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舜华》 第一章 江恒 景泰三年,初春。 户部给事中江恒掖着手,站在长乐宫阶下,冻得嘴唇发白,瑟瑟发抖。虽已经初春,太阳微微亮,光线也不怎么有温度,春季的薄官袍压不住从下往上的阵阵寒气,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 他心中忐忑,也不敢多动,只悄悄地换了几次脚。又站了没一会儿,听见门开的声音。一个小内侍站在门口,“江大人,殿下有请。” 江恒忙正了进贤冠,理了袖子,随他进了殿门。马靴踏进松软的地毯,屋里有股淡淡的香味,比外面温暖很多,他的鼻子有些发痒,但还是强忍住跟着小内侍穿过外殿,过了走廊,到了内侧殿的暖阁。门口站了三个宫人,两个打了帘子,一个引了他进去。 暖意扑面,比外殿更甚,江恒侧眼看见约有三四个炭盆,盘龙状的香在炉里丝丝缕缕升到空中,江恒心想,那可能就是世人常说的龙涎香了,他不敢抬头,转过了有凤来仪的屏风,引路的宫人退到一侧,江恒双手撩袍,一跪二叩。 “臣,户部给事中江恒,叩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江恒伏在地上,雪白的兔毛地毯整齐干净,他额头抵着,半晌不见叫起,有几缕兔毛随着呼吸进入鼻孔,他忍得辛苦,后背轻颤,在打喷嚏与理智之间挣扎良久,才听到一声懒洋洋的“起来吧” 长公主李舜华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案后,抬了眼看了看来人。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江恒的冷汗几乎是一下就冒出来了,“臣不知。”他忙又伏下身去。 “嗯?”李舜华眼波一扫。 江恒心惊,忙道:“臣知罪,殿下恕罪。” “你都不知道本殿叫你来做什么,便要请罪,小江大人这是请的哪门子罪?” 李舜华将书放在桌子上,看着地上缩成鹌鹑的人,慢悠悠开口:“户部尚书江闻清,是令尊吧?” 江恒的头垂的越发的低:“回殿下,正......正是......” “本殿前日去见皇兄,听闻户部的尚书大人中正良直,恪守礼法,连递了两份奏折来参我,此事小江大人可知晓?” 江恒微微起身拱手复行礼,头垂的与地面几乎平:“回殿下,家父性格刚直,多半是闹了些误会,还望殿下莫要同臣等计较,殿下大人大量,臣等追悔莫及,罪该万死。” 李舜华听到这里哧的轻笑一下,“小江大人此话当真?令尊参我两条,其一便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今日你竟夸我大人大量,本殿应当信谁?” 户部给事中江恒被问得汗如雨下,我我我了半天就也说不出什么话。他看见一双暗红色的金箔高头履停在他的面前,鞋头上是凤衔东珠,华美异常。 李舜华蹲在他面前,他的汗浸湿了后背领口的官袍,染出一圈墨绿的颜色。 “大人抬起头来,叫本殿瞧瞧。” 江恒道是,缓缓地直起身子,目光从鞋升上去,长公主只着朱色中单,同色革带,素手搭在膝头,离他不过一尺。江恒不敢再往上看了,他垂着眼帘,双耳通红,脸有些发热。却不及防突然看见一张脸,未施粉黛,眉眼弯弯,眼中笑意随着光漫出窗外,铺展到天边。肤色很白,唇色有些淡,显得笑意有点清冷,带点戏虐的味道。 “小江大人果然生的不错,像我刚看话本子里的白面书生,谦逊有礼,仪度翩翩。” 李舜华歪着头,看江恒的脸愈发的红,便来了兴致:“大人可知,令尊参我其二为何?我记性不好,却也记得几句,你听听可对。” 她轻咳一声:“臣近日闻摄国长公主殿下赤足散发呼内侍,又长于常音楼观乐师奏,数时不返,近身侍人竟无,每每悦及,常赞律者皮相,臣上启先帝,又知陛下之下女子皆兢兢业业,遵妇德,守三仪,殿下此举,不敬天地社稷,不遵礼法典治,臣等忍耐良久实难心安,故奏陛下……” “令尊参我不遵礼法,朝秦暮楚,贪欢好色。今日见小江大人,我又觉大人生的好看,心中欢喜,该如何?” 江恒大惊失色,脸色红里转白,又转了青:“殿殿,殿下,莫要开臣的玩笑,臣万死不敢。” 李舜华看着他,兀自笑的开怀,笑声漫在暖阁里,充斥在江恒的耳边,一旁不知道哪个年轻的宫人,也忍不住发出嗤嗤的声音。 过了一会,她像是笑够了,清了清嗓子,声调也正经起来。 “小江大人起身坐吧,知许,给大人上茶。”江恒道谢,见李舜华于案首坐下后,才弓着腰坐到了下首左侧。知许奉了茶进来,脸上带着笑过的红意。 “其实本殿今日叫大人进宫,并非是要为难问罪。细细想来,我与大人也算是自幼相识,只不过你父亲前几年调到户部,本殿诸事缠身,这才生分许多。” 江恒道是。 说是自幼相识,却也只在建安二十五年见过一次罢了。那时候先帝盛宠嫡公主,请了当时还是礼部郎中的他父亲江闻清教导律法礼仪。公主自幼活泼好动,偷偷藏了父亲的马车出宫,下车时却被来府门口接父亲的江恒撞了正着。 府中慌成一片,宫门已经下钥,家中不知如何招待这位小祖宗。江恒那个时候十二岁,站在门口看见小小的公主坐在父亲的椅子上无聊的默着写了一篇治水策,那篇文章很难,所以他记得很清。 后来,江都王世子不知道如何得了消息,亲自登门接走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江恒端着茶想的出神,他倒丝毫不认为如今这位权倾朝野、金尊玉贵的殿下是为了小时候的一面之缘请他来喝茶叙旧的。 “其实今日请了小江大人,是我有一桩事相求。” 江恒忙放下茶来:“殿下请说。” “你不必紧张,此事于你并不难。素闻江大人疼爱幼子,今日请你来,是劳烦大人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向你父亲替我辩白几句,虽说我同皇兄关系不错,倒也架不住你父亲一日三次的上奏章参我。” 李舜华说到这里停了下,捏起一旁的糕点吃了一口:“再怎么说,我同你父亲也有一个月的师生情分,与小江大人也算半个同门师兄妹,烦请大人帮本殿一把。” 江恒忙起身称不敢,李舜华笑道:“大人坐下尝尝这茶,这是三哥送来的顾诸紫笋,今年的第一道。” 李舜华看他捧起茶盏,心里的念头转的飞快,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动了几下。 第二章 明姑 “大人出身文举,想必才华横溢。本殿昨夜读《战国策》,到齐策中邯郸之难颇为费解,烦请大人解惑。” “魏国军队围赵国都城邯郸,双方战守年余,赵衰魏疲。齐国应赵国的求救,派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率兵八万救赵。孙膑认为,魏国部队集中于邯郸,此时带兵向魏国都城大梁猛攻,其必回师自救,于此邯郸之围解。” “齐国避实就虚,击中要害,是为良策。” 李舜华用手支着下巴看着他:“如今日,我请小江大人前来,要小江大人为我向你父亲说情,可比此策?” 她接着道:“今日,我以邯郸居,你父亲可比魏,小江大人为梁,本殿困大人以自救,可如大人所讲避实就虚,击中要害?” “诚然,殿下聪慧。”江恒颔首。 李舜华笑了:“大人也聪慧,只是大人通读史书,不知是否能举一反三,运用及时?” 她停下喝了口茶,却突然嘶的一声捂住右脸,吓得江恒连忙起身。 李舜华仰起头,看着打了帘子进来的约莫三四十岁的宫人明珠:“明姑,我牙疼。” 那个被唤明姑忙上前看了,语气有些严肃,“胡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不让殿下吃甜,”她瞥了一眼糕点盘子,“这是谁又端上来的甜糕,还不快撤下去。” 屋里的人都不敢说话,李舜华也蔫蔫的换了盏白茶,喝了两口,才又像想起来似的,用手捂着右脸,说话的声音不似刚才清楚,带了些含糊哼唧的意味:“今日我不便与大人多说,大人既通文史国策,身在户部,当用所学,学以致用,为令尊解忧,解朝廷之难,救黎民水火才是。” 江恒听得心中疑惑,长公主这话说的云里雾里,他听出提点劝告之意,却又不甚清楚,欲再问,便见公主摆了摆手朝内室去了,江恒遂行了礼,退了出去。 他出了长乐宫门,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殿下既要提点他,何必让他在宫门口站了良久。若说是因为父亲奏折的事情恼羞成怒,倒也不怎么为难他。他常听人说长公主四岁通诗词,五岁读经史,六岁时常坐在先帝膝头看奏章议朝政,前朝后宫,权势遮天。今日一次拜见,果然不负盛名。江恒低头走路,忽听身后有宫人唤他,回头瞧见是长公主身旁的叫明珠的姑姑。 “姑姑叫我何事,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明珠笑了笑:“大人不必紧张,奴是自己想同大人说几句话,不是奉了公主的令。” “奴跟殿下十几年,殿下的性子也了解一二,殿下生性爱玩闹,讲过的话,见过的人,说忘就忘了,殿下有时候糊涂,做事也不当心,这都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大人万万莫要认真。”说完蹲了个礼转身离去。江恒看着她的背影,在宫道上站了良久。 午后那点微弱的光线叫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天阴沉的吓人,风一阵一阵的吹,寒意刺骨。 长乐宫内殿 明姑回来的时候,李舜华捧着那本话本子,一手抱着半盘子瓜子儿,在躺椅上睡着了。 知许正拿了一条羊绒毯子给盖上,她看见明姑,忙拉了她出来。 “姑姑方才做什么去了?” 明姑笑道:“不过是内侍局的一些事罢了,胡太医可去请了。” “没有,殿下不让去,只我偷偷看了,没有什么大问题,过几日便好了。” 明姑点点头:“殿下昨日在暖阁一夜未睡,你吩咐小宫人们动作轻些,莫要吵了她。” 知许应是。明姑回身招了管着膳房的宫人绿香,吩咐她今日早些准备晚膳。 …… 李舜华这一睡便一觉到了酉正,醒的时候屋子里没人,她披了个搭肩,转过屏风,听见外头好像有些吵,小内侍林安倚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外瞧。她走到他身边,看见外头院子里只有两个小宫人。 “其他人去哪了,明姑她们呢?” 林安下了一跳:“哎呦,殿下您怎么醒了,都怪那杀千刀的,吃饱了撑着到我们宫门口撒野。” 李舜华伸了个懒腰,走到廊上:“谁呀,本殿最近好像没得罪什么人?” 林安像兔子一样去内殿拿了个披风,跟上她道:“殿下是没怎么样,是前几天刚进宫的一个宝林和一个采女,陛下宠了几日,便不知天高地厚。” 第三章 宝林 李舜华脑子其实还有些昏沉,林安同她解释了一路,才觉得约莫有几分印象。 前几天,皇后宫里有个宴会,她去的晚,且同那一屋子莺莺燕燕并没有什么话讲,相熟的王婕妤在宫里养胎并没有来,她跟皇后聊了两句便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结果半道皇帝来了,见她二话没说便赏了她两根钗。当时她虽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今日林安提起来,才晓得那个宴会原是个斗诗宴,那两根她忘了样的钗是的彩头。巧的是今日来闹的张宝林是那日的头名。 她自问,无缘无故的时候,她其实是个很讲理的人。这事情确实有些复杂,毕竟皇兄也不知道她那日其实是在出神,而非是盯着看那两支钗。这事情搞明白,李舜华觉得有些好笑,她吩咐林安去库房取将那东西取来,自己过了外殿,宫门口果然乌泱泱的堆了许多人。 这么一看,果然是盛宠。一个小小的宝林,带了六个宫人,七八个内侍。旁边还有个站着助威的采女,身旁两个宫人扶着,阵仗摆的确实不小。如此一来,她宫里除了干活的和小安,明姑和知许带着其他人,大约是抵挡的很辛苦。 李舜华站着,正听见那一句“我可是陛下盛宠的嫔妃,你们谁敢轰我?”双手掐腰,鼻孔朝天,知许被她气的很了,上前去却被明姑拉住。张宝林见状愈发得意:“不过是一群奴才,有什么资格同我搭话,叫你们主子出来。” 李舜华觉得自己是时候出场了,遂裹了裹披风,走上前道:“不知张宝林找本殿何事,在宫门口这样闹。” 那张宝林见状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殿下何必故作不知?”她眼睛睁的有些圆,语气颇有些不平。倒是旁边的采女,见来的宫人和内侍跪了一地,便也行了一礼,垂下了头。 李舜华倒是不生气,甚至还笑了笑:“关于宫宴上的钗,我不知来龙去脉,皇兄许是误会我喜欢便给我了,的确无意间拿了宝林应得的。” 张宝林一听这话觉得更生气了,她甚至拿手指着李舜华:“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这话便是在讽刺我,六宫都知陛下盛宠我,你一句话没说便得了我的东西,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啊。” 李舜华觉得她很有勇气,带来的一帮人跪的跪,低头装鹌鹑的装鹌鹑,她一个人,到还能丝毫不怯,依旧颐指气使,李舜华很佩服她。 她让林安上前呈上那两支拉丝的凤头金钗:“既是你赢的,还你就是。” 张宝林似是没想到这么容易,愣了愣,才又抬头看李舜华:“你别以为物归原主了此事便能了,你这样大方,当真是故作姿态,别指望我会对你感恩戴德。” 旁边的知许忍不住:“宝林一张嘴真是厉害,你跑到我们宫里撒了泼,拿了东西,没来由又污蔑我们殿下,真是不知好歹,不识好人心。” “你,”张宝林眼睛瞪得更圆了,她气的发抖,踢了踢身旁跪着不动的奴才,却被身旁的一个宫人拽了拽袖子。 知许哼了一声,正欲再开口,一旁的李舜华抬了抬手,“本殿是一品摄国长公主,你一个六品宝林,你能替我做什么让我指望你对我感恩戴德。”她眯着眼笑,眼尾微微上挑,唇角上勾,走到她面前,她这样笑的时候,其实是带了三分冷意和凌厉,冒着寒光,像一把欲开未开的剑,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张宝林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脸憋得很红。 李舜华正准备再开口,下一刻她竟然嘴一撇,哭了? 刚开始流下两行清泪,倒有三分梨花带雨的美感,随后却是嚎啕大哭,哭得十分响亮。感觉整个大内都能听见。 李舜华被她整的一愣,那股子气也没有了,她突然有些想笑,竟觉得这个人是个性情中人,倒有有几分可爱。但是说不过就哭这种套路,不是小时候她惯常爱用的招吗?只是眼下将一个气冲冲来找她吵架的嫔妃搞哭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碰见。 一旁站了半天的明姑很是适时的开口:“宝林身旁的宫人还不快起来将你家主子送回宫里,还嫌你们今日不够丢人吗?” 随即乌泱泱的人起身正要离去,李舜华看了林安手里捧着的漆盒,忙道:“哎,钗子忘了。” 此言一出,却听见张宝林跺了跺脚,哭得突然更加大声了。 李舜华:??? …… 第四章 李德 用过晚膳之后,李舜华摸着肚子在回廊上消食。今夜天不怎么好,太阳一下山,便乌云遮月,看不见一丝亮光。李舜华没多久就进了内殿。明姑在偏殿看账本,知许给她端了白茶。 “殿下今晚可要早些休息?奴现在就给殿下铺床。” 李舜华笑道:“先不急,能不能睡还不一定呢,坐着等知意回来吧。” 她身边的三个近身之人,明姑管着田产铺面,知许贴身服侍,知意则管着宫内外的消息,倒显得她有时候有些闲。其实明姑于她来说,算得上是半个长辈,从小,父皇便让她来照顾她。明姑是父皇乳母的女儿,从小跟父皇一起长大,情分如何自然不用多说。虽然有时候对她有些严厉,却是实打实的对她好。知许活泼,自小便跟着她,知意却有些寡言,是她小时候跟父皇去郊外猎场打猎救下的猎户的女儿。 李舜华边想着,顺便拿了雕花高脚几上的青提吃,她冲知许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莫让明姑看见,晚上吃凉的,又要被说教一通。 她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下午的话本子正看到书生翻墙夜会心上人的关键时刻,知意回来了。 她带着一身的夜的寒意,穿着窄紧直袖的褠衣,束冠,男子打扮,眉目颇有些英气。 “如何?”李舜华默默放下书问。 “跟着的人都已经处理好了,倒有几个活口,约莫是死士,已经自尽了。” “可有什么线索?”知许拿了茶给她。 知意摇头:“衣服都是普通的,也没有腰牌之类的,衣服扒了,身上也都没有刺青。” 既然敢打主意,便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什么都查不出来也不意外。不过这些人既然能摸到这个路子上,也非等闲之辈。训练有素,不留痕迹,背后之人,怕也不容忽视。 知意又道:“工部尚书,中书侍郎和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门下侍郎刚刚都入宫了。” 李舜华抬头:“知道了,你忙了两日,快去后厢房休息吧。” “是。” …… 约莫丑时二刻,李舜华听见宫门开的声音,轻轻的吱的一声长音。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着了,但似乎是心里挂念着事,所以睡得并不沉,脑袋有些晕。 细细的小碎步由远及近,明姑推开内殿门,掌了灯。 她瞧见李舜华坐在榻上发愣,过来给她披了外裳:“殿下醒了,李总管来了,说是陛下请您即刻去两仪殿。” 李舜华点点头,知许进来伺候她穿衣,梳理头发,她没有戴发髻,只将头发松松的挽了,穿了一件朱红的外裳。这么一看,倒有些寻常家女儿的柔和与惺忪的模样。 外头风有些住了,月亮微微露头,洒下一地清冷如霜,温度比白天低了很多。软轿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李德揣着手站在门口,笑眯眯的给她行了礼。 李德是皇帝身边的总管侍,管着内侍局,宫里上上下下,大小黄门宫人,甚至有些不得宠的低位嫔妃,都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李总管。 李德此人,八面玲珑,处事圆滑,是个笑面虎。 然李舜华跟他却有些情分,李德是先帝身旁最力信任的人之一,李舜华小时候顽皮,先帝虽宠她,却也不是无限娇纵,很多时候,都是李德在旁边为犯了错的她求情,他甚至曾经替她抄过太傅罚抄的策文。他的字写得足以以假乱真,这个事情,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 不过自从先帝贤宗去世后,他便不怎么同她来往了,平日里见到虽也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招呼,但是一个人同你亲近或是疏离,面上或许看不出来,三五日或许也不明显,但时日长了,一定会有所感觉。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吧。李舜华心里想道。 不过面子上也还是要过去的,李舜华提步上前。 宫门口,李德面白无须,塌着腰,穿着内侍局太监总管的衣服,手里拿着拂子。脸上堆着一个笑,挤出来许多褶子,显得有些老。李舜华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位总是笑脸的李总管,头发白了好多。 李舜华也露出一个笑来,同他客套:“李总管久等,不知皇兄深夜叫我去两仪殿何事?” 李德弯腰道:“能等着殿下是奴才的福气,至于陛下有何事,大约是最近山南二道大旱的事,殿下耳聪目明,自然比老奴知道的多。” “李总管恭维了。” 李德忙摆手,又道:“殿下上轿吧,陛下那边催的紧。” 第五章 两仪 从长乐宫到两仪殿,要经过凌烟阁,神龙殿和月华门,大概半个时辰,便到了。 今夜两仪殿灯火通明,左右卫队列整齐,守备森严。 李德的徒弟小喜眼尖,李舜华还没进门,他一溜儿小跑过来,哭丧着脸挤出来一个笑:“殿下可算来了,师父走这一个时辰陛下都摔了两盏茶三回奏章了,咱们做奴才的就指着殿下这尊活菩萨来救呢。” 黄门们嘴甜,能做到总管徒弟黄门,嘴皮子更不用说,讨乖卖巧信手拈来,李舜华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帽子,进了两仪殿。 “臣妹叩见皇兄,皇兄万寿无疆,长乐无极。” 明德帝正在看地图,闻声忙起身走下来。他今年二十八岁,眼眸狭长,眼睛很黑,长眉入鬓,是个文士模样的俊俏男子,穿着明黄色常服,面皮却有些瘦弱的苍白,颧骨有些高,不笑的时候,微微有些严肃的感觉。 “阿槿快起来,朕说过多次,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多礼。” 她名字中的舜华,是木槿花的意思,故亲近之人,都叫她阿槿。 李舜华起身,大臣们跪着朝她行礼,她在龙椅左侧坐下,挨着龙案的一头。 “各位臣工请起身吧。” 今日来的大臣,大约有十几人,几个尚书,张相,还有门下省中书省的人,都算是朝廷重臣,可见情况确实紧要。 明德帝拿了奏章递给她:“这是黄昏时分千里加急的山南道襄州刺史的奏章,你看看。” 李舜华接过来。去年年内山南两道大旱,接连数月无雨,百姓颗粒无收。皇帝大开国库,发赈灾银粮救济。然而明德帝继位三年,广施仁政,减免赋税,山南道人口密集,连施数月银粮,国库空虚,开春适逢春种,然百姓吃饱都难,又哪里能留下麦种。 国库连月入不敷出,根本无力拿出粮食供给播种,可如果错过春种,朝廷又哪里有粮食赈济百姓到四月。朝廷还未商讨出办法,前日两道百姓却暴动,襄州刺史连上了几道加急奏章,今日下午到达宫里,明德帝召了重臣们探讨半宿也没有可行之策,这才叫了李舜华来。 大周民风开放,百姓豁达,女子参政者却也寥寥无几。但是摄国长公主之所以封号为摄国,便是有干摄国政的意思,这个封号是她的父皇贤宗皇帝李文去世后留下的遗诏中特别定下的。 按理而言,以此为号者,位列三公,参议早朝。但李舜华并没有这么做,她父皇为什么要特地留下这么个遗诏,他确实很宠她,在位时也常常同她讲政事,询问她的政见,但倒也不至于直接让她入朝为官,她一直想不明白。她在政事上虽有天分,但并不是野心很大。故,虽有这个身份,但如若明德帝不主动提起,她是不会明面上插手朝政的,至于早朝什么的,她也从未去过,明德帝倒也没有提起过。 她放下奏章,还未说什么,下面便有人开口了。 “臣侯思明斗胆请问,殿下看了奏章,可有何解决之法?”一绯色官袍的人出列,看着约三十来岁,是新上任的门下侍郎。 李舜华:???你们商量半宿没商量出来,她就看了半盏茶功夫不到,就得拿出个章程? “侯大人想必也知晓奏章内容,大人于此良久,可有任何对策?”李舜华反问,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倒烧到她这里了。 那侯思明出身科举,相当迂腐,认为女子当三从四德,见不得女子议政,处理国事。 他自知并无办法,脸色十分不好看,正欲再说话,明德帝却开口:“侯卿,长公主自小通政事,与朕和诸王同师,卿无须有任何疑虑。” “是。” 工部尚书宋大人出列道:“陛下,老臣以为,如今之计,唯有从剑南、黔中、江南西、淮南四道调粮救济。” 话音刚落,便被中书令丞相张大人反驳:“剑南和黔中气候炎热潮湿,山南道的气候根本不适宜,况且淮南以水稻为主,麦种又有多少?江南西虽为粮食大省,去年初刚逢大涝,自给自足都难,如何有粮食供给山南?” 户部尚书江闻清道:“丞相大人所言不假,除此之外,山南多地粮价飞涨,从一斗米五个铜板涨到一两银子,整整几百倍啊,陛下!” “陛下,粮价确如江大人所言,除此之外,许多富商,粮铺还在屯米抬高粮价,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说话的是中书舍人周连,贤宗皇后也就是李舜华生母的弟弟,先丞相的第五子,是她嫡亲的小舅舅。 第六章 良策 如今的明德帝李爵是先帝的第二子,不是皇后所出,他的生母是原来的林贵妃,三年前登基时封了孝慈太后。但是皇家论亲论嫡,他都要同李舜华一样尊周连为舅舅,原皇后周期本家为嫡亲的外家。 “奶奶的,这帮奸商,老子真想一刀砍了他们。”兵部尚书刘为忠是个粗人,气的狠了,脏话便冒出来了,不过这个时候,倒也没有人去计较这些。 明德帝叹了口气道:“刘大人,黔州府山匪作乱之事,如今情况如何?” “回陛下,臣已派精兵两万,联合黔中节度使剿匪,目前大多数匪徒已经被臣等围困,只是黔州地势复杂,山林众多,恐怕一时半刻无法彻底剿清。不过,臣已经派重兵设立层层关卡,看守山南道边线,绝不会让山匪流窜,给山南二道添乱。”兵部尚书刘为忠回。 明德皇帝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一件好事。为今之计,必须调粮救济山南道。”他说道这里顿了良久,手指在案头轻轻敲着,“朕记得,给边防储备的军粮,还有五十万石。” 此言一出,众臣面面相觑。殿上安静一片,大周开国以来,军粮从未它用,军粮是一国关键,试想万一战事突临,将士没有粮草怎么行军,就算没有战事,挪用军粮,只会让战士不安,将军寒心。 见众人都不说话,门下侍郎侯思明率先开口:“臣以为,陛下此法可解燃眉之急。” 他话音刚落便又有声音响起。 “不可,陛下,军粮它用,定会军心涣散,将士不安啊。”反驳的是中书令张相,他是太皇太后的弟弟,如今已经年过六旬,在朝中威望颇高。 兵部尚书张大人接着道:“陛下,臣也以为万万不可,如今西有吐蕃屡屡扰我边境,北有突厥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起兵犯我大周,实在不能冒这个险啊。” “臣也以为此法不妥。”工部尚书宋大人附议。 明德帝却突然拔高了声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让你们想对策,你们不行,朕提出来你们又百般阻拦,你们要朕如何?” “臣等惶恐。”众臣跪下,齐声道。 明德皇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手背后,一手指着下面众臣:“你,你们……”他的手气的有点抖,怒目圆睁。 明德帝身体不好,眼下动了怒,连着不停地咳嗽,李德忙端了茶进来。 李舜华见此状,忙站起来:“皇兄消消气,既是商讨,便免不了谏议。皇兄莫要动怒。”她扶着他重新坐下,又唤众臣都起来,“阿槿倒有一法,皇兄听听是否可行。” 明德皇帝侧头看她,脸上表情淡淡,语气有些急切:“阿槿快说。” 李舜华站起来:“如今之况,百姓缺粮,富户屯粮,朝廷无粮,如果朝廷从富商处购粮赈济百姓,何如?” “殿下说的轻巧,国库早已空虚,富商粮价甚高,如何有那么多银子收购?”门下侍郎侯思明道。 “侯大人急什么,本殿什么时候说要用国库的银子买了?”她微微一笑,“商人重利,我朝商人赋税苛重,如朝廷以未来两年赋税与其相换一年税数对应的粮食,可行?” 李舜华转身看向明德帝,眼眸黑亮,眉目张扬。 以税换粮,既不伤国本,又可暂解眼下之困,可谓一举两得。 “一年商税如果按往三年均数,一般的富商约有千两银子,就算如当下粮价一两一石,也有千旦,山南两道商户众多,不下千数,如此算来,十万石粮食可解两道四分之一的百姓春种之难。”户部张闻清道。 中书舍人周连道:“臣认为,此法可行。” 明德帝低头沉思,嘴中呢喃:“十万石,十万,好好,好啊,阿槿,你真是朕的好妹妹,不愧是父皇当年常夸的小福星。”明德帝似乎很高兴,他看了眼李舜华,站起来在大殿中不停的踱步。 “皇兄也莫要太高兴,阿槿此法虽可解燃眉之急,但后续仍需大量粮食。”李舜华接着道。 侯思明又道:“殿下此法虽妙,但我朝商税占收入半数,如此一来,朝廷最少需要两年休养生息。而且此法怎能多用,后续粮食如何,还请殿下言明。” “侯大人,你对公主如此说话,僭越了。”周连转身,看着侯思明,眼眸微眯,眼角微微挑起,周连的眼睛与李舜华的很像,这般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危险的冷意与倨傲。 侯思明看了眼明德帝,皇帝并没有要为他说话的意思,便垂头不语,三省向来以中书省为首,他与周连虽然品级相当,到底是矮了一头。 李舜华也很疑惑,从进来到现在,这位侯大人好像一直跟她过不去,但她思来想去,好像并没有得罪过这位新上任的门下侍郎大人,如果说是迂腐,如今她计救百姓,就算不为她说话,倒也不必这样步步紧逼,她得过消息,他官从科举,家中贫寒,此类人为官,一般的世家大族,官员帮派都会存有偏见,不会主动拉拢,知意曾打探他也并未同哪一派走得近,那他到底为何与她针锋相对? 第七章 曾经 “阿槿?”明德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面前,李舜华恍然回神,“皇兄,怎么了?” “后续之事,阿槿可还有良策?”他声音很温和,眼里却没什么表情,嘴唇微抿着。 李舜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恐怕要让皇兄失望了,阿槿目光短浅,只想到此救急不救本的方法,皇兄恕罪。” 明德帝却倏地笑了,嘴角微微勾起,只一瞬,眉头依旧皱了起来:“阿槿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摸摸李舜华的脑袋,继续道,“朕见你方才走神,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剩下的皇兄和众大臣再议。” 李舜华没有拒绝,微微行礼:“皇兄注意身体,莫要太累了,臣妹告退。” “臣等恭送长公主殿下。” 此时的天际已经模糊有一丝亮光,亮光下是昏黄不明的颜色,被更多的淡蓝色的天幕托着,铺在层层宫殿的檐角上方,无言冷淡,静默神秘。空气中带着夜的寒凉,又添了晨起的湿意,李舜华摸摸双臂,她穿的少,来的时候没觉得,现下觉得微微有些冷。 知许在殿门口同小喜说话,不知道聊到什么,抿着嘴笑的开怀。见李舜华出来,忙迎上来问:“殿下,现在回宫吗?” 李舜华点头。小喜跟着过来朝她行礼,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要说我们这些奴才没本事呢,殿下一进去,天大的窟窿转瞬都补好了。” 李舜华见多了他这个样子,没有多说,只笑着道:“软轿可在宫门外?” 小喜找来了一个小太监,方得知软轿刚被张宝林叫走了,说是昨日下午走的路多了腿累着了,她身旁的宫人以她过会儿得来给陛下问安为借口,向陛下请走了轿子。 李舜华听了,觉得她跟着这个张宝林倒真是渊源匪浅,先是争钗,现在又来抢一顶轿子。倒挺有意思,她还未说话,知许便开了口:“说什么走的多了,奴看明明是在我们宫门口撒泼站的久了。”她顿了顿又道,“奴这就遣人回宫去叫了我们宫里的轿子来。” “不必了,一来一回,平白扰人瞌睡。”李舜华道。 小喜塌着腰凑过来:“要不奴才进去跟陛下禀告一声请了御轿?陛下心疼殿下,定然不会介意。” 李舜华摇头:“我看此时天色甚是好看,走着回去就是了。” 小喜应是,知许扶着她出了两仪门。 从小到大,她的这位皇兄,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好像总是站在角落里,让人很难注意到。明谦太子李孚谦逊有礼,文史经韬,国政谋略,样样出色,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是他的大哥,也是最疼他的哥哥。三哥李觅喜欢丝竹乐理,诗词书画,舞文弄墨,是个风流才子,跟她父皇志趣相投,常常作伴。唯有二哥,常年病弱,生母林贵妃又是一个不甚受宠的,母子两人一样的不爱出头。如果不是那件事,或许她跟他还是因为那一点同父异母的血缘,维持着平平淡淡的兄妹关系。 李舜华十二岁那年,中了一次毒,毒入肺腑岌岌可危,太医署毫无办法,唯有当时负责晾晒草药的最低等的姓胡的太医工,不要命想出了个换血的凶险法子,同她换的必须得是她亲近血缘之人,且搞不还容易两人俱亡。父皇与三哥都不在宫里,她的母后周氏早已去世,那时候的太后,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派了一队千牛卫将要来救他的大哥明谦太子困在了东宫。她向来知道她这位皇祖母向来不喜欢她,却未想竟绝情至此,为了不让太子以身涉险,直接将她舍了。 是那个向来不被人所注意的二哥,二话没说直接去了长乐宫,这才有了今日的她。 从那次起,她对这位二哥才亲近起来,发现其实他之前就对她很好,只是她没有发觉罢了。了解的多了,她觉得这个二哥其实并不是一无是处,相反,他的文韬武略,诗词书画,都不输其他人,只是一直被别人的光辉所埋没了,旁人看不到他,自然会以为他平平无奇。 再后来没多久,大哥死了,又过一年,最宠他的父皇也走了,三哥远调做了淮南王,最不被人看好的那个,却做了皇帝。 今日为何会想起这些,她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仪门,晨光微熹,东方欲晓,或许过了今日,她便不是二哥身边那个纯粹的阿槿了,有所保留,收敛光芒,才是在帝王面前应有的姿态,在至尊者身旁肆意的活着,尽忠职守的臣子不行,功高盖主的将军不行,后宫宠妃不行,亲妹妹,也不行。 “殿下怎么了?”知许看她转身良久,疑惑的问。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回过身来,却见眼前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宫道那头,缓缓走来一个白衣郎君。 第八章 世子 郎君白衣胜雪,长身玉立,隔着朝雾,趁着远处天光微现,恍若天人。 走的近了,才能瞧见他眉眼如画,鼻若悬梁,肤如凝脂,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穿着白色圆领襕袍,袍角随行微微摆动,公子如玉,温文儒雅,原来是江都王世子路疏。 “臣路疏,见过长公主殿下。”他颔首行礼,声如珠落玉盘,扣人心弦。 李舜华眉眼弯弯,往前走了一步,路疏低着头,她瞧见他以一白玉发笄固冠,簪子样式简单,通体光滑,泛着温润的玉色。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声音染上了三分笑意:“世子何往?” 路疏看着她,眸色染着日出微光,显得十分柔和:“臣去见陛下。” 她一听也不便多问,两下无言,李舜华微微颔首:“本殿先行一步。” “殿下慢行。” 李舜华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他已经走远了,肩背挺且直,迎着日出光亮,周身镀了一身金光,李舜华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三哥以前常在她耳边念的一句诗: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转过头来,又在心里道:啧,好看。 知许在她旁边偷笑。 他们二人打闹一番,瞧见小喜哼哧哼哧追上来,跑的满头大汗。李舜华还未问,小喜便呈上一件月白色暗竹文的披风,笑道:“殿下走得急,陛下刚吩咐奴才给殿下送来披风,晨起天凉,殿下穿的单薄,莫要冻着。” 李舜华道谢,知许给她披上,一下子暖和很多,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松香。 到宫里已经辰初,李舜华觉得头有些痛,没用早膳就倒在床上了。 这边两仪殿内,皇帝群臣俱已疲惫不堪,只得先拟定了以税换粮的决议,当时便下旨紧急发往两道,两日便到。皇帝唤了殿前等候多时的江都王世子觐见,之后朝臣们便散了。 户部尚书江闻清刚从马车下来,就见幺子江恒站在门前,见他回来,随他进了院门。 “父亲,筹粮一事,朝中可有决断?”江恒问。 “幸得长公主良策,却有所稍解。” 父子俩进了花厅,江夫人吩咐人备好饭菜。听见长公主的名号,江恒心中一动:“不知长公主何策?” 江大人抚了抚胡子,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道:“长公主聪慧,想出以税换粮的好法子,可缓两道三分百姓之困。” 江恒听了若有所思,良久,他开口:“父亲,其实昨日下午,长公主召了儿子进宫。” 江闻清听了抬眼,江夫人道:“昨日主君在户部一日未回来,傍晚又直接得召进宫,恒儿是下午时分去的,你自然不知。” “儿子入宫见殿下,长公主虽让儿子在外等候良久,倒未有别的为难,只是父亲,儿子有一事,觉得甚是疑惑。” 江闻清放下筷子,听江恒将昨日下午之事大致讲了一遍,诚然,不止有心还是无意,他略去了中间李舜华同他玩笑那一段。 “殿下因为奏章的缘故,召你进宫却又未曾发难,只将你晾了一个时辰,便算了,竟还与你论经史……”江闻清语气有些不解,一旁的江夫人盛了碗汤,道:“依妾身看,殿下若真是恼了主君为降罪于恒儿,远没有这样轻轻揭过的道理,殿下此般,倒像是要掩盖什么。” 江闻清道:“你说殿下问你《战国策》,”说到这里他又抚了一下胡子,“我记得,殿下八岁通史,十岁时,便将当时的太傅问的哑口无言,如何会向你请教?” 江恒微微皱着眉,也是不解:“儿子也曾听闻殿下学识渊博,不过也不敢多问。” 江闻清问:“殿下问的那一段?” 江恒道:“围魏救赵。” 江闻清又问:“殿下还说了什么,你细细说来。” “殿下,先是说不懂此策,之后又拿自己同父亲,还有三人之间彼时的关系作比,之后……”江恒想起来,“殿下一直交代要儿子举一反三,学以致用,还让儿子多帮帮父亲,为父亲解忧,解朝廷之难、黎民困苦。” 两人也没有心思吃饭了,江夫人便撤了桌子,父子二人进了书房。 江恒问:“依父亲所见,殿下此举有何深意?儿子想来,如今朝廷之难,怕只有山南两道筹粮春种一事了。” 江闻清坐在椅子上:“殿下怕是在暗示你,筹粮一事的对策。” 江恒惊讶不已:“筹粮之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江闻清摇头:“今早议出结果,只能缓解三分,不能治本。” 江恒皱眉:“故而,殿下暗示儿子的才是真正解决之道?可殿下既然知道方法,为何不直接向陛下禀明?何以要借别人的口?又为何是儿子?” 江恒疑窦丛生。 第九章 顿悟 江闻清喝了口茶,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九五之尊岂能一直仰仗别人处理国事,长公主殿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陛下,怕是远远没有表面上那样豁达宽仁。至于为何是你,依我看,其一,她是想告诉我她并非表面上骄纵任性,胡作非为,这其二,我刚上奏章参他,他召你前去表面为难,谁又能想到其实是提点我们,这便最不容易让人怀疑,至于其三……” “其三,殿下想借机施恩,父亲立功加官,这样日后,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江恒接道。 江闻清眼睛里透出一丝亮光:“不错,恒儿,你长进了。” 江恒低头脸庞微红:“父亲莫要取笑儿子了,我尚且长殿下一岁,心智谋略,却远远不及殿下,实在惭愧。” 江闻清让他坐下:“咱们这位殿下,出生时便得了大师’女中尧舜,国士无双’八个字,你同她比不得。” 江恒的眼神暗了暗,轻声道:“儿子知道。” 他又问:“那父亲可猜到,殿下提以围魏救赵,如何举一反三,解朝廷困局?” 江闻清不语,茶换了三盏,书房一时无声。 有侍女端了几盘子糕点上来,说是江夫人怕他二人腹中饥饿,遣人送来的。江恒抬头瞧瞧天色,已经接近正午了。 良久,书房突然传出一声轻笑,江闻清理了衣袖,看着江恒,笑道:“殿下提及围魏救赵,让你举一反三,又暗示朝廷时事。关键就在于反这一个字。如今朝廷局面,百姓缺粮,朝廷无粮,富户屯粮,粮价飞涨,山匪趁机作乱。” 江恒不解:“可是,山匪不是已经被兵部尚书刘大人围困住了吗?” 江闻清正色:“关键之处,就在于山匪被困,围魏救赵中,齐围魏而迫使魏国撤军而得以保全赵国。今日,朝廷围山匪而护百姓商户不受劫掠。可是如果朝廷放开包围呢?” 江恒皱眉:“黔州离山南二道近,山匪被困多时,银粮短缺,必定下山劫掠,最便之处,便是山南二道,可是百姓穷的都揭不开锅了。”江恒的声音低下去,却又突然顿悟:“山匪必定会劫掠富商。可是与筹粮又有何干系,粮食也变不到朝廷手中啊?” 江闻清接着道:“山匪劫掠,必不会一下子把整个城都抢光,一般都是先试探一家,如此第二天满城商贾惶惶,必会求助朝廷,不仅会请求朝廷派兵剿匪,更会将大多数粮食卖给朝廷,为了安全,甚至有可能延后货银。到时候商户有求于朝廷,至于粮价,商户急于脱手,怕是还比不上往常。如此,百姓有粮耕地,国库可屯余粮,商人安心,百姓春种,民间必会感恩戴德,可谓一举多得。至于山匪,进了城的山匪,只要朝廷派兵,自然是瓮中捉鳖。” 江恒听了这一席话,惊得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半天不知说什么。 江闻清负手背立在门前:“山匪为魏,百姓为赵,放山匪,借他们之手,富商必有求于朝廷,如此,筹粮之事必解,围魏救赵反过来,便是一出极高的借刀杀人。” 半晌,江恒艰难开口:“所以殿下最迟昨日下午就已经……,可是加急奏章不是傍晚才送到宫里的吗?” 江闻清摇了摇头:“故殿下权倾朝野,收敛锋芒在所难免,不然何苦借旁人之口。这些,你我不必深究。” 江恒道是。 他转过头向外看,庭院阳光明媚,春和景明。 午后,户部尚书江闻清入宫献良策,不出五日,载入史书的山南筹粮之难,立解...... 长乐宫 李舜华在床上躺了一天,其实,山南暴乱的消息,她确实比明德皇帝的消息更快,比八百里加急,快了五六个时辰。知意收到消息后派人进宫,自己却在路上受到伏击,同时,京都附近的消息线也被人盯上了。幸而最后圆满解决,可这帮人到底是谁,背后之人是谁,又是怎么知晓这条消息线的,又知不知道这条线是隶属于她的?这条线被发觉了,那其他的呢?问题接二连三,李舜华有些头疼,脑海像一团乱麻,冥冥中脑中好像有一个想法,却又快的抓不住。 罢了,她不欲多猜,还是让知意继续查吧。 李舜华吃饱喝足在内殿门口晒太阳,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太后向来和善,只让后宫初一十五晨昏定省,太皇太后出宫礼佛,不用早起,真是人生乐事。 是日小喜来了一趟,下头新供了两株西府海棠,明德帝知晓她喜欢,特地搬来给她。 李舜华看了看,这几日天暖,海棠已发嫩芽,上面还有几个小小的花骨朵。她的确很喜欢,又想起江都王府中那棵百年海棠树,小时候每一年春天总喜欢翻墙出去看,现下一定也要开花了。 第十章 糕点 吃完饭她去谢恩的时候,在殿门口碰见了张宝林,她今日穿了件桃红色的宫装,站在满园春色中,显得人比花娇,李舜华自觉见美人无数,但也不得不承认,张宝林确实是个美人,丰满多姿,娇艳风情,是那种郎君们喜欢的身韵,怪不得皇兄宠爱良久。 张宝林瞧见了李舜华,脸色由红转白,又转回红,在原地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整了整妆容,昂着头进殿中去了。李舜华不想同她计较,正叫小喜说一声她来过了,转身欲走,李德拿个拂子笑眯眯的出来说陛下请她进去。 她进去才发现王婕妤也在,她有孕已经六个多月了,不便行礼,坐在榻上微微一笑,算同她打了招呼。 王婕妤本名王若锦,是工部侍郎王大人的独女,比她大几岁,眉眼生的柔和浅淡,性子也不争不抢,像是个邻家的温柔阿姊。 与她相比,张宝林便显得不客气多了,只对着明德帝笑,可一点也不像那日在宫门口吵架的样子,声音温柔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让李舜华头皮发麻,她拿了几碟子糕点出来,凑到明德帝身旁:“陛下,这是嫔妾亲自下厨为您做的,您尝尝。” 明德帝拿起一块尝了一口:“嗯,的确不错,阿槿素来爱吃甜的,你也试试。” 李舜华道是,上前看那糕点确实做得很精致,她拿起来吃了一口,笑道:“皇兄,这糕点做得真好吃,阿槿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明德帝笑道:“阿槿喜欢就多吃几块。” 李舜华又拿了几块,看旁边张宝林瞪她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心中想笑,故意接着道:“宝林这糕点入口软糯,甜而不腻,还有一股花香,在宫里想必是独一份,不知阿槿有没有口福,日后常去宝林宫里喝茶吃糕点呢?” 李舜华看到她仿佛在磨后槽牙,明德帝一转身,她脸上瞬间换了神色,堆出十分不自然的笑:“殿下赏脸,是臣妾的福分。” 在两仪殿蹭了顿午膳,没过多久,她同王婕妤一起从两仪殿出来,春光和煦,微风不燥,他们俩没有坐轿,走着回去只当是消食。 李舜华肚子确实圆滚滚,刚才的糕点几乎是她一个人吃的,她看着张宝林敢怒不敢言,觉得,嗯,挺有意思的。 王婕妤穿了一身妃色的素中单,披着同色披风,道:“我听说,这个张宝林前几日跑到你宫门口闹?” “对,为了两只钗,最后我将那两支钗都还给她了,可她哭得更凶了。” 王婕妤笑道:“她去找你本是为了一口气,你将人家搞哭还有理了。今日竟又当着陛下的面气她。我看她又被你气的不轻。” 李舜华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我欠她的东西好言好语还他了,也不计较她在我宫门口撒泼这回事,可她今日先对我摆脸色的,倒怨不得我。”她想了一下,接着道,“不过她做的糕点真的好吃,我好像以前在哪吃过,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但又想不起来。” 王婕妤打趣说:“你吃过的东西多了,有几样相像也很正常。” 李舜华想想也是,便转了话头。 她虽向来不太喜欢与后宫众人打交道,不过这个王婕妤,倒跟她还算投机,她入宫两年,不争不抢,平常喜欢泡茶制香,李舜华时常与她作伴,父皇去世后两年跑的更勤,几乎天天去,她宫里有一种宁静致远的感觉,让她十分放松,仿佛也能消减不少父皇与兄长逝去的伤痛。 说到父皇,算算日子,还有十日就是满三年的大奠了。不知觉一晃过去,父皇已经离开三年了。 ...... 李舜华同王婕妤在功臣阁门前分开,她跟明姑、知许慢慢悠悠的晃回长乐宫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知意在内殿院子前面练刀,她的刀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刀身锋利,削铁如泥,就是对于女子来说,略显笨重了一些,李舜华曾经想给她专门打一把适用的,不过知意并不想换,只得作罢。 余晖落在知意汗湿的头顶,她眉目锋利,鼻挺如梁,动作利落干脆,身形迅捷如风,动起来的时候,是个杀气十足的冷美人。 李舜华坐在内殿门口看她练剑,看得津津有味。明姑回来就进了偏殿,一般这个时候,宫外她的公产私产,铺面酒楼,还有一些田地庄子等食邑。账本种类繁多,十分复杂,李舜华心中感叹,还是在这里赏美景,看美人好。 内侍林安一脸精明的凑过来:“殿下,今日我去内侍局,听闻江都王世子又进宫了。” 李舜华头都没转:“然后呢?” 小安看了看知许,又转过来看着李舜华的侧脸,声音很小:“我听内侍局的人说,好像是在讨论什么赐婚什么的。” 他说完,明显看见李舜华脸上僵硬了一下,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便听见长公主道:“那也正常吧,毕竟世子也到了弱冠之年了。” 知许她这么说,打了小安一下,小安是个机灵的,见如此,便缩着头溜走了。知许上前蹲在李舜华身旁:“殿下,会不会陛下是赐婚你和……”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李舜华打断了:“不许乱猜。” 知许笑:“殿下,路世子可是大周姑娘心中第一的如意郎君,家世又好,还同殿下沾着亲。依奴看,若真是这样,再好不过了。” 李舜华捏她的脸:“我看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什么如意郎君,你是想如意郎君了吧。” 话音刚落便看见知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刀,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不知道是练刀累的还是怎么样,李舜华觉得她的脸红的不正常,在听见如意郎君的时候明显还抽了一下。 她向李舜华拱手,语气倒是没什么不同:“殿下,淮南王殿下下午刚传信回来,说明日抵京。” 她一想,父皇祭日临近,他这个三哥,的确也该回来了。 第十一章 李觅 贤宗驾崩后,新登基的二皇子明德帝封了三皇子李觅为淮南王。属地淮南道,山水秀美,民风淳朴。李舜华觉得很不错,淮南多美人,她有些羡慕。 晚上就寝没多久,似睡非醒之间,李舜华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红,她站在京城朱雀大街上,身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是她的世界却一片寂静,什么都听不见。 街口缓缓走过来一队马车,为首的新郎高头大马,身穿红色盛装,头戴金冠,从远处走近,她看着新郎的身量,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仿佛隔着一层雾气,那人的五官十分模糊,但她看他身姿俊美,隐约觉得此人应该十分好看,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李舜华站在百姓中间,看他渐渐与她错开身向前去,而后紧随的是一顶花轿,上面坐着服饰华美异常的新嫁娘,明明无风,却好像是被风突然吹开了盖头,李舜华看见了那女郎的脸,小巧精致,面带羞怯,一双眸子乌黑莹亮,泛着水光。 那女郎看见她却是一愣,突然抬头看前面骑马的人,李舜华随着他的目光看,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直挺的背,金冠黑发,却用一根玉色的簪子固冠,不禁有些奇怪,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感觉。她突然极想看清那新郎的面容,脑袋没反应过来,便竭力向前跑去,却觉得那人似乎越行越快,快的让她用尽全身力气都追不上。只得看见他慢慢离去,到街角时,那人侧过身,露出了半张脸,她睁大眼睛,使劲想看清…… 突然传来一声箭带风声,李舜华猛然睁眼,入目是妃色的帐顶,她双手抓着被褥,满头满身大汗,整个身子僵的有些酸。外厢守夜的明姑听见动静进来,看见她这个样子,关切道:“殿下可是做梦了?寝衣都汗湿了,奴再给殿下换一套新的吧。” 李舜华点头,突然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过来,她侧脸看,窗户关的很严,只是有一扇窗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小洞,月光从洞中透过来,打在床头上,随着月光看,雕花的木刻床头上赫然立着一根极小的袖箭,她取下来,箭上没什么特别的花纹,箭尾用了蜜蜡封着,抠开后,箭管是空的,中间装了一个纸条。 明姑打了水进来,李舜华将纸条放进枕头下,又洗漱一番,才又躺下,却是睡不着,脑中异常清醒,她几乎是瞪着眼到了天亮。 感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好久,又像是刚刚才从梦中惊醒。 外头天光透进来,她头有些疼,微微眯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懒洋洋的味道,又有几分轻佻的漫不经心:“阿槿,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中还夹杂着知许的声音:“三殿下,您不能进,殿下还没起。” “阿槿,三哥回来了,你还不快起。”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内殿门前,知许是再也不让他往前,她双手打开护着门,一脸视死如归。 淮南王李觅看她这个样子,挑了挑眉毛:“知许妹妹越发可人了,这小脸唇红齿白,让本殿看看。”春寒料峭,他竟随手拿着一把扇子,言落便要用扇子头挑知许的下巴,知许饶是知道他的性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便看见眼前一道光闪过,一把刀,立在了李觅的眼前。 李觅的扇子掉了。 满眼寒霜的知意一手拿刀,一手将知许拉到身后,双眸冷淡,面无表情。 李觅僵着立在门前,满宫的宫人内侍却早已见怪不怪,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小安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内侍,一步未停地从院中穿过,进了西侧殿的厅中布置早膳。 李觅见状,一手扶着刀尖,一面转过头去,叫道:“记得加上本殿的一份。” 他话音落下,这边内殿门“吱”的一声突然开了,李舜华跟明姑站在门内,看见门口的架势,她眯着眼笑:“你一大早这是干嘛呢,在我门口就跟知意切磋上武艺了。咦,李觅你的扇子怎么掉了。” 那边知意见李舜华出来便收了刀,退到一旁,淮南王李觅整整袖子站直了,摸了摸鼻子,脸不红心不跳:“我这不,让着知意大美人呢。”他一边说一边捡起来扇子,晃晃悠悠的朝西侧殿走。 李舜华看着他今日穿的桃粉色长袍,配了白色腰带,袍角上面还绣了几瓣桃花,随走动翻飞,时隐时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跟着过去了。 淮南王李觅其人,是坊间话本子时常撰写的风流公子,他于政事上无甚建树,却于丝竹音律上天赋异常,除此之外,更好美人,李舜华一直觉得,她跟这个三哥能保持这么稳固的兄妹之情,该是因为两人都喜欢美人,但准确的来说,她是喜欢好看的人。 小时候李觅没少带她偷偷出宫去一些三教九流场所饮酒作乐,李觅眠花宿柳,她就在一旁看美人们跳舞。所以虽然她同明谦太子才是一母同袍,但却跟这位三哥有着深厚的兄妹情谊,这位三哥也从未将她当做妹妹,只当个兄弟,出去和一些富家公子宴饮也常带着他,且他本人放荡潇洒喜爱自由,时间久了,李舜华私下里便经常直呼其名,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大小,他倒也并没有计较,反而笑着说,直呼其名更好,省的叫三哥将他叫老了,李舜华自然求之不得。 两个人慢慢吞吞用完早膳,叫人搬了两张贵妃椅,在院中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大多都是李觅一个人在自说自唱,讲一些淮南道的事情。李舜华隔一会附和他一下,眯着眼睛,身体放松,感觉有些困。 她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明姑覆在她的耳旁:“殿下,陛下朝这边过来了。” 她坐起身,便瞧见一身明黄冕服,头戴通天冠的皇帝过了外殿。李舜华和李觅起身欲拜,却被皇帝一手一个拉住了,明德帝笑的和煦:“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 第十二章 出宫 二人道是,明姑加了一把椅子过来,三人坐定。 明德帝看着李觅开口:“路过鹤羽殿瞧你不在,朕一猜你就在阿槿这里,你们二人自小便兴致相投。” 李觅眸光流转,他的眼睛生的比李舜华更加狭长一些,眼尾有些上挑,笑的十分耐人寻味:“我今早拜见皇兄后便直接过来了,阿槿宫里美人如云,蹭个早膳也是好的。” 明德帝喝了口茶:“素来就属你风流,没得教坏了朕的阿槿。” 李觅叹了口气,表情十分无奈,又有几分嫌弃:“她自小便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我也时时不愿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李舜华瞪他,朗声道:“淮南王此言差矣,若您的轻功好些,便也不需要我来推您一把才能翻出宫墙,自然不必带着阿槿。” 李觅噎了一下,明德帝和李舜都华笑了起来。 “你们啊,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见面相互数落,偏又喜欢往一处凑。不过三弟每次回来,阿槿倒是活泼许多。” 明德帝看了看院中,他送来的那两株山南道上贡的西府海棠长势喜人,已经结出来不少花骨朵,藏在刚发的小芽中,花苞粉红,小芽嫩青,交相辉映,十分好看。 李舜华未搭话,明德帝又道:“山南两道之事幸亏有阿槿想出来缓解之策,户部尚书江闻清大人倒是给出了解决之法。”说到这里他看了李舜华一眼,“不过朕隐约记得,江大人,曾经是你的礼乐师傅。” 李舜华在明德帝的探询目光中,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才慢慢道:“我记得好像是,只授了一个月上下,那时候顽皮,时常将江大人气的拍桌子吹胡子。” 明德帝伸手弹了一下李舜华的额头:“还说呢,那时候,朕同你三哥没少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 李舜华笑了一下,面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出口的话却没所谓:“许是江大人现在还记恨我呢,月初不是还上奏章参我呢,不过我将他幺子叫进宫来吓了一通,也算是报了仇了。” 明德帝看着她,笑意不减:“就属你胡闹,不过说归说,江家这次立了功,还是要行赏的,不过朕还没想好,你们可有何谏?” 李觅一打扇子扣在脸上躺下:“朝政之事,问我作甚?不听不听。” 明德帝没有强求,笑着转头过来看李舜华,李舜华默默地吃了一口茶,表情十分认真,开口:“不如,遣他去陇右道做个知州什么的历练一下?” “胡闹!”明德帝嘴上说着,脸上却无半分怒意,“陇右偏远,户部给事中去陇右做一个知州,你是升官还是流放?” 李舜华一摊手,表情很无辜:“是皇兄让我说的。” 明德帝站了起来:“怪不得坊间皆说长公主嚣张跋扈,睚眦必报,朕今日看来,倒像是真的。他父亲不过不痛不痒的参了你两次,便这样记仇。”他通天冠上的十二旒垂珠微动,垂在眼前,挡住了眼底的神色。 李舜华还未开口,便见一个小内侍跑过来同李德耳语几句,李德上前,垂着腰笑呵呵道:“陛下,皇后殿下请了太后在凌烟阁设了午宴,为淮南王接风洗尘,现下请您跟两位殿下过去。” 李觅耳朵尖,一听便拿下扇子站了起来:“皇嫂的宴会,必然少不了歌舞,我这就过去,许久不见皇嫂,也甚是想念。”说完也不等他们二人,便先头走了。 明德帝还有一些政事,先回了两仪殿说稍后过去。 李舜华行礼,见他走远了,脸上的笑意不减,一旁唇角上勾,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心中多了些思量。 刚才场面看似温和融洽,兄妹三人在院中晒太阳喝茶话家常,但内里却是暗箭四起,相互试探。身在宫中,站在高处,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室中人,或许生性凉薄。 然帝王自古便是如此,不管是文书经史,还是大周先祖,帝王总是心思诡谲,以他排他却又唯恐功高震主,对最亲近之人,又往往疑心最重。面上笑着,背地里将你查的丝毫不漏。可是换个角度,帝王自然希望皇位稳固,令行禁止,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罢了,她心里想着,这位二皇兄从前待她那样亲厚,甚至以身犯险救了她的命,这份恩情她永生不忘。她其实无心争权,她想要的只是大周能江山稳固,盛世清明,政通人和,百姓安康,仅此而已,只希望这位帝王能容得下她,可如若……。 …… 她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遂回内殿更衣前往凌烟阁了。 就这么过了两日,到了三月初二,离贤宗祭日三月初九,只有七天了。 宫中各个殿门已经挂了七尺长九寸宽的白幡,宫墙俱蒙白粗布,宫门口皆挂了白灯笼,灯笼内点灯长明,长明七日,不得熄灭。 皇帝休朝,百官着素,后宫中人,直系子孙着斩衰服,五服之内俱入宫服哀礼。 遂安公主李霁华还有晋安公主李琼华因随太皇太后在南郊大慈恩寺礼佛,便直接在寺里服丧礼,等到大奠当日,直接前往北郊乾陵。 宫中上下一片素衣,不食荤腥,人人白日皆于在凝香阁抄经祈福,宫中还请了九十九个喇嘛在阁外诵经七日,宫中嫡系子孙则还要沐浴更衣,斋戒三天。 李舜华每日兢兢业业,很快,便到了三月初八。 这日清晨,宫中众人依次从安礼门出发,先是十八个引魂幡,接着是左右虎贲执戟,而后是随架宫人内侍,皇帝车驾,太后车驾、皇后车驾,皇子公主车驾,正三品以上后宫女眷车驾,女眷出宫后皆用白纱覆面。而后跟文武百官随行,皆步行。其外围左右金牛卫,左右金吾卫护行,队列整齐,严整肃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安礼门,经西内苑到北郊,再到乾陵,需要一天时间。在离乾陵不远的青山观休息一日,次日卯时,大奠仪式方才开始。 第十三章 识破 王婕妤的车驾靠后,贴身宫人青茶随侍在旁边,出了西苑,她突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那女子一身宫装,白纱覆面,看不见脸,看身形虽觉得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淑景殿哪个宫人。 她心中疑惑,按照婕妤的位份,只能有一个随行宫人的。她心中思量,唯恐是宫里哪个小宫人搞错了擅自跟了出来,故不敢张扬,只悄悄放慢了脚步,与到那宫人齐平,轻声问: “你是淑景殿的宫人吗,怎么今日擅自跟出来?” 那宫人也不答话,只默默低头走路。 青茶心中疑惑更重,她打量那宫人,越看越觉得眼熟,她觉得应该是淑景殿哪个不懂事的小宫人好奇溜着出来了,毕竟皇家盛典,声势浩大,再说整日在宫里四方天地,能出宫便是许多人都想的。 青茶想了一通,觉得这个小宫人虽然大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便好心道:“那你便跟在我身后吧,记得不要乱走,不许随便看。” 那宫人点点头。 青茶见她还算乖觉,倒也不再计较之前她的失礼。 …… 仪队缓缓出了京都城,没了红墙绿瓦和重重宫殿的压迫,虽然是祭礼,宫人们到底还是有几分兴奋与激动,威严肃穆的皇宫远去,那些苛刻的宫规似乎也暂时不那么令人紧张了。 饶是沉稳如青茶,也有些情不自禁的放松,皇室祭奠先帝的大礼,虽面上要保持哀泣悲痛,但是有几个人是真心的呢,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些最底层的服侍人的奴才罢了,宫中风云如何变,哪个皇帝在位,他们也都是一样当差。 如今正值初春,一路上草长莺飞,空气清新,风景独好,青茶尚且时常侧头欣赏两眼,更别提一些小宫人了。却唯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宫人,只低头走路,规规矩矩,对周围的一切好似丝毫不感兴趣。 实在是奇怪的很呢…… 前面长公主车驾旁,明姑随侍,知意留在宫里,知许在马车上陪侍。淮南王李觅无聊,骑着马晃到李舜华这里,明姑在一侧,她在另一侧,他拉开帘子,明姑欲拦,却不敢出声,待明姑转到那侧时,已经放下车帘子的李觅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古怪和探究。 …… 一晃天到正午,路程已经过半,仪队停在一个林子边上,有石子小溪,溪水清澈。 他们要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吃过午膳再继续赶路。 没有巡逻的士兵七零八落的坐着歇脚,宫人内侍们也各自拿了饭食出来供自家主子食用。青茶掀开帘子,递给王婕妤一些水。 王婕妤因为怀孕的缘故,马车垫的比其他人的要松软很多,尽管这样,大半天下来,她还是觉得有些腰酸,看外面山水秀美,便想着下了马车缓缓。 “青茶,扶我下去。” 青茶忙放下膳食,到马车前打帘子,一只手扶着王婕妤有些忙不过来,抬头看坐着发呆的小宫女,叫她上前帮忙。 谁知她竟磨磨蹭蹭不肯动,青茶又叫了两声才过来,王婕妤下车坐好后,便又要往旁边躲,青茶不禁有些生气,没想到这小宫人竟是这样一个懒丫头。 “你站住!”青茶喊她,“你过来伺候婕妤用饭。” 王婕妤闻言抬头看过去,小宫女背对着她。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却一手扶着肚子站起来,青茶对她的行为有些不解,但也扶着她朝小宫女走去。她越看这个人的身形步态,越觉得像…… “殿下?”王婕妤开口,带着些不确定。 前面那人见装不下去,遂转身过来,拉了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她将面纱取下,面上有些哧然,那人长眉亮眸,正是摄国长公主李舜华。 她慢吞吞开口:“原本不想给王姐姐惹麻烦,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王婕妤猛地抓着她的胳膊,语气有些急:“你怎能在这里?那前面车里的人是谁?” 李舜华被她的紧张弄得有些楞,不过对于王婕妤的关怀,心里泛了暖意,眉眼一弯,笑道:“前头车里的并不是我,是我的宫人知意。” 王婕妤看着她。 李舜华见她这个样子,便又接着道:“这里头事情有些复杂,姐姐还是莫问太多了。” 王婕妤又看了她两眼,转了话:“罢了,我也不掺和殿下的事情,只是殿下既然跟着我的车驾,为何不早说,否则坐车上,也好过走这么远的路。” 李舜华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回答,她低着头,脑子里不禁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时候她的父皇,依例每年都要到北郊踏青狩猎,他总是会带着她。 那个时候父皇骑马,她坐在前头,每次都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父皇好像总是那么有耐心,不管她说什么,多么无聊的事情,他也会笑着应和她,回答她。 她也曾在这小溪边洗过手,叉过鱼,父皇对她这个女儿,总是有让人吃惊的纵容。她也总是不叫他父皇,而是像民间百姓一样,叫一声阿耶。 曾经,她跟最疼爱她的人一遍一遍的走过这里,这里每年春天的风景都这样美,可惜三年前,陪她人就已不在了。她执拗的自己走了一遍,一步一步,在心中叫了很多遍阿耶,但是没有人回答她,永远也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 马车中一时有些寂静,王婕妤垂头的没有说话。倒是青茶,她不再是平时沉稳的样子,而是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嘴巴张了好久才蹦出来几个音节:“殿,殿殿下,我,我我,奴……” 李舜华被她这个样子萌到了,刚刚心中的难受也消减了几分,她板着脸道:“青茶姑姑好大的威风啊,我等怎敢造次?” 青茶听见这话,连连摆手:“不不、不、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奴冒犯殿下,奴,奴死罪,望殿下开恩。”说完一头磕下去,却没想到车内毯子太厚,她磕不出来响亮的诚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舜华和王婕妤俱都低低的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仿佛盖住了刚才眼角的湿意,一阵风吹来,心中的酸涩也散去大半。 第十四章 准备 仪队继续前行,马车晃晃悠悠,因为后面文武百官步行的原因,所以走得很慢。 李舜华无聊靠在窗边看着沿途的风景出神,王婕妤将车厢角落的小香炉打开,又加了几味香料进去。 车厢里顿时香气弥漫,却不浓郁,浅浅淡淡,丝丝绕绕,很好闻。 “这是你新配的香料吗?”李舜华问。 王婕妤添完香,拿着一方帕子靠在软枕上道:“这是新调的碧水春和,能安神定性,还能安胎。” 李舜华闻了这香,又听了王婕妤此香的功效,不知是不是心随话走,真的觉得有些困,她打了个哈欠。 王婕妤见状,笑着道:“殿下是困了吗,兴许是上午累着了,睡会吧。” 李舜华道是,其实她并未觉得上午的路程使她很累,以前贤宗皇帝找了武师傅教知意武功的时候,她也跟着学了一阵子。由此身体还算不错,不过现在困倒是真的,她歪在毯子上,王婕妤给她盖了个披风。 李舜华冲她笑笑,不知何时便睡着了。 …… 再醒来天已黄昏,马车里没人,她摸了摸头,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并且睡得很沉,但不知为何头却有些疼。 她揉着脑袋,带了面纱,从马车上下来。 “殿……,您醒了,奴正想去叫您吃晚膳呢。”青茶说到一半的称呼憋了回去,捧着一盘糕饼道。 李舜华冲她点点头,坐到王婕妤旁边。 “已经到远青山脚了,陛下传令休息一会用过晚膳便上山。”王婕妤拿了一个饼递给她,李舜华尝了一口,不知是饿了还是如何,意外的觉得不错,吃了好几块,王婕妤笑着看着她,让青茶给她拿了一壶水。 李舜华正吃着,一个白纱覆面的小宫女走过来,朝王婕妤行了个礼:“奴见过婕妤,长公主殿下身边的明珠姑姑请婕妤身旁的宫人去旁边林子里,说是有急事找。” 说完行了个礼走了。 王婕妤没说话,看着李舜华,十分明显,明姑叫的是她。 李舜华心中疑惑,抬头扫了一眼明姑,果然没有看到。 明姑为什么会这个时间非要见她,她又为什么找了个不认识的宫人来传话?知意扮成她跟知许坐在马车上,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她本来刚睡醒脑袋就疼,一下子思绪有些乱,觉得一团浆糊。 “怎么了,明姑为什么突然叫你,殿下扮作宫人,明姑不知吗?”王婕妤关心道。 李舜华摇头:“明姑知道,她此时叫我,我也很意外。” 她又站起来看了看前面,李觅也不在,莫不是真的有意外…… 王婕妤又道:“明姑要在林子旁见你,或许是知许知意她们出了什么事情?” 她心中一紧,“我就怕这个。”叹了口气,又思索了片刻,还是起身道:“我去瞧瞧,不然实难心安。” 王婕妤起身:“如今我身怀龙胎,也无法相陪,那边无人荒凉,殿下小心。” “我知道。” 李舜华朝林子里走去,此刻天已经有些擦黑,沉闷无风,也看不到月亮,山中气候莫测,今晚极有可能落雨。 李舜华穿过文武百官们休息的地方,走到队伍尽头外围,一旁有金吾卫站岗巡逻,但更多的围成一团,聊天歇脚。 李舜华想了一下,朝一堆聊天的士兵走去。 “诸位将军有礼。” 那一堆金吾卫正在抱怨干粮难吃,一个个表情苦涩,却瞧见一个小宫人朝他们径直过来行了个礼,皆有些意外,又有些兴奋,一人问道:“女郎有礼,不知何事?” 他们虽在皇城当差,时常见到宫人嫔妃,但一般都不敢抬头,更勿论说话,此刻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宫人主动搭话,也不聊天了,都一脸好奇的看着她。 那宫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行走一天,吃不惯干粮,有些肠胃不适,想到旁边林子里休息一下,只那边黑漆漆,故有些胆怯,想请两位将军作陪。” 她说的委婉,但在座的明白了言外之意。 小宫女吃坏了肚子,想去林子里方便一下又怕黑。 金吾卫都是些正值青年的男子,正是一身热血的时候,加上他们的干粮也很难吃,又有些惺惺相惜的怜香惜玉,再说陪一个小宫人去如厕这件事听起来到有几分香艳,顿时好几个人都有些心动,只是…… 金吾卫向来军纪严明闻名,身负守卫皇宫,保卫皇室的要职,如今他们得了军令原地待命,如若擅自离开……,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为难,有些犹豫。 李舜华见他们这个样子,心中已经有几分确定,她心中暗暗一笑,一手解开了系在发后的带子,摘下了覆在脸上的薄纱,露出了一张眉眼弯弯的脸。 一时间,没人说话了,那一堆人都看着她,空气仿若凝固,只一个金吾卫手中拿的饼,‘啪嗒’一声掉在在草地上。 自古,便有灯下看美人一说,意思是灯火昏黄,可以掩盖女子容貌的不足,又能给美人笼一层朦胧,显出一些旖旎的感觉。 而此时,天已擦黑,还留了一缝光亮,天幕上堆了不同深浅的蓝,只见眼前的宫人一身素衣,肤白如玉,娥眉淡扫,嘴角含笑,顾盼之间,气韵动人,眼眸如盛满星辰的湖光水色,又带了些狡黠的灵动。虽瞧的不甚真切,但又添了几分耐人寻味,好似是瑶池仙子,未见过人间烟火。 李舜华见他们半晌没人开口,轻轻出声:“将军们可愿相陪?” 美人如斯,舍命相陪!!! “我们去!”顿时有两位金吾卫站了出来,李舜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重新戴上了面纱,掩住了唇角勾起的笑意。 她看这些边缘坐的金吾卫,穿的是最低等的衣服,所以应该并不认识她,就算见过她,如今她一身宫人装扮,天色已黑,想必也不能确定,只会觉得像。 找两个人跟她一起去,到底稳妥些,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有一战之力,如果真是明姑,也好办,借口不方便将他们支开在远处就行了。 …… 第十五章 杀手 两个人跟在她身后走到林中,林中更黑,有一个人拿了火折子照路,走了一会,李舜华隐约瞧见前面有个身影,看不清是谁,也瞧不清楚在干什么,但确实是宫人的衣服。 她心中一紧,对身后两人道:“我瞧见前面还有个姐姐,心中有些放心,两位将军过去多有不便,不如在此等候。” 美人都这样说了,两个金吾卫相视一眼,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道:“女郎有事就叫一声,我等在此等候,女郎放心。” 李舜华向他们道谢,又打了一个火折子,自己朝前面人影处走去,这林中树木茂盛,又杂乱无章,走几步便看不见全身了,她拨开低处的树枝,继续向前走了一段,却突然定住脚,心中一紧,剩下还有几分放下心来。 眼前宫装根本不是人穿的,而是挂在树枝上,摆出个人形的样子! 既然是个局,那想必知意那边应该没事。 她反应过来下一秒便要出声大叫,转身还未拔腿,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背后一痛,不知被点住了哪个地方的穴位,她张开嘴巴,试图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沙沙作响,约莫有六七个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身后的人将她往林子深处拖,她看着远处,刚才同那两个金吾卫分开的地方,火折子的光亮已经不见了,她闭了闭眼,心中有些惭愧。 她本以为就算是被人算计,对方也不会搞出这样大的架势,毕竟不远处便是皇家车队,却未曾想……到底是她低估了,如今白白害了他人性命…… 她心中百转千回,拖着她的黑衣人却是一路狂奔,身后几个人围着,以她的身手,对上此时的境况,根本不可能脱身,她便不再白费力气,看这个架势,这些人约莫是因为此处离官道太近,怕在这里动手引起注意,不好脱身。 眼前景色变换,她被晃得头晕,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似乎是从杀手身上传来的,很淡,几乎察觉不到,但是此处人迹罕至,气味较少,便被她发觉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们脚步放慢,停了下来,此处有一片空地,那人将她放下来,一手扯下她的面纱,同时解开了刚才点住的穴位。 李舜华被围在中间,黑夜中,七个人俱身穿夜行衣,身量普通,看不出什么特征,黑巾蒙面,露出一双眼睛,为首的人看了她片刻,眼睛里露出轻佻的神色。 “殿下果真美貌。”声音却尖锐奇特,听着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明显,是经过了刻意变声。 她心里想,倒真是滴水不漏。 李舜华站的很直:“阁下既知道我的身份,便知道我并不好惹。” 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沉重几分,这样精心谋划,又这样兴师动众,知道她的身份,却未见背后之人现身,既不谈条件,怕是要置她于死地。 他们听了相视一眼,有几人大笑:“早就听闻,摄国长公主女中尧舜,国士无双,今日一见,胆色倒也非凡。” “谬赞。”李舜华答,她又道,“阁下绑我而来,所为何事?” 为首的人举起刀,声音带着阴柔狠辣:“要你的命!” 李舜华眉头一皱:“我与阁下不识,想必阁下是为主卖命,既是为主,他能许阁下的,我也能,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尽管开口。” 周围六人闻言相互看看,没有作声,李舜华看出他们似乎有些心动,他们中间的利益划分似乎并不相等,还未来的及欣喜,便听见为首的人道:“休在这里蛊惑人心,上,杀了她。” 那些人便不再犹豫,六人举刀向她冲来,李舜华见无法策反,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很少人知道,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其实会一些功夫。 小的时候知意的师傅在宫里授课,她也学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偷懒渐渐荒废了,此时心中开始有些懊悔。 她赤手空拳,只能以躲避为主,闪身避开向她砍过来的刀,又快速弯腰从身后之人的腋下穿过,那几个人见她会功夫也没什么意外,只是更加狠厉的挥刀,慢慢逼近,虽然不是什么高手,李舜华以一敌六,十分吃力。 突然,左臂上一阵火辣的疼,不知何时,竟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血一下子浸湿白衣,鲜艳的红,仿佛更刺激了黑衣人,他们见状,出手更加迅疾。 李舜华强忍着疼,体力越来越不济,周遭人见她这个样子,越发逼近,未曾想,她突然扑了上来,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把小刀,手起刀落,刺瞎了两个人眼睛,一时间包围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她心中一动,正想提气用轻功逃跑,身后却挨了一刀,站在旁边观战的领头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身后,一刀刺进她的小腿…… 她拳脚功夫不好,但轻功尚算可以,理由嘛,宫墙太高,轻功不好的翻不出去,就比如,她三哥李觅。 “还想用轻功!”依旧是尖锐怪异的声音。 李舜华闷哼一声,刺骨的疼传来,她下意识转身,却猝不及防一把沙土朝眼睛袭来,她闭眼已经来不及了,眼睛进了灰尘,磨得眼珠子极疼,她不得已单膝跪在地上,抬头眼睛费力睁开一条模糊的缝,几乎看不见人。 其实刀尖刺进小腿那一瞬间,她心中便知道,完了,跑路已经毫无可能,只能以命硬拼了…… “死到临头还想逃,做梦!”那人恶狠狠道,说完便举刀向她砍去。 李舜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一股刀带起的风,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脑中突然闪过很多人的面孔,父皇的,兄长的,李觅的,明姑的,知许知意的,还有路疏的…… 她竟然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觉得可能要见到父皇了,心中有些欣喜和轻松,她再也不用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宫里踽踽独行,不用在风起云涌的朝中谋划猜忌,只是,心中还有些遗憾罢了。 微风吹过,似乎过了良久,意想之中的刀并未落下,奇怪的是,她突然听见一声奇怪的闷哼,接着是刀剑碰撞的打斗声,只没几声便重归寂静。 是有人来了,是来救她的吗? 李舜华心中猛地升起一股生的欲望,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渴望继续活着,她抬头忍者痛眯眼,眼前十分模糊,天暗无月,什么都看不清,只瞧见眼前站了一个人,一身黑衣,负剑直立。 第十六章 醒来 李舜华看着面前的人,心中燃起的生念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黑衣人还在这里,那,刚才那个侠客,莫非是功夫不好被那帮人杀了??? 不过只剩了一个人,她倒是还能临死一搏! 心中思量着,手下确实毫不留情,用仅存的气力瞬间起身,一掌直取那人面门。 “不知好歹。”暗哑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嘲讽。 与此同时,那人微微错身避开,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人捏住,重心不稳,向前倒去。 离得近了,她看清了那黑衣人的脸,光亮白皙,棱角分明,眉目清冷,睫毛浓密投在眼角,显出一片阴影,薄唇微抿,喉结分明。 李舜华昏过去的时候脑子里有两个念头: 其一,没带黑面巾,不是来杀她的。 其二,好看…… …… “阿槿。” 听到一声呼唤,李舜华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未央宫,身旁围着一群人,有她的父皇,还有长兄,二兄,姨母周昭仪,还有个身穿木槿花花样的华服女子。 她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贤宗皇帝元后周氏在她三岁的时候因为生子而亡,李舜华对这位母亲的印象其实没多少,她去世的时候她还未太记得事,只是她父皇经常在她耳旁提起,她母亲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才零零碎碎的在心中堆叠起一个大致的母亲的样子来。但是此刻她看着眼前的人,却一下子认定她就是父皇口中那个千好万好,无人能及的母亲。 李舜华愣了一瞬,接着便兴奋道:“父皇!母后!阿槿想你们了。” 贤宗皇帝李文还是像她印象中的样子,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袍,温文儒雅的不像一个帝王。他坐在床边扶起她,喂她喝药,笑道:“多亏阿爵舍命救你,不然这次就危险了。” 李舜华看着他,她还未说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要对她父皇说,便见面前的人突然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李舜华忙拉住他:“父皇,你怎么了。” 李文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发不出音节,他将手搭在李舜华手上,攥住她的手。 几乎同时,他的眼中,耳中,鼻孔里,嘴角都流出黑色的血,李舜华见他这个样子,急切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你不要吓阿槿!” 她一边喊着一边叫人请医官,可是守在身旁的人像是看不见也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长兄和母亲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只有姨母周昭仪和二兄李爵在谈话。 她看着她父皇脸上的血越流越多,多到模糊了面孔,可是一旁站着的人依旧不为所动,她急切地想自己下床去喊人,手却依旧被李文死死攥住,力气很大,她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也挣脱不开,她拖住贤宗的脸,无助的喊:“父皇!你怎么了,父皇,松开阿槿,阿槿找人去救你,父皇!”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身躯在渐渐地变凉,握着他的手却依旧坚硬如双钳,她看着他慢慢阖上双眼,嘴角还挂了一丝的笑,李舜华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涌起愈大的恐惧,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模糊,她却顾不得擦,只一遍一遍:“父皇!你睁开眼睛,父皇!父皇!” “阿耶!!!你不要你的阿槿了吗?” “阿耶!” …… 她额头突然一痛,像是被打了一下,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上。 眼睛还有些痛,不过好了很多,眼角有些痒,她伸手一摸,发现沙尘是被眼泪冲了出来。 头顶也是石头,环顾四周,正在一处山洞中,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到她十二岁那年中毒的情景,滴答滴答的声音传来,外面像是在下雨。 她尝试着坐起来,刚一动,便忍不住“嘶”了一声。 身上不知都哪里受了伤,此刻似乎每个地方都是疼的,尤其是左臂和小腿,更是疼痛难忍,随疼痛而来的是刚才的记忆,她记得自己被人追杀,有个黑衣的男子救了她,却还被她当成了杀手。 她勉强的勾起头,才发现洞口栓了一匹马,站着个人,一手拿剑,侧着头,正在打量着她。眼神冷漠淡然,毫无波澜。 “阿槿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先前有些误会,郎君勿怪。”她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厉害,声音也十分虚弱。 那人见状未搭话,伸手从地上拿了个东西。走过来,身量极高,带着一丝压迫,蹲在她身旁。 洞中昏黑,只中间点了一堆柴火,此时他背对着光,李舜华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本能的向后退,却又扯到伤口,疼的呲牙咧嘴。 却见黑衣男子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按在她的手臂上,又是一阵疼意袭来,这次李舜华忍住没有吭声,但是身体本能一动,眼睛瞬间如林间幼鹿,包了一汪水,眼尾泛红,看着显得十分委屈。 但是只疼一下,小臂处便传来一阵凉凉的感觉,压住一点痛感,李舜华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他捣的草药泥,面上便露出一个笑,轻声道:“多谢。” 一只手接过来另一些草药泥,缓缓地坐起来,慢慢揭起来混着血的衣裳,将草药抹在小腿的伤口上,然后从下摆处撕下来两个布条,将两处伤口包了起来,又检查了其他地方,还有几处擦伤和淤青,不过都不是十分严重。 她在做这些的事情的时候,那个人又到洞口站着了,明显的不想与她说什么,神情冷漠的李舜华怀疑如果自己不醒过来,他也不会自己帮她处理伤口,而且很大可能等她流血流死了,便自己走了。 她并非是那种习惯于低三下四之人,见他不欲说话,便不再开口,如今外面下着雨,迎青山周围还有好几座大山,山脉绵延近百里,她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又带着一身伤,实在是没有办法自己回去,只能在这里等,等雨停或许那个冷冰冰的人能发善心将她送回去,或者是有人来救她,可是不论怎样,她今晚必须要回去,明日的大奠,她根本不能缺席。 如今,只希望雨能快些停。她虽然很累很困,身体也十分虚弱,却也不希望自己再睡过去,为了忍住困意,心中开始思量之前的事。 很明显,有人用明姑和知意做了个局,将她骗到林子中,目的是要她的命…… 她双眼微微眯着,到底是谁呢? 第十七章 分析 其实,十天前,便有人提醒她今日可能会出事,李觅回来的前日夜里,她被袖箭惊醒,里面纸条上写着八个字:大奠有难,务必小心。 她心中一沉,似信非信,这消息虽然来的蹊跷,但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知意代替她坐在马车里,如果有人动手脚,以知意的功夫,必定不会出什么大的意外,还能查清楚到底是谁要害她。如果没有问题,便悄悄地换回来,反正这件事只有她们四个人知道,绝不可能泄露。 那个面生的传话宫女来找她的时候,她心中其实是不相信的,明姑办事,应当不会这么不稳妥,虽然四处打量不见她的身影,也有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本想告知李觅让他陪同,可是不见李觅,倒是有些奇怪。 父皇大奠,规矩甚是严,他不可能随便乱跑,唯一有可能的是,知意出事了,明姑来不及找她,故而找了李觅。 她心中因此有几分疑虑,再者,万一呢,万一真的是知意出了什么事,她这一辈子,心中都不会好过。 如今看来,那伙人像是根本就知道马车里的不是她一样,如果说那个纸条是他们故意送给她的……她摇摇头,不可能,如果真的是一伙人,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再说,就算是那人是计中计,也不一定能猜中她的应对之策。 所以现在可以得出结论,这是两伙人,而且,给她送信的人应该是出于好意。这人必定曾经手握重权,不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消息,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为这是一份暗信,不欲为人知,说明此人如今必定放权,势力小于谋害她的人,为了保全自己,才想出来这样的法子…… 可是到底是谁呢?害她的人,帮她的人,是谁呢? 会不会......她压下心中浮起的念头,不让自己想下去。 李舜华兀自想的出神,却感受到一阵风从洞口吹进来,她打了个哆嗦,突然发觉好冷,她顾不得疼痛抱紧双臂,却还是冷的发颤,身体向火堆前凑。 抬头看发觉不知何时雨已经要停了,山中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正想开口,便听见那人道: “你要去哪?” 李舜华心中松了口气,有些庆幸,他并未是心肠十分冷硬之人。 眉眼弯了弯,面上带了几分笑:“青山观。” 连绵深山之中,也唯有青山观这一个去处,她是可以说其它地方,但是太远了,她必须要在卯时之前赶回青山观。 那人像有些意外,眉头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 如今先帝大奠,青山观早已被皇室征用,周围戒严,平常人不可能接近。 他细看了看她得衣裳,虽然破烂不堪,样式确与民间不同,却又不甚华丽繁复,便猜到几分她的身份,但一个宫人,为何会遭人追杀,还如此兴师动众? 李舜华见他眸色漆黑,盯着自己看了良久未说话,她知道他心中起疑,但也不便解释,这人浑身带着冷意,一双眼睛十分锐利,李舜华能感觉到他并不简单,想必也不好骗,于是不欲扯谎,便在脸上堆出来一个笑,眼睛里弯弯绕绕,衬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显出温柔的样子。 “郎君可否送我回去?阿槿必有重谢。” 那人却从鼻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带了点嘲讽的意味,一手解开拴马的绳子,道:“跟我走。” 李舜华道谢,挣扎着起身走到他身旁,受伤的小腿一用力便极痛,但她没有叫喊,自始至终也没有流泪,脸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是端庄优雅的模样,跟着他出了山洞。 天黑如墨,月朗星稀,杂草丛生,荒芜人迹。没有明显的路,更不知身在何处,要走多远才能到。 她盯着他牵着的匹黑色的马,良久没有迈步,又看着牵着马转过身的人。 那人看着她这个样子,又转过去摸了两下马,似是叹了口气,方开口道:“我的马认主,你坐上去不要动。” “郎君放心。”李舜华蹭过去,站的远没有发现,站的近了才发现这个马真的高啊,她又看了看那个人,马也随主人吗? 李舜华其实也有一匹马,养在马苑里,是一匹温顺的小红马,个头不高,到她胸口处,刚好她能不费力的上去,可是李舜华站在这匹马面前,惊讶的发现他们竟然一样高,还真是,好巧啊…… 她并不认为后面的人能够好心到抱她上去,看那个冷冰冰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只怕用自己的马驼她都很勉强,她决定自己试一下。 提起裙子,一手虚拉了缰绳,她使劲一窜,很好…… 没上去。 又试…… 没上去。 再…… 她在原地蹦跶不知多少下,两处伤口处血又流出来,疼的发木,在白色的布条上渲染出鲜艳的颜色,身上肌肉酸痛,也根本不可能用轻功,她有些懊恼,马被她扯得有些躁动,尾巴一扫,发出一声嘶鸣,李舜华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两步。 “步景。”他开口,一边走过去,摸摸黑马脖颈的鬃毛,又不知怎么顺着摸了两下,马不再踏步,安静下来,接着,两只前腿一弯,跪了下来。 李舜华愣了…… 那人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微微皱眉:“还要等你多久?” ???这样简单为何不早说,李舜华生生将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面上倒还是个温柔文静的样子,走过去上了马。 那人见她坐好,抬头看了看月亮,找了个方向,拉着马缰绳向前走。 今日三月初八,李舜华也抬头看月亮的位置,推算一下,此时应该是亥时,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以这个走法,能否在卯时之前赶到青山观。 掂量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郎君可否知道何时能到青山观?” 过了一会儿,见他并未回答,她又开口,“阿槿身负要事,卯时之前必须要到达,还请郎君体谅,生个法子。” 她说完看见他又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换了一边的方向,没回头道:“山路难行,需两个时辰。” 李舜华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如今距离卯时还有三个时辰,应该能赶得及。 第十八章 白玉 她放心下来,二人无话半晌,山中寂静,只有虫鸣和脚步声。 李舜华打量了他一会,他穿着黑色交领窄袖袍衫,除了俊俏些,看不出其他什么特别的东西。 然此人功夫甚高,身携长剑,想必不是一般人,如果身世背景简单,倒可以为她所用,她斟酌示好:“我叫阿槿,郎君叫什么,又为何深夜在这山林之中?”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回道:“采些草药。” 李舜华低头,看见马脖子上果然挂着个布袋,又开口:“郎君是医者吗?采药为何夜里来?” 那人回:“不是。” ……真是冷漠,罢了。 四周安静下来,两人一马继续走着,渐渐地,李舜华觉得有些冷,她搓了搓手臂,缩着身子,将手肘抵在马上。 又过了一会,她的头也开始疼起来,四处的风好像直往里钻,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身下的大黑马还有一丝暖和,她哼了一下鼻涕,感觉脑子有些混沌,心中却隐隐觉得,她似乎是发热了。 马一晃一晃的,脑袋也越来越晕,可是她不能睡过去,眼前这人虽然救了她,但到底身份不明。 其次,她尚且不清楚青山观那边的情况,杀手很了解她,所以要她命的人她应该是认识的,朝堂后宫,青山观现在鱼龙混杂,不能见到自己人,便擅自回去,说不定更是自投罗网。 再,如果她的失踪并没有被人发现,那便更不能这副模样直接回去了…… 如今世道虽民风开放,可皇室中人,站在风口浪尖,还是被世人以更苛刻的目光审视,她可不想未来三天,成为街头茶坊酒肆人们聊天八卦的对象。 李舜华心里盘算,眼皮却控制不住的打架,她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也没什么风景物什让她提神的,她越来越困,无奈,只能开口,靠说话提神:“郎君到底叫什么,不妨告知阿槿,日后阿槿好报答郎君。”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 李舜华没有介意,又开口:“郎君的马叫步景吗,我看这匹马威武健壮,想必是个良驹。” 没有回答,正常……,她不介意的继续,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聊天,说话只是为了不让自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郎君既不是医者,那郎君是做什么的?” “……” “我看郎君气度不凡,可曾入仕?” “……” “郎君贵庚几何?” “……” “郎……”她开口到一半便被打断,那人似乎是忍无可忍,回头皱眉道:“女郎。” “嗯?”李舜华疑惑。 “可否闭嘴。” 李舜华:“……” 她默默地不再说话,唯恐那人烦的很了,将她从马上丢下去自己走了。 她慢慢的俯下身子趴在马上,一只手按住伤口,靠痛觉来让自己清醒,马鬃扫在脸上,她纠结了一下,将鼻涕都抹在了上面…… 后来李舜华已经没有精气神说话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了,温度在消退,意识也在模糊,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撑不住了的时候,终于接近了青山观。 青山观本就皇家道观,修的壮阔庞大,但仍然住不了全部随行之人。 如今外五里全部都是帐篷,那些品阶较低的官员、宫人以及士兵都只能住在帐篷里,此刻正是深夜,只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 她在远处林子里看过去,面上好像是一片安静平和,可是她发现金吾卫明显少了很多,只有一小部分金吾卫和一些千牛卫。 那些少的金吾卫应该是去找她了,如此看来,她失踪一事已经人尽皆知。 她心中正想着对策,那人已经牵着马停下来了,他照着之前的样子让马儿跪下,李舜华慢吞吞滑了下来,只要不怎么动,伤口已经几乎感受不到很痛,可能是草药的原因,血在渐渐止住。 李舜华下来站定,看见那人摸了一下马鬃,便有些心虚地看着他,干笑一声道: “今日多亏郎君救命之恩,如今又添了送阿槿回来的恩情,郎君不妨留下姓名籍贯,也叫阿槿日后能找到郎君报此大恩。” 那人站在马头处牵着缰绳,眸中没什么波动,一身黑衣仿若带着月夜清凉,说出来的话也好似玄铁寒冰,他道:“不必。” 她就知道。 他说完便要牵着马离开,李舜华上步拦在他面前,收起玩笑,神情认真且执拗:“我知郎君救我并非想挟恩图报,只是阿槿向来不欠人情,郎君不愿留名也罢,我有一方白玉,乃是贴身之物,日后郎君如若遇事,可到京都醉霄楼,出示此物,阿槿定出面倾力相助郎君。”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拿出那白玉,递到他面前。 那人听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眼睛一扫那白玉,却倏地一变。 李舜华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便被那人一把攥住了手腕,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劲却很大,热意和疼痛一起袭来,李舜华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他之前那样冷冰冰的样子,便要怀疑这其实是个登徒浪子。 她的手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带着定在眼前,那人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很久,开口,语气不像是之前那样波澜不惊,带着一丝急迫: “这块玉佩,你哪里来的?” 李舜华不再挣扎,看着他:“此乃家母遗物。” 那人看着他,眼睛里黑意涌动:“你母亲是何人?” 李舜华看着他,先前的疑惑已经收起,眼底浮上惯常的笑意,眯着眼:“郎君既如此问,当先报家门。” 那人听言,用另一只手拿走了白玉,松开了她的手腕:“傅某失礼,请女郎海涵。唯恐祸事,故不便告知家门。” 他如此说着,脸上却并未有什么歉意,只微微颔首。 李舜华见他这样说,又看他周身服饰和神态,死活不愿表明身份,又不肯透漏姓名…… 她突发奇想,她莫不是被一堆杀手追杀然后又被一个杀手给救了,然后这个杀手害怕自报家门被官府找麻烦或者说是怕因此坏了规矩而被踢出杀手组织因此丢了饭碗? 李舜华神色有些复杂,忽听见远处传来一声:“何人在那?” 第十九章 太后 说着,便有些星星火火向这边移动,应该是巡夜的士兵,或者是找她的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她其实不欲此时被人发觉,然后大张旗鼓的回去,可眼下也只能如此。 那些人声音越来越近,李舜华看了看,十来人的样子。 再转身却见那人却翻身上马,将白玉放在腰间,连一句话都没留,就这样便走了。 啧,还真是个…… …… “殿下!” 那些人走近,不是金吾卫,而是一群家奴,身穿褐衣,一个个举着火把,中间的却是一身白衣的,江都王世子路疏。 李舜华看清来人后,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大奠要求文武百官随行是不假,可是随行人数规定严格,根本不允许带家奴,还有,其实虽然她同路疏从前关系不错,但是自从父皇驾崩后,他便待她有些疏远,称谓也从阿槿变成了极为规矩的,殿下。 江都王路照其实有两任妻子,先前那个是先皇后的嫡亲妹妹,也就是李舜华的姨母,生女而亡,先皇后心疼侄女,自小便抱进宫养着,后来得了圣恩,按着皇室的辈分赐名为李霁华,称为遂安公主。 路疏是江都王继室独子,按理说,同李舜华沾着姨表的亲,贤宗在世时十分欣赏路疏,经常召他进宫,三位兄长也同路疏关系都不错,路疏大她两岁,从前私下里的时候,她时常叫他一声表兄,倒也算的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李舜华有些愣神,突然感觉自己周身一暖,路疏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披风尚且带着暖意,还有一丝淡淡的松木香。 他一边给她将领口的带子系上,看她依旧愣愣的看着自己,关切道:“怎么了,伤口疼吗?” 李舜华摇摇头,道:“还好,已经简单包扎过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许久未曾有人这样温柔的问她疼不疼了,一瞬间,她觉得像是父皇回来了一样。 她觉得今夜的路疏好像有些不一样,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们在江都王府海棠树下看星星的时候,那样温和亲切的少年模样,回到了那个她不管如何胡闹,他都笑着说好的模样。 路疏扶着她的胳膊:“我带殿下回去看医官。”说着在她面前低下身来,像从前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们会去京郊春游,走累了,路疏就会蹲下身来,像这个样子,然后一路背着她回去。 李舜华看着他,他的衣裳下摆有泥土,袖摆上也被一些树枝划破了,名满京城的大周第一如玉郎君,不再是那个不染纤尘的样子,此刻竟显得有些狼狈。 她弯了弯嘴角,心中温澜潮生,眼睛里像盛满了漫天星子,眼尾却有些泛红,慢慢趴在他背上,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情不符,她附耳小声道: “不走正门,从偏门进去,不要声张,只通知明姑即可。” 路疏背着她走的稳当,也轻轻道:“好。” …… 青山观后主殿灯火通明,门口宫人内侍皆兢兢战战,屋内一片寂静,唯不时有女子的低声安慰,还夹杂着小声的泣涕声。 明德帝坐在塌上扶额,皇后赵氏给他端了盏茶,又站到太后身边,抚着她的背。 太后林氏穿着一身素衣,拿着帕子不断拭泪,她刚才哭得悲痛,几欲说不出话来,此刻尚且平复了一点,垂头不语,眼睛红肿,时不时收缩一下肩膀,像是有些愣怔。 “我的阿槿啊,为什么还没回来……” 她突然又哭喊一句,接着便又抽噎起来,断断续续道:“外头天这样黑,阿槿一个人在外头,这可怎么办呐……呜呜呜呜……” 明德帝有些头疼,太后已经在这里哭了半宿了,谁都劝不了,他抬头看着一旁的皇后,也拿着帕子默默拭泪,顿觉头大,无奈道: “母后,金吾卫能去找的都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您跟皇后去歇着吧……” 太后闻言哭得更痛:“我的阿槿啊,我从三岁开始带她,看着她长大,她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周姐姐啊……呜呜呜……” 明德帝看着她,耐着性子继续道:“阿槿会没事的,母后快去休息一会儿,明天,天不亮又要起身,母后身体怎么吃得消。” 林太后闻言哭着抬起头:“从小就知道你性子凉薄,丢的是你的亲妹妹,你还这样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那是我的阿槿啊……” 明德帝闻言却突然变了脸色,面上阴郁,语气也变得深沉:“母后,你该去休息了。” 说完冲皇后赵氏使了个眼色,皇后向来是个以夫为天的温吞性子,便默默起身拉起太后,轻声道:“母后,我们去休息吧,阿槿一定会没事的。” 林太后似乎也感受到了儿子的不悦,她抬头看了眼负手进入内屋的明德帝,神色有些复杂,冲皇后点点头,两人遂去了。 太后林氏,名婉仪,贤宗贵妃,生二皇子李爵,三公主李琼华。 先皇后故去后,没有将三岁的李舜华托付给她本家三妹妹,也就是当时的周合周昭仪,反而让她照顾,理由是想让两位公主一同教养。 林婉仪深感荣幸,她自小被娇养在家中,父母唯有她一女,兄长疼爱,家中关系简单,故而十分单纯。 她待李舜华如同己出,甚至比亲生女儿李琼华还要亲厚,由此得贤宗欣赏,虽盛宠不多,不怎么出头,倒也过得安稳。 贤宗去世后,明德帝李爵继位,封了她做太后,李舜华的亲姨母周昭仪为太妃,周太妃自请前往青山观,为先帝终身守灵,听闻李舜华遇害失踪的消息,直接晕厥过去。 林太后想了想,叫皇后赵氏先去休息了,她自己向后院寮房走去,想去看一看周太妃。 刚转过元君殿,便瞧见了有一个人从那处过来,那人看见她,像是有些惊讶,不过只一瞬,便过来屈膝给她行礼,林太后忙拉起她,温和道: “你身子重,就不必计较这么多礼数了,这么晚了,你怎的在此?。” 那人一身麻衣,披着个暗色的披风,正是王婕妤,她已经怀孕将近七个月了。 王婕妤抬起头来,乖巧的笑,脸上的泪痕却十分明显,月夜里,反射出晶莹的光,眼眶红着,淡淡开口: 第二十章 降罪 “儿妾担心殿下,故将观中所有神仙菩萨拜了一遍,以佑得殿下平安归来。” 林太后听闻此言,拉住王婕妤的手,又红了红眼圈:“哀家知道你素来与阿槿交好,孩子,你有心了。” 王婕妤垂头,默默道:“如今儿妾身子笨重,不能亲自寻找,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林太后又走近了几分:“阿槿回来后,会知道你的心意的。”她停了停,笑得和蔼,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虽说如今胎儿稳定,但今日车马劳顿,又出了这档子事情,就怕有个意外。” 王婕妤应是,行礼便退去了。 林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月夜,像是对着上苍,亦或是满观神灵,呢喃道:“若是阿槿平安归来,要我如何都行……” …… 三月初九,周贤宗乾陵 从昨日帝王驾临,青山观中众道人便开始布置一应事务,除此之外礼部官员和国子监众人布置经幡仪仗,喇嘛道长们已经在此三日念经祷告,此时乾陵入目几乎全为黑白二色,很多官员寅时已经陆陆续续正装列队,等候卯时皇室到来便开始大奠典礼。 此时的青山观后主殿,明德帝已经身着衮冕,冕端各垂十二旒,每个旒上有十二珠,按照青赤红白黑的顺序排列。衮服内白外黑,上着十二章纹。 内侍宫人尚在整理衣饰,一片忙碌。 一个身穿蓝衣的男子低着头走了进来,行了礼,便直接在明德帝耳旁密语,明德帝眉头紧锁,听完摆摆手让他下去。李德带着宫中人已经避到外间,见那人走了出去,才又进来。 东厢房,皇后则是一身祎衣素纱中单,蔽膝,大带,深青衣,革带,舄,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头上戴有十二枝树花,两侧配有博鬓。宫人收拾好之后,便起身前往三清阁四御殿前。 周礼中祭奠礼仪严苛,除了皇室嫡系未嫁女,其他女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则携两朝后宫其她众女眷在观中举行内奠仪式。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站在首位,她们二人礼服仪制同皇后大体相同,只是祎衣素纱中单外头是黑衣,显得更加庄重威严。 太皇太后张氏一头华发,丹凤眼,看得出来保养十分得体,举手抬眸,目光迥然,气势逼人,相比之下,一身同样服饰的皇太后就显得柔弱了些。 “太后,阿槿找到没有?” 太后闻言又想垂泪,却又有些畏惧,小声答道:“未曾有消息传来。” 太皇太后闭了闭眼睛,又问:“淮南王回来了吗?” “没有。”这次答话的是周太妃,她是三皇子也就是淮南王李觅的生母。 与此同时,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另一素衣女子一脸漠然,看着这一幕,面上瞧着是个温婉动人的大家闺秀模样,她就是遂安公主李霁华,路疏的异母姊,虽被封了公主,入了皇室,但到底生身父亲是江都王,故只能留在这里同后宫一起祭拜。 …… 乾陵 时辰临近,喇嘛道士,皇室,百官,皆肃静而立,皇帝站在首位,听着礼部汇报,之后,他登上礼台,语气痛心,道:“想必众卿皆已听闻长公主失踪一事,事到如今,长公主仍然下落不明,淮南王担忧不已,已经亲自去寻找,其二人现下仍然未归。” 此言一出,下方众人虽知晓此事,但仍相互看着,都不知如何言语。 大奠礼仪严苛,皇室子弟更甚,贤宗大奠,不到场者皆被认为不事祖宗,不敬祖宗,为不孝子孙,轻者逐出皇室,贬为庶民,重者直接处以绞刑。 上方帝王意味尚且不明,百官也不好说什么,于是静默良久,只有门下侍郎侯思明撩袍下跪,义愤填膺: “臣启陛下,长公主昨日傍晚于林中失踪,不明原因,淮南王虽说是去寻找,但是在如此重要的祭奠之前,其二人随意脱离队伍,本就是不遵礼法,不敬先帝,臣请陛下严惩。” 此言一出,倒有许多人附和,大奠确实极为重要,长公主确实有违法制。大周礼律上明确表明此般境况上当如何处置,虽无情,倒也合理。 此般论来,此举倒是不畏皇权的忠言,为官者谁不想载入史册,后人传颂。再加上,门下侍郎说完之后,皇帝并未发怒,只是皱眉细思。 百官心中盘算的精明,于是越来越多人站出来附议。 一时间,几乎除了明显的长公主一派,几乎所有人都跪下谏议,皇帝背过身去,像是很苦恼的样子,半晌才阴着脸转过来,道: “长公主与淮南王未能参加大奠确是有违礼制法典,然现下并不明朗长公主是自己出走还是被奸人所掳,淮南王又是事出有因,叫朕如何下决断?” 他刚说完,便有直着脖子一脸刚正的礼部官员出列道:“陛下此言差矣,周律上严明不究原因,祭礼不到者一律严惩,陛下此言,倒像是与长公主和淮南王开脱。” “陛下!陛下虽然疼爱弟妹,然二人此举有违律法,陛下当着先帝的面,怎能如此袒护,不顾礼制,这让我大周江山如何稳固,政事如何清明,陛下莫要让地下的先帝失望啊!” 说话的是中书令张相,他这话其实有些僭越,然他为三朝老臣,位高权重,又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故而无人反驳他的话。 祭奠大礼,百官位置皆按照礼制,先是皇室宗亲,接着是三省官员,再后来是六部,江恒站在队伍末尾,前头争论的声音隐隐传来,他听着这一字一言,嘴唇抿的发白,仔细看去,眼底还有些乌青。 皇帝不语,片刻后,痛心开口:“既如此,朕也不能不顾祖宗礼法,百官谏言,长公主与淮南王既违祖制,不论原因,朕从轻处罚,便……” “陛下!”明德帝后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出言的人是江都王世子路疏,他跪下行了个规矩的大礼,道:“陛下,此刻虽按惯常应到陵前,然距离卯正,尚有一刻钟。” “陛下,大奠虽要求半个时辰便到场准备,但到底此刻尚未开始,此刻降罪,的确名不正言不顺。”半晌沉默不语的中书舍人周连出列,看了一眼帝王道。 第二十一章 典礼 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子,晋安公主李琼华放在腹前的双手紧握,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为首的帝王。 其实她素来不甚喜欢她这个皇姐,她这个皇姐从小便得父皇宠爱,就连她的母妃,也总是偏心她。但她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她虽与她向来不对付,却更也不希望她受重罚,甚至是驱除皇室名籍,然而此刻她插不上话,心中十分焦急。 上头的明德帝盯着垂头的路疏看了良久,眼中不明神色涌动,开口却像是叹了一口气:“自然,尚有一刻钟。” 他说完,李琼华微微松了松手,发现手心有些黏腻。 众人便又静静等了一刻钟,可依旧不见李舜华身影。 眼看就要到时间,百官窃窃私语,门下侍郎侯思明提醒道:“陛下,到时辰了。” 明德帝轻咳了一声,开口:“既如此……” “皇兄!”李琼华着急打断了他。 “且慢!”几乎同时,又有一道女声响起,众人随着声音,向后看去。 只见石象生夹着的神道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两人俱身穿黑色法服,白珠头冠,长袍曳地,双目有神,昂首直立,身后是神道石碑林和翁仲群,庄重肃穆,疏离淡漠。 正是摄国长公主李舜华和淮南王李觅。 二人行至帝王面前,行了交手礼。 李觅道:“臣弟与阿槿来迟,万望皇兄恕罪!” 李舜华抬头,看着上首明德帝的面色在看到他二人的时候像是僵硬了一下,周遭寂静半晌,帝王突然轻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明德帝都如此说了,下方众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再说,这虽然晚到,也确实没算误了时辰,的确算不上有罪。 长公主对立一派官员皆有些懊恼,那些跟风的官员则是心中有些忐忑,本以为可以来个先帝陵寝死谏帝王,惩处骄纵皇子皇女的英雄事迹,说不定还能得个百姓传颂忠直之臣的美名,却没想到…… 得罪长公主,实在不是个很有前途的事情啊…… 一时间很多官员都垂手丧气,上方的明德帝冷着眼,看着这一切。 中书舍人周连看着明德帝,嘴角却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晋安公主李琼华松了口气,她打量了几眼,李舜华的样子明明好得很,说不定又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亏刚才她还那么担心她,便气鼓鼓的整了整衣裳,转过去不再看她。 李舜华看见她这个样子,唇角弯了弯。 路疏则是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她脊背挺直,看着周正端庄,可是他背她回来的时候,见过她的伤,那伤深可入骨,算不得轻。 没有人说话,气氛好像有些复杂的尴尬,幸好这个时候,李德上前提醒帝王,卯时已到,可以开始了。 帝王摆摆手,转过身去。 国子监祭酒江州三跪九叩,焚香沐手,之后登台,大奠开始。 雅乐齐鸣。 先是设位、陈器、具馔、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 之后诣陵寝,奉神主出就正寝。明德帝携众人九跪九叩,道: “今以贤圣元德文敬清泰孝皇帝远讳之辰,敢请神主出就正寝,恭伸追慕。” 众人复拜,接着便是参神,降神,初献,亚献,终献,阖门,启门,辞神,纳主,彻,仪程多且复杂,规矩甚严,动作以跪下起身为主,重复许久。 李舜华在这跪叩与礼词雅乐之中,每个都动作都带着极度的苛刻,恭敬虔诚,丝毫不乱。 只是拜下去的时候,会有些微微蹙眉,起身时脸上却一丝不显,左侧的李觅见她这个样子,神色十分痛心,却又重重在心中叹了口气。 李舜华今日的妆容很淡,但是口脂上的却很浓,配上一身黑衣,神情倨傲冷艳,显得跟往日颇有些不同。 跪下复起身,她突然微微踉跄一下,身旁的李觅眼疾手快的扶着她的小臂,却摸到一些湿意,李舜华冲他摇摇头,拂开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李觅低头,掌心一片红渍。 他猛地侧头打量她,见她依旧随着唱礼之人,每一下跪叩,都挑不出一丁点儿错处,他看着她,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孔,却分外认真凝重的神色,倏地红了眼眶,跪下的时候,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另一旁的李琼华见她这个三皇兄好像有些奇怪,看了两眼,看不出什么来,便又转过身去了。 李舜华在一起一伏之中,盯着前面冕服盛装的帝王,眼睛里冷意渐浓。 她小时候好像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疼爱的父皇,温和的兄长,宫中锦衣玉食,她是金枝玉叶。 纵然母亲早逝,却也有个将她视如己出的林贵妃,整日同她玩笑的李觅。 她从不缺什么东西,就连青梅竹马的路疏,都是大周第一如玉公子,即使是在宫里,也活的比其他人更加自由肆意。 只是那个时候,心中还是有很多烦恼,烦恼太傅的功课繁重,烦恼李琼华总是同她抢东西,烦恼宫中规矩甚多,烦恼父皇后宫里那些总是来讨好她的,花枝招展的妃子…… 可是现在想想,这样的生活真好,最起码父皇和长兄还在,不管她闯了什么祸,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会将她放在身后保护的好好的,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可是如今,父皇长兄不在了,她这个看似普通羸弱的二兄,到底心中所思所想是何,她从前不愿多猜,总觉得,都是些帝王心术,身临高位,在所难免。 