潜暗运真气,虽觉滞碍已除,心下仍自惊疑不定;忽见月色下寺内一道黑影自后门钻出,认出正是唐亘,当即蹑足跟上,在离寺不远林中将他截住,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才同自己交手的蒙面人竟也随之现身,果然便是祝酋。 *** 祝酋哈哈笑道:“梅长老过誉了,在下这点雕虫小技,何敢班门弄斧?”梅潜疑心道:“自与尊者江西一别,距今不过月余,阁下武功怎能精进若此?你适才打我那掌是甚么功夫?”祝酋笑道:“长老见闻广博,先前便已识出是少林派的‘须弥神掌’,何必多问?” 梅潜皱眉道:“阁下所使掌法固然是须弥掌,内力却有些古怪。后来你施展那些剑法招数虽与正宗无异,却有些……”祝酋打断他道:“梅长老,祝某方才已替唐大哥答你所问,唐老宫主虽于你身分来路了如明镜,却始终以诚相待,从未想过要谋害长老。尊驾附逆为乱、以怨报德,日后恐无面目相见老宫主于地下。”梅潜铁青着脸道:“唐宫主暗中命你侦刺我等教中元老,还说甚么以诚相待?” 祝酋叹道:“长老若真能不负老宫主厚望,对本教忠心不二,在下自是百无一用,谁教几位各自暗怀鬼胎?只是适才唐大哥所问之言,祝某心中亦同惑然久矣,还望梅长老指点迷津。”梅潜冷笑道:“你想知道甚么?” 祝酋缓缓道:“尊师塞哈智大人当年官居锦衣卫指挥使,对朝廷向来忠心耿耿。他自二十余年前同唐老宫主交手之后,深感对方武功卓绝,始终是朝廷一大隐忧;其后尊师得知老宫主暗地里招兵买马,意欲另起炉灶,更担心山东民变之乱重演,决意派遣一名心腹潜入无为教卧底刺探,好使本教自内分崩离析、不战而破,这人正是梅长老你,祝某没说错罢?”梅潜微一迟疑,点头道:“不错,阁下年纪轻轻,怎会对几十年前的旧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这都是唐老宫主告诉你的罢?” 祝酋并不答话,接着道:“尊驾武功超群,入教后更是四处筹办钱粮,替本教立下汗马功劳,被老宫主委以柱石之任。你身为护教长老,于各省分舵人物无不了然于胸,只须以此上告朝廷,本教必遭灭顶之祸。但直到尊师谢世,始终未见长老有所举发,不知是何缘故?” 梅潜冷笑道:“尊者手眼通天,向于诸事无所不知,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么?”祝酋皱眉道:“长老如此行事,实有负尊师重托,我确是心中不解。其后老宫主病逝,松竹二老联合九曜坛主作乱,阁下却借故避走,祝某更是一头雾水。当日渚溪镇上陈长老说你坐观成败,实则这话经不起推敲。你与陈李二人是过命的交情,教中谁人不知?二老谋此大事,阁下却选择置身其外,即便二人当真得手,与你不免心病已生,他们得掌大权之后,长老的日子未必好过;倘如谋泄事败,局面只对长老更加不利,少宫主见你知情不报,必以为阁下首鼠两端,何况岁寒三友契若金兰,她今后如何还敢重用长老?这些事长老当年必已想到,在下本以为你既不肯同谋举事,定会向冼宫主出首告发二老,谁知尊驾却只甩手而去,委实出乎祝某意料。似阁下这般两头不讨好,岂非将老朋友和少宫主一齐得罪了?” 梅潜目光闪动,笑道:“好小子,脑筋果然灵光。你如今可想通其中关节了么?”祝酋摇头道:“长老如欲遵奉师命摧灭本教,这些年机会何止千百;倘若意在染指一教权柄,两年前大可放手一搏,二老彼时若得阁下相助,未必不能成事。但你情愿枯坐两年冷板凳,却挑这个时候串谋旧友背叛冼宫主,陈李二人在教中早已声名狼藉,你们为免物议,不得不拥立唐大哥做宫主。二老此举只为卷土重来,以报两年前的一箭之仇;长老甘替他人作嫁衣,到底用意何在?” 第二百九十六章 窥探 梅潜点头道:“唔,阁下这一番话,和唐亘方才所问也差不太多,你们两个很熟络么?”祝酋道:“老宫主临终时将在下身分告知了唐大哥,我俩一见如故,早结成莫逆之交。”梅潜叹道:“原来如此,只怪我三人看走了眼。”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唐亘和祝酋竟有此等交情?方才他对冼姑娘可只字未提。” 梅潜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说得不错,梅某当年奉师命到无为教侦刺卧底,确是为了遏渐防萌,助朝廷铲平寇逆。谁知待我投入教中之后,发觉唐老宫主虽为女子,却是雄才奇略、昂霄耸壑,分毫不输男儿丈夫,渐渐对她倾心相敬,始终不忍相负;数年后我师父因病离世,我原以为此事再无第二人知,便安心做起了护教长老,不想早被老宫主识破。” 祝酋笑道:“唐宫主英风神秀,本教不少弟兄入教前本是她江湖上的对头,其后却都折服于老宫主的风致气概,梅老亦得潜移默化,原也不足为奇。既如此,陈李二人两年前图谋不轨,长老何不出手相助平乱,以申老宫主遗志?”梅潜摇头道:“唐宫主既已身故,我又何必帮少宫主对付自己老友?我本以为他二人谋策周密,当能水到渠成,谁料被你从中作梗,坏了好事。” 祝酋疑道:“不知长老当初是如何查到祝某身上?在下自问一向行事隐秘,我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露了破绽。”梅潜道:“也罢,尊者是高明之士,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两年前少宫主在总坛召见众人,梅某虽托故不到,实则并未远离,而是一早躲藏在半山腰处;我于太白顶方圆数里内所设暗哨一清二楚,是以无人发觉。当日我见陈李二人自山顶飞奔而下,知他们必已满盘皆输,所幸道长及二仙都未追来。桐柏山沿途岗哨虽多,但教中守卫大多不知就里,不敢拦截护教长老,偶有几人上前询问,都被二老一招震开。我正心中慨叹,忽见一灰衣蒙面之人自后追下山来,竟也一路绕开各处哨卡,显对本教部署极为熟悉。我见这人轻功奇佳,身形武功却十分陌生,并非桐柏二仙或是九曜坛主,不由心下起疑,便暗中跟了上去。 “我见对方极为小心谨慎,始终远远跟着陈李二人,分毫不敢逼近;然我两位老友是何等人物,十余里路后终觉身后有异,竹老藏身拐角暗处,趁其不备猛然杀出与之对了一掌,那人猝不及防,口中一声闷哼,身子摔出两三丈远。二老只当该名追兵已然命绝,冷笑一声便即继续前行,我却瞧出这蒙面人决非寻常之辈,暗中窥探片刻,果见对方缓缓站起身来,原来先前竟是负伤假死。但这人受伤颇重,却也不敢再追,只朝另一个方向独自离去。青莲尊者,当日这神神秘秘的蒙面怪人正是阁下,老夫猜得可对?” 祝酋叹道:“原来在下当日一举一动全被梅老看在眼里,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说少宫主那日已请得道长上山,但松竹二老纠合七位坛主谋叛,毕竟非同小可,祝某少不得要暗中随侍、以备不测,只怪我学艺未精,不是陈李二人对手。莫非那天梅老见我受伤离去,一直暗中跟着祝某?” 梅潜摇头道:“老夫当时确想追上一瞧阁下是何方神圣,谁料我刚一迈步,后背忽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见竟被人欺到身后而不自知,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头一望,只见身后站着一名白眉老僧。”景兰舟闻言心中大骇,暗道:“这老僧武功如此高强,莫非就是杀死颜骥的老和尚?” 唐亘忽道:“以长老的武功修为,有谁能无声无息潜到阁下身后?这话唐某实在难信。”梅潜叹道:“莫说是你,就连梅某自己都觉难以置信。我当时如见鬼魅,退开两步道:‘大师是甚么人?’那老僧并不答话,只道:‘听闻贵教高手今日云集于此,方才下山两人武功果然了得,施主和他们似也差不太多。不知眼下太白顶上可还有功夫胜过三位的高手么?’我那时不知道长也在总坛,见这老僧神貌不俗,多半是武林高人,当即答道:‘峰顶尚有本教两位长老,我五人功力向在伯仲之间。大师问这些作甚?’那老僧摇头叹道:‘武功也算很不差了,却非老衲要寻之人。无为教好大的名声,竟也不过如此。’ “我见这和尚闯入本教总坛所在之地大放厥词,禁不住气往上冲,道:‘大家素不相识,就算我几人武功难入大师法眼,也轮不到旁人评头论足。尊驾是少林派的么?’那老僧摇头道:‘我不是。阁下如心里不服,老和尚陪你走几招无妨。’我心道:‘南北少林武功胜我之人一手便数得过来,个个皆与梅某相识,何来这号人物?这和尚轻功虽然高明,又能厉害到哪儿去?’冷笑道:‘既如此,在下敢请领教。’那和尚忽道:‘你用剑么?’我摇头道:‘老夫不使兵刃,空手和大师切磋几招。’那和尚面露难色,道:‘这不成,我从不和空手之人比试。’”景兰舟听到此处,暗道:“果然是那老僧无疑。” 梅潜接着道:“我见他故弄玄虚,心下更无踌躇,道:‘大师修为深湛,何必在意有剑无剑?’一掌拍了过去,眼见就要打中他胸口,那老僧却不躲不闪,只如泥塑般立在原地。我见状收手道:‘大师怎不还手?’那老僧道:‘你又打不伤我,尽管出招便是。’我心道:‘原来是个疯和尚,可惜了这一身好轻功。’摇头道:‘咱俩无冤无仇,大师既不肯出手,还打甚么?’转身正待要走,忽觉背后生出一股劲风。我只当这老僧在后暗施偷袭,回身一掌击出,却见那和尚并未出手,仍是直直站在那儿。我心下大吃一惊,已自收手不及,砰的一声击在那老僧胸前,虽已极力敛束,掌上仍有三四成劲力。梅某心中一沉,暗道:‘无端杀了个少林寺的前辈僧人,日后恐惹大麻烦上身。’不料那老僧当胸挨了我一掌,竟是行若无事,笑道:‘老和尚早说你伤不了我,可没有扯谎罢?’ 第二百九十七章 尔虞我诈 “我心下震骇已极,道:‘你这是少林“金刚不坏护体神功”?大师法号怎么称呼?’那老僧道:‘老和尚实非少林弟子,骗你作甚?不过阁下的掌力有些门道,你再全力打我一掌试试。’我知自己这一掌固然未尽全力,但能正面生受而毫发无损,除非对方已将‘金刚不坏神功’练至极高境界;何况这老僧明明手指也没动弹一下,那道劲风又是从何而来?我这才知对方武功非同小可,道:‘大师功力深厚、远胜在下,梅某认输便是,不用再比。’那老僧道:‘不对,你刚刚使的可是八风掌?’我见他竟一眼认出我师门秘传功夫,惊道:‘你怎识得我这掌法?’那老僧略一沉吟,点头道:‘唔,原来你是塞哈智的徒弟。’ “梅某愈听愈是心惊,道:‘大师到底是谁,如何会认得我师父?’那老僧叹道:‘尊师当年在老和尚手里输过一招,咱们两个不用比了。’说完便转身而去。我心中惊疑不定,正要追上前问个究竟,忽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原来刚才我一掌打在他胸口,遭其功力反震,竟已受了内伤;那一掌如使上十成力道,梅某当场便已丧命。我被这咄咄怪事拖误,便没能跟上尊者行踪。梅某事后每想起这灰袍蒙面之人,心下始终不能释然,两年来暗中百般查探,终打听出教内竟有阁下这么一号人物。嘿嘿,老宫主这一着果然高明,了不起!” 祝酋笑道:“祝某不过是替老宫主跑跑腿、送送信的小脚色,忝蒙长老如此看重,当真受宠若惊。只是天下间竟有那老僧这般的高手,实在教人难信。”梅潜冷笑道:“尊者何必装傻充愣?早前在江西你与桐仙交手落败,也是一名老僧出手救下老兄性命,其后管长老同我说起当时之事,梅某立时猜到对方正是两年前我在桐柏山所遇之人。一招吓退桐仙、三招杀死颜骥,除了顾骆两位大侠和那自称赢过我师父的老和尚,世上还有谁人身具此等武功?自梅某两年前初遇此人,事后全不见其在江湖上走动,谁料此番甫一现身,便干下这样一件惊动武林的大事。以这老僧三招刺毙‘凌风剑客’的功力,晚些时如若欺上门来,本教上下可有一人是他敌手?” 唐亘皱眉道:“不错,此事早已传遍武林,乃至各门各派凡以剑术见长者无不人心惶惶。只是颜掌门被害将近一月,却再没人见过那老僧的影迹,实在奇怪之极。”稍一沉吟,又道:“原来长老只因对老宫主心中推服,方不复怀有他念。当日长老既已到了太白顶,为何却不现身?正如祝兄弟所言,阁下如此做法,岂不将两边都开罪了?” 梅潜叹道:“梅某辜负先师重托,这些年每当夜阑人静,总觉自疚不已。两年前我见老宫主撒手仙游、陈李二人图谋篡逆,只觉心灰意懒,本想向冼宫主告老隐退,不再插手这些乌烟瘴气之事。梅某当日之所以守在太白顶,并非是想坐观成败,我知两位老友和冼宫主俱非心慈手软之辈,无论哪边取胜,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倘若少宫主被逼退位,我好歹要保全她的性命,以报老宫主知遇之恩;若是我那两个老兄弟功亏一篑,看在我三人多年结义情分上,梅某自也要伸手拉他们一把。不管两位信与不信,老夫当时已然打定主意,其后便不再理会江湖中事,寻一处好地方遁世潜居去也。” 祝酋笑道:“原来长老当日已抱定归隐之心,难怪你两头不帮。这话合情合理,我有甚么不信?后来阁下确也不怎么涉手教务,只顾四方游历,大有玩世不恭之态;但你毕竟未向宫主请辞,想是心中有所挂虑,在背地里追查祝某端倪。” 梅潜点头道:“不错,后来我得知那日松筠道长也在峰顶,陈李二人因而一败涂地,不禁起了疑心。道长乃老宫主生前挚友,此番受邀前来,原也无甚希奇,却为何要事先瞒着众人,连我们五位长老也不知道?只怕是少宫主早知二老之谋,这才将其暗中请上山来。我那两位老友深谋熟计,直到上山前才挟制七位坛主当场发难,七人决无机会向冼宫主先行告密,我也不曾出卖二人,宫主何能未卜先知?梅某左思右想,这事还须着落在当日那灰衣蒙面的神秘人身上。青莲尊者,阁下行事确是谨慎之极,从不公然现身露面,梅某起初始终查不到甚么蛛丝马迹;直到去年你与唐坛主在淮安府暗中接洽,被我偷听到你二人谈话,这才得悉本末。”唐亘冷冷道:“原来长老连唐某也不忘暗中窥察,实是多劳烦神。”梅潜笑道:“老宫主信不过峻节五老,命人监视我等,梅某不过礼尚往来,老弟勿怪。” 祝酋缓缓道:“当日我辞了唐大哥后,在偏巷遇一蒙面人出手偷袭,原来便是长老。”梅潜冷笑道:“你小子运气好,那天竟被你使计逃脱。”祝酋叹道:“祝某武功不及长老,不走何待?一月前阁下闻悉松竹二老重现江湖,当即由河南动身赶往江西,途中发觉祝某踪迹,便欲在渚溪镇上联手二老送我归西,是也不是?” 梅潜恨道:“可惜陈李二人已如惊弓之鸟,被你稍布疑阵,竟连我这几十年的老兄弟也不敢信,当真可哀可叹。”祝酋笑道:“妻梅子鹤赛神仙,梅长老既已决意退隐,竟为了区区祝某舍却这等好日子不过,复苦于此等争斗算计,在下罪莫大焉。”梅潜冷笑道:“足下不死,梅某怎敢安心隐居?就怕身子入土,还要被你挖出来破棺鞭尸。” 祝酋哈哈笑道:“长老言重了,祝某岂是如此残暴之人?其实我早猜到在扬州暗算祝某的就是梅长老你,之后行事更加小心,无不尽力避开阁下,谁想还是被你在渚溪镇截住。不过长老早先不奉宫主号令,擅自前往江西,当时你可不知会碰上祝某。在下斗胆问句,长老如此急着去见陈李二人,究竟所为何事?” 第二百九十八章 底细 梅潜微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先时梅某不到开封参见宫主,并非怀有异心,乃欲前往说服两位旧友重归本教、共举大业。”祝酋笑道:“哦?长老既已看破世情,怎还会有此万丈雄心?”梅潜淡淡地道:“老夫这两年悠闲无事,虽说花费了些时日在尊者身上,也歇息得够了。唐宫主壮志未酬,我总要助她实现创教之初所立下的宏愿才好。” 唐亘摇头道:“阁下勾连叛逆、作乱反噬,还说甚么替姑妈达成遗愿?”梅潜道:“老夫当时确只想规劝陈李二人回头,并未心生旁念。我在路上遇见罗琨兄弟,跟他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景兰舟忆起南昌火神庙中罗琨确曾提及此事,后者听了梅潜之言,力劝冼清让重纳二老,这话倒是不假。 唐亘皱眉道:“哦?难得长老如此竭诚尽忠,松竹二老若真能革面洗心、重归宫主麾下,自不失为本教一大幸事。只不知为何转眼间风云突变,阁下竟领着陈李二人杀上本教南昌分舵、要废除冼宫主的教主之位?”梅潜嘿嘿冷笑一声,道:“这事怕就要问一问老弟的这位莫逆之交了。”祝酋奇道:“长老这话甚么意思?难道还是祝某逼着你造反不成?” 梅潜轻咳一声,道:“尊者武功高强,敢问尊师是谁?”祝酋道:“教过祝某武功之人不少,我却从未正式拜师;若说到启蒙师父,乃是武当派的云雁道长。”景兰舟心道:“祝酋又在此信口胡诌,云雁道人明明不认得他。” 梅潜点了点头,道:“当日渚溪镇上鉴胜和尚与你交手,本已占了上风,却被尊者突施奇招制服,梅某如未看错,你当时使的功夫是摘星揽月手,对不对?”祝酋面色微变,笑道:“梅长老果然见多识广,在下佩服万分。”景兰舟心道:“摘星揽月手?没听师父提过这门功夫啊。” 梅潜缓缓道:“先前你在万寿寺外向我出手偷袭,梅某一时大意,在你须弥掌下受了点儿轻伤。”唐亘惊道:“祝兄弟,真有这回事么?”祝酋笑道:“当日在淮安长老也是背后一掌将我击伤,祝某不过报李投桃。”唐亘闻言默然不语,心道:“祝兄弟武功照梅老差着一截,怎能轻易得手?”景兰舟却知祝酋近来武功大进,心中不以为奇。 梅潜叹道:“须弥神掌虽然厉害,梅某又岂会伤在这一掌之下?纵是修练了几十年的少林高僧,也难有此等功力。方才阁下所发那掌,内中可是用上了‘龙蠖玄功’?”祝酋闻言默然片晌,叹道:“梅长老真人不露相,祝某一直小瞧了你。阁下在江西认出我使的是摘星揽月手也就罢了,你怎会识得‘龙蠖玄功’?” 梅潜微一沉吟,道:“你那招须弥掌虽说形神兼备,用的却不是少林内力。须弥掌乃少林绝技,只须施用者内功足够深厚,掌力便可层层相叠,有如掌含须弥神山,无边无际、势若破竹。适才阁下一掌击出已如惊雷烈风,我知接下来的第二、第三道掌力必定更加厉害,抬手抵挡之时暗运真气抗衡;不料你掌风虽劲,与我手臂甫一接触,力道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梅某臂上内劲未能及时消解,自身便受了内伤。但尊者起初发掌确已搏尽全力,并非虚张声势,若非‘龙蠖玄功’妙用无穷,阁下年纪轻轻,怎能如此收放自如?嘿嘿,‘伸若飞龙、屈若尺蠖’,不想老夫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有人会使这门功夫。” 祝酋笑道:“‘峻节五老’纵使武功颉颃,论到眼界见识,必推梅老为首。摘星手和龙蠖功在江湖上失传已久,长老怎会识得?”梅潜并不答话,反问道:“青莲尊者,那三招杀死点苍掌门的老和尚就是你师父,老夫没说错罢?” 唐亘同暗处的景兰舟闻言无不大惊,其中又以后者为甚,心道:“那武功超凡入圣的老僧竟是祝酋的师父?”随即想起那日顾青芷被邢一雁劫持,众人正在洞外彷徨无计,突然便遇上了祝酋,事情怎会如此巧法?如若梅潜所言不假,然则当天祝酋在附近出现,实是为了去见那洞中老僧,这一来便解释得通。 祝酋笑道:“梅长老,祝某真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方才已经说过,在下虽未正式拜师,但这位前辈确曾传授过祝某武功,长老又是如何猜到?”梅潜冷笑道:“两年前我在太白顶发觉阁下行踪鬼祟,当时便想揭开你的面目,却被那老僧出手截住;桐仙在南昌要取你性命,也是其人现身解救,天下哪有这般凑巧之事?这老和尚对你着实不错。” 祝酋道:“就算我跟这位前辈学过几年武功,这事与你三人叛教有何干系?长老莫要混淆黑白。”梅潜冷笑道:“尊者真要梅某将你老底都捅出来么?自从管长老同我说了葛仙峰岩洞中的怪事,梅某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后来尊者带伤跟宫主去了苏州,老夫留在南昌四处打探,总算被我访得端倪。梅某活到这把年纪,甚么事情没有见过?唐宫主虽已作古,无为教乃其半生心血,不能轻易任人辚轹。”祝酋皱眉道:“梅长老的话,祝某可越听越不明白了。” 梅潜双目一翻,眼中精光四射,冷冷道:“不错,梅某确是纠众叛乱,只是我若不先下手为强,这教主之位恐怕便要落入尊者手里了!”唐亘闻言一震,道:“梅长老,你……你说甚么?” 祝酋哈哈大笑道:“长老这话从何讲起?祝某隐姓埋名多年,在教中连面都不曾露过,怎就说我要谋夺宫主之位?”梅潜冷笑道:“姓祝的,我且问你,本教开创至今近二十年,向以何事为首务?”祝酋道:“本教上下皆奉老宫主法旨,全力访寻应文大师的下落,长老何必明知故问?”景兰舟听他们讲到此事,心道:“当日罗大哥说无为宫殚财竭力访觅建文帝朱允炆,连他也不知其中缘由,此三人皆在教中身居高位,或许知晓内情。” 第二百九十九章 拷问 梅潜点了点头,道:“尊者如此忠心为教,于这事上想也是多有出力的了?”祝酋道:“这个自然。祝某虽未能公开现身相助,但在下始终牢记老宫主遗训,暗中多有查访。”梅潜道:“既如此,不知阁下这些年来可见成效?” 祝酋叹道:“天大地大,此事原不啻大海捞针,教中万千弟兄多年来都未有确凿消息,祝某不过一人之力,哪得这般好运?先前本教收到风声说应文大师人在浙江,瑶部妙使前往搜寻数月,不仍是一无所获么?”梅潜冷笑道:“臭小子满口胡言,居然面不红心不跳,脸皮当真厚得可以。梅某却听到传言,应文和尚其人下落,早在数年前便已被尊者访得了。” 唐亘脸色大变,道:“祝兄弟,梅长老他……他说的可是真的?”景兰舟闻言亦大为震惊:“祝酋知晓建文帝的所在?不对啊,他和沈泉是拜把子兄弟,后者访求多年,祝酋若已查知其事,为何不告诉义弟?难道此二人找寻建文皇帝,并非所谋者同?” 祝酋面不改色,淡淡地道:“这话长老不知从何处听来?阁下为人如此精明,怎也信这些无聊言语?”梅潜摇头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老夫听说松江府那甚么‘铁燕银枪’邵燕堂,与尊者交情着实不浅,有这回事么?” 祝酋脸色微变,道:“不错,邵大哥乃是祝某忘年之交。他在江湖上素有侠名,与本教向无干连,长老何必去找他的麻烦?”梅潜笑道:“这等半瓶子醋的大侠,梅某是没兴趣结交的。不过邵家财雄势大,非只武林中人缘极佳,同本地府县官员也是称兄道弟,阁下请他助你藏起应文禅师,实是再合适不过。” 景兰舟心头一震,暗道:“难道祝酋以报恩为由,挟逼邵燕堂所行竟是为此?后者每提起这事总是忧心忡忡、闪烁其词,若其中果真涉及建文皇帝,难怪邵大侠无论如何也不肯说。” 祝酋叹息道:“梅长老,你也当真记仇得紧。那日在渚溪镇在下为求活命,不得不在陈李二人跟前扯谎,说你是随我一道来取他们性命,如不以此惹得二人起疑,祝某焉有命在?长老于此记恨在心,今日便用同样手段挑拨唐大哥与祝某。此等关天大事,岂能凭你空口白赖?阁下说我暗中藏起应文和尚,不知有何证据?” 梅潜道:“不错,老夫眼下确无凭据。梅某本打算这一趟离了湖广,便要去松江府找那邵燕堂好好问上一问,想来尊者是不愿给我这个机会了。如老夫猜得不错,你这趟从南直隶急急赶来湖广,也是来寻霹雳堂两位堂主的罢?”祝酋道:“这倒奇了,祝某找霹雳堂何事?” 梅潜冷笑道:“尊者一味装聋卖傻,今日老夫便揭破阁下之谋,教你无话可说。那日我在南昌城遇见管长老,他同我说了西山岩洞那老和尚之事,梅某想起两年前太白顶下那武功深不可测的老僧,猜到你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老僧多半是你的师辈亲长。老夫心忖单只阁下一人与我等作对已令人大为头疼,这老和尚倘再出手,峻节五老岂非死无葬身之地?更遑论敌暗我明,梅某连你师徒二人的底细也不知道。 “管长老心中所虑者同,我二人不由相视无言,一时忧心忡忡。桐仙忽道:‘我想起有一个人,可以抓来问问。’起身外出了一两个时辰,抓回一名中年汉子往地上一扔。我奇道:‘这人是谁?’管墨桐道:‘老弟说教中无人识得那姓祝的小子,此人今日手持青莲令牌前来请我,难道他不知本教这些年来并无任命青莲尊者?这人多半也是祝酋一党,须得好好拷问。’那人脸上遍是淤伤,显是已吃了打,哭丧着脸道:‘管长老,小人只是南昌分舵一名小卒,哪认得教中的长老、尊者?就连您老人家,小的也是今日头一回见。白天我在西山见到有人施放本教烟火信号,这才赶了过去,那人说自己是教中的护法尊者,叫我拿令牌到客栈来请你。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先前实实未曾见过那位公子。’” 景兰舟心道:“原来这人是那日替祝酋跑腿的樵夫。管墨桐竟能想到去逼问此人,当真心思缜密、手段老辣。” 梅潜道:“我见这汉子不似扯谎,笑道:‘老管,这种人知道些甚么?你别为难他啦。’桐仙摇头道:‘南昌分舵弟兄管某无一不识,哪有你这号人物?你和姓祝的到底有何干系,说出来饶你不死。’那人脸色一变,从腰间掏出匕首往自己胸口插落,管长老一抬手点了他穴道,道:‘想死还不容易?可得先说实话。’捏住那人下颚,给他喂下一粒药丸。我奇道:‘老管,你给他吃了甚么东西?’桐仙道:‘这药叫做醉心丹,服下后有如酩酊烂醉,神志不清,你问甚么,他便答甚么,句句都是掏心之言。’” 祝酋闻言笑道:“天底下哪有这等灵丹妙药?梅长老只恐言过其实。”神情却有些僵硬。梅潜道:“管长老乃梅山医隐入室弟子,他平日的手段,老夫倒也略晓一二。不过尊者大可放心,那人服食醉心丹后药力发作,但不论我和桐仙如何发问,他却只顾喃喃自语,讲得夹七夹八,听不出甚么大概,只翻来覆去说些甚么王爷、王府之类的。”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祝酋果然和宁王府大有关连。” 梅潜接着道:“我二人听对方提到王府,不由心中一沉,问道:‘青莲尊者是王爷的人?’接连逼问数次,那人语不成句,只是碎碎念叨。少顷醉心丸药力渐退,桐仙点了他昏睡穴,皱眉道:‘看来这人确只是无名小卒,问不出甚么紧要之事。他口中不停讲到王府,难道祝酋竟是王爷部下?这事倒该仔细打听一番。’我将当日渚溪镇上之事说了,道:‘眼下松竹二友也在南昌,他二人与姓祝的小子有切齿之恨,不妨寻他们一同计议。只须我四人联手合力,谅那老和尚不敢轻举妄动。’管长老闻言默然不语。我道:‘老管,你怕这么做授人口实,将来宫主怪罪于你?姓祝的一心要对付我们几个,这可是为了咱们自己的安危,任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桐仙沉思良久,叹道:‘老弟言之有理,此人不除,你我寝不成寐。’我两人主意已定,便约了陈李二人次日在绳金塔相会。”景兰舟闻言不由暗暗心惊:“原来那日松竹二老并非碰巧路过塔下,而是来赴管梅二人之约。” 第三百章 狡计 梅潜道:“后一日我与桐仙先到塔上等候,说来也巧,松竹二友赶至之时,竟在塔下撞见了马顺一行。鉴胜和尚自作聪明,欲用本教焰火传讯,召集附近教众对付陈李二人,却引来了松筠道人和瑶部妙使。我和管长老见到此等情形,哪里还敢现身?谁料命里注定,我那南京的苏表侄竟然随后赶到,将我和老管从塔里揪了出来,大伙儿一片混战;桐仙和我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跟陈李二人动上了手。其后二友见势不妙,欲要溜之大吉,我假装出手留人,暗中相告竹老另寻说话之处,竹老假意落败奔逃,我和老管自后追去,直到城外二三十里一处荒郊方才站定。幸好我几人避走得早,听闻不久后冼宫主也来到塔下,倘若被她撞见,事情可就更加麻烦了。梅某将来意同陈李二人一说,两人心恨阁下入骨,自是无有不允,竹老更欲径直上门寻王爷对质。桐仙闻言脸色微变,道:‘如此做法,岂非公然犯上?’竹老道:‘老管,咱们这条老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还讲甚么上下尊卑?’” 景兰舟闻言错愕不已,暗道:“当日发觉树海藏身宁王别院,我与骆师兄都猜测王爷和无为教大有干系,但王爷先前派人相助锦衣卫对付无为宫,却又有些不像。竹老身为白莲教长老,竟欲登门求谒朝廷藩王,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梅潜接着道:“我四人在荒山中争论不休,桐仙始终下不定决心。松老道:‘老管,我知你曾在姓范的手底输过一招半式,眼下咱们四个一齐去找王爷,那有甚么好怕?’桐仙道:“王爷府中非只范虞两名高手,如那老和尚也同在场,我等岂非自讨苦吃?”我想起那老僧武功之高,心中也有些犹豫。陈李二人不曾亲眼见识过那老僧厉害,只要亲口同王爷理论。桐仙见劝不得二人,叹道:‘三位与我有二十年的交情,今日得以重会陈李两位老哥,管某心中百感交集,从前的事都不必提了。峻节五老同功一体,管某何能独善其身?今日拼着得罪王爷和宫主,老夫便舍命陪君子一回。’ “陈李二人闻言甚喜,次日我四人一齐来到王府,请求王爷将青莲尊者交出。王爷见状大为不快,道:‘祝酋明明是贵教的护法尊者,四位怎来向本王要人?’管长老忽道:‘王爷,你也不用瞒着我们几个。祝酋前日受了重伤在泰来客栈休养,老夫收到消息,他分明已被带回王府诊治,怎说不在此处?请恕管某无礼,要进王府搜上一搜。’我见桐仙竟打探得如此清楚,心里暗暗佩服。王爷勃然大怒道:‘好哇,你们敢如此大胆?’身后范虞二人各向前迈了一步。我见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把心一横道:‘王爷,我们几个老伙计替无为教效命多年,无功也有劳,到头来怎能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今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得罪之处,尚希见宥。’王爷板着脸道:‘怎么,你们真要在我这王府里头动手?’竹老哼了声道:‘这些年府里高手死的死、走的走,光凭两位先生,不是我们四个对手,王爷还是把人交出来罢。’ “忽听脚步声响,一人自内堂转了出来,赫然便是松筠道长。我心里暗暗叫苦,管长老面如死灰,松竹二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道长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几位敢上王府闹事,莫非吃了熊心豹胆?’桐仙苦笑道:‘我知道兄与王爷素有交情,然此乃我教中私事,道兄何必插手?’道长摇头道:‘两年前太白顶聚会,难道不是为了教中私事?那回怎又请我帮手?’竹老听他提及旧怨,暴跳如雷道:‘师兄既决意同我们作对到底,今日至多死在你的手里!’一掌朝道长劈去,后者亦出手还击。松老忽从旁跃出,替竹老接下这掌,道:‘师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怎是张师兄的对手?还不快走!’桐仙和我亦知已无胜算,强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即匆匆辞去,王爷始终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幸未有出手留人之意。 “我四人回到下处,竹老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和管老也自觉倒楣,竟撞见道长恰在王府。此时教中传来消息,说冼宫主和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一起去了苏州,管长老听后心神不宁,找个借口说有要事在身,便也匆匆离去,我知他是要跟去打探师兄林岳泰的下落。松老自王府归来便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见桐仙已走,忽然张开右手,掌心里竟有一颗蜡丸。我和竹老问道:‘这是何物?’松老道:‘我瞧张师兄方才在王府举止有些古怪。师兄素来性子平易,我三人虽说多年不睦,他与老弟却是旧交,和桐仙更是狎昵密友,适才他对我四人疾言怒色,实也峻厉太过。师兄言辞虽然激切,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李师弟向他出掌,师兄回了一招‘丹霞云锦’,那是我正一派同门拆招的起手架式,师兄突然祭出此招,必定另有深意;我这才抢上前与之对掌,师兄却伺机将这枚蜡丸交于我手,陈某心知事有蹊跷,故而劝你们离去。管仙虽同为五老,毕竟不比我三人知心交厚,是以我先前没将这玩意拿出来。’” 祝酋听至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陈长老洞隐烛微,峻节五老果然各具慧眼,是祝某小瞧了你们几人。” 景兰舟在树后听得暗暗心惊:“苏先生曾说松筠道长因事得罪了宁王,难道他果真遭到王爷软禁,以至要用蜡丸向外传讯自救?” 梅潜缓缓道:“我们当即打开蜡丸,里面果有一张小小的字条,我三人一阅之下,心里不由凉了半截。原来王爷不满本教这两年人心离散,冼宫主又年轻气盛,于王爷号令多有不尊;今回蒙古特使半路出了意外险些丧命,非但凶手至今未明,还惹得锦衣卫有所戒备,连红莲尊者都投靠了朝廷,几乎坏了王爷的大计。王爷本已决意废黜冼宫主、令阁下代摄教主之位,这事只在中元大会上便要宣布。他知尊者在教中素无根基,惟恐众人不服,特命你来湖广向霹雳堂购置大批火药火器,届时倘有不宾,便要倚恃武力镇压。王爷又知松筠道长定然反对此举,当日绳金塔下令范虞二人出手将道长制住,道长因有师门把柄握在王爷手中,一时只得屈从。那日道长见我四人寻上门来,原想暗中通知桐仙或是梅某,却未能在王爷眼前觅得良机,只好趁着对掌之时将蜡丸给了松老,盼望师弟顾念旧义,能将此转告我和管老,好让宫主加以防范。青莲尊者,你们这条计策当真厉害得紧!” 第三百零一章 针锋相对 这几句话听得景兰舟心中大骇,暗道:“无为宫背后果是听从王爷发号施令。宁王暗中经营此等江湖帮会,莫非是想谋反?”他先前虽猜度无为教或与宁王间千丝万缕,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后者竟是幕后主使。 梅潜又道:“我三人围坐着一合计,若真被阁下当上宫主,我们几个老家伙岂能善终?若要力保冼宫主的教主之位,她与峻节五老貌合神离,未必不会过河拆桥,何况单凭梅某和桐柏二仙,多半不是王爷对手。老夫拿定主意,向二人道:‘两位老友,梅某这一趟独身南下,原是要劝说二位重归宫主麾下,趁着我们几个老头子尚有力气,“岁寒三友”聚首同心,再建一番功业;怎料如今祸从天降,王爷竟欲让姓祝的小子出任教主,咱们与这小子仇深似海,他怎肯放过我们三个?俗话说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横竖宫主也不待见我们几位老臣,干脆放手一搏,以后教中之事便由你我说了算,不用两头受气。’ “松老惊道:‘老梅,你也想学我们造反?’我道:‘与其等着人家来算计我们,不如反了的好。两位当年因尊师兄之故未能成事,眼下道长他自身难保,怎还管得了这些?只须晚些时向桐仙晓以利害,他定会站在我们一边,柏仙自也只好随波逐流。峻节五老但能联手同心,还用惧怕王爷和甚么劳什子尊者?’陈李二人左思右想,松老一拍桌子道:‘好!这回便听从老弟孤注一掷,倘若事情最终不成,杀人不过头点地,有甚么好怕?只是我二人离教已久,仓猝不能服众,须得另推一隆望之人出任宫主,方是万全之策。’其后之事两位俱已知晓,唐老弟一到南昌,便被我们挟制做了教主;王爷恼恨我等不奉号令,反联合锦衣卫来找本教算账。不过王爷毕竟老谋深算,他派范虞二人相助三鹰,此二老浑浑噩噩,丝毫不知本教同王府之事,即便我等在锦衣卫前揭发王爷,马顺也决不会信;我三人心知王爷用意,一时不好向老弟透露实情。唐老弟赤胆忠肝,梅某知你只是一时隐忍,实则对冼宫主忠心不贰;姓祝的小子心存不轨,要在中元法会上逼迫冼宫主退位,老弟若任由其奸谋得逞,如何对得起令姑母的栽培?” 唐亘默然良久,转头问祝酋道:“祝兄弟,梅长老说的可是真事?”祝酋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瞒着大哥。本教向来尊奉王爷谕令,大哥是知道的,小弟不过奉命行事,敢问何错之有?梅长老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叛逆、祸乱教坛,大哥若真欲报效唐老宫主以尽忠节,便当助我诛此不义之徒。” 唐亘皱眉道:“他说老弟已寻获了应文禅师,难道也是真的?”祝酋摇头道:“哪有此事?祝某如已找到应文大师,何必还与诸位在此纠缠?梅长老也说这事他并无佐证,全是信口开河。其实就连王爷决意另立宫主一事,长老也只空口无凭,又拿得出甚么证据?祝某若是一意抵赖,你也没可奈何,只是大丈夫敢作敢当,在下不愿在唐大哥跟前出言相欺罢了。” 梅潜冷笑道:“说得好听,尊者扯下的弥天大谎难道还少?我问你,那老和尚到底是甚么人?”祝酋道:“这位前辈向来不喜提及自己姓名,祝某答应替他保守秘密,此事有何不可?”梅潜冷冷道:“阁下身为汉嗣,却拜倭奴为师,数典忘祖、通夷养贼,这样也能当教主的么?”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那老僧果然是倭人!如此说来,其人十有八九便是师父当年所遇那和尚。”又想起邵燕堂曾提到祝酋能言倭语,多半也是跟这位日本师父所学。 祝酋哈哈大笑道:“祝某不过跟这位前辈学了几年功夫,长老就要给我强戴一顶通敌叛国的高帽,在下担当不起。”景兰舟暗道:“师父常说天下武学之道寻根溯源,原无太大分别,各门各派倘若拘泥于门户之见,不免落了下乘。这般看来,中原武功和日本武学如能互相取长补短,未必无有裨益。” 梅潜沉声道:“唐老弟,这小子勾结倭贼,又欲对宫主不利,如今你我先联手除去此人,以绝本教后患,更可替中原武林除一大害;之后老弟若欲迎回冼宫主,凭咱们这许多年的交情,有甚么不好商量?陈李二人那边,梅某自会亲往说服,他们也非不明事理之人。” 祝酋嘿嘿笑道:“梅长老,你为了保住眼下性命,当真甚么都敢夸口。松竹二老数回欲置冼宫主于死地,宫主怎还能饶恕二人?难道他们自己不知道么?”梅潜冷笑道:“冼宫主心怀日月,岂是你这等小人所能预料?王爷他鸟尽弓藏,想要对付我们这班老臣旧部,唐老弟,咱们若不同心并力,今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祝酋脸色一沉,喝道:“你我话也说得够了!阁下背叛王爷,今日休论旁人,我二人先决胜负!”手中长剑一抖,径直攻向梅潜。梅潜猱身而上,双掌连拍、如鬼如魅,同他斗在一处。唐亘面色阴沉,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只见祝梅二人出手如风,转眼已拆了三十余招。景兰舟忆起当日葛仙峰上祝酋使剑兀自不胜管墨桐空手,待得后者祭出兵刃,更是立时不敌;但梅潜的九节钢鞭已被唐亘用伞骨射断,兼之祝酋武功突飞猛进,一手剑招风旋电掣,战到六七十合后,梅老竟稍稍落了下风。 两人又缠斗须臾,梅潜忽招式一变,掌法已不似先前般诡奇,竟变得大气磅礴、锋不可当,掌掌皆有回山倒海之力,这一来形势登时逆转,两人又杀了个旗鼓相当。景兰舟心道:“梅长老武功果然深不可测,初时远远未尽全力。”只见祝酋连换三套剑法,皆未能占得上风,陡然一声长啸,抬手回剑入鞘,双掌一翻,复又攻上。 第三百零二章 落败 景兰舟见祝酋使剑不胜,竟又换成空手对敌,心下着实佩服他武功多变、胆色过人。但见祝酋掌出如山,使的仍是少林派“须弥神掌”,只是这回再无收力,一道道掌力如同山呼海啸般击了出去。梅潜低声呼喝,双手不疾不徐,将对方来掌尽数接下,间或还击一掌,亦有拔山举鼎之力。两人催动全身内力,各以刚猛凌厉的掌法对攻数十招,竟是真气绵绵不绝,全无衰竭之态。唐亘与景兰舟无不看得暗暗心惊,皆忖道:“梅长老功力精深也就罢了,祝酋只三十不到年纪,内力怎有如此修为?” 祝酋又击出数掌,猛然一声暴喝,双掌平推而出。梅潜暗运真气,也是全力反击,谁料四掌相交之下,竟是悄无声息。两人各自向后跃开,梅潜冷笑道:“这些已玩过的把戏,尊者何必一用再用?老夫岂能上你第二次当!”祝酋赞道:“好功夫!‘六尘非有,五蕴本空;不着三界,徒劳八风。’也只有长老这南海密宗的‘八风掌’,方接得住我的龙蠖玄功。” 梅潜微一皱眉,道:“唔,尊师当年一眼识出我这‘八风掌’,阁下自然也能认出。青莲尊者,你一身武功确是今非昔比,但阁下想要胜我,也没那么容易。咱们还用打下去么?”祝酋笑道:“今日之事你死我活,又不是切磋武艺,长老想拍屁股走人么?”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又朝梅潜刺去。梅潜纵身向旁避开,冷笑道:“臭小子在渚溪镇百般耍滑使诈,只想走为上计,今日却如此逼人太甚,果真心狠手辣、得势不饶人!就算你再使回兵刃,终究难胜老夫。”双掌一错,又和他战成一团。 景兰舟偷眼瞧了数招,认出祝酋此刻所使正是在宜兴董府同管墨桐交手时施展的一路剑法。他虽不识这是纪儒亭的得意武功“细雨洗竹剑”,却也觉对方剑招隐如春雨淅淅、湘竹纤纤,极尽形影朦胧之意,大是难以防范;然而梅潜招数亦是时缓时疾,不似方才般一味猛打抢攻,竟同祝酋这套剑法此发彼应,一时又拆解得不相上下。 景兰舟凝神观望,梅潜这路“八风掌法”似乎并不拘泥于招式,颇能随方就圆、刚柔相济,当其掌力澄虚之时,倒和自己师门绝技“迷踪掌”略有几分神似,但若论强攻硬碰、破坚摧刚,迷踪掌却照前者差了几分气势。只见祝酋剑招无论如何变化,始终攻不破梅潜一双肉掌。 忽听啪的一声轻响,紧跟着一道锐器破空之声,梅潜大叫一声跃开丈许,身子微微颤抖。景兰舟借着黯淡的月色一瞧,只见梅潜右臂上插有一细长之物,竟似中了一箭,心道:“这是甚么暗器?”骤然省悟道:“是‘乌蚕墨骨伞’射出的伞骨!唐坛主毕竟还是出手帮了祝酋。” 梅潜见伞骨深深入肉,右手受伤极重,嘶声道:“唐老弟,你明知这奸贼要对冼宫主不利,居然还帮他来对付我?”唐亘一张脸在黑夜中模糊不清,沉声道:“祝兄弟他奉王爷号令行事,确是身不由己。长老违弃当年誓约,与松竹二老两名叛徒里勾外连、串通一气,方是眼下腹心大患;唐某若不清理门户,本教必有覆亡之祸。” 梅潜倒吸一口凉气,缓缓道:“原来阁下也已投向了王爷,梅某看走了眼。令姑母泉下有知,不免疾首痛心。”唐亘摇头道:“本教上下本唯王爷马首是瞻,我这算不上变节易志。长老一路追踪在下至此,不也因信不过唐某么?尊驾性好多疑、作茧自缚,原是怨不得旁人。” 梅潜苦笑道:“唐老弟,你暗中从江西至此,究竟是来见冼宫主,还是故意使计将梅某引到武昌?”祝酋哈哈笑道:“唐大哥刚说长老狐疑多忌,阁下倒是直认不讳。唐兄,这一件诛乱讨逆的功劳,小弟便让与你罢,王爷其后必有重赏。”唐亘道:“听闻梅长老同祝兄弟积怨颇深,他几番设局害你性命,祝兄何不亲手报仇?”祝酋道:“大哥有所不知,这中间有些牵碍,我不好亲自动手。” 唐亘暗道:“姓祝的好不刁滑,生怕害死梅潜惹来其余四老群起而攻,竟想借刀杀人,唐某岂能上当?”但想到若能乘机除去“岁寒三友”其中一人,却对大局多有裨益,心念甫转,叹道:“祝兄如此谦让,唐某只好掠美。”铁伞一挥,纵身攻上前去。他武功本就与梅潜所差无几,后者手无兵器,右臂又受了重伤,在唐亘奇门铁伞凌厉攻势之下只有左右遮挡招架之功,仗着轻功精绝,一时未便落败。 两人相斗三四十合,梅潜见右臂血流如注,自知久后有败无胜,喝道:“尔等鼠辈厚颜无耻、暗箭伤人,老夫恕不奉陪!”左掌虚晃一枪,转身正待要走,忽觉一股劲风迎面而至,乃是祝酋一掌袭来。梅潜左掌拍出,两下波的一声对掌,忽觉后背一阵钻心疼痛,已被唐亘伞上发出的丧门钉打中右背魂门、意舍二穴,登时丹田真气涣散。祝酋右臂疾探,梅潜无力抵挡,左胁中了一指,脚下再难支撑,向后踉跄跌出数尺,缓缓坐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梅潜原本武功超群,虽则右臂中了暗算,要从唐亘手底脱身不难,却被祝酋自后截断退路,终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溃败不支。他心知今日难逃毒手,惨笑道:“梅某纵横半生,谁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今晚死在你们两个奸贼手里,虽说心有不甘,倒也不算冤枉。你们哪一个上来动手?” 唐祝二人互相对望一眼,竟是无人上前。梅潜冷笑道:“你两个畏畏缩缩,莫非不敢杀我?”祝酋笑道:“眼下取你性命不过反掌间事,阁下身为护教长老,在教中功高望重,只须矢志效忠王爷,何必一心求死?”梅潜道:“你我知己知彼,不用讲这些骗小儿的鬼话!梅某既已心生反念,王爷岂能容我?你两个都不愿动手,难道要老夫自行了断?” 第三百零三章 怨望 唐亘微一沉吟,道:“也罢!浮世难如意,故人入梦来。明年今日,唐某必至长老坟前祭酒三杯,以奠旧友。”手腕一抖,伞尖又是一枚丧门钉射向梅潜当胸。倏地黑影一闪,树后一人跃至梅潜身前,伸手轻轻抄起铁钉,笑道:“三位同属教友,何必相残至此?”唐祝二人定睛一瞧,来人方巾轻袍,正是景兰舟。 唐亘见状一怔,双目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冼清让踪影。景兰舟当着梅潜及祝酋之面,也不提方才与他在万寿寺相见之事,只道:“同室操戈,智者不为,在下斗胆请两位高抬贵手,放梅长老一马。” 祝酋皱眉道:“景兄,当日在江西三友一心要取我性命,若非你和骆兄在场,小弟早已一命归西,这都是你亲眼所见。梅长老他既不肯饶过祝某,今日种瓜得瓜,不亦宜乎!”景兰舟道:“不错,祝兄若还念在小弟那日替兄台撑腰分上,便望许了我这人情,景某感激不尽。” 唐亘心道:“景兰舟看来和梅长老交情不浅,乃至危急时出手相救,日后如何能指望他助冼宫主对付三友?”他本欲乘此良机与祝酋联手除去梅潜,七月君山大会之上便少一名劲敌,梅潜既已抖露出宁王与祝酋之谋,届时自可提醒冼清让及早防范。他眼见景兰舟出手救人,不欲与之动武,沉吟道:“祝兄,唐某本领低微,不敢得罪铸错山庄门人。你怎么说?” 祝酋笑道:“唐大哥武功胜我十倍,难道小弟就敢招惹思过先生?何况景兄曾数番救我性命,大恩无以为报,怎能不卖这个面子?梅长老得此贵人相助,果然时运正旺,只是你我间终须有个了结。”梅潜缓缓道:“今日你们暗算偷袭、倚多为胜,算甚么真本事?尊者若要单打独斗,梅某伤愈后必定奉陪。” 祝酋哈哈笑道:“那也不必了,中元法会之上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朝景兰舟一拱手道:“兄台珍重,后会有期!”景兰舟回礼道:“祝兄襟怀廓达,小弟佩服之至。”祝酋微一沉吟,向唐亘道:“与唐大哥多时未见,不妨先去喝上三大碗酒,再与大哥细细叙旧。”唐亘微笑道:“妙极!”当即随祝酋而去,竟不回头看景梅二人一眼。 梅潜眼见两人远去,方敢取出后背钢钉、拔下臂上伞骨,自衣襟撕下布条包扎好伤口,坐地吐纳调息片刻,脸上稍回复了几分血色,缓缓开口道:“景少侠,梅某背叛宫主,你何不趁此机会将我除去,反而要救老夫?”景兰舟道:“若非长老当日出言指点我们去寻苏先生,晚辈等焉能请到林大夫出山?在下一直记着你的恩德。” 梅潜皱眉道:“你们途中可曾遇见管长老?”景兰舟微一迟疑,将苏枫楼在南京遭管董二人联手暗算之事说了,道:“苏先生虽万幸不曾中招,游神君却因此身受重伤,留在栖霞寺休养。” 梅潜默然不语良久,长叹一声道:“虽则梅某所为确是兵行险着,苏楼主又怎能去找那姓董的帮手?他难道不知对方是何等样人么?此举未免大为失计。若不是游天悟替他挡下一掌,我这表侄此刻已然一命呜呼。” 景兰舟踌躇片刻,道:“梅长老,虽则此事非晚辈所当问,但我适才无心听到三位说话,贵教背后莫非是宁王朱权在发踪指使?”梅潜叹道:“此地不是说话处,少侠请跟我来。”起身领着景兰舟穿过树林,向北行了二三里路,来到一间小小的山神庙。这古庙破败已久,檐角挂满蛛网,墙根青苔遍布,中间一座山神泥塑斑驳脱落,两旁的判官、小鬼缺头少脚,供桌上灰尘积了有半寸厚。 梅潜将庙门掩上,同景兰舟到供案前干草堆上坐了,缓缓道:“少侠既都已听见,梅某也不多隐瞒。王爷早年驻藩大宁,甲兵八万、革车六千,麾下朵颜三卫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之初,便对大宁驻军极为忌惮,一心图谋收为己用。因燕宁二王共戍北疆、交情甚笃,朝廷惧怕王爷同燕王联合,曾遣使臣召王爷入京,王爷私欲拥众观望成败,未即应命奉召,朝廷诏令削其三卫。燕王见时机已至,便率众自刘家口前往大宁,诈言困蹙来投,单骑入城执王爷之手痛哭,谎称自己是逼不得已被迫起兵,恳求王爷代为起草奏章、上表谢罪。王爷见状不疑有他,款留燕王居住数日,倾心竭诚相待;燕王却密令部属潜入城中,暗中贿赂三卫首领,买通了大宁守军,假意向王爷辞行。王爷在城郊设宴为之践行,燕王掷杯为号,麾下伏兵尽起劫持王爷而去,朵颜三卫亦皆响应风从,连同王爷妃妾世子,一并归于北平,更将大宁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自从王爷被逼参预靖难,燕军各类檄书文告多半出自其手,燕王曾许以事成后平分天下。及至太宗即位,王爷自知难与共富贵,愿仍为一藩王足矣,先后上书请封苏州、钱塘,上皆不准,终将王爷远封江西南昌,且不准另兴宅第,只以布政司旧衙为藩邸。王爷刚到江西不久,便有人密告其巫蛊诽谤之罪,后虽验明无事,王爷固已揣知圣意,其后始终谨小慎微,整日沉耽于黄老之术。” 景兰舟听罢叹息道:“宁王才兼文武,又是太宗胞弟、靖难功臣,君王岂有不忌之理?王爷得以历仕四朝而平安无患,朝廷对其已是十分宽厚了。”梅潜笑道:“少侠果深谙上士无争之道,但这事若落到你自己头上,恐亦未必能够心平如是。”景兰舟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不错,看人挑担不吃力,晚辈想当然耳。” 梅潜接着道:“宁王身负八斗之才,以弱冠之年驻藩北境重镇,正欲鹰击长空、一展胸中宏图壮志,却中了燕王之计被迫起兵靖难,其后又遭远封僻壤,一举一动无不受人监视,以王爷的胸怀抱负,如何咽得下这口怨气?但太宗皇帝自己便是起于藩镇,最终以下克上、夺取天下,对各路宗室藩王自是戒备极严,大小动静皆由亲信密事奏报,动辄削夺护卫,其后仁宣二帝大抵亦是如此,王爷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到了宣德初年,王爷已是年近五旬,不觉心灰意冷、气沮志消,却在这时遇见一人。” 第三百零四章 身世 景兰舟问道:“这人莫非便是唐老宫主?”梅潜道:“少侠当真聪明绝顶,一猜即中。唐宫主同松筠道长素有交情,最初便是由道长引荐给王爷。松筠道长正是龙虎山上任九阳天师,与王爷向来过从甚密,我自陈李二人口中听说,这事少侠也已知道。”景兰舟皱眉道:“唐老宫主既遭朝廷重金悬赏索拿,道长为何要将她荐与王爷?宁王素因自疑而韬晦,倘若走漏风声,岂非大祸临头?” 梅潜道:“王爷忧惧逼害,深知王府中亦多朝廷耳目,表面上吟风弄月、琴歌酒赋迷惑众人,暗地里养士多年,招揽了一批武林好手收为己用。唐宫主当年举事折戟、流落江湖,为躲避朝廷追捕,急于找寻一座靠山;宁王见老宫主人才难得,亦是大为赏识,两人一拍即合。王爷深知老宫主雄才伟略,堪为将帅之器,留于王府充一护院实乃明珠弹雀、牛鼎烹鸡,便暗中资助唐宫主另行创立无为教,替王爷网罗天下人才,如此一来更可掩人耳目,不至牵累王府。本教得于短短数年间兴盛壮大,亦实赖王爷财力丰厚所致。” 景兰舟听罢叹道:“原来如此。”略一沉吟,道:“晚辈闻知贵教所寻的应文和尚便是建文帝朱允炆,难道这也是奉了王爷之命?”梅潜脸色微变道:“少侠连这事也知道了。当年北军攻破应天,建文帝纵火焚毁宫阙,燕军于焦土砾堆中确未寻获其尸,太宗皇帝一面假作发丧,一面秘密遣人大索天下。这事王爷本也不知真假,直到宣德初年方得探知确凿,闻悉建文帝出家为僧、尚在人间,便命唐宫主暗中查访。本教殚精毕力近二十年,始终未曾访得朱允炆下落,三年前染霞使不知从何处探到消息,说大相国寺方丈明觉禅师曾与建文帝有所往来。明觉方丈的师弟鉴胜乃本教红莲护法尊者,老宫主命其前往追询,却是数年无果。其后之事少侠多已亲历,明觉大师遭人暗害,连带鉴胜和尚也投靠了朝廷。” 景兰舟黯然道:“不错,骆师姐正是因此身受重伤,只望林大夫此行能够手到病除。”顿了一顿,问道:“梅前辈,你真是朝廷派到无为教匿伏的内应么?”梅潜道:“不错,少侠可知老夫是甚么人?”景兰舟微一迟疑,道:“雷堂主曾说长老真名唤作梅永贞,乃是京中望族出身。”梅潜点了点头,缓缓道:“少侠今日于我有救命之恩,梅某也不相瞒。先君便是本朝太祖驸马、荣国公梅殷,先妣正是太祖皇帝嫡女宁国公主。”景兰舟闻言震惊已极,道:“长老是……是荣国公梅大人的子嗣?” 两人口中所说的荣国公梅殷,乃是明朝开国功臣汝南侯梅思祖之侄,婚配明太祖朱元璋和孝慈高皇后马氏嫡女宁国公主,官授驸马都尉。梅殷生性恭谨、文武双全,在诸驸马之中尤为朱元璋所喜,曾于太祖临崩时受命辅佐世孙朱允炆。其后燕王起兵靖难,梅殷率领四十万大军镇守淮安;燕军南下至淮,燕王遣使劝降驸马,梅殷割去使者耳鼻放归道:“留汝之口,为殿下陈说君臣大义。”朱棣心中恼怒,却不敢与之正面交锋,只好绕道扬州直取应天,破城后逼迫妹妹宁国公主以血书招降丈夫。梅殷无奈之下返回南京,朱棣抚慰他道:“驸马劳苦!”梅殷答道:“劳而无功耳。”朱棣闻言更为忌恨,常使人暗中侦刺梅殷,又将其宗族强行发配辽东。永乐三年冬日,梅殷上朝途中路过笪桥,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两人挤落桥下,竟至溺水而亡。谭、赵二人上奏驸马投水自尽,却遭同僚揭发,皆被斩首抄家。朱棣遣官替梅殷治丧,追谥荣国公。 景兰舟愕然无语半晌,道:“原来长老竟是太祖高皇帝的亲外孙,晚辈有眼无珠,失敬之至。阁下既为皇亲国戚、金玉之躯,朝堂之上宦途万里,为何……为何竟会接下这等差使,至与江湖草寇为伍?”梅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怨毒之色,道:“谭、赵二贼再如何胆大包天,若无旁人授意,怎敢杀害太祖驸马?”景兰舟心中一震,道:“长老是说二人谋害尊翁,乃是受太宗皇帝指使?” 梅潜恨道:“当年太宗廷讯谭、赵二贼,责以死罪,二人喊冤道:‘此上命也,奈何杀臣?’文皇大怒,命卫士以金瓜击落二人牙齿,立时推出斩首。其后朱棣为安抚先慈,将我兄弟数人尽皆升官封爵,此等欲盖弥彰之事,难道梅某会瞧不出么?嘿嘿,嘿嘿!”景兰舟叹道:“古人云‘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言实不为妄。” 梅潜接着道:“我两位兄长被封为都督同知和旗手卫指挥,梅某彼时虽然年少,也受封孝陵卫指挥使,替外公看守陵寝。我知先父死得冤枉,却又无力报仇,整日闷闷不乐。一日梅某百无聊赖,正在紫金山中舞剑消遣,抬头忽见一人不知何时来到跟前,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深目高鼻、黄面虬髯。我见他眼珠碧绿,不似中原汉人,喝问道:‘来者何人,怎敢擅闯先帝陵寝?’那人哈哈一笑,道:‘在下塞哈智,官居云南宣抚使,此番进京面圣述职,特来参谒孝陵,无意中惊扰了大人练剑,万望勿怪。’ “我见他身穿官袍、谈吐儒雅,心中不复有疑,只道:‘谒陵自有礼制,大人孤身到访、未着祭服,似乎不合规矩。’那人笑道:‘实不相瞒,老夫这趟是专程来看望梅大人,是以未敢声张。冒昧违礼之处,望乞海涵。’我奇道:‘尊驾寻梅某何事?’塞大人道:‘大人年纪轻轻,便被今上委以守陵重任,实可谓五陵英少、头角峥嵘,按说该当意气飞扬风发才对。只是我观阁下方才练剑时面带愁苦之色,不知是何缘故?’我闻言心中一震,暗道:‘莫非这人是皇上派来试探我的?只怕我口风稍有差误,便要大祸临头。’当即随口搪塞道:‘塞大人好眼力!在下学剑多年,只因未遇明师,始终不得其法;今日只觉愈练愈错,不觉心中烦躁,大人幸勿见笑。’ 第三百零五章 卧底 “塞大人闻听此言,哈哈笑道:‘梅大人若是为此烦恼,老夫倒可相助一二。’借过我佩剑随手轻轻一挥,我只觉一阵劲风拂面而过,头顶树叶纷纷窸窣飘落。梅某出身公侯世家,那些大内高手自小也见了不少,却无一人有此功力,不觉又惊又喜,问道:‘塞大人武功高强,不知师从何处名家?’塞大人道:‘我师父的名字不提也罢,你想不想学我的功夫?’我想大家同朝为官,跟他学些武艺总不犯法,当即一口答应,对方便每日前来孝陵,传授我些入门功夫。如此过了月余,一日塞大人忽道:‘我明天便要起程返回云南,这里有一本拳谱、一本内功心法,大人照此修练,几年内便当有所小成。’我心中十分不舍,当即设宴践行,与之洒泪而别。 “其后一过数年,梅某日夜依书苦练,不觉武功大进。待到永乐十四年秋,锦衣卫指挥纪纲谋逆被诛,太宗竟将塞大人从云南召回接替纪纲,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我听闻此事欢喜异常,执弟子之礼登门拜谒。塞大人见我一片诚心,便也正式收我为徒,悉心指点梅某武功。如此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宣德初年,恩师年事渐高、须眉皆白,一日他忽找到梅某,忧心忡忡道:‘为师忝蒙圣恩、猥居高位,复得贤徒如此,此生于愿足矣。你可知为师当年为何要传你武功?’我道:‘师父恩重泰山,徒儿无一日敢忘,还请您老明示。’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道:‘尊翁忠信贞孝,堪为一代儒宗,不幸英年殒命,朝野上下无不哀痛。自从令尊薨逝,足下心怀怨忿,不平之气溢于言表,你又身居京畿要职,只须言语行事稍有不慎,立时祸从天降,更恐池鱼林木,殃及宗族。’我闻言不禁汗流浃背,垂首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当时年少无知、浑浑噩噩,险些酿成大祸。’师父道:‘为师受人所托,务要设法保全你梅家一点血脉,但我远居滇边、鞭长不及,只好先以上乘武学相授,倘或事发不测,凭你彼时身手,单身避匿亦足有余。总算徒儿这些年练气养性颇见成效,未有逾矩之举。’我闻言心头一震,道:‘不知师父当年受哪一位高人托付,前来开导弟子?’恩师摇头道:‘斯人已逝,你也不必问了。尊翁驾鹤已久,你此刻心中可还有何郁结烦忧之气么?’我叹道:‘我梅家世代仰蒙天恩、雨露难酬,况自文皇初登大宝,至今已历三世,海内清平、万民乐业,弟子岂敢复有他念?先考当年殒身以全忠节,大丈夫生死贵贱,各有时命而已。’ “师父闻听此言,叹息道:‘这么说来,你毕竟还是未能放下此事。永贞,为师风烛年衰、命不久长,但我心中有一未竟之事,只怕要交托于你去完成了。’我道:‘师父老当益壮,何出此不祥之言?您老人家有甚么心愿,弟子定当竭力效劳。’师父道:‘永乐年间青州白莲妖妇唐赛儿率众起事,席卷州县、屠害命官,后虽被朝廷派兵剿灭,却一直没能捕获这妖女,这事你也清楚得很。’我点头道:‘不错,莫非师父发现了妖女的踪迹?’师父道:‘为师探得风声,这妖妇静极思动,近来在武林中四处奔走,欲图另立门户、东山再起。此女善能蛊惑人心,倘如任其滋长蔓衍,只恐重蹈山东之祸。但这些人行事隐秘、散落四方,若调官兵镇压,一来无从下手,二来亦恐打草惊蛇。为师筹谋良久,惟有派一心腹之人扮作江湖人士潜入对方教中,这一来知己知彼,有甚风吹草动尽在掌握,待到时机成熟,便能将之一网打尽。’ “梅某听到此处,当即开口道:‘师父尽管放心,这事交由弟子去办,必定不负所望。’恩师点头道:‘为师遍观朝野,也只有你能够担此重任。但你眼下高官显爵、声名太盛,就此前往相投,白莲教妖人必会生疑;为师先设法调你到外省充职,再找机会混入其中,便可不落痕迹。’我照着师父吩咐,故意在人前妄议朝政、出言狂悖,果为言官所劾。恩师早已知会吏部,不久后朝廷一纸诏书,将我贬至陕西做了一名千户。梅某依照恩师指点,暗中和无为教牵上了头,在人前稍稍展露武功,过得大概半月,唐宫主便约我在岐山县相见,邀我出任教中的长老。” 景兰舟道:“长老武功高强,唐老宫主一见之下自必敬重。”梅潜摇头道:“我本也以为凭着自己武功,在教中定可独占鳌头,谁知那日梅某到了约定之地,忽有一蒙面人持剑朝我出手施袭。我起初不以为意,只以空手对敌,孰料对方剑术如神,不数招我便大落下风。梅某惊骇之余抽出兵刃放对,斗了约莫两三百招,对方明明已有数次机会能够将我制住,却皆剑下留情。我心中正自惊惧,那人忽罢手跃开道:‘梅大人武艺超群,果然名不虚传。’我听对方声音竟是女子,惊道:‘阁下莫非便是唐宫主?’那蒙面人方才自承身分。经此一役,梅某方知唐宫主武功远胜于我,心中万丈豪情登时消去一半。”景兰舟心道:“唐宫主上来便与梅长老动手,既亲自试探了他武功,又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手段果然了得。” 梅潜默然片刻,接着道:“后来我方知除了自己之外,尚有其余四位护教长老,个个与我功力相埒,方知无为教确是人才济济,更与陈李二人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其后无为宫羽翼渐丰,江湖上名头也愈来愈响,但凡遇上甚么烦难之事,唐宫主亦极少涉手,往往只须五老出马便可迎刃而解,终至今日之壮大局面。少侠可知梅某为何在教中一待就是二十年,竟未遵从师命,同朝廷里应外合,将之一举铲除?” 第三百零六章 痴恋 景兰舟道:“晚辈适才略微听见一二,长老为唐宫主英雄气概折服,不忍出卖教友。”梅潜摇头道:“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唐宫主确是巾帼英豪、当世无双,但梅某蒙恩师悉心栽培,本决不会因此便违忤师命。这事梅某从未向旁人说起,然少侠恢廓大度,适才竟能不念旧恶出手救我性命,梅某若再行遮掩,未免不够推诚相待。” 景兰舟忙道:“急人之难,分所应为,前辈何须客气?适才我听几位所言,长老先前哗变之举亦不过为势所逼,原不涉善恶分际。这些皆属贵教门户之事,本与景某无干,只是冼宫主同晚辈相交莫逆,故而在下未敢作壁上观。” 梅潜叹道:“少侠对冼宫主果真情意深长。宫主得此佳侣良伴,唐教主泉下有知,自必欣慰。”景兰舟脸上一红,道:“前辈莫开玩笑。在下浅陋鄙俚,怎配得上冼姑娘仙玉之质?”梅潜摇头道:“莫说少侠是思过先生高徒,纵是布衣黔首,只须宫主自己中意,那便无有不可。人生一世只若白驹过隙,最难得有情人两相属意,少侠万勿辜负宫主一片真心。”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不由默然无语。 梅潜缓缓道:“梅某之所以多年无所作为,其实说来也平常得很。唐宫主因是朝廷榜示缉拿的重犯,平日始终以黑纱掩面,不以面貌示人。当年梅某入教不久,有一回机缘巧合,无意中瞧见了唐宫主容貌。梅某其时虽已年近四旬,自命见识不凡,岂料一瞥之下,但觉其人芳泽无加,有若玉阶白露、清水芙蓉。冼宫主美则美矣,比起唐宫主皎如星月之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梅某一见之下,心中惊为天人,竟从此思慕之情难以自抑。景少侠,你也勿笑梅某为老不尊,换作是你见到对方年轻时的样貌,只怕一样要被迷得七荤八素。” 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原来梅长老其后不尊师命,竟因痴恋唐老宫主,困囿于一个‘情’字。”自忖冼清让已是沉鱼落雁之容,倘若唐赛儿当真更胜一筹,只恐世间男子皆难抗拒她的美貌。 梅潜说至此处,不由双目隐隐泛光,似是在追忆唐赛儿当年的风采,过得片刻方接下去道:“唐宫主虽曾婚配,然其夫林三病亡多年,老宫主始终守节寡居、欺霜傲雪,教中徒众个个对之敬若神明,无一人敢萌生他念。梅某虽私下心存想慕,只觉为她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无所惜,但若有分毫痴心妄想之念,便是对这仙子一般人物的冒犯亵渎。”景兰舟心中感叹:“梅长老知足不辱,倒不失为一个情种。” 梅潜道:“转眼又过数年,无为教势力日益壮盛,‘岁寒三友’的名头也渐渐传了开去。恩师对我这徒儿十分信任,从不催逼梅某行事,只暗中吩咐我勿要轻举妄动,但求一击必中。梅某既不敢辜负师父厚恩,又不忍亲手毁去唐宫主苦心创下的基业、与之反目成仇,不由日夜愁苦,寝食俱废。宣德六年秋天,我突然收到师父病重的消息,当即潜回京城与之相见。恩师在病榻上握着我手道:‘永贞,这些年委屈你了。为师病入膏肓,恐已难见你功成之日。’我闻言不禁流下泪来,道:‘师父,弟子碌碌无能,有负你老人家的期望。’师父摇头道:‘这话大可不必。为师派你到无为宫担当内应之前,便曾担心你或与他们相处日久,生出朋友义气,到头来竟不忍心出卖教中兄弟。蛟龙本非池中物,天下有何等样情义能比得上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你说是不是?’ “我闻言浑身一震,轻声道:‘师父,您老人家都知道了。’师父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以你的本事,若真有心施为,怎会五六年来全无寸功?永贞,为师并未怪责于你,你也没有做错甚么。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只须一生俯仰无愧,原不用计较太多。为师只担心你一直如此般瞻前顾后,将来难免进退失据、两头无着,凡事还须及早拿定主意。徒儿真龙血脉、满门亲贵,若决心履此荆棘,当知江湖凶险,从此再无回头之路,但望你日后能做到落花无悔、流水无怨才好。’” 景兰舟听梅潜说到此处,只觉塞哈智其人嵚崎磊落、宽博旷达,胸怀见识无不高人一筹,倘若此人犹在世间,恨不得便要立即与之结交一番,不由叹息道:“尊师襟怀广大,实令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高山景行,心向往之,来日有暇,在下定至塞老前辈墓前拜祭。” 梅潜宛如听而不闻,只在那儿端坐凝思,眼中神色变幻,显是心绪纷杂。稍稍过了片刻,只听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我当时听了师父这话,心中一时茫然无措。恩师见我踌躇不决,道:‘永贞,你也不必太过彷徨。江湖中恩怨情仇,用的是刀剑杀人;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以权术为斧钺,原无太大分别。徒儿为人机变多智,又尽得为师武功真传,将来无论纵横江湖或是奋扬庙堂,皆可大有一番作为。为师风中之烛,眼见马上就要去了,虽未及见当日相付之事大功毕成,心中亦无所憾;只有一件事你若不肯答应,为师死不瞑目。’我闻言汗流浃背,道:‘不知师父所言何事?徒儿只须还有一口气在,定替你老人家办到。’恩师点了点头,缓缓道:‘我知无为教这些年广派人手,四处搜觅建文皇帝,我本以为溥洽一死,世上已无人知其究竟,谁知这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倘若真被他们寻得此人,那便是天下鼎沸、生灵涂炭之祸。为师要你当着我面立一重誓,须当竭力阻止此事,万不可任其奸谋得逞,否则我泉下有知,抱恨终天。其余之事,那都随你。’ 第三百零七章 深谋 “我见师父双眼浑浊、气若悬丝,知他已是命在顷刻,拜伏道:‘弟子记住了。师父授业之恩,徒弟来世再报。’恩师点了点头,随即闭目而逝。他老人家下葬之后,我到师父坟前大哭一场,便即离了京城。三年后先母见背,梅某再无牵挂,从此一心辅佐唐宫主将无为教发扬光大;但我始终记着师父临终之言,处处留意察探建文帝的蛛丝马迹,可惜无论本教上下如何打探,总没有半点消息,眼看着大伙儿华发渐生,一年年地老去。约莫三年多前,染霞使自外办事而归,急急密奏宫主,说大相国寺明觉禅师知晓建文帝的下落。我听后心中一沉,明觉方丈年轻时曾随溥洽研习佛法,若说此人知晓先帝所在,倒也不无可能。梅某当年曾在恩师跟前立誓,决不让建文帝行踪泄露出去,这事若换作旁人,只须一掌打死便可一了百了,但明觉和尚与我颇有交情,梅某却难狠心下手。我见老宫主让红莲尊者出面诘询,常躲在暗中窥伺,幸好明觉方丈风骨峭峻,宁死不肯吐露实情,如此一来二去,梅某总算稍觉放心。这时唐宫主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不久便一病不起,终在前年开春香消玉殒。 “唐宫主去世之后,梅某心灰意懒,本欲就此金盆洗手,但我在太白顶发现祝酋踪迹,心中疑念重重,这才一路追查下去;待我察觉其人竟是老宫主派来侦刺众人的密探,不由百感交集。梅某甘愿为其背弃师命,功名利禄视若敝履,怎知唐宫主竟对我这般防备。梅某自思多年痴心,竟换得如此下场,不免心生怨恨,又记起了师父当年训诲,何妨便由我这不肖弟子来替他老人家完成未竟之志?我心中旧念既萌,便苦苦寻思如何能使无为宫瓦解冰消。景少侠,你以为我二人头一回相见,便是那晚在南康府渚溪镇畔么?”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不错,长老曾在河南见过骆师兄一面,与晚辈却是那日初会。”梅潜摇头道:“非也,你我早在开封府大牢便已打过照面,老夫也算帮过两位少侠一个小忙。”景兰舟略一思量,惊道:“前辈,你……你是说……”梅潜笑道:“不错,当日在牢中出手助你们制住鉴胜和尚的不是别人,正是梅某。” 景兰舟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忆起当日牢中鉴胜猝然出手打伤骆嘉言,之后不敌己方三人围攻,欲借毒烟逃走,却被一神秘人打下墙来,众人这才将其制住,原来那人竟是梅潜。他忍不住问道:“长老故意把鉴胜送到我们手里,又是为了何故?无为宫失却一红莲尊者,也不会因此垮了。” 梅潜缓缓道:“这个老夫自然清楚。梅某流落江湖二十年,恩师、至亲相继亡故,再难倚仗朝廷之力一举铲除无为教,若欲达成先师夙愿,只能慢慢将之削弱蚕食。鉴胜和尚生性反复,又和染霞使有仇,只须借着明觉方丈圆寂之机,在背后推他一把,此人多半便会归顺朝廷;事后果不出梅某所料,这和尚领着锦衣卫处处同无为教作对,可比老夫自己动手要稳妥得多。何况他是明觉方丈的同门师弟,万一明觉禅师留下甚么有关建文帝的线索落入鉴胜手中,那便危险之极,此人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教中。” 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梅长老好深的心机。”问道:“如此说来,长老方才提到当初前往江西是为劝说二友重归冼宫主帐下,也都不是真的?”梅潜道:“话倒确是真话,只是冼宫主心中深恨二老,怎会轻易放过二人?就算她面上肯宥免二老当年叛教之罪,背地里也必设计百般相害;我那两位老友亦非甘为鱼肉之辈,所谓兽穷则啮、鸟穷则啄,到时两边斗得不可开交,梅某再暗中稍加推波助澜,无为教祸起萧墙,转眼便不免栋折榱崩。恩师他老人家如知遗愿得偿,必当含笑九泉。” 景兰舟默然良久,叹道:“前辈计深智远,每行一步都是设心积虑、谋定后动,何愁大事不成?只是长老替无为教呕心沥血数十载,却因一时迁怒必欲毁之后快,恐亦是千虑一失。依在下愚见,与其似此负气争锋,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长老既是两年前便有长林丰草之志,何不干脆借此机会撒手隐去,离此俗世纷争?” 梅潜摇头道:“身既入此苦海,复思东门黄犬,岂可轻易得之?我知少侠乃是一片好意,梅某若能轻身引退,也不必这般费尽心机。但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少侠今日救了老夫一命,梅某答应你今后决不出手伤害冼宫主便是,有违此言,天诛地灭。”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祝酋这厮决计放我不过,此人不除,‘岁寒三友’死无葬身之地。他自恃有王府做靠山便横行无忌,却不知骄兵必败之理。嘿嘿,待到明年中元佳节,便是这小子的忌日。”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稍稍沉吟片刻,道:“长老此刻欲待何往?前辈身受重伤,若再撞见祝唐二人定难招架,不如由在下护送长老前往安全之所。”梅潜辞谢道:“无妨,除了姓祝的那一指,余下皆不过是皮肉之伤,眼下虽一时半刻打不了架,逃命的本事尚在。” 景兰舟点了点头,问道:“方才长老与祝酋相斗时一路八风掌法精妙无端,连同对方所使的‘龙蠖玄功’及‘摘星揽月手’,不知都是何派神功?家师于天下武功见闻之广世间少有,却从未向晚辈提过这几门功夫。” 梅潜缓缓道:“‘八风掌’原是我师门秘传武功,据闻百余年前自天竺、锡兰一带古国传至中华南海禅宗,向来知者极少。八风者,称、讥、毁、誉、利、衰、苦、乐也。但能对境无心、八风不动,不为六根所缚,不受诸境所惑,自能云开日见、神通妙用。这八风掌法练至无我无相之境,管你使的是刀剑枪棒、拳掌指腿,又或招数快慢虚实、动静刚柔,皆可随心应对。只是梅某六根难净,距离‘八风不动’境界相差实在太远,这八风掌在我手底使出,也不过只有三四成功力罢了。” 第三百零八章 证人 景兰舟见他掌法精奇雄浑、难以言喻,却竟说只发挥得三成功力,心下惊异不已,又问道:“当日渚溪镇上祝酋被鉴胜看破招式抢占了先机,明明几已受制,前者忽施诡招,只一招便点了鉴胜的穴道,出手之巧、方位之奇无不匪夷所思,不知这‘摘星揽月手’又有何来头?” 梅潜皱眉道:“摘星手是宋朝名将狄青的家传武功,原本南宋时便已失传,到得元末明初之际,不知怎地突又重现江湖。我师父年轻时曾见人施展过这门功夫,多是头下脚上、颠倒攻敌;那‘摘星揽月’之说,乃是撷取水中倒影之意。只因这路武功乾坤倒悬、冠履改易,一招一式皆极出人意料,任凭敌人武功再高,往往也防不胜防。恩师对此功夫印象极深,曾向梅某言说甚细,故而老夫能够一眼辨认。鉴胜和尚掌力雄劲,原不输于祝酋,当日只因未有防备,便着了敌人的道儿。” 景兰舟沉吟道:“原来如此。适才晚辈听长老讲述‘龙蠖玄功’运功要旨,似能将周身劲力敛吐自如,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内功?”梅潜道:“少侠所言正是。只是内力收放不拘固然大为不易,倒也算不得世所罕有,莫说是尊师同骆大侠,武林中总还有几人能够办到;这龙蠖玄功却另有一番奇功妙用,能将体内前后数道内力先行蓄积一处,而后一并施放,便如一掌能够击出数掌的劲力。以少侠如今修为,全力发掌当有开碑裂石之力,阁下不妨试想,若能将你掌力再行增强数倍,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景兰舟惊道:“若得如此,岂非天下难觅敌手?”梅潜摇头道:“那倒也不尽然。‘龙蠖玄功’积聚内力之时,非须静守调息不可,倘若两方交手正急,敌人又岂能容你一动不动、催功蓄力?未待自己劲力毕集,早被对面一剑捅穿了窟窿。祝酋内力原本逊于老夫,适才交手时又无暇运功,至多只能蓄上不足两掌之力,却也已在我‘八风掌’下不落下风。但若两边并非见招拆招,而是约定比试内力,‘龙蠖玄功’于此等情形便大有用处,足可立于不败。” 景兰舟疑道:“难道这门奇功也是失传已久,眼下竟被祝酋学得?”梅潜叹道:“不错,‘龙蠖玄功’乃后汉时鲜卑高手阎昆仑独门绝技,此人举事反周、兵败族灭,这门武功已失传了数百年之久,这小子不知从何学来,难道也是那老僧所授?嘿嘿,中原武林散佚的功夫,竟至传于倭人之手,实在可悲可叹!” 景兰舟素知祝酋武功博通百家,此刻见他竟身兼数项江湖失传的奇功绝技,不由大为诧然,心道:“此人深藏不露,实是冼姑娘的劲敌。”缄默片刻,问道:“梅前辈,你和陈李两位长老七月十五仍要前往君山么?”梅潜道:“姓祝的欲在法会上篡夺教主之位,我三人怎能不去?少侠放心,我等此行是为对付祝酋,老头子不出手动你意中人便是。” 景兰舟脸上一红,道:“祝酋足智多谋,又得王府高手相助,我恐前辈或有闪失。”梅潜叹道:“输赢生死,各安天命,本就难有必胜之法。敢问少侠当下可是要去河南面会丐帮?”景兰舟点头道:“这事前辈也知道了。在下同丐帮早前有些误会,须往南阳当着执法长老之面分辩明白。” 梅潜微一迟疑,道:“少侠此去可是为了长葛县那桩命案?”景兰舟奇道:“正是,长老怎知晓得这般清楚?”梅潜道:“思过先生的徒弟杀害丐帮五名弟子,这事早在江湖上传了开去,也不是梅某一人听说。”景兰舟默然片刻,叹道:“清者自清,景某相信总有真相大白之时。”梅潜摇头道:“老夫亦知此事非少侠所为,当日那几名丐帮弟子被害之时,梅某恰巧在场。” 景兰舟闻言大震,心中不由激动若狂,道:“长老此言……此言当真?”梅潜点头道:“当日我在洧川县南见过了骆少侠,接着便继续往江西去,天黑时赶到长葛,正在一处荒园歇息,抬头忽见一队丐帮弟子匆匆奔过。我知大勇分舵早前劫夺了本教一笔银两,正想着要不要出手教训这群花子,不知何处突然跃出一名黑衣蒙面之人,将那些丐帮弟子一掌一个尽数击杀,随即飘然而去。我心道:‘哪儿来这么一位高手?好厉害的武功!’正要上前查探,忽见几具尸体之中有一人稍稍动了一下,紧接着便一跃而起,拾起地上炭条在园中土墙上写下数字,嘴里嘿嘿冷笑两声,发足向南奔去。我先前分明见这乞丐中了那蒙面人一掌,此刻看他脚步敏捷,竟似未曾负伤,不禁心下大疑,便悄悄自后跟了上去。” 景兰舟听闻墙上栽赃之语竟是出自丐帮弟子之手,只觉一颗心几乎自胸腔跳了出来,问道:“梅前辈,这名死而复生的丐帮弟子可是……可是一个癞子?”梅潜奇道:“咦?少侠怎会知道?你也见过这人么?”景兰舟道:“这一行六名丐帮弟子被害前曾遇见过骆师兄和顾师姐,之后五人皆惨死于荒园之中,唯独少了这名癞子。” 梅潜道:“不错,那起身离去的花子正是个四十多岁的瘌痢头。当日我尾随在这人身后,见对方明明只是名三袋弟子,脚下竟是轻功绝顶,梅某已在后提气疾奔,仍和他越拉越远。我心中大为惊异,暗道:‘丐帮上下除了帮主司润南,何来这样的高手?’我二人足足奔出十余里路,梅某眼见追他不上,扬手朝他后心掷了一枚梅花镖。那人听见暗器风响,便如背后长眼一般,反手轻轻接住梅花镖,停步转身问道:‘哪来的小贼在后偷放暗器?’我上前略一打量,见这人形容猥琐、满头黄癣,若非老夫亲眼所睹,决不敢信对方武功居然如此高强。 第三百零九章 怪事 “我道:‘尊驾好俊的功夫,如何恁地面生?敢问尊姓大名?’那人望了我一眼,笑道:‘在下木川,不过丐帮中一无名小卒,怎敢惊动梅长老的大驾?’我闻言大为骇异,须知‘峻节五老’身分向来隐秘,就连丐帮的帮主、长老也未必知晓,怎会被这三袋弟子一眼识出?梅某脸色一沉,问道:‘你我素昧平生,尊驾如何识得老夫?’那人哈哈大笑道:‘“岁寒三友”天下知名,木某识得何足为奇?本帮上月自贵教手中截了一笔贪官的贿银,长老不会为这区区小事便找上在下罢?’ “我见对方虽状貌怪陋,气概谈吐却大为不凡,决非寻常人物,问他道:‘尊驾到底是甚么人?方才那蒙面人又是何方高手,为何要杀害丐帮弟子?阁下闭气假死,打的甚么主意?’那癞子笑道:‘在下早已相告姓名,长老还问甚么?那凶手以布蒙面,我又怎能认得?’我问道:‘你刚才在墙上写了甚么字?’那癞子冷笑道:‘长老又非盲瞽,何不自己返回去看?’我哼了声道:‘阁下直接说给老夫知道,岂不方便?’伸手去抓对方肩头。那癞子见我使的是小擒拿手,伸指点我手腕,我二人各自中途变招,眼见互相制不住对方,两下硬碰硬对了一掌,梅某向后震开数尺,那癞子却只退了半步便即站住。我见对方内力竟犹胜我一筹,心中诧异到了极处,一时未敢轻易上前相逼。那人见状冷笑一声,道:‘长老若是无事,恕在下不多奉陪。’当即转身离去。 “我在原地呆立半晌,实在摸不着半点头绪,这才慢慢走回荒园,却见土墙上的字迹已被人抹去。梅某反复思量,那癞子明明武功高得出奇,先前那蒙面人出手杀害丐帮弟子,他却任由同伴遭人屠戮,自己只倒地装死,事后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方才与我说话之时,脸上神情亦是悠然自若,不见半点悲痛之情,十有八九不是丐帮中人。只是以此人武功之高,为何竟要混入丐帮假扮一名三袋弟子,梅某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那蒙面人与少侠身形大异,故而老夫知道凶手决不是你。” 景兰舟在旁只听得心惊肉跳,道:“那癞子欲将杀害这几名丐帮弟子的罪名嫁祸于我,在墙上留下晚辈自承杀人的字迹,后被骆师兄毁去。”梅潜点头道:“唔,原来如此。”景兰舟道:“其后丐帮仍旧一口咬定这五人皆是在下所害,亦是该名三袋弟子一力指证,说景某便是杀人凶手。倘如前辈所说,这癞子竟是一位武功卓绝的高手,不知他为何要故意冤枉在下?” 梅潜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事老夫也琢磨不透,只怕这其中蕴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少侠还须小心提防。今日蒙少侠搭救性命,梅某本应同往南阳作证,但一来我是无为教的长老,莫说丐帮多半不信老夫之言,更恐一见面便刀兵相见,反而坏事;二来老夫已约锦衣卫下月在南昌再较高下,倘若此时孤身远行,唯恐因事失期,未免相负两位老友,只得厚着脸皮同少侠告罪一声。” 景兰舟道:“前辈言重了。在下原本一直对这稀里胡涂安到头上的罪状百思不解,今日幸蒙长老告知真相,方知古怪出在这癞子身上,顿觉拨云见日。丐帮弟子乃侠义之士,韩长老素来执法不阿,必能妥善处置此事,还景某一个公道。”梅潜叹道:“但愿皆如少侠所料。” 景兰舟虽一向自知清白、心怀坦荡,但每每想到要单凭一人之力同丐帮上下抗辩,自己手无证据,心中多少有些没底;未料当日命案真相竟被梅潜暗中窥见,此刻既知那癞子大有可疑,便可有的放矢,逼迫对方露出马脚,不由心下甚喜,恭恭敬敬向梅潜深揖道:“多谢梅老坦诚相告,在下此番若得洗脱冤屈,皆出前辈之赐。”梅潜道:“少侠乃老夫救命恩人,小事何足言谢?只是那癞子武功高强,少侠还须小心防备。”景兰舟谢道:“晚辈定当谨记。” 梅潜点了点头,略微迟疑片刻,叹道:“景少侠,梅某此番虽说不得已相负宫主,但我毕竟自小看着对方长大,她又是……又是唐宫主的义女,人心肉长,终有几分故旧之情。冼宫主少年得志、清傲不群,老夫此前从未见她对人如你这般亲近,少侠勿要辜负宫主一片心意。”景兰舟道:“在下亦极知冼宫主厚意,只是晚辈顾影惭形,难配佳人。”梅潜笑道:“鸾交凤俦,何言不配?”顿了一顿,又道:“算来苏楼主他们差不多该到开封了,只盼骆二小姐逢凶化吉,也不枉我这表侄一番奔波。林岳泰这老儿今次重出江湖,待此间大事了毕,倒该同他见上一见。”忽朝景兰舟一拱手道:“梅某尚有要事在身,今日暂且别过,少侠一路保重。相救之恩,后必为报。” 景兰舟仍是放心不下,道:“祝酋极富心计,他既知前辈身负重伤,多半仍守在附近,不如景某送长老到雷堂主那儿暂避一阵,待养好了伤再走。”梅潜摆手道:“多谢少侠好意,梅某自己小心些便是,就不去搅扰虎臣了。”径自出庙而去。 景兰舟心道:“梅长老傲骨嶙嶙,胆色非常人可比。”信步踱出古庙,但见黑云遮月、寒鸦啼夜,四下一片清冷萧寂,想起冼清让先前决然而去,不免心中惆怅,当即独身返回客栈歇了一晚。 次日一早他结清了房钱,正要起身上路,闻见客店所贩老酒甚是香醇,不觉腹中酒虫作怪,又花费数十文将随身酒壶打满。他将酒壶放回鞍袋时忽觉触手滑腻,探手扯出一瞧,却是一条玉白色的丝帕,帕上绣了两朵并蒂白莲,碧叶中衬托着素瓣金蕊,望之清雅绝俗、秀逸无双。 第三百一十章 武侯祠 景兰舟闻到帕上传来阵阵幽香,心中霍然一动:“这手帕是冼姑娘的。”心神一阵激荡,忙抬头举目四望,但见街上人来人往,却并不见冼清让倩影。他心下怅然若失,呆呆站立良久,忽尔转念想到:“冼姑娘身为一教之主,武功见识皆不在我之下,她突然离我而去,自然有其道理,我怎能只顾想着自己,一味强求?至多两月之后,无为教君山法会上自可相见。眼下亟须至南阳赴丐帮之约,此事若得停妥,更可顺路前往开封探视骆师姐伤情。”当即振奋精神,出城晓行夜宿,过得随州继续往西,第三日傍晚便到了襄阳城外。 景兰舟心道:“似这般走法,再有一两日即到邓州,届时便可将诸般误会向丐帮解释清楚。”想到那诬陷自己的癞痢乞丐武功犹胜梅潜,不免有些忧虑;转念及丐帮众位英雄人物既皆在场,亦无惧邪魔外道,又稍稍放心了几分。他见太阳尚未落山,心道:“襄阳城西二十里外便是隆中,今日既至此处,何不往观诸葛武侯当年蛰居之所,以慰敬慕先贤之情。”主意既定,也不在襄阳城中投宿,径奔隆中而去。 那隆中山就在城西不远,景兰舟走了小半个时辰即至,但见山灵水秀、云烟缥缈,果是一片大好去处。他牵骡转过山脚,南面便是卧龙冈,冈前一片茂林郁郁苍苍,林中便是诸葛亮草庐故宅,自来无人居住,历朝襄阳官治亦每遣匠工修缮葺治。景兰舟见堂前一口古井,后面数间屋宅,四下竹芭松茂,环境极是幽胜;草庐内外又有历代朝廷及地方官吏所立的大小碑刻石铭,无不极尽旌表颂扬之辞。 景兰舟仰见夕阳余晖洒落枝头,四下了无人迹,但闻鸟语蝉鸣,更显宁谧清幽,心中暗自感叹:“诸葛武侯身怀济世之才,治国御军旷世无匹,得以配享武庙,千百年来香火鼎盛、百姓追思不止,人臣之道至此亦已极矣。更难得诸葛丞相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则功高显荣,却能谦抑俭慎、忠节不改,实乃天下俊杰、千古一人。”他想到诸葛亮为复兴汉室而六出祁山,以一州之力对抗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强魏,这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心自己万难企及,心道:“师父教我学武是为振弱除暴、维护武林正道,这话决计不错;但若敌人真如魏之于蜀般强弱悬殊、难以战胜,不知我能否似诸葛丞相一般百折不回?”他自小受顾东关教化熏陶,极具侠义心肠,惩奸除恶自也毫不手软;但景兰舟为人跌宕不羁、不修小节,潇洒中带有几分随便,这是与生俱来的脾气秉性,后天绝难改变,比起骆玉书满心报国壮志,却又不尽相同。他心中再转念一想,不觉暗自好笑:“我区区一介乡野,竟拿自己同诸葛武侯相比,当真狂妄无知之极。” 他在草庐前后转了两圈,抬头见天色将晚,心道:“这里瞧得差不多了,再往武侯祠瞻仰一番,总也不枉此行。”向北折返来到隆中山麓,那武侯祠便坐落在山腰,但见青砖斑驳、石狮威肃,斜阳映照在房顶琉璃碧瓦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暮色下更显得古朴庄严。 景兰舟将青骡拴在门外,入祠朝孔明塑像虔心拜了三拜,正殿后便接着一道碑廊,廊侧庭院中多植松柏桐桕,颇显苍郁端肃。景兰舟正在廊下游赏碑铭,忽听祠堂后隐隐传来两人争吵之声,其中一人乃是女子。只听双方说不上两句话,便有打斗之声自后传出,竟似动起手来。 景兰舟心中一动,虽知天大地大,这女子殊无可能便是冼清让,但自后者在武昌离他而去,自己每日对之牵肠挂肚,心底难免存有一丝念想,当下快步转到堂后,见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枇杷林,此际正值初夏,枝头上挂满了黄橙橙的果实。 景兰舟躲在树后一望,见林中一男一女激斗正酣,其中一手持铜棍的汉子生得面皮棕红,两颊鹳腮高突,正是大礼分舵舵主“赭面郎君”郎海通;另一名女子绿袍锦靴,一件鹅黄斗篷上下翻飞,服色甚是醒目,使一条丈余长的软鞭,竟是王振的义女岳素。除此二人之外,尚有两名丐帮的四袋弟子手握竹棒站在一旁。 景兰舟见状心中一惊:“这两人怎在此交上了手?”他知岳素武功颇有独到之处,郎海通虽身为丐帮舵主,未必能胜对方;自己身分尴尬,也不知该出手相帮哪边,当下并不着急现身,只在树后观望。 只见郎海通步步紧逼,将一根熟铜棍舞得虎虎生威,岳素运鞭在身前挥舞出数个同心圆圈守住门户,脚下不住后退。两人拆了十七八招,郎海通长棍横扫,岳素向旁急闪,铜棍“喀”地打折一株小树。岳素手腕轻轻一抖,鞭头已然缠上棍身,扬臂向后一扯。她气力虽比不上郎海通,但这股劲道自手上传至鞭梢,却也非同小可,郎海通两手握不住铜棍,眼见便要滑脱而出,心道:“前几日在雷畴天手底大败亏输也就罢了,今回再被这娘们夺去兵器,我这舵主也不用当了。”口中大喝一声,奋力将铜棍朝对方面门掷去。 岳素未料对方非但不运劲争夺,反竟将兵器掷出,只见熟铜棍挟着这一掷之力,连同自己鞭上的力道,直如乘风破浪,来势极为迅猛。她不敢伸手硬接,闪身向旁跃开,那铜棍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弹起,竟又转着圈向岳素头上呼啸砸落,原来这招乃是五郎八卦棍中的绝技“流星赶月”,先将长棍朝敌人扔出,出手时加以暗劲,倘若一击不中,犹有后招弹起伤敌。郎海通适才故意将岳素逼到树旁,手中铜棍掷出,算准对方只能向左闪避,铜棍落地后跟着向右弹起。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云雁道人 岳素心中微微一惊,脚下足尖轻点,正欲向后退开,忽听后背风声响动,那两名四袋弟子双双手持竹棒攻到,原来郎海通掷棍时已朝两人使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自后截住岳素退路。郎海通身子朝前猛冲,一拳击向岳素小腹,这一来后者四面受敌,既要应付丐帮三人前后夹击,头顶更有一根铁棍泰山压顶般打落。 景兰舟早先见那两名丐帮弟子绕到岳素身后欲施偷袭,便知后者形势不妙,此刻见郎海通这一拳又快又狠,与掷出的铜棍配合恰到好处,显是习练已久,心道:“郎舵主的五郎八卦棍确是造诣非凡,但若非另有同伴联手夹攻,岳姑娘也不惧这一招‘流星赶月’。他二人本是单打独斗,此举未免有失公允。”正欲出手替岳素解围,忽见后者左手一扬,两名四袋弟子俱是一声惨叫,翻身便倒。她手中长鞭兀自缠着铜棍,手腕运劲一拨,那熟铜棍半空掉转棒头,一棍朝冲上前来的郎海通肩头打去。 郎海通原本突施绝技,满拟一击得手,心中正自窃喜,未料霎时间局面扭转,铜棍这一下击来距离极近,已是防备不及;总算这根兵器在手里操练了几十年,危急中抬手一抹一压,劲力消卸去了大半,棍端仍“啪”的一声击中自己左肩,虽然未受重伤,一条左臂已是动弹不得。 郎海通一声闷哼,向后退开数步,熟铜棍也随之哐啷跌落在地。他抬头一望那两名四袋弟子,一人喉头中了一支袖箭,已然气绝身亡;另一人总算武功稍高,避开了咽喉要害,但胸口中箭颇深,也已重伤不起。郎海通又惊又怒,喝道:“好功夫!郎某技不如人,你杀了我便是!” 岳素冷冷道:“我杀你作甚?这两人若非在背后出手偷袭,也不至丢了性命。你们这便跟我去见官罢!”郎海通冷笑道:“见甚么官?我等叫花子行乞要饭,难道也犯了法?”岳素哼了声道:“你不必跟我这儿装糊涂。年初时河南省丢失了一批官银,义父本以为是无为教妖人犯的案,近来顺蔓摸瓜,才发觉银子竟在丐帮手里。你们这群叫花平日自诩行侠仗义,原来私底下也是鼠窃狗盗之辈。” 郎海通闻言一怔,随即省悟道:“你是说河南臬司孝敬王振老狗的那笔银子,不错,这事是我们丐帮所为。此等贪墨之财,本帮取来另谋善举,这就叫做行侠仗义了,你这阉竖鹰犬懂得甚么?”岳素柳眉一竖,喝道:“你叫我甚么?”郎海通冷笑道:“我骂得不够大声么?便再多说一遍,也只脏了老子的嘴。”景兰舟心道:“郎舵主行事虽然莽撞,却是铁铮铮的江湖好汉。” 岳素脸色一黑,道:“我本无意杀人,你何必一心求死!”啪地挥鞭向郎海通头顶打落。景兰舟暗道:“不好!”正欲出手救人,忽见对面人影一晃,一道剑光划过,已将岳素鞭梢一颗小小的金色铜球削落。岳素怒道:“甚么人如此大胆!”长鞭横甩,猛地击向那人胸膛。那人冷笑一声,左手轻轻探出,竟将来势迅疾的长鞭一把抓住,看似随意一扯,岳素只觉一股内力自鞭上传来,拿捏不住鞭柄,竟被向后震开数尺,用尽浑身气力方才脚下站定。 景兰舟定睛一望,见来人是名瘦骨嶙峋的黑袍老道,虽已须发皆白,一张脸却神采奕奕,正是武当山云雁道人。他见状心下稍安,暗道:“道长既然在此,郎舵主定是平安无事的了。云雁前辈乃武林高人,自不会同岳姑娘这年轻后辈多加计较,也免得我横插一手。” 云雁瞥了一眼横尸就地的丐帮弟子,沉声道:“好一个辣手的丫头!你到底是甚么人?”郎海通抢着道:“云雁道长,这女子乃是奸臣王振的义女,江湖上人称‘菱花仙子’的便是。”景兰舟心道:“郎舵主久在湖广,自然认得道长。岳姑娘还有这样一个外号?这名字起得甚美,倒与她颇为相称。” 云雁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王振的干女儿,难怪这般骄横,却容不得你在此处撒野。武侯祠供奉的是千古名臣的碧血忠魂,尔等祸国鼠辈身处其间,犹未自觉汗颜,尚敢出手伤人?” 岳素方才与这老道过了一招,已知对方武功远胜自己,硬拼殊无胜算,冷冷道:“我奉钦命彻查河南官银失窃一案,这些叫花纠众拒捕、谋害官差,不过自取死路,与人无尤!”云雁摇头道:“一介女流之辈,算得哪门子官儿?你说是奉命拿人,身上可带有访牌款单?”岳素冷笑道:“我奉义父之命缉盗追赃,司府州县皆须听从调配,要甚么牌票文书?你是哪儿来的野道人,胆敢如此狂妄,过问本姑娘之事?” 郎海通喝道:“这一位武当山云雁前辈,犹是黄鹤掌门的师兄,你这不知死的后辈女娃,识相的还不束手就禽!”岳素笑道:“原来是武当派的道士,难怪功夫这般厉害。武当山上下俱受朝廷敕封,你跟本姑娘过不去,不怕来日大祸临头么?”云雁抚须道:“江湖中人自顾江湖中事,其余琐屑俗务,贫道岂放心上?” 岳素道:“也罢,你这牛鼻子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出手袒庇朝廷钦犯,将来总有懊悔之时。快将鞭子还我!”云雁笑道:“丐帮弟子千千万万,个个都是朝廷钦犯么?只怕牢房里也关不下这许多人。小心接着罢!”左臂一扬,将夺来的长鞭甩还对方。 岳素伸手握住鞭柄,那鞭头忽如长眼一般弯转过来扫向她面门,原来云雁看似随意一掷,实则手法暗藏玄机,入手后鞭梢上余力未消,犹能紧跟着追击一鞭。云雁见对方不过是名年轻女子,这一招并未真想伤人,只想惊吓这王振党羽一番,聊作小惩大诫。 第三百一十二章 玄微指 岳素见这一鞭来势甚快,左手疾探如电,伸出食中二指将鞭梢轻轻夹住,手法颇为精妙。云雁见状脸色一变,大声喝问道:“你这‘玄微指’跟谁学的?”岳素被他吓了一跳,反问道:“甚么‘玄微指’?”云雁厉声道:“尊师是甚么人?他也是武当派的吗?”岳素不解道:“臭道士莫名其妙!我师父可多得很呢,你去北京城一个个挨着问罢!” 云雁眉头一皱,略微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对,大内侍卫中并无武当高手,就算有一两人会些本派功夫,也决计学不到玄微指。小丫头今天不说个明白,休想一走了之!” 岳素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哇,本姑娘还没出手抓人,你这老道反要留我?”云雁道:“武当剑术天下流传,非本门弟子而会使本派剑法者武林中所在多有,本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玄微指’乃武当创派祖师三丰真人晚年研悟出的得意绝技,即是本派弟子非天资极高者亦不得轻传,不知姑娘从何学来?虽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原不宜过分看重门户之防,然各派高深武功俱是历代先辈百年心血,偷学擅练实属大忌,还请姑娘见告尊师之名,若是老道错怪了姑娘,过后自当赔罪。” 岳素点头道:“这几句话总算还有些武林前辈的样子。本姑娘并未偷学武当功夫,但你要我说出传授之人姓名,却是万万不能。”云雁道:“姑娘若坚执不肯赐告,那也无妨。本派会使玄微指之人一手便数得过来,姑娘只须随我上一趟武当山,当面一问便知。” 岳素冷笑道:“本姑娘公务在身,哪来这等闲情逸致?丐帮臭叫花盗窃官银一事,我瞧在你老道长的面子,可以暂不计较;要为这点儿小事叫我跑一趟武当山,小女子恕难从命。”云雁道:“事情是大是小,那得说清才知。”伸手去抓对方肩膀。岳素眼见躲闪不过,情急之下忽开口叫道:“景兰舟!你还不出来帮我一把?” 景兰舟闻言一惊,自树后走出道:“岳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岳素道:“我方才路过祠堂门口便认出了你的青骡。你眼看着本姑娘受人欺侮,到底要不声不响躲到几时?” 云雁惊道:“景少侠,怎么你也在这里?”景兰舟上前长揖行礼道:“叩问道长仙安。晚辈恰巧路过此地,特来瞻拜武侯圣祠,不意在此得见前辈,实是喜出望外。” 郎海通眉头一皱,道:“景兰舟,又是你这小子!你和无为宫的人勾勾搭搭也就罢了,连这老阉狗的干女儿都跟你有交情么?阁下所行如此放荡不检,实在有亏正道!”景兰舟叹道:“岳姑娘为人豪爽仗义,虽则身分有些特殊,还望郎舵主勿因其故有所偏见。” 云雁沉声道:“我知少侠心胸宽仁,大丈夫为人处世,原不当有先入之见;只是这女子出手狠毒、擅伤人命,决非良善之辈,你也亲眼所睹。况且此人不知从何处偷学得本派的秘传武功,这事干系重大,贫道正要将她带回武当,当着掌门师弟之面细细盘问。”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前辈所言固然甚是,然彼时骆家二小姐身受重伤,晚辈一行人前往江西寻医诊治,中途撞遇阻滞;岳姑娘与我等萍水相逢,却能热忱好义、急人之难,曾于此倾力相助,这事骆大侠之孙及顾堂主千金皆是见证。方才她虽失手伤了丐帮两名弟兄,总也因形势危迫,这才出手过重,还望道长看在骆大侠及家师面上,勿同她多作为难。” 云雁心道:“有这等事?这一下把思过先生和河朔大侠都搬了出来,倒不宜逼人太甚。”他知景兰舟同顾铁珊、雷畴天交情极深,武当派又刚受了霹雳堂的好处,既是对方开口求情,实难一口回绝,当即替那受伤的丐帮弟子敷上武当伤药,道:“郎舵主,贵帮这位弟兄伤势不轻,我这金创药只能一时止血,还须速寻大夫替之疗伤要紧。贫道要将这女子带回武当山问话,至于眼下这桩命案,晚些时老道自会给贵帮一个交代。” 郎海通虽性子粗莽,毕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心知云雁碍于顾骆两家情面,此时不愿再替丐帮强行出头。他不敢对云雁无礼,心中一口怨气不由都撒在景兰舟身上,恨恨地道:“姓景的,原来你不单勾结无为教妖邪,还和朝廷鹰犬狼狈为奸!敝帮上下这两日俱在邓州恭候大驾,郎某便先行一步,看你到时还有甚么话说!”当下谢过云雁相救之恩,搀扶起受伤的同伴悻悻去了。 云雁待人去远,沉吟道:“景少侠,丐帮的人老道已替你打发走了,但这位姑娘会使‘玄微指’一事,无论如何须当说个清楚。这女子既与你有旧,贫道也不故意作难,我那两位师弟眼下离此不远,只要姑娘在本派掌门之前将此事解说明白,就算你真是偷学得来,也不算甚么十恶不赦的罪状,难道武当派还能要你一个小女娃儿的性命不成?”岳素冷笑道:“不要本姑娘性命,但得废了我的武功,是不是?”云雁叹道:“偷学别派功夫原属江湖大忌,只废去你的武功,那已是格外容情了。” 岳素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怒道:“本姑娘既非江湖中人,也不曾投入何门何派,我爱跟谁学功夫便跟谁学,你少拿这些江湖规矩压我!武当派便很了不起么?贵派掌门若是有话要问,让他尽管来找我便是,要本姑娘屈驾前往,我却没那份闲工夫!” 云雁脾气虽然躁急,毕竟身怀数十年道家修为,先前在霹雳堂因知三鹰恶迹昭着,故而难捺脾性,此刻对着岳素这名后辈少女,却是全不动气,只笑道:“恐怕这事也由不得姑娘。景少侠,贫道想请岳姑娘到我掌门师弟跟前问两句话,这算不上得罪尊师和骆大侠罢?” 第三百一十三章 恩师 景兰舟暗忖此事原是武当派占理,云雁身为武林耆宿,言语间已给足了自己面子,不便再加阻拦,便道:“岳姑娘,你从小跟着京城侍卫学武,无意间练了武当派的功夫,那也不足为奇。只须姑娘向黄鹤掌门解释清楚,众位道长俱是前辈高人,不会来为难于你。”岳素摇头道:“我若随口说这功夫是跟张三李四学的,武当派一时如何查证?我心中实有难处,既不便吐露这传授之人,也不愿出言相欺,你们不用逼我。小女子武功不如两位,道长欲待如何处置,一切悉听尊便。” 云雁听她言辞傲然,心下倒也佩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照你这般说,倒是我老道士以大欺小了。你这女娃娃若真死不松口,贫道还能拿你怎样?也罢,我只将你带到掌门师弟面前,便算克尽厥职;至于黄鹤师弟撬不撬得开你嘴巴,全看他的本事。”言毕伸指疾点岳素左肩云门穴。 忽听一阵风响,一人自林中跃出,身法奇快无比,轻轻落在岳素身前。但见其人风度翩然,赫然正是祝酋,此刻他脸上未戴面具,面色愁苦中透出几分苍白。景兰舟心下暗自惊异:“怎么又是他?此人无所不在,莫非一直暗中跟着我?”随即又想:“祝酋曾假称云雁道长是他启蒙恩师,如今当面对质,谎话如何能圆?这事不提也罢,免得大家尴尬。” 不料祝酋忽向云雁俯身拜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给师父请安,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康健?”云雁抚须道:“朽木枯株,过得一日算一日罢了。徒弟一别数年,何以面带风尘?不知比来劳心何事?起来说话罢。”祝酋谢过起身道:“弟子身陷俗世,终日为俗务奔忙,疏于奉教恩师座前,思之惶愧不已。” 云雁哈哈一笑,道:“天下间何事不俗?为师观你方才身手,功夫又精进不少。”祝酋道:“弟子但有寸长,皆赖师父所种根蒂,并无一刻敢忘。”云雁摇头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秉赋颖异之人固多,笃志好学者却恨少。徒弟得有今日修为,殊非为师之功。”祝酋道:“师父说哪里话。若非你老人家当年悉心栽培,弟子焉能成器?” 景兰舟见状不由大奇,暗道:“当日云雁道长分明说他不认得祝酋,此刻怎会与之师徒相见欢洽?听道长话中之意,显是对祝酋大为赏识、视如得意门生,却与先前在武昌所言前后异辞。云雁道人乃是武林前辈,何以于此言之不实?”心中虽大惑不解,却也未当面开口相诘。 祝酋望了一眼景兰舟,见他面有疑色,向之抱拳笑道:“想是在下与景兄知心缘厚,又得在此巧遇,兄台万勿多虑。”景兰舟回礼道:“这事说来确巧得紧。”云雁奇道:“原来你二人也是相识。天地虽大,缘在方寸,果然妙极!” 祝酋微一迟疑,向云雁躬身请罪道:“师父,岳姑娘的‘玄微指’乃是弟子所授,事前未得恩师允准,便擅作主张将本门绝学教给了旁人。弟子自知行事诞妄,坏了江湖规矩,有负师父平日训诲,还请您老责罚。”景兰舟闻言一惊,暗道:“原来岳姑娘早知祝酋身负武功,难怪她脸上不见半点惊讶之色。云雁道长连‘玄微指’这等武当绝技都传给了祝酋,于其垂青之情可见一斑。” 云雁默然半晌,长叹一口气道:“方才我见这位姑娘使出‘玄微指’功夫,心下便猜到多半是由你这儿学来。本门中其余会使这功夫之人皆是武当派师辈尊长,平日里连观门都少出,又怎会教给外人?罢了,当年贫道违背门规,将此功夫传授于你,今日作茧自缚,终致武当绝学外泄,那也是我自食其果,怨不得旁人。” 祝酋啪的一声双膝跪地,垂首道:“千错万错,都是徒儿一人咎过,请师父高抬贵手饶过岳姑娘,不要废去她的武功。此中一切罪责,弟子皆愿一人承担。”岳素自从祝酋现身,一张脸始终冷冰冰地面无表情,更不曾望向他一眼;此刻听了这话,忍不住眼中泪珠莹然,故意将头扭向另外一边。 景兰舟在旁见此情形,心中大为吃惊:“当日祝酋在南昌同岳姑娘一道离去,第二日便在葛仙峰又撞见了他,却再没见过岳姑娘露面。他说自己先前未能随行混入王府,如今看来,这话定也是不尽不实。瞧岳姑娘这神情颜色,难道竟对祝酋情愫暗生?” 云雁慨叹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此事归根究底,俱乃贫道之失,我还有甚么老脸执行门规?就算真要废人武功,也该先废去咱们师徒俩的。”祝酋俯首道:“弟子叨承师父厚爱,一向无以为报,你老人家要这么说,徒弟只好以死相谢。”云雁摇头道:“大错既成,计不反顾;不过是错非错,此刻言之尚早。岳姑娘,今后你切莫在武当弟子面前轻易展露这门功夫,倘若被我掌门师弟瞧见,事情便大大不妙。”说罢收剑转身便走。 祝酋忙起身道:“师父要去哪里?”云雁头也不回,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何必多问?徒弟竿头直上,为师老怀大慰,只是你我不宜多见,贤徒好自为之。”也不向景兰舟告辞,不过眨眼工夫,已大步迈出林外。 祝酋嘿然兀立良久,缓缓道:“岳姑娘,我师父他武功高得很,你……你没有受伤罢?”岳素冷然道:“多承祝公子关心,小女子是死是活,同你有甚么干系?”祝酋叹道:“倘若姑娘竟因祝某传功之事担受损伤,在下于心何安?”岳素淡淡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尊师循章办事,那也没甚么不对。” 祝酋微一沉吟,道:“好罢,我知你此刻生我的气,听不进我说话。只是你杀了丐帮弟子,与之结下这般大的梁子,眼下丐帮首脑人物尽数离此不远,莫说那帮主司润南武功盖世,只须遇上几位帮中长老,你便不是敌手。岳姑娘,你听我一句话,还是赶紧避一避罢。”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丐帮大会 岳素眼眶一红,转头直视祝酋道:“请问祝公子,我能躲到哪里去?”祝酋不敢瞧她眼睛,道:“丐帮之人如今尽聚南阳,你若由此北归,不是自投罗网么?不如姑娘先回南昌与马顺他们会合,有锦衣卫的人护着你,丐帮便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三鹰若和别人有甚争斗厮杀,你也千万不要掺合。”岳素冷冷道:“你明知我心中憎恶王氏兄弟,仍叫我求他们帮忙?”祝酋叹道:“祝某近日确有要事在身,不能长伴姑娘身边,若非如此,怎肯甩下你孤身一人?” 景兰舟听他二人说话,竟有几分像似情侣拌嘴一般,在旁不禁颇觉尴尬;及听到祝酋最后一句,不由心中一震:“连祝酋尚且深明此理,我又怎能任由冼姑娘踽踽独行?冼姑娘帮过我这么多次,不论天大的事,我都该和她患难与共才是。” 岳素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簌簌而下,道:“好,你忙你的大事去罢!我的生死安危,通通不用你管。”祝酋道:“姑娘当日在庐山救我性命,在下岂能不理?”岳素摇头道:“是我不自量力,硬要替你这大高手料理几个小小蟊贼,传出去教人笑掉大牙。”祝酋道:“姑娘见义必为,祝某一样承你的情。” 岳素惨笑道:“祝大官人,你又何必跟我说这些?多谢你方才替我解围,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翠影一晃,人已跃出树林,回手“嗖”地掷出一物,道:“愧蒙腆赠,完璧奉还!”祝酋抬手接住,乃是一个碧莹莹的手镯,此时天色渐暗,仍见这玉镯在暮色下玲珑剔透、流光辉映,景兰舟虽不善鉴识宝器,也知此物价值千金。只见祝酋手持玉镯,呆呆立在原地,喃喃道:“她……她为甚么将镯子还我?” 景兰舟见此情形,心中更无他疑,问道:“祝兄,你与岳姑娘可是彼此有些……有些思恋之情?”祝酋沉吟片晌,叹道:“并无此事。岳姑娘冰清玉洁,殊不可犯,景兄勿要多心。”景兰舟道:“祝兄若无此意,为何又以玉镯相赠?岂不闻‘夜渐寒深酒渐消,袖里时闻玉钏敲’,只恐他日寒夜清冷之时,兄台睹物思人,悔之无及。你还是快去追岳姑娘罢。”祝酋闻言默然不语,垂头凝思片刻,忽而抬首笑道:“‘梦中了了醉中醒’,所言岂非景兄耶?小弟先走一步,你我后会有期。”人影一闪,已朝岳素离去方向大步追去。 景兰舟见状一笑,正要转身离开,见那死在岳素箭下的丐帮弟子兀自横尸荒地,不觉轻叹一声,动手将他埋在林中,又拔些嫩草喂了青骡,眼见天色已晚,将正殿中几个蒲团拼作一处,便在武侯祠中歇了一宿。 *** 次早一缕晨光射入祠堂,景兰舟一觉醒来,倒也精神抖擞,便即整装上路。那邓州只在襄阳往北百余里,他骑骡一日即至,傍晚时分甫一入城,便有两名丐帮弟子迎上前道:“我等奉命在此恭候少侠多时,烦劳移步一叙。” 景兰舟道:“有劳两位。”跟着二丐来到城中一座大宅,穿过垂花门后庭院,一进北边堂屋正厅,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这宅院青砖灰瓦、朱漆门窗,外表看来同寻常富户人家无异,但这厅堂中却无一件家什器物,又与两侧耳房打通,显得极是宽敞;厅中地砖上铺满茅草、破絮,竟聚了有八九十人之多。众人一见景兰舟进屋,近百道目光登时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景兰舟两眼一扫,认出堂屋正中那神威凛凛的的金面大汉正是丐帮帮主司润南,他身旁焦黄胡须的老者便是掌棒龙头章祖尧,清瘦儒雅的是掌钵龙头荆夏,白眉如雪的是传功长老褚寒,另有一名高大老者一身绛袍,生得青面赤须、状如凶神,额头正中有一道细细的竖纹胎记,自然便是丐帮执法长老“三目神判”韩济岩。除四位九袋长老之外,娄坚、郎海通等八袋舵主亦皆在场,唯有陈劲风被害身死,由副舵主吴洪毅代为出席;其余数十人无不是帮中六袋以上弟子。荆夏左手捧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钵,当便是丐帮至宝乌木钵。 景兰舟见状心头一震,暗道:“不想丐帮头目人物毕集于此,看来今日此事必有一个了断。”当即上前向诸人一一见礼,其中帮主司润南及多半长老、舵主早先已自会过,南直大仁舵主易昆、北直大义舵主蒋伯庸及浙江大智舵主游砚俱是江湖中成名人物,也都同他叙礼致意,言语间不失客气。 众人寒暄已毕,司润南右手一扬,群丐立时众声寂然。司润南朗声道:“景少侠千金一诺,此番如约过访,敝帮上下不胜感激。咱们俱是江湖中人,不多虚礼客套,今日相请少侠前来,乃是为了敝帮大勇分舵陈舵主及五名弟子在本省被害一事。两月前陈舵主在分舵集会上被无为教妖女打伤,第二天便在房中遭人暗害,司某碌碌无能,时至今日仍未能查出真凶。但公子那晚聚会曾助本帮擒获无为宫一名奸细,陈劲风次日遇害之时,此人也被趁乱救走,大勇分舵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听闻那妖女不是别人,正是无为宫的宫主,武功几与少侠不相上下;若不是她杀害陈舵主、救走了奸细,司某实不知此事当属何人所为。” 景兰舟略一沉吟,道:“司前辈,当日那名奸细确是冼宫主出手救走,但据晚辈所闻,其时陈舵主已然遭害,却不是冼姑娘杀的。”娄坚冷笑道:“这妖女前晚还放话说要挑了河南分舵,第二日便只悄悄救人后飘然引退,好一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连你也说那奸细是妖女救走的,定是她趁机潜入房中杀害了陈舵主,如此浅显之事,就连三岁孩童也能看透,阁下为何要一心回护无为教的妖女?” 第三百一十五章 对质 郎海通哼了一声,道:“这小子丧德辱行,所结交的妖邪又岂止无为教主一人?就连王振狗贼的干女儿都和他大有交情!昨日‘菱花仙子’在襄阳府残害本帮弟子,又是姓景的小子着力回护,你如此正邪不分,实在丢尽了尊师的脸面!”群丐闻言俱各怒形于色。 景兰舟也不着恼,只缓缓道:“娄舵主、郎舵主,凡事无征不信,岂可空口白话?冼宫主确是在下朋友不假,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若真有证据断明是她所为,景某也决不会偏私袒护。韩长老,你说是么?”他知“三目神判”韩济岩担任丐帮执法长老多年,为人最是慎肃严明,处事务求证据确凿,从不轻判妄断。眼下丐帮手无凭据,一口咬定陈劲风是被冼清让所害,依照韩济岩往日之风,也难站得住脚。 韩济岩点头道:“不错,此案人证物证俱无,现今便断定是冼教主下的手,未免失之草率,咱们暂且搁在一边。然而就在陈舵主被害当晚,本帮五名弟子在长葛县尽遭毒手,少侠却又如何解释?”景兰舟道:“当日事发之时景某虽在附近,但晚辈赶到现场时贵帮几位弟兄已遭不测,河间府骆少侠及霹雳堂顾女侠那天也在长葛,这事他二人可以作证。” 韩济岩皱眉道:“少侠师出名门,按说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我们本决不该疑到尊驾头上;日前霹雳堂顾堂主亦曾致书本帮,力证少侠清白。但当日敝帮一名弟子侥幸逃得性命,一口指证阁下便是杀人凶手。我丐帮与铸错山庄向来交好,该弟子与少侠更是素昧平生,全无半点干连,难道说是他有意冤枉于你?”景兰舟道:“晚辈于此亦是一头雾水,何尝不想当面问个究竟。请问韩长老,贵帮这位大难不死的弟兄可是姓木,单名一个川字?” 群丐中不少人“咦”了一声,无不面露诧色、交头私语。韩济岩亦大奇道:“敝帮从未提过此人姓名,少侠从何得知?”景兰舟道:“请各位将木兄弟请出,在下愿和他当场对质。” 司润南挥了挥手,两名七袋弟子领着一人自屋角走出。景兰舟一眼望去,果见便是顾骆二人和梅潜提到的那个癞子,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蜡黄浮肿,头顶东一块西一块秃斑,形貌猥獕之极。他见这人长得毫不起眼,若非梅潜亲口所述,决不敢相信其人竟是比肩“峻节五老”的高手,心下不由暗暗警备,防止对方暴起伤人。 韩济岩道:“木川,你便当着景公子之面,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讲述出来,不可有半点隐瞒遗漏,更不准言之不实。”那癞子木川道:“是。那日我六人在长葛哨站收到舵主被害的消息,立即动身赶往南阳,路上遇见了骆家大公子,这事确是有的。我们同骆少侠讲了几句便即告辞,走出没多远来到一处荒园,木某忽觉内急,便到墙后小解,王大哥他们却在园子另一头撞上了景兰舟。我探头瞧见对方笑眯眯地问道:‘不知几位要去哪里?’众兄弟虽皆心中恨极,面上不露声色,只说是执行帮务。景兰舟点了点头,道:‘在下相送诸位一程如何?’王大哥回道:‘此乃分舵私务,不劳公子大驾。’景兰舟狞笑道:‘你们分明要找人对付景某,怎说不关我事?’话音刚落,便一掌打死了王大哥。余下几人才知这小子竟要杀人灭口,惊惧之下和他动起手来,但对方武功实在太高,张大哥只一招间也被击毙。周大哥、窦老弟和方老弟自知难逃毒手,周大哥从后一把抱住景兰舟腰身,窦方二人死死扯住他大腿,不住口地叫我逃命。我……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裤裆都尿湿了,竟顾不上弟兄们死活,没命地奔出荒园,虽听见身后相继传来三人惨叫,却连半点也不敢回头。我一口气跑出好几里路,害怕景兰舟追来把我也杀了,一眼望见道边土房后有口枯井,便钻到井下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早才爬了上来,一路只敢拣荒僻小径行走,这才活着到了邓州。木某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这两月来每晚只要我一闭眼,脑中无一刻不浮现出当日周大哥他们为了救我而死的惨状,若不是为在帮主及众兄弟跟前亲口指证这个忘恩负义、蛇蝎心肠的小人,我……我早不想活了。”说到此处,嗓音早已嘶哑,身子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群丐听他将那日情形描述得这般惨烈,不禁个个面露悲愤,双目都直勾勾盯着景兰舟。景兰舟暗暗心惊,忖道:“这人一番说话有板有眼、情悲意切,若非当日被梅长老撞破,只恐无人不信。”定了定神,缓缓道:“木兄方才所言,果然绘声绘色、呼之欲出。只是在下心中略有几处不明,想向丐帮众位兄弟讨教,祈蒙俯允。”韩济岩道:“这个自然,少侠若对当日之事另有说辞,但讲无妨。” 景兰舟点了点头,转向吴洪毅道:“吴舵主,那晚景某在古侯台曾当着众位之面与冼宫主交过一回手,不知以前辈慧眼观之,在下功夫比大勇分舵诸位弟兄如何?”吴洪毅闻言一怔,未料对方会忽有此问,望了帮主及四位长老一眼,迟疑道:“少侠武功高强,胜过吴某百倍,即是陈舵主也远远不及。至于同帮主及几位长老相比,吴某眼界低微,不敢妄下定论。” 褚寒忽开口道:“当日褚某在江西曾与景少侠交过两手,阁下旷世英才,嗣后必为一代宗师,褚某甘拜下风。”他生性豁朗疏达,自从那日在二十四仙岩同景兰舟相遇,便对其为人击节叹赏,正好借此机会夸赞对方一番。褚寒身为丐帮传功长老,帮中无人不知他一身武功仅逊帮主司润南一人,众多不明景兰舟底细的弟子闻听此言,心中俱是一惊。 第三百一十六章 诡辩 荆夏笑道:“老夫数日前虽和景少侠有过一面之缘,却是不曾切磋。不过既连褚长老尚且自承不如,荆某自然更加远远不及。”章祖尧想起当日在九江败于景兰舟之手,叹道:“不错,景少侠武功高明,同样远胜章某。”韩济岩及几名未和景兰舟交过手的八袋舵主见三位长老纷纷出言示弱,心下大为讶异。 司润南道:“景少侠凤雏麟子,司某亦曾领教。少侠尽得顾老先生真传,日后所至必定不可限量,只是倘若有才无德,却非武林之幸。”韩济岩皱眉道:“连司帮主都力证少侠功夫了得,那定是无可置辩的了,正所谓名师出高徒,韩某佩服之至。只不知少侠武功高低,跟这桩命案有何干系?” 景兰舟又问吴洪毅道:“吴前辈,请问贵帮遇害那几名弟兄功夫又怎么样?”吴洪毅道:“那几人俱是帮中普通弟子,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与阁下自是天差地别,若非如此,又怎会命丧你手?” 景兰舟点了点头,向司润南道:“司帮主,方才木川说我各只一招便打死了五人中的两人,是不是?”司润南道:“不错,以阁下的武功,本帮寻常弟子自是连你一招也接不住。”景兰舟道:“张王二人既在景某手底一招也应付不来,其余周、窦、方三位弟兄,又如何能够一人抱住我后腰,另两人一齐扯住在下双腿?这几位弟兄若是同帮主及四位长老动手,诸位也能由得他们欺近身来,抱手搂脚么?” 群丐闻言俱是一怔,暗忖凭这几人的本事,莫说是帮主“金面烛龙”司润南,就算是几位长老舵主,也决无可能被对方一把抱住。韩济岩虽听木川讲述过数遍当时情形,但前者不知景兰舟武功深浅,无法一眼识出其中破绽;司润南、章祖尧等人虽曾见识过对方武功,这疑点本不难想到,但众人心伤同伴殒命,又未料及木川竟会栽赃陷害,是以尽皆百密一疏。 司润南眉头一皱,问道:“木川,你果真亲眼看见周正、窦七他们三人抱住景少侠了?”木川嗫嚅道:“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许是……许是一时眼花,未能觑得真切。但王大哥他们五个都死在这小子手里,那是决不会错的。” 景兰舟叹道:“景某若要出手相害这几名丐帮弟兄,岂容他们沾及半片衣襟?阁下心里自也清楚得很。”木川道:“人到身陷绝境之时,往往能生出平日所无之巨力,周大哥他们既萌死志,自是不顾一切也要将你拖住。”群丐中不少人觉他说得在理,俱是微微点头。 景兰舟微一迟疑,问道:“不知木兄武功在贵帮风评如何?”木川道:“木某只是帮中无名小卒,功夫不值一哂。”景兰舟道:“阁下功夫若与另外几人相近,景某岂能容你独活?”木川道:“不错,若非我那日碰巧在墙后解手,也早死在你的掌下。” 景兰舟道:“如此说来,木兄轻功定是极为高明的了?”木川摇头道:“木某不过脚底跑得快些,谈得上甚么轻功?”景兰舟道:“那景某杀死五人之后,为何竟追你不上?”木川道:“你被周大哥他们绊住,也许没瞧见我往甚么方向奔逃。后来木某藏身枯井之中,你自然寻我不着。” 景兰舟叹道:“阁下果然能言善辩,话语间虽有破绽,却总能巧言矫饰。但你不要忘了,当日这桩命案并非没有人证。”司润南和韩济岩齐声问道:“是谁?”景兰舟目光如电,直视木川道:“兄台可认得无为教的梅长老么?” 木川脸色一变,道:“甚么梅长老?木某从未听过。”景兰舟道:“木兄何以言不由衷?当日无为宫‘岁寒三友’之一的梅潜恰巧也在荒园之中,从头至尾目睹了命案始末。贵帮几位弟兄分明是死在一名蒙面高手的碧磷毒掌之下,只不过其余五人确是一命呜呼,兄台却是闭气假死。待那凶手远去之后,阁下起身离开荒园,梅长老心中好奇,在兄台身后跟了一段路,你二人还对了一掌,梅潜自忖无有必胜把握,便即不再追赶。司帮主,贵帮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中藏龙卧虎、能人众多;这位木川兄弟身为三袋弟子,竟分毫不惧名震天下的碧磷神掌,更一招便逼得无为教长老知难而退,非但晚辈自忖武功远远不如,怕同帮主相比亦是不遑多让。”他将梅潜当日所见情形一口气当着众人之面说出,不给木川出声狡辩之机,心中始终全神戒备,以防后者遽然发难。 司润南脸色铁青,喝道:“木川!景少侠说的可是实情?”心中却不免已信了七八分。当初荆夏查验五名弟子尸首之时,已发觉五人皆是身中碧磷毒掌而亡,司润南当时便心下起疑,不解景兰舟既为思过先生之徒,怎会使这等邪门功夫;转而想到大勇分舵弟子指证景兰舟与无为教主同流合污,对方说不定是从无为宫学得这门邪功,加上木川一口咬定景兰舟出手杀人,便也未加多虑。他见景兰舟适才提出诸多疑点,更将当日事发经过细细道来,不似随口编造,心中杆秤已稍稍向之偏斜。 木川急道:“帮主休要听他胡言乱语!木某加入丐帮已近二十年,我若真有这等本事,早当上了舵主、长老,怎会仍只是三袋弟子?”景兰舟道:“不错,景某正想请教,阁下明明身具绝世武功,却匿伏丐帮多年,到底有何阴谋?”木川啐道:“放屁!你小子分明是含血喷人、倒打一耙!木某所言句句是实,我与足下素未谋面,为何要陷害于你?” 韩济岩皱眉道:“景少侠,你说无为教梅长老当日目睹了事情经过,不知可否请他出面作证?虽则丐帮同无为宫向来不和,但这事是我等请他相助查明真相,敝帮上下定会以礼相待。”景兰舟沉吟道:“梅长老眼下人在江西,只恐一时未便前来。”木川冷笑道:“众位兄弟都瞧见了,这不是空口白赖么?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 第三百一十七章 败露 景兰舟陡然人影一晃,已欺到木川身边,一掌朝他肩头拍落。木川惊叫一声,抱头就地一滚。司润南喝道:“且慢!”自后一拳击向景兰舟背心,四位长老本就站在木川近旁,亦皆出招相护。景兰舟掌至半途劲力一收,缩手向后退开两步;诸人见他罢手,便也各自收招。郎海通怒喝道:“好小子!当着我们全帮之面,你还想杀人灭口?” 景兰舟叹道:“木兄好厉害的心计,猜到我会出手试探你武功,故意装作如此狼狈。你明知丐帮众位英雄在此,决不容景某妄加一指于你,自是有恃无恐。”木川一脸惊魂未定,道:“木某功夫有几斤几两,大勇分舵兄弟自来心中有数,哪能由你枉口拔舌?” 褚寒忽斜刺里猿臂疾伸,五指有如钢箍,一把抓住木川手腕,使的是上乘擒拿功夫“盘龙手”。木川龇牙道:“褚长老,你……你这是作甚么?快……快放手!”褚寒一言不发,指上暗暗加劲。木川如杀猪般尖叫道:“褚长老,你听信这小子的鬼话,也来试我的武功?”群丐见是传功长老出手,并无人上前干涉阻拦。 褚寒稍一迟疑,松手道:“景少侠,木川他确是功力低浅,并非有意假装。”景兰舟曾在江西救他一命,后者心存感激,便即替他出手查验。景兰舟拱手道:“多谢褚长老一番好意。倘若木川果真功夫平庸,那便是景某在说谎了。”褚寒面露尴尬之色,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景兰舟道:“景某适才念头正与长老一般,欲借突施偷袭逼迫木川显露真实本领;在下之所以中途停手,只因想到这法子恐怕也难奏效。自长葛命案发生之后,木川身为唯一人证,始终处在贵帮重重保护之下,此刻当着司帮主及众位之面,岂容在下有半分轻举妄动?倘若景某一味纠缠,反更显我有灭口之意。至如褚前辈这般出招相试,他更加不放在心上,既是自家兄弟,又怎会真下狠手?” 韩济岩稍一沉吟,道:“景少侠,眼下你两边各执一词,韩某一时也难断真伪。只是你二人素不相识,设或少侠所言属实,木川兄弟他又为何要冤枉你呢?”景兰舟摇头道:“这事在下也极想知道。木兄,可否请你将衣衫除下让在场众位弟兄一观?” 木川脸色微变,道:“要我脱衣做甚么?简直荒唐之极!”景兰舟道:“景某早前由梅长老处得知,当日六名丐帮弟子皆中了那蒙面高手的碧磷毒掌,其余五人俱是立时毙命,唯独尊驾肩头中了一掌却仍生龙活虎,实令人眼界大开。只是据在下所闻,但凡身中碧磷毒掌之人,就算不毙命于其掌力之下,也捱不住掌上的剧毒;阁下竟可安然无事,莫非身边藏有解药?”木川冷笑道:“甚么蒙面高手,不过是你凭空臆造,哪有此事?” 景兰舟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碧磷掌有一特异之处,哪怕隔着厚衣絮袄,中掌处也必会留下一道深深的碧色掌印。”荆夏点头道:“不错,那五名弟子尸身上确都有碧磷掌的印记。”景兰舟道:“这碧磷掌与寻常掌法不同,纵使中掌者服食了毒掌解药得以不死,掌印也须三五月时间方能消退。如若景某适才所言尽属虚妄,当日荒园之中并无甚么蒙面凶手,阁下也不曾中过碧磷毒掌,便请脱下衣裳让人瞧瞧木兄身上是否有碧磷掌的掌痕,自然真相大白。” 原来当日景兰舟一行人离了宜兴董府,在溧水同“蝰蚺神君”狭路相逢,其后得知苏枫楼便是游天悟当年救命恩人,双方宿怨消弭,曾一同前往落星小楼。游天悟生性乖僻,除苏枫楼外不甚搭理旁人,然骆景二人敬他是武林前辈,对之执礼甚恭,沿途也曾攀谈几句,其中便聊到游天悟的独门武功碧磷掌。碧磷毒掌乃游神君生平第一绝技,游天悟讲到得意之处,自不免多说两句,景兰舟方知即便事后伤愈毒解,所中掌印也必留存数月之久,这才要木川脱衣验伤。其实他心下亦是大为忐忑,倘若木川竟有本事化去碧磷掌印,局面便对自己万分不利;但眼下实无他法自证清白,唯有冒险一试。 木川闻言浑身一震,望了望四下群丐,冷冷道:“臭小子胡言乱语,就凭你随口一句说辞,便要木某脱衣验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景兰舟见对方不敢褪衫,心下更笃定了几分,笑道:“木兄堂堂丈夫,这里又都是自家兄弟,举手之劳便可证实兄台所言非虚,不知有何不可?” 木川尚未答话,司润南蓦地一声暴喝:“还等甚么?”自人群中飞身而出,伸手便去抓他衣领。木川冷哼一声,左手食中二指有如利剪,疾点司润南手腕太渊、大陵两穴。司润南冷冷道:“好哇!这便原形毕露了么?”左拳呼地朝他当胸猛击。 只见木川脚下动也没动,躯干忽直直向后弹出数尺,一眨眼间已退到荆夏身旁,探手去夺后者怀中的乌木钵。一旁三位长老齐声喝道:“住手!”章祖尧的竹棍、褚寒的单刀连同韩济岩手中铁杖同时向木川背心砸落。木川反手一招“吞星吐月”斜斜拍出,三老只觉强风拂面,章韩二人拿握不住兵器,竹棒和铁杖双双掉落在地;褚寒兵刃虽未脱手,也禁不住向后退开数步。 木川右手一招逼退三位长老,左手五指已如闪电般搭在乌木钵上。荆夏心下大惊,长剑横削对方手肘。木川左手不离木钵,食指蜷曲轻轻一弹,一股内力自指尖冲出,荆夏只觉手腕“内关穴”便如被细针刺中一般,右臂登时酸软无力,长剑脱手滑落。木川趁机一把抢过乌木钵,身形一晃闪到厅中角落,忽觉一阵劲风将自己后背铺天盖地般罩住,知是司润南自后攻到,转身将乌木钵高高举起,厉声道:“哪个敢再上前一步,我便将这破钵摔个稀烂!” 第三百一十八章 投鼠忌器 司润南见状一惊,疾忙收掌停步喝道:“且慢动手!”群丐自后一齐涌上,将木川逼在屋角。木川冷笑道:“谁敢轻举妄动,咱们只好玉石俱焚。诸位要杀木某不难,却保不住这镇帮之宝!” 他手中这乌木钵传自丐帮首代开山祖师,自唐末至今已有五六百年,向与打狗棒并称丐帮两大镇山之宝。元末群雄并起、兵祸滔天,丐帮弟子亦多投身于抗元义军之中,力助光复汉人江山;怎料帮中首脑人物出了几名叛徒,致使总舵被元军偷袭,时任帮主及掌棒龙头双双殉难,打狗棒也落入了朝廷之手。其后元惠宗兵败出逃,打狗棒于战火残垣中不知所终,近百年来丐帮历任帮主及众多好手无不竭力探访,足迹遍布天南漠北,始终未能寻回这件失落的镇帮之宝,故而全帮弟子皆将这仅存的乌木钵视若至宝、珍逾性命。适才木川眼见谋泄事败,自知决非众人敌手,登时当机立断,趁其不备由掌钵龙头手中夺得此宝,用以挟制丐帮群豪。但见丐帮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竟无人敢于近前。 司润南沉声道:“好功夫!司某执掌本帮多年,竟不知帮中有如此人物。‘木川’二字想必非是真名,可否见告尊姓台甫?”木川笑道:“木川就是木川,有甚么真的假的?”司润南道:“尊驾既不愿相告姓名,那也无妨。不知阁下潜入本帮,究竟有何意图?”木川哈哈笑道:“木某身在丐帮一十八年,比司帮主你入帮时日还长,哪有甚么图谋?帮主未免多虑。” 景兰舟皱眉道:“当日梅长老亲眼所见,那五名弟子俱是死于旁人之手,阁下与景某素未谋面,为何却来诬陷于我?”木川嘿嘿冷笑道:“你小子勾结妖邪,本就不是好人。那妖女杀害陈舵主,本帮人人得而诛之;你既是妖女同党,木某欲取你性命替舵主报仇,有何不可?” 司润南哼了声道:“好一个指皂为白,巧言强辩!足下若真无所企图,为何当日眼睁睁瞧着五名弟兄惨遭毒手,却不出手相助?必是因惧怕泄露身分之故。”木川笑道:“帮主明鉴,那凶手实在太过厉害,我若强行出头,早随着张大哥他们见阎王去了。”司润南摇头道:“尊驾武功世所罕有,对方就是功夫再高,也未必能胜足下;你不肯出手救人,那也没甚么好说。我丐帮素以侠义见称,不知阁下与思过先生到底有何仇怨,竟要如此处心积虑陷害景少侠、挑拨两家交情?”他见景兰舟年纪轻轻,又是头一回出山行走江湖,在武林中不应有冤家对头;木川故意设计诬栽,当是同铸错山庄存有重大过节。 木川哈哈笑道:“我有几个胆子,敢和顾老前辈作对?帮主实也太过抬举木某。罢了,今日如此一番折腾,姓木的在帮里也已待不下去。既是王大哥他们五人之死与我无关,就算木某于此所言不实,总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罪名罢?还请帮主和四位长老高抬贵手,放我木某人去罢。” 司润南缓缓道:“尊驾居心险恶,哪能一句话轻轻带过?况且陈舵主命案尚未水落石出,你不能走。请阁下先将乌木钵交还本帮,我答应不伤你性命便是。”木川摇头道:“只饶我一条性命?那可不成。木某现下就要离去,诸位不可强留。” 韩济岩厉声喝道:“阁下一手将本帮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今说走便走,教丐帮今后在江湖上如何立足?”木川淡淡地道:“各位若是不愿,咱们便一拍两散,木某先毁了这乌木钵,随后立即自尽。” 司润南暗道:“本帮打狗棒已然遗失百年,倘若乌木钵再毁于奸人之手,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阎帮主?”心下犹豫片刻,咬一咬牙道:“好!放下乌木钵,司某不拦你便是。”木川笑道:“木某又非无知孩童,我若失却这道护身灵符,岂非任由你们宰割?在下斗胆相借此宝三日,只须木某一离虎穴,晚时定将乌木钵完璧奉还。” 司润南怒道:“司某生平言出如山,从无反悔,我既答应放阁下离去,自然不会食言。尊驾若带着乌木钵一走了之,本帮却上何处寻找?”木川道:“司帮主固然一言九鼎,难道木某人说话便不算数?”司润南冷笑道:“老兄嘴里但有一句真话,我们又怎会冤枉了景少侠这许久?也怨不得旁人不信。” 木川摇头道:“就算帮主答应放我离去,景兰舟这小子未必肯听,到时他出手夹缠不清,我仍是难脱险地。”景兰舟心道:“对方既以乌木钵相挟,我不令司帮主为难便是。”缓缓道:“木兄若肯归还乌木钵,景某也决不拦你。丐帮兄弟俱是守信之士,足下大可放心。”木川冷笑道:“你们整日将信义二字挂在嘴边,全是自欺欺人。木某没工夫同诸位多作纠缠,今日你们若不准我带着乌木钵离去,大可冲上前来将木某人乱刀分尸,我若皱一皱眉头,下辈子投胎猪狗。” 司润南心绪如麻,暗道:“倘使乌木钵当真毁在此人手中,司某便是丐帮的千古罪人。我本是以外人身分接任帮主,日后如何还能在武林立足?与其玉碎璧毁,倒不如让他把东西带走,就算对方食言而肥,三日后未肯归还,我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也不怕找不出一个木川。”心中主意已定,缓缓道:“罢了,司某一时不慎,以致宵小得计,我等如你所愿便是。大丈夫言出必践,足下三日后欲将此钵归还何处?”木川笑道:“我若约定交还之所,岂非正中各位埋伏?总之木某必不失信,众兄弟休要多虑。”司润南冷冷道:“足下心若豺狐,丐帮与你是敌非友,‘兄弟’二字从此休要再提。” 第三百一十九章 五云掌 木川嘿嘿一笑,道:“帮主既如此说,木某与诸位十八年手足之情,便也从此一笔勾销。”褚寒摇头道:“你心中若有半点兄弟义气,岂会任由本帮弟子横遭屠戮?”木川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平白无故搭上一条性命,那有甚么好处?褚长老以此见责,在下不敢领教。诸位人多势众,难保不会有人在后出手偷袭,还请各自向旁退开十步,清出一条道来好让木某放心离去。他日有缘,自当与诸位江湖再会。” 在场丐帮弟子目光尽皆投向司润南,后者叹道:“阁下千狡百诈,便以为人人同你一样。”扬了扬手,同四位长老率先向旁退开。群丐默然无语,由几位舵主领着部众各自散开,景兰舟也跟着站到一旁。木川见状哈哈一笑,右脚作势抬步,左脚脚尖陡然一点地面,身子腾空而起,轰的一声将屋顶穿破了个大洞,断檩折椽、碎瓦泥灰扑簌簌掉落下来。原来他终究不敢从群丐当中穿过,假意要众人退后,却趁机觅得间隙自屋顶逃脱。司润南见状不由怒喝道:“好奸贼!” 木川双脚一落在屋顶板瓦之上,自知已脱险境,心中止不住得意万分,朝下嘿嘿笑道:“冀望诸公早日擒获真凶,得替陈舵主报仇!木某少陪了!”正待转身离去,忽觉背后一只手掌骤然搭上自己右肩,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暗道:“以我今时今日武功,竟未发觉有人藏在房顶?”更不回头查看,左手猛然向后反撩,抓向那人腰眼,身子同时如箭般向前掠出。他这一抓一跃看似朴实无奇,实则蕴聚毕生武学精粹,攻敌脱身兼而有之,足可挡尽天下招数。 不料木川身法虽然迅疾,那人却犹自快了半分,前者双脚尚未落地,只见一道身影已自右首齐头并肩,那人左手轻轻一拂,木川但觉右臂一沉,乌木钵不知怎地已被对方抢了过去。木川心下大骇,右肘上扬猛撞那人左颌,左掌穿过右腋如奔雷般击出,直攻敌人胁下。那人将乌木钵交至右手,左臂顺势划过,同时挡下了木川一肘一掌,两人一齐落在檐角之上。木川手底毫不停歇,双掌平推而出,那人见他掌力浑厚狠辣,生怕打斗中损坏了乌木钵,不敢出手硬接,双足一点,身子向后跃离屋顶,轻轻飘落地面。 木川又惊又怒,尚未来得及低头去瞧对方是何模样,已听身后风声响动,又是另一名高手攻到,忙转身双臂齐出,与来人四掌相对。只听对方一声怒喝,双肩、手臂各处关节传来阵阵铁锅炒豆般毕剥之声,原本高大魁伟的身材竟似又长了几分,掌上内力有如狂涛骇浪般袭来。木川心下一惊,暗道:“眼下乌木钵这护身法宝被人夺去,就算我武功不惧司润南,也不用那夺钵的高手出手,只须其余群丐一拥而上,木某性命休矣!”倏地双掌疾收,仰天朝后一个翻身,两手撑住檐角,身体呈倒立之势,足底踢向对方面门。 司润南心中一凛:“这是甚么怪招?”双手变掌为拳,攻向对方脚底涌泉穴。木川忽用力一撑檐脊,身子向上斜斜弹起,掌心迎着司润南来拳直贴上去,半空中手臂一缩一伸,借着这一拳之力向后纵出数丈,落到屋旁一株银杏老树上,足尖甫一沾到枝头,紧跟着又毫不止歇向后掠出,有如鸟雀般接连在院中数棵大树间纵跃腾飞,身法疾如鬼魅,看得人眼花缭乱。 司润南见木川每回落脚的细枝竟不见半点抖颤,转眼间人已翻身跃出院墙,墙外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道:“木某既已交还宝钵,司帮主如何不守诺言,竟然朝我出手?阁下的‘天罡煞气’不过如此,咱们后会有期!”说到最后一个“期”字,声音已远在数十丈外。司润南自知轻功不及对方,暗自叹息一声,由房顶一跃而下,只见一人手持乌木钵站在银杏树底,约莫五十出头年纪,身着青袍皂靴,下颌三绺细黑髭髯,生得朗目疏眉、垂耳高鼻,神情甚是温和。 那人走上两步,将乌木钵捧至司润南跟前道:“侥幸替帮主夺回此物,正好借花献佛,权充相见之礼。”司润南心中狂喜,双手接过谢道:“荷蒙兄台重恩,敝帮上下无以为报。尊驾武功超群绝伦,在下生平罕见,请教大名?” 这时厅上众人皆已抢出屋外,大义分舵舵主蒋伯庸一眼望见那青袍之人,大喜道:“骆大哥,你……你怎么来了?”司润南闻言一震,道:“尊驾莫非便是河间府‘五云掌’骆兄?”那青袍人笑道:“区区正是骆应渊。久闻司帮主威震寰宇、神功盖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立。” 群丐见来人竟是“河朔大侠”长子,纷纷喜出望外,一拥上前向其招呼施礼,庭院中一时人声嘈杂。骆应渊江湖成名多年,一身武功尽得其父真传,性子也秉承了骆中原的宽和仁厚,为人处世慎微持重,行事不多张扬,故而连司润南与之亦不相识,唯有北直舵主蒋伯庸同他见过数面。 骆应渊同丐帮众长老、舵主一一见过了礼,笑呵呵地道:“我那景世兄可也在这儿么?”景兰舟自后走上前去,向之稽首行礼道:“铸错山庄弟子景兰舟给骆师叔请安。师叔盛名如雷贯耳,今日方始得见,果真丰神飘洒,令小侄如沐日月。” 骆应渊扶他起身道:“甚么师叔、小侄,你不是顾老前辈的徒弟么?叫一声世兄也就罢了。”景兰舟道:“小侄同玉书师兄声气相投,早已结为知己,师叔安心当这长辈便是。”骆应渊笑道:“也罢,我两家数十载至亲好友,原不在这些俗套,骆某便厚着面皮僭你一声师叔。” 群丐将二人请回厅内,司润南道:“此乃我等叫花子聚集之所,就连把像样的椅子也无,只好委屈两位席地而坐。”骆应渊道:“这有甚么相干?”当即陪群丐在厅上坐了,荆夏将失而复得的乌木钵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又被甚么人抢了去。 第三百二十章 谜团 景兰舟问道:“师叔怎会到得邓州?”骆应渊道:“我本随家父在京城设法营救于大人脱险,后来便听说了言儿在开封受伤一事。近来因于侍郎下狱一案,弄得河南、山西两省民怨沸腾,周、晋二位藩王及朝廷内外臣工接连上书,保于大人的折子便如雪片一般,王振担心这事闹得太凶,口风已自软了。于侍郎目下虽尚未获释出狱,当已无有大忧,多半一两月内便见分晓。家君此刻仍留顺天府坐镇,我奉他老人家之命前往河南探望言儿,数日前由开封至此。” 景兰舟道:“师叔已见过骆师姐了么?不知师姐伤势可有好转?”骆应渊笑道:“贤侄尽管放心,林老前辈医术如神,当日我赶到开封,言儿已由他诊治过了。玉书和青芷都说一经林大夫回春妙手,言儿脸上立时便有了血色,人也精神得许多,二弟他总算眼笑眉舒、一扫胸中阴霾。只叹骆某福薄,林大夫已先我一日离了开封,此番竟无缘识荆。” 景兰舟闻知骆嘉言已无大恙,不觉心下甚喜。他听说林岳泰已然辞去,动容道:“林大夫这便走了?不知苏先生可曾随行?”骆应渊道:“林大夫一路皆得苏楼主相陪,贤侄无须忧心。当日玉书同青芷护送林老前辈到了开封,苏楼主不知何故并未现身相见;林大夫出手替言儿治好了伤,当晚便说要走,二弟和玉书他们自是极力挽留,却也苦劝不住。林大夫说他与苏先生另有要事,只让玉书一人送他到封丘门;玉书见苏楼主果在城门相候,只好拜别二人,余后之事骆某便不知其详。” 景兰舟心道:“管墨桐、沈泉等辈皆对《药鼎遗篇》虎视眈眈,苏楼主虽然神通广大,林前辈身边只得他一人相护,不知能否万全?”一时也无暇多思,问道:“师叔既在开封,大驾如何又到了南阳?”骆应渊笑道:“言儿既无大恙,左右也是无事,我听说丐帮众位英雄尽数聚在邓州,等着要和贤侄算账,这才来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润南闻言略觉尴尬,干咳一声道:“原来这事皆是奸人从中唆摆,方致本帮误会了景少侠这许多时日。司某昏聩蒙昧、见事不明,实令天下英雄耻笑。”景兰舟忙道:“司帮主说哪里话。只须事情能够水落石出,其余何足挂齿?只是长葛县与陈舵主两桩命案仍旧真凶未明,思之令人怅然。” 韩济岩道:“此事既非少侠所为,那便好办得多。那五名弟子皆是死在碧磷毒掌之下,此乃‘蝰蚺神君’独门绝技,自来不曾听说有第二人会使,凶手纵非游天悟本人,也必是他的门人弟子。听闻游天悟销声敛迹多年,近来又在江湖中现身,本帮晚些时派人一查便知。”景兰舟暗道:“那五名丐帮弟子俱是死在冼姑娘师父手里,我若将这事说了出来,丐帮必与冼姑娘仇怨更深。不过我确实不知那位蒙面前辈姓甚名谁,方才说是凶手不明,也不算欺瞒丐帮。”脑中想起另一件事,心下更加隐隐不安。 司润南点头道:“韩长老此言甚是,咱们就这么办。”眉头一皱,转问吴洪毅道:“吴副舵主,你入帮三十余年,乃是帮中元老,那木川到底是何来头,当初又是如何进的大勇分舵?”吴洪毅脸色苍白,答道:“此人自称祖籍山东,十八年前流落至河南乞讨为生。他在帮中向来毫不起眼,多年来也只熬到三袋弟子,谁想这奸贼掩藏得如此之深!” 司润南皱眉道:“此人身负绝世武功,为何甘在丐帮做一无名小卒?河南分舵这些年没听说有甚古怪之事,他如此韬光隐晦,到底有何用意?”略微思得片刻,问景兰舟道:“景少侠,木川这厮蛰伏本帮多年,举动向无异常,今番却为诬害少侠不惜抛头露面,终致行藏败露。司某料猜少侠与之当无仇怨,莫非他和尊师有甚过节?”景兰舟沉吟道:“家师一生惩恶扬善,仇家自然不少。我猜木川多半只是假名,至于其中真相到底如何,在下也只好择日面询恩师。” 司润南点了点头,向骆应渊述说了方才经过,道:“骆兄家学渊源,适才同此人交手时可曾看出些端倪么?”骆应渊叹道:“此人功力天下少有,骆某却辨认不出他的武功路数,江湖之中藏龙伏虎,一至于此。只盼他是一时兴起聊以作剧,倘若这人有意要逞凶为恶,武林从此不免多事。”群丐见连名震天下的“五云掌”也惊叹于木川一身武功,俱是默不作声。 韩济岩忽道:“以景少侠的风节人品,所言掷地有声,原不容我等置疑;只是陈舵主若非那无为宫主所害,却又命丧何人之手?”景兰舟迟疑道:“当日大勇分舵无一人察觉陈舵主如何遇害,此必是高手所为,会不会是木川下的手?”韩济岩摇头道:“此人虽奸恶非常,但他三月十五那日确在长葛县候命,这是众多帮中弟兄亲眼所见,决计没法飞到开封杀人,倒也不好胡乱冤枉。”景兰舟点了点头,道:“长老处事持平无私,晚辈好生钦佩。” 忽听屋外一人纵声大笑道:“丐帮众位朋友在此聚义,就连司帮主都侠驾亲临,你这三眼判官怎也不通知老夫一声?当真不够意思!”声音有如洪钟,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群丐转头一望,有一红面老者自外大步跨入厅内,但见他身材魁伟、白髯垂胸,穿件深褐圆领锦袍,脚下一双粉底皂靴,左手拖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不知里头装有何物。 韩济岩起身迎上前道:“甚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本帮近来屡逢灾劫,不得已在此共商应对之策,又非是甚么光彩之事,难道还要请你这老儿观礼不成?”语气显得颇为亲热。他拉着那老者之手向众人道:“这一位廖淙声廖老哥,乃是河南府韦陀门的长辈,同韩某相识多年,是我拜盟的老友。他平日甚少在江湖上走动,故而诸位不识。” 第三百二十一章 廖淙声 景兰舟听到“廖淙声”三字,不由心中一震,暗道:“当日我和骆师兄假扮成锦衣卫的人套问鉴胜言语,他曾说‘桐柏二仙’中柏仙真名便唤作此,原来便是此人。无为宫同丐帮素来水火不容,谁知两边的长老竟然互为知交,这事倒也有趣。”又想到当日冼清让曾说起要来河南找廖长老,不由心中砰砰直跳:“不知柏仙是否已见过冼姑娘,晚些时私下一问便了。” 廖淙声与众人见过了礼,笑道:“不想竟能在此得遇名动天下的‘五云掌’,真真幸会之至!廖某驽马恋栈,平日里同江湖朋友疏失往来,实在惭愧得很。”骆应渊道:“贵派‘穿云开碑手’左孟坚老拳师早年同本家颇有交情,不知他和廖老怎么称呼?”廖淙声道:“左掌门是我师弟,可惜他英年早逝,本派掌门之位便由我刘师侄继任。”骆应渊笑道:“如此说来,大家都是自己人。”心道:“这位廖老非但江湖辈分极尊,一身内功修为更是比左孟坚、刘晋恺高得多了,韦陀门小小门派,竟有此杰出人物,倒也出人意料。”原来骆玉书虽早知廖淙声是无为教的长老,但他答应管墨桐不将柏仙身分外泄,早先也未向父亲提起。 廖淙声一眼瞟见景兰舟,笑道:“这位少侠不用问定是思过先生的高足了,果真轩然霞举、一表人材。”景兰舟也说了几句久仰之语。廖淙声想起当日在桐柏山所遇骆玉书亦同为武林后起俊杰,正欲向骆应渊夸赞其子一番,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咳嗽一声道:“韩老弟,我知你丐帮最近出了件大事,本省大勇分舵的陈舵主遭人暗害,凶手到现在也没有抓到。” 韩济岩叹道:“不错,陈舵主遇害一事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本帮两月来百般查探,始终未得半点头绪。怎么,你这老儿是特意来瞧热闹的?”廖淙声笑道:“你这判官老儿,当真是狗咬吕洞宾。廖某知你今秋便要金盆洗手,倘若此案届时仍是悬而未决,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老夫今日是专程来送你一件大礼。” 司润南听对方语气,竟于陈劲风之死似有所知,忙道:“廖老先生既出此言,莫非有以教我?请问这布袋之中是甚么人?”廖淙声哈哈笑道:“司帮主果然好眼力!”伸手扯断系着的牛皮绳索掀开袋口,果见里头钻出一人。在场数名大勇分舵弟子一见之下惊道:“这人便是早先混入本帮、后来被妖女救走的那无为教奸细!”景兰舟定睛一望,见袋中之人果然便是何汉岑,不由心中暗奇:“廖长老为何要将教中同伴交给丐帮?何老四这一回落入丐帮之手,可有得苦头吃了。” 廖淙声向司润南道:“廖某同贵帮韩长老相交多年,河南大勇分舵与我韦陀门一衣带水,本就声气相通;陈舵主又是王屋派弟子,韦陀、王屋两派素来交谊深厚,这事老夫岂能不管?总算廖某运气不差,略微查得一丝头绪,将这人给诸位带来了。” 司润南迟疑道:“老先生一片好意,司某感恩不尽。这人先前混入大勇分舵被擒,可惜本帮看管不严,之后又被无为宫主救走。只是照景少侠所言,陈舵主在妖女救人之前已然遇害,真凶该当另有其人。景公子任侠无双,司某相信他不会袒庇奸人。”廖淙声道:“这人并非杀害陈舵主的凶手,不过天网恢恢,当日的真凶却被他不经意间瞧在眼里。何老四,你便同司帮主仔细说说,陈劲风到底是怎么死的?”言毕在其背上一拍,解了他被封的穴道。 何汉岑一脸委顿,抬头扫视厅上众人,忽瞧见景兰舟站在人群之中,不由得双眼一亮,道:“景少侠,你……你也在这儿!”景兰舟笑道:“何老兄,我们又见面了。” 何汉岑顿觉精神稍振,道:“既是少侠在此,自会替何某人主持公道,在下又有何惧?当晚我为少侠所擒,关押在大勇分舵一间棚屋之中,与陈劲风房间不过一墙之隔。丐帮既不给我吃食,也不给我水喝,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正昏昏沉沉,忽听到陈劲风房中传来说话之声。其中一人道:‘舵主,不好了,出大事啦!’陈劲风道:‘是王林那厮到了么?’那人道:‘王林一伙人还没过洧川,是咱们守在布政司衙门的弟兄出事了!’ “陈劲风惊道:‘到底怎么了?’那人道:‘弟兄们午时在巡抚衙门外又撞上昨晚那名女子和她手下,马胜和戚九命丧当场,另有三人重伤逃了回来,眼看着也不行了。舵主可知那妖女是无为宫甚么人?’陈劲风道:“是谁?”那人道:‘原来她就是无为教的教主!’陈劲风闻言半晌无语,接着道:‘这女子武功如此高强,若说她是教主,那也无甚出奇。’那人道:‘舵主,你不知道,无为教动手行凶之时,景兰舟那小子也一并在场。’陈劲风道:‘你怎么这般称呼景少侠?他武功不亚于那妖女,没能救得弟兄们么?’那人道:‘咱们昨晚都被这小子骗啦,他和无为教根本就是一伙!今儿中午本帮弟兄亲眼瞧见他与那妖女藏在一棵大树之上,两人鬼鬼祟祟多时,也不知在做些甚么,那妖女还说这小子是无为教甚么青莲尊者。后来小妖女似同她两名手下起了内讧,两边争吵起来,景兰舟从头到尾都护着那妖女,更与之一同遁去。’ “陈劲风喝道:‘休得胡言乱语!景少侠正气堂堂,怎会如此?你说无为宫的人自己起了内斗?马胜和戚九他们到底是谁杀的?’那人道:‘是一名老者下的手。’陈劲风道:‘那妖女没跟咱们动手么?’那人道:‘那倒没有。但那老者是无为宫的人,那妖女便是宫主,又有甚么分别?’陈劲风哼了声道:‘那景兰舟就更没出手了,对不对?昨晚若非景少侠在场,咱们大勇分舵早已一败涂地,人家若真想对付我们,何必等到现在?’那人道:‘咱们昨日毕竟人多势众,对方定是有所顾忌。弟兄们说景兰舟与那妖女举止亲昵,两人决非初识,舵主可别上了他们的当。’陈劲风道:‘丐帮和铸错山庄交情深厚,景兰舟若真串结妖邪,自有他师父论处。咱们大勇分舵奉帮主之命保护于大人一家,休管旁人如何,自己不可出了差错。你请孙大夫好好救治受伤的弟兄,再补派人手盯紧巡抚衙门,以防王林突然杀到;景兰舟那头务必教众兄弟先行稳住,事情没搞清楚之前,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第三百二十二章 真相 众人听何汉岑说到此处,心中无不暗暗称叹:“陈劲风果然为人精明干练,遇事临危不乱,这一番安排极有道理。” 何汉岑接着道:“那人听了陈劲风这一番话,便也不再多言,只道:‘舵主,你肩伤觉得好些了么?’陈劲风叹道:‘好不了啦!你让孙大夫来换药罢。’那人道:‘孙大夫眼下正在救治中午受伤的兄弟,一时脱不开身,这些小事由我来罢。’陈劲风道:‘也好,劳烦你了。’跟着便不再有语声传出,当是那人在替陈劲风换药。我心下暗暗好奇:‘宫主她怎会和景少侠在一起?那杀害丐帮弟子的老者是甚么人,敢同宫主争吵?决无可能是本教部属。丐帮分明自己另结了仇家,却一股脑推到本教身上,简直胡说八道!’ “如此过了约半盏茶时分,陈劲风房中忽传来一声极短促的闷哼,似是有人吃痛欲喊,却又捂住了嘴。我心道:‘陈劲风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汉,怎连上个伤药也耐不住疼痛?’只这一声闷哼之后,隔壁又再无声音传出。我侧耳细细凝听,只觉房中安静得有些过了头,正自疑惑之间,忽听先前那人在隔壁扯着嗓子大声喊道:‘不……不好了!陈舵主被……被无为教的妖人害死了!’我闻言大为震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陈劲风方才还生龙活虎,怎地一转眼便被人杀了?’不瞒诸位,初时我听到那人喊叫,也以为是有高手暗中忽施偷袭,取了陈劲风性命。几名大勇分舵弟子听到喊声,纷纷冲入房中,个个痛哭不已。不料那人忽道:‘我适才来向舵主禀报弟兄们遇害一事,一进门便瞧见陈舵主背心里插了柄匕首,死在床榻之上。’我闻言浑身一震,才知原来是这人出手害死了陈劲风,却想嫁祸到我们无为宫头上。 “只听隔壁不停人进人出,口中无不号哭咒骂,一时鸡飞狗跳。忽有人道:‘定是那妖女去而复返,害死了陈舵主!到舵主房中须经过数道守卫,若非她这般身手,怎会大家都未发觉?’众人俱皆义愤填膺,纷纷称是。又有人喊道:‘咱们现在便去将那无为教的奸细碎尸万段,给陈舵主报仇!’我闻言不觉魂飞天外,暗道:‘我命休矣!这帮叫花子迁怒于人,就算我开口分辩,他们也决不肯信。’正万念俱灰之间,忽有人轻轻拍了下我后背,回头一望却是宫主。何某心中惊疑,正自不知所以,宫主道:‘走罢,还等甚么!’解开我身上绳索,将我救出了大勇分舵。宫主也说当她到得分舵之时,陈劲风已然毙命,并非是她出手所害。” 群丐听他说杀死陈劲风的竟是自己帮中弟子,不由各自面面相觑,寂然无言。过得片刻,吴洪毅喝道:“那日我领着众兄弟来到关押你的棚屋,屋内早已空无一人,定是那妖女先杀了陈舵主,然后将你救走。此刻凭你一张鸟嘴胡说白道,污蔑是本帮自家兄弟下的手,我丐帮素以侠义为先,说出去谁人能信?简直教人笑掉大牙!” 何汉岑嘿嘿冷笑一声,道:“不错,何某亦知丐帮弟子侠肝义胆,数百年来号称天下第一大帮,若非是我亲耳所闻,原也不信有这等奇事。吴副舵主,这事别人不知也就罢了,你却最最清楚不过,出手杀害陈舵主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这老贼!”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骇异,目光登时都落在吴洪毅身上。吴洪毅双颊殷红如血,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当日确是吴某最先发现舵主身亡,分明是你们这帮无为教的狗贼害死了陈舵主,此刻却欲诬栽旁人,也不把一双招子放亮些!在场谁不知我吴某人身在丐帮近四十年,向来赤胆忠心,老头子我加入丐帮之时,这儿多少弟兄尚未出世!你偏要将这脏水泼在吴某身上,众兄弟会信你这番鬼话?” 司润南皱眉道:“不错,吴副舵主乃本帮老臣,脾气虽急躁了些,为人却一向忠直,怎会无端将陈舵主杀害?无为教同我丐帮是敌非友,单凭阁下一面之词,恕司某未敢取信。”何汉岑摇头道:“这事是我在隔壁亲耳听见,帮主信与不信,原与何某无干。我有一句话想问诸位,当日陈舵主遇害之时,左肩伤药可已经换过了么?” 群丐闻言一怔,不知他何以忽出此问。大勇分舵一名七袋弟子道:“当日我们听见吴副舵主呼喊,一齐赶到陈舵主房中,见他后心被人刺了一刀,已然气绝身亡。舵主前一晚伤处包裹的布条已被换下,上了新药的干净麻布正缠到一半……”说到这里,不由得“咦”了一声。 何汉岑冷笑道:“不错,正是缠到了一半。陈劲风身受重伤,左臂连动也动不得一下,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换药包扎罢?他上药上到一半便即遇刺身亡,先前是甚么人在房中替他换药?倘若是本教宫主下的手,为何不将两人一起杀了?这换药之人假若没死,却又去了哪里?” 在场众人闻言俱是一怔,皆转头直勾勾盯着吴洪毅。后者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们都望着我作甚么?吴某入房之时,陈舵主已自死了,我……我怎知是谁人在给他换药?”何汉岑哼了声道:“贼喊捉贼,这事还有甚么好问?