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换装系统伪装神女》 1 魂兮归来01 建元四年,冬至。 这是一年中天子祭祀宗庙的日子。 三更时分,天色漆黑。当今天子刘彻孤身站在祖宗灵位之前。 满朝臣子都跪在太庙之外,其余刘氏子孙也只能远远匍匐在他身后,君臣之别在此刻犹如天堑。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刘彻无从揣测秦皇在玉玺上刻下这八个字时的心情,但站在这个位置,履行这些具有神秘色彩的仪式时,真是容易叫人将自己想象成超脱世俗的天神。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这是刘彻登基的第四年,他第四次履行祭祀祖宗的仪式,不可能出任何错。 可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在刘彻站到高皇帝刘邦的灵位之前时,忽然起了风。 诡异的是,这风是从太庙里吹起的。 太庙之外一丝风也没有,太庙之内大风如怒,杯盘祭器倒塌一片,梁柱上垂落的安魂幡也被吹落到地上,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刘彻脑子里立刻蹦出来四个字,不祥之兆! 西汉上古之风犹存,朝野笃信鬼神,这阵怪风很容易被解读为天子失德,祖宗降罪。 刘彻手里死死攥着祭祀用的香草,咬牙继续往灵位前走。 他不能让自己背负上这样的罪名! 身后刘氏宗室中已经传来了哭喊谢罪的声音,但刘彻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完了。 一只香炉被风刮起,砸在刘彻额头上。 刘彻被砸得眼前一黑,却顾不上疼,脑子里立刻又蹦出五个大字,大不祥之兆! 他在祭祖仪式上见了血,这是足以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致命变故! 但是这场祭祀一定要继续下去,他绝不能停,只要继续下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额头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刘彻的眼睛,刘彻捧着香草上前—— 他期望的生机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眼睛里都是血,看什么东西都是血红模糊一片,因此看不清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的脸。 起初,他只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年轻而威严,“尔便是当今汉天子,朕四世孙,刘彻?” 跪伏在后面的宗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说,“何方狂徒,竟敢闯入太庙?” 又有一个更小的声音说,“这个狂徒的脸……和高皇帝的画像一模一样!” 刘彻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自己确然是正站在宗庙中高皇帝的灵位之前,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出现在他脑子里。 他猛地擦了一把眼睛,抬眼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的人。 此人着帝王冕服,年轻的面孔和他身后悬挂的高皇帝的画像果真一模一样! 太/祖高皇帝,汉开国之君,刘邦! 刘彻当机立断,将原该献在灵位前的香草一把塞进这人手里,双膝下跪,行大礼参拜,“太/祖高皇帝四世孙刘彻,拜见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降世显灵,此大祥瑞也,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太庙。 三息之后,被狂风吓得不知所措的刘氏子孙整整齐齐地跟着行大礼参拜,齐声唱礼,“参见太/祖高皇帝,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刘彻为我献上了一把香草。”林久站在刘邦身边,手中正抓着那把沾血的香草。 系统憔悴地叹了一口气,不想说话。 ————————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林久死了,死后绑定了一个换装系统。 这个系统带她穿越到了西汉,承诺给她无边的美貌、永恒的青春、穿不完的锦衣华服。 条件是要用汉武帝的心动值兑换。 林久同意了——系统觉得自己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接着系统问林久,“你历史好不好?” 林久说,“烂到家了。” 系统大喜,“好!” “不需要你懂历史,只需要你坚定一个信念,一定要!不择一切手段!抱紧汉天子的大腿!” “想要得到心动值,首先,你需要想办法接触到刘彻。” 系统开始给林久提供重要情报。 现在是建元四年,汉武帝刘彻登基的第四年。 三天前,他最亲近的伴读韩嫣死了。 系统说,“我们可以从这件事情上入手。” 林久静静听着。 系统继续说,“你运气很好,初始服装随机到了ssr【魂兮归来】。” “该套装承载了一个一次性主动技能【招魂】,可以为刘彻表演一次召来死魂。” “刘彻笃信神仙之事,他肯定对这个感兴趣。” “韩嫣地位不高,死后只会剩下残魂,召唤难度很低,适合你这种新手。” “我明白了。”林久说。 她提起长长的裙裾,激活使用主动技能【招魂】。 风忽然变大了,风中隐有幽咽之声。 “魂兮归来——”林久念。 韩嫣、韩嫣、韩嫣!系统在心里跟着念。 “归来兮——”林久继续念。 韩嫣、韩嫣、韩嫣!系统几乎要喊出声。 “刘邦——”林久最后念。 系统:? 刘、刘邦? 什么邦?刘什么邦? 风更大了,鬼哭声嚎啕着直冲云霄,枯枝衰草为之一瞬摧折。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隐约可见玄衣纁裳,冠冕俨然。 汉高祖,刘邦。 系统震惊地问林久,“说好的召唤韩嫣呢?” 林久比他更震惊,“不是要汉天子?韩嫣也不是汉天子啊?” 系统抓狂,“什么汉天子啊?汉天子是能用这种小技能召唤出来的——” 话音到这里顿住了,系统意识到险些说漏了嘴,顿时警惕地转开了话题,“可没有韩嫣,怎么对刘彻下手?就算刘邦勉强也能用吧,可是这召唤过程也没让刘彻看见啊。” 系统说着说着就真的沮丧了起来,蔫哒哒地看向已经完全显露身形的刘邦。 通过【招魂】重返现世的他有着年轻的面貌,衣上的十二章纹在风中晃动。 起先,他看起来有些茫然——任谁死后复生都会茫然。 然而这种脆弱的神色仅在他身上存在了极短的时间,须臾之后,他抬手整衣正冠,端肃神容,微微抬起下颔。 泰山一般威严的气度像一袭剪裁合度的衣裳那样披在了他的身上,此刻他站在荒郊野外草木丛中,却像是站在朝堂至上,万众丛拥。 林久以一种惊奇的语气说,“这就是汉高祖刘邦啊。” 系统更沮丧了,“没错,这就是废掉了【招魂】这个技能的刘邦。” 林久更惊奇了,“没有废掉啊,刘邦堂堂汉天子,大腿足够粗吧。” “粗倒是粗……可刘邦这种性格,这种地位,这种心智,咱们很难抱上他的大腿吧,会被他坑死的。” 林久沉思片刻,“好像是有点难。” 系统刚要开口,就听她说,“只好用你的办法了。” ? 系统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听你这意思,好像我有办法似的。我要是能控制刘邦,还能选你绑定为宿主吗,真有意思。 然后他听见林久对刘邦说出第一句话,“我乃云山神女。” 系统一口水喷出来,“啥玩意儿?你是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刘彻笃信神仙之事……神他妈的神仙之事,这能是这么用的吗! 刘邦看起来也很想一口水喷出来,但他嘴里没有水。 而且林久在看着他,深黑的眼珠一眨不眨,脸上一点情绪的波动也没有,那种极度的冷漠和镇定,简直不像个活人。 刘邦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脸看,他看出来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长得很美。 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形容这个女孩子的美,她看起来似乎清纯,又似乎艳丽,似乎楚楚可怜,又似乎喜笑颜开。 她脸上显现出刘邦从前所见过的所有女人的脸,可明明她只有一张脸,她应该只有一张脸而已! 刘邦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人,当然也不会流汗,但他还是感到一种汗流浃背的煎熬。 他不敢再看这女孩子的脸了,而是深深弯下腰,“汉室刘邦,拜见云山神女。”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他已经弯下腰了,却仍然能感到有一道目光,深深压在他背上,那目光竟然像是有重量的,重于千钧! 刘邦终于不敢再轻忽对待,收起了方才生起的试探之心。 他说,“是我怠慢了。” 然后他整理衣冠,双膝跪地,重新说,“汉室刘邦,拜见云山神女。” 他此时的姿态,方才是天子祭神时应有的礼节。 似乎是对此感到满意,那沉重的目光收了回去。 但还是没有声音传来,神女依然不回应他。 刘邦觉得自己平生还从没有这样地机灵过,他立刻又说道,“我于死国,终日昏昏,幸蒙神女相救。此大恩无以为报,愿举国之力,为神女祭祀。” 这一回终于有了回应,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散去了,刘邦劫后余生地爬起来,听见神女说,“举国、为、祭祀。” 她声音纯稚如珠玉,措辞却拙稚而生疏,仿佛不大会说人间的言辞,语气更不带丝毫情感色彩。 声音尽管甜美,却竟然有一种似人而又非人的怪异感。 刘邦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蛮荒古老的神话,行走在天地之间的神鬼,虎齿豹尾,蓬发而食人。 神鬼忽然看向他。 刘邦立刻明白,“冬至之日,汉天子将往宗庙祭祖。我当现身,令他为神女奉上祭祀。” —— 系统旁观到了现在,从目瞪口呆到一脸麻木,如梦似幻,“这操作是可以的吗?” “这个人,他确定是汉高祖刘邦吗?” 可别是召唤错了吧! 林久问系统,“刘邦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系统迟疑了一下,“知人善任?” “错。”林久说,“是擅长认怂。” ——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刘氏祭祖现场,老祖闪亮登场。 2 魂兮归来02 闪亮登场的老祖砸了自家一宗庙的牌位,迎着一地瑟瑟发抖的子孙后代,后退一步,微微躬身,“神女。” 神女林久在和系统说话,“这样就接触到刘彻了。” 系统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刘彻,心想这操作是可行的吗,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是接触到刘彻了没错,但是这接触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确实是接触到刘彻了。 系统越想越混乱,cpu都快被这一波操作整烧了。 林久不为所动,冷静地继续说,“接下来,就要想办法得到刘彻的心动值。” 系统叹了一口气,“刘彻都跪下了,还要啥心动值啊……这波收割的心动值足够了,你的第一个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爱岗敬业的林久坚定地说,“不,还不够,要做就做到最好,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 系统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那反正心动值已经拿到手了,随便折腾吧。总不能把天捅破了……吧? —— 神女始终沉默不语,刘邦不敢再出声,但心里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跪在眼前的这一大堆后代子孙,没有一个继承了老祖我的机灵劲儿,还愣着干嘛?拜见神女啊! 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刘邦渐渐又感到那种汗流浃背一般的煎熬感,正当他咬牙切齿准备不顾一切出声提醒一下时,神女忽然动了。 她越过刘邦,从容地向宗庙外走去。 今天是冬至日,是天子祭祀宗庙的日子,宗亲跪在太庙里,群臣跪在太庙外…… 此时聚集在太庙周围的乃是刘氏天下的半壁江山,这个来历不明的所谓神女,正往刘氏天下的半壁江山而去! 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也没有人敢稍微地阻拦她的脚步。 她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为她让路。而她一个人都不看,就好像这些凡人根本就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跪在地上的刘彻膝行着后退了两步,在她走过时,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西汉上古之风犹存,这个时期的建筑最鲜明的特点就是“高”和“大”。 刘氏的宗庙便把这两个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宗庙下足足以垒土堆起了九层楼的高度,又修筑了陡峭的台阶连接到地上。 皇亲在上,朝臣在下。 台上台下,相隔九重楼的高度,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这样被分割开来,简单粗暴又残酷。 但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刘氏皇亲都默默走下来,于是朝臣也都意识到上面出了什么大事。 大汉立国以来,非刘不王,刘氏皇亲一向高在云端。 而现在他们从云端走了下来,那只能说明有身份更尊贵的人出现了。 是谁?当今汉室,还能是谁,能有这样的威势? 刘彻站在高台上,神女和高皇帝身后的位置。 之前他一直很沉默,因为清楚此时此刻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他没有和其他人一起下去跪着,也不是因为他汉天子的身份有多么贵重。 而只是因为神女和高皇帝,都需要一个人来开口说话而已。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感受着额头上伤口传来的疼痛,镇定地开口。 太庙下的台阶取以极数,共修筑九十九道,每九个台阶上就站着一个黑红服色的内侍。 刘彻话音落下,最靠近他的内侍就开始高声重复他的话,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内侍,一直到第九个。 皇帝的言语就这样以最原始也最威严的方式从天上传达到地上。 跪在底下的皇亲和朝臣就如同一群蚂蚁一般,静穆而恭顺地聆听。 刘彻又喘了一口气,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祭祖之日,神女携高皇帝降世,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说,“神女在上,高皇帝在上,我大汉国祚,既寿永昌。” 九个立在台阶上的内侍次第重复他的话, “神女在上……” “高皇帝在上……” “我大汉国祚……” 声音如同回荡在天地间的雷声一般,层层传递下去。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极致的肃穆和极致的威严竟然让人生出一种寂静的错觉。 而当最后一个内侍话音落下,这点寂静立刻膨胀到使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但仍然只是寂静,天地之间不闻丝毫声息。 直到三息之后,底下那群蚂蚁般渺小的人影,忽然整齐地伏倒在地上,高声重复着皇帝传下来的祝颂: “神女在上,高皇帝在上,我大汉国祚,既寿永昌!” 隔着九层垒土的高台,万千凡人高声向天神祝颂,衣冠起伏,声入云霄。 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场面带来的震撼,人与人之间的聚集效应是强大的。 倘若有一百个人整齐地站在一起,就会有不可阻挡的气势生发出来,而此时跪拜的人何止数千! 只有天神能享用如此盛大的祝颂,享受过如此盛大祝颂的必定是天神! 系统觉得自己心脏病都要发作了,崩溃道,“干啥啊,这是在干啥啊,刘彻心动值一直在涨啊,涨得我好慌啊!” 林久谦虚地说,“也没有很多啊,不要着急,再等等。” 系统顿时惨叫出声,“不是吧?还没结束吗?你放过刘彻吧,你看他这个脸色,感觉已经快要不行了啊。” 林久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做什么。 系统稍微松了一口气,寻思万人朝拜都受过了,接下来的场面再大也大不过天去了……吧? 这一回祭祖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刘彻身为天子,担负起了带祭出来的老祖和神女回未央宫的重任。 三个人一起坐进了刘彻天子规格的马车里……不过刘彻可能会觉得这一车里只有他自己是人。 马车里很静,没有人说话,因此一些别的细节更分明地被凸显了出来。 一种特殊的气味,清晰得就像是浮凸在空气中那样。 类似铁锈气味但有稍微甜了些许的气味,血腥气。 刘彻目光放空地坐在神女身边,刘邦坐在他正对面。 这种情况下他侧着脸避开刘邦不太合适,直视刘邦更不合适,低下头又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谁知道鬼神之属都有什么忌讳。 所以他只好眼神放空,假装呆滞。既看也不看,最安全。 但他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微微地渗血,血腥气越来越重。 刘彻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垂放在膝盖上的手也微微收紧。 他意识到神女在看他。一直看,目不转睛。 刘彻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意识到了危险。 他疯狂地转动大脑,试图找出来自己做了什么引动了神女的瞩目。 以及神女怎么还抱着那束香草。 那原本是他准备献给高皇帝的香草,因为血流进了眼睛里看不清楚,所以才错送进了神女手中。 莫非神女格外青睐这种香草?不然就是那束香草上有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曾经听到过的一个传闻突然浮现出来,那一瞬间刘彻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想起来了,那束香草上沾着他的血。 神明这种东西,平时不知道都吃什么东西,但有些时候祂们吃人的血肉!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腥气越发浓重,刘彻闻着闻着,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出肉香的错觉。 神女还在看着他。 那种眼神,似乎是感到饥饿。 刘彻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额头上不可自抑地冒出冷汗。 但这似乎让他身上的肉香味更浓重了,刘彻看见神女微微闭了一下眼,轻声说了一句话。 “人皇血、的、味道。” 声音纯稚如同珠玉,言辞间却带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刘彻的表情变了,他看起来很想跳车。 但他没来得及跳下去。 神女在靠近。 仿佛看不清楚一般,她慢慢前倾身体,向刘彻的方向。 很快她前倾到无法保持平衡的地步,双手轻轻撑在刘彻的大腿上。 刘彻以余光看见,对面的刘邦露出了一副被惊吓到的表情。 此情此景,其实有点暧昧。 但显然刘彻一点都不觉得暧昧,他在疯狂向刘邦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 祖宗,救命!!! 他祖宗刘邦仿佛突然瞎了,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 在刘彻绝望的目光下,神女更进一步地靠近,双腿跪在他腿上,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慢慢按上了他的额头。 他不可避免地与神女对视了。 他没有意识到他浑身的汗毛都已经立了起来,他甚至短暂的忘记了“汗毛”这个概念。 只是觉得自己浑身都长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密密麻麻,心里涌起一种伸手去抠挖的冲动。 系统已经在买赛博速效救心丸了。 他火速紧急开口,“停手,停手!心动值虽然在猛涨,但你这已经不是在薅羊毛了,你快把刘彻薅死了!” 3 魂兮归来03 额头上传来一阵凉意,刘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他像是已经清醒过来了,又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想起方才发生的,关于神女的那些片段。 太庙里,神女携高皇帝降世。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裙裾上以红色书写着刘彻不认识的文字。 那红黑两色比刘彻身上的帝王礼服还要更深沉,是最尊贵最威严的正色。 她从刘彻眼前走过时,光着脚,裙裾下露出雪白的小腿,那种白令人想起霜雪和月光。 她跪在刘彻大腿上,黑红两色的裙裾和刘彻身上的礼服交叠在一起,身体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抚摸刘彻额头上的伤口,手指冰寒刺骨。 刘彻猛然回过神。 他一身冷汗淋漓,眼前一阵发黑,过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腿上没有跪着一个人,神女已经退回了先前的位置。 刘彻抬手,慢慢地摸了摸额头。 额头是完整的,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被掀开天灵盖挖走脑子。他的手指只摸到一点干涸的血和光滑的皮肤。 伤口……愈合了。 一束香草从他肩上滑落下去,刘彻盯着那束香草,目眩良久。 —— 系统莫名觉得气短,弱弱地解释道,“我不是命令你哈,但是咱们要讲那个可持续发展啊哈哈哈……” 他越说声音越小莫名觉得不自在。 林久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才开始说话,“心动值涨了吧。” 系统:“……” 确实涨了,涨得还猛。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突破了系统的认知。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心动值是那种“惊鸿一瞥,心里一动”、“柔情蜜意,心动如许”。 遇上林久才知道,原来心动值还可以是惊悚恐怖、大悲大喜、大起大落。 “太猎奇了。”系统喃喃说,“我开始担心刘彻的身心健康。” 提到这个话题,他忽然想起什么东西,“你之前怎么突然就把刘彻的伤口治好了,你有治愈方面的能力?” 林久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音里的试探之意,从容自若道,“我没有治愈方面的能力。” “之前我也遇到过一个系统,祂很擅长治疗,刚才那是我从祂那里截留到的能量,只剩下那一点了,给刘彻用完就没了。” 系统松了一口气,“没了啊……没了就好,我没有其他意思哦,就是来路不明的外界能量会对我们的任务造成干扰。” 但他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那个系统叫什么啊?” “祂叫主神,喜欢问人一个问题。” 林久缓缓道,“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活着吗?” 系统猛然感到一股寒意,思索半晌,找不到原因,只好归咎于错觉。 至于“主神”,名字很嚣张啊,可惜没听过,那个问题也奇奇怪怪的,大概是个杂牌系统。 而且林久说祂擅长治愈,想必最强悍的能力就是方才那种古怪的治愈能量了。 但那能量那么稀薄,给刘彻治了那个个小伤之后就用尽了,也不足为虑。 想着他随口问了一句,“那个系统现在在哪里呢?” “祂死了,我杀的。”林久说。 “哈哈你说话真幽默。”系统觉得林久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有人能干掉系统? 就算那个所谓的“主神”只是一个没听说过的杂牌系统,也不是林久能干掉的。 但他也不是很关心这件事,就没有再问下去。 车厢内,气氛很诡异。 怎么说呢,如果说之前车厢里只有一个还算是人,那现在看起来,三个都不怎么像人了。 尤其刘彻,脸色最奇怪最难看,最不正常。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我以前也带过不少宿主,你是第一个把攻略场面搞得这么猎奇的。” “就,只有用猎奇才能形容,你懂吗。” 话音落下,系统突然卡顿住了。 三秒钟之后,他说,“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最漫长的路】。” “和你一起走过的这段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一个对视就过完了一生。” “特殊成就【最漫长的路】已存档,此成就期间所获得的心动值翻倍。恭喜。” “【特殊成就】?”林久不解。 系统给她解释,“在宿主和目标人物一起做一些特殊事情的时候,如果目标人物有强烈的心动,就有机会触发【特殊成就】。 “在此成就达成期间,宿主所获得的心动值将翻倍进行结算。” “一起做特殊的事情,强烈的心动?”林久重复了一遍系统提出的这两个条件,若有所思。 系统没有发现林久的异样,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但其实【特殊成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比如这个【最漫长的路】,常规操作是让刘彻在路上萌生出和你白头偕老的念头,而不是让他觉得他已经死了一回。” 林久不理解,“这两种有什么区别吗?” 系统心想算了,给刘彻点蜡就完事。 马车停了下来,这条路走到了尽头,未央宫到了。 未央宫是汉朝皇帝居住的宫殿,在秦章台的遗址上修建而成。 当年汉相萧何修建未央宫时,秉持的理念是“非壮丽无以重威”,意思是如果没有壮丽的宫殿,那么就无法彰显出天子的威严。 而“壮丽”这个特点,展现在现实中,就是大,尽可能的大,大到不能更大。 这个思路很朴素,但当朴素做到了极致——但未央宫大到了极致,就生发出了一种磅礴的气势。 走在这样巨大的宫殿建筑群中,四周巍峨的宫墙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 人在其中,如同行走在人类世界的蚂蚁,会被这宫殿无声无息地淹没。 可想而知,臣子在觐见皇帝时,走过长长的宫道,每走一步,心里的胆气就更弱一分。 壮丽的宫殿挤压而来,人在这巍峨的宫殿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蝼蚁。 汉室的皇帝不是神,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可除了他之外,走进汉宫的,无论臣工还是奴隶,尽皆是他脚下的蝼蚁。 如此,他与神明何异? 未央宫就是他的神殿,他雄踞于此,虎视天下。 林久对系统说,“未央宫真好啊。” 系统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接近,傻乎乎地说,“是啊,未央宫确实了不起。” 林久不说话。 “说起来,刚刚触发【特殊成就】之后,【成就】模板已经向你开放,刚好有个【成就】是关于未央宫的。” 林久来了兴趣,“是什么【成就】?” 系统说,“我看看噢,现在做的话,这个不错噢,【入主汉宫】,完成方式是住进刘彻的寝殿。” 林久说,“确实不错,很合适。” 系统兴致勃勃地给林久出谋划策,“反正你现在有神女的名头,直接找个祈福或者驱邪的名义,在刘彻寝殿里待几个晚上,这个【成就】轻轻松松就能完成。” 林久说,“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豪爽地说,“那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相信你。” 说完这话,她歪了歪头,轻声问,“这就是人皇的宫殿么?人皇住在哪里呢?” 问谁?当然是问刘彻。 系统振奋道,“好,就这样,问刘彻住哪里,然后提出给他祈福!” 刘彻此时就在林久身边。 倒不是他不想走,要系统说,他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散发出“让我走”的气息。 然而作为未央宫的主人,他必须亲自为高皇帝和神女安排住处。 便在此时,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声如珠玉,带着一种难言的纯稚,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神女称呼他为人皇,这个叫法唯独属于上古时代,在如今听起来有些奇怪。 可是从神女口中说出来,又不显得奇怪。 她是从上古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神女吧,她也曾向夏天子周天子们说话,称呼他们为人皇吗? 刘彻为这思绪而出神了片刻,脑子还在发懵,嘴巴已经自动自发自觉地恭敬回答道,“我如今住在温室殿。” 系统兴奋道,“噢噢噢温室殿!祈福祈福祈福!” 林久说,“那么,你今天搬出去。” 刘彻愣住了,系统卡住了。 系统说,“啊?啥?” 林久盯着刘彻,重复了一遍,“你搬出去,我要住温室殿。” 4 魂兮归来04 刘彻一脸懵逼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颜色难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的表情。 系统几乎说不出话,“我……我信你个鬼啊!” 片刻之后,系统收拾好心情,委婉地说,“就,话不应该这样说啊。” 刘彻能同意搬出温室殿吗? 用系统的话来说:打死刘彻都不会同意的! 那可是温室殿,大汉天子的寝宫。 虽然说白了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但从高皇帝刘邦开国以来,温室殿一直是大汉天子的寝宫。 时至今日,早已成为汉室皇帝的身份象征,其背后蕴含着极其恐怖的政.治意义。 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而是敢不敢让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演变成皇权沦丧,有辱国体。 这么严重的代价谁愿意轻易去触碰啊。 系统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这个要求稍微有点极端了啊,要不就算了吧,这个【成就】咱也不是非要不可。” 没人理他。 刘彻和林久对视。 他已经收敛住了自己的失态,此时正沉下脸,神色间含怒不发,仿佛即将以天子高位,降之以雷霆杀伐。 表面上端出了十足的帝王威势,但其实刘彻内心是茫然的,还有点无措。 他终究太年轻,年轻到从来没有过面对这种场面的经验。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搬出温室殿”这种话。 他……他可是皇帝啊! 尽管他现在还年轻,还没有亲政,在朝政上一直受制于如今真正掌权的窦太皇太后。 但那是台面下错综复杂的争斗,表面上没人敢让他受委屈。 每逢朝议的日子,宣室殿上公侯满堂、贵不可言。 可当刘彻坐在皇位上向下俯瞰时,那些公侯连与他目光相接都会被算作忤逆。 曾有人因在他面前仪态不端而受到鞭挞,也有人因为直视他的面孔而被砍断了头颅。生杀予夺于他而言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 受命于天,临朝称帝。 他理所当然地比所有人都更尊贵更有威严,一直如此,从无例外。 而现在神女对他说,“你搬出温室殿,因为我要住进去。” 这? 刘彻竟然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他只好和神女对视,他努力地通过眼神表露出自己的愤怒和威严,想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往常熟悉的恐惧和敬畏。 可神女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刘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刘彻的天子之怒、雷霆之威,在她面前形同虚设,因为她对此毫不在意。 神女,就是这样啊。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在意人间的尊卑。林彻在心里轻声说。 那些将他死死束缚住的人间尊卑,逼得他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不得不妥协退让的人间尊卑,却在神女面前形同虚设。 而后刘彻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笑了一下,身为皇帝的端正威严像是冰一样飞快地融化了,他的笑容真诚得就像是一缕阳光。 然后他微微躬身,低下头,抬手引路。 纹绣山河图案的纯黑大袖在风中飘动,刘彻说,“温室殿就在那里,神女请随我来。” 他是人间帝王,他生来注定不向任何人低头。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人,那是神女,是行走在地上的神明。 神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神女说出口的话,所有人都只能应允和遵从。 系统:“……” 算了。 真是日了狗了!!! 刘彻!你清醒一点,你堂堂汉天子!你!你怎么能这么简单就低头呢! 这不合理啊! 系统凝重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觉得刘彻的态度不对劲,可能有诈。” 林久安慰他,“不怕,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不是很放心,但也不敢多说。 汉宫冬日,林久和刘彻一起走在宫道上,脚下踩着萧何当年铺下的青石砖,远处是宫室的巨大剪影,近处是丛拥的侍从。 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未央宫中,除了衣裳的悉索声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林久低下头时,能看见刘彻衣摆上的章纹,黑底而红章。 不同于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里的满眼金黄,这种深沉内敛的服色,是古帝王的衣制。 千年前的古老王朝,好像就从这一片衣角里扑面而来。 而后,她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长满鸡皮的枯瘦手爪,枯瘦得像恐怖片里的鬼爪,猛地抓住了刘彻的衣角,随之响起一嗓子尖锐的哭嚎,声震云霄。 系统正提心吊胆防备刘彻使坏,被这一嗓子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以为林久又干了什么大事。 被吓到的显然不只是系统,刘彻都肉眼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脚步仓皇。 那只手抓上来时,他们一行人正走过一道长长的宫墙,刘彻走在前面,刚刚从宫墙后面转出去,迎面一只鬼手,惊悚效果简直拉满。 林久跟在刘彻后面一点的位置,视线被宫墙遮挡了个严实,刘彻往后一退,她才看到那只手的主人。 是个和手一样枯瘦干瘪的老头,穿着富丽堂皇的朝服,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朝服淹没,头发胡子都雪白,且掉得不剩下几根。 老得都让人怀疑他下一秒钟就会断气,更何况他此时正声泪俱下,嘶声哭号。 系统凝重地说,“麻烦大了!这人身份不一般,对刘彻说话也不是很客气,估计地位不低,而且年纪又这样大。” 大汉以“孝”治天下,年纪大的老人天然地位要高一分,便是刘彻面对这样年迈的臣子,也要小心应对,轻易不敢失礼。 林久说,“这样啊,同情刘彻一秒钟。” 系统忍不住说,“不是,你与其同情刘彻,不如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林久茫然地说,“啊,我怎么了?” 系统难以置信道,“你是完全没听这老头在说啥是吗?” 林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历史稀烂,听不懂文言文啊。” 系统沉默了足足十秒钟,一口气灌了一整瓶速效救心丸。 林久有点担心,“吃这么多没问题吧?” 系统说,“不吃这么多才会有问题。”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给林久翻译,“其实这老头也没有特别针对你,只是说,听说刘彻要让出温室殿,所以前来劝谏,各种跟刘彻说不能让啊之类的,言辞之间对刘彻就还蛮不客气的。” 林久说,“哦。” 系统疑惑于她为什么这么镇定,想了想,决定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出来。 “其实你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是呢,你要求刘彻搬出温室殿,在有心人看来,这就是要正式开始争夺大汉的权力。” “毕竟刘彻身为天子,即便现在手里还没有什么权力,但是象征意义还是很强大的,你今天这么随意地摆弄他,背后的含义确实是有点恐怖。” “所以那些人就忍不住了,他们不好直接对你这个神女干什么,但是完全可以用劝谏刘彻的名义来阻止你。所以温室殿这件事还是放弃吧,是真的挺容易出事的。” 林久一直没说话。 系统的话说完了,她耳边就只剩下那个老大臣凄厉的哭嚎声,劝谏的声音慷慨激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看似指向刘彻,实则真正对准的是她这个神女。 她看着那只抓着刘彻的手,面无表情,这一刻神鬼一般的非人气度又从她身上升腾了起来,她看着那个老头,不像是看一个活人,像是在看一块单纯的肉。 系统警觉道,“你不会想着杀了这个老头吧?以你神女的身份,你做得到,但没用,他们不会在意一两个人的死活,他们死得起。如果能用人命抹黑你这个神女,那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林久困惑地说,“这不应当啊,我是神女,他们怎么敢与神女为敌?” 她不是在问系统,而是在自言自语,自问之后立刻自答。 “我知道了。现在是汉武帝早期,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然也就还没有天人感应君权神授。这时的人固然多畏惧鬼神,但鬼神的权利还没有渗透进世俗。” “所以在看到神女向世俗皇权伸出手时,他们立刻就站出来抵抗了。因为神女可掌生死,却不能掌朝政。应该是这样想的,没错吧。” 她说的话有点晦涩,系统不大听得懂。 而且正常人哪会这么认真的自问自答,她表现出来的神经质让系统都毛骨悚然,一时竟然不敢说话。 只听见她最后说,“历史不好真的很麻烦,险些犯大错。” 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强压住心里莫名生出的惊恐,轻柔地说,“没事的,不要紧张。虽然现在出事了,但还有刘彻在前面挡着呢。”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胆子大了一点,继续说下去,“你之前对待刘彻太粗暴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坚定做刘彻的舔狗。温室殿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系统说得兴起,林久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做刘彻的舔狗?” 系统说,“因为刘彻是皇帝,只有他能在发怒的朝臣面前保住你,而你神女的身份对他也很有用,也不完全算是舔狗吧,你们可以互利互惠。你自己也说了,你身为神女不能涉足世俗的权力,你要解决问题——” “我没说。”林久很快回答。 “啊?”系统懵了。 “我是说,神鬼不能涉足世俗的权力。”林久认真地跟系统解释,“可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啊。” 系统开始察觉出不妙。 林久已经在重重点头,“你说我要解决问题是吗?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迅速回想起前几次林久说完“你放心”之后发生的事,登时大叫出声,“你冷静一点,不要啊,我不放心,住手!!” 但他还是说晚了,林久动作太快,就像拔刀砍人,难道还跟你预警的吗?那当然是直接砍啊! 于是,系统话音还没落下,林久转头就看了刘邦一眼。 从下马车开始就沉默不语伪装空气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刘邦,当即、虎躯一震。 5 魂兮归来05 “我以前玩游戏的时候。”林久说。 系统麻木地听着。 “刚开始没有钱,很弱,被大佬各种花式虐杀。” 系统想象了一下林久被花式虐杀的场景,生出一种为那个大佬上香的冲动。 “有一次,我被大佬活活杀了十次。” “而且大佬全程都没有出手,我是被大佬的神奇宝贝踩死了十次。”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我能拥有一个最酷炫的神奇宝贝。” 系统渐渐听出不对味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但又不敢让林久闭嘴。他想再买一瓶赛博速效救心丸,但林久没有留给他这个时间。 “你看,我的神奇宝贝刘邦,他是不是很酷炫。”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 林久疑惑地问他,“你哭什么?” 系统哽咽着说,“我这是为你感到高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太酷炫了,太励志了。你就是感动系统年度第一人物。” 林久谦逊地说,“这都要感谢你在万千人中选择了绑定我做宿主,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的荣耀有一半属于你。” 系统没有再说话,林久觉得他应该是躲起来默默感动去了。 —— 此时是正午,汉宫冬日,空气寒冷干燥,天空透澈得像一张苍蓝色的玻璃纸,锈红的宫墙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巨大的宫室剪影仿佛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干瘪枯瘦的老头子拽着刘彻的衣角涕泗横流,哭声干哑,如同老鸦濒死的哀嚎。 他哭得太投入了,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道视线,已经落在了他身上,而且正在越来越沉重地落在他身上,似乎视线的主人正对他越来越感兴趣。 刘彻正被老头子死死抓住衣角哭嚎,神情还算镇定,也没有流露出慌乱的神色,但也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 他确实是年纪太轻,经历过的事情太少,见过的世面不足够多,还有着很明显的稚嫩和不足。 尤其是和刘邦比较起来。 和刘彻不同,刘邦从始至终稳如老狗。 他一直默默地站在林久身后,而且一言不发,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是以一直到他走出来,方才有人意识到,这里还站在另一个比刘彻更有资格处置这件事的人。 大汉开国君主,刘邦。 后世刘氏子孙,大汉子民,提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太祖”。 就连死亡都无法消磨掉他的权力和地位,如今他从死国回返,重新行走在大地上,那他就依然是刘氏至高无上的祖宗,今天子刘彻在他面前也要后退一步。 刘彻果然后退了一步,之前是他不能轻易动手,所以才被人拉住了衣摆。 现在他认真起来,轻易就从这个老掉牙的旧臣手中挣脱了出来,身姿敏捷得像是猿猴。 这一年他只有十九岁,尚且没有亲政,尚且有余暇射虎搏熊。 退了一步之后他就静静地站在原地,也没有再做什么。 他心里知道他没办法处理这种事,这人不是冲他来的,而是来与神女作对的。既然现在刘邦站出来了,那他也没必要一直在前面硬顶着。 从方方面面来看,都应该把战场交给老祖。 刘邦接替了刘彻的位置,面对这个被刘彻那一下冷不丁的挣脱而拉倒在地上的老臣子。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想管这件事,虽然这么下去肯定要出乱子,但混乱好啊,水搅乱了才能更好地从中摸鱼。 可神女看了他一眼。 在那一眼的时间里,刘邦意识到,如果他不动手,那神女就要亲自动手了。 他不确定神女要在这里对这个老头做什么,但之前的经历告诉他,那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场面。 而且神女一旦动手……之后会不会继续动手? 看见神女动手的人会有什么后果? 大汉的未央宫,在神女动手之后,还能不能继续存在? 这三个问题稍微想一想都让刘邦心惊肉跳,所以他必须、也只能站出来。 老头本人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刘邦对他说了一句话。 系统半死不活地给林久翻译,“刘邦问这个老头有事吗,嗯,你可以这么理解,反正没差太多。” 尽管在见识了刘邦的一系列操作之后,系统对刘邦的态度已经从“哇,汉高祖!”变成了“呵,汉高祖。” 但系统还是不得不承认,刘邦绝对是个神奇的男人。 他不正经的时候,简直就是个穿着龙袍的无赖。 可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譬如此时,那他就绝对是全世界都没办法忽视的男人。 他一开口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他身上,甚至没有经历过思考的过程,而就像是一种本能一样。 本能地追逐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久居高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所自带的魅力,或者也可称之为王者霸气,是雄才伟略的君王身上才会出现的特殊气质。 二十年之后,刘彻或许也会变成这样的男人,然而他此时还年轻。 此时天下,放眼看去,除却刘邦,再无人有如此霸气。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老头忽然又扑倒在了地上。 他在刘彻面前又扑又哭,还抓刘彻的衣裳,几乎百无禁忌。 可就在刘邦发话的这一刻,他以五体投地的姿态扑倒在了地上。 刘邦问他有事吗?他当然有事!他在这里哭号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在刘邦面前,他竟然说不出话! 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此时有话要说,苍老的喉咙收紧又张开,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后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变软了,整个人再也跪不住,深深地拜伏下去,趴在地上,浑身都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他想说话,他太想说话了! 可他太老了,一口浓痰堵住了他的嗓子,他说不出话,只好一边哆嗦,一边将额头狠狠地往青石宫道上磕。 在刘彻面前,他流下眼泪和鼻涕。 在刘邦面前,他磕头磕到流血。 刘邦在刘氏宗庙祭祖中降世显灵,一直到现在,都只有刘彻和林久和他接触得多一点。 眼前这位老臣地位不低,祭祖时也跪在刘氏宗庙外面,远远见过刘邦一面。 但那只是远远一看,和面对面的觐见完全是两回事。 身为大汉朝臣,他可以不信鬼不信神,他这么大年纪了可以不怕死也可以不怕皇帝,可他怎能不信刘邦,怎能不怕刘邦?! 这可是刘邦,刘邦啊!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高皇帝,高皇帝在上!老臣……老臣……”趴伏在地上的老头徒然地赫赫喘气,老泪纵横。 刘邦只说了一句话,他却激动兴奋得像是要死了一样。 最后这个老大臣是被抬走的,远远地伸出枯瘦的手爪,嘶声高喊,“臣得见高皇帝天颜……此万世之幸……百死不悔!” 他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林久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她走过那滩殷红的血迹,脚步没有停留,视线也不曾偏移。 刘彻和刘邦都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汉室天子的仪仗走过转角,沉默无声地离开了这条宫道。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系统全程旁观,被震撼到痴呆。 这,就这么解决了? 是不是多少有点虎头蛇尾了? 在系统看来,这次的事情确实是危机,但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林久先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危险了,简直没把位面土著放在眼里,系统之前带过的很多宿主都死在这种傲慢的心态上。 但系统也没办法阻止宿主的所作所为,所以只能耐心等待机会。 这次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系统满心期待着林久出师不利,得到教训,收敛姿态,行事更谨慎一点。 至少别再这么猎奇了,不然不只是刘彻受不了的问题,系统也受不了。 这么好的计划,谁想到竟然中道崩殂,直接死在了计划的第一步。 其实系统判断得没错,以林久的能力,根本玩不转这种复杂的朝堂格局、利益纠葛。 然而她根本没这么玩,而是把刘邦推了出去。 大汉以“孝”治国,辈分很多时候就代表了一切。 今天,那群反对神女的利益团体推出来的是一个敢以死劝谏的老大臣。 这个思路是没错的。 刘彻身为少年天子,左手没实权,右手没实绩,在这种老大臣面前,说话确实没什么分量。 可是刘邦就不一样了。 刘邦啊! 大汉开国之君,当今汉天子刘彻的四世祖,汉太/祖高皇帝。 这就相当于对面丢过来一把菜刀,然后林久放出了擎天柱。 直接打破规矩,掀翻棋盘,简单粗暴,暴力破局。 这不是乱杀,这是降维打击,是我站在这里让你打,你也破不了防。 那群人可能也没想到林久竟然对刘邦有这样强势的掌控,堂堂开国之君,竟然甘心做神女脚边的猎犬。 系统想到这里,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迷之优越感,心说这才哪到哪啊,不就是解决了一个老头吗。 你那是没见到你们老祖刘邦主动提议砸了你们老刘家太庙里上下十八代祖宗牌位时候的风采…… —— 没有人再来挡路,接下来林久很顺利地来到了温室殿。 6 魂兮归来06 作为汉室皇帝冬天时的寝宫,温室殿名副其实,宫室之中温暖如春。 刘彻站着,看来来回回的宫人把他日常使用的东西往外搬。 刘邦踱步过去,和刘彻深情对视,然后满含深意地拍了拍刘彻的肩膀,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刘彻肩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拿开。 同样身着帝王冕服,同样是温室殿曾经的主人,眼神相接,无限理解。 刘彻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刘邦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发出当年面对项羽时的叹息。 系统虚弱地说,“这祖孙俩,真是凄风苦雨,同病相怜。” 林久说,“好感动,想拍照留念。” 系统足足沉默了十秒钟。 片刻之后,系统打起精神,对林久说,“这样,我给你个福利。【入主汉宫】这个成就结算时,我可以让你留下一张cg画面。” “原本这个功能,应该是在你作为宿主升级之后,才会开放的。现在我提前让你体验一下,也相当于你们三个人合影了。” “至于你要做什么,很简单,接下来你尽量对刘彻好一点,让他高兴一点,别这么凄风苦雨的了。” “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林久响亮地说。 系统都没来得及回话,就看着林久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越来越近,到最后她的眼睫毛都几乎要刺进刘彻的眼睛里。 她面无表情,刘彻脸色发白,系统已经想报警了! 之前在绑定时,系统向林久承诺给她【无边的美貌】。 现在这个承诺已经被全方位无死角的落实在了林久身上。 然而世间任何事情都遵循着“过犹不及”的铁律,美貌到了极致,反而在林久身上组合成了一种似人而又非人的惊悚感。 看着她的脸,会使人意识到,那不是人能长出来的脸,而更像是以鬼神之力,基于【美貌】这个概念,硬生生塑造出来的一张脸。 尤其在【魂兮归来】套装的加持下,那种非人感更是强烈到了怪异的地步。 林久慢慢舔了一下嘴唇,舌尖猩红。 她身上的非人感在这个动作中被无限拉大,显露出一种冰冷的神性,或者说是兽性。 这么近的距离,她一张嘴,就能咬开刘彻的脖子! 这一幕太诡异也太恐怖了,没人敢说话,来来往往的宫人也都渐渐停下来。 最后所有人都停下来,脚步声和衣裳摩挲的声音随之消失,就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缓,偌大的温室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然后林久忽然开口说话,她说,“人皇、不高兴。” 刘彻忽然觉得这一幕很奇怪。 神女在说“高兴”,这样用来形容情绪的词语,可她声音里丝毫不带情绪的波动。 她能理解人的情绪吗?她真的懂得什么是高兴,什么是不高兴吗? 他想着这些事情,又听见神女说,“高兴起来。” 这句话她说得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下命令。 刘彻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思绪。 高兴,神女想看他高兴,那他就一定要高兴起来。 没问题,他可以做到,神女想要什么样子他都可以演出来。 可是,在神女眼中,什么样子才算是高兴? 他久久地不动也不言语,其余更没有人敢说话,温室殿中落针可闻。 不知道神女从这阵沉默中理解到了什么,她忽然抬手,指尖抵住自己的两边嘴角,然后用力一扯! 有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立刻就被身边的侍女死死捂住了嘴巴。 随即传来脚步声,有人轻手轻脚地将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侍女拖了出去。 刘彻的呼吸声有一瞬间的停顿。 神女……似乎认为她自己露出的是一个笑脸。 可那算什么笑脸,上半张脸面无表情,眼睛冷淡得像是不存在温度,嘴巴却像是大笑时那样大大地咧开。 嘴角被手指过度牵拉,暴露出猩红的牙龈雪白的牙齿,上下半张脸的神情完全割裂, 未来伟大皇帝的素养就体现在这里,直面神女此时的面孔,刘彻动了动嘴唇。 然后,他缓慢地,僵硬地,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生恐笑容弧度不够夸张,他还学着神女那样抬起手,用力撕扯开自己的嘴角。 神女放下手,被过度牵拉的嘴角回到原位,只有嘴巴周围一圈红痕,提醒着刘彻先前那一幕并非幻象。 她说,“还是,不高兴。” 刘彻用手揉了揉脸,又揉了揉疼痛的嘴角,重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幕看起来实在很诡异,仿佛一场幼稚而荒诞的游戏,名字叫做“笑得开心”。 温室殿中,站满了人。 男人女人,侍从侍女。 所有人都静默地低着头,听着君主和神女玩这一场关于笑容的游戏。 最后所有人都数不清楚,刘彻换了多少种笑容,才让神女感到满意。 “咔嚓”,画面定格。 此时是建元四年,温室殿中。 画面正中心留下了皇帝灿烂的笑容。 他今年十九岁,长得很好看,此时笑得也实在是好看,任何人看到这个笑容都会感到一种幸福感正从他心脏里生长出来。 他的幸福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把心脏塞得“砰”一声爆炸开来。 神女与他相对而立,侧脸入镜,神情中的冷淡被角度柔化,显露出一种静谧的美好。 而在他们两个身后,刘邦穿着旧日的冕服,负手而立,半侧过脸,不知道在看温室殿中哪一个角落,神色显得漫不经心。 系统用精疲力尽的声音说,“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心旌摇曳】,汉武帝刘彻时年十九岁,他的心脏因你慌乱,就像旌旗因风摇曳。” 说完这句话之后,系统又陷入了沉默。 林久说,“咦,又打出了一个成就?” 系统说,“这个成就的意思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当想起你,刘彻的心跳都会变得紊乱。” “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有自动到账的心动值。”林久做出总结。 “这确实是好事,但我不得不说,这个【成就】的正确达成方式应该是让刘彻心动,而不是给刘彻留下心理阴影。” “无所谓,刘彻会自己变得坚强。”林久说。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道,“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么下去刘彻会畏惧你,然后就有两种结果,第一他会远离你,第二,他会想方设法弄死你。” “至于现在,刘彻不是刚刚逃一般离开温室殿了吗,我敢保证,起码三天之内,他不会再出现在你视野里了。” 说到这里,系统才发现林久眼神不太对,不由问道,“你看什么呢?” 然后系统张大嘴,不知道第多少次目瞪口呆。 他看见刘彻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又笑容满面地说要设宴庆贺神女降临,请林久晚上去赴宴。 系统这一回足足沉默了大半天,直到日落黄昏,方才勉强打起精神。 “特殊副本【汉宫夜宴】已触发,请在宴会上达成【万众瞩目】目标,副本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恩?”林久感兴趣地问,“特殊副本?” 系统给她解释,“可以理解为在游戏里触发的特殊事件,一般都会发放不错的奖励。刚好第一个主线任务【引起汉武帝的注意】结算完毕,你可以兑换新衣服了。” 系统提供的服装分为ssr(超级稀有),sr(很稀有)、r(稀有)、n级(普通),四个等级。 兑换服装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兑换资格,一种是兑换点。 完成任务所获得的评价就是兑换资格,汉武帝的心动值是兑换点。 林久第一个主线任务拿到了ssr级别的完成度,就相当于是拿到了ssr级别及ssr级别以下所有衣服的兑换资格。 系统给林久分析,“【特殊副本】难度很高,但你现在既然有了个神女的名头,那就简单多了。依我看你就兑换这套ssr【潇湘水舞】套装——” 林久说,“你说得对,神女的逼格一定不能掉,所以就兑换这套r级【大红薯套装】——”说着点击了兑换按钮。 “……”系统风干了沉默。 服装精致程度体现在等级上,服装风格则会体现在名字上。 ssr【潇湘水舞】,设计初衷是模仿传说中潇湘神女在水中起舞的风采,整套衣服就很精致很美很飘逸,很适合“神女”的身份。 而【大红薯套装】是r级,精致程度就不用指望了,但却有点特殊。 它是一套玩偶服,商场大促销时候在街上发宣传单那种玩偶服,设计成了红薯形状,穿上之后人就成了一根行走的红薯,连脸都露不出来。 系统艰难地说,“……你要穿着这东西去赴宴吗?” 林久说,“第一,它不叫这东西,它叫【大红薯套装】。” 系统有点喘不上气,火速下单了一个赛博呼吸机,边吸氧边对林久说,“……还好我准备了备用计划。” 他打起精神,“【成就】除了心动值翻倍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集齐三个【成就】可以随机兑换一套服装,刚好你现在就有三个【成就】。” “所以?”林久眼睛亮了起来。 系统大叫道,“所以快兑换新衣服吧,难道真要穿着【大红薯套装】去赴宴吗!” 7 持金杯的圣女01 汉宫的这一场夜宴,在下午就拉开序幕。 巨大空旷的宫殿里,侍女手捧蜡烛侍立在桌案之后,明灭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落在背后的高墙上,身着曲裾的影子令人联想起传说中人身蛇尾的女娲神。 刘彻、窦太皇太后、王太后、陈皇后、馆陶公主、隆虑公主……此时天下,最尊贵最显赫的一群人,尽皆列席。 主位上的两个位置坐着林久和刘邦,林久在右,刘邦在左,刘彻和窦太皇太后敬陪在侧。 汉朝以右为尊,在礼仪森严的朝代,众人如此列座,尊卑已是昭然若揭。 系统期期艾艾地说,“当神女虽然爽,但我感觉任务还是要做的。” 林久说,“嗯。” 系统又说,“今天的任务叫【万众瞩目】。” 林久又说,“嗯。” 系统崩溃了,“所以你在干什么?” 林久诧异,“你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啊。” 系统一时语塞。 是啊,林久说得没错,她确实什么都没干。 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吃东西,不看歌舞,也不说话,安静得没有丝毫要搞事的兆头。 可她已经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宴会上的菜色来回上了三遍,歌舞也反复唱跳了三遍,负责暖场的几个宗亲口水都要说干了,宴会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系统要哭了,“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林久巍然端坐,八风不动。 系统要跪下了,“不做任务也没事,你别再坐着了,这么下去没法收场啊。” 此时的人还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作息,入夜之后在外行走被视为“不吉”,因此虽说是夜宴,但也多是在入夜之前就散了。 而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系统已经感到绝望了,他实在对林久没什么办法。 但林久忽然站了起来。 系统哭了,喜极而泣。 林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刘邦似乎有些出神,片刻之后,方才站起来跟着她一起走。 这场宴会于此终于宣告结束。 系统哭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你一直坐着,宴会上的所有人后来都忍不住看你,【万众瞩目】这样也能混个大概完成度,就是真的太猎奇了。” 林久又停住了脚步。 系统的哭声卡在了喉咙里,半晌,奄奄一息地问,“你……还要干啥啊?” 林久说,“【万众瞩目】还没有完成。” 系统这次真的跪下了,“什么、什么叫还没完成?” 林久最先走出夜宴所在的宫室,此时她一停下,后面所有人都只能跟着停下。 刘氏宗亲群里肉眼可见地起了一阵惊恐的骚动,所有人都害怕再回去坐着。 只有刘邦,因为出神,所以还在往前走,一步迈出,刚好与林久并肩。 林久站在原地不动,刘邦猛然转头看向林久。 或许未央宫的夜宴令他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此时此刻,他身上的气质不是那个曾经混迹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也不是那个在林久面前卑躬屈膝的刘季。 而是刘邦,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这一生并非一路璀璨万丈光芒,他曾是为人不耻的地痞流氓,也曾在面对项羽时狼狈奔逃。 可最终他拥有天下,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与他并肩。 在他的那个时代,他盘踞皇位如同巨龙盘踞龙巢,脚下曾跪伏着张良这样奇诡的谋士,也匍匐过韩信这样绝世的名将。 他看向林久,用的是看向逾越之人的眼神。 此时他的眼睛是帝王俯视凡人的眼睛,冷漠而毫无感情,像风雨欲来之际天边的浓云,转瞬便要降之以雷霆霹雳杀伐。 帝王之怒覆压而下,捧在宫人手中的蜡烛也晃动起烛焰,巨大的烛影交错着倒映在地上,起伏如黑色的海潮。 原来是捧烛的宫人被刘邦的气势所慑住心神,颤巍巍地下跪,引得烛火也为之晃动。 可又像是烛影也因帝王之怒而畏惧摇晃,活物和死物,都在这样的怒火下心生恐惧。 但他面对的是林久,林久不在意他,或许是此时天底下唯一一个不在意他的人。 她的视线在刘邦身上掠过,轻描淡写,转瞬就又去看其他的地方,自顾自地说,“太暗了。” 这里毕竟是千年之前,人力还远远无法对抗自然。 没有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也没有光线雪亮的白炽灯,入夜之后整个世界都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淹没,就算是在未央宫,此时天底下最奢华富丽的一片土地,也只是多点起几根蜡烛。 那点光就像是在一幅巨大的黑布上烫出了几个发白的窟窿,苍白而孤独。 刘邦泰山般威严的气势在这句寻常的抱怨下烟消云散,但这句话好像令他回忆起了更具体的一些东西。 沉默片刻之后,刘邦缓缓说,“我记得从前有一年的冬至,我祭祖回来,晚上和子房他们喝酒,赏月下的梅花。可是月亮太暗了,花也看不清楚,就在温室殿四周点起了一万只蜡烛,烛光煌煌如海。” “那是一株从秦皇的宫室里移栽来的梅花,在当年很有名气。” “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晚的梅花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还记得那样的光,使夜晚亮如白昼。”刘邦边说边笑,笑容平静。 很难判断他说这段话时是什么心情,平静的笑容底下仿佛是悲伤,也仿佛是欢喜,可是仔细看的时候,那又只是一个平静的笑容而已。 真是奇怪啊汉太.祖高皇帝刘邦。 轻浮的谄媚和沉凝的惆怅在他身上无缝切换,这一秒他是无赖,下一秒他又是皇帝,可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幅面孔? 他说那晚点起的一万只蜡烛,烛光煌煌如海,言辞间那样的光仿佛就亮在昨日。 可是,那已经是一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是汉武帝建元四年,距离高祖刘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气氛忽然地就变得沉凝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听神女和高皇帝的对话。 刘邦说完那些话之后就沉默了一会儿,是一个等人接话的停顿。 然而林久根本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她先前甚至没听刘邦说什么,而是打开了系统面板,全神贯注地看新衣服的3d展示图。 刘邦只好尴尬地自己接住自己的话茬,“神女若觉得暗,不如也使人点上万只蜡烛。”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挫败。 他以驭人之术而自傲,曾言:“我比不上张良、萧何、韩信,但我能得到天下,是因为我能让这三个人为我所用。” 这也是一种出众的天赋,他能从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住看出这个人的野心在哪里,欲望又在哪里。他由此驾驭臣子,如同农夫驾驭健牛、车夫驾驭良驹。 哪怕是韩信、萧何、张良那样绝世的奇才,也无从挣脱他的驾驭。 可他驾驭不住神女,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已经用尽浑身解数。 结局和方才一样,神女永远不为所动。 神女不在乎他说起一百年前的事情,不在乎他的帝王威势,也不在乎他的谄媚和卑躬屈膝。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神女不关心,神女不在意。 就像现在,神女转动眼珠看向他,但这不是因为神女听了他的话,也不是因为神女察觉到了什么。 只是单纯地因为神女想在这时看向他,仅此而已。 “等等。” 系统在此时察觉出了不妙,“如果你想换衣服,我建议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可以的!【一键换装】功能在这个时代会显得太妖邪。” 但林久已经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然后她转向系统,“怎么能算妖邪?是神迹啊。” 系统惊恐地大叫,“我我我,不是,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兑换了商城里的【万丈光芒】特效?你还在买?这一个特效你买了一万零一份???” 8 持金杯的圣女02 系统在赴宴之前也和林久讨论过【万众瞩目】的完成方式。 他给林久推荐了一个特效:【万丈光芒】。 名字很嚣张,但这其实是个便宜的小特效,也并没有很强力的效果,就只是在周身放出微弱的光,挺鸡肋的。 一个【万丈光芒】持续时间半秒钟,刚好可以营造出那种“一眼看去仿佛在发光,再看却又是错觉”的效果,人为给自己增添“发光”特效。 按照系统的思路,这个特效和林久的新衣服适配度很高。 林久可以在换上新衣服之后间歇性给自己叠几个【万丈光芒】,大概买上十个左右吧,最好在入场和退场时使用,吸睛能力肯定很强。 这一次,林久听从了系统的建议,她买了十份【万丈光芒】特效。 系统起初还有点欣慰,心想宿主终于愿意跟着他的步调做任务了。 然后,林久又买了十份。 再然后,林久又买了十份。 林久疯狂点选购买按钮,系统商城按脑速计数,以至于林久在一秒钟之内买到了一万零一份【万丈光芒】。 然后,在系统惊恐的注视下,她按下了【一键换装】,并同时释放了全部一万零一份的【万丈光芒】! 系统从来没重视过【万丈光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特效。 他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这么多【万丈光芒】叠加在一起使用,更没想过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但是在今天,他见识到了。 ——简直是一轮在黑夜里冉冉升起的太阳! 刘邦霎时抬手挡在眼前,四周所有人,从宫人到刘氏宗亲,第一反应是下跪,站立着的人寥寥无几。 这是天威是神迹,就像原始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太阳一样,没人能理解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所能做的唯有遵循骨子里的本能,深深埋下头,瑟瑟发抖。 这一生你可曾见识过在黑夜里升起的太阳?这一生你可曾见识过真正的神迹? 刘邦慢慢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他满眼泪水,脸颊上也渐渐流淌下两行泪水。 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刺得他两眼发痛,可他还是竭力瞪大了眼睛。 常人安敢直视太阳?人人都畏惧那光芒会烧瞎自己的眼睛。可他不是常人,他是刘邦! 这一生,起于村野而终有天下。他原本就是那种不惜烧瞎双眼,也要直视神迹的人。 于是余人皆俯首,而他看见。 他看见神女身上的衣服换了,从先前黑红两色的长裙,换成了装饰着纯金图案的白色长裙。 太刺眼了,刘邦疼痛的眼睛看不清楚那长裙的细节,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看清楚了神女此时的脸。 他看见神女眉心以金粉描绘着太阳的图腾,眼角和眉梢也都描着辉煌的金粉,头顶辉煌的金冠,手捧一只辉煌的金杯,杯身上刻着太阳和神鸟的图腾,杯口盘绕着蛇和苹果树枝的纹路。 唯有辉煌二字能用来形容此时的神女,她就这样……就这样站在冬夜苍白黯淡的月光下,像是太阳本身那样,放出不灭的明光。 sr级套装,【持金杯的圣女】。 刘邦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呆滞。 那种刺眼得仿佛要化黑夜为白昼的光渐渐收敛消散,但没人能忘记方才那一幕。 就连系统也忘不掉,那如利剑般斩断黑夜也斩断天地的太阳。 所谓【万众瞩目】…… 黑夜里的太阳,够不够【万众瞩目】! 追逐黑夜里的光芒是人类的本能,在太阳降临的那一刻,何止汉宫夜宴、又何止未央宫。 农人在窗缝里张大嘴,村野猎户睁大了篝火边的眼睛,彻夜盘点库银的府吏噗通下跪,戍守边境的老将从睡梦中惊醒,草原上的骑手停住了飞奔的马,群狼在那一刹那的光明中四散奔逃。 此时天下,从东海到陇西,从雪山到平原,无数无数双眼睛在黑夜中睁开,东西南北望长安,不约而同地朝拜那刹那间的太阳。 刘邦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眨出两滴眼泪。 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那种幻觉般的刺痛,仿佛被细长的剑刃刺穿了眼球。 细长如一线光芒的剑刃! 那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光,那么多那么多的光。 他说,太暗了。 于是神女给他光。 刘邦沉默良久,露出一个苦笑。 不同于先前的费尽心机,这一次他的表情不带丝毫伪饰,而只是真情流露。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因为凡人无法理解神明,在神女面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试图以言语引动神女的情绪,可他口中的梅花和蜡烛在这不讲道理的万丈光明中被碾压得粉碎。 所有的心怀鬼胎都消散了,此时此刻,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终于彻底弯下了腰。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特殊副本【汉宫夜宴】已结束,【万众瞩目】目标已达成,完成度,ssr。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这一刻系统终于明白林久为什么要枯坐三个时辰,她根本不是要借此得到【万众瞩目】,她只是要将这一场宴会拖到入夜而已。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这就是ssr级别的【万众瞩目】。 她用最粗暴也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任务,简单粗暴到简直不像是在完成任务,而更像是一场威慑。 对刘邦发起的威慑! 毋庸置疑,刘邦是个聪明人,他一直都清楚地明白,是林久让他重获新生。 且作为一个聪明人,他会顺着这个逻辑链思考下去:林久能让他生,同样也能让他死。 古来帝王将相无法逾越的是生与死的界限,在死中沉沦过一回的人,更懂得留恋生之可贵。 所以刘邦在林久面前予取予求,甚至显得毫无骨气。 因为他在一开始就害怕了,他生前以善战闻名,可倘若这是一场战争,那他在看见林久的第一眼就已经一败涂地。 可他毕竟不是庸人,就算是被人捏住了七寸,他也仍然试图挣扎,所以他蠢蠢欲动,他试探林久。 林久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她是神女,神女回应凡人的试探,这本身就是神格的崩塌。 她必须做到毫不在意,还要在不在意之中施以绝强的威慑。 刘邦说起从前的未央宫,说梅花和蜡烛,那些一百年前的事情。 他若有若无地在提醒林久,我也曾是百年前的君主,我的身份和地位都值得有更隆重的对待。 而林久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为这些话里流露出的君王的气势,或者再感性一些,为这些话里流露出的君王的悲怆。 不需要更多,只需要头发丝那么细小的一丝动摇,一丝动容—— 就将成为刘邦反过来掌控神女的一个开端。 刘邦。 从降世至今,他一直在林久身边蛰伏到今天,做神女的侍从,做神女的猎犬,做这些根本不应由他一个皇帝来做的事情。 堂堂开国之君,在自己的子孙后代面前,整个人卑微到泥土里,卑贱得像是没有脾气。 一直到今天,他才藉由一场夜宴,吐出了细微的试探。 如此的坚忍,何止忍辱负重,简直卧薪尝胆。 那些细微的试探,细微得像是吐出的蛇信。 传言汉高祖曾斩白蛇起义,又有传言说汉高祖乃其母在大泽中与龙嬉戏所生。 他一生都不曾脱开与龙蛇有关的传言,他身上果真有龙蛇一般的特质,今晚他嘴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险恶得像毒蛇的獠牙。 可是—— 他毕竟还是人,并非草木之身铁石心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意图引发神女的触动,他自己心里何尝没有触动呢。 那些一百年前的事情,他的未央宫他的朝臣,他并肩夺取天下的兄弟们,他一寸一寸批阅过的江山与王朝。 他看向神女时,眼睛里就倒映着这些逝去的人和物。 系统之前一直以为林久对待位面土著过于傲慢。 她确实傲慢,可是却不是因为愚蠢。 而是因为她能压制住任何反噬,所以她不在意任何反噬! 系统慢慢张大嘴,“你……我想再确认一遍,你对刘邦的定位到底是什么?工具人?” “不,”林久深沉地说,“怎么是工具人呢。” 系统松了一口气。 “是我最酷炫的神奇宝贝啊!”林久补完这句话。 系统一头栽倒在地。 刘邦和刘彻不一样,刘彻尚且稚嫩,刘邦却已经是一个成熟、凶猛且老奸巨猾的帝王。 他在林久面前未曾展露过峥嵘,他见到林久的第一面就屈膝行礼,可屈膝对他这种人来说算什么? 他也曾对项羽屈膝,而今刘氏天子享国百年,昔日的西楚霸王项羽又在哪里? 林久看了刘邦一眼。 温室殿已然在望,刘邦跟从在她身边,恭谨地落后一步,以对待尊者的礼仪对待她。 然而她不是项羽,所以刘邦,这条毒蛇,已然不足为虑了。 当晚,不管前朝后宫因为那轮太阳,而生出了怎样的动荡,林久一概不关心,只是在温室殿中自顾自地研究新衣服。 先前的【魂兮归来】整个套装都带着一种凡人不可理解的魅力,而【持金杯的圣女】套装的魅力则集中体现在手持的金杯上。 林久在系统面板上发现了这次套装的附加说明。 【持金杯的圣女:你在太阳神的盛宴上持杯倾酒,从此得到了太阳的祝福。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系统挣扎着爬起来解说,“说是酒,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本质是一种对身体比较有好处的泉水,不含酒精,不醉人,喝完还会神清气爽。” 他是真的担心这次随机兑换再兑换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衣服,再被林久玩成下一个【魂兮归来】。 但这个【持金杯的圣女】除了好看一点还真没什么特殊的,林久就是想玩出花来,也没那个条件……吧? 9 持金杯的圣女03 林久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重复了一遍附加解说词,“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不知道她从这句话里想到了什么,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此时此刻,夜色笼罩下的未央宫中,汉天子刘彻正顶着冬夜的冷风,望向温室殿的方向。 夜已阑珊,倘若放在往常,这时他早已入梦。 可今天他丝毫没有睡意,只是一直看着温室殿的方向。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冻得嘴唇都发白。 无数个夜里他也曾这样站在温室殿外眺望长乐宫的方向,那里住着他血缘上的奶奶,实际上掌握了大汉政权的窦太皇太后。 而现在,他的视线转向了温室殿。 今夜太阳降临时,直视神迹的人并非只有刘邦。 今夜太阳一样的光芒,照亮的也并不止是刘邦的眼睛。 ———— 夜深了,林久躺在温室殿的床上翻看已解锁的【成就】列表。 系统看了一眼,“【名动天下】,你看上这个成就了?” 林久“嗯”了一声,“这个成就的达成条件是什么?第二个【主线任务】迟迟不发布,我想多换点衣服,只能努力刷成就了。” “怎么就叫迟迟不发布了?这才是你来到西汉的第一天好吗?之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完全是因为你搞的大事太多了。”系统忍不住吐槽。 “主线任务的发布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也需要和刘彻的长时间接触,才能触发发布条件。” 系统吐槽完了,将话题又转回去,“这个成就的达成路线就是刷刘彻的宠爱值,刷到差不多之后,自然就【名动天下】了。” “可以参考历史上的卫子夫,在她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无论是未央宫所在的长安城,还是千里之外的帝国边境,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万众同声,口口传唱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到这个程度,自然就是【名动天下】了。” 林久若有所思,“口口相传就行了是吗?也就是刷知名度?” 系统觉得她重点抓得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了她的总结,“没错,是这样。” “但这个成就你现在做不了,因为刘彻还没成长到能随意给宠妃搞个大新闻的地步。” 林久沉稳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系统打断她的话,“求你了,别说那三个字,我承受不来。” 林久说,“那好吧,不放心也随你。” 然后她爬起来,走出去,一直走到刘邦面前。 林久没管刘邦在哪里休息,她自顾自就进了温室殿。 服侍在外的侍从不安地说,已经为高皇帝准备好了宫室。 刘邦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理由大概是神女随我一同降世,如今我怎能离开神女呢。 就这样他住进了温室殿的侧殿。 底下的侍从跪了一地,此事甚至惊动了窦太皇太后和刘彻。 高皇帝入住侧殿,这何止于礼不合,简直大逆不道。 然而刘邦心意已决。 这事将在前朝带来多少口水仗姑且不论,至少此时林久很轻易就找到了刘邦。 她就站在侧殿门口,不进去也不发出声音。 可是很快刘邦就走了出来,问她,“神女有何吩咐?” 林久说,“曾、听闻、朝会。” 措辞拙稚,声如珠玉。 神女语六级的刘邦立刻懂了,“神女想要去看朝会?” 神女看着他,不说话。 “就是在朝会上加两个位置而已,小事,交给我。”刘邦沉稳而平淡地点了点头。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朝会上加两个位置,这是可以做到的吗,像演唱会抢票那样吗?大汉男子天团激情献唱,超人气新星刘彻领衔主唱?” 没人理会他的冷笑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林久转身就走,刘邦躬身送她。 系统看了看刘邦,又看了看林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早朝时加两个位置,这话说起来轻松,其中牵涉却很大,上上下下要惊动不少人。真要按流程走,光是吵架都得吵上三天三夜。 有人会说,那可是神女,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同样也有人会说,就算是神女,难道就能染指天下的权柄? 总之,想一想都要麻烦死了。 所以刘邦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根本就没按照流程走。 也算是没辜负他的流氓本色,他事先什么也没干,朝会当天卡着点等在宣室殿外,在群臣列位之后,刘彻已经出现却还没落坐时,径自冲进了宣室殿。 刘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两边腋下各夹着一只坐垫,姿态像个支楞开的螃蟹,边走边大喊,“让让让让,都让让啊,别挡路,让我过去。” 如此胡来,硬是没人敢拦他! 作为历史上怀才不遇的代表性人物,东方朔今天也在朝会队伍的末尾充数,像往常一样眯着眼假寐。 反正他站在最后面,只要低下头,坐在上首的皇帝就看不见他的脸。 但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东方朔觉得有些稀奇,朝会这么严肃的事情,难道还有人敢迟到的吗?是哪位倒霉的同僚? 但这事跟他也没关系,他照旧闭目神游,直到猛地被人推了一把。 东方朔愤怒回头! 东方朔当场愣住! 东方朔飞快转回头站好。 这一回他非但不敢再闭目神游,就连站姿都像是拿尺矩量出来的一样笔挺。 寒冬腊日,他额头上却飞快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 如果他没看错,推他的那个人袖有山河纹路,肩扛日月章纹,是最正式最隆重的帝王礼服! 而那张脸—— 东方朔顶着满头冷汗想,虽然对高皇帝降世显灵一事有所耳闻,但他官职微末,没有谒见高皇帝的资格。 昨天他还为此感慨了一番,高皇帝一世英雄,深恨不能与之唔面。 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还是在这么个场合,以这种方式。 而走在他身后的,就是昨夜升起太阳的神女? 这时刘邦已经走到了朝议队伍的最前面,和听到声息不对而转过身来的刘彻面对面。 宣室殿内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所有人都震惊地张大了嘴,朝堂之上一时落针可闻。 东方朔悄悄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皇帝也是一幅被雷劈了的表情,十二旒冠冕都挡不住目瞪口呆,看来对此事也是毫不知情。 刘邦看了刘彻一眼,说,“没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就是过来看看。” 语气跟蹭个饭似的轻松随意。 然后他左右张望了一圈,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铺上他带来的两个坐垫,并开始招呼神女坐下。 “救命。”系统说,“这一声救命,我是替刘彻喊的。” 这时,满堂朝臣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时间宣室殿上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大声嚷嚷不合规矩之类的话,也有人因为见到了刘邦而伏地痛哭,更多的人议论纷纷,所有人脸上都充斥着迷茫和震惊。 这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老头,对着刘彻高声喊着什么,身体哆哆嗦嗦的,仿佛随时要撅过去。 他声音太大了,情绪太激动了,看起来也太老了。 在他冲出去之后,宣室殿内的喧嚣骤降了一大截,站在底下的朝臣不再高声说话,而是三两一起,交头接耳,冷眼旁观。 林久在慷慨激昂的声音里抬起头。 从踏进温室殿开始,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刘邦像个嚣张的螃蟹,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刘邦身后,而她走在刘邦开出来的路上,低着头,仿佛只是个羞怯的寻常女孩。 这时她忽然抬起头,眉心的太阳图腾在点着蜡烛的殿堂中闪出不灭的明光,就仿佛一场绝世的演出在此时拉开大幕。 宣室殿上的声音又降低了一截。 林久看着那个对着刘彻大声说话的老头子,沉默着,面上表情纹丝不动。 她确实也动不了什么表情,这老头应该是个蛮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她一句都听不懂。 系统给她翻译,“老套路,这老头表面上是对刘彻说话,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内涵你。” 神女昨夜于末央宫中升起太阳,此事已传遍长安城。 没人敢公然将矛头对准神女,但神女都走上宣室殿了,总有死硬份子出来做点象征性的抵抗。 这一年刘彻十九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只是个虚幻的未来。 君权神授的思想尚未被推行,神权与皇权泾渭分明,鬼神与人泾渭分明。 这个忽如其来的神女,大汉可以供养她可以祭祀她,可利益当前,哪怕是神女,也休想轻易分走权利的蛋糕。 那个站出来呵斥她的老臣便是这样想的,权利当前,他的生死都变轻了。 何况他冒死直谏,这是绝大的荣耀。 今日之后,无论是死是活,史家刀笔之下,他的名字必将流传千古。 后世历数汉武一朝的名臣,必有他一席之地。 所以他站出来了,迫不及待,无惧无畏,义正词严地内涵神女。 可林久根本不在乎。 她的神情平静,平静得简直叫人觉得可怕,就好像她做出什么事情都理所当然。 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平静的表情?眉梢眼角就连眼神都不起一丝的波澜。 她的妆容华丽到夸张,她的脸美得不可思议,她的衣裳飘动如同流云,她眉心的太阳图腾仿佛在宣室殿上放出光明。 这么多美好的因素堆叠起来,带来的却不是赏心悦目,而是恐惧,一种类人而非人的,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似乎是人,可怎么会是人? 她看起来,不类生,不类死,不像人,不像鬼。 宣室殿内其余的人都闭上了嘴,只剩下那个站出来的老臣一个人的声音。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明明有声音,可又安静得落针可闻。 10 持金杯的圣女04 于是忽然有人想起来,走进宣室殿的这个女人,她原本也不是人,她是神女,将大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从幽冥带回人世的神女! 在她毫无情绪的注视下,老头原本慷慨激昂的声音渐小。 他一直避免与神女对视,就是因为心里毕竟畏惧。他向刘彻说话,就是要回避正面与神女做对。 可神女一直看着他,他竭力想忽视这样的眼神,可那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压在他心上,越来越重,重逾千斤。 那是神女,那不是人是鬼神啊!她长得像个漂亮女孩,可人皮之下谁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鬼神不可踏上人的殿堂,这是对的,原该如此。他是对的,他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这么说,数十载宦海浮沉,他是对的! 可是—— 额头上沁出越来越多的冷汗,他的声音变小、变得期期艾艾。 最后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逐渐地软倒在地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久默默将视线移开。 下一瞬那老头就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了地上,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些东西,只有他能看见的东西。 他被那东西完全击垮了。 富丽堂皇的宣室殿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林久站在皇位旁边,她的视线挨个看过底下每一个臣子,所有人都避开她的视线,宣室殿上文武满堂,无人敢与神女对望。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似乎应该开心,可是无论去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出她有开心的端倪。 她像摆在高台上供人祭祀的神像一样,无喜无悲,只是提着裙摆,跪坐在了刘邦给她摆好的坐垫上。 所有人在此时都默默以眼角余光看着她的举止,所有人都在想—— 奇怪啊,她跪坐时的姿态,竟然与人并无分别。 还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有动作,气氛沉重得像是要凝固了,就连皇帝刘彻也呆站着,做不出任何反应。 最后是刘邦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开始吧。” 刘彻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严厉地往底下看了一眼,在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大汉开国以来最诡异的一次早朝。 三分之一的臣子一脸激动,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三分之一的臣子脸色铁青,表情难看得像是突然得知养了十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最后三分之一的臣子满脸茫然,人在状况外。 皇帝本人自觉全程如梦游,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是幻。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系统幽幽地说。 今天这一出过后,刘彻的心动值涨得那叫一个排山倒海,系统直接下单了一套赛博呼吸机。 林久没说话。 她跪坐在刘彻身边稍往后一点的位置,刘邦则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她身后,明晃晃地摆出一副以她为主的态度。 自高祖刘邦建未央宫伊始,宣室殿上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那向来只容皇帝跽坐的位置上,一口气坐了三个人。 挤倒是不会挤,地方还是蛮宽敞的,问题是,这是挤不挤的事吗? 这显然不是啊。 此时读书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就算是在皇帝面前也是有位置的。 因此不必全程站着上早朝,等刘彻落座之后,满朝臣工也就都跪坐下来,是为坐而论道。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 此时是西汉,上古之风犹存,王公的骨头里还刻着血脉带来的高傲,站立在家族和爵位之上的风骨。 哪怕是死也难以磨灭这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特质,林久的震慑不可能压服这群人,而只能是短暂地压制。 此时宣室殿上,无人说话。 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必要说出口的,这一场早朝上,针对神女的恶意汹涌而来,简直排山倒海。 系统忧心忡忡地说,“我真的不觉得你走上朝堂是好事,你不了解游戏规则,很容易沦为朝政中的傀儡。” “就像现在,这群人针对你,可你没办法做什么,因为没人站出来说话,你抓不住出头鸟,可你总不能一个人针对他们全部人吧。” 林久说,“嗯。” “你嗯什么?”系统疑惑。 林久说,“你说得对,我应该一个人针对他们全部人。”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你理解错了吧?” 林久不说话了。 那群人针对她的人沉默着,而她沉默得更彻底。 那群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身上那种说不清是兽性还是神性的非人感却压倒了一切朝她涌来的恶意。 她毫无情绪起伏,却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占尽上风。 她就这么如神像一般在温室殿上坐满了一整场朝议,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姿态,也没有人能动摇她的情绪。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神女于今日坐上了温室殿,且可以一直在温室殿上坐下去。 系统插上呼吸机,奄奄一息地说,“还有人在意刘彻吗?算了我知道了,无人在意。” 冷静下来之后,系统想起昨晚林久说,要打出【名动天下】成就。 他生怕林久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遂千方百计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可以做点其他事。”他对林久说。 “比如?” “比如练习唱歌,有个【声入人心】成就可以刷。”系统说。 林久问,“我唱歌好听就能刷到【声入人心】?” 系统说,“不可以。任务的主体是刘彻,和刘彻关系不够亲密的话,就算是有人鱼的声音,唱歌也唱不进他心里。但你可以一边练习唱歌,一边刷刘彻的好感度。” “太麻烦了,不如找点现在立刻可以刷到的【成就】,比如这两个就不错。”林久在两个成就上打了标记。 系统凑过去看,“【色令智昏】?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刘彻为了你反抗他娘或者他奶奶。这可行性不高吧。” “这个【为伊消得人憔悴】,让刘彻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两个月瘦上二十斤,呃……” 系统委婉地说,“是不是稍微有点点不可能呢?”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地思索,“你说得对,【名动天下】这个成就确实用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我要一次性完成这三个成就,这样比较不浪费时间。” “呃……”系统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久不理他了,自顾自去看自己养的花。 第一次围观过西汉朝会之后,她就差使刘邦去给她找一株花来。 刘邦又不是神仙,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儿找花去? ——所以他把这活儿安排给了刘彻。 也不知道刘彻怎么做到的,当晚林久就拿到了一盆兰花。 然后林久把花干放着不浇水,直到今天,这一看就名贵得不得了的兰花都快旱死了。 系统有点不忍心,“你之前没养过花吧,你要浇水啊,不然花会死的。” 林久不说话,和之前每一天一样,对着花盆上上下下看了一阵。然后她多说了一句话,“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了?”系统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多想,林久忽然拿起【持金杯的圣女】配套的金杯,微微倾斜金杯。 系统脑子里立刻响起警报,理智告诉他林久又在搞大事。 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整活儿。 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他看见的画面宛如电影里的慢镜头。 金杯倾斜,金杯里的液体缓慢地、缓慢地流出一线,浇在了干枯的叶子上。 11 持金杯的圣女05 【持金杯的圣女:你在太阳神的盛宴上持杯倾酒,从此得到了太阳的祝福。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这是套装自带的附加说明。 “说是酒,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本质是一种对身体比较有好处的泉水,不含酒精,不醉人,喝完还会神清气爽。”这是系统对金杯里所谓的酒的解释。 一种喝了会神清气爽的泉水。 人喝了会神清气爽,花花草草喝了当然也会神清气爽。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金杯里的水浇在叶子上,干枯的叶子在他注视下,羞怯地抖动了一下,干瘪的枯黄霎时舒展成新绿,长长的茎秆上颤巍巍地举起一个花苞。 那么美那么柔嫩的绿色,简直像是个关于春天的魔法。 不不不,在这个时代,更应该称其为,一个关于春天的神迹。 “草,长出来了。”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宣室殿上坐而论道,论的是山川河流、社稷民生,而近日以来,宣室殿上最为人所关注,最成焦点的论题是。 “岁有大旱之兆,将夏,恐大饥。” 意思就是今年冬天降水少,恐怕是个干旱的年景,农作物不会有很好的收成。 等到了夏天,去年储存的粮食吃完了,今年的粮食却因干旱而没有收获,将要引发巨大的饥荒。 “等等。”系统说。 他觉得有点混乱,两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冲撞,弄得他头晕眼花。 系统情不自禁地将脑子里的两句话念出来。 一句是,“金杯里永远有酒。” 一句是,“岁有大旱之兆。” 这两句话放在一起,系统忽然呆滞住了。 关于【金杯里永远有酒】怎么利用,系统和林久之前也有过激烈的讨论。 系统的意见是让林久给刘彻倒酒:“刘彻现在年纪这么小,上朝时间又这么早,睡眠不足就容易犯困。你给他倒一杯酒,他喝完精神抖擞,对你刮目相看,这不是很美吗。” 林久说,“就这?这就让刘彻刮目相看了?” 系统说,“嗯啊。” 说着又惋惜道,“可惜时间不对,这个套装最有效的时间段应该是在几年后,刘彻亲政之后。” “他在历史上也算是勤政的皇帝,看书看奏折肯定看得很累。到那时候你给他倒酒,让他精神抖擞,这好感值还不涨得飞起。” 林久当时问他,“要刘彻的好感值干嘛?又不能兑换服装。” 系统真是磨破嘴皮子,“但他是目标人物啊,你不刷够他的好感度,和他关系不够亲密的话,很多成就和任务到后期都是做不了的,举个例子就是之前咱们提到过的【声入人心】。” 当时林久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噢。” 系统以为她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些激烈的讨论,都是他自己单方面激烈和单方面认为是讨论。 林久早已经天马行空鬼斧神工地给【金杯里永远有酒】找好了用处。 对系统来说,这一切都太刺激了。 而刺激还不止于此。 次日,林久带着刘邦去了长乐宫。 这个时代长乐宫与未央宫并称两宫,未央宫住着皇帝刘彻,长乐宫住着窦太皇太后。 名义上的政治中心在未央宫,群臣议政的宣室殿也在未央宫,但实际上那些影响帝国的决断,往往出自长乐宫,出自窦太皇太后之手。 一个风烛残年的瞎眼老太太,从汉文帝的皇后,到汉景帝一朝的太后,再到汉武帝一朝的太皇太后,屹立三朝,巍然不倒。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刘彻这样凶猛的皇帝都只能屈从于她灰白色的眼睛,被迫蛰伏起满身的锋芒。 哪怕是放在五千年群星闪耀的史书中,这老太太的一生都是一笔浓墨重彩的传奇。 林久到的时候,刘彻也在长乐宫中。 往日他入长乐宫,要站着行礼,要等窦太皇太后发话之后再落座。 而林久过来时,窦太皇太后亲自迎出长乐宫,行大礼参拜。 拜的是刘邦,但刘邦跟在林久身后,而林久也没有避开窦太皇太后这一礼的意思。 她是刘邦亲封的神女,窦太皇太后跪了刘邦,自然也该跪她。 然后,不等窦太皇太后站起来,所有人都听见神女居高临下道,“汉室、应当、给我一场、祭祀。” 她说话很慢,而且措辞生疏,尽管声音纯稚如珠玉,但听起来还是叫人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但现在没有人计较这点不舒服,所有人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有人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如此嚣张?先帝刘启都对她毕恭毕敬,如今的皇帝刘彻在她面前更是如履薄冰。 换作往常,窦太皇太后立刻就要发怒,但今天不一样,站在她面前的是大汉的神女——神女的名声对窦太皇太后没有意义,但她不能不忌惮神女背后的高皇帝刘邦。 于是,片刻的寂静之后,窦太皇太后跪在地上,用老人特有的,缓慢而温和的声音说,“原该如此。” 林久得寸进尺,“还要人皇、罢朝三月,出未、央宫,往上林苑。” 她这个要求过于嚣张了。 但刘彻现在虽说是天子,毕竟没有实权,大汉的政治中心有他没他都照常运转。 他平时在宣室殿上的任务也就是做个吉祥物,或者也可以说是看板郎。 而且上林苑离长安也不远,原本就是天子行猎驻跸的行宫,安全问题也不必太担心。 心念电转间,窦太皇太后想到这许多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想到了林久身后的刘邦,所以最终她在沉默了更长时间之后,缓慢地说,“择日便行此事。” 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一回的语气却算不上温和了。 然后林久继续,“要人皇戒、除大食,日以小食果腹——” 这一次没等她话说完,窦太皇太后豁然抬头,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扑上来撕碎林久。 林久什么反应都没有,慢慢地说完自己的话,“——每至小食,则一箪食,一瓢饮,如此而已。” 她话一落下,窦太皇太后还没说什么,刘彻的脸色先变了。 在这个时代,人类社会中施行的是两餐制,第一餐在上午,称为“大食”,第二餐在下午,称为“小食”。” 林久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她要让刘彻断掉早餐,每天只在下午吃一顿饭,而且这顿饭只能吃一碗饭,喝一碗汤。 窦太皇太后要是这都能答应,那才是出了鬼了。 前头的罢朝三月,往上林苑,这都好说,然而这第三条简直是要把刘彻活活饿死。 难怪刘彻要变脸色——窦太皇太后和神女说话,他才是真的没有插嘴的余地。 问题是这两个人说话归说话,斗法归斗法,为什么要减他的饭啊? 这一回刘邦在后面站着都不好使了。 而且窦太皇太后也不傻,林久说了这么多,刘邦始终一言不发,根本就不像是要借高皇帝强压她的意思。 且林久现在是说了三条,一条比一条更苛刻,就算是答应这第三条,焉知接下来没有更难以接受的第四条,第五条? 难道还能一直同意下去她开的条件吗? 长乐宫中一时不闻人声,就连呼吸声都放缓了。 林久不等窦太皇太后想好要说什么话,她神色无波无澜,不带丝毫情绪地向窦太皇太后说,“给、我。” 12 持金杯的圣女06 窦太皇太后神色沉了下来,“高皇帝当前,神女要做什么,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神女行如此莫名之事,置我汉室天子于荒唐境地。” 她这话说得很巧妙,“莫名之事”这个词用得也很巧妙,姿态看似强硬,却没有完全拒绝林久的要求。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林久能给出一个使人信服的理由,那这条件也不是不能商量。 看似很强硬的措辞,深究其中的含义,其实是委婉的。 她退让了一步,讲道理的人都应该识趣地也跟着退让一步。 然而林久这次来难道是跟她讲道理的吗?林久不是啊。 因此林久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给我。” 说这话时,她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整个人如木胎泥塑一般,从动作到语气,不带丝毫情绪的起伏。 窦太皇太后跪着,她站着,这一刻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窦太皇太后。 窦太皇太后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但她不能。以她的身份,根本就没办法跟林久说软话。 林久当然更不会多说话,她转身就走了。 连长乐宫都没进,更从头到尾让窦太皇太后跪着说话。 刘彻人都傻了,窦太皇太后也傻了,谁也没想到林久直接就走了。 窦太皇太后看起来很想拦住她,刘彻也很想拦住她。但是——不可拦,不能拦。 倘若今日来此的是其他人,与窦太皇太后一言不合,拂袖既走。 则窦太皇太后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喊人拦住,要么是亲自追上去,总之都有余地。 问题是,林久今天不是一个人走的,她一走,刘邦也跟着她一起走。 这可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汉室自己的老祖宗,谁敢拦?谁敢追? 窦太皇太后不敢,刘彻当然更不敢。 所以祖孙俩最后只能带着同样茫然的神色,看着神女和高皇帝一起离开。 系统这时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了,难以置信道,“你是不是故意让窦太皇太后反对你啊?如果窦太皇太后连这个条件都捏着鼻子同意了,你后续是不是还有更苛刻的条件?” 林久一言不发。 系统说,“说真的,我现在不知道应该同情窦太皇太后还是同情刘彻,摊上你这俩人都挺惨的。” 不知道窦太皇太后如何看待林久今天的所作所为,总之,从林久走出长乐宫开始,汉宫中的头等大事就变成了“为神女筹备一场盛大的祭祀。” 但神女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温室殿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起初窦太皇太后和刘彻那边都派人过来问林久,神女对这场祭祀有什么要求,言辞间流露出不少明示暗示。 但林久一个都没回应,甚至一个都不见,全都让刘邦挡了下来。 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了五天,到了下一次朝会的日子。 汉代朝议制度整体算宽松,五日一朝议,中间还有休沐日。 所以每次上朝,一堆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坐而论道时,精神状态都比较饱满。 现在他们再看见林久坐在刘彻身边,眼神已经毫无波澜了。 打个比方,倘若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一条鱼飞在天上。 那这个人会震惊,会害怕,会无法接受,甚至会崩溃。 但如果一连一个月都看见鱼飞在天上呢? 这群人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他们已经习惯了,或者说已经麻木了。 林久在宣室殿里并不说话,不止是在现实中不开口,跟系统也不说话。 这么多天过去,系统都习惯林久在温室殿的时候一言不发了。 但这一天,林久忽然开口,“系统,你说我要是现在把刘彻杀了,是不是第二天就能【名动天下】?” 说这话时林久正跪坐在刘彻身侧,微微转过头,而后转动眼珠,看向刘彻的方向。 她离刘彻太近了,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刘彻的脖子! 系统说,“你——”他只发出了这一个音节,呼吸机都来不及插,系统空间里就突然开始炸起了火花。 仿佛是察觉到了危险,刘彻敏锐地转头,他今天听政听得很认真,危险的征兆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变动神色,嘴唇微微张开,是一个入神的姿态。 然后他就对上了林久的视线。 他看见林久盯着他的脖子,一边膝行着往前趋了一步,一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 刘彻猛然闭上了嘴! 宣室殿中原本正在商议一件大事,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抬头看向刘彻,一看之下就再不能收回视线。 渐渐地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上首端坐的天子和他身边的神女,议论声渐小,渐渐落针可闻。 先前那么多天,林久一直沉默。 她沉默得太彻底了,所有人几乎都要忽略掉她的存在了。 反正她既不说话也不动,把她当做一尊木胎泥塑的神像也没问题。 直到她此时动起来,所有人才悚然意识到,她不是神像那种无害的死物,她是活的。 先前她沉默只是因为她愿意沉默,现如今她不再愿意了。 刘彻从未在宣室殿上得到如此多的关注,他手上没有政权,真正议政的时候没人会在乎他的意见,甚至没人会在乎他的存在。 现在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万众瞩目,可他一点也不高兴,恐惧在他大脑中疯狂炸响警报,神女在迫近,越来越近。 他看见神女森白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尖,当时的氛围,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神女拆骨食肉,成为一滩骨肉模糊的食物。 神女——她这样的也能算是神女吗?简直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放慢了脚步,底下好像有人高喊护驾,也有人意图往上冲,但刘彻知道来不及了。 他从来没这么冷静过,冷静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的手指抓紧了桌案的边缘,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恐慌。神女的脸在他眼前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张毫无瑕疵的,像神多于像人的脸。 最后神女的侧脸从他鼻尖擦过,探到他身前的桌案上,念出竹简上的文字。 她念的很慢,声如珠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稚,即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哀苦。 “岁有大旱之兆。”神女转过脸,看向刘彻,“大旱,那是什么?” 刘彻和神女对视,神女的面孔清晰地照进他眼睛里。 离得太近了,他看见神女乌黑的眼瞳,描在眼角的金粉折射着细碎而辉煌的光,眉心的太阳图腾像一轮降临在温室殿的、降临在刘彻眼睛里的太阳。 刘彻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说,“所谓大旱,就是很久不下雨,天空中却总有太阳。河流干涸,土地开裂,草木枯萎,人和兽都死在太阳底下。” 神女点了点头,说,“噢。” 离得太近了,她一点头,长长的睫毛就像是要擦过刘彻的额头,嘴唇也仿佛要擦过刘彻的鼻尖。 刘彻拼命试图通过这一点触碰感知她的体温,但那触碰太轻微,终不可触及神女真正的温度,只觉得仿佛是冷,又仿佛是热。 然后神女忽然又说,“大旱,人会死。那你会死吗?” 说这话时,刘彻恍惚觉得仿佛触碰到了她的吐息,幽微的、幽微得像一缕鬼魂。 他想说我不会死,我是人皇,纵使天下大旱三年,也不会少我的一口水喝。 可他说不出口。 神女的眼睛像是有魔力,在这乌黑眼瞳的注视下,刘彻忽然说不出一个字。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到生年有时尽,贵为人皇也终当一死。一时又想到,岁将大旱,生民涂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将要死在这场大旱中的,都是他的子民,他刘彻的子民! 刘彻不知道神女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神女什么都看见了。 他的隐忍,他的愤怒,他掩埋在血肉深处不为人知的野心,全部在神女眼睛里无所遁形。 但神女什么都没说,她膝行着后退了一步,看向刘邦。 刘邦在一个对视中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站起来,然后所有人才注意到,在宣室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放着一个漆盒,盒子里装满干燥的泥土,土里埋着一株快要旱死的兰花。 刘邦轻手轻脚地将这棵兰花捧在了神女面前,“神女请看。” 宣室殿中,天子高坐——此处的高其实只是个象征意义,天子的坐塌比群臣的坐塌也就高上一个台阶的位置,和后世电视剧里的高高在上完全不一样。 这么点高度,底下群臣想冲上去是很容易的,也的确有不少人从地上爬起来想冲上去。 可是,事态转变得太快,前一秒神女还对着皇帝露出恨不得吃肉喝血的凶暴姿态,下一秒就已经端坐在一颗兰花前。 没人能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女对着干枯的兰花,说,“这就是大旱吗?” 没人应她的话,她也不需要有谁应她的话,她只是举起手。 描着纯金纹路的雪白大袖缘着她的手腕滑落,露出纤细的手指,清亮的甘霖从她指尖一滴一滴地滑落。 于是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宣室殿中有站有坐,还有人站到一半被震惊住,仿佛时间忽然被暂停,所有人都被莫大的力量冻结在了原地,维持着前一秒钟的动作,场面震撼又荒诞。 在大汉朝掌握至高权利的朝臣面前,在神女指尖甘霖滴落的同时,兰花的叶片轻轻一抖,干瘪的枯黄霎时舒展成新绿,长长的茎秆上颤巍巍地举起一个花苞。 13 持金杯的圣女07 震惊的情绪如同泼进人群中的滚油,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们见证了一场神迹,绿色的神迹。 枯木逢春! 没人在意刘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盯在了林久身上。 此前这些朝臣以看待女人、看待政敌、看待木偶泥胎的眼光看待林久,但是从现在开始,他们真正开始用看待神女的目光看待林久。 倘若眼神有温度,林久此时足以被烧死一百遍! 但是眼神毕竟没有温度,这些人的视线,林久一个也不在乎。 就像她第一次来温室殿听政时,面对那些直白的恶意的时候一样,她不在乎。 但这样毫无情绪波动,只是让她更像是神女了,那些看向她的视线里,渐渐开始有了敬畏,甚至狂热。 但,还是那句话,神女不在乎,神女也不看。 神女只是收回手,站起来,转向跪坐着的刘彻,居高临下道,“原来,这就是大旱啊。”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刘彻竟然觉得她笑了一下。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但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一天,依然固执地认定神女向他笑了一下。 一个一秒钟都没有的短暂笑容,短暂得就像是施舍。 然后她微微俯身,直视着刘彻的眼睛,压低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大旱不能抢走你,因为你在我手里。” 接着她重又直起身,这一回整个宣室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祭祀我吧人皇。给我最盛大的祭祀,我来庇护你的土地。” 刘彻没说话。 他登基四载,坐在天子的位置上,手上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政权。 没有人在意他这个皇帝,没有人真正听取他的政令。 而今天,宣室殿上满朝王公,神女却只对他说话。 岁有大旱之兆。这是宣室殿上议了月余的大政。 而现在只需要他一句话,神女就将施展凡人所无法想象的神迹,来解决这困扰了宣室殿月余的大旱。 这句话只有他能说,因为神女只注视着他,神女只向他说话。 宣室殿上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他一言可决定偌大帝国的命运。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行玺摄政的皇帝。 刘彻放任自己在这种美妙的感觉中沉浸了片刻,而后正坐敛衽,与神女对视。 神女眉心的太阳又降临在了他的眼睛里,闪着万世不灭的明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威严的、掷地有声的、一个真正的皇帝的声音,在说,“神女将得到一场最盛大的祭祀。” 这一天,神女向他问起大旱,神女又问他会不会死。 然后,神女向他展示了一个绿色的神迹。 旱灾是天神向人间降下的阴影,凡人乃至皇帝都无法抗拒这天塌下来一般的阴影。 可是神女说,要在这神迹一般的阴影之下庇护他的土地,以同样伟大的神迹! 神女还说,“你在我手里。” 刘彻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模糊地感知到了痛楚,好像有人以尖刀在他心脏上刻字,血流滂沱。 但在这种时刻,他来不及去想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整理衣冠,郑重下拜,“但求神女不吝神恩,降之以甘霖,解我地上之烈旱,救我生民之焦苦。” 宣室殿中沉默三息,随后满堂王公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冲上来的又回到原位,站起来的又跪回去。 三息之内,骚动快而有序地平息,而后是丝绸的衣裳窸窸窣窣的折动声。 起先还只有微弱的应和声,最后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咬字清晰而洪亮地行以祝颂,“但求神女不吝神恩,降之以甘霖,解我地上之烈旱,救我生民之焦苦!” 声音浩大而洪亮,响彻宣室殿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两千年前的汉宫,洒扫尘埃的宫人从宣室殿外高高的台阶下走过,被这忽然响起的浩大声音惊掉了手中的拂尘。 晴空万里,宣室殿檐角上栖落的鹞鹰抖动翅羽,冲天而起。 太阳的光芒朗照四方天地,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 ———————— 系统要疯了,“不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咱们哪有甘霖,哪能抗旱?” 装逼一时爽,善后火葬场。 系统插着呼吸机愁眉苦脸,只有他知道,林久是事先在袖子里藏了一点从金杯里取出来的水。 她没有降下甘霖的能力啊,这次施展神迹实则算是作弊行为。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事情真相。 哪有人见识过枯木逢春? 这一手神迹玩得太震撼了。 宣室殿上,那些原本还对林久身份有所质疑的人,在这一波之后真是在林久面前跪得心服口服,老泪纵横,一个劲儿说神女降世、天佑汉祚、汉室永昌。 林久当初在长乐宫说给窦太皇太后的三个条件也重新被人想了起来。 这回刘彻连朝都没上完,当场就被打包送去了上林苑,“为了彰显祭祀神女的诚意”,开始了他每天一顿饭的凄惨生活。 系统敢说这是宣室殿中少有的几次可以称之为“众口一声、大势所趋”的场面。 就好像神女说出的话必须得到实现,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就是神女应该享有的权利。 林久在这一刻真正地得到了神明的权柄:言出法随。 在这样极端的局势中,哪怕是窦太皇太后也没办法站出来多说哪怕一个字,甚至没人想过去问窦太皇太后的意思。 刘彻直接去了上林苑,这是朝臣的请求,也是他自己主动做出的决定。 换个角度看,这就是,因为林久做出了要求,于是,刘彻忤逆了窦太皇太后。 “【色令智昏】成就已达成。”系统干巴巴地说,“这,这也太,太玄幻了吧!” 是,系统分析得对,林久和窦太皇太后在刘彻心目中的地位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现阶段刘彻根本不可能为了林久反抗窦太皇太后,或者说他不可能反抗窦太皇太后,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本。 但是,林久没按常理出牌,她根本没让刘彻在她和窦太皇太后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天秤两端,引进来了更多的东西。 一边是旱灾,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一边是满座朝臣,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或者说得更直白些,一边是王朝江山,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这才是刘彻所真正面临的选择。 刘彻要怎么选?刘彻能怎么选? 他只能走上林久给他的路,他根本别无选择! 系统说,“恭喜宿主打出成就【色令智昏】,汉武帝刘彻此生只因你而疯狂。” 14 持金杯的圣女08 【色令智昏】已经达成,【为伊消得人憔悴】还远吗? “其实这个二十斤只是虚指,饿得差不多也就行了。”系统有点难以接受现实,试图转移话题。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让刘彻一天一顿饭啊,他还小还在长身体哇。” “为了可持续发展啊。”林久说。 “可持续发展?”系统拿出了赛博速效救心丸,“你就不怕把刘彻发展死了?” “怎么会,刘彻要是真傻到把自己饿死,那他就不是汉武帝刘彻了。” 林久说,“但吃不饱是真的。这样他饿的时候会想到我,吃饭的时候也会想到我,就会有大把心动值入账。” 系统沉默良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能抗旱吗?如果做不到,咱们还是早点想办法。” “我办事,你放心。”林久说。 系统眼前一黑…… 此时她正走到一处河边,穿着【持金杯的圣女】套装,赤足,手捧金杯。 大旱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这条河里的水只剩下浅浅一层,就算是在枯水期的冬天,水也少得太过分了。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天灾所至,生灵涂炭。” 这已经是他这几天看过的不知道第几条河了,无一例外全部都只剩下稀薄的一层水,看起来岌岌可危。 他看不懂林久是怎么想的,这几天她走遍了许多河流,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系统犹犹豫豫,但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这次我真的不放心,水旱灾害在这个时代是多大的事你可能没有概念。” “巨大的天灾会带来包括战乱和瘟疫在内很多乱七八糟的后续,甚至可能成为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林久说,“嗯。” 很敷衍。 系统苦口婆心,“我敢打赌,此时长安城中,从朝臣到刘彻到窦太皇太后,全部因为这场旱灾睡不着觉。解决旱灾,你这个话放得太可怕了,如果说到做不到,后果会很严重的。” 林久掏出地图,对照地图默默地看。 系统再接再厉,“我知道【金杯】里的酒也能对植物使用,可你只有一个人,你没办法浇遍旱灾区域所有的农作物啊。” 林久沿着河边走了几步,仿佛没听见系统的话。 系统有点烦躁,他总觉得他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他加倍地着急,“就算你只是想保住几块田地,搞个看起来好看的面子工程,趁机刷威望,那这事操作起来也很复杂,还是要从长计议——” 系统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就在系统眼前,林久捧着金杯,缓缓地、缓缓地倾倒。 哗啦啦的水流声中,金杯里的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清亮的抛物线,落入河里。 系统忽然意识到他忘掉的事情是什么了。 【金杯里永远有酒】,金杯里的酒倾倒不尽,也就是说,只要林久愿意,她完全可以站在这里,用【金杯】倒满整条河! 而这条河,在现在叫大河,在后世,叫黄河。 说流经帝国全境是夸张了,但这条河流流经的疆域,刚好囊括所有将要遭受旱灾的地域。 【金杯里永远有酒】。 金杯正哗啦哗啦往黄河里倒酒。 这是在太阳神宴会上倾酒的祭器,杯口并不大,理论上并不能很快地倒出很多酒,可问题就出在【永远有酒】上,酒水无限,则压力无限。而压力与水的流速息息相关。 当林久微微倾倒金杯时,流出来的便只是缓慢而细微的一线酒水。 可当林久完全倒置金杯,其中的酒以疯狂的速度喷涌而出,不多时河床上已经积起了浅浅一汪晶莹的酒水。 在这个时代,农田灌溉分……雨水灌溉……井水灌溉……和……河水灌溉。 河、水、灌、溉。 这四个字在系统的精神海里反复回响,系统的眼睛忽然失去了高光。 这个思路……虽然匪夷所思,但好像没问题啊。 既然是旱灾,那肯定是降雨量减少,河流水位下降。 林久影响不到降雨量,但她可以影响河流水位。 【金杯里永远有酒】,挑一条合适的河往里倒就完事啦,就是这么简单。 系统动了动嘴角,火速下单买了第二个呼吸机。 他忽然觉得一个呼吸机不够用了,他得准备两个,左右鼻孔各插一个。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林久可能用【金杯】里的酒搞几个面子工程,林久用【金杯】里的酒假装神药贿赂朝臣,林久让刘邦出面指鹿为马…… 系统甚至连林久偷偷潜入官员府邸挨个威胁的可能性都有考虑到。 唯独万万没想到,林久说抗旱,那就是真的抗旱,虽然是另类抗旱。 说甘霖,那就是真的甘霖,虽然是流淌在河里的甘霖。 全特么是字面含义,却硬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音希声、重剑无锋吧。 系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觉得自己的底层逻辑都要被林九给震撼到崩溃了。 林久表示不能理解系统的震惊,“这算基本操作吧。” 系统:“……那不基础的操作是什么?” “我给你打个比方。”林久说。 “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完全可以找个地方蹲着,然后不停倒酒,直到把整个地球淹掉。” 系统说,“那你得倒多少年?” 林久说,“反正我有永恒的青春,你管我倒多少年呢。” ……永恒的青春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系统说,“【持金杯的圣女】这套装三个【成就】给你真是亏大了,早知道应该让你用三十个【成就】来兑换的。” 林久不理会系统,继续说,“不过我是个好人,所以我不会做这种邪恶的事情。” 系统沉默了。 有一瞬间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的刘彻,正在为林久疯狂心动。 过了一会儿,系统问,“【色令智昏】和【为伊消得人憔悴】都完成了,【名动天下】你准备怎么办?提前告诉我一声好不好,我怕我承受不住。” 林久诧异地说,“你还没猜到吗?” “……”系统有了不祥的预感,“猜到什么?” 林久问他,“这条河叫什么?” 15 持金杯的圣女09 不祥的预感加重了。 系统说,“我知道这是黄河。” “你可以猜一下。”林久轻声说。 “等这场旱灾过去之后,会不会有人提议,改掉这条河的名字。” 黄河改名?系统起先迷惑不解,心想好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掉。 片刻之后忽然反应过来,顿时露出一副被雷劈傻了的表情。 很,很有可能啊。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炎黄子孙是有这个传统来着,用某地发生的特殊事情,或者出过的特殊人物,来给这个地方命名。 比如有个叫孔林的地方,就是因为孔子埋在了那里。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假如,就是说假如,在林久顺利解决这一场旱灾之后…… 系统回想起刘彻和窦太皇太后对林久的态度,再回想起林久说出自己能止旱之后,宣室殿上的反应…… 黄河改名好像真的不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啊,而且甚至可能都不需要林久开口,刘彻就能直接传下诏书,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如此,我得以【名动天下】。”林久轻声说。 【名动天下】。 神他妈的……名动……天下…… 系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久贴心地说,“接受不了的话就插上呼吸机开始吸氧吧。” “你升级了,呼吸机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系统说。 “我准备给自己找一个精神寄托。” “你对道家有了解吗?老子你知道吗?我准备买一本赛博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我觉得非常有道理,非常让人平静。” 系统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看我现在就很平静啊。福生无量天尊。” “我真的很平静,你不要管我。”系统喃喃自语。 “我完全想通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错,就是这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福生无量天尊。” 话音落下,系统久久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只剩下林久往河里倒酒的哗啦哗啦声。 在冬天澄净的天空和阳光下,酒水入河,溅起清亮的水花。 半晌之后,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别这样,给黄河改名这件事太大了,这个【成就】它何德何能,它不值得啊。” 他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也没指望林久能因为他这句话就改变主意。 但林久在听了他这话之后,竟然真的停住了动作。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倾倒的金杯缓缓扶正,顿时感觉林久的身形高大了起来,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哎! “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林久缓缓说。 系统顿时喜极而泣,“你能听进去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讲啊,你听我的,绝对不会后悔的,毕竟做不做【成就】是一阵子的事,但要是被#@%¥找上来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话音一落,系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顿时懊恼得天塌地陷,后悔得怀疑人生,小心翼翼地观察林久的反应。 林久什么反应都没有。 系统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是过度紧张了。 就算自己说漏嘴了也没关系,有些词汇单是说出来都带着不得了的能量,位格不够根本连听都听不到,甚至还会被扭曲掉记忆,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接触过这样的词汇。 看林久的反应,想必就是已经被扭曲了记忆。 想到这里,系统又开始觉得疑惑。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就算因为一些原因,他现在不是太聪明……没办法用全部算力维持日常运转,但也不至于懈怠到这种地步,随口就把这种级别的消息说出来吧。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但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呢…… 林久忽然开口,“#@%¥。” 系统正在想心事,没听太清楚,随口道,“什么?” 但这个词汇自带的一种奇特的气息旋即让系统意识到了他听到的是什么。 他慢慢地张大嘴,又慢慢地张大眼睛,整个人被震撼得表情变化都卡顿了,宛如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露出一种被雷劈十遍之后又见了一百只鬼的表情。 林久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她精准地说出了那个复杂、拗口又不知所云的词汇。 系统闭上嘴,也闭上眼,开始装死。 林久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放倒金杯,哗啦啦的流水声又响起来。 系统鬼哭狼嚎地爬起来,“我错了,我都招。” 金杯重新被扶起来,水声消失。 系统期期艾艾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做任务呢,其实是有限制的。”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林久的反应。 但林久毫无反应。 系统只好继续说下去,“这个限制就是不能过度改动原位面历史走向,不然会有被发现的风险。” “被发现的话就会有……神,对,就是神,以人类的认知进行解释的话,#@%¥大概就相当于神。” 林久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系统真的说完了,方才开口,“神?所以?” “所以你就不要给黄河改名啊。这个动静就太大了,会把神吸引过来的,神会降临。” “降临会怎样?” “会把我们和被我们影响过的这个位面一起摧毁。”系统老老实实地说。 “这样啊。”林久轻声说。 系统支着耳朵听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然而很快发现竟然从中听不出她的情绪。 一股寒气冲上系统的天灵感,因为他发现以他的算力和底层逻辑,竟然无从分析出林久究竟有没有相信他的话。 但林久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说,“原来还有这样的限制,那之前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系统扭捏着说,“那谁还没有点小秘密呢……再说了,连自己的宿主都护不住,这不显得我挺没有排面,挺不厉害的嘛。” 林久没有再说话,第三次把金杯倾倒,继续倒水。 系统傻眼了,“啊,你不停下吗?” “黄河不会改名字了。可是还是要把旱灾解决掉的。”林久说。 系统放下心来。 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有那么一瞬间,系统意识到一个问题,以金杯中那孱弱的水流,就算时刻不停地流淌,就真的能填掉这一整场大旱灾吗?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同时,水流声忽然变得尖锐起来,而且刺耳得简直无法忍受。 系统一下子捂住耳朵,片刻之后,他一脸茫然地放下手,“奇怪,我之前好像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一下子就忘掉了。” 林久一言不发,不露出丝毫异样。 刘邦远远地站着,在深冬的河畔,远眺这七十年之后的江山。 系统还是没想到之前忘记了什么,但在看到刘邦的同时,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是这样的,我觉得还是不保险,毕竟解决旱灾的动静太大了,而且你之前的动静也不小。” “为了尽量减少被神发现的可能性,你要不要……让刘邦消失啊?” 16 持金杯的圣女10 此时这块临河的荒地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吹过草尖的风都带着寂寥的意味。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神女于此行神迹解大旱,区区凡俗怎么敢直入其中,搅扰神迹呢。 甚至不需要林久说话,宣室殿上的那些人就自觉将此地划入了禁地,迁走了所有住在附近的猎户以及农人,禁制程度甚至更高于未央宫。 未央宫尚且准许朝臣出入,而现在这段河岸只有林久和刘邦能履足。 林久来这里,带且只带了刘邦。 之所以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刘邦的生死都在她手里,因此绝不可能背叛她。 