她心中思量再思量,隐忍再隐忍,今日她同李觅在碑林外头站了许久,明德帝的一言一行,都尽收眼底,如若说之前尚是怀疑,也不愿怀疑,如今,倒是有几分确定下来。 她心中冷笑,她步步退让,收敛锋芒,到最后,还换来了这一身伤…… …… 大奠结束后已经到了过了正午,众人站定,听完明德帝最后的祭词,便可以散去,明日回京。 怎料,帝王结束后却并未要众臣离去,反而是走下来到长公主面前,负着手,一脸担心的问:“阿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夜究竟去哪了,可曾受伤? 第二十二章 法相 众人本忽略了此事,此刻听见明德帝提起,也都不想走了,一个个竖着耳朵,想听一听天子家事。 他们心中也十分好奇,长公主一夜未归,又差点误了大奠的时辰,虽最后同淮南王一同回来,但一女子不管是被掳走还是自己出走,独自在外良久,不管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对名声十分不利。 有些讲究的氏族大家,也不会让这样的女子进门为主母,所以今日长公主不论怎么说,尽管逃过了逐出皇室的大罪,但于名声这一项,到底是有损的。 李舜华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收着下巴,看着有些委屈,眼底也微微湿润,开口像是带着哭腔: “我,我看到父皇的法相了。”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明德帝也十分意外,他愣住一瞬,便疑惑道:“此言当真?” 众人抬头,便又见长公主言辞切切,几欲垂泪,好生悲痛: “昨日下午,我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父皇身穿墨绿长袍,跟阿槿说,他想阿槿了,要阿槿独身去见他,阿槿问何处,父皇道:‘落日青山,东林山脚,宫人相迎。’” “阿槿下车后,便瞧见迎青山山脚迎着落日,半信半疑,又见林中漆黑,心中不定,只因父皇说的是要阿槿独身前往,故不敢找皇兄相伴,只找了两个金吾卫远远的跟着……”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脸上尚且带着泪痕,拽住明德帝的衣袖,道:“那两个金吾卫没有告诉皇兄吗?” 明德帝想了一下,道:“确有两个金吾卫在林中被发现,发现的时候是昏迷的,说不知道如何便没了知觉。”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便不自觉信了几分,长公主一介女子,怎么可能将两个身高力壮的金吾卫不知觉间打晕,一定是神力所为。 李舜华听了,心中便暗暗舒了口气,没事便好。 她松开明德帝的袖子,继续道:“阿槿到那里之后确实发现有个隐隐约约的宫人,心中吃惊,只是周遭漆黑,好像起了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阿槿向前走着,回头却已经瞧不见那两个金吾卫。“ ”这时突然吹来一阵大风,大的将阿槿刮了起来,阿槿觉得身体飘忽,眼前是山川河流,青天白云,没多久,便突然转入一山中小楼,定睛一看,父皇站在篱笆墙前,阿槿见到父皇十分欣喜,同父皇喝茶下棋,时间飞逝,后来,天快亮的时候,不知觉如何竟突然睡着了,再醒来时,便见到了三哥。” 李觅是时候开口:“我在迎青山找了阿槿良久,就在准备放弃回来,想着先参加父皇的大奠再说,却在青山观五里处,看见阿槿靠在树旁。” 这一段话说完,有人赞叹惊奇,有人半信半疑,李舜华擦了擦眼泪,问:“皇兄,去搜寻我的人,可曾见到个宫人衣服挂在林中?” 明德帝垂眼:“确有。” 众人又信了一大半,此刻看长公主的目光大有不同,充满着恭敬与一丝瞻仰。 路疏站在队列中,含笑静静看着这一幕。 晋安公主李琼华睁大了眼睛:“真的是父皇吗?”她说到这里想了一下,“不过,父皇身前确实曾不止一次的说过想要归隐山林……” 众人恍悟,贤宗生前确实厌恶朝堂,喜爱寄情山水,这样一想,长公主所说必定就是实情。 众人在一刻钟之内,从怀疑变成相信,再到确信,心中翻了几番,正在感慨之时,有个铿锵的声音响起来: “臣闻长公主此言倒有一事不明,先帝既要托梦,何不托给陛下,陛下乃江山社稷之主,是盛世名君,先帝的继承之人,又为何托给殿下?” 果然,又是那个中正良直的门下侍郎侯思明。 然而听完此话,侯思明发现,长公主回头看着他,淮南王看着他,众臣工也都看着他,一时无话,明德帝脸色铁青,也在看着他。 侯思明现下苦思不明,看这个场面,他好像说错话了…… 在座谁不知道先帝向来不怎么同这个之前的二皇子亲近,明德帝之前在宫里,活的几乎像个透明人,托梦给他,托梦给他干嘛?生前没话说,死了才想起来? 众人心中唏嘘,看着门下侍郎侯思明孤立无援,一个人承受帝王分外阴沉的目光。 这事情,其实朝堂上人尽皆知,只是明德帝登基后,未免尴尬,故都十分有默契的不再提起,只是这个门下侍郎入仕不过一年多,又是个寒门子弟,更没有入了哪个政治帮派,故而,今日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正在这尴尬之时,突然有个眼尖的官员指着礼成的送神香,面色惊异,道: “快看!” 只见那送神香燃着竟偏了,一头直指西南方向。 易经八卦有云,送神香直立燃尽,当安送魂归,如若偏立,偏立所指方位,当是魂归之处。 西南方位……众人看去,那不就是长公主失踪的林子吗? 以明德帝为首复跪下叩首,三呼万岁,直至插香燃尽。 自此,无人敢诟病长公主一夜未归声名不佳之事…… …… 次日,仪驾回宫。 长公主得见贤宗法相,思亲之情起,悲痛不已,自请留于青山观修道守灵一旬。 那日众人散尽之后,李舜华撑着身体走回了青山观后厢房,一下子便没了意识。 知许脱去她的衣裳,才发觉伤口都已经崩裂,血浸湿几层衣裳,直接透到了外裳,法服是黑色的,所以才未被人发觉。 除此之外,那日路疏回来时,她身上大片青紫还有伤痕,更是发着热,知许给她灌了一副药,见她精神好些,便立即梳妆打扮,更衣去了乾陵。 知许从小跟在李舜华身边,见她一身伤的回来,十分心疼,包扎的时候一直在落泪,一面自责,一面道,殿下从小最怕疼了,以往学绣花划个口子都要吹好久,如今竟伤成这样…… 李舜华哭笑不得,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明德帝走后,青山观便闲静下来,青山观为皇家为贤宗乾陵守陵所造,皇室每年四时祭奠,周年祭奠,都要来青山观。 李舜华呆了几天,却发觉今年的道人好像少了一些,显得有些空旷。 第二十三章 求娶 xs7.com “阿槿,今日如何?”李觅打了帘子进来,瞧见李舜华正在愣神,笑的像个狐狸,凑到李舜华床边。 他一脸神秘道,“我听闻,近日京中许多世家大族都向皇兄上了奏章,还都是一个内容。” 说到这里他停了,卖着关子道:“你猜都上的什么?”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与你有关的。” 李舜华将药碗放下,漱了口,又拿了个蜜饯放到嘴里,慢悠悠道:“同我有关的,还是很多人一同上的,内容还一样,那我知道了。” 李觅看见她高脚几上的蜜饯,直接拿了一个放在嘴里,唔了一声:“这蜜饯枇杷着实不错,现在这时候,你哪里弄来这个?” 李舜华含糊了一下,没有说话,她看见李觅又吃了三四个,便飞快地拿了那碗,双手抱在怀里,瞪了一眼李觅:“我只得了这一小碗,你莫给我吃完了。” 李觅啧了一声,拍了拍手,道:“看你小气的,本殿才不稀罕,不就是一碗枇杷蜜饯。” 李舜华不理他,又拿了颗放在嘴里。李觅瞧她这个样子,一撩起袍角坐在了椅子上,嫌弃道:“你这个小家子气的样子,谁家娶了你做主母谁家倒了八辈子霉。” 李舜华给他一记眼风:“谁说我要嫁人了……” “你刚不是猜出来了?”李觅皱眉。 “猜出来什么?” “约是因为父皇陵寝前你那一段得遇法相的神仙说辞,许多世家最近都上奏章求娶你呢,你以为呢?” 她愣了:“……” 过了良久,才弱弱道:“我以为他们又联合着上奏章参我呢……” 李觅:“……” 果然是一个权倾朝野,作恶多端,骄纵跋扈的长公主该有的觉悟。 两人正玩闹,明姑进来说周太妃听说淮南王来了,请他过去。 李觅摸摸她的头,站了起来说:“我先去了,一会儿天晚了,便直接回宫里了。改日再来看你。” 李舜华只叫他快走。 青山观道人寮房。 李觅从李舜华那处出来,摇着扇子进到周太妃那里,见周太妃背着身刚点了一束香,他跪下行礼: “儿臣给母妃请安。” 周太妃是先帝昭仪,也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先丞相姓周名元本,有二子三女,老大名周起,如今是河东节度使,二女儿便是先帝孝元皇后周期,三女儿是江都王先妻周西,四女儿便是眼前的周太妃,五子便是中书舍人周连。 周氏一族皆位高权重,极尽荣耀,只是没多久,周相便辞官归隐,两个女儿先后而亡,渐渐有些没落了。 不过底蕴深厚,到底是百年世家,树大根深,加之周相从前学生众多,几乎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加上又是长公主和淮南王以及遂安公主的外家,依旧算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世家。 李觅看着周太妃插好香,转了过来,周太妃其实还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如今仍唇红齿白,身形苗条,可见年轻时候的美貌动人。 李觅从进门开始便收了一贯的笑意,低垂眉眼,十分温顺。 周太妃见他这个这样子,却也没有叫他起来,也没露出母亲见着儿子应有的愉悦神色。 她从香案下抽出一个一尺长的柳条,在手中细细抚摸,然后走到李觅身旁,扬手,抽了下去…… …… 李舜华自请在观中守陵,一是因为她的伤的缘故,受不得车马颠簸,二则是她前两天经历了这许多事,暂时不想回到宫中。 如今正是开春三月,山中树木抽芽,草长莺飞,又安静祥和,再说又靠近乾陵,她想多待几天。 她在床上躺了几日,喝着知许开的方子,身子很快便没有大碍了,只是伤口渐渐开始结痂,痒的她总是忍不住想要用手抓,被明姑她们整日防贼似的盯着,着实有些难熬,不过这几日在床上躺着,几个人对着,捋清了那日的经过。 原来,三月初八那日出宫的时候,知意穿上了她的衣服扮作她的样子坐在了马车里,其实论起来,知许同她的身量更像,只是知许不会功夫,如果代她会有危险。 知意装作李舜华坐在马车里倒是不容易被人发现,而李舜华如若装成知意在车外行走,则极容易惹人怀疑,故此,便对外宣称,知意留在了宫里。 李舜华同宫里其他人也不相熟,便装作了淑景殿的宫人混了出去,想着就算是被发现了,王婕妤也不是外人,也能帮她遮掩一二。 后来果然被王婕妤发觉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便上了王婕妤的马车。 再说长公主车驾这边,知许陪着知意坐在马车里,明姑在车外随行,一路上倒也顺当,没出什么问题。 直到临中午李觅骑着马过来,明姑一时没拦住,叫他掀了帘子看见里面的人,本来蒙着面纱一般人看不出来,却没想杀出个李觅,李觅看女子向来眼尖,明姑见瞒不住他,遂说了实情。 这本也没有什么,可是到下午李觅和明姑不放心再去看时,马车里已经只剩下晕着的知许了,扮作李舜华的知意已经没了踪影,他二人十分惊讶,按理说以知意的功夫,倒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动静将让人带走了。 李觅担心出事,直接转了马头回了去寻人。 明姑第一时间便要去找李舜华,却没曾想被几个小宫女绊住了脱不开身,到她处理完身边事去王婕妤那里的时候,正撞见了王婕妤,王婕妤十分焦急,见着了明姑,二人一对,方知中计了,明姑便遣人去林子里看,已经不见李舜华身影。 至于后来,明德帝三番两次派人去宣李舜华过去,二人知此事瞒不住,不过好在明姑知晓分寸,留了一手,跟王婕妤到圣驾面前,并未说与知意互换身份之事,只是说李舜华自己下车散步,到了林中便没回来。 明德帝由此派了金吾卫去寻她,由此,众人只知长公主失踪于迎青山山脚,而不知其中众多弯弯绕绕。 再说知意本好好的同知许坐在马车里,吃了午膳之后便觉得昏昏沉沉,她二人明白过来,知道必然是饭食出了问题,便想通知车旁的明姑,谁知道还未曾来的及说,突然从坐的凳下箱中钻出来一个人。 那人功夫极高,知意中了药无法运功,二人根本来不及喊便被打昏了。 第二十四章 果脯 知意再醒来时,发觉自己竟然在一处华丽的屋子中,听得外面尽是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之声,随即,进来两个妖艳风情的男子。 知意明白过来,这怕是京中的一处南风馆,南风馆是男艺伎聚集之处。 知意此时浑身依旧没有力气,一边与两人周旋一边想尽快脱身,却听见外面陡然嘈杂,说是一队官兵进来搜寻嫌犯,很快便要搜到这间屋子。 知意此时还穿着公主规制的华服,也知此刻长公主如若被人在南风馆发现,还是在先帝大奠之时,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她正焦急,便看见李觅从后窗进来,干脆利落地绑了那两个弱不禁风的男倌儿,将她带了出来。 知意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舜华相当意外,一向轻功不好的李觅才过了三年竟然都可以翻进两层楼的后窗,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又问李觅是如何找到知意的,李觅却一打扇子,故作高深道,不可说。 李舜华遂不再问。 李觅找到知意后,将她安顿下来,遂快马赶回来,回来时,路疏刚将李舜华安置在青山观中…… 这事情细细想来复杂十分,她被掳走的时候,以为那帮人只是借明姑和知意造了个引子,引她入局。 可是如今看来,知意竟也被劫走,还被人打晕放在南风馆里,至于那些搜索的士兵,怕也是掳知意的人刻意为之,他们并不知道长公主是知意装作的,试想一个长公主在父皇祭日的时候眠花宿柳,传出去,这皇室她不用呆了,就算是有心逃脱,她骑术不精,也很难在卯时之前赶到乾陵。 由此可以知道,这人必定十分了解她,而且只是想让她无法在皇室立足,遭到百官弹劾,百姓唾骂而已,之所以是而已,是因为,后来在山林中掳她的人是真的直接想置她于死地,下手毫不留情。 至于掳走知意的人和掳走她的人是不是两拨人人,又或者是一拨人在出手后才发现知意不是她,从而恼羞成怒,直接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杀手,她不得而知…… 再者,送信说大奠有难的人,到现在也无丝毫头绪,不过,从大奠前后那一幕来看,她倒是心中隐隐有了些揣测…… 江都王府 江都王妃刘氏扣了扣路疏的屋门,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便看见路疏坐在书案前,拿着一个木柄坯刀,在雕刻一个圆环,身旁还有好多木质的,一般大小的小圆环,上面雕刻花纹复杂,虽像是样子,却也能看出华美异常。 书案头上还有一些图纸,上面绘着一些花纹。 刘氏向来不掺和儿子做的这些东西,此刻也起了好奇,或许每个女子见到这样精致小巧的玩意,都会产生喜爱之心,纵使她作为江都王妃见惯了世间的好物,此刻也不由惊叹。 只见路疏不一会便换了几把刀,用不同的刀法雕刻。 江都王妃刘氏刚进来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异香,刘氏刚开始还以为是熏香,环顾一圈才发现并未燃香,仔细分辨,那香味像是从路疏手中正在雕刻的那块血色圆环上发散出来的。 但是单看形状,想来,路疏应该是要做一个扳指。 路疏抬起头,见刘氏一脸好奇的越靠越近,无奈笑道: “母亲,您挡着光了。” 刘氏忙起身笑笑,问道:“你这是在做一枚扳指?” 路疏点头。 刘氏又问:“娘看着这尺寸大小,应当不是你自己用的吧?” 路疏放下手中的物什,声音有些淡,他轻咳一声开口:“母亲所料不错,的确是要赠人。” “那……” “母亲。” 刘氏还要开口,便被路疏打断,他岔开话题:“母亲日后会知道的,母亲找儿子有什么事情吗?” 刘氏见儿子不愿多说,心中猜到几分,笑得眼睛几乎看不见,忙从一旁侍女手中拿了两个盒子,放到路疏面前,道: “我见最近你房中蜜饯果脯要的多,以前也不见你爱吃这些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漆盒,接着道:“这是你外祖家庄子上送来的青梅蜜饯,现下外面买不到的,你尝尝。” 路疏伸手拿了一个放到嘴里,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笑着对江都王妃道:“好吃。” 江都王膝下如今只有他跟刘氏这一个儿子,刘氏向来疼爱儿子异常,从小到大几乎像养女郎一样,像眼珠子一样养着路疏,幸而,路疏并没有在她这样养法下长成个纨绔子弟,而是考取了功名,除了江都王世子这个身份,现在还在工部任职。 刘氏一听儿子喜欢,喜不自禁,忙道:“若早时候知道你竟转了性子喜欢这些酸甜的,我便不把你外祖家每次送来的果脯蜜饯分给其他房的人了,都送来你这里。” 江都王是世袭异姓王,老江都王有三个儿子,路疏的父亲路照是长子,袭了王位,其他两个弟弟也在朝廷里做着官,三兄弟出自一母,关系亲厚,并不像其他世家大族那样勾心斗角,现下还未分家,都住在江都王府。 江都王妃也跟妯娌们关系很好,到了路疏这一辈,路照只得了路疏这一个儿子,他的两个弟弟却子嗣旺盛,路疏下头,有好几个堂弟堂妹。 刘氏看儿子吃完一个,便又拿了给他,路疏接过来吃了,然后又拿起了扳指,装作要忙的样子,刘氏一看,不好打扰儿子,便带着侍女走了。 没想到刘氏刚出门,这边路疏立马招手叫来人给他倒了茶,又将嘴里含着的青梅吐了,脸色十分难看,眯着眼睛,眉头紧锁,俨然是一副被酸到不行的表情,喝了好几口茶才渐渐缓过来…… 随身侍从路远想笑不敢笑,只得将手放在嘴上捂着,道: “世子既不喜欢这东西,跟王妃直说便是了,何苦瞒着她?” 路疏将桌子上开着的盒子收好,递给侍从路远,目光看向远处,开口:“瞒着母亲只因为时机未到,若母亲知道我在做什么,是先会欣喜不错,只是这事我不管是否做成,必定九死一生,道阻且艰,现在告诉她,她必定忧虑多于欣喜,母亲向来不管朝堂之事,平白为我挂心,倒不如先不告诉她。” 第二十五章 回宫 侍从路远听得云里雾里,他整日跟着路疏,却也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在做什么,什么危险的事?他看世子整日就在屋子里,路远想不出来,便不去想了,笑得猴精: “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东西是要送去青山观的!” 路远扬了扬手中的漆盒,笑得一脸精明,没等路疏发话便跑了出去。 路疏见他这个样子,面上也未见恼意,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温润如玉,窗外微风轻吹起他的发尾,他拿起刀,专心刻画起来…… …… 李舜华在青山观又过了几日,便准备起程回京,临行时按规矩需辞别长辈。也就是长居青山观的周太妃。 周太妃其实从小与她并不是很亲近,虽然是亲姨母,然则她母后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当时的林贵妃,故而她长这么大,对这位姨母始终像是隔着一层,李舜华对她的印象就是,她长得同父皇给母亲的画像很像,只是眉眼之间,总像是多了层郁气。 反正,不是很亲近。不过那日她失踪周太妃晕厥一事,她倒是挺意外的。 这日她跟知许到周太妃的寮房,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 道观中喜燃沉香,道家将沉香视为能够通达万物的存在,认为沉香是与神灵接触的渠道,能够传达心念。 《祝香咒》有云:“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施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 但其实沉香产量稀少且稀有,所以一般道观都会退而求其次,选择降真香。 李舜华在青山观待了这许久,也只是在周太妃这里闻到过沉香,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每次在这里闻到这个香,不仅不会让她心神宁静,闻之神往,反而会让她莫名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周太妃笑着坐在上座,她穿着一身道袍,手拿拂尘,受完她的别礼,李舜华起身之时,周太妃扶着她,李舜华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的手,惊讶的发现太妃竟然还染了指甲。 许是见李舜华盯着,周太妃笑着解释:“观中整日清苦无趣,偶尔闲时候染染指甲,做做女工,倒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姐妹三人在府中的感觉。” 李舜华听她提起母亲,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或许周太妃知晓。 “太妃可知,我母后曾有一方上刻木槿花的白玉?” 周太妃听言转过身去,像是在回想,良久,她有些头疼地答道:“你母亲向来喜欢木槿花,她有许多东西上都刻了木槿花样,你说的白玉,我有些记不清了。” 李舜华想了想,诚如周太妃所言,她母后的确很多东西上都有木槿花样式,可是那个白玉……她想起那夜那个黑衣男子见到那方白玉的表情,那样紧张又震惊,想必是在哪里见过,或许他认识那方白玉。 可是观他年纪不大,又不是这一辈的世家子弟,如何会同母亲有交集,李舜华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周太妃见她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走到她身前:“怎么了,看你面色如此凝重,可是那东西有何不妥?” “啊?嗯,不是。”李舜华回神,下意识的否认,“我只是前两天不小心将它弄丢了,又担心是母亲遗物,有些愧疚,故来问问太妃。” 周太妃听完笑道:“都是些小玩意,丢了就丢了,你母亲泉下有知,不会同你计较的。” 李舜华也像是释然了一样,深出了口气,半开玩笑半道:“我只是怕父皇到梦里找我,毕竟他素来最紧张母后。” 谁知周太妃听了,脸色却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不知是不是 提到父皇伤心的缘故。 李舜华见状,安慰了几句,又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行了礼便告退了。 …… 她同明姑刚出来青山观门,瞧见李觅坐在观门口的石头上摇扇子,知意站在一旁,脸有些微微红的样子,又不知那风流阎王说了什么。 “你既来了,何不去拜见太妃,坐在这里干什么?” 李觅见她出来,收了扇子,脸上还是吊儿郎当的神色,眯着狐狸样的眸子,道:“母妃惯常说落我,她见我也不快,我见她也没什么乐趣,倒不如在这里等你出来,顺便跟知意美人儿说几句知心话。” 这话说的十分不肖,但他也惯常是这个样子,李舜华没好气地看着他,道:“我今日去见太妃,太妃说平日观中清苦无趣,你是她唯一的儿子,也该趁着回京的这几日多多陪陪她。” 却没想到李觅听了这话,突然严肃起来,面色凝重道:“母妃啊,她平常可不无聊啊。” 李舜华不知道他又在做什么妖,也未将他这话当真:“也就你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李觅没答话,背着手慢着步子,晃到知意身边,啪的一下打开扇子,盖住知意的脸,一边不耐烦地说: “还走不走,这么大太阳,一会再把本殿的知意晒黑了。” 得,知意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人了…… 李舜华今日回宫的事情是前几日便禀明了明德帝的,明德帝便派了两队金吾卫来接她,此刻已经收拾准备完毕,李舜华又冲乾陵方位拜了拜,便启程回宫了。 回去一路上李觅倒是兴致很高,李舜华有点蔫蔫的,不怎么想说话,或者说,她是不想回宫,如今宫中那位,她实在是不想面对,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境去面对。可是,却也容不得她一味地躲在青山观图清净,终究,这天下,是大周的天下,她,是大周的摄政长公主…… 李舜华回到宫中天已经微微有些擦黑,小安许久不见她,一直凑到她面前逗趣,还说李舜华出事的时候,他们都快在宫里急死了。幸好李舜华命大的菩萨保佑,平安归来,不然,不然…… 内侍小安说这一段的时候,不然了半天,也没不然出个所以然,搞得李舜华边净手边侧着头看他,明姑她们也一脸好奇的看着他,小安见大家都看着他,便觉得必须要说出一些震天动地的话来了,遂眼睛一瞪,嘴巴紧抿,心横了一横道: 第二十六章 傅允 “我那天跟菩萨起誓,若是殿下能回来,我林安这辈子便不娶娘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她们三人见他这个样子,都觉得十分有趣,笑起来。 知许更是疑惑着问:“黄门出了宫还能娶妻吗?可见你这誓发的不诚心。” 林安却是分外委屈,他索性蹲在地上:“知许姐姐可别瞧不起人,我林安虽身有不全,但是我相貌英俊潇洒,又是长公主身旁第一大红人,说出去不知多少女郎想嫁我呢!” 他这样夸着自己,实际上全是在变着法子夸李舜华,知许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捏着语调道:“哟,这长乐宫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第一红人怎么坐地上了,来来来快起来,我给林总管上茶。” 知许这一出像唱戏一样,林安倒也配合着她。 二人玩闹,李舜华由着他们,自己在榻上半坐半躺着,她这许久不看话本子,都忘了自己看到哪了,她拿着那本《花苑游记之崔娘转》,走之前应该是看到这本了,不过这里头的公子小姐有没有遇见过,她确实忘了,故而,她拿了颗提子,翻开第一页…… 与此同时,剑南道益州城郊。 这里驻扎的一支几万人军队,前几日刚同吐蕃打了一场仗,吐蕃大败,今日签了受降书,大司马已经连夜送信天听,今夜是庆功之夜,将士们喝酒玩乐,为了胜利,为了活着,为了即将能回家,是以军中氛围十分热闹,不同往日的轻松热闹。 其中一个校尉喝的最畅快,几乎是喝遍了一个团的士兵,算得上是千杯不倒,他正过瘾,突然发觉自己身边的兄弟不见了,他找了一圈,终于在账外的小山坡上发现了那个身影。 远远看去,那人一身黑甲,负手站的笔直。 周海昌踮着脚悄悄过去,伸手想拍一下他的肩膀吓一吓他,却在落手的一瞬间被那人闪身避过,周海昌收不住力道,打了个趔趄,手里拿的酒坛里的酒洒出来一片,升腾出酒香,那人见状微微皱了一下眉,转身向另一片走去。 周海昌见他这个样子,跟着他道:“唉唉唉,你不至于吧,辰之,傅辰之……” 那人却是脚步未停,直走到一处没了那个酒味才停下来,周海昌见状,只得将那半坛子酒放的远远地,在一片草地上坐下。 “啧,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滴酒不沾的男人,酒多好喝啊,给个女郎都不换。” 那个叫傅辰之的听见这话,向下瞥了他一眼,开口:“那明日益州城王掌柜家的女郎再来军营送菜的时候,我便将你这句话转给她。” 周海昌听见这话,急的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他在这里三年才结识了王家女郎,没多久之前才跟人家说非她不娶,可不能被傅辰之搅合了。 他一下抱住傅辰之的胳膊,傅辰之比他高很多,这样看来,画面竟有几分和谐,周海昌拉着个哭腔:“傅九郎啊,你好狠的心,你这是生生将我往一辈子光棍的路上逼啊!” 傅辰之家中行九,故而亲近之人,都会叫他九郎。周海昌同傅辰之同为左右校尉,战场上出生入死多了,早就比兄弟还亲,虽然吧,这只是周海昌一个人的看法。 傅辰之闻着他身上的酒味,嫌弃地想抽回胳膊,周海昌却一拉,这么一来一回,傅辰之的袖中,掉出来个白色的物什。 周海昌先看见,一把松开了傅辰之,将那东西从草丛里捡起来,对着月光,发现竟是一方白玉,触手生温,柔和细腻,浑然天成,并且,上面还用阳刻的手法刻了一朵花,十分别致。 周海昌就是再不懂行,也瞧出来,这方白玉必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他的眼睛陡然迸发出亮光,一手抓住了傅辰之,认真道:“你不是说你家中父亲不疼母亲早亡吗,况且你父亲只是个六品小官,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东西?” 他说完这段话还未等傅辰之回答,便又一跺脚,两只手将那方玉攥在手中,兴奋道:“莫非,你其实是那家大户的王侯公子,因为家中不许,便悄悄地隐瞒身份前来参军?” 傅辰之听见这话,眉头跳了一跳,将那玉从他手中抠出来,放回袖中,才开口道:“若是家中不允,我前些日子回京,不是自投罗网?” 周海昌一想确实是,又问:“不过,上次你偷回去说家中亲人病重,现下如何了?” “我留了药材跟药方,应该已无大碍。”傅辰之回道。 周海昌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不像我,父母双亡,家中只剩一个妹妹,不过,我们打了这胜仗,应当很快就能回去了。我许久未见妹妹,不知她现下怎样。” 傅辰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约莫一旬前左右,他瞒着军中众人,骑着一匹马,昼夜不停三日,回了趟京中,只因从小将跟他相依为命的一个姨娘病重,他赶回去救治。 他从小没了母亲,然则母亲留下来两箱子医书,被他从小翻到大,已经融会贯通,由此傅辰之医术其实十分了得。 “哎,你别不说话,你走那几日若不是我帮忙,你早就被发现军法处置了,说吧,怎么谢我?”周海昌一边说着,一边凑到他前面,挤眉弄眼地往他的袖中暗示。 傅辰之却面无表情,将那白玉拿出来,又深深地塞进胸前交领处。 军中军纪严明,像傅辰之这样悄悄消失好几日还没被发现,的确需要花一番心思。 首先,先找了一个同他相貌身量相似的男子,再以银针封穴,使之脉象虚弱有佯,除此之外,傅辰之还调配出一种药水,可以稍微调整面部样貌,然后再加上易容术,那人往榻上一躺,一般人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他称病几日,即使医官把脉,也觉察不出什么,再加上周海昌在一旁周旋,军中那几日也无事,所有人都以为他生了场重病,谁又能想得到他身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呢? 第二十七章 亭中 不过说来也巧,傅辰之回京那几日军中无事,返回剑南益州两日不到,吐蕃突然出兵进犯,他们经历了好几场硬仗,才将他们打退,吐蕃本进犯就是倾全国之力,此次战败,为求自保,很快送来了受降书。 “看给你小气的……”周海昌瘪嘴,“不过,这白玉既不是你家中给的,那你哪里来的?” “路上捡的。” ???周海昌听了这话,觉得想都不用想,路上能捡到这么好的东西?再说傅辰之忙着赶路,那有闲心到处看捡东西? 他还是觉得这事不对,再抬头,却发现傅辰之已经走远了,周海昌忙拿弯腰拿起来那半坛子酒。 “哎,辰之,辰之,怎么走了,你等等我……” 李舜华这几日基本没有事情的时候,除了晨昏定省,都会去淑景殿陪王婕妤,她月份已经很大了,医官交代要多动动,以便后来分娩的时候比较顺利。 李舜华便陪着他,每日都在淑景殿后的咸池散步,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小宫人们换上了春装,先帝孝期也已经过去,到处是一番轻快明媚的景象。 这日,李舜华同王婕妤在咸池中的咸凤亭喝茶,李舜华向来在茶道上没有什么研究,看着王婕妤拿出了一团湖州顾渚紫笋,捻成碎末,煎茶煎到第二沸,茶炉的边缘出现连珠般的水泡,一点一点往上冒。 她盯着那茶,又看了看王婕妤给她的《茶经》,还是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喝个茶还要这么麻烦,其实比起煎的茶来,她更喜欢梅子汤和其他甜甜的花果茶。 王婕妤今日没像往常一样穿妃色的衣裳,而是穿了一身嫩青,再配以同色披风,上秀有白昙花,倒是秀雅卓绝,此时她神情认真,气若幽兰,衬着温和的眉眼,娴静美好。 “你不好好研究《茶经》,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李舜华见被发现了,摸了摸鼻子,干脆放下了书,道:“自然是姐姐貌美如花,叫我移不开眼睛。” 王婕妤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的油嘴滑舌风流公子模样,果然是淮南王殿下教出来的好妹妹!” 李舜华瘪嘴:“才不是。我李舜华大周第一风流公主,用得着他教我!” 王婕妤将煎好的茶倒出来,递给李舜华,笑着道:“是是是,我们殿下素来风流貌美,不知是多少儿郎的梦中美娇娘呢?前两日你在青山观的时候,好多个王公贵族家上书求娶你呢。” 这事情李舜华知道,李觅曾经去青山观的时候便跟她说了。 见她不说话,王婕妤又道:“不过你皇兄心疼你,看了看那些求娶的,不是靠着荫封,便是家中已有几房侍妾,你皇兄想让你嫁个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小郎君,便都给拒了。” 李舜华听了这话,心中没感受到什么温暖熨帖,却划过一丝冷意,倒不是她想的多,如若说从前王婕妤这话她还信几分,到如今却只剩下讽刺,什么族中荫封的郎君不好,只不过是为了防止她寻一世家做靠山势力更大而找的借口而已。 李舜华想着,却又想到旁处,其他世家是如此,那…… 她喝着茶,不经意抬头,却瞧见杨柳依依湖对岸,走过来一个人,一身白衣,玉树临风。 李舜华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将茶盏放下,又将一旁的《茶经》举在脸前,做出一副苦苦研究的样子。 一旁的王婕妤见她这个样子,正有些疑惑,抬头看去,只见那一人已经走到亭外。 “臣路疏,见过长公主殿下,王婕妤有礼。” 青茶扶着王婕妤站了起来还了礼,其实论品阶她尚且不如路疏,只不过路疏向来温和知礼,便先向她见了礼。 王婕妤微微笑着道:“路世子有礼了,妾当不得。” 其实后宫嫔妃见外男,应该是能避则避,避不了便远远地点头便可,不过今日有李舜华在,倒也不必讲究这些了。 路疏也算是半个在皇室长大的人,之前时常在宫中行走,便更不怎么避讳。 两人复又坐下。 其实自从那日路疏将她背回青山观,虽未说别的什么,但两个人之间那种疏离的距离感好像消退了不少,面上还是守礼的样子,到底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丝丝缕缕像燃香,几乎看不见什么,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芳香满室。 “世子怎在这里?”王婕妤给他倒了盏茶,问道。 路疏颔首:“陛下宣召,在两仪殿议完事要留膳,只是时辰尚早,陛下见其他人,路疏便出来转转。” 这话回的十分详细,前因后果解释分明。路疏说的时候,看了一眼李舜华。 路疏说完,转过头去看向李舜华,又看着她手里的书:“殿下何时对《茶经》感兴趣了,学的可有心得?” 李舜华被问得手一抖,一瞬间,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太傅一边抚着胡子,一边拿着戒尺晃悠到她身旁,微微低身,待看清了她看的什么书,便会一本正经的问:“臣看殿下对着这本书苦思良久,可有何心得?” 太傅有一癖好,酷爱让人说学习心得,天晓得李舜华时常将话本子包一个经义的外皮,不过这些东西大都是李觅帮她搞的,她连这本书都不知道,只得迎上太傅认真又慈爱的目光,迎着一众皇室宗亲或探究或戏谑的目光,磕磕巴巴道: “王者不能事必躬亲,要懂得用人。以调动天下人才之积极性为己用,乃王者之大道。” 李舜华看了看太傅的目光,硬着头皮接着道: “王权至高,人皆想要,然唯有一人得之,天子乃上天之子……” 太傅的目光越来越阴沉,李舜华绞尽脑汁正欲再挣扎。 太傅一甩袖子,吹着胡子:“《元本纪要》是一本山水游记,你在这里给我说王者之道?” 嗯?山水游记吗??? 她只记得元本是她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年号,再说了纪要纪要,不应该是元本年间朝政大事吗,谁能想到竟是本山水游记,再说了,山水游记不应该见某某游记或者某某地名吗? 李舜华瞪了一眼旁边幸灾乐祸的李觅,看见太傅已经高高扬起戒尺,只得弱弱伸出手。 第二十八章 甜茶 皇室教导子女向来尊师重道,一日为师,便终身为师,不可仗着身份不服管教或者不敬师长。 然而每次太傅打她,便总会有个声音进来岔开话题。 “太傅,路疏曾看此书,有一疑惑,求太傅赐教。” 那个时候,路疏便读书很厉害,他有不懂,太傅自然乐意之至,十次有九次便都是这样被岔开话题,她也能躲开太傅的戒尺…… …… 路疏看着李舜华半天不说话,眼中笑意浅浅,又道:“殿下看到哪里了?可有不会的?” 李舜华被他问的颇有些紧张,看了一眼路疏,忙将书随意翻开一页,看着书道: “我这两日才开始,并未看多少,只读到四之器篇罢了。” 王婕妤坐在一旁道:“素闻路世子精通茶道,妾也了解皮毛,可否请世子解一解这煎茶之道?” 路疏回道:“婕妤谬赞,路疏只是喜爱此道,略有研究,谈不上什么精通。” 李舜华看着他们俩,接着说:“煎茶之道我不太懂,不若你来煎两盏,也好让我跟姐姐尝一尝,你的茶跟姐姐煎的有什么不同。” 王婕妤见李舜华这样说,便顺着她的话道:“妾不才,烦请世子赐教。” 路疏笑了笑,没有说话,拿起一旁的茶具,取了一些茶饼,道:“茶者,南方之嘉禾也。” 他向炉中加水,接着道:“煎茶之道,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说到这里李舜华疑惑:“那要这么论,我们这水是从咸池中取的,这算是那种?” 路疏闻言抬头,手上动作却未停,耐心道:“咸池虽外接河水,然周围多宫殿人影,算的上是河水中的下等之选。” 他说完水已沸,初沸加盐,二沸投茶,加以环搅,三沸则止,之后倒入三盏中。 茶香四溢,水气升腾,路疏眉眼认真,动作熟练优雅,他倒好茶后,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从中拿出来一个东西放进一盏茶中,然后将那盏茶放到李舜华面前,接着将其它两盏分别放在王婕妤和自己面前。 李舜华看着她的动作不解道:“为何我这盏茶加了东西?那是什么?” 王婕妤也疑惑的看着路疏,路疏却未回答,眉眼温和,道: “殿下尝尝。” 李舜华虽不解,却也端起来尝了一口,茶一入口,便觉出大不同。 “唔,除了茶香之外,还带了一丝海棠的花香,又有些酸甜,更盖住了茶的清苦。好喝。” 路疏看着她又拿起来喝了两口,笑意从眸子中铺展漫延,唇角也微微勾起来,亭外阳光明媚,他坐在那里,端方有礼,濯濯如春日柳。 王婕妤没有说话,只低头默默品了一口茶,茶汤层次厚重,回味无穷,虽说茶香扑鼻,到底是带着一丝清苦与滞涩。她将白盏放下,同她刚才煮的放在一处,这样看着,一样的盏,一样的茶,茶汤火候相似,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李舜华将那茶喝完了,又问路疏:“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路疏看着她:“我采了江都王府中那棵西府海棠的花,又加了青梅汁,再混合了蜜,做成的糖。” 他说着将那盒子递给她:“殿下既喜欢,便赠与殿下。” 李舜华有些不好意思,目光有点躲闪,轻咳了一声,接过来:“那,便多谢世子了。” “殿下客气了,这糖放入茶中或者直接吃都可以。” 李舜华看着他说:“好。” 一旁的王婕妤见此情状,微微颔首道:“世子同殿下,当真情谊深厚。” 李舜华还没想好怎么说,路疏便回了她四个字: “向来如此。” …… 又坐了一会儿,小喜过来传话说明德帝叫路疏过去,路疏遂起身告退。见他走远,王婕妤突然转过来,看着李舜华: “你学《茶经》,是为了路世子吧?” “啊?姐姐说什么,阿槿怎么听不懂。”李舜华下意识装傻,见王婕妤盯着她不说话,李舜华才又道,“或许是吧,但也可能我就是想了解一下茶道。” “殿下……钟情于路世子吗?” 王婕妤今日不知怎么了,有些想要刨根问底的架势,与她往常淡然随意的样子很是不同,她见李舜华不语,又接着问:“路世子知道殿下的心意吗?” 李舜华摇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路疏是否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却也从未在面上提过这情之一事。 李舜华的确喜欢路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又或许是一直都是。 这些年,不管路疏待她亲近或者疏离,也不管这世事如何变换,路疏都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影子,或轻或重,或淡或浓。 父皇走后这三年,她虽与路疏走的远,但好像心中有个声音冥冥之中一直告诉她,她在他心中,定然是不同的,那些海棠树旁看星星的夜晚,那些他背着她走过的山水路途,那些太傅面前的多次维护,那淡淡笑着的温和眉眼,足以在她这三年说完无数个辗转的夜晚,在不经意间给予她温暖。 李舜华打开糖盒子,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嗯,甜。 “殿下为了路世子学《茶经》,当真是情深义重。”王婕妤被青茶扶着站了起来,慢慢站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缓缓准备回去了。 她一边走,一边又说:“这点上,我倒是同殿下很像呢……” 这话说的声音极小,李舜华自然听不见,身旁的青茶听得模模糊糊,正想开口问,却觉得手上越来越痛,她低头看去,见王婕妤扶着自己得那只手越收越紧,紧的指甲入肉三分。 青茶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得咬牙忍着,一路扶着王婕妤回了淑景殿。 亭子里的李舜华将盒子收了起来,看着王婕妤的背影,又看了石桌上的那一方妃色罗帕,渐渐眯起眸子…… 知许顺着她的目光看:“婕妤近日竟这样不小心,奴去将帕子送到淑景殿。” 说这便要去,李舜华却拦住她,眼中神色不明,又像是带着凉意,道:“不必。” 第二十九章 降书 回宫用过午膳,知意过来告诉李舜华,剑南道前线,前几日吐蕃进犯那个事情,有结果了。 李舜华放下手中的话本子,伸了个懒腰,道:“吐蕃可是交了降书?” 知意回道:“确如殿下所料,吐蕃于前日向我朝递交了降书。” 李舜华唇角微微勾起:“吐蕃这个新上任的第六代王松德赞普,好大喜功,贪得无厌,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败是必然的。” “消息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宫里?”李舜华又问。 “剑南路途艰难,大约还要两日,斥候才能入京。” 李舜华想了想:“你将这消息散出去,然后留心一下我们的人。” 知意道是,遂去办了。 李舜华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其实贤宗去世前,曾经将一直在历代帝王手中的一个消息机构暗镜台,全部都交给了李舜华。 这个组织中的人叫做暗镜卫,遍布全国,各个行业,阶层,是帝王了解国情和各氏族的重要手段。 除此之外,暗镜卫每人都养一种专门培养出来的鸟,这种鸟日行千里,只认一个主人,故而暗镜台的消息比所有官道上的消息都要快的多。 今日,吐蕃受降这消息放出去后,一定会迅速的传到国朝,后宫,民间,很快便会人尽皆知。 只是这消息无从得知何处传出,更不知是真是假,得了消息的人便必须要求证。 前段日子,两道大旱暴动的时候,知意他们就发现,有一路人在打暗镜台的主意,虽然最后跟着的人被知意他们除了,但是暗镜台的内部还是混进来的有细作,如今既然想确定消息,便一定会联系暗镜台的人。 知意放出消息后暗中观察,这样,很快便能找出那两个细作是谁,说不定也能顺藤摸瓜,看看那个背后之人是谁…… 果然第二天下午,知意便传了消息过来,说人找出来了。 一共两人,这两天一直在向剑南那边过来的人套近乎,知意他们没急着动手,只见二人十分谨慎,最后见了一个蓝衣男子。他们又跟着那蓝衣男子,只是此人功夫不低,没跟到地方便跟丢了。 只是看着路线方向,像是朝皇宫里来的。 李舜华听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挥挥手让知意去休息。 她坐在榻上,目光盯着殿外廊上那两盆西府海棠,然而却没聚神,目光涣散,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在发呆,良久,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从一个小盒子里拿了颗糖出来,放进嘴里…… 次日四月初一,太极殿大朝。 明德帝从进来便阴沉着脸,诸位大臣皆低着头,谁也没想着去触当今的霉头。 却忽然传来一声拖长的报—— 接着便有流星报马入内,面显喜色,跪下呈上一长锦盒,道:“臣启陛下,剑南大捷,吐蕃已奉降书。” 谁知明德帝听了这消息,不见什么喜色,只面色僵硬的叫那人起来,也没给什么赏赐,便叫人休息用膳去了。 是啊,这个事情早就人尽皆知了,满朝的大臣们心中暗暗嘀咕,怪不得帝王面子上不好看,有人已经提前放了消息,当时不知真假,但是如今得知战报,才晓得那消息属实,只是不知是谁的消息竟然比官家的消息快了这么多,也怪不得明德帝一早便阴沉着脸。 李德将受降书铺在明德帝龙案上,明德帝看着那受降书,脸色才好了一些,提朱笔在上面签了名字,又盖了国玺,才又交给下面的人,送回剑南。 “众卿可有事要奏?”明德帝问。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站出来。 明德帝见状继续道:“既无事,便退朝了吧。” 众臣跪下三呼万岁,此次大朝会便就此结束了。 与此同时,后宫淑景殿。 今日王婕妤宫里做了一道糯米糕,绵软细滑,甜而不腻,是王婕妤身旁的青茶的一道家传糕点,李舜华很喜欢。 她吃完喝了口茶水,看见青茶在往熏香的炉子中加香料,问道:“青茶,你加的什么香料?” “回殿下,是一些安神的香,这两日婕妤休息不好,此香能助眠。” 李舜华回过头来问正在绣小衣裳的王婕妤:“王姐姐这两日怎么了?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王婕妤笑道:“你别听青茶瞎说,只是月份越来越大了,手脚有些浮肿,夜里睡得浅。” 李舜华哦了一声:“姐姐有什么事情找医官便是,不如我将胡医官找来给姐姐把把脉,你惯常用的张医官虽也好,但到底多一个人,多一些稳妥。” 谁知正在穿针的王婕妤陡然停了下来,看着李舜华,开口道:“不,不必了,张医官医术精良,我的胎一向由他照看,此时换个医官,反而是不好。” 李舜华想想也是,突然又想到之前那个香:“我记得,那日出宫,你马车中点的那个碧水春和香安神很有效,我当时不知觉便睡着了,还睡了好久,姐姐怎么不用那个香?” 她不说还好,一说完便看见王婕妤抬头盯着她看,目光微妙,不像平常那样柔和淡然的样子。 李舜华有些不解,也定定的看着她。 王婕妤复又低下头去,正要开口,李舜华看见她的指尖不知何时被针扎了一下,冒出个血珠子。 “姐姐怎么这样不小心,青茶,快拿药膏过来。”李舜华走到她身边,明姑跟知许也过来看,明姑将王婕妤手中的绣活接过来,放在一边,又拿了个软枕放到她身后,道:“婕妤忙了这许久,快靠着歇一歇。” 她说着便扶着王婕妤慢慢往后移一些,明姑在高处,王婕妤坐的低,是以明姑低头的时候,眉头却微微一皱,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常态。 王婕妤自然没有看见,只笑着说:“有劳明姑了。” 李舜华在旁边却看得分明,不过她见明姑不做声,便未开口问。 不一会儿,王婕妤要歇息了,李舜华便跟明姑和知许出了淑景殿。 李舜华心中疑惑,待走的有些远了,便想问问明姑刚才是怎么了。却见明姑唤了知许,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知许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三十章 贡猫 ”怎么了,明姑?“ 明姑扶着李舜华,思量了一下,将声音压得很低,道: “老奴方才在淑景殿扶王婕妤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嗯?”李舜华疑惑,“我只瞧见你皱眉,倒也没问,你发现什么了?” 明姑接着道:“王婕妤的胸口,有几道红痕。” 红痕?李舜华想了一下,奇怪道:“那,王姐姐是,身体有恙吗?” 明姑摇摇头,露出一抹笑,拉住李舜华的手继续往前走:“不是,殿下年纪小不经事,那红痕,乃是女子与男子亲密之时,留下的痕迹……” 李舜华听完面色有些哧然,明姑拍拍她的手,接着道:“这本也没有什么,只是我听闻,陛下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进后宫了。” 李舜华心中陡然一惊,看向明姑不知要说什么。 “不过,说不定是我道听途说的消息有误,我刚才,已经让知许去向陛下身边的小喜打听了。” 李舜华点点头,看见宫道那头知许已经回来了,知许向来是个快活性子,走的气喘呼呼。 “怎么样?”明姑问。 “都问清楚了,陛下这十多天都独身歇在甘露殿,白天也没召见过任何嫔妃,只有张宝林去过一次。” 李舜华同明姑对视了一眼,俱从双方眼中看出讶异,三人一路无言,回了长乐宫…… …… 甘露殿 殿中宫人内侍都退尽,只剩下明德帝和一蓝衣男子。 “陛下,我们的人从昨日起,都失联了。” 明德帝的脸背着烛火,灯火昏暗,神色不明,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慢慢开口:“朕知道了。” 那蓝衣男子又言:“属下昨日进宫,曾有尾巴跟着。只是昨日尚且不确定,今日看来,当是那两个人暴露后,才顺藤摸瓜到属下这里来的。” 明德帝陡然转身,指着蓝衣男子:“一群废物!” 蓝衣男子见状忙跪下道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利,求陛下降罪。” 明德帝厉声道:“降罪?降罪有用吗?” 他在殿中疾步来回走着,确实越走越气急,侧眼瞧见案上的奏章,便一拂袖子,奏章‘哗啦’一声落了满地,明德帝方才缓过来一点,静了一会,理了理袖子,道: “之前还收敛些,如今倒是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了,她可真是好生厉害,一石二鸟,既除了朕的眼线,又将朕一军。” 那蓝衣男子抬起头看着明德帝问道:“那,要不要属下再安排几个人……” “不。”明德帝抬手,“不必了,那里组织严密,极难安排不说,就算侥幸进去了,也得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 那人道是,明德帝摆摆手,让他走了。 甘露殿外,晋安公主李琼华跺跺脚,她在这里等了半天了,被李德以皇帝正在处理要事为理由,拦在了门外。 不过,李琼华听见里面隐隐有发怒的声音,还有摔奏折的声音传来,但看门外的内侍宫人也没人进去伺候着,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又看看李德,李德也没有什么动静,还是那样站着,见她看他,还冲她露出微笑。 这时候,门开了,走出来个蓝衣男子。穿着圆领窄袖袍子,看着十分随意的打扮,也不像是朝中官员。 那个人出来,路过李琼华,倒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径直便走了。 倒不是说像没看见她一样,好像所有人都没在他眼里,李琼华从小也是万般宠爱长大的,特别是她亲兄长登基之后,谁见了她不是客客气气的,她还从未见过在她面前如此无礼的人。 这岂能忍? 李琼华便要转身便要追上他,谁知出来甘露门,一转,人就不见了。 她四处看,笔直的宫道,也没有藏身的地方,她心中更加疑惑,站在那里。身后消息追出来道: “公主殿下别站在这了,陛下唤您进去呢。” 李琼华点点头,遂跟着进了甘露殿。 殿中一片繁忙景象,宫人们在收拾散落的奏章,李德在明德帝身旁,拿了一个鼻壶给他嗅着。 明德帝自小便从胎里带出来了咳喘之症,此症最忌动怒,李琼华见状,忙将身后宫人端着的一盅汤放到明德帝前面,道: “这是母后给你做的养肺安神汤,皇兄快趁热喝了。” 明德帝见着李琼华,脸色不像刚才那样难看了,李德见他缓和不少,遂退到一边。 李琼华见他喝着那汤,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那个人,她想问,但是看着皇兄,又憋了回去。 其实,虽然说她跟这位皇兄是一母同胞,从小到大一同长大,接触的多了,便总是觉得,这位皇兄内里,不像是表面上孱弱无能的样子,而是透着一股子阴沉狠厉的感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小时候曾撞见过明德帝亲手将一只猫掐死在花园里…… 那个猫李琼华知道,是波斯进贡的稀有品种,只有这一只,父皇独独赏给了李舜华,当时她也很喜欢,也很想要,所幸李舜华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她们俩时常轮着抱着猫出去玩。 那时候李琼华年纪小,却也能感受到当时李爵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怕的气息,她两只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枝叶茂盛挡住了她小小的身影,但她清楚地看到,她二哥的嘴角仿佛带着笑…… 这件事李琼华到现在仍然记忆深刻,那日过后好久,她晚上都会做梦,梦见那一幕,然后被吓醒。 后来李舜华一直在找那只猫,终于在咸池里发现了猫的尸体。 当时所有人都认定猫是失足不小心掉进水里淹死的,只有当时还十岁的李舜华目光定定地看着那猫的尸体,说: “不,它是被人掐死扔进去的。” 当时李琼华也在场,她差点就忍不住想要说出来,可是她不敢,她看着一旁低头依旧沉默无害的兄长,只觉得浑身发抖。 后来,渐渐地,倒也好了很多,不过不管明德帝如何待她好,她总觉得内心深处,藏着一丝对他的恐惧…… “琼儿,你怎么了?” 明德帝将汤喝完放下,看见李琼华盯着桌子走神。 第三十一章 决心 “我没事啊,皇兄觉得这汤怎么样?” 明德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是母后的手艺,很不错。” 李琼华听言也笑着,调皮道:“既然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事情,我便可以回去了,不打扰皇兄处理政事啦。” 明德帝见她这个样子,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道:“路上小心,朕让小喜送你。” 李琼华应好,走到殿中央,又一脸乖巧,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道:“臣妹告退。” 惹得明德帝又是一声轻笑。 见李琼华出了甘露门,明德帝叫李德过来,眼中却浮起冷意,嘴角虽然还是勾着的,却无端的泛着骇人的意味。 “告诉门下省拟旨,说宫中守卫短缺,着剑南总兵史兴朝办完受降事宜即日班师回朝,朕为表彰将士军工,特赐出色者破例进十六卫。” …… 这夜李舜华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直浮现出来王婕妤的脸。 她记她是三年前明德帝登基后第一次大选时进宫的,王婕妤本名王若锦,是家中独女,在京中小有美名,诗词书画焚香煎茶,样样拔尖,性子又生的柔和淡然,求娶者甚多。 她脑子中各种画面闪过,想起那日在亭中她那样谨慎的人竟然会落下帕子,又想起来前几日在淑景殿,她提起要胡太医为她诊脉时的慌张,紧张到针不小心扎进手里,还有青茶提起的她时常休息不好,还有,碧水春和香…… 她闭着眼睛良久,却毫无困意,王婕妤进宫三年,不争不抢,却也算一直颇得圣宠,皇兄后宫并无一人有所出,她这一胎是皇兄的长子或者长女,一直受到太后和皇兄的重视,有她们看护着,这胎倒也安稳,皇嫂是个老实敦厚的性子,王婕妤在宫中一向过得安稳。她其实出身并不高,父亲只是工部侍郎,等等—— 工部侍郎。 李舜华心中陡然一惊,工部侍郎,工部,她突然想起来,路疏除了江都王世子这个名头,还挂着个工部郎中的职…… 她又想到那日在亭中王婕妤的反常,想起来王婕妤说医官要她在分娩前多走动,便整日拉着李舜华在咸池散步,那几日几乎日日都碰见路疏进宫。 黑夜里,李舜华睁开眼睛,眼睛黑白分明,在黑夜里像是能看到一样,她盯着个缠枝纹的帐顶,许久没有眨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越想越乱…… 半晌,她慢慢起身,绕过屏风,见知许靠着榻角睡着了,便没有叫醒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出去,今夜月朗星稀,银辉洒下,路看得分明,她穿过回廊,走到长乐宫后面的后罩房,叫出来两个暗镜台的暗卫,吩咐了一些事情。 江都王府 “疏儿,你前几日进宫,陛下可说什么了吗?” 江都王路照坐在书案后面,他已年近半百,却不显老态,双目有神,发丝也还算乌黑,一张脸上犹可见年轻时候的英俊,路疏跟父亲的气质很像,都是温润如玉的贵气公子般,举手投足,带着世家良好的修养。只不过路照多了些沉稳和沉淀的厚重感,路疏则带着十分的少年气。 “回父亲,我己经明白的告诉陛下了。”路疏答道。 “那,陛下可改变主意,如你所愿?”路照接着问。 路疏摇头,难得地带着一丝颓丧之气,路照看着儿子这个样子,也叹了口气,尝试着开口劝他:“疏儿啊,其实这天下女子千……” “父亲,路疏这辈子的妻子只会是她一人。” 路照没看他,像是在逃避,又接着道:“你母亲去看过了,林氏女温婉贤淑,又端庄持慧,与你其实十分,相配。” 路疏听见这话,却一撩袍角,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父亲,路疏长这么大,从未求过父亲,今日路疏不求父亲竭力相助,只求父亲不要阻拦,路疏决心已定,至死不改。” 路照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痛心疾首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以你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必然不会轻易改变,可是疏儿,你默默为他做事三年,忍气吞声,鞠躬尽瘁,可是到头来……但是我们又能说什么,又怎敢说什么呢?“ 路疏闻言,嘴唇抿的发白,看着路照:”父亲,何为明君,何为忠君?” 江都王路照没有说话,路疏接着道: “为君主者,当励精图治,使天下政通人和,盛世清明,就算无甚才能,也当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可是他呢?处处猜测氏族,削权夺兵,培植亲信,暗杀忠臣,父亲,忠这样的君,算是忠君吗?“ 路疏很少有这样凌厉的时候,他眸中黑亮摄人,路照不敢看他,转过身去,道:”我路家以机关术立家,为大周百年世家,虽说枝繁叶茂,但是,上位者一句话,又岂敢不从,当今手段狠厉,或许也是为了令行禁止罢了。“ “令行禁止?父亲。”路疏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高位者想要令行禁止的前提,难道不是守信重诺吗?” 路疏说道这里像是被梗住,他顿了一下:“天子金口玉言,父亲觉得,当今做到了吗?” “三年前,龙驭宾天三个月后我上书,他种种借口不同意,要我为他做事,我没有拒绝,这三年来,我按照他的吩咐,说是为了将来,刻意与她疏远,没有陪她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我日夜不停,给他造出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如今呢……” “我傻了三年,将她独自丢在深宫里三年,如今我将他想要的东西交给他,他却言而无信,明里暗里要我娶林氏女。” “父亲,这是哪般道理?这世道,行的又是哪般道理!” 路照哑口无言,看着一向温和的儿子目眦尽裂,疾言厉色,走过去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前长叹了口气,最后像是妥协了一般: “疏儿,你若想搏,便放手去搏吧,我和你母亲帮不了你什么,我们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至于是否能得偿所愿,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路疏复又跪下,收敛衣襟,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面色坚定,道: “儿子,多谢父亲成全,他日若大祸临头,必拼死不牵连父亲母亲。” 第三十二章 发动 日子一晃便到了四月十六,这日李舜华刚用过午膳,李觅来找她,给她送来了市面上新兴的话本子,便见明姑急急忙忙过来说,淑景殿那边有动静了,王婕妤怕是要生了。 “太后跟皇兄知道了吗?”李舜华问。 “老奴刚得到消息时,那边刚有动静,估计现在,已经去阖宫报信了。” 李舜华点点头。 “你可要去瞧?我记得你一向同王婕妤交好。”李觅在一旁问。 “不。”李舜华摇头,“不急,等人都过去了我们再去,不必赶在前头又给人添堵惹人厌烦。” 李觅见他这么说,拿扇子支着下巴,想了想:“那我一会与你一同去,对了,你库中可有什么小玩意,我这个做叔叔的,也该备些东西,准备送给我这个小侄子。” 李舜华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要送的东西,从我这里取,算什么样子。不给,没有。” 李觅听完这话却突然跳起来拿那扇子头敲了一下李舜华的脑袋,恶狠狠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在淮南什么好东西没给你往京里送,如今手头紧了些,同你要个小东西你竟这样吝啬!” 李舜华捂着头,嘴上却不客气地回他:“你自己说说,你都给我送了什么,淮南街头艺人扎的草虫子,元宵节你猜灯谜赢的兔儿爷灯,还有你闲来无事做的泥塑娃娃,还有那许多,你自己算算,要觉得能拿得出手,便拿去送礼。” 李觅听言更生气了,他‘啪’地一声打开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却又觉得自己十分委屈,收了扇子指着李舜华深吸一口气道:“你你你,这些东西虽不如金玉贵重,但是礼轻情意重啊,李舜华,你几时变得这样事故!” 李舜华没看他,一只手揉着头,一只手端起来茶盏喝了口茶,不在乎的说:“既然你都说了礼轻情意重,你随便从库里将你那些情谊深重的小玩意拿出来送给你未出世的侄子当礼物吧,我没有任何意见。” “你,你”李觅见她这样,气的说不出话来,背着手在李舜华身边转圈,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拿走李舜华手中的茶盏,道: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我曾给你过一个袖剑,那可是在淮南花重金从一个远洋商人手中买来的,价值千金,算的上重礼吧。” 李舜华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那把袖剑她一直带在身上,剑套华丽精致,剑身锋利异常,的却是个好东西。不过父皇大奠她出宫在林中遇刺之时,用那把袖剑刺瞎了两个黑衣人的眼睛,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便脱手不见了,等她再想起来的时候,便是几日之后了。 但是这事不能告诉李觅,不然以他的性子,得知他送的东西派上了大用场,甚至还算是在危急关头救了她的命,非得嘚瑟良久,也一定会借口狠敲她一笔不可。 李舜华想了想说:“那东西我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再说,人家出生你送把刀,自己想想,可合适?” 李觅听言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李舜华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李舜华见他不说话,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一些小气,纠结了一下,道: “明姑,你带李觅到库里,看看他要什么。” 李觅闻言抬头,脸上又带了一贯的狐狸笑,嘿嘿了两声,便跟着明姑去了。 李舜华见他走了,放了颗糖在嘴里,就着院中贵妃椅舒服的歪了下去。 今日天气晴朗,高空万里无云,天蓝澄澈,贵妃椅设在树下,阴凉又温暖,李舜华舒服地躺下,随手翻开一本李觅刚拿来的《欢情记》…… 那厢李觅拿完东西出来,看见李舜华已经书举过脸,看的认真。 他突然想到跟着明姑进到库中的情景,好多价值连城的金玉珍宝都已经蒙尘,只有几个箱子擦得光亮,一看就是经常翻动,他趁着明姑不注意偷偷打开来看,却见里面全是从小到大,他给她的各种玩意,最上面的,就是刚被她嫌弃到不行的泥塑娃娃…… 他轻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不像平日那样刻意做出的风流的笑,而是带柔和与认真,他一身青衣站在太阳下,眸中细碎的光亮闪耀,是个温和的阳光少年模样。 一旁的知意看着这个样子的李觅,眼中也渐渐浮出笑意…… 过了一会,两人便去了淑景殿。 刚进淑景门,便看见宫人们端着一大盆一大盆的血水,还有许多被血染红的白布,内侍们不断地抬了热水送到门前,里面的宫人们打了帘子接了水进去,门口跪着四个医官,有个上了年纪的姑姑来回着转达里面的情况,外面的医官听着,然后交待内侍去熬药。 明德帝站在门口,太后坐在罗凳上,一边往里看,一边拨着手中的念珠,晋安公主李琼华在身后站着,也是一脸担忧。除此之外,还有皇后和后宫一些嫔妃都站在院中等候,淑景殿人多的几乎无处下脚。 太后看见李舜华过来,道:“阿槿,你来了。” 李舜华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安慰的拍了两下,说:“您别担心,王姐姐不会有事的,一定会顺顺利利给您生下小皇孙的。” 太后点点头,抹了抹眼睛,定下心来。李舜华则转过身来,给明德帝还有皇后行了礼。明德帝此时无暇顾及她那么多,只摆手让她起来,什么也没说,又看向殿中。李觅站在他身后,劝慰了几句。 李舜华回到太后身边,众人不再言语,皆听到里面妇人的声嘶力竭的一声声叫喊,还有接生姑姑们的声音,李琼华听着这声音,脸皱成一团,手不自觉拽住李舜华的袖子,李舜华被她这个样子整的也有点紧张。 她只是以前听老人们说过妇人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李琼华出生的时候她还小,等有印象就是当时的林贵妃将孩子抱了给母后看的时候,她才晓得这是她出生没多久的妹妹,李琼华是她们那一辈最小的,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过孩子出世。 直到这一辈,王婕妤的孩子,是时隔良久将要诞生的这一辈的头一个,因此众人都非常重视,也没由地都紧张起来。 第三十三章 公主 他们从午后等到天微微黑,李琼华陪着太后先回去了,太后年纪大了,在这里担忧了许久,身体不太舒服,皇帝也将后宫众人都遣散了,人少了很多,李觅也先回去了,他本就是陪着李舜华来的,按理说后妃生孩子,他是不必来的,如今天色渐晚,便先走了。 李舜华看着明德帝,他半晌都不怎么说话,背着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一个拳头,又不时在廊下走动,看着十分紧张地样子。 头一个儿子或女儿嘛,自然紧张,他这么多年都无所出,应该是极其渴望要一个孩子的。李舜华心里想着,却又突然想起来昨日暗镜台的人来给她回了个消息。 这么多年都无所出,偏偏这个王婕妤怀上了,但是据那个消息所言……,她心中转的飞快,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哇……哇……哇” 一声响亮的声音从殿中传来,也将李舜华的思绪拉了回来,接着便有一个接生的姑姑出来报喜。 “老奴福分,恭贺陛下弄瓦之喜,小殿下六斤八两,哭声明朗,顾盼有神,眉宇颇具陛下神威,天降祥瑞,众神庇护,母女俱安。” 明德帝听完,先是有些失落,不过最后又高兴起来。 李舜华在一旁随着众人说着恭贺之词,一边看着明德帝,登基三年,确实极需要一个长子稳固帝位,如今好容易得了孩子,却是个女孩,确实要失望。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是女孩也十分高兴,李舜华心中叹了口气,只是,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李舜华看着明德帝嘴角的笑意,听见他加封了王婕妤为王昭仪,又封赏了一众淑景殿宫人内侍,她垂下头,进去看王婕妤,不,现下应该称作王昭仪了。 分娩被认为是一场血光之灾,妇人产房寻常男子尚且不能进入,生怕染上污秽之气。天子乃一国之主,身份尊贵,更是不能沾染。因此明德帝看了孩子之后,便回了甘露殿。 三日后,四月十九,明德帝大赦天下,为长女赐名新柔,由于公主出生适逢剑南大捷,特定封号为平西公主。 次日,淮南王李觅起程回淮南封地。 李舜华去永安门送他,李觅骑在马上,在太阳下眯着一双眼,他穿着亲王礼服,显得比平时那些粉白的衣裳正经了不少,有些遗憾的说:“要不是淮南事务繁忙,皇兄催我回去,我必得等一个月后你过了生辰再走。” 李舜华拿手挡在额头上,抬了头看着他:”生辰什么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就算你回了淮南,也不能忘了我的生辰礼物,及笄礼,需得十分贵重,十分少见才好。“ 李觅歪着头想了想:“十分贵重,十分少见啊……那我得想想,嗯……我看你什么都不缺,淮南山清水秀,自古出美女,郎君也多才俊,不如……” 李觅说道这里停了停,挤眉弄眼,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李舜华直觉他下面没什么好话,正想叫他闭嘴,就听见他压低了声音:“我给你送几个面首如何?” “李觅!”李舜华瞪他。 “哎,你恼什么,你不是号称大周第一风流好色公主嘛,没几个面首在身边,怎么好意思说出去是我李觅的妹妹。” 李舜华听此言笑了一下,讽刺道:“那您这大周第一风流王爷,大周第一风流公主的兄长,我也没听你说过你有几房小妾?” 李觅被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李舜华后面瞟了一眼,才又开口:“小孩家懂什么。” 李舜华听言撇了撇嘴巴,不想搭理他。李觅赶着马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面上带着笑,眸光却柔和下来:“我这一走,应该就到年下才回来了,阿槿一个人,需得万事小心,保重自己知道吗?” 李舜华点点头,看见李觅转了马头,一行人向前走去。 李舜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他大声道: “你若是事情不紧要,骑马回去就是,你从小就晕船,就莫要坐船了。“ “知道了。” 李舜华送完李觅心中有点空落落,她转过身来,见知意看着那个方向,还在愣着…… 回到长乐宫用了午膳,李舜华叫明姑从库里挑了一些小玩意,去了淑景殿。 她这两日忙着李觅的事情,没空去看王昭仪,如今李觅走了,有些事,也该去试着开始了。 一个小宫女引着李舜华跟明姑进了殿中暖阁,暖阁干燥避风,王昭仪便在这里过月内。 李舜华转过屏风,就看见王昭仪半躺在榻上,戴着一条妃色的宽抹额,见着她来,十分高兴地样子,便想要坐起来,李舜华忙上前按着她,笑道:“王姐姐还跟我客套吗?” 王昭仪笑笑,躺了下来,问道:“淮南王出宫了吗?” 李舜华点头:“上午启程了,我用过午膳便想着这两日没见姐姐,想来看看,这大中午的,打扰姐姐了。” 王昭仪拉着她:“说什么打扰,我这两日躺着,陛下吩咐后妃不准来串门,我倒是挺闷的。“ 李舜华转过身来,从明姑手中拿过来两个盒子放在榻上,道:“这是我小时候,父皇还有一些宗亲给的一些小玩意,如今便正好拿过来给新柔,对了,新柔呢?” 王昭仪推辞了两下,接过来道了谢,道:“殿下来的不巧,新柔刚吃完奶,乳娘抱下去睡觉了。” 明姑接着笑:“殿下年纪小急着来看小殿下,老奴在路上还劝殿下,刚出生的孩子午觉长,现在去了约莫还在睡觉,殿下还不信。” 王昭仪也笑起来,李舜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婕妤又道:“红浮,快给殿下上茶。” 说着便有个宫人来端了茶,李舜华看着她,疑惑道:“青茶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王昭仪回道:“昨日刚跟我告了假,说是父亲亡故,出宫去了。” 李舜华听了叹了口气,遂不再追问,一只手从袖子里拿了那个糖盒子出来,从里面取出一颗放进杯子中,也不急着喝,抬着头看着王昭仪笑着说:“这几日路疏给的糖吃多了,寻常的茶倒都喝不下去了。” 第三十四章 归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看向王昭仪,只见王昭仪轻轻点了点头,微微颔首,眼神却有些暗,李舜华见她这个样子,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几分。 李舜华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却叹了口气,道:“本以为今日能见到新柔,我还想看看她手上的红痣在哪呢?” 王昭仪本在看李舜华拿的盒子的小物件,听言抬起了头,有些不解:“什么红痣?” “嗯?王姐姐没发现吗?”李舜华疑惑,见王昭仪不明白,接着道:“大周皇室所出的公主,右手指缝间必定会有一个红痣,这也算是皇室的象征,姐姐可能不留意,还没有发现。” 李舜华说着,走到王婕妤身边,将右手伸开,蜷缩着无名指和小指,只见中指第二节上,果然有个芝麻大的红痣。 她给她看完便收了手,却见王昭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双目盯着帐顶有些发愣,她叫了她两声,才让她回神。 “王姐姐怎么了?可是困了?”李舜华问。 “今日上午没怎么睡,现下确实有些乏了。”王昭仪回道,嘴角带着微微的抱歉的笑意。 李舜华见她这个样子,遂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姐姐好好休息。” 王昭仪点头,没有再留她,并招手让红浮送她跟明姑出了淑景殿。 …… “殿下,你可曾看出来什么?”绕过咸池以后,明姑问道。 李舜华回想了一下:“在我在茶中放糖还有说我手中红痣的时候,她确实有些反常,虽然在尽力遮掩,但是仔细看还是觉出不同来。” 明姑点点头:“我跟殿下感觉的是一样的。”她叹了口气,拨开垂到李舜华头上的柳枝,又道:“看来,一直是我们小看了这个王昭仪……” “事情可安排好了?”李舜华又问。 “都已经妥了,她这时候本就不出门,陛下又不许人来打扰她,她宫里的老人儿我都已经交代过了,断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舜华说了声好,便垂头不语,二人一路无话到长乐宫门口,看见知意刚好快步从宫中走出,见了她二人,抱拳行了个礼道:“殿下,您吩咐的事情,又有消息了。 李舜华心中莫名的有些烦躁,低声道:“回去说吧。” 三人遂进了长乐宫。 京郊。 这日风和日丽,微风拂面,处处春暖花开,许多老人稚童在出来踏青,官道上人络绎不绝,还有挑着挑子的脚夫,在叫唱着,招揽客人,卖一些小玩意。 却突然从那边飞马过来一个身穿铠甲的兵士,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拿着一面旗帜,众人尚看不清那人样貌,只听见他不断地大喊着: “剑南大军凯旋,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正疑惑的百姓们听见这句话,脸上便瞬间浮起来一抹喜色,并未离开,便自发地退到道路两侧,但是并未离去,而是相互说着一些高兴地话,在这里等着准备迎接大军归来。 一时间,百姓更多了,人潮涌动,除了中间官道上空着,简直水泄不通,更有哪家的稚童被大人顶在头上,小眼咕噜噜,指着一个方向,兴奋地咿呀言语。 大军已经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团影子越来越清晰。为首的人身穿红线黑甲,配以饕餮金文披风,络腮大胡,高鼻梁,目如铜铃,看着十分威严,这便是此次的主帅剑南总兵史兴朝,再往后是他的副将,还有左右前锋,皆是威风凛凛。 百姓们口中说着祝贺感谢地话,面容欣喜,双手合十朝队列不停地鞠躬。 等到再往后看,众多人却一下停住了目光。在队列中,那人显得尤为的高,身下黑马也威武强悍,铁蹄铮铮。 但是更加夺人眼光的则是马上的人,同样是黑色战甲,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更加的英武,修长却不粗犷,身直但不僵硬。然而最令人惊叹的是他的面容,剑眉星目,鬓如刀裁,唇如剑削,棱角分明,发如墨黑且直,头顶戴着束发的银冠。 整个人如玄铁如寒冰,清冷孤傲又曜目逼人,动作间又让人觉出一丝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他身旁的一个身穿同样铠甲的人见此情景,拍马微微靠过来,低声道: “唉,辰之,要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女郎跟小娘子都这般看着我就好了……”语气中充满羡慕,还有一丝感叹。 傅辰之皱了皱眉,他本在思量一些事情,经周海昌这么一说,不由得向一侧看了一眼,谁知就这么一扫,便瞧见一个黄衣女郎正在眉目含情地打量着他,见他看过来,那女郎兴奋又害羞地忙用帕子挡住了脸,惹得一旁的女郎和娘子们纷纷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 傅辰之眉毛皱的更紧,拍马加快向前。周海昌看见这一幕,嘿嘿笑了两声,也跟上去了。 大军进京城之后,照样受到了万众瞩目,行至皇城门口,明德帝正在宫城上等候,他今日看着十分高兴,对着下面队列笔直的军士说了一些祝贺封赏之词,四品以下的军士们便可以解散回家去了,主将们则是要进宫述职,傅辰之跟周海昌刚好是五品校尉,现下也可以自行离开了。 周海昌跟傅辰之往回走到朱雀街,街上人头攒动,两人也没多说便各自先回了家中。 夜晚,淑景殿 一团黑影融于夜色,伏在淑景殿暖阁屋顶,悄悄揭开了一片瓦,向里面看去,耳边传来孩童撕心裂肺地哭声,一声一声,惹人心疼,但却不见有妇人的哄声…… 片刻后,那影子盖好瓦片,施展轻功在宫中殿宇间穿梭,十分熟练,不一会便进了长乐宫。 “如何?”李舜华见人回来,开口问道。 那人一身夜行衣,摘下面巾,正是知意。 “确如殿下所料。” 李舜华闻言闭了闭眼,虽早就料到,但如今这样直接的板上钉钉,她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一口气梗在心中。 联想起来之前让知许和胡医官查看那日出宫她坐过的马车,李舜华心中更加憋闷。 第三十五章 二见 又问道:“宫外的事情如何了?” 知意回道:“人找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不过还好保住了命。我已经派人找了一处宅子将她安顿下来了。” 李舜华点点头,虽然晚了一步,但还好,不算无可救药。 “那个金吾卫呢?” “已经查清楚了。”知意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呈给李舜华,“这是他的全部信息。” 李舜华接过来看了看,知意办事,一向稳妥,那上面所查之人的身家背景,还有平时往来,甚至是性情习惯,一清二楚。 “派个人盯着他,但不许打草惊蛇。” “是。” 朱雀街醉霄楼 清晨,一名伙计刚打着哈欠开了门,便看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前。伙计愣了一下,问道:“郎君是住店还是用饭。用饭的话可能还要等一会,里头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男子却一脚迈进醉霄楼,道: “寻人。” 那伙计见他不像是玩笑,跟进来问道:“郎君要寻何人?” 却见那人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方白玉,立在他眼前。那伙计一见这白玉,顿时严肃起来,请了傅辰之到楼上坐下,道:“稍等。” 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像是掌柜的人进来,朝傅辰之请了个交手礼,问道: “不知郎君找在下的主子有何事?可否先行告知。” 傅辰之看了那掌柜一眼,道:“此事你不必知道,你只管向你的主子传信便是。” 那掌柜打量了傅辰之,又将他的拿着的白玉看了看,才出去了。 醉霄楼算得上是京都数一数二的酒楼了,来往的基本都是些富家氏族,公子千金,开门没有多久,便陆陆续续来往很多人,生意十分红火。 两个伙计正热情地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就见两个女郎朝这边走过来,一主一仆,为首的穿着一身朱色长襕袍,束了玉冠,手里还拿着半个包子,在进出醉霄楼的人的服饰中看着算不上十分华丽贵重的打扮,但门口那两个伙计一见她,便赶忙行了个礼,恭敬万分。 这主仆二人,正是李舜华跟知意。 李舜华还没睡醒就收到醉霄楼的消息,说有人拿着白玉要见她,早膳是在路上吃的,她有些渴,拿着伙计倒的茶喝了两口,又将剩下的包子吃完,才跟着伙计上了楼。 傅辰之已经坐着等了半个多时辰了,面上却是没有不耐烦的神情,还是那副清冷卓绝的样子。他耳力甚佳,听见有脚步上了楼,由远及近,朝这间屋子过来了。 他站了起来,便瞧见推门进来了个红衣女郎。衣袍交领窄袖,头发束成男子的样子,至于面容,那日山中夜黑,灯火又不明,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仔细看过她生的什么模样。傅辰之向来不怎么留意女子相貌,此时却也多看了她两眼。 李舜华进门看见傅辰之,先是眉眼一弯,笑得明媚,衬着那朱红的衣裳,越发显得唇红齿白。 傅辰之收回目光,李舜华先向他拱手行了一礼,笑道: “阿槿,见过救命恩人。” 傅辰之被救命恩人这个词弄得额间一跳,倒不是他对这个词有什么偏见,只是周海昌参军前,曾经在三教九流的坊中写过一些话本子,故而整日在傅辰之面前说起。 据他所言,那些话本子中的故事起源,十会有八回都是以救命恩人这个词开场的,是以救命恩人这个词一提出来,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周海昌常在耳边念叨的那句:恩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简直恶寒到令人发指。 是以傅辰之接道:“女郎不必如此。傅某此次前来,便是想要了解一下女郎的那块白玉。那日情急离去,女郎见谅。” 李舜华看着他,脑中回想起来他那日在林中骑马而去的场面,情急?她倒是真的没看出来,除了没跟她道别,她看他走的挺悠哉的。 李舜这样想着,在一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也未曾扭捏,直接开口: “我那日便告诉郎君,白玉乃家母所留,家母早年亡故,我也不甚了解,只是那白玉上的木槿花,是家母素来喜欢的,她的好多遗物上都有木槿花样的图案。” 傅辰之听李舜华说完,在另一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壶茶,窗外朱雀街人声鼎沸,二人却相顾无言,傅辰之漆黑的眸子看着李舜华,像是在分辨她这话的真假。 良久,他开口道:“傅某生母也已亡故,她擅医术,留下得医书中,有一本手记,页内空白处尽是木槿花图案,有一种同这方白玉上的一模一样。” 李舜华听此言也有些惊讶,她先前便想过会不会是母亲的故人,今日看来,他们二人的母亲,应当是有什么渊源。 李舜华不到三岁,母亲便因病亡故,医官说是生下李舜华之后没有调理妥当,伤了内里,她母亲周氏确实向来体弱多病,她现在脑中仅存的关于母亲模糊的印象便是母亲经常躺在床上的。 其他的关于母亲的事情,都是后来通过父皇兄长还有如今的太后口中了解到的。还有就是,她知道母亲向来喜爱木槿花,她的小名阿槿就是这么来的,此外,母亲的宫中曾有一颗很大的木槿花树,只不过后来突然死了。 她心中想着这些,见面前之人不开口,好奇道:“敢问郎君到底出身何门?” 傅辰之看着她,这次倒是没有隐瞒:“家父傅文翰,吏部正五品书令史。在下傅辰之,剑南军校尉。“ 李舜华听了没觉得有什么意外,那次在山中他死活不肯透漏姓名家门,回来后她曾猜测他的身份,倒也猜出几分是军中之人,应该是私自脱离故而隐瞒身份,昨日剑南大军回京,今日一大早,便来找她,由此更加断定,此刻他说出身份,她也不觉意外。 李舜华提起茶壶来,倒了两盏茶,她端起一盏正要考虑到底要不要向傅辰之表明自己的身份,便听见那人又开口: 第三十六章 溺亡 “傅某已报家门,殿下何妨犹豫?” 李舜华拿着茶的手一抖,从中洒出来两滴在手上。 她抬头,见傅辰之定定地看着她,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衣,也是交领窄袖,黑发高高竖起,这般看着人的时候,莫名带了些冷漠威压的气势。 李舜华轻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脸上便带上了三分笑,唇角勾起,眸子弯的像月牙儿,看着是全然无害的天真少女模样,说出来的话却锐利地大相径庭: “郎君既知我身份,又何必让我自报家门?” 她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擦那洒落的水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想必你是昨日回来听说了大奠之时连青山的事情,我倒是忽略了。既如此,我便也不必遮掩了。“ 傅辰之轻笑:“殿下以法相之说骗过众人,真乃好手段。” 李舜华只当他是在夸她,反正在许多人眼中,她都是一个争权夺势,不择手段的长公主,名声什么的,她向来不怎么在乎。 她想了一下,觉得也没什么好试探的了,便坦言道:“你既知我身份,便当知晓我母后本是先丞相周元本的二女儿,十七岁嫁给了我父皇做了皇后,二十多岁便香消玉殒,是以我也对她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她是否跟你母亲有所交集。你母亲姓甚名谁,本家何处?可否告知?” 傅辰之微微垂下眼帘,面上却没什么不同:“我母亲从未明确提及过本家,只含糊说过是她本是行医世家的独女,家道中落,才嫁给父亲做妾,后来不知怎么,经常出门,只跟家中说去见好友,又过了一段时间,便不怎么出去了。再后来有一日,失足落下池塘溺亡了。” 李舜华对他能一次说这么长的话有些不习惯,果然是求人该有的态度,理了理他的话又问道: “你可是觉得你母亲溺亡另有隐情?” 傅辰之点头:“她不会水,向来极少去塘边。” 确实,老话说的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不会水的见了水都是避得远远的,万分小心,这样一来,好像确实有问题。便听见傅辰之又道:“我母亲是在先皇后去世后两年突然亡故的。“ “哦?”这样一来,好像确实有些不对。 “素闻殿下手眼通天,请殿下帮我查查我母亲,事无巨细。” 李舜华听言也没觉得有什么,这事于她而言并不难,而且,她也想知道上一辈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便爽快道:“好。” 见事情已经说清,李舜华低头喝了口茶,看见傅辰之坐着不动,便状似无意开口道:“既如此……,郎君可否将白玉还我?” 却见傅辰之已经站了起来,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道:“等殿下拿消息来换。“说完便走了。 李舜华:“……” 门外的知意见人走了,推门进来低声道:“殿下,有两个人在楼下大堂监视我们。“ 李舜华推开门朝外看了一眼,那下面的两个人坐在桌子前点了一壶茶,看似在交谈,然而时不时直接向楼上看来,鬼鬼祟祟,穿着不起眼的褐色粗布袍子,根本不像是这里的客人。李舜华心中冷笑,道: “两个尾巴跟着,其实也无所谓,不过找这么次的,他们主人不嫌丢人,我还嫌他们丢人!“ 知意拱手道是,过了一会儿,下面有小二又给他们上了壶茶,没多久,两人便倒在桌子上不醒人事了。 下楼的时候,掌柜跟在她身边粗略说了些酒楼的近况,李舜华听着,脑中却并未想这件事,她突然觉得刚才的茶不错,便开口问:“刚才那是什么茶?” 掌柜正在报账,突然被李舜华这么一问,愣怔了一下,慌忙开口道:“那是今年第一茬武陵剑南茶,京城里就咱们酒楼的独一份儿。” 李舜华听了点点头,背着手下了楼,道:“听起来确实不错,将你那茶给我装两罐。” 那掌柜应是,下去办了。 李舜华环顾四周,这酒楼是他父皇生前的私产,也是暗镜台的一处联系点,也算是京都老字号,大约有百年的历史,生意一向很好,达官贵人世家公子常以去醉霄楼吃酒当做荣耀之事。 李舜华心中想着,不时又看一眼知意,见她仍是一副沉默的样子,心中有些哧然,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等接了掌柜那茶出了醉霄楼,走了一段路,她才装作漫不经心的道: “知意,不如……你先回去?” 知意跟在李舜华身侧,闻言颔首:“保护殿下是奴的职责所在,奴不能让殿下一个人在宫外。” 李舜华同她向前走着,早料到知意会这么说,她们穿行在市坊中,街边各种小贩叫卖,十分热闹,李舜华叫住一个卖糖葫芦的,给知意和自己一人买了一串,才又开口道:“你看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都是一片繁荣之相,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知意坚持:“奴要跟着殿下。” 李舜华有些头疼,知意向来忠心,但从另一面看,有时候就显得她有些迂腐死板,其实她也不是不想让她跟着,只是有时候有些心思,总是不想被第二个人知晓的。 李舜华走着,见前面有个杂耍的正在表演吐火,周遭大人稚童一片叫好之声,来往之人摩肩接踵,十分热闹。李舜华嘴角勾起一抹笑,拉着知意挤了进去。 那杂耍正在精彩之际,一人站在缸上,一手拿着一火把,从嘴中喷出一条约三尺长的火龙,令人惊叹,在他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下着腰慢慢将头从双腿之间伸出来,嘴中叼着一个圆盘,开始四处走着要赏钱。 知意也从袖中拿出了一粒碎银子,放到盘子里,这在赏钱中已经算的上是十分大的手笔了,平常许多人也只是看个热闹,手中有闲钱的给一两个铜板就已经很不错了。是以,小姑娘十分感激,连连向知意鞠躬,知意忙扶着她,说着不必,她也是从小练功,知道这里头的艰辛苦楚,一时有感罢了。 第三十七章 相看 她这边回过神来刚想看一眼李舜华,便发现身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环顾四周却寻不到那红色身影,向远处看,才发现李舜华站在街口向她笑着挥挥手,又指了指她腰间,知意低头,见鱼袋不知何时系在她腰间,这是要让她顶了她的身份先回宫。 知意心中焦急,然而身旁人推壤着,她也不好施展功夫,待到挤出来再寻,哪还有李舜华的影子,她有些懊恼,走到坊中一偏僻处唤来两名暗镜卫去找寻并悄悄跟着李舜华,自己买了一方白纱斗笠戴上,回了宫中…… 这边李舜华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提着两罐茶,在朱雀街晃了一会儿,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到了崇仁坊,这里挨着皇城,一向是重臣王侯的家宅聚集地,也僻静不少,来往的也多变成了轿子。 李舜华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将签子扔掉,继续随意的晃,晃着晃着又晃到一处府宅门前,暗红朱漆五间三启门,气势磅礴,顶端悬着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用红漆加金粉书着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那字体李舜华认得,是她皇祖父的笔法。 是了,那门匾上书,江都王府。 咳,李舜华在远处观望了一下,其实,她真的是随意走便不知觉走到这里了,如果硬要说,她也算是来送茶的。 她看着门口站着的八个家丁,唔,有七个她好像认识,她心中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不走正门为好,反正翻墙这种事情一向是她擅长的,而且,她翻过的墙,除了宫墙之外,便数江都王府的墙头翻得最为熟悉,虽然三年过去了,却也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是以李舜华绕过了大门,顺着江都王府的院墙走到一处角落,这角她翻过多次,如果没记错的话,从这个角翻进去,是王府的后园子,穿过那里,再走过一个小池塘,便能到路疏的的院子,路疏向来喜欢清静,除了洒扫的小厮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李舜华心中盘算的清楚,便也不再犹豫,看了看四周无人,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提那两罐茶,聚气一跃,翻过了墙头。 李舜华一向觉得,江都王府的墙头好翻的对不起他们路家的名头。 路家是百年世家,当年跟着大周的先祖一起打下这天下,虽不以武力相助皇室,但路家以机关术立家,路家先祖曾在战场上造出许多精巧的机关武器,立下汗马功劳,后来路氏一族也一直受到大周历代帝王的尊重,更在氏族大家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然而路家虽以机关术着称,李舜华翻了这无数次墙头,却连一次机关什么的都没有碰见过,俱是十分顺畅,十分安然,故,她时常觉得路家人心十分大。 又或许,路家这名头摆在这里便足以震慑那些小贼刺客什么的吧,李舜华一面想着,一面拍了拍衣裳下摆,熟门熟路地向前走着,这江都王府她虽然三年不来,但进来才发觉布景格局什么的,并没有大的变化。 李舜华心中越发坦然,走过一条羊肠小道,又转过两处假山石景,就能看到一株两人合抱不住的西府海棠树。李舜华向来钟爱西府海棠,以往每年春季都会跟着路疏来江都王府看花,不过中间隔着几年没来,现下看着这株树,倒有些熟悉的感觉,不过今年花季已过,海棠枝叶茂盛,在一侧投下一片浓阴。 李舜华在树旁站了一会儿,便想着绕过这棵树,再走过前面那个小荷塘,便到了路疏的居所,她正欲往前走,却瞧见从侧面过来了几个人。 要是平常的侍女小厮还好,李舜华定睛一看,便下意识闪身到了树后,领头过来的两个女子一老一少,年纪大的是江都王妃也就是路疏母亲身旁的大姑姑,旁边的那个年轻的女郎李舜华微微有些眼熟,但却不记得是谁了,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不过看那女郎周身的服饰气度,应当是哪个世家的千金。 李舜华躲在树后等她们过去,走到树旁的时候,听得那女郎赞叹了一声好大的海棠树。 姑姑笑道:“这树是建府的时候便有的,如今也有差不多百年的树龄了,几年前王爷想改动园子,嫌这棵海棠树碍事要砍了它,是世子拦着不让才没有动。” 那女郎又道:“世子他……喜爱海棠吗?” 姑姑说了什么,李舜华已经听不清了,见她们走远,她从树后出来,看着她们的方向,跟她要去的方向是一致的,李舜华心中有些疑惑,那边就只有路疏的院子,莫不是她们也是去找路疏的,不过姑姑领着个女郎去找路疏做什么? 她心中想不明白,远远的跟着过去,见那姑姑在前面给那女郎指了路便回去了。李舜华心中愈发疑惑,虽说大周民风开放,教化不严,但是将一个未出嫁的女郎引着独自去见一个郎君,到底说出去不是很合礼,莫非?这是江都王妃给路疏相看的世子妃? 李舜华跟着那女郎向前走,姑姑已经离开,她倒也不必躲藏,她突然对那个女郎十分的好奇,便整了整衣袖,走上前去,那女郎并着两个侍女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或许是以为姑姑又回来要交代什么,一回头,看见她,有些微微吃惊。 李舜华见她这个样子,眉眼一弯,十分和煦笑道:“见过女郎。” 那女郎也是受过世家教养的,此时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见她行礼,也侧着身子蹲了个礼,温和道:“女郎有礼。” 李舜华走上前去,道:“我从未在府中见过女郎,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那人回道:“我是右卫将军林家的女儿,今日是跟着母亲来江都王府做客的。” 李舜华听了,心中想着果然如此,世家相看什么的,不就是一家接了另一家赏花或者吃茶的帖子,然后带着自家女郎或者郎君去到另一家,两家大人再找机会让小一辈独自见个面看看是否合适。这种事情她听李觅说的多了,一下子便明白过来。 第三十八章 表妹 那林家女郎见李舜华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微微发红,又轻轻开口像是在解释道:“今日我来找世子其实是要向他请教一幅丹青。” 李舜华向后看,其中一个侍女手中果然拿着一方长盒。 路疏的确擅长丹青,李舜华心中暗想,唔,林家女郎这借口找的不错。 “不知,女郎是?” 李舜华回过神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叫阿槿,是路家的远房表亲,是过来给他送茶的。”说着边提了提手中的两罐茶。 林女郎见状,温和地笑笑,她身穿着一袭淡黄色的拖地烟纱裙,一件白色半臂,上绣杏花,腰封是同色银边,衣裙曳地,梳着坠马髻,以白玉簪相饰,黛眉杏眼,脸型娇小,肤如凝脂,气质温和。面上妆容虽淡,但看的出来是精心装扮过的,一身服饰不算华丽惹眼,却搭配得体,清新雅丽。 算的上是一个美人坯子,李舜华心里想着,如果她没记错的的话,右卫林长青将军好像是太后的表亲,那这么算来,她跟这个林家女郎,应该也有那么一丝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 林氏女郎同李舜华相对而立,身后是杨柳岸的荷花塘,顺着九曲回廊,李舜华瞧见那边一个白色身影快步走来,神色有几分急,是不同于往日的悠闲,路疏在府中穿的随意,只穿了个白色的纯净澜衫,没有配外裳,越发显得身长玉立。 李舜华看着他从那边走过来,看见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唇角勾起,笑得温和,还未走到,便先开了口:“你来了。” 此言一出,林家女郎也转过身,她本是背对着路疏,此刻转过身,便是站在李舜华的前头,她回过身去看见路疏,李舜华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怔了一下,才连忙俯下身去,似是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礼,慌忙垂下头给路疏行了个侧身礼,道: “莹然见过世子。” 她这么一回话,路疏刚才那句你来了,应当是问的她吧,李舜华心中琢磨,不过看眼下这情况,这两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 李舜华低着头,听见路疏又同她客套了两句,路疏一向是温和有礼的如玉公子,眉眼柔和,今日脸上还一直挂着一丝笑意,果然是大周女郎们心中的如意郎君第一人。 李舜华觉得不知怎么地有些怅然,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鞋尖在地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手中提着的两罐茶也随着手上摆动微微晃着。她觉得自己有些百无聊赖,突然觉的其实跟着知意回去,也挺好的。 她正想着,手中却陡然一轻,下意识抬头,见路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面前,拿过了那两罐茶。 他比李舜华要高很多,站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李舜华背着光看着他,路疏今日没有束冠,也没有穿繁复的外裳,看样子是从院中匆匆而来,却并未有狼狈之感,反而增了几分慵懒随意的味道。 李舜华抬着头,她从来不否认路疏的好看,之前是,现在更是,可今日他这般匆忙而来,到底是为了身旁那个林家的女郎吧。 “愣着做什么,来了便进去吧。” 李舜华回过神来应是。 路疏提着那两罐茶走在前头,林家女郎和李舜华跟着,绕过池塘和回廊,便来到一处院舍,门前一侧依旧种着一片竹子,进了院门,只有一个路远在收拾院子,路疏的院子其实布置的十分简单,用了鹅卵石铺路,一侧摆了石桌,另一侧则是他喜欢的松石盆景。 路疏爱松,不仅喜欢松树,更喜欢松香。 路远见李舜华进来,倒也不意外,忙放下手中的物事,走到李舜华面前笑嘻嘻地问了个安,待看到李舜华身边的林家女郎时,却露出个意味不明又有些惊讶的表情来,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面色,也规矩的行了个礼,引着她们跟着路疏进了书房。 路疏的书房李舜华进过很多次,走门的时候挺多,走窗户的时候也不少,她曾经有次脚滑翻窗时,不小心将窗户一侧的雕花蹭掉了一块,现在看去,竟还没有修补。这么一来,李舜华心中越发觉得路家最近几年,好像是有一点点落败了。 她同林家女郎在茶椅面对面坐着,林家女郎看着路疏将那两罐茶放在书案前,道:“今日莹然擅自前来,叨扰世子了。” 路疏一笑,没有答话。 那女郎又道:“不知路家表妹给世子带的什么茶,莹然听闻世子不仅书画无双,于茶道上也甚是精通,不知是否有幸一尝。” 路疏听到路家表妹时,抬头看了眼李舜华,复又低下头笑着将那两罐茶放好,却没有泡茶的意思,只道:“若我猜的不错,这里面应该是武陵剑南茶,也应该是今年第一道茬。” 那林家女郎听了便转过头来看李舜华,李舜华呵呵笑了两声,道:“正是。”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表哥说的丝毫不错。” 说完看着路疏,路疏刚才应该是正在作画,此刻他正将晾好的画卷收起来,不知是不是李舜华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在说‘表哥’这个词的时候,路疏卷画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才渐渐又恢复正常。 李舜华心中偷偷笑了笑,不知为何今日心情突然有些憋闷,如今恶心路疏一下,搅一搅他的相亲,倒是舒畅不少,表哥与表妹什么的,向来是话本子里的好姻缘,她一面高兴,一边接过路远奉上的茶喝了一口,觉得路远这茶泡的有进步,苦涩之感全无,只剩满盏茶香。 那边林家女郎虽未察觉他们二人这波动,但却也觉得自己与这氛围好像有些格格不入,她今日跟着母亲来江都王府做客,也知道两下有意愿结亲。 算上来,这是她第二次见路疏,头一次只算是远远见过,这次算的上是第一次说话,她又看看身旁那个红衣女郎,心中想着,她是路疏的表妹,自己不如她跟路疏熟稔也是应当。 她从身后侍女手上接过来那方画匣子,提起裙子站起来,走到路疏书案前头,将那副画放下,轻言微笑道:“莹然拙作,望世子赐教。” 第三十九章 话本 路疏却侧过头看了一眼端着茶盏看着这边的李舜华,道:“你也过来瞧瞧。” 李舜华在心中纠结了一下,还是起身过去,站在路疏身侧,见他缓缓将画轴打开,显出一副春日花鸟盛景图。 李舜华在画上向来没有什么研究,如今看着眼前这画,她只能瞧出来,那花是迎春,那鸟是黄鹂,右侧还提了两句诗。如果硬要说出个章程来,她只能说,画的不错,十分逼真。 路疏瞧着李舜华皱着眉毛思索,笑意浅浅,方开口道:“女郎这幅画,以水墨笔法居多,构图简洁,虽是春景,却毫无明丽艳俗之风,意境清淡隽永,实乃上品佳作。” 林家女郎听言脸上带了笑意,显得有些欣喜,还有些羞涩:“蒙世子夸奖,世子画作天下闻名,莹然班门弄斧了。” 路疏颔首:“女郎谬赞。” 那林家女郎又道:“世子不如再看看我这字如何?” 路疏又仔细端详片刻,道:“清新雅致,与这幅画相得益彰。” 林家女郎更有些欣喜,提步凑得近了些,道:“多谢世子,莹然有一请求,不知世子是否能将这首五言绝句补全。” 路疏却转着头,看着几乎要趴在书案上的李舜华,她今日束了男子样式的玉冠,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她那细长的脖颈,还有些细小的绒发。 路疏朝她那边不着痕迹地移了两步,微微避开林家女郎一些,开口却收了一贯的笑意,语调虽还是像之前那般温和,但却带了些不容商量的意味。 “女郎笔法与路疏多有不同,路疏题字,反倒乱了这幅画的意境。” 那林家女郎听了,便知道是婉拒的意思,遂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再提了。 其实细想,路疏今日的态度已然温和到超出她所了解,她曾听母亲在家中说过,说路疏此人面上温和有礼,使人如沐春风,然则内里却是有读书人的清绝傲气,他向来不喜同不熟捻的人啰嗦多言,更勿提探讨书画。是以她拿了书画来找路疏的时候,心中却仍有些忐忑,不过今日看来,倒是比料想之况好上许多。 她看着一旁的红衣女子,如果她不在的话,或许能更好吧。 她又问了路疏一些关于作画的事情,路疏一一答了,虽说回的简洁,倒也没有什么不耐的表情。 这边李舜华趴在桌子上看着那副画像是要看出个洞来,她还是没有看出来这幅画的意境是如何的清淡隽永,有些苦恼,又盯了一会儿,倒也不再多做纠结。 听着路疏与那林家女郎还在探讨作画之事,有些百无聊赖起身,看向路疏的书架,那上面多是些诗词文章,经义国策,还有一些机关周易之类的书籍,李舜华挨着格子看,却在中间那一个格子里发现了许多话本子。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同时也十分惊异好奇,路疏什么时候也喜欢看这些了。她粗略数了数,大约得有数十本,其中还有许多是最近才时兴的绝版。她抽出那本前段时间才开始看的,李觅给她的《欢情记》,竟又发觉这还是未删减的版本,便看向路疏兴奋道: “你在哪里买的这个?李觅曾给我一本,说是寻了好久,还是删减的版本。” 路疏闻言,不再站在书案前,抬步走了过来,面上有些哧然,还有些被戳穿地羞涩,道:“那是路远去帮我买书的时候,顺带捎带的,那书斋掌柜我认识,每次都会给我特意留一些。” 李舜华歪着头想了一想,道:“可是你之前常去的那个安邑坊的闻墨斋?” 路疏笑着看着李舜华,回道:“正是。” “世子,竟也喜爱这些话本子吗?”那边林家女郎见状,忍不住插话道。 路疏淡淡道:“谈不上喜爱,习惯罢了。” 那女郎点点头,道:“世子真是博学多闻。” 路疏却转了话头:“女郎来此良久,画已品过,不知可还有何要事?” 这话的意思便是在下逐客令了。那女郎到底面皮薄,听了也不好多待,便低头道:“莹然无事先行告辞,改日再来拜会世子。” 路疏颔首无话,那女郎的侍女将画收了然后行了一礼,路疏送三人走到门口,那女郎却突然回头,看着刚坐在路疏书案椅子上翻开话本子的李舜华,道:“路家表妹不走吗?” 李舜华抬头,却见路疏听此言皱了皱眉头,道:“我同阿槿另有要事,女郎先行。” 这话说出来其实是有些失礼的,再加上路疏的语气面色,饶是林家女郎第一次同路疏接触,也觉出他有些不悦,遂又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 李舜华则是被那个阿槿震了一震,上次从路疏嘴里叫出这两个字,还是三年前父皇龙驭上宾的那晚,此后三个月她守孝不见人,再见面时,他便只会客气疏离地叫她一声殿下了。此时虽然大约是顾忌着那女郎的缘故,可是一听见这两个字,李舜华却还是在心中咂摸出一种难言之感。 路疏此人,生来便像是从云端里飘下来的神仙,相貌一等,家世一等,性格一等,偏又顶着个大周书画第一的名头,故而一直以来,有许多人向他请教书画这方面的事,只是人常说恃才傲物,路疏这样的温和性子,被人烦的多了,也难逃这四个字。 他对待不熟悉之人,大多是谦谦有礼然后委婉拒绝,是以今日能与林家女郎讲这么久,李舜华觉得,除非是这三年转了性子,如不是,便是他今日心情实在是分外舒畅。 “你今日出宫,是专门来看我的吗?”路疏打发了路远送那女郎,转过身来,看着李舜华问道。 李舜华轻咳了一声:“是也不算是,今日出宫是有事要办,在醉霄楼得了一些新茶,想着你应该喜欢,便顺便走到这里给你送来。” 路疏笑了笑,也没有多问,拿起那两罐茶,放到一旁的博物架上。李舜华细细打量他,才突然想到他今日这身装扮,实在是不像给人相看的模样。犹豫着开口问: 第四十章 旖旎 “那林家的女郎,是你母亲给你挑的世子妃吗?” 路疏听言转过身来,笑意在眸中铺展,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反问道: “阿槿关心这些吗?” 李舜华摸摸鼻子,没有注意到路疏的称呼,面上显得颇有些尴尬,她没敢看路疏,低下头将手中的话本子又翻了一页,状似无意道: “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奇而已,以你如今的年纪,也确实该娶妻了。” 路疏走到她身边,琥珀色的眼眸中的笑意更浓,他站在她身侧,从李舜华手中轻轻抽出来那话本子,像是十分赞同她的话,点点头,看着她认真道:“我也觉得,像我这个年纪,确实要娶妻了。” 李舜华突然觉得面上有些发热,不知什么时候,路疏已然俯着身子,一手扶着她后面的檀木椅背,一手撑在书案上,这般动作,好像是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二人离得十分近,书房一下安静下来,李舜华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重。 她能闻到路疏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十分熟悉的味道,路疏周身的热气包裹着她,他的脸近在咫尺,她能看到他琥珀色眼中自己的影子,如玉的肤色上的细小绒毛,还有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勾起的唇角。 李舜华觉得自己好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明明是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却觉得周遭空气好像都被抽尽,她感觉自己脸应该是红了,有些发烫。 她心中嫣然鼓起一股勇气,对上路疏的眼睛,叫他: “路疏。” “嗯?” 李舜华认真道:“你最近对我,好像跟前几年有些不同。” 路疏听了,并没有否认,只笑得愈发温柔,问道:“不好吗?” “好。” 李舜华想也没想,下意识答道。 她说完又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矜持一下,问个为什么之类的,略略有些后悔和懊恼。 李舜华向来有个毛病,想事情的时候喜欢不自觉地咬嘴唇,她方才吃了糖葫芦,嘴上染了山楂的红,此时愈发的艳丽,她细长的脖颈微微向后顷,一双杏眼像盛满水光,向上看着路疏,再配上一袭红衣,倒是添了不同于往日的妩媚的味道。 路疏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看向李舜华的眸色渐深,李舜华定在那里,看他眼中像是有个旋涡,离她越来越近…… “咕~咕~” 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在安静的书房分外明显。 李舜华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叫了。 路疏闭了闭眼睛,喉中发出两声低沉的笑声,起开了身子背了过去。 李舜华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多不好意思,肚子叫这种事情或者是更丢人的事情从前也时常发生,只是时间长了她可能有些生疏。 她释然地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紧张地快要窒息,此刻才发现握着檀木扶手的手心里都是汗,她起身转到路疏的前面,走到一侧时,才发现路疏的耳尖有些发红,面上倒还是平常的样子。 “我今日一大早便出来了,早上就吃了两个包子。”她觉得还是解释一下,稍微地挽回一下自己的面子,想了一下继续道,“本来是不饿的,但可能是刚才在找你的路上又吃了串糖葫芦,你也知道,山楂消食,确不十分全是我的缘故。” 路疏听了,笑着说了声是附和她一下,便招了在院子里的路远进来,吩咐他去传饭。 李舜华笑着看着他,心满意足。 …… 路疏家的厨子烧的菜风味别具一格,很快上了一桌子佳肴,他们二人到院子前厅坐下,李舜华闻着菜的香味,肚子叫的愈发欢畅。 一桌子菜基本上都是她喜欢的,西江料、水炼犊、白龙、五生盘、清凉碎、还有鸭花汤饼、卯羹,色香味俱全,李舜华看着食指大动,路疏笑着看着她,时常给她加一两筷子,不一会儿,她便肚皮圆滚滚。 路疏见她这个样子,道:“饱了?“ 李舜华点点头,摸摸肚子,觉得人生圆满,路疏其实没怎么吃,他并不觉得饿,见状叫人撤了饭。 二人复又回到书房坐下,路远摆了两盘子糕点上来。 李舜华一看,眼睛一亮,那糕点名叫玉露团,是用奶酥雕了花,精致漂亮,吃起来松甜爽口,还带着一股奶香,一向是她的心头爱。 路疏起身给她泡了梅子茶,李舜华捏了一块糕放进嘴里,又含了一口茶,心中觉得自己拿给路疏的那两罐茶拿的很值。 路疏拿着一本书坐在案头,却见路远又进来,道:“世子,王妃那边叫你过去用饭。” 路疏合了书:“你没告诉母亲我已经用过了吗?” 路远有些为难:“奴才已经这么回了,只是前面传话的人说,务必让世子去前面一趟。” 路疏皱眉又问:“前头客人走了吗?” “未曾。”路远道,“王妃留了饭,如今应该正在用饭。” 路疏心中了然,眉头皱的愈发的紧,道:“你让那人去告诉母亲,说我正在读书,不便过去。” 路远应是,下去了。 李舜华看着路疏,问道:“前头的客人,可是方才那位女郎家?” 路疏点点头,像是有些头疼的样子,解释道:“母亲向来喜欢叫世家过来吃茶,林家,在我这里没什么不同。” 李舜华听着路疏这话,在他这里没什么不同,那就是一般的客人,不过看江都王妃这做派,倒是想极力撮合路疏与刚才那个女郎,但路疏好像并不情愿的样子,今日林家女郎来找他这件事,想来也是江都王妃的主意,路疏应该并不知道。 李舜华无意识嘴角勾起一抹笑,心中舒展开来,望着外面春光明媚,树木葱郁,只觉得口中的糕点也分外可口,衬的心中也甜丝丝的。 不过说到这个,她突然想起来一桩事,其实她今日来见路疏,也是存着想问问路疏这件事的心思。 李舜华放下手中的糕点,拍了拍走到他身旁,路疏抬头看她,李舜华道: “你同工部的王大人熟稔吗?” 路疏想了一下,道:“熟稔称不上,只是同在一公门,见面打声招呼见个礼罢了。” 第四十一章 圣意 李舜华若有所思,难道自己猜错了? 却听得路疏又道:“不过父亲同王大人曾经交好,之前几年,我曾随父亲去过两次王大人的府上。王大人他,算的上是我的长辈。” “那你之前可认得王大人的独女?就是如今的王昭仪,刚诞下平西公主的那个?” 路疏摇头:“之前见过两面而已,无甚交谈,算不上认识。” “只见过两面啊……” 路疏见状疑惑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舜华笑了笑,将心中所想放到一边,面上十分不正经,将路疏上下打量一通,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果然不愧是大周第一如玉公子,万千女郎心中的头一等如意郎君。” 路疏只当她在玩闹,低头笑笑没有追问…… 李舜华在江都王府磨蹭到傍晚时分才离去,不过走的时候没有走墙,而是路疏带着她叫了府中的马车,送她到的宫门口。 临走的是时候,天已经微微擦黑,路疏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李舜华本要走,没几步却被路疏叫住。 天光已然很暗,李舜华回头,这样的距离,她已然瞧不清他的眉眼,只听他道: “阿槿,今日我很高兴。” 李舜华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凭感觉像是看到他眉眼温和的样子,回道: “我也是。” 路疏又问:”阿槿,日后我接你出宫好不好。“ 李舜华没答话,点了点头。 …… 右卫大将军府 这边林夫人跟女儿回到家中已经用完了晚饭,母女两人遣退了下人,坐在一处做女红说着知心话。林夫人一脸笑意,将手中的绣活最后一针缝好,打了个结放到一边,开口道: “莹儿今日去见那世子,可说了什么话?” 林莹然闻言低下了头,有些害羞,小声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些字画上的事,世子还夸了我的画。” 林夫人一听又往林莹然身旁坐的更近,继续追问道: “你觉得路世子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林莹然看了一眼林夫人,愈发扭捏。 林夫人见状,便觉得此事大约是要成了,她怜爱地看着自家女儿,道:“哎呦,我的女儿,你这是怎样的福气,能嫁得这样一位如意郎君,这样的相貌家世,真是我们林家祖上积的德。” 林莹然脸红极了,她一边拉着林夫人的袖子,叫她声音小一些,一面道:“就只是去见见而已,江都王妃不是还没说什么吗,娘又何必这么高兴。” 林夫人却一脸认真,示意林莹然附耳过来,悄声说了几句。 林莹然听完微微睁大了眼睛,十分吃惊的样子:“你是说,陛下他有意……” 活没说出来,便被林夫人捂住了嘴,林夫人十分谨慎地朝外面看了看,见侍女小厮们站的远远的,才又道:“我儿小声些,这些话还是你爹喝醉了无意间说漏我才知道的,上面还未下旨,不过明里暗里像是有这个意思。” 说着又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摸了摸林莹然的面颊,才接着有些感叹道:“莹儿就在家安安心心等着做世子妃吧。” 林莹然只觉得脸颊愈发的烫,好似着了火一般,她想起来去见路疏的时候,路疏像是匆匆而来,会是听说她来了专门出来迎她的吗? 她心中想着,又觉得自己在看到路疏那一刻愣怔了一下,好像有些失礼,不过看见他那一刹那,她觉得世间万物仿若突然失色,只剩那一抹白衣,她其实见过不少郎君,父亲是十六卫,很多时候一些属下会到府中来,也有不少相貌端正仪表堂堂的,只是今日一见路疏,才发觉,以往的那些个郎君,真的只能算是相貌端正而已了。 她不禁又想起白日的情景来,想着想着却突然停住了,她脑海中闪过一人,便问林夫人: “母亲可听说,路家有个表亲叫阿槿的?” 林夫人对女儿突然这么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道:“我没听江都王妃提起过啊,怎么了?” “我今日去见世子,碰见一红衣女子,容貌颇盛,自称是路家的表亲,叫阿槿,我见她好像与世子颇为熟稔的样子。” 林夫人听了,松了口气,笑着道:“路家几房人都在王府,你见到的说不准是哪房的表亲呢?又管她表妹不表妹,熟稔不熟稔的,圣旨一来,你都是稳稳当当的江都王世子妃!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呢!” 林莹然听了林夫人这一席话,刚才的疑惑压下去不少,虽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一想起路疏,便像是被云朵托着,脑中昏昏沉沉,晕晕乎乎的,哪管得了那许多。 …… 李舜华回到长乐宫,免不了被明姑念叨一通,不过倒也算是常事,李舜华早已经习惯了,顺着她,让她念叨一会儿便过去了。 明姑去看账本的时候,李舜华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贵妃椅上,内侍小安却贼头贼脑地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对着李舜华小声道:“殿下,你是不是去江都王府了。” 李舜华心中一跳,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道:“没有。” 小安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不怕死道:“那奴闻着殿下身上,怎么沾了一股路世子身上常有的松香?” 李舜华听完下意识闻闻自己的袖子,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真的有些松香味,可能是在路疏房中待着染上的,她心中想着,侧头看向一旁的林安,见林安一双眼睛晶亮,心中不觉有些发虚,轻咳一声道:“我就是去了趟香料铺子,可能不小心染上的吧。“ “哦,那殿下定是在铺子中待了许久,也定是与那香料靠的十分近,才能使这味道经久不散,连龙涎香的味道都盖住了。”林安认真道。 李舜华听了他口中的’待了许久‘还有’十分近‘,这两个词,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显得愈发心虚,一时间手中的话本子都掉了。 林安给她捡起来,奉上去的时候,发觉李舜华脸好像红了…… …… 第四十二章 皇后 是日清晨李舜华去给太后请安,去的时候在门口便听见里面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进去发现皇后带着后宫众嫔妃在陪着太后聊天。 太后是生性温婉之人,向来没有什么架子,皇后坐在她身旁,笑着剥干果。 “阿槿给太后请安,太后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太后见她来了,忙笑着叫她起来,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坐着,李舜华又同后宫众妃嫔颔首打了招呼,今日来的十分齐,皇后坐在上位,下面坐着各个昭仪、婕妤、宝林什么的,李舜华向来同他们不算熟稔,另还有几个不认识的新进妃嫔,一一见过了,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左右不见晋安公主李琼华,问了才知道接了帖子出宫游船去了。 太后叫人奉了八宝茶给她,李舜华笑着接过来,便听得下面有个蓝衣裳的采女笑道: “太后正跟嫔妾们说殿下呢,殿下便来了,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说曹操曹操到呢!” 李舜华也笑着问:“我倒不知你们在说我什么,只听见林娘娘笑得开怀,原以为是你们的功劳,现如今提到我,想来,应该是我的功劳。” 惹得众人一通笑,便有人附和,道:“是多亏了殿下,太后娘娘可是将殿下疼到心眼里了,嫔妾等可是比不上,唯有殿下才能使太后开怀呢!” 太后拿手摸了摸李舜华的耳鬓,接着道:“你们我都是疼的,只是阿槿自小在我这里长大,少不得多惦记罢了。” 李舜华靠在太后的肩膀上,其实她说的不错,她从小在她身旁长大,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就连晋安公主李琼华,也是比不上她的。那时候父皇虽说是疼她,但是君王掌管天下,又是男子,很多时候,也是不如这位太后细致,是以李舜华从心里来说,是将她当做母亲的。 “阿槿,你下个月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吗?” 皇后在一旁开口问道。 李舜华从太后怀中起身回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要的。” 皇后又道:“母后将这次操办你的及笄礼跟生辰宴的事情交代给我了,你有什么想法,尽管来告诉我,不用跟皇嫂客气。” 李舜华弯着眉眼,笑笑:“一切由着皇嫂的意思办就是,阿槿信皇嫂。” 太后闻言道:“你皇嫂做事向来稳妥,这事情交给她定不会有差错。”她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你给阿槿定好了笄者跟赞礼没有,或将人选说说让我们大家都来听听。“ ”笄者我从世家夫人娘子们中间选了几个,选出来中书令张相的夫人、礼部尚书江大人的夫人,还有江都王妃,还有剑南总兵史大人的夫人,这几个都是极好的,双亲俱在,夫妻合满。至于赞礼,我觉得遂安就很合适,太后觉得呢。“ 太后听了点点头,赞赏道:“哀家看不错。”又转过头来问李舜华,“阿槿觉得呢?” 李舜华刚吃了一口茶,含糊到:“林娘娘觉得行就行。” 下面便有人接话道:“殿下真是好福气,有太后这么好的母亲,又有皇后娘娘这样的嫂嫂,嫔妾等真是羡慕呢。” 那话说完,便又有人道:“那等殿下及笄礼过后再定得一才貌双全的郎君,你岂不要更加羡慕。” 这话说完,众人都未答话,那嫔妃说完便自觉得有些失言,顿时有些讪讪,这话说着虽无意,然听着很容易便会觉得说这话的人,是不满明德帝这样的夫君,这事情说大也不算大,说小却也不算小,幸而太后与皇后都是生性温和之人,并未训诫,只是叫她日后慎言。 那嫔妃应是,便不再说话了。 “臣妾素闻,长公主殿下与江都王世子交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依我看,世子倒是不错的驸马人选。” 李舜华猛地听见有人提路疏,抬头向下看去,便瞧见张宝林一脸笑意看着她。她心中有些疑惑,张宝林一向同她不对付,今日竟这样言笑晏晏,还好心为她选驸马,实在是很奇怪,就算是为了讨太后欢心,倒也不必非得如此。又或许她是急着将自己打发出宫不再她面前碍眼? 不过,她倒是有些想知道太后跟皇后对这件事的态度。便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阿槿还小,这样的事情,都请太后和皇嫂做主。” 太后看着李舜华道:“一眨眼阿槿便十六岁了,是啊,及笄礼之后便要说亲了,哀家打心里,却只想叫她留在身旁。” 皇后见太后这个样子,安慰的抚着她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长大了便总是要嫁人的。”便又垂下眼帘,颔首的时候看见面色却有些不同寻常,像是在思索什么,见李舜华看着她,忙扯出一抹笑来,顿了顿又道:“天下好郎君何止千万,到时候任我们阿槿挑去,倒也不必只盯着江都王世子。” 李舜华听言面上仍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心中却是在揣测她这句话的意思,太后的态度很正常,看不出什么,不过看皇后的神色言语,倒像是知道些什么。 寻常做嫂嫂的听见这这话,免不得夸上路疏几句,再说两句场面上好听的话,但是她却有些犹豫,这话听着是不错,但却有着让她另寻夫君的意思。 看来果然如她所料,就算她跟太后都开口,明德帝应当也不会轻易将她指给路疏,路家势大,根基颇深,明德帝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同路家绑在一起。 上次乾陵那件事,也正好能说明他对自己手中权柄,已然十分顾忌,不然也不会下死手。皇后常在他身边,想来是看出来他的心思,故而今日才有这么一劝。 可是明德帝如何才能名正言顺,不留痕迹地不同意她所求,不同意这门亲事呢…… 李舜华心中翻转,突然想起来前两日她去江都王府中碰见的那个右卫大将军林长青之女,林长青跟太后算是表亲,如果路家跟林家先结亲,便是能将路家向自己身边拉上一拉,也能够名正言顺地拒了太后跟她的请求。 第四十三章 心愧 怪不得,怪不得那个林家女郎那样主动,林家想必是已经猜到明德帝的意思,便赶早上门,结亲之事,怕是女方先提的,不过江都王向来与王妃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王爷疼爱妻子,从不让她为家宅朝廷之事烦心。这么一想,看样子路疏的母亲江都王妃应当是不知道这件事,然而林家女郎知书达理又容貌秀雅,想来王妃虽不知道明德帝的意思,但是对林家的示好还是十分地是高兴。 至于路疏,李舜华想着他之前的言语,看样子他对这门亲事倒是无甚兴趣,但是路疏向来聪慧,至于知不知道明德帝指婚的意愿,李舜华倒不是很确定…… 这么一想,便突然心中有些焦急,明德帝动作不断,她也需,早做打算才是。 下面张宝林听了皇后的话,笑得娇俏烂漫,道:“皇后娘娘说的是。” 说完又有几个嫔妃说了些奉承的话。李舜华没顾上听,自然,也没发现张宝林虽是喝着茶,却不动声色看了她两眼,一旁握着丝帕的手,不停的摩挲,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在太后福康殿坐了有一会,后来又说了些其他的话,嫔妃们坐在一起,免不了要说起明德帝。 李舜华听得他们抱怨皇帝这几日忙着选金吾卫千牛卫的事情,不怎么进后宫。李舜华听了笑笑,不放在心上。 太后年纪大了,不一会儿便想要睡个回笼觉,是以众人都先告退了。知许伴着李舜华出来,走到咸池的时候,李舜华想起来这几日没去淑景殿,便拐去了王昭仪那里。 一进门,便听见新柔的哭声,奶娘抱着她在殿中晃着哄着,王昭仪看见李舜华来了,朝她笑笑,道:“殿下不是一直想同新柔玩,她如今正在哭着闹人,殿下去哄哄她,看她要不要你这个姑姑。” 李舜华听言从奶娘怀里接过来,那孩子小小的一团,看见她便睁开眼睛,似乎是很好奇,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看,也顾不得哭了。 奶娘便在一旁笑道:“小殿下这是喜爱长公主呢,昭仪您瞧,好像还在朝长公主笑。” 李舜华头一次抱孩子,手上身上有些紧张,都十分地僵硬,然而此刻见这粉粉的一团,心中突然柔软不少,心中也升起一股子喜爱之意,又抱着她在殿中走了两圈,便把那孩子晃得有些想瞌睡了。她低着头看她,见她双眼愈发沉重,还不时从嘴里吐出一个泡泡,越发觉得这孩子可爱。 那边王昭仪见她抱着不撒手,又见孩子仿佛要睡觉,便赶忙道:“殿下上次不是说,想看看新柔的手上的红痣,如今趁她还没睡着,赶紧瞧瞧,省得老是惦记着。” 李舜华看了一眼王昭仪,见她坐在榻上,还盖着被褥,穿着简单随意却另有风情,比之从前婉约雅淡,添了几分贤妻良母的味道。李舜华朝她笑笑,道:“好。” 一面小心地拿起李新柔的手,婴儿手掌细嫩,李舜华轻轻分开她的指缝,见中间果然是有一个芝麻大的红痣,便像是很高兴一样,朝王昭仪欣喜道:“新柔指缝的红痣跟我的位置竟一样,大小也十分相似。” 王昭仪听言也很是开心,道:“若是她长大能有殿下一半容貌性情,我也就满足了。” 李舜华将李新柔慢慢放到乳母怀里,看着她已经阖上的双眸,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看我们新柔这长相,长大了一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胚子。” 说的王昭仪跟乳娘都笑起来,一屋子和乐的模样。 不一会儿乳母便将孩子抱了下去,李舜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了看殿中,才像刚想起来似的,问道:“前几日听你说青茶出宫了,怎么今日还不见她,是还没有回来吗?” 王昭仪听言却叹了一口气,很是惆怅忧伤的样子,眉头微微蹙着,道:“我竟也不知她如今去哪了,那日出宫之后便再也没回来,我派数人去寻,却也不见踪影,找到她家中,竟也没有人。真是担心死我了。” 李舜华吃惊道:“这几日都没有消息吗?可曾报给了内侍局?” 王昭仪摇摇头,像是为难的样子:“我也这样想过,但是转念又一想,万一青茶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一旦告知内侍局,就算日后回来,也免不了要落下个什么样的罪名,是以我只敢私自去寻。” 李舜华听了只心中冷笑,面上附和道是。只看着王昭仪一副十分焦急的样子,突然不想在她那里坐着了,便寻了个由头出来了。 眼下快到正午,天气一天天的热,李舜华早上出来穿的厚,顶着太阳有些燥,便疾步回了长乐宫。 在宫中用完午膳睡了一觉,便又做了个梦,梦中全是婴儿哇哇地哭声,还有上午在淑景殿时,那小新柔细小手指上的红痣不断出现在眼前,惊醒的时候耳边还是那不绝的哭声。 她坐起来时有些头痛,便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手落下来之时,指缝分开,李舜华将手放在窗前,光线从指缝中透过,五根手指莹润细长,皓腕如雪,哪里又有什么红痣。 李舜华看了一会,心中叹了口气,再想起来那孩子在冲着她笑的样子,内里越发的愧疚,又想了想,叫了明姑进来,道: “烦明姑将我库中小时候父皇给的那个白玉璎珞拿去淑景殿吧,另再拿些好的料子,给新柔多做两身衣裳。” 明姑看着李舜华的样子,又想起来她今日去过淑景殿,想必是看过那孩子的手了,便知道李舜华所思所想为何。明姑走过来到李舜华的身旁,将她坐着抱在怀中,劝道: “殿下不必自责,小殿下要怪也只会怪那个当娘的心狠手辣,怨不得殿下。” 李舜华点点头,神情还是蔫蔫地,明姑又抱了她一会,说了许多宽心的话,见她好一些,便唤了知许进来陪着她,自己去了库里拿了东西,领着两个小宫人,朝淑景殿去了。 第四十四章 三见 次日李舜华起了个大早跟知意在内殿前院中练剑,其实自从那日出宫遇刺之后便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实行。昨夜李舜华想了大半宿,觉得很多事情自己确实无能为力,便也不做纠结,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变强才是道理。 眼界放宽,手握权柄,自身功夫也要提高,总不能一直靠着别人保护,总也有自己独身的时候,那次的事情便是最好的教训。 前十五年她好像一直在靠别人,但如今像是无人所依,便只能自己杀出一片天地。 李舜华心中激荡,剑招也十分狠厉迅疾,知意在她旁边,行动间都能觉得剑气如风,她一边练着一边看向李舜华,瞧见她额头上一滴滴汗滑落,衣领处已湿,但招式却并未落下分毫,脸上带着一股子倔强与决绝。 知意有些奇怪,但她从向来不喜主动问别人心事,便也随着李舜华,越发努力起来。 练完剑吃过早膳,李舜华吩咐林安领着内侍黄门们将殿中的那些盆景花草什么的都拿出去晒一晒太阳。长乐宫一片繁忙,李舜华坐在殿门前看着明姑对账,知许跑过来道:“殿下,小喜来了,不过身后还跟着两队禁军。” 李舜华听了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看明姑,又转过身问:“带禁军来长乐宫做什么?小喜可曾说?” 知许摇摇头,回道:“奴也不知道,不过看着小喜的面色,倒不像是什么坏事。” 李舜华想了想,明德帝就算再着急,倒也不至于在宫中名目张胆动手,一定是有别的事情。 她稍作装束,在大殿中间坐正,方让知许请小喜领着人进来。 李舜华向来在摆谱震慑人这件事情上熟门熟路,分外拿手,她刚才在中衣外面加了外裳,暗红色金银文绣花,广袖马面裙,拖尾很大,在上座铺展开来,又加了同色的半臂。头上梳了高髻,配以镂空金凤梳背,带了缠枝鸿雁的步摇,眉间点了红纱,嘴唇上了胭脂,整个人华贵异常,庄重典雅、明艳动人。 明德帝身边的小喜领着两个卫军头领一进门,抬头看了眼李舜华,微微一愣,便连忙低下头来,请了个安。李舜华坐在上首,垂着眼端了杯茶,道:“起来吧。” 小喜起身,身后的两个人便跪下来颔首,行了拱手礼,道:“臣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李舜华听见那其中一人的声音只觉得十分耳熟,抬眼看去,那两人俱身穿玄色铠甲,一高一矮,看不出什么,只她盯着那高的人身影看,只觉得愈发熟悉,便将茶盏放下来,道:“抬起头来,叫本殿瞧瞧。” 那二人应是,抬起头来。 李舜华对上那一双黑眸的时候,发髻上的的缠枝鸿雁步摇的流苏晃了三晃。 殿中左侧跪着的那个较高的男子,不正是前几天她出宫去醉霄楼见的那个傅辰之! 知意在一旁站着,眉间也是一跳,另一侧知许见李舜华愣在那里半天无话,便凑过来,小声地提醒道:“殿下,怎么了。” 这一声将李舜华拉了回来,她轻咳一声,将双手交握在腹前,坐直了身子道:“起来吧。” 那二人遂起身来,李舜华看着傅辰之,见他面上毫不惊讶,依旧是清冷如寒冰玄铁,无甚别的表情,便觉出,他应该是当时出宫去见她的时候便知道会有今日之事了。 其实想想此事虽巧了些,却也算有可能,明德帝曾下过圣旨要选剑南军充作宫中十六卫,他又说过他是剑南军校尉,以他的身手,入十六卫不是意外之事。 李舜华想了一想,便也不做惊讶,只是又看傅辰之之时,加了三分欣赏与重视。她见他第一面就知道此人武功高强,再见之时也觉出此人应当并不简单,但也只是觉得是个心有玄机的人罢了。不过今日再看,他当日去醉霄楼要见她之时便已经知道会有今日却秘而不宣,实在是心机深沉。 小喜上前又行了个礼,笑嘻嘻道:“殿下别紧张,这都是才从剑南军中选拔出来的十六卫。是陛下经过上次殿下在宫外的事情,担心殿下的安危,故而特意精心选出来到长乐宫保卫殿下的。” 保卫?李舜华心中暗笑,只怕没这么好心吧? 小喜接着站到一旁,继续道:“这位是左卫司阶傅允大人。”然后又指向另一边,那个稍微矮些的,“那一位是右卫司阶周海昌大人。外面的分别是他们二人的两队属卫,加上两位大人,共有三十人。” 李舜华向外看去,见殿前整整齐齐分列两队人。 三十人,倒真是舍得,面上可真是一位体贴妹妹的好兄长,有仁德之风的明君,李舜华心中想着,面色则是感念地谢过明德帝,并将小喜先回去,说下午便去向明德帝谢恩。 小喜应是,便退下了。 李舜华坐在上首未动,下面傅辰之周海昌还有殿前的一众人俱也低头站着,李舜华打量着这许多人,一边有些头疼,明德帝这送人的借口找的好,她竟无法驳回去,只得将他们留在长乐宫,只是这许多人,中定有明德帝的暗线,至于是谁,又有多少,怕是一时难辨。 李舜华揉揉眉心,事到如今,只能小心些了。不过一想到今后在自己宫中还要束手束尾,便不觉有些烦心。她看着傅辰之,心中开始思量他的身份,他会是明德帝的人吗?如果是的话,那他在山中救她一事,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明德帝是否已经知道了?还有上次在醉霄楼见她,会不会是明德帝的授意? 她细想又觉得不通,傅辰之是剑南军的,她在连青山那次傅辰之按理应该在剑南道,而非在京畿,而且在酒楼,他只叫她打探亡母的生平,并未有什么别的。这么想来,也应该不是明德帝事先安排好的,不过之前不是,进了十六卫之后是否被明德帝收买,便无法得知了。 xs7.com 而且,明德帝一向盯着暗镜台,而傅辰之托她查事情,她正是要用暗镜台的人。她打量着傅辰之,见此人虽是颔首,却自有一副清绝骄矜,越发显得不简单。 但如今此人虽身份未明,救她那次确是实打实的,她李舜华向来不欠人情,此恩她还是要还。然,今日他到长乐宫,试他一试尚还可行。她心中打定主意,面上便挂上了笑意,眉眼弯弯,十分明媚,开口道: “两位大人连同殿外众人都辛苦了,今日到我长乐宫,便是我长乐宫的人了。望将军们今后勤勤恳恳,尽忠职守,守好长乐宫,本殿必不会亏待诸位。” 众人复又一拜,道了声是。 李舜华满意地点头,又叫了明姑来给每个人了一锭赏银,开口道:“既如此,将军们跟着明姑四处熟悉一下宫内外布局,也好分好班岗。” 明姑听言蹲了个礼,下来带着人就要往殿外走去。李舜华一双眼睛转了转,心想着反正自己担着个风流公主的名号,如今看着傅辰之的容貌身形,被一个向来喜欢皮相地公主单独留话,倒也不似什么说出去引人揣测的事情,最多是给她再添些“美名”罢了。 是以她道:“那位左卫司阶大人,是叫傅允是吧?你留一下。” 说完她看到在傅辰之身旁走着的那个叫周海昌的朝他挤了挤眉眼,便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傅辰之这样的相貌,果真是同路疏一样,谈正事都十有八九让人误会的那种。 李舜华一只手抚了额,见傅辰之拧着眉头转身回来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拱手行礼,道:“不知殿下留臣何事?” 李舜华心中翻了个白眼,他还不高兴上了,以他这样的脾气秉性,竟还敢来宫中任职,真是肩膀嫌弃脑袋太重了。 李舜华面上笑着,手肘撑着斜靠在上座,道:“几日不见,先恭贺傅大人升官。” 傅辰之看着她,回道:“多谢。” 李舜华又道:“大人既进了宫,再是这样冷漠又简言意骇的说话方式,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也会惹得主子们不高兴” “那殿下以为,臣当如何说话?” 李舜华想了想,好心道:“别的我不知道,不过在长乐宫中,便最数内侍林安会说话,人又和善,向来讨人喜欢,你不妨多向他学习。” 却见傅辰之微微偏着头,像是一边嘴角勾起,不过面上却不是个笑模样,讥讽道:“臣是武将,林安是黄门,武将所属职责是保卫皇室,拱卫皇城,黄门则是后宫之人,为主子办事,讨主子开心,臣自然不如他嘴甜。” 李舜华听了这话,不禁有些为林安抱不平,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腹前,看着傅辰之道:“那傅大人的意思是看不起内侍黄门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了?” 傅辰之颔首:“臣并未出此言。” 李舜华抬脚下了上位前的几级阶陛,走到傅辰之面前,道:“那傅大人是何意?” “身份不同,职责不同,自然所长不同,殿下又何必强求臣。” 李舜华:“……。” 说到最后是她不是了?她有些恼地看着傅辰之,正不知如何开口堵回去,却听他又道:“殿下叫臣留下,便只为此事吗?” 李舜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走了几步,道:“自然不是。”她回头,便已然是那副眉眼弯着的样子,继续道,“本殿只是想同你说,你母亲生前的事经年日久,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想要查的清楚,可能还需一些时日。” 傅辰之点点头,没有很着急的样子,也没有催促,淡然道:“臣等着便是。” 傅辰之今日穿了一身黑甲,铠甲泛着寒意亮光,整个人好像都带着杀气,比那日在醉霄楼更加冷,李舜华走的近了,便觉得一身都不舒服,她退开几步,复又道:“傅大人倒是耐得住。” 李舜华走到傅辰之的身后,接着道:“我看傅大人对我是否能查出往事,抱有很大信心?大人就不怕查到最后,什么结果都没查出来,白白空等一场吗?” 傅辰之没有回头,只道:“殿下手中暗镜台眼线遍布天下,上至君王,下至布衣,有什么事情是能瞒过殿下的吗?” 李舜华心中一跳,眉间拧着看了傅辰之一眼,很快便笑了,她走到傅辰之面前,抬头迎上他的眼眸,眼中是清浅的笑意,朱唇微启:“傅大人,竟知道暗镜台吗?如此一看,大人倒不是简单的剑南军校尉出身了。” 傅辰之也看着她,眼中漆黑,毫无波澜:“臣不敢。” 一时间二人无话,面上俱是不动声色,内里却暗潮涌动,李舜华看着他,无法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丝线索和破绽,她心中疑惑,他是怎么知道暗镜台的,此事为皇室机密,皇家也少许有人知晓,一个小小的校尉又怎么知道,会是明德帝告诉他的吗?可是如果他真的是明德帝的人,又怎会直接点到暗镜台,这岂不是一下就暴露了自己?又或许,他是故意如此想要洗清嫌疑? 傅辰之盯着眼前的人,他从上面看下去,李舜华眼睛睁的很圆,牙齿轻咬下唇,然而双目无神,更无言语,便先开口道:“殿下不必处处试探,臣既入了长乐宫,便算是长乐宫的人。” 李舜华听言回神,面上绽开一个笑,道:“大人这是哪的话,本殿只是同大人闲聊,哪有什么试探不试探的。” 她说着转过身,又在上位坐下,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才发现茶已经凉了,知许见状,忙上前去又换了一杯新茶,李舜华端起来喝了一口,才又抬头看着傅辰之,才开口道:“说起了,我同傅大人倒是有缘,头次见大人,大人救我一命,之后大人叫我去醉霄楼又见一面,谁知今日皇兄拨给我这禁军,又有大人,大人觉得巧不巧?” 傅辰之听了她这一段话,抬头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李舜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开口道:“臣向来不信缘分,此事是巧了些,不过殿下不必疑心,总归殿下手中还握着臣从军中私逃的罪名。” 第四十六章 解释 李舜华经他这么一提醒,想了想好像也是,上次在连青山他本是私自从剑南道回京,这在军中是大罪,足以判斩刑。 不过,他这么一说,既是提醒她,他有把柄在她手中,也暗示她也有不利的证据在他手中。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次在连青山所遇,李舜华曾在众人面前说是得见贤宗法相故而已一夜未归,可如果天下人知道她同一陌生郎君在山林中过了一晚,那恐怕…… 李舜华细细一琢磨,便明白过来,傅辰之刚才所言明面上是好心提醒她,好叫她不必担心,但事实上,却实在是抛砖引玉之策,简单来说就是你不信我,便可以告发我,但如果你告发我,你自己也完了。也就是说,她如果揭发他,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 李舜华想透这话里的玄机之后,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好心思。她看着下面傅辰之垂着眼帘,一副中正恭敬的样子,心中愈发觉得此人城府深不可测,不行,得需让暗镜台细查此人。李舜华心中做了打算,又拿起茶来品了一口,道:“傅大人说笑了,大人是本殿的救命恩人,如今又入了长乐宫,你我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又谈什么把柄不把柄的。” 傅辰之见状像是应和她,低头拱手行礼:“殿下明白就好,臣告退。” 说完便转身出了门。 李舜华坐在那里,一手拿着茶盏,一手拿着茶盏盖子,在一下一下敲着,白瓷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中有规律地响着。 李舜华却心思不在这里,她盯着那个玄甲的背影,眼神微眯,口中轻喃道:“如此人这样的文韬武略,但愿不是他派来的。” 中午用完膳,照旧例歇了个午觉,起来后李舜华又跟知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许久不动,她这两天练得腰酸背痛,不过想想那次在林中黑衣人刀劈下来时无能为力的绝望感,李舜华觉得再苦她也能坚持。 分过来的左右卫已经大致熟悉过长乐宫了,明姑让他们回去,明日开始当值。左右卫的值房在承天门外的横街上,离长乐宫甚远,为了方便,明姑特地禀了李舜华在长乐宫旁边的几间空殿中收拾出来给他们做临时歇脚。 明姑办事向来妥帖,禁军虽时常出入宫禁,然毕竟是男子。将他们安置在宫外却又挨着长乐宫,既方便又不遭易生是非,再者,只当白日当值时换班歇脚之用,到了夜间不当值的便会在承天门下钥之前回到十六卫的值所。李舜华觉得明姑安排的十分周到。 是夜无风,李舜华用完晚膳同知许知意在廊下散步,天渐温热,如今穿一件单衣正正好,空气中散着草木花香,月朗星稀,四处静谧,倒是十分安宁的样子。只是时不时耳边传来蚊子的嗡嗡声,倒是有些煞风景。 “啪!”李舜华双手在空中拍了一下,声音响亮,摊开手时,手心红着,却干净如初,未见刚才在眼前晃了半天的那个六条腿的蚊子的尸体。李舜华甩了甩手,知许在旁边轻笑,道:“看来殿下这功夫还要加紧练,早日像知意那样,一只手也能轻易抓住蚊子,一抓一个准。” 李舜华回头佯怒瞪了她一眼,道:“还敢在这里笑我,你自己试试?” 知许吐了吐舌头,凑到知意旁边,笑道:“知意会就等于我会了。我又没练武,不过我倒是可以做几个驱蚊子的香囊给你们。” 李舜华转过头去,继续走:“这还差不多。” 知许笑嘻嘻,说完便去找药材去了,知意走到李舜华旁边,跟她绕过回廊,穿过后殿,在后院子里又转了两圈,知意一向话少,此时也不知在思索什么,更是心不在焉。李舜华也在想白天的事情,是以二人无话半晌,只听见鸟虫鸣叫,倒也十分舒适。 等回到殿中,李舜华听了明姑和了私产的账,知意才微微皱着眉头,开了口: “殿下,奴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你说。”李舜华看着明姑将账本整好锁紧黄檀柜子中,转过头来道。 知意拱手,继续问道:“奴本不该问殿下,只是此事奴想了很久也未想明白,又担心殿下,故而请殿下勿怪。” 李舜华听言站起来走到她身侧,笑道:“你在我面前不必这般拘束,说了多少次了,你看知许就比你好多了。你有什么就问,不必介意什么规矩主仆。” 知意道是,才又开口:“奴前两日同殿下去醉霄楼见今日来长乐宫的左卫傅允大人,傅大人那时候便知晓殿下的身份,想必也知道自己会进宫到长乐宫来当值,他既求殿下办事,何不进宫来再说,在宫外见面本不合规矩,还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拿住了把柄构陷殿下和他。“ 知意想必是想了很久,一下子说了这一大段,她见李舜华微笑着看着她,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道:“奴愚钝,不能为殿下解惑,反而劳烦殿下。不过奴也想过,傅大人是否急切想知道他母亲生前的经历,故而不愿多等,可今日见他从容有度,并不是十分急切的样子,可以得出他并不心急,但如若不急,为何不等到入宫见到殿下再说,这时同殿下又添了主仆之宜,岂不是更好开口?” 李舜华听了知意这一袭分析,先是赞赏地点点头,道:“你想的都对,但是有一点你忘了。” 知意疑惑,颔首道:“求殿下赐教。” 李舜华转过身去,边走边道:“我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 知意听见李舜华问她这话,怎么突然将话题绕到他们俩身上了。虽摸不着头脑,倒也恭谨道:“主仆。” 李舜华点点头,一手从摸着书案,一面绕过去坐下,接着道:“你我是主仆,你今日向我请教叫我解你心中所惑,是否觉得自己有些不合规矩,有些僭越?” 知意点头,又问:“可这与傅大人有何关系?” 第四十七章 练剑 李舜华见她不明白,便又道:“傅辰之进十六卫,陛下将他派来长乐宫,也就是说,从今日起,傅辰之便跟你同我一样,是君臣主仆的关系了。” “但凡君臣主仆,便是上与下的关系,守着这样不平等的身份地位,他如若叫我替他办事,岂非坏了纲常规矩,心中如你今日一样有求有愧?就算他曾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时也可以用一句忠心护主的好奴仆从而轻轻揭过。“ “但是,他在醉霄楼见我,既是在宫外,又是在他入宫前,他拿着白玉,便是以我救命恩人的身份,让我帮他,身份不同,自然什么都不同了。这样一来,即使他进了宫,那也是之前我便答应过他的事情,他不会被人说僭越,再者,我若反悔不帮他,倒是会落下个上位者言而无信的骂名……” 知意听完,思索片刻,道:“这位傅大人,好深的心思!” 李舜华坐在黄檀木的椅子上,靠着缠枝纹的椅背,想起来今日上午傅辰之的那一番话,轻笑道:”他的心思,可远不止这……“ 说完又道:“你尽快安排暗镜台的人去查他,事无巨细,我要知道全部。” 知意颔首行礼,道了是,便下去了。 明姑方整理完柜子,知许打了水进来,两人伺候着李舜华洗漱,明姑见她还是蹙着眉头,便开口道:“殿下别想了,是人是非,过几天就知道了。” 李舜华点点头,朝明姑笑笑,眉间仍有一丝忧虑:“如今我只希望,他不是来害我的,不然,以此人的心智,我还不一定能胜他,留此人在长乐宫,实在难以心安……” 明姑摸摸她的肩膀,道:“如今人已经来了,叫他走却是不行的了,只能多留意着。” 李舜华点头,在床上躺下,明姑给她盖了薄被,又将帘帐一道一道放下来,才熄了灯,跟知许退出去了。 承天门外十六卫值所 宫门已经下钥,今夜不当值的禁卫军们都陆陆续续回了,这本是寻常之事,今日又加了新来的一批禁卫军,今夜倒是显得有些热闹,新进宫的忙着给资历深的攀关系,一些有熟人的,则是相互坐在一处说话。 过了承天门,便只是皇城而非宫城,故而规矩也不是像在宫中那样严,再加上这次来的禁卫军都是从剑南军中选上来的,剑南道同吐蕃打仗大胜而归,在人们心中,是十分令人敬仰的英雄,这段时间也正是人们酒后茶余谈论的焦点。再加上在宫中的十六卫也都是一些热血的青壮年,很多都围着他们让他们讲一讲前方打仗时的情形。 周海昌跟傅辰之是分住一个值房,不过眼下他们房中虽不见傅辰之,但却可谓是灯火通明,门庭若市,人头攒动。 只见周海昌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一边,一只脚在凳子上,一脚蹬在桌子上,身旁桌子边上围着许多人,那些人有些是左右卫,有些是金吾卫或者千牛卫,更有些除了甲,看不出是守着哪处的禁军,更有着不知哪处值守的几个小内侍,也在外围站着听的入迷。 周海昌一只手在身前,一只手高扬着拿着一把剑,一边做出骑马杀敌的动作,一边道:“只见本将军双腿一夹,纵马便冲到吐蕃大军眼前,一个抬手,便斩杀了一个要刺我马蹄的吐蕃士兵,只见一个手起刀落……” 那边屋里说的热闹,转向屋后,只见一片空地上放着几架子兵器,刀枪棍棒,十分齐全,迎着月色散发着寒光。然而此时亮眼的却不是那各式的兵器,而是清凉月夜下的那抹黑色的身影。 只见那人身长玉立,一身玄色劲装,手持一把黑柄长剑。这夜明月如沟,洒下一地清辉,有亮有暗,淡淡柔柔,而那人的剑像是快的无影踪,直好似能将那月色斩断。一招一式,若游龙青蛇,剑气破风,又如惊鸿飞燕,轻盈迅捷,时快时慢,如闪电劈地,如草动随风。剑随身翻转变换,带着一声声气声如鹤唳,又迎着今夜的明月,换出一道道银光如闪,那人的本就不凡的相貌也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绝色。 傅辰之目光如炬,眼随剑行,鼻梁高挺,迎着光在另一面投下阴影,薄唇抿着,额上不时有汗珠落下,鬓发微湿。半个时辰后,他又一跃起,在空中向后一挥,长剑直直向后飞去,正中那兵器架子前的剑鞘。 值房中 周海昌从站着换成了坐着,他坐在凳子上,身边照旧围着许多人,还有两个小内侍给他捏肩捶背,周海昌微眯着双眼,一手做砍刀状,口水四溅,大声道: “……说时迟,那时快,那吐蕃的刀已经横在我眼前,我心想这次怕是要交代,只是半晌,却并未落下来,定睛一看,不知何时,辰之骑着马已经到我面前,他一柄长剑,直接刺进那吐蕃人胸口,那吐蕃人本要砍我,还没明白过来便被刺了个身穿,他甚至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便倒下了。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这条命,从那日起便是他傅辰之的了,他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是个女儿身便好了,这样便可以以身相许来报他的救命之恩……“ 周海昌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傅辰之刚好提着剑进了房门,听言拧着眉毛看了周海昌一眼,十分嫌恶道:“大可不必。”说完便走到他床边坐下,自己倒了一碗白水饮下,又拿出一块毛皮,就着灯火,细细擦拭起剑来。 屋里安静了片刻,周海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笑道:“本将军同你开玩笑的,想嫁本将军的美貌女郎那么多,本将军能看上你?” 他说完,众人又笑起来,有个人接道:“我看傅大人这相貌,周大人配不上傅大人才是。” 那人说完便躲到一处,周海昌伸手打他没打到,一手指着他恶狠狠道:“你这小子,是哪个卫队的,本将军非叫你上将治你的罪!” 第四十八章 贾某 那人当然不会说,只躲到远远地,这时身后给周海昌捏肩的小黄门忍不住开口道:“我看那位小将军说的对,周大人确实不如傅大人长得好看。” 他这话音刚落,便被周海昌一下子捏住了手腕,周海昌平日里舞刀弄枪,手上的力气十分的大,直叫那小黄门跳着叫疼才松手,松手时那小黄门眼圈都红了,嘴里却还鼓囊着:“明明就是……” 周海昌又瞪他,他才禁声。但仍有好事之人道:“周大人你别不承认,你这样的相貌,连金吾卫里监门直长贾大人都不如,兄弟们说是吗?” 众人也都是开完笑的心思,齐声哄道:是 那人得意看向满脸通红的周海昌,道:“周大人就别跟傅大人比相貌了,好好练功才是。” 说完又有一人道:“不过周大人的功夫好像也不如傅大人,我们可都听着,刚才,周大人给我们讲这许多战场上的事情,十回有八回是傅大人救的周大人吧?“ 周海昌一听这更不乐意了,合着他刚才铺垫半天是给傅辰之做了嫁衣,便沉着脸道:“本将军不厉害吗,本将军不厉害怎么跟他一样的官职,本将军虽然在武艺上稍稍有些……,但是本将军这里好使啊!” 周海昌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听完此言,众人都半信半疑,静了一静,却听见一边正在擦剑的傅辰之轻嗤一声,像是嘲笑。 周海昌看着他,见他虽未抬头,但莫名地有些心虚,忙开口道:“辰之你别拆我台啊,虽然你也很聪明吧,但很多时候,你还是比不过我的。” 众人又看向傅辰之,只见傅辰之闻言并未搭话,便信了几分,转过来看向周海昌的时候,眼中带着三分崇敬之色。 众人心中想着,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周海昌看着五大三粗的,原来竟然是靠聪明才智升官的,他们这些人大多是粗人,因此十分佩服书读的好,学问高聪明之人,一时间又对周海昌恭维起来,周海昌便又开始得意起来,翘着二郎腿又开始说他的丰功伟绩,将自己吹的神勇无比,惹得众人频频叫好。 不得不说周海昌之前果然是写话本子的,写话本子的人编故事编的十分令人神往,说书讲故事也十分精彩,更加惹得众人敬佩。 周海昌得意够了,看着一旁刚擦完剑净手的傅辰之,觉得自己美名远扬的同时,也需得拉一拉自己的兄弟,他看了看傅辰之,觉得他同自己相比,也只有相貌能稍稍拿的出手了。 便将话题扯回去,想起来之前那个被他们提过好看的金吾卫,问道:“你们方才说,金吾卫里有个姓贾的,生的十分过人?” 问完便有多人附和说是,他们在这方面还挺一致。 一人道:“贾大人今日当值,不然周大人见他一面就知道了,贾大人生的清秀俊朗,细皮嫩肉,十分不像习武之人,为人也温和有礼,我们大家都很崇敬他。” 周海昌听了细细想了想他的形容,脑中竟蹦出个白面书生的影子来,他忙甩甩头,还未说话,便又听见一人补充道:”周大人可知道江都王世子路疏?“ 周海昌点头:“这是自然。” 又有人道:”路世子是天下闻名的俊美郎君,传闻京中有三岁女郎夜夜啼哭,家人遍寻无法,最后无意间得见路世子画像,竟突然咯咯大笑,至此夜夜都要看着画像才能入睡。“ 周海昌听完道:“这本将军也听说过,可是这跟那个贾大人有什么关系?” 说完便听得先前那人道:“贾大人生的,同路世子有六分相像。” 周海昌听完啧了一声,感叹道:“那应该生的真是不错。”说完转过去看了眼傅辰之,见他静坐着看向窗外,便觉得他是自觉比不过那个贾大人而黯然神伤,遂道:“那你们说说,若那个贾大人比辰之,当如何?” 众人便都打量着傅辰之,傅辰之听见周海昌的话,转过脸来,眉头微皱,不悦地看着周海昌,又扫视一边看他的众人,心中越发不悦,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外走,周海昌一看这情况,忙上前拦着他,将他拉过来按在凳子上,道:”你别走啊,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傅辰之十分不耐且无语,有人给他倒了一碗水,放在桌子上。 一人道:“依我所看,傅大人比贾大人更俊朗,可与路世子比肩。” 此言一出,便有多人附和,一片赞同,傅辰之面上没有什么,倒是周海昌听了,感觉像是他被众人夸奖和路疏好看一样,激动且拍了拍胸脯道:“我就说,我兄弟这样的长相,没有路世子的美名,只是因为差了个世家大族的身份而已,不过,也只能怪这世道太不公平……” 傅辰之听完这话,抬头看了周海昌一眼,道:“慎言。” 周海昌也知道轻重,便不往下说了,不过他突然眼珠子一动,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便伸着脑袋到傅辰之面前,脸上挂着不怀好意,嘿嘿一笑,道:“不过辰之,我还没问你,殿下留你独自在殿中,你们干嘛了?” 此言一出,惊起万丈波澜,周边人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有人马上忍不住开口:“殿下?两位大人可是入了长乐宫,那这口中的殿下,自然是长公主殿下了吧?!” 这话一说,众人更加兴奋,李舜华向来有风流貌美,跋扈任性之名,今日许多人去长乐宫见长公主,隔得远且又不敢抬头,只大概看到长公主穿着一身华服,头戴金冠步摇,只大致看个身影,眉眼什么就别提了。 是以此刻都十分精神,他们又看了看傅辰之的样貌,觉得他被传闻喜欢好看郎君的长公主殿下留下十分合理,一个个睁大眼睛,凑上前来,等着傅辰之说话。 傅辰之却依旧冷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他一手端起那碗水,喝了两口道:“没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 精鬼 傅辰之说完便起身,向一侧走去,众人见状正欲再问,便听见门外过来个内侍官,行了个礼道:”天色不早了,诸位将军请早些休息。“ 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看了看傅辰之已经脱了靴子,只得悻悻离去。 周海昌见状,等最后一人打了招呼离去,关了门,又吹了灯,翻身上了另一侧的他的床榻,他们两个床榻中间隔着一片空,空地上是刚才众人围着的桌子。 周海昌在床上滚了两下,美滋滋地开口,道:“宫里就是好,连我们睡得被褥都是水缎子,下面的褥子里缝的好像还是新棉花,这松软!” 他自己说了半晌,见傅辰之背对着他,问道:“辰之,你睡着了吗?” “没有。”傅辰之答。 周海昌见他答话,便又有了精神,将头往他这边探着,道:“那你给我说说,殿下叫你留下,到底说了什么?” 傅辰之道:“不说。” 周海昌:“……” 片刻他又发出一阵笑:“你越是守口如瓶,我就越觉得有鬼。” 傅辰之未说话。 周海昌不管他,接着道:“唉,要是我也向你一样生的俊俏些就好了,说不定殿下也能叫我留下单独说话。” 傅辰之语调讥讽,道:“留下,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周海昌却是一笑:“你就别在这吃着葡萄还说葡萄酸了!我今日进长乐宫大殿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长公主殿下,就那一抬头低下,当时我差点忘记怎么行礼。” 周海昌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半刻又道,”我之前写话本子的时候,为了找我想写的天仙女郎的相貌,曾去过青楼,也翻过富家大族的后院。“ 周海昌说完这句话轻咳了一声,看了眼傅辰之依旧背着身子,接着道:“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公主殿下绝对是我见过这么多女郎娘子里头最好看的,真跟天上下来的神仙似的,那句诗怎么说的,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啧,但我只敢看她一眼,都是那个黄门再三交代不许乱了规矩,不然……” 他自说着见傅辰之又没有声音了,又道:“辰之,辰之,你睡了吗?” 傅辰之不耐,道:“没有。” 周海昌便直接忽略了他的不耐烦,接着道:“不过以后我们在长乐宫任职,一定会时常见到长公主殿下,这样想来,这真是一桩美差。” 说完却听见傅辰之轻哼了一声。 周海昌见状,有些急道:“怎么了,日日见到这般绝色倾城。闻名天下的殿下,难道你不觉得是桩美差吗?” 却见傅辰之转过身来,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出棱角分明的脸,却在一双黑眸中消逝,傅辰之淡淡开口:“你只觉得她美貌,却怎知她内里是个什么心思?” “啊?”周海昌不解。 傅辰之又道:“在剑南道山林中时常有许多菌菇,我曾过告诉过你,越是好看的颜色绚丽的越是有毒,你可还记得?” 周海昌道是。 傅辰之接着道:“这位长公主殿下,便是如此。” 未等周海昌开口,便又有傅辰之淡淡的声音传来:“她面色多变,惯会勾人,心思却诡谲,城府颇深,如山林精鬼,你且自己留心。” 周海昌被他说得头皮发麻,翻个身平躺着,回忆着白天见到长公主的样子,一边半信半疑小声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 次日凌晨,明姑叫李舜华早早起来先去给太后请安,再去向明德帝谢恩。 李舜华洗漱完毕推门,便发现傅辰之站在门前,穿着黑衣玄甲,手提一柄长剑。 傅辰之见她出来,低头行了个礼,沉声道:“见过殿下。” 李舜华今日起了个大早,本就十分困,再加上昨日躺下之后忍不住琢磨傅辰之这个人,睡得晚,眼下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地打。见了傅辰之依旧是那个面无表情,冷冷清清的样子,心中只觉得他哪里哪里都不顺眼,但只一瞬,面上便笑吟吟道:“傅大人早啊。” 说完便带着知许出了宫门。 傅辰之看着她还未错开身便收住了笑,拿着剑落后几步跟了上去。 路上李舜华问知许那些禁卫军是怎么安排的班次,才知道,昨日来了那一共三十个左右卫,除去傅辰之和周海昌两个,剩下的二十八个人分成四个小队,分别在宫内外巡视。 至于周海昌和傅辰之,则是一人一日轮着贴身跟着她。李舜华听完越发觉得惆怅,长乐宫如今,倒算是平白多出不知几个眼线,偏她还没有个正经理由推辞,真是有些恼人。 李舜华想着加快脚步拽着知许,很快便到了太后宫中。 今日不逢初一十五,是以后宫众人都不在,宫中十分清静,太后起的早,李舜华进外殿门时,正见太后站在院子里的鸟笼前逗鹦鹉,李舜华走上前去,微低了身子,行礼道:“阿槿见过太后,太后今日可安?” 太后见她来了,忙放下手中的逗鸟草,笑着道:“好好好,哀家一见到阿槿啊,什么都安了。” 李舜华遂起身笑的娇俏,她在太后这里向来是真心实意,此刻也不例外,便拿了鸟笼旁边的谷子去喂那只鹦鹉,那鹦鹉毛色是红蓝相交,十分漂亮。 那鸟儿吃了李舜华喂的东西,扑棱着翅膀道:“阿槿!阿槿!” 李舜华惊奇地看向太后道:“它竟然会叫阿槿这个名字?!” 太后笑地开怀,道:“这鸟儿的确是个聪明东西。” 一边站着的太后身旁的姑姑听言接话道:“这鹦鹉学舌,太后在它面前念叨殿下念叨地多了,这可不就学会了。” 李舜华听了此言顿感温澜潮生,鼻子却有些微酸,长大之后,特别是她父皇龙驭宾天之后,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同林太后好像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生疏,特别是觉察出明德帝的一些心思后,便总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一手将她养大的养母。 毕竟,明德帝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知道她疼她,可万一有一天两相对立,那时太后又该如何自处? 第五十章 晋安 李舜华低头想着,太后林婉仪见她默着不说话,忙上前关切道:“怎么了?阿槿,怎么面色突然不好?” 李舜华抬头对上太后林婉仪关切的眼神,心中有些难受,摇摇头笑道:“林娘娘不用担心,阿槿只是觉得这几日没怎么来见林娘娘,觉得有些愧疚,林娘娘不怪我就好。” 林太后闻言松了口气,也笑着道:“我当是什么事呢?阿槿长大了,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了,总是陪在我这个老婆子身边做什么,你隔三差五来请个安用个膳食,哀家就很高兴了。” 李舜华听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抱住太后的胳膊撒娇道:“今后我一定多来陪陪林娘娘。” 太后随着她,脸上露出慈祥宠溺的笑来,打趣道:“阿槿这个小懒鬼,每日起得来给我请安才是怪咧。” 李舜华听言有些不好意思,道:“林娘娘又取笑我,这还不都是林娘娘惯出来的。” 太后跟身旁的姑姑俱都看着李舜华笑了起来,太后往她身后一瞥,看见个黑甲的禁卫军远远站着,便问道:“你身后那个,可是你皇兄昨日给你拨去的左右卫?” 李舜华随着太后的目光向后看去,见傅辰之垂着眼帘,一手提剑,一手负于身后,站的很直,他本就高,站在一众弓腰的内侍黄门之间,显得更加出色。 李舜华转过头来回太后的话:“他就是皇兄新从剑南军里选上来的那个司阶,姓傅名允,字辰之。” 太后点点头,却看向傅辰之,和蔼道:“你过来,叫哀家瞧瞧。” 傅辰之道是,走上前来,跪下行礼抱拳,道:“臣左军司阶傅辰之,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打量他一会,叫他起来才笑着道:“不错,是个俊俏踏实的好孩子。” 她又看向李舜华,赞赏道:“你皇兄给你挑的人定是稳妥的,有他时刻跟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李舜华心中暗暗腹诽,俊俏什么的,她可以承认,但是踏实什么的,实在是太后看走眼了,难道话少就一定是个踏实人吗,她又看了一眼傅辰之,这人的心眼,比芝麻还多! 傅辰之对于李舜华刚才那个意味不明的打量眼神,有些不能理解,却又听见李舜华声音响起,她道:“林娘娘说的是,阿槿也觉得他十分的好。” 太后自然没觉察出什么,她单纯了一辈子,心思简单,什么都明白的摆在脸上,见李舜华这么说,忙道:“那就好,那就好。” “母后,什么那就好那就好啊?” 一道女声传来,众人寻去,只见宫门口进来个淡紫色宫装的女子,发髻上俏皮的双螺髻,圆脸杏眼,十分灵动可爱,手腕上带着铃铛,一走一行之间,听见清脆的银铃之声,欢畅俏皮。 来人便是晋安公主李琼华,林太后的亲生女儿,明德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李琼华走到二人面前,这次倒是乖巧地行了礼,太后笑着道:“别人请安都是卯时,我们琼儿到辰正才来,可是昨天又疯哪里去了?” 李琼华走到一边挽住林太后道:“今日是琼儿来晚了,不过就算是琼儿来的早,在母后心中,永远也都是你的阿槿更好。” 林太后听完这句话,侧过头来看着她,道:“哀家哪里就那么说过了?在哀家这里,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好女儿。”她一边说一边将二人的手拉着叠放在一起,接着道,“你们俩从小一起玩到大,更是姐妹,以后要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才对。” “是是是,母后说的是。” 李琼华拖长了声调,怪里怪气笑着回道,末了又加了一句,“不过我才不会叫她姐姐。” 太后已经背过身去叫身旁的姑姑去摆早膳,自然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也没看见李琼华的鬼脸,李舜华一向不同她计较,只当她是小孩子,她心地不坏,从小又跟她一起长大,其实说起来,他们二人的性子很相像,都爱玩爱闹。 不过李琼华由于被保护的太好,故而比她单纯可爱很多,李舜华很多时候,却也十分羡慕她。再加上上次在乾陵的事情,她觉得这个妹妹,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在乎她这个姐姐,也更加善良纯真。 摆完饭三人坐下没多久,明德帝便下了朝过来了,进门瞧见李舜华有些惊了一刹,便恢复如初,规矩地给林太后请了安,才又加了凳子也坐在桌上,虽依旧是平常和煦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笑同她打招呼。 但是李舜华到底觉得他的一举一动,显得有些不僵硬不自然。到底是不一样了。不过这样也好,李舜华不去看他,心中想着,这样见过他也就不必再单独去两仪殿谢恩了。 明德帝刚坐下,他们三人饭还没吃两口,便见对面的李琼华飞快地喝完汤放下碗,道:“母后你们慢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不等林太后问,便风风火火地走了,林太后看着她的背影,笑道:“这孩子!” 明德帝向外看了看,也笑着给太后加了一筷子菜,道:“琼儿惯常爱疯,母后别管她,吃菜。” 太后笑着点头,李舜华又坐了一会,便实在不想跟明德帝多待,找了个借口说先走了,起身的时候不知道是否勾着什么东西,腰间扯了一下,她低头看,没瞧见有什么东西,想着应该是今日衣袖宽大的原因,便行了礼退了出来。 太后住的地方是宫城中线,离长乐宫不远。许是老一辈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看小辈吃饭,太后刚才塞了她不少,李舜华十分撑,便绕了远路,想着多走几圈,走到咸池旁边站了会,却一直有个蚊子在眼前转,李舜华想起来昨天晚上知许笑话她,便来了劲,对知许道:“你看好了,今日本殿下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绝世武功破风掌。” 说完便不再看她,聚精会神,盯了那蚊子片刻,“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合掌,再摊开手,手心依旧空空如也…… 第五十一章 小径 知许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李舜华看了她一眼,又转过来,自己叹了口气,面上十分悲痛,道:“还是本殿下太善良。” 说完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样,侧身看着知许道:“只是你不是给我做了驱蚊的香囊吗?怎么还有蚊子?” 这下轮到知许疑惑了,知许向来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昨晚她说完后,连夜便赶制了两个给李舜华挂在腰间,按理说不应该啊,她下意识向李舜华腰间看去,下一刻却拔高了声调,道:“殿下,你腰间的香囊呢?” 李舜华听言下意识也低头,却见腰间只挂着个金鱼袋,另一面挂着个白玉环,确实不见了今早特意系上的香囊,她又突然想起来,在太后宫中起身时腰间像是被什么挂住了一瞬,便到:“像是掉在太后宫中了。” 知许听言遂道:“那奴回去找找。” 说完转身走了两步,却回来看着李舜华欲言又止,又看着李舜华身后的傅辰之,李舜华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担心自己独自跟傅辰之待在一处会有什么危险,毕竟昨日他们说了半天这个人,现在也不知是敌是友。 但如今在宫中,傅辰之又是刚来,现在她出事他也逃不了干系,更何况,尚未搞清楚傅辰之的身份,眼下也不好下定论。李舜华便对知许笑着道:“你去吧,不会有事的。” 知许又看了一眼傅辰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舜华又道:“这边路远,你回去拿了香囊便自回去长乐宫,不必再来这边,我也顺着这路回去了。” 知许道是,遂转身离开。 李舜华扭头看了一眼傅辰之,然后又转过来继续向前走。 绕过咸池,前面是九曲回廊,李舜华食儿也消得差不多了,也不想拐来拐去的,便绕过来回廊,从一条僻静小道穿过去,便到了几座连着的假山后面。 期间傅辰之与她俱是无话,这让她突然又想到她在连青山那晚,傅辰之牵着马走在前头,也是一直沉默,还嫌她吵,让她闭嘴,一想到这里她便气不打一出来,但是又能怎么办,他既是救命恩人,便不能在明面上故意跟他过不去,就算这个救命之恩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她李舜华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向来不做问心有愧的事情。 但是暗地里揍他一顿吧,李舜华仔细想了想。 那日他救她的时候,她虽然眼睛眯着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傅辰之出剑的速度跟身形她还是看到的,她又想了想她昨天练剑时候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是算了,至于知意,也算了。 李舜华心中团着气,不由得走的快了些,她腹诽地出神,却突然冷不丁脖子一紧。 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领。 不过只一下,那人便松开了。 “咳、咳、咳咳咳” 李舜华转身,见傅辰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李舜华转身的时候,他抓她衣领的手还没放下。有那么一瞬间,李舜华觉得,傅辰之就算在这里杀了她,也能有办法脱身。 这个念头蹦出来,便有些收不住了,李舜华刚才咳嗽着微微弓着身子,傅辰之一手提剑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面容淡漠,显得更加冷冽骇人。 他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李舜华心中发毛,心想她刚才为什么就让知许走了呢!与此同时又懊恼自己盲目自信,怎么这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还走了这么一个僻静的路…… 李舜华心中微定,面上便绽开来一个明朗的笑,开口道:“傅大人,在这里动手,暗镜台一定会查到你。” 此言一出,不仅没起到预计的威胁恐吓作用,李舜华竟然看见,傅辰之好像笑了一下,嘴角微微勾着,眼中闪着细碎的笑意,分外惑人。不过只一瞬,便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样子。 “转身。” 李舜华听见这话不由自主半信半疑地转了过去,一转身却吓了一跳,眼前一块假山石突兀而出,她转过身来后,脸离那石头近的可以直接看到石头上长出的青苔颗颗分明…… 所以…… 李舜华觉得脑子突然卡住了,她还未转身,便听见傅辰之淡淡的声音传来,还夹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笑腔: “殿下,臣不是要杀你。” 李舜华突然不想转过去了,她轻咳一声,歪着头避过那块石头继续向前走,小声却恶狠狠道:“本殿知道。” 谁知走两步竟又被扯住,李舜华心中噌像点了一把火,先抬头看了看前面空荡荡的,只有十几步外有个转角,便转过身来,正准备开口问他,却见傅辰之一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前面有人在交谈。” 李舜华先是一惊,便噤了声,也静下来仔细听。 她歪着头,此处为小道,十分僻静,四周鸟鸣风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啊?但看傅辰之不像是骗人的样子,便好奇道:“是谁?说的什么?” 傅辰之听言,回道:“隔得太远,臣也听不清。” 李舜华好奇心更重,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到前面假山的拐角处,向右前方微微探出头,瞧见那边站着两个身影,距离很远,在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在往这边走来,看不清面孔,只瞧见那女郎一身紫衣,走着走着便挡在那郎君身前,那郎君身穿紫色官袍,身量很高。 那女郎似是要拦那郎君说话,那郎君像是颇有些不耐,脚步很快,却没走两步就被那女郎拦住,那女郎十分胡搅蛮缠,一会在前,一会在左右,那郎君约莫是个正人君子,虽是看着十分不耐,但也尽量离那女郎一尺有余,不与她有何肌肤相亲,严谨守礼,那二人纠纠缠缠向这边走过来,李舜华看的十分有趣,但是他二人离得越近,李舜华就越觉得两个人身影熟悉,行动间动作也不陌生,这时便隐隐听见女郎的话语声,只是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地,听不连贯。 可是离得越来越近了,面孔逐渐清晰起来,李舜华看清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刹那间便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发出声音,李舜华收回头背过身来,眼睛睁的很圆,像是十分不可置信…… 第五十二章 周连 只见那个紫衣女郎,正是刚才在太后宫里用早膳用到一半便匆忙离开的晋安公主李琼华!而那郎君更让李舜华惊讶,竟是她嫡亲的舅舅周连! 李舜华的母亲周期,是先丞相周元本的大女儿,周家在她母亲这一辈一共有五个兄弟姐妹,老大是现在的河东节度使周起,下面便是李舜华的母亲先皇后,然后是先江都王妃周西,小女儿是贤宗的昭仪也就是青山观的周太妃,再往下,便是她眼前这个小舅舅周连,现在朝中任中书舍人一职。 这三兄弟姊妹俱是先丞相夫人,也就是李舜华的祖母一人所出,故而相互之间十分亲厚,小的时候,李舜华曾被接去周府住过一段时间,便是这个小舅舅时常带着她。 提起周连这个小舅舅,便让李舜华想起来许多小时候在周府的事情来。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李舜华的外祖母感念她小小的一个人在宫里,便接了她到周府住一阵子,那时候李舜华还十分高兴,想着终于可以暂时摆脱太傅的手掌心了。却没曾想,噩梦才刚刚开始。 那个时候家中只剩周相和夫人及周连三人,老大周起因为周相的原因早早便避嫌外放做官,周期周西都已亡故,周合也已在宫中做了昭仪,家中没什么人,故而,李舜华的外祖母不在的时候,李舜华便由这个小舅舅来看护,因为周相年纪已大,朝事繁忙的缘故,教授李舜华习字读书的任务便也交到了他的头上。 周连此人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那时候堪堪十六岁,便考中进士,得一甲三名,成为大周年纪最轻的探花郎。 李舜华那年六岁,比周连小十岁,正是闹腾的时候,可偏偏这个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探花郎,却是个稳重守礼的老学究,最是死板,动不动就拿礼仪规矩来压她,让她背史书经义,日日抽查提问,她还不敢不听,外祖父外祖母纵然疼她,但是周家向来是诗书世家,家中家训甚严,家中子女虽不拘着,但也绝不溺爱。 李舜华现在想想那半年简直苦不堪言,许是小时候被训得多了,以至于她到现在见这个小舅舅,都是规规矩矩不敢造次,虽有时候会讨论些朝堂政要,周连经了翰林院又到中书省这一路的磨砺,变得活络些许,但也绝到不了开玩笑玩闹的地步。 是以李舜华相当震惊,她背过身子良久,才渐渐平复下来,他二人的话语也逐渐清晰。 其实远远看着二人的动作,李舜华便有九成把握,这是话本子里常写的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一好戏,至于为什么她懂这些,便要谢谢她那个半个月前刚回淮南的兄长李觅了。 李舜华叫李觅练出了一副风月场上的毒辣慧眼,哪个有情,哪个无意,她基本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如今对着眼前这场面,再加上刚才李琼华见明德帝散朝早膳都没吃几口便跑了的行为,基本可以断定,李琼华定是出来堵刚下朝的周连的。所以她才这样吃惊,一个是名义上的嫡系舅舅,一个是名义上的外甥女,李舜华是太后太后所出,虽同周家没有直接的血亲的关系,但确是实打实的天下人众所周知的两辈人。 却突然一声女声传来将李舜华乱着的神思拉了回来。 “周连!你站住!”李琼华的声音传来。 “晋安殿下,你当唤臣一声舅舅,不然,唤周大人也行。” 那二人似乎停在那里,只听得李琼华又道:“那谁让你不理我的。” 周连道:“臣没有。臣说了,要去凝香阁给先皇后上香,臣告退。” 便又听一声更大的带着怒气的声音喝道:“周连!” 接着是周连无奈的声音,李舜华想象着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应该是微微皱眉,唇角微微拉着的,“殿下请小声些,你这样,实在坏了规矩,叫别人听见不好。” 李琼华声音略小了些,执拗中带着笑,道:“我就不,周连周连周连,我就这么叫你。” “殿下……” “那你带我一起去给先皇后进香。” “不行,于理不合。” …… 她二人这样走着说着,却也渐渐逼近这边,李舜华在拐角的假山后面听得起劲,此时当然不会站在这里等着他们过来发现,一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凌乱的关系,是在是有些尴尬,二嘛,前面说了,李舜华十分怕这个小舅舅,此时还是能躲就躲吧。 是以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左手边有几一片竹林,便连忙提起裙子,拨开竹叶藏了进去,等她将前面的竹子拨好到前面盖住自己,却突然惊讶地发现傅辰之还在路中间站着看着她。 李舜华朝他招手叫他过来,却见他冷清的面上剑眉微拧,显得十分不情愿,也好像并没有要躲的意思。 李舜华心中焦急,又朝他招了几次手,见他还是站在原地,便顾不了那么多了,将傅辰之留在那里,而她不见踪影,便不就是明晃晃地向众人宣告她就在附近只是藏起来了?笑话,她李舜华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李舜华听着二人的脚步越来越近,飞快地跑了过来,也没看傅辰之面上的表情,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便将他拉进竹林里藏在自己身后,末了还十分有气势地瞪了朝他瞪了一眼。 李舜华转过头,便刚好看到她二人也转过这角,李琼华倒着走在周连前面,脸上笑嘻嘻地,道:“周连,我今日这裙子好看吗?” 李舜华瞧见他一向风仪有度的小舅舅没有看李琼华,僵硬地撇着头,继续往前走。 他不说话,也不看她,李琼华好像也不是十分在意,更不生气,仍是笑着道:“好了,我不叫你名字了,小舅舅,我今天这裙子好看吗?” 周连依旧没说话,一手提着紫袍向前走,他们二人已经走过这片竹林,李舜华却清楚地看到,在琼华叫小舅舅那一刻,周连走着的脚步微微一顿,仿佛怔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然…… “小舅舅!” …… 第五十三章 暗查 又过了一会儿,二人渐渐走远,李舜华本还在里面躲着,却见傅辰之先出来了,便也跟着他后面,回到小路上。 李舜华整整裙子,打掉上面的沾着的树叶和杂草,又理了理袖子,见傅辰之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又想起来刚才的事情,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很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我刚才叫你,你为什么不过来?” 傅辰之道:“臣为何要躲,臣并未偷听。” 李舜华:“……” “那就算你没有偷听,但是你是我的人,你站在路中间,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人我就在旁边吗?” 傅辰之听言,垂眼看李舜华一眼,见眼前的人已经低着头又不知在思索什么,日光搭在她细长的脖颈上,细小的绒毛像是镀了一层金边,傅辰之侧开头皱着眉头,还是道:“是。” 李舜华见他这个态度,便也不做计较,她又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件事情,等她缓过来了,便又恢复了那个惯常的样子,端庄得体,眉眼弯弯。 李舜华将手交叠在腹前,道:“走吧。” 说完二人绕过假山,向前走了没多久,李舜华却又突然侧过身开口,一转之前的率真,语气带着些含糊笑意,颇有耐人寻味的意思。 她道:“傅大人可知道,刚才那两个人都是谁?” 傅辰之道:“知道。” 刚才在太后宫里才见过李琼华,至于周连,以傅辰之的城府手段,知道他也十分合理,是以李舜华听言并不意外,继续道: “大人知道就好,不过大人既知道他二人的身份,想必也知道二人方才那情状,确实有些不妥,如果传出去,怕是会毁了我小舅舅的一世英名,而李琼华,想必也逃不过百姓的唾骂。” 傅辰之并未说话,便又听见李舜华道:“我从小跟着小舅舅一段时间,他曾授我诗书,教我为人处世,我与他面上虽不亲近,但是内里,他于我而言,却是十分重要的。” 傅辰之听着她的话,并没有什么情绪,只道:“臣明白。” 李舜华听此言朝他笑了,道:“大人明白就好,大人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种秘事,烂在心里才是最好的。更何况,晋安公主李琼华,是我皇兄一母所出的亲妹妹。” 傅辰之看着李舜华的侧脸,漆黑的眸子亘古无波,黑白分明,他道:“只是臣也希望殿下明白,臣进宫,进的是长乐宫,为的,是殿下那方白玉。” 李舜华也转过头来,他们刚好走到这处牡丹园,眼下这时节,牡丹花开的正盛,这牡丹园里种着十几个品种,花团锦簇,富贵逼人,李舜华看着傅辰之,身后是怒放的牡丹,她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被绚丽的牡丹衬着,显得十分娇艳,她道:“愿如大人所言。” …… 李舜华路上这么一耽误,回到长乐宫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知许早早回来了等了半天,见李舜华进门,忙迎上来问,又看了眼站在内殿门外的傅辰之,道:“殿下没事吧,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舜华笑笑,将外裳递给她,一面净手一面道:“我这不是回来了,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刚才突然兴起去牡丹园看了看。” 知许这方放下心来,给她倒了一碗茶,道:“奴都急死了,知意也不见人,要不是奴还能让她去跟着殿下。” 李舜华笑着,看了看殿中,确不见知意,便问道:“知意呢?” 知许摇摇头:“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奴也不知道。” 她二人说着,便见明姑进了门,见李舜华回来了,便到:“尚服局的人过来说今年夏装的料子到了,我刚给殿下挑了些回来,还有一些留在司衣司,然他们做两套新装,这些殿下看看,有哪些喜欢的想要的,老奴亲自给殿下做两身不一样的。” 说完身后的两个小宫女捧着几匹布料进来,李舜华看了两眼,笑着对明姑说:“明姑看着做就行了,我信明姑的手艺。” 她在这方面向来没有什么大的兴致,明姑也知道,遂笑笑,正要让那两个小宫人下去,便见知许两眼放光,道:“殿下,今年的料子颜色真好,这云水纱好滑,还凉凉的。” 李舜华看着她的样子,便道:“你若喜欢,便挑个色儿,自己裁了做身衣服去吧。” 知许听言却连连摆手,退后几步道:“奴不敢,这是贡缎,还是加了蚕丝,太贵重了,奴受不起。” 李舜华又道:“这东西我又穿不完,留在库里也是放着,你们裁了穿吧,只是在宫里终究不合规矩,只做一身等什么时候出宫了再传。” 知许听言,便不再推脱,她是喜欢打扮的,便道:“奴谢谢殿下。” 李舜华跟明姑看着她这个样子,也十分高兴,接着道:“你也别只给自己做,知意不在,你给她也挑一个。” 知许道是。 话音刚落,知意进了门,看见一屋子人,还没明白过来,便被知许拽着去挑料子了。 过了一会知许欢喜地抱着布匹下去了,明姑去了膳房盯着,知意见无人,又往门外瞧了眼站着的傅辰之,便走到李舜华身旁,贴耳道: “殿下,那个金吾卫最近又有动静了,他昨日在借着当差,偷偷进了淑景殿,半个时辰才出来,今早下值回了十六卫值所换完衣裳出宫后并未回家,而是去了郊外的山林中,下山的时候,拿了几株草药。” 李舜华听她说完,道:“继续盯着,这人也算是小心,知道在京都买会留下把柄,所性自己去采。” 知意道是,又从怀中拿出了个信封,递给李舜华,道:“这是殿下吩咐要查的。” 李舜华接过来,那封上什么都没写,打开来厚厚的一沓纸,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傅辰之的生平背景。 李舜华看了两眼,又看向门外,傅辰之负剑直立,站在檐下。 李舜华将那信封又装好,准备今晚细看。 第五十四章 年少 根据知意让暗镜台查出来的消息,傅辰之名允字辰之,父亲是正五品吏部书令史傅文翰,他是姨娘沈氏所出,生母早亡,由另一个姨娘林氏养大,倒是跟他说的并无不同。 李舜华再往下看,发现傅辰之家中竟有十个兄弟姐妹,最小的才四岁,名叫傅生,是他父亲新进的姨娘所出。 傅辰之行九,傅大到傅四都已经成亲,最大的孙子辈甚至比傅辰之还大一岁,家中人多走科举,是个实打实的文官世家,但唯有傅辰之是个武官。 他们家中,除了傅老爷子是个五品的书令史之外,唯有傅辰之的三哥傅正,是个京郊的县令,其余都是些举人秀才之类的,于朝堂上无甚建树,不过傅家老七名叫傅直的,走了经商这条路,倒是还小有成就,不过傅家老爷子一向以清流书香世家为榜样,故而一向看不上这个儿子,也一直不喜他。 但是这个傅七,倒是跟傅辰之的关系最好,怎么说呢,两人或许惺惺相惜,傅辰之自生母沈氏,便受到傅老爷子厌恶,这点李舜华很奇怪,傅辰之这样的长相,这样的文治武功,按理说就算是不被他父亲喜爱,但也不至于被人嫌弃至此,可偏偏就是如此。 知意给的傅辰之从小到大的生平上写着,傅辰之从出生起,便不受重视,或许是因为傅家子嗣太多,傅辰之活的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在生母沈氏的照看下,也算是安稳。 然生母亡故之后,傅家便一改之前,变本加厉,傅老爷子像是突然不认这个儿子一样,从之前的放任不管,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折磨,傅辰之在傅家过的日子,连一些下人都不如。 其中最狠的一件事,便是傅辰之十岁那年,因为翻了他二哥傅安的书,被傅安一状告到傅老爷子那里,傅老爷子问都没问,直接一脚将尚且年幼的傅辰之直接踹出了门外,当时小小的傅辰之直接呕出来了好几口血,但是这并没有换来傅文翰的心软,他甚至连门都没出,接着便又罚他跪了三日祠堂,不吃不喝不准出来,也没有被褥烛火。 当时的林姨娘在傅文翰门口跪了两日,才劝动傅文翰于第三日中午将傅辰之提前放出来,据傅家的下人回忆,当时祠堂门打开后,他们本以为会见到个紧紧蜷缩着的倒在地上的孩子,却没想到,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小的少年,白着一张脸,无甚表情。 他站在门口,没有被放出来的喜悦,也没有委屈,更没有一下子扑到在门外等着的林姨娘怀里,而是直直地站在那里,抬着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微微眯着眼,仿佛是刚睡午觉醒来时的平静,只看得林姨娘眼泪横流,走上前搂住了小傅辰之。 看到这点李舜华不禁也有些心疼,想想她十岁的时候,正是喜欢坐在她父皇的龙椅上装大人的时候,锦衣玉食,千娇万宠,虽没有了母后,却也有个林娘娘将她疼到骨子里,同十岁的傅辰之一比,真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飞鸟泥虫,不可同日而语。 再接着说傅辰之,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傅辰之一反之前读书的习惯,不再将精力完全放在科举上,而是时常溜出府去,到京都的武官和镖局免费做活,时常鼻青脸地回来,那个时候也都是那个林姨娘在照顾他,故而傅辰之在府中与这位姨娘最为亲厚,那么他前段时间不惜违反军队规制,千里迢迢回来救治她,也算是十分合理。 说起这个,又不得不提起傅辰之的生母沈氏,沈氏精通医术,自小傅辰之耳濡目染,便也略懂皮毛,沈氏去世后,给傅辰之留下两箱子医书,那时候傅辰之没有书看,便将这两箱子医书翻来覆去去看,也就此记得那书上的木槿花花样跟李舜华的白玉是一模一样,此外,也学得了一身医术。 再说傅辰之,就跟着镖局和武官学了两年,便也练就一身本领,或许是觉得学不到东西了,渐渐便只在家中练习。 也就是这个时候,经商的傅辰之的七哥傅直出去跑生意三个月回到家中,倒是跟傅辰之说了许多南方的见闻,更重要的是,他带回来了一个消息,至于消息是什么,由于年代久远,暗镜台也没查出来,不过奇怪的是,傅辰之在傅直回来的没多久,便自己一个人,去了剑南道。 他走的时候没跟家里说,甚至是林姨娘,也只留了一句保重,傅家上下没人知道傅辰之去了哪干了什么,不过他在傅家向来不重要,也没有人十分在意。 再回来傅家时,傅辰之已经十六岁了,身量抽长,变成了一个少年。 傅辰之进家二话没说便去了傅老爷子的书房,众人本以为他又要被傅老爷子呵斥怒骂,却没想到,二人商量许久,再出来的时候,傅辰之手上拿了自己的官籍。 原来傅辰之回来一趟,便是要取自己的官籍去投军,这个军队,便是剑南军。 只是不知道傅辰之跟傅文翰说了什么,竟能让他十分顺利地将官籍交出来。 傅辰之投军之后的事情,便无甚可说了,除了他上次偷偷回京的事情,其他的时候傅辰之十分刻苦认真,三年,从一个小兵,到了正五品剑南校尉,这其实已经算是非常快了,傅辰之在军中也十分有名,足智多谋,武功超群,深受尊敬,就是为人过于冷漠,有时候会不自觉的得罪人。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周海昌,也就是来到长乐宫的另一个十六卫统领。 李舜华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不过那几年傅辰之去了剑南道,应该是学到了一身的本领,所以才能在军中崭露头角,到今天这个位置。短短三年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打个比方,如果傅辰之走科举,过了殿试之后,还要进翰林院熬资历,在七品下六品的阶品上熬上几年,才能有调到三省六部的机会。 第五十五章 袖剑 但是像他这种朝中无贵人,家世又不显赫,多半是要外放做个知府,做出成绩了过几年调为京官,如不然,政绩平平无奇,就如傅家老三一样,一做便是十来年的知府。 故而李舜华觉得傅辰之这个弃文从武的做法十分正确,当今大周水深火热,南有吐蕃骚扰,北有突厥虎视眈眈,大周文官居多,武将甚少,傅辰之从军再好不过。就拿现在来说,傅家对傅辰之虽算不上亲近,倒也是恭恭敬敬,傅辰之从剑南军五品校尉到十六卫左卫六品司阶,名降实升。 十六卫为皇室禁卫,官位升的最快,所以傅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时候,傅辰之当是傅家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那一个,再加上傅老爷子已经六十左右,年纪大了也将要致仕,于是傅家现在,应当是傅辰之在当家。 李舜华看了半天,待全部看完之后,将手中的信封连同那一厚沓纸都放到烛火上点燃然后放进脚边的盆中,她揉着眉头,走过去坐在了榻上,明姑她们早就被她打发去睡了,内殿里没有人,安静平和,却并未给李舜华放松舒适之感。 她躺下来,还是忍不住想着刚才看的傅辰之的生平信息,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仍有几点不明: 其一为傅辰之的母亲到底是何人,现在还无从得知,其二,傅辰之去剑南到底跟着什么人怎么习得一身武艺?那人是否在朝中?或者本就是个组织,是个世家大族养的死士营,也未可知,所以傅辰之到底是谁的人,比之前更加难以决断。其三,以傅辰之的家世,是不可能从家中之人知晓暗镜台的,可是傅辰之十多岁便去了剑南,后来又一直在军中,到底是如何得到这些消息? 李舜华想了会,实在没有头绪,不知何时,渐渐睡着了。 …… 次日起身,外面已经阳光明媚,李舜华伸了个懒腰推门,便看见门边站了个同昨日傅辰之铠甲一般的禁卫,见她出来,忙低头拱手行礼,道: “臣周海昌,见过公主殿下,殿下早安!” 李舜华听了觉得有印象,前日同傅辰之一起来的右卫司阶,李舜华打量了他几眼,这人同她差不多高,长得孔武粗壮,同傅辰之不同,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但是倒是比绝不多说一个字的傅辰之活络许多,还知道同她说个早安。 是以李舜华虽然看着他低头,但却也回了个笑,道:“周大人早。” 其实这三十个人,她都吩咐暗镜台去查了,只是觉得傅辰之有些特别,所以她下了令吩咐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傅辰之的底细摸清。或是因为此人城府深沉,总是让她有一种不安心的感觉,不管他是不是曾经真心救过她,与傅辰之接触,总是让她觉得此人不在掌握,而且深不可测,隐隐有着强烈的提防之心。而眼前之人,却觉得有几分市井之气,虽说长相不如傅辰之般出挑,但也觉得十分顺眼。 然此人到底如何,言道人不了貌相,李舜华还是决定等过几天暗镜台送来消息再做判断。 她一边想着一边到厅中用早膳,却见知意拿过来一个匣子,那匣子是黄木上漆,四周雕刻莲纹金鱼,荷叶池塘,精致灵动,繁复琐碎,异常华美。再看那匣子上面,竟用了阴刻手法雕了数个美人,那美人们或躺,或站,或喜或闹,栩栩如生,李舜华打量着那匣子,也不用问知意,便抬头道: “这是淮南李觅送来的?” 知意道:“是。” 李舜华笑了笑,道:“我一看这匣子的雕工和配图,便晓得这全天下除了李觅,没有其他人能有这样闲的功夫,请人将这样的繁复华美的图,刻在区区木头匣子上。” 知意道:“这是今早淮南王刚送进宫的,说是这是殿下的东西,他找到了就来还给殿下。” 李舜华心中也起了好奇,她的东西,她的什么东西丢了还被李觅找到了? 她想着便伸手开了那匣子,待见到那东西时,自己却吃了一惊。 只见那匣子中静静放着一把袖剑,剑套上镶了宝石,精致小巧,拔出袖剑,剑身银光乍现,是个不可多得利刃。 正是那把她在连青山丢了的袖剑! 当时情况危急,她在最后的时候用这把袖剑刺伤两个黑衣人之后,本欲使用轻功逃跑,然却被身后之人割伤小腿,眼睛又看不见了,袖剑便不知何时脱了手。 事后她便派人去那处找,却始终一无所获,本还有些遗憾,却不曾想竟然被李觅寻了去。 李舜华将那把袖剑拿起来,一股愉悦之情涌上心头,她笑着看了看知意,知意冲她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来,主仆二人俱是十分高兴。 那把袖剑还是贤宗驾鹤西去后,明德帝登基,李觅前往淮南后不久便给她的,当时李舜华就十分喜欢,这袖剑小巧且锋利,装饰也华美,大致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样子,当时李舜华只是觉得它好看才带着,后来习惯了,便成日里出门便带在身上,直到那次派上了大用场,给她拖延了时间,几乎也算是救了她半条命。 李舜华一边高兴,一边却并未失了理智,她的心中飞速思索,不由自主地想着李觅是怎么找到的,明明她第一时间派了很多人去寻,而且还不止一遍,都并没有消息,而且,还有一点,傅辰之当时杀了的那些蒙面黑衣人,后来李舜华吩咐暗镜台的人去处理查找的时候,却发现竟都不见了,只得就此作罢。 其实李舜华很早就知道,她这个荒唐又风流的三哥,内里其实并不简单,那草包的模样骗骗他人还行,但是在她这里,确实再怎么说,也会有一些破绽。其实如若李舜华是明德帝,她不会将李觅这种人放在离京都很远的,超出集权中心的淮南,而是会将他留在京畿,留在眼皮底下,这样才是最安全,也最稳妥的。 然不管李觅此人如何,都是她心中那个泼皮无赖的三哥,那个带她翻墙喝花酒,去了一个地方就买很多小玩意给她的三哥,是她永远永远,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兄长…… xs7.com 傅辰之这日下值,回到十六所换了禁卫军外甲,拿了令牌牵着马便出了宫。 他仍是那惯常的一身黑衣,骑着步景穿过街坊,路上人熙熙攘攘,各类吆喝声不绝,买卖不断,更有妇人稚童,傅辰之便下了马,牵着前行。 当下虽也数大周盛世,百姓安宁,经济繁荣,但是比之前的鼎盛时期,还是隐隐有些衰败,会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路上也会有一些乞丐向你伸手讨要。 傅辰之牵着马走着,穿过几个坊,身后一直有个瘸腿拄着拐杖的乞丐尾随着,他早有察觉,便又快走了几步,拐进一个胡同里,那乞丐竟也紧紧跟着,傅辰之回过身来,正看到那人拐进胡同。 谁知那乞丐见傅辰之回身,竟然丝毫不惊慌,反而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道:“九爷。” 傅辰之颔首,像是跟这人认识一般,并未惊讶。 那乞丐道:“前天九爷府上周围多了很多人,一直在打探九爷的消息,还有一些商贾,赏给下面丐帮兄弟银钱的时候,也问了九爷的消息,还有傅府的情况。” 傅辰之眯眼,道:“可知道是些什么人?” 那人回道:“男女老少各路人都有,跟着的兄弟也都跟丢了,暂时也没有线索,更分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傅辰之道听言又道:“知道了,今天还有人问起吗?” 那乞丐思索了一下,才回:“从昨天傍晚开始,便好像没有了,九爷知道是谁吗?” 傅辰之听了这句话,垂了垂眼,想起来昨晚长乐宫一个宫人递给那个长公主的信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鼻中发出“嗤”的一声音节,点点头。 那乞丐见他这样的神情,便一抱拳,低头道:“那人可会对九爷不利?” 傅辰之摇头,道:“现下应该不会。” 那乞丐却是有些不放心,继续追问道:“那可需要兄弟们做些什么?是否再将京中摸一遍,那些人要找出来吗?” 傅辰之却不甚在意,一手负着,一手摆了摆,看向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又像是看向别处,开口道: “不必,由她去。” “是。” 说完傅辰之牵着马转身离去,临走时还给那个乞丐的破碗里扔了一锭银子,那乞丐也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邋里邋遢,一瘸一拐,笑容讨好,响亮道:“谢大爷赏!!!” 看起来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随手给了一个街边乞丐赏钱,除了赞叹一声这位公子相貌出众,出手阔绰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 那乞丐也又融入人群,拖着一条腿,见人便伸手递碗,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 这边傅辰之骑着马穿过热闹的西市,进了怀德坊,这个坊间大都是些富户小官,宅子都不大,门头挨着门头,倒是十分和睦,傅文翰一届五品清官,能住在这里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傅辰之进了门,有个小厮过来将他的马步景牵着去了马厩,傅辰之还未进门,便见林姨娘从二门过来,提着裙子跑的很急。 林姨娘便是从傅辰之生母沈氏去世后,将傅辰之拉大的那个姨娘,前段时间得了严重的风寒,几欲不行,幸得傅辰之赶回来,才又渐渐好起来。 眼下林姨娘梳着螺纹髻,戴着莲纹银簪,身穿青色的烟水裙,加白色的轻纱半臂,显得十分清丽脱俗,再看面上,一双柳叶眉微微蹙着,眼含秋波,樱桃小嘴。虽也有些年纪,但是风韵犹存,这也是傅家老爷子这么多年一直宠着她的原因。 林姨娘是派了下人早早等在门口,见傅辰之回来收到消息马上就跑过来了,她面上十分焦急,傅辰之见她这个样子,皱着眉头上前道:“怎么了?” 林姨娘见了傅辰之,便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道:“你八姐春柳出门去庙里,竟被人掳走了,到现在都找不到人,家里都快急死了。” 傅春柳在家行八,是另一个姨娘所出,那个姨娘生女而亡,眼下也是林姨娘在照顾。傅春柳与傅辰之其实同岁,只是早出生了几天而已,前两年已经嫁了人,但是刚成亲没几个月,夫君便因意外一命呜呼。 夫家人丁兴旺,也不是什么不开明的,看傅家小姐年纪尚轻,又生的好,性格也温婉,便给了和离书,让她回了娘家,不必在夫家一辈子守寡,只是没想到傅小姐回了家,却一直被自诩文人清流世家的父亲所厌恶,好说歹说才同意这个女儿留下来,傅家八小姐因为身世过于坎坷,故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偶尔去京郊的寺庙上香罢了。 只是眼下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傅辰之看着林姨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家中可曾报官?” 林姨娘拽着他往里面走,边走边道:“昨天下午的事情了。你父亲死活不让报官,说春柳是嫁过人又回娘家的,说出去丢人。我又不敢派人去宫里找你,真是急死了。” 傅辰之跟林姨娘一边说着,傅家不大,没说两句,便到了傅家正厅,厅中人倒是挺全,除了外放做官的老三傅正,还有经商的老七傅正,基本都在,连孙子辈的也都站在一旁。 傅家前面几个儿子年纪都不小了,老大傅全大儿傅初思已经十六,小的傅初轩也十四了,老二傅安只有一子,名叫傅初杰,今年也是十四,除此之外,还有老四家的女儿,今年十二岁的傅娇和老六家的十岁的傅娥。傅家行五的是个小姐,已经嫁人了,另外,还有个才四岁的,最小的儿子傅生,也被他的生母叶姨娘抱在怀中怯怯地看着众人。 傅文翰已经年过花甲,生的倒是一副文人模样,年轻时候也十分俊美,眼下他坐在上首不说话,脸色十分不好,旁边坐的是大儿子傅全,正在给傅文翰端茶。 傅家人瞧着一身黑衣的傅辰之回来抬脚进了前厅,傅老爷子看着他过来,脸色也缓和许多,傅辰之进门并未行礼,傅文翰也不怪罪,甚至可以算是和善:“辰之回来了。” 第五十七章 失踪 傅辰之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几个孙子辈的都走上前来见过傅辰之。 林姨娘进了厅中便站在傅文翰身边,见众人行完礼,忙接着道:“主君,家中下人能派出去的都派出去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去报告官府,让他们帮着找人。” 傅文翰冷冷道:“报什么官,我就是官,大肆宣扬出去我傅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本就是丢人,还要惹出这许多事!” 林姨娘听完不敢接话,厅中众人都垂头而立,屏息不语,林姨娘抬头看了看坐下的傅辰之,朝他投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我也认为,此时不应该报官。” 此言一出,林姨娘微微愣住,倒是傅文翰,露出赞许的表情来,道:“辰之说的对,眼下家中三人都在朝廷上,家宅不宁,传出去,是要被御史大夫们弹劾的!” 傅辰之却抬头看了一眼傅文翰,并没有赞同他的话,并且十分不留情道: “不是为此。” 傅文翰的表情瞬间就不好看了,坐在他一旁的老二傅安下意识想站起身来说些什么,但看着众人都无动静,便只张了张嘴,悻悻坐下来也不吭声了。 傅辰之却好像没看到他的动作一样,淡淡开口道:“官府不仅找不到人,如果幕后之人是高官,反而会相互遮掩。” 老大傅全听言点了点头,道:“我觉得辰之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也不能放任春柳不管啊!辰之,你有什么办法吗?” 傅辰之站起来,道:“你们不必管了。”说完便出了前厅。 剩下的人俱都看着上首半天没说话的傅老爷子,傅老爷子像是十分疲惫,什么都没说,便也起身了,林姨娘看着傅辰之的背影远去,才跟着傅文翰去了内室,众人这才两两散去,傅家自诩清流世家,礼教甚严,傅老爷子说正事的时候,除了特别交代的,就只有傅老爷子这一辈的女眷才能旁听,下面那些儿子们的媳妇子,都在偏厅。眼下都各房都回去了,只有傅家长孙傅初思,疾步出去追上了傅辰之。 傅初思同傅辰之生的很像,他在同龄中人也已经算是高的了,但还是没有傅辰之高,傅初思眉眼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之感,还有几分书生气,生的白净,已经是个举人了,算是傅家现在最有出息的孙子辈。 傅初思走到傅辰之前面,道:“九叔!” “九叔准备怎么办?阿思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傅辰之看着眼前的人,其实他比他只大了三岁,只不过小时候傅初思是家中受宠的嫡长孙,而傅辰之却是个人人都想要踩一脚的被人嫌弃的孩子,不过小时候傅初思曾经帮过傅辰之,就是那次被关祠堂,傅初思年纪小,那时候还是小小的一团,晚上的时候钻过门缝,拿了两个馒头给傅辰之,后来傅辰之离家,再回来之时,他已经是个少年举人了。 傅辰之对上傅初思真切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了,你回去吧。” 一旁的小厮已经将步景牵到了门口,傅辰之翻身,拍马离去…… 傅初思正欲转身,却见傅初杰站在一侧的廊下,笑眯眯地看着他,见他看见他,便走过来,傅初杰是傅家老二的嫡子,在孙子辈行三,他今年十四岁,没有傅初思高,只到他耳朵旁。 然傅初杰此人虽年龄不大,却喜欢故作老成,眼下他笑着围着傅初思转了两圈,又将一手搭在傅初思的肩膀上,面上笑得讥讽,道: “大哥,九叔这样的人,你再怎么巴结,也是巴结不上的~” 傅初思拂掉他的手,没有理他,向二门走去。 傅初杰的脸色僵了僵,看着傅初思的身影,小声道:“不就仗着自己是长孙,是个举人又怎么样!只知道死读书!” 说完理了理袖子,背着手转身出门去了。 …… 这边傅辰之出了门,直接骑马出了城,到了城外三里地的一处茶棚,这是专门为进出城的人歇脚喝茶的,这茶棚附近,有许多乞丐住的窑洞,大周实行市坊分离制度,夜间管的十分严格,规定时间内,不准百姓夜间无故行走,故而乞丐夜间都会出城,这周围的窑洞,便是他们聚集睡觉的地方。 傅辰之下了马,将马拴在凉棚的木头杠子上,塌腰进去,那凉棚的老板兼小二看见他,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生意也不做了,过来道:“九爷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傅辰之坐下来,将手中的剑放在桌子上,道:“你去将现在不在城里的丐帮兄弟叫过来两个。” 那人恭敬道:“是。”便去办了。 很快,便有两个乞丐连同那小二过来了,乞丐们见了傅辰之,俱是恭恭敬敬,其中一人正是昨天去见傅辰之的那个,他在丐帮中也算是个排的上号的,拱手,问道:“九爷有何事?” 傅辰之将傅春柳的事情简单说了,最后他道:“发动所有人打探昨日下午金顶寺到城里的这条路上的事情,特别是女子,我就在这里等着消息。” 那人道是,只让身边另一个乞丐离开,自己则留下来,他年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上脏黑,然而一双眼睛却是精明,他轻声道:“傅家小姐会不会是被前两天探听九爷消息的人给弄走了?要不要往这方面查一下?” 傅辰之听言没有怎么想便开口道:“不是她,她没有动机。” 那乞丐颔首,也退下了。 傅辰之坐在凉棚子下,一只手在桌子上,中指食指轻轻敲动,目光深远,像是在思考,面上倒还是个冷清的样子,不像是寻常人家寻人时候的焦急,他端起来一旁放着的粗瓷碗喝了一口茶,手指修长,习武之人竟也凌白如玉,不过手指骨节分明却不显文人弱气,反而充满匀称的和谐之美。 他喝了几口茶,本是放下茶碗的动作却陡然一变,微一转头,瞬间手掌带风,粗瓷碗向一侧砸去,进了一侧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只听见里头像是有人闷哼一声。 傅辰之垂下眼帘,不再看那边,早有眼尖的小二又连忙端了一碗茶上来。 第五十八章 吐蕃 长乐宫 躺在贵妃椅上舒服吃提子的李舜华却突然打了个喷嚏,李舜华摸摸鼻子,思考自己是不是穿的有些少,一旁的明姑转身去了内殿给她拿出来一个毯子搭在身上。 一会儿知意过来了,行了礼便伏在李舜华耳旁,小声耳语道: “殿下,刚派去跟着傅辰之的人被发现了。” 李舜华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知意,放下手中的话本子道:“不是找的最顶级的暗镜卫吗,怎么这么快就被察觉了?” 知意道:“是,但是据回来的暗卫讲,傅辰之此人的功夫,应当比他表面上显现出来的,还要高深许多。” 李舜华点头,又问:“就跟着这一段,可有什么发现?” 知意继续道:“据那个暗卫说,傅辰之从傅府出来之后,一个人骑马去了城郊三里的凉棚,一个人坐着在喝茶,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他便被发现了。” 李舜华皱眉,傅辰之闲的了下了值骑马去城郊喝茶?这里头一定有问题,可是如今派去跟着他的人已经被发现,想要得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便更难了。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个被发现的暗卫可曾受伤?伤势如何?” “没有受伤,只是被茶碗割了一下手,傅辰之没下死手。” 李舜华听言笑了,她微微歪着头,挑着一根眉毛,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傅辰之。 按理说,被人跟着的人在察觉之时,应当会第一时间想要抓住那人以得知幕后之人是谁,如不然也要当面揍一顿以示自己不好惹,李舜华想了想,以傅辰之给她的感觉,不像是能这样不动声色轻轻揭过,只是警告一下的人,可是为什么? 想来想去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傅辰之现下有要事要忙,没时间管这些事情,二嘛,应当是存了无惧的意味,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过李舜华觉得应该是第一种的可能性大一些,以她跟傅辰之接触,从那次在山中救她,傅辰之应该是早早就在,只是到最后看她实在是不行了才出手,这种人有极大的耐心,擅长蛰伏,也多是冷漠无情心狠手辣之人,然而这种人遇事不关己而已,一旦放到自己身上,多是睚眦必报。 这点,从她得来的关于傅府现在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来,傅家现在大都是傅辰之在当家,傅辰之现在对傅文翰的态度,可谓是连面子都没给他留,之所以没进一步,估计也是念着他是生身父亲的缘故。 所以,傅辰之应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知意让她去查,便听见内殿中传来声响,是暗镜卫的暗号。 知意看了李舜华一眼,飞快地进了内殿,殿内已然没人,只在桌子上留下来一张字条,知意拿出来李舜华一看,便知晓了傅家小姐被掳走一事。如此一来,便明白傅辰之为何轻轻放过跟着他的人了。 事关京都治安的事情,她不可能坐视不管,当街掳人这件事,闹开了影响应当是十分恶劣。况且,大理寺卿陈征是她的人,这件案子如果以后移交大理寺,她还是可以插手。其实抛开这一切不说,李舜华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竟敢在京畿重地,随意将一名女郎掳走。 这么一来,傅辰之放那暗卫,其实是专门让他回来说情况,引她好奇去查的。这么一琢磨,这件事她还非管不可了,她曾跟傅辰之说过不欠人情,帮傅辰之寻找生母之前的事情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可尚且还欠着他送她回青山观的恩情,眼下他将这还情的机会递到了眼前,李舜华又岂能不接? “吩咐下去,就说昨日长乐宫遇刺,刺客逃走,本殿的禁卫在追查,让大理寺卿带人去见傅辰之,助他一臂之力,还有,叫暗镜台抓紧时间打探傅小姐的消息。” “是。” …… 郊外皇家驿站 此处这两日突然多了很多士兵,还有一些异邦人,服饰怪异,言语难懂,正是先前交了降书的吐蕃一族。 眼下他们以附属国之名向大周交降贡,为表诚意,吐蕃第六代王松德赞普连同手下两名大员亲自前来,只是一行人来到京畿,明德帝却以国事繁忙为由,将他们晾在驿站,只派了鸿胪寺的几名官员每日来看一看,如今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三日了。 这吐蕃王松德赞普本是弑父登基,好大喜功又性格暴躁,贪恋女色,一国之君,被明德帝这样对待,心中早已怒气丛生,整日里骂骂咧咧,打骂身边之人。 这驿站还算大,住了吐蕃一行人,还有几间屋子装了他们带来的贡品,东南角落里,还有几间屋子没有人住,只是不知怎么的,那屋前竟还守着两个吐蕃士兵,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这种事情驿站的驿丞虽看出来有问题,倒也不会特意去问,更不会管,只照旧例给吐蕃王送去了午饭膳食,推门进去,便见吐蕃王刚摔了两个茶盏,不知为何又发了火。 吐蕃王松德赞普生的眼似铜铃,耳如张风,身量很低,却又十分健壮,穿着一见黄色的吐蕃王袍,坐在上首,身边两个人站着,一左一右,一文一武,分别是他手下信任的大员,一个叫杜其尔,一个叫鲁谷浑,杜其尔一副文人扮相,略显瘦高,身穿长袍,而鲁谷浑则是跟吐蕃王差不多矮短的身量。 这三人都会说大周官话,然吐蕃王只是会说,却并不识字,倒是不如他手下的两个人。 驿丞将饭食一一摆在桌子上,笑着请吐蕃王享用,身边的鲁谷浑却不满地开口道:“这算是什么饭食?哪比得上我吐蕃的手艺,怎么没有酒,这要怎么吃?” 驿丞赔笑道:“这已经是上面特意吩咐的了,汗王想要什么酒,下官这就去取。” 吐蕃王却并未搭话,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两圈打量那饭食,突然一伸手掀了桌子,大声道:“猪狗不如的菜,都给本汗重新做!” 第五十九章 陈征 xs7.com 那驿丞汗如雨下,只得道是,只是退下去的时候,听见身后屋中传来鲁谷浑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大汗别生气,我昨日出门,得一好物,大汗看了,保准怒气全无。” 剩下的驿丞走远了,听不清后面说的什么内容了。 位于东南角凌乱的房中,放着一些不用的木质家具,东倒西歪,布满灰尘,还有一些老鼠的吱吱声音,角落里铺了一些干草,干草上,躺着一个女郎。 女郎被黑色布套蒙着头,身穿月白色素衣衫,双手被绑住在身后,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头套随着呼吸微颤,倒叫人怀疑是不是已经死了。 傅春柳躺在地上,浑身酸软无力,双手被绑着,淤痕遍布,动一下便疼痛难忍,头套下的嘴中塞着一团布,傅春柳闭着眼睛,从她昨日下午被绑过来已经很长时间了。 昨日下午她去金顶寺上香,由于是家中出嫁女,不受父亲待见,她连个贴身侍女都没有,原她也并不在意这些,便一个人出了门,谁知刚出了城没多久,便碰见一身服饰怪异的人,她本想远远躲开,但是那一群人一看见她便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十分健壮的人,大胡子,黑面皮,开口道:“小娘子独自出门,是要去哪里?” 傅春柳不想跟他们说话,便想要扭头走,谁知道竟被这群人围住,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零散的几个人,见了这情况也背着头远远躲开了。 傅春柳无法,只得道:“奴家前往金顶寺上香。” 谁知那为首者听见这句话,笑的不怀好意,道:“我兄弟们第一次来大周,也想去看看,不知可能与小娘子同行?” 傅春柳下意识就拒绝,只是却被缠住,只得带着他们继续向前走,金顶寺位于城郊,越走越荒凉,她心中害怕,脚步迈的飞快,却还是迟了,只觉得后背一顿,便没有了意识,再醒过来时,便已经被绑着了。 她不知道现在在哪,也不知道那伙人是谁,傅春柳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成亲去了夫家也是恪守本分,从未同陌生男子说过什么话,更勿论碰见这样的事情,如今她在这里,也不能大声呼喊,更挣脱不开绳子。 傅春柳心中十分害怕,躺在这里昏昏沉沉不知道多久,却听见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只两句便没了动静。 傅春柳疑惑,却听见门响了,她又惊又怕,心跳如鼓。 …… 这边房中,有两个下人在给松德赞普捏肩捶背,鲁谷浑站在门口观望,一边道:“怎么还不过来,都是干什么吃的!他奶奶的!”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鲁谷浑正想要亲自去看看,却有个士兵慌忙跑过来,道:“启禀可汗,门外有一人带着两百左右大周官兵围住了驿站。” “什么?”吐蕃王站了起来,“这就是大周皇帝的待客之道?” 一旁的杜其尔忙道:“眼下情况不明,可汗不如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人遂带了人向门外走去。 驿站门外站满了红衬黑甲的大周士兵,他们手持长枪,一个个站的笔直,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中间为首的,是个坐在马上的黑衣男子,剑眉星目,面容清冷,正是傅辰之,而一旁一身官袍的,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便是大理寺卿陈征。 傅辰之刚在丐帮和暗镜台同时得了消息,说是有不少百姓看到当日一个女郎曾被一群吐蕃人胁迫,去了金顶寺方向,那女郎形容面貌,正是傅春柳,傅辰之得了这消息,便立即向接待吐蕃王的驿站赶来,谁知道,刚上马,便看见了大理寺卿带着一众人马浩荡而来。 傅辰之听完陈征的来意,嘴角微微一勾,道:“奉长公主命查找刺客,有消息称刺客眼下在城郊驿站,诸位且跟着傅某。” 那大理寺卿陈征本就得了李舜华的令,此刻又岂会不从,一行人便飞快地赶往了驿站。 松德赞普推门而出的时候,就看见眼前密密麻麻声势浩大,俱是大周兵马。驿丞此刻正站在傅辰之马前,不知在说些什么,而一边,负责接待的鸿胪寺的几个官员,也在同下了马的大理寺卿询问情况。 “阁下何人,可知道如今这驿站,是我吐蕃汗王的住所,阁下如此,就不怕你们皇帝治罪吗?”说话的是吐蕃的军师,那个名叫杜其尔的大员。 傅辰之微眯双眼,道:“有消息称驿站混入刺客,我等奉命搜查。” 吐蕃王瞪着一双眼,伸手指着傅辰之道:“奉了谁的令,一个白脸小子样的,也敢带着兵查你爷爷的住处。” 傅辰之还未开口,一旁的大理寺卿双手举起,朝着宫城方向一拜,道:“奉我大周长公主令,捉拿刺客,可汗慎言!” 谁知那吐蕃王听了长公主的名号,反而哈哈大笑,道:“原来大周将士,竟听命于一介女子,真是笑话哈哈哈哈哈,我同你们大周皇帝平起平坐,长公主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吐蕃士兵们都跟着松德赞普笑起来,却只有一旁站着的军师杜其尔,听见长公主的名号,微微皱眉,面色有些凝重。 鸿胪寺一名官员见状上前一步,道:“可汗慎言,可汗要知道,长公主是我大周唯一从政的女子,万不是可汗以为的深闺后宅妇人!” 那吐蕃王仍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大声道:“长公主从政本汗不知道,只不过本汗曾听说过,大周有个长公主,风流美貌,本汗倒想见一见,是否真如传闻!” 此言一出,一众大周官员士兵都觉得像是被侮辱了一番,陈征是个文人,此时气的脸红脖子粗,正不知如何说,却听见傅辰之的声音传来: “可汗千里颠簸到我大周多日,连宫门都没进去,要见长公主,怕是有些困难。” 声调不紧不慢,冷清淡然,却字字清晰,传到在场的每个人耳朵里。 第六十章 搜查 吐蕃王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他看着身边的鲁谷浑,愤然道:“你就这样看着他们羞辱你的大汗吗?鲁谷浑,你在干什么!” 只是那鲁谷浑却仍是愣愣盯着傅辰之,却又被吐蕃王踹了一脚,才反应过来,不过他并未出言不逊,对着傅辰之道:“你可是,剑南军玉面杀神校尉郎?” 傅辰之听言,微微挑眉,道:“鲁谷浑将军,好久不见。” 一言既出,周遭一下安静下来,那些手持弯刀的吐蕃士兵连同鲁谷浑都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吐蕃王看着这场面,也有些心慌,然他在政事上并无用心,之前的战争也多是他的王弟来指挥,故而他虽觉得这个名头有些熟悉,却不知他们具体在害怕什么,他身边那个军师杜其尔上前两步,凑到吐蕃王耳畔小声道:“就是那个连挑我方八员大将,伤我三千人的那个剑南军校尉。” 傅辰之的名号,在吐蕃军中几乎是无人不知,他不仅在最后一战中声名远扬,之前的时候,也是吐蕃士兵心中的一个杀神,在吐蕃军中谁要是在战场上对上傅辰之,仗还没打,气势上就先输了三分,按理说这样的声名威望以及战功,傅辰之在剑南三年,却只是个五品校尉,这就不得不提剑南总兵史兴朝了。 剑南总兵史兴朝虽说在打仗上,却也小有才能,然此人极尽虚荣,又任人唯亲,傅辰之年少时便不爱攀关系,又不刻意亲近他,故而这些军功,没多少实打实落在傅辰之身上。 听完此言,吐蕃王也不禁有些胆颤,他吞了口吐沫,将身边的杜其尔向前推了推,道:“你去问他,要怎么样?” 傅辰之耳力甚佳,直接道:“奉长公主令,搜查驿站。” 话音刚落,大周士兵便向前逼近,吐蕃人稍稍往后退,都看向吐蕃汗王,鸿胪寺一个官员适时道:“冒犯汗王,是大周礼数不周,只是万一刺客真的藏匿其中,恐怕对汗王的安危也有所威胁。” 吐蕃王又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让开了身子,道:“本汗的东西如果损坏,本汗便要你们十倍赔偿!” 领队带着人进了驿站。 而一旁的鲁谷浑却慢慢握紧了拳头,其他人并不知道,他昨日出去打探消息,见一女郎独身又生的美貌,一时兴起,撸了回来准备献给吐蕃王,只是今日还没来得急送出去,便出了这档子事情,是以他有些心虚,便趁人不注意,提步快走到东南角那个房间。 鲁谷浑推开门,本想将那女郎再藏一藏,却惊讶地发现,房中竟然空无一人,只躺着两名看守门口的吐蕃士兵。 鲁谷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人不见了,倒也不必麻烦了,他正欲起身,却过来一个士兵说,可汗请他过去。 他心中微定,想想除了这事儿,旁的也没什么,便跟着那个吐蕃士兵,谁知走着走着竟发现被领着到自己的房间,他一进门,便见所有人都投来目光,就连一向信任他的吐蕃王松德赞普,也是怒目而视。 一旁的杜其尔手中拿着一封信,道:“鲁谷浑,这信是怎么回事?” 鲁谷浑下意识接过来看,却发现这是一封吐蕃三王子松德及普写给他的信。 原来,士兵们搜寻整个驿站,也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只是在鲁谷浑的房间里,发现有门窗攀爬的痕迹,料想此刻应该是从这里跑了,此时众人都在这屋子里,却不知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兵,一不留神打翻了一侧的一些行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出来了几封鲁谷浑跟吐蕃三王子来往的书信,刹那间,吐蕃王脸色铁青。 这个吐蕃王松德赞普是弑父杀弟抢的王位,老吐蕃王一共有三个儿子,松德赞普是老大,老二已经被杀了,他篡位的时候,三王子才十二岁,故而躲过一劫,但是如今,也渐渐长大,有了跟松德赞普一较高下之力,这两年更是势力增大,偏还深得民心,成为了松德赞普的眼中砂石。 如今,他手下第一大将同他的死对头弟弟私下有来往,这叫松德赞普怎么能不多想,眼下他便死死盯着鲁谷浑,眼睛瞪得很大,二话没说,先上去一脚直踹到鲁谷浑的心窝,鲁谷浑受他一脚,向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面色狰狞,却还是挣扎着跪下来,爬到吐蕃王身边道:“大汗,属下没有。” 吐蕃王并未理他,却听见他又道:“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大汗切勿相信,属下对您是忠心的!” 他说完,站在一旁的傅辰之却开了口:“傅某想问问,方才我说要搜查的时候,鲁谷浑将军为何双手紧握,十分紧张?” 鲁谷浑下意识反驳:“我没有。”他又看向吐蕃王,“大汗,我真的没有。您一定要相信属下啊!” 却见傅辰之走到二人身边,一侧唇角微动,他墨色的眸子却冰冷致极,讥讽道:“那,将军方才去哪里了?” “我,我是,”鲁谷浑欲言又止,想解释却又不敢解释,只得给吐蕃王一直磕头,大声道:“可汗,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我刚才只是去了东南角那个房间,那里偏僻,我只是为了可汗的安危着想,想去那里搜查刺客,对,是这样的,可汗一定要相信属下。” 吐蕃王将信将疑,傅辰之又道:“将军去寻刺客,为何掩人耳目独自前去?怕不是为了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吐蕃王看向傅辰之,思索了一下,抬手找来两名士兵,让他们去刚才那个屋中搜查。 这事情从头开始,吐蕃王身边的另一个大员,军师杜其尔都在冷眼旁观,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人长着吊梢眼,尖嘴侯腮,又留了山羊胡,倒是跟普遍矮胖的吐蕃人不太一样,傅辰之此时打量着他,却见此人也看向他。 很快,那两个吐蕃士兵便又回来了,手中,却还拿着一块吐蕃的令牌,说是从屋中干草下面找到的。 松德赞普一看那东西,顿时勃然大怒,二话没说便从一侧抽出弯刀,架在了鲁谷浑的脖子上。 第六十一章 一刀 “鲁谷浑,你还有什么话说?!你竟然真的背叛我!” 鲁谷浑看见那东西,脸上也露出来十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跪着过去扑在吐蕃王的脚下,一手指着那个东西道:“大汗,那个真的不是属下的,属下没有藏,还有那封信,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出现在属下的房中的,大汗,你一定要相信鲁谷浑啊!