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五代第一部:王风委蔓》 序章 张巨源三春课孙辈,宋太宗继位搜天下 开书词: 王风萎蔓草,战国多荆楱。玉辇临岐落孤雀,龙蛇起泽势纷纭。长风万里变天地,秋水无涯混古今。 正文: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此一首诗乃有唐玄宗皇帝时襄阳才子孟浩然所作,题为《秋登兰山寄张五》,兰山又唤作万山,在襄阳城西十里处,便是一个田螺状的小小山丘,因其易至易登,北临汉水,南倚荆山,故历来为乐山乐水的文士所垂青。张五有人说便是孟夫子的知音张八子容,五作八,乃传写之误。其实倒未必然的,张氏乃襄阳大族,张五张八遍地都是,孟夫子又交游甚广,何至便只识得个张八哉? 张巨源儿时便听他爷说过,此一首诗便是写与他家十代祖的,那时可是个好太平的年月!好在现如今也太平了,太平了!张巨源老了,去年以来他明显地觉着竹杖也沉重了,提拄吃力,他便逾发祈盼天下太平。襄州是个边州,南边一桨远是南平国,再过去便是武平国,不甚安稳的。不想这朝太祖皇帝(赵匡胤)即位两年,便灭了此两国,三年后又灭了后蜀,六年前(公元971年)又灭了南汉,四年后竟将大国南唐也灭了,他活了九十七年何曾见过如此形势的?如今吴越、清源虽有国,也已臣服,要收灭也容易的,天下不服者唯北汉与契丹国而已,去年登极的天子(公元976年10月,赵匡胤薨,其弟赵光义即位)又富于春秋,与太祖皇帝一般为人,天下安得不太平哉! 张巨源在床上咳了咳,睡在床下的曾孙便应声起来了,伴在身边的玄孙却还呼呼睡着。曾孙要唤,张巨源扬了扬手,没多久,玄孙也起来了,揉着眼跳下床去问了安,出去不久,曾孙妇便端着铜盆进来了,夫妇俩伺候着穿戴洗嗽了,两个存世的老孩儿便过来请了安,左右扶着到中堂坐下,子子孙孙一大屋人按着辈分相继进来拜了。 张巨源照例在两个曾孙的跟随下踱出去,他老了,走不远,不过行到自家的梨树林里罢了。这里不是襄阳城,也不是兰山,而是白鹤山,在他五岁那年他爷便将着他娘与他到了这山上,那年黄巢败死狼虎谷,秦宗权称帝蔡州城,遣大将赵德諲攻襄州,节帅刘巨容败走西川,后来其子赵匡凝嗣位。梁祖朱温收襄州那年,他爷甚至还想往荆山里逃来!春月发陈,万物以荣,散步回来,张巨源感觉身心也轻快了不少,吃了些肉粥,便给小年的曾孙、大年的玄孙捧着往后院去,他气力虽衰了,舌头还使得。在朝阳底下坐好后,张巨源闭上眼,嘴里念道:“乾坤覆载,日月光明。”顿住,抬抬手,便有孙儿站起来接道:“四时来往,八节相迎。”一个一个接下去,记不得了,张巨源便接,他也记不得了,便又另开一书:“盘古首出,天地初分。”孙子便接道:“三皇继之,物有群伦。”诵着诵着,孙孙辈便会做恶,挤眉弄眼,刨草捏土,你抛我掷,他掐你扯,张巨源也由着他们去,他也不渴着宅中出进士,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便好。 这里正念的念,耍的耍,前面便起了些动静,孩儿们都是喜事的,一时都夺了神。张巨源也微睁了眼,这种动静他最明白的,合是官里又来收杂税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声,自梁唐晋汉周至如今大宋朝,赋税最轻的倒还要数梁朝了,也只盼天爷早发下善心,使天子早日收了北汉与契丹,百姓便也好喘气了! “去,看看去来!” 孩儿们得了这一声,瞬间便走了个没影。没多会,长孙便过来了,叉着手道:“祖爷,州衙来了公人,要问祖爷知不知天文术数,年前天子下了严令,命天下诸州大索,敢匿者论死来!”张巨源听明白了,伸了手,长孙便过来扶他。到了前面,几个衙役正坐着大喇喇地吃酒。见了这面色黧黑的长耳老子,手中酒盏一指,问道:“这便是张太公了?”两个儿子及时点头,道:“官爷,我阿爷实不知天文术数的,只知道些刑名之学,年轻时也在州里充过小小执事来!”一个面善的起了身,道:“太公,且坐,别怕!不知便罢,知更好了,州里送了往汴京见皇帝来!”张巨源点头坐下,带着笑道:“老子岂不愿见天子去来,便是不曾学得!” 另一个道:“张太公,你说你不会,可这左近都说你会的,兵荒马乱的年月,活得恁高年寿,又养得恁多儿孙,不知些术数,如何趋吉避凶的?