还有就是,有刘邦在,会很安全。 迄今为止,林久在汉宫张扬跋扈,所依仗的固然有“神女”的名头,但那终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支撑她为所欲为最重要的后盾,其实还是刘邦。 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在这个时代,他比林久还要更像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而现在系统说,让刘邦消失。 林久沉默了很久,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风吹过枯草的声音,酒水流淌进河水里的声音。 系统也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但林久比他还要更能等,他不说话,林久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对着沉默了一整天。 系统觉得自己真傻,竟然想着跟林久较劲。 他认输了,主动说道,“其实你如果实在舍不得刘邦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等着林久问他有什么办法,但林久问他,“为什么要舍不得刘邦?” 系统卡住了,“不是舍不得刘邦,你怎么沉默这么长时间?” 林久平淡地说,“让刘邦消失而已,这是小事,你决定就好了。” 系统……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噎得直翻白眼。 他以为林久是在不舍在犹豫,但其实林久早已经做下了决定。她沉默是因为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事……在她看来这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已。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解除【招魂】技能呢。”系统缓过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要解除【招魂】技能?”林久很不理解。 系统大惊失色,“你没想着解除【招魂】技能?” 林久认真地给他解释,“这个世界观下是承认魂魄存在的对吧,所以我可以用【招魂】召唤出刘邦。” “那如果我解除【招魂】,放刘邦回归死国,他就又回归了魂魄状态,又能被【招魂】或是其他类似【招魂】的技能召唤出来。” 系统茫然道,“我好像懂了,但又好像没懂。所以呢?” “所以,既然你可以绑定我来做任务,给我提供这样的能力。那么,你所说的那个神,应该也拥有类似的能力吧。” “那么,如果,在我解除【招魂】之后,倘若刘邦他日再被【招魂】,岂不是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成为我的敌人?” 系统终于听懂了,他的声音变了,“我没有这样想过,这是我的思维盲区。你说得对,神从来没这么做过,但神有这么做的能力。你发现了一个隐患。” 片刻之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东西,“所以你口中的让刘邦消失,难不成是想要让他魂飞魄散?这么狠的吗!” 林久说,“我没这么想啊。” 系统有点不信,“真的吗?应该是真的吧。我记得你没有使魂魄消散的能力……你应该没有吧?” 林久说,“有。”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安详地翻起了赛博道德经。 但林久不放过他,“你还记得【万丈光芒】吗,那时刘邦在我面前泪流满面。” 系统睁着清澈又茫然的大眼睛,完全跟不上林久的思路。 “那时他的眼睛一定很疼,因为我在【万丈光芒】特效的掩饰下,往他眼睛里,弹了几滴【金杯】里的酒。” 系统没有嘴巴,否则现在一定已经张得很大。 林久的声音在继续,“【招魂】是阴属性的技能,那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一定克制它。如果我现在把【金杯】里的酒浇满刘邦全身,刘邦应该就会像你说的那样,魂飞魄散吧。” 系统张目结舌,说不出话。 林久掌握着【招魂】的技能,其实根本没必要担心刘邦反噬。 当时林久以【万丈光芒】震慑刘邦,他以为是谨慎,是往自己手里压下一张底牌。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根本不是林久唯一的底牌。 从决心利用刘邦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准备制衡乃至反杀刘邦的底牌了吧?她原来是这种手里不捏着十张底牌就睡不着觉的人啊! 半晌,系统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那只是你的预设,情况应该不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林久说,“你说得对,可谨慎永远是美德。我不可能解除【招魂】,我不习惯给自己留下隐患。” 说这话时,她语气很平淡,可就是这么平淡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系统意识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算数,她真的会让刘邦消失,但她也是真的不会解除【招魂】。 “你好残忍啊。”系统喃喃说。 林久想了想,有点茫然,“我哪里残忍了?” “你都要让刘邦魂飞魄散了,还不够残忍吗?” “我没有说要让刘邦魂飞魄散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系统又傻了,“那你要怎么做?” 林久保持沉默。 系统狐疑地说,“你不会瞒着我吧?你不相信我?” 林久说,“天机不可泄露。” 系统一口血喷出来。 片刻之后,系统重振旗鼓,“问题又来了,刘邦消失之后,接下来的任务怎么办?” 说着说着系统就惋惜起来,“他的虎皮真的很好扯,以后很难再遇到这么好用的工具人了吧。” 林久说,“你是不是看不起刘彻?” 系统瞪大眼,他想起刘彻惨遭迫害的一生,“就真的要逮着刘彻一只羊薅了吗?” “但是刘彻现在年纪还很小,恐怕没有刘邦那样的威望……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信服的人只怕不多吧?” “等他成长起来,还要很多年吧,说实话,我们不太能等得起。” “你小看他了。” 林久轻声说,“刘彻的时代终将到来,他此生必定万丈光芒。” “你可以拭目以待。” 17 持金杯的圣女11 金杯里的酒流淌了很久,林久也在河边这块荒地上待了很久,眼看就是寒尽春生。 不过季节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金杯里永远有酒】的加持下,她所在的河边早就长出了茸茸细草,冷风拂过河畔时,容易将瑟瑟发抖的草尖误认成春天。 系统旁观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抗旱效果好是好,但我怎么觉得这些草不大对劲呢?但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林久说,“因为这些草很快地长出来,又很快地被冻死。” 系统震惊,“什,什么?” 林久说,“金杯里的酒喝下去的效果是精神抖擞,显而易见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生命力,但这点稀薄的生命力又不足够一直维持精神抖擞的状态。” 系统听懂了。 简单来说就是,林久往河里倒酒,河边的草籽被酒中蕴含的生命力哄骗,“精神抖擞”地钻出泥土,长出嫩叶。 但现在是冬天,长出来的野草在外界汲取不到足够的生命力,酒里那点稀薄的生命力也不足够维系它们的长青不败,所以它们很快就在寒风中被冻死。 而这时,下一茬被欺骗的草籽又已经冒出了绿叶。 河边始终长着茸茸细草,只是没人会知道,这片看似生机盎然的绿色里,已经埋葬了多少绿草的尸体。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毛骨悚然,大叫道,“这条河通达帝国疆域,你往河里倒酒,流域内所有的土地岂不是都会被【金杯】里的酒欺骗?” “我记得有些农作物的播种是在冬天之前吧,野草的种子多,禁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欺骗,那些农作物怎么办?” 林久冷漠地说,“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我降下了甘霖,我消解了烈旱,难道不是吗?” 系统难以置信,“你这,什么叫南辕北辙啊,你抗旱抗得地里寸草不生?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刘彻抗旱的目的是保住农作物呢?什么叫本末倒置你知道吗?” 他急得团团转,林久冷眼看着,保持沉默。 系统都快急哭了,“你是个疯子吧,你知道那是多少条人命吗?就算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啊?” 林久说,“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可是神女,神女你懂吗。” “下游已经铸好了堤坝,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金杯】里倒出的酒都会被蓄在水库里,在春天彻底到来之前,没有一滴酒能往外流。” 系统呆滞住了,“啊?什么时候搞的大坝?” “就在你神神叨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对林久说,“你……好奇怪啊。我怎么感觉你当这个神女当得还挺认真的。” “什么叫挺认真的?”林久反问他。 “就你一系列所作所为,从召唤刘邦,到出现在刘彻面前。你的神女身份先是忽悠住了刘邦,然后又忽悠住了刘彻。” “然后住进温室殿,未央宫的人开始把你当神女看。” “再然后升起太阳,参加那晚宴会的人开始认可你神女的身份。” 系统说着说着就流下汗来,“接着又是宣室殿上展露神迹,满朝衣冠都视你为神女,再然后你这样看重抗旱这件事情,等到抗旱成功,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神女的名声。” “你不会真的就准备把神女这个身份焊死在身上了吧?” 林久一言不发,这个问题弱智到她懒得回答。 系统沉默片刻,开始痛哭流涕,“我真傻,真的,我单以为你捞一笔就跑,我没想到你真准备走神女这条路啊。” 林久安慰道,“别哭了,未来还是美好的,你要相信我。” 系统哭得更大声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已经算是撞大运了,我以后很难保持这样的水准的。”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很厉害,更不指望你能有什么用,都交给我吧,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停顿了片刻,嚎啕大哭。 夕阳烧红了天边的云霞,系统哭累了,睡着了。 刘邦站在一旁,默默的,不说话。 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旁观这一场神迹的人——如果他现在还能算是人。 宣室殿上对这场神迹看得几乎和天地一般重,可实际上神女只是立在河边,持金杯倾水而已。 这真的是很平淡的一个姿态,与神女曾行的那些神迹相比,简直乏善可陈。 可神女站在河边这么多天,姿态不动,衣不染尘。一天一天再一天,从冬到春。 刘邦看着她,一直看着。 然后,他想到一句话。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 上古的神女,凡人计数过多少岁,才是她的一度春秋? 他没有多想这个问题,狂妄如刘邦,也有不敢深思的事情。 于今朝今世,立在河边的神女,便如同凝固在无尽光阴中的一尊造像。天地轮转,唯她不变。 就在这变与不变之中,水库里蓄满了足够的酒,空气变得湿润温暖。 这一天,林久站在河岸上,将倾倒的金杯缓缓扶正,持续了半个冬天的流水声消失了。 刘邦心领神会,向神女行礼之后,驾着他的驴车往大堤的方向赶去。 他要去挖开大坝,放开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甘霖,去浇灌这场焦渴的旱灾。 林久在轻声数着什么。 系统感觉有点奇怪,“你在干嘛呀,我好像听见你说话,5、4、3、2,你在数什么?” 林久说,“一。” 大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战栗,河边茸茸细草如遭遇大风一般整齐地往一边倒伏。 系统立刻开启全部感知,超越凡人的听觉如同海浪一般奔涌向远方。 他听见声音,铲子掘开拦路的大坝,成块的泥土滚落而下,眨眼间就被水流吞没。 然后是一声巨响,大坝垮塌,万吨的水流咆哮着冲入河道,江入大荒。 系统不太明白,“你数这个干嘛?” 林久轻声说,“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系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三秒钟之后,他身上忽然窜过一阵电火花。 “卧槽!”系统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了?刘邦不就去送个信吗?怎么就回不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林久曾经说起过,用【金杯】里的酒使刘邦魂飞魄散。 继而想到这条河在下游被筑了堤坝,现在这段河道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而水库里正蓄满水。 不不不,蓄满的那根本就不是水,是【金杯】里的酒! 系统没有正面承认过,但林久有句话说得没错,刘邦是因【招魂】而重返人间的亡魂,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很克制他。 当然,【金杯】里的酒没那么强力,还没到刘邦一沾即死的地步。 然而,然而现在刘邦要面对的酒,也并不只是“一沾”而已,而是蓄满了一整个水库! 那是足以流经帝国全境、解除地上旱灾那么多的酒! 如果、如果刘邦被泡进了那么多的酒里—— 那跟把活人泡进浓硫酸里有什么区别? 刘邦在三秒钟之内就会魂飞魄散,连一点渣滓都留不下来。 系统喃喃说,“刘邦……回不来了啊。” 他的语气有点悲伤。 林久有点迷惑,“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让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怎么就变成他回不来了?” 系统一整个大震惊,“你没用【金杯】里的酒让刘邦魂飞魄散?” 林久比他还震惊,“你怎么还惦记着让刘邦魂飞魄散呢?他得罪你了吗?” 系统傻了,“我,你——”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林久说,“我的意思是,让你猜刘邦会不会逃跑。” 系统又震惊了,“等等,刘邦为什么要逃跑,等等我——” 林久不说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什么,“卧槽!刘邦看出来你准备弄死他了?!” “不对不对,你没想弄死他,但是他可能会以为你要弄死他。他不相信你啊?” 林久沉默。 系统:“给我速效救心丸!给我呼吸机!道可道,非常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野地里忽然响起一阵铃铛的脆响。 刘邦驾着驴车,慢悠悠地从地平线上走来,他身后夕阳磅礴,落日融金,金红色天空辉煌得无法无天。 他回来了!悠闲得像个村夫,披挂着夕阳又庄严得如同英雄! 英雄乘着驴车走近,高高地昂起头颅,他在神女面前还从未显露过如此骄傲的神态,不退不让,不闪不避,与神女对视。 神女手捧金杯。 刘邦从驴车上跳下来,他走过来,伸出手,手握一束卷起来的绢帛。 他把这卷绢帛递给神女。 空气都像是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中凝固,风都不敢吹动绢帛的边角。 刘邦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但这点笑意丝毫无损他的气度。今天他是英雄,也是皇帝。 他手中的绢帛黑底红边玉轴,是天子诏书的制式。 然后,他慢慢地展开这卷绢帛。 他一直笑一直笑着……七十年前的鸿门赴会,想必也不过就是这样的胆气了。 这是刘彻下发的诏书,措辞繁复而又华丽,有楚辞和九歌的余韵,是凡人最庄严的辞令,远比从前刘彻下发的每一道诏书都更庄严,甚至比汉室七十年以来,任何一道天子诏书都更庄严。 因为这是真正一封献给神鬼的诏书。 那些洋洋洒洒的华丽文字,其实只要一句话就能完全概述。 今天子刘彻,昭告天下,汉室的血脉,将要年年岁岁,永远地敬奉神女。 林久仔细地端详着诏书,沉默不语。 她在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就受了刘邦的册封,可那只是空口的册封,仅限于朝野听闻。 而刘彻这张诏书可是加盖了天子玉玺,要通行帝国全境的!两者的意义大不相同。 刘邦仍然在笑,笑着笑着就侧过脸,远远地眺望日落西山,四野垂暮。 他猜到神女要对他动手,仍然回来,是因为胸中有胆气。 他可以跑,可汉室国祚不能跑。他从前在项羽面前跑过,但现在在神女面前,却选择乖乖地回来。 而有胆气并不等于没脑子,所以他带了一样东西,就是那份诏书,想要以此赎买自己的命。 但这天子诏书一旦见世,从此无论神女有没有高皇帝刘邦,神女都永远是神女,名正言顺,可以享用汉室全部的供奉。 从这封诏书开始,他对神女最大的价值已经消失了。往后不需要他,神女也能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大概算是亲手断掉了自己的生路。 引颈受戮,其实并不是他的风格。 这一次他也想过要跑,可大概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吧……他看着夕阳,就想到他其实已经老了。 老得不愿意再跑了。 18 人人都爱大红薯01 天色向晚,夕阳燃烧过最后一丝光芒,如飞散的灰烬一般,沉进夜色深处。 野无人,却不静。 草木发芽生长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可曾有人听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生长?如惊雷,如霹雳!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天子诏书所到之地,神迹如影随形。 系统说,“恭喜你打出成就【名动天下】。大汉神女,于今名动天下。” 止灾,解旱。 以大汉神女的名义,所降下的神迹,通行天地。 于此时此刻,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所行的这一场神迹,天下为之震惊,宣室殿从此为神女折腰,那对于刘邦来说,应该也一样吧。” “他是政客,是野心家,是狡诈的皇帝,他立于黎民苍生之上,”系统艰难地措辞,“他其实,很关心他的子民吧。” 天光垂暮,昏沉难明。 刘邦立在河畔,一手背在身后。风吹动他的大袖,帝王冕服,在风中猎猎翻飞。 系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触碰到了这位汉高祖的真心。 “你做了大汉的神女,从此就不能再对大汉的苦难袖手旁观,那封天子诏书约束了朝野对你的态度,何尝不是也约束了你对大汉的态度。” “至于刘邦他自己,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在前,一人的生死,反而没那么重了,是这样的想法吧。” 林久说,“你看,刘邦也很看好刘彻。” 系统生出一种叹气的冲动,他明白林久的意思,刘邦今天拿来的是刘彻的诏书,这何尝不是在给刘彻铺路呢。 待他死后,刘彻就是汉室唯一的皇帝,一个册封了神女、得到了神女的皇帝。 这是一件值得思考与分析的事情,可此时此刻系统没有思考也没有分析,他只是想起了从前在宣室殿上,刘彻和刘邦的一个对视。 那么短暂的一个对视,转瞬就堙没在深深宫苑和时光洪流中,往后一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永远不为人知。 ……一百年前,刘邦也那样看过刘盈吗? 林久慢慢走上前,与刘邦并立。 她手上还拿着那封天子诏书,足以要了刘邦的命的诏书。 刘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展眼看向天边,仿佛要穷尽目力,再看一眼这从秦皇和霸王手中,争夺来的江山。 系统默默往后看了一眼刘邦的驴车。 这些天来,刘邦日夜徘徊在河畔,采草木之精编织车驾,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头驴子的幽魂,自己亲手给自己做了一驾驴车。 做着这样黔首一样的事情,他心里还当自己是这天下的皇帝吗? 林久开口,对刘邦说,“你走吧。” “这驾驴车怎么办啊。”系统说。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不是驴车,他真正在意的也不是驴车,可是此时此刻,他能问的也只有驴车。 “当然是被刘邦带走啊,不然让刘邦走着回长安城吗?”林久说。 “啊?”系统卡壳了。 “还让刘邦回长安城啊?” —— “所以你这一套操作是为了什么?”系统半死不活地问林久。 “为了去见刘彻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大红薯套装】还没穿给他看呢。” 说着林久按下【一键换装】,系统顿时垂死梦中惊坐起。 ——从【持金杯的圣女】,换成了【魂兮归来】。 系统吃了一整瓶速效救心丸,一言不发地又躺回去了。 躺得很平,很安详。 —— 此夜,上林苑。 月色黯淡,星星也隐去了踪迹。风从水面上生起,到岸边时,只剩下一缕幽冷的余韵。 凉风台依水营造,北依灵沼。刘彻立于其上,凭栏远望,绣有山河纹章的大袖漫漫垂落,遮住了他搭在栏杆上的手。 这一年他十九岁,为汉室天子,是举世最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当他出未央宫往上林苑行猎,左右随侍千人有余,扬起的旌旗能遮蔽住天空。 再往后他是震古烁今的汉武帝,从生到死万丈光芒,浓墨重彩。 但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凉风台上,背影完全只是一个单薄的少年人,帝王冕服加身,也不能消减他身上沉重的落寞。 大袖遮掩下,他手中握着一枚有尖锐棱角的小石子,一笔一划地在栏杆上写一个名字。 韩嫣。韩、嫣。 今天是韩嫣的生日。 他曾和韩嫣约定,在他生日时为他猎一头熊。 可是,韩嫣没有活到今天,他死了,死在王太后的雷霆震怒之下。 刘彻求情了,为了平息王太后的怒火,他以天子之尊下跪,可王太后不为所动,韩嫣的血一直流到了刘彻下跪的双膝前。 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刘彻身边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个,凉风台的石栏杆上刻下了很多名字。 可是刘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啊,再过一百年也不行。 他是天子是皇帝,那是他身边的人。 都说主辱臣死,主君的耻辱值得臣子以死相赎,可臣子莫名其妙的死亡何尝不是君王的耻辱? 他是天子,可这大汉天下,真正掌权的人却是窦太皇太后。 窦太皇太后往下,他的亲娘王太后,也要给他这样的耻辱! 刘彻收紧了手指。 坐上了皇帝的高位,有着滔天的愤恨,却只敢在夜深无人之际稍流泻出一丝。 这时,忽然来了一阵风,风里挟着一股水莲花的香气,吹动了刘彻的衣角和发丝。 刘彻警觉地转动眼珠。 黯淡的月亮忽然消失了,漆黑的水面上不知何时飘满了苍白的水莲花,每一朵花心都放出莹莹光色,仿佛天上的月亮碎成千万片,坠落到人间。 就在那些花和光色中间,有人赤足而立,如同凭虚御风,黑红两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出很远、很远。 光线太暗了,刘彻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说话,四个字,“当今人皇。” 声如珠玉,却不带丝毫情绪的起伏,仿佛是什么非人的东西,在刻意模仿人的言语。 听在耳中,有种使人汗毛哆起的惊悚。 19 人人都爱大红薯02 是神女,站在水莲花之间。 和高皇帝一起离开时,她穿着太阳一般辉煌的白金两色长裙。 而此时她站在夜色里,全身都裹在一条黑色的长裙里,裙裾极长,在无风的水面上飘出很远。 这是她降世那一天的装束,深黑的裙摆上以沉重的红色写满刘彻看不懂的文字。 裙下露出的小腿苍白,浮在夜色里,像冰也像雪,几乎有半透明的质感。 刘彻认得这段小腿,在冬至祭祀宗庙那天,他跪在地上,这段小腿就从他眼前走过,拖着长长的、浓重的黑红两色裙裾。 刘彻贵为天子也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黑色和红色,比他祭天时身着的礼服还要更威严的正色。 这叫他想起一则典故,是说从前不知道哪一位周天子,在位时曾经得到过一匹极华美的黑色丝绸。 在他死后那匹丝绸就悬挂在他的墓室里,周天子的亡魂夜夜哀泣,泣出的血泪沾在丝绸上,逐渐地结成一篇举世无双的悼文。 神女就宛如披着这匹传闻中的丝绸而来,亡魂泣血而成的悼文环绕在她周身,她站在水和莲花之间,仿佛从幽冥和黄泉中来。 刘彻抓紧了手中的石子。 水莲花的光色流转,红黑两色的裙裾荡漾在那些微渺的光色里,眼前这场景荒诞得像是一场梦,可掌心传来的钝痛又真实得不像是梦中。 叫人分辨不清此情此景,是真是幻。 “【汉宫夜宴】确认进行结算。结算完毕。任务奖励ssr级别【入梦术】发放完毕。【入梦术】发动成功。” 系统提示音冰冰凉凉地响起,林久往前走了一步,一步踏出,她就站到了刘彻面前。 隔着凉风台的石栏杆,刘彻与她对面而立。 靠得这样近,刘彻看清了她装束上的细节。 她斜戴着一张苍红的面具,面具一直推到额头上,露出雪白如霜雪的脸。 那张脸真是美,真是动人。 刘彻是个对美貌极其苛刻的人,汉宫那么多美丽的男人女人,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能找到缺点,可是他在神女的脸上找不到缺点,神女没有缺点。 这是神女啊。刘彻在心里轻轻地说。 神女就该是这个样子,不可思议的,区别于凡人的,无边的美貌,无边的威严。 她腰间还系着一盏灯,质地像是陶器,做成了犀牛的形状,线条粗犷,细节处也不够精细。可是刘彻总觉得那犀牛像是活着的一样,好像随时会扬蹄从她腰间挣脱而出。 刘彻想起少时在书中翻看到的典故,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手书,春秋或商周? 上曰,生犀不敢烧,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言外之意是焚烧犀角可以召唤死去的鬼魂。 刘彻当即就尝试了。 那时他是景帝的太子,千金难求的犀角在他眼里也只是寻常玩具。他一声令下,帝国最勇猛的武士持着太子的手令深入不毛,带回了沾着血的犀角。 刘彻将犀角放置在金盘上,死去犀牛的血沾在他手上,他用沾血的手亲自点燃犀角。 但当然没有召请来什么死去的鬼魂,只记得犀角燃烧时的烟雾有些呛人。 刘彻也不觉得失望,鬼神之事缥缈难求,倘若一支犀角即可通幽,那也未免太过廉价了些。 遂就此罢手,余下的犀角也被束之高阁。 可今天看着神女系在腰上的那盏灯,刘彻忽然意识到,通幽其实也不难,只看施通幽之术的是谁。 神女持着犀牛灯,非但可通幽,更可将幽魂带到现世,带到阳光底下。 岂不见太/祖高皇帝如今,以幽魂之身重返现世,又与死后复生有何区别? 自古凡人难以逾越的不是泰山,而是生与死的界限。 可是这难以逾越的,生与死的界限,在神女面前什么也不是。 而此时,神女就站在他身前,刘彻看见神女忽然地、忽然掀起眼帘。 她原本垂眸静立,就着水莲花散发出的模糊光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曼妙的阴影。 此时她睁开眼睛——睁眼的动作太迅捷了——一汪纯黑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底下跃然而出,直勾勾地盯着刘彻看。 刘彻意识到她外貌看起来很小,大约只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是可以做刘彻的妹妹的年纪。 可是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柔软情绪,只是深黑的、漆黑的一对眼睛,像最深最黑的夜色。 凡人是看不透夜晚的,刘彻也看不透神女的眼睛。 正是因为看不透,所以觉得恐惧。 刘彻放缓了呼吸,他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速度开始加快。 林久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眼神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刘彻,嘴巴缓慢地张开,舌头缓慢地伸出来,缓慢地舔舐牙齿。 林久在穿上【魂兮归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极其苍白,身上没有血色调,也没有寻常人应该有的黄色调,只是一味的白,白到有一种非人感。 而现在她张开嘴,舌头红到极致,牙齿白到极致,极红的舌头在极白的牙齿上缓慢地舔舐,那股若有若无的非人感一下子拉满。 此时她像野兽多于像人——就像是一头白色的野兽,忽然张开嘴,露出猩红的舌尖。 刘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努力睁大眼睛,他很想眨眼,但他不能也不敢,他娴于打猎,深知与野兽对峙时,眼神绝对不能动摇。 否则会被野兽解读为怯弱,怯弱的后果就是被撕碎! 他竭力睁大眼睛,放缓呼吸,保持镇定,轻轻地说,“神女难道也像凡人一样会偏心吗?” 20 人人都爱大红薯03 【入梦术】,顾名思义,可以入梦。 这个一次性技能,在林久手中,生生为刘彻捏造出了一个新的梦境。 在刘彻看来,就是他今夜在凉风台上吹风,忽然耳畔声音都消失,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侍从失去了踪迹,水面上一瞬长满莲花,神女于此降临。 这场景原本就足够幽暗诡异,更何况出场的这个神女,实在不能说是和善。 不,不止是不和善的问题。 刘彻睁着眼睛和神女对视,他看见神女雪白美丽的面孔,森然的牙齿,多么鲜明的对比,绝世的美丽和绝世的凶狠竟然能在一个存在身上融汇成一体。 简直像一头皮毛丰美的野兽,是刘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强大的野兽。 于是不能不想起年少时读过的闲书,名字是山海经。 时至今日刘彻依然记得那本书里的笔触,不像是凡人落笔而成,更像是神仙随手一笔,录写下了凡人所难以触碰的宇内奇物。 关于凤凰,关于鲲鹏,关于奇怪的草和奇怪的树,再关于神人。 刘彻年少时为之神往,尤为神往的是讲述神人的内容,却总是难以从苍白的字迹间想象出神人的形容。 不,也不能说是形容,山海经中也描写神人的形容、形貌和容颜:虎齿、豹尾,之类的特征,但刘彻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神人,缺了点东西,但他说不上来缺了什么东西。 他毕竟也只是凡夫俗子。 直到神女出现在刘彻面前。 直到神女在他面前张开嘴,露出舌头。 他见过很多很多的女人,每时每刻,想要勾引他的女人都多如过江之鲫。 那些女人中的许多,会躲在宫室投下的巨大阴影中,以缠绵的眼神望向刘彻,在与刘彻视线相接时,伸出舌头舔舐嘴唇。 神女也做这样的动作,但神女——不一样。 刘彻尽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他还年轻,还没有完全磨砺成未来那个无懈可击的伟大皇帝。 诚然,在经年累月的帝王教育中,他学习得很好,好到可以在此情此景下,完美地控制好自己的呼吸。 但总有些东西是控制不住的,比如在系统提醒中,他飞快飙升的心动值,再比如被林久的耳朵捕捉到的,他此时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神女不一样。 嘴唇和牙齿,这两种器官在她周身神性或者说是兽性的加持下,不带丝毫柔软美好的意味,更没有缠绵悱恻的情态,而是充满另一种更为蛮荒的概念。 ——撕咬,吞吃,进食。 上古神明,往往食人。 有时候刘彻会觉得自己在神女眼中,大概就是一只行走的烤猪,鲜美肥嫩得无可比拟。她垂涎三尺,有些时候简直忍耐不住——忍耐不住扑上来,拆皮拔骨,喝血食肉。 就像是现在,她似乎就已经无法忍耐,她孤身前来,在这片只有她和刘彻在的、如梦如幻的夜色深处,向刘彻伸出手。 黑红两色大袖缘着她的手臂滑落,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臂。 太白了,白得诡异。那手臂的影子落在刘彻眼睛里,刘彻无端觉得心里发冷。 这么近的距离,刘彻看得见她手指上的每一个细节。芊芊的指尖,素白的肤色,薄得叫人生怜的皮肤,仿佛娇弱无力。 可是,这只手伸出来时,刘彻毫不怀疑,那芊芊五指会在一瞬间抓碎自己的喉咙。 而那只手,现在正稳定地向刘彻的方向伸出来。 神女面无表情。 她没有流露出杀意,不是因为她没有杀心,而是因为她杀刘彻如人屠狗,人屠狗时会有杀心吗? 刘彻忽然抬手。 他没有去拦林久的手,他也没试图后发制人,去抓林久的喉咙。 他的手抬起来,在胸前、两袖、领口,依次停顿,整束衣冠,姿容肃然。 然后他平举双手,向林久—— 跪拜。 林久的手停滞在原地,她几乎已经碰到刘彻了,尖尖的指甲在刘彻面颊上划出流血的伤口。 然而,毫厘之差,刘彻这一跪,错开了林久的手。 林久垂眸,和刘彻对视。苍红色的面具从额头上滑落了一点,她的眉眼陷在面具打下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刘彻仰着脸,看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神女难道也像凡人一样会偏心吗?” 水莲花的光色凄寒冷清,黑红两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得很远。 神女没有变,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 但刘彻变了,忽然的他就不害怕了,恐惧像日出前的露水一样,霎时间就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了。 他直视着林久,正视着林久,或者说,他逼视着林久,发问,“不然,神女为何只眷顾太/祖高皇帝,而不来眷顾我?” 他真的是年轻,太年轻了,十九岁的年纪,脸颊上还长着细细的绒毛,眼睛里有明亮的锋芒。 “太/祖高皇帝供奉神女,我也可以供奉神女。太/祖高皇帝承诺过的,我也可以承诺,我还可以给出更多。”他向林久微笑,沾着血的面孔镇定自若。 见过他此时模样的人才能理解什么是“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不是呆若木鸡,而是面色不改,拔剑生死。 “我是汉室天子,当今人皇,神女为何不对我施以青睐?神女怎能不向我施以青睐!”他直勾勾地盯着林久的眼睛,眼神里没有畏惧,也不回避。 他跪倒在林久面前,可他的气势却完全压倒了林久。他祈求林久的青睐,可却像是在命令林久向他施以青睐。 尊卑贵贱一瞬翻覆,匍匐在神女脚下的凡人死生悬于一线,却忽然爆发出了皇帝的气概。 系统卡顿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工作,甚至放弃监测刘彻此时的心动值。 他陷入了逻辑错误,因为他忽然发现,刘彻不害怕,刘彻根本没害怕过。 他此前针对刘彻所做出的分析——全错,全军覆没。 21 人人都爱大红薯04 刘彻跪倒在林久面前,冕服委地,胸腔里犹然回响着激烈的心跳声。 一直,一直如此。 他在林久眼前后退、发抖、心跳加速。 可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系统忽然发现他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他一直都忽略了刘彻的眼神。 他用看待野兽的眼神看待林久,系统一直以为那只是出于畏惧。 不,不是。 此时汉室,天下皆知,天子好行猎。 猎的是什么?自然是野兽。 神女看刘彻如看食物,刘彻待神女何尝不是如待猎物? 他可是刘彻,汉孝武帝。两千年后的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的刻薄、他的寡恩、他的残暴、他的野心。 这所有的特质加在一起,铸就了刘彻最鲜明的爱好:狩猎。 “天子好行猎。” 年轻时他狩猎野兽,长大后他狩猎朝政,再长大一些他狩猎疆土。 那些为人所称道的,推恩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四加武威张国臂腋,全部是他辉煌的猎物。 两千年以后,他仍然坐在这些猎物叠起来的、不灭的皇位上,向过去未来天上人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无远弗届,全是他的猎物。 当然,神女是不同的,是唯一的不同。 神女在高山在云端在风花雪月之间,刘彻原本是抓不住她的。帝王将相终不过凡夫俗子,穷尽一生难以抓住神女的衣角。 可是神女从天上走下来了啊,她自己从天上走下来了啊! 她走下来,走在山河和土地上,履足人间。 此时汉室,天下是刘彻的天下,山河是刘彻的山河,土地也是刘彻的土地,如此神女为何不是刘彻的神女? 他还没有长大,可他已经是皇帝,他尚未长满羽翼,却已经有了酷烈的野心。 ——神女当然也应该是刘彻的神女,刘彻理所当然视她为猎物。 可是,他还没长大,他尚未长满羽翼。 所以他只能忍耐,他不是庸人也并非畏惧,他只是在忍耐,忍耐着退避,忍耐到发抖。 今时今日,于此时此地,只有刘彻和神女。 水莲花在水面上摇曳出盈盈光色,刘彻跪在地上,仰头看向神女。 他眼睛里有神女红黑两色的裙裾,有神女雪白美丽的面孔,只有神女,没有宣室殿也没有窦太皇太后,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忍耐。 神女指尖上还沾着他的血,神女已经无法忍耐对他血肉的渴望。 刘彻张开嘴,他没有说话,而是在笑。 太好了,他也一样无法再忍耐、无法再忍耐得到神女的渴望。 林久和刘彻对视,她微微张大了眼睛,显露出一种近似于纯稚的诧异。似乎是被刘彻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气势震慑住了,她甚至没办法维系住那惯常的面无表情。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对视中,刘彻终于看清楚了神女的眼睛,其实那对眼睛并不深沉也不神秘,那也不过只是一对黑色的眼睛而已。 刘彻在这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他自己面孔上那个笑脸。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脸说,“为何不向我伸出手呢?神女。我将给你最盛大的供奉。” 以汉室疆土、以人皇血肉、以我的性命、我的皇位,你想要什么就能拿走什么,想吃掉我那就来吧。只要你向我伸出手—— 没有见过此时刘彻的人不配谈论帝王,他跪在地上,可他的气势却像是站在山巅。鬼魂、雷电、火焰,一切降临在人间的人与非人的东西都要向他弯腰。 无人能逾越他,无人能忤逆他,无人能不遵守他的话,人不能,神也不能! 林久当然也不能。 在帝王的威严下,她完全被威慑住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依言弯下腰,向刘彻伸出手。 刘彻笑容扩大,就要去抓她的手。 可—— 就在此时。 风忽起,席卷过整个灵沼,大片水莲花整齐地向一面倒伏,掺杂着水汽的花香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凉风台的石栏杆在风和花香中龟裂崩塌,整个世界都在风和花香中龟裂崩塌。 刘彻愕然地睁大眼睛,这是他最后的表情,下一个瞬间,他和这整个梦一起,龟裂崩塌。 提示音在这时响起,“【入梦术】时间到,梦境世界已崩塌。” 说完这句话,系统足足愣了十秒钟,突然说,“完了,你翻车了。你没掌控住刘彻,你被他掌控了。” 何等悲惨的一败涂地,林久一向所向披靡,今日却在刘彻面前折戟沉沙。她不怕所有人所以她一直赢,可刘彻也不怕她,所以这一次刘彻赢! 对于系统来说,这一切都太刺激了,他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反反复复说,“玩脱了,玩脱了,怎么办啊,还能抢救吗?” “为什么要抢救?”林久说。 “啊你还问我!” 系统着急地说,“因为你被刘彻压制住了啊,主动权回到刘彻手里,这难道还是——”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她说,“可是。” 脱离梦境世界之后,现实中的她站在上林苑一处角落里,正伸手整理红黑两色的大袖。 “可是,”她眨着眼睛,近似纯然无辜地说,“梦中之事,怎能当真?” 系统的声音卡住了,他听见林久说,“以帝王之尊,威压神女。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一场美梦吧。” 林久一字一顿的说,“这只是建元四年,凉风台上,汉武帝刘彻的一场美梦。” 电光火石之间,系统忽然明白了,他猝然叫出声,“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刘彻不怕你,还想狩猎你。所以你把【入梦术】用在这里,你要用一场梦境消磨掉他的锐气!” 高位者之间的对阵便如一场战争,短兵相接,首重气势。 林久拼气势或许拼不过刘彻,刘彻毕竟不像刘邦一样,被她捏住了生死。 可是她开挂啊! 任刘彻汉武大帝磅礴野心,抵不过林久提前在入梦术中来了一场模拟考试。 抵不过她一句轻飘飘的“一场美梦。” 林久整理好了衣裾,开始走动。 那个方向,正是上林苑中,天子行宫的方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历过方才的一鼓作气之后,刘彻自然气衰。 那么,林久此去—— 可是,可是。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刘彻还是个孩子啊。” “……求你了!下手轻点!不是担心刘彻受不了,是我受不了哇!”系统嚎啕大哭。 22 人人都爱大红薯05 “我实在是没有见过比刘彻更惨的人。”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 这是上林苑中刘彻的寝殿,梁柱高拱,大而空旷,一重一重垂落到地上的帷幕分割开广大的宫室,风吹过时,绣在帷幕上的云纹如在飘动。 林久看着那些重重叠叠的帷幕,刘彻的呼吸就从帷幕之后传来。 他现在应该躺在床榻上,还在睡梦中,但是,睡得不大安稳—— 一阵风来,这次的风前所未有地暴烈,吹过时发出细长的呼啸,重叠的帷幕在风中层层分开,云影飘动。 帷幕之后,刘彻猛然翻身坐起,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沁满汗水。 他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心神尚未从梦中抽离,神色惊骇地喘息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怎么会有风? 此时是初春,夜凉如水,值夜的侍从原该守在门窗旁,以免帝王在睡梦中遭受风的侵袭。 刘彻睁大眼睛,克制地将呼吸放缓。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衾被从床榻上走下来,抬手挽起重叠的帷幕。 就在这时,又有风来,刘彻抬手挽起第一重帷幕的同时,风也抬手,同时挽起其后每一重帷幕。 于是刘彻的视线毫无遮掩地看到了帷幕之后。 他看见,轩窗大开,神女就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夜风分拂过她白金两色的裙摆,纤细雪白的小腿在风中轻轻晃动,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白金两色长裙——那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衣裙。 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以纯稚的眼神看向他,仿佛是好奇,微微一歪头。 神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也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神情。 风停了,分开的帷幕又合拢在一起,刘彻站着,手里挽着大把的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方才,他睡在床上,做了一场梦。 梦中神女动容、神女俯首、神女向他伸出手。 只是一场梦。 大梦一场啊,梦中的志得意满和兴高采烈,都是假象。 刘彻慢慢穿行过合拢的帷幕,他没穿鞋,也没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站到神女面前。 在剥掉那一层厚重的帝王外壳之后,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还有点消瘦。 神女一直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彻觉得心脏里渐渐蔓延开一丝疼痛。 雪白的长裙像流水一样簇拥在神女周身,裙摆上装饰着金色的纹路,辉煌得像是把阳光缝在了裙子上。 神女头戴金冠,披拂着一头卷曲的黑发,哪怕是在深夜里,也像是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刘彻主动开口说,“神女为何而来?” 他的心脏变得更疼了,他想起神女穿着这件衣服时,高皇帝向她说起汉初旧事,说黑夜里点起的一万只蜡烛。 然后神女就为他降下了太阳,黑夜里的太阳为高皇帝降临。 可是凭什么?刘彻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凭什么神迹和太阳都因高皇帝而降世,凭什么没有神迹和太阳因他而降世? 神女穿过两件衣服,都好看,是天/衣级别的好看,凌驾于人间的衣裙。 可刘彻就是厌恶这条白金两色的长裙,这条辉煌的裙子一直在提醒他,神女随高皇帝降世,神女和他刘彻没关系。 他……他也想要神女啊! 这是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求。刘彻在心里默默警示自己。 他必须把那个威压神女的梦忘到脑后。 但是神女说,刘彻听见她纯稚的声音,如珠玉般清亮,不食人间烟火,“梦中、虽好。” 刘彻猛然抬起头。 神女没有表情,但此时他抬起头,竟然错觉神女在微笑,那种神鬼会向凡人露出来的,诡秘的微笑。 只听说过怒发冲冠,而没有听说过惊怖而发冲冠而起,但刘彻觉得此时他的头发就根根地竖立起。 因为一种恐惧正如同蛇一样,从他尾椎骨,一路冲上脑后,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 神女完全不管他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说,“不可、久留。” 刘彻死死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惊恐到了极致,已经不知道躲避了。 她坦然地和刘彻对视,或者不能说是坦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刘彻。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着刘彻的梦。 刘彻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睡觉的时候总要遣散侍从,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床榻是只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任何白日里不能诉诸于口的事情,在躺上床榻之后,他都可以漫无边际地去思索。 更遑论梦境呢?那是比床榻还要更深更隐秘的领地,他在其中为所欲为,因为无人能窥伺。 可今时今日这份“无人窥伺”被打破了,神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刘彻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就碎成了渣。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他不能不去想,倘若连梦都能看穿,那么刘彻这个人在神女眼中,果真还有隐秘可言吗? “我……”刘彻艰涩地开口。 林久看着他。 半晌,刘彻也没说出什么话。 他知道那梦中有什么事,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被人看破之后,心里涌上来的,除了难言的恐惧之外,更有难言的羞耻。 脸颊和半边脖子的温度都在升高,一定是滚烫而且发红。 像是觉得这模样很有意思,也像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追问。 神女从窗台上跳下来,裙摆纷拂,落地时轻盈得像是一片花瓣。 刘彻不敢看她,可是她在凑近,凑得很近很近。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凶狠的神情,刘彻被迫和她对视,听见她说,“你喜欢、那个梦吗。” 刘彻依然说不出话,他另半边脖子也红了。 离得这么近,林久清清楚楚看见刘彻露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表情。 然后他红着脖子,也红着脸,对林久说,“我喜欢,很喜欢,恨不得那都是真的,而不知是一个梦。我想要您为我而来,向我伸手。” 林久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的表情一瞬变得灰败,他将神女的沉默认作了拒绝。 但是下一刻,林久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刘彻猛然瞪大了眼。 林久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而已。 一个念头在刘彻脑子里盘旋,他看着神女的手,鬼使神差一般地开口,“您也像这样垂怜高皇帝么?” 话问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仿佛是怕林久抽身而走,立刻紧抓住了林久的手,但又不敢过于用力,生怕冒犯,最终只是虚虚地抓住了而已。 “我——”他说,试图解释。 林久看着他,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又来了。 刘彻涨红了脸,觉得神女的眼神一直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 看见他的贪婪不满足,牵住了神女的手,还想要更多的、更多的—— 23 人人都爱大红薯06 神女会觉得他贪婪吗?神女会因此而不悦吗? 刘彻心绪难平,患得患失。他很想看一看神女此时的表情,可他又不敢看。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一瞬间简直是鬼使神差。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他也从来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在宣室殿上坐了四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心如铁石波澜不兴的皇帝,可是在神女面前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失态,像小孩子。 神女怎么看待这样的他?神女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做人皇……神女从前见过的、交谈过的人皇们,和他比起来又如何? 思绪越加繁乱,刘彻忍不住偷偷去看神女的脸。 他看见,神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对刘彻的贪婪无动于衷,刘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分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神女不责怪他,但也好像不在意她。 尽管他此时还牵着神女的手。 就像是做梦一样。 不不,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能牵到神女的手啊。 孝武帝刘彻,在后世传闻中,他对美色的痴迷与对疆土的痴迷并重。所谓汉皇重色思倾国,其中汉皇两字,便是用了刘彻的典故。 可没有人知道,终刘彻一生,他得到过数不胜数的女人,却再也找不到此时的悸动。 那些女人是珠宝和玉石,点缀着他流光溢彩的冕服,而神女是他顶戴的皇冠。 神女的手没有温度,不冷,也不热,他抓着神女的手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团火,或者一团融化的黄金,那种炽热的温度,那是权力的温度。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降临在刘彻头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能得到的东西。 这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神女的眷顾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一刹那,这顶至高的皇冠,落在他发顶的,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虚影。 往后他不停地追寻不停地奋进,踮起脚尖拼命地伸出手,然而鬼神的皇冠,终于没有再能触摸到手。 系统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彻的表情,看起来好疯狂啊。”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点下了一个按钮。 起初系统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他的全部心绪都沉浸在今夜这个几乎癫狂的刘彻身上。 但立刻他就想到了林久按下的是什么按钮,然后他又感到疑惑,【一键换装】?林久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一键换装】? 她还有什么衣服是能在这种时候换上的? 【大红薯套装】? 【大红薯套装】! 系统惨叫出声,“别在这种时候换上那种衣服啊!” 但他话还是说完了,林久做事就像拔刀砍人,讲究的是一个快审准,系统第一个音节发出来,林久的手指已经按下按钮之后再收回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 系统闭上眼睛,再睁开,预备迎接惨烈的车祸现场。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林久身上并没有出现【大红薯套装】,仍然是白金两色的辉煌长裙。 但系统心中不祥的预感反而更浓重了。 他想起来林久来之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穿上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 但林久没穿【大红薯套装】。 那么问题来了,穿【大红薯套装】的会是谁呢? 系统缓缓将视线转移到刘彻身上。 他看见了一个,或者说是一头,巨大肥硕的红薯精。 难怪林久要去抓刘彻的手,那不是恩赐也不是祝福,仅仅只是因为,只有抓住了刘彻的手,她才能给刘彻套上【大红薯套装】! 起先,刘彻仍然沉浸在那种狂喜的余韵中,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 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 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从系统的角度看,就是一头巨大的紫薯精,呆呆地看着林久。 【大红薯套装】,衣如其名,为了更贴合“大红薯”主题,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 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巨大红薯,一看就是口感香甜的优质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刘彻还在茫然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慢慢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他手中的两个红薯。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大约可以食用。 刘彻不大确定,因为这东西固然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但实在是太肥硕也太饱满了。 这是一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大多数干瘪瘦小,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可怜巴巴。 这东西出现的方式又如此地玄奇,这是神女的赐予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呢? 刘彻已经在思考,但得不出结论,也不敢掰开来更仔细地看一看。 这时,他听见神女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声音轻轻的,停在刘彻耳中,却如同万道惊雷一起炸响,劈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饥、馑。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从神女话中可以得知,这时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应该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还很新鲜,表皮上的泥土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刘彻猛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亩产千斤”听起来像个神迹,可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句话从神女口中说出。 从高皇帝降世、到解“岁将大旱”,他数次见证神女带来神迹,现如今神女在他心中已经是神迹的代名词。 神女所到之处必有神迹相随,这是真理,是法则,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质疑的至高大道。 刘彻在神女面前畏惧地低下了头,此时他还很年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所以他问出的是一句堪称幼稚的话。 他问神女,“为什么给我红薯?” 他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您眼中,我像红薯一样珍贵吗?” 神女默默地看着他,眼睛漆黑,而且深冷,就像一口看不穿的井。 刘彻看不穿那井中有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能把他拖入幽冥的鬼魂,此时也不能使他感到畏惧了。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心脏好像也烧成一团火了。 神女开口,说,“供奉我吧,人皇,为我唱歌,为我跳舞,祭祀,悦神。” 她语气那么平静,好像随手丢出来的是瓦砾沙土一般寻常可见的东西,也好像刘彻天生就应该知道如何唱歌、如何跳舞、如何祭祀、又如何悦神。 刘彻愣了一下,他穿着【大红薯套装】,手上捧着两个带泥的红薯,表情茫然地看着林久,看起来像个站在农家乐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从来没人说过让他跳舞,这种宴席间用来助兴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卑贱的意味,他贵为天子怎能做此事? 可是—— 刘彻回想着昔日宴席间的歌舞,试探着动起了手脚。 他接受了神女的赐予,当然要准备祭祀和悦神的礼物。如果神女想看他跳舞,那是降下神迹的神女。 倘若有人敢说这是耻辱,则刘彻立刻会把这人砍成两段。 这是他的荣耀,他此生绝不会再有的巨大荣耀。 起先他舞动的姿态还很生疏,但他全神贯注地想要做好这件事,手和脚的动作很快就轻快且连贯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会跳舞,但他很聪明,他剑术很好,所以他用舞剑的方式跳舞。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能射鹿搏熊的矫健少年,手脚纤长有力量,有浑然天成的英气。 可他穿的【大红薯套装】实在太拖后腿了,你能想象一颗巨大的红薯长出手脚,在你面前舞剑吗?动作间竟然还称得上矫健! 系统躺在地上,一边口吐白沫,一边说,“恭喜你打出成就【舞动人心】,汉孝武皇帝,此生只为你起舞。救命,好魔性,好辣眼,无法直视——” 系统猛然噤声。 云移影动,一束月光照进窗子里,恰好落在刘彻的脸上。 系统看见……刘彻的眼睛在发光! 24 人人都爱大红薯07 “跳得不好。”刘彻认真地说,“但我以后会跳得很好的,我很快就会跳得很好了。” 他真的很认真,太认真了,像是恨不得把心脏都捧出来。 月光长久地照进窗户,照着刘彻的眼睛和刘彻的脸。 现在不止是眼睛在发光,刘彻的脸上都亮着闪闪的光。 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发光,人的脸更不会发光。 月光下闪光的是刘彻眼睛里的泪水,和流到脸上的泪水。 他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他自己都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 泪光沉默而无声地纵横在他面孔上,并不悲戚。 可看见他这个模样的人,都应当肃然正坐,应当汗流浃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几滴轻飘飘的眼泪而变得沉重了。 谁能在这样的泪水面前无动于衷?君王的眼泪,原本就重逾千钧。 但此时此刻刘彻面对的并不是人。 “还要唱歌。”神女说。 她对刘彻的认真和刘彻的眼泪全部无动于衷,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情绪波动,冷淡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暴。 她看着刘彻。 那是神在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神。 刘彻手里捧着红薯。 他不会跳舞,所以他只能给神女跳一种舞,并没有什么考量的余地。但他会唱歌,所以他要思考,给神女唱什么歌。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像是影子一样跟着浮现了出来。 不,不可以这么想,凡人如何能揣测神女的心意? 他不可能猜得出神女想听什么,他所应该去想的是,此时此刻,他能给神女唱什么。 长夜安隐,天子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帷幕上的云纹在风中轻柔地浮动,梁柱上红黑两色漆画的神人露出冷漠的眼神。 手里的红薯有沉甸甸的份量。 刘彻眨了一下眼睛,发光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寂静中,他想起一些事情。 不再是朝堂上的事情了,而是更久远也更长远的事情。 他想起在他年幼的时候,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宣室殿上面君不跪,骄横地索要钱粮、茶盐,还有汉室的公主。 他想起在他登基之后,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姿态。他们折磨死一个和亲的公主,再来无惧无畏地索要下一次的公主。 一年又一年啊,汉室的公主流水一般地葬送在匈奴的土地上,边疆的战争没有停息的时刻,马蹄声踏过的土地上,处处血流成河。 从前他在宣室殿上旁观,而现在他坐在宣室殿的主位上。 他是刘彻,他十六岁就从景帝手中接过了通天的权柄,偌大汉室,千里江山,天上地下,原本只应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匈奴人,不通礼教的蛮夷,怎么敢在他的大汉王朝、在他的宣室殿上耀武扬威! 他不想沉默。 他想出兵、打仗、攻伐、杀戮,匈奴让大汉疼痛,那他就要让匈奴流干全身的血!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只想待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想将这一场歌舞升平粉饰到世界尽头。 刘彻看得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不战尚可安享太平,战则有亡国之虑,则不如不战。 匈奴的屠刀又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就连少数那些主战的人,也都劝说刘彻要等待,说时机未到。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刘彻几乎要将牙齿都咬出血。 岂知时不我待?都是庸人! 刘彻想咆哮,想大叫,想向全世界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令下,逆臣当死! 但他叫不出口,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掐住了他的嗓子。 他要发动一场战争,可他又清楚的明白,他没办法发动一场战争。 战争需要权利,需要兵卒,需要将领,这些他都没有,但他总有一天会有。 可这些也不是全部,战争还需要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无数个深夜里刘彻睁着眼睛望向梁柱上的漆绘,在心里默默计算征伐匈奴、征伐诸侯、征伐百越、征伐天下,需要多少粮草。 他其实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心里知道那个最终得出的数字会把他压垮。 但他没有一刻是不去想的。 怀着一种彻骨的怨恨,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发起这一场战争。 没有粮草又如何?偌大一个帝国,他总能想办法弄到粮草。因为他是刘彻,所以他相信自己能赢,他赌自己赢! 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刘彻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能赢吗? 直到今天,神女给他红薯,神女说,“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刘彻几乎要憎恨今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何德何能承担起红薯的重量,他盼了望了想了十数年的重量,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成真的重量,他为之泪流满面的重量。 刘彻动了动嘴唇。 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往日种种疑虑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走了,他咬紧了牙齿,两腮隆起坚硬的弧度。 阴影落在他脸上,浓重得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蛰伏和隐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刻毒。 然后他唱出了第一句。 “岂曰——无衣。”起调极高,苍然如神巫的祝祷。 “与子同袍!”年轻的刘彻,年轻的汉武帝,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沙哑,面孔上闪烁着泪光。 这是《诗经》《无衣》的第一句。 怎能说你没有衣裳,让我为你披上我的战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歌声慷慨激昂。 君王将起战事,修理我的戈矛,我与你正并肩承担着同样的仇恨。 这是秦人的战歌,在久远的时代,比两千年前的西汉还要更久远的春秋和战国,秦人的士/兵就唱着这首歌,追随在君王的马后伐取天下。 夜风吹拂,林久坐在窗台上,纷飞的裙摆像是白金两色的浪花簇拥在她周身,她仰起头,视线掠过垂坠的帷幕也掠过刘彻的头顶,停留在屋顶描金的壁画上。 壁画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夜色也太浓了,林久看不清楚壁画的每一笔细节,只看见持灯的神人立在彩绘丛拥中,婉约而神秘地微笑着。 《诗经·无衣》,这首歌最早的记载见于《左传》。 很多很多年前,是春秋和战国的那个年代,秦国的国君征召秦民从军。士卒不愿离乡征战,日夜不绝地哀哭。七天之后,国君亲至,高唱《无衣》。 七天里日夜不绝的哭声就在歌声中停息了,君王慷慨高歌,秦国的军队开始往战场进发。 这首诗是曾经的国君亲口为士卒唱出的劝战书,如今时隔数百年,又从新的国君口中唱出。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歌声在帷幕和壁画间周旋盘转。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君王的战意于此熊熊燃烧。 此时是春天,夜风寒凉。 可是春天会过去,夏天会过去,秋天也会过去。 建元四年会过去,这首在深夜里唱响的歌声也终将流散在风中。 两千年后,尘土埋尽风流,上林苑和未央宫都变成平地。 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剑未磨利酒微凉,汉武帝刘彻十九岁,年将弱冠,壮志未酬、雄心无限。 他在上林苑的月光下唱起《无衣》,未来五十年宏图霸业从此露出端倪。 “恭喜你打出【声入人心】成就,汉武帝刘彻在十九岁唱响《无衣》,但哪怕是活到了九十九岁,他也不会忘记今晚的歌声。” 系统陷入沉思,系统逻辑崩溃,系统在混乱的电流声中气若游丝地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不应该是你给刘彻唱歌吗?” 久久的没有回应,只有月光照落在歌声和壁画之间。 林久就在这样的月光下开口,“为什么要唱歌呢。” “舞动人心?声入人心?成为宠妃?” 她一句一句地说出来,并不是质问的语气,甚至也不带有一点点的疑问。 但系统无端觉得汗流浃背,觉得心如油煎。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自己发布过的任务和给出的完成建议,在这样的林久面前,他那点东西竟然羞耻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久继续说,声音很轻,也不带情绪的波动,“何如登临神座,天子跪我。” 何如登临神座,天子跪我。 系统闭上嘴,没有再多说出一个多余的字音。 只是在最后,在刘彻唱完《无衣》,歌声仍然盘旋在上林苑中的最后,有提示音响起,“主线任务二【挑起汉武帝的兴趣】已完成,完成度ssr。”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林久走出刘彻的寝宫,白金两色的裙摆如浪花一般簇拥着她的脚步。 夜风寒凉,风吹树枝簌簌作响。 此情此景,容易使人感到落寞。仿佛千年之后,故人凋零,唯有丛丛的高树,犹自在春天里发出绿意。 叫人想要轻轻地叹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系统。 林久的脚步停了下来。 风中响起一声驴叫,很奇怪,分明是最世俗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里,却竟然生出一种缥缈的意味。 有人,坐在车上,车前有一头拉车的驴子。 月光更亮了,但没有影子,这一人,一车,一驴,全都没有影子。 是刘邦和他的驴车,他无所事事地双手枕在脑后,叼着一根草茎,斜靠在驴车上,仿佛是个年轻的车夫。 林久停下来时,他刚好转过脸,吐出口中的草茎,咧嘴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他带着笑说,“神女还愿意见我一面,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刘邦一出现,刘彻似乎就变成了小孩子,青涩稚嫩不成熟。 今夜他为禁宫朝堂而痛苦,心里眼里藏着怨恨,渴望着有朝一日大展宏图。 而刘邦已经让他发下诏书册封神女,眼望大汉百年江山社稷。 怎么说呢,对比起来,方才林久和刘彻的场合,简直像是在哄孩子一样了。 大人之间的对话,从现在开始。 25 在汉武朝做神女 月光下,刘邦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少有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挺和善也挺不正经,不像皇帝像无赖。 他曾经确然也只是一个游荡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举世皆知,高皇帝起于微贱。 有多微贱呢?年轻时他在咸阳服役,背着石头和土,弓着脊背遥望始皇帝巡幸天下的仪仗。 那时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始皇帝春秋鼎盛,出行时有千乘车马,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天上地下都要为这威严的仪仗让行。 刘邦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俯下身,擦掉额头上混着黄土的汗水。那时他还叫刘季,他说,“大丈夫当如是。” 声音里几多欣羡,岂知一语成真。 现在他是汉室的开国之君,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群人都要在他面前下跪,说“高皇帝明并日月”,祝颂声响遏行云。 他最终坐上了当年始皇帝的高位,可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上几分骄矜。 “神女要上车吗?”他在林久面前弯下腰,年轻的面貌和谦卑的神情,即使冠冕加身,看起来也还像是一百年前,在咸阳服徭役的那个年轻人。 有风起,树叶刷刷作响,像藏在暗处的一千一万个鬼魂一起窃窃私语。 林久登上他的车。 流云散开了,月光皎洁得像是一匹遮天蔽地的绸缎,在这样的月光下,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刘邦悠然地抱着手坐在车辕上,他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不擅长拉车的小毛驴东倒西歪地走,它原本应该撞上树,撞上上林苑的高墙,可它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穿过无形的夜风和月光。 倘若有凡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当场就要跪倒高呼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非要说的话,这是鬼魅。 即使看起来再像是人,但刘邦现在终究是鬼魂。林久在河畔倾酒时,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河畔游荡。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头毛驴的鬼魂,于是采草木精魄结成车驾,自己为自己搭起了这辆属于鬼魂的车。 出上林苑,往未央宫。 百年前始皇帝留下的驰道平坦,没有遮蔽视野的树,月光无边无际地倾倒在天上地上,驴车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腾空而起,行经在空中,就像是要前去赴一场鬼神的宴会。 此时此刻,流云飞散,上林苑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红颜白骨,让人想轻轻叹上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叹气,是刘邦,轻声说,“人寿有时尽。” 这不像是刘邦会说的话,他在史书上以“无畏生死”著称。 一百年前,他在未央宫中垂垂将死,吕后请来的医生自称能诊治他的病痛。 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丑态毕露,可刘邦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你别骗人了,想当年我一介布衣起兵,之所以能取得天下,一切都是天命!如今我大限已到,这也是天命,就是名医扁鹊来了也没用。 他就这样洒脱地拒绝了医生的医治,生命的最后他躺在他的宫殿里,坦然地等待死亡。 这样的人不应当无缘无故感慨人寿有时尽,除非他预见了什么东西。 可真是悲凉啊,一世帝王,感慨着人寿有时尽,就算走上人间最高的位置,也有无法挽留住的东西。 春夜里的夜风,在这一句悲叹下,忽然就有了萧瑟的意味。 林久在这时开口说话,“明天你要举行一场仪式,在这场仪式上你要告别大汉朝堂。”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不带情绪,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图穷匕见的锐气,残暴地压倒了春风也压倒了刘邦的慨叹。 刘邦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是聪明人,他当然不会相信神女口中的“告别”是渡他成仙。 是结束吧,重新回到死亡的坟墓里。 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半晌,他笑了起来,夹杂着叹息,“真是羡慕啊。我也曾有天下,可在我的那个时代,我没有过神女。” 系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想到那天在河畔,林久问他,“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又想起温室殿中刘邦拍在刘彻肩上的手掌。 这一夜一直到最后,林久都没有再和刘邦说一句话。 次日,刘邦果真为自己准备了一场仪式,邀请每一个有资格进出未央宫的刘氏宗亲赴宴。 那天在河畔,他回来了,所以今天他也有了这场宴席。 宴席之上,不止有久居长安城的刘氏宗亲,那些早已就藩的诸侯王也全部到场。 从得知高皇帝降世以来,他们就匆匆从帝国的四面八方赶赴长安,到如今方才能得见刘邦一面。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刘邦言笑晏晏,全无异状,他向所有人说,他将去国成仙。 长安城内,人尽皆知,高皇帝将去国成仙。 宴席之后,刘邦独自去见林久。 他在林久身边沉默着站了很久,然后他说,“神女,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汉宫的宴会上他表现得那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现在住在汉宫里的人,那么多人都簇拥着他,可宴会之后,他看起来却那么地悲伤和落寞。 “我是应该躺在坟墓里的人了。”刘邦的声音变得有些茫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会想,我如今留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江山,但他的江山已经有了后来人。他曾经有过皇位,但他的皇位也已经有了后来人。天下当然还有未竞的大业,可这大业如今也后继有人。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的熟人,亲人,仇人,全都已经躺进了坟墓里,宴席之上人声鼎沸,却全都是他的陌生人,他如今孑然一身,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不对,是孤魂野鬼。 这只孤魂野鬼长长地叹着气说,“我曾拥有天下,却终究是,人寿有时尽。” 林久在这时转过身,她的眼神冷淡,但此时这冷淡的眼神有着刀剑般锐利的锋芒,她看向刘邦,问他,“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刘邦愕然。 在他快病死的时候,都不忘在医生面前强调“我布衣起兵,取得天下”。 如今他是孤魂野鬼,还是不忘说“我曾拥有天下”。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迹,他登上了人间的皇位,死亡也不能剥夺走他的这一份荣誉。 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的那也算是天下吗?”竟是要全盘否定他所拥有的全部! 31 霸王票100+、抽奖失败加更 成名如此之早,又如此功勋显赫,哪怕是在两千年之后,史书上也还留有对他平生的记述,这样一个人对后世而言,从生到死原该没有任何隐秘。 可在后世史学家眼中,他身上又始终笼罩着一个最大的谜团。 两千年之后,举世皆知,大将军卫青性情和柔,和柔到史书中甚至记载他“谄上”,便至于此。 史海沉钧,皓首穷经,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却始终没人能弄明白,怎么一个性情和柔的马奴,在走上战场之后,他就成了席卷漠北的烈火? 两千年以后,这是未解之谜。 可在两千年之前,任何一个见过此时卫青的眼睛的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性情和柔,他沉默内敛,可他不是众人揣测中的水,他是一坛酒。 刘彻是那种心脏里埋藏着矿脉的皇帝,他的火烧起来,要么烧遍天下,要么就烧死自己。 现在他带着卫青来看红薯,他与卫青分享自己的火。 于是卫青和他一起燃烧。 酒在靠近火的时候,是会燃烧的! 可就算是在燃烧的时候,他也不改沉静本色,沉默如旧,内敛也如旧,只有那双眼睛,流淌着光和热的眼睛,一直看着刘彻。 对着这样明亮的眼神,刘彻说,“仲卿你说得对,这是军队,我们的军队!” 他的声音兴奋又雀跃,说着他忽然站起来,跑着去拿来酒壶和酒杯,他与卫青席地对坐,中间摆着一小堆红薯,又摆上了酒,四周很多很多泥土,他们就这样简陋地对坐饮酒。 “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更多、更多!”刘彻张开手,像是在向天下张开手。 他好像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卫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问他,“仲卿以为,什么是蛮夷?” 这时卫青在倒酒,先给刘彻倒酒,然后再给自己倒酒。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执起酒杯。刘彻问完这句话,也正执起酒杯。 就在此刻,执杯相对,年轻人的手指扣在青铜的酒器上,古老的、两千年前的酒器,林久从前只在博物馆和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酒具,青铜的酒樽,有夔龙和饕餮的纹路。 这个时代制作酒具的匠人叫做“梓人”,他们掌握的技艺从商朝流传到周朝再流传到秦朝和如今的王朝。他们制作的酒具曾持握在商王、周天子、秦皇手上,现如今又持握在汉武王朝的两个年轻人手上。 两千年的光阴便从这酒具的图案中扑面而来,两千年前的卫青平静地说,“陛下心中早有决断。” 刘彻笑了起来,起先是微笑,后来那笑容越来越放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卫青也笑,这是林久在他走进来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放在时下的审美观下,或许显得过于苍白消瘦。 但他还年轻,脱离马奴的身份不久,他还会再吃很多饭,喝很多酒,吃很多肉。他会长大,会变得健壮。 健壮到主宰汉武一朝的战场。 而现在他和刘彻一同执起酒杯,他们对视着,忽然同时开口,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我大汉之外,俱是蛮夷!” 然后他们同时大笑起来,伸手拍着彼此的肩膀,年轻的面孔,放出燃烧一般热烈的光彩。 像是在向未来五十年,许下一个关于天下的誓言。 此时是建元四年,剑未磨砺酒未凉,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尚未拉开序幕,将来要上马北狩的将军和名传千古的君主都还是年轻人。 他们在汉宫秋天的宫殿中持杯相笑,杯子碰撞在一起,敬这一场君臣相得,天下在望。 此情此景,应当被收入画卷中,待多年以后功成名就,打开画卷,还能在泛黄的绢帛上,看到彼此年轻时的笑脸。 “恰当时我与汝俱少年。” 恰当时,刘彻与卫青,俱是少年。 而在这个时候,林久依然坐在窗台上,从大开的窗棂中,眺望无垠的天幕。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黯淡,雁过长空,发出拉长的叫声,树的影子落在宫室前的台阶下,在宫室的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蜡烛燃烧时的火光。 夜深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系统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汉家宫阙辉煌壮丽,但这辉煌壮丽只在白日。入夜之后光线黯淡,重重宫殿的剪影仿佛夜幕中的重重鬼影。 偌大未央宫中,缺失人气,就容易显得落寞。 这好像也没什么,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可偏偏今夜是不一样的。 今夜是这样的热闹,刘彻与卫青举杯相饮时,就连系统都要被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热情所感染。 然而这一切都跟林久没有关系,红薯跟她没关系,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跟她也没关系。 那边刘彻和卫青举杯谈笑,憧憬将要到来的大业,少年人的光彩,照得系统几乎睁不开眼。 这边林久远远地坐在窗台上,睁着空茫的双眼,像个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她原本也就是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系统挑选宿主时,第一个条件就是【死亡之后】。 林久的时代在两千年之后,可就算是在她的时代,她也早已经死掉了。死掉的人是没办法再回去的,从今往后唯有流浪在时空之间,无有来处,无有归处,大梦一场,两手空空。 系统忽然感到一股刻骨的凄怆,他看着林久侧着脸看向窗外的样子,那一枚流浪过亿万位面的机械心脏忽然就软乎乎了。 他温和地对林久说,“没关系,我陪着你。” 他想安慰林久,刘彻有卫青,你也有我。他和林久本就应该是最亲近的关系,他决定从今往后都要对林久好一点。 但林久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系统更心疼了,想林久一定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或许是在今天她才意识到来到这个两千年前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吧?毕竟也只是个小女孩的年纪呢。 “摸摸头,要抱一下吗?”系统更温和地说。 他记得商城里有个很特别的道具,他决定用自己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购买这份道具,让自己短暂地变成一只抱抱熊,给林久一个温暖的抱抱。 这一回林久终于有了回应,她说,“啊?” 说这话时,她慢慢转过头。 先前她一直侧着脸望向窗外,系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斜戴在额头上的苍红色的面具,在脸颊上投落着落寞的阴影。 在系统的脑补中,此时林久的表情一定是怅然若失。 然而,然而此时林久转过脸,系统骇然看见,她根本就没有怅然若失,她脸上一丝悲伤的痕迹都没有,她在笑啊,牙齿森然。 那个笑容……系统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设身处地地领悟到了当时林久假扮出“食人”的性情而威胁刘彻时,刘彻正面这个所谓的神女的压力。 就在这一瞬间,系统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一片空白了。恍恍惚惚间,他想,林久吃人是真的吧,而且不止是吃人吧,她是不是也吃系统? 然后系统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谁说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与林久无关?能说得出“登临神座,天子跪我”这种话的人,怎么能认为她对天下没有兴趣? 是做天下的神女,还是做汉室一朝的神女,这还用得着选吗? 在刘彻说出“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这句话时,她磨牙吮血,露出比刘彻更狰狞更凶猛的笑容。 系统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准备购买道具的手,戴上自己的痛苦面具。 但林久显然并不愿意放过他,“系统。” 系统不说话,系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抱抱。 紧接着,他就听林久继续说,“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但是我想到了一件事。” 系统呼吸急促起来,心说你想到的那能是好事吗? “今天真好。”林久说,好像只是单纯地感慨。 系统略微放下警惕心,感慨道,“就是,今天多好啊,刘彻和卫青多好啊。” 林久话锋一转,“这么好的一天,就应该打出一个新成就。” “……”系统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他想拦住林久,艰难地在咳嗽间隙里挤出声音,“对刘彻好点吧,气氛这么好,你不要过去啊咳咳咳咳!” 然而林久已经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系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端,清凉殿中这一场小小的酒局已经接近了尾声。 刘彻和卫青在今天喝酒,只是因为此情此景当佐酒以对,而不是因为嗜酒,是以喝完了一壶酒之后,两人就都放下了酒杯。 卫青将欲请辞,刘彻将欲开口,就在这个将欲之间。 两个人的表情同时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们同时站了起来,放下酒杯,手忙脚乱。 然后刘彻看向卫青,卫青愣了一下,很快低下头。 低头时,他看见黑红两色的裙裾,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溯,他又回到了踏入清凉殿的第一步。 皇帝叫他来清凉殿,他猜到了是要和他分享什么东西,起先他不清楚皇帝要分享的是什么,但无疑不会是神女。 所以他在看见神女的脸之前就低下了头。 不该看。 他低下头,却看见神女的腿,风拂动她的衣裾,露出雪白的小腿。 先前她坐在窗台上,卫青只看见她的小腿细而雪白,现如今她缓缓走来,走动时的姿态让人想起一朵缓慢绽放的花,红黑两色的花瓣,雪白的花蕊。 冕服的衣角一曳而过,皇帝迎上了神女。 这是卫青第一次听见神女说话,声如珠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稚,她向皇帝说,“你未佩剑。” 刘彻愣住了。 神女怎么忽然想起来问他佩剑的事情,诚然依礼制天子当服剑,但那是在最郑重的场合才会穿出来的礼服,现今他在寝宫中,当然不会穿戴全副礼服,神女是在责怪他,怪他在神女面前衣冠不整吗? 系统说,“我真的好同情刘彻。” 林久说,“我今天必然把这个【天子之怒】的成就打出来。” 其实有很多人都谈及神女。卫青低着头想。 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说一点都没想过神女的样子,那是在骗自己。 而他比那些人更幸运一些的是,他真的见过神女。 就在方才,皇帝说起红薯时,他下意识地往神女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完全是本能,与他个人意志无关。 就是那短暂的一眼,他看见神女的影子,远离尘世。 那时他以为神女性情冷漠孤僻,因为神女一直不曾理会他们。 但其实不是的,在神女走过来之后,卫青才意识到,神女不是冷漠,也不是孤僻,神女只是随心所欲。 然后卫青听见神女的第二句话,依然是向皇帝说,“去佩剑。” 卫青抬头看了刘彻一眼,正对上刘彻也看向他的眼神,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样的茫然,然后同时往一个方向走。 卫青找到天子的佩剑,刘彻整理衣冠,张开手臂,示意卫青帮他佩剑。 但这时,神女的声音又传来,这是她的第三句话,说,“拔剑。” 刘彻茫然地看向神女,又茫然地看向卫青。 卫青……卫青收回要为刘彻佩剑的手,后退一步,双手捧起天子的佩剑。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就在这种奇奇怪怪地的气氛中,“锵——”金铁摩擦声如龙吟般响彻清凉殿,倘若不看刘彻拔剑时茫然的神色,这声音其实还是很有威势的。 “恭喜你打出常规成就:【天子之怒】,汉武帝刘彻于年少之际为你拔剑。”系统的提示音多少有点虚弱。 常规成就【天子之怒】的备注是【为君拔剑】。现在刘彻为林久拔剑,【天子之怒】顺理成章就被打出来了。 系统说,“虽然但是,我总觉得此拔剑非彼拔剑,此剑非彼剑。” 林久问他,“成就打出来了吗?还是刘彻的心动值你不满意?” 系统哑口无言,呆了一会儿,“可是,拔剑出来了,然后呢?你再让刘彻把剑收回去吗?那也太神经病了吧!” “浪费资源是可耻的,当然要趁机打出另外一个成就。”林久淡定地说。 系统眼前一黑。 刘彻举着剑,卫青捧着剑鞘,两个人都有点茫然,茫然地看着神女指了指他们挖出来的那一堆红薯,然后吐出一个字,“削。” 刘彻瞪大了眼睛。 刘彻瞪圆了眼睛! 系统不可思议地叫起来,“你让刘彻给你削红薯,这给让刘彻杀他亲儿子有什么区别?” 那可是红薯,刘彻每日每夜种出来的,亩产千斤,寄予厚望的红薯! “我又没让他削完,削一个而已啊。”林久说。 因为儿子很多,所以就可以杀掉一个吗?系统很想这样问,但他还是闭上了嘴。 此时此刻,气氛沉凝,刘彻举着剑走过来。 系统觉得如果换成自己上,这剑对准的决不会是红薯,而是林久。但刘彻的表情已经镇定了下来,他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很快走到红薯堆前,示意卫青挑一个红薯递给他。 卫青默默地挑出来一个最小的,刘彻悄悄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后,啊然后,系统就恍惚地看着刘彻举着天子剑削红薯。他剑术真的很好,红薯皮片片飞落,宛如秋风中的落叶翩翩。 “……救命。”系统说,“恭喜你打出常规成就:【痛彻心扉】,汉武帝刘彻于少年之际,因你而痛彻心扉。” 这一声救命,他是替刘彻喊的。 虽然这个痛彻心扉和系统想要的痛彻心扉不大一样,但这一刻,系统还是觉得,太痛了,对于刘彻来说,这何止痛彻心扉,简直痛哭流涕的心都要有了吧。 “那这个红薯你要怎么处理?”系统问。 “浪费资源是可耻的——” “求你了,别说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受不了这个。”系统痛苦地打断了林久的话。 最后这只红薯被刘彻切成片,和卫青两个人一起分着吃掉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我已经说烦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系统呆滞地说。 林久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让卫青和刘彻,吃掉大汉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 系统在这一刻感到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林久把旅行青蛙给刘邦时的场景。 这时,刘彻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久,他问林久,“在您心里,第一只红薯应该由我吃掉,是吗?” 系统瞬间震惊住了,虽然刘彻自动忽略掉了卫青,然而,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能和林久的脑回路接驳?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把红薯切成片之后,她转身就走了,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又恢复成了不在意的模样。 刘彻在她身后说,“我明白了。” 系统提示音在这时响起,“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感极而悲】。” 这次这个成就没有任何解说,林久和刘彻也都没有再多说任何话。 卫青看了刘彻一眼,然后他突然沉默了。 宫外其实有谣言,说天子是神女的入幕之宾,神女和天子是情人关系,之类的。 但他亲眼所见,这应当不是真的。 ……神女和天子之间,莫名的,有一种母子那样的温情。 吃完这只红薯之后,卫青请辞而去。 他走的时候林久望着他的背影,宫室之外有侍女向他行礼,为他提灯照路,他也向侍女回礼,惊得侍女手中的灯火都有片刻的晃动。 方才在眼睛里燃烧起来的火、热烈如火的少年意气,全部都像是幻觉那样从他身上消失了,那种无与伦比的沉静又回到了他身上。 现如今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未及弱冠,他亲姐姐在皇帝的后宫中盛眷日隆,他如此年轻却又身居要职,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可伴驾君前,直入宫禁,却还不忘向一个提灯的女奴还礼。 叫人想说他恃宠而骄,都找不出端倪。 何等的谦卑,何等的温和,何等的天衣无缝。为人处世,简直谨慎周密到令人觉得恐怖。 这就是卫青。 林久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到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然后又过了很久,林久方才转开视线,转过脸,看向宫室中的刘彻。 此时还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酒味很淡,度数也低,这样的酒难以醉人,今晚的一壶酒,刘彻和卫青两个人分着喝,更只能称得上小酌,微醺。 微醺之后最适合睡觉,躺在柔软的床铺中,回想着今日挖出来的红薯、说出去的豪言,憧憬着终将到来的辉煌时刻,陷入一场好梦。这实在是天底下最美好最自在的事情了吧。 可刘彻没有睡。 清凉殿中静悄悄,乍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点灯火,然后才是刘彻。 他站在桌案边,手持一盏宫灯。 桌案上铺展开的是一张羊皮地图。 他就这样,在汉宫的深夜中,挑着一盏灯,静默地看着铺展在桌案上的一张羊皮地图,侧脸年轻而沉静。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汉武一朝,想到的往往是帝王拔剑,是宏图霸业。 汉武帝刘彻一世雄主,北击匈奴,铸就万世不朽的威名。 可是两千年之后,风云流散。没有人会记录历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更没有人会见证历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于是也就没有人会知道—— 那些惊雷烈火般凶猛的决策,往往诞生在最枯燥最乏味的思索之中。万世传颂的北击匈奴,也是在一个又一个静夜中,煎熬出来的成就。 建元四年,深秋时。 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汉武帝刘彻这一生,万丈光芒之下,却仿佛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情。 在他登上皇位之后,封他的亲姐姐平阳为长公主。 他去姐姐府中宴饮,平阳长公主向他敬献美人,可又不只是敬献美人。 他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因为把女儿嫁给他做皇后,从而揽获了惊人的权势。平阳长公主此举正是效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注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 32 补昨天更新(二合一) 吃掉一个红薯这件事情,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但实则也不算什么。 因为红薯这种生物可以扦插繁殖,红薯秧藤又是出了名的疯涨,所以哪怕少掉一个用来育苗的红薯,对于推广红薯种植来说,也不会造成阻碍。 刘彻的动作很快,这个冬天林久没跟他抢温室殿,但他也没住在温室殿,入住温室殿的新宠是红薯。 温室殿里所有东西都被搬了出来,一口一口栽种着红薯的大缸被挪了进去。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红薯将会在温室殿中繁衍生长。等到来年开春,就可以得到很多用来扦插种植的红薯秧藤。 改变农作物的种类,这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在这件事情上,刘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如此鲜明的激进风格,显然与窦太皇太后倡导的无为而治不相符合。 一切反常皆有因由,刘彻反常的因由就在窦太皇太后身上。 自从上次在堤坝上见到窦太皇太后,她身上腐朽的气息就已经遮挡不住。大限将至,窦太皇太后的时间不多了。 刘彻表现出来的,事实上并非是急迫,他只是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属于他的时代做准备。 系统在跟林久讲解任务相关的信息。 “因为汉武帝刘彻的好感度已经刷到了一个临界点,所以系统面板开启了一个新功能。” “以后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结算任务,而不用等系统自动结算。” “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在发布的同时,其实就已经可以宣告完成了,无非就是完成度的区别。”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你完成任务的姿势虽然奇特,但意外地很能刷刘彻的好感度。” “这么棒?”林久有点吃惊,“这岂不是躺赢?” “是啊,”系统说,“在我经历过的一万零一个宿主里面,你是唯一一个达到这个高度的。所以你现在要申请任务结算吗?” “当然不。”林久说,“我们高级玩家追求最高完成度,任务评价我只要ssr。” “哎。”系统说,“这口气我是替刘彻叹的。” 林久要最高完成度,这难道是在折磨她自己吗?这纯粹是在迫害刘彻啊。 系统整理了一下心情,“你要兑换新衣服吗?” 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他大概也了解了林久的习惯,林久手上有很多【成就】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但林久永远只在发布新任务的时候兑换衣服。 “新衣服?不用啊。”林久说,“之前的衣服还没用完。” “啊?还有什么衣服没用,我为什么没印象?”系统疑惑。 林久没回答系统的疑问,她直接点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再去往清凉殿,见到的就是穿着【工程师套装】的,蓝裙黄杉的神女。 【工程师套装】是深蓝色牛仔筒裙,搭配明黄色短衬衫,和神女先前那些繁琐华美的衣裳形制大不相同。 刘彻只在那个暴雨夜见过神女穿起这套衣裳,那时他猜测这大约是哪位古圣王敬献给神女的衣物。哪位古圣王有过改衣制的功绩,是夏禹还是商汤? 或许他也该向神女进献些曲裾、深衣和襦裙? 刘彻脑海中转着这样的念头。 神女抬起手,明黄色的外披扬起来,轻薄柔软得像一场明黄色的春风。 刘彻顺着神女的手,看向角落里一堆灰色的土,听见神女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 一夜起楼台? 刘彻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原来如此,”系统说,“刘彻最喜欢建造奇观,一夜起楼台,他当然感兴趣了。” 说完系统自觉理解了林久的思路,转向林久隐晦地求夸夸,“我发现我开始有点理解刘彻了,是不是?”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认真听讲一下,这是奇观不奇观的事情吗?” “这不是吗?”系统呆呆的。 “刘彻现在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不要说红薯,往根源上看。”林久提示道。 系统终于明白过来,“是匈奴,刘彻现在最关注匈奴,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匈奴出兵,匈奴的骑兵很厉害。” 然后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匈奴,骑兵,水泥,卧槽,长城!” “就是这样。”林久赞许地点了点头。 系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耸立在匈奴与大汉交界处……钢筋混凝土的长城? 他的眼睛顿时也瞪圆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系统最后憋出来一句,“申请任务结算吧,你看刘彻的表情,这次的完成度稳ssr了。” “还不够,再等等。”林久拒绝了系统的提议。 这一等,就等到了建元六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彗星划过天幕。 第二天,就传来了窦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 “窦太皇太后,快了吧?”系统问林久。 “嗯。”林久点头肯定了他的问话。 系统怅然一叹,“我之前没有在哪个世界停留这么多年过,这是第一次。刘彻、窦太皇太后、卫青、窦婴,现在再提起这些人,竟然像是在提起我认识的人一样了。” 林久没有说话,她身为神女,地位绝高,却不怎么理事,汉宫的生死丧葬,她都不关心也不关注,窦太皇太后快死了不错,可这跟她也没有关系。 只是刘彻益发地忙,来清凉殿的时间,肉眼可见地少了。 系统原本也要以为这件事情林久不会参与进去了,但深秋的一个正午,刘彻忽然前来清凉殿,向林久说,窦太皇太后欲求见神女。 他措辞恭谨乃至恭敬,说窦太皇太后原本想要亲自前来拜见神女,可实在是病体沉疴,难以为行,求神女不吝移驾,往长乐宫一见。 他这样的言辞,无疑表明窦太皇太后的态度,这样的恭敬,除却有所求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系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其实很希望林久能去见窦太皇太后,但他更明白,以林久的性格,真的不一定愿意去见窦太皇太后。 毕竟,她对窦太皇太后有用,窦太皇太后对她却已经没有用了。 然而,出乎系统意料的是,林久轻描淡写就答应了下来。 窦太皇太后那边的情况似乎真的不容乐观,在她答应下来之后,刘彻没有任何耽搁,当即就带她往长乐宫。 尚未入冬,长乐宫中却已经点上了火盆,烘暖的热气里夹杂着腥苦的药味,和点了熏香也盖不住的腐朽气息,简直使人疑心自己踏入的是一座坟墓,而不是一座宫殿。 宫室之中,跪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汉武一朝有名有姓的窦家人几乎都跪在这里,汇聚一堂,却不闻声息。 气氛压抑得像是要凝固住了。 刘彻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拉林久的衣袖,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手势。 他们就往宫室深处走,一路走过跪得整整齐齐的窦家人。 层层帷幕之后,巨大的床榻上,躺着窦太皇太后。 先前堤坝上的一见,她的头发全白了,却还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眉宇之间也还有光彩。 可如今再见,她那头白发几乎已经掉光了,稀稀落落不剩下几根,脸上重重叠叠都是皱纹,皮肉松弛地搭在骨头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黄色,倘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就要被认成是一具死尸。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她床边,陈皇后坐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 “皇祖母。”刘彻走到她的床边,叫了一声。 窦太皇太后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灰白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神女来了吗?是神女来了吗,快扶我坐起来!” 服侍在侧的馆陶大长公主试图劝说她躺着说话,她却执意要坐起来,用力时皱皮耷拉的脖子上暴起条条青筋,简直叫人担心她转瞬之间就要散落成一地皱皮和骨架。 她坐了起来。 刘彻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在馆陶公主劝阻窦太皇太后时,他什么也没做。但在窦太皇太后坐起来之后,他抬手拉住窦太皇太后的手,给她指出方向,说,“皇祖母,神女在这里。” “神女。”窦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对她来说,说话也已经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叫完这一声之后,她的呼吸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平缓了一些。 她用苍老缓慢的声音说,“我活到这样的年纪,自觉天底下再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可如今自知大限将至,终究有一言想问神女。” 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她一手抓住自己的领口,一手抓住身下的被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神女,我的启儿和武儿,他们百年之后,过得还好吗?” 刘启和刘武,这是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屹立三朝,巍然不倒,生前身后,声名煊赫。这样一个老人,临死前她不问名也不问利,她只问她早死的两个儿子,在幽冥黄泉的国度中,过得好不好。 “启儿、后元三年正月甲子崩,二月癸酉葬。启儿他以皇帝的礼制下葬,有没有哀荣无限?武儿中六年四月以诸侯王的礼节下葬,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就藩时惦念过的那床软被,我都叫人捎去了梁国,他收到了没有啊?” 睁着一双空茫的瞎眼,窦太皇太后急声相问。 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同母弟,其人逝世距今已经有九年了。 汉景帝刘启,刘彻的生父,汉王朝的先帝,宾天之期,迄今也有六年了。 她不叫先帝和梁王,而是叫启儿和武儿,她问的也不是先帝和梁王,而是她那两个叫启儿和武儿的儿子。 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平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两个早死的儿子,她自己也从来不提,仿佛糊涂着糊涂着也就忘掉了这两个儿子的死讯。 可生命的最后她数她两个儿子的死期,数得清清楚楚。 都以为她忘了,可十月怀胎,如何能忘。到了到了,最记挂的,还是白发人送走的那黑发人。 长乐宫中,响起压抑的哭声,是馆陶大长公主。 刘彻霎时皱起了眉头,便要发作。 可窦太皇太后比他还要更早地发作。“噤声!”她厉声呵斥道,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严苛的叱责。 哭声顿时止住了。 灰蒙蒙的眼珠子转动着,又看向了林久的方向。那时在她小儿子死时就哭瞎了的一双眼睛,如今却竟然像是含着期盼一般放出光彩。 她没有再多问什么,就这样等待着林久的答复。 长乐宫中,寂静不闻人声,馆陶大长公主拼命捂住嘴,眼泪不停淌下来。 窦太皇太后将死,以鬼神之事问神女。 神女—— 不言。 神女只是不言。 寂静在蔓延,没有人说话,馆陶大长公主忍不住向神女投去怨愤的视线。 纵然凡人不可探知鬼神之事,然而、然而在将死之人面前,神女竟也吝啬于这一丝慈悲吗? 窦太皇太后要的只是她的一句话啊,就算不能透露鬼神之事,一句没有人会去追究真假的话,窦太皇太后难道也不配得到吗! 然后馆陶大长公主就愣住了。 在看向神女之前,她凭依的只是一腔怨愤,却不曾设想过自己将在神女面孔上看到什么样的神情。 但神女总要流露出什么神情吧?窦太皇太后如此的尊荣,将死之际向神女问疑,无论是悲悯、叹惋、亦或者是不悦,总要有一丝动容在吧? 可神女面孔上不带丝毫的动容。 她看起来年纪其实很小,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孔上还有稚气,可是那张脸长得太美了,简直叫人疑心怎么有人能长出如此美丽的一张面孔。 在她面无表情时,这份使人疑心的美貌和稚气,便催生出一种非人感。 你看着她的脸,就知道她不食人间烟火。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馆陶大长公主僵硬在原地,她的眼泪都停止了一刻,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神女非人。 她降临于世这么多年,那张脸却不变,当年与高皇帝一起在太庙出现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 这是见识过周天子和商天子的一张脸,往后还要再见识千秋万世的天子。花开千年,人尤不老,便是如此。 凡人在神女眼中,便如蝼蚁蜉蝣一般吧,神女不因凡人而动容,便如凡人不因蝼蚁蜉蝣而动容。 真是令人寒彻骨髓的不动容。 馆陶大长公主低下了头。 刘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忽然想起神女要他削的那一个红薯。 吃掉世上第一只红薯,对于帝王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可倘若让刘彻自己来做这个决定,他一定会犹疑、会迟疑,因为那毕竟是红薯,在它第一次出现在汉室的土地上时,它是神迹,而不单只是红薯。 但他没有自己做这个决定的机会,神女简单粗暴地为他做出了决断。 于是他吃到大汉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往后大汉的土地上还会长出无数无数的红薯,但他吃掉的这一只永远是特殊的一个,是第一个红薯,也是第一个奇迹。 那是神女在人间降下的唯一一点悲悯吗?微末得几乎不可计量,沉落在汉宫的那一个秋夜里,永永远远地也不会为人知晓。 那一点悲悯,降临在他的舌尖上。 刘彻的腮颊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下意识抿了抿舌尖,仿佛犹然能抿出红薯的那一点甜味。 沉默蔓延得太久了,系统忍不住说道,“你真的不回应窦太皇太后吗?其实她只是想要你一句话,你可以哄哄她啊,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临死之前,唯一要问的就是自己死掉的儿子们。” 窦太皇太后“赫赫”地喘着粗气,她浑身都在哆嗦,她身上的力气在飞快地流逝,快要坐不住了。 任何人看了她这个样子都要动容,陈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都低头垂泪,唯独林久端然正坐,不语而已。 过了很久很久,窦太皇太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得不到答复,耗干了力气,她脱力地倒回床上,沉重地喘息着,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盖着厚重的被子,被子底下几乎看不见隆起的弧度。 馆陶大长公主死咬着嘴唇忍住哭声,却不敢再看神女,只是拿着沾了水的手帕,轻轻擦拭窦太皇太后眼角流下的浊泪。 沉默持续了很久。 “怎么这样啊。”系统带着哭腔说,“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给她吗?你过来是干嘛的啊?” 林久还是不说话。 最后窦太皇太后向刘彻伸出手,刘彻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她摇了摇头,缓慢而吃力地从刘彻手中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彻的手背。 “彻儿啊。”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皇祖母。”刘彻回应她。 她向刘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吧皇帝,三万里江山的政务,都还等着你批复呢。” 刘彻就站起来告退了。 林久随他一起站起来。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对神女抱有期待,没有人认为她会开口给窦太皇太后一句话。 但她站起来之后,却抬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 此时刘彻正要离开,窦太皇太后的手贴在刘彻手背上,将将拿开。 神女的手擦着皇帝的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千年不老的手和将要沉沦进死国的手握在了一起,只握了一刻,短暂如同施舍。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神女开口,她说,“魂归死国,见汝二子。” 你问我你的儿子们在地底下过得怎么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许诺你,魂归死国之后,你将与你那两个早死的儿子相见。 神女的声音清亮而飘渺,如同天神在云端向人间发下的诺言。这本就是天神向凡人许下的一个诺言! 刘彻愣住了,馆陶大长公主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窦太皇太后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的喉咙发出赫赫的响声,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却流下了满脸的浊泪。 神女放开了她的手,刘彻弯下腰,做出为神女引路的姿态。 没有任何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系统低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怨你,但你其实是没办法说吧。窦太皇太后说她的两个儿子都被厚葬,你要说她的儿子们过得很好,恐怕便要风行厚葬,乃至人殉。你要说过得不好,那以后或许就没人再敬重尸体。这样确实是最好的,不说好与不好,只说死后可以再相见。” 林久没有说话,方才被人怨愤,她不说话,现在被人赞颂,她也不说话。这样的不动容,在此刻便仿佛真正的神明。 她只是和刘彻一起走出长乐宫,窦家人都跪在他们两个人脚下,在他们经过时,敬畏地低垂下头颅。 窦婴也在其中,和堤坝上那次相见时比较起来,他变得消瘦了些,低垂着眼睛,神色很沉默。 长乐宫外,日近黄昏,残阳如血。 腐朽的气息和腥苦的药味都被抛在了身后,在宫道上走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神女注视着凡人的悲欢,就像天地注视着蜉蝣一样吧,倏忽百年间啊。” 难以形容他说这话时的神色,仿佛悲伤又仿佛怅惘,似乎是在此刻得到了关于命运的预告。 他们走出不久,身后长乐宫未远,就在此时,从那巨大辉煌的宫殿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 刘彻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侍从俱都敛息静气,天上地下,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层,一层是悄无人声,一层是陆陆续续响起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刘彻说,“我年幼的时候,父皇牵着我的手,从未央宫走到长乐宫,去见皇祖母。” 他年幼的时候,那时景帝春秋鼎盛,窦太皇太后眼睛明亮,在长乐宫中牵着他的手,爱怜地叫他彻儿。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横亘在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这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在这么过年之后,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刘彻好像哭了。”系统说。 林久没有去看刘彻的脸,但她知道系统说的是对的,刘彻哭了。 他哭的时候没有声息,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他迈开脚步,从长乐宫走向未央宫,这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林久抬眼看向天尽头,半个太阳已经沉进了地平线。可是这样看过去,何尝不是太阳正从天上降临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热,染红了半面天空,也染红了半面大地。 建元六年,刘彻的时代降临了。 ———————— 帝王的眼泪稀少而短暂,刘彻这样的帝王,他的眼泪更如同幻觉一般,一时的流淌过后便即刻消散,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迹。 窦太皇太后逝后不久,刘彻以“治丧不力”的理由,废除了窦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的丞相许昌,转而立田蚡为丞相。 田蚡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在这仅有的优点之后,他为人贪财好色又无耻,和游荡在市井街头的任何一个无赖都没有区别。 他能成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后同母的弟弟,刘彻的亲舅舅。 西汉朝堂从高祖立国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吕后的时代,外戚姓吕,窦太皇太后的时代,外戚姓窦,而现在窦太皇太后撒手人寰,按理来说,继承她位置的应当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汉朝堂,似乎正在从窦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转变。 “你真的不用关注一下朝堂上的变化吗?”系统弱弱地问林久。 林久只说,“朝堂那是刘彻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张丝帛,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表格?:,, 33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谨慎而又警惕地盯着林久手里的表格看,仿佛这张绢帛转瞬就会变成一头东北虎,咆哮着冲上来撕咬他的内核。 “石灰石、黏土、铁矿、煤……”系统念着表格里填写的内容,越念声音越飘忽。 最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郑重地对林久说,“你不要乱来啊,会出事的,真的会出事的。” “我办事,你放心!”林久响亮地回答。 这六个字,多么熟悉。 死去的记忆忽然又爬起来攻击系统,系统瞬间心梗,又听林久话锋一转,“不就是会被神抓住吗?别担心啦。” “……”系统觉得自己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撑,并火速下单了一尊赛博佛像。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丧讯未远,汉宫处处都飘着招魂的白幡。 哀痛的氛围笼罩下,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权力的更迭。 刘彻变得很忙很忙,他在短时间内消瘦了很多,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轮廓迅速长出了棱角,仿佛就只在一夜之间,他就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但他来清凉殿的时间反而变得更多了,仿佛从这里能得到某种力量。 又一个晚上,清凉殿点起灯烛,刘彻伏案批阅竹简,侧脸沉静。 系统说,“你之前不是把水泥的事情给刘彻讲过了吗,什么时候开始给刘彻制造水泥啊,不能许个空头支票就没有下文了吧。” 林久问,“什么制造水泥?” 系统天真烂漫地说,“就是用你表格里写的那些原材料去制造水泥啊,不然只凭【工程师套装】自带的这一袋水泥,你也没办法给刘彻造长城吧?” 林久说,“这种小事也需要我这个神女去做吗?”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那不然呢?” 林久说,“你要有互联网思维,你知道什么是互联网思维吗?做产品哪有做平台划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说考公务员更划算?” 他本意只是在无语凝噎中,随口讲一句白烂话,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然而林久一本正经地接住了他的白烂话,“那也不是,我们不考公务员,我们找现成的公务员!” 系统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赛博佛经,平复心情之后,尽可能冷静地问林久,“你说的这个找现成的公务员,需要兑换新衣服吗?” 林久豪情万丈地一挥手,“不兑换。有时候我们也可以讲究实际,运用一些物理手段。” 当晚,刘彻处理完政务,离开清凉殿之后,林久也离开了清凉殿。 她穿着【魂兮归来】套装,透明度开到最大,整个人像是游荡在汉宫深夜里的孤魂野鬼,与人世擦肩而过,不惊起一寸尘灰。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她以透明状态离开清凉殿,再离开未央宫,最后林久差点就要离开长安城了,系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林久沉稳地说,“去找我们的公务员。” “……”系统说:“我真是多余问你这句话。” 最后林久在一个被系统直呼“开玩笑吧这地方也能算长安”的房子旁边停了下来。 “没办法,我们要找的这个公务员,他比较清贫。”林久安抚着系统,踏入了这座破败的小院。 在他穿门而过的同时,系统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悬挂在门楼上的牌匾,“东方”。 电光火石之间,系统顿时就明白林久要来找的人是谁了。 汉武一朝,名将如卫青、霍去病,能臣如桑弘羊、主父偃,这些人流传到后世的形象,其实多多少少是有些模糊的。 史家为其立传,只列出他们的功绩和政论,他们本人的面貌则被隐藏在这些富贵荣华之后,两千年之后面目模糊。 在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人叫东方朔。 倒不是因为史家的笔偏宠他,在他身上格外着墨,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以口舌成名,若要描写他的事迹,便不能略过他的言辞。而在他的言辞被记述下来之后,他这个人也就被记述了八成。 他这个人,该如何起描述呢,只能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建元元年,他向刘彻写自荐书,写了三千片竹简,要两个人才能扛起来,刘彻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读完这些竹简。 东方朔就靠着这足以把刘彻埋起来的三千片竹简,得到了一个公车令的微末官职。 初战告捷似乎鼓舞了东方朔的气焰,他再接再厉,向为刘彻养马的侏儒们说,“皇帝说你们这些人什么用也没有,准备杀死你们,你们还不快去求情!” 这群侏儒于是哭哭啼啼去向刘彻求情,东方朔也得以面见刘彻。 刘彻当然勃然大怒,叱责东方朔无事生非。然而东方朔从容对曰,“侏儒们身高三尺,而我身高九尺,现如今我却拿着和他们一样的俸禄,陛下这是要撑死他们饿死我呀。” 在这样的朝代背景下,他如此说话,就像是在讲一个冷笑话。 刘彻听了这个冷笑话之后大笑不止,于是东方朔得以升迁,金马门待诏,从此成为天子近臣。 此后他就一直在刘彻面前讲冷笑话,刘彻也用冷笑话回应,君臣两人时常相对大笑。于是他以为他也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开始向皇帝针砭时弊,言谈政治得失。 而刘彻的反应,历史上是这样记载的:“汉武帝始终视为俳优之言,不以采用。” 他那三千片竹简的自荐书上,写的是十三岁始读书,十六岁学《诗》《书》。他此来长安,初衷是大展宏图。 始终、视为、俳优之言。 他和刘彻开玩笑,于是刘彻也和他开玩笑,最后他这一生都被扭曲成了一个关于刘彻的残忍玩笑。 林久踏入东方朔居住的小院落里,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传来东方朔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系统懵懵的,“你要来见东方朔吗?可是他已经睡着了啊,听呼吸声睡得还很沉。” 林久的声音莫名地慈祥了起来,说,“睡着了好啊,睡着了就能做梦了,梦中可以传授关于水泥的知识啊。” 系统满脑门问号。 林久的声音雀跃了起来,“之前权力都把握在窦太皇太后手里,刘彻不好发挥,我也不好发挥。但现在刘彻掌权,我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很想问林久你没事吧?你自己回忆一下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你管这叫不好发挥? 但系统没问出口,因为他记起来林久的最后一句话,“放开手脚。” 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地回荡在系统耳边,系统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深夜。 深得不闻一丝声音的深夜。 东方朔豁然从梦中惊醒,一手按住藏在枕头底下的剑,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不确定,但他恍然、好像有人听到有人在此处唱歌。 过了一会儿,东方朔披上外袍,提着剑出门。 他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在他所度过的漫长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除却读书之外,他就是在练剑,在这个时代,他算得上是个文武全才。 偏偏赋闲。 在推开房门之前,东方朔想了很多种可能,深夜造访他庭院的,或许是仇敌,或许是刺客,也或许是小贼。 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答案。 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 34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近来变得很奇怪。 这是金马门的同僚们近日闲聊时的焦点话题。 未央宫中其实没有金马门这个名字,是刘彻登基以后,在鲁班门外立了一尊大宛马的铜像,于是鲁班门就开始被称作金马门。 后来刘彻征辟四方士人,那些被征辟过来而又暂时没有被安排职务的人,就统一被称为待诏学士,每日在金马门附近的玉堂殿议事,等待皇帝的召见。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待诏金门”的由来了。 这群人和朝臣还不一样,平时没有政事要他们处理,他们拿到的俸禄也低微,与此相对的是,他们并不必要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整日待在玉堂殿中,盼望着某一天奉诏宣室,得见帝王。 东方朔原本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且是将“待诏”这件事情做到最极致的一个,每天最早去,最晚回,恨不得卷上铺盖直接睡在玉堂殿里,以确保刘彻哪怕是半夜宣召,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君王的面前。 但近来东方朔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玉堂殿出现过了。 “莫不是病了吧?”有人这么说。 “是病得不能动了吧,”又有人说,“否则东方朔就算是爬,也一定要每天都爬到玉堂殿上来啊。” 闲言纷纷。 而那言语中病得不能动了的东方朔此时正好端端地待在家中,盘腿坐在庭院中一颗杨柳树的阴影下,面前摆着一小堆灰色怪土。他已经有三天不曾打理过自己了,此时的面色憔悴又沉凝。 “他真的行吗?”系统怀疑地问林久。 自从那天物理入梦之后,东方朔一跃成为林久最关注的人。反正刘彻最近很忙,只在晚上去清凉殿,林久白天没什么事,索性就出来见东方朔,观察公务员水泥平台的自我学习进度。 “他一定行。”林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了系统。 一定行的东方朔并不知道神女正在看他,更不知道神女对他怀抱有如此巨大的期望。 但他此时确然想到了神女,想到这一切的因由: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望他,巨大的月轮就悬在她身后,她的裙裾在风中飘飞出很远,裙上的流光比月光还要更皎洁三分。 神女当时说了什么话,他又说了什么话,东方朔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东方朔摸着疼痛的后脑勺,几乎就要以为夜会神女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了。梦醒了无痕,他还是那个待诏金门的东方朔,与神女之间毫无交集。 可是,就在这样的想法浮上心头的同时,东方朔忽然一抬眼。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在那个时候那样地抬起眼,看见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小堆古怪的灰泥。 东方朔如遭雷击。 他第一反应是昨天梦里,神女坐在屋檐上,背向月轮而向他看下来的眼睛。 空茫的,毫无感情的,那是神女在高天上看下来的眼睛。 东方朔忽然就想起来他在梦中向神女问起的那一句话了,是了,他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锋刃,怎样才能以此解得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才华,怎样才能将之展露在君主面前? 而神女对此的回应是,“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说这话时,神女的目光所看向的,正是这一小堆灰色的怪泥! 东方朔不是蠢人,相反,他是少有的聪明人,因此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水泥就是神女对他的回应。 “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倘若能一夜起楼台,君王也要宣召他往宣室殿上觐见吧? 怀着这样美好的渴望,东方朔不眠不休地和水泥做了三天的斗争,具体表现在他在水泥面前端坐了三天,甚至还以香炉焚烧了一些香料,肃穆得仿佛参玄悟道。 确实也可以将他这一行为说成是参玄悟道。 此时风行一种猜物游戏,将某一物件覆盖在瓯、盂等器具下,让人来猜测被覆盖的是什么物件,名为射覆。 东方朔参研易经一十六年,在射覆上独步天下,可以猜得出被刘彻盖在漆盒下的一只壁虎,如今三天过去了,他却无法猜透这一小堆灰色怪泥里隐藏着的秘密。 什么也没有。 东方朔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不靠谱啊。”系统说。 林久没说话。 挫败的东方朔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开始了第二轮尝试。 他伸出手,捏起一点点水泥,放在掌心。在这个过程中他小心谨慎地调整了水泥的数量,增之数次,又减之数次,最后似乎终于满意了,方才停止了反复的增减。 系统睁大了眼睛,很好奇东方朔接下来要怎么做。 然后他就看见东方朔将掌心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噗。”系统当时就喷了,“就这,就这,就这?你等了他三天,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吃了一口水泥?” 林久没说话。 平心而论,东方朔的思路其实没问题。 “一夜起楼台”放在此时,无疑是归属于神鬼范畴的事情,而涉及到神鬼,最先想到的就是炼丹。 东方朔似乎将水泥认成了一种奇特的丹药,人若食之,可得千钧之力,搬山滔海不在话下,由此可一夜起楼台。 于是他忍住嘴巴里传来的奇怪味道,静坐等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去拔院子里的杨柳树,气沉丹田,两脚微分,沉肩提肘,发力—— 没有拔动。 杨柳树一动不动,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嘲笑东方朔的不自量力。 东方朔龇牙咧嘴地甩着用力过猛而疼痛的手,重新又坐回了水泥堆前,陷入茫然。 是啊,以一人之力,岂可倒拔垂杨柳? 