大汗!” 那令牌上刻着吐蕃的标志花纹,不过不是隶属于吐蕃王上,而是他的三王弟,松德及普。 鲁谷浑还要再解释,却见杜其尔上前痛心道:“鲁谷浑,可汗待你不薄,好酒好肉也总是赏赐给你我二人,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那鲁谷浑听完却更加急切,他转过头来怒然道:“你少血口喷人,一定是你找人陷害本将军!” 他说完又转过身来,将额头抵在吐蕃王小腿上,松德赞普道:“陷害你?” 鲁谷浑听此言顿时大喜,忙接着道:“大汗,属下跟随您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怎么会是三王子的人?!” 那吐蕃王听言,好像是信了一般,慢慢将刀从鲁谷浑脖子上放下来,鲁谷浑如释重负,脸上刚露出个笑容,以为吐蕃王选择相信了他。 他正要谢恩,下一瞬,只见刀光一闪,鲁谷浑尚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从口中呕出好几口鲜血,他下意识向自己身下看去,却见腹部已然深入一弯刀,只见刀柄,直接将他捅了个对穿。 “大……汗…汗,你……”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又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是没有力气再说话,结实的身躯渐渐歪倒在地,他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可置信又无法抗拒,血迹蜿蜒流开,血腥味在屋中弥漫。 傅辰之拧着眉头,向后退了两步,垂下眼帘看向倒地的鲁谷浑,人之将死却还未死之时,或许都会有一刹那的清明,鲁谷浑看见傅辰之眼神的一刹那,像是陡然瞪大了双眼,口中开合却发不出声音来…… “可汗清扫门户,傅某不便久留,今日多有打扰,告辞。” 说罢一手提剑,抬脚出了房中,再没看鲁谷浑一眼,随着,大理寺卿陈征还有几个鸿胪寺官员也都拱手带兵告辞了。 一行人出了驿站,陈征跟在傅辰之身旁,见他欲先行,忙凑到他一旁,先是施上一礼,方笑着开口道:“今日有劳傅大人了。” 傅辰之颔首:“当是傅某劳烦大人。” 陈征连忙摆手,道:“傅大人客气了。”说完他又顿了一下,似是思索纠结,才又有些慢慢吞吞地开口道:“只是傅大人,长公主要捉拿的刺客尚未找到,征不知如何交代。” 傅辰之翻身上了马,淡淡道:“陈大人不必忧心,傅某自会向殿下禀明。” 陈征一听,放下心来,又向傅辰之拱手,笑道:“如此,便多谢傅大人了。” 傅辰之朝他轻点了一下头,便驾马而去。 陈征站在原地,看着傅辰之的背影远去,一旁的士兵在整队集结,一名鸿胪寺官员见状移步过来,道: “陈大人,下官怎么觉得,今日之事,像是没那么简单……” 陈征侧头睨他一眼,整了整衣袖并未说话,那官员继续道:“我怎么觉得,傅大人来,不是要捉拿刺客的,而是要找什么东西。” 陈征却陡然开口,道:“大人慎言!” 那人遂噤声不再言语,只是面上还是十分疑惑,过了半刻,陈征悠悠道:“在大周长公主手下做事良久,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知道,什么又不该知道,同僚还未分得清吗?” 那鸿胪寺官员听言一惊,低头向陈征行了交手礼,额头上却已冒出薄汗,小声道:“下官明白了。” …… 傅春柳坐在城郊的凉棚里,身上已经换上了这茶摊老板娘子的衣裳,又吃了些东西,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只是双手手腕上的淤血依旧惊人,她低着头轻轻揉着,一面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 一个半时辰之前,傅春柳蒙着面,听见推门声,她下意识胡乱动着,眼前却陡然一亮,光芒刺眼,十分不适应,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有人给她解了双手上的绳子,她慢慢看的见了,只见眼前人一身黑衣,是她前段时间刚从剑南回京,做了宫中禁军的九弟傅辰之。 傅辰之扶着她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人,也是一身黑衣,只不过脸上还带着花纹奇怪的面具,她就被那个人带了出来,安置在这间茶棚,那人只留下话叫她在这里等着,便不见了踪影。 傅春柳心中着急,不知傅辰之去了哪里,正挂念着,便见远处打马过来一人,一身黑衣,身长玉立,他身后还跟着一马车,傅春柳向店中人道谢之后,便坐上马车回了傅府。 傅辰之自小离家,与她并不亲近,此次救她,全赖林姨娘的缘故,是以她也不敢多问什么,不过除了傅家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被人掳走过,倒是十分意外,旁人只当是她迷了路,所以才有傅家家中下人寻找,对她本就不好的名声,没有更加严重的影响。 故,过后有些日子她才知道,当日掳她的,是进京纳贡受降的吐蕃王一行人,而傅辰之救她的当日,吐蕃王亲手斩杀了那个掳她的人,是个名叫鲁谷浑的吐蕃大将。 长乐宫 李舜华喝了一口酸梅汤,听着知意说今日上午之事,只觉得,傅辰之这个套,做的甚是有意思。 原来,当日傅辰之得到消息之后,先是跟李舜华派过去报消息的暗镜台的一名暗卫,先行潜入驿站,暗卫将傅春柳扛了出来,而傅辰之则是先将那块令牌放到了干草下,然后找到了鲁谷浑的房间,使用吐蕃语言,伪造了一封他与三王子的信,收在了行囊中。 一切做好后,才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驿站外面,然后借搜查刺客之名假装不小心找到了这些“证据”,他也料定性格暴虐的吐蕃王一定会勃然大怒,不会细究。 第六十二章 赐婚 至于傅辰之如何懂得吐蕃文字和为何会有吐蕃三王子的令牌,倒是不得而知了。 不过李舜华猜想,傅辰之在剑南多年,剑南道相邻吐蕃,以他的心智谋略,会些吐蕃文字不甚稀奇,但是那个吐蕃三王子是怎么回事,李舜华也没琢磨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中,既保住了傅家女郎的名声,掳人的那吐蕃将军也被自己的可汗亲手斩杀,还背负着奸臣细作的名声,真不可谓不狠辣决绝。 但抛开这些,这个用计的路数,倒是和她颇有些相似。 …… 次日去给太后晨昏定省,在林太后宫门口,恰好碰见明德帝散朝后的仪仗缓缓过来,这本无甚奇怪,李舜华现如今,在这个二哥面前,倒也能不动声色如往常一般。 不过李舜华有些好奇的事,他轿撵的一侧走着个绯衣官袍的公子路疏。 “臣妹见过皇兄。” 李舜华见明德帝下了轿,便蹲了个礼,而一旁手持笏板的路疏也垂手向李舜华见了礼。 明德帝笑着让李舜华起身免礼,一前一后进了太后宫中,年纪大的人眠少,太后已经起了身在用一碗红豆羹。 她看见李舜华跟着明德帝一块进来,高兴地放下了碗,又吩咐一旁的姑姑们给他二人看座,也拿了两碗羹吃。 “臣路疏,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路疏进门便是一跪,行了个大礼,太后看见他,忙叫他起来,道:“哀家许久不见世子,倒有些挂念,便叫了世子跟着皇帝散朝后过来看看老婆子,世子勿嫌弃老婆子事多才好。” 路疏听言便又跪下行礼,道:“得太后挂念,是路疏的福气,太后此言,折煞臣了。” 林太后忙让一旁的宫人虚扶着路疏起身,笑着道:“你这孩子,也忒守礼了些,快过来,坐在哀家身旁。” “是。” 路疏起身,在太后身侧下方的圆凳下坐正,太后忙也招人给他要上一碗红豆羹。 李舜华在一旁用勺子吃着,听见太后这话,忙抬起头来道:“林娘娘且别忙了,路疏从小便不爱吃酸甜,您这红豆羹甜的阿槿喜欢,路疏却吃不得。” 林太后听完这话,侧着头看着身旁的姑姑,两人都笑起来,也不说话,又看着李舜华,眼中意味不明。 李舜华瞧着她们这眼神,开始有些疑惑,心中想着自己并未说错话,又想了想,却陡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面上如常,垂下头又吃了一口红豆羹,见太后还是笑眯眯看着她,便有些端不下去了 她这会儿不知如何,竟有些不敢看路疏,李舜华犹豫了一下,斟酌开口道: “我同路疏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有些了解他的,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去说的稀奇事,就向我同三哥,也是一样的。” 太后听着李舜华的话,放下手中的碗,由宫人和姑姑们伺候着漱口净手,李舜华和明德帝见状,也就都放下来碗。 宫人们又上了一些茶水来,太后看向路疏道:“闻世子极擅茶道,便尝尝哀家这茶,如何?” 路疏端起茶盏闻了闻便道:“这茶是今年的寿州黄芽。” 他说完呷了一口,又称赞了两句,不过李舜华的注意力并不在茶上,她这个角度,只看得到路疏的侧脸在茶水升腾起来的热气中时隐时现,路疏鼻梁高挺,面色如玉,带着浅浅的笑意,穿着绯色的官袍,露出白色的领口,干净整洁,一举一动,礼仪周到,风度翩翩。 她再一瞧太后的满面笑容,突然觉得,大周第一如玉郎君,果真是老少通吃。 不过太后同路疏闲聊了两句,却突然一转话题,道:“如今,世子也到弱冠之年了吧?” “是,今年虚岁二十,腊月里生,并未过生辰。” 太后却并不在意路疏的生辰,只道:“正是这样的好年纪,如果哀家记得不错,世子是否还尚未定亲?” 此言一出,李舜华心中陡然一跳,嘶,林太后这话头,该不是要给路疏指婚吧,她偏过头来瞧明德帝的脸色,却见他垂着眼,拿着茶盏轻吹着浮叶,一副淡然的样子。 她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却又听见上头的林太后十分生硬地又道:“说到这个,哀家突然又想起来,阿槿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行及笄礼了。” 李舜华笑笑:“皇嫂这几日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林娘娘不必挂心。” 太后却笑道:“你皇嫂办事,我定然是放心的,我倒不是操心这个,只是女子及笄之后便要选夫家了,咱们虽然是天家,但也得随着礼制习俗才是,我与你皇兄虽舍不得你,但是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要留成仇喽!皇帝你说是不是?” 明德帝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太后这话,才抬头道:“母后说的是,不过儿臣已经在前朝那些年轻有为,可做栋梁之才的郎君中选着了,您放心,不会委屈了阿槿的。” 太后笑着道:“这我倒是听皇后说起过,不过阿哀家觉得,路世子也尚未———” 李舜华听此言心中大动,她本还觉得奇怪,路疏小时候虽常在宫中,却与路疏并不亲近,今日为何独独找了他来,又当着明德帝的面上,说这些婚嫁之事,只怕是之前就看出来她的心思,想要为了她跟路疏赐婚! 李舜华嫣地眼眶有些酸涩,她这样的心思,天底下唯有母亲才会知晓,也唯有母亲,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给她谋划,不过,林娘娘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些…… 以路疏家中的声望和她如今的权势,明德帝是绝对不可能轻易主动赐婚的。 李舜华心中冷笑,果不其然,太后后半段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明德帝打断了,明德帝放下茶盏,看着太后,又看了看李舜华,才道:“母后,路世子家中乃是百年世家,开国功勋,路疏本人又生的一表人才,才华横溢,为我大周栋梁之才,他的婚事,我也会仔细为他打算的。” 他说完这话,又转过来看向李舜华,唇角勾起,笑得十分和煦,像个宠溺的兄长,道: 第六十三章 劝谏 “阿槿虽然不小了,可到底尚未及笄,在这婚事上,却也不必急,有些女儿家的心思正常,但是也别只到母后这里来说,母后年纪大了,许多事许多人看不明白,阿槿不妨告诉皇兄,岂不是更加方便?” 听这话的意思,明德帝怕是以为她过来求着太后,要太后跟他求情,给她和路疏赐婚。 李舜华面上不显,也笑道:“那阿槿,就多谢皇兄了。” 一旁的路疏却突然站起来,先是朝着明德帝施上一礼,接着一撩袍角跪了下来,肃然道: “臣路疏学浅才疏,人微望轻,得太后与陛下厚爱,实在惶恐。然陛下坐拥天下,日理万机不甚辛劳,若为路疏小小婚事忧心,路疏愧不可当。圣人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入朝为官,享朝廷俸禄,万没有要君主为臣操劳辛苦的道理,故,臣冒死请陛下收回为臣择妻的打算!” 这一段话不可谓不是一个忠臣清官的肺腑之言,路疏说的十分凛然,但是实则句句都是不想要明德帝管他己事的意思。 明德帝的脸色却五彩纷呈,分外好看,李舜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挡住嘴角的笑意,便听见明德帝的声音传来,他淡淡道:“路卿真乃忠君之臣啊,是朕多事了。” 路疏忙道:“陛下谬赞。” 太后坐在上首,似乎是感觉到下头的气氛有些不对,便不知如何说话,只看着他们三个,坐着喝茶沉默不语。 明德帝跟路疏又来回客套了几句,期间提了提老江都王和路家先祖,明德帝表示了一番对路家的关心和看重之意,便让路疏先行出宫了。 路疏一走,李舜华又陪着太后闲聊了几句,便也先告退了。 她刚跟知许出宫门,傅辰之见她出来走了过来,却又听见明德帝叫她。 “阿槿!” 李舜华回身给他行了个礼,明德帝摆摆手,又关心道:“方才在殿中害怕母后担心,朕便没问你,朕听说前天夜里你宫里遭了刺客,你手底下的禁卫连着大理寺的人,去了城郊的驿站搜查,可曾捉到那人?” 李舜华当是什么事情,听完摇了摇头道:“声势是浩大了些,不过并未找到刺客。竟不知那人藏到哪里去了?” 明德帝看了看傅辰之,道:“天下之大,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阿槿莫要忧心,左不过皇兄再给你加些侍卫便是了。” 李舜华笑着接话:“那倒是不必了,我这里的人几乎都快赶上皇兄了,还是不要越了规矩去,而且,皇兄给的禁卫们个个尽忠职守,武功高强,就如傅大人一般。” 明德帝并未乘撵,同李舜华边走边说,内侍宫人们俱都跟在后面,傅辰之也在后面,听见李舜华提到他,上前了两步,拱手道:“臣有负公主所托,实在不敢当。” 李舜华接着慢慢道:“在我宫里的人,勿论本事,只求忠心便好,别的我并不强求,也不会怪罪。” “是。” 李舜华又走了几句,转过头来,眉眼弯着看向明德帝,笑道:“皇兄觉得,阿槿说的对吗?” 明德帝看了她半刻,才又笑起来,赞赏道:“阿槿为人做事,管教下人臣子,向来有自己的方式,又何必问过朕!总之,那些禁卫军是给你了,便是任凭你处置。” 李舜华道谢。二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到了宫道拐弯处,明德帝要去两仪殿,便不跟李舜华同路了,临了之时,李舜华瞧着明德帝,犹豫了一下,便还是想着提点两句,便道: “阿槿闻吐蕃王进京几日,求见多次,都被皇兄以国事繁忙为借口拒绝,只是阿槿觉得,皇兄这两天,似是也没有忙到这个程度。” “是,朕确实故意不见他们。”明德帝倒是没有隐瞒,或许他觉得不必隐瞒,他脸上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继续道,“阿槿应该知道,吐蕃自父皇在世之时,就时常骚扰我大周边境,又仗着地处高地,我军轻易深入不得,愈发猖狂,可如今他们在朕手上虽然吃了败仗,又乖乖送了受降书和贡项来,但是不晾一晾他们,杀一杀他们的锐气,实在是不能出了朕心中的这口气。” 他说了这许多,末了又加了一句:“怎么,阿槿觉得朕做的不对吗?” 李舜华听完,垂头沉吟了一会,才又抬起头来,对上明德帝的眸子,脸上收了一贯的笑意,认真道: “皇兄说的是不错,阿槿本不想于朝堂之事上指手画脚,只是眼下这事关乎我大周的百年礼仪风貌,实在是不能不言。” 明德帝见李舜华这个样子,轻轻皱了一下眉,两手负着,十分不满道:“阿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舜华先是向他行上一礼,才道:“父皇在世时,曾教导我们,为君者,仁字为首,就是要我们为上位者,当有一颗仁爱之心。吐蕃是曾经屡犯我边疆,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如今吐蕃王递了降书又不远千里跋涉,亲自送了贡品来到我大周,当是真心诚意归顺称臣,皇兄实在不应该如此将人拒之宫外,叫百姓们和诸国看笑话。” 明德帝收了笑意:“阿槿是在责怪朕,不够仁爱吗?” 李舜华拱手,继续道:“臣妹并无责怪皇兄的意思,只是臣妹觉得,这样一来,一则,会让其他未臣服却又有打算的小国惊惧寒心,二则,平白失了我大周的大国风范,显得十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想到了才继续道,“十分不够大度,没有容人雅量。” 明德帝盯着李舜华,像是有些生气,不过面上还维持着正常的样子,转而反问道:“阿槿,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是否真心实意归顺我朝,吐蕃人反复无常言而无信,阿槿想必不是没有听说过!如果他们是真心倒还罢了,如果不是,还不能趁机将他们羞辱一番,乱一乱他们的民心吗?” 第六十四章 亲眼 李舜华听完微勾唇角,回道:“吐蕃是否真心诚意,从他们的行动上便可以看出来,吐蕃人大都凶狠好斗,不设城府,看重面子,如今签了在他们那里十分耻辱的受降书,汗王又千里迢迢地亲送贡品受降,实在是不可谓不真心诚意。况且,” 李舜华眼波流转,笑着道,“我看过那贡品单子,如是每年岁贡如此,倒也容不得他们不真心诚意。” 明德帝听完像是有些不解,拧着眉毛问:“此话怎讲?” 李舜华看着他,眼眸不同于平常那样泛着懒散笑意,一副善良少女模样,反而是流转着琥珀色的神采,张扬热烈,清明有神,她于政事上向来自信,此刻竟明媚的叫人移不开眼。 她轻启朱唇,道:“吐蕃气候恶劣,一年所收财税比不得大周十分之一,然而我看那单子上的贡品,净是些金银财物,还有马匹羊羔,所数乃吐蕃年产七分还要多,可谓是倾尽果粒,这还未显诚意吗,就算是迫于大周兵马,但是吐蕃年贡如此,又怎么会有钱财兵马再向我大周动兵?” 明德帝听完,阴着脸沉默半晌,过了一会儿,却像是气笑了,转过头去,李舜华见他这个样子,想了想又接着道:“阿槿拙见,望皇兄不要多想,阿槿是父皇亲封的摄国长公主,今日此言,本是劝谏之责,皇兄莫要将我想成后宫女子,平白生气。” 明德帝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吐出来几个字:“怎么会呢?阿槿能干,皇兄高兴都来不及。” 李舜华看着他不语。 明德帝咳嗽了两声,右手抵住嘴唇,笑着道:“阿槿出生之时,有位大师曾道阿槿是女中尧舜,国士无双,如今看来,说的倒是不错。” 李舜华颔首,她并不觉得明德帝实在单纯地夸奖她,果然,他接着道,脸上带着痛心,细细看眼中好像是满是讥讽:“阿槿别忘了,大师的后半句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如今前两句都已经应验,为兄实在是担心你啊!” 李舜华听此言倒是释然一笑,道:“之后的事情,便俱交给之后再说吧,我不信天命,只信人为。” “好一个不信天命,为兄等着阿槿的人为!”明德帝道,他说完转过身去上了轿撵,接着道,“朕还有事,先走一步。” 李舜华看着他的背影,道:“吐蕃王觐见之事,还请皇兄慎重考虑,最迟明日,希望能等到皇兄安排的为吐蕃王进京安置的接风宴!” 李舜华其实很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此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本以为明德帝必定气愤不已,却未想到,他却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朕就是想见,怕是也见不了了。” “起驾两仪殿~” 李舜华行了个礼见轿撵走远,她直起身来,知许扶着她,疑惑道:“殿下以往从不这样,今日怎么丝毫不收着敛着,奴看陛下方才的脸色,可真是吓人!” 李舜华转过身来,朝着明德帝走的那路反方向走,她道:“倒不是我愿意这样,只是在关乎大周国朝气度,礼仪规制方面,到底是容不得马虎,,从昨日起,便有奏章催促他,只不过我这位皇兄一意孤行,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明面上同他直言此事,希望对他有所劝谏。” 知许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倒是身后远远跟着的傅辰之,听见李舜华这一番话,抬了抬眉毛,像是十分意外的样子,他盯着李舜华笔直的背和柔弱的脖颈,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人走过宫道,又绕过咸池,李舜华一直未说话,待到了日华门,一直低着头的李舜华小声地嗫喏了一句:“我总觉得,皇兄最后一句话像是别有深意,什么叫见不到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垂着头琢磨,知许也没回答她的话,刚跨过日华门,知许却突然拍了拍她一侧,李舜华不解,抬头,正瞧见门牌下站着一脸笑意的路疏。 李舜华突然止住了脚步,路疏见状,又笑了笑,一手拿着官帽走了过来,知许见了路疏,先是捂着嘴笑了笑,行礼道:“世子万安。” 路疏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点了点头,知许是个机灵的,忙道:“想必殿下跟世子有要事想谈,奴跟傅大人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李舜华说话,朝傅辰之使了个眼色便飞快地离开了,傅辰之见李舜华没有出声,便只当她是默认了,他抬眼打量了一眼路疏,便行了拱手礼,也随知许退下去了。 路疏正要行礼,李舜华却飞快地错身不受他的礼,脸上带着些少有的调皮之意,路疏看着她,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也没有强求,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办法一样,不做纠结。 “我们去那边走一走吧。”李舜华道。 “好。” 二人走到了一处园子,这里头多是一些高壮的梧桐树,是以此刻太阳虽升起来了,走在阴凉下,倒也不觉得晒的慌。 “臣听闻殿下前日夜里遭了刺客,可曾受伤?是否安好?” “唔,我没事。”李舜华回道,她又看了看四下里无人,便侧着头小声道,“其实哪有什么刺客,只不过是为了些事情,找个借口搜查那驿站罢了。” 路疏点头笑笑:“那便好。” 李舜华侧着头看路疏,眉眼弯弯,笑得自然:“路疏,你很担心我吗?你今日在这里等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路疏却隔过了第一个问题,只温和道:“臣总是亲眼看一看殿下,才算放心。” 李舜华看着他,心里头像是有一束烟花绽放,路疏今日穿了绯红的官袍,面如冠玉,,他见李舜华不说话,转过头来,见她定定地瞧着他,先是一愣,便又笑了,道:“殿下,臣的脸上有花吗?” 李舜华陡然有些不好意思,稳了稳心神,又换做一副世故的样子,歪着头道:“你又不是没听说过,长公主殿下风流任性,素来喜欢好看的郎君,我盯着你看,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第六十五章 小名 路疏自然地将刚被风吹落的叶子从李舜华头上拿下来,才接着道:“在殿下心中,路疏好看吗?” “当然啊!”李舜华想都没想,便道,“你是大周第一好看的郎君,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了。” 路疏听完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侧头,而后才又转过头来看着李舜华,笑道:“这样就好。” “路疏。” “嗯?” “你那日,叫了我的小名。” “殿下……,那是在宫外。” “嗯,我知道,我只是想问问……” “问什么?” “你什么时候有了小字,一定要先告诉我。” “为何?” “我总觉得,称呼小字,比姓名来的更加亲近一些。” “是,殿下,臣记住了。”路疏笑道。 …… 李舜华带着路疏在院子里转了又转,闲聊着些可有可无的话,她竟觉得还十分有意思,眼见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光打在地上亮晶晶的有些刺眼。 路疏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臣要出宫了。” 李舜华许久不见路疏,此时竟有些不舍,她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磨蹭到不能再磨蹭,路疏瞧着她这个样子,无奈笑着道:“殿下——” “好吧好吧,我知道,江都王世子是最守礼的人了。” 路疏抬了抬手,犹豫了一下,却在她的额前又垂落,他看着她,想了想,弯着嘴角温和道:“路疏于宫内道路不熟,如殿下无事,可否相送?” 李舜华的嘴角重新绽开一个笑来,又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自然。” 两人遂又回到宫道之上,穿过日华门,又经过了大吉殿,冗长的宫道如今两人同行,李舜华竟觉得十分快,再绕过一个回廊和八角亭,便到了弘文馆,弘文馆的旁边,便是门下省的值房。 如今想必是快到中午了,许多门下省官员都从值房出来准备出宫,三三两两,看见李舜华同路疏过来,一一行礼问好,李舜华其实不愿如此招摇,便快步走过,但是所谓冤家路窄,说的便是眼下的这个意思。 李舜华走了几步刚一抬头,便看见一向喜欢挑她刺的刺头儿门下侍郎侯思明。 他刚从一侧的宫道拐进来,想必也是要出宫,便跟李舜华撞了个正着,眼下又同路。如今避无可避,就两步路的距离,李舜华就是再不想搭理他,也总不能假装眼瞎看不见吧。 她心中想着,大约侯思明也是这么想的,他看见她便低下了头,过来向她行了个礼,道:“臣侯思明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说完又转过去对着路疏,其实他的官阶要比路疏高,只是路疏还担着个江都王世子的名头,而侯思明出身寒门,故而他便先行了礼,路疏也连忙回了礼。 本以为就如此便可以过去了,谁知道这个侯思明今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和她攀谈起来。 “臣昨日听闻,长公主殿下的人去了城郊驿站,见了吐蕃王,不知刺客找到没有?” 李舜华道:“并未,多谢侯大人问候。” 侯思明却道:“臣还听闻,殿下的人去了之后,与吐蕃人发生了冲突,而且吐蕃王亲手斩杀了自己的一员猛将。殿下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李舜华听言却笑了:“侯大人此话怎讲?本殿的人只是循例去搜查而已,况且在场的人都知道,吐蕃大将是因为背叛吐蕃王而被吐蕃王亲手斩杀,同本殿何干?” “殿下对着臣,当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啊~” 李舜华不禁有些恼了,尚未说话,便听见一旁的路疏道:“侍郎大人,你这么对殿下说话,僭越了。” 李舜华确是勾着一侧的唇角,眯着眼睛道:“本殿知道侯大人身后之人乃是万民之主,自然腰板挺得直,更能直言不讳,但是前朝有位明君曾经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殿希望大人明白,靠着大树自然好乘凉,但是得罪的人多了,就算是大树,也不一定能护住大人。”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又想向前两步才道:“毕竟,大人身后,除了大树,并无其他根基,不是吗?” 侯思明看着李舜华,淡淡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大人明不明白,懂不懂得,是大人的事情,路在大人脚下,大人怎么走,全凭大人。” 侯思明听言笑了,道:“倒是多谢长公主殿下不计前嫌,提点臣了。” 李舜华云淡风轻:“大人客气。” “不过,”侯思明又开口道,“殿下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他对着她身旁的路疏,脸上的神色意味不明,笑着道:“世子也是。” 李舜华皱眉,总觉得有事情发生,今早在太后宫门外便听了明德帝那句奇怪的话,说什么‘见不到了。’她想了想,什么都没有想出来,可是如今侯思明也这样说着奇怪的话,让她的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侯思明是明德帝的心腹,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心中疑惑,侯思明见她这个样子,抬手指向一旁道:“殿下不必疑惑,那不是来了。” 李舜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那头知意满头大汗跑着过来,知意向来沉稳,如今这个样子,倒真像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知意见他们三人,先是拱手行了礼,又看了看一旁的两人。 侯思明见状便道:“殿下想必有要事,臣告退。” 见他走了,李舜华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见她并未介意路疏,知意便开口道:“殿下,昨夜城郊驿站被一帮人血洗了,连同吐蕃王在内,无一活口。” “什么?” 李舜华凝眉,面色严肃,她的人昨日去了城郊,昨晚便出事了,这叫世人怎么想?而且,她侧过头看着路疏脸色难看,如果她记得没错,路疏的外家,是鸿胪寺卿,出了这样的事情,朝廷第一要问罪的,便是鸿胪寺…… “路疏……”李舜华叫他。 路疏面上忧思不减,但是看着李舜华,还是露出了笑来,还安慰她道:“没事,殿下不必担心,臣先出宫,回去瞧瞧是个什么情况。” 第六十六章 流言 京畿西市酒楼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人倒了碗酒。一手撑在桌上,神秘兮兮地对着同行人说。 那二人十分配合地将脑袋凑上来,一人好奇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那人喝了一口酒,又左右看了看无人,小声道:“听说昨天夜里,进京的吐蕃王一行人全被杀了。” “什么?”一人忍不住提高声调,见周围人都看过来,才装作若无其事坐下去,道:“兄台怎么知晓的,快与我等说说。” 那人便又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我母亲的兄长的丈母娘家的小女儿的丈夫是往城郊驿站送菜的,据他说啊,今日早上他去的时候,还未开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扣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答,便心下奇怪,便将门推了个缝,眯着眼睛向里偷看,你们猜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兄台快说。” 那人卖了个关子,而后才一脸害怕道:“只见一院子的尸体横七竖八,都是吐蕃人打扮,俱都是被一刀毙命,血都流到门口了。” ‘嘶’顿时响起来抽气声,三人脑袋凑到一处,说的认真。 “哟,送菜的还能一眼看出来是不是一刀毙命呢?我看啊,你八成是编的吧!” 冷不丁身后传来声音,三人被吓了一跳,直起身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三人身边都围了一堆人,俱都顶着一张好奇的脸,还有些将信将疑。 说话的便是正站在说话人身后的一个大汉,大汉嗓门亮堂,一出声,那个说话的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道:“我骗你们做什么,都说了我们家同驿站送菜的是亲戚,得到的绝对是第一手的真消息。” 那大汉二话不说将他从座位上拎了起来,自己一屁股坐下,方才对着众人道:“我妻弟是给驿站验尸的仵作之一,据他而言,那些吐蕃人都是在夜里被人下了蒙汗药然后被捅死的,尸体都在房间里,哪能都在院子里,你那明显在说谎吹牛。” 那个被他拎着站起来的人有些瘦弱,听这话急的脸红脖子粗,结巴道:“我我我黄三从不骗人,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时众人便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如今这情形,大街小巷的都在讨论这个事情,很多到处跑的人听了不到十个版本也有八个了,很快便有人出言: “我怎么听说,是宫中的禁卫军来杀的人?” 有些人点点头,压低了嗓子道:“我也听说了,好像还是长公主派去的。” “为啥?”有人问。 便又有好事的人道:“长公主昨日派人去搜查驿站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吧?!” “知道知道。” “据说长公主的人和驿站的吐蕃人发生了冲突,当时便斩杀了吐蕃王身边的一员大将呢!” 众人又是唏嘘,便有人接着道:“但是传闻长公主回去并不甘心,反而越想越气,便悄悄叫了身边的人来,吩咐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直接将所有的吐蕃人全杀了出气。” “啧,长公主一女郎,心怎么这么狠?”酒楼的老板娘见堂中热闹,便也不卖酒了,跑过来围着说话。 她话音刚落,先前那个自称妻弟是仵作的人便反驳道:“你这妇人,吐蕃乃是我大周的敌人,杀了就杀了,依我看,长公主此举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吐蕃不是投降了吗?人家就是来认输的,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暗自杀人,真是心狠手辣,还……”一人又道。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人捂住了嘴巴,同行者瞪他一眼:“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脑袋太重不想要了?!” 此言一出,如同一盆冷水浇入火中,将那那热火朝天的氛围降了一降,周围人像是都意识到这一点,便都沉默下来,只是还不愿散去。 “长公主能做,还不能让人说了?”突然又有一人站起来道。 众人看去,邻桌坐着几个秀才文人,想必是一腔热血,经义文章读多了,此刻十分激动道,“长公主向来风流任性,一介女子权势滔天,这也就不说了,眼下竟然为了一点小事,直接派人杀了一邻国之主,真是睚眦必报,毫无气度,还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他身旁的人在他说这一段话的时候便不停地拉着他,想让他停下来,可那人像是愤愤不平,言辞激烈,不仅不听劝,还越说越大声,身旁虽也有人点头赞同,但是到底俱于皇权,不敢直言。 那文人又道:“只恨我今年名落孙山,进不得宫,见不了陛下,否则一定要狠狠参她一本。”那人有些愤慨,痛心疾首,眼下有些落寞,周围人见他这个样子,便飞快将他拉走了。 众人回神,正准备散开,酒楼门口路过一买菜妇人,像屋内看了一眼,便对着屋中那个自称妻弟是仵作的大汉道: “王屠户,你怎么在这儿,老婆子上次给你介绍的女郎怎么样,你可想好了?” 众人不明白了:“兄台,你并无妻室?那你方才说的妻弟?” 那大汉见被当众拆穿,便只得道:“都是玩笑话,吃酒闲聊,做不得真。” 说完便在众人看戏的目光中飞快地离开了。 众人便散去了,一边做着自己的事儿,一边继续同别人传着所谓的内部消息。 …… 李舜华一身红衣,窄袖交领,带着知许知意走在朱雀街上。 她方才就在那酒楼二楼,听了一出极热闹的好戏,觉得十分有意思。而一旁的知许却皱着一张脸,开口道:“殿下怎么还笑得出来,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在说您是杀吐蕃王的人,都在骂您呢!” 李舜华看着知许,依旧是不在意的样子,道:“那我当如何?直接表明身份将他们都押入大牢?然后再下令不允许议论此事?” “那些人污蔑殿下,难道不该如此吗?”知许看着李舜华的样子,小声道。 李舜华笑着摇摇头,一边走着一边继续道:“此等流言,越是明令禁止,越是传的快,还不如任他们说,过几天便会过去了。” 第六十七章 线索 “可是殿下,这样对你的名声……” “清者自清,况且,我虽不禁流言,却并未想过要认下这个罪名,待到事情水落石出,百姓心中自有公断。” “殿下心中怎么想的?要奴怎么查?”知意在另一旁道。 李舜华垂眼想了想,道:“其实方才在宫中我的确有些担忧,毕竟路疏的外家是鸿胪寺卿,与此事脱不了关系。然而出宫转了这一圈,才发现各路说辞皆是冲着我来,心中反而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想必鸿胪寺卿不会有什么大碍,顶多是被降职贬黜,不会有性命之忧。” 知许担心道:“可是殿下自己呢?殿下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 李舜华眉眼柔和,轻启朱唇:“眼下我并无大碍,如果有证据,我早就被刑部和宗亲问话了,不会仅仅是被人议论这么简单。而且,你们跟着我转了这一圈,难道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知意想了想,才试着开口道:“奴觉得,像是有人故意散播的消息。想要将事情往殿下身上引。” 李舜华赞赏地看了知意一眼,道:“知意说的不错,我看那些散播消息的人俱都是信口胡言,我们只一会儿,便听了这好几个版本的,内容虽不同,但最后,都在说吐蕃人死的多么多么惨,都最后将事情推到我的身上,不过是为了造势罢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微皱了眉,才接着道:“不过令我有些头痛的是,明日不到,怕是御史台谏还有一些平时看不惯我的大臣们,要联合上奏章参我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情也算是常事,不算什么,便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朝中她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到底是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 她们三人顺着朱雀大街走着,又过了一会儿,便到了明德门。 明德门是京都的大门,高大稳固,城墙厚实,历史悠久。明德帝以明德为号,便是想要江山永固的意思。 她们三人出了城,便直奔郊外驿站而去。 到了那处,便见已然被十六卫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兵士们正在往外面抬尸体,一个一个盖着白布,抬到车上统一送到刑部。 一边还远远地还围着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们,李舜华她们几个便挤到了前头,远远看着刑部的人忙里忙外,没过一会儿,大理寺的陈征也来了,还有宫中明德帝的两名亲卫将军。 陈征来了以后,在一旁审问几个最先发现的人还有周围住的百姓们,不过好似没什么发现,李舜华听不见声音,但是只见他眉头皱着,像是不太顺利的样子。 倒也是,能犯下这么大的事情,还敢四处散布流言,栽赃到她头上的人,想必没那么简单,也不会留下什么破绽,但是往往看似没有什么破绽之事情,十分完美之事,才会有致命的破绽。 此处地势平坦,周围只有一条官道,除此之外,只有几里外才有村庄,大晚上有人经过看见什么线索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从这方面无从下手,还要找别的办法,她为了隐藏身份,现在不能过去直接看现场,如今在这里干想,实在是没有什么头绪。 李舜华站了一会,便带着知意他们又回了城中,等着大理寺卿陈征乘轿经过之时,拦下了他,这一拦,得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昨夜吐蕃一族横死,上至吐蕃王,下至随从无一幸免,唯有一人不知所踪,便是吐蕃王身边的军师杜其尔。 李舜华琢磨了会儿,眼睛一转,眯着眼,心中道:有了。 身后知意知许见她这个样子,俱都疑惑起来,三人朝着宫中走去,李舜华吩咐知意道:“你去暗镜台中找一个会说吐蕃话的人来,中等身材,不要太魁梧,文人模样。” 又转过身来对着知许说:“我记得你会一点易容术,在人脸上做出道疤来应该不成问题吧。” 知许带点点头:“其实所谓易容术并没有外面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只是将一些调配出来的物质抹在脸上,略微调整人的五官而已,不过做道疤,奴还是很有自信的,保证让人看不出来。” 李舜华笑道:“那就好,我们现在就回宫,明天之前,我要用到。” “是。” 知许听了她的吩咐,却还是有些不明白,有些好奇道:“殿下要做什么,可是有法子化解眼下的困局了?” 李舜华一勾唇角:“这种死无对证便栽赃嫁祸的事情,他人能玩,我也能。” 知许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 …… 知意在宫外找人,知许跟李舜华先行回了宫中,刚到长乐宫门口,便看见门口停了一顶软轿,长乐宫的一个小内侍见他们回来,忙迎上来道:“殿下回来了,王昭仪过来了,非要见您不肯回去,林总管就将她先在东暖阁里等着了。” 李舜华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了声:“知道了。”一边进了宫门,思索着能让正在坐月子的王昭仪急着非得要见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她走了两步,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打发知许去忙了,一个人进了暖阁。 王昭仪想必是听见了动静,已然被宫人红浮扶着走到了门口,见到李舜华进来,先是屈膝行了个礼,面上倒还是一副温婉柔和的样子,只是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她忙扶起来王昭仪,让她坐在一旁的榻上,才开口道:“王姐姐有什么急事要找我,还亲自来一趟,有什么事,叫宫人传个话,阿槿去见你就是了。” 王昭仪连道不敢:“殿下千金之躯,我是万万不敢使唤的,我今日前来。其实是为吐蕃王遇刺之事,想必殿下方才,便是处理这件事去了吧。” 李舜华听言也不想瞒她,这事情坊间已然流传开来,想必宫中也已人尽皆知,便道:“姐姐所料不错,我出宫确实是为了此事,姐姐来的匆忙定然也知道了,如今人人传着是我派人杀了吐蕃王。” 第六十八章 打探 王昭仪点点头,面上显得有些紧张,道:“那怎么办,陛下会不会怪罪殿下,殿下想到法子应对了吗?” 李舜华垂头不语,王昭仪见她沉默,以为是没有办法,遂又十分真切道:“殿下不必忧心,殿下私底下常唤我声姐姐,我虽自觉卑微,配不得殿下的称呼,但心中,也是斗胆将殿下当成妹妹来疼的,如今我刚诞下公主,陛下倒还宠我几分,我会在他面前为殿下辩白的。” 李舜华心道,可真是个情真意切,奋不顾身的好姐姐啊,她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估计还要感动上一会,只是如今做这样的戏,竟还将她当成傻子吗? 她心中翻着,面上却是一副安心的样子,道:“那便多谢王姐姐了。” “殿下哪里的话。” 她又道:“明日新柔诞辰一月,宫中请了百官家眷在紫云阁设宴,殿下如若有空,便也去瞧瞧吧。” 她一面说着,一边亲自从身后宫人那里拿出来个帖子递给李舜华,李舜华笑着接过来,答应了,却料定她还有别的事情尚未说出口,她可不是单单为了关心她,顺带送个满月宴的请帖来的。 王昭仪与她又说了一会旁的,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接着道:“我听闻,中书已经拟了圣旨,命令刑部派人将鸿胪寺一众官员全部都抓起来了?殿下可知道此事。” “唔,我知道,此事是必然,鸿胪寺负责招待外宾,此事同他们脱不了干系,抓起来是必然的。” 王昭仪听完李舜华的话,又紧张了几分,双手绞着帕子,顿了顿道:“实不相瞒,我家中有一族人乃是鸿胪寺的官员,我久居深宫,不懂朝堂之事,就想问问殿下,可有性命之忧?亦或是抄家灭族?” 李舜华想了想,神色十分正经,道:“那要看是哪个职位的官了,如果是底下听吩咐办事的,至多被罢免,不会判死罪,更勿提抄家灭九族。” 王昭仪似乎还是不放心,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那如果是几个管事的呢,就像是鸿胪寺卿或者少卿之类的?” “那就不好说了,”李舜华面色凝重,说完之后看见王昭仪的眉头瞬间簇成一团,心中一笑,存着两分故意的意思,接着道,“官职越大,责任越大,越是顶上的,越是无法脱罪,如果是鸿胪寺卿的话,杀头都是轻的,严重的话,还得灭族呢。” 此言一出,便见王昭仪脸色愈发难看。 李舜华看着她,不再说话,接过林安奉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方才未进门之时,她便想到这个王昭仪是为何而来,倒真是急的很了,全然都不顾了。 自从之前勘破她的心思,知晓她钟情于路疏之后,之前很多事情便都能想的通了,就如今天,她来找李舜华,明面上是关心她,实际上前面的字字句句,都是铺垫而已,她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打探鸿胪寺卿的消息,想知道他是否会灭门抄家,毕竟,鸿胪寺卿是路疏的外家,如果诛九族,便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那路疏一家,也免不了要大祸临头。 不过以她的推测,鸿胪寺卿定不了这么大的罪名,而且就算是如此,以路疏家的功勋地位,明德帝和文武百官也会保全他们的,所以无论如何,路疏不会有事,江都王府也不会有事。只不过眼前的王昭仪不知道罢了。 李舜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存了什么心思,看着眼前王昭仪忧心不已的面孔,刚才竟下意识的撒了谎骗了她,见她现在这个失魂落魄样子却也并不想解释,只是将茶杯放下,叫人送了垂头不言的她回宫去了。 其实上午刚知晓此事的时候,她也是有些担心的,只不过出宫走了一圈,发觉此事人们关注的焦点并不在鸿胪寺官员之上,再加上平静下来又想了想。便觉得江都王府定然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只不过现在她担心的不是路疏的性命。而是路疏由于外家无妄之灾,会不会心中难过。 …… 王昭仪刚走,守在门外的傅辰之便走了进来,今日是他当值,方才出宫之时,只带了知意知许两个信任的人,明姑年纪大了,便只管一管账目之事。至于傅辰之,李舜华并不清楚此人,非敌非友,自然要谨慎一些。 傅辰之走上前来,拱手道:“殿下。” “傅大人何事?” “如今京畿流言四起,字字句句皆是冲着殿下,然是臣为救臣姊,才借了殿下的名头,使得殿下陷入深涡。” 李舜华听了这一番话,笑笑道:“傅大人客气了,我也是还大人的恩情而已,如今这事,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故意针对于我,怨不得你。” 傅辰之抬头看了看一脸淡然的李舜华,才又道:“看殿下的样子,想必已然想到应对之法。” 李舜华没有否认,对上傅辰之的眼睛:“没想到,傅大人还挺了解本殿。” 傅辰之道:“本就是区区流言,困不住殿下。” “傅大人对我倒是很有信心,”李舜华走了两步到门口,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又回过头来看向傅辰之,她回宫尚还未换衣服,依旧是一袭红裙,此刻回眸,脸上三分笑意,眼波流转,竟惊艳到让人移不开眼。她道:“傅大人进来单独与我说话,不会是表示歉疚顺便夸一夸我这么简单吧。” 傅辰之看着她,十分罕见的微微勾了唇,如果离得近,还能看到他眼中细碎的笑意夹着些许欣赏,他道:“臣本有一计可助殿下,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李舜华被他这个样子闪了一下,果然平时不笑的人笑起来比较致命,她定了定神,道:“哦?傅大人有何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眼前的黑衣玄甲男子负手而立,道:“敌人以流言攻之,必是想要使台谏御史大夫联合参殿下,更是逼迫陛下惩治殿下。” “不错。”李舜华道,“我是父皇下诏封的摄国长公主,虽是女子,但居于朝堂,也制于朝堂,如若群臣联合,对我确实是十分不利。” 第六十九章 情绪 傅辰之接着道:“如若百官都站在殿下这头呢?” 这怎么可能?!李舜华心中下意识道,她虽在朝中有些人脉根基,但是明德帝继位后一直想方设法拔除她的亲信,培植自己势力,如何能让百官都站在她这头? 傅辰之回头,见李舜华蹙着眉头苦思冥想,便开口道:“臣以为,殿下足够聪慧,一点就通,如今看来,” ?? 李舜华抬头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心中道谁都跟你一样像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吗?我又不是你,更不了解你的势力,如何得知你心中所想,生了何计? “釜底抽薪。”傅辰之淡淡吐出四个字。 …… 殿门紧闭,李舜华听了傅辰之的计策,确实是个良策,同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实在的就是耍赖抵死不认再栽赃嫁祸的‘好主意’不同,傅辰之说的,明显更加能一招制敌且永绝后患,虽说是狠辣了些,但是的确能省不少麻烦。只是…… “我还是想问,”李舜华走到傅辰之面前,他长得极高,李舜华才到他胸口那处,她仰着脸,杏眼清澈,眉目弯着:“傅大人到底为何如此帮我。” 傅辰之别开脸:“臣早已说过。” 是说过,李舜华心中想着,他的理由有二,其一便是刚才所说的,傅辰之借了她的名头救他姐姐,才使得如今这个状况,他心中有愧。其二,便是他刚来长乐宫的时候便说过的,他那个时候说,他进宫,进的是长乐宫,言下之意便是长乐宫的人,自然奉她为主。只不过,李舜华从不肯轻易相信罢了。 “殿下对所有为殿下着想之人,都疑心如此吗?”傅辰之不知何时已经转到她身后,轻飘飘一句话,将她的思绪从拉了回来。 李舜华突然发觉自己对着这个问题,竟哑口无言,无法回答。 傅辰之垂头,漆黑的眼珠子看着她,像是能将她看穿,目光锐利如鹰,又如寒刀利刃,李舜华不敢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有些心惊,好像所有的心思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无处遁形,她的阴谋诡计,城府手段,还有内心深处的那些细小又隐晦的心思和秘密。 可是她心惊过后很快便冷静下来,理智回神之后第一反应竟不是揣测傅辰之眼下何意,而是觉得自己心中竟然泛起来一股酸涩的味道,星星点点,浅浅淡淡,向明姑每年都泡的梅子酒,酸味不浓,但是缠绕不断。 谁愿意整日一肚子算计猜测?遇事还要思前想后推测一通?遇人也要翻来覆去猜测他是什么身份是谁的人?是敌是友,又是否是个圈套?前朝后宫,哪个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处处遭人陷害,被人追杀?谁又能理解她心中的苦? 她也想做一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女郎,而不是如今这满腹诡计、声名狼藉的摄政长公主。 她不知道怎么了,心头涌上来好久都未曾有过的委屈,这种感觉很奇妙,也来的很突然,突然到她察觉自己的异常时,竟不知觉红了眼眶。 而后她听见傅辰之放低了声调,用平时不曾有过的柔软的语气问道:“殿下,臣——” 李舜华抬头,笑得很淡,却有着以往没有的几丝真情实意,更带了两分平时没有的柔弱,许是方才咬了唇,唇色也有些苍白,她道:“无妨。” 傅辰之垂头,突然发觉李舜华并没有旁人觉得那般高,甚至同他站在一起,显得有几分矮小。 次日早朝,两仪殿 是日朝会盛大,百官肃穆,言辞凿凿,所议之事却只有一件,便是吐蕃王及随行之人在京郊驿站遇害一事。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上至帝王后宫,文武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士商工农皆议论纷纷,且又有相当一大部分人猜测是朝中摄政长公主所为。 故而今日早朝,朝中许多台谏官员还有门下尚书省的多名言官纷纷十分愤慨,请奏明德皇帝查明真相,将罪人绳之以法,给天下百姓一个结果,给吐蕃汗国一个交代。 明德帝却并不愿信这是长公主所为,刚开始一直为长公主开脱,但是架不住众多臣工以死谏言,要头撞柱子血溅当场,以成忠君无畏之名。 虽也有不信者,更有为长公主辩白者,如江都王一派,周氏一派,还有一些先帝一手提拔的老人,然终究无力了些,毕竟流言字字句句皆冲着长公主所去,况且长公主却有动机。明德帝十分为难,只得妥协。 幸而长公主出言要当今无须为难,明德帝便将此事交于刑部主审,京兆府大理寺副审,另外请朝中诸位臣工都去旁听,长公主作为首要的怀疑者,便需配合刑部审案。此外,长公主为证清白,亲自请奏要求刑部大门广开,不得限制百姓白丁围观。当今欣然应允。 是日午后,李舜华乘了马车出宫,出了宫城到达刑部之时,时辰还早。知许扶着她下来,随着人进了大门。 “殿下!” 忽听得有人唤她,李舜华回头,瞧见一身青色官袍的户部给事中江恒。 “见过殿下。”江恒走上前来行礼。 “小江大人,许久不见,大人也来凑这个热闹?” 江恒垂头:“臣不敢。” 李舜华笑了笑,便继续向前走了,谁知没走两步却又被江恒叫住。 “小江大人有什么事儿吗?”李舜华回过身问。 江恒动了动嘴唇,一只手攥着袖口,像是鼓起十分大的勇气,才开口道:“殿下小心。” 李舜华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有些意外,算起来江恒同她并不熟稔,也并未有什么牵扯,不过之前山南筹粮之事,李舜华确实存了邀买江家之意,如此看来,应当是他父亲户部尚书江闻清叫他来的。 李舜华想明白了,正欲答话,从内里过来了两名衙役,道那边都准备好了,请长公主过去明堂落座。 李舜华点点头,回过来向江恒说了声多谢便进去了。 第七十章 开始 大周刑部设在皇城城门外,据说是先祖特设在此。 是日大堂中上设一主审座位,下方左侧先是一书案,专为司簿先生所设,记录审案过程。而下则是刑部官员和大理寺官员和京兆府官员的席位。左侧则是参与庭审的文武百官坐的地方。 由于刑部大门大开,堂下以及整个刑部前庭,都被看热闹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甚至还有很多人挤不进来,一些老弱妇孺便站在刑部门外,只是听着,还有些青年壮年男子则扒着墙头挂在那里一看究竟。 衙役们赶了多次无果,只得作罢。 李舜华坐在百官上首处,她今日虽是受审,却无人敢怠慢。 李舜华今日穿了一身绯红锦缎交领襦裙,外面套了个月白色的绫罗裳,以银线在袖摆处绣了西府海棠花,皓腕似雪,未有配饰,却更加引人注目。腰间配以扇形白玉,中刻白鸟朝凤花样的图案,另一侧则是挂着辨明身份的金鱼袋,足穿翘头履,上用银线缀了几颗东珠。 再往上看,巴掌大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却如桃花映雪,眉目弯着,朱唇轻抿。一头乌黑的秀发梳成了流云状,中带银冠,冠上缠枝纹中托着个衔珠的银凤,两侧簪了对称的两对白玉簪,后面则是六条细细的银丝垂到后腰,每一根的最下面都坠着水滴状的白玉。 流光闪动,贵而不俗,明亮沉稳,虽隐隐气势逼人,然那件月白色的外裳却又显得她有几分女郎的婀娜柔弱。 李舜华对今天的装束十分满意,以往她常用红衣,配以些许金玉饰品,显得娇艳凌厉,活泼俏皮。而今日这身,倒是卸下了几分平时的强势,李舜华觉得,有些时候外表和女子的优势,是十分有用的一个东西。 她环顾四周臣工百姓们向她暗暗投来的目光,中有的夹着疑惑欣赏,还有一些同情好奇的,甚至还有一些惊讶的,她心中笑笑,觉得自己这个决定相当正确。 路疏坐在她下侧,一身绯红的官袍,头戴梁冠,跟诸位主要的工部官员坐在一处,这种刑狱断案之类的事情,向来跟工部没有什么关系,故而工部的人坐的有些远,路疏坐着,却侧着头看李舜华,眼中讶异一闪而过,盛满了温和的笑意一丝隐隐的担心。他又看了看那侧的百姓们,却是微微一皱眉头,叫身边的路远唤了一个衙役过来,道:“将人群向后散散,毫无礼数之人,不许近前,更不许偷看。” 那衙役看了一眼堂门外,见几个女郎痴痴瞧着路疏,便心下了然。 其实今日这场面对于大周百姓来说,实在算的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场面,其实百官聚首刑部断案这类的事情并不罕见,但是一般都是紧闭大门,寻常小老百姓哪能瞧见,但是这次大门大开,一些人便是挤破头也想近距离瞧瞧这些官老爷们,还有传说中风流貌美却心狠手辣的长公主。 但是对于许多女郎娘子们来说,要她们今日刚得知消息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路小跑来刑部占个前排的动力却不是今日的场面有多大,而是声名远扬的大周第一俊美郎君路疏也要来。 有句老话说的好,百闻不如一见,一些从未见过路疏的女郎们看着路疏,觉得午饭没吃就赶过来也来的十分值,而又有句话这么讲,叫见完还想见,一些曾远远看过路疏的娘子们眼下就是这么个想法。 那领了路疏命的衙役走到堂外,一手拿刀,沉着脸对大中午便过来眼下很明显已经晒黑了的一堆正盯着路疏的女郎娘子们道: “向后退向后退,不得阻碍公堂。” 她们也到底脸皮薄,见了衙役来赶,许多便红着脸垂头向后退入人群中,而一些脸皮厚些的,也移了目光。 那衙役抖了威风,却不好逼得太紧,毕竟今日公审,圣意摆在那里,不好苛责。他自认为猜中了路疏的心思,走回去正想跟像在云端里的路疏再搭两句话,混个脸熟。 谁知却瞧见路世子并未缓和脸色,心中打起鼓来,莫非他意会错了。 路疏抬手指了指外面东侧墙上的人道:“将他们几个轰走。” 那衙役顺着路疏指的看去,只见那边墙头趴着几个地痞流氓样的男子,服装华丽,带着俗气的金银,直直瞧着这边堂上,那衙役又定睛细看,乖乖,那几人的眼珠子都快沾到长公主殿下的身上了,口水都流了三尺。 只是那边已经赶了几次,没一会儿便又趴上去了,又不能下狠手,毕竟是公审,那边又离得远,哪有不给人家看的道理!那衙役觉得有些难办,世人皆知路世子温和守礼,便也不畏惧,将缘由细细跟路疏说了,路疏听了,倒也没怎么为难他,便叫他退下去了。 路疏沉吟片刻,又瞧了瞧那处的几人露出痴迷恶心的的表情,眉头又紧了紧,像是无法忍耐,便对着身边的小厮路远道: “你去,拿个杆子站在墙根,将他们都敲下去,而后别回来,就站在那。” “啊?~”路远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发出一声哀嚎,正想说些什么,便听见一向温和的路疏语气严肃了几分,夹着不容反驳,催促道:“还不快去。” 路远知道没戏了,便也不做挣扎,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路疏这才安定下来,一只手端过一侧的茶盏,低头呷了一口清茶。 …… 众人都已在位置上坐定,明德帝身边的李德带着圣旨和两队千牛卫过来了,众人又跪下听旨,无非是希望众卿合力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类的,然后表达了一番他的关怀以及让李德代他听审的意思。主审官员刑部尚书恭恭敬敬接了,众人这才又站起来了。 刑部尚书曹久益是个老狐狸,先是笑着请示了李舜华,在回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内侍李德,见他二人应允,便叫衙役列队站在堂外,而后一拍惊堂木,事关吐蕃王遇害一案,公审正式开始。 第七十一章 老者 “景泰三年五月十六,刑部奉陛下旨意,主审吐蕃王及随行在我大周郊外驿站遇刺身亡一案,本官曹久益,自当公正严明,明察秋毫,请长公主和各位同僚以及众位百姓做个见证。” 一番官腔开场,接着便又敲一下惊堂木,旁边曹久益的师爷,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男子,喊道:“带目击者上堂。” 便有两名衙役,带着第一个发现此事的一名老者上来,那老者看着已到花甲之年,头发花白,乱如稻草,身穿粗布麻衣,看着倒还干净,但是鞋头已经泥污,走的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骚臭味,显然是为了上堂而特意换的新衣裳。 那老者走进堂中连头都不敢抬,双手揣着在袖中,刚进门走了没两步,便一弯腿,跪了下来,将头紧紧地抵在地上,记着上堂前有人教他的规矩,颤抖着道:“小、小人李老二,拜见长公主、殿、殿下,曹大人和诸位大人。” 他们家世代白丁,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也更别说在这么多官员和重臣面前说话了。所以李老二十分紧张,紧张到刚才一直想进茅厕,舌头一直捋不直。 “起来吧,上前站些。” 那李老二微微抬起来个头,也没有起身,直接用膝盖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又伏下身子,两股战战,看样子好像他不是来陈述事情的,而是来认罪伏法的。 曹久益露出一脸的嫌恶,不耐烦地拔高了声调,道:“本官叫你起来,还不快将你昨天清晨看到的事情细细讲一遍。” 李老二被他这语气吓得一惊,只将头又低了低,才发现是叫他起身来,并不是叫他趴着,便直起来头,这么一着急,突然忘记了要说什么,只张着嘴,道:“小人,小、小人,我……” 上面站着的军师见他这个样子,便道:“叫你陈述案情,你结巴什么。” “啥?”李老二一辈子没读过书,本来听明白的话,现在又糊涂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急的满头大汗,越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便下意识又往下一趴,缩着脑袋。 曹大人见状,越发厌恶,口气更是不客气,直接道:“大胆草民,上了公堂却不说话,信不信本官治你个藐视公堂之罪!” 李老二前面没听懂,只听懂说要治罪,忙吓得一直磕头,喊道:“大人,小老二冤枉啊,大人!” 李舜华看着那老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曹大人审案要紧,还是不要吓唬这位老者了。” 曹久益听见李舜华发话,忙转过身来,站起来,笑着朝她拱手行了礼,道:“是。”这才复又坐下,将声调放低了道:“长公主心善不同你计较,本官今日就饶过你,还不快将那日你所看见的事情说出来!” 李老二平复了一会儿,不那么心慌了,才道:“昨天小老儿像往常一样寅时去收恭桶,在后头小门口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开门,便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从门缝中向里头看,却发现往常巡逻的人还有驿站的人都不见了,草民便又喊了两身,声,依旧没有人回应,我就想着会不会是那里的人还没有起来,于是便坐在门口的等了一会儿。” “这期间天上飞过去了三只乌鸦和十几只斑鸠儿,小老儿突然想起来,家中的儿媳妇生了孙子连口肉都吃不上,想来想去觉得心中十分没有盼头,唉,不过我坐了一会……” “说重点!”军师忍不住道。 李老二听此言停了一下,问道:“大人不是说叫说的详细一点儿?” 在座众人一脸黑线,李舜华倒是觉得挺有趣,弯了弯唇角。 只听那李老二又接着道:“……后来日头都出来老高了,小人看天色不早了,在耽误下去怕是今天的活计干不完,便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于是我便——”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有些心虚地抬头看了眼上位者,声音小了几分,才继续道:“小人大着胆子使劲一推,门便开了,里面像是没有人住一样,太阳升的老高了还静的很嘞。” “小老儿走了两步,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竟然是个人手,顿时吓得魂都要没了,草民这才发现马棚里头堆了好多尸体,小老儿不敢多看,便一路跑到了京兆府。” 堂外围观的百姓们听了李老二说着这一番经过,皆是议论纷纷,其中就有个买酒的老板娘,嗓门有些大,道:“原来早上在我家喝酒那个人说的不全是假的,只不过送菜的呀变成了收恭桶的!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一群胆子大的人都笑起来,门外有些乱。 曹久益沉着脸一拍惊堂木,大声道:“肃静!” 这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京兆府府尹适时开口:“确实如此,本官可以证明。” 于是那李老二签字画押之后便被带了下去,京兆尹站了起来,先是朝李舜华和一些重臣拱了手,才接着道:“下官觉得此事兹事体大,便立刻派人去报告了中书省和宫中,接着便带着府中兵赶往了驿站,找到了李老二说的马棚,并从中找出来了六具尸体,皆是吐蕃兵士打扮。” 曹久益点点头,请了京兆尹坐下,开口道:“之后的事情想必众位都知晓了,本官和刑部以及大理寺的同僚们一起赶往了驿站,并派兵全部戒严,除去在马棚里的那六个,一共从房中和院中搜出来五十三具尸体,其中有一名驿丞,两名杂役,还有四名婢女,皆是一刀割喉。” 一旁记录的司簿将这些都记了下来。 副审的大理寺卿陈征补充道:“士兵搜查驿站的时候,已经清点了吐蕃王以及随从带来了的贡品,已经核对了礼单,无一所失,此外吐蕃这次带来的受降国书,也完好无损,已经上呈陛下。” 京兆府尹道是。 由于这事情牵扯到许多官员,便包括刑部以及京兆府还有大理寺的官员们都在这份证词上签了字划了押。 第七十二章 问话 这一番流程走完,接着便要对疑犯进行问话了。 刑部尚书曹久益为难了,按理说如今的疑犯是长公主,然而谁人又能直接咬死了说是长公主呢,长公主确有动机,然不过是流言罢了,故而,对待长公主的态度十分重要,既不能太无礼,害怕长公主怀恨在心,日后给他穿小鞋,又害怕太恭敬了,惹得群臣不满,上奏章参他屈于权势,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贪赃枉法。 曹久益额头开始冒汗,对于明德帝将这个案子的主审交给他这一个决定,简直欲哭无泪。 是以他斟酌再斟酌,拱手先行了礼,轻咳两声开口道:“殿下,到您了。” 李舜华点点头,站起来走到中间,面上并无丝毫担忧,坦然道:“曹大人不必顾忌,该问什么便问,本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曹久益松了口气,道:“多谢殿下配合,下官得罪了。” 李舜华颔首,曹久益便又拍了下惊堂木,变了官腔,道:“摄政长公主李舜华,曾于吐蕃众人受害前曾派人前去驿站搜查,敢问殿下,是否属实?” “不错。” 曹久益点头,又看了眼一侧记录的司簿,见他将这些都记了下来,才接着道:“那么,殿下的人是否同吐蕃的人在驿站门口起了口角,之后才进去了。” “是。” 这本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再说了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是以李舜华回答的爽快,曹久益看了一眼下面坐着的一众臣工,咽了口吐沫,干脆站了起来,道: “此事却已为动机。” 而后他看了看李舜华,忙又加道:“但是虽有动机,却无直接证据,并不能说明什么。” 此言刚落,下面门下省座位处,便有一绯红官袍的人站了起来,道:“曹大人,还是将奏章和百姓们的证词先呈上来再接着说吧!” 李舜华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那个十分‘正直清廉’的门下侍郎侯思明侯大人。 她心中冷笑,道:“曹大人不必顾忌,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就是了。” “是。”曹久益背后发凉,里衣被汗湿,贴在身上,十分不适,他动了动,然后又坐下,对着身旁的李德道:“烦请李总管将从宫中带来的奏章放在本官的案上。” 而后又抬高了声调,对着堂下道:“将那些民众们口述的证词还有一些秀才举人们签字的请愿书拿上来。” 片刻,这些东西便被呈在了案头,奏章足足有两摞还多,请愿书也不少,上面密密麻麻许多字,也是厚厚的一沓。 李舜华微微挑了挑眉毛,看来,她真的是众人心中心狠手辣又跋扈任性的长公主啊! 李舜华那里没有什么,倒是下侧的路疏,看到这些东西,面上有些紧张,全然没了平时的风度翩翩,一双眼睛盯着李舜华的后背,却发现她从头上发髻间垂下来到腰间的银饰玉坠,连晃都没晃一下。 曹久益用手掌指了指案头那堆奏章和请愿书,道:“殿下是否需要一观?” 他这话说的分外小心翼翼,内心却并不希望李舜华看,因为这奏章中,有一份是他那刚入朝为官的弟弟写的。 没想到李舜华勾唇一笑,眉眼弯着,站的很直,声音丝毫不慌乱,道:“不必了。” 曹久益心中暗暗出了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便又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响起:“哪位大人说了什么,本殿在这些奏章未上呈皇兄之前,便已经了如指掌,顺便说一句,如果本殿真的想拦,这些东西连着这些个什么请愿书,恐怕到不了皇兄面前!” 李舜华轻启朱唇,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在这堂中却掷地有声,许多人毫不怀疑,长公主绝对有这个本事。 曹久益刚落下去的汗又冒出来了,他内心有些哆嗦,还未说什么,便听到堂下有人道:“狂妄!” 众人向后看去,只见最后头坐着个青衣的年轻官员,想必是刚坐官不久,脸上十分愤慨,看样子是个浑身傲气的硬骨头。 “长公主说这话,何尝将三省,甚至是陛下放在眼中?” 李舜华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身穿七品官袍的年轻官员,笑道:“这位大人年轻气盛,本殿先不同你计较你的失敬之罪。但是你看这满堂的重臣亲贵,俱都听见了本殿的话,可曾向你一般这样不客气大吼大叫?大人此举,是否也可称作狂妄呢?” 此言一出,那青衣官员像是刚刚意识到,环顾一周发现除了几名官员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之外,其他人要么低着头,要么垂着眼帘,竟无一人帮腔,就是之前的那个在他看来位高权重,一向直言极谏的侯大人,也是静默不语。 李舜华接着道:“满朝文武皆知,本殿封号为摄政,乃是先帝所赐,摄政便是要本殿行摄政王一职,总领百官,位比丞相尚要高出一头,臣工们的奏章先收到三省,由三省查看复议,斟酌决定是否要上达天听,而三省按理说皆臣于我,怎么,本殿之前说的不对吗?” 她停了一下,眼神中带了些凌厉,扫视了一圈,道:“是不是本殿忍让多时,一直未曾上朝,诸位便忘了本殿的身份了?” 众人齐声道:“微臣不敢。” 堂外的百姓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群臣纷纷起身弯腰行礼,长公主一人站在中央,便觉气势威压,事情像是有些严重,便也都跪下来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而此时那名年轻的青袍直臣,见众人的反应,那股子傲气荡然无存,垂着头跪下认错请罪了。 李舜华威风抖够了,便一转之前的脸色,依旧是平时那副好说话的爱笑模样,和气地让众人起身,门外不知名的鸟儿叫的欢畅,衙役们拿着杀威棒站的笔直,再无人敢平白无故出言不逊。 曹久益针扎似的又坐回去了,看着堂下站着的李舜华,心里有些打鼓,便将屁股往凳子外挪了挪,只坐着个边,才又继续。 第七十三章 造势 “敢问殿下,这奏章所参之事,殿下可认?”曹久益问道。 李舜华眼波流转,双手叠在腹前,不慌不乱道:“自然不认。” 曹久益不知该如何问了,好像接着问会得罪长公主,但是不问就这么结案,好像会得罪更多人,陛下那里也无法交代。 他正在犯难之际,便听见下面的门下侍郎侯思明站起来道:“殿下不认也无法洗脱嫌疑,吐蕃人千里来到大周,人生地不熟,更未曾听说过得罪旁人,只同殿下发生争执,殿下再辩解,也逃不了嫌疑。更何况,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坊间传言便可以说明一切。” “哦?”李舜华先是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接着发出‘嗤’的一声笑,转过来走到侯思明的面前,道:“侯大人,敢问你可有证据?能够向天下人证明这便是我李舜华做的?” 侯思明看着李舜华,良久未开口,李舜华转过身去,先是带着嘲讽的笑意,道:“本殿竟不知我大周何时,竟要靠一些流言来将一个毫无证据的案子,安到一个人头上,侯大人,你这是枉顾大周律法吗?” 她说完又侧过头来看曹久益,问道:“曹大人久居刑部,可曾听说过这个道理?” “这,这,下官……”曹久益是个老狐狸,此时支支吾吾不肯说话,不到最后一刻,更不会轻易表明立场,李舜华本也没真指望他能说出个什么来。 “可是群臣联名上书,皆参殿下,便能说明殿下同此事脱不了关系。”三省中的尚书省处,站起来一个绯红色官袍的人道。李舜华对他有些印象,是个尚书郎中。 “那本殿敢问各位大人,你们上言字字如罄竹难书,将本殿说的体无完肤,罪大恶极,谁又能干脆地站出来,站到我的面前说,我瞧见你杀人了,或者派暗卫行刺了?” 无人应答。 李舜华冷笑,见辩的差不多了,偷偷看了看一众官员的脸色和堂下百姓的动作,觉得自己刚才十分成功。又接着道:“方才有人说,我听见有人说,说什么吐蕃千里来到我大周,什么人都未得罪,呵——” 她轻发出一个音节,转过身去,对着堂下的百姓,又抬头看着明镜似的天空,此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时不时刮过来一阵阵凉风,比中午的时候要舒服不少,李舜华微微皱眉,朱唇抿着,面上的表情十分愤慨,又十分地痛心。 路疏见她突然这个样子,先是怔了一下,待猜到她或许又要做戏的时候,忍不住想笑,却又不能笑,只能端起一盏茶送到嘴边,借以遮住收也收不住的嘴角。 李舜华认真道:“皇天在上,垕土在下,在场上至百官,下至黎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吐蕃人侵扰我大周边境多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奸**女无所不行,剑南百姓深受其害,每每提起吐蕃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吞其肉饮其血。” “而今竟有人说,吐蕃并未得罪人,只与本殿有仇?”她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上挑,看着低头的侯思明,又接着道,“依本殿看,吐蕃人,是我剑南百姓的仇人!是整个朝廷的仇人!是在场各位黎民百姓的仇人!” 这段话说的豪情万丈,愤慨激扬,一下子便将自己同所有人的立场拉的一样了,不仅如此,还将吐蕃人做过的坏事又说了一遍,引起民愤,使得更多人从不关己事的看热闹说出一身的热血沸腾,纷纷觉得吐蕃人死的好。 作为李舜华曾经一段时间的老师,中书舍人周连听了她这一番话,也赞赏地点了点头,心中觉得,当初在府中那个表面乖巧,实则皮猴一样的小不点长大了。他又一想,或许早就长大了,只是在他面前,未曾展露过锋芒罢了。 他看着李舜华,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另一个小姑娘,那个总是穿着淡紫色衣裙,一声声叫小舅舅叫的比李舜华这个亲侄女还甜的小姑娘。想到这里却陡然回神,而后发觉自己的异样,周连皱了眉头,不知何意。 李舜华见自己的一番话成功地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心中一笑,接下来,便剩最后一步了。 她在众人已经变化的目光中走到座椅前坐下,整了整衣袖,道:“诸位大人没有证据证明本殿杀了人,本殿倒是能证明未杀人。”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许多人交头接耳,十分讶异,李舜华接着道:“曹大人,可否请本殿的证人?” 曹久益一看眼前这形势,哪有不应允的,他巴不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呢,忙站起来笑着道:“自然,请殿下的人上堂。” 从一侧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很多人都见过的,长乐宫的宫人知意,另一个跟在她身后的,倒是十分奇怪。 只见那人身着奇异的外邦服饰,衣裳和头上还要许多血污,脸上更是吓人,从眉间过鼻头再到下巴,有一道长长的,尚还未结痂的疤痕。 知意领着那人上了堂便站到了一边,而那人行礼之时,却行的不是大周的礼节,而是将一只手搭在另一侧肩膀上,颔首道:“杜其尔见过大周官员。” 什么?杜其尔? 在座的许多官员都懵了,杜其尔不是吐蕃王身边的军师吗?怎么在这里,他不是死了吗? 李舜华也不卖关子,直言解释道:“想必大家都知晓本殿派人去搜查了驿站,在搜查过程中,不小心发现了吐蕃王身边的鲁谷浑是吐蕃三王子派来的奸细,故而一怒之下将他杀了,并将他的尸体埋了。” “然而,其实杜其尔才真正是三王子的人,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发现,不如先下手为强,他将鲁谷浑的尸体扒出来换了自己的衣服,偷偷又放回驿站,接着在众人的饭菜中下了蒙汗药,趁着天黑将他们全部杀害,然后乘夜逃跑。由此第二日被人发现,只要尸体数对上,没有人会怀疑他还活着。他脸上的疤痕,就是在他逃跑之时,不小心绊倒,被地上的利刃所伤。” 第七十四章 三人 这一番话说下来,在座的连同门外站的都是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吐蕃人,有人相信,有人怀疑,有人感叹此人心狠,也更有刚才被李舜华说的激动难安,开始为她鸣不平。 一下子场面有些混乱,很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曹久益也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事,也更未想到长公主既然捉到了这人,为何到现在才将他带上来,倒叫他之前摇摆了半晌,他定了定神,拍了下惊堂木,严肃道:“安静!” 堂中这才稍微好了些。 杜其尔低着头,说出来的大周官话带着一些吐蕃口音,更加表明了他的身份,他道:“我杜其尔认罪,不过我本是吐蕃人,还请大人将我押回吐蕃听候处置。” 曹久益犹豫了下,道:“这个兹事体大,还得请我们陛下做主。” 下面有一官员忍不住了,站起来道:“你说你是杜其尔,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谁知道你是不是长公主找的人为她脱罪的。” 此言一出,引起来许多怀疑的人的赞同,纷纷出言,道:“我等都未见过杜其尔,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假的?” “这位大人说的是啊!” “对,你怎么证明?” “是啊,万一是故意找的人呢?” “……” 质疑声如潮,当然,也有选择相信的,一时竟吵了起来,曹久益也犯了难,看向一旁的师爷,师爷竟也摇头,曹久益恨铁不成钢,抬脚偷偷踹了他一下。 侯思明看着这场面,脸上微微有看好戏之意。 最后还是中书省的一名官员站出来道:“吐蕃人虽都死完了,但是大理寺卿陈征大人曾前往大理寺,可否证明此人是否是杜其尔?” 陈征还未说话,便被侯思明抢先道:“陈征是长公主的人,自然向着长公主说话!他的证词不可信!” 陈征一脸正色站了起来,认真道:“陈某乃是朝廷命官,如何成了长公主的人?侯大人不要信口雌黄!” 侯思明方才显然有些急了才口不择言,这种事情或许私底下有些人知道,但是拉帮结派的事情,放到台面上,说会承认?反而会落得一身骚。 周连一手负着,也站了起来,出言倒是十分公正,道:“既然侯大人说陈大人的证词不可信,那侯大人还知道有谁见过杜其尔,将他拉来做个见证也行。但若是没有,侯大人便无需怀疑了。” 侯思明对上周连的眼睛,面上虽是硬气,却良久说不出来什么。 “众位大臣,下官倒认为有一人,应当见过杜其尔。”堂下一名官员道,看他的官袍,六品以下的青衣,李舜华没有印象。 只听他道:“既然方才那位老者日日去收恭桶,想必见过杜其尔也说不定。” 李舜华心中一凛,但见方才那位老者又被人带上来了,依旧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侯思明捂住鼻子走到他身边,狠狠道:“本官问你,可曾见过眼前这人。” 杜其尔被推到他的前面,那老者慢慢抬起头盯着他看了良久,十分仔细,李舜华也看着他,脸上并无平日里的笑意。 那老者看了有一会儿,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曹久益身边的军师不耐烦了,道:“你这老不死的,叫你认个人认这么久,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周连开口:“不许无礼,事关长公主的名声,烦请老先生看的清楚些。” 军师立马噤声。 李老二听见此言却抬头看了一眼李舜华,又弓着身子转到杜其尔后面,又眯着眼看了看,才道:“小老二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就是吐蕃汗王身边常跟着的那位老爷,叫什么耳朵的,我有一次看见他转身,身后脖颈旁有个黑痣,就是他没错。” 路疏轻呼出一口气,走了过来,道:“如今侯大人可该相信了?” 侯思明只得悻悻回到座位上,李舜华却十分奇怪,这老人想必是看出什么来了,可是为何要帮她?她心中疑惑,下意识去看他,那人已经退下,只剩个佝偻的背影…… 眼下这情景虽是板上钉钉,却仍有不怕死的起来当木头杠子。 便听得一名京兆府官员起身道:“下官疑惑,不知长公主殿下是如何发现杜其尔不见的,又是怎么抓住他的?” 李舜华一笑,她当是什么呢,便随口道:“得知驿站出事后,本殿曾派人去查看情况,便是手下人那日上午见过杜其尔,便恰巧发现了。至于如何抓到的,”李舜华一笑,倒叫那名京兆府官员晃了神,她接着道:“本殿料定他要逃回吐蕃,直接派人在路上堵到的。” 那名官员便无异议,李舜华走到堂中前方,看着众人道:“诸位可还有何疑问?” 明堂寂静无声,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隐在了乌云之中,天色竟不是沉冤昭雪,雨后初晴的亮丽,显得实在是有些不应景。 见如此,曹久益便在上面坐定,见杜其尔已经签字画押,便准备一拍惊堂木,了结了这桩案子。 谁知他那扬起来的手还未落下,便从堂外传来一声: “等等!” 众人都向外看去,只见三个身穿禁卫铠甲的人已经跻身进来,一进来单膝跪在堂中,头也不抬,直接道:“我等长乐宫禁军三人,冒死前来揭发长公主血洗驿站之事!!!” 正要结案的曹久益几乎是想要把他们立刻赶走,但无奈只能压着性子,慢慢地将惊堂木放下来,心中如鼓,便又被师爷扶着,坐在了上首。 李舜华却是拧着眉头,心中一紧,颇有些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三人,这三人此时出现,应当是背后之人见她即将全身而退,放出来了提前准备的后招。 李舜华打量了那三人,他们她见过,的确是不久前明德帝才拨过去给她的禁卫军中的人。 一直云淡风轻的周连,此时看着李舜华的样子,也知道此事已经超出她的预计,怕是有些难办,他神色也变了变。 倒是门下侍郎侯思明看见他三人便走上前来,语气兴奋中又夹着三分急切,道:“众位大臣都在此,还不快速速说来。” 第七十五章 背叛 那其中的一人便道:“那日下午,长公主听了回来的人汇报,觉得吐蕃王太过于嚣张跋扈,冒犯了她,便暗自起了杀心,唤来我等共十名禁卫军,要我们悄悄出宫,前去杀了吐蕃王一行人,我等迫于她的命令,只得照做,只是回来之后深感不安,昨夜又无意间撞见暗卫在灭口其他人,我三人连夜逃出,却又不知何处安身,走投无路,心想大不了一死,也要叫旁人先知道真相,故,前来揭发这个人面兽心,十恶不赦的长公主!!”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句句泣血,若不是骂的是她,李舜华还真想叫一声好。 短短几句,将她这心狠手辣、罪大恶极的形象便勾勒得十分可信,因果分明,又极能蛊惑人心,李舜华看了看周围人的神情,果然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倒向他们这一边了。 曹久益见状,跟身边的师爷对了个眼色,便正色道:“敢问长公主,他们三人可是你宫中之人?” “是。”李舜华道。 一听这话,顿时又有许多人相信了几分。 一旁的路疏问:“即便你们是长乐宫的人,又怎知你们不是暗自投奔了他人,编出这谎话来陷害长公主呢?” 李舜华看着路疏,又低头看着跪着那三人,眼尾稍稍向上挑,带上了三分威压,隐隐有逼人之感。 那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见状竟一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十分响亮,好像这就能表明他说的话是真的一样,他大声道: “我等俱是习武之人,不会撒谎,陛下命我等保卫长乐宫,听从长公主派遣,我等便恪尽职守,唯长公主命是从,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暗自效忠他人,否则,在座各位也都知道,依照长公主的性子,如果她知道我等背叛了她,我们三人又怎会有好下场!” “是啊,请各位大人明鉴,我等十人皆去驿站,如今只剩三人,那七人早已被灭口,不信众位人去一问,便知今日长乐宫当值的是不是除了我们三个,还少了七人!!” 知意走过来,低声询问李舜华是不是派人回去看看,李舜华摆手叫她去了,曹久益见知意去了,忙也公事公办地派了两名官差去了。 其实话既然说出来了,想必背后之人一定做好了准备,不会摆出来这么大的漏洞,猜出来的结果,想必不会有意外,李舜华叫知意去的原因,是想让她再看看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不一会儿去的那两人便都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不出所料,那七名禁卫军今日都不在,派人去在宫外的乱葬岗上找着了尸体。 李舜华听完这说辞,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她看着周围人越来越笃定的眼神,脑中飞快地转。 “事到如今,长公主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侯思明悠悠地问。 “是啊,人证物证俱在,殿下还是乖乖认罪吧!” 有官员忍不住也纷纷发问。 “人证物证俱在?”李舜华冷笑,悠悠开口道,“人证我姑且算上,但是仅在乱葬岗上发现尸体,如何能证明是本殿派人杀的?我长乐宫,在此事上换个角度,也能算是个苦主吧!?” 她说完转身眼风扫过陈征,陈征即刻会意,他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同刑部皆管刑讼诏狱,自然十分了解这方面的东西。 陈征道:“人证可算,然如果尸体算是物证,便太过牵强,毕竟尸体不能开口说话,更无痕证实这就是长公主所杀,只能算是人证证词有效的副证,曹大人,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曹久益当然知道,道:“却如陈大人所言。” 说完他心中暗想,以往这个时候,其实是可以默许动用一些刑讯逼供的手段来辅助的,案子中有许多都无铁证,但是推算该当如此,便使用一些手段让犯人招认,可是如今……曹久益的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觉得这种案子多来几个,他不用到花甲之年便可以提早致仕了。 陈征当然明白曹久益在想什么,有些事情是行中都知道却无法摆在台面上的,他虽料定曹久益不敢说出来,但还是开口先道:“长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是不可动刑的,如今若无其他证据,便也有可能是他们三人串通一气来构陷长公主!” 周连此时开口:“这位杜其尔已经承认是自己杀了吐蕃王及随行,且细节和前因后果都对得上,只是突然半路里杀出来这三个人,实在是有些巧了。” 众人想想也是,此事到如今可谓是越来越乱,牵扯也越来越多,实在是十分难理清,是以很多人都十分迷糊,竟不知到底应该信谁了? “我们有物证!!!” 就在众人都沉默之时,突然又有声音在堂中响起来,声音很大,在场人的焦点立刻聚集到那三人中说话的人的身上。 “现有长公主贴身之物,乃是她命令我等去驿站杀人的时候所交付的!让我等以此为令,号召其他人跟我等去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只见他从怀中一掏,手中拿着个暖白玉玉佩,上刻木槿花,花纹瑰丽复杂,小巧精致。 李舜华怔在原地。 那是她给傅辰之的那方白玉!!! 在座的很多人其实都见过这方白玉,李舜华行走之时长佩在身上,据说还是先皇后的遗物,自然十分宝贝。 众人又看向李舜华的腰间,发现确实不见那块白玉,又看李舜华脸色,便深觉此事已然板上钉钉,叱咤风云的长公主,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李舜华心乱如麻,深吸了一口气,腹前交握的手收紧,却仍旧挺着脊梁,站的笔直。 那人将白玉呈上,众人细细看过之后皆点头,算是证明这东西是李舜华的,最后放在李舜华面前,李舜华扫了两眼,确实跟那个一模一样,她如今就算是不认,也没有用了。 路疏走过来,一手拿着那白玉细细端详,翻来覆去,李舜华从小便时时带着,他自然是不陌生的,可是如今怎么…… 是傅辰之交给他们的!? 他抬头看李舜华,像是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舜华闭了闭眼,她又怎知…… 第七十六章 动刑 好一个毫无预谋只是为查明生母溺亡真相才进宫的借口,好一个认得她这方白玉的花样,好一个、好一个长乐宫司阶,剑南军校尉傅辰之啊! 亏她昨日还信了他,信他是真心来帮她的,信他那鬼话连篇,甚至于对他那句“殿下对所有为殿下着想之人,都疑心如此吗?”而感到愧疚难安。 原来三番两次相救,之前说的种种,都是做戏罢了,都只是为了要在关键之时,给她致命一击罢了。 “事到如今,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曹久益早就换了脸色,一拍惊堂木,一副官腔,真有一种青天大老爷的架势。 “竟然真的是长公主啊,心怎么这么狠?直接要人家那么多条人命!” “看来,果然如传言一般啊,亏我们刚才还信了她的鬼话。” “就是,听说她之前深受先帝宠爱,怎么着,惯得了吧,啧啧啧。” “长的那么好看,怎么这么多的心眼,心真脏!呸!” “听说她还十分风流呢,经常在宫中私会好看的男子,面首都能从这里排到明德门呢!” “我还听说……” “……” 一时间议论声如沸,声音愈来愈大,越说越过分,甚至也都不避讳了。百姓们就是这样,说单纯善良吧,却又总是在不自觉的愤慨之中,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中可以将他们所有的恶意释放。 江恒官位不高,故而坐的远,靠近堂下,与百姓们挨的近,自然是听得更加清楚,这言语像是长了腿一样,直往他耳朵里钻,江恒低着头,无人发觉他微红的眼角,还有青色官袍下紧紧攥住大腿处的下裳的双手。 侯思明走到李舜华面前,绕着她走了两圈,十分悠然道:“殿下,纸是包不住火的——” “不知长公主殿下是怎么找来这个杜其尔,并让他乖乖替你顶罪的,请殿下如实招来吧。”官员们也开始纷纷发言了。 “……” “杜其尔已然签字画押,他所说之词,乃是写入案宗的证供,如何成了顶罪的?”路疏背过身,看了那发言的官员一眼,又看着侯思明道。 侯思明却是一笑,仿若路疏是在说什么笑话,道:“路世子未免也太袒护长公主殿下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一面是信口雌黄,一人之词,一面是铁证如山,孰是孰非,各位还看不明白吗?” “你!” 一向谦逊有礼的路疏,也难得沉着脸,盯着侯思明却说不出话来,确实无从辩解,就算有,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寻得破绽和线索。 “世子还是管好自己吧,如果下官记得没错的话,世子的外家鸿胪寺卿,现下还在牢中关着呢!” 有一官员说着风凉话。 路疏张了张唇,却是无言。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李舜华,她辩无可辩,无人能帮。 很快,曹久益身旁的司簿便将这一过程记录下来了,又将后来那三个禁卫军的证词拿过来让他们按了手印,剩下的一张,则递到了李舜华面前。 “长公主殿下,这是您的罪状。”曹久益早就收了之前恭敬的样子,背着手站在李舜华面前,“殿下看看,没什么不对便签了吧,下官也好趁着今日宫门还开着,早些进宫呈与陛下。” 外头天已经暗下来了,比平常这个时候还要黑一些,天色阴沉,还有些泛红,像是要落雨的样子,不知不觉,已经一下午过去了。 李舜华低头瞥了一眼那认罪书,沉吟良久不语,众人都盯着她,屏息以待,只见她伸出双手,将那两张密密麻麻的列了她好几条罪状的纸慢慢拿了起来,就当人们认为她要认罪伏法之时,只听得大堂中一声响亮的: “刺啦~” 李舜华双手将那纸撕成了两半,又不疾不徐,叠在一处,又撕了一下才扔到司簿呈的漆盘之上,打翻了一侧放着的笔墨。 “本殿不认!!!” 她转过身来,对着满堂文武百官,身后无一人,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她又道:“本殿从未做过的事情,绝对不认!” “你!”曹久益无礼极了,一只手指着李舜华,端着官老爷的架子,吹胡子瞪眼。 倒是侯思明还算镇定,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惊,他道:“曹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如果本官记得没错的话,犯人拒不画押,是可以动刑了吧?” 曹久益看着侯思明,点了点头。 “你敢!”路疏一把挡在李舜华的面前,翩翩公子的风度尽无,只剩紧张,“长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怎可动刑?!” “听闻长公主跟路世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看来,感情确实深厚啊!”有人开口道。 便又有一人接话,用着调侃的语气:“长公主眼下只是一个拒不认罪的犯人,哪里还算是帝姬,只怕现在只在路世子眼中还是金枝玉叶吧!” 有些人笑起来,官员们尚且还好,堂下百姓的哄笑夹着议论简直不堪入耳,有些甚至在猜测路疏是何时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如此种种,简直是奇耻大辱。 李舜华听着那些话,看着挡在他前面的路疏,看着他绯红官袍整洁如新,领口处露出来二指白边也不染纤尘,正如他本人一般,洁身自好,美名远扬。人人提起来,都是家中教育子孙的典范。 可是如今却挡在她面前,忍受着指指点点甚至是下流的议论。 李舜华垂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他,不愿他站在这里,道:“我知晓传言我风流成性,但是世子只是念在父皇和先长兄的情面上才出言维护,还请大家不要胡乱猜测。” “阿槿——,”路疏皱着眉,低声唤她。 李舜华倒是没什么,又将路疏推得离她远了些,便昂起头来,依旧是高贵端庄的模样,道:“我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我不认罪,看谁敢动!” 谁料那侯思明竟从袖中拿出来一明黄圣旨,道:“陛下圣旨在此,命我等审理此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身份阻扰公堂!” “来人,上针刑!” 第七十七章 真假 “慢着!” 有一男声从堂外传来,声音悦耳低沉,又带了三分凌厉逼人。 百姓们自发回头,让开了一条路,只见那条路中间,站着一个人。 那人黑衣玄甲,墨冠束发,一手提剑,身长玉立,面容俊美如刀刻,然却神色淡漠,面如寒霜,冷峻如冰,眼眸若黑夜长鹰,又像是锐利闪电,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那人身后是昏黄的天色,乌云蔽日,天将落雨,吹来阵阵晚风,也卷起来人的衣摆,傅辰之抬脚迈进公堂,带来些许夜的清冷寒凉。 傅辰之盯着那已经抬上来的针刑,看了一眼还未将圣旨卷起来放好的侯思明。侯思明只觉周身一冷,隐隐竟觉得有些发慌。 李舜华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站定,转过头去,夹着自嘲,冷笑一声看着他:“傅大人是不放心本殿是否乖乖伏法吗?” 傅辰之眉心一蹙,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边跟他一块过来的知意上前附耳道,说她在宫门口遇到了傅辰之,将堂上有三名禁卫军诬陷李舜华之事说给他听了,傅辰之随即跟着他过来了,说是有办法能救她。 救她?李舜华看着知意,她刚才走了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傅辰之正是将她的贴身之物交于诬陷他人的罪魁祸首,还来救她,她看,是怕她鱼死网破跑了吧。 “堂下何人,为何出言搅乱公堂?” 曹久益一拍惊堂木,问道。 傅辰之并未拱手行礼,向前看去,不卑不亢:“长乐宫司阶傅辰之。” 傅辰之这个名字,许多台谏和文官可能不知道,但是将军和禁卫们确是听说过的,只知道是个剑南军中的厉害人物,如今见了他,禁不住要上下打量几眼。 曹久益果然不知道,不耐烦道:“区区一个六品司阶,还敢来这里胡闹,来人,给我打下去!” 说罢便有衙役持棍上前,一旁坐着的周连打量了一番傅辰之,出言道:“且慢!” 曹久益别的不说,心中虽然不快,中书舍人周连的面子还是要给三分的,当下叫人撤了,周连接着道:“傅大人前来,必是有事要说,请大人直言。” 李舜华在心中苦笑,他这个素来十分有脑子的小舅舅,不会是以为傅辰之是来帮她的吧,还叫他说话,这可真是叫他将自己又往火坑里推一推啊。 她还未说话,便听见侯思明道:“傅大人如果是来为长公主说话的,便不必开口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便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了。” “物证?”傅辰之疑惑抬眼,“几具尸体如何算是物证?上面也并无刀剑伤口证明是出自长乐宫的人所为。” “傅大人来的晚,尚且不知道,”侯思明脸上显出来得意的神色,他一笑,接着道,“他三人有长公主贴身白玉为证,还算不得铁证吗?” 李舜华看着傅辰之,朱唇抿着,事到如今,傅辰之还在做戏干什么,那白玉在连青山便给了他,不是他交给那三人用来做局陷害她的吗! 却见傅辰之听完一瞬间便皱了眉头,侯思明怕他不信,叫人将那装着物证的漆盒又端了上来,傅辰之瞧着那方白玉,眉头却越收越紧,漆黑的眸子微微眯着。 李舜华认真看着他的表情,她这个角度,刚好看着傅辰之微眯的眸子上睫毛卷翘,十分好看。 呸!李舜华在心里狠狠地呸了自己一口,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她略一低头,脸上换上了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盯着傅辰之。 “这玉是假的。” 安静地大堂中,响起来傅辰之淡淡的声音。 在场的人连同李舜华,所有的人都懵了,堂中静的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安静了一瞬,下一刻侯思明反驳的声音响起来: “她自己都说这是真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假的?” 只见傅辰之伸手,从袖中掏出来一个白色的东西,待看清那东西是什么的时候。 李舜华更懵了。 众人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连杠头子侯思明,也十分吃惊地定在原地。 傅辰之一手拿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方同那漆盒中一模一样的木槿花白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舜华看着这两个白玉,它们无论从大小质地、颜色还是花纹来说,竟然都一模一样,甚至连玉下面带着的坠子,都是丝毫不差! 众人都比对一番,皆是无法确定,傅辰之接着道:“傅某有一法,可辨真假。” “这玉一模一样,但必定是一真一假,既然有一块是仿的,那定然是有时间差,仿的那个既想要同真的看起来一样,必定是使了特殊的手段。。” 陈征听完点点头,问:“只是这两块玉看着一样,如何辨别?” 傅辰之微勾唇角,转过身来,对着路疏道:“那便要看路世子的了。” 是了,路家以机关术传家,路疏更是擅长雕工和这些精巧的玩意,此事定有法子。 确如所料,路疏看着傅辰之,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却不知为何全然没有平常的温和之意,甚至带了几分探询的敌意,只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道:“路疏确有法子,刚才那玉太过相像,所以并未怀疑,如今这位傅大人提出来,确实可以使用一定的手段将玉变得更加年久润滑,打蜡便是最方便最好的方法。” 说完他让人取来两盆清水,一盆中放入一块玉,众目睽睽之下不到片刻,一盆中的清水竟然起了油光。 路疏见状微微一笑,道:“蜡本身就带油,本来十分容易察觉,只是这打蜡之人颇有心机,应当是一边打一边洗,如此反复多次,蜡油渍在玉的缝隙之中,凸起之处也不会过分油腻,真是好耐心,只不过见了清水,还是必定会起油光。” 一番下来,在座的也都明白了,傅辰之拿出来的那方白玉才是真正的长公主之物,至于那一块,只见路疏不知道吩咐了什么,一人下去拿了东西放在盆中,没过一会将那白玉捞出来之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一样了。 第七十八章 飞针 只见那玉明显微微发白,与沉淀多年温润的淡黄色暖玉不同,显得十分簇新。 此等结果不言而喻,李舜华缓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应该是误会傅辰之了。她偷偷瞥他一眼,却刚好对上目光,傅辰之深黑寒潭似的眼眸亘古无波,李舜华却是从中察出三分凉意。 “侯大人,可信傅某了?”傅辰之一手负着,一手提剑,看向侯思明。 侯思明吞了吞口水,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还是撑着一口气道:“就算你那个是真的,你不过才入长乐宫几天,长公主如何会将这等象征之物交给你?” 此言一出,路疏也看了过来,目光探究,也在等着李舜华的答案。 她张了张口,却未发出音节,她是因为傅辰之在连青山的时候救了她,才给的信物,可是对外宣称她在连青山是因为遇见了父皇的法相才彻夜未归,实在是无法解释。 正当她动脑筋想借口的时候,却听见一声:“殿下觉得傅大人好看,便给他了呗!” 这是内侍林安的声音。 林安同知许一块进来,他们得了明姑的吩咐在宫门口等消息,正碰见回宫查看的知意还有也来到宫门口的傅辰之,知意说完情况之后,傅辰之跟知意因为有功夫在身,一瞬间施展轻功便不见了人影,他们二人担心李舜华,便也连忙跟来,只是脚程自然不如先前二人,直到现在才赶到。 谁知林安才到门口,便听见侯思明发问,灵机一动便接了一句,还向李舜华邀功似的使了个眼色。 李舜华扶额,不想看他,垂头的时候斜着向旁边看了一眼,见一向清冷卓绝面无表情的傅辰之,额角也跳了三跳。 侯思明听了这回答,竟发觉自己满腹诘问都张不开口来了。 林安愈发得意。 那三名禁卫军见到眼前这个情况,互相看了一眼都跪了下去,趴在地上道: “各位大人明察啊,我们真的不知道那块玉佩是假的啊,但是长公主确确实实是吩咐了要我们去驿站杀人的,我们绝不敢欺瞒啊!” “是啊,兴许是殿下为了防着我们,故意给了我们假的玉也说不定呢?” “我们三人都是出身苦寒人家,怎么懂得造假玉呢?大人们明鉴啊!” “……” 他们不住地磕头,好像真的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推脱责任,声音喊得震天高。 却见傅辰之提着剑负着手走到他们面前,道:“是不是真话,问问就知道了。” 曹久益现在也是汗如雨下,谁能知道半路杀出来这一尊黑面杀神,随便一来便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本以为长公主已然要倒,他才敢趁机作威作福的,谁知道竟还有这一番! 傅辰之看着趴在地上的三人,道:“我问,你们答,三人一起开口,如果有一人与其他二人答案不同,那便是撒谎,听明白了吗?” 那三人默不作声,像是害怕极了,不敢轻易说话,也不敢抬头。 傅辰之道:“你们说长公主交给你们白玉,是什么时候?” 那三人倒是回答的算是整齐,犹豫了一下,都道:“前日傍晚。” 傅辰之接着道:“拿了白玉之后,你们走的哪个宫门出的宫?” 那三人犹豫了,相互看看却不敢第一个开口,傅辰之将长剑连同剑鞘一块‘咚’的一声捣在那三人面前的地砖上,吓得他们三个抖了一抖。 别人不知道,他们也是剑南军里面挑出来的,自然知道傅辰之的声名,玉面杀神傅校尉,那可是一连挑了吐蕃八位大员,一人能敌三千吐蕃兵的傅辰之! “翻墙!” “永安门!” 两个不一样的声音响起来,说完三人都吓得抖如筛糠,那个单独说“永安门”的更是吓得涕泗横流,直道:“傅大人,是小人记错了,我们出宫是翻墙,是翻墙!求大人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这次保证认真回答!” 傅辰之发出‘嗤’的一声笑,眼中却并无丝毫笑意,道:“最后一次,答错,便是藐视公堂,栽赃皇室!” 那三人听了这话,更加害怕。 傅辰之道:“几时到的驿站?” 没有人敢回答,僵持了半晌,终于有一人忍不住了,趴着爬到傅辰之的脚边,头不住地磕着,道:“傅大人,傅大人饶命,小人一时被金钱迷了眼,这才犯下糊涂之事。” 另两人也早已在崩溃的边缘,见有人已经说出了实情,也直接爬到李舜华面前不断求饶,说着一些恕罪这类的话。 李舜华正欲开口问他们是受何人指使,忽听得一声尖锐的声音从堂外传来,她抬头,一根银针正朝她面门而来——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李舜华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躲,怔在原地看着那根针不断在她眼前放大,却突然银光一闪,听见‘叮’的一声,傅辰之的剑,横在了她面前三寸,挡住了那根银针。 几乎是同时,又有三根针破窗而入,直入地上三人心口,傅辰之出剑的同时,那银针已经没入那三人,他们甚至还未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吐血身亡。 很明显,这是前来灭口的,先前那根针也不是为了要她的命,只是为了引开傅辰之的注意力而已。 知意离得远,根本来不及过来,事情发生的太快,甚至没什么人反应过来,那三人便成了三具尸体。 “快来人,保护大人们!”不知是哪个一声喊,场面瞬间混乱起来,衙役们冲进来拿着刀将官员们护在身后,而百姓们则是慌忙都散去了,毕竟看个热闹把命丢了多不划算。 院中瞬间无人,只有风不断吹进来,此时仔细闻着,竟还带了泥土的味道,不知何时,已然落了细雨,人群散去,凉意铺面,外面夜如打翻了的墨汁一般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傅辰之朝知意使了个眼色,知意看李舜华尚未回神,便不做耽误,立即潜入黑夜,隐身而去。 李舜华站在那里,却陡然被人一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七十九章 结案 “殿下,你可受伤了?” 夹杂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李舜华回头,见不知何时,路疏已然站在她身后,此时将她正圈在怀里。 傅辰之收剑侧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他们已然达成目的,不会再来了。”傅辰之淡淡道。 众人们听见这话,都松了口气,不自觉竟十分信服,慢慢地,衙役们将翻倒的桌椅摆好,曹久益左右看看,也从桌案下面爬了出来,扶正了梁冠,闲人都退了下去,公堂恢复如初,只是在座官员们,多少有点兢兢战战。 李舜华也反应过来,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路疏也放开了手。 其实事情到这里已然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三名禁卫军很明显是受人唆使故意来陷害她的,只是没想到被傅辰之三言两语问的招架不住,险些说出幕后之人,这才被灭了口。 案情已然明了,便是那个吐蕃王身边的杜其尔杀了吐蕃一行人,既已认罪伏法,便可就此结案。 只是还是会有一些较真的人,比如侯思明,比如一些他的党羽和刚入朝的愣头青,直说杜其尔虽然承认,但是并无任何其他的人证物证,也很有可能是受人威胁或者收买才替人顶罪的,甚至言辞凿凿,李舜华不胜其烦,与他们又辩了几句,僵持不下,口干舌燥。 偏偏双方却也拿不出来让对方哑口无言的证据,曹久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刚才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这次打死也不提前开口。 说着说着,竟又翻起旧账来,将李舜华这些年所有说得出来的罪名都罗列了一遍,李舜华气的想要翻白眼。 正当她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傅辰之朝她拱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堂中人听的清楚明白。 “天色不早了,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眼看了下李舜华,眼中神色不似平常,像是在暗示什么,李舜华其实不是十分明白,但脑子里突然回想起来昨日他说的那句‘釜底抽薪’,便下意识接了一句:“你有何要事,比本殿还要重要吗?” 只听傅辰之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来,他道:“殿下忘了吗,平西公主满月宴,各家大臣的夫人和孩童都进宫为公主庆祝,殿下打发臣去负责戍守,臣刚出宫的时候,还派了手下的禁卫军们将众位夫人保护的好好的,只是如今,他们也该出宫回府了。” 漂亮! 李舜华在心中几乎要为傅辰之拍手鼓掌了,这段话说的当真是相当顺理成章又别有深意,更能一举解围,一针见血。怪不得傅辰之说是釜底抽薪,这把薪柴抽的是相当漂亮。 李舜华定了定神,眼中却压不住流光溢彩,含笑看着傅辰之,道:“我,本殿竟将这件事忘了,只是本殿不回宫,众位夫人怎可先行离开,倒是不合规矩了,你不必心急,等下同本殿一起回去也来得及。” “是。” 他们二人这双簧唱完,周围一片安静。 能在朝中的那个不是人精,谁又听不出来傅辰之刚才那句话中的威胁之意,什么不合规矩,都是幌子,眼下众位的夫人都在长公主手上,她要出了什么事,只怕他们的家眷也凶多吉少。 李舜华心里暗道,傅辰之这招损是损了点,但是真的一针见血,真是妙啊,比她整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好用多了,简直是一招制敌。 所以傅辰之从始至终,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今日还是特地赶来救她,如果不是他,今日这关,她怕是真的难过。 可是她刚开始见到那方白玉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便相信了,后来他刚来的时候,还使劲瞪了他好几眼,李舜华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又有些自责,心虚着不敢同他对上。 “既然如此,没有证据怎能平白污蔑殿下!”一位老臣道,一语像是惊破梦中人,刹那间便跟着好几位身担要职,年过四荀的官员附和。 “长公主在前朝后宫行走,难免惹人嫉妒,传些流言也是正常之事。” “是啊,先帝宠爱长公主,长公主如果真如外界所说,这岂不是在打先帝的脸面吗!” “……” 场面瞬间反转,曹久益哪有不明白的,直接一拍惊堂木,宣告就此结案,长公主无罪,清清白白,反而成了蒙冤苦主。 侯思明死死盯着李舜华,脸色十分难看。 …… 之后李德便同李舜华行了个礼,便带着人连同刑部的卷宗先行回宫了。官员们坐了一下午,中间还受到了惊吓,也都迅速离开了。至于李舜华,陈征过来跟她说了一些事情,刚说到一半,她斜着眼看见傅辰之抬脚跨出了门,看都没看她,李舜华下意识拔腿,同陈征慌忙告别,跟着傅辰之的背影一路小跑,追到门口,却还是没追上。 她恍惚觉得,傅辰之虽还是平常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太一样。 夜雨细细朦朦,周遭一片寂静,除了刑部大门挂着两个灯笼照见方寸之地,其余皆漆黑一片,只能听见风吹枝叶还有灯笼的摇摆声,还有就是离这边不远的,侧门人们上马车的声音。 李舜华站了一会儿,才发觉有些冷。 林安从侧门跑了过来,将李舜华从乱糟糟的思绪中拉出来,只见林安一只手挡着脸,急道:“殿下,我们的马车不知道被哪个人卸了轮子,不能走了,这可怎么办?” 知许也过来看着李舜华,估计是刚开始的时候群情激奋,今日场面本就乱,很多人自由进出,大概是一些看不惯她的人故意破坏的吧。 李舜华笑了笑,也没什么生气的,只是看看四周,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不知道谁还能捎她一程。 她四下看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身不算华丽,车檐一角挂着的牌子上随风翻转,李舜华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个路字。 她刚看明白,便听见路疏叫她上去,李舜华眉眼一弯,提着裙子进了车中,知许和林安也坐在了前头,和驾车的坐在一处。 第八十章 闷气 马车慢慢向前走着,车中因为挂了颗夜明珠,倒还是有些光亮,李舜华看着路疏,敏锐地感觉他好像不是很高兴地样子,有些沉闷,怀揣心事。 原因很简单,从她进来开始,路疏都没有对她笑。 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事情,李舜华开始想,从小到大,路疏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微勾唇角,眉眼含笑,除了她曾经强行将未熟的青梅塞进他嘴里,还有一次给当时一个喜欢他的贵女向他递了香囊之外,好像都没有过这样的神色。 “今夜天气挺好啊!”李舜华道,说着掀开帘子准备透口气,觉得丝丝缕缕的雨落在手上,才想起来外面正在落雨。 路疏看着她,还是没有开口,目光并不锐利,但是却是要将她看透,李舜华突然想起来每次她犯错的时候,她的父皇贤宗皇帝,也是这样的目光,路疏在很多时候其实同她父皇给她的感觉很像,这也是她从小便亲近他的很重要的原因。 “咳咳”她还未想好要说什么,便先没忍住咳嗽了两声,路疏抬眼,转过身去拿了一旁的披风给她披上,李舜华确实有点冷,眼睛亮晶晶看着路疏。 