当日孙大夫正替中午受伤的弟子治伤,旁人皆不曾进过陈劲风房间,那个替陈舵主敷药包扎之人,自然便是最先发现陈劲风遇害的吴副舵主你了!” 吴洪毅脑中一阵眩晕,脸上血色全无,道:“你……你胡说!你这邪魔外道含血喷人,欲图挑拨离间本帮,你们……你们好毒的居心!司帮主、诸位长老,这恶贼存心毁谤吴某,咱们可不能中了无为教的奸计!” 第三百二十三章 密谋 司润南道:“吴大哥何必如此?若无确凿证据,咱们必不会冤屈自家兄弟。当日确是你最早发觉陈舵主死在房中,其余弟兄也是被你呼声引来,到底怎么回事?”吴洪毅急道:“吴某赶到之时,舵主他确已被害身亡,当时并无旁人在场。或许……或许是无为宫派人假扮成大夫,害死了陈舵主。” 何汉岑哈哈笑道:“你这老儿满口胡言,这等谎话也编得出!前晚你们请城里最有名的孙大夫替陈舵主治伤,谁料第二日又有数名弟子在藩衙外被人打得伤重濒危,你们便教孙大夫一并救治,后者这才不得闲去给陈舵主换药。大勇分舵若要另请医生替陈劲风施治,你这副舵主怎会不知?”吴洪毅闻言一时语塞,身子微微发抖。 何汉岑又问韩济岩道:“韩长老,当日刺死陈劲风的那把匕首可仍在贵帮手中?”韩济岩闻言一怔,点头道:“不错,此等凶器物证,自当妥善保存。”何汉岑道:“长老不妨瞧瞧那匕首的把柄,上面说不定还留着一些东西。”韩济岩皱眉道:“甚么东西?”何汉岑摇头道:“我也没有十分把握,阁下一看便知。” 韩济岩微一沉吟,向身旁一名弟子道:“拿来。”那人从背上布袋取出个油纸包,解去捆扎棉线,揭开包裹的数层油纸,里面是一把用茶色绸布包着的匕首,刀身上干结的血迹早已颜色发黑。韩济岩将匕首托在绸布上仔细端详雕花铜柄,见上面零星沾有一些黑色的污渍,却又不似血迹,疑道:“这是甚么?”何汉岑道:“长老不妨凑近闻上一闻。” 韩济岩将匕首凑到鼻下一闻,只觉一股淡淡的药味钻入鼻中,皱眉道:“是跌打膏药的味道!”何汉岑道:“不错,那凶手趁着替陈劲风换药之时,突然用这匕首刺死了陈舵主,但他手上所沾的膏药药泥也留在了匕首把柄之上。陈劲风并非是被无为教高手所杀,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这把匕首便是铁证!” 司润南轻叹一声,道:“吴大哥,你是本帮三朝元老,众兄弟有甚亏负你,你竟做出这等事来?”吴洪毅面色苍白,道:“帮主,你……你千万莫信这无为教的奸贼出言挑拨,吴某……我……我怎么会害死陈舵主?”语气结结巴巴,显是骇惧已极。韩济岩面色铁青,森然道:“若不是你下的手,先前是谁在房中替陈舵主换药?”吴洪毅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韩济岩只觉胸中悲懑郁结,禁不住长声嗟叹,自思陈劲风换药未毕便惨死房中,这疑点原本不难想到,只是事发时大勇分舵弟子在吴洪毅煽惑之下,皆认定是无为宫下的毒手,无一人察觉不妥;自己虽也曾赶赴开封查看现场,但其时陈劲风已然整装入殓,吴洪毅刻意隐瞒凶案细节,加上案发前阵丐帮同无为宫恰好多有争斗,全帮上下俱是不疑有他。他见如今真相竟被这当日混入丐帮的奸细披露出来,摇头叹道:“今日我丐帮发生这等自相残害、大逆无道之事,委实颜面扫地,幸好廖老哥和景少侠都是自己人,也不怕他们笑话。吴副舵主,此案眼下铁证如山,你还有甚么要辩白的?” 吴洪毅忽“扑通”一声跪地俯泣道:“司帮主、众位长老,吴某决非有意要害死陈舵主,我……我是被木川那奸贼逼迫的!” 在场群丐适才见何汉岑步步逼问吴洪毅,心中早对陈劲风之死起疑,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杀死了舵主,仍不免齐声大哗,脸上种种惊异、悲愤、鄙夷之色不一而足。韩济岩双目精光四射,缓缓道:“木川到底是如何威逼于你,细细从实招来。” 吴洪毅双手抖抖索索,道:“约莫河南分舵聚会半个月前,木川这奸贼突然找到吴某,说本舵不久前截下一笔无为教到手的官银,对方于此大为恼怒,要来寻大勇分舵的晦气。我见这事非同小可,正要上报给陈舵主,木川却一把拦住我道:‘吴大哥何必着急?此乃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当舵主么?’ “我闻言惊道:‘木兄弟,你这是甚么话?’木川笑道:‘吴大哥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木某身在丐帮一十八年,大勇分舵有几人比我资格更老?唯独吴大哥身为帮中三朝元老,替本舵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我向来佩服万分。’也是吴某蠢夯如牛,听了他这几句鬼话,竟觉十分受用。木川又道:‘陈舵主虽也算是个人物,毕竟加入丐帮不过短短数年,居然便升到舵主之位,木某实在替吴大哥不值。’我道:‘陈舵主武功高强,那也是众望所归。’木川道:‘咱们丐帮行事以侠义为先,不是谁功夫高便说了算。论到在帮里的资历、名望、见识、人情,陈舵主哪一项及得上大哥?’我笑道:‘木兄弟,吴某就当你私下奉承我两句,听过也就算了。此事干系重大,咱们还是赶紧禀明舵主,商量出个对策才好。’ “木川摇头道:‘吴大哥,不是我在这儿搬口弄舌,你只须听从小弟之言,这大勇舵主之位不出一月便是大哥囊中之物。’我听了十分惊讶,道:‘木兄弟,你到底打的甚么主意?’木川道:‘小弟早已打探真切,无为宫这回前来对付咱们的乃是厉害之极的高手,陈舵主决计应付不来。这事目下只有小弟知道,只须咱们隐而不宣,舵主他这跟头是栽定的了。’我惊道:‘你打算遮瞒不报?这可犯了帮规。’木川笑道:‘只须你我二人不说出去,便是天知地知,有甚么打紧?’我迟疑道:‘就算陈舵主在无为教手里吃了亏,与吴某做不做舵主又有甚么干系?’木川叹了口气,道:‘吴大哥,你还不明白么?无为宫这一趟是要取陈舵主的性命!’我大惊失色道:‘这……这怎么使得?我还是赶紧差人给帮主和四位长老报信罢。’” 第三百二十四章 帮规 司润南暗道:“原来木川早知无为宫要对付大勇分舵。本帮事前全未收到风声,这奸贼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皱眉道:“你听了木川撺唆,欲要夺占舵主之位,便故意瞒下这事,是不是?若非当晚景少侠碰巧在场,大勇分舵已然全军覆没。可那晚连你也在集会之中,倘若那妖女当真大开杀戒,你岂非也难幸免?” 吴洪毅汗流浃背,颤声道:“司帮主,吴某……吴某决无此胆,着实是受那奸贼强逼。我听说无为宫要害陈舵主性命,坚持要将此事上告,木川见说服我不得,忽然随手一挥,将我背上七口布袋一齐削断。那些口袋都是用浸了油的粗麻编成,甚是坚韧结实,我见他一只肉掌竟如切削豆腐一般,便是寻常刀剑亦无此锋锐,惊道:‘木兄弟,原来你武功这么好?’那奸贼陡然变了一副嘴脸,恶狠狠地道:‘木某一片好意,吴大哥怎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人往高处走,今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心中十分惧怕,道:‘木兄弟,你到底想我怎样?’那奸贼面色稍和,道:‘我又不教大哥去行甚么伤天害理之事,待到陈劲风死在无为教的手里,这舵主之位自然便由大哥来坐,难道你不愿意?’我道:‘陈舵主乃是自家兄弟,似此知情不报,和亲手杀他有甚分别?何况无为教要找大勇分舵算账,未必就肯放过吴某,到时大家一齐完蛋,又有甚么好了?’ “木川笑道:‘原来吴大哥有此一虑,这也怪不得你。木某已然打探清楚,半月后本舵弟子为营救于府一事在开封聚会商议,无为宫便打算趁此机会出手,到时大哥只须告病在家,不就避开了这场祸事?’我摇头道:‘吴某身子骨向来壮健,若真发生分舵遭屠、舵主丧命这样的大事,我却偏偏抱病在家,势必惹人疑心。’木川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我知无为宫这回单只出动了一名高手,此人武功极高,这趟又专为陈舵主而来,只要吴大哥不强行出头,这人自重身分,也不会向其余弟子多下杀手。分舵弟兄届时见势不妙,定会群起而攻,大哥不妨便混在人群之中,趁乱假装受伤昏厥,自可躲过一劫。陈劲风身为舵主,定然是首当其冲、在劫难逃的了。’ “我听了犹不放心,道:‘木兄弟,你这法子还是不稳。倘若无为教妖人当真凶残嗜杀,出手不分轻重,怎生担保得吴某平安?你武功这么高,可不能让我出事。’谁料木川却摇头道:‘本舵聚会之时木某不便在场,请大哥差我外出办事罢。’我惊道:‘你若一走了之,到时倘如情势有变,那怎么办?’木川笑道:‘吴大哥尽管放心,无为教这一趟但求震慑立威,本无意赶尽杀绝。其实陈舵主只须肯屈服认输,也未必不能保住性命,只是以舵主的性子,要他低头示弱,那可比死还难,故此我说这是大哥的天赐良机。’ “吴某计无所出,只好任由这奸贼摆布,先行将他派往长葛哨站。到了三月十四聚会那晚,无为教的妖女果现身打伤了陈舵主,幸好景少侠及时出手替本舵解围。当时我佯装上前同景少侠一齐夹攻妖女,却被对方掷出的松针刺中,便依计假作不省人事。其后那妖女见与景少侠功力相匹,占不得甚么便宜,便即抽身避去;我见木川奸计未能得逞,趁势醒转起身,混乱之中也无人在意。”景兰舟闻言暗道:“木川当晚执意不肯在开封露面,莫非冼姑娘认得他?” 韩济岩叹道:“吴副舵主,你在丐帮效命近四十年,竟如此不顾义气,此等性命交关之事诳瞒不报,已然犯了帮中重罪。当晚幸得景少侠鼎力相助,大勇分舵方得有惊无险,谁料阁下变本加厉,第二日竟起凶心杀害了陈舵主。木川其时人在长葛,难道这也是他逼你的吗?” 吴洪毅急道:“韩长老,这……这确是姓木的那奸贼逼得吴某走投无路,我……我也是没有办法。陈舵主受伤当晚,吴某一直忙过三更才匆匆睡了两个时辰,谁知第二日一大清早,我便在自家屋中发现一张木川留下的字条,威胁吴某若不及早杀了陈舵主,他便要将这事捅破出去,更连我家小也不放过;吴某见了字条吓得手足无措,既怕事情走漏,又慑服于奸贼淫威,这才……这才一时糊涂,酿成了大错。此皆是受木川那狗贼勒逼恫吓,吴某武功低微,实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万望帮主、几位长老念在老头子效力丐帮多年,无功劳也有苦劳,饶我一条贱命!” 司润南叹道:“吴副舵主,你起先虽受奸人蛊惑、隐匿帮中线报,致使陈舵主身负重伤,那也不是甚么有死无生的大罪;可惜你一念之差,竟致残害自家手足,却是天地不容。帮有帮规、法无徇情,便请本帮执法长老裁夺,吴洪毅该当何罪。”韩济岩道:“亲手杀害帮中弟兄,只此一条便无活命之理。吴副舵主,你若肯自行了断,死后仍属我丐帮中人,你全家老小皆由本帮代为照料,阁下无须挂心。”吴洪毅闻言身子晃了两晃,几乎便要晕倒。 骆应渊忽开口道:“司帮主、诸位长老,吴副舵主纵有死罪,也须先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长葛县与开封府相距百里有余,那几日木川既在长葛哨站,陈舵主遇害当天一早,吴副舵主却在家中收到木川的字条,想必是后者悄悄潜回了府城。吴副舵主,请问你是甚么时辰瞧见的字条?”吴洪毅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答道:“吴某临睡前尚无此物,待到五更鼓响起床,便见字条摆在桌上。” 骆应渊点头道:“既如此,这字条当是木川在三更至五更之间偷偷放在阁下家中。犬子曾于三月十五傍晚在长葛县见过木川,若说他是在开封留下字条后又急急赶回长葛,时间上倒也能够说通。只不知长葛县众位兄弟在前夜三更到五更前后之时,曾否见过这人?倘若木川竟是一直人在长葛,却不能长翅膀飞到开封吴副舵主家中去放置字条。” 第三百二十五章 执法如山 司润南道:“骆兄所言极是,本帮于此案已然多番失察,眼下务要小心审慎,不可再行犯错。章老六,三月十五子夜到日出这段时间,木川人可在长葛县哨站么?”人群中一名背负六袋的中年痩丐道:“帮主明见,木川三月十四傍晚便托称外出打探消息,直至第二日中午方回,还说在路上撞见了王振手下,险些被识破行踪。如此看来,这奸贼多半是连夜跑到开封城去了。” 司润南点头道:“唔,此人定是前往开封打听消息,查探大勇分舵是否已被无为宫一举歼灭。他见那妖女被景少侠逼退,便留下字条胁迫吴副舵主杀害劲风。但以木川武功要杀陈舵主当非难事,何必假借旁人之手?他在帮中潜藏一十八年,为何偏要在此时杀害劲风、惹出事端?”沉吟片晌,问道:“吴副舵主,你可知木川为甚么事要逼你害死陈舵主?” 吴洪毅整个人软瘫在地,摇头道:“那奸贼原本只说借刀杀人,助吴某登上舵主之位;无为教的妖女失手之后,他却突然改口,非要我取陈舵主性命不可,吴某实不知他二人有何仇怨。”司润南皱眉道:“那张字条你可还带在身上?”吴洪毅吞吐道:“吴某……吴某当日一见这字条,便已……便已将它烧了。”司润南叹道:“此亦理所当然。”转向韩济岩道:“韩长老,我已无话可问,你安排弟子行刑罢。” 吴洪毅一声哀号,跪地咚咚磕头有如捣蒜,泣涕横流道:“司帮主、韩长老,吴某因受奸人威逼,一失足成千古恨,方才犯下这等弥天大错。望帮主看在吴某入帮近四十年、历事三代帮主的份上,饶我一条性命。吴某甘愿降为一袋弟子,替本帮上刀山、下火海,纵使肝脑涂地,决无半句怨言,求帮主给我……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韩济岩摇头道:“本帮行走江湖数百年,忝蒙武林同道夸赞一声‘侠义’二字,所倚仗者不过帮规严明、执法如山而已。你此刻方知求情,已是晚了。”言罢朝身后一名六袋弟子使个眼色。执法弟子从布袋中取出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递至吴洪毅跟前道:“吴副舵主,请罢。” 吴洪毅面如土色,颤声道:“我……我不能死。韩长老、众位兄弟,请……请你们放我一马。”韩济岩轻叹一声,右手袖袍一拂,刀尖扑的一声送入吴洪毅胸膛,后者一声闷哼,登时气绝。韩济岩道:“将他埋在隐蔽之处,勿要惹人起疑。”左右两名弟子将吴洪毅尸首装入麻袋之中,扛出堂屋去了。 韩济岩向廖淙声拱手道:“今日若非廖兄将这名奸细捉来,我等仍不知杀害陈舵主的真凶是谁,韩某代全帮上下弟兄谢过老哥深恩厚泽。”说完便要下拜,廖淙声一把扶住他道:“你同我说这些客套话,难道不把廖某当做朋友?” 司润南道:“廖老先生,不知你是如何抓获这无为教的奸细,又怎知他是陈舵主被害一案的证人?”廖淙声道:“众位有所不知,此人也并非全无来头,乃是洛阳县韩三娘门下弟子。洛阳韩家与我孟津韦陀门素来交好,两边多有往来,数日前韩三娘将这人领到廖某庄中,说她这名徒弟知晓贵帮陈舵主遇害内情。韩三娘子一贯不爱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她知廖某同韩长老乃是旧友,便将此人交给老夫,请我带他到诸位英雄跟前说明真相。” 司润南惊道:“原来是韩三娘子在背后暗助本帮,司某日后定当登门致谢。”廖淙声笑道:“这婆娘脾气古怪得很,帮主还是别去惹她的好。她若有意同丐帮结交,何不自己将徒弟交给诸位?”原来那洛阳韩氏乃武林名门,相传为韩愈之后,精于洞箫打穴之法。韩家在明初时出了位杰出巾帼人物,自此世代以女子为尊,本门高深功夫皆是传女不传男,其家夫婿亦多为入赘,所生子女仍随韩姓。这一代当家人物韩三娘子深居简出,少与武林中人相接,在江湖上却名气不低。 司润南亦素知韩三娘性子孤僻,叹道:“既如此,丐帮权且记下这桩恩德,日后另图相报便了。”顿了一顿,又道:“陈舵主离奇被害一事今日终获真凶,不想竟是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实令司某汗颜。长葛县一桩命案虽犹不知是何人下手,同景少侠这番误会总算冰消雪释,司某有眼无珠、忠奸不辨,实是愧惭无地,在此替全帮兄弟向少侠诚心谢罪。” 景兰舟忙道:“此俱是木川从中挑拨,诸位皆是心怀坦荡之人,怎能料此险恶?此人身负绝顶武功,藏匿丐帮多年不知有何目的,众位不可不妨。”骆应渊叹道:“此人武功不在骆某之下,连我也毫无端绪,只好晚些时面禀家尊,问问他老人家可知江湖中是否有此人物。” 司润南点了点头,又问何汉岑道:“司某听景少侠所言,那日在藩司衙门出手戕害本帮弟子之人,乃是无为教的叛徒?”何汉岑道:“不错,那两名老者原是本教长老,其后叛离出教。二人当日被冼宫主撞破行踪,之所以出手屠戮丐帮弟子,是为了趁乱脱身。” 司润南叹道:“原来如此。廖老,我丐帮同无为教虽数年来争斗不休,此刻细细想来,也谈不上有甚深仇大怨。这位老兄虽曾潜入大勇分舵卧底刺探,今日也全靠他指认出杀害陈舵主的真凶。眼下陈劲风既非无为教所害,在开封杀害本帮弟子的又是无为宫的叛徒,本帮也没甚么道理将他留下。这人既是廖老领来,如今仍交由尊驾发落便是。” 廖淙声笑道:“老夫不过受人之托,带他来将真相公之于众,说甚么处置发落?”对何汉岑道:“亏得丐帮众位英雄不计前嫌、不来同你为难,你自回韩家庄去罢!”何汉岑心中大喜,道:“多谢廖长……廖老英雄!” 第三百二十六章 拼酒 景兰舟心道:“今日若非何汉岑道出真相,冼姑娘势难洗脱罪名,此人虽与冼宫主多有龃龉,倒也仗义敢言。我虽有心与之结交,此处却是丐帮之所,不好多留他在此,只好日后登门相谢。”当即向他拱手道:“今番多蒙何兄不避嫌疑、揭露真凶,在下感德不已。兄台一路保重,他日自有相见之时。”何汉岑迟疑道:“景少侠,我……”廖淙声皱眉道:“既已放你离去,何必多嘴多舌?”何汉岑不敢再言,朝景兰舟抱一抱拳,自行出厅去了。 司润南向骆应渊等三人道:“本帮今日幸蒙三位鼎力相助,陈舵主大仇得报,乌木钵得保不失,司某感激涕零。今晚便由丐帮做东,与诸位一醉方休。”韩济岩本是邓州富户,年少时加入丐帮,一路做到执法长老,这大宅也是他老家的产业,当即安排下人杀猪宰羊,不多时酒食齐备。丐帮弟子十有八九隶属污衣一派,向来拓落不羁、无拘无束,但见数十人聚在一起饮酒猜拳,口中粗言鄙语不断。景兰舟性子随和,身处其间亦是怡然自得,同群丐谈笑风生。 丐帮众人既知早先一直冤枉了景兰舟,心中皆觉不好意思,不停上前敬酒,娄坚、郎海通等人先前与他嫌隙颇深,此刻亦是推杯换盏、言笑尽欢。景兰舟虽喜与丐帮尽释前嫌,但想起冼清让那蒙面师父身上兀自背负着长葛县五条人命,而今不知又从何处冒出一个木川,心机奸狯、武功高强犹胜沈泉,心中不免始终怀有一丝隐忧。 他转头忽见廖淙声不停手地在那自斟自饮,不觉心下一乐:“顾师姐说得没错,柏仙果不愧为五斗先生,倒是我辈中人。”随即想到冼清让此刻处境凶险,非但梅潜、管墨桐等旧部各自心怀不轨,尚有祝酋在宁王授意之下欲图拔帜易主,眼下若能说服柏仙相助冼清让一边,实是大大的强援,当即走到廖淙声身旁,笑道:“廖老前辈,晚辈向来久仰尊名,今日有幸相会,在下敬你一杯。” 廖淙声哈哈笑道:“你已跟丐帮兄弟不知喝了多少,还有胆敬老夫的酒?廖某可没那么容易打发。这三眼判官家里的存货稀松平常,也非是甚么值钱的好酒,咱们要么不喝,要喝便以一坛为量,小兄弟意下如何?”景兰舟笑道:“前辈既有雅兴,在下自愿舍命陪君子。” 廖淙声一竖大拇指道:“爽快!”抓起身旁一个酒坛举在胸前,两只手掌贴在酒坛腹部微一运劲,坛中烧酒受他内力所激,一束细细的水线自坛口冲起,足有一尺来高。廖淙声仰头张口,那酒线稳稳落入他的嘴中。在场众人从未见过此等喝法,不禁齐声喝彩。 景兰舟见状暗道:“柏仙好深厚的内力。”当即也拾起一个酒坛如法炮制,冲出坛口的酒柱却比对方略低了几寸,眼见便要落到口中,廖淙声忽右手隔空一挥,景兰舟那束酒线向旁略微偏了一些,恰好淋湿了他的肩头。廖淙声笑道:“说好了各喝一坛,你故意将酒水洒在外头,莫非要占老夫的便宜?” 景兰舟笑道:“看来要敬前辈的酒,当真颇为不易。”手上微微加劲,酒坛中又是一束酒箭冲出。廖淙声待到酒水落下,又是一掌击出,景兰舟忽身子一晃,施展开游鱼软功,那酒束虽为廖淙声掌风所激,稍稍偏斜了几分,却仍是尽数落入景兰舟口中。 廖淙声笑道:“果然轻功了得。只是你脚下再快,难道还能快过我出掌?”他见对方坛中又是一道酒线冲出,掌上催动内力,右臂斜斜推出,只见景兰舟那束酒线被廖淙声发出的掌力砰然打散,化作千百滴酒珠洒落地面。景兰舟笑道:“前辈掌力过人,晚辈为喝上这口佳酿,只好得罪了。”见对方又是一掌攻来,便即左手持坛,同时递出右掌化解了廖淙声的掌力。 只见两人一手用内力逼酒,一手隔空对掌,出招时快时慢、时刚时柔,两边掌力虽皆无声无息,在场武功高强之人却都瞧出二人掌法俱各精妙之极。廖淙声既无法再用掌风干扰景兰舟的酒束,二人各自仰头痛饮,不多时便将两坛好酒喝得精光;只是廖淙声始终站在原地一步未移,景兰舟却在对掌之际不住后退,两人原本只相距数尺,待到坛中酒尽,已是隔开了丈余。 景兰舟放下空酒坛拱手笑道:“前辈内功精深,晚辈远远不及,这场斗酒是我输了。”廖淙声哈哈笑道:“年纪轻轻便有此等内力,小朋友果然了不起!”景兰舟道:“在下邯郸学步,徒惹老前辈嗤笑。” 廖淙声叹道:“阁下不愧为思过先生高足,江湖后起之秀当中,实可算是出类拔萃。其实武功高低倒也罢了,难得酒量如此豪迈,当真妙不可言。老夫此前曾遇上一个小女娃儿,也是罕见的海量,品酒之精更是世间少有,不过功夫便及不上你。”景兰舟知他说的多半便是顾青芷,笑道:“武林年轻才俊何其之多,区区晚辈不值一提。” 廖淙声兀自在那儿摇头赞叹不已,已被韩济岩从旁一把拉去喝酒。骆应渊走近前来笑道:“贤侄,可喜你今日沉冤得雪,我和你骆二叔总算放下心来。眼下你有甚么打算?”景兰舟道:“小侄正寻思前往开封看望骆师姐,也好同骆师兄他们碰面。”骆应渊点头道:“如此甚好,玉书他们也想念你得紧。玉书说他过几日便要北归,贤侄如不着急回铸错山庄,不妨与他同往京城走一遭,家父若得相会贤侄,不知有多开心。” 景兰舟喜道:“小侄无一日不欲拜谒骆老前辈,此番若得面聆清诲,实是大慰平生。”心中掐指一算,距离中元节尚有两月,足够往返京城一趟,便道:“既如此,小侄明日便动身启程。”骆应渊笑道:“那也不用太急。倘若于侍郎不日便即脱险,家父也不会在京城久耽,自会返回河间老家,你和玉书行前打探清楚便是。”顿了一顿,将他拉到角落无人之处,轻声问道:“景贤侄,我二弟说他曾与冼宫主的师父在开封交过一回手,两人不分胜败,当时你可也在场么?” 第三百二十七章 兼程 景兰舟心中“咯噔”一响,答道:“不错,当晚骆师兄与小侄俱是亲眼所见,对方一身武功实不逊于骆二师叔。”骆应渊蹙眉道:“听说此人竟尔熟习顾世叔独创的多门武功?”景兰舟道:“如假包换。”骆应渊压低声音道:“这人既也会使碧磷掌,长葛县那五名丐帮弟子莫非是他杀的?”景兰舟见他已然猜到,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骆应渊沉吟半晌,缓缓道:“据骆某所知,顾世叔除了文师兄和你之外,并未收过其他弟子。”景兰舟点头道:“正是。”骆应渊道:“如此说来,莫非那蒙面高手便是……”景兰舟打断他道:“我知师叔心中定然有疑,小侄也不是没有想过此节。只是家师同文师兄素来亲若父子,倘若师兄果真尚在人间,我不信他会足足二十年与恩师他老人家视同陌路。” 骆应渊闻言默然不语,继而叹道:“贤侄此言甚是,骆某不应胡乱猜度。你既不曾得见对方真面目,这事暂且不必向丐帮提起。”景兰舟道:“师叔说哪里话。小侄亦知但凡熟识家师武功者,只须一见那蒙面前辈出手,不免皆会有此一问;我只心中不愿相信,天下间何事能大过几十年养育教泽之情。” 骆应渊闻言不觉略有几分出神,轻叹道:“不错,春风化雨之恩,便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景兰舟道:“师叔,你可同我一道去开封么?”骆应渊摇头道:“眼下于侍郎形势大有起色,言儿伤势无碍,你同丐帮也已误会尽消,横竖也是无事,骆某接着便往江夏县走一趟,会一会两位堂主。八月十九便是顾世叔八十大寿,我正要寻顾堂主商议世叔今年寿诞该当如何措办。” 景兰舟道:“待小侄参谒了骆老前辈、将手头之事料理完毕,便当赶回山庄替家师备办寿辰。”骆应渊笑道:“届时家父亦将赶往绩溪祝寿,原本八月中亦可相会,不过他老人家若能早些见到贤侄,定然欢喜不尽。”景兰舟道:“小侄理当登门奉谒,岂敢屈劳骆老前辈大驾?” 骆应渊点了点头,沉吟道:“木川这个名字,顾世叔也不曾提起过么?”景兰舟道:“家师从未提过此人,木川二字当是假名。”骆应渊叹道:“名字是真是假,那也无甚打紧。此人身怀绝世武功,却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实令人难以置信。他在丐帮隐伏一十八年,忽欲设计使吴洪毅取代陈劲风成为大勇分舵舵主,不知有甚么目的?” 景兰舟道:“这事敌暗我明,多想也是无用,只教丐帮多加提防便是。”骆应渊叹道:“那也只好如此。贤侄,你与那无为宫主之事,我也略微听说了一些。你的品行风操,骆某自是一万个放心,顾世叔教出来的徒弟,原不用旁人多嘴。只是骆某痴长你几岁,诸般世情见识得多些,我也不来说短论长,你自己凡事警慎些便好。无为教中不论别人,单是那冼教主的师父,我便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景兰舟道:“师叔放心,这位蒙面前辈倘若当真要杀小侄,机会非止一次,我看他并非穷凶极恶之徒。”骆应渊道:“但愿如此。玉书说当日你几人在南京分别,不知冼宫主现在何处?”景兰舟道:“冼姑娘前几日同我在武昌走散了。”骆应渊闻言一怔,随即叹道:“她的武功高强,你也不必挂怀。” 此时月攀枝头、酒过数巡,在场群丐已是多有醉意,廖淙声却愈喝愈显精神,在人群之中纵情谈笑、声若洪钟。韩济岩笑道:“你这老儿这般喝法,莫非想败光韩某的家底不成?”廖淙声哈哈笑道:“你这三眼判官甚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此酒淡而无味,能值得几个钱?罢了,廖某今日大功毕成,这便告退。待你秋日金盆洗手之时,咱老哥儿俩再见罢!”当即向众人告辞,大步迈出宅院。 景兰舟追出照壁,在大门外叫住他道:“前辈且慢!”廖淙声回头笑道:“少侠还有话要同老夫说么?”景兰舟道:“今日多蒙前辈急公好义,解开陈舵主命案谜团,晚辈感激不尽。”廖淙声道:“这话从何说起?廖某听说丐帮原未将陈劲风这桩命案算在少侠头上,我助他们寻出真凶,谈不上帮了少侠甚么。”景兰舟道:“纵如此,晚辈亦是铭感五中。” 廖淙声抚须道:“丐帮先前认定是无为教冼教主下手害死了陈劲风,如今真相大白,只好算帮了对方一个大忙,少侠可是为此谢我?”景兰舟微微一怔,道:“廖前辈,你……”廖淙声哈哈一笑,道:“果然有情有义,老夫没看错人。少侠此行若是路过宜阳县,可至锦屏山下廖某庄中一叙,老夫给少侠引见一位故人。”景兰舟心头一震,道:“前辈说的莫非是……”廖淙声打断他道:“少侠无须多问,到时一见便知。廖某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景兰舟迟疑片刻,道:“既如此,晚辈定当登门拜候。”当即送别了廖淙声,返入宅院同群丐酣饮直至深夜,心中打定主意,便向丐帮告辞,骆应渊见状也一同要走。司润南道:“今日天色已晚,两位何不在此歇息一宿,明早再动身赶路?”景兰舟谢道:“多谢司帮主好意。在下急着赶去开封探望骆师姐,不多奉扰众位;异日有暇,当复与诸位英雄尽欢。” 司润南见挽留不住,只得携群丐一再称谢道:“今后若有本帮效劳之处,愿替少侠赴汤蹈火。”遣韩济岩亲将两人送出城门。“三目神判”乃是邓州大豪,守门军卒收了他几两银子,骆景二人自是畅通无阻。二人辞过了韩长老,行至城外官道岔口,骆应渊笑道:“贤侄,我俩便也就此别过,其后若是无事,八月自可在徽州相见。” 景兰舟向之拜别道:“师叔一路珍重。”便即登骡北行,心下暗忖:“廖长老临去时所说那位故人,听语气分明便是冼宫主。冼姑娘此行本要找柏仙商量对策,想来两人已碰过了面,她多半就在宜阳。”念及此处,恨不能插上翅膀即刻飞到廖碧柏家中。 第三百二十八章 凶案 他沿途加紧赶路,第三日上来到豫西熊耳山、伏牛山交界之处,但见草木葱茏、景色甚是秀美。景兰舟牵骡转过一座矮峰,面前乃是一片空旷的山坳,中间延展出一条小径,两旁草地密密开着粉紫色的小花,山坳西首一条小溪蜿蜒潺淙,只觉微风和煦、花香袭人,不由身心大畅。 他沿着小径走了数里,忽见前方山谷中坐落着一间小小草屋,又有七八条人影立在屋外。景兰舟心中好奇,走近几步凝目一望,见那几人皆是少林僧人服色,其中身着褐色僧衣的是“可”字辈年轻弟子,缁衣白袜的是上一辈“圆”字号僧人,此外尚有一名身穿黄袍的老僧,竟是少林派“本”字辈的高僧,在寺中已可说是地位颇高。除那老僧乃是空手之外,其余几人各自手持兵器,将这简陋的草房团团围住。 景兰舟见状一惊,忙牵骡隐到树后,暗道:“少林寺本如方丈垂名江湖数十载,与他同辈的师兄弟亦皆是少林派的高僧耆宿,轻易不出山门,不知这老僧是哪一位?眼前这阵仗瞧来不善,此处距离少室山不远,不知草屋中甚么人胆敢得罪了少林派?” 只听那老僧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本寺方丈师兄不过想请端木夫人过访一叙,倘若秦总镖头一家确非女施主所害,我等即刻恭送施主下山,阖寺上下决无阻留。” 那草屋中传出一名女子声音道:“少林寺向不接待女客,你们几次三番请我作甚?我既不愿前往,你们这些和尚恃强侵逼,莫非是想掳劫民女?少林僧人不吃斋念佛,怎改行当起了山寨草寇?”语声甚是甜美悦耳。 景兰舟见屋内这女子伶牙俐齿,说话语气倒和冼清让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听来年纪稍大,音色略有不同。他听那老僧提到秦总镖头一家被害,暗道:“江湖上有名的秦总镖头便只真定府‘霆威镖局’秦剑波一人。师父说他武功虽然平平,武林中人缘向来颇佳,故而镖行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这位少林前辈说秦镖头一家惨遭灭门,难道竟是此人?” 那老僧缓缓道:“女施主言重了。我等只想请施主上山问几句话,‘掳劫’二字殊不敢当。此地距离本寺不过两三日路程,施主若肯移步,贫僧愿备车马相送,决不使夫人劳顿太过。”屋中那唤作“端木夫人”的女子道:“我跟你们这群和尚说得嘴也干了,秦剑波一家不是我杀的。我在这荒山中自在过活,与姓秦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会无端端跑去真定同他为难?”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暗道:“他们说的果然是秦剑波!霆威镖局总镖头全家被害,也算是武林中一件大事,怎地我不曾听说?多半是新近发生之事。秦剑波是少林俗家弟子,无怪少林派要替他出头。” 那老僧道:“端木夫人,你一口否认秦总镖头是你所害,但他一身伤口分明是死在你独门武功‘落花剑法’之下,证据确凿,施主却无从抵赖。”端木夫人道:“我绝少行走江湖,你们怎识得我的剑法?就算真有人用‘落花剑法’杀了秦剑波,天底下也不只我一人会这功夫,你们人证物证俱无,凭甚么指认我是杀人凶手?”一串话说得又快又脆,好似玉珠落盘。景兰舟心道:“落花剑法?这又是甚么功夫?却没听师父提过。” 那老僧微微一怔,继而道:“夫人虽江湖声名不着,这一手‘落花剑法’老衲却是认得的,倘若施主另有同门,只怪贫僧孤陋寡闻。老和尚也没说施主铁定便是凶手,我与这几名弟子奉了方丈师兄之命,相请夫人过寺闲聊几句,这总可以了罢?”端木夫人哼了声道:“既是上门奉请,愿与不愿尽皆在我,眼下妾身无意离家,诸位大师请回。若是本如方丈定然有话要问,让他自来熊耳山找我便是。” 那老僧尚未答话,身旁一名使单刀的圆字辈中年僧人喝道:“霆威镖局上下十余条人命,在施主口中直如此轻描淡写!我师叔乃有德高僧,始终以礼相待,夫人勿要不知好歹!”那老僧皱眉道:“圆性,你这是甚么话?不可对女施主无礼。”那僧人圆性急道:“师叔,秦师兄与我有十年同门学艺之情,如今他全家遭逢横祸,我定要替他报此大仇!” 只听屋内端木夫人冷冷道:“我虽是女流之辈,岂容人上门欺侮?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诸位如想在屋外劝上我十天八天,一切悉听尊便;倘若有谁敢强行闯入,我手下决不留情。本因大师,我说得够清楚么?” 景兰舟见这老僧竟是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本因和尚,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知本因以一手“般若掌”名震江湖,掌领般若堂已逾二十年,同少林方丈本如、达摩院首座本觉、罗汉堂首座本严并称少林派四大金刚,在武林中鼎鼎有名,不想今日竟会率门人围攻一名女子。 本因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可妄动无名。这事关系到十多条人命,本寺不能弃之不理,方丈师兄正是知道寻常弟子请不动夫人,这才命老衲亲自下山走一遭。若施主仍嫌本寺礼数不周,贫僧在此先行告罪,待施主随我回寺之后,方丈师兄他亦会当面谢过。” 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少林派乃武林泰山北斗,门下僧俗弟子众多,江湖上不少门派皆是源出少林的旁支,‘如觉因严’四位神僧更是武林中德隆望尊的顶尖人物。不知这端木夫人到底甚么身分,竟至劳动本因大师佛驾亲临?” 端木夫人沉寂片刻,道:“本因大师,你若要恃众用强,妾身自知非你敌手。但你带来的这些徒子徒孙,功夫未见得有多高明罢?纵令大师能够胜我,只怕保不住他们的性命。” 第三百二十九章 动手 圆性闻言按捺不住,喝道:“女施主好大的口气!师叔与我等好言相劝良久,已是尽了礼数,施主若仍一意孤行,只恐刀剑无眼!”端木夫人冷冷道:“随你怎么说都好。你们若守着不进屋便罢,只须踏入一步,各位是生是死,勿谓妾身言之不预。” 圆性哼了声道:“大吹法螺!”上前便要一把推开木门。本因双目霍然精光大盛,喝道:“且慢!”袖袍一拂,一招“控鹤擒蛟”,生生将圆性从门口拉回。圆性神情大窘,喊道:“师叔!”本因摇头道:“端木夫人口中岂有戏言?你在寺中禅修多时,如何恁地鲁莽!” 旁边一名手持齐眉棍的高瘦黑衣僧人道:“师伯,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竟要劳烦您老人家下山?难道凭我们师兄弟几人还拾掇不了么?”本因微笑道:“我奉方丈法旨出寺,莫非须你允准?”那僧人垂首道:“弟子不敢。”本因缓缓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寺虽在江湖上微有薄名,怎可就此气满志骄?圆净,本严师弟近来常自夸赞你武功精进,须知学无止境,‘满招损、谦受益’六字金石之言,岂可轻忘?”圆净恭敬道:“弟子奉教。” 本因道:“你们各自守住方位,如无老衲指示,不可轻离半步。”走上两步到草房门外道:“端木夫人,老衲诚心再问你一次,方丈师兄敦请夫人移步本寺,相询秦总镖头灭门一案。夫人若是执意不允,贫僧也只好得罪进屋来了。” 端木夫人冷笑道:“妾身孀居多年,不想少林高僧竟要往我这寡妇家中硬闯,当真教人眼界大开。双脚既长在大师身上,我自也阻拦不住,大师请罢。”本因合十诵道:“阿弥陀佛,老衲失礼。”双掌向外一分,一股浑厚的内力带开了草屋柴扉。屋外虽是阳光明媚,屋内却窗户紧闭,被厚厚的茅苫顶遮去了大半日光,显得十分昏暗,瞧不清甚么物事。 只见本因右脚向前迈出一步,继而站定不动,静待片刻后方才接着跨出左脚,如此周而复始,短短几步路程,竟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房门跟前。景兰舟知他每走一步皆是全神戒备,心道:“难道这端木夫人厉害至此,竟令名动天下的本因神僧这般忌惮?” 本因到得草屋门口,又驻足约莫小半盏茶时分,叹一口气道:“老衲要进屋来了,夫人手下留情。”右足正要迈入门内,忽听一阵细微的嗤嗤破风之声,眼前白光闪耀。本因两手一扬,双臂袖袍高高鼓起,两股内力自袖筒中激射而出,只听扑扑数声轻响,似是几根细针落地之声。这细针暗器由屋内黝黯之处骤然射出,原本绝难防备,幸亏到近门处针身隐隐映出日光,他方才及时发觉。 本因叹道:“端木夫人,你与少林寺也算有些渊源,当真对老和尚下此重手么?”端木夫人道:“妾身早已有言在先,诸位若敢硬闯,那便休怪我不客气。大师武功高强,区区几枚绣花细针,那又算得甚么?” 本因摇头道:“也罢!烦恼深无底,生死海无边。贫僧修为孱浅,未能将霆威镖局十余条人命视作梦幻泡影,请夫人恕我摧兰折玉之罪。”衣袖轻挥,只听波波两声,草屋土墙上竟破开两个碗口大小的圆洞,两束日光透过洞口直直射入屋内,隐约只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端坐在屋角,咯咯笑道:“大师的‘袈裟无相功’果然炉火纯青,妾身佩服之极。” 本因道:“夫人的暗器太过厉害,今日不得已坏壁毁屋,老衲稍后自当遣人代为修治。”言毕又相继以袖功在土坯墙面上接连击穿数个大洞,草屋中登时大为豁亮。众僧放眼望去,只见屋内坐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美妇,一身豆青褙子内衬素色襦裙,生得桃花玉面、眸含秋水,身形袅娜纤柔。几名可字辈少林年轻弟子定力稍浅,一见到这风姿绰约的美貌妇人,各觉心中一荡,有的转过脸去,有的却目不转睛盯着对方。 那美妇一声幽叹道:“大师是得道高僧,为何定要跟我这独居荒山的寡妇过不去?”本因合十道:“贫僧岂敢,不过奉方丈命恭请夫人下山而已。如蒙施主应允,老衲这便命弟子雇佣驷马高车,决不敢屈劳玉步。夫人倘若另有所命,尽管吩咐下来便是。” 端木夫人笑道:“妾身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我若乐意时,随你怎样皆可;若是心中不愿,玉皇大帝开口也没用。我知大师武功远胜妾身,只是若不较量一场,如何教人心服?”倏地张手一扬,一条长长的天青色绸带自衣袖中蹿出,势挟劲风,飞出门洞直击本因和尚面门。 本因眼帘微张,右手在胸前划个圆圈,轻轻一掌拍出,只听波的一声,那绸带为掌力所阻,掉头飞了回去。端木夫人笑道:“好厉害的般若掌。”双臂轻挥,又是一黄一赤两根绸带呼啸破风而至,来势较青带更为迅疾,径直点向本因胸前左右气户穴。眼见那折返的青带便要击中端木夫人胸口,后者纤指轻拂,那青带又转头从墙上破洞飞出,攻向站在一旁的圆性。 圆性心道:“这是甚么功夫?花花绿绿地倒也好看。不过横竖是根布带,又有多厉害了?”口中暴喝一声,扬手一刀劈下,满拟将攻来的天青绸带砍成两截,不料刀刃甫一触及绸带表面,只觉这丝带又滑又韧,竟是无从着力,那绸带顺着刀口抹了过来,便如利刃一般嗤地刺入了他左肩,圆性惨叫一声,登时血流如注。 景兰舟见这丝绸软布在那女子手中竟不啻刀剑兵刃,对方功力之深,当真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不由心下骇异,暗道:“这女子一出手便伤了名少林弟子,显非正派人士,我要不要出手相助少林派?”然他行走江湖数月,颇觉世上正邪是非难以一概而论,眼见对方说话虽带几分邪气,却也出言示警在先,下手亦属容情。以这女子的武功,适才那绸带若是攻向圆性咽喉心口等要害之处,后者早已命赴黄泉。景兰舟心道:“这一趟奉师父之命离庄,惹上的麻烦实已够多,我且再观望一阵,勿要轻率行事。” 第三百三十章 恩怨 那头本因出掌逼退赤黄二带,忽见圆性负伤,不禁眉头一皱,沉声喝道:“端木夫人,请出屋罢!”双掌齐推而出,只听轰隆一声,竟将草屋一面土墙打坍了一半。只听屋内一声冷笑,扬灰飞尘之中又有一玄一素两条绸带飞驰而出,黄赤二带却转而攻向圆净同他身旁一名可字辈弟子。 本因心忖圆净也还罢了,那第三代弟子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敌人攻势,当即身形闪动,横在二人身前,将龙飞蛇舞般的赤黄两带出掌击退。不料忽听旁侧两声惨叫,那玄素二带虽未打中本因,却盘迂击中了另两名可字辈弟子的大腿和腰间,二人双双受伤倒地不起。 本因见门下弟子接连负伤,喝道:“施主既不讲情面,休怪老衲出手无情!”又是两掌击出,将草屋另一侧土墙也打塌了,余下的断壁残垣支撑不住苫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间草屋崩坍垮塌,砖坯、茅草、木梁散落了一地。只见一道倩影抢在草房塌毁前跃出屋外,轻轻落在受伤的圆性身旁,一双美目流眄顾盼,笑道:“大和尚的般若掌果然神威无比,不知我的‘五色流云袖’在大师眼中如何?” 本因叹息道:“端木夫人,本寺不过想请你到少室山问几句话,夫人出手连伤我三名弟子,不知是何缘故?”端木夫人道:“少林寺又非官府,哪有召之即来的道理?妾身有言在先,诸位擅闯私宅,我便不会手下留情。如今大师出手损毁我这庐舍,又该如何说法?” 本因道:“施主草庐既是毁于老衲之手,我命人替你重修一间便是。咱们武林中人论的是江湖规矩,怎可拘缚于朝堂之法?”端木夫人哼了声道:“当年妾身有所求诸贵寺,你们怎又不讲江湖规矩,却搬出国家法度敷衍于我?少林和尚便是这样见风使舵、心口不一么?” 本因闻言默然,继而叹道:“当日尊夫身受重伤、已然无救,并非本寺铁石心肠。这事已过去了三十年,原来施主仍是一直耿耿于怀。”端木夫人怒道:“我与夫君情深似海,就算再过百年,此恨亦难忘却。”本因道:“尊夫当年是为他人所伤,夫人迁怒本寺,似乎于理不合。”端木夫人惨然道:“若非你们这班和尚见死不救,夫君他未必会离我而去。” 本因叹道:“当日夫人携尊夫上山,老衲亦亲在场,多年来回思往事,每常引以为憾。尊夫英年早逝,敝寺上下亦皆感喟不已,事后更设道场替他诵经超度,自问竭情悉力,不知夫人因何怪罪本寺?”端木夫人冷笑道:“臭和尚好不要脸!我夫君当日虽然伤重,了尘方丈若肯以易筋经内功替他疗伤,未必没有生机。你们一个个大和尚满口慈悲佛法、假仁假义,就是不愿出手相救,终致我夫君伤重不治。小女子为人向来恩怨分明,少林派如此待我,妾身永不敢忘。” 本因缓缓道:“正因夫人怀恨在心,便出手害死了我本觉师兄门下俗家弟子秦总镖头一家,是也不是?”端木夫人冷笑道:“不错,当年我与贵寺结下深仇,过得三十载始觉恼恨不过,乃至杀人泄愤。小女子定力如此卓绝,竟连我自己也不知呢。”本因闻言一怔,随即点头道:“不错,这话也有道理。只是秦总镖头确是死在夫人的‘落花剑法’之下,倘若这事实非施主所为,那么江湖中尚有何人会使这路剑法,还请夫人赐告。” 端木夫人沉思片刻,道:“当日我为救夫君性命,苦苦哀求贵寺众位高僧,你们只是一口回绝,我一时痛心入骨、神志不清,便在大雄宝殿之上与众僧动起手来。可惜我武功低微,根本无须了尘方丈及诸位高僧出手,你师兄本如数招间便已将我制住。但我入寺前早已解下佩剑,并未在众人跟前使过落花剑法,你凭甚么说秦剑波是我杀的?” 本因合十道:“端木夫人,须知我佛慈悲,向以普渡众生为任。当日施主领尊夫前来本寺疗伤,方丈师伯他不便出手救治,那也是没可奈何。师伯虽将施主逐出山门,实则心中颇为不忍。其后尊夫伤重离世,夫人神思恍惚、梦魂颠倒,短短数月间做下不少荒唐之事,是也不是?”端木夫人微微一怔,道:“这事大师从何得知?” 本因叹道:“当时女施主心伤尊夫弃世,便挨个去寻尊夫生前对头的晦气,睚眦之怨无不必报。只是尊夫亦非寻常人物,他那些冤家对头又岂会是泛泛之辈?施主好几回与人动手,都险些遭逢不测,老衲没说错罢?” 端木夫人稍一沉吟,道:“不错,我夫君的仇人之中,有几个武功很高。我当时打定主意,想着若是不敌对方,便随我夫君共赴九泉之下,心中亦无所惧。有数次我与人交手落了下风,原本自分必死,最终却都化险为夷;这么说来,莫非是少林派在暗中助我?” 本因点头道:“夫人果然聪明绝顶。当年施主离寺下山之后,方丈师伯将我们几名弟子召至跟前,道:‘所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老衲碍于虚名,未能尽扶危济急之责,致使其夫妇连理遏绝、天人两隔,心中着实不安。我观端木女施主初始悲不自胜,离寺时反而神情自若,当是哀怆过度,恐有求死之念。’便命本如师兄与我二人下山暗中跟随查探,以免施主一时冲动,或有轻生之举。” 端木夫人蹙眉道:“原来当年是两位大师偷偷跟着妾身,难怪我一直觉得背后有人鬼鬼祟祟。嘿嘿,少林高僧暗中盯梢我这小寡妇,说出去教人笑掉大牙。”本因叹道:“人命关天,只好从权。师兄与我跟了施主数日,方知夫人下定决心,要往尊夫生前各路仇家处大闹一番。我二人稍一计议,便由本如师兄盯住施主,贫僧却抢在夫人前头赶往各家通风报信,劝说对方外出暂避风头。” 第三百三十一章 落花剑法 端木夫人柳眉倒竖,道:“好哇,怪不得有数人我当年始终寻他不着,原来是少林派暗中报讯。”本因道:“不错。对方若实在不肯走避,我二人便躲在一旁小心照应,倘使夫人遭遇险情,我们自要匡护施主无恙;设或对面不是夫人敌手,师兄与我也不能任由施主因一时之恨铸成大错,致使日后衔悔。” 端木夫人点头道:“唔,当时我要杀樊家堡和飞鹰帮的人,先是被一位蒙面高手出手阻拦,后一回又被人用石子接连打断了三柄长剑,原来是你们两位干的。我在巫山遭巴东三蛟围攻、在宁夏被独行盗‘金刀铜驼’贝烟野打得一败涂地,也是两位暗里保我无虞。小女子当时只是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竟劳今日的少林方丈连同般若堂首座一路看承照护,妾身何以克当?”本因道:“但问是非,何论贵贱?莫说我二人当年只是寺中普通弟子,便是本寺方丈亲自护送施主一段,那也没有甚么。敝派虽未能救挽尊夫,却不能眼见施主迷而不返。” 端木夫人叹道:“如此说来,大师当年见过妾身出手非止一次,难怪认得我的落花剑法。秦剑波出事之后,本如方丈念及旧故,这才派大师前来相询。小女子并非不明事理,大师与方丈三十年前匡佑之恩,本当衔环以报,只是当日妾身既失鸳侣,心中已无生念,大师为何阻我遂愿?”本因叹道:“自古蝼蚁尚且贪生,而况人乎?施主只因一时伤心断肠,便欲轻生自绝,想来亦非尊夫生前本愿。” 端木夫人默然片刻,摇头轻叹道:“原本夫君辞世,我也不愿独活,只想将他生前仇家对头杀个精光之后,再行追随郎君于地下;谁想短短数月之后,我心中这一股求死之念竟也渐渐淡了。唉,说甚么海枯石烂、地久天长,都是些骗人的玩意。” 本因合十道:“阿弥陀佛!夫人碧海青天,三十年来不磷不缁,天下谁人不敬?自从夫人数年前移居到这熊耳山花溪谷之中,本寺亦曾数遣弟子登门存问,可惜都被施主赶了回来。”端木夫人哼了声道:“我强忍着不来寻少林寺的麻烦已是大为不易,贵派尚想两相通好,未免过为已甚。” 本因点了点头,缓缓道:“夫人既是不愿,本寺自无勉强。只是上月真定府秦总镖头全家遭害,老衲恰在左近,曾前往检视过死者尸首。秦剑波从头到脚足有三四十处剑伤,每处伤口皆是形如花瓣,入肉亦不甚深,一望而知乃是夫人‘落花剑法’所留。除秦总镖头之外,余下死者身上伤口较少,均只有十余处剑痕,也是被落花剑法所伤。倘若这些人不是施主所杀,那么世上还有何人会使‘落花剑法’?” 端木夫人迟疑片刻,道:“天底下会使落花剑法的并非只我一个,应当还有两人。”本因双目微张,问道:“敢问施主所言何人?”端木夫人蛾眉微蹙,沉吟道:“但他们两个怎么会杀秦剑波?不会的,不会是他们,除非是他二人的弟子门人所为。”顿了一顿,缓缓道:“大师当年既于我有救命之恩,妾身说与你知无妨。此二人乃是‘梅山医隐’门下弟子,师兄姓林、师弟姓宾,在武林中皆无甚名气。”本因笑道:“‘圣手回春’施和浦在江湖上已是大大有名,他师父怎好说是无名之辈?”端木夫人一怔道:“原来大师认得林岳泰,少林高僧果然见闻广博。” 景兰舟听她突然提到林岳泰、管墨桐师兄弟,不由心中一震,暗道:“为何管林二人也会使端木夫人的‘落花剑法’?他们跟这女子又有何关连?端木夫人莫不也是纪老前辈的门人?”想到林岳泰治好骆嘉言掌伤后便同苏枫楼双双离去,虽说后者神功盖世,但眼下“梅山医隐”大弟子重出江湖的消息已然传开,武林中觊觎《药鼎遗篇》之人为数不少,单凭苏楼主一人究竟能否得保平安,实也难说得很。 本因笃思片刻,道:“林老先生遁迹销声多年,老衲近来听到风闻,说他又在江湖上现身走动。只是林神医仁心仁术,向来只有出手救人之理,何曾见过他害人?至于他那位师弟,倒听说是个厉害人物,难道……难道秦镖头一家是死在其人手下?” 忽听身后一人道:“大师莫要被这婆娘骗了,秦镖头正是被她害死的,这事丐帮能够作证。”本因心中一惊,暗道:“甚么人来到老衲身后,我竟未能觉察?”回头一望,见是一名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生得面色焦黄,头顶尽是斑斑点点的秃疮。本因见他背负三口布袋,心道:“此人不过是丐帮三袋弟子,难道武功如此高强?” 景兰舟一见那黄脸癞子,心中大为震惊,暗道:“木川自邓州韩长老府中逃走,居然到了这里。”他见木川出面指证端木夫人,心道:“此人一贯喜好兴风作浪,多半又是在诬害这名女子。且看他要如何罗织构陷,再戳破对方不迟。” 端木夫人见不知从何处钻出这名叫花,怒道:“哪里来的泥腿子,胆敢诬陷你姑奶奶,活得不耐烦么?”右手倏地一扬,数点寒星打向对方胸前。本因喝道:“不可!”正要拂袖将暗器击落,忽觉背后一股巨力袭来,心中暗呼不妙,身躯向后急转,双掌平推而出,终究发力不及,同木川“砰”的一声四掌相交,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身子向后一仰,只听扑扑数声,端木夫人所发的梅花镖尽数击在本因背心,后者踉跄后退数步,缓缓坐倒在地。他虽瞧出该名丐帮弟子身手非比寻常,却未料到对方竟会突施暗算,自己应变虽已十分敏捷,但木川武功实在太强,本因对掌失利之下又被暗器击中,立时受了重伤。 第三百三十二章 乌金铁剑 景兰舟见木川于电光石火间出手打伤了本因禅师,深悔未能及时揭穿对方真面目,自树后纵身跃出喝道:“休得行凶伤人!”木川见状一怔,随即笑道:“妙极!”身形微晃,只听啪啪两声,圆净身旁两名可字辈弟子哼也没哼一声,便已中掌身亡。圆净一声怒吼,齐眉棍横扫木川腰间。木川左手轻挥,圆净手中长棍“啪”的一声断作两截,木川左掌余势不衰,在圆净小腹上轻轻一按,后者一声惨呼,身子直直向后跌了出去。 景兰舟见他转眼间掌毙三名少林弟子,心中惊怒交迸,虽知武功不如对方,仍是催动迷踪掌法攻上前去。木川哈哈一笑,向旁轻轻避开道:“当日木某说是你杀了那五名丐帮弟子,司润南这蠢人便深信不疑;这回我若告诉少林派眼前这几个和尚也是命丧你手,不知他们会不会信?”景兰舟道:“在场高僧亲见你出手杀人,如何能赖到景某头上?”木川阴恻恻地道:“待我将余下几人也都送上西天,不就死无对证?”右手冷不丁甩出两支袖箭,射向另一侧被端木夫人打伤的两名少林弟子。 端木夫人忽右臂一挥,赤红绸带自袖中破风而出,挡下了木川的袖箭。木川奇道:“你不是心中深恨少林派么?怎还出手相救?”端木夫人见他武功卓绝,知其决非寻常丐帮弟子,冷冷道:“阁下诬赖我杀害秦剑波,难道会是好人?”左手轻拂,先前伤了圆性等三僧的青、玄、素三色绸带平地飞起,攻向木川胸前三处大穴。 木川冷笑一声,道:“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左掌轻轻拍出,三条绸带在半空劈啪抖晃两下,掉头飞向端木夫人面门。后者“咦”了一声,右手春葱玉指并拢如刀,朝前斜斜一劈,只听刺啦数声,三根绸带各被内力撕扯成细条裂帛,轻轻飘落地面。 端木夫人脸色大变,喝道:“你是甚么人,怎也会使‘流云飞袖’?”木川笑道:“这等三脚猫功夫在我眼中只若儿戏,亏你当作宝贝!”话音未落,景兰舟又已从旁攻到。木川见对方掌法精奇,抬手与他拆了数招,笑道:“功夫不坏!顾东关在你身上没少花心思罢?” 景兰舟见他直呼师父名讳,心中又惊又怒,虚晃一掌停手问道:“阁下到底是甚么人?”木川笑道:“少侠年纪轻轻,如何忘性恁大?数日前邓州方才会过,你又问我怎地?”景兰舟摇头道:“此必非阁下真名。尊驾武功盖世,不知是何门派出身?”木川道:“少侠瞧不出来么?”景兰舟道:“尊驾武功渊深驳糅,景某分辨不出。” 木川脸色一沉,道:“你也不用费心多猜,左右你和老秃驴今日都要死在此地。嘿嘿!般若堂首座被顾东关徒弟害死在这荒谷之中,臭小子激斗中挨了本因老和尚一掌,未及出谷便也伤重而亡,妙,实在是妙!这消息传到少林派耳中,一群老秃驴怎肯善罢甘休?就算顾东关是天下第一高手,怕也未必挡得住少林众僧群起而攻,哈哈!” 景兰舟闻言不由心惊肉跳,道:“阁下一再栽赃嫁祸铸错山庄,究竟是何居心?莫非家师与你有甚仇怨?”木川恶狠狠地道:“待你师徒二人泉下相会,你自己问顾老头去罢!”忽从背后布袋中抽出一柄黑黝黝的长剑,朝景兰舟迎面直刺。景兰舟心道:“敌人武功太强,当此性命交关之际,空手实难取胜。”身子就地一滚,抄起圆性的单刀,道:“圆性大师,在下相借兵刃一用。”圆性道:“少侠千万小心,你若有甚闪失,咱们都要死在这熊耳山中。” 景兰舟刀光一闪,向木川当胸劈去。木川冷笑一声,剑锋斜斜而上,只听“当”的一声,两刃相交之下,景兰舟手中单刀竟然断作两截。他见对方长剑剑身漆黑如墨,望之毫不起眼,不料竟如此锋利,不禁大惊失色。木川哈哈笑道:“我这乌金铁剑乃是百年难见的神兵利器,似这等寻常兵器,在我剑下便如豆腐青菜一般。” 景兰舟心道:“我武功本不及他,对方又手持宝剑,难道今日真要毕命于此?”忽见端木夫人手腕一抖,黄赤二带打着转儿蜿蜒盘绕,缠裹成一条长长的绸布软鞭,哗地一鞭朝木川面门抽去。木川笑道:“何必枉费工夫?”右手横剑上削,只听啪的一声,那绸鞭迎上剑刃,竟然未被砍断,鞭头朝下一甩,仍是攻向木川眉心。后者吃了一惊,身子轻轻向后荡出,道:“你这是甚么邪术,竟能挡住我的宝剑?” 端木夫人冷笑道:“你自恃兵刃之利,便以为能横行天下?今日教你开眼!”玉臂连挥,长鞭有如矫龙飞腾,不住攻向木川。景兰舟见机不可失,又捡起死在木川掌下一名少林僧人的长剑,刷刷连刺数剑。他既知对方兵刃锋锐无匹,手底剑招虚实掩映,一连攻出十余招,始终不与木川手中铁剑相交。木川武功虽胜二人,此时以一敌二,端木夫人手中绸鞭又不惧他的乌金宝剑,一时难分高下。 木川又斗数合,眼见不能速胜,生怕本因和尚回过气来上前夹击,喝道:“端木夫人,你也不是甚么名门正派,我今日只要杀姓景的小子和少林秃驴,你为何坏我好事?”端木夫人冷冷道:“不错,正因我自己是邪魔外道,方能谙悉你这外道邪魔的心思。你要做成这年轻书生与少林和尚两败俱伤的假象,岂能留下我这活口?我若不助他将你制住,这条性命便要一起断送在这荒山之中。” 木川哈哈笑道:“你脑子倒也不笨。”左手一扬,又是一枚袖箭飞出,射的却是远处受伤在地的圆性。景兰舟眼见相救不及,暗道:“糟糕!”端木夫人忽回手一鞭,将木川发出的袖箭打落。木川觅得空隙,铁剑黑光一闪,景兰舟失了端木夫人牵制,长剑避让不及,又被木川削断。后者一声冷笑,挥剑将景兰舟逼退两步,向后一个翻身跃出丈余,足尖甫一点地便又腾空翻出,接连数个筋斗,已然消失在草木之中。 第三百三十三章 端木夫人 景兰舟知对方武功高强、心性奸险,不敢冒然去追,回头问本因道:“本因大师,你的伤不碍事么?”本因端坐调息片刻,倏然一声低叱,后背三枚梅花镖波的一声自皮肉中弹出,嘴里又吐出一口鲜血,这才缓缓睁目道:“一时半刻未必便死。少侠可是思过先生门下高徒,姓景名兰舟的便是?”景兰舟朝他躬身行礼道:“正是晚辈。” 本因合十道:“阿弥陀佛!少侠近来数月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贫僧亦多有耳闻,当真是英雄年少,后生可畏。”景兰舟道:“蒙昧小子轻薄无行,四处惹祸招愆,徒然带累家师威声。”本因叹道:“今日若非少侠出手相救,老和尚已登极乐。老衲此际行动不便,我那三名弟子受伤颇重,还请少侠相助救治则个。” 景兰舟闻言忙替圆性等三僧包扎伤口、推拿手足,三人良久方能挣扎起身。三僧谢过景兰舟,纷纷上前询问本因伤势,后者只是摇头不语。圆性望了端木夫人一眼,走到她跟前合十行礼道:“适才若非女施主仗义相救,贫僧已然一命呜呼,先前冲撞冒犯之处,恳乞恕罪。”端木夫人神色傲然,并不答话。 圆性讨了个没趣,转头问本因道:“师叔,咱们……咱们眼下怎生说法?”本因默然良久,长叹道:“此番本寺手持兵械欺上门来,端木施主犹能不念前恶,出手救了你我性命,秦师侄想来非其所害。眼下既知世上另有人会使落花剑法,慢慢地去查便了。”圆性应道:“谨遵师叔法旨。”奉命将遇害的三位同门就地埋了,砍伐树枝扎成个简陋的椅轿,将本因扶了上去。 景兰舟道:“本因大师,那奸贼恐仍躲在暗处窥间伺隙,诸位若就此离去,只怕遭人算计。”本因道:“多谢少侠挂心,出家人不多拘念于此副臭皮囊。方才出手偷袭老衲的那名丐帮弟子,似与少侠早就相识?”景兰舟道:“此人自称木川,多半并非真名。先前丐帮误会晚辈杀了他们帮中弟子,正是出于此人谬言诬构。木川奸谋数日前在邓州丐帮大会之上被当场揭穿,已然逃出丐帮。” 本因喃喃道:“丐帮中竟有此等人物?老衲未免寡见少闻。”继而轻叹一声,转向端木夫人道:“老衲一到邻近城镇,便请工匠来替施主重修屋舍。”端木夫人摇头道:“此地既为奸徒所知,我自会另寻住处,不必相扰了。”本因叹道:“既如此,少林派欠下施主一份人情。”又对景兰舟道:“少侠若是路过少室山,务请屈临敝寺,本派也好略尽东道。”景兰舟谢道:“大师客气太过,有暇定当叩访宝寺。”当下由圆性同一名可字辈僧人抬着轿椅,另一名腿部受伤的弟子拄着树枝,跟在后头一瘸一拐去了。 景兰舟见四僧走远,向端木夫人行礼道:“晚生景兰舟见过端木前辈,多谢前辈适才解围相救之恩。”端木夫人盯着他道:“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道:“正是。晚辈方才听夫人同本因大师讲到‘落花剑法’,提起梅山医隐纪老前辈的两位高足亦会这门功夫,不知夫人与他二人是否相识?” 端木夫人道:“怎么?你认得他们两个?”景兰舟道:“不错,晚生与这两位前辈因缘结识,略微有些交情。”端木夫人皱眉道:“你识得宾二哥也便罢了,林大哥这些年在江湖上声迹全无,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你又怎会与之相识?” 景兰舟听她称林岳泰、管墨桐为“大哥”、“二哥”,心中更是惊异,暗道:“他三人若是同门学艺,端木夫人该喊管林二人师兄才对,难道他们竟是结义兄妹?”又见她知晓管墨桐本姓,显是同二人相识已久,当即答道:“早先河朔大侠骆老前辈的孙女受了内伤,晚生得高人指点,请到林大夫出面替骆师姐施治,途中也见过了他的师弟。前辈莫非……莫非与他二人师出同门,也是纪老先生高足?” 端木夫人摇头道:“我不是纪老的弟子。林大哥遇见他师弟,那还不倒足了大楣?”景兰舟心道:“她连二人间师门恩怨也都一清二楚,定和两人大有渊源。”道:“林大夫身边有一位武林高人陪同,管长老也不曾多加为难。” 端木夫人脸色骤变,道:“你叫宾二哥作管长老?你跟无为宫甚么关系?”景兰舟见她面色不善,不敢造次应答,道:“晚辈这趟奉师命初次行走江湖,偶然结识了无为教中几位人物,故而认得管长老。”端木夫人面色稍和,道:“原来如此。你既是思过先生的徒弟,少跟这些人往来为妙。” 景兰舟见这女子早先自承非是正派中人,此刻却反来教训自己勿要结交左道,不禁暗觉好笑,抬头忽见对方玉骨冰肌、雪肤花貌,眉目之间竟有几分肖似冼清让,不由得微微一怔。端木夫人见他望着自己发呆,笑道:“非礼勿视,你这后生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你若不是顾老前辈之徒,我早挖了你的眼珠。” 景兰舟脸上一红,忙道:“晚生见夫人与我一位朋友长得颇像,适才不觉失态,幸乞恕罪!”端木夫人奇道:“哦?你那朋友姓甚名谁?”景兰舟微一迟疑,道:“我这朋友身分有些特殊,闺名不便奉告,还请夫人见谅。” 端木夫人见他神色有异,笑道:“这位姑娘到底是你朋友呢,还是阁下的心上人?”景兰舟被她一语道破心事,更觉不好意思,道:“这位姑娘玉洁冰清,夫人莫要开晚辈的玩笑。”端木夫人点了点头,道:“我看你不似薄幸之人,若是真的喜欢人家,便该大大方方说出来才好。要是两个人一直把话藏在心里,只恐将来悔之晚矣。”说这句话时,神情间止不住透出几分落寞。 第三百三十四章 故旧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暗道:“冼姑娘数次向我表抒心意,我却始终未敢承纳。倘若我刚才死在木川手里,就此与她天人永隔,岂不抱恨终身?”想到冼清让眼下不知所踪,心中思念之情尤炽。 端木夫人默然半晌,喃喃自语道:“方才那恶贼不知甚么来头,武功好生高强。他怎会我的‘流云飞袖’绝技?”忽问景兰舟道:“你现在要去往何处?”景兰舟微微一怔,道:“在下正要去宜阳县廖家庄,拜访一位武林前辈。”端木夫人道:“廖家庄?莫非是锦屏山廖淙声老儿家中么?”景兰舟喜道:“原来夫人也认得廖前辈。” 端木夫人点了点头,沉吟道:“廖老头和我有些渊源,眼下我草舍被毁,一时无处居住,不妨先去相投几日,迟些再另作打算。”景兰舟道:“夫人也要去宜阳县?”端木夫人道:“正是。你的武功也算不错,倘若那恶人再寻上门来,只须你我二人联手,那便大可不惧。” 景兰舟听她语气竟欲同行,迟疑道:“如此确实甚好。只是前辈与晚生结伴而行,不知……不知是否方便?”端木夫人皱眉道:“思过先生教导出来的弟子,也有这般酸迂的么?你既知叫我一声前辈,此处到宜阳县不足百里,你就当沿途护送我一程,难道还违了甚么侠义之道、男女之防?” 景兰舟见对方说得在理,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是晚辈多虑了。”当即请她坐上青骡,两人缓步出山。景兰舟忽尔想起一事,问道:“适才那恶人手中宝剑削铁如泥,实乃稀世之珍,为何却斫不断夫人的五色绸带?” 端木夫人稍一犹疑,道:“也罢,咱们如今齐心共御强敌,我也不多遮瞒。我的流云袖功使的原是普通绸布,决计拦不住那恶贼的乌金剑;方才是我使了个障眼法,用两条绸带包缠住一根金蚕丝索当作长鞭使运。我这金蚕丝入水不濡、投火不燎,任你甚么宝刀利剑也难砍断。只是那奸贼武功太高,他若窥见我的金蚕宝索,恐被其出手抢夺了去;似这般以绸带裹缠,对方不知其中古怪,这才一时起到震慑之效。”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动,问道:“夫人这件宝物所用的金蚕丝线,可是由云南异龙湖苗人之处购得?”端木夫人奇道:“你这后生倒也见多识广。想是尊师识得此物,曾经说与你知?”景兰舟摇头道:“我那位朋友手中有一尾拂尘,亦是用这金蚕丝所制,使来十分厉害,不输宝剑宝刀。” 端木夫人脸色一变,道:“你那朋友可是姓冼?”景兰舟暗道:“她果然认得冼姑娘。”答道:“正是。夫人既知宾前辈是无为教的管长老,自必也识得冼宫主了。” 端木夫人自骡背上一跃而下,拦住他去路道:“你与冼家妹子是如何相识?速速从实招来!”景兰舟道:“冼姑娘是在下的知交好友,晚生对她一向倾慕。”端木夫人怒道:“你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怎会和无为宫主多有往来?”景兰舟笑道:“天下亦无律法规例,不许正邪两派之人结交啊。” 端木夫人沉着脸道:“巧言诡辩!无为教乃青州白莲余孽,单只谋逆一条便是族诛之罪,你又岂会不知?”景兰舟摇头道:“前辈当年一心欲替尊夫将仇家尽数扫灭,难道不知杀人抵命之理?却恐夫人未必有此瞻顾。”端木夫人面如寒霜,喝道:“你说甚么?”景兰舟缓缓道:“晚生与冼姑娘赤心相待,不拘外物、不染俗尘。我观前辈亦是武林中少有的奇女子,但望夫人能够将心比心。” 端木夫人闻言寂然半晌,忽又身子一晃坐回青骡,叹道:“公子所言甚是。阁下通达明理,非妾身所能及。头发长、见识短,其非我之谓耶?”景兰舟见她胸怀豁绰,心中十分佩服,道:“前辈善体下情,晚生感激不尽。昔有卫子夫以鬓鬒之美母仪天下,贤良淑德、名传千古;夫人雾鬓云鬟,见识必定过人。” 端木夫人笑道:“好个贫嘴滑舌的小子!你二人情深意结如此,倘被思过先生得知,那却怎生是好?”景兰舟道:“家师曾会过冼宫主一面,对其亦是称赏有加,冼姑娘同铸错山庄也还有些渊源。”端木夫人奇道:“此话怎讲?” 景兰舟方才话一出口便觉懊悔,暗道:“这位端木夫人虽和无为教有些牵连,毕竟身分未明,我又何必谈论这些?”便只含糊应道:“当年无为教创立之初,教中首脑人物同家师略微有些交情。”端木夫人哼了声道:“究竟是同你师父有交情,还是跟你那位文师兄有交情?”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前辈,你……”端木夫人冷冷道:“唐宫主的事情,天底下没人比我知道得更为清楚,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景兰舟心道:“唐老宫主乃朝廷缉访的要犯,姓名身分向来隐秘之极,她连这也知晓,果然大有来头。”问道:“前辈可也是无为宫的人么?”端木夫人喝道:“胡说!我若自己是无为教的人,怎会叫你少跟他们来往?无为宫曾多番请我入教,老娘却没这个兴致。嘿嘿,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到头来落得一个暴病而亡的下场,又有甚么好?” 景兰舟沉吟片刻,道:“前辈,你说的可是唐老宫主么?”端木夫人冷笑道:“除了她还有谁?”日光映耀下却见她眼角微湿,故意将脸转向一旁。景兰舟道:“如此说来,夫人可是唐宫主的故友?” 端木夫人置之不答,反问道:“你既和冼宫主交情深厚,她眼下人在何处?”景兰舟道:“前些日子冼宫主尚自与晚生同行,后来我二人因故走散,景某也不知她身在何方。”端木夫人哼道:“松竹二老这两个老鬼重现江湖,那是何等凶险?你怎么不护着她?”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重伤 景兰舟喟然叹道:“冼姑娘是自己走的。梅长老日前联合松竹二老叛教,传闻教中大半人马已倒向了岁寒三友一边。冼宫主先前说要去宜阳县寻廖……廖长老商议对策,晚生这才想着赶往廖家庄,瞧瞧能否在那儿碰见她。” 端木夫人厉声道:“你说甚么?连梅潜这老小子也反了?”景兰舟道:“这事距今恐已一月有余,夫人一直不曾听说么?”端木夫人不悦道:“我又不是无为宫的人,怎会知道这些?”低头凝思片刻,道:“原来无为教发生了这等大事。既如此,我更要找廖老儿当面问个明白,咱们加紧赶路。” 那宜阳县离熊耳山不远,二人走了大半日路,傍晚时分便来到县南的锦屏山下,但见峰峦耸翠,依山果有一座偌大的庄院傍着百十亩菜田,远远望见青山中白墙黑瓦,庄子里数道炊烟袅袅升起。 两人来到庄前,景兰舟叩响大门,庄内走出一管家打扮之人,问道:“两位有何贵干?”景兰舟作揖道:“晚生景兰舟有事求谒廖老庄主,仓促之际未曾备得拜帖,望乞见谅。” 那管家一怔道:“这事却不赶巧,我家老爷出外未归,也不知今日得不得回。鄙人姓王,乃是庄上的管家,不知景相公同老爷怎么称呼?”景兰舟道:“是江湖上的朋友。晚生前数日刚和老庄主在南阳见过一面,特应廖老先生之邀,到庄上同他说几句话。” 王管家笑道:“既是如此,便请入内奉茶。老爷若真赶不回庄,景相公在此歇宿一晚无妨。”望了眼站在一旁的端木夫人,却是欲言又止。端木夫人哼了声道:“我和廖老庄主有二十多年交情,你替我另行准备一间客房便是。”王管家见她言语倨傲,倒也不敢怠慢,陪笑道:“是,是,小的一定安排妥帖。”命下人将青骡牵去喂料,将二人请到跨院花厅,取过上好的信阳茶叶坐水沏茶,亲自作陪叙话。 眼看着天色近晚,王管家道:“老爷今日想是不回了,王某去吩咐厨房备个便饭,两位休嫌怠慢。”正要起身,忽听院中“咕咚”一声,似有重物摔落,紧接着传来庄中下人惊呼之声,一名女子尖叫道:“老爷,你……你这是怎么啦?”景兰舟脸色一变,同端木夫人双双飞身抢出厅外,见院门墙根处斜躺着一名身材魁梧之人,衣衫上沾满血污,连髭须都被染成了红色,不是廖淙声是谁? 景兰舟大惊失色,上前扶起对方一探鼻息,幸好尚自有气,问道:“廖前辈,这是怎么回事?”廖淙声气若游丝,平日里一张红脸已呈淡金之色,微微摇了摇头,竟说不出话来。王管家自厅内跟出,一张脸早已吓得惨白,道:“景相公,这……这下怎生是好?”景兰舟道:“快将廖庄主抬回房中休养,再派人到县里去请个大夫来,这事勿要声张。” 王管家赶忙依言差人赶往宜阳县延医,又将廖淙声扶回卧房,遣婢女替他小心拭去血污,换上干净衣衫。景兰舟见廖淙声周身并无剑伤刀口,只胸口赫然有一个朱红掌印,望之甚是怵目惊心。他见对方受伤昏迷不醒,只得走出房来,端木夫人候在屋外,问景兰舟道:“廖老儿伤势如何?” 景兰舟将廖淙声胸前血掌印一事说了,道:“晚辈寡闻少见,不识此路掌法,夫人可知这是甚么武功?”端木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也没听说过。但凡中掌留下手印,过得一日半日,总会渐渐转为淤紫之色。你说廖老儿胸前掌印色如朱砂,不知他是几时受的伤,倘若这朱红之色始终不褪,那便大为糟糕。” 景兰舟皱眉道:“廖老内功深湛,晚辈前日在邓州亲眼所见,能胜他之人想来不多。”端木夫人点头道:“廖淙声化名廖碧柏,与更名管墨桐的宾鸿并称桐柏二仙,两人同属无为宫峻节五老,皆是武林中超群拔类的人物。廖长老中年时得逢奇遇,内功突飞猛进,方一跃成为武林高手,之后便隐姓埋名入了无为教,是以江湖名头不响。无为教五位长老武功虽各有所长、不分轩轾,但廖老内力胜过其余四人,若真性命相搏,只怕数他要略胜一分半分。” 景兰舟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道:“倘若廖前辈武功在五老之中尚且一马当先,却是甚么人将他打伤?廖长老是当胸中掌,可见出手伤他之人并非背后偷袭,而是正面交锋取胜。”端木夫人沉吟道:“那也未必,许是他被熟人暗算,可也难说得很。”顿了一顿,又道:“若他当真与人打输了架,那便大大不妙。天底下武功和廖老儿相近之人或许不少,但能将他击成如此重伤的,只怕未满十数。中原武林这几十年道长魔消,那些个绝顶高手大都是正派人士,又有谁会无缘无故下此重手?” 景兰舟略一迟疑,道:“莫非是他?”端木夫人皱眉道:“你是说……”景兰舟点头道:“晚辈说的正是丐帮那名三袋癞子。”端木夫人道:“我先前听你二人言语,似是结怨颇深,到底所为何事?”景兰舟将木川栽赃命案一事说了,道:“晚辈犹未能查明此人身分,木川两字多半是他随口胡诌,是以未向夫人详述。” 端木夫人闻言变色道:“这人摆明了是要对付铸错山庄哪。他自知思过先生武功天下第一,硬拼绝无胜算,这才处心积虑挑动鹬蚌相争,自己好坐收渔利。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少林派身为武林魁首,这两派如论单打独斗,比起顾老前辈自是相形见绌;但若门下高手一拥而上,思过先生纵有三头六臂,料也难以抵敌。你这小子初出茅庐,想来不会有甚仇家,这人是尊师的冤家对头么?”景兰舟摇头道:“这便不得而知。家师一生除恶扬善,奸徒宵小之辈对他老人家恨之入骨,那也平常得很。”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交换 端木夫人沉吟道:“以那花子的武功,要打伤廖长老确非不能。只是天底下的高手也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这人年纪看来已然不轻,既是身负绝技,为何在江湖中籍籍无名?”景兰舟道:“晚辈于此亦是百思不解,唯有稍后求教家师,或能略知一二。” 忽见王管家快步出厅道:“景相公,我家老爷醒转过来,听说相公到了庄上,特请你过去说话。”景兰舟喜道:“老庄主这么快便醒了?”王管家愁眉不展道:“老爷精神看来萎靡不振,小人在庄里待了十多年,始终见他神采奕奕,从未如此凋悴。” 景兰舟道:“廖庄主在外受了内伤,调养一阵时日自可复原。”心道:“若非廖长老功力深厚,此刻早已伤重毙命,还说甚么神采奕奕?”当下随王管家到了主人卧房,见廖淙声面色由黄转白,两眼布满血丝。后者见景兰舟入房,向王管家及在旁下人道:“你们都出去,老夫要和景相公单独说几句话。” 景兰舟待余人退出卧房,上前道:“前辈眼下觉得伤势如何?”廖淙声摇了摇头,叹道:“死虽死不了,这一掌打得廖某七荤八素,也不知要养上多久。老夫本以为世上武功胜我之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谁想白日见鬼,与对方动起手来竟是不堪一击,输了个十足十。” 景兰舟见他语气十分虚弱,与平时声如撞钟之态判若云泥,总算一字字讲得还算清楚,犹自神智未失,不觉略微放心了些,问道:“不知是何人出手将老前辈打伤?”廖淙声缓缓道:“是个满头癞疮的丐帮三袋弟子,想来便是你们说的那个甚么木川。”景兰舟失声道:“果然是他!” 廖淙声轻咳两声,道:“我知少侠和辽东骆小将军是世交,你又与宫主交情甚深,熟晓本教内情,定也知道老夫是无为宫的长老。廖某当日在丐帮地盘未敢表露身分,这儿没有旁人,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便是。”景兰舟道:“这事追本溯源,倒是鉴胜和尚当日投靠朝廷,捅出了老前辈的真名。” 廖淙声摇头叹道:“我早说这贼秃心志不坚,早晚坏了大事,眼下不提这厮也罢,没的惹人气恼。当日廖某在邓州辞了少侠,又到南阳看望一位朋友,接着便启程返家。不料走到离庄不远的黑水涧,忽见一名癞叫花在前拦住去路,怪我身为无为教之人,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跑去替丐帮破案。我知对方来者不善,同他吵了两句便动起手来。这人武功也当真厉害,廖某同他斗到两三百招,手脚渐感不支,终被他觅得破绽在我胸口按了一掌。这一掌只打得廖某三魂出窍,正待闭目受死,冼宫主突然从旁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景兰舟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身子忍不住簌簌颤抖,道:“冼……冼姑娘?她一身武功尚自不及前辈,怎会是木川那奸贼的对手?”廖淙声叹道:“廖某当时也是这般想,自忖就算豁出老命,也要拖住这贼人好让宫主脱身。不料宫主并未跟姓木的奸贼动手,只道:‘本座自知非你敌手,我已猜到阁下是谁,请你饶过廖长老的性命,我愿用尊驾这两年来千方打探之事交换。’木川脸色大变道:‘一派胡言,你怎知我是何人?’冼宫主淡淡地道:‘纵使分钗破镜,何必横眉竖眼?’木川闻言一怔,道:‘你……你真的知道?’冼宫主道:‘你放了廖长老,我领你去便是。’ “木川稍一迟疑,道:‘好,果然胆色过人!我便依你之言,放廖老儿一马。’冼宫主道:‘廖长老眼下身负重伤不能行走,我可否先将他送回庄去?’那奸贼道:‘方才只须你早来一刻半分,我便不是你二人敌手,谁知廖老儿庄上还有甚么帮手?此刻我留他一命,已是仁至义尽。’冼宫主轻叹一声,不再多说。廖某当时半分也动弹不得,只好眼看着他二人离去。我在沟涧旁躺了一两个时辰,手足渐渐恢复知觉,强撑着一口真气赶回山庄,进门便不省人事。” 忽听房门呀然而开,端木夫人人影一晃,闯入内室。王管家追在她身后苦苦求道:“我家老爷同景相公有要紧事相商,夫人何必如此?”端木夫人冷冷道:“我与你家老爷知根知底,有话何须避忌?” 廖淙声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两眼,道:“原来是端木夫人,真是稀客。你怎会来到廖某庄上?”景兰舟道:“在下自邓州路过熊耳山,在山中巧遇端木前辈,我们是一块儿到的宝庄。”廖淙声“哦”了一声,对王管家道:“这儿没甚么事,你先退下罢。”王管家应声退出房外。 端木夫人道:“你先前派人请过我好几次,怎么我亲自登门造访,你反而不乐意么?”廖淙声道:“老夫岂敢。夫人亲临寒舍,廖某受宠若惊。”端木夫人道:“我熊耳山的草庐被人毁去,恐要在贵庄相扰一段时日。”廖淙声道:“这有何妨?只是往日请也请不来夫人,如今老夫命悬一线,一时难尽地主之谊。”言罢连声剧咳。 端木夫人道:“罢了,你我间不必做此客套。尊驾武功高明,却是被何人所伤?”廖淙声苦笑道:“老夫阴沟翻船,输在丐帮一名三袋弟子手里。”端木夫人默然片晌,道:“我那草舍虽是被少林和尚所毁,却也和那姓木的奸贼有些干系。咱们现在同仇敌忾,过往之事无须再提。” 廖淙声微微一惊,道:“原来夫人也识得此人。少林派又怎会来同你为难?”端木夫人道:“少林寺疑心我杀了霆威镖局的秦剑波,遣人上门诘问,谁料木川从中作梗,出手偷袭本因大师,将他打成重伤。”廖淙声惊道:“本因神僧也被那姓木的恶贼打伤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至亲 端木夫人慨叹道:“幸逢景少侠路过拔刀相助,不然我与本因和尚皆已死在木川手里。你是在何处同他交的手?”廖淙声道:“就在县南的黑水涧。”端木夫人点头道:“黑水涧距此不过一二十里,想必是那奸贼离了熊耳山,又追到这儿将你击伤。” 景兰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道:“端木前辈,冼姑娘此刻落入木川之手,我去找这奸贼要人。”端木夫人惊道:“怎么?冼宫主当时也在场?”景兰舟道:“冼宫主为‘岁寒三友’叛乱一事,本要来宜阳寻廖前辈商议对策,却撞上了木川奸贼。她为保住廖长老的性命,自愿随木川离去,如不及早施救,只恐为时晚矣。” 端木夫人道:“你这般冒然动身,可知冼宫主人在何处?就算被你寻到他们,你怎是木川对手?”景兰舟道:“话虽如此,难道我便独坐家中,听天由命?总要去找上一找,兴许他二人还未走远。”端木夫人道:“天大地大,你一出这庄门,连东西南北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却又怎生找法?你身为思过先生门下高足,行事怎可如此飞扬浮躁?” 景兰舟心中一凛,暗道:“不错,当下自乱方寸于事无补,须得平心定气想个法子才好。”叹道:“前辈训诲极是。小子一时情急,欲逞血气之勇,原是不足为法。”端木夫人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 景兰舟道:“前日邓州分别之时,廖前辈说要给在下引见一位故人,可就是冼宫主么?”廖淙声叹道:“正是。那日冼宫主突然领着何汉岑找到廖某,说姓何的当日卧底大勇分舵失手被擒,无意中听到了陈劲风被害经过,请我出面将何汉岑带到邓州韩长老处,向丐帮说明真相。我奇道:‘眼下三友篡叛、火急燃眉,宫主还有心思管丐帮的闲事?’宫主叹道:‘他既真心帮我,我怎能不想着他?虽说此举是替我自己洗脱罪名,但丐帮疑心我二人串通,只须证明陈劲风并非死于我手,长葛县那桩命案他总也好分辩些。’”这个“他”说的自然是景兰舟,后者闻言心头一热,又是欢喜,又是焦灼。 廖淙声接着道:“丐帮五名弟子在长葛县为思过先生弟子所害,这事早已沸沸扬扬传了开去,因此廖某一听便解其意,笑道:‘我只闻“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屋瓦上霜”,不想宫主竟要老夫替丐帮排忧解难。这群叫花整日同我们作对,此番令他们欠本教偌大一个人情,倒也妙极。’宫主道:‘你在江湖上有头有脸,又是韩长老的朋友,由你出面最为合适不过。’我道:‘也罢,待廖某邓州归来,再与宫主合计平叛之事。只须拉上老管和松筠老道,何惧那三个老儿?’便带着何汉岑来到韩长老府上,后面的事少侠都知道了。何汉岑当着丐帮之面如何陈说疑点、揭破真凶,那都是宫主细细教嘱,就连凶器上沾有伤药一事,也是冼宫主推想而出,姓何的哪有这般聪明?” 景兰舟闻言一震,道:“如此说来,让何汉岑前来作证的也并非韩三娘,而是冼姑娘么?”廖淙声点了点头,道:“要差廖某跑腿办事,韩三娘子还不够格。” 景兰舟默然片刻,道:“晚辈在外听到风声,说松筠道长因事得罪了宁王,已被王爷软禁起来。”廖淙声惊道:“你……你说甚么?”景兰舟道:“这事是梅长老亲口同我说的,多半不会有假。” 廖淙声止不住一阵剧咳,抚胸喘着粗气道:“王爷他……他为甚么要对付道长?他二人是多年的故交哪。”景兰舟道:“宁王想要另立宫主,松筠道长坚决不允,王爷不欲道长出手坏事,这才命人将他制住。” 端木夫人皱眉道:“你二人在说些甚么?莫非无为教幕后主使是宁王朱权?”景兰舟早前见她对无为宫诸般人物事情了如指掌,推想她多半亦知晓此事,孰料对方闻言竟是大为惊异。 廖淙声叹道:“不错,夫人一直不肯答应入教,唐宫主自也不便向你披露此事。”端木夫人默然片刻,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当年便该向官家出首告发,将你们这帮反贼一网打尽。”神色甚是凄惋。廖淙声摇头道:“夫人何出此言?朝廷发榜帖拿你至今,你若前往告官,只怕还未查到我们头上,自己便先受其殃。”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端木前辈,你……你到底是甚么人?”廖淙声叹道:“事已至此,你还要瞒着景少侠么?”端木夫人傲然道:“这有甚么不敢说了?我现下名叫端木馨,当年未字之时娘家姓唐,无为教唐教主便是我亲姐姐。” 景兰舟闻言大惊失色,道:“前辈,你……你是唐宫主的姊妹?”端木馨冷冷道:“这又有何希奇?我十余岁便被朝廷张榜缉拿,被迫流落江湖、四海为家,皆是拜我大姐所赐。” 景兰舟知唐赛儿当年聚众造反,论罪当诛九族,端木馨身为其骨肉至亲,朝廷自必全力缉捕;对方数十年孤身飘零江湖,并未依托于无为教,确是大为不易。他心下稍一迟疑,问端木馨道:“端木前辈,唐宫主生前屡次邀你入教,想亦出自血脉关切之情。夫人四海漂泊、梗迹萍踪,只须答应入了无为宫,非但自身有所倚靠,更可至亲团聚,前辈为何不愿?”端木馨哼了声道:“我自有手有脚,何必寄人檐下?大姐她自幼笃信白莲邪教,先夫却是朝廷命官,我怎能和无为宫沆瀣一气?”景兰舟奇道:“尊夫是官场中人?” 廖淙声叹道:“听闻尊夫在唐教主青州起事三年前便已身故,朝廷布下地网天罗,一心要将老宫主宗族亲旧斩草除根,怎肯放过夫人?尊夫其时倘仍在世,只恐也要因此事大受牵连。” 第三百三十八章 少林寺 端木馨摇头道:“假使我夫君未死,大姐她未必便能轻易举事。当年白莲教在山东滋蔓炽盛,先夫早觉察势头不对,曾数次向朝廷密奏,可惜主事官员尸禄素餐,将我夫君之言视若不见,终致大祸酿成。”景兰舟心道:“唐老宫主为救世济民揭竿而起,乃是仁义之师,你丈夫却向朝廷告密,只怕不是好人。”转念又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既在朝为官,也不过是克尽厥职,难说有甚过错。至如‘锦衣三鹰’等辈,甘为佞臣爪牙,侵害朝廷忠良,却是情理难容。” 廖淙声叹道:“唐宫主早年举义旧事,本教只管长老最为清楚,廖某也不甚了了。当年山东义军折戟之后,文皇帝大索天下,只为抓捕唐教主一人,教主她不得已谋庇于宁王,着手创立本教亦是出于王爷资助。”端木馨冷笑道:“宁王果不愧为当世枭雄,不臣之心三十年来始终未灭。”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端木前辈,你说宁王图谋不轨已有三十年之久?”端木馨道:“朱权这老儿徙封南昌四十余年,只恐心中无一日不怀逆谋,我已给他少算了十多年,难道还不够么?” 景兰舟不解道:“晚辈听说宁王是宣德初年间结识的唐老宫主,委命其招兵买马创立无为宫,算来至今不过将将二十年罢了。夫人方才说宁王谋逆已三十年,莫非另有所指?”端木馨摇头道:“宁王深恨太宗皇帝,一心蓄谋窃国,怎会隐忍至其孙即位方有异动?当年先夫尚在时便已探得些微蛛丝马迹,获知朱权有非常之谋,本欲细细追查,可叹壮志未酬。”景兰舟奇道:“有这等事?此中备详可否相请见告?” 端木馨摇头道:“此乃朝廷机要,先夫当日亦未多言,只提到宁王同北境外寇往来频切,疑心他有通敌之举。”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无为宫受宁王之命遣人护送树海,莫非朱权三十年前便与瓦剌互通?只是三十年前瓦剌部尚未强盛,势力远不及东面的鞑靼。难道宁王狼子野心如此,与蒙古诸部皆有勾串?” 廖淙声叹道:“宁王雄才大略,当年因一念之仁中了文皇之计被逼投身靖难,事后又遭偏封荒远之地,也难怪他心中不平。王爷自知深受朝廷猜忌,招揽一众武林人士不过为求自保,若就此说他有反叛之意,怕也是捕风捉影。”端木馨冷冷道:“我夫君远见卓识,决不会冤枉好人。” 景兰舟默然半晌,道:“廖前辈,木川那奸贼带走冼姑娘之时,全没说他二人要去往何处么?”廖淙声摇头道:“只字未提。”景兰舟沉吟道:“冼宫主真已猜到了木川身分?不知这奸贼一心打探的是甚么事?‘分钗破镜’、‘横眉竖眼’两句,又是甚么意思?”廖淙声叹道:“廖某昏蒙无知,全不解其中玄机,枉活这一大把年纪。” 端木馨忽道:“你在熊耳山救了本因老和尚一命,此处距离少林寺极近,何不前往一问?少林派乃武林太山北斗,寺中高僧众多,或许有人知晓木川的底细。”景兰舟心中一动,暗道:“我怎么没有想到?”忙道:“夫人所言极是,晚辈这便动身。前辈可与我同去么?”端木馨摇头道:“我当年大闹少林,无颜复入山门。况且廖长老身受重伤,倘若木川去而复回,那便如何是好?我武功虽不及木川,总能勉强抵挡一阵。” 廖淙声道:“廖某何德何能,竟劳夫人护持,实在被宠若惊。”端木馨道:“你也不必如此。峻节五老之中,以阁下品性最为朴直,少有豺狐之心。自我搬到熊耳山后,你每常遣人供送柴米绢布,礼数甚是周到,眼下我看护你几日,只算礼尚往来。” 廖淙声叹道:“此皆分所应为,何足道哉?夫人涌泉相报滴水,廖某无以为谢。眼下天色已晚,少侠何不在敝庄歇一夜再走?”景兰舟摇头道:“在下此刻心急如焚,片时也耽误不得,就此向两位前辈告辞,择日必返宝庄拜望。”当即辞过二人,出庄望东而行。 那少室山便在河南府登封县西,距离宜阳县不过百余里路程。景兰舟第二日中午到得少室山北麓,见一座大寺背靠五乳峰而建,正是千百年来的武林圣地少林古刹。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年间,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少林武僧助唐王李世民平定王世充有功,获赐良田水碾,自此威名远扬,被誉为天下第一寺刹,江湖中人八百年来始终推为武林正道领袖。景兰舟遥望见苍松翠柏掩映着寺院的绿瓦红墙,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威严森凛之相。 他牵骡走近山门,早有知客僧迎上道:“施主可要入寺烧香拜佛?”景兰舟问道:“不知本因大师可已归寺?”那知客僧微微一惊,问道:“施主尊姓大名?”景兰舟道:“铸错山庄弟子景兰舟求谒宝刹众位高僧,还请师父代为通传。” 那知客僧连忙转身入寺通禀,过不多时,只见两名黄袍老僧领着七八名弟子快步迎出寺门,其中一名黑衣僧人正是在熊耳山会过的圆性。景兰舟见状登时放心了几分:“圆性既已平安回寺,本因大师当亦无碍。”又见那两位老僧俱已年过六旬,一人颜貌痩瘠,唇下一簇枯黄的短须;另一人身材颇高,须髯虽皆霜白,却是面色润泽,脸上不见半点皱纹,神情甚为和蔼。他不由心中一震,暗道:“此二僧山峙渊渟、气度不凡,一望而知武功非同小可,不知是本字辈哪两位高僧?” 那枯瘦老僧走近前来,向景兰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景少侠大驾亲临,敝寺蓬荜生光。老衲法名本觉,这一位是我师弟本严。”景兰舟惊道:“晚辈一介江湖后生,冒昧登门滋扰,竟劳达摩院、罗汉堂两位首座神僧枉驾出迎,何以克当?”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本如方丈 那高大老僧本严道:“若非少侠昨日路见不平,我本因师兄已然身遭不测,少侠实于敝寺恩德匪浅,本派弟子无不铭感五内。”景兰舟道:“此皆分所当为,何足言谢?可惜晚辈武功低浅,致令本因神僧仍为奸徒所伤。”本严笑道:“少侠谦逊太过。本寺方丈和本因师兄皆在寺中相候,这便请罢。”命弟子牵过青骡,领他进了山门,一路接连穿过碑林甬道、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便到了方丈禅院。 本觉走到一间禅房外道:“师兄,景少侠已请到了。”话音刚落,只见木门应声而开,本觉、本严引景兰舟入内,轻轻掩上房门,其余弟子尽数留在屋外。景兰舟见禅房中陈设极简,室内两名老僧端坐蒲团之上,一人正是本因;另一人松形鹤骨、长眉低垂,双目光华莹然,显是内力已臻化境,自然便是少林寺第一高手方丈本如。 景兰舟上前长揖至地道:“晚辈景兰舟见过两位大师。”本如抬头望见景兰舟,微笑道:“少侠过临敝寺,老衲不胜荣幸。少侠请坐。”随手轻轻一拂,榻上三个蒲团缓缓滑下,恰好落在景兰舟及本觉、本严二僧身前。景兰舟暗道:“本如方丈好深湛的内力。”三人盘膝在蒲团上坐了,景兰舟问本因道:“前辈伤势可好些了么?”本因道:“方丈师兄已用易筋经内力助我疗伤,料来无甚大碍。叨蒙少侠挂怀,老衲感激不尽。” 本如缓缓道:“本因师弟在熊耳山蒙少侠仗义相援,敝寺上下深感厚德。少侠此行可是由熊耳山来?”景兰舟道:“晚辈先前应邀往赴宜阳县廖家庄,乃自廖老前辈家中而来。”本如点头道:“廖檀越乃韦陀门长者,追本溯源,亦与本寺同属一脉。”景兰舟叹道:“廖前辈为奸人所伤,此刻在庄中卧床不起。” 本如微微一惊,道:“廖檀越乃是韦陀门第一好手,功夫大为了得,是何人打伤了他?”景兰舟道:“那下手之人武功高强,昨日本因大师也是为其所伤。”本因惊道:“此事又是木川所为?”景兰舟点了点头。 本因默然片刻,向本如道:“此人功力深厚,昨日就算他不是出手偷袭,我自度亦非其对手。”本如道:“认不出这人的武功路数么?”本因摇了摇头。本如叹道:“本因师弟主管本寺般若堂,精研天下各派武功,若连你也看不出来,我几人更不必说。” 本因问景兰舟道:“昨日老衲出手损毁了端木夫人庐舍,少侠可知对方事后去往何处?”景兰舟略一迟疑,道:“端木前辈与廖庄主乃是旧识,此刻亦同在廖家庄,大师无须挂心。”本因微微一怔,随即道:“如此最好。老衲蒙昧失察、行事孟浪,思之颇为后悔。” 本严忽道:“景少侠,你与端木夫人在熊耳山邂逅,这女子可曾为难于你?”景兰舟闻言一怔,道:“并无此事。大师何出此言?”本严同方丈对望一眼,道:“少侠昨日当已听我本因师兄说起,这女子早年同本寺有些过节,心下始终未能释然。” 景兰舟点头道:“本因大师说到端木夫人三十年前曾领其夫到少林寺求乞治伤,惜未如愿,恚怒之下同贵寺起了争执。”顿了一顿,又道:“贵寺昨日是为霆威镖局秦总镖头遇害一事去寻端木夫人,莫非秦镖头一家当真命丧在对方的‘落花剑法’之下?” 本如点头道:“三十年前端木女施主一手‘落花剑法’出神入化,贫僧亦曾有幸得观,实令人过目难忘。本因师弟继任般若堂首座已久,于天下各家各派武功多有涉猎,却从未再见江湖中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是以师弟他一见到秦师侄身上的剑伤,便认定是端木施主下手所为。” 景兰舟沉吟道:“端木夫人昨日提到‘梅山医隐’有两名弟子亦会此路剑法,难道她一身武功也是传自纪老前辈?”本如摇头道:“纪老先生这两位高足素来晦迹韬光,老衲一向无缘识荆,也是在本因师弟受伤返寺之后方才听他说起;至于端木女施主是否同属纪老先生门下,贫僧委实不得而知。当年端木施主上门求医不成,愤而与本寺动手,敝寺上下见这十多岁的少女出手竟十分厉害,俱是大为吃惊,却又辨识不出对方武功派别。倘若她真是纪老前辈的徒弟,本寺上代有几位高僧向与纪老先生交好,应当有所耳闻。”景兰舟点了点头,心道:“端木夫人自称并非纪老传人,想来不是打诳。” 本如接着道:“端木施主昨日能于危急之时出手相护本寺弟子,老衲揆情度理,秦师侄不应是其所害。”景兰舟微一迟疑,道:“端木前辈虽偶或言辞偏愎,晚辈也觉她不是奸恶之人。”本如叹道:“倘若此事非其所为,难道真是梅山医隐的高徒做的?似乎又不太像。听闻纪老先生的大弟子林神医近来重现江湖,眼下本因师弟留寺养伤,这事便劳烦本严师弟费心查访一番。”本严合十道:“此事人命关天,阖寺皆当投袂,方丈师兄何必客气。” 本如叹息道:“端木施主以德报怨,老衲想起三十年前旧事,委实措颜无地。当年端木施主携夫到寺求助,先师因故未能施援,事后每常思之怅然。我与本因师弟奉先师之命下山暗中打探,原是怕端木施主哀痛过度,自寻短见;之后发觉她一时激愤填膺,竟欲孤身扫灭其夫生前一众仇家。端木女施主虽说机敏聪慧、武功过人,毕竟年甫及笄,如何敌得过众多江湖成名好手?此举无啻自投虎口。但如强行出手阻拦,又恐对方哀恸郁结,倘若激得她坚心求死,我们也难以时时防备。我二人稍一合计,只好一路跟着端木施主,于途好言劝解她那些仇家对头,望能消弭双方夙嫌。” 第三百四十章 遗恨 本因接口道:“寻常武林人士往往给我少林派三分薄面,大都一口答应;碰上有些顽梗不化之人,我二人便在暗中维持,既不令端木施主多结仇怨,也不教她吃亏。端木女施主在外闯荡了足有数月时光,行遍大江南北,总算心绪渐平,不复有轻生之念,也不再找人报仇,我二人这才放心离去。”景兰舟动容道:“佛法无边,两位大师俱是菩萨心肠,教人好生敬佩。”暗忖道:“本如、本因两位神僧三十年前已是寺中杰出人物,竟为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子如此大耗心血。少林派行侠仗义,千百年来得执武林牛耳,固非无因。” 本如默然片刻,道:“我佛以慈悲为本,少侠可知本寺当年为何不愿出手救治端木施主的丈夫?”景兰舟道:“晚辈听闻端木夫人欲求尊师了尘方丈以易筋经内功替她夫君疗伤,易筋经乃贵寺无上至宝,即是少林本派弟子亦非有缘人不传,自无轻易施用于外人之理。” 本如点头道:“《易筋经》传自本寺达摩老祖,数百年来获传弟子确是极少,除却武功悟性以外,更须禅修精深,方能参透经中所含佛家武学至理;倘若一昧强练,势必走火入魔、大祸临门。只是端木施主并未开口要本寺传授‘易筋经’内功,只求先师以之替夫治伤,却也难说有违寺训。” 景兰舟稍一迟疑,道:“晚辈听闻其夫当时受伤极重,几已回天乏力。虽则了尘方丈乃当世高人,只是命数天定,若其人果真伤及要害,自是神仙难救。何况计无万全,对方身为朝廷命官,倘使疗伤不成,反而难以收场。依晚辈之浅见,少林派行事并无不妥,诸位大师亦无须介怀。”本如道:“三世六道,众生平等;贵贱正邪,尽属虚空。如若本寺当真决心救人,又岂会在意于此?”景兰舟闻言一怔,道:“晚辈浅陋无知、出言鄙俗,方丈莫怪。” 本如略一沉吟,道:“昨日在熊耳山中,端木施主可知少侠是顾老先生的弟子?”景兰舟点头道:“先前木川和本因大师皆已提起,晚辈也曾自报家门。”本如道:“端木施主彼时神色未见异样么?”景兰舟稍一回忆,道:“并无特异之处。方丈大师何以有此一问?适才本严大师亦曾垂询对方有无同我为难,难道端木前辈与家师之间竟有龃龉?” 少林四大神僧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出声。过不多时,本如叹息道:“想来少侠亦不晓此中关节。这事虽已过了三十年,今日既是顾老先生传人在此,老衲不妨便向少侠讲明,免得日后误会更深。”景兰舟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得对方将要讲述一件大事,道:“晚辈洗耳恭听。” 本如缓缓道:“三十年前初秋一日拂晓,本寺刚刚敲响晨钟,众僧将赴早课,忽有一名少女携带一位伤者叩开寺门,说她丈夫身受重伤,非少林易筋经内功不能医治,乞求先师出手施救。众僧各觉此事离奇,聚于大雄宝殿之上,皆欲一视究竟。先师查验病人伤情后将众弟子尽数遣去,只留同辈几位高僧及老衲等师兄弟数人,道:‘女施主,少林寺并非医馆药铺,尊夫有何病痛症候,还当早寻良医诊看。’那女子泣道:‘我夫君被武林高手打伤,岂是寻常药石可医?望大和尚慈悲为怀,施展神通相救则个。’先师道:‘尊夫乃当朝吏员,施主可速寻就近府县医官诊验;倘或病势果真沉重,犹可往视京城太医院。本寺不过一江湖门派,医道非为所长,怎敢轻易诊治朝廷命官?倘使有所参差,却是担当不起。’ “那女子不住苦苦哀求,先师只是不允。对方眼见求医不成,勃然变色道:‘好一个假仁假义的少林派,满口慈悲佛法,全属口是心非、狗屁不通!’一掌朝先师胸口击去。贫僧见势不对,上前出手将她拦下,对方招数一变,同我缠斗起来。我见这女子年纪轻轻,一招一式却极尽精妙,只是眼下功力尚浅,但须假以时日,必是江湖中一流好手。我二人相斗数合,那少女输了半招,自知不是敌手,惨笑道:‘小女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少林派见死不救,此仇永世难忘。’便背起丈夫出寺去了。事后我与本因师弟跟下山去,少侠固已知晓。” 景兰舟叹道:“贵派以德报怨,实已仁至义尽,晚辈自问难以做到。只不知此事同家师有何关连?”本如沉寂片刻,叹道:“我等本亦不知其中因由,宣德年间先师圆寂之时将我师兄弟四人召至榻前,嘱道:‘佛门广大,难度无缘之人。当年端木施主过访求医,其人与佛有缘,本当出手救治,然而她丈夫却是伤在崆峒派顾大侠的灵鳌掌法之下。顾大侠一生行侠仗义、惩恶锄奸,天下人所共知,同为师又颇有交情;这人既是伤于彼手,定是罪不胜诛,我又怎能拂逆故人之情,且行违义之事?故而为师坚执不允。怎料其夫离世不久,顾大侠便即金盆洗手、归隐故里,为师亦曾致书存问,方知他是因失手错杀一位江湖义士,这才心灰意懒,这位壮士不是别人,正是端木女施主的夫君。为师拘于尘世俗念,勘不破人空法空,以致酿成大错,未能拯济忠义,空遗千古之恨。顾大侠甘以“思过”、“铸错”之名自居,老衲又何尝不是有眼如盲、不辨正邪?既知存此过误,尔等不可不常自内省。端木施主这些年来遗世绝俗,不多在江湖上走动,日后彼人倘遇危难,本寺当尽力替之化解,以赎往日罪愆。’我师兄弟听了师父临终之言,无不黯然神伤。其后本寺打听到端木施主隐居豫西熊耳山,曾数遣门下弟子求访通好,可惜端木施主心中记恨本寺,始终未加理睬;直至此回本觉师弟的俗家弟子秦总镖头遇害,本派认出凶手使的正是端木施主的‘落花剑法’,这才请本因师弟前往查问。” 第三百四十一章 猜度 景兰舟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颤声道:“端木夫人的丈夫便是……便是萧念萧大侠?”本如叹道:“萧念大侠虽身属外族,却由汉人抚养长大,另有一汉姓端木。端木夫人心伤夫君之逝,寡居后便以夫姓自冠。先师当年不知就里,见萧大侠身着锦衣卫官服,身上又有胡人的刺青,以为他是顾老前辈手刃的朝廷鹰犬,这才不予施救,孰料悔之晚矣。” 景兰舟身子微微发抖,心道:“原来端木前辈竟是萧念之妻。她明知我是铸错山庄门下弟子,却待我并无异常,多半不知萧念是死在师父手里。下回如再见到端木前辈,我是否要据实相告?” 本因叹道:“老衲昨日在熊耳山身负重伤,未敢当面向少侠提及此事。端木施主若知其夫受伤真相,难保她不会心生怨愤,转而向少侠出手;贫僧彼时既难相援,我那些弟子也远非是她敌手。” 景兰舟默然半晌,道:“大师一番好意,晚辈感恩不尽。实不瞒几位神僧,在下此番奉访贵寺,原有一事相求。那木川先前诬控晚辈杀害丐帮弟子,昨日更欲挑起贵寺同铸错山庄两相操戈,其用心之险恶阴鸷,委实不可不防。其人武功绝顶,却默默潜藏丐帮近二十年,极有可能在暗中筹策更大的阴谋;少林寺乃是武林至尊,晚辈本想登门求教几位神僧是否知晓此人底细,只是听方丈适才所言,贵派也不明这木川究竟是何来头。” 本如叹道:“本寺在武林中虽略有薄名,可惜老衲多年来坐井观天,多不识江湖豪杰;我与三位师弟商计良久,实不知木川根底。此人陷害少侠在先,挑拨铸错山庄同敝寺争斗在后,怕是和顾老先生有仇。”景兰舟道:“家师生平确有不少仇家,他老人家襟怀坦荡,也不将此放在心上。” 本觉忽道:“我们先前曾说起一人,师兄如何忘却?”本如面色微变,道:“本觉师弟,在家居士尚须敬事慎言,何况我等出家之人?”本觉道:“咱们也没说姓木的当真便是此人,如今放着景少侠在此,倒可共他咨度一番。”本如叹了口气,未再开口说话。 景兰舟奇道:“未知本觉大师所言何人?”本觉微一迟疑,道:“这事也是我们几个老和尚胡猜乱想,作不得数的。顾老先生在少侠之前另有一名徒弟,你必是知道的了。”景兰舟心中一震,道:“大师可是说我文奎师兄?” 本觉点了点头,道:“文大侠病故已二十年,所谓逝者为尊,原不该妄加议论;但你师兄当年离世之事甚为蹊跷,他由尊师一手抚养长大,到头来只以一纸书信相付临终之语,未免不合常理。先前我几人议论及此,莫非尊师兄并未身故,而是尚在人间?” 景兰舟脸色大变,道:“大师言下之意,是说那奸贼木川便是我文师兄么?”本觉面色稍显尴尬,道:“我亦知顾老先生择徒极严,尊师兄当年侠名素着,江湖上人人钦佩。只是贫僧风闻其后顾老先生同文大侠师徒间有些不和,以致后者离庄出走。顾老前辈当年也曾过访敝寺打听尊师兄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数年后才得悉徒弟身故的消息。这事除了尊师兄命人送来的一纸手书,其余再无佐证,文大侠是否当真离世,那也难说得很。木川一身武功犹在本因师弟之上,试问天下能有几人?故此我们才疑心其人是尊师兄化名假扮,许是文大侠当年……当年心结仍未开解,这才做下了荒唐之事。” 景兰舟摇头道:“此事绝无可能。我师兄人品端方,当年因于武学之道同家师见解不合,这才负气离庄,二人并未反目成仇,就算他果然在世,也决不会如木川这般阴险恶毒。晚辈见过木川出手非止一次,倘若其人真是我文奎师兄,在下自然认得他的武功;何况当日在邓州‘五云掌’骆大侠也曾会过木川,他与文师兄早年乃是至交,岂有不识之理?” 本觉叹道:“功夫练到尊师兄这个境地,天下武功俱是信手拈来,自不必拘泥于本门武学。至于长相容貌,江湖中多有易容好手,改头换面亦非难事。”景兰舟道:“话虽如此,师兄他决非奸恶之徒。大师适才所言,恕晚辈未敢闻命。” 本如缓缓道:“师弟,此事全无凭据,你我身为佛门弟子,慎勿妄听妄言。”本觉合十道:“方丈师兄所言甚是。贫僧一时心急,出言失察,少侠莫怪。”景兰舟回礼道:“好说。” 本觉又道:“景少侠,老衲偶闻江湖传言,说你与那无为宫主颇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景兰舟脸上一红,道:“确有此事。晚辈此番奉师命离庄办事,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些无为教中人物。”本觉点头道:“端木施主提到‘梅山医隐’的两名弟子也会‘落花剑法’,霆威镖局一案若真是他二人之一所为,林大夫仁心仁术,贫僧实不信他会下此毒手,多半是纪老的二徒弟干的。老衲听闻这位管施主乃是无为教的长老,不知少侠可否代为引见?”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实不相瞒,晚辈近来确曾见过管长老数回,只是他上月人在江西、南直一带,秦总镖头是在真定府遇害,恐怕非是对方所为;林前辈更是一直在苏州隐居,决不会跑到北直隶去杀人。” 本觉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凶案既非端木女施主所为,也不是纪老的两个徒弟,难道这世上还有第四人会‘落花剑法’?”本如道:“师弟,万事自有缘法,岂可因一时之忿冤屈好人?如若这三人俱非真凶,咱们再细细去查便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本觉道:“我那徒弟技不如人,避不开江湖风波险恶,那也罢了;然他上有高堂、下有稚子,连同妻室一家总共十余口,除了剑波之外,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那凶手何以残戾至此,连他们也不肯放过?” 第三百四十二章 祭墓 本如道:“白璧青蝇,天数有常,自古善恶终有报。秦师侄舍却皮囊、往生极乐,师弟又何苦困于我执,身陷此烦恼障?”本觉叹道:“贫僧未能勘破死生,难及方丈师兄五蕴皆空。”本如道:“我知师弟心中三垢已生,这才将你留在寺中,却请本因、本严两位师弟前往查探秦师侄被害一事。”顿了一顿,向景兰舟道:“虽则依少侠之言,管长老也非杀害我秦师侄的凶手,但眼下此案无头无尾,日后少侠倘若遇见其人,还望替本寺代为相询此事。”景兰舟答应道:“这个不消吩咐。” 本如又道:“本严师弟,有劳你赶往宜阳廖家庄一趟,以防木川再度乘衅行凶,亦可借此机会向端木施主详究‘落花剑法’一事,或能顺藤摸瓜,查明霆威镖局一案真凶。”本严应道:“我这便动身出发。”当即辞过几人,起身离开禅房。 景兰舟迟疑片晌,道:“诚如方丈大师所言,家师当年之所以归隐桑梓,确因失手误杀了端木前辈的丈夫萧念大侠。未知了尘大师圆寂之时,可曾向几位前辈谈及此中备细?”本如摇头道:“先师只说顾老先生不慎误伤义士,此外并无多言。” 景兰舟微一沉吟,将顾东关误杀萧念一事来龙去脉向三僧说了,道:“家师抱恨半生,皆因那讹言相惑的奸贼所致,其人若然未死,晚辈誓要手刃此贼,以慰恩师三十年来锥心刺骨之痛。”本如叹息道:“阿弥陀佛,顾老先生一生行侠仗义,大醇小疵,未可厚非。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以老衲观之,似亦不必终日追悔。” 景兰舟道:“多谢方丈开导,我等在家之人,未能善身绝此尘缘。当年萧念等三人共谋营救卓敬遗孤,只因那奸贼卖友求荣,害死了另外两名江湖义士。端木前辈既是萧大侠之妻,可曾提过她丈夫那两名江湖朋友姓甚名谁?”本如摇头道:“端木施主当年只是上门求医,未曾说起萧大侠因何受伤。”景兰舟默然片刻,道:“既如此,晚辈这便赶回廖家庄,亲自去问端木前辈。” 本如道:“景少侠,你若向端木施主开口相询及此,她一旦知晓自己丈夫是毙命于尊师之手,怎肯与你善罢甘休?此事万万不可。”景兰舟道:“家师为此悔恨自责三十年,并无掩过饰非之意。事情既已做下,岂有不认之理?倘若端木前辈真要为夫报仇,待晚辈替恩师除去那奸恶小人之后,我代师父偿命便是。” 本如叹道:“阿弥陀佛!少侠嵚崎磊落,能人所不能,老衲至为佩服;这事也不是如此说法,还须从长计议。眼下本严师弟既要去往宜阳,老衲便也随他走一遭,替少侠将当年之事问个明白,强似你去惹火烧身。”景兰舟惊道:“此乃晚辈师门之私,小子何德何能,敢劳动方丈大师佛驾?”本如笑道:“端木施主与老衲颇有宿缘,而今又是州里比邻,老衲早当往视故人,迁延至今已是礼数有亏。眼下木川身分难明,老衲窃以为少侠再多树敌有损无益,这当口不必节外生枝,便由老和尚代劳一问无妨。” 景兰舟默然半晌,叹道:“方丈言之有理。晚辈见识短浅,险些误了大事。”本如微笑道:“是何言也。不知少侠现今欲往何处?”景兰舟道:“骆大侠的孙女眼下在开封府养伤,晚辈正要前去探望。”本如问道:“可是骆夏官的千金么?”景兰舟道:“正是。” 本如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羊脂玉瓶,道:“此乃本寺疗伤圣药旃檀灵香丸,其药性温和平顺,于各类内伤颇有灵效,少侠不妨拿给骆施主一试。”景兰舟稍一迟疑,伸手接过道:“方丈大师持此大慈悲心,晚辈替骆师姐先行谢过。”本如道:“骆老先生侠肝义胆,堪为武林楷模,贫僧不过略效绵薄,何足道哉?少侠若是有暇,便在敝寺用一席素斋再走。”景兰舟辞谢道:“晚辈着急赶路,空负方丈美意。”当即向三僧作别,本如遣弟子送出山门。 景兰舟牵骡缓缓走在山道之上,不觉心潮起伏,暗道:“不想端木夫人竟是萧念之妻。端木前辈既为唐老宫主亲妹,萧念大侠论来便是冼姑娘的干姨丈,他一条性命葬送在师父手底,这事不知怎生化解?”随即想到冼清让落入木川之手,暗自叹息道:“眼下冼姑娘生死未卜,总要先寻出她的下落才好。她为何能够一眼识穿木川身分?‘破镜分钗’、‘横眉竖眼’这两句话究竟应作何解?” 他心中百思不解,一路东行将至郑州,思忖道:“梅山离郑州不远,乃是纪老前辈多年幽居之所,他跟师父大有交情,我身为后辈,该当至其坟前洒扫致祭。”当即骑骡来到郑州西南三十里的梅山脚下。 纪儒亭隐居梅山行医济世数十年,附近百姓无不知其姓名,景兰舟稍稍一问山民,便知其坟茔所在。他由南麓一条荒径入山,顺着山势穿过一片油松林,林后果如村民所言,有一道细细的山溪蜿蜒向北延伸。景兰舟沿着溪流行不数里,便来到一处空谷,但见谷中遍植梅树,枝头青梅已熟,山谷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果香,四下鸟语虫鸣、峰岭凝碧。 景兰舟寻见山谷西首有一座小小的坟丘,坟前亦无墓碑,土丘上生了不少野花,心知此处便是梅山医隐之墓,走上前恭恭敬敬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前辈一生悬壶济世、蹈仁履义,家师向来奉为中原武林近百年第一位奇人,晚生无缘拜识尊颜,实乃生平憾事。今日有幸拜谒前辈故地,心中感慨万端,盼望前辈泉下有灵,庇佑冼姑娘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忽听身后一人问道:“冼宫主如何遇险?”声音十分熟悉。景兰舟回头一望,见那人白袍儒巾、丰姿逸韵,正是阔别多日的落星楼主苏枫楼;另有一名枯瘦老者站在苏楼主身后不远处,却是梅山医隐的大弟子林岳泰。景兰舟“啊”了一声,忙不迭上前向二人长揖行礼道:“林大夫、苏楼主,当日应天府一别,不意在此相会。两位前辈一向可好?” 第三百四十三章 重逢 苏枫楼仿佛听而不闻,追问道:“你方才说冼宫主怎么了?”景兰舟凄然道:“冼姑娘前日在河南府为救廖长老性命,跟着木川那奸贼走了。”苏枫楼皱眉道:“木川是甚么人?” 景兰舟叹道:“晚辈心中挂念冼宫主安危,以致语无伦次,望乞楼主见谅。”当即将木川在长葛县假死栽赃一事说了,道:“此人奸险狡诈,武功又奇高无比,冼姑娘落入他的手中,我心下着实担忧。” 苏枫楼闻言大为惊异,暗忖道:“当日我在长葛击杀丐帮传信弟子,全没察觉六人中有此等高手,这人好生厉害。”问道:“木川因何事要杀柏仙?”景兰舟道:“冼姑娘请廖长老前往丐帮指证杀害陈舵主的真凶,木川恼恨廖老揭破他的奸谋,这才起了杀心。此人实乃豺豕之徒,早时在熊耳山中更欲加害本因神僧,挑拨少林派同铸错山庄厮杀争斗。” 林岳泰动容道:“少林派乃中原武林领袖,尊师更是天下第一高手,这木川到底甚么来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景兰舟摇头道:“此人穷凶极恶,一出手就将本因大师击成重伤,若非端木夫人在场,只怕晚辈也已死在木川手里。” 苏枫楼听到“端木夫人”四字,不由脸色一变。林岳泰不解道:“端木夫人?武林中竟有此等巾帼奇才,功夫这般高强?”景兰舟奇道:“林大夫,你不认得端木前辈么?”林岳泰摇头道:“老夫孤陋寡闻,未曾听说。” 景兰舟略一沉吟,道:“前日本因神僧到熊耳山寻访端木夫人,是为了少林俗家弟子、霆威镖局总镖头秦剑波被杀一事。据闻秦总镖头全家俱是死在一路‘落花剑法’之下,少林派知晓这是端木夫人独门绝技,以为后者便是凶手。端木前辈对此矢口否认,又说林老前辈与管长老师兄弟二人也会这路剑法,教少林派向两位寻问,在下这才以为前辈或与其人相熟。”林岳泰身躯一震,道:“你说甚么?这女子会使‘落花剑法’?”景兰舟点头道:“正是。敢问前辈,这路剑法可是尊师纪老先生传下的功夫么?” 林岳泰点头道:“不错,落花剑术乃是先师得意绝学,一招一式有若木叶萧萧、残花飘零,心不外驰,以神守意;若练至精深之境,剑招宛如漫天花雨,令人避无可避。这路剑法精奥深微,林某资质平庸,学剑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管师弟武功胜过我,也不过学到六七分像。” 景兰舟皱眉道:“端木夫人脾气虽有些古怪,却不似妄言之人,她既坚称不曾杀害秦总镖头,想来没有说谎。前辈自不必言,管长老上月人在江南,也不会是杀秦剑波的凶手,难道这世上另有人会使落花剑法?”林岳泰迟疑道:“恩师只有我们两个徒弟,我不曾传此剑法给和浦,师弟他从未收徒,按说旁人无从学得。但你说那端木夫人也会这门功夫,她又熟知我师兄弟根底,却教人好生费解。” 苏枫楼倏然一声轻叹,道:“林老,这位端木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弟妇的亲妹,你以前也曾见过。”林岳泰“啊”了一声,道:“她……她是唐馨儿?”苏枫楼缓缓点了点头。 林岳泰缄默半晌,叹道:“若是如此,倒也能够说通。当年我弟林三因我之故时常服事恩师左右,因他根器上佳,颇受先师青睐,师父一早有心收他为关门弟子,平日传功之时对其亦不甚避忌。他常观先师及我师兄弟演练‘落花剑法’,暗地里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可恨吾弟为妇人所惑,回到家中之后,竟将学来的本门武功又传给了他婆娘。我那弟媳尚有一位小妹,当时虽只豆蔻之年,却也聪明伶俐,天性喜好练武,整日缠着姐姐姐夫不放,零散学了些功夫。落花剑法讲求潇洒神逸,使来仙姿清绝,甚是好看,想是这小妹一见之下大为欢喜,便从舍弟这儿学了过去。” 景兰舟叹道:“原来端木夫人是由此学得‘落花剑法’,倒也颇为曲折。”林岳泰斜觑苏枫楼道:“苏老兄,你连唐馨儿也认得,对我弟妇一家可熟悉得很哪。”苏枫楼道:“苏某同唐宫主乃是多年旧友,故而彼此相熟。那木川未提他要带冼宫主去往何处么?” 景兰舟摇头道:“晚辈听廖长老所言,确是不曾说及。但冼姑娘似乎已认出木川的真面目,且愿以对方打听多时的一个秘密作为交换,求他宽饶柏仙性命。”苏枫楼皱眉道:“有这等事?我于无为教了如指掌,所知较冼宫主并不为少,为何从没听过这姓木的之名?” 景兰舟道:“木川本也不信,冼姑娘又说了一句话,对方这才将信将疑。”苏枫楼问道:“冼宫主说了甚么?”景兰舟将“破镜分钗”、“横眉竖眼”两句向二人说了,道:“冼姑娘讲完这两句话,木川便神色大异,放过了柏仙一马。” 苏枫楼将两句话反复叨念数遍,忽抬头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景兰舟喜道:“莫非前辈也已识穿木川身分?”苏枫楼摇头道:“此事言之尚早。林大夫,阁下萍飘多年,可欲归乡省墓?你若有意,苏某便陪你回山东老家一趟。”景兰舟见他忽然岔开话头,不由微微一怔。 林岳泰道:“老夫此番重入江湖,自知如栖虎穴,幸得梅老弟邀约楼主相助,尊驾武功超世,老夫亲眼所见,这几日来已替我打发了数拨垂涎先师遗物的存心不良之徒,林某心存感激。”苏枫楼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林老何必言谢。”林岳泰沉吟片刻,道:“林某亲族当年多为朝廷所诛,早已孑然一身,我本想在此拜祭完先师后便复入山林归隐。所谓狐死首丘,老夫馀年无多,但望终老桑梓,楼主若肯将我送归齐鲁之地,林某千恩万谢。”苏枫楼道:“好!咱们这便动身。” 第三百四十四章 伏兵 景兰舟一怔道:“苏前辈,我们不去救冼姑娘了么?”苏枫楼道:“冼宫主和木川如今人在何处,你可知道?”景兰舟摇了摇头。苏枫楼道:“既是不知,如何救人?”景兰舟一时无语。 苏枫楼冷冷道:“当日在南京你们两个明明一齐上路,冼宫主何以会孤身独行,以致陷入敌手?”景兰舟微一迟疑,道:“数日前我二人在武昌遇见无为宫的唐亘,他向冼宫主转述了几句唐老宫主生前遗言,冼姑娘听后便执意离我而去,晚辈却不明此中原由。” 苏枫楼皱眉道:“大谬之至!唐亘伙同三友作乱,早和冼宫主势如水火,怎还会来向你二人转告他姑母的遗言?”景兰舟道:“唐坛主假意顺承三友,并非当真叛教,听来不似作伪。他说唐老宫主当年临终之时留下两道遗命,此虽为无为教机要私隐,但其中一道遗命同林前辈大有干系,故而晚辈不敢隐瞒。” 林岳泰微微一惊,问道:“此话怎讲?”景兰舟道:“当年令弟自尊师处偷取《潜龙心禅》交给唐宫主,后者始终心怀愧意,多年来一直欲将心禅物归旧主,只寻不着老前辈的所在。唐宫主将心禅收藏在令弟墓穴之中,去世前曾命唐亘取出秘笈伺机归还,唐坛主赶回济南老家,却未能搜见心禅下落。” 林岳泰哼了声道:“如今死无对证,由得唐亘这小子一张嘴空口胡诌。我恩师当年为心禅被盗一事郁郁而亡,此恨无穷,岂可轻消?那另一道遗命又是甚么?”景兰舟摇头道:“唐坛主述说姑母第二条遗令之时晚辈外出回避,不曾听见。事后冼姑娘忽决意独自离去,想是为此之故。” 苏枫楼森然道:“冼宫主自己要走,你便不加挽留?她屡次倾心助你,你明知她处境凶险,仍是一走了之?”景兰舟脸上一红,竟是无可置辩,道:“确是晚辈一时失计,眼下只求能救冼姑娘脱险。前辈如有主意,在下无不从命。”苏枫楼冷笑道:“我能有甚么主意?苏某本欲助其复教,如今冼宫主吉凶难卜,我何必枉费工夫?梅表叔将林老托嘱于我,我总要替他寻一个安身之所才好。”林岳泰谢道:“楼主有心了。” 苏枫楼叹道:“老兄身怀宝器,鼠辈狼群逐逐眈眈,这事也没那么容易,不用相谢在先。”忽然高声喝道:“有劳诸位在此守候多时,便请现身一见罢!”景兰舟心下一惊:“难道有人在此埋伏?”但听山谷中回音不绝,未见有甚异动。 苏枫楼冷笑一声,右手轻弹,向西南一丛灌木“嗖”地射出一粒小石,破风之声极是尖锐。只听哗啦一声,灌木丛后跃出一灰袍蒙面之人,站定沉声道:“尊驾果然耳聪目明,老夫全力屏息凝神,却仍瞒不过阁下法眼,佩服,佩服!” 苏枫楼道:“此处乃纪老前辈埋骨之所,林大夫此番重出江湖,自会来祭奠恩师;诸位觊觎《药鼎遗篇》,若不在此埋伏,反倒不合常理。”那蒙面老者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一早便料到谷中藏有伏兵?但你方才朝老夫栖身之处弹指发石,并无半点偏差,到底还是识破了我的所在。”苏枫楼淡淡地道:“尊驾既有同伴在此,请他们一起出来罢。”那蒙面老者叹道:“在阁下跟前,确也不用躲躲藏藏。”张口呼喝一声,附近草丛、树后又转出三人,俱是面蒙灰布,单只露出两眼。 苏枫楼摇头道:“还有几位朋友潜伏不出,何必藏头露尾?”那蒙面老者一怔道:“我们一共只来了四人,哪里还有同伙?”苏枫楼道:“原来诸位并非一路,也请一并现身相见。” 只听东首一声怪笑,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闪出两名大汉,二人皆穿青色短褐,头顶竹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腰间挂一把弯刀。苏枫楼冷笑道:“原来是陇西双鹫。两位久居关右,此番为了林大夫跋山涉水,殊为不易。”其中一名青面大汉狞笑道:“但能取到林老儿手里的秘笈,这点路算得甚么?” 林岳泰叹道:“林某山乡草野,竟招致诸多高手劳师动众,实在被宠若惊。老夫奉劝几位,我这先师遗物烫手得很,诸位还是乘早离去的好。”他知苏枫楼武功卓绝,远胜寻常江湖好手,此时更有景兰舟在旁相助,对方几人必将铩羽而归,是以心中殊不在意。 那蒙面老者道:“久闻‘陇西双鹫’大名,两位一早在此守候,莫非对秘笈志在必得?”那青面大汉道:“几位难道不是一般的心思?你我之间若先起争斗,那还有甚么胜算?不如先并力夺得秘籍,到时见者有份。”那蒙面老者微一沉吟,道:“好!就这么办。” 那青面大汉弯刀出鞘,向另一名黄脸汉子道:“上罢!”两人双双朝苏枫楼扑去。那蒙面老者飞身而上,挺剑直刺景兰舟,另外三名同伙却一齐攻向林岳泰。景兰舟避开来剑,反手回了一掌,心道:“苏楼主定然不惧陇西双鹫,林前辈以一敌三,不知可有凶险?”瞟见林岳泰自怀中掏出一个紫铜虎撑,上头镶有数道鎏金细纹,同三名蒙面人斗在一起。 景兰舟一面躲避那蒙面老者攻势,一面留意查看近旁战况,见林岳泰与三人游斗数合,场面不落下风,心知对方一时无虞,当即凝神与那蒙面老者周旋,欲将后者先行制住,再腾出手相助旁人。他见那老者剑招沉稳凝厚,心道:“这人功夫倒也不弱。”空手与之拆了二十余招,一时未能速胜。忽听身后“哐”的一声,原来双鹫中那黄面大汉右腕被苏枫楼伸指点中,弯刀脱手飞出,撞在不远处一块山石之上。 那青面大汉见状右臂一横,刷刷疾砍三刀,端的又快又狠。苏枫楼瞅准他第三刀横劈过来,右手如疾电般一把捏住刀刃,任凭那大汉如何发力,竟是砍不下去。苏枫楼手腕一震,弯刀“叮”的一声断作两截,那大汉踉跄跌开数步,面色惨白道:“好本事!我兄弟技不如人,此秘笈非我二人之物。”倏地左手一扬,一点寒星向苏枫楼面门暴射而去。后者甩手掷出半截弯刀,将暗器自半空击落在地,刀身余势不衰,那青面汉子闪避不及,只听一声惨呼,刀尖已波的一声插入他胸膛。 第三百四十五章 联手 苏枫楼冷冷道:“素闻双鹫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苏某与你们师父还算有几分交情,今日饶你二人性命,识相的快快滚罢!”那黄脸汉子急上前搀住同伴,恨恨地道:“多谢!”扶着那青面大汉快步出谷去了。 苏枫楼一声清啸,转身跃入林岳泰等四人战团,一手抓住一名蒙面人衣领,随手便将两人抛出数丈,二人自空中重重落地,俱是摔得不轻。剩余一人心下着慌,手底慢了半招,被林岳泰用虎撑扣住剑身,长剑“啪”地一声自中折断。他手中兵刃既失,自知不敌,只好向旁跃开。 那蒙面老者持剑同景兰舟翻翻滚滚斗了四十多招,眼见陇西双鹫负伤离去,三名同伴尽皆败北,心知大势已去,便也收剑跃出圈外,叹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原不该眼红旁人之物。” 苏枫楼摇头道:“贵派剑法已然极尽精妙,又何必觊觎别派武功?”那老者闻言身躯一震,道:“尊驾这话甚么意思?”苏枫楼道:“四位故意掩藏本门武功,难道我瞧不出来?几位若用自家剑法对敌,未必这么快败阵。这事苏某不说出去就是,你们走罢。” 那蒙面老者默然半晌,向苏枫楼一抱拳道:“承让!”同三名伙伴匆匆转身离去。景兰舟待四人出谷,问道:“苏先生,不知这几个是哪一派的人物?我与那老者交手多时,没能瞧出对方的武功路数。”苏枫楼冷冷道:“我既答应对方不说,难道苏某的话如同放屁?”景兰舟微微一怔,道:“是晚辈失言。” 林岳泰道:“多谢楼主又替老夫解围,此地夜长梦多,咱们赶紧动身罢。”苏枫楼摇头道:“眼下急切还走不得。”林岳泰疑道:“此话怎讲?”苏枫楼道:“连这些不相干的外人都晓得埋伏在尊师墓旁,有一人岂能不知?”林岳泰叹道:“我又怎会没有想到?咱们入谷前已先服了解毒的药物,管师弟他至今没有现身,只怕未必在此。” 忽听不远处一人笑道:“师哥,你可又猜错了。”但见人影一晃,又有两人自山石树丛后跃出,拦在三人身前,正是管墨桐、董彦杲二人。景兰舟见状心中一沉:“管长老果然还是来了。” 林岳泰叹道:“师弟,当年师父他身染重病,你不在膝下侍奉,反去山东投奔那妖妇的乱军,连恩师去世都未及赶回奔丧。如若林某所料不差,这是你头一回来到师父墓前罢?你为了恩师的遗篇处心积虑在此设伏,可曾给他老人家磕过头吗?” 管墨桐冷笑道:“师父他厚此薄彼,明知我练武的资质远胜于你,为何只将遗篇中的武功精要传给了师哥?”林岳泰厉声道:“你为了追查《潜龙心禅》下落,全然不顾恩师死活,还有脸怪他老人家偏心?”管墨桐摇头道:“我已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在他坟前大哭一场,总算仁至义尽了罢?师哥,你还是赶紧交出遗篇,免得大伙撕破脸面。”景兰舟心下大奇:“管长老加上董庄主两个,无论如何也不是我三人对手,对方为何敢向林大夫索要遗篇?” 苏枫楼冷笑一声,道:“两位当日在潜心斋欲取苏某性命,还怕此刻破面?这事倒也离奇!”董彦杲笑道:“苏老兄,我们跟你本无仇怨,正所谓鸟为食亡,你也休怪我和管老哥心狠。”苏枫楼道:“也罢,俗子趋名逐利,有几人能看破世情?你们还请了甚么帮手,一并唤出来罢。”董彦杲道:“哦?老兄怎见得我们还有帮手?”苏枫楼道:“单凭你们两人,不是我等对手。两位老谋深算,既敢现身露面,必然留有后着。” 管董二人对望一眼,管墨桐竖起大拇指道:“楼主算无遗策,管某佩服得紧。”只听西首梅林窸窣响动,树丛后闪出一人,朗声笑道:“景兄,我们又见面了。”面容丰神岳秀,双目炯炯有光,正是潜心斋主人沈泉。 景兰舟一见沈泉,不由心下大震:“管董二人竟和沈泉勾搭到了一处!这几人武功既高,心性又狡狯无比,今日只恐凶险万分。”缓缓道:“沈兄在此守株待兔,实是用心良苦。”话音未落,忽听耳畔风声响动,苏枫楼已然飞身一掌向沈泉击去,攻势有如飙发电举,凌厉无俦。沈泉“啊哟”一声,脚底一晃,向旁飞快掠出数步。 苏枫楼紧追着又是一掌拍出,董彦杲挺身而上,同他“啪”地对了一掌,退开两步站定道:“苏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如此?”苏枫楼面色铁青,冷冷道:“我要杀这小子给火庭偿命,你可要替他助拳?”董彦杲笑道:“沈大官人答应助我们相夺《药鼎遗篇》,你与林老儿非亲非故,何苦趟这浑水?”苏枫楼冷哼一声,口中不复多言,双掌连环疾攻,所施无一不是杀招。董彦杲不敢再分心说话,使开五龙碧波掌,与之全力缠斗。 景兰舟一见沈泉适才脚下步法,知他身上伤势已好了七八分,心道:“对面三人中沈泉武功最弱,且掌伤犹未痊可,林前辈与之相斗或能支撑一阵;只要我全力拖住管长老,待苏先生胜了董庄主,我方便百无一失。只是沈泉手下尚有彭尹二人和四名番僧相助,不知他们躲在何处?倘若对方众人一拥而上,我们决非对手。”心知今日生死攸关,自鞍囊中取出一支铁箫,道:“管长老,晚辈斗胆向你讨教几招。” 管墨桐先前皆见景兰舟与人空手相斗,此刻头一回见他使用兵刃,奇道:“景少侠,原来你也用兵器?”景兰舟道:“长老的子午鸳鸯钺何等厉害,在下焉敢空手相接?”管墨桐笑道:“老夫当年亲见尊师擒杀‘百爪玄蜈’,那是何等的风采;今日迫不得已与少侠动手,非出管某本愿。”一晃鸳鸯双钺,猱身攻上。沈泉见状哈哈一笑,也欺身上前同林岳泰斗在一处。 第三百四十六章 胜负 景兰舟同管墨桐交手一二十招,见对方身法翩跹灵动,出招内力却极为深厚,两人兵刃相交之时每觉手臂一震,果然极难应付。当年顾东关传授这铁箫功夫时曾道:“兰舟,为师虽已多年不用兵刃,但你将来行走江湖难免遇上武功高强之人,不能始终空手对敌。这铁箫乃为师三十岁前所使,若是练至纯熟,不论当作鞭、锏、棍、杵、打穴橛、判官笔,俱是无往不利;当真危急之时,箫中尚藏有一柄宝剑可以御敌。” 后者闻言日夕苦练,于这剑箫上造诣实深;但这铁箫既为恩师当年之物,自己此番离庄虽也数逢危难,始终未曾轻用。前日在熊耳山他见木川欲害本因神僧,立时现身喝止,木川突然祭出乌金宝剑,其时生死悬于一线,却已无法抽身去取铁箫。他见今日大敌当前,对方俱是行事狠辣之辈,为夺遗篇势必不择手段,只须一个稍有不慎,己方三人性命难保,要救冼清让更是无从谈起,这才决意全力相拼。 景兰舟自知武功不及管墨桐,一招一式俱只稳稳守住门户,想着但须尽力拖延,待苏枫楼击败对手后即可脱险。他眼角瞥见董彦杲果已渐落下风,不觉心中暗喜。 忽听林岳泰一声惊呼,道:“你……你这是‘太阴指’?你怎么会这门功夫?”景兰舟闻言一震,疾忙转头看时,只见林岳泰牙关紧咬,身躯不停打战,正是中了沈泉阴寒指力之状,不觉心中一沉:“林大夫终究还是着了沈泉的道儿。” 原来林岳泰武功虽不及师弟,毕竟是梅山医隐亲传弟子,其徒施和浦尚是武林杰出好手,自己一身功夫原亦不俗,与沈泉交手本不致轻易落败,孰料后者故伎重施,交手之际又佯装颇显孱弱。林岳泰虽为武林前辈,但他一生采药行医,极少与人动手,故而临敌经验甚浅,眼见对方武功平平,心道:“姓沈的小子不过如此,先前何必将他吹得三头六臂也似?”斗了三四十招,见沈泉斜出一指,却是软绵绵地无甚劲道,当即抬掌一格,忽觉手背一阵刺痛,便如一线冰水刺透肌肤注入筋络一般,一条右臂酸麻无力,再也抬不起来。 林岳泰惊骇之余心神不乱,脚下向后疾退,左手急点右肩“云门”、“中府”两穴以防寒气上侵,喝道:“你为何会使‘太阴指’?是谁教给你这门武功?”沈泉笑道:“林大夫不愧为梅山医隐高徒,见识果与旁人不同。你怎识得我这太阴指?”手上毫不放松,追着对方接连攻出七八招,招招皆是狠手。林岳泰脚下斗转星移,施展开“凌虚九步”轻功,身法有如腾蛟起凤,沈泉出手虽快,一时却也招呼不到他身上。 那头景兰舟见林岳泰中指负伤,不由焦急万分。他见后者虽然轻功高明,却始终难脱沈泉掌风之外,似此一味走避,终有真气耗竭之时,一旦沈泉指上寒气侵入胸腹丹田,便只有任人宰割。 忽见管墨桐左手虚晃一钺,也转身向林岳泰扑去。原来前者见沈泉大占上风,手底一招快过一招,显是想尽快制住林岳泰,夺取后者身上的《药鼎遗篇》,心道:“当日姓沈的小子找上门来邀我二人联手谋夺遗篇,约定事成后三人共同参详;看他如今这番架势,定是想过桥抽板、独吞秘笈,哪有这等好事?”他见景兰舟攻势不紧,当即掉转头同沈泉一齐夹击林岳泰,意在争抢遗篇。 管墨桐这一上前,林岳泰心中登时叫苦不迭。二人武功俱是一师所授,管墨桐“凌虚九步”轻功比师兄只高不低,他与沈泉左右夹攻,林岳泰立时大感不支,只觉四方退路皆被牢牢封死。景兰舟催动内力,手中铁箫连连攻向管沈二人,要逼得敌人撒手自救;但二人眼中除林岳泰外竟似无有旁物,俱只稍稍回身抵挡数招,便又转向后者猛攻不止。景兰舟武功虽高,毕竟难以同时牵制两名好手,如此拆了数招,见林岳泰几已力不能支,心道:“再这样子下去,林大夫只恐毕命于此。”想起管墨桐当日曾救过骆嘉言一命,对方为人虽然阴狠,毕竟与林岳泰有数十年同门之谊,未必真会害其性命;沈泉怙恶不悛、为祸武林,当务之急先要将此人除去,当即招式一变,只攻向沈泉一人。 沈泉见景兰舟忽出全力对付自己,笑道:“沈某一介市井之徒,何劳景兄如此眷顾?”自知再无余力向林岳泰出手,暗暗咒骂之下,也只好凝神应对。他一身武功与景兰舟只在伯仲,但身上兀自带伤,手底守多攻少。 沈景二人斗了一二十招,只听身旁“啊”的一声惊呼,董彦杲招数用老,被苏枫楼左手如电般一把扣住右腕脉门,右掌悄无声息搭上了董彦杲胸前。此时只须苏枫楼稍一吐劲,董彦杲立时便心脉震断而亡,后者只好僵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林岳泰见此情状,心下稍一分神,被管墨桐欺近身来,右肘撞中胸前神藏穴,登时半身酸软。后者顺势将左手鸳钺架在师兄脖颈之上,喝道:“一个都不准动,否则勿怪管某手底闪失。”沈景二人见两边皆已分出胜负,也双双罢斗跃开。 苏枫楼眼见林岳泰受制,冷冷道:“咱们以一换一,只要你交还林大夫,我就将这人放了。”董彦杲心中暗骂:“宾军师几十年来煞费苦心,只为夺取师兄手中的《药鼎遗篇》,哪里会管董某死活?此言愚不可及。”嘴上却不敢说一句话。 管墨桐微一迟疑,道:“董老弟,今日你命丧人手,待管某练成遗篇上的神功,定会替老弟报仇。”董彦杲苦笑道:“多承老哥的情。”心中大是懊悔:“适才这姓苏的发了疯一般要杀沈泉,我担心沈家小子转眼落败,我和宾军师敌不过对方三人,这才上前替他挡了几招;宾军师老谋深算,只在一旁隔山观虎斗,此刻果然坐收渔利。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强行出头?到头来秘笈却落在他一人手里。” 第三百四十七章 炸药 管墨桐眼见大功告成,心中十分得意,哈哈一笑道:“管某少陪,诸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正欲挟持林岳泰退出山谷,沈泉忽道:“管先生且慢离去!”管墨桐心道:“我先前答应联手,不过欲一时借你之力;此际师兄已在我手,天王老子也难留住管某。”停步问道:“沈大官人还有何话?” 沈泉缓缓道:“你我三人日前击掌为盟,约定联手夺得遗篇后一齐参详研琢,长老此刻欲待何往?”管墨桐冷冷道:“赏你小子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么?管某一向独来独往,老夫眼下要走,你可拦得住我?”沈泉道:“管先生食言而肥,不怕我等众人群起攻之么?”管墨桐笑道:“你若能说服苏楼主和景少侠一齐朝管某出手,算你小子本事。” 沈泉叹道:“此二位与在下过节极深,定然不肯帮忙;好在沈某习惯了自食其力,原未打算假手旁人。好教几位得知,我已预先在谷中布满炸药,管先生若想独自带着遗篇离去,沈某只须点燃火引,到时轰地一声,咱们便一起长埋在这幽谷之中,倒也水碧山青。” 管墨桐脸色微变,道:“你小子莫要白口唬人,我三人一块到的梅山,你哪来的工夫埋藏甚么炸药?”沈泉笑道:“沈某岂会当着两位之面去做这事?几位若是不信,不妨就此一观。”言毕扬手朝天放出一支响箭。诸人不解他此举意欲何为,心中正自疑惑,稍稍过得片刻,忽听东首数十丈外天崩地坼一声巨响,一阵火光起处,一块硕大的山石竟被炸得粉碎,泥尘砂石四下飞溅。众人但觉脚下地面微微晃动,梅树枝头叶片纷纷窸窣飘落。 诸人见状不由脸上变色,董彦杲嘶声道:“你这小子好狠!到时大伙儿连同秘笈一齐化作齑粉,就连你自己也死在这儿,又有甚么好处?”沈泉淡淡地道:“几位乃非常之人,须用非常手段。沈某命不足惜,管先生若想活着出谷,便将秘笈留下。”管墨桐冷笑道:“管某如是轻易受人胁迫之辈,岂能活到今日?老夫风烛残躯,你小子若肯在此捐身,管某又有何惧?得与先师、林师兄一齐埋骨于此受业故地,亦不失为快事。”景兰舟听得这几句话,暗道:“管长老为人虽奸狯机诈,此刻临危不惧,不失武林宗师风范。” 沈泉哈哈一笑,道:“管长老,你真当沈某不敢下手?我既熟谙埋藏炸药之所,到时谷中天雷地火,诸位个个性命难保,沈某却未必会死。长老若想强行带林大夫出谷,我早在谷口必经之道也埋下了炸药,只须似方才般命人动手点火,在下便只好恭祝两位早登极乐。” 管墨桐稍一沉吟,道:“好小子,果然部署周密!老夫所遇江湖后辈之中,未见如你这般狠辣脚色。而今你待怎地?”沈泉笑道:“留下遗篇秘笈,在下即刻恭送长老出谷,决不出手加害。”管墨桐瞥了苏枫楼一眼,道:“就算管某肯将遗篇交出,只怕你小子也没本事留在手里。”沈泉哈哈笑道:“不错,在场诸公武功无不胜过沈某,还请众位跟随管长老一同离谷,在下担保大家平安无恙便是。” 董彦杲道:“你小子赌咒有如吃饭放屁,谁敢信你?《药鼎遗篇》一旦落入你手,你这卑鄙小人定会将我等尽数炸死,岂容我们活着出谷?”沈泉笑道:“我知诸位定然信不过在下,这才愿放各位先行离去。几位只须挨个出谷,沈某总不能将你们一股脑儿害死。” 在场之人闻言均觉有理,诸人只要分头离谷,便不会被谷口炸药一网打尽。但沈泉诡诈非常,难保没有留藏后手,他虽难将其余五人一齐炸死,但当各人离谷之际,一旦对方有心加害,仍恐难逃毒手,谁也不愿冒此大险。管墨桐哼了一声,道:“我又怎知你小子不会暗中捣鬼?你若趁我出谷之时点燃炸药,老夫岂非白白送命?” 沈泉笑道:“管长老,你这人实也太过多疑。你只须留下秘笈、第一个出谷离去,沈某怎敢害你?我若出尔反尔,景少侠他们决不肯饶我性命。谷口地势窄狭,所埋的炸药只够使用一次,我将你炸死之后,余人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尽可夺回秘笈后扬长而去,沈某焉能一愚至斯?” 董彦杲接口道:“这话也有道理。苏老兄,眼下咱们须得协力同心,逃出这是非之地再说。不如你先将俺放了,姓沈的小子过河拆桥,董某岂能再和他联手对付你们?老兄大可一万个放心。”苏枫楼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双手仍是紧紧制住他要害不放。 管墨桐心中暗自盘算:“姓沈的小子狡黠无比,决不肯陪着我们一齐葬身在这荒山之中,他要我们先行出谷,其中必然有诈。只不知他在谷内何处埋设了炸药,真逼得这小子狗急跳墙,就算侥幸不被炸死,落得个缺胳膊少腿,如何还能修练遗篇上的神功?不若先如其所愿退出谷去,老夫于梅山周遭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只要这小子出得谷来,保准逃不出我的手心。”随即又想:“眼前都是武林中顶尖的人物,我若起头离去,谁知这几人又会闹出甚么一长半短?到时可别出了岔子,《药鼎遗篇》落入旁人手中,我却竹篮打水一场。”当即道:“管某出谷倒也无妨,要我第一个走却是不能。请苏楼主、景少侠先行离谷,我跟在两位之后便了。”他知此二人与沈泉仇怨最深,后者若真肯放他们离去,多半也不会趁自己出谷之际下手加害。苏枫楼冷笑道:“此人杀我老仆,苏某岂能饶他性命?你若怕死,自走便是,却须将你师兄留下。” 董彦杲颤声道:“苏老兄,你要杀姓沈的小子报仇,董某可与你无仇无怨。你先放我出谷,俺不来争这遗篇便是。”苏枫楼嘿嘿一笑道:“谁说我二人无仇无怨?当日在南京这小子家中,庄主不是要取苏某性命么?游神君此刻生死未卜,倘他真逢不测,苏某自不能放过戕害故友之人。”董彦杲急道:“大伙儿这么僵耗下去,真要一起死在这里才快活么?” 第三百四十八章 重施故伎 林岳泰忽开口道:“诸位稍安勿躁。沈大官人,林某如肯交出《药鼎遗篇》,你当真放他们走么?”沈泉道:“有违此言,教我天诛地灭、死无全尸。”林岳泰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阁下虽非君子,林某便也信你一回。你放众人出谷,我将遗篇给你就是。” 景兰舟惊道:“前辈何出此言?遗篇一旦落入其手,江湖从此永无宁日,此事万万不可!何况沈泉奸猾谲诈,山谷内未必当真埋满了炸药,或是他虚张声势亦未可知。”林岳泰摇头道:“林某入谷时已闻到四下隐有硫黄硝石之味,只没想到敌人竟费尽心力设下这等机关,这人没说假话。老夫钟鸣漏尽之年,死有何惧?少侠同楼主国士无双,却不能陪着我这糟老头子殒身于此。《药鼎遗篇》虽是我恩师遗物,林某也不能贵物轻人,平白搭上两位的性命。少侠若想报仇雪耻,日后多有机会,难道你要苏楼主也一齐死在这儿?”景兰舟闻言不由默然。 管墨桐道:“师兄,你真要将遗篇给这小子?”林岳泰叹道:“我若不交出秘笈,连你也不能活着出谷。师弟,你害我爱徒险些丧命,逼得我十余年不敢见人,这些且都不论,我二人几十年同门学艺之情,林某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毕命于此。”管墨桐嘿然良久,缓缓道:“师哥,我知你一向只奉恩师遗命行事,也非真的怪你。若非师父他处事有失公允,咱们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 林岳泰摇头道:“直到此刻,你仍在责怪师父的不是。也罢,董庄主,你定是头一个愿意出谷的了。苏楼主,师弟他不会下手害我,你先放这人去罢。”苏枫楼冷冷道:“林大夫,你要同尊师弟论叙师门旧谊、要将《药鼎遗篇》拱手奉人,这些都由得你;姓沈的跟我有血海深仇,苏某今日定要手刃此贼,与你可不相干。董庄主是苏某手下败将,放不放他,那也随我。” 董彦杲哭丧着脸道:“苏老兄,俺不过受人之惑,想瞧瞧《药鼎遗篇》上记载的奇功;先前在南京同你有些计较,也都是一时误会。当初俺答应助冼宫主重登教主之位,这话岂能有假?你如肯放了董某,我自当加倍出力,定能遂了老兄心意。”众人见他两面三刀、为求活命极尽卑谄奉迎,无不暗暗鄙夷:“这人武功虽高,品格如此不堪,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唯有管墨桐一向熟知其为人,心下不以为奇。 苏枫楼冷笑道:“你若真想活命,便替我杀了姓沈的小子。”董彦杲道:“这人在谷中遍埋炸药,打定主意要同我们玉石俱焚,怎好动他?”苏枫楼森然道:“眼下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横竖是死,你仍不肯一试?我说这小子没胆量点燃炸药,你敢不信苏某?”董彦杲微一迟疑,咬牙道:“好!我依老兄便是!” 苏枫楼右手骤然一拂,将一枚丸药送入董彦杲口中,顺势一托他下颚,后者已将药丸吞落下肚。苏枫楼松开左手道:“这毒药半个时辰之后发作,你若杀不得姓沈的小子,到时肠穿肚烂,死得苦不堪言,莫怪苏某心狠无情。” 董彦杲心中叫苦不迭,双掌一错,正要扑向沈泉,林岳泰忽道:“且慢!苏楼主,沈泉乃是亡命之徒,你如此苦苦相逼,不怕大伙一起葬身此处么?”苏枫楼哈哈笑道:“他不怕死,难道苏某便是贪生之辈?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要我向这后辈低头,那是痴心妄想!”转头盯着沈泉道:“你小子有胆点燃火药,苏某敬你是条汉子!” 沈泉大笑道:“沈某倘若事事教人估中,焉能活到今日?”倏地左手一挥,又朝天掷出一支响箭。董彦杲脸色大变,恶狠狠地道:“臭小子,当真不要命了么?”双掌连拍,欺身攻上前去。他心中盘算已定,沈泉既熟知谷中埋藏炸药机关之所,假使他当真点燃炸药,自己只须死死缠住对方,不离后者半步,活命之机便大过旁人。 沈泉身形闪动,急速向后退开,忽听四下接连传来嗤嗤之声,谷中十多处地面不停喷涌出五色浓烟,正如当日吴江城外林中景象一般。景兰舟惊道:“五色神砂!”董彦杲微微一怔,见沈泉身影已在烟雾笼罩之中,便不敢逼上前去。谷内地势虽甚旷阔,但这五色烟雾弥散极快,转眼便已布满山谷。众人虽大都是历经风波的老江湖,此刻俱各视不见物,心中皆不免有几分慌乱。 苏枫楼心念一动,张口喝道:“快将林大夫护住!若被沈泉趁乱将人夺走,咱们几个有死无生!”管墨桐亦心知不妙,当即连同苏、景二人将林岳泰围在当中,各自凝神运气,防备有人在烟雾中忽施偷袭。一片雾沈云暝之中,听到左近似有脚步窸窣远去之声,也分不清是沈泉还是董彦杲。 苏枫楼低声道:“眼下在谷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林大夫、管长老,你二人能带我们出谷么?”管林二人在梅山习艺多年,对这片山谷实是再熟不过,此刻虽说目不视物,于谷中地形仍是了然于胸,当即指明了谷口方位。苏枫楼道:“咱们悄悄移向谷口,勿要发出响动。我们虽瞧不见敌人,对方同样看不见咱们。” 四人在管林二人引领之下,缓缓向谷口走去。此时山谷中烟雾更浓,众人但觉眼前一片五彩斑斓,宛如身处太虚幻境,几已伸手不见五指。到了离谷口七八丈之处,苏枫楼率先停步,拾起些碎石断枝朝谷口掷去,传出一阵啪啪落地之声。稍稍静待片刻,谷口外又是一声巨响,浓雾中仍见火光冲天,细石泥屑如雨点般打在众人身上。四人见这回炸药威力显比前一次厉害得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景兰舟暗道:“难道沈泉不怕炸毁《药鼎遗篇》?是了,他料定我们不会一齐出谷,更不会让林大夫打头阵,多半是由苏楼主和我先行探路,这才痛下杀手。幸好苏先生心细如发,沈泉的毒计才未得逞。”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中伏 苏枫楼沉声道:“谷口此刻多半已无炸药,咱们循着适才炸药响处杀出,只须走到瞧得见人之地,便不惧敌人暗算。”当即发足朝谷口方向奔去,刚刚迈出数步,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呜呜之声,烟雾中有一物迎面飞来,但觉劲风罩面,来势甚是凶猛。苏枫楼不知来者何物,提气猛发一掌,那物事飞至跟前,为他掌风所激,又转头向后飞去。苏枫楼隐约瞧见是个大如车轮的圆盘,心道:“这是甚么东西?” 景兰舟等三人跟在苏枫楼身后,见他猛然站定,也未敢轻易上前。忽听背后风声响动,雾中一人挥掌袭至。景兰舟身处殿后,回身同那人交了一掌,只觉对方手上传来一阵阴寒内力,不由心中一惊:“原来沈泉尚未出谷!”他见适才林岳泰认出对方“太阴指”武功时大为骇异,自己更在沈泉手底吃过不止一次大亏,浓雾中不敢轻易与之对掌,右手使开九节铁箫点戳拨挑,只将敌人逼在三四尺开外。那人哈哈笑道:“景兄,你使兵刃对我空手,不也太占便宜么?”正是沈泉的声音,景兰舟也不加理睬。 苏枫楼听到沈泉在后偷袭,正欲转身出手,身前又是一条人影攻到。他伸臂同对方砰地交了一掌,皱眉道:“董庄主!你胆敢向苏某出手,不想要解药了么?”董彦杲笑道:“苏老兄,你给俺吃的不过是化犀丸,半个时辰之后虽会腹痛难当,却并无甚大碍。你是武林高人,同我耍这等子心眼,也不怕人笑话?”苏枫楼心中一惊,暗道:“他如何会识破服下的并非毒药,且知我化犀丸之名?”他知董彦杲武功虽不及自己,但适才谷口显然另有埋伏,倘若沈泉其余帮手一拥而上,自己未必抵敌得住,当下施展开三十六路小擒拿手,出招如风如电,欲将董彦杲尽快制住。 管墨桐见大雾中苏、景二人双双被对手缠住,心想:“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当即五指如钩,一把抓住林岳泰手腕,冷笑道:“师兄,咱们先离此险地再说。”林岳泰惊道:“师弟,你……”却哪里挣脱得开?正要被他强拉出谷,忽觉左侧劲风拂面,有一人发招袭来。管墨桐心道:“沈泉和董老弟皆在与人放对,余下这些虾兵蟹将,也敢跟我动手?”他知沈泉手下彭守学、尹崇礼等辈不过是寻常好手,远非自己之敌,当下也不在意,左手一掌朝那人拍去。两人双掌相交,管墨桐只觉对面内力平平,心中冷笑一声,手上正要运劲,对方掌上猛然接连传来三道内力,竟是一道强过一道,有如惊涛怒浪,排山倒海般攻了过来。 管墨桐心中一惊,不及运功相抗,胸口一声闷哼,只觉喉头一腥,一口鲜血已涌到嘴边。幸得他应变奇速,左掌虚晃一记,将敌人掌力卸去了大半,脚下施展“凌虚九步”轻功,拉着林岳泰迅速向后退开。不料那人伸手一抓,不知怎地便已握住林岳泰右臂,一股雄劲的内力经由后者躯干传了过来。管墨桐浑身一震,胸口一阵剧痛,心知方才对掌之时已受重伤,倘若再为对方内力所激,今日只恐要毕命于此,只好松开抓着林岳泰的右手。 那人哈哈一笑,一把扯过林岳泰,转眼便消失在五色迷雾之中。苏枫楼和景兰舟见林岳泰被人劫走,俱是大惊失色。苏楼主见急切胜不得董彦杲,忽而招式一变,祭出一套“灵鳌掌法”。他先前始终未在景兰舟面前施展铸错山庄的诸般功夫,此际浓烟之中目视不及三尺,景兰舟又被沈泉缠住,难以分辨自己武功招式,便也放心大胆使出。 “灵鳌掌法”乃顾东关得意绝技,在苏枫楼深厚内力催动之下,势如摧枯拉朽,董彦杲以五龙碧波掌硬接了一二十招,手底渐感不支。苏枫楼见敌人已至强弩之末,左掌虚晃一枪,右掌一招“鲤跃龙门”,划过半圈直击董彦杲脑后;董彦杲侧身抬臂,右手向后一格,孰料苏枫楼左掌陡然化虚为实,一招“鳌驾蓬莱”击向他右肩。这招“鳌驾蓬莱”乃灵鳌掌法中精深招数,去势玄妙入神,董彦杲再也抵挡不住,被一掌打中右手大臂,只听“喀嚓”一声,臂骨登时折断。 董彦杲惨呼一声,身子直直向后跃出。苏枫楼也不追赶,转头一掌劈向沈泉。沈泉笑道:“两位皆是当世高手,合力围攻沈某一人,杀鸡焉用牛刀?”身形一晃,钻入浓烟中不见人影。 苏枫楼见敌人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林岳泰更是不知下落,不由得急怒攻心,道:“你二人自诩武功高强,怎连个人都看守不住?”管墨桐默然片晌,突然“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两人心中一惊,景兰舟道:“管长老,你几时受了这么重的伤?” 管墨桐捂胸喘息道:“方才烟雾中有一人出手偷袭,武功十分厉害,管某不是他的对手。”二人闻言更为惊诧,心想以管墨桐的身手,居然直承武功不如对方,此等高手天下寥寥可数。苏枫楼道:“没看清对方相貌么?”管墨桐摇头道:“浓雾中不曾瞧见。” 苏枫楼眉头一皱,道:“林大夫落入敌手,沈泉已无投鼠忌器之顾,咱们赶紧杀出谷去。”领着二人朝谷口疾奔。眼见烟气转淡,三人正要冲出烟障,忽闻一阵锐器破空之声,身前又是四面圆轮杀到。景兰舟失声道:“银花刀轮!沈泉果然另有帮手埋伏!”与苏枫楼双双出掌,各以内力将刀轮逼回。 苏枫楼听到“银花刀轮”四字,不由浑身一震,道:“你说甚么?这玩意便是‘银花刀轮’?”景兰舟道:“不错,这是那四名番僧的独门兵器,使来攻守兼备,十分厉害。”苏枫楼咬牙道:“我火庭老友便是命丧在这刀轮之下?”景兰舟心中一惊,道:“苏前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危机四伏,咱们先要平安脱身,日后方得替邬老先生报仇。” 第三百五十章 四谛盾阵 苏枫楼冷哼一声,脚下向前疾冲,转眼便穿过细狭的谷口,四下已是烟消雾散。管景二人跟着他冲出五色烟障,见前方不远处溪岸站着四名身穿红袍的藏僧,各自手持刀轮堵住去路。苏枫楼脸上青气一闪而没,缓缓道:“当日栖霞山落星楼外,我家老仆就是死在你们四个秃驴手里?” 四僧中大师兄德玉走上一步,起手行礼道:“苏居士,前日我师兄弟失手误伤邬老先生,实乃无心之举,至今悔恨不已。”苏枫楼冷笑道:“你四人守在这里,难道不是要取我等性命?这也是无心之失?” 德玉微一皱眉,道:“我师兄弟受人所托,要在此拖延居士片刻,冒犯之处,望乞海涵。待得一炷香时刻过后,居士但请自便,我等岂敢阻滞?”苏枫楼哈哈笑道:“焉有是理!你不杀我,我便杀你,何必惺惺作态?”纵身上前一掌击出。德玉见他来势汹汹,不敢伸手硬接,右手刀轮直直推出。苏枫楼一掌击在盾面之上,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德玉站立不稳,向后踉跄退出七八步方始站定,但觉胸中气血翻涌,暗道:“这位苏居士的武功又远在景居士、骆居士之上,中原人杰地灵、高手众多,实非我藏边遐方绝域可比。” 苏枫楼与他过了一掌,觉出对方内力亦颇深湛,自己适才几尽全力,对面却无负伤之兆,暗道:“天底下能硬接我一掌之人可不多哪,这胖和尚倒非庸手。如那三名番僧皆与他武功相若,眼下管墨桐身受重伤,却是不易应付。” 景兰舟一个箭步上前道:“大师秉性笃厚,何必与沈泉同流合污?苏前辈是武林高人,轻易不与人动手,请四位速速离去罢。”他知德玉淳良浑朴,当日在仙鹤山听其所言,邬老者是死于他三名师弟之手,其人并未参与行凶。景兰舟知余下三人武功远不及师兄,当真动起手来,四僧恐非苏枫楼之敌;后者急欲替邬火庭报仇,下手必不容情,又岂会单饶德玉一人?故而他出言相劝,想救德玉一条性命。 德玉叹道:“我等自灵藏远涉中原,原为相报故人。这些日同沈居士相处下来,小僧亦颇觉其人行事难言正道,只是师命难违,我等但求有始有卒,不负多年相交之义。待得此间事情了毕,小僧便当整束西归,终身不履中原半步。” 苏枫楼冷笑一声,道:“尔等杀我火庭老友,如今便想脚底抹油?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倏然飘身上前,眨眼间向四僧分别递出一掌,四僧或挡或避,各自出招化解。只在一招之间,苏枫楼已试出另三人功力远逊德玉,脸上杀气乍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皆然!四个秃驴纳命来罢!”祭出一套少林派的千叶如来掌,便如有千手百臂一般,雨点般攻向四僧。 四僧见状一惊,心知遇上了劲敌,当即将他围在核心,摆出一道盾阵,唤作“四谛生花”,乃是西藏密宗的至高武功。四僧以静制动、首尾相顾,无论敌人攻向盾阵中任何一人,被攻者只须全心守御,余人分三路同时攻向敌人要害,逼其撒手自救,正合兵书中“围魏救赵”之理;对方若转向旁人出手,则原先被攻者立时相机而动,上前合击解围,如此周而往复,盾阵四人始终能互为补济、攻守不衰,任敌人武功再高也难支撑。这路盾阵与中原武学的两仪、三才剑法颇有相近之处,对付单个高手大有奇效,且四僧刀盾长于防御,阵形更不易被攻破。德玉师兄弟在藏边难逢敌手,往往单打独斗便已取胜,这盾阵只在平日练功时操演过,从未真正对敌,此刻一来便要应付苏枫楼这等举世难寻的大高手,四人心中谁也没有把握。 苏枫楼在盾阵中前后穿梭,转眼便同四僧拆了三四十招,心道:“这群番僧武功果有些邪门,摆下的刀轮阵厉害得紧!若非四人配合未臻纯熟,那三个秃驴功夫又没练到家,苏某今天只怕要栽在这儿。”陡然冷笑一声,手底轻飘飘拍出数掌。四僧见他出掌毫无章法,全不知要攻向何方,不由相顾愕然,竟不知当由谁人抵御、谁人攻敌;眼见苏枫楼又胡乱打出数掌,忽反手一拳攻向多尔杰面门。其余三僧齐声呼喝,同时手持刀轮攻向苏枫楼后背,不料后者先前只是虚招,身躯向旁一扭,左手已如闪电般点中旺邱右臂曲泽穴,旺邱大叫一声,刀轮哐啷落地。 苏枫楼左脚顺势一撩,将旺邱扔下的刀轮踢得平空飞起,当的一声撞在桑布刀盾之上,火星四溅之下,桑布虎口一阵剧痛,手中刀轮也被打落,人尚未及反应,已被苏枫楼一指点中胸前穴道。剩下德玉同多尔杰两人远非是他对手,战不数合,多尔杰又被一脚踢翻在地。德玉一声叹息,罢手跃出圈外道:“苏居士武功远胜我们四人,在下无话可说。小僧愿以一命偿一命,请居士饶恕我这三位师弟。” 苏枫楼哼了一声,冷冷道:“此时方知求饶,已是晚了!你这一条狗命,如何能与我老友相抵?我先杀你们四个秃驴,过后再将沈泉这厮碎尸万段!”上前呼地一掌劈向德玉面门。景兰舟身形一晃,抬手格开道:“这位德玉大师为人正直,楼主不可错杀好人!” 苏枫楼脸色一黑,道:“当日我火庭老友惨死落星楼下,你也亲眼所见,怎敢阻拦苏某报仇?”景兰舟道:“苏前辈,邬老先生之死与德玉大师无关,乃是他三名师弟所为。冤有头、债有主,岂可滥杀无辜?”苏枫楼冷笑道:“他宁可自己赔上性命,也要我饶他几名师弟,那便说不上无辜了。就算老夫肯只杀另外三个秃驴,这位大和尚想也不会独自活命。” 第三百五十一章 嫁衣 景兰舟心道:“这话倒也不错,德玉和尚为人极重情义,势必不肯撇下师弟不理;然而苏楼主要杀三僧报仇,亦属天经地义,却是不好劝阻。”他见桑布等三僧凶残恶戾,跟随沈泉滥伤人命,原也死有余辜;只是要搭上德玉一条性命,心下颇为不忍。 德玉合掌道:“景少侠善心美意,贫僧感激不尽。当日我等误伤邬老先生,大错已成、无可置辩,苏楼主要找我等报仇,原是理所应当。小僧虽然眼拙,也瞧得出苏居士决非妄杀之辈。昔日佛陀为求半偈而舍身,小僧今日便也赌上这条性命,但望居士成人之美。”言毕横过刀轮,便朝颈中抹去。 景兰舟惊道:“不可!”忽听“啪”的一声,苏枫楼右手弹出一粒小石,正击中德玉右臂“天泉穴”,后者臂膀一酸,刀轮脱手坠地。苏枫楼铁青着脸道:“苏某决非饶你,不过你这和尚赴死如归,倒还有些骨气。汝等既为灵藏赞善王教下弟子,不在朵甘持戒修身,怎到中原武林来与沈泉狼狈为奸、荼害生灵?” 德玉道:“中原有一句老话:滴水之恩,报以涌泉。沈居士在我灵藏散财布施、广结善缘,恩德不可胜计,我等自当结草衔环。”苏枫楼冷笑道:“沈泉这小子的家业是好来的么?他不过略施些小恩小惠,你们就不辨是非,跟着他为虎作伥?”德玉叹道:“话虽如此,终究师命难违。” 景兰舟心道:“德玉大师虽然忠厚正直,性子却有些迂腐。