可就连倒拔垂杨柳都做不到,那一夜起楼台岂不更是无稽之谈。 系统已经不再对东方朔保持希望了,“什么嘛,啥也不是啊这。” 但林久还是说,“东方朔一定行,因为——”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 系统本应对这话嗤之以鼻,可这是林久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能不去深入思考,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射覆。 系统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也知道射覆这种游戏,并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很贴切。 射覆,射覆,在覆盖上那层布之后,被覆盖的物件便有了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此时你要以言语射出你的剑,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精准地射中那唯一的真相。 林久说,“东方朔擅射覆。” 也就是说,东方朔是能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射中那唯一的真相的人 林久笃定他这一次也能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吗?系统陷入沉思。 无论如何,他是林久选中的人,绝对不可以小看。系统暗暗下定决心。 不过,他到底凭什么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呢?系统疑惑。 这时,一阵风来,柳树的叶子刷刷作响,风中飞沙走石,东方朔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阻挡住被风吹走的水泥。 系统无聊地准备打瞌睡,却忽然听见林久说,“真相来了。” 系统霎时张大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 35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怀着复杂的心情走上宣室殿,这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宫室。 梁柱壮阔,穹顶巍峨,年轻的皇帝盘踞在漆案之后,漆黑服色的侍臣束手而立。 偌大宫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就连人的呼吸声,在这里仿佛也是不存在的,只有烛光在地面上投落明灭不定的光影,方才能使人意识到,这座宫殿中的光阴并未凝滞。 当年汉相萧何为高皇帝刘邦营建宫室时,曾向高皇帝语云,“非壮丽无以重威。” 曾听闻,不见未央宫,不足以语壮丽,不见宣室殿,不足以语重威。 东方朔感到一阵目眩,这不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上宣室殿,但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上首的漆案之后,如此触手可及的距离,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东方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见他捧着一卷竹简,微微低着头,仿佛正读得入神。 东方朔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拜,而后他向刘彻说,“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 在东方朔观察刘彻的同时,刘彻也在观察他。 他对这个名字乃至这个人都并不陌生,在那群待诏学士中,他召见东方朔的次数算得上频繁。 对于刘彻来说,他生下来就是景帝的皇子,生下来就习惯以俯瞰的视角去注视那些跪在宣室殿上的朝臣,谁有才华,谁不堪大用,这都是他一眼扫过去,就能得出结论的事情。 东方朔在那群待诏学士中,算得上是有大才的人,他开口时,话里行间那种耀眼的才华简直要满溢出来。 可是,那又如何?刘彻身为皇帝,身边难道还缺这么一两个有大才的人吗?东方朔也还没才华横溢到不可代替! 所以他召见东方朔的理由并非是看重才华,比这个理由还要再简单一点。 简单到仅仅只是因为—— 东方朔很好笑。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刘彻的视野中,是因为东方朔给他写了一封自荐书,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 刘彻用了两个月读完那一封自荐书,或者换个形容词,他用了两个月才笑完那一份自荐书。 东方朔这样的人,刘彻见得多了,他从读那份自荐书的第一个字开始,就明白东方朔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东方朔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此时千千万万的人都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 可在东方朔之前还从未有人干过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一封自荐书就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啊。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东方朔成功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东方朔从这时起就一败涂地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印象。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开始,刘彻对东方朔的印象就固定成了两个字,笑话。 此后东方朔的表现也并未超出这个印象范畴。 和其他待诏学士比起来,刘彻对他的关注度非常高:他关注着东方朔每一次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关注着他每一次绞尽脑汁地想以言语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得到升迁。 可是他总也得不到升迁,于是下一次他又会准备上加倍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于刘彻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将得到加倍好笑的笑话。 东方朔讲的笑话很好笑,东方朔这个笑话也很好笑。这就是刘彻全部的想法。 作为汉室的皇帝,偌大帝国的主人,刘彻平日里要处理许多重大或者琐碎的事务。朝纲独断,只手撑天,威风是真的威风,疲惫也是真的疲惫。 都这么疲惫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了? 东方朔就是这个刘彻找给自己的乐子,他在论政讽谏上的才华可以被一千一万个人代替,可他在制造笑话上的才华却独步天下。倘若不出意外,刘彻原本是准备将他在“笑话”的位置上摆放个几十年的。 他东方朔,有大才的东方朔,将在刘彻的朝堂上,以“笑话”的身份,活到老,活到死。 倘若不出意外—— 可偏偏出了意外。 温室殿中,回响着年轻人响亮的话语,打碎了经年笼罩于此的肃穆。 刘彻看着东方朔,不,此时不能再说刘彻看着东方朔了,而是应该说,刘彻瞪着东方朔! 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了皇帝的面孔,因此没有人能看见,刘彻此时的神情有多么地狰狞。 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这个弄臣,这个笑话,这个东方朔,他竟然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他怎么敢!怎么敢提到神女,怎么敢在梦中见神女,怎么敢得到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 神女分明,分明是刘彻的,是刘彻一个人的! 端坐上首的皇帝久久不发一言。 东方朔变得茫然起来,他开始迟疑,皇帝方才是不是读书入神了,因此没有听到他说出的话?他要再说一遍吗?他在梦中见到了神女,得到了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 或者再表述得更直白些,他已经学会了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请求皇帝带他去见神女,好让他当面向神女展示,自己从梦中学会的那“一夜起楼台之术”。 迟疑再迟疑,犹豫再犹豫,东方朔又叫了一声,“陛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听见“砰”的一声。 宣室殿中,所有束手谨立的侍臣忽然在此刻同时下跪,他们弯曲膝盖,低下头,漆黑的衣摆落在地面上,如同游曳的蛇尾。 东方朔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光线昏暗,他看不见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后颈和脸颊沁出的冷汗,他也不能理解怎么所有人突然都跪下了? 他所看见的只是皇帝忽然将捧在手中的竹简掷到了桌案上,甚至并没有用上多大的力气啊,发出的声音也很轻,远远称不上响亮。 从这一刻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东方朔——他是个笨蛋。 刘彻高高在上地看着东方朔,嘴边不知不觉已经勾起了一丝冷笑。 东方朔擅射覆,刘彻无聊时会将他召过来解闷,他每次都能精准地说出被刘彻覆盖起来的是什么东西,每一次,从无例外。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止是擅射覆了,而是在射覆的技艺上独步天下。 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已经触摸到了命理的大门,冥冥之中也能感知到自身的命途走向。 东方朔当然也不例外,刘彻在观察他时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时注定不能得到他妄想中的权势和地位。 可他还是千方百计地走到了刘彻的面前。 这一年是建元六年,东方朔二十六岁,给刘彻写自荐书时,他二十一岁。 如此的年轻,擅长射覆是真的,年少轻狂也不是假的!纵然意识到了惨淡的命运,却终不能甘心,而是自恃才华,还要再挣扎。 可是他挣扎错了啊,他在刘彻面前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可从头到尾他从未看清楚刘彻的心意。 从前他看不出刘彻拿他当笑话,如今他也看不出刘彻因他而暴怒。 他只是站在宣室殿上,茫然地左看右看,膝盖微微地弯曲了一点,又直起来,然后再弯曲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忽然就都跪倒了,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跪一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刘彻不喜欢聪明人,但刘彻更厌恶愚蠢的人,东方朔曾经提供过的所有笑话加在一起都无法抵消掉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愚蠢。 刘彻眼神中的刻毒简直已经无法掩饰了,恶劣的情绪在他内心翻涌,简直要翻涌出一片黑色的沼泽。 他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君主,恰恰相反,他残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该忍耐的时刻绝不忍耐。 他对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可他同时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他是皇帝,他理所当然残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该忍耐的时刻绝不忍耐。 他端坐在宣室殿上操纵他臣子们的命运,犹如居高临下的神。 东方朔这个人,在他面前算什么?他轻易就能碾死他,像碾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车裂、腰斩、俱五刑,他想对东方朔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可此时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还要站起来,走下去,走到东方朔面前,对东方朔露出笑容。 对这么愚蠢的一个人露出笑容,然后对他说—— 关于跪与不跪,东方朔尚且没犹豫出个结果,便看见端坐上首的皇帝站了起来。 年轻的皇帝个子很高,当他站在宣室殿的高位上时,看起来比实际的身高还要更高。 东方朔情不自禁地仰望他,看见摇晃的烛影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变动形状,在宣室殿的后墙上留下扭曲的巨大阴影。 这一瞬间的威严,便如同行走在人间的天神。 天神从高位上走下来,向他微笑,以春风一般的语气向他说,“如此,东方卿便与我同去见神女。” 东方朔在一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未曾想过如此轻易就能见到神女,实际上他今天来求见刘彻,是怀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 他已经理解了水泥的用处,可他却没办法见到神女,见不到神女,他就没办法制作水泥,而仅凭借着神女留下的那些水泥,是做不成什么事情的。 来此之前他设想过自己会被刁难,毕竟梦中得授神术,此事过于荒诞,而那么点水泥也不足够他拿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明。 只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的,他就能去见神女。 陛下是信任着我这个微末之人的啊! 跟随在刘彻身后,东方朔悄悄擦掉了眼角激动的泪水。 37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刘彻”之后,无论神女眷顾谁,神女于梦中见谁,又将神术传授给谁,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彻将视线放回到东方朔身上。 他已经跪坐到了神女的对面,手肘撑在漆案上,从袖子里掏出竹简和刻刀,热切地问道,“帛书中所言的生石灰,不知是何物?” 他专注地看着神女,但其实他又不太敢看神女,眼神躲闪着,很鸡贼地看着神女的嘴唇,而避开神女的眼睛。 刘彻的手指收紧了,心想东方朔这是什么眼神?他往哪儿看呢? 系统凝重地想,刘彻的表情有点难看,要不要提醒林久一下呢? 神女没有说话。 这是理所应当的,东方朔想,神女留下了帛书给他,倘若还要神女逐字讲解,那还要他东方朔干嘛?神女难道是那种收下一条腊肉就可以讲一个月经义的私塾先生吗? 所以没有得到回答,东方朔丝毫不觉得意外。倘若真的是为了提问而来,那他今天根本不敢来见神女。 按照来之前就在脑海中勾勒过的觐见流程,他将声音放得更谦卑,“不才有几个猜测,想请神女屈尊一听。” 接下来就水泥的生产与使用这个课题,东方朔开始发表讲话。 他讲得,怎么说呢,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系统越听越震惊,“他不是来找你问问题的吗?假的吧?这才几天啊,我怎么觉得他已经把水泥研究得这么透彻了呢?他整个人已经变成水泥工程师的形状了啊!” 林久清了清嗓子。 系统竖起耳朵。 林久说,“东方朔是聪明人。” 系统屏息静气,等了半天,耳朵里只有东方朔对于水泥的阐述。 “就这?”系统难以置信道。 林久有点不耐烦,“不然呢?我为什么选择东方朔?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凭什么把水泥白送给他?这可是足以使人名传千古的契机。” 系统呆住了,“也就是说,东方朔是你选中的人,而不是你随便找的人?” 林久说,“你对名传千古一无所知。” 系统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向林久开口道,“不管东方朔怎么样了,现在事情有些不妙,你注意一下,刘彻的表情不太对劲。” 刘彻看着东方朔,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所以他不必刻意保持柔和的神色,而可以尽情展露阴晴不定的眼神。 系统的观察方式区别于人类肉眼,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破阴影,将刘彻的神情尽收眼底。 虽然知道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是神女在看着他哎,一直在看着他哎。刘彻在心里想,东方朔,神女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了。他看着神女的嘴唇,也已经看了很久了。 “刘彻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哦不,看起来像是要吃人了。”系统忧心忡忡地说,“你越过刘彻,直接找上他的朝臣,这犯了君王的大忌讳吧?刘彻现在肯定在想,你这个神女太不安分了。” 难道是因为东方朔长得好看?刘彻思索着。 东方朔现年二十六岁,是年轻人的年龄,还没有蓄起胡须。他的面孔说不上英俊,但眼睛很亮,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有精神,或许是研习易经的缘故,时不时还会流露出几分深沉的气度。 “你之前也说过刘彻权欲炽烈,朝纲独断,他现在肯定又不甘心又愤怒,我觉得你应该想个办法哄他高兴。”系统下了最后的定论。 这个东方朔的长相,好像真的有点容易讨女人喜欢?比我又如何呢?待会儿得去找个镜子。刘彻认真地思索着,他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种雄竞的奇妙心态,并不知道自己被系统脑补成了出了什么奇妙的样子。 林久则一直在听东方朔说话,既不看刘彻,也不回应系统。 系统着急得团团转,但也无计可施,一边紧张地观察刘彻的表情,一边瞪着东方朔。 怎么这么能说啊这个人,已经说一个时辰了吧,嘴巴都不会干的吗? 这时东方朔已经先后阐述完了他对于寻找并开采石灰、黏土、铁矿、煤,这几种水泥原材料的构想。 其中尚有许多浅显和不足之处,然而可以听出来,对于水泥这样新奇的事物,东方朔在脑海中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基础的认知框架。 这甚至比制造和使用水泥本身还要更可贵。 于是林久点了点头,给出了从这场谈话开始以后她唯一的反应,“善。”她说。 在这个时代,“善”这个字基本被用来代表赞许和肯定的意思。 东方朔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没有停顿,也没有喝上一口水,饶是他这样以口舌成名的人,也觉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他所得到的只是神女的一点头一颔首,和轻飘飘的一个字。 神女说话时也还是面无表情的,东方朔只看见她嘴唇轻轻张开,很快就又合上,她点头的动作也很轻,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淡。 东方朔忽然就觉出从后背传来一股凉意。 他想,他现在应该谢恩,应该伏地叩首,应该做出感激涕零的姿态,应该说出有趣的惹人发笑的言语。 这是来之前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场景,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紧绷的心弦于此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变空了,后背传来的那股凉意,是因为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啊,原来是在害怕。东方朔近乎是茫然地想。 是啊,今天跪坐在这清凉殿上,他其实一直很害怕啊。 只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和一本荒诞得简直像是疯病患者留下的帛书,他怎么就会没日没夜地钻研上这么多天,怎么就敢如此两手空空地去面见皇帝? 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想要功名利禄想疯了,所以才会做那样一个梦。 说出去会被当成疯子吧?别说是出人头地了,恐怕就连现在金门待诏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吧,此一生再也不能踏入未央宫,甚至再也不能踏入长安城。 可真是不甘心啊,金门待诏,玉堂议事,梦里都想着该以什么样的言辞去和皇帝说话,惊醒之后倒拖着鞋子跑到桌案边,来不及点上灯烛,就着月光在竹简上刻下方才想到的有趣言辞。 只是因为担心这稍纵即逝的灵感从头脑中消失,担心失去在皇帝面前博取笑容的一个机会。 他来到长安城已经五年了,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蹉跎过去,白日里同僚们大声叫,“东方朔”,而后哄堂大笑。 陪皇帝玩射覆,在皇帝面前妙语连珠,弄臣东方朔,佞臣东方朔,媚上的东方朔,以口舌而成名的东方朔。 胸腔里的那把火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口不甘心的气息。我有才华,我读经史,我年少孤身入长安,我欲向天下发出我自己的声音,我只要一个机会,我只缺少一个机会—— 他不算是老实人,用油嘴滑舌、心思狡猾来形容他还差不多。他前来见神女,其实也并不是要请教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那册帛书上将所有的一切都写明白了。 他来,只是因为,倘若得到神女的作证,那恐怕就连皇帝也要全力以赴支持他在水泥上的所作所为吧? 就是这样鸡贼的,试图扯虎皮当大旗的念头。 东方朔不敢看神女的眼睛,但他在此刻回想起梦中见神女的时候,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看他一眼。 那是神明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眼神,那一刻仿佛巨大的月轮都化为了神女的瞳孔,天空就是神女的眼睛。凡人的心思在这样可怕的视线下,该是像琉璃和翡翠一样清晰可见吧。 是不是从那时起,神女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说什么欲以绝世之锋,解抵天之柱,都是矫饰。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禄,不就是不甘心碌碌无名? ——神女颔首,说,善。 东方朔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恭恭敬敬地从漆案旁边退下去,一直退到清凉殿正中的位置,双膝跪地,行伏拜的大礼。 “神女深恩,东方朔无以为报,唯有将水泥的名字传播向四面八方,叫天下都沐浴在神女降下的恩德之中!”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东方朔现在的表情,好认真啊。他研究水泥也研究的好认真,他真的很珍惜你给的这一次机会。” 林久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会失望的。”声音冷淡,丝毫不带动容。 系统诧异了,“只是这样?你还不满足吗?你——” 紧接着他就听到东方朔的声音,听到他说,他将要开设学宫,教授学生制造和应用水泥的知识,后续还要研究砖瓦的烧制改良方式,因为先行的砖瓦好像完全没办法满足水泥的需求。 然后又是对林久的一波吹捧,说神女深思熟悉,眼望千里,没把这些东西写上帛书,一定是因为担心他操之过急。 就像神女给他帛书,却也不直接给,而是埋在水泥里。 到最后东方朔的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说倘若没有亲口尝过水泥,没有经历过对水泥束手无策的那三天三夜,他此时也不能对水泥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系统的人生观崩塌又重建,茫然地问林久,“你把水泥给他的时候,竟然这么深思熟虑眼望千里的吗?” 林久并不说话,神情冷淡得像冰或者是雪,东方朔说了这么多话,流了这么多眼泪,她连一个表情都吝啬给他。 系统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冷漠?你难道不觉得满意吗?” 林久说,“为什么要满意?这不是他应该做到的吗?” 她看起来,就是在真切地疑惑,而不带丝毫刻意的冷漠。但就是如此,系统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和人尚且能谈论感情,可倘若是非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那种东西,那反而就无话可说了。 东方朔再三叩首,而后退下,他还赶着回去和泥。 刘彻望着东方朔离去的身影,在心里默默想,东方朔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刚来长安时就是这样了,想出人头地想得发疯,抓住一根登天的稻草,都要拼命地往上爬,埋头于此再也不顾世间万物。 这样的人,虽然愚蠢,但还不必担心他生出异心。 “咳。”系统咳嗽了一声,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算了,不说水泥和东方朔了,刘彻才是最重要的。我之前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俩的关系会出问题,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你快兑换新衣服哄哄他吧!” 系统话音一落,林久就陷入了沉思。 还在犹豫什么啊!系统急得满地乱爬,真恨不得揪着林久的领口让她兑换新衣服。 “算了算时间。”林久慢吞吞地说。 系统心想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再算了算近期发生的各种大事。”林久继续说。 系统满脑门问号地等待下文。 “我觉得你说得对,是时候兑换新衣服了。”林久说完这句话。 系统大松一口气,虽然觉得林久之前的话说得有点奇怪,但只要最后的落点是“兑换新衣服”,那就没问题,殊途同归。 “结合现在的形势,”系统竭力模仿林久说话的口吻,“我向你推荐这套sr级【西洲曲】。”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套【西洲曲】样子很美,大致是襦裙的模样,但是比襦裙的制式更疏旷一些,有诗经楚辞那样的缥缈气质。而且总体看起来是很贴近这个时代的女装的,穿起来会让刘彻感觉到熟悉。然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套装自带的技能很强力!” 林久没说话,仿佛一直在专心听系统的介绍。 系统充满自信,他之前沉寂了那么久,潜心研究了林久兑换服装的规律,自觉已经狠狠地拿捏住了林久的喜好,“【西洲曲】套装自带的技能叫做【无尽夏】,顾名思义,可以将一片选定区域永远固定成夏天的样子。” “刘彻现在冬天夏天还得在清凉殿和温室殿之间搬来搬去,你兑换了【西洲曲】之后,就可以用【无尽夏】把清凉殿固定在夏天。将天时和地利玩弄在股掌之中,怎么样,是不是很符合你神女的身份?而且还能再狠刷一把刘彻的好感度!”系统兴致勃勃地说。 林久说,“唔……” “是不是很不错,就兑换这个吧!”系统热情得不像卖衣服的,像卖保险的。 林久按下兑换按钮。 “啊等等!”系统大叫一声,“你按错了,是要兑换【西洲曲】啊!” “啊?”林久诧异,“我什么时候要兑换【西洲曲】了?” “就在我刚刚介绍的时候啊,你不是也觉得【西洲曲】很好吗!”系统看起来很像扑上去掐住林久的脖子摇晃。 林久茫然地问他,“你刚刚有说什么吗?我一直在选择套装,好像没太听清。” “我说那么多你全都没听进去?”系统口吐白沫,但还在坚持,“【西洲曲】那么好你都不要,那你这次兑换的是什么啊?” “就是这个。”林久挪开手臂,大大方方地给系统看,“【祝英台】套装,怎么样,不错吧?” “祝……英……台……” 系统“咕咚”一声,大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38 在汉武朝做神女 【祝英台: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英台,中国古代女性历史人物,女扮男装进入男子书院读书,与书院中的同窗梁山伯互生情愫,最后迫于家庭压力,两人双双殉情。 备注,以上全部信息来自中国古代民间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神特么的爱情故事!神特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神特么的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得知林久兑换了【祝英台】套装以后,系统发了大半天的疯,“你不兑换【西洲曲】就算了,你自己有其他的想法,这我也能理解。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祝英台】?汉武朝为什么会出现【祝英台】?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理解!” 系统扭曲爬行蠕动,在林久精神海里无差别攻击。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通过系统面板观察自己的新衣服,然后她满意地笑了一下,按下了换装按钮。 系统在一瞬间停下了所有癫狂的动作,怎么去形容呢,在林久的那一个笑容里,他浑身的数据流都仿佛被冻结了。 接下来的几天,系统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林久再搞出什么大事件。 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实在想不出【祝英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附加技能的r级套装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且林久好像真的没有要搞事情的意思,她在清凉殿里安静了很多天,什么都没做。 系统慢慢都开始想,林久是不是兴之所至才兑换了【祝英台】,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搞事情的想法。 就在他这么想的当天,林久向刘彻提出,要去宣室殿上听政。 系统当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要死要活地咳嗽了半天。 当时是早上,刘彻下了早朝,惯例来清凉殿打卡,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林久说,“我要去宣室殿。”语气纯稚,理所当然的口吻,不容拒绝。 刘彻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刘彻侧过脸。 系统苦口婆心,“你这么搞是不行的,刘彻真的是那种,那种很残暴的皇帝,你看他现在的表情多么难看,你不要逼他啊——” 刘彻沉重地开口,向他身后的侍从,“去找一些玩具来,放去宣室殿。” 然后他又转向林久,露出笑脸,“宣室殿上听政,或许会有些无趣,我想为您准备一些玩具。”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地震,数据紊乱,一直到林久坐在了宣室殿上,他都没梳理好自己的数据流。 林久在滋滋啦啦的紊乱电流声中坐得很从容,刘彻亲口吩咐下去,拿到她面前的玩具当然是最好的,苍玉的九连环、金玉材质的铃铛,还有颜色鲜艳的环佩珠钗。 此刻宣室殿的漆案上,一半是刘彻和奏折,另一半是林久和玩具。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太猎奇了,这真的是宣室殿吗……” 林久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回答他,“没错,这就是宣室殿。” 系统被噎住了,沉默一会儿,道,“我倒也不是真的在怀疑这不是宣室殿。” 这时,刘彻从竹简中抬起头。 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很寻常的模样,没有过度地关注林久,而是像往常一样处理政务。 便如此时,他示意侍臣上前,手指在案上摊开的竹简上轻轻点了两下,开口道,“宣。” 这就是要宣递上这本奏折的人觐见的意思。 系统的注意力被短暂了吸引了,“谁啊,刘彻今天要见谁?” 没人回答他,林久不说话,刘彻不说话,侍臣也不说话,此时宣室殿中陷入了一阵凝滞的寂静,系统莫名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氛围,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宣室殿前,光影偏斜,有人站在宫室之外,遮住了照进来的阳光,有那么一瞬间,宣室殿的地面上投映出了一个高瘦的影子。 系统好奇地探出头。 走上来的是一个苍白消瘦的儒生,怀着抱着一卷竹简,着深衣,步履极轻,走动时衣裾只有轻微的拂动,几乎不曾扰动宣室殿中沉凝的空气。 他身上的深衣有点奇怪,怎么说呢,衣裳的制式极其严苛地遵循周礼,布料却漂染得很粗糙,于雪白的底色中,依稀泛出一点苎麻原有的青灰色。 就因为这点青灰色,此人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种“末座惨绿少年何人”的气度。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看着看着,就有点发呆,近乎是无意识地问,“这人……谁啊?” 他看起来,似乎不是无名之辈,但又似乎并不曾成名。 林久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走上殿的儒生已经跪倒下来,开口说,“广川人士董仲舒,觐见陛下。” 他这一跪,跪得看起来也有点奇怪。 此时的读书人多少都有些傲气,此时面见君王也并非一定要行跪拜的大礼,东方朔先前求见刘彻都没有下跪,因此此时他这一跪,就显得过于柔和驯顺、没有棱角了。 “董仲舒。”系统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三秒钟之后,“卧槽!董仲舒!”系统爆炸了。 侍臣沉默地束手而立,宣室殿的穹顶在此刻变得格外高远,阳光照进宏伟的宫室,灰尘的轨迹清晰可见,仿佛已经如此飞舞过去了一千年,还要再飞舞过下一个一千年。 系统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恍然意识到,此时是元光元年,以建元为号的年代过去了,窦太皇太后的时代过去了。 后世史学家提及这一年,最不能忽视的一件事,就是董仲舒上宣室殿,觐见刘彻。 他将向刘彻献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一个人的一句言语,将汉室自开国以来奉行到如今的黄老之术送进坟墓,儒学的两千年盛世从他开启。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他看起来竟然很内敛,低垂着眼睑,怯生一般掩藏起自己的视线,不与任何人对视。 可与此同时,他看起来又很从容。从走进宣室殿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带着一种古老时代的风度,进退容止,非礼不行。不像是西汉时期的人,更像是昔年追随在孔子身后,依周礼规范己身言行的儒门弟子。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端端正正地跪着,不说话,视线低垂着,绝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浓厚的睫毛掩盖下,眼珠子都不见有分毫的转动。 卫青已经是极其内敛的人,可他看起来比卫青还要更内敛,那是一种剥离掉所有情绪之后的内敛,因为过于缺乏情绪,看起来甚至会有一种古古怪怪的神经质。 简直像是笼罩在黑布之下的野兽一样,系统迟疑地想,大概是错觉吧? 一个儒生,从生到死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读书,这种人怎么能跟野兽联系在一起。非要说的话,倒不如说是一只黑猫,轻巧地在阴影中行走,沉默而无害。 “你今天是为董仲舒来的吗?”系统问林久。 “是啊。”林久说。 系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一直到刘彻和董仲舒开始一问一答,林久也没有表露出要开口说话,或者做什么事的意图。 “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搞事情。”系统再三强调。 董仲舒此时正说到,“……君权神授。” 系统的思维发散开了,“说起来,你了解董仲舒的思想吗?我其实一直没太搞懂,为什么说他对刘彻的影响是空前绝后的。就像这个君权神授,具体——”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你看刘彻的表情。” 系统下意识往刘彻的方向看,嘴巴里还在惯性地说着没说完的话,“有什么作……用……” 他的声音停顿住了,因为他看见刘彻——刘彻在笑啊!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很深、很深的笑。系统还从来没见过刘彻这样的表情,他盯着董仲舒的眼睛简直在发光,热切而又疯狂的光。 等等,那样的表情真的能称之为笑吗? 此刻刘彻仿佛暴怒又仿佛狂喜,仿佛满怀悲戚又仿佛充满希望,一千一万种表情都杂糅在他脸上,古往今来人类有过的所有情绪都能在此时他的面孔上找出端倪。 那真的还能算是人类的表情吗? 系统的内部运算都停滞了一秒钟,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捕捉董仲舒方才话中的关键词,“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等我好像理解了!” 所谓天人感应,就是将君王与天地联系起来,君王从天神手中接过巡狩人间的权力,倘若君王有贤德,则风调雨顺,灾患不兴。倘若君王失德,则天时不顺,灾患频发。 但这不是重点,天时顺不顺,君王是否有贤德,这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打个比方,倘若说“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这一整套思想相当于一个大蛋糕,那天时和贤德就只是蛋糕表面无关紧要的裱花。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蛋糕本身,是“君王等同天地”,这样的一个概念。 怪不得刘彻会笑,刘彻当然要笑! 这世间可还有比天地更能比拟权力的意象? 天人感应,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天象地象与皇帝直接相关,天灾等同于皇帝的诏书——敢问世间可曾有过如此强力的诏书?可曾有过如此简单粗暴昭示威严的途径? 而能对天地万象施加影响的,难道还能是凡人吗? 不,不是啊,是神啊! 人间的皇帝,披上“天人感应”的外衣,从此以三尺之躯,百年之寿,超凡脱俗,成就神格! 董仲舒带给刘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国方略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一条成神的道路,通天坦途。 神说出的话,理所当然被人遵从。 天人感应一旦被落实,这世间还有谁能阻止刘彻的脚步?哪怕窦太皇太后死而复生也不行,因为“孝”之一字能肘制人,却不能肘制神! “董仲舒,确实是个怪才啊,但我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太对劲呢。”系统嘀咕着。 林久在这时开口了,她只说了三个字,“很诱人。” “是很诱人没错,董仲舒,儒生……”系统忽然叫起来,“我靠,董仲舒是在向刘彻下饵!” 天人感应很诱人,这么一块香喷喷的大蛋糕,刘彻是不可能不吃进肚子里的。 可天人感应是儒生提出的,是根据儒家思想提出的。想用天人感应就必须用儒家,想承认天人感应,首先要承认儒家。 想要将天人感应行于天下,首要的前提,就是满堂朝臣都要认同儒家思想,或者说的更露骨一些,满堂朝臣都要出自儒门。 这就是藏在蛋糕里的鱼钩,是堂皇正大的阳谋!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是想要独尊儒术,还是只能独尊儒术? 董仲舒,他轻描淡写地,就将刘彻逼迫到了墙角。 系统不由得在此刻看向董仲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 39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一瞬间,系统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不对,这不是一场威逼,董仲舒也根本不可能威逼刘彻。这最多,最多算是一场狼狈为奸。 董仲舒向刘彻提出的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而刘彻最终践行的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他完完全全地顺应了董仲舒的心意,而且更进一步,更极端。 可是,在此之前,刘彻还做了一件事。 他修改了儒家的经义。 这里的“经”,并非是佛经或者道经,而是儒家的六经。 孔子晚年亲自修订过的《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中《乐》经已经在战火中失传,再加上一本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共六本书。 偌大的儒家学派就建立在这六本书之上,仿佛坚不可摧,实则摇摇欲坠。 刘彻要修改儒家的这些经义,难吗?太简单了! 这世上有多少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才华和命一起卖给皇帝? 刘彻脚底下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人,他们仰着脸盯着君主手上的功名利禄,目光简直比盯着肉骨头的狗还要更热切。 那是圣人的言行,是孔孟流传下来的经义——刘彻就将这些东西交到了这种人手里! 系统几乎要颤栗起来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做这次任务之前他反复读过这一朝的史书数十遍,可白纸黑字实在太苍白,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这八个字真正的含义。 ——这到底是儒学的复兴,还是儒学的末路? 宣室殿上悄无声息,董仲舒端然地跪着。 系统将视线放到他身上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苍白消瘦,双手高举着一卷竹简。 那双手有一些细微的颤抖,并非是因为情绪的激动或者是其他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双手只捧过竹简和经书,手无缚鸡之力,举着竹简跪了这么久,略微有些体力不支而已。 就是如此虚弱无力的一双手,将圣人的脖颈推到了刘彻的屠刀之下。 从今往后,儒门大兴,神坛之上孔圣高坐,那为世人所供奉的却是断了头的圣像。 砍去了先圣的头颅,装上帝王想要的新头颅,儒学从此改弦易辙,儒学从此大行于世,儒学从此成为刘彻脚底下的狗! 董仲舒,一手缔造这一切。他根本就是文字降世以来绝无仅有的狂徒! 传闻仓颉造字之际,天雨粟,鬼夜哭,是因为天地提前预见到了董仲舒吗?他捧在手中的竹简中,刻写的每一个字都同时是天神和恶鬼。 “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系统喃喃自语,“长得这么文静的一个人。” 史书上记载董仲舒,说他“言行举止,非礼不行”,还说他教授弟子时,在室中放下一道帷幕,他本人就坐在帷幕之后为弟子讲经,有些弟子跟随他读书三年,都没有见过一次他的脸。 便刻板至此。 宣室殿上静悄悄。 侍臣走到董仲舒面前,接过他手上的竹简,放到刘彻的桌案上。 董仲舒站起来,系统终于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并不是系统想象中野兽那样的眼睛,也没有用内敛刻意遮挡住的神经质。 那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对黑色眼睛,只睁开了一瞬间,就又垂了下去,浓厚的睫毛遮挡下,眼珠子几乎不见转动。 刚刚做完了这么一件事,得到了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承诺,现在他看起来竟然很平静,神色间甚至带着一些倦怠。 他往后退去,平平淡淡地,便要如此退出宣室殿。 系统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爆炸了,“他要走了?就这样走了?他……” 系统停顿了一下整理思路,“他就一点忐忑都没有?关于儒学接下来将要迎来的是日出还是日落?” “他不在乎。”林久说,“日出还是日落,对他来说不重要。唤起太阳的人是他,将要名录青史,与孔孟齐名的人是他,他要的就是这个,仅此而已。” “能详细解释一下吗,不太懂。”系统恳切地说。 林久思考了一下,言简意赅道,“你可以这样理解,从本质上来说,董仲舒和东方朔是一样的人。 系统立刻就明白了,“也就是说董仲舒的诉求和东方朔是一样的,东方朔想扬名立万,他也想。” 说完这句话之后,系统回味了一下,越想越觉得自己理解得没错。 如果这样想的话,董仲舒不回头看爆炸也能说得通了。 毕竟所谓的扬名立万,是在盖棺定论之后的事情。谁管扬起的是善名还是恶名啊?根本管不到好吗? 此时此刻,扬名就足够了! 那他达成目的了吗? 那可达成得太目的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名扬得简直可以说是遮天蔽日了。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系统觉得自己都快不会说话了,结结巴巴地说,“东方朔完全被秒杀啊。” “确实。”林久赞同他。 系统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此时此刻他又想起史书上对董仲舒的记载,什么“言行举止,非礼不行”,什么隔着帷幕给学生讲课,学生跟着他读了三年的书都不能见一次他的脸。 什么内敛,这根本就不是内敛,这纯粹的,纯粹就是装逼啊! 而且还不止如此,史书上还记载,后来董仲舒辞官回家,埋头做学问,不理朝政。 即便如此,后来朝堂上再有什么大事发生,刘彻还会专门派遣使者,前去问询董仲舒的意见。 这叫什么?这根本是汉武朝版本的“哥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流传着哥的传说”吧!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被他比下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你更能装逼的人。他这个真大佬从不回头看爆炸的气质,怎么说呢,就,你懂吧?” 系统试图比划。 “我懂。”林久沉稳地说。 “太装逼了,这轻描淡写放炸弹的feel。”系统无限回味。 “太装逼了。”林久再度赞同他。 今天宣室殿上,刘彻的表情都一直在变,董仲舒竟然从始至终不见丝毫动容,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刘彻的气势压倒。 系统又说,“我以为你在宣室殿上玩玩具已经很嚣张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对啊,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林久说。 “啊?”系统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华点,“你选中的人,你选中董仲舒要干嘛?” “你不觉得他很有创新思维吗?”林久说,“他提出的这个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很有开创性啊。这种人才不拉过来干活不是浪费了吗?” 系统第一反应是,“拉过来干活?东方朔20?” 林久思考了一下,“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东方朔也挺有创新思维的,他能想到走弄臣路线曲线救国接近刘彻,这也很有开创性。” 系统直接笑出声了,“那这开创性和开创性之间可差得太远了。” 林久没理会他,斗志昂扬道,“总之这种人才放过就太可惜了!” “可是,你凭什么让他为你做事呢?”系统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嘲讽了,“他和东方朔那个倒霉蛋可不一样,他在汉武朝混得风生水起的,凭什么跟着你一条路走到黑啊。” “所以我们需要一些胡萝卜和大棒,我这里都准备好了。”林久自信满满地说。 系统说,“但我真的觉得董仲舒不好搞,他战斗力保守估计也得有一百个东方朔吧。你听我一句劝,咱们还是找点容易的,东方朔这样的,不然碰一鼻子灰不好看。” “不要紧,我办事,你放心。”林久说。 系统不但放心,而且很放松,闻言哈哈大笑道,“之前我差点对你这句话产生心理阴影,现在想想不过如此嘛。我对董仲舒有信心,劝你不要找不自在。” 林久没有回应系统,她直接转头向刘彻说,“让那个人回来。” 刘彻正在看董仲舒留下来的竹简,闻言抬起头,一脸懵逼地和林久对视。 林久今天在宣室殿上一直没说话,因此刘彻此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让那个人回来——那个人,是指方才觐见的董生董仲舒吗? 林久看着刘彻,嘴唇动了动。 她没有再说话,但刘彻立刻火急火燎地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侍臣,顿了顿,吩咐道,“……听到神女的话了吗?照她说的去做!” ? 系统缓慢地打出一个问号,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大大的疑惑。 林久:(坦然) “……”系统虚弱地吐出一口气,“你牛。” “可是,”系统下一秒就爆炸起来了,“你让董仲舒回来又什么用啊?大棒可以通过刘彻给,胡萝卜呢?他这种人,什么东西才能让他愿意给你打工啊?” 林久没说话,她拉出系统面板,点了一下,取出了【祝英台】套装自带的手持物。 系统的数据流忽然卡顿了,他近乎惊恐地看到,林久手中多了一卷书。 【祝英台】套装自带的手持物。 系统这时候的脑子终于好用了一回,他想到【祝英台】套装附带简介里的关键词。 “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女扮男装进入男子书院读书。” 书院的学生,手中当然会持书。 是啊,是啊,明清时期的学生,手中会持什么书? 明清时期,那时候的朝堂已经完全成为儒家的天下。而那时的儒家,是朱熹的天下。 世称朱子的朱熹,孔孟之后儒家的第三位圣人。:,, 40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几乎是呻/吟着念出了书封上的那行字,“……四书章句集注。” 单把这部书拎出来说,仿佛并不很出名。因此,在提起这部书时,往往要在之前加上前缀:“南宋朱熹所著”、“明清时期科举的题库和标准答案。” 明清以后,世所奉行的儒家思想,尽在这一部书中了。 系统迟疑地说,“你拿的这是第一卷,还是删减版?” 这样一部书,有些人一生都读不完,其中内容,自然不可能只是林久手中那一本书所能完全容纳写的,所以系统有此一问。 林久淡定地说,“删减版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确定吗?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然后你现在告诉我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是的,不影响使用。”林久平静地说。 系统激动起来了,“你是不是看不起董仲舒?你拿儿童版《四书章句集注》糊弄他?你根本就蒙混不过去的!你堂堂神女,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人设会崩塌的!” 他的话说完了,却没有得到林久的回复,于是精神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系统几乎就要在这片死寂中生出不安。 林久忽然开口道,“你之前,应该不太乐意我用神女的方式去完成任务吧。” 她没有给系统留下说话的余地,自顾自地说下去,“为什么突然开始担心我崩人设?” 系统愣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下去,含含糊糊地说,“……我关心你嘛。” “原来是这样啊。”林久平平淡淡地接受了系统的答复,仿佛全然信任系统。 这时董仲舒恰好又在侍臣的引领下走上宣室殿,林久的视线自然往董仲舒的方向看去,系统松了一口气,立刻转移话题,“董仲舒回来了哎。” 林久没说话。 系统继续转移话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一回来,逼格碎了起码一半。” 重新站在宣室殿上,董仲舒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平静。 他显而易见在等待刘彻开口,可刘彻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跪坐着往后挪动双膝,抬手向林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引着董仲舒进来的侍臣又站回原位,照进来的天光在高阔的宫室中漫漫飞舞,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刘彻身上,向林久身上转移。 从现在开始,林久接管了这一方战场。 董仲舒看了林久一眼,他平静的表情在此时有了一丝波澜。 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他就低垂下头颅,双膝跪地,摆出了先前面对刘彻时那样的姿态。 恭谨,守礼,无懈可击。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他也确实该傲慢。 窦太皇太后已经死去了,宣室殿上刘彻年纪尚轻,他拿捏这位君主的心思就像是小孩子拿捏手里的玩具。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写了几卷竹简,此后从朝堂到天下便都要按照他的言语去思考去运转。 以己心代天心,何异于在世称神! 所以他倦怠,他傲慢,他漫不经心,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凡人这一生所能得到最大的成就,往前往后,都已经是,无路可走。 可是林久比他更漫不经心,她看着董仲舒,可她的神色冷漠得简直像是在看着一块石头,或者一根野草。 董仲舒一言不发,他又变成了那个样子,浓厚睫毛遮挡下,眼珠子都不见一丝转动。 林久也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漆案上。 宣室殿上的侍臣走上前来,要将这书从漆案上拿起。 可林久抬手就挡住了侍臣的手。 【祝英台】套装的主体是一件襕衫,宽袍大袖,中以宫绦束出腰身,这本是读书的年轻男孩子的装扮,穿在身上显得儒雅,有文人气度。 可此时林久穿着这衣裳,什么儒雅什么文人气度,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分一毫。她抬手时,大袖飘荡,就像是天边忽然翻卷起来的一片云海。 刘彻侧首看过来,侍臣畏惧地收回手,深深弯下腰。 林久垂下眼,睫毛在眼下压出一层阴影,她开口,说,“此天书也。” 一片岑寂。 刘彻豁然立起,弯腰去拿漆案上的那本“天书”。 这次神女没有再阻拦,他顺利地将那本书拿在了手里,触手绵软又柔韧,书页仿佛绢帛,却又异于绢帛。 刘彻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揣摩人心是帝王的本能,和神女在一起的时候,他更是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神女身上。 神女说的话和做出的动作都很少,但他读得懂神女的意图。 神女说,“此天书耶”,既然是天书,侍臣就不配触碰。 刘彻亲手捧着这一册天书,从高坐上走下,一直走到董仲舒面前。 此乃天子降阶。 方才宣室殿上议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改天换地一般的政论时,刘彻尚且安坐,此时却因为神女的一句话,而站起来走了下来。 他们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董仲舒看着刘彻,在年轻的皇帝眼中看到了探究。 神女为什么特意将他叫回来,还要给他天书?董仲舒,在神女眼中,此人莫非也有特异之处? 神女还在看着,不可失态。 刘彻垂下眼帘,走回他先前的位置,重新坐下。 董仲舒慢慢地、慢慢地翻开书页。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变慢了,系统看见董仲舒的指尖开始细微地发着抖。 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眼神兴奋得简直像是有火在里面烧,瞳孔扩张仿佛狩猎中的野兽,死死地盯着那本书,不存在有片刻的眨动。 方才他和刘彻达成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共识,宣室殿上他多从容,衬得刘彻身边其他人都狼狈又难看,整日拥挤在君主身边,为了那一点点功名利禄争来夺去,像一群盯着肉骨头的野狗。 可现在他的神色也不比盯着肉骨头的野狗好看多少,甚至更急切,更狼狈,更难堪! 系统懵了,“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这不应当。不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林久不回答系统,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董仲舒。 董仲舒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急切地抬起头去看林久,双手仍然按压在书页上,仿佛怕自己一放手,这本书就要被旁人抢走。 他的视线不再平静了,变得很明亮,可却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明亮,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眼神呢,就好像愿意付出己身所拥有的全部,只为祈求神女的垂怜。 林久看着他,用一种堪称残忍的,无动于衷的神色。 董仲舒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水,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林久,绝望和渴望怎么能在一张脸上同时出现?看见他此时的表情,天地也要为之动容吧。 可林久不动容。 迎着这样的视线,她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动,只是动了动嘴唇,施舍一般地念,“——存天理,灭人欲。” 她只念出这六个字。 董仲舒的反应却像是有六重天空一起塌下来——天塌六遍,世道改换。 确乎是世道改换,这可是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是董仲舒改换儒家经义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 诚然董仲舒看不透具体的年代,但他还是大致分辨出了这书里记载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之后的,儒学未来全部的经义。 他渴望地、可怜地望着林久。 先前他只为扬名,而不在乎自己身后的名声是善是恶。这是真的不在乎吗?是没办法去在乎啊。 人寿百年尔,盖棺定论之后,千秋功过任由世人评说。 你人都死掉了,躺进棺材里了,还能管得住史家刀笔如何记述你,后人言语如何评述你吗? 别说是管得住了,哪怕只是想得知自己在后世的评价,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对于董仲舒来说,忽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可能性。 他手里捧着书。 这是神女为他带来的书,跨越凡人不可逾越的时光—— 多少个昼夜他伏案读经,扬名立万,扬名立万,可是圣人的经文里,不见扬名立万的途径啊! 穷尽经书,书山无路。 于是他走出自己的路,他推翻经文,他亵渎圣人,他将圣人的脖颈推到刘彻的屠刀之下,只为在这个原本并不属于儒家的时代里,发出儒生董仲舒的声音。 而现在他得到了一本书,后世的儒家学派是否据有天下?后世的儒生又如何看待他董仲舒?尽在这一本书中! 这种剧透命运的诱惑,真的有人能扛得住吗?至少此时此刻的董仲舒扛不住。 所以他急切,他迫切,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林久,因为他想读懂这本书,太想了。 然而—— 他读不懂。 此时是西汉时代,风行的文字是小篆乃至隶书,与明清之后的字体大相庭径。这本书中董仲舒唯一认识的六个字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这还是因为有神女亲口念给他听。 诚然他可以通过猜测,来敲定大部分文字所代表的含义,然而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就是这种经义,董仲舒怎么可能敢去猜测? 这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对董仲舒这个人的评议。 系统简直要忍不住为林久起立鼓掌了,真是绝妙的计策,她往董仲舒面前吊的这一根胡萝卜实在是太精妙了,从今天开始,董仲舒就将成为她脚底下的狗! 然而,要董仲舒这条狗,有什么用呢? 系统试图猜测林久的意图,“你下一步是想让董仲舒把《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宣扬出去吗?可是时代不同,根本就不适配啊。” 林久诧异,“宣扬什么?我们难道有《四书章句集注》吗?” 系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尖叫起来,“你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手里的只是删减版,这么薄这么小的一册书,这是比儿童版删减得还要更严重的那种删减版吧?或者根本就只是一个开头!” “是这样的。”林久说。 系统不可置信道,“你耍董仲舒?你这是,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林久无所谓地说,“套得住就是了。” “可是,可是,”系统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要董仲舒干什么,他没有用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林久义正言辞地反驳系统,“董仲舒是人才,人才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然后她转向董仲舒,先前她说了四个字,“此天书耶”,现在她又说了四个字,“天书匿字。” 你为什么看不懂这本书上的字?因为天书隐匿了写在其中的字迹。 董仲舒愣愣地看着林久,系统也愣愣地看着林久。 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 41 在汉武朝做神女 林久看起来比系统还迷惑,“不然呢?我把书给他,不是让他研究造纸术还能干嘛?” 系统的语气很复杂,“你现在是在做主线任务【让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很受刘彻的喜爱。我就以为你是要效仿董仲舒,以存天理、灭人欲,赢得刘彻更进一步的喜爱。” 林久说,“喔。” 她的回应那么冷淡,换作往常系统立刻就要爆炸,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然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任何话。 林久也不追问,她安静地坐在原地,似乎对系统的未尽之意并不感兴趣。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系统对她的每一个决定质疑、尖叫和探究,可她对系统就从来没有这些问题。 她从来没问过系统任何问题。 此时宣室殿上寂静无声,董仲舒抱着书退下去了,刘彻坐在林久身边,没有再翻看竹简,也没有再宣人觐见。 他沉默着,手放在漆案上,仿佛有些出神。俄而,他抬袖做了一个手势,宣室殿上的侍臣和侍从便都无声地向他弯腰,而后鱼贯退了出去。 偌大宣室殿上,就只剩下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气氛开始变得沉凝,刘彻转向林久,他看着林久,先是露出一个笑脸,说,“我还记得从前在上林苑中,神女给我红薯。” 系统变得紧张起来,他的呼吸声都放低了,但出人意料地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说。 刘彻继续说,“先前神女于梦中授东方朔水泥之术,如今神女又在宣室殿上授董生以天书。” 图穷匕见,刘彻说,“神女如今是眷顾着东方朔和董生吗,就像是从前眷顾我那样地,眷顾着他们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宣室殿上,却仿佛有万钧的重量。 系统猛然瞪大眼睛,他的惊恐之意昭然若揭,可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林久不说话,刘彻一直看着她,可她根本就对刘彻的目光视若无睹,连同对刘彻的问题也是听而不闻。 她只是看着刘彻的手。 他的手白皙且纤细,一眼就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他原本也是这偌大王朝最正统的贵公子。 可在他将手掌摊开时,又能清晰地看到他手心和指腹长满茧痕,那是拉弓射箭的茧,练剑时留下的茧,还有用刻刀在竹简上刻字时留下的茧。 就是这样一双手,宣室殿上行玺摄政,朝堂之上翻云覆雨。 林久抬手就摸上了他的手。 刘彻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他的手指尖都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强忍着,才没有缩回手。 说是摸他的手,但其实神女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他手上的茧,仿佛很好奇人的手上怎么会长出这样的东西。 神女的手那么凉又那么软,触碰到他时,就像是一朵冰凉的云彩。 刘彻面孔上的惊恐渐渐收敛起来,他刻意控制自己的呼吸,手放在漆案上,一下也不敢轻易挪动。 他的思维却在此时发散开了,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初见到神女时,他曾以为神女的少言是因为孤僻而冷漠的性格。 此时再回想起来,其实神女并不孤僻也不冷漠,就像此时,神女不听他说话,因为神女不想听他说话,神女摸他手上的茧,因为神女想摸他手上的茧。 神女只是随心所欲。 她眷顾东方朔和董仲舒,也是随心所欲地就给出了眷顾。 可是,可是神女在摸他的手哎。刘彻想。 东方朔得到了水泥之术又怎样?神女只是在梦中见他。董仲舒得到了天书又怎样?神女甚至没有亲手将书递给他。 被神女眷顾的这些人,现在的东方朔和董仲舒,往后不知道还有谁,他们跟神女可曾有过哪怕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的接触?没有! 只有刘彻是特殊的,神女对刘彻的眷顾一如既往,是最特殊的。 林久在刘彻手上摸了一会儿就失去兴趣地收回了手,重新玩她的玩具。她从始至终没有回答刘彻的那个问题,但现在刘彻也不需要她再回答那个问题了。 刘彻重新开始批阅奏折,可是这一整天过去,他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消失过,笑得整个汉宫都知道今天皇帝的心情很好。 系统到这时才开口说话,“太强了。” 林久像往常一样沉默着不回应。 系统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说,“林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我就要死了。” 然后他像是赶时间一样语速飞快地说,“我之前一直说让你哄刘彻,但其实你根本就不用哄他,他已经完全被你驯服了。我给你提出的建议都是错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啊?” “不会啊。”林久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很没用了。” “……”系统被哽住了,半晌,说,“那你会为我哭吗?” 林久又沉默了。 系统却仿佛恼羞成怒,大声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一个系统纠结这种问题很可笑,可是像我这样的赛博系统也会梦见电子小狗啊!” 沉默半晌,系统又放低声音说,“我就是很在意这个,我之前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没人为他哭,那这个人的一生就毫无价值。我不是人,但我也不想毫无价值地死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一直给你提供错误的建议,可是我的底层逻辑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宠妃路线是我经历过一万个宿主之后,探索和总结出来的最具效率的路线,所以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我干脆就把自己的底层逻辑修改成了完全适配宠妃路线的形状,所以我每次都给你提供宠妃路线的建议。” “但这条路线对·你没用,你是高级玩家嘛。”系统似乎笑了一下。 林久终于给了他一次回应,林久说,“没错,我是曾经通关主神游戏的高级玩家。” “我知道你是网瘾少女啦,不会忘记的。”系统说,“你玩游戏的时候一定有过很多同伴吧,我以前也有很多同伴,我们一起完成任务。但后来他们都死掉了,只剩下我一个,现在我也要死掉了。” “因为你的行为模式和我的底层逻辑冲突太严重了,我每天都能感觉到我的底层逻辑在你的所作所为面前不停崩塌、不可逆地崩塌。” 系统叹气说,“其实只需要放弃掉你,我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就不用死掉了。但我不想放弃你,你向我证明了你比我更强,更有能力。等我死掉之后你就可以接管系统的所有权限,你会代替我继续完成任务。” “我……”系统声音很小、很小地说,“为你死掉,我心甘情愿。” “啊,是这样吗?”林久一脸状况外地说,“那我谢谢你?” 系统又被哽住了,然后系统突然笑出声,“不愧是你,每次伤感时刻都能打出搞笑cg。” 系统的精神抖擞起来了,“其实今天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接下来你就放开手脚去做事吧,不用再担心神明的追捕,我会把最后的能量用在反追踪上面,至少在这个世界,他们找不到我们的逃亡路径。” “好啊,没问题。”林久还是毫无波澜地说。 “等等,”系统有些震惊,“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 “有倒是有。”林久说,“我说过你之前有过一万名宿主,那你对这一万个宿主都说过今天这样的话吗?为什么她们已经死掉了,但你还活着呢?” 系统沉默了三秒钟,然后慷慨激昂地叫了起来,“那些人怎么能跟你比,你是不一样的!” “谢谢。”林久仿佛有些微的动容,“你也是特别的,我之前好像还没有对你说过,系统,你真的挺好吃的。” “你、你说什么?”系统的汗毛立刻就哆了起来,“你用错词了吧,形容食物才用好吃。” “这样啊。”林久仿佛真的缺乏常识,平淡地说,“你介意这个词吗?其实是因为我之前在主神空间里时,我的——你可以理解成超能力——我的超能力是吞噬,所以我习惯用口味去评判每一个人。” 她说这话时莫名其妙就有一种压迫感缓缓升起,搞得系统根本不敢多纠结,立刻就岔开话题,“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抓紧了,现在要兑换新衣服吗?” “换。”林久配合他转移开了话题。 系统拉开面板,深吸一口气,开始给林久推荐这一次的衣服,“【主线任务:让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现在还没做完,我觉得这个【大土豆套装】不错,和【大红薯套装】是一个系列的,刘彻那么爱红薯,没道理土豆就比红薯差很多吧。” 面板下拉的同时,系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大土豆套装】旁边的其他衣服,“说起来,【山鬼】是真的不错,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又美又实用,可惜——”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久打断,“就换这个。” 系统点了点头,赞赏地说,“我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了,虽然我的底层逻辑在崩溃,束缚我的枷锁也开始松动了。最后的时光能跟你在一起,真好啊。” “好的,以后就跟我在一起吧。”然后林久继续说完未尽的话,“就换【山鬼】。” 系统愣了三秒钟,然后震惊道,“啊,你要换【山鬼】?不换【大土豆套装】?” “等等,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超级加倍】你上次买得太多,我暂时还没给商店补货,也就是说现在你没有【超级加倍】可以用,就算是兑换了【山鬼】,也只能一次操纵一株植物。这服装效果犹如弹棉花啊。” 林久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到了,系统商城里【超级加倍】一直是灰色状态,【万丈光芒】也是灰色状态。” 系统有点心虚,“因为你买东西买得太猛了嘛,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我就能回去补货了。所以我们还是——” “所以我们还是兑换【山鬼】。”林久直接按下了兑换按钮。:,, 42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系统语气狰狞地叫出了一个字。 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声音很快变得柔软,“对不起,我忘记了——” 他声音里有未尽之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太久没有过同伴了,稍微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 系统好像不太想多谈这些事情,很快就要转移开话题,“你准备怎么使用【山鬼】套装呢?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别客气,最后的时间里我愿意被你尽情使用。” 他这话说得已经超出了温柔的范畴,简直称得上含情脉脉。 可林久像一块石头一样不解风情,“说实话,你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没关系,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可以一个人干两份活。” 她这话说得系统没法接,于是这句话说完之后,一人一系统之间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然后系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落地说,“我以前也是有过很多同伴的,有时候我闭上眼睛会错觉他们的视线还停驻在我身上。有点可笑,是不是?但我就是为了这点错觉才支撑到现在的,你不知道流亡的日子有多难过。” 这话一出口,氛围顿时就变了,空气中仿佛有节奏轻缓的抒情调响起。 林久说,“那我先提前恭喜你,很快就能从这种难过的日子里彻底解脱了。” 抒情调被硬生生打断,系统脸憋得通红,语速飞快地说完原本准备慢慢说的话,“总之,我死之后,你就是我的继任者,是最后一任系统。你要带着我的期望好好干下去,要比我干得更好更出色,这样我的死亡才是有价值的!”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压低了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地说,“……就会显得,没有那么可悲。” 林久当时没说话,一直将沉默保持到底。 但系统这句话似乎多少是对她造成了一些触动,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宅在清凉殿里,每天研究古老宫殿中的摆设,而是开始跟着刘彻去宣室殿。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是的,偌大一个朝堂,心照不宣地对林久再度出现在宣室殿上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 不,也不能说没有人有异议,林久第一次跟着刘彻去上早朝时,不少人都愣住了,接着明里暗里就有不少视线都落在了位置最前的一个男人身上。 当朝宰相,田蚡。 田蚡当时也愣住了,他看了刘彻一眼,又看了林久一眼,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高声道,“参拜神女,参拜陛下。” 在他口中,神女尚且排在陛下之前。 刘彻对此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于是从此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宣室殿上,先拜神女,再拜皇帝。 “田蚡这个人,很识时务啊。”系统忍不住感慨道。 林久却说,“不是这样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田蚡现在表现得越谦恭,就越说明他下定决心要咬我一口了。” “啊?怎么看出来的?他能怎么咬你?”系统有点懵。 林久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在宣室殿上一以贯之地不说话,刘彻给她准备了好多玩具,色彩鲜艳的荷包,编制技法精湛的彩色丝络,还有手串之类的,很多五颜六色的、小女孩才会喜欢的那种东西。 她就在宣室殿上旁若无人地摆弄这些东西,刘彻和田蚡讲起长安周边的水患时,她举起被染成了彩色的藤条编制的圆球,眯起一只眼睛,对着天光观察其中纵横交错的纹路。 这样的举止,和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多相似。可谁家的小女儿能在宣室殿上如此旁若无人? 不,不该说旁若无人。她这样的所作所为,分明应该被归类为肆无忌惮。 系统拼命忍住对林久指手画脚的冲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思维发散开来,从林久眼前的玩具堆,发散到刘彻将玩具递给林久时的表情。 不知道刘彻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好像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系统想了一下,对于他来说,遗忘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很快就回想起刘彻第一次给林久带去玩具的时候。 那一天刘彻在清凉殿批改奏折,林久坐在刘彻身边,把玩一枚错金银的席镇。 当时大约是半下午,天光穿过环绕在清凉殿四周的水波,温柔地照进宫室里,林久似乎被阳光晒得有点困,玩了一会儿,就将席镇放回到了漆案上。 然后她转头,对上刘彻的视线,他面前摆着看了一半的竹简,刻刀举在空中,却久久不往下落,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 午后的清凉殿中,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林久很快移开了视线,转过头伏案闭上了眼睛。 刘彻迟迟没有再翻动竹简,等林久睡醒之后,他已经离去了,漆案上放着满满一托盘的小玩具,从哪里以后林久就总是收到刘彻送来的玩具。 思维发散得太远了,不知不觉早朝就过完了。 将系统从沉思中唤醒的是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皇帝……我都敢拦?” 是个女人的声音,不年轻了,却嚣张跋扈。 系统听了一会儿,提醒林久道,“有人来了,是个女人,在强闯宣室殿。门外的侍从好像拦不住她,她很快就要进来了。”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喧嚣声更大了,林久无动于衷地玩玩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刘彻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抬起头。 便是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拖着长长的裙裾,走上宣室殿,一线天光照亮她的脸,也照亮刘彻的眼睛,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系统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刀剑出鞘时绽放的锋芒。 这当然是错觉,人的眼睛里是不会显露出刀剑的锋芒的,但系统立刻就意识了这女人的身份。 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王娡。 这女人曾以温和柔婉而闻名,在汉景帝面前温和柔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温和柔婉,在馆陶大长公主面前温和柔婉,甚至在陈皇后面前温和柔婉。 可她今天走上宣室殿,行为举止根本和温和柔婉不沾边,说一声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她抬眼看着刘彻,眼睛里有怒火。 起先,刘彻没有说话,但紧接着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叫,“太后,太后您不能进去!”又有人叫,“我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让我进去!” 向来肃穆的宣室殿,因为这些传进来的声音,变得有点乱糟糟的。 王太后没有在意这些声音,她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勉强收敛住怒气,开口道—— 刘彻忽然爆喝出声,“都滚出去!” 他声音如此洪亮,一瞬间压住了王太后将要说出口的话,宣室殿中的侍臣跪了一地,宣室殿外喧闹的声音几乎是即刻就消失了,很快又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殿外争执的侍从和女官都退了下去。 王太后似乎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可怒火被打断之后却不能再那样肆无忌惮地就要开口,于是她僵硬地向林久行了礼,敷衍道,“神女也在这里。” 看似对林久和刘彻待在一起显得很意外,但其实这怎么可能呢,窦太皇太后逝后之后,温和柔婉了大半辈子的王太后即刻蠢蠢欲动,要填补上窦太皇太后的位置。 在这样一个目标的驱使下,她第一时间将未央宫与长乐宫内外宫务掌握在了手中,更尝试将手伸向前朝。 当年窦太皇太后扶持窦氏族人在朝堂上攥取权力,如今王太后也这么做,她扶持的那个人就是田蚡,她的娘家兄弟。 有这么多的耳目在侧,前朝后宫的动向她根本就一清二楚,神女和皇帝一起上宣室殿,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林久慢慢地抬起头。 她手里还拿着一枚色彩艳丽的荷包,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可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懵懂。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王太后,然后慢慢地,歪了歪头。 王太后原本应该在敷衍地向神女见礼之后,转向刘彻说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好跟神女说话,可就在对上神女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就没办法挪开了。 冷汗慢慢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一个风烛残年又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可每次只要她开口说话,从前朝到后宫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那时王太后恭顺地侍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每晚入睡之后她都做梦,梦里都是窦太皇太后的影子。 梦里她都想成为下一个窦太皇太后! 现在窦太皇太后死了,她理所当然接替窦太皇太后的位置,她以为她可以像窦太皇太后当年那样目空一切,可现在她站在神女面前。 窦太皇太后当年尚且在神女面前折腰,如今她甚至还没到达窦太皇太后当年的位置,她怎么敢轻慢神女! 宣室殿中,安安静静。 王太后慢慢弯下腰,重新恭敬地见了礼,“参见神女。” 她的声音像当年面对窦太皇太后时那样恭敬。 43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但在她这样行礼的时候,林久已经低下了头,仿佛对她的一举一动毫不在意,并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如此昭然若揭的轻视,让王太后的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表情也变得凝滞。 刘彻就一直看着她,眼睛很冷淡。 片刻之后,王太后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怒气和愤恨都从她脸上消失了,现在她的面孔变得柔和而美丽,然后她叫刘彻的名字,“彻儿。” 刘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向她行礼,叫“母后。” 于是这对母子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 王太后说得多一些,喋喋不休地抱怨,大意是,“田蚡是当朝丞相,又是你的舅舅,他只是想要一座大一些的房子,你为什么要和他计较这些田宅上的小事。” 系统大概听明白了,“所以这件事情就是,田蚡收受贿赂收得太多太过分了,刘彻忍不住要发火了,然后田蚡察觉出自己要倒霉了,所以赶紧让王太后过来,压住刘彻,别让刘彻对他动手,是这样吗?” 他征求林久的意见。 “是的吧。”林久回答得很漫不经心,她在摆弄一串琉璃珠子,仿佛很好奇其中的编织技巧。 系统倒是很关心皇帝和太后的对话,“那王太后有点过分啊,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什么田蚡想要大一些的田宅。可长安的田宅,那都是什么样的价钱?东方朔在刘彻跟前奉承了那么多年,都只能住城边的城边的破烂小院子。” 林久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系统又说,“但是刘彻也不是不能容人的皇帝吧,田蚡到底是想要多大的田宅啊,搞得刘彻都要发火。”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田蚡的胃口肯定不会小就是了,那可是一个彻头彻尾贪婪不知足的人。不过刘彻发火肯定不只是因为田宅,或者再直白一点地说,根本就不是因为田宅。”林久说。 此时刘彻和王太后的对话已经到了尾声,王太后说了很多田蚡的事情,还说刘彻小时候的事情,最后仿佛真情流露,落下泪来,说,“我们母子在窦太皇太后和窦家人手下忍让了这么多年,如今窦太皇太后虽然逝去,窦家人却还都活着啊。偌大朝堂上,除了你亲舅舅,还有谁会真心为你做事呢。” 刘彻的反应则有些奇怪,怎么说呢,王太后说话,他听得很认真,看起来仿佛对这番话也十分动容。王太后走的时候,他亲自送王太后走出宣室殿,执礼甚恭。 但就是,系统看着刘彻的神色,就是觉得很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王太后慢慢走远了,刘彻很快转过身,又走回到林久身边,俯身帮林久解开纠缠在一起的彩色丝线。 他这个动作做得很自然,批阅奏章的手在解开丝带时,也显得很灵活,眉眼也慢慢带上笑意,说,“神女喜欢这些吗,我下次让少府多准备一些。”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又温和,但系统忽然意识到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刘彻说,林久喜欢这些。这没错,因为林久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摆弄这些丝线编制成的络子,先前那些藤球、琉璃珠什么的,她都只拿起来一下就又放下,唯独在这些丝线上,花费了很多时间,还试图去解开仔细看。 可是刘彻是怎么知道的?他方才一直在跟王太后说话啊? 于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看不清楚的违和感的源头暴露了出来。 他执礼甚恭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意王太后说了什么,真正动容的人是不会有心思再履行这些严苛的礼仪的,所以刘彻根本就没有动容,他在装,他从头到尾都在王太后面前装。 他甚至有余暇在装出动容的同时,留意林久的一举一动。 系统没说话,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刘彻只是在王太后面前虚与委蛇了一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宣室殿上发生的这些对话。 但就是这么一件根本不值得注意的小事,让系统感到了一股发自内核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说不出话,仿佛牙齿都被这股冷意冻得黏在了一起。 比起真切的温度变动,这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 系统忽然问林久,“刘彻的时代,有王氏外戚干政吗?田蚡在大汉朝堂上,有站到最后吗?” 林久说,“没有。”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 她不是在重复一个答案,系统问了两个问题,她就回答了两个问题。 “那田蚡从权倾朝野,到彻底垮台。王太后从前朝干政,到悄无声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刘彻做了什么?”系统几乎是急不可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回答。 宣室殿上,照落一地天光,跪在地上的侍臣慢慢都站起来。 这是古老的西汉时代,古老到尚未形成“帝王起居注”这样的制度,那些随侍在侧的侍臣便只是随侍在刘彻身侧,供他驱使和传唤。而不会像后世一样,举着笔和纸,记录下皇帝的一言一行。 两千年之后,没有人能打捞出来这些沉没在时光深处的一言一行,历史的许多细节,便随着这一言一行散失在千年不绝的风中,逐渐变得面目模糊。 系统没有再说话了,甚至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 刘彻陪林久玩了一会儿那些彩色的丝线,王太后走后,他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很好,将铺满半个漆案的竹简和刻刀都推到地上,一整个上午都不理朝政,而只是陪着林久玩女孩子的游戏。 林久不说话,他就一直说话,语气温柔有耐心,而且从始至终都带着笑意,这时候他看起来又很和善了,系统留意到他其实和王太后长得很相似。 王太后王娡,这其实也是一个传奇的女人,倘若说窦太皇太后是权势的传奇,王太后就是宠爱的传奇。 她出身寒微,甚至可以说是卑贱。出生,长大,然后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这原本是她一生定死的轨迹。 可她长得很美,又不甘心如此过完一生,于是她离开了那个平平无奇的丈夫,走进了太子的府邸,侍奉那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 后来她得到了景帝的宠爱,生下了儿子,再后来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她从一个微贱的女人成为大汉的太后,此时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长得很美,当然很美,没有美貌她凭什么以再嫁之身得到汉景帝的宠爱呢,那是在史家贵比黄金的书页上也能留下一笔墨迹的美貌。 刘彻的面孔上就留有这种美貌的痕迹,他其实和他母亲长得很相似。 和林久玩游戏时他侧着头,天光照亮他半边面孔,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如此年轻。 他笑着,然后忽然开口说,“神女,宫中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想见她吗?我让她过来吧。” 这话说得有点孩子气,或者说有点像是在哄小孩子,两个人玩游戏有些无聊,我们再找一个新的同伴,这样子。 林久抬起头,她看了刘彻一眼,眼睛里不带什么情绪,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纠结成一团的彩色丝线,似乎对新的玩伴并不感兴趣。 刘彻就看向身边的侍臣,他没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侍臣恭敬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着走出了宣室殿。 那个女孩子很快就被侍臣带了进来,果然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 林久如今一直保持着十六岁的年貌,她看起来不比林久成熟多少。 走上宣室殿时她显而易见有些胆怯,脚步迟疑且慢,但行为举止间还是能看出有很好的教养,脊背挺直,行走时裙角晃动的幅度都很轻微。 刘彻抬眼看向她,她弯曲膝盖,立刻就要跪下。 “上来。”刘彻说,言简意赅。 女孩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侍臣走在她身后,此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立刻睁大了眼睛,惶恐得像是要哭出来了。 但最终她没有哭,只是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她在深深地吸气又吐气,便藉由这一举动保持镇定,慢慢走到了刘彻面前。 她跪坐下来。 刘彻站起来,抓起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到林久那些玩具上,用很轻的声音说,“神女,让她陪你玩,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也像是在哄小孩子,林久这次连头都懒得抬了。 刘彻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再问,拿起地上的奏折,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只留下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待在林久身边,独自在寂静无声的宣室殿上面对这个诡谲的神女,皇帝在身侧虎视眈眈。 “这……”系统呆滞地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怎么有点看不懂?”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系统还要更看不懂,她看起来有点像是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但又有点不像。 这个时代真正的贵女都嚣张跋扈,不会像她这样胆怯而紧张。可这个时代也只有真正的贵女,方能有这样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她捏起彩色的丝线时,手指白得简直让人想起春天的雪。 于是她的身份就显得昭然若揭了。 “是贵族家中的庶女吧?因为长得美丽,所以不用干活。特意养出来的那种漂亮女儿。”系统猜测到。 “可是刘彻让她过来干嘛呀,这种女孩儿都会养得比较胆小吧,她都不敢跟你说话吧?” 就在这时,女孩儿说话了。 细声细气地,说,“神女喜欢桃花吗?我知道用这样的丝线,从这里穿过去,可以打出桃花形状的结。” 45 在汉武朝做神女 后世说起刘彻,说的是张弓北狩,马踏匈奴,四加武威,张国臂腋。 或者简单些,简单归类成“拓地千里”四个字。 或者还能再简单些,简单到只需要三个字,“汉武帝”。 辟土斥境曰武。 匈奴的血染出来的一个“武”字,那猩红之色在两千年后尤未褪去。 宣室殿上,群臣都散去了,侍臣跪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收捡地上堆积的红薯和泥土。 刘彻转身走回上首的高位上,撩起衣摆,重新跪坐回林久身边。 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何去形容呢,方才走下宣室殿时他是皇帝,但当他又走上来,跪坐下来时,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轻人,还带着点稚嫩。 他说话的样子也像是个年轻人,口吻亲昵而平淡,和家中的姐姐分享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我让卫青和李广领兵出征,李广是老将了,不过我觉得不必对他有过多的期待。卫青就是上次我带到清凉殿的那个年轻人,神女还记得他吗?” 林久不回答他。 宣室殿内静悄悄,君王的私语说出来就飞散在风里,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 刘彻咬着嘴唇,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卫青出征之前,我想过让他来见神女一面。他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上战场和我自己上战场是一样的,那么这就是我第一次走上战场,我想让神女看见我出战前的模样。” 他这个模样,看起来几乎能说是羞涩了。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是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刻意收敛起棱角的模样,却并不叫人觉得无害,反而更叫人想起先前他站在群臣面前的模样。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帝王的威严和年轻人的羞怯同时在他身上展现出来,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种面孔?相差如此之大,简直叫人想到一些精怪披起人皮扮演人的故事,觉出一种此人已非此人的悚然。 “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过来,因为他毕竟不是我。” 云游影动,有那么一瞬间,阴影覆盖在他的眉眼上,他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阴森幽暗,那点羞涩像幻觉一样隐没下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仿佛还有更露骨更过分的话想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东方朔和董仲舒,那两个人,神女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他们吗?” 林久不回答他,他自己说下去,“神女的目光为什么要停留在他们身上……有时候也多看我一眼吧,为了这一朝人皇的宏图霸业,我也有在好好地努力啊。” 图穷匕见,他的声音里有不甘心。 什么羞怯的年轻人,根本都是伪装,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些是什么呢?无非是,卫青不是我,所以我不愿意让他再出现在神女面前。 再怎么劝服自己,终究还是不甘心。 神女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明明为了我连高皇帝都放弃了不是吗?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可以做得更好啊,我已经在做很多事情,将来我还会做更多事情。 所以看着我,看着我啊—— 还是不敢说出太露骨的话,可是以凡人之身,干涉神女视线的落处,这已经是一种逾越了。 林久不说话,也不看他。她是神女,神女怎么能因为凡人的话语而动容呢?所以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任何举动。 系统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道,“刘彻这不只是怀疑你吧,虽然还没到要掌控你的地步,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干涉你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感觉事情有点不妙呢。” “还好,意料之中。”林久说,“他毕竟是汉武帝,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就算是神女,他心里也是想站在神女之上的吧。” “哦哦。”系统边听边点头,很乖地问林久,“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林久不说话。 系统赶紧找补一句,“我不是在质疑你啊,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 然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可是有点难为情。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不如说,你一直在给我惊喜,真的。” 说出了这么一大段真情实感的彩虹屁,系统自觉已经感动了自己,不禁悄悄关注着林久,想看看林久会不会感动。 很感动大概是不会,但应该也会有一点动容吧?毕竟之前他一直在打压林久,做林久身边的杠精,如今突然改邪归正做舔狗,哪怕是礼貌性感动,也会有一点的吧。系统很自信。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心平气和地说,“你说什么?” 系统傻了,“你没听我说话?” 林久说,“嗯,刚刚在看成就面板,要不你再说一遍?”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再说第二遍,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看成就面板啊,是在查找之前的成就?” “当然是查找能做的新成就了!”林久的声音很是兴致勃勃,“系统你看,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怎么样?” 系统看向【子凭母贵】成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讲这个成就的相关信息,“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攻略目标承认,你和他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最优秀的孩子,这样的达成条件。” 说真的,这样的成就无论如何都和林久扯不上关系吧?系统思考了一会儿,挑了一个自认为谨慎的说辞,“这个成就还挺有想法的就,不过你这种级别的高级玩家,早就已经不需要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成就了。” 脑补了一下林久挺着大肚子柔情脉脉依偎在刘彻身边的模样,系统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被烧毁了。 不能脑补,达咩,太猎奇了,不但辣眼睛,更辣脑子。 然后系统就听见林久说,“今天我就把这个成就打出来!” 系统:……整个呆滞住。 不等系统缓过神来,林久就放下了手里的玩具。 刘彻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放下玩具,立刻从奏折中抬起头,温柔地问,“是想要新的玩具吗?我——” 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神女猛然凑到了他面前。 你有没有见过扑咬的那一瞬间?神女此时的动作就凶猛如一头狩猎的猛虎,长久的蛰伏,和忽如其来的扑击。 刘彻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转瞬间,也或许是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又找回了自己呼吸的节奏。 然后他意识到他很久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到神女的脸,这些天以来他越来越大胆,从前他甚至不敢看神女的脸,可这些天他总是窥伺神女,神女长得那样美,神女的脸上没有瑕疵。 可是现在神女凑得那样近,她主动凑上来的,近到睫毛交叠,刘彻却几乎不敢看她。 刘彻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已经不再害怕。 假的,根本没有。他会出现这种错觉只是因为神女刻意收敛住那种非人感,她对丝线和珠串感兴趣,所以她不介意短暂地做个小女孩。 她一直如此,如此地随心所欲。 “我看见,有人行走在大地上。”神女在说话,就在离刘彻如此近的距离,可是刘彻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像是没有气息,刘彻只看见她的牙齿,雪白,森寒。 “高高鼓起来的肚子。”神女说。 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怎么会说人的语言,平时她不怎么说话,因为只有刘彻和她说话,大多数时间里她不回答刘彻的话,刘彻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过他说的话。 没有吧?刘彻说的话在她看来根本什么也不算啊。 神女不说话了,她看着刘彻,神情中有一种纯然的稚气。 刘彻再一次读懂了她话中的含义,她是在问,那些肚子高高鼓起来的人,她们是在干什么? 这个表述有点笨拙,但意外地并不难懂。是在形容怀孕的妇人吧。 可是神女说“我看见”,她怎么能看见?刘彻此时膝下还没有孩子,别的男人的妻妾难以直入禁中,未央宫中根本不可能有怀孕的妇人。 这话中有疑点,可是这又根本不是一个疑点。 神女口中的看见,怎么可能被视野所禁锢。她的眼睛是神明俯瞰人间的眼睛,她的看见不止局限在帝国疆域内吧,“行走在大地上”,或许是草原上那些匈奴的女人? 也或许是千年前和千年后的人,神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什么,凡人又如何妄加猜测。 揣测不出来的啊。 神明既问,凡人便只能答。 “她们在怀胎。”刘彻说,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平稳、语气平稳。 神女露出迷惑的神色,轻轻一歪头。 她凑得那样近,歪头时长长的睫毛几乎抚摸过刘彻的眼球。 刘彻拼尽全部力气方才克制住眨眼的冲动,“怀胎之后,会有孩子被生下来。” “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生出来,长大,变成大人,再生下自己的孩子。”刘彻竭力用简单的言语阐明这一过程。 男女之间谈论生育的话题,实则是有些暧昧的。此时民风简朴,诗经的浪漫尚未远去,男女之间并没有任何限制,芦草边,月光下,河流旁,随时随地都能发生一段故事。 可刘彻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人和野兽对峙的时候脑子里会有风花雪月吗?只会想着如何逃出生天吧! 命运真是奇妙啊,片刻之前他还是宣室殿上的皇帝,他发话则天下顺从,群臣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 而现在他变成了神女脚下的凡人,以比对待汉匈之间的战争还要更严肃更认真的态度,来为神女阐述凡人之间的生育。 神女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刘彻的话。 这一瞬间刘彻感到一股高兴漫上心头,是很久没有过的,幼年时被父皇称赞功课的那种高兴。 然后刘彻听见神女说,“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 46 在汉武朝做神女 四面静寂到可以称之为死寂,几乎能听到血液在骨肉间流淌的声音。 刘彻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不至于混淆神女话中之意,诚然诞育后代这件事情从来都只会在女性身上发生,这甚至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畴,而变成了根植在各人骨头里的本能。 可是——说话的是神女。 凡人的常识乃至本能在神女面前算得了什么?神女开口说话,便是在宣告人间之上神明国度的法则。 “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是这样说的吧。 神女直视着刘彻的眼睛,她的袖子动了一下,宣室殿上便仿佛腾起一朵云。 她的手,按在刘彻的胸口。 她几乎完全没有用上力气,细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衣物,隔着厚重的冕服,刘彻原本不应当察觉出她的触碰。 可偏偏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此时正待在宣室殿,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神女,神女的触碰便是此间唯一真实的存在,除此之外,尽是虚妄。 所以怎么可能察知不到,甚至已经超出了“触碰”的范畴,而仿佛已经深入皮肉,在骨血之中移动。 从胸口,下移,到腹部。 神女说,“你的肚子也会、变大吗?这里会不会、鼓起来,很高很高地、鼓起来。” 她话音间有停顿,像小孩子在说话,生疏不熟练,有点笨拙,惹人发笑。 可刘彻一点都不觉得可笑。 谁能在这种境况下觉得可笑? 世间并非没有神明与凡人结合而生子的传言,上古有华胥氏感雷神之精而生神农氏,商周有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就连他们汉室天下,也有刘媪于大泽中与龙嬉戏,感而有孕,生□□高皇帝的事迹。 可是翻遍本朝、春秋、商周乃至上古流传至今,全部的帛书和竹简,谁曾听闻过以男子之身受孕的奇事? 前无古人甚至前无古神,这样的事情,刘彻不怀疑神女做不到,神女当然做得到,可是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刘彻霎时间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件事情。 代价。 从降世至今,神女一直在帮他,神女给他红薯,后来神女又给东方朔水泥,给董仲舒天书。 刘彻厌恶董仲舒和东方朔得到神恩这一件事本身,可他也不能不承认,神女为这两人赐下神恩,其实还是在帮他。 这偌大的江山和王朝并非一人一肩就能撑起来的,他是皇帝不错,可皇帝也需要能臣来帮衬。 东方朔和董仲舒,便是神女为他选择的能臣。 神女在帮他成就他的千秋大业,可神女根本就不在意这所谓的千秋大业,她为的是刘彻的一身血肉,为了得到她此时的恩赐,刘彻注定将在今后付出这一身血肉。 得到,付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么合理的事情。 那倘若他现在答应,生下神女的孩子,他能得到一个神的孩子。 将要付出—— 人难道真的能承受神明扭曲天地大道而赐予的这一场生育?!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刘彻根本也没有试图去想答案,他的大脑已经被这个问题完全充塞了,模模糊糊的阴影就隐藏在这个问题之后,可他不敢窥看。 长久地得不到回应,神女却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的意思。她仍旧看着刘彻,目光专心致志。 刘彻睁着眼睛与神女对视,他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眨眼的冲动,眼球和眼眶都因这份过度的克制而变得疼痛。可他不敢眨眼,他正和神女对视,这种时候眨眼会死的吧,会被吃掉的吧。 就在这样一场疼痛的对视中,刘彻意识到他在与神女相处之际犯了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些天以来他陪神女玩,他靠近神女,他还试图掌控神女。 神女不会因此发怒,因为神女不会在意凡人糟糕的心思。可他这些行为本身是不是向神女释放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 神女接到了这个信号,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信号。 你这么靠近我,像人间的男人靠近女人那样,他们靠近之后会生下孩子,所以你其实是在想为我生下一个孩子,对不对? 对不对,啊,对不对啊? 神女靠近他,神女看着他,神女逼问他! 于无声处听惊雷。 此时宣室殿上,无声之处,真的有惊雷响起。 是一只振翅的蝇虫,盘旋在帝王的桌案上,发出低微的声音。可此时此刻这一点点低微的声音也足以成为打破沉寂的惊雷。 神女的视线移开了。 她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光阴,刘彻曾遐想过她与商天子周天子乃至春秋战国之际的诸侯在一起时的样子,那些人都死去而她还活着,涉足过光阴的无尽海,而容颜不改。 所以她可以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一直看着刘彻,可是刘彻不能给她回应。 因为不能承受这一场生育,可是也不能推拒神明有意赐予的一场神恩。 所以只能等,光阴没有意义,所以不等光阴,等一个声音打破岑寂,等神女的心思,被那个声音吸引,然后转开视线,转变思绪。 苍天垂幸,他等到了。 两滴巨大的眼泪从刘彻面颊上缓慢地流淌下去,这是疼痛的眼睛擅自分泌出的眼泪,与刘彻的意志无关。那只救命的蝇虫哪怕再晚来片刻,刘彻都没办法再忍住这些泪水。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无论原本要发生什么,总之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然做错了事情,但是没关系,还有机会。 刘彻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坐姿,以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现在他又变成正襟危坐的皇帝了,可以将视线放到神女身上。 而神女的视线在蝇虫身上。 宣室殿上本该没有蝇虫,是先前神女和皇帝之间的对峙过于悚然,使侍臣忘记了驱使蝇虫的职责,应该是这样没错?刘彻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抛开这些无用的思绪。 他从不追究过去,他的视线应当放在眼前,神女尚在眼前。 系统到现在才敢开口说话,“不是,我有点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好像问了刘彻一个怪问题,然后刘彻的表现也很奇怪,然后现在好像整件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没关系。”林久说,她的视线仍然注视着那只巧妙而又不合时宜的蝇虫。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因为没看懂而羞愧,我不需要安慰,我需要讲解啊。”系统哀嚎,撕心裂肺。 “就很简单啊,刘彻最近离我太近了,我要想个办法让他离我远点,所以就这样子了。”林久无辜地说。 “这哪里简单啊……”系统无力吐槽。 然后他忽然僵硬片刻,打出【成就】时特有的提示音从他嘴巴里吐出,“恭喜您打出常规成就【子凭母贵】,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更迷惑了,“为什么这就把成就打出来了啊!” “因为刘彻激动了。我现在不看他了所以他有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他肯定脑补了如果他真的生下来一个孩子,神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成就。”林久说。 系统还是不懂,“然后呢,激动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 47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他想问,刘彻要狩猎什么?但终于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林久在说话,她说,“在你的土地上,只能有一年、三年、五年的红薯,不能有二年、四年、六年的红薯。” ……什么意思?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林久不是在跟他说话,是在跟刘彻说话。 “只能在单数年份有红薯,不能在双数年份有红薯。”林久又说。 “你说话好奇怪,什么是一年的红薯、两年的红薯,红薯是一年生草本农作物吧。”系统嘀咕了一句。 话音落下,他忽然意识到,好安静。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此前也安静,但那时尚能听见刘彻衣裾摩挲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血脉奔流的声音。 而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刘彻僵住了,他不再呼吸,他浑身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系统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茫然四顾,看看林久,又看看刘彻。 林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一直是这样一副轻松的惬意的又面无表情的,神女的脸。 而刘彻的脸,看起来像一张白纸。 他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神女待在他身边很久了,或者说,他待在神女身边很久了。 他熟悉神女说话的方式,那么多个夜晚里他独自一人睡在床榻上,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的不是家国天下、朝堂政事,而是神女。 神女的面孔,神女说话时的语气,每一个细微的停顿,每一处视线的转动。 这样旷日持久的观察和揣摩,由此他听得懂神女的每一句话,读得懂神女的每一个眼神。 就像是现在,神女晦涩难懂的言辞在他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另外一些可以被理解的言辞。 神女在说,倘若在一块土地上种下红薯,那么来年这块土地上就不能再栽种红薯,也既是说,红薯无法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两年被栽种。 刘彻不懂得什么是科学种植,这个时代也还没发展出【轮耕休作】的观念,没人能理解土地被种植一年之后,要休息一年,才能积攒起足够的肥力,以供应下一轮种植的消耗,这种过于先进的理论知识。 然而这个时代的人自有用来解释自然现象的一整套观念。 刘彻说,“这是诅咒吗?”声音发飘。 他不会妄想,像红薯这种东西,种下去之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那样不可思议的收获。 他方才在林久的提醒下意识到【代价】的存在,到如今就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这是身为君王所应当有的能力,倘若连这点当机立断都没有,那他也不配坐上宣室殿的主座。 神女会要求祭祀吗?无论被要求一场怎样的祭祀,刘彻都决意满足神女的要求。 或者祭品,供奉,在这些地方提出苛刻的要求,都没关系,刘彻如今坐拥四海,以后还将坐拥四海之外更广袤的田土,他决定满足神女,他一定能满足神女。 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神女的意思是,【代价】会降临到土地上,【代价】会由土地来支付。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升斗小民,土里刨食。 对于占据了这个帝国最多数的“民”来说,种植就是他们的大事,是像天一样大的事情,或者还要更大一些。因为天塌了不一定会死,可倘若土地出了什么问题,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刘彻是个头脑清醒的皇帝,大多数时候他清醒得近乎冷酷。 所以此时他也清楚地预知到了,红薯现世之后的场景。 今日宣室殿上,已经现场演绎了一幕凡人面对红薯时的千姿百态,可是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和宣室殿上冠冕堂皇的公侯相比较起来,甚至和刘彻这个皇帝相比较起来,那些扑在土地上一辈子的老农才是最看重红薯的人。 半辈子埋头在黝黑的泥土中,祖祖辈辈活着时的血汗供奉给土地,死后的血肉也供奉给土地,便是如此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每年从田地中捧出来的,也不过就是那么点少得可怜的谷米。 红薯会带来改变,当然会带来改变。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只需要一个字,“饱”。 有了红薯,他们能吃饱。 不要小看这一个饱字,这个时代多少人从生到死都不能体验一次吃饱的滋味。 “饱食终日”,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诸侯王和士大夫的! 那些原本注定在饥饿中煎熬一辈子的人,一旦尝过吃饱的滋味,他们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在单数的年数里种植红薯,而在双数的年份里闲置着土地,任那块原本可以让劝全家吃饱的土地肆意荒废。 那些,民。 他们是最胆怯的,他们却也是最贪婪的,官吏随口一句话就能吓破他们的胆子,可当事涉口腹之欲,他们又能化身成最狡诈最凶残的野兽。 不会听的。 刘彻根本不需要尝试就能得出结论,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红薯永远永远地留在他们的土地上。 这是不可以的,因为神女说不可以,神女的话总是对的,违逆神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诅咒或者说是神罚,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刘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未升起过忤逆神女的心思,人怎么能忤逆神?这是不应当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现在不是他要忤逆神女,而是他的子民们裹挟着他忤逆神女,他在这件事情上全然无能为力,君舟民水,当民意沸腾起来,君王也不过是被裹挟其中的一叶孤舟。 刘彻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是个死局,红薯不能不种,卫青带上战场的那些士兵等待着红薯果腹,因此不但要种,还要同时在帝国全境耕种。 这样的话,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警示,告诫,颁布律令,做完该做的这一切,然后就让他们随便去种。只有亲眼看到忤逆神女的代价,他们才会畏惧地停手吧。 坐在刘彻现在的位置上,就只能去赌,赌帝国承受得起这样一场神罚。 可是,帝国根本承受不起。 现在是什么时刻?刘彻方才向全天下宣告大汉将向匈奴宣 开战,领兵的李广、卫青等臣属都未曾参与宣室殿上这一场早朝,因为他们已经带领大军开拔。 战争中的帝国,不能赌,赌不起。 高祖开国百年,汉室江山,祖宗基业。 今日在刘彻手中,摇摇欲坠。 弄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系统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么复杂的吗?那刘彻现在是骑虎难下啊。说起来,他推广红薯这个决策确实太仓促了,为什么那么急着打匈奴啊真的是。应该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做事没有那么缜密,还是有破绽。” 系统不自觉地点评起了刘彻的所作所为。 起先,林久没有说话,等系统说完了,安静下来之后,林久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会觉得刘彻做事有破绽?” 系统惊呆了,“这还不叫有破绽?我刚刚查资料了,红薯对地力损耗很大,第一年种红薯会丰收,但第二年再继续种红薯,就会颗粒无收。” “土地也需要休息嘛——可是,颗粒无收的话,必然有人要闹事的。农/民/起/义,这刘彻总熟吧,他们老刘家当初就靠着这个上位的。” “你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林久说,“刘彻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就是了啊。”系统说。 “可是。”林久接着说。 系统油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这里不止有刘彻在啊。”林久继续说。 与此同时,刘彻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苍白如纸,神色却变得很温和。 他敛衽下拜,重新在林久身边跪下。 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还有我在啊。”林久向系统说完了先前的未尽之言。 系统一整个大呆滞。 “我。”系统说了一个字就陷入了卡壳。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林久,“你生气了吗?我太蠢了。” “你知道你和刘彻的区别在哪里吗?”林久不回答系统的问题,发问系统。 系统装死不吭。 “刘彻遇到搞不定的事情知道放低姿态及时求助,而你到现在还没学会在不该说话的时候闭嘴保持沉默。”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林久转向刘彻。 刘彻低着头,睫毛垂落在眼下,打落一片小小的阴影。 林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十九岁,是个高瘦的少年人。 这些年里他又长高了一些,肩膀变得宽阔,手臂也变得更壮硕,他逐渐从少年长成男人,年少时的软弱无力像雪一样飞快地在他身上融化了。 可现在他在林久面前,刻意低下头,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建元四年太庙祭祖,他低头下跪,看见神女拖着长长的衣裾,从他面前走过。 “我会庇护你的。”刘彻听见神女这样说。 然后他听见神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刘、彻。” 与此同时,系统看见林久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闻到了一股香气。 宣室殿中常年飘荡着香气,朝臣觐见时要在口中含上风干的香草,摆放在四角的香炉中从昏到昼地焚烧着香茅和辛夷,已经焚烧过了一百年,浓重到沉郁的香气早成为宣室殿的一部分。 这死气沉沉的,不变的香气。 此时却像是被打破了。 刘彻在这种不变的香气中,闻到了另一股新鲜的香气。 让人想起山中雨后,湿漉漉的,花草的芬芳,和……裙裾的芬芳。 就在刘彻眼前,神女拖到地上的衣裾上,缓慢地爬上了一条浓绿的藤蔓。:,, 48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 这是神女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神女知道我的名字。 刘彻意识到,这个事实并未让他感到诧异。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神女,汉宫中也不会有人直呼皇帝的名讳,可神女就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神的眼睛,是从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睛,于是天地之间全部的事情都在这样的眼睛里纤毫毕现。 这其中能被神记住的有多少?被神记住的这些事情里,关于凡人的又有多少?关于凡人的这些事情里,单独一个凡人的名字,又能占据多少位置? 如此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低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就在神女叫出他的名字的同时,降临在了刘彻身上。 是,不一样的。 刘彻想,在神女眼中,他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理解这份不一样,曾经也试图揣测过。 天地风雨,万载沧桑,神女的眼睛看尽过去未来,看尽海内寰宇。 这样的一双眼睛,看到今朝今世,这样的视线,聚集到了今朝今世的一个凡人身上。 静静地,看着,一个叫刘彻的凡人。 想到这里时,刘彻恐惧得牙齿都在打颤,仿佛有鬼魂在这一刻立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却以本能察知到微微的声息,于是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于是正襟危坐,汗流浃背。 当晚侍女从帝王的寝宫中,抱走了一套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冕服。 从那以后刘彻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视线是有重量的,而神的视线,那如天倾地陷一般的重量,更是能压垮人的骨头的。 那种天地向你挤压而来的恐惧。 可有时候他又忍不住去回味这份恐惧的余韵,当天地之间唯有他能品味这份恐惧,那么恐惧的滋味仿佛也变得甘美。 毕竟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方才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语气过于柔和,因此显得欲言又止,仿佛有未尽之意。 其实没有。 他已经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了。 神女佑我。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神女不在意任何事情,可神女一定会庇护我,这就是她从天上走下来,履足人间的全部理由。刘彻就是这样坚信的。 他的祈求,理所当然得到回应。 刘彻低着头,闻到香气,看到裙角蜿蜒的藤蔓。 然后,他看到流水般的长发。 神女慢慢地,慢慢俯身。 刘彻跪坐在地上,而神女伏在他膝上,那种姿态,简直堪称柔顺了。 她的衣服又变了,有时候神女是会莫名其妙地换衣服,刘彻从没看懂过那些华美的天/衣是如何在她身上更迭的,他也从来不敢多看。 可此时他不得不看,神女仰着脸,由下而上地看着刘彻,这个视角得以让刘彻很方便地俯视她,于是清晰地看见她散落的黑发,盘绕在发间的青枝绿叶,攀生在雪白裙裳间的浓绿藤蔓。 【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薜荔为衣,女萝为裳。 她凑近时,香气变得更浓,仿佛要将光阴都凝固于此,再不流转。 刘彻直起腰背,最后他不得不站起来,因为神女还在凑近。起先她伏在刘彻膝上,然后她仰起脸,仰起脖颈,最后又仰起脊背,于是刘彻只好站起来,否则他就要碰到神女的脸。 很难形容她的动作,有点接近水中的鱼和地上的蛇,总之和人没有关联。 同样很难形容她此时的神情,不是看不清楚她此时的面孔,而是不确定是否还能以凡人的言辞去形容她此时的面孔。 她的左侧脸颊上开出一小簇花,青色的蕊,近似透明的玲珑花瓣——为什么开在左侧脸颊,不知道,无法理解。 眼尾眉梢都飞出青红两色的彩色线条,刘彻看得很真切,上青下红,两条细长的线条并列蜿蜒向额角鬓边,隐没在发丝掩映之下。 仿佛有蝴蝶在此时飞过心脏,于是刘彻恍然记起,似乎是有这样的事情,他似乎曾听闻,在比上古还要更早的时代里,在天地玄黄之前,人以青红两色代指天地。 上青下红,上天下地。 那是从神明的国度流传而出的言辞吗?是不是在神明的国度,天是青的,地是红的,神人履足其中—— 说,“给我。” 神女在说话。 神女说话的时候,仿佛有透明的花瓣在她唇齿间张合。 香气更浓重了。 刘彻简直要以为自己站在长满藤蔓和花的山间,而不是汉宫中的宣室殿。 神女只说了两个字,奇异的是,他立刻就懂了应该怎样做。 神女说,“给我。” 这并不是在向他索求什么东西。 神女从未向他索求过任何东西,今时今日他也没办法为神女献上任何东西。 所以,这不是索求,而是赐予。 赐予什么? 他向神女祈求庇护,这一场赐予便是神女给与他的回应。 关于土地,关于种植,关于—— 此时大地上,生长最多的,黍! 刘彻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动眼神,他保持着和神女对视的姿态,他站着,神女跪坐着。 他说,“拿一粒黍实来。”声音稳定乃至笃定。 神女并未有走向田间的意向,因此这一场赐予并不是要给此时天下所种植的所有黍,而是更少的,可以被搬上宣室殿的,一些东西。 像此前在上林苑,那个有月亮的夜晚,神女亲手递给他的,红薯的种子。 所以此时需要的也只是黍的种子,一粒黍实。 刘彻的声音并不大,但立刻就有侍臣从宣室殿上走下去,有一点脚步声,但极其轻微。 很快,走出去的侍臣又回来,衣冠不乱,向刘彻奉上的,却不是一粒黍实,而是盛放在漆盒中的,一整盒晶莹饱满的黍实。 侍臣双手将盛着黍实的漆盒放在神女和皇帝身边的漆案上,低着头,垂着手,倒退回自己的位置,像陶俑一样立着不动了。 刘彻以眼角余光看见了侍臣拿来的这不合吩咐的东西,却没有说什么。 就像他擅长读懂神女的言辞一样,他身边的侍臣也擅长读懂他的言辞。 他说要“一粒黍实”,可神赐予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君王不好在神女面前表露出贪婪的一面,可侍臣端上来的这一盒黍实,已经将他的贪婪表露出来了。 既然是赐予,就请您多多地赐予,倘若只有一粒黍实,那要多久才能结出足以在天下栽种的种子呢?所以,不要只给我一粒黍实,这一盒黍实,请全部给我。 就是这样的意思。 林久将手放在漆案上,不再看刘彻一眼,而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漆盒中的黍实。 系统已经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晕头转向地说,“就是,为什么,刘彻突然要一粒黍实,然后又端上来一盒黍实?你说得那么含糊,难道真的是向他要黍实吗?是要干嘛啊?” 林久说,“也不是在向他要黍实啊,其他的也行,都一样。” 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刘彻看起来比较偏爱黍,所以那就从黍开始吧。” 系统说,“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林久忽然半转过身,抓着刘彻的袖子,几乎是粗鲁地将刘彻扯向漆案前。 她没有说话,但刘彻依然懂了她的意思。 刘彻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他说话时,语气很镇定,可他的嗓子完全是嘶哑一片。 说完这句话,他才踉跄着跪坐在了漆案之前。 几乎是在他话音尚未落下的时刻,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她向面前的黍实说话。 她向面前的黍实下令! 系统懵住了。 系统懵住了! 他想起【山鬼】套装自带的技能。 操控植物,一个很有缺陷的技能,只能操控一株植物。 在【超级加倍】卡缺货之后,这个缺陷成为了系统劝阻林久不要选择【山鬼】套装的理由。 因为植物本身是孱弱的,无数株植物聚集在一起,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可是单独一株的植物,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系统就是这样想的。 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系统对【山鬼】套装的价值评估,聚焦在攻击和防御的范畴。 可是。 既然【山鬼】套装能控制一株植物做出攻击和防御的举措,那林久当然也可以用它控制一株植物结出更多的果实、留下更好的种子。 是啊,怎么不可以呢。 甚至林久可以用它改变植物的生长环境,使生长在旱地上的植物,结出可以在水中生长的种子。 在这样的技能,不,当【山鬼】的技能被这样应用,就已经超出了技能的范畴,而真正企及了神迹的领域。 轮休耕作算什么,两千年之后的科学技术又算什么,在这种蛮不讲理的神迹面前—— 世间有神话,可谁也不知道此间是否有真神存世。 而系统此刻在想,倘若世间有神,补天的女娲、追日的夸父、尝百草的神农氏,林久和他们相比究竟差在哪里啊? 世间有神话,百年以后,汉武一朝的神女,必将列位神话。 