路疏无奈,又正色道:“殿下,我有事情问你。” 李舜华歪着头想了一下,便很快接道:“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杜其尔对吧,是假的,我叫知意找的人,又做了道疤,一般人看不出来,至于真的,不知道在哪。” “不是。”路疏道。 不是?李舜华又想了一下:“是陈征告诉我杜其尔没死的,至于是不是他杀了吐蕃王,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人将这件事情栽在我头上,我也能将这脏水接着再泼出去,反正都没有证据,耍赖抵死不认什么的,我向来喜欢做。” 末了看了一眼路疏的脸色,又觉得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本人太过无赖,又加了一句,为自己辩白了一下:“这个杜其尔既然能跑了,说明跟此事定是有干系,我这也不算是栽赃陷害吧?” 路疏点点头,便听见李舜华话中带了些笑意,接着道:“再说了比损,傅辰之才是个中翘楚,这一招真是太绝了。” 李舜华黑了一把傅辰之,觉得十分畅快,刚才追了半天没追上他的那股劲也散了,侧着头看路疏还是未说话,便小心问:“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她说着挪到路疏身边,脸又向前凑了凑,仔细看他的神色,路疏却向一旁侧开头,哦,李舜华确定了,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坐直了整了整衣裳,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天的事情,她好像一直在堂上同侯思明辩驳,没有做什么事情吧! 周遭安静下来,雨下的大了些,打在马车华盖上滴滴答答,车轱辘撵过了三个水坑,李舜华还是咬着唇,眉毛蹙着,苦思冥想。 而后她突然一拍手掌,路疏听见动静,转过来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李舜华动了动唇,又提着裙子向路疏那边挪了挪,一手扯了他的袖子,才小心道:“你是不是担心你的外祖父鸿胪寺卿入狱的事情?” 说完也未看路疏,便自顾自又继续道:“这个其实你不必担心,我已经私底下同一些大臣们说过了,他们会找时间上奏章为他求情的,这事情本就不关他的事情,背后之人是冲着我来的,定不会累及性命,不过就是贬黜外调什么的可能免不了了。” 她最后那两句说的声音很小,说完看路疏的神色,见他依旧有些心事的样子,绯红的官袍加上夜明珠的光辉,显得肤白如玉,就是这个不笑的模样,让李舜华心中有些堵。 她知道路疏看重家中亲人,重情重义,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半晌听见路疏道:“多谢殿下。” 李舜华听完舒了口气,笑着道:“你同我客气什么,其实老实说,应当是我连累了你外祖父才是,我——” 李舜华说到这里被打断,帘子外面响起林安的声音:“殿下,到内宫门口了。” 其实外臣马车连皇宫都进不去,不过是看在今日下雨,车中又是李舜华的份上,才多走了一段,只是进了宫城,内城是绝对进不去了,不过还好这处有备着轿子,倒也不必大晚上的靠着两条腿走回去。 李舜华慢慢起来弯着身子,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她说着转身,向前走了两步,手还没碰到前面的帘子,突然听路疏道: “阿槿。” “嗯?”李舜华回头。 路疏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才问道: “那方白玉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那个什么傅辰之的手上?” 李舜华陡然明白自己之前说了一堆废话,她刚上车时,路疏问的应该便是这个问题。 笑意从心底泛滥开来,像是湖中投了一块石子,一圈一圈,铺展到眼角眉梢,李舜华咧开了嘴,露出小而尖的虎牙,又坐了回去,凑近了看着路疏:“你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了?” 路疏嘴角一动,并不承认。 李舜华依旧笑,眉眼弯弯,眼中盛着夜明珠的光辉,带着几分狡黠,道:“是我主动给他的,你猜为什么?” 路疏垂着眼角看了她一眼,生硬道:“不猜。” “主要是因为……哎,路疏,你觉得傅辰之好看吗?我觉得——”李舜华佯装思考。 “阿槿!”路疏略微拔高了声调。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李舜华双手投降,认真将那日在连青山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其实这事情她一直没有告诉路疏的原因有二,一是都过去了不想路疏太担心,二就是她觉得傅辰之这个人太过难以掌控,她也摸不清,更不知该怎么向路疏说明。 “所以他是救了你,你才将你的白玉给了他用作报恩的凭证?” “对。” 路疏的眉头稍稍舒缓,片刻后又聚集起来,忙道:“他挟恩叫你给他做什么?” 李舜华想了一下,有些为难:“他的家中之事,我也不好同你说。” 路疏点点头,又加了一句:“若是有什么不想做的,尽管告诉我,这恩情我替你还。” “知道了。”李舜华有些不自然,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路疏,便下了马车。 xs7.com 回宫后见了周海昌,那些官员家眷,傅辰之走后全部交给了他,只管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她们甚至并未发现什么异样,见她回来,又说了几句客套的话才离开。 王昭仪带着新柔已然早早回了淑景殿歇下了,李舜华也疲乏的很,不过她还是叫住了准备退到门外的周海昌,问道:“傅大人可回来了?” 周海昌疑惑了一下,才开口:“今日他不当值,现在应该在十六卫或者回了家中,不过他下午的时候来了一趟宫中,说让我守好那些家眷,殿下不回来不准放人,怎么了,殿下找他有事?” 李舜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叫他下去了。 知意回来的时候,李舜华已经坐在床头了,雕花缠枝纹的木床,上面垂着帘帐,往日还好,今日不知是外头下雨还是其他的缘故,显得略有些闷,李舜华吩咐知许将窗户开的大了些。 不出所料没有追到那人,也没有什么结果。 李舜华揉揉眉心,也叫她去休息了。 她躺下去却没有立刻睡着,困得厉害,脑子却清明,一直在想那个玉到底是怎么透出去的,看今日的情形应当不是傅辰之有意,不然不会再赶过去救她,那是怎么被别人仿的这么相似呢?那人是日日跟在她身边,还是什么时候偷了玉出去描了花样? 轰隆隆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声声响,夹着一两道闪电,外头雨越下越大,像是天公发了怒,李舜华拿被子捂住了耳朵,一边想着路疏不知道回去睡下没有,想了一会儿才渐渐没了意识。 一夜雨哗啦哗啦下个没停,时大时小,到第二日早上,天还灰蒙蒙的,回廊上的绿瓦尚在滴水,旁边的青梅树叶子被雨冲刷的十分干净,只是空气中像是有一层雾,叫人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 今日天不好,李舜华冠冕堂皇地睡了个懒觉,期间睁过几次眼,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却又沉沉睡去,只是再大的瞌睡,睡了一上午,也消磨的差不多了。 明姑进来找一个庄子上的账本的时候,看见李舜华裹着半身的被子,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妃色的刺绣木槿花帐顶,双眼空洞,不知在想什么,看着像是出了神。 “殿下醒了怎么也不起来?”明姑放下手中的箱子,走过来问道。 李舜华眨了两下眼睛,又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没有回答明姑的问题,反而问道:“傅辰之可在殿外?” 明姑笑着摇摇头:“今日确实该他当值,只是好像听说是有什么事情,同周大人换了班,眼下周大人正在外头守着呢?” 李舜华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明姑又开口道:“昨日的事情我都听知许说过了,他帮了殿下不小的忙,殿下要赏赐他?” 李舜华其实刚开始没想到赏赐这层,她只是觉得要跟傅辰之说些什么。 她觉得跟傅辰之这几个来回,好像什么事情都扯不清了,各有恩情,又相互欠着,然而她觉得自己欠傅辰之的更多。只是,傅辰之这个人,在她这里就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潭,李舜华明明知道危险,却忍不住想要凑到边上向下看。 或许是好奇心作祟,他觉得这个人简直就像个谜。 不过明姑提到了赏赐,李舜华开始思考,是不是真应该赏他点什么,好回报他这次的搭救?可是给他什么呢?金银珠宝还是高官厚禄? 李舜华问明姑,明姑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李舜华便先将这件事放到了一旁,反正他今日不在,那就改日再说吧。 她想好了便收拾了一番起了床,站到门外伸了个懒腰。 殿前的院子里湿漉漉的,她刚起来便打了个喷嚏,谁知道这一个喷嚏打到一半,李舜华便生生止住,她将手放在脖子后面,又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落枕了。 不知道是这几天太累还是怎么了,她的脖子只能向右动,往左面稍微一扭,便像要断掉,李舜华‘嘶’了几声,连饭都没吃,便叫了胡医官过来了。 胡医官是个年纪半百的小老头,一双眼睛贼精,弓着身子,身后还跟着个徒弟,两步并做一步地跑到了长乐宫。 胡医官姓胡名来,这可真不是个好的名字,尤其是走了医官这条路,总让人觉得隐隐有不靠谱之感,故而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因为名字的原因,胡医官进宫一二十年,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工,太医工是医官的最末等,平时也就是帮着晒晒草药,抄抄药方什么的,出不了什么头。 不过四年前,也就是李舜华十二岁那年,曾经中过一次很严重的毒,毒入肺腑药石无罔,医官们束手无策,唯有当时的胡太医工胡来了一次,想出来个换血的法子,才将她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 胡医官人如其名,行医用药颇具独特的风格,渐渐得了李舜华和宫中其他贵人的青眼,如今依然是医官中的翘楚了。 只是到底,他是得了李舜华这个东风,从那之后,便对长乐宫的差事,看的更加重要,李舜华也十分信任他。 胡医官一看李舜华,道:“殿下这是昨天夜里没睡安稳,落枕了。” 李舜华叹了口气:“我知道,那现在怎么办?” 胡医官从药箱中拿出来一卷针,道:“扎针。” 李舜华瞬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起来的时候动作大了些,动着脖子了,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她看着胡医官,斩钉截铁:“不行。” 胡医官略沉思,将那卷针收了回去,伸出双手,又道:“臣给殿下扳扳也行。” 李舜华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脑中想起来他曾有一次给知意正骨,咔嚓一声,听得李舜华头皮发麻,想到这里李舜华果断摇头:“不行!” 胡医官摸了摸胡子,露出来个无奈的表情,道:“殿下如果只是抹药,可能要小半个月才会恢复如常。” 明姑在一旁焦急:“殿下,你过两日就要行及笄礼了,歪着头怎么行?” 第八十二章 结果 李舜华眼睛转了转,小心道:“如果我今晚上反着睡一晚上,明天会不会突然好了?” 胡医官刚想说话,看着李舜华的飘过来的眼神,到嘴里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昧着良心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舜华笑:“明姑,你看胡医官都这么说了,那就过两天再说,说不定我明天就好了。” “殿下~”明姑无奈。 “好了好了,”李舜华忙截住她的话头,又转过头来对着胡医官道:“你将涂抹的药给我。” 胡医官身后的徒弟便将药箱打开,从里头拿出来一个白瓷瓶,交给了明姑,并叮嘱了用法,叫每日抹三次在脖子上。 说完便收拾了药箱,一副有些急的样子,道:“殿下如果没别的事情,臣就先告退了。” 李舜华看着他,随口问了句:“是医官院有什么急事吗?” 胡医官略顿了一下,而后开口道:“此事本不该对外说,只是殿下问起来,臣便直言了。” 说完他让身后的徒弟先出去,才又开口道:“陛下从昨日晚上,不知为何,突然旧病复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咳嗽,偶尔还带着血,只不过一直对外封锁消息,只有御前的人和医官院的人知道,别的就连太后也都瞒着呢。” “那医官们可曾有了药方给皇兄?”李舜华又问。 胡医官叹了口气,十分忧心的样子:“还是之前的老方子,陛下从小身子骨就不好,只是一直养着,倒也无碍,只是继位以来日夜操劳国事,底子已然十分虚弱了。” 李舜华咬着唇没说话,胡医官继续道:“不过倒也没到无可救药那一步,只是平常少动怒,心思畅快,短时间内,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他说完便急匆匆走了,李舜华在殿中又坐了一会儿,将刚才胡医官留下的药抹了点。 只是那药乃是活血化瘀的,气味十分大,虽然不难闻,但是李舜华向来在气味这方面十分敏感,忍了一会觉得不行,便叫人打了水来,仔仔细细洗了去,又将殿中的窗户都开了个遍,直到味道渐渐散去,才肯作罢。 至于那白瓷瓶,倒是看也不想看了,直接丢在了一边,明姑想劝,但见她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便也没有开口,只由着她去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天,第二天李舜华的脖子果然没有好,并且没有丝毫改善,但是她也没有敢告诉明姑她们,只是默默忍者,生怕一个说出去明姑按着她扎针。 用李觅的话来说,李舜华从小就是个十分娇情的人,手上一点小口子,便到这个那个面前哭个没完,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这个要那个,别人不依便哭得更凶,直到人家什么都答应她了才肯作罢。 李舜华是十分怕痛,故而更是十分怕针,小时候在后宫里头不知道哪位娘娘那里见了一次针灸,那娘娘好像也是个细皮嫩肉忍不住的,嚎的嗓子都哑了,李舜华自此留下阴影,看见医官们的针灸就想躲。 今日天气好了些,不像是昨日,灰蒙蒙的让人干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致。太阳从东方升起,照的还带着露水的花草亮晶晶的,油光发亮,生机勃勃,路也被雨水冲刷地十分干净,能清楚地看到石子的缝隙,给人一种十分舒畅之意,除了,李舜华的脖子。 她起来动了几下,发现竟然比昨日,似乎更加严重了。 当下便耷拉着脸,满是郁郁,刚才看院子里辰景那股子兴致也没了,迈过内殿门,便迎面看见周海昌。 周海昌穿着禁卫衣裳,将佩剑别在腰间,手中拿了个香喷喷的玉米,啃得正欢。 他猛一抬头看见李舜华,脸上似有一瞬的惊讶,也是,她平常这个时候一般还没起来,只见周海昌将拿玉米的手背在身后,一手抹了个嘴,呲牙笑着道:“殿下起来了。” 李舜华嗯了一声,然后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一样,道:“怎么又是你?” “啊?”周海昌愣了一下,想了想才明白过来,道:“昨日是辰之的班,他同臣换了,只是也没说今日还,今日轮着臣当值,臣便同往日一般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腰中的剑抽出来,拿在手中,又嘿嘿笑了两声。 “知道了。”李舜华面上淡然,轻飘飘回了句,而后迈步正准备去用早膳,身后的周海昌却又问道:“殿下一直找辰之,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交给臣也是一样的。” 李舜华回头,心中想着自己有一直找他吗,想想好像确实问了几次,不过是前日在公堂之上发生了太多事,她需得同傅辰之好好说说,解释一番才是,便自觉得也没什么奇怪的。 “无事。”李舜华回头,进了花厅。 周海昌一副疑惑的表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跟上了她。 吃完饭在院子里晃了一会,林安过来了,捧了一堆奏章,还有个中书省起草的诏书,已经得了明德帝的批复。 李舜华打开来一看,是路疏的外祖父鸿胪寺卿的事情,今日朝上,得了结果。 鸿胪寺卿刘渊献,祖上世代为官,先祖是一名武将,跟着如今的大周开国皇帝东征西战,十分骁勇,深受高祖皇帝重视。只不过后来,大周历经好多代帝王励精图治,渐渐稳定繁荣,列国臣服,百朝来贺。 武将慢慢开始不受重视起来,许多都转了文,刘家便是其中的一家,自此刘家开始从文,或许是刘家先祖保佑,刘家子弟在念书一方面,脑子竟也十分好使,陆陆续续出了许多进士状元,算是延续了刘家的荣耀。 只是近些年来,吐蕃与突厥开始虎视眈眈,时不时侵犯,朝中武将才又开始受到重视,隐隐有胜过文官之风,但鸿胪寺卿这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倒也做的安稳。 傅辰之便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不再走科举这条路,转而从武,成了傅家年纪轻轻便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第八十三章 码头 话转过来继续说鸿胪寺卿,鸿胪寺作为九寺之一,主管外宾礼仪之事,就像是专门为那些前来进贡,朝贺,觐见的小国和汗国的接待所设置的,由此鸿胪寺是个清闲的地方,鸿胪寺卿便是只有在年下或者过节才有些事情做,平常也是清静的很。 这次吐蕃前来,接待一事,便是鸿胪寺卿接了明德帝的意思去办的,但是鸿胪寺说到底是个文官机构,养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至于戍守,还是得靠京畿驻守的士兵还有宫中十六卫。 故而鸿胪寺固然逃不了罪名,但是并不是完全的罪责,还要分摊一部分给那些戍守的将领,再加上有着先祖的威名和情分,以及李舜华安排了朝中的的大臣们的求情,明德帝念着鸿胪寺卿年事已高,便判了离京远调,贬谪为一州知府。 这个结果倒是让李舜华有些意外,意外的好。 因为但凡涉及两国之事,一般都是要不容情面严肃处理,才好给另一个国家一个交代,尤其是像涉及一国国君身死异国这样的大事,一个不小心便会惹的民怨四起,故而一般都判的十分重,像鸿胪寺卿这样的,还能做个知府,实在是非常少见。 尽管是得了诏书即刻离京,李舜华也觉得,依着明德帝的性子,此事确有些反常。 旁人不知道,李舜华心里透亮,她这个皇兄虽面上看着和善,也在朝中提倡仁政,然而内里,却是个决绝狠辣的性子,舍人为己这种事情,向来是拿手好戏。 李舜华捧着奏章站在院中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这事情到现在俱都十分完美,她倒也不想深思,或许是因为明德帝最近身体不好,故而发了善心吧,李舜华最后想着。 她将那些奏章诏书看了一遍,便又让林安送回了中书省存档,只是在她的小舅舅周连专门呈给她的奏章里,夹了个纸条,上面是周连入木三分的两行字: 鸿胪寺卿刘大人午后离京,城外码头,托我邀殿下一见。 这倒是有些不寻常了,李舜华走到内殿,将那纸条放到蜡烛上燃了,而后丢进了火盆里。 这鸿胪寺卿临走为何要见她? 她虽自小同江都王府亲近,而且她的姨母是江都王的第一任妻子,但是对于现任江都王妃的母家刘氏一族,交情向来不深,她对鸿胪寺卿的了解,都是从路疏的只言片语中得来的。 她只知道路疏的这个外祖对他亲厚有加,为人颇具鸿儒之风。 …… 午后太阳升高,看着像是大了一圈,温度也上去了,站在阳光下照的人睁不开眼,隐隐有盛夏之感。 城外码头虽然依旧不少人,但是比寻常之时少了些,俱都是行路匆匆,低头直行。 不过挨着码头的河岸边上种着许多垂柳,柳枝迎着江风摆动,投下一片片阴影,挡住了一些刺眼的光芒,也隔住些许热气,倒还算是凉爽。 这处岸边,乌泱泱站了不少人。 有两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在向一名布衣老者鞠躬拱手,那老者满头花发,脸上带着皱纹,一双眼睛看着有些黯然,精神也不太好,但见着眼前的这两名官员,还是强打着精神,有些哽咽道:“事到如今,也只有你们二人还来送我一程了。” “老师哪里的话,老师今日蒙难,我等身为老师当年科举选出来的门生,虽官位低微,帮不了什么忙,但前来相送,却还是能做到的。”一名青袍官员道。 另一名也接着开口:“学生们还望老师保重身体,等有一日学生们来接您回京!” 那老者却是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这一走,怕是到死都回不来了。” “老师——,老师切勿这么说。” 那老者却像是看开一样,抬手止了那二人的话头,只道:“其实换而言之,出京也没什么不好,我为官三十余载,远离朝堂远离是非,也不用再跟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斡旋,倒是落的一身轻!” 他说完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站着的白衣年轻郎君,才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只是外祖父如今,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了,你心中所愿,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白衣裳的郎君,正是江都王世子路疏,而那老者,便是被贬离京的鸿胪寺卿刘献渊。 他们旁边站着的两名官袍男子,是鸿胪寺卿的门生,除此之外,一旁还站着他的夫人和儿孙们,以及前来送行的江都王妃。 路疏听了他外祖父的话,点点头,道:“疏儿知道,外租不必担心,只是此次离京,还请外祖父务必照料好自己,有什么缺的,只管送信回来,疏儿得了空,也会带上母亲去看您。” “好好好。”刘献渊欣慰地笑着,又叮嘱了三个年轻人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一旁的刘老夫人和江都王妃则是抱在一团,哭得像两个泪人,江都王妃素来爱哭,由此可见应当是遗传了她母亲刘夫人的缘故。 一行人道了别叙了话,也差不多到时候要走了。 只是刘献渊却迟迟不肯上码头,只时不时看向出城的路,像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那边传来声音,由远到近,一辆马车显在道路尽头,马蹄急踏,溅起未干的泥水,匆匆而来。 待到行至他们面前,赶车的人一手拿剑,一面跳下来,又接着伸手,扶着一个一身红衣,头戴白纱斗笠的人下了车,那人光看衣裳,应该是个男子,然而身形小巧,却隐隐有女子之态。 旁的人俱是盯着这一对主仆,瞧不出来所以然,一旁的路疏虽眼中闪过疑惑,但不出片刻便是勾唇一笑,看着她不做声。 倒是一旁的鸿胪寺卿刘献渊,见了来人,先是上前一步,鞠躬行了大礼,却也未曾道出称呼亦或是名号来,叫周围的人更加觉得奇怪。 那一对抱头痛哭不忍离别的母女,也都止住了哭声,投来好奇的目光。 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午接了消息的李舜华。 第八十四章 证词 李舜华本来早早便出了宫,只是由于吐蕃王身死之事,各个城门口把守的十分严,过往之人俱都得掏出来文书官籍,李舜华没带金鱼袋,又不想暴露身份,故而耽搁了一些时间,来的稍微晚了些。 不过多亏知意马车驾的飞快,这才堪堪赶上。 她一下车便隔着白纱先是看了一圈,一眼便看到一身白衣的路疏,他看着虽然兴致不高的样子,然脸上没有郁郁之色,也无甚伤心,还冲她弯了弯唇,倒是让李舜华放心不少。 再对比一旁妆容已经哭花了的刘老夫人和江都王妃,显得愈发的冷静自持。 她对着先鸿胪寺卿刘献渊的大礼微微颔首,算是见过这位前辈。 刘献渊直起身来,对着身后人交代了句稍等,便一伸手,请李舜华借了一步说话。 李舜华跟他向远处走了一段,直到那边人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刘献渊才止住脚步,背过身子,又朝李舜华深深施上一礼。 李舜华越发好奇他想要说什么,竟连家人都瞒的这样严切。 “罪臣托大,请长公主殿下走这一趟,实在是惭愧。”刘献渊道。 李舜华面上露出笑来,将脸上的面纱掀起来一小片,显出来面容,道:“老大人万万不必如此自谦,您算是我皇祖父那辈的重臣,我来见您也是应该的。” 刘献渊道:“殿下客气了。” “老大人才是客气了,大人在官场多年,想必不必我说,应该也猜到几分,这事情本不是大人的责任,设计之人是冲着我来的,大人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是我连累大人晚年颠沛,舜华心中十分不安,今日大人却还待我如此和气,叫我越发心中愧疚。”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衣袖,朝着眼前的老者,郑重地行了个交手礼。 那刘献渊却也没避开,反而笑着受了她的礼,道:“殿下认真,我便拿乔受了此礼,不过不是为了殿下的愧疚之心,只当是提前受了晚辈见过长辈的礼罢了。” 李舜华听了这话,心中有些疑惑,她未张口,便见刘献渊收了玩笑之意,正色起来道: “今日罪臣叫殿下来,其实是为了告诉殿下一件事,这事情关系重大,不便转述,也不好写了文字叫他人呈给殿下,故而才叫殿下务必走这一趟。”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李舜华道。 那刘献渊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家人,而后又向前一步,道:“吐蕃王被刺杀的当晚,臣曾派遣跟了我多年的一名鸿胪寺官员前去驿站,当时已然入夜,只是事情有些紧要,这才一反平常,那时鸿胪寺亦无其他的人,故而此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刘献渊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是整理了下思绪,江风吹过他的胡须,他继续道:“他去的时候,倒并未发现什么,顺利将差事办好便连忙往城中赶,走了没多久,灯笼中的蜡烛叫风吹灭了,他随身未带火折子,便只好趁着月光前行,只是又走了没两步,远远看见从路的那头显出一帮人,他直觉不好,便猫到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却见那些人大概有一二十个,皆是黑巾蒙面,一手拿刀,月光下看不清什么,只是为首的那个身穿蓝袍,倒是十分不寻常。见那堆人过去,朝着驿站的方向去了,他虽然心中忐忑,但是只当这波人是寻常的土匪流寇,怎么敢打驿站的主意,一路回来鸿胪寺,便也未曾对我说起。” “直到第二天早上,吐蕃王一行人昨夜在驿站全部身亡的消息传来以后,他思前想后直觉不妙,那时候已经有人前来将我押去牢中,他心中害怕,便跟我说了实情。” 这一番话说下来,李舜华心中也渐渐了然:“这么看来,那一拨以蓝衣男子为首的蒙面人,便极大可能是杀害吐蕃王的罪魁祸首。” 刘献渊点点头,而后又从袖中拿出来一个信封,道:“这是老臣与那位官员再三思量写下的证词,今日交于殿下,希望殿下以后能用的上。” 李舜华打量着刘献渊,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中却还是存了几分疑心,便未接那东西,眉眼弯着,笑着道:“大人为何要将这东西交给我?” 刘献渊抬起头来,看着李舜华,道:“所害殿下之人,便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同样他也是害的老臣到如此地步之人,殿下与臣,其实应当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 他说完见李舜华依旧站着不为所动,虽是笑着,但是眼中神色意味不明,倒也不生气,笑了两声道:“老臣之前一直疑虑殿下一女郎,虽是帝女,又受了先帝的恩德,身份尊贵且手握重权,但到底年纪尚轻,恐怕在朝中难以立足。然今日一见,倒是老臣错了。” 他看着李舜华,又接着道:“殿下年纪虽小,但行事老辣稳重,恐怕就连我那成日里备受夸赞的外孙路疏,也是比不上的。今日若不是我托了中书舍人周连大人,恐怕还见不到殿下。” 李舜华不动声色,只道:“大人谬赞。” 刘献渊似是感慨了一番:“这么看来,我选择将这东西交给殿下,看来是选对了,这普天之下只怕只有殿下,才能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将真相昭告天下。” “大人此时出此言,倒也为时尚早。这事情迷雾重重,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查清的,”李舜华道。 刘献渊却是笑着摇摇头,看着有几分像是看破红尘仙风道骨的出家之人,他道:“殿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难道不是吗?” 李舜华闻此言,挑眉看着他,便又听刘献渊道:“当今身上已然不好,之后这大周谁当家,还不一定呢。” “大人到底为何助我?不妨直说,但若是站在同一条船上,想要查明真相这些接口便不必说了。”李舜华回道。 却见刘献渊有些了然地抚了抚胡子,他看向远处涛涛的江水,双眼眯着,神思清远,道:“为了这大周千百年来的基业,不至于毁在他的手里。” 李舜华听了这话,也沉默良久,之后她又朝着刘献渊施上一礼,双手接过那封信,郑重道:“大人放心。” 第八十五章 诺言 他们站在这一处说了良久,之后刘献渊便携着家人登船离开了。 李舜华看见他站在船前面的甲板上,临风而立,江风吹起来他的衣摆,虽是布衣寻常装束,但是竟瞧出来些许鹤发童颜、意气风发之感,或许退出朝堂于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见刘老夫人渐渐远去,江都王妃也慢慢地止住了抽噎,路疏站在他母亲身边安慰了一会儿,便也没有大碍了。那两个青袍的年轻官员,待到船行的看不见时,也告辞离去。 人生便是如此,正如前朝一名姓苏的大诗人所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一些人可能陪了你一段路程,但是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正如李舜华的父皇贤宗皇帝,还有路疏的外祖父刘献渊,俱是如此,不管是天家还是官员,都无法避免且无能为力。 这些事情想开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李舜华侧着脸看路疏,见他面上并无什么悲戚之色,正如以往般云淡风轻,温润如玉,心中越发喜欢。 人散的差不多了,江都王妃自从送走了她外家人之后便一直看着李舜华,见四周没有什么旁的人,李舜华便将白纱斗笠摘了下来,冲着江都王妃甜甜地笑,道:“王妃安好。” 江都王妃见是她,倒也没有十分惊讶,许是之前哭得久了,此时勉强露出来个笑容,回了礼,之后又看了路疏一眼,路疏会意,便道:“母亲先回去吧,儿子同殿下走走。” 江都王妃听了没有说什么,同李舜华又点点头,便上了路家的马车,车夫扬鞭,马车稳稳当当渐行渐远。 这边李舜华看着江都王妃走了,便叫来知意,也让她先驾着马车离开了。 这码头江岸人们依旧来来往往,,却又像是只剩下他们二人,李舜华同路疏笑了笑,两个人未说话,肩并着肩一同沿着河岸走。 太阳不知何时被云朵挡住,收了光芒,也淡了灼人的热,微风习习,倒是有几分惬意。 不管怎么说,吐蕃王及随行官员遇刺一事,到这里也算是终于告一段落了,不论结果如何,也算是暂时尘埃落定,李舜华心中那块石头,也放了下来,顿时觉得心中十分舒爽,趁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景,最重要的是身边这样的人,她慢慢扬起来的嘴角,便再也没放下去。 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蹦蹦跳跳,沿着河岸,走在柳树外头的梗上,十分开心的样子。她便是这样的人,面上对人是优雅端庄,运筹帷幄的长公主,然而内里,其实是个活泼机灵又顽皮的小姑娘而已,但其实,她更喜欢做的便是这样不必考虑太多的,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好像在路疏面前,她也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是她向往又喜欢的样子。 路疏看着她,不着痕迹地换到另一面,自己走到挨着江水的那一侧,害怕她不小心掉到水里。 “你不想知道你外祖父临走时跟我说了什么吗?”过了一会儿,李舜华问,路疏转过来之后,便在她的左面了,李舜华刚开始忘了这回事,转过来想看路疏,突然脖子猛地一疼。 “嘶——”李舜华拖长了声调,路疏连忙转过来,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道:“怎么了。” 李舜华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像是有条小鱼在吐泡泡,且这鱼定然是吃多了糖,吐出来的泡泡甜丝丝的,脖子那一瞬间的痛感也好像感受不到了,然而李舜华还是撇了嘴,道:“我脖子落枕了。” “可叫胡医官看了?” “看过了。” “那为何还如此严重?” “我并未扎针,也未叫胡医官给我扳正。” 路疏并不意外,接着道:“可曾抹药?” 李舜华有些心虚,又不能侧头,只得双脚连同身子一块,慢慢转过来,路疏见她这个样子,垂着头一笑,露出来几颗牙齿,较之寻常,多了些少年感。 李舜华看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紧接着小声道:“我嫌弃那药的气味大且难闻,只抹了一次便丢了。” “……” 路疏偏了偏头,先是有些无奈,但又无可奈何,他眉眼间染着笑意,发丝随风吹起,落在李舜华耳旁,痒痒酥酥,好像扫在她心中。 李舜华抬起手来,抓了一下,又将路疏的头发放好,慢吞吞道:“胡医官说了,自己也会慢慢好的。” 她说完赶在路疏尚未开口之前,又接了句:“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她眼睛咕噜噜一转,又向前走了一步,“如若那药水是你身上的松木香,我定是不会嫌弃的。” 路疏语顿,李舜华瞧着他,红意瞬间从耳梢爬到脖子上。 李舜华心中乐了好久,过了会才又想起来刚才那个问题,接着道:“你为何不问我你外祖父临走之时说了什么?” 路疏目光空远,面上淡然,道:“没什么好问的,外祖若是想告诉我,一开始便告诉我了,他这样做,便是不想叫我知道。” 李舜华抬眼,一双眸子水灵灵的:“你不好奇吗?” 路疏摇头。 李舜华自顾自言:“确实是十分紧要的事情,你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总比什么都清楚地好。” 路疏闻言转过身来,神色担忧:“阿槿,可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李舜华听了晒然一笑,笑意浮于表面,并未达到眼底,讥讽道:“我这样的身份地位,哪一日不是处于险境,身边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危险之事?” 风越吹越大,天边聚集起来乌云,李舜华同路疏站着,风吹起来两人的衣摆,红白二色翻滚着缠绕在一处,十分好看,路疏看着李舜华,眼中郑重万分,他道:“阿槿,我说过,我一定会接你出宫的。” 李舜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映出来路疏的影子,轻轻吐出个好字。 从远处看二人青丝相接,袍角相连,柳树青青,树下一红一白,似是一对璧人。 第八十六章 哄骗 次日是五月十九,是李舜华十六岁生辰。 天刚有些光亮,一侧甚至还挂着明晃晃的月亮,明姑便叫了李舜华起身了。 由于昨日回来的有些晚了,尚宫局虽然已经送来了及笄礼上要用的衣裳头饰,但是李舜华并没有试,一觉睡到刚刚,明姑叫她起来梳妆打扮的时候,才发现衣裳袖子一侧,稍微短了些。 此时再怪罪尚宫局叫他们拿回去重新做怕是来不及了,但所幸是明姑的针线活好,便拿了衣裳在偏殿补救,知许忙着给李舜华上妆,知意站在一旁,内侍林安同黄门们以及禁卫军正在布置院中,顺便接待着前来的各位夫人和后宫众人。 长乐宫上上下下皆是步履匆匆,忙个不停,李舜华坐在铜镜之前,困得睁不开眼。 知许已经将她的头发盘了起来,梳了贵重大气的高髻,还未加钗饰,一头黑发泛着光泽,简单素净,偏脸上已经上了妆,不比寻常不施粉黛的样子。 此时的李舜华,肌肤胜雪,容色晶莹,一双柳叶眉下杏眼似是盛了一泓清水,红唇皓齿,自带三分冷艳独绝。 周海昌今日也进宫了,他本是不必来的,只是觉得今日场面必定十分大,想着要来凑个热闹,见见世面,李舜华便答应了,反正今日事多,多一个人帮忙也是好的。 周海昌并着傅辰之一脚跨进内殿,绕过屏风,便看见坐在铜镜前的李舜华。 周海昌一下子怔在原地,双眼盯着李舜华,一下也错不开,身边傅辰之见他这个样子,也抬头看了一眼,眼中却也闪过惊艳,然则他比周海昌要平静的多,拱手行礼道:“臣见过殿下。” 愣着的周海昌听此话猛然回神,只是眼神依旧有些呆,道:“臣、臣见过殿下。” 李舜华正垂着眼帘瞌睡,冷不丁听见傅辰之的声音,一下子睡意全无,她想转过来,一动却突然想到自己脖子经昨晚一夜,还是没什么改善,便一手扶着,只坐在那里,用脚动着将身子转过来,对着他们俩,道:“不必多礼了。” 傅辰之还是之前的样子,黑衣玄甲,一手提剑,面若冰霜,眼如深潭。 一时无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舜华轻咳了一声,开口道:“今日事多,劳烦两位大人了。” 周海昌忙接道:“殿下哪里的话,及笄礼盛大,臣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能见到这样的场面,不劳烦不劳烦。” 傅辰之未抬头,也并未说话,李舜华之前其实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现在更是无从开口,张了张嘴,只道:“两位大人去忙吧。” 她说完便又转过去了,听到周海昌应是,接着是退出去的脚步声音。 知意被林安叫了出去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叫她拿主意,知许也跑去了内室,在李舜华装首饰珠宝的盒子里找两只钗,其实及笄礼的头面就放在桌子上,李舜华平时不爱这些,但是看着知许兴致很高的样子,便也由得她去。 “殿下,落枕了?” 空荡荡的殿中突然响起来男子低沉的声音,李舜华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是傅辰之的声音。 她仔细想了一下,方才是没有听见他出去的声音,便回道:“是落枕了。” 说完之后想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我觉得眼下落枕其实是个好事,明姑她们向来说我不够端庄,行走之中毛毛躁躁,没有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风范,如今好了,我脖子不能动,自然走的稳重得体。” 傅辰之听了这她这一派歪理,依旧是冷清的面孔,然眼尾却有一瞬上挑,含了三分笑意,他看了一眼铜镜旁边妆台上的赤金红宝石头面,说出来的话却不留情面,道:“殿下觉得,你能顶着这一斤重的金子,得体地过完这一天?” 李舜华下意识拿起来旁边的金冠头面,上面是三只镂空雕刻的凤凰,凤凰嘴里俱还衔着血红的珠子,后面是绽开的凤翼,微微上翘,铺展整个发髻,李舜华在手中掂了掂,而后瞬间清醒,就这知许还要再给她加两根钗,就算不加,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也觉得似乎过一会儿便要断了。 李舜华几乎是一瞬间愁云满布,眉毛蹙起,为难道:“难道我真的躲不过去扎针了?不行,不行。” 她心中纠结,却冷不防感觉傅辰之走到她身后,突然想到他虽然不是医官,但是自学成才,医术精湛,一下子炸了,一伸手将他推得远了些,道:“你不许过来!” 说完却听见傅辰之一笑,道:“殿下,臣虽知医术,但只是在用药方面,对于针灸按摩,实在不通。” “真的?”李舜华往右扭头,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道。 傅辰之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来,道:“真的。” 李舜华还有些不信,正想叫他站的远一些,便听见他又道:“臣这两天未来当值,其实是有一件要紧事。” “何事?”李舜华问。 “臣的生母落水一事,有了些消息。” “如何?”李舜华一下子来了好奇,忙问道。 傅辰之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位老仆人当年因家中有事,躲过了一死活了下来,就住在百里外山脚下的村子里……”傅辰之一边说,一面轻轻将手中的剑放下来,见李舜华听得认真,转瞬之间双手便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李舜华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是一疼,眼前一动,晕晕乎乎听见‘咔嚓’一声。 “啊——”下意识叫出了声,她原本接下来要问的话还卡在嗓子眼里,傅辰之便收了手。 她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傅辰之,瞪着眼睛怒火升腾,吼道:“傅辰之!!!” 不知何时傅辰之已然提着剑站在下首丈远,李舜华坐在那里盯着他,一抬脚,将脚上鞋子接力砸向他,傅辰之站着未躲,或许是看出来那鞋子砸不住他根本不必躲。 动静太大,引来了众人,众人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见李舜华满脸气的通红,坐在上首,傅辰之面前落了一只鞋,淡然站在下面。 见众人过来,他颔首行礼:“臣告退。”说完便退了下去,低下的头挡住了唇角的笑意。 第八十七章 笄礼 院子里的周海昌看见傅辰之出来,便好奇凑上去想问问他在里面为何到现在,谁知走近了才发现他尚未放下的嘴角,一下子像见了鬼一样,道:“辰之你你你,你是笑了吗?” 傅辰之一个眼神扫过去,依旧冷冽如刀,周海昌缩了缩脖子,觉得那是个错觉。 东方欲晓,李舜华终于试好了衣裳,然后脱下来规整地叠好,放在檀木的漆盒里头。 明姑对于她的脖子突然好了一事十分惊喜,而后有隐隐担心,一直叮嘱她行走间恪守礼仪,不能失了公主风范和皇家体面,李舜华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但还是笑着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正宾们以及赞礼赞者还有观礼的一众人已经都到了长乐宫前殿。 礼乐响过后,已然绕出殿门外的李舜华身穿规制中的黄色素净常服,梳着高髻,未戴钗环,双手放于腹前,挺直腰背,缓缓向殿中走去。 太皇太后向来待李舜华不亲近,今日竟也来了,同一脸欣慰的皇太后林氏坐在上头,她们旁边放着贤宗和先皇后,也就是李舜华父母的牌位,另一侧则是站着晋安公主李琼华和遂安公主李霁华,李霁华比李舜华还要年长,她是江都王路照的长女,也就是路疏同父异母的姐姐,自小便被接到宫中教养,很小便封了公主,不过有意思的是,李舜华的皇祖母对她不亲近,反而对这个李霁华,倒是十分的喜爱,日日都叫她跟在身边。 下首先坐着的便是皇后赵氏,她领着一众宫嫔,如王昭仪、张宝林的坐在一侧,而另一侧,则是一些邀请的世家贵族的夫人和小姐前来观礼的。 李舜华走到殿中,规规矩矩跪了下去,三跪九叩,行完礼之后,便有正宾,通常是姑姑婶婶或者是姨娘这一辈的人,来给她加簪、钗。 皇后本来是找的江都王妃做这个正宾,然或许是因为她母家的事情,江都王妃这几日心绪不佳,便推辞了,昨日才临时换了人,换的是她的一个姑姑,贤宗皇帝的长姐,她孀居多年,李舜华长大后几乎都没见过她,不过据说她是位谨言慎行,贤良淑德的公主,倒是跟她大有不同。 之后便是赞礼上前来给及笄者梳理妆容,这基本上是走个过场,因为之前在内室,一般都会梳妆好了才出来。 接着便是侍者宫人们按照规制,将事先准备好的服饰呈上来,然后理妆,加外服,再加钗子,再加披风。 这衣裳通体是明黄色的天家规制,上绣百鸟朝凤的图案,还缀了珍珠,十分华丽,宽袖,长尾,再加上金冠,处处透着高人一等的气势与威严。 李舜华有条不紊,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这后面便是象征性用些膳食,饮酒奏乐,然后请父母训示,然李舜华的父母已然不在,便是由皇太后代劳,至于太皇太后,观礼观了一半不到,便由于身上不爽快,提前走了。 李舜华倒不甚在意,只听了太后一早准备好的训词。 太后看着下面跪着的李舜华,不由得红着眼眶,道: “吾养儿摄政长公主李舜华,生来聪慧,乖巧懂事,今日及笄,母当有一言,儿且听来。” 李舜华重重拜下,道:“愿听太后教导。” “汝生于富贵,长自深宫。夫弟子亲王,先需克己。每着一衣,则悯蚕妇。每餐一食,则念耕夫。内外门闾整洁,尊卑次序谨严。至于听断之间勿先恣其喜怒。汝勿鄙人短,勿持己长。” 李舜华听完,方直起身来,恭敬道:“尊长之训,受教于心。” 说完再拜,之后便到了正宾赐字的环节,事先已然说好,为尊先皇后,李舜华小字为‘槿’。 自此已然过了午后,及笄礼繁杂,结束后晚上还有生辰宴会,是以众人便被安置在各处宫殿中暂时先行休息,到了晚上吃完酒宴,才算是真正结束。 …… 李舜华回了内室,一屁股坐在榻上,灌了两口水,又将一旁放着的糕点拿过来吃了大半,这才缓过来,她刚坐着一会儿,知意便进来了,屋中除了明姑和知许,倒也没有他人,知意便直言道:“殿下,那个禁卫刚偷偷去见了王昭仪。” 李舜华挑眉:“人扣住了吗?” 知意点头,又道:“怕是今晚要有动作。” “忍了这么久,今日确实是个好时机,若是我,也会选在今日。”李舜华喝了口茶道。而后又问,“青茶的伤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知意回道。 李舜华弯了眉眼,笑道:“那便安排她进宫来吧。” “是。” 李舜华又坐了会儿,林安一脸兴奋地跑了进来,道:“殿下殿下,各家给您的生辰贺礼都放在偏殿了,请您前去瞧瞧。” 她听了却没有多大兴致,刚才跪的久了些,现下膝盖还有些不舒服,便道:“你同知许去清点一下,该放库房的放到库房,将礼单拿来我看看就行了。” 林安道是,下去将礼物收录,呈上来单子给李舜华,她打开来看,这是按照礼制来排的,第一个便是明德帝。 明德帝的礼物并不意外,自从他登基以来,每年给李舜华的,都是两颗夜明珠,不过这次可能是她的及笄礼,多了一颗,一共三颗,两大一小的明明白白记录在那上头。 她接着往下看,第二个便是她的祖母太皇太后,给了一只白玉镯子。 皇太后倒是大方,送了好多样,吃的玩的、还有穿的都有,十分齐全,李舜华笑了笑,后宫众人皆送了东西,就连那个与她不对付的张宝林,也送了个竹雕山水人物笔筒,虽不算贵重,倒也有几分心意。 李舜华拿起来另一本宫外的名册,上头第一个是江都王府的,送了珐琅玉石荷花盆景,还有个白玉吉祥如意盖炉,都是好东西,江都王府送起来倒不心疼。 李舜华说着便让宫人们将那东西拿上来摆在窗边,那盆景玉石为底,精致贵重却也栩栩如生。李舜华盯着看了有一会儿。 心里头想起来李觅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便有人叫她过去赴宴了。 第八十八章 勺子 此时太阳已然落山,只余点点深红色的光辉在西面,抬头向上看,藏青色的帷幕上,已见漫天星辰,一闪一闪,引人驻足。 宴会设在凝阴阁,是一座三面临水的两层阁楼,阁前平坦宽阔,专为乐人舞姬所设,阁楼檐角高起,雕梁画栋,如飞阁流丹。此事已然点起灯笼,两层的阁楼灯火通明,显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阁楼映在池中,波光凌凌,像是悬空,池边也雕栏玉砌,点了荷花灯,夜风微起,十分漂亮,引了许多官家女郎们驻足观看。 明德帝身子这两日好了些,可以下床走动了,众位大臣们也都陆续进宫,男子不参加及笄礼,但是长公主的生辰宴,还是要来参加的。 李舜华领着知意明姑,身后还跟着林安以及傅辰之和周海昌,走到阁前,却突然问:“知许哪里去了?” 林安上前道:“奴才方才跟着知许在偏殿盘点,有个小宫女急匆匆进来,说一个女郎不小心扭了脚,不好看医官,变请了知许前去瞧瞧。” 李舜华听完疑惑:“知许通医理这件事情没多少人知道,宫外的女郎怎么晓得,你快去寻她,莫叫她出了什么事!” 林安此时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便立即转了头跑着去了。 李舜华这才带着人,进了凝阴阁。 阁中已然有很多人落座,臣子们并着他们的家眷坐在一侧,另一面是宫中众人,见李舜华前来,俱都起身行礼,道:“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她颔首后请诸位平身,而后在宫中嫔妃那一侧,紧挨着上首处坐下来。旁边便是王昭仪,王昭仪见她过来,笑着请她坐下,道:“你这几日没见新柔,她许是想你了,看见红色的东西便瞪大了眼睛去看,叫乳母都十分惊奇。” 李舜华听言对她笑笑,却是未曾接话,身后的明姑给她斟了茶,她刚拿起来,便见明德帝从外头过来了,身后还跟着皇后和太后。 这么一来众人都连忙站起来,先是垂着手随着他们三人转到首座,才跪了下去,道:“臣等叩见陛下,皇太后,皇后娘娘。” 明德帝扶着太后落座,而后才叫众卿起身,他今日穿了衮服,衣袍宽大,上有金龙,颇有帝王之风,兴致却也很好地样子,含笑对着李舜华道:“今日阿槿过生辰,阿槿最大,一切都听阿槿的。” 李舜华听了这话也不扭捏,坦然笑道:“今日多谢诸位来参加我的生辰之礼,薄酒一杯,我先干为敬。” 众人也都纷纷举杯,一片同乐,待饮完这杯酒之后,李舜华道:“开始吧。” 随即乐声轻起,从前面传来,接着便有宫中尚仪局司乐司的舞姬缓缓登场,穿的是轻纱衣,红纱黄带,在凝阴阁前面的台子上翩翩起舞,灯火辉煌,迎着清风,再趁着星光水面,确实十分好看,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李舜华喝了口茶,侧头看着,心中突然觉得能享受到此等美事,应当多谢傅辰之,不然以她那不能向左瞧的脖子,如何这般轻松愉悦地看美人跳舞呢? 她这么想着便下意识向后转,想看一眼傅辰之,她头转的突然,却冷不丁正对上傅辰之如深潭般的眸子,心中有些惊讶的同时却又十分疑惑,这么好看的歌舞不看,盯着她的后脖子梗干什么? 却见傅辰之依然一动不动,李舜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好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这时乐声进入结尾高潮,李舜华瞬间被吸引,没想那么多便转了过去。 歌舞以花状结束,众人也都十分给面子地拍了拍手,接下来便又上来一群女郎,合奏一出极富盛名的古筝曲,李舜华却没什么兴趣,垂下头来看着眼前案上的瓜果膳食。 宫中宴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筷子和酒杯皆是纯银制作,便是为了防止有些人在菜中下毒,毒害皇室。 如今李舜华面前摆着八道菜,有荤有素,皆是用琉璃盏盛着,精致华美,看着就让人十分有胃口。 李舜华用着银筷子倒也放心,吃了几口,但到底心中压着事情,总觉味道不佳,便放了筷子,拿了一旁的樱桃吃。 身侧的王昭仪见她只吃水果,便道:“殿下今日,是没有胃口吗,可是不舒服了?” 李舜华抬头,将嘴里的樱桃核吐出来,才道:“并未,只是下午在宫中多吃了些糕点,现在不饿而已。” 王昭仪听完也并未多说,轻声道:“既然积了食,便喝些酸梅汤解一解,也好舒服些。” 李舜华听完这话一抬眼看着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似乎还隐隐带着笑意,看的王昭仪下意识转过了头,将手中的面巾捂在嘴上轻咳了一声。 是了,王昭仪今日要害她。 李舜华很早就知道她起了这个心思,只是今日下午,才知道她选在生辰宴会上动手。 那个被他早早便盯住,现在已经扣在长乐宫的禁卫,便是王昭仪的私通之人,更是给她毒药的人。 至于为什么,李舜华心中冷笑,很大一部分,当是为了情。 身后站着的明姑在琉璃盏中给她盛了一碗酸梅汤,明姑刚要将一银质长针插入去试,便听见王昭仪在一旁道:“银针同酸梅汤相克,若是将银针插入,反而减了酸梅汤的效果。” 李舜华勾唇一笑,道:“还是试一试才放心,王姐姐觉得呢?” 明姑得了这话,便不在犹豫,直接将针置入汤中,等了片刻之后拿出来,竟惊讶发现那针银光发亮,并未变色。 李舜华眉头一皱,心中拿不定了,难道不是这碗汤有问题?而是其他的菜? 她无意识咬唇,看着身旁王昭仪侧着身子同后宫人在说话,心想可能是她多想了,应该不是这碗汤的问题,她口中有些渴,便拿起来一旁琉璃盏相配的勺子,盛了一勺便要往嘴里送。 “殿下!” 突然一声低呼从耳后传来,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手掌温热强硬,止住了还差一点就要送进嘴里的勺子。 第八十九章 乌头 勺子中的酸梅汤由于刚刚那一下的抖动撒出去几滴,落在琉璃盏里那紫的发黑的汤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李舜华转头,顺着手看上去,是傅辰之的侧脸。 傅辰之看着她,将手松开,却又从她的手中拿过来勺子,附耳道:“毒不在汤中,在勺子上。” 李舜华下意识看那琉璃勺子,在灯火下流光溢彩,颜色透明,看不出什么,她拧着眉头,又听傅辰之道:“殿下看看手上。” 李舜华低头摊开手掌,惊讶发现刚才握着勺柄的几根指头上微微泛黑,她放到鼻尖一闻,有一股草药的味道,味道很淡,手指头上的颜色也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且更为奇特的是,那琉璃勺却并无半分黑色,看着与寻常无异,只是那毒药粘在手上,才会显露出来一点点颜色。 真是好心思,李舜华心头一转,便已然明白为何会有人将知许支走了。 明姑从袖中拿出了一方手帕,傅辰之将勺子放了上去包好。 王昭仪绞着手中的帕子,向这边打量,奇怪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这汤有什么问题?” 李舜华对上她的眼神,心里却想要为她如今还能这样装腔作势的功夫拍手称赞,然而到底是心虚,她看着李舜华盯着她不说话,眼中慌乱一闪而过,但是很快便镇定下来,关心道:“殿下没事吧?” 李舜华弯唇一笑,但却锐利地像是能将她看透,道:“自然没事,倒叫王姐姐失望了。” “殿下这话何意?”王昭仪面色僵硬,但还是显出一丝温婉的笑意。 “什么意思,王姐姐心中比我清楚。”李舜华回道。 此处刚才动静不小,许多人都看过来,就连上头坐着的太后,也放下了筷子,问道:“阿槿,怎么了,可是有何事?” 却见李舜华提起裙子,跪到了中间,道:“请林娘娘和皇兄为阿槿做主!” 乐声舞蹈适时而止,阁中一刹那静了下来,四周人皆向中间看去。 明德帝见状也放下手中的酒杯,问道:“阿槿,今日是你生辰,有什么事情,皇兄给你做主。” 却见李舜华抬头之时眼中便包了泪花,柳眉轻蹙,抽噎了两声,十分委屈地道:“我身边之人要害我,在我的勺子上涂了毒!” 一言既出震惊四座,诸人皆面色严肃,有些甚至还检查一番眼前的菜肴,确认无毒才放下心来。 明德帝眉头拧着,还未说话,一旁的太后便惊得站了起来,双手对着李舜华道:“这怎么得了,阿槿,快到林娘娘这里来,让我瞧瞧有没有事情!” 李舜华遂起身坐到太后身边,太后揽着她,确认她无事之后才放下心来。 一旁皇后已经叫人请了医官院的几位医官都来了,明姑将勺子交给他们,几个老医官围在一处用针又用清水还闻了许久,终于得出来个结论,道:“这勺子上是乌头汁。” 她刚说完这话,李舜华便又落下来两颗泪珠,十分难过道:“若不是我宫中人发现的早,只怕此刻我怕是已经不在了。呜呜呜呜~” 林太后心痛地抚着她的背,而后又面色凝重的看向明德帝,道:“皇帝,你妹妹要被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毒死了,你还不下令查吗?” 明德帝看了一眼窝在太后怀里的李舜华,而后才垂下眼帘,恭顺道:“自然是要查清楚的。” 他说完转过身来,吩咐道身边的李德,道:“去将今日膳房中负责餐具的宫人还有上菜的宫人全部都带上来,朕要亲自问话。” 李德应是正要去,却听得李舜华道:“李总管不必去了。”她从太后的怀里直起来头,对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先是抽噎了两下,才缓缓道:“我知道是谁。” 众人又是一惊,抱着她的太后忙问:“阿槿知道?是谁要害你,你只管说,你皇兄和林娘娘都在这里,都为你做主。” 李舜华却又是一脸为难的样子,纠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此人身在后宫,与我向来交好,我也拿她当姐姐看待,事到如今我仍不想说出来,但是她竟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她说着便又难过起来。 皇后在一旁道:“既是后宫之人,又与殿下交好,那便只有一人……” 李舜华张了张口,还未发出声音来,便见下面一身深蓝宫装的王昭仪跪在下面,她先是叩了个头,道:“臣妾不知做错了何事,竟引得殿下怀疑至此。” 太后看着底下正跪着的王昭仪,又看了看一侧皇后同样疑惑的神情,开口道:“阿槿,你是想说,是王昭仪下的毒?” 却见李舜华十分难受地点点头,道:“都到现在了阿槿也实在是想不明白,我同王昭仪相伴良久,平时也喜欢同她在一处说话玩笑,甚至还将她当成姐姐来看,谁知道她竟然、竟然、竟然要害我呜呜呜~” 王昭仪一脸无辜:“殿下不要血口喷人,我虽然坐在殿下身侧,却并未要害殿下,更无害殿下的机会,还请陛下和太后娘娘明察!” 李舜华却是伸出来一根手指,十分痛心却又带着几分恨意,道:“那酸梅汤便是昭仪叫我喝的,还拦着不让我用银针试毒,昭仪还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昭仪正要开口,便听见李舜华又道:“昭仪只管承认,念在你为皇兄诞下长女的份上,皇兄必定是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我也会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为你求情的!” 王昭仪盯着李舜华,寻常那样温婉的性子,此时却也气结,她本是想痛哭一场引得众人同情,却没想到李舜华哭得比她还痛,胸口鼓了几鼓,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 还是她的父亲工部侍郎王大人和夫人见状,走到中间双双跪下,道:“昭仪娘娘在家中之时便一直善良乖巧,此事定然不是她做的啊!” 一旁的王昭仪很快定了心神,道:“启禀陛下,殿下所说只是怀疑,可曾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此事果真是我做的?” 她说完看向李舜华,像是料定她没有实在的证据,明德帝也看着李舜华,似是在等她说话。 第九十章 证人 却见一身明黄华服的李舜华叹了一口气,像是十分遗憾道:“证据?我自然是有的。” 王昭仪闻此言一动,头上的步摇晃了晃,但她并不相信,只当李舜华是在炸她,硬着头皮道:“殿下若有证据,不妨呈上来,也好叫别人知道我是否清白。” 李舜华一笑,眼尾上挑:“昭仪清白不清白,待人上来就知道了。” 王昭仪盯着李舜华,或许是虚心作祟,总觉得她这话另有所指。 “知意,将人带上来。”不等她再说话,李舜华便高声道。 说着一个禁卫军打扮的男子便被押着上来,双手被绳子捆着,头发也散乱开来,叫人看不清脸。 只是从他进入凝阴阁的一刻起,王昭仪盯着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似乎难以置信,然而面上却一瞬间煞白,嘴唇上虽然涂了口脂,仍能看出来退去的颜色。 她按在地上的双手使劲,指甲扣在如意纹的地毯上,指尖泛白,脖子上青筋显出,而后回头看了眼李舜华,神色复杂,然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一句话,李舜华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原来早就知道了。 李舜华对上她眸子,睫毛颤了两下,没错,她早就知道了。 很早以前,或许是那日在凉亭里她内心不甘到失态忘记罗帕,或许更早便起了疑心,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罢了。 那人进来之后便跪在了阁中间,垂着头拱手,便是如此也还算礼仪周到:“臣十六卫金吾卫监门直长贾化识,叩见皇太后,陛下,皇后。” 知意一直跟在他身后,见状拱手,说了一通李舜华之前交代的说辞,道:“启禀陛下,奴下午途经王昭仪的淑景殿,恰巧看这个人鬼鬼祟祟从淑景殿翻墙出来,奴觉得不对,想着这个人或许是个贼,可能偷了淑景殿的东西。便上前查问,谁知这个人前言不搭后语,还从身上掉出来一包乌头,奴觉得此事重大,便将这人带回了长乐宫。” “几经查问,才知道他的身份,并且他去淑景殿并不是偷东西,而是去送乌头,淑景殿的王昭仪一直跟他有来往,前段时间更是托他从宫外带了毒药,企图在生辰宴上毒害长公主。” “殿下震惊之余又不敢相信,只得将他扣在长乐宫,如果不是刚才王昭仪种种反常,又真的在酸梅汤中验出乌头毒来,只怕回去还要因为栽赃陷害挑拨离间,将这人发落了。” 她说完之后问了一句旁边的人:“王昭仪指使你带毒入宫意图毒害长公主一事,你可承认?” 那贾化识看了一眼身旁垂着眼睛跪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王昭仪,吞了吞口水,还是道:“臣供认不讳。” 李舜华便接着笑道:“既如此,昭仪还觉得这证据能证明你的清白吗?” 知道真相的众人皆是相互看看,就连一向端庄的皇后也皱着眉头,没有想到一向温婉贤淑,不争不抢的王昭仪,竟然有这样一颗黑的心肠。 “我就说平常昭仪看我的时候,便觉得凉飕飕,起先不知原因,如今看来,只怕是她心肠太硬太冷,眼神似刀,藏也藏不住呢!”说话的是那个十分得宠的张宝林。 一通风凉话,说的身旁几个宫嫔都笑了起来,后宫之中那有什么亲如姐妹,只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平时王昭仪在宫中行走虽然处事淡然,但难免会有人看不惯她这样的做派,此时看她如此境地,自然是想添一把火,看一看热闹。 而一旁的工部侍郎和夫人,也是满头大汗十分震惊,似乎并不敢相信一向乖巧守礼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忙伏着身子道:“求陛下和太后娘娘息怒,昭仪娘娘她一时糊涂,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求您看在她是老臣的独女的份上,从轻发落吧。”说着将官帽取下,长跪不起。 不语良久的王昭仪终于有了动静,像是认了命,脸上滚下来两颗泪珠,她本就生的如江南美人,皮肤白皙,温婉动人,此时一哭,在加上伏在地上,颇有几分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楚楚动人之感。 叫旁边不知道哪个宫嫔看了,咬着牙说了一声:“狐媚!” 王昭仪却也不理,只对着明德帝盈盈一拜,带着哭腔:“臣妾自从您登基便进了宫,在您身边服侍多年,虽不算是有功但是也无甚过错,还为您诞下了长女,此事不过是受人蛊惑才一时糊涂,险些害了长公主殿下,但殿下如今只是受了惊吓,尚还好好站在这里,妾自觉罪孽深重,但却未造成苦果,还请陛下定夺。” 这话说的十分有水平,想来这个王昭仪应当是以为她还不知道她跟贾化识的那些事,以及她对路疏的那点子心思,所以想随便找个借口将这事糊弄过去,就算是认下投毒之事,明德帝看在平西公主的份上,她也并无性命之忧,只可惜,李舜华冷笑,她布局良久,绝不会如此草草收场。 一番话说得明德帝眉心拧着,一手扶在额上,倒是皇后心软,轻声求情道:“陛下,昭仪毕竟为您诞下子嗣,您看着——”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李舜华打断,她脸上尚且还挂着泪痕,看着皇后道:“皇嫂,为皇兄诞下子嗣便可以加害他的妹妹而逃脱惩罚了吗?” 一句话将皇后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皇后张了张嘴,道:“自然是不能够。”身边坐着的太后一手扶着椅子,一面看向明德帝道:“皇帝,将新柔交给这么一个毒妇养着,叫哀家怎么放心?!皇后乃是六宫之主,不如交给皇后教养。” “不要!太后娘娘,新柔还小,她离不开我,她才一个多月啊,陛下,求您劝劝太后!”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林太后一提孩子,她便激动起来,再无半点仪态。 明德帝一手撑在案头,垂着眼帘,似在思索,却又听李舜华缓缓的声音响起:“我看昭仪并不是受了谁的蛊惑才想着要来害我,而是因为一个人吧。” 第九十一章 二证 她说完皇后疑惑,问道:“阿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舜华看着王昭仪震惊,却又在明白后乞求的眼神,却无半点心软,一句话像是抽走了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道:“昭仪她,爱慕路疏。” 一语惊得满堂哗然,明德帝的面色阴沉,看着李舜华道:“阿槿,不许胡言!” 坐在下面的路疏也在一瞬间皱眉,似是不明白李舜华在说什么。 李舜华从太后身边起身,缓缓走下上头的阶陛,站到王昭仪身边,对着明德帝,认真道:“是不是胡言,皇兄听我说完才知道。” “多天前在咸池旁边的凉亭中,我与昭仪对坐饮茶,碰见路疏过来,便请他泡了一壶茶,小坐了片刻,当时王昭仪便有些不对,只是我并未想到这层,直到他走的时候,连手中的罗帕都忘在了石桌上,算作旁人是没什么,但这于人们面前惯常稳妥周到的昭仪来说,实在是极不寻常。” “还有,前两天昭仪突然在月子中到我长乐宫,拐弯抹角向我打听路疏外家的消息,并暗示我相助,由此更加让我确定她对路疏的情意。然而如此种种路疏并不知情,便能知道,路疏心中并无昭仪,一切不过是昭仪一厢情愿罢了。” “前朝后宫皆知道,路疏是先太子的陪读,自小常常出入宫禁,同我也十分熟稔,算得上是自小相识,相伴长大,自然非比寻常。昭仪求而不得,故才想要毒害我。” 她说完这话,侧着身子看着王昭仪,眉眼弯着,是一贯平常的样子:“王姐姐,我说的对吗?” 那王昭仪却瘫在那里,目光呆滞,然却并不否认。 倒是同跪着的她母亲,工部侍郎的夫人,尚还存着三分心思,哭着大喊冤枉,驳道:“殿下说这些虽然有几分情理,但到底是推测,并无实打实的证据,怎能——” “母亲!不要再说了!” 王夫人没想到,她为自己女儿辩驳的话,却被自己的女儿打断,只见王昭仪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颤抖着身子,轻声道:“我的确对路世子曾经有过心思,也承认进宫之后也没有将他忘掉,不需要什么证据,我承认便是。” 她母亲听她如此说,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她道:“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女,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却见王昭仪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看了一旁的路疏一眼,又转过来对着母亲道:“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进宫三年多,唯有此话最真。” 见她承认,王夫人只落下泪来,再也不知如何言语。 只李舜华淡淡看着,心中冷笑,旁人只知道她是事到临头说了实话,倒是一片情深,然则,王昭仪冰雪聪明,又同她相伴良久,自然对她的行事作风了解几分,心中必定知晓,她既然说了出来,就一定留了后手和证据。她这是拼尽全力不要面子,也想着能护住自己最后一片遮羞布,从而乞求明德帝能留她一命。 倒是上面周身都散发着怒意的明德帝站了起来,男子向来受不得这种事,他气的脸色发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盯着王昭仪骂了声:“贱人!你这贱人!枉我如此待你!” 众人见皇帝发怒,俱都起身跪下,齐齐道息怒,但也不能缓解他半分火气,明德帝骂完咳嗽了两声,张口想要说话,却像是什么堵住了喉咙,大口喘着气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吓得一旁的李德忙上前去,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来两粒药丸给明德帝喝了,他平复了一会儿,才渐渐好一些。 一边坐着的林太后看见他这个样子,也忙过去询问,许是起身的急了,站起来的时候,周身晃了两晃,还是身边的姑姑及时扶住了,才未摔倒。 “林娘娘身体不好,不如先回去休息。”李舜华适时道。 “是啊,母后,您先回去吧,陛下吃了药便无大碍,儿臣会照顾他的。”皇后也在一旁开口。 “母亲回去休息吧。”明德帝缓过来,看着太后。 林太后见状虽依旧忧心,然而她这几年的身体也的确是不大好了,便没有推辞,只道:“皇帝,你切勿再动怒了。” “儿子知道。”明德帝应道,说完便派了身边的李德,送了太后回宫了。 这边李舜华见她走了,便起身来,道:“臣妹知道皇兄此时身体不安,本不该知道此事,但是事关天家颜面,臣妹尚有证据,却不知该不该呈上来。” 明德帝看着她,连话都没有力气说了,直接抬了抬手。 这便是要看证据的意思了。 李舜华还尚未开口,便听得身旁的王昭仪发出一声激烈的尖叫,似是万般痛苦,她跪着拉住李舜华的衣袍,哭着道:“殿下~我求求你,不要不要说了,看在我们以往的面子上,求你了~” 李舜华拉着衣裳挣脱她的手,道:“昭仪害我的时候,做下那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如今?” 说完便一拱手,道:“请青茶上来!” 青茶早已经在阁门前等候,听言便跟着周海昌进来,宫中不少人认识她,此时却大吃一惊,只见往日娇俏活泼的青茶,如今已然面目全非。 她衣裳倒还是干净,只是脸上布满疤痕,还瞎了一只眼,手中拿着拐杖,一条腿已经瘸了。 “青茶不是出宫后潜逃未归,怎么是如今这个样子!”皇后问道。 “奴青茶,叩见陛下,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青茶艰难行了礼。 李舜华道:“皇嫂莫急,听青茶慢慢说。” “娘娘明鉴,奴并非是出宫后潜逃,而是因为撞破了王昭仪的奸情而被支出宫去,昭仪她想要杀奴灭口啊!” “什么!”饶是好脾气的皇后,也禁不住拍案而起,“你细细说来。” “是。”青茶道,“那日奴晚上突然想起来昭仪被子有些薄,想要去殿中给她加一床被子,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奴疑惑,便趴在门缝中看,正看到,正看到——” 第九十二章 囚禁 “正看到什么,你快说啊。”张宝林催促道。 青茶抿着嘴,像是十分羞愤,遍是疤痕的脸上也染上了红晕,她一咬牙道:“奴看见,看见昭仪她裸着身子,同一个陌生男子抱在一处。” 话音刚落,便听见明德帝翻桌子的声音,案上瓜果盘子还有一种器具俱都翻倒在地,他双目红着,像是能杀人。 皇后见明德帝似是怒极,也不敢随便开口,倒是下面坐着的张宝林忙跑过去,扶着明德帝站稳,抚着他的背,问青茶道:“那奸夫是谁?你可曾看清?” 青茶道:“看清了,就是寻常在淑景殿周围巡逻的金吾卫。” “查!派人去给朕查,朕要知道是哪个人,哪个胆大包天的人,竟敢沾染朕的女人!!!”明德帝这一说话,便又剧烈咳嗽起来,一连服了好几颗药丸,也无甚作用,张宝林扶着他坐下来。 “不必去查了皇兄,那奸夫此刻就在阁中。”李舜华道。 众人议论纷纷,俱都看向守着阁的金吾卫们,李舜华却走到那个早就跪着的,给王昭仪乌头的那个金吾卫面前,道:“便是此人。” 她说完看了一眼跪着的人,他垂着头,头发散乱,叫人看不清相貌,李舜华又对着他道:“抬起头来,叫皇兄看看你的样子。” 那人听话的应是抬头,撩起来头发,露出一张让众人惊讶的脸。 眉眼干净,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倒不像是习武之人,竟像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算是个十分不常见的俊朗郎君,最重要的是,他这张面孔,竟跟一旁的江都王世子路疏,有七分像! 众人看完还有谁不明白的,明显是这个王昭仪进了宫还对路疏念念不忘,这才寻了个像他的人,好做消遣。 一时间不少人,特别是那些官员的夫人们,皆以厌恶至极的目光看着她,王昭仪却早就不在乎了,她垂着眼只看着地面,不做任何辩解。 “朕问你,新柔咳咳、咳,新柔是谁的女儿?她是不是、咳是不是朕的骨肉,你说!!” 提起来新柔,王昭仪也无半分反应,更无答话的意思,阁中寂静良久,许多人屏气凝神,只有李舜华的声音慢慢响起来: “新柔是皇兄的女儿,王昭仪在怀孕之前,并不认识那人!” 王昭仪却陡然转头看向李舜华,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李舜华并未看她,接着道:“臣妹担保,新柔确实是皇兄的亲生女儿。” 傅辰之一直站在李舜华座位后面,听见她说这话,也意外挑眉,片刻后像是明白了她这么做的原因,他看着她的背影,面上缓和几分,不再是往常那个冷若冰霜的样子。 明德帝心有慰藉,长出了一口气,他甚至再未看一眼地上的王昭仪,只缓缓道:“昭仪王氏若锦,工部侍郎王现之女,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有损皇家体面,但念在为朕诞下长女,其父王现又为官多年,并无过错,且只有这一女的份上,留下性命,贬为宫女,囚禁淑景殿,非死不能出,朕长女新柔,从今日起,归于皇后名下,由皇后亲自教养,视为皇后嫡女,天下人不得议论其出身!” 说完又道:“奸夫贾化识,明日仗杀,家中三代,不得为官!” “臣妾(老臣)谢陛下隆恩!”王昭仪像是突然回神,拜过之后,起身之后跟着押她的禁卫出去的时候,一直看着李舜华,双唇轻启,并未发出声音,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李舜华只看她一眼,便转过头,她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但是就在刚才那一瞬,她突然想起来新柔在她怀中笑的样子,吐口而出的,便是那句帮她的话。 新柔,怎么可能是明德帝的女儿? 李舜华之前也不确定,故而才想了个法子试了一试,她谎称皇室女儿指间有红痣,又叫明姑上下打点宫中人,不得向王昭仪说出实情。引得王若锦上勾,不顾孩子肌肤稚嫩,将朱砂刺入指间,留下一点红,由此来证明,新柔是明德帝的亲生女儿。 其实哪有什么红痣,李舜华手拇指抚着之前点过朱砂的指节,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试她罢了。只有不是,才会心虚到强行刺一个。 那金吾卫贾化识遂也起身,跟着王昭仪后面出去,面上倒还是淡淡的,目视前方,脚步都没乱一下,若是再换上白衣,倒是真有几分路疏的风范。 明德帝处理完这一切,身体却再也挺不住了,便先回去了。 大周有个风俗习惯,与人过生辰,熬的越久越好,一般生辰宴会都要通宵才是对过生辰之人最大的祝福,祝福她长命百岁,余生美满,这跟年俗是差不多的。是以明德帝跟太后虽然走了,又出了这一件事,几经反转,令人唏嘘,大家都兴致缺缺,但还是得坐在这里,将宴会继续下去。 皇后倒是没走,站了起来,说了一番话拢了拢场面,这才重新热闹起来,李舜华也坐回去了,歌舞重新开始,丝竹入耳,给人一种刚才的事情都是梦境的幻觉。 大家该玩笑玩笑,该饮酒饮酒,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 方才的水果膳食也全部都换了一遍,医官们就站在门口一个一个验过确认无毒才叫呈上去,好叫贵人们放心。 李舜华刚坐下,内侍林安便过来了,身后跟着知许,知许见了李舜华,不觉红了眼眶,道:“奴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殿下了。” “哪里的话,”李舜华安慰她,“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身上可曾受伤?” 知许摇摇头,道:“奴跟着那宫人出了长乐宫,却被她一直往僻静地方带,奴觉得不对,但是已经晚了,被几个小黄门围住捆在了一处偏殿,直到林安带了人来救奴出来。” “没事就好,下次多留个心眼就行了。”李舜华笑着道。 至于刚才王若锦为何单单将知许支走,原因很简单,知许懂医理,寻常人看不出来,但是如果懂医的人在场,稍加留意,便极有可能发现破绽。只是王若锦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支开了知许,还有个傅辰之。 第九十三章 天人 不过知许平安回来,倒叫李舜华心中松了口气,她看着站在身后的知许道:“如今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了,你想必十分累了,便回去吧。” 知许的确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有点难安,她从小进宫便跟在李舜华身边,如今已余十年,却也没怎么受过罪,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今日这么一来,确实一时难以平复。 知许吸了吸鼻子,蹲了个礼,小声道:“那奴就先告退了。” 说罢转过身去,李舜华看见旁边站着的周海昌,忙道:“叫周大人送你回去吧,路远天黑,小心些!” “多谢殿下!”知许行了礼,身边的周海昌得了吩咐,也跟着出去了。 李舜华出了口气,这时候才觉得饿,便拿起来案上的银筷子,吃了几口菜,宫中菜肴向来精致好看,但李舜华从小吃到大,却也没什么新鲜,吃了一些,又喝了两口甜甜的汤,便叫明姑撤了下去。 既然是生辰宴,且还是李舜华的生辰宴,便免不了被人劝酒。 李舜华其实并不惧酒,相反,她在宫中多年,大大小小的宴会不计其数,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兄长们学会了饮酒,倒也有几分酒量,便是旁人来敬,她也照单全收,丝毫不推诿。 但是久而久之,便也有些微醺了,李舜华适可而止,便不再饮了,一旁的人见她坚定,便都坐了回去。 阁前节目换了又换,这次又上来的,倒不是一些花红柳绿的舞姬,而是一群戴着面具的郎君。 看惯了美丽妖娆的女郎们跳舞,偶尔上来一些郎君,倒是颇有些不同,不仅是李舜华,连同那些后宫嫔妃以及朝廷重臣,也都来了兴致。 那群人约有十二三个,都穿着墨蓝色的长袍,袖宽垂地,半披着头发,只有为首的那个在头上束了个冠,后宫中除了得了诏令的禁卫,不得携带武器,是以这些人俱都拿了一柄木剑,做一个剑舞。 一行一动之间,身姿优美,又带些男子的阳刚之气,相互之间配合默契,行云流水,十分好看。 李舜华一下被吸引了目光,拿了一把樱桃,吃的舒坦,看的兴致盎然,为首的那个郎君动作尤为潇洒,甚至越来越向李舜华这边靠近,李舜华也起了好奇,想瞧一瞧面具下面他长得一张什么样的脸,不过看这身形,必定是错不了的。 “殿下。” 突然身后传来林安的声音,李舜华回头,林安一脸贼笑,冲着门口那边努了努嘴,道:“刚才路世子出去了,叫了身边的路远过来与殿下传话,说是请殿下出去醒酒。” 醒酒?李舜华想了一下,问林安:“我看着像是醉了吗?” 林安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飞快地点头,道:“殿下当然醉了,看这情形还醉的不轻,你看你面前的樱桃,是不是觉得眼睛有些迷离。” 李舜华盯着那盘子樱桃盯了一会儿,觉得林安说的好像有道理,知意便扶着她起身,准备向外头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住,笑着道:“知意跟明姑留下来看这剑舞吧,这样好的节目错过就不好了,小安跟我去就行了。” 说罢便从侧面出了凝阴阁。 …… 在阁中不觉得,一出来,倒真是不太一样。 夜风习习,月上柳梢,不时几朵云彩飘过,衬在明月下面,添了几分朦胧的意境。 不同于在阁中的灯火辉煌,繁华盛景,外面则更加空旷辽远,让人周身放松,心情愉悦,却又感受到几分月夜的寂静。 李舜华跟着林安脚步轻缓,走过曲折在湖面上的廊桥,踏在木头桥上,脚下便是种满了荷花的湖,映着月光,偶尔还能看出来几条锦鲤,在荷花叶下游来游去,李舜华觉得十分有趣。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凝阴阁的丝竹声渐渐小了些,林安见李舜华一直低着头打量那湖中的鱼,便道:“殿下若是想看鱼,奴这就回去取了鱼食来。” 李舜华认同地点了点头,冲着林安摆了摆手,林安便飞一般跑开了。 她突然想起来出来时是路疏找她,只是还未问出口路疏在哪,林安已经不见了人影。 李舜华笑着叹了口气,左右看不过就这一条路,便准备独自向前走着去。 她今日穿的正式且隆重,好看是好看,就是对她来说太过于繁琐,李舜华提着裙子,还未迈步,便听见从木质廊桥上传来人的脚步声。 她抬头看,便见廊桥拐弯处,转过来一个人。 在这月夜湖中犹如瑶池仙境般的地方,远处的路疏一身素净的白衣,一手背着,袍角随着步履微翻,随风摆动,一阵风吹过,还带着荷花的清香。 他眉目如画,风姿独绝。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肩头,脚下,路疏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一步一步,如同九天神仙,踏月而来。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李舜华眉眼弯弯,笑得露出来几颗洁白的牙齿,看着他向自己慢慢走近,她从不否认路疏的外貌,但每每见到,还是会心神震动。 “路疏,我其实未醉,”待他走近了,李舜华开口,“只是跟那几个官员们多喝了几杯,但远不到我的酒量,不必特地出来醒酒。” 路疏背着手看着她,道:“你周身酒气,神色——”他说道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而后偏过脸不看她,接着道,“神色如此昳丽,还说未醉。” “昳丽?”李舜华疑惑着重复这个词,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有些烫,心中一转:“我这不是看见你了嘛,看见你我便欢喜,内心欢喜便神采飞扬容貌昳丽喽。” 她说完又补充道:“从小我看见你便喜欢流口水,长大了自然不好那样,有损我长公主的形象,便只能克制一下,仅仅是神色昳丽了。” 路疏弯唇笑,李舜华便学着那些女郎们见他时的样子,接着夸:“世子天人之姿,不食人间烟火,自然是我等凡人比不了的了。” 第九十四章 繁星 “比不了吗?”路疏突然反问,李舜华一愣,觉得路疏这话有些不寻常,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便见他又说道:“殿下想做神仙还是凡人?” 李舜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我生为凡人,自然也是想体验体验当神仙是个什么滋味,或许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反而奢求,做神仙的,说不定也羡慕凡人逍遥自在呢!” 路疏听了点点头,轻声道:“阿槿方才说,我像神仙,可是神仙千百年来孤单寂寥,我也不愿做神仙。” 李舜华又细细打量他,语气坚定,看着路疏的脸:“但是你是我这十几年来见过的最像神仙的人了,长得像,干什么都像,如果真的有神仙,或许就是你这个样子。” 路疏听了这话,依旧站在原地,月光洒在他的眉间,温和如玉,俊朗不凡,他眼中翻涌着未知名的情绪,道:“阿槿,过来。” 他说话的声音与以往有些不同,音尾微微上挑,带着些蛊惑的味道,音色有着些许沙哑,轻轻地像是羽毛拂过心头。 李舜华下意识向前走,她与路疏中间尚还隔着两三步的位置,她只迈开一步,便见眼前白衣扑面而来,一双手臂绕过身后,温热的气息包裹,路疏手臂收力,将她抱了满怀。 李舜华一瞬间脑子空白,方才喝的酒好像突然间都冲上了头,周遭一片寂静。 她觉得自己心跳的要蹦出来,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除此之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路疏胸前衣裳上银色的刺绣暗纹,以及他身上的熟悉的,松木香的味道,只是除此之外,还有股淡淡的,不知名的,好闻的味道。 李舜华身躯僵硬,任由路疏将她抱在怀中,凉风阵阵拂过,都带不走这方圆间的旖旎,良久,她听见路疏的声音慢慢响起,夹着三分无奈,七分愉悦,他道: “神仙一抱你,便也自甘堕入凡尘。” …… 李舜华是晕着回长乐宫的,知意和林安跟着她,走的很慢,知意要扶她,她却不让,一行人回到宫中,已然凌晨时分了。 然而李舜华却并不睡觉,反而点了蜡烛坐在案前,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东西拿出来放在细细观看。 那是一枚小巧的戒指,通身血红,在蜡烛下却又十分透亮,上面镂刻着复杂的纹路,不像是禽鸟,也不是什么花纹,十分奇特,李舜华打量许久,也没有研究出来这是什么纹样。 知许见她回来,便也不睡了,推了殿门进来的时候,闻见一股清新的香味,像是融合了百花的香味,却又不甚浓烈,弥漫在屋子中。 知许一边走着一边闻着,一直到李舜华的身边,也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味道,不是长乐宫中一直燃着的龙涎香,也不是清晨起来摘得插瓶荷花的味道,知许疑惑:“殿下,好像有什么香味,你闻到了吗?” 李舜华听此言却是一笑,伸手举了举手中的红玉戒指,在知许面前转了两圈,知许便觉得那香味更加浓烈了些,惊奇道:“这是,是这戒指发出的香味?戒指如何有香?莫不是泡在香料里再拿出来才带上了味道?” 李舜华微微摇头,含笑道:“自然不是,这是闻香玉。” “闻香玉?闻香玉是什么?”知许问道。 一旁刚将李舜华外服退下来,归置好收起来的明姑听言道:“简单来说,闻香玉就是天然带香的宝玉,香味虽淡,却经久不散,据说还能使人心情愉悦,延年益寿。” “呀!那这玉不是十分珍贵!”知许拔高了声调,道。 “何止珍贵,”明姑一边将床榻上的被子铺展开来,一边回头道:“这玉自古以来都是皇室秘宝,价值连城,而且可遇不可求呢!” 知许捂住了嘴巴,又凑上前去仔细打量那玉,问道:“殿下如何得了这宝物?还是以往就有只是没有拿出来?” 李舜华见她实在喜欢,便轻轻放在她手心中,叫她仔细地看,一面开口:“这是旁人给我的生辰礼。” “据我所知,大周的先祖打天下的时候,曾在一深山之中,侥幸得了一块两寸大的血色闻香玉,后来赐给了当时立了大功的江东将军,也就是后来的江都王。”明姑看了一眼李舜华,在旁边道。 “不对啊,奴跟林安清点生辰贺礼的时候,没有见江都王府的礼单上有这个东西啊,难道是礼单漏了?”知许疑惑,说着便转身,接着道,“不行,我得去将礼单拿过来再对一对。” 李舜华笑着拉着她,眉眼弯着,烛火映进眸中,带着点点的亮光和笑意,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后又轻咳了一声,道:“这是路疏,单独给我的,他说,江都王府的贺礼是江都王府给长公主的,他的贺礼是给我的。” 李舜华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知许了然,却被她整的也有些脸红,明姑在一旁笑,看着这两个小姑娘,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路世子从小同殿下青梅竹马,自然是十分看重殿下的。就连家传之宝都雕好了送过来,这份心意更加难得。” 李舜华闻言眯着眼:“看重自然是看重的,只是,”她说到这里眉头未蹙,像是有些苦恼,接着轻声道,“路疏他,其实从未向我直接表明过心意。” “啊?”知许惊讶,明姑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道,“奴以为,殿下早就同世子私定终身了。” 李舜华咬着唇,道:“我也没有直接向他说过我的心中所想。” 明姑在一旁已然将被褥铺好,让李舜华上床去歇息一会儿,知许拿着戒指,便要交给她,只是刚伸到一半,戒指迎着烛火,镂空的刻文,在一旁的墙上映出来明暗不同的图案,李舜华转头刚好看见,却一下子定住。 只见那墙上,显出一副明暗色绘出来的星空图,图中星光漫天,美不胜收,眼见之人犹如身在苍穹,星星点点近在眼前,却像是隔着千万里,恬静安详,带着夜晚的神秘。 李舜华突然明白为何路疏给她戒指的时候,为何说了那样一句话,他说: 阿槿,你是我的满天繁星。 第九十五章 魔怔 李舜华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被子拉到身前,觉得热又掀到一边,一会儿翻个身,面朝里侧睡,却又觉得不舒服,又改成平躺着,却依旧毫无睡意,只是李舜华不管如何翻来覆去,闭着眼便脑子里便会浮现出路疏的脸来,她索性睁开,只是看向莫一处看的久了,那处便也不知道何时变成了路疏的模样。 一身白衣,温润如玉,浅浅地笑。 她不胜其烦,坐起来揉着脑袋,头发被她蹭的很乱,李舜华抱着被子,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一样。 不仅如此,耳边还时不时响起来昨晚他抱着她和临走时给她闻香玉戒指时,说的那两句话。 “神仙一抱你,便也自甘堕入凡尘。” “阿槿,你是我的满天繁星。” 如此种种,如同余音绕耳,三日不绝。 李舜华觉得自己要疯了。 反正也是睡不着,她便悄悄下了床,穿了身衣裳到院中。 长乐宫中一片寂静,东方露出鱼肚白来,有飞鸟落在檐角的铜铃上,叮咚作响。 这个时辰寻常时候,宫人们便是应该起来了的,只是李舜华觉得昨天辛苦,再加上昨天晚上基本都没有睡觉,直到她回来才去休息,故而李舜华吩咐今天上午都睡个好觉,不必早早起来。 宫人们其实十分辛苦,只要进了宫便是没有一日能闲下来休息休息,贵人们过节的时候他们反而是最忙的,平常也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向知意知许这种一等的宫人们还要好一些,若是底下那些,每日天不亮都要起来伺候,一直到主子歇下了才能轮换着休息。 是以好不容易李舜华发了话,长乐宫的众人们俱都十分高兴,一个个铆足了劲比着睡觉,这本没什么,只是如今的问题是,别人都在睡觉,李舜华睡不着了。 她站在院子里静站了半晌,看着眼前水缸中荷花叶下面的鱼游了七圈,又看檐下的鸟扑棱了两次翅膀,才决定,如此大好时光难得早起,她要练剑。 练剑这个事情,李舜华下过无数次决心又无数次放弃,直到那次在连青山出事之后才又立下了决心,只是这几日出了不少事情,才又耽误了。 打定决心便去了偏殿,拿了自己的剑出来,这剑是她父皇给的,虽不是什么绝世宝剑,但也不是凡品,放了这许久,也锋利依旧,拔下剑鞘,露出道道银光。 剑身平扁,重量轻便,是典型的女子佩剑。 李舜华将衣袍下面的一角撩起来,压在腰带下,便定了心神,回忆起来曾经学过的剑招。 …… 比之长乐宫的寂静,甘露殿倒是不同的喧哗。 明德帝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吐了几次血,后来竟渐渐昏迷,不过依旧对外封锁了消息,只召见了医官院的众位医官前去会诊。 几名老医官摸着胡子商量良久,又针灸汤丸什么的使了个遍,也不见明德帝醒过来,只是再怎么封锁消息,皇后也得到了些风声,此刻正在甘露殿门外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是一名举止有度的贤后,可是那些女德之类的书中,却并未教她遇见这样的事情应该怎么样做,是以她多次想去告诉太后叫她拿主意,却被李德三番四次拦了下来,明德帝昏迷前,再三叮嘱不许传出消息。 所幸日上三杆之时,明德帝悠悠转醒,据医官院给出的缘由是,日出之后阴气下降阳气升腾,天子属龙属阳,便能百病减轻,恢复如初。 胡医官一本正经说了一通后,又交代了几名小医官留在这里守着明德帝吃药,便跟着医官院的众医官们回去了。 至于明德帝身体到底如何,只怕除了医官们,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 明姑从后罩房出来的时候,李舜华已经坐在殿前的藤椅上喝茶了,知许跟在她身后,见李舜华却大吃一惊,还夸张地揉了揉眼睛,大声道:“殿下怎么今日这么早!” 李舜华心中翻了个白眼,道:“大惊小怪,说的跟我平常多晚一样。” 知许不敢看她,但还是小声道:“平常这个时候,您还的明姑进去催三次才不情不愿地起来呢。” 李舜华:“……,今日我比你早就是了。” 明姑笑着看着他们俩斗嘴,这长乐宫中,唯有知许跟林安活泼,李舜华也愿意由着他们,显得十分热闹亲厚,不像是在别的宫中冷冰冰地,等级严明的感觉。 明姑笑了一会儿,便去吩咐林安他们准备早膳,知意是个闲不住的,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李舜华坐了一会儿,内侍局过来了一个管事的黄门,带着一堆的小黄门们,抬着十几个箱子,到了长乐宫的门口。 等他们进来了才知道,原来那十几箱子的东西,都是淮南王李觅,也就是她的三哥给她的生辰贺礼,箱子中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满满当当的烟花。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让人哭笑不得,李觅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循规蹈矩,此次送生辰礼,便大手一挥,送了她十六箱烟花。本来是计划昨日刚好到达,而后在凝阴阁前面给她准备一场浩大的烟花盛会。 这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想必李觅计划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运送烟花的船在半道上碰见了暴风雨,直接连船都掀翻了,所有的烟花都落了水,随行的人们连夜打捞,也只寻到了十三箱,并且由于路上的耽搁,到现在才进了宫。 那内侍说完此事,又接着道:“送烟花的人跪在宫门外等着殿下惩处,殿下您看——” 李舜华笑着摆摆手,温和道:“天灾人祸,不是他们的原因,不必苛责。打发他们回去,”她话说到一半停了,思索了半刻接着道,“叫他们回淮南不许说出实情,只说顺利送到了,那烟花很漂亮,本殿很喜欢。” 那内侍应了声是便下去办了,知许在旁边问:“殿下,那那些烟花怎么办?” 李舜华看了眼堆在宫门口的那是几个大箱子,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才开口:“将库房腾一腾,先这么着放进去吧。” 第九十六章 香囊 这几天无甚要紧事,倒是难得清闲,李舜华去了皇后宫中看了看新柔,稚童无知,还是那副爱笑的模样,见了李舜华便咧开嘴,留下一嘴的哈喇子,眼睛神似王若锦,如有秋波,十分动人。 皇后多年无子,新柔虽是个公主,但也丝毫没有亏待她,将她当成亲生女儿来疼。如今明德帝不怎么往后宫中来,他膝下唯有一女,后宫众嫔妃谁见了新柔,都是十分喜爱心疼,却只有张宝林一个,见了新柔,是一副嫌弃的样子。 那日接了李觅的烟花之后,李舜华给他回了一封信。 信中说的不是别的,尽是些小女儿的心思,李舜华觉得,李觅一直便是风流浪子的性子,又喜欢流连那些秦楼楚馆,自然对于男女之情了解的比她多,于是考虑再三,将她同路疏现在的状况详细地说了一番,然后请教了一个问题,路疏看起来像是心悦于她,只是从未直言,她也不好判断,心中忐忑,便想请李觅想想,给她支个招。 信送出去李舜华便一直在等消息,只是没过两日,有个宫人跑到长乐宫,给她带了句话,说是淑景殿里困着的那位,一直说要见她。 她道知道了,便打发了那人离开。 李舜华端起来身旁的茶喝了一口,是,要见一见的。 她心中想着,她还有一些话,一些事,都要问她,也要告诉她。 午后歇了觉,李舜华带着知许,去了淑景殿。 都说人走茶凉,这句话放在这里虽然不贴切,但也能觉出其中几分意思。淑景殿虽然往日也没有很多人来往,十分清静,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如今的淑景殿,大门紧闭,青铜的门环上,手臂粗的铁链子缠绕了几圈,然后用一个铜锁锁住,门口站了两名禁卫看守,还有一名之前淑景殿的内侍。 李舜华走到门前,那禁卫倒是没有拦她,毕竟明德帝只是说囚禁她,并没有不许人探望。 那内侍之前也是认识李舜华的,见了她,先是跪下来行了大礼,而后一张脸上充满了嫌弃,道:“奴才见过殿下,殿下您怎么还见里头那个贱人,没得平白的脏了你的眼睛。” 李舜华听言皱了眉,看着脚边的人,道:“她毕竟是你之前的主子,就算是现在落魄了,也轮不到你如此一口一个贱人地辱骂。” 那内侍本来是想说些话叫李舜华高兴,却没想到反而被训斥一顿,当下也不敢说话了,只得悻悻地手忙脚乱地开了锁,请了李舜华进去。 知许跟着李舜华进了淑景殿殿前的门,院子里空无一人,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只没几天,便落了一层的枯叶,初夏的天气太阳毒,花圃许是没有人打理,里头的花草都有些蔫蔫的,地上的土也裂开了,看着就叫人十分不舒服。 知许凑到李舜华的身边,小声道:“殿下,我听说,现在这殿里面只有红浮和被贬的王宫人两个人,其他的原来淑景殿的人,都被分到其他各宫中了。” 李舜华看了知许一眼,问道:“我们宫里有吗?” 知许道:“内侍局向来会做事,王宫人是害您才受罚,她宫中跟咱们长乐宫从今往后便是死敌,才不会放她宫中的人来您面前碍眼。” 李舜华点点头,刚走到殿前,正见一宫人端了水打了帘子出来,见着是李舜华,一盆的水咣当一下落了地,溅了一圈。 知许挡在李舜华面前,道:“你是怎么当的差,殿下的衣裳都被你泼湿了。” “奴婢该死!” 跪在地上的宫人不是旁人,正是青茶出宫后,便顶了她的位置,在王若锦身边做大宫女的红浮,如今的红浮,穿着最下等的宫人的粗布宫装,由于殿中没有其他的人,所有的活都要她一个人干,几天不见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只是不断地跪在那里磕头说着恕罪。 李舜华见状拦住知许,道:“不妨事,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知许道是,便同红浮一起,守在了殿门口。 …… 屋内黯淡无光,似是密不透风,散着一股子味道,李舜华适应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去。她刚转过内室前的屏风,便见王若锦一身单衣,盘着头发,坐在铜镜前面,听见她进来,也未回头,只道:“殿下来了。” 李舜华未答话,只是看着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就像是院子里的花,明明在最美的最盛的花季,却因为缺水,而将要枯萎。 见她不说话盯着自己,王若锦回过头来,摸着自己的头发,淡淡地笑着道:“殿下也觉得,我突然之间老了吧。” “心老了,人自然就老了。”李舜华道。 王若锦站了起来,走到李舜华的身边,道:“我倒不是心老了,而是死了。”她说完转身,似是觉得自己十分好笑,笑了两声,在空荡又沉闷的殿中回荡,而后道:“或许我的心,从入了宫之后,便已经死了。” 李舜华皱眉:“世上除了男女情爱,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了?父母亲人之情,朋友姐妹之情,甚至是主仆之情,哪个又不珍贵?” 王若锦却是摇着头,走的很近,对上李舜华的眼睛,道:“不,你不明白,从我第一次见到世子,便中意于他,我喜欢他喜欢的可以放弃一切,他就是我生命里的光一样,让我忍不住靠近,我只能看见他。” “一个人要靠着另一个人才能活着吗?”李舜华反问,“你这般的才情相貌,何不活的潇洒一些,非要在感情的泥潭中越陷越深,落的如今这般境地。” “你不懂!”王若锦突然大声道,她用手指着李舜华,眼泪从眼角缓缓流出来,又道,“路疏如今钟情你,所以你才这样说风凉话,只是你不知道,他曾经也是喜欢过我的,还送了我香囊,只是我进宫了,他才理你的。” 李舜华听了此言,倒是十分疑惑,问道:“路疏他,送过你香囊?” 第九十七章 恳求 “当然。”王若锦回答的飞快,说完怕李舜华不信,忙转身从枕头下面拿出来一个青色的香囊,上面绣的纹样是桃枝,已然显得十分旧,像是经常被人细细拿在手中抚摸。 她将那香囊放在脸侧,嘴角流露出幸福地笑:“这是世子在我家后园子派了小厮递给我的,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露出淡淡的笑。” 李舜华见她这个样子,倒是不像在说谎,只是她曾经问过路疏,路疏对王若锦印象已然很淡,如果真的曾经送过她香囊,又怎么会忘记? 她不说话,王若锦抱了一会那香囊,却又突然将它扔在地上,似是十分难受,抱着头蹲下来,道:“可是他之后就像是忘了我一样,自从我进了宫,连一眼都不看我,却唯独对你笑。” “你知道吗,我进宫三年,唯一一次同他说上话的,便是那次他在凉亭中点茶。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是因为你在,才过来的……”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而后突然站起来,双手抓着李舜华的肩膀,“所以我恨你,是你抢走了他,都是你!” 李舜华被她抓着向后退了几步,她倒是不担心王若锦能对她怎么样,毕竟她尚有功夫在身,而王若锦就算是如此这般激动,但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罢了。 李舜华任凭她抓着,嘴角勾起来一抹笑意:“所以你就全然不顾我们的姐妹之情,几次三番骗我?害我?” 王若锦的动作定住:“几次三番?”她重复着松了手,“之前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李舜华整理衣裳,向前走了两步,看着王若锦,道:“是,那次出宫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我事先得了消息,知晓有人要对我不利,便偷偷与知意换了衣裳,这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只是我信任你,故而才上了你的马车,你见了我,知道计划有变,却又没有机会告诉你的人。” “当时我就很奇怪,为何我上车便困了,后来想想,应当是碧水春和香的原因,那香中加了催眠的药,而你又拿着罗帕挡着口鼻,等我睡着后,便又生一计,将我骗到林中,又派了杀手,只是派去的另一拨人已然动手将知意带走了,所以才出现了我们两个人都出事的局面。” 她说完看着王若锦,问道:“王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王若锦低低地笑了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不过你说的,对,却也不对。” 她看着李舜华的皱眉,又接着道:“你以为单凭我自己,就算能想的了这么周全,又如何能调动这么多人为我所用?” 李舜华冷笑:“自然不只是你,你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王若锦听了李舜华的话,却是惊讶道:“殿下,竟早就猜到了吗?” “人心易变,猜到又如何。”李舜华背过身去,“我与皇兄,早就势不两立,如同水火。”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后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李舜华眯眼,飞快转身出了殿门,对着门前的知许道:“快去殿后面看看。” 知许看她神情,便立马跑着去了。 身后的王若锦跟着走到了门口,她许是良久不见太阳,面容白皙,眼睛像是不适应这光亮,拿手微微挡着,道:“不论如何,都要谢谢殿下,救了新柔一命。” 李舜华转过身去:“我救新柔不是因为你,不必言谢。”说完她又转念一想,“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侍卫贾化识,丝毫没有隐瞒,甚至不顾性命什么都说了出来。” 王若锦嘴角挂一抹嘲讽的笑:“左不过是威逼利诱,殿下手段良多,自然不用我操心。” 李舜华却摇摇头:“你错了,本殿只是告诉他,这么多禁卫军中,你为何独独看上了他。” 王若锦垂头苦笑,默不作声。 李舜华转过身来,迈步向前走去。 因为在意,因为真心,所以当得知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的时候,大多数人,便会由爱生恨,心如死灰。 贾化识对王若锦,到底是存了几分真情的,所以在得知真相的之后,才那样伤心难过,是个郎君都有骨气,贾化识像路疏,更是有三分风骨,就是死,也要拿把刀,将真相捅破,只是不知道这一刀,捅的是王若锦,还是他自己。 李舜华走到淑景殿院前的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又传来王若锦的声音。 她站在淑景殿门前,手扶着门框,道:“殿下,您能不能替我问一问世子,他为何送我香囊,之后又那般冷淡?” 李舜华猛地回头,似是忍无可忍:“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这件事吗?” 王若锦却是流着泪,只道:“这问题困我多年,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身边所有人,不管是谁,对你的好你都看不见吗?皇兄也算是待你不薄,贾化识情意深重,这些你都完全不在意吗?”李舜华拔高了声调,似是要喊醒她。 却见王若锦顺着门框跪在了地上,重重扣下头,声音不大,却字字从唇齿中蹦出来:“求殿下,我只有这一件事,求殿下了。” 李舜华闭了闭眼,转过身去不想看她,却听到身后头扣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扣在她脚边,她向前走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未回头道:“好。” 红墙绿瓦的宫殿重新落锁,传来哗啦哗啦的铁链声,西边彩霞漫天,夕阳西下,李舜华抬头看了看,知许跟在她身后,见她不说话,开口道:“殿下,您怎么了?” 李舜华摇头,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知许便改了话,道:“奴刚才去看了,淑景殿后面是片花田,平时便十分荒凉,刚刚那里也没有人。” “兴许是我听错了,”李舜华叹了口气,“时间不早了,回宫吧。” 主仆二人渐行渐远,走在熟悉的宫道上,离身后的淑景殿越来越远,再不回头。 第九十八章 期盼 这日午后,李舜华收到了李觅的回信。 厚厚的一沓纸,大约有十几张,开头先是自夸了一番自己想出来千里送烟花这个礼物,是有多么的新奇,而后对李舜华当时高兴地样子进行了一番想象的描述,并表示不必太感谢他。 李舜华看到这里撇了撇嘴,扫了几眼,便直接略过了他前面几页,到了第四页才进入了正题。 李觅说,他早就觉得,路疏对她情根深种,只是之前没有太过于显露出来,所以她没有发现,针对这种情况,他的建议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山不就我,我就去就山。 路疏既然不先开口,她先开口不就行了,多么简单的事情。 而后还附赠了十几种表白之法,洋洋洒洒,第一个便是直接点,给路疏来个突然惊喜、猝不及防。 李舜华的嘴角抽了抽,继续往下看,只见下面还有各种情景下的花式表白,如歌舞动人法,丝乐吸引法,还有什么氛围营造法等等等等,实在不行的话,李觅在最后一行道,不行你就直接硬着头皮上吧。 李舜华耐着性子看完,觉得自己把这件事告诉李觅并请他出主意,简直是脑子被驴踢得转了三十圈,她将那信又都装回信封中,终究还是没忍住,放到蜡烛上一把火烧了。 都是些什么! 她吃了个桃儿,定神想了一会儿,如果路疏、万一路疏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怎么办? 她读话本子无数,看过数也数不清的片段,一般都是这么说的: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后花园中公子小姐会面,小姐半掩唇角,情真意切,娇羞万分,默默开口道:“妾与公子从小青梅竹马,又见公子俊朗不凡,才才高八斗,心生爱慕,愿以身相许,不知君可通妾心意否。” 而后那公子皱着眉头思量甚久,还是道:“小生多谢小姐好意,只是小生心中另有她人,只是将小姐当做妹妹来看,小姐且莫要误会了。” 如此种种,简直令人唏嘘发指。 李舜华想到这里摇摇头,咬着唇纠结良久,还是决定将情意压在心里,或许终有一日,能水到渠成。 …… 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李舜华答应了王若锦要问路疏那件事,便请了人留意着路疏什么时候进宫。 傍晚时分,路疏应诏进宫了。 李舜华在甘露殿出宫必经的宫道上等他,路疏一身绯红的官袍,身后跟着路远,看见她的时候顿了一下,而后才拱手垂头行了礼。 李舜华站到他面前,道:“皇兄这么晚了叫你进宫所为何事?” 路疏睫毛微颤,轻声道:“不过是些江都王府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李舜华觉得路疏今日像是有些不同,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也不太高兴地样子,问道:“路疏,你是不舒服吗?” 路疏看了一眼她,看了良久没说话,而后笑了一下,垂着眼帘:“许是得了风寒,头有些疼,不过不碍事,殿下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舜华看着路疏的模样,眉眼间虽然有些憔悴,但却依旧带着笑,那句话就憋在嘴边,她却突然害怕到不敢开口,害怕万一路疏告诉她,告诉她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告诉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其实也喜欢过王若锦。 “路疏,你会永远这样笑着跟我说话吗?”李舜华突然问。 路疏一怔,似是没想到她想了半天说出来这么一句话,但是他却没有李舜华意想之中那样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盯着她的眸子,眼中的神色意味不明,似是千丝万缕,思量万分,而后他嘴角扯了一抹笑,道:“殿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李舜华抿着唇垂下头,下一瞬却又抬起来,眉眼弯着,道:“就是突然想起来,便想问一问你,不打紧。” 路疏一笑,见她无话,便道:“殿下若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等等!” 李舜华猛然道,拦下他之后却又后悔,但是一想起来淑景殿的王若锦,想起来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她便是再不想知道,也觉得必须问出口。 进而她张了张嘴,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的王昭仪见了我一面,托我问你件事情。” “王昭仪?何事?”路疏问。 “她说,她说你曾经送过她一个香囊,而后又对他十分冷淡,到底是何缘由。”李舜华不看他,低着头道。 说完许久不见路疏说话,李舜华抬头,见路疏好看的眉毛皱着,微微摇头:“我从未送过她香囊,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李舜华愣了,路疏为人,从不爱说谎话,可是王若锦应该也不是骗她的,便接着道,“她说是在她家府上的后园子里,你送她了个青色的上面绣着桃花枝的香囊。” 路疏尚未说话,倒是身后的路远一拍脑门,凑上来道:“世子你忘了,五年前您曾有次跟着王爷去王大人的府上做客,王大人和王爷有要事相谈,便叫你去了他们家的后院子里逛逛,您当时不是捡到一个香囊,不远处站着一个女郎,当时我们以为那香囊是那女郎掉的,您便让我将那香囊给她送过去。您忘了?” 这么一说,路疏还真有些印象,当时为了避嫌,他还特意站在远处,叫路远自己去送的。 李舜华听的迷糊了一瞬,而后瞬间清明:“所以说,你们以为那个香囊是王若锦掉的,便拿去还给了她,然而其实不是,王若锦见你给她香囊,以为是你钟情于她?” 路远在旁边一手握拳,使劲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努着嘴:“一定是这样。” 李舜华倏地松了口气,她承认自己刚才的嫉妒和自私,或许换了谁,也都难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路疏出了宫,李舜华转过身来,跟着知许往长乐宫的方向走。 “殿下,要去告诉王宫人吗?”知许问。 李舜华看着这冗长的宫道,又看了天边落日的余晖,想象着太阳明天升起来的样子,走到尽头拐弯处,才道: “不必了,她心中有些期盼,才好熬过,那寂寞深宫中剩下漫长无边的日子。” 第九十九章 暗示 第二日用过早膳,李舜华躺在门口的藤椅上,最近时节,一些早桃熟了,宫中贡了一筐,俱都送去了太后那里,太后又给长乐宫送来了一些。一个个粉粉嫩嫩,十分喜人,李舜华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使劲一咬,“嘎嘣”一声脆响,桃汁四溅,酸甜可口。 她一旁的盘子里放着一摞桃子,李舜华刚啃完一个,正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却听见知许过来说:“殿下,张宝林来了。” “张宝林?”李舜华起身,一面的袍角落在了地上,她拉起来打打灰尘,看着知许道:“又要在我宫门口吵架?我最近又得罪她了吗?” “不是不是,”知许忙着摆手,也是一副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张宝林说来找殿下说话,还带了一盒子糕点来。底下小宫女来说的时候我也不信,出宫门看了,竟见张宝林果真一脸笑眯眯站在门口,见了奴出来,还打了声招呼呢!” 李舜华挠了挠头:“既不是来吵架的,便没有叫人家站在门外的道理,便快去请了她进来吧。” “是。”知许转身,去了宫门口。 李舜华也坐起了身子,整了衣裳,便听见张宝林含笑的声音传来:“殿下,嫔妾不请自来,叨扰殿下了。” 张宝林向来爱穿艳色,今日也一样,穿了深桃红的襦裙,外面披着同色的半肩,头上戴着明晃晃的金簪子,在太阳下闪得人眼睛发晕,一手拿了个美人扇,一面轻轻晃,一面笑着道。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客套,但是依旧是没有行任何该有的礼仪,李舜华知道她以往的样子,倒也不同她计较,淡淡道:“何谈叨扰,宝林来了,便请坐吧。” 林安麻利地从屋子里搬出来个圆凳子放在藤椅旁边,中间放着桌子,上面摆着李舜华刚吃的桃,十几个,满满当当一盘子,粉白粉白,她方才只拿了上面一个,剩下的还如小山般堆着。 李舜华不知道她今天而来所为何事,故而也不曾开口,谁料张宝林刚坐下一看见那桃子,眼神却是一变,盯着那桃子像是出了神。 李舜华见状虽有些奇怪,想了想只当是她喜欢吃桃子,便也开口道:“这是今年的新桃儿,太后宫里送过来的,宝林尝尝。” 张宝林却像是突然回神,睫毛忽闪忽闪,少见地没有平时娇艳的样子,倒有几分沉静之感,道:“多谢殿下了。” 她说着却也没有伸手,反而从身后宫人提着的漆盒里端出来几盘子糕点,放到小桌上,笑着道:“之前同殿下误会,言语间冲撞殿下,知道殿下喜欢吃糕点,故而做了这些,特来向殿下赔罪。” 李舜华听了她这一通话,意外地挑眉,看向一旁的知许,见知许也是一脸的摸不着头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张宝林见他们主仆二人的样子,不但没生气,反而那扇子捂着嘴笑着:“殿下这是不信我,还是怕我会同王宫人一般,在殿下的额吃食中下毒不成!” “宝林哪里的话。”