可别谎,累我几个是轻,累了这一宅儿孙是重!”张巨源道:“官爷,老子委实不知的,趋吉避凶也有他法!”那人问道:“什法?”张巨源道:“为善守分!为善者神庇佑,守分者人不害!”儿子道:“官爷,我爷不是这性,也有机缘做一任官的!”衙役都笑了笑,面善的袖里掏出个小册子,取了簪在公帽上的笔道:“太公是什年的生人?”张巨源道:“大唐广明元年腊月!”面善的道:“哦,那是黄巢称帝之岁呀!” 张巨源点了点头。面恶的道:“黄巢可到过襄州?杀了多少百姓?”张巨源道:“据说有经过的,没入城。”面恶的道:“朱温可入过来?”张巨源点了头,面恶的道:“杀人不少啵?”面善的道:“太公是何处学的刑名?师从何人?”张巨源这些都记得的,一一的回答了。衙役吃了一嘴油,却没接钱,一道去了。 张巨源重新回到后院坐下,继续课他的孙孙辈:隋卅七年,共传四世。辛丑丁丑,起讫可记。 唐祖李渊,太原起义。电掣雷击,九锡为帝。 太宗世民,紾兄之臂。受禅施仁,树立不易。 高宗聚麀,二圣同制。女主临朝,宠用酷吏。 赖有五王,中宗复辟。诛除武韦,睿宗复立。 玄宗受禅,开天大治。惟李与杨,渔阳变起。 肃宗分道,灵武用玺。收复二京,郭李辅弼。 代宗嗣之,宠信阉寺。德宗图治,性复多忌。 朱李作乱,乃设中尉。两税宫市,苛征无已。 顺宗婴疾,王文好弈。宪宗明断,二裴三李。 削藩除乱,天下归一。穆宗好逸,河北再弃。 敬宗冲年,夜死狎昵。文宗惩奸,甘露变矣。 武宗得相,击叛胜狄。灭佛信道,服丹致疾。 乃遗宣宗,… 章一:朱家枣树李家花,兴亡无端亦有端 后梁太祖朱温,降生于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孟冬十月二十一日的晚上。据史书记载—— 当天入晚时分,宋州砀山县午沟里的百姓,遥遥地望见朱家的庐舍上腾起了一片赤红的火光,于是大呼起来,纷纷汲水挑桶赶去扑火。及到了朱家门外,却是屋舍安然,丝毫不见火起的痕迹。 那时朱家的门大概是虚掩着的,简陋的院子里一片寂静,草堂上的火烛摇摇曳曳,有着一种特别地温暖、安宁,这是火烛在冬日独有的一种味道。突然,从天际迫降下来一股冷风,这风嗖嗖地扫过院子里的两棵高大枣树,直灌堂中。 孟冬的枣树虽说早已不复春夏时的婆娑,但它还大体有着盛时的形样,依旧有枝柯的交纵,叶叶的覆压,只是在人们眼目难及的地方,它生命的活力正在衰退、枯槁。 这股从天际迫降下来的冷风,啸着扫过枣树时,便卷走了它所触及到的所有树叶,叶柯喀喀地发出骨断般的脆响,离枝的枣叶在空中沙沙地哀吟,痛苦地颠转。然后被狠命掼到地上,嗞啦嗞啦地打在尘土里,啪啊啪啊地撞在土阶上,最后无声地跌扑在了草堂里。 堂上的火烛被冷风一拍,灯芯瞬间吹折了,火焰歪斜在灯台沿上,抽搐了一下,暗弱下去,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这时,堂后传出一串婴儿降生的啼哭。接着两三个人影便出现在了堂上,一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抽出发髻上的铜锡簪子,轻巧地拔弄了一下灯芯,灯便又明晃起来。另一个稍显富态的女人对院子里提着木桶的乡邻笑嚷道:“朱五经又得了个小厮!” 众乡邻都觉得朱家三郎可能有些来历,只是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们新的皇帝。他们想不到这些的,皇帝去岁收了河、湟十一州,又平了党项,息了兵,时日渐次便要好了,哪里便来改朝换代的事来? 唐宣宗李忱已经在位六年了,他还将继续在位,直到七年后的八月才会宫车晏驾,撒手人寰。在这近五千个日子里,他一直小心地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深抑住内心地冲动,努力不去触犯那些不合触犯的势力,虽然那些势力是远比吐蕃、党项更能戗害到他的性命与他的天下的! 这种小心根源于他十一岁那年父亲的突然弃世(享年四十三岁),虽然朝廷公开的说法是“宪宗皇帝服食金丹,性渐躁怒,一夕暴崩”,可是人间却别有他说,以为宪宗的暴崩,乃郭皇后为了穆宗的最终嗣位串通权阉谋逆所致。有唐以来,皇位传嗣,不以年便以贤,澧王为兄,穆宗为弟;澧王贤德,穆宗荒诞。穆宗所以正位东宫者,不过以母为后也;而郭后之所以得正位后宫者,以祖父乃汾阳王(郭子仪)也。