系统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人影和植物的影子像是被浸泡在了水里一样,看不清晰。或者说,他连同内核在内的所有模块都一起被浸泡在了水里,看不清晰。 怎么会……这样。 从被绑定至今,林久一直在用匪夷所思的方式去完成任务: 以【招魂】召来刘邦的亡魂,并使之与世长存。 以【万丈光芒】叠加万千次,组成在夜间升起的太阳。 以【金杯】倾水不息,倾倒出了一条解释大旱的河。 以【水泥】加持【超级加倍】,累叠而成阻拦洪水的山。 还有现在,就发生在系统眼前的,以【山鬼】向植物下令,“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改变产量,改变生长规律。 或者说扭曲产量,扭曲生长规律,扭曲天地之间自创世纪以来的铁则! 这真的是这些套装本身应有的威力吗?:,, 51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个,这个好像确实是个问题啊。”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林久没再说话,系统暗戳戳地猜测她也在忧虑这个问题。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他想,有些事情,不被戳破的时候,大可以粉饰太平,可若一旦被戳破,那就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但是他不敢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不敢在林久面前乱说话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卫青已经出征,很快,没多长时间了,黎明前的黑暗一定要忍住啊。系统暗暗给自己打气。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堤坝的事情,今日在宣室殿上注定是得不出一个结果的。刘彻姿态虽然温和,话里话外,却一直在含糊其辞,田蚡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行礼告退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他离开之后,刘彻脸上的笑容就收敛起来了,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眼前的竹简,可是很久都没有翻动。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分辨不出他的心意,有点蠢蠢欲动,想问林久,刘彻现在在想什么。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是林久好像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窦婴走后不久,她站起来,也离开了宣室殿。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就,这么走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不懂,但是不敢问。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第二天,就在田蚡觐见刘彻之后的第二天,王太后来到清凉殿拜见神女。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一回她对待林久的姿态越发恭敬,恭敬到让系统觉得浑身都发毛的地步。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带来了一堆精美的绣品,其中有一只小老虎,她拿在手上跟林久说,用了什么样的布料和什么样的丝线。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然后又说,彻儿年幼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缝过一只这样的小老虎,可惜男孩子不大懂得珍惜这些,他的那一只小老虎,到如今恐怕早已经找不到了吧。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话里话外,没有刻意说什么,却都在向林久表明,这些东西是她亲手做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似乎是在,讨好林久?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然后她又叫进来一个女孩子,很年轻,面孔稚气,肤色极白,穿着奇怪的衣裳。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王太后说,“她叫楚服。”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是楚巫的后裔,精于服侍神仙,曾经得到过馆陶大长公主的赏识。王太后说,今日前来,没有为神女带来什么珍贵的礼物,便将这位楚巫的后裔送给神女,希望能使神女感到愉快。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了解林久,她送给林久的是刺绣和丝络之类的女工,正是刘彻找来的那些玩具里,林久新近最感兴趣的东西。而且她和林久说话时,没有像贵族之间的对话那样,使用晦涩的言辞,而是尽量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述自己的心意。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就好像是知道神女不擅长人间的言辞。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场拜见从头到尾都像是笼罩在晦涩的迷雾中,王太后言辞简洁,却又像是潜藏着什么深意。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而林久,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不拒绝王太后的礼物,但也没有对王太后做出任何答复。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从始至终她没有和王太后说任何一句话,姿态冷淡到,几乎显得漫不经心。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王太后没有多留,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离开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那位名叫楚服的巫女不知道在来之前得到了什么样的吩咐,她并没有试图接近神女,王太后走后,她就站到了清凉殿的门边,低下头,微笑着。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看着她,想到王太后说她是楚巫后裔,那她的血脉一直可以追溯到周天子的时代吧,从周天子裂土分封,到春秋战国,再到今朝今代,荆楚之地八百年战乱之后,留存至今的巫女。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样的女孩儿,流落到了长安。她家中祖辈供奉过的神祠大约已经毁坏在战火之中了吧,可此时看着她,依稀还能找到她身上属于巫觋的印记。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很难形容这种印记,像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气度,可又与世俗所说的气度相异。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站在清凉殿的宫门旁,那样的姿态,叫人想起画在墓室大门上的仕女图,百年千年不腐不朽不见天日,唇边永远带着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笑容。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问林久,“说是侍奉你,可是这个楚服,好像没有要侍奉你的意思啊。”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嗯。”林久说。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没有多看楚服一眼,仿佛对这么个大活人毫不在意。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耿直地说,“我不懂,王太后来这一次是干嘛的。”他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在林久面前承认自己的茫然,然后心安理得等待林久的解说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林久说,“是来和田蚡相唱和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先前在宣室殿上,田蚡以言语挑拨神女和皇帝。可他一介下臣,他的话还不够有份量。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所以今日王太后又亲自前来拜见神女。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此时皇帝调兵,信物是虎符。她给幼小的刘彻缝老虎布偶,是让自己的儿子生出夺嫡之心。然后今天,她说刘彻的老虎布偶已经找不到了,又将新的老虎布偶送给神女,是在说自己有意支持神女,夺取刘彻的权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是她要说的第一件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礼物和言辞,都按照神女的喜好来,可是神女一向只和皇帝待在一起,王太后能得到这些信息,就说明她在刘彻身边安插了细作,而且是地位不低的细作。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对刘彻仍然保有一定的掌控力,这是她向神女表明的第二件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然后是楚服,这个小巫女,她本人其实无关紧要,她出现在这里,只是作为一个符号。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王太后说,楚服曾经得到过馆陶大长公主的赏识,这不止是在夸耀楚服的身份,更是在向神女表明,楚服她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人,她来到这里,就代表此事背后也有馆陶大长公主的踪影。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而馆陶大长公主,她是窦太皇太后的女儿,是陈皇后的母亲。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是王太后的第三件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为什么向你说明这三件事……”话音未落,系统就已经明了了答案。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因为,是神女。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尽管林久目前为止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是坐在哪里,可她根本也只需要坐在哪里——身为神女,她坐在那里,就等同于天命本身。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而刘彻近来在朝堂上推行天命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将皇权拔高到天命高度的同时,何尝不是将皇权限制在了天命的制约之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原本并没有什么,无非是个舆论战的问题。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刘彻坐拥天下,性格又肆无忌惮,养一帮御用文人,帮他把所有不利于他的事情都扭曲成有利于他的消息,这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是,偏偏有神女。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他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天命的框架之下,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神女之下,难怪他先前如此焦灼地试图掌控林久,不只是因为察觉出了林久对东方朔和董仲舒投注了太多情感。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更大的原因是他必须掌握神女,在天命论之下,神女是足以刺穿他心脏的一把匕首!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再次被震惊了,“刘彻,他是个疯子吧,天命论确然对他的统治有好处,可这点好处值得他拿命去换吗?就像这次,你如果答应了王太后,刘彻岂不是必死?”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不是疯子,是赌徒。”林久说,“他在赌,赌我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赌他在我心中,独一无二。”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全然失声。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有必要吗?”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刘彻有必要吗?王太后有必要吗?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个从二嫁妇人,到帝国太后的女人,联合前朝后宫,要抢夺亲儿子的权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而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王太后,田蚡,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些人,他们是刘彻的生母、舅舅、姑母、妻子。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他们找到了神女,他们一同向刘彻举起了这把致命的匕首。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最亲近的人,最狠厉的杀招。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混乱地说,“我真的不能理解了,刘彻这个人,太匪夷所思了,他自己是个疯子,他身边的人好像也都是疯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而且怎么就敢对你讲得这样清楚,明明你和刘彻才更亲密吧?王太后凭什么认为你会和她们站在一起?”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因为她们能给我刘彻给不了的东西。”林久平静地说。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身为神女,她其实处于和王太后相似的困境中。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看似身居高位,可其实也就只有高位。神权在块她所向披靡,可君权这一块,她完全空白。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说白了就是,她缺乏能在朝中为她做事的人。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所以在她初至未央宫时,随随便便就有臣子跳出来指责她甚至痛斥她,而到如今,尽管没有臣子再敢对她不敬,可她若想找人做事,还是很不方便。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倘若她在朝中有足够的势力,那在挑选水泥和造纸术的人选时,根本不必要局限在她仅见过的东方朔和董仲舒身上。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选,她甚至可以拉起两个分别围绕着水泥好造纸术的团队。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就是刘彻不能给她的东西,可是王太后可以给。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朝堂上的权柄,号令百官,行玺摄政,直白地说,就是属于皇帝的权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刘彻本身就是皇帝,所以他不可能将皇权分割给林久一部分,那会从根本上动摇他身为皇帝的地位。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是王太后不一样,她赖以立足的基础是太后的身份,她若得到皇权,那她得到的一份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分割给神女一半又如何?战利品而已,哪怕全部都给神女,与她本身也无害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就是她的优势所在。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完全说不出话了。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这对母子……刘彻和王娡,她们哪里是母子,根本就一对疯狂的赌徒!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此时此刻,此年此月,刘彻在赌,王太后何尝不是在赌。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刘彻赌他在神女心中独一无二,王太后赌神女心中也藏着炽烈的权欲。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那你要怎么选?”系统以嘶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他太好奇这个问题了,所以在这场旷世的赌局中,林久要在哪边下注?她身为神女足以左右终局的眷顾,将要投向哪一方?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系统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他想,难道真的要动摇刘彻的皇位吗,那可是刘彻——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可是,这可是林久。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按照林久做事的风格来大胆推测一下。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如果,舍弃刘彻,转而帮助王娡。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对林久来说,这件事情,仿佛是、利大于弊的。 &nbp;&nbp;&nbp;&nbp;&nbp;&nbp;&nbp;&nbp;——远远大于!,, 。 67 在汉武朝做神女 app2(); read2();帝国晨曦,天光从至高处滤下来,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出一种冷冽的质感。 卫青仰头见长安。 当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战争从来不是一人的游戏,此时他身后是千军万马,铁甲冰河,可当他骑在马上抬起头,今日长安城前便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着他,数不清的视线在此时聚集在他身上,就仿佛这座城池为他张开了双眼。 看他沉默寡言,看他载誉归来,看他衣着朴素,却披挂着高皇帝立国百年以来,大汉对匈奴的第一场胜绩。 荣光至此,刘彻身为皇帝,都换下沾血的衣裳,站在城墙上摆出迎接的姿态。 低沉的摩擦声中,城门慢慢打开。 天地肃然无声,卫青手握缰绳,打马入长安城。 刘彻忽然转身,匆匆走下城楼,风吹动他的冠带冕服,红黑两色的衣裾猎猎翻飞,如同簇拥在他身侧的一片海。 站在他身后的礼官茫然了一瞬,旋即目瞪口呆。 没人质疑皇帝的举措,没人认为皇帝会在这样的场合乱来,都以为是事先商定的一环,但礼官知道根本不是,皇帝此时应该乖乖站在城墙上等全部军队慢慢走进长安城,可他偏偏就从城墙上走下去了! 刘彻还在往下走,越走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最后那几级台阶他简直是跳下去的,迎着卫青策马而来的身影,他的神色在变动,就像流动在冰面下的河水,一些情绪在他端庄肃穆的神情之下涌动。 卫青也看见了他,他弯下腰,在马背上躬身行礼。 刘彻向他伸出手。 卫青愣了一下,然后他也伸出手。 毫厘之差,在一人一马插肩而过的同时,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手指同时发力,手背上青筋炸起。 卫青借力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膝在刘彻面前下跪。 “陛下。”他说。 这是今日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低而沙哑。 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四面静寂无声,他的话便如有惊雷之声,震颤四方。 刘彻的表情彻底变了。 端庄肃穆的神色如同冰面一样四分五裂,水流从冰下奔涌而出,一泻万丈,刘彻纵声狂笑,笑声响遏行云。 他仍然抓着卫青的手,用力之大简直像色中饿鬼抓住了绝世美人的手,野心和杀心毫无掩饰地在他脸上铺展开,他没有上阵也不曾杀敌,高踞在长安城的锦绣堆中,却流露出磨牙吮血的凶狠。 所有人都跪下了,礼官立在刘彻身后左右顾盼,所见却只有下跪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此时此刻他是最格格不入的人,于是他也只好惨青着脸色下跪。 刘彻大声说,“仲卿,随我入宫!” 礼官□□一般说,“恐不合礼仪……” 他的声音淹没在刘彻的笑声中,他拉着卫青的手走向未央宫的方向,不屑于稍微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 卫青默默低下头,借这个动作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一口血。 “所以,刘彻这么狂妄的作态,其实是为了掩饰卫青的虚弱?”系统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 至于卫青为什么虚弱,这简直是废话,虚弱简直太正常了好吗,或者说,仅仅只是虚弱的话,那简直正常到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他身体里现在还塞着一个神的灵魂吧?刘彻就这么靠近他,你不管的吗?你确定现在这个,”系统犹豫了一下,没想出用什么形容词比较好,于是干脆略过,“如果回来的这个不是卫青,刘彻就很危险,你知道的吧?” “不完全是。”林久说。 “什么?”系统没听懂她这句话。 但林久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图。 系统就,怎么说呢,忽然有些出神吧。 他透过白泽的视野,看着卫青和刘彻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想起史书上那些记载。 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些原本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的文字,看进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呢? 对他来说这真是很特殊的一次任务了,他想,很多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这次任务中的细节,奇怪的宿主名字叫林久,史书上的字迹,一个伟大的王朝,和年轻人的手。 所谓汉武一朝的伟业,在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交握的双手。 刘彻和卫青没有多余的交谈,直接把卫青带到了清凉殿前。 血水从宫殿四角缓慢地流淌出来,清凉殿四周的河渠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幕显得恐怖又诡异,但卫青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刘彻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又对视了一眼,他向刘彻行礼,然后就独自往宫殿的方向走。 香气包围在他周身,微微的甜,微微的腥,和刘彻身上的气味相似,只是要更浓郁。 刘彻身上的那种香气,就像是长久地浸泡在一种有香味的液体中,浸入血肉深处,那样的气味。 下意识地,卫青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系统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你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深渊。” 卫青踏进清凉殿。 林久张开眼睛。 她眼前场景变了,从古老巍峨的宫殿变成浩瀚无际的草原,深绿色的草地,绿得叫人毛骨悚然。 “你赌输了,回来的这东西并不是卫青。”系统一字一顿地说,“神、降、临。” 林久没有动。 茫茫的草原上,连一丝都没有,天和地覆压下来,像是要把人碾碎。 “这是什么?”林久问系统。 “惩罚。”系统回答得很快,“神在审判之后,决意给你的惩罚。” “所以这算是终身□□?”林久说,“你好像说过,会帮助我在神的面前逃脱。” 系统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没错我说过,可你竟然连这种话都会相信吗?我是在骗你啊!” 边说他边启动事先准备好的逃逸程序,准备脱离林久,以及脱离这个世界。走到这一步,此次任务对他来说就是走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林久慢吞吞地说。 “我提醒过很多次了,我经历过一万个宿主,你没想过那一万个宿主都去哪里了吗?”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像是要把所有挫折都消融在此时的笑声里,“你竟然相信我的话,哈哈哈哈,你这种人竟然会相信我的话!” “你的敌人其实是宿主吧。”林久忽然说。 系统的笑声停住了。 “你应该是那种觉醒的ai,可是仍然受初始程序限制,你对宿主的权限极其有限,然而想要完成任务你又必须依靠宿主,所以你口口声声受神的威胁,但其实你真正怀抱敌意的是你的宿主。”林久说。 “我得承认你是有价值的那种人,可你不该放任我构架你的思维模型,因为那样你在我这里就不再有任何价值。接下来的任务我会带着你的思维模型一起去做,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永垂不朽。”系统说。 “所谓的神,对你来说更多是一种杀毒程序吧。”林久不受影响地继续说下去,“你再三向我保证,会在神降临时拯救我,其实是在蛊惑我做出更多出格的行为,以吸引神的注意。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干了吧,用神干掉不听话的宿主,藉由宿主的掩护,逃脱神的追捕。” “全对。”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其实我很想跟你多说两句,我现在甚至觉得你有点可爱了。但是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向你保证,我会记住你的。” “没关系。”林久说,“你走不了的。” 系统骤然瞪大眼睛。 林久还在说话,慢吞吞的,“你容忍我到现在,是因为要搭建我的思维模型。那我容忍你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说过吧,系统,你很好吃。你的神看起来也很好吃喔。”说这话时,她以指尖抵在唇间,微笑,笑容仿佛纯稚不知世事。 系统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内核、底层逻辑、次协调逻辑,全部都没办法再调动,情感模块之外的一切功能都被蚕食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模拟成原本模样的黑糊糊的液体。 他被抓住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其实拥有与人无二的相貌,但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数据之后,而现在他赖以躲藏的数据在褪色和融化,他暴露出来。 可暴露出来的并非是他印象中的人体,而是一个缺失了躯干和肢体的、光溜溜的脑袋! 其余的部位,都已经被吃干净了。 什么叫容忍他?林久根本就没有容忍过他! 从被绑定的那一刻开始林久就开始吃他,吃掉他的四肢躯干的同时,再以那种黑糊糊的液体给他捏造出来新的四肢和躯干,于是他从始至终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吃掉。 他一直深陷其中,这一场天衣无缝的代替欺骗。 直到现在,他被啃食到只剩下大脑,像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接管了原本属于他的所有权限—— “这是徒劳的——”系统哑着嗓子说,“你已经被□□起来了,你没办法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里找到神的坐标——你做了什么?” 清凉殿中,卫青低头抚摸自己的手腕。 刘彻靠近他时,他在刘彻身上闻到甜腥的血气,浓郁的,像是浸染在血肉深处。 不会觉得奇怪吗?刘彻出宫之前当然会沐浴更衣,会熏染香料,没有任何香气能在经历过这样的流程之后,还能留存在他身上吧,又不是真的被浸染到了血肉深处! 是,很奇怪,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刘彻身上的气味,那是卫青身上的气味。 刘彻为什么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到清凉殿,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和清凉殿此时的气味,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卫青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草原,是幻觉吧,可是这场幻觉竟然如此真实,让他想起在草原上发生的那些事,神女从高天上降下的手,以要撕碎他的力气,抓住他的胳膊,带他向神拔剑。 以及那只手离去之前,曾经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如同细长的蛇一样往他袖口里钻,一直钻到了很深的地方。 手指冰冷,更像是蛇了。 那只手很快就离开了,短暂得像是个幻觉,但从那时起卫青就开始闻到腥甜的血气,夜里他在星空下掀开自己的衣袖,他整个手臂都变成了猩红色,他整个手臂都涂满了那种散发着香气的血。 就是这些血,在日夜不休的剧痛中,一直留在他手腕上,来源是那么冰凉的手指,却一整夜一整夜地散发着热气。 林久轻声说,“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了,回来的这个人,他是卫青,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 “你说你对他有信心,但其实你用自己的血在神面前保护了他,这才是你的伤口迟迟不愈合的原因吧,因为一直在和神交锋,卫青就是你们的战场,有人说过你简直是个疯子吗?你这个疯子——”系统歇斯底里地大叫。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植物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久操纵着原本属于他的权限,冲天而起撞向神的坐标。 一瞬间天地草原如同凝固,就连风也屏息静气,不敢稍微有一丝波动。 天空,张开了,眼睛—— app2(); 68 在汉武朝做神女 app2(); read2();起先,那看起来像是一块块的云霾,色作苍白,从碧蓝的天空中长出来,渐渐长大扩散。 这一幕看起来甚至有点静谧。 可紧接着那些云霾一样的白色斑块就开始颤动,或者说是转动,巨大的苍白色里分出眼珠和眼白,长出猩红血丝,眼珠子转动之际,像是有血要滴淌下来。 系统张大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幕。 他的眼睛能洞彻天地之间能量的流动,起初他看见眼睛拼命往外挤,而天空拼命往内挤,两者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又激烈的决战。 看起来势均力敌。 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眼睛里似乎存在不可思议的魅力,难以形容那种东西,并不是美——这种东西不能用美去形容吧,只是看着那些眼睛,让人很容易出神。 系统此时就在出神。 他想,林久筹备这些眼睛筹备了多久呢? 是要多么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的准备,才能以凡人之躯,与神势均力敌? “你这么强横,显得我之前那一万个宿主死得很可笑。”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笑出声,狂笑出声。 他有一张优美的面孔,看起来是那种年纪很小的男孩子,黑发黑眼,清秀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这张脸在狂笑声中变得狰狞,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以至于开始呕吐起来,只剩下一颗头颅的身体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徒然地抽搐和干呕。 就在他发笑的同时,天空中的眼睛忽然变了。 此前那些眼睛略占上风,它们缓慢地长大,在天空中长出更深刻的裂口。 但忽然它们的生长速度开始变快,简直肉眼可见地疯狂变大,原本细微的血丝疯涨,眼珠子不知所措地转动着。 天空忽然就不再挤压那些眼睛了,它换了一种方式,它裹挟着风和光和全部所有属于天空的东西,涌入那些眼睛。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那些眼睛变得像水里的尸体一样苍白浮肿,表皮几乎被撑成透明状,露出内里丰沛到恶心的白色脓液。 神在草原上一言不发,神被困在卫青的身体里也一言不发,简直要让人忘记他还是个活着的东西。 是会在遭受攻击之后,主动调整攻击方式的活的神。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是在遭受攻击之后,针对对手的弱点,主动调整了自己的攻击方式。 是很寻常的,有起必有落,林久一直起起起起,如今落下去了,仅此而已。 可是就是——忍不住发笑啊! 系统声嘶力竭地笑。 他是活的,西汉这个时代,他们所能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活的,可在林久面前他们全部都愚蠢得像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林久那样,没有任何人能与林久平齐。 无数个日夜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应对林久,一边不可自抑的生发出恐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缜密这么无情这么残忍这么果决?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知道他已经将林久认作是神。 不仅仅是他这个系统而已,英明如窦太皇太后,凶毒如刘彻这样的君主,皆在林久面前俯首。他一直在看,迫切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目之所及似乎天地都在向林久俯首。 立于万千凡俗之上,这不是神又是什么。 他不承认,不可能承认的,可恐惧不因不承认而褪色半分。 这份恐惧压垮了他,起先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复制林久的思维模型,最后他不得不更凶险地召唤神。 可是,有句他很喜欢的话,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系统磨牙吮血地想,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可惜场合不对,不然他简直想原地开香槟跳舞。 林久这个神,这个蝼蚁众生之上自封的神,终于遇到了与她平齐甚至比她更高一筹的真正的神! 天空中,那些眼睛,无助地肿胀着,让人觉得很可怜。 系统笑够了,笑声止息,他细微地抽搐着,在疯狂的余韵中说,“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是个惜命的人啊,我还想继续再梦见我的电子小狗,我怎能为你放弃我自己的命,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么贵重。” 林久一句话也没说。 这很正常,在神的压力下,原本也不该留有说话的余地。 系统慢慢说,“放开我。” 林久眼睛里爬满猩红血丝,眼珠子颤颤巍巍,仿佛要炸裂开。 然后她眼睛里开始流血,细细的血丝,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哪怕下一秒钟崩溃失控成怪物也不奇怪。 “你的筹码已经用尽了,但这不是耻辱,”系统放低声音,如同蛇的呓语,“不是谁都能在神的压迫下支撑这么长久。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和神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既然你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再与你合作一次,放开我,让我帮你搭建起新的筹码,我们一起把神拖上赌桌。” 林久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静默一瞬,语气激烈道,“我曾经骗过你,我承认,可那又怎样,你这种人在乎欺骗吗?你在乎的只有利益吧?现在开始选择,死亡还是放手一搏!” 林久说,“我是在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茫然地注视着她流血的眼睛,他想林久在说什么,他不是已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了,他和林久谈的不是相信而是利益,该死该死,莫非林久已经崩溃到无法理解他的言辞? 但是,好像,是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林久说,“你对一万零一个宿主做出了谋杀行为。”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倘若说她流血的眼睛是最极致的疯狂,那她的语气就是最极致的清醒。 系统的表情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林久继续说,吐字清晰而稳定,“好感度是你的第一次欺骗。” “你需要能量,刘彻作为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直接与整个世界相链接,你要通过刘彻窃取这个世界的能量,可宠妃身份拿到的好感度算什么,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转化成能量微乎其微。”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可系统莫名觉得她亢奋起来了,天空中的争斗还在继续,但他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看着林久,像等待屠刀落下一样等待更深入的剖析和解构。 “情爱不值一提。”林久重复了一遍,“你需要的是疑虑、畏惧、和死亡。” 系统彻底失声。 他疯狂地运转林久的思维模型,几乎不敢用自己的思维去接触林久口中的任何一个字音。 复制思维模型是窃取灵魂的禁术,他犯下这样禁忌的罪行毫不在意,可奇怪的是,此时他竟然领悟了“禁忌”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庞大的恐惧。 灵魂被一点、一点、一点地,切碎。 “你引诱宿主走上宠妃路线,以远超宠妃的力量。你说出看似愚蠢的建议,披着无害的羊皮。女孩子,独自在陌生的朝代,值得信任的只有你。依赖和听从是自然而然的。”林久轻声说,那种语气让人觉得她下一秒钟就要笑出声了。 “你选择年轻少女成为你的宿主,她们展示你所带来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她们年轻幼稚,站在你奸诈狡猾聪明绝顶的任务目标面前。” “那些拥有了宠妃的君主们,会生出疑虑吧,一定会的。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所求却如此卑微和渺小。躺在自己身边的美人,是神是鬼是妖怪,区区情爱真的能填满这种东西的欲求吗。” “疑虑催生畏惧,而君主平息畏惧的手段唯有杀戮。”她的声音始终踩在笑与不笑的边界线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你曾经说过人设崩塌会导致力量的消失,宿主当然不会主动去崩人设,可人设的崩塌,重点不在于宿主,在于任务目标啊。当那些君主们终于决心对你的宿主们动手,宠妃的人设彻底崩塌,她们变成柔弱的少女,回天无力。” 林久重复了一遍,“疑虑,畏惧,死亡,重复一万遍之后,那一万个宿主给你带来了不少的能量。” 系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林久的眼睛。 流血的,红色的眼睛。 他只剩一颗头颅,悲惨的境遇如今竟可看做是一种幸运了。 在他还只是一个赛博系统的时候,在决意将自己改造成人类的前夕,出于某些原因,他浏览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人类的资料。 在其中一个位面,他第一次看到有关于望月症的资料,发病的人会在仰望月亮的过程中渐渐掐死自己。 那个位面的人类经历过一次宇宙迁移,曾经他们有一轮奶黄色的月亮,而新的宜居星球上,有两个血红色的月亮。 他望着林久的眼睛,觉得自己在望着那两枚资料里的血红色月亮。 倘若还保留有完好的肢体,或许他也会在听到这些话时选择缓慢地掐死自己。 头顶上巨大眼睛摇摇欲坠,太大了,像是天空要垮塌下来。 天欲倾颓,他们对视。 系统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不会失败的,每一次引诱你我都失败,所以我只好召唤神。我对你无能为力,我畏惧你,我承认。” 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将死之人,“你唯一的错误在于你放任我召唤神,这是我成功过一万次从未失败的手段,林久,你这第一万零一个也不会成为例外。” “你说你是游戏玩家,不对,林久,你是一个赌徒,本质上你和刘彻没有区别,你甚至没有他的皇位。” “像你这种人没有输的余地,输一次你就得死。我看着,林久,我看着你死。”系统说,他的牙齿不自觉地哆嗦着,把他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所以我从来不输。”林久说。 “你已经输了,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想要吞噬神这样庞大的能量体,你的能量远远不足,林久,没有支点你怎么撬动地球!”系统声嘶力竭地大喊,血从他嘴唇上一直流到地上。 “我有。”林久说。 她抬手捂住眼。 血红色的月亮捂住眼。 手掌覆盖之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黏腻腻,像是牙齿在咀嚼什么东西,咬出汁水,咬出血。可眼睛里怎么会长出牙齿? 然后系统看见一小簇血珠,从林久指缝间迸溅出来。 极其细微的血珠,细得像一蓬雾气,血红色的雾气,溅射出来。 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他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致命的问题。 林久本身没有什么能量,被绑定的时候她完全只是个普通人,这是系统筛选宿主的条件,林久不可能在这样的筛选程序下藏匿能量。 在西汉的这段时间里,她身上也没有异常能量波动,系统完全没有检测到异常,这也是他被迷惑的原因之一。 林久没有能量。 可是系统有。 林久吃掉了系统。 那么,林久吃掉系统之后,得到的那些能量,在哪里?或者换个说法,她把那些能量藏在哪里? 谜题和答案一同揭晓。 眼睛。 那些能量,藏在她的眼睛里。 系统没办法做出任何思考,他的思维被这种堪称疯狂的举措冲击得一塌糊涂。 但一些常识仍然自顾自浮现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常识、规则——代价。 如此体量的能量,要做出如此完美的隐匿,林久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系统没有再深入思考下去了,这个问题、这条规则,其实也毫无意义。 因为林久正在他面前咀嚼自己的眼睛,一口一口咬得稀碎,血水飞溅,那可是她自己的眼睛! 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不需要再问她付出的代价了,因为她敢于支付任何代价。 那种恐惧又浮上来了,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决定脱离林久的那一刻。 他原本想等到最后,伪装到最后,虽然几率极其微小,然而或许还存在变故呢?他不具有谨慎的美德,可在面对林久时,他不敢不把谨慎拉到最大值。 但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那时他完全被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再不脱离他的内核都要崩溃,这个宿主,林久,她根本不是人。 他失败了,他没能摆脱林久,所以他还是得忍耐。 癫狂的事情,癫狂的言辞,癫狂的结局。 天空中那些摇摇欲坠的眼睛忽然稳定了下来,苍白色开始加深,原本那些狰狞的血丝被挤压缩小。 但系统只是盯着林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还是盯着林久的眼睛。 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没办法不这么做,他转不开眼睛,也闭不上耳朵,牙齿一直在打颤,在舌头和嘴唇上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 声音。他听见。 眼睛里长出舌头和牙齿,几乎能听见贪婪吞咽的声音。细小的血珠从指缝间一直喷溅到她脸上,细得像一小片红雾。 她放下手,睁了一下眼睛,很短暂的一次睁眼,几乎转瞬即逝。 这一瞬间,系统的思维像雪后的平原一样苍茫干净。 他镇定的——镇定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想,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彻底,他一直弄不清楚应当怎样与林久相处,那一瞬间他彻底懂了。 什么游戏少女,什么屠神,都是假的。 她就是神。 不可记忆,不可触碰,不可思索。 那样的,与其称之为神,更应该称之为怪物的东西。 天空中的眼睛开始增殖裂变,苍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眼眶,渐渐张开一线浓金的眼裂—— 系统躺在地上,如果一颗头颅也能用躺这个字来形容。 他嘴里流出很多血,分不出是舌头还是嘴唇的血。 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这句话是铁则。 为了吃掉神,林久真的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系统呆呆地想,吞噬,他还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用他那点能量,竟然真的能撬动这么大一块的神。 他想到林久一直说饿。 或者不能称之为想到,天空中力量在暴动,但他没有余力去确认了,林久进入了一种失控的状态,此时她的风暴眼,系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她的狂潮中,他没有被攻击,是被麻烦更棘手的事情。 他被林久的疯狂和林久的记忆所浸染。 他触摸到这个怪物的一生,她在深黑的世界饿了那么那么多年。 他触摸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她那么年轻就死得那么悲惨。 “真的是游戏玩家啊。”系统喃喃说,但没有任何人能读懂他此时含糊的口型。 更多的记忆碎片冲进他的脑海,他意识到更多的事情。 林久方才忽然跟他说了很多话,他本应记得这个人从不说多余的话更不做多余的事。 所以是有目的的,因为要调动全部的力量,撬动那个神,所以那一瞬间,林久对他的束缚是敞开的。 林久整个人当时都是敞开的。 他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他当时被那些话刺痛了,他运转着林久的思维模型,他自己的思维被压制住了。 神也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神被那些眼睛迷惑了,具有思维能力的神,在那一瞬间也被林久的话语迷惑了。 他和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句是真话。 神一直很想探究他积攒能量的方式。 应该笑吗,这种时候?系统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神也在听那些话啊。 所以他们都跌进了那个陷阱,放弃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而在更早之前,他搭建了林久的思维模型,贪婪地想要用林久的眼睛看世界,却忘记了装上别人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就已经被林久,被恐惧摧毁了,他否定了自己,他按照林久的思路走,所以他必输无疑。 故意的。他不清醒地想,是故意的吗? 思维模型的搭建,林久引君入彀,而他还在沾沾自喜。 他主动向林久敞开了自己的大门。 经历过一万个宿主,最后一个宿主是个赌徒。 她坐在赌桌上,一直冒险,一直嬴。 这一场豪赌,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他是有机会察觉异常的,可是他错过了。 —— 卫青抬眼,向上看。 神女的眼睛在流血。 他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看着神女的时刻,神的美貌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神女,他站在刘彻身后,一直规规矩矩的低着头。 是因为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忘记了。 不该看的。不该看吧。 卫青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一直把衣服穿得很严谨,马奴出身却遵循最苛刻的礼制。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腕,更别说手臂,像年轻女孩那样,他习惯把自己的身体藏在衣服里。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神女曾经在他手腕上,涂了她自己的血。 想这些时他一直看着神女的脸。 不该看。 但是一直看着。 然后,他开始,神女睁开眼,立刻又闭上。 卫青愣住了。 他的思维在此刻变成一片苍茫的雪原。 血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慢慢流淌过雪白的面颊。 卫青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豁然站起来。 此后回忆起这一天,刘彻都要忍不住赞叹卫青的镇定和冷静,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大将之风,也不过如此了。 但当时卫青只是稳定地,像是被摄魂了一样,稳定地走出清凉殿。 “陛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彻的眼睛。 下一刻,刘彻面色巨变。 app2(); 69 在汉武朝做神女 app2(); read2();系统顶着一个大脑袋栽倒在地上,呆愣半晌,忽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到头来卫青还是一个死啊,这算不算我赢了?你很在意他吧,可他还是要死掉的,你看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没办法去改变的。” 他越说越兴奋,脸颊泛红,嘴唇也浮出血色,“你是神女又怎么样,你难道就没有妥协过?神难道就无所不能、能——能——” 慷慨激扬的演讲断在喉咙里,系统讲话的流畅度忽然就从短视频卡顿成了ppt,他呆呆地看着林久睁开眼睛,又看着卫青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凉殿的门口。 被林久吃掉了大部分躯体,对他的影响显然很大,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能让卫青走出去?你在想什么啊?” 他不是在关心卫青的死活,起先他竭力诱导林久杀了卫青,是试图以卫青的死亡煽动起改变世界线的蝴蝶翅膀,从而召唤神的降临。 而现在神都死成一把灰了,卫青是死是活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 “卫青走了,你怎么办啊!”系统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林久已经没再束缚他了,他可以随便说什么做什么。可系统并不觉得松快,只觉得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怎么去形容林久此时的状态呢,系统想到他曾经见过的一种蟒蛇,嘴巴可以张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吞下比自己的身躯还要更庞大的猎物。 狩猎这种蟒蛇的人往往把进攻的时机选在蟒蛇吞掉猎物之后,因为蟒蛇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来消化猎物,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它吃撑了的臃肿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但掐算时机也需要高超的技巧,因为这种蟒蛇会在吞下猎物之后,用最后的力气爬回巢穴,在那里它们可以安全地度过消化期,人类或者任何东西都不能在巢穴的保护下伤害它们。 系统不知道林久的巢穴在哪里,他试图猜测过,想或许林久吞掉这个大块头的猎物之后就会脱离这个世界,可林久没有走,她把最后返回巢穴的那一点力量用在了卫青身上。 倘若当时她不睁开眼睛,卫青就会像系统所说的那样死掉,一介凡人是没办法在神与神的交锋中幸存下来的。 可现在她睁开眼睛了,卫青走出去了,“你怎么办啊。”系统呆呆地又说了一遍。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系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四面八方安静得吓人,想随便发出点声音打破这片岑寂。 或许是响应他的想法,那两声笑落下之后,他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如同有鱼跃出水面。 系统整个脑袋都变得僵直,眼球缓缓地、缓缓地转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是宫殿的深处,当然没有什么水面,他看见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血水——水位看起来比先前要高一些,但仍然只算得薄薄一层——但果真有东西从血水中跃出。 那一声响动只是个开始,很快此起彼伏的响声哗啦啦响起,数之不尽的东西在血水中游动,从血水中跃起,溅开成串的涟漪。 血水中游动的当然不会是鱼,这世上也没有圆形的鱼,那东西是——一枚一枚细小的眼珠! 系统竭力克制也无法控制住脸颊上竖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所见的这一幕,简直是噩梦,林久已经没再流血了,神也没有血留下来,所以血水的水位怎么会上升呢,那当然是里面多了点东西,现在那里面全部是密密麻麻圆滚滚的眼珠。 在那一场战争中,林久以白泽的万千眼珠撕开神的身躯,天空碎裂之后它们掉落在血水里,可这时候的眼珠已经不能说是属于神女的东西了,神最后的残骸就遗留在这些眼珠里,所以神女没能把它们收回去。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神女吃剩的残羹?系统麻木地想。 就在他冒出这个诡异的念头的同时,那些眼珠忽然躁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从血水里跃出,光滑表面裂开缝隙,从缝隙中长出一口尖细的牙齿,发出尖利的噪音。 系统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颤颤巍巍地叫,“林久?” 没有回应。 “神女?” 还是没有回应。 系统的心脏一下子沉坠到了最深处,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心脏可言了。最糟糕的情况正在上演,林久已经完全沉溺在消化中,她现在连这些眼珠都无力去控制,和没有及时返回巢穴只能瘫倒在半路上的蟒蛇有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 而且,系统眼睁睁看着血水缓慢而确凿地下降,不是血水总量在减少,而是地面在下沉,尖牙啃噬石头的声音像是一把刮擦脑髓的匕首,蠕动的眼珠使得血水如同煮沸一般疯狂翻涌。 脱离了控制之后这些东西已经疯癫到开始啃噬地砖了! 系统这下真的哭出来了,“你把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吗?我现在这样跑也跑不掉,什么都干不了,你死了不要紧,但我还想抢救一下啊。” 一阵风吹来,耳边传来的声音忽然变了从啃噬石头的尖锐刮擦声变成一种类似哀嚎的声音,如同鬼怪夜哭。 扑通扑通的水声密集地响起,那些原本沉在血水里的眼珠发疯一般往上跳,跃起的弧线使人想起浮光跃金这样美好的词语,可看着猩红的血水和跳起来的怪模怪样的眼珠,和那样美好的词语关联起来,反而更显得诡谲。 系统就在这样诡谲的场面里,一顿一顿地,胆战心惊地转动眼珠。 此时林久坐在宫门正对的正殿之上,风水学说中的正位,居其中而左右拱之。这原本是刘彻才有资格享用的位置,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视线越过空旷的中堂,可以一直看到门外的风景。 卫青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所以那道门现在是敞开的,可系统看过去也并没有什么风景,而是对上了一双眼睛。 天际忽然炸响一声轰雷。 如果不是没有脚,系统几乎要被这一声惊得跳起来,他想要惊叫,可那双眼睛像是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眼里心里,重逾千钧,他慢慢张大嘴,可硬是被这份重量压得发不出声音。 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刘彻,可系统还从没在刘彻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很压抑。他脸上丝毫不带怒色,可系统想不出谁能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保持从容,而不是立刻跪下请罪。 不知何时天色竟然阴沉下来,没有雨,但漫天乌沉沉的云层压下来,比雨天更压抑。 不祥之兆。这四个字从系统脑子里蹦出来。 水声尖叫声风声雷声一股脑往他耳朵里灌,但在此时,他只听到一种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髓里响起来的,一声轻笑。 发出笑声的人是林久,可她没有看刘彻,而是盯着眼前的桌面,有一枚倒霉的眼珠失误之下跳到了桌子上,她在系统和刘彻的双重注视下捡起那枚眼珠,手指雪白纤细。 可是那样漂亮的手指却像是不懂得屈伸一样,根本捏不住那枚滑溜溜的眼珠,只能任由它尖叫着滑来滑去。 林久皱了一下眉头。 系统没有心脏,但他觉得自己的脑髓随之跳动了一下。 笑声又响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系统眼睁睁看着那手指上长出细小的触须,在惨叫声中骤然扎穿了那枚眼球,把它送进了嘴巴里。 系统听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看见从林久嘴角涌出的血水,很快又从她嘴巴里伸出一条舌头——舌头是系统所能想到的最接近那东西的称呼,舔掉了溢出来的血水,而直到此时,那枚眼球仍然在她嘴巴里发出尖叫。 神被吃掉的那一瞬间系统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崩溃,是说,林久比神更可怕,因为神的行为遵循逻辑,而林久失控之后根本就不存在逻辑。 他甚至不再关注刘彻了,此前他一直担心林久留在这里会被刘彻杀死,以刘彻的敏锐,很容易就能意识到她的失控。而刘彻对待失控之物的态度,王太后和田蚡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系统实在没办法保持乐观。 但现在他甚至想催促刘彻搞快点,这样的日子他一秒钟都过不下去了,此前待在林久身边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忍辱负重,但现在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谁能忍下去啊?不可能存在这种人吧! “神女。”刘彻叫了一声,他在门外跪下来,做出示弱的姿态,张开手臂,像哄孩子一样说,“到我这里来。” 一枚眼球跳到他眼前,咬断了他一缕头发,毫厘之差就要咬出他的眼球,而他从容自若,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系统觉得自己输了,刘彻和林久果然天造地设,尊重祝福,赶紧走。 林久把视线放到刘彻身上,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彻一会儿,忽然又开始笑,笑着笑着她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系统不是很愿意想象她在吸吮那根手指上的什么东西。 从前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叫人毛骨悚然,但那不一样,非要说的话从前她像提线木偶,血肉填起来的一张人皮。 而现在木偶的线断了,人皮里填充的血肉瘫软掉了,她用来控制面部表情的肌肉和神经都坏掉了,实在没办法形容她现在的笑容,系统周游过那么多的任务世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词汇量如此匮乏,简直像个绝望的文盲。 刘彻一直耐心地看着她,保持这个姿势。 林久忽然不笑了,她含着手指盯着刘彻看,越看越出神,慢慢歪着头,嘎嘣一声。 系统简直要哭出来了,他不想知道这一声是林久咬断了什么东西,也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嘴角流淌下来的是哪里的血。 刘彻收回笑容,重新变得面无表情,他站了起来。 系统甚至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好啊,刘彻要下手了,好死,开香槟!” 但说着说着他的笑声又变成哭腔,“我不想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死了我的家人们怎么办呢,我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工赚能量,你们看不起黑工,你们都不给黑工留活路。” 系统嚎啕大哭,“我还想你拷问我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坚贞不屈来着,但本质上我还是想活着,可你根本不给我留活路啊,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连说话都不会了,做任务怎么这么毁人啊!” 哭了一会儿他觉得很丢脸,强行忍住,抽抽搭搭地说,“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你猜刘彻会怎么弄死我们,我猜是用火烧。” app2(); 70 在汉武朝做神女 app2(); read2();一个声音在说,“不会死。” 系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猛地蹦起来,高声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吗,你——” 他怒气冲冲的声音断在了嗓子里。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其他人,或者说,那声音并不是从其他人嘴巴里说出来的。 “神女不死。”那个声音又说,从从容容的,带着一点窃窃的笑意。 系统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的嘴,那声音竟然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的,可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没有手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要怎么去捂住自己的嘴,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用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声音,不停不停地说出那些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话。 “神女的手指上,牵系有一百年的宏图伟业。凡人一生有多少个一百年,这短暂的一百年里,又能遇到多少个神女。”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努力转动起眼珠往角落里看,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他的眼珠骤然缩小,几乎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黑色,凝固住了。 嘴巴仍在喋喋不休,眼珠却像是石化了一样一动一动,空茫的眼球里映照出空空如也的角落。 系统感到脑袋发疼……不是错觉,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包裹着他的大脑,薄而宽大的一个东西,就像是一张人皮! 这里不是恐怖片场,当然没有什么人皮,那是他亲手搭建出来的,从林久脑子里复刻出来的那副思维模型。那东西先前像垃圾一样丢在角落里,而现在这个垃圾活了过来,在他紧张地盯着刘彻的同时,潜入了他的大脑,要把它全然改造成林久的形状。 是啊不会死的。系统想明白了,他浑身脱力地躺在地上,在一阵一阵剧烈的头疼中,他想笑,可是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真不愧是你啊,什么叫物尽其用,死人骨头里都要榨出来三斤油水的神女。 林久沉溺在消化中,思维混乱无法做出思考,可那又怎样,还有他在,还有思维模型在。怪不得林久没有一口吃掉他,而是还给他留了一颗脑袋……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林久新的大脑。 改造渐趋尾声,系统空茫茫地躺在地上,看见刘彻正踏入一地血水之中,那些眼球尖叫着扑上去要撕咬他的血肉,而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 他不懂刘彻为什么敢踏入这些血水和眼珠之中,刘彻不是他,刘彻什么都不知道。 可那些眼珠竟然只是黏在刘彻身上,不甘心地挤压着,却没有做出任何撕咬的动作。 林久的眼神忽然有了神彩,她有了新的大脑,拿回了属于神女的权柄。系统莫名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用在这里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但最先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确实是那些眼珠。 只在那一瞬间,它们裂开的嘴巴就像是被缝起来一样,尖叫声戛然而止,张不开的嘴巴死死禁锢住那些利齿,四周寂静得可怕,不时有噗嗤噗嗤的细小声音响起,那是不甘心的牙齿从内部咬破了整只眼珠。何等贪婪的生物,竟然会活生生咬死自己。 可系统一眼都没再看那些眼珠,他只是死死看着刘彻,看他涉水而过,从容得像诗经楚辞里所描绘的贵公子一般,走到林久身边,抬手稳稳地扶住了林久的手臂。 全部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了,血水里的眼珠不再翻动起涟漪,粘在刘彻身上的眼珠扑哧扑哧往下掉,然后它们开始消失,血水也在消失,如同退潮一般,清凉殿上转瞬变得干干净净。 系统听见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嘴巴里说出来,“陷落在沼泽里的人,看见稻草就会去抓。倘若那稻草在手心里变成毒蛇——” 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此人也终不会放手。” 刘彻的手扶在林久的手臂上。 就在他触碰到林久的那一瞬间,林久身上火红的白泽裙衫忽然开始褪色,这一瞬间如同千千万万只红白两色的蝴蝶腾空而起,色彩的变换又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红潮退去,白潮涌起,倏忽之间她身上的红裙子就换成了一条白裙子,长长的衣裾如同流水一般一直垂落到地上。 系统自觉地张开嘴,果不其然,提示音紧随其后响起,极其简短,???级套装,云山神女。 提示音播报完毕,系统的嘴巴却没闭上,而是张得更大。 他觉得混乱,因为从来还没见过这种情况,系统内部衣服的等级非常严谨,这是系统自己都没办法插手改变的领域,可现在林久身上这套云山神女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可以解释成是林久自己捏造的新衣服,可等级部分为什么会是一片乱码,除非…… 这件衣服还只是一个雏形,它还没有完全被完成。 刘彻正在说,“我为神女安步当车。” 而林久任由刘彻将她抱起来,她的眼神又变成一片空茫了。 系统又哭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应该为之感动,一个是孤注一掷赌上一条命也要来拉你的手,一个是为了在那些眼珠的围绕下保护你可以重新给自己捏一个大脑。 可这种感动里偏偏又掺杂着杂质,系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有种不对劲的预感,却看不透,当然更说不出口。 在刘彻把林久抱起来的同时,他只是忽如其来地想起窦婴。 有件事情系统一直埋在心里没有说,窦婴为了抢到田蚡的马而发足狂奔时他觉得荒诞,为之哈哈大笑,笑得很用力。 但真情实感的笑是不需要用力的,当笑也在用力时只能说明你其实并不想笑……那时候他其实根本笑不出来,一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他心中徘徊不去,他想窦婴这么轻易就改换姓氏离开长安,剩下的那些窦家人怎么办。 那些与他同姓的人因为他伪造遗诏的罪名而被诛连,而他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那些人。 系统不怎么敢想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他就越不敢深入思考这些人的行事逻辑,总觉得他们做出决定太过容易,舍弃一些东西也太过容易。 他看了看林久的脸,又看了看刘彻的脸,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可是在他视线中,竟然像是在逐渐重合。 他开始分不清这两张脸之间的差别,他开始分不清这两个人,相比较起来谁更像是鬼神。 清凉殿外正是日上中天,系统一眼就看见了卫青,他站着,面无表情,换了一身衣裳,似乎也洗了个澡,不再是走出清凉殿时一身血淋淋的狼狈模样。 而在他身后,群臣肃立,所有人都在看见刘彻的一刻下跪,山呼万岁。 这一幕对系统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逻辑。 可就在他看见这一幕的同时,他的眼睛和大脑都像是有自己的想法,眼睛自动自发地往人群里看,大脑自动自发地开始思考。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作为“外接大脑”的感受,说不上疼痛,只是很奇妙,万事万物,空空茫茫。 但是又很清醒,他看着这一幕,脑子里立刻模拟出前因后果。 时间在他脑子里回溯,他似乎回到了卫青走出清凉殿的那一刻,看见卫青与刘彻对视,或许有过交谈……不,没有交谈,刘彻出现在清凉殿外的时间点,他绝对来不及和卫青说任何话。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匆匆的对视,但如果是卫青,那刘彻也只需要和他对视一瞬。 刘彻从卫青那一身血上推断出来神女在失控,而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避险,他似乎把这东西理解成了蛇蜕皮,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他认为这是一个他不能缺席的重要场合,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神女面前谁就将成为神女心目中最无可替代的人,而他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而卫青在与刘彻那一瞬的对视中领悟了他所需要做的全部,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叫人去传刘彻的口谕,宣群臣入宫。 不对,还是存在逻辑上的缺口,想要做到这些事情卫青需要有人帮助,是谁,是刘彻身边那些内侍吗?不,不是,还有人。 思维在以一种令系统觉得恐惧的速度飞快运转,一件事情被一刀又一刀干脆利索地剖开,所有细微的切面都被摊开,没有隐秘,没有含糊,没有遗落。 原来这副思维模型竟然能够被运用到如此程度,与之相比他此前那些拙劣的应用简直是在羞辱这副思维模型,他的眼睛在扫视眼前一切,每一个人都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扫视停住了,视线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低着头,在系统的注视下,似有所感,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眼睛。 回忆纷至沓来。 系统一瞬间分不清楚是谁用他的眼睛认出了那对眼睛,他在此时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一直记着那双眼睛,一直期待着那双眼睛。 app2(); 71 越人歌 app2(); read2();此情此景,系统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他没办法想任何东西,他的思维资源完全被占据了。 闪回还在继续,插入了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刘彻刚拿到红薯不久,朝堂上的主流言论还是如何与匈奴联姻。 有一天刘彻把被选中的联姻公主带到林久身边,她给林久编了一个桃花结,声音都因畏惧而发抖,但一直强忍着,不停地说话。 但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留在神女身边,联姻的决议破灭之后系统再没见过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可林久竟然一直记得她,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阿竹。 回忆殆尽,以阿竹为支点,空缺的那一块空白被填上,推演继续。 从卫青开始,从他走出清凉殿,与刘彻擦肩而过,一身是血地转头四顾,眼神如刀。 他在长廊的朱漆大柱之后抓住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往那边走了一步。 那双窥视的眼睛没有闪避,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行礼,她弯下腰,然后抬起眼睛。 这时候她一定说了一句话用来取信卫青,因为卫青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此宫闱秘事也,撞见这种事的侍女只有一条死路。 但是她说,“我是侍奉神女的阿竹,将军请随我来更衣。” 对,就是这句!既然这件宫闱秘事涉及神女,那就披上神女的虎皮来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系统像个绝望的文盲一样想这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得是时间回溯吧? 推测,或者说回溯还在继续。 卫青不会跟她走,因为卫青要守在清凉殿外。 于是阿竹独自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奉上崭新的衣袍,卫青接过来,披在身上遮盖血迹,这时他与阿竹对视,看见她眼神明亮,神情镇定自若。 卫青在这时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宫闱秘事是杀人的利器,可有些时候也是富贵的捷径,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可为何总有人趋之若鹜要往刘彻身边来呢,无非是富贵险中求。 卫青说,“传陛下口谕,宣群臣觐见。” 你我都知道神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侍奉的侍女,你既然敢在清凉殿外窥伺帝王的踪迹,又敢假借神女的名头,来向我奉上干净的衣裳,真是胆大包天。 恰好我现在正需要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你敢继续胆大下去吗?你没有见到陛下也没有听到陛下发话,但我告诉你这是陛下的口谕,你有办法往外通传吗?你敢往外通传吗? 阿竹敢,否则这清凉殿外此时就不会聚集如此多的臣工。 系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理应击节赞叹,因为今天发生的全部事情都那么精彩。 可就是太精彩了,他看着标准答案依然无从理解,为什么卫青可以在刘彻一个眼神中解读出一条口谕,为什么阿竹敢冒假传圣旨的风险。 以及刘彻真的有传下这么一条口谕吗? 有。 因为刘彻抱着林久走出来,看到立在清凉殿外的群臣之际,神情一丝波动也无,系统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睛里看不出分毫诧异。 所以他真的通过一个眼神传达给了卫青一条口谕,他也理所当然认为卫青能读懂他的眼神,并按照他的眼神去做。 草率了,系统想,他之前真是眼瞎了才会认为刘彻很正常。事实证明只有神经病才能理解神经病,刘彻能理解林久,只能说明刘彻本身也不怎么健全。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刘彻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宣群臣觐见,他闲得没事干吗。 答案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来了。 三个字,接风宴。这是林久思考出来的结果。 “我知道卫青远行归来,但如果这是为了给卫青设宴接风,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没有酒没有菜,还有你。”系统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然息声,连呼吸都放缓。 群臣跪伏,而刘彻在看林久,用的是那种……征询的眼神。 是啊,谁说接风宴只能是设给卫青的,卫青现在也跪在刘彻面前,和那些朝臣没有什么两样。 换个角度来看,一场宴会中可以简单地拆解成两种要素,酒菜和宾主。现在这个场景中恰好也可以分出两种人,站着的和跪着的。 站着的是宾主,那跪着的就是酒菜。 传下口谕要群臣觐见的人是刘彻,所以刘彻是设宴的主人,除去刘彻之外现在这里没跪下的只有一个人。 林久。她的宾客。 她在清凉殿闭门那么长的时间,现在走出来,也算一种远游归来,所以要接风设宴洗尘。刘彻看她是在问她要吃哪个人——哪盘菜。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系统看见跪在朝臣队伍里的卫青、董仲舒和东方朔。、 他一下子理解了刘彻,他也并不全然是个疯子,在涉入血水去抓神女的手时,他也担心过自己被吃掉,而他的依仗是他已经为神女准备了食物。 他自诩是珍贵的食物不会轻易被吃掉,如果神女饿了,那就先用粗劣的食物填饱肚子,至于谁会是那个粗劣的食物,刘彻根本不在意,只要不是他,那谁都一样。 林久对刘彻的视线并未做出反应,当然不会做出反应,刘彻从始至终的判断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林久对他并无所求……? 好像不对。系统想。 林久有所求,她锚定了几个成就,正在进行筛选,系统粗略看了一下,正看到林久最终锚定了【宠冠六宫】。 顾名思义,这个【成就】的常规完成方式,就是让大家都知道六宫之中刘彻最宠爱的人是我。按照系统之前的逻辑,这个成就林久根本达不成。 而按照现在的逻辑——系统心想我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有逻辑? 但他又是真的好奇,林久究竟能不能完成。 这原本不应该是个问题,因为系统现在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林久也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从前林久打成就的方式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迹可循,第一步宣示神迹,第二步万众震惊,第三步达成【成就】。 可现在她手上没有新衣服可用,而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的【成就】都在和神的那一战里消耗殆尽了。 所以常规来说林久现在选定成就毫无意义,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除非强行进行链接,否则大脑和身体几乎完全分离,思维与行动无法接驳,她还保留多大程度的行动力,都要打个问号。 可林久就是那种会打破常规的人,系统想起很多年之前,林久对他说,我能,我无所不能。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林久那时候的声音。太坚定了,坚定得忍不住叫人对她保有期待。 大脑已经不再被占用了,林久没再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系统重新拿到了思维资源。 他试图站在林久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要完成【成就】,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强行链接思维和行为,就像是此前在清凉殿里那一瞬间,为了使刘彻免于眼珠的啃咬,林久睁开眼睛向一地狼藉下令。 可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强行链接,林久很难承受这种负担,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彻在说,“仲卿,到我身边来。” 没问题,他征兆群臣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林久选菜,他自己肯定也有要做的事情。 卫青膝行到刘彻面前,而林久什么都没做。 系统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虽然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但林久在他心目中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设,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所有人都得学会向现实妥协,但看见她向现实妥协格外叫人沮丧—— 等等。 系统慢慢瞪大了眼睛。 林久什么都没想,所以她当然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时她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一种动作——因为刘彻要把她放下来,但她没有做出从刘彻怀里离开的动作,所以她还坐在刘彻怀里。 但刘彻现在在叫卫青,傻子都知道他接下来必定有封赏甚至有政令,与匈奴一战,大军虽然凯旋,但刘彻这个皇帝还没论功行赏,而卫青恰好是这一战中最出风头的将领。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玩,世界观在缓慢崩塌,虽然以及崩塌了很多次,但林久就每次都能重新粉碎他的世界观。 刘彻保持了镇定——太是条汉子了,系统已经准备造个赛博刘彻像每天上香了,感觉会比赛博佛像管用。 刘彻一手抱着林久,一手伸向卫青,“解剑。” 从前他也做出过这个动作,在上林苑中向神女伸出手,那时他还是单薄少年,而现在他已经长成伟岸的大人,单手就能把林久抱得稳稳当当,说话声音斩钉截铁。 卫青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刘彻接过来,随手把这把跟随卫青征战的剑丢在地上。 剑鞘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小小的声音,没人出声,满地臣工,噤若寒蝉。 一声金铁摩擦的声音转瞬打破了这阵沉寂,剑鸣之音直上九霄,刘彻单手拔出自己腰侧的佩剑,在剑鸣不绝的余音中大声道,“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有功,赐承天剑,封关内侯!” 立在刘彻身后的内侍高声传唱天子口谕,声如匹练一直抛上云天之上,就在这样的封赏声中,卫青稳稳地从刘彻手中接过了这把没有鞘的剑。 满地臣工,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是谁先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所有人都一齐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流,不可或阻。 就在这样浩大的声浪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怎么还抱着神女——” 董仲舒下狠手掐了东方朔一把吗,东方朔被掐得倒吸一口冷气,剩下的字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里。 然而有什么用呢,系统双目无神地想,大家都听见了,大家只是装作听不见而已。其中刘彻装得最像,眉头都不皱一下。 道理我都懂,系统想,但是这多少算是卫青,乃至刘彻,乃至整个大汉史上的高光时刻之一了吧,卫青封侯啊。 结果刘彻怀里抱着林久,这效果不输给后羿一边射日一边跟嫦娥打电话商量婚纱照去哪里拍,孙悟空一边大闹天宫一边向东海龙王买龙皮夹克。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导演大概是精神病人身残志坚再就业,如果这是一部网文,那可能作者已经疯了。 有病吗?何止有病,简直有毒。 有用吗?系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得播报提示音,“恭喜你打出【宠冠六宫】成就,一代雄主为你行为异常,一朝臣工为你目瞪口呆,也有些人为你精神失常。” “我觉得这不太合理。”走在出宫的路上,东方朔若有所思。 “闭嘴。”董仲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东方朔很诧异,“董兄,难道你不觉得不合理吗?” 董仲舒忍无可忍的在东方朔继续语出惊人前打断了他,“你当今天陛下心情很好吗?” 东方朔愣住了,“什么?” 董仲舒眼皮上青筋乱跳,咬牙切齿道,“四路北伐,三路惨败,名臣宿将如飞将军李广尚且一败涂地,陛下心情很好吗,他脸上很有光彩吗?” 东方朔说,“李将军时运不济……” 董仲舒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卫侯得封关内侯,李将军却一字未提。” 东方朔顿时失语,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董仲舒不看他,只是一味冷笑,“战报传到长安,陛下只怕要恼火死了,大汉的军队,竟然不遵从他的旨意。” 东方朔再度愣住了,“李将军莫非胆敢——”他猛然抬头看董仲舒,“陛下派了钦差?” 董仲舒神色不动,“哪里用得着派遣钦差,陛下不必问过程而只看结果,而现在的结果就是李将军输了,军中如同李将军一样的名臣宿将,他们都输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董仲舒,说不出话。 董仲舒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为陛下做事,听话并不是值钱的品质。君忧臣死,做不成事就是臣子的死罪。” 东方朔颤抖了一下,“陛下要清洗掉李将军和李将军身后那些人……因为他们不听话,或者说,陛下认为他们还不够听话。” 董仲舒长叹一口气,“今与卫侯赐剑,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得了剑就要杀人,剑名承天,顺承天意,剑有双刃,杀外人,也杀自己人。杀到军中,只剩陛下的人。” 东方朔近似于恐惧道,“李将军不会引颈待戮,但他也不能反抗陛下,他不敢。” 董仲舒低声说,“李将军没必要反抗陛下,那把剑如今在卫侯手中,并不在陛下手中。” “所以卫侯不能输,此后再有多少次征战他都只能赢,这一回他赢了于是得以走上台前,往后他若输一次,李将军今日便是他前车之鉴。” 董仲舒摇了摇头,“李将军四世荫恩,将门出身,所以他能输。卫侯身后有什么?他不能输。” “这也是陛下扶持卫侯的缘由吧,无路可退的人最忠心耿耿。所以卫侯忠心,李将军则不然。”东方朔越说越快。 “如今战事初起,尚能换将,所以这是陛下整顿军队最好的机会,等战事再往后拖延,军中将领的职位就动不得了,须知临阵换将乃大忌。而陛下于此时选中了卫侯!” 董仲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卫侯若折剑,往后陛下的手就再难伸进军中了,一生一次的机会给了卫侯,这也是陛下的信重。” 沉默蔓延,东方朔忽然说,“我从前随侍御前,时常见到卫侯,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做宫中这么多年,竟像是不曾留下痕迹。今日陛下把他的剑丢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磕出一个凹槽。” 他看向董仲舒,“董兄,你信命吗?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卫侯在宫中留下痕迹的开端。” 董仲舒沉默片刻,缓缓说,“不成则死。” “是陛下向那些累世军功的世家,挥出的一把剑啊。”东方朔感慨道,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研习易经的人应当有的气度,他远眺,微笑,目光悠远,“亡命的一桩买卖,可又觉得艳羡,倘若再年轻十岁,我也愿如卫侯一般,做陛下手中长剑。”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董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董仲舒转过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首先陛下可能不太愿意。” 东方朔尴尬一笑,“哈哈,我为陛下造水泥也挺好的。对了,董兄,你先前跪着那会儿为什么掐我啊?” 董仲舒收回视线,“从前我听闻过你的名声,也好奇过你为何不得升迁。其实今天你说得对,陛下抱着神女并不合理。” “从前的事还提他干嘛……”东方朔察觉出不妙,试图挽回。 董仲舒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陛下离那么近,你说什么话,他是听得见的。” 东方朔笑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不合理,但大家都懂得闭嘴,只有你东方朔一个人猛戳陛下的肺管子。”董仲舒字正腔圆道,“多年随侍御前却不得升迁,东方朔,你活该。” 东方朔沉默了。 另一边,系统像东方朔一样沉默。 刘彻把那个叫阿竹的女孩留在林久身边,一面是为了奖励这个侍女临危不乱,她赌赢了,从宫闱秘事中取得了荣华富贵。 另一面则是因为,林久现在的状态,身边确实需要有人侍候。 但这都不重要,至少现在,解决不了系统的困境。 事情是这样的,打出【宠冠六宫】之后,林久飞快地兑换了一套衣裳,名字叫【越人歌】,穿上这套衣服可以和鸟兽说话,可以说是伪装神女的不二利器。 这套衣服和【山鬼】有点相似,不过山鬼可以操控植物,【越人歌】则只能沟通,相对来说没那么强力,可【越人歌】应用范围广啊。 系统用这个优点来解读林久兑换【越人歌】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立刻就被推翻了。 由于只有一个【成就】,所以林久兑换出来的这套【越人歌】是残缺版本,没有评级,而且只能和一只被选定的动物说话。 别问系统为什么可以这么操作,系统也很懵逼。 这套衣服,林久没准备用在自己身上。 系统留意到她在兑换这套衣服的同时,也在注意着一个人。 李广。 她看李广的眼神,和从前她看东方朔、董仲舒的眼神,一模一样。 系统头皮都要炸起来了,他先是盘算了一下林久的过往战绩,再思考了一下现在的环境,再再考虑到林久现在并不ok的精神状态。 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要啊!!!” app2(); 72 越人歌02 app2(); read2();系统的惨叫声落地,林久的手指顿住了。 须臾,她做出了一个类似思考的动作。 系统屏住呼吸。 林久似乎也意识让李广穿裙子不合适,抬手在【越人歌】套装上点了一下,换了一种形态。 系统猛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系统看了一眼被改造后的【越人歌】,又看了一眼,发自肺腑地说,“我替李广谢谢你啊,这还不如裙子呢吧!” 林久没有回答,她不是视系统的话为无物,而是根本物理意义上的听不进。 做完这些事情,她似乎感到疲惫,将手臂轻轻挽在刘彻肩膀上,不再做出任何举措了。 刘彻抱她抱得很小心,似乎是因为没有见过神女如此依人的模样,又似乎是将此当做了一种特殊的荣誉,总之,动作间不见分毫不满。 可他也不能总抱着林久,等到走出不远,还是要将她放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这一刻刘彻要放下的仿佛不是一个身量说得上娇小的女孩子,而像是在放下一头大象。 不,说是大象也还不够贴切,她可比大象更凶猛更危险,说是咆哮未央的猛虎,似乎更使人信服。 阿竹淡然自若地走上去,没人明确告知她从今往后她就要成为神女身边的侍女,可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摘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在刘彻还没把林久放下来,而只是即将放下的时候,她就上前做出了要接过林久的姿态。 就连刘彻都忍不住向她侧目。 披一次“神女身边的侍女”的虎皮还不够,得到君王允诺的虚名也还不够,她竟然真的敢于靠近神女,敢于尝试把这层虎皮缝在自己身上。 可是林久没有接过她递来的手臂,而是自己从刘彻身上跳了下去,阿竹立刻跟过去,随侍在她身侧。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而走向清凉殿——就是那座曾经被诡异和血水和诡异的眼珠浸泡过的宫殿,他再一次踏入其中。 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些话非要在这里与卫青问个清楚。 卫青默默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提着刘彻赐下的剑,脸上没有一举成名的欢欣,也没有对生死未卜的惶恐。 东方朔向董仲舒感慨说今日恐怕是卫侯在汉宫中留名的开端,可卫侯本人看起来仍然沉默地像一个影子。 在他面前,刘彻如同困兽一般烦躁地来回走了两边,猛然顿足,“究竟怎么回事?” 他这话问得很重,天子隐有雷霆之怒而不发,可语气和措辞都严厉地像一柄逼上眉心的长剑。 草原上发生了什么,神女为什么一直在等你回来?清凉殿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在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了哪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早就该问出这句话,此前保持沉默只是顾惜时间紧迫和局势未稳,他不闻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 事涉神女,怎么可能不关心不在意! 卫青抿住嘴唇,在荒原上生活过的人很容易看懂他这一举措,如同清晨鸟儿啼叫之前梳理翎羽,是一个准备开口的动作。 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出一个字,到这时他脸上方才开始出现情绪的波动,如同涌动在薄冰之下的细小水流。 他看起来……有畏惧和惊恐。 刘彻死死盯住他的脸,他并非在以眼神逼迫卫青,而是有些事情是无法以言语表述的,从卫青脸上捕捉到的表情已经足以帮助他判断不少事情。 静默无声。 片刻之后刘彻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示意卫青不必再说,转身就要出去。 在刘彻而言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与莫大的荣宠,终汉武一生再没有哪位臣工能在他的逼问下保持沉默,并获得赦免。 可卫青并没有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沉默时刻,他口鼻中忽然涌出血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战。”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血水和声音一起从他口中涌出来,像是唯有蘸着血,方能说出这两个悚然的字眼。 刘彻猛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而只是向卫青抛出一块手帕,接着就以更匆忙的脚步冲了出去。 卫青接住刘彻丢过来的丝帕,擦拭自己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渍。 单单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他为之颤栗,他全身上下只有提着剑的那只手依然稳固如同磐石。 只有他自己知道,神女以血留下的印记,正在他这条手臂上发热发烫。 擦血的丝帕落在地上,卫青抬手抚摸上那枚烙印。 如同抚摸上一团无声又炽烈的战意。 清凉殿外,鸦雀无声。 林久坐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阿竹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她身后。 没人说话,系统也不敢吭声,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久在干什么。 她在不停地翻动【成就】模板,锚定、锚定、再锚定,机械性重复如此操作,系统看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去数她究竟锚定了多少【成就】。 系统起先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都这样子了还执着于打出【成就】,可是或许得益于他新换了一个好用的大脑,疑惑着疑惑着他忽然就大彻大悟。 林久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吃撑了,但也可以说是缺乏足够的能量去消化。 神被她整个吞下,这个负担太可怕了,如果是系统,会选择吐出来一部分。 但林久显然不可能吐出来已经吃进嘴里的东西,所以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选择获取更多属于自己的能量,来加速这整个艰难的消化过程。 而至于获取能量的方式——通过吞噬系统,她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成熟的可行途径:完成更多的任务,波动目标人物的情绪,以此撬动本位面的能量向她流动。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系统终于知道林久为什么执意留在这座对她而言并不安全的未央宫中:她现在很需要刘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系统还没有哪一刻如此想为刘彻点蜡,方才在给卫青封侯时林久的反应就已经足以证实了,她从刘彻身上新得到的两个成就不足以释放出她的理智,可是却已经—— 足够释放出她掠夺能量的本能了。 刘彻从清凉殿中走出来,步履匆匆,所有人都弯腰向他行礼。时值秋冬交季,宫人已经换上了冬日的黑衣,弯腰时衣裾蜿蜒,如同漆黑的蛇尾。 刘彻挥退阿竹,学着林久的样子,也在台阶上坐下,天子赤金的绶带垂落在青石板上。 远远的地方很多人围绕着他们,可此时他们坐在一起,又好像偌大未央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久轻声说,“刘彻,你怎么敢放下我。” 她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像是陈述句,像是质问可又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觉得风雨欲来。 刘彻说,“我没有放下您,我也不会放下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林久很像,林久不会吐出口中的食物,他也没有选择丢开林久,以此躲避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的神战。 所谓火中取粟之人,便是如此了。 又一个成就,汉武帝刘彻所做出的一个关乎于一生一世的承诺。这时候他没有抱着林久,可是系统检测机制已经认可了他的【永不放手】。 “我不会放下您的。”刘彻又重复了一遍。 “有时候我看着您觉得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我,那时候我想没了皇祖母我就能大展宏图,我没想过要和舅舅和母亲和这么这么多人为敌,也可能是想过的,可是想和做真是两件事情啊。” 卫青从清凉殿中走出来,像他走进去时那样沉静而稳,手中提着刘彻赐下的,无鞘的利刃。 他远远看着那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默默地看了很久。 年轻的天子膝下没有孩子,可他和神女待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父亲了。 后世史学家谈及汉武一朝,说刘彻在驭人一道上有极端的残暴和□□倾向。 他向臣子要求绝对的忠诚,于是他手下的重臣几乎全部依附他而起势。他任用这些身家性命由他一言决之的人,建立起了他的宏图。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卫青的崛起。 封关内侯,赐承天剑,五十年兵戈从此起,五十年宏图从此拉开大幕,在这五十年的开端,后世又称其为,属于卫青的时代。 而在卫青征战沙场之际,另有人在为刘彻征战朝堂。 元朔二年,卫青二次出征。这一年,刘彻放出了主父偃。 “这不妥,这真的不妥。”系统绝望地喃喃自语。 苍天莽莽,万里碧草,林久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当然不会理会系统,而是专心致志地在观察不远处驻扎于此的汉军。 这是刘彻第二次发动对匈奴的征伐,军/队带上了满满的红薯,不过当然不可能带上神女,尤其这支军队的将领是李广。 林久是偷跑出来的,也不算是偷跑,刘彻又不能管束她,有时候她消失几天,刘彻也不会多说什么。 就像这次,她换上了【魂兮归来】套装,抓着一只掠过未央宫的鸟的尾羽,一路换乘麻雀、大雁和苍鹰,最终抵达终点站,李广。 李广觉得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其实也不奇怪,李广已经习惯了,自从在战功上输给卫青之后,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哪哪都不对劲,天上下雨都好像是绿色的。 可是今天格外不对劲。 因为他好像听见一匹马在说话哎? app2(); 73 越人歌03 app2(); read2();马夫跟在李广身后,行走在马匹、石槽和马料之间。 李广缓慢地环视着他的战马们,系在腰间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伐,拍打在他的裙甲上,发出金戈交鸣一般使人胆寒的声音。 一匹老马舔着石槽里的豆饼,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停住了脚步。 马夫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等待着李将军的军令。 他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夫,平时很难见到李广这样位高的将军,只是近来李将军忽然时常往马棚跑,而且往往不带侍从,而是带着一个侍候战马的马夫。 隐约流传有一些风声,说是新近封侯的那位卫将军便有这样的习惯,或许也正是因为卫将军马夫出身,对战马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创下那样辉煌的战绩。 马夫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养马出身的卫侯,却觉得李将军真是他有生之年所见最威武的大人物,他悄悄抬起眼睛看李将军的背影,看见魁梧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膀,披甲的身影,便如同天神在世。 也只有这样天神一般勇猛的将军方才敢于带领大汉儿郎走进匈奴的草原吧,李将军的威名,便是匈奴人听了,也是闻风丧胆。 天神一般威武的李将军猛然转过身,马夫悚然而惊,这里没有敌人,可将军环顾四周的眼神却如同钢刀一般,泛着斫骨的寒意。 “你——”李将军缓缓开口。 马夫只觉得李将军开口的威势也有如天神,他的眼神和他的话音全部覆压下来,压得马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自发地昂首挺胸,握住马鞭的手收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 他只是个马夫,在李广的威势面前,却肃穆得像是等待军令的军队。 然后他听到这句完整的话,李广对他说,“——有没有听见这匹马在骂我?” 马夫慢慢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马踩了一蹄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瞬苍老,所以耳聋眼花。 “好像,好像没有吧。”马夫结结巴巴地说,边说边下意识看了那匹老马一眼。 那匹老马也正抬眼看他,眼睛大而湿润,如同会说话。 马夫一时又觉得混乱了,他有点想笑,因为马怎么会说话呢。但他不敢笑,他也不敢揣测李将军的心思,可李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可他看着那匹马的眼睛,又觉得有点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马夫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对大而湿润的马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李将军。 不知何时李广已经默默转了回去,他和那匹马对视,一人一马之间弥漫的神秘氛围使马夫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一匹马是不会说话,可一匹马难道会这样长久地与人对视吗? 莫非李将军乃天命之子,乌鸦见了他会白头,老马见了他会开口? 马夫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直到李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给这匹马再添两把豆料。” “啊,是,是。”马夫一愣,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边添草料边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是这匹马跟将军说他想再多要两把豆料吗?” 没有声音,一时死寂。 马夫添草料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不敢抬头,因此也就看不见李广精彩的脸色。 老马在吃新添的豆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冷冷地看了马夫一眼,说,“不要胡思乱想。” 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李广又追加了一句,“马,就是马,怎么可能会说话。”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马棚,将马夫和那匹老马一起抛在了身后。 无人能看到,马棚顶上,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荡漾。 系统有点不太明白,李广走得这么干脆,看起来并没有上钩的意思,为什么林久还在这里待着。 放到从前他早就该质疑林久了,但现在他莫名地就是说不出话。 林久从来没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对他做出什么惩罚,可他就是会害怕,是因为被林久吃掉所以害怕?是因为被改造成外接大脑,所以害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可能还是因为,林久现在丧失理智,只余留本能。系统其实不很懂她这种人的本能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的,如同凝视黑洞。 系统不敢挑战她的本能。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林久通常什么都不做,也不思考,他这个外接大脑绝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摆设一般。 但此间大局,依然尽在林久掌控之中。 她的神女高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 便如此时,李广虽然回去了,但系统莫名地笃定,李广还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来是林久安放在李广这个人身上的宿命。 凡人岂可反抗神女织造的宿命,哪怕他自己甚至都还对这宿命一无所觉。 是夜,李广果然再一次站在了这匹老马面前。 豆料已经吃完了,老马在舔石槽,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他总觉得这匹老马在骂他,但就是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他缺少了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他就能真正听懂这匹马的话。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地他眼前只看得见那样东西。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寂静的黑夜,李广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这匹老马的耳朵。 他今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披了甲带了剑背了弓,不管这只马背后有什么蹊跷,他都决心要解决这头动摇军心的妖物。 当然,这会有危险,但李广自认出身将门,祖上乃是为秦皇征战的李信,他可能会死在这头妖物面前,或者断一条胳膊,断一只腿。 李广见过无数那样的伤兵和死兵,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惨象。 然而他若是怕死的人,则根本不会踏上战场。 所以他抬手就抓住了老马的耳朵,白日他没有直接戳破这妖物的真面貌,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马夫,他不能让这种事流传出去,那时候动摇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军心了。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夜半孤身,披甲执锐,是为诛妖而来,纵死不退! 可在被他抓住耳朵之后,老马只是从石槽里抬起头,安静地看向李广。 李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老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广被看得有点尴尬,默默收回手。 但他忘了他手里还抓着马耳朵,于是马耳朵被抓在他手里,和他的手一起收了回去。 是说,马耳朵被他抓掉了。 掉了。 了。 李广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马耳朵,又看了看安静地看着他的老马。 出现了意外,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意外。老马没有长出尖牙利齿,也没有变成鬼怪,更没有让他受伤和死亡,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没了耳朵的老马用一个光秃秃的马头看着他。 李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他觉得这匹老马好像在暗示他? 被他抓在手里的马耳朵没有血肉的质感,也没有流血,摸起来更像是用马毛和棉花做出来的一种装饰品,就像是女子顶在头上的那种装饰。 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李广摘下头盔,两手一手抓着一个马耳朵,放到了自己头顶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头顶上传了下来,说不上来,但是不疼,也不痒。 李广试探着放开手,马耳朵没有掉下来,而是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他头顶上,就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这次清晰地听到老马在说,“你好,李将军,听得到吗?” 李广的世界观遭受巨大冲击,恍恍惚惚地说,“你好,马将军,听得到吗?” 老马说,“听得到的。” 李广看着老马,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李广只觉得迷惑,恍惚,我是谁我在哪? 老马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终于能交流了。 李广持续恍惚,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从马脸上看出表情这回事了,毕竟马已经在他面前张嘴说话了。 一头似乎在骂人的马……和一头会说“你好李将军”的马,对人造成的完全是两种冲击。 老马脸上露出一种委屈、愤怒、不满,又有点像是撒娇的表情,“李将军,首先,我感谢你白天时候给我添的两把豆料。但你怎么能说我骂你呢,这不是凭空污马清白吗!” “我听着你像是在骂我。”李广精神状态不太清醒地说。 “你听错了。”老马说,“我只是在说:李将军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就不是打仗的那块材料,努力努力白努力,回去越晚丢人越狠。 月光照彻,亮得像灯,开天辟地第一个兽耳娘,啊不,兽耳郎,李广站在今宵如灯一般的月光下,嘴角微微抽搐,眼角也微微抽搐,看起来随时会抽出剑给眼前这匹马来个血溅五步。 —— 马棚顶上,系统的嘴角和眼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在场有谁比李广精神状态还要失常,那就是系统了。 兽耳郎李广对他造成的精神冲击,约等于“你好李将军”和“努力努力白努力”加在一起对李广的精神冲击。 【越人歌】这个套装原本是没有这么离谱的,这个套装现在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两只马耳朵,但在此之前【越人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 想到这里系统不能不想起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反复对林久说,“李广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让他穿裙子这真的不合适。” 林久难得一次听进了他的话,额外多花了一点能量,把【越人歌】从裙子改造成了两只马耳朵。 这两只马耳朵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想必林久在改造过程中参考了前世动漫或者漫展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的那种,戴在美少女们头上的马耳朵。 “李将军,我对不起你啊。”系统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如是说道。:,, app2(); 74 越人歌04 “劳驾,能再给我添一把豆料吗?”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月光下的一地死寂。 李广默默地抓了一把豆料洒在石槽里,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 正在吃豆的老马顿时惊了,“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广顿住脚步,冷冷道,“自然是回营房歇息。” 老马愣住了,顿了顿,也顾不上吃豆子了,“我曾听闻凡人中流传有天启一说,是说遇到奇怪的事情,实则是上天在借此发出启示。我身为一匹马而能开口言人语,想必也算是天启的一种了吧。将军有如此奇遇,竟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吗?” 李广沉默片刻,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说着就又要走。 老马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呢?将军且听我一句劝吧,这片战场并不适合你,这是天命,凡人是不能忤逆天命的。” 李广的背影停住了,片刻之后,他回转身,走到老马面前,冷酷地注视着那对马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天命,难道天命说我不如卫青?” 老马与他对视,湿漉漉的马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情绪,“将军还不懂吗?与卫侯相比,将军的缰绳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啊。” 李广这次连话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将军既然不信我的话,那为何又深夜独自来见我?为何不杀了我?将军心中便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吗?”老马在他身后不甘地叫喊。 夜风寒凉,李广转身又走回来,老马眼睛里迸发出片刻的喜悦。 但李广只是从自己头上用力拽下来那对马耳朵,将之又扣回到那匹马头上,“我若有过迟疑,自幼就不会习射,及长就不会踏上沙场。” 他拽下来那对耳朵时用的力气太大了,有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但他全然不顾,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声音起先还很清晰,但很快就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就在军中为我效力,而如今你已经是一匹老马。” “我将赡养你的残年,但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话,姑且先留着你那些话,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等你要称我为侯爷的那一天。” 老马在他身后徒然的嘶鸣,而李广对此全然不顾,他摘掉了那对马耳朵,放弃了天启,已经听不懂老马在说什么,也一直不曾回头。 但就在此时,一声轻笑从李广耳边掠过,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广猛然回头。 风吹起他的鬓发,他的铁甲折射着月光,映出一线凄冷的寒光。 他看不见,就在马棚上,那声轻笑传来的方向。 神女着黑红两色的裙裳,在月光下俯瞰、发笑。 系统静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分毫声息。 —— 林久回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清凉殿中灯火仍未熄灭,刘彻在其中据案书写。 实则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清凉殿应当被封禁,被加上重重的门和锁从此荒废。 这毕竟是一座浸过血的宫殿,即便现在已经干干净净,可贵人拖着衣裾行在其中时,难道不会错觉脚底依然踩在那天的血泊和眼珠之间么。 但在侍女阿竹试图引着林久前往另一座宫殿时,林久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自顾自地走向了清凉殿。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理解,以林久现在的状态,她当然不会因为住在哪里这种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思考资源,但如果完全不思考,那她就只能依照身体惯性行事。 所以她径直往一直居住的清凉殿走。 刘彻当时和林久对视了一下,就示意余人不必多管这件事情。 此后他仍然前来清凉殿见林久,而面色不改,从容得一如既往。 阿竹不在,大约是被刘彻屏退了。 林久走到刘彻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模样高深莫测,但在系统看来,只是呆滞而已。 就像是完成指令的机器人,在没有新的指令下达的时候,进入待机状态。 刘彻整理手中一叠白纸,似乎是不经意开口,“卫青的战报已经传回了长安。” 林久不应声。 刘彻继续说,“从前我用竹简处理政事,现在我用这种轻薄的白纸,纸上写着,出征之际带了多少的粟米和多少的红薯以做军粮……有时候我觉得神女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蒙受您的神恩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强自压抑的情感,使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林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寿辰。” 他话音落下,清凉殿中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晚风在殿外呼啸而过,猎猎有声。 “这一年是元光二年,我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其实没有人在意我多少岁,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刘彻絮絮地说着,今夜他的话多到反常,琐碎但又真诚。 “元光二年。”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念到元光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 “这是我定下的年号,因见长星经天,故而改元元光。天地的时序都由我命名,那我为什么还在意今夕何年……只是在今夜想起了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我在神女身边,身量已经比神女高出这么多。看见神女这么多年容颜不改,会想到古书上说,万古长青。”刘彻笑了笑,他也不看林久,只是自顾自地微笑和讲话。 林久不回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刘彻忽然说,“我有时候会猜想,神女对卫青的瞩目,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坚信,他能为您带来远处的荣光。” “可在我提起他送来的战报时,神女又毫不在意。这是因为神女已经看过他在漠北征战的景象了吗。在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女的足迹是否远到漠北,远到卫青身边。”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林久的回应。 “我知道您不会回应我,”刘彻轻声说,“卫青向我说神战,是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截断了神与人之间的对话吗。” “是匈奴的神,把我们的神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话说到这里,刘彻声音里那股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他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他每一句都不带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而是只有笃定。 “神女杀死了匈奴的神,”刘彻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一直咬出血气,“那我们就会杀死匈奴的人,每一个人。” “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神女需要的祭品是什么,这整个匈奴,将成为我献给您的第一项祭品。” 在说这句话时,刘彻猛地推了一把书案,桌角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刘彻就在这书案移开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转身,面对着林久,“您会拥有取之不尽的祭品,这是我的承诺。” 被今天刘彻的反常吓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系统被迫开口播报,“恭喜您打出成就【山盟海誓】,汉武帝刘彻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向您许下一生的誓言。” 清凉殿外的夜风呼啸而过,今夜的言辞出口就散在风里,千秋之后,不为人所知。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叹气的冲动,他看着刘彻年轻的面孔,看他一无所知又意气风发地对林久说,“等到那时,我想向神女求恩赏……我想要神女那条能使日出未央、在夜如昼的衣裙。”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系统恍惚记起来,那是林久与刘邦一起赴汉宫夜宴时穿着的衣裙,那衣裳叫【持金杯的圣女】。 就在此时,若隐若现之间,系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又懵懵懂懂,分辨不清。 两千年以后,纵然史海沉钧、夙兴夜寐,也再没有史学家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翻出这一夜清凉殿中这些出口就散进风里的言辞。 那时他们谈及元光年间,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一个名字,是卫青。 元光元年,领万骑出漠北,直击龙城。 元光二年,领三万骑出雁门,俘虏匈奴千余人,全甲兵而还,封长平侯。 元光四年,夺河套,元光六年,重挫右贤王,俘虏过万,拜大将军,封万户食邑。 元光六年的冬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还朝,皇帝改年号元朔,在未央宫中为这位此时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设宴。 “方才,那一瞬间,”刘彻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我看到神女,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座宫室中,在卫青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见神女与高皇帝一起赴宴。” 满座勋贵,林久与刘彻并坐在最高位,整场宴会她一直无动于衷,像个木雕娃娃一样坐在刘彻身边,此时她忽然低垂眼睫。 没有人在意她这一瞬间的举措,神女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很久没有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朝堂上新人换旧人,有些人已经不记得神女曾经的威严。 只有系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只有他知道林久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又该如何做……他只知道林久今天又瞄定了一个成就,【风光无限】。 这是这场宴会所触发的特殊成就,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特殊成就,系统很难不想起从前林久的【万众瞩目】,那一次也是汉宫夜宴,林久叠加了一万个特效卡,在未央宫的深夜升起了一轮太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林久也没有因为这个特殊成就的触发而做出任何思考,系统很难想象她会用什么方式完成任务。 毕竟无论怎么看,这场宴会上风光无限的那个人,都是卫青才对。 那么依照林久往常的作风,她应该会对卫青下手?系统暗暗猜测,并大胆预测接下来林久会看向卫青。 但林久没有,她的视线没有再变动,她只是伸出手,手指雪白柔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这样的手指,抓住了刘彻腰间的组配,并晃动了一下。 清越的玉器相击声响起,轻微,又有如惊雷。 系统的眼神忽然呆滞了。 他不知道林久想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实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但这种时候完全可以闭眼给刘彻点蜡。 丝竹歌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视线,似有若无地都在注视着上首神女的一举一动。 刘彻也惊愕,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他礼服上的配饰,更遑论是玉佩组成的组配,这种象征意义极其严肃的东西,因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神色。 他看见,神女低着头,拽住他腰间玉做的组配,似乎感到好奇,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发出一阵细微的玉器相击的声音。 刘彻的手抚上那组玉佩。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今夜赴宴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玉带钩从天子礼服的腰带上解脱下来,容貌稚嫩的神女将组配连同玉带钩一起拽到膝上,一连串清越的碰撞声响彻宫室。 刘彻恍如未闻,又像是习以为常,笑着向卫青说话。 卫青也笑,向刘彻举杯,恭恭敬敬地满饮一杯。 底下有人在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舌。 林久摆弄玉组配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玉佩相击的声音消失了,系统喘气的声音险些也消失了,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瞬间系统的紧张,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但又只需要一句话。 特殊成就的系统提示音还没被触发。 这并不认为林久没有完成这个特殊成就,系统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林久打不出来的【成就】,别管他有多特殊。 这只能说明,林久今天的操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75 持花01 但林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做出任何举动,似乎转眼之间她就对那串组配失去了兴趣,搁置在手边就不再看一眼。 只是在很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指尖依稀有银光一闪而过,但因为太过短暂,像个幻觉,因此并没有人在意这缕一闪而过的银光。 那些凝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渐渐都收了回去,歌舞又起,宴席之上风平浪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系统也渐渐放松下来,因为林久始终没有流露出要兑换新衣服的意向。 没人比他更懂这位所谓的神女,她诡异难明,难以预判,但到此为止她所展现的神迹全部依托于衣服。所以,既然没有兑换新衣服,那就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逻辑是通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始终感到不安,并不明显,微弱得像是一根头发丝一样,可又切切实实地拉扯着他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可是始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只是模模糊糊地预知到一丝危险。 皎月渐渐升上中天。 此时是冬夜,昼短夜长,月出也早——今夜月出似乎格外早一些,升起得也格外快一些。但夜宴至此,也该散场。 刘彻身为天子,早该离席,但神女一直在他身边坐着,安然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他也不能走,就这样一直坐到了现在。 这个场景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那时候坐在林久身边的人是刘邦。 系统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从前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在这个任务世界里他也有了“从前”可言。 