李舜华接道道。 “殿下不必觉得奇怪,我今日来就是向殿下示好的,殿下只当是我见了王宫人的下场,怕了殿下了。”张宝林将扇子放在一旁,将那几碟子精致的糕点盘子向李舜华旁边推了推,而后接着道,“殿下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这话听着可不像是宝林的性子。”李舜华说着,倒也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同那日在明德帝那里吃的形状相同,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花香,的确算得上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是有一股子李舜华熟悉又喜欢的味道。 其实她从心底里并不厌恶张宝林这种人,反而有时候会觉得她十分率真,活的张扬又洒脱,在加上吃了人家的糕点,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眼下瞧着张宝林,便觉得顺眼许多。 “宝林的糕点一如既往,我很喜欢。”李舜华笑着开口道。 张宝林听了她这话,十分高兴地样子,手中的扇子摇了两摇,道:“殿下除了觉得好吃,可还有其他的感觉?” 李舜华看着张宝林,她脸上带着笑意,然而眼中却透着认真的神色,便觉得有些古怪,道:“就是觉得,这是十分熟悉的味道。” 张宝林见状却凑得更近,接着问:“殿下觉得哪里熟悉?” 李舜华认真想了一下,而后微微摇摇头,道:“只觉得熟悉,但不知道是哪里熟悉,更不知道是否在哪里见过这个味道,怎么了,宝林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却见张宝林垂了眼帘,又抬起头便是往常般的模样,道:“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想着殿下尝尽天下美食,叫殿下品鉴一番,我好能再精进精进罢了。” 李舜华听了这话,笑着喝了一口茶水。 张宝林便又从一旁盒子底下拿出来几只桃花枝,这个季节桃花早已谢完,李舜华见状十分惊奇,道:“如今这时节,宝林哪里来的桃花?” 张宝林将那几支花交给李舜华身后的知许,叫她拿了白瓷瓶过去插了,而后才笑着开口:“这是花房里面新培育出来的,在屋子里放了冰块降温,才叫桃花在初夏绽放,送给殿下,殿下只当看个新鲜。” “春日里见惯了桃花到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见,竟觉得十分好看,只可惜怕是没有多少,不然日日叫她们折了放在屋子里,倒是十分好闻。”李舜华道。 张宝林听了道:“殿下喜欢就好,不过如今这情景,到叫我想起来前人写过的一首诗。” “何诗?”李舜华问。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张宝林看着李舜华,缓缓念出来这两句诗。 李舜华看着张宝林眼中神色,似笑非笑,含着复杂的意味,又好像有一丝忧伤,突然觉得她这两句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像是要告诉她什么东西。 李舜华心头琢磨,张宝林便已然岔开了话题,又同李舜华说了些别的,便起身笑着告辞离开了。 第一百章 心定 张宝林走到门口的时候,李舜华瞧见桌子上的那一盘的桃儿,想起来张宝林或许是喜欢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便叫住了她,让她将那一盘的桃儿都带走了。 张宝林倒像是真的爱极了,高兴地双眼像是亮了亮,叫身边的宫人小心地抱好,转过身来再三道谢才离去。 李舜华看着她的背影笑笑,张宝林突然一改之前的态度,绝对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过她既然不愿意说,她问也是没有用的,李舜华索性不开口,有些事情,之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她这样想,反正从当下里看,这个张宝林,对她,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其实仔细想来,好像张宝林最近已经几次三番地示好了。 第一次是在太后那里,是她暗示太后叫太后撮合她跟路疏的,第二次是她过生辰的时候,张宝林还送了贺礼,虽然她至今尚未拿出来看过,不过这份心意,她是领了的。 至于第三次,虽然不甚明显,但是李舜华是能隐隐感觉出来的,便是在凝阴阁同王昭仪辩论的时候,张宝林虽然是字字句句充满了看热闹的意思,但是确实帮着她这边的。 张宝林本名是什么李舜华不知道,只是隐约听过太后提起,她家中父母亲早亡,家中贫寒,便进了宫,后来得了明德帝的青眼,才升为宝林。 李舜华想了一通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她坐在殿前看着天,慢慢地乌云聚集,到了晌午时分,天已经阴沉沉,空气沉闷,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一声比一声大,好像下一秒便要落雨。 宫中的内侍宫人们在殿前的院子里忙,将廊前的鸟笼取下来向里头收一收,又蒙了黑布害怕鸟儿飞走,知许领着小丫鬟们将花圃里的那些还未开的花拿了油纸盖住,林安他们则是忙着将一些小花盆还有桌子椅子什么的都放回殿里。 这些都做的差不多的时候,雨便落下来了,先是滴滴点点,雨滴很大,但是并不紧密,接着雷声加大,仿佛就在头顶一样,雨点哗啦啦密集起来,夹着一闪一闪的闪电和阵阵狂风,落在院子里,有的从房檐上流落下来,有的冲刷着树枝,最后汇集到地面上,形成蜿蜒的流水。 下雨无事,长乐宫的内侍宫人们便都聚集在檐下廊下,三三两两说着话,知许方才跑过来的时候慢了些,头上落了些雨,拿了毛巾擦着,一边道:“今年的雨好像特别多。” 她说完见李舜华并无应答,只是出神地瞧着外头,倒是身后的林安笑着接道:“不仅多,而且还都十分的大。” “不过倒是挺凉快的。”后面一个小宫女也凑过来道。 “那倒是。”知许认同,“往年这个时候都该用冰块了,今年这风还是凉丝丝的,晚上开了窗户,一点也不热。” 李舜华耳朵旁传来她们的闲聊,不过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空气中湿意裹着凉意铺面,她脑子里想的,是方才张宝林的那句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管张宝林是什么意思,如今她想着想着,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她跟路疏之间的事情。 路疏于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她喜欢路疏良久,全部都埋在心中。路疏对她,倒也是同寻常人大有不同,路疏对着她笑,温和地对她说话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会觉得,路疏是不是也中意她呢,路疏心中,是不是也将她当成十分重要的人。 故而她不确定,却又贪恋着这份不同寻常的接近,一直未道破心思,是唯恐万一从路疏说只拿她当成一般的妹妹,那她应当如何,于是就这么拖啊拖,一直拖到了现在,二人中间,那一道窗户纸,还是未捅破。 李舜华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守护者这份一直以来的美好,她做什么事情都一往无前,却唯独这件事情,小心再小心,斟酌再斟酌,还是未能迈出那一步。 只是想起来王若锦的事情,李舜华嫣地心中一紧,从某些角度来说,王若锦的经历,的确是有些令人心疼。 她因香囊一事,钟情路疏良久,情根深种,进了宫也丝毫没有动摇。若是路疏也有同样的心思,哪怕是曾经有过同样的心思也就罢了,令人难过的就在,此事本就是个误会,路疏并无丝毫男女情意,王若锦自作多情却又陷得越来越深,终是无法自拔,害人害己。 李舜华怕就害怕在此,如果路疏对她,也是同样呢,如果她也是自作多情呢,如果路疏也像在话本子里那样,将她当成一个疼爱的妹妹或是知己呢?李舜华不敢想。 可是如果,如果王若锦能早些去找路疏问个明白,是不是就能尽早抽身,断了念想,从而保全自己? 李舜华想了良久,觉得不能再拖了,若是路疏也钟情于她,则是两相欢喜,如是不然,她不能叫自己再陷在这样的绮梦中了。 有些事情,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再怎么想象也得不到,还有一些事情,可能一开始是你的,你犹豫不决迟迟不下决断,也将白白失去,正如今日张宝林的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李舜华回头,看着殿中屏风旁边的那个白瓷瓶里插着的桃花,有的已然盛放,但在枝头的却还是一些小骨朵,粉嫩的惹人喜爱,淡黄的花蕊丝在花瓣中间缠绕,散着阵阵的香气。 李舜华打定了主意,她不能向王若锦那样,她要告诉路疏,告诉路疏她的心思,就算是明德帝横在中间阻拦,就算是她们现在还不能有个结果,但是李舜华觉得,至少,她要让路疏知道,她心中多年所思所想,就算路疏拒绝,她也绝不后悔。 这么一想,突然想起来李觅给她写的那封信,后面的那些什么表白大法她只草草地看了几眼,便觉得不靠谱地直接烧了,现在想来,却有些后悔。 李舜华拍了拍脑袋,只觉头疼,老天爷啊,这可真是作弄人! 第一百零一章 长兄 关于如何向路疏表明心意,她一直想到这日傍晚,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问了身边这些心腹之人,也都是七嘴八舌说个不同,谁也没拿出来个章程。 李舜华心事重重地用完了晚膳,晚上坐在灯火前愣神。她将自己所有的话本子都找了出来,想要做个参考什么的,只是翻遍了书,唯有寥寥几本,说的是女子先向男子表明心意的,其他的有三成,是男子花前月下直接向女子深情款款说着让人牙酸的话,另有五成,则是水到渠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便厮守终身了。 李舜华突然羡慕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是在她这里,明德帝称帝一天,便一定不可能。 不过李舜华倒是已经有了些准备,只要路疏同意,明德帝那里,她是有办法的,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是七八分的把握还是有的。 只是眼前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要怎么说,路疏才会答应她。 李舜华犯了难,愁眉苦脸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一声。 张宝林将白日里的那盘桃子拿走之后,知许便将剩下的都洗了放进盘子里,太后总共得了一小筐,又给皇后皇帝分了去,给长乐宫了足足有一小半,已然不少了。 李舜华将一个桃子拿在手里,在圆桌上滚来滚去,一面想着事情。 脑中乱七八糟的,深思飘忽,她看着灯火,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的长兄明谦太子,从小酷爱吃桃。 李舜华下一秒便开了口:“明姑。” 明姑这个时候本在盘账,听见李舜华叫她,便放下手中账本跑过来,道:“殿下何事?” 李舜华盯着那桃子,道:“你将这桃子拿盒子装起来,我们去凝香阁看看长兄,他向来喜欢吃桃子。” 明谦太子李孚的陵寝在京郊乾陵旁边,不过也是依照规矩,在宫中的凝香阁上了牌位,为了方便宫中人前去探望。 明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殿下你看这天已经要黑透了,今日又下了雨,外面风高路滑,殿下就别去了,老奴一人去便行了。” 李舜华还要张口,明姑像是看破她的意思,忙道:“明谦太子生前最心疼殿下,如果他还在,也定是不会叫殿下这么晚了走那么远的夜路的。” 李舜华垂头尚不知道要说什么,明姑已然将桃子收拾好了,又拿了一旁今日张宝林带来的一碟子糕点,接着道:“我叫知意陪我去就是了,殿下改日等天好了再去。” 李舜华想想,便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便道:“那你们小心点,早去早回。” “知道了,殿下没事的话,叫知许给你收拾了榻,早些休息吧。” 李舜华点点头,又叫两个小黄门跟着他们才放心。 …… 他们二人脚程快,没一会儿便回来了,明姑打了帘子进来,见李舜华刚坐在榻上,穿着寝衣,散着头发,一旁坐着林安,不知在说什么,两人俱都低低笑了起来。 “殿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明姑道。 李舜华笑着:“小安鬼主意多,我们商量了些事情,你们回来的这样快。” 明姑道:“走了小路,自然快些,对了殿下,我们去的时候,先太子的牌位前,已经贡上了桃,老奴看了,都是新鲜的。” “那许是林娘娘还记着,专门给长兄送了些。”李舜华道,只是嘴上这么说着,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的抓也抓不住,她使劲想了下,却是什么都没有想到。 “不早了,明姑去休息吧。”李舜华看着明姑道。 明姑应了声,便下去了。 …… 这天晚上雨又是大大小小下了一夜未停,天亮时分,云朵才散开,东方太阳露了个头,昭示今日是晴朗的一天。 李舜华醒的时候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倒不是困,而是有些水肿,坐起来愣了一会,才觉得昨夜似乎是做了个梦,梦里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来,只是她好像碰见了什么十分伤心的事情,好像哭了许久。 起身的时候在凉水中沾了毛巾,连着捂了好几次,眼上的肿才慢慢消了。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将如何同路疏表明心意这件事,给打算好了。 李舜华想了许久,琴棋书画,琴,她不会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仅仅叫做会,棋,不合适,书画,是路疏的拿手好戏,她还是别班门弄斧了。 歌舞这种东西,李舜华一窍不通,不过她倒是受到那天在生日宴上的那个节目的启示,觉得剑舞倒是挺合适的,既能显示出来她的与众不同,又能很好地将刚与柔结合起来。 李舜华觉得甚好。 只是若是想将氛围营造的更加浪漫些,李舜华考虑良久,觉得还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撒上一些花瓣,花瓣好找,可是怎么撒,在哪里撒,谁来撒,却丝毫没有头绪。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傅辰之,这个时候,如果傅辰之在就好了,傅辰之轻功好,到时候往高处一藏,瞅准时机将事先准备好的花瓣撒下来,便十分完美了。这个活其实知意也能行,只是知意这个人吧,平时还好,但是碰见情这个东西,显得稍微木讷了些,李舜华觉得此事交给知意,有极大可能,她找不到时机。 傅辰之这几日不在,去了淮南道。 前几日暗镜台来汇报,说是傅辰之生母的事情,有了线索。倒不是那日李舜华落枕的时候,傅辰之吸引她注意力说的那样,真的情况是,傅辰之生母之前院子里的一个洒扫的丫鬟,不知如何逃开了追杀,远走他乡,去了淮南道。 李舜华告诉傅辰之后,他当即便告了假,一个人骑马去了淮南道,算算如今的日子,应该是已经到了,至于找没找到,尚未有消息。 李舜华大早上起来,难得练了会儿剑,又请了那日舞剑的领头的郎君前来,给她指点了些舞剑的技法。李舜华本还对那郎君的长相有些好奇,只是今日他摘下面具,倒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果然,她的审美已然被路疏这个大周第一如玉公子给惯出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竹林 吃过早膳之后,知意送了一堆文书和信封过来。 信封是暗镜台递过来的,文书则是朝中的一些事,李舜华草草看了,文书和信封中大都说的是一件事。 今夏北方雨水充裕,南方则连续暴雨多日,造成了一些严重的洪涝灾害。特别是长江沿岸的各州府,多是山南东道,淮南道和江南西道的一些地区。这件事情今早已经在朝堂上议过了,明德帝在这件事情上倒是不含糊,直接拨了国库的银子赈灾,并且封了那个门下侍郎为赈灾使,右卫将军林长青为副使,共同南下。 李舜华有几个庄子离京有些远,也受了些影响,庄子的庄头已然写了信来询问今年的收租怎么办,这事情向来是交给明姑处置,李舜华在农作物上不是很在行,所以只匆匆看了前两封便放在了书案旁的雕花抽屉中,准备叫明姑等会过来处置。 至于李舜华,现在满脑子想的事情都是她要向路疏表明心意这件事。 思前想去,李舜华终于决定将此事敲定,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日午后,至于地点,便在京郊的一处十几里的大竹林,路疏爱松爱竹,李舜华觉得,在竹林中他应当能更加喜欢一些。 …… 江都王府 祠堂前跪着一身素白单衣的路疏,江都王路照站在一旁,痛心疾首看着他。 “父亲,儿子请求赐家法。”路疏道。 路照扶着一旁的椅子扶手,道:“疏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路疏抿着唇,不发一言,良久,老管家拿了鞭子过来,呈给江都王路照。 路照看着那长三尺的短鞭,足有成人的手臂粗细,鞭身呈红褐色,上面爬着蛇皮纹路,在光下泛着光亮。 路照犹豫良久,直到路疏又出声,才从老管家手中接过来那鞭子,颤抖着拿在手中,试图劝他:“疏儿,此事若是追究到底,其实不是你的原因,你不要太将你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路疏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是我的过错,是我一意孤行,连累外祖父一家,母亲怪我,也是应当的。” 他又道:“若是那日听了陛下的警告,不再犹豫不决,或许,外祖父一家,便不会落得如此结果了。” “父亲,打吧。”路疏最后道,“只有这疼,才能叫我清醒,叫我记住这教训。” 江都王终究是狠了狠心,一扬手闭着眼,一鞭落在路疏的背上,路疏的白衣一下子便破了个口子,血浸染出来,渐渐发散开来。 路疏抿着嘴,只有一声忍不住的闷哼,江都王听着这声音,脸皱的像是抽在他身上,只是他知道路疏的脾性,再说也没有用,就像他们之前劝告路疏,叫他回转心意一样。 路照闭着眼睛,想起来刚才晕厥的妻子,想起来妻子的泪水和哭喊,终是狠下心来,一鞭子接着一鞭子,打在路疏的背上。 路疏跪着,双手垂在地上,额头上汗珠密布,滴落在地上,脸色白的像是一张被水浸过的纸,双眸垂着,往常琥珀色的眼珠已然没了往常的神采,像是失了一切的颜色和光亮。 路疏一共挨了三十鞭,打完后整个背部都是一片血红,中间是鲜红,周边的血迹逐渐变深,浓稠的渍在白色的衣裳上,醒目刺眼。 周边站着的老管家和一众侍从不忍心看,纷纷背过了身子。 从始至终,路疏除了第一下的时候闷哼了一声,之后再无出过一丝一毫的声音,好像这一鞭鞭的,不是打在他的身上一样。 …… 午后李舜华乘了马车到了之前计划好的地方,她出宫的时候就已经打发了身边的林安去了江都王府通知路疏一声,说是有要事相告。 李舜华先到那里,昨日刚下过雨,今日天气晴朗。路面既不泥泞难走,却也不觉得闷热,李舜华觉得自己挑了个好天。 再加上此处环境优美,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竹林深处有处空地,周围竹叶环绕,幽深宁静,李舜华又觉得,自己挑了个好地方。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衣,手拿三尺细长软剑,头上束了男子的玉冠,描了眉,点了唇,更觉得自己十分英武。 趁着路疏没来,李舜华觉得自己可以先再练一会儿,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够熟练。 知许跟林安听完了李舜华的吩咐后便先回宫了,周海昌和明姑本来就没出宫,是以现在,只有知意一个人站在旁边。 李舜华将那套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熟练地不用思考便能行云流水地接出下一个动作,这时她有些口干舌燥,一看天才发现差不多两个时辰过去了。 李舜华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又让知意跑去竹林外的茶棚买了一壶茶水,知意提着茶水回来的时候,李舜华第一句问的是:“你见有马车朝这边来吗?” 知意摇摇头,李舜华倒也没怎么样,接过来倒了两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而后坐着休息,瞧着竹林随风摇摆的树梢和远处的天边。 李舜华觉得自己计划的十分完美,舞剑这个主意很完美,这身衣裳很完美,这把剑很完美,这里的环境和天气都很完美,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路疏没有来。 是的,路疏没有来。 李舜华从午后等到傍晚,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渐渐堆起来淡黄的云朵,再变成火红的晚霞,最后变成黛青色的天幕,路疏都没有来。 “知意,你说是不是林安没有把消息送到,或者是路疏有事耽搁了?”李舜华侧着头问。 知意走到她身边:“奴不知,要不然奴再去江都王府看一看。” “不用了。”李舜华站起来,她坐了一会又蹲了一会儿,如今脚有些麻,踉跄了一下,知意连忙扶住她,李舜华等到脚上针扎一样的感觉散去之后,才微微笑着对知意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江都王府瞧瞧。” 知意本想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李舜华,眼眸中带着执拗的倔强,认真得让人疼,只得道:“奴遵命。” 李舜华跟着她回到城中才分开。 第一百零三章 剑舞 不知道为什么,李舜华心中有些慌,心跳得不同寻常,总是隐隐感觉不踏实。 她提着剑穿过市坊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晚市热闹,各种卖吃食的最多,熙熙攘攘,香喷喷的包子味传来,钻进李舜华的鼻子里,她觉得肚子有些空,但是却丝毫感受不到饿。 她一步未停地走到江都王府门口,此时天已经快黑透了,月亮浅浅地露出个白色的印记,江都王府的门口挂着两个明黄的灯笼,打出淡黄的光晕。 两个站在门口的小厮见有个女郎站在门前良久,正欲上来问情况,竟见她转头走了,只得作罢。 李舜华思虑良久,还是走到了王府一旁的角落里,纵身一跃,翻过了墙头。 这处片偏僻幽静,没有什么人,李舜华沿着之前的路往路疏的院子里走,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路疏有什么急事来不及告诉她,不然他一定不会失约的。 她左右看着走的飞快,却在走到王府那棵极大的西府海棠树前猛地止住了脚步。 路疏依旧是一身白衣,加了个同色的披风,站在树下正看着她。 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候,月亮变得清晰明亮,打下一地银光,路疏负手站在那里,清幽冷寂,如诗如画,好看的像是话本子里那些要去赴小姐女郎们约的清贵公子。 只是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这边,李舜华顿了一下又走到他身前,背着光,她看不清路疏的眉眼,只闻到他今日周身并不只是寻常的,淡淡的松木香味,而是被一股子草药味掩盖,虽然不浓,但是李舜华向来对气味敏感,便察觉到了。 她许久不说话,嗓子有些哑,轻咳了一声才道:“你吃药了?风寒好了吗?” 路疏垂了眼帘,而后才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没什么大碍,殿下还未回宫吗?” 此言一出,李舜华霎时间便明白了林安的的确确是将消息送到了的,不然路疏不会这么问,她将头转向别处,抬头看了看天,又盯着脚尖,才慢慢开口:“你今天是——有事情吗?” 路疏尚未说话,她却又连忙无所谓地摆摆手,又向前走了一步,离他只剩一步的距离,她昂着头看着他,眉眼弯着,眸中像是接住了满天的星子,还露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道:“我近日新学了剑舞,想要舞给你看。” 她背着身子,自然没看到路疏的手从一旁升上去,似是想要摸摸她的头,只是刚到腰间,便垂了下去,路疏也笑着,温润如玉,道:“好。” 李舜华笑吟吟地后退几步到开阔地,她今日一件绯红的单衣外面罩了个轻纱,轻盈又娇俏。 她一只手拔出剑鞘里的青锋,手腕先是轻轻转动,那长剑也随之渐渐动了起来,随后她向一侧一倒,露出来柔软的腰肢,剑也开始迅疾起来,一招一式,发出阵阵剑气声,剑身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随着动作一身红衣翻飞开来,月下的她明眸皓齿,摆出来各种招式,行云流水,刚柔并济。 借用前人的诗句,是这么形容的: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并兴序》 李舜华从路疏的眼睛中得出一个结论,她舞的应该是不错的。 一舞毕,她出了一头薄汗,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收了剑负手跑到路疏身前,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道:“怎么样?” 路疏依旧是温和的样子,道:“好看,”而后停了一下,点着头接着赞赏道,“特别好看。” 李舜华笑起来,这是真心的愉悦,欢喜都从眼睛中流露出来,虎牙尖尖,像是个得到夸奖的小孩,只是未等她开口再说话,路疏便收了笑意,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叫路远赶了马车送殿下回宫吧。” “路疏,其实我今天是想告诉你,我其实——” “殿下!” 李舜华话刚说到一半,便被路疏打断,他难得语气有些急,见李舜华顿了一下,又笑了笑,才道:“殿下该回去了。” 她张了张口,一肚子的话止住,她看着路疏坚定却又微笑着的目光,看着他淡如山水的眉眼,声音低了下来:“那好吧。” 李舜华转身,闷闷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王府没人知道我来了,赶马车太兴师动众了。” 她向前慢慢走着,能够感觉到身后路疏依旧站在那里,用一种平常没有的、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 李舜华如芒刺背,她突然生出来一股莫大的勇气,这股气来自多年的沉淀,此时却强大到像是可以冲破一切障碍和顾虑。 路疏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那一抹绯红的身影飞快地转身,然后用一种冲刺的速度,几乎是一瞬间便扑到了他的怀里,路疏踉跄了一下,他感受到她的胳膊伸到他的后背圈住他,后背的鞭伤带来一阵的刺疼,但是他没有动。 路疏低头,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扎在他的胸口,李舜华鼻子嗡嗡地,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道:“路疏,我喜欢你,从很久之前开始。” 她说,路疏,我喜欢你。 路疏的心头一震,仿佛一瞬间所有的理智都退去,他僵住,若不是夜晚,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瞳孔飞速地收缩,以及一刹那迸发出来的喜悦,路疏荡魂摄魄,只是背后的刺痛提醒了他。 他隔着空气抚了抚她的头发,垂下双手,良久,理智回拢,路疏的身体笔直的僵硬,他道:“殿下,莫要玩闹了。” 李舜华从他的胸前直起头来,鼻尖依旧是淡淡的草药味裹着一丝被掩盖的松木香气,她看着路疏的眼睛,再次认真道:“路疏,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 路疏却抬起头来,不与她对视,李舜华只能看到他的的下巴和喉结,她感觉到路疏伸出双手,缓缓将她推开了些,而后喉结动了动,缓缓吐出几个字:“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绝情 李舜华睁大眼睛看着路疏,眼中三分不解,拖长了声音:“路疏——”声音微微拖长,像是带着点点的恳求,仔细去听,却又能觉出些许惧意。 路疏淡淡看着她。不为所动,说出来的话却残忍地要命: “我只将殿下当做好友而已。” 李舜华似是难以置信,她咬着唇,道:“不是,路疏,你从小到大对我都这样好,小时候你会背着我去踏青,会怕我挨打故意支开太傅,会给我吃好吃的蜜饯和果糖,就连前不久我生辰,你还亲手雕了闻香玉送我。我都感觉到了路疏,我知道你的心意的。” 路疏却是垂着头,收了脸上一贯的温和,道:“我对殿下好,不过是因为你是先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罢了,你知道,他生前同我之交颇深。” 李舜华下意识地摇头:“不是这样的,路疏——,路疏你今日怎么了,我不介意你没有去竹林,一点也不介意。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星星吗?你不喜欢你的星星吗?” 路疏闭了闭眼睛,袖中的双拳用力紧握,洁白的胳膊上青筋爆出,他深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便是往常那般样子,温和待人,却又隔着三分疏离,他道: “我其实,从未喜欢过殿下。” 李舜华听着这话,像是有重锤狠狠砸在心上,浑身又像是遭遇雷击,她觉得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远去,时间像是静止,只剩眼前的人,她艰难地开口:“路疏,你说什么?” 路疏定定看着她,没有重复:“殿下方才,当是听见了。” 李舜华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眼底涌上湿意,开口却是有些哽咽,她像之前每次有事情求路疏那样,晃一晃他的胳膊:“路疏,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一定是有办法的。” 路疏却是垂下眼帘不看她,“殿下这般,于礼不和。”他一边伸手轻轻拂落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一边又开口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对殿下,毫无男女之情。” 李舜华愣着看着他,看着月光下他疏淡的眉眼,如墨般的青丝垂在肩头,离自己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像是突然身隔万里,毫无干系。 良久,李舜华吸了一下鼻子,眼中的情绪尽数退去:“今日你所说种种,皆是真心肺腑之言?” “是。”路疏负手道。 李舜华陡然弯了唇角,带着自嘲地笑:“两天前我还在同情王若锦,如今看来,我们其实一般无二,都是自作多情罢了。” 路疏听了这话,动了动唇,却终究无言。 李舜华盯着他,无比熟悉的面孔却突然陌生地不像是那个人,她抬头将眼中的湿意倒回去,一身红衣,眼神明亮坚定,道:“路疏,你知道我的,不管什么事情一旦决定,便永不回头。” 路疏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团云朵飘过来遮住了大半的月亮,李舜华瞧不清他的眉眼神色,四周只有虫鸣的声音,寂静良久,久到李舜华觉得自取其辱想要拔腿离开的时候,才听见路疏的声音响起来,他道:“我知道。” 而后四周又寂静下来,路疏只说了那三个字,没有任何挽留。 李舜华转身便走,不知何时便成了跑,只是她依旧觉得不够快,下一瞬便提了气跃起,施展轻功,几下便消失在了王府中。 路疏站在西府海棠树下,从始至终,都未曾挪过一步。 他站在那里看着李舜华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良久也未曾收回目光,只下一瞬,突然向前一躬身,吐出一口鲜红腥甜的血。 躲在暗处的路远看见了,连忙上前扶住就要倒下的路疏,急道:“世子您怎么了,怎么吐血了,我这就去找大夫。” 他说着就要跑着去,却被路疏拉住胳膊,路疏淡淡地笑,鲜血流在他的嘴边,又滴在胸前洁白的衣裳上:“我没事,你快起叫上两个人跟你一起悄悄跟着殿下回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路远急的想哭,嚷道:“世子您不是跟殿下都说明白了,您现在这样万一有个好歹该怎么办!” 路疏却是一推他,喝到:“快去!” 他鲜少这样疾言厉色,路远被他这样吓了一跳,当即扶着他坐在树前,拔腿跑着去了。 路疏低着头坐在那里,身后的披风上隐隐透出来星星点点的红,他后背的伤口不知何时又开始流血了,只是他却觉得那疼实在微不足道,他现在只觉得胸口疼,疼的像是有人拿把刀在心上一直不停地捅,路疏捂着心口,慢慢弯下腰蜷缩起来…… …… 李舜华一口气回了长乐宫,回去的时候明姑她们都休息了,估计谁也不会想到,李舜华精心策划的表白会是这样的结果,是以众人都放心地睡了,只留了守门的宫人。 李舜华到殿门的时候,扶了扶头上的玉冠,又整了整衣裳,弹掉不知何时蹭上的灰尘,一切都做好了,才提着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端庄优雅进了长乐宫。 门口快睡着的宫人惊醒了,见她回来,手忙脚乱地跟上来,问道:“殿下回来了,奴去请知许姐姐。” “不必了。”李舜华木然道,她慢慢向前走去,端着长公主的架子,礼仪规矩丝毫没有出错,只是她在门前上台阶的时候,不知怎么着被绊了一下,双腿跪在了阶陛上,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接着,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滴在阶陛的砖上,她就跪在那里双手扶着地,突然大哭,拉了身边那个小宫人的手臂,道:“我好疼。” 那宫人被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许久,才慌忙道:“奴马上去请医官过来。” 却被李舜华紧紧拉住,她不说别的,只是哭喊着:“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好疼……” 那宫人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当是她的腿磕着疼的厉害,又没有办法抽身,左右为难的时候,看见了一名禁卫进了长乐宫,风尘仆仆,见了这个情况,三步并着两步飞快跑到了跟前。 第一百零五章 入梦 傅辰之一眼扫过李舜华腿,又看着她哭得伤心不能自己,口中一直说着好疼好疼,他的眉毛拧着,一把将她拦腰抱到了殿中的榻上。 傅辰之伸手粗略地检查了她的腿,初步判断没有什么大碍。她这么一闹,声音不小,明姑连着知许知意都跑了过来,明姑瞧着李舜华的样子,忙做到旁边揽住她:“殿下怎么了这是?” 李舜华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流出来,她几欲说不出话来,只呢喃着:“明姑,我好疼,真的好疼。我想父皇了。” 医官们住的离内宫不近,但是由于明德帝这阵子身体不好,便在甘露殿留了两名医官值守,那宫人得了明姑的吩咐,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甘露殿的医官请了来。 那医官不是李舜华惯常熟悉的姓胡的那个,倒是个有些年轻的,见到李舜华这个样子,还没靠近,紧张地额上便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结结巴巴慌忙跪下:“臣,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他这话说到一半,便被知许拉到榻前,那医官隔着帘子给李舜华把了脉,又让明姑掀起来她的小腿上的单衣看了看,那腿上只有一个淡淡的紫色的於痕,一只长宽,医官有些奇怪,又摸了摸她的脉,才开口道:“殿下只是摔了一跤,并没有十分大碍,我留下一瓶活血化瘀的药水,殿下擦一擦应该就没事了。” “你胡说什么!”知许性子急,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了,“没看殿下疼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只是摔了一下有淤青?” 那医官也犯了难,道:“这,臣也不知道啊,可是殿下的脉象真的没有问题,臣担心出错,还把了两遍。” 知许还要再说话,却被明姑拦了,明姑看了看李舜华,倒是明白了几分,便叫林安送了医官回去,正准备叫屋中人都退出去,这才注意到傅辰之也站在一旁。便问道: “傅大人不是去了淮南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傅辰之面上没什么表情,透过纱帘看了一眼李舜华,淡淡道:“我明日再来向殿下汇报。”说完一颔首退了出去。 明姑见状也将寝殿中其他人都请出去了,只她自己陪着她坐在榻上。 …… 明姑抱着李舜华坐了一夜,起先她只是不停地流泪,像是怎么流也流不尽一样,直到后来渐渐地,泪水止住了,只是不说话,也不喊疼,明姑问她什么,也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天亮也是如此,只是坐着,不吃东西也不说话。 明姑年纪大了,陪了她一夜便有些吃不消了,又换了知许过来站在床边,知许不管如何说话,李舜华也只是侧着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定定地看着某一处。 她好像被抽走了灵魂。 傅辰之站在门外,看着远处的天色。他昨天出宫打探了一番,只知道李舜华昨天下午出了城去了郊外的竹林,而后又一个人翻墙去了江都王府。再出来时,便一直回了宫中。 傅辰之眯着眼睛,觉得李舜华的反常八成同路疏脱不了干系。 周海昌比他来得晚,见了他倒是吓了一跳:“辰之,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去了淮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一连几个问题,傅辰之微微皱眉:“去往淮南的路上遭了滑坡,路都堵死了。” “哦。”周海昌了然,又道,“既然如此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便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不必了。”傅辰之淡淡道。 周海昌挑了挑眉,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一块站在了门前的廊下。 日头偏西,李舜华又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也不动,这可急坏了明姑等人,忙里忙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易声张,只得小声劝着,毫无办法。 李舜华躺在那里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脑子很乱,就像走花观花一样,不断闪现路疏从小到大跟她在一起的画面,他的每个眼神动作,说话的语气语调,还有眉眼含笑的样子,在脑子里赶也赶不走。 她什么也不想做,也没有感觉。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其实王若锦比她强多了,至少还能谈笑风生,可是她做不到,昨天晚上不是腿疼,是心里疼的难受的想要发狂。 小时候跟着李觅翻宫墙去那些花街柳巷,曾听一个曲子,里面有句词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当时她不理解,如今经历了才明白个中滋味,真是前人诚不欺人! 她迷迷糊糊之际做了个梦,梦中不知到了何处,周边都是虚空,只有眼前站着身穿四爪蟒袍的长兄,也就是先明谦太子。 他笑着看着李舜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而后道:“我的小阿槿受委屈了。” 李舜华嫣地红了眼眶,觉得十分委屈,明谦太子李孚见她这个样子,伸手抱着她,继续道:“兄长知道,是路疏辜负了你,我们阿槿这样好,他背负你,将来有的他后悔。”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然一语成畿。 明谦太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几块糕点,放到李舜华的面前,道:“阿槿喜欢吃的甜甜的糕点,吃吧,吃了就不难过了。” 李舜华听话地拿起来一块放进嘴里,甜而不腻,带着一股花香,是她喜欢的味道,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抬头看向明谦太子,却发现面前已然空无一人,到处都是无尽的白色。 “长兄!”她一声低呼睁开眼睛,入目却是雕花的床楞还有垂着的香囊,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是梦中的感觉如此真实,让她有片刻的分不清,饶是过了好久,也觉得口中糕点的味道如此真实清晰。 她突然想起来,这糕点的味道,是之前她去长兄明谦太子那里吃过的味道,也是张宝林做的糕点的味道! 只是时间久远,她一时没有想起来,怪不得之前吃到的时候觉得那样熟悉,原来是这样! 李舜华刹那间明白,却又添了更多的疑惑,张宝林跟长兄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第一百零六章 肉粥 李舜华猛地起身,却觉得头晕目眩,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朝里头伸着要扶床楞,却不小心打碎了放在里头的玉如意。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惊醒了靠在一旁眯着眼打瞌睡的知许,知许见状忙跑到李舜华身边,道:“殿下醒了,殿下可是不舒服了?” 李舜华坐了一会儿摆摆手,道:“我没事。” 知许见她终于肯说话,忙高兴地喊着明姑知意他们过来。 却没想到走在前头的是傅辰之,李舜华垂着眼帘,瞧见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你回来了。” 傅辰之负着手看着她,嘴唇有些干,面色发白,拧着眉毛道:“雨水冲了山,去淮南的山路被堵了,臣便回来了。” 李舜华却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话音落了好一会儿,她才犹豫着点点头,精力也十分不济,而后也没看他,只道:“退下吧。” 傅辰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动作,道:“殿下在床上躺久了才会体虚眩晕,应该吃些清粥。” 他这么一说,李舜华才想起来,她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 但是她还是不想吃东西,感受不到饿,只是浑身没有力气,道:“我不想吃。” 傅辰之眉头皱的更紧,一旁的明姑坐在她身边,忧心道:“殿下不吃东西怎么行,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得了。” 她说完见李舜华还是闷不做声,便继续道:“殿下哪,就算是路世子他——,这您也不能就这么不吃不喝啊,天下郎君千千万万,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殿下何必……” “明姑——,”李舜华微微笑着打断她,带着三分无奈:“我是喜欢路疏,也确实是伤心,只是也绝不会为了他要死要活的,你不必担心。” 明姑正要再说,李舜华又道:“我只是心中难受,又两三日不吃饭,有些不舒服没有胃口罢了。” 明姑点点头,稍微放下来心:“那老奴给殿下做点吃的去吧,殿下多少垫垫。” 谁知李舜华却道:“我不想吃,别去忙活了。”语气坚定,说完便看向一旁的知许。 明姑见状,又知道她的性子,便只得叹了口气,给她倒了碗茶。 却没想到李舜华接过来正准备润润喉,却看见里面飘着绿油油的茶叶,在热气中舒展叶子,她盯着那茶许久,仍不见动作,慢慢才道:“我不喜欢喝茶,长乐宫所有的茶叶,你们捡些好的留着做礼,那些散的便分着喝了吧。” 知许跟明姑互看了一眼,微微俯身说了声是。 却不知一旁的傅辰之什么时候出去了,李舜华也没有在意,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心中思虑良久梦中之事,忽然想到那天张宝林一直看着那桃儿,晚上明姑去凝香阁看兄长的时候,案上贡的便是这样的桃儿,明姑他么以为是林娘娘送去的,但是如今看来,到不像是了。 她咬着唇心中揣摩半天,叫了知许上前:“你去一趟凝香阁,去问一下前几天长兄牌位前的桃子,是不是他们放的,若不是,便问问这几天都有谁去了凝香阁。” 知许不明白李舜华为什么醒过来便吩咐这些,但看她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情,便没问什么,转身出去了。 明姑又给李舜华换了一碗白茶,扶着她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喝了,热水下肚才觉得舒服一些,胃里也不那么紧了。 她坐着看向窗外,天变得阴沉沉的发黄,看着又要落雨。 李舜华其实钟爱下雨天,她喜欢再下雨天得时候坐在床榻上盖着小毯子,然后捧一本好看的话本子,一旁是窗户,外面传来哗哗的雨声,既是吵闹,却又让人心中极宁静,周身舒适。 …… 周海昌站在门外也抬头看着天,一边给忙着收拾院子的小黄门们搭个手,黄门们一般都是瘦的像麻杆一样没有多大力气,但是周海昌身材魁梧又力气大,为人也热情率真,和善大方,在长乐宫的一众人中十分受欢迎。 他这边正忙着,不留心回头却看见一旁的傅辰之从大殿一侧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个四方的漆盒,上面放了两个碗。 周海昌跑到他身边,一瞧那一个碗里是咸肉粥,一个里面是清淡的咸菜,那个粥的味道他知道,他又一次重伤吃不了东西,傅辰之给他做的就是这种,十分好吃。只是傅辰之这个人,用周海昌的话来说,每天都拽的像个二五八万一样,臭着一张脸,好像是别人欠他八吊钱,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之后周海昌求了他多次,也再没做过粥给他喝,是以周海昌看着这一个漆盘两眼放光,他不敢截住他的路,便跟在一旁道:“这是给殿下的?殿下不是不吃吗?殿下不吃的话要不给我吧?!” 傅辰之眼尾扫了他一下,周海昌噤了声,只是下一瞬,他难得地皱起了眉毛,想了良久,而后低低笑了起来,不怀好意道:“这不是你的性子啊,不过你对殿下这么上心,是不是……”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却又极富意味,傅辰之听了这话,脚步却是一顿,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向往常那样冷声叫周海昌闭嘴,他将漆盘给守门的宫女,叫她端进去。而后转过身来,脸上阴沉的比如今的天色还要阴上三分,周海昌正要说自己是开完笑的,便见傅辰之一只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道:“我只是怕她将自己饿死了,没人向我报恩。” 说罢迈腿向宫外走去,周海昌听了这话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傅辰之该有的想法,只是下一瞬突然想到,便大声道:“以往你从不跟我说这些,这次怎么这么认真?!” 说完才看见傅辰之已经走远,想追上他,却又被身后的小黄门叫住,只得道:“辰之,傅辰之快下雨了,你去哪?” 想得到的没有回应,不知是不是周海昌的错觉,竟觉得他的脚步比着寻常,竟还加快了一些。 真是奇怪!周海昌心中想着,不再理他,一面回过来继续抬东西了。 第一百零七章 刺痛 这边那宫人送了漆盒进屋放下便退出去了,宫中规矩严明,一般的宫人是不能随便地进出主子的内室的,只是长乐宫中向来比较宽纵下人们,这才自由一些 明姑看见端着进来的漆盒,又看了眼看向窗户外面发呆的李舜华,小声地开口道:“殿下,膳房送了一些吃的过来,老奴瞧着不错,要不殿下尝尝?” 李舜华下意识就想拒绝,只是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便顿了一下,那漆盘上放着两个玉碗,碗中应该是炖的米羹,只是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看着泛着黄色,闻着还有一股不同的香气,和米香融合在一起,十分好闻,再加上一旁看着就十分开胃的小菜,李舜华嘴上的话还没说出来,肚子确实是诚实地“咕……”的一声叫了起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明姑也不是什么外人,她便纠结着开口:“那,行吧。” 明姑自然高兴,端起来递给她,没想到李舜华尝了一口之后便没在停过,不一会儿,一碗粥就见了底。 明姑见她一会儿竟全部喝完了,十分意外,道:“想不到那个小宫人的手艺竟这样好,殿下吃的这样香,也算是她的功劳。” “的确不错。”李舜华舔了舔嘴唇,一碗粥下肚,才觉得自己原来是饿了的,现在吃饱了,浑身也有了些力气,“你去问问,那宫人若是愿意,就将她调去膳房吧!” 明姑笑着道:“看来殿下是喜欢极了她这手艺。” 她说着端了漆盘出去,知许打了帘子进来,碰了个面,道:“殿下竟吃了东西?” 明姑笑笑:“不仅吃了,还吃得十分干净,你快进去吧。” 知许说着话绕过屏风,刚进去便觉得屋中一闪,尚未反应过来,“咔嚓”一声的雷电声音便传来了,声音大的竟然像是在头顶,知许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道:“还好我跑的快!” 说着便传了哗啦啦的雨声,李舜华向窗外看,几乎是一瞬间,便形成了雨幕,这雨下的又大又急,十分畅快的同时,李舜华又想起来了今年南方的洪涝灾害。 “你坐下歇歇,喝口茶。”李舜华对着知许道。 知许坐到她脚边的毯子上,却也顾不得喝茶了,轻声道:“殿下,我去问了,凝香阁的人告诉我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李舜华不置可否,知许接着道:“那日明姑去的时候,本以为是太后娘娘特意留了桃子送到了凝香阁,其实不是,凝香阁的人说,那日快晌午的时候,是张宝林带着一篮子桃去的,她说是得了陛下的吩咐,来给先太子贡桃来了。” 李舜华听了没什么大的惊讶,只是依旧看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知许见她这个样子,疑惑道:“殿下,您说张宝林为什么单单从我们这里要了桃去给先太子殿下呢!真是奇怪!” “这事情不许向外头说,”李舜华道,“你是怎么跟凝香阁的人说的?可曾留了什么话柄?” 知许笑着道:“殿下放心吧!奴知道分寸。” 李舜华觉得,张宝林之前定是和长兄认识,且还关系匪浅。长兄去世四年,她还记得长兄喜欢吃桃儿这件事,足以说明她对长兄的心意,只是李舜华仔细回想,好像长兄并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张宝林,不然她应该是有印象的。 她一只手瞧着窗棂,一只手支着下巴,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雨水在窗前形成了一个水帘子,外面的一切都十分模糊,有种镜花水月之感,她只能看见一些颜色鲜明的物什,她窗户外面是个园子,与长乐宫的后面的花苑想通,本应该是花红柳绿的景,只是李舜华一晃神,突然瞧见园子的后门那里一片黑,她定睛看了许久,恍恍惚惚觉得像是个人,只是一眨眼便不见了。 也许是眼花了,李舜华想着,谁下那么大雨站在那里做什么! …… 江都王府 江都王路照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有些佝偻,不知何时鬓角还添了银丝,就连神色也十分不济,他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路疏,他自从那晚在后院那棵西府海棠树边上被发现的时候,便已经陷入昏迷,如今刚刚醒来,嘴唇发白,面色如纸,看见他坐在床边皱着眉头,甚至还笑了笑,虚弱地开口问:“父亲,母亲怎么样了?” 路照又向他身边坐了坐,叹了口气道:“你母亲还没醒,大夫说,如果再不醒的话,可能这一辈子就再也醒不了了。” 路疏听完又是沉默,双目看床帐顶上,良久,眼睛旁边滑下一滴泪水。 路照看着他这样,不忍心地偏过头去,眼睛扫过手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包扎的严实的手又浸出血红,忙拉着他道:“疏儿,不怪你,你千万别这样自责。” 路疏的眼前模糊,双拳却是握得更紧,那夜在海棠树下的时候,他双手过于用力使得指甲进入肉中,血肉模糊,如今刚被包扎好,他却是像不知道疼一样,双手死死攥住床被,痛苦万分。 “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若不是外祖父一家如何会横死,路遇海盗,船舱起火,多好的借口。”路疏哽咽着道。 路照看着一向温润知礼的儿子这个样子,也红了眼眶:“疏儿,当今狠辣无情,为父早就同你说过,只是你不听啊。” 路疏却转过头来看着路照,像是难过万分又纠结万分,拧着眉毛,喉头哽咽:“父亲,可是父亲,阿槿她,她是我这十几年来唯一钟爱过的女子,也是我唯一想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进门做妻子的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良久,而后垂下眼帘,突然像是失了浑身的力气,“如今,我却对着她说出最残忍的话,将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捧给我的一颗真心踩在脚下,父亲,那时若不是有祠堂的三十鞭子的伤口刺痛,我便是不顾一切,也要将她抱在怀中。” 第一百零八章 下诏 “疏儿,父亲知道,父亲一直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上面那位不同意,我们就是再拧,也终究是拧不过他啊!”路照颤抖着,将路疏手中的被子抽出来。 路疏双眼睁大,眼中已无泪水,只剩空旷的苍凉与无望。 路照又尝试着开口道:“只是如今,当今的意思是叫你娶太后的表亲,右卫林长青将军的女儿林莹然,你意下如何?” 路疏阖上眼睛,湿润的睫毛根根分明,屋里只点着一丝烛火,天色很暗,屋中的黑暗像是要将他吞噬,他轻轻开口,平静的好像不是在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父亲做主吧。” 路照却是不甘道:“当今只是不同意叫你娶殿下,若是旁人,倒还是有商量的余地。” 路疏眼睛都未睁,看着十分的疲累,道: “既不是她,便都随意了。” 而后传来的,是江都王路照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 午后李觅从淮南来了信,李舜华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了,李觅虽然离得远,但是消息一向很灵通,这封信难得没有损他,也没有那些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而是十分诚挚且真心地邀请她去淮南,理由是现在过去路上慢吞吞走,得要将近一个月,而一个多月后,便是乞巧节。 淮南多水,房屋多是临水而建,据李觅所言,南方的乞巧节同北方大有不同,十分好玩,叫李舜华一定要去。 他说的热闹,李舜华看了却没多大的兴致,她如今整日都是懒懒地不想动,一坐便是一整天,有时候看着窗外的风景,只盯着那一处,神思却不知道已经飘到哪里去了,再猛一回神,才发觉已然过了几个时辰。 别人同她说什么,也没有寻常那样的好兴致,除了吩咐了暗镜台叫查一查当面长兄跟张宝林的往事之外,别的再不想做。 若是没有人打搅,她能一句话不说地坐上一整天,是以这几日长乐宫氛围十分低沉,宫人内侍们虽不至于兢兢战战如履薄冰,但也是低头认真做事,不敢像以往那样胡闹的。 这日一大早,李舜华刚用过早膳,便听见内侍林安从宫门口喊着跑进殿来,进了内殿见了李舜华却像是有些犹豫,一下子噤了声。 李舜华看的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林安才小声道:“刚才碰见陛下身边的小喜拿着圣旨,奴好奇过去问了一嘴,便听说,”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舜华,见她淡淡地瞧着自己,便一咬牙一闭眼道,“圣旨是给右卫将军家的女郎跟路世子赐婚的!” 林安一股脑说完,却见李舜华竟还弯了嘴角,并没有什么意料中的反应,十分平静,像是在说两个不相干的人,她问:“婚期定了吗?” 林安不知道为何有些哆嗦:“三、三天后大婚,说是两家都盼望着快一些。” “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安最后看了一眼李舜华,看见她随手拿起来了一本放在书案上的书翻开了一页,然后靠在了窗户边上。 …… 甘心吗?痛吗?难受吗? 屋门阖上那一刹那,李舜华问自己,当然不甘心,当然痛,当然难受,她听见自己道,其实内心里是不信的,那个说好要接她出宫的人,转眼便娶了别人,说不痛不难受的,一定是假的。 李舜华无数次问自己,路疏会不会是有难处,是不是明德帝又做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他威胁路疏从中作梗,只是她却不想问也不想查,她觉得自己的勇气好像在那个晚上已经用光了,她害怕真相便是如此,害怕查到最后问到最后,便就是这样的结果。 如今李舜华低着头看着这书,眼前却不知何时渐渐模糊,她索性一把将书扔在一旁,拿袖子擦了擦脸,而后端端正正地坐到书案前,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拉开抽屉才发现,几天前的那些公文密信还在那里,她取出来一封封地看,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公务上来,转到南方水患和庄子收成上面去,只是看到最后一封时,突然心头大震。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路疏的反常。 那信是暗镜台发来的消息,时间应该是三天前,也就是她满心欢喜策划着去向路疏表明心意的那天。 信上关乎的也不是旁人,而是路疏外家先鸿胪寺卿的事情,上面说,他们一家人乘船赴任期间,遇上了海盗,全家被杀无一生还,就连船都被烧的干干净净。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消息,暗镜台后面附着打探出来的真实情况,那伙海盗根本就不是海盗,而是杀手装扮成了海盗的样子来掩人耳目。 李舜华看完信手放下来的时候握成一团,那信被她抓在手中也皱的不成样子,她几乎是全部明白了。 从吐蕃王被杀一案,便是明德帝布下的连环局。 吐蕃受降进贡归的是鸿胪寺主管,吐蕃王出了事,若是能陷害给李舜华便是最好,若是不成功,便接机用鸿胪寺卿来威胁路疏,在京中纵然是皇帝也不好名目张胆地坐下这种事,是以他判了鸿胪寺卿远调,李舜华知道这个判决的时候便觉得似乎并不符合明德帝的作风,但是她还以为是看在鸿胪寺卿家世代为官的份上,如今看来,这是明德帝的一步棋,如果她猜的不错,他应该事先威胁过路疏。 算算日子,应该就是那天路疏进宫,她在宫道上拦着他问他王宫人香囊的事情,当时便看路疏的脸色不是很对,但是他说自己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她便没有疑心。 只是后来或许经历了些事情,路疏并没有受明德帝的威胁,也没有乖乖听他的话,明德帝这才终于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杀手,直接灭了路疏外家满门,所以那天晚上在江都王府的海棠树下,路疏才会那样绝情。 她想通这一切,只觉得浑身青筋直立,怒不可竭,恨不得现在便跑到甘露殿质问那个无道的昏君,不仅如此,更过分的是,路疏的外家刚过世,便下了诏书赐婚,看着这情况,是不准备让江都王府发丧,不然路疏三年孝期,明德帝一定害怕李舜华回过神来,到时候此事必定不成。 第一百零九章 比剑 李舜华知道真相之后久久不能平复,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她突然恨极了明德帝,恨他种种猜测,种种防备,还有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一次又一次的陷害。 之前些许,李舜华俱都忍了下来,念着兄长的情分,念着他是帝王,念着他是林娘娘唯一的儿子,收敛锋芒,只是如今,如今他连她的终身大事也算计进去,简直是忍无可忍! “哗啦”一声,她手臂在桌子上扫过,桌上的笔架,砚台还有文书等一应物什全部扫落在地,翠玉的笔筒更是四分五裂。 李舜华双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的手掌出由于刚才的动作,被碎片割了一道口子,眼下正在滴血。 门口守着的人听见动静,都跑了过来,知许跑得慢,头一个进来的是傅辰之,而后才跟着知许以及明姑。 李舜华抬眼看了一众人,难得地冷着脸,轻启朱唇毫不留情面,道:“出去。” 知许上次见她这个样子还是先帝龙驭宾天的时候,平常的李舜华总是笑吟吟的,对待下人十分宽容,对待他们这些亲近的,更是不论什么规矩,如今这样子将她吓得不敢向前,连带着明姑也不敢说话,只是忧心地看了看便低着头退出去了。 唯有傅辰之站在那一动不动,他的目光落在李舜华的手掌伤口处,目光深远又复杂。 “本殿叫你出去!”李舜华声调提高,厉声道。 却见傅辰之丝毫不俱,反而嘴角勾起,眯着眸子露出来一抹讥讽的笑意,他慢慢抬起来脚步,一步步向李舜华走去,道:“殿下求爱被拒,便将自己搞成这样狼狈的样子?” 他又走了两步,盯着李舜华继续道:“也是,若我是路疏,看见殿下这般疯癫暴躁的模样,也不会喜欢。” 李舜华冷冷道:“你闭嘴!” 傅辰之却走到她面前,继续道:“殿下自轻自贱,还容不得别人说了?” 李舜华倏地一下转身抽出来一侧的长剑,剑尖直指傅辰之,道:“我叫你闭嘴,出去!” 傅辰之却是二指夹了她的剑尖,道:“连青山便看出来你会功夫,今日不如一试?” 李舜华正是满腔的怒火升腾,无处发泄似是要炸开,便扬眉:“试试便试试,今日你若是死在这长乐宫,明日本殿给你的父亲加官进爵!” 她此言一出便也不等傅辰之说话,便提气出剑,脚下生风,直向傅辰之刺去,却见傅辰之一直后退,直到退到后面的屏风处,才一个侧身灵巧地躲过李舜华的剑。 李舜华一转手向一旁砍去,傅辰之一个弯腰又躲过去,李舜华见砍也砍不到,越发生气,她瞪着他,剑招越发凌厉,一剑一剑直冲傅辰之身上,傅辰之步步后退,他的剑尚未抽出,只拿着剑柄偶尔做挡,只是周身灵活,左右闪躲,李舜华的许多剑都砍空,只有少数的砍在一旁的桌椅上。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李舜华渐渐从满腔怒火到大口喘气,剑也慢了下来。 她的剑是柔中带刚的,砍起来毫不费力且十分锋利,这一下下的,屋中的桌子椅子上豁然出现了一道道口子,李舜华看着那醒目的,露出来里头黄色的木头椅背,看着那木屑翻飞,突然感觉心中一紧,内心有些清醒。 殿外众人听见殿中的动静,皆都趴在门上观望,明姑十分焦急,特别害怕傅辰之刀剑无眼伤了李舜华,急急忙忙要往里头进,却被周海昌死死地拦着在门外。 她看着傅辰之,突然将剑丢在一旁,道:“你不用剑,本殿也不欺负你。” 傅辰之一挑眉,嗤笑一声:“殿下同我打了这么久,竟才发现臣未拔剑吗?” 李舜华一噎,傅辰之又继续道:“殿下是否是怕拿着剑也敌不过臣,太过丢人吧。” “当然不是!”李舜华狡辩,说着一掌上前来,傅辰之毫不意外,待她掌心距离他面孔不足一寸之时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面侧身,李舜华惯性向前,却被她捏住手腕站定,他手指虽看着细长,但却十分有力,还带着略有些惊人的温度,坚硬似钳。 除此之外,她几乎是同时便觉得后脖子上一股热风袭来,却在她脖子后面顿住,她能感受到他肌肤发出来的温度,同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一样,让人无法忽视。 李舜华突然觉得,傅辰之若是真心想要同她打,她一招也接不住。 这事情明白之后,,心底里最后的那点子火也像是突然被浇灭了,李舜华垂头丧气,觉得自己打这么一通不仅很累,而且将殿中的桌椅还有一些东西都打坏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便转过头来,冲着傅辰之一笑,将他的手从她脖子旁边轻轻拿开,而后道:“今日我累了,你我也难分个胜负,不如就当个平局,改日再战。” 她说着就想把那只被傅辰之攥住的手给抽回来,动了几下却不见他松手,傅辰之道:“方才殿下不是说,若臣今日死在殿下剑下,便给臣的父亲加官进爵,如今臣还站着,这怎么说?” 李舜华听出他言中的嘲讽之意,但是如今这个情况,耍横是不行,便眉眼弯弯道:“那,傅大人要什么?” 傅辰之却将她的手反转,盯着不动,李舜华忽然汗毛直立,说话都有些结巴:“就就算是,本殿、我我,你也不能要我一只手,这手给了你也没什么用不是?!” 傅辰之却看着她不说话,离得近,李舜华能看到他漆黑的眼珠里她的倒影,半晌,李舜华心中发毛道想大叫的时候,却见傅辰之先是眼中闪了一抹笑意,大声叫了声知许,而后他道:“殿下手受伤了,拿些药膏进来。” 李舜华:…… 知许他们端了药进来,看着这满屋的狼藉,又看了傅辰之还攥着李舜华的手腕,突然睁大了眼睛,李舜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刚动了动,便听见傅辰之道:“殿下,臣是大夫,病不忌医。” 李舜华觉得也是,便不再挣扎,在一旁的榻上坐下,傅辰之便在她旁边蹲了下来,知许想着要不要叫胡医官过来,只是看傅辰之那熟练的动作,且殿下也没吩咐,便就没再说话。 第一百一十章 竹筒 之后回想起来,便知道傅辰之当时激了她一把,又陪着她打了一架,便是将她攒在心中的火都发了出来,如若不然她在气头上,还不知道会做出无法想象的事情,一时消了火是畅快,没得倒叫人拿了把柄在手中,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惹一身麻烦,得不偿失。 想明白之后越发觉得傅辰之这个人十分有用,到了如今这个阶段,她发觉不知道如何时候便渐渐信任了傅辰之,或许是相互帮着帮着便当成自己人了吧,而且自从傅辰之进了长乐宫,好像帮了她不少忙,并无一丝细作的嫌疑。 李舜华觉得心中些许松快,再想明德帝的事情,也觉得能顾全大局慢慢思考了,她就是心中再恼,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对明德帝做什么,明德帝毕竟是一国之君,三年来一直培植自己的势力,再者,李舜华就算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但是说到底也是个臣子,天家先君臣后父子,说的便是这个道理,皇家的体统规制下,李舜华毕竟比他低上一头。 还有就是,不管明德帝如何想着要害她,甚至是三番五次地设计置她于死地,李舜华从心底里,还是留着一丝的兄妹亲情的。还有就是毕竟林娘娘还在,倒也不好如今便撕破脸皮叫她老人家难过。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李舜华总是觉得,她这条命,是明德帝给的。十二岁那年贤宗和一众兄长都不在宫中,她中了毒需要换血,是当时毫不起眼的李爵,也就是如今的明德帝舍命救了她,故而她时常念着这份情,就算是他登基之后感觉性情大变,她也始终将他当成兄长,处处避让。 李舜华看着她们进进出出收拾屋子,将打碎的东西扫起来,翻到的柜子摆正,再从库房里取出来一套屋中桌椅摆设,将李舜华砍坏的替换点掉,她坐在书案后,看着知许收拾,看到那个翠玉的笔筒已然碎的不成样子,突然想到,前几天她过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张宝林给她的贺礼便是个笔筒,只不过她当时并不在意,没有看便将收进了库房,如今突然想起来,便想着拿出来用一用, “将生辰礼上的那个张宝林送的那个什么笔筒拿出来摆上吧。”李舜华看着知许道。 知许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点头,叫了去库房抬椅子的林安去办,林安机灵且快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他双手捧着那笔筒进来,李舜华瞧着第一眼,便觉得十分熟悉,待林安越走越近,她的感觉越发浓烈,那笔筒是竹子为筒身,上面刻了人物山水的图案,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平常人家更是十分常见,但是在宫中却是不是经常见到的,宫中之物多追求贵重奢华,多是些金银玉器,这种竹子雕山水人物的物什,材料普通,图案也不甚精美,便算的上少见的稀奇新鲜。 李舜华只盯着那竹筒,待到林安放在桌子上便一把拿过来仔细转着看那筒身,却不知道看出来什么,突然双手紧着,高兴又激动到:“这是,这是长兄亲手雕的那个竹筒!” 知许却皱着眉毛:“先太子雕过这个?奴怎么不记得了,不过这东西却为何在张宝林手中,她又为何送给了殿下做生辰礼?”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李舜华也顾不上一一回答:“这就是长兄雕的,我确信无疑!” 李舜华为何如此确定,这是有原因的。 明谦太子李孚自小便封了太子,学习为君之道,仁爱厚重,当时选了比他小三岁的江都王世子路疏进宫做了太子陪读,没想到路疏进宫后,竟分外同明谦太子,也就是李舜华的长兄投缘,二人成了知己好友,每日除了进学之外,还一同喝茶,下棋,讨论诗词书画。 路家是以机关术立家,路疏从小便学一些相关的东西,雕工更是基础,明谦太子受路疏的影响,也心血来潮想要雕一个笔筒,便自己画了个图案,由于是第一次学,便挑了个普通的材料,便是竹子。 他虽是首次动手,但由于路疏的指导,再加上自己喜欢,故而雕的还算不错,一日他正在案前认真雕刻,李舜华过去看见了,觉得稀奇,便也想试试,明谦太子便拿着她的手,但却还是不小心划了一道,后来明谦太子补救,将那一道刻着融进了图中,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是李舜华知道,方才一看便知晓,这便是当年那个竹筒。 明谦太子去世的突然,他是被刺客刺杀身亡,去世后李舜华曾经去了东宫,但却没看见这个笔筒,便以为是被收起来了,如今却在张宝林手中,实在是让人诸多猜测。 张宝林将这笔筒赠与自己,是不是要暗示或者提醒她什么,还是在试探?李舜华想不透,她本让暗镜台去查张宝林的身份背景以及过往,但是如果张宝林根本不想隐瞒呢?她送这个笔筒给她,不就是明显地告诉她,她同明谦太子有旧交吗? 李舜华想不透,她心中打算等着暗镜台将她的事情查清楚之后再做定夺,如果没什么的话,她想亲自去张宝林的宫中问一问张宝林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或者秘密要告诉她。 打定主意便将此事先放到一边,李舜华长呼一口气,不知为何觉得最近好像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各种身边之人好像都不同凡响,不像是表面上看着那样,她觉得身边越发的乱,而后她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这些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潜在的联系呢? …… 之后两天,李舜华虽还是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也不像寻常那样爱笑,但是也还算是正常,正常地吃饭,正常地休息,正常地同人交流,不过唯一不正常的事情是,她好像突然变得很忙。 从前一些交给明姑和知意处理的事情,她如今全部都亲力亲为,逐一过问,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朝堂上一些文书奏章,还有那些暗镜台送来的消息,她也十分认真对待。 明姑她们想着,这样也好,便不做太多打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机关 一晃便是第三日,这天李舜华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照常吃饭睡觉,晚上用过晚膳之后,便像以往一样,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处理公务不许别人打扰,明姑她们虽然有些担忧,但是看她的神态样子都没有什么异常,便以为她并未放在心上,也自然不好开口,只得都守在门外,直到天已然黑透,里面竟还未点燃烛火。 明姑便有些奇怪,推门进去才发现,漆黑的殿中空无一人,遍寻不见李舜华的身影。 …… 黑色的身影在殿宇庭阁间跳跃穿梭,头戴黑巾,尚未蒙面,不一会儿便悄悄出了皇宫。 这黑衣人身材娇小,不是寻常的刺客,正是偷偷出来谁都没告诉的李舜华。 李舜华觉得,就算是路疏那日那般绝情,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但是一定是受外家的影响和明德帝威胁的原因,若是抛开这些,他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李舜华承认自己心中隐隐期待,她从内心深处觉得,路疏对她,一定是喜欢的。 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的小事,路疏的种种行为,他的眼神,动作,说话时的语气不会骗人,她觉得,路疏一定对她有意,她执拗的相信自己,执拗的想求得一个答案,一句路疏的真心话。 若是他说也喜欢她,李舜华就是想尽办法,也绝不会让明德帝的奸计得逞,就算是拼尽全力玉石俱焚,她也要同路疏在一起。 她心中自从得知路疏外家出事之后便突然又生了勇气,好像是心中那股火苗又燃烧起来,烧的她觉得又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她今夜抛去皇室长公主的脸面,也要再去一趟江都王府,也要再见路疏一面,今夜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明日,便是圣旨赐婚,路疏成亲的日子。 她一路行的飞快,自觉是独自一人,谁都没有跟着,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玄甲,手拿长剑,正是傅辰之。 傅辰之从李舜华从后窗跳出去那时候便跟着了,李舜华的轻功虽好,但是仍旧是不如傅辰之,并且以傅辰之的功夫,自然是能跟着她还不叫她发觉的。 傅辰之一路跟着李舜华到江都王府的后墙,李舜华从之前那一角跳进去的时候,还向四周看了看,而后才纵身一跃,进了江都王府。 李舜华看不出来,但是傅辰之在月光下略微一扫,便发觉路家的果然不愧是机关术立家,江都王府虽然下人侍从不多,但是这墙头之上,从里到外从前到后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机关,隐在墙中和暗处,叫寻常人看不出来,觉得只是一般普通的院墙,但是如若有个毛贼想着翻过去,那必定尚未靠近,或万箭穿心,或身中毒药,或者是失去四肢,总之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是江都王府这硕大的四方的墙,唯有李舜华进去的那个墙角,确是意外的什么机关都没有,但如果硬是要说的话,是伤人的机关没有,却有一个示警的机关。那机关做的巧,一面连着墙头,而后连着暗线一直通向里面,若是有人从这处过,必定是要惊动线那头的人的。 傅辰之提气上到路家对面的房檐上高处仔细看,只见那极细的线的一头远远地连到一处院子,那院子离这处不远,而且门前种了竹子,院中陈设简单,看着便是男子的院落,江都王府中能住得这么大的院子,且虽简单,但是院中松石盆景清雅脱俗,价值不菲,如傅辰之所料不错,那便是江都王世子路疏的屋子。 傅辰之神情冷漠,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他刚开始还当李舜华是个聪明的,竟对机关术也有研究,能够巧妙地避开那些要命的机关,准确无误地看出这边是最安全的,如今看来,想必是江都王世子路疏怕她有危险,找了借口只让她从这处进,还在此处装了示警的机关,李舜华每次一进江都王府,怕是他那边立马便知晓了。 他想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也没避开,直接从对面的屋檐高处提气,更不管那处示警的机关,直接便也越过了墙角。 …… 这边李舜华沿着走了无数次的小路走着,其实心中还是忐忑的,走着走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刚进了江都王府她便发现,处处都挂满了红绸和红布帘子,还在许多地方都张贴了喜字,包括那个,王府中最大的,小时候每年开花李舜华都回来看的那棵上了年头的西府海棠树。 树干中间贴这个大大的双喜字,用的红纸裁剪,此刻是晚上,迎着月光看,那大红的字显得有些暗,暗到发黑,不知是处于什么原因,李舜华看了一会儿又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却又转回来,走到西府海棠树前面,伸出双手将那喜字撕了下来。 傅辰之默默在后面,看着她这一举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将那一个喜字扔到一旁的草丛中。 李舜华走的再慢,也很快到了路疏的院子前,门没有上,他推开进了院子,依旧是十几年如一日熟悉的摆设,屋中点着灯,李舜华走到屋门前,站了良久,也未曾抬起手来敲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吱呀”的一声,在寂静的夜中尤为明显,也吓了李舜华一跳,她抬头,见路疏双手拉开了门,屋中的光从他的身后打出来,他慢慢放下双手,嘴唇有些苍白,还是熟悉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是往日没有的疏离,一如那天在海棠树下漠然的语调,道:“这么晚了,不知殿下站在臣的门口做什么?” 李舜华张了张嘴,看着他温和的眉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前走一步想要进去,路疏却分毫未动,一条胳膊横在了她的眼前,他道:“殿下此时进臣的屋中,只怕是于礼不和,殿下知道,臣明日便要娶亲,倒也不便招待殿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断念 “路疏,我都知道了。”李舜华听了这话便止住脚步,定定看着路疏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看着路疏的眼睛,发现他瞳孔一瞬间放大,却又马上恢复如初。 李舜华心中一动,继而再道:“我什么都知道了,路疏。” 路疏嘴角牵起来一抹极淡的笑:“殿下说的什么,臣听不懂。” “路疏——,”李舜华扯长了声调,眼眶微红,“我知道你外祖父一家遇难的事情了,我也知道,是皇兄做的对不对,他对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路疏却垂下眼帘,握在门框上的手指收紧,半晌他道:“臣的外祖父不是路遇海盗,不幸遇难吗?这关系陛下什么事情?” 李舜华听完却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装傻吗,路疏?”李舜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后接着道,“我一直知道,皇兄不同意我与你亲近,他害怕我的势力更大威胁皇权,但他在我这边不知如何下手,所以便拿了你的外祖父威胁你对吗?” 路疏垂头听着,门框上的手却不自觉的愈发收紧,那日他的指甲戳进肉中留下的伤口又崩裂开来,在雪白的纱布上渲染出淡淡的颜色。 李舜华看他沉默不语,上前又走了一步,语气坚定又轻柔,更带着淡淡的蛊惑的味道,她上前一步,用手抓着路疏垂下来的袖子:“皇兄那边,我自有办法,只要你肯,这次伤及老鸿胪寺卿一家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好不好?” “我只要你一句话,一句心中真正所想的话。”李舜华继续道。 说完见路疏垂着头,良久,他慢慢地对上李舜华的双眸,月光洒下来,只见满眸清冷光辉,路疏双眼不见丝毫温度,只是上面却还浮着一层浅淡的自嘲般的笑意,他一手拂下李舜华的手,而后慢慢开口,吐出两个字:“赔罪?” 李舜华后退一步,就算是那天晚上在海棠树下,她也没见到路疏这样冷,这样骇人的神色。 “臣外祖父一家十几口全部蒙难,殿下便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赔罪便要轻轻揭过吗?”路疏接着道。 李舜华张了张嘴,却无可辩驳,她低下头微微抬眼看着路疏,小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外家,若是我能早些发现,事情便不会——” “殿下!”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路疏一声打断。 “殿下说的不错,臣的确是知道真相,知道这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臣外祖父一家的死不是意外,尽数是当今所为!” 李舜华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便听见他又道:“殿下是当今的妹妹!殿下姓李,如今你们皇家杀了臣的外祖父一家,殿下还要跑过来到臣的府上,堵在臣的门前做什么?” 李舜华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路疏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肃杀的怒火。 他说道这里轻蔑地一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李舜华,道:“殿下是来告诉臣,殿下爱慕臣多年吗,殿下爱慕臣,便一定要逼臣也喜欢殿下吗?”路疏的眼风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同你那昏聩无道又心狠手辣的皇兄有什么区别?” “不是,路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真心话而已。”李舜华道。 “够了!”路疏出言,转过身去。 李舜华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落下来,她抬头看着夜幕,吸了吸鼻子,摸着手上的闻香玉戒指,道:“路疏,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星星吗?” 路疏的背影挺直,李舜华才发现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青蓝色的直缀,他没回答李舜华的问题,反而开口道:“臣曾经答应过殿下,若是臣有了小字,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殿下。” 李舜华被他这突然转了的话头有些疑惑,但直觉如今说起这个,一定不是什么她想听的。 果然,下一瞬他不再温和的声音响起:“星辞,臣蒙赐婚,取字星辞。” 几乎是同时,李舜华的心上如同落下重锤,她觉得自己心上得知真相后生出来的那小火苗瞬间被砸灭,胸腔中的那股子气也荡然无存。 星辞。 星辞。 人闲车马慢,路遥星亦辞。 她的脑海中又想起来路疏那夜给她闻香玉戒指的时候,他说:阿槿,你是我的漫天星辰。 如今他说:星辞。 李舜华听了这话沉默良久,最后她开口:“我知道了。” 却见路疏转过身来,平静道:“殿下既然想听臣一句真心话,臣便不妨告诉殿下,臣或许之前惧于殿下,待殿下是有不同,但是殿下同陛下比起来,同我路家满门荣耀和性命比起来,简直……” “简直什么?”李舜华问。 路疏在她面前阖上门,再没有看她,道:“简直不值一提。” 李舜华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知怎么她竟忽然不想哭了,她看着路疏紧闭的门,看着他的身影向里面走去,细长的脖子挺着,良久,她从手上取下来了那枚血红的闻香玉戒指,慢慢蹲下,将它放在了路疏的门前。 而后转身离去,一步步走的平稳,她甚至没有再走后院翻墙头,而是撤下头上的黑巾,端端正正一步不乱走到大门前,出门的时候门口的小厮看着她有些奇怪,正想拦着她盘问,却被她一个眼神看的钉在原地。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江都王府门前。 …… 路疏踉跄着走到床榻边上,一手扶着艰难地坐下来,转身之时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黑衣玄甲,手提长剑。 路疏一笑:“路某当是谁跟着殿下进了江都王府,原来是傅大人。” 傅辰之闻着这满屋的血腥味和浓重的药草味,突然明白方才路疏为何拦着不让李舜华进屋,不过他没有兴趣管路疏是死是活,只问道:“世子应当比傅某了解殿下,今日这番话一说,殿下绝不会回头,你当知你与她之间再无可能。” 路疏看着傅辰之,面色平静:“我便是知道她的性子,才会这般说,断了她的念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暗动 傅辰之皱眉看着路疏。 路疏接着道:“当今今日能不分青红皂白杀了我外家全家,改日便能不择手段动到殿下头上,我没有能力护住她,便只能离开她,再者,我母亲病重,如今我便是不想再纠缠于这些情爱之事了。” 傅辰之听完面容清冷,开口道:“懦夫!” 路疏也不恼,甚至淡淡一笑:“随便傅大人说什么,不过路某同殿下决裂,最高兴的除了陛下,不就属傅大人吗?” 傅辰之站在那里,灯火下面无表情。 “傅大人不必否认,旁人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看殿下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 他说到这里垂下头睫毛微动,而后才接着道,“今后,路某便将殿下交给傅大人守护了。” 傅辰之满口反驳的话语堵在口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是该觉得他无聊或者应该扭头就走,可他偏偏迈不动腿,反而鬼使神差地来了句:“她从不是你的,何用你来交?!” …… 李舜华平静地回到长乐宫,回来时是依照着之前出来的样子走的后窗,她回来之后发觉静悄悄的,便以为是明姑她们没有发现,便也没点灯,脱了鞋便连衣裳都没有脱便上了榻。 她如今竟觉得自己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不觉悲伤,只是手指头上之前戴着戒指那个地方总觉得空空的,好像少了些什么,有些难受,除此之外,她好像十分淡然地接受了路疏给她的回应。 这也挺好的,李舜华心中想着,她劝自己就这么算了,反正刚开始的时候不就是想听路疏的一句回复吗,只是有些事情一旦有了期待,若是结果与之前期待的不同,便会是有些难受的,这也是正常现象,她觉得自己过段时间便能习惯了,这也没什么。 她一边想着一边拉了薄被子盖在身上,慢慢躺下来闭上眼睛,脑子很清醒,且毫无困意,她强迫自己睡着,为此还默默将千字文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背完之后发现自己竟还醒着,有些同自己生气,深呼吸了几下后便又将当年觉得最最难,最最枯燥的治水策默念了一遍,而后便渐渐没了意识。 次日李舜华醒过来,觉得治水策果然是治水策,功效强大,之后很多年,李舜华睡不着便背治水策的习惯由此而来,且百试百灵。 傅辰之从江都王府出来很快便追上了李舜华,她走的不快,低着头也不看路,他就这么跟着李舜华,像来的时候那样,一路回来长乐宫,而后他看见她利落地翻进宫墙,一手撑着窗户跳了进去,还有十分自然地将黑衣裳上蹭上的灰尘慢慢打掉,这才有些许放心,却又忍不住对李舜华刮目相看。 李舜华以为是明姑没有发觉她出去,故而长乐宫才一如往常的样子,其实不然,傅辰之跟着李舜华出去的时候,在案上留了张纸条,是以李舜华的口气写的,说是心情不佳出去晃晃,又人跟着所以不必担心。明姑推开门见里面没有人,刚开始是有些着急上火,不过进内室看到纸条的时候便放下心来。 明姑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事,比整天逼着自己处理公务,忙碌地一点空都没有要好的多。 …… 清早起来李舜华难得练了一会儿剑,看见周海昌的时候还笑眯眯地说了一声早,这几日的事情虽然不说,但是周海昌同宫中人混的熟,多少也有些耳闻,今日见李舜华这般没事人的模样,惊得手中的玉米一颤,差点掉在地上。 “殿下早!”周海昌道。 李舜华左右看看不见傅辰之,转了头要去偏房用早膳,周海昌见她这举动,十分周到的道:“辰之今日家中有事,可能要来的晚一些。” 李舜华下意识地点头,之后反应过来才道:“你同本殿说这个做什么?” 说完扭头便走,留下周海昌一脸迷茫无措。 吃饭的时候知许在一旁问:“殿下找傅大人干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李舜华吃了两口菜,将筷子放下,目光深远,认真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发生了这许多事,我好像一直欠他一声谢谢,也没有给他任何的赏赐作为答谢。” 知许歪着头,一面将筷子塞到李舜华手中,叫她多吃一些,一面道:“奴觉得,傅大人不在意这些。” 李舜华挑眉仰着脸看向知许,却见她皱着一张脸,思考良久来了句:“奴觉得傅大人同殿下一样,不是很在意这些金银身外之物。” 李舜华觉得知许说的是,点点头赞同道:“我也觉得傅辰之不在意这些,”她说完想了一下眼睛转了转而后又道,“傅辰之最在意的,是他生母的事情,我若是要谢他,该从这处想办法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迅速吃完饭,又叫了知意过去书房询问暗镜台查的傅辰之生母的事情,这事情吩咐下去良久,一直不见回音。 知意也十分为难,这事情年代久远,且当年之人死的死,离开的离开,实在是无从考证,如今为止也只知道先皇后当年应该是与傅辰之的生母沈氏又交,详细种种,还不得而知,有待细查,还有就是查出来她生母生前居住的院子中的一名洒扫丫鬟,侥幸活了下来去了淮南道。 这事情李舜华已经告诉过了傅辰之,傅辰之前两天也去了,只是由于山体滑坡,将路封了才半途折返,李舜华手指在案前轻轻敲动,她觉得还得尽快让傅辰之去一趟淮南,毕竟这事情背后充满古怪,像是有什么秘密,如果不去,恐怕夜长梦多。 李舜华拿手支着下巴,看着眼前的竹雕山水人物笔筒,陷入沉思良久,而后她伸手拿了一只笔,沾了墨水在纸上涂抹作画,片刻,她执笔半晌,本想将笔筒上的山水人物图给画下来,然后让知许送给张宝林,间接地告诉她她知道她的意思了,试一试她的态度,只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这个能力……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命 李舜华的丹青从小到大,都是最差的那个,以往有这些事情,不必她说,路疏也会给她提前做好。 只是如今—— 李舜华不由自主想起来路疏,有些心烦意乱,她将滴了墨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笔也“咣当”一下,扔在了案上,墨汁四溅,染在案上还有那一沓子雪白的宣纸上。 李舜华侧过头看着窗外,视线之内却是之前明德帝送来的那株西府海棠,海棠树送来的时候在一个大的花盆中,如今长大了,林安他们便把它移出来栽到了后院子里。 天刚下过雨,海棠叶子冲刷的十分干净,尚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这本是让人心情舒畅的清新之景,李舜华看了却良久移不开眼,她的手指头在宣纸边上扣啊扣,无意义的重复,不知道怎么了,总想起来江都王府里的那株百年老海棠树。 以及,挥之不去的,脑海中白色的身影。 今日他娶亲,娶的是右卫林长青将军的女儿林莹然,便是上次李舜华去江都王府碰见的那位,淡雅清丽,温婉贤淑,上次三人在路疏的院子里,路疏待她处处亲厚,甚至还相隔多年,叫了她的小名阿槿,却待林家女郎如客人,生疏守礼。只是如今才过去多久,她便同他形同陌路,而当时生疏的二人,也将成为这天底下最亲近的二人。 站在旁人的角度,李舜华也觉得他们二人很般配,简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她慢慢地将案上的笔拿起来放到水瓮中,墨汁渲染在清水中,很快便将清水染黑,李舜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瓮中她的倒影,眉眼淡然,双唇无色,一点也不好看,李舜华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端着下巴出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了帘子进来个人,一身黑衣转过屏风,到了她身前。 正是来晚的傅辰之。 “周海昌说,殿下像是有事找臣。”傅辰之看着李舜华道。 李舜华一愣怔,才反应过来是用早膳之前碰见周海昌,说了几句话。不过如今他生母的事情依旧未明,李舜华也不知道同他说什么,道谢的话在嘴边,她却说不出这样客气的话语,而后她便道:“那个,我前几天忙着,今天得了空问问你前两天去淮南的事情,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傅辰之略一沉吟:“山路封死,十天半个月通不了,急也没什么用,水路倒是通畅,就是太过耗费时间。” 李舜华点点头:“那就再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已经吩咐知意传书给淮南那边的人了,叫他们先找着,若是找到了便暗地里保护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你放心吧。” 傅辰之看着李舜华一颔首:“多谢殿下。” 他出去没过多久,知意便进来了,送来今天的文书和暗镜台送过来的重要的消息。 朝上关于淮南治水赈灾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明日门下侍郎侯思明为赈灾使,右卫将军林长青为副使,出发的日子定在明天,是让林长青看过女儿的成亲才出发。 李舜华看完冷笑一声,明德帝这是为侯思明和林长青造势呢,赈灾这种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若是朝廷给够了兵马粮草,一路浩浩荡荡将粮食顺利发下去便是了,除此之外还能得到百姓的感恩称颂,积累美名声势。如是粮食不足兵马不够,便是要为难死那个赈灾使了。 侯思明是明德帝一手培植起来的寒门亲信,他在朝中根基很浅,朝中多是世家权贵,大多都是打击寒门子弟,十分排外,是以侯思明在朝中能爬到今日的位置,全部都要仰仗明德帝。 明德帝也知道朝中的形势,他担心贵族权势过于大故而培植寒门子弟来牵制,只是侯思明升任门下侍郎到底年轻且资历不够,右卫林长青是太后的表亲,也算是明德帝亲表舅,同他算是一心,故而他才把这么好的事情交给他二人去做,并且一定是给他们安排极好的粮食和军队。 说白了,这便是个捡功劳的事情,若不是明德帝的大力支持,李舜华猜测,这样的好事绝不会落到他们二人的身上。 李舜华眯着眼,只是明德帝如此算计她,她虽然动不了他的人,但是也绝不会叫他处处如意,朝中人才辈出,如何便轮到一个毫无经验的寒门中人,朝中人不反对,她作为摄政长公主,却不能不袖手旁观。 她的嘴角扯起来一抹笑,明德帝给她使了这么多的绊子,如今她醒过神来腾出手来,又岂能这般松松便让他过去了。 她想完这些,低下头换了一支笔,拿了一旁的文书,写了一通,而后叫了林安过来送去了宫外的周府,之后又写了一些也分别送去了多位大臣府上,最后写了封奏章送到了中书省。 她做完这一切心中畅快许多,又拿起来后面她的庄子铺面山长掌柜们送来的信,打开一看,却又皱起了眉毛。 还是南方的庄子上的事情,靠近淮南道有几个山头,原来是贤宗皇帝给先皇后的庄子,上面中了许多果树,后来先皇后去世,便都留给了李舜华。 那信上说是庄子上的果树都被水泡断了根,今年毫无收成,那些住在庄子里的山民今年没有收成,便一个个起了歪心,将庄子往年做的什么果脯蜜饯还有一些山核桃什么的全部都抢劫一空,拿去卖了,山长带着管理山庄的人要拦没拦住,并且还被山民们打死了几个闹出了人命,如今山庄被洗劫一空,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山头写了信来汇报,并且还申请李舜华拨了银粮过去以供山庄周转重建。 李舜华的眉毛越皱越紧,连着看了几个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一个个的都是向李舜华要钱,她想了想记得之前便收到过他们的来信说是今年的收成不好,李舜华已然免了许多的上税,那些山民怎么还会如此?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是发生在一些战争或者大的饥荒时候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先行 不过这事情既然闹出了人命便不算小事了,而且李舜华虽然不懂这些农事上的事情,但却也觉得奇怪,南方今年洪涝她知道,十分严重她也知道,只是淹的大多是平地的庄稼,山上最多是多承了些雨,又为何会直接将果树的根都泡坏了? 此事疑点重重,李舜华慢慢地收着那些信,一面想着,若是离得近,她倒是想亲眼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在内殿中许多事情缠身,尚未想明白,林安弓着腰进来了,说是明德帝身边的李德过来了,还送来了明德帝亲手写的诏书,叫李舜华出去接。 诏书?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是明德帝担心她在路疏成亲的日子上闹,生出些什么变故,还要下个诏书将她困在宫中不成? 明姑她们忙着进来给她穿了明黄的外裳宫装,又梳了头发,这才出了内殿,大周礼法所束,接旨时要正装梳洗,不可蓬头垢面,装束随意,否者视为大不敬。 她走到门口,以李德为首的一众甘露殿内侍们捧着明晃晃的诏书已经在院中等着了,见了李舜华出来,李德先是行了个礼,面上笑着:“老奴见过殿下,殿下进来可好。” “劳李总管挂心,本殿一切安好。”李舜华也笑着回道。 谁知李德却是脸上皱着,像是十分难受的样子,道:“殿下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李舜华说着跪下行了大礼,而后直起身来,李德便将手中的诏书交给了她。诏书不比圣旨,也不必像圣旨那样每每宣读过后才能交付,是以李舜华拿了那诏书一看,便知晓李德为何皱着脸十分难过的样子。 淮南道的李觅,出事了。 具体是什么事情一点消息都没有,只知道南方大水,李觅开淮南粮仓放粮,又去了河湖边上疏通水路,谁知道一个不当心竟然掉进了水里,回去之后便染了风寒。 这本没什么,风寒而已,期初也不严重,便请了大夫开了方子来治,谁知道喝了半个月的汤药,竟然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如今已经重病不起,卧床几天了。李觅是淮南王,淮南的大小事务皆要由他处理,他这么病着便堆了许多的公务,眼看着这病实在不好,便递了奏章到明德帝面前,请求派特使去淮南先暂理公务,他要求去的不是旁人,正是李舜华。 李觅事先也没同李舜华通个口风商量一下,一道奏章到了明德帝的面前,明德帝正愁李舜华碍眼,又生怕她惹出什么乱子搅乱了他布局良久才达成的姻缘,便痛快答应,大手一挥未经三省便写了诏书,封了李舜华为淮南政务使,即刻动身去往淮南,一是暂管淮南政务,二是代替明德帝带了医官去给淮南王瞧病,顺带着探望。 “李觅病了?”李舜华呢喃着重复,又问李德,“他病的竟这样严重吗?皇兄可曾拨了医官前去?” “已然叫几位医官院的医官去了,现下估计已经出宫准备了,便等着殿下收拾好,随着殿下的车马一同前往淮南。”李德道。 她却依旧眉头紧锁,李觅从小身子不错,为何会落了水便一病不起,看这情形竟还十分严重,她心中咚咚咚咚地跳了起来,看这情形卧床多日,恐怕情形不太好,李舜华突然担忧,李觅不会真的出什么事情。 她有些慌乱起来,当下转身抓住明姑的手,道:“快,收拾了我们即刻出宫。” 她说着便向内殿走去,将诏书放在案上,双手撑住案头,这事情来的太过突然,李舜华心急万分,虽然李觅在身边之时他们二人时常拌嘴吵架,但是心中她是极在意这个三哥的,她有三个兄长,唯有这个三哥最能与她玩到一处,其他的都是哥哥,李觅不仅是哥哥,还是朋友。 明姑她们听了这突如其来的吩咐也突然有些慌乱,公主出行向来是声势浩大,随行仪仗和人数众多,还要带上各种随行的用具和金银干粮,一时片刻实在是无从下手,长乐宫的人俱都像没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傅辰之进了书房,看着蹙着眉毛的李舜华道:“殿下若是实在担心淮南王,不如轻装上路,先带着几个人,留下人在宫中收拾好了,再赶上殿下便是。” 李舜华眼睛一亮,看着傅辰之,道:“傅大人好主意,我竟没想起来。” 说完便叫了明姑进来吩咐,她想了想,便先带了知许知意还有傅辰之周海昌四个人先行一步,剩下的明姑和林安还有随行的禁卫们等收拾好了,带着仪仗和东西再追上她。 知意和傅辰之以及周海昌皆会功夫,李舜华也会一些,故而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她走之前去了太后宫中同太后说了一声,太后虽是担心,却也没有办法,便拉着她细细叮嘱许多,又给她了一些吃的叫她路上吃才放她离开。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宫门出去,车上的人都换了便装,车中坐着三个女郎,车前则是两个男子,一个身材略微胖的赶车,另个黑衣长剑,冷眉冷眼地坐在一旁。 其实李舜华觉得,就这样去淮南反而更加安全,虽然没有禁卫军和大部队的保护,也没有那些沿途官员的迎接和招待,这般不起眼的样子反而要更轻快便捷,也更安全,毕竟一般人怎能想到那样一个马车中坐的竟是闻名天下的摄国长公主李舜华呢! 她们一行五个人很快便到了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京都最宽最直也是出城最方便的一条街了,它连通宫城的承天门,再到皇城的朱雀门,之后便一直通到出城的明德门,路宽阔平坦,十分的好走。 只是平常本该顺畅的路今日却是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几乎是人挨着人,傅辰之他们一出皇城便皱起了眉头,周海昌看着眼前这场面,忽然一拍脑袋: “我忘了今日路世子娶亲!”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围观 里面的李舜华也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打开了帘子来看,便见行走之人男子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看热闹的模样,而女郎们特别是那些未出嫁的,皆是愁容满面,心有不甘又好奇新娘子的样子。 是了,路疏顶着大周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又是大周第一位的女郎心中的如意郎君,他今日成亲,大周万千女郎的心都是碎了一地。 不仅如此,一些已经嫁了人了年轻的娘子们,也都是抱着自家的孩子,站在街口看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嫁娶婚礼,一边感叹自己当年成亲的时候的事情。 马车在人群中根本走不动,周海昌干脆下了马车牵着马向前走,一边还吆喝着借过,却也无甚作用。李舜华掀着马车的窗户帘子,看着情况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如今正值快到中午,想必江都王府的花轿接了林家女郎已经快回来了,这处是去江都王府的大道,是以人越聚越多。 “你将马车慢慢赶着走,先去码头看看有没有船。”李舜华皱着眉头说。 去淮南的山路已经封死,现下算算应该还没有疏通,是以李舜华再着急,也只能走水路,所幸多天连雨,水位上涨,乘船应该也快不少。 李舜华跳下马车,身后知意知许跟着要下来,李舜华回头道:“人多了不好走,万一冲散了更加麻烦,你们就在车上,一会儿码头集合。” 她说完也不回头,逃也似的便钻进了人群中,此时娶亲的队伍已经快过来了,隐隐传来唢呐声和鞭炮声,傅辰之看着李舜华的背影,尚未迟疑便从,马车前面坐着的傅辰之便跳了下来,对着身后道:“我跟着她。” 而后也如李舜华那样,消失了在了人群中…… 李舜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不想听见那声音,那热烈的高兴的,象征着欢喜和愉悦的声音,她觉得无比刺耳,只想逃离,她看着身旁人们一张张看热闹的面孔,直觉喉头堵得慌。 她知道此时应该奉劝自己,她明明一个人在床上在屋中想的好好的,她觉得自己放下了,只是事到临头才觉得自己败得一塌糊涂。 李舜华要出城,便是朝着迎亲的反方向走,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逆行,被人推壤着走的很艰难,一旁不知道哪家的娘子身宽体胖,往前挤了一下便把李舜华撞得向后退了好多步,她还没来得及站稳,旁边不知道是谁又推了一下,李舜华便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只是没倒在地上,不知是谁接住了她,身后是坚硬的胸膛和灼热的气息,李舜华回头,看见傅辰之清冷的眉眼。 她尚未说话,傅辰之便站到她的身前,而后一手拉住她的手腕,隔着一件单薄的衣裳,她感受到他骨节间的温度与重量。 傅辰之拉着他向前走,李舜华看着他的后背,他高出她许多,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跟着她一步步向前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傅辰之的神色太过冷淡骇人,逆着的人群竟主动地分开一条路,是以他们走的很快,傅辰之的步子很大,她小跑着才跟上。 傅辰之在街边上的一处小摊旁边松开了她的手,李舜华揉着手腕,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傅辰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李舜华却也没有那个心思听他说话了,随着敲锣打鼓的声音慢慢变大,人群中喝彩和议论的声音响起来,路的那头,缓缓过来一队人马。 领头的高头大马,马上挂着红绸,人也穿着红色盛装,头戴金冠,身后是一队喜气洋洋地娶亲人马,吹吹打打,喜庆热闹,人都向那处看去,李舜华也移不开目光,她之前曾经生出些过旖旎的心思,想过路疏穿上新郎官的服饰该有多好看,只是那时想象,却仍不及面前所见到的千分之一,路疏惯常穿白衣,今日难得一身红,身上不染烟火的飘飘之感褪去几分,加了几分少年的热烈的意气风发。 她听见身后站着的不知谁家的女郎惊叹:“路世子怎么能长得这样俊美,若是我嫁给他,一天便去死也值了。” 身边与她同路的女郎像是抹了把泪,还带着一些鼻音:“想当年路世子在荷花池畔看我一眼,我便对他芳心已许,只是转眼过去,他便忘了我而另娶她人,路郎啊路郎,你好狠的心呐!” 李舜华的嘴角抽了抽,若说是哭,此时她才应该是那个最该哭的好吧,她默默朝着傅辰之那边靠了靠想要远离这二人。 路疏领着娶亲的人马缓缓走近,李舜华看着他温和淡然的眉眼,看着他身着红衣骑着高头大马从她眼前缓缓过去,她垂下眼帘,而后跟着的花轿过来之时,她才抬起头来,看着八抬大轿将新娘子遮的严严实实,却忽然像是吹来一阵的风,又像是无风,新娘子的盖头被吹了起来,露出一张精致异常的脸。 李舜华却陡然定住,林家女郎这般的打扮,倒跟平常温婉贤淑的样子十分不同,装扮有些浓烈,若不是知道,李舜华或许也认不出来,只是这张脸,却刹那间叫她想起来一件事。 很早之前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时铺天盖地的红,她也是站在京城的朱雀大街上,身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街口也是缓缓走过来一群人马,为首的新郎官便是如今路疏的样子,只是当时她使劲看却也看不清眉眼。 他身后也是一顶精致的八抬花轿,新娘子走到她这处的时候也是被风吹翻了盖头,露出一张脸,那张脸李舜华记得,便是如今的林家女郎的模样。 怪不得李舜华第一次见林家女郎的时候便觉得熟悉,原来是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只是她平常的装扮跟成亲的时候大有不同,故而李舜华才没有多想,也没有反应过来。 如今这么一看,眼下这情形,倒是跟她之前梦里的一模一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城 原来早就注定了结局吗? 李舜华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她低下头慢慢向城门处走去,原来上天早就给了她提示,只是她自己执迷不悟不愿醒来而已,一切如梦,梦中也不是美满的结局。 吹吹打打的声音逐渐远去,人们依旧津津乐道,热切地讨论着,讨论着江都王府娶亲的盛大场面,讨论着一双新人如何的美貌动人,姿容独绝。 二人很快出了明德门,离开了京城。 此处距离城郊码头还有不近的距离,傅辰之看着李舜华有些蔫蔫的,便停了脚步,两个人在城郊的一处茶棚中休息。 那茶棚便是上次傅辰之去郊外驿站时候休息的茶棚,茶棚的老板是傅辰之的人,此刻见傅辰之带了个不知名的女郎过来,便像招待平常的客人一般,道:“两位来点茶还是水,女郎要不要酸梅汤?我们家的酸梅汤可是一绝!” “给她一碗酸梅汤,我要一碗白水。”傅辰之道。 “好咧,客官稍等!”那老板高声应了声,又看了一眼傅辰之,见他没什么吩咐,才麻利地下去了。 李舜华看着远处官道上人来人往,人们带着行李或者骑着马赶路,或是轻松或是一脸焦急,所谓人世百态,不过如此。 很快一个二三十岁的娘子便端了两个碗过来,粗茶碗里一个是清澈见底的白水,一个是红黑的酸梅汁,那娘子放上来碗后没有马上下去,反而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笑盈盈道:“这位女郎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李舜华也回神冲她笑了笑,便端起来碗尝了一口,一入口便口舌生津,酸爽利口,十分好喝,比着李舜华在宫中喝的,别有一番风味。 她笑着道:“果然不错。” 那娘子的手艺得了夸赞,笑得更加开怀,瞟了一旁端着白水喝了一口的傅辰之,见他没有说话,便继续道:“多谢女郎夸赞,旁人家的酸梅汤的味道多为山楂和冰糖的味道,而我们家的酸梅汤则是用乌梅做的,带着乌梅的味道,佐以甘草山楂和陈皮,在这京郊,算是最正宗的了。” 李舜华只喝酸梅汤,但是对着酸梅汤的做法却是没有什么研究,她听着这娘子说了一堆,觉得应该是十分好的,便应和道:“我喝着娘子家的酸梅汤别有一番风味,想必便是这个缘故。” 那娘子笑着还要说什么,傅辰之放下碗道:“别同她说这些,她听不懂。” 那茶棚的娘子一怔,像是十分怕傅辰之的样子,道了声是便下去了。 “谁说我听不懂?”李舜华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道:你才听不懂! 她看了心中想着看了眼傅辰之,又看了眼他面前摆着的粗瓷碗,那种水只剩一口,白开水不见任何味道调剂,撇了撇嘴嫌弃道:“你只喝白水多没有味道,一点也不好喝。” 傅辰之见她此时比着刚才在城中灵动不少,便也不同她计较,反而端起来茶碗看着碗中的白水,道:“这才是时间最有味道的东西。” 李舜华看着他一脸高深的样子,转过头去懒得跟他说话,很快一碗酸梅汤便见了底。 她喝完朝里头看看,见那老板娘或许是去了后头,不见人影,只有那老板看见李舜华朝后头看,忙过来道:“客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再给我来一碗酸梅汤,”她说完看了一眼傅辰之,见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前面,便又接着到,“等等!” 那老板本已经转过身去,听言忙又回来,便听见李舜华笑嘻嘻道:“给他也来一碗,要一大碗。” 她说完一挑眉毛看着傅辰之,却见他意料之中地皱了眉头,心中暗笑,冲着一旁那个茶棚老板说:“快去快去,记得越酸越好。” 那老板却是十分为难地看着傅辰之,迟迟不肯挪步,李舜华便佯装生气,板起来脸沉着声音道:“老板是担心我不给钱吗?我说要就要,你只管去就是了。” 她说完摸着腰间,预备拿出来钱袋子,摸了半天突然想起来钱都在知许那里,她现在身无分文,可是那茶棚老板看着她,傅辰之不知道何时也转过头来,一双眸子意味不明,,像是在等着看好戏。 李舜华嘴角一动,指着傅辰之道:“他有银子,一会儿找他要,但是是我说了算!知道了吧?” 傅辰之淡淡瞥了她一眼,却未说什么,转过去却轻轻勾起唇角,李舜华这个角度看不出来,但是拿茶棚的老板却是一清二楚,当下心中有了主意,朗声道:“客官们稍等!” …… 李舜华盯着傅辰之面前的那碗尤为颜色深的酸梅汤,再看看自己面前这个,心中悄悄给里头的老板娘竖了个大拇指,而后笑着开口,不怀好意的模样尤为明显,道:“傅大人尝尝,我觉得还挺好喝的。” 傅辰之淡淡看着眼前的茶碗,又瞧着李舜华凑到面前的脸,眼中的神色十分明显。 他漠然地端起来,而后咕咚咕咚几声,李舜华只看得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而后放下碗时,里面已经空了,李舜华仔细看他的神情,见还是往常的样子,没有那种她所期待的,想要看到的表情,便问道:“你喝着不酸吗?不难喝?” 傅辰之却是一挑眉:“谁告诉你,我怕酸的?” 李舜华回想了一下:“那你刚才怎么不喝这个,却要去喝什么白开水?” 傅辰之看着那碗底,尚还余着浅浅的一些红褐色的汤,他移开眼,又看着李舜华面前的那一碗,道:“我在外面,从不喝别的,只喝白水。” “为什么?”李舜华不明白。 “白水干净些,若是有人要下毒,也能尽可能察觉。”傅辰之缓缓道。 李舜华听着他这话,却突然想起来上次生辰宴上,王若锦下毒的情形,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下一瞬便竖起来浑身的汗毛,将凳子往前搬了搬,凑到傅辰之的身边小声且紧张地问:“这个酸梅汤你看过了应该没事吧?” xs7.com “我的看过了,你的没有。”傅辰之看着李舜华道。 李舜华:“……” 二人休息了一会儿便接着上路走了,走了大概有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码头。 此处凉风习习,杨柳依依,人们忙着登船,工人们忙着卸货,十分繁荣。 大周虽多是陆地,但是水运也十分发达,特别是江南水乡,几乎全部都是漕运。 