宪宗崩前,便有更立澧王之心,正是朝野所共闻的。 虽然李忱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憨质的少年郎,可是他的心却分外透亮,他有自己的看法,他相信这种说法,因此当他在大明宫的龙榻上坐稳当后,他便大肆诛窜弑逆罪人——当年相关的宦官、郭太后的亲族乃至穆宗东宫宫属。此种为作虽则大受朝野讥议,以为有诬母诬兄之嫌。可李忱表现得很坚决,即使郭太后真要坠楼他也不在意,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直到最后合上眼撒手人寰的最后一刻,他也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父皇归天的那年是一个很关键的节点,不独对于他,更是对于大唐的天下!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二月二十一日,叛乱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首级被送到了长安,“自代宗广德(公元763年)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虽然幽州、成德犹有表面奉从之嫌,可心气已詟,游魂假息,已不足讨。宪宗崩后一年,两镇相继归国)安史之乱以来,祖宗之法大坏,恶而不能去者,在外曰藩镇,在内曰宦官。藩镇割裂国家土地,倔强则僭号兴兵;宦官手握天子禁军,跋扈则胁君专擅!藩镇既平,这时横在他父皇跟前的只剩下了宦官,而他父皇的暴崩便发生在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二十七日。 《通鉴》记载:“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外人莫能明也。”不管真相如何,这段记载清楚地揭示了宪宗在“暴崩”前确实表现了对“宦官”的强烈不满——而他不满的对象绝对不是陈弘志这种五品下阶的内常侍,陈弘志若为逃死而弑君,那到头也是难逃一死的!使陈弘志敢于弑君,使南牙文武百官“不敢讨贼”的只有两军中尉!(注:南牙又作南衙,与北司相对,代指宰相所领导的政府,北司代指内侍省,阉宦集团) 随后李忱的三兄在神策右军中尉梁守谦及一干宦官的拥戴下夺得了皇位,而他的二兄和拥护他的神策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宪宗悌己腹心)及一干宦官全部被诛杀。 而李忱和他娘在他三兄即位的当天便不得不搬出大明宫,很快押宅使便一脸鄙夷的告诉他,他生身的娘在先不仅仅是郭太后的婢女,而且还是谋逆的浙西节度使李锜的侍妾,他的娘是罪人,是贱人,而他是罪人、贱人所生的皇子!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可押宅使毫不在乎,继续恶着声脸告诉他,往后宅内、宅外事事都得听自己吩咐,哪怕去与他娘起居问安!他成了另一个人,而他父皇宵衣旰食平定的藩镇,由于他三兄的处置失当,也很快复乱,大费一番周折后,也只勉强定得河南。 李忱永远记得那个仲夏,在他父皇的梓宫移赴山陵的路上,万里晴空在毫无征兆下,突然狂风大作,黑云填空,雷在低空轰鸣,电似要顺着高矗的引魂幡直劈下来。这时,送丧的文武百官、六宫嫔妃、禁军仪卫、执事傔从都唬得四散逃开去,只留下他和一个长髯的老臣匍匐在雷雨中。他清楚地记下了这人的身容,却连打问姓名的勇气也没有了,他也不知道问了又能如何的,倒像是乞怜。(注:此人唤作令狐楚,后来宣宗重用了他的儿子令狐綯) 也许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就视他为憨子。他渐渐地长大,就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皇子来说,憨未尝不是件好事,就这样他一憨就是二十七年。他三兄的三个儿子先后做了皇帝,又先后死了。 敬宗极肖穆宗,无心于治,游戏无度,最终死于宦官刘克明等之手,年仅十八岁。