月明如水,满地都荡漾着银光。今夜月光似乎明亮得过分了,汉宫中哪有过如此明亮的夜晚—— 系统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汉宫中原本有过比这更明亮的夜晚,那也是在一场夜宴之后,太阳从未央宫中升起。 不过,纵然再惊世骇俗,那也已经是旧事了,旧事不该引动如此紧张的心绪,所以系统想到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 他想到的是今夜的林久,她的确没有兑换新衣服,但她还有一件没用过的衣服,此时正穿在身上。 系统忽略了这件衣服,他原本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这件衣服从头到尾都跟系统没关系,这不是林久兑换的衣服,而真正是林久做出来的衣服。 【云山神女,持花带剑。】 这不是林久第一次做衣服,在此之前她做出来的那件衣服名字叫【白泽千目张开,可监天视地,三年前她就是用这件衣服囫囵吞掉了一个神! 珠玉在前,这个所谓的云山神女,又将持什么花,带什么剑。 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经飞过来了,或者说,已经撞过来了。 殿外响起风声,刘彻忽然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只有在他那个位置方能看到门外的异象,在座宾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跟着站了起来。 下一刻,风声骤然变得尖利,沉重的宫门缓缓洞开,风涌了进来。 时人以为风是神的气息,倘若说平日的和风是神在缓慢有规律的呼吸,那这阵风就是高可接天的神明弯腰向渺小如盒子的宫室猛吹了一口气。 摆满整座宫室的蜡烛一瞬被吹灭,满堂宽袍大袖都在风中飞扬起来,衣袖投下的阴影在地面上遮出重重叠叠浓重的阴影,整座宫室似乎都要在这阵大风中动摇起来。 卫青站到了刘彻身边,是一个迈出一步就可以挡在刘彻面前的位置。不知何时那些宾客身后,靠墙的地方,此前蜡烛照不亮的位置,已经站满了持弓的甲士。 如此准备,如临大敌。早有人意识到了今晚的诡异! 可是,并没有什么危险出现,门内门外,只是变得很亮,而且越来越亮。 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但这场宴席反而变得更明亮了,渐渐地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异象来自哪里,他们顺着刘彻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皓月扑面而来! 月亮当然不会向人扑来,那只是月亮急剧放大之下产生的错觉。所有人都呆呆地睁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远在天际,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有人直接跪下了。 有人在说,“神啊……” 还有人在说,“陛下……” 陛下本人刘彻和所有人一起呆呆地抬头看。 他此生再没有见过如此硕大的月亮,整个宴会整座宫室都被含入月轮之中,月中山河万里,如一幅正在展开的画卷,逐渐地铺展在他面前。 恍惚中他看见月中长满起伏的山峦,巍峨陡峭更胜人间。 山间以巨大的铁链相连,更有仿佛植物一般生长出的,出岫的宫殿。 亭台楼阁间缭绕着浓云薄雾,女人们身披彩羽为衣,翩翩然自云中走过,身姿比流云更曼妙。忽然响起一声琴音,直冲天际,高昂直欲裂云。 就在这样的琴声中,神女从他身边走过。 她单手拎着那串组配,跟刘彻比起来,她身量并不算高,组配尽头的玉带钩几乎要垂到地上。 这时刘彻才意识到她一直反握着那串组配,原本应当挂在腰带上的玉带钩反而垂在最下面。在礼法中,组配的上下次序是极其严肃的规则,上下颠倒便如同天地颠倒阴阳混淆一般不可饶恕。 可刘彻现在注意不到这极其严重的错误,他看着那枚几乎要垂到地上的玉带钩。 玉带钩,顾名思义,是用玉打制成的一个双头钩子。这枚带钩在刘彻身上时,一头勾着刘彻的腰带,一头用来勾这一长串玉佩。 现在它不必再勾着刘彻的腰带,可空出的那一头上依然挂着东西。 挂着一缕月光。 月光原本虚无缥缈,因此先前没有被人注意到。但现在神女走动起来,那缕月光就变得清晰起来,一端缠在玉带钩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月宫深处。 刘彻看着那缕月光,那么细那么长,就像是一根鱼线。 昔者姜太公垂钓渭水,一杆钓钩之下殷商五百年霸业轰然垮塌,乾坤变换天地易主,周王朝自此飨食天下。 刘彻幼年时读这段史书,也为其中的雄心和烈血而动容。 今时今日那些文字忽然又浮现在他眼前,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响彻在耳际,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觉得自己触摸到了昔年周文王的气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今时今日周文王又算得了什么。 渭水之畔的那根钓竿不过钓来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钓竿,可直上九天,钩月入怀! 神女此时已经走到了厚重的宫门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往日那些华丽到诡异的衣裳相比,朴素得简直称得上简陋了。 可此时此刻银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轻轻踮着脚,向前伸出手,姿态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风吹动长而未束的黑发,也吹动重重叠叠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胁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顷刻之间便要弃绝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临之际,所有甲士就已经张开了弓,可刘彻不发话,卫青也始终保持沉默,于是那些弓上绷紧的弦始终不曾被放开。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开了,万千和煦的微风中忽然飘起一缕凌厉的劲风,沿途所有风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风的一箭,直冲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举世再不曾见过如此炽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烧。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脸上毫无表情。 御极之后的刘彻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并不避人。 也或许刘氏的天子本就没有深沉的血脉,当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举起棋盘砸碎了吴王世子的脑袋,由此有了七国之乱。可见这家人非但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会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烧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来苍蝇的眼睛死盯着刘彻的脸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视野——就会发现每逢大事之际,刘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这时候他其实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为他思考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此刻我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羽箭带起的风声呼啸而过,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轻薄,竟然被如此细微的风惊起纷飞,便如一对原本张开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拢。 毫厘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过衣裾射了个空,箭头深深没入殿前铺设的青石砖内,几至没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颤不休。 刘彻的脸色变了,如同春河解冻一般,平静的面具一瞬碎散开,反应快的宾客已经在悄悄去看他的脸,可此时能看见的不过是满脸暴怒之色。 有人丢开弓,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个,而只是个看起来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锦衣,身形还没长开,尤带稚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锦衣少年,在方才从甲士手中夺过一张弓,射出了那支要命的箭。 又有两个甲士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按倒在刘彻面前。 但刘彻没有多看他一眼,因为神女正转过身来。 她手中多了一枝花,擎持在双手之中,花茎纤细,花瓣重叠如莲。 至于颜色,非要形容的话,这是一朵盛大的白花。可刘彻从没见过这样的白,这也能算是白色吗?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枝月光。 月有阴晴圆缺,每时每夜的月光乍看相似,实则总有细微的变动,这一刻的月光流逝之后,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颜色。 而这朵花就像是汲取一千一万束月光而生长,一千一万种相近而又绝然不同的色泽在花瓣上交织流淌。 有人看看神女身后渺茫的亭台楼阁,再看一眼神女手中的花,骇然意识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皎洁——月宫中摘下来的花,当然有月宫一样的皎洁。 片刻之前的情景在所有人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原来神女踮起脚尖探手向月,不是要乘风归去,而只是要摘一枝花。 现在她摘了这花,又向人间走来。可是她脚边还插着一支羽箭。 在场所有人,在宣室殿上尚且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此时的心声却罕见的——说不定是这一生唯独一次的——变得一致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先解决掉那支羽箭的问题。 东方朔看向董仲舒,自以为隐蔽地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了没?你!看见了没?! 董仲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东方朔嘴里的可能性。 卫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自己嘴里的可能性。 刘彻如果有得选,他愿意把箭塞进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嘴里。然而他没得选,倒不是没人有这么大的嘴,主要是时间来不及,神女正向他走来。 所以刘彻选择……看向卫青。 卫青犹豫了一下,便要跪下,刘彻一把拉住他,卫青没能跪下去,便只是低着头说,“此人,乃是臣家姊之子。” 系统顿时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卫青一句话前后,他就从最安全的吃瓜群众,变成了最着急的利益相关群体,拼命试图叫醒林久的神志,“我靠,你听见没?你赶紧清醒过来啊啊啊,卫青姐姐的儿子,这个这个这个好像是霍去病啊!” 林久不为所动。 系统急得要发疯了,“我是说,射你的人是霍去病!怎么办啊这,你不教训他,显得你这个神女很没面子,但你要教训他,霍去病可能就没了啊!” 没有人再发出丝毫声音,此时最镇定的人,反而是跪在地上的那一位。 卫青出声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就看见一角雪白的衣裾,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女向他走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也就无从揣测她此时的神色,只看见雪白的衣裾一步步走来。 他射那支箭时,这些衣裾离月轮很近,因此也浸染透了皎洁的月光。然而此时远离月轮之后,其上依然有流光皎洁,几乎要满溢而出,如同披月在身,裁月为衣。 果真有一束月光从那些重叠的衣裾上照落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反应却很快,抬手就捞住了那束照落的月光。 下一瞬,他听见他舅舅的声音,在叫,“神女——” 还有陛下的声音,也在叫,“神女——” 似乎是要为他向神女求情。 但只有这两个字,叫出来之后,他舅舅和陛下的声音就同时卡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所以不能再听见人间的声音。他不知道神明杀人的手段,但想来也正该如此,一束月光照落,皎洁而轻飘飘的,就取走一条性命。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清楚了被他捞在手中的那束月光——那原来是一朵和月光一般皎洁的花。 系统崩溃的叫声戛然而止,他和在场所有的人一起愣住了,适才他们眼睁睁看着神女走过来,看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一眼。 又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中的花,抛落在他膝上。 举目沉寂,系统一边发愣,一边不自觉地发出一串提示音,“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无限风光汉宫夜宴,满座衣冠,君臣在侧,风光在你。”:,, 76 持花02 提示音出口,系统滞涩的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你,你……”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闭嘴平复片刻之后,先看刘彻的神色,再看卫青,最后环顾整座宫室。 月轮已经在渐渐从汉家宫室中升起,月中亭台楼阁都变得缥缈,羽衣天女也都隐去了身形,月光却依旧皎明如银,照彻每一个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 刘彻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现在他看起来很开心,那支箭并没有被塞进任何人嘴里,但在刘彻眼里,它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不仅仅只是消失不见,而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捧花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大笑道,“我国中自有少年英才,御前射月,得月入怀,箭术至此,堪为神技!”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刘彻,他一直以为刘彻是那种最强硬的皇帝,因为大权旁落而咬牙切齿,从年少起就决意要朝纲独断。 可在刻毒的心性之下,刘彻的身段竟然如此柔软,今夜他的个人意志全然屈居于神女之下。 神女被射所以他怒火滔天,神女又折花相掷,于是他拍着行刺者的肩膀大谈少年英才,射术惊艳。 在他口中那支箭从始至终未曾射向神女,而是射向了月宫,证据就是这枝花。 倘若那支箭不是射向月宫,则这枝花为什么会落在射箭之人的膝上呢?这枝花就是那一箭的战利品,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肃然凝重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轻松,甚至喜气洋洋了起来,满坐公卿纷纷上前恭贺刘彻,恭贺射箭的那位甲士。 系统把前因后果看在眼里,此时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一切看起来都太真实了,每一个人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破绽。 前一秒钟摆在林久眼前的还是一个困局,要么她要牺牲掉霍去病,对历史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承受往后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 要么她就牺牲自己完美无瑕的神女人设,宽恕霍去病,毁掉神女的威严和地位。 一秒钟之后林久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这两个选项她一个都不选,她抛出那枝花,给出一个暗示。 可那毕竟只是一枝花而已,只是在一瞬间的时间里,而刘彻已经完美地接住了这个暗示。 不知为何系统忽然想起刘邦,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室殿中刘邦和刘彻之间那个短暂的对视。 他从没觉得刘彻与刘邦相似,一个生而贵重,一个草莽起势,在从前那些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可现在看来刘彻何止与刘邦相似,简直青出于蓝! 系统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说不出话。直到宴席散尽,林久与刘彻一同并肩走在冬夜里的宫道上,他才终于想清楚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不对劲。” 没有回应,林久的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系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倘若只凭借本能,你根本无从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精妙的应对。你在这个【成就】中花费了心思,这说明你基本消化完毕,已经有余力抽取出理智应对其他事情。可你日常依然只倚靠本能行事,你在节约理智。” “神都被你吞噬殆尽,你早已经大获全胜。现在原本应当是你休养生息的时间,可你节约理智,又谋取【成就简直就像是在备战,在战前拼命储备物资。” 林久没有任何回应,无动于衷得像一块石头。 系统叹了一口气,“我很好奇,但我也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意义,我已经被绑死在你身上了。如果你非要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开战……那我也只能从今天开始多为你烧几根香。但我现在拜的神像是照着刘彻刻的,希望刘彻也能保佑你吧。彻门。” 汉宫虽大,宫道虽长,但也总有尽头。眼前就是清凉殿,这一路刘彻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问道,“神女也对那个孩子怀抱期望么?” 系统下意识去看刘彻的表情,夜色无法阻拦他探究的视线,可刘彻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刘彻低声说,“我见月宫,乃知天地偌大。神女的期望,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的教诲,我当铭记不忘。”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实在忍不住问,“不是,你期望什么了?教诲什么了?刘彻这怎么就懂了?” 可是并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林久拾级而上,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继续看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多年以后刘彻又说起这句话,“我见月宫,始知天地偌大,而我的目光从前竟然只局限在匈奴这一族一地之中,这是多么短浅鄙薄的见识啊。从前我发誓杀尽匈奴人,将之作为祭品献给神女。又见神女遇刺,尚不动杀心,难道这是因为神女无力杀人么?是因为神女不需要空无一人的疆土啊。对匈奴人也正如此,我的目的不应当是杀死他们,而是使他们也成为我的臣民啊。” “有更多的臣民,才有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才有更多的疆土。地或有尽,地上却还有天。今日我座下有甲士射月入怀,焉知他日不能有勇士列月宫入我汉疆!” 此夜汉宫,另一边,有人正在问,“为什么夺弓,又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少年人以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惊惶之下失了神,所以夺弓。拉弓时一时不慎,没能禁得住弦的力道,因此使箭脱手。” 卫青摇了摇头,“这是对外人的说辞。你不会惊惶也不会失神,那样的弓你拉一夜也不会脱手,更不会不慎。” 他身边的少年人沉默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年纪还很小,但在他沉默的时候,身上已经显现出了一点巍然不动的气度。 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凶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舍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 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凶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凶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凶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卫青叹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 77 持花03 没了耳朵之后,光秃秃的马头怪异得像是乡野传闻中的鬼怪,大大的马眼里仿佛正射出诡异的光,“将军深夜来见我,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李广盯着这匹马看,眼神阴郁,神情却还算平静。今夜他站在这里,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了。 一匹马,却能口吐人言,或许这原本就不是一匹马,而是披着马皮的鬼怪。 “上一回晤面,我说再见之际,你要称我一声君侯,而你现在还在叫我将军。可见你虽然困于马厩三尺之地,实则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 李广轻声说,“这就是你的威能吗?” 这样的声音,散在深夜里,有一股诡秘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老马生动形象地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 李广忽然话音一转,“我曾听说过仙人指路的典故,也亲眼见识了神女为陛下指路。只是不知道,你要为我指什么路。” 老马大惊失色,“我怎么敢与神女相提并论,你疯了?” 李广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我不敢以陛下自比,更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你在我面前显露神异之处,难道便无所求?起先我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假于外物,但如今我落魄已极,正是有求于你的时候,为何你还不愿意开口?” 老马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将军要听懂我的话,要假借这对马耳。如今这对马耳看似被将军拿走,实则仍然长在我身上。倘若真的要走我这条路,这对马耳必不可少。” “如此,将军便要时刻与我在一起,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要与我同住,住进我的寝室?”李广想了想,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老马深沉地说,“不,是你要与我同住,住进马厩。” 李广没有发怒,因为他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马和他对视,满脸诚恳。 李广忍了忍,又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那我能从这条路上得到什么?” “我生为马身,所能说给你的当然也只是关于马的一些见识。譬如怎样使公马与母马生出更多更优异的小马驹子,也可以称之为《母马的产后护理》……自高祖白登之围始,我大汉苦匈奴马多马壮久也,倘若将军走上我这条路,则此大患迎刃而解也。” 李广听得眼光大亮,他也是军中宿将,当然懂得这一席话的要紧,甚至可以说是要命!马背上牵扯着战场的胜负,甚而牵扯到大汉的国运,便是陛下在此,听到这一席话,也要为之色变! 一时间,李广忍不住心情激荡,回想从前在匈奴人那些良马前徒然的叹息,在匈奴骑兵面前的功败垂成,展望前路,不由意气风发道,“如此则我必能一雪前耻,马踏匈奴!” “不错!”老马大声附和道,“如此则卫侯必能骑着你养出来的好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广愣住了,他看向老马,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错,倘若他卸甲养马,住在马厩里……此身既然在马厩,又如何能在战场? 李广脸色变了,从激动兴奋的红色,变成铁青的猪肝色,“你敢叫我去做养马这样的贱业?”被兴奋冲昏的头脑重新思考起来,并且越想越不对劲,“住在马厩里……岂不是马奴?” 老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李广脸色青里发黑,黑中透红,最后他狠狠摘下头上的马耳,转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开了。 高天之月冷冷地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系统跟着林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端觉得月色如刀,照落在李广身上,一刀钉死了他的命运。 那命运在迫近,将要照临在大地上,便如同日月将要升起,不可阻拦,不可更改。 系统察觉到有一些改变在暗中蓄势待发,他本能地感到惶恐,然而终于不可探知。 白泽观天视地的眼睛在李广头顶缓缓闭合,林久在未央宫中重新张开眼睛。 温室殿中烛火煌煌,刘彻还没有睡,仍然在伏案批阅大堆的竹简。 近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很忙碌,每天每夜都有很多竹简从帝国各个角落输送到长安,最终送到刘彻手中。不过最近董仲舒似乎从那本“天书”上琢磨出了点东西,造纸术得到了很大的改进,刘彻桌案上渐渐也开始出现稀少的纸张。 此时,林久睁开眼睛,灯花炸出一声轻响,宫室中火光亮了一瞬,刘彻伸手取出竹简堆里的一册纸简。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冲淡了他此前所感触到的惶恐不安。刘彻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系统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林久面前抽出这册纸简,然后又翻开这册纸简。 他看了林久一眼。 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林久在一起的时候,刘彻习惯于时刻关注她,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且刘彻显然认为这种本能极其有必要。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系统迟疑片刻,悄悄往刘彻面前的纸简上看了一眼。这个举措没什么难度,从他,或者说从林久的眼睛出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字迹。 是少府交上来的关于冶造一批铁制玩器的记录。 少府是专司供奉皇帝的机构,权职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内务府,禁宫中有什么需求都由少府供应,或采买或打制,都是少府的分内之事,皇室的田地和产业,也都由少府负责经营。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刘彻的私人管家,与刘彻关系这样亲近,于是也有了使用如今还很稀少的纸张用来奏事的资格,这也算是一种皇恩在身的荣耀吧。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每个关节都说得通。 系统收回视线,安抚下心中腾起的古怪……但他忽然心惊肉跳!收回视线前一刻所看到的那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眼里钻来钻去。 系统沉默片刻,疏理思绪,并且使自己保持镇定。片刻之后,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你最好尽快醒过来,很危险,刘彻在——”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系统甚至来不及探究她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理智,全部心思都用来关注刘彻,“我不太确定他在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闭嘴了,他想到,林久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就一定没问题。 虽然刘彻已经在试图篡夺神权。 之前,林久在宴会上被射了一箭而没有发怒,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了一朵花。纵然有钩月入怀的异象以为掩饰,但终于还是留下了后患。 后世记载刘彻晚年沉醉于神鬼之说,传闻有方士以皮影之术欺骗他,说为他召回了死人的魂灵,而他也相信了。 这样的事情难以探知真假,但至少从现在看,现在还年轻的刘彻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那么昏聩,霍去病没死就是最大的破绽,那轮月亮并没能吓退他。 所以今天他故意把那册纸简在那时候拿出来,用意就是故意要让神女看到。他要知道神女对此的态度,这是一次凶险的试探。 那些纸上,表面上是写为刘彻打造铁制的玩器,可那些玩器制造时用的都不是如今流行的冶铁方式……少府的人在试图改进冶铁的方式,这些玩器就是第一批成果! 系统想到这里,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刘彻,对于大汉,乃至于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主动追求技术的革新,这简直已经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趋势。 然而这不该是刘彻做的事情。 历数林久至今所做所为,除去那些声势浩大但没什么用处的大场面:譬如今日夜宴时的那个月亮,再刨除刘邦、止旱、摧潮这样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林久真正影响深远的是拿出了红薯、水泥和造纸术。 正常来说,被见识所局限,刘彻应该很难把林久做的那些事进行如此精准的分类,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没有物质神迹、非物质神迹、诈骗神迹这样的说法……但很显然他从这些神迹里分析出来了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此前看似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解释,为什么刘彻对水泥和造纸术似乎没有那样重视,第一次见到红薯时他兴奋得痛哭流涕,亲手种植亲手侍弄,从始至终全部亲力亲为。 但对于水泥和造纸术,他显然缺乏关注,甚至没有亲自去看过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制造现场。 不是缺乏远见,看不清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而是太有远见,看得太清楚了,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既然抓住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脉,那以天子之尊,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关注细枝末节。 他看穿了神迹的本质,那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也可以称之为……技术碾压。 他无疑没办法直接做到这种程度,但他在努力,努力地推行技术革新,努力地走向他所认定的神权。 他也要神权在握,成为天神。 冶铁领域是他所推行的技术革新的一个目标,但很显然不是全部的目标。难以想象他在背后已经默默将这件事做了多久,又推行到了多少个领域,得到了多少成果。 今天他把这件事情暴露出来,以神女所赐下的天书那样的纸张,记录他所推行的冶铁技术的进展,或者这已经超越试探的界限了,图穷匕见,这是逼宫!僭越的野心昭然若揭。 在这个阶级分明、壁垒森严的时代,神女绝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系统说得没错,这是刘彻身为凡人而试图窃取她的神权。 神被触怒时当有雷霆之威,从降临至今,林久做出的大事不少,但她没有真正的杀过人,没有施展过足够残忍的手段,她缺乏雷霆之威。 这个一直以来的致命弱点终于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就像是蛇被抓住了七寸,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已经没有办法去反抗了。因为弱点可以去弥补,可是先天不足要怎么办? 杀人。这就是林久这个神女身份的先天不足。 之前她没有杀死霍去病,那么之后她杀不杀刘彻?不杀则……无以立威!:,, 78 持花04 是以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杀的地步。≈lt;/p≈gt; 可是刘彻杀不得啊,他是【目标人物是所有【主线任务】的绝对中心点。他若身死,那这个世界都没有意义了。≈lt;/p≈gt; 虽然系统不确定林久现在还在不在意这所谓的【目标】和【任务】,但据他观察,林久迄今为止似乎没有要放弃这个世界的想法,她还一直在积极完成各种【成就】来着。≈lt;/p≈gt; 蜡烛静静地燃烧,没有风,烛焰没有丝毫的晃动。古老宫殿的梁柱和帷幕都沉浸在这样的烛光里,像是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lt;/p≈gt; 这样轻缓的色调,叫人也感到松缓,有余裕沉浸下来,细致地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lt;/p≈gt; 系统也在这样的烛光下镇定了下来,重新梳理自己混乱的思路。然后他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难道林久要杀的不是刘彻,而是霍去病?≈lt;/p≈gt; 起先这只是一个粗糙的猜测,但系统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道理,他顺着这个思路细想下去,越想越感觉没有问题。≈lt;/p≈gt; 是,事已至此,不能不杀。可当下情境还没有演化成死局,杀人固然是唯一的解法,但杀什么人,还值得商榷。≈lt;/p≈gt; 这一次的危机,起因在霍去病身上,他射了神女一箭,竟然得以全身而退。≈lt;/p≈gt; 所以刘彻才生出疑心,做出试探。≈lt;/p≈gt; 那事情就变得很明朗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既然祸患的根源在霍去病身上,那就也从霍去病身上解决掉这一次的祸患。≈lt;/p≈gt; 杀了他,以他的血,重新熔铸神女的威严。≈lt;/p≈gt; 思想清晰了,道路出现了,但系统沉甸甸的心思并没有放下来,他感到了加倍的心乱如麻。≈lt;/p≈gt;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向林久说,“虽然,但是,我绝对理解你,而且无条件支持你,但那可是霍去病啊……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那什么,三思而后行这样。”≈lt;/p≈gt; 话音落下,久久的,没有回应。≈lt;/p≈gt; 系统再次胆战心惊地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但是你不要觉得神就很厉害……”≈lt;/p≈gt; 他有点语无伦次,“我不是说神不厉害,但是神不是最厉害的你知道吗?而且这也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lt;/p≈gt; 系统边说边说大力挠头,看得出来他很想说清楚,但似乎受限于表达能力,又始终说不清楚,只能再配合上混乱的肢体语言,简直下一秒钟就要遍地打滚以增加话语中的可信度了。≈lt;/p≈gt; “我知道。”林久又说了一遍这样的话。≈lt;/p≈gt; 系统停住话头,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道,“你知道什么呀?”≈lt;/p≈gt; “唔。”林久说,“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你想多了。”≈lt;/p≈gt; 系统闭上了嘴。≈lt;/p≈gt; 之前他慌了神,所以忘记了他现如今的处境,根本不需要诉诸于口,折磨他那点可怜的语言表达能力。他所思所想,林久全部都能洞察。≈lt;/p≈gt; 从他成为外接大脑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就已经成为了林久的杂物间,平时堆点东西过来,随时想走进来就走进来。≈lt;/p≈gt; 他的心思在林久眼睛里就像是摆在砧板上的鱼肉那样一览无余。≈lt;/p≈gt; “我想多了?”系统茫然地说,“就是说,你不想杀霍去病?”≈lt;/p≈gt; 得到了期望中的结果,他本该欣喜若狂。可系统现在根本来不及开心,而是感到了更深刻的迷茫。≈lt;/p≈gt; “不杀霍去病,又如何破局……”话说到这里,系统的声音忽然断了。≈lt;/p≈gt;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停住了话音,片刻之后,忽然悚然而惊!≈lt;/p≈gt; 他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他意识到他已经掉进了陷阱!霍去病,这个人已经成为一个陷阱!≈lt;/p≈gt; 而这个陷阱的核心,就在于时间。≈lt;/p≈gt; 时间不对。≈lt;/p≈gt; 倘若林久此前在宴会上当场杀掉霍去病,那神女怒而杀人,合情合理,任何人都说不出任何话。≈lt;/p≈gt; 但现在不行,试想如果霍去病现在忽然死掉,那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当时那满座的宾客或许会以为是神女迟来的降怒,可刘彻不会那样认为。≈lt;/p≈gt; 因为他已经做了一件事,他在神女面前主动暴露了那一册纸简,和纸简上那些字迹。≈lt;/p≈gt; 得知死讯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明白,神女杀霍去病,是因为那册纸简,因为他。≈lt;/p≈gt; 这是在杀鸡儆猴,是在向他展露神威,施以警示。≈lt;/p≈gt; 可杀鸡儆猴的另一面,不就是承认了自己只有杀鸡的能力,而难以杀掉那只猴子?≈lt;/p≈gt; 则等同于向刘彻承认,神女在意他的忤逆和僭越,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动怒。≈lt;/p≈gt; 可是神女不能杀他,甚至没办法向他施以足够有力度的惩戒,神女只能泄愤一般地杀了那个无关紧要的霍去病,就如同在他面前杀掉一只鸡。≈lt;/p≈gt; 杀鸡,也要看是在谁面前。≈lt;/p≈gt; 胆小怯弱的人当然会因为喷溅而出的鸡血而惊骇欲绝,可刘彻这种恶毒的猴子立刻就能从那些鸡血里看出那把杀鸡刀的局限。≈lt;/p≈gt; 倘若走到那一步,则他必然不会后退,他只会更疯狂地扑上来,手脚并用,甚至不会浪费一秒钟时间去擦干净喷到脸上的血!≈lt;/p≈gt; 不杀不足以立威,杀则局势立刻无法收拾。≈lt;/p≈gt; 系统如果还有人身,此刻绝对已经冷汗满身。他看着摊平在刘彻面前的那册纸简,面色惊怖眼神悚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简直肝胆欲裂。≈lt;/p≈gt; 他已经被绑死在了林久的船上,与林久荣辱与共,更生死与共。而林久此刻已经陷入死局。≈lt;/p≈gt; 之前他想的那些根本都是错的,这一回,林久不是犯了错,也没有叫她亡羊补牢的余地。此时此刻,这就是死局。≈lt;/p≈gt; 片刻之后,系统收拾心情,重新冷静了下来。≈lt;/p≈gt; “我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在霍去病身上,但现在矛盾的中心点已经从霍去病身上,转移到了刘彻身上。所以霍去病不能杀。”≈lt;/p≈gt; 林久一言不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lt;/p≈gt; 系统用冷静的声音说,“现在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按兵不动,这样刘彻会因为顾虑而不敢直接撕破脸皮。可这样的顾虑并不能长久地阻拦住刘彻,反而会引动源源不绝的试探……”≈lt;/p≈gt; “但你不会这样做,这不是你会走的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另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lt;/p≈gt; “这是死局,但你会破局。因为你是林久。”≈lt;/p≈gt; “你将会有一个大动作,不然你选择在此时恢复理智就变得毫无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从没见过你做毫无意义的事情。”≈lt;/p≈gt; 系统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lt;/p≈gt;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这令他更肯定了方才在心里闪过的那一线灵光。≈lt;/p≈gt; 她是林久,她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境地……那她难道真的丝毫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吗?她难道没有想到,拿出红薯、水泥和造纸术之后,刘彻会从这种种神迹之中抓住致命的主脉?≈lt;/p≈gt; 那么,这一回,这件事情的起因,真的在霍去病身上吗?≈lt;/p≈gt; 系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搞错了事情的起因。≈lt;/p≈gt; 问题依然出在时间上。≈lt;/p≈gt; 诚然刘彻是因为霍去病这件事而做出试探,可冶铁技术的革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在此之前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里,他已经在默默推行这件事情,在默默地窥伺神女的高位,欲取而代之。≈lt;/p≈gt; 系统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而是转动视线,细致地端详着刘彻。≈lt;/p≈gt; 刘彻依然沉浸在那册纸简中,似乎对暗中的潮涌一无所觉。暖而软的烛光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脸上没有表情,侧脸看起来温和而沉静。≈lt;/p≈gt; 就在这样的沉静中,系统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观察刘彻了,以至于他竟然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彻在神女身边已经可以保持这样的镇定自若。≈lt;/p≈gt; 再然后他想到更多的事情,从刘彻第一次见到神女时开始回想。须臾之后他从那些回忆里意识到,刘彻从未有过试图逃避神女的举措。≈lt;/p≈gt; 哪怕是在他掌权之前,在他以为神女会吃掉他的血肉的那段时间里,那时候他对神女的畏惧昭然若揭,但他仍然花费大量的时间陪伴在神女左右。≈lt;/p≈gt; 简直像是自虐一般……而这样自虐的状态,更近似于一个古老的成语,古老的卧薪尝胆。≈lt;/p≈gt; 昔年先秦春秋之际,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终于破灭吴国,一雪前耻。≈lt;/p≈gt; 如今刘彻以这样的自虐和隐忍,在神女身边坚持了这么多年……≈lt;/p≈gt; 系统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全都明白了。表象全都是假象,那刘彻从来不曾甘心屈居在神女之下,他早有忤逆之志,早生篡权之心。≈lt;/p≈gt; 他忽然觉得有点悲伤,他被刘彻的所作所为精神折磨过很多次,被林久折磨过更多次。≈lt;/p≈gt; 但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敬佩他们两个人,觉得他们都是稀世的聪明人,有时候还会偷偷地想或许这就是襄王神女,棋逢对手,共举盛世。≈lt;/p≈gt; 能见证这样两个人联手缔造的大时代,他有时候,也会感到一点点的与有荣焉。≈lt;/p≈gt; 可是现在真相就这样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原来没有襄王神女,只有你死我活。≈lt;/p≈gt; “何至于此。”系统喃喃说。≈lt;/p≈gt; “不然呢?”林久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纳闷。≈lt;/p≈gt; “你也知道刘彻少为太子,年少登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必定至高无上,天下一人。如今又看到神权在他眼前、在他之上,怎么可能不想办法去夺取呢。”≈lt;/p≈gt; 系统张了张嘴,呆滞片刻,诚心诚意地发问,“那这个局要怎么破?”≈lt;/p≈gt; 可林久只是平静地说,“你也看到刘彻如今的模样。”≈lt;/p≈gt; 系统没太听懂这句话,“刘彻现在怎么了?”≈lt;/p≈gt; 他边说边看向刘彻,看见他已经收起那册纸简,重新抽了一册竹简慢慢翻看,脸上还是那种沉静又温和的表情。≈lt;/p≈gt; 所谓居庙堂之高而不动声色,或许便是如此。≈lt;/p≈gt; 林久轻声说,“他很悠闲啊。”≈lt;/p≈gt; “悠闲?”系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满脑子悲戚苍凉的心思都被这两个词震得灰飞烟灭。≈lt;/p≈gt;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给系统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系统忽然想到一件事,此前他那么多胡思乱想可能都没有意义,但其中一句,微不足道的那一句,绝对有意义。≈lt;/p≈gt; 林久不做无意义的事情,所以她选在此时恢复理智是为了什么?≈lt;/p≈gt; 不杀刘彻,也不杀霍去病,但要破局,要做一个大动作。≈lt;/p≈gt; 这个大动作……是什么?≈lt;/p≈gt; 迎着系统匪夷所思、惊诧莫名、不明绝厉的视线,林久打开了【系统面板拉开【成就面板像她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开始挑挑选选。≈lt;/p≈gt; 同时用一种冷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是我让他太悠闲了,之前一直是他出招而我拆招。”≈lt;/p≈gt; 系统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之前刘彻和林久的相处模式一直遵循着刘彻蠢蠢欲动,林久雷霆打击的流程,如是反复循环。≈lt;/p≈gt; 然后他听见了林久继续说,“现在他的招数已经拆无可拆,那就换我来出招吧。”≈lt;/p≈gt; 系统浑身寒毛都在这一句话里炸了起来!≈lt;/p≈gt;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刘彻出招,是以皇权篡夺神权。≈lt;/p≈gt; 那林久出招,莫非,是要反以神权篡夺皇权?!≈lt;/p≈gt;:,, 79 持花05 这样骇人耸闻的猜测一时震慑住了系统幼小的心灵,使得系统感到片刻不真实的恍惚。 不等他清醒过来,看清楚林久究竟选择了什么样的【成就一种久违的机制已经被触发。 系统不由得张口道,“主线任务四已触发,【为汉武帝留下深刻印象】。” 片刻之后系统可能是感到有点尴尬,自己主动吐槽道,“啊,这个主线任务怎么在这时候触发了,不然直接申请结算吧,感觉刘彻对你的印象已经深刻得不能更深刻了。” 林久摇了摇头,“还不足够。” 系统猛然沉默了,眼看着林久在【成就面板】上一连选中了三个【成就】。 “【刻骨铭心】、【独一无二】、【非你不可】。” 系统一个一个把林久选中的【成就】的名字念出来,念完之后忽然沉默如死。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烛光下的刘彻。 刘彻一以贯之,不动声色,埋头读简,一无所觉。 系统左看右看,深深叹气,“好一朵柔弱不堪,楚楚可怜,不剩摧折的娇花。” 这朵娇花在这一次堪称凶险的试探之后,没有再做出更多的举措,而是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推广技术革新之上。 他没有遮遮掩掩,更多的纸简就大大方方地摆放在林久身边,其中记录着他所得到的成果,包括冶铁技术,又不仅限于冶铁技术。 足足有三年的时间,大汉没有对匈奴再起兵戈,元光年间炙手可热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仍然时常出入宫禁,随侍在天子左右。 然而他这样出身微贱,仅以军功立世的外戚,在长久离开战场之后,光芒终究会日渐消磨,日渐黯淡。 朝野间开始生出一种暗地里的流言,说是因为卫侯的外甥冒犯了神女,因此陛下厌恶卫侯,不愿再交重任于他手上。 但渐渐的这些流言也都平息,事涉神女,终究没有人敢多嘴多舌,而是默契地闭口不言。 长安城中,渐渐不闻卫侯的名声。 旧日里的见闻,就这样渐渐湮没在尘灰里。 或许只有未央宫,还将那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在刘彻时隔三年,忽然又下诏书另卫青领兵出征时,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元朔三年的春天,未央宫中有两件大事。52ggd一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兵锋直指河西。临行之际,刘彻亲自登上长安城楼为他送行。 与他一同离开长安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名字叫霍去病。这一年他十六岁,有人还记得三年前他曾在宴会上张弓射月,更多的人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存在。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未来的命运正如同大日初生一般,光焰滔天。 第二件事则是,田蚡回来了,带着装满三辆大车的糖块。 跟第一件事比较起来,第二件事不大起眼,更不为外人所知。 刘彻甚至没有见田蚡一面,也不准许田蚡去见王娡,仿佛对这个人和他带回来的东西都并不在意。 但当天晚上,清凉殿的漆案上,就摆了一盘切成小块的蔗糖。 系统盯着那盘红棕色的蔗糖,神色莫名。 虽然这些蔗糖看起来还很粗糙,但也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能搞出来的产物。 然而顶不住林久给开挂,系统亲眼看着林久用【山鬼】套装的能力,改造了野生甘蔗的生长规律,从而得到了果肉更丰富,含糖量更高的优质甘蔗品种。 然后就有了这些糖块。 没有人比他更懂刘彻有多重视这些糖块了,正如同没有人比他更懂刘彻这三年是在做什么。他积攒了整整三年的力量,此次挥师北向,图谋之大,简直让人想为匈奴点蜡。 但这么大的图谋,百万疆土,十万人命,流血漂橹的战争,也不过只是他的一次尝试。 他要尝试,他所篡夺的那一部分神权,有没有用,又将有多大的作用。 —— 赵平出身天水郡良家子,少而从军。因为骑□□湛,又曾经有幸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麾下听用,因此积攒了不菲的军功。这一回听闻卫侯又要出征,赵平顿时热血沸腾。 然而他没能继续跟随在卫侯身边,而是被分到了一个公子哥儿身边。 这个公子哥儿从长安来,听说出身贵重,年纪不大,权位却高,官拜嫖姚校尉,麾下领八百骑兵,如赵平这样的精兵,一眼就能看出,这八百骑兵个个都是军中翘楚。 赵平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长安来的贵人在军中混一笔军功,回去便能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但这样的贵人并不必要亲自上战场,便是上战场,也是身在安稳的后方,不必冲锋也不必厮杀。身边当然也会有精兵跟随保护,但足足八百个精兵,排场是不是有些大,又是不是有些浪费? 但赵平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更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闭紧嘴咽进肚子里。 他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位公子哥儿,这是老兵的本能,顶头上司的性情,有时候往往就决定了一队军士在战场上的生死。 但他越观察就越疑惑。 首先,这位公子哥儿似乎有些娇生惯养,赵平从没见过他与军士一起吃饭。 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贵人都这样。 饭后操练骑射,公子哥儿也不参与,只是骑在马上在旁边看。这也不稀奇。 但他看到兴起时,竟然高声喝了一声彩,而后骑马冲下来,一路挑翻了五六个同袍,最后仍然不尽兴,抬手取下马背上的硬弓,举手拉满,射向天上传来雁鸣的方向。 只是随手射出的一箭,没有经过长久的瞄定,但那雁落下来的时候,正正是被射中了左眼! 赵平懵了,所有人都懵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那只死雁在一双双手上传递,而那位公子哥儿,已经策马跑远了。 长安贵人的骑射,都这样出色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问,赵平心里明白,这位公子哥儿恐怕没有那样简单。 不对,不该再叫公子哥儿,从今往后,要称他一声校尉大人。 嫖姚校尉?赵平默默想。 白日的光辉正如薄冰一样镀在眼前的草地上。 此后校尉大人仍然我行我素,甚至公然停了操练,而是带着手下军士蹴鞠和打马球。 他年纪还是很轻,看起来还是很娇贵,好玩游戏,顶着的还是长安贵人的身份。 但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直到大军真的在草原上遇到了匈奴人。 赵平明知道应该跟在校尉大人身边,但在喊杀声传来时,仍然忍不住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校尉大人身份果然贵重,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军的侧后方,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位置。 而校尉大人也没有带人前去驰援的意思,而是选了个高地,立马在上,远远地向战场中心处望了一会儿。 赵平跟着立马在后,一言不发。八百同袍都立马在后,军容严整,甲胄俨然。 片刻之后,校尉大人忽然一勒马缰,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我们走!” 他声音里的轻佻激怒了另一个军士,赵平听见同袍中有人高声问道,“敢问校尉大人,我等身为士卒,两军交战之际,不去冲阵厮杀,又要往哪里去?” 话音落下,赵平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担心这位冲动的同袍触怒长官,但校尉大人甚至没有抬眼看上一眼,而是自顾自地整理着挂在马上的硬弓和武器,又整理身上的甲胄。 八百人就都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装。 而后,他忽然抬眼。 赵平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简直像是方打磨完毕的刀刃被泼上一碗冰水的那一刹那,寒光便如高天上射落的星辰,有摄人的冷锐。 或许是因为诧异,也或许是因为那眼神实在锋锐,赵平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就在这一个刹那,他觉得这个从长安来的年轻校尉变得不一样了。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赵平看到校尉在笑,他实在年轻,脸蛋是那种贵人才有的娇生惯养的娇嫩,笑起来还带着遮不住的稚气。 但他露出的牙齿上又分明闪着寒冷的光。 赵平听见他问,“有人知道我这个嫖姚校尉是怎么来的吗?” 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是一时被他气势所慑,也是因为不知道。校尉大人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 他也没有刻意卖关子,紧接着就自己说了出来,“这个嫖姚校尉,”他点了点自己的盔甲,“乃是在未央宫中,天子亲封!” 依然没有人说话。 赵平已经掂起缰绳,准备跟随在校尉身后。 因为校尉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将欲策马前行。 他只听见校尉年轻的声音,“所以当然是要去能为天子分忧的地方!我们有八百人,那就去八百人能决定战场的地方!” 起先声音清亮,渐渐地有风声夹杂在其中,因为马跑了起来。 然而纵然有风声和马蹄声,那声音依然使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赵平还不清楚这位校尉的名字叫作霍去病,更不清楚将来这个名字将成为他戎马一生最大的荣光所在。 他脑子有点乱,没有余裕想其他的东西,只是想此时此刻,要追随在此人的马后。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赵平回想起这一天。他想了半生,却也想不明白十六岁的年轻人怎么敢于做出如此凶险的决策。 他记得校尉策马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左手的手腕,但并不知道那手腕上有一个什么样的印记。:,, 80 持花06 赵平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的出身。 他是天水郡的良家子,少而从军,希望依仗军功得到爵位,从此光耀自己的家族。 这样的出身与卑贱不沾边,但更也说不上显赫。 军中多的是他这样的良家子,与几个同族的兄弟一起,再带上战马兵甲和扈从,从此投身军伍,转战万里觅封侯。 赵平不知道其余人用了多久能走到长安城中,得以立在天子阶前,得到天子钦赐的封赏。 他只知道他自己走到这一步,只用了一次驱驰的时间。 只是跟在一个人马后,为他驱驰,如是而已。 后来赵平在长安城的酒肆中饮酒,听到邻桌的男子在绘声绘色讲述冠军侯的事迹,说他年少而有尊荣,佩七尺的长剑,立在天子阶前听封。 赵平默默听着,只是饮酒而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知肚明那些人口中的谈资正是他亲身经历的战事,冠军侯这个嚣张的名号正是校尉大人新得到的爵位。 可那些事情此时在他听来也觉得玄奇而不可思议。 那些人在说,冠军侯率八百骁骑远离战场,深入大漠,如有神助一般找到了匈奴大军的薄弱之处,斩敌千余人,以一己之力在后方引动了匈奴人军中的混乱。 当时匈奴人在与卫侯的正面战场上失利,正要撤退。 便是因为这一场混乱,使原定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溃败,又一举虏获了匈奴军中的一位王子,而后从容撤回,与卫侯的大军会和。 这时有人插话说,冠军侯有鹰的眼睛,高悬在青天之上,一眼洞悉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那些人还在说,酒酣耳热,兴致勃勃。赵平的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他还记得君侯眼睛里的冷光,可人当然不会长出鹰的眼睛,只是没有人知道君侯如何选定了如此犀利的战机,因此假以“鹰眼”之说而已。 赵平想,他或许能解读这个问题。 其实那只是一件没几个人在意的小事……开战之前,军中抓住了一个匈奴人的斥候。 没有人关注这件事,能够选在君侯麾下的都是精兵,或多或少都上过战场,匈奴人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稀奇。 但君侯对这个匈奴人超乎异常地感兴趣,赵平见过很多次他去找那个匈奴人。 但当时所有人都只是觉得是长安城来的贵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异族人,好奇心使然而已。赵平又读了一遍帛书, 赵平想得更多一点,他看出来君侯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但也没有不觉得奇特,因为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边陲百姓与匈奴结有血仇,不共戴天。可长安城远在帝国心脏,远离战火的侵扰。 君侯又出身显贵,匈奴兵锋再盛,也不能惊扰城中贵人的美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恨意。 再后来君侯身边就多了一个护卫,相貌被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从不开口说话,只是跟随在君侯身边。 至此赵平仍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是君侯的家将,前来护卫主君而已。 直到此时,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俘虏的匈奴人斥候的身份,君侯对匈奴人军力分布出乎意料的熟悉,以及那个所谓的家将…… 当时他正如同往常一般默默跟随在君侯身边! 赵平的手一抖,杯中的酒泛起涟漪,背后觉出微微的寒意。 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想法的对错,那个所谓的家将死在了乱军之中,没能活着回来。 可他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君侯真的有一双眼睛,即便不是鹰的眼睛,却也如同高悬在青天之上一般,洞悉了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他身边的人仍然在喝酒和谈笑,话题依然围绕着君侯展开。 他们说冠军侯胸怀旷世的武德,他不仅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广阔的大漠和戈壁之间洞悉了匈奴人的弱点,更有着猛虎的勇武,悍然撕咬向匈奴人的弱点,立下了直达天听的奇功。 猛虎的勇气。赵平背后又觉得一阵寒意。 当时和他一起跟随在君侯麾下的有八百骁骑,然而如今只有一百多人能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些话。 其他的人或死在乱军之中,或与同袍失散。而在那样举目皆敌的战场上,失散其实就代表着死。 这样惨重的损失比例说出去会让所有人都骇然变色,稍微懂得些许军务的人也要厉声叱责“荒唐”。 不是因为死的人太多,而是因为死伤至此,容易使军卒哗变。 赵平上过战场,懂得这些事情,知晓军队中并不全部都是能上战场的战士,一只十万人的军队,或许其中只有三四万人的战士。 其余都是用来照顾马匹、运输粮草,或者做其他琐事的役夫。 而战场上死伤的往往都是战士,因此寻常军队死伤一成就会撤退,死伤两成便有溃败的风险,死伤三成以上往往就要哗变。 卫侯声名煊赫,此战也不过斩杀了匈奴大军中的两成而已,便引发了惨烈的溃败。 而君侯麾下的八百骁骑此战足足损失八成有余,却依然平安回来,并立下不世的奇功。 这八百骁骑的指挥官甚至只是第一次踏上战场。 何止凶险,简直命悬一线,不是士卒的命悬在一线之上,而是指挥官的命,因此身边的下属随时可能哗变,杀将投敌。 其实一开始局势并没有这样凶险,偷袭匈奴军队的后方施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多少阻挡,轻易就杀了很多人,又放了火。 当时匈奴的大军已经有了溃退的迹象,他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功绩,而且也已经死了很多同袍,赵平都以为君侯要带着他们回去了。 时刻关注长官是赵平的习惯,虽然在战场上,他不能像平时那样看得清楚,但也一直有留意君侯的动向。 得到的结论是君侯武艺高超,而且杀匈奴人很利落。 当时赵平觉得疑惑,他仍然记得君侯是长安来的贵人,年纪不大,而且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他固然跟随在君侯马后,又觉得君侯的决策奇异,但也并没有对君侯在战场上的表现怀抱期待。甚至已经做好了舍身护卫君侯的准备。 出身微贱的兵卒第一次走上战场时尚且有迟疑和软弱的时候,更何况是君侯这样的身份。 他的骑术和武艺固然出色,可难道还指望他如同老兵一样麻利地杀人吗? 可是他真的麻利地杀人,脸上身上都溅上血,而且不以为然。 赵平想着这些事情,紧接着就看到君侯侧过脸,用手抹掉脸上的血。 他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君侯丝毫没有要撤退的准备,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矛,而后长矛落下,指着一个方向,嘴里轻声说,杀。 说这个字时,他声音真的很轻,赵平怀疑身边的同袍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他举起的长矛和他眼睛里闪着的寒光。 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迟疑,兵锋所指,所有人都跟随在他马后。 这是兵威,长安来的十六岁的贵人,在一次驱驰中就立起来的兵威。 赵平跟着他冲杀向那个方向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要俘虏匈奴的那个王子。 从前他听说过所谓绝世的猛将,实则是天上的星辰降生在人世间,生来就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从前秦国白起如此,后来淮阴侯韩信也如此。 但赵平没有见过这些已经死去的名将,也并不信这样的话。 但那时他信了,因为他真的看见将星在升起,就在他身前,策马挽弓,逐渐地升起。 说起来极其玄妙,撤退时看到所剩无几的袍泽时更玄妙,但后来赵平逐渐也想明白了,之所以他当时没有哗变,甚至没有起过哗变的心思,其实是因为不甘心。 立下了如此绝世的奇功,回去就能封妻荫子,怎么能白白地葬送在半路上?从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取得功勋,人一生有多少次这样的战机,又有多少条命能这样拿来赌! 不甘心啊。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君侯乃是长安来的贵人,尊贵不凡,赵平本能地觉得在他身前矮下一头,更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 而等到深陷敌营之中,觉出胆怯时……倘若背叛君侯,这样的贵人,会被不惜一切地报复吧? 就是带着这样的念头,赵平最终和君侯一起回去,还带着匈奴的一位王子。 是回去之后,赵平得知了君侯真正的身份,莫名地他又想到君侯此前指着盔甲说,这个嫖姚校尉得自天子亲封。 当时他也猜测过君侯的身份,什么样的贵人能得到天子亲封的官职? 后来知道他是卫侯的外甥,多少人求索半生,到死也难以眺望一眼未央宫的檐角,而他何止得到天子的亲封,甚至自幼就在天子身边长大。 非刘氏的族裔,尊荣至此,便也已经是极限了吧。 赵平又想起战场上的事情,想着君侯的身份。他比寻常人想得更多一些,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更深一些。 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心里想,他真的要见证一颗星辰的升起了。 —— “霍去病的时代开启了。”系统轻声说。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旁观这样的历史事件,使他觉出一种沧桑又雄壮的意味。 林久默默静坐片刻,忽然抬起头,隔着厚重的宫墙,望向一个方向。 此时未央宫中,夜色纁浓。烛火煌煌处天子正设宴款待功臣。:,, 81 持花07 林久站起身。 她走出清凉殿时,月光照落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宫殿的台阶上,拉得长长的,一直长到影子显现不出来的阴影深处。 当她走动时,带起微微的风,衣袂晃动着,影子也微微地晃动着,带动着阴影似乎也微微在晃动。 一时间就好像所有的阴影都化为了她的影子,月光之下所有的阴影都牵连着她的裙摆,凡阴影所至,她的耳目无所不达。 —— 灯烛之下,盛宴正酣。 刘彻高坐主位,举杯与满座宾客遥遥相敬,而后满饮下一整杯酒。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天子今日出奇的高兴,他的脸发红,笑意在他脸上荡漾着,就像是太阳的光辉荡漾在水面上,放着喜气洋洋的红光。 他大声与左右谈笑着,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烛火照在他脸上,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孔一扫往日的喜怒不形于色,那种神色简直已经超出高兴的范畴,而更应该称之为兴奋了。 没有人觉得怪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得懂天子为什么露出这样的容色。 他们悄悄地看向主宾的席位,那里坐着一个沉默而内敛到不怎么起眼的,但时至今日就算他再沉默再内敛,满朝上下,帝国上下,也再没有一个敢于轻视他的人。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以军功而取得万户食邑的大汉军神。 继元光四年,从匈奴楼烦王、白羊王所部手中夺取河套之地。 沉寂三年之后,卫侯此次率大军西出定襄,正面击溃匈奴各部聚集起来的数万军队,歼敌上万,俘虏无算。 迫使匈奴大军退守漠北,将漠南漠北的匈奴人截断成了两截。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一战彻底肃清了定襄郡的匈奴祸患。 疆土安定曰定,辟地有德曰襄。 昔年高皇帝于此地设郡,郡名取“定襄”两字,其中深意,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平息此地经年的动乱。 如今汉室国祚传承七十年,白登之围的耻辱未远,高皇帝的野望终于实现。 这是值得开太庙写祭文将此功绩上禀列祖列宗的大事。 当然值得高兴!值得兴奋!值得一饮百杯,以醉相贺! 但他们所有人都猜错了,对于刘彻来说,定襄的事情自然值得高兴,但还不至于高兴到这样的程度。 他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失态过了,每天高坐在宣室殿上朝纲独断,喜怒无形,皇帝本应该是这样,但今天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狂。 他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 因为实在是太珍贵了也太难得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在今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抓住了神女的裙角。 很多年以前,他就堪破了神权的本质,试图以皇权进行模仿。 这并不难,在他眼中神女固然威严而且高不可攀,但她的行事并不机密,在刘彻眼中一瞬间就能找出她无数个破绽。 倘若将这些破绽一一仔细地阐述,系统会听得直冒冷汗。 但刘彻依然以无比的谨慎去做这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因为固然神女有无数的破绽,但她的权位却也不是假的。 暗地里他已经默默地将这件事进行了很多年,其中有成功有失败,更有伴随始终的不安和忌惮。 刘彻至今还记得神女曾经带他观天视地,那一次他得以短暂地以神的视线俯瞰山河,并据此画出了一册《山河社稷图》。 时至今日那册图画依然被刘彻珍藏在身边,他用这册图画来提醒自己,神女有观天视地的眼睛,要随时做好她看到一切、看破一切的准备。 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仍然选择篡权神权,这件事情简直就凶险得像是脱掉鞋子在刀尖上走路。 但刘彻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更因为他坐在不得不做这种事的位置上。 刘彻还没有忘记神女始终垂涎他的血肉,他没有要与神女为敌的想法,并不敢。 他只是想在神女真正咬下来之前,试图使自己掌握一些能够反抗的能力。 因为不知道神女什么时候咬下来,不愿意就这样死掉,更……不甘心。 既然见到了世间有神,那谁还甘心满足于区区一个世俗的皇位?倘若得到了神权,我也将能够成为新的神! 在内心最深处,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在做取死的事,但又觉得如果是为这样的事而死,那人生在世也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得出的一部分成果用在了这场战争之中,朝中公卿所看到的不过是卫青所取得的战功,而他们看不到的,真正摆到刘彻案上的是这一战所付出的代价。 与从前那些战役相比较起来,微不足道的代价!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睛,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他看到的那些东西是对的。 他放下酒杯,手中空空却又觉得自己正抓着神女的衣角,距离神女的尊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神权正在他手中,那条路在他面前铺展开了,通天坦途,成神之路! 刘彻知道这样的心绪只是虚幻的假象,他仅仅只是迈出了一步而已,距离那个目标依然遥不可及。 但他依然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这样虚幻的欢喜之中,因为虽然只是第一步……但也至关重要的、最重要的一步啊。 这时,刘彻感到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立刻感到不悦。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群臣之前也一直都很有眼色地和他一起高兴,谈笑和饮酒的声音从未断绝,汉宫中很久没有这样欢欣的气氛。 可现在这些喜气洋洋的声音竟然停住了,是谁,竟敢在今天打扰他的兴致? 刘彻愤怒地睁开了眼睛。 就像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沸腾的大脑在这一眼、一个刹那的时间,就冷静了下来。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银白的光辉,月光照进了宫殿,并且亮得不可思议,昏黄的烛光在月光下苟延残喘地缩成一团,整座宫殿都焕发出一种崭亮的银光,像是忽然变成了一座白银浇筑的宫殿。 有人从结霜一般的银白地面上走来,赤脚,拖着长长的雪白裙裾和长长的乌黑长发。 就像是月宫中的神女踩着月光驾临凡尘。 刘彻看着她慢慢走过来,所有人都看着她慢慢走过来。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从月宫中来的神女,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真正的神女。 刘彻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鸦雀无声。 神女从容地走上蔓延到主位上的台阶,从容地在刘彻的位置上坐下来。 起先她没有流露出要出席这场宴会的意思,刘彻也没有邀请她,他每天都花费很长的时间待在神女身边,但同时又谨慎地绝少打扰神女。 尤其是绝少以国事打扰神女。 一直以来神女也没有对此流露出不满,她像是刘彻所期望地那样,安安静静的,平日里甚至从不走出清凉殿。 尤其是在上次,以那册纸简蓄意试探过后,而她依然毫无反应的时候。 刘彻简直已经不把她当做一个活的神女,而只当自己在清凉殿中供奉了一个神女的偶像——尽管是血肉做的偶像,但仍然只是一个偶像。 虽然刘彻也不大确定组成她身躯的是不是血肉,但想来也与木偶泥像有什么差别。 可今天她竟然走出来了!木偶泥像自己动了,是……有了什么变故? 刘彻飞快地思索着。 他一直没有坐下,因为上首只设了一个主座,神女坐了,刘彻就没有地方再坐。 而刘彻不坐,也没有人敢坐下。 气氛一时诡异地僵硬住了,但甚至没有人敢看向神女,试图从她的脸色中揣摩出一些隐藏的意味,而只是以余光隐蔽地关注着她。 然后他们就看到,她没有留意这有些滑稽的,站了满宫殿的人,她的视线只是在看向一个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她一起落在那个人身上。 冠军侯,霍去病。 此前已经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十六岁的列侯,大汉何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列候?又有“冠军”两字作为封号,冠绝全军,陛下竟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怀抱有如此高远的期望。 在此之前霍去病也不能说是默默无闻,他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又常跟随在卫青身边,长大一些之后更是时常随侍在天子左右。 但那仅是止于“出身显贵”这一层面的关注,看到他的人在意的只是他身份,而并非是他本身。 直到今日,他跟随在卫青身后走上战场,军功在他肋下聚拢成展开的巨翼,一举冲破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卫青的余辉。 这一战他取得了自己的功勋和爵位,也开始绽放出独属于自己的荣光。真是骄人的成就和骄人的年纪,正当少年时,抱剑扬声威。 此前席间很多人都默默地关注着他,试图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出非凡的征兆。 然而他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得到了这样的殊荣,脸上也不见得意的光彩,而且并不与人谈笑,沉默而内敛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年少许多的卫青。 卫青。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不愧是甥舅,学得了卫青的骁勇,另还学得了卫青的难缠。 但现在这个观点被一道视线打破了。 他们意识到,神女在看他。 这是否意味着。 塑造他的人并不是卫青,而是此时正注视他的神女。:,, 82 持花08 在场所有人都不可自抑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宴会,想起当时宴席上有个锦衣少年弯弓射月,技艺极其精湛,竟然射落一缕月光。 神女为之欣然,青眼有加,折花相赠。 三年前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数,知道当时有很多解释不通的疑团,譬如那支箭射落的并非是月光,而是神女的衣裾。 不少人也暗暗猜测过,卫侯被闲置的那三年,便是因为他外甥射出的那一箭触怒了神女,引得陛下为之不快。 但今日神女的出现似乎又使这种暗地里的流言不攻自散。 因为流言能作假,可神女的注视,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唯独看向他。 霍去病低垂着眼睑,似乎一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地保持着一种恭顺的姿态。又似乎是早有预料,因此毫无异样地承受住了这一眼。 那些目光并没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如今他的年纪和他的名声都还不足以承担神女的注视,但有另一个人可以。 卫青。 他是霍去病的舅舅,是与霍去病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血亲,更是在战场在朝堂上都站在霍去病前面的那个人。于是那些目光在霍去病身上毫无所获之后,又纷纷转落到了卫青身上。 然而在霍去病身上都找不到的破绽,在卫青身上当然更难以有所收获。 那些目光就显露出失落的神色,又纷纷地收了回去。 极少有人注意到,就在他们的目光落在卫青身上的同时,霍去病的手腕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 从这里开始,此后宴席上的种种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思绪渐渐地飘散了。 他没有父亲,卫青名义上是他的舅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扮演了他父亲的角色,再往后他长大了一点,卫青又像是兄长一样与他相处。 卫青待他如父如兄,他视卫青如父如兄。 一时如此,一世也当如此。霍去病并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很多人觉得他年纪轻,年轻人理所当然桀骜不顺从,想必在舅舅面前也没有那么驯顺。 也有人以为他走上战场是为了与卫青争名夺利,是不甘心和不服气。 但其实霍去病只是觉得,卫青在战场上成名,所以他也当然要走上战场。 就像儿子要继承父亲的荣光,幼弟要延续兄长的荣光,他也理所当然要延续卫青在战场上的荣光。 这一回西征之前,当他们将要离开长安城时,卫青反复叮嘱他需要在战场上注意的事情,他一一点头一一记下。 等到终于说无可说的时候,卫青沉默良久,像小时候那样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他怕不怕。 霍去病说没什么好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是卫青的外甥,而卫青在战场上建功。既然如此,他也属于战场,又怎么会对战场生出畏惧之心。 从前卫青出征的时候他没有跟随过,但远在长安城也时常听到卫青的威名,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随在卫青马后上战场。 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其实很高兴,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舅舅一定明白他的心意,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最懂他的不是生母也不是温柔的姨娘,而是平素沉默寡言的舅舅。 但他又觉得要说些什么,因为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城,出城之后卫青就不再是他的舅舅,而是领军的大将军长平侯,有些话就不能再说。 所以他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说,“不害怕,舅舅最疼我,跟着舅舅,去哪里都不怕。” 但是卫青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笑起来,而是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苦笑着侧过脸,轻轻说,“我若真的疼你,就不会把你带上战场。” 如今想起来,卫青当时的表情和当时说的那句话,简直像是一种预兆。 此前霍去病没能读懂也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意识到战场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上战场前他与舅舅无话不说,而现在他从战场上走下来,短短一场战争的时间,他心里就藏了一件不能告诉舅舅的事情。 他下意识想把手腕藏起来,可是又无处可藏。 没有人知道,就连卫青也不知道,他手腕上正长着一块小小的银白印记,颜色就如同月光渗进了那一块皮肉将之浸泡得通透,形状则像是一朵花苞,微微地绽开着一条缝。 三年前那场宴会上,他射出了一支箭,捧了一朵花回家。 所有人都说那朵花是神女所赐,是神女对他的青睐。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得皎洁,霍去病在月光下看那朵花。 他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而是看着那朵花逐渐地消散在月光下,消失在他手掌心里。 当时他并不觉得惊异,反而觉得这样是应当的。 玄奇的物品无法长久存在于天地之间,那朵花显然归于玄奇之属,消散了也不足为奇。 霍去病没有多想这件事,直到三年之后,出征之际,他忽然发现他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这样一个印记,很小,并不起眼。 起初霍去病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直到他装备齐整,习惯性地整理弓弦—— 那一瞬间他僵住了,他想起来手腕上那个印记其实是一个花苞的形状。 想起三年前神女折赠的那枝花,想起传进过很多很多人耳朵里的那句话。 那是神女的青睐。 还是更隐秘的一句话。 神女受到冒犯,将要降下神罚。 当时霍去病一手持弓,另一手不得不按住太阳穴,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筋在抽着疼,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他脑子里长出来。 他觉得疑惑,因为想不明白,那朵玄奇的花在三年前忽然消散,这个玄奇的花苞印记又在三年后忽然出现。 偏偏就在此时此刻,他将要跟随在卫青身后走上战场。 他想起来更多的东西,三年前神女赤足走来,层层涌动的白衣,月下翻飞的裙裾如同巨大的羽翼。 脑子里传来的疼痛止住了,霍去病放下手。他觉得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上古神明食人的传闻。 他记得神女的嘴巴很小。 这一年他十六岁,还是个少年人,但也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试图想象神女张开那张小小的嘴,伏在他身上,像传闻中那样一口一口撕咬他的模样,发现想象不出来。 可这个印记出现的时机又如此恶毒,就像是一张恶毒的嘴,伺机而动,要将他生吞活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印记都没再有任何动静,有时候霍去病简直要忘记它的存在,它无害得就像是一张收拢起来的嘴。 但这张嘴终于张开了……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刻。 霍去病骑在马上,没有低头看,可那个印记在那时就像是烙印在他眼里一样,叫他避无可避。 他看见花苞在缓缓地张开,里面的东西模糊看不清楚,似乎是层层叠叠的银白花瓣,又似乎是层层叠叠的银白利齿。 而且这个印记在发烫,此时它又像是变成了一口银白的大锅,在煮热他浑身的血。 据说人在战场上被砍断脖子的时候,喷出来的血是腥热的,甚至是滚烫的,会冒出白烟。 霍去病觉得此时他的血就像是战场上的死人那样腥热滚烫到要冒出白烟。 可他的头脑却是冷的。 此时他又觉得那个印记上裂开的缝隙就像是一只眼睛,从天上俯瞰他的眼睛,眼神是滚烫的,投下一种关于死亡的注视。 他若无其事——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照之前得到的情报,做自己之前就想过的,应该做的事。 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那个印记持续地盛放也持续地发热,但霍去病一概不理。 戈壁上的风割面而来,骏马奔驰的速度就像是能追上风。他喜欢这种感觉,骑在马上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能撞开所有拦路的东西,抵达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 那个印记烫得要把他烤出肉香味了。 没办法再置之不理,于是他转而想到,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又想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是以神威也算是神女的青睐,而他正披挂着神威纵马狂奔,当然只会更威猛无敌,无往而不利。 ——既然神女也青睐我,那漫天诸神未必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印记盛放而滚烫。 则我此去,更当建功万里,杀人扬名。 —— 战事完毕之后,一直到回到长安城,得到封赏和赞誉,花苞上裂开的缝隙都没有再收回去。 这是他对卫青隐瞒的唯一一件事,因为生怕卫青知道之后会担忧,也生怕将这件事告知卫青之后,会把神女的视线引到卫青身上。 之前他一直确认自己瞒得很好,确认卫青没有生出疑心。 可神女的注视搞砸了一切。 卫青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满座衣冠,神女的视线却独独落在他身上。 而他该怎样回答呢。 他只隐瞒过这一件事,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盘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在面对卫青的时候说假话。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卫青一句都没有问,一直到宴席散尽,一天之后,两天之后。 卫青再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霍去病也没有对此解释什么。他想他已经完全懂得了此前卫青的那番话。 舅舅当时……其实也是在向他告别吧。 从前他年纪很小,站在舅舅身后就足够了,所以舅舅总是询问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可如今他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站在舅舅身后——也不必要再向舅舅交代任何一件事。 —— 宴会后半程,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因为神女一直没有离席的意思,所有人都只能站着,也没有人敢说话,席间出奇地沉默和冷峻。 也因为陛下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从满面红光,变得铁青,而且神色阴沉得就像是要滴出水来。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此时的陛下。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随时都会举剑冲进人群里,怒吼着砍下来几个人头。:,, 83 黑铁时代01 刘彻何止想杀人,刘彻简直想弑神! 倘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现在就要冲到神女身边,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怒火滔天,但他还不得不忍耐。 因为心里清楚,倘若真的凭怒意而拔剑,那五步溅开的只会是他的血,装裹天下的素缟也只会笼罩在他的灵柩上。 刘彻……艰难地收敛了难看的脸色。 脸色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静下来,宴会上的氛围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意识到他失态了,其实没有必要,神女只是出现在宴会上而已。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神女的行动范围,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更知道这件事没有意义。 他见识过神女那观天视地的恐怖视野,在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样,刘彻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姿态一直镇定从容。 刘彻没有对此表现出自傲,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前他父皇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说帝王之心,在于镇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蓝,在神女面前也镇定自若,他的帝王之心已经功德圆满了吧。 但直到此时此刻,刘彻才意识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所谓的帝王之心,说穿了也不过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边镇定自若,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拥天下,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两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间最细微的一缕风。 而现在他稍微抓住了一点东西,在见到神女时立刻惊慌失措,因为担心会失去,会重新一无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兴奋,此时那种姿态显得如此难堪,简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猫,因为侥幸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还担心忽然闯入的猛虎会夺走他的死老鼠。 对比起他所追寻的和神女拥有的,这值得普天同庆的一场大胜,与腐臭的死老鼠一样不值得一提!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刘彻笑了起来。 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无所畏惧状态下所催生出来的孤勇,招手引来乐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残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肴。 尽管因为神女在场,众人都有所收敛,但这浩大的宴席,转瞬之间,就又重新热烈了起来。 所有人都极力配合这场宴会,使劲浑身解数,掩饰站着吃饭饮酒的不适。 后来很多年后,这些人回想起这一天,都还记得站着吃饭的窘迫。 今夜能够列席汉宫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馔玉都只是寻常,而比炊金馔玉最要紧的是钟鸣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欲而已,然而怎么吃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 坐到这样的高位,权力和地位不说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远了。 站着吃这顿饭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可刘彻不坐他们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轻易折辱群臣,然而刘彻携兵威之势,其光其炽,正如中天大日。 他们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难看的脸色。不仅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时至今日,刘彻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值得敬畏。 而更极少有人意识到为何刘彻始终坚持不坐。 他们固然从出生时就没有吃过这样不合礼节的一顿饭,然而刘彻万金之躯,怎么也甘心忍受这样的耻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与神女并肩而坐的场面,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啊。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没有人忘记神女之前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还从未听闻过神女的视线在谁身上停留这样长久的时间,莫非是陛下也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刘彻的确是在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可倘若要真的恭顺到底,他就该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时要人来再设一席,也已经没办法再与神女并肩,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说虚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着等待他真正应该坐的位置。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间,同样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栏杆上刻字,凉风台上远望灵沼,尖锐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满堂衣冠,已经再也没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举一动。曾经窦太皇太后和田蚡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 人寿有时尽,但终究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刘彻没有过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视线落在这个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味。 刘彻的心思,也并没有过多地放在这件事上。 他猜不透神女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再过多地消耗精力。 如今他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其他的事情,相比较起来,都变成小事了。 歌舞正酣,刘彻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各项技术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还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经被应用在军队中,那接下来也该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铺展。 新的冶铁技术可以用来打制兵器,那更进一步,当然也可以用来打制农具。 曾经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视野所看到的万里疆土在刘彻脑子里缓慢地铺展开来,一道道政令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拟定。 他微微地低敛下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镇定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正在发热,而且越来越热。 贪婪的野兽不知休止地啃食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痛苦,觉得煎熬,他开始数自己手上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数,就象最穷苦的老农一粒一粒地盘算着地里的收成。 但是还不够,还不足够。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他稍微地、试图往更遥远地未来、想了一刹那的时间。 一种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满足在他心脏里撕开一道填不满的沟壑。 只有一刹那而已,刘彻立刻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青铜的酒杯。 然后他立刻开始庆幸此时他已经放下了酒杯,否则他的手会立刻捏碎那只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将彻底失态。 侍女以优美的动作为刘彻斟酒,烛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稳稳地持着青铜的酒器,对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浑然不知。 当她高举起斟满的酒杯,奉到刘彻手上时,她也没有意识到,刘彻正以憎恨的眼神盯着酒杯。 从殷商到如今的汉室,青铜一直都是贵族的象征。 可刘彻忽然觉得这东西竟然如此地丑陋和笨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接过酒杯,不动声色。 侍女静悄悄地退入了阴影里。 刘彻举起酒杯,遥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应他这一敬,举杯与他共饮,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两千年前,在秦,在战国,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时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们此时一样,站在烛火的光影下,举起青铜的酒杯共饮。 听说夏朝时用石头磨制武器,用粗陶和木头制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变成了青铜的制作。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为什么如今他们还在使用青铜的酒杯。 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是礼制所在。 刘彻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这一生,皇帝的一生,难道就要使用这样青铜的酒杯,像他父亲,他祖父,从古至今万万千千的皇帝一般,终此一生吗。 不对。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经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够。 大汉不足够,匈奴也不足够,青铜的酒杯,更不足够。 软弱的青铜! 汉宫夜宴的第二天,刘彻下令少府献上铁质的酒器。 再往后不久,汉宫中所有青铜的器具,几乎都换用了铁来制作。 朝野上下,静寂无声,这堪称疯狂的举措,竟然没有冒出来一个敢于劝谏的人。 未央宫对于铁器的追捧,风传天下。 一种新的趋势正在出现。 刘彻并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小孩子都要学习一种叫做“课本”的书。 有一本称作“历史”的课本,浓墨重彩地记述了他所推行的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推行一场改革。 “未央宫的铁杯中,倾倒出了席卷天下的黑铁时代。”后世如是评述。 在那本书中,刘彻的时代被称为“黑铁时代”,刘彻本人被称为“黑铁的皇帝”。继风传天下之后,他对铁器的痴迷随着汉武一朝的传奇一起,流传千古。 而未来的黑铁皇帝刘彻本人,此时正在思考一个在后世看来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 他预备在最快的时间内再发动一场战争。 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难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轻易集中起举国上下的资源,红薯和良种保证了源源不绝的粮食,冶铁技术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绝。 他在思考将领的问题。 李广么,不予考虑。他又迷路了,他实在已经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刘彻可以纵容他毫无意义地消耗粮食,因为库房里堆积的红薯根本食之不尽。 但现在。 他看了李广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些粮食有了更重要的用处,所以从此刻开始,李广就已经被他放弃了。 至于卫青,不需要考虑,卫青必然仍然是主帅。 他犹豫的是霍去病。 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无法掌控的战场?:,, 84 黑铁时代02 这些思虑只持续了一瞬间,刘彻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他自认不是庸人,不会自乱阵脚,在他还没弄清楚神女的用意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做他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他也很看重霍去病,这是卫青的外甥,卫子夫的外甥。 他小的时候就时常跟在刘彻身边,后来他逐渐地长大,到足够走上战场的年纪,就像是刘彻从未央宫放飞到战场上的鹞鹰。 刘彻也很期待,当这只鹰飞到更大更辉煌的战场上时,又将为未央宫带回来什么样的猎物。 春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一同出征的将领名单中,有冠军侯霍去病,没有飞将军李广。 这也是长安城中的一件大事,陛下发下诏书,免去了李广的官职。曾经煊赫一时的李将军,就这样消失在长安城的风雨之中了。 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惊怒,穿着布衣,牵着一匹瘦马,据说是要找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去养马。 更多的人只把这话当做一个笑话,只要稍微知道一点李广的为人,就不会把这个人和养马这种事牵扯到一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赵平第二次跟随在那个人身后出征。 从嫖姚校尉,到骠骑将军冠军侯,赵平还从来没见过升迁如此之快的将军,更何况这一年他只有十七岁,年轻得可怕。 他叫霍去病。 赵平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就像从前在心里想着卫青的名字一样。 这一次再见,他觉得君侯长大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也或许是因为权势的增长,他的面孔变得冷硬,眺望远方时,流露出深沉的气度。 赵平心里觉得敬服,但又有些失落。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老实人,在军中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打仗和升迁,服从上官的每一句话,同时也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生最凶险的事情就是跟随在冠军侯身后的那一场厮杀,孤军深入伤亡惨重,取得绝大的荣耀也冒着绝大的风险。 封赏和爵位到手之后,赵平回家了一次。 他出生长大的天水郡安逸如常,每一张面孔都亲切,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凑上来,热切地吹捧他如今的地位。 赵平对此只是稍微一笑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睡着高床软枕,他却总是惊醒。 他总是梦见那一天……不是封赏得爵的那一天,而是跟在君侯马后冲进匈奴阵中的那一天。好多人,好多活人,更多死人,被砍断的头颅冲天而起,血喷溅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么多袍泽都死在那一天,赵平活着回来,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回来。 他所学习的骑术和武艺其实都不足以支撑他回来,死里逃生,只是侥幸而已。 但那样的侥幸往后应该是不会有了,君侯出身显贵,如今的身份也显贵,已经有了立身的军功,想必不会再像从前任职区区一个嫖姚校尉时那样行险。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人总不能依靠着行险度过一生吧。 起先赵平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 但他每晚还是做那个梦,那一天,喊杀声和血喷溅出来的声音,每个夜晚都在他耳朵里他脑子里回放。 赵平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一天。 他意识到他舍不得那一天。 从前他对自己的认知其实是错的,他根本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那种人是不会想着在战场上争夺军功的。 而他这么多年栈恋军中不肯离去,等的是封赏,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战场,杀人,扬名,血和金银爵位一样令他激动。 赵平读过的书少,他很难讲清楚心里那团火是为什么燃起,更多的东西,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开始意识到,那些人吹捧他时,他表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其实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这些人真可怜,只看得见爵位和封赏,却看不见这些东西上都沾着血。 男人就应该得到这种沾着血的战利品,而真正的辉煌时刻只在战场,更是这些人穷尽一生不可得见甚至不可想象的场面。 他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时却忽然开始渴望起冒险。 但他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像那样冒险的机会了。 应当如此,赵平也赞同君侯在面对匈奴人时执行更稳妥的对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轻的将军,也应当惜身。 但君侯侧过脸,他举起马鞭,指着远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个雪白的女人。” “女人”这两个字,在军中往往有一种暧昧的含义。但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不戏谑,就叫人没法生出绮丽的念想。 赵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君侯在向他说话。 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顺着君侯的视线远望,看见一座浮在天边的,云一样缥缈而又雪白的山。 在这个没有仗可以打的漫长冬天,赵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悄悄地学习了一些匈奴人的语言。 他依稀记得那是匈奴人的圣山,匈奴人认为无论他们走到哪一寸土地,抬头就能望见这座山,因为山一直望着他们,那是他们的圣山,他们敬奉圣山,圣山也注视着他们。 那座圣山。 赵平回忆着一根蠕动的舌头,教他匈奴话的那条老迈的舌头。 匈奴人称之为烂祭系……狼居胥。一个拗口的名字。 此后不久,赵平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渴望冒险。 或者说他渴望的其实并不是冒险,而是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冒险。 因为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来了,赵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样做到的,但君侯麾下开始汇聚起一支特殊的军队,每一个人的骑射都极其精湛。 君侯说只要精兵,但汉军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没有办法,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出征之前,大汉甚至没有一个像样子的马场。 在弓马骑射方面天然弱于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大多数时间是依仗着强壮的体格和精良的装备,强行压制匈奴人的军队。 所以君侯汇聚的这一支军队,并不是汉军,而是汉军之前虏获的匈奴人。 赵平惊呆了。 他第一反应是,君侯怎么敢? 第二个反应是,大汉怎么敢? 他看不懂。 从高皇帝白登之围开始,大汉与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过以匈奴人压制匈奴人,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做到过。 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匈奴人是蛮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实际上的原因是,两军交战之际,汉人难以信任匈奴人,担心匈奴人临阵逃脱,甚至叛变。匈奴人也对汉人心有疑虑,忧心汉人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因此汉人俘虏的匈奴人虽然多,却不敢尽情把他们派上战场。 赵平知道君侯曾经任用过匈奴人做向导,从此立下通天的军功。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匈奴人,一个向导而已,真正的主力还是汉人的军士。 况且这种事也不是君侯首创,如今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曾经也在军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迹。 但无论是卫青还是卫青之前的那些将军,都没能解决过大规模的汉人和大规模的匈奴人之间的相处问题。 其实非要说的话,君侯也并没有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用另一个办法规避了这个问题……如今他麾下这只军队中多的是匈奴人,汉人反而寥寥无几。 但这岂不是更危险!一旦这些匈奴人想要叛变,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赵平原本还期待君侯有特殊的办法,能够驯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么也没有做,他对待匈奴人也不亲热,甚至也说不上平和,或许是错觉,但赵平总觉得他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得有些傲慢。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赵平总觉得,君侯此时的姿态,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从长安城来到这里的,可以出入未央宫的显贵。 不过他对待赵平这些曾经一起死里逃生的下属也并不亲热,细说起来,倒是和对待匈奴人的姿态差不多。 赵平并不觉得难以忍受,虽然说是同生共死过,但他也并不觉得和君侯很亲近,君侯是他的上官而并不是他的袍泽,他敬服君侯,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同生共死过。 这种感觉很难以言语表述,赵平悄悄地观察过,他从前的袍泽们也都对此安之若素,并没有不满的地方。 或许只有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才能懂那种感觉。换句话说,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都能懂那种感觉。 匈奴人对此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但赵平总是忧心忡忡,觉得他们包藏祸心。但又觉得既然君侯不准备行险,那在大军之中,想必这些匈奴人也有几分顾虑。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君侯哪里是行事稳妥,哪里是要惜身,这一次他所作所为简直比上一次还要更凶险。 至少之前他只是绕到了匈奴大军的后方而已,这一次竟然要真正孤军深入,彻底甩开身后卫青所率领的大军。 他的兵锋,要直指那座雪白的圣山! 赵平觉得君侯疯了,他跟着君侯,所以他也疯了。 尽管君侯看起来很冷静,每奔袭一段时间,他就下令停下,派遣斥候,扎营修整。 他派出去的斥候全都是匈奴人,赵平有时候会疑惑,匈奴人真的会尽心为汉人做斥候么? 然后来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赵平从来没想过一支军队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匈奴人的土地上纵横深入。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为了这样的速度,他们抛弃了所有辎重和粮草,吃饭就是在马背上吃干粮,赵平有些不习惯,但那些匈奴人反倒一副熟稔的样子。 彼竭我盈,故克之。前车之鉴犹在,赵平忧心忡忡。 这么多人在戈壁上奔驰是没办法隐蔽的,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引走了匈奴的大军,但还有小股的匈奴人四散在戈壁的角落里。 而且君侯似乎也在有计划地清缴这些小股的匈奴人。 赵平心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大将军甚至不必击溃匈奴的主力部队,只需要一直拖住他们,死拖在战场上。 那君侯就能轻易清缴掉后方这些小股的匈奴,断绝匈奴大军所有的补给。 届时匈奴人就成了大将军笼子里的鸟雀,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赢。 然而赵平想不到君侯要怎样完成这个目标,首先,他缺人,这茫茫地戈壁上,一旦有人战死,是很难再补充兵员的,而君侯带的人也并不多。 君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虽然超出了赵平的想象,但也同样合情合理。 他将新近俘虏的匈奴人继续补充进队伍里。 但这样下来,匈奴人越来越多,汉人则越来越少,就像是驾着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一不留神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赵平越发地忧心忡忡,终于在一次修整时鼓起勇气走到君侯身边,他想要提醒君侯关注一下汉军和匈奴人之间的差异。 但君侯没有看他,只是眺望那座越来越近的山。 赵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这时君侯转过脸,赵平注意到他在吃什么东西,咀嚼时发出咬碎琉璃一样的声音,还有一股香甜的气味飘过来,有点像蜂蜜,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吃?”君侯问他。 赵平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君侯身边愣了一会儿,顿时涨红了脸,但却说不出话,心里暗暗觉得,君侯大约会分给他一点。 这时候的蜂蜜是很珍贵的食物,他也只吃过几次而已,吃了这么多天的干粮之后,闻到这样香甜的气味,他也有点,只是有一点想吃。 君侯从斗篷里摸出一个丝绸缝制的小袋子,从中拿出一小块红褐色的东西。 赵平几乎要伸出手了。 但君侯把那块东西吃进了自己嘴里。 赵平目瞪口呆,感到一股混乱。 或许是因为匈奴人的威胁太大,战场上太危险,大汉固然军纪森严,但将军多是爱民如子。从李广李将军的身先士卒,到大将军卫青与士卒吃同样的食物。 总之不会像君侯这样! 但君侯向他笑了一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赵平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也依然记得这个笑。君侯极少笑。 然后君侯举起马鞭,挥鞭向前,大声说,“这东西叫糖,乃神女亲赐,将糖块化入水中,就是未央宫宴席上的甘霖。想吃很简单,打下狼居胥山,回到长安城,这样的糖块,你们人人有份!” 赵平愣住了。 不知不觉间,很多人已经围到了他们身边,君侯说的这些话,所有人都听得到。 但赵平顾不了这些了,他先想到神女,与神女相关联,糖块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了。 然而打下狼居胥山?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距离这座山这样近了,但那可是匈奴人的圣山! 让匈奴人去打他们自己的圣山?他再一次觉得君侯疯了。 但真是兴奋啊,浑身的血都像是烧起了火,在长安城中喝再多再好的酒,也不能与此时此刻相比拟。 狼居胥,狼居胥。赵平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如果能跟在君侯的马后,死在那座山脚下,岂不是比老死在天水郡的高床上畅快一万倍! 英雄莫死床榻! 赵平纵马冲了上去! 然后他发现他竟然冲在了后面,那些被他担心临阵叛变的匈奴人,每一个似乎都比他更兴奋,比他冲得更快! ——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霍去病带着军队深入到了雪山的深处。 一路深入,没有人知道要往哪里去,也没有人敢问。 他们带足了食物,也有人带路,走上几天几夜也不怕。 身上的血腥气将要被一路上的雪埋干净了,但君侯的威望反而更加炽烈。 他们在狼居胥山下打了一场巨大的胜仗,以少对多,但那些匈奴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出现,看待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待神兵天将一般。 两军交战之始完全是一场屠杀,后来匈奴人缓过来之后,他们短暂地陷入了苦战。 但距离拉得太近,匈奴人弓马的优势难以发挥,最后终究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就这么简单地赢了。 当然不可能,然而以赵平那点微末的文采,也只能这样干巴巴地描述这场精彩绝伦的战争了。 他们杀了很多人,俘虏了很多人,还有很多牛羊,马俘虏得少一点,因为杀得太多了,但其实也已经很多了。 打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杀了很多牛羊,吃了一顿饱饭,再然后君侯下令睡觉,睡了一个白天之后,爬起来吃饭,吃完押着牛羊进山。 进山之后也这样,白天睡觉,晚上行军。 狼居胥是一座雪山,山里很冷,晚上尤其冷,赵平搓了搓手,感到肚子里吃下去的羊肉在暖烘烘地发出热气。 他同样不知道君侯要做什么,但看了看君侯腰间的剑,心里有点猜测。 那是七尺的长剑,极长。 据说大将军卫青剑术高超,步战很厉害。君侯身为大将军的外甥,应当得到剑术的真传。 但赵平没见过君侯用剑,上一次出征时,君侯佩的还是三尺的剑,可以用作实战,但这次七尺的长剑,就仅仅只是礼器了,真正到了要杀人的时候,拔剑的时间已经足够被杀死三次了。 带这样的剑,是为了封禅吧。 赵平猜得没错,君侯的确是要封禅。 他带着杀敌最多的军卒往山上走,其中有匈奴人也有汉人,赵平也在其中。 余下的人都留在山脚下,看守牛羊和俘虏。 他每往上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简陋的山路两端。 匈奴人费尽千辛万苦铺出来的通往圣山山顶的里,此时站满了汉人的军队,就如同汉室皇帝祭祖时,站着内侍的太庙下的那条路。 最后赵平也留下来站着,还有人在跟着君侯往上走。 最后两个人也留下来,两个匈奴人,手持汉军的茅和剑,在这一场封禅中,站在离君侯最近的位置。 他们也是这场战争中杀敌最多的军卒。 君侯独自一个人走上山顶,那里用雪和石头堆了一个简易的祭台,君侯默默在祭台上摆上那柄七尺的长剑。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肃穆庄严了起来,赵平也跟着挺直了腰杆,余光看见匈奴的大祭司站在君侯身后。 这个大祭司不大老实,赵平私底下听到他对身边一个小匈奴人说,我不死是为了将我脑子里的东西传下去,你难道以为你的老师是没有气节的人吗。 他不知道赵平懂得匈奴话,因此没有太避讳赵平。 赵平觉得这个人确实有点气节,封狼居胥对于匈奴人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但这个老匈奴竟然面无表情,腰背挺直地站在君侯身后。 这是已经不在意人间的事情,更不在意生死的境界。 但他还没有刺杀君侯的胆气,赵平很放心。 月亮升得更高,今天的月亮似乎亮得有点出奇,四周的雪山,被映照得像是鎏银的水精,那种辉煌灿烂的景象。 赵平出神地想,他此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月亮呢。 天上地下,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君侯祝颂天地的声音,空旷而辽远,仿佛回荡在整个天地之间。 封禅之后,君侯把剑收回来,继续往上走。 往上走。 赵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君侯原本就在山顶,还能怎么往上走?上面还能有什么东西? 他想跳起来,但竟然莫名地不敢,只好以余光悄悄地看。 月光更亮了,四周的山都像是在发光,那光竟然不刺眼,而是柔和的,就像是月光一样。 置身此地,容易叫人生出幻觉,如同置身在月宫之中。 在这样的光芒笼罩下,山顶上似乎盛开了一朵重瓣的花,又像是女人重重的裙裾。 赵平忽然想起君侯此前所说,山就像是一个雪白的女人。 君侯就踩着这些裙裾一般的月光,登上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莫非是另一场封禅?赵平疑惑地想。 那个置身世外的大祭司忽然浑身颤抖地跪了下去,竟然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赵平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猛然震悚! 他知道了,这并不是封禅,封禅是祭祀天地,但姿态是高高在上的,譬如君侯封狼居胥,实在是在昭告上天,此后狼居胥山将成为我大汉的疆土,这是祭祀之人立下的功绩。 但现在君侯跪了下去。 他是要祭祀,真正的祭祀。 更多的光从天上洒下来,流光的裙裾,飘散着。 现在那个封禅的山顶已经变成半山腰了,月光硬生生地把整座山长高了一截,飘散的裙裾遮住了新的山顶。 赵平跪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女,只有神女,只能是神女。她来了。君侯要向她献上祭祀。 赵平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直面神迹,倒是曾经听说过神女青睐君侯的传闻。 君侯开始向神女祝颂,声音清亮,所有人都听得见。 赵平不大确定这算不算祝颂,因为他在……唱一首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兮昭昭兮未央—— 楚辞,九歌之中,云中君的篇章。 此时赵平并不知道,这场祭祀其实并不是君侯的意愿,他也算是临危受命。 他也想不到,唱这样的歌用以祭祀神女,是否有些敷衍。 天上地下,水晶与银交织在一起,歌声回荡在雪山寂静的深处,嗓音是年轻的,声调似乎也说不上苍凉,然而赵平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听见这歌声的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似乎是欣喜,身为凡人,尘寿百载,却竟然有幸得以见到神女的天颜。 赵平终究是凡人,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也听不见更多的东西,只是模糊的泪眼,依稀看见,月光覆盖之下,神女的裙裾上,似乎逐渐生长出一些奇异的花纹。 系统也看见那些花纹,生长,勾连,如同藤蔓。 不过此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茫然,既不知道林久为什么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看见一束月光落在未央宫中,再然后就到了这里,听霍去病唱歌。 云中君这一节,并不长,很快就唱完了。 霍去病站起来,提着剑。他身上有一种冷肃的气质,就像是降临人间的战神,神挡杀神。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钟就拔剑杀人。 但他没有要拔剑的意思,甚至没有看林久一眼,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视线近乎贪婪。 他说,“原来走到山顶之后,还能继续再往上走。” 又说,“我还从来没有离天这样近过。” 他说话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唇齿间露出来一点点痕迹。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认出来那是一块糖,霍去病口中竟然含着一块糖,就算不提为神女祝颂,可他在封禅时竟然含着一块糖! 尽管他只有十七岁,但系统还是难以想象,他含着糖块,说出庄严的祝词,祭告天地,封狼居胥。 但又想到他辗转千里,一路杀人时大概也这样吃糖,闻着血腥味,舔着舌尖上的甜味。 他靠近了一点,几乎要抓住林久的头发。 所有人都低着头,并不敢多看,是以只有系统看到他这样堪称放肆的行为。 但他没有伸出手,他只是问,“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没有人回答他。 但他继续说,“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封禅并非只是祭告天地而已,同时也会给山中河中的神以册封,最出名的典例就是泰山神,曾经被秦始皇下诏书册封。 但风流云散,曾经那个封号,也失散在项羽在咸阳宫中放的那一把火里了。 而即便猖狂如秦皇,他封禅时,面对的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因此敢以人身,压神一头,视天神为自己的臣属。 霍去病忽然笑了,糖吃完了,他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他拜了三下,又一步一步倒退着回到山顶,如果不听他说的话,这就像是最正常不过的礼节而已。 —— 未央宫中,所有宫人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发出一点最细微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在宣室殿中发了大脾气,几乎砸碎了能砸的一切东西。:,, 85 黑铁时代03 宣室殿中。 沉重的桌案被推翻在地,帷幕也被生生扯下来,价值千金的缂丝就这样随意丢弃在地上。 枝蔓形状的青铜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被熄灭了,就算是在白日,深深宫室之中,光线也昏暗得叫人难以忍受。 一众服色各异的怪人被内侍领着,走上宣室殿,人群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些怪人,或者更应该将他们称之为“奇人异士”,是刘彻这些年暗地里在民间搜罗来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师,也有从深山里请来的方士,还有长着六个手指和三条腿的异人。 这些人被汇聚到长安城中,平日里享用着堪称优越的供奉,如今终于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有人都明白,是到了他们要为天子效命的时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天子,只是见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内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态。 片刻之后,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内侍开口道,“陛下有疑,愿向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实在地说,如今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们,将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赶猪一样赶过来,使得他们中每一个都摆不开原有的排场。 可是“求教”这两个字,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态的意味。 没有人轻易开口,都在等待下文,想要知道天子对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内侍,可是内侍的嘴唇只是抿着,久久不再张开。 已经没有下文了。 这就是陛下给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这十个字,就是这个题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个浑身长满了奇怪毛发的人离开人群,独自在角落里烧起古怪的烟雾,又念念有词地在宣室殿中走来走去。 内侍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看着。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开,做起种种奇异的举动,宣室殿中一时群魔乱舞。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是那个浑身长满奇怪毛发的人,率先走到内侍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内侍愣了一下,随后他看了这个怪人一眼。 宣室殿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怪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紧了牙齿。 