纵使其师未识沈泉为人,他自己还没亲眼瞧见么?譬如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但他如教我去施行伤天害理之事,我自然不能从命。德玉大师不明此理,实有愚忠之嫌。” 苏枫楼摇头道:“你如此愚不可及,只恐此番涉足中原,未必能全身而退。”忽而脸色一变,盯着桑布等三僧道:“三个秃驴杀我老仆,原本有死无生,念在尔等非是首恶元凶,大和尚又愿舍身求情,苏某今日暂饶你三人一命。你们若能即刻返回西番,老夫便也不来登门寻仇,再被我撞见你们在中原作恶,苏某手下必无活口。”手指轻弹,又是一粒小石嗖地飞出,先在桑布胸前轻轻一击,接着弹到旺邱右臂之上,同时解开了两人被封的穴位。四僧见他这连环解穴手法神乎其技,各自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天外有天,我藏边何来武功如此高强之人?” 此时众人身后五色砂烟已然渐渐散去,忽听山谷内一人纵声大笑道:“苏枫楼,我原当你是有仇必报的英雄好汉,谁知也是喜戴高帽之徒,听得旁人奉承两句,连几十年故友知交的生死大仇也抛下了,人之好慕虚名,乃至于斯!竟连你也不能免俗!” 苏枫楼脸色一变,喝道:“甚么人胡言乱语?”景兰舟却早听出是木川声音,疾忙返身望去,果见木川扼住谷口要道横剑而立。景兰舟飞身纵跃上前,木川左掌横扫,一股劲风到处,将他逼退两步。景兰舟厉声喝道:“木川奸贼!冼姑娘现在何处?” 苏枫楼见对面那乞丐虽是衣衫褴褛、形貌猥獕,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派,不由心头一震,问道:“这人便是木川?”景兰舟道:“不错,此人武功超绝,更兼深奸巨猾,前辈千万小心。”苏枫楼足尖轻轻一点,已落在景兰舟身前,同木川隔开数丈遥相对望。山风穿谷而过,吹得两人袖袍襟带劈啪作响,隐隐弥漫开一股杀意。 二人静默半晌,苏枫楼首先开口道:“苏某与尊驾素昧平生,阁下为何会认得老夫?”木川冷笑道:“苏枫楼,你当真不认得我么?”苏枫楼皱眉道:“似尊驾这等武功,苏某岂有见而忘却之理?确是不曾会过。” 木川冷笑道:“也罢,木某无名小卒,足下自然不识。你苏楼主的大名,在下却是仰慕已久。”苏枫楼道:“苏某遁世多年,江湖上少有人知,老兄这话口不对心。”木川两眼一瞪,嘿嘿笑道:“木某所言句句是真,纵使旁人不识你苏楼主,我对老兄的底细却是一清二楚。” 苏枫楼脸色一变,道:“阁下到底是甚么人?”木川道:“我不过丐帮一名三袋弟子,楼主何必多问?”苏枫楼道:“尊驾武功盖世,何必装神弄鬼?不知阁下出身何门何派,尊师如何称呼?”木川笑道:“我师父的名头不值一提,怎及得上尊师名震寰宇?” 苏枫楼脸色更为阴沉,道:“你怎会认得我师父?”木川哈哈笑道:“这倒奇了,尊师声名烜赫,天下谁人不识,为何我不能知道?”苏枫楼闻言默然不语。木川叹息一声,道:“邬火庭事奉阁下多年,如今一朝惨死,你竟不欲替之报仇?”苏枫楼摇头道:“苏某并非无知愚夫,行事毋须旁人置喙。本朝于乌斯藏、朵甘分封三大法王、五大教王,多年来因俗以治、绥远抚众,方得各安其族。你一心挑唆苏某出手杀害赞善王座下弟子,究竟是何居心?” 木川见对方识破自己用心,不禁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自己爱做缩头乌龟,干我何事?可叹尊师一世英雄,竟教出你这畏首畏尾的徒弟!”苏枫楼摇头道:“苏某又非三岁孩童,岂能受你之激?冼宫主眼下人在何处,请老兄把人交出来罢!” 木川将乌金铁剑一横,冷冷道:“你胜得过我手中这柄长剑,木某自会放人。”苏枫楼道:“你这乌金剑虽是天下少有的利器,未必赢得了苏某,尽管放马过来便是。”木川冷笑道:“好个苏枫楼,果然不可一世,今日要你毕命于此!” 管墨桐忽开口道:“且慢!方才在谷中出手偷袭管某、劫走林师兄之人,莫非便是阁下?”木川哈哈一笑,道:“管长老,你算计《药鼎遗篇》这么些年,到头来还不是替木某做嫁衣?”管墨桐皱眉道:“阁下与沈泉甚么关系?”木川悠然道:“长老先前与小徒共谋遗篇,咱们也算是自己人,伤你非我本愿。谁教长老贪心太过,意图趁乱将林大夫掳走,一人独吞秘笈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生死相搏 景兰舟闻言心头剧震,茫然道:“你……你是沈泉的师父?”木川嘿嘿笑道:“景少侠,小徒愚顽不才,蒙你多番赐教,当真受益匪浅,木某在此谢过。”景兰舟心中一团乱麻也似,暗道:“沈泉竟……竟是木川的弟子?是了,这两人非但武功路数相近,就连奸险狡黠的性子也是一脉相承,我早就应该想到。冼姑娘落入木川之手,不知此刻是否无恙?” 管墨桐叹道:“原来尊驾是沈大官人的师父,难怪武功如此高强。贤师徒这般将老夫玩弄于股掌之间,管某生平未曾如此狼狈,嘿嘿,本事当真了得。”木川笑道:“管长老何必太谦?若非你太过托大,也不会被木某一掌震伤。” 管墨桐轻咳一声,道:“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阁下《药鼎遗篇》既已到手,莫非想将我们几个尽数在此除去?”木川面露狰狞,冷笑道:“管长老,我与你本无仇怨,但阁下毕竟是纪老先生的入室弟子。虽说尊师遗命不将《遗篇》传授于你,待到你师兄一死,长老便是这遗篇的正主,却是留你不得。”管墨桐哼了声道:“董老弟折了右臂,已然不能出手,你师徒武功虽高,未必胜得过苏楼主及景少侠。” 谷内又有一人纵声长笑,只见沈泉自木川身后走出道:“管长老所言不差,沈某功夫确是不如景兄,只好再找几名帮手。”抬手击掌为号,谷口土坡后转出两人,正是彭守学和尹崇礼。景兰舟见状心中一沉,暗道:“沈泉伤势未愈,我自度尚能胜他一筹,再加上彭尹二人,我却不是对手。木川的乌金剑厉害无比,不知苏先生能否应付?” 沈泉道:“请四位大师守住去路,勿要走脱一人。”德玉微一迟疑,道:“沈居士,如今你秘笈到手,已然达成所愿,何必赶尽杀绝?”沈泉笑道:“莫非大师怪我心狠?两军对阵杀敌,岂可心慈手软?眼下若是对方得势,也不会放过沈某。”德玉叹道:“几位乃是江湖恩怨,岂能以兵戈敌国比之?居士既已取得《药鼎遗篇》,不妨便放他三人去罢。” 木川心道:“这和尚满口痴言,方才姓苏的饶他师兄弟一命,可别掉转头去帮对面才好。”当即冷笑一声,道:“姓苏的,休说老夫恃众凌寡,你若有胆下场同木某单打独斗,只须阁下胜出一招半式,我便放你三人离去。”苏枫楼道:“尊驾若不放冼宫主,苏某第一个便不饶你,何用你下战书?请出招罢!”木川竖起大拇指道:“佩服!你用甚么兵刃?”苏枫楼道:“苏某多年不使兵刃,也不惧你手中利剑。”木川笑道:“苏枫楼,你莫要一味托大,害了自己不说,也连累旁人送命。” 景兰舟稍一沉吟,双手递过铁箫道:“苏前辈,木川的宝剑厉害,这根铁箫是家师早年所用兵器,前辈不妨以之御敌。”苏枫楼轻叹一声,道:“你师父连这铁箫也给了你。”景兰舟奇道:“前辈认得此物?” 苏枫楼默然片刻,道:“此乃思过先生早年行走江湖、扫荡群魔所用兵刃,武林中大大有名,苏某自然认得。此箫乃尊师之物,若在木川剑下有所毁伤,苏某罪莫大焉,只借箫中宝剑一用即可。”伸手握住箫尾,向外轻轻一拉,只听“铮”的一声,自铁箫中抽出一柄长剑,剑身不住微微颤动,隐隐发出龙吟之声,但见剑锋薄如蝉翼,在日光下青芒四射,有如寒霜。 木川见状脸色微变,道:“箫中藏剑,果然高明!此剑观之不似凡品,不知是何来头?”苏枫楼道:“此乃思过先生初出江湖之时用以斩妖除魔的‘青霜剑’,多年来不曾出鞘,今日正可饱饮你这奸恶小人之血。”木川哼了声道:“大言不惭!是鬼是神,那得比过才知。”身形陡然一晃,手中乌光闪动,一剑刺向苏枫楼当胸。后者举剑横挡,只听“叮”的一声两剑相交,二人各自退开两步,众人凝视苏枫楼手中青霜剑时,竟是分毫未损。景兰舟见师父的宝剑果堪匹敌木川手中利刃,不由喜出望外。 沈泉道:“师父,便让弟子率手下给您助拳,咱们人多势众、有胜无败,何必跟他们讲江湖规矩?”木川缓缓道:“好徒儿,这些年你颇得为师真传,武功心计俱是后辈中一等一的人才,却不可因此将天下英雄瞧得低了。须知人心难测,那是世间最为错综复杂之物,古今多少好汉豪杰栽倒在这上头?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之法,今日就让为师与苏楼主决生死、定雌雄,徒儿无须插手。” 沈泉闻言只得退到一旁,心下暗暗好奇:“师父常教我不可妇人之仁,今日为何反常?”实则木川诡诈阴毒,只因他瞧出德玉对沈泉渐生不满,若真呼众人群起而攻,四僧未必便肯听命,更恐德玉不忍见景兰舟等丧命,反出手相助对方,那便弄巧成拙,这才不愿旁人下场,欲以手中乌金宝剑独胜苏枫楼一头。此刻他见对方如变戏法般也取出一柄绝世宝剑,竟和乌金剑不相上下,此一来自己并无必胜把握,不由暗生忐忑。但木川心中对苏枫楼怨恨极深,陡觉胸口豪气上涌,喝道:“苏枫楼,今日你我放手一搏,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你若能赢过我手中乌金宝剑,木某立即放人;如你有甚山高水低,景兰舟也须留下首级!” 苏枫楼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影一闪,剑尖飘忽不定,向木川接连刺出三剑。木川不退反进,乌金剑中宫直入,同苏枫楼缠斗在一处,两人以快打快,但见乌光青影交织折旋,渐渐化作一团,两剑相交有如珠落玉盘,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非止令旁观诸人目不暇给,单闻兵刃撞击之声便觉胸腔心跳加快,周身真气游走于四肢百骸,竟欲随之起舞。 管墨桐心中不觉茫然若失,暗道:“当年我目睹思过先生击杀邢一雁,自觉半生练武百无一用,不想天下又有这等可敬可畏的高手!苏楼主先前数次出手皆未尽力,眼下同木川性命相搏,方始再无保留;似二人这等般身手,管某未必挡得住两三百招。” 第三百五十三章 死而复生 苏木二人出手如电,仅过了半盏茶时分,已不知翻翻滚滚斗了几百合,忽而招式一变,剑法双双缓了下来,有时一连对上十余剑,两柄兵刃竟无一次相交,俱是出剑甫至半途便已变招,为能抢占先机环环相扣,衍生出无穷精妙变化。旁观诸人但觉双方偶尔出剑毫无章法可言,待到对方连变数招,方才恍然大悟,瞧出前招竟已抢在数合前埋下伏笔,实令人击节而叹。管墨桐、景兰舟、沈泉在旁观战良久,愈觉如饮醇醪、心神俱醉,其余彭守学等人修为稍弱,已不能尽悟两边剑招中高深之理。 两人又以慢剑斗了二百余招,场面虽不如先前快剑相斗般奋发激烈,却皆是面色凝重,汗水渐渐沾湿了衣襟。木川手中乌金宝剑有如蛟腾龙蜿,招招皆含气吞山河之势;苏枫楼一柄青霜剑却似灵蛇丹雀,任凭敌人攻势烈风骤雨一般,剑招始终千变万幻,分毫不落下风。只见两人剑招越走越急,渐渐转回快剑相攻之势,此际已无暇再细思观衅伺隙、料敌机先之法,各自剑起风雷,又乒乒乓乓斗在一起。两人皆是天下少有的武学宗师,招数虽快,章法不乱,且在对方精妙剑招相逼之下,俱是敌强愈强,各将自身武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头顶白气蒸腾氤氲,皆至人剑合一、物我两忘之境。 二人一直斗到千招开外,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浑身上下衣袍俱已湿透。木川心中赞叹:“好一个苏枫楼!木某数十年苦练不辍,武功突飞猛进,却仍是胜你不得,果然厉害!”苏枫楼亦是暗暗心惊:“自我归隐二十余年,从未见识过此等高手,功夫当真了得!” 管墨桐在旁凝神观睹两人相斗,始终双眉紧锁、一言不发,目光片刻不离二人手中长剑。苏木二人又拆了七八十招,他忽一声叹息,缓缓道:“两位暂请停手,且听管某一言。这场比试胜负已分,二位不必再打了。” 二人闻言一怔,各收招退开两步,木川道:“管长老有何高见,竟知胜负已分?”管墨桐道:“你二人招数内力俱是半斤八两,本是难分输赢;但苏楼主有一杀手锏始终未曾施展,倘若使将出来,足下不是对手。”当日他与董彦杲在南京原计联手除去苏枫楼,却被对方以一手“碧磷毒掌”吓走。管墨桐见二人鏖战多时,苏枫楼始终不曾祭出碧磷掌,心道:“此二人剑法不相上下,苏楼主另一只手若使出毒掌功夫,早已取胜多时,还比试甚么?他却为何忍住不用?难道是怕木川内功高强,将掌中剧毒倒逼回来?这却未免谨慎太过。” 苏枫楼眉头一皱,道:“管长老,旧事如云烟过眼,那也不必再提。”他知若说出碧磷毒掌一事,景兰舟必能猜到自己便是冼清让那位蒙面师父,是以不欲对方讲起当日之事。管墨桐微微一怔,道:“阁下坐拥制胜之道而弃之不用,岂非自置险地?” 木川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苏枫楼他有何手段定能胜我?”管墨桐叹道:“木老兄,你明明已手持隋珠和璧,为何贪心不足,仍要来争我师父的遗物?你手里的那本武学奇书,可比《药鼎遗篇》珍贵得多。”木川脸色一变,道:“管长老何出此言?恕木某不解其意。” 管墨桐默然片刻,缓缓道:“适才林师兄落入阁下之手,我原担心老兄夺得遗篇之后,我师哥只恐性命难保。方才观阁下同苏楼主激战多时,管某陡然间想明白了一事,自知师兄性命无忧,这才放下心来。”木川皱眉道:“哦?长老何以见得我不会杀林岳泰?”管墨桐摇头叹道:“血浓于水,林师兄已是阁下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想来你不会杀害自己的亲大哥。” 景兰舟只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宛如被巨锤重重一击,颤声道:“管长老,你……你说木川他是……是林大夫的亲弟林三?” 管墨桐一声叹息,道:“不错。林老弟,你一身武功早已今非昔比,连管某都不是你的对手,但当年你曾在我师父座前充当杂役,得蒙恩师青眼,意欲收你为关门弟子,曾在梅山与我师兄弟一同习艺,管某看着你从入门的粗浅功夫学起。虽说你眼下神功已成,这一身根基却是在那时打下的,老夫决不会认错。” 景兰舟闻言瞠目结舌,道:“当年林三自纪老前辈处偷出秘笈不久便即病逝,其时唐宫主尚未在山东举事,距今已有近三十载,难道……难道林三始终尚在人间?”管墨桐冷笑道:“林老弟偷盗我师父的武学典籍,犯了江湖上头等大忌,非但本门弟子放不过他,此事若在武林中传开出去,他更是一日不得安生;这事如是管某做下,怕也只有假死一途方能躲得一干二净。妙,实在是妙!” 苏枫楼倏然叹道:“林三,你将‘林’字拆成两半,单以‘木’字为姓,又将‘三’字横竖倒转改为‘川’字,冼宫主识穿了你的身分,故有‘破镜分钗、横眉竖眼’两句。你到底将她关在何处?”景兰舟失声道:“苏前辈,先前我提起这两句话时,你已猜到木川就是林三?”苏枫楼哼道:“如此显而易见之事,只有你这傻小子瞧不出来。” 只见木川面无表情,缓缓地道:“林某在三十年前便已经死了,世上哪还有甚么林三?老夫这些年活得宛如行尸走肉,皆是拜你苏楼主所赐。此仇不报,木某誓不为人。”景兰舟闻言心下大奇,暗道:“这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却又各自隐姓埋名,从不在武林中抛头露面,他们之间到底有甚么仇怨?”只见木川呆呆僵立不动,眼神中诸般悔恨、迷茫、哀伤、悲愤之色变幻万千,似是沉浸在旧日往事之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假死 苏枫楼与他对峙良久,忽叹了口气道:“这事你要怪罪苏某,我也无话可说,我们当年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木川浑身一震,口中喃喃道:“不错,我已经死了……死了……”忽而仰天纵声长笑道:“悲欢离合总无情,庸人何必多自扰?是我错了!大大地错了!”笑声中透出无限悲凉,惊得谷中栖鸟纷纷振翅飞起。 苏枫楼默然片晌,叹道:“苏某听景少侠提到木川之名,隐约猜到你便是林三。适才阁下突然现身,我故意与你交手过招,尊驾果然功夫高明之极,想来当年你自纪老前辈处盗出心禅给唐宫主,自己也曾暗中抄录偷练。” 木川摇了摇头,缓缓道:“你猜错了。当年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从纪老前辈处盗取《潜龙心禅》,那是真心为助赛儿成就大业,并未另行誊抄。我偷出心禅后自知闯下弥天大祸,既无颜再见纪老前辈,更没法向大哥交代,江湖中已无我立锥之地,木某左思右想,只好装作染疫一死了之,便以龟息之法闭气假死,连赛儿也被瞒了过去。我原想将此条计策事先透露给赛儿,但赛儿不善作伪,到时纪老前辈师徒寻上门来,只恐露出破绽;只须连她也相信我是真的病故,梅山医隐侠名远播,怎好强逼一个寡妇?故而木某假死之计无一人知。” 管墨桐冷笑道:“唐宫主当年坚称不知心禅下落,还不是一样地扯谎骗人?她就算知道老兄假死,也不过多说一个谎而已,又有甚么分别?只怪师父他一生好名,不愿惹人非议、说他欺凌孀寡弱女,只肯让林师兄出面质询。师兄天生心善,对方又是他刚刚丧夫的亲弟妇,能问出个屁来?若教管某出手,好歹也能寻回秘笈。” 木川摇头道:“管长老,你也猜错了。”管墨桐一怔道:“此话怎讲?”木川道:“赛儿性子爽直,天生说不来假话,心禅若真在她手中,我大哥眼力固然不差,你更是何等精明,这事谅必瞒不过去。木某装病假死之时,并未将心禅交给赛儿。” 管墨桐身子一震,道:“当时心禅确实不在唐宫主手里?”木川点头道:“我得手后将心禅收藏在一个隐秘之处,赛儿全不知晓。之后我假装染疫身亡,大哥以为我将心禅给了赛儿,多番登门索取,赛儿自是矢口否认。我大哥乃是忠厚长者,其间虽与赛儿起了几回争执,乃至动起手来,但赛儿武功本就不在他之下,大哥他又没有证据,以致数度无功而返,这事便也不了了之。其时纪老前辈已然卧病在床,木某唯一担心的便是管长老你找上门来。虽说赛儿并未私藏心禅,但她当时武功尚不及你,倘若长老亲临逼讨,难免要吃些苦头,天幸你始终未曾露面。” 管墨桐叹道:“只怪师父他太过糊涂,不准管某出手。想必是你待风头过去之后,再设法将心禅交到唐宫主手上?”木川道:“正是。木某暗中设计,赛儿直到我死后数月后方始见到心禅秘笈,不觉又惊又愧,也曾想过将心禅交还纪老前辈,但她当时已在山东筹备起事,少不得要招揽各路江湖豪杰,若能练成书中的诸般神功妙法,必能在武林中声威大振、一呼百应,于义军大业多有裨益;赛儿又想到这心禅秘笈是我用性命换来,心中更觉难过,这才将秘笈留下,接连习练了几门厉害功夫,短短一两年内便跻身江湖绝顶高手之列。此时纪老前辈病势愈加沉重,我大哥终日侍奉床前,早已无暇他顾;待得赛儿在卸石寨着手招兵买马,江湖盛传她练成了盖世神功,管长老居然不计前嫌,委身前来投奔山寨。嘿嘿,你不过是想伺机夺回心禅,难道赛儿瞧不出么?但阁下确是人才难得,青州义军得你之助,声势日渐壮大。后来义兵被朝廷镇压,你又受赛儿之邀入了无为教,二十年来日夜打探心禅下落,这份决心也当真了不起。” 管墨桐缓缓道:“唐宫主以‘玉蟾剑法’横行天下,一望而知是修习了心禅上的功夫,秘笈不在她手又在何处?但她练功太过急于求成,脏腑之间受了内伤,肝木妄行而生郁火,以致心痛之症愈演愈烈。”木川目光一黯,道:“我当时虽蒙纪老前辈和大哥指点过一些功夫,毕竟见识浅薄,如何能够明白其中道理?木某拼着身败名裂,替赛儿盗得心禅,不想竟害了她的性命,自己也沦落至天地不容。唉,我这又是何苦?” 管墨桐皱眉道:“唐宫主内伤郁积,之后应当没再练心禅上的武功,但她直到去世也未将心禅传给冼宫主。管某为寻心禅下落,这些年煞费苦心,始终一无所获,想来此物是在老弟手上?” 木川一时并未答话,凝立良久方道:“木某心系爱妻,当年时常乔装打扮守在赛儿左近,未有一日远离,但我生怕假死一事泄露出去,始终不敢和她相认。直到赛儿山寨义军失利,她不得不只身隐匿江湖,绝少抛头露面。我听闻纪老前辈当时卧病不起,再不能亲自出面讨要心禅,长老你身为山寨旧部,武功已然不如赛儿,心禅一事从此更无挂虑,便欲现身说明真相,从此和赛儿一道变姓埋名、避世隐居,不复理会世俗纷扰。嘿嘿,如今想来,当真是我一厢情愿。往者固不可及,来者亦未必可待;人之凉薄无情,实如落花流水,乃至于斯!” 管墨桐听他并不提心禅下落,皱眉道:“如此说来,莫非阁下与唐宫主竟是断弦难续?”木川惨笑一声,冷冷道:“这事便要请教苏楼主了。”在场众人听了这话,目光齐刷刷投向苏枫楼,心中均想:“这事同苏楼主有何干系?难道他与唐宫主竟有甚么风情月债,以致林三未能和唐赛儿再续前缘?” 第三百五十五章 移情 苏枫楼沉吟良久,缓缓道:“不错,当年苏某与唐宫主因缘结识,由相敬到相知,乃至情孚意合,阁下为此而深恨苏某,半点不足为奇,但你却不能责怪赛儿。尊驾因惧怕纪老前辈师徒向你索要心禅,设下假死之计,赛儿她全被蒙在鼓里。我二人虽则情好日密,但赛儿心伤足下早亡,替你守寡足有六年之久,其后方肯接纳苏某,实已不负你二人结发之情。”木川大怒道:“烈女不嫁二夫,六年时间算得甚么?赛儿她对不起我。” 诸人见苏枫楼亲承当年同唐赛儿两情相悦,心下俱是大为震惊。管墨桐道:“苏老兄,你和唐宫主她……这……这个……管某怎么全然不知?”苏枫楼摇头道:“这等私隐之事,赛儿她怎会令外人知晓?管长老,你在无为宫打听不到心禅的下落,便转欲夺取尊师传给你师哥的《药鼎遗篇》,可惜今日遗篇落入木川之手,枉费你二十年心机谋算,尽为他人作嫁衣裳。” 管墨桐脸色惨白,道:“林老弟,《药鼎遗篇》不过是心禅残本,你既手握全篇心禅,何必觊觎此物?当年你忘恩负义,偷盗我师父的心禅秘笈,如今又强夺他老人家的遗物,不亦欺人太甚?”木川冷笑道:“管长老何以见得心禅全本是在木某手中?”管墨桐道:“阁下当年武功虽然不差,怎及今日这般惊世骇目?你若不是练了心禅上的功夫,功力何来如此进境?” 木川哼了一声,道:“此事只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当年木某将心禅秘笈留给赛儿,一心要助她练成神功,自己并无贪侵之意。及后我惊觉赛儿移情别恋,心中万念俱灰,待要现身讨个说法,武功又远不及对方二人,只好离了她四处飘零,整日魂销肠断,便如行尸走骨。宣德元年秋天,木某回到山东蒲台老家,夜晚路过大清河边,突然一眼望见自己的坟陇,想到赛儿起义前为了我旧坟不被官兵发掘磔尸,特意将坟茔暗中迁至于此,彼时爱妻之深情厚意、体贴入微,今日尽为他人所有。木某念及此处,心内悲从中来,愤不欲生之下,拔剑对着坟冢一阵乱劈乱砍,那坟头是用河石泥土堆成,被我削去了大半,忽然露出一角油纸包来。我不觉心中好奇,将纸包自土中挖出,见里外包裹了足有五六层油纸,内中乃是一个木盒,边缝皆用白蜡密封。我打开木盒一瞧,心中登时狂跳不止,里面正是木某当年由纪老前辈处偷出的《潜龙心禅》,不由大喜过望,当即将石坟小心重新堆好,连夜离开了济南。” 众人闻言无不大为惊异,唯有景兰舟早听唐亘提过唐赛儿将心禅藏在林三坟中之事,暗道:“原来下册心禅机缘巧合之下又被林三取走,怪不得唐宫主去世之后,唐亘在蒲台县老家一无所获。” 木川接着道:“木某左思右想,实不知此物为何会在自己墓中,但如被人发觉心禅被我挖出,势必大祸临头,当即易容改扮,装成一名叫花投入了丐帮,趁着每晚夜深无人,偷偷修习心禅上的武功。当年我见赛儿习练玉蟾剑法时真气运转便有些不畅,木某浅试之下,亦觉内息岔乱,心知强练下去有害无益,便只学了秘笈上另外几门功夫。” 管墨桐叹息道:“如此说来,老弟寻回心禅至今也已有二十年了。当年恩师常夸你根骨上佳,阁下手握至宝多年,武功固然今非昔比,然以管某度之,修为该当远远不止于此才对,莫非真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木川怒道:“木某若得修习二十年心禅神功,苏枫楼怎能是我敌手?心禅后来又被别人抢走了。”管墨桐惊道:“你……你说甚么?我师父的心禅眼下落在何人之手?” 木川默然片刻,恨恨地道:“此乃木某生平奇耻大辱,不提也罢。《潜龙心禅》乃是武林至宝,木某生怕有所泄漏,并未另行抄录副本。我失了心禅之后,所练的功夫有几处紧要关节始终未能打通,我自己又参悟不透,只好想法夺取我大哥手中的《药鼎遗篇》,倘若这些武功在遗篇中亦有收录,木某便能冲破玄关,功力更上一层;可惜大哥被管长老逼得遁名匿迹,就连我也寻他不着。苏楼主、管长老、景少侠,今日木某终能得偿所愿,那得多谢你三人合力,将这遗篇秘笈送到我的手中,且令我兄弟二人重聚。哈哈,哈哈!” 苏枫楼等三人闻言不由俱各默然。当日骆嘉言在开封被鉴胜打伤,正是管墨桐顺水推舟布下计策,欲借助顾骆两家之力找出师兄;而若无苏枫楼引领众人前往水月禅寺,景兰舟等人也不能这般顺当便找到林岳泰。众人一路来虽加倍小心护送,骆嘉言伤势亦得诊治,谁知终究还是在林岳泰当年从师学艺的梅山故地栽了跟头。 苏枫楼忽道:“木老兄,既是你《药鼎遗篇》已然到手,为何不先放了冼宫主?”木川狞笑道:“笑话!冼清让是你跟唐赛儿生的孽种,我岂能饶得过她?苏枫楼,今日我要你父女二人死无葬身之地!”景兰舟脑中“嗡”的一声巨响,颤声道:“苏前辈,冼姑娘是……是你的……你的女儿?” 苏枫楼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你既知清儿是我亲生女儿,怎还敢扣着她不放?今日你不将她送还,休想活着走出梅山。”木川哈哈大笑道:“你自己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姓苏的,有胆的便与我放手再战三百回合!”苏枫楼缓缓道:“那又有甚么不敢?”言罢抬起左手,一只手掌已变得色如碧玉。 景兰舟脸上登时变色,道:“苏前辈,原来你就是……就是……”苏枫楼傲然道:“不错,我是清儿的父亲,也是她的师父。”景兰舟颤声道:“相国寺明觉方丈和长葛县那些丐帮弟子,都是……都是前辈杀的?”苏枫楼哼了声道:“那又如何?老夫在南京不也曾救过你一命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师兄 沈泉哈哈笑道:“当日若非楼主在报恩寺现身,我也不知南京城竟有一位如此了不得的同乡邻里。阁下在栖霞山蛰居多年,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师父也寻你不着。若不是楼主为救景少侠露了形迹,沈某又怎知我师徒多年来要找之人就在眼前?” 景兰舟见苏枫楼竟是为救自己走漏了行迹,然则邬火庭也可说是因己而死,心中不由十分难过,略微沉吟片刻,问道:“苏楼主,晚辈当日在南京替你运功疗伤,发觉前辈似也是崆峒弟子,但……但你为何会这许多家师的独门武功?”苏枫楼闻言面色铁青,沉寂不语。木川嘿嘿一笑,道:“景兰舟,你小子不用装模作样,这又有何难猜?这位苏楼主不是别人,正是你师父顾东关所收的大徒弟、你的师兄文奎!” 景兰舟浑身陡然一震,但觉口干舌燥,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和冼清让当日在铸错山庄听师父说起师兄文奎出走之事,事后对方仅以一纸遗书相告死讯,原是不足为凭;但以顾东关通天彻地之能,数十年来竟始终未能访得半点音信,也不得不信爱徒早已不在人间。直到众人在开封撞见冼清让那蒙面师父,之后景兰舟又与对方两番相遇,愈发觉得其人武功、年纪无一不似文奎师兄,苦于未有实据。如今事情真相被木川亲口道破,师兄非但果真尚存于世,且竟是这位早与自己相处多时的苏楼主,虽实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一时间欢喜、惊诧、迷茫诸般心绪纷至沓来,竟不知该当如何开口。 过了足有小半袋烟工夫,他方才缓过神来,颤声道:“苏先生,你……你当真便是我文奎师兄?”苏枫楼半晌不答,忽而长叹一声,道:“老夫先前与你多番为难,你是否怨恨于我?” 景兰舟“扑通”一声向之下跪行礼道:“文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师父他老人家如知师兄尚在人间,必定欢喜得无以复加。”文奎喟然道:“文某罪孽深重,哪还有脸面去见恩师?你起来罢。” 景兰舟起身道:“师兄,当年你离开山庄,原来……原来是去找唐老宫主了。”文奎叹道:“此等前世业缘,怕不是上天注定。当年我奉师命前往青州助赛儿脱困,见她剑术超神,便欲与之考较武功,谁知招数上始终输其一招半式。文某心中不忿,将赛儿请回山庄,却连师父也想不出玉蟾剑法的破解之法。恩师见我为求胜过赛儿沉溺入魔,只好暗中请之离去,文某当时鬼迷心窍,竟为此大发脾气,同师父争吵了一架,也离开了山庄。 “文某在江湖上漂泊月余,一日赛儿忽飘然到访,责备我不该同师父争执。我道:‘待我钻研出克制玉蟾剑法之道,立即回去给恩师叩头请罪。’赛儿道:‘好,我便让你瞧个明白。’当即将玉蟾剑法一招一式及脚下步法向我细细演示,甚至连剑谱也拿给文某观读。我见这玉蟾剑法果然神工天巧,竟是全无破绽,我虽已将剑谱从头至尾逐字通读,仍是想不出破解之法。我二人整日在深山荒野拆招研习,转眼便过了数月时光,文某不知不觉之间,竟对赛儿生出倾慕之情,赛儿于我也是一般,终至两相缱绻、难以分离。” 木川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你……你二人好不要脸!”文奎道:“赛儿和我皆以为阁下病逝已久,难道你要赛儿守一辈子寡?”木川怒道:“古来贞女烈妇一世守节,故得旌表门闾,赛儿她怎可另结新欢?” 景兰舟叹道:“男欢女爱、天理人情。林前辈,你自己设计假死避祸,却要唐宫主终身不准再嫁,未免太不讲理。”木川咬牙道:“我姓木,不姓林!姓文的,你生生拆散我和赛儿,致令我夫妻二人永为离鸾别鹤。老夫抛却祖姓、改林为木,便是为提醒自己今生不忘此恨!” 景兰舟道:“如此说来,阁下当日诬陷景某杀害丐帮弟子,莫非是为泄愤?”木川冷笑道:“不错!自从木某得知赛儿变心,勾搭上思过先生的弟子,心中便恨极了铸错山庄。顾东关我是决计不敢招惹的,你这黄口小儿倚仗师父威名,也想学人家行侠仗义,狗拿耗子出手相助大勇分舵、搅了老夫的计策,木某正要找机会对付你,忽听说你同冼清让那小妮子走在一起,丐帮对你已生猜忌,便向帮主及四位长老指证是你杀了那五名弟子。当时我可不知那蒙面真凶便是你师兄文奎,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嘿嘿,姓文的,这事你倒帮了木某一个大忙。” 景兰舟默然片刻,问道:“师哥,你为何要在长葛杀害那几名丐帮弟子?”文奎半晌无言,继而叹道:“文某心性偏狭,当年为些须小事便离弃恩师而去,全不顾他老人家数十年养育教导之情,为人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至此,每思无不悔恨流涕。我又未经恩师允准,与赛儿私定终身,如此大逆不道,更不敢回去向他老人家告罪。”木川冷冷道:“你行事如此下作,也知廉耻为何物么?” 文奎对他不加搭理,接着道:“我听闻师父这些年一直在家隐居,偶尔出手锄奸惩恶,无不大快人心;又见师父始终不曾再行收徒,心中且喜且悲,喜的是恩师总算没有将我弃如敝屣,文某在他老人家心中尚有一席之地;悲的是自己一时意气用事,致使恩师跟前无人侍奉,辜负了他多年栽培。文某终日自伤自怜、彷徨瞻顾,既不敢回山庄负荆请罪,也不敢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只好躲在栖霞山杜门晦迹、不问世事。那日我随清儿到了开封,忽听说有位思过先生的弟子在场,脑中顿如闪过一道霹雳,诸般妒恨怨艾之情涌上心头,只觉天下人无不负我,一时气恼之下,才来寻你这位师弟的麻烦,谁知我那骆世侄竟也在一旁。当日我祭出碧磷毒掌,并非真的要伤你二人,不料骆二哥陡然现身,我生怕被他认出,只好抽身避匿。”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不共戴天 众人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文奎心高气傲,眼见师父另收新徒,心中顿生不忿,以致向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师弟出手寻衅。思过先生一身武功傲视天下,当年大弟子文奎病逝的消息传出之后,江湖中千方百计欲拜其为师者不可胜数,顾东关却始终未再设帐授徒,文奎暗中闻知此事,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欣慰。他虽也明白师父若真不再收徒,则其百年之后诸多神功尽皆湮没失传,实为武林一大憾事;但每想到恩师无此心思,必是再未得遇资质类己者,故生伯牙绝弦之意,于此亦不免暗有几分得意之情。及至他知晓师父终究收了一名关门弟子,自己在恩师心中固非无二之选,心下怅然若失之余,便将满腔怨气发泄在师弟景兰舟身上。 景兰舟默然半晌,道:“景某资质平庸,师兄对我鄙于不屑,那也没有甚么。那五名丐帮弟子皆是正派人士,师兄何苦伤其性命?”文奎哼了声道:“陈劲风在背后出手暗算清儿,算甚么正人君子?当日丐帮说师父识人不明、门下弟子结交奸邪,欲往铸错山庄兴师问罪。丐帮算甚么东西,敢对恩师他老人家不敬?清儿她又怎是奸邪之辈了?当日那几名弟子往南阳向帮主长老报信,要杀清儿替陈劲风报仇,只算死有余辜。”木川哈哈笑道:“文老兄,论到心肠之狠、手段之辣,你可一点也不在木某之下。” 景兰舟闻言不由心下难过:“师父常说文师兄为人正直、大有侠者之风,不想他离开山庄这些年岁,性子竟变得如此褊激。师父若知他肆意滥杀、出手残害丐帮弟子,只怕比当年听闻师兄去世更为伤心。”稍一沉吟,问道:“师兄,你既和唐宫主生下了冼姑娘,为何不与亲生女儿相认,却要隐瞒身分做她师父?” 文奎叹道:“我与赛儿有缘无分,虽已生下清儿,两人终不能长相厮守。清儿未满周岁,我便离她母女二人而去,清儿由她娘亲抚养长大。我俩之事当年无人知晓,赛儿也只好说清儿是她收养的义女。”木川恨道:“你们暗中做下这等不知羞耻之事,难逃木某法眼,怎说无人知晓?” 景兰舟默然片刻,道:“师兄,你与唐宫主两情相悦,且已育有一女,有甚么天大的事,能令你抛下她母女二人?冼姑娘她明明双亲健在,却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未尝得享一日天伦乐事;如今唐老宫主已然病逝,冼姑娘再难见她亲娘一面,未免……未免对她太过残忍了些。” 文奎沉寂良久,叹道:“我确是亏欠清儿太多,也对不住她娘。但我当年之所以离开赛儿,亦属被逼无奈;至于此中缘由,却不足为外人道。”木川怒道:“你出手夺我爱妻,却又将之无情撇弃,你把赛儿当甚么了?她岂能容你如此轻贱?”文奎摇头道:“阁下自作聪明,以致不得不诈死避害,赛儿和我于此毫不知情,这事怪得了谁?” 木川闻言勃然大怒,道:“木某甘冒奇险,还不是为了赛儿?我一片用心良苦,尽成梦幻泡影。姓文的,我跟你不共天地,今日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文奎哼道:“你想同文某一决生死,那也不难,但须先将清儿放了,否则休怪我碧磷掌下不留情面。”木川冷笑道:“你这毒掌功夫只好吓唬三岁小孩,在木某眼中便如儿戏!” 文奎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你徒弟沈泉当日在报恩寺接连中我两掌,旋日便即无恙,阁下自也有解毒的法子,难怪敢在河南硬捱文某一掌。听闻无为宫青莲尊者祝酋是你徒弟义兄,其人神通广大,手持解毒圣药‘寒萼玉蔻’,想必分给了他这义弟一些。”木川笑道:“不错,你欲凭这劳什子毒掌压我一头,只好痴人说梦。” 文奎道:“林三,你当年并未正式拜纪老前辈为师,不过是平日多有机会观摩对方师徒练功,又得令兄指点一二,倒也无师自通,练就一身武功。以你的武学根基,这些年自行修习心禅竟有如斯进境,确可说是个练武奇才;但你毕竟未得名师指点,一身武功犹如参天大树,虽是遮空蔽日、枝繁叶茂,然而根蒂入土不深,颇有头重脚轻之嫌。文某适才与你苦战多时,虽是不分胜负,但我为了不让景师弟起疑,只用别派武功与你交手,并未使出师门绝学;倘若文某施展本门功夫,你不是我的对手。” 木川冷笑道:“胡吹法螺!心禅武功博大精深,怎不及顾老头的功夫?你尽管祭出你师父的绝招,待我将阁下打得一败涂地,教顾老儿今后在江湖上没脸见人。”文奎和景兰舟听他言辱恩师,俱是怒形于色,文奎喝道:“林三!我和赛儿虽没甚么对不住你,但这事细细想来,你亦有可怜之处,只须你肯放了清儿,文某本不想多作计较;谁知你冥顽不灵,胆敢出此狂瞽之言,对我恩师不敬,文某却饶你不得。来来来,我与你再分高下!”两人身形一晃,手中剑光闪耀,又疾风骤雨般打在一起。 景兰舟心道:“原来师兄果真没死,我定要带他回去与师父相见,今日决不容有半分闪失。只是沈泉与彭尹二人在旁虎视眈眈,当真动起手来,我却非彼三人之敌,遑论尚有四名番僧在场。”心中正自踌躇,管墨桐忽道:“景少侠,你如想找沈泉算账,尽管出手便是。他那几名帮手若敢下场以多欺少,老夫替你打发。” 景兰舟微微一惊,道:“管长老,你为何要帮我?”管墨桐摇头道:“也说不上相帮。沈泉师徒一早设下圈套,利用管某夺得我师兄的《药鼎遗篇》,将老夫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怎咽得下这口气?少侠替我出手教训这奸徒也好。”景兰舟道:“长老眼下身负内伤,还是不要与人交手的好。” 管墨桐哈哈一笑,道:“管某虽然受伤,尚不至惧此鼠辈。”忽提高声音道:“彭守学,当年你私自叛出无为宫,论罪该当处死,今日可要管某代刑堂执法么?”彭守学登时面如死灰,道:“管长老,你……你怎会认得在下?”管墨桐冷笑道:“老夫掌管本教上下卷宗,你怎逃得过我的眼睛?”彭守学身躯一震,不再说话。 第三百五十八章 死斗 尹崇礼哼了一声,道:“彭老弟,这位管长老就算武功再高,他方才中了木先生一掌,还能掀起甚么风浪来?你何必这般害怕?”挺身欺上前来,右手有如铁钩,径直抓向管墨桐肩头。景兰舟眉头微皱,正要出手替管墨桐解围,后者肩膀一耸,反朝尹崇礼迎了上去。尹崇礼见五指几已搭上对方左肩,不意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阵暗喜,正要指上加劲,忽觉眼前一花,右腕太渊、阳池二穴已被管墨桐左手扣住,五指虽抓住了对方肩膀,却已全然无力施展大力鹰爪功夫。他心中又惊又怒,左手一招“鹰飞鱼跃”向前疾探,中途陡然变招,转而攻向对方左肘。管墨桐笑道:“不坏。”右臂微微一扬,使出小擒拿手中的精妙招数,右手如灵蛇般穿过对方腋下,顺着手臂向上一缠,又制住了尹崇礼左掌劳宫、合谷两穴。 尹崇礼见双手各在一招之间便被敌人制住穴道,那是他生平从未遇上之事,只须对方稍一发力,自己立时两腕齐断,日后纵然断骨痊愈,一手鹰爪功力也必大打折扣,不由得背脊直冒冷汗。孰料管墨桐两手一缩将他放回,抚须道:“老夫便给皇甫掌门一个面子,今日饶过你这无礼后辈。还不退下!” 尹崇礼如蒙大赦,忙不迭跃开两步道:“晚辈有眼无珠,触犯长老洪威,多谢手下留情!”管墨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前者讪讪退到一边。他不知管墨桐所受内伤极重,适才凭倚生平绝技方能一招扣住他双手脉门,但手上早已无力,自己只须稍一用劲便能挣脱。只是高手过招,要穴受制已属大败亏输,对方既然手下容情,若仍厚着脸皮死缠烂打未免大失体面,且为武林同道不齿;管墨桐正是瞧准这点大摆空城计,一两招间便即吓退尹崇礼。然他重伤之下强行运气出招,此时恰如强弩之末,但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口鲜血早已涌至喉头,当下拼命忍住,双手藏在背后微微发抖。彭守学素知“峻节五老”武功绝伦,见管墨桐负伤之下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击败了尹崇礼,心中不以为奇,更加不敢与之动手。 景兰舟见状忖道:“彭尹二人慑于管长老威势,已不敢轻易出手,我若能乘此机会制服沈泉,便能助师兄击败木川;只不知德玉等人是否会横插一手?”他见师兄与木川二人转眼又已斗到百招开外,文奎左手碧磷神掌与右手青霜剑交相辉映,但见两道青气上下翻飞,与木川手中一道乌光纵横交错,便如龙蟠蛇舞,斗得激烈非常。文奎此时已尽数施展开顾东关所传师门武功,崆峒派虽不以剑法见长,顾东关中年之后亦自不复用剑,但以文奎的武功修为,所使剑招早已重意不重形,一招一式间将恩师多年传授的武学精要于剑法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场面果真如其所言,木川渐落下风。 沈泉见势不妙,喝道:“师父,我来助你!”飞身一掌攻向文奎。景兰舟见他反先按捺不住,心下更不多想,脚底一晃将沈泉半道截住。沈泉冷笑一声,双手食指连戳,景兰舟只觉阵阵寒气扑面,心道:“这‘太阴指’好生厉害,只须不慎中得一指,任你武功再高,也立时抵受不住。木川与文师兄大战多时,怎未见他使过这门功夫?”当即铁箫斜出,不让沈泉欺近身来。 桑布微一皱眉,问德玉道:“师兄,我们可要相帮沈大官人一手?”德玉道:“我等奉师命助沈居士寻访应文禅师,其余之事不便插手。这位文居士是中原第一高手思过先生的弟子,我几人杀了他家中老仆,文居士方才已大度饶我们一命,怎可再以怨报德?”旺邱道:“沈大官人倘有不测,我们如何向师父交代?”德玉缓缓道:“种善得福,沈居士若能正身修德,自然世泽绵长、灾祸不及,何须我等忧心?”三僧素来敬重师兄,虽皆欲相助沈泉,但见德玉出言阻止,只好老实守在一旁。 沈泉与景兰舟拆了五六十招,渐觉气力不继,心中暗骂:“若非当日在吴江你们以多欺少将我击成重伤,至今未能复原,沈某何惧你这小子?”倏地身形一晃,转头向谷内奔去。景兰舟见他撒腿逃跑,心道:“我岂能中你这调虎离山之计?”便要上前同师兄夹击木川。 木川本已快支撑不住,眼见景兰舟又要下场助阵,乌金剑平平横扫,退开两步道:“铸错山庄门下弟子好不要脸,想两个打一个么?姓文的,今天我便饶你不死,咱们改日再一决胜负!”文奎缓缓道:“放了清儿,我也饶你一命。”木川狞笑道:“你只好替你女儿收尸罢了!” 文奎脸色一变,喝道:“奸贼!你说甚么?”木川恶狠狠地道:“那小妖女是你和赛儿生下的贱种,我还能由她活在世上么?”文奎与景兰舟脑中同时血往上涌,怒发冲冠道:“恶贼,纳命来!”双双攻向木川。木川虚晃一剑,返身奔入谷中,两人发足追去。彭尹二人也欲跟入山谷,管墨桐冷笑一声,两人浑身一震,不敢再挪动半步。 文景二人追着木川进入山谷,只见沈泉站在前方数十丈开外一处角落,叫道:“师父,我在这儿!”木川脚下发力,朝他方向奔去。景兰舟心中虽悲愤不已,却是神智不乱,道:“师兄,木川师徒故意将我们引向彼处,只怕设有陷阱圈套。”文奎道:“谷中虽埋有炸药,你我只须紧随木川师徒,难道他们会将自己炸死?”当下提气直追,始终不离木川三五尺外。后者转眼间便已奔到沈泉落脚之处,回身一剑刺向文奎。 文奎挥剑挡开,一招“日月经天”直攻木川胸前,喝道:“今日为清儿报仇!”左掌同时劈向沈泉。木川横剑一格,同沈泉忽尔身形一晃,双双退开两步,只听嗤剌一声响,两人竟同时自地面陷落下去。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天雷地火 文奎心中大惊,抢上两步一看,原来该处竟预先挖好了一个坑洞,上头覆以厚厚一层枯枝落叶,将洞口掩藏得严严实实。这坑洞口径仅有不足三尺,木川与沈泉两人站在坑底,已将狭小的地洞占据得满满当当,旁人再无落脚之处;洞深却足有丈许,自上难以攻及。倘若追着二人跃入地洞,木川只须在下轻轻一挥宝剑,洞中窄小狭迫,根本无处闪避,势必身在半空被他一剑砍为两段。 文奎心中一动,暗道:“这地穴定是木川师徒所挖,他们不把我和师弟引入陷阱,自己跳下去做甚?”脑中电光石火般转过一个念头,霎时手脚冰凉,心里暗暗叫苦,忽伸手抓住景兰舟衣领,将其奋力向后一甩,后者全无防备,身子直直朝后飞出。文奎纵身一跃,又凌空在他腰间一推,景兰舟得此一推之力,身躯便如腾云驾雾般径直往谷口落去,文奎却因此缓了一缓。只听谷中轰隆隆连声巨响,也不知几千几万斤炸药一齐引爆,四下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将小小的梅谷震得地动山摇。 谷外众人见山谷内风云突变,眨眼之间天崩地塌、海沸山裂,顿成一片阿鼻地狱景象,纷纷心下震恐,正要扭头奔逃,忽见一人飞身跃出谷口,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旋即稳稳落地,正是先前追入谷中的景兰舟。德玉惊道:“景少侠,其余三位居士身在何处?” 景兰舟脑中一片空白,望着谷内熊熊火光,心内只有一个念头:“文师兄为了救我一命,被木川和沈泉这两个奸贼害死了!我今日刚刚得知师兄仍活在世上,他便被人害死了!连冼姑娘也被木川所害,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转身便欲冲入谷中,德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道:“景居士!前方虎窟龙潭,怎可去得?” 景兰舟眼中布满血丝,咬牙道:“不杀木川沈泉,景某誓不为人!”德玉道:“山谷中若仍有炸药,居士岂非枉送性命?”景兰舟道:“生如走骨行尸,虽存何用?倒不如跟仇人同归于尽!”德玉道:“木先生武功胜过居士,如何同归于尽?不过平白送死而已!”景兰舟浑身一震,双手微微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管墨桐惊愕不已,道:“木川师徒也在谷中,似此天雷地火,他二人如何能活?”景兰舟道:“他们在谷内事先挖好地洞,藏身其中以避万钧之威。”管墨桐摇头道:“我观谷中适才情形,怕不有数千斤炸药地雷,就算躲入深沟深堑,只恐也难活命。”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一声冷笑,木川同沈泉互相搀扶着缓缓步出谷口,两人满头满脸俱是尘土泥灰,几乎难辨本来面目,衣衫也被烟火熏得黑渍斑斑,显得污腻不堪。木川本作乞丐打扮,旁人看来尚不觉得如何,沈泉却与先前翩翩公子之状判若两人,观来十分狼狈。 木川嘿嘿一笑,道:“管长老,可惜天不遂愿,木某仍是好好活着,你欲借机夺回《药鼎遗篇》,那是痴心妄想。”管墨桐微一迟疑,道:“先前你在谷内施放迷烟,趁机将令兄劫走,将他藏在了何处?”木川笑道:“长老尽管放心,大哥和我是至亲骨肉,木某怎忍相害?他此刻安然无恙。” 景兰舟凝睇对方半晌,缓缓道:“木川,你设计害我文奎师兄,又害死了冼姑娘,我眼下武功不及你,不能杀你替他两人报仇。除非你今天将景某也在此杀了,但教我还有一口气在,日后定要手刃你师徒二人替我师兄父女偿命。”木川哈哈笑道:“眼下你功夫便与老夫相去甚远,木某既得遗篇,功力只会更加精进,你小子凭甚么报仇?”景兰舟道:“事在人为,倘若景某力所不逮,自有家师替文师兄主持公道。” 木川闻言一怔,随即恶狠狠地道:“好,我今天便将你这臭小子一起宰了,教顾老儿再尝一回痛失爱徒的滋味!”纵身一跃上前,右手挥剑直刺。景兰舟正欲还手,德玉忽从旁抢至他身前,手持刀盾一挡,只听“当”的一声,脚下被木川震得退开两步,手中刀轮竟未被对方乌金宝剑劈开,只在盾面留下道浅浅的剑印。木川脸色一变,脱口赞道:“银花刀轮,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当年西藏匠人打造这刀盾之时,在生铁中混入少量天降陨铁,藏语称为“托甲”,即“天铁”、“雷石”之意。此物皆上古时从天而落,往往深埋地下,历千百年而不锈,藏人偶尔挖掘得之,多用以制造法器宝瓶、神佛雕像。木川这柄乌金铁剑便是用整块陨铁冶铸而成,故而削铁如泥,寻常兵刃遇之立折,然而四僧手中刀盾亦是坚硬无比,堪堪与之匹敌。 沈泉眉头微皱,道:“德玉大师,赞善圣僧遣你师兄弟四人至中原助我,你怎么反帮外人?”德玉道:“沈居士,我等答允相助访寻应文禅师,怎敢不殚精竭力?只是我佛有大慈悲,居士不可肆意毁伤人命。”木川道:“德玉大师,你如此胳膊肘朝外拐,只恐有伤赞善法王盛意。”德玉摇头道:“小僧与沈居士以道义交,亦可以道义绝。赞善教王素来奉扬仁风,必定不以为忤。” 木川嘿嘿一笑,心中暗骂:“这贼秃忘恩负义,居然帮起了敌人。若是放在平日,我早已取下你这和尚首级。”他与沈泉早前探知林岳泰要往梅山拜祭先师,木川见兄长只得文奎一人相陪,自忖凭着己方师徒二人武功,加上彭尹两位门客及“四大金刚”相助,当能稳操胜券;随即想到管董二人对遗篇亦是志在必得,更有各路别派高手混杂其中,难保不被旁人浑水摸鱼,便预先在谷中各处埋下一千五百斤炸药,又由沈泉出面许以厚利,说服管墨桐、董彦杲二人与之联手,欲先凭恃武力击败文奎及各路好手。 木川素知管董为人,料到对方得手后必会翻脸独吞秘笈,早在谷中不起眼处偷偷挖好地洞,算计一旦遗篇到手,便立刻同沈泉躲入地洞之中,将地上众人不分皂白尽数炸死。他不敢上来便轻易点燃炸药,生恐一不小心将兄长炸得粉身碎骨,对方怀中的《药鼎遗篇》自也灰飞烟灭,自己一片苦心谋画便尽付之东流,为此特意设下五色烟砂,先行将林岳泰出手劫走。 第三百六十章 阴阳相隔 木川为人极工心计,此趟虽与沈泉备下上千斤炸药,毕竟难以布满整片山谷。先前他掳走林岳泰后虽已可点火引燃,但当时谷中烟雾弥漫,难辨众人方位,木川唯恐炸不死文奎及景兰舟,故而待对方出谷后又趁交手之机将其诱回谷中。他所挖地洞四周均已埋满炸药,木川将文景二人诱至洞旁,便与沈泉跃入洞中躲避,孰料文奎竟于千钧一发之际将景兰舟奋力救出谷外,终究未能将两人一起炸死。但他见文奎已然丧身谷中,夺妻之恨终得复仇雪耻,心中仍止不住得意万分;只是适才炸药威力实在太过猛烈,饶是木川内力深厚,在地洞中也被震得心胆俱裂、手脚发软,半晌才回过神来。沈泉本就内伤未愈,脏腑又受这震霆之威一激,方才在洞中便已口吐鲜血,此刻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勉力强行支撑。 木川见沈泉已然不支,德玉和尚果真反戈一击,彭尹二人已被管墨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自己如若贸然动手,未必胜得过景兰舟与德玉,心下盘算已定,大可日后另寻时机再除去景兰舟,当即笑道:“大师受人之托,有始无终,老夫也不相强;他日赞善圣僧座前,你我自有分辩。泉儿,今日便饶姓景的一命,我们走!”转头瞪了彭尹二人一眼。两人不敢与之对视,低头跟随木川师徒离去。 三僧齐齐望着德玉,后者默然片刻,长叹道:“季路一言,可不慎乎!”向景兰舟道:“沈居士与他师父皆是睚眦必报之人,少侠宅心忠厚,不可不防。”顿了一顿,又道:“尊师兄器宇不凡,大有国士之风,可惜殒殁于此,实令人痛彻心扉。我师兄弟在南京酿成大错,尚未能够补过,不意文居士竟也溘然长往,教小僧终身心不自安。”景兰舟强忍哀痛,缓缓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师不必自责,多谢适才相救之恩。”德玉叹了口气,朝他合十行礼,领着三僧也随沈泉方向去了。 管墨桐迟疑片刻,问道:“少侠此刻欲待何往?”景兰舟沉吟良久,道:“晚辈此行原要去开封探望骆师姐伤势。”管墨桐点头道:“骆二小姐既得我师兄诊视,先天掌之伤已无大碍,只须静养两月便可痊愈。”景兰舟道:“若无长老最初施针相救,骆师姐也撑不到林大夫前来,这事原要相谢。” 管墨桐缄默无言,半晌方道:“此事追本溯源,原是管某居心不良,欲借少侠之手寻出我师兄的下落。老夫机关算尽,不过是镜花水月,反落得贻笑大方,且令恩师长眠之地化作焦土,异日必定不得善终。”景兰舟道:“事已至此,追悔亦是无益。长老眼下受伤不轻,须要小心木川师徒趁火打劫。廖长老日前也为木川所伤,长老不如往投宜阳县休养数日,互相也好照应。唐老宫主之妹端木夫人当下也在廖家庄,彼处尚有少林高僧护持,当不惧木川侵扰。” 管墨桐嗟叹道:“不想廖老哥与我尽皆败于木川之手,桐柏二仙今日威名扫地。”景兰舟道:“木川武功高强,世间少有敌手,长老不必介怀。晚辈见过骆师姐后,便当回庄向家师禀明近情。”管墨桐点头道:“若得思过先生出手,必能替武林除此大害。”景兰舟咬牙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景某定要亲手替师兄报仇,怎可让家师劳心费神?” 管墨桐见他形容憔悴,知他心伤文奎父女之亡,叹道:“少侠也无须太过伤神。依管某之见,冼宫主该当尚在人间,犹未为木川所害。”景兰舟浑身一震,忙问道:“长老何出此言?”管墨桐道:“当年我随唐教主山东起事失利,朝廷悬赏重金显爵捕拿我等一干首脑,故而唐宫主其后行走江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无为宫举教上下知晓老宫主样貌者,不过老夫和唐亘两人而已,怕就连冼宫主也不曾见过。”景兰舟心道:“梅长老亦曾窥睹唐宫主姿容,桐仙想来不知。”便也不多开口。 管墨桐接着道:“洪熙元年夏末唐宫主独身一人前往广东办事,数月后从广州抱回一名女婴,说是两广山民作乱,这婴儿的父母为贼兵所害,恰逢老宫主路过将其救下,见这婴孩天真可爱,更收之为义女。待这女娃年岁稍长,管某见其眉眼口鼻无不酷肖唐宫主,便已瞧出古怪;到得十几岁上,更出落得与老宫主年轻之时几无二致。我当时便猜想这女娃多半是唐宫主的亲生女儿,只是未得实证,今日果不其然。” 景兰舟面色苍白,道:“倘若冼宫主长得同她娘亲肖似,木川见之必定恼恨,冼姑娘更无活理。”管墨桐摇头道:“林三这个小子,老夫最是熟悉不过。其人聪慧颖悟,原是俊才难得,可惜行事胆大于身,又勘不破一个‘情’字。他若非为唐宫主偷走我师父的心禅秘笈,早被恩师收做关门弟子,此刻必已成为武林一代宗师。当年林三假死避祸,眼见发妻移情,心中自然深恨尊师兄,连带铸错山庄也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事原不希奇。冼宫主虽是尊师兄同唐宫主所生,毕竟是老宫主的亲生骨血,容貌又和母亲有七八分相像;木川一见之下,惭恨哀愤则必有之,若说要杀害唐宫主的亲生女儿,管某料他没这个胆气。”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长老与木川虽是旧交,但如今时隔多年,其人又连逢巨变,只怕心性早已不同往日。我观木川出手狠辣无情,全不以人命为念,冼姑娘她……她未必能逃得性命。”管墨桐道:“适才管某与沈泉等人在谷中埋伏,听少侠讲到冼宫主愿以一事相告作为交换,木川方肯饶过柏仙性命,可有这回事么?”景兰舟点头道:“不错,但冼宫主当时并未明言,晚辈也不知他二人所指何事。” 第三百六十一章 挚友重逢 管墨桐微一迟疑,道:“老夫虽亦不晓宫主之意,但木川既然有求于彼,怎肯轻易加害?”景兰舟道:“木川乃奸恶小人,一旦遂其所愿,多半会翻脸无情。”管墨桐摇头道:“这话虽不无道理,少侠也莫要太过轻看冼宫主。非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宫主她武功虽欠火候,说到心计城府、机谋应变,那是半点也不输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她若自知无幸,决不会为救柏仙一命牺牲自己。冼宫主既肯跟木川走,心中多半早有计议。” 景兰舟稍一思量,只觉对方所言亦颇在理,冼清让心细如发,智谋远在自己之上,对“峻节五老”又向来心存疑忌,虽说廖碧柏在五老之中最为忠耿,她却未必便肯舍身救人;一想到意中人或真未死,心中大为激动,双手微微发抖。 管墨桐踌躇片刻,叹道:“如今《药鼎遗篇》落入木川师徒之手,只恐武林从此多事。老夫这便往廖家庄暂投柏仙,少侠若有林师兄和冼宫主的消息,万望托人带个口信。”景兰舟道:“这个自然。长老此前与董庄主同行而来,不知他眼下人在何处?”管墨桐摇头道:“此人生性多疑,与管某不过互相利用。他先前被尊师兄打伤,此刻早已抽身远遁,不会再来找我。”当下同景兰舟作了别,向西往宜阳县去了。 景兰舟见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想到师兄惨死谷中,不由黯然神伤。忽听远处一声嘶鸣,竟见青骡自谷内疾奔而出,径直跑到自己身边伸颈挨挨擦擦,显得十分亲热。景兰舟见这心爱的坐骑竟然没被炸死,不由惊喜万分,忙上下打量一番,亦未见有何创口,忍不住轻抚它后颈短鬃道:“原以为你是头笨骡,谁知灵性不浅!今日大难不死,必定得享后福。”忽尔心中一动:“我这青骡既然未死,文师兄或也能逃过一劫。”当下也不理会是否尚有其余炸药地雷,返回谷内细细检视,见地面多是火药炸出的坑洞,各自大小不一,有些深至数尺;谷中满地焦木碎石,四下黑烟弥漫、尘沙飞扬,数丈外便难以视物。 景兰舟在谷中停留时间稍长,便觉胸口呼吸不畅,两眼被烟熏得几乎流下泪来,不得不出谷调息片刻方再入内查探;如此周而往复,滞留了足有小半日工夫,几乎翻遍了梅谷各处角落,仍未发觉文奎半点形迹,就连青霜宝剑也不见踪影,心道:“就算师兄被炸得尸骨无存,总有蛛丝马迹可循,不能似此平空消失一般,难道连衣服靴巾都烧成了灰?师父的青霜剑也不曾寻着。”他既未见文奎尸首,心底便存有一丝希望,又想青霜剑倘若落入木川手中,对方适才岂有不拿出来耀武扬威一番之理?念及此处,悲恸欲绝之情不由减轻了几分,当即强打精神,起程望东行去。他见青骡看来虽毫发无损,犹怕震出内伤,也不敢登骡骑行,拉到邻近村镇歇了一夜,天明寻个兽医细细验查,确保无恙后方才放心。 *** 梅山距离开封已然极近,只不过百余里路程,景兰舟放慢脚步,在中牟县又歇了一晚,第二日接近正午,便遥望见开封西城墙的大梁门巍然耸立。他忆起当日同骆玉书、顾青芷一齐到开封营救于府,骆嘉言不慎为鉴胜所伤,其后初遇冼清让及师兄文奎,自己却浑然不知后者身分;又想到藩司府衙前与松竹二老狭路相逢,自己同冼清让跳河逃脱等种种奇遇,不由一股恍若隔世之感涌上心头。 景兰舟牵骡进城,缓步行于街市之中,途经兴国寺庙门,心中陡然动念:“当日我与骆师兄等夜探大相国寺,窥见鉴胜追问明觉方丈建文帝的下落,之后明觉大师便遭文师哥暗算。梅长老不欲无为教寻着建文皇帝,故意将鉴胜送到官府手上,那是奉了他师父赛哈智的遗命;师兄为堵住明觉方丈之口不惜将之杀害,到底为的甚么?”正自出神沉思,背后忽有人伸手一拍他肩膀,回头望见一名黄衫少女笑吟吟地当街而立,正是阔别多日的顾青芷。 景兰舟大喜过望,道:“多日不见,顾师姐一切可好?”顾青芷笑道:“林大夫治好了言姐姐的伤,我自然好得很。你怎么这些日子才到?”景兰舟道:“一言难尽。骆师兄可也在开封么?”话音未落,只见巷口又转出一人,青衫皂靴、腰佩长剑,文质中不失英武,不是骆玉书是谁?后者哈哈一笑,上前一把握住他手道:“相识遍天下,知心有几人?总算在此等到景兄。”景兰舟心头发热,道:“骆兄海内知己,杯酒足慰平生,景某岂敢不至?” 顾青芷笑嘻嘻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冼姑娘她人呢?”景兰舟心中一沉,道:“这儿不是说话处。在下先去探候骆师姐,容后向两位细禀别情。” 骆玉书见对方神色有异,心知必有缘故,当即与之同回客栈,领他上楼进房,见骆嘉言正自倚床读书。后者抬头望见景兰舟,嫣然笑道:“景师兄,今日在此相见,岂非宛如梦中?” 景兰舟见她虽较先前大为消瘦,脸上却血色渐复,双目亦隐隐透出光泽,显是内伤已无大碍,笑道:“骆师姐福慧双修,此等小小波折,自是无所拘碍。”从怀中取出本如所赠的旃檀灵香丸,道:“此乃少林寺本如方丈托在下转交师姐的伤药,此物药性平和,眼下师姐伤已大好,于将养调理必有补益。”骆嘉言接过谢道:“景师兄有心。” 四人正闲谈间,一人手持粥碗自房外推门而入,望之面庞清俊、两眼有神,正是骆嘉言之父骆应渟。后者见到景兰舟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贤契别来无恙!玉书说你去了武昌办事,之后便会来开封看望言儿,果然没有料错。你的脚程倒快!” 第三百六十二章 洞察 景兰舟赶忙上前行礼,骆应渟阻住他道:“你我还讲甚么客套?言儿,你先把粥喝了。”将粥碗递给骆嘉言。景兰舟见这米粥是用鸡汤熬成,粥里加了香蕈丝、鸡丝、火腿屑和松子仁等物,端的是香气扑鼻。骆嘉言接过尝了一口,笑道:“爹,你的厨艺越发长进了。” 景兰舟见状笑道:“客店自有伙夫,怎要骆二师叔亲自下厨?”骆玉书笑道:“言妹的饮食起居,二叔他怎放心假手旁人?何况二叔烹饪之精天下少有,便是宫中御厨也时常向他请教,言妹这些日子大有口福。”骆应渟叹道:“君子远庖厨,为了你这丫头,爹连君子也不做了。”骆嘉言笑道:“吃了爹煮的饭菜,我身子便好得快些,爹爹不乐意么?” 骆应渟微微一笑,转问景兰舟道:“贤侄,我听说你陪冼宫主往寻霹雳堂雷大哥援手,图谋助她光复教主之位,可有这回事么?”景兰舟点头道:“冼姑娘数次相救我于危难,小侄无以为报,只好在这事上尽一份力。”骆应渟摆手道:“你怕我怪你正邪不分么?大丈夫恩怨分明,不以派别固执成见,难得顾世叔有徒如此,我欢喜尚且不及,怎会来责怪你?他日顾老世叔若是因此不喜,我去替你说情。” 景兰舟道:“师叔廓达明理,小侄感激不尽。家师此前曾见过冼姑娘一面,倒也颇喜她的为人。”骆应渟点头道:“不错,世叔他也非不通情理。你们到了武昌后,可曾见着雷堂主么?”景兰舟道:“雷堂主见了苏先生的手书,一口答允帮忙,谁料冼宫主却不知何故独自离去。”当即将唐亘约见二人之事说了,只隐去梅潜身世不提。骆应渟皱眉道:“原来唐亘是假意反叛。冼教主去往万寿寺前后判若两人,必是听了对方之言,只不知唐亘所说第二道遗命是甚么?” 景兰舟摇头道:“小侄也是一头雾水,无从得知。其后我赶往邓州分辩丐帮五条人命一案,那诬陷小侄的木川果然露出马脚,幸得骆师叔在场,乌木钵方不致被这奸贼夺走;冼姑娘又暗中遣人相助,才知陈劲风是死在大勇分舵吴副舵主手里。”骆应渟听了事情经过,叹道:“丐帮弟子千千万万,自也良莠不齐。这木川是甚么人,竟能从司帮主和我大哥两人手底逃走?” 景兰舟紧接着又将熊耳山之事说了,道:“小侄到了廖家庄,才知冼姑娘已落入木川这奸贼手中。”顾青芷一声惊呼,道:“那……那可怎么办?”景兰舟道:“我前往少林寺求援,方知端木夫人竟是萧念之妻。”骆应渟亦素知萧念之事,惊道:“萧夫人是唐宫主的亲妹?有这等事?”余人中除骆玉书曾听父亲与祖父简略讲起此事,骆嘉言、顾青芷皆未听过萧念之名。骆应渟将当年顾东关失手错杀忠良之事大致说了,众人无不嗟叹惋惜。 景兰舟道:“小侄途中路过梅山,又在纪老前辈墓旁遇见了苏楼主和林大夫,与之联手击退了一批欲夺秘笈的江湖之士,之后却中了木川、沈泉师徒二人计策,林大夫和《药鼎遗篇》都落入了敌人手中。木川现身向苏楼主挑战,我等方知他竟是唐老宫主的夫君林三,而苏楼主不是别人,正是冼宫主的师父,也即当日在开封跟师叔过招的那位蒙面高手。” 骆玉书闻言大惊失色,道:“景兄,你说那晚同我们交手的蒙面人是……是苏先生?”景兰舟点头道:“正是。”骆玉书一时咋舌无语,半晌方道:“如此说来,当日明觉禅师竟是死于苏先生之手?”景兰舟道:“不错。”骆玉书道:“长葛县那五名丐帮弟子皆命丧碧磷掌之下,这……这也是苏楼主所为?”景兰舟默默点了点头。 骆玉书沉吟良久,叹道:“苏先生为人潇洒不凡、蔼然可亲,那蒙面老者却是脾性狷狭、出手狠辣,两者实有霄壤之别,怎会是同一个人?苏前辈现在怎么样了?”景兰舟黯然神伤道:“沈泉和木川在梅谷中埋下炸药,苏先生为了救我出谷,自己未能及时脱身,已然葬身梅谷。”顾青芷闻言“啊”地一声惊呼,骆玉书脸色苍白,后退两步缓缓跌坐椅中。 景兰舟胸中一酸,忍不住哽咽道:“二师叔,苏楼主他不单是冼宫主的师父,还是……还是冼姑娘的生身父亲,更是……更是……”一时却说不下去。骆应渟一声长叹,缓缓道:“更是顾世叔门下弟子、你的大师兄文奎,对不对?”话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粥碗自骆嘉言手中滑落,在榻边跌得粉碎;骆玉书、顾青芷二人在旁早听得瞠目结舌、张口无言。 景兰舟心头剧震,道:“二师叔,你……你早就知道了?”骆应渟叹道:“当晚我与那蒙面高手交手数合,他使的虽是别派招数,但文大哥的身手武功骆某最是熟悉,又怎会辨认不出?他一定也知道我是谁。只是文大哥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病逝,如今却陡然在开封现身,这事实在太过离奇,我既没能瞧见对方真面目,也难以向你明说。” 景兰舟顿时恍然大悟,忆起上回同骆应渟在开封相遇,后者看来满腹心事、数次对自己欲言又止,自己只当他因爱女受伤而愁恼,原来对方当时已认出那蒙面老者便是师兄文奎;前日在邓州骆应渊说到林岳泰替骆嘉言治伤之时,苏枫楼并未一同现身,自是不欲同骆应渟照面。 顾青芷道:“景师兄,你说冼宫主是……是你师哥的女儿,莫非她娘亲便是……”景兰舟点头道:“不错,她是文师哥与唐宫主所生,唐老宫主并非冼姑娘的干娘,而是她亲生母亲。”心中想到师兄惨死梅山,止不住流泪道:“二师叔,文师兄他刚刚与我相认,便遭了木川和沈泉的毒手,我该如何向恩师他老人家交代?” 第三百六十三章 仇人 骆应渟皱眉道:“文大哥果真死了么?你见到他尸首没有?”景兰舟道:“梅谷里埋有数千斤炸药,师兄武功再高恐也在劫难逃。我在谷中未寻见他的尸身,只怕……只怕已被炸得粉身碎骨。”骆应渟道:“既是死不见尸,未必便如你所想,贤侄也不必太过伤心。文大哥尽得顾老世叔真传,武功超凡绝世,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顾青芷道:“景师兄,如今冼宫主落入奸人之手,吉凶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景兰舟叹道:“我不知冼姑娘的下落,纵是心焦如焚,却有力没处使。” 众人正无计间,房外忽有人叩门道:“请问景爷在这儿么?”景兰舟微微一怔,道:“在下景兰舟,请问是哪一位朋友?”那人一声欢呼推开房门,但见是名十三四岁的邋遢小丐。景兰舟认得他是大勇分舵的小石头,不禁也颇为惊喜,道:“小石头,怎么是你?” 小石头嘿嘿笑道:“景爷,你总算回来了!分舵弟兄说方才在大街上瞧见了你,果然没认错人。我听说景爷在邓州大会上当着帮主及四位长老之面得证清白,便猜你多半会来开封探望朋友。先前分舵弟兄说你在长葛县杀了本帮弟子,我是一点儿也不信的,如今真相大白,总算老天开眼。” 景兰舟心中感激,道:“那可多谢你了。咱俩是好朋友,你也别喊我甚么景爷,叫一声大哥便罢。”小石头笑道:“蒙大哥如此抬爱,那我便老实不客气,咱们就这么着。我这次来除了看望大哥,还有一件要紧事说。”景兰舟奇道:“何事?”小石头道:“听闻本城宝珠寺住持鉴胜和尚暗里是白莲教的妖人,当初是大哥亲手把他送进的官牢;后来这和尚不知怎地,竟同京里来的锦衣卫混到了一起。这贼秃自打跟锦衣卫离了开封,一直未再露面,今天突然回了省城,指不定又要倒弄甚么玄虚,故此特来相告大哥及诸位一声。” 骆应渟一听鉴胜之名,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言儿,这贼和尚害你受了这么些苦,又跟随锦衣卫诸般作恶,上回只让他少尝骨节脱位之痛,实也太便宜了这贼秃。虽说这和尚是西璧子的传人,为父不好下手杀他,我且去痛打这秃驴一顿替你出气。” 骆玉书“啊”地一声轻呼,道:“二叔,这些日子我们光顾着言妹的伤势,连这等大事也忘了同你说。我几人到江西去请施神医时,在南昌西山一处岩洞中发现了宇清真人的遗骸,方知西璧前辈当年假死避世,却在这山洞中离奇而逝。”骆应渟奇道:“甚么假死?” 景兰舟道:“小石头,咱们现今所说之事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否则祸端立生。”小石头道:“大哥尽管放心,我这张嘴虽然贪馋好吃,却不怎么透风。”景兰舟当即将西璧、九阳两任天师为避俗世纷扰,各自假托羽化传位于后任之事说了,骆应渟听了哭笑不得,道:“宇清真人、张九阳仙游之时,家父俱皆伤感不已,原来他们都逍遥快活去了。”顿了一顿,又叹道:“天师府虽为道门北斗之尊,然首座天师常须侍奉宫中建醮修斋,科仪繁巨,确是冗绊得紧。西璧、九阳天师皆是倜傥不羁之人,原不喜似此拘俗度日,也难怪他们想出这等荒唐法子。只是世事汹汹、天下为笼,就算你想到假死这个主意,未必就能避开江湖上诸般恩恩怨怨。”这话一字字钻入景兰舟耳中,不由想起同样双双假托故世的文奎和林三,心中为之一震。 骆玉书又将当日众人被马顺困在葛仙峰岩洞,继而发现张宇清遗体之事说了,道:“若非二叔将三颗雷火弹送给了景师兄,只怕我几人都要葬身石洞之中。次日我们再去岩洞查探,便遇见了那武功出神入化的老僧。”骆应渟道:“唔,这事你跟我提过。景贤侄,听说这老僧刺杀点苍派颜骥掌门之时,你曾在场亲睹?”景兰舟点头道:“此人武功之高,除了家师以外,小侄生平未见。”顿了一顿,向骆玉书道:“骆兄,我这趟从无为宫梅长老处得知,这老僧竟是祝酋的师父。” 骆玉书闻言大惊,道:“你说祝酋是……是那老僧的徒弟?”不由沉吟半晌,随即叹道:“不错,祝酋武功绝顶,必得高人名师指点,此亦顺理成章。”景兰舟道:“梅长老说这老僧乃是倭人,不知是何来头。”骆玉书惊道:“莫非他便是邵燕堂所说的那名倭国高手?”景兰舟摇头道:“那倭国武人前来挑战中原好手之时不过四十来岁,如今该当未逾花甲,那老僧却年纪太大了些。” 骆应渟略一沉思,道:“你们是在这老僧藏身的山洞发现了西璧真人尸骸,莫非张真人是死于对方之手?”骆玉书与景兰舟对望一眼,心下俱是一震,暗道:“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张宇清已是世间少有的高手,要以重手将他震死,天下能有几人?宇清真人武功高绝,那老僧又是练剑成痴,若说找上门来向其挑战,那是毫不出奇。” 骆玉书道:“二叔,鉴胜人品低劣,西璧真人乃是出世高道,怎会收其为徒?更何况释道有别,就连正一派弟子之中,先天掌亦非天师一脉不传,如何会教给外人?”骆应渟点头道:“不错,我现在就去抓这贼秃来问个明白。”问小石头道:“鉴胜现今人在何处?”小石头道:“就住在宝珠寺中。” 骆应渟稍一沉吟,道:“玉书,你和青芷留此照看言儿,我和景贤侄去一趟宝珠寺即可,人多反而不便。”骆玉书道:“小石头,鉴胜和尚是孤身一人回到开封么?锦衣卫可曾跟来?”小石头摇头道:“不曾瞧见。”骆玉书心忖三鹰倘若不在,这事便好办得多,当即答应道:“二叔、景兄,你们自己小心。” 第三百六十四章 先天功 骆景二人随小石头到了东城宝珠寺前,见寺庙虽然不大,却也飞檐斗拱,梁柱间甚是古朴庄严。小石头道:“骆二爷、景大哥,寺院附近一直有本帮兄弟守着,那鉴胜和尚仍在寺中,未曾离去。”景兰舟道:“小石头,这回多谢你帮忙。不如你先回大勇分舵,免得卷入是非,晚些时我再找你。”小石头应了一声,拖着草鞋踢踢挞挞去了。 两人入寺经由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楼,来到三进院的东侧僧房。骆应渟拦下一挑水的小沙弥道:“请问小师父,不知鉴胜大师禅修之所是哪一间?我二人是他旧日老友,得知大师重归故地,特来访谒。”那小沙弥一指北首道:“就在住持禅房之中。”两人谢过小沙弥,趁着四下无人,施展轻功跃上屋顶,伏在住持禅室之上,轻轻揭开片瓦,果见鉴胜同一名中年僧官在房内啜茶对谈。 那僧官说了几句,道:“师兄远道而来,想必旅途疲累。下午左右无事,不妨在此小憩片刻,小僧晚时再来奉教。”鉴胜谢道:“我早已卸任本寺住持,此刻又来鸠占鹊巢,实在惭愧得紧。”那僧人笑道:“师兄说哪里话。小僧不过暂代此位,待得师兄同诸位大人大功毕成,仍冀师兄归掌本寺,授法传道。”言罢向鉴胜行过了礼,起身出房去了。 鉴胜待那僧官走远,起身关紧门窗,将房中香案移开,抽出案桌后两块青灰墙砖,但见墙内竟是一处暗格。鉴胜自暗格中摸出一个扁扁的黄麻纸包,脸上喜形于色,将纸包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又将青砖放回原处。骆景二人对望一眼,景兰舟右指一弹,一粒小石“嗖”的一声打向鉴胜后心。鉴胜大吃一惊,挥手击落小石,转身便欲冲出禅房,刚一推开房门,便瞧见骆应渟拦住去路,两眼冷冷盯着自己,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踉跄退回房中。 景兰舟也自屋顶跃下,入内笑道:“鉴胜大师,你好。”鉴胜心中大震,强笑道:“不想在此亦能得会檀越。”骆应渟哼了一声,右手隔空轻挥,禅房木门“啪”地应声而关。鉴胜见他功力如此深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景兰舟问道:“不知大师适才自墙中所取何物?”鉴胜道:“此乃先师在世之日手抄的佛经,贫僧早晚皆要习读。因上回走得匆忙,不曾带在身边,故而特意来取。”骆应渟伸手道:“拿来给我一看。”鉴胜合十道:“此为先师遗物,请恕贫僧不能轻示于人。” 骆应渟冷笑道:“大师何必装神弄鬼?”伸指径点鉴胜胸前玉堂穴。鉴胜自知武功不及对方,侧身微微一让,硬着头皮推出一掌。骆应渟忽指变拳、拳变掌,招数飘忽不定,又似攻向鉴胜胸腹,又似攻向对方肩膊。鉴胜不加理会,右掌中宫直入,带出一阵劲风,直取骆应渟膻中要穴。后者点头道:“果然掌法高明。”回掌在他臂上斜斜一抹,鉴胜只觉手臂发热,这一掌去势登时偏了数分,当即站定马步,右掌顺势横劈对方小腹,左手呈虎爪之势,反手猛抓敌人咽喉。 骆应渟道:“好一招‘天凝地闭’!”左手微微一扬,扣住对方袭来的虎爪,左肘同时已将鉴胜右掌夹住。这一招使上了“手挥五弦”绵劲,鉴胜见自己一掌下去非但未能伤其臂膀分毫,反被对方肘弯一股内力黏住,不由大惊失色,运起十成先天掌力,奋力挣出右手,出掌攻向敌人面门。 骆应渟心道:“这和尚能摆脱我肘上粘劲,倒也有些功夫。”左手牢牢锁住鉴胜五指,只以臂肘左封右挡,一连接下了他十余掌。鉴胜见对方只单臂便轻易化解了自己两手攻势,一招一式犹自游刃有余,心知再斗下去不过自取其辱,霍然收招道:“骆檀越武功远胜贫僧,那也不用比了,我将经书给你便是。” 骆应渟仍是制住他左手不放,伸右手道:“把书给我。”鉴胜探手入怀摸到那黄麻纸包,正要运内劲将纸包连同内中物事一齐震碎,忽觉右背“秉风穴”微微一麻,登时半身酸软无力,原来景兰舟察觉鉴胜要运功毁去怀中之物,早出铁箫点中他背后穴道。 骆应渟从鉴胜怀中搜出纸包,揭开外层麻纸,果是一册薄薄的《圆觉经》手抄本,纸页皆已泛黄,显是陈年旧物,暗道:“难道这和尚不曾胡说?”随手翻开经书,忽见四五页蚕茧纸自书中滑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篆书小字。骆应渟拾起一看,见第一页开头载道:“大道生于先天,自无极而太极,自太极而天地,是以由阴阳而生五行,本五行而孕一性,则知人之一身,几精神消长,气血盈虚,无一不与天地并其阴阳造化。犹于一身者,则有先天焉,有后天焉。先天者何?真中之真是也,本方寸之资,其玄虚之体,喻之为铅汞,托之以金木,名之以龙虎。大抵总谓之二物,通谓之四象,是谓五行之清气,属一身之先天也。” 骆应渟心中一惊,接着往下读去,都是些道家运功吐纳、养气培元的法门;到得第四页上,又记有一套掌法总纲,之后便细细阐述如何以先前所载的玄门内功催动拳掌。只是那总纲中写明共有三十六路掌法,最后一页茧纸却只注解到第七路便戛然而止,显然并非全本。 骆应渟缓缓道:“鉴胜大师,倘若骆某没有猜错,这几张纸上所载文字便是正一派至宝先天无极功,难怪大师一手先天掌功夫出神入化,连小女也尝尽你的苦头。这也是尊师传下给你的么?”鉴胜心内暗暗叫苦,道:“这几页纸一向夹在这佛经之中,就算贫僧无意间习得正一教武功,也非有心偷学。”骆应渟斥道:“一派胡言!尊师善因长老是天下闻名的佛门高僧,他生平不曾习武,怎会传下龙虎山的道派武学典籍?” 第三百六十五章 决斗 景兰舟逼问道:“松筠道长为先天掌一事对大师紧追不放,那是甚么缘故?”鉴胜道:“我练这掌法时年纪尚轻,不知先天功乃天师府不传之秘,松筠道长既是正一派出身,自不喜见旁人习得本门武功。只是贫僧练也练了,难道要将双手砍下给他?” 景兰舟见对方开口便推得一干二净,心道:“这和尚好生狡猾,他既死不认账,硬说这心法一早就在善因长老遗物之中,我等手无证据,也不好强加之罪。”正自踌躇无计,身后忽有一人推门闯入房中,冷冷道:“大师好事多为!这先天功秘笈当真原本就夹在经中么?”骆景二人吃了一惊,急回头看时,见那人傲然挺立门口,长髯垂胸、飘飘如银,潇洒中带有三分威仪,不是松筠道人是谁?景兰舟见状大为惊异,暗道:“道长被宁王软禁,怎会到了开封?” 鉴胜陡见松筠现身,早吓得手足酸软、肝胆俱裂,颤声道:“上师饶命!尊师叔委实不是小僧所害,天地可鉴!小僧若有一句虚言,教我不得好死!”松筠摇头道:“先师耆山真人逝世已久,本派几十年来只西璧师叔一人学成先天无极玄功,你这玄功心法若非从他老人家处盗得,还能取自何处?罢了,师叔他已然谢世,人死不能复生,我却不能令本派武学诀奥泄露于外。非是老道心辣手狠,此事关乎正一派教运兴衰,我若果真冤枉了大师,你跟十殿阎罗叫屈去罢!”说罢抬掌便要望鉴胜天灵盖击下。 鉴胜只觉魂飞九天,张口喊道:“老道长,你杀我不打紧,却再寻不着害死尊师叔的真凶报仇!”松筠一手悬在半空,厉声道:“你说甚么?”鉴胜急道:“小僧确是误打误撞得到了这几页先天功心法,却从未加害过宇清真人。我知道宇清天师是死于何人之手,道长若肯饶小僧一条性命,小僧愿将一切据实相告。”松筠两眉紧锁,沉吟道:“杀害我师叔的若真另有其人,大师如肯见告,便算将功抵过,贫道放你一马无妨。” 鉴胜颤声道:“道长言出如山,贫僧所讲亦句句是实,决无半点虚假。那是宣德六年之时,小僧不过二十多岁,受命往南昌石亭寺游学讲经。这日我见秋高气爽,便前往西山济胜探幽,一路来到葛仙峰上,果见草木郁芊、风景秀丽。我正沿山路赏玩美景,忽见不远处一片空地上有两人隔开数丈相对而立,二人俱是手持长剑,各如入定一般,浑身一动不动。我知这是遇上了江湖高手对决比武,忙闪身躲到一块大山石后探头窥视。说也奇怪,这两人站了足足有大半炷香工夫,仍是岿然不动,连话也不说半句。” 骆应渟道:“这两个是甚么人?”鉴胜道:“其中一人是位松形鹤骨的老道,贫僧后来才知他便是……便是宇清真人;另一人是名身材矮痩的白袍老僧。”骆景二人心中一凛:“果然是那和尚!” 鉴胜接着道:“我见那老僧手握的兵器十分古怪,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刀身足有近五尺长,刀柄也长过寻常单刀甚多,须用双手持握。我虽不识此物,但见那兵刃在日照下寒光闪闪,便知是柄了不得的利器。”骆应渟点头道:“果然是东瀛武人所使的倭刀。日本武士视刀如命,其国内名刀良匠辈出。倭刀锻造工艺极为繁复,每一把皆由匠人倾注极大心血,耗费数月乃至经年时光方得告成,其刃锋锐无匹,确是远胜中原刀剑。这些年沿海倭寇屡犯我境,官军往往与战不利,便多因兵刃不敌之故。” 鉴胜道:“骆夏官果然博洽多闻。我那时见识尚浅,认不出那老僧乃是倭人,只当是两位武林前辈在此比试,躲在山石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彼二人亦皆全神贯注,各于外物不闻不问,也没发觉我躲在一旁。如此足过了小半个时辰,贫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觉腰酸腿麻,十分难受,想着今日难饱眼福,正要悄悄离去,忽听那僧人一声暴喝,持刀向那道士猛冲过去。那道人挥剑直直迎上,姿态十分潇洒。我见两人身形有如流星飞电,倏地眼前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二人刀剑相交,脚下双双停步。贫僧定睛一望,只见那老僧手中长刀架在那道人脖颈,那道士的长剑断为两段,只剩半截剑身指着那僧人胸口。我心中惊诧万分,全未料到二人只一招间便即分出胜负,看情形显然是那老僧胜了。 “只见那道人哈哈一笑,收剑道:‘上人剑术妙绝,贫道佩服不已。’那老僧却神色黯然,半晌方收起长刀,叹道:‘道长剑法出圣入神,老衲输得心服口服。老衲早年便是令兄手下败将,今日复败于道长之手,那也是命里注定。’我听了大惑不解,这老僧明明一招斩断敌人长剑,只消轻轻一刀便能割下那道人首级,怎反说是自己输了?只听那道士笑道:‘你我并未分出输赢,上人何以言此?’我心道:‘那和尚多半只是自谦之语,你这道人却老实不客气、打蛇随棍上,面皮当真厚得可以。’ “只见那老僧摇头道:‘适才我不过倚恃兵刃之利,砍断了道长的宝剑。倘若你手中前半截剑尖尚在,此刻已然刺入老衲心窝,这一战是道长胜了。’那道人叹道:‘上人剑术超凡,确是远胜贫道,但阁下太过执着于胜败,出招之时犹存杂念,做不到潜心涤虑、意无旁骛,故而未能达至无所拘缚之境。以尊驾目今的武功修为,招数内力俱已登峰造极,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如何苦练也已大为不易;上人若犹想拨云见天,只怕须得冲破自己这一层心障。’ “那老僧闻言默然良久,似在细细品味这道人所说之语。过得好一阵子,那老僧向道人躬身行礼道:‘得蒙道长垂教,有如甘露入心、醍醐灌顶。中原武学奥博深远,实令老衲获益良多。’言毕转身离去。那道人待对方走远,猛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坐倒。 第三百六十六章 重托 “我见他竟然受了重伤,不由心下大惊,正不知该当如何是好,那道士忽朝我藏身之处道:‘躲在石后这位朋友,请你出来,贫道有一事相求。’我见对方已然察觉,只好自藏身处走出道:‘老道长,你的伤不打紧么?’那老道见我也是和尚,微微吃了一惊,问道:‘小长老,你……你从何处而来?’我道:‘小僧是外府来的游方僧人,与那老和尚并非一路,道长尽可放心。’那道人点了点头,道:‘你将我扶到偏僻之处,我有要紧事说与你。’ “我依言将那老道搀扶到附近林中僻静处坐下,那道人道:‘今日得与小长老在此相逢,便是你我有缘。我眼下身受重伤,只恐将归道山,却有一件大事关系到中原武林安危,要落在长老身上。’我道:‘老道长切莫说笑。小僧看你二人不过交手一合,那老和尚又没砍伤你,怎就出此不祥之言?’那道人摇头道:‘那老僧功力业已炉火纯青,他一刀虽未伤及贫道肌肤,刀上剑气却已侵入皮肉,我此刻五脏六腑俱受内伤,已是命不久长。贫道本想拼着与这和尚同归于尽,或可替中原武林除此大患,谁知他的长刀竟这般厉害。唉,倘若我方才使的是松纹宝剑,未必不能成功,只是松纹剑乃上清宫历代掌教相传的信物,贫道未敢轻易冒险,以免镇教之宝毁于我手。’ “我听他提到上清宫,惊道:‘老道长,你可是在龙虎山修真?’那道人道:‘这些不相干的事不说也罢。贫道此刻已如朝露风烛,临终前有一重托相付,此事关乎我中原武林气运,倘或有所参差,江湖之上恐不免血雨腥风,我辈皆有大祸临头,望长老万勿推脱。’我见他说得吓人,连忙摆手道:‘小僧并非江湖中人,只恐有负道长厚望,前辈还是另寻他人为妙。’ “那老道摇头道:‘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小长老可曾听过河间府骆中原骆大侠之名么?’我闻言一怔道:‘小僧在真定府隆兴寺出家,同河间府只在毗邻,骆大侠的名头倒时常听人提起。’那道人喜道:‘如此甚妙。’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道:‘请长老将此物转交与骆大侠,就说中原武林有难,请他好生保管此书,将来或可为助。’我奇道:‘这是何物?’那道人道:‘长老无须多问,届时骆大侠一看便知。’ “我闻言心中好奇,当下接过书册,正欲打开翻看,那老道一把抓住我手道:‘此书乃龙虎山武学宝籍,非张氏一脉不得外传。小长老若真有心相帮,须得当面起一个誓,答应贫道途中决不可私自翻阅。’我惊道:‘老道长,你……你是天师府的人?’那老道叹道:‘行将就木之躯,还说这些作甚?你愿帮老朽这个忙么?’我迟疑道:‘老道长,佛家以慈悲为怀,小僧怎么不肯?只这事在我如一头雾水,骆大侠倘若问将起来,我连您老法号也不知,中原武林如何大难临头,小僧也说不清楚。到时骆大侠信不过小僧不打紧,却恐耽误了道长的大事。’ “那老道一声长叹,道:‘这话也有道理。也罢,我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你知,长老幸勿负托。贫道法号西璧子,向在龙虎山清修。’我闻言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道:‘老道长,你……你是正一派洞玄大真人?’那道人点头道:‘老道正是张宇清。’我脑中一片乱麻,道:‘张真人,你……你不是早就……早就死了么?’那老道笑道:‘“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佛语云死生如梦幻泡影,长老何必拘念于此?’ “我心中仍是大惑不解,道:‘张真人,小僧……小僧这便下山找大夫给你治伤。’张真人摇头道:‘没有用了。趁贫道眼下还有气力,你听我把话讲完。适才同我交手那位白衣老僧,你也瞧见的了?’我闻言点了点头。张真人道:‘这老和尚非我中华人士,乃东瀛扶桑国第一剑客,法号叫做念阿上人。其人在日本素有“剑圣”之誉,举国上下已无敌手,为使自己剑术能够更上层楼,故而西渡中原,欲同中华上国剑士一较高低。当年我大哥张宇初亦曾私下与之比剑,虽以三十三式归云剑法胜了对方半招,却被念阿上人用剑气震伤了心脉,从此落下病根,甫过半百便即与世长辞。” 景兰舟不由愈听愈惊,道:“耆山道长也和这老僧比过剑?”鉴胜道:“不错,念阿上人早年输给耆山天师后,自知剑术修为较中国顶尖高手犹逊一筹,又返回日本苦练了二十年功夫,自忖足以胜过中原群豪,这才复履中土,不料仍是折戟于宇清真人之手。” 松筠道人面色十分凝重,沉声道:“你接着说。”鉴胜连声应道:“是,是。小僧当时听到此处,已隐约猜到宇清真人用意,问道:‘张真人命我将此书带给骆大侠,可是想让他修练龙虎山的上乘武学,用来对付那老和尚么?’张真人点头道:‘小长老果然聪慧非常,一猜即中。’我迟疑道:‘张真人,小僧虽非武林中人,也听说河间府骆大侠与徽州思过先生并称当世第一高手,武功跻峰造极,难道还打发不了一个倭僧,尚须借助贵教的神功么?’ “张真人叹道:‘顾骆两位大侠的武功自是当世无匹,念阿上人剑法虽然厉害,也不是他二位的对手。只是这老和尚练剑成痴,一心只想攀上剑技巅峰,此外更无别念;我看过他二十年前同我大哥比剑,已属江湖中罕有的好手,谁料其人今日修为更远胜彼时,实令人刮目相看。倘若照这势头再过个十年八年,怕也难说得很。’我道:‘难道只这和尚水涨船高,骆大侠他们便无进境?’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心不足 “张真人摇头道:‘那自然也不是。骆大侠宽厚仁爱,思过先生逢恶必诛,只因他们有这等的胸怀,方得成就如此的武学修为。但念阿上人与顾骆两位大侠又有所不同,此人心无外念,既不求名、亦不逐势,一生除了追求剑道极致以外,全无俗世之欲。他能有今日这般超凡造诣,正是凭着这一股至纯至真的心境,但也正因此故,几十年来囿于执念,始终未能冲破藩篱、更上层楼。此人剑术内力俱已超群绝伦,只须一夕顿悟,必可达至大成之境,届时我中原武林是否还有人能够压得住他,却是难以定论。’ “我听了不禁大为咋舌,道:‘张真人,这倭僧真有这么厉害?骆大侠如若练了你龙虎山的武功,能胜得过他么?’张真人道:‘似这等绝顶高手间过招,必胜之道是没有的。但本门内功心法源自千余年流传下的玄真经义,内藏道家见素抱朴、知止不殆至理,即是全无武功根基之人,浅习之下亦可固本培元、健体强身;寻常武人若能稍悟其道,则可精进不休。至如骆大侠这等出世高手,得此玄功为辅,当能表里相济,小者炼气化神、通元识微,大者得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之道,不可复以武功高低论之。到得此等境界,纵使念阿上人真能冲破玄关,想来亦无可惧。’ “我听说这小册上所载武功竟有如斯神效,心中不由起了贪念。张真人见我面露艳羡,叹道:‘小长老身系中原武林安危兴衰,我并非信不过你,但这事干系重大,请你在老道面前发一个誓,决不可擅自翻看此书。’我心道:‘你既决意要将自家神功授与骆大侠,这不传外人的规矩已然破了,我练一练又有何妨?不过赌个咒罢了,又有甚么难的?’微一迟疑,当即道:‘小僧慧空对天起誓,倘若小僧偷学书册中的武功,必教我堕入十八层泥犁地狱,日后不得好死!’我见与张真人素昧平生,故而随口假编了个法名,想着纵使日后背约练功,所发毒咒亦应验不到自己头上。 “谁知张真人慧眼如炬,他见我目光游离不定、不敢与之相接,瞧出我立誓不诚,叹道:‘人之欲壑难填,一至于此。罢了,此物虽是我张氏一脉武学秘宝,贫道却不能单因一己门户之私,而置中原武林于此险地。慧空大师,贫道既将此大任交托于你,原不该让你白跑一趟;长老如想练这上头的武功,我这行将归天之人自也无法禁止。只这门功夫起头上有一道关口大是凶险,倘无明师指点而擅加修习,立时便会走火入魔、暴毙而亡;你将书册给我,贫道将其中的运功法门说与你知。’ “我闻言心中狐疑,暗道:‘难道张真人故意出此恫吓之言,要将秘笈从我手中收回?’转念又想对方武功何等高明,就算当真反悔,要从贫僧手中夺回书册实是轻而易举,何必出言诓骗?多半是怕我忍不住偷学书里的武功,却因不得其法送了小命,这秘笈交不到骆大侠的手上。我心里这么想着,便将册子交还给张真人。 “张真人接过秘笈,果然同我细细讲解开头的总纲大旨,及至周天如何运转、真气如何调息,无不阐说详明。我当时武学根基极浅,十句中倒有七八句听不明白,全靠对方一一耐心诠释。那总纲虽只短短三页纸,他却同我说了足有三四个时辰,直至日头偏西,张真人方微笑道:‘慧空长老,你于这先天玄功总纲已是领略大概,只须照我方才所说去练,应当无有大碍。’我心中大为欢喜,道:‘多谢张真人慷慨传功。’张真人点了点头,递过秘笈道:‘请长老务必将此书交与骆大侠,贫道方才所言诸般要旨,也请一并相告,慎勿相负!’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真人不厌其烦向我解释备细,除了怕我练功走火以外,还欲贫僧将其中的法门转告骆大侠助其修习。我心道:‘骆大侠武功早已当世无敌,再练了这先天功,不过仍是天下第一而已;我却可因此机缘得成一代武学宗师,岂不美哉?’当即伸手去接,刚一摸到封皮,只觉触手处隐隐有些发烫,一怔道:‘张真人,你……’ “只见张真人微微一笑,倏地手腕轻抖,眨眼间无数纸片漫天飞扬,一页页书纸竟都成了碎屑,如细小的花瓣在夕照下旋舞。我脑中轰然闪过一道青天霹雳,当下不及多想,狠命将秘笈一把劈手扯过,不料用力太猛,一屁股向后坐倒在地。我低头一看秘笈,已只剩零散四五张纸攥在手中,其余书页尽数化为碎末,早被山风吹散。我不由惊惶失措,道:‘张真人,你……你老这是何意?’ “张真人叹道:‘人心不足,岂能事事遂意?今日得遇长老、委重投艰,不当复再奢念割欲之难。这三页先天功心法乃贫道在先兄所着根基之上拾遗补阙而成,方才业已尽心相授,惟祈勿负所托;其后的三十六路先天掌法却是我大哥呕心沥血所创,贫道不可使其流传于外,只好就此毁去。’ “我闻言又惊又怒,道:‘张真人,俗话说用人不疑,你何必对小僧如此提防?’张真人叹道:‘阁下眼浊额窄、反骨生于脑后,面相未可言善;只是眼下只得长老能助贫道一臂之力,故而以此相托。我此刻身受重伤,适才手底功力不继,尚留有两页掌法口诀未能销毁,大师凭借这内功纲要和七式掌法,当可在江湖中大有一番作为。望你日后多多惩恶劝善,勿令贫道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我闻言不觉心中有气,原来张真人暗中将先天功秘笈震碎,只留下三页心法总纲给我,如此一来贫僧空有入门的纲要总旨,却无相应的武功招式可练,得其体而不得其用,又能有多大益处?但秘笈此时已成碎纸,再也无法可想,何况张真人武功超绝,倘若他又心中转念,不欲我将心法带给骆大侠,小僧到头来岂非一无所有?我怕耽搁下去再生变故,当即更不答话,转身飞奔下山。松筠道长,尊师叔实是命丧于那倭僧念阿上人之手,小僧决无向其妄加一指,万乞道长明察!” 第三百六十八章 兵不厌诈 景兰舟、骆应渟至此方明何以鉴胜身为佛门弟子,竟会习得正一派秘传绝学先天功。原来当年西璧子张宇清为念阿上人所伤,眼见对方剑术超凡,恐其日后为祸武林,有意让碰巧在场的鉴胜和尚将正一教至宝先天功口诀转交于骆中原,助其功力勇猛精进,得以压制外夷高手;谁知寥寥数语之间,张宇清便察觉鉴胜心术不正,唯恐此举抱薪救焚,便将其中所载的三十六路先天掌毁去,不料重伤之际力有不逮,仍是留下七式掌法。鉴胜正是凭着这心法总纲及残缺不全的七式先天掌,竟也登堂入室,成为一代高手,更当上了无为宫的护法尊者。 松筠厉声道:“你当真就此下山了么?我师叔后来怎样?”鉴胜道:“小僧生怕西璧真人反悔,逃走时连头也不曾回,实不知张真人其后如何。此中但有一句虚言,教小僧天打雷劈、粉身碎骨!”骆应渟冷冷道:“大师所发之誓,只怕未必值钱。你答允宇清真人要将先天功心法带给家父,后来可曾践诺?”鉴胜颤声道:“不错,小僧当时利令智昏,只顾日夜修习神功,没将心法秘笈送往河间府,但……但我实实不曾加害张真人呀!” 景兰舟皱眉道:“鉴胜大师,当日你在江西被松竹二老掳走,对方再三逼问宇清真人之事,大师始终只字未提,为何此刻却向我等和盘托出?”鉴胜目光闪动,道:“陈李二人意在先天功秘笈,倘若贫僧交出心法,必为二老所害;只有死不松口,二人投鼠忌器,才不敢拿我怎样。道长心系师尊,所求固与二人不同,倘若贫僧抵死不认,道长认定是我下手害了西璧真人,必会杀我替张真人报仇,故而不敢不言。” 骆应渟等三人闻言心中均想:“鉴胜和尚老奸巨猾,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景兰舟又道:“其实宇清真人当日言下之意已然听任大师修习先天功,大师又何必如此畏缩?你若坦坦荡荡将心法送至骆大侠处,也不必一见正一派门人就如此心虚。”鉴胜苦着脸道:“贫僧也并非没有想过,但先天功乃是龙虎山至宝,正一弟子倘见外人学得此功,心中定然不喜;何况葛仙峰上只得张真人与小僧两人在场,更无旁人作证,倘若正一派不信贫僧所言,硬说是我害死西璧真人、盗走他的秘笈,却教小僧如何分辩?因此我半点不敢声张,昧着良心偷偷藏下了心法。一晃数年过去,江湖上未见有甚倭国高手出来兴风作浪,正一教也没人找上门来,小僧这才稍稍放心。” 松筠沉思片刻,皱眉道:“不对!当日我在葛仙峰发现师叔遗体,他老人家肋骨寸断,那是受了钝器或拳掌之伤,并非剑气透胸而死。鉴胜大师,你没有说实话罢?”鉴胜闻言一怔,随即摇头道:“小僧所言句句属实,当日西璧真人说自己命在旦夕,不肯让我出手施救。小僧勘不破名缰利锁,因一时贪念负信食言,未能终人之事,但我确实不曾害过张真人。上师若仍不信,贫僧便请就戮。” 骆应渟微一沉吟,道:“松筠道长,贼秃这几句话倒不像是假。”问鉴胜道:“你到底是在何处遇见张真人和那倭僧比武?西璧真人又在哪儿将先天秘笈交给了你?”鉴胜道:“他二人原在葛仙峰山腰荒地比试,是我将张真人扶到近旁树林之中。” 骆应渟点头道:“想来西璧真人当时已然受伤极重,他若要撕毁秘笈,你说不定会出手抢夺,张真人未必阻拦得住,只好借着与你讲解之时积聚全身真气,欲将总纲之后的纸页震碎;谁料重伤之后内力不继,犹自留下两页。张真人若是仍有余力,大可自你手中夺回秘笈,将这两页掌法要诀也一并毁去;他既肯放你离去,想来已是油尽灯枯,连站都站不起了。只是你这贼秃将张真人抛在荒野不理,宇清真人后来为何又会死在岩洞之中,这事却十分蹊跷。” 鉴胜嗫嚅道:“松筠道长,小僧已将当日实情尽数相告,我虽有负尊师叔所托,却从未下手害他;至于修习先天掌一事,也是……也是尊师叔金口允准的,望道长千万饶小僧一命。”松筠道人沉吟良久,道:“鉴胜大师,望你心中良知尚存,适才未以讹言相欺。”忽抬手往脸上一抹,竟扯下张人皮面具来,一副脸庞英气逼人,不是骆玉书是谁? 鉴胜瞬间面如死灰,道:“骆檀越,你……”骆玉书道:“如非出此下策,大师焉能道出真相?”鉴胜踉跄退后数步,一屁股跌坐榻上,颓然道:“不错,贫僧初见檀越之时,阁下便假扮作陆姓老者,又找人易容成霜霞二使来套问我话,这原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骆应渟和景兰舟亦是又惊又喜,后者问道:“骆兄,你怎会扮成道长的模样?难道这又是骆师姐的手笔?”骆玉书笑道:“除了言妹还能有谁?”原来骆嘉言经林岳泰诊治后精神渐复,终日在病榻上百无聊赖,同顾青芷闲聊时听说松筠道人身为正一天师假死避世之事,不禁觉得十分有趣,兼之手痒难耐,便问明对方样貌,做了这一张人皮面具。她本人并未亲眼见过松筠,全凭顾青芷同她细细描绘,其实只得六七分相像;这日她见父亲和景兰舟前去逼问鉴胜张宇清死因,乍然间灵机一动,让骆玉书戴上面具假扮松筠,以起威吓之用。鉴胜和尚一贯怕极了松筠道人,一见之下早已魂不附体,哪还敢细细打量?加上骆玉书曾和松筠打过多回交道,语气神态皆模仿得十分肖似,非但鉴胜未能识穿,连景兰舟也没瞧出破绽。 骆玉书沉声道:“大师弃誓败约,就算你真未下手害死西璧真人,亦为武林同道所不齿。阁下如今替朝廷办事,我们也不来为难于你,只是将来见到松筠道长,我等必会以此据实相告。”鉴胜脸色惨白,叹道:“事已至此,贫僧还有何话好说?唉,松筠道人眼下被王爷囚在王府,哪有这般容易脱困?贫僧早该想到。” 第三百六十九章 庇护 骆玉书闻言一惊,问道:“宁王他真要对道长不利么?”景兰舟道:“此事牵扯到无为教攘权夺利之争,一两句话也说不明白。”鉴胜冷笑道:“有甚么不明白?冼宫主她不尊王府号令,王爷意欲另立新主,松筠老道不识时务,敢和王爷作对,怎不是自讨苦吃?”他既知松筠尚未脱困,心中惧意渐消,语气止不住便狂妄起来。 骆玉书浑身一震,道:“无为教背后果是王爷撑腰?”他自从在王府别院无意间撞破树海行踪,便始终疑心宁王同无为宫勾连,此际听鉴胜所言,朱权竟似是无为教幕后首脑一般。景兰舟点了点头,道:“当年正是松筠道长牵线搭桥,将唐老宫主引荐给了宁王。无为教这几年得以如日方中,王爷出力不小。”鉴胜心中暗暗吃惊:“景兰舟这小子对无为宫的事知道得可不少哪。”随即又想:“这些定都是冼宫主亲口相告,那也无甚希奇。” 骆应渟微微变色,道:“朱权如此处心积虑收罗江湖人士,难道有非常之谋?”景兰舟道:“这却不得而知。无为教之人只说宁王畏忌朝廷逼害,故而以此自保,端木夫人却坚称王爷有谋逆之心。”鉴胜摇头道:“一派胡言,王爷决无此念。当年太宗将王爷远封赣水之滨,又在王府安插诸多眼线日夜监视,王爷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度日?这才不得已养士自坚。王爷就藩四十余年,一向安分守己,何来不臣之心?” 他当日在绳金塔下与松筠一同被带回王府,自度此番必死无疑,以宁王为人之多疑防忌,见自己改投马顺一党,岂能相容活命?孰料朱权竟未有半分为难,只以温言晓慰,便即放他离去。鉴胜劫后余生,殊不解王爷因何宽仁至此,但想到王府高手众多,要取自己性命易如反掌,朱权素又行事谨慎,与无为宫往来少有实证,贸然出首决非上策。何况先前若非对方命人制住松筠,自己早落入后者之手,天幸赖此脱险,此恩不可不报,在锦衣卫跟前始终只字不提宁王与无为宫本末;加之他有意谄奉朱权,此刻竟当着景兰舟等人之面替对方大说好话。 骆应渟哼了声道:“是与不是,天知地知。大和尚,你害我爱女险些丧命,这笔账如何算法?”鉴胜心道:“此是你女儿自取其咎,与我何干?”这话却决计不敢出口,只好道:“骆夏官,贫僧先前虽不慎击伤令爱,诸位都知我是要杀染霞使那小妖女,纯属无心之失,决非有意相害。我听闻令千金吉人天相,伤势已然无碍,可见祸福由人,冥冥有定。这先天功心法乃宇清真人当年亲嘱小僧交与令尊,今日天幸得见檀越,便请收下此物。” 骆应渟心道:“我本家功夫已是学无止境,原不当贪求别派武功,只这先天功乃宇清真人临终相付,倘那念阿上人不复现身中原倒还罢了,这倭僧今回一出手便击杀了颜骥掌门,他若有意挑战中原高手,却不可不慎重处之,勿令张真人苦心付诸东流。”当即收起心法残页,道:“大和尚,你既非宇清天师门徒,骆某本要杀你替我女儿雪恨,且为世人背惠食言者戒;念在你是本府僧官,我二人同食朝廷俸禄,今日饶你不死。你若再与三鹰等辈沆瀣一气、不思悔改,就算我不出手,也必有旁人取你性命。你记着我的话罢!”言罢携骆景二人出门飘然而去,只留鉴胜独自一人在房中心惊肉跳。 *** 骆应渟等三人回到客店,向骆嘉言、顾青芷述说了事情经过,二女自是讶异不已。顾青芷道:“宇清真人、颜掌门都死在那老僧手里,他二人皆为中原武林顶尖人物,如此看来,这老和尚欲借屠戮华夏高手之举扬名中土,当真居心险毒。” 骆应渟沉吟道:“这话却也未必。这倭僧武功出神入化,早在数十年前已可威震江湖,何以一直岩栖谷隐,绝少出来走动?他不见得是为求名。”顿了一顿,道:“景贤侄,你且将这先天功心法抄录一份去,闲时不妨便试练一番。虽说顾世叔所授武功固不在上清宫之下,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先天功乃耆山、西璧两位前辈高人殚思极虑所创,可谓良工心苦,学了于你本门功夫必有补益。” 景兰舟惊道:“二师叔,先天功乃正一派镇教至宝,当年宇清真人为保中原武林声誉,亲口嘱托交与骆老前辈,师叔今日将其由鉴胜处收回乃是天公地道,小侄何敢擅自私阅?” 骆应渟摇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让你练先天功虽有些自作主张,然当此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策。那木川心中深恨铸错山庄,就算他真在梅山害死了文师兄,想也不会轻易饶过贤契,何况他徒弟沈泉同你更是宿仇。木川武功几与文师兄不相上下,你眼下远非是其对手,若不发奋图强,日后遇上这奸贼如何自保?只适才那贼秃说先天功心法起始有道难关,出了差错大为凶险,你练功时若逢滞疑,万勿强行修习,嗣后如有机会见到九阳真人,可向他当面请教;尊师学究天人,自也可指点此中迷津。骆某识见短浅,不敢妄生穿凿、误人子弟。” 顾青芷道:“骆二叔,鉴胜和尚当年既蒙西璧真人传授先天功诀要,你们去将那贼秃抓来,逼他说出修练的关节,不就成了?”骆应渟笑道:“就算鉴胜和尚肯讲,你敢照着他的话练么?”顾青芷一吐舌头道:“自然不敢。”骆应渟点了点头,又道:“贤侄眼下若是无事,不妨便在开封耽留旬月。你是顾老世叔的徒弟,骆某不敢说指点你武功,只算我两家探研琢磨一番,当可相得益彰。”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骆二叔家学渊源,小侄平日每向骆师兄讨教已然所获良多,若蒙二师叔耳提面训,更必受益无穷,自是求之不得。只是眼下冼姑娘生死不明,小侄未敢听天委命,待晚辈寻得冼宫主的所在,再至师叔座前拜聆教诲。” 骆应渟点头道:“唔,有情有义,不愧英雄少年。冼宫主的音信虽一时难寻,要引出木川却是不难。文师兄既在梅山不知所终,木川定也急欲获知他的生死;你三人皆熟知文师兄如今样貌,让言儿替你们做一张文大哥的人皮面具,借着文师兄的名头在江湖上做几件扬善惩恶之事,木川在左近收到风声,岂有不来一探究竟之理?如此便可顺藤摸瓜,追查冼宫主的下落。” 第三百七十章 引蛇出洞 骆玉书道:“二叔,这个法子虽妙,但如此一来天下皆知文前辈死而复生,只恐在武林中掀起波澜,惹得世叔祖不快。”骆应渟略一沉吟,道:“这话也有道理。你们不妨便假借苏楼主的名号,木川既知对方身分,多半也会上钩,却免得引起旁人注目。” 四人均觉此计甚妙,当即由骆玉书细细勾勒出文奎面容,顾青芷买齐材料,骆嘉言照着画像制作面具。她未亲眼见过对方样貌,五官若有不似之处,便经景兰舟等指出修改,如此足足花了两日工夫,终可以假乱真,三人再难寻出瑕疵。 骆应渟二十余年不曾与文奎相见,见了女儿精心制成的面具,笑道:“文师兄丰采不减当年。玉书的身形同文大哥略为相似,由你来扮你文世叔最好。我这两日已然打探清楚,府城沙海帮平日里霸揽漕运、欺凌商客,正可借此机会小惩大诫;府北黑阳山貔虎寨山贼作恶多端,你们也一并料理了罢。采花大盗司马楚近来潜伏在祥符一带伺机作案,此等江湖败类不若乘势除之,权当为民祛害。只是玉书假扮文师兄行事之时,兰舟不可轻离左右,倘若木川师徒一齐现身,你二人不可硬拼。”几人见骆应渟每日只是煎药煮菜,不动声色间已将周遭武林帮派人物访讯得一清二楚,不由皆十分佩服,当即聚在一起商定了计策。 其后短短数日之内,开封府左近接连发生了几件武林大事。在汴水一带飞扬跋扈、欺压良善的沙海帮被人寻上堂口砸烂了金漆招牌,帮主阮方高被用剑指着脑袋立誓书、按指印,答应将帮众即刻全数遣散,再不得在河漕欺行霸市,沙海帮在港汊里泊着的百十艘大小船只当天夜里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黑阳山貔虎寨山贼为害开封、怀庆、卫辉三府数年,短短半日内便尽遭剿灭,几名盗首非死即伤,一众手下也逃得干干净净;又一日老大清早,祥符县西白沙镇镇民发觉镇子门楼上吊着名五花大绑的黑衣汉子,报官方知是近来在豫北一带犯下几件大案的采花淫贼司马楚,当即将其下入开封死牢。江湖传言这三事俱是同一武林豪客所为,其人中年儒生打扮,一身武功却十分高强,自称是南京落星楼主人苏枫楼。 *** 这日午未时分,天气十分炎热,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也没甚么客人,几名跑堂没精打采,有的已在长凳上打起小盹,只门外大槐树上传来阵阵蝉鸣。酒店掌柜正在柜上埋头盘账,忽听见门口一声咳嗽,抬眼见是名衣衫褴褛的癞叫花踏进大门,脸色微微一变,喝道:“王六!你这泼皮又在灌黄汤偷懒,甚么人都放了进来!还不快将这花子给我轰出去!” 那伙计王六正在角落里睡得迷迷糊糊,被掌柜呼喝声吓了一跳,边朝门口走去边骂道:“你这不长眼的盲货,也不瞧瞧醉仙楼是甚么地方!就是俺们后厨泔桶里的剩菜,也不是你这等人吃得起的!” 那乞丐左手轻挥,甩出锭五两大银“啪”地落在柜面,笑道:“你这酒楼打开门做生意,有钱也不能吃饭么?”掌柜登时满脸堆笑,道:“客官说笑了,适才多有得罪,小的这便替您寻一个雅间。”那乞丐道:“不用劳烦,我正要与人拼桌,喝起酒来也热闹些。” 掌柜的闻言一怔,道:“小店当下没几个客人,客官何须拼桌?坐得也不舒畅。”那乞丐道:“楼上可有一位苏客人,近来每日到你这儿小酌?”掌柜道:“正是,客官认得他么?”那乞丐哈哈笑道:“我正要寻这位大老官!”当即大步迈上楼去,见一中年文士孤零零坐在二楼边角,正自凭窗独饮。 那乞丐嘿嘿一笑,径直走上前去,大剌剌地在那人对面坐了,道:“姓文的,你果然福大命大,这许多炸药居然炸你不死,兀自在这儿喝酒!”那儒士眼皮也不抬一下,仍只顾自斟自饮,淡淡地道:“尊驾是甚么人?” 那乞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数日不见,怎么连老朋友也不识了?”那儒士道:“我在丐帮虽有几位故人,却非阁下。你是甚么身分,也配跟老夫共坐一桌喝酒?”那乞丐变色道:“姓文的,你莫要如此张狂!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你今日走不出这醉仙楼!” 那儒士冷笑一声,微微坐直身子,问道:“尊驾姓木还是姓林?”那乞丐哼道:“你我知根知底,何必假痴假呆?”那儒士摇头道:“非是老夫假痴假呆,而是阁下滥竽充数。文某今日就坐在这儿,你敢动我一根指头么?” 那乞丐勃然大怒,猛地将桌子掀翻,酒壶菜碟哐啷啷碎了一地,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儒士。后者神情自若,仰头将手中杯酒慢慢啜尽,仍是正眼也不瞧对方。酒楼伙计不想这两人只几句便说戗了,见那乞丐凶神恶煞,一时无人敢上前劝解。 只见这乞丐朝那文士怒目而视,足足过了半盏茶工夫,两人仍是一动不动。那儒士缓缓道:“兄台再不出手,老夫可要动手了。我一出手,这里就要死人,你的同伴可来得及救你么?”那乞丐闻言浑身一震,额上豆大的汗珠淌了下来,两手微微发抖。 忽听楼下一个干哑的声音哈哈笑道:“我早说文老兄火眼金睛,这点把戏如何骗得过他?”梯板咯吱作响,又有两人走上楼来,其中一位乃是贵家公子,神姿中透着风流蕴藉;另一人身穿茧绸直裰、头戴方巾,俨然一副财主员外打扮,只是面相鄙琐,同那乞丐竟有几分相像。那员外笑道:“彭老弟是知书识礼的人,要他假妆邋里邋遢的要饭花子,那是委屈他了!”那乞丐强笑道:“彭某得替木先生出一份力,实是荣幸之至。” 第三百七十一章 出奇制胜 这乡绅打扮之人不用说正是木川,那贵公子自是他徒弟沈泉。落星楼主苏枫楼数日来在开封一带行侠仗义、四处留名,这事早传入木川耳中。后者又惊又疑,暗忖道:“我在梅山设下几千斤火药陷阱,几乎炸毁了半座山谷,姓文的竟然没死?恁地神通广大!”又想:“文奎这厮心高气傲,沙海帮、貔虎寨这等货色,他平日正眼也不会瞧上一下,怎有闲心去做这些事?定是故意要诱我现身,追问他女儿的下落。那日他拼着将景兰舟救出谷去,谷中地动天摇,这厮究竟是怎生得脱?莫不是景兰舟要救姓冼的小妮子,在那儿故布疑阵?”木川为人极是谨慎多疑,当即遣人打听苏枫楼的行踪,上来却不亲自露面,只教彭守学假扮成自己模样,前往试探这“苏楼主”是否旁人冒充。 而开封府近日诸般奇事,自然都是骆玉书假托苏枫楼之名所为。这日午后他正照旧在醉仙楼饮酒,果见这癞叫花主动寻上门来。骆玉书与木川仅当日在长葛县匆匆照过一回面,于对方容貌已然记不甚深,见这乞丐头生黄癣,只当大敌现身,正要依计行事,忽见二楼角落那名酒客醉伏桌上、鼾声起伏,右手却藏在桌下朝他轻轻一摇。 这扮成醉客之人正是骆应渟,他虽不识木川,却由这乞丐上楼脚步声辨出对方内力平平,决非武功堪埒文奎、司润南的绝顶高手,故而示意骆玉书勿要中计。骆应渟所坐之处正在彭守学身后,后者全未发觉;骆玉书应变何等机敏,立时领会叔父之意,三言两语便将假扮木川的彭守学镇住。 木川投入丐帮多年,河南分舵弟子识得他之人为数不少,此行为免惹人注目,自离梅山后便即改头换面,以邑绅面目示人。适才他躲在暗处窥听,见这“苏楼主”目光如炬,一眼便将彭守学识穿,语气之矜傲孤高亦同文奎如出一辙,料来不会有假;他见对方不过孤身一人,暗道:“就算景兰舟这小子守在近旁,我有泉儿和他手下相助,也不怕姓文的师兄弟俩,这回无论如何要取下这厮首级,以报夺妻之仇。”当即和沈泉一齐上得楼来。 骆玉书一见沈泉,猜到旁边这乡绅多半就是木川,又听那乞丐唤对方作“木先生”,心下更无起疑,霍然起身道:“木川!我女儿到底人在何处?”木川狞笑道:“老兄尽可放心,木某这便送你下去同令爱相会!”话音未落,“呼”的一掌朝对方面门击去。骆玉书飞起一脚,将适才被掀翻的桌板踢得腾空而起,只听哗啦一声,木板被木川击得四分五裂,但见寒光闪闪,骆玉书手中长剑已然攻到。 木川心道:“好你个文奎,居然率先出剑,真要为女儿和我拼命!”正要伸手去拔腰间铁剑,忽觉手腕一紧,右腕已被人一把抓住,转头急望时,见竟是墙角那名醉酒的客人,不由大惊失色。他先前上楼时瞧见此人伏桌酣睡,心忖适才彭守学与文奎掀桌对峙,这人仍是醉卧不起,实是大大可疑,多半不是寻常酒客;转念又想即是景兰舟在旁埋伏,徒儿沈泉也尽抵敌得住,眼前大敌乃是文奎一人,故而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后者身上,提防对方暴起发难。以木川之武功修为,自不至一招被骆应渟扣住手腕要穴,实因其无甚防备之故。他见这醉客武功高绝,竟似犹在景兰舟之上,心下大为震恐。 沈泉只觉眼前一花,竟未瞧清这醉汉是如何从旁冲出制住师父,心中大骇之下,伸指朝那人攻去。骆玉书剑锋一转,但见寒芒闪闪,将沈泉逼退三步。彭守学自后一拳击向骆玉书背心,后者使出“手挥五弦”绝技,剑刃斜斜向后划过,彭守学手臂险被砍断,疾忙向后跃开数尺,惊出一身冷汗。木川见状眉头一皱,道:“你不是文奎!阁下是甚么人?” 沈泉心念飞转,省悟道:“这是骆家剑法!骆兄,原来是你!”他曾在江南见过骆玉书数回出手,陡然间认出了“手挥五弦”一招。木川惊道:“你是河间骆家的人?”转头向那酒客道:“莫非阁下才是文老兄?”他见骆玉书使剑逼退沈泉和彭守学,招数固然精妙无比,内力却不及老对头文奎;而这出手偷袭之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猜是对方偷梁换柱,教旁人扮作文奎模样分散自己心神,真文奎却易容潜伏在旁,乘己不备一击得手,不由心下咬牙暗骂:“甚么武林侠士、正人君子,全是狗屁!耍起诡计来好不奸猾!” 沈泉见那醉汉一招制住木川要穴,也以为对方才是文奎,生怕他急欲替女报仇,一出手就将师父毙了,忙道:“文大侠且慢!我等并未加害冼宫主,她此刻仍是活得好好的,毫发不曾受损。” 话音刚落,忽见一人自二楼窗外翻入,“砰”的一声将手中一人掷落在地,问道:“此话当真?”语气焦急中带着惊喜。众人转头看时,来人正是景兰舟,被他抛在地上的却是沈泉另一名手下尹崇礼。尹崇礼奉木川师徒之命守在醉仙楼瓦顶据高临下监视四周,却被景兰舟施展壁虎游龙功悄无声息欺到身后,出手点了穴道。 沈泉道:“景兄,小弟怎敢骗你?还请文大侠将我师父放了,我们即刻交还令爱,决无食言。”骆应渟道:“你们把人带来,咱们一齐交换,钱货两讫。”木川听他声音不似文奎,疑道:“你不是姓文的!敢问尊姓大名?”骆应渟道:“阁下武功高强,在邓州自司帮主及家兄二人手底犹能全身而退,非智取不可敌之,幸勿怪罪。” 木川心念一转,恍然大悟道:“原来当日在丐帮出手将乌木钵夺去的是令兄‘五云掌’骆大侠,尊驾是骆二官!果然名不虚传!木某栽在贤昆玉手里,那也无话可说。”心内痛骂自己:“我大哥先前到开封便是替骆中原的孙女治伤,骆老二在这里陪女儿养病,又有甚么希奇?这假文奎多半便是骆中原的孙子,当日在长葛县也见过的。景兰舟这小子到了开封,岂有不找他们帮忙之理?我连这也没有想到,一心只欲报仇,当真大意得紧!” 第三百七十二章 出乎意料 骆应渟道:“骆某忝任朝廷小吏,原不当涉手江湖恩怨,因这事与我景世兄大有干系,只好略尽绵力。请阁下交出冼宫主和令兄,连同令兄的《药鼎遗篇》一并归还。”木川道:“遗篇不在我身上。林岳泰是我亲大哥,难道我会害他?你们强逼我交人,从古至今也没这个道理!” 景兰舟等闻言一怔,暗忖这话倒也难以辩驳。骆应渟在木川身上一搜,果不见遗篇下落,皱眉道:“你不光明正大前去拜见兄长,为何要在梅山装神弄鬼、倒弄玄虚?”木川道:“大哥以为我病故已三十年,木某怎敢轻易现身?何况我当年偷了纪老前辈的武学秘笈,也没脸跟兄长相见。” 骆应渟心道:“这人分明只要谋夺亲兄手中的遗篇,这当儿却说得好听。”但彼二人确系同胞兄弟,林岳泰此刻虽落入对方之手,一时也不好强行要人;而《药鼎遗篇》本属林岳泰之物,如不勒令木川交人,则己方更无口实逼他交出秘笈,只好道:“林大夫若有甚么三长两短,你便天地不容。快将冼宫主交出来罢!” 木川道:“河间骆家是名门正道、武林领袖,骆二官为何要救那无为教主?”骆应渟道:“正邪分界难定,岂可妄断善恶?譬如阁下在丐帮待了几十年,也难说是甚么好人。”木川哈哈笑道:“你们这些正派人士,开口善恶闭口善恶,也不过尽做些两面三刀的事罢了。泉儿,你就将冼宫主领来还给景少侠罢!” 沈泉道:“师父放心,徒儿去去就来,决不让你老人家久候。”木川嘿嘿笑道:“木某难得遇上骆夏官这等高人,正要与他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有甚么好急?我可不像有些人那般心焦如焚。”景兰舟知他出言讥讽自己,心下也不以为忤,道:“景某在此恭候沈兄大驾。” *** 沈泉出得醉仙楼来,心道:“这次百密一疏,没探到骆夏官也在开封,以致大败亏输。只你们会抓人要挟,我便使不得此计?眼下骆家叔侄和景兰舟三名高手都在醉仙楼,我趁机去将骆老二受伤的女儿抓来,还怕他不乖乖听话?”又想:“文奎这厮始终不曾露面,莫非守着骆中原的孙女?罢了,眼下师父被他们擒住,怎么也要赌上一赌。若文奎真已死在梅山,骆二小姐还不是手到擒来?”心下盘算已定,便依次到城中几家客店询问是否有长住养病的客人,果打听到骆嘉言在城南安平客栈下榻。他买身粗布衣衫换上,问了对方房号,将毡帽帽檐拉低,捧个茶缸走到门外,叩门道:“客人,伙房叫我来添些茶水。” 只听房内一名女子道:“门没上闩,你进来放桌上罢。”沈泉应了一声,低头推门进屋将茶缸放下,眼角瞥见床上一人面壁而卧,被衾裹住大半个脑袋,不由心中暗喜:“他们为了对付师父倾巢而出,此处果然疏于防范,得来全不费工夫。”又道:“这是厨房刚烧好的茶汤,我替客人倒出一碗晾晾,过会就喝得了。”那女子道:“也好,有劳小哥。” 沈泉从桌上取过只瓷碗,倒了大半碗茶水。那女子忽轻轻一笑,道:“要沈大官人亲自替我送水斟茶,小女子何以克当?”沈泉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转念如飞:“我计既被识破,多半难以全身而退,不如放手一搏。”陡然出指如电,望准对方后背“神道穴”点去。那女子倏地从床上弹起,半空中翻转身来,同他对了一指。沈泉只觉对方内力若有若无,指尖的冰寒真气竟送不过去,不觉心下大骇,向后退开两步,失声道:“是你!”那女子仍是半卧床榻,微微以手支颊,笑道:“自从苏州一别,沈大官人向来可好?”但见其人眉黛含翠、尽态极妍,正是冼清让。 沈泉心中惊诧之极,面上犹然神色自若,笑道:“宫主凤驾何以至此?不知骆二小姐去了哪里?”冼清让翻身坐起,掩嘴笑道:“骆二小姐若是还在这儿,岂不被你抓个正着?”沈泉道:“沈某有几个胆子,敢对河朔大侠孙女不敬?我恩师眼下被骆夏官拿住,沈某是想请骆二小姐枉屈玉趾,前去替他老人家说个情。” 冼清让咯咯笑道:“尊师武功盖世,怎会栽在骆夏官手里?”沈泉笑道:“骆二官将门虎子,武功深得乃父真传,恩师一时不备,这才吃了点亏。既是宫主在此,当真再好不过,也不用去请骆二小姐了。景少侠联手骆家对付我师徒二人,无非是想觅询宫主芳踪,还望宫主出面稍加分说,我师父先前待宫主始终礼敬有加,可曾有半分侵害?” 冼清让笑道:“大官人说这等话,也不害臊?那是我脚底抹油得快,尊师没来得及下手罢了。”沈泉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师父若真不讲情面,当日大可在黑水涧将宫主和廖长老一齐杀了,他对姑娘毕竟是敬重的。其后沈某与恩师约在梅山碰头,方知宫主早已先行离去。师父于此不肯明讲,倘若沈某所料不差,他定是为宫主所算,不知姑娘是用何妙策从我师父手里走脱?” 冼清让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自己去问尊师罢。沈大官人,当日你在苏州想要跟我联手夺取《药鼎遗篇》,不知这话可还作数?”沈泉一怔道:“沈某自是开心见诚,可惜宫主偏听景兰舟之言,不愿与我携手共谋。实不相瞒,眼下《药鼎遗篇》已被我师父夺得,宫主再想染指可就难了。” 冼清让道:“当日大官人说秘笈到手之后,你我可抄录全本,分而享之。如今遗篇并非为阁下所有,而是落在尊师手中,怎可一概而论?”沈泉笑道:“秘笈在我师父手里,还不都是一样?”冼清让目光闪动,道:“沈大官人,这事你瞒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初时上门寻我共商夺书之策,原未打算禀明尊师,对么?” 第三百七十三章 别有用心 沈泉嘿嘿一笑,道:“宫主这话从何说起?”冼清让淡淡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大官人如此遮遮掩掩,还说甚么开心见诚?你本打算背着你师父独吞秘笈,难道我瞧不出来?”沈泉脸色微变,道:“冼宫主,即令你到我师父面前搬口弄舌,他也未必会信。”冼清让笑道:“我好容易才从尊师手中逃脱,怎敢回去自投罗网?大官人是生意人,我便同你谈一笔买卖,咱们事成之后五五分账,包你赚得盆满钵溢,不知尊意如何?” 沈泉哈哈笑道:“当日沈某诚心相邀,宫主却分毫不假颜色,今日反要找我联手?从林岳泰手里夺书容易,想打我师父的算盘却是难如登天,沈某自问没这个本事。”这话却不啻直承自己有独吞遗篇之心。冼清让道:“彼时林岳泰有诸多高手护持,单凭你我二人之力,未必便能成功,眼下却只须对付你师父一人。何况大官人是尊师的爱徒,他对你岂有防备?咱们若能出其不意,此事大有胜算。” 沈泉心道:“看来冼宫主还不知我师徒害死她父亲之事。若被她和景兰舟相见,这事一捅便破,她定要杀我为父报仇,还谈甚么联手夺书?”他原本部署周详,要在苏枫楼一行人北上途中伺机夺取《药鼎遗篇》;这日到了河南境内,师父木川突然寻上门来,命他假意拉拢管董二人,却在梅山暗中设伏,欲将众人一网打尽。沈泉为人狡狯无情,对木川也难说有几分真心尊奉,但他素知师父手段狠辣,倘若不从其意,对方定不相饶,只好依计在山谷中遍埋炸药,虽从林岳泰手中夺得了遗篇,木川却对之看管极紧,不许旁人瞧上半眼,自己实未捞到半分好处,本就有一肚子怨气,此刻听了冼清让之言,虽觉此举无异天方夜谭,仍不禁颇为心动。他眼珠滴溜溜一转,道:“冼宫主,此处是骆二小姐客房,你怎么会在这儿?另有一位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如何也不见人影?” 冼清让娇笑道:“沈大官人,你不是不知景公子与我的交情。你如此胆大包天,竟要抓骆二小姐为质,我只好暗中相帮,通知她们及早走避,两个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可不是你的对手。其实我这么做,又何尝不是在帮大官人你?大官人若真一齐得罪了思过先生跟河朔大侠两家,我瞧今后也不用再活,早早自己了结了罢。” 原来当日冼清让现身救下廖碧柏,跟随木川离去不久便即使计逃脱,木川在梅山谎称冼清让已死,不过要激得文景二人心浮气躁,自行落入圈套罢了。适才沈泉见木川受制,生怕对方立时将师父击毙,当即说出冼清让并未被害之事稳住对面,接着又随口胡诌愿以之作为交换,却只是他的缓兵拖延之计;待木川开口命他去将人领来,沈泉见师父暗里使个眼色,二人俱是狡诡之辈,立时心意相通,知道师父是要将骆应渟之女掳作人质,谁料却被躲在暗处的冼清让识破计谋、占得先机。 沈泉心下暗暗盘算:“师父固然要救,秘笈也不能不拿。冼宫主想借我之手夺回遗篇,正好将计就计。”当即笑道:“沈某微贱之躯竟承宫主眷怀,实是感戴不已。宫主既肯屈尊俯就,沈某岂敢推阻?只是我师父行事谨慎,我也不知他将遗篇收藏在何处,当务之急先要将人救回,你我再徐图后计。景少侠若见宫主安然无恙,还有比这更欢喜的事么?” 冼清让听到最后两句,脸上不禁微微一红,笑道:“好,我答应救你师父便是。不过事成之后,大官人须助我相借遗篇一观。”沈泉道:“此乃两全其美之事,何消宫主吩咐?宫主若是不信,在下可以起誓。”冼清让打个呵欠,懒懒地道:“沈大官人是聪明人,起甚么劳什子誓?走罢。” *** 木川在醉仙楼等候沈泉良久,心道:“泉儿聪明绝顶,我示意他去捉骆夏官之女为质,他心中定然明白,怎地去了这许久?莫非骆夏官早有防备,以致不能成功?又或者他见大事不妙,竟然弃我而去?啊哟!这些天我一直没将《药鼎遗篇》给泉儿观阅,难道他心有不甘,趁机去找寻秘笈了?不会的,我藏得十分隐秘,他找不到的。” 他心下正自狐疑不定,忽听楼下一个声音道:“师父,弟子将冼宫主带来了。”只听楼板吱呀作响,沈泉领着名蓝衣女子走上楼来,正是十余日前从自己手中逃脱的冼清让。木川不由暗暗吃惊:“我这徒弟好生神通广大,却从哪儿将小妮子给找了回来?” 景兰舟一见冼清让现身,狂喜之下几乎站立不稳,道:“冼姑娘,你……你没有事罢?”冼清让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亦是心神激荡,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我没甚么。这些日子你也好么?”景兰舟道:“近来发生了许多事,我……我一直在找你,却听说姑娘落入了奸贼之手。他没伤了你罢?”冼清让摇了摇头。 沈泉道:“骆夏官,在下已如约将人带到,请你放了我师父。”骆应渟心道:“似木川这等元奸巨恶,与其放任他祸乱武林,倒不如一掌打死清静。不过这人是林岳泰的胞弟,杀了他只恐于林大夫面上不好看。”冷冷道:“你先将冼宫主放了。”他为人向来豪侠尚气、不拘绳墨,若非顾及林岳泰情面,或真就将木川当场格毙,未必顾忌先前所许之言。 沈泉笑道:“冼宫主乃我师徒座上之宾,一向来去自便,有甚么放不放的?请宫主过去罢。”伸指虚点,假装解了冼清让背上穴道,实则全未发力。冼清让稍一迟疑,缓缓走到对面。景兰舟道:“冼姑娘,他们没给你服甚么药罢?”他想到沈泉早先给桑慕华喂毒用以要挟邵燕堂,仍是心有馀悸。冼清让道:“你放心,我一切都好。”骆应渟哼了一声,出手解开木川被封穴道,将他轻轻向外一推,道:“今回饶你不死,倘若再行作恶,好歹取你性命。快快滚罢!” 第三百七十四章 泣下 木川返身站定,缓缓道:“冼宫主,当日在黑水涧你求我相饶廖老儿一命,我放过他没有?”冼清让道:“你没杀他,多谢你手下留情。”木川点了点头,道:“木某自知一生作恶甚多,不复存善终之望。但我二人有约在先,盼宫主勿要言而无信。”冼清让微一迟疑,道:“不错,我既答应了你,自不应当食言。干娘她去世后并未入土下葬,而是命人将其遗体火化,骨灰撒入洞庭湖中。”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唐老宫主遗体已被烧化?唉,她却不是你的干娘。” 木川浑身剧震,颤声道:“你……你说甚么?赛儿她……她已然烧成飞灰?”冼清让两行清泪流过面颊,道:“干娘说她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很多人,只有这样方能减轻她的罪孽。” 木川面如死灰,踉跄退后两步,颓然坐倒在地,流泪道:“她……她就这样去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赛儿与我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结为夫妇,我为了她犯下大错,她……她却和别人好了,我心中怎能不恨?但她若肯回心转意,与我重修旧好,哪怕只得一天,我便死也甘心,她却就这么抛下我去了!自我得知赛儿病逝,两年来暗中百般访查,始终打听不到赛儿葬在何处;不想她竟已灰飞烟灭,我连到坟前陪她说几句话都不能了!” 众人见木川一代宗师,武功智谋俱为旷世之才,此刻竟如孩童般呜咽哭泣,不免也心生几分同情,暗道:“此人对亡妻确是一往情深,虽则所作所为多行不义,未必不是因唐赛儿移情别恋而致心性大变之故。”景兰舟暗忖:“原来木川这两年一心打探之事,便是唐老宫主的葬地。” 只听木川悲泣道:“当年我路过家乡大清河边,见到赛儿替我迁的新坟,虽说山光水色,足见心思,却连碑牌也不敢立一座。两年前我听闻赛儿病故,伤心欲绝之余,立誓要在她坟前建置玉石大碑,上刻‘亡妻唐氏之墓’,而今是不能够了!”说完竟坐地放声大哭。 沈泉见状心中好不尴尬,暗道:“师父如此恣纵任情,教我这做徒弟的今后怎么见人?”只好上前劝慰道:“你老人家且莫悲伤,咱们这便走罢。”木川不加理会,涕泗交颐地哭了一阵,终于声音渐止,缓缓站起身来,咬牙道:“木某家破人离,皆拜思过先生高徒所赐。我知顾骆两家世交多年、有通家之好,木某虽身微力薄,也不能平白受辱,必要寻铸错山庄报仇雪耻。骆夏官若欲翦除后患,大可在这儿将我杀了,否则此事决不能善了。” 自顾东关成名江湖以来,竟有人敢公然宣称要找他寻仇,那是在场众人生平闻所未闻之事。骆应渟略一沉吟,道:“今日杀你,你死了也不服,放你去罢!此后若再相见,便是一决生死之时。”木川冷笑道:“好!木某这回不慎在尊驾手里栽了跟头,他日定当奉还。”朝对面一拱手,右手袖袍轻拂,内力到处,已隔空解了尹崇礼的穴道,彭守学上前扶起同伴,跟着木川师徒去了。骆应渟凝睇对方远去背影,良久方始叹道:“此人一日不除,武林永无安宁。” 冼清让待木川等人离去,向骆应渟道:“骆前辈,沈泉先前欲往抓取令千金为质,我设法教旧部通传消息,抢在前头请顾姑娘携令爱至年方伯府上暂避,这才有惊无险。沈泉寻不到骆姑娘,只好带我前来换他师父。”众人闻言个个惊出一身冷汗,骆应渟揖谢道:“骆某虑事不周,险令小女坠入奸人之手,幸蒙宫主相救,实是感激不尽。”冼清让道:“骆少侠和顾姑娘曾帮过小女子不少忙,前辈无须客气。” 景兰舟道:“我听说当日你为救柏仙被木川带走,总算现下平安无事,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冼清让道:“这事你听谁讲起?”景兰舟道:“我先前路过廖家庄,是柏仙亲口相告。姑娘在武昌为何执意要一人离去?我俩若在一块儿,也不用怕木川奸贼。”冼清让叹道:“浮生一世,苦多乐少,你何必一定要知道。”景兰舟迟疑道:“可是唐坛主那天向你说了些甚么?你有甚么难处,放着这许多人在此,总能帮衬着些。”冼清让摇头道:“帮不了的。” 景兰舟微一沉吟,问道:“冼姑娘,你怎会一早猜到木川就是……就是唐老宫主故去的丈夫林三?”冼清让眼神一黯,道:“是唐亘告诉我的。兰舟,我方才一瞧见你望我的眼神,就明白你已甚么都知道了。关于我的父母身世之事,唐大哥他都跟我说啦。”景兰舟心头一震,道:“原来你也都知道了。”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我其实早知苏楼主就是我师父,也猜到他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文大侠,却不知他是我亲生爹爹。当日在万寿寺你离了禅房后,唐大哥交给我一封娘生前的亲笔书信,上头写明了我的身世来历,我才知道你师哥同师父吵翻之后,便和我娘在了一起,之后……之后就有了我。” 景兰舟道:“唐宫主为何……为何要一直瞒着你?她干么要假认你作义女?”冼清让道:“我爹和我娘之事,无为宫全教上下无人知晓,娘不能说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倘若被人知道她与思过先生的弟子私情生女,非但于顾老前辈声名有损,娘在无为教也万难服众。” 景兰舟闻言默然良久,道:“就算唐宫主不愿声张,总也该给我师父传个口信。他老人家一直以为文师兄二十年前郁郁而终,无一日不自责深悔。”冼清让叹道:“顾老前辈于娘亲有相救之恩,我娘却连累他师徒二人反目,更因耽于爱欲之念,未及禀明他老人家便与其弟子私相结合,实觉无颜再见思过先生。兰舟,你别怪我娘亲,她当年不敢见你师父,就像我刚知道这件事时,也不敢见你一样。”景兰舟道:“这……这不一样的。那她干么对你也不说?就算怕你幼时不小心走漏风声,如今姑娘早已长大,唐宫主为何直至故世也不据实相告?骨肉之情,天道人伦,令堂这么做非但对姑娘不公平,自己心里必也难受。”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决裂 冼清让轻叹一声,道:“娘这么做,自有她的苦衷。娘自举事失利、漂泊江湖以来,隐隐间总有一个感觉,似乎亡夫林三尚在人间。”景兰舟等闻言一惊,骆应渟道:“莫非令慈也察觉到林三没死?”冼清让点头道:“娘和林三当年夫妻之情甚笃,对方病逝之时,她确是悲痛欲绝。后来娘跟爹互生绻慕,心中更觉有负林三,虽与爹爹两情相悦,却仍是强行遏抑,独守足有数年。” 骆应渟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朱文公误人子弟不浅。男子续弦既是理所应当,何以孀妇守节为佳话?令椿萱既有投木报琼之意,又何必自苦如此。”冼清让缓缓道:“人非木石,焉能无情?后来爹妈终于在了一起,不久娘又有了我。她怕怀胎之事被人发觉,和爹一起远走到了广东,偷偷将我生下。” 骆应渟皱眉道:“就算令堂隐忍不发,始终未将真相告诉宫主,难道令尊这些年也没说?我熟知文大哥的为人,他怎会不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冼清让眼圈微红,低声道:“我出生方才两月,爹和娘不知怎地为一件事吵得翻天覆地,爹爹便抛下我娘走了。”骆应渟摇头道:“大谬之至!他二人喜得爱女,为甚么事拌嘴吵架,文大哥连妻儿都不要了?”冼清让道:“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还是先去瞧瞧令爱是否平安。” 骆应渟一拍脑门道:“骆某昏头昏脑,还是宫主想得周全,咱们这就走罢。”几人给了掌柜十两银子压惊,离了醉仙楼赶至藩署,那门吏认得骆玉书,道:“骆将军,令妹一切安好,并无闲杂人等前来相扰,将军尽管放心。”领众人来到偏院一间厢房,见顾骆二女正在房中歇息。顾青芷一见四人,笑着迎上前道:“景师兄,你们把冼宫主救出来啦!”向冼清让道:“冼宫主,若非你派人通风报信,言姐姐和我一定已中了沈泉的算计,多谢你啦!” 原来冼清让早先并未现身示警,只在客房中留下字条,让二女即刻到布政司府衙暂避。二女见字虽疑信参半,但骆嘉言在开封养伤这些时日,年富常遣人送上药物补品,两边早已熟络,料想不至中计,二人当机立断,立时避入藩衙;冼清让见二女已然无险,便守在房中等候沈泉。众人素知无为宫眼线众多、耳目广布,见冼清让囚于敌手仍可遣人报讯,心中亦无起疑。骆应渟叹道:“此番全仗宫主妙算神机,实是我骆家的大恩人。”冼清让笑道:“得替骆夏官略效绵薄,机会也不常有。” 几人入房掩上门窗,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冼姑娘,适才外头人多眼杂,有件事我没敢同你说。师兄和我数日前在梅山中了沈泉师徒的圈套,文师哥他眼下……眼下生死未卜。”冼清让脸色苍白,道:“爹爹他怎么了?”景兰舟道:“沈泉在山谷中埋下千斤炸药,文师哥为了救我未能及时逃离,怕已……怕已凶多吉少。” 冼清让“噫”了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几乎便要晕倒,顾青芷忙扶她坐在床沿。骆应渟道:“宫主勿要悲伤,山谷中不见文大哥的尸身,令尊未必已遭毒手。”冼清让紧咬樱唇,以至微微渗血,良久方道:“不错,爹没这么容易便死。” 众人默然半晌,景兰舟道:“冼姑娘,师哥他……他当年到底为何事同唐宫主争执不下?”冼清让道:“这事说来话长。兰舟,你可记得我早前跟你提过有一位应文禅师么?”景兰舟惊道:“这事也和建文皇帝有关?” 冼清让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么说来,无为宫的来龙去脉,你多半也已清楚。”景兰舟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偶然听说,唐宫主当年是在宁王朱权授意扶持之下招兵买马,创立了无为教。” 骆应渟眉头紧锁,问道:“冼宫主,贵教可是一直在找这位应文大师么?”骆玉书心头一震,道:“二叔,你……你也知道应文禅师的事?” 骆应渟沉吟良久,缓缓道:“不错,这位应文大和尚,便是前朝天子建文皇帝了。当年太宗起兵靖难、攻破南京,建文帝用太祖遗计遁出皇城剃度为僧,从此云游九洲四海,不复踏入南北二畿一步。你爷爷辞官归乡后有年秋冬之交,曾有一年轻僧人登门造访。当时我年纪尚小,偷瞧见你爷爷将那僧人引入内室,向他拜行三跪九叩之礼,心中犹自好奇爹爹为何对一游方和尚如此恭谨。直到我年纪渐长,又听到江湖上一些有关建文帝的传言,才恍悟当日那行脚僧正是朱允炆。”骆玉书心道:“原来爷爷也知晓此事。” 冼清让道:“娘生下我不久,便经人引见结识了王爷,奉命着手创教,暗中替王爷在民间搜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不料爹知道后勃然大怒,为这事和娘大吵了几回。”景兰舟心道:“当日在董彦杲庄上同师哥谈及此事,师兄言语之间极力称颂建文帝、痛斥燕王为乱臣贼子,想来他是拥奉建文旧朝的了。师哥不愿先帝为包藏祸心之人利用,故而百般阻挠无为宫寻找朱允炆,甚至不惜杀害明觉方丈,难道他跟唐宫主竟是因此决裂?” 冼清让接着道:“最后爹和娘吵得不可开交,爹说若是娘一意孤行,他必教无为宫永远不能成功。娘向来心性高傲,终不愿为私情舍却大事,爹爹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骆应渟默然片刻,叹道:“就算他二人于此各执一词,又是多大的事,值得抛妻弃女?文大哥好胡涂啊!” 冼清让鼻子一酸,道:“娘对外人只说我是她在广州府救下的女婴,更认我做了义女,欲以宫主之位相传。其后我年岁渐长,娘强练心禅中的‘玉蟾剑法’和‘烟霞澹月步’,内伤愈见沉重,故而不敢轻易传我心禅功夫,只教十二妙使试练剑谱。到了十三岁上,爹爹便暗中前来教我武功。其实我刚开始跟着爹学武,我娘便知道了,只一直未加点破。” 第三百七十六章 生离 骆应渟皱眉道:“令椿萱是为寻找建文帝一事反目,既然无为宫这十余年来一无所获,他二人又不是小孩子家,何必再因此赌气?文大哥前来教你武功,何不乘此机会与你娘和好?”冼清让叹道:“娘信中说她在爹离去后本已懊悔,想着若能一家团聚,这宫主之位不坐也罢,只一直不知爹爹的下落。谁知后来生出一事,致使娘亲直到病逝也没敢和我相认。”众人齐声问道:“甚么事?” 冼清让默然片刻,缓缓道:“娘本是机敏之人,平日里每多觉察诸般蛛丝马迹,似乎林三就在左右,却始终未能证实。娘为这事心烦意乱,有时也猜疑不过是自己神思恍惚、杯弓蛇影罢了。不料在我周岁生日那天,筵席后行毕拈周之礼,娘忽觉心神不宁,正欲离席歇憩,忽一眼瞥见厅上有一斟酒端盘的厮仆,身形举止同林三竟有八九分相像,只是样貌不同。娘越瞧越是疑心,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三哥’,那厮仆身子一震,失手打碎了一副杯盏,被管事的呵斥下堂。娘当场手脚冰凉,才知林三果然没死。” 骆应渟道:“令慈以为前夫早已亡故,这才和文大哥定情生女,并无相负林三,又何必因此自责?”冼清让叹道:“骆前辈,你和我爹爹相交莫逆,自然是这么说。娘说她与林三本无瑕隙,虽觉丈夫偷盗《潜龙心禅》大为不妥,但林三是为助她练成神功方才铤而走险,之后对方患病身亡,也是因盗书一事担惊受怕,这才身染恶疾。娘既知林三未死,想到自己与爹爹之事,心中十分难过,却也极为害怕。”景兰舟奇道:“唐宫主武功卓绝,又身为一教之主,却因何事惧怕?” 冼清让轻叹一声,道:“娘在信里说她熟谙林三脾性,知他胆大泼天、行事无所顾忌,气量却不甚广,一贯睚眦必报。林三若果真未死,这些年来始终隐忍不曾现身,定是深忿妻子另结新欢,心中怨恨到了极处。林三当年偷得《潜龙心禅》,娘亲料想他自己定也练了心禅上的武功,此刻多半已是绝顶高手,定会来找爹娘报仇。娘自觉深负林三,对方如寻上门来,大不了一死以报,爹爹武功超群,林三未必能奈他何;唯恐林三以此迁怒于我,我却决非他的对手,娘也不能时刻看护着我,因此不敢与我相认,但望能瞒过林三。娘却不知林三早对我身世一清二楚。”说到此处,眼中又已泪光莹然。 骆应渟默然片刻,道:“如此说来,令慈不敢说破此事,皆因惧怕林三转而报复宫主,但令尊为何也不开口?他并不知道林三还活着啊。”冼清让摇头道:“爹爹他何以一直不说,娘在信中并未提及,我亦无从知晓。但娘信上说她内伤日剧,久后势必不治,倘若在她死后林三果真前来寻仇,命我务必同师父父女相认,只有爹爹才能对付林三、保我无虞。”骆应渟叹道:“文大哥这些年如仍在顾世叔门下,此刻武功必定远胜林三,也无须为此忧心。” 景兰舟道:“冼姑娘,我自梅长老处听说宁王欲立祝酋为宫主,要在贵教中元法会上扬威立名、慑服教众。‘岁寒三友’等人不服祝酋,也要争夺教主之位,届时恐难免有一场混战,姑娘须小心提防。那诛杀颜骥的老僧不是别人,正是祝酋的师父,倘若他也出手相助王府,却恐无人是其敌手。”冼清让微微一惊,道:“那老和尚是祝酋的师父?”景兰舟道:“这老僧法名叫念阿上人,乃是日本国的剑术高手,连耆山、西璧两任天师都曾伤折在他手下。” 冼清让默然半晌,缓缓道:“不错,祝酋有这老僧撑腰,自是无人制得他住。”顿了一顿,又问:“这么说来,当日王爷在绳金塔下意外现身,之后松筠道长便不知所踪,莫非也和王府有关?”景兰舟点头道:“宁王料到道长必不赞成另立之举,故而先下手为强,将道长幽禁于王府之中,欲先除去姑娘一位强援。” 冼清让呆呆出神良久,继而道:“我本想倚仗爹爹和道长相助复位,如今爹爹生死不明、道长自身难保,廖长老又被木川打伤,一时难以复原。中元法会之上,我拿甚么去跟祝酋和三友相争?”景兰舟沉吟道:“师兄当日曾作书雷副堂主,请他出手相助。梅长老说祝酋也欲购买霹雳堂的火器,用以在法会上震慑群雄,雷堂主到时若肯站在宫主这边,并非没有胜算。那老僧武功再高,总也敌不过火枪火炮。” 冼清让轻声道:“兰舟,我与亲生爹娘相处多年而浑不自知,不曾得尽一日孝道,为女若此,有不如无。回想往日种种,父母舐犊之情并非无迹可寻,可惜我愚迷不悟,以致抱恨终天。我不想再争这些虚名啦,就算从此安安分分做一农家女子,也没甚么不好。”景兰舟闻言一怔,道:“冼姑娘,你能这般想,我自然很开心。你若真无意再涉履江湖纷争,咱们不争这宫主之位也罢。” 骆应渟摇头道:“冼宫主,你此刻感怀霜露之悲,心下生出遁世的念头,原也不足为奇;只是江湖险恶,未必容你作此濯足之隐。宫主纵无争位之意,只须你在一日,祝酋、三友等辈岂能安枕高卧?更遑论林三心中深恨宫主及铸错山庄,就连我这景世侄也脱不了干系。” 景兰舟咬牙道:“骆二叔,木川害我师兄,就算他不找我,小侄也要替师哥报仇。”骆应渟道:“你武功不如人家,如何报仇?贤侄,你是顾世叔的弟子,蒙你敬我年长,叫我一声二叔;冼宫主是文大哥之女,骆某便也厚着脸皮,僭以长辈自居。眼下林三已得《药鼎遗篇》,武功势必更进一步,他若寻上门来,你二人不免蹈危。这三页先天功总纲乃是玄门至宝,兰舟,你师门武学源自崆峒,本属道家一脉,宫主得令尊传授武功多年,亦颇具玄功根底;你二人如能善加修习,于己必有补益。只是宫主往日所学太过驳杂,还须小心试练。总要先从敌人手里活下来,才有机会报仇雪恨,是不是?”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夜会 冼清让心中一动,暗道:“骆夏官所言甚是,爹教我的武功本就源于思过先生,难怪顾老前辈当日在山庄只随口点拨了我几句,我便觉与自身功夫桴鼓相应,果然获益良多。” 骆应渟道:“玉书,当年宇清真人将这心法总纲托付给你爷爷,你身为骆家子弟,原也可研琢一番;只是本家武学根基有别于道门内功,你眼下修为未够,勿要贪多嚼不烂,反于自身不利。”骆玉书道:“侄儿本家功夫尚未练至精熟,怎敢贪图别派武功。”骆应渟摇头道:“武学之道自用则小,总可兼收并蓄、求长补短,也不必太过看重派别之分。待你日后功力再深厚些,便可从中取益了。”骆玉书应道:“侄儿记住了。” 景兰舟心道:“骆二叔说得有理,若要为文师哥报仇,须得刺股悬梁、苦练武功方能成事。”当即谢过骆应渟,将三页先天功总纲仔细抄录一份收好,问冼清让道:“冼姑娘,眼下你有何打算?” 冼清让稍一思量,道:“松筠道长原是方外之人,却因本教争端陷身王府,我就算不做宫主,也要救道长出来。我要去南昌面见王爷,求他放人。”景兰舟惊道:“眼下三友俱在江西,连王爷也要对付你,姑娘怎可自投险境?”冼清让笑道:“我不同三个老鬼争做教主,他们也定要杀我么?” 景兰舟叹道:“宫主同陈李二人积怨太深,二老行事狠辣,未必肯放过姑娘;梅长老他……他的心思也难以捉摸,冒然前往实在太过危险。”他虽知梅潜心怀叵测,然后者原非一心要反冼清让,皆因探知宁王意欲另立新主、肃清旧部,这才联合二友抢先发难;当日若非对方相告长葛县命案真相,自己在邓州势难揭穿木川奸谋,对之始终心存感激,一时便也未向众人透露梅潜身世。 冼清让轻轻叹了口气,道:“眼下瑶部妙使尚在三友手中,我也不能不理,南昌是非去不可的。”说完望了景兰舟一眼,目光中似有万语千言。后者心头一热,道:“冼姑娘,我同你一道去。”骆应渟点头道:“也好,贤契便陪冼宫主走一遭,彼此有个照应。玉书,你也一起上路,顺道将青芷送回江夏。” 骆玉书迟疑道:“二叔,侄儿离辽东已近半年,惟恐疏失了防务,上官怪罪下来,早晚要回去复命。”骆应渟道:“北境边防固然紧要,我观瓦剌一两年内尚不至大动干戈。木川师徒武功高强,我始终放心不下,兰舟他们得你相助,那便稳妥得多。辽东曹义总兵与你爹爹是换帖兄弟,我教大哥写个书子给曹大人,照会一声即可,这一节你无须忧心。”骆玉书听叔父这般说,又想总须护送顾青芷还家,加之树海先前犹在宁王府中,此行说不定还能寻着些线索,便也没有二话。 骆嘉言叹了口气,道:“躺在床上两个多月,闷也闷出病来了。看着你们几个策马江湖、琴心剑胆,我可当真眼热得很。”骆应渟道:“嘿!真是小孩子话。你哥和景师兄他们刀口剑锋上打滚,鬼门关前走了好几回,你只当是游山玩水。”骆嘉言笑道:“爹,女儿不也才鬼门关里闯了一遭么?”骆应渟叹道:“你知道就好。你伤才好不久,眼下不能乱跑,须再安心休养一阵。” 骆玉书道:“言妹,你好好在此养伤,过得中秋便是顾爷爷八十寿诞,自可在徽州相见。”骆嘉言笑道:“好罢,待我身子养好,再跟你们去开开眼界,到时可不准扔下我啦。”骆玉书道:“一言为定。” 骆应渟道:“宫主预备几时起程?”冼清让道:“今日天色已晚,我等明天再走。也不知沈泉师徒二人还会不会捣鬼,不妨便让令爱在藩署养病,骆夏官也安心些。”骆玉书道:“冼宫主说得在理,侄儿替二叔安排。”骆应渟微笑道:“宫主有心了。”当下由骆玉书请示年富,在后院安排一间厢房。年富同骆应渟亦是旧识,自是欣然应允。 *** 是夜月明星稀,开封城中更阑人静,偶闻儿啼犬吠。城东一片荒园中忽传窸窣脚步之声,人影在柔和的月色下拖得纤细瘦长。荒园内早已候有一人,回身笑道:“宫主如期而至,果是信人。”来人嫣然一笑,道:“有劳大官人久候。”两边正是冼清让同沈泉。 沈泉目光闪动,道:“沈某对宫主推心置腹,只身前来赴会,宫主没带旁人来捉我罢?”冼清让笑道:“大官人疑心好重。我若要害大官人,白天便已拆穿你们的把戏,何必要相助救回尊师?”沈泉笑道:“多承宫主厚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某虽非君子,亦须小心行事。”暗道:“我害死了她父亲,对方怎看来仍是神色如常?难道景兰舟怕她伤心过度,未将梅山之事相告?这可天助我也。”毕竟放心不下,又出言试探道:“我师徒数日前曾在梅山同景少侠交过一回手,也没分出胜负。景少侠只当宫主在我师父手里,这才和骆夏官设计擒住恩师,硬逼沈某拿人来赎,任凭我如何分辩总不肯信。幸逢宫主从天而降,又这般顾念江湖义气,愿代为遮饰将我师父换出,这份恩义是没话说的了。”言罢两眼直勾勾盯着冼清让,细辨对方脸上是否流露出悲愤之色。 冼清让淡淡地道:“这事我也听说了。贤师徒好大的本事,竟能说动管长老与你们联手,连苏楼主这等高手都命丧谷中。小女子为谋《药鼎遗篇》费尽心机,却轻而易举便被你们给夺了去。”沈泉见她面无表情,心中暗自窃喜:“她仍是叫对方‘苏楼主’,景兰舟果然不曾披露她的身世,却帮了我的大忙。”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遗篇早晚都是姑娘之物,宫主又何必介怀?” 第三百七十八章 暗斗 冼清让笑道:“那也须大官人鼎力相助才行。日间大官人领我将尊师换回,你师父可曾起疑?”沈泉道:“不错,恩师起先确是大为诧异,纳罕沈某是如何寻到宫主;况且宫主武功远胜在下,我又怎能逼迫宫主前来交换人质?”冼清让微笑道:“大官人过谦了。你的太阴指厉害非常,小女子决计不敢领教。” 沈泉道:“沈某照着宫主的意思,只说我去抓骆二小姐为质,人却已被姑娘救走;沈某急中生智,假称要与宫主连手谋夺师父的遗篇,言语哄得宫主心动,这才出其不意将你制住。”冼清让笑道:“我编的这套说辞,不会当真招致尊师对大官人有所疑忌罢?” 沈泉道:“不出宫主所料,师父他闻言嘿嘿一笑,道:‘泉儿,你跟为师说老实话,我一直不让你学遗篇上的功夫,你心中可有怨言?’我道:‘知徒莫若师,徒儿是有些不解。’师父点了点头,道:‘你若真和那小妮子联手来夺遗篇,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哪。’我道:‘徒儿的心思,您老人家是最明白不过的。我确想快些练成遗篇上的神功击败姓景那小子,既可帮您老报仇,也替自己出口恶气。只是遗篇里的武功皆出自《潜龙心禅》,以师娘当年的修为尚且不得其法,以致练功走火、寿年不永,师父不准徒儿即刻研习,定有您的道理。’师父听了大为高兴,道:‘泉儿,你能想到这层,实不枉为师平日对你的教导。师父只你这一个徒儿,难道还会藏私?你目下火候未足,强练心禅有害无益,待为师先将其中筋络关节理顺,自会尽心传你。’我又让师父看肩膀上的掌印,说是日间拼着与宫主两败俱伤方才偷袭得手,师父这才不复疑心。” 冼清让心道:“此二贼皆是狡险无义之辈,虽则份属师徒,犹自互相算计提防;也只有这般因势利导,方能不教木川起疑。”笑道:“沈大官人慧心妙舌,小女子佩服万分。不知大官人当下有何妙计,可从尊师之手虎口拔须?” 沈泉微一沉吟,道:“眼下头一件要紧之事,便须先寻着《药鼎遗篇》下落。白天骆夏官在我师父身上没能搜出秘笈,他定是将遗篇藏在了别处。”冼清让道:“大官人同尊师每日共处,难道一点端倪也无?”沈泉摇头道:“师父平时多是独来独往,有事方来寻我商议,沈某实不知他将秘笈收置在何处。” 冼清让迟疑片刻,道:“不知林大夫眼下是否无恙?”沈泉道:“师父没把他大哥怎么样,只将其暂时看押在一处隐秘之所。”冼清让道:“林岳泰掌管《药鼎遗篇》多年,难道一眼也没看过秘笈?不妨从他身上下手。”沈泉叹道:“沈某也非没有想过,但他和我师父毕竟是亲生兄弟,倘被恩师得知我对遗篇有非分之想,那便糟糕之极,沈某不敢冒险。”冼清让笑道:“我与林岳泰非亲非故,就算使些手段稍加逼供,想来也不为过。”沈泉道:“这个自然。只是林岳泰关押之处仅我师徒二人知晓,林大夫若被宫主救走,师父定知是我从中捣鬼。” 冼清让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便一条道也走不通,大官人日间如何答应我来?”沈泉道:“宫主有大恩于沈某,在下焉敢相欺?既是谋策大事,总不好操之过急。”冼清让道:“大官人有所不知,我明日便要赶路,半刻也拖延不得。你不肯带我去见林岳泰,咱们就直截了当找你师父要书。你我以二对一,总不用再怕他罢?”沈泉闻言一怔,道:“话虽这么说,沈某怎好向恩师出手?似此暴虎冯河,亦非宫主平日所为,咱们还是另谋他计。”他为人薄情寡义,背师负恩之事并非做不出来,但一来确是惧怕木川手段,二来也信不过冼清让,实不敢与之联手对付师父。 冼清让笑道:“大官人倒有良心。那位西域来的德玉大和尚,他也不知林岳泰拘押之所么?若是这人放走了林大夫,尊师自怪不到大官人头上。”沈泉目光闪动,道:“宫主这话甚么意思?”冼清让道:“大官人聪明绝顶,怎会不解我话中之意?我听说这位大和尚近来每自擅作主张,多不尊大官人号令,此等属下要他何用?”沈泉道:“德玉大师佛驾西来,乃我座上之宾,非是沈某下属。” 冼清让笑道:“既为座上高宾,怎反处处同主人为难?这等恃强凌主之客不要也罢。尊师遗篇既已到手,强留林岳泰又有何用?不若你将这老儿交与本座,更可借此铲除一块心病。”沈泉闻言沉吟不语。德玉和尚为人正直,数次与他临事意见相左,更在梅山出手救了景兰舟性命,沈泉早已对其大为不满,只因对方是赞善王座下弟子,一时不好破面;此刻听冼清让欲用借刀杀人之计将其除去,不觉颇为心动。 冼清让叹道:“按说这位德玉大师救过兰舟,我不当设计害他,只眼下更无旁人做替死鬼。本座为助大官人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你连这点小事也不答应我么?”沈泉嘿嘿一笑,道:“林岳泰替师父保管秘笈,自己并没练过上面的武功,未必知道遗篇里写了些甚么。宫主一心要救林大夫脱困,莫非别有所图?” 冼清让笑道:“大官人心细如发,甚么事都瞒不过你。”面色稍转凝重,缓缓道:“我干娘是怎么死的,大官人不是不知。”沈泉一拍大腿道:“不错!唐宫主强练玉蟾剑法不成,因此落下病根。林岳泰这老儿武功虽不拔尖,医术却可称天下第一,又是梅山医隐的亲传弟子,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治好因练玉蟾剑法郁积的内伤,非数林老儿不可。” 冼清让点头道:“阁下果然料事如神,我正要林大夫想法对症下药,填补玉蟾剑谱中的缺陷,若能祛此弊病,本座复位便大大有望。我明日便要往江西图谋复教大计,故而今夜特来寻大官人相商;至于《药鼎遗篇》一事,咱们犹可从长计议,大官人勿要忘记欠我这个人情才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话旧 沈泉心道:“冼宫主早晚要因杀父之仇同我翻脸,我何必助她成事?”转念又想:“林岳泰此刻已是无用之人,这老儿每回一见我便破口大骂,他又是师父的亲兄,杀也不是,放也不是,与其留着碍手碍脚,倒不如借此机会对付德玉和尚。冼宫主同岁寒三友相争教主之位,景兰舟自不会袖手旁观,待你们斗得两败俱伤之时,我便可坐收渔利。”迟疑片刻,道:“好!宫主如此重义,我有甚么不肯?沈某便将林老儿交给宫主,只须推到德玉和尚身上,我师父必不饶他。宫主请跟我来!” 二人向北疾行,不多时来到位于开封东北隅的佑国寺。冼清让奇道:“莫非大官人将林岳泰关在佑国寺中?”沈泉笑道:“这等佛刹寺院,有钱布施就是老爷,甚么事做不得!林大夫眼下就在佑国寺塔塔顶。”径领冼清让入了塔内。 那佑国寺塔亦是开封一处胜景,塔高达十余丈,塔身共十三层,通体饰以赭色琉璃瓦,远望便如铜浇铁铸一般,开封百姓称为“铁塔”。二人上到第十一层,隐隐听见塔顶传来人声,沈泉心中一惊,暗道:“难道师父命德玉在此看守?”两人蹑手蹑脚再上一层,听上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都过了快三十年啦,你也已经老了。”说话的正是林岳泰。 只听塔上另一人道:“不错,小弟已是老了,大哥却还精神得很。”沈泉见木川竟在塔顶,不由大惊失色,暗道:“若被师父发觉冼宫主在此,白天之事便要穿帮。”