文宗有宪宗之志,而无宪宗之能,欲先诛阉官,再复河、湟,最后平定河北,光复太宗之业,奈何识人不明,甘露之变,率先发难却反为左军中尉仇士良所乘,禁兵内出,喋血宫省,朝廷一空,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死者数千人。不过五年,幼子夭折,长子暴卒,郁郁而终,绝嗣无后,年仅三十一岁。 武宗的死,让北司大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们手握禁军,但是一个英武的皇帝还是能给他们——特别是他们中的某个人以巨大的震慑,迎立武宗的仇士良因与武宗产生嫌隙而不得不卸任两军中尉,死后次年被削去官爵,籍没所有家资。继任者唯唯诺诺,任宰相李德裕指划,大气也不敢出。 这些都让内侍们难安,好在武宗皇帝又步了宪宗、穆宗的后尘,服食金丹暴崩,年仅三十三岁。会昌中兴,戛然而止!又憨又贱的光王李忱便成了继任的绝好人选。李忱也很乖觉,即位次日便将中兴名相李德裕逐出了长安,最后贬死崖州! 章二:金銮殿君臣论诗,砀山沟母子为奴 大中八年(公元854年)季秋九月,唐宣宗在吏治上的整顿已大见成效,他也早以由人们熟知的,可以“以为戏笑”的“不慧”的“光叔”,(武宗喜欢叫他“光叔”,以逗他开口说话取乐)蜕变成“明察沈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的“小太宗”。真可谓圣人鳖行,虎变莫测! 一日清夜,宣宗步月归殿,兴致不减,遂召翰林院学士韦澳论诗,君臣对烛而坐,淡酒助谈,一语一递,更深而意兴不减。左右内侍却头重难支,宣宗一向体怜这厮们,便使他们且下去歇歇。内侍们也乐得如此,并没有另生心眼,韦翰林门第虽高,却只是个六品上阶的考功员外郎,也不须多防范。韦澳低着眉眼还在继续适才的话题,不想皇帝的神情已是变换了。宣宗侧头向门屏处凝看了好一会,才转了过来,突然便凑过身子,低声问道:“近来,外间谓内侍权势如何?” 宣宗口中的“内侍”可以指称整个北司,也可以只指称北司四贵,还可以只指称左右两军中尉,因为北司的权势就来源于左右两军中尉。掌握天子禁军的他们几乎拥有天子所有的权力,能杀人,能活人,能使人富,能使人贵!能使人做节度使,也能废杀节度使!能使人做宰相,也能废杀宰相!能使人做天子,也能废杀天子!当然他们并不总是如此跋扈,皇帝虽奈何他们不得,以宰相为首的南牙百官虽奈何他们不得,可是闹得僵了,天下大乱,他们也得不着好,指不定便真有藩镇起来“诛阉党,清君侧”,俗话说得好,伞要撑着,碗要捧着!(注:甘露之变后,仇士良只手遮天,时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便曾上表暴扬仇士良、鱼志弘的罪恶,并放言“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刘从谏为刘悟之子,父死,得节继为帅) 若说这厮们的权力还有什缺陷的话,便是左右中尉这两张大榻,由谁来坐,坐多久是由天子乾纲独断。禁军的将士虽不忠诚于天子,可也并不总是忠诚于某一个宦官,他们忠诚的只是在宦官统押禁军的这个变态制度下所享有的超格的权与利,任谁做中尉,任谁做皇帝,也都要争着赐将士们好! 韦澳当然明白宣宗所指,他恭谨地说道:“陛下神威果断,内侍们也是非比前朝了!”宣宗合上了眼睛,摇头道:“全未!全未!朕尚有畏之在。爱卿,策将安出?”韦澳抬了眼,宣宗睁了眼。韦澳垂头道:“若与外廷计议,臣恐有‘太和之变’!”也不知什么时候,人们便开始讳言甘露之变,不得已说及时也要用“太和之变”代替,韦澳既是从俗,也是表明的态度,他尽量把“太和之变”四字说得轻而慢,似乎过重过快地说出都会带出血腥味来。同时,他又稍稍作了顿,希望天子能听明白,想明白,此事绝不可轻易。过后,他才继续说道:“不若就其中,择有才识者与之谋!”说完,他的脊背便不由得冒出冷汗来,“外廷”二字将南牙文武百官摒除了在外,“其中”更是将自己这个内臣也摒除了在外,这是教天子孤身与虎谋皮呀! “此乃末策!” 出乎意料的,宣宗并没有怒责,而只是如师长般微露了些不满,轻叹一声道:“朕已试之矣,这厮们自着黄、着绿,至着绯,皆知感恩!一旦着紫,便相与为一体矣!” 据《旧唐书》记载,在唐玄宗时,长安各宫的宦官加宫女在内便有四万人之众了,当时穿黄衣的有三千多人,穿紫衣的有一千多人。