傅辰之跟着李舜华上前去问了几家,皆是明日才上午才出发的,一般客船和货船都是上午出发,如今都已然正午了,多是刚刚从别处抵达的得船只,只问道一艘是半个时辰后便出发。 这个船倒是不小,这是上面的人鱼龙混杂,船连着下面的货仓共分三层,上面一层住人,下面一层加上还有货仓是给那些过往的商队放货用的,这船帮人运货也顺便捎带着来往的人,故而人十分繁杂。 李舜华略沉吟了下,便对傅辰之道:“就这个吧。” 若是此时乘船出发,据船老大说,最多半个月,便能到淮南道了。 是以李舜华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最后还是准备坐这个船,能早一天便早一天,如今尚且不知道李觅那里是什么情况,实在是令人忧心。 傅辰之刚跟船老大商量好,定下了最后剩下的四间屋子,周海昌便赶着马车过来了,知许和知意跳下马车来,站到李舜华的身后,知许看着那堆得乱七八糟的船,嫌弃道:“殿下这船您怎么能坐,实在是太——” “没事。”李舜华看着知许道,“出门在外,不要叫我殿下了。” “是,那奴们便叫您女郎吧。”知许道。 李舜华点点头,又在马车上休息了一会儿,便登了船,码头生意人很多,倒不必担心马车,会有专门的人将乘船前来的人的马车或者马送回去,只不过要掏些银子罢了。 李舜华今日穿了一件红色的中单,依旧是寻常的男子冠发,未施粉黛但也不看出来是个女郎,她身后的知许一身鹅黄的衣裳,梳了双丫髻,带了两根素银簪子,显得娇俏可爱,一旁的知意还是寻常那样木讷的模样,身着青色的男子收袖袍子。 傅辰之依旧是一身黑衣,一旁略矮又略宽的周海昌则穿了一件半紫不红的衣裳,知许嫌弃地看着他,偏他自己尚还觉得十分好看,这约莫是他的新袍子,竟还得意洋洋,走两步便低下头看看衣摆处是否沾染上了灰尘。 他们几个人上了船,不知道是随身带着剑还是穿着的问题,惹得周围人都频频朝这边看,这家的船老大一脸横肉膀大腰圆,见了傅辰之,又看着他身后的众人,也是一脸的谄媚,笑着亲自地给他们带路。 “我姓王,你们叫我王大就行!”那船老大一边走一边道,“不知各位客人怎么称呼?” 知许一旁道:“我家女郎姓李。” 那王大听了一惊,更加地周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未认出几位贵人,实在该打。” 也不怪王大如此,大周李是国姓,特别是京畿地区,李姓多是皇亲国戚,朝中权贵。那王大一听,一边好奇又偷偷摸摸打量他们几个,一面心中疑惑贵人如何会乘坐他这种三流的船只。 “我家族败落良久,早就不是什么贵人了,只是跟着我这几个朋友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罢了。” 那王大点点头,又问道:“各位去淮南何事啊?看你们行囊不多,不像是去投奔亲戚的!” “我等江湖漂泊,还不是说去哪里便去哪里!”李舜华笑着道。 他们说着便经过了窄小的船体,上了螺旋的楼梯,到了最上面那一层,这上面一共两排十间屋子,李舜华她们住的是连着的右边的后面四间,那王大领着他们到房门前,开了其中一间,在外面不觉得,一开门一股发霉的腐烂的味道铺面而来,李舜华几乎是一下子便皱起了眉头。 一般的船上不放瓷器,这房间虽然已经是最好的,但是也就是放得下一张桌子,几个凳子,还有一个床榻而已,未挂帘幔,显得破旧不堪。 “这怎么住人?”知许没忍住大声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跑过去看了看床上的被褥,发现潮湿的很,上面还有些不知名的虫子,知许一动便四处散开,吓得她一跳,忙回到李舜华身边,道,“床上的被子没法盖,上头还有虫子,殿——,女郎怎么睡得!” 那船老大见知许这个样子有些尴尬,挠挠头忙道:“这已经是好的了,下面的几间更潮,而且床上连被褥都没有,这位女郎不知道,连天阴雨,船又整日在水面上走,自然是会有些潮的!” 知许听完从王大手里要了其他房间的钥匙,看了一圈后回来,哭丧着脸对李舜华道:“其他的屋子连桌子都没有,被褥比这个屋子的更薄。” 李舜华沉默不语,她亲自上前去摸了摸那被褥,确实是潮的很,上面还有许多的白色的不规律的汗渍或者是盐渍,李舜华的眉头皱的更深,她没弯腰便觉得味道大的难以靠近,更别说盖着睡觉了。 几人正在沉默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王大道:“若是几位真的受不了的话,我可以叫我家婆娘去岸上家中抱过来几床被褥,都是新的一直舍不得用。” “会不会耽误开船的时间?家中远吗?”李舜华道。 “不远不远。”那王大连忙摆手,“就在码头边上,一刻钟的时间便回来了。” “那便有劳了。”李舜华道。 “女郎客气了。”王大一边道,一边搓着两只手,显得有些为难,但眼中却透着精光,“只是不瞒诸位,小人家中贫寒,几床被褥也算是不小小的物件,不知道能否……” 他那半句话没说出来,傅辰之便从腰间拿出来一锭银子,扔给他道:“速去速回,沿途遇见卖茶叶的,买几斤带回来。” 李舜华和其他人都看着傅辰之,买茶叶做什么,她不喝茶叶,刚才在茶棚中傅辰之看着也不像是爱喝茶叶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晕船 “好,没问题,客人们先坐,小人马上回来。”他说着一脸高兴去跑着下了船,一锭银子是十两,够买多少床好的被褥,那王大怕是没见过这么大方的,生怕他们反悔,一会儿便没了影。 见他走了,知许便开口道:“殿下几时住过这样的屋子,真是太委屈了。” “委屈什么,你们都能住的,我自然也能,只是如今是早一些到淮南便早一些,旁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李舜华淡淡道。 知意在一旁将凳子和桌子都擦了擦,李舜华便坐了下来,码头风浪不大,但是船在水面上,依旧能感觉到一晃一晃的,一高一低有些站不稳的头晕,知许也是如此,便在李舜华旁边也坐下来。 李舜华从未乘船出过远门,她只是在京都的河道还有宫中的湖泊上坐过画舫,十分平稳且都不高。新奇的同时也有些不适应。 知意看着倒是没什么感觉,傅辰之依旧是稳稳当当,脚步都不乱一下,李舜华都怀疑他脚下是不是加了钉子,走一步一个洞钉在木头的地面上,才能这般云淡风轻。 知许见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自己坐了一会儿好了些,便下去给李舜华烧茶水去了。 傅辰之看了一番屋子,见没什么大碍便自己独身一人出去了。 李舜华还没张口问他便出了门,周海昌倒是十分习惯的样子,道:“辰之这个人有个毛病,到了不熟悉的地方便要四处摸索,等他查探一边自然就回来了。” 李舜华点点头,她倒是不觉得这是个毛病,相反,这种做法能够最快地掌控身边的情况,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往哪里跑。 周海昌说着,李舜华觉得他面色有些发黄,且嘴唇也不是平常人的颜色,他平时都挺着腰杆昂着头走路,此时却是弓着背,垂着头,一手扶着一旁的墙,看着有些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了,周大人?”李舜华问。 周海昌抬起头来,十分不舒服的样子,道:“臣也不知道,臣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有点想吐。”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知意在一旁问,一面将李舜华桌子旁边的凳子拿了一个放到周海昌旁边,道,“周大人坐吧。” 周海昌却是看着那凳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头一次穿的崭新的袍子,十分为难纠结的样子,不知道该不该坐,坐了又会不会把新袍子弄脏。 李舜华瞧出他心中的想法,笑盈盈地看着他。 知意没明白,只道:“周大人怎么不坐,要不要我扶着你。” “不了不了。”周海昌看着知意一脸真诚,摇了摇头,而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便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后便不敢动了,又开始害怕蹭上更多的灰尘。 只是半个时辰后,傅辰之将船上的人员和货物情况大致都探询一遍后回来,进门却见周海昌一只胳膊抱着凳子,整个人已经坐到了地上了,李舜华和知意都围着在一旁,不知道他怎么了。 傅辰之大步上前,看了周海昌的模样,又拿起来他一只手,摸了摸脉象,哧然一笑,旁边一脸紧张地李舜华看着他这个样子,忙问道:“周大人怎么了?” 周海昌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腹中翻江倒海,头晕眼花,怀疑自己得了绝症。 “辰之,辰之你别笑,你一笑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救了,这样你才会如此高兴。” “如今还能贫嘴,看来也不用我来治了。”傅辰之道。 “辰之我错了。”周海昌立马改口,“我到底怎么了?” 傅辰之道:“不过就是晕船而已。没什么大碍,死不了。” “晕船?”周海昌重复道,“我怎么会晕船,再说,船不是还没走。” 傅辰之站了起来,一手负在身后:“我怎么知道。” 他一面说着一面叫知意去了下面问船上的船夫们要了两块生姜,切了成片状直接塞进了周海昌的嘴里,道:“含着这个会好一些。” 周海昌不明所以本想吐出来,听了这话却只能忍着辛辣,将生姜含在嘴里,一面涕泗横流,知许这时候回来了,看见周海昌这个样子,没忍住笑了起来:“周大人这是晕船了?这样快就晕船了,那船走起来十天半个月的怎么办?” 她不说还好,一说周海昌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面如死灰,一脸的难以接受,他侧着头委屈地看着傅辰之,傅辰之却是面容冷漠:“我也没有办法。” 说话间那边船老大便抱着被褥过来了,一共四床,知许接着先给李舜华找了床最新最好的铺上了,才将其他的分给其他人。 那王大跑的满头汗,将手中提着的,黄纸包着的茶叶交给傅辰之,看见周海昌坐在地上,道:“这位客人怎么坐在地上。” 他说着想要扶起来他,走上前去闻见一股子姜味,又看了看周海昌的脸色,道:“郎君这是晕船了吧?怎么晕的这样严重,不过含着生姜片便是很好的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适应着扛过去了。我当年第一次上船晕了有七八天,水米不进,还一直吐,简直是像去阎王殿走了一遭啊!” 周海昌听完他的话,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王大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道:“我送郎君回房间吧,躺着或许要好一些,一会儿我就要下去准备开船喽。” 周海昌一听开船,腿更软了,含糊着向李舜华道了声告退,便被船老大扶着出了门,到门口时王大指了指在刚才便等在门口的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干瘦少年,道:“这是我儿子王鱼,我忙的时候,客人们有事便尽管找他就是了。” 李舜华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估计是整日在船上的原因,他皮肤有些黑,一双眼睛却是十分亮,看着很机灵的样子,而且看着身架,同他的父亲倒是不是很像。 他见李舜华看他,有些羞涩腼腆,低下头来不说话,李舜华便弯了眉眼,温和道:“你先去玩吧,等有了事情我会叫人去叫你的。” 那少年听了,便飞快地跑开了。 第一百二十章 开船 四间房,李舜华住中间那一间,旁边挨着的是知许和知意的屋子,另外两边的两间分别是周海昌和傅辰之的,傅辰之住在李舜华的隔壁,周海昌住在知许和知意屋子的旁边。 傅辰之将从船老大那里拿过来的茶叶布袋解开,而后伸手从中抓了一把茶叶放在桌子中间,又拿了些放在李舜华的床头和脚头,剩下的便放在屋中的空地上。 李舜华看着他这动作,突然隐约想起来之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说是,茶叶能够清除异味,她明白了傅辰之的好意,笑着道:“多谢傅大人了。” 傅辰之脸上没什么表情,点点头便准备出去了。 船上的人解开绳子,这个高三层,宽不过几丈的船便摇摇晃晃地向江面中心飘去,船夫们喊着号子合力拉起船帆,江风吹鼓起来白帆,船缓缓开始移动,渐渐离开了码头。 他们众人吃了些干粮,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李舜华觉得身体累极,脑袋昏昏沉沉,江浪拍打着船只,脚下一晃一晃的,她适应之后突然觉得十分舒适,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睡便到傍晚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迷茫,看着木头的低矮的龙骨,她反应了一会儿,直到传来摇晃的感觉才想起来她是在船上,而不是长乐宫的寝殿。 一手掀开那用次等棉布做成的被子,被面是鸳鸯戏水配着大红牡丹绿叶,被里则是纯白色的棉布,看得出来是没有盖过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放的久了,已经不是簇新的白,不过想必是这两天天晴的时候晒过,一点也不潮湿,还透着太阳晒过的独有的味道。 总之,李舜华这一觉睡得还算不错,她伸了个懒腰,呼吸之间突然发觉屋子里的那股子霉味竟散去不少,几乎都感受不到了,取代的是一股淡淡的绿茶的茶叶香气。 屋中已经有些暗沉,除此之外还透着一些红,她打开床边的窗户,正看见外头的落日,还有站在甲板护栏旁边的傅辰之。 他负手站着,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晚间落日余晖打在他的侧脸,明暗分明,身旁是掌舵的船老大,还有一些人也在甲板上走动着说话聊天, 身后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传来知意的声音:“殿下醒了么?” 李舜华转过身来:“进来吧。” 她一面说一面起身下床穿上鞋,知意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只有小指粗细一节指头长的卷纸,她低头呈给李舜华,道:“这是京都的暗卫们发来的。” 李舜华展开一看,随即面露笑意,她看着知意道:“京中如今,怕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喽。” …… 李舜华上午在长乐宫的时候写了几手书交给一些亲近的大臣,又上了封奏章给明德帝,奏章的内容不是别的,她罗列了许多条的罪名,狠狠地参了一把即将作为赈灾使前往南方的门下侍郎侯思明。 至于那些文书,则是要他们联名上书,对于侯思明做赈灾使赈灾表示反对。 李舜华的小舅舅中书舍人周连看着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做起事来毫不含糊,接到李舜华的文书后,很快便找了一众朝中世家贵族和重臣,这些人也看不惯侯思明许久,但是碍于明德帝一直拿他没有办法,故而一拍即合,纷纷仗言上书道侯思明年轻无经验,要求换人。 而一些观望良久的大臣们见长公主和周家还有许多亲贵都上书,便也跟风纷纷上书,是以此时,明德帝的案首已然是堆了厚厚的两沓子奏章。 不仅如此台谏官员们也开始弹劾侯思明,直将他从日常礼仪倒为官政绩全部都扒了一遍,自然是挑出来了不少的把柄,朝中如今可谓是热闹非凡,侯思明一个下午的时间,便从风光无限的赈灾使变成了全朝都弹劾参奏的对象。 …… 甘露殿 明德帝坐在龙案前,看着眼前的奏章,两眼都像是要喷火。 他力压众臣,为侯思明筹谋许久,才让他得到了这个赈灾使的美差,谁知道已然尘埃落定了,明日便要出发了,今日又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想想便让人头疼上火。 他看着眼前跪着的侯思明,随手抓起来案上的几封奏章,便扔到了侯思明的身上。 “你自己看!平常叫你结交大臣多多来往,叫你谨言慎行拉拢民心,如今看看,以长公主为首,朝中多少人连朕的意思都不顾了都要上书参你,满朝文武,除了你的手下,有哪个能说上话的上书为你辩解!?” 侯思明低着头,也觉得十分委屈,他在江都王府吃酒席吃的好好的,明明那些大臣们刚还在跟他互相敬酒觥筹交错,怎么转眼间便都变了一副嘴脸! 他想了想,小声道:“臣也不知道为何便成了如此局面,长公主跟臣有什么过节,陛下您也是知道的,臣一切都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办,这长公主明显是为了之前的事情,故意给臣使绊子!” 明德帝合上眼,一手揉了揉额间,听完侯思明的话,他陡然转向一旁看着李德,冷冷道:“长公主呢?叫她立马来见朕!” 李德应了声,忙弓着腰出去了,谁知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回来时仍旧是独身一人,为难道:“陛下,老奴去了长乐宫,宫中人说长公主午时便离宫去了淮南了。” “什么!”明德帝拍案而起,“谁叫她走的这么快的,朕准允了吗?” 他气上心来便又忍不住咳嗽,李德见状忙上前从袖中倒了几粒药丸来给明德帝服下,又过了一会儿才稍微好了些。 “叫禁卫军进来,去将李舜华给朕追回来,朕倒是不信了,这天下还能有朕管不住的人!”明德帝一手指着门外,一面吩咐道。 李德犹豫着上前,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是您写了诏书叫长公主殿下去淮南的,而且您不是写了吗?即刻离京,越快越好。” 明德帝听了脸色铁青,下一瞬,满桌的奏章被拂落在地。 她这是算好了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聊天 李舜华心情不错,看如今这个情况,只怕侯思明想继续当这个风光无限的赈灾使,不会那么容易。而且十有八九还要换人。 一旦换人,门下侍郎侯思明便是一个弃子,并再无翻身之力。 她叫知意拿来笔墨,提笔写了几行字,又交给了知意,叫送回朝中。 知意转身去了,李舜华又从窗口向下看了两眼,也转身阖上房门,下到了船板上,走到傅辰之的身后。 她尚未走近,傅辰之便回过头来,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片刻后眼中的冰霜才退去,李舜华觉得他有些奇怪,也不好多问,便站在他身边,一手扶着船栏板,看着远处,两岸的绿水青山在后退,船随着浪向前行驶,上下浮动不停,脚下有些不稳,如同在云端。 远处的日头渐渐落下去,隐在水天一线上,水和天空的交界处是鸦青色,再往上去则是黛青色,直至头顶变成黑色,除此之外还挂着个不甚明亮的月牙。 两个人都站着没说话,这处风景好,又迎着江风,是以不少船上的人也都出来三三两两地闲聊,李舜华看着不远处站着一个郎君和一个女郎,那女郎大约是他的娘子,那郎君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女郎娇羞地垂着头,那郎君笑着拿着一个干饼递给她,两人站在船头,眼中都好像只有对方,再容不下别人去。 李舜华心中想着:真是一对璧人。 她咬着唇突然偏过头问身边的傅辰之,道:“傅大人有心仪的女郎吗?” 傅辰之也转过头来看着她,像是想了想,李舜华看着他的眼睛神色不明,良久,才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而后又加了一句,“今后也不会有。” 李舜华本就不是要求一个答案,她只是想要倾诉,她心中憋着太多事情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如今出了宫,又离了长公主的身份和行头,李舜华突然觉得十分轻松,看着开阔的江面,好像心胸也突然打开了一样,之前种种,像是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看着那处的两个人,轻轻开口,甚至带着温柔的笑意,道:“我之前也觉得,我跟路疏也能像他们二人一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平平淡淡一辈子。” 她说完看了眼傅辰之,看着他依旧是冷清的模样,他负手眺望远处,好像没有听到李舜华的话一样,她见他这个样子,却也丝毫不介意,甚至觉得他没听到会更好,她只是想把一些话说出来而已,并介意双方的交谈。 李舜华继续道:“路疏曾说过,要接我出宫,不论他当时是否是认真的,我却信了,我一心等着能嫁给他,远离那个人情淡漠的深宫,却没曾想今日他便另娶了他人。” 她说到这里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而后又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天幕和月亮,继续道:“我以为我是他的星星,却未曾想过,星星并不是必需的,唯有夜晚才会出来,而如果天一亮,便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船继续向前行驶,风渐渐凉了,一旁的那个郎君给他家娘子披上了一件半旧的披风,李舜华忽然也觉得有些冷,她抱着双臂,一笑,却突然转了口气,道:“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我还是我,就算没有路疏,也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这世间诸多美景美食不可辜负,我才不会为了区区情之一事而困顿终身!你说对不对傅大人?” 傅辰之这才转过来,看着她不似方才般冷漠,一侧的船上的火把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棱角分明却奇异地带着柔和,道:“你倒是想的开。” “那是!”李舜华得了夸奖,高兴地弯着唇角,“我若是想不开,我从小母后便离开了人世,长兄又和父皇在两年间相继去了,我若是想不开便活不到现在。” 李舜华说着趴在栏板上,傅辰之自上而下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李舜华吸了吸鼻子,将自己抱的更紧了一些,道:“现在要是有碗粥喝就好了。” 她说完侧过头来看着傅辰之,眼中神色仿若孩童得了玩意急需给父亲母亲分享,眼睛亮晶晶的,道: “傅辰之,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从江都王府出来其实我也觉得十分绝望不能接受,虽不至于自戕,但是什么也提不起来精神,就是那天一个小宫人进了内殿给我端了一碗粥,我竟看了便十分有胃口,喝了两口之后满肚子暖暖的,那粥带着米香又混合这肉香,喝完之后那种感觉真的很幸福。” “我若是告诉你,我喝完粥之后突然觉得信心倍增,浑身充满了力量,你会不会觉得可笑?” 傅辰之却当真笑了一下,嘴角勾起来淡淡的笑意,就在李舜华想着他可能又要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刺激她的时候,听见傅辰之淡淡道:“我信,不觉得可笑。” “不觉得可笑你笑什么,别跟我说你喜欢笑啊!”李舜华恶狠狠道。 傅辰之却是收了笑意,认真道:“我信。” 他说完看李舜华抱着身子,便接着道:“不早了,殿下回去吧。” 李舜华临走之时又向那处看了一眼,竟发觉不知何时,那对小夫妻已经不见了,她慢下脚步四下看了,见甲板上都没有他们的身影,应该是回房间了。 傅辰之看着李舜华四下寻找,站着等了她一下,道:“你所看见的,期盼的,或许并不是真的,天下万事,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在这里羡慕他们,却不知暗地里说不定他们也在羡慕你。” 李舜华撇了撇嘴跟上他,走了两步还在嘀咕:“羡慕我做什么,独自一人身处深宫?还是痛失所爱孤独终老?亦或是满心算计处处如履薄冰?” 傅辰之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李舜华低着头跟着他走,恰好是走到楼梯这处,船上的楼梯抖且窄,只容一人通过,他突然站住,身后的李舜华差点撞在他身上,她抬起头来正准备发火——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用饭 却见傅辰之从上向下看着她,双眼如含冰霜,李舜华后头的话突然梗在了喉间。 傅辰之提着剑的手慢慢扬起,剑柄平着抵在李舜华的额前,一扬眉慢慢道:“自然是羡慕你的,羡慕你这般矮,天塌下来不用你顶着。” “……” 李舜华深呼吸几次,觉得自己还是不跟傅辰之计较,她垂着头将头上的剑柄拿开。才又抬着头看着他,脸上表情美丽又端庄,李舜华弯着嘴角:“那就有劳傅大人了。” 傅辰之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李舜华在他身后抬起脚对着空气踹了他一下,才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周海昌还是之前的样子,躺在床上一个下午也未曾好多少,李舜华叫知许去他屋中看过几次,知许走的急,未带东西,也是束手无策,如今之计,只能靠着他自己扛了,不过李舜华觉得以周海昌的身体,饿一饿吃不下饭正好能瘦一些。 他们二人进了李舜华的屋子,知许已经晚饭摆好了,见李舜华回了,迎上来道:“殿下怎么在下面这么久,冷不冷,快坐下用饭吧。” “是有些冷,便回来了,跟傅大人聊一些事情,不知觉便天黑了。”李舜华笑着在知意打的水中净了手,而后坐在桌子旁。 船上伙食艰难,多是带些能放住的东西,如土豆、番薯、玉米洋葱之类的,由于这艘船并不是渔船,所以就算是在江上,整个桌子上也没有一条鱼,只有几类菜混合着炒熟的一种菜而已,还有就是几张酥油饼。 知许道:“奴去下面厨房的时候,厨子已经把饭做好了,奴想着要些食材自给殿下做些菜,没想到那厨子竟说什么船上的人带的这些东西都不够吃,哪有时间叫奴自己做小锅菜,将奴给哄了出来。” 李舜华招呼她坐下,笑着问:“那你后来是怎么要到这些菜的?” “奴出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了船老大家的那个小子,是他看奴空手出来,二话没说便进去拿了这一盘子出来,交给了奴便走了。”知许道。 “那小郎君倒是仗义。”李舜华拿起来筷子,叫一旁站着的知意也坐下,抬头看到面前站着的傅辰之,有些犹豫该不该叫他坐下来,往常的时候他都是跟着周海昌一块吃饭的,只是周海昌如今这个样子,躺在床上起不来,不吃还吐,如何能跟着傅辰之一块用饭。 但是如果叫他坐下来,好像总有那么些于礼不和,傅辰之毕竟是个男子,大周男子七岁不与女子同席,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分开坐。 只是李舜华一直以来不是十分注意这些,况且她向觉得这些个严苛到没必要的祖宗礼法,有时候倒是不必太过过分细致地遵守。 可傅辰之是个已经成年且尚未娶妻又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的男子,尽管是她的属下,是她长乐宫的人,只是如今这屋中只有她们三个女子,若是叫傅辰之坐下,她虽觉得没什么,但是也不能不顾及知许和知意的名声。 李舜华咬着筷子尖,时而皱眉时而松开,纠结良久,纠结的傅辰之就要见他们用饭要转身离开,李舜华正想着要不要叫住他,或者是叫他就这么走了也挺好。 “傅大人。”一旁的知许开了口,叫住了傅辰之。 她一边叫住傅辰之,一边朝李舜华这里看了一眼,见她没露出什么反对或者是不耐的神色,才又看着傅辰之道:“傅大人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周大人吃不下,大人回去还要独自安置一番,实在是太麻烦了。” 傅辰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们三个,唇角抿着,就当李舜华以为他要拒绝并且冷漠地走开的时候,他却迈开步子过来,一手将长剑斜着抵在桌子上放着,不客气地坐到了李舜华的对面。 李舜华尚在蒙楞之时,知许已然拿了一块饼递给他,道:“傅大人请。” 傅辰之垂头扫了一眼知许拿着饼的手,侧开头道:“我自己来。” 说完也不顾知许是否尴尬,直接拿了块饼动了筷子。 李舜华心中想:这才是傅辰之该有的反应。 她侧过脸看见知许低着头,手中的饼不知道是放下还是怎么样,便举着在空中,李舜华笑着一手拿过来,咬了一口,道:“知许拿着的这张饼最大,傅大人不吃反倒是亏了,不如给我。” 知许听完李舜华的话尴尬稍解,扯出一抹笑,道:“殿下说的是。” 一顿饭终是闷闷的,就算是李舜华再怎么活跃气氛,知意和傅辰之这两个闷葫芦,加上一个心情不佳的知许,也活跃不起来。 后来李舜华也累了,便也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饭,她的饼吃到一半的时候,傅辰之已经吃完了,他起身,行了礼提着剑便又出去了。 李舜华觉得知许有些奇怪,以往她那大大咧咧又爱笑的性子,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件事而闷闷不乐至此,就连饭都吃完了也看着有些总是失神的样子。 “知许,你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烦恼吗?”李舜华问。 知许正在给她铺床,一边铺着一边背对着李舜华,道:“没有啊殿下,奴怎么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而烦恼,奴才们碰到这些个事是很正常的事情,奴若是现在还不习惯,早被明姑打发到内侍局重新学习去了。” “那便好,傅辰之那样的性子,你就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便行了。”李舜华开解道。 知许听了这话倒是带上了些许笑意,转过身来道:“殿下这么说,奴可不敢这么想。” 李舜华也笑了起来。 只是知许的笑很快便淡下去,她对着李舜华行了个礼道:“殿下,奴可能是不适应在船上走动,今日也觉得不是很舒服,便叫知意今晚在您房间里守夜吧。” “不舒服你便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李舜华看着知许,关切道。 知许垂着头又冲着李舜华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套话 傅辰之吃完饭没有回房间,又下了楼梯,如果他所观察的不错,这个船上一共有两个商队,一个是个贩卖粮食的粮行,大概有四五个人随行,运送概不到两百石粮食。 另一个是据说是倒卖瓷器的商队,抬着十来个大的木头箱子,箱子上上了锁,很严实,只是傅辰之想起来在白天的时候看他们装船,十分沉重的样子,两个大汉抬着还有些吃力,倒是有些奇怪。 傅辰之一边想着,站到了甲板前,掌舵的换了人,船老大捧着一碗饭出来,见傅辰之站着便笑着走了过来,道:“这位贵人吃饭没有?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已经用过了。”傅辰之简言意骇。 “那就行。”王大吃了口馒头,走到了傅辰之的身边,一边吃一边跟他闲聊,还总是悄悄地上下打量着傅辰之。 但是傅辰之却并未向以往那样冷漠地走开,而是听着王大说了几句,才开口问道:“敢问阁下,可知道那队运送瓷器的商队是京城哪家的?” 王大吃馒头的动作一顿,随意哈哈笑了两声,却未回答傅辰之的问题,反而状似无意道:“这个我也不清楚,贵人问这个做什么?” 傅辰之看着王大,漆黑的眼珠子看不出眼底的意味,他旋即低下头,也十分轻松道:“倒是没什么。只是觉得贩卖瓷器挣钱,想打听一二罢了。” 王大的筷子又动了起来,笑着道:“我看贵人的衣着打扮还有周身气度,应该不是查这点钱的人。” 傅辰之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却未曾达眼底,接着道:“我上船之时见阁下同那商队攀谈,十分熟稔的样子,想必那些人不是第一次坐阁下的船,阁下怎么会对他们一无所知呢?” 傅辰之的眼睛轻轻眯着,看着王大。 王大见傅辰之这个样子,先是震了一下,感觉到他目光似是锐利到能将人穿透刺破,而后他大声笑了笑,像是十分好笑的样子,才道:“贵人说笑了,出门做生意,上船下船皆是客人,来来往往皆是朋友,就算我同贵人不过二次见面,也说话说的十分愉快不是?” 傅辰之良久不语,打量着王大,而后才道:“阁下说的是。” 不一会儿王大便向里面去了,傅辰之站在船边,方才他套话半天,那个船老大滴水不漏,不会是什么普通的船夫,傅辰之一手撑在船栏上,一面探着身子,向下看滚滚的如墨的江水,而后一侧头,看着水与船的交接处,之后便直起身子,回了三楼的房间。 …… 第二日起来天气变得灰蒙蒙的,船上有些返潮,李舜华开了窗,看外头的风景不断后退,船行了大半天又加上一个晚上,终于驶离了京畿地区。 李舜华从未去过远处,最远的地方便是之前跟着她父皇去京郊猎场围猎,其他的时间她大都是待在宫中,有时候无聊的时候会去宫外的城中或者出城晃晃,但都不会走太远,一般也都是在近郊。 她今早起来觉得十分舒畅,趴在窗户边上看了半天也兴致勃勃。 知许也早早便起来了,一早便去了厨房,趁着那厨子还没醒,想着能做两道可口的小菜给李舜华吃。 知许不仅会医术,而且对做菜也十分有研究,以往也经常跟着明姑在长乐宫中学,是以手艺还算不错,至少比着这船上的厨子的手艺好多了。 谁知她刚进厨房还没看清食物都在哪里,便听见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知许吓了一跳,这厨房小,躲也没地方躲,她正着急之际,来人便已经推开了门,光亮照进来,门口站着傅辰之。 傅辰之手中提着两根细线,线的另一头穿着两条小鱼,十分新鲜,还在一跳一跳。 傅辰之看见她也有些惊讶,看着她手中拿着的土豆,一挑眉尚未说话,知许便有些不自在道:“我来给殿下做点吃的,傅大人怎么来厨房里了。” …… 京都,江都王府 府中一屋中满是旖旎的红色,处处张贴着大红色的喜字,桂莲和红枣花生堆起来的像两个小山一样的高,两边的两对红烛已经燃尽,流了半桌子的红蜡,床铺上面大红的百子千孙被已经被整齐地叠好,,床头对着的梳妆台前,坐着个身穿红衣的美娇娘。 这便是昨日刚成亲嫁入江都王府的,右卫林长青之女林莹然,也是江都王府新晋的世子妃。 此刻她坐在床头的梳妆台前,镜中映着她那美丽又精致的脸庞,只是她虽然穿着一身红,作为昨日才成亲的新嫁娘,眼中却无新娘子该有的神采或者是娇羞。她甚至有些垂头丧气,身后的嬷嬷给她戴上一支金钗,又看了两眼,满意道:“世子妃真好看,和世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莹然听了只是牵强地笑了笑,颇有些敷衍,那身后的嬷嬷也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闭口不言,只管给她上妆了。 “女郎!女郎!” 有个丫头跑着进来,连着叫了她两声,而后一脸兴奋地准备开口,却被林莹然淡淡开口打断:“如今已经不是在咱们府上了,你这般咋咋呼呼地随意跑跳大喊成何体统!” 那丫头脸上的笑意退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便听见林莹然又道:“还有,我已经嫁人为妇,不能再向之前那样称呼我为女郎了,免得叫世子和公婆听见了心中不悦。” 那丫头垂着头道:“奴知道了。” “在王府中随意些也行,不必如此谨言慎行。”门口传来温润的声音,路疏说着进了门。 林莹然见了路疏,眼中亮了亮,欣喜地起身行礼道:“妾身见过世子。” 路疏点点头叫她起身免礼。 一旁的嬷嬷训斥方才那丫头:“世子爷来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真是越当差越不懂规矩!” 那丫头却是十分委屈的样子,看了眼林莹然却不敢辩解,只是行了个礼便随着嬷嬷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路疏和林莹然二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羞愤 路疏今日穿了身朱红色的官袍,束了头发,还未带官帽,他看了眼林莹然道:“昨夜可睡得好,习不习惯?” “回世子的话,妾身一切都好,昨夜睡得很安稳,不知道世子的公务处理完没有?”林莹然笑了起来,上前一步请路疏坐下,而后给他添了一杯茶。 京都人人知晓江都王世子路疏极爱茶,对茶经颇有研究,为此她专门学了煮茶和煎茶,就是为了讨路疏的欢心。 她将茶放在路疏面前,茶水升腾起雾气,路疏淡淡瞧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世子昨夜处理公务劳累,莹然在家中时钻研过一些推拿按摩之术,不如妾身帮您按一按可好?”林莹然见他不说话,便走到他身后开口道,她说着双手就要搭在路疏的肩膀上。 谁知道路疏却忽然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见她神情错愕才又笑了下,温和道:“不必了,我不累。” 他说完转身欲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侧着头道:“你快些收拾,我在厅中等你,一会进宫去向陛下谢恩,而后再回来向父亲母亲敬茶。” 林莹然垂头说了声是,再抬头时便见路疏已经走远了,今日天气有些阴沉,她看着路疏朱红色的官袍上仿若带了一层雾气,好像在空中飘着一般离她越来越远,直直看不见。 林莹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桌上那一盏新茶,茶中热气依旧升腾,本就不过是半刻钟不到的时间,这煎茶的方法是她在家中练过多次,昨天晚上又反复想了许久,本以为能够在今天早上得到路疏的一声夸赞,只是,他却连尝也没有尝。 茶叶在杯中伸展,茶汤逐渐变浓,人走茶还未凉。 “世子妃,您一直瞧着那茶杯做什么,快些让老奴给您上妆吧,一会儿世子该等着急了。”身后传来嬷嬷疑惑的声音。 林莹然收回目光,走过去重新在梳妆台前坐下。 …… 江都王世子和世子妃承蒙陛下赐婚,成婚第二日去谢恩,却没有见到陛下,原因是陛下身体不适,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门外的李德先是笑眯眯地说了一大堆恭喜的话,而后又叫他的徒弟小喜送这二人去太后宫中。 林莹然跟着路疏落后半步,前头是领路的小喜,三人走在官道上,小喜向来跟长乐宫走的近,李舜华同路疏的事情也略有些知晓,是以只是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并不像往常般熟悉热络。 一路无话,三人走在宫道上,迎面却又过来一个小内侍,走进了看,这内侍虽看着小,但是品级却是不低,比小喜腰间的令牌规制尚还要高出一级,小喜眼尖,看见他老早便喊了声:“林安!” 那便是长乐宫的领头小黄门林安,林安本是低着头,听见小喜那一声,抬起头来先是冲他一笑,正欲开口,却看见他身后的二人,脸色瞬间耷拉了下来,不过仅是一瞬,便又笑了起来。 林安上前来,先是给路疏和林莹然行了礼,道了声:“恭贺路世子成亲大喜!” 路疏温和地叫他起来,一旁的小喜道:“林安你这是要去哪?” “这不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太后又叫我过去吩咐些事情,叫我们快些出发,好追上殿下。”林安说着,瞟了一眼旁边的路疏。 路疏果然有了反应,他眉间一皱,问道:“殿下去了哪里?” 小喜嘴快:“路世子还不知道吧,殿下昨日便已经出发去了淮南。” 路疏的眉头皱的更紧,追问道:“怎么忽然去这么远的地方?林安公公尚在宫中,殿下带了谁去?” 林安看了路疏一眼,又瞧了瞧一旁微微垂着头,十分端庄的林莹然,道:“殿下的事情,自然是不用路世子操心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后又道,“不过世子也莫要多想,殿下是因为淮南王身体抱恙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世子不要多想。” 他说完话见路疏的脸色有些难看,莫名觉得十分解气,不咸不淡行了个礼便要离去,却又被路疏叫住:“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世子若无别的事情,奴才还有事,就先告退了。”林安道。 这边继续向前走,林莹然见路疏垂头不语,皱着眉头,便走到他身边,边走边轻轻问道:“世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我没事。”路疏道。 林莹然见路疏如此说,便也稍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丝丝好奇,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听闻世子以往同长公主殿下走的近,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真如传闻中一样任性骄纵,风流跋扈?” 路疏听她这话却突然沉了脸色,吓得林莹然心中一惊,路疏正欲开口说话,前头小喜转过身来,弯着腰道:“这便是太后寝殿了,二位稍等,奴才这就去通传一声。” 路疏点点头,小喜却未曾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话里话外带了三分警告提醒的意味: “奴才多嘴一句,宫中禁地天子脚下,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长公主殿下是天子的姊妹,更是你们要见到的,太后她老人家的心窝窝里的肉别人不知道,世子也应当是清楚的,还请世子管教好家人,莫要乱了规矩,更小心些不要惹太后不高兴,免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他这一番话说的阴阳怪气,话中有话,直说的林莹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的父亲虽说是太后的表亲,但是也是带了个表字,差了一截,她只有小时候跟着母亲进过几次宫来拜见太后,后来太后年纪大了,不爱见人了,便再没有进过宫。 如今这头回跟着路疏到宫中来,,便被一个黄门这么说了一通,林莹然心中又气又羞,又是在路疏的面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下便湿了眼眶。 路疏看了她一眼,也没说别的什么,只对着小喜道:“小喜公公说的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询问 小喜看了这二人一眼,心满意足,想着过会子找一趟林安炫耀一番这事,转过去进了太后宫中禀报去了。 太后宫中还坐着皇后和晋安公主,皇后倒是中规中矩,十分端庄,倒是一旁的晋安公主,自从进了门便一直盯着她看,那目光充满打量,叫林莹然颇有些不自在,最后还是太后开口,公主才深深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太后约莫心中有事,见了林莹然虽然是高兴的样子,但是并未多说话,只赏赐了些宫中的首饰又问了问她家中人便叫他们退下了。 回来的时候坐在马车中,经过繁荣的朱雀大街,林莹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出言叫了声正闭目养神的路疏。 “世子。”林莹然道。 路疏睁眼,见她挑了帘子向外看,问道:“何事?可是见到什么喜欢的要下去买一些吗?” 林莹然笑着垂头,手放在一旁的几个盒子上:“太后赏了这么多的首饰珠宝,我用都用不完,哪里能这么铺张。” 路疏笑了笑未说话,林莹然又道:“只是走到这里妾身想起来一件事,昨日妾身乘花轿走到这里的时候,风吹起盖头瞧见一名女子。” “那女子一身红衣,灵动娇艳,站在人群中也定定地看着妾身。” 她说到这里路疏刚又阖上的双目突然又睁开,看着林莹然,道:“那女子怎么了?” “倒是没什么,”林莹然接着道,“只是我觉得那女郎十分熟悉,昨日晚间想了想,好像是那次我来咱们府上,见过的那位自称是世子表妹的名叫阿槿的女郎。” 路疏轻轻地嗯了一声,垂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收紧,刚结的痂受力传来痛感,路疏合上眼帘,看着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一旁坐着的林莹然满腹疑惑,也只得收在心中,那个女郎为什么站在哪里?她不是世子的表妹吗?怎么不在府中?昨日在府上为何没有见到她? 马车一路回了江都王府,路疏下了马车。 二人衣裳也没换便直接去了正堂,江都王路照已然端坐在上位,林莹然倒是不害怕这个公爹,他同路疏给人的感觉很像,都是十分温和的公子模样,她跪下给他敬了碗茶,十分顺利便起身来,又去了路疏母亲江都王妃的房间。 她昨日来的时候便知道,江都王妃前几日生了场大病,现在还在床上昏迷不醒,也不知是不是儿子婚事的原因,当天下午便突然醒了过来,只不过身体还是十分虚弱。 林莹然进了那房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她拿手捂了一下鼻子却又马上放开,江都王妃刘氏正半坐在床上,和煦的看着她。 “儿媳林氏,见过婆母。” “起来吧。”刘氏淡淡道,说着一手伸过来,林莹然忙上前去,又给她端了一盏白茶,刘氏喝了一口,全了这个礼,她们婆媳二人说话,路疏陪着坐了一会儿见刘氏精神还算可以,便先行告退了,留着林莹然同刘氏说一些女人家的私语。 出了刘氏的院子,路远跟了上来,主仆二人回到书房,一路上路疏都是拧着眉毛,路远跟着他也不敢吭声,直到他进了书房在书案前坐下,路疏抬起手来叫他到身边,像是要吩咐些什么,路远跑过去之后,他却沉默良久,而后一摆手叫他下去了。 路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也瞧出来此时路疏的心情不佳,便什么也没说就关上了门站在门外。 他站定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旁人不知道,他可是前因后果知道的明明白白,自然也知道路疏的心中想的是什么,难过的是什么。只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边林莹然从刘氏屋中出来后,刘氏叫身边的嬷嬷送她到院门口,那嬷嬷跟在刘氏身边多年,也算是刘氏身边的老人了,林莹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嬷嬷且慢着回去,我有一事想要向嬷嬷讨教。” “世子妃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问便是。”那嬷嬷道,“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莹然笑笑:“我看嬷嬷的年纪,想必在府中不短时间,那您知不知道这府上的哪一支中有个叫阿槿的女郎,问世子叫表哥那个。” 她问完却见那嬷嬷苦思良久,林莹然也觉得奇怪:“怎么,嬷嬷难道不知道吗?” “老奴在府中多年,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但凡能叫的出口的奴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只是却没听说过什么叫阿槿的表姑娘,只有个外房的表姑娘,不过不叫阿槿,年纪不大,今年八岁,可是世子妃要找的那个?” 林莹然好看的眉毛了一下:“我寻得那位表姑娘大概已经十六七岁了,穿一身红衣,样貌出众,性情独特。” 那嬷嬷却是摇摇头:“那老奴便不知道了,兴许是世子妃记错了,咱们王府中没有这样的表姑娘。” 林莹然淡淡笑了笑,内里却是疑惑的很,嘴上只道:“或许是吧,我便先回去了。” “世子妃好走,老奴不送你您了。” 林莹然跟着丫头一路疑惑,回到院子中也没琢磨明白,为什么会没有这个人,那岂不是路疏和她那日都在撒谎?当时路远也在,他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又不像是临时交代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不是骗了她,可是为什么要骗她,那个女郎又是个什么身份,为何不能直言? …… 李舜华在船上摇摇晃晃,晃得又有些困,船上不能写字画画,不能随意走动,不能练剑,她又走的急连话本子都没拿,那江面看一个时辰也是那样,三个时辰也是那样,刚开始她还兴致盎然,看了这两日便有些习以为常了。 “殿下,可以用早膳了。”知许推门进来,知意过去帮她将木头盘子里的饭菜都拿出来摆好,李舜华却闻到一股十分开胃又鲜美的味道,她穿上鞋跑过去,见桌子上放着几个小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粥。 那令李舜华安耐不住的香味,正是从这粥里散发出来的。 xs7.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鱼 “这是你做的?”李舜华惊奇地问。 知许淡淡笑着,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道:“是奴今天早上去厨房悄悄做的,没叫那厨子发现。” 李舜华却是指着那粥,继续追问道:“不是说那些菜,我是说这个,我自然是能看得出来哪些是你的手艺的。” 知许咬着唇,半晌在李舜华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李舜华忙拉着她坐下:“你什么时候学的?是长乐宫中上次做粥的那个小宫人学的吗?” “殿下别问那么多了,快先尝尝吧。”知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端起来碗送到她眼前。 李舜华笑着接过来,一勺送进嘴中,却发觉这次的粥同上次的比起来,其实是有些不同的,上次口感醇香肥而不腻。 而眼前的这碗,则是一股鲜香四溢,里头应当是放了鱼肉在,只是粥炖的很烂,根本找不到在哪里,鲜而不腥,令人回味无穷,李舜华食指大动,招呼着他们二人先别忙活,坐下来吃饭,又向门外看看,张开嘴正要问。 “傅大人刚才端了饭去了屋中,说是周大人好些了,他们在那边吃了。”知许道。 “那也好。”李舜华点点头便不再问,一心一意吃起饭来。 三人正吃得香,门口畏畏缩缩站着一个少年,探头探脑,见李舜华抬头瞧见他,连忙缩了回去,一溜烟不见了。 知意见状放下筷子,提着剑便跑了过去。 不出片刻,她便提着那小少年回来了。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他们都见过的,船老大的儿子王鱼。 他被知意拽着后脖子梗,身躯瘦小,垂着眼帘不知道什么情绪,知意到屋中一松手,王鱼却突然一弯腰,滑的像条泥鳅,拔腿就跑。 只是他再如何快也比不上知意,几乎是同时,一把剑横在门上,立在他眼前,王鱼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也不说话。 “你跑什么?”知许放下筷子走到他身边,“说!刚才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说话?” 王鱼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李舜华坐着,看见他的眼神看向桌子上那饭食,问道:“你还没有吃饭吗?” 王鱼这次有了反应,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舜华招手叫他过来在对面坐下,知许看着想开口,却被她打断:“无事,去给他拿张饼来。” 知许道是,从一侧拿了张饼递王鱼,知意收了剑,坐在李舜华的一旁,王鱼像是有些害怕知意,往一旁靠了靠,而后开始狼吞虎咽,一张饼没几口便吃完了,李舜华又带给他,他却没有接,低着头终于慢吞吞开口:“我吃饱了,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饼。” 李舜华听言有些惊讶,按理说王大有一条船,虽然不是什么好的船,但是也不至于如此贫穷落魄,又如此苛待自己的儿子。 “你父亲从不给你吃这些吗?那你母亲呢?你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李舜华问。 王鱼摇了摇头,站起来朝她鞠了个躬而后飞快地走了,李舜华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古怪,同一面朝着知意使了个眼色,知意立马会意,出了房门。 …… 京都 关于赈灾使一事,朝中依旧是尚未决定,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皇帝推举的门下侍郎却遭到群臣反对,上书的奏章堆成山,明德帝却始终不下决断,早朝更是称病不上,谁也不见。 只是皇帝这么磨蹭着,在宫中依旧是锦衣玉食,软枕罗帐,但是在南方受灾的百姓却是等不得,只不过一两天时间便饿死了上万人,更有无家可归者在街上流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了病也没有人钱看大夫,实在是让人难受痛心。 是以以中书省和台谏为首的官员们开始向皇帝施压,终于在午后,逼得明德帝下了一道圣旨,旨意并未追究那些奏章所参的门下侍郎侯思明的条条罪过,而是直接用年轻尚无经验轻轻揭过,换了中书舍人周连做了赈灾使,副使不变,依旧是右卫将军林长青。则定明日立即出发,火速赶往南方赈灾。 而同在宫中的长乐宫中,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交代工部准备的船只也已经检查完毕,准备明日也出发了。 明姑跟林安正在检查东西的时候,晋安公主李琼华却来了长乐宫。 “老奴见过晋安殿下!”明姑行了礼,而后笑着问道:“晋安殿下来长乐宫是有事情吗?” 只见一身淡紫衣裳的李琼华红着眼眶,像是刚哭过,小声道:“明姑,我能跟你们一起去淮南吗?” 明姑听言抬头看她:“殿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李琼华全无往常的活泼,摇了摇头。 明姑叹了口气继续道:“淮南路途遥远,现在还受着灾,老奴觉得,殿下还是不去的好,若不是陛下下了旨意,淮南王又病着,我们殿下也是不愿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况且,殿下若是要出宫,只怕还得禀明陛下和太后,得了应允才行。” “三皇兄病的很重吗?”李琼华上前问。 “陛下那边传过来的是缠绵病榻,药石无医,剩下的,老奴也不清楚。”明姑道。 “知道了。”李琼华说完,便也不再强求,更没再问其他的,慢慢转身出了长乐宫。 …… 李舜华午后是被雨声吵醒的,外头雨落在水面上哗啦哗啦的声音与落在船木上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吵得她睡不好。 李舜华在床榻上翻了几个身,实在是睡不着,头也有些疼,便干脆坐了起来,推开窗见看着外头的雨,潮湿与凉意扑面而来,使得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清醒了。 知意进门见她醒了,便走到她身边开口道:“奴刚才跟着那王鱼,他倒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不过好像王大待他不是十分好,他睡的是最下面的一个很潮湿的小屋子,吃的也都是厨房里的剩菜剩饭,还得帮着王大干很多的活儿。”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奇怪 “难怪那样瘦。”李舜华皱着眉毛,想起来那干瘦的身躯,以及那双由于脸瘦而尤为大的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还有吃饭的时候的狼吞虎咽,看着叫人心疼。 李舜华叹了口气,只是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也没有理由插手管这事。况且出门在外,又在人家家的船上,身份更是不便透漏,便是想管怕也没这个能力,只能尽力叫他这几天过的能好一些吧。 “你去告诉知许,叫她每天将我们带的饼分一个给那个王鱼,告诉她要悄悄地,不要让其他人看见,特别是王大。”李舜华想了想道。 那饼是登船前专门买的,可以储存好久。 “可是殿下,那饼本来就不多,分给他了您后面吃什么?”知意道。 “无妨,”李舜华笑着道,“这船上又不是没有厨子,就算饭菜不好吃了些,但是偶尔吃一吃,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一些趣味。” 知意见她主意已定,又是无所谓的样子,便不再说话了,只颔首道了声是。便出去了。 李舜华十分担心李觅,她坐着窗户边,一只手托着下巴,她出发的时候给淮南李觅那里发了一封信,算算应该是到了,只是如今离淮南越来越近,按理说,若是李觅收到信便回复,赶得快的话,应该是接到了。 只是如今却杳无音信,这比直接给人听到不好的消息还要令人忐忑,她心中压着石头,但求李觅千万不要有事。 这雨一直下到傍晚,如今也已经分不清时辰了,天色依旧阴沉,雨仿佛越下越大,不知行船到哪里,这会儿远处还多了轰轰隆隆的雷声。 除此之外,下面却突然热闹起来,噪杂一片,夹着船老大的叫喊声,还有搬东西的声音,来来往往,李舜华看着一堆人抬着个个十分笨重的箱子,然后重重地放在甲板上,用布先蒙着,一旁的船老大一面吆喝着,叫船上的船夫们拿了水桶,一面转过身来向那一队商队的头领赔着笑脸。 众人都在雨中淋着,李舜华看了有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好像是哪个船舱漏了水,其中恰好是装的这一队商人的货物,也不知这几十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竟这般要紧。 李舜华正看着,门被敲响,她说了声进来,转头瞧见傅辰之。 他走的近了,她才瞧出他发丝上落了雨,发尾也已经湿了,李舜华看着他:“你去哪了?” “四处看看,”傅辰之道,而后他看到她一旁的窗户开着,这间房的采光好,在窗户边上就能看见甲板上的人,他看了李舜华一眼,继续道,“殿下可知道那些箱子里是什么?” 傅辰之不是个会同人说这些闲话的人,李舜华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便转过头来,趴在窗户上伸着头仔细地瞧,这般动作下露出很长一段细长的脖颈,有些碎发没梳好,细碎地落在脖子上,将那那肌肤趁的更加的莹润细腻,诱人上前。 李舜华瞧见那些人还在般,两个大汉抬着一个,上面上了大铜锁,还在外面又加了铁链,一圈一圈,缠的十分严实,看着倒像是贵重之物,只是那些人挪运的动作却并不小心…… 李舜华好看的眉毛蹙起来,她向前面看的认真,没看到不知何时傅辰之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后,双眼中如墨般的黑色翻涌,看着竟有些危险,只是一瞬,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微微侧开了头。 “他们在搬什么?”李舜华突然回头,见不知何时傅辰之已经走到她的身后,离她很近,她转过头来能看到他衣裳上细小的暗纹,李舜华突然发现,原来傅辰之的衣裳上是有纹样的。 那窗户在床的一头,李舜华坐着,傅辰之站着,虽说这距离近了些,让李舜华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是她抬头看傅辰之面容清冷淡漠,一双眸子只看向外面,十分认真的样子,倒也没说什么,她没听见傅辰之的回答,便又问了一次:“你知道他们搬的什么?” “表面上说的是瓷器,他们自称是一帮前晚淮南贩卖瓷器的商人。”傅辰之淡淡道,李舜华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哑,便问道: “你是方才淋了雨感冒了吗?声音有些同往常怎么不一样。”李舜华下意识问,她问完看着傅辰之,却见他突然看向她,黑眸中意味不明,而后眼神向周围散了一下,又看向窗外:“我没事。” 李舜华还是觉得他有些奇怪,但既然他说没事,她也不好追问。 “你刚才说是表面上,为什么这样说?”她问。 傅辰之微勾唇角,再开口时嗓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依旧是清冷低沉的声音,他道:“殿下见谁家的瓷器用得着上这么多锁,还有搬动的时候这么不小心?” 李舜华点点头,想了下的确如此,傅辰之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而且,最大的疑点是——” “瓷器并不惧水!”李舜华恍然大悟,接过傅辰之的话头,“如果这里面真的是瓷器,他们为何这么急切地将这些箱子运到甲板上用用油布盖住!” 傅辰之眼中闪着几分赞赏和笑意,道:“殿下还不算太笨。” 李舜华瞪了他一眼下了床,傅辰之拿起来手中的长剑,道:“臣先告退,若是又其他的事情,再来告诉殿下。” 李舜华点点头,道:“我看他们人不少,还都是些十分壮实的大汉,虽说你武功不弱,但是也还是要小心,不要轻举妄动。” “殿下不必担心。”他抛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李舜华在桌子前坐下,刚给自己倒了杯茶,便接到了来自京都暗镜台的密信,信中没说其他,便是午后明德帝下旨新封了一个赈灾使的事情,且那赈灾使还不是别人,是她的小舅舅中书舍人周连。 倒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诚然,这是个有功劳的美差,周家势大,若是在将这功劳加在小舅舅身上,他在中书省的官位一定会再进一步,只是同时,必定会遭到其他朝臣们的眼红,明德帝这么做,怕就是存了要烈火烹油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回想 不过既然已经下了圣旨,且这结果尚算可以,便先如此吧,李舜华这样想着,远隔百里外的中书舍人周连也是这样想的。 他坐在书房的书案前,几本书关于治水的书放在案头,他拿起一本细细看着,却突然在一页书上看到个大大的“难”字,周连只看那字一眼,便知晓是他那个如今去往淮南的侄女李舜华的,这应该是她小时候的字。 那个时候李舜华不过六岁,被贤宗皇帝送到他府上养着,父亲母亲年纪大了,便将小舜华托付给他,那时候他不过十六岁,刚因为科举考试而小有名气,被称作是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可是彼时让他这个饱负盛名的探花郎最为头疼的事情,便是教李舜华写字念书。 她向来顽劣,从小时候便显出端倪,别的女子偏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或者是跟着家中人学一些针线之类的活计,可她偏爱骑马射箭、捉鱼逗狗,简直上房揭瓦,除此之外,琴棋书画是一下也不碰,礼仪规矩也是全无,只是惯会撒娇,一张嘴哄你的时候像是喝了蜜,一转眼便又成了个皮猴,叫人头疼万分。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好言相告,叮嘱她提点她,然却次次当成耳旁风,那一次他有事情出府,便将她一个人留在书房练字。 回来之后那场面简直令他毕生难忘,如今还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气恼,他回来进门,便见两个小姑娘,一个身穿红衣,一个身穿紫衣,红衣的是李舜华,紫衣的是林贵妃的女儿晋安公主李琼华,两个小姑娘将他的书房搞得简直无处下脚,宣纸满天飞,一些收藏的名人画作和前世书法家的绝笔,全部被丢的乱七八糟的,还有一些他喜欢的古籍,也都被搞得一塌糊涂。 便是孔圣人在世,那时也劝不了周连仁礼教义,叫他能心平气和的进去告诉他们这么做是不对的,周连那时恼的头发上仿佛都带了火,直冲进去一手一个将那两个小姑娘丢出了书房。 待过了两个时辰他将书房收拾好了,出来见那两个小姑娘还十分老实地站着,也不敢抬头,李舜华从未见过这个小舅舅发这样大的火,此刻也不敢上前,周连火气未消,一双眼睛瞪着这两个人,深吸了口气,吩咐道:“送晋安殿下回宫,”而后又一转口气,声调严厉,“李舜华,你给我进来!” 当时的李舜华头也不敢抬,只羡慕地看了一眼被下人带走的李琼华,然后哆哆嗦嗦地跟着周连进了书房。 李舜华三天没能出书房,周连罚她抄了一千遍治水策名篇。 是以后来不管是太傅教的帝王策还是前朝史,不管她读的有多通透,念得最熟的,还是这治水策。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舜华才有一些害怕他,在学习上也渐渐步入正轨,开始认真起来。当时的周老夫人虽然耳闻此事十分心疼李舜华,但是在她面前,也是站在周连这头的,这便是周家的家教,不约束,但也绝不纵容。 后来李舜华在周家学习的时候,晋安公主李琼华时常来府中陪伴,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他不介意故而也没有赶她,由此她便来的更勤了,与李舜华相比,晋安公主在他面前,倒是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样子,天真活泼,又带着可爱。 李舜华叫他小舅舅,她便也跟着叫一声小舅舅。他倒也默认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好像是从一年前,那个他当做李舜华同辈的小侄女,突然在他有一日下朝后,扭捏着叫她身边的宫人,塞给了他一个荷包。当时周连虽然不明白,但是也没有多想,毕竟不是同一个辈分的人,在他这里,从一开始便将她当成那个跟着他唯一的侄女李舜华在他书房捣乱的小姑娘而已。 他收了那东西,也没说什么,只是隔了大概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也许是对方见他没有应答,那日他刚从太后那边出来,便见一身紫衣的小姑娘站在石子路上,见着他便迎上前来,似是十分委屈,也没有向往常一般叫他小舅舅,而是直呼其名:“周连,你收了我的荷包,为什么还跟别的女子在一起?!” 他饶是在知礼的人,也在那一刻一脸的懵,他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李琼华后来哭了,哭着说了很多话,好像都是些这些年如何喜欢他的事情,最后哭着走了。 周连站在原地,突然觉得事情好像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超出想象,还十分的严重,那日他回去想了很久,第二日便将荷包托人还给了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她,不常去宫中走动,就算是去了也是尽可能避开她,他觉得,小姑娘家的这样的事情多少会有些旖旎的心思,等她长得再大一些,或者是见了更多的男子,亦或是被陛下或者太后做主定下了一门亲事,便自然会收心了。 他这样想着,每天上朝下朝,一晃便过了快一年,偶然那天他想起来很久没去给先皇后上柱香了,便去了后宫,谁知走了没多久便碰见她正站在假山处,像是在等他,一上来全无这许多的隔阂,一声声周连叫的他头疼。 一年不见,她长大了不少,眉眼变得愈发的明媚,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又多了些少女的娇俏,唯一未变的是依旧是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腕上的银铃响的清脆,一直往他耳朵里钻,她跟着他一路不停,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目光。 周连想到这里端起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发现已经凉透,他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微不可查地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合上了书站了起来。 窗户开着,外面下着连绵的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雨声,落在地上,晶莹的雨滴绽开,像是女儿家淡紫色的裙摆,一下一下,绽开,一下一下,好像砸在他心上。周连揉了揉眉心,将窗户阖上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偷跑 周连的思绪因为一个字散发开来,回忆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突然发觉之前的种种细节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晰,仿佛是在心中重复了多遍,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这种感觉叫他有些心惊,甚至害怕。 此时已经是深夜,他和衣躺下,却是毫无睡意,脑中控制着不去想,却又忍不住浮现出种种画面。 周连突然起身,像是想到了什么,忙点了灯叫了下人进来,在耳边吩咐一番才罢。 而后下人出去,他却也起身开门,贴身的小厮拿着一把伞,二人走进雨中。 走了几步却又回来,在屋中的衣裳架子上拿下来一个竹文披风,拿了却也不穿,只放在小臂上便又匆匆离去。 …… 内宫清云宫 晋安公主早已经歇下了,宫中灯已经熄灭,今夜下雨,没有月亮,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外头守夜的人坐在门下打瞌睡,并没有听到门内传来沙沙的声音以及小声的交谈。 “殿下,你真的要去吗,可是——”一个女郎的声音响起来,压得很低,但却给人快要哭出来的感觉,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打断。 那人先是虚了一声,而后才用更低的声音道:“我就是想去淮南,周连去我也去,听说淮南多好看婀娜的女子,我得去看住他!” “可是殿下,您若是这样偷跑了,陛下知道了会打死奴的!求殿下了……”向前响起来的那个声音又接着道,还带着些哽咽,似乎是怕极。 “好啦好啦,你别哭了,母后心肠软,我又留了书信,不会牵连你的,”那个声音道,而后停了一瞬,突然蛊惑到,“要不你还是跟我一起去?” 那宫人似乎是摇了摇头,那女郎接着道:“叫你去你又不敢,所以你还是在清云宫好好守着吧,等我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那宫人像是要再劝只开口说了个字,便听见那女郎又接着开口,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兴奋:“李舜华自小便经常干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便也有经验了,你不必担心。” 说完便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吱呀声,殿门开了个缝,里头探出来个小脑袋,火折子的光星星点点,她照着看见门口那睡着了的宫人,抿唇一笑,便闪身出了门。 轻手轻脚的慢慢离开,而后撑着伞进了雨中。 这人一身黑衣,后头还背着个包袱,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雨中,不一会儿鞋便全部湿了,她皱了皱眉,像是十分难以忍受的样子,变成了垫着脚一跳一跳的走。 火折子在眼前照路,映出来小巧的眉眼,樱桃般的唇,嘴角还带着一抹兴奋又紧张地笑,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去了长乐宫求明姑带她去淮南道而被拒绝的晋安公主李琼华。 李琼华一路蹦跳着很快便来到一处宫墙,据她观察,李舜华几乎每次出宫十次里又八次都走的这里,她来看过,这处宫墙略矮,更是巡逻的死角,的确十分方便且安全。 她撑着伞在又向前走了几步,一拐弯从一处角落里拖出来个事先藏好的梯子,然后拼劲全身力气举起来往墙上一架,那梯子便立在了墙上。 李琼华得意地拍了拍手,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又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便提起来袍角,一步一步地,慢慢上爬着梯子上到了宫墙上,她翻过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下去呢? 外头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有多高,她跨坐在墙头上,尝试着将里头的梯子拔上来放到外面去,试了几次,那梯子只是动了动,死沉死沉的,李琼华根本弄不动。 她想着要不干脆跳下去,这么一想便拿了手中的折子出来,只是吹了几下却不见火光,她倒了倒,却从中倒出来一滩水,顿时气的将手中的竹筒向外扔去。 却突然听见一声闷哼,而后才是竹筒坠入水中的声音。 李琼华的汗毛一下便立了起来:“谁!”她大声道,“谁在那里!”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只是声音中的微微颤抖揭示了她内心的恐惧和紧张。 下一秒,眼前亮起刺目的火光,一群人撑着伞站在墙下定定地看着她。 待李琼华看准了为首的人的模样之时,心中一惊,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没扶好,顿时失了平衡,一瞬间天旋地转,直直地从墙上摔了下来—— 当然,她没有摔在地上,有个人接住了她,李琼华躺在那人的怀抱中,睁开刚闭的严实的双眼,别激动,不是周连。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的脸,或许是由于害羞,一张脸涨的通红。李琼华下意识朝着一边看过去,却见周连端正优雅地站在那边,一旁的人给他撑着油纸伞,一身长袍除了袍角有些湿,其他的地方都是如往日一般的妥帖。 只是那双眼却冷如九月寒霜,直看着李琼华这边。 她这才反应过来,挣扎着下来,站好之后,一旁刚才接住她的人跪下道:“臣一时心急,冒犯晋安殿下,还请殿下处罚!” 李琼华轻咳了一声,看着这大约有二三十人,便学着之前李舜华的样子和声调,道:“不必如此,你也是为了救我,事急从权,本殿不会苛责,起来吧!” “多谢殿下!” 李琼华如今浑身都淋湿了,她却站得很直,站在那里仿佛跟谁较劲一般,一步也未曾上前,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周连,用一种在御花园赏花时碰见他的那种轻松随意的口气道:“周大人怎么在这里?” “堵人。”周连缓缓开口,简言意骇。 “哦……”李琼华拖长了声音,“本殿闲来无事翻个墙玩,没想到竟碰见周大人,真是巧的很啊!” 周连盯着她良久不说话,一会儿,眼中风云变化,像是认输了一般,,垂头叹了口气,而后拿过下人撑着的伞,过来挡在李琼华头上,又从一旁的胳膊上取下来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第一百三十章 跟着 李琼华看着他做这些,脸上不是一贯笑着的模样,而是微眯着眼,口中说出的话带着讥讽:“周大人不是经常说男女有别,纲常伦理不可逾越吗?现在这是做什么?” 周连一手撑着伞,闻言也不生气:“殿下回宫去吧。” “我就不!”李琼华看着他道。 她说完侧着脸,也不看他,雨哗啦啦地下,一声声打在伞上,四周寂静无声,李琼华固执又倔强,方才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上面的水滴顺着发丝向下流到肌肤上,而后经过苍白嘴唇的一侧,到下颚,最后低落。 周连垂着头看着她,良久:“今日白天时候,臣说不带殿下去淮南,实在是因为如今那地方灾乱不断,就算水治下去了,说不定还会闹瘟疫,实在是太危险。” 李琼华噘着嘴,看他一眼又转过去,一边道:“可是李舜华都去了,你也要去,你们都去了,为什么偏不让我去?” 周连听言笑了,开口道:“阿槿去是因为你三皇兄重病,她要去处理政务,顺便看望他,至于臣,是陛下下旨叫臣去淮南治水的,臣不能不去。” 他说完看着李琼华,又接着道:“那殿下说说,你是会处理公务还是治水?或者殿下会点别的,能叫臣奏明陛下,说殿下如何重要而且非去不可,那臣自然愿意带着您。” “周连!”李琼华大声道,一声下去才发现周围还有许多人,顿时有些讪讪地闭了嘴,她看了一眼周连,似是心有动摇。 “殿下回去吧,夜凉雨大,殿下身上湿着,一会儿便要感冒了,回去记得叫宫人们给你熬一些姜水。”周连接着道。 李琼华心有不甘,迟迟不挪动脚步,周连见状又道:“殿下好好呆在宫中读书练字,等臣回来给您带淮南有趣的小玩意儿。” 李琼华这才笑笑,刚弯起来的嘴角却突然又落了回去,她努力克制着,见周连正在看她,正了正衣裳道:“那本殿就先回去了。”她说完从他手中抽出那把伞,然后看见他的头发一瞬打湿,不同于往日丝毫不乱的严谨,倏地笑了。 而后转头,将背上那小包裹背了背,向宫门口走去,周连站在原地看着他,头上淋了雨也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他站着看见守门的禁卫将门打开,李琼华进去之后才收回目光。 一旁亲信的小厮早已连忙又给他打了一把伞,周连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众人道:“你们都是我亲信之人,今日所见所闻,若是有一个字泄露出去或者是在背后传什么闲话——,你们知道我周家的手段,也知道当今摄政长公主的性子!” “奴才们必定守口如瓶!”那些人齐声答道。 周连又道:“方才那位救殿下的人呢?” 那人见状忙站出来抱拳,听候吩咐。 周连淡淡道:“你救了殿下,应该行赏,”他说着转过身来,对着一旁的人道,“回府给他包二百两银子。” “谢大人!”那人十分激动,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以他如今的职位,五十年不吃不喝将发的俸禄都攒下来,才将将够一百两。 周围众人也都悄悄用十分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却又听周连的声音响起来:“像别急着高兴,这二百两银子,一半是你就殿下的奖赏,另一半则是留给你以后养家糊口用的。” 那人还没听明白,周连转了身上了轿子,抛下来一句:“之后你就不必来了。” 那人怔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只是他也不敢问,只得在雨水中跪拜着远去的轿子,道:“奴才叩谢大人!” …… 江中船上 傍晚的时候那个漏水的船舱已经被修补好了,那些人又将那货物一箱箱抬了回去,十分谨慎的样子,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什么。 四更天,人都熟睡之时,傅辰之却悄悄起了身,一旁的周海昌今日好了些,现在鼾声震天,睡得阁外香甜,傅辰之拿起一旁的长剑,出了门。 人都已经睡了,雨下的越来越大,遮盖了本该十分明显的,在木头船上走路的声响,傅辰之贴着墙,很快便来到那处船舱门口,他手放上去,才发觉门上落了锁,那锁同箱子上的一样,手臂粗的铁链缠绕,锁头更是有成年男子拳头那样打。 傅辰之微皱眉头,对于他来说,用剑不出三下,便可以劈开这链子,只是先不说夜里这声动会不会引来别人,若是砍坏无法恢复原样,只怕会打草惊蛇。 他开始回想这艘船的龙骨构架和门窗结构,这船舱是整艘船里最大的,这里有个门,里面的那临水的一侧,应该有一个窗。 他正准备换一条路向船的外侧走去,身后却传来脚步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恍恍惚惚的一星的灯火。 有人过来了,傅辰之忙闪身到暗处,一共过来两个人,一人的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发出金属碰撞的哗啦声。 他门走到门口,先是举着手中的蜡烛四处看了看,见四周没人,才低下头去,烛火打着,傅辰之看清他的脸,正是白天这个商队的领头之人,一旁的则是那商队中的其中一个壮汉。而他手中拿着的,不仅仅是门上开锁的一把钥匙,而是整整一串,目测大概有一二十把。 这钥匙应该就是开那些箱子的锁的钥匙,那人进了门,傅辰之便移动到门口,向里面看着,那壮汉将蜡烛放在灯台上,照着一丝光亮,傅辰之这才发现,那人的另一只手中,竟然提着一个木桶,那桶应该是空的,那人却像是十分嫌弃的样子,进门便将那桶放在了地上,悄声道:“恶心死了。” 却被一旁商队的领头人打了一下脑袋:“恶心?拿钱的时候怎么不说恶心?” 或许是因为进了屋,二人放松了些,那壮汉笑着挠头:“掌柜的教训的是。” “还不快开锁?!”那被称作掌柜的人又开口道,“早干完早回去睡觉!” 第一百三十一章 箱子 那二人说着,一边的壮汉便开始开锁,他熟练地找出对应的钥匙,然后咔嚓一声将锁头打开,接着将缠绕的铁链子一圈圈地退下,而后竟后退一步,一边道:“赶紧出来,别他娘的耽误时间!” 他走到一处角落,将一个篮子提出来放到中间,傅辰之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是闻到了一股子剩饭菜的味道。 那人一面又就着烛火,开始找另一个的钥匙。 傅辰之却盯着那箱子,然后只见那黑红刷漆的箱盖慢慢从里面向外撑开,之后竟冒出个人头,头发已然凌乱不堪,穿着布衣,从身形上看应该是个女郎,她出来先是捂了一下眼,待到适应了眼前的光亮,便准备迈腿出来,接着同一个箱子里又出来一个,依旧是蓬头垢面,这个甚至连适应烛火的时间都没有,便飞快地跑出来了。 她像是狼一样的跑到中间的篮子前,伸手便抓起来篮中混合的饭菜往嘴里送,后边那个女郎也马上过来,接着更多的箱子被打开,几乎每个的情景都和第一个一模一样,全部都是女郎,一个箱子里有两个人,且都是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抢饭吃。 傅辰之皱起了眉头。 一共有二十个箱子,每个箱子里有两个人,一共是四十个,全部都是女郎,她们出来后有些扑过来抢饭吃,但是还有几个,则是跑到那壮汉向前提着的桶旁边,竟然丝毫不避讳屋中的两个男人,直接便撩起裙子退下亵裤,而后蹲着在桶里上茅房。 傅辰之侧开脸不再看,那些人好像是已经麻木,没有一个人哭泣,在绝对的饥饿与需求面前,任何的礼义廉耻和规矩教化,都会被瞬间忽略,小到不值一提,有的只是生存下去的强烈欲望。 而那屋中的两个人,则是一边淫笑着看着那些女郎一个个退下衣裳,一边下作地在这个身上摸一下,那个身上摸一下,一边说着放荡又淫乱的话。 不一会儿,便又响起来箱子合上的声音和铁链上锁的声音,傅辰之先一步躲进之前的暗处,后一步那二人便关上门出来了。 “走吧,她们是留着卖银子的,玩坏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那个商队的掌柜对着磨蹭的壮汉道,那壮汉一手提起来刚才的桶,一手捂着鼻子:“若不是能卖银子,谁他么愿意给这帮娘们端屎端尿的!” 他们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开,傅辰之悄悄在后面跟着,一直到他们进了各自的房间,才回了三楼。 将这前后所有的疑点都串起来,事情便已然十分明了。 这是一伙借着贩卖瓷器之名,背地里贩卖女子的黑心商队。他们把女子装进箱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应该大多时候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打开箱子,让她们如厕、吃饭,然后再放进箱子里,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们的目的地。 …… 李舜华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雨下的似乎更加大了。 她床头的窗户一下一下拍着,外头灌进来劲风,屋中有些冷,除此之外,天色还十分的暗,叫人瞧不出现在何时了。 她起身从一旁简单收拾的包裹中拿出来一件披风,伸开一看,月白色的披风上印着个红色的凤凰图案,李舜华看了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又将那披风放了回去。 凤凰图案寻常人家用不得,唯有正宫皇后,太后,还有嫡出的公主才能用,这披风一披出去,不是被人抓起来,便是将自己变成了现眼的活靶子。 她又在包裹里找了找,也没再找出件衣裳,只得走了过去将窗户插上。 之后便是像往常一般用了早饭,知许是个勤快的,竟又早起熬了粥,李舜华虽没做过饭,但是也听明姑说过,熬粥最是费功夫,尤其是像这种加了其他东西的,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是以她看着知许温和地笑,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像是害羞了一样,一直躲避着李舜华的眼睛,倒让你李舜华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不对。 三人刚吃过了饭,知许将碗筷收拾出去,在门口竟碰见了傅辰之,傅辰之眼神一扫那粥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他不自觉暖了脸色,甚至还微微勾起来唇角。一瞬便错开身子,进了李舜华的房间。 谁知这边的知许却是垂着头,站在原地良久没有迈开步子,直到进了厨房,双颊处竟还带着淡淡的红晕。 这边傅辰之进了房间,见李舜华坐在床上发呆,他走上前去见了礼,她好像才回过神来。 李舜华笑着道:“傅大人早。” 傅辰之点点头,见窗户插着。屋子里十分的闷,外面下雨又返潮,霉味十分明显,他看了眼李舜华,见她坐在被子旁,身上只有一件朱红的窄袖中单,出口的第一句话便不是问的为何紧闭窗户,而是皱着眉头:“殿下冷吗?” 李舜华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船上多有不便,她便没有主动说冷,知许知意都没看出来的事情,竟被傅辰之一眼看破。 李舜华意外的同时,还有一些扭捏:“是有些冷,有个衣裳却不能穿,不过也没什么大碍,总归我不出屋子又将窗户插着,便不觉得冷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傅辰之转身出了门,片刻后进来,手中便多了个黑色的披风,他拿过来递给李舜华,李舜华却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傅辰之举着,道:“殿下放心,这衣裳虽是旧的,但是上次洗过臣并未穿。” 李舜华伸出手接过来,刚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瞧见傅辰之身后的周海昌,她一惊,将披风披在身上下了床走到他身边,关切道:“周大人怎么样了?怎么过来了,快回去歇着吧。” 周海昌咧着牙笑,看了一眼身边的傅辰之,才接着道:“臣休息了两日便没有大碍了,殿下不必担心。” 李舜华见他确实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商量 “殿下,臣过来,是为了那个商队的事情。”傅辰之道。 “哦?”李舜华顿时正经起来,看着傅辰之道。 “臣昨日四更时分便悄悄去了那个船舱,不出所料门上也上着锁,这个时候有……” 傅辰之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简单的说了一遍,李舜华听完后紧蹙着眉毛,慢声道:“你是说,那个商队是贩卖女子的?!还将女子装在箱子里掩人耳目?!”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口传来知许的声音:“王鱼,你这小孩又跑到我们女郎房门口做什么?” 然后便听见一溜烟儿跑走的声音,知意飞快地追了出去,知许进门的时候差点撞上她,侧开身后惊恐地拍了拍胸口,却见屋中人都看向她,且神色有些复杂。 “这是怎么了?殿下怎么看着不高兴的样子?”她说着站到李舜华的身旁,瞧了一眼她身上的黑色暗纹披风。 “这是披风是傅大人的吧,我记得给殿下收拾的衣裳中有一件白色的红纹披风,我给殿下找找。”她说着便要去翻包袱,李舜华打断她:“那披风我看了,上头的凤凰纹如今穿着不合适,不必找了。” 知许听了只得作罢,道了声是站在李舜华身边。 “傅大人。”李舜华开口,“那个商队大概有多少人?” “加上领头的那个掌柜,一共二十一个。”傅辰之道。 李舜华眉头又皱起来,咬着唇像是在思考什么,从方才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稍微冷静了下来,便知道如今以他们这几个人,若是强行将那几十个女郎救出来,怕是不太容易。 那些人都是些经常干活壮汉,而且恐怕也不是头一次了,看样子十分熟练,心也狠,而他们这边有四个会武功的人,她功夫还不好,知许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保会拖后腿,就算不拖后腿,傅辰之、周海昌、知意都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全部生擒。 未经官府审判便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们,而且更重要的是,若是他们私自杀了那些人,在大周的律法上也是有罪的。 但若是在陆地上,倒也好办,摸清他们的规律,夜里将钥匙偷出来,然后悄悄将那女郎们救出来转移到别处便好了,只是如今在船上,如果那一队人第二日发现那些女子都不见了,一定会大肆搜查船上,这船就这么大的地方,实在是不好藏人。 李舜华思来想去没有什么主意,她抬头看向傅辰之,傅辰之见状便开口:“如今情形,我们不适宜插手,殿下要管,只怕也是要到淮南下船的时候,通知官府再说。” “可是在箱子里那么多天,那些人——”李舜华心中知道当今只有傅辰之说的这个方法,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说两句。 “殿下!”傅辰之道,“如今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危,我们动手有可能会成功,只是这船上鱼龙混杂,太过招眼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殿下应当知道厉害。” 李舜华听完垂着头:“我知道,那便只能先委屈她们了,如今只盼着,明姑她们能尽快追上我们。” 知意这时候推门进来,走到李舜华面前一抱拳,道:“启禀殿下,没有抓到。” 李舜华惊讶地看着知意,知意似是有些惭愧,低下了头:“奴出门只看到他一个影子,跟着他七拐八拐几下便不见人影了,奴去了他的屋子还有船上大部分地方,都没有看见。” 李舜华叹了口气:“他毕竟在船上待惯了,有些偏僻的小角落我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你不必自责,现下就是不知道他方才在门外听见了多少,会不会说出去。” 知许道:“奴过来的时候见他在门口蹲着,怕是时间不短了。” 下雨天好,却也不好,好的是昨天晚上傅辰之去跟着那两个人的时候非常方便,不好的便是如今门口有人,却不易被察觉,若是在平常,或者是陆地上,雨打在地面上的声音自然比打在下空的木头上的声音小,以傅辰之的听力,怕是还没走进,那小孩便被发现了。 总归事已至此,没有更糟了情况了,周海昌见都不说话,便道:“殿下若是想做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臣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李舜华闻言笑笑:“周大人有心了,只是如傅大人方才所言,如今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傅辰之一手拿着剑,一手负在身后,开口道:“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 李舜华猛地看向他,周海昌和知许知意也是一脸的迷惑,周海昌耐不住性子:“辰之,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快说快说!” “刚才不是说,那个叫王鱼的孩子,躲起来了吗,且找了一个船都没有找到。”傅辰之缓缓道。 李舜华突然睁大双眼:“你是说,我们可以借助王鱼躲藏的地方,将那些女郎偷偷转移出来?!” “没错,如果那个地方够大而且确实隐秘的话,不是不可行。”傅辰之道,他说道这里停了一下,又思索了一下,“殿下不会不知道,明日官船便会出发,如果顺利的话,后日正午便能追上我们,如果我们今日在他们给那些开锁后将他们救出来,那么不出意外,应该明日晚上才会被发现,到时候只要能躲过一个上午,等到官船过来,便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但是这只是在绝对幸运的情况下。” 李舜华细细听傅辰之道,他说完之后她点点头,却又蹙起眉毛:“傅大人这个办法可行是可行,只是剑走偏锋,还是太多变数,若是找不到的王鱼已经将事情说出去了呢?若是那些人不定时检查箱子呢?若是官船没有按时到呢?” 李舜华说了一连串,看了眼傅辰之,傅辰之面无表情:“故而臣说了只是在绝对幸运的情况下,这是殿下现在想救人唯一可试的冒险法子,但若换做是臣,绝不会今晚动手。为了她人将自己置于险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xs7.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计划 她盯着他墨色的眸子,看见他眼中的淡漠与冰凉,或许是这段时间傅辰之与她接触的多了,便叫她忘了这个人是少年便独身前往剑南学艺,在军中多年,足智多谋,立下许多战功,叫吐蕃人闻风丧胆的玉面杀神校尉郎。这样的人,必定绝对冷静,绝对狠心,那次她在迎青山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出手,便是最好的例证。 她垂下眼帘不看他,转过身来,慢慢道:“本殿知道傅大人说的有道理,只是傅大人如何做本殿不管,本殿是一定要早些将他们救出来的。” 李舜华束着男子的冠发,身披黑色披风,站的直直地,看着屋中的人,她道:“于公,我是大周的摄政长公主,身为皇室,锦衣玉食,享受万民供养,我不能看着百姓无辜受到如此迫害,于私,我身为女子,自然更加感同身受,见不得同为女子的他们如此遭遇,所以尽管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管是不是危险,都要一试!” 雨下的越来越大,屋中很暗,知许过去点了蜡烛,又将窗户关的小了些,屋子里一下子沉闷起来。 李舜华的眼睛明亮且坚定,一瞬间,傅辰之觉得似乎是回到了那次他刚进宫见到她的样子,她坐在长乐宫的正殿之上,穿着暗红色的金纹绣花马面裙,带着长长的拖尾,复杂华丽的金步摇插在高髻上,眉间点着朱砂,唇很红,衬的脖子细白。华贵端庄又美艳独绝。 “傅大人,本殿说的,你听明白了?”李舜华见他不说话,出言道。 这一下将傅辰之思绪拉了回来,他颔首行礼:“自然是听殿下的。” 李舜华满意的点点头,没有再看傅辰之,只道:“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到王鱼,如果他的藏身之地足够隐秘且空间够大的话,今晚四更后便行动。” “是!”众人皆颔首行礼,而后除了知许外,全部都出门去了。 …… 天上电闪雷鸣,一闪一闪,夹着轰隆隆的雷声,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雨水落在江中,水位接连上涨,外头狂风大作,裹着雨水扑在船上,下午的时候,船老大已经交代了船上的人都不许开窗,而且还收了船帆,更是不停地派人在船上巡逻,检查船舱各处有没有损坏漏水的,李舜华虽然没坐过船,但是也十分敏锐地感觉到,如今形势有些严峻。 不仅如此,尽管关了窗户,外头的狂风卷着江水,江水掀起来一个个浪头,打在船上,船便晃得十分厉害,且是上下左右都晃,叫李舜华不得不坐在床榻边上扶着床边,才能觉得稳当一些,知许也不到处乱走了,坐在床榻下面陪着李舜华说话。 不过看那船老大忙碌的样子以及刚才他过来交代时的态度,李舜华觉得,他十有八九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的事情。 这船老大与那伙人合作多次,几乎次次都是乘他的船道淮南,且看傅辰之那日套话时候船老大奇怪的样子,他就算不是跟那些人一伙的,也必定是知道些什么或者收了好处的。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事情估计就麻烦了。 十分幸运的是,傅辰之找到了那个叫王鱼的少年,他跟周海昌还有知意几乎是搜遍了船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那孩子的藏身之处,但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他藏的地方足够隐蔽,三人遍寻不到,还是傅辰之最后生了个主意,直接在厨房那里守着,果然午后没过多久,便见那王鱼鬼头鬼脑的摸了过来,这才捉住了他。 问了良久却也不说一言,只说到是要去救那些女郎的时候,他才一下子有了反应,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说话的知意,道:“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知意点头,王鱼犹豫了一会儿,便轻声开了口:“我听见你们说话,怕你们杀了我才藏了起来,如今你们要救她们,我愿意将我藏起来的地方告诉你们,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他像是一下子来了精神,抿着双唇,知意递给他一张饼,王鱼接过来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一边吃着,傅辰之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人。” 王鱼听言停顿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饼,良久,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猛地抬头看着知意道:“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跟那些人一样坏?” 知意看着他的眼睛,她惯来不怎么会说话,尤其是安慰人的话,只坚定道:“不,不会的。” 那王鱼便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来将饼吃完了。 他带着傅辰之他们去看他藏身的地方,是他屋子里,里面只有一张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屋中地方很小,他们几个都进去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却见王鱼关上门,然后抬着床的一头一动,下面便露出来个人一样的洞口,下面是船的夹层,还有一个暗舱。 王鱼道:“王大买这艘船的时候这船已经很破了,他不知道船上有夹层,这个洞是我那次挨打躲在床下的时候发现的,刚开始只是个很小的口,上面的木板坏了才露出来的,我将那洞挖了挖,将这里当做是一个秘密,谁也没告诉。” 周海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鬼小子!不过就算是你爹打骂你,你也不能直呼他的名字。” 王鱼却哼了一声道:“他不是我爹,我没有他那样的爹!” 众人只当他是在赌气,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站到知意旁白,看着傅辰之亲自下去看了看,而后上来道:“里头大小足够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王鱼也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又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傅辰之拂了拂身上沾着的灰尘,道,“你今晚只在屋中等着就行,别乱跑。到时候,自然会来找你,若是没有动静,也不要出门。”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平静 王鱼看着他们出门,有些小小的失落,不过一瞬间便十分严肃又神秘地道:“知道了,到时候敲三下门就行。若是暗号不对,我是不会开门的!” 周海昌笑了起来,知意也没忍住弯了嘴角。 一切好像都十分的顺利,除了越下越大的雨和在狂风大浪晃得越来越厉害的船。 他们将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便各自回了房间。 周海昌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好不容易挨到了房间里,他在船上坐下,一手拿着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着傅辰之关上门,开口道:“他奶奶的,这什么鬼天气,雨下的跟天漏了一样!” 傅辰之也从一旁的桌子上拿了东西来擦脸上和手上的水,一面解了外裳放在桌子上沥水,方才他们在外面,虽说撑着伞,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雨水被风吹的从各个方向下来,挡也挡不住,后来干脆便将伞收了,淋了一身的雨。 傅辰之还好一些,只外面湿了,周海昌行动不便,再加上船晃着,由里到外湿的彻彻底底,他干脆打了赤膊,将衣裳拧了拧,拧出来一滩水,才放在那里晾着。 周海昌刚走了两步,船身突然一个大幅度的左右摇晃,他趔趄了一下没站稳,待做好之后深出了一口气,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再晃两天,我刚被你治好的晕船症便又要复发了。” 傅辰之道:“你若复发,我便没药给你了。” 周海昌听了撇着嘴,而后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突然又换上了一脸的笑意,他起身来扶着床头想挪到傅辰之这边来,结果屁股还没挨到傅辰之的床,便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讪讪在地上坐下,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你既然有治疗晕船的药,为什么不早点给我用?” 傅辰之看了他一眼:“我没有给你用吗?” “用是用了,我说的是早些时候。”周海昌站起来凑到傅辰之面前,“你之前明明有药,为啥要给我用什么劳什子姜片?!那味道又辣又窜,我吃了一夜,我觉得我现在的嘴里还是生姜的味道。” 傅辰之偏过头去,在包袱中拿出来个火折子,打开来看看,见没有什么问题,检查了依旧能用,便放到一旁准备着。 周海昌见他不说话,又转向另一边,道:“但是看在你后来将唯一的要贡献出来的份上,你兄弟我就不跟你计较姜片的事情了。” 他一手搭上傅辰之的肩膀,说完之后还是十分不解:“不过你为啥要先给我吃姜片,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只带了一个人的量,这药珍贵,自然要关键时候才能用。”傅辰之淡淡道,“你皮糙肉厚,吐一吐正好。” 这话说的周海昌有些气结,他转过身去坐在床边上,气鼓鼓地不想看傅辰之,他现在特别怀疑,如果不是他跟傅辰之一间房间,他那天又吐了一地板,他觉得傅辰之依旧会见死不救。 “砰砰砰”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周海昌和傅辰之对视一眼,傅辰之将火折子放进包袱中,而后走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船老大。 王大此时的姿势十分的奇怪,他的腰间绑着一条黑色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一直上去,绑在屋子前面的檐顶,傅辰之抬头向上看,发现那绳子的另一头又接着个圆环,那圆环一套根木头上。 奇就奇在那房檐,房檐下的木头设计的十分巧妙,几根又粗又长的连接在一起,木头从中间断开,但是两头连着,上面那一半接在梁上,中间的空着的套着圆环,这样一来,人如果绑着这样的东西在外面行走,便能走的稳当许多,而且也不用担心被甩到墙上或者是海里,构思十分巧妙,也很实用。 王大见傅辰之看着他腰间的东西又向上打量,便笑着道:“客人想必没见过,这东西是我们这种不太稳当的船都有的,专门用来防止意外的。” 傅辰之看明白,点点头问:“有什么事情吗?” 王大道:“就是来告诉客人一声,前面快到一处险弯了,客人今晚尽量不要出门,将门窗锁好,等过了那段凶险的湾,再出来。” 傅辰之皱眉:“有多凶险?” 王大便压低了声音:“那是去淮南最凶险的地方,那个湾叫龙湾,地势复杂,气候多变,又像龙一样曲曲弯弯的,我们行船的有句俗语叫‘船行龙湾中,如行地狱前,行人莫高声,恐惊阎王梦。’啊!” 傅辰之听他说完,点点头道了声谢,便了房门,那船老大便又去敲另一个房门了。 周海昌自然是听见了刚才他们说的话,难得地有些发愁道:“辰之,这么危险的话,今晚还去吗?” 傅辰之开了窗户,道:“殿下既然说了,便去。” 周海昌还是有些担心,自己安慰道:“若是危险正好别人都不出来,我们也能放开膀子干,再说了在下面的货舱里,应该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对。” …… 然而令人十分意外的是,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在入夜的时候,突然变小了,与此同时,一直以来的风也好像突然停了,只不过天上仍旧乌云堆积,未曾放晴,也瞧不见月亮。 李舜华将窗户开了看河面,河水的浪也小了许多,船也晃得不那么厉害了,李舜华心中觉得有些欣慰,这真是上天相助! 很快便四更天了,傅辰之一身黑衣,手拿长剑躲在暗处,等到那两个人同昨天一样开了箱子送了食物给那群女郎之后,便悄悄潜入那个掌柜的房间,那掌柜的或许是由于不是一次两次了,便不是那么的小心谨慎,钥匙便放在他的床头,傅辰之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小瓶子,然后放到那个掌柜鼻下,如此片刻,那掌柜便睡的被人劈也醒不过来了。 傅辰之十分顺利地拿到了那一串钥匙,只是待他从那掌柜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白光,闪亮刺眼,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像是在头顶炸开。 傅辰之心中咯噔一声,直觉不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龙湾 他迈开腿飞快地朝着那货舱处去,一路上电闪雷鸣不断,且一声比一声大,之前的好像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一样,老天爷就像是刻意的,所有的蓄势只为如今的爆发。 早已等在船舱门口的周海昌和知意也是十分的意外,在门口正不知如何是好,周海昌看见傅辰之连忙迎上来,道:“辰之,你看这天怕是不太好,现在应该怎么办?” 傅辰之没有沉吟,几乎是当机立断:“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现在将钥匙放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觉得舒适的事情,周海昌其实心中便是这样想的,只是在剑南战场上的时候,处处便是傅辰之拿主意,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事事都听他的,如今得了话,三人便先开了船舱的门。 只是进来之后,忽听得外头一阵骚乱,像是有人喊着什么进水了进水了,应该是不是道那个船舱又漏了,傅辰之皱着眉头开锁,一面对着知意道:“你马上回去,守着殿下!” 知意也觉得好像有些混乱,什么也没说便飞快地走了。 她出了舱门便发觉又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耳边,一道道闪电像是划破了天空,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知意也觉得不妙,她走到甲板上的时候见船老大和几个人在合力掌舵,刚升上去的白帆也降了下来,还有些带着工具的船夫在修补一处的舱,其他人都紧闭门窗。 知意到了三楼李舜华的房间,伸手拍门后进去又将门插上,李舜华正焦急地站在房中,见了知意忙迎上来问道:“怎么样了?!” …… 与此同时的船舱中,傅辰之开了箱子后,那些女郎瞧见他,俱都缩成一团在角落里不敢动弹,他们叫她们出来,却只听见那些人惊恐道:“别碰我!别碰我!” 傅辰之又去开其他的箱子,周海昌在一旁劝着,几乎每个人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来十分惊恐的表情,有些甚至好像是已经神志不清,只是慢慢地,在周海昌的劝说下,渐渐稳定下来。 “我们也是乘船的人,无意间发现了你们被装在箱子里,我们是来就你们出去的!”周海昌重复着。 那些人听到‘救你们出去’这几个字后终于有了反应,有几个人胆子大的便不在犹豫,跳出来了,对她们来说,在一天之内见到外面的光亮两次,便没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一些人带着头出来,很快这些女郎们便明白过来真的是有人来救她们了。 待在箱子中的时间久了,有些人甚至都已经绝望,此时很多人都激动又委屈地小声哭泣起来,傅辰之眼前还剩两个箱子,他回头看了周海昌一眼,周海昌会意,忙道:“女郎们,现在不是哭得时候,这样会把坏人引过来的!” 那些人一听,便也不敢哭了,有人甚至不知道身处何地,如今是哪一日,只摇摇晃晃才发觉自己是在船上。 傅辰之很快开完了锁,一共有四十个人,其中有一个已经昏迷不醒,像是生了病,周海昌背着她,领着这些人正准备出门,听见外面的响动越来越大,好像有很多人在奔走。 他一开门,狂风便灌了进来,傅辰之脚下也是一动,他扶着门框站定,屋中的许多女郎已经被刮的倒在地上。 天上乌云如墨般翻涌着,忽然远处一个红闪,将黑云劈开一道裂缝,也叫人瞧见船上的情形,不知觉间水已经没过脚背,豆大的雨点随风乱撞,打在人的脸上,叫人擦都擦不及,眼前俱是一片模糊,船一掀一掀的,好像下一次便要翻过去,各种东西又错了位,还有被风卷在空中的杂物和各种衣裳或者是布料在舞动,到处混乱不堪,夹着人们的喊声还有船老大的吆喝声。 天边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傅辰之看清了远处的形势,只见远处河道突然变窄,边上都是些悬崖峭壁,山上的树被风吹的乱舞,山上的石头也被雨水冲的滚落在河水中,船在河中摇晃,似乎是已经无法控制方向,河道弯曲九折,河水翻滚,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旋涡。 傅辰之的眉毛皱的很紧,他突然转身将门关上,屋中的风小了些,周海昌见他这动作,问道:“辰之,怎么了?” “如今这情形,出去就是死。”傅辰之冷冷道,“待在屋子里不动才是最安全的。” 他的头发和眉毛全部都被水打湿,显得越发的黑,被水洗过的脸在微弱的火折子的光下显得十分白皙,一双眸子中黑意甚浓,说话的时候生音冷冽清绝,带着叫人不可反驳的气势。 “那我们就先在这里等着,等过一会儿好些了,再将他们带到那边去。”周海昌看着傅辰之道。 “嗯。”傅辰之点点头,下颚水珠滑落,他没有停顿便接着道,“你在这里看着她们。” “我在这里?”周海昌听出他这话的意思,“那你呢?你要去哪?” 他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接着道:“辰之!知意已经去了,现在外面太危险,你刚才不是还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骤然停下,傅辰之几乎是没有迟疑便打开了房门,狂风夹着暴雨扑面而来,将脸打的生疼,还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随着风飘进来。 傅辰之一手提剑一手放在头前,一下子进了雨幕之中,周海昌下意识想追,却迈不开步子,他抱着屋中的柱子才能站稳,心急地大喊:“辰之!辰之你快回来!傅辰之!” 雷雨声盖住了他的声音,傅辰之出门后将门关上,屋中的风小了许多,周海昌连忙过去趴在门上,他又叫了两声傅辰之,却从门缝中见他已经走远,只得红着眼眶,将门重新插上…… 几乎所有的人都待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傅辰之迎着狂风骤雨,艰难地到了甲板上,却看见船老大和一众船夫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一百三十六章 船坏 桅杆不知何时已经生生折断,连带着掌舵的地方也已经支离破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傅辰之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加快了速度,向三楼走去。 一路上不断有东西被风卷起来,还有随着船的摇晃到处移动甚至飞起来的物品,傅辰之一手扶着木质的墙,一手挡在眼前,时不时地侧身躲过朝他飞过来的东西。 李舜华和知许都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如今这种情况,将自己缩成一团才是最好的,知意抵在窗户边,窗户刚才被一阵强风给吹坏了,屋中除了床便只有桌子,那桌子只有一个架子,根本就没有重量,知意背靠着窗户,一只手拿着剑抵在地上,一只手扣着一旁的墙,撑得很辛苦。 “你方才说,你过来的时候船老大正在指挥着船夫们稳定船?”李舜华突然大声问知意。 知意点点头,雨下的很大,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她也同样张大了嘴巴,道:“是的,方才甲板上很乱,船夫们走来走去,奴趁着没人注意便上来了。” 李舜华却是有些变了脸色,她口中暗暗呢喃:“那应该很吵才是,为什么现在没有声音了……” 知意离得远,只瞧见她嘴巴动弹,却不知道说了什么,倒是在她肩膀处的知许听言道:“是不是风雨声和雷电的声音太大了,所以掩盖了那些声音?” 李舜华低着头沉思,却是摇了摇头,道:“不会,船夫们控船需要相互配合,若是声音太小,他们自己都听不见,怎么能够相互知道是否该用力或者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知许猛地拉住了李舜华的衣裳,道:“那、那殿下的意思是说、是说——” “那些甲板上的人恐怕都跑了,”李舜华接着道,“不知道傅大人他们怎么样了……” 知许却只是缩在李舜华的身后道:“傅大人武艺高强又足智多谋,一定没事的,求老天保佑。都要平平安安的。” 知许说着,而后突然问李舜华:“殿下,你说,那些船上的人是不是都应经弃船跑了,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备用的小船,早就不管我们了?” “不,不可能。”李舜华十分肯定地说,“现下外头的情形,大船还好一些,若是小船,一个浪便打翻了,他们不可能这么傻,那船老大连同那些船夫,也一定是躲起来了。” “那没有人掌舵船可怎么办?没有方向,万一撞到礁石或者是被卷进水涡里可怎么办?”知许十分焦急,声音听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了。 李舜华双手指尖发白,她紧紧扣住床板才叫自己能在这左右摇晃的船上定住,知意也咬牙撑着,这股雷雨狂风的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可老天爷像是在印证知许的话一般,她刚说了没多久,船突然猛地一顿。 好像是撞到什么东西,屋中的东西都离地半尺,而后才重重落下,李舜华也是猛地向一侧一扑,一瞬间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移了位,身上也是仿佛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李舜华抓无可抓,一下子从床边被颠到了另一侧的墙边。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脚腕处一阵钻心的疼,下意识看去才发现过来的时候速度太快,几乎是一瞬间便到了墙边,而她的一只脚,此时正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蹬着墙面。 