正要转头逃下塔去,见冼清让殊无离去之意,心中倏然一动:“他兄弟二人或会谈及遗篇之事,且不忙走。”便也停步倾耳细听。 但听塔顶半晌无人开口,又过得片刻,木川道:“这事过了这么多年,大哥还在怪我?”林岳泰一声长叹,道:“我怎么不怪你?如不是你鬼迷了心窍,恩师就不会气得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管师弟他若非失了师父约束,也不会一步步走上歧途。就连你自己……老三,你天分颇胜我师兄弟二人,倘若无此事端,你早成恩师的得意门生,而今定已名扬天下。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木川默然良久,叹道:“大哥,你我脾气禀性不同,小弟不求你能明白。只须能助赛儿成事,便犯天条我也心甘。”林岳泰叹道:“老三,你好糊涂啊!似这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值得你替她肝脑涂地?你为她闯下滔天大祸,人家到头来怎么对你?” 只听塔上“嗤喇”一声,也不知木川随手打烂了甚么物事,怒道:“赛儿同我原本夫妻情坚,她都是受了那姓文的蛊惑!”沈泉不由暗暗心惊:“师父若说出苏楼主便是冼姑娘生父一事,冼宫主怕不要和我拼命!”手底暗运内力戒备,惟恐楼上两人提起冼清让身世。 林岳泰叹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还有不两相情愿的吗?只怪我当初有眼无珠,不曾看清这女子本性,同意了你们的婚事。”木川缓缓道:“大哥,咱们父母早亡,我是你一手拉扯大的,所谓长兄如父,那是一点没错。但我与赛儿情深意重,任谁也不能把我俩分开。” 林岳泰沉吟半晌,道:“老三,当年你偷盗师父的《潜龙心禅》,当真全是为了那妖妇吗?”木川道:“如不是为助赛儿,我何必甘负骂名,行此背义之事?”林岳泰叹道:“永乐十五年秋日,也就是你盗书前一年,你在外不知因何受了重伤逃回家中,我一再追问是何人伤你,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讲,你还记得么?”木川道:“我那回比武输阵,不慎为江湖仇家所伤,有甚么好说?”林岳泰缓缓道:“你当时是中了‘九阍截掌’,对么?”木川“噫”了一声,道:“大哥,你……你怎会识得这掌法?”语声微微颤抖,竟似十分害怕。 林岳泰叹道:“我不但识得这路掌法,还认得会使这掌法之人。你虽不愿说是谁打伤了你,为兄也能猜到。”木川尖声道:“你……你怎么知道?”声音似已胆破心寒。 林岳泰道:“老三,你不记得我在宫里当过御医了么?”木川道:“那便怎样?”林岳泰道:“出手将你打伤那人,他也在宫里当差,我没有说错罢?”木川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林岳泰叹了口气,道:“老三,我原以为你死了二十多年,每思兄弟天人相隔,此身孑然飘零,心中常觉凄切。这回虽说你是为了遗篇而来,我二人总算手足重逢,老天爷待我不薄。直到此时此刻,你仍要瞒着我么?”木川道:“大哥,你的话我不明白。我……我瞒你甚么?”林岳泰道:“你又怎会不识那击伤你之人?他是你的连襟兄弟啊。”木川闻言立时语塞,喉咙里咯咯作响,显是骇怕已极。 林岳泰默然片刻,接着道:“老三,咱们爹娘去得早,我知道你打小穷怕了,一心期求的就是个功名禄位。做哥哥的没用,好容易在宫中谋得个御医之职,没带挈你甚么好处,却得罪了朝中权贵,以至流落江湖。后来你同唐家大妹成了亲,她却是白莲教的魁首,你也只好断绝了宦途之念。就算你那连襟是位朝廷命官,你见着他心里生厌,却又何必害他?”木川颤声道:“大哥,你……你都知道了?” 冼清让闻言心中纳闷:“林三竟有位做官的连襟?我从没听娘提过她有甚么姊妹,多半是山东起事时受了牵连,早已不在人世。既是林三自己被那连襟兄弟打伤,林岳泰怎反说是其弟害了别人?林三当年虽未修练神功,武功也算不弱,这位官老爷很了不得哪。” 林岳泰叹道:“我本来并不知道,直到近日偶逢一事,才想明白其中端倪。当年你为‘九阍截掌’所伤,那是九华派的独门武功,且那出掌伤你之人功力十分深厚,九华派上下具此修为者寥寥无几,你不是被那人打伤,难道还是九华派的高尼干的?” 第三百八十章 罪魁 冼清让听他突然提到九华派,想起自己当日从静慧师太手底强行救走了钱文钊,不由心头一震,隐约听见楼上木川牙齿格格打战,暗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木川这绝顶高手如此害怕?” 林岳泰接着道:“我替你治好伤不久,便听说你那连襟兄弟故世的消息。其实我与此人并无私交,他到宫里当差之时,我早已离开京城,只听旧日同僚提过这人的名头,说他是位嵚崎磊落的好汉,谁料天缘凑巧,其人竟和唐家小妹共结连理。我当时一心随着恩师学医习武,同弟媳家几无往来,也未跟这姻亲打过交道,那日得知他英年早逝,心下感慨之余,不免有几分生疑。那人是九华派的好手,你又被九华派武功击伤,他却恰在此时遽然谢世,莫非其中有所关连?” 冼清让在楼下听他二人说话,渐觉心跳加快,好似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缓缓朝自己胸口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木川默然半晌,道:“大哥既已想到此节,当时怎不开口问我?”林岳泰道:“老三,咱俩从小没了爹娘,大哥性子粗疏,没有照看好你。后来你长大娶妻,整日同一班江湖人士厮混,我也不曾多问。”木川道:“大哥随纪老前辈学医入了迷,哪还有心思管我的事。” 林岳泰道:“当年我替你治伤时瞧出你中了‘九阍截掌’,九华派乃正派名门,自素真师太以下无不是慈和温蔼的佛门高尼,你既为彼所伤,多半是自取其咎,我知你定不肯说,故未追究到底。唉!大哥只恨一直对你太过放纵,以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木川缓缓道:“我做了甚么错事,大哥现下已知道了?”林岳泰反问道:“老三,你向来心思最细,那日你在梅山将我掳走,之后我俩兄弟相认,你没觉得不对劲么?”木川半晌不言,继而道:“不错,那天你我兄弟抱头痛哭了一场,但大哥起初见我没死,并未显得有多惊讶。你……你早知道我还活着?” 林岳泰叹了口气,道:“也算不上太早。当年你装病假死,我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一月前偶然听人讲起一事,方知你尚在人间。”木川道:“是……是甚么事?”林岳泰道:“骆少侠他们将我自太湖请出,往河南去替骆二小姐疗伤,却在途中遇上一人,说起八年前一件旧事,我这才知道的。”木川疑道:“是谁?”林岳泰道:“‘这人你也认得,正是‘蝰蚺神君’游天悟。”木川“啊”了一声,道:“他……他将那事同你们说了?” 冼清让心中“咯噔”一下,顿觉手脚冰凉,暗道:“林大夫说的果然是游天悟。”又听林岳泰说道:“游天悟说他八年前受人所激,毒死了巴山掌门顾道人,那出言相激之人左脸上有道伤疤,我听了便知是你。那日你重伤而归,除了身中九阍截掌,还带了不少刀伤,其中有一刀正是砍在左颊,与游神君所言相合。幸好当年你受伤后始终在家休养,一直到你偷书逃去,再没和管师弟打过照面,否则当日游天悟言及此事时管师弟也同在场,以他的聪明才智,必能猜到那带疤之人是你无疑。” 木川道:“江湖上脸带伤疤之人不在少数,单只凭此一据,大哥如何能够断定是我?”林岳泰叹道:“若只说左颊有伤,我自然不敢确信,可当时景少侠也在一旁,他一听游神君说到这人,立时震诧不已,一再追问此人下落。这其中的根由,老三,你还要我亲口说出来吗?”木川颤声道:“景兰舟他……他连这事也说了?” 林岳泰道:“不错,天下皆闻顾老前辈当年因失手错杀一位江湖义士,故而引咎退隐、自号思过,却少有人知其详细;老夫若没记错,那也是永乐十五年秋之事。当时我见你那连襟身故,你又被九华派打伤,猜想那人之死多半和你有关,担心你这回惹下大祸,非止犯了戕害命官的大罪,更与九华派结下深仇,唐家那边又将如何交代?这一来恐不免家破人亡。不久后顾大侠骤然隐退,江湖为之震动,我自也没有多想,只提心吊胆在家候了数月,非但官府不曾上门拿人,九华派亦未前来寻仇,就连弟媳家也不见半点异动,总算稍稍放心,还怪自己疑心太重,不该误会你害死自己的连襟兄弟。谁料那日景少侠说他师父正是听信一左颊带伤之人谗言,这才误杀好人,我方知冤死在顾大侠手底的竟是唐家小妹之夫,而那累得思过先生遁世隐居之人,正是我以为亡故多年的兄弟。老三,大哥情愿那人是死在你的手里,横竖我赔他一命也就是了;如今……如今却怎生是好?” 冼清让在楼下只听得脑中天旋地转,暗道:“原来当日出卖同伴、害死卓谷的奸徒竟是林三,思过先生便是受其蒙蔽,错杀了好汉萧念,后者更是我的姨丈。当日我等一行在东庐山撞见游天悟,林大夫便知是他亲弟诓骗了顾老前辈,也猜到林三并没有死,却始终不露半分声色,他是怕这事一旦说破,他兄弟性命不保。但木川面容黄肿,同游天悟描述的样貌大不相同,脸上也没有刀疤,想是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故而易容改貌。” 只听塔上良久无声,继而木川缓缓开口道:“大哥,我也知自己闯了大祸,但世上既无后悔药吃,眼前也无回头路可走了。”林岳泰道:“你自知得罪了顾大侠,江湖上已无容身之地,只好设计假死,却又事先偷走了师父的《潜龙心禅》。你大哥我白学了这许多年医,当日我亲自替你验尸,竟未觉出破绽,老三,你好本事啊!你是事先服下了白僵闭心散,对不对?”木川道:“不错,我曾听纪老前辈讲过这味药的药性,暗中偷配了一些。” 第三百八十一章 功名 林岳泰叹息道:“老三,你和萧兄弟到底有甚么仇,竟要借刀杀人?”木川淡淡地道:“我与他并无仇怨,只是我不杀他,他便要来杀我。”林岳泰怒道:“人家好端端地,怎么会要杀你?” 木川并不答话,只道:“大哥,咱兄弟俩贱命一条,过惯了穷日子,那都没有甚么,但我不能让赛儿随我一世受苦。我若得功成名就,非但可光耀林家门楣,赛儿她亦得封授诰命,无须栖身于白莲教中,岂非天大的美事?” 林岳泰道:“我知你自来有这心思。咱们林家虽穷,却也并非贱籍,以你的才具,何愁不能出人头地?你……你何必要做出这种事来?”木川苦笑道:“大哥,你的话我明白,可谁教我爱上了赛儿呢?她是白莲教的首领,我若不寻一条终南捷径,一步登天立下大功,那是行不通的。” 林岳泰叹道:“当年你二人成婚之时,师父他老人家便不无忧心,曾言此女志冲凌霄,倘若生而为男,足可为一世之雄;可惜她投错了胎,为女而锋芒太露,恐非佳偶良配。罢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大哥也不能替你做主。我听说萧兄弟当年是锦衣卫中有头脸的人物,又是你的姻亲,按说当能好好提携你一把才是,你二人何至如此收场?” 木川默然片刻,缓缓道:“当年我与萧念结为连襟,我敬佩萧大哥的慷慨豪迈,他也叹赏我的机智权变,我二人意气相投,认了拜把兄弟。”林岳泰“哦”了一声,并未言语。冼清让心道:“萧念同林三起先交情愈是深厚,就愈显得后者背信弃义,林大夫心里想必难受到了极处。” 木川又道:“萧大哥在锦衣卫颇受上官赏识,可谓前途无量,我常盼他带挈我当个总旗、百户,只要入得这条门路,便有机会平步青云。我几次跟萧大哥说过这个意思,他反劝我宦场仕途非英雄好汉大展拳脚之地,只想着要在江湖上做几件轰轰烈烈之事,在武林中大大扬名。” 林岳泰叹道:“萧兄弟说得一点不错,你大哥我当年不过是名小小的御医,却也遭人忌害,险些丢了性命。所谓伴君如伴虎,那些朝堂大员虽则看来光鲜,也不过是踞于炉炭之上,今日不知明日事罢了,未必便如你啸傲林泉、无拘无缚般快活。” 木川冷笑道:“大哥说得轻巧!你自己适逢机缘,得拜纪老前辈为师,江湖中无人不敬,自是遂心快意;寻常百姓之家三餐不继,还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度日?我若想显姓扬名,便只有做官一途。”林岳泰道:“老三,你这话就差了。恩师当年对你青眼有加,有意收你为关门弟子,以你的资性禀赋,何愁将来侠名不立?彼时纵无大富大贵,难道还会缺衣少食?” 木川道:“大哥,咱们虽是亲生兄弟,你却未必明白我心中所想。小弟立誓要做人上之人,难道就为饱食暖衣?”林岳泰道:“以你的武功才智,求财求名又有何难?只是我辈江湖中人,行事以侠义为本,却不可恃强压人。”木川道:“嘿!好一个江湖中人!就算武功练到顶了天,也不过如纪老前辈、骆大侠他们一般,终是匹夫之勇。赛儿她身为女子尚怀雄心大志,我林三堂堂七尺男儿,怎可碌碌一生?总要建功立业、名标青史才好。大哥,你从前不也常跟我讲这些道理么?” 林岳泰默然片晌,道:“不错,我从小便跟你多说秦皇汉武故事,却没告诉你只须踏错一步,书勋竹帛、遗臭千秋亦只一线之隔。老三,你既一心想飞黄腾达,自去放手经营便是,这里头又与萧兄弟何碍?” 木川叹道:“我见萧大哥不愿荐我做官,原也没有多想,谁知后来却有个青云直上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永乐十五年六月夏末,萧大哥突然找到我,说有一件大事要同我商议。原来太宗皇帝闻知户部侍郎卓敬尚有后人卓谷在世,遣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率领人马火速赶往温州府捕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大哥敬重卓侍郎为人,意欲相救卓谷脱险,以存卓氏香火。” 林岳泰闻言惊道:“赛哈智?派他带人前往拘拿,是永乐爷自己的意思么?”木川道:“卓敬当年誓死效忠先帝,遭太宗夷灭三族,皇上自要斩草除根,有甚么奇怪?”林岳泰叹道:“卓惟恭博学多闻、才倾天下,素为太宗皇帝赏识。卓侍郎当年虽力主削藩,太宗登位后爱惜其才,极欲收为己用,虽见其宁死不屈,仍只将卓敬收监下狱,不停派人劝降。” 木川冷笑道:“朱棣欲以此举收买人心,可惜有始无终,到头来还是背上个屠戮忠臣的骂名。卓敬也未免太过泥古不化,以致宗族尽灭。虽说君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其人若真才华超世,何不以造福天下为念,却要轻生赴死?”林岳泰叹道:“读书人将忠孝节义看得比性命还重,也不全是迂腐。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皇上命赛哈智缉捕卓谷,许是与我师伯有关。”木川奇道:“姚少师?这事同他有甚么干系?” 冼清让于楼下闻言不由咋舌,暗道:“梅山医隐竟是靖难头号功臣姚广孝的师弟?可没听说姚独庵会武功啊,他二人多半是学儒读经的同门。” 只听林岳泰叹道:“师伯他虽是出家人,胸中却有百万甲兵,素怀天下之志。当年燕王起兵靖难,姚师伯虽未亲临沙场,却赖他坐镇北平运筹帷幄,太宗方能决胜千里之外,故而论功以为第一,得以文臣之位配享宗庙;太宗皇帝与他二人君臣知遇,后世只恐难复再见。”木川道:“姚广孝大隐于朝,虽练成上册心禅中的绝世神功,却连一个徒弟也没,心禅亦随其人作古而一同湮没,岂不可惜?”冼清让心中一震,暗道:“原来道衍和尚也是武林高手!爹爹曾说上册《潜龙心禅》不知所踪,竟是在姚广孝手中。” 第三百八十二章 卖友 林岳泰缓缓道:“你不知道,师伯他收有一名入室弟子,这人正是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木川“啊”了一声,道:“赛大人是……是姚少师的门人?”冼清让闻言亦大为惊异:“赛哈智是姚广孝的徒弟?如此说来,梅长老也是心禅一脉传人。” 林岳泰道:“不错,赛哈智颇得师伯真传,乃一代武学宗师;只是他身居朝堂,平日藏锋敛锷,少有人知其武功深浅。”木川闻言不由暗暗心惊:“当日顾东关出手截杀萧念,幸好赛哈智身在前队,未与萧念同行;其人如若在场,只恐我计将败。”问道:“赛哈智奉上命清剿靖难余孽,又与姚少师何干?” 林岳泰叹道:“师伯他身居高位而性怀冲澹,实乃天下高士,只于此事行止有亏,为生平白圭一玷。姚师伯博通三教、文名远噪,却不好程朱之学,曾着《道余录》批驳圣人之言。姚师伯早年与卓敬有过一场佛儒立论之争,卓敬乃天下奇才,长于雄辩,师伯又是敦默持重之人,竟被卓敬驳得哑口无言,后者更出言轻侮,姚师伯于此一直记恨在心。” 木川道:“哦?我素闻姚少师大智若讷、言出必中,竟也有被人驳倒的时候?”林岳泰叹息道:“加之卓敬当年曾上疏密奏朝廷,力言燕王有雄材大略,留镇北疆必生后患,奏请将燕王徙封南昌,建文帝未能采纳。其后太宗即位,因惜才欲饶卓敬不死,姚师伯进言道:‘敬言诚见用,上宁有今日?’太宗对师伯向来言听计从,亦觉深以为然,这才下令诛戮卓敬三族。”木川冷笑道:“卓惟恭恃才傲物,为逞一时之快得罪了姚少师,终至自取覆亡,那也怨不得旁人。” 林岳泰沉吟道:“太宗皇帝为使靖难师出有名,确是诛杀了不少建文旧臣。其后数年间朝野多有传闻,说建文朝死难之臣尚有宗族后人流落民间,而文皇既登大宝,天命已归,自知当年杀戮太过,往往对此不加深究;为何过得十多年,却又为了卓氏子孙大动干戈,竟至派锦衣卫指挥使出京拿人?不会的,这……这多半是姚师伯的意思。”木川奇道:“哦?姚少师永乐十六年开春不久便即逝世,他老人家死前仍要将卓家剪草除根,手段可也真狠。” 林岳泰寂然片晌,道:“老三,你接着说。萧兄弟找你商量要救卓家血脉,后来怎样?”木川道:“还能怎样?我起初听了这事,自是唯萧大哥马首是瞻;可我后来得知这一趟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亲临浙江,不由起了私心。赛哈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我若能借此机会替皇上除一心病,立时便可扶摇直上,赛儿也不用整日再和白莲教那些人混在一起。” 林岳泰缓缓道:“因此你就出卖萧念、向赛哈智出首告密,是不是?”木川道:“不错,我将此事暗中通报给了赛大人,赛哈智一面设计拖住萧念,一面火速加派人手,抢在萧念动手救人前逼得卓谷自尽。大哥,我知你定怪我不讲江湖义气,可我是替朝廷、替皇上办事,那也没甚么错。” 林岳泰“唔”了一声,道:“你害怕萧念将这事传扬出去,致令你名声扫地,便在顾大侠跟前恶人先告状,反诬萧兄弟卖友求荣,致使忠臣义士覆宗灭祀,对么?”木川默然良久,道:“若非对方逼迫太过,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后来萧念得知了事情真相,大怒之下同我割袍断义,又将我打成重伤,几乎性命不保。我知萧大哥秉性刚正,为此事终难容我,更怕……更怕这事传到赛儿耳中,这才诓骗顾老前辈出手。顾大侠是出了名的性如烈火,萧念又素来惜字如金,我只盼顾大侠勿要多问,一见面便结果了对方性命;他二人只须多说两句,我谎话一遭拆穿,便只有自刎一途。其后果不出我所料,萧念满怀懊恨、无意多作申辩,顾东关盛怒之下亦未加盘诘,一出手就将萧念打死。” 林岳泰默然片刻,道:“萧念虽然已死,你终究担心顾大侠事后得悉真相,仍是放不过你,故而一早定下这道假死的计策。你既决意装死避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偷走了师父的心禅。老三,你当真好本事、好手段哪!”木川恨道:“这事要怪便怪赛哈智他良莠不分。我为了报效朝廷,不惜背负骂名、见弃于武林同道,此人却偏信萧念之言,对我分毫不加重用。小弟进则报国无门、退则江湖失据,大哥,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 林岳泰叹了口气,道:“老三,你不是不讲义气,你不是人,连禽兽也不如。”木川怒道:“大哥,我俩一母同胞,你也这么说我?”林岳泰道:“你为一己功名私利出卖结义兄弟、逼死忠良之后、害得一代大侠抱恨终生,我林家先祖泉下有知,当感无地自容。你怕这事传入弟妹耳中,只因你知就连白莲教的妖人也会看你不起。” 木川冷笑道:“大哥,你常称颂太宗皇帝是难得的圣主,我替圣主解忧,又有甚么错了?”林岳泰叹道:“文皇英明神武,所立固是万世之功,但他为肃清建文旧臣,手段太过狠毒,只恐难逃后世笔诛墨伐。莫说太宗皇帝,便是本朝太祖,天下大定之后亦嫌杀戮太甚。姚师伯乃是不世出的高士,却也进谗害死卓敬这等忠臣。老三,你又非三岁孩童,难道分不清好坏,何必借此狡饰?” 木川哼了一声,冷冷道:“眼下木已成舟,大哥若是瞧不起我,大可当没我这个兄弟便是。”林岳泰道:“我当时知道是你欺骗了顾大侠,若非顾念你的安危,又何必一直瞒着景少侠他们?只怕这事终究还是掩匿不住,倘若传了出去,思过先生岂能饶你?”木川哈哈大笑,道:“我杀了他的大弟子文奎,就算没有萧念这事,顾东关也放不过我!” 第三百八十三章 暴露 林岳泰闻言大骇,失声道:“文大侠英年早逝,难道也是被你所害?”木川笑道:“大哥,你好胡涂!文奎当年并没有死,他就是那从太湖一路护送你到河南的苏枫楼!”林岳泰颤声道:“你说甚么?苏……苏楼主是思过先生的徒弟?”冼清让心道:“原来林大夫还不知道这事。”又听木川道:“岂止如此!大哥,你不是瞧出那姓冼的小妮子是赛儿的亲生女儿么?你可知她的生父是谁?正是这位落星楼主、顾东关的大弟子文奎!” 冼清让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只觉一阵寒气袭面,正是沈泉在旁骤然出指偷袭。她身躯轻轻一扭,以游鱼功避开来招。塔顶传来一声怒喝:“甚么人!”再抬头看时,木川转瞬间已飞身抢下楼来,赫然站在跟前,冷冷道:“冼宫主,你怎么在这儿?” 沈泉急道:“师父,冼宫主甚么都听见了,决不能放她走!”木川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二人为何会在此处?”沈泉道:“这女子先前自师父手中耍诈逃走,徒儿说甚么也要将人给您捉来。白天我用她换回您老之前,假借《药鼎遗篇》为饵,骗她晚间前来相见,好让其自投罗网。”木川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为师在这儿?”沈泉微微一怔,道:“徒儿四处寻不着师父,便猜想你老在佑国寺塔。徒儿一个人制不住冼宫主,唯有仰赖师父援手。” 木川心中暗骂:“小兔崽子胡说八道!分明是你领她到此,想从我大哥口中撬出遗篇中的武功秘诀,此刻被老夫撞破,便在这儿信口开河;看来白天你领人将我换回,其中也大大有鬼。只是我这徒弟眼下尚有用处,一时不好拆穿他。”笑道:“冼宫主要寻《药鼎遗篇》,大可直接来找老夫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冼清让嫣然一笑,道:“令高徒埋怨阁下不将遗篇上的神功传授与他,邀我共谋夺取秘笈。木先生如肯见赠,省却我这一番工夫,小女子感激不尽。”沈泉脸上变色道:“冼宫主,恩师同我师徒意笃,你这挑拨之计只好白费心思。”又向木川道:“师父,冼宫主已知与我等有杀父之仇,方才又听到了萧念之事,若不斩草除根,势必贻患无穷。” 木川脸色一沉,道:“你甚么都知道了?”冼清让缓缓道:“不错。木伯伯,你与我娘是结发夫妻,我该当叫你一声伯伯才是。可你设毒计害死我爹,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定要替爹爹报仇雪恨。” 木川皱眉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冼清让摇了摇头,道:“你害死我娘、杀了我爹爹,你若还想杀我,尽管放手过来便是。”木川厉声道:“我如何害死了赛儿?”冼清让道:“我娘若非强练‘玉蟾剑法’,怎会内伤郁结而亡?就算你偷出心禅是一片好意,娘亲也是因你而死。木伯伯,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便杀你,你可别错过这大好机会。”说着走上两步,脸上殊无惧色。 木川心下惊疑不定,暗道:“世上哪有不怕死之人?这小妮子求我杀她,又是甚么道理?”抬眼望见冼清让明眸皓齿,宛然便如唐赛儿年轻之时颜色,不由得心中一震:“这女娃虽说是文奎的孽种,毕竟是赛儿的骨肉,难道我就这样一掌打死她?可我如不杀她,她将萧念之事宣扬出去,思过先生岂能饶我?罢了!赛儿,我这便送你女儿下去同你相会!”心念既决,当即运起掌力,呼的一声朝她当胸击去。 冼清让身形一晃,轻轻飘开丈余,喝道:“木伯伯且慢!我娘生前有一封留给你的绝笔书信,你想不想瞧?”木川浑身一震,手掌停在半路,喝道:“一派胡言!赛儿只当我已死了二十多年,怎会有遗书与我?”冼清让摇头道:“你错了,娘早知道你没有死。”木川颤声道:“她……她怎会知道?” 冼清让道:“木伯伯,当年我尚在襁褓之时,你曾扮作下人混入我周岁贺宴之中,是不是?”木川道:“不错,我假死后头上数年,时常易容改扮守在赛儿左右,若非如此,又怎会察悉她和姓文的互有私情?后来赛儿一手创立了无为宫,身畔备御渐严,我又急着要练心禅神功,这才与之日渐疏淡,以至音问不通。”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正是那年在我生日宴席之上,娘亲无意间认出了你,开口喊了一声‘三哥’,你分明听见了,还打碎了手中杯盘。”木川身子微微发抖,道:“赛儿她……她真的认出了我?我只当她是胡乱喊了一声。”冼清让道:“你二人夫妻多年,这事如何能瞒过娘的眼睛?当时宾客嘈杂,娘未敢当场相认,过后却再寻不见你的踪影。”木川道:“不错,那日我伤心欲绝,当晚便远避而去。” 冼清让接着道:“后来娘派人暗中打听你的下落,却始终杳无音讯,原来你改头换面躲入了丐帮。你明明身怀绝技,多年来却只做到三袋弟子,想是怕被人识破本来面目,才不敢抛头露面。木伯伯,你好能忍啊。”木川叹道:“彼时思过先生同梅山医隐两家都在找我,我怎能不忍?” 冼清让奇道:“林大夫亲手替你敛葬都未觉有异,纪老前辈不也以为你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寻你?”木川摇头道:“这事瞒过纪前辈和我大哥容易,要想骗过宫主座下的管长老,可没那么简单。管长老不信我真的染病身亡,当年他投奔赛儿营寨,后来又做了无为教的长老,一面是为打探心禅下落,一面暗地查探我是否真已不在人世。其时我神功未成,眼见管长老疑心愈盛,担心被他察觉真相,不得不远离你娘左右。” 冼清让叹道:“木伯伯,你当真用尽了心思。”木川道:“老夫这么做只为保全一条性命,那又何错之有?”冼清让道:“你起头上便已大错特错,不该为了功名前程害死义兄萧念。”木川怒道:“臭丫头,凭你也配来教训老夫?赛儿生前若真有书与我,识相的赶紧交出。” 第三百八十四章 绝笔 冼清让摇头道:“这也不忙。木伯伯,你在丐帮蛰伏这么些年,行事向来小心,怎会突然指使大勇分舵的吴副舵主杀害舵主陈劲风?”木川嘿嘿一笑,道:“素闻宫主机敏多智,何不猜上一猜?” 冼清让淡淡地道:“这又有何难料?如今你心禅武功已然大成,当世除了顾骆两位大侠,只恐无人制得住你。当年你为了权势富贵不惜出卖义兄,自不会甘心一世埋名丐帮。你唆摆副舵主杀了陈劲风,之后再轻而易举将姓吴的除去替舵主报仇,此一来你虽只是三袋弟子,大勇分舵新任舵主的位子也非阁下莫属。韩济岩来年便要退隐,明年丐帮大会之上推举新的九袋长老,以木伯伯的武功身手,自也决难旁落。你当上长老之后怎样?自不免要觊觎帮主之位了。司润南武功虽高,说到手段权略,只怕远不及木伯伯你,他又非帮中嫡系出身,你要谋夺这帮主的位子,并非不能操持。待你做成了丐帮帮主,早已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算真被思过先生识破了当年恶行,他老人家同丐帮交情深厚,再要杀你也已有所顾忌。木伯伯,我说得可对么?” 木川哈哈笑道:“我若真要当甚么舵主、长老,也不用等到今日。不过小丫头总也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聪明得紧。”蓦地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道:“你派廖老头去邓州坏我好事,到底是何居心?”冼清让笑道:“木伯伯,是你自己在长葛不小心被梅长老撞破,与我何干?”木川恨道:“梅潜这老儿早不到晚不到,恰好那时也在荒园,事情偏有这般凑巧!只是景兰舟这小子怎知中了碧磷掌身上会留有掌印?当时他尚未和你爹爹相认,不该对这邪门功夫如此熟悉啊。” 冼清让道:“木伯伯,这事你可不能怪我。分明是你撺掇吴副舵主杀了陈劲风,那群瞎眼花子却都以为是我下的手,我命手下说出真相,只不想蒙受不白之冤。”木川笑道:“丐帮与无为宫本是冤家对头,宫主何妨便替老夫担了这项罪名,李代桃僵,亦无不可。”冼清让叹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怎还敢同丐帮争短斗长?木伯伯,你的如意算盘归根到底是坏在梅长老手里,该当去找他算账才是。” 木川冷笑道:“‘岁寒三友’聚众叛教,你想挑唆老夫去替你对付他们?木某若上了你的当,这几十年都算白活啦。景兰舟这小子在邓州误了我的大事,我早晚饶不过他。宫主既然对这小子有意,老夫先送你到地府迎候情郎便是。”冼清让道:“木伯伯,你连我娘留给你的书信也不要了么?”木川脸色一沉,道:“小丫头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想使缓兵之计!你哪来甚么书信?”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东西就在我这儿,信不信在你。木伯伯,我将娘亲遗墨交给你无妨,你须答应今日放我离去。”木川冷笑道:“你若真有书信在身,待我取你性命之后,其物自归我有,哪容你讨价还价?”冼清让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道:“木伯伯,你要杀我不难,我只须手上稍一用力,这封信立时化作齑粉,你再也不知娘亲临终前有何遗言与你。” 木川定睛一望,见那信封上写着“吾夫林三亲启”六字,字迹娟秀韶美,果是唐赛儿手笔,又见封筒逆封,心中登时信了七八成,略一迟疑,伸手道:“好!把信给我,老夫放你走便是。”沈泉惊道:“师父……”木川喝道:“住口!”沈泉脸色一变,不再言语。 冼清让道:“木伯伯,你答允的事可要作数,令高徒也不能向我出手。”木川傲然道:“老夫虽非仁人君子,尚不至失信于你这小辈。”冼清让笑道:“一言为定!”纤手一扬,将信封掷向木川。后者伸手接过,十指忍不住微微发颤,开封取出素笺,一行行熟悉的簪花小楷登时映入眼帘: “林郎吾夫如晤:君见此信之时,妾已身归尘土久矣。恨君畴昔寿年不永,中道舍妾而去,妾每耳存遗音、目思馀颜,无不回肠寸断,常思追随君于地下,以续夫妻未竟之缘。奈何浮生如梦、碧海桑田,唯妾蒲柳弱质,虽心慕卫寡、蔡妻之节义,终不能善始善卒,缅想与君早年海约山盟,世有轻言寡信者,妾之谓也。幸蒙皇天垂佑,欣悉君玉体尚安,妾心且喜且愧,喜慰君之无恙,而愧己之负情。君既无相认之意,是必衔恨重深,妾亦无颜乞宥于旧人。唯妾有一义女,生来蕙心兰质、冰雪聪明,足可付以衣钵。倘蒙君垂顾前情,敢请为妾善遮护之,勿使受人侵凌。 “今妾顽疾缠身,来日无多,追念此生碌碌无成,自知樗栎之材不足拔济天下,心中亦无所怅;惟与君白头不终,殊以为憾。曩者妾身有眼如盲,致与君咫尺千里,今兹贱体病剧,实将天人永隔矣,惟念聚散难期,离合有命,雨恨云愁,莫可尽言。妾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生一世如轻尘弱草、白驹过隙,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喜乐哀怨,尽归空幻。盼君嗣后多执并蒂之思,勿以得失荣枯为念,百年后自当与君会于九泉,相视而笑。伏纸涕零,不知所言,望君珍重。妻赛儿绝笔。” 木川细细阅毕信中文字,半晌不发一言。冼清让道:“木伯伯,这可是我娘亲笔手书?”木川缓缓点了点头。冼清让道:“我已将此书转交于你,眼下能走了么?”木川听而不闻,呆呆出神良久,才将笺纸小心翼翼折好收入信封,开口道:“你走罢。” 沈泉道:“师父,你当真要放她走?”木川道:“为师有言在先,岂可反悔?”沈泉道:“冼宫主今日一出此门,我师徒二人死无葬身之地。”木川嘿嘿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木某已经死过一回,有何可惧?”右手倏地一扬,“嗤喇”一声从脸上扯下张人皮面具,登时变了一副模样,但见其人面庞苍白隽秀,双目迥然有神,与那形貌猥獕的癞痢实有天壤之别,只是面带愁苦之色,有如酸心透骨,一道细长的刀疤自眉心斜斜而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见鬼 冼清让叹道:“木伯伯,你果然仪表不凡,想来年轻时亦是宋、潘之俦。你自然也没生癞疮了。”木川道:“不错,头发是我自己扯下的。”冼清让微一迟疑,道:“木伯伯,你我虽有杀父之仇,但你前日手下容情放我离去,我还是要多谢你。”木川冷冷道:“分明是宫主智计百出,木某百密一疏被你走脱,此刻你来谢我,莫非是讥讽老夫?” 冼清让摇头道:“那日我在宜阳县假意答应领你至娘亲坟前拜祭,中途将你引到本教洛阳分舵,方利用教中机关秘道走脱。本教洛阳舵主身形特异,乃是一名侏儒,所建的逃生秘道亦是极为细窄,我用缩骨功只可勉强挤入,你自然没法跟着追来。不过当我刚躲进秘道之时,以木伯伯你的功力,只须随意发出一掌,我在里头难以闪避,不死也必重伤;你却既未出招追袭,也没施放暗器,显是手下留情。木伯伯,我做人向来恩怨分明,你当时放我一马,我将你从骆夏官手中换回,就算还了你的人情。过后若被我逮到机会,我定要替爹爹报仇。”木川笑道:“好,果然有你娘几分风范,没给赛儿丢脸!你去罢!”冼清让微微一笑,倩影一晃,已然飘身下塔。 沈泉待冼清让走远,缓缓道:“师父,萧念那事传到思过先生耳里,你我怎生是好?”木川冷冷道:“你若害怕,大可不认我这个师父。”沈泉道:“您老这是甚么话!天大地大,顾东关也未必便能找到咱们。” 木川哈哈大笑,道:“当年‘百爪玄蜈’邢一雁轻功天下无匹,从山西一直逃到贵州,仍是脱不出顾老儿的五指山,咱师徒俩只怕也没那个本事。”沈泉闻言语塞,脸色十分苍白。木川笑道:“泉儿,当年是为师诓骗顾老儿杀了萧念,前日梅山设计炸死文奎,也是老夫出的主意。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这般忌惮?”沈泉强笑道:“你老人家的事,便同徒儿自己的事一般。” 木川点头道:“待我练成遗篇上的武功,说不定就不用再怕顾老儿。眼下须先找个隐蔽之所安置好我大哥,如被他将你我行踪泄露出去,顾骆两家定会找上门来。”领着沈泉回到塔顶,乍然一声惊呼,登时头顶一阵凉意透到脚心,但见十三层上空空荡荡,已是全无人影。 木川心中惊惶不定,暗道:“我方才下楼前点了大哥三处要穴,他决不能冲破穴道离去。这儿又是塔顶,我和泉儿一直守在下层,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一想到个“鬼”字,不禁背上冷汗直冒:“难道……难道真的有鬼?” *** 冼清让离了佑国寺行不数里,眼前忽人影一闪,却是景兰舟拦在身前。冼清让微微一怔,道:“兰舟,你怎么在这儿?” 景兰舟道:“冼姑娘,白天我见你从木川师徒手下脱险,心里十分高兴,又怕你为你爹的事太过伤心,先前本想找你说几句话,却见你独自出门离去。我心下觉得奇怪,这才在后面偷偷跟着你。” 冼清让“啊”了声道:“今晚我心里乱得很,连你跟在后头都没发觉。那你……你甚么都瞧见了?”景兰舟叹道:“不错,我见到你暗中去会沈泉,原来你一早已从木川手中逃脱,是为了《药鼎遗篇》才假意将他换回。冼姑娘,你……你又何必与沈泉这等人连手共谋?他决不会安有甚么好心。” 冼清让心道:“我虽欲取《药鼎遗篇》不假,却更想替你将林大夫救出,这话眼下也不必说。”问道:“你一直都跟着我?”景兰舟道:“我随你二人到了佑国寺,却在寺门被德玉和尚拦住。德玉大师说木川也在寺中,入内必有凶险,不肯放我进寺。” 冼清让心道:“那么你还不知林三就是当年骗你师父铸成大错的元凶。”她知若将此事告诉对方,只怕景兰舟立时便要冲入寺中找木川拼命,实不愿情郎轻身犯险,当即话到嘴边又强行咽回,只稍稍叹了口气,道:“不错,沈泉唯利是图,对其师尚且不忠,自不会真心助我。如今我腹背受敌,教主之位遭三友篡夺,兼有宁王黄雀在后,只有夺得《药鼎遗篇》方存一线转机,可遗篇偏又落入了杀父仇人之手。兰舟,我也想过抛下一切与你就此隐去,谁知造化弄人,爹爹未及同我相认便逢毒手,我必要替他报仇;娘亲将她半生心血交托于我,我亦不能撇弃无为宫于不顾。你又何尝不是一心欲替师父、师兄复仇?要你此时放下江湖上诸般恩怨,想来也是不能。唉,尘世扰攘、众生皆苦,不知咱们几时才能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言毕一声叹息,忍不住抬手轻抚景兰舟脸颊。 景兰舟见她月色之下神情凄苦,心中大为怜惜,再说不出责备之语,只将她伸出的右手轻轻握住。冼清让脸上一红,低头默默将手抽回。景兰舟沉寂片刻,道:“姑娘眼下并非孤立无援,教中尚有众多旧部对你忠心耿耿,我们大家也都站在你这边。何况你是文师哥的女儿,真到情势危急之时,家师也必出面主持大局,你实在不必担心。沈泉狡诈无义,你千万别要与狐谋皮。” 冼清让笑道:“思过先生一世威名,怎好教他插手这些邪魔外道之事?”景兰舟摇头道:“不会的,师父当日与你一见如故,若知你是文师兄的女儿,心中定然欢喜。”冼清让叹道:“但愿如此。兰舟,三友同木川虽皆是武功高绝的大敌,但令我心中真正忧惧的,还属另外一人。”景兰舟微微一怔,随即省悟道:“不错,你担心的是祝酋的师父念阿上人。”冼清让点头道:“祝酋的武功智计已不在你我之下,他师父三招杀死颜骥,只怕功力堪与尊师比肩。” 第三百八十六章 相聚 景兰舟沉吟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依照鉴胜和尚所说,念阿上人早在数十年前已是和耆山、西璧两位天师不相上下的剑术高手,极可能正是当年同家师过招的那名日本僧人,连我师父都夸赞对方剑法着实了得,西璧真人也说他进境神速,其人武功修为你我亲眼所见,为何三年前还要和聂秋怀比剑?‘莲花剑客’虽是名噪一时的高手,较两位天师只恐仍是相去甚远,念阿上人久居中原,熟知各门各派剑术好手,何必要找武功远不如自己的对手比试?宇清真人说这倭僧不逐名利,一生只为追求剑道巅峰,那么这些年他始终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原也不足为奇;但他当日为何又亲自赶到龙虎山,当着众人之面将名震武林的点苍掌门刺杀?这一举动未免同他往常行止大反其道。”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我也觉这事十分可疑。‘点苍十九剑’乃颜骥掌门穷尽毕生心力所创,固是精妙无比,却也三招就败在念阿上人剑下,以这倭僧的眼界,未必会将点苍剑法看得如此之重。三年前他犹肯饶过聂秋怀一命,三年后却毫不犹豫便杀死了颜掌门,当真只为一睹‘点苍十九剑’的精要吗?” 景兰舟忽尔心中一动,道:“冼姑娘,你可记得当日念阿上人言语之间,竟似认得你爹爹?”冼清让眼神一黯,道:“不错,可我如今没机会再问爹了。”景兰舟安慰她道:“我在梅山未见文师兄尸身,师哥他一定还活着。” 冼清让叹道:“你口口声声文师兄、文师哥,我是不是该尊你一声景师叔?”景兰舟道:“我和令尊确是师出同门,不喊师兄却喊甚么?”冼清让柔声道:“兰舟,倘若我爹仍在人世,你真能喊他一辈子师哥么?” 景兰舟闻言一怔,旋即心中会意,胸中一阵激荡。他自与冼清让相识以来,二人屡历艰难,数经聚散离合,彼此款款深深,情意实已甚坚,只是景兰舟性子蕴藉韬敛,远不如冼清让那般主动热烈罢了。他听对方竟言涉枝结连理之意,想到师兄九死一生,不觉胸中一酸,嘴上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事到临头,那也只好改口。” 冼清让闻言心头一甜,低声道:“盼你勿忘今日之言。咱们早些回去罢,明儿还要赶路。”二人到客店也不提晚间之事,各自回房歇下,皆是夜长梦短,难以成眠。 *** 次早四人至藩衙向年富及骆应渟父女辞了行,冼清让到街市上买了匹骏马,四骑挥缰南行,一路晓行夜宿,倒也不见木川师徒踪影。到得第五日上眼望将至武昌,骆玉书道:“芷妹,近来你跟着我们在外奔波受累,不若就此回家去罢。” 顾青芷心中大不乐意,道:“你们同宁王那只老狐狸打交道,正是用得着帮手的时候,这时打发我回家作甚?”骆玉书道:“南昌城此刻高手云集,实属是非之地,你去了太过危险。”顾青芷道:“你嫌我武功不如你们三个,怕我拖累你们么?”骆玉书笑道:“我可没这胆子。你若有甚差池,我怎向世伯交代?”顾青芷道:“你怎不担心景师兄、冼宫主他们出事?说来说去,还是嫌弃我武功太差。” 冼清让笑道:“骆少侠,你就再多生一张嘴,也是辩不过顾姑娘的,就由她跟着去罢,有你们两位高手在一旁保驾,想来出不了乱子。何况你真舍得她走么?”骆玉书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四人傍晚时分入了府城直奔霹雳堂,门丁刚通禀上去,顾雷二位堂主便飞步迎出,身旁跟着位青衣文士,正是骆玉书之父“五云掌”骆应渊。骆玉书抢上给父亲磕头,骆应渊笑呵呵地将儿子扶起,道:“你们都来了,好得很,好得很。” 景兰舟见过了两位堂主,向骆应渊作揖道:“小侄因有事往江西去,未及北上叩谒骆老前辈,实觉抱憾无已。”骆应渊笑道:“待到顾世叔八月寿辰自可相见,何必急在一时。”向冼清让道:“骆某年老眼拙,这位想必便是无为宫冼宫主了?” 冼清让向之施礼道:“‘五云掌’名满天下,今日得接尊范,见面更胜闻名。”骆应渊笑道:“愧蒙过誉,殊不敢当。”众人寒暄已毕,顾铁珊见女儿神采奕然,眼神纯澈中更添几分坚毅,显是在江湖上多历风霜,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当下引众人入内厅饮茶歇息。景兰舟请两位堂主屏退左右,将近来发生之事说了,道:“家师与晚辈皆以为文师兄已故去多年,原来师哥尚在人间,冼姑娘正是他同唐宫主所生之女。” 骆应渊与二位堂主听后半晌无言,继而前者开口道:“当年文大哥英侠无双,只恨天不假年、中道谢世,江湖豪杰无不深引为憾,原来他果真没死。二弟在开封曾同我说起与那蒙面人交手之事,我二人都猜想对方便是文师兄,今日得以证实,那也是天大的喜讯。” 顾铁珊早年亦与文奎交情匪浅,叹道:“当日老夫听闻尊师会使‘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功,心中也猜到了几分,但这事太过匪夷所思,顾某亦未敢轻言妄语。冼宫主但请放心,不管那地雷炸药有多厉害,总不能青天白日将一个大活人炸得尸骨全无。景世兄既未在梅山寻见令尊遗体,文师兄多半已死里逃生。”冼清让眼圈一红,道:“多承堂主吉言。” 景兰舟道:“顾堂主,前日三鹰登门求购火器不成,之后没再来寻衅罢?”顾铁珊笑道:“马顺那厮同岁寒三友过得几日便要在南昌比武,哪还有心思来管霹雳堂的事?我正与雷老弟商议是否要前往一观。”景兰舟“啊”了一声,忆起当日三友不忿前番输阵,由梅潜上门搦战,约三鹰下月初一再行比试,心道:“梅长老在万寿寺外被祝酋和唐亘打成重伤,不知可已复原?唐亘已同梅老破面,三鹰又得王府相助,岁寒三友比武如何能胜?”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旧部 冼清让忽道:“顾堂主,你说三鹰要约‘岁寒三友’比武?”顾铁珊道:“不错,本月初马顺过访本堂,是梅长老亲来下的战书。”冼清让沉吟道:“单凭锦衣三鹰的本事,怎敢与三友相争?上一回两边交手,锦衣卫是倚仗王府相助取胜,莫非这次也是一样?”景兰舟道:“马顺既敢应战,必是有恃无恐,王府两位老先生多半还会出手。” 冼清让蹙眉道:“松筠道长身陷王府,宁王府中好手虽然不少,堪忌者不过范虞二人;二老倘要替锦衣卫比武助拳,正可乘此机会救出道长。”众人闻言一怔,继而尽皆点头称是。顾铁珊道:“雷老弟,梅长老既是你授业恩师,咱们不妨同往南昌走一趟,也免得尊师着了朝廷鹰犬的道儿。”雷畴天谢道:“大哥素知小弟的心思。” 冼清让闻言一惊,道:“雷堂主,梅长老是……是你师父?”雷畴天面不改色,缓缓道:“宫主尽管放心,雷某既已答应助你复教,那便决不反口。就算我师父在君山大会上与你为敌,雷某也当力助宫主成事。” 骆应渊笑道:“雷兄言出必践,真快士也。久闻松筠道长乃方外高人,骆某意欲求谒久矣,不如随你们一道去。”景兰舟闻言大喜,自忖此行若得“五云掌”相助,多半能够马到功成。 众人计议既定,稍作整束便即连夜出发,一行人日行陆路、晚间乘舟,沿途食宿俱由霹雳堂打点停当,第三日上便过了庐山,船抵星子县。顾铁珊道:“前面到南昌还有不到两百里路,玉书,你们几个马快,不妨先走一步,我们几个老家伙随后就到。三友约马顺后日在石头渚比武,倘若范虞二老届时一同下场,你们自去王府救人,休要误了时机。” 雷畴天忽道:“冼宫主,你的马虽好,只怕跟不上玉书他们,不妨将我这踢雪乌骓骑去。”冼清让道:“这怎么使得?”雷畴天道:“我师父认得此马,你们此去若真撞上‘岁寒三友’,说不定他会手下容情。”骆应渊笑道:“雷堂主一片美意,宫主万勿推辞。” 冼清让微一迟疑,道:“好,大德不酬,多谢堂主一番心意。”当下同景兰舟等三人弃舟乘马,径奔南昌而来。驰过渚溪镇时,景兰舟、骆玉书不由忆起当晚祝酋在湖边被梅潜揭穿身分,引出其后连串纷争,心下尽皆慨然。 四人快马加鞭,日落时分已到了南昌城北不远的青岚镇。骆玉书道:“马匹连日奔波劳累,不妨在镇上歇息一晚,明早再进南昌打探消息,当不误后日比武之期。”三人点头称是,便到镇上止歇投宿,骆玉书往巡司衙门处讨了些豆料麦麸,喂马刷毛、检看蹄铁,皆由他一手包办。先前他因骆嘉言受伤一事,心中对冼清让这无为宫主始终少有芥蒂,自从得知对方身世后方觉释然,暗道:“言妹当日为鉴胜所伤,皆因这和尚与染霞使怀有私仇,这事也不能怪在冼姑娘头上。冼宫主既是文世叔的女儿,此行复教前路凶险,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景兰舟路上向冼清让说起端木夫人之事,后者听了颇为吃惊,心道:“娘生前从未提过尚有一亲妹在世,姨妈她竟还是位武林高手。”想到世上尚存有一位至亲,不觉心下稍慰,只是其夫萧念死于思过先生之手,这事将来如何收场,实是天大的麻烦。 这晚余霞如绮,她独自走到镇口散心,见金黄的火烧云映着远处青山,景色甚是瑰丽,心道:“天道有常,任你帝王将相,死后皆归尘土,我这般执着于无为教之兴衰存亡,到底该是不该?”又想:“木川罪恶昭彰,当年为了功名前程出卖亲友,诸般行径君子不齿,但他对娘亲始终情深不移;爹是一代大侠,却又做出抛妻弃女之事,至死不与我母女相认,连娘生前也瞒着我实情,这里头又是谁对谁错?唉,但我终是要替爹爹报仇,人生朝露,只好走到哪步算哪步罢了。” 忽听镇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骑自南飞奔而至,到得镇口牌楼,那骑士一勒辔绳,座下骏马一声长嘶,当即驻足。那骑士在马上向冼清让拱手行礼道:“属下不知宫主驾到,未克远迎,望乞恕罪。” 冼清让定睛一望,见来人竟是玉衡坛坛主闵渊,忆起当日罗琨探得线报,说此人早已投向三友,冷冷道:“闵坛主不必多礼。你当真还认我这宫主么?”闵渊笑道:“当年闵某歃血为盟,终身尊奉宫主号令,怎敢轻易背信?”冼清让淡淡地道:“蝼蚁尚知贪生,遇逢利刃加颈、命在旦夕之际,自当择木而处,那也怪不得你。” 闵渊哈哈一笑,道:“宫主所言极是。属下之所以未能成仁取义,是为留此有用之身,方得与宫主策谋大事。”冼清让笑道:“闵坛主言重了。阁下一向怨忿我对你不加重用,如今岁寒三友作乱,坛主攀鳞附翼,亦是理所当然。”闵渊道:“闵某蒙宫主委以坛主重任,怎敢不知自量、忘恩怀怨?如今南昌左近岗哨暗卡,俱受属下统辖,属下这回是独身觐谒宫主,三友全不知情。” 冼清让道:“岁寒三友浸润江湖多年,为人何等精明,怎会将布哨设卡这等要紧的大事尽数交由旁人打点?”闵渊道:“三个老鬼后日一早便要赴约比武,顾不上其余闲杂琐事,这些天来江西教务暂归闵某打理。”冼清让道:“哦?然则闵坛主独自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闵渊微一迟疑,翻身下马道:“属下有一事相求宫主,不知可否请景师叔俯临一叙?”冼清让道:“你找他作甚?”闵渊道:“属下欲寻宫主相商之事,也和师叔有关。” 忽听冼清让身后一人道:“闵坛主,自前一会,别来无恙么?”正是景兰舟来到镇口。闵渊躬身行礼道:“给景师叔请安。”景兰舟道:“闵坛主,小弟入门日浅,咱们便不拘这些俗礼了罢。”闵渊笑道:“即令少侠昨日才拜入太师叔门下,论辈分也是在下的师叔,怎可乱了礼数?” 第三百八十八章 刺探 冼清让道:“本座尚有要事在身,坛主有话就直说罢。”闵渊微微一笑,长剑铿然出鞘,但见剑光一闪,已将自己左手食中二指齐根削断,伤处顿时血流如注。景兰舟见状大惊,道:“闵兄,你……你这是为何?” 闵渊一言不发,自怀中取出金创药敷于断指之处,又撕下一片衣襟包好伤口,缓缓道:“禀宫主,闵某事教不忠,身负两项大罪,本当自尽以谢;然属下大事未成,且未及目见宫主复教,不敢轻言弃命,只好先自断两指,以明心志。” 冼清让见他竟忽自残肢体,心下亦大为愕然,道:“趋利避害,万世不易,阁下何苦如此?”闵渊道:“前日三友聚众叛逆,属下既无拨乱之能,又无死节之忠,致与其徒同流合污,只此一罪便无活理。”冼清让叹道:“坛主乃本教宿老,多年来立功无数,你我之间不必再说这些。本座自任宫主以来刑法太过峻严,致使教内众怨沸腾,如今想来也颇后悔。” 闵渊道:“宫主如此谦冲自牧,实乃本教之福。只是闵某另有一罪,犹在屈从三老之上,今日正要当着宫主及景师叔之面禀说明白。”冼清让微微一怔,道:“闵坛主何出此言?”闵渊道:“属下当年并非真心入教,乃是奉了掌门恩师之命,潜入本教刺探消息。” 冼景二人闻言双双变色,冼清让道:“是飞云子道长派你来的?”闵渊道:“不错,前日火神庙与景师叔初会,闵某不敢隐瞒,亦曾以此相告。”当日景兰舟见无为宫这位玉衡坛主竟是崆峒弟子,心下颇觉惊异,闵渊也确曾说过自己投身无为教是经掌门允准。冼清让素知闵渊脾气古怪、言多荒诞,当时谁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孰料对方今日竟然供认不讳。 冼清让微一沉吟,道:“本教与崆峒派素无过节,飞云子掌门为何要派阁下到无为宫潜匿?”闵渊望了眼景兰舟,道:“这事是和太师叔有关。”景兰舟动容道:“同我师父有关?闵兄此话怎讲?” 闵渊轻咳一声,道:“当年文奎师叔英年早逝,虽有遗书付与顾太师叔,只是文师叔生前数年便已……便已不知所踪,太师叔始终不信爱徒内外功俱臻化境,竟至就此一病不起,故虽闻悉对方病逝,仍在暗中访查此事。”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原来师父也早起了疑心。” 闵渊接着道:“太师叔退隐后久居江南,那年却突然驾临平凉府,前往崆峒山探访师门。掌门恩师又惊又喜,率领阖派弟子替太师叔接风洗尘,款待极周,太师叔在崆峒山一连住了好几日,恩师苦留不住,两人这才分别。顾太师叔离去当晚,恩师便把我唤入内室,说太师叔这回并非无端前来,实有一桩难事欲求助于师门。我想太师叔武功天下无敌,世上若还有事能将他老人家难住,旁人只恐亦难奏功;师父却说此事非凭武功强弱可决,须得另寻蹊径。原来太师叔这几年一直不曾放弃打探文师叔的下落,他偶闻唐老宫主重出江湖创立无为宫,想到文师叔和老宫主交情匪浅,后者或许知晓内情,有意当面向其一问究竟,苦于寻不着唐宫主的所在。太师叔自知在武林中威名太盛,要同本教打交道实是难如登天,左思右想之下,只好请掌门恩师派遣一名弟子混入无为宫,替他暗中打听文师叔的消息。”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原来当年坛主被革出崆峒,乃是飞云子掌门有意安排。”闵渊道:“本门一众师兄弟在江湖上多有侠名,若要他们入教,只恐不易蒙混过关;唯有闵某这不成器的弟子整日游手好闲、四处惹祸,师父将我逐出师门,方不致令老宫主起疑。” 冼清让叹道:“闵坛主何必太谦?老宫主当年常赞你锋芒不露,实则胆识过人,乃本教难得之才。你入教后屡立奇功,短短时间便做到九曜坛主,若无过人之能,尊师又怎会将此重任交托于阁下?”闵渊道:“忝蒙宫主推重,属下自知德薄才疏,身居此位不过滥竽充数;只是师门恩重,不敢有负。” 景兰舟忍不住问道:“闵兄,那你这些年可曾探得我师哥的消息?”闵渊皱眉道:“兹事体大,闵某不敢轻易断言。我虽隐约觉察文师叔并未身故,苦于未获实证,故而难向恩师及太师叔呈禀。”景兰舟惊道:“闵兄何出此言?” 闵渊微一沉吟,向冼清让道:“宫主自幼跟随本教高手习武,武功博采众家之长,众星拱辰、旷世少匹;请恕属下斗胆说一句狂瞽之言,其时宫主涉猎广则广矣,却稍嫌精纯不足。”冼清让点头道:“坛主卓识不凡,足见眼光高明。” 闵渊接着道:“然宫主自十三岁起功力突飞猛进,一招一式无不具大家风范,远非先前可比。属下初时只当宫主年岁渐长,又得老宫主悉心指点,故而有此进境;待到宫主十六岁那年,有回与属下拆解本门的‘春阳融雪剑法’,剑意精微奥妙之极,非只属下远远不如,即令掌门恩师亦恐未必逾此。属下知教中高手虽多,却无其余崆峒好手,殊不解究竟是何人传授宫主如此高明的崆峒剑法。之后我思忖再三,当今世上能将本门武功练至这般境地,唯有顾太师叔师徒二人,宫主的剑法自然不会是太师叔所教,恐怕就是文师叔的功劳。”冼清让叹道:“见微知着,闵坛主心思果真了得。”心道:“自打爹爹开始暗中教我武功,连闵坛主都瞧出我出手与先前大不相同,娘自然也看得出来。” 闵渊道:“可惜属下武功低微,之后再无机会同宫主拆招,未能印证心中猜度。闵某找不到其他证据,不敢在太师叔跟前胡言乱语,只向掌门恩师提过此事。”景兰舟心道:“闵坛主既曾禀复掌门师兄,师父说不定也已收到风声。”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报恩 冼清让稍一沉吟,道:“坛主今日单骑驰赴,难道就是来跟我和景少侠说这一件事?”闵渊道:“不错,如今事情已然真相大白,闵某留在教中也只枉费日月,计欲不日回归本门,向恩师及太师叔禀明实情。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当年老宫主相待闵某不薄,属下不敢一走了之,特来向宫主辞行。” 冼景二人闻言相顾愕然,冼清让问道:“甚么真相大白?”闵渊道:“近来江湖上多有传言,说文师叔当年并未病逝,而是化名为落星楼主,多年来一直在应天府栖霞山隐居,暗中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前些日子河南沙海帮、貔虎寨被人扫平,据闻便是文师叔的手笔,就连那采花大贼司马楚也是被他擒获。莫非宫主不曾听说么?” 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先前骆兄假托苏楼主之名行事,那是为引出谙悉内情的木川,就算这几件事情传了出去,闵坛主又怎知落星楼主便是我文师哥?”冼清让望了景兰舟一眼,缓缓道:“此等道听途说多是望风捕影、真假难辨,坛主为人精明,怎会听了几句江湖传言便自深信不疑?其中倘有纰谬,阁下今日已将实情和盘托出,岂非有误尊师重托?” 闵渊道:“宫主明鉴,属下原本于此亦不甚信,直到有一人亲口同我说了文师叔重出江湖之事,闵某方才确信此事并非讹传。”冼清让动容道:“是谁?”闵渊道:“是梅长老。” 景兰舟惊道:“梅长老?”闵渊道:“不错,梅长老接到河南分舵传来的线报,说文师叔尚在人世之事确凿无疑,此乃本教高手亲眼所见,决无有假。”冼清让皱眉道:“亲眼所见?这话怎么说?” 闵渊微一迟疑,道:“是管长老写给梅老的亲笔书信,说他在河南遇见文师叔与人动手,武功高明绝顶,决非旁人冒充。以管长老的阅历见识,想必不会看错。”景兰舟闻言心道:“当日梅山一役管墨桐确实在场,这事终究难以隐瞒,只恐不日便要传得沸沸扬扬。” 冼清让哼了声道:“梅潜公然叛教,管长老与之尚有书信往来?他二人交情着实不浅。”闵渊道:“不错,除了‘岁寒三友’之外,宫主对管长老也须小心提防。闵某今日特来面辞宫主,待此间大事一了,我便要赶往南京打探文师叔下落,不再过问教中之事;然闵某此际仍是本教中人,宫主如欲降罪,在下甘领责罚。” 冼清让心道:“管墨桐已尽知我父母身世,不知他说出去没有?”稍一沉吟,微笑道:“我眼下已不是甚么宫主,如何能治坛主的罪?况且阁下本是衔命而来,此际功成身退,也谈不上叛离出教,我该当恭贺坛主才对。” 闵渊哈哈笑道:“宫主量如江海,属下佩服之至。大丈夫恩怨分明,当年老宫主于属下有恩,闵某立誓必当补报,此番离去前有一件大礼要送与宫主。”冼清让笑道:“哦?坛主倒真客气得紧。不知你有何礼与我?” 闵渊轻咳一声,道:“当日梅长老领着陈李二人陡然发难,南昌分舵防备不及,我与唐坛主皆失手被擒。三友谋立唐大哥为宫主,传令遍告四方教众,然教中之人素知松竹二老乃是本教叛徒,三人发号施令也不怎么管用,全仗着唐坛主平日威望素着,邻近数省方才稍加响应,其余各省分舵大多是隔岸观火,并未附从叛逆。唐大哥对宫主向来忠心,先前为势所逼假意就任教主,上月他趁三友不备,早已溜之大吉,至今不见人影。三友手里失了唐坛主这面大旗,形势大不如前,近来更是深居简出,甚少理会教务。” 景兰舟心道:“唐亘当日在武昌与祝酋联手险些要了梅长老性命,这回比武非但不会再帮岁寒三友,说不定还要反助王府对付三人。他与祝酋看来交情非同一般,中元法会上到底会站在哪头,怕也难说得很,我还须提醒冼姑娘多留一个心眼。” 闵渊接着道:“可笑三友内忧未平、外患又至,不知怎地竟被朝廷盯上。上月锦衣卫率众夜袭南昌分舵,对方有两位武林高手相助,三老一时不敌,败阵而退。三友报仇心切,约了锦衣三鹰后日一早在石头渚比武,这几天来神神秘秘,也不知在筹策甚么大计,教中事务一并都交给闵某打理。此刻南昌府县弟兄俱是闵某心腹亲信,只须我一声令下,这些人手尽归宫主派拨调用。”原来宁王朱权身为无为宫幕后主使一事,教中向只唐赛儿母女、峻节五老、青红尊者等寥寥数人得知,九曜坛主当年虽位高权重,除了唐亘以外,余人亦不知情。 冼清让闻言心中甚喜,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三友以教中要务相委坛主,足见颇多倚重,阁下为何反来助我?”闵渊笑道:“三友不过是背义负信的小人,何足相与计事?属下前日探知宫主与师叔要来南昌,早已精心部署多时,今日虽来拜辞宫主,临行前愿助宫主平叛诛乱,以报答老宫主一片深恩。” 冼清让道:“闵坛主,此事若得成功,你这一份厚礼重于泰山。只是你口口声声说老宫主于你有恩,到底是何原故?”闵渊叹道:“属下奉师命潜入本教打探文师叔的消息,多年来始终未见成效,心下焦急之余,不免行事操切。有一回我趁老宫主外出之际蒙面潜入她的书房,想要翻查里面的书信笔札,看看是否有文师叔的线索;谁知我刚到不久,又有一黑衣蒙面之人摸进房中,我俩狭路相逢,当即动起手来。此人武功高强,闵某不是对手,眼见便要命丧对方掌底,老宫主忽从天而降,只一招便点中我的穴道,又跟那人过了几招,对方见势不对,便即逃之夭夭,老宫主也未追赶。 “闵某当时动弹不得,直挺挺立在房中,只待老宫主掀去我脸上黑布,便只有认罪领死一途。谁料老宫主忽出手解开我的穴道,叹道:‘我行事一误再误,实有负崆峒一派,怎好再为难崆峒弟子?你去罢。’闵某闻言一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连滚带爬逃回家中,只觉冷汗浸湿了衣衫,原来老宫主早已认出了我。其后数日我一直忐忑不宁,生怕老宫主向我问罪,唐宫主却始终待我如常,直到两年前她老人家去世,也没提起过当日之事。属下每念及此,无不感激涕零,故而此恩不可不报。” 第三百九十章 寻兄 冼清让叹道:“干娘素来待人以诚,难怪教中一众英豪无不对之心悦口服。当日潜入书房的那另一名蒙面人,你可认得出是谁么?”闵渊稍一迟疑,道:“倘若闵某没有料错,其人身形武功有七八分像是管长老。” 冼清让闻言一震,暗道:“管墨桐偷入娘亲书房,必是贼心不死,想要搜觅《潜龙心禅》。”叹道:“干娘她既如此宽仁大度,我今日岂可不成人之美?只须坛主此番能助我扫除叛逆、重执权柄,过去的事就此一笔勾销。”闵渊拱手道:“多谢宫主宽洪。宫主既不见责,属下这便去作速打点一切,明日午时仍在火神庙恭候宫主。”向景兰舟行了一礼,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冼清让待闵渊行远,问景兰舟道:“兰舟,你说闵坛主的话是真是假?”景兰舟微一沉吟,道:“不可不信,不可尽信。明日火神庙之约倘竟是个圈套,我几人不是‘岁寒三友’对手,还是等骆师叔他们到齐方才稳妥。”冼清让摇头道:“这事非同小可,不宜让骆大侠、顾堂主他们牵扯进来,明天我一个人去见闵渊。”景兰舟惊道:“冼姑娘,你……你又何必冒险?”冼清让道:“闵渊倘与三友同谋,方才大可引三人前来将我除去,何必多此一举?”景兰舟道:“闵坛主虽不似说谎,还是小心些好。” 冼清让微一迟疑,道:“兰舟,适才闵渊所言之事你务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骆大侠、顾堂主他们。”景兰舟奇道:“如今骆师叔他们知道你是文师兄的女儿,俱是真心助你,为何要瞒着他们?”冼清让目光闪动,道:“现时我也难以明说,你答应我便是。”景兰舟道:“好,那明天我陪你去,这总可以罢?”冼清让嫣然笑道:“这个自然,难道我还防着你?不过这事你连向骆少侠、顾姑娘也不能说。” 景兰舟叹道:“骆师兄、顾师姐同我一道出生入死,乃是过命的交情,你不该信不过他们。”冼清让道:“谁说我信不过他二人?你放心,就算明日真的撞见岁寒三友,我也有脱身之计。”景兰舟心念一转,笑道:“不错,姑娘向来算无遗策,我照你吩咐去办便是。” 四人在青岚镇上歇了一晚,第二日五更鼓响便即动身,驰抵府城之时,草叶露水犹湿,先往城中寻了间客店住下。骆玉书道:“不知松筠道长眼下安危如何,我去外头打听一回。”冼清让道:“如此则有劳骆少侠。我正要去寻几位教中的老部下,咱们分头行事,晚些时在客店碰面。”四人当即分头行事,由顾骆二人前往打探王府消息,景兰舟陪同冼清让联络南昌旧部、暗查三友行踪。 冼清让领景兰舟出了客栈,先到城内天后宫上了炷香,接着在街市东转西转,自建德观往南一直逛到文昌宫,竟是全不着急。景兰舟叹道:“冼姑娘,你临事镇定若此,实有大将风范。”冼清让掩口笑道:“你暗里定是数落我大敌当前,竟还有心思四处闲逛,却在这儿心口不一。”景兰舟道:“良贾深藏若虚,说的便是姑娘你了。”冼清让笑道:“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我方才是在城中各处留下暗记,倘若闵渊当真设计赚我,自有人给我通风报信。”景兰舟见她心思果然细密非常,不禁暗自叹服。 两人正沿着东湖信步闲行,忽有一人迎面纳头便拜,喜道:“天幸在这儿遇见景相公,这回我大哥有救了!”二人定睛一望,竟是当日在池州江边救下的钱文钊。景兰舟又惊又喜,上前将他扶起道:“钱兄,你怎么还在南昌?莫非仍未得与令兄相见么?” 钱文钊向冼清让见过了礼,三人到湖边僻静处一个茶棚坐了,钱文钊谢道:“前日多蒙两位自九华派贼尼手底救回钱某一命,在下感激不尽。”冼清让笑道:“九华派不过想请阁下回山面壁参禅,怎说是要你性命?”钱文钊叹道:“要钱某去尼姑庵里念经吃斋,倒不如一刀杀了我干脆。” 景兰舟道:“钱兄,你方才怎说你大哥这回有救了?令兄眼下可有危难?”钱文钊微一迟疑,道:“当日承少侠相告家兄在王府做了幕客,钱某便到南昌来寻我大哥,打听到家兄果在此地。谁料钱某登门请见家兄,门吏竟说王府中并无我大哥其人,将我轰了出去。” 景兰舟摇头道:“焉有是理?令兄早先常与友人在酒肆结伴而饮,城中多有人识,怎好推说不知?”钱文钊道:“奇就奇在这里。当日钱某初抵南昌,在城内打听家兄消息,有不少人都知道是王府的钱师爷;后来我被王府拒之门外,心下大感蹊跷,第二日再到城中打探,各家酒楼的掌柜堂倌就似变了个人一般,一口咬定从未听过我大哥的名字。钱某这些日子问遍了南昌的酒家食肆,人人都说不识家兄,连我自己都疑心头一天上或许听错了,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故而耽延至今。” 冼清让笑道:“阁下年方壮盛,耳聪目明,怎么会听错话?宁王不欲令兄接见外人,他只须吩咐一句,街市上那些平头百姓,谁敢违忤王爷旨意?”钱文钊叹道:“我也是这般样想。只是王府势大位尊,景少侠又曾一再告诫钱某勿要轻举妄动,如今我见不得大哥,实是进退两难。” 景兰舟心下暗忖:“当日虞时照欲擒钱大哥回府,宁王特命其孙持书解围,分明早知钱文钦是武林中人。王爷对钱大哥素无约束,一向任之自由出入王府,如今为何不许其兄弟相聚?莫非是见钱文钦在我等面前露了身分,竟将他杀人灭口?不会的,当时宁王犹怕虞先生误伤钱大哥,在手书中写明了赦其无罪,以其北斗之尊,怎能出尔反尔?”脑中忽转过一个念头,道:“钱兄,王府中除令兄以外,可还有你熟识之人么?” 第三百九十一章 遣将调兵 钱文钊闻言一怔,道:“钱某家世居东海,怎会认得南昌王府的人?”景兰舟道:“宁王多年来饱受朝廷猜忌,若知阁下曾经附倭为祸,怎敢与你往来?倘被朝中政敌予以口实,便是灭顶之灾,故而不敢令你兄弟相认。”钱文钊道:“王府上下除了家兄,钱某实是一人不识。何况我大哥也曾下海为寇,又怎能寄身于彼?”景兰舟道:“令兄早已弃邪归正投入青鹞派门下,这些年抗倭有功,江湖上谁不知他是响当当一条汉子?足下若能改过自新,也不会有人瞧你不起。” 钱文钊道:“前日听了少侠药石之言,钱某早已决意洗心革面,不再伙同倭寇为恶。只是我老娘确实身患重病,她老人家放心不下的就是家兄,倘若到死也不得见我大哥一面,钱某何以为人?” 景兰舟心中慨叹:“钱文钊本性不恶,虽则误入歧途,一片孝心犹在,他兄长钱文钦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总要助他兄弟二人得尽孝道才好。”冼清让在旁察言观色,已知他的心思,笑道:“一个是救,两个也是救,我们既要去王府相寻道长,不妨将钱师爷也一并带走。” 钱文钊闻言大喜,扑地拜倒道:“若得如此,两位便是钱某再生父母。”冼清让脸颊飞红,啐道:“胡说八道!我眼下有件正事要办,你一起跟着来罢。”钱文钊闻言一怔,却也不敢回绝,应道:“听凭宫主吩咐。” 景兰舟见她把钱文钊带在身边,不知是何用意,当下也不多问。三人往南转过了药王庙,前头紧挨着便是火神庙。冼清让领二人到后殿一间偏房,见闵渊早已候在房中,身后立着四条汉子,眉眼间满是精悍之色。闵渊向冼景二人行过了礼,望了眼站在一旁的钱文钊,疑道:“宫主,这位是……” 冼清让道:“我来给坛主引见。这一位钱文钊钱大哥,是青鹞派高手‘翻天鹞’钱文钦的胞弟,自己人。钱大哥,这位是本教玉衡坛的闵渊坛主。”钱文钊听冼清让叫他“钱大哥”,心中惶恐万分,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两人见过了礼,闵渊心道:“‘翻天鹞’的名头江湖上倒也听过,算不上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兄弟更只是无名小卒。宫主将这人带来,不知有何打算?”转向冼清让道:“这四位都是属下的得力亲信,如今江西教众俱受其四人统属,他们皆愿为宫主出力。三个老鬼武功虽高,一旦失却众助,亦是不足为惧。” 冼清让淡淡地道:“四位能够当此重任,想来都是教中杰出人材。除了赣州分舵的李舵主,其余三位本座往日皆不曾谋面,实是惭愧。此番我若能夺回宫主之位,几位便是本教的大功臣,闵坛主知人善任,更是应记头功。”闵渊心中一凛,道:“早前三友叛教作乱,本省不愿附逆的舵主香主多为所害,属下只好从别处抽调人手,万望宫主勿疑。”冼清让道:“闵坛主何出此言?足下行事果断,短短数日内能有如此部署,实乃本教之福。” 那李姓舵主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属下先前屈从叛逆、事主不忠,请宫主降罪责罚。”冼清让道:“李舵主请起。刃加于颈,孰不畏死?诸位只须自今日起全心助我复教,前事一概不咎。”对方千恩万谢起身。钱文钊在旁瞧得一头雾水,暗忖:“看来无为宫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他们所谈尽是教内阴私,怎会当着我一个外人之面大说特说?”心下甚是不安。 冼清让问道:“闵坛主,‘岁寒三友’这几日人在何处?”闵渊皱眉道:“三个老鬼为了应付明日的比武,这些天一直在西山练功,也不知躲在哪个山沟。”冼清让点了点头,道:“明早他们在城西江边比试,你可都安排妥当了么?”闵渊道:“一切谨遵宫主吩咐。” 景兰舟奇道:“冼姑娘,你和闵坛主又已碰过面了?”冼清让笑道:“现在才来筹谋画策,不嫌太迟了么?我昨晚在青岚镇已想好明日行事的方略,早上在天后宫上香时已命人将消息带给了闵坛主。”景兰舟失笑道:“原来你早就成竹在胸,我竟全然不知,实在脓包得紧。” 闵渊道:“我已和李舵主他们部署停当,明早从石头渚到王府一路皆有弟兄沿途布哨,城外但有任何动静,半炷香内定能传到宫主耳中。”冼清让道:“很好。石头渚那边情形如何?”闵渊道:“也已布置妥帖。”冼清让问道:“一直没有唐坛主的消息么?”闵渊道:“唐大哥当日逃出南昌,之后再无音讯,属下已加派人手打探他的行踪。瑶部四位尊使眼下仍被囚禁在南昌分舵,只待三友明早前去赴约比武,自有人将她们放出。” 冼清让默然片刻,缓缓道:“闵坛主,你实是本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本座先前一直未加重用于你,那是我有眼无珠。可惜时无再来,纵使山河依旧,只是故人不再。”她想到闵渊即令此番立下奇功,亦将不日回归崆峒,故而有此一叹。在场之人只闵渊和景兰舟明白她话中深意,闵渊笑道:“士为知己者用,属下祝宫主马到功成。” 当下计议已定,三人辞别闵渊出了火神庙,冼清让道:“钱大哥,你可知我为甚么要带你来这儿?”钱文钊道:“这个……这个钱某实在不晓。不过在下素知江湖规矩,方才之事定会守口如瓶,宫主尽管放心。”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我之所以带你来见闵坛主,因这事与你也有干系,明日能不能救出令兄,就要看闵坛主如何调兵遣将了。王府平日有高手看护,硬闯决难奏效,恰好明早府中两位高手约了人在城外比武,我们打算趁这时杀进去救人。”钱文钊喜道:“原来宫主早有安排,我大哥当真有救了。两位若有用得到钱某之处,在下赴汤蹈火,必无所辞。” 第三百九十二章 兄弟相聚 冼清让微一沉吟,道:“眼下正有一事要劳烦钱大哥。阁下这些年多和倭人相与,自是会说倭语的了?令兄既曾同在海上为寇,想必也懂此道?”钱文钊脸上一红,道:“钱某误入邪途,实令宫主见笑,今后决不敢再行作恶。” 冼清让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事说来也容易不过,明日就请钱老哥随我们一道闯入王府,那些打打杀杀之事我等自会料理,不用阁下出手,你只须入内后用倭语大声呼唤令兄便可。这些话只你兄弟二人明白,旁人听了也不知所谓,令兄却一闻即知。咱们得手后立即退出王府,休要多耽一刻。”钱文钊闻言大喜过望,再三拜谢不已。三人在外吃了中饭,冼清让教钱文钊收拾行李到几人就宿的客店住下,明日一齐行事。 两人回到客栈不久,骆玉书、顾青芷亦自外而归,骆玉书道:“小弟业已访实,马顺及王氏兄弟明日辰时确要与人在石头渚比武。骆某在辽东军营有一好友两年前调至南昌卫做了千户,这些日多替马顺跑腿办差,故而得悉此事。届时王府亦会遣人相助三鹰,想来定是范虞二老。”景兰舟喜道:“如此甚好。明日只待范虞二人离去,我等便可抢入王府救人。” 约莫黄昏时分,顾铁珊等人也到了南昌。骆玉书向三人说了营救之策,顾铁珊道:“雷老弟,明早我同你到石头渚观战,王府那头就有劳骆老哥照看。”骆应渊道:“明日石头渚龙争虎斗,只恐不是善地,两位多加小心。”景兰舟见有骆应渊同去王府,心中又笃定几分。众人早早吃过晚饭,各自回房歇息,以备来日或有恶战。 *** 次早五更鼓响,诸人整束已毕,蓄势待发。顾雷二堂主直奔城西而去,余人暗中守在王府近旁。约至卯正时分,但见王府大门缓缓而开,范虞二老昂首阔步而出,身后跟着顶四人抬的朱漆木轿,竟似是宁王所乘。 众人见状心中诧异不已,暗道:“范虞二人前往赴约比武,王爷怎会同去?届时倘与岁寒三友照面,岂不尴尬万分?”又静待半炷香工夫,不见范虞二人回府,当即留顾青芷在外把风,景兰舟同冼清让、钱文钊并骆应渊父子五人纵身翻入王府院墙。当年朱权就藩江西,朱棣未准其另行兴建王府,只以布政司旧衙为宁王府邸,瓴甋规制一无所更,故而朱权城中居所并不甚大。五人甫一落地,府中两名家丁立时惊觉,喝问道:“甚么人敢擅闯王府?”话音未落,已被景兰舟、骆玉书双双点倒在地。 忽听左右风声响动,一根判官笔和一柄流星锤分从两旁攻到,两人黑衣劲装,俱是护院武师打扮。骆应渊双掌轻推,那使流星锤的汉子手里拿捏不住,锤头直直飞出,“铛”的一声撞上判官笔尖,同伴一声闷哼,虎口鲜血淋漓,镔铁判官笔自手中滑落。骆应渊右手一拂,同时封了两人胸口穴道,拱手道:“得罪了。” 此时钱文钊已依计在府中用倭语纵声呼唤其兄,南房闻声又涌出七八名武师,在景兰舟几人手底俱是三招两式便即落败。其中一名使剑的黄脸汉子武功不弱,与冼清让斗了有七八合,被后者一指点中右腕太渊穴,长剑铿然落地。冼清让见他像是众武师领头人物,问道:“松筠道长人在何处?”那人冷哼一声,道:“甚么道长?我不认得。” 冼清让微微一笑,便要一掌击下,景兰舟拦住她道:“冼姑娘,咱们来此是为救人,不可杀伤性命。”冼清让道:“好,姑且饶他不死。”正欲闯入内院搜寻,西首屏门内走出一人,颤声道:“老二,你……你怎么来了?”正是“翻天鹞”钱文钦。 钱文钊一声欢呼,上前一把握住他臂膀道:“大哥,我找得你好苦!”钱文钦热泪盈眶,道:“二弟,咱俩有十多年没见啦!娘她老人家身子还好么?”钱文钊道:“老娘卧病在床,只想见你一面。大哥,你为何这许多年都不回家一趟,也不教人带个口信?”钱文钦流泪道:“是我忤逆不孝,终日在此苟且偷安,实在愧为人子。” 景兰舟上前拱手笑道:“钱兄别来无恙?”钱文钦惊道:“景少侠、骆少侠,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冼清让道:“他们都是来救你出府的。闲话晚时再叙,钱师爷,你可知王爷将松筠道长关在哪里?”钱文钦奇道:“道长他不在此间。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钱文钊道:“大哥,这一位无为宫冼宫主,与景少侠同是小弟的救命恩人。”钱文钦惊道:“无为教?老二,你……你怎会同他们扯上干系?”冼清让笑道:“你在王府待了这许久,同本教干系也不小哪。”钱文钦心中大震,道:“你说甚么?” 冼清让道:“此时不及细讲。松筠道长到底人在何处?”钱文钦道:“道长一直寄住在王府别院,不在南昌城中。”冼清让心下大奇,暗道:“方才明明瞧见范虞二老随王爷由此离府,他们怎将道长囚禁在别院?以道长的武功,若无范虞二人亲自看守,宁王如何能够放心?”但见钱文钦既如此说,然则松筠道人性命无虞,不由心下稍宽。 景兰舟道:“钱兄,如今令堂病重,日夜思念亲儿。我知王爷必不肯放你离去,然父母者人之本也,天下间更无事要紧逾此,王府纵有千般规矩,亦不当硬加拦阻。我等于途逢见令弟闻知此情,故而特来相请,以免兄台将来徒怀风树之悲,悔之晚矣。” 钱文钦默然良久,叹道:“少侠之言振聋发聩,钱某今日方觉大梦初醒。只是我身受王府厚恩,不可就此一走了之,须向王爷、世孙当面请辞。”冼清让道:“你若前往面辞,王爷还肯放你走么?”钱文钦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文钦虽非国士,礼不可废。” 冼清让叹道:“阁下是江湖豪杰,却与腐儒无异。也罢,王爷此刻可在府中?”钱文钦道:“今日正逢月朔,王爷一早已往别院去了。”冼清让微一沉吟,道:“看来不和王爷照面,此事终难善了。好,我与你同往别院面见王爷。”骆应渊道:“大伙儿一同前去,凡事也好照应。” 第三百九十三章 高手对决 骆玉书向钱文钦道:“钱前辈,我来给你引见,这一位便是家尊。”钱文钦惊道:“尊驾是河间府‘五云掌’骆大侠?”骆应渊拱手道:“钱兄行侠浙闽、造福一方,在下渴慕久矣。今日得见,幸何如之。”钱文钦忙回礼道:“钱某鄙野之人,竟劳动‘五云掌’大驾,实在愧不敢当。”骆应渊道:“钱兄尽管放心,本朝以孝义治天下,岂可乱此纲常?王爷若不肯放你,我来替老兄求情。”钱文钦闻言大喜,自忖此事若得“五云掌”出面,天塌下来也可撑拄。 众人见王府内更无追兵,出门会着顾青芷,后者不见松筠道人,问道:“不曾寻见道长么?”骆玉书道:“道长人在别院,咱们走罢。”诸人正欲离去,忽闻锐器破空,一件暗器从后打来。冼清让一掌挥出,将那暗器击落在地,见是支短短的袖箭,箭尾插一根蛾黄的雀翎。 景兰舟、骆玉书见状一惊,犹自未及开口,大门内追出一名女子,喝道:“钱文钦,你往哪里去?”顾青芷“啊”地一声惊呼,众人转头望时,见那女子一身绿衣、英姿飒爽,正是王振的义女岳素。 *** 话说顾铁珊、雷畴天二人晨钟一响便即出城,那石头渚就在章江西岸,因石山并江而出得名。东晋时殷羡出任豫章太守,都城建康同僚托其捎信给豫章亲友,共计有百余封书函。殷羡坐船到了石头渚,将书信尽数掷于江中,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为致书邮。”故而石头渚亦名投书渚。顾雷二人来到岸边,但见江石屹然、远岫如屏,果是个景致幽胜之所。 两人预先躲在隐蔽之处,等了小半个时辰,果见三鹰同鉴胜齐至江边。又过片刻,有两位老者自北缓缓而来,马顺等人一齐上前致意,神情颇为恭谨。顾铁珊心道:“此定是虞时照、范鸣声两人。”只见三鹰对二老奉承有加,二人却始终表情漠然,言语间不甚搭理。 又过得一炷香工夫,忽听远处一人哈哈笑道:“我等姗姗来迟,致令诸公久候,不胜惭愧。”顾铁珊听出是梅潜声音,不由心中一震,循声望去,果见后者由西而来,身后跟着两名老者,一人面相清癯、气定神闲,另一人极高极痩、不怒自威,自然便是松竹二老。 马顺冷笑道:“三位屡败屡战,实是胆气可嘉。唐坛主没跟你们一道来么?”梅潜道:“今日只我三人应战,无须唐坛主出手。”马顺闻言一怔,继而摇头哂笑道:“前番有唐亘助阵,三位尚且大败亏输,今日何必自取其辱?”陈郁松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前日虽败,今次未必再败。况且上回马大人率众突施偷袭,算甚么英雄好汉?” 马顺哼了声道:“前番本卫奉皇命犁庭扫穴,但求出奇制胜,自是兵不厌诈。今日是梅老依照江湖规矩约马某在此比武,若我等仍是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彩。你们既只来了三人,马某这边也只出三人应战,咱们不妨便比试三场,以赢下两场者为胜,这样总公平罢?”他知双方若各出三人混战,己方定是范虞二老同自己下场,二老虽可力压三友一筹,自己却恐功力稍逊,胜负仍颇难料;但若分作三场比试,只须范虞二人赢下头上两场,如此一来自己无须出手便已胜出,也免得在二王跟前比武输阵,有失长官颜面。 梅潜嘿嘿笑道:“若是这般比法,贵方定是范虞两位先生及马大人下场了,对么?”马顺道:“两位老先生神功盖世,那是一定要出手的。马某虽然不才,也愿奉陪三位。”梅潜道:“好!比武的时日和所在皆是梅某指定,如今由马大人立下比试之法,那也公平得紧。” 马顺见对方竟是全无异议,倒也颇感意外,沉声道:“梅长老快人快语!马某不敢争先,便请范先生和虞先生打头阵,两位前辈意下如何?”范鸣声皱眉道:“三位老兄武功高强,范某人是很佩服的。不过几位前次已败过一回,三位都是武学大家,定知再比一次亦无所差,何必徒费工夫?” 李竹良走上两步,冷冷道:“老夫脾气又臭又硬,偏好知其不可而为之。范老兄,上回我在你手里输了一招,今天咱们再行比过。”范鸣声微一沉吟,道:“好,范某再领教阁下高招!”左掌平平击出,身形陡然一晃,右掌后发先至,已闪电般攻到李竹良身前。 李竹良双臂齐出,同对方砰砰对了两掌,两人身子一晃,各自退开一步。范鸣声纵身接连攻出数掌,手底风声雷动,随着他一掌一掌击出,其掌心血肉之色渐渐消褪,一双手掌愈变愈白,竟至隐隐发青,掌上经络清晰可见。顾铁珊躲在一旁见此情形,心下暗自惊叹:“范先生果然武功绝顶,名不虚传。” 李竹良喝道:“好一招‘大悲手’!”只觉对方劲力一招强过一招,当即施展开一路龙虎山天峰掌法,亦是大气磅礴、锋不可当。两人俱是招数刚猛、内力雄烈之辈,出手有如狂风骤雨,无不攻多守少,只听拳掌相交之声一时砰然大作,观战众人皆觉劲风袭面,难以睁目。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余招,范鸣声心中慨叹:“李长老上月败于我手,想是其彼时无心恋战之故。今日他心无旁骛,出手果与前次不同,不尽全力难以取胜。”手底内力催动更急,“大悲手”已使出十成功力。李竹良被他掌风笼罩,出掌渐趋乏力,三百招后缓缓落了下风。马顺等人看在眼里,不由喜上眉梢。 又拆了三四十招,李竹良虚晃一掌向后跃开道:“范老兄,李某拳脚上甘拜下风,你我较量番兵刃功夫如何?”范鸣声微微一怔,道:“我不用兵刃。”他和虞时照两人侍奉朱权多年,武功虽皆大成,平素却极少与人动手,更不携带兵器。 第三百九十四章 破绽 李竹良道:“老兄的武功是得本派两位天师指点,和李某可说是同出一源,难道不曾学我玄门剑法?”范鸣声道:“也曾随两位真人学过一些,只是运用不熟。李长老想是剑术名家,范某就不献丑了罢。” 马顺皱眉道:“李长老,你既自承武功不如范老,便该大方认输,何必非要比试兵刃?”梅潜在旁冷笑道:“马大人,当日梅某前来下书,约定今日再分胜负,两边各凭本事、生死由命,可没说只能空手比试,对不对?”马顺闻言一怔,只好道:“是这般说。” 梅潜抚须道:“既是各凭手段,使不使兵刃亦由双方自决。李老弟请范先生比试兵器,那是不愿占范老的便宜;倘若范老坚持不用兵刃,自也只好得罪。你马大人追魂虎爪天下无双,难道梅某也要找根一模一样的铁爪,才能和你放对?”陈郁松笑道:“不错,只须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比武,哪有不让人使用兵刃之理?” 马顺闻言一时语塞,倒也无话辩驳,心道:“范虞二人不擅兵刃,松竹二老所使的皆是奇门兵器,不知二人能否抵敌得住?”原来陈李二人所用兵器甚为沉重,平日并非每时携带,上回锦衣卫突袭无为教南昌分舵之时,两人兵刃恰好不在手边,故而拳脚上不敌范虞二老。 虞时照、范鸣声二人自幼伴随朱权侍读,数十年来潜心研览道籍,笃学不倦,双双得悟玄门武学精谛,终成一代高手,所历正与张宇初、张宇清兄弟相类。二张身为正一派掌教,本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道,道法渊深之极,故于各类经籍皆能体悟入妙,论及武学之道亦是触类而通;然兄弟二人为天师职司所累,花耗在练武上的精力不过十之四五,虽可贯穿融会,创出先天、混元两项神功,自身功力终未臻至浑纯完满之境。范虞二人论资禀固与两任天师相去甚远,却胜在心无二用,平日除帮宁王整编道经之外,王府诸般杂事一应不理,故得潜心涤虑练功,又于关节之处多得张宇初兄弟指点,武功突飞猛进,竟犹胜天师府入室弟子松竹二老一筹。朱权本人虽亦精研道典,然其人涉猎广博,于音律词曲等杂学无不醉心,不免耽于俗务;更兼他心怀怨望,与道家清静无为之旨大为相悖,故虽深研黄老之道,终只浮于文理,未能得窥其中蕴藏的武学妙境。 范虞二人侍奉宁王多年,与龙虎山几任天师尽皆相熟,只不知张宇清、张懋丞假死避位之事,当日朱权命二人到绳金塔拿住松筠,两人才知对方竟然未死。范虞二人向来师事张宇初、张宇清兄弟,对张懋丞亦是敬重有加,见王爷竟下令将九阳子软禁,不由心下大奇,朱权既不说原由,两人也不敢多问,只好奉命行事。其后峻节四老登门索要祝酋,却被松筠吓退,范虞二人不识四老,见陈李二人均为松筠同门师弟,只当是上清宫因事得罪了王爷,以致互生龃龉。宁王又令二人协助马顺剿除白莲逆党,两人随锦衣卫攻入无为教南昌分舵,竟见松竹二老亦在其中,不由大为惊异,暗道:“他们明明是九阳真人的师弟,怎会投身白莲妖贼?”他二人虽质朴不通世务,却也非愚昧之辈,虽奉令一齐攻破分舵,在马顺等人跟前始终不提此事,故锦衣卫中除马顺一人知晓松筠便是九阳子张懋丞以外,余人全不知情。 范虞二老清高孤傲,颇不齿三鹰为人,此番虽奉宁王之命再助马顺应战岁寒三友,心中本就不大情愿。范鸣声心道:“王爷命我和老虞来给锦衣卫这些泼才助拳,可没说许胜不许败,李长老要比兵器,由他便是。”他生来性子自负,自不会故意输阵以坏马顺好事,但若当真比武不敌,只觉亦无所惭,当即道:“不错,咱们在此赌斗切磋,比的是真才实学,岂有自缚手脚之理?李长老,你自用你的兵器,范某仍以‘大悲手’讨教。” 李竹良道:“痛快!范老兄,我若使兵刃败给你空手,今后老兄所到之处,李某退避三舍。”哗啦啦一阵响,自背后取下铁算盘横在身前。范鸣声一怔道:“这便是你的兵器?”李竹良道:“不错,老兄勿要见笑,此物正是李某吃饭的家伙。”身形陡然一晃,铁算盘“呼”的一声斜斜砸下,气势威猛非常。范鸣声不敢以肉掌硬接,闪身向旁避开。 李竹良兵刃在手,两人登时攻守易势,范鸣声连连闪躲,“大悲手”之威便无从发挥。过得三四十招,竹老攻势更盛,手中铁算盘挥舞得劲风尖啸,甚是刺耳。王氏兄弟见范鸣声落了下风,不由面露惊惧。鉴胜望了一眼陈郁松和梅潜,见两人不知何故亦是眉头紧锁、神情甚为凝重,心道:“眼下李长老局面占优,他二人怎不见喜色?” 李竹良手持算盘不断抢攻,二人转眼已拆了近百招,见范鸣声虽几无还手之力,但无论自己如何猛攻,总被对方轻巧躲过,实难伤及敌人。又过得一二十招,他以算盘为斧,一招“力劈华山”当头砸下,劲道威猛非常,足有排山倒海之势;范鸣声仍是足尖轻点,向后疾避。李竹良招式尚未用老,忽觉右臂微微一紧,出招稍觉沉滞,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心下惧意顿生。 原来竹老一生习武,这磁铁算盘却是他两年前躲入河南藩署充当账房先生后方才练就。两年间他始终匿影藏形,与人交手之机屈指可数,此件兵器其实无甚临敌经验,仗着自己功力深湛,倒也颇觉施用自如。前次他与范鸣声交手败阵,此番比武意欲凭恃兵刃取胜,孰料今日久战强敌不下,对方竟只以一双肉掌放对,不由心下暗忖:“这两年我整日与算盘为伍,一时心血来潮打造了这铁算盘当作兵器,自以为大有独到之处,遇上真正高手却未必管用。” 第三百九十五章 败阵 当年他兵刃初成,为了小试牛刀,曾用这铁算盘与人交过几回手。此物势大力沉,更可吸附敌人刀剑,对手无不一经过招便即大败而逃,王山当日也在这上头吃过大亏,故而竹老对这独门兵器始终颇为自得。此刻他心中细细想来,那些对手武功本就远不如己,就算不用兵器也可轻松取胜,原非该物之功。这铁算盘沉重异常,虽则自己内力浑厚,使来并不吃力,但今日对上范鸣声这等高手,招招须尽全力,百余合后始觉出手稍有凝涩;倘若一直胜负难分,同对方斗上三百、五百乃至千招以后,只恐臂力终难支撑,出招势必迟滞,对方却始终以退为进,只须待至自己力竭,定能一鼓而胜。 李竹良脑中想明这个道理,登时冷汗直冒,暗忖道:“当日我在绳金塔下用这算盘与管长老交手,虽说是逢场作戏,然我彼时有意试探管老两年来武功进境,手底并未相让;如此看来,毕竟还是他手下留情。”陈郁松、梅潜比武前亦未料到此节,但他二人眼光锐利,在旁观战片刻,已然瞧出端倪,心中暗叫不妙。 两人又斗了三四十合,范鸣声忽于对手狂风骤雨般攻势间觅得空隙,欺身而上“啪啪”击出两掌,李竹良移步闪开,舞动算盘护住身前,身形竟有几分狼狈,继而两人又缠斗在一处。只见范鸣声虽仍以守势居多,但只须乘隙反击数招,出手无不直指竹老破绽,后者往往险情迭起。到得两百招后,范老攻势渐渐转盛,李竹良出招却已远不如先前凌厉。三鹰见范鸣声重又占得上风,各自心中窃喜。 李竹良只觉对方“大悲手”上内力如后浪推前浪般层层袭来,一条右臂酸麻难耐,自知撑持难久,蓦地一声暴喝,右臂疾挥算盘,只听破空之声嗖嗖大作,数十颗黄铜算珠如雨点般激射而出,攻向范鸣声周身上下。这是他用铁算盘辛苦练就的绝技“流星赶月”,不到危急关头从不轻用。 范鸣声见对方暗器又多又密、来势汹汹,双足轻轻点地,身子旱地拔葱而起,将打来的算珠尽数避过。李竹良见他高高跃起,不由心中大喜:“此乃高手相争大忌,你在空中腾挪不灵,我此时攻你要害,看你如何能躲?”一招“鸿飞九野”,身子有如离弦之箭,手中算盘攻向范鸣声腰间。范鸣声身在半空,倏地右手一扬,喝一声:“着!”只听啪的一声,李竹良右肩云门穴被一物打中,只觉右臂一麻,铁算盘哐当落地,前冲之势登时力竭。他脚底尚未站定,紧跟着眼前人影一晃,对方一只左掌已按在自己胸前。 两人直直对视须臾,范鸣声撤掌退开一步,拱手道:“得罪!”李竹良望了眼那击中自己右肩之物,竟是颗自己铁算盘上所发的算珠,才知对方先前纵身闪避暗器之时,竟偷偷抄起一粒黄铜算珠藏在手中,趁着自己急于取胜抢攻,出其不意一击得手,心中又惊又怒,一时沉默无语。陈梅二人见竹老败阵,也俱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如此又过片刻,李竹良方缓缓开口道:“范老武功高强、机敏过人,李某甘拜下风。”范鸣声道:“承让。阁下内力深湛,范某十分佩服。”马顺见范鸣声力战取胜,大喜道:“范先生空手胜白刃,令马某大开眼界,真天人也!”范鸣声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马顺道:“如今第一场是范先生胜了,第二场我方便请虞先生出手,不知贵方由哪一位应战?” 陈郁松嘿嘿一笑,向前跨上一步。虞时照点头道:“很好,阁下武功高明,正要讨教。陈长老要比拳脚、内力、还是兵器?”陈郁松笑道:“倒也不忙。在下心中有一事惑然已久,还望虞老释疑。”虞时照一怔道:“甚么事?” 陈郁松抚须道:“前日南昌分舵一战多承足下赐教,老夫方知本派绝学‘玄黄三才掌’竟然犹存于世,心中欣慰无已。阁下身负此功,想来是由两位天师所授。”虞时照点头道:“不错,我和范老虽未拜两位真人为师,实与弟子无异,与二位长老可说有同门之谊。咱们今日点到为止,不知尊意如何?” 陈郁松暗自恨道:“先天功乃本门秘宝,我师兄弟二人尚且未蒙传授,师父、师叔却教给了这等外人。”李竹良心下亦是大为不满。他二人不知张宇初兄弟早年多与宁王同住西山长生宫讲道玄谈,闲暇时常在彼处练功。范虞二僮其时天真朴讷,全不知武林规矩,哪里懂得避忌?两人只须一见天师大真人开始演练功夫,心中大觉有趣,便守在一旁聚精会神观看,二张自也不加计较。如此寒暑几度,范虞二人对正一派掌法招式稔熟于心,又于道典中领悟了玄功内力,双双无师自通,竟至神功初成。张宇清见状哈哈一笑,道:“天意若此,只好顺其自然。”从此对两人勤加指点。二人资质有异,却又各辟蹊径,虞时照一身内力根基颇近于先天功,范鸣声却偏向混元功居多;然两人平日修习总以自行参悟为主,辅以张宇清点拨迷津,虽至双双大成,实则与嫡传正宗的先天、混元神功仍是颇有不同,实非张宇初、张宇清轻易将龙虎山秘宗传给外人。 陈李二人未曾得授玄功,不识此中歧异,心中不免有怨。陈郁松轻咳一声,道:“数月前南昌城中发生一件大事,失踪多年的点苍派‘莲花剑客’聂秋怀尸首被人从城南枯井捞出,其人正是死在本门‘玄黄三才掌’掌力之下。点苍派验查出聂秋怀死因,誓要替他报仇,与本派各执一词、相持不下,险些酿成大祸。老夫本也纳闷‘玄黄三才掌’失传已久,莲花剑怎能因此丧命?直到上回我见虞老祭出这路掌法,方才恍然大悟,聂秋怀当年下落不明,原来是死在老先生手里。” 第三百九十六章 从天而降 虞时照闻言心中一震,暗忖道:“‘莲花剑客’武功不低,当日我奉王爷之命送他归西,为免缠斗延久,故而使出看家本领一举将其击毙,谁料今时被陈长老识破。不过这事仅此不足为凭,只须我矢口否认,对方也不能咬定是我干的。”缓缓道:“虞某不认识甚么‘莲花剑客’。就算其人当真死在玄黄三才掌下,天大地大,未必只我一人会此掌法,怎好说凶手就是老夫?” 陈郁松叹道:“聂秋怀年少成名,却在风头正劲之时消失无踪,想必也和‘圣手回春’施和浦一般,因事躲入了王府。凭他的武功造诣,府中除两位老先生以外,旁人应当远远不及,王爷该当对其大加重用才是,为何竟要杀他?莫非是他发现了王府甚么秘密,这才决不可留?” 虞时照脸上青气一闪,道:“虞某实不明长老所言。你我今日在此印证武功,何必扯这些不相干的事?陈长老若是无意赐教,在下也不勉强。”陈郁松哈哈一笑,道:“较量是少不得要较量的,只是李师弟和我功力不相上下,他既不敌范老,老夫心有自知之明,多半也非阁下对手。” 马顺在旁冷笑道:“陈长老若肯罢手认输,咱们这场比武就算胜负已分。三位咄咄逼人、一再相迫,如今徒取其辱,马某深以为憾。”陈郁松笑道:“谁说今日胜负已分?陈某虽修为浅薄,自有高人陪虞老切磋。”马顺道:“梅长老若肯下场赐教,自是亦无不可。”梅潜摇头道:“老夫颛庸驽钝,岂敢与高人相争?” 马顺哼了声道:“两位长老都不肯出手,难道又要劳烦竹老?”梅潜道:“李老弟苦战后精力已衰,如何能再出手?”马顺脸色一变,道:“三位乃武林宗师,莫非在此消遣马某?”陈郁松笑道:“马大人何必心浮气躁?今日比武既是本方下书搦战,我等自会奉陪到底。”马顺冷冷道:“说来说去,三位到底谁人应战虞老?” 陈郁松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忽听远处一人笑道:“老道自不量力,陪虞老弟过两手如何?”话声甚是洪亮。三鹰听这声音甚是耳熟,回头看时,不由一齐脸色大变,鉴胜和尚更是面如死灰。只见那人身材魁岸、麻屣鹑衣,白须被江风吹得高高扬起,不是松筠道人是谁? 范虞二人见状大惊,范鸣声道:“松筠道长,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三友见松筠陡然现身,心中讶异之情更是不下对面。陈郁松奇道:“师哥,你怎么来了?”松筠笑道:“我听说你们在此比武约斗,心中奇痒难耐,有如饥虎逢羊、饿蝇见血,忍不住要横插一手。师弟大可放心,我这次是来替你方助拳。”顾雷二人在暗处见这衣衫褴褛的老道竟然就是松筠,不禁大感意外,心道:“玉书他们前去王府救人,这么快就已得手?” 岁寒三友面面厮觑,一时说不出话来。梅潜心道:“道长先前分明被囚王府,王爷既遣范虞二人相助马顺,又怎会许他前来替我等助阵?这事大大奇怪。”转念又想:“我等原以为范虞二人不擅兵刃,谁知两位老友练就的兵器皆有破绽,今日真刀真枪较量实难胜过二老;倘若仓促使出那计,万一事竟不成,白白惹人耻笑。松筠道长既然到此,自是有人放他出来,只管多想怎地?他既肯出手相帮,克胜十拿九稳,到时且将马顺这厮羞辱一番,也好出口恶气。”心念及此,朝松竹二老使个眼色,二老对望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梅潜笑道:“多日不曾相会,道长丰采无改,可喜可贺。”松筠笑道:“梅老兄,你也好啊。”梅潜道:“道长特为比武之事来此,旁人怎好掠美?这一场便是道兄出手罢,我等皆无二话。”松筠点了点头,道:“虞老弟,前日绳金塔下你和范老以二对一,一齐出手将我制住,未免有些胜之不武罢?今日大伙儿在此比武约斗,贫道也来凑个热闹,跟老弟较量两手,也教人知晓我上清宫嫡传武学,不输两位自行参悟的神功。” 虞时照心下暗忖:“九阳真人被王爷关押在别院,看管甚是严密,何能脱身而出?”迟疑道:“道兄明明尚在闭关修真,怎会突然到此?”松筠笑道:“老道心中不清不静,闭甚么关、修甚么真?来来来,咱们先打上一架。” 马顺在旁见松筠乍然现身,心中大呼不妙,暗道:“鉴胜和尚说这老道被关在王府,偏又跑出来坏事!”微一沉吟,向之拱手道:“当日绳金塔下一别,算来足有两月未见,上人一向仙体康健?”松筠笑道:“好说。马大人红光满面,想是近来春风得意。” 马顺道:“今日乃是三位长老不服前番落败,复约我等在此一决胜负。道长若要同王府两位先生切磋武功,不妨另择他时。”松筠道:“哦?两位老先生素来与世无争,这回竟肯替大人助拳,实在难得。这两位是我同门师弟,我三人武功皆为一师所授,贫道替之下场应战,想来亦无不可。” 马顺闻言沉吟不语,心下好生为难。当日梅潜向三鹰下书挑战,言明可另寻帮手助拳,马顺自忖得王府二老相助,终不惧岁寒三友,只有一事放心不下。他虽知松筠素与陈李二人不和,仍担心前者顾念同门之情,竟至出手相帮;及由鉴胜处得知松筠道人竟遭宁王软禁,不由大喜过望。马顺为人谨慎,又暗中探知桐柏二仙俱在河南,连唐亘近日也不知所踪,自思三友再无强援,这才慨然赴约;谁料天不遂人愿,松筠道人居然半路杀出,这一来形势急转,只恐己方无人可敌,这三战之约眼见便要落败。 范鸣声忽道:“松筠道兄,王爷当日特意叮嘱,说道兄这些日闭关玄修,不可轻易出关,否则难悟大道。道兄驾临此地,王爷可知情么?” 第三百九十七章 服输 *** 当日绳金塔下范虞二人出其不意制住松筠,朱权将后者领到城外别院,告以另立宫主一事,道:“本王知道长有通天入地之能,时照、鸣声是我贴身侍从,不能日夜留此看守,若教旁人监管,纯属白费力气,不如任其自流。只须道长答应不离此地,在这别院之中听凭所欲,本王决不干涉。”松筠道:“如若贫道自去,王爷欲待如何?”朱权笑道:“望道长以正一教千年根基为重,勿令祸延子孙。”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倘使松筠不尊号令擅离别院,便要向朝廷揭发他假死欺君之罪。 松筠闻言气往上涌,道:“王爷,你我二人相知有素,王爷若真不念旧情至此,老道草野鄙贱,何惧玉石俱烬?”当年他向宁王举荐唐赛儿创建无为宫,只因与朱、唐二人俱皆交情匪浅,此一来唐赛儿得所栖庇,朱权亦获羽翼股肱,实是两全其美。他与宁王既为故交,向来言无所隐,连假死之计也对其坦诚相告,并无半分顾忌;此刻见朱权竟以此事相胁,不由怒火攻心,便也抖出对方勾连异教、阴养死士之事,提醒宁王勿要赶尽杀绝。范虞二人不明松筠话中之意,以为他竟要跟王爷拼死搏命,不由心下大惊,各自暗中运功戒备。 朱权闻言微微一笑,道:“我太祖高皇帝驱除胡虏、扫平天下,本王十五岁就藩大宁,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统领塞外诸将与北元大小数十战,战胜攻取、策无遗算,本当为国之栋梁,而今却居此遐州僻壤,眼望将至古稀,此生复有何欲?我大明得天下不过七十余载,天师道自汉时道陵老祖传至今日,已历千三百年,遍观我华夏从古至今,岂有千年国祚?朱某不过一无德宗藩,年老昏悖,若得与正一玄庭兰艾同焚,总也算史册留名,胜过碌碌一生。上师但为所欲,本王风烛残年,不受此等俗名所累。”一字一句淡淡道来,言语中却自有一股雄决睥睨之意。 松筠闻言寂然半晌,心道:“王爷连这话也说了出来,那是甚么都不顾了。我正一天师道流传千年,历经几多兴衰方得为天下玄门正宗,子孙世代享食,不能毁在贫道手中。”语气当即软了下来,叹道:“王爷,你我心腹之交,却说这些话作甚?无为教乃是唐宫主一手创立,教中事务多由宫主及几位长老自理,如今王爷意欲涉手废立大事,唯恐操持过急,难以服众;何况冼宫主继位以来并无过失,倘竟擅加罢黜,只怕有失人心。” 朱权摇头道:“教中已然人心思变,岂曰无过?尊师弟皆为希世之才,竟至绝裾而去,思之令人扼腕;本王若再放任不理,唐宫主一片苦心不免付诸流水。张道兄,你我相知多年,本王岂肯害你?只请道兄在此静心清修数月,休要理会江湖上那些俗事;待过得七月十五,朱某功行圆满,再来向你赔罪。”松筠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既如此,贫道还有何话可说?只望王爷以仁义为重,勿要多造杀孽。” 范虞二人此前从未听过无为宫的名头,在旁只如一头雾水,心道:“难道王爷拘禁九阳真人,竟和这些江湖帮派有关?”第二日峻节四老上门要人,两人见四老竟逼王府交出上回那姓祝的小子,又听对方口中尽说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语,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仍只当双方是因九阳真人之事而生抵牾。直到朱权命二老助锦衣卫剿捕白莲教,两人在南昌分舵见到松竹二老,事后合计前情,方知王爷与无为宫关系委实非同一般;然二老既死心塌地效忠宁王,自不会向外泄露天机。 朱权将松筠软禁于别院,日夜遣人服侍后者饮食起居,照管极为周到,只不准其离去半步。范鸣声见对方忽然于此现身,惊异之余借口发问,倒确是出于一片关心,唯恐松筠冲动之下违令而出,致使正一派遭逢灭顶之灾。 *** 松筠哈哈一笑,道:“‘云领浮名去,钟撞大梦醒。’老道士一夕顿悟,从此勘破尘俗,无须再闭关静思。不过我此趟并非擅离宝地,多谢范老弟挂怀。”范鸣声奇道:“是王爷准许道兄出关的?”松筠点了点头,转向虞时照道:“虞老,你我多时不曾切磋,不妨乘此机会较量一番。”虞时照道:“道兄既已勘破世俗,怎还一心要同我比试高低?”松筠笑道:“武功并非俗事,那是参不破的。多说无益,咱们这就比过。” 虞时照心道:“九阳真人同王爷乃是莫逆之交、四十年的老友,王爷若真将他释放,那也无甚出奇。无为教既与王爷枝附叶连,说不定是王爷特意让九阳真人来杀一杀马顺他们的锐气,我又何必为锦衣卫这帮狗头得罪道长?”当即道:“道兄且慢动手。前日我与范老奉王爷之命,相请道兄惠临王府少叙,我二人礼数多有不周,还望道兄勿怪。虞某一身武功源出龙虎祖庭,何敢与道兄争先?这第二场比武较量,老夫认输便是。”袖袍一拂,返身退回一旁。 松筠见他竟弃战认输,不禁大感意外,心中慨叹道:“难得虞老如此豁达,他二人不过是奉命行事,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即笑道:“虞老如此谦光,竟听任贫道袖手而胜,实令人愧惭无地。也罢,老道叨领盛情,改日另当承教。马大人,贵方第三场比试可是由你出手?” 马顺脸色一变,道:“道长方才既已替人下场,第三场怎能再战?”松筠道:“适才虞老有意相让,贫道何曾出手?我此刻手痒难耐,如不跟人打上一架,满身气力无处发泄。”马顺面色十分难看,心知对方功力渊深,范虞两人既不愿应战,己方更无一人堪与匹敌;只是自己若也罢手认输,从此却在岁寒三友跟前抬不起头。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三战 陈郁松忽嘿嘿一笑,道:“师兄,你虽说未曾出手,那也是虞老卖面,前两场就算双方一胜一负,不分上下。第三场既是马大人下场赐招,不妨便由陈某相陪叨教,也好见识下大内高手神功。”他见范虞二人不复出手,对面武功最强之人只剩马顺,想到前番受辱之仇未报,不由跃跃欲试。松筠知他一心欲同马顺放对,也不硬加阻拦,只道:“马大人武功高强,师弟不可轻敌。” 马顺见松老突然出言搦战,自忖虽无把握赢过对方,总远胜过同松筠道人交手,倘若自己仍是避不应战,只恐在二王跟前颜面尽失,当即道:“既如此,马某便陪陈长老演练两招。今日比武胜败之机决于你我,咱们各尽所能,输赢无怨。”陈郁松哈哈一笑,解下腰间黄铜罗盘,道:“痛快!今日便领教马大人的追魂铁爪。” 李竹良于方才使铁算盘落败一事心有余悸,问道:“师哥,你这兵器成么?”陈郁松道:“你放心,坏不了事。”右臂猛然一挥,铜罗盘势挟劲风,径直朝马顺砸去。马顺正欲还击,忽见半空中人影一晃,陈郁松身法竟比罗盘去势更快,足尖在罗盘上借力轻轻一点,右脚如骇电般踢向马顺面门。罗盘被竹老脚尖一带,来势更为凶猛,风声呼呼大作,击向对方胸腹。 马顺见对方来势汹汹,手中铁索哐啷一抖,追魂虎爪势若流星,当的一声击在罗盘之上,那罗盘方向一转,径向松老双腿切去。陈郁松半空伸腿一挑,将罗盘向上踢起,右臂一探抓住兵刃,正要往马顺头顶砸落,忽听背后风响,却是虎爪掉头袭来,忙举罗盘反手一挡,只听铿然响处,火星四溅,马顺正面又是一拳攻到。松老左手出掌还击,两人波的一声拳掌相交,陈郁松向后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半空中又闻铮铮两声,铁爪罗盘连交两招,松老双脚方才落地站定。两人不由皆暗暗佩服对方身手,各自心道:“果然厉害。” 陈郁松哈哈一笑,整个人朝前一扑,身躯如大鸟般平平飞起,面部朝下、手脚四肢直直张开,竟在空中不停打起转来,似陀螺般攻向马顺。后者心中一惊:“这是甚么怪招?”虎爪一甩,朝对方攻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也未瞧清松老如何出招,兵刃竟被直直打回。马顺接爪在手,不敢轻易应对,向后掠出数步。陈郁松向前一扑丈余,眼见将要落地,伸左掌一撑地面,身子借力弹起,又风旋电掣般攻向马顺,后者大惊失色,脚下连连后退。虞时照见状微微点头,暗道:“好一招‘乾坤运斗’!陈长老出手不凡。”当日他曾以此招将祝酋逼入绝境,此刻见陈郁松不拘常格,能够手脚并用攻敌,威力远胜于单单出掌,不由心中赞叹。 马顺一连退开数丈,自知再退便与认输无异,口中一声暴喝,身子高高跃起,追魂铁爪向下急坠,攻向松老背心。忽见眼前黄光一闪,陈郁松将罗盘向上抛出,便如一张大盾一般,只听铛的一声,将虎爪反弹而上。马顺扯动铁索,双脚一蹬罗盘,顺势从旁跃下,挥爪攻向罗盘底侧,却见其下空无一人;忽觉头顶黑影一闪,陈郁松早从罗盘下方如矫猿般翻身而上,双掌齐出攻向马顺。 马顺见敌人欺近身来,不觉心中一凛,右脚凌空斜踢对方胸口。松老招式一变,转而擒拿马顺脚踝;后者右腿一缩,索端虎爪宛如五指般灵活,一把勾住下落的罗盘,反向松老背心砸来。陈郁松见难首尾相顾,双掌只好撤招,反手接住黄铜罗盘,左手一把扯住虎爪尾端铁索,两人同时双脚落地,相隔数尺而立。双方手上一运内劲,各觉与对方在伯仲之间,脚下皆未挪动半步。 陈郁松嘿嘿一笑,左手松开铁索道:“马大人号称铁爪追魂,果真名不虚传,陈某今日大开眼界。”马顺缓缓道:“陈长老武功变幻无方,实令马某目不暇接,在下佩服之至。”两人虽只交手数招,已俱知对方武功高明,非一时半刻能分胜败。马顺心下暗忖:“今日九阳真人半路杀出,比武如何还能取胜?不若就此收手,两边不失面子。”沉声道:“三位长老,咱们今日依照江湖规矩在此磋研武功,不论朝廷公事。如今前两场你我各有胜负,第三场再斗下去,马某是不成的了,陈长老可还要赐教?” 陈郁松笑道:“好一个不论公事!马大人武功了得,咱们不用比了。只不知你我下回相见如何?”马顺脸色一沉,道:“贵教是白莲逆党一脉,马某身居此位、仰沐皇恩,诛乱除害乃是分内之事。今后若再遇见三位,仍不过是刀兵相见罢了。” 陈郁松冷笑道:“如此甚好,咱们也不用等到下回,今日便做个了断罢!”右手一挥,江边长草丛中忽齐刷刷立起二三十名劲装汉子,各自手持一物,似是根一尺多长的黝黑铁管,齐齐指向马顺等人。 马顺见状脸色大变,冷冷道:“今日是三位下书约马某在此比武,几位皆是江湖成名人物,竟罔顾武林规矩安排下这等毒计,连廉耻也不要了么?”梅潜嘿嘿笑道:“说到恬不知耻,世上只恐无人能出大人其右。你命南昌左卫调集三百士卒,齐备强弓硬弩埋伏在章江门外,只待比武一毕,不论输赢如何,便要伏兵齐发将我三人乱箭射死,是也不是?”马顺脸色一青,道:“哪有此事?马某依约而来,怎会使这等下作手段!” 梅潜冷笑道:“马大人无须强辩。你怕埋伏太近易被察觉,命这些军士尽皆扮作码头船工,将弓弩藏于漕船之上,只待炮响为号,便一齐杀奔石头渚而来。嘿嘿,阁下自以为此计神不知鬼不觉,岂能骗过老夫?不瞒大人,粮船上所藏的三百张硬弩,今早已被梅某派人将弓弦、弩机暗中损坏,早成了烂木废铁。我又在码头预先安排下本教多名好手,皆可以一当十,你那三百人马未必杀得过来。”马顺眼中精光一闪,道:“然则三位在此摆下火铳阵相待,可是决意要取马某性命?” 第三百九十九章 鹬蚌相争 顾铁珊远远望见无为教众伏兵手中之物十分眼熟,赫然便是霹雳堂所产的“神火铳”,不觉心中一震,转头向雷畴天道:“贤弟,这……”雷畴天面无表情,缓缓道:“大哥,梅长老是我授业恩师,小弟也是师命难违。”顾铁珊颤声道:“三鹰皆是朝中显贵,二王更是王振亲侄,若被无为教用本帮火器在此打死,霹雳堂定有覆巢之祸。”雷畴天摇头道:“大哥放心,出不了事。”顾铁珊一时无语,转头望向场内诸人,心中如堕烟雾。 梅潜微笑道:“不错,今日非止三位大人,连两位老先生也须留下性命。”他与陈李二人暗中定此毒计,本就旨在除去王府二老,早吩咐手下点火射击之时多往二人身上招呼,如此一来宁王失却羽翼,从此无可大惧,至于能否击毙三鹰实则不甚在意。范虞二人互相对望一眼,口中冷哼一声,脸上不动声色。梅潜叹道:“两位与本教无仇无怨,何必要来趟这浑水?今日自取其咎,莫怪我三人手狠。” 松筠惊道:“梅老,今日比武既是不分胜负,不如就这么算了罢。两位师弟听我一言,勿要逞一时之气,闯下弥天大祸,日后翻悔不及。”梅潜摇头道:“道长是蔼然仁者,梅某自愧不如。马大人此前过访霹雳堂,倘竟如愿从彼处购得火器,此刻还不是一样早将我等轰杀?大伙儿一般的尔诈我虞、互相算计,老夫今日便奉送马大人四字:愿赌服输。” 马顺脸色铁青,道:“岁寒三友,本官奉诏讨逆,你们敢光天化日之下戕害朝廷命官?”陈郁松笑道:“何敢乃尔!老夫就祝马大人官运亨通,阴曹地府下位至三公。”右手一挥,便欲令众人点火发弹。只听全场阒然无声,四下一片死寂,那二十多名火铳手忽有一半人调转铳口,对准了岁寒三友。 三友见状脸色大变,李竹良骂道:“干甚么?作死么!”那十余人一言不发,手中火铳仍是直指三人。陈郁松皱眉道:“你们几个眼盲了么?家伙对着我们作甚?” 忽听远处一阵大笑,一人自江边缓缓走来,手中折扇轻摇,道:“他们眼睛并没有瞎,倒是三位的招子不大好使。‘愿赌服输’四字,在下一并相赠三位长老。”梅潜面色阴沉,冷冷道:“原来是闵坛主。我三人千虑一失,在你身上看走了眼。” 只见江边来人白面微髭,正是玉衡坛坛主闵渊,只是脸上一扫往日的慵懒之相,眉宇间满是果悍。闵渊哈哈一笑,道:“三位长老为今日比武劳苦多时,不知是否业已一雪前耻、大获全胜?” 梅潜沉声道:“闵坛主,难道你也投靠了朝廷?”闵渊道:“闵某这等斜头歪脑之人,便戴上乌纱帽也要滑落,马大人怎瞧得上我?”梅潜微一沉吟,道:“唔,原来坛主赤胆忠心,仍是替冼宫主效命。”闵渊笑道:“多谢长老夸许,‘赤胆忠心’四字,闵某是当不起的。不过在下当年曾发誓效忠宫主,未敢食言而肥,不似三位这般老骥伏枥、雄心万丈。” 陈郁松冷笑道:“闵老弟,这回你替冼宫主一举除去两路强敌,可立下了赫赫大功哪!想来这新任护教长老之位,定然非你莫属。”闵渊笑道:“在下武功低微,岂敢与几位长老比肩?只在今日之后,闵某便将归隐东山,不复涉手教务,临行前却要替宫主了却这桩心头大事。” 松筠走上两步道:“闵坛主,我这两位师弟先前多有冒犯宫主,贫道厚着脸皮替他二人向坛主求个情,这事只包在我身上,管教他二人今后安分守己,决不再多生事。须知火器无眼,请坛主千万高抬贵手。”以他素来名望之尊,此刻向闵渊这般苦劝求情,已可说是十分低声下气。闵渊忙道:“道长如此说话,真真折杀闵某。在下是奉命行事,不敢徇私容情。还请道长离得远些,免得到时误伤尊体,小人就是死罪了。”手臂一抬,便要喝令开火。 两边高手见此情形,不由俱各脸色发白。李竹良心中暗悔:“方才同范老比武之时,我为何要将算珠尽数打出?否则此时一招‘流星赶月’,教这些杀才尽数了账。”场下众人俱是武功高强之辈,平素多无暗器傍身,其中数人虽有兵器在手,但想着过会火弹齐发,或能以之稍加抵挡,也不敢轻易将兵刃掷出伤人,但见数十杆火铳一齐对着自己,个个背脊直冒冷汗,心道:“一两杆火枪或许还能避开,这许多如何能躲?”闵渊一众手下站得距离甚远,纵然诸人暴起施袭,也快不过对方手中火铳。 虞时照眼见情势危急,倏地足尖一扬,踢起脚畔一块圆石。只听风声锐响,那圆石啪的一声正中对面一人手腕,那人一声惨叫,登时连腕骨也打折了,手中铁铳啪地跌落在地。场下众人猛然惊醒,纷纷欲行效仿,只是江边泥土湿软,脚边未必有合用之石;二王、鉴胜功力稍欠,也不能隔这般远踢物伤人。众人脚下一阵尘土飞扬,只又打中两人,火铳滑手而落。 闵渊见势不妙,急喝道:“开火!”部下听命点燃火绳,齐齐举铳管对准场下。诸人武功虽高,也自知非火器之敌,吓得各自抱头逃窜,扑地而倒。只听一阵轰鸣巨响,火光闪处,松筠喊道:“师弟小心!”横身一跃挡在陈李二人身前。 待得铳声响罢,众人一动不动伏卧草中,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股浓浓的硫黄气味钻入鼻中,虽皆是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一时竟也回不过神,半晌方记起检视躯干四肢是否完好;及见自身安然无恙,抬头观望附近同伴,似也都未受火铳之伤,心道:“难道这般好运?”须知二三十杆火铳一齐发射,便是一只麻雀飞过也打下来了,放着这许多大活人在前,即令众人躲避再快,也决无全然毫发无伤之理。转头看那群铳手时,也都个个神情茫然,望着铳口冒出的黑烟,一时不知所措。 第四百章 风云突变 闵渊见状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呆着作甚么?再放!”众手下如梦方醒,纷纷着手装灌火药。霹雳堂所产神火铳威力甚巨,十余丈外发弹足可射穿革甲,只是每发一弹铅子皆须重新装药填弹,故而两发之间相隔甚久。场下高手回过神来,哪容对方再射一轮?各自起身攻向一众铳手,转眼间便至对方身前,一出手无不先夺过火铳抛入江中,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只听哀嚎连声,数十名铳手非死即伤,尽数倒在地下。 闵渊眼见情势风云突变,心下震悚之余,一收折扇返身便走。梅潜冷笑道:“坛主往哪里去!”身形追风逐电,片刻间已抢到闵渊身前,回身一掌攻向对方当胸。闵渊抬臂一格,梅潜化掌为指,变招直点他腹部神阙穴。闵渊反应极快,折扇横在肚腹一挡,原来扇骨竟是铁铸,挡下了梅潜一指。忽听后背风声响动,又有人一掌攻到,内力极为雄烈。闵渊知是竹老出手,心中叹道:“闵某性命休矣。” 正值生死关头,忽有一人从旁冲出,替闵渊接下背后来掌,只听啪的一声,李竹良震开两步,满脸惊诧之色。紧接着一道蓝影闪过,又一人向梅潜连攻数招,梅潜向后跃开,喝道:“冼宫主!”只见来者翩若惊鸿,正是冼清让。 松竹二老及三鹰等人见冼清让倏然现身,不禁都脸色剧变。那挡下竹老之人一把抓住闵渊臂膀,向旁一跃丈余,护在后者身前。顾铁珊在暗处一见此人到场,心中十分欢喜,向雷畴天道:“既是‘五云掌’驾到,场面便无大碍,老弟与我俱可无忧矣。” 竹老适才同骆应渊交了一掌,竟觉内力输了半分,上下打量对方两眼,问道:“阁下是甚么人?”骆应渊笑道:“在下河间府骆应渊,这位定然是无为教李长老了,久仰大名,幸甚幸甚。” 在场之人见来者竟是名动天下的“五云掌”,心中无不大感意外。骆中原自从年事渐高,早已不多理会武林中事,平日只在家闲居会友、优游自适,似先前般亲自赶往京城营救于谦之举,近年来已颇为少见;河间骆府上下一应事宜,俱由长子骆应渊代父打理。骆应渊武功高强,脾气便如父亲一般温醇仁厚,江湖上交游极广,诸般义举更是数不胜数,在武林中声望隐隐已可与其父并驾齐驱。众人见他突然到此,就连三鹰、三友都一时忘却适才生死相斗之事,纷纷上前与之见礼,闵渊更是一再拜谢救命之恩。范虞二老不谙武林中事,未曾听过“五云掌”大名,但既知对方是“河朔大侠”之后,自也执礼甚恭。 骆应渊同众人一一叙礼,辞令极是恭谦。到得松筠道人时,骆应渊笑道:“久闻道长仙名,骆某神交千里,心中渴慕不尽。而今得睹芝颜,实是三生有幸。”松筠稽首道:“贫道当年仰蒙尊翁面命耳提,此身受益无穷,无一日不感戴厚情。今日得接尊驾,心中往事翻涌,不胜愧汗。”骆应渟笑道:“你我心照神交,何必说这些话。在下此来不为其他,正欲息事宁人,替尊师弟同几位大人解斗。”松筠闻言喜道:“如此便多多仰仗。” 骆应渊心道:“为今之计须先打发三鹰离去,后面方好说话。”向马顺等人拱手道:“骆某潜居梓里,与诸位大人久疏候问,谁想今日在此得会,可见都是缘法。”又对鉴胜道:“久闻大师佛法宏深,又是真定府人,与骆某只在毗邻,算得半个同乡。”鉴胜连忙还礼,说了几句客套之语。他初见骆应渊现身,想到自己将他侄女打得半死不活,心下大是忐忑;及见对方神色慈和,并无责备之意,方觉稍稍安心。 骆应渊道:“骆某闻知众位在此比武切磋,特来观摩请益,可惜来迟一步,未能以莛叩钟。几位大人皆身居显贵,犹能谦恭下士、以武会友,任侠之风不废,在下钦佩之至。不知诸位今日论剑江畔,可曾见出分晓?” 马顺见他说得客气,心下稍一迟疑,道:“我等不过雕虫小技,在骆兄这等大家眼中岂足为益?今日我两边比试三场,未分胜败。”骆应渊抚掌笑道:“妙极!诸位俱是武林宗匠,今日因缘运会,实乃盛事少逢,当须一贺。既是比武难分伯仲,不妨接着再斗一斗酒,何如便由骆某做东,大伙骋怀尽兴、共聚一醉,岂不痛快?” 马顺心道:“马某何等身分,岂能与岁寒三友同席?你又不是不知,偏生在此假装糊涂,那是在向我们下逐客令了。”他自从松筠到场,早已觉得浑身难受,恨不能扭头就走;虽见冼清让就在一旁,然今日群豪毕至,岁寒三友虽亦与她仇怨颇深,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却更是众矢之的,能够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哪还敢再生擒贼立功之念?他心下暗暗咒骂:“范虞二老虚与委蛇,不肯出力助我,着实可恨之极。既是‘五云掌’和九阳真人在此,岂容我再向小妮子出手?罢了,今日只好走为上着。”想到冼清让适才竟欲借机将自己和岁寒三友一起除去,朝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向骆应渊拱手道:“多承骆兄见召,马某本当奉陪,惜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能多留。异日有暇,必当登门奉教。”骆应渊笑道:“岂敢岂敢。既如此,只好择日再与大人把盏言欢。” 梅潜缓缓道:“马大人,今日多承赐教,咱们既是胜负未分,嗣后自当与大人江湖再会。”马顺冷冷道:“三位若能早日去暗投明,朝廷圣恩浩荡,必开自新之路;若仍是一意孤行、逆天而为,马某窃恐几位终不免身名俱灭,到时悔之晚矣。”梅潜笑道:“大人勿要在此危言耸听,他日鹿死谁手,只恐犹未可知。”松竹二老跟着一声冷笑,脸上闪过一抹杀气。 第四百零一章 侯门似海 三鹰神情阴肃,两边对峙片刻,马顺沉声道:“既如此,你我后会有期。”领着二王、鉴胜转身便走。双方近来连番较量,皆深感对方武功高强,手段更是阴狠毒辣,各觉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心中彼此打定主意,必欲将对方除之后快。鉴胜自见松筠道人现身,早吓得脸色煞白,也不知这回对方是否旁人假扮,忙不迭随马顺快步离去;松筠心道:“眼下冼宫主与两位师弟狭路相逢,情势间不容发,今日且放这秃驴一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也未加阻拦。范虞二老见松筠脱困而出,心中挂虑朱权,也自向众人告辞。 岁寒三友对着冼清让等几人,脸色颇为阴沉。梅潜冷笑道:“宫主当真妙算神机,这一趟若非我等鸿运当头,早死在宫主计策之下。所幸天不亡我,竟教宫主事与愿违,可惜得很,可惜得很!”冼清让淡淡地道:“是长老相负本座在先,我不曾有负长老。岁寒三友当世雄杰,三位不死,我心难安。” 江边忽又转出一人,朗声道:“三位长老请听晚辈一言,几位皆有旦夕之危,何必再与冼宫主作鹬蚌之争?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爷才是在后发踪指示之人,诸位斗得两败俱伤,也只让旁人占尽便宜。”来人正是景兰舟。 *** 早前景兰舟一行自王府救出钱文钦,正欲再往别院搭救松筠,忽见岳素追赶而至。顾青芷又惊又喜,上前捉住她手道:“岳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岳素望见众人亦是惊讶不已,道:“你们怎么都来了?”向钱文钦道:“钱师爷,你未得王爷允准,怎敢擅离王府?”顾青芷道:“岳姐姐,我们这趟正是来救他的。”岳素奇道:“钱师爷好端端地,为何要救?” 钱文钦走上前道:“岳姑娘,钱某老母在家身患重病,多承这几位江湖朋友给我捎信,在下这便要往别院向王爷辞行,携舍弟一道归家省视。”岳素微一迟疑,道:“那你自去同王爷说罢。”又向景兰舟道:“多谢你那天在襄阳替我解围。”景兰舟道:“在下并未出力,姑娘何须客气。”当日他在武侯祠撞见岳素同丐帮争斗,其后祝酋倏然现身,将岳素自武当云雁道人手中救下。景兰舟见祝岳二人间有些暧昧,多半关涉私情,一向未在人前提起此事。 骆玉书道:“岳姑娘,我几人有事要寻松筠道长,他可是在王爷别院么?”岳素点头道:“道长确在别院,不过……王爷未必准许你们见他。”骆玉书道:“事关重大,我等自会向王爷请命。” 岳素想了一想,道:“既如此,我和你们一同去别院见王爷。”顾青芷喜道:“那太好了。岳姐姐,你一直都没回京城么?”岳素眼神一黯,道:“我没回去。” 骆应渊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一行人往北出了德胜门,绕开石头渚直奔鸡笼山宁王别院。不多时来到别院门前,只见朱漆大门洞开,众人不由心中讶异。骆玉书上前朗声道:“晚辈骆玉书冒昧登门求谒王爷,还请代为通禀。”过得片刻,听门内并无一人回应,诸人心下更奇,又不敢擅自闯入。 岳素忽道:“你们随我进去罢。”领众人径直进了垂花门,向东转入一进小院穿过厢房,便来到上回宁王接待骆景二人品茶的花园,只见池边凉亭之中孤零零坐着一名老者,身着蓝纱道袍,生得鹤骨松姿,正自悠然抚琴,赫然便是宁王;此外身畔空无一人,竟连个侍从也无。 骆玉书心中一惊,远远向其行礼道:“晚辈等不请自来,冲撞了王爷贵体,实是死罪。”宁王抬头望见众人,笑道:“原来是骆将军。本王适才心有所悟,将拙作《神奇秘谱》中的第一曲《遁世操》略加改动,一时耽溺其中,有失迎迓,怠慢了众位贵客,幸勿见责。” 骆玉书道:“我等唐突到访、冒渎尊严,伏乞王爷见宥。卑职今日斗胆觐见,有两事陈请王爷恩准。”朱权望了钱文钦一眼,道:“你们要带文钦离去,是不是?” 钱文钦上前跪倒道:“王爷在上,请受文钦一拜。文钦深受王府厚恩,本当肝脑涂地,以报王爷知遇之情。只是家中老娘病重,文钦身为人子,合当侍奉膝下。家母若幸得终养天年,小人定当复归效命,以供驱策。” 朱权叹道:“你是奠培的门人,本王于你何恩?孝者立世之本,既是令堂染恙,先生这便去罢。路上若缺盘缠,可自往账房支取,就说是本王的意思。”钱文钦未料对方竟一口答应,心中激荡之余,跪伏呜咽道:“王爷再造之恩,文钦万死难酬。今日暂别王爷,嗣后定当归效犬马。” 朱权点了点头,转向骆玉书道:“将军今日所来第二件事,可是为救松筠道长?”骆玉书道:“王爷料事如神。道长昔日多曾有恩于晚辈,又是王爷至交;王爷乃金玉之尊、陂湖禀量,恳请高抬贵手,准道长随我等一同离去。” 朱权望了眼立在一旁的冼清让,微笑道:“道长此去,当能助宫主成其大事。”冼清让欠身行礼道:“小女年少无知,过往未能自省其阙,行事多所获咎于王爷,甘愿领罪。道长与王爷原有故人之谊,又非本教中人,而罹此池鱼之殃,我实于心不忍。乞请王爷网开一面,放归道长出关,妾身蒲柳贱质、萤火之光,岂敢与王爷皓月争辉?倘蒙俯允,教中之事无计大小,一切听凭王爷尊命。” 朱权笑道:“冼教主,你虽身为巾帼,胆魄不下须眉,是本王小瞧了你。若非今日时照、鸣声不在府中,你可还敢来此面见本王?”冼清让道:“王爷北斗之尊,仰而弥高,两位老先生在与不在,小女子心中惶惶,并无二致。”朱权哈哈大笑,抚须道:“宫主瑰才逸秀,当世少有,许是本王道远日暮,行事确有些操之过急。可惜道长他不在舍间,早先已自去了。” 第四百零二章 琴音 诸人闻言俱皆一惊,冼清让道:“道长已经走了?是王爷准他离去的么?”朱权叹道:“道长与本王多年知交,他若要去,本王岂敢强留?我猜道长定是赶往章江门外时照他们比武之所,诸位若欲相寻,可往石头渚一观。” 众人见松筠分明遭王府囚禁两月之久,今日适逢群豪上门救人,朱权却说前者已然离去,一时真假难断。岳素道:“王爷,今儿别院怎么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不见?”朱权并不答话,反问道:“岳姑娘,这些都是你的朋友么?”岳素道:“小女早前自京奉访王爷,途中曾与骆将军、景少侠相识。” 朱权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今日在此饬修古谱,放着那些俗人在眼前只觉六根不净,故而尽皆遣散;孰知诸位高士翩然到访,心中喜不自胜。冼教主,本王素闻你雅知音律,老夫近日于《遁世操》一曲心中颇有所悟,不妨聊作试奏,还望宫主指点一二。朱某琴技鄙拙,有辱众位清听,其中倘有阙误之处,还望不吝珠玉。”冼清让道:“王爷雅量高致,我等浊俗之人怎堪解弦中深意?既蒙俯赐清音,妾身自当洗耳恭听。” 朱权微微一笑,轻抚琴弦道:“此琴名唤‘飞瀑连珠’,乃本王亲手所制,颇花费了不少心思。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只盼此等典章文物可以传世。”众人见那瑶琴漆色古雅、金徽玉足,琴身隐隐有梅花、流水断纹,一望而知是价值连城之物。宁王左指按弦,右手轻轻一拨,竟尔弹奏起古曲《遁世操》来。 《遁世操》相传是陶唐时高隐许由所作,许由为人清风高节,帝尧闻知其贤,欲以天子之位禅授。许由坚辞不就,逃入箕山之中谱写此曲,又以颖水洗耳,以示弃绝名利之意,故而《遁世操》又名《箕山操》,曲谱澄澈恬澹,极尽冲虚淡泊。朱权就藩南昌后寄情琴觞,历时十二载搜集古谱编成《神奇秘谱》一书,将此曲收录于全书六十四曲中之首位。宁王这“飞瀑连珠”琴音清冷、余韵绵长,正契合曲中蕴意,众人稍稍听得片刻,只觉如闻天籁,一时竟忘却身处江湖争端,沉醉于琴中所奏高山流水、幽涧鸣泉之感。 朱权双手轻拢慢捻,缓缓弹至曲谱中第四段“月明猿正啼”,冼清让忽闻曲中角声微微上扬,似含哀怨之意,心道:“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王爷却以正角转清,琴声中隐隐透出一股悲凄,不知是何原故?”及听到第五段“云合龙可隐”,宁王曲调趋急,冼清让更觉诧异:“此段原本羽音清润柔婉,王爷改为徴调,音色未免失之焦乱,哪里还有‘云合龙隐’之意?《遁世操》经此改动,大失原曲所蕴含之高洁古意,以王爷平素操缦造诣,怎会乖误如此?”在场余人不及她精通音律,故于此细微之处未能深鉴。 忽听“啪”的一声,宁王手臂一震,徴弦应声而断。朱权神色沮丧,将瑶琴向前轻轻一推,凄然道:“老了,不中用啦!今日遗哂大方,实令众位见笑。”冼清让道:“雅乐正声,发乎于心。所谓弦与音合、音与意合、意与心合,三者相通,缺一不可。王爷今日不过心绪欠宁,于琴心琴韵之中少了一个‘静’字,故而有此小失,无须挂怀。” 朱权缄默片刻,道:“宫主闻音知意,实乃我之子期。本王钟鸣漏尽,只恐再难觅得这个‘静’字。”冼清让道:“王爷风雅深致,何必为俗事烦忧?”朱权轻轻摇头,目光扫过众人,忽一眼望见骆应渊,奇道:“朱某生平阅人多矣,气宇若阁下者实为少见,请教高姓大名?”后者上前拜礼道:“草民骆应渊叩见王爷。叨扰王爷清修,不胜惶恐之至。”朱权闻言一惊,问骆玉书道:“这位莫非便是令尊?”骆玉书应道:“正是家君。” 朱权闻言大喜,起身执骆应渊手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到访,快快请坐。”神色极是亲热,拉他入凉亭坐下,道:“曩者我与尊翁曾有过一面之缘,虽则桑荫未移,却是受益良多。唔,倘若老夫没有记错,那会儿令弟尚未出世。”骆应渊笑道:“王爷果然好记性,舍弟是永乐元年所生。” 朱权淡淡一笑,道:“当年本王与令尊在南京作长夜之谈,思之恍如昨日。四十载光阴似箭,物是人非,可喜令尊康健如恒,更兼侠名远播、领袖武林,朱某不胜钦佩。”骆应渊道:“家父常称咏王爷道山学海、文名千古,岂是我辈一介武夫可比。” 朱权摆手道:“尊府书香世家,子弟皆文武兼济,朱某自愧弗如。久闻世兄亦是饱学之士,老夫忽记起于文章书传中有一处不明,还望世兄解惑。”骆应渊道:“应渊才疏学浅,岂堪为贤者师?万万不敢承命。”朱权笑道:“独学无友则必孤陋寡闻,大家一起参详参详,无须客气。”骆应渊稍一迟疑,道:“如此则斗胆请王爷赐教。” 朱权点了点头,缓缓道:“‘药石所以治疾,而不能使人无疾;法制所以备乱,而不能使天下无乱。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药者,未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祸乱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亡者也。’世兄学富五车,这几句文字定是听过的了?” 景兰舟在旁闻言一惊,原来朱权方才所言,竟是“正学先生”方孝孺于洪武年间所作史论《深虑论》中之语。当年方孝孺不肯归附燕王被诛十族,其生平着作永乐中亦遭禁绝,凡藏匿其书者皆为死罪。方孝孺幸存的弟子门人冒险将其文章诗词偷偷存录,编名为《侯城集》,故而得以传世。仁宗即位后下旨宽赦建文旧臣宗族,《侯城集》方始在民间稍稍流传,更名为《逊志斋集》,盖方孝孺别号“逊志”之故;又过数十年后方得重新刊刻行世,这些乃是后话。正统年间虽不复以私藏孝孺着述治罪,然其人毕竟是建文罪党,所作诗文多只在私下相传,极少有人公开谈论。景兰舟见朱权问及于此,心下暗道:“这几句文章浅显易懂,宁王岂有不明之理?不知他到底用意何在?” 第四百零三章 正学手稿 骆应渊面不改色,答道:“此乃正学先生所着文字,乃以药石之说借喻治世。小人愚蔽驽钝,实不足有以所教王爷,只觉其言颇然。” 朱权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若得治其致疾之源、塞其祸乱之本,固可身安国泰。只是本王心中始终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竟欲使世人无疾、天下无乱,不知世兄于此可有见教?”骆应渊微一沉吟,道:“王爷心中所念至仁至圣,实是国士无双。只是万物有则,疾痛疴痒从古自有,固非人力可绝,纵令尧舜禹汤复生,恐亦难遂此愿。” 朱权缓缓道:“不错,我亦知此不过一场痴心妄想罢了。只是陆象山有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只须本心得明,何必求诸外物?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故而得称圣人。然圣人尝云‘无可无不可’,又云‘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请教世兄,朱某当此之时,适耶?莫耶?”骆应渊默然片刻,道:“圣人既言‘义之以比’,此乃天下大道,王爷亦当如是。” 朱权哈哈一笑,道:“世兄所言甚得我心,果然虎父无犬子。”骆应渊道:“小人愚瞽之言,岂足为教?班门弄斧,多乞海涵。”朱权道:“焉有是理。”顿了一顿,转向冼清让道:“七月望日中元佳节,宫主可要前往君山?” 冼清让稍一迟疑,道:“王爷宽仁大度,既已恩准道长离去,小女子复有何求?君山之会不去也罢。”朱权微微摇头,道:“此事本非老夫当管,早前我行之操切,此刻颇觉后悔。冼教主人中龙凤,当年得承衣钵、名正言顺,原是当仁不让。宫主倘若有心逐鹿,一切但听其便。” 宁王此话出口,岳素、钱氏兄弟固然不明其意,景兰舟等人却皆闻言甚惊,暗道:“王爷明明一心想废去冼宫主、另立祝酋为教主,为何突然改口?莫非其中有诈?” 冼清让沉吟片刻,道:“妾身自知任重才轻,诸事但唯王爷马首是瞻。”朱权点了点头,叹道:“只是贵教高手众多,旁人若有相争之意,本王也难加干预。眼下老夫另有一事,尚须劳烦宫主。”冼清让道:“听凭王爷吩咐。” 朱权稍一迟疑,转向骆玉书道:“小将军奉公忧国,自辽东千里迢迢至此,本王深感钦佩。听闻令妹早先不幸受伤,不知可好些了么?”骆玉书道:“多蒙王爷允准施神医随晚辈等参访其师,舍妹已得林老前辈诊治,伤势大见好转,敢劳王爷眷怀。”朱权叹道:“施大夫医术精深,更兼文采卓然,自他离去以后,本王常自想念。当日施先生说他本领远远不及恩师,若得林神医屈临寒舍,足可大慰平生。”骆玉书道:“王爷礼贤下士,俊杰无不为用,何患宏才不至?” 朱权点头笑道:“这一件事虽说要偏劳冼教主,也和将军有些干系。”抬手拍了两下手掌,须臾园子东首转进一人,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骆玉书、景兰舟转头一望,正是上回见过的王府老仆薛忠。朱权道:“你去把那人领来。”薛忠应道:“是。”便即返身出园。 朱权待其离去,自琴案上拿起本书册递给骆应渊道:“此书为本王旧日偶得,闲时每常观读,自觉获益匪浅;如今转赠世兄,尚乞哂纳。”骆应渊双手接过,道:“愧承王爷雅赠,应渊感激不尽。”瞥见那书页微微泛黄,封皮签条上写着《周礼考次稿》五字小楷,陡然间浑身剧震,颤声道:“王爷,这是……” 朱权抚须叹道:“不错,此便是正学先生所作《周礼考次》一书的亲笔手稿。当年皇兄攻克应天,本王知方老先生终必不免,定会以身殉节,而以四皇兄之刚毅雄厉,恐将焚其书而禁其学,其后果不出所料。正学先生一代文宗,文章冠绝天下,每一篇出则海内争相传诵,实乃惊世之才。本王唯恐其着述不传,抢在四皇兄下令抄家前从方府取出这本手稿。当时我惧怕被人发觉、引火烧身,未敢多拿其余书稿,如今思来颇悔。” 骆应渊身子微微发抖,忽起身退开两步,向朱权伏地稽首拜道:“王爷高义薄云,令正学先生手笔得存于世,应渊感戴莫名,谨代方氏宗族上下深谢王爷大恩。”朱权笑道:“此书在朱某处终无大用,付之世兄正是得其所哉,何必客气?” 在旁众人见状甚奇,暗想正学先生一本手稿固然珍贵,又怎能令骆应渊这等当世大侠如此动容?只骆玉书、景兰舟心知方孝孺与骆中原乃是生死之交,当年方孝孺殉国身死、族灭殆尽,骆中原虽得脱难,却为此一生郁郁。二人见骆应渊如此看重这《周礼考次》手稿,并未多觉意外。 忽听东首脚步声响,薛忠领着一人朝凉亭这边走来。待两人稍稍走近,顾青芷忍不住一声惊呼,道:“你……你是树海!”那人吃了一惊,问道:“姑娘是谁,怎会识得在下?”只见他肤色棕黄,须发微微蜷曲,正是骆玉书自关外一路追踪南下的瓦剌使者树海。 骆玉书心下亦是大为震惊,暗道:“树海在桐柏山遇袭重伤,被松筠道长和桐柏二仙设计将他救走,之后我与景师兄到南昌来请施神医,却发觉树海藏匿于王府之中,当时我等便疑心宁王同无为教有所干连,如今证实所猜非虚。只是我二人上回造访王府距今已有两月,难道树海竟一直留在此地?” 顾青芷性子虽急,心思却也致细,知道此事不可多言,只道:“没甚么,你先前随使入贡,我曾在京里见过你。”树海见对方既为王府宾客,多半也是公侯大臣之女,然则曾在京城见过自己并不希奇,便即不加多心,向朱权行礼道:“王爷唤小人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第四百零四章 洞烛其计 朱权笑道:“总管先前在山中遇盗负伤,所幸福星高照、未有大害,贵体这几日可觉有恙?”树海道:“蒙王爷每日遣人照料,小人的伤早已大好。”朱权点头道:“总管难得到此,老夫本应再款留数日,以尽东道之谊;只是总管既有事在身,本王也不好多耽。这位骆玉书将军是辽东都司的将官,与贵邦多有交涉,正巧他因事到此,总管不妨便和骆将军一同北归。骆将军武艺高强,沿途当不复惧匪类为害。” 树海闻言一惊,原来骆玉书在辽东多有军功,瓦剌近年数遣轻骑进犯边关劫掠,皆被其率众击退,即在瓦剌边军之中亦颇有声威。树海心中忐忑,暗道:“王爷将我交给此人,不知是何用意?”眼见不好推辞,只得向骆玉书拱手道:“骆将军大名一向如雷贯耳,今日竟能在此相会,实在大有缘分,这一趟只好烦累将军。”他多次随使入贡,汉话说得甚为流利。 骆玉书回礼客套几句,心下亦颇茫然:“今日之事追根溯源,皆由我最初随此人南下而起;如今事态抽丝剥茧,令人目迷五色,早已远超当时所料。王爷是无为教幕后主使,明知我在追查树海之事,为何反将此人交到我的手上?”他起初担心树海潜入大明境内欲对国家不利,后发觉对方是奉命贿赂王振,便欲以之为由攻劾奸臣,却被王山抢先一步将鉴胜收入麾下;其后他因堂妹受伤一事羁留江湖数月,及查出宁王乃无为宫背后主谋,一时大感踌躇:倘以此据实上禀,这事牵扯到宗室藩王,朱权尊为当今圣上的曾祖辈,只须稍有处置不当,只恐酿成翻天巨变,更兼冼景二人情愫互生,自己若仍一力镇剿无为教,亦于景兰舟情面有碍;但若压下不报,却又有负朝廷。他为人向来公而无私,此刻始觉忠义难全,心中暗暗叹道:“罢了,只须瓦剌眼下无有异心,我便送树海归国又有何妨?此人倘在大明境内遭逢不测,于两国邦交不利。”便即应允下来。 宁王又向冼清让道:“树海总管北归一事,亦须多劳宫主费心。”冼清让微一迟疑,道:“既是王爷有命,妾身岂敢推诿?定当持护总管周全。”钱文钦见宁王竟与这无为宫主故旧相识,府中还藏有一位蒙古重臣,心中惊惧万分,暗道:“这趟我随二弟东归故里,那是决计不能再回王府了。” 朱权点了点头,向众人道:“诸位若想见松筠道长,怕要加紧些脚步,去迟了只恐天人两隔。”几人脸色一变,骆应渊道:“王爷此话怎讲?”朱权微微一笑,向冼清让道:“宫主足智多谋,识得用此一石二鸟之计,借这回比武之机一举除去三友、三鹰这两枚眼中钉、肉中刺,本王好生佩服。”冼清让身子一震,道:“王爷,你……”朱权道:“不错,这事老夫已经知道。只是此回若无闵渊反戈相助,宫主终难成事。” 冼清让默然片刻,道:“王爷洞幽烛远,无事可以相瞒。敢问王爷,闵坛主此刻可有杀身之虞?”朱权摇头道:“闵渊矢忠不贰、人才难得,我怎么会杀他?本王虽遣时照、鸣声相助锦衣卫,那也是出于无奈,倘若马顺回京竟向圣上进谗,那便麻烦得很。岁寒三友不讲江湖道义,命闵渊预先在比武之处埋伏下火铳手,欲图胜之不武,谁知你冼教主黄雀在后,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真计策绝妙。” 景兰舟惊道:“冼姑娘,你想让闵坛主将两边人马一齐除去?”冼清让道:“三友卑鄙无耻,欲倚恃火器取胜,我不过将计就计。三个老鬼这回玩火自焚,还能怪得了谁?”景兰舟闻言不禁心惊肉跳,他性子温仁随和,一来不愿岁寒三友这等武林宗师就此丧命,二来马顺等辈虽然奸恶,毕竟是王振亲信、朝中大员,倘竟这般死在无为宫手中,恐也大大不妙。 冼清让瞧出他心中所虑,笑道:“你放心,王爷既已识破我计,闵坛主他怎能成功?”朱权颔首笑道:“时照、鸣声跟随朱某多年,老夫当然不能令之有所损伤;锦衣卫虽面目可憎,毕竟是朝廷命官,本王也当护其周全。至于三位长老,可跟本王向来无甚交情,火铳打在他们身上,那便神仙难救。” 冼清让心道:“看来今日卒难除去三鹰,但能拔除三友这块心病,也是天大的好事。”嫣然笑道:“王爷既有安排,妾身自无不可。”朱权轻叹道:“可惜宫主千算万算,也难预见道长今日竟会前往比武之所,对不对?”冼清让道:“不错,小女子确未料及于此。不过道长在本教大受敬仰,闵坛主自不会向他动手,不知王爷适才‘天人两隔’之语何意?” 朱权微微一笑,道:“冼教主,你只当道长与他两位师弟素来不和,却不知松筠道兄生平最重同门情义;他若见情势危急,岂能眼看着陈李二人命丧火铳之下?你们若再不快去,恐怕便来不及救人了。” 冼清让闻言脸色一变,垂头沉思片刻,向朱权行礼道:“王爷一语惊醒梦中人,妾身这便告退。此番冒犯尊颜,嗣后再容请罪。”朱权挥手道:“你们都去罢。本王略感乏累,也要回房小憩。寒舍准备不周,未能设席款待,轻慢了众位贵客,幸勿见责。”吩咐薛忠道:“替树海总管打点行装,再备一匹好马。今日事出仓促、不及饯行,杨柳依依,聚散有时,总管勿怪。”树海答谢道:“搅扰王爷多时,小人日后定当报效。”朱权点了点头,向岳素道:“请姑娘暂且留步,本王尚有要事相商。”岳素微微一怔,应道:“听凭王爷吩咐。” 众人见宁王开口逐客,各自行礼告退,轮到骆应渊时,宁王道:“请世兄代为转致尊翁,就说朱某暮年皓首,也不知能否再会故人一面;若真不复相见,便当逢于仙游。今日得遇世兄,老夫了无憾矣。”骆应渊拜辞道:“应渊必以玉言转禀家君。”朱权微微颔首,又道:“文钦,你我主仆一场,此去一路保重。”钱文钦跪泣道:“王爷善视尊体,文钦去了。” 第四百零五章 释然 众人辞出王府,骆应渊道:“玉书,你和青芷先陪树海总管及钱氏昆玉回客栈,我跟兰舟、冼宫主往石头渚去瞧瞧。”几人兵分两路,骆应渊带着冼景二人赶到江边,恰将闵渊从三友手中救下。 *** 闵渊听景兰舟说了事情经过,心中惊惧未消,向骆应渊抱拳道:“多谢骆大侠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岁寒三友默然不语,暗忖道:“原来王爷识穿了冼宫主计谋,暗中将火铳做了手脚,难怪马顺他们毫发无伤,却为何连我们也没打中?照王爷所说,射向我三人的十余把火铳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家伙,难道当真吉星高照,都被躲了过去?” 忽听边上一阵大笑,江石后转出两人,当先一人道:“诸位莫要惊慌,方才那批手铳的火药配方不对,发射时声响、烟火虽与平常无异,里面的铅弹却不能打远,故而诸位悉数无恙。”说话的正是霹雳堂堂主顾铁珊,身后跟着副堂主雷畴天。 梅潜脸色一变,问雷畴天道:“这是怎么回事?”雷畴天拱手道:“弟子不肖,当日师父前来索要火器,弟子知是今日比武之用,深恐倘事不谐,你老在江湖上岂不声名扫地?故而弟子将交给师父的火药改了配方。适才半数射向马顺他们的火铳铅子已被旁人调包,另一半虽是用真的铅弹,因铳膛中火药威力不足,也难致人死地。” 梅潜脸色阴沉,冷冷道:“你连师父都敢戏耍,果然是老夫的好徒弟!”雷畴天叹道:“三位武功盖世,何必要以此取胜?就算今日侥幸成功,传出去也不光彩。恩师既然开口,徒儿不敢拒人千里,只好出此下策,望你老明白弟子的苦心。” 松筠笑道:“梅老,若非令高徒有此先见之明,眼下你我皆已身首异处,你还有甚么不乐意的?”梅潜一想此话不假,自己先前向徒弟索得这数十支火铳,欲将三鹰及范虞二老一举击毙,谁知机关算尽,却被冼清让、宁王在背后层层设谋,若非雷畴天一开始对火药做了手脚,今日己方三人恐皆性命不保,只好长叹一声,摇头道:“看在你小子辛苦从武昌到此替为师掠阵,总算还有一份孝心,这事不提也罢。适才众枪齐鸣,连道长尚且拦在两位师弟跟前,怎不见好徒儿奋不顾身,来替为师挡上一挡?” 松筠哈哈大笑道:“在场只雷堂主一人知道这些火铳尽是银样蜡枪头,还替你挡甚么?”雷畴天道:“今日两位长老纷纷下场苦战,只师父高枕而卧,悠哉得很,徒弟岂敢强行出头?倘若师父比武遇险,弟子自当挺身保驾。”梅潜骂道:“我若等你来救,骨头也化成灰了。” 松竹二老见松筠适才危急时舍身相救,心下暗自惭愧。陈郁松心道:“老宫主与师兄乃是至交,又是师兄一力引荐给王爷,当日我二人不服少宫主、意欲谋权夺位,并未与师兄商议,师兄在太白顶不助我等也是情理之中;何况照老梅所说,当时若非师哥从旁出手,我二人多半已死在冼宫主手里。”想到三人自幼同门学艺,年老后竟为此事反目,一时百感交集。 李竹良脸上阴晴不定,所思正与松老相近。他二人武功才智无不超然出众,当年应唐赛儿之邀入教,欲在武林中大展一番拳脚;然两人毕竟在龙虎山修行多年,深受道家贵虚尚静之学熏陶,此刻回想往事,心中遽生悔意。陈郁松道:“师兄,这些日你在王府可好?我二人耽此俗世之争,当日虽得师兄用蜡丸报信,一直未及前来营救,说来教人汗颜。” 松筠见对方语气和善,不似往常般唇枪舌剑,不觉心中甚喜,笑道:“王爷虽不准我外出,却始终以礼相待,师弟尽可放心。”随即默然片刻,叹道:“当日我将蜡丸交给陈师弟,是想让梅老和桐仙给冼宫主通报消息,谁知闹出这样一场事端,实是始料未及。” 三友知他是说三人叛教自立之事,神情都有些尴尬。冼清让冷笑道:“三位长老不必如此。我方才已经答应王爷,只须他肯放道长离去,我宁愿不争这宫主之位。”陈郁松哼了声道:“我三人为求自保,也是逼不得已。只须宫主肯放我们几个老头子一马,我等当年皆在无生老母座前一齐起誓,又何必来争这教主之位?”他与松筠间虽稍感释然,同冼清让毕竟仇怨极深,适才更险为对方所害,心中余恨难消,只在师兄面前一时不便发作。 冼清让笑道:“我也不做宫主,你们也不做宫主,那我几个还争甚么?这宫主之位便大方交由青莲尊者去坐罢!”三友听她提到祝酋,登时脸色一变,心中各觉不安。 陈郁松沉吟片晌,问道:“师哥,王爷今日为何突然肯放你离去?”松筠道:“是小王爷放我走的。”景兰舟闻言一惊,问道:“道长说的可是王府世孙朱奠培么?”松筠点头道:“正是此人。今早小王爷突然来到贫道房中,道:‘这些时日委屈道长在此受累,小王实有罪愆,道长这便请罢。’我奇道:‘小王爷,你要放我走?’小王爷笑道:‘上人言重了。道长是家祖故友、小王的长辈,更是王府贵客,任谁也不敢怠慢。是小王一时失慎,致令道长在此耽留,他日定当负荆请罪。尊师弟此刻正与范虞二位先生在石头渚比武,小王恐双方或有闪失,特来请道长前往代为照看。’ “我闻言心下一惊,便欲赶来此地,又恐小王爷是私自放我,倘若王爷竟不知情,事后追究起来,不免大祸临头。小王爷瞧出我脸上疑虑,笑道:‘道长放心,这事我已禀过家祖,他老人家已然允准。上人若是不信,王爷此刻就在东花园内,道长可自往辞行。’我忙谢过小王爷赶到东园,果见王爷枯坐亭中,独自出神。我上前说明来意,王爷点了点头,道:‘这事奠培已同我说了,上人但请自便,恕本王不能远送。你我知心交厚,先前得罪之处,万望勿怪。’我见王爷果不强留,心中大惑不解,却也不及多想,匆匆离府而去。” 第四百零六章 重返麾下 陈郁松皱眉道:“王爷将师兄扣留在王府,是为推举祝酋这厮坐上宫主之位、统领本教群雄。如今君山大会之期未至,他却将师兄放出,不怕到时坏事么?”景兰舟道:“晚辈适才听王爷话中之意,似乎对另立宫主一事颇觉后悔,不知是何缘故。” 陈郁松沉吟片晌,缓缓道:“冼宫主,我与李师弟两年前逆谋犯上,这回更是举众而叛,所犯皆在不赦,敢问宫主欲待如何?”在场诸人见他开门见山发问,一时阒然无声。松筠迟疑片晌,正欲开口,冼清让忽淡淡地道:“你我双方斗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王爷却只气定神闲,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大收渔人之利。咱们几人就如悬丝傀儡,被王府一手操弄于股掌之上,还争甚么谁是谁非?本教是三位长老随干娘打下的江山,更看着我从小长大,法理不外人情,只须三位答允回归本教,从前的事全都一笔勾消,若有谁敢再翻旧账,我第一个不饶。不知三位长老意下何如?” 众人见她竟欲宥免三人叛教之罪,不由皆感吃惊。岁寒三友面面相觑,俱各默不作声。稍稍过得片刻,梅潜忽道:“宫主明鉴,当日梅某孤身赴赣,本就为劝说两位长老重归本教。其后我等查知王府欲对本教不利,梅某为势所逼、一叶障目,故而犯下大错,那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与两位长老无关。天幸宫主器宇洪深,竟能捐弃前嫌、重纳我三人入教,宫主雅量若此,实乃本教之福。梅某斗胆僭分,替两位长老应允宫主,岁寒三友今日复归宫主麾下,往后定当竭智尽忠,以效犬马。” 陈李二人心中一震,暗道:“冼宫主工于心计,于我师兄弟二人恨入骨髓,此番召募决非出自真心,岂可轻信?梅老抢着替我二人答应,又是甚么意思?”但两人与王府几番交锋,已知单凭三友之力殊非宁王敌手,此时箭在弦上,不若顺水推舟。陈郁松踌躇片刻,缓缓道:“我二人自恃年老功高,过往桀骜难驯、罪不胜诛,如蒙宫主宽赦,自当效命驾前。”李竹良见师兄开口,亦道:“李某回思昨往,所行荒悖难言,还望宫主宥恕。”冼清让微笑道:“本座有言在先,只须三位往后尽心效忠本教,前事一概不论。如今‘峻节五老’尽数归位,本教威震江湖、惮赫千里,想来指日可待。” 松筠在旁见此情形,不觉喜上眉梢。他为松竹二老叛教一事自觉有负故人,两年来始终闷闷不乐,今日见二人重返无为宫,心中欣悦之情不可言状。在场唯有景兰舟一人知晓梅潜身世,见三友虽重归效力,然此事于冼清让到底是福是祸,却也难说得很,只觉心绪错综复杂,暗道:“梅长老用意难测,我还是要提醒冼姑娘小心为上。” 众人见岁寒三友重归无为宫,心下各自感慨。闵渊神情窘促,道:“早知三位长老如此深明大义,适才何必闹到这般田地?险些误伤了几位。” 陈郁松嘿嘿冷笑,道:“我虽知阁下平日深藏不露,却未料坛主心机深沉如此,当真厉害得紧。”景兰舟闻言一震,知松老已动杀机,忙道:“三位前辈请勿多心,闵坛主一过今日,便不再是贵教之人。”梅潜缓缓道:“坛主当年也曾歃血为盟,怎好破门出教?方才你我是敌非友,自是生死无怨;如今咱们同在宫主麾下效力,早晚正要请教,坛主勿要再提那些退隐之语。” 景兰舟道:“梅前辈休要误会,闵坛主是奉了我师父之命,到贵教打探我师兄文奎的消息。如今文师兄尚在人间之事已然传开,闵坛主多留无益,故须先向家师复命,接着便要返回崆峒。” 李竹良脸色一变,向闵渊道:“莫非坛主是来本教卧底刺探?”景兰舟道:“这些都是家师的意思,请三位长老万勿怪责。”他知岁寒三友睚眦必报,闵渊今日得罪了三人,其后必有祸殃,故将事情尽数揽在铸错山庄身上,冀望三友忌惮恩师威名,不敢向其下手。 陈郁松皱眉道:“尊驾潜入本教,是为打探文大侠的消息?文大侠病故多年,近来方有传言说他犹在人世,却与本教何干?坛主入教非止一日,莫不是另有所图?” 景兰舟见再说下去不免涉及冼清让身世,忙道:“这事是家师当年收到风声,说我师兄下落不明或与贵教有关,故请飞云子掌门遣崆峒得力弟子前往打听虚实。晚辈亦知此事不合江湖规矩,只是家师心中惦挂师兄,这才出此下策;多有冒犯之处,还望三位见宥。” 梅潜嘿嘿一笑,道:“眼下放着宫主在此,我等听凭决断。”冼清让微一沉吟,道:“闵坛主加入本教虽说别有用意,毕竟这些年大有功劳。他先前已然自断两指谢罪,依本座之见,将其革除出教也就算了,咱们也犯不上为此得罪了顾老前辈,三位长老意下如何?”梅潜道:“既是宫主开口,我三人自当听命。” 闵渊见景兰舟为免自己被害,在三友面前极力出言维护,心下大是感激,道:“多蒙师叔庇翼,闵某感恩不尽。我这就去加紧打探文师叔的音讯,必不负太师叔所望。”又向冼清让拱手道:“属下今日叩辞,此后未必有再会之时,宫主保重。”冼清让道:“有缘自可相见,坛主一路珍重。” 闵渊向诸人一抱拳,转头大步离去,路过陈郁松身旁之时,松老忽道:“今日随坛主而来那一批火铳手,都是李舵主的部下罢?”闵渊闻言一怔,道:“不错,陈长老有何吩咐?”陈郁松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道:“本教自创立伊始,得蒙宫主亲口允准离教,坛主乃是开天辟地第一人。所谓江湖凶险、前路难卜,阁下可要小心。”闵渊笑道:“多谢长老挂心。”径自沿着江岸去了。 第四百零七章 指点 骆应渊微一沉吟,笑道:“难得今日群贤毕至,又逢道长在此,须当庆贺一番。烦劳两位世兄先陪三位长老往城中寻一处雅座,且与诸位共聚一醉。家尊尚有几句口信命在下捎给道长及冼教主,请几位贵步先行,我等随后就到。” 三友心中一震,暗道:“骆大侠怎会有话带给冼宫主?”但见骆应渊既如此说,自也不好多言。雷畴天知骆应渊想要支开三老,道:“今日便由弟子做东,好好孝敬师父你老人家。”梅潜哈哈笑道:“好,既然咱师徒俩七月十五较量不成,为师先跟徒弟斗一斗酒。”松竹二老亦欲相结两位堂主,当即由顾雷二人陪着三友暂辞骆应渊,东奔府城而去。 冼清让待三友走远,轻轻叹了口气道:“适才闵坛主只一句话,却又害了李舵主性命。”景兰舟惊道:“冼姑娘,你这话甚么意思?”冼清让道:“王爷将火铳铅弹暗中调换,以假弹佯射范虞二老和锦衣卫,却欲用真弹射杀岁寒三友。适才那一队铳手皆是李舵主部下,后者若不与王爷串通,又怎知哪些火铳真能伤人?李舵主的性命终究是难保的了。” 景兰舟默然片刻,道:“既如此,你将他也逐出教去,饶李舵主一命罢了。”冼清让摇头道:“此人是王爷一党,我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三友如要取其狗命,那便由得他们。”景兰舟叹道:“冼姑娘,就算我是妇人之仁,你若能救李舵主时,万望救上一救。”冼清让缓缓道:“我固可放其一条生路,将来我若因此死在王爷之手,你怎么办?”景兰舟闻言不禁语塞。冼清让叹道:“只望公子明白,江湖风波险恶,我也是身不由己。” 骆应渊道:“这些且容后再讲,先说正事要紧。”向松筠道:“小犬曾向在下提及道长师门家世,道长威德崇隆,骆某方才于人前不便呈露,多有失礼尊者。”松筠叹息道:“当着阁下之面,还提此等虚名作甚?快不要讲这些话。过往俗名浮禄于我只如敝屣,而今贫道得享优闲,亦多仰赖尊翁当年提点。” 骆应渊道:“上人清静恬冲,此皆自身修为所至。按说骆某本不当以俗冗相扰,只是小犬早先在河南探得一事,与贵山门大有干连,故而不敢讳隐。”松筠动容道:“愿闻其详。”景兰舟即将鉴胜前番在宝珠寺供认之事说了,道:“宇清真人应是死在祝酋师父念阿上人刀下,临终前托鉴胜将三页先天功心法带给骆老前辈,却被这和尚据为己有,练成七式先天掌法。”言毕将鉴胜交出的五页茧纸双手递过。 松筠身子微颤,接过纸页一瞧,惊道:“不错,这……这正是我二伯的笔迹。”伸手摩挲纸面,不由老泪纵横。景兰舟道:“此外还有一件大事,也须禀过前辈。当日同道长在绳金塔下交手的苏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晚辈的同门师兄文奎。” 松筠大惊道:“苏楼主他……他便是尊师兄文奎大侠?