穿黄衣的仅仅是有口粮领取,而紫衣却是大唐王朝最高的品服。从宣宗上面的对话可以看出,宦官在当时也是分了层级的,穿上紫衣的自有他们的权利,其中就包括出任中尉的资格(当然不限于此)。恩义虽足以动人,可是何如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此权力所带来的无边的富贵! 宦官都是没鸟的汉,或是年小时吃人割去的,或是狠性自阉,其中甚至不乏富家公子,为了什来?岂可以常人之情论哉!所以韦澳的对策真是书生之见! 后来宣宗又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方式,在他表示想尽诛宦官后,他的宰相令狐綯在密奏中这样回复了他:“但人有罪勿舍,职有缺勿补,自然消耗,至于尽矣!”宣宗对这个对策也并不满意,恩义只足以结非紫者,法度亦只足以诛非紫者,己非有长生之术,如何耗得尽这几千着紫的?宣宗没有想到的是,这封密奏在放到御案之前早已过了枢密使的眼。 以宦官押禁军,始于代宗,设置左右中尉一职分押左右禁军在德宗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首任者是窦文场、霍仙鸣,史料载之极明。以宦官接受奏表及向宰相传达帝命,进而参预政事,设置“枢密使”一职,终至于与宰相共参国政,史籍上全无明确记载。在《资治通鉴》中,“枢密”一词首出现在代宗永泰二年(公元766年):“宦官董秀掌枢密”,再次出现在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当时中书省主书吏与“知枢密”刘光琦相勾结,使宰相亦不得不为之低头。“枢密使”首出现在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时任者为梁守谦。有学者便说“枢密使”乃元和初所置,与之相关的“枢密院”则由宣宗所置。有学者认为设置枢密院以枢密使押领便始于永泰年间。笔者较为认可前者,只是以为“枢密使”之设非是夺相权,乃在分化宦官,使中尉不再干预政事。宣宗想尽诛宦官而不得,则莫若步武祖考! 像相关史料所表明的,宣宗不独设置了上下枢密院(注:又唤作内枢密院),还设置了南北宣徽院,名则宠之,实则分枢密使、宣徽使之权为二,使其相互制衡。神禹治水,疏而不堵;阴阳不害,相生相克!枢密使既得参与国政,又统押着天下各镇各州各军的监军,此权过大,剖为上下,再将宣敕传命之权割与宣徽使,如此一来,使得原本只是向外宣索财物以及管领大内诸般杂事的宣徽使得与枢密使相抗。枢密、宣徽同居大内,容易齐心,(注:中尉居禁苑)再合以南牙百官,则足以制衡中尉。且以“宣徽”、“枢密”作为上迁“中尉”的必由之阶,而非以副使相代,如此则可高枕而卧! 唐宣宗的这种分其权而非削其权——更非削减其利的措施,其得失如何,特别是对于社稷,对于百姓而言,似乎是很难简单论断。后世也有人指出——比如明末清初的大儒王夫之,便指出这种“豺狼当道”,却“只顾狐狸”的行政,正是加速大唐王朝走向分崩离析的一个原因。 而对于砀山午沟里的“朱五经”朱诚来说,宣宗皇帝的清明吏治并没有使他这个“辛苦业儒”的寒门子弟获得什好处,次子和幼子的接连降世在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喜悦后,便变成了他长久的巨大的负累。这从他两个儿子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出些端倪来,他的次子名存,幼子名温。古人取名,兄弟讲究同气连枝,或重一字,或同其部首,“存”、“温”却不相类,只是协韵罢了。朱诚择此二字,似乎是表示儿子的存养和温饱都成了难事!为此他不得不将后面出生的女儿胡乱送与了人。 其实砀山这个地方,山明水秀,沟河纵横,田亩连云,南北不足百里内便是两条沟通南北的大水——汴河(注:又称北汴河,为泗水支流)与汴水(注:即通济渠)。 若朱诚不是死守着他的“五经”,而是降心力耕于田,刍荛于山,渔舟于水,甚至南北逐什一之利,似乎解决一家子的温饱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当然这也只是笔者的想象之词,在那么一个豪强兼并田地之世,他也未必有田可耕,有山可伐,有舟可渔的。