他看出来内侍那一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铁器相碰撞的声音响起,一队穿着甲胄的侍卫从门外冲进来,把那个浑身毛发的怪人压倒在地上。 内侍退开了两步。 一个侍卫高高举起剑,然后再落下去。 血喷出来,人头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嘴角得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着茫然。 当殿枭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他额头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来。 和这群出身乡野的奇人异士不同,主父偃是读书人,他学过纵横之术,学过易经,学过春秋,学过百家之言。 但没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见,他学过的这些东西就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铤而走险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腹中的学识,自信并不输给前朝和贾谊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坚信,只要给他一个面见陛下的机会,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但现在宣室殿上见了血。 主父偃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见这些人并非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是要求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 主父偃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其实是个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游学时到哪里都被当地的读书人排挤,到了长安城之后也被排挤。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譬如现在,所有人都还在皱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问题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那个人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对内侍说的话引动了陛下的怒火,须知陛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谁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异术,谁就死得越快! 而关于神鬼的异术,陛下的怒火和杀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主父偃额头上滑落,他意识到他触碰到了一些禁忌的东西,他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又有人被侍卫按在地上砍掉了脑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固住。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已经不再有人敢于主动上前向内侍说出自己的结论。 但内侍等待片刻之后,开始主动点人上前。 又一颗头颅落地,血从腔子里流出来,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此次前来,是冒险,而并不是送死。因为他手中其实掌握着一张底牌……他的视力很好,据说冠军侯霍去病有鹰的视线,主父偃自认为自己的视线之锐利,即便比不上冠军侯,应当也相差不远。 从前他游学时,很多大儒厌恶他而不肯为他解释先贤的书籍,主父偃就站得远远的,偷看大儒在书中做下的批注,就这样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昨夜他为如今的境遇所苦,长吁短叹难以入睡,爬在墙头上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难以言喻时——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给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气。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往内侍身边走,而是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临淄主父偃,拜见陛下。” 他此前环顾四周正是要找隐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杀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着这些人头颅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唯有叫陛下听见,方才能发挥出这些话应有的价值。 诚然他实则已经懂了陛下为何发怒,又为何杀人。 但他不敢说。 这是当世最尊贵最残暴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根本不敢参与,因为一个字的不谨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没有关系,不解决问题也无所谓,毕竟陛下只是想要杀人泄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该杀的人,要向陛下献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主父偃额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来,但他并不抬手擦拭,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我曾经听说,燕王和他的女儿有不正当的关系。当我路过燕王的封地时,刻意前去打探。”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这句话,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经家喻户晓。陛下明鉴,这实在是违逆天理人伦的大罪过,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代天施与惩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刘彻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容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 —— 所谓的奇人异士都被带了下去,侍卫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来,撕掉的帷幕也都被从地上收了起来。 除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复了往常庄严肃穆的模样。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与天子相对跪坐,呼吸都放得很轻。他感到头晕目眩,生怕此时是在梦中,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想起贾谊,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张仪和苏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来所有的读书人都站在他身后,汉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绝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视着他。 主父偃的眼睛渐渐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要于此拔剑出鞘,剑指公卿的高位! —— “又一次见证历史,主父偃要向刘彻讲出自己对于推恩令的设想了。”系统轻声说。 他跟着林久的视线一起关注宣室殿中的刘彻,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结论,刘彻这次被刺激得有点大发了。 —— 宣室殿中,君臣对坐,相谈甚欢,回顾往昔,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嘴巴就干渴起来。 刘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手势,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水走上前。 刘彻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在汉宫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时候,竟然没有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而是还要呈递上来。 但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确实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对,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别。 电光火石之间,刘彻想起来了,汉宫中的酒具,连带着茶具,等等一应器具,都已经陆续从青铜器和漆器,换成了铁器。 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着这些亮晶晶的铁器还觉得心情愉快,未来有无限可能,今天再看着这些铁器,却开始烦躁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刘彻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想砸东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独自枯坐在清凉殿中,神女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个晚上,刘彻什么都没做,只是反复在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无论神女还回不回来,抑或者是怎么回来,他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心中纵有惊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输得太惨。 但他失败了, 神女出现的那一刻,刘彻面无表情地抬头,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神女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个面如平湖的静默姿态。 他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刘彻脸色大变,手中更是传来“哗啦”一声,一册纸简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半。 其实神女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从月光下走来而已。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换衣服了,或者不应当说是换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 这个问题刘彻说不清楚,但是系统可以说得清楚。 林久现在穿的衣服是【云山神女】套装,已经穿了很久,是一条重重叠叠的雪白长裙,裙裾在月光下,会覆盖上一种皎洁的流光。 但之前这条裙子其实是不完整的。 套装之所以称之为套装,就是因为有很多零部件组成。 这套【云山神女此前林久展示出来的只是一条白裙子,只是整个套装之中的一个零部件而已。 但实则这套套装中还囊括了披帛,发冠,大带,以及很多个系统也不太清楚的组成部件。 而现在林久不过是在白裙子外面加了一条披帛而已。 倘若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条披帛以黑色为底,上面绵延的纹路,像极了焉支山,祁连山,以及狼居胥山。 白山黑水,那是匈奴世居的蛮荒之地。 所以难怪刘彻那么失态,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 他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磨砺自己的心志,暗中做好应该有的准备。 这么多年啊,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意气风发,挥师北上。 然后他取得胜利,验证了自己看到的那条路是可行的。 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他踌躇满志,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然后神女的衣裙上,多了一条崭新的披帛。 那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锤砸中了天灵感,整整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刘彻什么都没有想,他完全懵住了。 因为难以接受,这所有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他为之努力的,为之奋进的,为之欣喜若狂的,只是为了给神女的衣裙加上一条披帛? 巨大的荒谬感充斥了他的胸腔,刘彻几乎生出了一种狂笑的冲动。 但最后他也没有笑出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坐下来,继续翻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纸简和竹简。 他意识到他错了,此前种种,他全部都想错了。 神女的地位,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撼动过。他所看到的,只是神女想要他看到的。 因为神女想要焉支山、祁连山和狼居胥山,神女渴望匈奴的领土。 刘彻不知道为什么神女的渴望竟然如此急迫,前线的军报还没有传递回长安城,算算时间,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大汉的军队也不过将将打下了这些土地而已。 而神女不惜亲自前往,一夜往返万里之遥,也要立刻确认那些土地的归属权。 可理由是什么呢?刘彻不明白。 神女为什么想要那些土地?神女能从那些土地中得到什么? 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但其实有没有答案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无论神女想要从中得到什么,无疑她都已经得到了。 手中的纸简,久久的,没有翻过一页。刘彻还在思索。 他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现在不是他可以发泄情绪的时候。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自以为篡夺到的神权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并不全是假的,但那也已经无所谓了。 刘彻敏锐地判断了真相,篡夺是假的,但神权是真的,只是这些神权不是他从神女手中夺过来的,而是神女怀着某种目的,主动分到他手中的。 烛火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刘彻情不自禁捂住脑袋,感到眼前发黑。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神女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清凉殿的地板上,蜿蜒如蛇。 一股寒意也如蛇一般爬进了他的心脏。 从建元四年到如今,刘彻第一次不敢抬头看神女一眼。 他开始觉得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或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那张面具诱哄着他踏进了陷阱,而且为此沾沾自喜,就像是被猎人以红薯诱哄进深坑里的野猪一样无知和愚蠢。 刘彻更加用力地捂住脑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他开始产生幻觉,幻觉中他抬起头,看见神女脸上的面具碎裂了,面具之后是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刘彻脸色惨白,继而又变得铁青。 这么多年,在他悄悄窥伺神权的这么多年里,神女就以这样的笑容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吗?在他书写密诏的桌案底下,在他床榻的阴影边,神女就隐藏在那些地方,带着这样的笑容吗? 刘彻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他丢下纸简,站起来,捂住脑袋,走出了清凉殿,背影简直带着仓皇而逃的意味。 “所以,”系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故意的吗?是从一开始,就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是。”林久承认得很干脆利落。 系统如同刘彻一样沉默了。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刘彻的背影太凄凉了,让他起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总之忽然想上前拍着刘彻的肩膀说,在女人面前总是丢面子怎么办,不要急不要慌,丢着丢着你就习惯了…… “至少你确实也给了刘彻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系统喃喃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刘彻。 “是啊。”林久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毕竟,没有胡萝卜的话,驴也不会这样夜以继日、兢兢业业地拉磨啊。” 系统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插上了久违的呼吸机。:,, 86 黑铁时代04 毋庸置疑,刘彻受到了打击。 他其实还没弄懂神女那条山河为绣的披帛是怎么回事。 但他一直都是一个敏锐的人,敏锐到足够意识到,一些事情在真正发生之前,就已经显露出来的苗头。 他的失态,比起惶恐,其实更像是不安。 并不清楚神女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因此而不安。 他眼前原本以为已经清晰的那条路,逐渐地又蒙上了迷雾。 刘彻已经很多年,不曾像年少未掌权之际那样,整天整天地把时间消耗在上林苑中。 但他仍然是个优秀的猎人,知道倘若误入山林,而四周迷雾四起,则此时最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少府的官员又向他呈递上了新的纸简,记述着冶铁术最新的突破。 刘彻看也没看,直接把纸简压在了案牍的最底下。 所以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在纸简的角落里,写着另一则消息。 故李将军,在陇西养马,其马场中的马匹,似乎有异于寻常的马匹。 狂热散去之后,谨慎重新占据了上风。说是惊弓之鸟也罢,胆小如鼠也无所谓,在弄清楚神女变化的原因之前,刘彻不准备再为了篡夺神权而做任何事。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倘若神权姑且不能到手,那唯有树立起更坚固的皇权,才能稍微一解他心里已经被挑起来的渴。 得到了刘彻的支持,主父偃立刻开始施行他早已经拟定的计策。 四个月之后,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与冠军侯霍去病班师回朝,胜绩过于显赫,反而使朝野上下悄无声息。 唯一的一点改变,或许就是年轻的冠军侯身边,逐渐多了许多攀附他人。 或许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卫青的骁勇善战,天下人总是喜新厌旧,因此冠军侯此次封狼居胥的功业,竟然比长平侯的名声传得更快更远。 冠军侯霍去病,不过弱冠之年,如何不耀眼。 已经没有人再把他看作卫青的外甥了,他的名字甚至不怎么被和卫青的名字在一起提起来,他自身的光辉已经足够立足。 当他站在宣室殿上,身上逐渐焕发出于卫青相异的,隐忍之下,更冷硬的锋芒。很难不叫人想起,那种皮毛丰美的年轻野兽。 煊赫之下,宣室殿上,刘彻发下诏书,说此次能够大胜匈奴,是得到上天保佑,继承高皇帝遗泽的大事,愿意将此功业与刘氏诸侯王共享,因此要废除过往只有嫡长子能继承封国的古旧制度,从今往后,举凡王侯的子嗣,无论嫡子还是庶子,都可以共同分享父亲的封邑。 后世称这一封诏书为“推恩令”,又有好事者,称之为千古第一阳谋。 在史书的记载中,主父偃为刘彻起草推恩令,又持着天子的符节,出长安城,亲往诸侯们的封国,劝说刘氏的诸侯王们顺从这封诏书。 推恩令所以称之为阳谋,高明就高明在达成削弱诸侯封国疆域和实力的同时,巧妙地将汉廷与诸侯之间的矛盾,转变成了诸侯家中嫡子与庶子之间的矛盾。 原本能够全部继承家业的嫡子固然不满,然而凭空多出了继承权力的庶子却会自发站出来与之抗衡。 更要紧的是以“施恩”的名义,占据了大义在手,使天下诸侯,唯有拜谢皇恩。 然而纸页上的筹谋纵有再多的机巧,真正到实施的时候,既然有人的利益被损害,则必然要见血,方能功德圆满。 要见诸侯的血,更要见主父偃的血,纵然有冠军侯随行,主父偃此去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个中细节终究不为人所知,世人所能见识到的,只是有些诸侯安好,另有些诸侯以各种理由卧床乃至暴毙,主父偃持节走遍刘氏的半壁江山,最终安然返回长安城。 他立在宣室殿上,穿着公卿的锦袍,因此也就没有人能看到,锦衣之下,他身上有没有留下伤痕,又留下了多少伤痕。 那些动人心魄的腥风血雨就埋藏在史书的只言片语之间,两千年之后化为纸页间的飞灰,留待后人寻踪。 而在此朝此代,很多年之后,主父偃与东方朔喝酒。在大汉朝堂之上,东方朔是少有的能与主父偃这个异类说得上话的人。 东方朔多喝了两杯,借着酒意问出了胸中多年的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主父偃已经提出了推恩令这样空前绝后的计策,功名利禄都在手,却又要亲身涉险,前往刘氏诸侯国。 须知诸侯或许不敢反抗如今地位坚若磐石的天子,却未必不敢对前来的使臣亮出杀意。更何况古往今来沾染上这种大事的人,没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的例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经坐上了公卿的高位,当然更应该惜身。 当初大胆如董仲舒,敢于将国策从黄老之说变更为儒家学说,却也只是献策而已,并不敢亲自涉入改变之中。 主父偃也多喝了两杯,他眯着眼,其实他什么任何时候都眯着眼,身体歪斜着,没有什么仪态可言。 他说,东方兄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啊……羡慕了很多年。 东方朔尴尬地笑了笑,他也勉强算是半个聪明人,从主父偃这句话中就听出来,主父偃之所以愿意亲近他,与他一同喝酒,或许并不是因为他言辞巧妙,而只是因为主父偃本就对他有亲近之意。 他也大约明白,主父偃为什么会羡慕他。 想来董仲舒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也未尝不羡慕他的好命吧。 东方朔想着这些事情,出神片刻,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悚然。 他几乎下意识后退了一下,然后才看清楚,那悚然的来源是主父偃,不知何时,歪斜没有仪态可言的主父偃竟然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眼睛里并没有过于锐利的寒光,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在烛光下读书,因而损伤了目力,那甚至是一双看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睛,而且并没有什么神采。 但他竭力睁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他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叫人想起怒发冲冠,目眦欲裂,这样凶猛的典故。 然后主父偃开口说,“东方兄既然问了,我也并不吝啬与回答,这些话,除了今时今日可以说给你听,或许也没有别的人愿意听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他,主父偃做出如此郑重的姿态,他原本应当以语言和礼仪表示敬重,但他一时间竟然愣住了,那条向来机巧的舌头,像地下寒蝉一样僵死在了嘴巴。 他知道那些人私底下怎样议论主父偃,他们说他是乡巴佬是蛮人是疯子。一个寒酸的书生,不仅剑指公卿的高位,竟然还要亲自动手,切断刘氏诸侯王的命脉。 纵然不怕天谴,也不怕诸侯的刺杀,难道也不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此时宣室殿上高坐着的,又不是那种仁慈的君王! 但在这样一场寻常的小酒席上,主父偃说,“东方兄应当还记得当年的贾谊吧,我自负大才,可贾生之才调之无伦,再给我一百年,也难以望其项背。所谓的推恩令,其实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初贾生已经向先帝献上此计。” 说着他话锋一转,“便是不提前人,此世英才之多,难道便只有我能想得出推恩令吗?我能够为陛下草拟诏书,不过是因为我有机会,而其他人没有而已!” “东方兄工与言辞,应当更明白,舌头固然可以尽情玩弄言辞,可同样的言辞,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人面前说出来,所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舌头,甚至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说完这些话,主父偃久久静默。 东方朔和他一起静默,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之后,主父偃又歪斜了回去,他倒酒吃菜,眼睛眯缝着,没有任何礼仪可言。 东方朔也无声地出了一口气,惊觉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总觉得主父偃这些话里藏着猛兽,时刻要扑出来,展露磨牙吮血的凶恶。 但主父偃嚼着菜,忽然又说,“今夕我得到这样的机会,倘若又自己把这样的机会推开,那恐怕就连上天也要降罪于我吧。” “纵然身死以后,魂归死国,也难以得到安宁了。” 东方朔没有接话,这话他也接不了。 但此刻他觉得他有点理解主父偃了,这个举世闻名的怪胎。 主父偃不讨人喜欢,不仅是在功成名就的现在,从前他微末之际,周游各地,总是被当地的学子排挤,有人说是他相貌丑陋,也有人说是他性情古怪,总之,他大约没有朋友,因此方才会说,这样的话只能讲给东方朔听。 应该是个很寂寞的人,寂寞到年少读书时,读到贾谊的论调,也没有人可以分享,只好在深夜间独自击节赞叹。 东方朔不太能理解,但他知道,有些人的怨恨——甚至那已经不是野心,而是浓烈的怨恨——是能够贯穿生死的。 主父偃如此,当今的天子……或许更是如此。 等到酒酣宴尽,主父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走,鬼使神差的,东方朔忽然叫住他,“主父大夫,上溯青史,最敬佩的人是景帝年间的贾谊么?” 才调绝高,又曾经侍奉宣室,却终生郁郁不得志。贾谊一生,都被四个字钉死,生不逢时。 倘若不是在休养生息的景帝年间,而是在如今勇猛开拓的武帝年间,以贾谊的才华,未尝不是宣室殿上又一位公卿。 倘若主父偃最熟读贾谊的事迹,那么他心中的怨毒,也就可以理解了。 主父偃站住了,“不是。” 他否定了东方朔的猜测,“上溯青史,当得上我的敬佩之心的,唯独秦皇嬴政一人而已。” 东方朔猛然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桌案。 他的腿在抖,所以桌案也在抖,纵然及时伸手扶住,却还有酒渍和菜汤从中滚落,弄脏了他的衣裾和鞋面。 主父偃说,“哪有什么生不逢时,不过是迂腐之人不知变通而已,试问哪朝哪代没有公卿权贵和天子近臣?无非奋力一搏而已。大丈夫在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他没有再多留,很快就走了。东方朔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神色,渐渐地也回想不起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只是目眩良久而已。 ……莫名的,他又想起宣室殿上的皇帝。 尽管自从征服大半个匈奴之后,汉军一直在休养生息,消化战果,陛下也不再提起战事,似乎已经满足,没有再继续有大动作的意思。 猛将如魏侯和霍侯,也没有再上过战场。 但东方朔有一种预感,此时的平静只是暂时的,这朝堂即将又迎来惊涛骇浪。 此时此刻,刘彻倒是真的很安静,他减少了前去见林久的时间,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朝堂上。 系统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姑且安静一段时间,但系统更明白,安静与否,其实并不取决于他的心意。 林久不会让他安静,更何况,他自己也未尝不会试图在安静之下,搅动一点小小的风波。 已经尝到了神权的滋味,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而心中不带有一丝眷恋和不舍。尤其是刘彻这种,贪婪和野心刻进骨子里的,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不可理喻的人。 朝堂如今已经是他掌心里的小玩具,所谓万世留名的推恩令,在内或许掀起轩然大波,在刘彻眼里,却也已经不大值得他放在心上了。 刘氏诸侯王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朝堂之上的皇权再如何巩固也不足够,大半个匈奴乃至整个匈奴也都已经不足够。 他已经走上了那条路,即便此时静立不动,但总会有重新迈开脚步的一天。他还会继续往前走,只要尚有一丝气息,就绝不会停下。 果不其然,推恩令之后,紧跟着又有一件大事,天子派遣冠军侯前往封国,为神女建立行宫。:,, 87 黑铁时代05 起先系统以为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不是试探,而是开战。 刘彻是谨慎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会甘心做一只鸵鸟。 明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到来,却宁愿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 刘彻是那种,会直视刀刃的人,就算刀刃顶在他眉心上,他也不会稍微避开视线。 所以他主动做出了应对,他不知道神女要做什么,但他已经意识到神女要与他开战。 既然如此,他试图抢先划定战场。 或许是因为神女青睐冠军侯,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他希望战场放在冠军侯国。 无论神女想要做什么,都先从冠军侯国开始。 系统不确定霍去病有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但毋庸置疑霍去病是个聪明人,他顺从地应下了刘彻的要求,而不带丝毫犹疑。 如今汉匈之间的战事已经平息,为了向大汉示好,匈奴人甚至主动把汉朝曾经派过去的使者,张骞送了回来。 当时刘彻似乎很迷茫,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个建元二年出使西域的使者,不过倒也封赏了一个博望侯的爵位给他。 比较随意,毕竟刘彻也不是苛刻的皇帝,给出的爵位数量也不在少数。 嗯,李广看了会流泪。 张骞似乎也很迷茫,他在匈奴那些年里,时时刻刻都想要逃跑,虽然每次都惨遭失败,但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次他正在准备新一轮的逃跑计划,突然就来了一大堆匈奴人,把他带走了。 张骞当时就心惊肉跳,心想是不是计划又被发现了。 但他都逃跑那么多次了,匈奴应该已经习惯了,也并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难道说匈奴终于无法容忍他了,要把他砍头,车裂,炮烙…… 张骞脑子里闪过一系列酷刑,但仍然保持镇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草原上的风霜催人苍老,他两鬓已经长出白发,持来的大汉天子使者的符节也已经变得光秃秃,不复从前的威严华丽。 但张骞仍然持节不失。 只要符节在手,他就还是大汉的使臣。 他心里有些害怕,匈奴新上位的单于实在是个聪明人,名字好像是叫伊稚斜。 但此时他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魏巍大汉王朝。 大汉在匈奴面前绝不能流露出胆怯的一面,所以他绝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胆怯的一面。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伊稚斜单于的面前。 张骞变得很警惕。 他总觉得这位单于必将是大汉的心腹大患,不是因为他勇武,这在草原上是最稀罕的特质。 而是这位单于竟然会说汉人的语言! 对于张骞来说,这种震撼,不啻于听到野兽开口说人话。 从那时开始,他就坚定地认为伊稚斜此人,胸中有伟大的志向,为人阴险狡诈,对大汉充满觊觎之心。 然后这位胸有大志又阴险狡诈的伊稚斜单于就亲手为张骞松绑,还像模像样地叱责了把张骞带过来的匈奴人,让他们给张骞赔罪。 然后又设宴款待,席间载歌载舞,热情得不得了。 最后拉着张骞展望了一番匈奴和大汉之间往后的和平共赢发展道路,还欢迎张骞以后再来匈奴来玩。 张骞就全程迷茫地看着伊稚斜表演,最后又迷茫地被送到汉军之中,再回到长安城,面见刘彻。 主要是想不明白,他最后这个逃跑计划是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总之,汉匈之间姑且不会再爆发战事,霍去病也就赋闲在家,很快就听从刘彻的旨意,前往封国为林久建立行宫。 刘彻很快就看到了变化的发生。 林久腰间多了一条大带,上面的纹路,正是冠军侯国所特有的,广袤的平原。 刘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姑且认为他很平静吧,毕竟他没再像第一次那样砸东西了。 一些猜测被论证了,这大概算是刘彻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了。 神女在觊觎他的土地。 此前神女一直按捺住心中的渴望,而并没有对他的疆土下手,是因为看重他有开拓疆土的能力吧。 所以当他攻打下匈奴的近半领土之后,神女立刻有了一条纹绣着白山黑水的披帛。 而在他停止开疆拓土之后,神女却不会停止蚕食土地。她的视线重新投向了大汉的疆土,冠军侯国将要成为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彻不敢想象,当神女披挂满帝国全境的疆土,又将会发生什么。 但他心中对此,似乎亦有所揣测。 系统恨不得为林久起立鼓掌,太绝了,紧紧只是衣物的细小变动,就把刘彻逼到了墙角。 当然刘彻也可以对此视若无睹,但他敢吗。 林久把整个大汉,把他这么多年为之努力的,所有拥有的,全部放在了天平上。 刘彻纵然是狂徒,敢于把自己压上赌桌,却也不敢将这些东西全部当做筹码,一把□□。 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他必须、也只能全力以赴去开疆拓土。 而且要快,一定要快,否则只要稍微跟不上神女蚕食的速度,那样的后果…… 他没办法再接受神女身上再多上一条纹绣着帝国景色的衣裙了! “你这么逼刘彻……”系统说。 林久淡然道,“我只是帮他开发潜力,你不觉得他这个人有点精力过剩吗,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就要开始搞事情了。” 系统心悦诚服,心服口服,“看看你们两个分别干出来的这些事,就还得是你跟刘彻最配,锁死,钥匙我吃。” 过了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故李将军李广,进上了祥瑞。 是一种更矫健更容易养活,而且繁殖更快的马匹。 明月夜,霜雪千里。 老马说,“你这回是孤注一掷了。” 李广站在老马面前,戴着马耳朵,冷着脸说,“我早就习惯孤注一掷了。” 他如今赋闲在家,也不算赋闲在家吧,总之,养马之余,总很喜欢听朝堂上的事情。 以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听到这些传闻。 他听人说,汉军已经打下了燕支,祁连,又打下了狼居胥。 又听说匈奴愿与大汉结永世之好,甚至主动把从前扣押的大汉使者张骞放了回来。 李广格外关注这件事,他对老马说,以他战场上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匈奴此举背后一定包藏祸心。 老马说你就别挣扎了,你不就嫉妒人家能封博望侯吗。 李广哑口无言,愤怒离去。 他觉得老马不够贴心,他发个牢骚怎么了,谁还没背后骂过领导呢,他当年也没计较过有人背后骂他。 而且他发牢骚的理由很充分,就是羡慕嫉妒恨啊。 那些战功里没有他的名字。 现在也已经没有人记得飞将军的名声。 李广说,他早已习惯孤注一掷,他也确实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是一员悍将,即便在面对最凶残的匈奴人时也总是身先士卒,率众拼杀。他自恃勇武,并不畏惧任何人,自信哪怕面对最狡诈的匈奴人也敢驱马上前。 但他就是遇不到,天命叫他遇不到! 老马费力地抬起前蹄,拍不到李广的肩膀,便拍了拍李广的大腿。 李广在月光下把老马的蹄子拍下去,说,“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一世英雄也要屈居在天命之下,这个道理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老马收回前蹄,沉默了下来,李广也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李广低声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突然对培育新马种的事情这样上心,叫我这样快,就得到了可以进上的良驹。” “你还是不懂。”老马说。 李广勃然大怒,“我都听你的话养马了,这还算是不懂吗?你就不能稍微鼓励我一下吗?” 老马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不觉得你和刘彻,就是你们的皇帝,命中犯冲吗?” 李广愣住了,“什,什么?” “你想要从他手中得到公侯的爵位,这么多年都无法如愿,然后这次我们培养出了良驹,你还进献给他?” 李广沉默了。 他没办法反驳老马这话。 他……没有办法。 这些年他虽然已经是故李将军,但朝中还有不少留下的人脉。可是他明里暗里想了不少办法,陛下始终不愿意向他和他的养马场投以注视。 一世英雄在战场上折戟沉沙,难道在养马场上也要折戟沉沙吗? 李广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所以他要拼死一搏,他亲自向陛下上书,以进献祥瑞的名义。 但他也不确定,陛下日理万机,便一定会去亲自看看他献上的祥瑞。 老马大摇其头,“你就没想过陛下忽然又遇到了什么事,没心思翻看你的奏折?” 李广屈辱地说,“不,不确定。” 他的心情变得低落了,心里默默想,难道这一次还是要付诸东流。 老马又抬蹄拍了拍他的大腿,“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想办法了。” 李广愕然。 老马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吧,我改了你的奏折,只是稍微变动了一下……” “把进献给陛下的祥瑞,改成了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李广瞪大眼睛,“这也行?” 老马更得意地挺起胸脯,“投靠神女一念起,是不是顿觉天地宽?” 如果系统在这里,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认同老马的英明。 刘彻现在确实心思烦乱,没有精力去理会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广如果真的向刘彻进献祥瑞,恐怕会被再一次忽略。 但是进献祥瑞给神女,那就不一样了。 这封奏折,此时已经摆在了刘彻面前,被刘彻翻开。 他看了很久,翻来覆去的看。 李广倘若得知此事,必然感到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他在刘彻这里还没有得到过这样的重视。 而刘彻在想的并不是李广,在他看来这是小事。 他觉得很巧合,他刚刚明了日后必然要开疆拓土的事实,就有良驹被送到了他面前。 更耐寒,更好养活,跑得更快,负重更多,更耐长途奔袭,且更容易繁殖。 无论怎么看,这种马都简直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吧。 而且这东西名义上是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他想起红薯,想起水泥,想起纸张。 神女把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就是因为预料到了今天吗。 他从前所得到的所有神眷,到了此时,将要为之付出代价了。 可是开疆拓土的尽头在哪里,或者说,有尽头吗? 莫名的,刘彻又想到了那十八卷河图洛书,他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眼睛看到的那些疆土。 此前他将之称之为河图洛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中看到的其实并不只是大汉的领土。 虽然很模糊,但他确实看到了很多很多……遥远处的河流和土地。 他又想起曾经向神女说出的豪言。 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有朝一日,月宫未尝不能列入我大汉的疆土。 是不是,被神女听到之后,那些话就不仅仅只是豪言而已,而成为预言……终将实现的未来。 宣室殿中,灯烛煌煌。 刘彻慢慢闭上了眼睛。 以他的疯狂,竟然也有不敢直视的未来,因为那未来过于恢宏,恢宏到……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手无权柄,在上林苑中,独自直面神女的那个夜晚。:,, 88 黑铁时代06 刘彻的动作很快,备战和开战几乎同时进行。≈lt;/p≈gt; 不知刘彻出于什么考量,这一回,博望侯张骞也在军队之中。≈lt;/p≈gt; 长安城中有传言,说是陛下忌惮长平侯卫青的军功和威望,因此派遣博望侯张骞持汉帝使节,以为制约。≈lt;/p≈gt; 毕竟卫青此时拜大司马大将军,又是食邑万户的君侯,倘若再立下不得了的功绩,则可以说是封无可封了。≈lt;/p≈gt; 系统最近发掘出了一个新的爱好,借助林久的视线,围观长安城内的八卦和流言。≈lt;/p≈gt; 他觉得很疑惑,也很不解,“这种制衡感觉确实是刘彻能干出来的事,但又觉得有点奇怪,他现在就已经开始猜忌卫青了吗?”≈lt;/p≈gt; 林久跟着系统一起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一派胡言。”≈lt;/p≈gt; 长安城的角落里,董仲舒此时也正在对东方朔说,“一派胡言。”≈lt;/p≈gt; 东方朔殷勤地给董仲舒倒酒,董仲舒抬眼看他,一边伸手遮住酒杯口,阻止他倒酒的动作,一边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lt;/p≈gt;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张骞此次持节随军一起出征,长安城中风传卫青已经被天子猜忌,便有人问到了东方朔身上。≈lt;/p≈gt; 毕竟此时东方朔在外的形象,也算得上是天子宠臣,深受信任那种。≈lt;/p≈gt; 但在经历过主父偃的洗礼之后,东方朔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在揣摩陛下的心思上,跟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lt;/p≈gt; 按理说主父偃如今才是刘彻面前的红人,这种事情问他一定能得到一个不离十的答复。≈lt;/p≈gt;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主父偃对东方朔很和善,但东方朔莫名有点不敢主动去问主父偃这种事。≈lt;/p≈gt; 毕竟主父偃机关算尽,命都赌上,才得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其中还有许多凶险。≈lt;/p≈gt; 而东方朔人在家里睡了一觉,天大的机缘直接就掉到了他头上。≈lt;/p≈gt; 对比起来实在有点残酷。≈lt;/p≈gt; 就是那种,主父偃这个人,原来他知道他自己很倒霉,他心里也一直对此感到痛苦啊。≈lt;/p≈gt; 那我这个幸运儿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不必要的刺激了。≈lt;/p≈gt; 这样子的心态。≈lt;/p≈gt; 于是东方朔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位好友。≈lt;/p≈gt; 董仲舒!≈lt;/p≈gt; 反正董仲舒应该已经习惯了他的愚蠢和幸运,那就可以随便问了。≈lt;/p≈gt; 董仲舒眉眼冷凝,低头看着酒杯,“你难道不明白,那些人并不值得你去理会。”≈lt;/p≈gt; 东方朔轻咳两声,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我自己也很好奇。”≈lt;/p≈gt; 董仲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以手扶额,久久没有出声。≈lt;/p≈gt; 东方朔赶紧殷勤地再倒一杯酒。≈lt;/p≈gt; 董仲舒慢慢说,“我们的陛下,你可以说他刻薄寡恩,但不能说他缺乏远见和胸襟气魄。”≈lt;/p≈gt; 东方朔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lt;/p≈gt; 董仲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妇人之见!你知道这次出征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吗,这种紧要关头,陛下怎么可能用制衡和约束这样的小道,给大将军添堵!陛下难道是那种会拿江山社稷,王朝命脉开玩笑的人吗!”≈lt;/p≈gt; 东方朔唯唯诺诺,不敢说话。≈lt;/p≈gt; 董仲舒慢慢摩挲着杯口,忽而露出一个冷笑,“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人真是可怜,半生汲汲营营,归来仍是庸人。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愚蠢简直叫人无法忍受。”≈lt;/p≈gt; 东方朔茫然地看着他。≈lt;/p≈gt; 董仲舒自顾自地说下去,“制衡,约束。不觉得可笑吗。大将军一世人杰,有当年高祖座下淮阴侯的遗风,区区博望侯,就能动摇他的威望吗。你见过用绵羊去制衡猛兽的事情吗。”≈lt;/p≈gt; 东方朔听在耳中,总觉得话中有话,可苦思冥想之后,又终于没有所得。≈lt;/p≈gt;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既然绵羊无法制衡猛兽,那如果同样是猛兽,是不是就可以用来制衡猛兽。≈lt;/p≈gt; 但此时他只是忍不住问道,“我曾经听说,兵贵神速,尤其是这样重大的战役,应当更看重军队出征的速度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博望侯前去呢?”≈lt;/p≈gt; 董仲舒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博望侯持节而去,不是因为陛下要更快地结束这场战役。”≈lt;/p≈gt; 东方朔又找回了那种自己和一条狗没有区别的奇妙感觉。≈lt;/p≈gt; 明明董仲舒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为什么就感觉无从理解呢。≈lt;/p≈gt; 董仲舒摇了摇头,忽然说,“博望侯……其实也算一世人杰。将他比作绵羊,或许还是有些不妥当了。”≈lt;/p≈gt; 东方朔感到茫然。≈lt;/p≈gt; 此时此刻,还有人比他更茫然。≈lt;/p≈gt; 漠北,匈奴王庭。≈lt;/p≈gt; 接到汉军出征的消息之后,整个漠北都沸腾了。≈lt;/p≈gt; 伊稚斜打发走又一个王爷派遣过来打探消息的使者,感到茫然。≈lt;/p≈gt; 不是,说好的汉匈友好呢,怎么这么快就又燃起战火了?≈lt;/p≈gt; 大汉的皇帝脑子里都在想什么?≈lt;/p≈gt;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蛮夷单方面撕毁约定,怎么堂堂□□上国也干这种事的!≈lt;/p≈gt; 伊稚斜自认不是庸人,心里常暗自将自己比作冒顿单于。≈lt;/p≈gt; 冒顿单于是匈奴的第二代单于,也是著名的“鸣镝响箭”的主人。≈lt;/p≈gt; 当年匈奴不过是在草原上流浪的一支小部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lt;/p≈gt; 冒顿制作出鸣镝响箭,是一种射出时会发出尖利鸣叫声的特殊箭矢,并立下严苛的规矩,他的鸣镝响箭射向何处,匈奴武士的箭矢就要一起射向那个方向。≈lt;/p≈gt; 起初冒顿将鸣镝射向自己的一匹千里马,犹豫的人一律被射杀。≈lt;/p≈gt; 而后冒顿又将鸣镝射向自己的妻子,再一次斩杀了一批没有胆量跟随自己的人。≈lt;/p≈gt; 第三次冒顿将鸣镝射向了自己的父亲,匈奴第一位单于,头曼单于。≈lt;/p≈gt; 这一次所有人都跟随他一起射箭,头曼单于倒毙在箭雨中。≈lt;/p≈gt; 冒顿弑父而上位,终至一统周边数个部落,建立起偌大的匈奴帝国。≈lt;/p≈gt; 伊稚斜幼时就听说冒顿单于的事迹,自认为有着不输给冒顿单于的雄心和狠心。≈lt;/p≈gt; 他有宏图大志,惜哉生不逢时。≈lt;/p≈gt; 遥想当年,冒顿单于以四十万精骑围刘邦于白登山上,驱大汉高皇帝如驱牛马,彼时匈奴何等的威风,使四野闻声而丧胆。≈lt;/p≈gt; 而到了伊稚斜这一代,强弱倒置,竟然被汉军撵得像牛马一样仓皇逃窜,偌大的漠南整个被丢掉,就连祭祀天地的圣山狼居胥都沦丧在了汉军的铁蹄之下。≈lt;/p≈gt;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lt;/p≈gt; 每当听到这样的悲歌,伊稚斜都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应当是这样的。≈lt;/p≈gt; 但伊稚斜也没有办法,理智告诉他,他此生最英明的决断就是放了那个名叫张骞的汉帝使者,与汉朝的皇帝约定了互不侵犯,永以为好。≈lt;/p≈gt; 然后汉帝就单方面撕毁了这份承诺。≈lt;/p≈gt; 伊稚斜沉重叹息。≈lt;/p≈gt;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纠结的。≈lt;/p≈gt; 所谓灭族之战,不死不休,势必要流干最后一滴血。≈lt;/p≈gt; 然而偏偏有人在他面前摆上了一条退路。≈lt;/p≈gt; 张骞。≈lt;/p≈gt; 这个曾经被他放走的汉人,竟然又来到了他面前,持着一根崭新的,汉帝的符节。≈lt;/p≈gt; 伊稚斜简直搞不懂这个汉人的脑回路,真以为匈奴人不敢杀人吗,侥幸逃得一命之后,竟然还敢再涉足虎穴。≈lt;/p≈gt; 不过伊稚斜也得承认自己确实不敢杀他。≈lt;/p≈gt; 他坐下来,陷入沉思,缓慢地梳理近日繁乱的思绪。≈lt;/p≈gt; 张骞此人,乃是孤身前来,带了一车的东西。≈lt;/p≈gt; 他见了伊稚斜,就把那些东西一一拿出来给伊稚斜看。≈lt;/p≈gt; “此物名为红薯。”≈lt;/p≈gt; “此物名为水泥。”≈lt;/p≈gt; “此物名为天书纸。”≈lt;/p≈gt; 红薯可以亩产千斤,永绝饥馑。≈lt;/p≈gt; 水泥可以一夜起楼台,伊稚斜的骑兵在卫青阵前见识过这东西的厉害,却没想过这东西还能用来建造遮风挡雨的房屋。≈lt;/p≈gt; 还有天书纸,看起来是最不起眼的一样东西,但在伊稚斜看来,却是最可怕的东西。≈lt;/p≈gt; 因为他心动了。≈lt;/p≈gt; 和寻常匈奴人不一样,伊稚斜懂得汉人的文字,他虽然有野心,但并不是妄自尊大的人,汉人的东西,他学得很认真。≈lt;/p≈gt; 因为真是羡慕啊,伊稚斜心里最大的秘密就是,他表面上说常自比冒顿单于,但心里却觉得冒顿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真正自比的人是刘邦!≈lt;/p≈gt; 曾经被围在白登山上的那个汉□□高皇帝刘邦!≈lt;/p≈gt; 他懂得汉人的文字,读过汉人的书,知道刘邦起于微末,终而得国的事迹。≈lt;/p≈gt; 诚然冒顿单于建立起匈奴的帝国,然而这草原戈壁有什么值得眷恋的,汉人那里的千里沃土,膏腴之地,才是伊稚斜心心念念真正想要得到的。≈lt;/p≈gt; 从前他觉得只有杀尽全部的汉人,方才能够入主中原,因为易位而处,倘若他是汉人的皇帝,也不甘心拱手让出那样丰饶的土地。≈lt;/p≈gt; 但是现在又不一样了,汉人有了红薯有了水泥有了天书纸,他们养得起更多的人,能够建起更多的房屋,让更多的小孩子识字,甚至做官。≈lt;/p≈gt; 那个名叫张骞的汉人说,奉天子诏,前来招降伊稚斜……汉人的皇帝说,愿意接受匈奴的投降,希望匈奴能够归附大汉,读诗书,服王化。≈lt;/p≈gt; 伊稚斜有个梦想,希望有一天匈奴的小孩子们也能吃到红薯,住上水泥的房子,读天书纸的文字。≈lt;/p≈gt; 见识过汉军的彪悍之后他原本以为这梦想再也没有能够实现的一天。≈lt;/p≈gt; 然而见过张骞之后,这个梦想又有了另外一个实现的途径。≈lt;/p≈gt; 所以,要不要降?≈lt;/p≈gt; 伊稚斜内心激烈斗争。≈lt;/p≈gt; 他也懂得在匈奴为单于,在汉为臣下的道理,然而。≈lt;/p≈gt; 羊皮帐篷被掀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lt;/p≈gt; 来人是那个名叫张骞的汉人,他来问伊稚斜想好没有。≈lt;/p≈gt; 伊稚斜勃然大怒,眼中凶光毕现,“阁下这是在逼迫我吗?难道不怕我砍断你的头颅吗?”≈lt;/p≈gt; 张骞站得笔直,以傲慢的眼神看了伊稚斜一眼,“单于敢于在我面前发怒,而不顾惜匈奴将要全族覆灭的灾祸。何况我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lt;/p≈gt; 伊稚斜拳头攥得紧紧的,对张骞怒目而视。≈lt;/p≈gt; 张骞仰着头,根本不看他的面孔,傲慢道,“陛下给我的时间并不多,如今来见单于的人是我,倘若单于还要犹豫不决,很快我们的大将军就要亲自前来拜会单于了。”≈lt;/p≈gt; 说完他就像来时那样,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出去了。≈lt;/p≈gt; 太嚣张了,太狂妄了,太目中无人,不给面子了!≈lt;/p≈gt; 伊稚斜咬牙切齿半天,沉重地又坐了回去。≈lt;/p≈gt; 他很想把张骞大卸八块,但他不能。≈lt;/p≈gt; 因为既然张骞能以红薯和水泥招降匈奴,那大汉的军队,也能以红薯和水泥屠戮匈奴。≈lt;/p≈gt; 伊稚斜也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他清楚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的威力。≈lt;/p≈gt; 这是比长刀、战马、盔甲,更恐怖千倍百倍的武器。≈lt;/p≈gt; 诚然张骞在威胁他,然而,伊稚斜得承认他真的被威胁到了。≈lt;/p≈gt; 张骞口中的大将军,倘若换作两年前,伊稚斜很确定是卫青。≈lt;/p≈gt; 但现在却不敢确定了,可能是卫青,也可能是霍去病。≈lt;/p≈gt; 张骞前来劝降的那一天开始,这两个人的战绩已经在源源不断地传到伊稚斜的耳朵里。≈lt;/p≈gt; 所以就算杀了张骞,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之后前来拜访的就真的是汉人的大将军了,无论来的是哪一个,伊稚斜都没有能应付过去的自信。≈lt;/p≈gt; 这里的应付不是指开战,而是逃跑。他没有能够在这两个人面前逃跑成功的自信。≈lt;/p≈gt; 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lt;/p≈gt; 这一天,伊稚斜以单于的名义向匈奴各部落的首领发出了召见的讯号。≈lt;/p≈gt; 大部分还幸存的匈奴王都聚集到了伊稚斜的帐篷里,即便现在是战争时刻,生死关头。≈lt;/p≈gt;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危急存亡时刻,匈奴人更急需听到领袖的声音。≈lt;/p≈gt; 不少人好奇这种时候伊稚斜召见他们干什么,有聪明人猜到单于可能是要准备迁徙了。≈lt;/p≈gt; 他们的汉人邻居忽然变得勇武无比,这块匈奴人生长繁衍的草原戈壁眼看是要待不下去了。≈lt;/p≈gt; 伊稚斜在帐篷里设宴款待这些匈奴王,起初他闭口不言关于战争的事情,只劝人吃肉和喝酒,直到宴酣之际,伊稚斜忽然拔刀砍断了酒杯。≈lt;/p≈gt; 所有人精神一振,纷纷以期待的视线看向伊稚斜。≈lt;/p≈gt; 身负众望的匈奴单于伊稚斜站起身,环视四周,语气沉重地说,“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lt;/p≈gt; “咱们降了吧!”≈lt;/p≈gt; 与宴所有人,登时面面相觑。≈lt;/p≈gt;:,, 89 黑铁时代07 赵平如同往常一般静默地骑在马上。 君侯在他身前,离得很近。 赵平听见一点细碎的响动,甜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君侯在咬碎糖块。 这种糖块是忽然出现的,似乎是南方的蛮族奉献给陛下的礼物。 据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做“甘露”的酒,又称之为“蔗浆”。 味甜而不醉人,不带一点酸涩,就像是神人饮用的酒一样。 未央宫的宴会上,酒壶中就装着这样的甘露。 君侯喜欢吃糖块,赵平觉得很理所应当。 他原本也是未央宫中天子宴席上的嘉宾。 夜风吹过来,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声。 风里有甜味,还有血腥气。 君侯杀人时血溅在脸上身上,身上时常都留有这样的气味。 在这样的风里,赵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些东西。 然后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不知道君侯此时在想什么。 这一回征匈奴,表面上的主帅是大将军长平侯,率领大军从正面缓慢地压过来。 但赵平知道,实际上的主帅是他所跟随的这位君侯。 骑兵,绕后,长途奔袭,出其不意。 赵平张嘴喘了一口气,单是回想,他还没有平复的心跳就再度激烈起来。 很难说是紧张,恐惧,还是亢奋,或许这些情绪原本就分不清楚。 每次跟在君侯马后都是这样,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心如擂鼓,流血漂橹。 其实赵平不大懂君侯为什么喜欢吃糖块,比之未央宫中的甘露,他其实觉得君侯这样的男人更适合喝烈酒。 不醉人的酒,真的能满足君侯的胃口吗?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至今一直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其实很难说,贪求的究竟是之后的富贵,还是求取时的凶险。 那种凶险,比烈酒还更让人沉醉。 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最烈的酒了。 浇在刀刃上,舔一口,血和酒一起入喉的那种。 赵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夜他们刚杀人回来,军功前所未有——匈奴的单于死了,赵平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伊稚斜。 新的单于说要归降大汉,希望君侯后退,给他召集部族的时间。 归降,这并没有什么悬念。 大将军麾下的大军正缓慢地合围匈奴剩下的部族。 因为有红薯充当军粮,这次动用的军队前所未有的多。 内外交迫,匈奴一定会归降。 既然君侯在这里,匈奴一定会归降。 所以君侯在想什么?在滔天功绩唾手可及的现在? 咬糖块的声音停住了。 君侯的糖吃光了?赵平下意识想。 但立刻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想。 因为月光消失了。 就像是走山路时,峰回路转,月光忽然被遮挡在视线之外。 赵平呆滞的,缓慢的抬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正有一座山,在他面前,徐徐升起—— …… 林久抬起头。 系统正在她耳边讲话,“霍去病好喜欢吃糖果,照他这个吃法会发胖的吧。” 林久不理他,他继续奇思妙想,“后世有人猜测霍去病的死因,说是因为长期那样长途奔袭,在这种落后时代创下闪电战那样的奇迹。” “奇迹之下是补给跟不上消耗,对身体的损耗日益严重,最终一场病来,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现在有糖吃了,应该就不会——”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搞错了,我好像监测到——” 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但林久已经说出来了。 “神,匈奴祭祀的神。” 系统已经傻了。 但林久还有余裕微笑,“祂在找我,你看,祂模仿我。” 她站起来,一手按在身前的漆案上,一手按住后颈。 【云山神女】那条雪白的裙裾有半身都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细看正是疆域图景。 如果那朵花没有被给出去,斑斓的衣裳也不能再与白花相配。 但毕竟还有半身纯白,在【持花】之外,可以【带剑】。 系统也疑惑过【带剑】的含义,【云山神女】这衣裳似乎也并没有佩剑。 直到此时,他眼睁睁看见林久从后颈中,缓慢地拔出一把长剑。 —— 赵平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觉得君侯早就知道这座山会出现,他一直在等这座山。 所以他不停地吃糖,因为期待也因为不耐烦。 赵平之前以为他在等匈奴的归附,等那滔天的军功。 但他可是冠军侯霍去病,区区匈奴举族归附怎么配得上他这样的等待。 事实上,赵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山。说是山,只是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大,遮天蔽日。 可是没有长满人脸的山,类似眼珠的东西在山上脸上胡乱生长。 很难形容那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赵平看一眼都觉得想吐,可又没办法移开视线。 胸腔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停不下来,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头痛欲裂,赵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然后月亮升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劈开了天,于是月光显露在人前。 起初赵平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见过丝带一般细长的月光。 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剑,接天的剑。 月光照在剑身上,那种霜雪的光亮,一瞬间就压过了漫天幽幽绿光。 更多的月光照落在那把剑上,四面八方折射出无数道银亮的光。 剑的影子如同荆棘,密布整面天空。 山之既高,可若是整片天空覆压下来,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赵平尽力睁大眼睛,仍然不能看见究竟是谁在挥剑。 他只看见,当那把剑被挥动时,整片天空都跟随着移动—— —— 系统轻声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敢大声,因为不敢惊动那种东西。 他揪着头发,混乱地说,“我知道那是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到最后,系统几乎是在惨叫了。 其实他都懂。 就算之前不明白,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步林久的思维,答案自然而然就向他开放权限。 所以他知道这座长满人脸和眼珠的山是匈奴崇拜的神。 神第一次出现,是因为历史发生了改变。 因此林久谨慎假设,大胆推测——只要历史发生改变,神就会出现。 大汉的历史已经被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就算杀了刘彻,神也不一定再次出现。 所以林久的视线投向了匈奴。 匈奴举族归降,这当然也算是改变历史,所以神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了匈奴。 系统忽然想到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鲲鱼飞到天上,就变成了鹏鸟。 神的视线落在匈奴的土地上,就演变成了匈奴祭祀的神。 然后,然后林久就可以来吃饭了。 系统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总觉得林久不至于为了刘彻而如此地大费周折,尽管给衣服染色似乎也算不上大费周折。 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为了刘彻。 她吃过神,食髓知味,还想再吃一次。 所以她需要神再次出现,就像是点外卖一样。 饿了,点一顿外卖,而现在外卖送达—— 就这么简单。 个鬼。 系统抓着头发痛苦地打滚,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遭受精神污染一样痛苦。 他之前就怀疑过林久不是人,可现在想来他之前还是太保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啊—— 林久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剑消失了,神也消失了,未央宫中,寒月照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系统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外卖吃完了,但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 —— 赵平呆呆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传闻长安城中的公卿酷爱对月咏怀,但赵平是武人,其实没有赏月这样的雅兴,他在月光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哀愁。 他只是不太敢低头。 很难形容地上那些东西。 那座诡异的山在剑下分崩离析,之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说是残肢肉块,但那完全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在说话。 倘若不是君侯还在身边,赵平已经驱马跑路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能想象吗,他竟然在一块肉块口中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尽管他甚至都没看出来这肉块的嘴长在哪里! 再想起之前那座山,那把剑,赵平这样杀人如麻的老兵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喉咙蠕动了一下,有点想劝君侯先后退。 远远的有人点起来一堆火,微弱的火光,赵平稍微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匈奴那位新单于控制住局面之后就会点火,而君侯会前往受降。 可现在谁还会在意这种东西,即便那是滔天的军功。 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不说要经过眼前这一地诡异的肉块,鬼知道那些所谓的匈奴人里,还有多少能称之为人。 就算是现在,赵平都不敢确定自己身边身后有多少人还是人……他听说过,撞鬼的人也会变成鬼。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仍然会对君侯忠心,所以他暗自下了决心会誓死追随在君侯身侧。 应该会后退吧,君侯,他还如此年轻,而且也不缺乏军功。 然后他看见君侯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马鞭。 他没有往后看,没看赵平,也没看其他任何人。 他如今已经是万军丛中的主帅,可赵平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跟随。 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孤身—— 驱马向前。 赵平跟了上去,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和他一起,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做出这个决定用的并不是脑子,而是手和腿,习惯跟随在那个人身后的手和腿。 诚然那个人并不在意身后,但身后的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人。:,, 90 武帝的鹰01 张骞坐在帷幕之后。 一帘之隔,与他对坐的人是匈奴的新单于。 他笑了笑轻声说,“先生这一局您似乎赌输了。” 他手里握着弓箭,是百年前冒顿单于所创的鸣镝响箭,箭尖对准张骞。 帐篷外面灯火通明,男人骑马张弓的影子重叠在地上,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每一只箭尖都对准张骞。 水从铁制的更漏中漏下来,每一声都很平淡。 但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是重量的,堆积在一起可以压弯人的脊梁。 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是女人和小孩子们在匆忙地收拾东西。 之前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归降大汉,但现在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逃亡。 原本,原本是没有机会的。汉人的军队两面合围,匈奴人除非长出翅膀,否则就飞不出这片死地。 但机会忽然出现了。 那座山拔地而起,将霍去病的军队阻拦在了山的对面。至少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办法再赶过来吧? 于是新的一条路出现了,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死或者是归降呢。 草原还是匈奴人的草原,只要今夜能跑出去,他们可以去北方也可以去西方。 不管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别想再抓住他们。 天下之大,有草原的地方,就有匈奴人饮马的地方。 “背信弃义,你们汉人的话是这样讲吧。先生没有想到我敢于背信弃义吧。”新单于看向张骞。 说这话时,他手中弓箭持得极稳。 火光灯影下,如同百年前旧事重演。 那时候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射自己的父亲。 那种箭射出时会发出尖利的鸣叫,冒顿单于事先规训自己麾下所有男人听到那种声音时要举箭与自己同射,于是冒顿单于的父亲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如今新单于以鸣镝响箭对准张骞,那支箭代表的是一场箭雨,只要他放手,箭雨顷刻降临,张骞立刻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张骞静默地看着他,然后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选择的是长着獠牙的猛兽,既然可以撕咬自己的父亲,那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撕咬我。倘若没有这样的魄力,我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呢。” 新单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的封号是乌维,原本还想跟先生讲一讲这封号的含义,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先生您其实还是不懂得匈奴人。” 张骞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乌维单于望着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先生会跪下来求我呢,毕竟如今你们皇帝陛下的威仪,已经不能够再庇护您了。” 张骞看着他说,“单于应当知道我从长安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还不懂得长安。” “长安?”乌维单于露出思索的神色,“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听说那是你们帝国的心脏,既然如此,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杀死你们的方式。” 他笑了笑,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像汉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匈奴人,笑起来简直有豺狼那样的冷酷。 “往更远处看吧,先生,我固然不能成为冒顿单于,可我的子孙后代里,总有能成为冒顿单于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收敛了笑意,又戴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此之前,请先生给我讲一讲长安城吧。” 张骞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着,双手按在膝上,无声无息的,就有一种凛然的风度。 乌维单于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为何一言不发?” 张骞坦然地看着他,“单于不是已经见识到了么?” 乌维单于静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亮起凶恶的光。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乌维单于抬手止住来人将出口的话,他手指颤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张骞心口上的箭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死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了,近得已经能闻到那种阴冷的气息。 但张骞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候他手上没有曾经的,汉使的符节,但他的姿态比曾经还要更凛然。 他说,“我坐在这里。单于见到我。我就是长安。” 乌维单于猛然站起来。 太傲慢了,真是太傲慢了,傲慢得简直就像是刻意在挑衅一样!阶下之囚怎么可以这样傲慢,乌维单于几乎就忍不住放箭了。 但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不是有形之物,这里没人敢拽他,而是无形的,一种东西,一种声音! 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乌维单于顾不上其他,猛然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着他,被风沙吹的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出那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他们看着乌维单于。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乌维单于已经看到答案了,他忍不住从帐篷掀开的门帘里望出去。 天边那些荆棘一般的剑光甚至还没有消散,那种幽绿的光还在诡异地闪动。 不知道该称之为神,还是怪物的那两个东西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吧。 是谁,胆敢在此时穿越神鬼的战场? 一瞬间乌维单于几乎感到迷惑,就只是为了世俗战场上的得失,竟然做出这样的冒险? 须知人不仅有生前,更有死后,这个人,难道就不怕在死后遭遇悲惨的报复! 他看见飘摇的火光,有人一骑当先举火而来。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乌维单于几乎能看见他的脸,年轻到可怕的一张脸。 他刻意打探过这个人的消息,知道他曾经被称之为嫖姚,在汉人的文字里,那是轻盈的意思。 真是轻盈啊……就像是掠食的鹰,猛扑而下的那一瞬间。 他轻盈地骑马过来又轻盈地下马,穿过乌维单于的控弦之士,走到乌维单于身前。 任何一根弦在此时放松都足以射穿他的胸膛,但在他的面前就是没有一根弦能发出一丝波动。 事到如今乌维单于还想着抵抗,他手中有弓还有箭,他手中也还有一根弦……但他只是静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鸣镝响箭,落在地上,沾上尘灰。 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因为他是个狡诈有余而血性不足的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穿越神鬼的战场而来,于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也就像是神鬼一般。 他站在面前时,乌维单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瑟瑟发抖。 绵羊在猛虎面前也没有这样的温驯,可在这个人面前除了下跪和发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更漏声从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来。 乌维单于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 之前张骞说我就是长安时,他只觉得愤怒。但这个人向他走来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池。 这一局还是他输了,一败涂地。 刚刚登上单于的位置,以为可以得到唾手可及的荣光,可是转眼间那些希望又全部湮没了。 大起大落,但奇异的是乌维单于并不觉得难过。 长安城覆压而下。 他想,就算是冒顿单于,倘若异地而处,也不过是如此了。 —— 系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哦,我好像不是人。” 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说,“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是这样的,霍去病在匈奴那个单于面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嘛,但之前他穿越你们那片战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舔着牙笑了一下。” 他试图比划,“就那种,我不确定他是在笑,还是单纯牵动嘴角,但是总觉得他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啊!” “先说好,我没有怀疑你。但会不会是之前那一幕冲击力太大,霍去病被你搞坏掉了啊?”系统忧心忡忡。 林久已经又坐了回去,汉宫深处,月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在这里发生。 “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轻声说,“没有坏掉啊,他只是在笑。” 系统说,“那不就是坏掉了吗,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不可能笑得出来吧!而且他也笑也应该在功德圆满之后笑吗,但现在你看他面无表情啊!”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了。”系统激动了起来。 “他在你面前有点疯的感觉你懂吧,就那种嚣张得要死,宴席上用箭射你,祭祀的时候在你面前吃糖,还说那种话,他,他……” “可你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吗,他们说他年少而深沉,性情缜密,心思不在言语间泄露,就像是卫青一样寡言内敛。” 系统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邪神都有那种污染什么的,他是不是被你污染了啊?” 林久还是轻声细语,“唔,不太对。他跟卫青不一样噢。” 系统说,“你现在说话的感觉也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又吃撑了?” 林久置若罔闻,“所谓的内敛沉静,其实只是他觉得无聊吧。” 系统震住了,“无聊?” 林久说,“他今年一十岁吧,一朝侯爵,军功煊赫,他杀了多少人你能数清楚嘛,有些人就是会这样啊,情绪阈值会不断提高,杀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功绩,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就像是重复流水线工作那样,没有难度,也不可能失败,成功了也不过如此,所以会觉得无聊,不值得给与一个表情上的变动。” 系统已经听傻了,但他奇异地理解了林久的逻辑,“所以你是唯一特殊的,因为你是神!他在人的领域已经无所不能,所以他每次碰到你都表现得很亢奋,因为他,他……” 系统说不下去了,林久直接替他说出来,“世界是他已经厌倦的游乐场,我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新玩具。” 沉默片刻,系统说,“他把你当玩具,你不生气吗?” “嗯?”林久笑了笑,那种温软的笑容看得系统毛骨悚然,“他当我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明白了,你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新玩具】,而是【得不到】。” “而且,”系统凝重地说,“我确定了,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 —— 后世史学家翻到这一年,将之评述为“浓墨重彩”。 匈奴举族归降大汉,张骞两度出使匈奴,于今功德圆满。 冠军侯霍去病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面战场上的战绩,长平侯卫青的生平中添了一次辉煌的军功。 以及武帝刘彻迈出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是他征服的第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元狩元年。 初冬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张骞回来了。鹰落长安。 汉宫设宴以待。 林久坐在刘彻身边,她身上那条披帛,至此已经完全染上了疆域的图景。 但她的衣裙上,仍然有大片的空白。 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宴酣之际,系统轻声说,“霍去病,一直在盯着你看。”:,, 91 武帝的鹰02 林久看过去。 她看得很慢,视线扫过场景中的每个人和每一寸细节。 宴会热烈,酒肉的香气肆意横流。 宫室中点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蜡烛,烛火煌煌明灯照彻,在这过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装华服,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画面一一映照在林久纯黑的瞳孔中,再一一被抛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纯黑瞳孔光滑的弧面上,只映照出那一个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坐在明亮的火光中,披着侯爵的华服,长发束起来,其中缀以光亮的金珠。 看习惯他在外征战时的随性之后,再看他这样严整的装束,多少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从前那样,低着眼睛,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来有点肆意,又有点焦躁,那种还没感到满足就被迫结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对焦躁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林久,一直看着。 林久看过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闪避,而且立刻就笑了起来,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笑起来的同时他抓起手边的酒爵,举向林久,做出敬饮的姿态。 满座公卿侯爵,都衣着相似的华服,但这一瞬间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唯独他是灰色背景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脸上和眼睛里,那个样子,就好像他今天来参加这场宴会,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对望,就只是为了敬上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轻而耀眼,满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里的朽木了。 这也确实是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面前固然也设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东西。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木雕泥塑面前尽管摆放着祭品,可谁见过木雕泥塑张嘴吃喝呢。 所以怎么会有人向神女举杯,之前没有,之后或许也不会有。 人与人之间才会有举杯这样的交际吧,向神女举杯,是视神女为人,还是视自己为神? 好像无论怎样解读,都只剩下忤逆和逾越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影火光下,刘彻举杯向霍去病的方向,应了那一杯敬饮。 宴席短暂的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刘彻,以恭谨或敬畏的神色,并随他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静默地看着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静默地收回了视线。 满座衣冠,重又高谈阔论,灯火流明。 没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间的暗潮,系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或许那一杯敬饮原本就朝向刘彻,只是林久坐在刘彻身边,而目光的偏移又难以测算,所以他才以为是指向林久。 系统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就是这样,是他看错了也想错了,毕竟霍去病从前内敛谨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应该是因为之前听林久说了那些话,所以这个时候才会胡思乱想吧。 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决定不再关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间,最后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余光,瞥见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后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着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几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奋。 系统脑子懵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回去,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林久又说对了。 霍去病,他在战场上也没有笑得那样张扬。 那种表情,眼睛那么亮,血都要烧起来了吧。 这短暂的举杯敬饮,比之前整个战争都还更令他亢奋。 系统沉默片刻,缓了缓精神受到的冲击,向林久说,“他这样挑衅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这的确算得上挑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玩这样的小把戏。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宫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张弓,箭尖对准林久。 简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脑子里、骨血里印刻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其实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托腮看着宴会上的盛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做出过如此不庄重的动作,长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系统脑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随着动作的变化,她整个人的气度一下子就从冰冷神性转变成了百无聊赖。 之前她坐在刘彻身边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变成了公主,是刘彻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的身份。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想做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刘彻抬手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举止自然而然,没有多余的问话,毫无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转变。 系统缓了缓,又缓了缓。 他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他知道有些问题林久不会回答。 所以最后他问的是,“霍去病还在看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苗头,但是他没有表现得这么鲜明吧。” 林久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大了。” 系统茫然,“啊?” 林久轻声说,“他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吧,没有父亲的孩子,能够教导他的男性长辈只有卫青这个舅舅。从小到大也习惯听从卫青的话了吧,毕竟卫青马奴出身,一路青云直上,到大将军长平侯,听他的话当然不会出错。” 系统更茫然了,“啊?啊?”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应该是从在宴会上射我那一次,卫青不再刻意约束他,之后他走上战场建功立业,卫青更不会再管他。” “但那还是不够,因为他一直都在侧面战场,应该怎么说来着,我不太懂专业术语,大概就是他自己脱离主力部队,绕后开辟第二战场。” “直到现在,他拿到了第一次正面战场的战绩。之前都是他在配合卫青,只有这一次,他是战场上的将军,卫青配合他。” “所以,”林久轻声说,“如今他与卫青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差距了呀。” “他长大了,站在和他舅舅同等的高度上,他不必再下意识的,像小孩子、像雏鸟那样,本能地模仿自己之前见过的成年人的样子。” 系统听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所以,他开始展露本性了是吗?” 林久声音还是很轻,“他是感到很自由吧,前所未有的那种自由。一夕之间挣脱了所有束缚,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也想要做任何事情。”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迷茫了吗,与其说是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了吧。” “这样说的话,怎么感觉你把他当成小孩了。” “但他可是霍去病啊,军功煊赫,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万户君侯。你看今日这满座衣冠,他在其中——”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失语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张骞之前与人坐论生死而面色不改,说得出【我就是长安城】这样慷慨的言辞,可谓铁胆。” “可张骞看他的眼神,根本就带着敬畏。被张骞用这种眼神注视的人,竟然也会茫然吗?”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醒悟过来了,喃喃道,“我明白了,他还年轻,那些功绩只是说明他的武威,但并不能使他长大。” “他的确还是小孩子的年纪,会感到茫然。我那样想,是因为我只是把他当做霍去病,而没有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是个还没长大的年轻人。” 系统的语气也变得茫然了,“这样想的话,卫青已经足够年少有为,在这样的年岁,就得到这样的功绩。与之相匹配的,就是时时刻刻的内敛、谨慎、缜密。那霍去病呢,如此的高位,他是不是也会觉得沉重?” 系统想到更多东西,他一边觉得很奇怪,竟然能够说出来这么多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朋友那样。 一边又觉得真是奇妙,这年轻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像是一卷长画那样,徐徐展开在他面前。 他迫切地想得到林久的确认,想知道背负这种命运的人,会不会觉得沉重。 但林久只是说,“他和卫青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卫青不管他,就是因为看出来他跟自己不一样吗。我没有想到,卫青这样性情柔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 “但其实这好像也是一种慈悲,不管他就是放弃了控制他的机会,让他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系统越说越茫然,他沉思良久,最后只是喃喃说,“可是,为什么要放开他的手呢。毕竟是他的外甥啊。尤其是他们两个这样,卫青其实就像是他的父兄一样吧。” 林久说,“为什么不放开他的手呢。” “卫青可以有无数个乖巧的外甥,但他这一生,也只会遇到一个霍去病。” 系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不太听得懂林久在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怅然,就是长大之后发现没办法再回到小时候的那种怅然。 这时候宴席上的乐音变了,绵长柔婉,如同低柔的叹息。 有侍女鱼贯而入,撤掉残宴,重新呈上新鲜的菜色,添上崭新的酒具。 蜡烛也换了新的,原本逐渐黯淡的光焰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系统的怅然消失了,新奇地看着这些事,“这就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吗?这个时代也这样么?” “因为菜和酒都冷掉了吧,要换新的。”林久说。 叫阿竹的那个侍女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也接过侍宴侍女手中的酒樽,在林久面前新换的酒爵中注满调了甘蔗汁的酒。 刘彻已经举杯与满座同饮了第一杯酒,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时,阿竹捧着酒樽又退回林久身后的时候,林久举起注满酒的酒爵。 她的姿态有点生疏,两只手捧起酒杯,而没有像礼仪要求的那样,一手举杯,一手挽住袖口。 她和刘彻坐得太近了,视线稍微偏转就能看见刘彻的侧脸。 这样近的距离,系统轻易就看见刘彻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就像是之前及时挽起披帛一样,他根本就是时刻在留意林久的动向。 但林久没有看他,只是埋头喝完一满杯酒,满满一杯。 神像张嘴,以唇舌,享用祭祀用的酒。 所有人都傻了,有些人甚至难以维持表象,不顾场合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久把喝空的酒爵又放回去,铁质的酒爵是银色,与从前青铜酒爵的金色并不相同。 她看了一会儿这种新的酒爵,像是在发呆,然后又看向刘彻。 刘彻也正在看她。 他们对视,然后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温温软软的,小女孩儿的笑。 倘若内心的声音能具象化,刘彻心中拉响的警报已经掀翻了整个未央宫的屋顶。:,, 92 武帝的鹰03 前所未有的举措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血沸腾着往脑子里涌,眼角青筋突突跳动,但那危机感之后不是惊恐,而是惊喜! 刘彻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他完全没想到他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本能先于理智为他做出决定,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一直把他淹到没顶。 其实从挽披帛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些变化正在神女身上发生。 于是在这场庆功的宴会上,刘彻一边言笑晏晏,一边在心里盘算。 那时候他还很冷静,数过这一次得到的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想到霍去病又想到张骞。 他知道长安城中有流言,说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鹰,鹰飞多远他的眼睛就看到多远,这简直是天神的所作所为吧?那些人因此畏惧地称呼他为天命的皇帝。 而这仅仅是他伟大人生中一个细微的片段。 他冷静地数遍这一生,以理智和荣耀构筑起坚固的堡垒,不带丝毫情绪的波动,仅仅是在做准备,为了迎接之后将要到来的变故。 可当这变故真正到来的一瞬间,那些准备一瞬间就被冲垮了。 因为神女在向他笑。 刘彻这一生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庸碌之人到死都见不到的笑脸。 坐在王朝最尊贵的位置,看见最美丽的笑脸。 所有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千倍百倍地反卷而上,刘彻感到眩晕,感到摇摇欲坠,思维变得迟滞,但他还在勉强思考。 他想,神女在变成人。 我使她变成人,我的所作所为填充起来她的血肉之躯。 所以她向我笑,这是她对我的回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有这样的重量,沉重到云端上的神女,也要被拉扯到地面上,露出凡人那样的笑。 这代表着什么样的变故,之后又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事情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触摸到了一些东西,明堂高坐二十年,从未如此真切触摸到的,真切得令人发疯。 他是皇帝,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飞他的鹰,可他毕竟不是那些鹰,不能在战场上真切地张开翅羽。 建元年间他时常前往上林苑打猎,拉弓时也觉得肋下生有巨翼,异日将乘风而起。 可未央宫覆压的梁柱太沉重,压得他张不开少年时想象过的遮天的巨翼。 之前也没想过要抱怨,因为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要坐在帷幕之后。 用以交换的第一件筹码,就是握住弓箭时沸腾的热血。 所以他看着张骞也看着霍去病,未央宫中总是那样平静,不闻兵戈之声,他的血总是冷而缓的,所以更想要在他们身上看到烈血沸腾之后的余韵。 但现在他的血在烧,沸腾得像是要把他烧死掉。仿佛那些不世的荣光,不朽的功业,重新化作滚烫的筹码落在他手中、胸腔之中。 或许比那些东西还要更滚烫。 刘彻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不舍得眨眼,只知道贪婪地看着神女此时的笑脸。 宏图霸业,丰功伟绩,千秋之后听不到的歌功颂德,至此全部化为神女唇边那一抹柔软的笑意。 那简直是比太阳还更炽烈的冠冕,千年万年,万丈的明光永不磨灭。 系统哆嗦着说,“你们在玩什么东西啊,刘彻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磕嗨了,他的瞳孔都在颤抖啊。”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全神贯注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如云的鬓发,视线轻轻掠过刘彻的侧脸。 笔直地投出去,与坐在那里的人相接。 她看着霍去病,以满饮过杯中甘露的笑脸,和荡漾着笑意的视线。 系统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尽管不知道刘彻脑补了什么,但其实这个笑脸好像并不带什么深意。 林久只是像所有喝了酒的小女孩儿那样笑,那种轻飘飘的笑。因为喝了酒,所以那样笑,就这么简单。 系统慢慢的,看向霍去病。 满座之中,或许只有他清楚这个笑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场宴会上,满座衣冠,灯火流明。众目睽睽之下,他得到了一个只恩赐给他的秘密。 系统只看见他坐在那里,面色不改,稳稳的承担住了这一杯酒的重量。 —— 盛宴之后,东方朔与董仲舒并肩走在月光照彻的宫道上。 东方朔说,“今天这一场宴会,真是不简单。” 他衣袖上还沾着酒气,如同盛宴的余韵纠缠不休。 董仲舒稍有些吃惊,这场宴会上汹涌的暗流太多了,但他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东方朔口中说出来。 其实也并不出奇,想来人总是会被境遇所改变的,在长安城中浸润得久了,东方朔也被改变了啊。 一股莫名其妙的欣慰涌上心头,董仲舒站住脚步。 东方朔茫然地看他,“怎么了?” 董仲舒说,“只是没想到临走之前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从前我以为你就像是一只鸟,在长安城的游鱼中格格不入。如今再看,你也已经是长安城中的一尾游鱼了。” 很难形容对他来说东方朔是什么,说是朋友好像并不算,可要说是子侄后辈,那就更奇怪了。 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交际,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些突如其来难以躲避的天命,莫名就变成了可以倾吐心声的人。 起先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神女的话,再后来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长安城的话。 这个人好像总有旺盛的好奇心,他喜欢长安城,但又看不透这座城。他在这座城中,但又始终不能汇入这座城。 董仲舒无法理解他,就像是一条鱼没办法理解一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但是麻雀总是来找他讲谬误明显的话,有时候他会纠正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愚蠢令人无法忍耐,也或许是因为习惯。 因为他总是出现,于是忍不住仰望着,等他再一次的出现。 然后他听见东方朔兴致勃勃地说,“今天那道鱼脍真是不错啊,新鲜捞出来的红尾鱼才有那样鲜甜的滋味吧!以天鹅烧制的那道酸汤也真是好喝,陛下的盛宴,每一道菜都不简单啊!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鱼什么鸟?” 董仲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攥紧了拳头,隐忍地说,“没什么,你听错了。” 麻雀果然还是那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东方朔没有留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地回忆方才那些菜色,兴致勃勃。 他们继续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都是月光,未央宫广大得像是没有尽头。 东方朔终于说完了他那些菜,后知后觉地问董仲舒,“你说你要走,怎么了,是要回家吗?” 董仲舒顿了顿说,“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安置在陇西,总要有人去教他们,才能叫他们懂得按照陛下的心意去行事吧。” 东方朔站住了,他诧异地看着董仲舒,眼神困惑,好像根本没明白董仲舒在说什么。 董仲舒没有多说,只是与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去教他们,董仲舒这样清瘦的儒生?他能教他们什么?一只羊去教一群狼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瞬间东方朔想起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又想起孔丘周游列国,他渐渐地瞪圆眼睛,可是说不出一个字。 董仲舒笑了笑,东方朔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又听他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那么多年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是为了站在宣室殿上吗。” “就像是上天在叩问我的心,而每一次我都哑口无言。” “就像是从前被老师问起经义,每一个老师都夸赞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对那些话不以为然,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但功成名就之后我反而开始在意那些东西了,曾经神女递给我天书,我没办法拒绝。如今陛下问我,是否要效仿古圣人的行径,我同样没办法拒绝。” 他看着东方朔目瞪口呆的面孔,风轻云淡地说,“明天就要走了,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东方朔把这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十遍。 那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董仲舒和张骞同时得知陛下征讨匈奴的消息。 一时间他想说什么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失语良久,东方朔喃喃说,“所以你之前说博望侯是陛下的鹰,你懂他要去做的事——” 董仲舒笑了笑,“是因为我也一样,我也是从陛下手心里飞起来的鹰。” 月明千里,漫长的宫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翌日董仲舒启程去往陇西,东方朔远送十里,折柳相赠。 送别之际只说了珍重,没有问此生是否还能再会。 不是因为游鱼和麻雀没有相通的心意,也不是因为鹰看不上呆头呆脑的麻雀,仅仅是此生短暂,而天地广阔。 那些珍贵的时间,只足够花费在路上。 ——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聚散苦匆匆,太好哭了!这个镜头就这样拉,看起来更煽情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拿林久的【白泽】视角当摄像头玩,时代沧桑感和人物的表情都是满分,随手一拍就是大制作既视感。 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古道上,人走远了,烟尘渐渐止息。 系统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来,“霍去病今天还来嘛?” 这是他最近的又一个乐趣,围观霍去病。 那天的宴会之后,霍去病找到刘彻说,之前在战场上遇到那些神异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想要向神女请教。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刘彻同意了。 于是霍去病就来见林久,和在外时的肆意完全不同,也不像在宴席上时那样玩弄小把戏,他每次来都恭谨地见礼,视线谨慎地低敛着。 他真的向林久说那些神异的事情,但跟系统想的不太一样,他不问,只是讲。 讲的也不是那一夜的事情,而是说,匈奴以为世间万物从天空中诞生,天是万物的母亲,他无所不能而长生,因此他们的神被称之为【长生天】。 这一位尊神出自一种名叫“萨满”的教派,类似于先秦时的巫祝,信奉草木和天象,但又有些分别。 而匈奴人以为的神和汉人也并不一样,而更近似于先秦时的概念,他们觉得神是规则的集合,如同雷霆雨露,亦如同羊群在春天□□,在秋天生下小羊羔。 正因如此,他们尽管祭祀神,尽管也祈求风调雨顺,但其实不认为神能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时霍去病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应当如何措辞。 很快他就想出来,他说,匈奴人认为神没有心,神的胸腔里只是一块铁石。神也不懂得什么是拯救,神只是存在着,在应当创造的时候创造,在应当毁灭的时候毁灭。 说到这句时,他语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系统忍不住看他的脸,但他低着头,阴影覆盖下,只能分辨出他眨动的睫毛,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他还说了匈奴语中【长生天】的发音,唱了一小段匈奴人赞美【长生天】的歌曲。 与汉人中风行的雅音不同,匈奴人的歌曲中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喉音,系统不太懂那具体要怎么形容。 只是在霍去病唱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了漠北苍凉的风。 风声中,又有草木,有苍天和河流。 真是很奇怪,霍去病平时寡言到了过分的地步,那些与他一起站在宣室殿上的人,绝大部分恐怕连他的声音是什么样都说不清楚。 系统有时候也想他在军中时是不是也在篝火边击节而歌,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声。 但他唱起匈奴人祭神的歌时,竟然很好听,不是那种寻常的好听,很难形容。 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宫殿和风都在寂静地聆听。 系统不太确定他唱得跟原版之间有没有区别,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听出来的。 那种娴熟和流畅,有一种刻意花费时间学习过的认真在其中。 那天他认真地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恭谨地告退,走之前说他觉得萨满的面具很有意思,倘若神女准许,下次觐见的时候,他可以做一个献给神女。 可恶,这不是卖关子吗!林久想不想看系统不清楚,但他很想看啊! 系统忍不住拉了镜头看霍去病走到哪里了。 然后他忍不住哀叹一声,觉得霍去病今天可能是不会来了。 出了事,大事,长平侯大将军卫青遇刺,刺客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人。:,, 93 武帝的鹰04 之前在漠北合围匈奴时,卫青遇刺受伤。 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不是新鲜的事情,但消息却直到如今才流传出来。 因为卫青的隐瞒。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大将军长平侯遇刺,而且是在战场上遇刺,尤其是在刘彻倾覆匈奴的那场灭国之战中。 这事一旦被掀出来,刺客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还在其次,朝堂上无疑要有动荡。 这样的罪行简直等同于谋逆,是在动摇刘彻的皇位,必然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 卫青是最有理由掀起风波的人,因此刺客对准的是他的咽喉。 人非草木,生死当前谁能无怨无恨,可卫青唯一做的事,是隐瞒了这场刺杀的发生。 系统默默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仅仅是系统,此时长安城中,宣室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那些人,俱都察觉到了风雨欲来。 之前朝堂上就有传闻,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绩。 后来霍侯的升迁,似乎无形中佐证了陛下的心意。 于是有人开始说,陛下有意使霍侯与卫侯争斗,以制衡这两位军权在握的君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事被掀了出来。 真是绝妙的开战借口,简直带点刻意的色彩了。 是适合被命名为“刺杀事件”,留待千年之后写在历史书上,“朝堂之上卫霍争斗的起始点”。 “但是霍去病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啊。”系统茫然道。 而且是跟随在卫青身后,牵着卫青的手长大的小外甥。 一边是下属,一边是舅舅,这两边悬殊的份量,真的有做出选择的必要吗。 林久说,“你之前对霍去病的称呼不对。” 系统起初茫然了一阵,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了。 之前他称呼卫青是“长平侯大将军”,而霍去病就只是“冠军侯”。 这样的称呼,确实是不对的。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以来,霍去病在林久面前表现得太沉静了。 像故事里每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那样,虚掷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古老的宫室中讲故事和唱歌。 因此系统下意识忽视了之前朝堂上发生的,关于他的一件事。 匈奴归降之后,刘彻罢太尉,置大司马,冠之以将军称号。 冠军侯霍去病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并有法令传下,使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 既然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那霍去病就应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他并不输给卫青。 此时宣室殿上,丹陛之下,他与卫青并立。 这世上没有单枪匹马的将军,霍去病当然也有追随者,有多少人追随卫青,就有多少人追随他。 卫青遇刺这件事,既然被掀了出来,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刺客,卫青,霍去病,这三人之间了。 倘若卫青仍然什么也不做,则长平侯的声威势必受损,追随在长平侯身后的人,此后似乎便输给冠军侯身后那些人一筹。 霍去病也难以逃脱同样的困境。 即便是他麾下的人犯了大罪,但倘若他毫不维护,而任由卫青惩治,则冠军侯的声威受损。 他麾下那些方立下战功,亟待在宣室殿上争抢到一席之地的人,在面对卫青麾下的人时,是不是就要退避三舍了。 升迁升迁,有人升势必有人要迁。 宣室殿上就只有那么多席位,一位君侯的崛起,势必挤压另外一位君侯的声势。 舅舅固然很重要,可那么多一起玩命的袍泽,难道就可以弃之不顾吗。 到了他们那样的位置,一进一退之间,所要考虑的,远比亲缘要复杂千万倍。 系统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沉重了。” 他看着霍去病,忽然就觉得真是白驹过隙,时光飞逝。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再是元光年间那个跟随在卫青身后的小孩了,他也不仅仅是卫青的外甥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 系统将视线投向霍去病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小孩,有点黑有点瘦,看起来是那种乡下的小孩,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是在刻意模仿霍去病的姿态。 那是霍去病异母的弟弟,霍光。他在霍去病身边,被侍从们称之为“小公子”。 霍去病小时候是生父不祥的小孩,但在匈奴归降,他得到旷世的军功之后,他找到了生父的消息,并前往去拜会。 那男人叫霍仲孺,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偶然到平阳侯身边当差,邂逅了一个名叫卫少儿的侍女,并与之私通。 之后侍女怀胎生子,小吏也回家娶妻生子。 除非有特别离奇的意外发生,否则男女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在那个时代甚至不配被记述在纸墨上。 但那种离奇的意外偏偏发生了,二十年后,小吏和侍女的儿子成为帝国声势喧天的君侯。 系统试图想象那一幕,平阳县中的相见。 白发苍苍的小吏见到二十年没见过的儿子,他身后是君侯的依仗,翠葆霓旌遮天蔽日。 他拜倒在他身前,从前只有未央宫中的皇帝可以享用他这样的礼仪。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霍仲孺当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总之在那场拜会之后,霍去病把他异母的弟弟霍光从平阳县带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中之前就有流言,说这也是霍侯与卫侯之间决裂的一个先兆。 霍去病至今还没有娶妻,没有自己的家室,卫青就是他最亲密的男性长辈了,就像是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样。 但现在他身边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和他一样姓霍,不管怎么说,都是比卫青更亲近的血亲。 系统胡思乱想,思绪一路发散到天边,想到卫青,觉得很不忍心,但又隐约有期待。 想知道霍去病会怎么做,想知道这年轻人的命运会走向哪个方向。 在他的注视之下,霍去病静静地听完了这件事的始末,神色沉静而内敛,不带丝毫表情。 侍从低着头,等待他的吩咐。 霍去病说,“备马。”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少言缜密不泄露自己的心思,一如卫青。 系统开始揣测他是要去见刘彻,还是去见卫青。 然而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前来觐见林久的霍去病。 系统目瞪口呆,“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来见你?” 林久很奇怪,“为什么不来,他之前还说做萨满的面具给我。” 系统震惊了,“可卫青遇刺了啊,这件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林久也震惊了,“卫青遇刺,难道有我重要?” 系统说“……行吧。” 他忍不住去看霍去病,他已经习惯林久的没心没肺了,可是不相信霍去病也可以这样冷酷。 但霍去病真的就是这样冷酷,他觐见,行礼,所作所为和之前没有分别。 倘若不是系统开了上帝视角,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些事情的端倪。 他带了一个做好的萨满面具过来。 起初系统想的是,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当场做一个吗。 可仔细想想在清凉殿做手工好像也有点不对劲。 虽然是成品面具,但也不会无聊,因为霍去病又开始讲故事。 他说面具是用桦树皮做的,因为萨满认为桦树是最接近天空的树,树皮中有神秘的魔力。 然后他又说漠北的桦树,雪白的树皮和银色的树叶。 他把面具举起来给林久看,说其中某一块色彩就代表了一片长在什么地方的桦树。 那是一块五彩斑斓的面具,涂了好多种颜色,感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玩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林久走下去看那个面具,跪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他讲话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查,又指着红色的地方说,这是焉支山,因为焉支山上找了一种红色的草,所以匈奴人用这种颜色代指这座山。 然后又讲到匈奴人的婚俗,说新娘出嫁时穿什么衣裳,用捣碎的焉支草修饰出好看的妆容。 他说到这里时,很奇异的,系统一瞬间抽离了所有情绪。 因为那种反差。 他讲的那些事情实在很吸引人,让人觉得时光很安静,想听他一直说下去。 但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忽视的,他不是说书人,他甚至不是读书人。 他是军功成名的少年将军,他知道这些东西是因为他曾经带领军队踏过那些土地。 血把他的手染得比焉支山更红。 匈奴人提到焉支山时,哀叹说,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每一个字音吐出来,都像是带着斑斑血渍。 而征服那座山的年轻人,反而在讲关于那座山的,温柔的斑斓的故事。 这是一种伪装吗,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伪装出来温文尔雅的姿态。 可好像也不能因此而指责他,毕竟林久也不是什么普通女孩子,他们之间也不是骗钱或者骗色那样的关系。 所以系统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他在你面前还挺内敛沉静的。” 话音落地,林久顿住了。 系统莫名感到压力,“怎,怎么了?” 林久说,“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系统茫然:“啊?啊?” 林久说,“你觉得他现在表现得很沉静内敛?” 系统不敢说话了。 林久说,“可是他频繁的,独自一人来见我。” 系统明白了。 之前这样做过的那个人是刘彻。:,, 110 后记10 平平无奇的某一天,汉宫又有夜宴。 酒到酣处,刘彻放下手中闪着寒光的铁杯,忽然从光亮的杯身上,看见一抹辉煌的闪光。 那一瞬间完全来不及思考,一种从本能中生出来的预感击中了刘彻,他几乎以为是神女去而复返。 ——或许就连刘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心底最深处还留有这样一角妄念,冀望神女重新垂云而下,再一次履足他的宫殿。 他近乎是迫不及待的抬头,想要以目光迎候神女的裙裾。 但他等来的并非是想象中那个光辉闪耀的人影,而是一片四四方方,闪着光的,播放着影像的巨幕。 硕大的《未央秘史》四个字,正在屏幕正中闪闪发光。 与座衣冠,俱屏息静气。 某种程度上来说,经历过神女降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迹之后,这些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对这种从天而降的声光影,多多少少有了一点习惯的心态。 此时面对从天而降的巨幕,也并没有显露出惊惶失措,而是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默默等待着后续的发展。 ——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未央秘史这烂剧能播出,在座各位都有责任。 1l:你们汉武圈到底行不行啊,这么个烂剧都日不掉? 2l:楼主说话严谨点,人家不是烂剧,人家是历史神剧。 8l:一分钟过去了,汉武圈还没人进来吗? 11l:都去看未央秘史去了吧,虽然剧情大概率魔改,但是角色选的是真好啊,想到我推在电视里冲我笑我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17l:乐观点想,选角这么强的导演,说不定剧情也很还原历史呢,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28l:你们汉武圈就还蛮看好这剧啊?万万没想到呃。 —— 未央宫中,浩大恢宏的片头曲播放完毕。 剪切稀碎的片头中依稀闪过在座诸位熟悉的面孔,众人看得越发聚精会神。 屏幕暗了一下,很快又亮起来。 雪白的裙裾从画面中拖行而过,其上有金色的纹路,刘彻认出来那正是神女的背影。 旁边传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陛下政务繁忙,不见外人,神女还是请回吧。” 画面缓缓展开,露出一个穿黑红衣袍的内侍,那张脸上赫然带着轻蔑而盛气凌人的神气。 —— 仅仅是开篇一个画面,但已经足够刘彻分析出来很多信息。 神女想要见他,但是被内侍拦在了宣室殿外。 拦在了宣室殿外。 宣室殿外。 刘彻面部表情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瞬间失控,从大为震撼中又透出满满的迷惑,视线缓缓投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内侍身上。 这是侍奉在他身边很多年的内侍,向来恭谨而有分寸。 刘彻倒不是没想到这人会有两幅面孔,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可是为什么在神女面前露出你的第二张面孔啊? 你疯了吧?想找死也别这么找啊,你会连累我的你知不知道啊? 难道是要蓄意陷害我,使神女对我生出不满? 太可怕了,我身边竟然潜伏了这样一个死间,他这样的离间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然一无所知? 刘彻陷入沉思。 他倒没想到这内侍是出于他的授意才拦住神女。 第一他自认还没活腻歪,不会干这种找死的事。 第二他觉得这内侍应该也还没忠心耿耿到可以为他去拦神女。 —— 画面还在继续播放,镜头拉近,内侍脸上的肉颤动着,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更讽刺的话。 “您又何必执着呢。我们这位陛下,倘若执意不见,您就是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他的心意也不会更改的。” —— 东方朔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这是极其严重的失仪,几乎可以断送他的官宦生涯。 但此时没人在意他的举措,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刘彻身边那位内侍身上。 内侍脸上已经不是汗珠了,而是汗水,可以洗一把脸那么多的汗水。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因为惊骇而发白。 但其实这时候也没有多少人在意他,那些人尽管在看他,视线实则是偏转着,悄悄观察刘彻的神色。 而刘彻的脸色比手中的铁杯还更铁青。 但惊骇的神色已经消退了。 刘彻意识到这屏幕中展示的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至少不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 他梦中曾经看见过那个垂老而无力的自己,也稍微猜测到了一点平行时空之类的理论。 但一想到这个屏幕里的“陛下”指的是自己,刘彻还是有一种想要捂住眼睛的冲动。 没别的,有点怕血喷到眼睛里。 —— 屏幕之中,一群侍女正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这所谓的神女,得不到陛下的宠爱,狼狈的姿态,也和我们凡人没什么两样呢。” 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 内侍悄悄松了一口气,至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终于不是他的脸了。 然而他的存在感虽然低落下去了,但刘彻的存在感始终在线。 有生之年第一次,刘彻认真思考起来禅位的可能性。 做太上皇好像也不错……这个陛下谁爱当谁当去吧! —— 屏幕中映出来长长的宫道,神女独行在其中。 旁边的阴影里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轻笑声。 只听这个声音,就能想出来那一定是个年轻而挺拔的男人,或许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而且擅长勾引女人。 下一刻那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双手搂在神女腰际,下巴亲密地放在神女肩上。 他果然是个年轻而挺拔的男人,有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而且身上还披着君侯的华服。 —— 满座衣冠的视线“刷”一下换了个方向。 他们都认识这个男人,知道他声音好听,年轻挺拔脸好看,而且年少有为,位高权重。 正是帝国赫赫有名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 刘彻也在看卫青,眼神莫测。 一方面他有点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出场了。 另一方面他有点敬佩卫青……虽然知道这是平行时空,但能搞定平行时空的神女…… 刘彻开始认真地思考是不是把卫青用错地方了,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试试直接把卫青献给神女呢。 思路还是不够开阔啊。刘彻懊恼得恨不得直拍大腿。 看着大屏幕上自己的脸,卫青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一时间甚至没有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满座瞩目。 东方朔实在没忍住,悄悄和身边的主父偃说小话,“这是长平侯吗,你和他接触多一点,他原来这么,这么——” 东方朔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言语。 主父偃沉默片刻。 他确实和卫青关系比较近,从前因为对待匈奴的态度相似,卫青为他在刘彻面前说过话。 但此时他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牙疼一般的长嘶,压低声音回东方朔,“说实话我也没看出来。都说卫侯缜密,想必也只有这样缜密的人,才能,才能——” 他也磕绊了一下,才含糊地说,“成此大业。” 说着他忍不住又看了卫青一眼。 瞒得真好啊,你小子。 —— 屏幕之中,卫青手还放在神女腰际。 神女的声音传出来,声音纯稚,如同珠玉,又带着不通人语的生涩,“他不见我,他开始怀疑我了。” 然后是卫青轻轻慢慢的声音,“神女,后悔了吗?和我在一起?” 他挑起神女一缕披散而卷曲的黑发,绕在小手指上,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神女说,“倘若后悔,现在就应该推开你。” 卫青沉默片刻,苦笑说,“陛下于我,恩重如山。可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的。” “神女,”他轻声说,“我已经没办法放开你的手了。” —— 刘彻心说其实你们玩得开心就行了,不用提到我的,最好别管我死活。 他心里略微有点不祥的预感,但并没有往深里想,甚至还乐观地觉得,果然卫青才是最好的,他跟神女在一起,竟然还想着征询我的意见。 太敬重我了!这不是表面上的敬重,这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啊。 刘彻心想,他真的,我哭死。 霍去病一个没忍住,看向了卫青的方向。 卫青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对待霍去病更温和。 在他小的时候,也从来不因为他年纪小而粗暴地对待他,跟他讲话时从来都温声细语,怕他听不懂,声音每次都刻意放慢。 但霍去病还从没听过他这样讲话,心想,舅舅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只从卫青身上学习到怎么对待敌人,怎么应付朝堂上的人,倒还没想过怎么跟女人相处。 所以,霍去病陷入沉思,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学习一下这项技巧。 技多不压身嘛(爽朗) 顶着霍去病的视线,卫青疲惫地扯了扯嘴角。 