贫道听闻文大侠早已故去多年,难道尚在人间?”景兰舟叹道:“晚辈也是近来方知此事,这其中却关系到冼宫主的身世。”将冼清让是文奎、唐赛儿之女一事说了,又将林三当年盗取《潜龙心禅》的来踪去迹一并告知了松筠。后者听完良久无言,继而长叹一口气道:“难怪苏楼主武功这般高明,我当日大惑不解其人是何方神圣,如此则全不出奇。贫道与唐老宫主相识之时,冼宫主尚未出世,我却从没听唐宫主提过文大侠的事。唉,冼教主巾帼奇才,正与令堂无二,老道有眼无珠,始终浑然不觉。”景兰舟道:“这事管长老也已知晓,不过照适才情形看来,他尚未将此事告知岁寒三友。” 骆应渊接口道:“那林三要报夺妻之仇,一心欲置景世兄、冼教主于死地。舍弟当日从鉴胜处夺回贵派先天神功,未及叩请尊允,便教景世兄与冼宫主修习以御强敌,虽说因有倒悬之急,毕竟不合江湖规矩,违犯了贵派戒禁,恳请道长赐罪。”松筠微一沉吟,道:“当年二伯遭逢不测,头一件事便想到将先天功传授给骆大侠,他为中原武林气运全无门户之见,贫道岂敢深闭自守?况且术道为人所用,先天功在鉴胜这等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只会贻害武林;若为景少侠、冼宫主善加施用,却可造福无穷,几位无须介怀。” 骆应渊道:“上人襟怀洒落,应渊钦佩不已。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当日鉴胜说先天功研练之初有道极大的难关,倘若修习不得其法,立时便凶险万分。骆某短见薄识,不敢于之妄议,斗胆乞道长替他二人指点迷津,方可得保万全。” 松筠将那三页心法速览一遍,皱眉道:“非是贫道有心藏私,我自幼修习的是本门混元一气功,于先天功本就所知甚浅。这三页先天功总纲并非我大伯最初修纂之稿,其中夹注了不少二伯自己悟出的补阙匡正之处,即与如今上清宫所存的先天心法亦是颇有不同,贫道一时难以尽悟,尚须时日参研。”骆应渊道:“这个自然。景世兄、冼教主已将心法总纲另行抄录,这份令伯父的手稿还请道长收下。在下听闻尊师弟与道长在师门武学上有些争持,适才未敢在他二人面前提及此事。” 松筠长叹一声,道:“若非少侠见告,贫道连至亲长辈到底如何故去也不得晓,今日虽知二伯他命丧人手,总算不再死得不明不白。几位的大恩大德,贫道铭感五中。”想到伯父毙命荒山,泪水又是涔涔而下。景兰舟慰道:“前辈且莫伤心。当日我等同在葛仙峰岩洞之中发现西璧真人遗骸,其肋骨节节寸断,似与鉴胜所说为念阿上人剑气所伤一事不符,此事还须仔细查证。” 第四百零八章 玄功 松筠为张宇清之逝悲叹良久,道:“这青莲尊者祝酋究竟是何方神圣?贫道一向不曾听说此名,唐宫主连我也瞒在鼓里。这人数典忘宗,竟拜倭奴为师,王爷怎可让他出任宫主?我这就去找王爷问个明白。”骆应渊阻住他道:“上人且慢。此事迷离扑朔,愚见以为当须慎重行事。何况那念阿上人武功卓绝,道长不可冒险。” 松筠默然片刻,叹道:“不错,三招杀死点苍掌门,这人武功可比贫道高明得多。不怕几位见笑,老道士虽身在玄门,却自少便耽于练武,全无清静修持之心;后虽幸得尊翁点化,不再似从前般争强好胜,这一点沉湎之心始终未能尽去,仍是日夜苦练不辍。”骆应渊笑道:“我辈武林中人食髓知味,只觉世间诸般乐事无过习武,那也平常得很。” 松筠道:“贫道资质蹇钝,不过借着大伯、二伯打下的根基一味强练,单论内力修为或许有所小成,若说于武学之境融会贯通、涤故出新,与我两位伯父差得实在太远,假使二伯如今尚在,武功定能胜我十倍;他既对念阿上人推崇至此,贫道思前想后,只恐当世唯有思过先生与顾大侠方可与之匹敌。” 骆应渊笑道:“所谓山外有山,愚以为武功孰高孰低倒也无关紧要,只须这念阿上人不在江湖上为恶,那便无甚害处。但他若似杀害颜掌门这般残戮武林同道,又或暗助王府借势逞凶,如此则非武林之幸,却不免要管上一管。”松筠叹道:“倭寇侵暴我临海各省,百姓深受其害多年,这和尚只怕也不是好人。” 景兰舟微一迟疑,问道:“数月前‘莲花剑’聂秋怀被发觉葬身于南昌枯井之中,点苍派将这一桩命案归咎于龙虎山,道长是否知情?”松筠点头道:“当日我应冼宫主之请自湖广赶回江西,除了助少侠解丐帮之围,便是为了此事。不过上清宫弟子无人知晓贫道尚在世间,我原只打算暗中出手相帮,不料一到南昌便遭王爷软禁,这些日子心急如焚。几位可有传自龙虎山的消息么?” 景兰舟道:“正一教眼下平安无事,与点苍的误会也已解开,道长尽可放心;不过聂秋怀离奇身死一案,只恐十之八九是王府的手笔。”当即将虞时照会使玄黄三才掌之事说了。松筠惊道:“原来莲花剑客在江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是躲入了王府。我素知范虞二人武功乃是源出本门,却从未与他二人动过手,不想虞老连玄黄三才掌也练成了。如此说来,当今世上除了那偷学得几式先天掌的秃驴,便只虞老一人精研本派的先天功;范老他一身武功偏近混元内力,我决不会看错。”顿了一顿,叹道:“贫道忽生奇想,若得虞老就此先天心法向两位加以指点,那便再好不过,可惜这事难上加难。当年我大伯初创先天、混元两项神功,皆可说是至高至上的道家武学,其中混元功更为偏重刚猛一路,先天功则不失刚柔并济。倘若两个武功根底、天资禀赋俱皆相近之人分别修习这两门功夫,前二十年必是混元功更胜一筹,然先天功穷极我玄门上善若水、道冲不盈之理,愈练进境愈快,二十年后当可后来居上,盖过前者一头。我两位伯父道法宏深,故皆投身修习先天心法,贫道当时年轻气盛,只图早日见功,方择混元功而练之。冼宫主身为女子,与混元功路数不合;景少侠虽说两相皆宜,然少侠脾性洒脱,正与我两位伯父相类。少侠师传功夫源自崆峒,原近道家武学;冼宫主虽博学杂览,近年来得令尊传授武功,亦颇有玄门根基,二位如能辅以先天玄功之助,异日所成不可限量。” 冼清让奇道:“如道长所说,正一派先前并不知虞时照习得先天功精奥,然则自耆山、西璧二位真人仙游,先天无极功在贵派岂非失传?”松筠道:“上清宫中自藏有先天、混元两功口诀,所置之处唯掌教知晓,也说不上失传。只是小儿早逝、我孙元吉年纪尚幼,自老道甩手而去,龙虎山确已再无会使两门神功之人。这三页心法总纲乃二伯在外云游之时所作增补,想来本要择机回山相付传世,谁料竟在葛仙峰遭逢不测,这才当机立断,欲将心法转交骆大侠,却被鉴胜吞没;下回倘再遇上这贼秃,老道没那么容易便放过他。” 骆应渊点了点头,道:“骆某有一事冒昧相问,倘或所言唐突,还望上师勿怪。依道长之见,尊师弟此番重回无为教,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松筠皱眉道:“我这两位师弟并非反复无常之人,他二人当年因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今日既当着宫主之面立誓归命,倘再自食其言,岂非令江湖同道耻笑?日后还有何颜面立足武林?” 冼清让微笑道:“但愿真如道长所言,三友再无贰心。可惜道长另两位至交都在木川手底吃了大亏,此刻皆在廖家庄养伤。”松筠慨叹道:“桐柏二仙纵横江湖数十载,向来罕遇敌手,却双双折在木川手里,《潜龙心禅》所载武功果然非同小可。” 冼清让稍一迟疑,道:“下月中元法会,祝酋定会前往君山争夺宫主之位,小女子斗胆请道长同往相助一臂之力。”松筠道:“这个自然。贫道两位骨肉至亲皆因那念阿倭僧而亡,即令宫主不言,我也要去会一会这师徒二人,此事何消吩咐。” 景兰舟心中担忧,道:“念阿上人武功如神,祝酋倘复得范虞二老相助,只恐极难对付。”冼清让道:“雷堂主如肯依言出手相帮,到时并非没有胜算。只是我另有一事放心不下,自上回武昌万寿寺一别,唐大哥始终不知所踪,也不知他眼下人在何处。” 第四百零九章 狭路相逢 景兰舟道:“冼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讲。”将唐亘当日在万寿寺外被梅长老截住、又与祝酋联手将其打伤之事说了,只将梅潜身世隐去不表,道:“祝酋在无为教并非无人所知,唐亘与他早有来往,两人交情不浅。唐坛主为人忠义,又是你的表兄,自然是靠得住的,不过凡事总须小心些好。” 冼清让默然片刻,叹道:“这事我知道了。多蒙骆大侠鼎力相助,眼下道长平安归来,这一趟总算大功告成,咱们先回城中再商议罢。”四人正欲离去,忽听远处一声欢呼,四名白衣道姑沿江岸飞奔而来,正是瑶部四使。四女赶到冼清让身前,齐齐下拜行礼道:“属下叩见宫主。见宫主平安无事,我等欢喜不胜。”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这儿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你们快起来罢。”四女起身向松筠、景兰舟见过了礼,见另外一人竟是名震江湖的“五云掌”,个个惊讶不已。醉花使向之行礼道:“我姐妹日前多蒙令郎仗义相助,骆大侠威名远扬,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骆应渊笑道:“此是小儿分所应为,尊使不必客气。” 冼清让道:“这些日子你们几个都受苦啦,可有甚损伤么?”濯水使答道:“岁寒三友只将我等囚在分舵,倒也以礼相待,不曾有他。今早闵坛主命人将我们放出,说宫主在此对付三友,我四人便急急赶来相助,不知宫主可已事成?” 冼清让淡淡地道:“本座与三位长老已然尽释前嫌,彼三人即日起重归本教效力,往后你等并肩戮力、同为本教尽忠,彼此间勿要心存芥蒂。”四使闻言一惊,半晌不敢出声。过得片刻,濯水使道:“宫主威灵所至,三友望风归顺,实乃本教之福,属下等无不相贺。” 冼清让道:“还有一件事情,你们替我去办了罢。传命赣州分舵的李舵主,叫他即刻领着家小离开江西,北胡南越、天高海阔,走得越远越好。倘若慢得一星半点,便害了他全家性命。”濯水使道:“李舵主先前叛教附逆,可要属下去将他一剑杀了?”冼清让笑道:“我叫你去救人,你怎反要杀他?照我的吩咐做罢。”四使领命去了。 景兰舟心中感激,道:“冼姑娘,你毕竟是一颗淑善之心。”冼清让嫣然笑道:“不敢当。我若真是好人,怎做得这无为教主?”骆应渊道:“天下门派本无正邪之分,不过视乎人尔。宫主若能正身修德、敛束麾下,定可造福武林。”冼清让笑道:“多谢骆大侠玉言规劝。” 四人东行入城,早有霹雳堂从人上前迎接,说顾铁珊已在城中云来居摆下酒宴,只等四人入席。四人到了云来居,那掌柜在大门口一见景兰舟,愁眉苦脸地道:“每回公子一来,小店便要倒楣。” 景兰舟奇道:“在下并非此间常客,掌柜的何出此言?”那掌柜哭丧着脸道:“两月前公子陪王府的施大夫、钱师爷在小店吃酒,结果跟另一群江湖人士一言不合,将桌椅砸得稀烂;此回又是天上掉下来的腌臜事,小店本小利微,这生意怕也不用做了。” 景兰舟心道:“前番施神医领我们到此来找钱师爷,结果和寻上门来的蓑衣帮大打出手,幸得虞先生到场平息了事端,我却被逼跟虞前辈过了几招,这掌柜记性倒好。”笑道:“前次我等行事卤莽、损坏了贵店的物事,已然照价赔偿,这回却又怎地?” 那掌柜叹道:“小店本来今日喜逢贵客,将二楼全包了下来,却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野和尚,硬要闯上楼去,好几名伙计都拦不住。楼上五名客人一见到这和尚,齐刷刷脸色大变,个个如临大敌。那和尚好生古怪,也不开口说话,只一人走到角落坐下,就似入定一般。那五名客人原本正推杯换盏、开怀豪饮,突然间全都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这老和尚不放,伙计上前询问是否要添酒加菜,也都浑然不理。有个跑堂稍稍多问了两句,被那瘦高个的老先生一耳光打得吐血,牙都掉了五颗。” 四人闻言大惊,忙飞身抢上楼去,见顾雷二位堂主及岁寒三友围坐正中一张四方八仙桌,俱各面色凝重,目光直视角落里一张小桌。小桌旁静坐一闭目入神的白袍僧人,眉宇间颇为慈和,正是当日在上清宫前刺毙颜骥的那名老僧。此刻正值盛夏晌午,日光甚是炽灼,四下却似弥漫着一股肃霜寒意,令人心觉凛然。 景兰舟心头一震,上前向那老僧行礼道:“前辈别来无恙?”那老僧稍稍睁目,笑道:“原来是景少侠。老和尚得与少侠几番相遇,实是大有缘会。”冼清让笑道:“如此说来,我和大师缘法也是不浅。”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姑娘亦是有缘之人。不知姑娘这些日子可曾会着尊师?”冼清让眼神一黯,道:“我师父被奸人所害,只恐再难与大师故人相见。”那老僧摇头道:“尊师贤身贵体、厚德多福,姑娘不必担心。” 忽听梅潜冷笑一声,道:“怎么令高徒不来相见,反劳大师至此俗肆,岂不有玷佛驾?”那老僧笑道:“此番是老和尚自来与诸位高士相会,并不曾告知劣徒。我二人数年不见,梅长老愈发矍铄,老衲喜不自胜。” 松筠道:“梅老,这一位便是贵教青莲尊者的师父么?”梅潜缓缓点了点头。松筠脑中血往上涌,强自按捺心神,上前稽首道:“贫道松筠有礼,请问大师佛号可是念阿上人?”那老僧略显讶异,道:“道长如何得知贱名?” 松筠双手发颤,道:“敢问我正一派耆山、西璧两位掌教,当年可曾与上人比武论剑?”念阿上人道:“不错,贫僧自日本西渡中土,正为与华夏高手切磋剑道。我与耆山天师交手,那是永乐七年之事;其后又和他胞弟西璧天师较量,是在宣德六年,前后隔了足有二十二年。”梅潜与顾雷二堂主闻言心中疑惑:“西璧子张宇清宣德二年便即羽化登仙,这和尚怎能在宣德六年与之交手?定是他记错了。” 第四百一十章 武痴 松筠缓缓道:“上人与两位天师比剑,不知胜负如何?”念阿上人神情黯然,道:“天朝上国武学,果与我日本不同。贫僧西渡前在本国难求一败,谁知来到中原,竟是连连折戟。当年我与耆山真人约在南屏山跨鹤台比武,结果输在他三十三式归云剑法之下。贫僧自知末学贱技难敌中华高手,返回日本苦练二十余年才又来挑战,可惜天不假年,耆山真人竟已故世。其弟西璧天师与我在葛仙峰比试,贫僧自认剑术已然大成,当可纵横天下,谁知西璧真人剑意超绝,我二人只交手一招便分出了胜负,贫僧却又败了。”景兰舟心道:“如此说来,鉴胜和尚倒未扯谎。” 松筠沉声道:“上人同我正一派两番比武,当真都败阵了么?”念阿上人叹息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这两场比试虽无旁人见证,但两位天师赢得正大光明,贫僧也输得坦坦荡荡,岂有不认之理?” 松筠见对方既如此说,倒保全了正一派在武林中的声名,暗道:“这和尚胸襟还算磊落。”沉吟道:“贫道早前机缘巧合,在葛仙峰山腰岩洞之中发现了西璧师叔的遗骸。上人久居西山,于此可知情么?”张宇清假死之事原只他与两位师弟知晓,其后景兰舟等人方辗转得知。此刻虽说有一二外人在场,然梅潜同松竹二老乃是生死之交,顾雷两位堂主亦是名动天下的江湖豪侠,故而他以此直质念阿上人,并不多加避讳。 念阿上人默然片刻,叹道:“西璧真人殒身荒山,确与贫僧大有关连;若说他是死在老衲剑下,亦无不可。”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响,李竹良一掌将面前八仙桌拍得碎成数爿,松竹二老霍然起身,目光如刀锋般落在那老僧身上。 松筠道:“上人方才既说比武输阵,我师叔又怎会死于大师之手?”念阿上人道:“当日我二人刀剑相交、一招决胜,贫僧仗着兵器锋利,斫断了西璧天师手中的长剑。张真人倘若兵刃未断,在我刀刃加颈之前已可将贫僧一剑刺死。虽则他为我剑气所伤,也已命不久长,我却是当场毙命,这场比试终究是贫僧输了。” 李竹良再也按捺不住,拾起地上半截断裂的桌脚,“呼”的一声掷向念阿上人,那木脚裹挟劲风,去势迅猛异常。念阿上人身子动也不动,眼看就要被击中面门,松筠忽挥袖击落桌脚,道:“师弟且忍一时之气,待我先问明白。”向念阿上人道:“不知上人同我师耆山真人比武之时,可也曾以剑气震伤对方?” 念阿上人沉思片刻,道:“贫僧与人交手,无不全力以赴,如此方不负手中之剑。只是我当年功力未深,能否以剑气伤到耆山天师,那便不得而知。”松筠身躯微微颤抖,想到伯父张宇初原本骨体清健,永乐七年秋天之后却忽急转直下,常常无故吐血,第二年便与世长辞,多半确如鉴胜所说,也被念阿上人震伤了心脉。张宇初始创神功,于时声名极盛,他与日本国高手相约比武倘竟败北,自不啻中原武林奇耻大辱,正一派也必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故将此事隐而不宣,只胞弟张宇清一人得知;耆山子虽然比剑获胜,然自身亦遭重创,自知时日无多,事后也不向人提起。 冼清让忽道:“上人每回出手,皆是竭尽全力么?只怕也不见得。‘莲花剑客’聂秋怀武功与你相去千里,上人为何要找他比试?你明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取胜,怎又约他三年之后再战?”念阿上人笑道:“聂秋怀功夫虽未到家,一手‘点苍十九剑’却教人见猎心喜。点苍派这路剑法既未圆臻,老和尚让他回去再多练几年,有何不可?” 冼清让摇头道:“这道理可说不通。我听说聂秋怀当日输急了眼,才不惜违犯师门禁令使出掌门人尚未研琢完毕的‘点苍十九剑’,然则上人找他交手之前,当不知世上有此一路剑法。但凡真正高手无不自知自明,大师数十年前已同正一派掌教天师较技比武,‘莲花剑客’虽是武林俊彦,上人三年前又怎会将其放在眼里?更不应起意寻他比剑。” 念阿上人默然片晌,缓缓道:“然则依姑娘之见,老和尚为何要找他较量?”冼清让笑道:“这事便只有上人自己知道了。” 景兰舟稍一迟疑,问道:“敢问前辈永乐初年之时,是否曾在松江府会过家师一面?”念阿上人点头道:“正是。贫僧当年初与尊师相遇,心内惊为天人,只觉生平苦诣所学,在尊师眼中皆如儿戏。我深知此前不过坐井观天,不敢复与中华争锋,回到日本苦练剑法,数年后复至中原,心知同顾大侠仍是差得太远,并无向他挑战的念头,只听说龙虎山宇初真人近年声名鹊起,乃江湖上人人推服的高手,便欲与之一较高下。唉,中原武林实是人才济济,当时我自以为功力大进,谁料却败于耆山天师之手,自觉心灰意冷,又返东瀛潜心修练。贫僧当日头一回见到顾大侠,自知毕生所学不值一哂,归国闭关练剑,六七年后便觉勇猛精进,这才复履西土;那次败于耆山真人之后,贫僧又回日本苦苦思索剑道,一晃便过了二十多年,只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只觉这二十年转眼即逝,可比之前六七年过得要快多了。直到我二十年后再次比剑输给西璧真人,方想明白若要胜过华夏剑术,断不可于扶桑孤岛闭门造车,须根植中华大地陶冶性灵,方可冲破玄关桎梏,因此这十余年老衲未再返回故国,始终留在中原。” 骆应渊笑道:“上人这话就差了。天下武学虽浩瀚无涯,然万变不离其宗,若论返朴还真,不过十六字耳:唯快不破、无坚不摧、变化不穷、知止不殆。其余牝牡骊黄,概不出此。”念阿上人微微一笑,道:“尊驾英华深敛,贫僧许久未见如此人物,请教高名?” 第四百一十一章 武道 骆应渊向之行礼道:“在下河间府骆应渊。”念阿上人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笑道:“原来是‘五云掌’大驾光临,老和尚有眼不识泰山。足下适才所言十六字是为何意,还请为贫僧试解。” 骆应渊道:“不敢当,此乃家尊自小教导之理,权在众位高人面前抛砖引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倘若敌快我慢,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然燕雀虽快,不可以伤牯牛,如若力所不逮,无坚不摧也只是痴人说梦。” 念阿上人微微点头,道:“足下所言虽为至理,却是知易行难。那其后两句又作何解?”骆应渊道:“人之所学必有穷尽,不能河汉无极。如快不及,力亦不及,犹可倚恃奇招机变取胜,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也。然此非大道,一旦沉溺于此,必将陷于奇技淫巧不可自拔,遇逢真正高手,难免百无一用。” 念阿上人叹道:“此言发聋振聩、颠扑不破。敢问‘知止不殆’四字又当如何?”骆应渊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力有时而穷,一味争强斗胜,是为智者不取。清风拂面、明月入怀,过刚易折,过柔则屈,唯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通达兼济,又何必苦心劳神于穷幽极微、晰毛辨发之靡琐?至如上人为了剑道有所进境而耽留中土,窃以为大可不必。佛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只须上人心清如水,自可神超形越。所谓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任他高山大河、闹市朝堂,中原扶桑之间,修行岂有分别?” 念阿上人默然良久,慨叹道:“老僧久慕河朔大侠武功登峰造极,每欲与其较量一番,可惜骆老先生不用兵刃,无奈只好作罢。今日观之,就算骆大侠愿与老僧比试刀剑,我较其后辈尚且眼界远远不如,也不必自取其辱。贫僧这些年在中原收有一徒,于日本亦有数名弟子传人,却皆与足下修为判若天渊。老和尚空活一生,中原武林思过、河朔两家,仍是我跨不过的两座大山,罢了,罢了!正如尊驾所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天意如此,那也不必耿耿于怀。”骆应渊道:“上人修为深不可测,晚辈望尘莫及,岂敢妄自比俦。” 松筠原本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此时忽开口道:“上人襟怀高阔,贫道甚为佩服。我师父、师叔与上人比剑决斗,输赢无悔、生死在天,原也无话可说。只是我西璧师叔遗体肋骨寸断,并非是受刀剑之伤,可否请上人见告此中原由?” 念阿上人缓缓道:“我与西璧真人比武落败之后郁郁寡欢,独自前往西山洪崖,在飞瀑之前冥想三日,之后回到葛仙山岩洞,只见尊师叔在洞中端坐而逝,胸口确是受了重击之伤,却不知是甚么人干的。西璧天师是得道高士,他既自择此处羽化飞升,老衲不敢妄动遗蜕,故而未曾将之下葬。” 松筠皱眉道:“然则我师叔胁肋之伤,非是上人所为?”念阿上人摇头道:“贫僧比剑既败,怎还敢出手加害西璧真人?但即令西璧天师不遭此重手之摧,他先前为我剑气所伤,也已不能活命,诸位如要将这杀人的罪名加在老僧头上,亦属情理之中,贫僧决不矢口狡赖。” 陈郁松冷笑道:“上人与我师叔比武时既无旁人在场,便由得你信口雌黄。此刻任凭你如何胡诌,我等也不知真假。”松筠叹了口气,道:“两位师弟有所不知,当日有一人躲在暗处,瞧见了师叔比武经过。”陈郁松脸色一变,道:“是甚么人?” 景兰舟将日前鉴胜之言向众人说了,道:“此是我等用计逼供得来,当无虚假。”念阿上人一脸茫然,道:“有这等事?”骆应渊奇道:“以上人的武功修为,竟未发觉近旁藏着一人么?”念阿上人摇头道:“老衲与西璧真人比武之时心无二用、两眼不见外物,就算有第三人拿剑来杀老衲,我也浑然不觉。”众人闻言暗暗心惊:“此人练武成痴,竟到这般地步。” 陈郁松皱眉道:“难道是那贼秃怀恨在心,折返回来害死了师叔?”松筠道:“这秃驴虽然奸恶,但师叔胸口所受之伤极重,当是高手所为。这和尚甫得心法,决无此等功力。” 李竹良怒道:“理会这些劳什子作甚?师父、师叔都是因这老和尚而死,咱们正好一拥而上,将这倭奴碎尸万段!”他心中盘算已定,此际云来居中群英会聚,无不是江湖罕遇的高手,此刻己方以多敌一,占尽天时地利,不趁此机会将青莲尊者的师父下手除去,却又更待何时? 念阿上人笑道:“不错,今日在这小小酒楼之中,当世高手云次鳞集,诸位欲置老和尚于死地,实是易如反掌。只是日后江湖传言出去,只恐几位面上无光。”陈郁松冷笑道:“老夫活了一把年纪,岂在意这些虚名?师门之仇不可不报。只不知上人今日忽然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念阿上人微微一笑,道:“也没甚么大事。老僧自十五年前与西璧真人比武后整日在西山隐居,坐看春去秋来、花谢花开,如今年岁已老、腿脚不便,再难走遍神州以武会友,只觉就此了却残生,亦无所虑。谁知今日南昌城中大贤毕集,贫僧心中有如石落深潭,终不能无半点波澜,故来与众位相会。” 梅潜皱眉道:“大师寻上门来,莫非要同我等比试武功?”念阿上人摇头道:“老衲前日只因手痒难耐,忍不住又造杀孽,伤了颜骥掌门性命,心中好生后悔。今日是三位长老重新归教的大好日子,老和尚岂可大煞风趣?”岁寒三友闻言脸色一变,陈郁松冷冷道:“这事刚过一时半晌,竟已传到大师耳中,上人消息可灵通得很哪!” 冼清让闻言亦是心下大奇:“此事发生不过须臾,只我等在场几人知晓,这老和尚又是从何得知?难道是瑶部妙使或闵坛主走漏了风声?不,他们行事决不会这般大意。”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手 梅潜冷笑道:“上人既非寻我等比武,难道是来跟我们喝酒?”念阿上人道:“老衲是日本国的和尚,本就不戒荤酒,与诸位小酌几杯原是无妨。不过酒能乱人心神,贫僧四十年前便已戒饮。”梅潜道:“哦?大师此来既不比剑,又不同贺,只在彼处一人危坐,倒教我们几个有些不知所措了。” 念阿上人缓缓道:“老和尚冒昧搅扰诸位清兴,实是罪过。贫僧此来不为别事,乃有一不情之请,欲求几位相助。”众人闻言大惑,陈郁松道:“阁下有通天之能,何事须求旁人帮忙?”念阿上人微笑道:“实不相瞒,老衲正为我那劣徒而来。” 岁寒三友脸色一沉,梅潜道:“令高徒也是个鬼见愁的脚色,我三人与他有生死之仇,势难两立。上人既是为他而来,那便是来杀我等了。”念阿上人摇头道:“非也。老衲虽已风烛残年,倒也非不惜命,我若此刻向三位出手,老和尚死无葬身之地。下月中元节洞庭君山之会,敢问几位可都同去?”梅潜冷笑道:“中元大会乃本教一年一度的盛事,宫主与我等岂可不到?大师届时定也是佛趾亲临,来助令高徒夺取那教主之位了?” 念阿上人笑道:“梅长老多虑了。老衲非但不愿劣徒当这宫主,更一心希望这位姑娘马到成功,稳稳坐上教主之位。”众人闻言皆觉难以置信,松筠忍不住问道:“青莲尊者是大师的爱徒,上人怎不欲见他成事?” 念阿上人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便如驷之过隙,能将一件事情做好已是难上加难,岂可驰心旁骛?我这徒弟是学剑的奇才,天资远在老衲之上,本当超凌绝顶、俯览众山,可惜偏要去学甚么写字画画、作诗弹琴,又一心想争那宫主之位,殊不知凡此种种皆是镜花水月,怎好在这上头枉费时日?他跟随老衲练剑十余载,若非三心二意,功夫早胜今日十倍。”景兰舟、梅潜熟谙祝酋武功深浅,知对方武功之强已属少有,听了念阿上人之言不由暗暗心惊。 念阿上人接着道:“可叹这劣徒顽梗不化,不肯听我之劝,整日尽着琴歌酒赋,老衲也无法可想。我就算砍下他的双手,挥毫鼓琴固然不再能够,却连剑也没法练了。如今我这弟子能不能坐上宫主之位,实与几位大有干系。老衲恳祈诸位下月法会之上切不可教这劣徒如愿以偿,务要挫败其谋,一来不致令其堕身名利场中,整日耽溺尘俗;二来也让他知道人外有人,看清自己那点本领远未到家,安下心来跟随老僧潜修。” 在场众人闻听此言,不禁个个相顾瞠目。岁寒三友今日揆时度势,深觉与锦衣卫、王府及冼清让三方同时为敌实非良策,且石头渚上为势所逼,不得不暂向冼清让示好言和、表明共御外侮,以为权宜之计;后者去此一大心病,中元法会之上便能全力对付祝酋,三友届时自可坐观成败、相机行事。此一来冼清让麾下五老齐聚、强援陡增,祝酋纵得范虞二人相助,亦当非其敌手,众人唯一忧心便是这三招杀死点苍掌门的倭僧到时是否会出手相助爱徒;孰料念阿上人今日竟主动现身,更放言不欲祝酋在中元法会上取胜,只为能让弟子专心练剑,实令人大觉不可思议。 骆应渊道:“大师只须一声令下,令徒难道还不乖乖听命,何用相借我等之力?”念阿上人摇头道:“贫僧这徒弟不比寻常,他虽叫我一声师父,话是定然不肯听的,只好奉扰诸位。”雷畴天闻言心下暗奇:“师父平日跟我说话也不甚正经,但真有事吩咐下来,我却不敢违拗,这姓祝的小子好狂。” 陈郁松冷笑道:“我等又非三岁孩童,岂能信这等鬼话?令徒处心积虑欲将我三人赶尽杀绝,难道大师不想他遂愿么?”念阿上人道:“劣徒虽与三位长老有些私怨,老和尚却不曾得罪几位,管这些怎地?他要取三位性命,也须有这个本事。”陈郁松哈哈一笑,道:“令高徒既蒙上人言传身教,总有一日武功能胜过我们几个老家伙,老夫年事已高,心下实惧不得善终。正所谓防患未然,倒不如在下先送大师早登极乐!”骤然人影一晃,竟已纵身上前,一掌击向对方。他与李竹良一般的心思,暗道:“今日我三人重向宫主效忠,放着这许多高手在此,就算我不是这和尚对手,难道张师兄、骆大侠肯眼看着我送命?先合众人之力除去这老秃驴再说。” 李竹良、梅潜见松老突然动手,不约而同飞身而上,齐齐攻向那老僧。以岁寒三友在江湖中的身分地位,竟至联手合攻一人,那是三人自结识二十年来从所未有之事;只是念阿上人武功实在太高,三人自忖功力与颜骥只在伯仲之间,独自出手不过枉送性命,天幸这老僧乃是倭人,又已成中原武林公敌,以三敌一将他击杀传出去虽不光彩,却是替江湖除害之义举,旁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在场诸人见三友遽然出手,心道:“此三人皆为武林宗匠,三者合力一击,不知天下何人可挡?”在场除了冼景二人之外,旁人实难想象这老僧究竟是如何在三招之内击杀颜骥,不由都好奇心起,均欲一睹念阿上人此刻如何御敌。松筠、骆应渊两人站在近旁,心中皆想:“这和尚武功再怎么出神入化,难道真能胜过‘岁寒三友’联手?”自忖三人倘真遇险,总来得及出手相救,便也未加阻拦。 念阿上人一身衣袍被三人掌风激得猎猎作响,却仍端坐凳上一动不动。电光石火之间,只听波的一声闷响,三友同时击中对方身躯,松竹二老分别打中他左右胸膛,梅潜一掌击在他肚腹之上。 第四百一十三章 邀战 三人未料竟然一击得手,俱是心中大喜,只听“喀嚓”一声,念阿上人所坐木凳断成数截,身躯向后滑出数尺,顺势站立而起。后者两眼原本一直似闭非闭,此刻眼皮陡然一翻,双目精光四射,两道寒光直射三友面庞。三友虽皆是身经百战的武林大宗师,竟都为这一视之威所慑,心底一阵胆寒,各自退开数步,暗运内力全神戒备,以防这老僧暴起伤人。 只见念阿上人眼中杀意一闪即逝,又缓缓闭合双目。他原本面色红润,忽尔渐渐转白,只过得半袋烟工夫,一张脸竟变得雪白晶莹、宛若脂玉,本只隐隐可见的青蓝经络愈来愈显清晰,犹如细密的蛛网般布满双颊,头顶白气氤氲蒸腾,实非人间景象。在场高手一生所历大风大浪无数,却从未见过这等诡怪之事,个个心下震惊,就连岁寒三友也看得呆了,一时未再上前出手。 稍又过得片刻,念阿上人脸上血色渐复,面色渐渐转常。只听他腹中微微作响,忽张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缓缓睁目道:“三位长老享誉武林,果然名不虚传。”话声沉稳平和,并无重伤之兆。众人见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胸腹要害被岁寒三友一齐发掌击中,血肉之躯如何能活?这老和尚身材瘦瘦小小,一把提起未必有八十斤肉,非但未见一命呜呼,竟连大伤也不曾受,只是稍稍吐血而已。松筠思忆当年骆中原中了自己一记混元掌犹自卧床数月方起,何况自己三十年前功力尚未炉火纯青,自忖掌力远不及今日三友合力一击,这念阿上人莫非真是神仙下凡? 岁寒三友见这老僧全然不躲不闪,也不出手还击,居然生生受下自己一掌,三人毕竟是武林泰斗,饶是心内极欲一举置对方于死地,此时亦无颜再上前出手。三友见念阿上人竟无大碍,不由面面相觑,各自心生惧意。过得片刻,陈郁松摇头叹道:“在下原本始终不信大师能够三招杀死颜骥掌门,今日亲见神功,实是无话可说。” 念阿上人道:“钟鸣漏尽之躯,谈得上甚么神功?适才若非梅长老手下留情,老衲此刻未必还站得住。”梅潜闻言脸色一变,原来两年前他在桐柏山打了念阿上人一掌,却遭对方内力反震受伤吐血,至今心有馀悸,方才那一掌确未使尽全力。他闻言心中大悔,暗道:“早知如此,我便该运上十成功力,教老和尚尝些苦头。”转念又想:“这和尚嘴上如此说,焉知不是另怀诡计?还是小心些好。” 松筠面色凝重,缓缓道:“上人奇功旷世,贫道前所未闻。以大师的胸宇气度,相信断不会在比武后再行加害我西璧师叔,师叔虽说伤于上人剑气之下,这场决斗却是堂堂正正,敝派也无话可讲。只是我师父、师叔皆因上人之故殒命,贫道虽自知武功不及,也要跟大师做个了断。且待下月过得中元法会,贫道将诸事料理完毕,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当与上人在葛仙峰相晤论剑、一决高下,不知尊意何如?” 在场众人闻言尽皆变色,景兰舟惊道:“道长不可!”他知松筠武功虽高,却实非念阿上人之敌,此番比武恐难免重蹈颜骥覆辙。松筠心中却另有一番念头,他今日得见陈李二人重回无为宫,又闻悉两位伯父死因,只觉此生再无挂碍;二位天师当年虽与念阿上人比武获胜,却都在对方剑气之下伤了性命,自己身为正一派前任掌教、两位天师至亲,明知武功不敌眼前这倭僧,此战终是在所不免。张宇清胸口之伤虽犹真相未明,但伯父既为念阿上人所伤,终究难免一死,始作俑者仍是这和尚,故而约其在中秋比武,却要先于君山法会上相助冼清让成事。 念阿上人微一沉吟,道:“道长是武林高人,如蒙赐教,老衲大感荣幸。只是贫僧生平与人比武无不施尽全力,故而当年失手伤了西璧真人,心中常自嗟悔;倘如竟再摧伤贵体,实是于心不忍。”松筠哈哈笑道:“我辈嗜武如命,往往倾尽一生也不能见上人这等至高之境。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若得偿此大愿,何以此身为念?”念阿上人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是老和尚鄙俗了。” 骆应渊忽道:“二位且听骆某一言。似两位这般的世外高人比武论剑,实乃武林盛事,不可草率行之。家父每常向我等后辈提及道长,极欲相会一面,以尽故人之情;况且中秋佳节,只宜人月团圆,殊非比剑之时。中秋后数日便是思过先生八十寿诞,骆某逾僭替顾世叔邀道长同往一贺,亦请上人玉趾贲临,以成亨嘉之会。两位届时若欲切磋武艺,当可令我等众人一饱眼福,何必独擅其美?”他亦知松筠与念阿上人交手势必不敌,但这场比试乃是松筠开口请战,旁人不好硬加阻拦,忽尔心生一计,请二人以贺寿为名前往铸错山庄,心想若能将比武拖延到那时,有父亲及思过先生两人在场,总能保全松筠性命。 念阿上人闻言默然,继而叹道:“老衲自早年得幸奉教于顾大侠,一晃已四十载,心中渴思复闻謦欬久矣,只是自知老大无成,未敢有污尊目;若蒙许往贺眉寿,实是大酬所愿。”骆应渊向景兰舟笑道:“骆某未经顾世叔允准,替贵庄发出这两张请帖,世兄不见怪罢?”景兰舟忙道:“贵客临门,敝舍自是蓬荜生辉,此乃天大的喜事。” 松筠问骆应渊道:“尊翁届时可也同往山庄么?”骆应渊笑道:“顾世叔八十大寿,家君岂能不至?”松筠微一沉吟,道:“好!骆大侠当年于我恩重如山,贫道若得当面拜荷,也了却一桩多年心事。贫道斗胆请与上人会于彼处,待你我恭祝完主人家福寿无疆,便可放手一战。” 第四百一十四章 重掌大权 念阿上人微笑道:“道长既有此豪情,老衲定当奉陪。今日得晤诸贤,实是大慰平生,思过先生八月寿辰老衲定当到贺,咱们到时再会罢。”言毕向众人行了一礼,便欲转身下楼。冼清让叫住他道:“中元节君山大会,上人真的不去?”念阿上人摇头道:“贵教法会与我全无干系,老和尚去凑甚么热闹?只是适才叩请之言,还望诸位垂念玉成,勿使劣徒得志而骄,不知天高地厚。” 冼清让笑道:“大师对爱徒一片拳拳苦心,实令我等动容。以‘莲花剑客’的武功造诣,根本难入大师法眼,上人竟肯为令徒屈尊就下,师徒恩遇若此,实是难得。”念阿上人闻言蓦然停步,转头问道:“姑娘何出此言?”冼清让淡淡地道:“小女子适才正是不明其中缘故,故央请大师见示,而今我却想明白了。”念阿上人微笑道:“敢请宫主明言?” 冼清让嫣然一笑,道:“这话现下是说不得的,上人若是想知,便请七月十五过临君山一叙。”念阿上人摇头道:“老和尚不去也就罢了,我若到了君山,眼看我那劣徒被诸位打得一败涂地,又不能出手相助,那可有点儿不对,还是不去为妙。”冼清让笑道:“令高徒神通广大,怎见得我等定能胜他?小女子届时尚有要事相告,务请上人赏光。” 念阿上人微一沉吟,道:“好,既蒙宫主相邀,老和尚就悄悄上岛,不让小徒得知便是。”转头望了一眼岁寒三友,道:“今日老衲各受三位一掌,也不能平白遭罪,有一事尚希三位俯允。”三友脸色一变,梅潜道:“我三人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当为武林笑柄。上人有话请讲。” 念阿上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实不相瞒,老僧这三掌是代我那劣徒所受。我知小徒与三位有切骨之恨,中华人士素来恩仇分明,我日本国武士亦不外如是,老衲亦无心要做和事佬。三位皆是当世豪杰,小徒为人虽然机警,只是性好蹈险,终难免有吃亏的时候。将来他若落入三位长老手中,望三位念在老和尚今日以身受掌之诚,垂悯饶过小徒一回,之后他若再有参差,任凭几位如何处治,老僧决无二言。” 岁寒三友面色铁青,相互对望一眼,梅潜沉声道:“好!以我等三掌换取一条性命,那也公平得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三人答应大师便是。”念阿上人微笑道:“若得如此,老衲感恩不尽。”向三人微一鞠躬,一双木屐踢踏声响,缓步下楼去了。 众人目送念阿上人下楼远去,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在场九人无不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高手,念阿上人适才举止言谈又始终温和雅澹、锋芒不露,诸人却皆觉其威势有如崇山嵯峨,压在心头教人喘不过气,更遑论对方任受岁寒三友一掌居然行若无事,若非众人亲眼所见,实是难以置信。 稍稍过得片刻,梅潜开口道:“骆大侠,请恕老夫斗胆相问,倘若令尊如方才般被我三人一掌击中,可也能平安无事么?”骆应渊默然半晌,道:“家父这些年久不曾与人动手,指点我等晚辈功夫亦多以阐理喻教为主,又或稍加演练,无不点到为止,这话在下实难应答。只是你我皆是血肉之体,譬犹利刃穿心而过,焉能不死?若照骆某推断,家翁也难抵受三位长老一击。” 诸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陈郁松道:“依景少侠之见,尊师又当如何?”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骆师叔所言乃是不易之论,晚辈亦无可异词。”众人闻言寂然,均想中原武林河山万里,难道竟被一个倭人比了下去?心下皆愀然不乐。 冼清让默然片刻,道:“小女此来南昌本为相寻道长,此刻事情已然办完,又蒙三位长老不计前嫌、重归效力,此乃天佑本教。下月君山大会我等尚须从长计议,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也好对付那足智多谋的青莲尊者。”李竹良道:“那倭僧既说他七月十五不会出手,想来不至食言。眼下大敌已去,有我三人和桐柏二仙压阵,何惧姓祝的小子?师兄,你帮我们不帮?”松筠微一沉吟,道:“青莲尊者多半会带范虞二人上岛,我到时同你们一起去。” 雷畴天道:“雷某受人之托,原要前往相助宫主。”梅潜笑道:“若非老夫今日归教,徒弟可打算在法会上同为师赌斗?”雷畴天道:“千金一诺,弟子既和师父相约切磋武功,在哪儿比试也是一样。”梅潜哈哈笑道:“多谢宫主宽宏大度,免去我二人一场师徒恶斗。”顾铁珊笑道:“岳州府离武昌极近,如蒙几位不弃,在下也随雷贤弟前往观礼。”诸人见冼清让又得松筠及霹雳堂相助,思忖只须念阿上人真不出手,祝酋实难匹敌,均觉心下稍安。 冼清让谢道:“诸位高义薄云,小女子多蒙抬爱,受之有愧。”又道:“眼下当务之急先要传令各省分舵,告知三位长老回归之事,勿令各地教众心存疑碍。”自岁寒三友在南昌拥立唐亘为主,无为教内四分五裂,江西左近徒众大多闻风归附,有不从者亦遭三友恃强镇服;其余各省见教中陡生变故,效忠旧主者有之,迟徊观望者有之,看风使舵、趁乱取利者更是为数不少,各处分舵群龙无首,不免鸡飞狗走,内讧火并屡见不鲜。今日三友复拥冼清让为尊,头一件大事便要广告教众、重施羁束,遏制乱象再生。 梅潜道:“宫主所言极是,老夫这就去办。”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唐坛主这几日行踪不明,三位长老可知他的下落?”梅潜脸色一变,不由瞥了景兰舟一眼,见后者并无开口之意,答道:“宫主明鉴,唐亘这小子吃里扒外,同姓祝的私底串通一气,恐已投向王府一边。”冼清让道:“是忠是奸,总要先将人找到再说。”梅潜微一迟疑,道:“好,这事也包在我三人身上。”冼清让笑道:“梅长老千万记得,我要的可是活人。”梅潜神色稍显尴尬,道:“这个自然。” 第四百一十五章 分离 冼清让稍一沉吟,又道:“幽部妙使与罗琨此际皆在苏州,玄部四位妙使居守北直,也请三位长老代为传令,命其同赴君山之会。”梅潜笑道:“宫主放心,这些人即使未蒙传召,也定会按时赶到君山。” 景兰舟见冼清让发号施令有条不紊,言语间颇具威严,心道:“此番峻节五老再度聚首,无为教声势大振,冼姑娘转眼又变回了那重权在握、高高在上的无为宫主,不再如先前进退维谷时那般柔弱模样。”心下隐有几分失落,却也替之高兴。 冼清让点头道:“南昌是王爷封地,四处都是他的眼线,咱们在此多留无益,不如回总坛早作准备,我先遣人给二仙传个口信。”竹老哈哈笑道:“几年不见柏仙,不知他是否仍旧性不改,一见面就要逼我喝酒,当真不敢领教。”众人放声大笑。景兰舟闻言浑身一震,问道:“冼姑娘,你……你要回桐柏山么?” 冼清让轻叹道:“这儿的事都已办完,七月十五却还有一道难关横在眼前。兰舟,这回若非有你帮忙,我是一定不成的,只是人各有命,有些事情也是避无可避。”景兰舟道:“我本要往赴君山大会,不如随你同去商议。”冼清让笑道:“你虽不是外人,毕竟是顾老前辈弟子,岂能整日与我等厮混?传出去只恐有玷尊师威名。” 骆应渊笑道:“贵教豪杰众多,我这景世兄得与诸位相交,原是再受益不过的。只是众位所谋既为门户之私,旁人不便窥觇,不妨便待到中元节再行相会,世兄以为如何?”景兰舟默然片刻,道:“师叔所言甚是。”梅潜抚须笑道:“小别依依,更增情思,少侠何太不舍?”冼清让闻言双颊红晕微泛,脸上闪过一丝腼腆之色。 顾铁珊道:“既如此,我和雷老弟也顺路先回武昌。骆兄,眼下距中秋已只两月,你和玉书左右也要往贺家叔寿辰,与其往返奔波,不如同玉书、兰舟一齐到武昌小住数日,下月由敝处前去君山也便利些。待到八月早些动身赶往徽州,在家叔处先度中秋、再贺寿诞,岂不好事成双?”骆应渊道:“好便是好,只是叨扰两位老哥。”顾铁珊笑道:“我那宝贝女儿从小到大,也不知吃用你家多少,说这些做甚么?” 冼清让忽道:“本教琐务繁多,亟待料理,先同诸位在此别过。此番实多仰仗骆大侠、两位堂主慷慨相助,小女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忝邀众位下月中元佳节俯临敝教法会,晚辈谨备香花礼乐,恭迎诸位贵客。”景兰舟等人见她竟不欲同行,不禁为之一怔。骆应渊稍一沉吟,道:“如此也好。宫主凡事珍重,届时自可相会。” 冼清让转头望了景兰舟一眼,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景兰舟心头一震,想到上一回与她分别,双方各自历尽艰险,方在两人初识之地开封重逢,此次虽知再会有期,仍感万分不舍。冼清让亦觉思绪万千,终于咬一咬牙,向众人欠身施礼,转头而去。梅潜呵呵笑道:“好徒儿勿忘勤练武功,法会上自有你大显身手之时。”雷畴天拜送道:“你老人家保重。”松筠及三友向骆应渊等人辞了行,俱随冼清让去了。 景兰舟见冼清让远去,心下怅然若失。骆应渊安慰他道:“冼宫主身边有这许多高手相助,定不惧木川缠扰,世兄不必忧心;咱们先回客栈瞧瞧玉书他们怎样。”景兰舟猛然想起树海之事,惊道:“若非师叔提醒,险些误了大事。”四人下楼出门,那酒楼掌柜见这回阵仗如此险恶,原以为必定身家不保,到头来却只打坏一桌一凳,忙向几人连番道谢。雷畴天在柜上甩下一锭五十两大银,那掌柜正要推辞,被雷畴天两眼一瞪,顿时将话咽回肚里。 四人回到城中客栈,钱氏兄弟见过两位堂主,彼此说了些仰慕之语。树海被骆玉书看在房中,神情甚是不安。顾雷二人早听说树海之事,见宁王竟肯将人交出,不禁又惊又喜。 骆应渊知儿子定然有话要问树海,向钱文钦道:“骆某与贵派翟掌门神交已久、渴欲一会,今日得见钱兄,亦足大慰平生。今日便由兄弟做东,请贤昆玉和两位堂主到街上小酌几杯,且由着小辈们自去顽耍。”钱文钦只欲离这同王府不清不楚的鞑子越远越好,何况以他在江湖中声名地位,平日如何高攀得上“五云掌”及两位堂主,竟能与之同桌共饮?兄弟二人自无不允。顾铁珊道:“喝酒便喝酒,只是不好再去‘云来居’了。”骆应渊闻言大笑。钱文钦心想云来居酒菜甚佳,自己往日乃是常客,只上回与史沛殷动手后自觉不好意思,这才换了个地方喝酒,有甚么去不得?却也不好多问,只随着一道出门去了。 骆玉书见无外人在场,笑道:“听闻树海总管日前偶逢小小风波,眼下可都无恙了么?”树海叹道:“怎是小小风波?我连性命都险些断送在此。”骆玉书佯装惊道:“甚么事这般凶险?”树海道:“贵邦国富民安,却也有这等尴尬事。我此番南下游历,竟在山中撞上剪径的强人,不但随身财物尽被抢去,还将我一剑刺得半死,幸亏被人救到王府,蒙王爷延医调治,这才捡回小命。” 骆玉书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总管也不必放在心上。倘骆某不曾记错,自总管上回进京,距今已有年余,贵邦最近两次遣使入贡,大人似乎都未随队前来,怎有兴致孤身一人南下游履?”树海神情略显尴尬,道:“不瞒将军,小人多蒙太师器重,几番进京奉贡,好生仰慕上邦山川壮美,实非本国沙漠瀚海可比,心中艳羡不已。只是我每次入贡只到顺天府便回,久闻江南风光无限,富庶更胜京城,这才斗胆辞去朝贡的差使,到此领略一番天朝胜景,将军万勿多心。”骆玉书心道:“树海巧言善辩,正与张吉本无二,何必与之多费唇舌?不妨单刀直入。”笑道:“难得总管有此雅兴,不知济南陈廷亨、庐州宋德敬、武昌张吉本这几位府上风景如何?” 第四百一十六章 北归 树海闻言大为震怖,几乎便要从椅上一跃而起,颤声道:“骆将军,你……”骆玉书笑道:“总管切莫惊慌,在下虽知总管此行所为何来,却并无刁难之意,足下大可放心。”树海道:“这个……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骆玉书道:“王公公是当今圣上之师,处尊居显、何等鼎贵,太师心怀结纳之意,此亦理所当然。总管不辞车马奔波,亦是为了两国盟好永续,骆某又怎会不识大体?” 树海素知骆玉书为人忠义,对方身为边关良将,与瓦剌多次率军相争,此刻既识破自己勾结王振,言语怎会如此温和?口中犹自强笑道:“将军能够明白太师苦心,实是两国之福。我等每回进京纳贡,皆蒙王公公盛情款待,大小事务一应料理极妥,故而小人奉太师之命献上些菲薄谢仪,只算不成敬意。”骆玉书笑道:“这个自然。只是据在下所知,总管并非在南昌左近遇袭,这些日怎会在王府调养?”树海脸色一变,道:“将军对小人行踪如此清楚,莫非……莫非一路跟着在下?” 骆玉书道:“在下并非有意盯梢,只是总管带着这许多银两,身边又没一个护卫,倘如先前般途中遇寇逢盗,非只自身难保,更恐有损两国邦谊,此事不可不慎。”树海叹道:“在下原本只走官道大路,料来无甚凶险,谁知那日晦气得紧,竟有两名江洋大盗闯入武昌张大官人府中打劫,连累我也遭殃,被他们给掳了去。”骆玉书笑道:“那两人当真是来寻张老板的么?恐怕不见得罢。” 树海见瞒不过去,叹道:“将军明察秋毫,这事当真邪门得紧。当日一名恶徒将我从张府劫走,质问为何会有官兵在后盯梢。我一听着实慌了神,小人此番奉命馈赠公公,虽则只是分内之礼,但王公公向来爱惜名声,一再吩咐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倘在朝中传了开去,公公心中不乐,在下失职事小,却恐伤碍了两国交谊,太师也饶不过我。那强徒穷凶极恶,拿刀威胁要杀小人,在下一时惧怕,将这事说漏了嘴,那人不知怎地忽然怒发冲冠,将我扔在荒山独自离去。我正摸索下山道路,却又被人刺了一剑,登时不省人事,醒来时已身在一辆马车之上,将我一直带到了南昌王府。王爷每日遣人细心照看,两月后小人方得痊愈,王爷又好酒好菜招待,却不准我离开王府一步,直到今早将军登门造访,这才放我北归。” 骆玉书只觉心跳加速,问道:“桐柏山中是何人刺伤足下,总管可曾瞧见?”树海摇头道:“那人在背后突然出手,我未及回头便已中了暗算,不曾瞧见他面目,多半便是那将我劫走的恶匪。”骆玉书心道:“当日松筠道长也说树海是后背中剑,看来他的确不知。”点头道:“总管原本离了武昌,可是要往开封宝珠寺鉴胜住持处去?” 树海心中大奇,道:“将军甚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莫非是王公公派你来的?”骆玉书笑道:“这倒不是。不过在下身为边将,自是一心盼望两国安稳无事,我怕总管在本邦境内有所差池,这才派人暗中护送。当日骆某因事暂离片刻,谁料张府竟生出这等意外,倒是在下疏忽大意了。” 树海面色窘促,笑道:“将军名震边关,小人不过到此游山玩景,竟劳将军一路看护,如何担当得起?”心中暗忖:“对方美其名曰沿途护送,实则定是遣人暗中监视,看我此行有无奉命来当细作,刺探各省军情地势。我自以为此事密不透风,谁知一早被人盯上,今后决不可再来。”也先野心勃勃,素有南侵之意,这几次派遣树海入关除贿赂王振以外,确曾叮嘱其借机留意明朝各地津关险塞、驻军形势,以备来日开战之需。 骆玉书淡淡地道:“只须你我两国清平无扰,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总管此番北上,可还要去宝珠寺么?”树海微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小人两月前曾无意窥见一名和尚过访王府别院,正是宝珠寺的鉴胜住持,只是王爷不准我见外人,便也未得相会。如今细细想来,定是王爷受了王公公之托,才留小人在此养伤,鉴胜住持多半是奉公公之命前来探视。不过这事毕竟有些尴尬,确还是不见的好,小人此刻只想早日归国,宝珠寺我也是不去的了。” 骆玉书闻言心中暗笑:“你能如此自圆其说,倒也颇为不易。”点头道:“总管这一趟有惊无险,自是后福无量,只是归途须寻一得力之人陪同上路,以防再生不测。”心道:“原本我将树海顺道送归瓦剌亦无不可,只是下月我一行人须赴君山相助冼宫主,八月又要往徽州替世叔祖贺寿,一时却无暇他顾,总不好一直将这鞑子带在身边。”心中一时无计,便留树海在房中歇息,出来见了景顾二人,将适才问话情形说了,道:“这鞑子言语倒无甚可疑,只不知眼下该当如何处置。倘任由其一人上路,却恐再生意外。” 顾青芷眼珠一转,道:“不知岳姐姐近日是否要回京城,不如请她送这鞑子回去。”骆景二人心中一动,均觉此计可行。岳素本是王振义女,树海既为贿赂王振而来,由她护送北归亦不为过;兼之岳素武功不低,寻常蟊贼决非是其对手。骆玉书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芷妹,劳烦你去问问岳姑娘。”顾青芷点头道:“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岳姐姐是奉王振之命前来拜访宁王,不知为何会在南昌停留这许多时日?”景兰舟道:“锦衣三鹰近来亦滞留江西,或许岳姑娘要和他们一起回京。” 骆玉书沉吟道:“岳素对三鹰似乎并无好感,前番来时也是孤身一人,并未与锦衣卫同行。不过她若真和马顺等人一齐返京,倒更不用再担心树海安危。”想到过往诸事皆由此人而起,至此总算告一段落,虽未能如愿将王振拉下马来,却因此连逢奇遇,更结识了罗琨、景兰舟这样的生死之交,心下不由感慨万千。三人当即商定由景兰舟留下看住树海,顾骆二人外出去寻岳素。 第四百一十七章 刺客 二人出得客店,想起岳素先前被宁王留在城外精舍,便欲往鸡笼山去,尚未走到章江门,忽见街心一顶朱漆大轿迎面而来,轿前两人当先开路,背负双手阔步而行,正是范虞二老,街上百姓见状纷纷避道两旁。 骆玉书见是宁王座轿,向顾青芷道:“咱们也往后避一避,免得麻烦。”两人当即低头混入人群之中,那四名抬轿的轿夫不紧不慢踱了过来,正要经过二人身前,忽听对面高处一声唿哨响,两名黑衣蒙面之人从一处楼顶飞身跃下,双双持剑刺向轿中。四下百姓见光天白日竟有盗匪当街行凶,登时惊慌失措,纷纷抱头逃窜,一时间街市上摊档飞掀、货担横倒,一片鸡飞狗跳。 顾骆二人见竟有人当众行刺宁王,心下大为震惊,然见有范虞二人在旁护卫,料定刺客难以得手,倒也不替朱权担心。那几名轿夫见贼人来势汹汹,也都吓得扔下轿杠各自逃散。范鸣声冷哼一声,正要出手御敌,忽听“嗖”的一声尖响,轿中遽然飞出一件细小之物,啪地击中一名刺客胸前神封穴,那蒙面人登时身子一僵,自半空摔落在地。范鸣声微微一怔,右掌刚抬起数寸,见状又慢慢放下,虞时照却始终纹丝不动,脸上神情漠然,仿佛对眼前之事视若无睹。 另一名刺客见势不妙,手底猛一运劲,剑锋如骇电般刺向轿帷。忽见轿子青幔一掀,轿中伸出一只手来,竟将来势迅疾的长剑一把握住。那蒙面人前冲之势骤止,一条手臂微微颤抖,已然使尽全身力气,竟不能再往前半步。 骆玉书见这轿中之人竟能空手接白刃,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实已练至刀枪不入之境,正自骇异之余,忽见对方手掌竟隐隐有光芒闪耀,定睛细看时,原来是戴着一只金丝手套,在日照下泛光发白,不易察觉。骆玉书心道:“这人虽凭恃金丝手套不惧利刃割伤,但瞧这刺客功力着实不弱,方才那一剑劲道雄浑,决非庸手可挡;朱权不会武功,怎能一出手就逼得对方再难前进半寸?”又见范虞二老气定神闲,脸上全无不安,暗道:“轿中之人若是宁王,范虞二人岂能如此笃定?莫非里头不是王爷?” 忽听轿中一声冷笑,伸出的手掌轻轻一震,刺客手中长剑铿然而断,那蒙面人收势不住,一个踉跄向前扑去。轿中之人出手如电,眨眼间已点中对方胸口玉堂穴,后者一声闷哼,半截断剑自手中滑落,软软瘫倒在地。 范鸣声道:“尔等江湖草莽,何敢如此大胆?老虞,你护送王爷回府,我将这两人送到胡知府那儿。”虞时照皱眉道:“这些贼人竟敢行刺王爷,送去知府处作甚?你将他们带往臬司衙门罢。”范鸣声道:“也好,你一人须小心些。”一手提起一名刺客,全然不费吹灰之力,在周围百姓瞠视之下径自去了。 那几名轿夫见刺客已被制伏,又抖抖索索聚拢回来。虞时照骂道:“没用的奴才,方才怎敢扔下王爷就跑?回去少不得要罚你们吃鞭子!”四名轿夫跪地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求饶。轿中之人忽开口道:“时照,他们又没你这样一身本事,何必跟这些下人过不去?”虞时照躬身道:“时照处事苛急,有失王爷平日仁恕之心,老奴知错了。”命四人起身抬轿,自己仍是在前领路,径朝王府方向去了。 顾骆二人听方才轿中之人语声苍老,分明便是朱权,不由皆心下大疑。顾青芷道:“骆大哥,你先前说宁王不会武功,怎会出手如此不凡?实不输武林一流好手。”骆玉书沉吟半晌,缓缓道:“按说不当如此。只是适才轿中之人功力深厚,又确是王爷的声音,我也不得而知。”顾青芷道:“那两名刺客武功也高得很,不知是甚么人要杀宁王?” 骆玉书皱眉道:“我看那两人所使有些像点苍剑法,但点苍派地处偏隅,为何会到江西来行刺王爷?”心中猛然一动,道:“景师兄说‘莲花剑客’是死于王府之手,难道点苍派也知晓了此事,要来替聂秋怀报仇?只是‘凌风剑客’颜骥掌门已为念阿上人所杀,点苍上下还有何人是范虞二老对手?唉,恐怕两边仇怨愈结愈深,武林从此多事。”向顾青芷道:“芷妹,咱们还是先去找岳姑娘罢。” 两人行出西门不久,忽见数骑迎面而来,正是三鹰和鉴胜,岳素竟也跟在最后。马顺见到两人不觉一怔,随即拱手道:“骆兄别来无恙?果然景兰舟与无为教一众妖人所在之处,将军也每常伴随左右。马某听闻近来辽东边情吃紧,阁下食君之禄,不用心镇守关外报效国家,却整日在江南闲游,恐怕有些不妥哪。” 骆玉书心道:“景兄此来并未与马顺照面,对方如何得知他在南昌?想来是岳姑娘说的。王振赃污狼藉,定然惧怕树海出事,既在此撞见他们,干脆将人交出便了,也免得替这鞑子劳心。”当即回礼道:“诸位大人安好。骆某因何事自辽东至此,王山兄是最清楚不过的。在下当日将追查瓦剌奸细树海一事交托大人,不知王兄可有消息?” 三鹰脸色俱皆一变,自树海数月前离奇失踪,三人早广派人手暗中搜寻对方下落,却始终杳无音信,连鉴胜也不知树海已被送到南昌,一直藏身王府之中。王山迟疑道:“这事好比大海捞针,难如登天,树海说不定早逃回蒙古去了。”骆玉书微微一笑,道:“此事确属不易,说来也是侥幸,竟被我在江西寻着树海下落,眼下这人正在骆某手里。” 三鹰闻言心中大震,自知王振虽贪污成性,生平却最爱惜颜面,如今树海落入对方手中,几万两银子事小,最怕行贿之事被抖露出去,各人必获重谴,不由都面面厮觑,一言不发。过得半晌,王山试探问道:“骆兄既已马到成功,不知这鞑子可曾招供?”骆玉书笑道:“原来这事只是一场误会,树海在关内有几位熟人,此番不过是南下访友,并非潜入我大明刺探军情,倒是骆某多心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疑云 三鹰闻言皆暗自松了口气,马顺道:“此等军国大事,岂可不谨慎处之?原来将军是为我大明江山辛劳奔走,马某适才不明内情、一时失言,骆兄幸勿见责。”骆玉书笑道:“马大人言重了。说来也巧,日前树海同在下提起他那几位友人故交,竟说他是认得鉴胜大师的。” 马顺几人登时面色一变,鉴胜强笑道:“树海施主往年曾到敝寺放过两回焰口,布施赉赠甚丰,故而小僧认得。”当日他为假扮王山的骆嘉言所赚,在景兰舟面前吐露过王振受贿一事,料想骆玉书定也已经知道,但后者既然闭口不提,自己也不必当着三鹰之面说起。 骆玉书佯思片刻,向诸人道:“树海先前在山中遇盗,险些性命不保,此人倘在大明境内有些三长两短,倒也颇为麻烦。本来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该由骆某护送他北归瓦剌,只是在下不日要往徽州替顾老前辈贺寿,却恐有些不便,天幸在此遇见众位。趟蒙诸位俯允,骆某便将树海交托给几位大人,有诸位沿途看护,自是平安无险。” 三鹰正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要人,见对方竟愿主动将树海交出,不由大喜过望。马顺道:“骆兄为国事忧劳如此,本卫怎好不同出一份力?这事只在马某身上,兄台无须多虑。我等即日便要起程返京,劳烦骆兄将人交给马某就是。”骆玉书道:“好!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带大人前去。”当即同马顺等人折回南昌。王林见顾青芷在旁,神情不免有些尴尬,赔笑道:“多时不见,姑娘一切可好?” 顾青芷哼了一声,对之不加搭理,只与岳素并肩而行,见她神色间似有些茫然,问道:“岳姐姐,你也要回京城了么?”岳素笑道:“我在这儿待了两个月啦,还不回去吗?”顾青芷见她虽强作欢笑,眼中却蒙着一层愁雾,问道:“岳姐姐,你有甚么事不开心么?” 岳素默然半晌,轻叹道:“没甚么。青芷妹妹,我见你整日无忧无虑,骆将军又能一直半在你身旁,心里好生羡慕。”顾青芷摇头道:“他终归是要回辽东的,怎能一直在此?其实我也有好多烦心事,只不去想罢了。”岳素笑道:“只须让你天天瞧见你的骆大哥,也就没甚么可烦心啦。”顾青芷脸上一红,嗔道:“你每回都取笑我!”心下倏然一动,问道:“岳姐姐,你也有意中人了么?” 岳素身子一震,轻声道:“胡说甚么!”顾青芷笑道:“你若非喜欢上了别人,怎会羡慕我有骆大哥相陪?不知是怎样的风流才子,竟能博得岳姐姐芳心?”岳素道:“一派胡言!骆将军也未见得有多风流,怎就将你迷得七荤八素?”顾青芷道:“我又不是佳人,怎堪才子相配?岳姐姐天仙般的人物,自非潘安宋玉之貌不取。” 岳素掩嘴笑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不同你说这些了。你们真要去给思过先生祝寿么?”顾青芷道:“今年是我叔公八十寿诞,亲友一总都要去的。”岳素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盛况可期。”顾青芷道:“到时不如你也同来,咱们还可见面。”岳素笑道:“思过先生是当世大侠,一贯疾恶如仇,只恐我是有去无回。”顾青芷瞟了三鹰一眼,道:“你又不是坏人,怎可跟他们相提并论?”岳素叹道:“那也难说得很。” 骆玉书与三鹰在前不咸不淡说着客套之语,一行人入城到得客店,骆玉书寻景兰舟将事情一说,后者亦觉甚妥,便由骆玉书将树海领至马顺等人跟前。树海素来认得王氏兄弟,见由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护送自己北归,不觉心中大喜,向骆玉书不停道谢。 三鹰见寻回了树海,想着要赶紧上路,当即向骆玉书告辞。顾青芷心中不舍,向岳素道:“岳姐姐,你自己多保重。”岳素点了点头,道:“你日后若来京城,千万记得找我。”向顾骆二人辞了行,随三鹰一同去了。鉴胜极怕再撞上松筠及陈李二人,恨不能插翅飞出江西。 晚时骆应渊等人亦自外饮罢而归,钱文钦忽向众人深揖道:“此番得识高贤,若非众位仗义相援,钱某犹在此醉生梦死,既不能与我二弟相会,也不得归家尽孝,诸位实于钱某恩同再造。如今老母在家无人侍奉,我与舍弟私下商量,只在今晚便要动身赶路。”诸人连忙回礼。钱文钦道:“钱某此番东归,便同舍弟将老母接回台州奉养,诸位嗣后有暇过访,万望容乞一尽地主之谊。”骆应渊笑道:“贤昆玉旧燕归巢,令堂得享天伦,实乃大大的好事。”钱氏兄弟向众人再三拜谢,赶在天黑前结伴出城去了。 顾铁珊待二钱走远,问骆应渊道:“方才同钱氏昆仲饮酒之时,世兄可发觉有甚么不对?”骆应渊笑道:“顾兄也瞧出了么?”顾铁珊点头道:“不错,钱文钦是认得念阿上人的。”景兰舟等人闻言一惊,骆玉书道:“爹,您说甚么?” 雷畴天缓缓道:“适才我几人在酒桌上谈天说地,讲到颜骥在江西被杀之事,大哥他刚一提到念阿上人之名,钱文钦身子陡然一震,连手中食箸都险些掉落在地。”顾铁珊笑道:“原来贤弟也瞧得一清二楚。钱文钊听了那倭僧的名号神色如常,未有半分惊愕,想来不识对方,他兄长却定然知晓念阿上人之事。钱文钦听到这名字后额头不住冒汗,过了好一会才又镇定下来。” 景兰舟忽而心中一动,道:“钱文钊说其兄早年也曾下海为寇,莫非‘翻天鹞’是在那时结识了念阿上人?”骆应渊叹道:“人孰无过,钱文钦助翟胜贤团练乡兵、抗御倭寇多年,在江湖中名声不恶,他既早已改过自新,咱们也不必追究这些前事。”诸人皆点头称是。顾铁珊道:“这一趟我等随冼宫主来救松筠道长,竟是兵不接刃,我本以为你们今早在王府免不了有番恶战。只不知宁王为何突然回心转意,愿放道长离去?”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不速之客 骆应渊叹道:“这事我也颇为不解。原本宁王欲图废黜冼宫主另立旁人,他二人该当剑拔弩张才是;然今日王爷见到冼宫主,两人谈笑自若,似乎未见敌意,大出骆某所料。”顾铁珊道:“宁王老谋深算,其时范虞二人不在王府,想是王爷自知难与争锋,故而未敢破面。”骆应渊道:“顾兄此言固然有理,然我观宁王早上神色有几分异样,别院中的情形也有些反常。” 骆玉书等人不由想起早前随岳素赶往鸡笼山精舍,偌大别院之中除了宁王,便似只见到那老仆薛忠和树海两人。众人与宁王闲话良久,又听对方弹奏一曲方才离去,竟连第四个人影也不曾瞧见;即令范虞二老外出赴约比武,朱权身为朝廷藩王,身边护卫亦不当如此疏怠,何况别院中还藏有树海这等紧要人物。景兰舟道:“王爷今早举止虽不失从容,辞色中却似隐有凄寥之意,不知是何缘故。” 骆玉书将适才城中有人行刺之事说了,道:“轿中的声音确是王爷无疑,但此人武功分明极高,难道宁王竟韬晦至此,此前一直深藏不露?”骆应渊沉吟半晌,摇头道:“我若没看走眼,王爷确是不会武功。”以他的眼光目力,既有把握口出此言,自是无人质疑;众人东猜西想,皆觉不得头绪。 顾铁珊笑道:“说千道万,如今松筠道长安然无恙,石头渚比武亦是有惊无险,岁寒三友更重归无为教效力,诸般难事得以迎刃而解,咱们又何须自寻烦恼?倒不如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事明日再想。”骆应渊笑道:“顾兄此言极是。大伙儿这些天赶路辛苦,该当好好歇息一晚。”众人当即各自回房歇憩。 景兰舟夜中在房内独坐静思,听窗外二更鼓响、长街寂寂,只觉冼清让笑靥话音萦绕心间,久久不能沉静,暗道:“虽说岁寒三友此番重向冼姑娘效忠,只是梅长老居心始终难料,松竹二老亦非善与之辈,也不知此事是喜是忧。” 忽听窗棂外一声轻响,景兰舟心下一震:“难道是冼姑娘来找我?”低声道:“甚么人?”窗外那人笑了一声,景兰舟惊道:“祝兄,是你?”只听那人笑道:“昏夜到访,想来景兄不致见怪。”景兰舟叹了口气推开窗扉,一人自外轻轻跃入客房,素袍外一层绉纱縠衫,一对眸子夜色中流光闪映,正是青莲尊者祝酋。 景兰舟合上窗户,向之拱手道:“多日不见,祝兄别来无恙?”祝酋笑道:“自与兄台襄阳一别,小弟心中思念得紧。我知景兄明日便要离此,故而特来相会。”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祝兄这几日都在南昌么?”祝酋笑道:“在下是本地人氏,自然住在这儿。”景兰舟道:“今早锦衣卫与岁寒三友在石头渚比武,以兄台的脾气,又怎会从头到尾作壁上观,全似事不关己?”祝酋笑道:“这两拨人自要比武决斗,由他们杀得天昏地暗,本就同我无关。”景兰舟叹道:“你我相知心照,祝兄何以言不由衷?倘若景某所料不差,兄台定是想待双方斗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坐收渔利。” 祝酋笑道:“岁寒三友向锦衣卫下书挑战,本是依照江湖规矩行事,可惜两边一样地不知廉耻,都想借邪门歪道取胜。祝某若也趁火打劫,岂非沦为一丘之貉?”顿了一顿,又道:“小弟与岁寒三友仇怨自不必说,当日又为施大夫得罪了范虞二老。祝某如若现身,只恐两方反要来一起杀我,岂不大大糟糕?”景兰舟心想此事并非没有可能,叹道:“不错,这般说来,兄台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祝酋微微一笑,道:“下月中元节上,兄台可是要去君山?”景兰舟见他主动提起此事,点头道:“不错,景某受人所托,要助冼姑娘夺得教主之位。”祝酋笑道:“景兄同冼宫主乃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莫说助她当上宫主,纵是刀山火海也必不辞,说甚么受人之托?难道兄台不是心甘情愿么?”景兰舟叹道:“当下大事未竟,不敢论及儿女私情。” 祝酋点头叹道:“兄台所言深得我心,可见你我是真正的知己。只是人非木石,焉能无情?兹事虽大,不碍红豆相思。”景兰舟微一迟疑,道:“请恕景某冒昧,在下听闻岳姑娘即日便要返京,祝兄可已见过她了么?”祝酋默然片刻,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祝某也不能将岳姑娘强留于此,由她去罢。” 景兰舟见他神情凄苦,便不再提此事,叹道:“往日蒙祝兄多番相助,你我也曾一道出生入死,兄台今夜过临,小弟深感肺腑。只是中元节转眼将至,届时两方一战只恐在所难免,景某思前想后,实觉难以自处。”祝酋脸色转晴,哈哈笑道:“以兄台和冼宫主的交情,祝某何德何能,堪令景兄作难?实是受宠若惊。” 景兰舟笑道:“鸳侣佳偶固不易,苔岑知心更难得;在下与祝兄江湖相识,便是难得的缘分。七月十五之前,我二人始终都是朋友。”祝酋笑道:“得一知己如兄,胜过万千俗交。我知阁下素有千钟之量,明日既当远行,今夜特来相聚一醉。”景兰舟笑道:“极愿奉陪。可惜仓促间未备好酒,只恐怠慢佳客。”祝酋道:“清夜相扰,岂敢空手上门?兄台请随我来。”忽又纵身翻出窗外,攀着房檐向上一跃,已轻轻落在客栈瓦顶之上。 景兰舟微微一怔,跟着他上到房顶,见青瓦屋面上赫然摆了两个酒坛,笑道:“承蒙见访,祝兄礼何太重!”祝酋笑道:“南昌城方圆百里佳酿无逾于此,今夜当与兄台尽欢。”当即扯下红绸封布,刮去坛口蜜蜡揭开封纸,登时酒香四溢,钻入两人鼻中。景兰舟喜道:“果然是难得的好酒!” 第四百二十章 剑圣 祝酋笑道:“今夜虽无月可赏,所幸尚有星斗满天,聊可伴酒。”景兰舟捧起酒坛尝了一口,只觉酒味甘醇芳洌,虽已饮入肚腹,喉间仍是余味无穷,不由心下大喜。两人也不用杯盏,双双举坛对饮,转眼工夫便已小半坛酒落肚。这两坛皆是陈酿老酒,劲力非同小可,饶是二人酒量不凡、内力深厚,随着夏夜煦风拂面,不觉也已微醺,各自抱坛半卧房顶、放情纵论,俱是兴致淋漓。 两人说起当日在庐山初遇,祝酋笑道:“祝某与诸位因缘际会,回思昨日,如梦似幻。”景兰舟笑道:“兄台彼时深藏不露,可将我们几人都骗过了。”祝酋微微一笑,抬头凝睇夜空,缓缓道:“就算祝某与几位不在庐山竹海偶遇,迟早也必相会于江湖,此乃命数天定,非人力所能抗拒。”景兰舟叹道:“不满祝兄,小弟此番初涉武林,本只为奉师命济救忠臣,谁知此身一入江湖,方觉世间诸般恩怨情仇万缕千丝,人人身不由己,俱如小小一叶随浪浮沉,也不知几时可得安宁。” 祝酋笑道:“举世混浊之时,圣人尚不免随波逐流,兄台何必为此烦恼?须知‘安宁’二字只在我心,何苦求诸外物?所谓道外无心,心外无道,其余尽属虚罔。”景兰舟摇头叹道:“小弟俗子凡夫,实难如祝兄这般洒脱。从前我在山庄随家师专心习武,只觉时光飞逝,从无烦苦之念;此回离庄短短数月,但觉世事多舛,实是一言难尽。” 祝酋微一沉吟,道:“景兄,你我二人虽心照神交,一月后恐免不了有场恶战,在下此番奉访,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景兰舟道:“世无鸩人之羊叔子,难道我信不过祝兄?倘若来的是足下那位义弟,景某万万不敢领教。”祝酋哈哈大笑道:“我这义弟行事确有些不择手段,祝某曾劝诫过他几次,他也听不入耳。不过兄台英明多智,想也不惧他那些左道伎俩。”景兰舟摇头道:“景某若非屡得贵人相助,早就命丧此人之手。兄台襟怀磊落,究竟因何会与沈泉结为兄弟?” 祝酋叹了口气,道:“此亦冥冥天定,未可言也。兄台尽可放心,但须祝某力之所及,定会对他多加管束,不教其作恶太甚。”景兰舟叹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事只怕难上加难。”念及沈泉的师父木川,几番想要开口相问,终是欲言又止,只道:“我等日间曾在城中遇见尊师,祝兄可知道么?”祝酋笑道:“兄台说的是在下哪一位师父?”景兰舟道:“便是那位近来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念阿禅师。” 祝酋奇道:“师父他今日进城来了?这倒十分难得。”低头一想,又道:“也对,‘五云掌’这等当世高人驾临南昌,能有几回得见?也难怪他老人家心痒难耐。师父他不曾跟人动手罢?”景兰舟道:“尊师日间经受岁寒三友合力一击,分毫不曾还手,竟然未有重伤,功力之深实令人叹为观止。” 祝酋脸色微变,问道:“我师父为何平白捱了岁寒三友一掌?”景兰舟如实答道:“尊师此举正为兄台之故。”将白天之事大致说了,道:“尊师不欲兄台分心闲杂,反盼冼宫主下月得胜。”他虽知以祝酋的性子多半不会舍弃争夺教主之位,心底仍不免盼望对方感念恩师一片苦心,竟能拨云睹日、抛却争锋之意,如此一来双方也不用再斗个你死我活。 祝酋默然良久,摇头叹息道:“岁寒三友对我恨之入骨,祝某倘落入他们手中,岂有半线生机?师父他一厢情愿,白白受这皮肉之苦。”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在下闻听尊师乃是日本国人,不知因何会与祝兄结下师徒之缘?” 祝酋缓缓道:“我师父生于日本剑术世家,恩师年幼之时,其父为仇家所害,恩师侥幸逃得性命,出家为僧苦练武功,终至剑道大成,还俗将杀父仇人斩杀,随即复入佛门。师父他法号唤作念阿弥,又有法名慈恩,日本国称其为念阿上人。恩师剑术在日本已然所向无敌,素有‘剑圣’之誉,再难寻着对手;他听闻华夏大地高手如云,于是便履足中原,望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景兰舟叹道:“听说正一派耆山、西璧两位天师曾与尊师比武较量,都在尊师剑气下受了重伤,原来东瀛武术竟也如此厉害,实是小觑不得。”祝酋道:“天下武学万法归宗,大道原是相通无异。然日本毕竟是蕞尔小邦,恩师自思留彼再难有所进境,故欲往上国一观。也是无巧不成书,他初至中华不久,就碰上了尊师顾老前辈。”景兰舟点头道:“这事家师也曾提起。尊师当年为救中国百姓大义灭亲、斩杀同行的倭寇,实令人敬佩不已。” 祝酋笑道:“师父他见到顾老前辈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自己再练百年也难及此,当时便问尊师可是中原武林绝顶人物。我中国素以谦光为美,顾老前辈虽为天下第一高手,只谦称自己碌碌无奇,我师父竟信以为真,以为中原大地武功堪比顾大侠者不可胜数,不由自惭形秽,只觉自己与中国高手切磋研摩也远远不配,当即垂头丧气回到日本闭门苦练。后来师父由倭寇中汉人口里得知顾大侠实是举世无双的高手,并非平庸之辈,这才重振精神二次西渡,向正一派耆山真人比武挑战,却又败于彼手,再度废然而返。恩师心中郁怅难解,为能攀登武学极境,独身一人躲入山中避世绝俗,日夜冥思剑术之道,二十年后自觉大澈大悟,复返中原约战西璧天师,竟仍在对方手下输了一招,从此羁留中土,只于西山隐居,不再回归日本。祝某自小长于南昌,机缘巧合之下得识恩师,蒙他老人家收为关门弟子。” 第四百二十一章 畅叙 景兰舟默然片刻,道:“如此说来,尊师在江西这十数年实已功力大进,与曩时不可同日而语。”祝酋道:“哦?景兄何出此言?”景兰舟道:“景某奉侍家师多年,若说家师与念阿前辈武功孰高孰低,小弟见识愚浅,不敢妄下定论。只是岁寒三友皆为当世高手,三人联手一击实有雷霆万钧之力,凡人血肉之躯决无可能硬行接下;尊师却只为之稍稍吐血,片刻后便即言色如常,功力实在高深莫测,在下自度家师亦恐未能如是。” 祝酋道:“兄台是顾老前辈爱徒,自是所言凿凿,无不可信。只是思过先生平日教导景兄武功,想来也是量材而授,未见得便展露十成功力。”景兰舟道:“这个自然。景某资质平庸,往往不能参悟家师所授十一,每每日夕苦练,犹觉不能得其精要。”祝酋笑道:“如此说来,兄台亦未必洞晓尊师武功穷极之境,焉知顾老前辈不能为此?”景兰舟闻言默然,心中仍觉能以肉身承当三友联手一击,实非凡人所能。 祝酋捧酒坛仰头长饮一口,慨叹道:“我知师父在祝某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盼我能够传继衣钵,我又何尝不想学得恩师一身武功?只是世事多扰,犹如矢在弦上,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能只替师父一人着想。至于琴酒书画诸般消遣,虽则分心劳神,却如饥餐渴饮,何可去之?”景兰舟笑道:“祝兄才高八斗,自是风流千古;至如景某凡鄙之人,却是无福为此劳心。” 祝酋哈哈一笑,醉眼乜斜道:“这些都是左道旁门,自难入景兄法眼。我却知还有两事,可谓人之根本,圣贤不可易也。”景兰舟笑道:“敢请指教。”祝酋低声道:“礼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人欲不可灭,天理不可违,二程之言何其谬也。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却都勘不破一个‘情’字。兄台国士无双,可也能脱此桎梏么?” 景兰舟笑道:“祝兄,你醉了。”祝酋摆手道:“我没醉。兄台同冼宫主好比人中龙凤、天作之合,将来必能百年偕老;惟祝某孑然一身,若不寄情书剑琴酒,未能排此郁怏。”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此事本属祝兄私情,在下不应妄议,兄台既肯披心相待,景某便也大胆直言。我观岳姑娘与祝兄亦是两情相悦,岳姑娘英姿红颜、巾帼奇才,你二人实乃佳配;兄台何不遣人径往纳采下定,反在此空自悲切?景某不才,窃以为此举于事无益。” 祝酋叹道:“兄台快人快语,所言无一字不入在下心坎。只是祝某乃无为教之人,岳姑娘却是王振义女,更和锦衣卫大有干连,此事只恐难如登天。”景兰舟笑道:“大伙儿同是江湖儿女,何以此等俗冗为念?何况岳姑娘只是王振养女,又非在朝廷任职,此中与兄何碍?” 祝酋缓缓道:“这事难便难在这里。王振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祝某亦欲手刃此贼久矣;偏偏这奸贼与岳姑娘有二十年父女之情,若真命丧我手,届时小弟当如何自处?”景兰舟心中一惊,道:“祝兄心怀大志,着实可敬。只是江湖豪杰欲诛王振者不可胜数,终有仁人志士可替天下除此大害,兄台又何必为此错过眼前之人?” 祝酋闻言寂然良久,忽抬首笑道:“祝某浑浑噩噩、愚不可及,幸蒙景兄每以金石之言相诫,令我茅塞顿开。”景兰舟笑道:“旁观者清,小弟不过是诉以衷肠。” 祝酋哈哈一笑,脸色阴霾尽去,一拍酒坛道:“小弟于此男女之情或不甚在行,说到喝酒却是少有敌手。正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兄台亦是酒中同道,当知饮酒只在‘心境’二字。若是妙趣所至,纵使劣酒村酿也可当作玉液琼浆;倘若心中郁郁,瑶池仙液只如饮水。” 景兰舟笑道:“既如此,未知此刻兄台坛中之酒滋味如何?”祝酋道:“得与景兄在此遥赏星汉、对饮长谈,此生于愿足矣。在下数月不曾如此痛饮,今夜与兄台倾心吐胆,实是胸怀大畅。”顿了一顿,忽而面色转凝,缓缓道:“不瞒兄台,下月中元法会祝某于教主之位势在必得,定当全力争胜,下手决不容情。景兄与冼宫主生死与共,也必会倾力助其成事,到时大家各凭本领,成败无悔。待得输赢见出分晓,你我二人再把酒一醉方休。” 景兰舟见其言语坦荡、毫无遮掩,也不禁佩服他的胸襟气概,道:“好,届时不论胜败如何,我二人不醉不归。”两人鲸吸豪饮,将余下半坛酒也喝得干干净净,祝酋笑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真真痛快极了!可惜祝某只得这两坛好酒,未能与景兄作长夜达旦之饮。”景兰舟笑道:“此酒酒力不俗,一坛便已足够,再饮不免失态。” 祝酋笑道:“景兄明日起行,祝某不便相送,诸位一帆顺风,下月自当相见。请回罢。”向他微一抱拳,转身飘然下房,风吹衣袂作响,转眼已在数丈之外。景兰舟眼望他背影消失于街巷夜幕,拱手道:“祝兄保重。”也自屋顶跃回房中。忽听祝酋朗声笑道:“兄台临当远行,祝某一无所馈,聊以此物相赠。仪在不腆,幸勿见却。”人虽已然远去,话声犹自清晰可辨。只听一声轻响,窗外飞入一件细长之物,“扑”地插入正对窗口的垩墙。 景兰舟定睛一望,见是祝酋适才腰间佩带的长剑,檀木剑鞘乌漆发亮,不由心中好奇:“祝兄怎将佩剑送给了我?”握住剑柄向外一抽,只听铿然一声龙吟,登时全身如同坠入冰窟之中,只见剑身轻薄如纸,夜色下青辉闪耀、寒光流溢,映得人面皆碧,正是自己在梅山失落的青霜剑。 第四百二十二章 宝剑 景兰舟见祝酋所赠竟是师父的青霜剑,不啻一道惊天霹雳闪过黑夜,脑中登时一片混沌,待反应过来飞身冲出窗口,但见四下更深人静,哪里还有对方身影?他心下震骇已极,只觉似有一阵潮水将自己由脚到头整个淹没,四肢忍不住微微发颤,暗道:“当日文师兄携青霜剑追进山谷,结果中了木川师徒奸计,人剑一齐亡失,青霜剑怎会落在祝酋手中?难道那日他也在梅山?” 他在街巷中茫然矗立良久,缓缓转身回到房中,举青霜剑仔细端详多时,方将宝剑收回铁箫。忽听屋外有人轻轻叩门,道:“景兄可歇息了么?”正是骆玉书的声音。景兰舟忙起身将他请入,两人到桌边坐下,骆玉书笑道:“兄台与祝酋在房顶作此山公之饮,可为乐乎?”景兰舟笑道:“小子荒醉失仪,骆兄勿怪。祝酋深夜到访,只与小弟谈天说地,兄台切勿多心。” 骆玉书笑道:“我又岂会相疑景兄?祝酋谋略过人,行事却不失磊落,实乃当世俊杰。可惜骆某酒力不胜,不能与两位痛饮。家父适才听你二人说话,亦称赞祝酋是条好汉,只顾世伯放心不下,叫我前来一看。” 景兰舟心想这客店今夜住着一众高手,个个耳聪目明,自己方才与祝酋在房顶放浪形骸,只恐人人听在耳里,不禁微觉赧然,笑道:“景某狷狂肆情,实是贻笑众贤。”便将祝酋留下青霜剑一事说了。骆玉书闻言亦脸色大变,沉吟良久方道:“照此看来,文前辈多半尚在人世,倒是一件好事。只是青霜剑为何会落在祝酋手里,实令人百思不解。” 两人均知此事干系重大,当即寻骆应渊及二位堂主一并相告,诸人俱皆惊讶不已。顾铁珊道:“当日世兄在梅山寻不着文师兄尸身,我便猜他没死。如今文大哥的兵刃落在此人手中,其中必有蹊跷,可惜眼下不知祝酋人在何处,不能当面一问。” 骆玉书道:“祝酋和沈泉乃是拜把兄弟,会不会是由沈泉处取得此剑?”景兰舟摇头道:“当日木川师徒离去之时,手中都没有拿青霜剑。之后我立即进谷细细搜寻,也没瞧见宝剑踪影。” 骆应渊点头道:“既如此,只怕祝酋那天也在梅山。倘若文师兄尚在人间,以他一身武功修为,我等也不必太过担心。几位不妨试想,祝酋今夜特意过访世兄,临走前又将青霜剑留下,到底有何用意?” 诸人闻言面面相觑,俱各默然不语。稍稍过得片刻,顾铁珊轻叹一声,道:“祝酋这趟是来相告我等,文大哥此刻正在他的手中,若要文师兄平安无事,我们下月便不能出手相助冼宫主。” 景兰舟浑身一震,道:“祝酋临去前犹约景某七月十五放手一战,双方各凭天命。如若师哥当真落入彼手,他既欲以此相胁,何必同我讲这些话?”雷畴天道:“此人嘴上说得好听,他将宝剑留下,摆明了是要老弟知难而退。” 骆应渊道:“咱们不用在这儿妄自猜度,人无信不立,君山大会是一定要去的,对方若真以文师兄为质要挟,再想办法救人便是。冼宫主已得峻节五老和松筠道长相助,再算上你我几人,总有十余名好手,天大的难事想来也有法子;只不知这位青莲尊者神秘莫测,到时会找来多少帮手。” 景兰舟闻言不由暗暗盘算,祝酋背后虽有王府撑腰,然宁王麾下真正高手不过范虞二人,两人武功源出龙虎祖庭,想来不会与松筠道人生死相搏。倘若沈泉竟也出手相助义兄,此一来不免强敌陡增,其师木川更是厉害之极的人物;但己方既得骆应渊和霹雳堂相援,料来总能应付。原本祝酋师父念阿上人便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众人心头,谁料对方不欲祝酋当上教主,竟无意出手相助徒弟,实乃天大的喜讯。他心内反复思量,实觉君山一战祝酋几无胜算,然则对方若以师兄文奎的性命相挟,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当时谷中天崩地裂,祝酋究竟是如何拿到这柄青霜剑?文奎又是否真的被他救出?此刻心中虽有万千疑团,祝酋既已离去,自也无法解答。 骆应渊瞧出他心绪欠宁,劝慰道:“世兄不必忧心,在场都是文师兄的至亲好友,关切之情皆与世兄无异。文大哥武功智谋都在我等之上,未必真已受制于人,这些不过是我几人私下猜测,又或到时柳暗花明,也未可知。”景兰舟叹道:“文师哥爱女心切,他若果真平安无事,不会不来找冼宫主。”骆应渊道:“他传授自己爱女武功多年,竟能一直隐忍不言,也不在这几天上。只不知唐宫主去世之后,文师兄为何还要一直瞒着女儿。” 在场诸人想起文奎这些年的际遇,俱各欷歔不已,纷纷出言安慰了景兰舟几句,这才回房歇下。景兰舟在屋内和衣而卧,轻抚手中铁箫,自是一夜无眠。 *** 次早众人结清了房钱,起程往武昌进发。南昌府到武昌陆路群山连绵,故而众人仍是乘舟而行。霹雳堂大船沿着章江驶入彭蠡,再由湖口县转入浔阳江,一路上皆平安无事。这日清早诸人在船上盥漱毕用了早饭,雷畴天忽然冷哼一声,道:“大哥,咱们霹雳堂当真越来越被人瞧不起啦,连黑蛟帮、飞鱼坞的小贼也敢来找你我的麻烦。” 诸人闻言一惊,转头往江面一望,见十多条小船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船尾,样式五花八门,舴艋舟、八杆船、七板子、舢舨、鳅子应有尽有,船上之人亦皆服色各异,一眼瞧去并无异常。顾青芷奇道:“雷叔叔,这些是黑蛟帮和飞鱼坞的人么?我只当是江上寻常行船。”雷畴天冷冷道:“这些小船自昨晚起便一路跟着我们,当雷某人是瞎子么?” 第四百二十三章 铜鲸帮 顾铁珊笑道:“贤弟不必心焦,熊帮主和贺老大跟了这么久都没下手,未必是冲着咱们而来。”雷畴天道:“似这般样鬼头鬼脑,还能有甚么心思?这厮们要便上来比个高低,要便趁早夹着尾巴逃去,只这般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当真不胜其烦。倘使雷某先行动手,说来倒是我的不是。” 忽闻前方江上飘来一阵锣鼓之声,众人举目一望,远处迎面驶来一艘大船,楼橹高筑、帆幔遮天,竟比霹雳堂的帆船还要大上数倍,船头旌旗林立,显得气派无比。后面十余艘小船一见这大楼船靠近,纷纷加快摇橹,将诸人舟船四面围住。雷畴天见状冷笑一声,道:“我道这帮狗头怎会如此耐心,原来在等正主。” 此时前方大船已然缓缓逼近,樯上风帆巍然矗立,连日头都遮去了大半。顾铁珊眉头微皱,朗声道:“敢问前面可是江帮主么?”大江之上风吹帆响,话声仍是远远送了过去,足见内力浑厚。只听大船上一人哈哈笑道:“正是小弟。今日冒昧奉访,拜帖也不曾预备一封,万望两位堂主恕罪。”语声清晰可辨,内功亦自不低。 顾铁珊笑道:“大家同在客乡,何必拘礼?不知江帮主大驾亲临,有何见教?”大船上那人道:“小弟正是有些江湖疑难,要向两位堂主请教。这般相隔说话不便,小弟这儿地方还算宽绰,诚请几位移步上船一叙。” 骆应渊低声问道:“顾兄,这一位莫不是黄州府铜鲸帮的江帮主?”顾铁珊点了点头,道:“正是此人。铜鲸帮做的是水上生意,同我霹雳堂素无瓜葛,不知今日为何会率人在此拦截,不妨上去瞧瞧。”骆应渊道:“正合我意。” 那楼船船舷高出霹雳堂座船甚多,然六人轻功俱佳,各自纵身一跃,皆已落在大船甲板之上。只见楼船飞庐前拥簇着好几十人,一律身着青布短衣,中间摆张太师木椅,椅上端坐一名锦袍大汉,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皮发黄、深目戟髯,顾盼极有威严。西首客座中亦坐有一人,同是四五十岁上下,两颊枯瘦深陷,脸色白中带青,一双倒三角眼寒光闪飒,面相竟有几分像是僵尸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顾雷二人认得那锦衣大汉正是铜鲸帮帮主江啸,铜鲸帮是湖广有名的大帮,总舵就在武昌府东去不远的黄州,一贯做的是水面生意,帮主“碧海铜鲸”江啸武功甚高,所行却尽是包揽漕运、欺行霸市之事,声名向来不佳,有时更暗地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只是铜鲸帮与霹雳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平时并无往来;对方今日一反常态,如此大张旗鼓将霹雳堂座船在江上截下,不知所为何事。西首那人模样十分陌生,顾雷二人皆不认得。 骆玉书见那客座之人身披灯草蓑衣,只觉这身装扮有些眼熟,目光向下移去,见对方腰间斜束一柄不带剑鞘的木柄铁剑,不由心中一震:“这人是蓑衣帮的!”同景兰舟对望一眼,后者朝他使个眼色,显然也已认出对方来头。 忽听对面一人惊呼道:“是你们两个!”声音讶异中带有几分恼怒。诸人循着话声望去,见客座那人身后一名高瘦汉子手指骆景二人,神情甚为不忿。骆玉书、景兰舟、顾青芷三人登时一眼识出,这汉子正是早前在南昌会过一面的史沛殷。 西首座中那人微微皱眉,道:“沛儿,你认得他们么?”史沛殷道:“爹,上回就是他们两人助钱文钦同咱们作对,还将王师弟打成重伤。”其实他和骆景二人并未直接动手,反倒跟顾青芷打了一架,当场落了下风不说,还中了后者一粒铁莲子,虽也认出正是一旁这黄衣少女,却不好意思当着众人之面提起。骆玉书、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原来这人就是蓑衣帮帮主史森。当日钱文钦说这史帮主武功十分厉害,倒要小心应付。” 江啸抚掌笑道:“原来令郎与顾堂主一行竟是旧识,当真妙极。”唤手下又搬来六张木椅摆上甲板,请顾铁珊等人坐了,道:“不知这四位是何方高贤,两位堂主给小弟引见引见。”顾铁珊微微一笑,指着顾青芷道:“这一位乃是小女。”江啸道:“原来是令千金,实是失礼之至。果然蕙心兰质,更兼将门虎女,大有堂主之风。” 顾铁珊接着道:“这位景兰舟景世兄,是思过先生的关门弟子,江湖上少有的年青俊彦。”江啸心中一惊,拱手道:“失敬,失敬。”暗道:“霹雳堂此行竟有铸错山庄门人相伴,倒是始料未及。”见一旁那中年文士气宇非凡,忍不住问道:“不知这位尊兄如何称呼?”顾铁珊微笑道:“这位‘五云掌’骆兄的大名,诸位想必如雷贯耳,也不用在下多说。这一位是他家少君,向在辽东都司任职,武林中也大有名气。” 铜鲸帮在场众人见对方俱皆声名显赫,来头着实不小,及见那文士竟是名动天下的“五云掌”,不由皆“咦”了一声,人群中一阵骚动,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江啸只觉背脊微微冒汗,向诸人一一抱拳行礼,强笑道:“在下此来原欲拜会两位堂主,不想得遇诸位大贤,实乃意外之喜。”转头望了史森一眼,目光中露出一丝难色。 骆应渊回礼道:“骆某在直隶一向多闻江帮主大名,端的是威震武林,今日有幸得会,大慰渴仰之思。敢问此位贵客高姓大名?”史森道:“在下辰州府蓑衣帮史森,久仰五云掌盛名,幸会之至。”骆应渊笑道:“原来是史帮主。骆某曾听犬儿说起当日与令郎偶遇,贵帮独门剑术着实了得,今日在此得识帮主,实是有缘。”史森见名满天下的“五云掌”竟对本派武功出言夸赞,心下好生得意,口中谦让道:“谬承过奖,愧不敢当。” 第四百二十四章 来意 顾铁珊笑道:“江帮主,咱们本是一衣带水的切邻,只怪顾某平日溺于帮务、少有通问,实在惭愧之至。不知帮主今日见召,有何指教之处?”江啸摆手道:“顾堂主这话便折杀小弟了。霹雳堂名震江湖,在下仰慕已久;我两家一向山水相连,小弟久疏问候、礼数大亏,岂敢不知天高地厚,妄言相召?今日是小弟与史帮主偕来拜望,唐突之处,尚乞勿怪。” 雷畴天皱眉道:“黑蛟帮和飞鱼坞这些人,也都是江帮主请来的吗?”江啸笑道:“这些都是鄂赣一带水面上谋生的朋友,此番也来凑个热闹,雷兄切勿多心。”雷畴天摇头道:“雷某生性孤僻,一向不爱热闹。不知两位帮主屈尊见访,到底所为何事?”他为人孤高冷峻,不似顾铁珊般客气可亲,言语中自也不留情面。 江啸哈哈笑道:“雷堂主果然快人快语,既是如此说来,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两月前武林中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点苍‘凌风剑客’颜骥掌门竟在正一派山门之前被人杀害,不知几位可曾听说?”顾铁珊道:“不错,此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顾某也有所耳闻。” 江啸叹道:“江某同颜掌门虽生平不曾谋面,然点苍剑法在江湖上久负盛名,颜掌门的武功名望更是人人钦佩,若有狂徒说他能在三招之内杀死凌风剑客,江某必会斥为无稽之谈。谁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事竟为正一派道士亲眼所见,就连点苍派自己也是直认不讳,实令人不得不信。”顾铁珊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非此事众证确凿,顾某亦不自知少见寡闻至此。”江啸皱眉道:“听说杀死颜掌门的那老和尚乃是一名倭僧,不知这消息可确实么?”顾铁珊微一迟疑,道:“不错,是这般说。” 江啸点了点头,缓缓道:“小弟偶闻江湖传言,两位堂主不但认得这倭僧,数日前还曾与其在南昌酒楼对坐而饮,不知可有此事?”顾铁珊心道:“原来你是为此而来,消息传得倒快。”笑道:“对坐有之,对饮则无。江帮主何出此问?”江啸嘿嘿笑道:“倭寇侵害我大明沿海诸省多年,向来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两位堂主是湖广武林首脑人物,当以诛恶惩奸、匡扶正道为己任,怎不思替颜掌门报仇雪恨,反与那倭贼共座言欢?” 顾铁珊闻言心念飞转:“铜鲸帮江湖名声本就不佳,你江啸也不是甚么正人君子,今日竟在此大义凛然指责我二人与那倭僧往来,实乃咄咄怪事,其中必有蹊跷。”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江帮主过誉了,湖广自有武当、衡山等名门大派,我霹雳堂不过市井小帮,人少力微,怎敢妄称领袖?如此说来,帮主今日是向我二人兴师问罪来了?” 江啸干咳一声,笑道:“顾堂主言重了,江某怎敢对两位不敬?小弟是个粗人,只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那倭僧三招战胜颜骥掌门,放眼我华夏武林,只恐除了河朔大侠和思过先生以外,再无人是他敌手。只是两位老前辈行侠一生,俱已至乐享天伦之年,怎好再教其为此等事费力劳心?倘或有甚闪失,不免教我等江湖后辈无地自容。骆大侠、景少侠,你二位是两位老前辈的至亲门人,江某所言可有不妥?”骆应渊笑道:“子孝何须父向前?承帮主体恤家尊,骆某感激无已。” 江啸顿了一顿,又道:“两位堂主经营霹雳堂多年,所制火器精绝无双,天下人尽皆知。咱们出手对付这倭国和尚,那是替中原武林除害,手段百无禁忌,两位堂主若用贵帮的火器将这倭贼轰杀,谁人敢说上一句闲话?是以江某听说二位堂主在南昌与这和尚相遇,以为两位定要替天行道,我辈从此高枕无忧矣。谁料两位非但不曾出手,反与这倭僧相谈甚欢,岂非大失江湖同道所望?”说完两眼四下一扫,舟中部下立马纷纷附和,一时间人声嘈乱。 雷畴天心道:“前日在云来居顾大哥与我从头到尾不曾跟那老僧开口讲一句话,你却在这儿说甚么相谈甚欢,当真大放狗屁。何况我几人本是前去饮酒,谁也没想到念阿老和尚竟会不期而至,身上又怎会带有火器火弹?”当下也不分辩,只道:“不错,当日大哥与我撞见这倭僧,确是未曾出手。雷某听说这和尚就在南昌西山隐居,离此不过数日路程,江帮主既怀锄恶之心,大可前去诛杀此人,为中原武林除却心腹大患。” 江啸嘿嘿笑道:“小弟素有自知之明,就凭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较之点苍派尚且远远不如,去了也是白送性命。不过我铜鲸帮没甚别的好处,胜在兄弟众多,那倭贼纵有三头六臂,总不能一人赢过我全帮上下好手。”雷畴天淡淡地道:“这个自然。江帮主气壮山河,雷某恭祝贵帮旗开得胜。老兄凯旋之日,我替帮主设宴庆功。” 江啸听他语含讥讽之意,笑道:“雷堂主,这一件是除恶扬善的义举,并非比武较技,难道咱们还跟这倭僧讲甚么武林规矩?”雷畴天道:“雷某本非循规蹈矩之人,自难有所教于君子。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江帮主要去寻那倭僧的晦气,与我霹雳堂有何干系?帮主伙同黑蛟帮、飞鱼坞这些人将雷某行船截下,那是甚么意思?”最后两句咄咄逼人,显有责问之意。 江啸抚掌大笑道:“当此迫促之时,我等武林同道自当同舟共济、共御外侮,若都似这般各扫门前雪,到时被这倭僧一一击破,不免悔之晚矣。江某此来不为别事,斗胆欲向两位堂主求购一批贵帮的火器,但蒙二位俯允,击杀那倭国凶寇之事就包在我铜鲸帮身上。” 第四百二十五章 强逼 霹雳堂一边诸人闻言心头一震:“铜鲸帮如此兴师动众,原来为了这事。”雷畴天心中暗骂:“江啸这厮竟想用我霹雳堂的火器对付念阿上人,此事若得成功,铜鲸帮在江湖上必定名声大噪,倒跟武当派那群老道的心思有几分相像。只是黄鹤师兄弟三人武林中何等身分,尚且亲临造访、礼数备至;你这厮找了几个不入流的小帮小派联手,居然想恃强压人,勒逼我和大哥开口答应?如意算盘打得好响!” 霹雳堂在湖广经营多年,早年所行虽屡有不法,自顾铁珊入主后慎微持重,所制火药火器多只贩售给本省各处卫军。虽则明廷各省布政司下皆设有军器局、杂造局掌造卫军兵器,但朝廷所产火器往往粗制滥造、不堪其用,湖广军器局大使见霹雳堂所制火械颇为精良,便私下向之购买充作自产军器,因其品质上佳,竟大受上官嘉赏,如此一来二去,霹雳堂单只供给本省军器便已利市颇丰,军器局自也向上大报虚账,两边都赚得盆满钵盈。平日倘有武林人士上门求购火器,大都被顾铁珊好言相拒,一来因自家火械威力非同小可,不愿被人用于江湖仇杀,倘若被害一方竟将这笔账算在霹雳堂头上,那便平白多结仇怨;二来更恐有人心怀不轨,将所购火器用于乱逆之谋,到时追查起来不免难脱干系。当日黄鹤师兄弟三人亲临堂口,顾铁珊敬重武当派在江湖上的名望,又知对方决非恃强欺弱之人,故以火铳火弹相赠,实已是天大的破例;铜鲸帮在武林中劣迹昭着,倘使火器落于彼手,必定遗患无穷,却是万不可行。 顾铁珊心中暗想:“江啸虽是湖广一带的杰出高手,未见得便强过我和雷老弟,至于黑蛟帮、飞鱼坞这些不入流的帮派,更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出甚么好手,倒是蓑衣帮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这史森看来却是个厉害人物。瞧这情形铜鲸帮原想仗着人多势众,将我和雷老弟堵在大江之上逼迫我二人就范,却没料到骆兄他们也在船上,这一手如意算盘可大大地落空了。”当即笑道:“江帮主既是近邻,想也知道敝帮的火器向来不卖给外人,咱们武林中人比拼的是拳脚刀剑,也不在这些东西上。这一趟只恐拂逆了贵帮美意,教诸位白跑一趟,江兄幸勿见怪。” 江啸摇头道:“顾堂主这话就差了。凡我华夏子民,与那倭贼皆是家国之恨,怎好等闲视之?此乃大义所在,两位勿要推辞。”雷畴天道:“雷某若仍碍难从命,老兄又待如何?”江啸嘿嘿一笑,指着史森道:“这位蓑衣帮史帮主与江某往日只有一面之缘,熊帮主、贺帮主他们同在鄂赣一带江面上讨生活,与我铜鲸帮更是素不相能;大家此番所以摒弃前嫌、同仇敌忾,无不一心欲替中原武林除此大害,两位堂主怎好半点气力不出?江某又不须霹雳堂上阵厮杀,只请借购贵帮火器一用,堂主拒人千里,岂不令江湖同道寒心?” 实则他正如顾雷二人所料,早已在那十余艘小船上堆积了柴草、硫黄、鱼油等物,其上覆以帆布,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各自点火冲向霹雳堂所乘之船;又暗令精熟水性的部下各备尖锥待命,见机潜入江中将对方船底凿穿,届时大江之上水火交攻,顾雷二人武功再高,也要乖乖听命;谁知五云掌父子及思过先生门人竟也同在对方船上,却是始料不及。江啸忌惮顾骆两家威名,一时不敢贸然动手,只好坚称欲替武林除害,嘴上说得正气凛然,想以之裹挟霹雳堂从允,料想骆应渊自也无可指摘。 骆应渊眼见两边一来二去便要说僵,笑道:“江帮主侠肝义胆、心系我武林同道,骆某好生佩服。只是自古做生意总要两相情愿,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何况霹雳堂这些都是要人命的家生,不比菜市买米买肉,怎可草率而行?这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如大伙儿上岸慢慢商量。” 江啸心道:“顾雷两人脚一沾地,哪还会把铜鲸帮放在眼里?今日拼着得罪‘五云掌’,也要逼他二人开口答应。”干笑一声道:“骆大侠所言固然有理,但各家打开门做生意,我又不强夺他的,一般地拿银子来买,价钱无不好商量,霹雳堂为何不肯?须知江某是用这火器去锄灭倭贼,并非怀有歹意,两位堂主如此不近人情,实是有负众望。” 雷畴天冷冷道:“江帮主到底有没有歹心,只好天知地知。早前朝中锦衣卫指挥使几番上门向我大哥求购火弹尚且碰壁而归,帮主自比锦衣卫如何?我霹雳堂微渺小帮,能否相孚众望,也不劳老兄操心。” 江啸面色一沉,道:“江某统领铜鲸帮多年,手底下养着百千号弟兄,这事往大说来是匡持我中原武林平安,往小处说也是江某人一点私心,不能让我这班兄弟整日在外心惊胆战,指不定哪天脖颈上这颗脑袋便被倭贼给割去了。两位今日若是坚持不允,休怪在下得罪。”雷畴天冷笑道:“阁下大可放心,那倭僧自视甚高,未必看得上诸位的脑袋。听帮主言下之意,莫非想在‘五云掌’骆大侠跟前用强?嘿嘿,好得很。老兄要怎生得罪我二人,雷某拭目以待。” 江啸微微皱眉,向骆应渊、景兰舟道:“骆大侠、景少侠,我中原武林人士素以你两家为尊,两位且说句公道话,在下此举只为江湖同道除恶谋福,难道反是江某的不是?”骆应渊道:“江帮主自是一片好心,不过两位堂主是在下几十年的老友,人品也都是信得过的。依骆某愚见,这事切不可操之过急,那倭僧武功远在骆某之上,倘若卤莽行事,诸位恐不免有性命之虞。” 第四百二十六章 讨教 铜鲸帮虽听说那老僧三招杀死点苍掌门,终觉此事难以置信,未必不是经由旁人之口添枝加叶、夸大其辞;此刻见“五云掌”亲承武功不如对方,在场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江啸默然片刻,道:“素闻骆大侠深得令尊真传,功力已臻化境,倘如尊驾犹不及那倭僧,想来我等更是霄壤之别。如此说来,要替武林除此心腹重患,更非倚借霹雳堂火器之利不可。江某欲向贵帮求购三百杆火铳、五百颗霹雳雷火弹,两位堂主尽管开价便是。” 骆应渊等人闻言一惊,心中均想:“手持数百火铳火弹,几与军伍无异,铜鲸帮若只想对付念阿上人一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定然别有居心。”雷畴天禁不住冷笑道:“帮主开口便要三百火铳、五百火弹,难道那和尚是如来佛祖不成?还是你要聚众造反?”江啸道:“雷堂主莫开玩笑,那倭贼武功通神,还是小心些好。” 雷畴天哼了一声,道:“雷某若不答应,那又怎样?”江啸道:“公道自在人心,今日当着河朔大侠、思过先生两家之面,诸位亲眼所见,霹雳堂全然不顾武林同道生死安危,所谓种因得果,休怪日后相见之时,我等弟兄也不讲江湖情面。”雷畴天缓缓道:“我霹雳堂虽势孤力薄,倒也不曾怕过谁来,帮主若欲以此见责,雷某恭聆雅教。我几人尚要继续赶路,老兄可还有甚么吩咐?” 江啸脸色铁青,道:“既是话不投机,那也不必多说,两位堂主这便请罢。”转头向骆应渊道:“江某船上略备有几杯薄酒,今日难得与贤乔梓及景少侠一会,不知几位可否赏光小饮?”骆应渊笑道:“多谢帮主美意,我几人尚有要事在身,他日得闲必至黄州奉访。”江啸心道:“你们不留也好,否则待会我命人放火凿船,你却在这儿朝我出手,却是敌你不过。”当即拱手道:“既如此,只好改日奉教。几位请了。” 雷畴天见状心中冷笑:“这龟孙找了一群臭鱼烂虾,便想来打我霹雳堂的主意。若以武功而论,他跟这史帮主虽是硬手,大哥和我也决然不惧,只是这大楼船中几百号人一拥而上,不免有些棘手;结果这厮一见骆大哥在场,只好乖乖放我们下船。听闻此人性子阴狠,其后多半仍安排有毒计对付我们,那也只水来土掩,有甚好怕?”当即看也不看江啸一眼,便要转身下船。 史森忽开口道:“且慢!景少侠,当日犬子奉史某之命往南昌寻钱文钦理论踢折本帮大旗一事,可是你出手阻拦小儿、放任‘翻天鹞’逃走,又重伤本帮一名弟子?”景兰舟道:“钱老哥同贵帮原无甚深仇大恨,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是替他说了几句话。至于贵帮弟兄受伤一事,那是王府之人所为,却与在下无干。”史森冷冷道:“咱们江湖中人刀口上舔血,最重彩头讳忌,姓钱的踢倒我山寨大旗,便是本帮上下不共戴天之敌,怎说仇怨不深?该名弟子虽非少侠所伤,总也因你而起。虽则铸错山庄威名天下无二,史某今日斗胆,要跟少侠讨个说法。” 顾青芷忍不住骂道:“好不要脸!”史森也不加理会。景兰舟笑道:“史帮主既如此说,在下也无可辩驳。不知帮主欲待如何降责?”史森心道:“今日放着‘五云掌’在旁,也不能真拿这小子怎样,只好杀杀他的锐气。”当即道:“我蓑衣帮并非蛮不讲理,少侠若肯将钱文钦这老小子交出,咱们这些小小过节自然一笔勾销。”景兰舟笑道:“实在不巧得很,钱老哥此刻已在十万八千里外,要见他可是难了。” 史森冷哼一声,道:“那么史某便不自量力,向少侠讨教几招,也好领略顾老前辈的神妙武学。”他见景兰舟年纪轻轻,心想对方修行再高,终究难是自己敌手。景兰舟谦道:“在下才疏学浅,怎敢与帮主较量?”史森道:“咱们点到为止,随意过两招无妨。” 骆应渊道:“景世兄,史帮主既愿相陪,你便下场过两手罢。蓑衣帮的功夫十分高明,你若用心观摩,必能有所教益。”景兰舟见他如此说,便即应道:“既如此,小子只好献丑。” 史森自椅中缓缓站起,抽出腰间秃柄铁剑,走到甲板中央。骆玉书忽道:“景兄且慢。当日兄台并未得罪史帮主的公子,倒是在下看不过眼,替钱师爷分辩了两句。史帮主若要问罪,这事只怪骆某卤莽,我代景师兄领教高招。”他不知景兰舟其后又与史沛殷相遇争执,只想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景兰舟正要开口,骆应渊笑道:“如此亦无不可。书儿常说史公子的剑法颇有独到之处,难得今日史帮主亲自下场赐教,你便上去受领几招,也是好的。景世兄,你休要怪玉书争先。”景兰舟见其首肯,又知骆玉书武功不输自己,当即笑道:“景某闯下的祸事,倒要骆兄替我担待,实教人腆颜无地。既如此,在下拭目而观。” 史森心道:“你要替姓景的小子出头,简直自讨苦吃。当着你老子之面,我不让你输得太难看便是。”冷冷道:“也好,河间骆府同为武林泰斗,史某同骆少侠切磋也是一样,还请指教。”两人下场抱拳行礼毕,史森更不多话,手臂一扬,挺剑攻了过去。骆玉书长剑出鞘、银光如虹,与他斗在一起。江啸素知史森剑术过人,暗道:“‘河朔大侠’与‘五云掌’父子名满天下,不知骆中原的孙辈武功造诣如何?”不禁也心下好奇,当即凝神观战。 两人在甲板上来回拆了三四十招,骆玉书剑招沉稳中不失飘逸,并不急于进击,攻守极有法度。骆应渊见儿子剑法日益老成,不禁颔首微笑。江啸见对方年纪轻轻,竟是武功高绝,不由后背微微冒汗,暗道:“骆家侠名响彻武林,功夫虽也众口相传,向来少有人识,今日亲眼得见,果然名不虚立。这小子不过二十来岁,竟有如此修为。” 第四百二十七章 恶计 霹雳堂一方几人素知骆玉书本领,自是不以为奇,目光倒有九成落在史森身上。只见他手臂向前伸得笔直,挥剑硬砍硬劈,几乎不用手腕发力,与寻常剑法轻捷灵动的路数大相违背,即令刀法、棍法亦不当如此钝拙;但其剑招之中全无半分多余巧饰,招数直来直去,出手虽然怪异,却无不直指对方周身要害之处,往往后发先至,逼得骆玉书剑到中途不得不转攻为守、回招抵挡,两人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一旁景兰舟、顾青芷二人曾在南昌见过史沛殷施展这古怪剑法,知其名为“七盘赶尸剑”,确乎自成一格、颇为不凡;只是史沛殷学艺未精,此刻这赶尸剑法在其父史森手底使来威力百倍,实有云泥之别。船上众人见史森身法诡拙无常、招数阴邪怪异,面目上半点表情也无,一张脸白里发青,像足了湘西民间传说中的僵尸恶鬼,虽是头顶晴日当空,不禁都觉汗毛直立,背脊阵阵发凉。骆应渊在旁观战片刻,低声问顾铁珊道:“顾世兄,这些年你久居湖广,可曾见识过此种剑法么?”顾铁珊摇头道:“顾某生平会过剑术名家无数,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功夫。” 史森眼见久战对手不下,不由心下焦躁:“我若当着这许多人输给一名小辈,今后颜面何存?”手底劲力渐增,每出一剑皆是呼呼有风。只见他脚下东跃西纵,剑锋横削直劈,出手看似拙滞,却是招招暗藏杀机。骆玉书见敌人攻势转盛,并不与之硬拼,剑招絮絮绵绵、以柔制刚,将史森来招尽数化解。史森见其剑法稳若泰山,竟是全无破绽,暗道:“当日沛儿说这两个小子武功高明,我只骂他用功不勤,被两个后生占了上风;如今连我在姓骆的小子手里也占不得半点便宜,那景兰舟想来亦与之功力相若,难怪沛儿他们几人上回一败涂地。” 两人斗了近百招仍旧胜败难分,顾铁珊等人心下亦觉诧异,暗道:“这史帮主武功着实了得,辰州府偏乡僻壤,何来此等高手?”忽听景兰舟张口喝道:“骆兄小心!”只见史森左手一扬,掷出一件形似尖锥之物,直奔骆玉书面门而去。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比剑较量,谁也未料到史森竟会突施暗器偷袭,二人本就距离极近、极难防范,景兰舟等人不由心中一紧。但见骆玉书临危不惧,长剑一抖,已将打来的尖锥击开,史森觅得间隙,一剑刺向骆玉书小腹,原计必能得手,谁知眼前寒光一闪,对方剑尖又已搭上自己铁剑剑脊。只听一阵金器摩擦之声,两柄长剑火花四溅,骆玉书手中剑锋顺着史森剑脊直直向上划去,偏偏后者的秃柄剑没有剑镗护手,眼见五指便要被齐齐削断,史森右臂暗一运劲,当的一声脆响,手中铁剑一断为二,顺势向后跃开一步,脸色铁青道:“好剑法!少侠武功了得,史某甘拜下风。” 原来方才骆玉书危急中使出“手挥五弦”绝技,史森未及提防,兵刃被他剑上内劲粘住,已难抽剑后退,若要保住手指,只好撒手弃剑;史森自忖这一来场面太过难堪,当即运内力震断铁剑,这才向后避开。“手挥五弦”乃骆中原毕生武学精华,骆玉书将之化为剑招,出手瑰意超奇,常人实难抵挡,史森武功虽强,却也出其不意之下输了一招。在场众人虽皆佩服他剑术高明,但见其身为一帮之主,比武决斗时竟趁人不备偷施暗器,人品着实低劣,就连铜鲸帮中亦有不少人心下暗自鄙夷。 骆玉书朝他一拱手道:“承让!若非帮主手下容情,在下早已败阵。钱文钦当日不过是无心之失,史帮主大人大量,还望勿加追究。”史森面色十分难看,冷冷道:“好!既是几位都替那姓钱的撑腰,史某无话可说,毁旗之事从此就当没有。”骆玉书喜道:“多谢帮主宽怀大度。” 骆应渊见儿子出手化解了钱文钦和蓑衣帮的旧怨,心道:“史森虽未必言而有信,终究是一帮之主,既当着这许多人之面开口,总不好再堂而皇之找钱文钦的麻烦。不过如此一来,蓑衣帮和我骆家就算结下了梁子,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多留。”当即向江啸、史森拱手辞道:“今日得与二位相识实乃幸事,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二人抱拳回礼道:“诸位请了。” 六人正欲下船,景兰舟心中陡然想起一事,转头问史森道:“史帮主,请问你可认得蜡尔山的麻俊雄么?”史森身子一震,眯着眼道:“麻俊雄乃是湘西苗家高手、保靖州五寨司副官,少侠怎会认得此人?” 景兰舟忆起那日醉花使曾说史森的剑法是由麻俊雄处学得,之后师兄文奎露面,说到自己曾经传授过麻俊雄武功,然则后者或与文奎有些渊源,若能寻及此人,说不定可向其打听些师兄之事。他想到当日醉花使似于麻俊雄之事甚为熟稔,不禁深悔冼清让先前救出瑶部四使,自己竟未向她问个明白,便即问史森道:“在下早前偶闻传言,这位麻副官可曾传授过史帮主剑法?” 史森面无表情,缓缓道:“一派胡言!史某自有师门,我与那麻俊雄素未谋面,怎会跟他学过武功?”景兰舟见其子史沛殷在旁脸色发白,想起当日醉花使说出麻俊雄之名,史沛殷竟欲杀人灭口,看来麻俊雄与史森间显有些见不得光之事,后者既不肯说,便也不加追问,只笑道:“既如此,这些想是江湖讹言,倒是晚生多舌了。”转身回到霹雳堂船上。 江啸一言不发目送六人下船,随即唤过身旁一名心腹耳语道:“待霹雳堂座船开出一箭之地,即刻下令让熊帮主、贺帮主他们放火烧船,你自率本帮好手潜入江中凿破舟底。倘使骆大侠他几人不识水性,你便暗中救上一救,可别教他们溺死在浔阳江中。”心中打定主意,到时如若骆应渊问责起来,便一股脑全推在黑蛟帮、飞鱼坞身上,只说是熊、贺二人擅自动手,铜鲸帮便不致得罪河朔、思过两家。 第四百二十八章 计败 只见霹雳堂船工摇动橹板,绕过铜鲸帮的大船,缓缓向前驶去。江啸见时机已至,命人到楼船船头摇动青旗为号,便要施行火攻之计。谁知手下挥舞了半天旗帜,那十余艘小船尽皆一动不动,竟无半点反应。江啸不由心中纳闷,暗道:“难道熊帮主他们也知五云掌身在彼处,慑于顾骆两家威名不敢动手?” 忽听江面上飘来一阵大笑,江史二人闻声一震,双双抢到船头,见传出笑声那条小船上有一人自船篷中钻出,正是黑蛟帮帮主熊剑。江啸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问话,史森忽道:“且慢,熊帮主情形有些不对。”两人定睛一瞧,见熊剑垂头丧气、满脸失魂落魄之相,身后犹自站有一人,倒像是被其押出船舱。江啸心知不妙,沿船舷走上两步放目眺览,见熊剑身后那人是名道家打扮的清瘦老者,自己却不认识,当即朗声道:“熊帮主,你那边可无碍么?” 话声稳稳传到小舟那头,熊帮主有如听而不闻,只是低头不语。身后那黑衣老者哈哈一笑,高声道:“骆大侠、顾堂主,铜鲸帮的狗贼勾结了黑蛟帮、飞鱼坞这群下三滥,想要用火船计烧了你们的座舟,教众位尽数葬身鱼腹。他们虽将诸位比作了曹孟德,却忘了自己也不是孔明、周郎哪。我和李师弟已将黑蛟帮、飞鱼坞的头目制住,只要这帮狗崽子胆敢动一动歪念,我二人立马送两位帮主归西,众位大可放心。”不远处另一艘小船上有一极高极瘦的人影站起身来,右手提着飞鱼坞贺帮主衣领,冷冷道:“你手下若敢轻举妄动,老夫一掌拍碎你的狗头。”语声苍老威厉,正是竹老。 只听霹雳堂船上远远飘来顾铁珊的声音道:“多谢两位长老仗义援手,使我等脱此大难,顾某感激不尽。”陈郁松笑道:“顾堂主不必客气,这回是冼宫主获悉了铜鲸帮的奸谋,特命我等前来相助。”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又是冼姑娘派人来帮我们。” 江啸闻言面色铁青,转头问左右道:“这两名老者是甚么人?”众手下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认得。忽听甲板上又一阵喧乱,十余名水渍淋漓的铜鲸帮众被人从船尾抬至近前,俱是浑身带伤,鲜血混着江水流淌下来。那名心腹一脸惊慌道:“启禀帮主,对方预先在江里布下了尖钉铁网,咱们兄弟甫一下水便落入网中,个个受伤不轻。” 江啸见状心中怒极,咬牙切齿道:“好哇,江某人先礼后兵,霹雳堂竟敢用这等下作手段算计本帮!”顺手取过身旁一条艞板,呼地用力朝江面掷去,身子如箭般冲出船舷,满拟在那艞板上借力一跃,便能落到熊剑所在那条小船。他足底离木板还有数尺,近旁一艘小船上倏地飞出条九节钢鞭,鞭头“波”的一声刺入艞板,将长板向旁一扯,江啸登时失却落脚之地,身在半空无计可施,扑通一声落入江中。幸好他水性绝佳,落水自无大碍,只显得十分狼狈,抬头一望旁边小舟,见一名青袍老者傲立船头,抚须笑道:“今日不过小惩大诫,望江帮主勿要再自讨苦吃。若仍贼心不死,定教铜鲸帮鸡犬不留!” 江啸心中怒不可遏,沉声道:“敢问阁下大名?还请留下万儿,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那老者淡淡地道:“师父帮徒弟天经地义,雷堂主既喊老夫一声‘师父’,我怎好不助霹雳堂脱险?帮主也不必问我姓名,但请好自为之。”江啸见这青衣老者竟是雷畴天之师,不觉心中大震,当即不再多言,转头游回楼船,手下早放绳梯拉他上去。 史森见霹雳堂座船在江面渐渐远去,皱眉道:“未料霹雳堂竟有这许多高手相助,倒是不易对付。”江啸浑身湿透,右掌一挥,将船舷木栏“喀喇”打缺一块,冷冷道:“史帮主尽管放心,目下且由得他们威风,到时只须木先生一出手,管教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 景兰舟等人坐船过了九江,第二日便到湖广地界。一行人傍晚时分过了蕲州,顾铁珊道:“往前便是铜鲸帮的老巢黄州府,也不知江啸还有甚么计策对付我们。”顾青芷道:“爹,放着这许多好手在此,还用怕区区一个铜鲸帮?”顾铁珊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在人家地盘上,万事皆要小心。何况铜鲸帮人多势众,你怎说得如此不屑一顾?”顾青芷道:“此处距离武昌不远,咱们不也算得半条地头蛇么?”顾铁珊笑道:“小丫头胡说八道。” 晚间船只行到西塞山麓,便在道士洑泊下,但见大江浩浩、崖岸摩霄,地势甚是险峻。几人吃过晚饭,顾铁珊道:“此处已离武昌甚近,咱们明早不妨改走陆路,骑马一日即可赶到,也免得在水上与铜鲸帮纠缠。”众人点头称是。 六人食罢回舱歇息,只听船外杜鹃夜啼不止,其声甚悲。景兰舟想起师兄文奎,不由胸中烦躁,独自一人上岸散心,遥望江心波光映月、两岸林竹披猗,一时心中惆怅,便取出随身铁箫轻声吹奏。他于乐律本不甚精通,平日只得顾慎棠指点一二,但这铁箫音色甚佳,此刻随口吹来,倒也婉转低回、渊沉幽远。 忽听身后一人道:“箫声凄清、如泣如诉,莫非景兄心中有事?”正是骆玉书跟上岸来。景兰舟笑道:“小子驴鸣犬吠,也得逢骆兄这般知音。”骆玉书道:“兄台无须忧虑太过,骆某这些天左思右想,总觉文前辈必定尚在人间,他日终有相见之时。”景兰舟叹道:“但愿承兄吉言。” 骆玉书微微一笑,道:“兄台所奏箫音清雅脱俗,岂堪鼠辈贼子相扰?咱们这一路上注定是不太平的了。”剑鞘在地面轻轻一划,挑起一粒小石打向二人身旁一颗大树之上,只听枝叶中“哎哟”一声,一人从树上跌落下来,摔得龇牙咧嘴、呼痛不已。景兰舟笑道:“此人武功低微,想是马前小卒,骆兄何必与他为难?” 第四百二十九章 群盗 骆玉书道:“这人深夜鬼祟藏身于此,总要问个明白。”问道:“你也是铜鲸帮的人么?”那人一脸惶恐,期期艾艾答不上来。骆玉书又道:“你半夜守在我们船外,打的甚么主意?”那人颤声道:“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还请两位大侠高抬贵手。” 忽听旁边“咦”的一声,却是顾铁珊自舟中循声而来。后者一眼望见那人,奇道:“你不是狮子岭的殷老七么?莫非郑寨主也想打我霹雳堂的主意?”殷老七一见对方,宛如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央求道:“小人决非有意冒犯,乞老堂主相饶则个。” 顾铁珊皱眉道:“殷老七,你们这事可干得不地道哪。上回郑寨主错劫了镇远镖局的三万两镖银,还是顾某人出面向武老镖头说的情,免去你狮子岭一场灭顶之灾;你小子过河拆桥,今晚竟来踩我的盘儿?” 那人道:“老堂主明见,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踩你老人家的水。这都是花油堡的栾寨主见利起意,说您老船上的客人身上带着一千两蒜条金,约我们今晚在道士洑下手,不想冲撞了你老人家。”顾铁珊笑道:“甚么蒜头金、葱头银的?你睁开眼瞧清楚,这一艘不是载客的商船,乃我霹雳堂自家的船舫。就算船上真有黄金千两,你们就敢来抢?”那人嗫嚅道:“这……这都是栾寨主一人的主意。我狮子岭一向受老堂主的恩惠,怎敢做这等忘情负义的事?” 顾铁珊不解道:“栾寨主为人最精,一千两金子固然不少,他怎肯单为此同我霹雳堂破面?你去将人请来,顾某当面问他。”忽听林中一声冷笑,暗处冲出二三十名身着黑布短衣的汉子,各持刀剑将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名青面大汉嘿嘿笑道:“顾堂主不用再寻,栾某这不是来了么?” 顾铁珊面不改色,目光四下扫过一圈,笑道:“栾寨主,贵山寨近来怎地如此缺钱使,竟动起了顾某的念头?众兄弟若真手头吃紧,凡事皆好商量,何必舞刀弄枪、伤了和气?” 栾寨主笑道:“老堂主是高明之士,栾某跟你也不说暗话。原本就我花油堡这点斤两,决计不敢来招惹两位堂主;只是在下收到风声,说贵帮船上藏有一本百年难遇的武功秘笈,栾某这才壮着胆子和郑寨主前来相借一观。” 顾铁珊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甚么武功秘笈?郑寨主人在哪里,你叫他出来同我说话。”栾寨主道:“老堂主切勿动气,郑寨主此刻已带着人手往宝舟上去了。”顾铁珊微微一怔,随即叹道:“他在这里还好,船上却尽有他苦头吃。栾寨主,你等也自混迹江湖多年,怎不打探清楚便即卤莽行事?眼下是我雷贤弟守在船中,他是个下手没轻重的,老郑可别把命丢了。” 栾寨主眼中一亮,道:“如此说来,船上果有秘笈奇书?”顾铁珊道:“倒也不是没有,只这秘笈是个活的,你们怎生带走?”栾寨主闻言一怔,道:“武功秘笈又怎能是活的?也罢,管他是活是死,栾某知堂主此行船上人手不多,今晚我两寨好手尽出,务要马到成功。” 顾铁珊笑道:“人不在多,贵乎精尔。”话音未落,夜幕下寒光一闪,骆玉书长剑剑尖已指在栾寨主喉头,后者连半分也不及反应,不由大惊失色。顾铁珊紧跟着双手一扬,只听一阵暗器破空之声,花油堡二十多名手下一齐被他掷出的铁菩提击中手腕,一阵哀嚎呼痛声中,兵刃纷纷哐啷落地,正是顾家的独门暗器手法“漫天花雨”,只是在顾铁珊手底使来,准头劲道无不胜顾青芷十倍。 忽听远处舟中传来一声惨呼,顾铁珊心下一惊,高喊道:“雷老弟,且饶他们一命罢了!”忙同骆景二人押着栾寨主回到舟边,果见有十数名黑衣盗匪围在岸旁,个个神情惶怖不已;一条虬髯大汉横卧江边,半截身子没在水里,脸上七孔流血,显是已不活了。雷畴天背负双手傲立舱口,横眉道:“还有哪个狗贼要来送死?”骆应渊站在他身后,一脸惋惜之情。 顾铁珊叹了口气,道:“郑老大也不是甚么十恶不赦之徒,贤弟何必一出手就要了他性命?”雷畴天道:“这人二话不说就往青芷所在的后舱里钻,我哪有工夫跟他废话?”顾铁珊道:“他武功远及不上青芷,也碍不了甚么事。”雷畴天道:“青芷毕竟是女孩儿家,岂能受这等人冒渎?” 顾青芷这时已从后舱钻出,道:“雷叔叔,我不要紧的。我听这人刚才在外头大声呼喝要我们交出秘笈,那是甚么意思?”雷畴天摇头道:“我也纳闷得紧,可惜他眼下答不得了,不妨问旁人罢。”骆应渊叹道:“雷兄适才出手好快,连我也不及阻拦。” 顾铁珊向栾寨主道:“栾寨主,说话这位便是河间府‘五云掌’骆大侠,你们所寻的武功秘笈再如何厉害,也未必及得上他的造诣,故而我说船上有一本活秘笈在。”栾寨主未料对方武功如此高强,见郑寨主转眼便一命呜呼,早吓得魂不附体,及听说雷畴天身后这人竟是河朔大侠之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忙跪地磕头告饶道:“小人不知骆大侠驾到,适才冒撞冲犯,万乞恕罪。” 骆应渊微一皱眉,道:“寨主请起。众位深夜到访,到底所为何来?”栾寨主不敢起身,伏地颤声道:“两日前有人向狮子岭和花油堡通风报讯,说霹雳堂二位堂主会带着一本武林奇书坐船经过道士洑,书中所载尽是旷古烁今的绝世神功,任谁一练之下皆可称雄江湖,故而郑寨主和在下起了贪念,约好在此率众拦截、抢夺秘笈。” 顾铁珊叹道:“此言漏洞百出,寨主岂可轻信?我和雷贤弟若真有甚么武林奇书,自己岂能不练?这秘笈既如此厉害,我二人早已天下无敌,你们又如何能够得手?”栾寨主道:“传讯那人言之凿凿,说此书失传多年,近来方重现江湖,两位堂主也只刚刚寻得,尚未开始修练;倘若我等不早下手,待两位神功初成,诚如您老所言,那便再也抢不到了。” 第四百三十章 陇西双鹫 顾雷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面有诧色。雷畴天道:“是甚么人向你两寨报信,说我霹雳堂有此奇书?”栾寨主微一迟疑,道:“是……是铜鲸帮江帮主的手下。”雷畴天哈哈大笑道:“大哥,看来姓江的铁了心要跟咱们作对到底,这事倒也有趣。” 顾铁珊叹道:“栾寨主,你好糊涂哪。江啸武功胜过你和郑老大十倍,他若有心巧取豪夺,怎会便宜你们二人?”栾寨主道:“铜鲸帮说这消息十分隐秘,江湖上少有人知。江帮主生怕风声泄露出去、引来众多高手争抢,不敢轻易寻别派商谋,便找我花油堡和狮子岭助拳,讲好事后三家各自抄录一份,决不食言。” 顾铁珊摇头道:“阁下也是刀口上打滚多年的老江湖,怎会这般容易就中了旁人之计?莫说我等并无甚么奇书,即令真有此物,铜鲸帮惧怕秘笈旁落,不敢与大帮大派联手,却来寻贵寨相援,江帮主一旦得手,岂容二位寨主分一杯羹?到时只恐两位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全。”栾寨主苦着脸道:“栾某岂不知铜鲸帮强横霸道、言而无信?只是我二寨势单力孤,也由不得我们不答应。” 骆应渊眉头紧锁,叹道:“如此说来,两位寨主俱是受人胁迫,雷兄便放他们一马罢。”雷畴天道:“姓郑的自己贪图秘笈,急急要上船来搜,枉自丢了性命,也不全是为人所逼。既是骆大哥开口,小弟自无不允,你们都给我滚罢。” 顾铁珊叹道:“顾某手里根本没甚么武功奇书,郑寨主因此镜花水月而死,未免太过冤枉。还望诸位勿再轻信人言,为居心叵测之辈所用。”栾寨主惶惧道:“纵给小人一百个胆,也不敢再来冒犯骆大侠与两位堂主。”同狮子岭群盗匆匆收了郑寨主尸首,一齐屁滚尿流去了。 景兰舟待群盗走远,不解道:“这些盗寇本领稀松平常,铜鲸帮明知骆师叔与我等同行,仍遣他们来对付二位堂主,自必徒劳无功,不知用意何在?”顾铁珊道:“世兄所虑极是。铜鲸帮财雄势大,江啸、史森也都是杰出高手,寻这些武功不入流的山贼相帮作甚?似此莫名闹了一场,于我等分毫无损,也不知对方打的甚么主意。”诸人皆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即回船歇息,后半夜倒也平安无事。 第二日天亮众人吃了早饭,顾铁珊道:“前头不远就是铜鲸帮老巢黄州府,也不知对方还安排下甚么陷阱圈套,咱们就在此弃舟乘马,走陆路尽快赶回江夏,倒不为怕了他们,免得再生波折。” 诸人闻言点头称是,当即各自牵马上岸。黄州、武昌二府以大江为界,几人沿南岸而行,便不经由黄州境内。六人午时驰至武昌县西的樊岭,该处北临大江,地势颇为险峻,山脚一条深溪逶迤蜿蜒。骆玉书遥望见前路有两名头戴竹笠之人携兵刃守在溪边,皱眉道:“此二人看来有些古怪,恐怕又是铜鲸帮设下的拦路虎。”雷畴天哼了声道:“我去瞧瞧。”挥鞭策马上前,见是两名长身大汉,俱生得浓眉虬须,心下微微一惊,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陇西双鹫。你二人在此拦路把关,莫非在候雷某?” 那两人正是当初欲在梅山抢夺《药鼎遗篇》的陇西双鹫,其中那青面大汉冷笑道:“雷虎臣,咱们二十多年没见,你在江南过得倒也滋润。”此时骆玉书等人也已拍马赶到,景兰舟望见对方,奇道:“是你们两个!”双鹫见到他也皆一怔,那青面大汉道:“你小子怎在这里?”两人都知这年轻书生武功颇为了得,心底暗叫不妙。雷畴天缓缓道:“方氏兄弟,咱们当年都是陕西有名头的响马,互相知根知底,雷某也不跟你们废话。你两个今日守在这里,可是要来与我为难?” “陇西双鹫”乃是同胞兄弟二人,那青面大汉是兄长方炯,江湖上人称铁鹫,黄面大汉是弟弟方烨,外号叫做铜鹫;两人皆是陇右有名的大盗,向以心狠手辣着称。雷畴天当年亦在陕西啸聚山林,双方曾有过数面之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铁鹫嘿嘿笑道:“雷虎臣,早年你在青峰山占山为王,日子好不快活,而今更是将霹雳堂整治得好生兴旺;我兄弟俩天生的穷命,整日在黄土地上吃沙,这趟是特来向阁下借一样东西。” 雷畴天道:“二位这些年入手的财物几世也花不完,怎在雷某面前哭穷?不过你我总也有些故旧之情,两位欲借何物,只须雷某力之所及,定不推辞。”铁鹫笑道:“雷堂主果然快人快语。我兄弟二人此来不为别事,只求相借一观贵帮不久前寻得的那本武学秘笈。” 雷畴天冷笑道:“原来你二人也是为此而来。这事是铜鲸帮告诉你们的么?”铜鹫道:“你别管我兄弟如何知晓,先将秘笈拿出来瞧瞧。”雷畴天道:“我若说手里没这玩意儿,那又如何?”铁鹫笑道:“老兄也是江湖有名的好汉,方才还说必不推却,转眼便翻脸不认,如此出尔反尔,也不怕人笑话。”雷畴天脸色一沉,道:“要瞧却也容易,只须你手里那把刀胜过雷某。” 顾铁珊熟谙义弟脾性刚硬寡言,知他不愿与人多辩,笑道:“两位好汉也上了铜鲸帮的当了!我等手中实无甚武功秘笈,只因对方与我霹雳堂有些过节,欲借二位之手对付本帮,贤昆玉万勿为人所欺。”铁鹫道:“这位想必便是顾堂主了,我二人久仰大名。不怕堂主见笑,我两兄弟在江湖上向来干的是没本钱的营生,本非善男信女;此宝虽为霹雳堂所获,总是见者有份。堂主若不想伤了和气,便取出秘笈与我兄弟抄录一份,我二人即刻便走,决无二话。” 第四百三十一章 咄咄怪事 顾铁珊又好气又好笑,道:“顾某并无此物,如何交出?莫非两位要搜过身才肯信么?”铁鹫笑道:“霹雳堂火器天下闻名,方某纵有一百个胆,也不敢来搜堂主的身。两位堂主若是不肯,咱们只好刀剑上见真章。”他二人久居关中,于江南武林人物不甚熟稔,心想雷虎臣当年炮制炸药虽然厉害,武功却只平平,推想顾铁珊至多不过与之比俦,故而在此拦路夺书。两人当日在梅山未与景兰舟交手,虽知后者武功不低,自忖也尽拾掇得下,至于霹雳堂一行其余几人,更是全未放在眼里。 景兰舟见状笑道:“两位在梅山谋夺《药鼎遗篇》不成,怎又跑来湖广剪径?却也辛苦得紧。”铜鹫哼了声道:“今日没那姓苏的高手替你掠阵,你小子若是不服,大可下场比划两手。”景兰舟心下好奇:“陇西双鹫武功固非狮子岭、花油堡山贼可比,又怎是骆师叔、顾堂主他们的对手?铜鲸帮若说要恃众一拥而上,倒也不失为一条计策,如今江啸全不露面,只不住挑唆这些人来与我等为难,究竟是何道理?”当即翻身跃下骡背,笑道:“既如此,不消两位堂主动手,晚生先领教贤昆仲的高招。” 铜鹫更不答话,手中刀光一闪,已横劈至景兰舟胸前,招数十分狠辣。景兰舟正待还击,眼前人影一晃,顾铁珊出手如电,右手食中二指将对方刀锋一把夹住。骆应渊喝采道:“好一招‘无影指’,端的天下无比!”顾铁珊指上运劲,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竟将铜鹫弯刀生生折断。双鹫未料他武功竟如此高强,不由大惊失色。 顾铁珊将半截断刀双手奉上,道:“顾某出手莽撞,不慎损毁了老兄兵刃,幸勿怪罪。”铜鹫见其武功远胜于己,沉寂无语片刻,接过断刀道:“原来顾堂主是大国手,我兄弟二人这趟可丢丑了。”顾铁珊道:“微末之技,何足挂齿?两位都是武林中有名的人物,何必听从铜鲸帮搬口弄舌?就算二位不信我顾某人所言,这一位便是名动天下的‘五云掌’骆大侠,他的话两位也信不过吗?” 双鹫闻言浑身一震,铁鹫道:“尊驾便是五云掌?”骆应渊道:“二位高名响彻关中,今日得会,幸甚幸甚。只这秘笈之事全属子虚乌有,两位只恐上了铜鲸帮的大当。”铁鹫道:“诸位开口铜鲸帮、闭口铜鲸帮,那又是甚么鸟帮鸟派?我二人与之并无瓜葛。” 几人闻言不由大奇,顾铁珊道:“贤昆仲守候在此向我等索要秘笈,难道不是铜鲸帮放出的消息?”铁鹫摇头道:“我兄弟从来也不认得铜鲸帮的人。我二人本是因别事前来湖广,两日前忽有一少林和尚来向我二人报信,说两位堂主将携一本武林奇书路过此地,书中所载俱是百年难逢的旷世绝学。那和尚约我兄弟一同出手抢夺秘笈,谁知这秃驴今日却不曾露面,我二人寻思正可独吞此宝,却不知骆大侠也在此处,实是多有冒犯。” 顾铁珊大惑道:“少林和尚?对方可曾留下法号么?”铁鹫道:“这和尚脸蒙灰布,连面目也不肯示人,还说甚么名号?不过此人一身功夫颇为了得,当是少林派的高僧,我兄弟听了自然深信不疑。” 雷畴天摇头道:“少林高僧一向修身洁行、严持戒律,怎会伙同两位来抢夺甚么秘笈?这人不是少林和尚。”铜鹫冷笑道:“雷虎臣,你早前也尽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如今做起了门面,却来假扮好人?今日我兄弟技不如人,自是无话可说,你霹雳堂持此珍宝,前路麻烦还多着哩。”雷畴天见他仍是不信,冷冷道:“那便顺其自然,何劳两位费心?” 铁鹫哼了声道:“阁下仗着有五云掌撑腰,骆大侠也不能护你一世,咱们且走着瞧。”言罢偕兄弟扬长而去。顾铁珊遥望二人背影,慨叹道:“这事当真愈来愈怪,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位少林高僧?”骆应渊道:“雷兄弟所言极是,我看压根不是甚么少林和尚,多半是铜鲸帮命人假扮,世兄无须多虑。” 顾铁珊叹了口气,心想任凭对方狡计百出,己方既有骆应渊压阵,总能应付得来,当即不再多想,一行人继续赶路。六人纵马驰出十余里,来到一片荒野,只见头上黑云压顶,滚过两声闷雷,须臾便下起大雨来。骆应渊道:“天公不作美,咱们寻地方避一避雨。”骆玉书见路边恰有一间破草棚,道:“不妨就在此暂歇。” 顾铁珊迟疑道:“此地唤作烂泥铺,乃是盗贼出没所在,恐非歇脚之处。”雷畴天道:“大哥也忒谨细,放着这许多高手在此,有甚么好怕?论到拦路劫财,我却是他们的祖宗。”顾铁珊道:“贤弟不可大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眼下盯上咱们的并非寻常匪盗。” 骆应渊道:“顾世兄所言甚是,此处不可多留,只待雨势小些便走。”顾铁珊见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般打将下来,远近一片水雾,心想敌人若于路设下绊马索、铁蒺藜等物,大雨中倒是不易察觉,道:“那咱们便在此少歇,大伙儿须小心提防。”六人当即牵马入棚,那草棚甚是破漏,将将能遮蔽风雨,棚顶水珠不停滴答落下,不多时诸人便已衣衫俱湿。顾青芷正欲披上油衣,忽见不远处半空一盏大红灯笼晃晃荡荡朝草棚这边飘了过来,不由心中害怕,道:“那是甚么东西?” 雷畴天抬首一望,皱眉道:“江湖上多有旁门左道喜在灯笼中暗设机关、用毒烟毒雾害人,咱们霹雳堂也曾试过以此法藏置火药。此处人迹罕至,无端出现此物,其中必有古怪。大哥,你瞧怎样?”转头见顾铁珊一言不发,面色甚为凝重,不由心下一震:“大哥向来处变不惊,为何突然神色有异?难道来人这般难缠?” 第四百三十二章 戚婆婆 眼见那灯笼越飘越近,顾铁珊忽扬手掷出枚飞蝗石“嗤”地将灯笼纸打破,那红灯笼缓缓飘落在地,倒也未见异常。诸人正自沉疑,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幽泣之声,入耳极是哀怨,有若鸮啼鬼啸。顾青芷心中害怕,不觉抓紧了父亲手臂。 骆应渊眉头一皱,朗声道:“来人可是戚婆婆么?”只听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道:“骆大侠威名远扬,竟也识得老身,实是荣幸之至。”景兰舟闻言心中一惊:“先前莫说狮子岭、花油堡那些小贼,就连铜鲸帮与陇西双鹫等辈也都只冲着霹雳堂而来,待见得骆师叔在场,无不识趣而退;这戚婆婆明知骆大侠在此,居然仍敢现身,不知是何人物?怎地从来没听说过?” 骆应渊笑道:“雨淅淅,哀戚戚;心惶惶,人断肠。‘断肠索’戚婆婆的大名,骆某多有听闻,请婆婆现身一见罢。”过得片刻,只见道旁转出一位老妇人,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素裙外披件绉纱褙子,右手拄一根木拐,左手撑把油纸伞,头发灰多白少,五官甚是秀婉,可见年轻时容貌甚美;只是眉目萧疏、一张脸枯瘦如柴,面相十分凄苦。那老妇眯缝着眼,笑道:“‘五云掌’果然名不虚传,你我素未谋面,阁下一见我这引路灯笼,便知是老身来到。” 骆应渊拱手道:“此前无缘拜识婆婆尊颜,今日得会,深慰渴怀。外面风大雨大,婆婆可要同到棚下一避?”戚婆婆摇头道:“老身非雨天不出家门,看惯了这等腌臜天气,不妨事。”骆应渊道:“如此倒显我等失了礼数。玉书,你且来见过戚前辈。”向戚婆婆道:“这位便是犬子。” 骆玉书从未听过戚婆婆之名,既见父亲开口,上前揖礼道:“晚辈骆玉书给婆婆请安。”骆应渊指景兰舟道:“这一位景兰舟少侠,是思过先生新收的关门弟子。”景兰舟亦向之问候施礼。戚婆婆点了点头,道:“果然少年英雄。”雷畴天见状心中暗奇:“这老太婆是甚么人,骆大哥竟要玉书他们执子弟之礼相见?” 骆应渊微一沉吟,道:“婆婆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今日俯临,有何见教?”戚婆婆咳嗽一声,缓缓道:“老婆子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两件事情。这头一件么,老身这些年孤形吊影度日,有时不免也觉冷清,特地来会一会故人。”骆玉书等人闻言心下好奇:“不知她与我们哪一位相识?” 忽听顾铁珊一声轻叹,道:“月婵,许多年不曾见,你一向过得好?”余人闻言俱是一惊,原来这婆婆口中的故人竟是顾铁珊,后者更开口便直呼其闺名,可见两人关系不浅。在场诸人一时俱不作声,只闻雨声如注,打得棚顶茅草沙沙作响。 戚婆婆默然良久,缓缓道:“有甚么好不好的,就这么捱日子罢了。自你我上回碰面至今,怕不有十多年了?”顾铁珊道:“有十六年啦,那会小女刚出世不久。”向顾青芷道:“这位戚婆婆是武林前辈,你上前见个礼罢。”顾青芷见这阴气渗人的老太婆竟是父亲旧识,不由心中奇怪,向其欠身行礼道:“戚婆婆好。”戚婆婆朝她上下打量片刻,幽幽地道:“都这么大啦,跟你娘年轻时长得一样。”语气说不出地阴深冷冽,顾青芷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 顾铁珊道:“月婵,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你若有叙旧之意,大可过临敝庐,顾某倒屣相迎。此刻风雨凄凄,你在半道相候,莫不也是为那劳什子秘笈而来?”戚婆婆点头道:“你倒也直截了当。不错,这便是第二件事了。”顾铁珊叹息道:“旁人听信这些鬼话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上了当!这事你从何处听来,传话的是铜鲸帮还是少林和尚?” 戚婆婆微微蹙眉,道:“铜鲸帮这等船匪水霸,老身怎堪与之为伍?少林派虽是武林正道领袖,和我也无来往。你既知咱们交情不浅,老婆子这般雨打风吹地赶来,怎就不肯借书一观?” 顾铁珊摇头道:“先前那些人为这无中生有的秘笈连番相扰,顾某俱是好言相劝,对方若执意不信,至多说僵了动手,却也不怕半分。此刻连你也这般说,难道我还能向你出手么?你若不肯信时,一掌打死我容易,秘笈无论如何是没有的,顾某又几时说过假话?”戚婆婆冷笑一声,道:“你的话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知道。”顾铁珊叹道:“就算你信不过我,‘五云掌’却非诳语之人,你大可问他便了。” 戚婆婆微一迟疑,向骆应渊道:“骆大侠,尊府誉满天下,诸位可不能欺哄我老婆子孤身一人。”骆应渊道:“阁下是江湖上有名人物,骆某焉敢相欺?铁珊兄手里实无甚么武功秘笈,望婆婆勿要疑心。” 戚婆婆点了点头,道:“河间骆府言信行果,尊驾既如此说,老身也无话可讲。”却仍站立在雨中不动。这时雨势愈发大了,打得她皮纸伞面爆豆般毕剥作响,伞檐垂下数道细细的水线。一阵凉风倏然吹过,戚婆婆身子微震,掩口不住咳嗽。顾铁珊忍不住问道:“你的内伤可好些了么?” 戚婆婆又连咳数声方止,叹道:“好不了啦,伤了肺气,一到阴雨天就咳个不停。”骆应渊略一沉吟,道:“据在下所闻,‘圣手回春’施神医近日应在松江府‘铁燕银枪’邵大侠府上暂住,婆婆若有暇过访,骆某愿修书一封,施大夫定肯替你诊治。”戚婆婆摇头道:“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无谓再受他人恩惠。秘笈之事既属子虚乌有,老身这便去了。”转身拄杖欲去。顾铁珊叫住她道:“且慢!月婵,武林中等闲之辈岂能请得动你?到底是甚么人骗你说顾某手中有此秘笈?” 戚婆婆闻言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过头来,只道:“当年你把话都藏在心里,如今我也不必事事讲明。这场雨虽眼望便停,前头的路却不大好走,只恐旁人不似我老婆子这般好说话,几位凡事皆小心些罢。”言毕缓缓向前行去,须臾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第四百二十四章 遇伏 骆应渊待其走远,叹道:“不想江啸竟能寻得‘断肠索’出山,当真神通广大。总算戚婆婆顾念旧情,尚能自行退去,不然这一战倒有些棘手。”诸人闻言大为惊异,雷畴天道:“这老太婆有多少本事,难道咱们还拾掇不下?”骆应渊摇头道:“武功高低倒是其次,这中间有些牵碍,对方既已离去,闲话也不必讲了。待得过会雨停,咱们加紧赶路。” 顾青芷心中好奇,问道:“爹,你与这戚婆婆从前有交情么?”顾铁珊叹道:“这事晚些再说不迟。不想自前日铜鲸帮寻上门来,便一路生出这许多怪事。他们要对付顾某也就罢了,何必编造出这等荒唐之言?如此一拨拨人马横拦竖阻,倘若戚婆婆所言不差,前路只恐尚有不少尴尬。”雷畴天道:“大哥休要烦心,距此只百十里路便到武昌,怕他玩甚花招?这些虾兵蟹将何惧之有?”顾铁珊苦笑道:“道士洑那些虽是小贼,陇西双鹫和戚婆婆却是成名高手。眼见来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倒也不可小觑。” 又稍稍过得片刻,六人见雨势稍缓,便即纵马前行,不多时来到樊岭西北的华容镇上。顾铁珊道:“眼看日头落山,咱们在镇上随意用些晚饭,让马匹歇一歇脚,喂些草料。往前五六十里就是府城,待入了江夏县,便不惧敌人再使甚么诡计。”几人当即在镇上一间酒铺打尖,少顷伙计送上饭食。 顾青芷腹中正饥,取过一个肉馒头便要入口,雷畴天一把拦住,转头问那伙计道:“这酒铺向是孙老头夫妇两个经营,你如何恁地眼生?”那伙计道:“孙老头上月举家回乡去了,这铺子是我家掌柜新盘下的。”雷畴天皱眉道:“孙老头回山西了?”那伙计笑道:“客官记差了,他老家却是徐州。” 雷畴天点了点头,猛地抬掌一拍桌面,手边一双木筷遽然射出,嗤的一声插入那伙计胸口,后者一声惨叫,向后翻倒在地。只听铮铮连声,铺中其余数名食客纷纷从桌底抽出兵刃将六人围住,那掌柜手提一柄单刀自柜板后跃出,冷笑道:“雷堂主果然好眼力!不知在下哪里露了破绽?” 雷畴天指着那倒毙在地的伙计道:“这人生得细皮嫩肉,右手掌心却有一层老茧,显非平日干粗重活所致,一望便是习练兵刃之故。找这等货色假扮店伙,当雷某人是瞎子吗?”那掌柜笑道:“堂主果然火眼金睛,是我等小觑了阁下。”雷畴天道:“你们行事倒也细心,问明了孙老头是徐州府人,却不知这老儿早年专好滥赌、输得倾家荡产,是雷某替他还清赌债,又给他本钱在华容镇上开这铺面。孙老头每年正月都要送两坛好酒、四十斤腊味到霹雳堂,他若要结业返乡,怎会话也没有一句便不辞而别?”那掌柜不解道:“一个卖酒的糟老儿,也值堂主这般照拂?” 原来那孙老头夫妇早年有一独子,当年在陕西追随雷畴天落草,山寨陷落时死于官军剿捕,雷畴天不忍见其双亲困顿潦倒,故而施以援手。此等当年聚寇掠盗之事他自是绝口不提,只冷冷道:“雷某做事几时轮到旁人操心?孙老头眼下还活着么?”那掌柜狞笑道:“原来这老儿是堂主的故人,倒是我等失计。雷畴天,识相的赶紧交出秘笈,否则送你几人下去同孙老头相会!” 雷畴天缓缓道:“大哥,孙老头虽跟咱们没甚交情,却因我霹雳堂而死,小弟杀这些人替他报仇,兄长可觉不妥?”顾铁珊道:“报仇虽无不可,只是此处同江夏县近在咫尺,你背负数条人命,日后恐有不便。”雷畴天叹道:“小弟血债累累,放下屠刀也难成佛。”话音未落,脚下已欺至近旁一人身畔,伸掌在对方胸口一按,那人连哼也没哼一声,口吐鲜血软软瘫倒在地。对方众人见雷畴天出手如电,同伴全然不及抵御便已毙命,个个大惊失色,各持兵刃守住门户。 雷畴天脸色铁青,沉声道:“咱们学武之人看中甚么物事,各凭本事巧取豪夺,原也没甚么大不了;孙老头夫妇却非江湖中人,何必搭上他的性命?你们行事如此下作,是哪条道上的小贼?”那掌柜道:“在下知两位堂主武功高强,故而出此下策,谁料雷堂主精明至此。不瞒几位,眼下外头尚有我等同来的几十名弟兄将酒铺团团围住,好歹要见东西到手。两位堂主若不欲见此处血流成河,不妨这便交出秘笈,咱们也不用伤了和气。” 雷畴天淡淡地道:“只须不是老子的血,管他成河成渠?”忽抬手从适才所坐酒桌上抄起酒壶,身躯向前一冲,已欺到那掌柜身旁。后者心中一惊,举刀横劈他腰间,雷畴天不管不顾,右手疾电般一探,已扼住对方咽喉,五指微一用劲,那掌柜两眼一黑,手中单刀登时落地。雷畴天一托他下颚,那人不由自主咧开大嘴,被雷畴天手持酒壶接连灌下几大口酒,后者冷冷地道:“莫说雷某不给你活路,你若喝下这酒不死,老子便放你一马。” 那掌柜神情惊怖已及,喉头不停发出“荷荷”之声,苦于要穴受制,喊不出半个字来。旁边一名伙伴见势不妙,挺剑向雷畴天刺去,后者足尖一踢落在脚边的单刀,钢刀如流星赶月般飞射而出,扑的一声插入那人小腹直没至柄。余人见雷畴天如此神勇,个个心惊胆颤,哪里还敢上前?只稍过得片晌,那掌柜脸色发黑,口鼻中鲜血涌出,已然气绝毙命。顾青芷见状不由暗自后怕,心道:“原来对方在酒里下了这般厉害的毒药!我刚才若不小心吃了那馒头,只怕也已命赴黄泉。” 顾铁珊见义弟转眼间便杀了四人,担心局面一发不可收拾,道:“贤弟且慢动手,先问清楚他们来路。”雷畴天道:“这等暗中下毒、草菅人命的鼠辈杀便杀了,有甚么好问?”一句话没说完,又已抬掌震死近旁一人。余下几人吓得胆裂魂飞,纷纷往店外抱头逃窜,雷畴天正要追上痛下杀手,骆应渊伸臂拦住他道:“雷兄休要动怒,对方既说外头尚有同伴,咱们出去瞧瞧。”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夙仇 雷畴天见骆应渊开口相劝,只好任由那几人狼狈逃去。六人冲出店外一望,果有三四十名劲装结束之人个个手持利刃,将这间小小酒铺包围得水泄不通,华容镇上家家阖门闭户,四下一片死寂。顾雷二堂主一眼瞟见人群中领头一名大汉,双双脸色一变,齐声道:“是你!” 景兰舟见状心下暗奇:“两位堂主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竟皆为之动容,这人来头不小。”见那大汉穿一身破烂粗麻短衣,手握一杆狼牙棒,生得彪腹狼腰,一张脸黄髯赤发、面皮发青,两个额角高高突起,神情十分凶恶,狞笑道:“十多年不曾得会,两位堂主仍是壮健得很!” 雷畴天冷冷道:“我道甚么人行事如此狠辣,原来是邹老兄的手下,那便没半分希奇了。阁下这些年在武林中鲜闻影踪,果然世道不平,甚么妖魔鬼怪都跑了出来。”那人恶狠狠地道:“雷虎臣!我两位义兄都死在你与姓顾的手里,你反说我手段狠毒?今日要你二人血债血还!” 骆应渊闻言一惊,问道:“尊驾莫非便是‘黄须蛟’邹猛?”那大汉道:“不错,今日乃我‘巴东三蛟’欲寻霹雳堂了结旧怨,我知骆大侠与两位堂主交情匪浅,然河间骆府既为武林魁首,向以处事公允见称,莫非阁下不准我出手?”顾青芷怒道:“方才若非雷叔叔识破你们奸谋,你连骆大侠都想毒杀,还有脸说这些话?”邹猛道:“这等你死我活之事,哪顾得上这许多?小女娃懂得甚么!” 雷畴天哼了声道:“邹老三,你若真想替义兄报仇,何以十多年来一直销声敛迹?今日你率领人手在此埋伏,难道不是为抢夺秘笈而来?是甚么人给你放的风?”邹猛嘿嘿笑道:“霹雳堂多行不义、在江湖上四处树敌,连自己得罪了谁人都不晓得,当真可笑之极!”雷畴天冷冷道:“雷某本非正人君子,说到不仁不义,倒和你邹老三恰是蛇鼠一窝。今日无须骆大侠出手,我先领教老兄高招。” *** 那“巴东三蛟”乃是当年横行川东、陕南一带的巨寇,三人俱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辈,在江湖上恶名素着。一日三蛟寻上雷畴天的青峰山寨,欲与之联手截夺一批二十万两的大镖。这趟镖银由威震西北的宁远镖局派遣众多好手护送,三蛟自忖未有十分把握,故邀雷畴天出手相助,欲借后者火器成事。雷畴天在镖队必经之道上精心设伏,用火炮地雷将镖师炸死炸伤大半,果然一举得手;其后几人却因分赃不均反目,三蛟忌惮雷畴天火器厉害,只好自认吃亏、怀恨而去,两方从此结下深仇。 其时雷畴天尚未师从梅潜学得高深武功,然三蛟亲见他所制火药之威,亦不敢轻易上门寻衅,及后听说对方山寨为官兵所破,雷虎臣或死于乱军之中,自觉幸灾乐祸。数年后霹雳堂声名鹊起,武昌府本与巴东相距不远,待三蛟发觉堂主雷畴天赫然便是青峰山的雷虎臣,不禁又惊又怒。三人谋策良久,终于趁着雷畴天一回独自外出、未携火器之机,将之堵在宜都县北的虎牙滩,意欲报仇雪耻;不料雷畴天一出手便将邹猛击伤,三蛟方知他武功大进,当即各施全力围攻。雷畴天虽得梅潜真传,却不敌三人联手,眼见便要命丧三蛟手底,恰逢顾铁珊路经虎牙滩,见其以一敌三、危在旦夕,当即上前出手解救。三蛟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欲将顾铁珊一并杀死,后者不得已突施“漫天花雨”绝技,将三蛟中为首的“独角蛟”及老二“赤睛蛟”一举击毙,“黄须蛟”邹猛见势不妙,纵身跃入大江逃得一条性命,从此在江湖上销声灭迹。 *** 雷畴天见适才酒铺中几名邹猛手下武功平平,不知外头这群人中是否尚有硬手。他知“黄须蛟”武功虽高,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全然不惧,外头这数十余人倘也尽是九流货色,料来义兄一人便足以应付;即令其中混有几名好手,只须景兰舟、骆玉书任一人稍加助拳,也必十拿九稳,无论如何用不着骆应渊下场。他心中盘算已定,暗道:“我知你这龟孙定要来找老子报仇,十多年来却始终不见踪影,总是一桩心事;难得今日你肯露面,正可借机永除后患。” 邹猛冷笑一声,道:“雷虎臣快人快语,脾气倒是没变。老子今日是来取你二人首级、替我两位兄长报仇,谁跟你单打独斗?”雷畴天道:“邹老三,我看你这些年是老糊涂了。你若想死得快些,大可领着这些小贼一拥而上,雷某必定如你所愿。” 顾铁珊微微皱眉,向雷畴天小声道:“贤弟,三蛟驰骋江湖多年,岂是不知高低的莽夫?他明知骆兄在此仍敢现身相见,只恐其中有诈。”雷畴天压低声音道:“这群龟孙里除邹猛外似无高手,你我足可应付;倒是边上几户人家门窗紧闭,连个探头探脑之人也无,多半另有伏兵守在其中,须教玉书和景老弟小心防备。”景兰舟在旁听见他两人说话,道:“二位堂主放心,我等理会得。” 雷畴天点了点头,心道:“不知姓邹的这些年武功进境如何,倒也不可轻敌。”自腰间解下朴刀,向邹猛道:“你们这帮狗贼一齐来送死么?”邹猛一挥狼牙棒,喝道:“报仇只在今日,大伙儿上啊!”飞身朝雷畴天扑来,余人各持兵刃呼喝跟上,只酒铺中逃出几人畏畏缩缩,一时未敢近前。 霹雳堂一行人见两边动起了手,顾铁珊父女各施“漫天花雨”绝技,扬手一把暗器掷向四面八方,冲在当头之人早倒下了七八个。景兰舟瞟见有两人径朝己方拴马之处奔去,纵身一个起落,已拦在二人跟前。那两人持刀当头便砍,景兰舟铁箫轻点,已封住二人穴道。 第四百三十五章 十面埋伏 忽听砰砰连响,酒铺毗邻两间店肆门板轰然倒地,屋内各有十余人手持硬弓劲弩,向几人所在之处射去,箭镝呼啸带风,功夫显较屋外一众手下强出不少。顾铁珊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女儿手臂跃出重围,骆应渊父子亦闪身向旁避开,房中所发弩箭反射死了几名同伙。屋内之人眼见偷袭不成,纷纷手持兵刃杀出,顾铁珊紧护在爱女身前,骆玉书持剑断后,无不以一当十,以免顾青芷遇险。 景兰舟见镇上果如雷畴天所料另有伏兵,正欲返身助战,忽听头上风声响动,有两人自马棚草顶跃下持刀劈来,招数极是狠辣。景兰舟虚晃一箫退开两步,见对方竟是陇西双鹫,皱眉道:“原来你们也是一伙!”铁鹫嘿嘿狞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兄弟不过因势取便,你小子自同阎王爷去说罢!”兄弟二人杀招迭出,同景兰舟斗在一起。 那壁厢雷畴天与邹猛过手数招,见对方一条狼牙棒势大力沉,十余年来功力果然精进不少,却终非自己敌手,自忖七八十招内足可取胜。他激斗中眼角扫见义兄几人以少敌多,与数十人缠斗兀自大占上风,顾青芷更是一时无虞;又见稍远处同景兰舟交手的竟是方氏兄弟,不觉暗暗心惊,目光转到骆应渊身上,见他只静立一旁,并未与人动手厮杀,心中登时放宽:“骆大哥既未出手,想来局势尽在掌握。” 顾铁珊在敌群中穿梭如燕,每一抬手出指,对方便有一人应声倒地。他见敌人人数虽众,两拨伏兵中却未见多有高手,爱女身处其间并无大险,更有骆玉书在旁尽心遮护,倒无须自己太过费神;黄须蛟、陇西双鹫武功虽强,义弟同景兰舟亦皆足以应付。他见骆应渊负手而立,胸中心思初时与雷畴天无二,只当大局在握,心下稍感笃定,抢上一步两手“无影指”齐出,转眼又点倒两名敌人,暗道:“此战少顷便可分出胜负,到时须劝雷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邹猛一条性命,勿令两方仇杀永世不止。”眼光无意间扫过骆应渊面上,见其脸色峻肃凝重,与平日里从容不迫的神态大相迳庭,竟似如临大敌一般,心下倏然一惊:“骆世兄极少见神情如此,不知是何缘故?” 他见骆应渊目光如剑、直勾勾盯住一处,不见分毫游移,顺着其眼神瞧去,见是邹猛一名负伤倒地的同伙,这人方才动手时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中了自己好几枚暗器,当时便已不能起身。顾铁珊见对方并无特异之处,心下正自狐疑,忽见骆应渊身形闪动,向那人一掌击去,不由心头一震,暗道:“这一掌劲力浑厚,已用上了八九成内力,此人必有古怪。” 