知许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刚才躲在李舜华的什么,跟着她一块因为惯性过来,此时正在她的身上,一直脚抵着两个人的重量,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知许从李舜华的身上翻下来,她刚才一只手扣着地,此时双手指甲都破了,指尖也在冒着鲜血。 三人比起来还是知意好一些,她刚才只是滚到了地上,那一下过后,便立马起身朝着李舜华这边跑过来。 她看着李舜华紧蹙的眉毛,将她扶着坐起来靠着墙面,道:“殿下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知许也回过神来,在地上匍匐着过来,脸上带着泪水,哭着道:“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奴压着您了?!” “我没事。”李舜华见她们二人的样子,突然便觉得不那么疼了,她甚至还在脸上挤出来一抹笑来安慰她们,道:“只是一只脚腕好像扭了,没什么大碍。” 知许听了更是自责,眼泪不断从眼中流下来,她俯下身去看李舜华的脚,却因为船身的摇晃而不敢轻易触碰,害怕加重伤势。 窗户处因为没有人挡着而大开,两扇窗户因为狂风的作用下不断地拍打着墙面,船外漆黑一片,什么都不看不清楚,只有突然之间的闪电在天空划过,而后带起来如同在头顶炸开的雷声。天公好像是发了怒一般惩罚着船上的人,势必要将他们卷入滚滚的江水和无间地狱。 雨水扑进来随风吹的到处都是,知意见状忙弯着腰跑过去又将窗户抵住,只是抵住之后仍是觉得有雨水向房中下下来,三人疑惑,下意识抬头,却不由都瞪大了眼睛,李舜华心中猛地一沉,只见房间上面的顶不知何时露出来个两人大的裂缝,顺着裂缝向下看,一侧的墙壁也裂开了个巨大的口子。 傅辰之上船的时候,将船上的结构大致看了一遍,他曾经说过,李舜华这间屋子最为稳当,以为一侧墙面便是龙骨的正中心。 造船以龙骨为架,龙骨对于一艘船来说,就如同房子的房梁一般重要,她虽然不是很懂船,但是也约莫猜的出来,若是龙骨断了,那这艘船怕是彻底不行了。 李舜华闭了闭眼,听见船上到处都是鬼哭狼嚎,还夹着慌乱的脚步声,随着电闪雷鸣之间,房门外跑过去好多个人,李舜华略一沉吟,看着知意道:“我们也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她说着便挣扎着起身,知意也忙过来扶着她,知许在另一边,船上晃的厉害,李舜华一只脚不能用力,平衡十分不好,知许知意扶着她也走的十分艰难。 第一百三十七章 淹没 三人好不容易挨到门前,正要打开门时,却突然又是一个猛的撞击,带着一声巨大的响还有之后木头断裂的声音。 她们随着巨大的惯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三人齐齐向一侧倒去,又滑出去好远,船一个颠簸,又滑了回来,撞在一面的墙上。 三人都是在地上懵了有半刻才缓过神来,李舜华只觉得脚腕上的刺痛感又强了几分,她挣扎着想要收一下腿站起来之时,却突然发现她那一个扭伤的腿竟然动不了了,倒不是神经的问题,只是她收不回来了。 趁着闪电,她瞧见自己的一条腿竟然卡在了墙里,许是刚才的动作,那墙上在船经过第一次的撞击的时候出现了一条裂缝,她的那只脚因为刚才的动作,竟十分巧合地踩了进去并卡在里面。 李舜华简直要笑了,她看了这许多的话本子,知道写话本子的人都信奉一句说书的话,叫无巧不成书,但是李舜华保证,她看尽街头三九流话本子,见过巧的没见过这么巧的,这是如今情形下的这个巧,怕是要要她的命。 她又动了几下,发现还是不能动弹分毫,门不知道何时被风吹开了,屋里头的窗户,还有头顶的裂缝,以及扑闪的门,他们虽然身处屋中,但是也跟在外面差不多了。 三人身上的衣裳还有头发都已经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俱是狼狈不堪,风好像能直接将人吹跑,知意和知许站了起来,看见李舜华的脚,也是一惊,知许像是要崩溃了,对着李舜华道:“殿下,殿下,这可怎么办?!殿下,怎么办?” 李舜华又尝试了动了几下,知意也蹲下身来抱着李舜华的腿,却又不敢强行用力,害怕伤者她,知许看见二人的动作,也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便也来帮忙,三人尝试了半天,也不见又丝毫进展,反而因为有些过于用力,李舜华觉得自己的脚腕像是要断掉一样,她强忍着痛,再次尝试却还是没有成功。 不知道是怎么卡住了,竟卡的这样的牢,李舜华浑身用力良久,这样冷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像是要出汗,身体里面十分的热,偏又发不出来汗,身上的湿衣裳贴着,又冷又黏,外冷内热,叫人十分的不舒服。 李舜华觉得自己慢慢地力气和精力在一点点的流失,眼前不断有雨水流下来,模糊视线,她觉得自己的脚腕处应该是还有伤口,觉得自己好像是流血了,她觉得越来越累。 知意见拔了许久拔不出来,也是十分的焦急,那断裂处已经开始向外汩汩地冒着水泡,不一会儿水便将缝隙都填满了,李舜华的脚腕处也没入水中,船身逐渐向那个缝隙处倾斜,李舜华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一旁的墙,知意又接着尝试,外面狂风暴雨不停,电闪雷鸣一下接着一下,一声接着一声,风雨的声音还有人的声音,以及各种声音混合在一处,四面八方全是乱七八糟。 门口不时路过一些奔跑的人,知许叫她们也只是向门内看一眼便匆匆离去,过了几个人后,她实在没办法了,便使劲一下抱住一个路过人的大腿,而后道:“求求你,想想办法救救我们家女郎吧,求求你,她的脚卡在墙里了……” 那人却只是用力地甩着,却被知许死死地抱住,被逼的没办法了,便高声道:“船快沉了,哪有空管你们的闲事,快跑吧,生死面前哪有什么主仆情分!” 说完也再顾不上了,一脚将知许踹开向前去了。 方才那两下应该是碰到了河底的暗礁,这处是龙湾,河道变窄,地形复杂,弯曲不断,但正是因为河道变得弯曲且狭窄,若是会水的人此时跳船,应该是有一半的概率能游到岸边! 李舜华的身心无力,但是看着知意和知许,便还是提起来一口气道:“你们别管我了,快走!” 知意仿若没听见,继续将手伸在李舜华的小腿处,尝试着将腿拔出来,知许却是一愣,而后摇摇头:“殿下不走,奴也不走——,殿下去哪奴就去哪。” 李舜华如今既痛心又欣慰,她看着她们俩,一个是冷言少语的冰美人,一个是古灵精怪的小姑娘,都是陪着她长大的,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尽管她们这么说,她觉得心中甚慰,但是并不代表这就可以在这样的境地下,明明可以出去有几率活着的两个人,要在这里陪着她等死。 人们在死亡面前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没有办法避免,或许有人作伴是最好的选择,也能极大的减轻恐惧,只是,李舜华眉眼一弯,嘴上或许还带着笑,似是释然一般,她却并不会这么做。 她拉着知意的手将用力将她往一旁推,此时水已经没过腰际,知意一下子蹲坐在水中,她看着李舜华,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忙又要向前来。 李舜华却一瞬间凌厉起来,她一只手扶着墙面,一只手伸出手指指着知意,大声道:“知意,我命令你,不准上前!” 知意还是要动,却又听李舜华声调拔的更高,她从未如此对待下人,一瞬间仿若是殿中坐着的正装华服,带着金玉首饰华贵异常也高傲异常的长公主:“本殿以你主子的身份命令你,不许上前,快带着知许离开,快走,走啊!!!” 知意红着眼眶,她同知许不一样,她向来守规矩,听见李舜华这般说,心中挣扎矛盾至极,而知许则也是十分不舍地坐在门前,两手扶着门框,道:“殿下,殿下,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李舜华勾唇一笑,像是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道:“这个你们不用管,我自有办法,你们先去岸上,到岸上等我。” 她说这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后道:“快走,走啊!!!” 之后,李舜华觉得四面八方的声音都远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见 她觉得自己好冷,但是突然又觉得好热,雨水打在脸上,她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辨不清方位,也渐渐看不清知意和知许的身影,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走了。 雨水渐渐没过她的脖子,弥留之际一道闪电划过,她的眼前突然闯入一片黑色,她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说:“殿下,不怕。” …… 船从中间断裂,渐渐被水浪淹没,船上的人四散开来,纷纷跳入水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却又被雷鸣声掩盖。 天地混沌好像合为一体,叫人极其震撼,又十分恐惧。 …… 李舜华再醒来时,入眼参差不齐的石壁,她眼睛有些涩,闭了两下又睁开,才渐渐清晰起来,她向左边转头,见身体一尺左右便是石壁,她转过来又向这面看,一片黑色陡然入目。 李舜华抬头,见她身边坐了一个人,一身黑衣,怀中抱着长剑,靠在石壁上,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 逆着光看到他干脆利落的下颚线,还有突出的喉结,李舜华一瞬间便收回目光,她尝试着动了动,那只受伤的脚却猛然一阵疼,她没忍住发出一声‘嘶’。 声音很小,在她意识到之后便立马闭了嘴,只是身边的人立马就有了动静,他侧头过来,见她醒过来,一双黑眸上下将她看了一遍:“殿下现下感觉如何?除了脚腕处,可还有不适?” 李舜华动了动胳膊,又在他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傅辰之在他的身后垫上树叶,李舜华便跟他一样,靠在了石壁上。 她除了脚上,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李舜华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坐着看见自己的那只脚被几根树枝固定着,外面缠绕着黑色的布条,她便知道这一定是傅辰之给她包扎的。 李舜华嘴唇有些发白,她侧过头来看着傅辰之,或许是因为虚弱的原因,笑容不似平常那般明媚动人,反而透着些温柔的淡然的味道:“又要多谢傅大人了。” 傅辰之没有说话,李舜华坐起来环顾一周,发现他们是在一个山洞中,中间围着一团火,周围除了他们俩,还躺着许多人,皆是疲累不堪的样子,头发散乱,衣裳也十分的脏。 “她们是——,那些被锁在箱子里的女郎?”李舜华问。 傅辰之点点头,约莫躺着十几个人,可是不是一共有二十来个箱子吗?按理说一个箱子里两个人,总共也应该有四十个人左右,怎么这么少?! 她心中不详的预感升腾,又昂着脖子看了两遍,而后突然一只手抓住傅辰之的袖子,声音很低,但是像是在喉咙中发出来的:“知许跟知意呢,她们怎么不在?!还有周海昌呢?!” 傅辰之看着李舜华蹙起来的眉毛,又扫了一眼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像是犹豫了一下,而后淡淡开口道:“知许不见了,知意跟周海昌出去找她了。” 李舜华却豁然起身,那只被固定住的脚腕突然受力,又传来一阵巨疼,李舜华脸皱的厉害,而后突然清醒,以她目前的情况,就算是再急,也没有能力去找知许,反而会连累更多人。 宫中的生活叫她总是能很快地在焦急或者愤怒,这种不能平静思考的状态下极快地清醒过来,理智瞬间回拢,李舜华又坐了下来。 傅辰之意外挑眉,扶着她的手臂叫她坐稳,眼中映着烛火,还映出李舜华冷静自制的神情,柔韧又坚强,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到底发生了什么?知许怎么会不见?”李舜华的脚好了些,侧过头来问。 傅辰之在她转过来头的前一秒低下头,掩盖住眸中的神色,说话还是冷清的样子,将李舜华昏迷后的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 原来,那个李舜华在弥留之际看到的最后一个黑色的身影,果然是傅辰之,他从货舱中艰难地一步三晃走到楼,等他过去的时候,知许正在门外哭着,而知意则愣着坐在水中不知道是怎么了。 李舜华已经倒在水中,全身都要被水淹没,只剩一丝气息,傅辰之潜进去看见李舜华的脚果然卡的十分的牢固且巧妙,他尝试了两下也不行,便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朝着那龙骨砍去,水中阻力极大,使不上什么力气,龙骨既然作为房梁一般的存在,必定十分的结实,幸而傅辰之的剑锋利无比,他下了死手,来回几十次终于将那个木头砍断,李舜华才得以自由。 傅辰之提着剑潜上来的时候,屋中已经是一片汪洋,他背着李舜华向外面走,知许跟知意也清醒过来,忙跟着上去,三人找了几块木板抱着,便向岸边游去。 一路上如何艰难傅辰之没有细说,只是李舜华能想象的到在一人高的浪中游着是多么的不易,况且天还下着大雨,刮着狂风,知许知意还好,难得是傅辰之,还要背着她。 三人倒是幸运,虽说难了些,但是有惊无险游着的路程过了半,只是突然间一个大浪过来,傅辰之游得快在前面,知许在最后,被浪扑了一下便不见人影,之后多时,都看不见人头冒出来,知意又潜进去寻了良久也没有丝毫收获,最后眼看体力即将耗尽,便只得先游到了岸边。 而这边的周海昌见船进了水,且越来越多,便知道大事不好,他想去找傅辰之,但是又一想,傅辰之一定无恙,只是屋中的这些个女郎们该怎么办叫他发了愁,后来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会游泳的抱着木板游,不会的也被逼着下了水,托着那些箱子,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那个船老大的儿子王鱼水性好,带了几个人先下了水。 后来便有了一二十个女郎也顺利到了岸边,一堆人正在休息的时候,傅辰之他们也过来了,中间也有船上的其他人陆陆续续上了岸,甚至还有那些商队的人,见他们在岸边向里头走,只是回头看,也没说什么,便一溜烟儿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玩闹 后来他们一起向陆上走,这处山林险峻,便找到了这处山洞,知意给李舜华简单收拾了一下,傅辰之过来之时在路上便见到了几株三七,便采了回来给李舜华上了药。 之后他们都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后来外面的风雨小了些,知意担心知许,便要出去寻她,周海昌和王鱼也随她去了。 李舜华听完他的话良久不出声,她看着洞外漆黑一片,雨还下的不小,心中念着知许,觉得坐立难安,但是如今她这个情况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在山洞中等消息。 不过好的一点就是知许不见的地方离岸边已经很近了,而且她的水性还不错,这些都能加大她生还的概率,再加上知意已经出去寻了,只希望,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她心中想着,一面暗自祷告,傅辰之见她这个样子,开口道:“殿下,此时担心也是徒劳,不如安定心神,这样也能恢复的快一些。” 道理李舜华都知道,只是难免心中焦急,不过,傅辰之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劝慰人,到叫她觉得有些意外。 她强迫自己发散注意力,环顾四周看着个山洞,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傅大人,”李舜华开口,“眼前这个情景,到叫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事情。” 傅辰之侧过身来看她,李舜华深吸了口气,接着道:“那个时候的傅大人,可不像现在这样。” “我记得我醒的时候,你就站在门口,见我醒了便将草药塞给我,我那个时候一边抹一边想,如果不是我醒过来了,你是不是会一直不管我,直到我死了?” 傅辰之没有说话,也不看她,像是在想什么。 “不过,”李舜华话锋一转,“老实说那个时候我虽不喜你的性子,但是对于你救了我这件事,还是十分感激的。” 李舜华正说着,突然洞口跑过来一个人,衣裳头发都已经湿了,他过来却并未第一时间抖水,而是高声道:“找到了!” 傅辰之起身,李舜华下意识也动了一下,却被傅辰之按住肩膀,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如今不能站起来,便偏着身子道:“谁找到了,是不是知许?!” 进来的王鱼这才拿手擦了一下脸,接着道:“是知许姐姐找到了,她被冲到了下游的地方,被一个茶庄上巡夜的人救了,现在知许姐姐还有知意姐姐,海昌哥哥都在那个茶庄呢,海昌哥哥打发我回来向你们报信,怕你们担心。” 李舜华有些激动,山洞中的那些女郎也都被惊醒过来,听到这个消息也是都十分高兴,王鱼又道:“那茶庄的庄主听闻我们的事,叫天亮后雨停了我们都去茶庄上休养呢!” 傅辰之点点头,其他的人也都是一阵骚动,发出欣喜的窃窃声,王鱼说完这一切,便缩到了火堆旁,他本就瘦,瘦人怕冷,此时平静下来,觉得冷的发抖,傅辰之从一旁的捡的柴火枝堆上又拿了几根放进去,火光又大了起来,王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围在火堆旁,慢慢地睡着了。 他已经极累,担惊受怕地淋着雨跑了一夜,赶着回来报消息,此刻已经尘埃落定,便很快意识模糊了。 女郎们也都相互靠着接着休息了,傅辰之又在她身边坐下,靠着墙壁目视前方出神,李舜华侧着脸打量他,她刚才睡了一觉,又听说了知许没事的消息,十分的精神,见傅辰之不睡,便又开了口,接着前面的话: “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个问题,傅大人两次救我,情景想同,但是傅大人,却大有不同。” 傅辰之侧过身来看着她,似是听她接下来的话,李舜华认真想了一下:“上次的傅大人冷漠无情至极,好像给我上药能怎么样似的,可这次我还没醒,大人便已经给我包扎好了。” “上次傅大人宁愿让马跪下来,都不愿扶我一下,这次的傅大人,刚才都搀我好几次了。” “上次的傅大人根本不同我说话,这次的傅大人甚至还会劝慰我。” 李舜华一连说了一通,她方才想事情的时候不知觉低着头,而后刚想抬头看着他,表示一下他们日渐深厚的主仆之情是多么的深厚,只是抬起头来去看见傅辰之不知何时已经侧过脸去,好像,十分地,不自然的样子。 这倒是很难得,李舜华陡然弯了嘴角,老毛病犯了,生了想逗他的心思,便一弯唇角,凑近道:“傅大人待我好像跟之前大有不同,为什么?大人?” 她说了这话半晌也不见傅辰之有动静,还是偏着不转过来,也不说话,李舜华当然不会以为像傅辰之这样的人会对她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但是她却故意小声道:“傅大人这样,会让我误会的……” 她往他身边移了移,却觉得傅辰之浑身有些僵硬,头却偏的更远。 “傅大人。”李舜华叫他。 傅辰之没反应。 “傅辰之?”李舜华又开口。 傅辰之像是睡着了。 李舜华眼珠子一转,想起来一个好办法,她拉长了声调,直呼他的名:“傅允——” 她说这话的时候尾音有些飘忽不定,婉转着拖长,叫的人心里痒痒的,傅辰之像是忍无可忍,终于转过来看着她:“殿下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过来的时候动作迅速,李舜华本就凑得近,此时两人对望,近的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李舜华看着他双黑色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直教人发晕的向是要跌进去。 她突然十分的不自在,侧开头,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就十分感激傅大人。” 傅辰之盯着她良久才垂下眼帘,敛了眼底的神色,声音清冷暗沉:“殿下说错了,其实还有相同的。” “嗯?”李舜华疑惑,眨了眨眼睛,看着傅辰之不知如何陡然弯了嘴角,李舜华跟他相处这段时间也渐渐摸索出来一个规律,傅辰之这样笑的时候,下面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第一百四十章 奇怪 果不其然,他的黑眸迎着火光,带着金色的暖意,道:“女郎,可否闭嘴?” 李舜华瞬间想起来当日她坐在马上,失血过多又冷又困的时候,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一直找没话找话,傅辰之牵着马回头,便说了一句:女郎,可否闭嘴。 她刹那间哑口无言,气鼓鼓坐正身子,傅辰之却起身向前,他坐在这里不觉得,一起身李舜华便觉得外面的凉意混着细碎的潮气和雨水往里头扑,李舜华一哆嗦,下意识抓住傅辰之的衣裳下摆,委屈巴巴:“你要去哪?” 傅辰之转过身来,看见她这般动作,眼中尽是愉悦之意,刚才放下去的嘴角又勾了起来,语调有些无奈,道:“我去添柴。” 李舜华转头看那火,果然快熄灭了,有些悻悻,撒了手。 傅辰之将那火堆向一块拢了拢,而后又加了些柴,看了看确保不会溅出火星子将发生什么意外,才又回头,转过身来却见地上的人已经闭上了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轻笑一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出一片月牙似的阴影,缩在那件黑色的披风中,整个人小小的一团,好像—— 傅辰之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甚至伸出手比了比,发现自己一只手好像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只是突然之间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傅辰之的眸光一暗,脸上的神色尽数隐去,他负着手站在洞中看着李舜华许久,眉心微蹙。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变的很小,雨滴如细丝,有些朦胧的意味,只是这样,免不了飘进来许多,他方才坐的地方靠近洞口,雨水落在那里,变得十分潮湿。 他看着向里头蜷缩着的李舜华,眼中复杂的神色交织,缓缓走过去将她抱起来,而后放到火堆旁,最为温暖干燥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坐回到原先坐过的地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那里是否已经被打湿,他坐下来靠着墙壁,眼睛瞧着外面的无边的黑意,一只手,却慢慢地滑落,放在了方才李舜华躺过的地方。 枝叶之上还有一丝余温,从他的指尖攀升,丝丝缕缕,不甚灼人,但是仿佛一路进了他的心里,只不过渐渐那温度冷却,最终归为冷寂,好像那处并无人睡过一般。 傅辰之慢慢阖上了双目。 …… 第二日醒来之时,已经不下雨了,只是天色还是尚未放晴,有些阴沉。 李舜华醒的晚,醒来的时候洞中的女郎们都已经醒了,王鱼见她坐起来,从火上的瓦片中给她取了水,而后倒进一个瓷瓶中递给她。 李舜华笑着接过来喝了,而后看着瓷瓶还十分精致,是上好的白瓷,便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 王鱼道:“辰之哥哥给我的,说是等姐姐醒了拿这个给姐姐装水喝。” 李舜华这才一看傅辰之不在,而且她睡觉的地方也已经不是睡着时候靠近洞口的位置了。 她正想问傅辰之去哪了,便看见他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个步,包着些不知名的果子,鞋上沾上了泥和湿漉漉的叶子,他看了李舜华一眼,而后从中拿了几个递给她,又将剩余的交给王鱼,叫他拿去给女郎们分着吃了。 李舜华看着那果子泛着红色,咬了一口发觉果然很甜,皮薄汁多,她又吃了两口发现傅辰之只是坐着,便突然看着那个果子,想起来之前在茶棚喝茶的时候,傅辰之也只喝了一碗白水,还说有颜色的容易被下毒。 她看见傅辰之神情淡漠看着洞外,小心问道:“这果子应该不会有有毒的吧?!” 傅辰之这次回答却并存着开玩笑的意味,只道:“臣都检查过了,没有毒。” “那就好那就好。”李舜华放下心来,又啃了两口,却意外地觉得傅辰之好像有些不对劲,好像跟昨日夜里以及前段时间有些不同,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便是不是侧着头看他两眼。 傅辰之却好似未察觉般,依旧是清冷卓绝的模样。 李舜华眼神一瞟,却发现傅辰之的一个肩膀前面的衣裳,好像破了个口子,除此之外,那口子周围还好像颜色有些深,就好像衣裳上落了水。 这其实十分不明显,他穿着黑衣,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李舜华瞧明白之后,突然放下手中的果子叫他,指着他的肩膀处道:“你这是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我怎么看着好像根本没有包扎?” 傅辰之却颔首道:“臣没事。” 他说完也不看李舜华,转身过去将那火堆灭了,然后用一些泥土盖了起来。 做这一切的时候,知意回来了,她不放心李舜华特意赶回来,见众人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便直接背起来李舜华,领着众人出发前往下游处的那个收留知许的茶庄。 那茶庄在下游处的另一座半山腰,路程不算近,且都是些山路,十分不好走,这座山更是常年荒无人迹,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还是知意他们刚蹚出来的。 但是知意虽然常年练武,但是毕竟是个女子,背着李舜华下了山便有些体力不支。 这一路上知意走在前面带路,傅辰之和王鱼走在后面,他不开口,李舜华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过来替换知意,毕竟还有伤在身。 不过那个王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十分崇拜傅辰之,这一路上一直跟着傅辰之,不停地同他说话,李舜华倒是鲜少听见傅辰之回答,想来以他的性子,能叫他还走在他身边,就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幸而知意出来的时候,茶庄的庄主给她了一辆马车,此时便在山脚下的路上等着,周海昌见他们过来,忙从马车前面跳下来,将帘子撩起来,知意将李舜华背进去后,又叫了几名受伤的女郎一同坐进去,才又开始沿着路上山。 周海昌看见傅辰之,忙跑过去,看了一眼他的肩膀,担心道:“辰之,你的伤怎么样?” 第一百四十一章 茶庄 李舜华坐在马车中,开始跟那些女郎们攀谈起来。 她问她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却看她们皆是摇摇头,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 中间有一个穿粉色衣裳的,由于昨天在水中游了半夜,今日又修整了一个,整个人看着倒是精神了许多,李舜华问她的时候,也能跟她说两句话。 她说她叫沈楚,是个孤儿,不过后来被一位好心的县令收养。那个县令家中没有儿女,县令夫人看她十分和眼缘,便将她带回了府中当做亲生女儿般抚养。 之后她一直过得很好,虽然一直知道自己不是父亲母亲亲生的,但是他们都很宠她,让她念书,请人教她琴棋书画,将她当做一个大家闺秀来培养。 当然这些跟此事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这个叫沈楚的女郎提起她的身世和家中,便忍不住弯了嘴角,李舜华在一旁看着,觉得她应该是真的很幸福吧,不然不会主动提起这些。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她出门给母亲选生辰礼物的那天,因为街上人太多便跟家丁走散了,她本打算自己先回去,却没想却被一些人发现并尾随了。 之后便被人打昏了,她两眼一黑没了意识,再次醒来之时,眼前一片黑暗,她尝试着站起来,却一下子撞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面,她伸出手来四周摸着,却发现自己应该是在一个箱子里,却陡然又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吓得猛一缩手,却听见前面那个软软的东西竟然动了下,而后开口道:“别看了,我们在一个箱子里,外面上了锁,出不去的。” 沈楚这才发现那是个人,她害怕道:“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外面是哪里?” 对面的人仿佛已经习惯,她道:“我是跟你一样被绑过来的人,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我还是劝你别说话省点力气,因为我们一天只有一顿饭。” 沈楚在黑暗中陡然睁大了双眼,似乎那人已经经历过沈楚的心路历程,见怪不怪地接着道:“睡觉才是最好的保存体力的办法。” 她说完便不再理她,靠在一个角落里睡了。 沈楚在箱子里害怕极了,她想喊又害怕喊了会被那些人打骂,她觉得自己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水上一样,她想她的父亲母亲想回家,想着她们见她这么久不回去会不会十分焦急,她的精神紧绷着,蜷缩着坐了许久才渐渐地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那些人开箱子了,眼前忽然闯入光亮,刺眼到下意识紧闭,只是当她再睁开眼睛之时,眼前的景象却足以令她如被雷击中般产生极大的震惊。 这场面自不必说,那些人被放出来抢饭如厕。 她起先顾忌着,只是腹中饥饿万分,人在这种时候好像能不顾任何的礼仪廉耻,久而久之便都麻木了。 再之后便是日复一日这般,她渐渐接受,也渐渐习惯,不知道那些人要将她们带到哪里去,浑浑噩噩,却又度日如年。 再之后便是那夜狂风骤雨,傅辰之将她们救出来了。 李舜华问了这几个,竟然发现她们的家世竟都是有些相似,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是一些小官员家的女儿和一些富商家的千金小姐,且被掳的过程也都是差不多,总之便没有是真心愿意的,也没有父母主动卖的。 李舜华听完紧蹙着眉毛,若是这样的话,此事便牵连甚广且非同小可,还有就是那些人可以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如此熟练又如此胆大妄为,那么背后一定是有人,不然就凭那几个人,怕是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般能力。 她略沉吟,便想起来一个人,挑了帘子见王鱼走在马车一侧偏后面,还跟在傅辰之和周海昌的身后,周海昌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笑得十分开怀。 这事情倒是十分不对了。 按理说,那个王鱼是船老大的儿子,如今船老大下落不明,他应当十分忧心焦急才是,更应该四处寻找,只是,只是见他还是没事人的样子,甚至比往常更叫轻松活泼几分,便有些奇怪了。 而船老大对待这个儿子的态度也十分奇怪,哪有人整日里不给自己的儿子吃饱睡暖,还整日里叫他干活的。 她这边一直想着,一面盯着那个王鱼看,却冷不丁对上傅辰之的眼神,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子盯着她,只一瞬,李舜华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一样,她的手一抖,帘子落了下来。 “殿下,茶庄到了。”知意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来,她随后进来在李舜华的耳边道,“昨晚我们在这里时,并没有说明身份,只说是去往淮南投奔亲戚的,乘的船在上游龙湾那里遇了难。” 李舜华点点头,夸了知意,觉得她做的不错,而后又道:“至于那些女郎们,便说是想要回家乡的乐人吧。” 知意道是,扶着她下了马车,入目便是一个檀木的牌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长和茶庄。 只是这些字,李舜华越看越觉得熟悉,知意见她出身地盯着那门牌,问道:“怎么了女郎?” 李舜华垂下眼帘,方才第一眼的时候只是觉得熟悉,尚还不是很确定,只是那字迹太过熟悉,熟悉到就算是被人刻成了门牌,换了黄颜色,她也能认出来。 那是路疏的字迹。 这个茶庄的主人,要么认识路疏,要么便是极其喜爱路疏的字。 路疏虽以温润公子的形象闻名天下,但是这天下间男子女子各位半数,女子看的是相貌,男子则更多是看才华,是以路疏得以闻名天下,除了他的形貌好看,还以字画立身。 路疏的字或画,最好的,可值千金。 曾经李舜华死皮赖脸地叫路疏给她写过很多字,俱都收在长乐宫的书房中,还保存的十分完整,十分珍贵,还有她小时候上丹青课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张太傅留的作业俱是路疏给她画的,现在想想,以路疏的功底,就算是藏了拙,太傅也绝对能认出来。 只是为什么没有拆穿她呢?李舜华此时才恍然大悟,那些作业交了便不再发回来了,太傅一定是因为想收路疏的画,所以才故意装作不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否认 李舜华想明白后哑然失笑,只是少年时分她见着路疏的字画,听着别人的称赞,心中是有几分骄傲的,只是如今再见,心中却咂摸出一股涩涩的感觉出来。 李舜华垂下眼帘,知意扶着她上了阶梯,早有门口的小厮迎上来,垂手道:“请女郎随小人来,庄主已经在花厅等您了。” 李舜华颔首谢过,知意扶着她慢慢随着那人进了茶庄。 身后周海昌和傅辰之王鱼还有一众女郎也都慢慢跟在身后。 这茶庄已然颇有些江南之地的风情,进了门转过石壁,不是像那些京畿之地的,广阔平坦,庄重肃穆的直路,而是花苑一般精美。 昨天夜里才下过雨,婉转的小石子路上十分的干净,边上种着不知名的小花,经历了狂风骤雨,依然十分的挺立,树木也是李舜华在京中不常见到的,还有一些建筑介于徽派和京派之间,脱了红墙绿瓦,黑白相间,如水墨一般的淡然。 潺潺流水上架着精致的小桥,水中不时经过几条小鱼,溪水清澈,有些地方却又十分急促,发出声响,给人一种身处自然的感觉。 李舜华不禁有些惊叹,这等清雅的品味,放下京中也不可多见,这样的人会将路疏的字立在门牌上,倒也不觉得意外,甚至合情合理,相得益彰。 很快到了花厅,上首处坐着个身穿月白袍的男子,约二三十岁,一旁,则应该是他的妻子,一个婉约清淡的女子,一身浅青色的罗裙,面相看着十分的温柔。 不知怎得,李舜华顿时对他夫妻二人,起了丝好感。 她行至中间,对着那二人毫无架子地行了礼,道:“婢女知许承蒙庄主与夫人相救,不胜感激。” 那男子站了起来,而一旁的妻子则是盈盈走到她的面前,扶起来她,笑着道:“女郎不必客气,出门在外多有艰难,既然到了我们的地界上,帮一把是应当的。” 她这话说的十分的豪爽,倒不像表面上看着给人留下的印象,一旁的中年男子也起身行至李舜华面前,一伸手道:“女郎客气,请坐。” 知意扶着李舜华坐下,李舜华示意傅辰之和周海昌也坐下,那些女郎们已经被安排着去后面休息了,知意站在李舜华的身后,一旁的婢女给他们上了茶。 那男子开口道:“我观女郎虽蒙难,然而气度不凡,身边仆从众多,想必是官宦人家的女郎,如何会孤身至此?” 李舜华没有碰那盏茶,尽管她知道茶庄庄主用来招待客人的茶,绝不是凡品。” 她不欲说谎,只是如是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恐怕多有不便,便含糊道:“家中中落,我是往淮南去投靠亲戚的。” 那夫人见她眉间似有戚色,便笑着岔开话题道:“我姓谢,名小棠,尚不知女郎姓名?” “我姓李,唤我阿槿便是。”李舜华道。 她说完见这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李是国姓,向来都是皇亲贵胄才有的,剩余的姓李之人,因此而避讳,除了陛下特批,大多数都改了。 不过他们方才已经听到李舜华说家道中落这事,又见她说完后垂头不语,唯恐又触了人家的伤心事,谢小棠瞪了自家夫君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而后笑着对李舜华道:“阿槿既然有缘来了我家庄子,若是不忙,不如多在我家住上几天,也好叫你的婢女养好了伤。” 李舜华笑笑婉拒她的好意:“我虽与夫人投缘,但是我此去确有要紧之事,最迟明日便得走了。” 她心中算着,若是按照傅辰之算的,明日下午最迟,官船便会差不多到此处。 知意已经联系了暗镜台给明姑她们去了信,告诉了她们如今她们所在之处。 那夫人也不强人所难,道:“阿槿缺什么,说一声便是。” 李舜华在次谢过,冷不丁听见一旁的男子开了口,道:“我名谢钧,早些年我们二人也曾在京都长大,只是十年前才到这里来经营茶庄。” 李舜华听言有些意外,看着这二人的气度,应当也不是小门小户家出来的,不过谢家,她为何没有听说过。 她还尚未开口,便听得那人又道:“我原本姓路,后随夫人改了谢姓,本家跟江都王府沾上点亲,不过无甚来往,只是一小小分支罢了。” 李舜华抬眼看他,见此人确有几分路家人的气质,便笑着道:“如今您在这山野间逍遥,倒比在那繁华市井中间自在多了。” 谢小棠大笑:“阿槿此言甚得我心。” 李舜华心中想着知许,不欲多言,正要请退,便听见那谢钧接着道:“女郎想必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不知道可曾识得江都王世子路疏?” 李舜华额间一跳,果然还是没躲过,但想必眼前这人乃是路疏的忠实追捧者,盯着她的目光充满期盼,甚至连他身边的妻子眼神示意都没顾得上。 舌尖上认识那两个字转了几圈,还是道:“不认识。” 谢钧眼中的期盼瞬间消失,傅辰之在对面看着李舜华,不知做何想。 不过下一秒他眼中又燃起来熊熊火光,像是十分骄傲,甚至站了起来道:“女郎或许在深闺,不认识路世子也是应该的,不过他可是我们路氏一族的骄傲,女郎虽不认识世子,但是想必一定听过他的名声。” “他可是大周女郎们心中的第一如意郎君。温润如玉,谦和守礼。” 他是大周女郎们心中的第一如意郎君。温润如玉,谦和守礼。 李舜华在心中几乎是同时,将谢钧的话默念了出来,这话她从前不知道听了多少,形容路疏好像只这几句话最为经典,更为众人传颂。而且以前她多半会在路疏的耳边上念叨,十分促狭地调侃。 他说完转过身来,她说完转过身来,见李舜华并无什么大的反应,有些不甘地问:“女郎真的未曾听过路世子?” 当然听过,不仅听过,还叫他替她写字画画,背着她打马郊游,还多次翻他家的墙头,偷摸进他的书房,跟他躺在房檐上看星星。 李舜华面不改色:“没听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失声 她一面说一面腹诽,不仅听过,还见过,摸过抱过,你家门上的长和茶庄四个字,长和二字应当是从路疏早年的一首诗词中拓的,那首诗的原稿现在很早前已经被李舜华不小心用茶水打湿了。至于茶庄二字,是他前段时间指点她《茶经》,写的手书,告诉她大周境内的茶庄都有哪个。 只是她了解路疏如斯,却无言明之意,如今她同路疏之事,早已如过眼云烟,如果早些时候她是找准所有时机想跟路疏牵扯更多,现在便是想同他再无一丝联系,最好再无瓜葛。 谢钧听完她说的话,好像彻底地失望下来。 一旁的谢小棠见状忙拉了一下自家的夫君,而后笑着同李舜华道:“阿槿别介意,我家夫君一直追路世子的字画,十分的痴迷,若有得罪之处,我带他向你赔不是。” 李舜华自然是不会介意,遂笑笑道:“夫人客气了,夫人和庄主收留我们,阿槿感激不尽,况且庄主只是向我打听路世子,并无不妥之处。” 谢小棠那句‘那怎么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憋在了口中还未说出来,便听见李舜华道:“如今既然已经拜见过庄主和夫人,不知我家丫鬟在哪,听闻她伤得不轻,我有些担心,想去看看她。” 那谢小棠一拍脑门,忙道:“看我们,竟忘了阿槿如今定是记挂着她呢,还拉着你东扯西扯的,是我们的不是!” 李舜华忙道没有,又客套了两句,便由一个丫头领着朝后院去看知许了。 知意扶着她,傅辰之和周海昌跟在身后,或许是因为脚伤的问题,她走的有些慢,但是前面领路的丫鬟却丝毫未有怠慢不耐之意,足以说明这家主人的家教。 而且,也不知是速度慢的问题,她觉得在这院子里走了好久也没到,心中直觉这院子真大,或许占着整个山头也说不定。 这地方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虽然荒无人烟,但是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能拥有的,看那夫妇二人年纪不大,也不大可能是经营得来。 李舜华回想起来那个谢钧说本来姓路,后随了夫人的姓氏才姓的谢,他的夫人看着谈吐和气度,也绝不是平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儿,只是二人若是出身都不错,缘何到了此处避世。 她走着将自己所知道的大周的世家贵族乃至是了解不多的寒门出来的官员们,都大致梳理了一遍,却也没几个谢氏,且都跟年纪对不上,着实是令人有些奇怪。 而且那二人虽然一直问她,对自己的身世却是一笔带过,也不愿多说的样子。 她走着想着不留神,被一旁的石子绊了一下,知意忙扶紧她,那前面的丫鬟也忙转过身来温和地问她是否有事,李舜华笑着摇摇头,见她眼神真切,确有几分愧疚。 愧疚蒙人家大恩,还要先怀疑几分,不查清楚,竟有些难以安心。 想想也是,她这个人,好像谁也不信,就算是前来帮她的人,也要先疑心几分,将人的父母家人亲戚朋友皆都查上一遍,才会放下一些戒心。李舜华自嘲地笑了笑,或许这也是一种病了,而且,她还病的不轻,明知是病,也要用病续命,以毒攻毒。 果然应了说书人的一句话,皇家的人,心都脏的很。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郎,这便是那位姐姐的休息之处了。”前面领路的丫鬟带着他们到了一处院子。 李舜华快走几步进去,看见知许闭目躺在床上。 她过去坐在床边,知许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李舜华,一下子便红了眼眶。 李舜华见她这个样子,也十分的难受,今早知意背她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知许被水流冲着,在水中划伤了喉咙,虽侥幸留了一条命,但是声带受了伤,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她抓住知许的手,道:“你别怕,知许,我们这一路上,去这么远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大夫治好你的,就算就算、”她说到这里十分喉头有些涩,鼻子也酸酸的,但还是看着她道,“就算是你治不好了,你也放心,长乐宫永远有你的一个位置,我也不会将你随便打发了嫁人的。” 知许说不出来话,只是眼泪流个不停。 屋中人俱是十分伤感,一个妙龄女郎,一夕之间便成了这个样子,任谁也觉得心中有些不好受。 知许哭了一会儿,也渐渐止住了眼泪,知意拿来帕子给她擦了脸,她如今除了喉咙上的伤,全身多处还有骨折以及擦伤,实在是算不得轻,是以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 周海昌在后头看着,也是唏嘘不已,一面扭头看了眼傅辰之,却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偷偷骂了他一句绝情。 傅辰之却好像知道了一般,陡然转过身来看了周海昌一眼,把他吓得往后一蹦。 “傅大人。”李舜华转过来,这是她一路上第一次同傅辰之说话,她道,“傅大人医术精湛,能否再给知许瞧一瞧?” 傅辰之上前去,没有看李舜华,垂头看了眼知许的喉咙,道:“如今纱布缠着,我也看不准确,这事情没人说得准,只能等她先恢复一阵子,才能看出来到底能不能治。” 知许睁大眼睛看着傅辰之,本来绝望的眼中好像有了丝光亮,李舜华听了也心中松了口气,既然是可能,那便有希望。 “呜呜呜、呜呜。”知许含糊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眼睛看着傅辰之,想必是对着傅辰之说的,只是在座都没有明白她到底说了什么,却听见傅辰之淡淡道:“知许女郎客气了。” 李舜华这才明白她刚才是向傅辰之道谢,又瞧见知许尚且还十分红的眼睛,微微弯了弯,笑了一下。 李舜华顿时觉得,她好像发现了个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看看知许,又看着傅辰之又退回到她身后,傅辰之一贯清冷,然而知许,似乎是不一样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官船 李舜华晚上坐在榻上的时候,傅辰之来给她换药。 他半跪在她腿边,将昨日匆匆缠上的黑色布带一圈圈解下来,那布带是他的衣裳下前摆,昨日撕了一块撕成了条,如今傅辰之的衣裳前面长短不一,被他塞进了腰间,习武之人为了方便经常这样,倒也没觉得有些不妥。 他拿着茶庄准备的纱布和一些药,重新给她敷上,然后又细细用白纱布缠好,这过程他都低着头,仿佛没有同李舜华说话的意思。 李舜华心中也琢磨者两件事,一是知许对他的心思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傅辰之是否知道?二是为何今日傅辰之突然待她有些冷淡,不比前今日,虽还是冷冷清清,但是有几分冰雪初融之意,今日一看,倒像是初融后又经寒风一吹,再次冻得严严实实,李舜华开始回忆什么时候得罪他了还是那点惹到了他? 是以她也未曾说话,但是待傅辰之起身之时,却觉得不能就这么叫他走了,话没想好身体倒是很实诚,她还未反应过来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裳。 待傅辰之转过来之后才陡然觉得有些不妥,果然,习惯是个可怕的事情。 小时候她便喜欢抓人衣裳或者袖子,父皇和诸位兄长,还有路疏,倒不是为了旁的,只是长时间的摸索她悟出来一个道理,这般时候,一般被她抓住的人于她,都是有求必应的,是以渐渐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对待亲近之人,她是会不由自主这般作为的。 等等! 李舜华的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个词:亲近之人? 她什么时候已经将傅辰之列入这等行列里了?李舜华哆嗦了一下松开了手,觉得一定是昨天的傅辰之脾气太好,叫她有些迷糊,而且昨日她抓他的时候,他或许看在她是伤者的份上并未介意,便叫她有些得寸进尺了。 李舜华默默将那只手缩回来,见他盯着又背到身后。 眼睛眨了几眨,才开口道:“那个,我就是想问问,你那个对、、对……” 抬头见傅辰之深不见底的眼眸盯着她,不知怎的,李舜华突然不想问了,话到嘴边换成了:“可有医嘱?” 傅辰之扫了她一眼,声音冷淡如常:“按时换药,不许走动,少吃辛辣油腻之物。” “哦。”李舜华觉得,这是她从小到大听得最认真的一次医嘱了,就算也有可能,只是表面上。 她接着十分认真地问:“还有吗?” 没想到傅辰之丝毫没有作为一个好大夫的自觉,也没有一点配合,淡淡丢下一句:“没有。”便走了。 李舜华盯着他的背影,像是要盯出来一个洞。 …… 第二日早上李舜华去看知许,知许身子弱,还在睡着。 她出来没走一会儿正碰见庄主夫人谢小棠,谢小棠看见她,仿佛十分高兴的样子,迎上来笑着与她说话,李舜华跟着她在院子里找了个亭子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回去没多久知意便接到明姑的来信,说是不一会儿他们应该就能到了,李舜华讶异于船的快,但一想,官船的确是要比民船快上不少,想来明姑她们也催促了,故而才这么快。 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她去拜别了谢氏夫妇,又叫知意去问了那些女郎的意思,有几个人给了盘缠自行结伴回家了,然而大部分人则是愿意跟着李舜华先去淮南,而后经了官府,再由官府护送各自回家。 至于知许,知许身受重伤,估计得要好久才能恢复,便同谢小棠商量了,就留在茶庄上养上一养,待到好的差不多了,大概李舜华也要回去了,到时候路经此处,再接上她一同回去。 王鱼死活不愿意去找他的父亲母亲,便暂时先跟着傅辰之和周海昌了。 这样也好,李舜华一直觉得,王鱼一定知道不少那个商队的事情,这也有助于官府查案,而且她一直想知道,他对他父母的态度,何以奇怪至此。 谢小棠派了马车送他们到江边,庄上的管家亲自赶着马车,回去的时候,李舜华给了一个纸封给那人,道:“我知道你家主人不喜金银俗物,但是我众人在此打扰良久,我为人从不轻易欠下人情,便许你们一个承诺,不管今后茶庄遇到任何麻烦,可持此信到京都醉霄楼找我,若是在别处,见西府海棠印记皆可。” 那管家也是个聪明的,一听便知道兹事体大,先替了他主家谢过,而后伸出手微微颤巍着接过来,对着李舜华又是一礼,道:“老朽必不辱贵人所命。” …… 江风阵阵,天阴的越来越重,李舜华她们刚送走了那管家和几辆马车,回过头来就见远处的江面上隐隐约约多了几个黑点。 再近些,便能瞧出来是船只的形状了,为首的一个船底尖上阔,纵帆布局,硬帆式结构,主甲板中部有一层甲板室形成舯楼,设了舷墙,艉部有三层艉楼,艏部有二层通透性的艏楼。自底舱到甲板上,共分为五层。大约长四十丈,阔十八丈。 正面船头刻着一个展翅欲飞的凤凰浮雕,用了金粉,一侧是各种花鸟的彩绘,船楼上也是雕梁画栋,刻着精巧复杂的花纹,像是宫殿在水中航行一般,船上一周俱站着红里黑甲的兵丁,各个手持长枪,威武肃穆。 最重要的是船前面立着个长旗杆,旗上绘以凤凰暗纹为衬,上书八个大字:摄政长公主飞云舟。 而后又跟着一艘更大的船,宽五十多丈,阔二十丈余,上面也是装饰精美,不过头上的凤凰图案则换成了展翅的大鹏,周围也尽是些兽类的花纹,船上像是装满了货物,还有更多的兵甲。船上也立一旗杆,上书:大周遣南下赈灾之飞虎官舟。 并且,两艘船的周围和后面也跟着许多的小船,说是小船,是因为跟那两个大船比起来小,但是也比李舜华她们刚开始坐的船要大。且大约有十几辆,上面也都是兵甲和粮食。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心虚 李舜华站在首位,身侧是知意,再后面是傅辰之和周海昌,还有王鱼,除此之外,便是一众女郎。 他们还好,那些女郎们不知道李舜华的身份,只知道是个没落的世家小姐,要去往淮南的,此刻见了这阵势,一个个都有些腿软,胆子大的反应过来,难道眼前的人,便是大周大名鼎鼎的长公主?她们是被长公主救的?现如今她们还要跟着长公主去淮南?还要坐皇家独有的官船? 风吹起来衣裳和头发,有些凌乱,这些女郎们的心,也有些凌乱。 王鱼不识字,只瞧见过来了一堆富丽堂皇的大船,且都站着官兵,心中既紧张又激动,缩在周海昌身后踮着脚看。 官船破风而来,没过多久便到了,前头的飞云舟尚未停稳,林安便从船上跳了下来,到李舜华面前行了个漂亮的礼,高声道:“奴才林安叩见殿下!” 李舜华笑着叫她起来,身后的明姑也急着步子过来了,见了李舜华,先是行了礼,而后上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眼泪婆娑,抓着她道:“殿下受苦了……” 李舜华抱了抱明姑,眼眶也红了,却玩笑道:“明姑别嫌弃我叫你操心才是!” 明姑摸摸她的脸,十分怜爱地看着她,直到身后的飞虎舟上下来了人。她方才站到李舜华的身侧,同知意一样,略微扶着她。 而后过来一众官员,为首的紫袍金带,半个身后站着一名一身黑甲的将军,再往后则是几名红衣和青衣的户部工部官员。 他们过来见过李舜华,除了为首的只行了拱手礼之外,其他的皆都匍匐在地,道:“臣等叩见摄政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声音不小,顺着风吹了很远,彰显着皇家的威仪和气势和身为帝姬的骄傲与高贵。 李舜华的绯红裙角翻飞,她笑着叫他们免礼起身,而后对着紫袍的周连行了半礼,道:“阿槿,见过舅舅。” 周连听完却是一皱眉毛,轻声道:“殿下,礼不可废。” 李舜华无奈,她这位小舅舅刻板守礼的名声果然不是虚传,只得道:“是是是,见过周大人,周大人一路而来,辛苦了。” 周连眉头才松了一刻,便又瞧见她被风吹起来的脚腕上缠着白纱布,眉头又皱着了,道:“我听明珠说你脚腕伤了,伤的怎么样?回头叫你外祖母知道了,又要担心!” 李舜华露出甜甜的笑:“小舅舅不说不就行了,您不说,旁的谁敢告诉外祖母?我这脚没什么大事,只是看着吓人,过几天便好了。” 周连松了口气,负着手看着她,李舜华又瞧他身后一直垂头站着的右卫大将军林长青,十分明显,他并不想跟他说其它的话,或许是因为他是林莹然的父亲,路疏娶了林莹然,或许害怕她给他穿小鞋也不一定。 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一点,这的确是明德帝在背后一手策划的,不然林长青何以知道她同路疏的事情,就算是知道,便更不敢再将女儿嫁给路疏了。 她心中思量,面上不显,笑着道:“周大人和林将军身负重任,如何能为我平白耽误时间,还请即刻上船吧!” “是,殿下请!” 知意和明姑扶着李舜华,登上了飞云舟,她的房间自然是最好的,里面一应物什俱全,正在飞云舟最高层第三层的正前面,第三层只此一间屋子,前后左右都开了窗户,开窗可看四周景致,实在是舒适极了。 而且这舟又快又稳,还给她划了个书房,还有浴房厨房等一应俱全。 李舜华点点头,十分的满意。 上船的时候王鱼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直到跟着周海昌安排了房间,才突然拉着他问道:“他们所说的那个殿下,是我以为的那种殿下吗?” 周海昌挠挠头:“什么那种殿下,那个殿下的?” 王鱼又接着道:“就是那种,爹是皇帝的那种?那种殿下?” 周海昌听完笑了笑,道:“我当你说什么呢?那倒不是!” 王鱼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之感褪去一些,只是还未再开口问,便见周海昌坐下来倒了杯茶,一口喝完继续道:“咱们这位殿下,兄长是皇帝。” 王鱼刚放松想坐下来,屁股还没挨到凳子却又跳了起来:“什么?难难难道,是、是是那个传闻中十分风流又嚣张跋扈的摄政长公主殿下?!” 周海昌连忙过去捂住他的嘴,又看了眼关上的门,小声急道:“瞎说什么!不想要命了?忘了是谁收留你肯带你去淮南了?!” 王鱼下意识用两只手捂住嘴,而后不知道是怎么了,跑过去一下子倒在床上,而后瞪着眼睛,一直楞着到了天黑。 …… 晚间周连过来李舜华这里,两舟中间拉着锁链,再放着木板,十分的方便。 厨房做了一桌子菜,李舜华和周连小聚,这本没什么,只是周连这个人,之前一直做李舜华的老师,阴影尚在,李舜华对着他,到底是有几分紧张。 旁的不说,他还一直问李舜华治水的事情,更是兴致来了提问她经史子集,李舜华欲哭无泪,一顿饭吃的苦不堪言,味同嚼蜡。 这顿饭周连皱了三次眉毛,幸而后面眉目舒展,,李舜华才松了口气。 后来被问得没有办法,她吃了几口菜便一直喝酒。 周连再问,便装醉了事。 李舜华觉得这真是个极好的主意。 吃完饭摇摇晃晃站起来目送周连远去,知意去送,门口站着的傅辰之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站在桌子旁。 李舜华觉得自己瞬间清明,本来也没醉,只是喝了几杯酒,假装迷糊久了便好像真的有些迷糊,只是瞧见傅辰之那双黑通通的眸子盯着她,李舜华冷静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身,心中有些不明所以的感觉。 好像是,心虚? 意识到的李舜华突然有些慌张,她慢慢转过身去想着偷偷看一眼,却不见傅辰之的身影,正在疑惑,回过头来眼前一黑,吓得差点蹦起来,慢慢向上看傅辰之黑着一张脸,冷冷道:“殿下饮酒,忘了脚上的伤了吗?” 李舜华陡然明白她为什么心虚了,如今脚伤没好的这段时间,他在她面前,是个大夫多一点。 李舜华嘿嘿笑了笑,见傅辰之丢下一小瓶解酒药便出了门。 很多年后再回忆起来,她却知道此刻自己的想法,其实错的离谱。只是当下未曾想到,为什么她对着别的大夫或者医官院的一众医官,却丝毫没有这般心虚…… 第一百四十六章 问话 既然用了那醒酒药,就算是喝了些酒,李舜华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依旧神清气爽,头不疼眼不花的,吃了个不错的早膳,换完药之后便叫来了王鱼。 王鱼的事情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虽说这少年不见的是个坏的,但是如今他的父母和那商队的人下落不明,若是想要得到更多的线索,从这里入手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那些人是否游上岸,上岸之后去了哪,她已经给当地的官员去了信,叫他们发布告去找,更是托了长和茶庄的谢氏夫妇帮忙。 知意领了王鱼到李舜华的房间门口,进门那少年先是被门绊了一下,而后好容易稳住了,手脚却都不知道向哪里放,只垂着头,道:“长、长公主好。” 说完好像觉得不对,头垂的更低,又小声结巴着道:“长公主、殿下万安。”说完经知意提醒,才飞快地伏身下去,给李舜华笨拙地磕了个头。 李舜华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礼数上的失礼,也没有笑,伸了手温和地道:“起来吧,王小郎君别紧张,只还将我当成普通人家的女郎就行。” 王鱼慢慢起身,双手抓住下裳两侧,还是十分的忐忑,他今日穿了件新衣,上船后他们这些人几乎都换了衣裳,当然也给王鱼找了两身,今日他束了发,又穿着月色的衣裳,十分的精神。 他在船上生活,竟也没有晒黑,皮肤发白,眼睛很大,瞳色带着些黄颜色,看着便让人亲切喜欢,李舜华也生出了些熟悉之感。 李舜华笑了笑,而后开口道:“我在这船上无聊,听些有趣的事情,你常年跟着你父亲往返多地,想必见识广博,不如同我说些,也好打发这时光!” 王鱼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真切,也不那么紧张了,只是声音还是有些小,他道:“殿下若是想听故事,我便给你说一个龙湾的传说吧。” 李舜华叫知意倒了杯茶请他坐下,那少年便开始了。 他讲的绘声绘色,越来越自然,后来直接手脚并用,神情夸张,看的李舜华连着知意都忍俊不禁,笑声不断。 这一个讲完他好像放松了很多,便又主动给李舜华说了好多,到底是少年人,什么身份,礼制,兴致之处便都忘了,王鱼越说越高兴,直到后来站到了凳子上。 待他说的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李舜华眼角眉梢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温和地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她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经历不同,王鱼身上所带的少年意气,在她身上大多时候都已经看不出来了。 王鱼看着李舜华,情绪还没有落下去,只觉得她生的好看的是他平生所见之最,此时只穿着一见红色的单衣,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此时眉眼弯弯,周身皇家的威压毫无,倒真像个普通人家的漂亮女郎。 他心中突然想着,若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漂亮女郎就好了,但若真实普通人家的女郎,又怎么敢自己领着人奔赴千里之外的淮南道,又怎么能有魄力在那么多膀大腰圆的汉子中救出来那些女郎呢? 王鱼想了想挠着头,觉得事情好像总是不如意,却又合情合理,李舜华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王鱼摇摇头,却又露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好奇,此时氛围太好,他便放肆地问道:“我向前听人家说话,常有人提起来长公主殿下,今天跟殿下说话,便觉得殿下跟传言中十分的不一样。” “哦?”李舜华来了兴致,“人家如何说我?” “他们说你好色,还喜欢不分青红皂白惩罚别人,一言不合就杀人,还用了很多词来形容,”王鱼歪着头想,“任性风流,嚣张跋扈,还有肆、肆什么……” 王鱼未曾读过书,他所知道的便是人们时常提起来的那些,听的多了,便记住了。 “肆意妄为?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李舜华笑眯眯补充,一点也不生气。 “对对对!”王鱼附和,却瞧见一旁脸上惯没有什么表情的知意姐姐竟然皱着眉毛快速地摇头,他骤然住嘴,清醒过来,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话,只是方才长公主笑的太温柔,叫他脑中迷糊,她问什么,他便想告诉她什么。 “不妨事。”李舜华看着王鱼又低下去的头,“世人如此说法,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这何尝不是一种夸人的说辞呢?” 王鱼听言疑惑抬头,大眼睛盯着李舜华,李舜华喝了口茶,目光平和:“世人说我风流任性,肆意妄为,何尝不是羡慕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自由潇洒?若说我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李舜华倏地笑了,接着道:“寒窗十年为了什么?奔赴沙场为了什么?辅佐明君还是保家卫国?只单单这样的忠臣能有几个?大多数人要不就是打着这样的旗号,要不就是有些真心,三分为了国,七分为了己。” “总之不管谁,入了官场不还是一直努力向往上爬?说到底,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却是他们毕生所求所想罢了,有些人一辈子都到不了我这个位置,只能遥遥相望,故而才想出这些词来贬一贬我,以发泄他们的心中不甘和愤慨罢了。” 这段话很长,王鱼听得云里雾里,不是十分的明白,但对于眼前的这个长公主,他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好女郎。 “以后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信了,我只知道,殿下是个好人。”王鱼认真道。 “你也是个好孩子。”李舜华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眼睛一转,接着道,“你的父亲母亲,不知道积攒了几辈子的福气,才得了你。” 见李舜华提起来他的家人,王鱼眼神却突然暗淡起来,他垂头不语,不愿提起的样子。 李舜华面上不显,只当没有看见,又他勾起唇角,道:“你这样聪明率真又有趣,我真想一直将你留在身边,将来做个禁军也好,只可惜……” “可惜什么?”王鱼抬头看着她问。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劝解 李舜华的眉毛微微蹙起来,但是片刻松开,一副十分为他高兴的样子,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好事,你的父亲母亲找到了,就在船翻之处的县上,碰见了我派过去的兵丁,说了要将你要回去呢!” 王鱼瞬间变了脸色,双腿一弯便跪了下来,道:“殿下就让我跟着您吧,我不想回去再跟着王大他们夫妻了!” 李舜华十分为难:“我虽是公主,但平白无故也万万不能夺人孩子啊,你方才不是还说我是个好人吗?” 王鱼却跪着向前,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裳,眼中似是极为纠结害怕,一瞬间便包了泪花,哭着道:“殿下,我求求你了,我不想回去,我想跟着殿下……” “你父亲虽然对你不够好,但是终究是你的父亲,你如何这般不愿回去?”李舜华问道。 王鱼踌躇不语。 李舜华将衣裳从他的手中抽出,道:“我已然恶名在外,万不能再多了夺人孩子这个罪名,你若是没有什么能叫我有由头留下你的,过会便坐了小船回去找你的父母吧。” 王鱼眼泪滚滚,再不见方才的神采飞扬。 李舜华狠了狠心,吩咐知意道:“给他准备一艘小船,再备些盘缠,过会便送他走。” 知意道是,还未迈腿,便被王鱼拦住,他转头咬着牙脸上有两道泪痕,眼中却是一片澄澈,道:“我告诉殿下,殿下会帮我吗?” 李舜华看着他,郑重道:“当然。” 王鱼便松开了手,只跪在地上,道:“我出生在船上,记事起便跟着王大,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每日都要做各种杂活还要时刻听他的吩咐,吃不饱,睡不好。刚开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每天浑浑噩噩跟着他,想着他是我爹,生我养我,本该如此。” “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客人的饭菜,王大知道了,便拿了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顿,将我丢进船舱中,没有药也没有饭,幸而船上有一个相熟的叔叔,他之前便时常跟我说话,帮我,这次也不例外,那次我好了之后,他跟我说了一件事。” “那件事简直是颠覆所有的认识,他跟我说,我其实不是王大的亲生儿子,那时候船上的事情我便知道点了,那些箱子里全部都是女郎,王大跟商队合伙将这些女郎送到淮南卖了,许多人抢着要,而我真正的母亲,便是那些女郎之一。” “他说我母亲貌美,所以就算是梳着妇人的发髻也被他们撸了去,当时还未显怀,只是后来却渐渐瞒不住了,他们没有办法,又不想白白舍了我母亲,只得让我母亲将我生了下来,将我留在船上养着,母亲被他们卖到了淮南一家富户。” “这事情令我震惊许久还反应不过来,只是没成想,那叔叔跟我说的时候门外有人路过听了去,王大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将我叫去狠狠打了一顿,我为了活下来不停求饶,更是向他保证将他当做我的亲生父亲,这才捡回来一条命,他威胁我若是此事传出去,便找人将我的母亲杀了。” “至于那位叔叔,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说完这一段,屋中陷入了沉默,李舜华坐在上首,看见眼前的少年脸上泪痕尚未干,目光切切,既期盼又惴惴不安。 李舜华叹了口气,生出了些愧疚,她叫他到身边坐下来,道:“你别怕,我其实没有要你走的意思。” 王鱼茫然,李舜华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尤觉得自己方才的可恶,她接着道:“王大和船上的一众人还未有消息。” 王鱼明白过来,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道:“殿下方才骗我?” “你一直不说实话,我只得出此下策。”李舜华诚然道。 王鱼竟未生气,只垂着头不说话。 “你可怪我?”李舜华问。 王鱼轻轻摇头:“殿下收留我,就像是救了我的命,又出于好心帮我,我知道殿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怪殿下。” 李舜华笑了,觉得这个少年虽然未曾读过书,但是十分明理懂事,又生的白净,聪明乖巧,实在是十分喜欢。 “等到了淮南,我会派人查找你母亲的去处,定会将她救出来与你团聚,只是如今你得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王大还有你母亲的线索告诉我,我才能吩咐下面人去查。” 王鱼既然说出来了,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便将知道的都一一想起来跟李舜华说了,李舜华和知意都听着,这些消息零零碎碎,需得时间去查证,这些事情,一向都是知意吩咐暗镜台做的。 王鱼在李舜华屋中待了许久,李舜华发现他除了不识字,谈吐见识皆广博,算是个可造之才,且他身子瘦弱,不宜习武,便收起先前叫他做禁军的玩笑话,道:“王鱼,你可愿意读书?将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却未想王鱼竟摇摇头,坚定道:“我不想读书,我想像傅大人那样,练一身好武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欺负我和我母亲了。” 李舜华道:“练武确实能叫人不欺负你,但是要想真的不被人欺负,光靠武艺是不行的,要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就算你武艺高强,那十个,百个呢?” 王鱼沉默,李舜华接着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京郊县令,可会武艺?” 王鱼道:“不会,且他十分病弱,我有次随父亲给他送节礼,一会儿的功夫,便咳嗽了三回。” “那你可见有人欺负他?”李舜华问。 王鱼摇头:“没有。” 李舜华笑着继续道:“这便是了,大周不比胡夷蛮化之地,处处皆用拳脚,拼蛮力,我朝法度严明,追求礼制,不是只靠拳头的。” 王鱼若有所思,李舜华见他心思转动,继续道:“我知道你仰慕傅大人,想跟着他学武艺,但是你身体瘦弱,或许并不适合习武。” “如你所见,傅辰之武艺高强,但是你未见,傅辰之文韬策略,却也不输他人,他在战场,也是用兵如神,不止依靠手中的刀。” 王鱼讶然看着李舜华。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从文 李舜华觉得话说的差不多了,便笑着道:“这事情关乎前程,你回去好好想想,过几日再来回话,你母亲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担心了。” 王鱼跪下来给李舜华重重地磕了个头便退出去了。 这么一晃,一个上午便差不多要过去了。 期间周海昌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敲门进来看了三次,知意问他,他道:“是辰之说房中有异动,叫我进来看看,担心殿下出什么事情。” 知意探头,只瞧见傅辰之的衣摆,转个弯便不见了。 “本殿就在屋里坐着,能出什么事?”李舜华拿眼睛也他一眼,“傅大人可不像是什么热情多事之人。” 周海昌听见那热情多事四个字,觉得长公主殿下似乎意有所指,忙凑到李舜华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振振有词道:“臣发誓,真的是辰之叫我进来看的。” “那他自己怎么不进来?”李舜华问。 周海昌为难:“这他说话我向来听着,臣也没问为什么。” 李舜华笑,而后眼珠子一转:“你们明明官职相当,为何你事事听他的?” “辰之救过臣的命,且说实话,”周海昌挠头,“他也确实比我强,凡是听他的准没错,臣也一直以来习惯如此了。” 李舜华点头,本想玩笑一下挑拨离间,看看周海昌会作何反应,如今看来,此人骁勇,然只可为将才,不可为帅才。 “傅大人九曲心思,你听他的准没错。”李舜华赞道,而后她又好奇道:“如有一日本殿同傅大人反目,你当如何?” 周海昌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虽然平时马马虎虎的,但是紧要的关头,脑子还是清明的,他微微抬头看了眼似笑非笑的长公主殿下,忙又低下头。 他知道如今不是犹豫的时候,但是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只道:“臣、臣、臣不知!” 周海昌一咬牙,还是没能说出违心的话来,只做了个含糊的回答。 本以为李舜华要生气,却没想她竟点点头,道:“你若直接说选我,我确实不信,但如若你说了傅辰之,我就是再大度,也是要心中生气的,这个不知,倒是刚刚好了。” 周海昌擦了一把汗,接着道:“辰之与殿下皆待臣恩重如山,臣不敢轻易舍了你们中的一个。” 李舜华本就是存了逗一逗他的意思,他同傅辰之出生入死多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如何会为了她而背叛傅辰之,他若今日真的这样做了,只怕今后也留不到她身边了。 …… 用过午膳,李舜华到开了前窗,只见远处乌云滚滚,竟是又要下雨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天象如此,自然不是人所能更改的,人在天地万物中,还是太过于渺小了。 阖上窗户睡了个午觉,醒来果然落了雨,下的不大,但是很有下上几天的气势。 这官船乃是工部和造船坊合制,专为皇室出行所用,高大结实,平稳快速却也雕梁画栋,精美异常,李舜华觉得还是这里舒服,比之前的那船上的小屋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果然有些时候或许是很多时候,长公主这个身份,给予她的远远比想象中的要多。 飞云舟有条不紊地在江面上航行,升起风帆,一日二百里,因为是奉了圣旨,所以沿途官员都是早早得了消息等在岸边,按照大周的规矩,当是到了何处便下船接受官员的朝拜,但是李舜华心急如焚,急着去淮南看望李觅,便遣了小舟在前面同那些沿途的官员们说了不必相迎。 然就算如此,那些官员们还是穿着官服带着一堆人等着,李舜华无奈,只得在路过处站在船头微笑示意,就算如此,也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周摄政长公主名声太盛,走到哪里自然都是受人追捧的和瞻仰的。 除去她的政治天分和手中的权势之外,她那倾城的美貌,也是世间之人所争先恐后想要看一看的。 当然,这中间少不了许多的风流才子,他们见到长公主的风姿,或捶胸顿足,或扼腕赞叹,是以李舜华下淮南的这半个多月里,市面上开始流行一副美人图。 图上画的内容大致相同,名字也一致,多是叫长公主飞云舟眺望图,图上便是滚滚江水,精美的官船上一红衣女子亭亭玉立,风吹起她的衣裳,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令天下人神魂颠倒。 这些画像技艺参差不齐,有的卖十几文一副的,有的几两,但还有的甚至到几十两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却也当做时下的热门,若是哪个风流人物或者是公子没有收藏几幅长公主的图,怕是要被人嘲笑成落伍之人了。 这事情传的开,就连李舜华也耳闻几分,这位人们画图和谈论的中心任务听了此事,却是抿唇一笑,道:“我原以为这天下字画,当以路疏所出为最贵,没想到如今杂家所出我的画像,竟也不少要的价位比他的还高,真是一桩得意事!” 知意在旁边听了,也笑了笑,倒是明姑听见李舜华如今提起路疏,竟能差不多如常人一般,还玩笑着拿自己与他比较,看来,倒像是真的将他放下来了。 明姑也松了口气。 或许是换了地方便真的换了种心情,身处自然风光,见惯了山水广阔,便觉得没什么事情是过不去了,那些积压在心中的事情,仿若是随着呼吸间,从胸腔中散去了。 李舜华心中想,若是李觅没有生病,若是江南没有洪涝,就这么纯粹的出来玩,这倒真是一个好的行程。 那日王鱼走后,过了几天时间才再过来见李舜华,过来的时候眼神坚毅明亮,看着跟向前大有不同,他在李舜华面前跪倒,道:“草民愿听从殿下的安排,学文识字,参加科考,报效朝廷报效长公主殿下!” 李舜华伸手叫他起来,看他眼中清明,应当是回去后傅辰之又跟他说了什么,不过这样总归是好的,她道:“既如此,本殿便将你交给我的舅舅,他是中书舍人,更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学问最好,却也严格,你可愿意?” 王鱼又磕了个头,道:“草民愿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淮南 周连作为赈灾使,此番是前往洪涝灾害最严重的的江南地区的江南东西两道,淮南在北面靠东,而江南西道在南面靠西,故而行至江南西道和淮南道的接壤处,赈灾的飞虎舟便到了,李舜华同周连分开了。 她的脚腕也好的差不多了,傅辰之日日来给她换药,且那脚腕处本就是看着严重,内里骨头并未有大碍,所以好的十分快,没过多久,李舜华便可以下地自由行走了。 大周景泰三年六月中旬,明德帝派遣的中书舍人周连为赈灾使,右卫将军林长青为副使,乘飞虎舟抵达江南西道,开始了历史上十分重要的治水赈灾。 同年六月下旬,摄政长公主奉旨乘飞云舟抵达淮南道扬州府。 从江南西道洪州府同周连分开之后,飞云舟一路而下,再未停过,李舜华日夜不停,尽最快的速度到了扬州。 早有斥候报过消息,扬州府府尹葛明建,少尹张功,还有下面的上佐、六判司以及录事参军还有下辖扬州府三十六县县令俱至扬州码头亲迎,除此之外,淮南王府的长史、诸曹参军、主簿和各卫帅,亲事府,账内府,以及一众府丁,抬了淮南王的轿撵早已等候多时。 扬州码头瞬时水泄不通,便是四面都有兵丁围起来,也挡不住一众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娘子女郎们,此处距离京都千里迢迢,有些人甚至一辈子没出过淮南道,如今听说了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亲临,如何能不激动? 是以虽然顶着大太阳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简直要热死个人,但是也没有人想过要离开。 至于那一众红绿官袍的官员们,身在朝中谁没听过长公主的名声?谁没见过她的手段,所以纵使汗流浃背,头上的官帽出汗出的快要滑下来,也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不耐的神色,更未有一人随意乱动,言行不端。 他们从午后便开始翘首以盼,终于在日头偏西的时候,看到了飞云舟。 人群中一阵骚动,官员们扶了扶官帽,正了正衣襟,皆垂手。 富丽堂皇又美轮美奂的飞云舟缓缓停在码头,先有两队黑衣玄甲的禁卫军下来立在两侧,接着便是几名白衣侍女婷婷袅袅下了船,在接着又有一宦官打扮的人走在前头,待他出来站定,便能瞧见里面的一角红衣。 众人明白,那便应该是长公主了,大周人都知道,摄政长公主,尚红。 众人定睛再看,便瞧见从里面走出来个红衣女郎。 一身朱红的长襦裙,外罩广袖红色薄烟纱,上有银白丝线绣成的凤凰图案,领口和袖摆处皆是白色,上有红色缠枝莲纹,再往下看,纤纤细腰,用同红色镶着白玉的织锦腰带系着,腰间垂金鱼袋,一双红色金箔搞头履随着走动露出个小尖。 大部分人皆是看着长公主的衣裳,便被这天家的气度震慑的缓不过神来,当然也有些人,虽不敢直视玉颜,却也忍耐不住斜着偷偷偷看几眼。 这一看,倒是更为惊叹。 眼前的人梳着高云髻,上面两侧插着金玉簪,最上面则是戴着一金冠,冠呈九凤飞舞状,分朝着不同的方向,两侧又各出一长钗,比下面的簪子要长,钗头是白玉刻成的莲花,长长的金丝和珠饰颤颤垂下,在细白的脖颈间摇曳,眉如远山,眸若星子,眼尾染了淡红,面不敷粉依旧白腻如脂,红唇轻合,艳如朱丹。 借用前人的辞赋,便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人群中寂静无声,连根针都能听见,长公主双手放于腹前,轻移微步,身后跟着两男两女,行至船下。 不少人突然觉得,自己花重金买的那副长公主飞云舟眺望图,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臣,淮南道扬州府尹葛明建。” “臣,少尹张功。携众位扬州官员,叩见摄政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官员们呼呼啦啦全部都跪了一地,才惊醒一旁看热闹的百姓,一众人见状,俱都飞快地陆续跪了下来。 “众臣工免礼起身。”长公主微微一笑,眉眼弯弯,散去几分不染尘世的美意,仪态端庄,带着不可直视的逼人的上位者之感,天家气势不可侵犯。 扬州府尹葛明建带着众人起身,一旁的淮南王府众人也俱都上来参见。 李觅王府的长史姓陈,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但是若不是之前听说过,单是见到他,你绝对想不出来他有四十岁,他面皮很白,不留胡须,身穿着花花绿绿的时兴锦缎裁成的衣裳,头戴精巧的玉冠,李舜华一眼看过去,便晓得为何他能做到淮南王府长史的位置。 他与那位风流的淮南王殿下,实在是臭味相投。 不过当下李舜华无暇顾及这些,叫他起来,问道:“本殿在飞云舟上给淮南来这么多封信,为何一封都没有回信?” 那陈长史道:“王府是收到殿下的信,只是王爷为了怕殿下担心,所以一直不愿意回信告知殿下如今病情,臣也不敢私自给殿下回信啊!” 他说着,还用从袖子中拿出来个精致的手帕,拭了拭刚才流下的泪。 李舜华瞧着,垂下眼帘不愿多看,又问道:“三哥如今是何情况?” 那长史闻言更加抬不起头来,泣涕涟涟:“殿下,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李舜华点头,转头对着一旁的扬州府尹道:“淮南的公事,还得请府尹大人再多劳累,明日本殿去州府升座,再说此事。” 葛建明哪能不应,垂头拱手道:“殿下先去看望淮南王要紧,明日臣在州府等您。” 李舜华点点头,不欲再多说,带着身后的一众人,上了淮南王府早早便备好的马车。 第一百五十章 王府 这是李舜华第一次来淮南,当然也是第一次来淮南王府,但却没有参观的兴致,在马车内她心中惴惴,下了马车连门牌都没看便直接进了王府的大门。 自有侍女和侍卫在门口早早等候,见李舜华登门,先是呼呼啦啦跪了一片,李舜华无心应付,只对着身侧的陈长史道:“快带我去见你们王爷!” 陈长史应声道是,而后忙自前面领路。 李舜华眼睛一瞥,瞧见跪下的那些侍女们皆是头戴金银,服饰精美考究,她转过头来继续走。 先是穿过宽阔大气的前院,进了二门,景色变得秀丽起来,不时有侍女,无一不是相貌姣好,服饰精美,言笑晏晏地同李舜华她们请安,一些年纪小的还偷偷拿眼睛看她。 陈长史带着她走过回廊,廊上爬了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垂到廊下,显出别致,除此之外,经过的所有地方,不管是小桥或者是亭子,亦或是其他供临时休息的地方,皆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上面的瓜果也都正新鲜。 李舜华身后跟着明姑知意,再后面还带着傅辰之和周海昌,一行人步子很快,明姑,走到一岔路口的时候,却见一旁边的小门中出来一群漂亮的女郎,说说笑笑,有两个怀中还抱着琵琶和古琴,离得远了,李舜华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她们也未曾看见他们,一堆莺莺燕燕地,在精致的园子中,确实是十分的养眼。 再往前走没多久,便到了正房,门口的侍女见李舜华来了,想必早就得了吩咐,直接便开了门,陈长史道:“王爷病重,恐人多不好,可烦请殿下勿带多人进去,免得扰了王爷静养。” “这是自然。”李舜华转过身来,看着知意道,“你随我进去。” 知意垂手道是,她又对着周海昌和傅辰之道:“随船而来的两位医官脚程慢,两位大人不妨去接。” “是。”二人说着便转身走了,李舜华看了眼明姑,道:“明姑年纪大了,就在侧屋中先歇一歇吧。” 她说完便由陈长史带着进了正房,屋子中自然是李觅的一贯风格,精致华丽,屋中带着一股香,丝丝缕缕从鎏金注解高脚香炉中散出来,李舜华走了两步,便知晓这是西域胥陀寒国进贡的明庭香。 《内典》中说,燃烧这种香,可以去除一切恶气。 然而此香味道浓重,一般情况下,不怎么用。 倒是和李觅如今的状况相符,除此之外,屋中帘幔重重,还带着久不通风的又返潮的霉味和浓郁的药味。 李舜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陈长史看了眼李舜华,又转过去带着她轻轻转过二十四美人像的屏风,便见了李觅的床榻,榻前两名侍女站着,还有个大夫打扮的,垂手立着,一旁放着个药箱。 三人见了来人,便跪了下去,没有出声。 李舜华摆摆手叫他们起来,床榻前有三进的帘帐,李舜华挑开一个,向前走了两步,又挑开一个,便看见了淡蓝色的纱帐,里面影影绰绰,躺着一个人。 李舜华再进,立在床榻边,便能瞧见李觅的样子来。 几个月不见,他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面白无血光,眼窝下带着深黑,明明是夏季,身上却盖着厚厚的棉被。 她慢慢伸出手来,欲撩开纱帐。 “殿下,”身后不知何时进来的陈长史却一躬身,站在了她身边,出言打断道,“王爷身体虚弱,眼下正在睡着,还请殿下小心些,莫要惊醒了他。殿下金尊玉贵,又奉了陛下的圣旨暂理淮南政务,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被王爷过了病气去。” 他说完俯下身去,一身忠仆的浩然正气。 一般人听见这话,若是同病人亲近的,便会为了病人着想,退到后面些,若是不同病人亲近的,有三分会不好意思再向前,更有七分害怕染了病气。 不管怎么说,若是主家都这般说了,十个人有九个人也是会退的远远地。 就连她身边一脸担心的知意,都轻轻道:“殿下,咱们还是不要打扰淮南王了吧,就让他好好养着吧。” 李舜华却盯着那纱帐,偏是那十人中不寻常的一人,她道:“若说扰了三哥,我从进门便扰了他,现在你我说话间又扰了他,还差撩一撩帘子吗?” 陈长史低头,竟无法言语。 李舜华便不再同他们说话,伸出手来,就快要碰到那纱帐的时候,忽见床上的人似是动了下,接着便传来几声:“咳咳咳、咳。” 李觅好像醒了。 陈长史飞快地上前跪到了李觅的床边,道:“王爷可有不适,是否需要饮水?” 里面的人像是连话都不想说,摆了摆手,李舜华见状,轻轻试探着叫他:“三哥?” 李觅似是反应了一下,才道:“我当是谁在外面站着,原来是阿槿来了。”他头动了下,像是咧开嘴笑了,又接着道,“知意也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异常,不像平日般语调轻快,还时常带着调笑的意味。他说着从纱帐中伸出手来,李舜华将手放上去,他虚虚地抓着,手连同手臂却好似肿着,明明没有用力,却青筋爆出,皮肤下还带着红色的血丝。 身后的知意只看了眼便落下泪来,她抬手擦去,转了身似是不想再看。 李舜华垂头看着他的手,坐在床边,看着陈长史,道:“三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陈长史道:“王爷先前去河岸边治水,不小心掉进了江中,而后虽然被王府的侍卫救了上来,但是却一病不起,起先大夫说是风寒,王爷的确起了高热,但是治了半月余竟丝毫未见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便又请了城中的杏林春手们前来,却是众说纷纭,王爷渐渐地便开始浑身爆筋如火烧,然面色发白如鬼魅,大夫们竟全部都束手无策……” 陈长史说着,便哭了起来,李舜华淡淡地看着他,又瞧了瞧床上的李觅,对着知意道:“医官院的医官想必到了,去带他们进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装病 知意应声说是,出去之时,却被低声哭泣的陈长史拦住,他道:“王爷的病一向都是外面的那位大夫看的,若是新换了医官,不了解王爷的体质,怕是更加不知如何用药。” 知意站在原地等着李舜华说话,李舜华看着陈长史头上的金冠,道:“既然是皇兄托我带来给三哥治病的,想必定然是天下最好的医官,若是不了解,叫外间的大夫与他做个下手就是了,再说了,只是把脉而已,多几个不同地方的大夫看看也是好的。” 知意听言便出去了,陈长史只得道是。 跟来的两个医官确实都是医官院的好手,不过没有李舜华相熟的胡医官,明德帝为了表示对这个弟弟的关心,特地派了两个常去向他请平安脉的医官,一个姓林,是太后本家出来的,一个姓陈。 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不算太老,否则经不起颠簸,也不算太年轻,不然会被人说没有经验。 不管怎么说,明德帝这个安排,倒是十分的稳妥。但是稳妥之余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那两名医官进来先跪下同行了个礼,道:“老臣奉陛下旨意,前来为淮南王殿下问安诊脉。” 床上的李觅听了,低低地又咳嗽了两声,只道:“两位医官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先去歇息一番,明日再来为本王诊断。” 那林姓医官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却跪着前行至床榻边,拱手道:“臣多谢王爷关怀,只是奉命前来,不敢托大耽搁,以免误了王爷的病情。” 床上的李觅没有说话,只是又咳嗽起来,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一只手伸出来抓着床边,一边断断续续道:“只是本王这病,听说或许会传染,若是两位医官不嫌弃,那自然好。” 李舜华垂眸看着他,她从小跟李觅一起长大,不管是在那些风月场所还是贤宗面前,都免不了要做戏,有些事情说来就来,拼的就是了解和默契。 此时她看着两名对视着拿不定主意的医官们,心中一冷笑,转过头来看着床上的李觅,心中道: 我差点就信了。 若之前种种皆是怀疑,这一下,便定了八分。 却见那姓林的医官踌躇半天,李舜华开口道:“两位医官初来,想必不了解淮安王的病情,不如先同常给他问诊的大夫做个了解,再行号脉,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那两个医官听言便不再多说,退了下去。 李舜华站起来,对着屋中还剩下的人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本殿同三哥好好说说话,不许任何人进来。”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唯有知意留在身后,李舜华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先出去吧。” “可是殿下——”知意开口。 “别叫任何人靠近,下去吧。”李舜华转过身去,知意不敢违抗,蹲了个礼便下去了。 待众人都退下,一声吱呀的门声响起来,李觅开口:“阿槿,这么保密,要同为兄说什么?” 却见李舜华伸手猛地拉开了纱帐,一手连着拿起来袖中的那把李觅给她的袖剑,一下便抵在了李觅的喉间。 李觅的眼睛骤然睁大,道:“阿槿、你、你你这是。” 他说着还轻轻地咳了两声,面白无色,眼下乌青,倒真是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 李舜华却丝毫不手软,声音很轻,但是铿锵有力,道:“好啊你李觅,本事越来越大了,假装生病,骗我来淮南,还从皇兄那里求了圣旨,你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吗!!!” 李觅那只爆筋发红的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扶着李舜华的刀柄,微微往后推了些,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舜华挑眉:“现在,刚才只是怀疑。” 李觅:“……” 李觅也不装了,坐了起来,将手臂上系着的带子解开,活动了下手臂,方才动作间他的下巴处的白粉被蹭掉了些,露出健康的肤色。 他试图解释:“我不是写信给你叫你来你不来,所以才出此下策……” 李舜华落下的袖剑又举起来,她瞪着李觅,胸腔起伏:“所以,所以你就说你病了,所以你就上奏章叫皇兄下了旨意逼着我来?” 李舜华的袖剑剑尖对着李觅,李觅被她逼得退到床脚,李舜华觉得自己快被气死了,道:“你知不知道,不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快死了都要急死了。我带了几个人坐了贼船,半路还差点淹死,结果你,你——” 她说着不解气挥剑打李觅,李觅退无可退只得从一旁钻过,他穿着寝衣,赤着脚,微蹲着到李舜华的后面,狼狈且怂。 李舜华转过身来:“你还敢躲,李觅你给我过来!” 她一步步向前,李觅后退着道:“阿槿,冷静,冷静。” 李舜华盯着他,也是要疏一疏心中的气,李觅跟她在圆桌上绕了几圈,这剑短,她挥剑的时候,由于今日穿着比较隆重,襦裙外的大袖衫十分不方便,袖子随着动作挂住了桌上的茶具,哗啦一声。 门外的知意听到,顾不得其他推门进来,却看见李舜华拿着袖剑,独身站在圆桌前,身上衣裳有些乱。 她心中一紧,拔剑走到李舜华的身边,道:“殿下怎么了?可是有刺客?” 李舜华道没事,双眼向床榻一瞥,知意纱帐开着,上面竟无人,屋中也不见淮南王李觅的身影。 ??? 李舜华:“就是你想的那样。”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根本就没有病,而且刚才在你进来的前一刻,赤着脚穿着一身寝衣,翻窗逃了。” 知意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她愣愣地收回剑:“所以,淮南王殿下,没事了?” 李舜华点头,知意长长地出了口气,笑了下,又看着外面暮色已然四合,眉头,她还尚未开口,李舜华便道:“去吧。” 知意一喜,拱手行礼后,也从窗户处翻出去,追李觅去了。 李舜华将李觅的床榻重新放好,又塞了个枕头进去摆出个人形,接着将纱帐和两道帘幔都放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街头 她坐在了外间的桌子前,叫了陈长史进来,一问,果然是知情的,除此之外,府中还有好多人都似有似无地知道些什么。 李舜华深感头疼,李觅这个人办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靠谱啊。 她道:“知道消息的全部都重金封口,短时间内不允许离开王府,还有,李觅刚才从窗户翻出去的事情绝不许别人知道,一切只当他在府中的样子,本殿带来的那两位医官,派人严加看管,不许不知底的侍女接触。听清楚了没有。” 陈长史连连点头,一面偷看了一眼那还未关上的窗户,心想长公主威名果然名不虚传,心中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幸亏她并未计较之前的事。 李舜华草草吩咐了一通,便叫他退下了。 她从桌子上翻了一个彩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是怎么知道李觅是装的呢? 府中主人重病,为何仆从仍旧服饰精美,穿金戴银? 为何会有歌女前来,言笑晏晏? 屋中燃明庭香是可以去除病气,但是李觅同李舜华一样,也是对气味十分敏感之人,如何会在封闭的室内燃这么重的味道的香?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要李舜华受不了早些离开。只是一个病人为何会要来看自己的人早些离开? 陈长史为何不欲她撩开纱帐?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觅以病症会传染之由,不叫明德帝派来的医官把脉。 这本是正常之事,就算是令人起疑,也绝对不会一下子确定,但是叫李舜华基本肯定的是,李觅方才才握过她的手。 李舜华笃定,若是此症真的会传染—— 李觅绝不会碰她,甚至根本不会叫她进来这间屋子。 李舜华不自觉弯着眉眼,她喝了口茶,所以传染一事,只是为了不叫医官上前把脉,然而一个病人为何会不欲大夫把脉?结果便已然显而易见了。 李舜华将茶杯放下,走出门去,淮南王府很大,此刻已然燃上了灯火,门口等着傅辰之和周海昌,李舜华随着侍女前往早早便给她预备好的院子。 她一面走,一面想,李觅为何会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冒着欺君之罪的罪名叫她到淮南来,若说是不掺杂任何政治目的,放到任何人身上,她都是不信的,但是这个人是李觅。 李觅会,她也信。 淮南王李觅,是她的兄长啊…… 兄长见妹妹心中不快,想尽办法叫她光明正大出门纾解。 李舜华弯起嘴角。 …… 李觅的正房在淮南王府的中轴线上,他给李舜华安排的院子就在正房偏东一些,挨着正房的旁边,风景自然是不会差的,院子很大,院中是典型的江南风情,院中溪水穿过,处处精致,一步一景,还种了几株西府海棠。 李舜华进门,明姑已经将姓李收拾的差不多了,院中除了明姑,还站着八个侍女和八个侍卫,皆是淮南王府的人。 众人见了李舜华进来,蹲礼抱拳,陈长史道:“这是王爷一早吩咐的,殿下在淮南王府这些日子,便由他伺候着。” 他说着领着李舜华向里头走,进了屋子道:“殿下和明珠姑姑看看这少什么缺什么的,尽管吩咐。” 李舜华笑着:“有劳长史了。” 陈长史忙道不敢,见夜色已深,便退下去了。 李舜华收拾了一番,叫了两个领头的大侍女来见,时下大家们给侍女丫头取名,总逃不脱琴棋书画,墨兰竹菊、春夏秋冬几个字,将这几个字翻过来倒过去地合着,便是个不错的名字了。 李觅王府上的侍女,倒是换了个取法,旁的不知道,叫到身前的这两个,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好像……也差不多没好到哪里去。 李舜华问了那些在船上救下的女郎们安置好了没,清风说安置在王府西北角的一处院子里了,李舜华略一沉吟,对着明姑道:“明日你同陈长史说,找处外宅安置她们,住在王府中多有不妥。” 明姑笑着应是,又接着道:“殿下行事,越来越叫人放心了。” 李舜华道:“不过是凡事多思多想的久了,便习惯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总是要留点余地的。” “殿下说的是。”明姑说着给她解了头发,李舜华上了榻躺好,才觉得一个月以来一直在船上晃,此时躺在实实在在的床上,是有多么舒适。 她本就累,又知道李觅无事,安下心来,很快便睡着了。 …… 她这处安心入睡,夜里滴滴答答,又开始落雨了。 远处两条街外的一处铺子前,站着个身穿单薄衣裳,赤着脚的郎君,头发散乱,不知道是蹭的,还是不想叫人看见相貌故意弄的,铺子的小二关门的时候,看了他好几眼,有些嫌弃道:“走走走,别在这里站着了,我们是布料铺子,不是客栈,要住店往前面走去,不过我看你这打扮,八成也没钱住客栈。” 双手抱身的郎君听见他这句话,气呼呼地扬起手来,那小二却不怕他:“怎么着,还想打人?” 他撸起袖子露出健壮的臂膀,手握成拳在李觅面前晃了晃,看他一眼:“来,试试?” 那站着的郎君轻蔑地看了眼前的人一眼,然后哧的一笑,像是十分不屑的样子。他活动了活动僵硬的手臂和脖子,然后,双手放在头上,利索地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哄笑。 走在前面的郎君却像是听不见,双手挡雨在街上走,入夜十分,行人已经十分稀少,零零碎碎碰见几个也是脚步匆匆地往家赶。 那郎君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身上锦缎的寝衣,没想到堂堂淮南王,竟被逼的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怜呐! 淮南王李觅又为自己叹息了一把,如今王府不敢回,外宅不敢去,身上又只有件衣裳,身份又不敢声张,难道真的到了卖了衣裳才能找家客栈住的凄惨生涯? 但是当了衣裳穿什么? 李觅心中不忿,憋着气觉得自己要撑住,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老天爷十分关照,雨下的越来越大,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湿了,他一手挡在额前,跳着过了个水坑。却突然停了下来。 眼前出现了一双黑靴。 有一人撑伞,站在了他的面前。 第一百五十三章 葛府 李舜华第二日是被明姑从床上拔起来的。 她抱头在床上坐了许久,双目无神,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没办法,起来更衣上妆了。 今日要去州府。 她奉旨前来淮南管理政务,虽然已经知道了李觅无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不情不愿地推门,外面已然东方欲晓,周海昌见她出来,依旧咬着个玉米棒子,笑着同她说早。 天色暗红,他逆着光,本就黑的脸显得一口牙白的晃人。 “傅辰之呢?”李舜华问。 周海昌将嘴里的玉米棒子拿下来,道:“臣正想说呢,辰之昨夜回去便骑了马说是要去郊外的山脚,还说殿下之前同意了的,只叫我跟殿下说一声。” 郊外的山脚?李舜华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之前查出来他母亲身边的一个人在他母亲死后到了这里,那时候他们在京都,傅辰之骑马前往淮南,走到一半的时候雨下的太大,遇上山体滑坡堵了路然后便回来了。 傅辰之追查他母亲当年的事情心切,这也无可厚非,今日本就该周海昌当值,这事也是她之前就知道的,也没有十分不妥的地方。 李舜华坐在外厅,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口咸菜。明明香脆可口,色香味俱全,她却嫣地生出一股子烦躁之感,她又喝了两口,咣当一声,放了勺子。 明姑在旁边看着,上来道:“殿下,怎么了?” “无事。”李舜华道,“我去州府,你不必跟着了,在院子里好好教一教那些侍女和侍卫们规矩,免得自作主张到处乱跑惹得人心烦!” 她说完便带着林安和周海昌走了,清风明月跟在后头,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长史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走到院子门口,李舜华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未转身,只道:“傅辰之回来,叫他立刻来见我!” 几人行至淮南王府门口上了马车,李舜华胸腔内烦躁之感才渐渐平息。 “走吧。”她道。 明姑跟在她后面送她到门口,转过身回来的时候,那几个侍女们皆是有些害怕地问:“姑姑,殿下是生气了吗?” 明姑未说话,中有一人道:“姑姑知道殿下为何会生气吗?殿下她,时常这样吗?” 明姑看了那人一眼:“殿下生气了,你我小心伺候便是,至于为何生气,如不是你做错了事情,殿下不会牵连,若是你,就算知道了也逃不脱罪罚。做下人的,只管恪守本分,尽心伺候便是,皇家之人最忌讳揣测被揣测心思,若是不想活了,只管去问去打听!” 一番话说得底下人皆都不敢说话,连声认错,明姑松了口气,道:“今后你们跟着老身一同在这院子里,听吩咐便是,想必你们也知道,殿下被淮南王看的跟眼珠子似的,你们相必也不是一般那些下等侍女侍卫们,将殿下伺候好了,王爷跟殿下都不会亏待你们的。” “是,姑姑。”众人齐声道。 …… 扬州府衙坐北朝南,李舜华下了马车,府尹葛明建和少尹张功携带着众位府衙官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她到府衙明堂升座,林安捏着嗓子宣了圣旨,底下众人三呼万岁,才都起身,该坐的坐,该站的站。 葛明建坐在李舜华的下手首,而后是少尹张功,率先开口道:“殿下初来淮南,昨日在王府休息的可还好,有什么地方需要的臣的,臣但凭吩咐。” “本殿一切都好,葛大人有心了。”李舜华道。 葛明建忙说不敢,二人打了几句官腔,他才开始介绍起其他官员起来。 大周地方分作道、州或府、县、乡等,淮南道扬州府总领各州,一州或者一府之长叫府尹,其次是少尹。府尹下有上佐、判司、和录事参军。 上佐没有具体职务,前朝指的是辅佐上官的下属,本朝专门设立上佐,相当于少尹,同府尹和少尹分权。 判司分为司功、司户、司仓、司兵、司法、司士,分管一州的工程水利、户口赋税、仓库、军队、刑狱、考课,相当于朝廷中的六部。 录事参军专管一州的军队,也正因此,判司中的司兵一般没有什么实权,基本形同虚设。 淮南道上佐姓贾,判司姓宋、录事参军姓刘。李舜华先前在路上的时候已经基本了解过这些人了,此时葛明建一一介绍,下面人或拱手或撩袍子下跪,对李舜华来说,不过是将名字对上人罢了。 一番下来,众人皆是口干舌燥,每个人寒暄几句,做一些面子工程,一上午也就晃过去了。 中午的时候府尹葛明建在家中设宴,这本是人情,也是州府官员接待的礼仪,李舜华不可推辞,便跟着葛明建,乘了马车去了葛府。 除此之外,众官员自然作陪。 李舜华虽然是女眷,然今日所谈公事,待她后院的娘子和女郎们出来拜见之后,便都退下了。 正厅中坐着她和众位官员,许是顾忌着她,只唤来了舞姬跳舞,推杯换盏间,李舜华出来醒酒更衣,林安扶着她,身后跟着周海昌以及明月清风。 半路上领路的葛府丫头有事,李舜华便叫她去了,反正只在近处走走,又这么多人,应该不会迷路。 葛明建府宅算不上辽阔豪华,但却充斥着江南的水墨画般的风情,出来后一吹风,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她休息过后向前走了几步,却听见拐角处传来婆子的打骂声和女子的低声哭泣。 透过清翠的树叶,从缝隙中能看见远处两个婆子在教训一小娘子。 李舜华是从衣饰上看出来是位娘子的,她身量单薄高挑,穿着罗裙,乍一看倒像个女郎,但是挽着头发,梳了妇人髻,明显是个娘子。 她坐在地上,旁边两个婆子破口大骂,什么狐媚子,不老实,什么今日贵客来临,乱跑什么,说着还拿手拧那小娘子。 李舜华皱了眉毛,周海昌见状便要上前去,却被李舜华拦住,她道:“在人家的后院,又是别人的家务事,我们不便随意插手。” 周海昌正欲再说,李舜华却转身回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伏法 进了厅中,葛明建正跟陈长史喝酒,李舜华落座也陪了一杯,方笑着开口道:“葛大人这酒喝完唇齿留香,后劲绵长,本殿喜欢。” 葛明建忙道:“殿下喜欢就好,臣叫人将剩下的都给殿下送到王府去,殿下王爷慢慢品尝。” 李舜华不推辞,只笑着道:“三哥甚是爱酒,就多谢葛大人了。” “殿下客气。” 她又坐了会儿,看着翩翩起舞的歌姬们,道:“人常说美人配美酒,葛大人遣人送酒的时候,便叫府中最美的娘子来吧,若是交给了手脚粗苯的小厮,岂不是坏了味道。” 葛明建端起来杯子喝了一口,心中琢磨,原来这大周风流公主的额名头,不是虚来的,曾传言长公主好美人,勿论男女,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他想着心中一笑,为官者最恨油盐不进,周身清正的上司,总觉得让人没有法子掌控拿捏,如今既然长公主开口,自然是比送了不要来的更好的。 葛明建笑着道:“这是小事,殿下放心。臣定会叫府中最美的女子前去王府拜见。” 李舜华笑着点头,林安上来添杯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林安会意,道:“奴觉得刚才在后院子里的那个娘子便是极美的,素手芊芊,想来拿酒也是极好看的。” “是吗?”李舜华反问,而后看着葛建明,笑着道:“小安跟着我在宫中美人云集的地方,自然是见过不少美人的,如今他都开口了,想来定是极好的,葛大人福气不浅啊。” 话里话外半分未提那婆子和挨打的事情,后宅之事,又是才发生的,葛明建自然不知道,他听言唤来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查查刚才在殿下路上的那女子是谁,叫她梳洗梳洗,过会去王府拜见殿下。” 那丫头应声出去,李舜华举杯敬他,笑着道:“那便有劳葛大人了。” …… 后半晌依旧是熟悉当地的政务,见了一大堆的官员,捧着各式各样的礼物来拜见她,这一向是当今官场上的风气,李舜华虽不怎么喜欢,倒也不会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令人生畏远离。 回去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长史在门口候着,跟着进了 门帘轻启,来的人一身素色罗裳,还未抬头,尤可现其身形,一步一姿,皆是大家风范。李舜华看着她,未可查地皱了眉头。 “妾崔氏,叩拜贵人。” 明姑露出赞赏的目光,倒是个规矩丝毫不错的。 一旁的林安已经将她身侧的酒放到李舜华的身侧,李舜华听了这姓氏,又看她周身仪态,倒是眯了眯眼。 “夫人请起,劳烦夫人走这一趟。” 那崔氏起身,听了这话又忙跪下叩拜:“是妾该多谢殿下相助才是。” 李舜华失笑:“夫人比我想象的聪慧。” 她说这摆手,一旁的侍女拿了个圆凳,“坐”,李舜华道。 “殿下天人,妾不敢与殿下同坐。” 李舜华也不强求,只叫她先起身,而后笑道:“我看夫人容音,不像是淮南人。” “妾的确北方人。” 李舜华吩咐明姑沏了一杯从北方带过来的茶递给她,她虽谨小慎微,但是闻那茶香,却也未曾推诿,伸手接了,饮一小口,整个人活泛了许多,道:“妾许久没喝过这样好的茶了。” 李舜华没顺着她的话:“夫人在葛家后庭,似乎并不如意。” 崔氏苦笑:“大人后院莺莺燕燕十几人,妾抢不过她人,又向来不受夫人待见,故而确实十分艰难,今日幸得殿下相助,之后的日子,或要好上许多。” 她说完又起身想要跪谢,却听李舜华又道:“只是本殿十分好奇,一个北方贵女,如何会委身于淮南官员家中任人欺凌,做一小妾。” 崔氏收敛裙裾的手顿住了,她面色有些苍白,眼中闪过惊讶,道:“殿下怎知?” 李舜华走到她身边扶起她,道:“从夫人走进来,到行礼喝茶,再到现在,无不显示你是北方或者说是京畿一代的世家贵女。” 崔氏垂着头不说话,半晌,已是满面泪痕。 “求殿下救命!” …… 回到下榻之地时,已经夜上三更。 李舜华独自一人提着盏孤灯,慢慢悠悠向院子里走。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丝毫没有注意到卧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待到反应过来时,离那人堪堪只剩一步的距离。 傅辰之一身玄色剑袖,负手站在那里,不避不让,神色默然。李舜华不禁在心中腹诽,这个人晚上穿一身黑还不说话,也不怕被人踩着。 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你怎么回来了?” 傅辰之一回手,从一边的阴影处扔出来个人,五花大绑,形容狼狈。李舜华提着灯笼一看,竟是白天与他吃酒的一名官员,甚得葛建明信任,姓陈。 那人见了李舜华,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丝毫不见白日里谈笑风生的得意模样,“殿下饶命啊,都是葛大人叫我这样做的,不关我的事啊!” “这是?” 李舜华假装疑惑不解。 却见那陈三新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在地上哀嚎:“是葛大人串通朝中官员,买卖人口,贩运私盐,下官实在是,实在是受他所迫啊!” 李舜华转过身去,正经起来,“所以你们就为了一己私利,致使数千百姓亲人分离,家破人亡?” “下官,下官……原来殿下已经知道了。” 李舜华想起来今天下午崔氏的哭诉,眼睛不禁有些酸涩,“葛建明身边那个崔氏,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陈三新一听,直直坐了下去,连求饶都停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终于 次日 李舜华翻看崔氏交上来的账簿。 上面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葛建明的累累罪行。自他上任以来,不仅买卖人口数千,还贩卖私盐牟取暴利,另外,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偷运赤铁石至西南。 西南蛮夷之族,赤铁乃是打造兵刃铠甲所必须之物,外族人要大量的赤铁矿,实在是狼子野心。 李舜华深觉此事事关重大,连日写了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与此同时,她手持天子剑,连同淮南王李觅,查抄葛府,所得金银无数,直接可免三年赋税,百姓争相奔走相告,拍手称好。另,其他与葛建明同流合污之辈,大大小小官员数百人,皆下狱,等查实罪行,另行宣判。 …… 李舜华来找李觅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喝茶,满面春风,心情甚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又是一副浪荡王爷的模样。 “兄长病好了?好的这样快,请的是哪家的神医?” 李觅回头见是她,哧然地笑,搓着手凑到她的面前:“幸得你不辞千里来看我,自然说好就好。” 李舜华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记白眼,坐下来吃茶,丝毫不给他留面子道:“自己属地出了这样大的岔子,竟然不敢插手,还要叫自己妹妹不远千里来助你,李觅啊李觅,我是该说你谨言慎行呢,还是窝囊呢?” 李觅被这么阴阳了一番,更加的不好意思,小声解释道:“你不明白,咱们生在皇家,我又是男子,若是在我的地界上查出来这样的事情,皇兄难免会有些疑心。” 李舜华垂头不语。 李觅弄不准她的意思,不知她是否是真的生气。他自小便同这个妹妹最为亲近,自然不想弄得双方心中有龃龉,便又哄道:“哎呀,好妹妹,你就当帮兄长这一次,这次是兄长不好,以后再也不敢诓骗你了。” 李舜华只盯着那茶叶沉浮,半晌喝了一口,对上李觅探究又急切地眼睛,突然笑了:“我听闻兄长前段时间得了一把宝剑,乃是大家所铸,可否,赠与妹妹?” “自然自然。”李觅哪能不答应,当即令人取了来,李舜华一看,果然是把好剑。 “那就多谢兄长了。” “哪里哪里,是兄长该谢你才是。” …… 又过了几日,朝中下了旨意,长公主与淮南王有功,皆赏黄金千两,布匹锦缎千匹,另,公主府侍卫傅允,找到关键证人,居功甚伟,着封为三品云麾将军。并派人押送葛建明进京。 李舜华了了差事,又得了金银,心情自然是好。 是夜,月朗星稀,清风徐徐,李舜华与李觅连同崔氏,傅辰之等人在亭中吃酒。 崔氏本是京中前户部侍郎的孙女,因祖父病故,家中败落,这才被卖到南方,如今,她准备带着船上那些一同被卖过来女子回京中去,做些丝线生意。 李舜华为他们高兴,不禁多喝了几杯,李觅本就是风流之人,吃酒自然是不在话下,又哄着她喝了不少。 不知何时,竟伏案睡去,待再睁眼,人皆已散去,只剩她一人坐在亭中。 她唤了几声明姑,也不见应答。起身之时,身上掉下来个黑色的披风,李舜华捡起来,想了好久,才约莫想起来好似是傅辰之的。 她锤了两下昏沉的头,抬眼,便看见远处明月清辉下,傅辰之换了件月白的袍子,拾阶而来。 李舜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见惯了傅辰之穿黑衣,冷漠威严,不近人情,如今他陡然换了衣裳,倒是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殿下,喝醒酒汤。” 怎么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了。李舜华晕晕乎乎,不只是酒未醒还是怎么,不过眼下她似乎并不是很想醒来,她看着那碗汤,“我不想喝?” 傅辰之果真放下,道:“那就先不喝,我有话同殿下说。” 傅辰之有些紧张,几经张口却无话,他昨日问过明姑,明姑说殿下喜欢温润公子,这才换了这身衣裳,如今他是正三品将军,再也不用将之前那些话憋在心里头了。 只是他盯着李舜华那明亮又带着不解的眼睛,之前准备的话竟混都说不出来了。 李舜华见他半天不说话,歪了歪头,从一侧的桌子下拿出把布包,递给他:“给你的。” 傅辰之打开一看,是那把从李觅处讨来的宝剑。 他陡然抬头看向李舜华,声音哽塞哑然:“殿下,赏臣如此贵重的宝剑,是为何?” 李舜华借着酒劲,不知为何,突然很讨厌他的用词,她走近他,认真地纠正:“不是赏,是赠,我从兄长处专门为你讨的。” 傅辰之眼眶微红:“周将军可有?” “并无。” “殿下其他侍从呢?” “都没有。” 傅辰之还要再问,李舜华走上前去,“除了你,都没有,傅辰之。” 傅辰之听了这话,双手瞬间紧握,他的眼眶发红,眼中闪着细碎的流光,“殿下,臣明白了。” 下一刻,一双手伸过来,将李舜华按入怀中。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