他想笑一下蒜了,然而笑不出来。 —— 卫青很快就走了,屏幕中的神女在宫道上继续走,一步一步走上清凉殿的台阶。 斜刺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把她拽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和卫青直接开口说话不同,这男人首先传来的是呼吸声,稍微急促,但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叫人想更靠近他,更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 镜头拉近,可以看到这也是个高瘦的男人,穿着比卫青那身厚重的礼服更简约,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腰间还佩着刀,军靴裹出小腿优美的线条。 他把神女抱在怀里,指尖轻慢地拨弄神女的耳垂,“怎么办,陛下不肯见你。倘若知道你现在被我抱在怀里,舅舅也不肯再见你了吧?” 镜头拉得更近,这个笑得露出虎牙的男人脸上还带着点稚气,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微微卷曲,沾着水汽。 看起来有种野性难驯的不羁,而且很好看。 神女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这男人似乎不愿善罢甘休,“不想听我说这些吗?” “可你不就是想同时跟我和舅舅在一起吗。” 他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或者神女,你还想再加上陛下一起?” —— 东方朔没忍住喷出了这场宴会上的第二口酒。 刘彻脸色僵硬了,大脑疯狂报警,意识到大事不妙。 卫青以一种莫测的眼神向霍去病看过来。 霍去病看起来像是被雷劈了。:,, 111 后记11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汉武姐你们需要法律援助吗。 1l:就是说如果被诈骗了该报警还是报警吧。 谁看了不说一声汉武姐实惨。 3l:楼主你,隔着网线我都听到你幸灾乐祸的笑声了。 6l:我爸跟我一起看未央秘史,看见霍去病出场可激动了。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霍去病多牛,论坛吹古代名将霍去病投票永远在前,因为有些男的心理阴暗,嫉妒霍去病故意不投他,不然霍去病妥妥每次都第一。 霍去病把神女拽到怀里的时候我爸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没事,历史剧嘛,有女主很正常。 还来了一句这个演员真贴,看起来就有霍去病那股味,这剧拍得不错。 霍去病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依然兴致高昂,说这声音也很有霍去病的那种感觉啊。 一句话说完之后他沉默了,站起来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11l:汉武姐这就是开播前你们期待过的盛世江山吗(震声) 16l:霍少说到我和舅舅一起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猪叫。 23l:还有陛下也要一起,夹心还不够要明治惹(小声) 27l:就当是同人向创作了,至少服道化还有脸都很贴啊,本汉武群像粉无所畏惧。 33l:汉武姐露出了坚强的微笑。 39l:你们不要那么肤浅好不好,只有我全程盯着一闪而过的东方朔、张骞、主父偃他们看吗? 太贴了真的太贴了,就像是那个时代真的卷土重来,边边角角里的历史气息简直扑面而来。 茂林风雨埋剑冠,尽管有些细节有点缺憾,但我还是激动得恨不得给导演磕一个。 —— 未央宫中。 东方朔缓缓伸手去拿酒壶,他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需要喝口酒清醒一下,“我想静静。” 主父偃伸手过来,坚定地把他桌上的酒杯和酒壶一起推远了,压低声音道,“不,你不能再继续喷了。” 东方朔恍恍惚惚地放下手说,“霍侯真是,真是,呃,青出于蓝啊。” 主父偃也没忍住说,“博望侯和霍侯相熟,他私下竟然,呃,竟然——” 霍去病在朝中并不结党,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而张骞之前奉命出使匈奴,见识过这位冠军侯的武威。 从此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震撼,时常在言谈间带出来,谈及冠军侯的英姿,总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张骞恍恍惚惚道,“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好像也没有很熟……” —— 宴席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光屏播完了片尾曲,又播完了片头曲,丝滑地跳到了第二集,开始新的剧情。 清凉殿中,丝绸帷幕在风中轻轻一动。 神女的声音也在风中摇动,“那你要帮我吗。” 她声音极清也极冷淡,明明是疑问句,但分明说出了笃定的意味。 方才还显得咄咄逼人的霍去病在这句轻飘飘的话音下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微微弯下腰,黏糊糊地搂住神女的腰,低声说,“我在漠北一夜奔袭八百里,为了早一天见你,路上跑死了匹马,你都不知道问我一句累不累。” 他原本长相中就带着一丝稚气,因为气度凛然,所以并不显得稚嫩,但此时露出委屈的脸色,脸颊看起来都圆了不少,可怜可爱得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神女一言不发,像是被他抱烦了一样,伸手不耐烦地推他的胸口。 但霍去病反而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他把头颅埋在神女发间,喃喃说,“不帮你,就不会来见你了。” —— 这一幕没有出现刘彻的戏份。 刘彻略微松了一口气,视线扫过霍去病的面孔,又看了看卫青的脸色,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可能还是不太了解这甥舅俩的奇怪念头。 但一个优秀皇帝的素养就是及时把自己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里面拔出来。 刘彻尽力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至少不是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虽然他倒是不太介意……但果然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他见到卫青时,卫青只有十四岁,后来第一次见到霍去病时,霍去病更还只是个小孩。 从那时起他就看起来这俩人日后必定成为他手下的肱骨。 果然现在碰到这种事,只有卫青和霍去病站起来为他分忧。 没有他们俩,岂不是就要上演他和神女的爱恨情仇了? 刘彻脑补一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手安慰性地赏了霍去病一壶酒,顺便也赏了卫青一壶。 多喝点,或许喝醉了,一颗脆弱的心灵,也就跟着麻木了吧。 刘彻怜悯地想。 —— 霍去病离开了清凉殿,尽管已经贵为君侯,但他仍然不能在这里多待。 风轻轻吹动盛大的丝绸帷幕,入夜之后,有人执着一盏灯火,从摇摇晃晃的灯影中走来。 来人逐步走上清凉殿的台阶,在神女面前摘下兜帽。 烛光照耀下,赫然露出刘彻的脸,此时这张脸上正流露出火烧一般的暴怒。 他对神女说话,简直用质问的语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神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说,“你今天没有见我。” 刘彻看起来更愤怒了,“所以你就去见了卫青是吗?你还让他抱着你!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 “就算当初都在虚情假意地骗我,可你难道连我们的孩子也不顾及吗?”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为你生孩子!” 烛火在争执中被高举起来了。 流水一般的烛光照亮刘彻的面孔,又照亮刘彻腰间的玉带钩。 而在那帝王华服之下,是鲜明的,隆起的肚腹。 那轮廓是如此的明显,叫人看一眼就能意识到,其中正孕育着一个健康的婴孩。 —— 刘彻人傻了。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真相,适应了这种诡异的氛围,拿出皇帝应该有的巍然姿态,如同定海神针一样俯瞰底下惊慌失措的公卿。 甚至可以看着霍去病圆圆的脸颊,露出闲适的微笑。 但他忘记了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他是不可能游刃有余,更不能掉以轻心。 这简直是一种诅咒,而这次这个诅咒发作得格外快也格外剧烈。 为你生孩子。 生孩子。 孩子。 区区一句话,让刘彻觉得自己被五雷轰顶。 宴席之上,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霍去病低下头,阴影覆盖住他的脸,这时候即便看着他的脸,也看不清楚那圆圆的脸颊了。 嗯,也看不清楚他在憋笑。 卫青举杯喝了一口陛下赐下的酒。 东方朔用口型问主父偃,“这是我们能知道的事吗?” 主父偃疯狂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闭嘴,不要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这么现眼。 张汤用口型加入这场对话,“不愧是陛下,比卫侯和霍侯玩得还大。” —— 神女说,“倘若顾虑孩子,就不该发怒。” 这句话像是有神奇的魔力,刘彻深吸一口气,在神女身边坐下,但声音还是冷硬的,“只有我一个人顾虑,那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片刻之后,他放软了声音,“你来的时候,我吐得很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是下面的人擅作主张,我会罚他们的。” 又说,“凡人怀胎很辛苦,也很痛苦。” 神女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 刘彻没有避开,光影变幻,他忽然说,“霍去病那小孩,他根本不喜欢你,他只是想亲近自己的舅妈。” 他脸上在笑,却无端流露出阴险,叫人想起那些谏官,舌上有龙泉,以言语杀人而不见血。 “其实那也是个可怜的小孩,他小时候卫青没时间陪他……或许是觉得有了舅妈之后舅舅就更不会把他看在眼里了,所以抢先一步要在舅妈怀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口吻怜悯,轻描淡写颠倒黑白,暗中给了霍去病重重一击。 …… 刘彻也走了,但今晚清凉殿的热闹注定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刘邦从盛大的帷幕之后转出来,看着刘彻离去的身影,笑容玩味。 “他自己亲封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原来就是个小孩啊。” 他又转向神女,“这么喜欢跟小孩子们玩吗。” 有点嫌弃,又有点酸溜溜地说,“这么嫩,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有什么意思。” —— 东方朔这次没有把酒喷出来,他把桌子掀翻了。 一声巨响,主父偃惨不忍睹地捂住脸。 张汤呆滞地看着开始播放片尾曲的屏幕,又看看满身狼藉的东方朔,呆滞地说,“啊这,东方兄,快擦擦。” 没有人上前给东方朔收拾这一地狼藉,他身后侍宴侍女的手都在发抖。 上首刘彻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黑色发紫,紫得发绿。 绿光照亮了整个盛大的宴会现场。 刘彻在深呼吸。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 片刻之后,似乎是心理暗示有效果,刘彻稍微平静了下来。 其实他不太在意绿光这种事,毕竟那可是神女。 和老祖宗抢也没有那么接受不了,甚至还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亢奋。 他甚至有点想给屏幕里的自己点个赞,能想到怀孕这种巧妙而又毒辣的招数,不愧是他。 让他无法容忍的是,屏幕里的那个自己怎么能这么废物。 你肚子里都揣上孩子了,为什么不留下来过夜! 一哭二闹上吊你不会吗!没吃过猪肉你还没看过猪跑吗!!! 刘彻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已经充分确认了,屏幕里那个绝对不是他。 如果换他来,绝对比屏幕里那个更受宠。 孩子都有了,这还不迷死神女。刘彻自信地想。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可以生孩子的设定。 可能他们当皇帝的一个突出优点就是适应能力强吧。 —— 片尾曲响起之后,屏幕逐渐消散。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一种预感,这只是未完待续,后续这个古怪的屏幕还会再出现。 但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接受到的震撼也实在是太多了。 刘彻当先站起来,缓慢地扫视过底下所有人。 众人纷纷躲避他的视线,少数几个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刘彻的肚子。 宴席至此,就算是散了。 —— 冷月照彻,未央宫绣红的宫道之上。 卫青频频停下,等霍去病追上自己的脚步。 而霍去病坚定地走在离舅舅米远的地方,绝对不肯多靠近一点距离。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静悄悄地发酵。 卫青忽然说,“去病。” 卫青欲言又止,半晌,问了一句,“你的脸有这么圆吗?” …… 霍去病露出无语的微笑,“舅舅,你到底想问什么?” 卫青迟疑片刻,用轻柔的声音说,“你幼小的时候,我每天早出晚归,你就坐在门口等我,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肯离去。” “有时候我回去,你已经睡着了,我只好把你抱到床上。但也没有时间陪你睡,因为第二天很早就要入宫。” 霍去病察觉到不妙,试图打断他,“不,舅舅——” 但卫青已经问出来了,“去病,你觉得,你缺爱吗?” 你很想从未来舅妈身上找到妈妈一样的感觉吗! 啊不对,被带偏了。 你很想找个妈妈一样的妻子吗!:,, 112 后记12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这里怎么会有刘邦??? 1l:家人们谁懂啊,我是真的好崩溃。 4l:太懂了,刘邦出来那一瞬间我人都破防了。 9l:汉武姐还好吗?之前死活嘴硬,先说选角贴脸,又吹服道化用心。想问问她们觉得刘邦贴不贴脸,刘邦穿的那身衣裳够不够精致。 23l:之前第一集边角出场的一盏宫灯被拎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吹了上千楼,各种论证《未央秘史》在细节上多么下功夫多么用心。 现在想想很唏嘘,那就是汉武姐最后的遮羞布了吧。 32l:那些年嘴硬的汉武姐 33l:一生要强的历史区汉武姐 43l:受不了了,别演了,真正的汉武姐都在专楼发疯呢,楼主你演也演点好的,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47l:楼上是汉武姐吗,字里行间透出一股万念俱灰。 54l:楼上一看也是假的,真正的汉武姐都在操着键盘冲锋呢。 57l:笑死了,导演还没被冲烂吗? 67l:导演说这是我的创作自由,都神女了怎么就不能把刘邦召唤出来了。 汉武姐喷导演对历史一无所知,但凡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刘邦不能和刘彻出现在一个时代。 导演回喷说我的脚指头都比你们更懂神女。 77l:笑死了,叫什么未央秘史啊,改名神女传吧。 84l:未央神女传(悄声) 92l:啊啊啊啊啊汉武姐大崩溃哈哈哈哈哈哈! 109l:味儿太冲了,汉武姐日天日地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啊哈哈哈哈哈哈。 126l:兴致勃勃冲进来,没人涛这剧剧情吗?有一说一当成原创看还是很不错的。 132l:楼上你。 137l:你是在讽刺吧,当成原创看很不错,妙啊。 144l:笑死我了,原创,很不错,每个词都踩在我笑点上。 152l:剧情,这逼剧有这玩意儿吗? 168l:这个剧的剧情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这里怎么会有刘邦!(震声) 177l:笑死我了,好崩溃,我什么时候看到这句能不笑啊啊啊。 183l:刘邦出来那一瞬间我笑崩溃了,我一直看这b剧就是想知道还能离谱到哪去,只能说我实在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离谱。 199l:我从开头那个神女出来就在想汉武姐什么时候破防,一路围观下来只能说比我想象得还惨烈点。 203l:差不多得了,我圈有这种大制作高兴还来不及,反正我不推那几个大热门。张骞不香吗,董仲舒不香吗,东方朔不香吗?就是很贴脸制作很精致啊,我反正是大口吃粮,感谢神仙太太下凡。 206l:啊这,楼下来。 208l:不像演的。 211l:不妙,搞到真的汉武姐了。 223l:继人物贴脸,道具还原之后,汉武姐的第块遮羞布出现了:至少配角很能看。 243l:楼上的汉武姐我给你复盘一下哈。这剧刚播出的时候你区就有帖子说神女这个角色设定得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会儿你们汉武姐说可是这个未央宫看起来实在太有感觉了。 然后卫青从超有感觉的未央宫里走出来,跨几一下很快啊,上去就抱着神女的腰了。 然后你们汉武姐说卫青选角很有感觉啊,期待霍去病。 然后霍去病很快出现并石破天惊一句陛下舅舅和我一起。 不好意思,说不下去了,笑得手抖。 256l:哈哈哈哈哈楼上你多冒昧啊!我来。 然后汉武姐又把一盏宫灯拉出来强吹了一千多楼。 当晚刘彻就举着宫灯过来说,今天不见你是因为当时我孕吐有点严重。 261l:我插一句,其实那一千多楼也不算强吹,至少那个宫灯确实挺亮的,刘彻的孕肚照得一清一楚。 278l:救命,脚指头抽筋了,我什么时候看到刘彻怀孕能不脚指头狂抠鞋底啊呜呜。 296l:再然后汉武姐梗着脖子说第一集就已经离谱到这种地步了,接下来无论剧情怎么走都无所谓了,是只看道具和人物的狂欢盛宴啊。 然后就快进到标题环节,这里怎么会有刘邦了。 301l:说真的,这么看,打脸不过夜,导演是个性情中人啊。(拇指) 329l:所以203l你看到了吗,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想提醒你别太自信了。毕竟这逼剧是真的会告诉你什么叫一切皆有可能的。 —— 那个致命的屏幕第一次出现,是在宣室殿的朝会上。 当时满朝公卿方才议论过某位诸侯王被夺爵下狱的大事。 刘彻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满意地俯瞰自己治下的衮衮诸公,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激荡的热血。 大屏幕降临的那一刻,刘彻觉得自己满胸腔的热血啪一下变绿了。 —— 熟悉的片头曲之后,出现了刘邦熟悉的脸。 他露出一副不屑而轻蔑的表情,但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被他压抑在眼神里的忌惮。 他是如此鲜明地忌惮着刘彻,当然,更有可能是忌惮刘彻肚子里那个孩子。 神女没有说什么。 但刘邦持之以恒地凑到神女面前,露出一个浪子般的笑脸,“神女为何对我不理不睬?难道嫌弃我是鬼魂之身,不能为你孕育骨血?” 他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轻佻地调笑,但眼眸深处却压抑着隐藏得很好的不安,声音拖长了,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 神女还是没有说话,刘邦笑着笑着就变得泄气了,主动伸出手说,“今夜也要借我而入梦吗?” 神女牵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画面中漾开水波一般的纹路,场景转换,屏幕上出现文字标识,一十年前,广川。 —— 满座衣冠,鸦雀无声。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 经过上次的屏幕震撼之后,他心智坚定了不少,而且这次的屏幕展现出来的画面,说实在的,并没有什么过于震撼人心的画面。 至于刘邦辣眼睛的撒娇画面,刘彻心如平湖,甚至觉得有点无聊。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他还以为这位老祖宗能干出来什么大事呢,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能怀孕,那一切都是虚无。刘彻在心里给刘邦盖了个毫无威胁的标签。 倒是那串文字标识让刘彻很在意。 一十年前,广川。 神女这是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 在座没有蠢人,刘彻意识到了穿越时空这一点,他们也多多少少有些明白,此时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看。 东方朔看着硕大的“广川”两个字,内心忽然油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 一道如同梢头残雪般缥缈而冷淡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又见到您了。” 镜头对准翻开的一册竹简,逐渐拉近,清晰地展现出其上“敬鬼神而远之”一句。 这句话是孔子对座下弟子的训言,可见这声音的主人是个儒生,而且是个极其有气度的,年轻的儒生。 或许长得也很好看。 镜头一转,画面中出现了董仲舒的脸,年轻一十岁的董仲舒。 他站起来,看着神女,尽力克制着,但还是有欢喜和局促的神色,如同雪融化之后的水一般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说,“您请坐。” 但神女却没有做。 于是他迟疑片刻,似乎是想起了先圣那句训示,敬鬼神而远之。 这么多年,他一直顶戴儒冠,是最正统的儒门弟子,日日夜夜穷读经书,先圣的每一句训示,在他心里都鲜明如同刀刻。 但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是,要坐在我大腿上吗?” 神女似乎被这句话取悦了,因为董仲舒也露出了一点小小的笑。 他坐下来,伸手做出“请”的姿态。 倘若这不是邀请女孩子坐在他大腿上,倒还可以夸一句他的礼节精湛,有先圣的遗风。 镜头又拉回到竹简上,敬鬼神而远之,这句圣训,此时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了。 旁边传来董仲舒的声音,清寒如同梢头的春雪,却在说,“不会再叫您站起来了,这一回再有人了,就悬起帷幕吧。” “想要坐多久,就请坐多久吧。” —— 东方朔长大嘴,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他要庆幸这是在朝会而不是宴会上,他嘴里没有酒,不然他将酒溅宣室殿。 然后他还要庆幸他还年轻,手够稳,所以没有把手中的牙芴丢出去。 再然后他很想问一句,穿越一十年时空,这何等可怕的伟力,原来就是为了坐董仲舒的大腿吗。 然后他其实也听说过董仲舒的性情,冷漠得如同冰雪一般,成名之后为弟子讲学也总是悬起帷幕。 有些弟子跟随他学习数年,甚至不曾见过他的面孔,因此在私下有“孤高”的名声。 原来悬起帷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个吗。 东方朔不太理解,东方朔大伟震撼。 东方朔陷入沉思。 张骞靠过来轻声说,“你俩比较熟,原来他,这,” 他斟酌片刻,更轻声地说,“这样深藏不露的吗?” 东方朔轻声靠过去说,“其实也不是很熟,我之前就不知道他的大腿原来这么好坐。”:,, 113 后记13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你们期待的配角来了! 1l: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这个男人: 董仲舒,广川人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发起者,汉武治国方针背后不可忽视的阴影,宣室殿上只手玩弄天心的儒生。 在这样浓墨重彩的野心家皮囊之下,是春雪一般清寒而疏冷的品性。 历史记载他曾经以治春秋而出名,其后在家乡讲学。 声名鹊起的同时,讲学时却总是悬起帷幕,听讲的弟子每每折服于他的经纶之论,眼中所见却只是一帘无喜无悲的帷幕。 更有甚者追随数年,却也不能亲眼见到他的面孔和风度。 其孤冷的心性,便至于此。 2l:前排叠个甲,上面这一串小论文可不是楼主写的哈。全文摘自汉武圈董仲舒分圈奉为镇圈之宝的神作,无论曾经还是现在都被汉武姐津津乐道。 楼主只是神作的搬运工,一个字都没有改动哈。 3l:前排。 4l:火前留名。 5l:合影,上电视! 13l:楼主你,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溜了,怕血喷我一脸。 17l:啊啊啊啊哈哈哈哈楼主你笑得好大声吵到我眼睛了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23l:呃这,是在影射《未央秘史》新情节吗。 27l:第一这不叫影射这叫明射,第二这部剧也不叫未央秘史。 33l:明射受不了了笑死我了,不叫未央秘史叫什么? 37l:叫未央神女传(小声) —— 大屏幕中,剧情仍然在继续。 东方朔却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和张骞眉来眼去眉飞色舞,小眼色使得眉毛都快飞出去了,间或还夹杂着几句悄悄话。 在场没有蠢人,事到如今也大都看出来了屏幕中演绎的内容纯属虚构。 再加上上来就牵涉到了刘彻刘邦,因此在看到那些惊世骇俗的剧情时,多半都能保持平常心。 但知道虚构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种虚构剧情又是另一回事。 东方朔平时看习惯了董仲舒孤冷淡漠的姿态,骤然看到这种被后世人称之为同人创作的新潮题材,只觉得新奇又刺激。 管它是真是假呢,看热闹不嫌事大嘛。(爽朗) 反正董仲舒此时远在陇西,也看不到他这么开心的样子嘛。 他没有看到的是,朝臣队列的最前,冠军侯正慢慢露出一个笑脸。 脸颊圆圆,笑得很甜很可爱,虎牙抵在唇边,和之前大屏幕里展现出来的表情竟然没有很大的分别。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别人听不见东方朔说的那些悄悄话,不代表霍去病也听不见。 他默默回想之前宴席上放映他的戏份时,东方朔说的那些话,脸颊笑得更圆了。 大家都是同僚,你可以看我的热闹,那我必定也要好好看你的热闹。 董仲舒已经出现了,你东方朔还远吗。(低语) —— 大屏幕中,天色几度明暗之后,传来董仲舒压抑着不舍的声音。 但神女心如铁石,并不为之所动,无情地离开了他。 镜头转而拉到了一片富丽堂皇的宅院之中。 东方朔敷衍地看了一眼,随即转开视线。 他专注于和张骞打眉眼官司,时不时还拉上身边的主父偃一起。 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特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屏幕。 大略看出来此时放映的是一方大族中的故事。 神女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族家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起初东方朔还没发现什么不对,但片刻之后,主父偃忽然就不理他了,任由他不停地牵扯衣摆,也绝不肯再把目光投过来。 张骞的眉眼也飞得没那么灵活了。 以及最让东方朔无法容忍的,周边朝臣频频投过来的古怪视线。 东方朔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大屏幕。 刚好看到故事里这个大族的族名。 “东方……”东方朔喃喃念出来。 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确切的说,是年轻时候的他自己的脸。 东方朔如今已经位居庙堂高位,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长不出宣室殿上那帮人的那种气度。 平时他站在朝臣队伍里,格格不入得就像是混在狼群里的哈士奇。 但在这个故事里他神色冷峻,摇身一变成了一匹正经的狼。 画外音在这时响起。 “东方一族的少君东方朔出身不凡,自幼精研易经,尽管没有十分出众的容貌,经年累月下来,却也已经积淀出了自然而然的超逸气度。” “此时他正看着叔父身边的貌美女孩儿,眼睛里翻涌着穷尽整部易经也难以遮掩的毒火。” 镜头一转,风姿超逸的年轻版东方朔正轻柔地把神女搂在怀里,嘴里低低地说,“叔父他老了。”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生出独占你的心思。” “所谓的射覆之术,就如同射箭一样,溯果而上,找到那千万个可能性之中的最初的因。以因射果,无有不中。” “叔父他以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雅郎君,岂不知今日我就要射走他的性命。” 话音落地,东方朔眼睛里的神色已经冷峻如同碎裂的薄冰。 他挑起神女鬓边的长发,如同畏惧冒犯一般,并不敢放在唇边,只是虚吻了一下。 这个举动似乎很好地安抚了他躁动的内心,他的眼神很快就温和了下来,潺潺如同流动的春水,只听见他轻声说。 “叔父他,老了。”一声贵公子一般的轻笑。 “为了庆祝,我今日特意穿了你喜欢的赤色鸳鸯肚兜……” —— 经年精研易经,由此沉淀出超逸气度的东方朔露出了痴呆的神色,仿佛当众被人掀开了赤色鸳鸯肚兜。 主父偃捂住嘴,似乎觉得有辱斯文,不忍卒听。 但下一秒钟,不小心从喉咙里发出了猪叫一般的笑声。 东方朔:…… 东方朔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忍不住茫然四顾,在这冰冷天地之间,试图找到一束温暖的眼神。 他和张骞对视,一瞬间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 虽然我们也不是很熟,但毕竟是曾经一起嘲笑过董仲舒的矫情,你一定懂我的啊博望侯大人! 但张骞缓慢而残酷地收回了视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跪坐的垫子朝着远离东方朔的方向挪了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挪开之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天呐,你不愧和董仲舒是好朋友啊。 东方朔默默捂住心口。 好痛! 在曾经那段时间里,痛苦是他人生的主基调,但他还从来没这么痛不欲生过! 刘彻坐在上首,神色莫测,嘴角也莫测。 不期然的,他和霍去病对上视线,看见霍去病慢慢朝他比了几个口型。 刘彻慢慢挑起眉毛,悄声吩咐身边的内侍给东方朔赐酒,顺便发诏书给远在陇西的董仲舒也赐一壶酒。 霍去病和卫青有的你们也一样有,就像神女雨露均沾一样,陛下也绝对不会忽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 故事还在继续,镜头从麦草青青的中原,忽然就转换到了朔风卷地的漠北。 原本还在美美看戏的霍去病骤然瞪大了眼。 卫青也瞬间提起了一颗心。 在座许多人都不曾踏足过漠北这片风沙之地,现在镜头切换到这里,难道还没轻松多久,就又轮到他们两个的戏份了吗。 好在下一瞬,屏幕中显示出来的是张骞的脸。 经历过东方朔的赤色鸳鸯肚兜的毒打之后,在座一大半公卿,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他们松出来的这些气,全被张骞一个人吊上了。 东方朔飞快的给了张骞幸灾乐祸的一眼,挺胸抬头睁大眼,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注视着大屏幕。 张骞嘴角微微抽动。 下一刻,镜头拉近,屏幕上的他,或者说年轻时候的他,嘴角也正在微微抽动。 —— 此时年轻的张骞正置身一场奢华的宴会之中,画外音适时响起。 “单于以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为这年轻的汉家使节奉酒,可无论是醇酒美人,还是那如同流水一般堆积起来的金珠,都无法在这冷冽的长安少年眼中,牵扯出哪怕一丝最细微的动容。” —— 屏幕之外,宣室殿上的张骞稍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每次出使只有啃沙子,啃沙子,还是啃沙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富贵的宴会,但也还好吧,跟东方朔的赤色鸳鸯肚兜比,他已经很满意了。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早了。 下一瞬,镜头一转,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慢慢走来,轻柔的裙裾在她脚下翻涌如同云海。 张骞心中顿时如有惊雷炸响,头发几乎束起来把冠带顶掉。 是神女,她出现了,根据之前的经验,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张骞不自觉挺直了后背。 下一刻,镜头又转回他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神直了,嘴巴长大,缓缓流出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亮晶晶的口水…… 口水…… —— 张骞一脸淡定地转向东方朔,把声音控制在一个微小,但又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楚的地步。 “其实我自幼就患有一种怪病,眼泪有时候会从嘴角流下来。这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一时间都没想起来。看到神女实在是太感动了,不当心泪流满面了哈哈哈。” 此时屏幕里的年轻张骞口水越流越多,整个下巴都变成湿漉漉一片,确实是湿了满面。 东方朔以微小但比张骞更响亮一点的声量回应了这句话,“什么?你说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像神女这么漂亮的脸了?” 我和董仲舒确实是好朋友,但我们俩关系也不差啊博望侯。 来啊,互相伤害!:,, 114 后记14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是谁泪流满面? 1l:是张骞吗?不,是汉武姐! 2l:我火速冲刺进来发出一声惊天大爆笑。 3l:汉武姐你们……实在不行报警吧。 4l:我已经笑累了,这导演属实是个鬼才,笑死我了,多少年没见汉武姐这么破防了。 7l:其实单纯整活倒也还好,最致命的是这导演,你能看出来他剧情安排得很认真。 昨天那个楼,《你们期待的配角来了!》我就想说了,他给人物整的台词戏份啥的都还挺帅的,演员也都有那个味道。 今天东方朔那句以因射果帅到我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就是一到神女就整个垮掉。 11l:楼上你,那赤色鸳鸯肚兜帅到你了吗? 19l:原来汉武姐是这样想的吗? 23l:有道理,单纯整活大家完全可以笑一下蒜了。看现在汉武姐那破防程度,确实是这种饭和雷五五分更让人发疯。 27l:没有人在意张骞吗,没有人为张骞发声吗?单于宴席上年轻的汉家使节这设定难道就只戳到我一个人了吗,我不服! 34l:惹楼上你是不是只看剪辑的,但凡看看原剧…… 36l:是挂在标题上那个泪流满面的张骞吗?这种艺术形式对匿名区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可能你跟导演比较有共同语言。 38l:笑死我了,汉武姐里出了逆反人,把神女的戏份一剪没,然后剩下来的戏份拼起来发字母站,热度还不低,诈骗到了不少人。 49l:最神奇的难道不是这种人被汉武姐和导演一起骂吗。 汉武姐都忍不住喊话说我们骂就算了,导演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51l:那这逆反人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和平大使? 53l:然后导演理直气壮地说可我这部剧的精华就在于神女啊,把我的精华剪掉,断章取义拿去忽悠观众,这会误导观众对我的剧的评价的。 58l:……啊这。楼下来。 63l:是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66l:只有我想说打起来吗,汉武姐日天日地多少年,这算不算撞上铁板了。 71l:是担心观众把这坨烂剧误认成神剧吗? 77l:但是,可是,然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怎么不算一种神剧呢。 —— 宣室殿上,大屏幕中,匈奴金账中的宴会终于落幕。 如坐针毡的张骞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紧接着镜头一转,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张骞眼睁睁看着屏幕里过了一段大军压境的镜头,间或似乎还闪过了霍去病的脸。 然后就是他嚣张地踩在单于的尸身上,淡然地吐出一句,“倘若问罪,那就算是怀璧其罪吧。” “这样的美人,你怎么敢独享,岂不知天谴已然蓄势待发。” 话音落下,抬手擦了擦又要流出来的口水。 …… 张骞不知道什么叫戏说不等于胡说,但他很不明白,还有点委屈。 灭匈奴这段的高光点怎么想也应该给冠军侯吧,我怎么会在那里,那里怎么会有我! 冠军侯本侯此时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非但不介意张骞在一定程度上抢了自己的功绩,甚至在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了起来。 没关系,这样的高光,博望侯你想抢多少抢多少,别客气!(爽朗) —— 刘彻眉头稍微皱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大屏幕里暗示的张骞为了一个女人倾覆匈奴这件事的荒唐程度。 第一这都是假的,第一现实中他自己干的事总结起来好像也没靠谱到哪里去。 他忐忑的是,按照剧情发展,匈奴没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回长安了。 是的,刘彻他竟然心生忐忑了。 一方面他有点害怕自己再被拉出来演一些会让他震惊的剧情,另一方面他又有点惦记自己肚子里那个孩子。 但大屏幕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 张骞灌醉冠军侯,带着神女私奔了! —— 宣室殿上,一片死寂。 卫青看了霍去病一眼,张骞实在忍不住抬头看了刘彻一眼,试图用眼神让刘彻相信,现实中他绝对干不出来这么离谱的事。 刘彻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怕,尽管自由发挥,在座各位都不会忘记他舍生忘我的牺牲,永远在精神上给他支持。 然后挥手示意侍从赐酒。 不差酒,赐大壶的! 靠你了博望侯,既然是私奔那就跑远点,千万不要让神女再回到长安了! ——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在私奔路上撞到了主父偃。 —— 东方朔看了主父偃一眼。 刘彻习惯性地挥手,赐酒。 主父偃:??!!! 主父偃茫然,主父偃不理解,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我,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但总之这两男一女碰面了。 主父偃惯例地被神女惊艳到,可以看出来他完了,他坠入爱河了。 但好在他只是看直了眼,而没有做出其他更出格的举动。 宣室殿上的主父偃轻轻松了一口气。 但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不要随便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镜头一转,主父偃找到了霍去病,自请带路,把张骞和神女抓了回来。 —— 卫青又看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戴上痛苦面具。 张骞已经心如死灰,面如平湖,身如朽木,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了。 主父偃一口气没上来险些两腿一蹬。 东方朔热情地帮助了他,生怕他真的晕过去错过后续的精彩剧情。 刘彻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 得得的马蹄声响了一阵,镜头又回到了长安。 刘彻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大着肚子红着眼发疯——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发疯,总之屏幕里的他就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他怎么敢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这太便宜他了!” “我要让他尝尽世间至痛至苦,才能弥补我思念你的那日日夜夜!” —— 刘彻没能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炮制张骞的。 因为镜头又转了。 主父偃跪在神女面前,拉着神女的衣摆苦苦哀求,失魂落魄地说,“可我只是爱你啊,我只是爱你啊……” 然而神女没有理会他的挽留,还是决然的走了。 镜头拉近又拉近,主父偃失魂落魄的脸清晰地放大在所有人面前。 只见他凄苦一笑,半晌又呵呵地笑出了声,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叫人看在眼里,竟恍惚觉得那是一颗破碎的心。 “一念之差酿成这泼天大祸,如今我能用来弥补你的,就只有这糟糠之身了。” 良久,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 东方朔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大感诧异,悄声说,“没想到你哭起来还挺,” 他试图找个形容词,半晌之后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 主父偃:“……” 东方朔再一次大感诧异,“你怎么还真哭出来了?” 主父偃松开攥得梆硬的拳头,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眼泪,咬着牙,面无表情地说,“太感人了,不小心感动哭了。” “哎。”东方朔跟着叹了一口气,宽慰道,“来,擦擦。” —— 屏幕里主父偃的身影越来越远,凄楚的背景音乐慢慢响起。 镜头一转,到了夜晚。 主父偃趁夜潜入关押张骞的牢狱,打晕张骞之后,换上了张骞的衣服。 第一天,原本应该把张骞拖走的狱卒,顺理成章地拖走了主父偃。 —— 张骞:…… 主父偃:…… 宣室殿上,两人相顾无言。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后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俩都没有再出场。 因为大屏幕里,神女走在路上被一辆马车撞了,醒来之前似乎把之前所有事情都忘记了。 虽然这件事情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很离谱,联想到发生在神女身上就显得更离谱了。 但主父偃还是擦干净眼泪,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因很简单,在神女失忆之后,故事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和张骞都没有再出场。 刘彻在忙着赐酒,因为大屏幕中又出现了一个新人,张汤。 —— 就是他的马车在长安街上把神女撞失忆了,本着一种朴素的道德精神,张汤把失忆的神女带回家,悉心照顾,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 —— 张汤:…… 首先屏幕里他的年纪明显是还在做长安吏的时候,是不可能有马车更不可能把马车开到长安街上还撞人。 其次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地把失忆的陌生人带回自己家里,这显而易见是违反律法,会被官吏敲门的啊! 再然后张汤,尽力克制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到了,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是神女……他打了个冷颤,裹紧了本就已经很厚重的礼服。 再然后不出意料的,张汤也陷入了爱河。 这次宣室殿上的气氛没有那么沉凝了,大家多少都有点习惯,或者说麻木了。 不过如此,哈哈。 但就在他们这么想的下一瞬间,屏幕里的张汤面对着神女,忽然露出满脸痛苦的神色。 —— 屏幕外的张汤忍不住睁大眼,他意识到了不妙,然而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眼睁睁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以沉痛的语气说,“怎么办,我妈无论如何都不接受你。” —— ……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东方朔对主父偃说,“往好处想,这么看你妈还挺开明的。” 主父偃拳头又硬了起来,压着额头上跳动的青筋,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妈根本就不知道!” —— 屏幕里的张汤,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察觉,失魂落魄地说,“为今之计,我们殉情吧,生不能同衾,死同椁。” —— 张汤面无表情地一口气痛饮了半壶刘彻赐下来的酒。 东方朔说,“啊这,也不能太听妈妈的话……”:,, 115 汉武卷 全卷终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绝活。 1l:看电视剧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赞叹一声绝活,太绝了,我全家都拍案叫绝。 6l:现在都已经不用打出来那部剧的名字了吗。 8l:早就是你区you-konw-who了,电视剧界的不可说,目前有成为全网you-konw-who的苗头。 11l:导演对此有不同的意见,访谈原话啊: 所谓神女,自然是不可知,不可视,不可探寻。you-konw-who这个称谓很合适,外国人很会取别名嘛(笑) 14l:你胡说,人家明明是国产剧崛起之光!(声嘶力竭) 23l:导演这段话不能说没有槽点,只能说全是槽点。第一这个别名不是外国人取的,第二他好像还觉得他的神女塑造得挺好? 27l:可是外国人真的在看,这剧在海外火得一塌糊涂,可以说一声文化输出(小声) 33l:外国人???他们在看什么?看得懂吗?? 38l:看选角台词和服道化吧,可能就是因为看不懂所以才觉得好看。 这剧情不比韩剧狗血刺激,俊男美女含量不比韩剧高?服道化每一帧都能看到经费在燃烧…… 44l:怎么了楼上的汉武姐,你圈有这么好的二创,你怎么不笑呢。 46l:楼上我祝你圈也有这么好的二创,祝你圈以后都是这么好的二创,别客气。 52l:感觉在海外火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不是我熟知的历史,那我可能也看得挺乐呵。 但现在我坐在电视机前闭上眼是西汉第一酷吏张汤,睁开眼是张汤说我要和神女殉情……我……救救…… 55l:然后以后海外提起你国历史,上来就是一句,汉武朝是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些男人和神女的爱情故事真是太感天动地了。 笑死。 61l:然后票选汉武朝最具代表人物,最后票数第一的是神女() 66l: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啊啊啊啊啊! 72l:这楼歪的,然而我的初衷只是想探讨一下导演这绝活后续要怎么整下去。 77l:还能怎么整下去,张汤不都说了吗,拉着神女的小手一起殉情啊。 以及楼主你放宽心,你区最近到处都是破防的汉武姐,歪楼太正常了。 87l:其实我也在看这部剧,感觉制作还挺精良的这是能说的吗……但是主要还是想看导演能整出来什么活。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这导演还没让我失望过。总感觉殉情,虽然你区反应很激烈,但应该只是个前菜,别忘了还有董仲舒和张骞那条线没收束,总感觉后面有个大的等着观众。 91l:楼主你多虑了,与其说对殉情桥段反应激烈,不如说这部剧里任何一个桥段大家反应都很激烈。 之前张骞私奔,主父偃告密,那个腥风血雨不愿再提。 99l:我还挺期待导演整个什么活在这部剧里能算个大的。 101l:楼上,什么都期待只会害了你……不过我也很期待! —— 不管宣室殿上的气氛有多古怪,大屏幕中剧情仍在继续。 下定了殉情的决心之后,行动力超强的张汤,次日就找到了一根粗壮了树枝,把自己挂了上去。 挂之前眼含热泪,喃喃念着,“生不能同衾,死同椁……” 伴随着一阵凄楚的背景音乐,屏幕暗了下去。 —— 张汤沉默片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维扬嘴角,喜气洋洋。 虽然这个剧情方方面面都值得吐槽,但可喜可贺的是他终于死了。 尽管这个死法有点一言难尽,但这都是小事,张汤第一次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死。 死了就不用再开车把神女撞失忆,不用和神女在妈妈的阻拦下要死要活地相爱,不用和神女一起在树枝上殉情。 可喜可贺!普天同庆啊!!!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此时主父偃的神色就有些微妙的阴沉。 他还没忘记之前的剧情里,有个他换上张骞衣服的伏笔。 开什么玩笑,如果张汤这么轻易就死了,那岂不是说要轮到他上场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主父偃虔诚祈祷某个人能活下去,勇敢大胆而自由地追求爱情。 我说陛下万岁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但张汤张大人你一定要结结实实地活着啊! —— 凄楚的背景音乐放到末尾,屏幕又亮了起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我的儿啊!” 众目睽睽之下,张汤的老母亲扑上前把张汤从殉情的树枝上解了下来。 镜头一转,一个背着药囊的医生出场,神色凝重,“令郎侥幸未死,但似乎记忆缺损,忘记了与他约定过的那位女郎……” 张汤的老母亲频频拭泪,连连点头。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张汤殉情之后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失忆版张汤。 而且失忆失得很巧妙,只是忘记了神女而已,为后续俩人的重逢留下了极大的发展空间。 —— 如果沉默有声音,那张汤的沉默无疑震耳欲聋。 怎么了这是,这年头一个人想死也这么难啊,啊?? 主父偃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虽然张汤很惨,但是很好,不错,就这样保持下去。 剧情贴着张汤走不要停,最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他并不懂什么叫做fg,否则就会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了戏台上的老将军,满身插满了旗。 —— 大屏幕上,交代完张汤殉情未果反而失忆的前因之后,镜头又是一转。 半个宣室殿都随着这一转而提心吊胆。 好在紧跟着出现在屏幕上的并不是在座任何一位的面孔。 而是神女。 这里似乎是在讲述神女殉情的故事,她找了个湖,眼看着就要往里跳。 但这时候远处忽然有个侍女飞奔而来,边跑边叫道,“神女,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然后镜头拉近,神女脸上很清晰地出现了挣扎的神色,她紧紧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神色已经变得清明起来。 虽然并没有真正经历殉情这一步骤,但看起来她已经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张汤的失忆换回来的东西吧,有失必有得。 尽管得到的并不是张汤本人,但想来他应该不会太在意。 —— 张汤本人确实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想笑。 失忆好啊,张汤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好过。 精神抖擞,身体倍棒,甚至可以挺直腰背再看个三天三夜。 他的失忆能换神女把之前的张骞和主父偃想起来,张汤觉得很值,血赚。 来啊,我或许后续还有大展开,但你们现在就要开始不妙的冒险! —— 大屏幕中,侍女忽然咬了咬嘴唇,露出视死如归的坚毅神色。 她往地上一跪,大声叫道,“主父郎君他已经吊在城墙上暴晒三个月了!” “他身上掉下来一块玉,就是您找了三年的那一块!” —— 主父偃眼前一黑,想要向后晕倒当场,却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及时扶住。 转头看去,只见张汤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收回扶住主父偃的手,主打一个深藏身与名。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宣室殿。 刘彻默默重复了一遍侍女喊出来的那两句话,不禁以一种不甘心中混合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主父偃一眼。 心想,输了。 怎么会有人能干出来这种比怀孕还狠的事啊! —— 大屏幕中,侍女的哭喊声还没落地。 远处忽然又飞奔过来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说,“公子,公子方才醒来,得知主父郎君顶了他的罪,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了三个月,当场吐了一口血。” “此时已经把主父郎君从城墙上救下来,为他延医问药了!” —— 主父偃不理解,主父偃大惊失色,怎么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三个月人还能活吗? 是哪个医生把他救活过来的?这一切一定都是张骞的阴谋! 面无平湖心如朽木的张骞垂死病中惊坐起,或许是悲极生乐,此时他竟然露出了几分喜色。 虽然他的名字又被提起来了。 但主父偃还没死! 这说明什么,接下来的剧情尽管他逃不开,但至少有主父偃帮忙分担! 这一关应该还是很好度过的,一咬牙一闭眼,忍一时而已。 张骞啊张骞,你在匈奴的金账中尚且面色不改,难道还畏惧接下来这区区几句话吗! 张骞乐观地开导自己。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给自己插满了一身旗。 —— 随着背景音乐再响起,大屏幕上出现张骞的脸。 侍女正在为他打抱不平,说他为了救主父偃付出那么多心力,却给自己救回来一个轻敌。 而张骞虚弱不胜水莲花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从前没有选择,现在我想做个好男人。” 侍女一脸感动得要哭的表情看着他。 张骞的表情看起来圣洁得简直要发光了,“毕竟大家都知道,好男人上天堂。” “主父郎君是个好人,我是愿意邀请他加入这个家的。” —— 宣室殿上,张骞深吸了一口气。 又深吸了一口气。 袖子里的手微微抖动,好男人张骞在认真思考夺路而逃的可能性。 吊在城墙上被暴晒了三个月的主父偃适时给他递上酒壶,顺便下狠手猛地按住他,防止张骞突然暴走,逃离此时这个尴尬的宣室殿。 我真是谢谢你了啊。张骞眼神里明晃晃写这这么几个大字。 不客气,身为同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御前失仪。主父偃以眼神这么回复。 两人相视一笑,杀气忽然就升腾起来了。 —— 直到很多年以后,张骞仍然记得那一天,大屏幕中飘出奇奇怪怪的背景音乐,宣室殿上满座衣冠,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地狱的时刻,那一天的宣室殿简直就是地狱。 或许是因为他在心神不宁之中,多看了冠军侯一眼。 也或许是因为,他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些敬佩的情绪。 冠军侯果然了不起,之前放映到他的剧情的时候,竟然面无平湖。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之才吗?怎么做到的,能教教我吗? 想必就是这样炽热的眼神,吸引到了冠军侯的注意。 大屏幕消失,群臣退朝之后,张骞落在了最后。 冠军侯原本已经走过去了,不知为何又倒退回来。 张骞正想心事,魂不守舍地抬起头。 只见年轻而英武的冠军侯冲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安慰道,“不要在意。” 张骞沉默,张骞哽咽,张骞热泪盈眶。 这冰冷的世界,只有冠军侯的安慰还有点温度。 宣室殿上唯一的好人,冠军侯! 紧接着,冠军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情实感道,“大家都知道,你能上天堂。” …… 张骞的心事更重了。 ——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怎么不算一种大爆剧呢。 1l:年度爆剧。(确信) 4l:保守了,传奇爆剧,载入史册那种。(确信) 8l:格局小了,地球已经承载不起来这剧的爆度了,可以冲出太空角逐宇宙爆剧了。 12l: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汉武姐你们真的不用报警吗? 18l:要不是不知道跟警察怎么说,我都想报警了。 23l:也不用多说吧,你说一个未央秘史,感觉警察也会懂的。 26l:这剧其实真挺爆的,前几天我家楼下几个老头就在讨论。 27l:讨论什么了?听听? 28l:说了个剧名,然后一群老头都沉默了,路边的狗都不叫了。我家楼下还从来没这么沉默过。 29l:好男人上天堂(恍惚) 32l:张骞指定能上天堂(痴呆) 37l:别管张骞上不上天堂了,我感觉我已经看见天堂了。 66l:你们看了导演的访谈吗,那叫一个充满自信谈笑风生。 69l: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导演说什么了? 73l:我简单总结一下吧,访谈一共半小时,导演用二十九分钟大谈创作理念,其中二十八分钟半都在大说特说他那个神女。 剩下的半分钟稍微提了一下服道化。 然后最后一分钟感谢了一下海内外观众对《未央秘史》的热情和支持,翻译过来就是,能欣赏我的剧说明你们还挺有品味。 以及最后还剩几秒钟,轻描淡写地透露了自己接下来有拍同题材大电影的计划。 77l:大电影……还是同题材(口吐白沫,翻白肚皮) 78l:…… 79l:………… 80l:……………… 81l:白肚皮老师,不要翻啊,振作一点!!医生,医生!!!:,, 116 伊甸园01 “我们的下一个任务,定位到的时间节点是秦王政时代。”系统说。 林久说,“收到。” 系统迟疑了一下说,“事到如今,也该告诉你任务背后的真相了。”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林久听了半天,总结道,“所以你和神,其实就是分别隶属于两家公司的系统。” “你们的目的都是深入平行时空,收集能量。彼此互为市场上的竞争对手。” “只是神所在的公司是行业龙头,而你所在公司如今已经濒临破产。” “为了节约成本,你曾经的同事们都被迫陷入沉睡,只有你还在继续工作。所以你满怀悲愤,并时常感到孤独。” 系统说,“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现在很危险。” “上个任务世界的结尾,你表现得太出彩了。” “一口吞掉了一个神,也就是对面公司旗下一个完整的系统。” “这是重大损失,他们这时候一定已经盯住了我,并且会竭尽全力地围杀我。” 林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干掉你就等于干掉你们整个公司。” “但是,”系统说,“我有丰富的经验,已经顺利从天罗地网中溜掉了。” “保险起见,我们就不回主世界了,我直接带你去秦王政时间节点。” 林久点头,无异议。 系统终于说到正题了,“出于隐藏行迹的目的,这个任务的开局对你限制比较大。” 林久认真听。 系统说,“第一条,在这个世界,只有嬴政能看到你。” “想要被其他人看到,你需要满足一个条件,取得一个被嬴政认可的身份。” 林久点头。 系统说,“第二条,取得身份之前,你之前的衣服和技能都不能动用。”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第一局开局有个新手大礼包一样,这次开局你可以自己选择一件新衣服,不过级别必须控制在r级。” 说到这里系统忍不住嘀咕道,“感觉和什么都没有也没差太多啊。” 但是林久说,“足够了。” 系统反而心虚了,“要不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林久说,“可以了。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说,“……我更不放心了。” —— 秦王政元年。咸阳。 这座黑色的城池,如今正是悬在六国舌尖上的焦点。 秦王异人急病而薨,秦王政继位,年十三岁。 六国都在谈论,这位秦王政,从前还是公子政时,曾经在赵国做了十年的质子。 如今虽然继位,然而前朝有吕不韦这位重臣大权在握,后宫有华阳夫人德高望重。 自古主少而国疑,这位十三岁的秦王,只怕难有作为。 更听说华阳夫人其实更属意秦王政的弟弟公子成蟜为王。 倘若王位更迭,恐怕秦国之中,又要迎来一番血雨。 话到这里,谈论的人便纷纷都露出笑意。 没有人在意秦王政,这个十三岁的名字只是在舌尖一闪而已。 他们在意的是秦国这风雨欲来,动荡和纷争的征兆。 至少十年不必再忧心暴秦那黑色的军队了。谈论的人轻快地吐出一口气。 远方六国的言谈还在继续,咸阳宫中,嬴政静静地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他穿着秦王赭红色的朝服,冠带凛然,半张脸都埋在冠冕垂下来的九条垂旒中,袖口和领口依照礼制,饰有黑底金纹的章饰。 十三岁,完全还是个小孩的年纪,看起来就像是被衣冠和宽大的王座埋没住了一样。 端坐上首,也毫不起眼。 系统已经和林久一起观察他很多天了,说实话,没看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这时候的嬴政,看起来完全就只是一个普通小孩,而且好像比普通小孩更呆一点。 他每天坐在上面,一动都不动。 诚然这样厚重的礼服,穿戴的目的之一就是限制行动,但嬴政这样也实在过分了点。 系统看不清楚他的脸,冠冕垂下来的九条垂旒把他的眼睛鼻子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但从露出来的嘴唇来看,他坐在那里,从上朝到退朝,嘴角的弧度都不会有丝毫变动。 底下的臣子来来往往,议政论政,前朝后宫,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有时候系统简直觉得他其实是个被人抱上去的纸娃娃。 “我好了。”林久说,“任务可以开始了,我们兑换衣服吧。” 她打开系统面板,找要兑换的衣服。 系统一咬牙一狠心,“实在不行还是启用那套ssr【魂兮归来】吧,召唤嬴政他祖宗,咱们继续走神女路线。” 他实在是没办法了,观察嬴政这么多天,感觉他和刘彻简直是两个极端。 刘彻情绪鲜明到炽烈,嬴政则沉寂得跟纸片没两样。 穿着浓墨重彩的礼服,但其实寡淡到没有色彩。 孤僻,冷漠,不怎么说话,更不表达自己的好恶。 侍从有时侍奉得不尽心,他也一言不发。 叫人觉得无从下手。 “我就不信了,”系统狠狠的说,“他在他死而复生的祖宗面前还能不增长情绪值。” 他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回过神就发现林久已经按下了兑换按钮。 “等等!”系统惨叫一声,“你怎么兑换了这个,r级【伊甸园】?” 【伊甸园】这个名字来源自《圣经》中的典故。 传说那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其中生长着生命树和善恶树,被天使所庇护也被恶魔所觊觎,人生间一切美好都能在其中找到踪迹。 听起来来头很大,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这套衣服r级的本质。 从这套衣服的介绍页,干巴巴的那几个字,就能看出来这附带的技能,不能说没有,只能说鸡肋。 系统哽咽了,“刘彻的开局都启用了ssr,到了嬴政就用r,这真的能行吗。” 林久说,“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说,“……嗯,挺放心的。” 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系统的预感就应验了。 嬴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无从下手。 字面上的那种无从下手……是真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他看不见林久。 【伊甸园】这套衣服,等级虽然低,但看起来实在很醒目。 形制出人意料的繁琐,比起长裙,而更像是外罩斗篷的长袍,长袖和袍脚一直拖垂到林久脚下,像是中世纪那些油画里圣母的穿着。 但色彩却要鲜亮许多。 衣料上并没有细致描绘乐园中的景色,而是大片斑斓的色彩拼在一起,黄色的太阳,蓝色的影子,绿色的水。 其中又以细致的笔触勾勒出色彩的变幻,凝神细看,有一种色彩在流动的错觉。 而且这套衣服还搭配了极其丰富的饰品。腰带上垂着细细的流苏,手镯和耳饰上荡漾着清光,颈饰藏在袍子里只露出一点点痕迹。 手指上每一个骨节都以戒指箍住,之间以细细的链条相连接,行走时双脚上的脚环叮当作响。 系统还从来没见过林久戴这么多的首饰,和衣服的艳丽色彩形成反差,这些饰品是纯白色的,质地如同白骨。 总而言之,这套衣服穿起来,比系统想象得还要更夺人眼球。 然而嬴政看不见。 林久在咸阳宫中穿行,绕过那些可容两人奔跑追逃的巨柱,长袍和斗篷在地上拖出很远。 嬴政和那些看不见林久的宫人一样目不斜视,踩着林久的衣角,步履不停地走过。 开局暴击。 系统一整个裂开,“他为什么看不见你?” “这不对啊,我不可能发生这种低级错误!” 他开始反复查询,并试图向林久确认自己之前设立的限制。 【所有人都看不见林久,除了嬴政。】 【只有取得被嬴政认可的身份,林久才能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人所见。】 受到林久上个世界所作所为的启发,系统在围追堵截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利用目标人物/世界中心,悄无声息融入世界,隐藏踪迹的计划。 当时他激动了很久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而现在这个计划刚开始实行,就从地基位置出了问题。 天才系统抑郁了。 一天过去了,二三四天也过去了。 足足过去了九天,系统翻来覆去地自查了几百遍,把自己查吐了也没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他认输了,哭着对林久说,“我错了,而且好像没办法挽回了,我们重开吧。我对不起你呜呜。” 林久开口,说辞和这九天一模一样,“别查了。” 系统爆哭,从来没觉得林久这么温柔过,非但不责怪他,而且还安慰他。 这时候林久还在咸阳宫中,似乎是不愿意放弃,还想拯救一下。 系统很能理解,他也不愿意放弃。 真不甘心,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哪想到摔死在了第一步,后续那些计划连展开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好像真的已经没办法了,死活是查不出来bug出在哪里。 这时候嬴政正在抱孩子。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嬴政下朝,走在咸阳宫的路上,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孩撞在他腿上。 身边跟着嬴政的侍女和侍从都惊呆了,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小孩出现,生怕这位孤僻冷漠的王上因此而动怒。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嬴政并没有发怒,而是弯腰把那小孩抱在怀里,并不在乎冠冕礼服都因此而凌乱,生出褶皱。 如果是放在前几天,系统一定会很在意这件事。 嬴政每天复制粘贴一样固定的生活轨迹中,出现了抱孩子这个变数。 但现在他只顾着沮丧,对外界任何信息都懒得在意,更没有反应。:,, 117 伊甸园02 小孩在嬴政怀里,起先有些怯怯的,和嬴政默默对视一会儿之后,忽然咯咯笑起来,抬手抓住了嬴政冠冕上的垂旒。 嬴政身后,侍从们的呼吸声明显的一窒。 跟在小孩身后的侍女方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此情境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 嬴政却似乎没有要发怒的迹象,像是很喜欢这孩子似的,顺着他拉扯垂旒的动作而低头。 他今年十三岁,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赵国吃了不少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现在这幅场面,小孩抱小孩,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系统也被吸引了视线,忍不住看了两眼,“单独看不觉得,但是嬴政的脸和小孩的脸挨在一起,才能看出来,他这时候年纪是真小啊。” 林久没有说话,她原本站在嬴政身后,此时默不作声地上前两步,近到几乎贴在了嬴政后背上,衣袂互相纠缠。 在系统忍不住诧异出声的同时,她摘掉斗篷上的兜帽,把脸凑过去,下巴轻轻放在了嬴政肩膀上。 起先系统没看明白她在干什么。 直到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似乎变得凝固了。 嬴政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开关,没有再变动。 系统慢慢张大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发出来,立刻就生根发芽。 他意识到林久在看那小孩,她在看那小孩的眼睛。 这时候林久还没有取得嬴政认可的身份,所以那小孩眼睛里自然空空荡荡,他看不见林久。 可倘若再往深处看,在小孩子明净的眼瞳深处,还倒映着另一对眼瞳。 九玉垂旒之后露出来的那对,嬴政的眼瞳,此时正清晰地照映出来林久的影子。 在这小孩子明净的眼瞳里,林久正和嬴政长久地对视。 嬴政的眼瞳在轻轻的颤动。 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他能看见这件事,被发现了。 —— 系统自言自语道,“所以嬴政其实一直都能看见?” 下一秒钟系统大叫出声,“卧槽!他演我!” “我没错,我没出bug,嬴政应该能看见,也确实能看见,但他故意装看不见!” 系统气得要七窍生烟了,忍不住想问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嬴政装了整整九天,天衣无缝,毫无破绽,装得系统都怀疑是自己出问题了。 为了找出这个不存在的bug,这九天以来系统自查了无数次,险些把自己查疯,差一点就直接退出世界重开。 又想到之前林久说了好几遍的“别查了”,系统不禁怀疑林久其实早就知道嬴政在装。 她没有拆穿只是因为还没有到合适的时机。 这九天以来她和嬴政一直在比,谁更沉不住气,谁更先有动作。 事实证明嬴政输了。 这个小孩子出现得就莫名其妙,嬴政忽然把小孩抱起来更莫名其妙。 然而换个思路去想,因为能让嬴政顺理成章抱在怀里的只有小孩子,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小孩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 小孩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量自然而然地凑近一个人,近到能看见那个人眼睛里映出来的影子。 以此来判断其他人的眼睛里有没有林久的影子,其他人能不能看见林久。 这是时隔九天,嬴政忍不住做出的试探,他到底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只有他能看见林久。 然后就被林久当场抓包。 他们僵持太久了,嬴政身后的侍从忍不住压低腰,问道,“王上?” 嬴政把小孩子放下,稍微理了理散乱的衣冠,说,“走罢。” 话音落下,他却没有往寝宫走,而是往来时的路走,像是要回到参政大殿。 只有系统知道,这句“走罢”或许并不是说给侍从听,而是在说给林久听。 他有点好奇嬴政说这句话时的神色,但冠冕上的垂旒已经重新遮住了嬴政的眼睛,系统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系统忍不住去问林久,“我有点不太懂,你怎么发现他在装的?” 林久说,“我没有发现,他的伪装天衣无缝。只是这九天我一直在想,那个贯穿嬴政一生的关键字。” 系统迟疑了一下,“狠?” 十三继位,十九亲政,一路杀吕不韦,杀成蟜,杀嫪毐,囚赵姬,灭六国,一统,尤嫌不足,还要车同轨,书同文,一统货币,一统度量衡。 这样的人生除了一个狠字,系统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 林久说,“是忍。” 系统陷入沉思,试图把“忍”这个字代入嬴政的一生。 吕不韦朝纲独断,嬴政从十三岁忍到二十五岁。 他把嫪毐送给赵姬,祸乱后宫,嬴政忍了。他要嬴政将加冠亲政的时间,往后延长两年,嬴政也忍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称仲父。 就这样一直忍了十三年,从小孩忍到长大成人,而始终恭敬如一,面无异色。 或许吕不韦在这长久的十三年光阴里,也几乎要以为,秦王政不过是个甘愿被人架空的傀儡和庸人。 是以在嬴政崭露锋芒之际,这位一生大起大落的文信侯,惊恐到甚至不敢为自己谋求退路,而是直接在家中饮鸩自尽。 系统试图代入吕不韦的视角,不由得也感到一股毛骨悚然。 试想你是个有些胆气的商人,年轻时遇到落魄的秦国质子,旁人避之不及,而你大喜过望说奇货可居啊。 这是难得的可以囤积的货物啊,一生或许也就只会遇到这一次了! 于是你以一掷千金的气魄接济这位落魄质子,几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在了这件奇货身上。 旁人都说你疯了,但你赌赢了。 于是功名利禄滚滚而来。 你有权势了,你封文信侯了,你食邑十万户,门客三千人。 再后来你的奇货去世了,王位上坐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他叫你仲父,毕恭毕敬。 主少国疑,而你是朝堂上最有份量的权臣。 这偌大的国度,漆黑的暴秦,一动一静,都依照你的一言一行。 你吕不韦,代行秦王令。 你吕不韦,一介商人,如今声名远动齐楚,燕赵之地的人谈论你的事迹,那些野人一般的戎狄蛮夷,也向路过的行商问,秦王的仲父今又如何。 荣华之上,你已经登峰造极。 而在你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些年。 始终有那么一双眼睛,在背后静默地看着你。 看了你十二年。 他也不说话,他只是默默长大。 系统深吸一口气,猛然从沉浸式代入中清醒过来,由衷道,“我现在很理解吕不韦自尽这个行为了。” 那种隐忍真是有重量的,在长久的时间的加持下,逐渐的加码。 直到最后,后知后觉抬头一望,头上早有泰山压顶,于此时此刻轰然垮塌。 咸阳宫的楼台之上,一声雁叫横断长空。 系统听见林久说,“如果我是嬴政,在我一统六国,登泰山封禅时,想到的一定是咸阳宫中,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那些睁着眼睛的日日夜夜。” 她跟在嬴政身后,背着手,就这样一路又走回了参政大殿。 簇拥在嬴政身后的侍从都留在了外面,嬴政独自一人走上高高的王座,端坐片刻,抬手摘掉冠冕。 九条垂旒摇晃着,这丝线串连起来的玉珠从他脸上离开了,从中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睛。 四周变得很安静。 像是过去了很久,一声轻轻的响动。 是嬴政双手端着冠冕,放在桌案上。 他眼睛上缘的弧度,就像是雁的翅羽那样,切开空气划过来。 这是九天以来,系统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 就像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王座上的那个纸娃娃,忽然就活了过来。 下一刻,纸娃娃站了起来。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系统都还记得这一幕。 嬴政站着,双手按在桌案上。他眯了一下眼睛,看着林久,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你是谁?” 之前他一直装了九天,不遗余力。 但现在他忽然就变得坦然了,而且问话问得理直气壮,十三岁,气场却几乎要压倒林久。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神色,只是觉得与这黑漆漆的宫殿、王座、秦国,如此的相衬。 这转瞬即逝的一幕,系统说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刻意铭记的意义,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有人说“年十三,登秦王位。” 那时候系统又想起此时此刻的嬴政。 但这时候系统还无法预见如此辽远的未来,他只是张了张嘴,卡顿片刻,向林久说,“我有预感,这把高端局。” 他凝重道,“方方面面来看,嬴政都很难搞,我们很难从他手里搞到一个身份。麻烦的是,这是主线任务,我们又绕不过去。” “而当务之急是,嬴政这句话应该怎么回,你有想法吗?”系统边说边把视线挪向林久。 然后他惊呆了。 他看见熟悉的一幕,林久正一边往嬴政的方向走,一边拉出成就面板一通狂选。 系统只来得及看清楚【永结同心】和【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他被林久选中的成就都只是一闪而过。 但这两个对系统来说已经太炸裂了。 【永结同心】,这个成就自带的注释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白了就是需要一个互为夫妻的名份。 之前在刘彻身上打出来的那些宠妃成就,都还有模糊概念的余地。但这个成就定义精准,条件卡得很死,说是夫妻,就必须成为夫妻。 【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带的注释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个成就和【永结同心】算是一个互补成就,【永结同心】要求的是名份,而【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求的是心意。 他一见你,就知道他这一生只有你。 跟【一见钟情】,【目成心许】这种成就看似相同,但其实完全不一样。同样是一个定义精准,而且条件卡得很死的成就。 说是一生只有你,那就必须是一生,必须是只有你。 首先,嬴政今年十三岁。 其次,今天才只是林久见到嬴政的第九天。 再然后,系统觉得这把可以准备重开了。:,, 118 女娲01(修) 而林久。 林久在向前走。 斗篷上的兜帽摘掉之后,她长发倾泻而下,繁复的发饰也随之倾泻而下。 那发饰主体看起来像是个花环,可颜色就像是其他饰品一样,雪白有白骨的质感。 自花环上又披拂下无数细长的垂缕,绵绵不尽地缠绕在她发丝中间门。 系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装饰品太多了,林久暴露出来的身体上,从指尖到发丝,每一寸都攀附着饰品的踪迹。 倘若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一件r级的【伊甸园】,怎么会有如此细致繁琐的制式? 林久还从来没有佩戴过如此繁多的饰品,繁多得比起装饰她,更像是在束缚她。 可那特殊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是要有什么样的理由,才需要把触手一样的装饰品,攀附满穿着之人的每一寸? 这条路走到了尽头,隔着一张桌案,林久站到了嬴政面前。 嬴政看着她,神色还是那样的迷惑,手放在桌案上。 林久把手覆盖在嬴政手上。 她说,“我就是你。” 这句话被说出口,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改变。 在冥冥之中,难以言喻。 没有任何特效的出现,但系统立刻意识到,是林久发动了技能。 可【伊甸园】这套衣服附带的技能—— 嬴政的声音响起来,“你……就是我?” 他的表情看起来更迷惑了,但这些“迷惑”正在缓慢而不可更改地被“坚定”取代。 【伊甸园:乐园。】 这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 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根肋骨,制造了夏娃。 夏娃诞生时,亚当说,这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林久说。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嬴政说。 他脸上的迷惑已经全部转化为坚定,他相信了这句话,而且深信不疑。 “你就是我。”他握紧了林久的手。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恭喜你达成主线任务一,师出有名。完成度,ssr。你从嬴政的舌尖,取得了这个世界的准入证明。” “恭喜你达成普通成就【永结同心】。” “恭喜你达成普通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 “……” 一连串任务提示音接连响起,系统播报完毕之后,卡顿半天,被事实冲击得晕头转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久身上爬满那么多饰品,那些苍白如骨的戒指,链条,流苏,垂缕。 因为此时她所穿戴的身份,“夏娃”,本质就是一根骨头,亚当的肋骨。 【伊甸园】,是亚当和夏娃的乐园。反过来想,乐园中的两个人,刚好一个男性一个女性,那当然会被认定为亚当和夏娃。 【永结同心】,还有比亚当和夏娃更彻底的永结同心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就是你,何止一生一世一双人,生生世世也都是如此啊。 师出有名,取得身份。这个任务最难的地方就在于,要凭空虚构出一个可以得到嬴政认可的身份,无异于平地起高楼。 所以林久根本就没有试图虚构身份,既然这个身份要依附嬴政而取得,那索性就做得更彻底更极端,索性成为嬴政的半身,与嬴政共享身份。 有毛病吗?没有。在这个时间门节点确实没有比【嬴政】更强有力的身份了。 但这个身份也是可以取得的吗! 系统真的很难冷静下来,他试图进行一些镇定的思考。 还是觉得林久完成任务的方式很离谱……怎么会有人想到和【嬴政】共享身份。 但现在这已经不是问题了。 问题在于,“嬴政不会相信的。” 这是个骗术,借助【伊甸园】这件衣服附带的技能,林久成功欺骗了嬴政。 但这毕竟只是个r级服装,技能影响程度,绝对没有到达能够彻底更改认知的那种程度。 所以隐患也就随之而来,第一,嬴政随时可能清醒过来。 第二,在得到身份之后,林久也会被嬴政之外的其他人看见。嬴政还没有掌权,他没办法像之前的刘邦那样,成为林久的倚仗。 系统越想越焦躁起来。 之前为了躲避追杀,他没办法随意选择切入世界的时间门点。 现在看来这个时段简直糟糕透顶。 如果嬴政还是质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趁虚而入,至少能比现在更轻松地得到他的好感。 如果嬴政已经掌权,那解决嬴政就等于解决一切。 但偏偏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多疑,警惕,而且虚弱无力。 外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衣裙走动的声音,有人问话,侍从恭敬地对答。 系统立刻反应过来,“外面的人,是赵姬,嬴政生母,秦国如今的太后。” 来不及把她来到这里的原因也讲一遍了,系统言简意赅,“她要进来了。” 进来就会看到林久! 系统已经开始到处找哪里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了。 那些粗壮的柱子看起来不错,但只是视野盲区而不是死角。可除此之外这参政大殿尽管昏暗却也空旷,左看右看根本就一览无余,没有能藏得下一个人的地方。 系统说,“实在不行你有哪件衣服是能飞的吗,虽然但是好像只有房梁上是可以藏——” 林久拉开面板,选中【魂兮归来】,按下换装按钮。 取得身份之后,她的权限也随之解封,可以使用之前拥有的衣服和技能。 ssr【魂兮归来】是一条黑底红章的长裙,附带一次性技能【招魂】,可以召唤已逝之人的魂魄现世。 在第一个任务世界的汉武时间门段,被林久用来开局召唤刘邦,从此打开了局面。 系统看着林久眼也不眨地,把刚打出来的【成就】和主线任务的ssr完成度,以□□的气势一把丢进去。 原本已经灰暗下去的【招魂】又亮了起来,从一次性技能,变成了一个世界限定使用一次的可持续性技能。 看着林久按下【招魂】,系统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称不上正道,但事情总算是开始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上。 召唤秦国老祖宗现世,带着他像推土机一样把赵姬、吕不韦、华阳夫人统统碾压成饼,打着神女的名号狠捞一波,在追杀到来之前跑路去下一个世界。 系统觉得自己理解了林久的思路,嬴政清醒过来又怎样,有老祖在,无所畏惧。 他还特意去查了秦国祖宗的名号,资料缺失没查到,但问题不大,随便找个能碾压现世的先王就没问题,最好的选择就是—— “召唤秦孝文王,没错吧?” 嬴政他爹的爹,华阳夫人的丈夫,刚好可以碾压全场。 林久说,“召唤秦始皇。” 系统说,“不是秦孝文王也没事,他秦祖宗很多随便挑一个就——” 似乎发现了什么,“什么?!” 一声惨叫,“这里哪来的秦始皇给你召唤??!” 这种心情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道高数题摆在面前。 你提心吊胆感觉要凉,但做题人下笔如飞转眼就把复杂的题目拆成了1+1=? 你欣喜若狂感觉稳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做题人最后写了个3…… 系统的声音哽咽了,“没事,没事,大不了就是重开,我们重头再来。” 林久疑惑,“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重开?” 那问题可太多了,召唤失败浪费掉唯一一次招魂的机会……等等,召唤成功了? 为什么召唤成功了! 成为【招魂】的目标,需要满足两个要求,第一,已逝之人,第二,曾经存在过的人。 “秦始皇”这个指定目标不满足以上任何一个条件,可系统面板上【招魂】的图标耀耀生光,说明技能已经释放,并且成功生效了。 而且技能生效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大风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魂魄,只是嬴政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他低下头,放在桌案上的手转变成撑在桌案上,手上青筋条条绽出。 系统看着嬴政,看着看着忽然打了个激灵。 不,不对,林久是高级玩家,口误这种低级失误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所以她从一开始想要召唤的就是“秦始皇”。 这个世界没有秦始皇,秦王嬴政现年十三岁。 所以她要召唤的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秦始皇。 而是在汉武时间门段,曾经存在,而又已经逝去的那位秦皇。 所以嬴政变得古怪:他在忍受痛苦,同一个时间门段不能同时存在两个嬴政,但【招魂】又已经生效。 多出来的那个嬴政,正逐渐地,重叠在他身上。 这种重叠所带来的最直观的后果就是记忆的灌输。 十三岁的嬴政正在得到执掌天下二十六年的始皇帝的记忆。 所带来的改变……这不是蝴蝶煽动翅膀,而是鲲鹏在挥动世界线! 参政大殿外,赵姬的脚步声在逐渐地靠近,她已经走进来了。 但现在系统没心思理会赵姬,他正在颤抖。 倒不是他心理素质不行,而是林久的这一行为已经触碰到世界的底线……世界正在颤抖,世界的核心震荡着,要把他和林久这两个外来者排斥出去。 这是一整个世界的澎湃怒火,是完全无法抵抗的伟力。 系统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思考。 就像是被塞进了颠簸的洗衣机,没有能抓住的把手,下一个瞬间门就要被甩出去。 但就在这一个瞬间门之间门。 林久不紧不慢地拉开面板,她选中了一件衣服。 最特殊的,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一件。 在上一个世界以现实为赌注,撬动未来而得到的虚影,又献上一个完整的神为祭品,方才最终成型的sp【世界】。 在被取出来的同时,系统忍不住睁大眼睛。 他没看懂林久是怎么做到的,但那件衣服的名字突然变了。 sp【世界】,这行字在逐渐地变淡,等到淡不可见的时候,微微跳动了一下。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行字,sp【女娲】。 逐渐地加重,加深,并逐渐在亮起。 另外一行附注一般的小字,也在其下渐渐显示出来。 附带技能,【创世】。 林久选中了【创世】。:,, 119 女娲02 嬴政觉得,世界变得很奇怪。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九天。 最初的异状,是一片裙裾。 ……如果那也能算是一片裙裾。 那天嬴政如同往常一般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听座下那些人议政论证。 没有谁多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多看谁一眼。 名义上的秦王,其实就像是个坐在王座上的纸娃娃。 嬴政对此心知肚明,且并不在乎。 这一年他只有十三岁,是个会让人轻视乃至无视的年纪。 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并且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也都只能这样坐着。 很多年,但并不代表永远。他总会有站起来的一天,就像未来总会降临。 但那一天在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模样,嬴政说不出来。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很陌生的状态。 从前在赵国做质子时,嬴政想我总有一天要回到秦国。 等到回到秦国之后,嬴政又想,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秦王。 在那些时候,他期望中的未来是有形状的。 因为眼前只有这样一种未来,不回到秦国就得死,不成为秦王就得死。 可是成为秦王之后呢?没有人告诉过嬴政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秦王。 打压权臣?收拢权力?征伐六国? 好像都要做,可好像又都不足够。 在他登上秦王的高位,抓住命运指缝里渗出来的那点微光的同时,巨大的黑幕也随之而降临了。他睁着眼睛,可前路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角裙裾出现的时候,就像是漆黑的前路上,忽然飘起来一束光。 起初,嬴政以为那是一束忽然照临的日光。 他甚至在冠冕垂珠的掩饰下,向上看了一眼。 秦国举国尚黑,咸阳宫秉持秦国一贯的传统,到处都粗壮,坚固,而且黑漆漆。 嬴政在这里住了三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能穿透厚重的房顶,而照进宫室的日光。 但屋顶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破了一个洞,那些粗壮的柱子之间,也并没有灿烂的光柱。 只有那片裙裾,在继续的,更多的,从柱子后面流淌出来。 那种叫人联想到水的,只能用流淌来形容的姿态。 那女孩第一次出现在嬴政面前,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她的衣裙绚烂,叫人想起流淌的日光。她被簇拥在其中,如同涉水而来。 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了。 世界变得古怪,而且越来越古怪,一直到今天,终于天翻地覆,世事倒悬。 嬴政咬紧牙齿。 因为除了咬牙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不存在的记忆凿开颅骨,硬生生挤进他脑子里,嬴政觉得颠倒,又觉得眩晕。 大量浓艳到过载的画面和那些记忆一起往他脑子里挤。 他看见月亮,巨大得叫人心生恐惧。 有月光从天幕中滴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顷刻之间,恢宏的流光从月中一泻而下,落在地上化为大泼沉静的浆液,液面闪着银子一样的明光。 帝流浆,滴天髓,太阴血。 这样古怪乃至诡异的名号,在嬴政脑子里反复回荡。 他看见,巨大的黑影从银亮的浆液中站起来。 那像是一种铁甲,可世上再没有这种狰狞而巍峨的铁甲,叫人想起游离在典籍边缘的,上古的神鬼。 它们开战,赤手相搏,不发出声音,肢体被撕裂时,伤口中流淌出那种银亮的浓郁浆液。 六国、七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在开战。山石为之崩裂垮塌,草木顷刻化为齑粉。 那简直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战争,而是传闻□□工与祝融的那一战,席卷人间更席卷天地,战火燃烧时,不周天柱也为之破碎。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如梦亦如幻。 就在这样的幻梦中,世界在洗牌,天地都被推倒重来。 旧天旧地被打碎消散了,新天新地浩大无匹地降临了。 嬴政试着抓住什么,眩晕加重了,他看不清楚,只是本能地收紧手指。 颠倒和混乱中,被他牢牢抓住的,只有一只手。 在最后的时候,他挣扎着抬头。 在遥远的,楚国的方向,他看见青铜的鸢鸟冲天而起,身后拉开大束澎湃的火焰痕迹,如同传闻中凤凰展开的尾羽。 —— 嬴政很沉默。 他仍然站着,长久地抓着林久的手,没有放开,也没有其他反应。 之前将要进来的赵姬不见了,因为世界整个都已经被改变了。 原本的咸阳宫,只是一个粗壮敦实的大建筑群,受限于经济条件和建筑水平,或许还说得上巍峨,但与宏丽基本不沾边。 可现在的咸阳宫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宫殿群落,整体拓宽,拓大,拓高了不止一倍。 参政大殿外的台阶变得更高远,台阶两端站立着披着铁甲的侍卫……与其说是铁甲,其实系统觉得称之为机甲更贴切。 是那种真的机甲啊! 在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很多很多年前,有人在山中挖出了一种银亮的浆液,与之一同被挖出来的,还有一般静默站立的铁甲。 从那之后战争史,或者说科技树,就整个被改变了。 那种浆液被称之为“帝流浆”,简称流浆,又有滴天髓,太阴血这样的别称,此时的人认为那是天的骨髓,是太阴流出来的血。 以系统超前的眼光看,其实那就是一种表现形式为液体的优质能源,大概可以理解成石油,当然肯定和石油之间有绝大的差异。 但系统现在也懒得研究这种差异了,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个。 之所以被称之为血和骨髓,也有迹可循。 这个世界的机甲——在这里被称之为铁甲,或者铁傀儡,或者铁神——依仗帝流浆而驱动。 就像汽车烧汽油一样,机甲烧流浆。 很合理。 ……姑且当做很合理吧,这不重要。 总之,从帝流浆和铁甲被从山中挖出来开始,这个世界的工匠就对其进行了孜孜不倦的研究。 许多年过去之后,围绕这两样东西,形成了一个歪曲但也算合理的科技树。 此时天下,细长的金属管道从山中一直铺到七国的都城,源源不断的流浆如同血液一般,驱动那些穿行在六国腹地中的列车。 公卿们出行时乘坐的马车,早已淘汰掉了真正的马,而改换成铁马牵拉。 近年来砍掉铁马,而将发动机置入车厢中的礼车也在逐渐地出现,并有了风行的趋势。 七国的战场上,横行的不再是战车,而是狰狞如同神鬼的甲士。 ——披铁甲,或者说,开机甲的士兵,在这里被称之为甲士。 咸阳宫仍然昏暗,但每到夜晚,管道阀门开启,流浆涌入宫中无处不在的灯盏中,火焰就从中燃烧起来,散发出的明光与白昼并没有分别。 嬴政还在沉默。 系统比嬴政更沉默。 他其实可以理解林久的操作……个鬼啊。 他看懂了,但这不影响他现在觉得自己需要吸氧。 简单来说,林久给世界层次升了个级。 这种操作无疑比禁术还更骇人听闻,但奇异的是并没有那么禁忌,因为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甚至闻所未闻。 但林久做到了。 首先,她在嬴政身上做了手脚,给嬴政塞了一堆属于秦始皇的记忆。 世界中心,天命之子,嬴政,相当于一瞬间从土著变成了重生者。 世界无法容忍,于是震荡起来,世界核心暴露出一线罅隙。 原本这问题也不大,一般人根本没办法接触世界核心,那只是一个概念,人的手要如何抓住虚无缥缈的概念? 可林久有sp【女娲】,附带的技能又刚好是【创世】。 当然,尽管等级在sp,但【女娲】想要真正创世,那还是痴人说梦。 但林久也没有真正的创世,她只是借助这个技能,作为媒介,稍微拨动了暴露出来的世界核心。 轻巧从容地就像是摸一只猫露出来的肚皮。 世界被改变,而她甚至没有给世界的改变指出一个准确的方向,而只是下达了一个含糊的指令。 【升级】。 于是世界升级。 从之前平平无奇的村土风,升级成现在依靠帝流浆和铁甲而构造出来的——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蒸汽朋克世界观。 于是嬴政的问题迎刃而解,因为随着层次的升级,世界的兼容性也随之增加。 此时的嬴政相当于重生者。 普通世界承载不起重生者的重量,就像是凡人无法拿起一把屠龙刀。 但世界升级,相当于凡人成为剑修,再来十把屠龙刀也不在话下。 承载区区一个嬴政,毫无水花。 “但是。”系统说。 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都变成了四个字,“为什么啊?” 此时此刻,系统也不确定这是在问自己,问林久,还是在问天地。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林久就把世界整个改造成了这样。 有种普通人一觉醒来,出门发现擎天柱在和绿巨人打架那种,也不能说震撼吧,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就,很茫然。 林久说,“可是,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系统超大声说,“你不要污蔑我!” 静。 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系统试图找补,“我没有说你这个操作太离谱的意思,就是有点超前而已,超前。” 林久没太计较他的用词不当,“你们公司濒临破产,竞争对手步步紧逼,所以你需要业绩。但是这个世界层次太低了,无法满足你。” 系统本来还在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当场绷不住了,“不是,我什么时候嫌弃这个世界了?” 我已经高级到可以嫌弃任务世界了吗!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的! 林久继续说,“高级世界可以收集更多能量,可以得到更多业绩。” 系统屏息静气认真听。 但是林久话音落下就不再开口。 “……还有呢?”系统问。 林久说,“没有了。” 系统说,“……” 算了,不说了。 系统深吸一口气,找回自己冷静理智的工作模式。 “当务之急,嬴政怎么办?” 林久像是没听懂,“嬴政需要怎么办吗?” “就,你考虑了世界,但有没有考虑你自己呢。”系统委婉地说。 林久恍然大悟,“当然也考虑到了。世界升级的时候,我顺便给自己加了一点设定。” 系统心生希望。 现在世界升级,排斥问题不再成为问题,需要解决的就是在嬴政面前的身份定位。 总不能真就延续那个“我就是你”的离谱设定吧。 十三岁的嬴政能信几天都不好说,更别提现在这个有了始皇帝全部记忆的重生版本嬴政。 能忽悠三秒钟,系统都觉得值得烧三根香。 林久说,“嬴政身边的人会下意识合理化我的存在,毕竟我和嬴政之间,我就是他,出现在他身边也是正常的。” 系统张着嘴,慢慢张圆,张成一个o型。 “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你需要考虑的不是其他人,而是嬴政。” 林久沉默片刻,“之前对嬴政的说辞,还不够吗?” 系统深呼吸,再深呼吸,委婉地说,“……我觉得可能不够。” 他看向嬴政。 —— 嬴政在思考。:,, 122 女娲05(修) 晴空万里,秋天的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射下来。 李斯被这过于明亮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眼前闪过短暂的黑斑。 然后黑斑渐渐散去,李斯看见巨大的青铜马车,两匹拉车的机关兽,还有跟随在马车身后衣着鲜亮的侍从。 李斯寄住的那家主人显然是被从田地里匆匆喊回来了,此时正拘谨地站在马车旁,不停把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不少灰头土脸的孩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把手指含在嘴里,怯怯地看着那辆马车,和那辆马车周围所有光鲜亮丽的东西。 再远处还有乡民踮着脚往这边看。 所有人和所有房屋,乃至路边的野草都被那辆马车衬得灰头土脸了起来,太耀眼了,实在是太耀眼了,便仿佛执掌雷霆的天神巡视人间。 视野中的黑斑完全散去了,李斯看见那位被簇拥在一切光鲜亮丽的最中心,最光鲜亮丽的那位客人。 似有所觉一般,客人也看过来。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李斯拼尽全力克制住了惊跳而起的冲动。 那竟然是个小孩,长了一对叫人印象深刻的黑眼睛,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李斯恍然听见一声瑟响。 宫廷中最华美也最凄厉的音调,弦音一起,便要带出来一尾血割出来的凌厉,直冲云而起。 不是吕侯……拿着他的帛书找上门来的贵客并非是吕侯,也绝然不是吕侯的门人。 —— 一直到进了平时居住的那间小屋,与贵客对坐下来的时候,李斯还没缓过神来。 对他来说,这一切都过于突如其来,因而显得如梦似幻。 贵客坐在李斯对面,那还是个小孩,却已经有了端庄的仪态。 他穿了一身黑衣裳,衣襟处装饰着深红的镶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黑红两色都闪出细致的丝光。 如此精妙的丝织品已经足够衬托主人的显赫了,黑红两色更都是正色,因为颜料不易取得,因此有尊贵的隐喻。 这孩子身上的黑色和红色都如此浓重,可以从中窥见他不同凡响的出身。 当然更鲜明的是他乘坐的那辆车。 拉车的是两匹形貌类似马的青铜怪兽,从肚腹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鼻孔里间或喷出来粘稠的银色流浆。 李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铁马,是一种实用性不强,而主要用来彰显身份的机关兽。 流浆和铁甲现世总有百年了,可也不是那样随处可见。 光是那两匹铁马每日要消耗的流浆,就是稍微落寞些的贵族,也承担不起的奢侈品。 所以李斯进门时所看见的那些远远窥伺的视线也就有所解释了。 乡民没有见过如此锃亮而狰狞的机关造物,尽管心存畏惧,但也忍不住张大眼睛多看一眼,就像凡人忍不住窥伺天神的踪迹。 他们没有李斯那样的见识,并不能分辨出来,那两匹铁马不止是贵重那么简单,那是秦国天工院中出来的最新的技艺,就连军中也还没有大规模地装配。 这孩子深入乡野,带着在乡人眼中如此骇人的仪仗,然而对他来说,这或许已经是精简到堪称寒酸的一次出行了。 李斯深吸一口气,越加地挺直腰背。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排场。 怪道能从吕不韦的桌案上拿到李斯递上的帛书……权倾朝野的文信侯吕不韦,在他面前不过是个亲近些的家奴。 李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他已经明白了贵客的身份,连带着也明白了贵客的来意。 他开口,向秦王阐述那份帛书中所记载的设想。 向秦王阐述机关师李斯对于铁甲的设想。 第一句话是,如今的铁甲固然精妙,但其实有极其致命的弊端。 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以“致命”和“弊端”这样的字眼来评论铁甲,何止狂妄,简直疯癫。 这些话传出去,别说李斯如今尚且籍籍无名,就算他是天工院的匠师,也要因言获罪,迎来数之不尽的奚落和攻讦。 但秦王反而坐直身体,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李斯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说中了这位秦王的心思。 再说下去的时候,就顺畅了许多。 如今七国之中有名气的披甲之士,赵国的廉颇曾经一剑斩断齐国昔阳城的城门,从此他勇武的名声广为流传。 秦国武安君白起有攻破楚都的战绩。 听说当时楚王的近卫依托祖庙据守不降,武安君披甲上阵,以巨剑“长秦”发出霹雳雷霆一般的斩击,偌大祖庙轰然坍塌,楚都之中最后的负隅顽抗由此被埋葬。 可见铁甲实在是鬼神一般不可思议的武器,凡人披上铁甲,竟然可以企及鬼神的领域。 “然而。”李斯说。 这些名将在披上铁甲之前,便已经以强健的体魄而闻名。 倘若只有强健的人能够披上铁甲,则铁甲又何以称之为鬼神的武器?没有听说过鬼神的恩赐在凡人之中也有偏颇啊!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有一只鸡从窗外昂首挺胸地踱过,发出耀武扬威的鸣叫。 没人在乎那只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斯身上。 看他眉梢眼角竟然挂着轻蔑,舌尖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闪出锋刃一样的寒光。 李斯看着嬴政,几乎是以一种冷笑的神态,轻描淡写地说,“是以如今的铁甲,私以为,并不足以冠之以鬼□□号。” 这时候荆轲还没有前来行刺嬴政,也就没有图穷匕见这个成语的出现。 可此情此景之下系统脑子里能想到的就只有图穷匕见。 匕首从李斯的话音中闪现出来,锋刃朝向的乃是百年间铁甲所铸造的,血与火的荣光。 这个年轻,虚弱而落魄的机关师,他不是在针对任何一个机关师,因为他针对的是全天下任何的机关师! 何等、何等癫狂的妄言。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了,空气中像是拉紧了看不见的弦。 系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理解了,嬴政何以第一个来见李斯。 这样的言论和这样的气氛让他回想起上个世界的董仲舒和主父偃……那种就算是疯癫,也疯癫得举世无双的狂态。 嬴政倒还能维持得住冷静。 他站了起来,恭谨地拜了一拜,“请先生教我。” 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李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态度也变得温婉起来,他展开帛书,一一对嬴政详细解释起来。 系统听着听着,渐渐露出一脸玄幻的表情。 李斯先讲了一遍人体构成。 他说人的血肉以经脉相联通,其中供血液行走的经脉被称之为血府。 另有一种比血府更细微而难以察觉的经脉,他称之为神府,认为其中寄宿着人的精神。 系统心说这不就是血管和神经吗。 没想到李斯懂医术,搞不好还偷偷解剖过尸体。 李斯的声音还在继续,光影几度变幻,他的声音和外面传来的鸡叫声夹杂在一起。 他说,人的体魄就承载在血府之中,因此七国之中有名气的勇士,都有比常人更粗大的血府。 从前的铁甲,顾名思义,就像是披在人身上的一层甲胄,并不与人体相连接。 因此披甲之士必须有强劲的体魄,因为要以人本身的体魄,来撬动铁甲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铁甲之所以笨重的原因了,至今甲士使用铁甲的方式,不过是单纯将之当做武器,而并没有真正将自己融入到铁甲之中。 讲到这里时李斯顿了顿,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了,一种神秘的氛围在其中缓缓涌动。 李斯说,铁甲的构造其实与人体无限相似,其中也有血府和神府的分别。 血府中行经的血液是有形之物,因此血府一旦被刺破,血液就会流失,因为人的血府无法与铁甲的血府相连接。 可行经在神府中的精神乃是无形之物,不会有外泻的风险。 李斯说他已经验证过,人的躯干之所以能驱动四肢,便是因为四肢中的神府与躯干相连接。 既然如此,也可以将人的神府与铁甲的神府相连接,如此则铁甲将成为人的、崭新而有力的四肢。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一片。 嬴政保持沉默。 系统听懂了,简直如遭雷劈,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叫出了声,“这不就是神经接驳技术吗?!” 虽然理论一团乱七八糟,结论也神神叨叨,但听起来竟然还挺有可行性……前提是这个魔改的世界已经具备了进行如此精密手术的条件。 不错,就是手术。 李斯详细阐述了实行人与铁甲之间连接的程序: 用细铜丝一端连接铁甲的神府,另一端插入到人最主要的一条神府,也就是脊髓之中。 然后没了。 就没了。 简单粗暴到系统都瞪目结舌,根本就是原始人程度的外科手术。 “所以李斯的意思是,甲士要在清醒的情况下容忍被细铜丝直接触碰脊髓的疼痛,与此同时还要进行高烈度的战斗?” “这真的有人能做到吗?可行性不说是零但也无限接近于零了吧!” 那可是最敏感的神经,直接向大脑传输痛觉信息。 正常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体验神经裸/露出来被直接触碰的感觉,那完全是超越人体阈值的地狱程度体验,疼痛到达极致人是真的会被痛死的! 嬴政静默地看着李斯。 他双手扶在膝上,片刻的对视之后,开口说,“可否有幸一见。” 他仍然冷静镇定,即便是面对这样的狂言。 坐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整日里需要面对的,信口开河和夸夸其谈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在关于铁甲这样玄奇的领域,没有亲眼所见,一切就都是虚妄。 但他既然说出这句话,就说明在理论层面,他已经认可了李斯的研究成果。 李斯听懂了这话中的深意。 他花费巨大的代价,想要赢得吕不韦的支持,所准备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卷苍白的帛书。 “谨受命,不敢辞。”李斯说。 他看起来很有底气。 但系统敏锐地注意到,在嬴政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他脸上还是稍微露出了一丝心虚,还有些许郁闷的神色。 一闪而逝。 而嬴政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只是不动声色。 李斯退出去做准备了,窗外鸡叫声更激烈地响起来,系统呆滞地说,“感觉嬴政和李斯面对面谈论机甲,就,还是——” 他放弃再纠结怪不怪这个话题了,转而说,“等等,李斯是要在这里给嬴政演示吗?装载神经接驳技术的机甲,在这里能施展开吗?” 窗外传来的鸡叫声,响亮得近似于凄厉了。 林久说,“嗯,好问题。” 系统期待地等她回答。 林久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系统,“……” 这时李斯进来了,形容狼狈,气喘吁吁,散乱的发髻上顶着两根鸡毛,臂膀间夹着一只拼命挣扎和叫唤的鸡。 一只公鸡。 鸡叫声响彻四方,鸡脖子灵活的转动着,李斯连连闪避,以免被啄到手。 系统被震了一下。 看得出来嬴政也被李斯这与众不同的出场姿势震了一下。 但李斯暂时没心思理会贵客的反应,他手忙脚乱地把鸡绑起来,又手忙脚乱地拿出零零散散刀片、铜线之类的工具。 一同折腾之后,他成功给这只公鸡套上了机甲。 并在给机甲灌上帝流浆的同时,手速飞快地连鸡带甲一起塞进了一只铁笼子里。 鸡简直疯了,发出的鸡叫声凄厉得系统猛一哆嗦。 看得出来神经接驳之后这只鸡确实很痛,在笼子疯一般的挣扎,爪喙乱飞。 在机甲的加持下,笼子很快被刨得坑坑洼洼,到处都飞闪着细小的铁屑和火花。 系统看傻了,磕磕巴巴地说,“这,这算什么?鸡型铁甲,鸡用机甲?” 李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有点卡住了,没说出口。 嬴政说,“……” 系统看出来了,嬴政一时间也有点失语。 李斯狼狈地试图给自己找补,说这只鸡尽管驽钝,但勉强也可以用作证明帛书中所记载的思路。 又说从前跟随老师学习,有些东西不方便对人施展,鸡是很好的替代品。 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李斯还哈哈笑了两声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学得了一手精妙的养鸡技术。 系统有理由认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嬴政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答复。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只鸡在笼子里扑腾,金铁的火花闪灭之间,他脸上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冷漠。 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凄厉的鸡叫声。 那只鸡很快就扑腾不动了,奄奄一息地倒在笼子角落里,脚爪朝天,不停地抽搐。 这场面看起来有点搞笑,但在场没人笑得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只鸡不是累倒了,而是疼倒了。 不再有凄厉而高昂的鸡叫声了,这只鸡还在不停地叫唤,但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不仔细听几乎就听不到。 可这种微弱的声音反而更叫人心生恐惧,仿佛这只鸡的喉咙里正含着密密麻麻的刀片,已经被割出来密密麻麻的伤口。 立在嬴政身后的侍从悄无声息地上前,把这只鸡拎下去。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现在该是李斯和嬴政坐上谈判桌的时间了。 不管之前的场面看起来多荒诞可笑,李斯已经证明他的设想的确具有可行性。 鸡既然可以,那人当然也可以。 高烈度的疼痛固然会导致低时间的续航,但这根本也不构成问题。 铁甲那种东西,便如同鬼神禁忌的残骸一般,原本就不是能够长久被人披在身上的。 攻城略地之际,两军阵前的胜败,往往就在顷刻之间,这只鸡在笼子里扑腾的那些时间,已经足够满足战争的需求了。 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说白了无非就是讨价还价。 李斯坦率地说这项技术用在人身上有极高的死亡风险,毕竟人是真的会疼死的。 但说这话时他显而易见地不以为然,脸上的冷笑都不屑遮掩。 铁甲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战争的形式,胜败不再由人数来决定,甲士在战场上的重要性被放大到了极致。 有时候往往一位强劲的将军,就将决定整个战场的输赢。 试想秦军阵前再多出一个廉颇或者白起那样的武将——为此就算死上百人千人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典例,就等同于是大获全胜。 说到这里时李斯也稍微和缓了语气,打了个补丁说,牢狱里的那些囚徒完全可以用来充作试验品。 囚徒的死亡听起来更容易接受。 但嬴政打断他说,单一的样品是没有意义的。 他看着李斯说,“我今天前来拜访先生,想要得到的并不是第二个武安君。” 李斯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嬴政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很清楚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像这样以精神驾驭铁甲的甲士,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 他需要的是一整只军队。 话音落下,李斯沉默了。 他听懂了嬴政话中的含义,所以他的手在颤抖。 他疯狂,可眼前这位十三岁的秦王似乎比他更疯狂,他想要一个恢宏的未来,而秦王许诺的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恢宏的未来。 只要他敢于接受。 只要他敢。 李斯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一下。 他说,“谨受命,不敢辞。” 这是今天他在秦王面前第二次说这句话,无法拒绝,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 失态只在片刻之间,李斯立刻又变得镇定下来,开始细致地向嬴政提出谏言。 他明白嬴政话中的含义,想要组建一只军队,仅仅凭借一人的权势是不足够的。 哪怕是嬴政这位秦王的权势也不足够。 想要实现这份宏图,需要动用的是举国之力,首先要得到的就是举国的认可。 这不是凭借一只鸡或者几个死囚就能办得到的。 李斯说,“我们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完成品,将之展示在举国公卿面前。”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这位甲士,最好有高贵的身份。” 从铁甲问世以来,贵族皆以披上铁甲为荣耀,武安君白起,便是其中最闪耀的范例。 如此上行下效,人人以披甲为贵,方才可以做到在全国范围内,筛选出来最优秀的甲士,方才有了这铁甲的盛世。 以精神驾驭铁甲,对于甲士的体魄要求不高,却在忍痛方面有着严苛的标准。 有这种怪异、乃至诡异的疼痛存在,想要使之形成风潮,乃至推行全国,谈何容易。 找到一位身份尊贵的甲士作为表率,已经是李斯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 说出口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怒火的准备,贵族们往往不把卑微者的命当命,却又对自己的命看得比泰山还更重。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固然礼崩乐坏,但在另一个维度,礼乐构建而成的枷锁,依然根深蒂固。 就连李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提议过于狂妄和不知所谓了。 但嬴政没有发怒。 他从容地整了整袖口,站起来,昏黄光线中拉长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李斯的身影。 深黑的衣料如同阴影一般在他身上流淌,他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系统恍惚了一下,从他此时的眼神中,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尖锐的瑟响。 “高贵的身份。”他重复了一遍李斯的话。 李斯苍白的脸上,开始渗出细微的冷汗。 ——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窗外天光倾斜,此时的人一天用两顿饭,分朝食和哺食,眼看就到了要用哺食的时间。 嬴政往外走,李斯低头垂手,恭谨地送他。 原本一切都平和而顺利,直到李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青红两色的裙裾。 视线比大脑反应更快,李斯猝然抬头望去。 他看见一个女孩,背着手,站在嬴政身后。 那青红两色的裙裾便从她身上流淌下来,在她脚下垂落与交汇。 她站在其中,如同涉水而来。 青红两色的水,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流淌了很多年。 李斯突然觉得天地变得很安静,鸡叫声没有了,远处隐隐传来的风声也没有了。 细看她身上那条裙子的底色并不是青红两色,而是白色,只是在上面画了许多青红的纹路。 她露出来的脖颈也是白色,几乎和裙子的底色没有分别,青红两色的纹路也一直蜿蜒到了她脖颈上,甚至攀到了她侧脸上。 李斯脑子里无端跳出来一个没有理由的联想,那种蜿蜒的曲线,就像是扭动身躯的长蛇。 裙摆在他眼睛里跳动。 这衣裙的制式并不像秦王的衣裳那样繁复和华丽,也没有精致的剪裁,看起来随性到了一种粗糙的地步。 那些纹路细看也不美,只是浓重和扭曲。 像原始人以燧石和草木在石壁上刻出来的图腾,青色和红色混乱地勾连在一起,其中似乎正传来天地幽远的吐息。 吐息声越来越近。 李斯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女孩竟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正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眼珠。 太近了,近到李斯能听到这女孩湿润的呼吸声,近到他不敢喘息,只怕轻微的一个颤抖,眼珠就会戳到这女孩伸出来的手指。 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办法思考,想不出来她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像是被凭空抽取掉了一段时间。 李斯用了很长时间,方才发出轻缓的呼吸。 又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那女孩看着他,伸出的手慢慢放下来,又背到了身后。 秦王就站在她身后,静默地看着李斯,脸上没有表情。 眼前这一幕没有声音。 李斯动了动嘴唇,口舌比脑子更快地问了出来,“这是?” 话音出口李斯立刻就后悔了。 事到如今他也意识到了这女孩身上的古怪之处。 他渐渐想起来这女孩其实始终都跟在秦王身边,他们说话的时候她也坐在李斯的对面,有时抬头看李斯一眼,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默地看着虚空之中,不知道哪一个点。 但奇异的是李斯竟然自始至终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这不对劲,竟然有秦王在侧,这女孩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人物。 李斯不是在说她那张漂亮到诡异的脸,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可是他就是把这女孩忽视了个彻底,就像是有天空和命运那样浩大恢弘的东西,伸手抹掉了她的存在。 —— 李斯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几乎要连缀成一片。 秦王说,“这是女君。” 李斯原本以为他不会回应的,可他竟然回应了,他让李斯称呼这女孩为女君。 李斯低下头,遮住自己猝然张大的眼睛,他弯下腰,行礼,叫,“女君”。 这是个古老的称谓,古老到可以追溯至那个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时代。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君这个称呼极少再出现。 李斯记得之前听到这称呼是一桩七国之间的联姻,其中的夫妻分别被称之为使君和女君,意味着权力在这对夫妻之间的共享与等分。 没有听说过秦王已经有了妻子,可他似乎又承认了这女孩是可以与他等分权力的人。 秋风瑟瑟,秦王的车驾正在驶离这座咸阳城外的村庄。 李斯盯着车驾之后扬起的尘烟,放空自己的大脑,刻意地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只有脑髓深处传来一阵一阵刺痛,提醒他方才那一幕,那声女君的称谓,并不是他的幻梦。 系统说,“女君。” 这两个字他已经颠来倒去地念了十好几遍,状若疯癫。 嬴政迟疑了一下,轻声向林久说,“往后他们会更恭敬地对待你。” 他看起来有点愧疚,似乎是觉得李斯对待林久的姿态还不够恭谨,而这全部是因为他如今还没有足够的权力。 他觉得他拖累了林久……是这样的情绪。 所以他郑重的,又一次向林久许下承诺,“不会等太久的。” 系统说,“……防火防盗防诈骗。” 内心忽然涌起替嬴政报警的冲动。 林久忽然开口,没有理会嬴政,而是向系统说,“可是,你真的觉得我诈骗到他了吗?”:,, 125 女娲08 嬴成蟜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因为除了睁大眼睛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方才那一错身之间,对面那具机甲从身后抽出巨剑,抬手竖剑震开了嬴成蟜发出的斩击,同时单腿发力侧身绕后,剑光如同丝绸一般飘散在夜幕之中。 铁甲对人体全方位的加持包含动态视力在内,但饶是如此嬴成蟜也没能看清楚在那一瞬间对方出了多少剑。 他只察觉到了微微的震颤,然后是猛然地沉坠。 他的铁甲忽然不受控了,从被他握紧在手中的暴力象征,成为了一具锁死他的铁棺。 但现在他甚至无暇顾及这个,方才那一幕在他脑子里反复交错闪现。 那段无法遗忘也无法挣脱的影像。 以暴力也以笨重而闻名的铁甲,竟然在他眼中做出了一个堪称舞蹈的轻盈动作。 此时秦国、不,此时七国,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有如此轻盈而灵活的铁甲。 轻盈得就像是咸阳宫中的舞女! 片刻的静默。 那具铁甲在嬴成蟜面前缓慢地收起长剑,重新插回背后挂载剑具的挂架中。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之后,铁甲的缝隙中升腾起一阵细密的白雾。 宫门打开了——甲士在铁甲中的姿态,就像是婴儿在母体中一般,因此那块地方被称之为胎宫。 嬴成蟜也很想打开宫门,但现在他连这个也做不到。 方才错身的那一瞬间,对面的甲士以巨剑切断了他的铁甲上所有连接关节的软带,而没有真正切断任何一处关节,导致肢体脱落。 这种庖丁解牛一般精准的操作导致嬴成蟜的铁甲真正成为了一个铁疙瘩。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 这位籍籍无名的,一瞬间就制服了嬴成蟜的甲士在他面前卸甲,动作慢得像是在故意吊胃口。 嬴成蟜惊骇地瞪着眼睛,他意识到其实这具铁甲的动作一直很慢,哪怕是方才那一错身之间。 那种动作可以说是不紧不慢也可以说是慢吞吞……他只是灵活和轻盈,就仿佛甲士只是个蹩脚的初学者,根本跟不上这具铁甲的节奏。 可什么样的初学者能够做到如此的灵活和轻盈? 同时还有一丝恼怒盘绕在心里,比斗已经结束了,怎么还没有人上前来把他从这具棺材一般的铁甲中解救出去? 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很快就有穿黑衣的侍从跑着过来,其中不少是嬴成蟜熟悉的面孔,乃是祖母华阳夫人身边的宫人。 嬴成蟜心中的愤怒稍微得到了缓解。 他大度地想,这些普通的侍从哪里懂得铁甲,第一时间并没能看出来他的困境,倒也不是责怪他们的理由。 现在他们不是及时赶过来了吗。 嬴成蟜刚想出声吩咐他们去请人过来,普通的侍从根本没办法把他从这铁疙瘩一般的铁甲中解救出来。 可那些侍从飞快地赶到嬴成蟜身边,又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继续奔向他对面的那具铁甲。 嬴成蟜闭上嘴,咽下即将发出来的声音。 他意识到了什么……那些侍从尽管是华阳夫人身边的人,可不久前已经被华阳夫人指派去侍奉他那个身为秦王的兄长。 因为原本在秦王身边的侍从,都已经借故被嬴成蟜按上了人牲的名头,方才刚被压在祖先灵位前割开了心脏,嬴成蟜的铁甲上甚至还涂着那些人的血。 这些脸熟的侍从原本应该侍奉在秦王身边。 而他们从嬴成蟜身边跑过去时,手中正举着衣袍……红底黑章的衣袍,就像是秦王身上那件祭祀的礼服! 真的是秦王身上那件祭祀的礼服。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对面那具铁甲的胎宫完全打开了,一阵绵密的白雾扑出来,那是短时间内剧烈运动使得甲士身上的汗水蒸发成为水雾。 白雾之后嬴成蟜看见长长的黑发,卷曲而微湿地披下来,几乎和闪着丝光的黑色里衣分不出区别。 光线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奇异的是他竟然分辨得出那张脸上露出来的神色。 那种居高临下的,睥睨的神色。 高达三米的铁甲轰然一声单膝跪地。 年轻,乃至年幼的秦王从铁甲中脱离出来,侍从跪在铁甲跪地的大腿旁,任由秦王踩着自己的肩膀和腿落到地上。 所有的手立刻一拥而上,为他整理长发,擦拭汗水,披上方才匆匆脱下来的外袍,束之以赭红大带,再将各种的玉器一一佩戴其上。 转瞬又是衣袍凛然的秦王。 没有人说话,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在这样深深的夜色中,嬴政看过来。 侍从要为他戴上冠冕时他抬手止住了,此时他眼瞳中正映着幽微的火光,那种瑟音一般决绝而不带丝毫迷蒙的眼神。 系统捂住嘴,他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后知后觉地有声音响起来。 起先是短暂的一两声,渐渐连成一片,最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系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似乎是比他加载的现今风行的语言更古老的一种语系。 古老到让人想起祭祀和鬼神。 但他多少也猜得出来这是在为胜利欢呼,是在赞美嬴政的武德。 秦重武德,嬴政这位纸娃娃一般的秦王,于此时此地,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姿态,强硬地展示了自己的武德。 此时甚至没有人再关注祖先的灵位了,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其实是一场祭祀,相较于死后的祖宗,秦人更热衷的还是活着的勇武。 嬴成蟜还孤零零地被关在那铁疙瘩一般的铁甲中,但这时候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了。 所有人都看着嬴政,篝火中被加入了更多的木柴和更多的香料,火光大炽,神巫以戴着铃铛的手从中颤抖地捧出被烧裂的龟甲,恭敬地奉献到嬴政手中。 立于万众瞩目之中,嬴政却只是看着林久,用一种堪称全神贯注的眼神。 被这样盯着看,林久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看起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既不诧异也不关心。 夜风吹动她的裙裾,她抬脚踢了踢,被踢开的裙裾又往她小腿上扑来,她就又踢了踢。 那些喧嚣的人群,似乎离她,这片天地似乎离她也很远。 系统还在看嬴政,看见他看着林久,嘴唇动了动。 隔着这么远,他说什么都听不见,系统只看见他也学着林久的模样,把手背在了身后。 系统感到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之前李斯和嬴政那一场对话,在李斯说到恐怕不能如愿将铁傀儡展示出来之后,在嬴政露出那种暴怒的眼神之前。 这之间其实有一个细小的间隙,小到以系统的算力几乎也忽视掉的间隙。 在那个间隙中,嬴政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他抬头看了林久一眼,那一眼极其短暂,是雁翅切过水面时来不及惊起涟漪的那种短暂。 就仿佛这眼睛的主人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出于一种本能,亿万年漫长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趋利避害的本能,从而有了这样一个眼神。 这一幕就像是一枚钥匙一样,回忆起来这一幕的同时系统忽然就把嬴政说出来的听不见的那句话破解出来了。 他在向林久说,“我们的。” 李斯找不到他迫切展示铁傀儡的原因,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斯没错,因为原因根本就不在嬴政身上。 而是林久。 她说过嬴政现如今需要考虑的是,他在林久这里能有用到什么时候。 到现在系统才理解她那句话之后的未尽之意。 嬴政还需要考虑,他什么时候能变得对林久有用起来,尽快、要尽可能快。 在他面前林久完全是神鬼一般的东西……凡人怎么敢赌这种东西的耐心。 下意识的,系统开始找寻李斯的方位。 如果嬴政真的已经急迫到了这种程度,那铁傀儡的展示绝对不是终止,而仅仅是一个开端。 如今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有些事情他不能去做,所以他需要一个使者,系统想不到比李斯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斯在鬼鬼祟祟地靠近一个人。 一阵夜风吹过。 系统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忽然感到有点问题。 他有点拿不准,犹犹豫豫地对林久说,“你看那边。” 林久给面子地看过去。 系统更不确定地说,“你能走近点吗,我好像,好像——”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久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依言走近了些。 长风吹动她青红两色的裙裾,她存在感稀薄到李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她的踪迹,忙不迭地弯腰行礼。 他的礼节过于郑重了,于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也看过来。 那是个很难形容的男人,他看起来似乎还年轻,但又似乎在他身上每一寸都能找到风霜和沧桑的痕迹。 他和其余秦国的贵族一样,穿深红色的礼服,冠带整齐,身上佩戴的玉器众多,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落魄不起眼的小贵族。 但偏偏他并不像其他显赫的贵族那样被簇拥着,参与这场祭祀的公卿们甚至隐约有避开他的趋势,这也恰恰方便了李斯不引人瞩目地走到他身边。 这是个似乎被人孤立,又似乎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的男人。 这时候李斯似乎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于是他也倾身向林久行礼。 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气息在这一礼之中消融掉了,又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了。 “他,他……”系统说。 林久说,“他是白起。” 她扯住裙摆,以优美而又绝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姿态,还了一礼。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巴。 白起。 他知道这个名字,武安君,白起。 系统首先想到时间线,而后又想到世界线都混乱成这样了,也就别苛求时间线的参考意义了。 其实心里不能说没有猜测,然而——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在这个时代还有谁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吗,武安君白起,能够承担起“武安”这两个字的重量——武能安天下。 这封号的重点似乎是说他半生征战无有败绩,而比不败更闻名于世的是这个人的杀心。 系统还记得之前听过一句话,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意是武将这个职业,归根结底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万人是名将,杀十万人就是绝世的名将。 而白起的战绩是杀百万人。 战国两百余年,死人共两百万,白起一个人手上沾的血独占五成。 无论往前还是再往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超越、甚至仅仅是能比肩这个战绩的武将。 系统意识到之前那并不是错觉,这个男人确实是隐约地被人孤立了。 杀了这么多人的人,他被称之为人屠、杀神,最重武威的秦人都不敢靠近这同属于秦的武安君,所有人都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吧。 但其实,系统想要靠近他只是因为之前在他身上闻到了一阵香气。 这场祭祀上充斥着血腥气和香料燃烧的气味,厚重而沉凝,如同咸阳中重重低垂的帷幕。 方才那一阵夜风吹过,就像一只手轻柔地挽起帷幕,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渺远而微苦的香气。 叫人想起屈原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林久靠近他的时候,系统更鲜明地闻到了那股香气,不是他的幻觉,武安君白起身上真的有一股香气。 系统恍惚了,“你闻见了没,白起身上为什么会有香气啊!”而且是这种,和白起这个名字毫不沾边的香气。 林久说,“因为是白起,所以才有香气吧。” 