那人原本重伤瘫倒在地,忽右手一击地面,身躯打着圈儿平地飞起,半空中同骆应渊对了一掌,向后弹开数尺落地,哈哈笑道:“‘五云掌’果然眼力非凡,唯独瞒不过阁下一人。”话声钻入不远处景兰舟耳中,后者如闻平地惊雷,不是木川是谁? 这时又闻一声震响,近处一爿店铺门板猛然弹出,直直朝一旁的顾铁珊砸去。后者双掌齐出,几条长板喀喇喇应声而裂,一人自门板后飞身而出,出指疾点顾铁珊胸口。顾铁珊伸指如电,同敌人两指相对,只觉对方指尖一股奇寒内力传来,心下蓦然一动:“是木川的徒弟沈泉!”指上疾运内力,两人浑身一震,各自退开数步。沈泉的太阴指力狠厉非常,常人决难抵御他指上的奇寒真气,然顾铁珊一手“无影指”绝技亦是无双无匹,二人正面对了一指,顾铁珊虽觉右臂一阵凛寒,却并未为其所伤。沈泉胸中气血翻涌,自知指力落了下风,笑道:“顾堂主‘无影指’神功名不虚传,在下好生佩服。” 沈泉话音未落,屋内又冲出二人齐向骆玉书攻去,俱是身手不俗。骆玉书见是沈泉两名手下彭守学、尹崇礼,暗道:“这两个都是硬手,宜当速战速决。”手中长剑一挺,使出家传武学中的精妙招数,逼得二人连连后退。 两方正自恶斗之际,忽听镇上不知何处飘来一阵女子哀泣,闻之凄入肝脾。骆应渊、顾铁珊俱皆脸色一变,前者正欲抢到顾青芷身边,陡觉背后厉风呼啸而至,乃是木川出掌攻到。骆应渊心中一凛:“此人夺得《药鼎遗篇》,功力果见长进,与当日在邓州不同。”不得已回身接招应对。顾铁珊武功虽在沈泉之上,却遭后者连同七八名邹猛党羽合力围攻,雷畴天、景兰舟、骆玉书三人各被对手死死缠住,顾青芷既失帮护,一人独斗数敌,渐渐落了下风。顾铁珊眼见爱女遇险,饶是他生性宽和仁厚,此时也忍不住痛下杀招,手底顷刻间连毙三人,只是敌人实在太多,一时竟脱不开身,心下不由焦炙万分。 顾青芷武功不如另外几人,只得且战且退,被八九名邹猛手下逼到酒铺近旁,右手金环虚晃,左手掷出数枚铁莲子打伤两人。酒铺中忽窜出一人持刀砍她后背,后者防御不及,心中正自惊骇,只听头顶一声冷笑,一道瘦削的人影飘然而下,一拐杖将那偷袭之人打得吐血而亡,正是先前在烂泥铺所遇的戚婆婆。顾青芷见她出手相助自己,一时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正要开口相问,忽见戚婆婆左手五指尖尖,径朝自己肩膀抓来,大骇之下出环攻向对方,只觉眼前一花,右腕已被戚婆婆扣住。戚婆婆一声怪笑,道:“你跟婆婆来罢!”顾青芷要穴受制,全无抵抗之力,被她拉着向镇外奔去。 霹雳堂一行人见状大惊失色,骆玉书手腕一抖,剑光如虹,已祭出搏命的杀招。只听“嗤嗤”两声轻响,彭尹二人双双挂彩,两人面露惧色,各自退开几步。 第四百三十六章 结仇 那头木川与骆应渊交手二十余招,心下暗暗感叹:“‘五云掌’尽得乃父真传,我攻研遗篇时日犹短,尚自难以取胜。”眼见邹猛及徒弟俱已落了下风,势难支撑长久,当即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且放你几人一条活路!”倏地长臂一探,抓起近旁两名邹猛手下掷向骆应渊,趁后者抬掌将人击开之机,脚下疾转如风,霎时已向激斗正酣的雷畴天及顾铁珊各自递出一招。顾雷二人见木川随手一掌攻来,出手既不甚快,方位亦不诡奇,却皆觉难以抵挡,只好向后跃开。木川逼退两位堂主,嘿嘿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后会有期!”携沈泉、邹猛及彭尹二人飞奔出镇,竟全然不顾余下的同伴。 雷畴天见顾青芷被人掳去,心头邪火陡起,砰砰击死近旁两名敌人,见陇西双鹫犹和景兰舟在马棚边酣斗不止,适才木川未及替二人解围,当即一个纵身飞扑过去,势如猛虎下山、苍鹰搏兔。顾铁珊高喊道:“贤弟且慢动手!”却哪里阻他得住?双鹫与景兰舟激战多时,皆未料这书生武功如此高强,本已稍显败象,忽觉身后劲风袭至,两人尚未来得及回头,铜鹫已被雷畴天喀嚓一声扭断了脖颈,哼也没哼一声便倒毙在地。 铁鹫目睹胞弟丧命,悲恸之下一声怒吼,持刀朝雷畴天当头砍去,后背登时门户大开,被景兰舟一箫戳中神道穴,钢刀跌落在地。雷畴天横刀劈向方炯腰间,景兰舟抬铁箫架住道:“雷大哥,得饶人处且饶人!”此时余下几人也已赶至,骆玉书与景兰舟一齐劝住雷畴天,骆应渊伸指解开铁鹫穴道,叹道:“贤昆仲若非来搅这淌浑水,令弟也不会死于非命,老兄何必受人唆弄?不如早日回陕西去罢。望你肯听骆某一言,今后勿生复仇之念。” 方炯嗔目裂眦,恨道:“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但教方某尚有一口气在,便与霹雳堂不共戴天。你们若要斩除后患,就在这儿将老子杀了,否则我与姓雷的不死不休。”骆应渊道:“冤冤相报,永无尽时,望阁下三思而行。这便请罢。”铁鹫一言不发,扛起兄弟尸首,大步迈出镇外。骆应渊见邹猛数十名手下死伤大半,多已倒地不起,犹能站立者未满十数,命他们各自搀扶伤者,也放众人去了。 顾铁珊眼望铁鹫远去,叹道:“我知老弟不将方氏兄弟放在眼里,只是双鹫的师父日后若来寻仇,却是颇为棘手。”雷畴天道:“人是我杀的,他若真找上门来,小弟一人应付便是。”顾铁珊摇头道:“我二人何分彼此?老弟的事便是我的事。”骆应渊叹道:“眼下说这些话作甚?快去救青芷要紧。”几人登时省悟,一齐朝戚婆婆离镇方向拔腿追去。 *** 却说顾青芷被戚婆婆捉着手腕一路飞奔,沿大道往东走出数里,忽领着她转入荒野小径,折返向西行去,不多时到得大江边一处滩岸,但见江面水势湍急,浪涛拍石之声不绝。 稍稍过得片刻,木川亦携众人赶至江边。邹猛一见顾青芷,恶狠狠地道:“杀不了老的,先杀小的抵命也好!”纵身上前一棒砸下。戚婆婆抬拐杖轻轻架住道:“人是我抓来的,阁下说杀便杀,未免太不把老身放在眼里。” 木川哈哈笑道:“今日得以擒获顾铁珊爱女,戚婆婆当居首功!邹老三,你休在她老人家跟前放肆。”黄须蛟闻言只得悻然退下。顾青芷望了木川一眼,问道:“这一路来不停有人跟爹爹他们为难,莫非就是你背后指使?”木川笑道:“不错,你可知我是谁?”顾青芷摇了摇头。 木川嘿嘿一笑,道:“老夫便是木川!”顾青芷“啊”了声道:“你就是木川?”脸上却未见惶惧之色。木川笑道:“小丫头倒也有些胆量,你见了我不怕么?”顾青芷道:“我为甚么要怕?我只觉得你可怜。” 木川脸色一变,道:“我有甚么可怜?”顾青芷道:“你原本前程远大,却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从此愈陷愈深,终至这般地步。”木川恶狠狠地道:“如今我武功纵横天下,落到了甚么地步?”顾青芷道:“你原与唐宫主姻缘完满,只因偷了纪老前辈的《潜龙心禅》,致使夫妻离散,半生不能相认。你又怨恨唐宫主移情别恋,脑中除复仇之念更无别物,似你这般活着,武功再高有甚么用?总是不会开心。” 木川面色一青,眼中杀气闪现,忍不住便要抬手击落,手掌在半空悬停良久,终于慢慢放下,嘿嘿一笑道:“小丫头胡说八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戚婆婆淡淡地道:“木先生,你答应我老婆子的事可不能反悔,休要伤了这小妮子。”木川笑道:“木某既有言在先,自然不会失信,这丫头就交由婆婆看管。” 邹猛道:“木先生,你说霹雳堂姓顾的手里有本希世秘笈,到底是何来头?”木川缓缓道:“东西既未到手,多问又有何益?难道老夫还会骗你不成?”邹猛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住口。木川道:“眼下抓住了小丫头,第一步便大功告成,咱们仍是照计行事。戚婆婆,对方的本领高强,你可别让这女娃儿被人救走了。”戚婆婆道:“老婆子又非不自量力,打不过还躲不过吗?”木川笑道:“如此木某便放心了。”领着沈泉一行人径往西南方向而去,邹猛临去时犹不忘恨恨瞪了顾青芷一眼。 戚婆婆待木川等人去远,又领着顾青芷西行数里,来到江滨一处山麓,顾青芷认得这里是神人山脚下的白鹿矶,距离武昌已然不足百里。戚婆婆带她沿山路而上,见半山腰有间小小的草屋,戚婆婆推门而入,屋内家什齐备,显是有人长住。戚婆婆叹了口气道:“到家啦,你先歇息会儿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往事如烟 顾青芷奇道:“这儿便是你家?”戚婆婆点头道:“不错,你口渴么?我给你倒杯水喝。你不用怕,老婆子不会伤你性命。”顾青芷微一迟疑,道:“你老人家和我爹爹是旧识,干么要帮木川做事?婆婆,你把我放了罢。” 戚婆婆嘿嘿一笑,道:“旧识又怎么样?你怎知我是你爹爹的朋友还是仇人?”顾青芷道:“我瞧爹与婆婆说话的模样,你二人定然不是仇敌。”戚婆婆笑道:“你又怎瞧得出来?”顾青芷道:“他是我爹爹,我怎会看不出?你和爹爹非但不是仇家,多半还交情很深。” 戚婆婆默然半晌,喃喃道:“交情很深……嘿嘿,有时候两个人若是交情太深,弄不好便成了仇家。”顾青芷为人何等冰雪聪明,听了对方这几句言语,又想到父亲在烂泥铺初遇戚婆婆的情形,登时省悟道:“婆婆,你年轻时可是和我爹有过……有过一段燕莺之情?” 戚婆婆身子一震,道:“胡说八道!你爹不是已有你娘亲了么?否则哪来你这丫头?”顾青芷黯然道:“爹和娘不是一早就认识的。爹爹到四十一岁上才生的我,我娘那时也不年轻啦,她生下我便一直卧病在床,八个月后就去世了。我除了娘亲留下的丹青画像,连她长甚么模样也记不得。” 戚婆婆叹了口气,道:“令堂虽说年寿不永,毕竟临逝无憾,算得有福之人。老婆子我一人孤零零地活过这几十年,又有甚么好了?”顾青芷心下大为好奇,几乎将自己被掳之事抛诸脑后,问道:“婆婆在烂泥铺说我和娘亲长得很像,莫非你二人也相熟么?”戚婆婆叹道:“这可难讲得很。我往日确与令堂相识,熟络是谈不上的,但若说只属泛泛之交,却也似乎不妥。”顾青芷道:“我听不懂婆婆的话。” 戚婆婆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头?”顾青芷道:“晚辈孤陋寡闻,此前不曾听说婆婆大名。”戚婆婆又问:“你爹爹也没提过我吗?”顾青芷摇了摇头。戚婆婆苦笑道:“他自然是不提的了。”目光直视前方,神情若有所思,缓缓道:“老婆子这些年少在江湖上走动,‘断肠索’这个名号,武林中没有几个人知道;可是往前三十年,说起江南武林第一美女‘玉铃索’戚月婵,只恐无人不晓。” 顾青芷点头道:“婆婆年轻时定美得很,那也不难瞧出。爹爹他向来最讲礼数,早前却直呼婆婆闺名,我一听便知你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戚婆婆叹道:“小小年纪便养得这般鬼灵精,以后还怎么得了?”顿了一顿,又道:“我与你爹爹初识之时,两人都还年轻得很,皆只二十来岁。那会儿我仗着自己有几分姿容,武功也算不错,眼光比天还高。不是老太婆自夸,当年有意于我的武林名门子弟多如过江之鲫,整日跟在后头百般逢迎,实教人心烦无比。你爹爹那时在江湖上尚无甚名气,却与南宫家风头最盛的少年弟子南宫崖交情甚笃。那南宫崖自恃风雅,平日不是找我谈诗便是论剑,实也俗气得紧,我却因此结识了令尊。你爹爹每回只静听南宫崖高谈阔论,既不多加置评,也不有意和我搭话。南宫家名动江湖,我只当他是南宫崖身边一众前呼后拥的少年子弟,虽觉与旁人略微有些不同,也未过多留意。 “我年轻时性子不好,若是见着谁讨厌,便分毫不假颜色。那会围在我身边的不少是世家子弟,平日里骄纵惯了,脾气也冲得很。一日有名青城弟子远道而来,送了我一支极贵重的玉钗,定要邀我泛舟游湖,我却懒得搭理,两边话说戗了,我当着众人之面将那玉钗一折两段,丢还给他。那青城弟子自觉失了面子,与我吵了几句,竟至动起手来,不数招长剑便被我锦索击落。我得势不饶人,紧跟着又是当头一索抽下,你爹爹忽从旁一跃而出,伸指将我锦索夹住,劝说道:‘孙少侠亦是倾慕姑娘美名,何至刀兵相见?’ “那青城弟子自知武功不敌,见有人出来打圆场,一旁同伴又纷纷相劝,讨个没趣走了。我见你爹爹这一指功力着实深厚,竟犹在南宫崖之上。须知南宫崖乃是武林后生中杰出的高手,并非纨绔子弟,我这才对令尊刮目相看,道:‘你这人不声不响,原来武功这么好。’你爹爹道:‘对方也是一片好意,姑娘若真将他打伤,于青城派面上须不好看。’我哼了声道:‘这人一味纠缠于我,打死也是活该。’你爹爹闻言一笑,也不多话,转头欲走。我叫住他道:‘你走这么快,莫非觉着本姑娘蛮横无礼,见我憎厌么?’你爹爹站住道:‘在下岂敢。姑娘还有甚么吩咐?’ “我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成不成?’你爹爹道:‘姑娘识得这许多高手,顾某的本领低微,帮得上甚么忙?’我道:‘那些个年轻高手,未必有功夫能胜你的。我是要去偷一件东西,也不好弄得人尽皆知。’令尊笑道:‘姑娘琼枝玉叶,何物到不得手,竟要做梁上君子?’我道:‘我要偷一本佛经。’你爹爹闻言一怔,笑道:‘姑娘仙姿丽逸,你若有诵经礼佛之念,却苦了这一帮少年弟子。’我啐道:‘我只当你是老实人,原来也这般贫嘴滑舌。你到底帮我不帮?’你爹爹道:‘在下一时口快,姑娘莫怪。甚么佛经如此珍贵,可入姑娘法眼?’我道:‘休要多问,你随我去一趟京城罢。’” 顾青芷忍不住问道:“难道爹爹后来竟答允了婆婆之请?”戚婆婆点了点头,道:“令尊思得片刻,应道:‘晚生随南宫兄奉扰姑娘多时,此番自当效劳。’”顾青芷奇道:“爹爹连问也不问,便随婆婆前去偷经,却不似他平日所为。” 第四百三十八章 盗经 戚婆婆默然片刻,苦笑道:“是哪,他又何必答应?”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和你爹爹到得应天,趁夜摸入了城外的天界寺。你爹爹奇道:‘此处乃朝廷僧录司所在,姑娘所为何来?’我道:‘这我岂会不知?我要找的东西就在天界寺里。’令尊劝道:‘此地非寻常寺院可比,咱们别要鲁莽行事。’我道:‘本姑娘自有分寸,你跟紧我便是。’我二人偷偷潜入藏经楼,所幸彼处无人看守。我在经阁搜觅良久,终在角落处寻得一本《诸上善人咏》,喜道:‘在这里啦!’你爹爹望了一眼,不解道:‘这样薄薄一本经书,姑娘取之何用?’ “我道:‘咱们赶紧出寺,晚时同你细说。’将经书纳入怀中,正欲转身离去,忽觉旁侧一道掌风袭来,竟有人出手施袭。你爹爹挺身上前同那人对了一掌,被震得向后退了几步。我抬眼一望,见是名四十多岁的魁伟大汉,容貌十分雄壮。我见对方身着蟒服锦袍,乃是位朝廷大员,功力却如此深厚,不由好生诧异。那人厉声喝道:‘两位是甚么人,怎敢夜闯经阁?’声音十分洪亮。我生怕他引来更多守卫,立时上前与之动起手来,这人武功也真厉害,不数合我便落了下风。你爹见我支撑不住,便从旁出手相助,我与他以二敌一,一时胜负未分。 “我三人斗了三四十招,我见难以脱身,心中正自焦急,忽又听一人在旁道:‘福善,住手。’那大汉闻言一怔,虚晃一掌便即停手。我见机不可失,拉着你爹爹纵身一跃,眼见便要翻出窗阁,忽觉一股大力将我二人吸了回去,又各轻轻落在原地。我大惊之下回头一望,见经架旁站着名黑袍老僧,生得干枯瘦削,脸上布满皱纹,足有七八十岁年纪。我见这老僧方才似未动弹,却用甚么功夫将我们从窗边拉了回去?转头看了眼你爹爹,见他也是满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老僧微笑道:‘两位夜访经阁,慕佛之心虽嘉,只这本《诸上善人咏》乃是贫僧手稿,却也不舍送人。二位如欲一阅,贫僧另有刻本相赠。’说完右手一扬,那经书竟从我怀里飞回到他手中。我见对方隔着足有十来尺远,竟能这般隔空取物,不由目瞪口呆,道:‘你……你莫非是神仙菩萨?’那老僧道:‘二位不知我是谁么?’我和你爹都摇了摇头。那老僧道:‘那两位欲取此书何用?’我道:‘我见这本经书写得有趣,便想借来看看。’那老僧笑道:‘两位都是江湖中人,不用再隐瞒啦,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经书里头。’转向令尊道:‘这位小朋友好俊的武功,请问顾东关顾大侠是你甚么人?’你爹爹闻言一怔,答道:‘正是家叔。’ “我闻言大为惊异,问道:‘顾大侠是你叔父?怎地从未听你说过?’你爹爹道:‘叔父是叔父,我是我,无事提他老人家做甚?’那老僧点头道:‘令叔是天下第一高手,足下却全无攀附之心,实在难得。’你爹爹望了那老和尚一眼,道:‘我观前辈武功不在家叔之下,请教大师法号?’那老僧摇头道:‘老衲风中之烛,没多少日子好活啦,名号不提也罢。’那大汉道:‘师父贵体康健,何出此言?您老怎会深夜到此?’我心中不由好奇:‘这老和尚竟是这大官的师父?’ “那老僧道:‘我在禅房听到经楼似有响动,便赶过来瞧瞧,原来是你在这儿。’那大汉拱手道:‘弟子刚刚见过圣上,想着来给师父请安,不意惊扰了你老清修,实是罪过。’那老僧道:‘皇上可是又要命你出航?’那大汉点头道:‘上谕虽犹未下,想来数月内便要动身。’那老僧叹道:‘算来这已是第五回了。我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恐已时日无多,徒儿这回鼓帆出海,只怕便是诀别。’那大汉道:‘师父神功盖世,必当长命百岁,何必言此?’那老僧道:‘老衲所造杀孽太重,天命如此,不可违也。此际月落参横,非是说话之时;徒儿先行退下,明日另当相谈,此处我自会照看。’那大汉望了我二人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仍依吩咐退出经楼。那老僧见徒弟离去,问道:‘戚施主,你怎知《潜龙心禅》夹在我这本经书之中?’” 顾青芷听到此处,“啊”地一声惊呼道:“这老僧是道衍和尚?”戚婆婆神色诧异,道:“小丫头年纪轻轻,居然知道这许多事。是你爹告诉你的吗?”顾青芷摇头道:“爹爹从没跟我提过这事。我是从别人那儿听说,武林至宝《潜龙心禅》分为上下两册,分别在本朝姚少师和梅山医隐纪前辈手中。” 戚婆婆竖起大拇指道:“小姑娘家学渊源,当真了不起。”顾青芷道:“这事是另一位武林前辈所说,并非我爹爹和叔公相告。”戚婆婆闻言一怔,继而叹道:“江湖上知此奇书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也不足为怪。当时我见那老僧竟认得我,不由大为震惊,问道:‘大师怎会知我姓名?’那老僧并不答话,摇头道:‘两位皆是武林年轻俊才,日后必成大器,只与我这心禅奇书无缘。老衲早在十年前便已将心禅交付有缘之人,二位不必再想。’ “我虽不知对方所言真假,但眼见这老和尚武功如神,自知今日无论如何难以得手,便道:‘既如此,我二人深夜相扰、多有得罪,这便告辞。’那老僧缓缓道:‘两位虽然年少,也须知江湖规矩。深夜入寺盗书,便想一走了之?’我道:‘大师欲待怎样?’那老僧道:‘到底是谁教你们来偷取经书?’我道:‘本姑娘已自说了,我不过见这寺院建得气派,故而进来逛逛,无意翻见此书。’那老僧叹道:‘戚施主既不肯说,贫僧也不勉强。请二位即刻自断一臂,我便放你们离去。’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断臂 “我闻言又惊又怒,不想这老和尚言辞蔼然,为人竟这般狠毒,忍不住破口骂道:‘你要本姑娘自断一臂?简直痴心妄想!’那老僧道:‘小惩大诫,那已是看在顾大侠的面上了。’我抬手一索击向对方,那老僧手臂轻挥,我手中锦索落地,竟已被隔空点了四处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你爹爹见我二人武功与之差得实在太远,忽道:‘晚辈甘愿留下一臂,请大师饶了戚姑娘罢。’我闻言不由一怔,道:‘你……你这是甚么意思?’ “那老僧摇头道:‘两个人两条手臂,少半条也不行,老和尚从不讨价还价。’令尊道:‘只须留下两条手臂就行,是不是?’那老僧点了点头。你爹爹猛地拔出佩剑,朝自己左臂直斫下去。我惊道:‘快住手!我说便是!’你爹爹这一剑却已用了全力,哪里还止得住?我脑中不及多想,想要强运内力冲破被封的穴道,谁知那老僧点穴手法高明,我功力实难与之相抗,霎时间肺手太阴之脉真气逆运,呕出一大口鲜血。忽听一道破风之声,你爹手中长剑被一粒石子击落,紧跟着一人自窗外翻入,哈哈笑道:‘师兄大把年纪,怎还和江湖小辈们开此玩笑?’说着左手凌空虚点,只听嗤嗤数声轻响,竟已将我穴道解开。那老僧见状一声轻叹,道:‘你又来做这便宜好人。’ “我心中惊魂未定,见来人是一位灰袍老者,生得鹤发松姿,风度甚是清雅。那老者向令尊道:‘你是顾大侠的侄儿?年轻人有此担当,果有令叔之风,了不起!’你爹爹见状亦是讶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心道:‘这人称那老和尚为师兄?这师兄弟二人武功惊世骇俗,到底是甚么人?’只听那老和尚道:‘“玉铃索”武功虽然不低,若无旁人指点,怎识来偷我这心禅?如不稍加威慑,戚施主岂肯见告?’我方知这老僧只是出言恫吓,并非真欲断我二人手臂。 “我见话已说出,只好道:‘此事并非旁人相告,乃小女子偷听得来。两月前晚辈夜宿莺脰湖,无意中窥见一人在湖边练剑,招数大是精妙,另有一名同伴在旁观看。后者观得片刻,脱口赞道:“大哥剑术高明,小弟至为佩服。”那练剑之人收招笑道:“贤弟日后师从高人,功夫必胜愚兄。”那观者叹息道:“招式有余而内力不足,总是难称完满。我听闻另半册奇书就在京城天界寺,夹在姚少师所着《诸上善人咏》之中,大哥近水楼台,何不取来一观?到时称雄武林,也只等闲间事。”那练剑之人摇头道:“人力有穷,练好本门武功已属不易,怎好贪求无厌?况且旁人之物不问自取,非为正道。我知此书固乃武林至宝,只是命数有常,贤弟既已得逢奇缘,便当安分守己、勿生别念。此事休要再提,咱们这便去寻袁兄弟,细细商讨那一件大事。”那人笑道:“大哥训诲极是。”两人便即快步离去。我见那使剑之人武功极高,却犹将此书奉为瑰宝,心道:“似这等武林高手,口中自无戏言;你既不取此宝,由我代劳无妨。”这才深夜入寺一探。小女子实不知那两人身分姓名,今日盗书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老僧听完我话,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两位倘若早来三年五载,今日非留下手臂不可。人生如梦,转眼百年,就连老和尚至今都放不下一颗争胜之心,何况二位这般少年俊杰?你们走罢。’我只觉心跳不已,道:‘你……你真的放我们走?’那灰袍老者笑道:‘我师兄岂有诳语?既许你们离去,还不快走?’我望了那老僧一眼,仍是未敢移步。那灰袍老者抚须道:‘难得此回与师哥相聚数日,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我也去啦!’那老僧缓缓道:‘师弟心中有话,直到临走也不说吗?’ “那老者默然片刻,叹道:‘果然瞒不过师兄。医者不能自医,近来我自觉多有不适,想是大限将至,趁着尚能行走无碍,特来相探师兄一面,此去不知得否再会。’那老僧点了点头,道:‘咱们也都老啦!此后若然无事,便恐泉下相见。师弟多多保重,更须小心身边之人。’那老者道:‘多谢师哥提点。’向我二人道:‘走罢!’当即领我两人出寺,相责道:‘两位皆是武林后起俊彦,何以轻信人言、行事如此孟浪?若非我师哥大度不加追究,这事难以收场,今后务须克己慎行,勿要自投险境。’令尊谢道:“今日多蒙前辈相救,请教仙乡贵姓,日后也好图报。”那老者道:“我师兄本不会加害两位,老夫于你何恩?只是我与令叔有旧,故而相替解围。贱字不必提啦,二位好自为之。”言罢飘然而去。 “我二人不由呆立当场,恍如隔世。过得良久,我方才开口道:‘这事分明是我拖你下水,你……你刚才为何甘愿替我断臂?’你爹爹道:‘姑娘金玉之躯,怎好有所损伤?此事换谁都是这般做法,那也不用再提。’我摇头道:‘那可未必。那些武林子弟平日对我百般奉承,真遇上方才这等情形,恐无一人有此勇毅。’你爹爹道:‘适才那两位前辈武功出神入化,姑娘所寻秘笈自非寻常之物,若真手持此宝,心怀觊觎之徒必将绵绵不绝;我等既无两位前辈的本事,只恐是祸非福,窃以为姑娘不必心系于此。’我道:‘你是顾大侠的侄儿,大树底下好遮阳,却来说这等风凉话。’令尊道:‘在下言出肺腑,还望姑娘鉴纳。你适才强行运功冲穴,所受伤不碍事么?’我虽觉胸口阵阵剧痛,因怕你爹爹担心,便只摇了摇头。” 戚婆婆说到此处,不由一声轻叹,坐在那儿呆呆出神。顾青芷心道:“那灰袍老者是道衍和尚的师弟,定然便是梅山医隐纪老前辈了。”迟疑片刻,开口问道:“婆婆,你……你可是就此喜欢上了我爹爹?”戚婆婆默然片晌,道:“别人为了你连性命都不要,这样还不够吗?”顾青芷闻言想起骆玉书,不由心中一暖。 第四百四十章 无缘 戚婆婆叹了口气,道:“我知你爹爹是正派君子,此事若换作其他女子,或许他一样会这么做,但我一颗心从此便在他身上啦。”她原本始终一脸凄苦,此刻眼中方隐现片许柔情。 顾青芷迟疑片晌,道:“婆婆既有此意,你和爹爹当年皆是风华正茂,后来你二人为何……为何鸳侣未谐?”戚婆婆啐道:“你这小丫头还盼着我们能成么?那一来便没有你啦。”顾青芷笑道:“我只是心中好奇。” 戚婆婆默然片刻,轻声叹道:“你爹爹这个人,不管遇上甚么事总是一副漫不经意的模样,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甚么。打从那天以后,我对围在身边那些少年正眼也不多瞧一下,你爹爹却只像没事发生一般,十次里倒有九次仍是跟着南宫崖来找我。我那时性子高傲,虽说心里十分中意你爹爹,眼见他待我只如往常,实不明对方心意,也不愿率先说出口来。”顾青芷暗道:“我和骆大哥虽也没说,但两人心里是明白的。”心头掠过一丝甜意。 戚婆婆接着道:“后来我见令尊始终对我不愠不火,胸中十分气苦,有时趁他在场故意装作同别人十分亲热,你爹爹见了也无沮丧之色。我心下愈加着恼,对他自然没甚好脸色摆,你爹爹见此情状,稍后竟不辞而别,连南宫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心中怒发如狂,自此闭门谢客,甚么人都不见,脾气也越来越坏。如此一过数年,正是韶华易逝,‘玉铃索’这个名头,在江湖上便渐少有人提起。” 顾青芷听她语调凄然,叹道:“我爹爹是木头脑壳,婆婆当年若肯向他直抒心意,结果或许不同。”戚婆婆摇头道:“没大没小,怎好这样说自己爹爹?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到了宣德年间,令尊大器晚成、在江湖上声名渐显,我二人却始终再未谋面。这一晚星斗满天,我望着夜空呆呆出神,心中陡然涌起一个念头:‘大家岁数都不小啦,何必为此赌气?事情过了这么些年,就算真的被人笑话,总要把话说个清楚,让他明白我的心意。’当即下定决心,收拾行装出门去寻你爹爹。” 顾青芷闻言一怔,道:“爹和娘是在洪熙元年结识,婆婆你……”戚婆婆叹道:“不错,等到我想通之时,已经是太晚啦。我一路询问打听,总算寻到你爹爹在乡间闲居之所,远远望见他家院宅,心中难抑激动之情。待我稍稍走近,却见令尊和一名女子在屋外浇花种草,那女子用绸巾替你爹爹擦汗,两人神情亲昵,显是关系非比寻常。我见状呆立当场,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底。”顾青芷天真纯良,虽知她说的是自己父母,不觉仍替戚婆婆感到难过。 戚婆婆接着道:“我当时手脚冰凉,一时头脑发热,也顾不得礼数,径直走上前质问道:‘这女子是甚么人?’你爹爹瞧见我也吃了一惊,道:‘戚姑娘,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道:‘你日子过得这般逍遥快活,当然不想见我。’你爹爹道:‘这话从何说起?咱们足有十年没见啦,你一向都好么?我来给你引见,这一位便是内子。淑英,这位便是我常向你提起的“玉铃索”戚姑娘,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 “我只觉脑中一道晴天霹雳,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欲坠。其实你爹爹那时已年近四旬,我也想过他必早已成家,只是此时亲眼见到,仍不免伤心欲绝。你爹爹见我神色有异,道:‘戚姑娘,你……你没甚么事罢?’似想上来扶我,却又犹豫不决。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怒从心起,甩手一索朝他抽去,你爹爹一把握住道:‘戚姑娘,你这是做甚么?’我闻言心头一震,暗道:‘不错,我这是做甚么?他从未向我表露过心意,自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他没有亏欠我甚么。如今他二人情好意合,我既亲眼得见,何必在此胡搅蛮缠?’ “我当时只觉万念俱消,也不欲再多追问,扭头便走。你爹爹在后叫道:‘戚姑娘,既然来了,怎不入内一坐?月婵!月婵!’我听他喊我名字,心中更觉伤悲,忍不住便要落泪,低头加快脚步赶路。行出约一二里,忽听身后有人呼道:‘戚姑娘请留步!’却是女子之声。我转头一望,乃是令堂快步赶上,当即强行慑敛心神,道:‘我此回恰巧路过府上,无意在此耽留,顾夫人不必多言。江湖女子不通礼数,适才我言语卤莽、多有冲撞,幸勿见责。’令堂道:‘哪儿的话。姑娘和铁珊是多年的好友,今日相会不易,怎么也要留下喝一杯茶,好好叙一叙旧。’我摇头道:‘我同尊夫只是泛泛之交,交情没那么深,实在有负盛意。’ “令堂微微一笑,道:‘姑娘不用相瞒,我适才一见你瞧铁珊的眼神,便知你两人交情匪浅。’我道:‘我二人只是普通朋友,夫人休要误会。’令堂稍一迟疑,道:‘春风秋月、露往霜来,虽说我与顾郎此刻已结连理,姑娘在我夫君心中却非普通朋友。’我闻言身子一震,道:‘你说甚么?’令堂道:‘请恕小妹唐突,不知姑娘如今可已得丝萝之托?’我摇头道:‘我向来孤身行走江湖,意不在此。’令堂默然片刻,叹道:‘不想姑娘对顾郎情深如此,实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不觉一酸,道:‘贤伉俪琴瑟和鸣,必可百年偕老,夫人切勿多心。’令堂道:‘我虽不会武功,亲族中却多江湖人士,非比世俗女子专爱争风吃醋,姑娘不用多虑。姑娘与顾郎少年相识,本是佳偶良配,奈何天意无常,怎不教人扼腕。’我以为令堂出言相讥,冷冷道:‘单丝不线,夫人不必假装大方,我也不用人可怜。’令堂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顾郎与我今春方才完婚,他此前虽早年过三旬,却始终未曾婚娶,便是因心中放不下姑娘之故。’ 第四百四十一章 缉捕 “我顿觉脑中一片空白,道:‘你……你说甚么?’令堂道:‘顾郎与我并非媒定之亲,两年前小妹流落江湖、遭逢危难,是他出手救了我性命。顾大哥可怜我孤身四方漂零,便将我收留在此,以为遮风蔽雨之所。’我道:‘你二人注定命中有缘,那也好得很啊。’令堂摇头道:‘姑娘切莫误会,顾大哥彼时和我全无男女之情。他当我是丫鬟也好,当我是妹子也好,平日里照常行走江湖,往往逾月不归;我感激对方救命之恩,便替他打点旧居,闲时养花植草。只是我见顾大哥偶尔归家小住,总似闷闷不乐,问他也只不说。去年九月初七,铁珊更是不知何故郁郁寡欢,竟至独饮酣醺,那是我头一回见他喝醉。’ “我闻言身子一颤,脸色变得煞白。令堂道:‘姑娘自必晓得,九月初七正是你的生辰,我那时却不知道。那日我见顾大哥愁苦不已,知也问不出甚么话来,正自摇头叹息,忽听他喃喃低语,不停呼唤你的名字。我不由心中好奇,便问他戚姑娘是谁,顾大哥喝多了酒,破天荒同我说了几句,虽有些不着边际,我却听得明白,姑娘正是……正是他心中爱慕之人。’我听了浑身一震,摇头道:‘不会的,他若心里有我,为何过了十年都不说出来?’ “令堂道:‘我当时也觉奇怪,问道:“莫非戚姑娘已嫁他人,故而大哥如此伤心?”顾大哥摇头道:“我这些年没打听戚姑娘的消息,不知她现状如何。”我道:“既然如此,大哥何不前往一探?倘若戚姑娘犹未出阁,自可遣媒纳采,岂非美事一桩?”顾大哥道:“戚姑娘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美人,向来众星捧月,怎会至今还未婚配?顾某一介粗莽,在她身边只有自惭形秽,何况……何况她一早就见我憎厌。”言毕只顾饮酒。我见一时劝不得他,便也只好作罢。第二天顾大哥酒醒后想起昨日之事,自觉不好意思,向我来赔不是。我按捺不住好奇,追问起当年细情,顾大哥见已向我酒后倾吐,便说了他与姑娘当年之事。顾郎心性率直,全不懂女儿家心思,我却一听便即了然,叹道:“大哥是老实人,戚姑娘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可惜了一段大好良缘。”顾大哥死活不信,定说姑娘当年见他不喜。’ “我只觉胸口有如锤击,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道:‘我……我怎会觉他可厌?我不过心中恼恨,我二人明明已同历生死,他却始终待我淡漠如初。’令堂道:‘当日我苦劝顾郎良久,向他细细阐说姑娘之心,想教他前去寻你。顾大哥听我说到后来,心下摇摆不定,垂头沉思多时,长叹道:“若然果真如此,顾某便是天下第一愚不可及之人。十年如梭、木已成舟,我又何必再去搅扰月婵?”我道:“戚姑娘若真对你一往情深、至今未嫁,岂非耽误了人家一辈子?”顾大哥闻言良久无语,霍然站起身道:“淑英,多亏你点醒了我,不致令顾某遗恨终身。”’ “我听了不由心跳加快,问道:‘你……你说他要来找我?’令堂叹道:‘顾郎原本确已决意去寻姑娘,谁知……谁知事情偏有这般凑巧。那日他整束行装正待出发,却在门外撞见三人,皆是朝廷武官打扮,领头之人极是威武雄壮。铁珊一眼望见对方,惊声道:“是你!”那人奇道:“足下是谁?”顾大哥道:“数年前你我曾在天界寺见过一面,尊驾想是记不得了。”那武官略一沉思,恍然道:“不错,你是顾大侠的侄儿。”’ “我听了大为惊异,问道:‘铁珊他……他又遇见了那人?’令堂道:‘不错,对方正是当年姑娘和顾大哥入寺盗书时与之交手的那名武官,我自是半点不识。那武官眉头一皱,道:“本官奉上谕擒拿叛逆,闲杂人等一概退避。”顾大哥道:“此乃在下私宅,何来朝廷叛逆?”那武官并不答话,只冷冷扫了我一眼。’我不觉‘啊’了一声,问令堂道:‘这些人是来找你的?’ “令堂叹了口气,道:‘不错,当时我自知大难临头,登时脸色惨白。顾大哥瞧出端倪,问道:“淑英,他们是来寻你的吗?”我害怕得连话也说不出,只好点了点头。顾大哥微一迟疑,向那武官道:“童姑娘心地良善,又是纤弱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她到底犯了何罪?”那武官道:“此女乃青州白莲盗魁亲族,当在伏诛之列。”顾大哥闻言一怔,转头问道:“淑英,早前我救下你时击退的那几名江湖之士,莫非也是……”我流泪道:“不错,他们也都是朝廷的侍卫,只当日身着便服。顾大哥,小妹并非有意相瞒,希望你不要见怪。”又向那领头武官道:“此事顾大哥毫不知情,诸位勿要错怪好人,我跟你们走便是。”那武官点了点头,道:“我等只寻事主,旁人不问。”’ “我忍不住问道:‘顾夫人,你……你到底是甚么人?’令堂叹道:‘戚姑娘是顾郎至交,小妹也不相瞒。当年白莲教山东起事,我大哥便是义军首脑。小妹虽从未入过白莲教,但我兄长犯了诛灭九族之罪,我也自无活理。当时我正欲束手就禽,顾大哥忽拦住我道:“且慢。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那领头武官道:“某姓郑。你有何话要说?”顾大哥拱手道:“当年天界寺中多蒙郑大人手下容情,今得复瞻尊颜,实是大大有缘。这位童姑娘全无武功,怎会参与青州乱军?想来只是连坐之罪。”郑大人道:“国有国法,纵然只属连坐,亦是罪无可赦。”顾大哥道:“国有国法,人有人情。青州白莲已被荡平多年,童姑娘天真纯良,倘因此池鱼之祸牵连丧命,大人于心何忍?”郑大人脸色一变,道:“某奉上命而来,你敢阻我执法?”顾大哥道:“人非草木,岂堪见弱女无辜受戮?圣主以仁德治世,百姓幸蒲鞭之政,还望大人三思。”’ 第四百四十二章 求助 “我闻言默然片刻,叹道:‘铁珊行止笃慎,他肯为了夫人冲撞官差,对你实是一往情深。’令堂道:‘顾大哥外柔内刚,此举全出于侠义心肠,姑娘休要多想。那位郑大人听了摇头道:“阁下虽仁心可嘉,须知法无徇情。永乐爷待我恩重如山,他至死仍以山东白莲为念,我虽抓不到那唐姓妖妇,却不能放过叛贼余党。阁下若一心要相护这女子,咱们便再好好打上一场,你如胜得本官一招半式,只算某家技不如人,未能尽忠报国。”顾大哥略一迟疑,抱拳道:“在下虽知不是大人对手,只好得罪!”另两名武官闻言各拔刀出鞘,郑大人“嘿”了声道:“这人是当世第一高手之侄,你们凑甚么热闹?让我和他过两手罢。”那两名手下只好依言退开。’ “我闻言不由急道:‘这位郑大人武功很高,就算铁珊这些年进境再快,恐怕……恐怕也不成的。’令堂叹道:‘当时我苦劝顾大哥不住,他二人便动起手来。武功上的事小妹一窍不通,但两人斗到后来,我也瞧出顾大哥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愈发难以支撑。只见那郑大人步步紧逼,顾大哥不停后退,终被对方觅得破绽在胸腹间按了一掌,登时口喷鲜血。我在旁一声惊呼,哭喊道:“大哥休要如此。郑大人,请你快将小女子带走罢。”郑大人停手道:“你输啦!咱们有言在先,休怪某家秉公执法。”顾大哥一抹口边鲜血,道:“在下尚能再战,如何言败?咱们接着比过。”仍抢上前与他缠斗,不久又被对方在肩头劈了一掌,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郑大人道:“阁下乃名门子弟,我亦无心杀思过先生之侄,你退下罢。”顾大哥道:“今日若眼看着童姑娘往赴绝路,顾某枉为男儿。”郑大人沉吟良久,叹道:“足下虽然豪杰难得,先帝深恩不可不报,我便成全了你。”抬手一掌击向顾大哥当胸。顾大哥当时已连闪避的力气也没,我见状不假思索,纵身一跃拦在他跟前,这一掌恰好击在我后背之上。我只觉两眼一黑,整个人摔在地上,也不感到如何疼痛,只觉身子轻飘飘地,有如在水中上下浮沉一般;顾大哥虽就站在我眼前,我却连他的脸也瞧不清啦。’ “我闻言‘啊’了声道:‘你替铁珊挡下了这一掌,是……是你救了他性命。’令堂道:‘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马上就要睡去,隐约听见那郑大人叹道:“一个憨,一个痴,倒也相配!这女子中了我一掌,活不了啦。逆党伏诛、国法已申,我也对得起永乐爷,走罢!”另一名手下道:“三保公,朝廷有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大人道:“我自去同皇上分辩,无须尔等忧心。”只听脚步窸窣,似是有人离去。顾大哥在我身边喊道:“淑英!淑英!你怎么样?”我无力开口答话,终于晕死过去。 “我忍不住问道:‘那三名武官真走了么?你二人后来怎样?’令堂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被一阵颠簸震醒,见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中,正自急急赶路。顾大哥守在我身旁,道:“淑英,你觉得怎样?”我只觉喉咙和胸口火烧般疼,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来。顾大哥道:“你别要费力讲话,我去找人救你。”我一路上甚么也吃不下,只能喝些米汤,全仗顾大哥每日数次替我运功疗伤,方才得以续命。但顾大哥自己也有伤在身,如此行了几天,我见他已然憔悴不堪,想叫他休再管我,但顾大哥总不让我开口。马车日夜兼程,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庄子跟前。’” 顾青芷听到此处,插口道:“莫非爹爹是去找叔公救娘?”戚婆婆道:“我当时也是这般想,道:‘铁珊定是去求他叔父救你。’令堂道:‘我全然不通江湖之事,早前也没听过顾郎叔父的名头。顾大哥扶我下了马车,高声喊道:“骆世伯,救人哪!快救人哪!”’我听了微微一惊,道:‘啊,原来铁珊是去寻“河朔大侠”求助。’”顾青芷心道:“爹爹和叔公一直不亲,发生了这等大事,他却第一个想到去找骆爷爷。” 戚婆婆接着道:“我闻言不由慨叹:‘夫人如今神采奕奕,全然瞧不出受过如此重的内伤,骆大侠手段果然了得。’令堂道:‘不错,我这条命正是骆老前辈捡回来的。当日庄子里闻声走出一人,望见这般情形,惊道:“铁珊兄,这是怎么啦?”顾大哥道:“骆兄,这位童姑娘是在下的好友,她因舍身救我受了重伤,还请老世伯相救一命。”那人道:“走,咱们这就去见爹爹!”顾大哥将我抱进庄内,见厅上坐着一名老者,面相十分慈祥。对方听铁珊说了事情经过,道:“骆某也不通医道,咱们勉力一试。”当即替我运功疗伤。我虽于武功分毫不懂,但这老者也如顾大哥般给我输运真气,果然立见不同,我登时便觉恢复了少许精神,说话也有了气力。如此在庄上住了半月,骆大侠每日替我治伤,又四处请大夫开方调养,我总算渐能下床走动,同骆家的人也熟络起来,知道那日迎出门来的便是骆家长子,性子和他爹很像。他还有一名兄弟,年纪要小着好几岁,成日躲在屋里看书,不怎么和人说话。骆家老大儿子当时才只四岁,说话却十分老成,像个小大人一般;老二的女儿刚刚出世,看着十分可爱。’” 第四百四十三章 情深 顾青芷听戚婆婆转述母亲之语,便如母亲本人娓娓道来一般,不禁又觉心酸,又觉温暖。戚婆婆道:“我当时听了令堂之言,心中五味杂陈,道:‘你救了铁珊一命,他定然十分感激,你俩便是……便是这样好上的。’令堂默然片刻,道:‘当日官兵本是为我而来,是顾大哥救了我的性命,我替他挡下那掌也是理所应当。我在骆家庄养伤数月,顾大哥对我十分照顾,我……我心里不禁也有了他。但我知顾大哥的意中人乃是戚姑娘你,并不敢向之表露情意。待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心底踌躇良久,仍是劝他动身去寻姑娘;骆大侠听说了这事,向顾大哥道:“铁珊世侄,岂不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昆山美玉只在眼前,失之恐悔终身。”顾大哥沉吟良久,道:“淑英,我与戚姑娘终是无缘,望你勿要嫌弃顾某是个粗莽之人。”戚姑娘,我知你和顾大哥才是一对璧人,但小妹一生孤苦无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我知道我不该答应,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相拒。’ “我当时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方道:‘此皆命中有定,你二人天缘相合,并没对不住我。’令堂迟疑片刻,道:‘铁珊若非为了救我,定已同姑娘再续前缘,是我连累了你们。如蒙姑娘不弃,于顾郎仍有比翼之念,自当奉为正堂,我愿退而为妾。’我不由心中一震,道:‘你……你说甚么?’令堂道:‘姑娘对顾郎一往情深,又是相识在先,这事理应如此。’ “忽听草声响动,你爹爹自路旁走出道:‘淑英,你这是甚么话?’接着转向我道:‘月婵,顾某鄙俗浅陋,从来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也……也不敢奢盼你会对我垂青。当日你我同往盗书,在下能够替你出上一份力,已是十分满足。’我含泪道:‘自我二人由天界寺归来,我对你便和旁人不同,难道你觉不出?’令尊叹道:‘顾某蠢笨如牛,竟未得察姑娘弦外雅音,千错万错,只怪我一人有眼如盲。姑娘仙姿玉质,当堪宋才潘面之配,在下万难高攀,幸蒙姑娘垂眷,心中至感厚情。如今我与淑英已结连理,怎敢得陇望蜀?如此既是对姑娘不敬,也有负我与内子鸳盟之誓。’ “令堂道:‘铁珊,你……你又何必如此?大丈夫三妻四妾,那也……那也平常得很。你和戚姑娘本是大好因缘,她又为你独守至今,你……你总该替人家想想。’你爹爹道:‘不错,我确是对不住月婵。戚姑娘今后若遇上甚么难事,顾某愿替她当牛作马,任他刀山火海、虎穴龙潭,我决不皱一皱眉头。只是你我既已有百年之盟,方才之事休要再提。’ “令堂犹要开口相劝,我止住她道:‘顾夫人不必多言,命数如此,我也无可怨尤。二位天付良缘、万金不移,小女子谨祝贤伉俪白首偕老、多子多孙。’言罢转身欲走。你爹爹叫住我道:‘月婵,你我总是多年老友,许久不曾相见,如何这便要走?’我摇头道:‘你方自说人不能得陇望蜀,这么快便忘了?’你爹爹闻言一怔,道:‘我二人今后还能再见面么?’我惨笑道:‘昨日既不可留,再见又有何益?你放心,我也没有甚么难事要你来办。’当即大步离去,更未回头看上一眼,耳中犹闻令堂在后苦劝之声,泪水终于潸潸而下,他二人自是不曾瞧见。” 戚婆婆说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与令堂拢共只见过这一回面、说了一会儿话,自然算不上熟识;但你妈妈性子外柔内刚、待人有情有义,对我又是开心见诚,老婆子是很佩服的。”顾青芷暗道:“爹从没跟我提过娘的身世,想是不愿让我知道娘亲和青州白莲大有干系。”缄默片刻,道:“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婆婆与我爹虽无并蒂之缘,总是知己故交,你老人家又何苦心中恨我爹爹,竟相助木川对付我们?” 戚婆婆摇了摇头,道:“那时我见你爹爹娶妻,只懊悔自己年轻时心高气傲,终将如意郎君拱手让人。我虽觉自己命苦,却不恨你爹爹,更不恨你妈妈。令堂奋不顾身救了铁珊性命,我……我对她只有感激。唉,怪只怪世事无常,其后却又生出一件变故,终至我和令尊反目成仇。” 顾青芷闻言心中大奇,道:“我爹后来又得罪了婆婆么?”戚婆婆凄然一笑,道:“不错,他确是大大得罪了我。”顿了一顿,接着道:“那日我见你爹爹已有家室,虽是伤感不已,却也觉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便四处游玩散心,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又过了两年多,我恰好路过南京,晚上在秦淮河赏灯,却偏巧遇上了南宫崖。南宫崖此时早已成亲,我和他十多年不曾见面,难得故人相聚,便多聊了几句,不知怎地便说到了你爹爹。南宫崖叹息道:‘铁珊兄年近四旬方得成婚,谁想他那娇妻却是红颜薄命。’我闻言心头大震,道:‘你……你说甚么?’南宫崖道:‘你还不知道么?顾夫人上年产下一女,其后一病不起,数月后便即故世。铁珊兄中年丧妻,自是哀痛欲绝,又要一人拉扯女儿长大,实在大大不易。’ “我当时听了这话心如乱麻,问了几句便匆匆辞过南宫崖,回到下处一宿无眠,直到第二日鸡鸣破晓,方才下定决心,暗道:‘我这两年寄情山水,其实心中放不下铁珊。先前他夫妻情好,我自不当另生他想;如今顾夫人已然亡故,他……他总不能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当即动身去寻你爹爹,不数日到了尊府,果见令尊形销骨立,那会你才刚满周岁。” 第四百四十四章 交恶 顾青芷“啊”了声道:“原来婆婆那时就已见过我了。”戚婆婆叹道:“你爹爹见到我甚为吃惊,两人叙谈少顷,他终难抑悲恻之情,不由掩面涕泣。我安慰了他几句,叹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你大喜大悲,你对夫人实是一往情深。’你爹爹道:‘你我是至交好友,顾某何须在姑娘面前遮掩?’我听了心中一动,鼓起勇气道:‘铁珊,当年是我眼高于顶,以致咱们都不明白彼此的心意。你和童妹妹是生死不渝之情,我自然清楚得很,当日我祝你二人百年好合,原是出自真心。如今……如今她不幸谢世,我也替你难过。这十多年我有时觉得过得很快,有时又觉度日如年,每当长夜阒然之时,心中总是……总是免不了会想起你。我知我不该这时来同你说这些,只是碧海桑田、鸿飞雪爪,我今次若是不说,怕便……怕便重蹈前辙。’ “你爹爹闻言默然良久,叹道:‘月婵,顾某人何德何能,竟蒙你十余年垂眷不移,我实是心里感激。’我低声道:‘咱们之前便是会错了意,怎可一误再误?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你爹爹摇头道:‘淑英她当日因我而身受重伤,虽得高人救治,终究落下了病根,以致生女难产,饱受数月病痛煎熬,到头来仍是回天乏术。夫人于我恩如山高海深,顾某已立誓此生不再娶妻,以慰终天之思、泣荆之情。’ “我闻言心头剧震,道:‘你……你说甚么?’你爹爹道:‘月婵,你对我的这份情意,顾某只有来世再报。’我急道:‘我知令正新亡,你定然心中悲痛,并未……并未要你当下立即纳室;你若要为夫人服丧,我……我自等你。’你爹爹摇头道:‘顾某已然发誓,今世不复续弦。’ “我只觉身子一晃,几乎坐不稳当,道:‘铁珊,你……你可是担心这刚出世的孩子?我愿对天起誓,定会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你爹爹面色凄楚,道:‘月婵,咱们虽已年纪不轻,你在我眼里始终是那佼佼不凡的武林娇女,只是顾某情系亡妻,不得不辜负厚爱。你今后如遇能够相托终身之人,万勿以在下为念,我实不值姑娘自苦如是。’ “我只觉心下一片茫然,忍不住多年艾怨涌上心间,嗔怒道:‘你也知我这些年苦么?我知尊夫人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夫妻琴瑟好和,我先前可曾来有过半分纠缠?如今令正不幸弃世,待你守丧满期再行续娶,此亦不为负情,你为何……为何如此相拒?难道……难道我配不上你?’你爹爹叹道:‘你既明白我的心意,何必说这等话?’我怒道:‘我明白甚么了?我便是想不透!当年是我太过矜傲,以致有情人相失交臂,如今我披心以待,你却千推万阻!’我只觉愈说愈气,难抑心中躁怒,忍不住甩手一索挥去,你爹爹不躲不闪,这一索打在他肩颈之处,登时现出一条血印,连衣服也裂开了。你爹爹叹道:‘你若这样心里能好受些,顾某决不避让。’ “我不由泪水涌上两眼,道:‘你……你真这么狠心?’你爹爹道:‘夫妻情重,实难相负。若不是为了我这女儿,顾某几欲相随爱妻于地下。’我流泪道:‘我两人十多年故知之情,我非但争不过活人,在你心中分量便连逝者也远远不及。既如此,当初在天界寺你又何必为我豁出性命?教我这些年相思断肠,却不误我一生!’你爹爹道:‘物是人非,只怪顾某无福,是我对不起你。’我扬手又欲一索抽去,忽见你爹爹形容枯槁,显是为令堂病逝一事锥心泣血,便再也下不了手,胸口猛然一阵剧痛,肺经旧伤发作,吐出一大口血。你爹爹惊道:‘当日天界寺中你受了内伤,至今都没好么?’我怒道:‘不用你惺惺作态!今后我戚月婵是死是活,与你姓顾的再无干系!’当即拂袖而去,从此和你爹爹二人再未相见。‘玉铃索’一名在江湖中随风而散,却多了‘断肠索’这一苦命女子。” 顾青芷听戚婆婆细述旧日往事,对方虽只语气平静、淡淡道来,却是如泣如诉,饱含悲切,不由默然良久,继而叹道:“世事无常,总难教人事事遂愿,但我知婆婆对我爹仍是有情。” 戚婆婆身子一震,道:“小丫头胡说八道。老婆子这几十年孤行吊影,早已心如死水,谈何有情?”顾青芷道:“婆婆若非心中挂念我爹爹,怎会住在距离武昌咫尺之遥的白鹿矶?你若真怕触物伤情,便当离我爹远远地才是。” 戚婆婆被她一语道破心思,不觉暗自神伤,口中犹道:“你爹爹是做了霹雳堂堂主之后才改居江夏,老婆子在此已久,凭甚么要为了躲他搬家?”顾青芷柔声道:“晚辈虽今日方识婆婆,但我知婆婆不是坏人。你老人家是武林前辈,为何要助木川作恶?婆婆,你把我放了罢,爹爹他知道了定然感激不已。” 戚婆婆冷笑道:“老婆子几十年孤苦伶仃,难道就为换你爹爹一声感激?我并不是相帮木川,只为要夺那本武功秘笈。”顾青芷急道:“爹爹和雷叔叔手上根本就没甚么秘笈,那都是木川编造出来诓骗婆婆的!”戚婆婆笑道:“黄须蛟、陇西双鹫这些夯货确被木川哄得晕头转向,被人当作枪棒使而不自知,老婆子可没那么好骗。秘笈奇书并非没有,只连令尊也不知道而已。” 顾青芷闻言大奇,道:“婆婆的话我听不懂。爹爹手里若真有甚么武功秘笈,他自己怎会不知?”戚婆婆笑道:“小丫头再怎么聪明伶俐,这事你也想不明白。姓木的四处找来这许多高手,终究是想独吞此宝,老婆子武功远不及他,可得好好想个法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企 顾青芷不解道:“木川纠合了这许多帮手,为何不聚在一处对付我们,却要沿途不停派人缠扰?就连狮子岭、花油堡这些小贼都送了上来,到底打的甚么主意?”戚婆婆笑道:“你们俱是名门正派出身,自不懂邪魔外道的心思。这些人各受木川威逼利诱,一时为其所用,却是个个心怀鬼胎,若真尽数一拥而上,只怕还没打赢你爹爹他们,自己便已开始为争抢秘笈内讧残杀。何况你一行人皆是少有的高手,真要硬拼起来,木川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霹雳堂火器之名更是响彻天下,怎不教人胆寒?他接连遣人滋扰,是要搅得你们疲于应付、心浮气躁,又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自己却混杂在人群之中,便好浑水摸鱼。谁知‘五云掌’眼光实在锐利,仍是将他认了出来。” 顾青芷叹道:“这人真是用尽了心机。他可是一心要害景师兄么?”戚婆婆摇了摇头,道:“木川此番布下天罗地网,就为要抓你这丫头。”顾青芷惊道:“他……他干么要抓我?”戚婆婆笑道:“这一行人里数你武功最差,不抓你还能抓谁?” 顾青芷奇道:“木川擒我为质,到底有何企图?”戚婆婆道:“迟些你自然知道,眼下天机不可泄漏。不过你放心,老婆子决不让人害你性命。”顾青芷闻言不再作声,心道:“此处离华容镇甚近,只盼爹爹他们能尽快找到这儿。” *** 景兰舟一行人出了华容镇向东疾奔,不多时便来到三江口。汉水自武昌境内汇入大江,以致江水益盛、分作三流而东,至此处三江合流,故而以之得名;但见水面延袤广阔,湍急的江浪不停拍打岸边巨岩,却全然不见戚婆婆和顾青芷身影。骆应渊道:“这么找恐怕不成,咱们几人还须分头去寻。”顾铁珊皱眉道:“只恐此为木川之计,欲趁我等分头找寻青芷时各个击破。” 骆应渊稍一沉吟,道:“木川一方人数虽众,余辈皆与他武功相去甚远,若真撞上敌人,打不赢便走为上计,休要与之硬拼。先前虽见戚婆婆出镇往东而行,也不知她二人到底去了何处,不如两位堂主继续沿江追寻,我与玉书、兰舟转往别边打探,如此兵分两路,机会总是大些。无论寻不寻得着青芷,我几人子夜时分仍在华容镇相见。” 顾铁珊见由“五云掌”领着两名后辈,纵使遇敌料想亦可脱身,自己这边武功虽或不及木川党众,但霹雳堂火器名声在外,敌人谅来不敢相逼太甚,便道:“如此最好。骆兄不妨拿几颗雷火弹去,危急时犹可傍身。”骆应渊道:“不必啦,多谢世兄好意。雷兄,咱们眼下只要救回青芷,可别中了敌人的激将之计。”雷畴天道:“骆大哥尽管放心。” 五人当即分头行事,骆应渊等三人向西折返一路细细搜觅,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白鹿矶。此时天色已暗,骆玉书心中焦急,道:“爹,戚前辈到底为何要劫走青芷?不知她与木川可是一伙?”骆应渊道:“这便不得而知。戚婆婆和顾世兄往日颇有渊源,想来不会加害青芷,咱们自己别要乱了阵脚。” 两人话音刚落,眼前忽有一道枯瘦的人影闪过,戚婆婆不知由何处钻出,竟已站在三人跟前。骆玉书大喜过望,颤声道:“戚前辈,请问……请问顾姑娘她人在何处?”戚婆婆笑道:“小丫头没伤一星半点,你不用如此害怕。” 骆应渊道:“婆婆适才将我世侄女带走,此刻又孤身前来相见,定然有话要讲,还请直说无妨。”戚婆婆点头赞道:“五云掌果然名不虚传。不瞒阁下,老身此回正是应那木川之邀,前来助他对付几位。”骆玉书、景兰舟闻言俱皆脸上变色。 骆应渊笑道:“婆婆是武林高人,又是铁珊兄的至交好友,怎会帮着外人来对付我们?世侄女在您老手中,我是一百个放心。”戚婆婆笑道:“不错,木川要用小丫头逼你们交出秘笈,一时不会动她。不过东西到了姓木的手里,老婆子定没甚么好处,不如同阁下做一笔暗地买卖,诸位将此秘笈交给老身,小丫头自然完璧归赵。” 景兰舟道:“戚前辈,我等手中实无甚么武功秘笈,前辈莫要上了木川的大当。”戚婆婆笑道:“姓木的口中没有一句实话,却骗不了老身,他要夺的秘笈不在铁珊手中,而在你骆大侠身上。但若对人说要打你‘五云掌’的主意,那些草包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他只好假称要从霹雳堂夺宝,哄得邹老三这群蠢人团团乱转。” 骆应渊笑道:“骆某一身功夫出自家传,婆婆是世外高人,若欲指点在下武功,自当拜聆教诲。铁珊兄已被这无中生有的武林秘笈一路搅得不胜其烦,婆婆何必又同骆某开这等玩笑?”戚婆婆摇头道:“谁人敢来戏耍于你骆大侠,岂不是不要命了么?那年铁珊和我同往天界寺盗书一事,他有没有跟你说起?你两家交情深厚非常,想必铁珊不会瞒你。” 骆应渊闻言一怔,点头道:“铁珊兄确曾向在下提过这事。”戚婆婆缓缓道:“当年我盗书不成,从此不敢再打《潜龙心禅》的主意;次年姚少师与世长辞,心禅下落从此成谜。”骆玉书大为吃惊,道:“顾世伯曾随婆婆前往盗取心禅?”戚婆婆道:“是我硬拉他一同前去,铁珊并不知心禅之事,就连我当时也不晓其中详细,只知天界寺中藏有一本武学奇书,这才心生觊觎,怎奈姚少师为人警醒,实难得手。当日姚广孝说他十年前便已将心禅转交他人,我只当他是借故托辞,以杜绝旁人染指心禅之意;然而姚独庵逝世多年,江湖上竟始终未有半点上册心禅的消息。”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上册心禅 骆应渊道:“道衍禅师大隐于朝,绝少人知其乃是武林高手,他纵有何弟子传人,只怕也不在江湖上走动。”戚婆婆点头道:“老婆子这些年暗中打听,姚少师在世时收过两名徒弟,都可说是了不起的人物;然此二人俱在朝廷任职,平素韬光隐晦、笃心官事,武林中寂寂无闻,眼下俱已与世长辞,心禅也不在他二人手上。此等绝世奇珍,难道当真就此失传?老婆子近年来索尽枯肠,终于大梦初醒,心中想明白了一事。”骆应渊道:“敢请婆婆见示?” 戚婆婆道:“那日我脑中灵光一现,想到姚少师说他十年前已将心禅转赠旁人,倘若此事竟非诳语,那又该当如何?我和铁珊永乐十五年往天界寺盗书,往前倒推十年,那便是永乐五年前后,江湖上可有甚么不同寻常之事?老身心里这么细细一合计,总算是都想明白啦。”骆应渊微微一怔,道:“婆婆直说无妨。” 戚婆婆眯缝着眼,缓缓道:“永乐五年……嗯,那会儿尊驾虽然年纪尚小,总也有十三四岁,这事就发生在眼皮底下,当真一点都不知么?”骆玉书闻言一惊,问戚婆婆道:“前辈何出此言?这事同家尊又有甚么干系?” 戚婆婆摇了摇头,道:“此事与令尊无干,我说的是令祖父。‘河朔大侠’誉满天下,虽则身居朝堂,侠名无人不晓,江湖上人人钦佩,却不以武功见长;谁知他四十岁后功力突飞猛进,竟与天下第一高手顾老先生比肩,那正是永乐五年往后之事。咱们学武之人十年磨剑,拨云见天、豁然开朗并非没有;只是理可顿悟、事须渐修,骆老前辈原本功夫平平,短短数年间便成绝顶高手,几位都是武学大家,难道不觉奇怪么?” 几人听到这里,自无不明对方话中之意,骆玉书道:“前辈是说……是说上册心禅竟在家祖之处?”戚婆婆轻轻叹了口气,道:“若非如此,老身实不解令祖功力何以精进如斯。他定是修练心禅上的神妙武功,数年时光便抵得旁人数十载之功。” 骆玉书闻言不由默然,他虽知祖父中年辞官后武功一日千里,毕竟自己那时尚未出生,也不晓得到底是如何般勇猛精进。但凡武林中人无端功力大进,旁人自不免猜度其人必定交逢奇运、寻得了甚么隐世秘笈,倘被居心不轨之辈盯上,反极易招致杀身之祸;幸而当年骆中原武功大进之事最初传遍江湖,多半皆是出自顾东关之口,二人更已结为拜把兄弟,寻常江湖黑道纵使心存疑念,也不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早年武林间亦有数位穷凶极恶的邪派魔头,却皆已被顾东关杀得近乎绝迹,自也无人来找骆家的麻烦,待到骆中原武功大盛之后,江湖近几十年来实可说是清平无事。骆玉书脑中稍一思量,只觉祖父若是因得了《潜龙心禅》而武功翻天覆地,倒也合乎情理。 戚婆婆叹了口气,接着道:“按说道衍禅师同河朔大侠应当无甚交情,他为何要以心禅相赠,老身至今十分不解。不过姚少师和骆老先生当年同处庙堂,此中详情亦非我等江湖草莽可知。”顿了一顿,笑道:“‘五云掌’名满江湖,声威直逼乃父,若说阁下于此一无所知,实在教人难信。” 骆应渊缄默片刻,叹息道:“婆婆既已猜破,骆某也不相瞒,上册心禅奇书确在敝府。”骆玉书心头一震,道:“爹,姚少师当年真将《潜龙心禅》传给了爷爷?”骆应渊点头道:“《潜龙心禅》虽为武林至宝,江湖上却知者甚少,这事传出去有害无益,因此你爷爷始终守口如瓶,就连你二叔也不知道。” 戚婆婆缓缓道:“蒙阁下诚心见告,老婆子深感厚意,也免得咱们多磨嘴皮子。只须骆大侠将这半册心禅交与老身,我立刻将小丫头双手奉还,这可公平得紧罢?”骆应渊皱眉道:“木川此回设计欲夺心禅,莫非也是经由婆婆之口得知?”戚婆婆摇头道:“老婆子脑筋不灵,过了多年才想通其中关节。姓木的不知是何来路,似对心禅之事极为熟稔,他早知上册心禅就在尊府,并非老身相告。” 骆应渊稍一沉吟,道:“婆婆是铁珊兄知交,我等自当言无所隐。”随即将木川身世说了,道:“木川心术不正,当年忘恩负义、自纪老前辈处偷得下册心禅,如今又想打上册奇书的主意。此人必欲独吞心禅,决非真心邀婆婆相帮。”戚婆婆笑道:“大伙儿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老身也只是借他之手成事。若是放在平日,老婆子又岂敢来招惹你骆大侠?咱们快言快语,不必叨絮。小丫头眼下在我手里,几位若想要人,便拿心禅来换;迟些时只恐她落入木川之手,老身也难相保。” 骆玉书道:“即令心禅真在本家之处,当下犹在河间寒舍,如何能交与前辈?”戚婆婆摇头道:“木川工于心计,他若未预先探得风声,怎会无缘无故来同‘五云掌’和霹雳堂为难?老婆子先前偷听姓木的所言,心禅眼下不在别处,就在你骆大侠身上。” 骆玉书惊道:“爹,你真将心禅带在身边?”骆应渊点头叹道:“当日我自京城前往开封,并不知你们已请到林大夫替言儿诊治。心禅中有几门以高深内力治伤的功夫,你爷爷命我携书往视,或能对言儿的内伤有所助益。”骆玉书心头一震,道:“如此说来,爹早知这一路上的人都是冲着《潜龙心禅》而来?” 骆应渊叹道:“早前狮子岭、花油堡群盗及陇西双鹫前来相扰,我未知对方是否当真为此而来,也没多放在心上,直到在烂泥铺遇见婆婆,方觉此事非同一般,原来都是木川从中捣鬼。” 第四百四十七章 交换 戚婆婆笑道:“木川易容改扮混在人群之中,原想出其不备将小丫头擒住,谁知你五云掌火眼金睛,一下便将他识了出来。如今木川已率众在由此往西的要道浒黄洲设下重伏,诸位倘仍从彼处而过,纵使阁下武功不惧木川,只是敌暗我明,恐也前路难卜。” 骆应渊谢道:“承婆婆以此相告,足见厚意。我等此番若得平安归返武昌,俱皆仰赖义助。”戚婆婆摇头道:“老婆子不过为己打算,何值相谢?依老身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位不妨往南绕过浒黄洲,取道灵泉山前往武昌,如此便可避开木川埋伏;老婆子就在山下秋风亭相候诸位,不知骆大侠尊意如何?” 骆应渊微一沉吟,点头道:“好,但须世侄女她平安无事,心禅只是身外之物,骆某答应婆婆便是。待我三人晚时先会着铁珊兄,明早与婆婆在秋风亭相见。”戚婆婆笑道:“‘五云掌’言出如山,必不失老身所望。”当即转身拄拐飘然而去。 骆玉书待戚婆婆稍稍走远,道:“爹,咱们可要暗中跟着戚前辈,或能寻到青芷藏身之所。”骆应渊摇头道:“戚婆婆武功甚高,此计一来易被察觉,二来对方定也防着这手,不必白费心思了,先会着你两位世伯世叔再说。”三人当即折回华容镇,此际月挂中天,候不多时,见顾雷二人也自东废然而返。骆应渊将方才之事向二人说了,叹道:“骆某不曾料及是木川处心积虑欲夺心禅,先前未向二位世兄直言以告,以致青芷为敌所擒,实是罪莫大焉。” 两位堂主闻言甚惊,顾铁珊道:“此事与世兄何干?如今为救小女,反连累世兄将此等密事披露于外,顾某于心何安。”骆应渊道:“木川既早知心禅所在,这事便谈不上有何秘密,咱们这就去秋风亭换人。”顾铁珊惊道:“《潜龙心禅》乃武林至宝,岂能因小女之故落入他手?”骆应渊摆手道:“世兄何出此言,甚么事要紧过令爱的安危?‘断肠索’并非大奸大恶之徒,青芷在其手中想来一时无虞,当务之急先要将人救回。”顾铁珊闻言默然不语。 雷畴天道:“大哥休要多虑,眼下且先将青芷救出,之后你我再想法替骆大哥夺回心禅罢了。戚老太武功虽高,放着木川一伙人皆对心禅虎视狼顾,纵使秘笈在这老太婆手里,怕她也是有命拿、没命练。”顾铁珊闻言身子一震。 骆应渊道:“多说无益,咱们这就赶去秋风亭。”五人当即策马夜行,绕过大江南岸要冲之处的浒黄洲,天没亮便赶到武昌府东南数十里的灵泉山。此处峰环湖绕、林泉幽穆,乃是武昌左近一处风景胜地,亦是朱元璋六子楚王朱桢陵寝所在。几人来到山脚下的秋风亭,见日头渐渐自东升起,林间云烟未散,映得一片山水钟秀。五人候不多时,戚婆婆亦由远处徐徐而至,笑道:“骆大侠果是信人,偏劳诸位久候,老身心不自安。” 顾铁珊走上两步道:“月婵,河间骆府侠名远着,纵使你对我心中有怨,何必跟人家开这等玩笑?还请你放还小女罢。”戚婆婆叹道:“我这一世早已无甚念想,临老若能功夫称雄武林,也不枉活一世。”顾铁珊道:“你我俱已年近六旬,还有甚么事看不透,尚要以此为念?”戚婆婆摇头道:“你有武功天下第一的本家叔父,有生死之交的义弟朋友,更有惜若掌珠的宝贝女儿。老婆子伶仃一世,只好苦中作乐。” 顾铁珊犹欲开口劝说,骆应渊阻住他道:“骆某既与婆婆有约在先,铁珊兄不必多言。”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望之亦不甚厚,纸页微微发黄,道:“此便是姚少师当年交与家父的上册心禅,望婆婆依言将我世侄女放归,骆某立将心禅奉上。” 自当日景兰舟等人首听念阿上人说起《潜龙心禅》之名,至今终得一睹其物真容,不想峰回路转,上册奇书竟在骆府手中,在场诸人皆知此乃旷世秘宝,不免心潮起伏。景兰舟暗道:“文师哥曾言‘秋蝉功’见载于上册心禅,不知骆老前辈可曾修习,将来或能指点冼姑娘一二。”转念又想:“下册《潜龙心禅》仍是不知所踪,寻不着‘烟霞澹月步’口诀配合玉蟾剑法,习得秋蝉功也是无用。当下头等大事须先救回顾师姐,其余多想无益。” 戚婆婆望了心禅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伸手道:“‘五云掌’一诺千金,必不欺我,还请将心禅交与老身。此处距离武昌不足半日路程,木川等辈犹自守在江边,几位大可放心上路,老身晚时自会将小丫头平安送归霹雳堂。”骆玉书惊道:“前辈讲明了以书易人,如今怎又反口?”戚婆婆笑道:“几位武功无不远胜老身,我若在此交人,诸位要夺回心禅易如反掌,老婆子岂会这般蠢笨?” 骆应渊道:“骆某既应承在先,自然不会食言,请婆婆勿要多心。”戚婆婆笑道:“阁下是仁人君子,老身并无疑心,旁人可就难说得很。雷堂主的手段厉害,老婆子多有耳闻,自当小心行事。” 雷畴天不知戚婆婆与义兄过往渊源深厚,怀中早暗揣数颗霹雳雷火弹,心道:“只须青芷一离险地,我立时便将这臭婆娘送上西天,何须同她讲江湖道义?纵使日后事情传出,也只怪雷某失信于人,于骆大哥声名无损。”及见对方竟识破自己用意,不由心内暗骂:“老贼婆倒机警得很。” 骆应渊微一沉吟,点头道:“人无信而不立,婆婆是武林前辈,骆某信得过你。”右手轻轻一扬,书册稳稳落在戚婆婆手中。戚婆婆翻看数页,道:“不错,果真是《潜龙心禅》。”话声微微发颤,显是难抑激动之情。 第四百四十八章 螳螂捕蝉 顾铁珊叹道:“月婵,今日你教顾某一世背负不义之名。”戚婆婆冷笑道:“你心里不好受么?看在咱们往日交情,我若神功有成,便去替你杀了木川出口恶气。”顾铁珊道:“我要杀他作甚?木川狡诈阴狠,我怕这心禅奇书反替你招致祸端。”戚婆婆笑道:“说到阴狠险毒,老婆子怕也不输与他。你放心,早则今夜、迟则明晨,我定将令爱完璧送还。”拐杖一点地面,身影须臾便消隐于山林之中。 雷畴天脸色铁青,道:“骆大哥,你让我追着这贼婆前去,管教平安救出青芷、替你将心禅夺回。”骆应渊叹道:“‘断肠索’武功心计俱高,她既敢来相见,定已有所准备,雷兄不必如此。戚婆婆并非言而无信之人,想来定会履约送还青芷,眼下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师叔可是生怕木川会出手抢夺心禅?”骆应渊点头道:“不错,木川深沉机警,他不见我等一行由浒黄洲过,岂能不生疑心?木川师徒在华容镇亲见戚婆婆掳走青芷,只怕也能猜到对方有独吞心禅之意。” 景兰舟惊道:“如此说来,戚前辈处境岂非颇为凶险?”骆应渊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纵使戚婆婆已然想到这些,为夺心禅也恐必甘冒险。眼下最怕心禅到头来终落入木川之手,我等仍是救不回青芷;但我适才若不将东西交出,却也别无他计。如今只盼戚婆婆她虑事周详,勿为木川所算。”顾铁珊闻言既挂念爱女安危,又不免替戚婆婆担忧,心下大为焦灼。 *** 戚婆婆得了心禅,快步穿行于林谷之间,只觉心潮澎湃难平,身子止不住有些微微发抖,暗道:“一晃三十年啦!《潜龙心禅》终究落在了我的手里。待我将小女娃送回了霹雳堂,可得想法子走得越远越好,倘被木川师徒寻着,那便大大不妙。”想到自己当年便因这心禅秘笈与顾铁珊结缘,虽说因此伤怀一生,临老终将此物纳入囊中,有生之年虽未必能练至思过先生、河朔大侠那般境界,总也可武功大进、傲视武林群雄,稍稍抵偿几分情途坎坷之痛;心下正自得意,眼前蓦然人影一晃,竟是木川拦住去路。戚婆婆霎时手脚冰凉,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木先生不依计在浒黄洲候敌,怎会来到此地?” 木川平素行走江湖皆以癞痢面目示人,此时虽已卸去华容镇上易容妆扮,仍是戴着那黄肿的人皮面具,戚婆婆也只当是他本来面貌。木川上下打量了戚婆婆两眼,嘿嘿冷笑道:“木某在江边左等右候,却连半个人影也未见到,恐怕他们不会来啦。”戚婆婆道:“由华容镇前往武昌,怎会不从浒黄洲过?想是对方见小丫头被人捉走,正着急四处找寻,故而未便前行。” 木川哈哈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婆婆与顾堂主乃是旧交,不会暗中将这丫头放还给霹雳堂罢?”戚婆婆淡淡地道:“阁下如信不过老身,为何要来找我相助?”木川笑道:“不错,似邹老三、陇西双鹫这等愚不可及之辈,只如枰上棋子,无用时自可弃之;唯有婆婆是高明之士,可以共计大事。” 戚婆婆道:“蒙木先生如此看重,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深知与阁下这般的聪明人共事,须当知进明退。不知先生在此相候老身,到底所为何事?”木川道:“不敢当。木某素敬婆婆武学渊深、识见广博,我这儿有几招剑法想请婆婆品鉴一番,或可有所教于在下。”戚婆婆心中一震:“莫非他识破我计,这就要来相害?”摇头道:“阁下武功远胜老身,何必问道于盲?”木川笑道:“婆婆何必太谦?咱们也不必动手拆招,木某便自行演练几式,请你老指点一二。” 戚婆婆默然不语,缓缓点了点头,暗自全神戒备,以防对方出手偷袭。木川嘿嘿一笑,抽出乌金铁剑,果只立于原地施展开一路剑法,出手甚为缓慢,似乎有意要让戚婆婆瞧清。后者观看片刻,不禁啧啧赞道:“果然蕴意玄妙。”又见木川挥使数招,身躯倏然一震,口中“咦”了一声,奇道:“你……你这是……”木川哈哈一笑,铁剑轻轻一挥,头顶飘落十数叶片,收剑道:“婆婆可是觉得这剑法似曾相识?” 戚婆婆沉吟半晌,道:“三十年前我在莺脰湖无意瞧见一名高手练剑,从他口中得知南京天界寺中藏有一本武林奇书,难道当晚湖边练剑之人就是你木先生?”木川笑道:“婆婆过目不忘,木某至为佩服,只是还猜差了少许。”说这话时语调发尖,似与平日稍有不同。戚婆婆眼中精光一闪,省悟道:“啊,你是那名在旁观看之人。” 木川笑道:“不错,婆婆果真慧眼如炬。当年木某修为尚浅,就算由我展露几手武功,也未必能入‘玉铃索’法眼;然我义兄功力何等深湛,天界寺藏书之事由他口中说出,婆婆自然不会疑心。”戚婆婆叹道:“我只当此事全属巧合,犹自欣喜自己竟能误打误撞听得如此秘闻,原来是阁下有意安排,欲教我得知秘笈一事。木先生这么做,想必是算准我听后定会心痒难耐,前往天界寺一探究竟。”木川叹息道:“婆婆当年壮心高志、巾帼不让须眉,而今却也为情消沉,我二人实是同病相怜。”忽地右手一伸,道:“请婆婆将上册心禅交出来罢。” 戚婆婆缓缓道:“先生怎见得心禅在老身处?”木川笑道:“方才既蒙婆婆谬赞在下一句聪明,你我聪明人之间讲话,妙在不必多费口舌。婆婆既见木某到此,定知狡赖也是无用。”戚婆婆沉思片刻,蹙眉道:“莫非木先生当初来寻老婆子助拳,便是要借老身之手夺取心禅?” 第四百四十九章 连环之计 木川哈哈笑道:“婆婆机敏多智,果然言无不中。霹雳堂一行高手众多,欲夺心禅原是千难万难,我几人这才商定在华容镇设伏抓取小妮子为质,就算不能逼迫对方乖乖就范,也可使其心神大乱。”戚婆婆点头道:“邹老三一伙当时便颇为不解,若真能擒住那小丫头,何不即刻以之为质、强逼其父交出秘笈,却要再往浒黄洲埋伏?先生推说霹雳堂火器太过厉害,今次若不能将之连根拔起,就是夺了秘笈也难安稳,故而欲合众人之力将两位堂主一举除去。黄须蛟本就与霹雳堂仇深似海,闻言自无不允。” 木川笑道:“婆婆听了这话,也半点不曾起疑么?你明知《潜龙心禅》是在‘五云掌’手里,见木某一意只要对付霹雳堂,难道不觉奇怪?”戚婆婆摇头道:“我怎会知心禅在骆大侠处?”木川目光闪动,笑道:“婆婆自然知道。咱们这群人中只阁下与木某谙悉心禅本末,就算你这些年来一直没能猜出上册奇书所在,早前我同泉儿说起心禅当下就在五云掌身上,婆婆不是躲在一旁暗中偷听吗?” 戚婆婆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也是贤师徒故意说给老婆子听的。先前擒住小丫头后,我见阁下竟真将人交我看管,确是有些疑心。咱们这些人本都是尔虞我诈之辈,先生不趁此机会胁逼对方屈服,仍要往前路伏击敌人,实不似尊驾平日所为;就算你们布下刀山剑海,便定有把握能胜过‘五云掌’么?我看也不见得。不过老婆子极清楚铁珊的为人,他虽向来将女儿视若性命,但要为此交出骆家的《潜龙心禅》,铁珊他却未必便肯。” 木川笑道:“婆婆不愧是顾堂主的知己。顾铁珊外圆内方、脾性毅烈,当年为了义弟雷虎臣不惜违忤思过先生之意,要使这等硬骨头慑屈于人,哪有这般容易?如若相逼太甚,一边是惜若珍宝的爱女、一边是生死之交的挚友,顾老三眼见难以两全,到时恐不免自尽明志;木某拿不到《潜龙心禅》,纵使杀了小丫头又有何益?顾堂主若然身死,就连你戚婆婆也要找在下拼命,木某费尽心思,难道到头来只为替黄须蛟报仇?这等蠢事我是不做的。”戚婆婆闻言默然,并不接话。 木川微微一笑,接着道:“更何况对方几人与木某师徒无不有刻骨之仇,真肯为了那小丫头便将心禅老实交出么?这些正派人士整日将武林大义挂在嘴边,只怕也难说得很。但如这小女娃是在婆婆手里,情形却又不同,阁下与顾堂主相知有素,对方纵不愿将心禅拱手送与木某,却未必不肯为救人而交给婆婆;婆婆自来说一不二,他们也不惧你会食言。木某这条计策最难一环便是要‘五云掌’乖乖将心禅两手奉上,非借婆婆之力不能成功。” 戚婆婆轻叹一声,道:“先生有意将心禅下落透露给我,又将小妮子交我监守,便是算准了老婆子定会与对方暗通款曲,用小丫头换取秘笈。心禅一旦落入老身之手,阁下再从我这儿出手抢夺,可比算计‘五云掌’容易百倍。贤师徒装模作样要在浒黄洲重兵埋伏,也都是演戏给老婆子看的。”木川笑道:“那也不全是演给婆婆一人,邹老三这蠢货当下不仍在江边大吹冷风么?” 戚婆婆皱眉道:“昨日铁珊提到铜鲸帮也对心禅有意,想必同是先生找来的帮手,怎不见江帮主他露面?”木川摇头道:“木某师徒漂泊无定,陇西双鹫乃是关右大盗,邹老三这些年龟缩不出,婆婆更是一贯独来独往;咱们这几人凑在一块儿,那都是为夺心禅放手一搏,不计退路。江帮主家大业大,怎敢公然得罪顾骆两家?这人木某自有用处,不劳婆婆操心。” 戚婆婆点了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昨日你我在江边会面,怎不见方氏兄弟前来?难道他二人不曾全身而退?”木川奇道:“陇西双鹫这等货色,也劳婆婆挂心?”戚婆婆道:“方氏兄弟死活与我何干?他二人既未现身,怕已凶多吉少,多半是死在雷堂主的手里。先生这一趟寻双鹫相助,原就打算赔上他二人的性命,是不是?”木川笑道:“婆婆何出此言?”戚婆婆缓缓地道:“先生请不动双鹫的师父出山,便有意让方氏兄弟死于霹雳堂之手,此一来对方再如何矜高自傲,总要替徒弟报仇,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可厉害得紧哪!” 木川哈哈一笑,道:“婆婆果然眼光高明,甚么事都瞒不过你。若非阁下急于要夺心禅,未必便会中木某之计,只是至宝当前,谁能方寸不乱?尊驾终究是棋差一着。闲话少说,请婆婆这就交出秘笈,我答应放你离去便是。”戚婆婆默然片刻,自怀中取出上册心禅,道:“此刻心禅在我手中,先生不怕老婆子将书毁去?”木川缓缓道:“婆婆但请自便。木某至多夺书不成,也少不了一根汗毛,婆婆如此则有死无生,何必同自己性命过不去?老夫岂能受此恫吓?” 戚婆婆一张脸面无表情,问道:“木先生,三十年前你到底为何要骗我去天界寺盗书?”木川笑道:“这又有何难猜?婆婆心禅既已到手,景兰舟他们几人自也同你说了木某的身世来历。梅山医隐纪老前辈当年有意收我为徒,木某亲见心禅神功妙用无穷,又知这奇书分为上下两册,自不满足于仅得其半,一心要将两册心禅都收入囊中。然那上册心禅是在道衍禅师处保管,木某怎敢亲往盗书?倘被姚少师察觉,我在纪老先生跟前再难立足。木某苦苦思量,唯有暗中挑唆其余武林才俊前往谋夺,倘竟有人侥幸成功,木某便可取之于彼,正如今日我相借婆婆之手一般。” 第四百五十章 你争我夺 戚婆婆叹道:“原来如此。不想事隔多年,老婆子竟又复蹈前辙,实是笨到了极处。老身当年樗栎庸材,竟蒙先生青眼赏识,实是被宠若惊。”木川道:“婆婆何必太谦?此事本就难如登天,换作本领平庸之辈,去了也只白费工夫,如我义兄武功虽强,却又对心禅无意;须是像婆婆这般武功胆识俱高、又素急功喜事之辈,方肯前往一探究竟,这可十分难找。木某当时连寻了八九名各路豪杰,尽皆无功而返,有数人更将性命都丢在了天界寺,连婆婆和顾堂主也都铩羽而归。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谁想足足过了三十年,婆婆终不负木某所望,将心禅送到我的手里。哈哈,哈哈!” 戚婆婆脸色惨白,良久方长叹一声,道:“罢了!老婆子自作聪明,不过被你木先生玩弄股掌之上。我这些年一人在白鹿矶隐居,先生怎识找到此处?”木川笑道:“老夫近年藏身丐帮,有幸闻知尊府所在。木某羁务缠身,婆婆休再絮烦,痛痛快快把书交给老夫罢!”言罢便要伸手抢夺。戚婆婆心如死灰,自知武功与他相去甚远,也不出招抗拒,眼见心禅便要落入其手,近旁山林中飞身跃出一人,一掌向木川攻去。木川右掌斜出,与来人啪地对了一掌,后者震开数步站定。木川见对方纱袍皂靴、脸戴面具,冷笑道:“姓祝的小子,你也想来分一杯羹么?” 祝酋哈哈笑道:“先生已得下册心禅,又要来争夺上册奇书,不亦贪心太甚!”木川心道:“我只身到此堵截戚老太婆,就连泉儿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会守在一旁?这两人倘若联手攻我,倒是有些不妙,宜当速战速决。”当下更不多言,抽出乌金剑径向对方攻去。祝酋长剑出鞘回了一招,笑道:“木先生,当日你在长葛中了文大侠一记碧磷掌,若非身边带有我赠与义弟的‘寒萼玉蔻’,岂能化险为夷?先生今日要来杀我,未免以怨报德。” 木川见两剑相交之下对方兵刃竟未折断,观其剑锋凝碧、色如深潭,皱眉道:“这是宁王府的青锋剑!阁下到底是甚么人?”祝酋道:“先生何必明知故问?祝某乃是令高徒的拜盟兄长,先生明明认得。”木川冷笑道:“你既是泉儿义兄,怎敢对我这长辈不敬?”祝酋笑道:“大家非属同门,不叙长幼之礼。”两人说话之间,手上又已飞快交了数招。 戚婆婆见半路又杀出一名高手,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将心禅纳入怀中,当即转身欲走,眼前忽双剑齐至,将她四方去路一齐封死,戚婆婆身影翻飞,三人缠斗成一处。木川武功高出两人甚多,祝酋与戚婆婆各有七八成攻势都招呼在他身上,但只须戚婆婆稍有脱身之意,另两人立时便合力将她截住;木川一心要抢夺戚婆婆手里的心禅,然见祝酋剑法凌厉,却也不得不防,三人互相掣肘,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约莫斗了四五十合,木川忽虚晃一剑,跃出圈外喝道:“且慢!你小子使的是心禅上的武功,难道下册心禅是在你处?”祝酋笑道:“先生何必贼喊捉贼?当日阁下在梅谷亲承自唐宫主替你所置坟冢中寻回了下册心禅,如何赖在我的头上?” 木川脸色铁青,暗道:“我手中下册心禅十多年前便已被人抢走,那出手夺书之人武功厉害之极,其时我习练心禅已有小成,仍是不敌对方。姓祝的那时不过是黄口小儿,决无可能是他;但这十余年间武林中未见何人武功猛进、名声大噪,难道心禅真在这小子手里?”心禅被夺之事乃其生平大耻,他自不会轻易说起,只冷冷道:“下册心禅如不在你手中,你又从何学得纪老前辈这‘细雨洗竹剑法’?” 祝酋笑道:“《潜龙心禅》收录汇纳前朝历代武功,并非机杼自出,先生怎知‘细雨洗竹剑’只由心禅一处传下?”木川默然不语,暗道:“话虽如此,哪有这般巧法?我若能从这小子口中逼问出下册心禅去向,加上戚老太婆手里的半册秘笈,到时老夫手握心禅全本,还怕顾东关找我报仇?”心念及此,胸中不由大为激奋,剑上运起十成内力,又向两人攻去。 二人见他招数较前更为狠辣,俱皆凝神对敌,又拆了三四十招,局面倒似祝酋与戚婆婆合斗木川一般。后者自从兄长林岳泰处夺得《药鼎遗篇》,虽说其书仅为下册心禅残本,然木川早年持有心禅不久便即丢失,心禅武功博大精深,他除去自己所练的数门功夫,并未熟记全本;纪儒亭修习下册心禅多年,《药鼎遗篇》所载武功实多于木川所学,其中又有不少“梅山医隐”自己夹注的心得体悟,木川得书虽未满一月,参研印证之下也已获益不少。祝酋与戚婆婆虽是少有的高手,此刻以二敌一,竟全然不占上风。 戚婆婆手中只是根寻常木杖,先前借着祝酋牵制,始终未同木川铁剑相交;然木川剑招步步紧逼,乌金剑终觅得空隙斜削而上,只听波的一声,将戚婆婆拐杖砍作两段。后者手腕轻抖,手里已多了条淡黄色的长索,伴着一连串脆响,如毒蛇般朝木川攻来。木川哈哈笑道:“不知婆婆使的这条是玉铃索呢,还是断肠索?”手底加紧疾攻,但这长索乃是戚婆婆成名兵器,使来神出鬼没、诡动难测,一时竟未被他铁剑削断。 祝酋见戚婆婆持长索相斗数合,脸色微微一变,道:“两位且慢!敢问婆婆可识得‘菱花仙子’岳姑娘么?”木川心道:“且看你小子玩甚么花招。”当即跃开两步,戚婆婆也随之停手,道:“这丫头一手长鞭功夫是我教的,但她未拜老身为师。阁下认得她么?”祝酋皱眉道:“前辈为何要传岳姑娘武功?”戚婆婆道:“我见这丫头同我年轻时脾气很像,一时兴起教了她几个月功夫,小姑娘悟性不错。” 第四百五十一章 神秘来客 祝酋哈哈一笑,道:“这可不是天大的缘分么!若不见婆婆这条长索,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请前辈这便离去,木先生就交由在下应付。”戚婆婆闻言一惊,三人先前为夺心禅混战多时,祝酋却忽愿相助自己脱身,虽则对方武功不如木川,总可勉力支撑片刻,木川要胜过他不难,事后却未必追得上戚婆婆。她一时摸不透这面具怪人打的甚么主意,心下狐疑不定。 木川变色道:“臭小子,你不想要心禅了么?”祝酋笑道:“贪多嚼不烂,唐宫主当年便因强练心禅内伤郁积而亡,先生怎不引以为戒?”木川面色阴沉,道:“老夫心中始终想不透,赛儿向来行事审慎,当年为何会任命你这后生小子为教中护法尊者?我问过泉儿你的家世来历,连他也不甚了了,足下到底是谁?”祝酋笑道:“小子碌碌庸流,蒙老宫主委以心腹,故而誓效本教,无所畏忌。先生明知修习神功大非易事,却犹贪嗜似渴,只恐来日重蹈唐教主覆辙,空落终天遗恨。” 木川冷笑道:“老夫修习心禅多年,岂用你这晚辈多嘴多舌?你那倭僧师父眼下已成中原武林公敌,我只须将足下是其弟子一事散布出去,你今世不得安生。”戚婆婆闻言一惊,道:“听闻点苍掌门颜骥丧命于一倭僧之手,你是那和尚的徒弟?” 祝酋哈哈笑道:“天下事得失无常,世人若要为此杀我,那也只好随遇而安。戚前辈,在下与岳姑娘已定三生之约,前辈虽未收她为徒,却与师辈尊长无异,我自然不能朝你出手。木先生武功高强,婆婆还不快走?” 戚婆婆闻言甚惊,暗道:“这小子是素儿的情郎?”见对方对此直承不讳,想到顾铁珊当年将情意深埋心底,不由心中一阵苦涩,道:“好,那便承你的情!”转头迈步便走。木川见她离去,飞身抢上两步,见祝酋横剑拦在跟前,怒道:“你小子找死!”铁剑当胸直刺,锋刃琤然有声,祝酋举剑格开。 戚婆婆心道:“木川武功极高,不知这后辈能挡他几招?我若一走了之,他岂非必死无疑?”转念又想:“这时还理会旁人作甚?素儿又非是我徒弟。这年轻人心地甚好,明年今日,婆婆给你多烧几盆纸钱便了。”正欲施展轻功逃去,身旁树丛沙沙作响,又有一人飞身而出,一掌拍向戚婆婆肩头。后者右手一扬,长索径朝对方眉心点去,那人左手一把抓住索端,戚婆婆只觉锦索上一股怪力传来,半边身子竟尔酸麻无力,情急之下撒手疾退,总算将将躲过敌人右掌,却觉胸前掌风拂过,疾忙抬头看时,上册心禅不知怎地竟已握在那人手中。她见对方黑衣蒙面,一双眼睛圆睁如雕、精光四射,不由心下大震,问道:“你是谁?” 那头木川、祝酋方才交手数招,早瞧见心禅被人抢去,两人立时停手罢斗,一齐向那蒙面人挺剑攻去。那人左手一甩,长索有如灵蛇飞龙,竟将木川逼退两步,索端掉转过来将祝酋青锋剑缠住。祝酋手上运劲,满拟长索必被宝剑断为数截,不料那锦索便如铁链般牢牢缠定剑身,他陡觉右臂奇寒沁骨,不由心中大震:“这是沈泉贤弟的‘太阴指’内力啊!这人以长索绕剑,怎可隔这般远将阴寒真气传到我手臂之上?此事万万不能。” 木川见祝酋站立不动,不知后者面具之下神色惊异,心道:“这小子捣甚么鬼?他只须剑上稍一用力,锦索岂有不断之理?”忽见祝酋手臂微颤,立时察知古怪,瞧出两人正在运功相抗,自觉机不可失,手中铁剑一抖,只见剑身叠影,竟似有三柄长剑同时刺向那蒙面人胸口。对方冷笑一声,赞道:“好一招‘三山映海’!”锦索松开祝酋长剑朝木川攻去,只听“啪”的一声,木川铁剑去势顿止,那锦索与铁剑正面相交,也被一削两段。那蒙面人仰天长笑,将半截锦索扔在地面。 木川浑身一震,道:“你怎识得我这招‘三山映海’?”这招乃是《潜龙心禅》中的精妙剑术,出手奇快无比,剑身足有三道重影,教敌人难以看清长剑究竟从哪一路攻来,自是极难防范。“三山”之名取自海上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传说大海中时有三山蜃景隐现,却从未有人能够寻得三座仙山,正合剑招虚实难辨、亦幻亦真之意。木川功力远胜祝酋,那蒙面人不能以软索硬当乌金铁剑,终被对方将长索削断;但他一出手就破了木川的“三山映海”,更单以锦索之力便止住铁剑进招,可见内力犹在后者之上。木川心念飞转:“难道是顾老儿?”面色吓得煞白,幸好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旁人也觉察不出。祝酋在旁亦是讶异万分,暗道:“莫非是师父到了?不会的,这蒙面人身材甚高,不是他老人家。” 那蒙面人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冷笑道:“三位单打独斗恐非在下对手,可要一起上么?”木川等人方才犹为心禅苦斗不止,要其此刻联手对敌,自是无论如何也信不过彼此;然三人眼见心禅落入他手,一时便无相争之意。三人对望一眼,木川缓缓道:“尊驾武功过人,木某佩服不已,敢问高姓大名?”他料定对方不是顾东关便是骆中原,说话时牙关微微打战,只好拼命忍抑。 蒙面人笑道:“贱名有辱清听,不提也罢。木先生已得《药鼎遗篇》,何以贪心不足,又要抢夺上册心禅?”木川听他声音似乎不甚苍老,稍稍放心了几分,叹道:“木某寒野孤鸿、半生薄命,但觉世间万事意兴阑珊,不过是寄情于武,以钩玄极奥为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不见阁下,我也不知当世尚有如此高手。” 第四百五十二章 分外眼红 那蒙面人笑道:“先生过奖。须知世人多苦,说甚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到头来尽是黄粱一梦,老先生何必为情自扰?”木川见他一语戳中自己心事,不由脸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老夫的事?” 蒙面人哈哈一笑,并不接话,转头向祝酋道:“阁下暗运真气,欲以‘龙蠖玄功’偷袭于我,不必白费力气。”祝酋闻言微微一惊,他适才稍为对方阴寒内力所侵,正用龙蠖玄功消弭体内寒气,兼以暗中积蓄内劲,只待出其不备,一举制敌。他见竟被对方识破计策,皱眉道:“尊驾怎知我这‘龙蠖玄功’?” 蒙面人一扬手中心禅,道:“阁下所习‘龙蠖玄功’和‘摘星揽月手’,那都是上册心禅里的功夫,念阿老和尚可没法子教你。姚广孝四十年前将心禅交给了‘河朔大侠’,上册秘笈一直都在河间骆府,你从哪儿学的这两门武功?” 木川闻言一惊,转头道:“好小子,难道你竟练过上下两册心禅?”祝酋道:“先生何出此言?”木川道:“你的‘细雨洗竹剑法’若非由下册心禅学来,又是得自何处?那也不用狡赖。”蒙面人笑道:“木先生不必胡猜,青莲尊者的细雨洗竹剑法是唐教主传给他的。”木川心头大震,暗道:“赛儿武功本以剑法见长,她习练心禅数年,学成细雨洗竹剑不足为奇;但她连亲生女儿都未传授,为何要教给姓祝的小子?” 祝酋道:“尊驾连这事也一清二楚,莫非同是本教中人?”蒙面人摇头道:“我不是无为宫的人。我虽知阁下剑法是经唐教主指点,但你到底从何学得上册心禅的武功,连我也百思不解。阁下生平所遇名师虽多,却无人能传授你‘龙蠖玄功’及‘摘星揽月手’这两项功夫。” 祝酋身躯一震,道:“你知道我是谁?”蒙面人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阁下天资过人,又自少得逢良师,武学修为是没有话讲的;然你驰心旁骛,一身内力始终练不上去,虽学得许多高深武功,却不能尽其所长,难与一流高手比肩。总算天假其便,你终有幸冲破玄关,这一两月来功力大进,当真可喜可贺。只是阁下自命抱负不凡,却整日周旋于江湖草莽之间,逐此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实是贪小失大,愧对先祖。”祝酋惊道:“你……你是宁王府的人?” 蒙面人摇头道:“几位想破脑袋,也是猜不出的,何必空自劳神?今日蒙三位以心禅见赠,在下却之不恭。”木川见他头上无发,脑顶隐有烧戒疤痕,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是向陇西双鹫报信的那和尚!”戚婆婆闻言一惊,道:“甚么和尚?双鹫不是你木先生找来帮手的么?” 木川摇了摇头,道:“不是木某找他二人的。昨日老夫在华容镇埋伏等候霹雳堂一行,方氏兄弟忽然寻至,欲要合力共夺秘笈。我见状心下大奇,问他们如何得知秘笈之事,又怎知到此找老夫联手,双鹫说是有一和尚向其通风报讯。我只当是铜鲸帮走漏了风声,犹怪江帮主口风不紧,转念想到若能诱使对方伤了双鹫性命,那人必要替徒弟报仇,霹雳堂无端树此大敌,那又何乐不为?其后果不出老夫所料,雷虎臣见小丫头被掳怒发如狂,一出手便将铜鹫杀死。原来将秘笈之事传告方氏兄弟的便是阁下,木某一时大意,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尊驾既知守在此处,想必也对心禅下落一清二楚,你到底是甚么人?” 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戚婆婆和青莲尊者不识在下乃是理所当然,你木先生却大大不该。你我早年曾相会过一面,先生不记得了?”木川摇头道:“老夫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何时会过阁下这等高手?”蒙面人并不答话,抬手轻挥一掌。对面三人俱是行家高手,知他这一掌并无伤人之意,皆未出手抵御,但觉掌风拂面冰寒透骨,此时正值六月盛夏,竟如吹过阵严冬朔风一般。戚婆婆心道:“这人内力好生古怪,那是甚么功夫?” 忽听木川暴喝一声,挺剑向那蒙面人攻去,剑风声尖锐之极,竟已用上了搏命招数;那蒙面人手无兵刃,向后退开数步。戚婆婆见状大奇:“木先生老谋深算,向来遇事不惊,怎会如此失态?”但见木川穷追猛打,无一招不下杀手,口中怒喝道:“将老夫下册心禅还来!” 戚婆婆闻言大惊,暗道:“下册心禅竟在这人手中?”尚且未及反应,一旁祝酋也已拔剑向那蒙面人攻去。戚婆婆暗忖道:“这蒙面人和木先生的武功都远胜于我,老婆子如何能与他二人相争?”但她听说下半册心禅在这蒙面怪客手里,适才上册秘笈又被对方抢去,学武之人既知两册奇书俱在眼前,岂舍得撒手而去?她低头略思片刻,也纵身上前一掌攻出。 *** 骆应渊等人见戚婆婆携书离去,只得强打精神继续往武昌赶路,正午入了府城回到堂口。霹雳堂帮众见两位堂主脸色峻肃,连顾铁珊也一反常态、愁眉不展,又不见大小姐一同归来,几名心腹大胆问了两句,诸人皆绝口不提顾青芷被掳之事。少顷厨下整治酒饭完毕,顾铁珊食不知味,吃了两口便扔下碗筷,守在大门口呆呆出神,骆玉书亦是心焦如焚。 景兰舟暗道:“顾师姐当下安危难料,骆师叔这一趟更失却了《潜龙心禅》,倘使心禅落入木川之手,武林从此多劫多难。”又想到师兄文奎生死不明,心间更觉云愁雾惨,脑中忽念及冼清让,忖道:“冼姑娘如若在此,她素来智谋过人,无为宫又耳目广众,或有办法打探到顾师姐的下落。”转念又想:“在此彷徨也是无用,不如外出打探一番消息,也许能遇上无为教的人。”当即向骆应渊说了这意思,后者道:“世兄所虑甚是,只是眼下木川等人恐在左近,不妨叫玉书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第四百五十三章 巧遇 景兰舟心想骆玉书身为朝廷武官,不宜同无为宫过多往来,道:“小侄只在城内稍作打听,谅来无事。”骆应渊稍一迟疑,点头道:“世兄凡事小心。”景兰舟辞过几人出得门来,见街市上熙来攘往,心道:“还有一月便是中元节,不知无为宫教众几时会到湖广?” 那武昌城风景特异,四面城墙皆依山傍水而建,就连城内亦是多山多湖,素有“三台、八井、九湖、十三山”之说。景兰舟自霹雳堂缓缓行至城北的凤凰山,一路留心查看,似未见城中有何江湖人士。凤凰山毗连城池北墙,虽只是座矮山,却也草木苍秀,身处其间甚觉清凉。 他转过一片林子来到北城墙下,见此处甚为荒僻,已是少有人迹;又向东行了几步,忽听前方有人说话,声音甚是耳熟,细辨之下竟是梅潜,不觉心中甚喜:“连梅长老也到了武昌,冼姑娘说不定就在附近。”想起岁寒三友日前江上相助之恩,正欲上前道谢,忽听梅潜沉声道:“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另有一人应道:“小的已派人四处搜寻唐坛主的踪迹,至今未有消息。”梅潜道:“此事务要加紧打探,倘被宫主率先找到唐亘,那便难以下手。”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当日梅长老为唐亘、祝酋联手所伤,莫非要私自杀唐坛主报仇?”当下先不急于露面,藏身树后侧耳凝听。梅潜沉吟道:“从诸般线索来看,唐亘这小子应是在湖广无疑,不知他到底躲在何处?”那人迟疑道:“小人本领低微,就算真寻到了唐坛主,怕也拿他没半点法子。”梅潜道:“谁要你对付他了?我是教你及早给老夫报信。可有幽部妙使的消息传来么?” 那人道:“小的探知幽部四位妙使已由苏州出发,只须她几人一入湖广境内,自有人报知长老。”梅潜道:“这事你也须看仔细些,不可出了差错。”那人不解道:“幽部妙使一向替宫主尽心办事,数月前霜霞二使在武昌与人动上了手,你老还特意吩咐小的率人赶去解围,如今为何连她们也要钉梢?”梅潜道:“老夫自有安排,岂用你多嘴多舌?”那人讪笑道:“小人岂敢。小的一向受你老照拂,定当尽心效命。”梅潜应了声道:“你去罢。” 那人自林中转出,独自往南而去。景兰舟暗中瞧见对方一身兵官打扮,心道:“无为宫教众庞杂,连军营里也有他们的人。”原地稍候片刻,假作游玩赏景到此,向前行不数步,果见梅潜在不远处凝立出神,佯惊道:“梅前辈,你何时到的武昌?” 梅潜因见彼处人踪罕至,故与那人相约在此会面,他见景兰舟陡然现身,不觉心中一惊:“不知我俩方才那些说话被他听去没有?”面上笑道:“老夫与景少侠当真有缘得紧。不知少侠因何到此?” 景兰舟向他躬身行礼道:“晚辈随顾堂主他们同归江夏,在城中闲游至此。前次与长老南昌一会,彼时众口喧嚣,未曾得闲相谢前辈当日见告长葛县丐帮命案真相一事,令在下沉冤得雪;前日更多蒙三位长老仗义施援,铜鲸帮方才奸谋未逞,我几人实是感恩怀德。”梅潜笑道:“那都是冼宫主足智多谋,少侠无须客气,大家本不是外人。” 景兰舟稍一迟疑,道:“不知冼姑娘可也在武昌么?”梅潜道:“冼宫主有些教务要办,目下不在此地。”景兰舟“哦”了一声,心中微觉失望,暗道:“梅长老毕竟是雷大哥的师父,若知顾师姐被人掳走,或肯出力帮忙。”便道:“晚辈当日在南昌听闵坛主说起,桐仙早前曾寄书长老、提及在下师兄文奎重现江湖一事,长老想必也已知晓。” 梅潜叹息道:“不错,文大侠居然尚在人间,那是任谁也没有想到。”景兰舟又问道:“不知管长老可曾提起那名诬陷在下的丐帮弟子木川?”梅潜摇头道:“未曾讲起。老夫听到江湖传闻,这人事败后逃出丐帮,桐仙后来也遇见他了么?”景兰舟道:“不错,此人因与我文师哥有仇,一路安排下各种毒计百般加害。” 梅潜皱眉道:“桐仙信上说亲见尊师兄与人在梅山激战多时,以文大侠的武功,甚么人能与他如此酣斗?莫非就是那癞子木川?”景兰舟道:“前辈料事如神。”当即将木川来历说了,梅潜奇道:“这乞丐是……是唐老宫主之夫?他为何会与文大侠有仇?”略微思索片刻,惊道:“莫非冼教主是文大侠与老宫主所生的女儿?” 景兰舟见他转念便即猜到,心中十分佩服,道:“桐仙当日在梅山亲历事情始末,这事终究瞒不过几位长老。”梅潜默然良久,缓缓道:“梅某曾有幸得窥唐宫主玉颜,知冼教主与其义母长得十分相像,早疑心她二人乃是亲生母女,没想到宫主的生父竟是文大侠。如此说来,这些年也是尊师兄在教授他女儿武功?”景兰舟道:“这事长老如何得晓?”梅潜笑道:“冼教主功夫并非唐老宫主亲授,本教其余高手老夫无一不知,怕是教不出这样的好徒弟。”景兰舟道:“雷堂主武功高强,自是名师高徒。”梅潜摇头道:“虎臣二十岁时,哪有这般功夫?” 景兰舟又道:“昨日我一行人在华容镇中伏,顾堂主之女被木川劫走,晚辈原想寻冼宫主相商救人之计。”梅潜不解道:“木川武功虽高,少侠一行有‘五云掌’压阵,对方怎能得手?”景兰舟道:“木川纠集了一批高手,乘乱将顾师姐掳去。”讲起陇西双鹫、黄须蛟等人与木川朋比为奸,梅潜摇头道:“陇西双鹫有甚么用?除非他们师父来了,那才有些麻烦。姓邹的两名义兄早已一命呜呼,巴东三蛟只剩下一蛟,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听景兰舟讲到戚婆婆时,眼中陡然精光一闪,笑道:“姓木的竟能招揽戚老太婆出山相助,果然神通广大。” 第四百五十四章 故人重会 景兰舟奇道:“长老也识得戚婆婆么?”梅潜抚须道:“就算老夫不认得‘断肠索’,总也听过‘玉铃索’的大名。如此说来,女娃儿眼下在戚老太婆手里?”景兰舟暂不提心禅之事,道:“在戚前辈处倒也无妨,只恐顾师姐落入木川之手,那便大大糟糕。” 梅潜沉思片刻,点头道:“顾堂主素有侠名,又于虎臣有救命之恩,老夫助他寻回女儿也是情理之中。”景兰舟喜道:“若得前辈相助,我等感恩不尽!”梅潜摆手道:“少侠休急相谢,那姓木的武功在梅某之上,只恐此事不易成功,咱们走一步瞧一步罢。老夫先给少侠引见一人。”当即领他向南下了山坡,走出不远便到一个小湖,见一青袍老者坐在湖西草地,正自赏玩一本册页。 梅潜快步上前道:“你这老画匠,又看甚么这般出神?”那老者转过头来,笑道:“梅长老,快来瞧瞧我这二十四幅山水册页。”景兰舟瞧见这老者面容,竟是当日在苏州会过的“癯樵先生”沈遇,不觉又惊又喜,上前施礼道:“多日不见,老先生愈发矍铄了!” 沈遇见到他亦是一惊,问道:“少侠怎也在此?”转念一想,哑然失笑道:“下月君山法会,少侠自是宫主座上高宾,沈某真真老糊涂了。”梅潜奇道:“你二人怎也相识?”沈遇道:“景少侠乃是宫主好友,曾在苏州分舵会着。”梅潜闻言恍然。沈遇又急急扯着梅老看那画册,口中不停说些干湿、皴染、钩斫、积墨之技法,景兰舟听了也不甚了了。沈遇细细讲评了一回,赞叹道:“这册页非止书画绝佳,诗文也写得妙。你看这两句‘六朝往事青山见,四海闲人白鸟知。’可谓文比子安、字胜鲁直,妙极,妙极!” 梅潜笑道:“你这老儿愈发不知羞了,岂有如此自吹自擂之理?”沈遇道:“梅老,你当这册页是我画的么?纵使字画能够仿摹,我也是做不出这样诗来的。这都是我那启南世侄孙的手笔!我沈氏宗门生有此子,文名将历百千年而不衰。”言罢抚须慨叹,神情大为得意。 梅潜哈哈一笑,向景兰舟道:“沈老先生当年曾任宫中画师,与梅某乃是旧识,平素打趣惯了的,少侠休要见笑。”景兰舟道:“两位老先生松柏之谊,着实令人可敬。”心下暗暗吃惊:“如此说来,癯樵先生也早知梅长老身世。” 沈遇叹道:“当日我听说你梅老跟着二友一齐叛教,心中万难相信,幸好只是一场误会。”梅潜道:“那都是宫主宅心仁恕,说来惭愧得紧。闲话少提,眼下却有正事要找你这老儿。”当即将顾青芷遭掳一事说了,道:“这位顾堂主千金是思过先生的侄孙女,又是河朔大侠未过门的孙媳,本教若能相助将人救回,便是同时做了三家的人情,这等大好机会可不常有,梅某故来寻你商议。” 沈遇闻言甚惊,叹道:“可惜宫主和道长不在左近,否则以彼之能,此事当可迎刃而解。”景兰舟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挟持顾师姐的主谋不是别人,正是前辈那位同宗侄孙的师父。”沈遇闻言心惊胆寒,暗忖这远房族孙非止先前得罪了宫主,如今更连河朔、思过两家的至亲也敢出手掳劫,吴门沈氏受此蔓连,只恐祸不旋踵,适才的满腔喜悦之情登时化为乌有。 梅潜道:“这些人眼下当离武昌不远,你可有令侄孙的消息?”沈遇摇头道:“我两人虽是同宗,一向少有来往。我这族孙神通广大,武功智计远在老夫之上,他师父的本领更是不问可知,这事只怕棘手得紧。” 梅潜道:“这事倘如易办,放着‘五云掌’在彼,景少侠何须找你我帮手?姓木的一伙行事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不必同他讲甚么仁义道德,正是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左道有左道的手段。”景兰舟奇道:“莫非梅长老已有主意?”梅潜道:“木川、戚老太这些高手行踪飘忽,一时只恐不易找到;但如少侠所言,黄须蛟这厮领着一众手下在江滨要道埋伏,岂能没有半点动静?且容梅某遣人稍作打探。” 景兰舟迟疑道:“木川昨夜欲在浒黄洲伏击我等一行,幸好我几人事先收到风声、绕路赶回武昌。对方不见人来,未必还守在那儿。”梅潜道:“纵然如此,邹老三手底那些喽罗一时半刻也飞不上天去。咱们由此下手,说不定便有戚老太和顾堂主千金的消息。”景兰舟暗忖戚婆婆背着木川前来相换秘笈,只须木川、邹猛等人仍被蒙在鼓里,顾青芷多半便一时无虞,心禅也不致落入木川手中;若真能寻得黄须蛟,总也可一探虚实,当即道:“梅长老所言甚是。” 梅潜略一思量,道:“对方之中既多高手,寻常探子前去必被识破,这事还须葛老总跑上一趟。”沈遇皱眉道:“黄须蛟乃是江湖大盗,手段穷凶极恶,葛总旗这两下把式有不如无,可别丢了性命。”梅潜道:“你吩咐他多带些人手,敌人武功虽高,也不至轻易戕害官兵。”沈遇道:“老夫陪他同去便了。不知线报稍后该当递至何处?”梅潜道:“便送到霹雳堂罢,梅某厚着面皮再去搅扰虎臣一杯好酒。” 沈遇点头道:“这事包在沈某身上,老朽去去便回。”景兰舟谢道:“要老先生为此奔劳,晚辈好生不安。”沈遇笑道:“罗琨兄弟曾言少侠当日在宫主面前替老夫极力说情,难得少侠如此重义,老朽理当效命。”当即转身去了。 梅景二人一路走回霹雳堂,骆应渊等人见了自是十分惊喜,皆向其深谢浔阳江上解围之恩。景兰舟向众人说了梅潜来意,顾铁珊惊道:“此事得长老鼎力相助,那便是小女的福分了。”梅潜笑道:“石头渚比武若非堂主和虎臣巧计安排,‘岁寒三友’早已首足异处,老夫不过报效万一,堂主何须客气。” 第四百五十五章 火并 过得约莫两个时辰,沈遇自外寻上霹雳堂来,已是换了身卫所军服,望之与一寻常老兵无异。他同诸人一一见礼,互道了仰慕之语,接着道:“老朽先前自往浒黄洲打探,彼处原本人烟萧瑟,仅有数户渔家,朝廷虽于此设有巡司,平时多无兵卒戍守。今日江边不知何故停了一溜船只,有不少人在那儿修船补网,岸边山脚又有一批猎户,说是山中饿虎伤人,正要聚众捕杀,这当中必有古怪。眼下葛老总仍率人守在司署,暗里盯着对方。” 梅潜闻言笑道:“这些人倒也颇费心思,倘若不知虚实由此路过,怕便真着了他们的道儿。此必是黄须蛟一伙无疑,咱们这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骆应渊稍一沉吟,点头道:“也好,黄须蛟与两位堂主有仇,恐对青芷有加害之意,若能将他制住,多少也放心些。”向顾铁珊道:“就请二位世兄在此留守,我与玉书、兰舟随梅老和沈老走一趟,如此两边可以兼顾。”顾铁珊心下有如热锅蚂蚁,虽欲同众人一齐出门去寻爱女,转念想戚婆婆若真依言将女儿送回霹雳堂,家中不可无人照应,当即点头答允。 骆应渊一行为免惊动敌人,也不骑马赶路,出城向东疾奔,天黑前便已赶到浒黄洲西面不远之处;骆应渊见沈遇长途驰奔面不改色,心道:“这位癯樵先生武功不弱,无为教果真能人众多。”向前行不数步,见有一军官领着数名兵士自东巡逻而至,那军官望见众人,命手下守在原地,独自一人迎上前来,向梅潜道:“小的已照长老吩咐将这伙人盯住,这厮们眼下仍未散去,倒像是在等人。”景兰舟听他声音,正是日间与梅长老在凤凰山碰头的那名兵官。” 忽听骆玉书“咦”了一声,问道:“你不是武昌卫的葛老哥么?”那军官转头望见骆玉书,一张脸登时吓得煞白,颤声道:“骆……骆将军,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人正是当日率兵闯入张吉本府中的武昌卫总旗葛成,骆玉书见他竟也是无为宫的人,心中不由惊异到了极处。 梅潜叹道:“此事终究难以遮掩,葛老总不必忧心,老夫替你求骆将军不说出去便是。”骆玉书疑道:“当日在下在张府与贵教霜霞二使交手,对方眼见官兵到场便即离去,莫非葛老总是特来替她们解围?”梅潜道:“不错,此事正是出自梅某之命。少侠武功高强,霜霞二使剑法亦为十二妙使翘楚,双方任谁有所损伤,不免都有些尴尬,老夫又不便现身,只好计出权宜。” 景兰舟奇道:“长老当时也在武昌?”梅潜点头道:“老夫那几日恰在湖广,奉宫主之命看护瓦剌使者一段路程。只是树海被罗琨带离张府之时,梅某恰巧有事不及照看,乃至生出这许多波澜。” 骆应渊道:“这事眼下无足轻重,不必多生枝节。木川等辈老奸巨猾,盯梢大为不易,他若见旁人在近处逗留,势必生出疑心;全仗葛老哥领官兵在此巡哨,方可使其不觉有异,在下足感盛情。”梅潜向葛成道:“今日多劳费心,葛老总先请回罢。”后者连声应承,偷瞄了骆玉书一眼,却是不敢多言,招呼手下灰溜溜地去了。 几人各施轻功往东再赶一二里路,到得逼近浒黄洲之处,见此地山水映秀,景色倒也幽致,前方江边隐有人影闪现,守在折冲要道。梅潜道:“倘若木川同在彼处,便劳骆大侠出手应付,旁人我等自会料理。既是事关重大,咱们攻其不备,下手万勿容情。”骆应渊点了点头。众人正欲杀奔上前,忽听前方江边传来兵刃之声,个个心中一惊:“是甚么人动上了手?” 诸人见情势有变,借着江边山林掩映悄悄上前,见不远处江滩上邹猛连同数十手下持兵刃将沈泉及彭、尹二人团团围住,却不见木川身影。景兰舟心下甚奇:“他两方怎会刀兵相见?难道木川故技重施,又混在人群之中?这回可要小心提防。” 只听邹猛嘿嘿冷笑道:“木先生自昨晚起便不知去向,我兄弟在这儿守了足有一日一夜,哪曾见霹雳堂半道人影?沈大官人,尊师莫不是偷偷领着那小妮子去换秘笈了罢?” 沈泉笑道:“邹前辈何出此言?家师不过前往打探霹雳堂众人行踪,岂有独吞秘笈之意?众位休要多心。”邹猛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收到风声,说霹雳堂一行人今日晌午便已入了武昌城,怎还会由此路过?我黄须蛟行走江湖多年,岂能被人这般戏耍!”沈泉缓缓道:“前辈既信不过沈某,那还多问甚么?”邹猛道:“臭小子狐假虎威,眼下木先生不在此处,你真当邹某不敢杀你?”沈泉淡淡地道:“诸位人数虽众,在沈某眼中只如土鸡瓦犬,尽管放马过来便是。” 景兰舟在旁见此情形,暗忖道:“这一伙人貌合神离,互相算计不止,看来确是起了内讧。”想到木川若真早不在浒黄洲,只恐戚婆婆凶多吉少,心中十分担忧,轻声问道:“骆师叔,可要现在动手么?”骆应渊道:“木川既不在此,只恐另有计谋,暂且静观其变。” 邹猛恶狠狠地道:“邹某多年来忍辱不出,便是要等待机会替两位兄长报仇,可惜我一人力难及此。尊师口蜜腹剑,他若当真夺得秘笈,必不会与人分而享之,难道我瞧不出?但只须这一趟能杀了顾、雷二人,邹某便可复仇雪恨,其余的事也不计较。如今老子平白死了这么多弟兄,非止报仇无望,连抓到那小妮子都不让下手,邹某武功虽远不及尊师,也不能如此受人相欺。” 景兰舟心道:“黄须蛟虽残暴不仁,倒也颇讲义气,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只听沈泉冷笑道:“咱们出来行走江湖,凭的是本事手段,老兄既自认技不如人,又何必口出怨言?”邹猛哼了声道:“邹某在木先生面前固然甘拜下风,却未必输与你这小子。”挥动手中狼牙棒,领手下朝三人攻了过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太阴指 沈泉适才见邹猛疑心已生,知其人性子狠戾,示弱求情定然无用,唯有言语气势上镇住对方,或能唬得他不敢轻易动手;此刻见邹猛说不到两句便率众一拥而上,心中暗暗叫苦,只好出招应对。他一身武功固然不惧黄须蛟,然对方毕竟人多势众,邹猛本欲在浒黄洲与顾铁珊、雷畴天决一死战,请来不少当年结识的盗匪头目、寨主助拳,这拨人武功原较华容镇上伏兵高出一截,沈泉虽以太阴指顷刻间点倒数人,也被邹猛连同数名好手逼得且战且退。 他见彭尹二人各陷重围、奋力苦战,心道:“师父去了许久不回,莫非真已夺得心禅而去、弃我等于不顾?眼下形势大大不妙,也管不上旁人死活,我自走为上计。”正欲夺路而逃,忽闻远处一阵清啸,有一人自南面飞奔而来,脚步奇快无比,转眼已到江边。邹猛见来人赫然便是木川,心中大为震恐,不敢再行出手,两边各自罢斗。 梅潜在林中见木川现身,道:“当日在长葛与老夫交手的丐帮弟子正是此人。骆大侠,咱们可要上前出手么?”骆应渊道:“对方似乎尚未觉察我等,且再观望片刻,他们或会提及人质所在。” 只见木川扫了江边众人一眼,冷冷道:“好哇!邹老三,你趁着老夫不在,竟敢对我徒弟下手?”邹猛自度今日多半无幸,把心一横道:“邹某此趟尽心欲助先生成事,到头来报仇不成、秘笈无着,教我如何向死去的弟兄交代?就算阁下将我等尽数在此杀了,我也心中难服。” 木川脸色十分难看,突然张口骂道:“他妈的,老夫现在便夺到秘笈了么?你若真有本事,大可自己去寻霹雳堂报仇。木某若要杀你,还不如同宰鸡一般?却只污了老夫的手。快快给我滚罢!”在场众人皆知木川一贯城府极深,见他此刻气急败坏、口出秽言,定是心中怒极,俱皆惊讶不已。黄须蛟虽残暴好杀,脑子半点不笨,见对方不知在何处受挫,将一股怨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却犹肯放众人离去,心中砰砰乱跳,向手下使个眼色,一群人缓缓向后退开,到得数丈开外,纷纷转身拔腿奔逃,唯恐这魔头又再反悔。景兰舟等见黄须蛟逃去,知其不过为人所用,也并无意追赶。 沈泉趋前笑道:“多谢师父相救,你老人家可已得手了么?”话音未落,木川反手一记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沈泉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彭尹二人见状大惊失色,彭守学颤声道:“木先生这是为何?”木川怒道:“你二人也退下罢!”两人望了沈泉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彭守学心道:“倘我二人撞见邹猛一伙,那便如何是好?”终究不敢违拗木川之意,同尹崇礼结伴离去。 只见木川横眉怒目,喝道:“臭小子,你忘了自己这条性命是谁救的么?”沈泉低头道:“徒弟自不敢忘。师父救命之恩,便如弟子再生父母一般。”木川冷冷道:“原来沈大官人还记得老夫这点儿恩情!当日开封佑国寺塔之上,你原想和姓冼的小妮子一起去寻我大哥,要打《药鼎遗篇》的主意,是不是?”沈泉道:“你老休要听人挑拨,弟子决无此念。”木川冷笑一声,道:“那天日间你也并未制住冼宫主,不过是你二人做一场戏给老夫和骆夏官看而已,木某没猜错罢?”沈泉惊道:“师父何出此言?” 木川缄默片刻,叹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你有这个心思,为师也不来怪你。”沈泉闻言默然,垂首更低。木川接着道:“想你当日小小年纪,却中了一招武林失传的邪功‘太阴指’,每月饱受煎熬;若非有幸遇见老夫,你早已自寻短见,又岂能练就如今这一身武功?”沈泉道:“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效恩师万一。” 木川点了点头,缓缓道:“眼见七年之期将至,你体内太阴指的寒毒能否根除,成败在此一举。泉儿,为师只你这一名徒弟,难道我一身功夫还能传给别人?以你的天资禀赋,日后造诣当不下于老夫,只是欲速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道理还用师父来教你吗?” 沈泉听师父这几句话语气虽见缓和,言辞间却弥漫出一股阴森之意,心内打了个寒颤,道:“恩师金石之言,弟子敢不铭记。”此时天光渐晦,江潮拍岸之声阵阵入耳,沈泉身躯遽然一震,缓缓坐倒在地。木川皱眉道:“今日并非月半,你身上寒毒又发作了么?”沈泉道:“近来弟子的太阴真气发作愈加频繁,想是七年期限将满之故。”说话时牙关格格打战,显是强忍痛楚。 林中暗处数人皆是武学大家,见沈泉脸色白中发青,确是内伤发作之兆,似非故意假装,不由心中好奇:“‘太阴指’明明是沈泉的看家本领,木川怎反说他中了别人的太阴指,以致身具寒毒?”景兰舟想到与木川数回交锋,对方固然武功绝顶,却从未使过该门功夫,难道沈泉这项绝技并非是其所授?他低声问癯樵先生道:“沈老,你可知令侄孙这是何故?”沈遇摇了摇头,同是一脸茫然。 木川走上两步,手按沈泉后颈天柱要穴,将内力一阵阵送了过去。《潜龙心禅》下册所载多是兵刃轻功,本无甚么高深的内功心法,所幸木川年轻时根基不弱,多年来修习下册心禅奇功,竟也由外及内练就一身怪异内力。然此法毕竟是剑走偏锋,木川一身内功霸道有余、醇和不足,难以化解沈泉体内的阴寒真气,只可将之强行压制;后者虽渐觉身体四肢不再奇寒难忍,但两股真气在胸腹间冲击激荡,实也难受之极,一时间神思恍惚,旧日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第四百五十七章 灭口 “那年我才只十二岁,本是南京城中一名普通的富家少爷,并不会半点武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我爹自外经商而归,一到家便吩咐我娘收拾细软,两人带着我坐上马车,连夜离开了应天。娘和我反复询问,爹爹只说家中有事,要将我送到苏州同宗处寄养一段时日;但我一瞧爹的神色,便知他心里说不出地害怕。第二日破晓时分马车行至一片荒林,忽听骏马一声长嘶,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三人掀开门帘一看,见那赶车的马夫已然倒地气绝,车板上有一黑衣蒙面之人拉住辔绳,冷冷盯着我们,他的眼神可真锐利,便如鹰隼一般。 “我生下来便没见过死人,娘和我都吓得魂飞天外。说也奇怪,爹那时看来反倒没那么怕了,只叹了口气道:‘是祸躲不过,我知阁下定会来杀我灭口。沈某别无所求,甘愿立即赴死,请你饶过我夫人和孩儿一命,他们甚么都不知道。’那蒙面人摇头道:‘此事干系太大,恕我不能冒险。我本不欲杀害女子稚童,你一家三口若肯自行了断,也免得在下出手。’娘见他连我也不肯放过,几乎便要晕倒。 “爹爹神色并不十分惊慌,道:‘不错,这事牵连实在太大,沈某如若不死,阁下永不心安,这事也怨不得你残忍,只怪我运气太坏。可怜我沈家近年人丁单薄,我这儿子乃是三代单传、独苗血脉,万不能就此绝嗣。实不相瞒,沈某回南京前已然安排好了后事,此刻视死如归、并无所惧;但我这孩儿如有甚三长两短,阁下之事立时便天下皆知,你纵想杀人灭口,也不知该当向谁下手。’ “那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转瞬回复如常,冷笑道:‘足下不愧为沈万三的后人,果然有胆有识。你要我放过你的儿子?’爹爹道:‘不错,我正想同阁下做一笔买卖。只须我儿在世上一日无恙,那一件事便可密不透风,永不由我沈家之口传出。我知阁下决难容沈某再活,只要你答应此事,在下愿意立即自尽,我夫人孩子皆于此一无所知,你大可以放心。’那蒙面人道:‘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倘若这事泄露出去,我再杀他也已于事无补。何况天大地大,你若真将令郎藏在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我岂非上了大当?’爹爹道:‘沈某的买卖童叟无欺,在下死不足惜,你若害我爱儿,大伙儿便玉石俱碎。’ “那蒙面人稍一沉吟,忽扬手朝我胸前戳了一指。他指尖距离我身体尚有数寸,我却觉似有一根冰锥当胸刺入,登时手足冰凉,几欲晕死过去。爹爹见我转眼间面无血色,连嘴唇也变得煞白,惊道:‘你……你这是做甚么?’蒙面人缓缓道:‘令郎已中了在下的“太阴指”,此刻寒毒入体,普天下再无第二人可以化解。但这寒毒一年以后方才大作,到时只须我及时替他运功施疗,自可续命无碍,否则寒毒入心入脑,死状惨不堪言。’ “爹爹听了半晌不言,终于一咬牙道:‘好!若非如此,阁下也不能放心。只是犬子年幼病弱,真可撑得一载之期么?’蒙面人道:‘你放心,万三公当年有功社稷,今日我虽不得不杀足下,却不会来骗你。只是令郎体内的阴寒真气每月会发作一次,吃些苦头是免不了的,然而一年之内性命无忧。你若言而有信,我也必不相负。’爹爹迟疑道:‘待到一年过后,你便会替我儿将寒毒尽数清除?’蒙面人摇头道:‘我所谋之事非数年可成,一年后我替令郎化功,当保其三年无恙。只须你沈家恪守诺言,我必不害令郎性命,定会替他按时消缓寒毒;但若事情泄露出去,神仙菩萨也救不了他。我这太阴真气深入脾肾,令郎体内寒毒一日不得根除,决无可能传宗接代,你们也不必白费力气。一年后令郎不必找我,在下自会叩访尊府。’ “爹爹默然良久,缓缓道:‘好,以阁下的身分,想来必不欺我。泉儿,以后你就是潜心斋的主人,记得照看好你娘。’言毕忽拔出腰间匕首刺入自己心窝,登时当场气绝。我妈立时便晕死过去,我见鲜血自爹胸膛汩汩流出,不知怎地竟没哭出声来,一时也不觉身子寒冷,呆呆坐在车中。那蒙面人见状道:‘好小子,倒也有几分胆色。不想我从此多了一件累赘,你若有甚山高水低,岂不坏我大事?今后你可得处处小心,别要有甚磕绊。’当即抓起我娘、又将我夹在腋下,带着两人仍是行走如飞,将我母子扔在邻近一处市镇,给了些银子叫我雇车返回南京。我娘不敢报官,事后偷偷派人到爹爹出事之地查探,却再不见马车和两具尸首。 “当日我中了那蒙面人一指,小半个时辰后寒意便即退去,身体未再有何异样。但他没说假话,从此每月十五前后我体内寒毒便会发作一回,初时并不甚久,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七八月后每回都奇寒入骨、痛彻心扉,足要煎熬一两个时辰,实是生不如死。眼望一年将至,那晚我睡梦中突觉手脚冰凉,寒毒正要发作,那逼死爹爹的蒙面人忽从窗外翻入,道:‘令尊言而有信,没命人将我的事说出去,我依约来替你化解寒毒。’伸手在我身上拍了几掌,我顿觉身子暖洋洋地,体内的寒气顿时消散。蒙面人点头道:‘好啦,咱们有言在先,三年后我再来替你消解。’我惊道:‘三……三年?这寒毒一年之间便已如此厉害,我怎能再忍三年?你……你还是每年都来一次罢。’蒙面人道:‘你放心,死不了的。少年人吃些苦头,也不是甚么坏事。’未待我开口说话,已然转身离去。 第四百五十八章 拜师 “我只好又这般不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从来不敢远离南京一步。娘见我饱受折磨,自是痛心不已,又伤恸爹爹被害,不久也病死了。好容易熬到三年期满,那蒙面人确也守信,又来替我疗毒,这次竟说要七年以后再来。我道:‘你让我再这般熬忍七年,岂有半点生趣?我不若就此自尽、一了百了,爹爹答应你的事也遮瞒不住。’那蒙面人冷笑道:‘臭小子年纪轻轻,也敢来要挟于我?实话告诉你罢,我早已寻到当年载令尊归家的那名车夫问明细情,你爹发觉我的事后一路逃回应天,沿途根本不曾寻亲访友,他能将事情告知何人?那天多半是他为保住你的性命,随口胡诌一个谎话骗我,要我不敢对你下手;眼下我就算任由你这小子寒毒发作而亡,怕也无甚不妥。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我当年答应了令尊,总要说到做到。你若真有胆量自尽,我决不会拦你。’说罢又消失不见。 “我在房中呆立半晌,忖道:‘不论爹爹所言是真是假,如今爹和妈都死了,就算我自尽后这蒙面人的隐事当真传了出去,我沈家人丁已绝,也不怕他再来寻仇。’当即下定决心,晚上偷偷一人来到秦淮河边,欲要投水自尽。但我毕竟心中害怕,在河边思前想后、逡巡良久,想到寒毒侵体时万蚁噬心之痛,终于一咬牙跳下水去。那时正值隆冬,河水十分寒冷,我一受冰水所激,立时寒毒发作,手脚躯干知觉全无,接连灌入几大口水,身子向河底沉去。忽有人一把抓住我脑顶头发,将我提出河面,道:‘看你小小年纪,如何就要寻死?’我此时寒毒游走全身,连话也讲不出来,模糊瞧见救我的是名癞痢老叫花。那乞丐见我这副模样,奇道:‘你并不会武功,怎会被这般厉害的高手打伤?你又怎能在他手下不死?’见我浑身发抖、没法答话,当即将我带到城中一间荒庙,双掌置于我脊背之上,我只觉后背一股暖流传来,将体内奔窜的寒气压了下去,顿时好受了些,心道:‘原来这乞丐和那蒙面人一样,也是位武林高手。’ “那乞丐运功片刻,见我脸上稍稍回复了些血色,收手道:‘到底是甚么人打伤了你?’我虽从未涉足武林之事,也听市井之徒提过江湖上有个丐帮,这叫花多半是丐帮中的高人,或能治好我的寒毒也说不定,当即将自己中了太阴指之事向他说了,就连我父被害的前因后果也一并相告,反正我也不知爹爹究竟因何事惨遭灭口。孰料那乞丐听了两眼放光,道:‘不错,是他,果然是他!’接着便问我道:‘这人七年后真会再来替你化解寒毒么?’我道:‘他已救过我两次,倒是不曾爽约。’ “那乞丐略一思量,道:‘你想不想学成厉害武功,以后为父报仇?’我道:‘似我这般苟活于世,哪敢有此奢想?’那乞丐道:‘你若拜我为师,不消几年便是后辈中冠冕人物。七年后那恶徒倘再现身,我助你诛杀此贼,替你爹爹报仇。’我奇道:‘你为甚么要帮我?’那乞丐笑道:‘老叫花举目无亲,今日碰巧救了你性命,便是你我二人有缘。你嫌我武功不够高明么?’我摇头道:‘武功的事我一窍不通,不过那人说太阴指天下无人可解,你刚才出手替我疗治寒毒,自然是很厉害的。’那乞丐听了很是高兴,道:‘我姓木,你这便磕头拜师罢。’我也不加多想,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我跟师父学了几年功夫,方知他确是世间少有的高手。随着我一身武功越来越厉害,才知天底下挣钱的法子实在很多,潜心斋的生意也愈做愈大。师父传授的内力十分古怪,我习练时日久了,竟与体内的阴寒真气融合一处,无意间学成了‘太阴指’,连师父也说这是不可求的奇遇,只是我的指力较那蒙面人自然还差得远。这太阴真气虽可为我所用,我身体的寒毒却未能随之消解,每月仍是定时发作,师父也无计可施;尤其到得最近两年,每回都要用细针猛刺自己手臂,方可捱过寒毒之苦。 “几年前我听说有笔大买卖要路过南京,便联络左近群盗在天长县郊外将货物截住,见对方除去几名车夫,并无镖行武师护送,这一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几人正要上前掠劫财物,对方马车中倏然跃出一人,每出一剑便刺死我一名同伴,片刻间将我手下杀得干干净净。他见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只当我吓傻了,笑道:‘你又不来拿银子,又不撒腿逃跑,却待怎样?’我道:‘你把他们杀了,这银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我谢你还来不及。’ “他见我竟不害怕,也有几分吃惊,我两人便动起手来。对方年纪比我稍长几岁,功夫可真不弱,我俩打了半天没分胜负,各觉讶异不已。我有位远房叔祖癯樵先生是雁荡派的高手,他有一味独门迷药十分厉害,我这叔祖又是风雅之士,酷爱以曼陀罗花入画,便给这迷药起名曼陀散。叔祖他不知我会武功,我暗中寻机偷到了曼陀散的配方,数次靠此化险为夷,我当时眼见不能取胜,便突然撒出曼陀散的药粉,对方果然瘫倒在地。我正要上前搬运金银,那人却忽一跃而起,自后封了我的穴道。 “我心中十分惊讶,道:‘你怎会不惧我这毒药?’那人并不答话,用剑挑开我脸上黑布,奇道:‘看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不知尊师是谁?’师父不准我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便要取我性命,我只好道:‘此事恕难相告。今日是我一时大意,着了阁下的道儿,并无二话可讲,请你一剑杀了我罢。倘若传出沈万三的后人做了江洋大盗,不免玷辱祖宗名声。’那人惊道:‘你是沈万三的后代?’我道:‘正是,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你动手罢。’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苦心算计 “那人沉思片刻,忽伸指解开了我的穴道。我不解道:‘你这是做甚么?’那人道:‘万三公名动天下,本朝太祖曾戏称其为“白衣天子”,我亦不欲轻易诛其后人。何况你武功高强,我适才若非假装中毒,未必胜得过你,咱俩不妨交个朋友。’ “我自从父母双双亡故、每月忍受寒毒之苦,便常叹恨老天不公,为何要将这般厄运降诸己身。师父虽教会我一身武功,然我与之相处日久,发觉他为人阴狡狠辣,心术实难言正。我受身旁之人熏染,渐将幼时书中读的那些仁、义、礼、智、信抛诸脑后,虽知自己所行非为正道,也只愈陷愈深,那日终于栽了跟头。我未料对方竟肯放我一马,不由心生感激,见那人气宇不凡,便有结交之意;我二人言语投机,不多久便结为了异姓兄弟。义兄直言他是无为教的护法尊者,更相告我一件大事:无为教探知建文皇帝尚存于世,正派人全力找寻;至于找到建文帝后又当如何,义兄虽未吐露,那又有何难猜?他们费尽心思要寻此人,自有篡窃神器之意,不想无为宫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然如此大胆。义兄请我相助在江南一带查探建文帝的下落,我虽知此事罪涉九族,但我这些年杀人越货、恶行已多,更同凤阳高墙中关押的反王搭上了线,早就不计身后,便也答应下来。 “如今师父谋画着他的复仇大计,我除了全力助其成事,也没第二条道可走。我和景兰舟虽说苦大仇深、势不两立,但我有时也不免会想,倘若当年收我为徒的是思过先生、或者是河朔大侠,自己今日又该是怎样光景?又或爹爹不曾招惹上那蒙面怪客,我便不会涉足江湖,只是个金陵城中平平常常的公子哥儿,却也洒脱一世。唉,现在想这些有甚么用?人终究不能活第二遍,前面的路再难再远,也只好继续走下去。” 沈泉脑中这般胡思乱想不止,也不知过得多久,终觉体内寒气逐渐消退,身子不再战抖不停,长舒一口气道:“多谢师父替弟子运功抗御寒毒。” 木川点了点头,并未开口说话,心中所思的却是另一番事:“当年我误打误撞自坟中寻得下册心禅、躲入丐帮修练数年,那晚却被一名蒙面高手抢走。这人一身内力奇邪无比,掌风有如朔气吹雪,稍稍沾染便觉冰寒侵体,我与他苦战三百多招,终于支撑不住,被他将心禅夺去,幸好对方无意伤我性命。事后我担惊受怕不已,只当自己身分已泄,唯恐顾东关不日找上门来,如此惶惶数月,幸而未见有异,心禅却从此不知所踪。 “那日我路过南京,恰巧撞见一少年要在秦淮河投水自尽,对方一身富家装扮,甚么事这般想不开?我不觉有些好奇,上前将他自河中救出,手掌甫一触碰到他身体,便察觉他体内寒气与那蒙面高手的阴邪内力如出一辙,心中又惊又喜,当即将这少年带到僻静处驱散寒毒,细问他何以受此内伤。对方也不隐瞒,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他只知这门功夫叫做太阴指,全不晓得伤他之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头,我听了不免大为失望。但老夫多年来潜身丐帮遍寻四方,始终没找着身具此等邪门内力的高手,此刻听说那蒙面人七年后还要来替这少年化解寒毒,唯有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若真能夺回心禅,七年时间又算得甚么?只是那蒙面高手当年武功便强过我,到时我恐更非是其敌手,必要找人相帮方可成功。我为了躲避顾老儿隐姓埋名、缩身苟活,哪里敢找武林高手共谋?我见眼前这少年根骨不差,心中灵机一动:‘这小子与那蒙面人有杀父之仇,我不如收之为徒、尽心传他武功,到时师徒联手对付那人,胜算便大得多。’ “我心中主意既定,便绝口不提心禅之事,只说要帮他报仇,对方自未起疑,当即欣然拜我为师。唉,常言道近墨者黑,我自己就不是甚么好人,泉儿他年岁渐长、武功日强,就连心机深险也不输我;我对这徒弟始终有三分提防,想来他对我也是一样,那也怨不得旁人。老夫这些年煞费苦心,只为夺回下册心禅,眼见七年之期将近,此时无论如何不好与泉儿破面,令我苦心毁于一旦;但此番若得侥幸成功,我还容泉儿活在世上么?我二人七年师徒之情,下手自是有些不忍;只是以泉儿的性子,我若不先发制人,待到他壮盛跻峰而我年老力弱之时,恐连善终也难。无毒不丈夫,我既已害死义兄,难道还在意徒弟?我教会泉儿一身上乘武功,也很对得起他了。” 木川想至此处,心里叹一口气,道:“为师此去未能截获心禅,胸中有些邪火,方才出手卤莽了些,你别要放在心上。”沈泉惊道:“难道戚老太婆不曾前去换取上册心禅?”木川道:“为师棋差一着、遭人算计,这事且容后再说。”沈泉不由心中生疑:“莫非你这老狐狸已拿到了心禅,却来哄瞒于我?”但想对方刚到江边之时急火攻心,多半并非伪态,当即道:“师父且放宽心,纵然此次事情不成,尽可徐徐图之,对方防得了一时,防备不了咱们一世。”木川缓缓道:“徒儿所言甚是。只是你与那人七年之约将至,这事也分毫不可大意,务要安排妥切。” 忽听近旁一声轻响,一人自岸边山林中闪身跃出,问道:“你方才说上册心禅落在何人之手?是在‘断肠索’那里么?”语气甚是急切。木川师徒转头望时,竟是“岁寒三友”中的梅潜,不由大为诧异。景兰舟等人见后者忽然上前质问心禅下落,心中俱是一惊:“难道梅长老也一直在找心禅?” 第四百六十章 扑朔迷离 木川笑道:“梅长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当日在长葛你我有幸得会,长老为何要帮景兰舟那小子坏我好事?”梅潜道:“废话少说,上册《潜龙心禅》到底在谁手里?”木川道:“长老缜密多智,你独自一人岂敢当着我师徒之面现身?你的帮手在哪里?是姓冼的小妮子还是松竹两个老鬼?叫他们出来罢。” 骆应渊见遮掩不住,只好领着几人自林中走出。木川心中倒吸一口凉气,面上不动声色,笑道:“不想侠名鼎鼎的‘五云掌’竟和无为教走到了一起,实令木某大开眼界。”骆应渊向他拱手施礼道:“阁下是武林前辈,何必同小辈们作难?先生若肯放还我世侄女,骆某感激不尽。”木川道:“顾堂主千金分明是被‘断肠索’掳走,诸位亲眼所见,怎来向木某要人?” 沈遇颤声道:“贤侄孙,你快将顾堂主的女儿放了罢,这事开不得玩笑的。”沈泉哈哈笑道:“不想在此得遇叔公,侄孙给您问安。叔公有命,侄孙焉敢不从?可我实不知顾姑娘所在。” 梅潜追问道:“木先生方才说前往截夺心禅,那是甚么意思?”木川道:“长老一再逼问心禅下落,莫非也有染指之意?”梅潜摇头道:“《潜龙心禅》本是梅某师门之物,取之天经地义,足下此言大谬。”木川想了想道:“唔,阁下是赛哈智的徒弟、姚广孝的徒孙,与心禅确是渊源颇深。” 梅潜惊道:“你说甚么?我师父是姚少师的弟子?”木川笑道:“原来长老还不知道。姚少师与‘梅山医隐’纪老先生乃是同门师兄弟,手中各有半册心禅。若照这般论来,足下却比同为五老的桐仙小上一辈,只怕还要叫木某一声世叔。”在场众人闻言无不诧愕,景兰舟虽早知梅潜为赛哈智之徒,却没想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竟是道衍和尚的门人。 梅潜皱眉道:“恩师临终时同梅某说起本门有一册心禅奇书,早在数十年前便不知所踪,谆嘱我行走江湖之时务须留心查探,却……却从未提及师祖他老人家。”木川哈哈笑道:“原来姚广孝连自己徒弟也瞒得这般紧!上册心禅这几十年来不在别处,就在河间骆府;骆老前辈当年武功之所以日进千里,便是因姚少师以心禅相赠之故。如此说来,这事就连赛大人也不知道。” 梅潜闻言甚惊,回头问骆应渊道:“骆大侠,此话可当真么?”骆应渊叹道:“木先生所言不差。骆某先前为救我那世侄女,已将心禅交与‘断肠索’,木先生方才既说前往截取心禅,必是去寻戚婆婆了,以阁下的武功,又怎会不曾得手?想来心禅如今已在先生之处。先生既得称愿,还乞高抬贵手,将顾世兄掌珠放归。” 木川缓缓道:“骆大侠,尊府因取《潜龙心禅》之利,得执武林牛耳已四十年,可谓三世豪侠、满门高贤;只是此物本非你骆家所有,也该轮到旁人尝些甜头了罢?”骆应渊道:“不错,敝府蒙姚少师遗赐此宝,多年来受益匪浅,家父常言此非分内之福,思之无不惴惴。倘若此物该为先生所有,那也是天意如此,骆某决无二话,只请先生将我世侄女放归。不怕先生见笑,犬子与顾堂主千金虽犹未媒定纳采,却是两小无猜,两家早有结亲之意,骆某视之便如同自己女儿一般;还望先生顾惜在下舐犊之情,大度玉成其美,骆某必当思报。” 木川点头叹道:“‘五云掌’不愧为至诚君子,风仪不下令尊。木某此番本为心禅而来,非欲相害人命,如今我计已败,何必扣着小丫头不放?我若知其所在,自愿做此人情,可惜这娃娃被老太婆藏了起来,老夫实不知情。”骆应渊道:“莫非先生方才不曾遇见戚婆婆?”他想“断肠索”若真未被木川截住,当可依约将顾青芷送回霹雳堂,倒无须太过忧心;只是以木川的心计武功,他既识破对方之计,却又怎会失手?倘如戚婆婆竟已死在木川手里,那便无人知晓顾青芷置身何处,实是糟糕之极。 木川恨道:“实不相瞒,‘断肠索’欲寻诸位换取心禅,此皆在木某算计之中,原计借彼之手成事;可惜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如今心禅却被旁人夺走。”梅潜身子一震,道:“心禅眼下在何人之处?”木川冷冷道:“长老自去问贵教的青莲尊者罢!” 景兰舟惊道:“难道心禅竟落入了祝酋之手?”木川冷笑道:“那倒不是,总之东西不在老夫这儿,诸位不必多想。骆大侠如要替姓文的报仇,便请上来动手,我师徒二人能死在‘五云掌’手里,也算不得丢人。”众人心道:“难得此回将木川师徒堵在江边,若得替武林除此大害,实乃一大幸事。”但眼见顾青芷仍是下落不明,一时也不敢冒然出手。 骆应渊稍一迟疑,道:“骆某此来只为救人,倘若人质犹在戚婆婆处,还请先生指点我等往寻,在下必不相难。”木川心道:“邹老三一伙倘仍在此,说不定犹可趁乱脱身;如今只得我师徒二人,‘五云掌’武功不在我之下,却是十分麻烦。”他为人狡诡多诈,适才嘴上虽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岂肯坐以待毙?然而眼下前有伏兵、背靠大江,一时无甚妙计逃脱,当即道:“戚老太受了重伤,被无为宫青莲尊者出手救走了。你们要找那小丫头,便去问姓祝的小子罢。”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骆应渊问道:“不知戚婆婆如何受伤?”木川笑道:“高手过招、技不如人,自是非死即伤,那有甚么好说?”梅潜道:“‘断肠索’既被青莲尊者救走,出手伤她的难道不是阁下?”木川摇头道:“不是老夫干的。”梅潜冷笑一声,道:“梅某这便听不明白了,莫非当时还有第四人在场?”木川道:“不错,正是还有一位高手。” 第四百六十一章 落空 *** 戚婆婆见木川、祝酋上前夹击那蒙面怪客,实不舍抛下心禅而去,暗道:“倘若这三人竟斗得两败俱伤,老婆子未必不能浑水摸鱼。”当即挥掌攻上。木川、祝酋、戚婆婆俱是江湖上数得着的高手,三人虽非名门正道出身,却也各不乏宗师气派,此刻若非为了武林至宝《潜龙心禅》,决不至不顾身分以三敌一。那蒙面人以一对肉掌穿梭于三人之间,交手近百招不落下风,木川愈斗愈觉心虚,暗道:“这人声音听来虽不甚老,但普天下除了顾东关、骆中原,还有谁能抵挡我三人联手?”只是两册心禅皆在对方手中,他虽心下害怕,也不甘就此脚底抹油。 那蒙面人战至百招开外,掌上寒气愈盛,三人被他掌风笼罩,皆觉有如身处十冬腊月,俱是十分难受。木川心道:“似你这般全力猛攻,终有内劲耗竭之时,到时便是你的死期。只须除此大敌,要胜过姓祝的小子和戚老太不难,心禅仍是脱不出我掌心。”当即剑锋一转,牢牢守住门户,并不急于抢攻。蒙面人见木川攻势放缓,向祝酋和戚婆婆连连出掌,两人抵敌不住,脚下不住后退;木川眼见二人不支,乘隙向那蒙面人疾刺数剑,逼他不得不接招应对;两人交手数合,后者见木川只守不攻,转头又压得戚、祝二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此反复数次,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木先生不出全力,莫非想待在下真气耗磨殆尽,再来坐收渔利?”木川见被他识破心计,也不开口答话,暗道:“只须心禅在你身上,终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老夫何必与你斗口?”当下不动声色,十招中仍有八招皆取守势,间或随手攻出一剑,无不直指那蒙面人周身要害。后者又斗数合,陡然冷笑一声,道:“青莲尊者,阁下素来自诩多智,难道不知你此刻伙同木先生杀了在下,自己也难逃一死?” 祝酋本想连合戚婆婆击败木川,再伺机夺取上册心禅,不料却被这蒙面高手半路杀出搅局。他见木川紧守门户,自也早看穿后者心思,只是眼见秘笈被这高手夺去,自己如若一走了之,今后再要寻心禅不啻海底捞针,饶是他足智多谋,一时也进退不定;此刻听了蒙面人之言,不觉心中一震:“不错,我若助木川杀了这蒙面高手,只怕连性命也要葬送在此。唉,木川《药鼎遗篇》到手未满一月,功力已然颇见精进,适才我与戚婆婆以二敌一,竟未占得上风;心禅武学神妙如斯,却落在了旁人手里。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即哈哈一笑,道:“阁下所言甚是,祝某岂能干这等蠢事?”招式倏然一变,一剑刺向木川。后者挥剑格开,怒道:“臭小子又想玩甚么花样?” 祝酋笑道:“戚前辈,你我就算取不到《潜龙心禅》,木先生身上还有本纪老传下的《药鼎遗篇》,与心禅下册同根同源,总也聊胜于无。婆婆若肯与祝某联手,咱们不妨便二一添作五,一同分享此宝,也不白忙一趟。”木川脸色铁青,冷冷道:“姓祝的小子,你当真不想活了么?”祝酋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下此来不易,自不愿空手而归。” 木川恶狠狠地道:“好,老夫也不夺甚么心禅,先毙了你小子再说!”挺剑向他刺去,两人转瞬又交上了手。戚婆婆正自犹疑,忽觉身侧一股寒风袭来,竟是那蒙面高手遽然攻至,连忙回掌抵御;只是她功力与其相差甚远,此际失却两名高手牵制,实非那蒙面人对手,两掌相交之下,但觉对方手上后劲如滔天巨浪般扑来,顿觉两眼一黑,“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躯向后便倒。 祝酋见这蒙面人忽然出手偷袭戚婆婆,不觉心中一惊。他武功本就不及木川,此刻稍一分神,后者瞅准时机斜刺一剑,出手诡奇无方,眼见祝酋便要中招,那蒙面人一掌攻向木川胁下,逼得后者跃开两步。木川怒道:“木某又未与尊驾为难,阁下为何要救这小子?” 蒙面人笑道:“我与青莲尊者有些家世渊源,怎能眼看着他死在先生手里?‘断肠索’如今已无力再战,两位恐非在下之敌,大家不妨就此罢手,休要再伤和气。”口中虽说得轻描淡写,木、祝二人闻言却无不心惊胆战。木川研习心禅多年,当世本就少有敌手,祝酋近来功力大进,隐然可与峻节五老并驾齐驱;此二者连手对敌,当世几已无人可当,但适才这蒙面人以一敌三犹自难分伯仲,此际他说不惧两人,实非大言炎炎。木川早知世上有此高手,尚不觉得如何,祝酋眼见对方武功绝顶,却又似非河朔、思过、师父三人之一,心中本就大为震惧,听了他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道:“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蒙面人缓缓道:“你迟早都会知道,现下何必心急?两位机关算尽、事终不谐,那也只是天意。你们走罢。”祝酋望了眼重伤倒地的戚婆婆,道:“可否相请高抬贵手,容我带戚前辈前去疗伤?”蒙面人叹道:“我与‘断肠索’并无仇怨,只是三位武功实在太高,倘竟决意合力攻我,在下性命难保,只好先下手除去一人。尊者但请自便,迟了只恐无救。”祝酋拱手道:“多谢。”搀扶戚婆婆径自去了。 木川朝那蒙面人凝视半晌,缓缓道:“阁下可是要杀老夫?”蒙面人道:“当年在下自先生手中夺得下册心禅,已然多有得罪,今日又蒙先生设计,方可由‘五云掌’处谋获上册秘笈,可谓仰赖实多,在下怎敢对你不敬?”木川冷冷道:“即令阁下出手强夺,‘五云掌’也不是你的对手,木某岂敢居功?”蒙面人摇头道:“不问而取,是为贼也。上册奇书乃姚少师早年亲赠河朔大侠,原是不好硬抢;如今此物是‘五云掌’甘愿交出,自然取之无妨。”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功亏一篑 木川冷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殊不愧为谦谦君子,可敬哪可敬。当年你肯大度饶老夫一条性命,木某实应感恩戴德。”蒙面人笑道:“木先生出言讥讽,莫非犹未忘却当年夺书之恨么?此物于你本就来路不正,自是有能者据之,在下扪心无愧。”木川点头道:“不错,这世上弱肉强食,原没甚道理可讲。老夫心中只一事不明,足下当年武功便已超群绝伦,却始终在江湖上隐而不现,如今你手握心禅全本,到底在谋算何等大事?” 蒙面人默然半晌,叹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说甚么大事小事、家事国事,不过皆如一场梦而已,老先生何必执着于此?”木川缓缓道:“足下既不愿相告,木某也不相逼。老夫数十年苦苦算计,却接连栽在阁下手里,岂能就此罢休?咱们总是来日方长。”蒙面人笑道:“在下孤寥一生,能有木先生这样一位对手,倒也颇可解闷。”两人对视须臾,蒙面人微一拱手,转身飘然离去。 木川自知留他不住,原地凝立少顷,心道:“老子机关算尽,却被旁人坐享其成,我非杀了姓祝的小子出口恶气不可。”在左近搜寻了整整一日,全不见祝酋及戚婆婆踪影,心中憋着一股火折回浒黄洲,正巧遇见邹猛与沈泉两方火并;他由祝酋转而迁怒徒弟,这才扬手给了后者一记耳光。 *** 骆应渊等听说在场还有一人,心中俱是半信半疑,梅潜道:“就算另有旁人在场,又怎会是阁下对手?心禅自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木川暗忖若说那蒙面人竟可只身力敌自己、祝酋及戚婆婆三人,讲出来也无人能信,更不愿提到两册心禅皆被对方抢走,只道:“诸位若然不信,木某也不多言。你们要想救小丫头,就赶紧去寻姓祝的小子,不然便将老夫在此杀了,我师徒技不如人,决不皱一皱眉。” 梅潜忽道:“骆大侠,我知尊府仁义素着,必不欲伤人性命,这少年又是沈老的族亲,也不宜赶尽杀绝。然如诸位所言,此二贼包藏奸心、为祸武林,更设谋害死了文奎大侠,倘如放任自流,势必养虎贻患;依梅某之见,倒不如废去他二人的武功,使之从此不能为害。”他这话虽也出自几分公心,多半更因见木川武功超绝,意欲借机除此大患。骆应渊为人仁厚,却非迂腐之辈,虽觉木川一身武功毁之可惜,见梅潜说得在理,便也点了点头。 木川见梅潜竟欲借刀杀人,心内暗暗咒骂,自知殊非眼前诸人之敌,两手负在背后暗扣了数枚毒镖,只望能忽施冷箭、突围逃去。沈泉身边虽常备有曼陀散,但癯樵先生既有解药,使此伎俩也是无用,心下叫苦不迭。 忽闻江面上传来一阵号角之声,一艘大船自远驶近,只见船头火把攒动,显是水手众多。众人认得船首乃是铜鲸帮旗帜,不觉心中一惊。那大楼船行至离岸数十丈处,因吃水太深不能再前,侧舷各放下数尾轻舟,向江岸飞快划来。领头一叶小舟一马当先,到得距离江滩数丈,舟中两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岸边,显是武功不弱。岸上众人借着夜色一瞧,来者正是铜鲸帮帮主江啸及蓑衣帮帮主史森。木川眼见援兵忽至,不觉心中甚喜。 江啸一眼望见梅潜,认出对方正是前日累自己蒙受落水之辱的那名青袍老者,冷冷道:“有缘与老先生又在此相见,当真幸会之至。”梅潜笑道:“早前多有得罪,帮主幸勿见责。”木川道:“这位便是无为宫护教长老、‘岁寒三友’中鼎鼎有名的梅老先生,江帮主已见过了么?”江啸听说对方是无为教的长老,不由心中一凛,道:“浔阳江上曾会过一面,多承梅老赐教。” 木川点了点头,道:“江帮主大驾到此,不知所为何事?”江啸道:“江某听闻木先生贲临湖广,斗胆奉邀先生过临敝帮,聊尽地主之谊。”他虽早与木川合谋,却不敢公然出面掳劫顾铁珊之女,此刻赶来相替木川解围,虽也不免得罪“五云掌”一方,总胜过华容镇上与之殊死搏斗。 骆应渊见铜鲸帮聚众而来,对面又得江啸、史森两名高手相助,再要措置木川师徒二人恐非易事;倘使两边一拥而上厮杀火拼,纵然己方能够取胜,不免与铜鲸帮、蓑衣帮结下深仇,心中叹道:“木川师徒气数未尽,今日仍是功亏一篑,只怕也是天意。”缓缓道:“木老先生,你与我文世兄多年恩怨纠葛,如今大伙儿都已老去,何必始终衔悲茹恨?何况文世兄已在梅谷身故,老先生还有甚么事放不下?君子休休而有容,木先生若能不记前仇,实为武林之福。” 木川冷笑道:“夺妻之恨不可轻消,景兰舟也必要杀老夫替他师兄偿命。阁下虽宽明仁恕,这话却不免有些一厢情愿。”骆应渊道:“兰舟,你定要杀木先生报仇么?”景兰舟道:“大仇不可不报,还请师叔恕罪。” 骆应渊默然片刻,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位的话也骆某也难辩驳。木老先生神功盖世,望你以武林苍生为念,勿要多造恶孽。”木川笑道:“既是‘五云掌’金口有言,老夫自当铭记在心。泉儿,我们走。”当即转身登上小舟。江啸毕竟十分心虚,口中不敢多言,朝众人稍一拱手,也匆匆跟着去了。 诸人待铜鲸帮大船开远,骆应渊向梅潜道:“不想梅老竟是姚少师传人,失敬,失敬。”梅潜道:“此事梅某亦是今日方知,难道姚少师也会武功?”骆应渊道:“骆某无缘拜识少师佛颜,只听家尊提起道衍禅师修习心禅多年,武功更在他师弟纪老先生之上,只绝少在人前显露。” 第四百六十三章 恩人 梅潜默然片晌,叹道:“梅某出身仕宦之家,往昔与姚少师也有数面之缘,没想到他老人家是我师祖。骆大侠,请恕老夫冒昧相问,姚师祖他当年为何要将心禅送给令尊?”骆应渊道:“在下彼时年纪尚小,于此中详情不甚备知,乞望长老海涵。不过家父曾言姚少师赠书之举决无有违江湖公义,梅长老大可放心。” 梅潜叹道:“骆大侠误会了,尊翁侠骨铮铮,梅某焉能有疑?心禅奇书得以存置尊府,实乃武林之福。只是方才木川口中不清不楚,倘若这人竟没一句真话,秘笈到头来却是在他手里,我等不免都上了大当。”骆应渊道:“木川现身时气急败坏,似乎确未得计,倒也不像假装。” 忽听不远处一人笑道:“都说‘五云掌’乃是敦厚君子,讲话怎也不尽不实?”诸人闻言一惊,纷纷转头望去,见一黑袍蒙面之人自江边行来,眼眸在暮色中精光闪烁。梅潜皱眉道:“阁下是甚么人?” 那蒙面人并不答话,缓步走近前来,向骆应渊道:“姚广孝当年因何以心禅相赠令尊,阁下明明一清二楚,适才为何言不由衷?”骆应渊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有话不妨直说。”蒙面人摇头道:“在下姓名恕难奉告,有些话当下也说不得。久闻‘五云掌’信义素着,侠名不输尊府,定知大丈夫恩怨分明之理;如今阁下的恩人有难,骆大侠怎还在此悠然自得?” 梅潜心道:“‘五云掌’侠名响彻武林,再加上他这身本事,向来皆只他于旁人有恩,有谁能做他的恩人?这人满口胡言。”骆应渊稍一迟疑,问道:“不知尊驾所指何人?”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宁海县的魏典史、台州府的余秀才,这两个可是你骆大侠的恩人么?” 骆应渊闻言面色大变,道:“这事务请尊驾明言,骆某感激不尽。”语声竟有些发颤。骆玉书自从幼年识事,便知父亲为人沉稳厚重、喜怒不形于色,从未见他神色如此慌张,不由心下甚惊。 蒙面人道:“魏典史、余秀才虽说逝世已久,可他们的后人犹在,我听说锦衣卫已自前往浙江拿人。魏、余两家皆是寻常百姓,怎逃得脱锦衣卫虎狼之口?只怕是凶多吉少。”骆应渊沉吟道:“这……这不会的,朝廷又为何要与他两家后辈为难?”蒙面人道:“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近日自江西返京,途中遣王振之侄王山赶往浙江,正是为了此事。在下已将消息带到,骆大侠若是不信,那也没有法子。” 景兰舟等人皆知数日前三鹰携树海自南昌北归,倒与这蒙面人所说不差;骆应渊听了这话,脸上更显焦虑。蒙面人道:“我知骆大侠犹放心不下顾堂主之女,诸位无须忧虑,戚婆婆既被青莲尊者救走,小丫头定能全璧归赵。” 梅潜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怎知‘断肠索’被姓祝的救走一事?莫非阁下当时也同在场?”蒙面人哈哈笑道:“梅长老料事如神,在下佩服得紧。”景兰舟惊道:“你就是木川所说的第四名高手?难道心禅在你这儿?”话音未落,梅潜已然纵身抢上,一掌攻向那蒙面人胸前。后者右臂斜出,两人双掌相交,梅潜身子一震,向后踉跄退开数步。蒙面人笑道:“梅长老的‘八风掌’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见,实令在下眼界大开!” 在场诸人瞧出梅潜这一掌竟是大落下风,心中震诧不已,暗道:“这人到底甚么来头,一招便能让梅长老这样的高手如此狼狈?”蒙面人紧跟着又是一掌击出,梅潜见对方似只随手发招,却将自己退路尽数封死,竟是避无可避,只好又伸手与之对了一掌,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脚下连连后退。 骆应渊见蒙面人第三掌又已追出,生怕梅潜接不住对方连续三掌,身形微微一晃,已挡在梅潜身前,双掌平推而出。蒙面人哈哈一笑,左掌跟着攻上,两人四掌相交,出手皆不甚快,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双方各自退开数步。原来“五云掌”武功虽与木川相差无几,然上册心禅收录诸般拳掌内功,骆应渊得父亲传授多年,内力实胜过木川一筹,故而与那蒙面人对掌之下并未明显势屈。 蒙面人见对方掌力厉害,也不再行出手,竖起拇指赞道:“名下无虚士,尊驾内功之强,在下生平罕见。”骆应渊也不逊谢,只道:“阁下方才所言魏、余两家之事,不知是由何处听来?”蒙面人道:“骆大侠休要多问,在下既知魏、余二人之名,岂会拿这事来同你开玩笑?”骆应渊闻言默然。骆玉书心道:“这人口中说的甚么魏典史、余秀才,我从未听爹和爷爷提过,但观爹此刻神色,其中必有蹊跷,难道这两人真于爹爹有恩?” 梅潜适才与他对了两掌,颇觉胸口真气不畅,暗地调息片刻方才复原,问道:“如此说来,姓木的没说假话,上册心禅真在阁下手中?”蒙面人笑道:“梅长老可是心有不甘,还要出手赐教么?”竟也不加否认。梅潜迟疑道:“你适才说姚少师当年将心禅送给‘河朔大侠’,到底为了甚么?”蒙面人摇头道:“此事干系重大,恕我不能轻易泄露。今日既在此适逢梅老,正可物归原主。”倏地右臂一扬,将一件物事掷向梅潜。后者抬手接住,愕然道:“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诸人定睛一瞧,见是块朝臣上殿所用的象牙笏板,骆玉书、景兰舟一眼认出正是当日梅潜交付于己去寻苏楼主的信物。景兰舟心中陡然想起一事:“最初正是梅长老指点我等去落星楼求援,他又是文师哥的表叔,莫非梅老早知苏楼主是我师兄?”他与骆玉书对望一眼,两人心中所虑者同,不由都暗觉惭愧:“近来多事之秋、艰阻频仍,上回在南昌遇见梅长老,竟连这事也忘了问。” 第四百六十四章 喜讯 蒙面人笑道:“此乃长老祖辈家传之物,今日失而复得,怎连一句相谢也无?”梅潜脸色微变,一时未再作声。景兰舟奇道:“我文师兄当日将这笏板给了林大夫,此物怎会在尊驾手中?莫非阁下见过林前辈?”蒙面人叹道:“几位虽受梅老重托,却未能恪尽其职,以致林神医落入敌手,只好由在下代劳,将他救离险境。”众人闻言一惊:“原来林大夫已被从木川处救了出来。” 梅潜沉吟道:“姓木的虽然奸恶,与林老总是同胞兄弟,不会下手害他;阁下自称救人,不知打的甚么主意?林大夫眼下到底是死是活?”蒙面人笑道:“梅长老疑心好重!我若要害林老,何必还装模作样、将笏板交还与你?林大夫当年身为御医,曾出手治愈令尊重疾,其后他遭人陷害,荣国公亦曾倾力相救,是故林老与你梅家交情极深,一见到这象牙笏板,自是有求必应。”梅潜失声道:“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事?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蒙面人叹了口气道:“梅长老,你本是金枝玉叶、宗室嫡亲,就算领受恩师之命,这几十年来流落江湖、泛萍浮梗,当真便值得么?”梅潜面色铁青,道:“师命如山,岂可轻违?阁下既于老夫之事了若指掌,那也没甚么好瞒。你若当真救回了林老,在下多承厚情;我二人许久未见,可否让梅某与老友会上一面?”蒙面人摇头道:“林神医有手有脚,我不过救其脱险,难道还将人带在身边?他早已自行离去。如今《药鼎遗篇》被人夺走,林大夫已无怀璧之险,诸位毋须担心。” 景兰舟向梅潜道:“当日多承长老点拨,晚辈方得与我文师兄重会。我师哥化名落星楼主,多年来在栖霞山隐居,就连贵教其余四位长老亦皆不知,唯有梅前辈于此了然于胸,更同文师兄以姑表叔侄相称,长老莫非……莫非早知我师哥尚在人间?” 梅潜默然良久,叹道:“不错,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再瞒诸位。当日我见两位少侠欲寻林老出山,知二位本领高强,多半能够成事;只是林老哥手持《药鼎遗篇》,却恐大难临头。梅某思来想去,惟有我这表侄能镇住管长老、游神君一干人等,护持林老无虞,但我全不知尊师兄与唐宫主之事,更未料到林三竟也没死。倘若文大侠真为……真为林三所害,梅某罪莫大焉。” 蒙面人忽道:“诸位大可放心,文奎大侠吉人天相,此刻仍是活得好好的。”景兰舟心中大喜,问道:“阁下这话可当真么?”蒙面人道:“你在梅谷未见尊师兄尸骸,青莲尊者又将青霜剑还给了你,那还会有假么?”景兰舟惊道:“果然是祝酋救了我师哥?” 蒙面人道:“几位也别高兴太早,青莲尊者虽说救了文大侠一命,却并非是甚么大善人。他与冼宫主相争教主之位,如今五老重归效命,青莲尊者眼见势弱,念阿老和尚又不肯出手相帮,便欲以文大侠为质,在中元法会上要挟冼宫主认败服输,难道冼教主能置自己生身父亲安危于不顾么?嘿嘿,这一招可高明得很哪。” 景兰舟颤声道:“我师哥武功远胜祝酋,怎会……怎会成了对方的人质?师兄他……他在梅谷可曾全身而退么?”蒙面人默然片刻,道:“当日谷中千斤炸药齐发,能活下来已殊为不易,你也不必多想。”景兰舟急道:“莫非文师哥他有甚损伤?”蒙面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骆应渊道:“文师兄与骆某乃是生死之交,尊驾既知此中端倪,今日又赖蒙见告,不知可否指点我等前往救人?在下感激不尽。”蒙面人叹道:“我亦不知青莲尊者将文大侠藏置何处,实是无可奉告。” 梅潜皱眉道:“阁下通天晓地,于事无所不知,更兼武功高绝,连木川都栽在了尊驾手里,你到底是甚么人?上册心禅乃本门姚师祖亲手交与河间骆府,阁下若不把话讲清楚,今日休想带着秘笈离开。”蒙面人笑道:“不错,诸位若欲群起相攻,在下自非敌手;只是我今日怀诚而来、特以诸项要事相告,几位皆是正人君子,岂能以怨报德?难道文大侠和魏、余两家的消息,还抵不过半册心禅么?” 众人沉吟不语,目光不由都投向骆应渊。后者叹了口气,缓缓道:“心禅原非我骆家之物,得之不喜,失之安悲?阁下既知魏、余两家之事,必和姚少师颇有渊源,心禅在尊驾处也是得其所哉,胜过落入恶人之手。”蒙面人笑道:“骆大侠怎知在下非是恶人?这话却对木先生有些不公。” 骆应渊叹道:“不错,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人之善恶本难定论,确是骆某失言。尊驾身手不俗,纵无心禅亦可称雄武林,想来不会仗势为恶。阁下既说戚婆婆被青莲尊者救走,望乞指点骆某往寻二人,也好救我世侄女脱险。”蒙面人道:“骆大侠不必多虑,青莲尊者这会儿多半已将顾堂主千金送回了霹雳堂,说不定连‘断肠索’也同在彼处。”右手轻挥,一张小纸片缓缓落在骆应渊面前,后者抬手接住,见上面写有数味药材,又注明了熬炼之法,似是一张处方,不由微微一怔。蒙面人道:“适才我遭对方三人合攻,不得已打伤了戚婆婆,倘若她命大未死,这方子于其内伤大有好处。” 骆应渊将药方纳入怀中,拱手道:“阁下仁心不失,骆某没看走眼。魏、余两家之后若真得因此脱难,俱皆仰赖尊驾传讯之功,大恩难酬,骆某先行谢过。”蒙面人哈哈笑道:“‘五云掌’雅量高致、名不虚立,今日一见,如饮醇醪,你我后会有期。”当即转身大步而去。 第四百六十五章 动身 梅潜见骆应渊竟肯放他离去,心道:“骆大侠既不愿出手,我非是此人之敌,那也不必赶趟出丑;只是连对方名号也不知,日后却上何处去寻心禅?”当即叫住对方道:“梅某虽自知功夫不及阁下,还请尊驾留下万儿,他日总有山水相逢之期。” 蒙面人闻言停步,缓缓道:“不错,你我二人终有再会之时,那也不必心急。尊师故世多年,长老犹能不忘遗训,其志固然可敬,却恐未必记得当日初心。早前朱仙镇上桐仙曾以良方相赠,此二字千金不易,只是长老究竟当归何处,尚须熟思后行。” 梅潜闻言心中一震,想起那日自己应邀前往朱仙镇药铺去寻管墨桐,对方以一味“当归”借喻,暗指自己在外漂泊亘久,宜当速归教中计事;当时梅潜也写下一味药剂“决明”回应,是说自己不理教务经年,如今出了明觉方丈身死这样的大事,你才想到来寻我商议对策。梅潜与桐仙交情深厚,故而以此戏谑,他见这蒙面人竟对当日之事一清二楚,不由大为震愕,道:“那天你也在朱仙镇上?” 蒙面人哈哈一笑,并不答话,只道:“冼宫主年纪虽轻,却是智谋过人,三位长老此番归教效命,可还得多加小心哪!”言毕飘然而去。梅潜脑中思虑对方临去之语,不觉心下茫然:“我如今苦苦谋画,到底为了甚么?是为报答师父深恩,还是介怀老宫主对我心存猜忌,又或只是为我自己?当归当归,虽是天大地大,我又能归往何处?” 骆玉书见父亲站在一旁呆呆出神,忍不住道:“爹,这人说祝酋或已将青芷送回了霹雳堂,咱们要不要回去瞧瞧?”骆应渊如梦初醒,点头道:“不错,咱们这就回城罢。”骆玉书不觉好奇:“爹自从听说了魏、余两家之事,一直便有些失魂落魄,到底是何原故?”心中记挂顾青芷,一时也未多问,几人匆匆赶回江夏,刚进霹雳堂前厅,便见顾堂主迎上道:“诸位刚走不久,青芷便自己返回了霹雳堂,并未有半分损伤,实是皇天护佑。” 顾铁珊话音未落,顾青芷已自后堂转出,骆玉书见她神采奕奕,果然平安无恙,不由心中大喜,问道:“芷妹,你……你怎么回来的?”顾青芷道:“戚婆婆昨日将我锁在她神人山上家中,半夜便独自离去;白天祝酋忽带着戚婆婆上门将我放出,我便自己回武昌啦。只是戚婆婆不知何故受了重伤,祝酋将她也交给了我,说是请爹爹费心救治。”骆玉书道:“啊,昨晚我们在白鹿矶遇见戚婆婆,原来你就在近在咫尺的神人山上。” 骆应渊道:“顾兄,戚婆婆的伤势怎样?”顾铁珊道:“人送来前已自疗治过了,性命当无大碍。雷老弟瞧了一眼,说是和当日章堂主所中太阴指之伤有些相像,只是此回伤势要沉重得多,他也没甚法子。”这时雷畴天也已来到厅上,道:“骆大哥所料不差,今早戚老太果被木川半路截住,逼她交出心禅。只是戚老太说其后又有一位高手现身,心禅到头来竟落入彼手,这话却大谬之极,甚么人武功比木川还要厉害?” 骆应渊叹道:“戚婆婆没说假话。”将浒黄洲之事同两位堂主说了,又将那蒙面人留下的方子交给顾铁珊。二人闻言大为瞠愕,雷畴天不解道:“冒出个念阿老和尚还嫌不够热闹,天底下竟又有这等高手?”梅潜摇头道:“为师只和那人对了两掌便支撑不住,老啦,不中用啦!”雷畴天闻言默然。 骆应渊微一迟疑,道:“天幸青芷平安归来,心禅乃身外之物,失之亦不足道。眼望中元节将至,文师兄又下落不明,骆某原当留此尽一份力;只是适才那高手说魏、余两家大难临头,这事只有我亲自跑一趟才能放心,实是有负诸位,应渊好生惭愧。”骆玉书奇道:“爹,那蒙面高手所说的魏典史和余秀才是甚么人,究竟如何于我骆家有恩?”骆应渊叹道:“孩子,这事你总有一天必要知道。我此去浙江事若顺遂,八月自可在徽州相见,到时得你爷爷允准,我再细细说与你知,也不急在现下。”骆玉书见父亲犹要请示祖父,心知此事定然干系重大,便也不再多问。 顾铁珊见骆应渊面显忧思,知道事关紧急,当下也不多话,即刻安排船只连夜送他起程。雷畴天道:“骆大哥,你不妨把我那匹乌骓马骑了去,多少赶路快些。”骆应渊略一思量,也不多加推辞,拱手道:“如此甚好,你我间无须赘言,多谢雷兄厚意。” 雷畴天命人将坐骑牵出,诸人送骆应渊至城西鹦鹉洲码头,“五云掌”与众人一一别过,嘱咐景兰舟道:“下月君山法会祝酋必定有备而来,到时倘真见着文师兄,千万记得须沉住气,别要自乱阵脚,凡事可与两位堂主及松筠道长多多商榷。”景兰舟应承道:“师叔放心,我自理会得。”骆应渊又道:“书儿,你自己多保重,记得照看好青芷。”骆玉书点头道:“爹,你也路上小心。” 船工当即起锚开船,诸人候至船竿灯笼在江面消失不见,方才转头回府。雷畴天见夜色已浓,相请师父及癯樵先生往霹雳堂暂歇一宿,梅潜心道:“正可借此机会由戚老太处探一探那神秘高手的底细。”便也答应下来。 几人回到堂口,已是三更鼓响毕,顾铁珊替客人打点妥切,方自回房歇息,忽听顾青芷在外敲门道:“爹,你可睡下了么?”顾铁珊将女儿迎进房内,道:“怎地还不安歇,找爹有甚么事?”顾青芷道:“白天雷叔叔也在一旁,我便没同你说,戚婆婆她将年轻时同爹爹你的事都讲给我听啦。”顾铁珊叹道:“你知道了也好。戚婆婆是爹的好友,这回她受伤极重,只盼吉人天相。” 第四百六十六章 议亲 顾青芷默然半晌,道:“爹,你不觉戚婆婆有些可怜么?”顾铁珊缓缓道:“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我确是有负月婵,但爹与你娘情深意重,上天注定我与月婵无缘。”顾青芷道:“戚婆婆说妈妈是山东白莲教魁之亲,这事爹可知道么?”顾铁珊点头道:“你娘说她有位兄长是当年青州白莲头目,事败后生死不明。你妈妈家中亲族几被朝廷诛戮殆尽,唯有她当时恰巧在外,万幸逃过一劫。” 顾青芷道:“戚婆婆虽受邀相助木川,对我却照看甚周,先前黄须蛟要杀我报仇,也是她出手阻拦。我听戚婆婆话中之意,她这些年来心里仍未放下爹爹,妈妈去世了这许久,爹当真决心再不续娶么?”顾铁珊道:“你问这个作甚?”顾青芷叹了口气道:“爹十多年来形单影只,若能再找个伴儿,也非甚么坏事。”顾铁珊脸色微变,骂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你母亲是因生你染病而逝,你这话怎对得住她在天之灵?”顾青芷低声道:“我心里自然是向着妈妈的。只是连娘当年也欲撮合你和戚婆婆,妈妈定也不想爹你孑然终老。” 顾铁珊听女儿语声楚楚,不觉心中一酸,道:“好啦,我知你是一片好意,爹爹不该怪你。月婵眼下身受重伤,也不知几时方能痊可,这些话且不必再说。这次是爹看护你不周,才致你落入人手,连累大家一齐为你牵肠挂肚。爹爹年纪大啦,总不能照看你一世,你又从小被惯坏了,倘若独身在外闯荡,免不了得罪旁人。爹想着今年你叔公八十大寿,大伙儿难得相聚,到时我便同你骆师叔商量一番玉书和你的亲事,若能敲定下来,爹这颗心也就放下啦。” 顾青芷闻言脸颊飞红,道:“爹既不愿续弦,便让女儿再多陪你老人家几年。”顾铁珊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你不着急,爹可等不及了。况且你当真不愿意么?”顾青芷笑道:“谁说我定要嫁他?”顾铁珊抚须道:“这有何妨?放着武昌城这许多能干的冰人,爹爹慢慢挑拣,何愁寻不到良婿?”顾青芷跺脚道:“爹只顾取笑女儿!”两人又说了会话,顾青芷自回房歇憩。顾铁珊想到此番若可与骆家定下婚约,女儿终身有靠,自己一桩心事从此落地,不觉大感忻慰。 次日一早顾铁珊往视戚婆婆,见后者服下按方熬制的药汤后气色略显转好,稍觉放心几分,道:“月婵,我听说你这些年一直住在神人山中,怎不至江夏俯临叙旧?”戚婆婆受伤虽重,毕竟内力深厚,神智始终不失,与人相谈无碍,闻言哼了声道:“我当年话讲得明明白白,老婆子是死是活与你再无干系,还来自寻晦气作甚?” 顾铁珊叹道:“我二人年近六旬,已然大半截身子入土,你还在为当年之事记恨顾某么?”戚婆婆冷笑道:“如今你大名响彻武林,天下谁不知霹雳堂的厉害,老太婆孤身流落江湖,怎敢来记恨你顾堂主?”顾铁珊摇头道:“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你偏爱说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昨日骆大侠他们在浒黄洲遇见了打伤你的那名高手,心禅果真被他抢去了么?” 戚婆婆闻言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事我心中好生不解。咱们江湖中人一生习武,说穿了不过为名为利;这蒙面人武功之高,除了姚广孝和纪儒亭师兄弟二人,老婆子生平未见,为何在武林中全无名气?”顾铁珊道:“这话也不尽然。出手救你那无为教青莲尊者有位倭僧师父,当日三招便杀了点苍掌门颜骥,功力早已登峰造极,不也一直默默无闻?” 戚婆婆冷笑道:“我不信世上有这等人。这倭国和尚如此鬼鬼祟祟,定是暗里不怀好意,筹画着甚么阴谋诡计。不过那姓祝的后辈武功好生厉害,到底是甚么人?”顾铁珊道:“这位青莲尊者来路不明,更兼心机深沉,也难说是甚么好人,下月景少侠他们与之恐有一场苦战;不过这回他救了你性命,顾某十分感激。”戚婆婆哼了声道:“这年轻人有勇有谋、敢爱敢恨,我瞧他人品不错,怎就不是好人?他与老婆子有些渊源,你们若要跟他作对,我便去助其成事。”顾铁珊道:“你受了如此重伤,怎还只顾着同我怄气?先养好身子再说罢。”戚婆婆道:“不错,我眼下行动不便,被人送到你府上养伤,那也没有法子。老婆子说一不二,你别以为这样就算对我施了恩惠,老婆子就欠你的情。”顾铁珊苦笑道:“我哪有这个意思?” 忽听房外有人敲门,顾铁珊道:“甚么人?”外头那人道:“大哥,我师父想跟戚婆婆说几句话。”正是雷畴天的声音。顾铁珊将二人请进房中,戚婆婆上下打量了梅潜两眼,疑道:“尊驾是雷堂主的师父?”顾铁珊道:“月婵,我来给你引见,这位是无为教‘岁寒三友’中的梅长老。”戚婆婆“哦”了声道:“久仰盛名。不知阁下找我老太婆有甚么事?” 梅潜笑道:“你我陌路相逢,不妨开门见山,闲话少说。不瞒婆婆,上册《潜龙心禅》乃梅某师门之物,当年是我师祖独庵老人亲手交与‘河间大侠’骆前辈。此书在骆大侠处光前裕后,梅某身为徒子徒孙,自是无权过问;然而如今秘笈落入他手,只恐祸生不测,老夫却不能坐视不理。不知心禅是如何被那高手夺走,婆婆可能看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么?” 戚婆婆摇了摇头,道:“老婆子识见短浅,认不出这人使的甚么功夫;他一人独斗我方三人,数百招内不露败象,我从未想到天下竟有此等高手。我老太婆的武功或许不值一晒,但木先生功力如何,两位堂主亲眼所见;梅长老与青莲尊者同为教友,自也熟知其人武功。”梅潜冷笑一声,道:“不错,正是后浪催前浪,厉害得很!”戚婆婆心中好奇:“此二人同教共事,怎地梅长老说起对方语气如此怨毒?”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三保太监 顾铁珊慨叹道:“不想过得这么些年,却又因心禅惹出这场事端,连累你受了重伤。”戚婆婆道:“你不知道,当年我约你往天界寺盗书,也是上了木川的当。”梅潜惊道:“盗甚么书?”顾铁珊将早年遇见姚广孝之事大致说了,道:“若非姚少师慈悲为怀,我二人小命不保。” 梅潜皱眉道:“同你们交手那名武官,也是姚少师的弟子?”顾铁珊点头道:“我只知对方姓郑,武功十分厉害。”梅潜奇道:“姓郑?那便不是我师父了。师祖他还收过别的徒弟?”顾铁珊忽道:“啊,我想起那日天界寺中,姚少师叫这位大人作‘福善’,听来像是佛家法名。”梅潜身子一震,道:“福善?原来这位郑大人是本朝的三保太监。”顾铁珊和戚婆婆齐声惊道:“这人便是三保太监郑和?” *** 那郑和原姓马氏,出身元时显贵,祖辈于滇陲世代为官。永昌侯蓝玉率明军攻破云南,其时郑和年纪尚幼,遭施宫刑送往南京,之后又被遣往燕王朱棣府中服事。燕王起兵靖难,郑和因胸有韬略、知兵习战,靖难之役数立功绩,朱棣登基后御书“郑”字赐姓,升任内官监太监,权位仅次于司礼监。 太宗皇帝雄才伟略,常有意通使远洋,以彰大国之威;又闻建文帝或已逃亡海外,意欲遣人一探究竟,因见郑和姿貌雄壮、才智杰出,当即委以重任,命其率数万之众几度出使西洋、遍历诸番,远至占城、爪哇、暹罗、锡兰、苏门答剌等国。郑和船队沿途威德兼施,西洋诸番国无不宾服,各遣使臣通好朝贡,中华上国之名响彻万邦,实乃明初一大盛事。仁宗继位后下诏停罢航事,郑和受命率军镇守南京,是为明朝首任南京守备太监。宣宗登基后以远番朝贡不至,复命郑和第七次出使西洋,后者于宣德八年归航途中病逝,朝廷为旌表其功,于南京牛首山为之设衣冠冢。 *** 梅潜皱眉道:“我素知三保太监武功高强,原来他也是姚少师门下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几位有所不知,三保太监与我恩师乃是同宗,郑大人虽比我师父小着几岁,论辈分却是恩师的族叔。三保公早年曾随姚少师学佛、受赐法名福善,朝中多有人知,不想他一身武功也是我师祖传授。”顾铁珊心道:“三保太监襟怀磊落,当年毕竟手下留情,饶了淑英一命。” 戚婆婆道:“数日前木川寻至我家,邀我共谋心禅。我见对方武功奇高,自是十分诧异,但姓木的却说秘笈是在霹雳堂两位堂主之处,我不免疑窦顿生,便暗中偷听他与徒弟交谈,果与老身所料不差,心禅一直就在河间骆府,如今被‘五云掌’带在身边。唉,谁想老婆子每一步都在这奸贼算计之内,就连我当年首次听说心禅之事,也是木川有意走漏风声。” 顾铁珊叹道:“木川为谋夺秘笈煞费苦心,当年他自纪老前辈处偷出下册心禅,只怕也未必真是为了唐宫主。”戚婆婆道:“可惜一山还有一山高,姓木的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替他人做嫁衣裳。我听木川所言,连下册心禅也在那蒙面怪人手里,此人手握心禅全本,只恐武林指日便有巨变。”几人闻言震悚不已。 雷畴天道:“这人能够独身力战三大高手,就算没有上册心禅,在世上也已几无敌手,怎会无人知晓其底细来历?”顾铁珊沉吟道:“骆世兄素来见多识广,连他也未有头绪,想必是世外的隐士高人。”雷畴天摇头道:“此人黄雀在后、一举夺得心禅全本,部署极为缜密,只怕非是甚么山人隐逸。不知这人武功路数如何?”戚婆婆道:“此人内力本就浑厚无比,加上他那一身冰寒真气,常人实难相抗。”梅潜奇道:“这人的内力十分阴寒么?我昨日与他对了两掌,倒未觉得如何,只是掌力不及对方。”戚婆婆道:“想是他与长老对掌之时,未曾施此绝技。” 这时房外又传来叩门之声,却是景兰舟来探视戚婆婆伤势。他听后者说了那蒙面人武功,道:“照戚前辈说来,倒和沈泉指上内力有些相像。”顾铁珊道:“不错,雷老弟也是这般说法。”景兰舟道:“当日林神医在梅谷认出沈泉的武功叫做‘太阴指’,不知几位可曾听过?”几人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景兰舟叹道:“可惜林大夫之后便被木川劫走,未及向他打听这门功夫的来历备细。” 梅潜心道:“问了老太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不过这人既得两册心禅,定然不会畏缩不出,必要现身兴风作浪,我且令教中部下留意打听便了。”转向顾铁珊道:“令爱安然归璧,梅某全无寸功,上册心禅落入他手,老夫也帮不上忙,当真惭愧之至。”顾铁珊道:“这是甚么话,此番全仗梅长老同沈老先生鼎力相助。”梅潜道:“梅某教务繁多,便不再多叨扰,昨夜多承款留。”顾铁珊挽留不住,当即偕众将梅沈二人送出霹雳堂。 其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霹雳堂每日派人外出打探,并不见木川一伙形迹,连同那蒙面怪客也一齐消失无踪。景兰舟闲时常自研读抄录下的先天功总纲,他牢记骆应渊、骆应渟之语,心知先天功起头有道难关极难冲破,并未刻意苦练,然顾东关一身武功源出崆峒,与龙虎山道家武学大有相通之处,景兰舟读至总纲诸般精奥之处,颇觉与自身所学互为呼应,大有淹会贯通之感,不觉心中甚喜,暗道:“当日冼姑娘也将先天功总纲抄了一份去,她才智远胜于我,想必进境更速。” 顾青芷自从父亲提过订亲之事,见到骆玉书不知怎地便有些害羞,但她毕竟性子爽朗,两人平时言笑如常,并无避讳。这日二人在武昌街市闲逛,却又碰巧撞见了富商张吉本,后者眼见数月来自家安然无事,早将两人视作大恩人一般,定要设宴相请,骆玉书也只微笑推辞。 第四百六十八章 争执 张吉本见二人不愿应邀,道:“既如此,小人敢请二位移步茶坊,敬奉清茶一杯,这总可以了罢?”骆玉书微一迟疑,笑道:“我俩与张老板也算有缘,既蒙厚意,却之不恭,请罢。”张吉本闻言甚喜,当即遣走伴当,将二人请入街边一间茶肆,颇见窗明几净、器具雅洁。骆玉书见茶寮伙计对张吉本甚为恭谨,后者显是此间常客,微笑道:“张老板多财善贾,倒也不失风雅。” 张吉本亲手替两人泡上香茗,陪笑道:“两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在二位跟前岂敢撑门面、讲排场?在这等势利小人眼里,只须你有了钱,便放个屁也是雅的。”骆玉书笑道:“张老板快人快语。”张吉本压低声音道:“自从上回树海总管出事,王公公那边一直未见动静,在下始终提心吊胆得很。” 骆玉书想到树海已被锦衣卫带走,道:“这事原本怪不到张老板头上,你也无须忧心。只是阁下经商有道、财运亨通,何不安守本分,却要趟这浑水?此等牵连外邦之事暗藏凶险,稍有不慎便是大祸临头。”张吉本叹道:“方今朝廷内外官员各为讨好王公公无所不用其极,那日小人已自说了,这事是上头层层吩咐下来,我等平头百姓岂敢违拗?张某虽说日夜操劳、挣得这几个辛苦钱,终究是上不得台盘的人,若非遇见此事,便再修上几世,也决计搭不上宫里的线。不怕两位见笑,本地学官因见小人前几回办事牢靠,破例恩准犬子捐纳一个例监,倘若将来挣得些微功名,也算光耀门楣。” 骆玉书见他这话倒也殷恳,叹道:“庙堂一念,苍黎疲苦。王振势焰熏天,骆某人微言轻,难以去恶易俗,张老板好自为之。”三人在茶肆说了会话,有一中年美妇自外而入,问伙计要了一壶好茶,独自坐在窗边。骆玉书见那妇人倒茶时不提茶壶,只将手在壶柄上轻轻一按,茶水便由壶嘴倾入瓯盏之中,不由心中奇道:“这妇人武功甚高,不知是何来头?” 那妇人刚饮了两杯茶,又有两名白衣道姑自外闯入,望见前者独坐窗前,双双上前拔剑出鞘,其中一名矮个道姑喝道:“好哇,出手伤了我们的人,还在此悠闲吃茶!”茶肆中客人本就不多,见有江湖之士舞刀弄剑,纷纷起身溜走。骆玉书一眼认出是瑶部醉花、卧萍两位妙使,心道:“她们也到了武昌,且看看是甚么事。”他三人坐在阁子之中,花萍二使并未瞧见。骆玉书见张吉本在旁吓得脸色发白,笑道:“今日多谢张老板请茶,待会只恐有些尴尬,不如这便请罢,我二人留在这儿瞧瞧。”张吉本巴不得脚底抹油,向两人告了声罪,甩下锭碎银子匆匆去了。 只见那妇人连眼皮也不抬,缓缓道:“分明是那甚么鲍舵主对我无礼在先,乃至自讨苦吃,两位可是要来与我评理?”卧萍使厉声道:“鲍舵主如何对你无礼?”那妇人笑道:“他见我生得略有几分颜色,一对眼珠贼溜溜只顾盯着我看,嘴里讲话犹自不干不净,这还不算无礼么?” 醉花使道:“鲍舵主虽嘴上说了几句,并未当真有何无礼之举,你怎一出手便将他两眼刺瞎了?”那美妇淡淡地道:“正因他不怀好意盯着我瞧,我才只戳瞎了他眼睛;倘若这人真有冒犯之举,我还能容他活命么?”骆、顾二人闻言暗惊:“这女子行事如此邪气,恐非正派人士。” 醉花使叹道:“就算人家多看你两眼、说了几句玩笑话,何必就毁了他一对招子?阁下出手未免也太狠了些。”那妇人笑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个是乱来不得的。”卧萍使怒道:“不过看你两眼,如何便至失节?本教岂能受人如此欺侮!”那妇人冷笑道:“无为宫有甚么了不起,敢在老娘跟前嚣张跋扈?你们想怎么样?”醉花使道:“还请阁下随我二人走一趟,自有执法弟子处置。”那妇人笑道:“贵教刑堂只管得了教中之人,与我有何干系?二位如若有闲,不妨坐下喝一杯茶,只算在我的帐上,其余之事不敢奉教。” 卧萍使按捺不住,挺剑向那妇人刺去。醉花使知对方一出手便刺瞎了无为教武昌舵主,武功极是不低,心中不敢轻敌,一同向那妇人攻去。茶楼老板伙计叫苦不迭,也都逃出门外。那美妇一拍桌面,壶中热茶向二使激射而出,二女不料她出此怪招,闪身向旁避开,那妇人手臂一扬,两袖中飞出玄素两条绸带,分别攻向两人。 二使见那绸带灵动如蛇,便如长鞭长索一般,当即挥剑砍去,不料那绸带顺着剑锋一抹,径直攻向两人面门。二女方回剑格开,眼前人影闪晃,那妇人双掌又已攻至,绸带也打着圈儿自旁侧袭来。二人只觉眼花缭乱,茶楼中又地方狭小、桌椅横陈,玉蟾剑法施展不畅,三人交手只十余招,花萍二使已然大落下风。 骆玉书心道:“我与二使总有数面之缘,对方又是冼宫主的部下,总不好眼看着她们伤于人手。”正欲出手替二女解围,忽有一人飞身闯入战局,抬手刷刷两剑,只听嗤嗤两声轻响,玄素二带皆被砍作两截,轻轻飘落在地。那妇人见状一惊,退开两步定睛一瞧,见来人是名四十多岁的汉子,面容瘦削黝黑,身着蜡染青布短衣,头顶椎髻,脖颈挂一只亮闪闪的银环,服色与中原大异,乃是川黔一带苗人打扮。那美妇见他方才两剑功力深湛,心下暗暗吃惊:“此人是何方神圣,苗蛮中竟有如此高手?” 只见那苗人出剑砍断绸带,也不下手追击,向那妇人抱拳笑道:“小女娃不懂事,得罪了前辈高人,在下替她二人赔个不是。”汉话倒也说得甚为流利。 第四百六十九章 父女 那妇人见对方言语客气,一时摸不透他来意,笑道:“好说。尊驾剑法高明,请教大名?”那苗人道:“在下保靖州麻俊雄。” 骆玉书闻言心中一动,暗道:“这名字觉着好熟,不知在哪里听过?”忽想起当日浔阳江上铜鲸帮截住霹雳堂行船,自己同蓑衣帮帮主史森交了一回手,景兰舟曾问后者是否随麻俊雄学过剑法,心道:“当日史森于此矢口否认,神色却有些不对,莫非这苗人与蓑衣帮有甚牵连?” 那妇人心道:“麻俊雄?没听说过这名字哪。这人能斩断我的流云飞袖,功夫可真不赖,倘若他出手相帮这两个小妮子,我怕便讨不了好去。”笑道:“明明是两位道长追着我不放,非是妾身要与之为难,还是我给三位赔罪,请几位高抬贵手罢。”那苗人笑道:“夫人武功精妙,方才对这两个小辈手下留情,我怎会瞧不出来?麻某先行谢过。” 卧萍使见这苗人适才虽替自己出手解围,然两边素不相识,对方开口便代二使向这妇人赔礼,言语间俨然又将自己视作后辈,不由心下不乐,道:“谁是小女娃儿了?阁下是甚么人,你我素昧平生,如何这般倚老卖老?” 麻俊雄哈哈笑道:“这位定然是无为教的卧萍妙使了,果然口齿伶俐。在下年纪着实大过两位好几十岁,怎说我倚老卖老?不知姑娘与这位醉花使可是姐妹相称么?”卧萍使哼了声道:“此事与你何干?”那苗人道:“只怕有些干系。两位道长既有金兰之谊,姑娘免不了要叫我一声叔叔伯伯。”卧萍使闻言一怔,道:“你说甚么?” 醉花使忽开口道:“爹,您老说了半天,也没见一句正经话,只顾拿我们取笑。”卧萍使惊道:“这位……这位便是伯父?”麻俊雄笑道:“好孩子,许多日不曾相见,过来让爹瞧瞧瘦了没有?”顾骆二人见状也皆心下诧异:“醉花使竟是这苗人的女儿?” 那妇人见此情形,暗道:“原来这苗家高手是醉花使的父亲,刚才幸好没向小妮子下狠手,否则难以收场。”笑道:“两位父慈子孝,令人可羡。因我先前与无为教有些过节,两位妙使定要拿妾身问罪,不知麻先生可要相帮令爱么?”麻俊雄道:“麻某一介边夷粗鄙,岂敢妄称先生?夫人言重了。”转头向醉花使道:“这位前辈武功高强,适才若非她有意相让,你早连小命都没啦,还说要捉拿人家,也不怕被江湖好汉笑掉大牙。”又向那妇人道:“我这女儿在无为教多年,平日行事多是职分所在,夫人休要介意。如今由我这老子代女谢过,夫人别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那妇人见对方言辞甚是谦厚,道:“好说。尊驾武功厉害得很哪,不知师从哪一位名家?”麻俊雄道:“我等南夷武夫自学自练,雕虫小技何值一提。”那妇人见他不肯吐露,笑道:“既如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承让承让。”麻俊雄笑道:“彼此彼此。”便欲带着女儿离去。卧萍使见这苗人自作主张放走敌人,心中虽然不忿,然醉花使年纪较她稍长,自己素来事之以姊,对方既为其父,却也不好多口。 骆玉书见那苗人要走,心道:“此人武功高强,又与史森大有干系,莫不也是应邀前来相帮木川?我等先前曾助花萍二使自锦衣卫手底走脱,不如借此人情加以劝说,说不定便少去一名强敌。”当即起身拱手道:“麻前辈请留步。” 醉花使闻声回头一望,喜道:“原来是骆少侠,这便巧得很了。”二使各上前向两人施礼。麻俊雄道:“蕊儿,这两位是你朋友么?”醉花使道:“爹,我来给您引见。这位骆少侠是河间府骆老前辈的长孙、‘五云掌’骆大侠的公子;这位姑娘正是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他二人曾救过女儿数回,我至今也不得报答。” 麻俊雄闻言甚喜,少不得同二人寒暄一番。那妇人见骆、顾二人身分非比寻常,不由也在旁多看了两眼,却未开口搭话。骆玉书与之攀谈几句,问道:“不知前辈同辰州府蓑衣帮的史帮主怎么称呼?”麻俊雄闻言一怔,道:“两位认得史帮主么?”骆玉书道:“早前有过一面之缘。在下与思过先生高徒景兰舟少侠相熟,不久前听他说起,史帮主曾师从前辈学过几招剑法,不知可有此事?” 骆玉书话音刚落,麻俊雄与那美妇同时“啊”了一声,麻俊雄握住骆玉书手臂道:“少侠认得景公子么?不知……不知他眼下人在何处?”话声微微发抖。那妇人一跃至骆玉书身前,怒道:“景兰舟这臭小子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 *** 这会使“流云飞袖”的中年美妇自然便是端木夫人了。当日她留在宜阳廖家庄,过不数日少林方丈本如及罗汉堂首座本严竟寻上门来,详询其夫萧念当年负伤身死一事。原来那萧念天生异于常人,竟是心生于右,当年左胸受了顾东关一记重手,虽是一时气闭昏厥,却并未当场身亡。顾东关不识此中奇巧,只当对方被自己击中心口,决无不死之理,未加查验便即离去。 唐馨儿当时刚与萧念成亲不久,不舍夫君远行,便一路跟随左右,萧念偶或公干有暇,两人便私下晤面以解相思。那日她本在附近游玩,稍后寻至夫君所在卫队,竟见萧念重伤濒死,大骇之下将他救离,一路以人参吊汤续命,星夜赶往嵩山少林寺求治。萧念虽说一息将将尚存,然而顾东关功力何等深厚,他当胸中了对方一掌,早已昏迷不醒、口不能言,故而直至了尘方丈相拒救治,萧念最终油尽灯枯、撒手人寰,唐馨儿也不知夫君受伤真相。 第四百七十章 仇怨 本如方丈心思细密,言语间并不提及萧念是死于思过先生之手,只说对方当年之所以伤重而亡,与他那两名共同谋事的江湖朋友大有干系,想从端木夫人口中问出那诓骗顾东关、陷害萧念之人姓名。可惜萧念密谋营救卓敬之后,并未向妻子吐露一分半分,端木夫人于此一无所知,两位神僧也只好无功而返。未料又过数日,管墨桐也寻上廖家庄养伤,当日他随林岳泰一行遇上“蝰蚺神君”游天悟,曾听景兰舟提过师父误杀之人名叫萧念,与柏仙闲聊时说起此事,却正巧被端木夫人听见,后者方知夫君当年竟是死于大侠顾东关之手,不由怒恨交加。她不敢找思过先生寻仇,竟一心迁怒于景兰舟身上,想起当日后者曾说要往开封府探病,便离了廖家庄直奔开封而去。 其时景兰舟一行已动身往南昌去救松筠道人,端木夫人在开封苦寻数日无果,想到七月十五无为教于洞庭君山举办中元法会,以景兰舟同冼清让的交情,必在受邀之列无疑,当即动身前往湖广。这日她来到汉阳城外,正巧遇上无为宫武昌分舵的鲍舵主,那鲍舵主生性风流,见端木夫人生得貌美,便多看了她数眼。端木夫人心中虽然恼怒,面上却笑嘻嘻地问道:“你老瞧我作甚么?”鲍舵主见她并未动怒,又出言调笑了几句。其实这鲍舵主并非淫邪好色之辈,只是一贯地口上爱占便宜,偏生遇上端木夫人这等脾气古怪、亦正亦邪的高手,后者不露声色,脸上仍是春风满面,却一出手便以流云飞袖刺瞎了鲍舵主两眼。花萍二使这日刚到武昌,闻讯追至茶楼兴师问罪。 *** 骆玉书见麻俊雄与那妇人竟都要寻景兰舟,不由大感意外。他见那妇人语气不善,问她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寻景师兄有何要事?”那妇人道:“你叫我端木夫人罢。”骆玉书惊道:“前辈便是端木夫人?”当日他在开封听景兰舟说起唐馨儿之事,见适才对方听到景兰舟之名便恨得咬牙切齿,多半是知道了萧念身死真相,心下暗叫不妙。 端木夫人道:“你听过我的名字?嗯,那定是景兰舟告诉你的了。他眼下可也在武昌么?”骆玉书道:“当日熊耳山中多承夫人相助景师兄击退大敌木川,他一直向我们说起前辈的恩德,此番若得面谢,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在下听夫人方才语气,莫非与景师兄有甚误会?”端木夫人哼了声道:“废话少说,你快带我去见他。” 麻俊雄道:“景公子年少英才,又是思过先生的高足,连我这穷山僻壤之人尚且闻其侠名,不知夫人与他有何过节?”端木夫人道:“我有一桩大仇要寻景兰舟计较,又与阁下何干?”醉花使闻言道:“爹,景公子和骆将军一道救过女儿的性命,咱们可不能不管。” 麻俊雄道:“不错,麻某当年受过文奎大侠极大的恩惠,景公子既是文大侠的同门师弟,骆将军若能代为引见,在下感激不尽。”骆玉书心中一动,道:“不知文师叔与前辈有何渊源?”麻俊雄笑道:“骆将军虽不是外人,麻某见到景少侠后自当相告,还望见谅。” 骆玉书心道:“景师兄眼下在顾世伯府上,即令端木夫人有寻仇之意,想来无甚凶险。”笑道:“景师兄如今便在霹雳堂,有劳两位前辈贵步少移,有话正可当面相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麻俊雄喜道:“如此最好。”端木夫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骆玉书当即领着几人回到霹雳堂,先遣人入内通报消息。过不多时,两位堂主与景兰舟快步迎出,后者一见端木夫人,喜道:“多日不见,前辈怎会突然到此?廖庄主的伤可好些了么?” 端木夫人冷笑道:“廖老头伤势已然大好,你也不用忧心。”倏地袖袍一扬,一条青色绸带呼啸挟风,直直攻向景兰舟面门。景兰舟已知她来意不善,正欲向旁闪避,顾铁珊忽纵身上前戳出一指,那绸带登时去势偏转,改向一边飞去。雷畴天右手轻挥,洒出一阵粉雾,众人鼻中闻到一股烟硝之味,那绸带不知怎地忽“啪”的一声燃起火焰,转眼便被烧至焦黑,自空中缓缓落地。 端木夫人冷笑一声,道:“两位堂主好厉害的本事,一见面便给了老娘这么个下马威,果然名不虚传!”顾铁珊笑道:“区区雕虫小技,有污尊目,得罪得罪。顾某多闻夫人大名,今日辱临敝帮,实是蓬荜生辉。夫人与我景世兄既为旧识,放着大家伙一同在此,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动手?” 端木夫人双目盯着景兰舟,缓缓道:“你可知道我因何要来寻你?”景兰舟稍一迟疑,道:“夫人可是为尊夫萧念大侠之事而来?”端木夫人杏眼圆睁,怒道:“好哇,你明明于此一清二楚,当日却瞒得我苦!先夫之仇不可不报,我不是顾老儿对手,找你这小子代师偿命也不为过!” 顾铁珊道:“夫人息怒,且听在下一言。尊夫英豪无双,当年含屈身死,闻者无不扼腕。家叔于此固有失察之过,然这事追根究底,皆是那背信弃义的奸恶小人所致,家叔一时受其蒙骗,这才犯下大错,数十年来怏怏不乐,以铸错之名冠其居所、兼以思过自号,实可说是抱恨终天。夫人乃深明事理之人,须知我景世兄与此无愆,还望勿要迁怒于彼。” 端木夫人皱眉道:“甚么背信弃义的奸恶小人?”当日她一听说夫君是死于思过先生之手,立时暴怒离庄,并不知萧念是被错杀。顾铁珊叹道:“原来夫人还不知道。”便将当年之事说了,道:“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这诓骗家叔、害死萧大侠的奸徒,除此元凶巨恶,以慰尊夫在天之灵。” 端木夫人怒道:“事情已过去了三十年,这人说不定早就死了,我却去找谁报仇?顾老儿善恶不分、冤杀我夫,如何也脱不得干系!”景兰舟叹道:“家师每思及此,亦是懊恨万分。不过游神君八年前曾偶遇此人,对方武功极高,年纪也不甚老,想来定未身故,晚辈势要手刃此贼替萧大侠报仇,以赎恩师之过。” 第四百七十一章 姐夫 端木夫人冷笑道:“就算这人是名高手、身体强健少病,此等江湖人士仇杀纷争不止,你怎知这八年来他没死在别人手里?”众人闻言一怔,倒也难以反驳。顾铁珊沉吟片刻,道:“夫人此言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事干系重大,咱们不可放过半点线索头绪。夫人既知江湖仇杀世世不绝、每多牵连无辜,尊夫身故之日景世兄犹未出世,这过错无论如何也担不到他的头上。下月十九适逢家叔八十寿辰,夫人如若有暇,诚请过访铸错山庄,与家叔将当年之事一齐说个清楚明白,说不定便能寻出那负义小人,替尊夫报仇雪恨。” 端木夫人心道:“顾老儿八十寿诞这等喜事,定是亲友毕至、群英同庆,我这时上门寻他说理,岂非自讨苦吃?只是霹雳堂两位堂主武功如此高强,景兰舟一时是杀不得了;倘若真如对方所说,顾老儿当年是受人蒙骗,我自然也不能放过那恶贼。只是天大地大,连对方姓名也不知,却到何处去寻?” 骆玉书见端木夫人默然不语,许是心思有所松动,又道:“文奎师叔当日曾言夫人乃是无为教唐老宫主之妹,景师兄与冼宫主又为至交好友,大家也算是自己人,还望前辈休要归罪于他。”花萍二使闻言大惊,打量了端木夫人两眼,道:“你……你是老宫主的姐妹?”端木夫人冷冷道:“你们连这事也知道了,消息倒真灵通。我姐姐的事自归我姐姐,岂能与夫君之仇混为一谈?” 顾铁珊忽笑道:“咱们站在大门口说了这许久,回头教江湖朋友们笑话我霹雳堂全无待客之礼,诸位且到厅上用茶叙话。”将几人请入前厅,吩咐顾青芷道:“你领端木前辈与景世兄先往偏厅,将唐老宫主之事阐说明白。玉书,你也一同去罢。”自与雷畴天在正厅相陪麻俊雄与花萍二使。 景兰舟心领神会,与之一同来到偏厅,见花萍妙使不在近旁,道:“晚辈近日偶闻得知,冼姑娘并非唐教主收养的义女,而是……”端木夫人哼了声道:“是我姐姐与你师兄文奎所生的女儿,那又如何?” 三人闻言俱是一惊,景兰舟道:“原来前辈早已知晓此事。”端木夫人道:“我是唐宫主亲妹子,怎么会不知道?不错,冼家小妮子是我外甥女,我也知你二人情投意合,但就算你小子他日成我甥婿,我夫君之仇也是一定要报的。”景兰舟叹息道:“家师自从失手错害义士,日日嗟悔无及,常说纵替萧大侠偿命亦无所惜;只是那奸徒一日不除,终是首恶未诛,总要先寻出此人才好。”端木夫人恨道:“你师父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杀人,心里也知过意不去么?他这几十年身体精健,也没见有甚么头疼脑热。” 景兰舟也不与她争辩,又道:“前辈可知当日在熊耳山遇见的那恶徒木川是甚么人?”端木夫人奇道:“怎么,你已查清了对方底细来路?”景兰舟叹了口气道:“他便是唐老宫主的夫君林三。”端木夫人身躯一震,缓缓跌坐椅中,道:“这人竟是姐夫?”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继而摇头道:“不会的,我姐夫当年染病身亡,是他兄长林岳泰亲自验查殡殓,那怎么会出错?这不会的。” 景兰舟将林三盗书假死之事说了,道:“想是林三当年使了些手段,连林大夫这等医术也被瞒了过去。”端木夫人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当日木川会使我的‘流云飞袖’,这功夫原是姐夫教给我的,他二人说话声音也有些相像,原来……原来这人是姐夫易容改扮,他为甚么要杀我?”一时惘然无语,坐在桌边呆呆出神。 景兰舟心中一动,问道:“前辈言下之意,莫非木川当日未以真面目示人?”端木夫人道:“这还用说?林三姐夫年轻时倜傥俊逸,若非如此,怎堪与我姐姐相配?就算他如今年老,也决不是这副样子。”景兰舟心道:“原来如此,不知木川究竟是怎生模样?” 端木夫人稍一迟疑,问道:“再过数日便是无为宫中元法会,不知姐夫他可会到场么?”景兰舟道:“这却难说得很。木川谋夺上册心禅失手,近日来销声匿迹,我等实不知他尚有甚么诡计。”端木夫人皱眉道:“姐夫与姐姐向来恩爱,同先夫亦是八拜之交,他不似是这般奸恶之人哪。” 景兰舟惊道:“木川和萧念大侠竟是结义兄弟么?”端木夫人道:“不错,他二人既为连襟,又觉脾性相投,便一道拜了把子。”景兰舟不觉叹道:“萧大侠高义薄云,木川却是心计深险,此二人性情实可谓天差地别,却能够义结金兰,想是人心难测,萧大侠未能看透他这连襟兄弟的真面目。”端木夫人闻言默然,脑中想起当年姐夫林三蔼然可亲,又想到熊耳山中木川的阴狠毒辣,身子不由打了个寒颤。 骆玉书道:“木川和萧念大侠既是结义兄弟,说不定也知晓当年之事。就算他不知萧大侠是遭何人出卖,只须能问出那两名同谋之人姓名,那便好查得多。”顾青芷摇头道:“木川与景师兄有如此深仇大恨,怎肯助他查明当年真相?”骆玉书道:“端木前辈与木川既为姻亲,下回倘如与之相见,不知可否一问?这事本就与夫人有莫大干系,木川若真知情,想来定会相告。” 端木夫人只如听而不闻,过得半晌方开口道:“这事我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几个多言。”瞪了景兰舟一眼,冷冷道:“你小子身边有这许多高手相伴,老娘一时半会不能拿你怎样,不过先夫终究是死在你师父手里,这笔帐无论如何也要算清楚。”景兰舟道:“但能诛杀这奸贼以申公义,夫人之后再欲降责,在下听凭处置。”心道:“端木前辈与冼姑娘性子颇有几分相像,行事虽有些不循常理,却决非奸邪之辈,若能除去那恶徒替夫报仇,说不定便不再怪责师父。” 第四百七十二章 麻三剑 几人回到前厅,顾雷二堂主正与麻俊雄谈天说地,聊得大是兴起。顾铁珊见端木夫人神色稍稍转和,心知一时半刻无有大碍,当即着人奉茶看座,道:“今日得会两位高贤,实是三生有幸。顾某人久在江夏,竟不知湖广境内有麻老兄这样的英雄好汉,当真是井底之蛙。”麻俊雄笑道:“麻某草野山民、远居烟瘴蛮荒之所,实令众位见笑。在下此番到访宝地,一来因与小女许久未见,心中有些思念;二来欲寻景少侠商议一件要事。” 景兰舟道:“久闻麻寨主威震苗疆,前辈有事但管吩咐,在下自当效力。说来也巧,晚辈亦有一事意欲叩询。”麻俊雄摇头道:“甚么前辈晚辈?公子是思过先生的高徒,若真细论起来,只怕还是麻某的尊长。不知少侠有何事要问?”景兰舟道:“不敢当。在下向日偶闻麻寨主与我文奎师兄有些渊源,不知寨主与我师哥是如何相识?” 麻俊雄叹了口气,道:“原来大家不谋而合,都是为了文大侠而来。文奎大侠病逝多年,武林人所共知,麻某近来却收到风声,他老人家又重在江湖上现身,诸位定也有所耳闻的了?”众人心道:“这消息走得好快,竟已传到了苗域。” 麻俊雄接着道:“在下长于麻阳县北的蜡尔山,现任五寨长官司副官,隶属朝廷保靖州宣慰司。麻某这身本事难望中原高贤项背,在彼处苗寨却有些薄名,远近朋友赠我一个外号叫做‘麻三剑’。”景兰舟心道:“无怪当日醉花使对蜡尔山麻三剑之事如数家珍,原来她就是麻俊雄的女儿。” 顾铁珊道:“顾某愚钝,不知麻兄这个大号是何意思?”麻俊雄道:“那蜡尔山地处湖广、川黔三省交界,乃是诸苗聚集之所,共有大小七十四寨,民风颇为剽悍,男子自小多习刀剑枪棒,这一二十年来却从无一人能接得住麻某三剑,故而以此得名。”顾铁珊抚掌笑道:“果然是一枝独秀,卓尔不群。” 麻俊雄哈哈一笑,道:“不瞒诸位,麻某在七十四寨虽无敌手,并非在下天资过人,不过是我年轻时蒙文奎大侠传授了几招剑法而已。文大侠并未收在下为徒,只指点了我一个月武功,麻某却已终身受用不尽。可叹麻某受此厚恩,未有半分相报,却听说文大侠英年凋逝,实是悲痛万分;及至近日闻其犹在人世,心中喜不自胜。麻某极欲再行拜望文大侠一面,只不知他老人家的行踪;我自小女家书中得知她早前结识了景公子,公子与文大侠师出同门,又是本月君山法会的贵客,故而在下冒然过访武昌,此番有幸与众位结交,实乃人生快事。” 在场除景兰舟外余人皆不知麻俊雄剑法是文奎所授,闻言甚为诧异。顾铁珊稍一沉吟,微笑道:“不知麻老兄因何机缘,得我文师兄传授剑招?这机会可着实难逢哪。”麻俊雄道:“文大侠早年游历路过蜡尔山,在下侥幸帮过他老人家一个小忙,谁想竟承此惠泽,实在受之有愧。” 景兰舟见当着花萍二使之面,一时不便提及文奎与冼清让乃是父女,只道:“麻寨主一片厚意,在下感激不已。这事说来却同无为宫有些干连,文师哥先前为仇家所算,之后又落入了青莲尊者手里,我等也正自商议救人之计。” 花萍二使闻言大惊,醉花使问道:“文大侠是在青莲护法尊者手中?”景兰舟思忖若吐露祝酋欲以文奎相挟,恐易涉及冼清让身世,便只点了点头。醉花使沉吟道:“我等已收到宫主号令,青莲尊者欲图叛教自立,或将为乱中元法会,教中人人得而诛之,不想他竟如此大胆,连思过先生也敢得罪。” 麻俊雄愕然道:“文大侠武功绝顶,这青莲尊者是甚么人,怎能将他制住?”醉花使摇了摇头,道:“本教青莲护法一职空缺多年,女儿也是数月前才听说此人,实不知其来路。不过‘岁寒三友’已然归顺宫主,即便姓祝的本事再大,谅来也无胜算。” 麻俊雄沉思片刻,向景兰舟道:“无为教七月十五于君山岛举办法会,麻某固未受邀,我听小女说公子乃是冼宫主的贵客,不知在下可否冒昧同行?倘若文大侠当真为人所制,麻某拼着这条性命也要将他救出。”景兰舟道:“麻寨主是醉花妙使的尊翁,这事何须与在下商量?却不折杀景某。”麻俊雄笑道:“我这女儿教中规矩很严,我虽是她老子,只怕多半也要碰壁。” 景兰舟见麻俊雄言出丹诚,心道:“这位麻寨主豪宕不俗,武功又是极高,若能得其之助,自是有益无害。”当即道:“既如此,景某深感寨主隆情,不知二位尊使可有异议?”醉花使掩嘴笑道:“爹和公子一齐开了口,我还敢说半个‘不’字么?” 景兰舟又道:“在下从文师哥口中得知,蓑衣帮史帮主的‘赶尸剑法’是从寨主这儿学去的,不知又是甚么缘故?”醉花使闻言一怔,道:“莫非前日我等与公子在南昌见到的那位苏楼主,便是……便是尊师兄文大侠么?”景兰舟叹道:“道长果然敏慧。在下当时胡里胡涂,连师哥站在眼前也认不出。” 麻俊雄叹道:“不错,史帮主的剑招是我教的,事前未得文大侠允准,实是大大不该。史森帮主资赋甚佳,学得文大侠的剑法后又自行阐扬增补,创出了一路‘赶尸剑法’,那也很了不起了。”景兰舟道:“咱们学武之人本不应多拘门户之见,原也无甚紧要,只是史帮主每提到这事都有些遮遮掩掩,似是难以启齿,不知所为何故?”麻俊雄道:“想是史帮主未经师门许准便习练别派武功,不喜提及于此。”景兰舟见他轻轻一句带过,与史森父子言及此事时的窘态大相迳庭,不觉心下好奇。 第四百七十三章 老皇上 众人在厅上说了会儿话,麻俊雄向醉花使道:“这位夫人既是唐宫主的姊妹,你不可向其无礼,鲍舵主之事便禀请冼宫主裁夺罢。”端木夫人笑道:“也好,我若见着你们冼教主,少不得要怪责她一番治下不严。”二使心下虽然着恼,然见对方身分非同小可,一时未敢多言。 端木夫人又向景兰舟道:“方才你几人所说之事,我心中已明白了。七月十五转眼即至,老娘本无意凑这热闹,不过这事我须向冼宫主问个清楚,咱们君山岛上见罢。”便欲起身告辞。顾铁珊道:“眼下武昌城中人多嘈乱,夫人何不在敝帮小住几日,到时一同前往君山,彼此也好照应。”端木夫人笑道:“霹雳堂威名远播,小女子心下害怕,不敢冒昧相扰。”言罢飘然而去。 麻俊雄在座闲谈少顷,约定了起程之期,也向众人告辞。顾铁珊等相偕送出堂口,麻俊雄道:“今日仓促过访,两手空空,麻某驿舍就在不远,劳请景少侠移步下处,有些苗疆土产赠与诸位,聊作见面之礼。”顾铁珊见麻俊雄指明要景兰舟同去,多半是有话相告后者,笑道:“麻老兄恁地客气!厚意却之不恭,便劳烦景世兄跑一趟,顾某恕不远送;改日另当奉访,来找老兄喝酒。” 麻俊雄同景兰舟到了客店,向醉花使道:“蕊儿,待到七月十五过后,可得闲回家一趟么?你娘也想你得紧。”醉花使道:“知道啦,爹。若是法会无甚意外,我便向宫主告假。女儿有事在身,改日再来给爹爹请安。”同卧萍使也自去了。麻俊雄将景兰舟请入房中,小心掩闭门窗,道:“两位堂主与骆小将军虽不是外人,霹雳堂毕竟人多口杂,这事麻某只敢相告公子一人。”景兰舟心中一动,道:“不知麻寨主有何要事见告?” 麻俊雄缓缓道:“便是尊师兄传我剑招之事。在下与文奎大侠初识,是在永乐二十一年孟夏。”景兰舟“啊”了声道:“那时我师哥已和恩师闹翻,离开了铸错山庄。”麻俊雄道:“这事说来也是极巧。我那蜡尔山纵横数百余里,分属三省管辖,山中崖壁万仞、沟壑交错,地势最是险绝,历来外人罕至。那时麻某尚自年轻,这日上山砍藤,却见山路上远远走来四人,俱是朝廷武官打扮,各自腰胯弯刀。四人走到一片空地,坐下喝水歇息,没瞧见我躲在暗处。其中一人擦了把汗道:‘咱们四个从雷公山一路追查到此,皮也脱了两层,也不知老和尚是不是真在这儿。’另一人道:‘别光顾着抱怨啦,这回事情若有眉目,咱哥儿几个便立了天大的功劳,今后一辈子荣华富贵,那还跑得了吗?’说的都是北方口音。旁边一人忽伸手拔出腰刀,将脚边一条小蛇一挥两段,骂道:‘这鬼地方遍处都是毒蛇虫蚁,也不知蛮子怎生住得?’他同伴笑道:‘我听说这些苗蛮通晓邪术,精于捕捉蛇虫以养蛊毒,足可杀人于无形,当真厉害得紧!’ “我在旁听了心中暗骂:‘我苗寨虽说民风有异汉人,在你们口中几乎成了妖邪山魅,简直一派胡言!’不过那人斩蛇手法干净利落,武功倒似不差。四人坐着歇了一会,起身继续赶路。我心道:‘这几个听口音不像辰州卫的军官,来我蜡尔山作甚?’便沿小路暗里跟着他们,我于山中地势极熟,四人皆未发觉。只见对方翻山越岭,走了小半日路,来到茂林深处一座极荒僻的山谷,连我也已好些年没到过这儿。我见谷中不知何时竟支起了一间草屋,心下大是好奇:‘是甚么人住在这里?’那四人见草屋中有炊烟升起,其中一人走上两步道:‘请问雪庵禅师可在此处么?’” 景兰舟听他讲到朝廷军官奉命追查一位老僧,事成后功高禄厚云云,以为说的定是出家为僧的建文皇帝,此刻听麻俊雄提及对方名号,心中奇道:“建文帝出家后法号应文,这雪庵禅师又是甚么人?” 麻俊雄接着道:“稍稍过得片晌,那草屋柴门呀然而开,里中走出一名白袍僧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我见这和尚相貌清俊,虽居于此等不毛之地,一袭素袍却几乎片尘不染,周身散发出一股不可言状的尊贵之气,就连我这化外之民一见之下,都禁不住想要向其跪拜行礼。那四名武官中领头一人年纪稍长,一见到这中年僧人,口中陡然‘啊’地一声惊呼,双膝扑通跪倒在地,道:‘你……你是老皇上!’ “那和尚目光扫过四人,向那下跪之人缓缓道:‘当今圣上自在顺天府紫禁城中,哪儿来的甚么‘老皇上’?古振海,你在宫里做了几十年的亲兵侍卫,这话未免大逆不道。’我心道:‘啊,原来这四人是京城来的侍卫。’那古姓侍卫闻言浑身一震,却仍是伏地不起,低首道:‘老……老禅师训诲甚是。圣上苦苦访觅老禅师多年,今知贵体清健如昔,必定喜不自胜。我等衔命恭请老禅师佛驾回京,皇上有意咨以佛事,老师父万勿推辞。’” 景兰舟闻言一声轻呼,道:“这僧人便是建文皇帝?”麻俊雄道:“太宗皇帝当年靖难登位,诏书中言道先帝已然自焚身死,我苗疆虽说天高地远,却也闻悉此事。麻某当时年轻识浅,见这侍卫向那僧人口称‘皇上’,心中虽然惊奇,却未想到此节。只见那僧人摇头叹道:‘既已身离尘境,怎可复入苦海?你们这趟是随胡濙来的么?’那古姓侍卫道:‘胡侍郎眼下就在镇溪千户所,我等这就带老禅师前去见他。’那僧人默然片刻,点头道:‘胡濙是聪明人,我去跟他把话讲个清楚明白,也就是了。’ “近旁忽传来脚步窸窣之声,又有一名和尚背着捆柴自外而归,一见这四名宫中侍卫,不由脸色大变,将柴薪投掷于地,拦在那中年僧人身前颤声道:‘你们……你们要做甚么?’这和尚年纪甚老,须发皆白,足有六七十岁年纪。古侍卫起身问道:‘请问大师是谁?’那老僧道:‘贫僧法号雪庵。’古侍卫道:‘啊,你是御史叶大人。在下适才一时未能认出,失敬失敬。’ 第四百七十四章 毒龙潭 “那老和尚身子一震,道:‘你……你怎会识得我俗家姓名?’古侍卫道:‘我等原本奉了胡大人之命,到此地来访寻雪庵高僧,不料这位……这位老禅师也在这儿。如此一来最好,请两位师父一同移步镇溪千户所,胡侍郎正在彼处等候。’雪庵和尚道:‘哪一位胡侍郎?’古侍卫答道:‘便是当朝礼部左侍郎胡濙胡大人。’雪庵和尚叹道:‘胡源洁这些年升官好快,想是其人四方奔波劳苦,朝廷有意犒赏。请你回去禀复胡侍郎,就说我二人驻锡于此遐荒,早已离世绝俗,不会再见外人。’ “古侍卫闻言一怔,道:‘叶大人休要说笑,我等千难万苦方寻着这位老禅师,见与不见,那也由不得你我而决。请两位这便屈驾相随,休要生出尴尬。’雪庵和尚道:‘你们……你们敢对应文大师无礼?’古侍卫道:‘在下自然不敢。只是如请不到这位应文禅师,我几人都要脑袋搬家,实也别无他法。’那法名应文的中年僧人道:‘应贤师弟,我便跟他们去见一趟胡濙,你也不必惊慌。’雪庵和尚急道:‘燕贼暴虐无道,师兄此去必为所害。’我听了不觉心中好奇:‘这老和尚明明年纪要大得多,怎么反是对方师弟?’ “另三名侍卫听了雪庵和尚这话,不由脸色大变,齐刷刷拔出腰刀。古侍卫扬手阻住三人,向那应文禅师道:‘老禅师万勿多虑。胡侍郎奉上命求访佛踪,欲请老师父至京共论禅法,此外别无他意。’说完朝三名侍卫使个眼色,三人会意走上前去,围在那应文禅师身边。只见雪庵和尚面色惨白,忽向应文禅师跪下磕头道:‘自燕贼篡窃神器,皇上涉历风尘二十余载,老臣得幸随侍鸾驾,恩荣无以为报;可叹今日有始无终,致使皇上落入逆贼之手,老臣无力救驾,虽死而愧见列祖列宗于地下。皇上保重,老臣去了!’言罢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浆迸裂而亡。 “我在旁见了震惊不已,心道:‘这老和尚一会儿叫人师兄,一会儿却又口称甚么皇上、老臣,莫非是个疯子?只是这般死法,未免也太惨烈。’应文禅师见状流下泪来,道:‘希贤,你尽心服侍我二十余年、备尝世间艰苦,今日竟又因我而死。悠悠苍天,相待何薄!’转头向那古侍卫道:‘我雪庵师弟圆寂于此,贫僧要为他诵经守灵,今日不便挪步,你叫胡濙自己到这儿来见我罢。’古侍卫道:‘雪庵大师自尽而死,也不是我等动手相逼,不如将其尸首送回本地府县以礼下葬,其余的事也不追究了。此地山路崎岖,胡大人实难到此,只好斗胆屈移尊趾。我叫弟兄们砍枝蔓做个轿椅,方便老禅师行路。’应文禅师只摇头道:‘我不出山。’ “古侍卫稍一迟疑,道:‘我等圣命在身,只好得罪。’抬手一挥,另外三人便要强行去扶那应文禅师。我虽对眼前之事一头雾水,但见雪庵老和尚以死相抗,这位应文禅师又是举动雍穆,瞧来决非奸人,定是官兵恃强为恶。麻某为人素好抱打不平,平日在寨子里便爱多管闲事,此刻虽见对方是朝廷侍卫,却也按捺不住,自林中跃出喊道:‘这位大师既不愿意,如何硬要相逼?而今闹出了人命,却又怎生说法?’ “四名侍卫和应文禅师闻声俱皆一惊,回头见是个苗寨少年,各自面露诧异。古侍卫略一沉吟,道:‘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出去,动手罢!’另三人得他号令,拔刀向我奔来,古侍卫紧紧守在应文禅师身旁,以防调虎离山之计。我见对方二话不说便来杀我,当即转身就跑。那三人在后紧追不舍,我仗着熟悉山中地形,在密林中东奔西窜,一时未被擒住,却也难以摆脱对方,忽然灵机一动,转头向南逃去,不多时便来到一片沼地。三名侍卫自后跟来,见我往水里奔逃,生怕这池沼有甚古怪,三人分头从岸上包抄,不多时便将我堵在水中,笑道:‘臭小子逃不了啦,还不乖乖受死!’ “我闻言只在水里站立不动,三人静候片刻,见四下无甚异常,便下水来捉我。这三人锦袍皂靴,沼泽中行走不便,没几步便满身泥浆、狼狈不堪,口中骂道:‘累得爷爷受这鸟罪,待会将你这蛮子抽筋扒皮!’却不知已中了我的计谋。这片泉沼附近山瘴蒸腾,闻者不知不觉便受其害,本地苗人称为‘毒龙潭’,老幼皆不敢近,唯苗寨中精通医术者认得池沼边生有一种兰叶唤作‘不死草’,口含一叶便可不受瘴气毒侵;我先前被追时抓了把不死草茎干放在嘴里嚼烂,这才敢步入毒潭。三人不知就里下水抓我,各只走到半路,便已瘴毒发作,立时脸色发黑,堕于沼中溺死。 “我见三人中计身亡,上岸折回荒谷,见那古侍卫仍一动不动守在应文禅师身边。对方见我只身归来,脸色一变道:‘好小子,我那三名同伴呢?’我道:‘已去见阎王爷啦,你还不快放了这位大师?’古侍卫怒道:‘你可知我们是谁?待我回去禀明上司,教你此地苗寨灰飞烟灭、鸡犬不留!’我道:‘你们敢在此杀人行凶,只怕走不出这蜡尔山。’古侍卫脸色一沉,拔刀向我砍来。他武功高出另三名侍卫甚多,纵身一跃便已到我近旁,我见逃跑不及,也抽刀跟他动起手来。麻某在蜡尔山七十四寨虽少有对手,却实在难敌这侍卫高手,斗不数合便大落下风,到得二十招上被他觅得破绽,在我大腿砍了一刀,登时受伤倒地。 “应文禅师见我受伤,惊道:‘古振海,我随你去便是,饶过这少年一命罢。’古侍卫道:‘兹事体大,请恕在下不敢从命。’举刀便要当头劈下,旁边林中忽又闪出一人,朝古侍卫一掌击去。古侍卫掉转刀头砍向那人,后者竟全不缩手,肉掌迎上钢刀,只听叮的一声,古侍卫弯刀断作两截,被那人一掌正中当胸,口中鲜血狂喷,转眼便气绝身亡。 第四百七十五章 传功 “我见那古侍卫武功已然十分高强,却连对方一招也抵挡不住,不由心下骇然,抬头见来人生得俊朗不凡,看着也大不了我几岁,暗道:‘这人年纪轻轻,功夫竟这般厉害。’那人一掌震死了古侍卫,上前向应文禅师磕了三个头,道:‘奸党俱已尽除,您老人家受惊了。’我见对方是来相助应文大师,心下松了口气。 “应文禅师轻叹一声,道:‘古振海在宫里当差多年,也替我办过不少事,你何必一出手就杀了他?’来人道:‘这奴才见风使舵、归附叛逆,杀了也不冤枉。’应文禅师摇头道:‘时势如此,不可强也,难道你能杀尽朝中六部公卿么?今后务须以仁恻为念,出手不可如此残忍。’来人伏地道:‘我知道啦。’我在旁越听越是吃惊,忍不住问道:‘老师父,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应文禅师瞧了我一眼,道:‘这苗家少年很是仗义,危急之时能够舍身救我,你好好赏赐他些甚么罢。’望见倒毙于地的雪庵和尚,泪水又汩汩而下,转身回入草屋掩上房门,不再有声音传出。来人仍跪地向屋内道:‘此地既已泄露于外,我给您老人家另寻一处居所,到时再来相迎。’言罢起身问我:‘你的伤不要紧么?’我道:‘区区皮肉之伤,算不得甚么事。’ “对方替我包扎好伤口,领我走到稍远处一片空地,问道:‘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为何要出手相救应文大师?’我报了自己姓名,将路上碰见四名侍卫之事说了,道:‘这位应文禅师佛相庄严,定是位得道高僧,那几名侍卫逼死他的师弟,多半不是好人。’对方听了十分高兴,道:‘原来如此。在下名叫文奎,今日若非麻兄弟拖住这几名侍卫,我也不能及时赶到相助应文大师脱险,文某必要好好报答于你。’” 景兰舟听麻俊雄讲到来人一掌击死古振海,便猜对方十有八九就是师兄文奎,心道:“我早前与师哥闲聊时觉察他对建文帝极为尊奉,认定燕王乃是逆臣贼子,师兄果然与老皇爷大有渊源,或许是建文旧臣之后也未可知。” 麻俊雄顿了一顿,接着道:“麻某当时未曾听过文大侠的名号,道:‘我不过见这些侍卫恃强凌弱,这才现身相阻,那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哪用甚么报答?’文大侠道:‘麻兄弟,你虽出身苗寨,气魄却胜过不少中原的英雄好汉。方才应文大师既开了口,文某定要帮你做些甚么。不过你须答应我一件事,今日之事万不可向人说起,就连对你最亲近之人也要守口如瓶。’我道:‘这话何须吩咐。麻某今日害死三名当朝侍卫,这事若传出去,朝廷必会派兵荡平我蜡尔山寨,兄台尽可放心。’ “文大侠点了点头,道:‘眼下我须先替应文大师另寻藏身之所,待到事情办妥,再来拜访麻兄。’当即与我击掌为誓,我助他将古振海同雪庵和尚的尸身埋了,便离开了荒谷,又觉放心不下,来到毒龙潭见那三名侍卫尸体皆已沉入沼底,不数日便会皮肉尽腐、全无痕迹,这才回到苗寨,只装作若无其事一般。事情过了两月有余,文大侠果然寻至寨中,向我道:‘文某别无所长,因见本地民风尚武,有意指点麻兄弟一路剑法,不知尊意如何?’我本就生性好武,又知对方武功高绝,闻言喜道:‘若得如此,小弟深感厚恩。’ “文大侠当即在苗寨住下,每日用心传授麻某剑招。我得对方点拨,只觉从前所学皆如儿戏打闹,武功突飞猛进。如此过得一月,这日文大侠对我道:‘麻兄弟,你学武天资上佳,你我虽只研摩一月,只须你照此习练下去,文某固不敢说足可纵横武林,总也少有敌手。’这一月来我与文大侠朝夕共处,已知他是当世第一高手思过先生的弟子,为人极是任侠好义,早对其倾心相敬。我听了对方这话,知他将要离去,心中十分不舍,苦苦挽留不住,只好洒泪与之拜别。文大侠曾劝我除了舞刀练剑之外,亦可多读经史典籍,胜过一介武夫、胸无点墨;可惜麻某才智平庸,这些年书虽读了不少,却也难说有甚学问。后来保靖州宣慰使见我汉话说得流利,又识得几个大字,便封我做了五寨司的副官。文奎大侠虽未再跟我提过应文禅师之事,然随着麻某年岁渐长,回想当日情状,终于明白了应文大师便是当年逃出南京的建文老皇帝,雪庵和尚定是他宫中的旧臣。” 景兰舟听麻俊雄讲述他与师兄文奎是如何结识,不由心下感慨,叹道:“不想其中竟有这番曲折,果真冥冥自有定数。景某有一事心中不解,当日蓑衣帮史森父子一听闻麻寨主之名,无不颇见惊慌失态,想来其中必有隐情,不知寨主早前提到史帮主时何以如此轻描淡写?”麻俊雄叹口气道:“麻某并非有意相瞒,其实我早知文奎大侠尚在人间,只是适才在霹雳堂不便出口。如今这儿没有外人,在下自当据实以告。”景兰舟心中一惊,道:“愿闻其详。” 麻俊雄缓缓道:“转眼一过数年,麻某日夕苦练剑法,‘麻三剑’之名早已响彻蜡尔山七十四寨。这日我奉命前往辰溪县办事,路过龙门山下锦江岸旁,见不远处江畔直直立着两人,便如石塑般一动不动,不由心中好奇,再走近前一瞧,其中一人赫然竟是文大侠。麻某欣喜若狂,抢上前一把抱住他手臂道:‘文大哥,我早前听说你因病故世,大哭了三天三夜,原来……原来你还活着。’说完禁不住流下泪来。文大侠见我突然现身,缓缓吐纳调息片刻,周身不再如满弓之弦那般紧绷,笑道:‘麻兄弟,许多年不曾见,你样貌没怎么变,我却已经见老啦。’ 第四百七十六章 双剑合璧 “我见状心中一惊,瞧出方才文大侠全身真气流转,几已不视外物,定是遇上了厉害之极的对手。我瞧了对面那人一眼,见是名瘦瘦小小的老和尚,望之其貌不扬。对方见我骤然闯入战局,也慢慢放下手中长刀,微笑道:‘不想文少侠于此得遇故人,实在可喜可贺。’” 景兰舟闻言大惊,道:“对方是一名瘦弱老僧?他可是身着白袍、足踏木屐么?”麻俊雄奇道:“正是如此,少侠怎会有如亲见?”景兰舟叹道:“近来江湖盛传点苍派颜骥掌门被人三招刺毙,正是这老僧所为,我也曾会过他几面。”麻俊雄闻言甚惊,半晌方道:“若是这般说来,旁人实也无此修为,果然是他。”接着道:“麻某当即问文大侠道:‘文大哥,你可是要与这位大师切磋武艺么?’文大侠道:‘这位念阿上人功力已臻化境,文某甘拜下风,可惜他硬要与我比剑,文某只好舍身相陪。’我闻言大为震愕,问道:‘难道这位大和尚武功胜过大哥?’文大侠道:‘天外有天,文某自认修为不及,上人为何一再相逼?’ “只见那老僧微笑道:‘文少侠谦逊太过。老和尚当日与尊师交手一败涂地,少侠既得顾老先生真传,必定有以教我。’文大侠叹道:‘文某虽知不是上人之敌,然恩师威名不可玷于我手,今日当如上人所愿。’我素知文大哥于自己武功十分自负,见他竟如此说,对面定是天下少有的高手,当即道:‘文大侠既已自承不及,上人为何强要比武?天底下没有这等道理。’那老僧摇头道:‘空言无益,总得比过才知。’ “我道:‘文大哥,这老和尚既不讲江湖规矩,何必跟他好话好说?便让小弟助你打发了他。’那老僧眼中一亮,道:‘莫非小兄弟也是剑术名家?’文大侠道:‘麻兄弟,这事与你无关,且由文某自行料理罢。’我道:‘也不知大和尚是否有真才实学,便让小弟替大哥试剑。’言毕拔剑向那老僧刺去。其实我知连文大哥尚亲承武功不如对方,麻某更必远远不敌,只想着出手将这场比武搅乱,免得这老和尚再对文大侠纠缠不休。 “文大侠见我突然出手,一时阻拦不及,惊道:‘上人手下留情!’我尚未明白文大哥话中之意,眼前忽白光一闪,那老僧手中长刀已然劈至胸前,我竟连半分也不及反应,眼见便要身首异处,文大哥长剑自旁及时攻到,替我挡下了这一刀,紧接着抓住麻某衣领将我掷出丈余,喊道:‘麻兄弟,你若还念在我二人旧日交情,万不可再上前出手。’ “麻某心中惊魂未定,见那老僧并未下手追击,只手握长刀立于原地;文大哥同样也不进招,持剑屏息凝神。过不多时,那老僧陡然一声暴喝,又是一刀砍出,我却全未瞧清他是如何出手;文大侠抬剑一格,两人兵刃相交,文大哥退开半步,两人竟又双双站定半晌,一动不动。那老僧静立良久,方又猛然攻出一刀,文大侠挥剑接招,仍是向后退了半步,二人继而又如入定般四目相视。我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比武,双方武功招数实非麻某能够领悟,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稍稍过得片刻,那老僧又挥手砍出了第四刀,文大哥接招时身子一震,向后退开整整一步。那老僧两招之间思索时间愈来愈短,紧跟着攻出了第五、第六刀,文大侠后退的步子也越来越大,额头上渐有汗珠淌下。那和尚面无表情,缓缓抬手,第七刀又如疾电般劈出,刀光似已和人影融为一体;文大侠倏然一声清啸,不再一味守御退却,也挺剑攻上前去。忽见又一道黑影有如击电奔星,自旁冲出杀入两人之间,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这次却是那老和尚退开两步,另有一名女子身着道袍、脸蒙黑纱,持剑与文大哥并肩而立。 “那老僧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未有片言只语,挥刀向两人攻去。这回三人未如先前般相隔良久方才出手,只各持兵刃战成一处。麻某在旁观战片刻,见文大哥与那女子所使剑招极为相类,攻守间桴鼓相应、彼倡此和,二人珠联璧合,出手全无破绽,若非麻某亲眼得见,实不敢信世上竟有如此神妙的剑术。然那老僧独斗双剑,亦是进退滴水不漏,到得后来每出一刀皆是风声大作,有如鸣镝般尖锐刺耳。但见三人出招越来越快,我只觉三道剑气有如飞电流光,全然辨不清三人身影招法,立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 “三人斗了将近百招,忽听剑光中嗤的一声轻响,两方立时停手罢斗,各自向后跃开。我见那老僧右臂上受了一道剑伤,鲜血自白袍底慢慢渗出,心知是文大侠与那女子胜了,不由喜出望外。只听那老僧轻叹一声,缓缓道:‘贫僧久闻玉蟾剑法大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然无双无对。’文大侠道:‘大师武功超逾天人,我两人以二敌一,胜之有愧。’那老僧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妙极,妙极。二位龙凤奇才、世间少有,他日有缘再会罢。’说罢竟转身扬长而去,更不多发一言。” 景兰舟闻言叹道:“这女子定然便是无为教的唐老宫主了。听寨主寥寥数言,其人果然风华旷世,只恨景某无缘得见。”麻俊雄道:“不错,唐宫主武功之强,麻某生平再未见过此等巾帼高手。我见那老僧已然离去,正要上前叙话,忽见文大侠神情萧索,面显凄苦之色,不由微微一怔。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到底要躲我到几时?’文大侠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并非躲你。’那女子道:‘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却又如何收场?’文大侠道:‘我武功不及人家,自然只有认输一途。’那女子叹了口气,道:‘当初你若能知道“认输”二字,只怕便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不和 “我听二人言语似乎有些尴尬,自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神态甚为窘迫。那女子忽向我道:‘这位定然便是蜡尔山的麻寨主了,妾身久仰大名。’我向之施礼道:‘不敢当。阁下武功之高,麻某生平少见,不知是哪一路巾帼英雄?’那女子尚未答话,文大侠忽开口道:‘麻兄弟是自己人,那也不用相瞒,这一位便是无为教的唐宫主。’ “麻某闻言心中一惊,无为教这些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就连我在苗疆也常听说对方名头,原来这女子竟是无为宫主,难怪武功如此厉害。唐宫主道:‘我常听文大侠讲起麻寨主慷慨仗义,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更兼武艺高强,“麻三剑”之名威震苗疆,今日有缘在此得见,幸甚幸甚。’我道:‘在下一身本领皆是文大哥所授,比起两位不值一提。我瞧宫主与文大哥适才所使剑招如出一辙,莫非也是顾老先生传人?’ “唐宫主摇头道:‘这玉蟾剑法是我和文大侠旧日一齐研练,并非学自顾老前辈。只是这路剑法必要两人同使方见妙用,若只由一人使出,那便平平无奇。’顿了一顿,又道:‘我两人练此剑法时俱已长成,不论操习何等纯熟,使来总觉稍有滞涩,难以做到天衣无缝;那剑谱上写明这路剑法须得双方自孩童时学起,方可达至纯质无杂、心意相通之境。我知麻寨主有位千金聪明伶俐,又是年岁正合,如蒙寨主不弃,我愿收之为徒传此玉蟾剑法,不知意下如何?’ “麻某虽知无为教在江湖上颇为神秘,然我苗寨地处偏壤,中原之人多传本族善使巫术毒蛊,本就不将甚么名门正派看得太重;我又见唐宫主与文大侠交情匪浅,当即欣然应允。不料文大哥听了未见喜色,摇头道:‘麻兄弟,唐教主这徒弟可没那么好当,将来替无为教东奔西走,福祸实未可知。’我道:‘当日我蒙大哥传授武功,终身受用不尽;小女若能跟唐宫主学上一招半式,自是她的福分。小女娃在家被宠坏了,到外头历练一番,也不是甚么坏事。’文大哥叹道:‘这是麻兄弟的家事,文某也不相强。’ “唐宫主默然片刻,道:‘清儿马上快七岁啦,你不想去瞧瞧她么?’文大侠摇头道:‘她既没有妈妈,又何来的爹爹?’唐宫主道:‘不错,我眼下还不能告诉清儿她的身世,那也是为你和顾老前辈的声誉着想。此外还有一事,我总觉着有些不对,似乎……似乎……’声音听来十分忧虑。文大侠道:‘似乎甚么?’唐宫主迟疑片晌,摇头道:‘没甚么,或许只是我胡思乱想。女儿已开始跟着教中之人学武,你这大国手不想亲自教她么?’文大哥道:‘眼下尚且为时过早,待清儿稍大些再说罢。’我在旁听了讶异不已,道:‘文大哥,莫非……莫非唐宫主便是阿嫂么?’文大侠叹道:‘文某虽与麻兄弟相聚不长,蒙你披心相付,我二人肝胆之交,自是无所避忌。我与唐宫主早年育有一女,收养在无为教中,只是我二人并未成亲,这事说出去大违礼教纲常,故此隐而不宣,只说是唐宫主的义女。’ “我闻言甚是惊喜,道:‘原来大哥已得掌珠,小弟给两位道喜。那些甚么三纲五常酸迂不堪,哪用管这么多?我们苗人便从没这些规矩。’文大哥道:‘麻兄弟出身苗家,自是百无禁忌;我等汉民礼法人伦自古流传,却是乱不得的。’我道:‘大哥这话虽有道理,然兄长是顾老前辈高足,唐宫主又为一教之主,本就是天作之合,有谁敢说两位的不是?我看这事也不必遮掩。’文大侠叹道:‘人言可畏,自当慎防。麻兄弟,今日得以与你重会,实乃意外之喜,只是江湖中人皆当文某已然病逝,还请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奇道:‘大哥为何要放出风声,假称不在人世?’文大侠道:‘这事也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总之文某罪孽深重,有负师门厚恩。’唐宫主叹道:‘我当年一直劝你去见顾老前辈,他定然不会怪你,你却始终不听。’文大侠道:‘我劝你休要替宁王效力,怎地你也不听?’唐宫主道:‘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难道不应相报?’文大侠冷笑道:‘宁王欲寻应文大师出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又何必为虎作伥?’我听文大哥忽然提到应文禅师之名,心里咯噔一声,未敢开口说话。 “唐宫主叹道:‘算啦,咱们总为这事争吵不休,再说下去也没甚么结果。’文大侠道:‘倘若真被宁王将人找出,我华夏大地不免生灵涂炭,无为宫便是千古罪人。’唐宫主道:‘王爷才度超世,决非残戾之人,这事也并非如你所想。’文大侠道:‘那他还会有何心思?这话只好骗三岁小儿罢了。你们殚精竭力要找应文禅师,我便决不教你们称愿。文某孤身一人,也不怕了你教中这许多高手。’唐宫主摇头道:‘你何必来同我争胜赌斗?峻节五老武功虽不如你,却也俱是当世雄杰,这几人聚在一处,只怕天底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文大侠笑道:‘这些人各怀肚肠,你当他们是铁板一块么?只怕无为教将来就坏在这几个老儿手里。’ “唐宫主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放心,到时我自会替清儿铺排好一切,不会教她作难。’文大侠听了这话,不知为何面露苦楚,从怀中取出一块素绢,上面写满了小字,叹道:‘我这些年走访天下名医,求得几个调治心痛之症的方子,你拿去试试合不合用罢。我本想去寻你那医术如神的大伯哥,问问他可有法子治这内伤,可惜林大夫被他师弟逼得高飞远遁,也不知躲在何处。’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旧臣 “唐宫主伸手接过,沉寂良久方道:‘我今生命该如此,如今走到这步,不能够半途而废。你若心里还有我们娘俩,便多去看看女儿罢。’又向我道:‘承蒙麻寨主信得过我,数日后自当奉访宝寨与令千金一见,以行收徒入教之礼。’言罢转身缓步离去。我急道:‘宫主还请留步!’她却并不回头。我见状惊诧不已,问道:‘大哥到底为了何事,竟与唐教主闹到这般地步?’文大侠叹道:‘麻兄弟,你我当年是因应文禅师而识,你可知这位大和尚是谁吗?’我只好老实答道:‘小弟当日听那宫中侍卫同雪庵和尚言语,猜测应文禅师恐怕便是建文老皇上,也不知是对是错。’ “文大侠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燕贼叛军攻破应天,老皇爷并未自焚身死,而是依照太祖遗计偕同一众忠臣潜出京城,从此出家为僧,漂泊四海。那雪庵和尚乃是前朝御史叶希贤,他跟随皇上一同剃度,改名应贤服侍左右,对外人只以师兄弟相称。老皇爷自知当年错用李景隆这等奸佞小人,以致酿成其后壬午之难,百千忠臣义士惨遭燕贼屠戮,无辜牵连而死者数以万计,为此痛心疾首,愧悔因己一念之仁酿成此等惨祸,余生皆愿青灯古佛,诵经以度亡者,不复有争位之意。燕贼反逆篡国,自知得位不正,又闻老皇上犹在人世,日夜寝食难安,派遣心腹胡濙、郑和各由陆路、海路寻访多年,只为要将懿文太子一脉赶尽杀绝。当日胡濙探得风声,闻知雪庵和尚隐居于蜡尔山中,便派锦衣卫前往收捕,却未料到老皇上也同在彼处。那天若非麻兄弟挺身而出,只怕我未必能及时赶到救人。’ “我听了道:‘燕王已然去世多年,朝廷如今还在找建文老皇爷么?’文大侠叹息道:‘这倒没有。燕贼残暴无道,却偏偏生得一对好儿孙,朱高炽、朱瞻基二人都可算是个好皇帝。仁宗虽在位未满一年便即病逝,却是广施善政,赦免了不少建文旧臣,使其宗族免于流放之苦;朱瞻基精明强干,继位后举重若轻般便平定了叔父叛乱,这几年为政清明、任贤举能,才干更在其父之上。唉,燕贼篡位至今已三十年,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于那正统僭窃之分却也不甚在意了。’ “我听文大侠直呼先皇和当今圣上姓名,不由暗暗心惊,道::‘小弟向日听大哥之言读了几本史书,此等逐鹿问鼎之事或由天定,非人力所能抗拒。公道自在人心,老皇上既已笃志礼佛,朝廷也不再遣人访觅,那便无甚凶险了。不知老皇……应文大师当下可好么?’文大侠道:‘多承麻兄系念,应文大师身骨尚自清健,只是权欲当前,那狼子野心、窥窃神器之人始终不能绝尽。当年宁王朱权坐镇北疆,却中了燕贼奸计被逼起兵靖难,燕贼得鱼忘筌,事后将宁王远封江西,朱权乃心高气傲之人,岂堪受此折辱?他这些年虽假作沉迷黄老之术,暗里收罗了不少武林好手,自是祸心叵测。’ 我想起适才文大哥与唐宫主争执之语,惊道:‘莫非唐教主是受宁王之命,欲寻应文大师出山,打着他的旗号造反不成?’文大侠点头道:‘我近来暗地访查,多半便是为此。就连唐教主起初创立无为宫,也是宁王授意。’我道:‘这事好办,大哥只须将消息放风给官府一分半分,宁王势必自身难保;唐宫主失了靠山,或许便回心转意。’文大侠叹息道:‘宁王老谋深算,行事极为谨慎,早年间便数次遭人告发有不臣之举,皆因朝廷探察无验而不了了之。我并无他勾连异教、企图谋反的实证,贸然出首恐难奏效,唐宫主若因此被朝廷盯上,反而弄巧成拙。’我道:‘大哥所言极是,是小弟虑事不周。’ “文大侠沉吟片刻,又道:‘麻兄弟既已答应让女儿入教,大丈夫一言九鼎,那也难以改口。令千金得唐宫主传授剑法,将来在教中必被委以重任,长大后多半也会受命访寻应文禅师,这件事大为不易,麻兄还须提醒令爱多加小心。’我道:‘方才小弟不知此中关节,故而出口答应。不如我向小女道明实情,若她果真涉及于此,便可向大哥通报消息,不过须待她年纪大些方好开口。’文大侠摇头道:‘麻兄弟不用费心,无为教寻不着应文老禅师的。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必让令爱犯险。’” 景兰舟闻言道:“不错,十二妙使虽奉命寻访应文禅师下落,却皆不晓对方身分,这事只有宫主及几位教中宿老知道。”麻俊雄点了点头,道:“当日我与文大侠阔别重逢、畅叙良久,又邀他到苗寨小住,文大哥却婉言相拒,也不肯吐露自己居所,只说日后自会过访蜡尔山。我见挽留不住,只好与之洒泪而别。半月后唐宫主果然如约而至,收我女儿为徒,将她带离了蜡尔山。她娘亲虽然不舍,但听说这位师父武功胜我十倍,便也未再多言。谁知唐教主刚带走蕊儿不久,便有一件怪事寻上门来。” 景兰舟见他神色中掠过一丝无奈,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莫非这事与史帮主有关?”麻俊雄叹道:“公子果然机智过人。少侠可知那史森是甚么人?”景兰舟摇头道:“愿闻其详。”麻俊雄道:“此人说来和应文大师也有些干系。当年应文老禅师于破城时由秘道潜出皇宫、暗中离京,一同出逃的尚有数十名朝廷大臣。应文大师为免惹人注目,只留三名一齐出家的心腹近臣在旁随侍,日夜不离左右,余人各自归乡隐姓埋名,以为老禅师行途中接应落脚之所。其中有一人名叫史彬,原是徐王府的宾辅,苏州吴江县人,家资颇为饶富。史彬乃是忠义之士,建文帝漂泊江湖多年,数度在吴江史宅栖息休养,其人无不侍奉周至,应文禅师每常与之闲叙途中见闻。这史彬本是文人出身,便将老禅师历年行止记载于册,原意只在存录圣踪,并无一字提及应文大师身分。”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进发 景兰舟叹道:“此举虽说可为史录,倘若这文册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中,那便大大不妙。如此说来,史帮主莫非就是这史彬的亲族?”麻俊雄点头道:“史森正是史彬的独子,自小弃文学武,拜在桃源派柳南湖门下。那年史彬病故,其子整理遗物寻见这本书册,也猜出应文大师便是建文老皇爷。桃源派地处湖广常德,离蜡尔山并不甚远,史森学艺时听说了麻某‘麻三剑’的名头,觉我苗夷狂妄自大、不识天高地厚,曾寻上我苗寨挑战,败在麻某剑下,从此记恨在心。史彬书中载录应文禅师早年在蜡尔山遇逢官兵,后为苗家少年所救,虽未提及麻某姓名,然史森一见之下心觉有异,竟按书中所述寻至应文大师当年驻锡之处,见山谷中立有两座荒坟。那史森胆大包天,当即掘开坟土,其时雪庵和尚及古侍卫尸身衣物早已腐烂,坏就坏在古振海的锦衣卫千户腰牌犹自完好,落在史森手中。” 景兰舟沉吟道:“史彬笔下既未提到麻寨主姓名,纵使古千户被人发觉毙命于蜡尔山,那也扯不到寨主头上。这事死无对证,倒似不必惊慌。”麻俊雄叹道:“少侠有所不知,蜡尔山苗寨番民世居偏荒、不遵王化,历来多生叛乱,朝廷对我等原就十分防备,于远近多设司官以为犄角,又在镇溪山置千户所辖治各寨。倘若传出大内侍卫竟然在此遇害,势必引来天威震怒,我蜡尔山七十四寨只恐皆要大祸临头。那史森寻得古千户的腰牌,径自到蜡尔山来寻麻某,问我是否知情,麻某自是矢口不认。史森闻言冷笑道:‘麻寨主不肯认账,那也无妨。既寻不着杀害御前侍卫的真凶,只须史某将此事上告官府,朝廷必会派兵荡平蜡尔苗寨。’我知他这话并非虚张声势,不由心下大忧。五寨司长官田蚌乃是贱内亲兄,倘若因此生出祸事,势必牵连田氏一族,实是难办之极。 “史森见我脸色难看,又道:‘麻寨主不必如此。史某既为武林中人,不能不讲江湖义气。我与你七十四寨无怨无仇,何必做这恶人?只须寨主将你一身剑术传于史某,我愿将此腰牌证物交与寨主,从此再无牵挂。’我才知他因败在麻某手底耿耿于怀,竟欲以此相挟,逼我将剑法传授给他。此事虽大违江湖规矩,更对不住文大哥,只是事关七十四寨千万条人命,麻某只好被迫应允。我不知文大侠身居何地,没法寄书相告,只得擅自将剑招教给史森,换回了古振海的腰牌,又悄悄到那山谷将雪庵和尚及古千户的遗骸都沉入毒龙潭销尸灭迹,这才安下心来。史森练武天资本就甚高,苦于始终未遇名师,他学了文大哥的高深剑法,又与辰州府流传的赶尸异术融会一处,创出了这路‘七盘赶尸剑’,确是厉害无比,恐连麻某也未必能够胜他。” 景兰舟闻言方知当日史沛殷因何为此窘惶不已,倘若这事传了出去,人人皆知其父史森乃是贪利忘义、以势邀挟的卑鄙小人,必为江湖志士不齿,当即叹道:“武功再高而心术不正,殊非武林之福。麻寨主既是我师哥和唐宫主的故交,又早知冼宫主身世,在下自当言无所隐。”将当日梅山之事向他细细说了,道:“木川与我师哥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青莲尊者祝酋便是寨主当年所见与文师兄、唐宫主交手那老僧的徒弟,听说他欲在君山大会上以我师哥为质,夺取无为宫教主之位。” 麻俊雄闻言沉吟半响,道:“原来唐教主夫君竟没有死,真真麻烦之极。少侠尽管放心,麻某就算拼着与对方同归于尽,也必要将文大哥平安救出,决不教姓祝的奸谋得逞。”景兰舟道:“寨主不必如此。冼宫主麾下高手众多,又有霹雳堂两位堂主相助,总能想出救人之法,这事还须从长计议。” 二人在房中不知不觉谈至日头西落,窗纸被夕照染成金黄,景兰舟方才起身辞去。麻俊雄此行果带了不少银饰、竹器、染布、米酒等苗疆土产,请客店伙计雇车将礼物送回霹雳堂。其后霹雳堂诸人与麻俊雄常有走动,不时相聚饮酒,景兰舟也不向人多提应文禅师之事。 如此一过数日,顾铁珊每天遣帮众外出打探,武昌城中未再瞧见诸如端木夫人、十二妙使、峻节五老等众,几人眼望中旬将至,便商计动身前往岳州。此时戚婆婆在霹雳堂养伤已近一月,内伤虽未痊愈,下地行走已然无碍。她闻知众人皆要前往君山,暗忖法会之上高手如云,那夺得全册心禅的蒙面怪客说不定也会现身,当即一同前往。 这日霹雳堂诸人打点好行装,麻俊雄亦是依约而至,一行人清早登船,向南往岳州府驶去。第二天傍晚行到嘉鱼县境,江上忽风雨大作,船只便憩泊在江边灌矶山下。少时风歇雨止,顾铁珊见暮色已降,道:“该处江段暗礁颇多,夜里不便行船,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早上路不迟。”众人点头称是。顾青芷见彼处江景甚佳,欲寻骆玉书上岸散心,顾铁珊道:“倘若木川等辈候在左近,那便如何是好?吃了亏不长记性。”雷畴天知顾青芷守在船舱气闷,道:“大哥若不放心,我和麻兄弟一道上岸走走,并不行远便是。”顾铁珊见有义弟在旁看护,这才点头答应,几人下船去了。戚婆婆自开船后始终独在后舱,日间饭食也皆由船夫送入,不与众人照面。 景兰舟在舱内看了会书,抽出随身铁箫中的青霜剑细细抚摩端详,但见剑光闪颤、有如深潭泓碧,想到师父年轻之时以此兵刃扫荡群邪,那是何等地意气风发,不觉心中向往,喃喃道:“文师哥,但望小弟今回能平安救你脱险,不负恩师一番苦心栽培。”忽听舱外微有轻响,竟似是名高手到来,心下不禁一惊:“难道是木川趁着雷大哥他们外出,竟来对付我和顾堂主?” 第四百八十章 佳期 他起身钻出船舱,见一道纤细倩影立于船头,对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江风吹动翠蓝裙摆,不是分别月余的冼清让是谁?景兰舟心下大喜,上前道:“冼姑娘,你……你怎么来了?”冼清让低声道:“今日七夕佳节,我正巧闲来无事,便想来瞧瞧你。”景兰舟闻言心头一热,笑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在下虽与姑娘聚少离多,总算尚能时睹清颜,不似牛郎织女那般命苦。” 冼清让见他将两人比作牛郎织女二星,不觉心中甚喜,道:“人家一年方能相会一次,你可吃得消么?”景兰舟笑道:“一日不见,已如三秋,何言经年?”冼清让脸色微赧,道:“数日后大敌当前、性命攸关,你却还这般油嘴滑舌。”景兰舟收起嬉笑之色,道:“我确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欲同你说。” 两人轻倚舷栏,景兰舟细诉分别后诸般经历,讲到那神秘高手夺去上下两册心禅、又相告文奎并未在梅山遇害,冼清让点头道:“爹爹的事梅长老已同我说了,不过他只字不提秘笈下落,定是别有心肠。”顿了一顿,蹙眉道:“这蒙面高手竟能从木川手底抢走两册心禅,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景兰舟道:“连骆大侠和顾堂主他们也于此全无头绪,只怕须待到下月叩询家师及骆老前辈,或能有些端倪。” 冼清让点了点头,轻叹道:“如今管、梅二人皆已知我身世,这事在教中想也瞒不住啦。”景兰舟稍一迟疑,道:“文师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豪侠,当于唐老宫主声名无损。”冼清让默然片刻,道:“不错,众人看在你师父的面上,自不敢多说闲话。”话锋一转,又道:“兰舟,你可知当日在云来居我为何要相邀念阿老和尚前往君山观礼?”景兰舟道:“我知你这么做,定然有其道理。” 冼清让缓缓道:“念阿上人三年前半道拦住‘莲花剑客’聂秋怀比剑,这事本就不合常理。他所寻比武对手俱是正一天师和爹爹这般的当世高手,莲花剑武功虽强,照这些人可差着一大截。”景兰舟沉吟道:“念阿和尚熟识中原各门各派剑法,此举或为观睹研摩百家之长,以求修行进益。”冼清让道:“你这话虽有道理,只是其中有一关节教人难解。当日聂秋苓说她兄长比剑失利,回到点苍派后魂不守舍,不久便下山失了音讯。”景兰舟道:“不错,他自是躲入了宁王府中。” 冼清让摇头道:“大理点苍山距离南昌足有四五千里,聂秋怀就算真要避仇,怎会想到去宁王府?”景兰舟道:“聂秋怀既知点苍上下无一人是那老僧之敌,留在本派只恐连累师门,以点苍派和‘莲花剑客’在江湖中的赫赫声名,这事也难向旁人开口求援;宁王暗中收罗武林人材、行事隐秘非常,躲入王府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你不见施和浦、钱文钦此等江湖好手,不也纷纷投入宁王麾下么?” 冼清让道:“施和浦本是江西人氏,知此门路不足为奇;你既说到了钱师爷,这事实也蹊跷得紧。照其弟钱文钊所说,钱氏兄弟原本一同下海为寇,就算钱文钦悔过自新入了青鹞派,又怎会十多年来声息全无,反远至南昌王府潜匿?”景兰舟道:“我当日也曾问过钱师爷,他说是为报答宁王府世孙朱奠培救命之恩,却又不愿明讲,此中似有难言之隐。”心中忽然想到一事,道:“那日钱氏兄弟与骆师叔、顾堂主他们在南昌吃酒,钱文钦一听到念阿上人之名,惊得连食箸都掉在了地上,他是认得这老和尚的。”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我所料,祝酋之所以得拜这倭僧为师,多半和曾为倭寇的钱师爷有些干系。兰舟,你不妨仔细想想,‘莲花剑客’潜身王府之中,当真是为害怕连累点苍派么?聂秋怀三年前与念阿上人比剑大败亏输,后者讲明让他回去将‘点苍十九剑’淬练三年,之后再当比试;莲花剑却因此偷偷避入王府,连他掌门恩师和亲妹子也不知道这事。三年后念阿上人倘真登门挑战,纵使聂秋怀自己躲在南昌缩头不出,点苍派自有其余一众高手,闻知此事定会为了师门声威应战,阖派上下仍必凶险之极。莲花剑是正道中大大有名的剑客,不应做出这等苟且偷生、置同门安危于不顾的事来。” 景兰舟踌躇片刻,道:“不错,家师曾夸赞‘莲花剑客’年少成名,在江湖上又多有侠义之举,实是难得的人才。聂秋怀身为点苍派大弟子、将来掌门继任之选,行事不当如此畏缩。”冼清让接着道:“然则三年前莲花剑因何投奔王爷,便颇耐人寻味。念阿上人身为青莲尊者的师父,祝酋乃是王爷心腹手下;老和尚找上武功远不及他的莲花剑比武,聂秋怀事后偏巧又匿藏于宁王府中。这几件事犬牙交错,我不信全属巧合。”景兰舟道:“当日在云来居你向念阿上人言之凿凿,莫非已查得了甚么线索?”冼清让缓缓道:“我疑心念阿老和尚去寻聂秋怀比剑,是他徒弟青莲尊者的意思。”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问道:“何以见得?” 冼清让道:“这只是我心中推断,眼下并无实证。宁王府规矩森严,向来都是易入难出的铁门闩,聂秋怀明明于此了然于胸,却仍坚心辞去,最终死在虞先生的玄黄三才掌下,多半是在王府发觉了甚么蛛丝马迹,或许正和本教及应文大师有关。”景兰舟叹道:“不错,这事如若传到朝廷耳中,宁王立时便有族灭之祸,自是无论如何也要掩人耳目,我也曾想过莲花剑或是因此惨遭灭口。”冼清让道:“非止如此,我猜他当初之所以投入王府,八成也是事出有因,许是先前已觉察到了甚么疑端。” 第四百八十一章 迷案 景兰舟闻言一惊,道:“你说聂秋怀投靠宁王并非为了避仇,而是另有所图?”冼清让反问道:“你可记得那日颜骥见我会使点苍派的流云剑术,立时便猜到是谁传授我点苍武功?”景兰舟略一沉吟,道:“不错,莫非无为教中也有擅使点苍剑法之人?” 冼清让点头道:“本教有一位点苍派的高手,论辈分尚是颜骥的师弟,年纪只比莲花、傲雪剑客大不太多,我小时曾随他学过几招点苍剑法。我本以为他入教之事十分隐秘,原来并未瞒过颜骥掌门;聂秋怀身为点苍首徒,也从师父之处听说了这事。近日此人因中元法会来到湖广,我从对方口中打探得知,原来三年前聂秋怀同青莲尊者两人曾经交手过招,恐怕还不止一回。”景兰舟奇道:“有这等事?” 冼清让道:“当时聂秋怀寻上这位师叔,责怪他不该加入无为教,后者仗着自己是师门尊长,自是反唇相讥,二人越说越僵,竟至动起手来。莲花剑虽是后辈,武功却在点苍派佼佼出众,连师叔都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便要败在对方剑下,却有一脸戴面具的怪人从旁杀出,与聂秋怀交上了手。我问过这怪人的身形打扮,当便是祝酋无疑。莲花剑一见这面具怪人,不由脸色大变,道:‘我已答应不将这事泄露出去,阁下为何苦苦相逼?’那位点苍前辈在旁不明所以,一时未再出手。那怪人与聂秋怀战至百招开外,眼见难以取胜,便出言相激聂秋怀的师叔,要他下场一同对付莲花剑;那点苍前辈摇头道:‘聂师侄虽说是来找我的麻烦,我怎能帮着外人残害自家同门?’那面具怪人见计不成,哈哈大笑数声,随即抽身脱去。那位前辈讶异之余,询问师侄对方是何来头,聂秋怀只是闭口不言,然他见师叔适才不愿乘人之危,也未再多相逼,当即独自离去。” 景兰舟点头道:“听你说这面具怪人行事举动,确与祝酋相类。聂秋怀既说对方苦苦相逼,看来两人先前已交过了手。”冼清让道:“我这手下羞于武功不敌师侄,从未向人说起此事,近日我寻他问起莲花剑客失踪身死一案,他这才开口提及。当日祝酋招招皆直指敌人要害,看来是有意要置莲花剑于死地,并非较量武功。聂秋怀其时言行举止并无异常,应当还没撞见念阿老和尚。”景兰舟心中一震,道:“你是说祝酋见自己胜不过‘莲花剑客’,便请师父代为出手?”冼清让笑道:“难道念阿老和尚真会去寻聂秋怀比剑么?定是祝酋有甚把柄落在莲花剑手里,想要杀人灭口,但他武功和聂秋怀只在伯仲之间,这才求师父出手料理。念阿上人练剑成痴,当日他偶见聂秋怀使出‘点苍十九剑’绝技,又得知这路剑法尚未雕琢完善,定然心痒难捺,便临时起意放了对方一马。” 景兰舟道:“若是照此说来,倒也不无可能,只有一事难以说通。那日你我于龙虎山亲眼所见,就连颜骥掌门尚且接不住念阿上人三剑,聂秋怀更恐一招便会死在后者剑下,念阿和尚若真有心杀他,又怎会如当日皎月剑客所说,三番两次将对方制住却不下手,逼得他使出‘点苍十九剑’?”冼清让道:“你可曾见过狸猫捕鼠,往往也不立时张口吃下,却要故意将猎物玩弄折磨一番,直到老鼠奄奄一息、生不如死,这才吞落肚中;念阿上人与莲花剑强弱悬殊,正如猫鼠无异。老和尚说自己出手必尽全力,那是同两位张天师和爹爹那般的高人比武较量,对旁人未必如此。” 景兰舟迟疑道:“念阿上人平素沉凝渊深,不似如此残虐之徒。”冼清让道:“知人知面难知心,这和尚非我族类,又一心想要成为剑术天下第一,十之八九不是善辈。聂秋怀那日说他不会将青莲尊者之事泄露出去,不知后者到底有何秘密?”景兰舟道:“此人向来诡秘莫测,无人谙晓其身世来路。不过他早年得拜武当高人云雁前辈为启蒙恩师,云雁道长更对之青眼有加,多半来头不小。”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这些都是我私下猜测,也不知是真是假。莲花剑若为躲避祝酋师徒谋害,为何反要投入南昌王府?难道他不知祝酋是王爷心腹,此举不啻羊入虎口么?但他若真不知晓二者有所牵连,然则江湖广阔、天大地大,聂秋怀为何又偏偏要投靠宁王?这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猜他这么做并非是为避仇,或许另有原故。”景兰舟沉吟道:“无论他知与不知,聂秋怀匿藏王府数月,并未命丧祝酋师徒剑下,到头来却死在虞先生手里,实也令人费解。”冼清让道:“不错,聂秋怀明知或将招致杀身之祸,为何定要离开王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还会害怕甚么?” 景兰舟沉思片刻,道:“故而你邀约念阿上人登临君山,是为了问出当年真相?只怕对方没那么容易便说。”冼清让道:“你放心,我总有法子教这和尚开口。”景兰舟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想到她向来智计百出、算无遗策,笑道:“不错,你自然有你的办法,那也不用多问。” 冼清让见情郎体贴入微,不觉心中甚喜,两人默然片刻,前者开口问道:“你说那蒙面怪客怎知爹爹落在祝酋之手,难道那天他也在梅谷?”景兰舟摇头道:“这便不得而知。这蒙面高手虽设计夺走两册心禅,却又自木川手底救出了林大夫,实是正邪难辨。”冼清让想起那日在开封铁塔偷听林岳泰兄弟二人说话,得知当年害死萧念的奸徒正是木川,暗道:“若被兰舟知晓此事,定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木川报仇。眼下我二人武功难及木川,此举太过冒险,加之君山法会当前,还是先想法子救回爹爹,以后再择机相告。” 第四百八十二章 陷阱 景兰舟见她出神不语,问道:“冼姑娘,你是孤身一人来此么?木川师徒近来不见踪影,只怕仍是躲在暗处伺机为恶,你来去可得小心。”冼清让见他挂念自己安危,笑道:“木川若来杀我,你怎么办?”景兰舟道:“眼下距中元节不满旬日,不如你与我们一道前往岳州,凡事也好照应。” 冼清让摇头道:“我尚有诸多教务须要安排,难以随你同行,就连今日也是忙里偷闲到此。你放心,我这回请了松筠道长一同前来,谅来无甚大碍。”景兰舟喜道:“多时不见道长,何不相请现身一叙?”冼清让道:“船上人多眼杂,晚些时相会不迟。你说那麻寨主是爹爹早年故交,我倒想见上一见。”景兰舟道:“麻寨主随骆师兄他们下舟散心去了,想来少时便回。” 两人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震得靠泊岸边的船身也微微晃动。二人脸色一变,眼前忽人影闪晃,顾铁珊已然冲上甲板。后者在舱内早听到冼清让来访,心想这对小情人难得相聚、彼此倾吐心声,自己不必打扰,一时便未露面,直至听见异响方才出舱。他向冼清让拱手道:“冼宫主别来无恙。”后者裣衽还礼。顾铁珊神色甚为焦虑,道:“适才听来像是炸药之声,烦劳宫主和景世兄前去瞧瞧到底是甚么事。”他本欲亲自前往一探,随即想到戚婆婆内伤未愈,倘若众人尽皆离船,唯恐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只好求助冼景二人。 景兰舟道:“堂主且放宽心,我这就去看看。”与冼清让循声向东南行去,穿过水边一片菖蒲,不到一二里路便至一处山脚,见骆玉书等人皆在彼处,数丈外地面有一大坑,坑中犹自冒着青烟火苗。景兰舟遥望见雷畴天横卧在地,不由心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问道:“雷堂主怎么啦?”顾青芷流泪道:“木川在此设下圈套,雷叔叔为救我几人脱险,被炸药炸伤啦。”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上前细看雷畴天时,后者已然昏迷不醒,头面衣衫沾满黑泥尘土,所幸周身未见外伤。景兰舟道:“骆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骆玉书道:“我几人一路游赏走到此处,雷世叔忽说四下有硫磺气息,叫我们赶紧避逃,自己却慢了半步,被近处地雷炸伤。我方才替雷世叔细细检视,好在肢体并无毁损,当只受了内伤昏迷,实是不幸中之万幸。”景兰舟惊道:“这又是木川所为么?”顾青芷恨道:“这恶贼在梅山便用炸药布下陷阱,今日故技重施,不是他还能有谁?” 景兰舟心想这话不错,除去木川以外,实也没有旁人会如此处心积虑设计暗害己方一行。他想到师兄文奎在梅山险被炸得粉身碎骨,雷畴天终日与硝石炸药为伍,竟也中了敌人诡计,不由心间生出一股悲愤之情;转头望了眼自后跟到的冼清让,见她脸上神色漠然,竟是无甚表情,暗道:“冼姑娘见此情景,不会想到她爹爹么?”转念又想:“她身为一教之主,遇事向来泰然自若,不似我这般心浮气粗。” 骆、顾二人见到冼清让,俱是微微一惊,骆玉书施礼道:“多日不见宫主,不知贵驾何时到此?”冼清让笑道:“恰巧路过此地,得与诸位重遇。”麻俊雄惊道:“景少侠,这位便是无为教的冼教主么?”冼清让笑道:“麻叔叔,你好啊。”麻俊雄向她拱手道:“不敢当。麻某久闻大名,今得拜会尊颜,幸何如之。”冼清让道:“麻叔叔不必客气。你是我爹爹的挚友,小女怎么也要喊你一声世叔。”麻俊雄客套几句,心道:“这位冼宫主仙资玉貌,果不愧为文大哥和唐宫主的女儿。” 几人一同将雷畴天救回船上,顾铁珊见义弟竟为炸药所伤,不由心中悲慨,叹道:“不想终日打雁,却也叫雁儿啄了。虽则雷老弟身体无损,毕竟炸药之威巨烈,内伤可大可小,我这就去嘉鱼县寻大夫诊治。”麻俊雄道:“顾堂主,我随你一道去。”顾铁珊道:“也好。可否请宫主在此驻足少顷,代为照看片刻?”冼清让点头道:“好,堂主放心便是。”顾铁珊见有冼清让在此相助,想来不惧木川侵扰,自己也不敢怠慢,取了一支神火铳及数颗雷火弹,同麻俊雄二人匆匆下船去了。 骆玉书、顾青芷留在船舱照看雷畴天,冼、景二人守在船头,警戒敌人来袭。景兰舟叹道:“如今心禅秘笈已被那神秘高手抢走,就算木川一心仍要杀我,何必向旁人下此毒手?”冼清让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这事不是木川所为。”景兰舟心头一震,同样低声问道:“何以见得?”冼清让道:“你们因雨停船于此,顾姑娘他们几人上岸散心,这都是难以预料之事,木川怎能抢先在此埋伏?就算他一路暗中跟随,见到你们下船,骆将军等人不过是信步赏景,敌人又怎知他们会途经何处,竟可预先埋下地雷,这一切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木川武功虽高,也没这般神通广大。” 景兰舟沉思片刻,道:“你这话虽有道理,只是除了木川,还有谁人会这般设计相害?何况木川师徒在梅山便欲使炸药害死师哥,这回若不是他,那又是甚么人?”冼清让摇头道:“眼下我猜不出,也许再过数日便知道了。”景兰舟听她话中有话,正欲开口相问,忽听江边一阵劲风呼啸,有两人自远处一路飞奔近前,速度奇快无比。二人手上不停出掌发招,交掌之声砰砰大作,江边芦荡为其掌风所激,纷纷向两旁弯倒,便如白浪翻滚一般。 景兰舟见状心中一惊:“这两人好高的武功!”待二人稍稍近前,不觉失口一声呼喊,认出其中一人是松筠道长,另一人脸蒙黑布、头顶香疤,正是那夺得两册心禅的神秘和尚。 第四百八十三章 长春真人 只见二人脚下生风,转眼已至舟前。松筠双手掌根一合,状如莲花绽放,在胸前转了半圈,向那蒙面人攻去。后者两掌直直迎上,四手相交之下一声闷响,两人站定马步,各自运功相抗。但见松筠一身破烂道袍高高鼓起,便如充满气的圆球一般,显是通体真气鼓荡,已然使出十成功力。二人对掌少顷,松筠口中一声暴喝,只听“啪”的一声,双方各退数步,松筠衣袍渐瘪,缓缓敛息收功。 蒙面人哈哈一笑,道:“九阳真人的混元掌力至强至刚,果然名不虚传。”松筠见他开口便点破自己身分,不由心下惊诧,稽首道:“阁下武功之高,贫道生平罕遇,莫非是木老先生?”他见对方功力不输自己,普天下算来寥寥可数,以为对方便是木川。 蒙面人摇头道:“我不是木先生。真人内功虽强,适才对掌时我若运起太阴真气,道长未必是我对手。”松筠惊道:“你会太阴真气?阁下可是长春真人的弟子么?”蒙面人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反问道:“九阳真人,你可想知道令伯父西璧天师是死在谁的手里?” 松筠闻言脸色微变,皱眉道:“贫道也是近来得知,我二伯是与一名倭僧念阿上人比武,被对方剑气所侵,故而伤重离世。”那蒙面人摇头道:“西璧真人胸前肋骨尽折,那是死在旁人重手掌力之下,非是剑气所伤。”松筠见他竟说得半点不差,不由浑身大震,颤声道:“你……你知道我二伯身死真相?莫非阁下当时在场?如蒙尊驾垂告,我张氏一门感激涕零。” 冼清让忽道:“你对这事如此清楚,莫不就是害死西璧天师的凶手?”景兰舟、松筠闻言一惊,目光齐齐落在那蒙面人身上,均想此亦大为可能,松筠更是面色苍白,双肩微微发抖。那蒙面人摇头道:“我没下手害西璧子,不过我知道真凶是谁。这事我只能说给道长一人,张真人如有意闻悉,还请移步相从。” 几人见他出言否认,暗忖这蒙面怪客武功绝顶,必是武林中大有来历之人,当不致妄语相欺;但眼见对方要松筠道人独身跟他前去,虽知九阳子武功少有匹敌,却难说是此人对手,不由心中忧虑。冼清让道:“尊师叔当年驾鹤西归,我自会遣人相助查探,此事终有水落石出之时,道长不必犯险。”以松筠道人武功之强,要教旁人劝阻其休要轻身赴险,实可说是破天荒头一遭。 松筠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跟你去。”景兰舟惊道:“此人正邪未明,道长还须三思。”松筠道:“贫道本是已死之人,还有甚么挂虑?至亲大仇不可不报,望阁下勿要食言。”蒙面人哈哈一笑,道:“张真人襟怀洒落,在下佩服不已。”又向冼清让道:“宫主不必忧心,待到七月十五君山法会,道长定可如约而至,决不误了宫主大事。” 冼清让笑道:“不敢当。尊驾手握心禅全本,称雄武林指日可待,我的大事与阁下所谋大事相比,只恐不值一提。”蒙面人笑道:“这话却从何说起?”冼清让道:“阁下能从木川手里抢走下册心禅,武功早已登峰造极,却甘心蛰伏隐忍多年,苦苦等到这次机会又将上册秘笈夺去。足下殚精竭虑若此,若说无有钩深图远之意,委实教人难信。”蒙面人冷笑一声,道:“承蒙宫主过誉,我却从没觉得自己做的是甚么大事。多说无益,道长这便请罢。”拔腿向南奔去,势如追风逐日,转眼不见人影。松筠见状叹道:“几位放心,老道自有分寸。”也随他飞奔而去。 骆、顾二人在舱内早将外面说话之声听得一清二楚,只因雷畴天犹自昏迷不醒,故而一时未敢擅离;及见松筠随之离去,骆玉书出舱向两人道:“方才松筠道长相询对方是否长春真人门下,难道这太阴真气是刘渊然传下的功夫?”长春真人刘渊然宠历四朝,乃是天下闻名的高道;但几人先前皆在董彦杲庄上听林岳泰讲起自己早年辞去宫中御医,正因医术之争遭其陷害,实在大为出人意表。 骆玉书沉吟道:“长春真人执掌宫中道录司多年,并非武林中人,亦未听说有何涉足江湖之举,难道竟也是姚少师那般的出世高人,一直大隐于朝?”景兰舟道:“当日林大夫也一眼识出了沈泉的‘太阴指’,林神医与长春真人都曾在宫中任职,难道刘渊然果真会这邪门武功?” 冼清让摇头道:“这事却也未必。倘若刘渊然真是此等高手,当年要取林大夫性命易如反掌,何必还要设计陷害,使得林大夫下狱待诛?神不知鬼不觉一掌把他打死,岂不远为省事?”骆玉书叹道:“道长一听说事关西璧天师之死,即刻便随对方离去,也不及开口相问。”心中忽然想到一事,道:“二叔他在朝中为官,与执掌当今道录司的承康子邵以正颇有交情。承康子乃长春真人嫡系弟子,晚时不妨问问二叔可知此中端倪。”几人点头称是。 景兰舟道:“冼姑娘,如今松筠道长不在此间,你一人独行恐有凶险,不如搭我们的船同往岳州,待你会着教中手下再作商议。”冼清让略一思量,笑道:“不错,我武功远远不及木川,还是跟着你们为好。” 景兰舟闻言心中甚喜,几人又说了会话,顾铁珊、麻俊雄自县城请到大夫回船,听闻了松筠道人之事,俱各骇异不已。那大夫替雷畴天细细把脉,道:“伤者脉象平稳,当无大碍,我开个方子调养数日便可。”顾铁珊心道:“雷老弟内力深厚,若真没受大伤,怎会这般久还不见醒?”但见大夫既如此说,总是心下稍安,当即酬谢了对方一锭大银诊金。此时天色早晚,冼清让自回后舱歇息,是夜蝉鸣蛙噪、繁星满天,未见有甚异动。 第四百八十四章 侵蚀 顾铁珊独自一人守在雷畴天舱内,诸人夜中数次前来探视,见雷畴天始终未醒,不由甚为忧虑。顾青芷心疼父亲,道:“爹,我和骆大哥轮流在此照看雷叔叔,你去歇会儿罢。”顾铁珊坚执不允,道:“我在这儿也是歇息,不碍事的。”如此直至晨光微熹,饶是他内力深厚,自也不免困倦,坐于舱内略微闭目养神片刻,忽听雷畴天猛地一阵剧咳,继而“哇”地喷出口鲜血,将胸前襟袍沾染得星星点点,悠悠醒转过来。 顾铁珊心中一震,忙道:“贤弟觉得怎样?”雷畴天面色蜡黄,缓缓道:“小弟一时大意轻敌,却连累……连累大哥劳神。”顾铁珊道:“这是甚么话?昨日我已寻大夫替贤弟诊候,并无甚么大碍,老弟勿要忧心。”雷畴天叹道:“兄长不必出言慰藉,小弟被炸药震及肺腑,此刻气脉驳乱,恐非数日可以伤愈。” 顾铁珊闻言一惊,心中暗骂:“这庸医好生可恨!”沉声道:“贤弟且放宽心,待到了岳州府城,再寻良医调治不迟。”雷畴天叹道:“大哥可知昨日炸伤小弟之物,正是我自己旧日所制的火葫芦。小弟早年恶行累累,创立霹雳堂后又不知收敛,只须捧上银子,便不管甚么人都卖与他,如今作茧自缚,也是命该如此。”顾铁珊道:“木川挖空心思设计相害,任谁也难以防范万全,老弟何必讲这些不相干的事?” 雷畴天叹了口气,缓缓道:“自从兄长救了小弟性命,又蒙不弃结为金兰,虽则我生性冥顽不灵,难言近朱者赤,幸蒙兄长厚诚以待,春风夏雨之情,今世无以为报。可叹小弟生性凶顽,大哥虽常劝我须怀仁悯之心,我却始终忍不住多造杀孽,实有负大哥教诲。小弟得遇兄长,那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兄长碰上雷某,却难说是甚么幸事。”顾铁珊心中一惊,道:“雷老弟,你我二人是过命的交情,从来也不讲这些话,贤弟何出此言?” 雷畴天默然片刻,道:“眼下小弟身受重伤,七月十五恐难出手相援,有负文奎大侠当日所托。”顾铁珊道:“冼教主麾下高手众多,又有玉书、景老弟他们相助,想来总能对付得了青莲尊者,贤弟不必挂虑,只管安心养伤便是。”又宽慰了义弟几句,吩咐下人好生照料,当即起身出舱,见景兰舟正立于船头赏览江景,上前道:“月儿还未下山,世兄起得好早。” 景兰舟一见顾铁珊,忙问道:“不知雷大哥伤势如何?”顾铁珊道:“方才已自醒了。雷老弟自觉受伤甚重,看来须得好好静养,不过性命总是无碍。晚时我叫船夫煮些米粥,用过早饭再去探他罢。”景兰舟听说雷畴天终于苏醒,稍稍放心几分。 顾铁珊沉吟片刻,道:“方才雷老弟说起他此番中计负伤,未能履约往君山法会给冼宫主助拳,顾某反复思量,觉着近来这一连串事有些蹊跷。冼教主是文大哥的女儿,我等众人此回无不心欲助其成事;我原想无为教本已高手林立,更有‘五云掌’替之撑腰,即令那青莲尊者再如何神通广大,也难有何胜算,念阿上人既说他不会出手相帮徒弟,以其人的武功身分,该当不至食言。那蒙面人说祝酋欲以文师兄性命相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自从此人露面现身,先将骆老哥支去了浙江,昨日又以相告西璧天师死因真相为由,将松筠道长带离。此二人乃是我方武功最强的两名高手,便如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一般,如今失此二人之助,若论单打独斗,我等未必能胜王府范虞二老。” 景兰舟叹道:“不瞒堂主,在下心中也是这般想来。雷大哥施用火器天下无双,却也在昨日遭了暗算,倒似有人一直在暗中设计,极力削去冼姑娘的股肱强援。难道那蒙面高手也是王府的人,站在祝酋一边?”顾铁珊迟疑道:“但以此人的武功,实已不必屈居人下,又怎会甘心替祝酋办事?” 忽听身后一人道:“堂主不必忧心,成败自有天命,倘如今次注定要祝酋做这教主,那也没有甚么。只是爹爹若真落在他的手里,我定要将爹救出。”两人转头见冼清让来到甲板,顾铁珊叹道:“宫主能这般想,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木川与文师兄既有深仇大恨,倘若他为报仇竟与青莲尊者串通一气,却恐十分棘手。”冼清让摇头道:“手脚长在人家身上,也只好由得他们。” 舱后忽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木杖扑扑点地之声,一个苍老的女声冷笑道:“你们不必担忧,木川此刻心中对青莲尊者恨之入骨,只怕犹甚文奎大侠。这两人一见面就会性命相拼,决无可能联手。”话音未落,戚婆婆拄着木拐自舷侧缓缓走出。顾铁珊见她竟尔一反常态、主动现身见人,道:“月婵,你怎么出来了?但望事情如你所言。” 戚婆婆上下打量冼清让两眼,道:“你就是无为宫的宫主?果然我见犹怜,文奎大侠生得好女儿!”冼清让笑道:“婆婆当年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晚辈自叹不如。”戚婆婆这些时日久在霹雳堂,也早闻冼清让的身世,叹道:“不想文奎大侠威名赫赫,竟和无为教唐教主生下了女儿,当真教人始料未及。”又问冼清让道:“你妈妈两年前怎么死的?”冼清让黯然道:“我娘练功受了内伤,多年来心痛之症一直难愈,终至病重而亡。” 戚婆婆点了点头,道:“照此说来,唐教主果然是练功走火之兆,难怪,难怪。”三人闻言一惊,冼清让道:“难道婆婆认得我娘?”戚婆婆道:“令堂当年有意邀我入教,老婆子一贯独来独往,怎愿受此管束?我又向来言语上半分不肯饶人,便和你妈妈打了一架。” 景兰舟闻言惊道:“戚前辈,你和唐老宫主交过手么?”戚婆婆叹道:“我武功和唐教主差得太远,没出几十招便败在对方手里,蒙她大人大量,未跟我多加为难。唐宫主剑法高绝,没花甚么气力就已将我制住,自己却突然无缘无故吐了口血,当时我便心中奇怪,猜她多半是内息不妥。” 第四百八十五章 意料之外 冼清让闻言心中难过:“妈妈因练玉蟾剑法内伤郁积,就连动运真气也会呕血。”这时江上朝雾渐散,日头自东缓缓升起,映得水碧天橙,头顶零星几抹白云。骆玉书、顾青芷、麻俊雄三人也皆闻声来到船头,见戚婆婆难得露面,各向之问候施礼。顾铁珊见天光大亮,正要吩咐水手开船,忽见一艘帆船自北驶来,船上布帆鼓囊囊扯足了风,不多时便已近前。景兰舟望见船头站着四名青袍道姑,不由心中一动:“这不是幽部四使么?” 那四名道姑遥望见冼清让身影,个个神色欢喜,待帆船稍稍靠近,四人一跃而上霹雳堂座船,齐向冼清让躬身行礼,果然便是幽部妙使。沉霜使稽首道:“属下等在左近寻见宫主暗记,果真玉驾在此。我四人参谒来迟,还请宫主恕罪。” 冼清让点头道:“苏府远来不易,你们一路辛苦。罗琨眼下可到湖广了么?”骆玉书听她问起义兄,不免心中一动。沉霜使道:“我四人与罗琨一齐从苏州出发,罗大哥奉宫主之命中途前往办事,迟一两日便到。”冼清让笑道:“妙极。”人影倏然一晃,一掌劈向织霈使右肩。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任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其余三使虽皆在织霈使身旁,然眼见宫主向同伴出招,心中不明所以,一时未敢贸然拔剑。 织霈使心下惊骇之极,脑中不假思索往后跃开两步,脚尖尚未落地,冼清让如影相随,也已追至身前,左掌攻右、右掌攻左,将她四下退路一齐封死。景兰舟见冼清让招数精妙之极,暗道:“冼姑娘得了先天功心法总纲,功力果有进境,只不知她这是做甚么?” 骆玉书在旁同样纳闷不已:“冼教主好端端正在说话,怎会冷不丁朝织霈使出手偷袭?”他见冼清让掌法精奇,心知对方难以招架,暗道:“织霈使当日曾替罗琨大哥开脱罪状,心地十分淳良,连罗大哥都劝我勿要与之为难,难道我眼看着她身受重伤?”正要拔剑相替解围,忽见四使帆船上两名艄公纵身一跃,落在霹雳堂大船甲板,一人手持两柄精钢短叉,另一人左掌灵动有如水蛇,一齐向冼清让攻去。冼清让蓝影一闪,向后退开两步,娇笑道:“董庄主别来无恙?” 景兰舟等人闻言一惊,细看那两名艄公时,见二人头顶乌毡帽檐压得极低,面庞蜡黄浮肿,果有几分古怪。那老年艄公右臂用布带牢牢绑着一截竹片,显是骨折未愈,适才他左手掌法精妙,赫然便是董彦杲的看家绝技“五龙碧波掌”;旁边中年艄公一对短叉招式凌厉,正与其子童五武功无二。景兰舟心中一震,暗道:“当日董彦杲在梅山被师哥击断手臂,这两人十有八九便是董家父子。他们为甚么要出手相救织霈使?” 那老年艄公哈哈一笑,伸手将两腮、下巴粘贴的长须扯去,果然依稀便是董彦杲相貌,想来脸上也涂了水粉颜色易容。董彦杲道:“冼宫主当真好眼力,你怎知用这法子引我出来?”冼清让淡淡地道:“庄主虽说狼猛蜂毒,总算不忍见女儿丧命,还算有些良心。” 众人闻言大惊,目光齐刷刷投向织霈使,心道:“她是董彦杲的女儿?”只见织霈使身子微微颤抖,眼眶中泪珠打转,道:“爹,原来这些天你和大哥一直……一直乔装跟着我么?”董彦杲骂道:“臭丫头,在外头野了这许久,连自己爹爹和兄长都认不出啦!” 冼清让面色一沉,冷冷道:“董庄主,你本是卸石寨的副寨主,与本教也算大有渊源,我早前喊你一声‘董大叔’,也是理所应当;可你几次三番出手害我爹爹,却是难以相饶。”织霈使闻言身躯一震,几乎便要晕倒。三使听冼清让忽然提起自己父亲,不由心下惊异:“宫主是老宫主收养的孤儿,哪里来的爹爹?” 董彦杲也奇道:“我几时害过你爹爹?”冼清让缓缓道:“那位落星楼的苏楼主,便是我爹爹了。”幽部四使皆未听过苏枫楼之名,心道:“苏楼主?没听说武林中有这号人物哪。”董彦杲却陡然间脸色煞白,喃喃道:“原来苏楼主便是令尊,怪不得当日他为宫主复教之事如此尽心竭力。” 冼清让笑道:“那天爹爹力邀庄主助我对付岁寒三友,庄主起初坚辞不允,直到爹爹讲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劝庄主多为后辈打算,阁下这才答应下来,神色却十分异常。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为何爹爹随口一句话,立时便能劝得庄主回心转意?难道竟是说庄主如不答应,他便要同令郎过不去么?可爹爹他生性高傲,决不会以小辈的性命安危相挟。我事后苦苦思索,总算想明白啦,爹当时说的并非是令公子。” 董彦杲缓缓道:“不知宫主是如何疑心到小女身上?”冼清让道:“本来我也以为庄主果真厌倦了江湖纷争,只愿隐于市井、为一富家翁足矣,但你之后连同管墨桐谋害我爹,又与沈泉合谋夺取《药鼎遗篇》。董庄主雄心壮志如此,又怎会甘于一生在家种花弄草?”四使听她说到桐仙之名,不由暗暗心惊。董彦杲冷笑道:“种花自有种花之乐,俗人不易知尔。” 冼清让叹道:“连我对庄主的性子都可略晓一二,我妈妈心中又怎会不知?她老人家素来行事戒慎,庄主当年乃是山寨首领,于义军之事了若指掌,你既不肯应邀加入无为教,老宫主定不放心听任庄主在外逍遥自得,总要想个法子加以钳掣才好,以防你坏了本教大事。” 四使听冼清让不称老宫主为干娘而喊“妈妈”,虽觉有些奇怪,但知二人本为义母义女,向来情同骨肉,便也没有多想。董彦杲竖起大拇指道:“宫主非但心思缜密,还将老宫主的诸般手段学了个十足十,董某佩服不已。” 第四百八十六章 利诱 冼清让接着道:“庄主多年来在常州府隐居,你自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为掩人耳目自称赵有德,却只将儿子由董姓改为童姓。你董家世代以花匠为业,故而庄主有此雅好,本教中却也有位童姓高手,一般地是常州人氏,一般地酷爱养草种花,这事自然不难猜到。老宫主当年有意收织霈使为徒,如此一来庄主自己虽不肯入教,令爱却身在教中,庄主如欲对本教不利,不免有所顾忌。”董彦杲恨恨地道:“唐教主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想把我女儿当作人质?但我若连这事也不答应,只怕唐教主便不容董某活在世上了。” 景兰舟闻言想起那日在黄石矶冼清让与九华派静慧师太交手,其后幽部四使及时赶到杀退群尼,又奉冼清让之命前往苏州,临行前后者忽开口问了织霈使一句籍贯出身,诸人彼时俱皆不明其意,原来她那时便已起了疑心,不由暗自感慨:“冼姑娘洞察秋毫,我实在难与相比。”骆玉书、顾青芷早在德安城外初遇罗琨之时便知织霈使乃是姓童,此刻心中方才恍然大悟。 冼清让叹道:“庄主当年虽为山寨梁柱,老宫主却仍对你十分防备,她老人家实有先见之明。”董彦杲缓缓道:“不错,董某生有一子一女,长子昭杰一直在我身边,女儿昭云小时便被送入了无为宫。唐教主本意虽是以小女掣制董某,毕竟传授了云儿一身武功,老夫这些年也从未向外人透露过一分半分旧事,自问没甚么对不住唐教主的地方。” 织霈使道:“爹,女儿多年没见你和大哥,你们干么扮作船夫偷偷跟着我?”冼清让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药鼎遗篇》?当日庄主与管长老谋夺此书计败,又与沈泉联手在梅山埋伏,最后却为木川所算,白耗了一场力气。”董彦杲疑道:“木川是甚么人?”冼清让道:“木川正是沈泉的师父。庄主与管长老费尽心机,却遭木川师徒背后设计,轻易便劫走了林神医,遗篇自然也落入其手。你这回易容改扮一路跟随女儿,多半是想再寻桐仙打探林大夫和遗篇的下落。” 董彦杲沉吟片刻,道:“那日我被苏楼主逼着服下毒药,要我杀了姓沈的小子,其后谷中五色烟雾大发,董某视不见物,不由心中慌乱,又不敢胡乱走动,生怕踩上炸药。正在踌躇之时,近旁忽有一人低声道:‘那药丸根本不是毒药,老兄上了苏枫楼的当啦!’我听对方声音陌生,疑道:‘尊驾是甚么人?’那人并不回答,只道:‘庄主若肯相借一臂之力,替我拖住苏枫楼片刻,老夫之计便可万全。老兄服下的不过是西域旃那叶制成的泻药“化犀丸”,半个时辰后虽会腹痛下痢,却无其他害处。’ “我听了不由冷笑道:‘此乃性命交关之事,你我素昧平生,董某怎敢轻信阁下之言?’那人笑道:‘不错,所谓空口无凭,老兄是大有见识之人,总也认得此物。’说着忽往我手里塞入一颗细小之物。此人先前离我约有数步之远,董某瞧不见他面貌,暗中十分戒备,却全没看清他是如何将东西送到我的手中,不由心下一震:‘这人武功高过我不少,适才若在烟雾中出手偷袭,我定然非其敌手,也不必花这心思算计董某。’低头一望掌心之物,似是颗小小的豆蔻,清凉沁脾中透出一股异香。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问道:‘这……这莫不是“寒萼玉蔻”?’那人笑道:‘董老兄熟谙天下草木花卉,果然眼界不凡。’我道:‘寒萼玉蔻乃无价之宝,苏枫楼给我服的若真只是泻药,岂非暴殄天物?’那人笑道:‘非如此不可取信足下,庄主若肯帮忙,在下感激不尽。’我心中犹豫再三,终究不敢冒险,当即服下玉蔻,对方又指明了出谷方位,我便依其所言出手与苏楼主缠斗,毕竟武功不及,被他将右臂打断,只好仓皇逃出梅谷。我见谷口外还守着几名番僧,却皆未朝我出手。如此说来,这赠我解药之人莫非就是沈泉的师父木川?” 景兰舟叹道:“听庄主适才所言,除木川外更无旁人。庄主可知这位木先生不是旁人,正是唐老宫主的夫君林三。”董彦杲身子一震,道:“这人是林三大哥?这……这不会的。林大哥病逝多年,其人如若仍在,彼时唐教主率众起义,林三大哥又怎会不来相助?决没有这个道理。”冼清让道:“林三偷了梅山医隐的武功秘笈,只好假死避祸。”董彦杲惊道:“唐教主当年功力陡然大进,莫非便是学了纪老前辈的功夫?”冼清让缓缓点了点头。 董彦杲思量片刻,皱眉道:“这事说不通哪。林三大哥若真早已偷得秘笈,为何如今还要抢夺纪老先生传下的《药鼎遗篇》?”冼清让笑道:“此事一言难尽,你如有机会见到林三,不妨当面问他罢。”董彦杲闻言沉吟不语。 顾青芷见状心道:“这人为夺《药鼎遗篇》,连自己女儿都瞒骗欺昧,当真可恶之极。”忽见父亲脸上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爹,你怎么啦?” 顾铁珊走上两步,道:“冼宫主,适才你可是说董庄主的公子目今改姓为童么?”冼清让点头道:“不错,就连本教织霈使也是一样。”顾铁珊颤声道:“请问董庄主可有兄弟姐妹?”董彦杲见顾青芷喊对方爹爹,道:“莫非这位便是霹雳堂的顾堂主?”顾铁珊道:“在下正是江夏顾老三。” 董彦杲向之拱手道:“久仰久仰。董某早年流落草莽,亲族十不存一,堂主何出此问?”顾铁珊道:“不知庄主可有个妹子名叫淑英的么?”董彦杲奇道:“董某多年不曾见我这小妹,想来过世已久,莫非堂主认得她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姐妹 戚婆婆脸色陡变,道:“你……你就是童淑英的大哥?”董彦杲道:“正是。本家之人流落江湖,为避祸多改童姓,淑英小妹与我失散多年,诸位倘如知其下落,还乞不吝赐告。”打量了对方一眼,迟疑道:“董某未识夫人尊颜,敢问是何方高贤?”戚婆婆道:“老身湖州戚氏,江湖人称‘断肠索’的便是。”董彦杲惊道:“原来是当年的江南花魁,幸会之至。” 顾青芷脑中一阵晕眩,心道:“董庄主竟然……竟然是我舅父?是了,妈妈曾说她兄长是山东白莲义军首领,原来便是此人。”骆玉书在旁也瞠目错愕不已。顾铁珊默然片刻,缓缓道:“不瞒庄主,令妹正是先室,可惜十多年前已然病故。” 董彦杲心中一震,暗忖道:“我被冼宫主识破身分,原本大大不妙,却是老天爷送上这根救命稻草。”当即假意挤出几滴眼泪,道:“我只当舍妹一世孤苦无依,原来得与堂主结缘,虽则年寿不永,总也是她的福分。”又向顾青芷道:“当日董某与姑娘一见如故,在敝庄谈天说地,彼此大为投缘,原来你竟是我的甥女儿,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顾青芷闻言心中一阵厌恶,并无乍逢亲人之喜。 冼清让心下暗暗叹息:“本想今日取你性命替爹爹报仇,谁知董彦杲竟是顾堂主的大舅子,看来此人命不该绝。”笑道:“堂主今日巧遇姻亲,实是可喜可贺。只是董庄主出手暗害家父一事,不知该当如何说法?”董彦杲道:“董某那时委实不知苏先生便是令尊,这事全属误会。老夫与唐教主早年在山寨一道出生入死,舍妹又嫁与顾堂主为妻,求乞宫主瞧在各家情面,高抬贵手便了。”心中暗暗咒骂:“董某当年率众驰骋于万军之中,连唐教主也对我礼敬三分,今日虎落平阳,却要向你这小妮子当众求饶。” 织霈使默然片刻,忽向冼清让下跪求道:“我爹爹先前不慎得罪宫主,属下甘愿代父受责,还望宫主网开一面。”冼清让淡淡地道:“若非我父吉星高照,早已死在董庄主掌下,你如何代父受过?”织霈使道:“如宫主不肯相赦,我替爹爹偿命便是。” 抟雾使稍一迟疑,开口求情道:“昭云妹妹心地仁善,又于本教多有功劳,虽则其父罪愆难恕,也是不知而犯,幸冀宫主酌情相裁。”冼清让微微一笑,问霜霞二使道:“你二人觉得怎样?”沉霜使道:“本教教规向来罪不及父母、祸不延妻儿,此事原与织霈使无干,祈望宫主明鉴。”她与冼清让自小性子相投,虽于人前始终严守尊卑之礼,二人实为知心好友,故而开口无甚避忌。抟雾使因与织霈使合练玉蟾剑法,两人自来情谊颇深,适才拼着得罪宫主替同伴求情,更显难能可贵。染霞使掩嘴咯咯笑道:“既是两位姐姐都这么说,属下也请宫主勿要责罚童姐姐,啊不,该叫董姐姐才是。” 冼清让叹道:“既然你们都替织霈使求情,我也不好拂逆众意。董庄主,这回我瞧在顾堂主的面上,暂不来同你为难,但你若再像这般暗中刺探本教机密,可别怪本座翻脸无情。”董彦杲心道:“今日对方人多势众,且由得小妮子耍足威风,日后你休要落在老夫手里。”当即赔笑道:“多谢宫主宽宏海量。不知令尊眼下人在何处,董某若能亲自向之赔罪,那便再好不过,也免得大家再生心结。”冼清让摇头道:“我爹爹岂是你轻易能见?却恐污了他眼。” 董彦杲心中诅骂不已,口上笑道:“既如此,我父子先行告退。”又向顾铁珊道:“待堂主改日归府,董某自当奉访,顺道祭奠吾妹在天之灵。”顾铁珊心中一酸,暗道:“此人虽品格低劣,毕竟是淑英的亲兄。”抱拳回礼道:“顾某恭候庄主大驾。”董彦杲哈哈一笑,纵身跃回小船,竟没多看织霈使一眼。童五神色略显尴尬,向织霈使道:“小妹,你自己在外头可得当心。”织霈使低声道:“知道啦,多谢大哥挂怀。”目送兄长及父亲驾船远去,脸上神色不禁有些迷惘。 顾青芷迟疑片刻,上前向她道:“原来你是我的……我的……”织霈使道:“我是乙巳年出生,想来比你大着几岁。”顾青芷笑道:“对啦,你是我的表姐!那天咱们在德安城外初次相见,我便向你招呼了一手‘漫天花雨’,没有伤着你罢?”织霈使闻言微微一怔,道:“那天出手救走罗琨大哥的人是你?”顾青芷道:“那日我打扮成小厮模样,并非本来面貌,之后你我在河南还见过一回。”织霈使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说来,那日与你一道救走罗大哥的汉子定是骆少侠了,你二人的身手好俊。” 骆玉书见顾青芷对这位表姐甚是亲热,心道:“织霈使善良淑美,人品与其父大不相同。只是芷妹见到她一时高兴,却将我们救罗大哥的事给说了出来。”但想到冼清让与景兰舟此刻两情相悦,后者与罗琨同样交情甚笃,冼清让瞧在心上人的面子,当不致与义兄为难,便也未加多虑。 顾铁珊心下十分感慨,道:“小女向日说起尊使,不住口地夸你淑善宽柔,原来你是顾某的内侄女。”织霈使道:“不敢当,侄女给姑丈问安。先前不识表妹,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望勿要介怀。”顾铁珊呵呵笑道:“有甚么碍事?日后若有闲暇,务必到霹雳堂坐坐。”织霈使道:“晚时定当登门拜望姑丈。” 冼清让叹道:“昭云,因令尊与我爹爹过节实深,故而我适才不得不如此说话,你别要放在心上。眼下大敌当前,你们都是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我又怎会自断手足?”织霈使惶恐道:“家父触犯宫主尊君,属下自难免罪。”冼清让道:“此事与你无干,今后教中有人如敢再提,各部咸共诛之。”织霈使谢道:“宫主宽仁大度,属下感恩不尽。”心中暗道:“宫主近来处事和缓,与从前大有不同。” 第四百八十八章 对峙 冼清让又道:“瑶部妙使早已到了岳州,你们及早与之会合,一同料理法会事宜。玄部妙使自京城出发,也在这一两日便到,目下正是同仇敌忾之时,你二部若有谁再敢挟私内讧、同室操戈,本座定不轻饶。”四使齐声领命,当即辞过冼清让及众人,取陆路往南去了。 戚婆婆冷笑一声,向顾铁珊道:“恭喜你寻到这么一位大舅子,又平添两个侄子、侄女儿,往后可就更加热闹啦。”顾青芷见父亲一时不知如何回话,笑道:“早饭方才已经准备好啦,待会儿叫人送到婆婆舱里,我陪你老人家一起吃。”这几日戚婆婆在船舱闭门不出,只有顾青芷偶尔寻她说话,方肯与之稍稍聊上几句。她见对方替父开口解围,摇头叹道:“小丫头便知道护着老子,倒也乖觉得很。”余人各往舱内探视雷畴天,见其面如淡金,显是内伤甚重,所幸水米犹进,言谈无有大碍。 顾铁珊命手下起锚开船,第二日暮时驶到岳州北面的临湘县,距离府城已是不足百里。船夫往县城买回些酒肉菜蔬,众人吃了晚饭,顾铁珊道:“此处江流徐缓、少有险礁,不妨趁夜赶路,明早可抵岳州。”命梢公继续摇橹南行,不多时天色昏晦入夜,弦月挂上半空,在江面映出条细长的银带。江中一段枯木上数只栖鸦被行船惊起,啼声划破清冷夜空,颇显萧索之意。 麻俊雄酒量颇豪,早前晚饭时便与景兰舟对饮多杯,此刻江风微拂、酒兴上涌,取出所带的芦笙在船头呜呜吹奏起来。那芦笙乃是苗人所擅乐器,通体以编竹为之,状如排箫,笙管横一竖八,乐声古朴悠长,自江面上远远飘了出去,景兰舟更取出铁箫与之相和,诸人不觉徜徉沉醉。 此时座船已行出临湘县十余里,江岸旁石矶耸立,高处达十余丈。骆玉书忽见前方最高一块大石上隐有白芒闪烁,似是兵刃反射月光,奇道:“那是甚么东西?”待船稍稍驶近,诸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江石上一名黑衣人长身挺立,夜色中依稀瞧见对方脸蒙黑布、脑顶光秃,赫然便是那夺去两册心禅的神秘高手。只是此人先前几次露面皆是赤手空拳,此刻却手握一柄长剑,在月下映照出闪闪白光。 顾铁珊迟疑片刻,朗声道:“尊驾在此相候,莫非欲寻我等一行?”那人却只静立高石一动不动,也不开口答话。顾青芷倏地一声惊呼,往前一指道:“你们瞧!”众人朝她所指方向望去,见江中离岸不远有一小小洲沚,方圆不过数丈,其上光秃秃地不生草木,却有一白衣僧人端坐于地,同样纹丝不动、状若入定,正是念阿上人。 景兰舟见状心道:“念阿上人当日受冼姑娘之邀往赴法会,这两日在岳州现身不足为奇,难道他要与这蒙面人交手过招?”船上众人见此情形,同是这般念头,诸人各为武林好手,眼见两位当世雄杰或要在此一决高下,不由心中怦怦直跳,顾铁珊也吩咐船工下锚停船。 只见那蒙面怪客居高临下,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炯炯发亮,死死盯着沙洲上的念阿上人,目光不见片刻游移;后者却只如坐禅一般两眼紧闭,浑然不理外物,身前有一柄长长的倭刀,刀鞘漆黑如墨,向下插于沙洲地面。景兰舟心中倏然一动,暗道:“祝酋当年以一柄倭国宝刀吓退那挑战江南剑术名家的日本高手,又言这宝刀曾为日本国第一剑圣所用,说的自然便是念阿上人,那宝刀多半也正是眼前这把倭刀。念阿上人刺杀颜骥只用一把长不盈尺的木剑,此刻却拿出自己的成名兵刃,这老僧行事谨慎,决非大意轻敌之辈。” 冼清让见两人对峙良久、不发一言,忽向那蒙面人道:“阁下前日将道长带离,不知松筠前辈眼下人在何处?”对方见冼清让开口,缓缓放下手中长剑,笑道:“宫主大可放心,道长此刻安然无恙,法会之上定可相见。”冼清让道:“尊驾果不食言,本座足感厚情。此际月白风清,两位聚晤于此大江之畔,雅兴超然脱俗,不知所为何故?” 念阿上人闻言也缓缓睁目,微笑道:“南昌一别月余,复与诸君在此相会,幸哉幸哉。”冼清让道:“此番承蒙上人赐临法会,敝教蓬荜生光。”念阿上人摇头道:“老和尚应邀而来,却将目睹小徒败于宫主之手,实颇有负师徒之义。不过此行得与高人切磋剑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总也聊可慰情。” 景兰舟惊道:“莫非两位已比试过了?”念阿上人摇头道:“这位高手深不可测,老和尚不敢贸然出剑,只好在这小小江渚上静坐自守。”那蒙面人笑道:“上人谦逊太过,在下何尝不是如此?我二人已在此相对半个时辰,若非诸位到来,也不知还要耗到几时。” 诸人闻言惊骇不已,冼清让微一迟疑,笑道:“上人修为俯瞰群山,此番若得棋逢对手,实乃天大之喜。这位高人日前也曾与我等相会,不知上人可认得他么?”念阿上人抬头望了那人一眼,缓缓道:“请问老和尚可识足下?”众人闻言微感失望:“原来念阿和尚也不知对方姓名。”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不识如何,识又如何?是我非我,应无所住。”念阿上人默然片刻,叹道:“不错,老和尚身在佛门多年,犹不及阁下所悟。”向船上扫了一眼,望见麻俊雄时,不觉“咦”了一声,道:“这位檀越面熟得很,莫不是当年文奎大侠那一位苗家好友么?” 麻俊雄上前向之施礼道:“多年不见前辈,上人风采依旧。”念阿上人点了点头,道:“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快事。”麻俊雄道:“上人武功高绝,麻某山乡草野,与前辈不过一面之缘,怎敢妄称故人?”念阿上人微笑道:“足下何必过谦?你的剑法也算不错。”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斗剑 顾青芷忽向念阿上人道:“向日晚辈遭百爪玄蜈所执,多亏上人在旁看护,邢一雁慑于前辈武功,未敢有分毫相侵,我还没有谢过前辈。”顾铁珊惊道:“甚么……甚么百爪玄蜈?”原来众人怕他担心女儿,一直未将顾青芷在南昌遭劫之事相告。念阿上人笑道:“区区小事,岂值相谢?你这女娃娃冰雪聪明、心肠又好,就是练武没有长性。否则老和尚教你几招,哪会被百爪玄蜈一招制住?” 顾青芷道:“晚辈资质平庸,恐怕学不会上人的高妙武功。那日我等在葛仙峰岩洞初遇前辈,又蒙赐告《潜龙心禅》渊源来历,上人可知眼下两册心禅皆在这蒙面高僧手里么?”她故意在念阿上人面前提起心禅之事,想看对方作何反应。后者闻言微惊,向那蒙面人道:“此话可当真?”蒙面人笑道:“不错,上人面露诧色,莫非也对我中土武学典籍有意?” 念阿上人摇了摇头,道:“老和尚活到这把年纪,一只脚已然踏入棺材,再要练心禅武学恐也有心无力。只是两册心禅几十年前双双不知所踪,何以皆会在尊驾手中?老僧实是心中好奇,不知肯否见示?” 蒙面人道:“纪儒亭的下册心禅是被唐教主夫君林三偷走,其后落入在下之手。”念阿上人道:“听闻林檀越胆大而心细,怎会将心禅至宝遗失?那定是被阁下出手抢走的了。”蒙面人冷笑一声,并未开口否认。 念阿上人点头道:“林三虽是少有的高手,武功却非尊驾之敌,那也无甚出奇。不知阁下又从何处寻得上册心禅?”蒙面人缓缓道:“姚少师当年将上册秘笈给了河朔大侠,骆大侠乃是蔼然仁者,我一来不忍谋算于彼,二来也未见得能胜过他,故而不敢相扰;谁知林三贪心不足,犹欲侵夺上册心禅,与其听任秘笈落入彼手,不如便由在下笑而纳之。” 念阿上人闻言默然片刻,继而道:“不错,上册心禅自然是在河间骆府,老和尚连这也没能想到,实是蠢笨之极。”又向那蒙面人合十道:“足下收齐两册心禅,数十年大愿得偿,老僧奉贺来迟,恕罪恕罪。” 船上众人闻言大奇,顾青芷道:“大师不是不认得这位高人么?听上人适才所言,怎又似与之相识已久?”念阿上人道:“我与这位世外高人交手数次,也算颇有武缘。至如其余姓名来路,此皆秋毫之末,足下既然无意相告,老和尚多问无益。”那蒙面人哈哈笑道:“在下往日接连三次折戟于上人之手,不知此际是否仍旧一胜难求。”众人闻言心中一震:“这两人竟已比试过三次?” 念阿上人叹道:“尊驾谦逊太过。当年你我二人首度交手,老和尚不过侥幸胜了半式,其后两回你我皆未动手过招,怎好说足下败给了老僧?”蒙面人摇头道:“在下与上人首次比武,那时我年轻学浅,输得心服口服。之后我苦练武功、再寻上人比试,却不知上人已先约了西璧天师在葛仙峰比剑;在下有幸观睹二位交手,自知功力难及两位,更见上人其后在洪崖瀑布冥思,竟可抽刀断水,修为远胜于我,只好认输而去。”诸人心道:“念阿和尚同宇清天师比武时这蒙面人果然在场,无怪知道事情真相。” 蒙面人又道:“后来我虽遁入空门,好胜之心始终难以自制,三年前再度向上人挑战。当日我二人还未动手,我见一只黄雀自上人身前飞过,竟莫名跌落昏死在地,方知上人功力已臻化境,外物实难近身,在下也不必自取其辱。”景兰舟、骆玉书想起那日管墨桐以银针暗器偷袭念阿上人,银针至其身前便纷纷被内力震落,这蒙面人说对方能以内力震晕鸟雀,并非信口开河。景兰舟心道:“原来这蒙面人是西璧天师比武亡故后方才剃度,那也不算太久,晚时不妨问问少林派可有这十几年来出家的高手。” 念阿上人叹道:“凡此不过雕虫末技,岂堪入足下法眼?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我也不是和飞瀑、黄雀过招。后两回我二人若真动手比试,老和尚未必能赢足下。”蒙面人摇头道:“在下素有自知之明,无意蚍蜉撼树。”念阿上人道:“然则阁下今日在此将老僧半道截住,莫非已有必胜把握?” 蒙面人笑道:“上人抬举太过!在下身为败军之将,岂敢苦苦相逼?我二人今日相逢于此大江之畔,实乃天缘偶合,并非在下蓄意为之。只是你我故人相会,如矢在弦,纵使在下无心切磋求教,上人便肯轻易放我走么?”念阿上人缓缓道:“山雨欲来,不过听其自然罢了。” 蒙面人哈哈笑道:“好一个山雨欲来,上人请接剑!”白光乍然一闪,已自江石上一跃而下,持剑向念阿上人头顶砍去。诸人见他遽然出手,心下无不惊诧,暗道:“交手过招最忌下跃攻敌,人在半空难以腾挪闪避,如何抵挡敌人来招?遑论念阿和尚乃是举世难寻的高手,此举不啻自寻死路。”心中都替那蒙面人捏一把汗。 念阿上人忽抬掌一拍地面,倭刀自刀鞘中向上直直飞出,诸人顿觉寒光闪耀,两眼一阵目眩。念阿上人瘦小的身躯平地而起,伸手一把握住刀柄,与那蒙面人在半空连交数招,一阵兵刃脆响过后,两人同时落在沙渚之上,双双挺剑战成一处。但闻劲风尖啸呼鸣,小小的沙洲转眼间尘土飞扬,便似旋风扬卷一般,将二人身形掩隐于黄沙之后;船上诸人依稀只见一道白影、一道黑影在尘沙中疾转如飞,刀剑相交之声如爆豆般叮当传出,却瞧不清二人出手,不由个个心中惊骇,自叹武功远远不如。景兰舟心道:“这蒙面人当日三掌便逼得梅长老退无可退,然他毕竟修习下册心禅多年,一身剑法犹在拳掌功夫之上。” 第四百九十章 并蒂同根 两人斗了小半盏茶时分,只听当的一声,黑白两道人影遽然分开,小洲上飞沙顿然止歇。众人见念阿上人与那蒙面人分立沙洲两端,两人身上似乎皆未挂彩,分不出谁胜谁败。稍稍过得片刻,念阿上人缓缓开口道:“足下武功虽大有进境,但你若不使太阴真气,恐非老和尚对手。” 景兰舟心中一动,问道:“上人也知太阴真气这门功夫么?我等寡见少闻,皆未听过此种奇功,可否相请前辈赐告一二?”念阿上人沉吟片刻,向那蒙面人道:“老僧于此所知亦是有限,只可抛砖引玉,其中倘有谬误,还请阁下指正。我听说太阴真气本是上册心禅所载的武功,但这门功夫太过阴凶邪异,修习之人自身也不免多遭蚀耗,练成后往往心性大变,变得十分狠戾无情。只因太阴奇功实在威力无穷,学成之人倘若以此为恶,那便造祸至深;编写《潜龙心禅》的那位武林前辈成书后思虑再三,决意将这门武功自上册心禅中剔除出去,却终不忍将之销毁,便将太阴口诀另行存录。到得元朝末年,两册《潜龙心禅》辗转落至道家高士席应真之手,分别被他传给两名入室弟子姚广孝和纪儒亭,那太阴秘笈却被席应真的师弟赵宜真寻得。” 船上众人闻言一惊,原来那赵宜真道号原阳子,同是元末明初天下闻名的高道,其人德高望重、道法宏深,与张宇初、张宇清之父龙虎山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齐名,不想竟是席应真的师弟。骆玉书心道:“席应真以子阳为号,赵宜真道号原阳,若说两人师出同门,实也不足为奇。长春真人刘渊然乃是赵宜真的入室大弟子,如此说来,这太阴秘笈定是原阳子传给徒弟的了。” 果听念阿上人接着道:“赵宜真与他师兄席应真相类,一来得获秘笈时年事已高,二来自身殊无学武之念,便将太阴口诀传于了徒弟刘渊然。”骆玉书沉吟道:“长春真人深受朝廷宠遇、道名天下远扬,从未听说有甚么恶行于世;我等却听林三之兄林神医讲起他早年任职宫中御医之时,曾遭刘渊然因妒陷害,不得不辞官避祸,上人可知晓此中端倪么?” 念阿上人一脸茫然,摇头道:“林岳泰早自洪武年间便辞官退隐,老僧彼时尚未涉履中土,不知此中缘由。老和尚听闻长春真人静泊澄澹,其人永乐年间因得罪朝中权贵被贬谪云南,每逢滇民遭逢灾疫,刘真人便广率弟子门人施药救济,于滇陲素有‘活神仙’之誉,不似心胸褊狭之人。不过刘渊然亦非练武之材,虽持有秘笈数十年之久,却并未习练其中所录的武功。自从长春真人驾鹤西游,太阴秘笈便也不知所终,原来存于檀越之手。” 蒙面人笑道:“上人虽是来自异邦,却于中原武林诸般典故如数家珍,在下佩服不已。”念阿上人道:“按理说长春真人仙逝之时,本应将太阴秘笈传给大弟子邵以正。承康子掌领京师道事多年,阁下莫非是邵道长的徒弟?只是尊驾既在释门,如此却有些不合情理。”蒙面人摇头道:“我不是邵以正的弟子。太阴口诀是长春真人亲手交于在下,他自己不曾练过一日上面的武功,也没有传给徒弟。长春真人当年览阅太阴秘笈,见到口诀前所作序言,得知此功颇会迷人心性,练成后是祸非福,便严禁长春派门人修习。” 诸人闻言不由心中好奇:“照此看来,长春真人确是方正之士无疑,又怎会设计陷害林大夫?”顾青芷不解道:“刘渊然既知太阴口诀有此病弊,为何仍将秘笈转赠于你?这不是没安好心么?”蒙面人缓缓道:“太阴真气脱胎于道教奇功‘玄冰指’,后者乃是玄门正宗武学,诸位定然听过。”景兰舟道:“不错,景某当日初见南京潜心斋少主沈泉使出‘太阴指’,便觉与玄冰指颇为相类,只是指上内力太过阴毒,又显似是而非。沈泉的师父木川并未练成太阴真气,难道沈大官人这门绝技乃是学自尊驾?” 蒙面人冷笑道:“我哪有心思教姓沈的小子武功!这小子误打误撞练成了太阴指,运气实在不错,苦头却也没有少吃。”顿了一顿,又道:“‘玄冰指’相传是宋时全真南宗五祖之首紫阳真人所创,练到深处足可化水成冰,实是妙用无穷。待到紫阳真人数代之后,全真南宗出了一名武学奇才,自觉玄冰真气只可发于一指不免大器小用,当即凭着自己聪明才智将玄冰指力与周身内力融合一处,拳掌之间收发率意,威力自是平添数倍,这位全真高士也成了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怎知世事难料,这玄冰真气本就是至阴至纯的内力,当年紫阳真人知其极难驾驭,故而仅将之用于指法;如这阴寒内力游走全身、侵及脏腑经络,不免蚀人心智、乱人神识。那位全真高人本是正派侠义之士,其后却误入歧途、愈陷愈深,竟成了武林中有名的魔头,他所创的这门功夫也被称作太阴真气,江湖中人谈虎色变,数年后终被全真同门海琼祖师白玉蟾以一路玉蟾剑法割下首级,这太阴邪功也在江湖上渐渐失传,直至连同《潜龙心禅》一齐被席、赵师兄弟二人寻得。” 众人此刻方知这威力无穷的太阴真气竟是源出于大名鼎鼎的玄冰指,不禁皆觉讶然。顾青芷忍不住问道:“你明知太阴真气惑人心性,练之恐为祸胎,那……那你为何又学?”蒙面人默然片刻,道:“太阴真气虽可使善者入魔、恶者更恶,于我却是无用。在下无善无恶、不清不浊,生无可喜、死无可哀,俗世正邪之分在我眼中只如浮云;区区一门太阴奇功,岂能夺我志节?” 冼清让嫣然笑道:“大师不愧为佛门高僧,深得妙法空空之要。”蒙面人望她一眼,缓缓道:“宫主休要出言戏笑,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这个道理。”冼清让闻言若有所思,未再开口回话。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一胜难求 蒙面人迟疑片刻,向念阿上人道:“上人所言甚是,我虽苦练心禅武功,仍难胜过上人手中宝刀,只好再以太阴真气请教。”又举起手中长剑,缓缓走上两步。景兰舟心道:“此人手中之剑与念阿上人的宝刀不相上下,不知是何方神兵。”念阿上人一言不发,也稍稍向前数步,抬手将倭刀横置身前。他这倭刀足有五尺长短,握在手中几乎比其人还要长出一截,望之怪异非常。 众人见那蒙面人并不酝酿出招,只将长剑慢慢伸出,搭上对方刀刃。船上诸人皆是武林高手,登时心领意会:“他们是要比试内力。”但见双方兵刃相交,也瞧不出二人如何运劲,只各自屹然站立不动,足足过了约一盏茶时分,念阿上人长刀上有如银雾缭绕,众人注目细看时,刀身上竟已结满了冰霜。景兰舟见状心中惊异:“此人的太阴真气果真厉害无比,竟能压过念阿上人一头。” 又稍稍过得片刻,念阿上人脸色渐渐由红转白,蓝色经络如岩石矿脉般爬上双颊,头顶白雾缓缓升起,正如当日被岁寒三友发掌击中后运功景象一般。诸人虽瞧不清那蒙面僧人脸上神色,然见其双目圆睁射光,显也正在全力运功;只见念阿上人倭刀上冻霜冰珠逐渐消融,复又映射出闪闪白光。 蒙面人眼中精光一闪,缩手撤回长剑,叹道:“在下的太阴真气仍胜不过上人的玉蚕功,这场比试我又输了。”念阿上人也缓缓还刀入鞘,沉吟道:“足下内力殊异往昔,运功之法亦与从前不同,莫非是修习上册心禅时日未久之故?”蒙面人笑道:“上人果然见事如神。”念阿上人叹道:“阁下攻玉若此,只须再磨砥数年,武功天下第一之名舍君其谁?”蒙面人摇头道:“在下志不在此,未敢与上人争锋。” 念阿上人微笑道:“妙极,妙极。老僧风烛垂暮,恐难见足下夙愿得偿,只盼尊驾武功大成之日,你我可再一决高下。”蒙面人道:“好,在下必不失上人所望。”念阿上人点了点头,向冼清让道:“来日法会之上,还望宫主及诸位长老手下留情。老僧虽不欲小徒驰心旁骛、耽于尘俗,亦不忍见其身首分离。” 冼清让笑道:“令高徒神通广大、足智多谋,鹿死谁手此际犹未可知,上人何出此言?”念阿上人摇头道:“智可及,愚不可及,一个人聪明过了头,恐非是甚么好事。宫主既言法会之上有所赐告,老僧届时自当洗耳恭听。”冼清让道:“上人太过客气,本教上下月望迎候佛趾。” 念阿上人微微颔首,向那蒙面僧及船上诸人躬身各施一礼,忽将手中长刀向上高高掷出,刀鞘波的一声插入石矶崖壁,瘦小的身躯随之跃起,足尖在刀柄上轻轻一点,右手五指一张,倭刀竟自石缝被他锵然吸回手中,身子已如风筝般轻飘飘落在江石之上,转瞬消失不见。船上诸人望之无不骇异:“利刃入石固然不足为奇,这倭僧竟能以刀鞘刺入坚硬的石壁,更可隔空取物,武功实在出神入化。” 蒙面人独身立于沙渚之上,向顾铁珊道:“听闻雷堂主遭人暗算、贵体抱恙,不知可有大碍么?”顾铁珊道:“多承挂怀。雷贤弟身受内伤,想来须调养一段时日。”蒙面人冷笑一声,道:“雷堂主是使火药的大行家,怎也会阴沟里翻船?” 景兰舟心中一震,问道:“尊驾怎会对雷堂主受伤之事如此清楚?莫非你知道是何人下的手?”蒙面人哼了声道:“你怀疑是我埋设的炸药么?我若当真有意要害雷堂主,岂会费心倒弄这等玩意?”景兰舟默然片刻,道:“不错,以阁下一身武功若欲出手偷袭,雷大哥纵有火器傍身,恐也难以抵挡。” 顾铁珊忙问道:“尊驾如知是何人设计害我雷老弟,求乞不吝告知,顾某感恩不尽。”蒙面人并不答话,只哈哈一笑道:“处世若大梦,何必求醒觉?有些事既知避无可避,便当是做了一场梦罢!”言罢自沙洲一跃而至先前立足的江矶,半空全无借力旁物,轻功显胜念阿上人一筹。只见他据高临下向冼清让道:“我有一事欲寻宫主相商。令尊此刻身在青莲尊者之手,宫主自必倾力相救;我与令尊亦有些旧日渊源,愿助宫主一臂之力。” 冼清让心道:“此人几于诸事无所不晓,知我身世不足为奇。”笑道:“若得阁下这般的高手相助,家尊何愁不能脱险?不知尊驾有何妙计赐教?”蒙面人冷笑道:“念阿老和尚既不出手相帮徒弟,还用甚么劳什子计策?不论青莲尊者请来何方高手助拳,我皆替宫主料理停当便是,如此一来宫主亦可保全教主之位,岂非两全其美?” 冼清让叹道:“祝酋殚思极虑,欲以家尊性命裹挟,前辈武功虽高,这事却恐没这么容易。”蒙面人笑道:“青莲尊者机关算尽,到头来仍免不了是一场梦幻泡影。宫主尽管放心,救人之事包在我的身上。”景兰舟与顾铁珊闻言心下甚奇,暗道:“对方先前接连支走骆大侠和松筠道长,我等推想其人或欲助祝酋成事,此刻怎反要来相帮冼宫主?” 冼清让迟疑片刻,道:“教主之位无足轻重,此番若蒙前辈援手营救家君,小女子感激不尽。”蒙面人点头叹道:“文奎大侠有女若此,实在福分不浅,你我一言为定。今日暂别诸君,嗣后自当相见。”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舟中众人皆觉此事着实古怪,一时寂然无声。稍稍过得片刻,骆玉书开口道:“这蒙面和尚虽与念阿上人多番交锋,在武林中始终默默无闻;但自从他由木川处夺得两册心禅,近来却已屡屡现身出手,不知到底有何谋算?” 第四百九十二章 故伎重演 忽听后舱拐杖声响,乃是戚婆婆走上甲板,冷笑道:“此人心禅全本在握,天下莫敌指日而待,还不急着大出一番风头么?练成天下第一却不让人知道,有如衣锦夜行,那还学甚么武功?”她先前被那蒙面人击成重伤,心中对之着实惧怕,适才一直躲在舱内不敢露面。 顾铁珊叹道:“这人能够留下治你内伤的药方,总算不是穷凶极恶。”戚婆婆冷冷道:“你还要我记着他好么?老婆子就算被人一掌打死,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顾铁珊知她性子要强好胜,未再开口说话,只吩咐舟子起锚开船。 *** 临湘县南至岳州不过数十里,霹雳堂座船缓行一夜,第二日清早便到了府城码头。众人寻好客店下榻,顾铁珊自往城中替雷畴天延医诊治,一连两日请了岳州城好几位名医,却都说不出甚么道道来,不由心下焦急,景兰舟等人亦自忧虑。冼清让这两日俱与群豪同在客栈,也未见她与教众接头,直至第三天清晨方向诸人辞行道:“三日后便是中元佳节,小女子手边尚有些教务要办,请恕不能多陪,望日酉时谨于君山恭候众位大驾。” 景兰舟心中不舍,道:“祝酋计谋过人,定已邀约各路强援赴会,木川师徒说不定也在左近,你一个人可要小心。”冼清让笑道:“你放心,如今在这岳州城中,我怎么也不会是一个人。”景兰舟知她智谋不下祝酋,虽则胸中牵挂,却也不便窥听对方教中之事,只好与之话别。 顾青芷自抵岳州后终日守在客栈之中,父亲只许她白天稍往近旁市集散心,骆玉书自是时刻不离左右,却不准其出城游玩,以防再生不测。顾青芷憋得气闷,忍不住便向父亲抱怨,顾铁珊叹道:“连你雷叔叔都着了旁人的道儿,你如何架得住这些手段?”只是摇头不允。 这日冼清让辞去之后,顾铁珊见义弟伤势未有好转,在客店厅堂独饮闷酒,不多时便已一壶入腹,吩咐伙计添酒。近旁一名小厮上前道:“本店尚有一坛五年的陈酿,只价钱稍稍贵些,客官可要一试么?”顾铁珊饮不知味,随口道:“尽管添来便是。” 那小厮入厨灌满一壶酒来,顾铁珊入口一尝,只觉淡而无味,便如清水一般,见那小厮犹然站立在旁,皱眉道:“你这店家也是岳州城的老字号,怎地如此欺客,却拿掺水的劣酒冒充陈酿?”那小厮嘿嘿一笑,道:“酒入愁肠愁更愁,雷堂主说过喝闷酒最是伤身,客官怎么忘了?” 顾铁珊闻言一怔,上下打量那小厮数眼,方认出是女儿乔装改扮,失笑道:“你怎地弄成这般模样,却来戏耍爹爹?”顾青芷笑道:“连爹都认不出我来,旁人自是更加不能。女儿便这样子出去走走,谅来无甚凶险。”顾铁珊叹道:“距离法会不过三日之期,连这也忍不住吗?”然他亦知女儿生性好动,毕竟心软不过,便道:“你若真要外出看景,须得玉书一齐改容相陪,爹才放心得下。” 顾青芷闻言喜笑颜开,道:“非止是骆大哥,就连景师兄也已答应陪我同去,爹爹总可安心了罢?”当即拉着父亲回到客房,果见骆、景二人俱已被她妆扮成农夫村汉模样。顾铁珊不禁摇头叹道:“兰舟、玉书不日皆有千钧重担在身,却要陪着你这孩子胡闹。” 景兰舟笑道:“堂主不必多虑。眼下虽或大战在即,顾师姐犹可如此从容自若,这份胆魄我辈皆不及也。我三人只往洞庭湖边走走,太阳下山前定然赶回。”