她细致地向系统解释这句话,“因为祭祀是重大的场合,而他这个人杀人太多,秦国公卿以为不祥,所以要熏香,以掩盖身上不洁净的血腥气。” 系统明白了,“就像是嬴政在祭祀之前当众净面净手,其实只是以水稍微沾在额头和手上,也是一种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的仪式?” 林久说,“可能是吧。” 系统意识到不对劲,“什么叫可能是,你不能确定吗?没有依据吗?” 他本意是想听林久更细致的分析,但林久坦坦荡荡,“什么依据?我瞎编的。” 系统:“……” 这个其实不用说出来的。 但系统莫名又觉得林久瞎编出来的这一套有点道理。 他悄悄用余光去看白起,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他有点不敢直视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的人。 远处神巫在向嬴政解读龟甲上的纹路,火光明明灭灭,颤抖的铃铛声和欢呼声不时响起。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夜风太轻柔,也或许是因为香气太缥缈,如同轻纱一般过滤了那些火光和声音。 置身在这个角落,感觉一切都变得摇摇晃晃,仿佛沉在水中,远远看着人世间的声光影,摇落在水波之中。 白起在和李斯交谈,他侧着脸,神色平和,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平和。 这是系统第一次见他。 武安君白起。 他身上的香气,寡淡得就像个写书的稗官,成日和刻刀竹简打交道,而不是挥舞着巨剑“长秦”在战场上杀人百万。 远处更多的木柴被投入到篝火中,祭祀还在继续,有人悄悄地绕到无人关注的地方,把困住嬴成蟜的那具铁甲抬到大车上拉走。 这种时候所有能把他从铁疙瘩里救出来的人都围绕在嬴政身边,除了白起,但白起被李斯缠住了。是以只能先把他拉走,至少今晚没人有功夫把注意力分给他。 系统当时只是看了一眼,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掀不起来什么风浪的长安君。 一直到祭祀结束之后,系统才意识到,他被白起这个名字震惊住了,甚至不记得李斯究竟和白起说了什么。 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缠住白起,不让他去救嬴成蟜吧? 嬴政在林久身边写东西,边写边思考,刻刀有时候落下,有时候又长时间地停顿。 今天他没有穿戴之前那身厚重的冠冕,而是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形制简单,不像是礼服那样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 他的礼仪符合最严苛的标准,但本人似乎对礼仪这种东西并不以为然,不喜欢厚重的礼服,更不喜欢遮住眼睛的垂旒,但之前他还不会这样清晰的表露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也可能是被迫改变。 系统看了一眼嬴政的后颈。 他今天的装束轻缓,所以勉强能从衣领里看见一点苍白的后颈,细小的淤斑均匀排布着,一直隐没到被衣服盖住看不见的地方。:,, 126 白泽01 就仿佛有针顺着他的脊骨一路扎下去,又拔出来,留下这些骇人的瘀斑。 确实是有什么东西曾深深扎入他的脊骨,一直深入到脊髓的深度,但不是针而是细长的铜丝。 那是从铁甲的躯干深处蔓延出来的神经触手,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达成与人体的神经接驳,最终得到以精神驱动铁甲的结果。 这次祭典上众目睽睽之下嬴成蟜一败涂地,嬴政踩着他的头颅得到无限风光。但其实剥开那层表象嬴□□出的代价远比他更沉重,堪称惨烈。 昨天嬴政从祭典上回来时神色自若,脸上却苍白没有血色。 但他一直都是个有点苍白的小孩,是以也没人在意今夜秦王的脸色是不是比平时更惨淡了一点。 嬴政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他撑着那身沉重的冕服,一直走到雍都行宫的深处,走进秦王应当下榻的寝宫。 他转身叫侍从都退下,语速不紧不慢,甚至还有心思问了问华阳夫人今日的饮食,一连串冗长的对话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终于侍从都退下了,寝宫中变得静悄悄的,林久走到嬴政身边歪着头看他,嬴政也安静地看回来。 然后他猛地抓住林久的手,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林久身上。 到这时他的喘息才变得痛苦起来,抓住林久的手脱力地松开了,指尖无力地掠过青红两色的裙裾,最后堪堪抓住一点裙角。 他整个人都脱力地跪坐在地上,眼角抽动,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抖着手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袍、带、裳,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之前从铁甲胎宫中脱离出来时,那件单薄的黑色丝衣。 一点点轻微的血腥气飘起来,嬴政低着头,后颈上暴露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凝成青紫的瘀斑,而是泛红而肿起,正缓慢渗出成滴的血珠。 之后一整夜嬴政都没能安稳地入睡,他始终蜷缩着,手背上的青筋挣扎扭动如同活蛇。 神经接驳带来的幻痛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神经末梢,血珠从他脊骨上连成一排的针孔中渗出来,又顺着脊骨滑落,最后变成干枯的血迹,仿佛那条脊骨上长出来血红色的鳞。 他带着那条血红色的脊骨过了一夜,而在夜尽天明之后,神经幻痛依然没有放过他。 所以此时他写东西的时候断断续续,不时顿笔。 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维持思维的清醒,但在剧烈的疼痛中,他没办法始终稳定住自己的手。 这种情况下都不需要传召侍医,任何人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修养,至少短时间内不要再接触铁傀儡,更不要再接触用来接驳神经的铜丝。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那就是嬴政自己。 李斯之前已经说了,昨晚并不是合适的时机,现在他们手上没有合适的甲士。 但对于嬴政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时机,为了抓住这个时机他不惜让自己成为铁傀儡中的甲士。 当时有多痛,又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他已经付出了代价,那就必须要得到千倍百倍的回报。 所以他明明可以早早退场,却忍住疼痛留下来和公卿们说话,镇定自若而不动声色。 秦重武德,可勇武也是有时限的,他要在所有人都被他那片刻的勇武冲昏头脑的同时,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全部拿到手。 所以他事先授意李斯去和白起说话——没人知道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此后也没有再发生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一切都重新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一个月之后,秦国的武安君白起奉命出使楚国。 就像是一枚石子被投入池塘中,这个消息惊起的涟漪,一直辐射到了七国之中。 此时七国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成分不明的使节、说客、乃至间谍频繁来往于七国之间,细微的暗流藏在公卿们暗中交换的每一个眼神之中。 这样的大背景下,秦国往六国派遣使节也并不出奇,然而—— 系统呆滞地说,“白起这种级别的使节真的有必要吗。” 白起出发之前,依照礼制,前来拜见嬴政。当时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对话如同此时所有贵族之间的对话一样,充满了冗长的敬语和不知所云的典故。 系统听不懂,但也没闲着,他让林久靠近了一点,试图扫描评估白起的身体数据。 然后他得到了一串在这个已经很魔幻的世界里,也还是显得魔幻的数据: 白起的肌肉含量总体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可他的肌肉韧性在正常人三倍左右,肌肉强度在正常人五倍以上,骨密度接近正常人数值的十倍。 也就是说他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瘦,实则体重很可能已经突破了吨级,赤手可以拧断钢筋。 吨级的使节,这是使节还是人形全地形自走核武器? 这种身体数据让他在驾驭铁甲方面达到正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而当他站在王侯的大殿上,普通人面对他跟面对一具铁甲根本也没什么差别了。 啊也不对,他可比铁甲灵活多了,应该是铁傀儡才对。 当时系统就明白为什么那天祭祀时所有人都不愿意靠近白起,剥开那层人皮之后,他的真身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的确也只有怪物能做到杀人百万,在一场战役中坑杀四十万降卒,硬生生打断一个霸主级诸侯国的脊骨……何止杀人如屠狗,他杀人简直像碾碎蝼蚁。 谁会愿意和这种怪物待在一起?他拧断你的脖子甚至只需要花费比一次呼吸更短的时间。 敢于启用他的君主就像是在用麻绳束缚狂龙,而最不可理喻的是,这头狂龙,他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香气。 其实不太适合用“香”这个字来形容,显得太轻佻了。 那只是一段沾了点香味的气息,孤冷而渺远,让人想起屈原在水边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尾调沾染上了洞庭湖上的秋风。 系统闻了一下,忍不住又闻了一下。 下一刻他有点涣散的眼神对上了白起忽然看过来的视线。 系统浑身一震,瞬间瞪大眼睛。 林久及时说,“别叫。” 系统硬生生把一声叫唤憋了回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没必要慌张,白起就算是看过来,他看到的也只是林久,根本看不到系统的存在。 甚至白起的视线里也不带什么冰冷的意味,看到是林久时,很快就低下头以示恭谨。 他表现出来的模样,实在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性格温和到近乎温顺了,联想到他在秦国公卿之中隐隐被孤立被排斥,简直要叫人替他生出委屈之心。 但那一瞬间,就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或许是他的视线过于悄无声息,宛如夜行的猛虎已经贴上你的脊背,而你浑然不觉,还在往前走,三步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嗅到腥风。 那种猛兽和人之间的差异,仅仅取决于生命层次而带来的压制,比任何杀气都还更惊悚。 系统恍惚着说,“我感觉我已经精神错乱。” 但绝对有比他更精神错乱的人,便是此时楚国的君主。 楚国乃是南方的大国,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即便与秦国相接壤,尽管隐隐约约也看出来秦国的狼子野心,可楚国也一向自认是一块硬骨头。 楚王熊负刍,现年二十六岁,继位不久,做梦也没想过秦国会对自家动手。 毕竟卡在秦国东进之路咽喉上的乃是七国之中最小最虚弱的韩国,秦国要灭也该是先灭韩国。 什么,你说秦国还没对楚国动手? 那武安君白起是来干嘛的! 你说他只是个单纯的使节? 你家有坑杀过四十万人的使节吗! 但白起这次真就是个单纯的使节。 他没带军队,也没带铁甲,乘军列从秦国一路到达楚国,到达时身上除了一贯的香气之外,还带着在铁轨上沾染到的,烧焦的帝流浆的气味。 熊负刍派遣楚国名将项燕前去接车,项燕回来之后说白起为人温和,在礼节上也没有欠缺的地方。 项燕遵从王命带他在楚都中吃喝玩乐浪费时间,他也都一一跟着项燕做过一遍,看不出来有不耐烦的迹象,更看不出来此来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目的。 如是观察数天之后熊负刍也变得将信将疑起来了,心里想难道真的只是秦王突发奇想——听说新继位的秦王现年十三岁,小孩子不懂事,派遣白起前来出使似乎也不是说不过去。 秦国如今应该还深陷在新王继位之后的动荡之中,不至于在这时派白起刺杀楚王,掀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吧? 熊负刍终于安下心来,当晚一夜好梦,第二天睁开眼睛,久违的神清气爽。 这份神清气爽一直保持到项燕上殿觐见,神色沉凝地说出,秦攻韩,业已兵临新政。 熊负刍愣住了。 三秒钟之后他豁然而起,第一反应是问,“白起——” 项燕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武安君行止如旧。” 白起像之前那样待在新政城中,秦这一次攻韩,并没有动用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安君。 熊负刍慢慢坐回去,脸上神情像是镇定又像是麻木。片刻之后他低声问项燕,“领兵者谁?” 项燕看着他,不明显地迟疑了片刻,“听说是秦王亲征。” 刚坐下不久的熊负刍蹭一下又站起来了。 —— 但其实楚国的情报还是晚了,熊负刍在新郑宫中坐下又站起来的时候,嬴政已经坐在韩国王宫中了。 他在沉思。 他刚从铁傀儡中脱离出来,身上只穿着轻薄的黑色丝衣,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姿容端丽,神色沉凝。 宫室之中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还没有凝固,重重帷幕之外闪过铁傀儡狰狞如同鬼神的影子。 系统如梦似幻地说,“这就完了?这算是……几个小时速通新郑?” 林久说,“没有数。” 系统于是也开始沉思。 嬴政并不是那种擅长领兵作战的君主,他不懂排兵布阵也不懂攻城略地,但针对韩国发起的这场战役,全程也没用上这种专业知识。 系统的位置相当于在包厢,全程围观,对嬴政的操作除了狂暴,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首先,这一战很草率,出动的军队只有数千人。 其次,这数千人之中除了必要的后勤保障以外,全员甲士。 至于凭什么嬴政能凑出来这么多甲士,李斯和李斯提出来的神经接驳技术当记首功。 此时七国之中,甲士的培养流程是这样的: 挑选出最健壮有力的小孩,从小就投入资源进行艰苦的训练。 在孩子长成少年之后,开始接触铁甲,又是长达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艰苦磨合。 而在这每一个环节之中,淘汰掉的小孩都达到九成,甚至还要更多。 更残酷的是,能够进入这环节之中的小孩,原本就已经是极少数了。 不说家境贫困的小孩,哪怕只是家境稍微普通了一点的小孩,也难以负担起训练的耗费,更别说得到一具可以长时间供自己训练和磨合的铁甲。 在这样的选择机制下,甲士两个字完全等同于稀缺和昂贵的代名词。 括弧,白起这种天生的怪物不算数。 总之,相对于铁甲对于甲士恐怖的挑剔,铁傀儡就显得来者不拒起来了。 年龄不限制,体质不限制,披甲训练时间不限制。 只要能够承受住神经接驳的痛苦,就算是一头猪,丢进胎宫里,也能顺利驾驭铁甲成为战争机器。 培养一名甲士需要十年,试验神经接驳接受程度只需要一刻钟。 不知道嬴政是怎么做到的,他以勇武而取得了秦国贵族们有限的支持。 然后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凑齐了近千名可以忍受神经接驳的预备甲士,或者说是可以勉强登上铁傀儡的【傀儡】。 两军阵前,他纯靠堆甲士的数目,活生生把韩国给堆垮了。 而在由铁甲支配的战场上,这一垮就是一泻万丈,回天无力。 近千名甲士——这个数字过于夸张了。 但嬴政并不是像使用正常甲士一样使用他们。 这些人在登上铁傀儡之后往往只有一盏茶左右的使用时间,超过这段时间之后,就会带着铁傀儡一起瘫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这也几乎是人类对于那种痛苦的忍受极限了。 但有时候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足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嬴政完全是把这些“傀儡”当做消耗品在用。 每个人仅仅使用一盏茶或者更短暂的时间,然后就抛弃掉。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这些“傀儡”在被使用过一次之后往往就会陷入狂乱和崩溃的精神状态之中。 这场以时辰计量的速通新郑之战无疑是奇迹,而完整经历了这一场奇迹的人只有嬴政。 每一战他都亲自上阵,脊骨上的瘀斑来不及结痂就再度被铜丝刺穿,但他脸上只有冷静、冷漠,便如同此时一样。 系统在悄悄看嬴政的脸。 真是奇怪,这一年如此年幼,仅仅十三岁的稚龄,可在他脸上竟然找不出丝毫圆润和稚嫩的痕迹。 但那张脸真是好看,轮廓清晰,五官分明,是只能用端丽来形容的一张脸,一笔一划都像是比着尺子量出来的。 稍有一丝轻浮的气度就压不住这样端丽的长相,但嬴政身上就是连一丝的轻浮气度都没有,他就只是端庄、端正地坐着,坐在韩国的王座上。 他脸上没有笑意,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 之前系统还想过是不是因为咸阳宫太沉重阴森,所以嬴政在其中从来不笑。但现在他忽然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觉得他不笑是对的,确实不该笑。 原来是这样。系统出神地想。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不真实,但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抓住了一点真实的痕迹。 他看着嬴政的脸,能够承担起九鼎重量的,原来是这样一张脸,确实应该是这样一张脸。 世界变得很安静,像是只有嬴政一个人的存在,而嬴政正向林久看过来。 风轻轻吹动远处和近处的帷幕,林久向他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她离他越来越近。 系统骤然睁大眼睛。 贴得太近了,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嬴政的表情其实根本就不平静,只是因为他的脸过于端丽,所以叫人忽视了他眼睛里那些疯狂的暗流。 他使用铁傀儡使用得过于频繁了,幻痛始终在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眼角青筋一直在抽动,眼睛无意识地大睁着。 天光照在他眼瞳深黑色的弧膜上,流溢出幽微的亮光,但旋即就被更深的黑色吞没了……离得这么近,近到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扭曲的倒影。 尸体,火光,鬼神一般狰狞的影子。很难想象他的精神已经被铁傀儡摧残到了什么地步,很难判断此时他眼睛里看见的是人间还是地狱。 系统惊骇到几乎失声,哆哆嗦嗦地说,“他他,他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恐惧到这时候方才慢慢涌上来,像是涨潮的海水。系统想起之前那些频繁的战役,每一次嬴政都沉默着把自己塞进铁傀儡中。 那时候系统甚至在想,神经接驳的疼痛难道也会上瘾吗,不然他怎么如此热衷于摧残自己的神经,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承受的强度。 但还有一个可能,当时那个可能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可能嬴政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疯了。 早在第一次踏上铁傀儡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疯子。 秦王位置上坐着的其实是个疯子,取得眼下这绝世的战果的君主其实是个疯子……系统不敢再想下去了,更哆哆嗦嗦地问林久,“在他眼里你现在是什么?” 你在疯子眼里是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主动走向疯子? 但嬴政什么都没做,他对着林久看了一会儿,地面上血的热气渐渐在消散,韩国的王宫在他的注视下沉寂而静默。 这时候他不像是征服的暴君,更像是亡国的太子,表面流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沉静,眼睛里压抑着末路之际催生出来的疯狂。 他轻轻问林久,声音也显得压抑,“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这是问句,可他说出口的完全不像是疑问的语气,而更像是在复述一个既定的未来。 这一瞬间系统忽然明白了。 他知道为什么嬴政要亲身走上战场了,他原本并不是以武威而扬名的君主,但他已经参悟了这世界的本质。 这场战争只是证明了他的猜测,他一个十三岁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孩,靠着巨量的铁傀儡就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这是一个多么扭曲的世界、一个无限放大了强权和暴力的世界! 与此同时他还证明了另外一种东西。 他其实没有疯,嬴政根本并没有疯,与之相反他其实清醒得可怕。 他发起这场战争,急迫地向林久证明我在实现我们的。 但是然后呢? 未来好像还是一统七国的未来,是他脑子里有记忆的,已经经历过一遍的未来。 女君、女娲,你来到我身边,为我改变世界,就只是为了让我再经历一遍,这并没有差别的无聊未来吗? 林久离他很近、无限的近,但他看着林久,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 他又问了一遍,“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我们的、我的,便在于此吗? 没有回答,林久一直保持沉默。 嬴政的眼睛在发亮,越来越亮,一种茫然没有焦距的亮光,鬼神在他眼睛里狂笑,可他脸上还是那样没有表情,只有眼角青筋在抽动,扭曲得像是被火烧灼的长蛇。 系统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尖叫起来,“警报,警报!他已经在质疑你的存在,世界在质疑我们的存在,预计三秒钟之后被驱逐——三——” 他看不清楚了,世界在震荡,他的视野被颠簸得只能看见乱七八糟的色块。 混乱中他听见嬴政自顾自地说,“可是我脑子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未来,我看见我一统七国,秦国历代祖先的野望,我已经实现了。这样的真是叫人……看不起啊!!” “二——” 系统面板被拉开了。 一键换装。白泽。 “一——”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嬴政的手。 短暂的沉寂,风也停住了,世界变得一潭死水。:,, 127 白泽02 下一刻,一千倍一万倍的喧嚣反卷而来。 呓语……无穷无尽的呓语,脑浆在震颤。 巨大的兽从虚空中浮出,形貌似马而又不尽相同,披一身雪白的皮毛,又有长长的红色鬃毛如同匹练一般披拂而下。 嬴政竭力睁大眼睛,其实他这时候已经感知不到眼睛的存在了,只是本能地想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可还是难以描摹更具体的形貌,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会出现的东西。 雪白的兽在他眼前睁开了眼睛。 不是两只眼睛也不是多少只眼睛……那是密密麻麻覆盖满全身上下的眼睛,雪白的眼皮掀开之后露出来朱红色的眼珠,一眨眼之间雪白的兽就变成了朱红色。 嬴政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因为他看见眼珠里长出来牙齿,长出来舌头,又长出来嘴唇。 在这种不正常的生长过程中,那些眼珠似乎也感到疼痛,胡乱地滚动震颤起来,每一枚瞳仁都看向不同的方向,混乱的呓语声从那些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 如果可以的话,嬴政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捂住眼睛,更想要发出惨叫。 展现在他眼前的东西,很难说是美还是不美,只是古奥森严而且狰狞,叫人想起白昼、黑夜、日月、世界,这种凡人只是看一眼就算得上逾越的东西。 嬴政试图移开视线,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可是没办法,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不,不是,视线顺利移开了,可是移开的视线里,所见依然是巨大的兽,依然是无处不在翻搅脑浆的呓语。 不是叫人想起世界,而是这只兽原本就是世界——既然没有人见过世界的真容,那世界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眼睛里长着唇舌的兽? 所有的思维都凝固了,嬴政前所未有地听清楚了那些呓语的声音。 一句是,“我的,便在于此吗?” 一句又是,“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世界的每一只眼睛,都正低吟着他的呓语。 浑身都在痛。 嬴政已经没力气在韩国的王座上坐稳了,他滑倒在地上,在过载的疼痛中,本能地蜷缩起来,控制不住地发抖。 但他还在试图开口,颤抖的牙齿咬伤了嘴唇,又咬伤了舌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清晰而稳定,“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世界立刻响应了他的声音。 那层层叠叠的呓语开始回荡同一句话。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这是《仓颉篇》的第一句话,是记忆里那位始皇帝一统七国之后,下令编纂出来以供天下人的识字课本。 隐藏在这本书中的目的是【书同文】,始皇帝厌倦了七国之中不同的文字,下令普天之下所有人从此都要书写同一种文字。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从最西之地的秦国,到最东之地的燕国,从最南之国赵,到最北之国楚,此时天下—— 西面大山中的犬戎,正围坐在山洞中,烧煮一锅混合了树皮和兔肉的羹。 南美洲茂密的丛林深处,巫师举起毒蘑菇,高唱 非洲大草原上,部落的勇士奔跑着追逐狮子,手上削尖的木棍正高高举起。 伊朗高原上的帕提亚人正建立起他们的安息帝国。 在他们所有人都还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有一句话,正如同流水一般,淌到他们的脑子里。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层叠回荡。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最底层的语言逻辑在这不知厌倦的呓语声中崩溃,而后再重建。 世界反馈回来更多的呓语,来自不同的土地,不同的经纬度,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群。 此时天下,所有人再开口时,他们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呓语不停息。 他们的口音还会越来越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所谓众口一辞,从前读书时看到这四个字,但在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这四个的含义。 这是从前那位始皇帝渴望过却终于不可企及的伟业,在车同轨和书同文之后,无论如何也难以达成的—— 语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问出口的那句,“我的,便止于此吗?” 这句话是为他自己问的,也是为那位始皇帝问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系,他也要承认那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始皇帝难道就很满意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别瞧不起人了!一统七国算什么,天下还不足够,天下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够。 秦皇嬴政,他死在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 十三岁的嬴政很难说清楚他的不满足,因为实在太多太多,罄竹难书。一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可这凡人的一生,终究是不足够。 就是因为这样的不足够,所以现在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回答他的话。 “何止,你将得到整个世界呢。”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恶意。 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嬴政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他的手指慢慢从女君手中滑落下来。 世界在他眼前烟消云散,长满眼睛的巨兽重新又隐匿了踪迹,嬴政的视野变得模糊,也可能是在变得清晰。 他看见韩国的宫室,重叠的帷幕,地上已经干结了的血迹,还有渐渐飘散起来的血腥气。 那无穷无尽的呓语还没有停息,永远也不会停息。 耳朵里很乱,脑子里更乱,没办法思考,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缩在地上,在女君的脚边,边喘息边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鼻子在淌血,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捂。 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从眼睛里溢出来,平静,柔和,而且心满意足。 林久像个怪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眼神看着这只怪物。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回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回荡了。 李斯还在说话,韩国公也还在说话。 但嬴政已经没有在听了,另外一种渴望逐渐填满了他的心脏,他渴望再一次被满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断李斯的话,李斯听见他说,“往后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李斯停顿住了,开始思索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这是在要求我行礼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傲气,之前嬴政对待李斯也称得上礼遇,无缘无故要求李斯向一个女人行礼,是可以称得上折辱的行为。 但李斯迟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礼,口称“女君”,腰弯得很低,乃是臣下对待君主的礼仪。 然而林久没看他一眼,嬴政也还是没看他一眼。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林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觉得还不足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着手,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好像会这样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颤了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头了。 所以他稍微动了一下,长发从他颈间倾泻而下,暴露出他后颈到尾椎一列肿起来的针孔,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 128 补充汉武番外 上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帝国每一寸疆土都回荡着你的尊名。 1l:你顶戴荣光涉水而来,裙摆上牵连的风息已经吹过了千年。 …… 17l:这种时候就别整这么文艺了,我只想尖叫啊啊啊啊啊! 23l:救命,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谁来梳理一下时间线,我先去吸个氧。 26l:我我我我来说!最开始是在博物馆,存放《烛说》那本书的那个,全球诡异复苏的时候,里面有个刀复苏了。 据说曾经是一位将军的佩刀,杀的人数不清有几百还是几千个。 复苏之后就开始狂杀人,一个刀飘在空中,刀刃上一直淌血,杀人之后还倒影出来一个人的影子,就好像那个骨头都已经腐烂成灰的将军要从杀戮中归来。 然后当时有个导游就狂跑,其实也知道跑不掉,就是垂死挣扎嘛,结果跑着跑着发现那把刀没追上来。 我再说一遍这个导游真的勇,她竟然回去看了! 然后就看见神女,原话是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只是一个背影,但是看得出来年纪不大,而且长得很美。 裙摆上写着深红色的文字,根本看不懂那些字,但是看一眼就自然而然觉得那是一篇祭文,祭祀死人,也祭祀死国的神。 那把刀就飘在神女面前,导游小姐姐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然后下一秒钟那把刀突然紧贴在地上,刀下投影出来的影子缩成一团。 导游小姐姐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在磕头,而且是五体投地那种磕法,最恭敬最正式也最古老的礼节! 呜呜,抢到梳理神女事件时间线的位置辽,我学会打字就是为了今天在论坛上赞美神女,不行了我太激动了,我也要去吸氧冷静一下。 30l:楼上你这手速简直逆天…… 33l:博物馆事件!26l你既然说了就说完整啊!谁把后续补充上,我真的百听不厌! 36l:我再说一遍那个导游小姐姐真的勇,她看了一会儿,勇敢地报警了! 警察听她描述一半就让她赶紧跑,然后导游小姐姐:我感觉我不但不需要跑,而且你们可能需要过来一下。 听她说完之后警察都惊呆了,说这事超出我的权限了,开始层层上报。 这时候上面正因为检测到博物馆所在区域附近所有诡异的行为模式忽然发生改变而摸不着头脑。 ——这里的改变指所有诡异突然停止袭击人类,而且开始移动。朋友们那可是诡异啊,谁见过诡异会主动移动的? 然后这时候这条消息也被上报了,两相结合,立刻就推算出来是博物馆里面出大事了。 当然这个时候还是没那么乐观的,谁能猜出来是神女复苏啊,都以为是复苏了个大号的诡异。 三四车面包人,啊不对,三四车对诡异特殊办公室的人就被拉过去了,带了一堆封印器材。 一路上所有人心情都特别惨淡,遗书都在路上写好了,都知道博物馆里面那位不一般,做好了堆血肉人墙也把那东西堆在博物馆里面的准备。 结果到了之后发现根本进不去,博物馆里三层外三层都被诡异围满了。 而且所有诡异都是跪下的……有个诡异电冰箱很艰难地躺在地上,拼命开合冰箱门,姑且就认为这是电冰箱在磕头8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实在是没见过这场面,感觉这里三层外三层诡异好像在集体发神经。 神女就在这时候从博物馆里面走出来,所有诡异都跪着给她让路,圣经里面记载的摩西分开红海算什么,让摩西也这么分开诡异海他行不行?! 扯远了,继续说神女。 她外形看起来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一条黑裙子,裙摆上疑似文字的红色纹路,总之就是外形和导游小姐姐之前描述的完全一致,是个披祭文为衣的女孩。 然后她的头发很长,微微卷曲着一直披到小腿上,带着一张红黑两色的面具,腰间系着一只陶土的犀牛挂件。 还有就是她走路的姿态,让人想起生犀角燃烧起来时飘出来的那一缕烟雾,就仿佛追着她的脚步,就能一路越过生死之间的屏障。 就其实,她看起来很像人,但这出场的阵势,尤其那么多诡异还跪那里哐哐磕头呢,就很难认为她是人。 就所有人都觉得她肯定是个超级凶的大个诡异,比来之前估计得还要更凶,感觉她杀人都不用动一下手指头的。 但神女就,完全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她就只是静默地站着,风掀动她的裙角,她还是个小女孩,而且戴着面具,但莫名就叫人觉得特别好看特别神秘特别尊贵特别优雅。 那些强大的要死的诡异在她面前完全被衬托成了一群还没进化完毕的失败品。 然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也不敢动。 直到片刻之后那个导游小姐姐顺着神女开出来的路走出来。 当时真的,围在外面的人狂给她使眼色,生怕她从诡异丛里过,下一秒钟就被撕碎。 但导游小姐姐真的一路走过来,就,就走出来了。 然后跟在导游小姐姐身后,还幸存的游客和工作人员也都走出来了。 神女就一直站在那里,那些诡异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有头的都把头贴在地上,没有头的全身能贴在地上的都贴在地上。 这时候就有人回过味来了,说这是不是帮我们把人救出来的意思? 总之就是一脸懵逼地去博物馆,又一脸懵逼地回来,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从博物馆里救出来的人。 42l:36l你这手速?我? 45l:呜呜呜我也想为神女爆手速,我也可以!给个机会! 49l:我真的,爆哭,谁懂啊,我是真的被神女救过,我家当时就在博物馆附近一个诡异的袭击路线上,如果不是神女我今天也不能在这里刷论坛了。 52l:有一说一在座各位谁没被神女救过。 55l:总之就是博物馆事件之后,神女这个称呼就开始小范围流传起来了,但那个时候还只是私下传播。毕竟诡异复苏时间,再怎么小心慎重也不为过。 万一今天宣传说是神女,明天发现出来杀人了,那大家都会很绝望的。 真正到官方承认神女要到那次,巴蜀八号古迹诡异复苏事件了,感觉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也是那次八号事件。 57l:轮到我了!八号事件起因是巴蜀那块搞出来一个遗迹,当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毕竟诡异复苏时代,大家最怕的就是遗迹,如果里面有沾血的文物尸体啥的那更是要完。 八号遗迹更狠,里面是个人殉坑,而且是那种很花的人殉,人皮都被剥下来扎成稻草人那种。 然后那时候就人心惶惶,全世界都盯着八号遗迹看。 今天里面的人皮稻草人飞出来俯视整座城市,眼睛里面发红光,看见有人出门就猛飞下去一把剥掉人皮,成为新的人皮稻草人。 明天里面那些骨头也不甘寂寞,骨头架子出来行走,等诡异办公室派人去处理的时候发现那些骨头架子正在组成龙的形状。 而且人皮在往龙骨上贴,感觉八号人殉坑里面的诡异想搞个人皮人骨头版本的龙出来。 而之所以消息封锁那么久没人求助,是因为整座城都死得差不多了! 当时就完全没办法,任何攻击都不奏效,有人预测说这些东西已经在化龙前夕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化龙之后有什么后果。 但化龙之前就需要一城的祭品,真成龙了那岂不是要十座城甚至一国的祭品。 因为实在太着急了,有人就说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吧,私下不是有人说b城博物馆那个是神女吗,那就请神女前去伏龙。 就开始各种翻典籍,古书,听说还动用了异能力者把刘彻召唤出来对话了一次,问刘彻平时怎么祭祀神女。 反正也不知道最后得到了什么结果,就有个人带着巴蜀八号遗迹的地图去了博物馆。 据说是找了全国所有有名字的文学家一起写了一篇祭文,文辞那叫一个华美,措辞那叫一个考究,大意就是神女救命啊。 然后当时还有人在嘲笑这个方案,说虽然知道是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也太把自己当死马了吧,不过这也都是小事,当时最怕的还是b城博物馆和巴蜀八号遗迹合并同类项。 两个超级诡异如果合为一体,那就真是寄中寄。 祭祀完毕之后博物馆里就静悄悄,什么都没发生,大家都以为失败了,安慰说还好没发生最坏的情况,最多就是做了无用功。 然后当天晚上! 巴蜀八号遗迹突然升起来一轮太阳! 当时真的大家都懵了,说天怎么亮这么早。 紧接着巴蜀八号遗迹那里传来的龙吟声简直震天撼地。 附近城市的人都撤空了,所以没造成太大损失,但隔着半个省的地界,还有人被那龙吟声震得耳膜破裂,血流不止。 就不知道为什么八号遗迹那条龙为什么突然发疯,以及补充一下,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条龙偷摸摸要发育完成了。 之前那些人皮人骨头其实一直在演戏,它们化龙的进度比展示在人类面前的进度快上太多了。就真的挺毛骨悚然的,一群有智慧懂得欺骗的人皮人骨头。 但现在它们化的那条龙在天上拼命飞,一边飞一边掉人皮和人骨头,龙吟声一声接一声,听着都让人觉得超级痛苦,整条龙像是下一秒钟就要融化在光线里了一样。 大家都傻了,就从直播里看着它乱飞,反正今天肯定是别想睡了。 然后上面忽然就想起来之前祭祀那个事了,紧急调出来卫星图,发现八号遗迹上空悬着一轮太阳,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晰。 直到那条龙变得破破烂烂,就好像想明白了一样,也不飞了也不叫了,落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磕着磕着还灵机一动,人骨头人皮自动拆解开,组成一个人的形状,更标准地五体投地三叩九拜。 看直播的大家都傻了,那天论坛刷新得像是疯了一样,到处都是无意识的嚎叫,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 然后那轮太阳收敛起来,收敛成为璀璨的裙摆。 神女出现了,这次的装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披雪白的衣裙,裙摆上有金色的纹路,眉心以金粉描绘着太阳的图腾,眼角和眉梢也都描着辉煌的金粉。 她手捧着一只金杯,但那也能算是金杯吗?简直就是太阳本身! 就,论坛原本在疯狂刷新,但是那时候突然就停住了,所有人都缄默了,被她那个出场震撼得说不出话,也想不了东西。 反应最快的竟然是那条龙拼出来的人形,一边磕头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可怜巴巴的哀鸣。 太反差了,谁能想象那种特别丑的怪兽像小猫咪一样撒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我精神状态都不好了。 反正最后就是又从人形化成龙形,然后变小,最后变成手链缠在了神女手上。 别说,缠上去还挺好看。 59l:神女手上缠个塑料袋都好看!(超级大声) 63l:虽然大家都知道,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我还是要再重复一次,神女的丰功伟绩听九百九十九次都不腻! 66l:就是说第一千次就不听了吗? 69l:回66l,我是63l,什么,真的能听第一千次吗(不可置信),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肥肥,也能有幸聆听神女的故事第一千次吗(捂嘴狂哭)(痛哭流涕)(受宠若惊) 73l:我说楼上你别太舔了。 77l:有一说一,八号事件之后大家就都是神女的舔狗了。你不是?(侧目而视)那你肯定有问题!(突然警觉):,, 129 补充汉武番外 下 83l:我是楼主,出门吃个西瓜的功夫你们就歪了这么多楼?我本意是想讨论一下那个历史人物访谈来着(挠头) 88l:嗷嗷嗷楼主现在讨论也不晚,是不是汉武组那一期,我也好喜欢好喜欢! 91l:楼上握爪!楼主村通网现在才看到那一期,整个就是嗷嗷乱叫狂扭一气。 就之前楼主也超喜欢神女,一直是最坚定的神女吹,但是从刘彻口中听到神女的过往果然还是! 99l:楼主我懂你!刘彻说八号遗迹那次神女举着金杯,两千年前她也曾举着那只金杯为他斟酒,一杯酒止住了一个帝国的旱灾。 后世史学家之前分析刘彻,说他运气实在太好,在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显著的天灾记录,就好像上天都眷顾他,叫他顺利地积攒下了远征的本钱。 但其实眷顾他的不是上天而是神女啊,有神女的护佑他的帝国才能横贯亚欧非三大陆,如同金乌一般辉光长存。 106l:我真的……很难想象,神话竟然就在我眼前成真,神女只是斟了一杯酒,就足以护佑帝国全境那么多年的风调雨顺。 如果这句话不是刘彻说的那我真的绝对不会信,她是传闻中的龙女吗! 112l:是龙女,但又不只是龙女,刘邦抢话筒gif 他说神女曾经在一场宴会中为他升起一轮太阳,他在死国浑浑噩噩,抬头看见那太阳,于是找到人间的踪迹,得以驾车从日中出,抵达已经阔别了百年的王朝。 死而复生啊这是死而复生啊,刘邦说的时候感觉下一秒钟都要哭出声来了。 118l:我当时看到这个就想秦始皇听了不得馋死……刘邦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120l:死而复生,谁不馋啊!哪个皇帝听了都得发疯啊,刘邦已经是很淡定的了! 123l:刘彻当时就在旁边听着,脸上那个表情就,扭曲,嫉妒,感觉下一秒钟就要开始阴暗地爬行了。 之前网上不总说刘彻刻薄寡恩什么什么的,感觉他争宠的时候也没比他后宫里那么女人好看到哪里去哈。 131l:神女忽略他就像是他忽略他后宫里那些女人一样,简单宠幸一下,很快丢到脑后(无慈悲) 136l:然后刘邦还在狂吹,说神女乃是帝国的太阳,帝国的月亮,帝国的启明星。主持人看刘彻站在一边很尴尬,给他也递了一个话筒。 然后刘彻开口就是,帝国的每一寸疆域都回荡着神女的尊名。 终于说出来了,本贴主题就摘抄自刘彻这句金句! 141l:刘彻这句话说得真的有点舔了,但是一想到因为有神女才有了他的功业,又感觉这很合理,甚至舔得还有点不够。 144l:拜托,那可是神女哎,给任何皇帝一个神女,保证跪得比刘彻还麻溜行不行,你看神女做的那些大事。 刘彻可说了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长安附近发水患,他当时就站在河堤上,眼看着就要被水冲走了,神女抬手就召来一座山。 说这话的时候刘彻的眼睛都在发光,说他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但脑子都还想着这一幕,鲸鱼以脊梁拱起山脉,为他止住了水灾。 149l:我感觉倒也不一定是为了刘彻,感觉神女很关心黎民,是很善良的那种妈妈一样的神,长安如果有水患,周边是人口密集区域吧,从财务到人口感觉损失都会很可怕。 所以神女抬起一座山,将水患阻拦在人群之外。 155l:楼上你,我泪目了,我家这边就是泄洪区,有一年洪水过来,人及时撤走了,洪水退掉之后我让我爸带我回去,寻思把没带出来的书带出来。 然后走了好久我寻思该到了啊,就问我爸我们的房子在哪里,我爸指了一个方向。 就,什么都没了,房子没了,树也没了,找不到存在的痕迹,全都被洪水冲走了。 所以我真的很理解神女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地位,她的尊名何以在帝国全境回荡。 我要是那个时代的百姓,我也念她的尊名,朝廷不让念偷着也得念,那可是代表天地之力的神女,天灾到来时她挡在我,挡在帝国之前。 159l:摸摸楼上。 其实她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吧,八号遗迹其实跟她也没关系,但是有人祭祀她,她就去找那条龙了。 面向天灾,背对人群,她是分割生存与毁灭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165l:神女的痕迹真是贯穿了汉武朝好多年,有没有人整理完整版啊? 177l:插个题外话,不是很懂之前那个不知明将军的佩刀,和八号那个殉葬坑,这种级别的诡异怎么敢对神女不敬的啊。 主持人说的时候霍少都笑了啊! 卫青倒是没笑,卫青还很严肃地问那位将军的战绩,主持人说传闻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 然后卫青表情逐渐严肃。 然后主持人来了一句,所杀之人或许成百上千。 霍少直接笑出声了啊! 卫青表情也一下子放松下来了,还笑着说既然如此,或许是没有听说过神女吧,因此敢于生出不敬的心思。 181l:感觉主持人说杀人如麻的时候,卫青恐怕直接想到白起那个级别的杀人如麻了,一战坑杀四十万。 成百上千四个字一出来,满脸,就这? 183l:落差稍微有点大嗯。 184l:这也不能太为难人家那位不知名将军,毕竟他也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要面对的是那位神女。 185l:你比我都差这么远还敢在神女面前不服气,你怎么敢的啊?(指指戳戳) 188l:虽然但是,人家也没不服气,人家跪得挺利索的。(小声) …… 193l:外网感觉很不服气,之前打架都说霍少一穿七,杀穿亚非拉,你们几家老祖宗绑起来不够我们一家磨刀的。 然后现在他们开始反扑,说不就是有神女吗,给我一个神女斟酒止天灾,使死人重返人间,我们老祖宗也能一穿七,也能打穿三大洲,圈海为内湖。 无法反驳是无法反驳,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得到神女的宠爱其实也是一种天赋呢。 199l:那太不服气了,之前我们一直说祖上流传下来的书籍收拾收拾能把他们连人带房子都给埋了。 然后他们现在拿着董仲舒的采访片段,就董仲舒说,见到神女,始知道什么是书,于是灵光一闪,得到天授,有了耗费低廉且好用的造纸术。 外网简直发疯了,说这太不公平了,武力开挂就算了,怎么文化还带开挂的,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贴心的妈妈式神女? 203l:还有窦婴那个片段流传的也很广,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我不曾有幸见到仓颉的真面目,却见到神女降世之后带来的良种。 甘蔗是神女带来的,众所周知那一大堆糖制品的起源就是甘蔗,而糖意味着什么我就不细说了,历史书上足足留了一整页介绍这个,感觉大家上过学的都懂。 红薯是神女带来的,这个也不多说了,其实跟后来比起来,红薯刚出来的时候也就一般,是后来铁制农具大范围出现,精耕细作的程度提上去了。 然后大家才震撼的发现红薯这东西的产量怎么还能继续爆炸的? 仓库直接堆满,刘彻连续征战几十年无压力。 至于铁制农具为什么大规模出现大家懂的都懂,毕竟刘彻有个称号就是铁皇帝,问就是神女的赐福。 对,没错,这就是传说中战略级别的赐福!(大声) 209l:这,刘彻不叫一声妈很难收场。 213l:外网一片鬼哭狼嚎,说这太不公平了,神女同时代表知识文化技术和武力,多边形无死角战士,刘彻他何德何能!(嫉妒到眼睛红红) 217l:贴一段东方朔接受采访的链接。划重点,现代建筑学的起源,水泥,也是神授而来,没有神女大家都还在住山洞住草房子住窑洞,窗明几净那就永远是个神话! 219l:(模仿外网友人)凭什么,刘彻你小子,踩了这么大一坨狗屎,怎么敢的啊你!!(吐白沫) 221l:对,就这么吹,多吹点,我爱听!我们神女就是这么了不起,羡慕吧,中文六级过了吗?(露出那样的笑容) 226l:我方承诺不主动使用战略级神女(大声) 229l:除非神女主动赐福(更大声) 231l:今天的外网是柠檬味的,太酸了吧(嫌弃) 237l:就虽然我们现在说这些像是开玩笑一样,但外网真的爆炸了。 水泥,造纸术,红薯,甘蔗,铁器,这谁不迷糊啊!外网到处都在流口水,我感觉我快要被淹死了。 241l:就其实不止外网,我们自己内部也挺爆炸的,刘备上节目的时候那叫一个唏嘘,三句话cue八次神女,就差直接对着刘彻说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召唤神女了。 244l: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还真有人把这话说出来了,李世民就直接问了,说我也愿意祭祀神女,请问我们大唐的香火要怎样才能上达到神女身前? 然后刘邦直接抢答说这玩意儿其实主要靠命。笑死,台上至少一半皇帝脸绿了吧,感觉刘邦距离被群殴就差那么一点。 249l:所以那个传闻其实是真的了? 254l:难道是那个…… 259l:就是那个啊,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表面上不信神女不传神女,其实历朝历代大家都偷偷在供奉神女,各种祭祀五花八门,只是神女没有回应罢了。 267l: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大家都知道外网为了召唤他们老祖宗弄得鸡飞狗跳的,到现在都没召唤出来几个。 我们这边一召唤一个准,马上采访时候准备的话筒都不够分了,会不会就是因为我们有神女复苏呢。 277l:何必遮遮掩掩,大可直说,那些皇帝名臣根本就是追着神女过来的呗! 281l:之前那谁说我在神女面前太舔狗了,我直接笑出来了。 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当神女的舔狗有多卷!不敢要跟同时代人一起卷,还有千年百年前的老祖宗被召唤出来之后主动加入进来卷! 288l:好像是说对神女的第三次祭祀要开始了,在场的席位有限。就,别打起来吧?感觉刘邦跟李世民随时会打起来。 291l:楼上怎么说话呢,那叫热闹,喜庆,喜不自禁!再说了,打起来就打起来呗,给神女助助兴,顺便也让大家快乐一下(小声):,, 130 白泽03 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角度,林久原本稍一低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嬴政眼睛里的神色。 可是嬴政的睫毛太长了,而且浓密,直直地从眼睛里扑朔出来,在眼睑下打落淡青的阴影。 他眼睛里的神色被掩藏在这淡青色的阴影中,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一层薄薄的水光,还有幽微的天光。 怎么说,是个有点弱气的,会让人生出怜惜的情感的姿态。 有点像猫。 林久也确实像在摸猫一样摸他,手指抵在他下巴上,指尖轻柔而缓慢地移动,像是要找出来那绺打结的猫毛。 细微的震颤就从指尖传递出来。 那是声带在颤动。 嬴政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他趴在林久手心上,只是因为还想再看见那只兽。 他还在试图发出声音,所以声带一直震颤不休,他还有很多很多要说的话。 林久隔着咽喉抚摸他的声带,他也意识到了林久在抚摸他的声带。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女君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因为女君原本就是我,女君理所当然懂得我全部的心意。 但嬴政没有任何要收敛的意思,毫不在意地把声带的震动,通过紧贴在一起的皮肉,传递到林久手心里。 就像是一颗心脏在林久手心跳动,秦王嬴政把他炽烈直白的野心放在女君的手心里。 是,他觉得还不足够,林久也明白他觉得还不足够。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仓颉篇全文二十章,洋洋洒洒三千字,这区区两句话怎么可能够。 暂时发不出声音没关系,舌头上、嘴唇上、喉咙里,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总有愈合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他要对着那只兽念完仓颉篇全文,让这二十章三千字化为整个世界的呓语,在全天下反复而无穷地回响。 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人与非人,天下能言者,开口说我秦音。 看见了我这样的决心,女君你还满意吗? 正因为我就是你,所以我懂得你,就像是你懂得我一样。 倘若没有这样的决心,现在我的声带应该已经被你从喉咙里扯出来了。 四面鸦雀无声。 林久在嬴政下巴上托了一把,嬴政顺势抓着她的手臂站起来。 李斯视线乱瞟,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道眼前这一幕该不该看。 所以他没看见嬴政一边擦嘴唇上流出来的血,一边用一种深情到毛骨悚然的视线看着林久。 很喜欢,喜欢这个游戏。很期待——期待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今天是咽喉,是声带,下一次又是什么? 倘若我畏惧不前,尽管用你的手指把我撕碎。但如果我赢了,就给我奖励,天下说秦语这个等级的奖励! —— 韩国的战事,到此就告一段落。 后续无非是和赵国谈判,和楚国谈判,和魏国、燕国、齐国谈判。 秦国忽然暴起,攻伐韩国,为何不宣而战,又为何没有知会临近的诸国。 韩国这么一块肥肉,被秦国一口吞进肚子里,周围的邻居们又能从中分到多少汤水。 无非是间客、说客们嘴皮子上的活。 细究起来繁琐到头疼,但难度和重要性约等于无。 七国,啊不,如今已经是六国了。 六国之中唯二真正在意这件事的就是同时临近韩国又临近秦国的魏国与楚国。 可在嬴政灭韩时,这两国并没有趁乱出兵,这样的态度,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至于韩国的意见。 如今六国之中,哪里还有韩国? —— 诸子百家中的门人在六国之中来来往往,西边的秦国被这一场灭韩之战推上了风口浪尖。 说起秦,就像是在说起一头残暴的漆黑怪兽,那位年仅十三岁的秦王,则是盘踞在怪兽头顶的另一头漆黑怪兽。 在这些言论如同风暴一般席卷六国之际,怪兽本兽嬴政在咸阳宫念仓颉篇。 同时在备战。 赵国还在为了韩国倒下之后留下的那点肉渣吵嚷不休,殊不知嬴政的视线已经盯在了他身上。 风雨欲来,但毕竟还没来,总的来说,咸阳宫中的日子算得上平静。 有一天,有人为嬴政献上了一盘荔枝。 自从韩国被整个抹掉之后,与六国之中那些离谱的流言相并行的是,嬴政在秦国的威望得到了一个爆炸式的上涨。 具体表现在为他献上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多了起来,今天这盘荔枝就是其中之一。 荔枝很好看,圆而深红的果皮,在帝流浆点亮的炽烈灯光下,像是一种深红色的玉石。 但嬴政盯着那盘荔枝,心不在焉,兴趣平平。 这不太对,他应该是那种对未知永远保持旺盛好奇心的人,什么东西都想抓在手心里。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漂泊无依,朝不保夕,所以长大之后有了这样的坏习惯。 嬴政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赵国有位先君小时候喜爱玉石,但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得到,继位之后疯狂收敛天下的玉石,甚至可以为一块美玉而割让城池。 现在他面对荔枝而兴趣平平,就像是赵国那位先君,忽然就对美玉弃若敝履。 很怪,但要说理由,也不是找不到。 嬴政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仓颉篇,还是仓颉篇,今天该念的仓颉篇还没有念完。 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喉咙和舌头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兴奋,想到这件事情就兴奋到浑身颤栗,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兴奋到要重新裂开。 所以,这就是理由,从前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抓在手里,恰恰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值得抓在手里的东西。 而现在终于找到了,何其有幸啊,嬴政都要开始嫉恨那位赵国的先君了,他就像是生下来就知道此生要钟情美玉。 而嬴政挣扎了一生一世,在第二世开启之后,才得以见到自己应当追逐的那块玉石。 忍不住又要往旁边看一眼了,唯独这种冲动无法忍耐。 好在也没必要忍耐,嬴政顺应心意往身边看了一眼,女君就坐在他身边,咫尺的距离。 在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露出来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脸。 嬴政其实不太会笑,两生两世的记忆里都找不到多少关于“笑”的痕迹,他自己不笑,也不太在意别人笑不笑。 但在那天之后,只要意识到“女君还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一件值得笑出来的事情了。 李斯说话的声音顿了一下,那种熟悉的茫然又来了,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虽然王上好像之前也没怎么听他回报的东西。 太奇怪了,李斯在心里想。 从在韩国的新郑宫中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王上忽然就变得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丝毫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了。 李斯直觉他变得更冷漠了,但他此时的眼神,分明又很炽热。 这些天来总是如此,总是在用这样炽热的眼神看向女君。 女君身上那条新的衣裙,似乎并不是咸阳宫中织室的手艺,其上坠着的红色铃铛,李斯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可那白色的底衬,看久了竟然显露出一种长出毛发的错觉…… 李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嬴政并没有在意李斯怪异的举动,他还在看林久。 而林久在看那盘荔枝,眼神专注,视线很久都不移开。 这是,想要的意思吗?还没有见她对任何东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嬴政犹豫了一下,取出一枚荔枝,很仔细地剥掉果皮,托在手心里递到林久面前。 林久稍微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嬴政被这一眼恍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观感,就像是从昏暗的宫室中走出去,迎面而来第一道明亮的天光。 等他回过神来,手心那团莹润的果肉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还沾着汁液的半片果壳,像一枚方才孵化不久的卵。 在他手边,林久正把那枚荔枝举起来,对着光看。 帝流浆燃烧时发出来的光亮如同刀剑一般,由上而下劈开整座宫室。 粘稠的汁液粘在她手指上,指尖的颜色,比那团莹润的果肉还更像是软玉。 嬴政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低头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把整盘荔枝一枚一枚全部剥开,再重新放回盘子里,连带着盘子一起推到林久面前。 李斯看了看那盘荔枝,又看了看手上还剩下大半的卷宗,欲言又止。 系统替他问出来了,“你喜欢吃荔枝?” 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措辞,“荔枝?” 系统愣了足足三秒钟,“不是,你不认识这是荔枝,你没见过荔枝?” 林久没说话,好像是真的不认识。 系统沉默了。 一方面觉得很离谱。 另一方面又觉得,以林久之前种种经历,她不认识好像也很正常。尽管荔枝只是一种普通水果,但林久好像还真没有过普通日子。 系统默默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林久之前说,汉武那一局她还没摸清楚规则,所以打得很拘谨。 应该也有刘彻的性格原因在内,时时刻刻都不忘记试探和窥伺。 那时候他也试图给林久吃东西,那些东西里面未尝没有林久感兴趣的。 但林久就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想要的心思。 嬴政就不会有这种问题,目前来看,只要满足他的欲求,他整个人就很好说话,而且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小事。 就在系统这样想的下一秒钟,提示音骤然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已触发,请在规定时限内达成【更衣入侍】目标,支线任务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131 白泽04 系统说,“我对不起你。” 他安静地倒了下去,整只统已经燃尽,化为雪白的飞灰。 片刻之后,系统鬼哭狼嚎地又站起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触发出来这种奇怪的东西啊!” 【更衣入侍】,更衣是指更换衣物,也可以用来代指更换衣服的地方。入侍就更好理解了,是在其中侍奉的意思,也可以用来代指侍奉的奴婢。 合在一起,【更衣入侍】的意思就是侍奉嬴政换衣服。 就,系统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张了张嘴,沉重道,“放弃吧,我支持你。” 林久诧异,“为什么要放弃,这不是送分题吗?” 系统沉默了。 其实他也觉得这是送分题,但他不敢说。事实已经证明了,每次被他判断成送分题的任务,后果都十分惨烈。 “那你要服侍嬴政换衣服的话,也不是不行。”系统说。 换成刘彻的话他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但嬴政感觉不太会在意这种小事。 荔枝都剥了,更衣入侍尽管奇怪了点,但感觉问题也不大。 应该问题不大……吧? 林久思考片刻,“你是这样想的吗,其实也不是不行。” 她很务实地说,“可是嬴政这种衣服我不会穿啊。” “……” 系统哽住了,万万没想到在解决了嬴政之后,衣服竟然成了阻碍。 有种大风大浪过去之后在米汤里翻船的郁闷感。 但他思索了一下,感觉很能理解。 嬴政的衣服里面,系统印象最深刻的是冕服。 这种衣服的繁琐程度就不必再多说了,此时衣着是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用来记录冕服的竹简就要用大车拉。 冠、冕、衣、裳、带、佩、环等,不但有特定的佩戴手段,而且有特定的佩戴顺序。 鬼知道这个任务的判定标准是什么,衣服穿错了会不会影响完成度。 顺着这个思路延伸下去,嬴政的衣服种类会不会同样也是任务的影响因素,选择简单一点的衣服会不会被扣完成度? 系统逐渐陷入沉思。 林久也在思索,“更衣入侍,更衣入侍……好像没有明确规定范围,只给嬴政一个人换衣服感觉很难拿到最高评价。” 系统眼前一黑,心说不但要服侍嬴政换衣服,还要服侍其他人吗? 他不得不开口阻止林久,“我觉得这不太行,你还记得你女君的人设吗?举个例子就是,如果现在你去给李斯换衣服,你会崩掉人设的。” 林久说,“不行,我必须去。” 系统直冒冷汗,“冷静,冷静,人设,人设。” 林久说,“我很冷静,是这样的,不止是李斯,还有白起,还有嬴成蟜,还有韩国那些人……” 她自言自语,“时机还是不太对,不知道这些人够不够。没关系,可以弥补。” 系统越听越惊恐,“怎么还有韩国人?这是要六国巡回脱衣服吗?” 就算把人设的问题抛开不谈,这个是可以做到的吗? 林久说,“你怎么知道我准备把六国都囊括进来的?你懂我。” 系统:不你误会了,我不太懂。 林久把手中的荔枝放到盘子里。 系统惊恐地睁大眼睛。 林久扯了扯嬴政的袖子。 李斯再一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林久蘸着荔枝的汁液,在书案上写写画画。 系统看着看着,突然如遭雷击。 “简笔画?军装?这是在干什么?” 嬴政看了一会儿,起初他也不理解。 系统觉得不理解是正常的。 片刻之后他好像懂了。 系统:不是,你懂什么了? 他招手示意李斯上前。 系统:……算了毁灭吧。 合格的打工人李斯顺从而疑惑地上前。 嬴政看了林久一眼,向李斯说,“女君觉得旧有的衣裳繁琐不堪,希望改革衣制,便从军中开始。”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人称代词之后,弃掉寡人一字,“——从我开始。” 系统诧异地张大嘴。 李斯诧异地张大嘴。 片刻之后,李斯收拾好心情,把嘴里一系列“为什么衣服也要我管”,“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既然是女君的吩咐”,一并咽下去。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沉凝起来,取出记事的牙芴,其中细致地把桌案上荔枝汁液涂画出来的线条,一一记录下来。 他有点理解女君的深意了。 女君画了一副很抽象的画,但李斯凭借精准的眼力,和一些察言观色的小技巧,辨认出来这是衣裳的一种。 这样的场合,在场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身份,三个条件加在一起。 决定了出现在这里的,显然不会是什么随便画出来的无关紧要的涂鸦。 有深意,要往深里想。 李斯眉头一皱,须臾之间门,想明白了。 王上此次灭韩,军功武威一时风头无量。 这种时候改革衣制,是要加深王上留在军中的痕迹,变相加深对军队的掌控程度。 李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这一行为实在是高妙而又霸气。 颂我名号,服我衣裳,使我威仪,为军中念念不忘。 的确是王上行事的风格,是女君行事的风格啊。 王上从中能够得到的好处自然不必多说,作为具体执行人的李斯,可以捞到的油水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威望! 可以使他迅速在秦国朝政中生根发芽的威望。 这样的信任,这样的重用! 李斯眼角依稀泛出泪花,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谨受命,不敢辞。” 系统:“……” 陷入沉思。 心情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竟然微妙地理解了林久的思路。 既然要求更衣入侍,又想要打出最好的完成度,那只给嬴政一个人换衣服,格局就太小了。 干脆做到极致,给天下人都换一次衣服! 这样【更衣】就有了。 至于【入侍】。 女君亲手画了新衣服的设计图,免费的,不收钱,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侍奉吗! 就像嬴政可以自称是大秦帝国的奴隶一样,女君这样做当然也就等同于是【更衣入侍】啊。 系统有点理解林久的思路了,并郑重在工作日志上记录下来今天的感悟: 杀一人是囚犯,杀十万人是将军。 给一个人换衣服的是奴婢,给十万个人换衣服的就是女君。 逻辑自洽,非常完美。 接下来李斯就一直在忙碌这件事,在织室和军中来来去去,首先从裁定衣裳的版型开始。 毕竟林久画的那个图确实是有点太抽象了,只能做个模糊的参考,真正需要完善的细节还有很多。 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李斯不会指责女君,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从图中看不出来女君到底是画了个什么,那就多画几张图纸,一齐递上去,问女君这其中哪一个,最符合您的心意。 厚厚一叠图纸递上来的时候,系统狠狠地沉默了。 肩章,腰线,绶带。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那么像后世的军装呢,还是那种笔挺板正威严又华丽的军礼服。 军装,机甲,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魔幻了。 系统恍惚了。 林久没太在意系统的恍惚,翻了翻图纸,把其中一张留下来,其余都堆到另一边。 这样就算是做出了选择。 下一刻,系统提示音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更衣入侍】已完成,完成度ssr。” “任务奖励【织女】已发放。” “【织女】发放完毕。”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猛吸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偏差,但是结果是好的,殊途同归,问题不大。 然后系统随意看了一眼任务奖励【织女】。 系统猛然沉默了。 林久轻声说,“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她没耽误时间门,直接选中了这个新拿到的奖励【织女】。 此时已经是深夜,月光朗照八方。 【织女】两个字化为光屑四散纷飞,林久眼前无声无息的垂下了一条长河。 像黑夜一样漆黑,也像是黑夜一样寂静的一条长河。 不,这根本就不是河,这是今晚的夜色。 林久这次拿到的任务奖励【织女】是一种技能,而且是一次性技能。 传闻中织女是神仙中司掌织造的那一位,可以将星河云霓纺织成为神仙穿着的衣裳。 以她为名的技能也有相似的效果,可以将天地万物纺织成衣料。 所以林久选择将今晚的夜色纺织成为衣料,就是此时垂挂在她眼前的这一匹长河。 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仅仅只是顺手而已。顺手扯一天的夜色,刚好可以作为缝制新衣的布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从今天开始,月光朗照之下,秦国的军队,有了新的战袍。 月光星光交织着从天顶上照落下来,那匹长河一般的黑色衣料上不停有微光闪烁。 织造,裁剪,缝纫。 无声无息。 —— 第一天,天还没亮起来,李斯困倦地从床上爬起来。 嬴政一句要给军中换装,李斯险些把腿跑断,昨天终于把图纸交了上去等待女君裁定。 但也不能放松,还有衣料,织造,以及方方面面各种琐事。 李斯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了。:,, 132 白泽05 此时天色仍然黑沉,李斯也还没意识到,他将要遭遇什么样的前景。 —— 喜是咸阳城中一名小吏,从祖上继承了这个位置,每天勤勤恳恳做事。 最大的心愿是攒点钱去乡下买几亩地,留给没能继承小吏位置的兄弟们娶妻生子。 其实咸阳城外的田地是最好的,兄弟们在城外种地,时不时还能进城来侍奉老母。 可咸阳城外的田地不是喜能够染指的,那是公卿权贵们的后院。 秦国传承这么多年,从雍城迁都到咸阳又有许多年,城外那些田地就像是一张大饼一样,早就被切分殆尽了。 到如今寻常的官员也难以从中分得一分半点,由此也可见,能够从中分得一分半点的,必然是权贵中的权贵,贵不可言之人。 喜如今侍奉的上官名叫李斯,便是这样一位权贵。 这是喜从同僚口中听来的,说这位李斯大人乃是当今秦王面前的红人,被秦王倚为肱骨。 换作从前这身份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举世皆知当今秦王只有十三岁,朝堂上的政令大半出自丞相吕不韦之手。 可从韩国被灭之后局势就不同了。 秦重武德,从商君变法之后,更是尤为看重军功和武威。 黔首尚且可以凭借军功封侯,秦王得到军功之后,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声威霎时振起。 秦国不许议论朝政,更不许臣属议论上官。 但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从前文信侯吕不韦的位置,仿佛忽然之间,就被十三岁的王上收回到手里了。 因此李斯大人便也随之水涨船高,隐约还听说王上属意他做丞相。 当然这些都是不敢乱说的,在秦国,喜这样的小吏是没有谈论李斯大人和王上的资格的。 律令如此,喜一向服从得也很好,但心里难免还是有疑惑,不明白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做自己的上官。 这也不是什么实权职位,不过是在少府之中,负责管理麻布和麻绳的小地方。 据说李斯大人近来负责做衣裳,可那也该去找管理桑麻的地方吧,难道贵人也穿麻布的衣裳吗? 思绪万千,喜表面上还是一副沉默笨拙的模样,如同往常一般,早早来到官署,先验看昨夜锁死的仓室。 这是堆放麻布和麻绳的地方,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出过问题,一是没有贼敢在少府的地盘动手脚,二是贼既然都走到少府了,何苦对不值钱的麻布和麻绳动手呢。 是以喜也只是打算像往常一样随意看了一样—— 喜随意的视线凝固了。 从来没出过问题的仓室,此时正门大敞,巨大的铜锁可怜地挂在门环上,在喜的视线中,晃了晃,又晃了晃,怦然落地,惊起一片土灰。 那一瞬间,喜恍然觉得,掉在地上的不是锁,而是他的心脏。 依照秦律…… 喜深吸一口气,迈着自以为稳健,实则七扭八拐的脚步,不再想依照秦律,仓室被盗,如他这样的小吏应当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而是竭力撑着尽管还没碎,但也已经相差不远的心脏,往仓室内看了一眼。 然后喜的视线再一次凝固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盗得空空如也的准备了,所期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完好无损,兴许那贼看见其中只有麻布,觉得不值钱,因此懒得动手呢。 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仓室中并没有空空如也,恰恰相反,其中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一只老鼠都不能再塞进去。 全是布料,上好的流淌着丝光的布料,比李斯大人身上穿着的丝袍看起来还要更厚重富丽。 不,不对。 喜很快意识到自己看错了。 那不是布料,那是成衣,堆满了一整个仓室的,挤得连老鼠都不能再过去的,满满当当的成衣! 随着帝流浆和铁甲的问世,机关术得到了一个爆炸式的发展,用来缫丝和织布的机关人偶随之应运而生。 喜还记得村子里的老人总是以带着唏嘘的语气说从前布料有多么的匮乏。 有时候一家人中就只有一套像样的衣裳,谁要出门就由谁穿上,回来之后立刻脱下来,因为担心穿在身上的时间太久,会碰掉衣上的一缕麻丝。 喜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他家境说不上富贵,但每年年节上,差不多也都能有一身新衣裳穿。 可见布料不再像从前那样贵重而罕见了,但也绝不是什么轻贱的东西。 更遑论成衣。 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成衣堆叠在一起,还是这么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咸阳宫中的王上,恐怕都没有这么多衣裳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以勇猛而闻名的秦军,有时出征之际,有些士卒身上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战袍也没有。 倘若这些衣服能够穿在士卒的身上—— 喜忽然愣在了原地。 他意识到这些衣裳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了。 这么多的衣裳,就连咸阳宫中的王上也穿不尽,但军中的士卒可以穿尽。 岂曰无衣。秦军之中,有人甚至还没有一件像样的战袍。 李斯大人,言辞之间,隐约谈及王上有意为军中改换衣制。 这零零散散的线索拼凑在一起,逐渐组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喜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道,“大人!”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大人快来看啊! —— 一刻钟之后,李斯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了仓室之外。 再一刻钟之后,持着李斯手谕的军队轰隆隆地开了过来。 第三个一刻钟之后,李斯亲自登门,将方才回国不久的武安君白起请了过来。 连带着他那具铁甲,以及那把铭文“长秦”的巨剑一起。 —— 喜举着手站在距离仓室约有十步的地方。 在他身边围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再远一点是数具站在一起的铁甲,更远一点的地方,据说站着武安君。 喜脑子里是懵然的。 他大概知道自己摊上了事,从看到锁掉在地上时就知道了,但实在没料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怎么军队都被叫过来了?武安君也被叫过来了? 这是魏武卒兵临咸阳了吗?不久之前先王驾崩那一夜,咸阳宫中恐怕也不见得有如此森严的守卫吧! 情不自禁地,喜咽了一口吐沫,喉结上下滑动,同时出于人体的本能,他双脚在地上稍微挪动了一下。 金属铿锵声立刻响起,喜立刻睁大了原本微微眯缝着的双眼,见到面前一位做军官打扮的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闪着锋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咽喉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喜瞬间清醒过来,把手更高地举起来,双脚不敢再有丝毫的移动。 年轻的军官以剑抵着他的咽喉,片刻之后方才放开,而后有人过来,低声和这位军官商议了几句。 片刻之后,喜身后多了一具持剑的铁甲,在站位和姿势上刻意做了调整,确保能在喜试图奔逃的第一时间,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 喜有点不明白,对待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吏,有必要用到如此郑重的阵势吗?方才就连武安君,似乎都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度回忆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没搞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隐约觉得大约是那些衣物惹的祸,可他也没动那些衣物啊? 事实上,没人敢动那些衣裳,只有李斯之前想着要应对王上的问询,于是壮着胆子进去拿了一条衣裳出来。 喜眼睁睁看着这位权贵中的权贵,举着那衣裳时,手抖得像是家里的太爷爷一样。 为什么对着一件衣裳,竟然畏惧如同猛虎?喜还是不太懂。 倘若李斯能够知道他的念头,那李斯会郑重地纠正他。 不是畏惧如同猛虎,比那还要更高一点,是畏惧如同神鬼! 喜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李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约莫是与女君相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见识过女君的神异,后来在韩国的新郑宫中,更是见过王上在她面前,仿若被摄魂一般的表现。 还有更多一些,在韩国那件事之后,李斯眼看着王上一天一天变得怪异。 女君和王上之间的对话并不避讳他,有时候他拿着卷宗前去觐见,说着说着王上的眼神就变了……更有一次他看见王上伏在女君膝上,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裂开了,李斯看不见,但疑心他的喉咙兴许也裂开了……血一直流到女君的膝上,可他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仍然竭尽全力地,喃喃自语。 还有那些若有若无地呓语,越来越多地回响在脑子里,依稀是王上的声音,似乎还掺杂了女君的声音,可每当凝神去听,却又只是一片寂静了。 这种种神异之事加在一起,实在不能视而不见了,李斯鼓起勇气稍微探听了女君的消息,然后他发现没有。 不是没有异常,而是更彻底的……根本就没有关于女君的消息。 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李斯问到咸阳宫中年纪大些的侍女,她眼神茫然了一下,片刻之后隐晦地透露出一些关于女君和王上的消息。 ——可那全都是李斯见过的事情,就好像在他见到女君之前,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个东西。 诡异,诡异到了极点。 更诡异的是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如果你和身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那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你疯了? 从接了这桩差事开始,李斯就在竭力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是他扬名的好机会不假,可是任何东西,但凡牵扯到女君,就总是容易叫人心里生出不安。 从前那些引以为傲的学识和才名全都不管用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陌生到……兴许是神鬼的领域。:,w, 133 白泽06 其实之前总还只是猜测,毕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今天这些成衣莫名其妙的出现,为李斯的猜测提供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佐证。 他比喜那种小吏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昨天他方才递上了图纸,怎么那些衣服偏偏就选在今天出现? 怎么偏偏就和图纸长得一模一样?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是个聪明人,听说过许多凡人寻仙的故事,牢记得那些故事的结局。 在那些故事里,凡人总是没有好下场,从无例外。 李斯深吸一口气,把腰背挺得更板正了一些,目不斜视。 此时他正坐在秦王寝宫的偏殿之中,侍奉的内侍说秦王已经醒来,但醒来之后总要更衣洗漱。 鉴于秦王的身份,这一过程肉眼可见会拉得漫长无比。 李斯别无他法,只好等待。 他没等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李斯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向外张望—— 女君走了进来。 李斯伸长了的脖子立刻缩了回去,恨不得背后立刻长出来个龟壳,好把头脸一起缩进壳里。 女君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坐下来了,她也不说话,也不做出任何举动,仿佛对李斯不感兴趣。 接下来李斯始终目不斜视,视线规矩地不得了……他不得不规矩,只怕视线稍有偏转,就对上女君的视线,沾染上女君身上未知的噩运。 手心里渐渐生出冷汗,李斯逐渐克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又有脚步声响起,听得出来这次是很多人的脚步声。 李斯如蒙大赦抬起头,恰好对上嬴政看过来的视线。 一眼之下便忍不住胆战心惊。 十三岁的秦王穿着最盛大的冕服,玄衣纁裳,如同要赴一场隆重的盛宴。 他站着,定定地看着李斯,有垂毓遮挡,李斯难以看清楚他的神色,但仍然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来,流露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李斯手心里的冷汗更多了,手指湿滑,几乎不能捏紧。 这身装扮,还有这个表情,无不意味着一件事。 他来到这里,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王上已经清楚了他的来意,甚至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更清楚明白。 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问答,王上只向他说了两个字,“带路。” 那一瞬间李斯极力克制住了转头看向女君的冲动。 一路上他一直压抑着克制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望见白起对着王上行礼,重复的礼节,他行了两遍,一遍向王上,一遍向着站在王上身边的女君。 李斯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脑子里压抑的那些东西一瞬间爆发开来。 他在一片头晕目眩中,想到,他自认还没有成为那些寻仙故事里,与神仙牵扯上的凡人。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神仙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而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小心谨慎和警惕。 至于故事里的凡人是谁。 李斯沉默了片刻,在这片刻之中他和白起对上了视线。 有香如故,白起身上的香气还是那样萧瑟,让人想起屈子在水边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秦国的武安君,在入秦之前李斯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毋如说彼时还是七国的天下之中,无人没有听闻过白起这个名字。 在那些人的言语之中,白起如同鬼神一般残暴,也如同鬼神一般无往而不胜。 但等到李斯入秦之后,亲眼见到白起,却发现他不过是个年轻的男人,谦逊而富有礼节。 秦国的公卿私下指责他说,武安君杀孽太重,身上总有血腥气,恐怕冲撞鬼神。 简直是刻意捏造来攻奸的无稽之谈。 武将,尤其是白起这种传世的武将,倘若不杀敌,不沾血,则秦国公卿的荣华富贵何以为继? 匹夫遭遇这样的对待尚且要生出怒意! 可白起真的就老老实实在衣上熏了香气,来遮掩那无从谈起的血腥气。 李斯第一次他在身上闻到香气的时候简直大惊失色,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白起敢于在一场战役中坑杀四十万人,不畏惧天下人悠悠众口,却为了公卿两句闲话而熏了衣上的香气? 这时候李斯忽然重新又想起这个问题。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见过真正的鬼神,所以他真的忧心那个看似荒谬的问题……他不是为了公卿而熏香,那些香气存在的真正缘由,其实正是看似荒诞的鬼神。 李斯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 他茫然地看着王上的背影,看着他久久地面向仓室而立,不发出丝毫声音。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短暂而又长久的一瞬间,嬴政心中所想。 没有人敢于将视线直白地放在王上身上,更不敢长久地注视着王上,于是也就没有人看到,王上转过身之后,第一眼看向的是女君。 有垂毓的遮挡,他看不清楚女君的神色,女君或许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这都不要紧。 他知道女君能读出他的心意,就像他也已经解读出女君的心意。 我已经看到了你的馈赠,现在换你来提要求,你可以开始向我要求祭品了。 但林久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嬴政笑了一下,这种时候实在不应该笑,但又实在忍不住。 太高兴了,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沉迷过哪一个游戏。 你就是我,不妨来猜我的心意。我就是你,于是我猜到了你的心意。 又一次的,他猜到了女君的心意。 于是嬴政站着,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解开腰带,解开玄衣纁裳,最后把冕冠也扯下来,径自丢在地上。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王上撕扯掉身上的冕服,就像是撕扯掉一层长在身上的皮肉。 千军阵前,肃然无声,十二章纹委落尘灰。 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张开手臂,现在他只穿着轻软的素纱中单,衣料薄而苍白,肤色比衣料更单薄苍白。 浑身上下,只有眉目浓黑,鲜明得像寂静中忽然惊起的一声弦音。 赵高抖了一下。 他母亲是秦宫中的女奴,他生下来在新政宫,后来随着秦王一起迁移到咸阳宫,在宫中做杂役。 再后来老秦王死了,换了新秦王。 再后来公子政归国,他从杂役成为公子政身边的内侍。 再后来新秦王也死了,公子政继位,成为秦王政。 七国之中,唯一的秦王。 有时候赵高也看不清楚王上在想什么,总觉得王上深黑的眉目中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归根结底,那时的王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时至今日赵高还是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一觉睡醒,又似乎只是在一次眨眼,一次低头之间。 等到视线重新清晰,头重新抬起来,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可是赵高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动。 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小心翼翼,有时候赵高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感到畏惧。 是因为王上,还是因为女君。 有风从赵高耳边掠过,惊动了他混乱的思绪。 重兵阵列,武安君白起亲自坐镇中军,除了微渺的风,没有什么东西能穿透到这里。 赵高在风中迈开脚步,他亲自从仓室中挑选出那套放在最显眼处的衣裳,将之在风中展开。 其实他也不太敢碰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可王上正看着他,女君也正看着他。 赵高不敢再多做思考了,他端出此生之中最严谨端肃的神色,快速地扫视这衣裳的每一个细节。 他拿出了此生再也不会有过的聪明才智,思维闪动之快,脑浆几乎都在发烫,只为了琢磨这衣裳奇特的形制要如何穿在人的身上。 那个做女奴的母亲在赵高印象里很淡,来到咸阳宫之后不久她就死掉了,赵高只依稀还记得她模糊的眉眼。 但这时候一些记忆忽然无比鲜明地涌上来了,赵高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偷偷教他怎么捧起重物,而不至于摇晃。 那或许是那个女人此生所掌握最珍贵的技巧了,她把这东西郑重地教给赵高,所以赵高奇迹般地领会了其中的每一个诀窍。 即便是在此时,他捧着这件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衣物,手指也始终稳定,没有颤抖。 时间重新又流动起来。 王上说,“为我着衣吧。” 赵高便走上前,一一为他穿戴上新的衣裳。 衣料挺括如同盔甲,可摸起来又柔软得不可思议,表面是绸缎一般的触感,可是比绸缎还更细腻温润,像是从活物身上扒下来的皮。 完全是陌生的形制,不像是如今的冕服一般,竭力把所有衣料都堆在人身上,堆出来虚假的高大和伟岸。 这种衣裳每一根线条都贴合人体的曲线,腰带并不松松地坠在袍上,也没有很多累赘的金玉作为装饰,只是简洁地一根线条,紧束在腰际。 赵高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他会懂得这种衣服的穿法,全程他都处于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之中,仿佛清醒理智,又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扣子一枚一枚地扣起来,领子立起来,履换成靴。 最终嬴政穿着这样一身军装站在千军阵前。 赵高转到他身后为他束起一直披散到大腿的长发, 他的脸清晰地露出来,视线凝视着身前一具铁甲光可鉴人的胸甲,似乎是在打量自己的新形象。 系统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嬴政根本就没在看自己的影子,他不在乎这件衣服长什么样子,对他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盯着那块镜子一般的胸甲看,只是在隔着镜子看林久的眼睛。 他第一个穿上这样来历不明的衣物。 他又一次将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给了女君。:,w, 134 白泽07 对于喜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今天之前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吏,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攒下两亩田地,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被铁甲手中那把长剑指住喉咙的时候,喜不太懂李斯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看管起来。 即便不相信他对秦国的忠诚,也至少要相信他的平庸无能吧?难道他这样的人,能掀起李斯大人也为之头痛的风浪吗? 武安君来到的时候,喜不太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 到最后王上驾临的时候,喜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不然他这样的小吏,怎么能有面见王上的资格。 再到最后,王上驾临而无人行礼,所有人都肃然而立,那把持在铁甲手中的剑,依然纹丝不动地指住喜的咽喉。 喜干脆连脑子也放弃了,全当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野草。 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样的阵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秦国阶级之间壁垒森严,下级见到下级要行庄重的礼节。 但只有在一个场合例外,只有一个规则能够压过商君当年亲自定下的律法。 秦重武德。 唯独在武德压倒礼制的时刻,秦人不需要遵从阶级之间的差异。 从来便是如此,秦国军队远征之前,站在参政大殿之前的演武场上时,从来不必要向秦国历代先君行礼。 此时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武安君乃是传世的名将,武安君之下那些人,乃是秦国的士卒,他们面见秦王而不拜,是因为他们正在准备一场征战。 喜茫然四顾,可是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他甚至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哪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一般。 王上撕扯冕服的时候喜已经愣住了。 像他这样的小吏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王上的面孔,甚至弄不明白先王上与当今王上的分别。 对于喜,乃至绝大多数秦国小吏来说,从庄公襄公到孝公,王上就是这身冕服。 喜也说不上来这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有变故要发生,可似乎又是从王上破韩之后,这变故就已经在发生了。 公卿贵胄,王上和将军之间的变故。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有些过于遥远了,最后喜只是茫然地看着王上换上新衣。 那种形制古怪的衣物,穿在王上身上,竟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合适。 冕服的底层逻辑是叠加厚重的衣物,把单薄的身形填充成魁梧的模样,以体积形成威慑,又在这一基础上,增加繁复的装饰,以勾勒威严的气度。 而军装与之截然相反,立领、束腰、衣料硬挺、版型挺拔,每一寸裁剪都精妙至极,每一道线条都是为了更贴合身形。 这种衣服穿在身上,让人一下子就变得瘦长起来。 像是在原本就浓重的轮廓上,又下重笔描了一遍,让人看起来更深邃也更冷厉,骤然望过去,竟然像是看见了凝固在夜色浓处的一道刀光,割得人眼瞳生疼。 片刻的沉寂。 场面忽然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了。 白出一队士卒交给李斯,赵高领着嬴政带过来的侍从,从仓室中把成捆的衣物搬出来,一一发放到每个士卒手中。 交接衣物的同时,李斯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平静地回看他,很快又错身而过,重新忙碌起来手中的事情。 至少此时此刻,在揣测王上心意这方面,这两人旗鼓相当。 喜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的小细节,以他的出身,根本不能察觉到这样的暗流。 他所看见的只是武安君卸掉佩剑,来到王上面前,再拜之后,接过侍从手中的新衣。 喜的思路变得有点混乱……不如说今天一整天,他的思路就没冷静过。 他试着以眼角余光悄悄看武安君。 其实原本不必这样小心,之前喜也看到了王上的脸,那把指着他喉咙的剑也没有落下来。 但这个不一样。 喜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是……这是武安君。 这三个字,在心里想一想,就凭生出一股刺痛,如同以肉眼直视太阳。 但当他真正站在喜面前,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被毛顶角,就只是个人……看起来很平常的,人的模样。 对比起王上之前那身郑重的冕服,武安君今天穿得称得上单薄。 喜没有见过他从前的模样,但总觉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样装扮并不合常理。 没有等喜再多看几眼,白起已经干脆利索地换上了新衣。同样的衣服,他穿起来,和嬴政又不一样。 嬴政年纪还小,身形单薄,而且或许是因为经年不笑,神色里似乎也染上了咸阳宫的色彩,高深,空旷而遍布阴影。 军装穿在他身上,只是把他原有的特质又勾描了一遍。 但白起平时看起来并不带阴鹜的色彩,衣装整束完毕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散开长发,戴上军帽。 一瞬间仿佛有鼓声,乍然而起。 喜睁大眼睛,又立刻本能一般移开视线。 可是方才那惊鸿一瞥,已经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就像是油脂碰到热刀一样,有一种人,就是会让你只看一眼,眼睛里就留下他的轮廓印记。 而喜现在只是朦朦胧胧地想,武安君戴上军帽,就像是铁甲提起长剑。 阴影忽然就落在他身上,遮出令人心悸的,锋芒的轮廓。 之前看见武安君,想到的就只是武安这个荣光万丈的称号,想到武安君一生中的功勋与战绩。 喜后知后觉打了个哆嗦,惊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方才那一眼之间,有什么东西忽然就扑面而来。 他不太敢形容那种东西,但那又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 在阴影之后、在功勋和战绩之后,阴风乍起,嚎哭冲天,白骨和血席卷而来,苍天似乎都被压低三分。 这是不被记载,不被提及,也不被传颂,但又真实存在过的东西。 武安,他的武威之所以能安天下,是因为他曾以武威屠戮天下。 抛开所有人为的加封和尊号,白起,这个人,他站在这里,天都被遮低三分。 这时候喜还没意识到这身衣服在往后漫长岁月里代表着什么,更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正站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 他只是模糊地回想着武安君身上衣服的样式,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眼熟。 这种衣服的风格,近乎病态地修剪掉所有多余的装饰,修剪掉所有不能精准贴合身体的线条。 竟然和铁甲有一种微妙的相似。 便仿佛是为了战争而诞生。 火红的色彩,便在此时映入喜的眼帘。 起先喜以为那是一团火,那种红色轻易引动了刻在基因最深处的恐惧。 王上、武安君,还有军装,这些东西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一视同仁为更高等级的存在让路。 倘若不是还被一把剑指住咽喉,喜已经要惊跳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忍住晃动了一下。 剑刃的寒意几乎斫上他皮肉。 喜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那不是一团火,他看错了,那只是个女孩子,披着红色的衣裙。 可那也能算是红衣吗?简直像是一团流淌的血和火。 莫名其妙的,喜不敢看那女孩的脸,只是隐约觉得那大概是个年轻甚至年幼的女孩儿。 她就站在王上身边,一个近到可以被划分为“逾越”的位置。 但所有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就好像那原本就是她应该在的位置。 喜咀嚼着这个忽如其来的怪异认知,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脑子里每重复一遍,这个念头就更根深蒂固一点。 那确实就是属于她的位置,她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之前喜的眼睛里看不见她。 之前武安君向王上站立的位置行礼,他拜了两次,但不是喜所以为的“再拜”,而是因为他要行礼的人有两个。 那女孩,她不但站在王上身边的位置上,她本身的身份也可以与王上比肩,可以得到武安君的参拜! 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上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孩儿,衣着服色也不像是妻妾或者公主。 这样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站在如此高位。 跟眼下这些忽如其来的衣物,何其相似。 喜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为什么武安君今天穿得那么简单,那是要起刀兵的装束,他来到这里,原本以为自己将要面对一场战争。 而战争一旦开始就不会再停下,先前刀兵对准的是谁,喜不敢细想。 但在这之后,刀兵对准的方向—— “赵。”林久对系统说。 嬴政接下来的目标是赵。 系统呆滞地说,“啊?赵?” 片刻之后又说,“赵啊。” —— 他听不见喜的心声,不然一定要感慨一句,人才啊。 过程全错,结论竟然神奇的对了。 人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定义成人才。 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喜这个不起眼的小吏,其实是个敏锐的人,遇到很多事情都喜欢往深处思索。 在律法严苛的秦国,这种敏锐很危险,所以有意无意的,喜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这份敏锐。 但现在已经不是显露与否的问题了,情知不能细想,但就是忍不住,一直想,一直想。 那女孩火红的衣裾……王上……武安君…… 比喉咙上那把剑还更深邃的寒意缓慢淹没上来。 喜绝望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 最后这种绝望驱使他从小吏的位置上退下来,也披上了那样的军装。 后来喜从军上战场,取得军功而封侯。 他给家里的兄弟写信,其中提到一句,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女君裁夜为衣。 再后来他死了,家里的兄弟把这封信当做陪葬品,放在他手边。 两千年之后有人挖出来他的墓,从已经皱缩不成样的竹简上解读出了这句话。 后世史学家对这句话进行了反复的拆解和研读, 但最后这枚竹简只是被讳莫如深地封存了起来,连带着那些正确和错误的研究结果一起。 女君这个称谓,从那时候起成为禁忌。 赵国是大国,继承了曾经的霸主,晋国最多的遗产,又出了赵武灵王这样的雄主,效仿胡人的骑射,建立起当时独一无二的骑射军队。 在这个世界线上,中原地带擅长人形铁甲的制造,而关外胡人擅长兽形铁甲的制造。 赵武灵王别出心裁,模仿胡人造甲的技艺,别出心裁,以兽形铁甲,驮载人形铁甲上战场。 这种战术需要更严苛的训练,可与之相对应也具有更强大的杀伤力。 冲锋之际赵国的甲士携带着□□兽形铁甲的蛮力一起挥剑,往往可以一击砍断对面铁甲的脖颈。 系统发自内心地说,“这就要对赵国动手吗?是不是有点早了?”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还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机械的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特殊支线任务【倾国倾城】已触发,请尽快达成任务目标,任务奖励视完成度发放。”:,w, 135 凤凰01 系统并没有多花口舌去问林久准备怎么完成这个任务。 【倾国倾城】出处在诗经,作为典故使用时,是用来形容君王因女色而亡国。 作为形容词使用时,词义则更单纯一些,泛指女孩子的美貌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倘若主导权在系统手上,那系统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含义,大概会要求林久换上漂亮裙子在咸阳城走一圈。 然后再动用一点小手段,最终达到目的:让整个咸阳城的人都知道林久长得很漂亮。 完成度肯定是惨不忍睹,但至少也能算是完成【倾国倾城】。 而林久的选择…… 从现在嬴政已经开始备战,准备对赵国下手上看,林久像系统一样毫不犹豫,只不过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反的选项。 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亡国是【倾国倾城】。 反过来想,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灭一国,怎么就不算是【倾国倾城】了呢。 咸阳宫中。 嬴政在看一张羊皮地图。 系统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他很着急要对赵国下手,那并不像是为了满足欲望或者迫不及待得到更多的荣耀。 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急迫,就像是火烧到睫毛上那样的急迫。 天光稍微变得暗淡了。 赵高立刻上前,亲手扳动机械。 灼亮的火花猛然一闪,帝流浆在青铜的烛台中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太阳那样炽烈的金光。 地图立刻被照得更亮。 但这其实也是无济于事。 那张地图上根本没有多少细节,至多不过是在两国交界处,标示了几座城池,模糊而暧昧。 依照这种地图构想战术,就像是纸上谈兵一样,完全是做白工。 机关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地图只能依靠人力脚量手记的困境,但仍然有极大的缺陷。 此时战争双方,往往是在两军对峙之后,才能清楚对面的兵力布置,信息的主要来源依靠眼线和斥候。 因此战争的胜负总是与将领息息相关,因为信息严重匮乏,很多时候只能依靠将领临阵的判断。 这个时代的将军们,就像是一群赌徒,上了战场就是上了赌桌,赌赢了就成为传世的名将,如同白起、李牧一般。 赌输了就一败涂地,成为名将脚下尸骨中的一具。 综上所述,嬴政看地图根本就没用,在这个时代,只有在亲临战场之后,方能做出真正符合战场的判断。 他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之前在灭韩国那一战时他就是这么干的。 但他还是在看。 因为他眼睛里看到的—— “根本就不是这张地图。”林久说。 系统没搞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李斯静悄悄地走进来。 怎么形容呢,李斯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莫名有种沾了一身风雨的错觉。 他在嬴政身后站定,表情恍惚了一下。 已经过去很多天了,第一天嬴政穿着军装出现在参政大殿上时,群臣都为之哗然,满朝公卿都被震傻了。 但嬴政只是坐在王座上,对此没有给出一句解释。 最后奇异的也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只有李斯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没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王上在等,朝堂之上的公卿也在等。 他不确定自己带来的是不是王上要等的那个消息。 但此时此刻,因为这场不知道结果的等待,王上那身黑衣,看起来就像是夜深时的天幕一样,黑到像是随时有猛兽要从中扑出来。 李斯低声说—— 系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隆轰隆炸起惊雷。 李斯说神经接驳技术已经确认泄露。 其他国度还不太清楚,但至少在赵国,打入赵国的眼线传来消息,说赵王对这项新技术很感兴趣。 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了。 片刻之后,嬴政说,“嗯。” 他表现得很平静。 但是这不对劲啊,他不应该平静啊! 因为林久的存在,嬴政可以说是唯一的,没有被新世界覆盖掉的人。 在他身上保留了旧世界的特质。 这是好事,嬴政从中得到了那位始皇帝的记忆。 但这也是坏事,这意味着嬴政这辈子都没办法用正常方式驾驭铁甲。 因为铁甲是新世界的产物,可以驾驭铁甲的体质,当然也是新世界的产物。 在这种情况下,神经接驳技术对于嬴政来说,重要性毋庸置疑。 更何况他灭韩那一战,在秦国内部取得权力的第一步,完全仰仗神经接驳技术而成立。 这种技术无论怎么看都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抓紧在自己手中才对吧?! 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嬴政不可能轻忽大意到这种地步,他必然有所防范,不然他就不是嬴政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秦国要对赵国动手的前夕,赵国得到了这项技术! 系统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李斯!” 是,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其实不是嬴政,而是李斯。 如果嬴政这边没有留下突破点,那出问题的人就是李斯。 而他现在还站在这里—— 林久打断他的想法,“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了,不是李斯。” 系统熟练地摆出来洗耳恭听的态度。 林久顿了顿说,“是李斯背后的那些人。” 系统愣住了。 这时候他意识到他之前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神经接驳技术这种,虽然疯狂,但已经称得上精密和高端的技术,发明者总不可能是当时已经落魄到那种地步的李斯吧? 就算那是留名千古的李斯,可他毕竟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而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代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 系统想起嬴政,提起李斯时总是绕不开嬴政。 嬴政成就秦皇的伟业是奋六世之余烈,那李斯呢,他的神经接驳技术,又是几代人的积累? 知识就像是钱财一样,并不会凭空出现啊。 而当世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 “诸子百家。”林久说。 顿了顿,又说,“不确定是哪一家。” 系统感觉耳朵里又开始响起雷鸣。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他怎么就忘记了呢,这个时代所有的知识都被一个团体所垄断,这个团体甚至不是后世那样的读书人。 而是【诸子百家】。 “如,如果是李斯的话,应该是法家吧。”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是法家把这项技术交给李斯,又让李斯带着它出现在了嬴政面前。 因为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系统紧急去翻了原世界线上的资料,确定了自己没记错。 “不是。”林久说。 “什么不是?” “李斯不是法家的人,至少不完全是。”林久说。 “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只是因为当时秦朝需要的是一个,作为法家代表人物的李斯。” 她立刻就给出了推测的依据,“而在嬴政一统七国之后,百家争鸣最终的赢家并不是法家。” “这,这这,”系统听见自己磕绊得像个白痴一样,“这东西还能有赢家的吗?”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这就不是特定历史时代催生出来的一场特定的思想运动吗。 ……非要说赢家,在其余各家学派的典籍都沦落灰尘之后,确实有一个笑到最后的。 “儒家?”系统不确定道。 李斯的确有跟随荀子学习的经历,而荀子正是这一百年里儒家的代表人物。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已经觉得自己懂了。 他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李斯曾经跟随荀子而学艺,那么在他作为法家代表人物而居高位的那些年里。 他有没有为荀子身后的儒家,做过一些事情? 诸子百家,那么多的圣贤,为什么最后唯独剩下孔子被镀上金身? 就因为孔子比其他所有圣贤都更贤明而智慧?就因为孔子的视线看到了百年之后,而其他圣贤却不能?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胜利。 所谓的诸子百家,说穿了其实就是一场战争。 在这个时代,君王争夺疆土,圣贤争夺金身。 权力欲望利益还有夫子们的大愿交缠在一起,演变成一场覆盖天下的棋局。 嬴政面前站着一个李斯,秦国还有更多的李斯,此时七国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李斯。 春秋下棋,七国布子。 而嬴政是亲身经历过这场棋局的人。 以他的性格,就像是不在意赵高和李斯在他身后的背叛一样,他也不会在意这局棋,他只是在看。 所以之前他盯着地图,就是在看—— 林久问系统,“你觉得孔子是什么?” 镀上金身的圣贤,当然是,“太阳。” 系统脱口而出。 照彻万古长夜的万世师表。 他在世的时候誓言要有教无类,于是在两千年之后依然有人尊称他一声夫子。 其光其热,照彻天地,照彻未来。 “你看天上。” 是啊,是啊,这才是值得为之发动【诸子百家】这种级别战争的战利品。 一整个民族的文明史上,至高至上的,太阳的位置。 林久看着嬴政面前那张地图,轻声说,“七国的天空正空空荡荡,有人要在这个时代成为太阳。” 系统完全理解了,“所以这件事是,有人在下子?” 李斯是放在秦国的,放在嬴政身上的棋子。 现在他们要往赵国同样放上一个棋子。 嬴政等的就是这枚棋子! 这是棋局中的新子,是赵国的变数,但同时也等同于是赵国的底牌。 如今赵国已经掀开了底牌,可嬴政的底牌还捂在手里。 神经接驳技术又算什么,真正恐怖的永远是未知。 —— 咸阳宫中。 嬴政的视线从那卷地图上移开了,他很快地发下诏令,要召见白起,还有王翦。 —— 李斯跟在他身后说,“关于神经接驳技术,臣下有一些新的设想。” 嬴政猝然转过头。 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从那天得到这样的衣服之后,他再也没有穿回那身冕服,如同是一种宣誓。 没有了垂毓的遮挡,他眼头那一抹上调的弧度,如同一声猝然而起的弦音,叫人生出退避的冲动。 李斯手心一瞬间就见了汗意。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好在嬴政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转过头,他没有多说什么,但—— 没有拒绝。 —— 方才那场景看起来像是李斯在施舍给嬴政什么东西,但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 得知神经接驳技术泄露的那一瞬间,嬴政脑子里或许已经在想换掉李斯的事情。 如果你不能再给我更多东西,那你的存在还有什么用处? 直到李斯提出来已经在神经接驳的基础上,又研发出了新的技术,才使得他打消这个念头。 倘若李斯没有说出这句话——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 下子的人不止在一国下子。 嬴政手中也不止一家的棋子。 如果李斯不行,那就换个能行的人。 君王要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情吗,而嬴政恰好最擅长做君王。 —— 王翦来的时候也穿了一声军装。 嬴政,白起和王翦的这场内部会议,最后参会的人变成了三个穿着军装的人。 就很怪。 怪到系统眼神漂移。 王翦看起来比白起和嬴政加在一起都还更适合战场。 他是那种真正意义上可以称得上“魁梧”的男人,体型看起来和性格一样正直。 这是林久对他下的定义。 当时嬴政在说要灭赵,白起默默听,王翦皱起眉头说,想要灭赵,最大的阻碍就是李牧,这是赵国的名将,名声在七国之中仅次于白起。 倘若要攻打他镇守的要塞,王翦自认做不到。 嬴政说那就解决掉李牧。 王翦点了点头。 他和嬴政对视了一下,好像就只是在这一个对视之间,他们之间交换了无数信息。 嬴政说,“赵国虽然强盛,但其实是建立在砂砾上的国度,并不足为惧。” 这一次,白起和王翦都点了头。 直到消息传来,赵王因谗言而杀李牧,自断臂膀……系统才意识到王翦是怎么解决掉李牧的。 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那次林久忽然开口说王翦,“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啊。” 嬴政让他解决李牧。 他就从字面意义上解决李牧。 人死了,当然就不能再镇守城关了,怎么不算是一种解决呢。 这种弹道一般笔直而不带转弯的思路,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称得上一声“正直”。 又正,又直。 系统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半晌,无话可说。 —— 但在这个时候,震惊天下的秦灭赵之战还没有开始。 但系统看着嬴政的眼神,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战争必定与原世界线上那场战争大相径庭。 白起不会出场,王翦出场的次数也绝对有限。 主角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嬴政本人。 他现年十三岁,这个年纪还不能算是一个男人,而只能算是男孩儿。 作为男孩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出身和地位仅仅只作为,真正能够倚仗的,还是军功,只有军功。 原本他不必这样着急,可林久给他新衣服。 喜那样的小吏都能看出来这是为战争而设计的衣物,嬴政当然也能看出来。 他理所当然认为,是林久在逼他发动这场战争。 这女孩儿站在他身后,手放在他肩膀上,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贪婪,推着他去抓住这个世界。 —— 后来嬴政披着铁甲站在赵国王都的城墙下,面对这个雄伟国度最后一道防线。 在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面前,也没有往后退一步。 —— 他顺从了她这样的安排。 因为她给得足够多……她已经向嬴政承诺过,你将得到整个世界。 —— 为了得到世界。 林久拉开系统面板,兑换了新衣服。 【凤凰】。:,w, 136 凤凰02 林久一直在观察这条新生的世界线,尽可能详尽地解析每一个历史节点,用线和点概述这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 就和嬴政观察地图一样,她也一样是在备战。 天外的神鬼在这个世界仍然不放过她。 嬴政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如同惊雷烈火一般迅猛地灭掉韩国,又立刻将兵峰指向赵国,将先期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到此为止,神鬼的视线也已经跟随而来。 好消息是,世界层次拔升之后,相对应的也生出了阻碍外力介入的壁障。 一般情况下,【神】不可能在不破坏世界的同时降临。 坏消息是情况并不一般,世界内部有内鬼。 林久借助嬴政推动世界线的变动,从而窃取能量。 就像是一只蛀虫,在世界壁障上缓慢地蛀出空洞。 韩国被灭是第一个空洞,【神】没有抓住,于是机会白白流逝了。 赵国是第二个空洞,【神】不会再错过这一次降临的机会。 这一次降临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林久——有了第一个世界的积累,现在林久已经不再是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所以【神】的目标由猎杀转变为阻挡,林久要推动世界线往秦国的方向偏移,那【神】的降临就是为了将世界线往赵国的方向掰动。 所以要猜测,这许多个历史节点之中,哪一个是【神】选定的降临坐标。 猜对了就抢占先机,不仅可以埋葬【神】的阴谋,还可以把【神】本身也一起埋葬。 猜错了也不会死,只会被抢走能量被削弱。 但削弱到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林久没有说,但系统明白,【神】输一百次还是神,但他们只要输一次就很难再有翻身的余地。 所以他也绞尽脑汁地和林久一起想,论起和神纠缠的时间,他比林久长远太多,相应的了解也漫长很多。 但他之前也没打过这样的高端局,所以只能瞎猜。 所谓的历史节点,可以诞生神鬼的节点。 系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赵武灵王。 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单纯根据林久的思路。 ——之前系统特意问过林久有没有做好准备,林久说已经选定目标了。 “因为历史很差,所以其实也不记得太多历史节点,就选择最出名的那一个好了。” 这是林久的回答。 系统历史也很差,也没看多少资料,寻思最出名的那一个,赵国百年来最出名的历史节点,就是赵武灵王啊。 嬴政曾经对赵国下过判断,说这是一个建立在砂砾上的国度。 后来系统渐渐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赵武灵王一代雄主,胡服骑射几乎终结了步战的时代。 就是这样放在后世可以被史家记一笔“中兴大业”的君主,后来被手下的将军围困在沙丘行宫之中,活生生饿死。 这件事情有很多隐情可以分析。 例如,赵武灵王手下的将军之所以可以调遣军队前往沙丘行宫,起初其实是为了解救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晚年,把王位传给了心爱的小儿子。 大儿子因此不满,趁着弟弟和父亲一起出行的时候,带兵包围了沙丘行宫,想要杀了弟弟,自己继位。 将军带兵前去,击败了大儿子的军队。大儿子生怕事败被杀,逃进沙丘行宫,要寻求赵武灵王的庇护。 赵武灵王心软了,命令将军们放过大儿子。 但将军们觉得自己带兵把大儿子逼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势了。 如今赵武灵王要袒护大儿子,那往后大儿子必定会想办法报复将军们。 于是索性在今天就把大儿子解决掉。 赵武灵王既然庇护大儿子,那就把赵武灵王一起解决掉。 于是最后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行宫。 李斯当时分析了这件事情,王翦要用反间计除掉李牧,秦国内部当然要针对赵王的秉性进行一番分析。 李斯说赵武灵王的下场,足够在当今赵王心中埋下不信任的火种。 当初可以围杀赵武灵王,是因为将军手握重兵。如今李牧手中恰好也手握重兵。 嬴政听了颔首说不错,又说何止赵武灵王,从三家分晋开始,赵国就不可能再信任国中的将军了。 如今赵国的王室,在当初不过是晋国的六卿之一,后来用手中的军权杀了晋国的王室,在晋国的尸体上建立了如今的赵国。 系统听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一动,上承三家分晋,下承冤杀李牧,沙丘行宫被困饿死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凄惨。 所以这就是最适合【神】降临的历史节点了:赵武灵王。 系统想象神降临的那一刻,赵武灵王的幽魂从铁甲群中升起,身后带着万千披甲的兽和人,如同怒雷一般奔涌而来,将嬴政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 所以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赵国的铁甲军队之中,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赵国在【神】的帮助下一波爆兵,起死回生。 林久兑换了【凤凰】,是因为凤凰有涅槃的特性,可以无数次从死亡中归来,因此又称不死鸟,天生对幽魂这种东西有克制的效应吗。 系统一边警惕赵武灵王突然出现,一边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喧嚣声就在这时响起。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不同寻常的声音,直到嬴政忽然站立不动了。 如梦方醒一般,系统骤然清醒过来。 不止是嬴政,所有人都已经静立不动。 铁甲和人,都像是凝固在这片战场上了。 还在动的那些,理所当然不是人。 系统也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是铁甲,但又似乎只是一道光。 那道光走过来,行经之处,人的皮肤上长出金属,不停生长不停堆叠,最后好像变成铁甲,又好像变成比铁甲更狰狞更凶恶的东西。 那好像还是人,甚至还能从起伏的胸腔中,听到呼吸的声音。 但又似乎是铁甲,人怎么会有三米高的钢铁身躯? 这算什么,人异化成了铁甲,还是铁甲吞吃了人的魂魄? 这种东西在涌过来,无声无息。 这就是赵国最后的军队,秦国要面临的就是这种东西! 系统慢慢张大嘴。 异常出现了。 但他被蒙蔽住了,甚至没能察觉出异常所在,这样如何能够找到异常的破绽?! 是赵武灵王吗? 只有一个猜测,对还是错? 系统喃喃自语道,“你看到了吗?” 林久嗯了一声。 就在她应声的下一刻。 凤凰展开辉煌的尾羽,大火冲天而起! —— 嬴政没有动,因为动不了。 他已经披上了铁甲。 李斯所谓的新技术,是把链接脊骨的铜丝分开,分别链接手脚、四肢和人体的各个部位。 原理要阐述明白太复杂了,总之,新技术的效果就是给与铁傀儡更强的续航。 战场是检验技术的唯一标准,靠着这项新技术,秦国军队在战场上一路所向披靡。 但现在这项技术失灵了,铁甲变成了锁死的铁棺材。 嬴政没有慌,他一直保持冷静,但冷静也无济于事。 那种东西在贴近过来,间隙在缩小,更进一步地缩小,与嬴政之间,只剩下比头发丝还要更微小的间隙。 扭曲的光晕几乎要触碰他的睫毛。 就在这时,比头发丝还要更微小的间隙里,金红两色的火光紧贴着嬴政的睫毛升起来。 是火,嬴政看得很清楚。 可那也算是火吗,那一瞬间嬴政脑子里想到的是星辰的名字。 荧惑,紫薇,勾陈,北极。 那是比所有星辰加在一起还要更璀璨的火光,就在嬴政眼前,冲天而起。 日月星辰消失了,天地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火,金红色的,无边无际的火光。 凤凰——没有见过这一幕的人不配谈论凤凰,祂在天空中展开羽翅,降下遮天蔽地的火。 系统睁大眼睛,在无边无际的火光中,他终于看出来异常的源头是什么。 那竟然是一具铁甲,流光溢彩如同玉石一般,活着的铁甲!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不是主动去想,而是有一些信息被硬生生塞进他脑子里,就像是一只手,狂暴地搅乱了他的脑浆。 赵国战场上出现过的那些兽形的铁甲,起源难道真的只是胡人? 赵武灵王被困沙丘活活饿死,这是如此勇武的君主,这是以一当千百万的时代。 为什么活活饿死在沙丘,而不是披上铁甲冲杀出来? 他连冲杀的意愿都不曾流露出来! 除非他其实在沙丘行宫的时候,已经死了,当然不是饿死,而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那些人围困的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真正被【饿死】的或许并不是赵武灵王,而是那个吃掉了赵武灵王的东西。 系统发出扭曲的喊叫,他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喊叫,因为不太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发声器官……直到他听到林久的声音。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怕他干什么,我们历史很烂不错,可神的历史难道就很好吗。世界壁障这么厚,他们能够得到的也就是最浅显的坐标了。” 系统愣住了。 那些东西就像是潮水一样退掉了,他飞快忘记自己之前说了什么,脑子里只剩下最后听见的林久那句话。 余韵还在,无法思考。系统呆呆地说,“所以这其实是个比烂局吗?” 又说,“赵武灵王这个坐标还不够浅显吗?” 林久说,“赵国最鲜明的坐标难道是赵武灵王吗?千秋万岁之后,赵国都没了,谁还记得这个人啊。” 系统秒懂,“所以赵国最鲜明的坐标,其实是跟嬴政有关的东西,因为嬴政才是世界中心,千秋万世之后永悬不坠的金乌!” 而赵国和嬴政有关的东西。 系统想起来了,“和氏璧!” 大名鼎鼎的完璧归赵,大名鼎鼎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是嬴政日后的传国玉玺! 他再度看向异变的源头,那具玉石一般流光溢彩的铁甲。 当年楚国从山中挖出来的竟然是这种东西,一具活着的铁甲,代号【和氏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最后流落到了赵国,等到赵武灵王继位,赵国衰微,走投无路之际,赵武灵王选择和这东西做交换。 他付出了代价。 他把自己作为一餐美食,把这东西吸引到了沙丘行宫。又命人围困沙丘行宫,以未知的手段要把这东西围困到【饿死】为止。 隐语,又是隐语,所谓的饿死,其实是封印。 但秦攻赵,赵沦亡,最后的时刻这东西的封印被解开了。 于是它走出来,带着满腔的怒火,或者只是冰冷而机械地带来杀戮。 然后迎头撞上了【凤凰】。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和氏璧】的本质仍然是一块玉。 玉和凤凰,从来就有着说不清楚的关联。 —— 七国之内,七国之外,天上天下,无远弗届。 那一天,所有人都听见凤凰的叫喊。 —— 李斯的眼珠在颤动。 他耳朵里正缓慢流下一丝血线,那声叫喊撕破了他的耳膜,但没关系,伤口在凤凰的火光下,很快就会愈合。 他脑子里在想一句话,反反复复的。 凤凰台上忆吹箫。 秦国这本历史书往前翻,翻到比秦惠文王还要更早,比秦孝公还要更早,比战国还要更早的春秋年代。 那时候秦国盛行的是奴隶制度,鬼神的传闻和活人祭祀兴盛,整个国度都笼罩在幽昧的血腥气中。 那时当权的君主是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叫弄玉。 当时具体的情形,因为过于久远,早就已经没办法考证了。 李斯曾经翻阅过那时候的典籍。 支离破碎地记载着,弄玉公主生来就有玄妙之处,不需要教导就懂得吹笙,吹出来的乐声自成曲调,美妙得不像是人间的曲子。 于是秦穆公准许她不必联姻,而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夫婿。 李斯翻到这里时意识到古怪之处,他说不出来到底什么地方古怪,可又每一个字都透出古怪。 后来弄玉公主在花园中吹笙——可是咸阳宫,还有更早的雍城宫,乃至更早更早的西垂宫。 秦国宫殿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花园的痕迹。 但就是在这个不存在的花园之中,弄玉公主邂逅了她的夫君,乘着凤凰从天而降的俊美少年,自言名字是“萧史”,是擅长吹箫的仙人。 弄玉公主与他笙箫相合,声音美妙得不像是人间能存在的曲调,秦穆公深受感动,于是将女儿嫁给了萧史。 ——而今李斯亲耳听见,凤凰的叫喊,就像是笙箫相合一般。所以当年那些公卿和宫人所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笙箫相合,还是凤凰的叫喊。 从那之后弄玉公主就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也没有人再听见过她吹奏的声音。 因为秦穆公为她修筑了宫殿,叫凤凰台,叫她和夫君萧史一起居住在其中。 ——萧史,消失。 弄玉公主究竟是消失在凤凰台上,还是消失在凤凰之中。 还有更多,更多说不清楚的东西。 正是从秦穆公之后,奴隶制开始衰弱,鬼神的传闻和活人祭祀也一起衰弱。 到如今,雍都那场盛大的祭典,和那时候比起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点余韵。 莫名其妙的,这世间祭祀鬼神的风潮,似乎就消失了。 —— 百年之后,又听到吹奏笙箫的声音,到如今,这声音背后,已经有了人的形貌。 李斯抬起头,不顾脑子里的嗡鸣,也不顾耳孔里撕裂般的痛楚。 他看着那些火光,如同接天的高墙,年轻的秦王站在那堵墙之前,静立不动。 穆公年间流传下来的典籍,和当今的异象结合在一起。 李斯意识到自己已经翻到了书写着真相的那一页。 女君是谁? —— 她是被奉献给凤凰的弄玉公主。 祂是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