麻俊雄也在旁道:“令千金的易容术果真了得,料想敌人必难辨认,教他们出去散散心也好,麻某陪堂主在此守着雷老兄便是。”顾铁珊叹道:“学了你言姐姐一点皮毛,便整天卖弄本事。”终究拗不过爱女,叮嘱了骆、景二人几句,便也不再拦阻。 那洞庭湖就在岳州西南不远,方圆八九百里,汪洋千顷、无边无际,不下彭蠡、太湖。三人先来到城西岳阳门上高楼,此楼相传为三国时鲁肃阅军所建,因北宋范仲淹所着《岳阳楼记》名闻天下,楼高足达数丈,红栏黄瓦、飞檐盔顶,屹然矗立于岳州城墙之上,下临洞庭、北倚大江,果然雄浑壮丽无比。 景兰舟自高楼上遥指洞庭湖道:“此处俯瞰洞庭水势浩瀚无际,杜工部诗云‘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岂非骆兄之谓耶?”骆玉书叹道:“骆某浊骨俗夫,岂敢附会高贤?范文正公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古不易,我辈当以为圭臬。”三人在岳阳楼游赏一番,出城到得湖边,但见碧空如洗、湖面似镜,不觉心神大畅;又自岸边遥望湖心君山小岛,有如银盘青螺,山水映翠,景色殊为秀丽。 顾青芷问道:“三日后无为教中元法会便是在此么?”骆玉书点头道:“此山原名洞庭山,意为神仙洞府之庭,洞庭大泽亦是因此得名。后传舜帝之妃娥皇、女英葬于此山,楚国大夫屈原诗中称二女为湘君、湘夫人,故而百姓改称其为君山。洞庭君山岛距离武当、衡山两大名门正派甚近,无为教年年在此举办中元法会,竟是无所顾忌,当真势焰可畏。” 三人沿岸边走边聊,一路饱览湖光山色,不觉将三日后的江湖争斗一时抛诸脑后。不多时走到一处窄窄的河汊,忽见一人多高的水草后缓缓驶出一只小舟,舟上一名渔家少女撑着细细长长的竹篙,向芦荡深处行去。顾青芷见那少女用绸巾包住头面,心道:“眼下时值三伏、天气炎热,这渔女怎将自己裹得如此严实?”又觉这少女身段似乎有些熟悉,不觉多瞧了她两眼。 那少女撑船自湖面经过三人,见顾青芷两眼只顾盯着自己,娇笑道:“几位可要买些新鲜的菱角儿么?都是刚摘下来的。”话声甜美异常,钻入三人耳中,顾青芷心中一震:“她是染霞使!” 第四百九十三章 心如蛇蝎 骆、景二人也听出是染霞使声音,各自不露声色,顾青芷未敢开口说话,只向她摇了摇头。染霞使并未认出三人,当即娇媚一笑,撑篙向港汊深处驶去。三人对望一眼,施展轻功蹑足行于芦草之后,跟着染霞使来到一片垛田,由水草缝隙间瞧见对方将小舟驶向滩涂,沙涂上一名头戴竹笠的老翁正自独坐垂钓。 那老翁抬头望见染霞使,笑道:“尊使来此不易,路上可曾遇见可疑之人么?”三人皆听出乃是梅潜之声,不由心中惊异,暗道:“梅长老与染霞使在此乔装暗会,不知是何原故?”又听染霞使道:“此地人迹罕至,适才在湖边碰上几个庄稼汉,没甚么碍事处。不知长老急急相召小女子前来,有甚要紧事相商?” 梅潜嘿嘿笑道:“染霞使,梅某怎么说也曾帮过你的大忙,何必讲话如此见外?”染霞使笑道:“小女子蒙昧无知,竟连受了长老的恩惠也不知晓,还请梅老明示。”梅潜淡淡地道:“当日你在河南用七星针暗算抟雾使,老夫可从没跟人说起,是不是?” 骆玉书、顾青芷在暗处闻言大惊,二人当日于洧水河边亲眼目睹幽玄二部因抟雾使中针一事厮杀火并,不想竟是染霞使从中作梗,那是任谁也没有料到。只听染霞使咯咯娇笑道:“我不明白长老这话甚么意思。静姐姐分明是中了聚星使的独门暗器‘五虻七星针’,怎么会是我下的手?” 梅潜冷笑道:“你这女娃儿年纪虽小,心计却深,要由聚星使处偷出几根七星针,实在不算甚么难事。”染霞使笑道:“长老虽是本教耆宿,也不好这般无凭无据、空口白赖。”梅潜缓缓道:“不错,梅某手头虽无证据,然我只须将此事照实上禀,宫主英明决断,想必心中自有定论。” 染霞使默然片刻,道:“梅长老,你到底想怎么样?”此语已然不啻自承其事。梅潜笑道:“尊使大可放心,梅某若真要在宫主面前举发此事,也不用等到今天。”染霞使道:“然则长老今日见召,不知有何号令?” 梅潜道:“梅某不过教中一悖逆老拙,岂敢向妙使发号施令?老夫只是心中一事不明,有意咨问尊使。”染霞使笑道:“这怎么敢当?长老但说无妨。”梅潜抚须微笑道:“老夫知你一向不甘屈居沉霜使之下,久欲取而代之。当日你偷偷在后向抟雾使射了一枚毒针,意在挑起两部争斗,借玄部四使之手除去沉霜使,老夫没说错罢?” 染霞使笑道:“长老这话从何说起?我若先下手暗算了抟雾使,我幽部以少敌多,小女子就连自身也难保全,还谈甚么借刀杀人?”梅潜缓缓道:“不错,尊使这条计策虽妙,却须有一同谋方可成功。偏生玄部之中也有人素来不服聚星使居首,自是与你一拍即合。当日聚星使意欲上前查看抟雾使伤势,尊使猝然从旁出剑,这一下近在咫尺,聚星使原本决难躲开,幸好浸月使替她挡下了这剑。啧啧,浸月使那天出招好快,倒像早就知道你要出手一般。” 染霞使笑道:“幽玄二部向来水火不容,当时两方剑拔弩张,浸月使一早便有了防备,那有甚么希奇?”声音已有几分不太自然。梅潜冷笑道:“尊使不认也罢,玄部妙使此刻同在岳州,梅某不妨亲自去问浸月使,且看她如何说法。只是老夫对旁人却没这般耐心,到时倘或弄出尴尬、闹得人尽皆知,那也怨不得我。” 染霞使默然片刻,道:“梅长老,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长老为何非要同小女子过不去?”梅潜笑道:“尊使年纪轻轻,心肠狠辣犹胜梅某。玉蟾两仪剑法首要之处便须二人互相庇翼,半分舛错不得;倘若老夫所料不差,当日你二部七人混斗,织霈使一人遭云烟二使合攻,定然最先不支,便在她落败之际,浸月使故意先漏个破绽断送了聚星使的性命,就算沉霜使不下杀手,尊使剑下必不留情。霜霞二使武功本就高出其余妙使甚多,旁人对此也不会疑心,云烟二使眼见同伴丧命,必会转头与浸月使并肩力战,沉霜使于玄部围攻之下不敌身死,自也顺理成章。那时二部首脑皆已殒命,浸月使多半便会喝令双方停手,将此事交于宫主裁断,至于织霈使先前是否死在云烟二使剑下,早已无关大局,说不定还要从聚星使身上搜出解药替抟雾使解毒,以彰其只诛首恶、顾全大局之心。唉,你们这几个小姑娘的心计手段,就连梅某也自叹不如。” 染霞使笑道:“长老之言听来倒是合情合理,但我与沉霜使朝夕相处,若真有心相害对方,机会不下千百,何必这般费劲?”梅潜摇头道:“宫主与十二妙使自小一齐长大,于各人习性了若指掌,同沉霜使更是交情非比寻常,后者倘竟死得不明不白,只恐尊使难以置身事外。你唯有借机挑唆二部火并,使得沉霜使、聚星使各死于乱战之中,方可避开嫌疑,宫主纵然再如何震怒,也不能将两部余下之人尽皆处死。如此一来幽玄二部自以尊使与浸月使为首,你二人各偿其愿,实是妙计,妙计!” 染霞使目光闪动,娇笑道:“你老人家吃过的盐多过我吃过的米,走过的桥长过我走过的路,长老既已认定如此,小女子再辩驳也是无用。”梅潜道:“尊使不必忧心,老夫若要对你不利,今日我便不会在尊使跟前讲这些话,而是去向宫主说了。梅某今日约你到此,乃有一事相问:三年前老宫主得你密报,说是大相国寺明觉方丈知晓应文禅师下落,由此入手或可指日成功。孰料其后此事百折千回,终致明觉和尚身死、红莲尊者叛教,这些也都罢了,不知尊使这消息当初究竟是从何得来?” 染霞使笑道:“本教多年来四方探听应文大师下落,大家尽心替老宫主办事,不过各凭本领,长老为何要问我这些?”梅潜哼了声道:“明觉方丈释门之师是隆兴寺善因老和尚,绝少人知其曾随溥洽学佛,这事恐非尊使所能轻易探得。”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动,原来那溥洽乃是当年建文皇帝的主录僧,靖难后朱允炆不知所踪,或云溥洽知其所在,朱棣将之囚禁拷问十余年之久,直至姚广孝临终前替溥洽求情,后者方得获释。当日景兰舟自祝酋、唐亘手底救下梅潜性命,后者讲起自己与赛哈智师徒本末,也曾提及溥洽之名。 第四百九十四章 贵胄 染霞使笑道:“小女子当年也是偶然闻知此事,不过运气好些罢了,长老何必如此在意?”梅潜缓缓道:“尊使吉星高照,运气自然是差不了的,不过这事究竟是否机运使然,只怕老夫还要去问问凤阳高墙里那人。”染霞使身子一震,道:“我……我不明白长老的意思。”话声竟有些微微发颤,与她平日甜言美语迥然相异。 梅潜嘿嘿一笑,道:“当年老宫主遍寻天下,找来你们十二名资质上佳的女娃传授玉蟾剑法,虽未透露各人身世,梅某却对尊使的来路一清二楚。三年前你向老宫主进言明觉方丈与溥洽颇有渊源,曾助后者隐匿应文禅师,梅某当时就觉十分奇怪。溥洽乃是天下有名的高僧,早在洪武年间便得太祖赏识,受命掌领朝廷僧录司;燕王登位后溥洽将左善世之职逊让于姚少师,退以右善世自居,却仍不免因建文帝之故遭罹系狱。太宗亦深知其人风骨峭峻,势必宁死不肯吐露建文皇帝下落,故虽将其拘禁多年,却一直没有杀他。明觉和尚早年聪颖过人,年纪轻轻便因博究佛典声名大显,曾至京城与时任右讲经的溥洽辩说机锋,事后诚心折服于溥洽修为,随其学禅三日而去,二人并未有何师徒名分。此事本就知者极少,溥洽、明觉二人皆未透露于外,当时只另有一二名朝中亲贵在场,你定是从那人口中得知的了。” 染霞使笑道:“长老这话未免不通。此事外人既应不知,你却又从何处听来?你老人家固然消息灵通,小女子总也有自己的手段。”梅潜摇头道:“当日梅某亲眼观睹二僧辩禅,我自然知道这事。那天另有一位朝廷郡王在场,便是你爷爷朱济熿了。”染霞使惊道:“梅长老,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景兰舟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染霞使是朱济熿的孙女?”当日他在凤阳高墙撞破朱济熿与彭守学合谋陷害忠臣,逼问得知幕后主使乃是沈泉,引出其后连串事端。骆玉书闻言亦是讶异不已,只听梅潜缓缓道:“尊使休管梅某是甚么人。当年令祖因勾结汉王谋反遭革,令尊闻喜郡王也被贬为庶人,父子一同囚于凤阳高墙。令堂本是闻喜郡王侧妃,事发时已有身孕,闻喜郡王为保存本系血脉,暗中遣人将你母亲送出王府;令堂流落民间生下尊使,其后辗转送入本教,蒙老宫主收为弟子,位列十二妙使。如此说来,尊使毕竟身为金枝玉叶,也难怪你不甘屈居人下。” 染霞使笑道:“原来梅长老真人不露相,同我爷爷也有交情。只是老宫主当年早知在下身世,长老若欲以此攻讦,只恐名不正而言不顺。”梅潜摇头道:“尊使多虑了。令祖、令尊遭软禁近二十年,与朝廷自有深仇积恨,旁人在尊使出身上头也难做出甚么文章。三年前你因立功心切,冒险潜入凤阳高墙暗访令祖,问得明觉和尚知悉应文禅师所在,更是全心替本教办事,谁人敢加非议?” 染霞使微一迟疑,道:“长老既无意告发洧水之事,难道今日唤我前来只为言此?你老人家早对晚辈的出身来历一清二楚,那也不必明知故问,有话不妨直说。”梅潜笑道:“你这小女娃倒也爽快。你幽玄二部杀得天昏地暗,自与梅某无干;尊使若真能寻出应文大师,更是替本教立下了不世之功,老夫相贺尚且不及。可是你背主求荣、勾结外敌,眼望七月十五大战在即,梅某岂能坐视不理?” 染霞使笑道:“长老给我编排的罪名接二连三,当真教晚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这话又从何讲起?”梅潜缓缓道:“尊使不必假装胡涂。老宫主早年奉宁王之命创立本教,上下教众实奉王爷号令,这事其余妙使尽皆不知,唯独尊使了然于心。当年令堂江湖无依,往投楚庄王朱孟烷,楚王不敢相纳,转将你母亲托付于宁王。令堂在宁王府中生下尊使,为免王爷遭受牵连,生女后便即自尽,王爷又这襁褓幼女交与唐宫主抚养。梅某虽不知你是何时得悉自己身世,然尊使深感王爷厚恩,多年来一直充当王府在本教的眼线,暗里向王爷密奏教中诸事,本也不是甚么大罪;然眼下宫主与青莲尊者相争教主之位,可谓势不两存,你犹自暗中向姓祝的泄露本教部署,老夫没有冤枉你罢?如被宫主得知此事,可能饶你性命?” 染霞使叹了口气道:“长老乃是家祖故交,也不知比我高着几辈,你老人家不管说甚么话,小女子都只有乖乖听着。你老屈尊约我到此,并非在本教刑堂同我讲这些事,那便不是一心要将晚辈赶尽杀绝,有何吩咐但请明言。” 梅潜抚须笑道:“同尊使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实是省去不少工夫。我二人平日素无过节,梅某并无意与你为难,只是尊使却可帮老夫一个大忙:我岁寒三友与青莲尊者实有切骨之仇,两方不死不休;青莲尊者自知此回难敌本教一众高手,当即兵行险着,欲以一紧要之人为质,胁迫宫主在中元法会上认输弃位。只须尊使能助梅某将人质救出,青莲尊者一旦失此护符,我等届时便可一拥而上,将这小子碎尸万段;尊使更可凭此立下汗马功劳,将来在教中何愁不能炳赫?” 染霞使皱眉道:“是甚么人这般打紧,竟能逼得宫主甘愿退位?”梅潜道:“此人姓苏名枫楼,江湖人称落星楼主。”染霞使一声惊呼,道:“这苏楼主是宫主的生身父亲,怎会落在青莲尊者手里?” 梅潜闻言大为诧异,问道:“尊使怎会知晓此事?”染霞使道:“本部前几日在来路上遇见宫主同织霈使之父,这事是宫主亲口说的。”梅潜叹道:“原来如此。尊使若得替本教立此大功,非但教中职事定可跃居沉霜使之上,即令宫主日后得知你暗通王府之事,也必不加罪责,这等一本万利之机岂能错过?” 染霞使沉吟道:“王爷的手段十分厉害,我……我实不敢背叛于他。况且晚辈根本不知苏楼主的下落,怎能相助长老救人?”梅潜摇头道:“梅某并非要事前营救,青莲尊者倘若失了人质,必不敢在法会上现身,如何还能取其狗命?老夫要在法会当场将苏楼主救回,再杀了姓祝的小子。尊使只须依我之计,这事不难成功。”当即招手唤染霞使上前。后者迟疑片刻,纵身自小舟跃上田岸,两人凑在一起低声私语,骆玉书等人便听不真切。 第四百九十五章 冤案 景兰舟心道:“当日在浒黄洲那蒙面高手陡然现身,说祝酋欲以文师哥为人质胁迫冼姑娘,梅长老那日也同在场,他又是文师兄的表叔,不知今日在此密会染霞使,是为真心救人还是别有他意?梅老对祝酋一向恨入骨髓,就算此举只为除去对方,但须能将师哥救出,自然也是好事。”想到祝酋在君山法会之上处境凶险,不觉也有几分忧虑,心道:“祝兄弟与冼姑娘都是才智超绝之人,此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自然要助冼姑娘成事,却不知能否保下祝兄弟的性命。”随即又想:“祝酋智谋过人,此番胜败之数犹未可知,我也不必庸人自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他正自驰心神思,忽听那壁厢染霞使稍稍提高声音道:“长老若肯答应保全小女子的安危,晚辈自当效命。”梅潜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决不会害你。但须能除去姓祝的小子,王府余人不足为惧;范虞二老武功虽高,终日只躲在府中缩首不出,成得了甚么气候?待尊使七月十五大功毕成,老夫再来奉贺。”染霞使娇笑道:“多承长老吉言。”返身回到小舟,仍是撑篙离去。 三人见梅长老仍是坐在田边一动不动,似在闭目养神。待染霞使小船去远,梅潜忽纵身一跃,径向三人藏身处直扑而来,手中鱼竿横甩,那鱼钩势挟劲风,穿过芦草攻向三人。景兰舟心中一惊:“梅长老毕竟还是发现了我们。”正欲出招抵御,骆玉书人影一晃,已挡在顾青芷身前。他此番扮作农夫出游,为免惹人疑心并未携带长剑,随身只有一柄短锄,当即举起锄头迎向鱼钩,细细的鱼线在铁锄上飞速缠绕数圈,钩尖啪地钩住木柄。 梅潜在半空手臂运劲一扯,骆玉书上身微微一晃,脚下马步稳如磐石,并未挪动半步。前者见对方竟是功力深厚,不由心下惊异,借力顺势跃过芦丛,左手向骆玉书一掌袭来。景兰舟挺身上前与之疾对一掌,只听波的一声,梅潜一个筋斗翻落在地,景兰舟向后退开半步。他这一掌在师门内力中加上了几分先天玄功,与梅老这般的高手对掌几已不落下风。 梅潜见这两名庄稼汉貌不惊人,武功竟然如此高强,心中大为诧异,问道:“三位是甚么人,躲在一旁偷听老夫说话?”景兰舟上前行礼道:“梅前辈不必忧心,我等三人外出观景,为防木川加害,故而稍加改容。” 梅潜听出是景兰舟之声,面色登时放宽,笑道:“原来是景少侠。”又望了骆、顾二人一眼,道:“尊驾以锄为剑、招法精妙,定然是骆将军无疑了。这位小兄弟自也不用多猜,我早听管老哥讲起顾堂主千金易容的手段。”顾青芷笑道:“我这点本事算得甚么?当日管前辈替我言姐姐施针治伤,她才是易容术的大行家。” 梅潜叹道:“幸好方才说话是被三位听去,倘被姓祝的小子识破我计,那便白费一场工夫。”景兰舟听他适才与染霞使言语,确只为设计对付祝酋,并无对冼清让不利之意,当即道:“长老有心救我师哥,晚辈感恩不尽。只是染霞使诡诈善变,倘如竟向王府泄密,岂不糟糕之极?”梅潜悠然道:“少侠无须担忧。染霞使这回若肯依从我计,定教姓祝的小子死无葬身之地;就算她转头便将梅某卖了,老夫也稳赢不输,一样能救回苏表侄。”景兰舟闻言将信将疑,道:“莫非长老知道我师哥被祝酋关在何处?”梅潜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少侠但候好音便是。” 景兰舟稍一沉吟,道:“我等前几日途中逢见一件怪事,那蒙面怪僧与念阿上人在江边相遇,两人交手片刻、未分胜负,却讲到那蒙面人的阴寒内力叫做太阴真气,与沈泉的太阴指俱是源出《潜龙心禅》。但那蒙面僧人说自己并未传授过沈泉武功,沈泉的师父木川又似乎不会太阴真气,这当中的因由着实令人难解。” 梅潜听说那蒙面人武功与念阿上人难分伯仲,默然不发一语。景兰舟接着道:“念阿上人提到那太阴口诀当年存于长春真人刘渊然之处,那怪僧却说是刘真人将秘笈转交于他。前辈见闻广博,又是侯门高胄,不知与长春真人往日可有交谊?”梅潜皱眉道:“长春真人乃是天下高士,早年与家父偶有往来;然依梅某之见,他却不像是身具武功之人。” 景兰舟道:“不错,刘真人自己并不曾习练太阴真气,他的弟子门徒当也皆非武林中人。”顿了一顿,又道:“林神医说他早年在朝中曾遭长春真人陷害下狱,前辈可知此中端倪么?” 梅潜叹道:“这事说来实也蹊跷得紧。当年林大夫术业高超,乃是太医院风头正劲的年轻医官;刘渊然亦以旁通医术见称,着有医书《济急仙方》一卷。一日两人不知因何医道歧见争论不休,乃至各寻病患开方验药,证得以林大夫所言为是。林老哥得理不饶人,出言讥讽了刘渊然几句,刘真人当时并未动怒,还夸赞林大夫医术高明。不料稍后太祖患疾,乃是面赤口疮、火毒炽盛之症,本当下药以清脏腑热毒,林大夫所进药方却皆是大补之剂,用后恐有性命之忧,自是引来天威震怒,当即被司官打入死牢。 “林大夫在狱中不住口地叫撞天屈,说他当初明明是对症下药,却不知被何人偷换了方子。家尊前往天牢探视,林大夫认定是刘渊然设计陷害,深悔不该卖弄医术、慢辱他人,以致招来杀身之祸。林老哥往日曾助家尊除愈恶疾,家父感激其救命之恩,于太祖驾前极力求情,将这原本判为斩立决的宫中要案拖了下来,又寻骆少卿商议对策。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君山法会 “骆少卿素来钦服林大夫医术高妙,且与当朝大理寺卿闻大人乃是知交好友,当即替林老哥上下奔走、多方打点。此案本早经大理寺复核定断,在骆少卿及家父合力下终得奏谳再审,又查出所进药方笔迹虽与林老哥极为相类,细微处却多有差殊,于此在堂上据理力争,复将诸般疑点上呈天听。适逢高皇帝彼时病情渐愈、威怒已消,终因爱惜林大夫才干而曲赦之,此案到头来也没个说法,就此不了了之。林老哥经此一难,自觉朝堂人心险恶、非其久居之所,便即辞官归乡,随后拜入梅山医隐门下。” 梅潜说到此处,迟疑道:“当年林大夫与刘真人争执后不久便生出这桩冤案,林老哥一口咬定是刘渊然挟私报复,却没甚么实证。家父同骆少卿虽亦疑心是刘真人所为,但刘渊然乃是仙家高道,深得太祖宠信,实也不便着手去查。林老年轻之时脾气火爆、口无遮拦,若说是因得罪旁人遭此构陷,那也不无可能。” 骆玉书皱眉道:“如此说来,此案至今仍旧悬而未决,也不知是何人下手陷害的林大夫;长春真人到底是道家高士还是假仁假义,却也难说得很。”梅潜叹道:“林老哥虽说对此确信无疑,梅某心中却始终有些不解。刘渊然性素耿介,永乐六年更因触忤勋贵遭逢贬黜,即令十余年偏处滇南,亦是秉诚修道、静笃自守,实不似因区区医理之争便欲置人死地的恶徒。” 景兰舟点头道:“我等听闻刘真人因知太阴秘笈乃是迷人心性的邪功,多年来严禁长春派门人修习,行止颇为正派,不像是奸恶小人。只还有一事十分奇怪,那蒙面僧人说他与文师兄大有渊源,法会之上也欲出手相救。此人如真有心相助冼宫主,祝酋一方岂有胜算?”梅潜身子一震,道:“这人说他与苏表侄颇有渊源?”继而嘿然不语,面色十分凝重。 景兰舟道:“这事在下亦欲叩询前辈久矣。长老乃是王孙贵戚,又与我文师哥以表叔侄相称。晚辈听说文师兄与应文老禅师亦有君臣之义,莫非我师哥也是建文朝旧臣之后?”梅潜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的。尊师兄当年多行义举,旁人受其恩惠而欲加报答,那也无甚出奇。”景兰舟道:“这蒙面和尚听声音与文师哥年纪差不太多,武功却显更胜一筹,恐非事关衔环之情。” 梅潜皱眉道:“本教上下为对付青莲尊者部署已久,后者谅必有败无胜,倘若这蒙面高手竟也来横插一脚,却不知是福是祸。”骆玉书道:“对方既然志在救人,总不至与冼宫主为敌。”梅潜默然片刻,嘿嘿一笑道:“少侠所言有理。届时念阿老和尚亦将应邀上岛,本教今次法会实是热闹非常,众位可要早些到场才是。梅某手头尚有些杂事要办,今日暂且别过,三日后自当扫径以待。”向三人抱了抱拳,转身扬长而去。景兰舟目送梅老背影,脑中浮现对方适才与染霞使密谈景况,心中隐有一丝不安。 *** 景兰舟等三人晚时回到客店,顾青芷自知岳州城这几日鱼龙混杂,也不再动外出游玩的念头。诸人风平浪静候了三日,未见有甚异状,这日午后便商议出发前往君山。顾铁珊见义弟方自勉强能够下床行走,叹道:“今夜小小君山岛上必有惊涛骇浪,老弟身子虚弱,去了恐有凶险。”雷畴天道:“岛上有我师父及四位长老一齐坐镇,这点小伤碍甚么事?我同你们一起去。”顾铁珊暗忖将义弟一人留于客栈更为不妥,当即点头答应。 诸人整束完毕,一齐来到城西渡口,见癯樵先生沈遇已在湖边等候。沈老与众人寒暄施礼毕,领群豪登上一艘云舫,船舱中珍肴美酒、香茶细点齐备。癯樵先生相陪诸人在画舫上赏景叙话,直至将近酉时,方吩咐水手开船往君山驶去。 那君山小岛距离岳州极近,由渡口往西南行出十余里便至,游舫缓缓逼近湖岛,果见岛上峰峦盘结、沟壑回环,竹木苍翠、烟影如画。不多时船靠码头,有一条狭长曲折的木板栈桥通往边岸,诸人行于栈桥之上,见木桥两旁湖中漂浮着数百盏莲花河灯。此时天色渐晦,河灯蜡烛在靛蓝的湖面上点点闪跃,映照出一片金橙色的水光,景象蔚为大观。 中元节早自汉代已有,百姓于此秋收时节追念先祖、祭拜神灵,后道教尊奉三官大帝,以之为地官诞辰,与天官诞辰上元节、水官诞辰下元节合称“三元节”,又定中元为地官赦罪之日,大小道场皆于七月十五建醮诵经、普渡亡魂,释教称之为盂兰盆节。无为宫每年皆于君山岛筹办中元法会,然因教众遍布大江南北各省,聚拢颇为不易,故只三年大集一次,各地舵主俱携亲信属下登岛,声势浩大非常;其余两年便只教中首脑人物于君山小聚,并不十分声张。今回适逢三年大会,霹雳堂诸人随沈遇缓步前往小岛中央,但见道路两旁每隔不远便立有一对青衣僮仆手提灯笼引路迎宾,道上江湖人士各形各色、接踵摩肩,足有千百之数,不由暗暗心惊。景兰舟忖道:“受邀出席君山法会者皆是无为宫中颇有身分之人,竟也如此多不胜数,无为教兵强马壮,势力早已远胜少林、武当,普天之下恐只丐帮堪与相比。” 只见岛上道路弯弯折折、曲径通幽,众人随沈遇行不多时,走到一处凉亭,忽听不远处一人怒喝道:“你这妖妇好生大胆,竟敢在此现身!”诸人循声望去,见一名汉子陡然拔剑出鞘,向近旁一位妇人直刺过去。后者向旁轻轻跃开,笑道:“阁下两眼虽盲,耳朵倒灵得很。”语声十分娇娆。霹雳堂诸人认出那美妇正是端木馨,那中年汉子锦袍皂靴、白面微须,生得甚是潇洒英俊,只是眼蒙纱布,竟似双目皆眇。景兰舟见状心中一动:“这人定是前日被端木夫人刺瞎眼睛的鲍舵主。” 第四百九十七章 贵宾 原来端木夫人早前自行乘船来到岛上,却无教中之人领路,岛上守卫见其面生,当即上前盘问,正巧被路过一旁的鲍舵主听见,后者辨出是仇人声音,不觉怒从心起,立时举剑向说话之人攻去。他武功本就与端木夫人相去甚远,此刻目不视物,自知更非对手,只盼招呼众人一拥而上,将对方砍成肉酱。 那鲍舵主武功不弱,出手一击不中,听声辨位又是一剑追到。端木夫人扬手自袖袍飞出一段天青绸带,鲍舵主毕竟双眼已瞎,如何躲得开对方的看家本领?只听嗤喇一声响,右手被绸带割得鲜血淋漓,佩剑也掉落地面。无为教众见端木夫人武功如此高强,不由个个吃惊,近旁一名老者乃是荆州分舵舵主,素与鲍舵主相熟,问道:“老鲍,这位夫人是何处教友,同你有甚么不妥哪?”鲍舵主哼了声道:“也没甚么不妥,我这对招子便是被她弄瞎的。” 四下无为教徒闻言脸色大变,纷纷抽出兵刃,将端木夫人围在当中。端木馨冷笑一声,道:“想以多欺少么?我也未见得怕了你们。”正欲施展“流云飞袖”绝技,凉亭另一头忽有人沉声道:“夫人还请住手。”话音未止,已有一矮瘦老者轻轻落在圈内,周围教众一见其人,齐齐向之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参见管长老。” 管墨桐望了鲍舵主一眼,轻叹道:“你们先扶鲍兄弟下去休息,当着贵客之面,休要动刀动枪。”荆州舵主道:“管长老,这女子前日伤了鲍兄弟眼睛,如今又偷混入本教法会,定是敌人遣来的细作,我等这就将她拿下交给宫主发落。”管墨桐道:“这位端木夫人是宫主相邀的贵客,你们不可对她无礼。至于鲍兄弟受伤之事,宫主晚些时自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不能让教中兄弟平白受屈。” 众人闻言心中诧愕,目光紧盯着端木夫人不放,无不脸显怒色。端木馨笑道:“不知冼宫主将欲如何交代,可要妾身将两眼赔给这位鲍舵主么?”管墨桐叹道:“夫人休要言笑,请随我来罢。”遣散四周教众,上前向霹雳堂诸人施礼道:“贵客大驾光临,敝教蓬荜生辉,请恕管某烦务羁身,有失远迎。”景兰舟等人一一还礼毕,管墨桐见戚婆婆也与诸人同行,微笑道:“不想昔日的‘玉铃索’亦肯赏面,实是稀客。”戚婆婆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管长老、癯樵先生引领霹雳堂诸人及端木夫人缓步南行,见道上行人渐少,已不似方才般聚若辐辏。向前走不多时,众人又来到一片小湖,湖中也零星浮着十余盏河灯,北首一座六角池亭绿瓦红梁,当真是湖中有岛、岛中有湖,景致清旷幽绝。亭前又有一口古井,癯樵先生指道:“此为唐人相传柳毅传书之所,即由此井而入洞庭龙宫,此亭便唤作传书亭。”同诸人略讲了几句柳毅传故事,抚须慨叹道:“今朝安得钱塘君,杀尽世上负心人!此公天下快士。”戚婆婆闻言一声冷笑,顾铁珊听在耳里,不觉颇为尴尬。 众人沿湖迤逦而行,眼望将至亭边,忽闻劲风响处,道旁竹林中飞出一只硕大的酒坛,真奔景兰舟而来。后者抬手一抹,使出四两拨千斤之力将酒坛稳稳接住,微笑道:“柏仙别来无恙?”竹林内转出一名魁伟老者,生得红面白须,哈哈大笑道:“待今夜大事了毕,再与小友一醉。”声音极其洪亮。霹雳堂一行人半数未曾会过柏仙,忙各上前叙礼,廖碧柏向顾青芷笑道:“廖某这回已备下十多坛好酒,且看你这丫头还能说出甚么道道来。”顾青芷笑嘻嘻地道:“又托你老前辈的福。” 廖碧柏又向端木夫人道:“夫人赏光俯临,本教不胜荣幸。”端木馨懒洋洋地道:“早前多在府上搅扰,客套话不必讲了。”戚婆婆斜乜端木夫人,心道:“这妇人是何来头,无为教几位长老都对她如此恭敬?” 只听柏仙叹道:“当日夫人怒气冲冲离庄而去,廖某有伤在身、阻拦不及,只恐夫人与景少侠闹出误会;今见二位联袂而至,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端木夫人冷笑道:“我夫君确是死在思过先生手里,怎么算是误会?我不过还有些事情要查,可没说已饶了姓景的小子。” 景兰舟道:“待此事水落石出,景某自会手刃奸徒,替萧大侠报仇。”又问廖碧柏道:“廖前辈,你旧伤可大好了么?”廖碧柏笑道:“运功尚有几分力不从心,喝酒是一点也不碍的。”当日柏仙与木川交手落败、身受重伤,亏得他内力深厚异常,本如方丈过访廖家庄时又以少林伤药相赠,静养两月后虽犹远未痊可,总也大见好转。 管墨桐摇头道:“内伤未愈便即贪杯,那不是嫌命长么?”柏仙啐道:“似你这老儿顿顿粗茶淡饭,活到两百岁又有屁用?”从景兰舟手中接过酒坛置于井旁,道:“老夫先命人将这坛葡萄酒吊入井中稍加冰镇,此等酷暑天气饮来最妙。这酒在井里泡上这么一泡,咱们也算喝过洞庭龙宫的仙酿啦。”景兰舟抚掌笑道:“曩时李太白以酒中仙自居,今日此号非柏仙莫属。” 顾青芷道:“可惜我雷叔叔受伤未愈,否则前辈此回当可棋逢对手,我这点品酒的本事全是跟他学的。”廖碧柏奇道:“雷堂主受了甚么伤?”雷畴天叹道:“在下自作自受,致此咎戾,羞于向高人启齿。”柏仙道:“堂主放心,今日本教教友齐聚此间,决不让贵客高宾受损。” 众人沿湖西岸南行,不多时来到一间小寺,寺前木亭梁上挂有一口铜铸大钟,钟高丈余、大数围,形状十分古朴。癯樵先生道:“此为君山崇胜古寺,这大钟相传为南宋杨幺义军所铸,每常夜间自鸣,人称飞来钟。”寺门口守着四名白衣道姑,正是瑶部四使,见二仙及诸客来到,各自上前施礼。醉花使道:“爹,你老人家来啦。”麻俊雄笑道:“今日岛上果是难得的盛会,我自随着顾堂主他们顽耍,你不必操心。” 第四百九十八章 轩辕台 癯樵先生随四使留于寺外,二仙领诸人进了山门穿过大殿,便到寺庙法堂,但闻异香满室,法座前站着一名女子,正对佛像祷告。管墨桐上前禀道:“宫主,景少侠、顾堂主他们到了。”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冼清让盛装而立,诸人不觉一怔。冼清让平日行走江湖皆着素色衫裙,今夜却是绛袍霞帔、金绣银织,珠冠熠熠、步摇滴翠,映衬得其人云鬟雾鬓、唇红齿白,明艳不可方物。 顾青芷见景兰舟竟有几分瞧得痴了,向之低声笑道:“景师兄将来大喜之日,冼宫主想必也是这般打扮,今日先让你一饱眼福。”景兰舟闻言脸色一红,道:“放着这许多人在此,顾师姐莫开玩笑。” 冼清让向诸人欠身施礼道:“众位佳客枉顾,蓬荜灿然有辉。小女子有失迎迓,乞恕不周。”诸人各自还礼。冼清让又向端木馨拜道:“一向不曾拜望姨妈,今日却劳访顾,甥女得逢至亲,感喜涕零已极。”端木馨虽与唐赛儿姐妹间素存龃龉,然见冼清让眉目宛如姐姐年轻之时,不由心下欷歔,将她扶起叹道:“姐姐虽然早逝,有女若此以继衣钵,泉下亦必欣慰。今日你身为东主,不必太过拘礼。”戚婆婆见端木夫人竟是无为教前任宫主之妹,心中大感诧异。柏仙早听桐仙提及冼清让身世,知她是唐老宫主亲女,见此情形亦是感慨良深。 忽有一青衣僮仆入内禀道:“宫主,罗琨在寺外求见。”骆玉书闻言心中一惊。冼清让点了点头,示意召见。不多时罗琨自外大步而入,向冼清让躬身行礼道:“今日法会盛事,属下待命来迟,还请宫主降罪。”冼清让道:“罗大哥一路辛苦。幽部妙使先前说你不日便至,怎地今晚才到?可是事情不好办么?”罗琨道:“路上确为此稍稍耽延了几日,属下幸不辱命,东西已拿到了。”冼清让笑道:“妙极,罗大哥必不失我所望。” 罗琨与众人见礼毕,望了眼义弟、义妹,忽向冼清让道:“属下尚有一事上陈。数月前罗某护送树海途经湖广,巧识骆小将军及顾堂主千金,因与之气味相投,我三人早已拜了把子。属下因惧招惹物议,心中惴惴不安,一直未敢向宫主及诸位长老提及此事,还乞宫主恕罪。”骆玉书、顾青芷见罗琨主动说起结拜之事,不由十分惊奇。 冼清让微笑道:“这是罗大哥的私事,本教教规又无禁止与人交友结拜,此中何罪之有?你能和骆将军、顾女侠他们结交,那也是本教之福。”骆玉书听她语气并无责怪之意,不由稍稍放心。罗琨谢道:“宫主宽仁大度,罗某感德无已。” 罗琨话音刚落,癯樵先生趋步入内道:“寺外车辇已备,请宫主、两位长老及众贵客尊步少移。”冼清让向霹雳堂诸客道:“本教教众戌时将于岛西轩辕台齐聚饮宴,略备薄酒粗馔聊表寸意,诸位休嫌怠慢。”众人齐声称谢,与之一同出了崇胜寺,见寺门外停一步辇,座如莲花之状,其后以木杆撑起华盖,落下长长的轻纱帷帐。景兰舟眼光一扫,认出四名辇夫中有三人正是折福、绝禄、损寿,断喜当日为皎月剑客聂秋苓所杀,余下一人却不识得。 冼清让向诸客欠身道:“失礼了。”当即抬步登辇,桐柏二仙、瑶部妙使当先开路,罗琨与癯樵先生相陪众人在后,望西缓步而行,道旁竹海摇曳、清风穿林,令人不觉心醉。众人又走过一个小湖,但觉地势渐高,队伍沿坡而上,攀上一座小峰。不多时来到峰顶,见其上竟有一座高台,地势十分旷阔,台上早已灯火通明,满满摆下百余张木桌,众多武林人士围桌而坐,少说也有近千之数。高台西首临洞庭湖又有一块大山石耸然而立,较轩辕台犹自高出丈余,石面足有七八丈见方,甚是平坦光滑,石台上摆着数条木案,其中一案以幢幡宝盖遮顶,左右悬幡上各写有“万法真空”、“无生无为”四个大字,想必是宫主之位。 轩辕台上教众一见步辇来到,纷纷起身行礼道:“参见宫主。”这数百人俱是武林好手,无不内力盈沛,此刻齐声开口说话,但闻语声洋洋,响彻云表。冼清让于辇内缓缓道:“众位远道而来,不必拘束多礼,请坐下罢。”诸人行至西首石台之前,罗琨向霹雳堂一行数人道:“石台上是宫主及诸位长老、妙使之位,几位乃是宫主贵客,也请就座于彼。” 冼清让降辇而行,偕二仙、四使引宾客登上石台,罗琨与癯樵先生却只留于台下。幽、玄二部妙使早在石台上等候,各向来客施礼,却不见岁寒三友身影。景兰舟见染霞使笑靥如花,并无半点异常;霹雳堂一行人只骆玉书、顾青芷认得浸月使,望见后者也是神色自若,想来梅潜并未声张二使先前之谋。 冼清让先请石台上宾客入席,自至幡盖下之位落座。诸人但见条案之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与台下众人桌上肴馔不同。冼清让斟满案上酒樽,起身向轩辕台上百千教众道:“本教当年起于微末,历尽艰难险阻方有今日之成,皆赖在座众位协心同力所至。适逢三年佳期,本座与诸位齐聚于此君山胜境共贺同庆,将来本教鹏翼万里,尚须多多仰借众位之力;本座便以此杯祭告无生老母,护佑我上下教众平安无恙。”举樽将酒浆倾洒于身前地面。轩辕台四下宽旷开朗,然冼清让内力精深,话声虽不极响,却清楚钻入各人耳中,台下教众齐声应道:“多谢宫主。”亦各倾酒于地祷祝。 冼清让顿了一顿,又满斟一杯道:“两年前老宫主驾鹤仙去,本座仓遽受命,负此千钧重担。彼时我年轻历浅,统领万千教众有如盲者扪烛,数有谬妄之举,多曾获罪高贤。今次是本座与众位初会于此,未能一一谢罪,便以这第二杯酒相代负荆,往日倘有触犯之处,还望诸君不计人过,勿要心存芥蒂。”举樽缓缓饮毕,台下教众亦皆将杯中之酒仰颈一饮而尽。 第四百九十九章 唇枪舌剑 冼清让环顾四方,缓缓道:“本座当初接位之时,因与陈李二位长老意见分歧,一时未得善处,以致两位长老负气出走,教中要职待阙经年。数月前本教遭逢急变、事危累卵,幸得梅老明识大体,约同二位长老于江西主持大局,那是为了抵御外敌、拯济本教于水火。如今陈李二位长老已与本座尽释前嫌、应允重归教内,岁寒三友此番聚首同心,当可复替本教积功兴业、踵事增华,实为我教上下之幸。自今日起五位长老执事如前,过往胶葛一笔勾销,教中有人如敢搬唇弄舌、旧事重提,阖教咸共诛之。” 台下教众听了这一段话,一时间哑然无声,各自心中皆想:“当年松竹二老叛教出走,宫主恨不能掘地三尺将二人捉回诛杀;先前三位长老在江西共谋举事、另立唐亘为教主,早已公然犯上作乱,两方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哪是为了甚么抗御外敌?谁知短短数月一过,宫主同三位长老竟可安然无事,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众舵主自知人微言轻,既见宫主与岁寒三友已化干戈为玉帛,桐柏二仙与十二妙使亦无异议,虽有不少人心觉此事大有后患,又怎敢在法会上当众违忤宫主及峻节五老? 稍稍过得片刻,先有一名舵主高声道:“宫主宽洪豁达,几位长老深明大义,乃是天大的喜事。今后本教得宫主及五位长老主持大局,当可飞扬直上、鹏程万里,属下等自当同德一心,竭力光大我教。”此言一出,台下诸人立时随声附和,颂辞潮涌。冼清让微笑道:“大家既不反对,便一同饮下这第三杯酒,奉敬三位长老回归本教。” 只见东首一青衣僮仆提着红灯笼,引岁寒三友缓步登上轩辕台,另有一童子捧过一只银盘,上置美酒三杯。三老接过酒杯,梅潜朗声道:“我三人老朽无能,幸蒙宫主不记前过,使此微躯犹可尽其所用,今后自当竭力驱驰,以效犬马。”冼清让笑道:“本教负重涉远,往后尚须仰赖三位长老。” 台上教众见状纷纷叫好,一时欢声如雷。三友正欲举杯而饮,忽听不远处一人缓缓言道:“本教之人入教时尽皆歃血敬香,当着无生老母神位起誓终身事教无贰,倘有叛逆之举,甘受五雷天谴。岁寒三友身为教中长老,无不深谙教规,却犹知而故犯,须当罪加一等,断无宽赦之理;倘若不加惩处,今后教中之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显本教法令不明,试问何以服众?”声音甚为低沉,却压过数百人欢呼之声清晰入耳,显是内力非比寻常。 轩辕台上众人闻声大惊,均觉这话虽亦不无道理,然对方竟敢值此欢洽之际出此议论、当众抵触宫主及五位长老,实在胆大之极,不知是甚么人如此狂妄。岁寒三友却早听出是祝酋之声,转头循声望去,见轩辕台东侧山坡上有一小亭,青莲尊者祝酋独坐亭中,身前置琴案、香炉各一,与西首石台遥遥相对。传说上古时黄帝采铜铸鼎,鼎成后于洞庭君山骑龙升仙,轩辕台以此得名,那小亭便唤作飞升亭。但见祝酋身披纱袍、脸戴面具,懒洋洋地斜坐案前,时或伸手轻抚琴弦,显得十分悠然自适。 三友一见仇人现身,自是分外眼红,松竹二老飞步上前,向亭中一掌击去。在场教众大多未曾亲眼见过五老出手,见陈李二人原本离飞升亭足有数十丈之远,只觉二老身影一晃,须臾便已抢到亭前,身法之快难以言表,无不暗暗心惊。二老掌力摧枯拉朽,眼见便要击中祝酋,亭柱后遽然闪出两人,伸臂同二老各对一掌,只听“啪啪”两声,松竹二老退开两步,满脸惊愕之色。 那两人自暗处走上数步,众人借着灯火一瞧,见也是两名老者,一人黑袍短须、双颊发青;另一人赤面长髯,身着墨绿直裰。台下教众面面相觑,皆不识对方面貌,然见其与松竹二老正面对掌不落下风,功力委实深不可测,心中惊异万分,摸不透亭中那面具怪人是何来头。 石台上诸人自然认出对面乃是范虞二老,景兰舟暗道:“当日王爷虽言不欲涉手无为宫教主之争,却仍遣范虞二人相助祝酋,看来宁王府还是站在祝酋一边。二老与祝酋早前颇有过节,今日却肯替之撑腰,定是难违宁王之命。”抬眼环顾四周,并未见松筠道人身影,心中不免有几分忧虑:“前日道长随那蒙面僧人离去,难道他今晚没来君山?”他座位距离冼清让甚远,不便开口相问,只见后者神情自若,缓缓道:“诸位不必惊慌,这一位朋友并非外人,乃是老宫主生前亲口任命的青莲护法尊者,多曾有功于本教。今日中元盛会,青莲尊者岂有不到之理?” 台下教众闻言一怔,继而纷纷交头接耳、低声私语。当日瑶部妙使于渚溪镇初逢祝酋,后者自称是无为教青莲护法尊者,这事数月来在教中早已传开,听闻其名者不在少数,今晚亲见对方现身,孰料其人竟然出言不逊,且大有与宫主分庭抗礼之势,不由一座皆惊。 祝酋哈哈一笑道:“不错,在下昔日蒙受老宫主深恩,更加容不得旁人胡作非为、祸乱教坛。岁寒三友挟众叛乱,乃是不赦之罪,怎可复任长老之职?老宫主在日赏信罚明,决无此等枉法徇情之事。” 冼清让叹道:“尊者所言虽是,亦须知法不外乎人情。三位长老皆于本教有赫赫之功,又是老宫主旧日知交,若不能为本教所用,岂非渊鱼丛雀?本教创立至今未满二十载,声势却可凌驾于传承百千年的各大门派之上,靠的便是兼收并蓄、唯才是举,尊者倘如一味执意于此,恐无异于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乃至亲者痛而仇者快。” 祝酋缓缓道:“古语云‘法不阿贵’,宫主向日对下属诸般小过皆施严刑峻罚,如今三友犯下叛教大罪,却只这般一言而饰,不怕寒了众兄弟的心么?”在场教众闻言心中一震,原来冼清让自接任宫主以来确是重施威刑,众人当中深受其苦者殊不为少,此刻听了祝酋之言,不觉竟颇怀同感,心有戚戚焉。 第五百章 争位 梅潜冷笑道:“阁下不必在此胡搅蛮缠,我三人诚服于宫主才度,故而甘愿效义。尊者对我等过往罪失紧咬不放,不知当真是为公心呢,还是为了一己私心?”祝酋微笑道:“不知梅长老所言公心为何,私心又为何?”梅潜道:“我三人向日与尊者多有积怨,阁下极力阻挠我等归教,只恐非是奉公遵法,而是怕我们寻你清算旧账罢?” 祝酋笑道:“敢问在下与三位长老旧日有何积怨?”梅潜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开口说话。祝酋缓缓道:“放着教中百千兄弟在此,不妨便由祝某替梅长老说了罢。当年在下查得陈李二人欲行不轨,奉老宫主遗命相请道长上山坐镇,乃使二老逆谋不逞,是为公心灼灼;其后三位视祝某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为私心祟祟。此是三位相负本教,在下并未相负三位长老,梅老今日犹可在此腆颜妄议公私,祝某真真佩服之极。” 岁寒三友闻言脸色铁青,俱是不发一语。当年祝酋奉命刺探教中诸人,三友虽被蒙在鼓里,然二老若真无有异心,自也无所相碍,如今老宫主逝世已久,实难以此苛责;祝酋此回虽得宁王授意前来相争宫主之位,然唐赛儿与朱权之事乃是教中头等机密,向只宫主、长老等寥寥数人得知,此刻当着全教上下之面,三友一时也不敢轻易抖露,竟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冼清让淡淡地道:“人孰无过,三位长老过往虽有谬失,也因本座年轻历浅,未能平抚人心。如今三人既已决意重归效力,何来叛教之说?尊者咄咄逼人,难道非要本座将三位长老论罪处死方肯罢休么?” 祝酋笑道:“岁寒三友该当何罪,教规之中写得明明白白,岂由祝某而决?只是护教长老违律犯禁,唯宫主可加处分,旁人终难置喙。”梅潜冷笑道:“尊者既也知此,宫主早已明言不加追究,你又何必喋喋不休?”祝酋缓缓道:“国有国法,教有教规;不行其事,曷居其位?不妨使能者代之。祝某此番不请自来非为别事,斗胆请宫主以大业为重,将教主之位让与在下。”言罢右手一抹琴弦,铮铮琴音飘过轩辕台,竟弥漫出一股杀意。 对面石台上诸人多知祝酋今夜来意,台下教众闻听此言无不瞠目结舌,一时间竟鸦雀无声,只闻瑶琴余音袅袅,随着湖风回荡峰顶。稍稍过得片刻,轩辕台上才如炸锅一般,登时人声鼎沸、鼓噪不已,早有数名舵主指着亭中喝骂道:“好小子,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祝酋笑道:“这话从何讲起?祝某如想造反,岂不是跟三位长老同流合污了么?本教自创立之初便早立下规矩,每逢三年大会之期,除却阖教同庆佳节,宫主亦须当众自省其阙,各方教友无论职司高低,于时皆可直进谏言;倘如其人果真失德不称其位,即由护教长老及青、红尊者主持大局,请之退位让贤,以保教运昌隆。祝某身为本教青莲护法尊者,自当克尽己任,又有甚么不妥?” 在场众人闻言一怔,原来唐赛儿当年创立无为宫,为收揽人心确曾定下教规,如若宫主独断专行、号令失当,众人皆可于法会之上直陈其弊,教主亦当广纳善言,不可自行其是。只是唐赛儿在教中威隆望尊,自长老以下无不对之恭顺诚服,纵然立此规条、每隔三年皆于君山大会深自省思,亦不过是例行公事,历年来从无一人敢发妄议,反更彰其广览兼听之美;不料祝酋今日以此为据,竟真欲攻劾宫主,虽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时却也难以辩驳。台上沉寂片刻,一名文士扮相的舵主摇头道:“宫主虚怀若谷,适才早已省身自咎,五位长老皆无他议;单凭尊者一己之见,怎可妄言废立大事?此举未免太过狂僭。” 祝酋笑道:“好一个省身自咎!武昌鲍舵主无缘无故被人刺瞎了眼睛,凶手非但安然无事,犹是冼宫主座上之宾,在下真替鲍兄弟的两眼不值。”此言一出,轩辕台上不由众声哗然,千百道目光一齐投向石台之上;荆州舵主等先前在场之人心知说的是端木夫人,更是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对方。 端木馨闻言柳眉一竖,冷冷道:“此人对我言语无礼,乃是自取祸尤。你这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敢将事情往老娘身上扯?”自座中飞身而起跃下石台,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轩辕台上教众,须臾间便至东首亭前,扬袖射出一条朱红缎带。众人见其轻功高明、武功怪异,不由为之动容。 虞时照面无表情,手掌横横削出,掌缘尚未触及缎带,只闻嘶啦裂帛之声,红缎竟被劈空一断为二。端木馨见这两名老者适才出掌逼退松竹二老,早知其武功非同小可,却未料到对方功力精深若此,心中乍然一惊,但觉厉风袭面,那黑袍老者又已出掌攻到。她正欲回招抵御,身旁人影一晃,却是管墨桐自后跟至,与范鸣声啪地对了一掌,双方犹未站定,景兰舟也已飘然落在端木馨身前。原来桐仙与景兰舟一见端木夫人向祝酋出手,知其武功虽高,却难免在范虞二老手下吃亏,立时追出相援。管墨桐“凌虚九步”轻功独步天下,终究比景兰舟快了半分,抢先替端木馨接了范先生一掌。 范鸣声与桐仙拼了一掌,一对环眼直视对方,缓缓道:“上年腊月有一高手夜闯王府,原来便是阁下。”管墨桐笑道:“范老功力深湛,管某自叹不如。今夜佳节欢宴,你我就不必动手切磋了罢?” 景兰舟上前向范虞二老长揖行礼,问道:“多日不见,二位前辈矍铄如旧。请问两位今番至此,可是奉了尊上之命?”他亦知王府之事不可轻言,并未提及朱权之名。范鸣声点头道:“我二人不过两名护院老奴,自是听命行事。”景兰舟心中好奇:“王爷乃是帝室之尊,怎会出尔反尔?” 第五百零一章 身世 景兰舟问道:“这人莫非便是唐老宫主?”梅潜道:“少侠当真聪明绝顶,一猜即中。唐宫主同松筠道长素有交情,最初便是由道长引荐给王爷。松筠道长正是龙虎山上任九阳天师,与王爷向来过从甚密,我自陈李二人口中听说,这事少侠也已知道。”景兰舟皱眉道:“唐老宫主既遭朝廷重金悬赏索拿,道长为何要将她荐与王爷?宁王素因自疑而韬晦,倘若走漏风声,岂非大祸临头?” 梅潜道:“王爷忧惧朝廷迫害,深知王府中亦多皇上耳目,表面上吟风弄月、琴歌酒赋迷惑众人,暗地里养士多年,招揽了一批武林好手收为己用。唐宫主当年举事折戟、流落江湖,为躲避朝廷追捕,急于找寻一座靠山;宁王见老宫主人才难得,亦是大为赏识,两人一拍即合。王爷见老宫主雄才伟略,堪为将帅之器,留于王府充一护院实乃明珠弹雀、牛鼎烹鸡,便暗中资助唐宫主另行创立无为教,替王爷网罗天下人才,如此一来更可掩人耳目,不至牵累王府。本教得于短短数年间兴盛壮大,亦实赖王爷财力丰厚所致。” 景兰舟听罢叹道:“原来如此。”略一沉吟,道:“晚辈闻知贵教所寻的应文和尚便是建文帝朱允炆,难道这也是奉了王爷之命?”梅潜脸色微变道:“少侠连这事也知道了。当年北军攻破应天,建文帝纵火焚毁宫阙,燕军于焦土砾堆中确未寻获其尸,太宗皇帝一面假作发丧,一面秘密遣人大索天下。这事王爷本也不知真假,直到宣德初年方得探知确凿,闻悉建文帝出家为僧、尚在人间,便命唐宫主暗中查访。本教殚精毕力近二十年,始终未曾访得朱允炆下落,三年前染霞使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说大相国寺方丈明觉禅师曾与建文帝有所往来。明觉方丈的师弟鉴胜乃本教红莲护法尊者,老宫主命其前往追询,却是数年无果。其后之事少侠多已亲历,明觉大师遭人暗害,连带鉴胜和尚也投靠了朝廷。” 景兰舟黯然道:“不错,骆师姐正是因此身受重伤,只望林大夫此行能够手到病除。”顿了一顿,问道:“梅前辈,你真是朝廷派到无为教匿伏的内应么?”梅潜道:“不错,少侠可知老夫是甚么人?”景兰舟微一迟疑,道:“雷堂主曾说长老真名唤作梅永贞,乃是京中望族出身。”梅潜点了点头,缓缓道:“少侠今日于我有救命之恩,梅某也不相瞒。先君便是本朝太祖驸马、荣国公梅殷,先妣正是太祖皇帝嫡女宁国公主。”景兰舟闻言震惊已极,道:“长老是……是荣国公梅大人的子嗣?” 两人口中所说的荣国公梅殷,乃是明朝开国功臣汝南侯梅思祖之侄,婚配明太祖朱元璋和孝慈高皇后马氏嫡女宁国公主,官授驸马都尉。梅殷生性恭谨、文武双全,在诸位驸马之中尤为朱元璋所喜爱,曾于太祖临崩时受命辅佐世孙朱允炆。其后燕王起兵靖难,梅殷率领四十万大军镇守淮安;燕军南下至淮,燕王遣使劝降驸马,梅殷割去使者耳鼻放归道:“留汝之口,为殿下陈说君臣大义。”朱棣心中恼怒,却不敢与之正面交锋,只好绕道扬州直取应天,破城后逼迫妹妹宁国公主以血书招降丈夫。梅殷无奈之下返回南京,朱棣抚慰他道:“驸马劳苦!”梅殷答道:“劳而无功耳。”朱棣闻言对之更为忌恨,常派人暗中侦刺梅殷,又将其宗族强行发配辽东。永乐三年冬日,梅殷上朝时路过笪桥,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两人挤落桥下,竟至溺水而亡。谭、赵二人上奏驸马投水自尽,却遭同僚揭发,皆被斩首抄家。朱棣遣官替梅殷治丧,追谥荣国公。 景兰舟愕然无语半晌,道:“原来长老竟是太祖高皇帝的亲外孙,晚辈有眼无珠,失敬之至。阁下既为皇亲国戚、金玉之躯,朝堂之上宦途万里,为何……为何竟会接下这等差使,至与江湖草寇为伍?”梅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怨毒之色,道:“谭、赵二贼再如何胆大包天,若无旁人授意,怎敢杀害太祖驸马?”景兰舟心中一震,道:“长老是说二人谋害尊翁,乃是受太宗皇帝指使?” 梅潜恨道:“当年太宗廷讯谭、赵二贼,责以死罪,二人喊冤道:‘此上命也,奈何杀臣?’文皇大怒,命卫士以金瓜击落二人牙齿,立时推出斩首。其后朱棣为安抚先慈,将我兄弟数人尽皆升官封爵,此等欲盖弥彰之事,难道梅某会瞧不出么?嘿嘿,嘿嘿!”景兰舟叹道:“古人云‘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言实不为妄。” 梅潜接着道:“我两位兄长被封为都督同知和旗手卫指挥,梅某彼时虽然年少,也受封孝陵卫指挥使,替外公看守陵寝。我知先父死得冤枉,却又无力报仇,整日闷闷不乐。一日梅某百无聊赖,正在紫金山中舞剑消遣,抬头忽见一人不知何时来到跟前,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深目高鼻、黄面虬髯。我见他眼珠碧绿,不似中原汉人,喝问道:‘来者何人,怎敢擅闯先帝陵寝?’那人哈哈一笑,道:‘在下塞哈智,官居云南宣抚使,此番进京面圣述职,特来参谒孝陵,无意中惊扰了大人练剑,万望勿怪。’ “我见他身穿官袍、谈吐儒雅,心中不复有疑,只道:‘谒陵自有礼制,大人孤身到访、未着祭服,似乎不合规矩。’那人笑道:‘实不相瞒,老夫这趟是专程来看望梅大人的,是以未敢声张。冒昧违礼之处,望乞海涵。’我奇道:‘尊驾寻梅某何事?’塞大人道:‘大人年纪轻轻,便被今上委以守陵重任,实可谓五陵英少、头角峥嵘,按说该当意气飞扬风发才对。只是我看阁下方才练剑之时,面带愁苦之色,不知是何缘故?’我闻言心中一震,暗道:‘莫非这人是皇上派来试探我的?只怕我口风稍有差错,便要大祸临头。’当即随口搪塞道:‘塞大人好眼力!在下学剑多年,只因未遇明师,始终不得其法;今日只觉愈练愈错,不觉心中烦躁,大人幸勿见笑。’ 第五百零二章 祸从口出 祝酋轻叹道:“这事说来本也无甚打紧,当年老宫主早早定下由其义女接位,教中兄弟并无贰言;如今这义女变成了亲生女儿,大伙儿更讲不出甚么不是。老宫主与文大侠虽说不曾婚配,咱们武林中人策马仗剑行走江湖,原也没这么多规矩。” 在场教众听他说冼清让竟是老宫主亲女,个个屏声敛息,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声。明时礼教禁防颇严,武林豪客虽大多不拘小节,此等男女之事毕竟非同小可,任谁也不敢轻易违犯。祝酋方才嘴上虽说得轻描淡写,言语中却暗讽冼清让乃是私生之女,人人都听得心知肚明。众人见青莲尊者开口披露宫主身世,此中更涉及老宫主及思过先生首徒隐事,俱是不发一语,唯恐说错一字一句,将来招致杀身之祸。 冼清让缓缓道:“不错,我娘当年同文大侠私情生女,虽说不合名教,也实因有难言的苦衷。这事连我自己也是近来方知,娘亲相瞒众位兄弟多年,便由本座代她老人家向诸位告罪。只是此乃小女子家事,却与法会教务无关,尊者特意提起,不知有何赐教?” 在场教众原本听说冼清让身世之秘,心下皆忐忑不定,深知这位宫主手段狠辣、脸皮又薄,此等不甚光彩之事既被众人闻知,虽不能当场将百千部下一齐杀了,却恐之后另寻由头给人编派一个罪名,使之死得不明不白,凡此种种在教中屡见不鲜,众舵主心念及此,不由人人自危;及见她于此直承不讳,全无半分掩饰之意,不禁皆觉意外,各稍稍放心了几分。 那中年文士舵主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自古子承父业,天经地义。老宫主英明睿达,率领本教短短十数年间创此盛业,实乃超世逸群之才,可叹未有后嗣,故将教主之位传于义女,亦是高明远识之举;孰料柳暗花明,宫主原来竟为老宫主血脉香火,尊翁更是思过先生入室高徒,此乃天降之喜、本教之幸。老宫主与文大侠龙跃凤鸣、珠璧交辉,堪为天作之合,依属下愚见,实不宜以世俗礼法多行拘绊。我教如能因此与铸错山庄互为唇齿,从此扬名飞声,必当独步武林,属下等躬逢其盛,皆愿为宫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诸人闻言心中暗忖:“这金华郑舵主能说会道,回回奉承宫主俱是一马当先,老郑这回可要指日高升啦。”在场教众多是武林粗豪汉子,纵也想极力恭维奉迎几句,奈何难如这位郑舵主般说得辞藻斐然,只得轰然称是、争相附和。郑舵主心中十分得意,自思今夜在法会上出尽风头,日后必得宫主重用,正自折扇轻摇、顾盼自雄,身子陡然微微一晃,接着便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犹带着三分笑意,望之古怪非常。 梅潜所站之处离郑舵主稍近,登时瞧出情形有异,人影一晃抢至后者身旁,伸手一探鼻息,其人竟已气绝而亡。身旁教众见郑舵主转瞬间死于非命,不由大为惊怖,一名舵主颤声道:“老郑……老郑死了!”诸人闻言无不心中剧震,轩辕台上登时安静下来。 梅潜耳聪目明,适才早于人声喧嚣中辨听出一道细微暗器破空之声,当即顺着声音望去,见一颗小石不知从何发出,啪地正中郑舵主心口。他伸手扯开对方衣襟,果见胸口有个小小红印,心道:“郑千里内力也算不差,却被一粒细石打得哼也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出手暗算之人功力实已炉火纯青。”转头望了范虞二老一眼,缓缓道:“就算这位郑舵主替宫主讲了几句话,两位老兄皆是修道之士,何以一动手就伤人性命?” 范鸣声微微一怔,道:“我没杀他,老虞方才也没出手。”梅潜知二人平日不打诳语,冷笑道:“原来是尊者干的好事。阁下一言不合便下手残害教中兄弟,怎还有脸来争这教主之位?”景兰舟闻言甚惊,心道:“是祝酋杀了这位郑舵主?他所在凉亭距离其人足有一二十丈,怎可隔这般远暗器伤人?” 祝酋摇头叹道:“我若有此功力在亭中放暗器杀了郑舵主,岂还会在此与冼宫主多废唇舌?今日法会之上高手众多,郑大哥不是我害死的。”梅潜冷冷道:“不是你还会有……”话音未落,心中陡然记起方才郑舵主之语除褒颂冼清让外,还着力称赞了唐赛儿与文奎几句,不由登时省悟:“这石子是木川所掷!”转头环顾四周,未见有何可疑之人,暗道:“今晚岛上戒备森严、点水不漏,连只鸟雀也难放进,不知他是如何混入人群?” 管墨桐见梅潜沉吟不语,自也猜到是木川所为,忽冷哼一声道:“梅老说得不错,尊者此番有备而来,欲在法会之上相竞教主之位,原是照章而行,那也没甚么话可说;只是公论自在人心,适才郑老弟讲得明明白白,我等诸人皆唯冼宫主马首是瞻,此为江汉朝宗、大势所趋,尊者也是铁铮铮的好汉,该当愿赌服输,为何竟如此凶残暴虐,下手戕害自家兄弟?此举却是天地不容。”当日祝酋自他手中救走施和浦,桐仙早对其人恨之入骨,既知木川不会现身招认,正可借机嫁祸于彼,除此心腹大疾。 众人听了管长老之言,不由群情激昂,纷纷向青莲尊者喝骂不止,更有数人抽刀拔剑,便欲上前动手。范虞二老脸色微变,心想这百千人倘若一拥而上,纵使二人武功再高,也必双拳难敌四手,情势可谓凶险之极,当即各自暗暗运功,潜心贯注戒备。 祝酋见状哈哈一笑,道:“管长老这招借刀杀人之计果然妙极,祝某此刻有口说不清,不免要被本教兄弟乱刀砍成肉泥。木先生,你眼看着在下代你受过,还不站出来替祝某辩白两句吗?”话声在高台之上回荡不绝,却良久无人应答。chaptere 第五百零三章 及时赶到 松竹二老见桐仙短短数句话便已激起众怒,不觉心中暗喜:“范虞二人自恃武功高强,跟着姓祝的小子冒然闯入本教法会,且看你们今日如何收场。这回如能一并除去二人,王爷羽翼既失,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当即稍稍逼上两步。众人眼见护教长老一马当先,各自抖擞精神,只待宫主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前将三人碎尸万段。 只见祝酋不慌不忙,轻叹道:“木先生既不肯现身,祝某也不相强。在下早先因事得罪了老先生,想来前辈自也乐见祝某死于乱刀之下。先生与老宫主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与文大侠固有夺妻之恨,只是郑舵主适才不过称誉了老宫主与文大侠几句,老先生便要了他的性命,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在场教众闻言一怔,不少人本已随松竹二老缓缓逼向飞升亭,此刻也都停下脚步。众人原只当文奎与老宫主未婚生女,此举虽说不合于礼,毕竟两方皆为武林高人,老宫主又早已亡故,眼下阖教部众推奉其女为主,自是无人敢发非议;及至听说老宫主竟然另有夫君,且其人犹然在世,这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诸人一时尽觉不知所措,连同罗琨、十二妙使等人无不瞠愕。癯樵先生当日虽在浒黄洲会过木川,知其与文奎怀有深仇,此刻听说对方身分,仍是震悚不已。 管墨桐、梅潜等人虽知事情来龙去脉,然此中多涉心禅宝典及师门秘事,亦不愿当着百千教众之面提起。桐仙冷笑道:“尊者满口胡言,欲将罪名推给旁人,却是哪里来的甚么木先生?敢作而不敢当,非是英雄豪杰所为。”后一句话似是向祝酋所言,实则暗中讥讽木川。众舵主一时难辨真假,目光都投向山坡上几人。 岁寒三友知桐仙要借机除去青莲尊者,自是正合心意,陈郁松哼了声道:“人命关天,怎好空口白赖?尊者于众目睽睽之下袭害本教兄弟,实属罪大恶极,依教规理当明正典刑。”李竹良接口道:“不错,杀人偿命,天公地道。”心想自己师兄弟武功虽略输范虞二人一筹,此际众寡势殊,自是有胜无败,两人又再上前一步,已与桐仙并肩而立。范虞二老瞳孔微张,各自脸上杀气弥漫。 景兰舟见恶战一触即发,正欲出言相劝,眼前忽青影一闪,原来是梅潜忽纵身几个起落,已自轩辕台跃至东头山坡,九节钢鞭甩手而出,径向亭中攻去,鞭头行至半路,忽又掉转方向攻向虞时照。他算准范虞二人必会替祝酋出手抵挡,先前攻向后者只是虚招。虞老见对方招式精妙,正要还手应对,亭后倏然又转出一人右臂轻挥,宽大的袖袍哗啦一声将九节鞭头缠住。台上教众见来人竟以空手相接梅老兵刃,不由俱各失色,景兰舟脱口而出道:“松筠前辈!” 那人哈哈一笑,手臂内劲一吐,鞭头便即滑脱,紧接着抬脚走上一步,只见他身材高大,面上银须被湖风吹得微微飘扬,正是松筠道人。石台上诸人见松筠乍然现身,不觉又惊又喜,景兰舟胸中也松了口气。 松竹二老自前回经其调解重归教内,师兄弟间已不似旧时般剑拔弩张,李竹良奇道:“师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松筠笑道:“虽是到晚了些,总算没有误事。”又向西首石台众人稽首道:“佳时盛会难得,贫道奉贺来迟,多有失礼。”冼清让微笑还礼道:“松筠道长仙驾贲临,敝教上下不胜荣幸。”在场教众虽多不识松筠,却皆听过其人大名,知他乃是玄门高士、老宫主生前好友,武功几臻化境,见对方忽在法会上现身,一时间议论纷纷。 松筠向梅潜道:“贫道适才一时卤莽,冒昧接了梅兄一招,梅老休要见怪。”梅潜道:“好说。道长乃是本教密友,今蒙光降,有失迎迓。”管墨桐笑道:“你这牛鼻子这几天连人影也不见,又跑到何处去玩耍了?”松筠道:“老道有些私事要忙,故而走开几日。”景兰舟心道:“道长那日随那蒙面僧人而去,莫非已知是谁害死了宇清天师?”然此际当着众人之面,却难开口相问。 廖碧柏在石台上笑道:“廖某早已备下多坛好酒,就怕你这老道失期。”声音如打鼓般飘过轩辕台,远远传到亭前。松筠抚须道:“你这老儿喝起酒来命也不要,我是不敢奉陪的。”又向端木夫人施礼道:“夫人此番移玉君山,实是稀客。”端木夫人欠身道:“数年不见道长,鹤骨仙风未改。”景兰舟见状心下纳罕:“原来道长也认得端木夫人。”无为宫教众见这刺瞎鲍舵主眼睛的女子竟与松筠道人相识,不觉都暗暗心惊:“这婆娘果然有些来头。” 梅潜缓缓道:“道兄来得正是时候。今夜乃本教中元佳会,这位青莲尊者却以我等过往愆失为由,必欲置我三人于死地,且更居心险恶,以文大侠为质相逼宫主退位。道长与本教老宫主乃是心腹之交,这事正要道兄评一评理。” 松筠叹息道:“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然古语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这两位师弟向日桀骜不驯、行多乖悖,确是罪孽深重;然他二人毕竟替贵教立过汗马功劳,贫道顾念师门之私,亦不欲其就此身填沟壑。幸蒙冼宫主宽容大度、不咎既往,准许陈李二位师弟重归教门,贫道铭感五内。”冼清让道:“道长不必多礼。三位长老皆是武林高人,又为我教元老,若无三位多年来竭力尽心,本教又何来今日这般盛状?非是本座徇私背公,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如若自坏长城,只恐为人所乘。而今五位长老齐聚一堂,正可光大我教。” 松筠点了点头道:“宫主此言极有道理。”转身向祝酋道:“久闻尊者智勇双全、栋梁之才,今日得会幸甚。”祝酋笑道:“道长高名如雷贯耳,晚辈亦渴仰久矣。”松筠皱眉道:“两年前太白顶上尊者设谋力保冼宫主接位,所行秉公忘私、忠正不移,何以今日判若两人?”祝酋缓缓道:“在下自问始终抱志如一,只恐变的乃是旁人。”chaptere 第五百零四章 行刺 松筠奇道:“尊者此话怎讲?”祝酋道:“本教自老宫主创立伊始,便举教致力于一件大事,大伙儿多年来四方奔走,无不备尝辛苦,在座诸位定都是一清二楚的了。”松筠道:“尊者说的可是寻访应文大师之事?”祝酋点头道:“不错,直到老宫主因病故世,心中犹对此念念不忘,可谓壮志未酬;然本教人才济济,只须上下同心,想来终有一日能够成功,以报老宫主在天之灵。可惜只要冼宫主在位一日,这一件事大伙从此不必再想。” 在场教众闻言一怔,皆不明祝酋话中之意。陈郁松哼了声道:“宫主自接位以来于此不遗馀力,半分不敢放松,本教弟兄有目共睹,如今既知其为老宫主亲女,只会更加尽心,那有甚么不好?”祝酋摇头道:“本教这些年虽间或打听到一些应文大师的消息,却多是捕风捉影、真假难辨;唯有三年前染霞使探得大相国寺明觉方丈与应文禅师有旧,知其藏身之所。老宫主敬重明觉和尚是佛门高士,并不恃强逼供,只让他师弟红莲尊者每月前往劝说相询。明觉方丈乃是有道高僧,生平不打诳语,既见本教寻上门来,便也直承自己确知应文大师所在,却是宁死不肯吐露。” 管墨桐叹道:“老宫主早知大和尚轻死重义,决不会说出应文禅师的下落,此举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早已安排下人手另行查探;谁料变生不测,明觉方丈竟尔因此遇害,逼得红莲尊者也投靠了朝廷。幸好鉴胜和尚于本教各地分舵所知不详,否则这人整日与锦衣卫混在一起,那便麻烦得紧。”祝酋哈哈一笑,道:“不错,明觉方丈极有风骨,本就连半点口风也不肯泄漏,却仍惨遭灭口,那凶徒为了不让旁人寻到应文禅师,下手实在狠辣之极。” 景兰舟、骆玉书等人听祝酋慢慢将话头扯到文奎身上,不觉心中一震。当日文奎以细针暗器射死明觉方丈,其后景兰舟又听麻俊雄说起师兄似是建文帝亲信手下,想来不欲朱允炆被包藏祸心之人寻出利用,故而向明觉痛下杀手,此刻听祝酋语气,竟似也知此事是文奎所为。 李竹良瞪眼道:“明觉老和尚到底为谁所害,至今悬而未决,这事同宫主有何干系?”祝酋笑道:“干系可大得很。祝某近日偶然查知,杀害明觉方丈的不是别人,正是冼宫主的生父、思过先生的弟子文奎大侠。”霹雳堂一行人心道:“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无为教众闻言无不诧异,心想文奎身为思过先生首徒,素以侠肝义胆见称,怎会出手加害大相国寺住持?虽是人人心中难信,然见郑舵主适才只替冼清让说了两句话便遭暗算而亡,也不知是否青莲尊者下的毒手,无不惧怕贸然开口或致重蹈郑千里覆辙,不由个个噤若寒蝉,轩辕台上一片死寂。 稍稍过得片刻,廖碧柏于石台上率先开口道:“尊者说明觉方丈是文大侠杀的,不知可有证据?”他讲话本就声若洪钟,此刻四下沉静,话声更是在轩辕台上回响不绝。祝酋摇头道:“在下并无证据。”廖碧柏皱眉道:“此事人命关天,尊者既无实证,不宜信口开河。”祝酋笑道:“祝某虽无物证,却有人证。”管墨桐冷笑道:“阁下所寻的人证,老夫却不太敢信。”祝酋微笑道:“管长老尽可放心,在下说的这位人证,并非是我找来的。”倏然转向景兰舟道:“当日景兄亲历明觉方丈之死,请问祝某可曾冤枉尊师兄么?” 景兰舟见他开门见山发问,自知隐瞒也是无用,不由轻叹一声,正欲开口答话,忽听冼清让缓缓道:“尊者所言不差,明觉方丈是我爹爹杀的。”在场教众见宫主于此直认不讳,俱各惊叹不已,三三两两喁喁私语。 祝酋叹道:“宫主坦荡无私,祝某佩服之极。只不知令尊为何要与本教作对,杀了明觉和尚?”冼清让摇头道:“我不知道。家父既在尊者手中,不妨请他老人家出面相会,当场说个明白。”祝酋笑道:“祝某早就说过,就算再借我几个胆子,在下也不敢拿令尊胁迫宫主,文大侠眼下不在君山岛上。”景兰舟闻言微感失望,但他知今晚无为教人多势众,早已猜到祝酋未必会带师哥上岛,心道:“祝酋心思缜密,不知将文师兄关押在何处。前日梅长老与染霞使私下密谋,他们又有甚么法子救出师哥?” 端木夫人蹙眉道:“你们说我姐姐已找人问了明觉和尚三年,但老和尚数月前刚刚圆寂,若真是文大侠做的,为何要等上这许久方才动手?难道文大侠之前并不知晓此事么?”祝酋笑道:“这事冼教主自是再清楚不过。老宫主去世之后,冼宫主原本依照母亲遗命,仍遣红莲尊者以礼相询,只是如此一来二去积年无功,宫主不免耐心大失,忍不住便要对明觉方丈使些手段。”端木馨奇道:“你们既说明觉和尚连死都不怕,那还能拿他怎样?” 祝酋笑道:“本教能人众多,岂会被这点小事难住?我知桐仙有一味独门秘药唤作‘醉心丹’,服下后便会昏昏沉沉、任人摆布,问他甚么也都如实作答,管长老当日也曾将之用在祝某手下身上。”管墨桐冷冷道:“可惜尊者早有戒备,老夫从那人口中也没问出甚么来。”众舵主听闻世上竟有如此奇药,不由个个惊奇,有少数人早知“醉心丹”之名,想到管长老平日的手段,不由都暗暗打了个哆嗦。 祝酋接着道:“文大侠毕竟是名门子弟,若非逼不得已,不会滥杀无辜。他起初见本教既未恃强相逼,便也手下留情,谁知冼教主急于求成,竟欲违背老宫主遗令而行,文大侠见势不对,这才杀死了明觉方丈。”端木馨道:“如此说来,文大侠是不想让无为宫寻到这位应文和尚。嘿嘿,你们千方百计想要找到此人,自也有人一心护卫应文大师不受侵扰,半点也不希奇。”景兰舟听她语气,心道:“看来端木夫人也知应文禅师便是建文皇帝。”chaptere 第五百零五章 左右两难 祝酋叹了口气,又道:“文前辈乃是顾老先生衣钵传人,在下当日虽侥幸救了他一命,却决不敢妄自居功,更不敢以之要挟宫主;只是令椿萱这出对台戏唱得热闹非凡,却苦了教中兄弟们枉费力气。文大侠一身本领不下于老宫主,他既想尽办法要掩藏应文禅师影迹,难怪本教这许多年来始终徒劳无功。冼宫主身为彼二人之女,从父命则不孝于母,从母命则不孝于父,正是左右两难、进退失据,倘若祝某与宫主易地而处,实也不知该当如何措置。” 众舵主听他这几句话说得颇有道理,不少人心中深以为然,禁不住微微点头。祝酋接着道:“如今老宫主已然驾鹤,宫主仅余文大侠一位至亲,所谓父命难违,令尊如有吩咐,宫主岂能不听?只是本教万千兄弟十余年心力劳苦,决不可付之一炬。还望宫主以大局为重,这便将寻访应文禅师的大任交与在下,祝某定当殚精竭力,不负老宫主遗命。” 冼清让缓缓道:“家父并非本教中人,本座身居其位,自当秉承母命,岂可因私废公?”祝酋哈哈笑道:“令尊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却为保守应文禅师行踪不泄,一反其道杀了明觉方丈这样的高僧,其中干系自是非同小可。宫主如欲奉行母亲遗令,势必与令尊水火难容,倘或有甚闪失,只恐大违人伦之道;如若依从尊翁之意,却又背弃母命,难向教中兄弟交代。祝某实不忍见宫主踞此炉炭之上,为今之计只有请宫主自行退位让贤,方可解此困局。” 在场众人听完祝酋所言,一时缄默无声,均觉此事确是一道极大的难题,即令冼清让有心完成母亲未竟之志,其父文奎却是无为教的对头,说出去实难服众。忽听梅潜在旁一声冷笑,摇头道:“虽则文大侠因故不欲本教成事,但若将此重任交与尊者,只恐更成镜花水月。”祝酋笑道:“我知梅长老与文大侠乃是表亲,想必对其为何要从中作梗定是一清二楚的了。” 台上教众听说梅潜竟与文奎有亲,不由个个咋舌。梅潜缓缓道:“文大侠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何须旁人置喙?只是尊者为人一贯两面三刀,虽口口声声将本教大业挂在嘴边,实则所行背道而驰,纵使瞒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老夫。”祝酋笑道:“梅长老这话甚么意思?”梅潜道:“先前阁下在武昌设计暗算欲杀老夫,梅某幸得景少侠相助方才脱难,尊者怎地这么快便忘了?” 众人听说梅长老与青莲尊者竟曾性命相搏,不由全场哗然。祝酋哈哈笑道:“当日长老与陈李二人举众而叛,祝某取你性命本是天经地义。何况阁下要杀祝某早也非止一回,你我之间终须有个了断。” 梅潜冷冷道:“尊者此言极是,却不急在一时。那日梅某亦曾质诘尊者,为何你明明已寻到了应文禅师,却不肯据实上禀,反将人藏了起来?本教弟兄日夜奔波辛劳,却皆被尊者蒙在鼓里,阁下分明居心叵测,尚犹在此大言不惭、意欲逼夺教主之位,实是可笑之极。” 无为教众听闻祝酋已然寻得应文和尚,个个大惊失色,目光一齐投向飞升亭中。祝酋不慌不忙,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梅长老说我找到了应文大师,不知可有证据?”梅潜冷笑道:“当日梅某说起此事,尊者便矢口否认,可惜老夫这些日不曾得闲,否则倒可去问问你那位好朋友‘铁燕银枪’。”众人听他提到江南一带有名的大侠邵燕堂,不由都心中好奇:“大名鼎鼎的‘铁燕银枪’怎会与青莲护法有交情?难道他也是本教中人?” 祝酋叹道:“就算长老想要对付祝某,何必将邵大哥牵扯进来?阁下此言一出,松江邵府此后永无宁日。”梅潜道:“尊者不必忧心,邵燕堂武功虽没甚么了不起,他那位夫人却是本领了得,等闲之辈岂能奈何得了她?这事非须梅某亲自跑一趟不可。”祝酋摇头道:“邵大哥义气深重,祝某岂可让他以身试险?诸位不必再打邵府的主意,在下数年前确已访得应文大师所在,今日放着众位兄弟在此,那也不用相瞒。” 轩辕台上登时传出连声惊呼,无为宫自冼清让以下无不骇然,连同其余四位长老也皆一脸不可置信之色。骆玉书、顾青芷闻言亦自错愕不已:“祝酋竟已找到了建文皇帝?”唯有景兰舟曾在武昌万寿寺外听梅潜讲起此事,故未太过惊讶,暗道:“当日祝酋在唐坛主跟前拒而不认,如今却在法会上当着百千教众之面直承此事,难道真是怕邵燕堂为此引火烧身?” 只见廖碧柏一脸茫然,问道:“你……你真已找到了应文大师?”祝酋道:“事关重大,祝某岂敢妄言?”管墨桐冷冷道:“访寻应文大师乃本教头等要务,你若果真数年前便已大功告成,为何一直隐而不宣?若非作假冒功,便必另有居心。” 祝酋笑道:“这事便还须问一问冼宫主了。据在下所闻,令尊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传授宫主武功,敢问可有此事?”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但我先前始终不知对方是我爹爹。”祝酋道:“令尊知晓本教找寻应文禅师多年,每常责令宫主弃绝此念,祝某没说错罢?” 冼清让叹道:“不错,我因此事乃是本教大计,没敢听师父的话。”祝酋缓缓道:“倘如宫主早知尊师便是令严,可还会坚辞不从么?”冼清让默然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祝酋叹息道:“宫主此言甚是。古语云父命为尊、无可违忤,纵使令慈在日亦曾有言在先,宫主也当依从文大侠之意,否则难免背负大逆不道、灭伦背理之名。祝某固知此事干系重大、不应有所掩匿,但我若冒然将应文大师交给宫主,只恐反被文大侠捷足先登,本教弟兄多年来费尽心力,到头来仍落得一场空罢了。在下正是有此顾虑,才未敢将寻得应文大师一事公之于众,唯有等到今日法会之期,方敢敦请宫主让位于贤。”chaptere 第五百零六章 松纹宝剑 在场教众闻听此言,一时亦觉无可诘驳。冼清让母女沥尽心血寻觅应文禅师近二十年皆无所获,如今又有其父文奎掣肘,成事艰难自不必言;青莲尊者如真建此奇功,未必坐不得教主之位。众位舵主虽多曾奉命寻觅应文禅师,却皆不知对方身分,不少人心中暗忖:“这应文老和尚究竟是甚么人,老宫主穷尽举教之力也要将其找出,文大侠却要百般阻挠?他二人明明已生下了女儿,为何在这事上各不相让?” 冼清让见台下一片寂静无声,心知祝酋之言多少已将众人说动,轻叹道:“诚如尊者所言,这事确是十分难办。自古孝义为先,既是父母之命不能两全,本座除了卸任宫主一途,似也别无他法。”罗琨惊道:“宫主何出此言?此事虽说有些尴尬,也非无解决之道,只须向令尊将此中利害干系陈说明白,文大侠必能体谅老宫主的难处。”冼清让摇头道:“我直到娘亲故去也没能与她相认,怎好再跟爹爹针锋相对?青莲尊者说得不错,父母养育之恩犹未及报,如再违抗其命,实是大大不孝。只须我不做这宫主,便不算对不住我娘。” 罗琨闻言心下颇不以为然,暗道:“虽则双亲恩重不假,倘如父恶而子善,难道也要事事听从老子才对么?”但文奎既是天下闻名的大侠,殊非奸恶之徒,这话自也不便出口。峻节五老闻听冼清让开口服软,各自心中好奇:“宫主为今日法会绸缪多时,如何出此示弱之语?” 只听祝酋笑道:“冼宫主深明事理,祝某佩服万分。若非当中有令尊这层牵碍,在下本决不敢窥觊教主之位,然为本教大业着想,只得义不反顾,亦无惧俗子窃柄争权之谤。”又向松筠道:“道长乃是武林高人、老宫主生前挚友,不知晚辈适才所言可有不当之处?” 松筠沉吟片刻,缓缓道:“明觉住持若真是文大侠所杀,这事确须从长计议;探寻应文禅师虽为贵教本务,也不好使文大侠、冼宫主为此父女失和。只是当年老宫主一早定下传位于女儿,十余年铺排部署无不为此,尊者今欲一朝易位,亦恐太过佻急,似此变生仓促,于贵教亦是有害无益。” 陈郁松听师兄口风略有松动,冷冷道:“师哥说得不错,早自老宫主创教之始便指定少宫主为其衣钵传人,如今宫主虽为应文禅师之事与文大侠有些障阂,二人毕竟是骨肉之亲,怎会有化解不开的仇怨?阁下以此逼宫,未免心怀叵测。何况尊者多年来藏头露尾,本教弟兄皆不曾闻识高名,今晚甫一现身便欲染指重位,实也太不将我等众人放在眼里。” 祝酋微笑道:“说到觊觎教主之位,祝某在陈长老面前委实不敢争先。在下今日所行之事,两位长老早已做过非止一回,祝某不过拾人牙慧,陈长老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陈郁松铁青着脸道:“老夫自知过往行多违错,尊者不必反复旧事重提。今蒙宫主宽赦前罪,陈某甘为效命,阁下如有不恭之举,须先问过我等五位长老。” 祝酋叹息道:“在下已将此中利害得失一一剖说明白,莫非陈长老仍要一意孤行,非但弃本教大业于不顾,更欲冼宫主背负不孝骂名?”陈郁松冷笑道:“阁下以人父为质胁逼其子,居心险恶之极,何来脸面在此谈论孝道?你若真有胆量,便请出文大侠将这事问个清楚明白,休要遮遮掩掩。”祝酋道:“只须过得今晚,冼宫主自可与文大侠父女相会。陈长老若是无论如何也不服祝某之言,何妨下场赐教两手,咱们拳脚刀剑上见个真章。” 陈郁松哈哈笑道:“我听说你小子近来武功大进,竟能和梅老弟难分高低,陈某确无把握能够胜你。只是尊者既然开口搦战,老夫决无退缩之理,咱们废话少说,这便动手罢!”话音未落,右手已将背上罗盘甩出,势挟劲风攻向亭中。祝酋笑道:“我与松老切磋两招,二位先生不必相帮。”自飞升亭一跃而出,挺剑迎向袭来的罗盘,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竟将松老的黄铜罗盘一挥为二。陈郁松见对方长剑青芒闪耀,脱口赞道:“好一把青锋剑,果然锋锐无匹!”眉目间并不以独门兵刃被毁为意。 祝酋持剑而立,缓缓道:“祝某今日既为教主之位而来,自当全力争胜,恕难空手奉陪,不知陈长老可另有兵器?”陈郁松知他宝剑厉害,赤手对敌恐难取胜,正自沉吟未决,忽见松筠在旁递过松纹剑道:“此剑坚锐不下青锋宝刃,师弟以之与尊者比试几招无妨。” 陈郁松见状一惊,道:“师哥,你……”原来这柄松纹古剑乃正一派传世之宝,向为掌教天师亲持。当年张宇清假托升仙,要将此剑传于接任天师的侄子张懋丞,九阳子以伯父健在之故坚辞不受,张宇清亦未相强,便将松纹剑带在身边云游四海,欲待自己老病之时再回龙虎山传剑。孰料其后西璧子遭逢变故、溘逝于南昌西山,连同松纹剑也随之湮没,直到不久前松筠、景兰舟等人被马顺设计困于葛仙峰岩洞,这才阴差阳错寻回张宇清遗体及松纹宝剑。松筠因现任天师孙子元吉年纪尚幼,一时未敢将掌教信物交付于彼,故而效仿伯父暂将宝剑随身携带。松老见师兄竟欲将松纹宝剑交给自己对敌,心下感慨万千,缓缓道:“多谢师哥美意,此剑乃本派至宝,陈某不敢擅用;倘如有甚闪失,有伤我派威名。” 松筠摇头道:“师弟修道一生,何须以此为意?宝剑为人所用,既无常胜不败之人,便无常胜不败之剑,活人岂为死物所累?”陈郁松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大梦初醒,谨受师哥所教。”趋前双手接过松纹宝剑,向祝酋道:“尊者请出招罢。”chaptere 第五百零七章 混元掌力 在场众人见护教长老要与护法尊者动手较量,不由个个凝神注目。管墨桐、梅潜昔日曾与祝酋交手,知对方剑法十分了得,二人心中皆想:“我与松老相交多年,从未见其使剑,姓祝的近来武功大进,不知陈长老能否抵敌得住?”又见松筠轻捻白须、竹老神色漠然,似乎并不替松老担忧,不由心中暗奇。 祝酋原计以宝剑毁去松老的黄铜罗盘,纵使对方再寻得可与青锋剑抗衡的兵刃,使来也必不十分趁手,自己赢面便大了几分。此刻他见陈郁松神情悠然,颇似胸有成竹,亦自疑心暗起:“难道陈长老竟是使剑的大行家?”当即笑道:“既如此,还望陈长老手下留情。”剑尖轻轻一抖,指向陈郁松胸前。只见松老剑锋斜出,似攻非攻,似守非守,竟是后发先至,反逼得祝酋回剑自守一招,后者心中一沉:“陈长老藏技多年,果是少有的剑术高手。” 但见双方剑招时缓时疾、绵绵不绝,转眼便已交手三四十招,祝酋仍如往常般奇招百出,当中夹杂着各门各派剑术,令人虚实难辨;松老却是剑招洒落,有如点点飞星,在场唯有松筠和李竹良识得他使的是龙虎山玄象剑法。松筠见师弟出手从容自若,不由心下感慨:“耆山伯父在世时曾夸赞陈师弟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学剑奇才,本派上下无人可比。只叹师弟年轻时剑招太过凌厉,有回比剑切磋不慎削断了同门两根手指,致其终身不能使剑,不由深自失悔,从此专攻拳掌内力,在人前绝少用剑,只我和李师弟知他未能断绝此好,常独自一人在象山峰顶麈湖偷偷练剑,论到剑术造诣,实不输任何一位当世名家。只是这青莲尊者年纪轻轻,怎能博采百家剑法之长?当真后生可畏。” 此时祝酋剑招渐急,使出一路武当的天门快剑,剑光星驰电走,令人眼花缭乱。陈郁松不为所动,剑招看似远不及对手迅捷,却也稳如泰山,将祝酋攻势一一化解,犹可不时乘隙反攻。台上教众见青莲尊者武功精妙,竟与护教长老斗得难分高下,不由啧啧称奇。 二人拆到百余招后,松老虚晃一剑跃开两步,皱眉道:“且慢动手,敢问武当云雁是你何人?”祝酋停手笑道:“云雁前辈是在下的启蒙恩师,陈长老果然眼力过人。”陈郁松奇道:“阁下是武当弟子?”祝酋摇头道:“云雁道长虽曾传授在下武功,我却没拜入武当门下。” 陈郁松点了点头,道:“云雁道长剑法高明,当年我二人相约比试,陈某曾在其手底输了一招。”祝酋缓缓道:“长老内外兼修,如真全力相拼,云雁师父未必赢得了你。”陈郁松抚须道:“不错,当日武当黄鹤掌门也同在场,自认剑法不及陈某,我又稍逊其师兄云雁半分;可真要动起手来,我却打不过黄鹤掌门,尊师也难胜过老夫。阁下年纪虽轻,见识果然不俗,恐怕眼下连云雁道人也未必是你对手。” 在座之人听了松老这话,各觉心中不解:“你既说比剑输给了云雁,怎又讲对方胜不了你?”唯有景兰舟及顾雷二堂主当日在霹雳堂亲睹云雁与马顺比剑较量,却被后者用内力刺断兵刃,心知云雁一生痴迷练剑而内功平平,遇上内力强劲的高手不免吃亏。 祝酋叹道:“长老与我云雁师父有旧,在下本不当狂妄无礼,只是今日之事非比等闲,必要分出个胜负不可。”陈郁松冷笑道:“尊者武功高强,我也没拿你当作后辈,咱们接着比过。”二人身形一晃,又持剑斗成一处,拆到约莫六七十招,祝酋使个粘字诀缠住敌人长剑,左手忽疾出一掌攻向松老胁下。后者冷哼一声,左臂斜出与祝酋对了一掌,只听啪的一声,松老身躯陡然一晃,竟向后踉跄退开两步,一脸不可置信之色,转头望向松筠道:“师哥,这小子怎会使本门的混元功?” 在场众人见松老竟与对方比拼掌力落了下风,俱皆惊骇不已。松筠见青莲尊者适才掌力遒烈,确是正一派的混元内力,不由浑身大震,指着祝酋道:“你……你是……”祝酋淡淡地道:“道长不必惊奇,这混元功是前辈当日亲自传给在下,祝某一直记着你的恩德。” 李竹良怒道:“师哥,你怎能将本派秘功传给外人?”松筠面色惨白,良久方一声叹息道:“是我一时糊涂,中了他人之计。”陈、李二人犹欲追问,忽听石台上冼清让道:“两位长老少安毋躁,且听本座一言。”二老闻言只得强忍缄口,心中犹自忿忿不平。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尊者近来功力精进不已,实是可喜可贺。”祝酋道:“在下萤火之光,未敢与诸位高手日月争辉。”冼清让叹道:“尊者方才所言甚是,父母者人之本也,如今既是父命有违教旨,我实在难当这个宫主。”诸人听她言下竟有屈从之意,不由个个惊奇。祝酋笑道:“宫主如能顾全大局,实为本教之幸。” 冼清让点了点头,又道:“古语云慈孝之心,人皆有之,不知尊者亦如是乎?”祝酋道:“人之行莫大于孝,众生概莫能外,宫主何出此问?”冼清让缓缓道:“倘若尊者亦承尊上之命,令你不得出任本教教主,那又该当如何?”祝酋笑道:“宫主说的可是我念阿师父么?祝某虽蒙他教授武功,却未行过拜师之礼。师父他不欲我分心俗杂而疏于练武,原是一番好意,只是兹事体大,在下也不能因他老人家一言而废。” 冼清让摇头道:“我说的并非念阿前辈。”忽向坐于石台下的罗琨道:“有劳罗大哥。”后者起身朝她行了一礼,于众人瞩目之下迈步穿过轩辕台来到飞升亭前,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至祝酋跟前,神态甚是恭谨。chaptere 第五百零八章 急转直下 祝酋见信封上并无一字,皱眉道:“敢问此为何人之书?”冼清让淡淡地道:“尊者打开一看便知。”祝酋笑道:“宫主是女中诸葛,莫非想要算计祝某?”范虞二人对望一眼,双双走上两步,拦在祝酋身前。冼清让嫣然笑道:“尊者手持寒萼玉蔻,何惧世间百毒?阁下如有顾忌,可请两位老先生先行过目无妨。” 范虞二老自从当日在宁王别院接连中了“百爪玄蜈”所下之毒,险些害了朱权性命,两人始终心有馀悸。范鸣声瞟了那书信一眼,不敢轻易伸手去接,向罗琨道:“将信取来给我瞧瞧。”罗琨回头望向冼清让,见后者微微颔首,便自信封中抽出笺纸,送到范老面前。范鸣声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道:“老虞,你来看一眼。” 虞时照负手上前,眼光扫过信笺,脸色微微一怔,沉声道:“不假。”二人默默退到祝酋身后两旁,均不再发一言。祝酋见势不对,快步趋前自罗琨手中取过书信,只稍瞥得一眼,不觉身躯一震,举信遥向冼清让道:“此书从何而来?”语气略显促急,殊异平日从容不迫之态。 冼清让笑道:“自是作书之人相付,尊者何必明知故问?”又向范虞二人道:“两位老先生均是世外高人,向来言出如山,请问此书是否祝公子尊亲之命,令其不得就任宫主?”二老闻言默然,皆未开口答话。 松筠见祝酋持书伫立、良久不语,问道:“尊者可否借书一观?”祝酋微一迟疑,缓缓将书信交与松筠,面具下虽瞧不见其人脸上神色,举手间已大显颓折之意。松筠接过笺纸,只觉触手滑如脂玉,又见纸色皎白如雪,显非寻常凡品。但见信中既无提称启辞,也无落款署名,不过寥寥十数行楷小字:“事将有变,见信则归,无与相争。”笔迹十分洒脱。松筠见纸背隐隐透出墨迹,将信纸翻转一瞧,背面果犹题有一诗:“蜀鸟乱啼疑入夜,杞人狂走怨无天。举头不见长安日,世事分明在眼前。” 陈郁松见师兄观信沉凝、状如深思,不由心中好奇,伸手道:“师哥,也给我瞧瞧信上写了甚么。”松筠轻叹一声,将信纸握在掌心捏作一团,右手再张开时,那书信早已化成千百碎屑,纷纷洒落地面。李竹良惊道:“师哥,你怎么把信毁了?” 在场众人见松筠竟将证物出手毁去,个个心下诧异:“倘若青莲尊者反口不认,那便如何是好?道长此举不是帮了对方大忙么?”唯有冼清让神色如常,笑道:“尊者金口玉言,自无相戏。阁下适才既已阅罢此信,不知可是尊亲雁帛?” 祝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信并非伪书。”冼清让又问:“信中所言之意,是否如同本座适才所讲?”祝酋闻言沉寂良久,方自缓缓开口道:“宫主所言非虚,既是家尊有令,祝某敢不承命。” 轩辕台上登时一片哗然,众人心中皆想:“宫主神通广大,竟能想到这个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霹雳堂诸人亦皆心下好奇:“能使祝酋这般桀骜不羁之人乖乖听命,想来确是其尊亲无疑,不知冼教主从何得来此信?” 冼清让微笑道:“尊者有言在先,天地间孝义为大、椿萱之命难违,原来你我都有自己的难处。”祝酋苦笑一声,道:“祝某作茧自缚,愿赌服输,并无二话可讲。宫主运筹帷幄、智计无双,在下佩服万分。今日我计不成,只是命该如此,不知宫主欲待如何降罪?” 冼清让摇头道:“尊者乃家慈早年委命的心腹,先前所言皆是为本教大计着想,那又何罪之有?本教原定每逢三年之期,宫主皆须于法会之上内视反听、自省得失,阁下身为护法尊者,行止无不合乎教规,我娘没看错人。”众人心下暗忖:“冼宫主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倘若青莲尊者也如岁寒三友一般感德复为所用,从此往后教主之位自必稳如磐石。”却见祝酋闻言只是一声冷笑,不置可否。 冼清让稍一迟疑,又道:“本座尚有几件关乎家君之事想问尊者,可否相请移步崇胜寺一叙?两位老先生、松筠道长及霹雳堂众位贵客也请同往,此处便烦劳五位长老相代陪席片刻,本座少时即回。” 峻节五老见宫主竟不欲五人偕往,不觉微感诧异。管墨桐心道:“宫主同这小子有甚么话要讲,却要支开我们五人?”缓缓道:“青莲尊者诡计多端,必不甘就此作罢,还是我们几个老头子随宫主同去方才稳妥。”冼清让笑道:“多谢管长老好意,有道长和诸位贵宾相陪,出不了甚么岔子。在座弟兄俱是远道而来,怎好冷落了他们?多劳五位长老费心,本座去去就来。” 管墨桐见她既如此说,便不再开口多言,岁寒三友虽亦心中狐疑,一时也无二话。冼清让向霹雳堂诸客欠身施礼道:“搅扰诸位高宾宴饮,我这东道实在做得糟糕之极。”顾铁珊等人赶忙回礼道:“但凭宫主吩咐,何须多言。” 冼清让与霹雳堂诸人步下石台,也不似来时乘辇,径直走到东首飞升亭前,向祝酋道:“尊者万勿多心,本座不过有几句话想要私下相问,此外更无他意。”祝酋笑道:“宫主襟怀洒落,又放着诸位前辈高人在此,祝某焉能有疑?这便请罢。”转身大步而去,范虞二老对望一眼,也紧跟其后望东而行。 冼清让又朝罗琨道:“罗大哥,你也一起来罢。”罗琨闻言一怔,道:“属下职任低微,怎敢窥听宫主家事?”冼清让笑道:“若非罗大哥携书而来,此事岂能善了?今日你居功至伟,不必太谦,本座待会儿还有话要同你说。”罗琨道:“罗某不过奉命行事,岂有寸功?一切听从宫主号令。” 冼清让向端木夫人道:“姨妈,你也陪我去罢。”端木夫人笑道:“你就是不让我去,我也非要瞧个热闹不可。”冼清让微微一笑,与松筠、景兰舟等人同往崇胜古寺而去。座中荆州舵主等人见宫主叫那妇人姨妈,心下暗自叹息:“老鲍这一双眼睛,只好算是白白瞎啦。”chaptere 第五百零九章 小王爷 一行人自轩辕台返回崇胜寺,见祝酋及二老已在大殿等候。冼清让趋前进上三炷线香,闭目轻声祷祝片刻,忽转向祝酋欠身行礼道:“适才广众之前多有冲撞,还望小王爷恕罪。” 在旁诸人闻言大惊失色,骆玉书向祝酋道:“祝兄,你是……你是……”祝酋轻叹一声,缓缓道:“浮生几何,岂堪为虚名所累?在下正是宁王府世孙朱奠培,实非有意相瞒,尚乞骆兄、景兄海涵。”又向冼清让道:“宫主不必多礼。令慈与家祖乃是忘年之交,非受王府管辖,向来不叙尊卑之礼;反倒是小王当日正式奉香入教,确是你冼宫主的属下无疑。”冼清让道:“小王爷天潢贵胄,适才轩辕台上人多眼杂,小女子未敢轻易相认,故而为势所逼、冒犯尊颜,万望宥罪。” 罗琨颤声道:“祝兄弟,你……你真是宁王府的小王爷?”祝酋哈哈一笑,取下脸上面具,俊雅的面相中不觉平添几分贵气,道:“人生快事无逾与罗兄一醉,不知今日有否机会再与老兄畅饮。”罗琨见其果是宁王世孙,不觉错愕万分。 骆玉书望了范虞二老一眼,道:“尊驾若真是王府世孙,前回我三人过访王府,两位老先生怎会听不出阁下的声音?”当日祝酋陪同骆玉书、景兰舟往宁王鸡笼山别院访谒施和浦,其后遭遇二老拦阻,祝酋几乎丧命于虞时照之手,后者如知对方乃是少主,出手决不至如此狠辣。 朱奠培微微一笑,道:“两位老先生彼时实不知在下身分,只当我是混入王府的江湖人士,骆兄勿要疑心。”说这句话时语音低沉浑厚,与平时清亮之声截然不同。骆玉书叹道:“原来小王爷自与我等结识,从未用过真声说话,实是用心良苦。骆某有眼无珠,不识金玉之体,小王爷休要怪罪。”朱奠培摇头道:“小王化名行走江湖,便为能和众位英雄豪杰真心结交。如今在下身分既泄,恐难与骆兄再为往日般忘形之契,实在可惜极了。” 骆玉书微一迟疑,问道:“如此说来,适才冼宫主交与小王爷的莫非竟是王爷手书?”朱奠培叹道:“不错,冼宫主能想出这个法子对付小王,实是妙绝。不知宫主是何时取得此物?”冼清让道:“我命罗琨由苏州前来时中途折往南昌一趟,求到了王爷这封亲笔手书。”朱奠培奇道:“哦?既然如此,难道罗兄还没猜出小王身分么?” 罗琨摇了摇头,道:“罗某在苏州收到宫主号令,要将随令而至一封火漆戳印的密信往南昌交给王爷。我赶往王府奉上书信,王爷阅后当场另行修书一封交与罗某带回。宫主密令中讲明此行倘若取得王爷回书,当于君山法会之上择机付与青莲护法尊者,罗某全不知信中之言,直到适才听宫主与……与尊者论及椿萱,方猜想尊者或与王府有所干连,但我……我全未料到尊者便是当日与我斗酒的世孙小王爷。” 朱奠培轻轻叹了口气,道:“冼宫主料事如神,小王甘拜下风。你在给罗兄传令之时便料定我爷爷必会回书阻我相争教主,不知宫主那封密信中到底说了甚么?”冼清让笑道:“此间虽皆不是外人,却也多言无益,小王爷日后一问令祖便知。” 景兰舟道:“小王爷,你方才使的真是正一派的混元功么?”朱奠培叹道:“在下与景兄相识虽短,贵在知心,此刻你喊我一声小王爷,不知我二人往后可还有纵酒放歌之时?”景兰舟道:“既是相交知心,何必以称谓为意?小王爷有名有姓,我总不能再叫你祝兄弟。”朱奠培笑道:“兄台清微雅妙,常人实难企及。我这混元功乃是九阳天师亲传,并非偷学得来。” 松筠在旁一声长叹,缓缓道:“贫道先前因与王爷为另立宫主一事意见相左,被其软禁于别院精舍,虽是无人看管,却也未敢擅离。这日我正百无聊赖,忽见别院中一连来了七八名大夫,由东厢房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个个望之神色慌张、满头大汗。我不由心中好奇,问别院下人道:‘房里可有病人么?’只见对方一脸愁色,答道:‘是小王爷忽染重病,偏生施神医前两日又离了王府,王爷请到本地数位名医诊视,却总不见起色。’ “我听闻是世孙染恙,讶异之下便即入内探视,也无旁人阻拦,果见对方卧床不起、面如金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我素知世孙平日好习枪棒,曾随王府武师学过功夫,惊道:‘小王爷,是何人将你打伤?’世孙见我来到,苦笑道:‘道长如何在此?晚辈自作自受,跟人学了几手三脚猫把式便不知天高地厚,故而遭此大厄。’却不肯讲受伤原由,经贫道再三追问,才知是与江湖豪客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被对方击成重伤。我闻言叹道:‘小王爷乃是金枝玉叶,何必与武林中人争胜斗狠?王爷处事慎微,必定为此大大不快。’ “世孙叹道:‘确是晚辈为争一时意气,行事太过卤莽。对方自称是无为宫之人,全不将我王府看在眼里,晚辈不忿与之动手,孰料只似投卵击石。’我闻言心下一惊,道:‘是无为教的人伤了你?’小王爷点了点头。我心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小王爷竟为无为宫之人所伤,难怪王爷心中恼怒,生出另立宫主之意。这出手之人功力不俗,不知是甚么人干的?’但无为教中知悉老宫主与王爷本末者寥寥可数,小王爷被教中其余高手打伤,实也不足为奇。我见小王爷内伤甚重,寻常药石一时恐难奏效,除非辅以高深内功调治,或可尽早痊复,心忖道:‘王爷不念旧情,将我拘禁在此,我可要济救世孙?’又见小王爷形容憔悴、呕血频频,念及对方平时好学妙悟、于我正一派礼敬有加,终觉心中不忍,暗道:‘事出有因,王爷因世孙之伤迁怒无为宫及贫道,小王爷却没对不住我,我不能撒手不顾。’chaptere 第五百一十章 混元玄功 “本门先天、混元二功皆为天下玄门正宗武学,除却炼神养气以外,疗治内伤亦是大有妙用。我当下替世孙运功疗伤良久,见其面色虽稍稍转好,却始终脉象沉细、神不内守,真气难以聚于丹田,不由心下诧异,想必那出手伤他之人确是厉害非常。我见世孙伤势着实沉重,虽则王爷定会遍寻良医、佐以妙药灵丹,加上我用混元功替之疗伤,要保住性命不难,然凡此皆属外辅,纵使勉强养得痊愈,亦恐落下病根,此后不免气血羸虚,有亏年寿;除非是林岳泰、施和浦这等高人对症施治,或可手到病除,但一时却往何处去寻彼师徒二人?此外犹有一法,世孙若能以高深内力运转周天、通达经脉,如是由内及外,复借以药石之力,亦可固本培元、扫除后患。只是世孙毕竟修为浅薄,若以寻常内功口诀相授、使其运气自疗,未待奏功而病灶已成,只恐徒劳无益;唯有本派混元玄功至正至刚,即令初学乍练亦是见效甚快,当能助其打通奇经八脉,所受内伤亦可痊复无恙。只是混元功乃我天师一脉秘宝,向来不传外姓,怎可在贫道手下破例? “我思虑踌躇再三,念及南昌王府与我龙虎山渊源极深,王爷更是我大伯的挂名弟子,而今虽与我因故生隙,贫道也不好眼见世孙遭难而置身事外。我只将混元功总纲口诀传于世孙,教他些运气调息之法,后者照此修习,数月间当可伤愈;但须贫道不传他其余拳脚功夫,世孙武功平平,虽学得混元玄功心法,也难识其中精微之处。我大伯、二伯向日与王爷交谊深厚,贫道为救世孙而违犯门规,想必二者泉下亦可原肴。谁知小王爷并非寻常武人,却是无为教的青莲尊者,修为本就大为不凡,习得混元心法后功力更必勇猛精进、一飞冲天。小王爷,你当日果真是被无为教之人打伤么?” 朱奠培叹道:“小王以此手段赚得道长以混元心法相授,亦知大不光彩,只是在下资质鲁钝、习武多年无有大成,为了本教大业,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我当日确是被管长老出手打伤,也非全属相欺。自小王着手习练贵派混元玄功,果真妙用如神,非止内伤平愈甚快,内力更是突飞猛进,耆山、西璧二位天师实是不世出的武学高人。” 景兰舟闻言心道:“当日小王爷为救施大夫确被桐仙击成重伤,此事决然不假,但他短短十余日后便已追至苏州密会邵燕堂,更与桑慕华这等高手过招,虽被后者识破受伤不能久战,却与先前在南昌卧床不起早是霄壤之别,就算混元功疗愈内伤再有奇效,也不能使人如这般脱胎换骨;遑论其后我在仙鹤山遭遇沈泉伏击,小王爷赶来替我和骆兄解围,其人彼时身手矫捷、功力大进,已然全无负伤之态。如此说来,当日世孙在西山岩洞与管墨桐交手落败,恐怕也是有意为之,伤势未见得有看来那般沉重。” 松筠沉吟片刻,道:“范老一身武功与本派混元功颇为相类,想来世孙研习混元心法遇上疑难之处,犹可寻他共商磋摩,难怪进境如此神速。”范鸣声闻言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否认。冼清让微微一笑,向松筠道:“不想本教青莲、红莲尊者竟分别学得了龙虎山的混元和先天神功,如此机缘巧合,贵山门于我教实是恩惠不浅。”松筠嗟叹道:“天数如此,人力难违。”心道:“鉴胜偷学本派先天功,日后犹可废去其人武功;如今小王爷骗我将混元功传给了他,这事却无法可想。” 冼清让轻叹一声,道:“本教若非得王府倾力相助,何来今日建树?王爷他若想教小王爷出面执掌大局,也非没有商量,只是此事犹须从长计议。”罗琨闻言惊道:“宫主,你……你说甚么?王爷他……他同本教有何干系?”冼清让叹道:“罗大哥是我娘亲信、教中元老,这事早该让你知道。娘亲她当年流落江湖、倚附王府,正是奉王爷之命创立了无为宫。” 罗琨浑身一震,沉吟良久方道:“难怪当年庄惠世子薨殂,老宫主曾受邀往南昌王府主持道场法事。只是王爷当日悲痛之极,与老宫主未有一语交谈,我全没瞧出他二人竟是旧识。”朱奠培道:“家祖与唐教主乃是腹心之交,对之素来敬重,只是当日人多眼杂,故而未敢相接。”罗琨道:“原来如此。” 冼清让道:“家慈虽与王爷交厚,毕竟当年倚傍王府、拜领其命,王爷如有吩咐,小女子岂能不从?如今放得王爷手书在此,不欲世孙出任宫主,我实不敢违忤其意,还望小王爷体察下情,明白小女子的难处,决非我有意唐突冒犯。” 朱奠培淡淡地道:“当日我与宫主在震泽广济寺初遇,宫主尚不知我身分,你究竟何时得知我是王府世孙?”冼清让笑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便会知道,小王爷何必多问?”朱奠培微笑道:“不错,冼宫主聪明绝顶,这事原就瞒你不过。” 景兰舟忍不住问道:“小王爷,施大夫与你相交莫逆,难道他也不知你身分么?”朱奠培哈哈笑道:“不错,施大哥与我谈诗论画数月,只当我是南昌城的祝公子,不知我是宁王府的小王爷。”冼清让叹道:“倘若小女子没有料错,世孙当日隐匿身分同施和浦结交,恐怕也与桐仙无异,是为从他口中套出林神医的下落,借机夺取。”朱奠培微微一笑,道:“施大夫是难得的雅士,小王与他真心投契,与其余之事无干。”景兰舟等人闻言暗暗心惊,忖道:“原来小王爷一早就布好了局,也要谋夺梅山医隐传下的武功秘笈。”chaptere 第五百一十一章 忠奸善恶 骆玉书沉吟片刻,道:“小王爷宗室之重,为何要涉手江湖中事?王爷他多年来韬光隐晦,为的便是避谤防忌;今日君山岛上人多眼杂,世孙于此抛头露面,只恐日后牵连王府,甚为不妥。”朱奠培笑道:“若非家祖之故,何来今晚法会之上群雄毕集?骆将军既也受邀列席,小王自无不可。”骆玉书叹道:“骆某近来因事远离边守、废弛军纪,本已大大不该。既有王爷手书在此,还望世孙以大局为重,倘若一味争持不下,只恐徒然无益。” 朱奠培望了范虞二人一眼,缓缓道:“两位老先生意下如何?”范鸣声稍一迟疑,道:“我二人自幼跟随王爷、深受王府厚恩,纵使刀山剑林,亦愿肝脑涂地。只是王爷素来深思远虑,今回既已亲笔致书,尚希世孙三思后行。” 朱奠培轻声叹息道:“流光如箭,好似骐骥过隙。想小王齿稚之时,两位老先生正当壮盛,每常教导我读书写字,如今二位却已华发萧萧。”虞时照道:“我二人风烛枯槁,此身早无牵挂,惟祈王爷及世孙平安康和。”范鸣声叹道:“老奴樗栎庸材,数十年浑浑噩噩,未能替王爷及世孙分忧。王爷近来常自嘘叹命数有定,有些事怕是勉强不来了。” 朱奠培摇头道:“人若是上了年纪,少年时的雄心壮志难免消磨。爷爷他也老啦,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言,却总须有人记得。”景兰舟道:“小王爷,无为教本是奉令祖之命所创,唐宫主、冼宫主也皆听从王爷发号施令,你为何定要亲自当这教主?此举未免画蛇添足,更恐引火上身。” 端木馨忽冷笑一声,道:“我姐姐虽替王府办事,却不肯听命一起造反。王爷自觉无为教尾大不掉,早有意另行派人接管,然姐姐在日教内上下一心、势焰炽盛,王爷也不敢轻易下手;如今换了我这甥女接位,教中又多生变故,自是机不可失。只是王爷竟派世孙亲自前来操办此事,实在胆大之极。” 众人听她口中提到“造反”两字,不由俱各失色。骆玉书道:“端木前辈,你说王爷他想要……想要造反?”端木馨道:“似此暗中结社、网罗天下之士,不为造反又是为何?”骆玉书道:“我等听闻王爷忧惧朝廷逼害,故而以此自保。”端木馨冷笑道:“倘若只为自保,他要寻应文老和尚作甚?”骆玉书闻言默然。 朱奠培笑道:“小王久闻端木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有令姊之风。只若讲到造反一事,唐教主足可垂范百世,我南昌王府委实不敢争先。”端木馨道:“我姐姐身为白莲教首领,当年确曾率众揭竿而起,其后她投靠王府,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意;但她自从沉疴缠身、眼望无治,心知这一条路太过难走,生怕女儿卷入狂风恶浪无法抽身,早已萌生退意。姐姐病逝前不久曾找过我,言下深悔一早安排女儿接任宫主,或恐此举替之招致祸殃。” 景兰舟闻言心下一震,暗忖道:“冼姑娘聪慧绝伦,本是超世之才,但她替无为宫倾尽心力,日日深陷于明争暗斗、倾轧算计,只怕将来也不免重蹈母亲覆辙,落得个油尽灯枯下场;如此说来,实不如做个普通人为好。但她既为文师哥和唐宫主之女,有些事却也身不由己。”一时心绪芜乱如麻。 朱奠培淡淡地道:“唐教主若不愿爱女履此荆棘,何妨便由小王接手,岂不两全其美?只是我南昌王府历年多经中伤疑谤,保身尚且不暇,谋反二字未可轻言。”端木馨冷冷道:“阁下骗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先夫旧时曾探得令祖反迹,可恨天不假年,未能查获实证。” 朱奠培微微一怔,道:“敢问尊夫是谁?”端木馨道:“先夫姓萧讳念,在日官居锦衣卫百户。”朱奠培闻言半晌不语,继而叹道:“原来夫人是萧大侠遗孀,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失礼。” 景兰舟心中一动,问道:“小王爷,你也认得萧念前辈么?”朱奠培摇头道:“萧大侠仙逝之时小王犹未出生,无缘识此英雄豪杰,只偶闻家祖提及当年朝中人物,六部公卿多为尸位素餐之辈,唯赞萧前辈国士无双,堪为栋梁之材。”端木馨冷冷道:“愧蒙令祖错爱,先夫乃是北地粗爽汉子,治国的才干是没有的,胜在为人忠义,强似那些奸诈小人。” 范虞二老听她语含讥讽,对王爷大大不敬,不由脸色一变。朱奠培却全不动气,微笑道:“家祖与萧大侠二人当年颇有交情,夫人怕于这事上有些误会。不想萧前辈竟是唐教主的妹夫,敝府得与二位当世俊杰先后相交,真乃冥冥天定。”端木馨道:“一派胡言,我夫君忠心赤胆,怎会与反贼结交?” 范鸣声缓缓道:“萧百户侠骨铮铮,当年朝中小人诬讦王爷有不臣之举,太宗命其前往南昌查验;萧百户查明此事纯属捕风捉影,归朝于驾前力证王爷清白,阖府方得太平无事,其人实于南昌王府大大有恩。王爷感激萧百户秉公直言,故而与之交好,尊夫又怎会前后相悖,指控王爷谋反?夫人既为萧公妻室,老夫自当敬你三分,只是若再出言诋毁王爷,却恐未敢与闻。” 众人心知范虞二人朴质纯实,极少妄言妄语,不由心中大奇。景兰舟暗道:“原来宁王也认得萧念前辈,下回倘再遇见,不妨问问王爷可知对方身死真相。”他虽知机会渺茫,但为能寻出欺骗师父的恶徒,自不肯放过半分线索。 端木馨哼了声道:“那时我尚未结识夫君,不知道这些旧事。就算你所言不假,许是先夫后来方才查知宁王确有反情,那也并无抵牾。”范鸣声脸上青气闪过,肩膀微微耸动。朱奠培道:“范老切勿动气,夫人乃萧恩公之妻,我等决不可失了礼数。诚如夫人所言,唐教主既不欲掌珠身陷江湖凶险,小王甘愿替之分忧。” 松筠叹道:“既有王爷亲笔书信劝解,窃以为世孙不宜违拗其意。”朱奠培缓缓道:“道长方才已看过家祖手书,可曾见纸背题诗么?”松筠皱眉道:“那是王爷前年所作律诗颈、尾两联,写的乃是日蚀奇景。贫道学浅才疏,不知信中此诗有何用意。” 朱奠培微微一笑,沉声道:“当今世道,正是无日无天之时。世事分明在眼前,何必掩耳盗钟?既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忽稍稍提高声音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话音未落,近旁黑影一闪,雷畴天倏然欺到冼清让身旁,不知何时已从怀中掏出一支火铳,抵在后者腰间。chaptere 第五百一十二章 惊变 这一下变生肘腋,骆嘉言武功虽然不弱,却绝未想到对方会突然下此毒手,二人又只相距咫尺,她站在门边无处可避,胸前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听哗喇一声,背后一扇木门被撞得稀烂,身子仍是去势不衰,足足飞出一两丈远才重重地跌落地面。 顾青芷在旁见陡然间剧变猝生,一时竟吓得呆了,怔怔痴立着说不出话来。外面二人听到声音飞身抢入,骆玉书上前抱住妹子一看,骆嘉言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已是痛晕了过去。 鉴胜瞧见景兰舟闯了进来,一怔道:“周公子,你怎会跟她们在一起?”景兰舟在门口将二女同鉴胜说话听了个明白,强捺怒气道:“大师好没道理,你既两头做人,我为甚么不行?请问大师何以要对染霞使下此毒手?” 鉴胜恨恨地道:“当年若非此女将我师兄知晓那人下落的消息捅给了老宫主,事情又怎会弄到如斯田地?今日之祸追根溯源,此人便是首恶元凶。染霞使知我恨她入骨,背地里屡次向宫主谮言说我怀有贰心,意欲将贫僧先行除去,再捉拿师兄拷问;几年来她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便是怕贫僧寻她的晦气,宫主怎会派她来救我出狱?哼哼,多半是她说服了宫主,要借此机会取我性命。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贫僧尚有师兄大仇未报,便也顾不得背上个叛教的罪名了。” 那边骆玉书数次尝试将真气输给骆嘉言助她护住心脉,不料竟全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起色。他伸手一探骆嘉言鼻息,已是出气多而进气少,悲痛之余,不由得怒从心起,起身拔剑“嗖”地刺向鉴胜。鉴胜侧身让过来剑,看清对方样貌竟是昨晚在大相国寺同自己拼过一掌的老者,心下十分纳闷:“王山为人一向精明,怎会身边尽是些无为宫的人?”他昨日与其对掌时已知这老者内力不输于己,此刻见对方出剑狠辣中不失沉稳,隐隐竟有大宗匠风范。 景兰舟心中懊恼之极,暗道:“不想鉴胜同染霞使竟有这番恩怨,今次真是弄巧成拙。不过这和尚已招认是无为教的人,眼下先将他擒住要紧。”纵身上前双掌轻飘飘接连拍出数记,使的是顾东关的得意武学灵鳌掌。旁边顾青芷回过神来,也持剑加入战团。 鉴胜空手以一敌三,不到十招已是左支右绌,情势甚是狼狈。他见周澜锦出招虽似轻描淡写,掌力中却蕴含极强的绵劲,应付起来极为吃力;沉霜使身为十二妙使之首,武功反远不及另外两人。 鉴胜佛门师父善因长老不会武功,他一身本事皆由异人传授,自负无为宫中除宫主及峻节五老等寥寥数人外再无对手,此刻见周澜锦与这老者武功皆不在自己之下,不禁心生惧意,暗道:“本教中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高手,倒是我坐井观天了。”又斗了数合,料想再难支撑,忽地僧袍一挥,袖管中喷射出一道黄烟。三人隐隐闻到一股甜味,立时便觉头晕目眩,不禁又惊又怒:“贼秃竟然用毒!”那黄烟迅速弥漫开来,转眼已将鉴胜同三人隔开。 鉴胜狞笑几声,纵身跃上班房墙头,双脚尚未落地,忽觉一人无声无息地欺至身旁,尚未来得及扭头去看,胁下已中了一掌,顿时眼前一黑,直直跌落下墙。 *** 三人待黄烟略微散去,忙抢上前一看,鉴胜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适才三人都瞧见他原本已要走脱,却被一神秘人暗算倒地,只是隔着一层烟雾视线模糊,那人得手后立时消失不见,只约莫见到对方影子,身材长相却无一看清。 骆玉书用铁链将鉴胜锁了,抹一把汗道:“今日若非有高人暗中相助,这一局真是满盘皆输,我等都要成为江湖上的笑柄了。”三人一运内息,幸无中毒迹象,只觉胸口烦懑欲呕,看来鉴胜所洒的只是脱身用的寻常烟障,并非甚么厉害毒雾。 骆玉书将骆嘉言抱至一旁,见她脸色发青,气息已甚是微弱。顾青芷垂泪道:“骆大哥,言姐姐不会有事罢?”骆玉书沉默不答,面色极为凝重。景兰舟取出一颗白色药丸递给他道:“这是家师炼制的蓼参丸,于内伤颇有奇效,先让骆师姐服了罢。” 骆玉书知蓼参丸是顾东关的独门灵药,材料既极难得,配制更大为不易,但堂妹身受重伤,便也顾不上客气,道谢后取过用清水化开给骆嘉言服下,又同景兰舟一道运送真气至其体内助药力加速生效。约过了一盏茶时分,骆嘉言“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悠悠醒转道:“大哥,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么?” 骆玉书温言慰道:“言妹,你先前中了鉴胜一掌,适才已服了景师兄的灵药,慢慢调理些时日便无事了,毋须忧心。”骆嘉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清楚。之前我见躲不开那一掌,情急之下侧身让开了要害,不想这和尚好深厚的内力,此刻我右边脏腑俱受重伤,我……我是不成的了。” 骆玉书知她生性机敏,方能在千钧一发之时仍是方寸不乱,倘若先前被鉴胜正面击中心口,必定早已毙命当场。他想到全因自己提议假扮霜霞二使才致使堂妹横遭此祸,自责之下心神激荡,握住她双手道:“言妹,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定会找人医治好你。眼下你少说些话,只管养足精神。”骆嘉言点了点头,轻轻闭上双目,修长的睫毛上挂下一颗泪珠。 第五百一十三章 抽丝剥茧 顾青芷眼中泪珠打转,道:“那……那几十名火铳手也都知悉内情,任谁都能向王府泄露岁寒三友之谋,定然不是雷叔叔做的。”冼清让道:“不错,石头渚比武之事我并无十分把握,但随后骆大侠带领我等及时赶到救下闵渊,岁寒三友经道长及骆大侠居中调停,终肯答应重归本教,这事只当时在场数人得知,那一队铳手早被杀得死伤殆尽,决不能再通风报信;为何仅仅过不多时,竟连念阿上人也已得知三友归顺之事,更只身寻上了云来居?那日骆大侠、道长及景公子始终与我同在一处,三友随两位堂主先行进城饮酒,皆不曾与外人相接;瑶部妙使奉命偕往办差,四人同行同止,亦无单独报讯之机。我听说二位堂主与梅长老他们在云来居还未及喝上几杯,念阿上人便已寻踪而至,就算酒楼布有王府的眼线,消息也不能传得如此之快;而以‘五云掌’及道长的武功修为,若说有人在石头渚暗中窥伺而我等俱未觉察,实也教人难信。我细细数遍当日知情之人,只有二者身负嫌疑。” 景兰舟心中一动,道:“冼姑娘,你……你是说……”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一位是在石头渚中途离去的闵渊,另一位便是雷堂主了。当日你我与道长、骆大侠稍晚入城,是霹雳堂的人将我们接到酒楼;雷堂主既能安排手下迎候我等,自也能命人向王府报信。我心下念及诸般前事,只恐是堂主所为无疑。” 顾铁珊颤声道:“雷老弟,冼宫主所言可是……可是真的?”雷畴天默然片晌,道:“小弟不敢欺瞒兄长,是我遣人向王爷报讯。”顾铁珊两手微微发抖,道:“木川师徒在梅山设计欲害文师兄,那些炸药真是出自咱们霹雳堂么?”雷畴天叹道:“就算小弟有胆对付思过先生高徒,也不会加害大哥的知交好友。潜心斋数年前由小弟处买得这一批货,没想到最后竟会用在文奎大侠身上。” 顾青芷禁不住轻轻啜泣,问道:“雷叔叔,沈泉作恶多端,你……你为甚么要帮他?”雷畴天摇头道:“我并非帮姓沈的小子,只是听从王爷号令行事。”稍稍沉吟片刻,又向顾铁珊道:“那日小弟向兄长说起本门师承,我师父早年曾相邀雷某加入无为教,小弟并未承命,只因我早已投入南昌王府麾下。小弟自陕西逃至湖广更名潜匿,终究没能避开朝廷耳目,本不免首足异处,是王爷一手将我保了下来。” 骆玉书微微一怔,道:“世叔是朝廷张榜缉拿的钦犯,王爷多年来身处嫌疑之地,如何能够相保?”雷畴天叹道:“王爷手段通天,非雷某此等江湖草莽所能料见。当年若非王爷相救,雷某早已死无全尸,故而愿施犬马之力。我既已效命王府,自然不能听从恩师之言入教。” 景兰舟想起南昌火神庙中罗琨转述之言,道:“雷大哥,你……你早就知道树海的事?”雷畴天面无表情,仍向骆玉书道:“那日我见树海被你盯上,此中又牵扯出王振阴私,便知这鞑子此番难以脱身。我师父当天本也在武昌护送树海,他见对方在张府做客,料来无甚事端,便顺道过访雷某;我师徒二人久别畅叙,半日一晃而过,谁知横生变故。雷某稍后自外而归,见‘锦衣三鹰’中的王林率众怒气冲冲离开本帮,青芷却在后偷摸尾随,心知事有蹊跷,便也跟上瞧瞧究竟,这才遇见了你。师父他撇下树海片刻,后者竟被罗琨兄弟带离张府,连何汉岑都被你和青芷擒住。师父见霜霞妙使与你二人交上了手,他老人家不欲在河间骆府跟前抛头露面,这才命左近武昌卫中部属赶来替二使解围。恩师事后一路追至桐柏山,才知树海竟遭人刺成重伤,幸被道长和桐柏二仙救下。” 骆玉书沉吟道:“那日霜霞二使闯入张府搭救何汉岑,一语道破小侄早自关外便跟随树海南下,莫非也是世叔相告?”雷畴天道:“我师父在张府寻不见树海,又来找雷某商议,我告之树海行踪泄露一事,想必是恩师传讯于霜霞二使。只是师父不知雷某也是接应树海的暗桩,那日我见其人走失,暗中寻迹来到桐柏山中,却正巧碰上了小王爷。” 骆玉书默然片刻,道:“世叔既知树海背后牵动众多,那日为何主动提出让青芷与我同行?世叔对青芷向来疼爱有加,不怕她因此遇险么?”雷畴天稍一迟疑,道:“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当年我与大哥义结金兰,惹其叔父勃然大怒,若非骆老前辈劝阻,雷某早死于思过先生之手,河间骆府实于我大大有恩。我见你因树海一事与无为宫作对,纵然以你武功不惧十二妙使,却非我师父及其余长老的对手。师父虽知你乃河朔大侠后人,但他老人家行事果决,真到紧要关头,未必会对你手下容情;如有青芷伴你左右,恩师瞧在雷某薄面,或许不会与你为难。” 骆玉书喟然叹道:“承世叔存眷如此,小侄感激涕零。”转向朱奠培道:“如此说来,无为宫遣人护送树海,果然一并是王爷的旨意。树海是为通贡互市一事入关贿赂王振,王爷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命这许多好手暗中护卫?”朱奠培淡淡地道:“我南昌王府历来多蒙王公公费心照应,自当替之出力。”骆玉书心道:“小王爷此语言不由衷,其中多半另有缘故。” 景兰舟思忆罗琨沉醉中听得朱奠培、雷畴天二人言语,问道:“小王爷,树海真是你出手刺伤的么?”朱奠培道:“不错,这鞑子身手倒也颇为矫捷,竟避开了要害之处。小王本要再补上一剑送他归西,不料道长恰巧路经该处,小王不欲与之照面,只好匆匆避去。”景兰舟不解道:“王爷既多方调兵遣将护卫树海,小王爷为何反要杀他?”朱奠培哈哈笑道:“我爷爷的事自归我爷爷,小王见这鞑子大不顺眼,正要取他狗命,杀一杀朝中阉党的锐气。” 冼清让忽目光闪动,笑道:“小王爷不必相瞒,我知你为何要杀树海。”朱奠培微笑道:“哦?小王愿闻其详。” 第五百一十四章 四枚棋子 冼清让缓缓道:“方才我姨妈说王爷素怀不臣之心,此事干系重大,小女子未敢妄言;但娘亲去世前曾同我提及王爷志向远大,恐不甘心只做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她这话一说出口,不啻坐实方才端木夫人指首宁王造反之语,范虞二老不禁脸色微变,朱奠培却面不改容,笑道:“不知唐教主临终时有何遗言?” 冼清让轻叹一声,道:“王爷数十年来罗致江湖豪客,可惜武林好手往往自视甚高,多不甘屈身充任护院。南昌王府中除却两位老先生以外,如施和浦、钱文钦这般的人物已是十分难得,三年前‘莲花剑客’这等高手投入王爷麾下,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言罢望了虞时照一眼,后者面无表情,未发一言半字。 冼清让接着道:“故而王爷另辟蹊径,命我娘在外创立无为教,招延众多高手为其所用,更可免去打着王府旗号,惹来朝廷猜疑。只是如此一来,教中之人多只知有宫主而不知有王爷,后者眼见无为宫声势日盛,倘或娘亲今后竟不服从号令,王爷多年来替本教大耗财力,只恐一腔心血错付旁人;以王爷之深谋远略,自然不会不留后手。娘亲当日同我说王爷欲寻应文禅师出山,非只倚仗本教一处,而是一早布下了四枚棋子。” 在场诸人闻言不禁为之动容,心道:“无为宫人众千万,乃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帮,不知那另三枚棋子是何来头,竟堪与之比俦?难道宁王有这般神通广大?”又听冼清让道:“我娘说王爷胸怀青云之志,常将四般物事挂在嘴边,一者贤才,二者利械,三者币帛,四者时势,每言欲成大事,此四者缺一不可。先母奉王爷之命创立本教,那是替王府招罗人才,此事自不必言;然娘亲弥留之际讲到王爷未雨绸缪,其余三者也皆早有安排,倘若一旦寻得应文和尚,只恐指日之间便有异变,叮嘱我须小心行事。只是王爷部署十分隐秘,先母虽曾暗地打听,却始终不知其余三枚棋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连我也直到近日方才稍稍觉出眉目。”朱奠培笑道:“哦?还请宫主明言。” 冼清让叹道:“雷堂主适才早已讲得明白,王爷当年设法保全他的性命,故而堂主死心塌地替之效命。雷堂主所制火器天下无双,远胜刀枪剑戟,世间利械无逾于此,霹雳堂正是王爷的第二颗棋子。” 顾铁珊默然片刻,问道:“雷老弟,本帮果真一直在替南昌王府办事么?”雷畴天缓缓道:“江夏总堂的账目大哥俱皆一清二楚,其中并无隐情;小弟在汉阳府另有一批人马,专替王府督造火器,总也有十来年了。”顾铁珊身躯微微一震,未再言语。 冼清让又道:“沈泉身为沈万三之后,纵然不及其祖富堪敌国,总也是陶白之俦;小王爷与沈大官人结为兄弟,多半是欲借助其财力成事。王爷虽不曾亲自出面招揽,潜心斋只怕便是王府布下的第三枚棋子。”朱奠培哈哈笑道:“我这位义弟智计深长,到底孰为枰上棋子、孰为执子之人,此际言之过早。”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至于最后这第四枚棋子,小女子原本始终难以想透,王爷究竟如何能够驾驭时局,而今却已想明白了。”朱奠培笑道:“宫主此言差矣,天时有数,岂是人力可驭?”冼清让叹道:“为者常成,行者常至,人定亦可胜天。瓦剌为互市一事数番遣使贿赂王公公,可笑王振神奸巨贪之臣,却视清名如命,有如孔雀爱羽,生怕为此遭言官参劾,不敢在京中收受也先财物,却安排外省亲信接待瓦剌使者。王爷就藩多年来如履薄冰,自从王振得势,令祖多曾相赠财帛以图自安,闻知此事后更命先母暗中遣人护送树海。 “我娘知王爷禀性高傲,贿赂中官已属无奈之举,决不至谄媚如此,只恐是想借此机会与也先太师牵线接头。本朝自太宗皇帝得位,至今已历四世,可谓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若无异变骤起,纵被王爷寻到应文禅师,事隔靖难四十余年,建文朝那批忠臣志士早已多数离世,单凭南昌王府之力,谋举大业绝难成功。瓦剌部近年一统北元、兵势强盛,每常侵扰边境,王爷若能与之通好,届时南北遥相呼应,大事庶几可定。” 诸人听闻宁王竟欲勾结瓦剌为乱,不由俱各失色。景兰舟道:“冼姑娘,先前你同我说无为宫遣人保护树海,此中决无卖国通敌之举,却与……却与今日所言不同。”冼清让道:“不错,娘亲初时以为王爷意欲勾连外邦以图大事,也不知是否该当承命;谁知树海先后数次入关南下,王爷皆只命人暗中护卫,非但树海本人全不知情,就连王振也不知晓此事。如此一来王爷既未能联合瓦剌举事,也不曾向王公公示好表功,岂非徒劳无益?王爷心思缜密,决不会行此无用之事。”骆玉书、顾青芷、景兰舟三人俱知冼清让所言非虚,树海及锦衣卫当日确皆不知无为教沿途护送之事,各自心中纳闷:“照此说来,宁王心中到底打的甚么算盘?” 冼清让轻叹道:“先母亦曾相询王爷此举用意,王爷却缄口不言,娘亲直到病逝,也没能参透此中玄机;然她见王府既无串通外夷,便也未再多问,始终奉命行事,其后我接任宫主之位,也只依令而行。直至今回树海险些死在小王爷手里,我方才又起了疑心,王爷他一心欲保树海平安无事,小王爷为何要与令祖背道而驰?虽则小王爷国士无双,素来深恨王振阉党误国,此举恐怕非只是为泄愤罢了。” 朱奠培目光闪动,笑道:“然则宫主有何见教?”冼清让淡淡地道:“我娘为免泄漏风声,每回皆派不同人手护送树海,更从不讲明这鞑子此行目的,只命手下沿途小心照看。前些日子我一一细问教中前后衔命之人,往日护送途中可有异动,得知树海为人干练,每回入关无不行踪隐蔽,今次若非骆将军目光如炬,实不易被人发觉。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振为避人耳目,皆命各地商贾富户接应树海,行事终难全无疏漏,往年也曾有江湖壮士探知此事,欲要半道劫杀树海以坏阉党好事,只是其中未见高手,数次皆被本教之人出手拦下。可见我中原义士众多,若非王爷特命本教庇卫树海,这鞑子多半早已性命不保。” 骆玉书听闻早有江湖好汉欲杀树海,不禁颇为感慨,叹道:“我华夏忠烈之士数不胜数,骆某身为边将,愧未恪尽职守。”冼清让笑道:“若非骆将军不辞辛劳,辗转千里追查树海,亦无今日之事,将军不必太谦。只是王爷他既有先见之明、识得派人保护瓦剌使者,却始终未有寸功之邀,岂非不合常理?我心中苦苦思索,想起王爷所言时势之语,方才猛然省悟,原来王爷非欲相约两头举事,只想挑动瓦剌挥兵而下,好乘朝廷无暇南顾之际,从中趁乱取利。” 第五百一十五章 远谋 众人闻言惊道:“此话怎讲?”冼清让叹道:“王爷于靖难本有煊赫之功,事后却遭远封僻壤,自然心中不平;然其毕竟身为太祖龙嗣、人中雄杰,当年与辽王共守北疆藩篱抗击蒙古,终不至连结外寇谋图大明江山,只欲用驱虎吞狼之计挑起北境烽烟。本朝仁、宣二宗虽不失为贤明之君,然其治边方略倡德而不倡武,数度裁撤边防重镇,以致边陲失险弃地,瓦剌、鞑靼侵扰滋甚;及至今上即位、王振得势,北境更是边备废弛,非止各地守将大肆侵占军田、私役兵士,大同镇守太监郭敬身为王振心腹,更带头与瓦剌交相贿赂,以兵甲弓矢换取对方的牛羊马匹,可谓养虎贻患。”言罢望了眼骆玉书,笑道:“将军虽说治军有方,麾下俱为精锐之师,可叹独力难支,朝廷北地防务当下早已形同虚设、不堪一击。敢问骆将军,本座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骆玉书慨叹道:“宫主虽身在江湖,于国事之见有如洞烛,骆某佩服不已。”冼清让道:“也先虽野心勃勃,却非卤莽之辈;瓦剌向我大明称臣多年,若非骤变乍起,也不会妄动刀兵。王爷想要鼓动瓦剌发难,朝贡便是一枚最好的棋子。” 在场之人闻言大都不解其意,冼清让微笑道:“这事骆将军自然最清楚不过。本朝为彰显泱泱上国之风,对外邦使臣赏赐往往十倍百倍于入贡之物。瓦剌部按制本当每岁一贡,贡使不得过百;然也先见朝贡一事有利可图,竟月月遣使入朝,每批使者多达数千之人,乃至京城有此奇景:前使队伍犹未离去,后使复又姗姗而至。朝廷光是沿途接待瓦剌使节便已耗资百万,更遑论回赐之礼。圣上虽曾敕令瓦剌按制入贡,然王振因得也先厚赂,替之大开方便之门,此弊多年来始终未能断绝。” 松筠沉吟道:“瓦剌入贡之事贫道亦有耳闻,属实荒唐之极。只是对方既由朝贡一事大为获益,又怎会妄动兵戈?”冼清让道:“也先雄心万丈,必不甘久居人下,这些年不过是在静待时机,以求一战克成大功。瓦剌部近年虽一统漠北、疆域盛极,毕竟远居关外苦寒之地,难免器用匮乏;然只须王振放任瓦剌通贡互市、一味行此自损益敌之事,待到也先厉兵秣马、百事俱备,便是两国枕戈寝甲之时。北地边军孱弱无能,岂能抵挡瓦剌铁骑?朝廷到时必将举国兴师以御北虏,王爷便可趁此机会在南昌起事,半壁江山唾手可得。小王爷,我说得不错罢?” 朱奠培摇头道:“宫主所说的前三枚棋子,如今事实俱在,小王也无可置辩。我南昌王府数十年如临深渊,故而广纳天下豪杰以求自守;家祖有意访寻应文禅师,也不过是为他日鸟尽弓藏之时,手中能有一道保命灵符罢了。冼宫主空口无凭,妄言我宁府心存反意,在场诸贤俱是当世豪杰,自不能眼看着家祖及小王受此诬玷。” 冼清让笑道:“小女子有多大胆量,岂敢诬陷王爷?说来倒巧得很,我这儿恰有一位人证,不妨请他出来说上几句,诸位便知小女子适才所言非虚。”她虽被雷畴天手中火铳死死抵住后腰,却始终言笑自若,颜色间全无惧意。众人听闻此间竟有人证,不由俱各好奇,只见佛堂后应声转出一人,生得短小精悍,约莫四十多岁年纪,眉目间颇显沧桑。 朱奠培见状面色微变,随即笑道:“数年未曾聆教,左前辈别来无恙?”那人拱手行礼道:“曩者浊目不识小王爷千金之躯,望乞恕罪。”在场余人皆不识这汉子,罗琨问道:“宫主,这一位莫不也是本教教友么?”冼清让点头道:“我来给诸位引见,这位‘白石剑客’左仲先生,乃是点苍派已故颜掌门的师弟。”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暗忖道:“这人多半便是冼姑娘前日提起的那位点苍前辈。” 左仲轻叹一声,道:“我聂师侄剑术精绝,武林后辈中原本少有敌手;小王爷身为王孙贵戚,竟能与之交手不分轩轾,左某佩服得紧。”朱奠培笑道:“左前辈重义而能执大节,小王亦是钦佩不已。”众人见左仲与朱奠培显是相识已久,心中暗暗称奇。 左仲稍一沉吟,向在场众人抱拳道:“左某人碌碌无名之辈,今日得识诸位高贤,三生有幸之至,便不一一叙礼,冒犯之处勿怪。”众人各自回礼,心道:“‘白石剑客’的名头,江湖上确是不曾听说;然对方既为颜骥同门师弟,武功想必不弱。”但见雷畴天神色漠然、手脚纹丝不动。 左仲又道:“我点苍派虽居边陲荒远,却也延续百年香火,武林中薄有声名;今日左某有一桩师门冤案,要请诸位大贤公断。”冼清让笑道:“在场俱是名门侠义之士,左先生有话但讲无妨。”左仲叹道:“左某早年曾受老宫主恩惠,故而甘愿入教效命,为此惹得掌门师兄不快,派遣聂师侄前来诘质左某,我二人一语不合,乃至刀兵相见。我聂师侄尽得掌门师兄真传,左某非其敌手,眼看便要落败,小王爷忽从旁杀出,与我师侄动上了手。你二人激战良久,小王爷眼见难以取胜,又撺掇我以二敌一不成,当即飘然而去。小王爷,这事可是有的?” 朱奠培笑道:“不错,莲花剑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小王有心与之切磋一二,那又何足为奇?”左仲摇头道:“当日聂师侄一见小王爷便神色大异,恳求你放他一马,你二人并非初识。其后我询问聂师侄此中原委,他却不肯明言;谁知数月后江湖上传出风声,大名鼎鼎的‘莲花剑’竟不知所踪,连掌门师兄和他亲妹子也不知其下落。我心知事有蹊跷,生怕聂师侄或遭毒手,左某虽与师门不睦,然此事人命关天,我怎好隐瞒不言?左某当即回到点苍山,向掌门师兄说了这事,只是小王爷当时脸戴面具,左某又辨不出你的武功路数,实无半分线索,掌门师兄也只束手无策。 “其后时光如梭,三年一晃而过,掌门师兄广派弟子遍寻四方,聂师侄却始终杳无音信。半年前本派忽得线报,南昌枯井中挖掘出一具骸骨,死者携带的乃是本门佩剑。师兄与皎月剑闻讯亲往勘验,证实确是聂师侄尸首无疑,又瞧出对方是死在正一派武功之下,便欲登门报仇。我知掌门师兄见识渊博,当不会冤枉好人,但正一教同为名门正派,怎会出手害死我聂师侄?左某知老宫主与龙虎山素有交情,生怕两边闹出误会,当即求请宫主出面劝解。” 第五百一十六章 白石剑客 冼清让点头道:“当日正是左先生探知师门欲往龙虎山寻仇,一早向本座报讯,我方能及时相告道长。”松筠惊道:“原来是左老兄有心见告,贫道深感厚德。”早前点苍、正一两派为聂秋怀身死一案相争不下,然两方皆知事关重大,俱未轻易向外泄露;九阳子自假死后野鹤闲云,与龙虎山少通音问,竟不知师门祖庭遭难,到头来反由无为教处收得风声。松筠心忖正一派当下人材凋零,两位师弟又不知所踪,点苍倘竟阖派高手齐出、定要为莲花剑报仇,自己武功再强料也寡不敌众,便请冼清让相助一臂之力,后者自无不允。 其后松筠虽在江西数次撞见陈李二人,却每逢事端横生,更牵扯出伯父西璧子命丧葛仙峰这等惊天之变,他尚未及向两名师弟提起莲花剑这桩悬案,自身便遭宁王软禁。九阳子挂念师门安危,几番皆欲拂袖而出赶往龙虎山,转念想本派既得无为宫之助,当不惧点苍登门寻仇;自己倘因一时冲动得罪宁王,假死之计事泄引来天威震怒,天师府一脉必将身名俱灭,殊非江湖门派所能救解,无奈只得束手缚脚,自拘于精舍之中。待他脱困后闻知师门安然无恙,且与点苍派误会已消,自是心头大慰,更对景兰舟、冼清让感激不尽。 左仲道:“道长与老宫主乃是知交好友,左某身为点苍门下,更无袖手旁观之理,那又何须客气。数月前颜师兄带领雪、月二剑前往龙虎山欲讨公道,左某思来想去,仍觉放心不下,便自湖广境内乔装打扮暗中跟着他们三人,心想两派到时倘真拼斗厮杀,总可勉力劝解。这晚师兄他们到了长沙投店,我也随后在客店住下,半夜忽有人轻敲房门,左某心觉诧异,按剑前去应门,却是掌门师兄站在廊上。左某见状错愕不已,颜师哥叹道:‘左师弟,你不请我进屋坐坐么?’我见自己行踪已被识破,只好将师兄请进房内。 “我师兄弟当年一同拜入先师门下,只因颜师哥年齿长我甚多,平日里言行俨然以师长自居,左某又性子高傲,故而我二人始终不大投缘;待到左某投入无为教,与师哥更是大大交恶,掌门师兄曾当着全派之面明言将我逐出点苍,不认我这师弟。那日我与师哥在房中对坐半晌,一时各觉尴尬,两人都未开口说话。稍稍过得片刻,师兄忽长叹一口气道:‘左师弟,你我同门多年,交情虽只泛泛,那是各人脾性使然,师哥平日多有得罪之处,你也休要见怪。颜某将你逐出师门,师弟犹能心系旧义,先前秋怀下落不明,你不计前嫌赶来报信,颜某很承你的情。’我叹道:‘这些事不必讲了。聂师侄失踪三年,终究还是遇逢不测,我点苍痛失栋梁,实是师门不幸。’掌门师兄默然片刻,问道:‘左师弟,你一路跟着我们三人,是想一齐去替秋怀报仇呢,还是另有用意?’ “我闻言稍一迟疑,道:‘左某虽曾与聂师侄结下梁子,遇上此等生死大事,岂有不与师门同仇敌忾之理?但我总觉这事有些古怪。正一教乃是名门大派,历代掌教天师皆为玄门高士,门下弟子清净自守,又与我点苍素无过节,为何竟会下手害死秋怀?我知师兄为此痛心疾首,但这事还须细细查个清楚明白,别要跟正一派误结深仇。’掌门师兄摇头道:‘当日我替秋怀验尸,他是死在龙虎山“玄黄三才掌”下,颜某决不会看错。这路掌法是天师府不外传的秘功,秋怀定是命丧于正一派前辈高人之手。’ “我叹道:‘左某眼界见识远不如你,师哥既有此论断,我也不好妄言真伪。虽则九阳真人上年新逝,上清宫内藏龙卧虎,未必没有其余高手,此回更请得无为宫相助,到时倘真动起手来,左某怕你三人寡不敌众,故而沿途跟随师兄一行,想要劝说两方勿动刀兵。’掌门师兄微微一怔,道:‘上清宫既是武林正派,怎会请到无为教助拳?’我道:‘师哥,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来瞒你。本教与龙虎山素有交情,决不会束手坐视,这一趟只怕连宫主都会出面。师哥与两位师侄武功虽高,恐非正一派、无为宫合力敌手。’ “掌门师兄闻言沉吟半晌,缓缓道:‘秋怀乃我门下首徒,本是点苍衣钵之继,此回惨死非命,颜某若不替之报仇,有何面目见本派历代先师于地下?老夫年逾花甲,早无惜命之念。’顿了一顿,又道:‘左师弟,我二人虽性子不合、多有龃龉,然颜某知你慷慨重义,本门之中少有人及。倘若我和世元、秋苓今回有甚三长两短,还望你以点苍香火存续为念,勿要记挂往日芥蒂。’我摇头道:‘师哥何必出此不祥之语?正一派坚称此事非其所为,故请本教到场作个见证,原无争斗之意。但须师兄能够平心定气辨明实情,上清宫皆是有道之士,想也不至闹出人命。’ “掌门师兄叹道:‘你这么说,便仍是不信正一教杀了秋怀。’忽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与我道:‘江湖上人人传言秋怀三年前离奇失踪,实则他并非无端销匿,临行前曾留此书于我,这事就连秋苓也不知道。’我闻言心头大震,又见信封上火漆完好,奇道:‘难道师兄不曾拆阅此信?’师兄摇头道:‘这漆印是我所封。左师弟,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但须颜某犹在一日,你决不可开封阅信;如有一朝老夫死于非命,你方能拆看此书。不知你能办到么?’ “我不觉心中大奇,道:‘师哥何出此言?这信上到底写了甚么,莫非……莫非你知道秋怀这几年人在何处?’掌门师兄轻叹道:‘这些你不必问,只当师哥求你帮一个忙。’我见师兄坚执不肯相告,冷笑道:‘师哥既信不过左某,为何还要我保管此物?本派之中犹有数位上代前辈,你我同辈师兄弟也不为少,就连雪、月两位师侄武功都不在左某之下;此事干系重大,师兄还是另请高明罢。’颜师兄叹道:‘左师弟,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封信颜某不能交与其余同门,只好给你一人。当年我因你投入无为教将你逐出师门,自问无愧公心,如今却歪打正着。你为人不露锋芒,武林中本就少有人识,本门弟子见你被颜某革名,也不会多提尊号;点苍派倘真遭逢灭顶之祸,只怕今后便要赖你主持大局、延续气脉。’ 第五百一十七章 白玉扳指 “我越听越觉胡涂,奇道:‘正一派本无意与我点苍为敌,大伙儿若能一齐寻出师侄身死真相,那便再好不过,本派又何来灭顶之灾?左某虽被逐出点苍,并非不愿替师门出力,只此事未敢轻易从命。’掌门师兄见我不允,倏然离座双膝跪地,求道:‘左师弟,颜某忝居掌门,视本派气运安危胜过自己性命。早前我多有冒犯,现下给老弟磕头赔罪,求你万勿推辞。’说完便要叩头,我不由大惊失色,忙抢上扶住道:‘师哥何苦如此?万万使不得,小弟如你所言便是。’掌门师兄起身谢道:‘左师弟,此事天知地知,万不可再说与第三人,世元和秋苓也都不知情。’我虽满腹疑团,然见师哥话已至此,只好答应下来。 “第二天师兄他们一早起程,我仍是远远跟着三人,师哥也不点破。那日宫主与景少侠赶到相助正一派,左某实也躲在近旁,只因我身分尴尬,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故而藏身山门外稍远树林之中,目睹了事情经过。掌门师兄剑术卓绝,‘点苍十九剑’更已大成,左某绝想不到他竟三招便毙命人手,在暗处一时手脚发颤、茫然无措,过得良久始觉悲愤难抑,正欲杀出替之报仇,转念想到当晚客栈情状,暗忖道:‘莫非师哥早料知自己祸在旦夕,方才有此一举?这老僧要杀左某有如探囊取物,我命固不足惜,却误了师兄托付之事。’当即强行忍抑,所幸那老僧未再出手加害雪、月两位师侄。 “我见对方行凶之后扬长而去,正欲现身与几位相见,忽想起师兄叮嘱我勿将秋怀书信泄露于外,必然有其深意,此刻也不必多生枝节,当即寻个隐蔽之所除去密信封蜡拆阅,但见信上文字也不甚长,写道:‘敬禀恩师点苍掌门颜公尊前:弟子与舍妹幼蒙擢列门墙,化雨之情无以为报,唯念光大师门、使我点苍剑派芳名传世,不负师父养育教诲之恩。可叹弟子资质鲁钝,愧承恩师督训而无超拔之才,实难技压武林群伦,思之夜不成寐。近闻南昌宁府求索应文老佛甚急,盖有问鼎之意,弟子自不量力,私欲身为辅翼,日后倘得策功从龙,则我点苍显荣无极,不复为西陲池中之物。今兹拜辞座前,此后藏踪湖海,只恐雁逝鱼沉;如或事有不谐,终无蔓连师门之累。今世若不得偿山海之恩,更待来生相报。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伏惟吾师珍重,徒秋怀顿首百拜。’” 在场诸人闻言大惊,松筠道:“原来当年莲花剑无故失踪,颜掌门早知他是投入南昌王府?”左仲叹息道:“当日我阅罢书信,也觉手足如堕冰窖。本教苦苦找寻应文大师多年,聂师侄信中却说宁王也在访觅其人、意欲染指国器,左某虽是一介武夫,也猜到这位应文禅师身分非比寻常。掌门师兄心知秋怀身涉反逆大谋,不敢向外吐露半字,也不能到南昌登门要人,只好装作一无所知,犹派弟子四出打探聂师侄下落。” 顾铁珊沉吟道:“颜掌门若知徒弟身在宁府,之后见其丧生南昌枯井,便该疑心到王爷头上,为何仍执意要找正一派报仇?”左仲摇头道:“就算掌门师兄猜到秋怀是被王府所害,难道还能寻王爷对质?何况聂师侄是死在玄黄三才掌下,这事决无虚假。龙虎山与南昌宁府过从甚密,天下人所共知,师哥坚称是正一派所为,多半是想藉由上清宫之口问出真相。十多天前宫主寻到左某,详询当年聂师侄失踪一事,左某不敢多言,只将那面具怪人纠缠秋怀之事告知;孰料数日前宫主复邀左某密谈,将我教与宁府本末尽数相告,坦言聂师侄和掌门师兄或皆命丧于王府之手,左某震怖之下,方将师侄密信和盘托出。”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棉纸信封,缓缓道:“敢问虞老前辈,我聂师侄果真是死在老先生掌底么?”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虞时照,后者始终神情漠然,未有半分异样。朱奠培笑道:“左先生虽是武林前辈,区区一纸书信真假难辨,何足为凭?以此指证我宁府谋逆,未免太过儿戏。”左仲叹道:“单只凭此书牍,确难令人信服,只不知此物又当如何?”伸手自信封中取出一件物事,诸人定睛看时,见是个通体莹润的白玉扳指,滑腻有如羊脂,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其上犹刻有数行小字。 范虞二老本皆神情自若,一见左仲拿出这扳指,双双脸色陡变,各如离弦之箭,朝对方直扑过去,去势迅猛之极。但见人影闪动,松筠与顾铁珊疾步而上,各与二老对了一掌,只听两声闷响,范鸣声被松筠震开半步,顾铁珊、虞时照两人身躯同时一晃,双方各自站定。虞时照面上红气闪过,瞪视道:“堂主不愧为思过先生之侄,果真名不虚立。”顾铁珊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缓缓道:“老先生掌力雄厚,顾某甘拜下风。”在场众高手皆瞧出两相交掌之下,顾铁珊功力实逊半分,各自暗暗心惊:“顾堂主武功已然如此了得,这两位老先生可称大国手。” 朱奠培见二老出手皆被拦下,不由轻叹一声道:“原来这玉韘果真在莲花剑手中,当真冥冥自有定数。”左仲稍一迟疑,将玉扳指交于松筠,后者见上头刻着四行篆文,每行皆有五字。松筠能识篆体,认出那二十字乃是“盘奠觐宸拱,多谋统议中。总添支庶阔,作哲向亲衷。”点头道:“此为太祖替诸子所定二十字辈,自太祖孙辈起始,命名上字以此为据,下字以火、土、金、水、木为序包含五行,每五代周而往复;太祖高皇帝又以玉韘相赐诸子,其上镌刻各藩府二十世系字辈,此物便为宁府所有,却怎会落在莲花剑客手里?” 朱奠培眉头微皱,道:“闲杂多说无益,今日之事小王势在必得,手段虽不光彩,也只好得罪诸位。冼宫主,所谓愿赌服输,眼下你受制于我,只须宫主说一句话,小王立时教你父女团聚,决无半字欺瞒。”冼清让叹道:“小王爷,你长于摆布人心,却不知善泳者溺,终有一天也会栽在人心上头。”转头问雷畴天道:“雷堂主,倘若本座坚持不从,堂主当真要杀了我么?” 雷畴天缓缓道:“雷某与宫主并无仇隙,不过是尽忠王爷,宫主勿怪。”冼清让笑道:“眼下堂主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阁下杀我之后,如何还能与义兄相与?”雷畴天道:“忠义不能两全,大哥倘若见责,小弟以死谢罪。”顾铁珊摇头道:“别人不知老弟的脾气,愚兄还会不晓么?这话休要再讲。” 冼清让轻叹道:“此外还有一事。当日家父作书于雷副堂主,请你于本座复教大计相助一臂之力,堂主先前已然承允,此刻岂非出尔反尔?”雷畴天道:“早前岁寒三友叛教自立,雷某答应助宫主对付三人;如今三友业已归顺,我是相帮小王爷成事,算不得失信于令尊。”冼清让目光闪动,笑道:“堂主素来厚重寡言,原来也如此善辩。那日你一见我爹爹的手书便将之毁去,不知信上写了甚么?” 第五百一十八章 钱氏兄弟 雷畴天稍一迟疑,道:“只须宫主答应让位于小王爷,稍后自可亲询令尊,眼下不必多言。”冼清让叹道:“堂主既不愿相告,那也无妨。”又问朱奠培道:“这玉扳指乃太祖御赐诸子传世之物,王爷必定视若珍宝,如何会在聂秋怀手中?放着这许多英雄在此,小王爷休要敷衍搪塞。”朱奠培见她开口追问,不由脸色微变,道:“我宁府失落此宝已久,莲花剑曾为本府幕宾,原来是被其偷去,还乞道长归璧赐还,小王及家祖感激不尽。”松筠手持玉韘,一时沉吟不决。 冼清让摇头道:“小王爷这话不对。当日聂秋怀败于尊师之手,回到点苍将书信和玉韘留给颜骥掌门,其后才投入南昌王府,这扳指一早就在他手里,并非身为王府门客之时偷的。”朱奠培冷笑道:“宫主这话可有证据?莲花剑当年颇受家祖赏识,敝府内外出入自如,定是他乘人不备偷出玉韘,暗中交给颜骥掌门。家祖乃是高皇帝亲子、当今圣上的曾祖辈,岂能因一纸伪书蒙冤?” 冼清让叹道:“小王爷能言巧辩,即令这扳指也不能令你招认。”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堂后又走出一人,一手各提一口大麻布袋,但见两袋扭动不止,显是有人在内。那人将两口布袋轻掷于地,朝冼清让躬身行了一礼,便即退出佛堂。景兰舟认出对方便是先前四名辇夫中那生面孔,见其手提二人行走轻而易举,心道:“冼姑娘身边下人果皆武功不弱。” 冼清让道:“麻寨主,劳烦你替我解开这两口布袋。”麻俊雄微微一怔,点头道:“好。”走上前解开袋口活结,将袋中之人扶出,顾铁珊、景兰舟等数人一声惊呼,但见赫然便是钱氏兄弟,两人口塞麻核,手脚俱被牛皮绳索捆缚。景兰舟道:“冼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冼清让叹道:“我遣人相邀钱氏昆玉光驾本教法会,可惜二人不肯赏面,只好出此下策。贤昆仲乃是江湖有名人物,此番多有得罪,还请麻寨主替他二人松绑。”麻俊雄微一迟疑,道:“好说。”手腕轻轻一抖,众人只觉眼前剑光闪过,伴随嗤嗤几声轻响,钱氏兄弟手脚皮索已被尽数割断,再看麻俊雄时,手中长剑早已铿然归鞘。在场诸人虽皆为武林高手,见其出手如电、迅疾绝伦,心底也各赞赏不已。 顾铁珊上前替钱氏兄弟取出嘴中麻核,道:“两位老弟可曾受伤么?”钱文钦面如死灰,道:“多劳堂主挂心,我等无甚妨事。”转向冼清让道:“我兄弟二人只欲归乡奉养老母,从此不再涉手江湖中事,求宫主放过我二人罢。”冼清让笑道:“难得小王爷今夜俯临君山,我故请钱先生赴宴相陪旧主,先生如何不肯赏光?”钱文钦望了朱奠培一眼,嗫嚅不敢发声。朱奠培见状笑道:“当日是冼宫主一行人将钱师爷从我宁府请出,你怎又把他抓了回来?”冼清让淡淡地道:“小女子心中有几句问话,非钱先生不能解答。” 钱文钊忽开口道:“前日我被九华派贼尼围困,多承宫主和景少侠出手相救,委实感恩不尽。钱某是乡野粗汉,先前若有甚得罪宫主之处,甘愿一力担当,却与我大哥无干,还望宫主高抬贵手放他去罢。”冼清让转头瞥了雷畴天一眼,笑道:“阁下能以兄弟情义为先,本座当日没救错人。”见对方面无表情,似是不为所动,又向钱文钊道:“我今日本欲寻令兄问几句话,稍后自会放贤昆玉离去,两位不必忧心。” 钱文钦摇头道:“钱某蒙王府收留残躯,许多年不曾行走江湖,怎会有事劳动宫主下问?”冼清让笑道:“本座听闻钱先生古道热肠,为替故友打抱不平,不惜上门得罪了蓑衣帮的史帮主,可并非闭户不出哪。”钱文钦闻言一怔,道:“刘老哥乃是钱某结义兄弟,这……这自然是不同的。” 冼清让叹道:“贤昆仲一般地重情重义,实令人好生钦佩。钱先生,眼下在场俱非外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实不相瞒,本教这些年在江湖上薄有声威,并非无因而起,乃是先母早年奉王爷之命所创,本座亦一向听从王府号令行事。”钱氏兄弟闻言浑身大震,相互对望一眼,钱文钦缓缓道:“难怪王爷当日在别院与宫主面会,颇见故知之情。钱某在王府职任卑下,此般事多听无益,我兄弟二人决不在外多口,诸位大可放心。” 冼清让微笑道:“本座既肯据实相告,自然信得过先生。早前我在途中巧遇令弟,偶闻贤昆玉昔年曾在东海为寇,不知可有此事?”钱文钦脸色惨白,道:“不错,钱某当年犯下大错、沦为国贼,百死难赎其罪。”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先生曾向景公子提及小王爷于你有再造之恩,莫非与此有关?”钱文钦眼望朱奠培,面显犹豫之色。后者微笑道:“区区小事,岂足挂齿?先生但说无妨。” 钱文钦沉吟片晌,叹道:“宣德六年钱某随一队倭寇往温州乐清县掳掠,半道却撞上一批江湖之士,个个身手不俗,将我等一行杀得死伤殆尽,钱某也于乱斗之中中刀昏迷,自分此番必死无疑,谁知过得良久苏醒,却已被人救下,伤口也得敷药包扎。屋外有一人闻声而入,我一见之下大为吃惊,对方四十上下年纪,生得白面短须、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先前领头伏击我们之人。那人笑道:‘若非祝兄弟出手阻拦,险些错杀了好人。’门外又走进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虽是年纪轻轻,气宇大为不凡,微笑道:‘多谢翟大哥手下留情。’” 众人闻言一怔,顾铁珊道:“莫非这中年汉子便是贵派翟掌门么?”钱文钦点头叹道:“正是。”诸人心道:“原来小王爷与翟胜贤也早相识,当真交游广阔。”钱文钦接着道:“钱某当时心下茫然,问道:‘你们……你们为甚么要救我?’那汉子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台州府翟胜贤,幸会幸会。’我闻言心下一惊,知这翟胜贤乃是台州青鹞派掌门,历年操练民兵保卫乡里、缉防倭寇,于浙闽一带名头极响,我那些同伴死在对方手里,确是无甚希奇,只为何要留我活口,又说甚么‘险些错杀好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 改邪归正 “翟掌门见我不知所措,笑道:‘钱老弟,我来给你引见,这一位祝酋兄弟南昌人氏,是在下的好朋友。翟某先前收到线报、得知倭寇将往乐清作恶,故而邀约武林同道埋伏拦截,欲替百姓除害。我那些同伴不知老弟是华夏胞族,见你身在倭寇队伍之中,把阁下也当成了倭贼,不慎出手相伤,亏得祝兄弟及时拦下,老弟勿要怪罪。’我见这祝姓少年差着翟胜贤足有好几十岁,怎能与这武林大豪称兄道弟?实是咄咄怪事。但对方既以为我是好人,钱某贪生怕死,一时也不敢以实相告,只道:‘多谢二位相救,不知两位如何得识贱姓?’ “那少年笑道:‘宁海县钱氏兄弟这等豪杰之士,在下岂会不知?在下听闻倭贼以钱兄妻儿性命为质,强逼你充任向导,兄台迫于胁从,那也无法可想。此回有幸与钱兄相遇,只是机缘巧合,容后再慢慢想法子救你家人。’翟胜贤叹道:‘翟某久居台州,反不及祝兄弟多识乡闾人物。’我闻言心中狐疑,钱某兄弟身为假倭,倭寇头目对我二人始终有所提防,将我等老母妻子尽数迁至海岛之上暗为人质,这事确是有的;然我兄弟乃是自愿下海为寇,可说不上甚么被逼胁从。我见这少年相帮圆了过去,心下颇为不解,只听翟胜贤道:‘钱老弟,我看你身手很是不赖,何必屈从倭贼?如蒙老弟不弃,不妨便在我青鹞派挂个名头,今后一道出力保家卫国,岂非美事?翟某不敢收你为徒,便代先师纳你入门,我二人以师兄弟相称,老弟意下如何?’ “我全没想到翟掌门竟会邀我加入青鹞派,见其言辞款诚,不觉大为动容,忍不住道:‘这……这怎么可以?钱某助倭为祸,实已罪大恶极,岂敢有此奢盼?如此也乱了贵派的规矩。’翟掌门笑道:‘本门人少力微,不比江湖上那些大帮大派,没那么多规矩。老弟是祝兄弟相保,那便决不会错。’我闻言不由又望那少年一眼,暗道:‘这人到底是何来头,能让翟胜贤这般看重?’那少年见我面露犹疑之色,笑道:‘钱兄定是放心不下家中老母妻儿,这事包在小弟身上,管教兄台无有后顾之忧。’钱某当年迫于生计沦为假倭,见青鹞派竟肯收容,自是求之不得;但我知倭贼手段残忍,倘见我投入青鹞派反戈相向,实恐家中老幼大祸临头,这少年虽说能够相救,也不知是真是假。对方仿佛看穿我心事一般,笑道:‘钱兄尽可放心,小弟十数日内必有消息。翟大哥,恭喜贵派又添一条好汉,只是钱老哥曾为倭寇向导,传出去恐惹人误会,还请大哥暂休声张。’翟胜贤应道:‘这个自然,何消老弟吩咐。’ “那少年又与翟胜贤闲聊几句,当即起身告辞。翟掌门将我从温州带回台州休养,过得约莫半月,钱某刀伤渐愈,那祝姓少年忽又登门造访,笑道:‘搅扰钱兄清闲,此地久居气闷,不妨出去走走。’便拉我外出散心。翟掌门将我安置在天台山一处民舍,这少年领我一路向东来到海边,竟要扬帆出航,我奇道:‘这是要去何处?’那少年笑道:‘钱兄到了便知。’我想自己先前中刀昏迷,对方要害我也不必等到今日,又有甚么好怕?当即随他上船行了两天,来到宁波东面海中的普陀落迦山,我二人沿海信步而行,遥望见岛岸一间草房外有人织网,赫然便是钱某的老母妻儿。我见她们竟由倭寇所据海岛上搬至此处,不由惊喜万分,问道:‘祝兄弟,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笑道:‘此处多有定海卫官兵驻守,不惧倭寇侵害,钱兄从此可以放心。我本欲将兄台家眷迁回宁海老家,却恐村野之人多嚼舌根、惹来闲话,故请令堂、令正暂居于此。’钱某兄弟助倭为虐,乡人多有知之,在宁海早无容身之处。我见对方安排如此周到,心下大为感激。那少年又沉吟道:‘只一事暂须委屈钱兄,一时恐未便与之相认。小弟在定海卫长官跟前编了个假名,推说兄台葬身倭难,他才答应将钱兄家眷编户于此。钱兄如轻易现身走漏消息,被官兵得知兄台往日曾为倭寇,只恐妻儿不免拘系之苦。’我心知对方所言极是,眼见至亲已得安置,只好远远看了她们几眼,叹息道:‘祝兄弟,钱某自知罪孽深重,殊无可赦之理。你我素昧平生,阁下当日为何要在翟掌门面前力保,而今又这般相帮?’那少年叹道:‘朝廷法令不恤民生,百姓还谈甚么忠君报国?此非贤昆仲之罪。’我闻言心下一动,道:‘祝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钱某本不当复有索求;只是眼下老母在此,我那胞弟若得见恕同归故土,我兄弟感激涕零。’那少年点头道:‘钱大哥所言甚是,此事容我安排。’” 钱文钊听到该处,惊道:“大哥,这位祝姓少年莫不便是小王爷么?”钱文钦点头道:“正是。”钱文钊喃喃道:“当年老娘同大哥家眷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原来是小王爷的手笔。那队往乐清去的人马无一生还,我初时只当老娘因伤心大哥遭难,同嫂子一齐跳海自尽,心中着实悲痛不已,倭寇头目也未起疑;谁知有一日我清早醒来,见桌上不知何人留书一封,说娘亲现在普陀落迦岛,当即暗中寻机独身前往,果见老娘和阿嫂皆在彼处。” 顾铁珊闻言道:“既如此,老弟何不也乘此机会脱离贼巢?”钱文钊摇头道:“我的妻室儿女还在大陈岛上,轻易脱不得身。老娘和大嫂只说有人连夜将其救走,连她们也不知大哥犹在人间。我在同伴跟前绝口不提这事,如此过得年余,大陈山倭寇数次前往浙江劫掠,皆遭青鹞派率众迎头痛击,倭寇中隐有传言,说似乎在青鹞帮众中见到了我大哥。” 钱文钦叹道:“钱某当时见老母已脱贼窟,便一心投入青鹞派,随掌门师兄奔走抗倭。我常盼能在倭寇队伍中撞见二弟,携你同离苦海,可惜未能如愿。”钱文钊默然片刻,接着道:“如此一来二去,这事风传愈盛,倭寇大头目九鬼隆房不免对我起了疑心,极少派我随队外出,大哥自然见不着我。总算倭贼手无证据,没来加害钱某,时日过得久了,渐也不再有人提及于此。但我心下始终不能释怀,之后数次潜回浙江打探兄长消息,却总徒劳无功;直到前年有一回我冒险同青鹞派中人攀谈,才知大哥确曾入过青鹞派,更认了翟胜贤为师兄,却不知何故早在十多年前便下落不明,青鹞派上下皆不知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