即便他有,也未必能免于饥寒。毕竟在大中五年(公元851年),进士孙樵给宣宗的上言中便有“百姓男耕女织,不自温饱”的话。 生民为艰,而以儒学教授乡里究竟所得几何呢?毫无疑问朱五经是一个性格倔强的人,他并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本业,或许还期待长子成立后,他如何着有了盘缠,便也要往长安考一回进士的。然而所受与所求的巨大差异,可能不仅在生活上,也在心理上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困扰,最终他早早离世,只留下了一个弱妻三个幼子。 从现存的史料来看,朱诚不仅是寒门,而且还极可能是单户,他似乎没有任何兄弟,他的父亲似乎也没有任何兄弟,他的妻子似乎也没有任何兄弟。因为在朱温坐上龙榻后,宗族贵戚里并没有出现他的父党与母党。所以朱温的母亲王氏在丈夫死后,才不得不离乡去里另谋生路。 王氏生长得肥肥大大,是一个标准的唐朝女子,她除了一团天然的善良,以及由善良生出的温恭、勤劳,便再也没有其他才德可称,她不仅性格畏弱,见识鄙短,还可能一字不识。也许她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有见识的事,便是去萧县做了刘崇家的奴仆。 从史书上看,朱温的祖母姓刘,也许便是萧县人,也许正是因为有祖母家做牙子,王氏与她的三个儿子才有幸得着了这个存身处。做奴仆也没什不好的,总好过饥饿死,还是刘家主母好仁义,才肯收用三张填不满的嫩嘴儿来! 刘家的主母——刘崇的母亲也是个寡居的妇人,她的丈夫刘泰曾出任过萧县县令,因此置下了鸦飞不过的大片田宅。她的儿子已经成长到可以出头露面的料理家中里外的事务,却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添上个孙儿。王氏带着三个孩儿的到来无疑给她添加了许多的乐趣。 “温哥儿,来!来!” 朱温虽说是作为奴仆的孩儿,可这小厮眉眼喜人,性子又活泼、乖觉,刘崇的母亲见到他时,便总是会忍不住要把他招引到膝前来。朱温并不认生,也知道谁对他好,也知道他合对谁好,但闻着些声气,便穿堂过户的寻过去,在主母的房间里蹦蹦跳跳的撒欢。这个房间可与他阿娘的大不相同,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那块明晃晃地可以印出人影的物什。 “阿婆,那是什?” 刘崇母亲被朱温的小手牵引过去,道:“这是镜,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刘母是士族,知书识字。朱温又指着镜中人道:“那是谁?”刘母道:“谁?温哥儿么!”朱温摇头摆手的照应了一下,突然委曲地道:“阿婆,我不喜欢他!”刘母道:“为什来?温哥儿!”朱温转身道:“他脏!”刘母哟了一声,蹲下抚了抚朱温的脸颊。孩子的头发确实有些蓬乱,而且穿着也是很寒碜,遂温声道:“等着啊,阿婆给你变个小郎君来!” 朱温看着刘崇母亲出去了,又对着镜子舞起手来。很快刘母就过来了,后面一个婢女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一个婢女提着桶,一个婢女端着铜盆。朱温迎过去,刘母道:“温哥儿,怕不怕洗头来?”朱温道:“阿婆给洗便不怕!”刘母道:“为什来?”朱温道:“阿婆好,不揪打人!”刘母欢喜,张罗起来,一个抱执,一个舀水,她则一边洗一边念:“洗净头,去百愁!”朱温乖乖地由着刘母摆布,同时嘴里也低低地跟着念—— 洗净颈,去百病。洗净耳,去百害。 洗净面,福禄现。洗净手,富贵有。 从此以后,给朱温梳栉便成了刘母的一种消谴,念的词却回回也不同的。 朱温的长兄,这个后来被称作朱全昱的,大概比朱温要年长五岁左右,与小弟的蒙不知事相比,他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没有了父亲就没有了依靠,住进了刘家就是刘家的奴仆。他不再去想那些父亲教他念的书,他记住了他母亲的话,牛不拉犁挨刀,马不拉车空槽——谁家的布米养闲人?不到十岁的他总是在忙着,主家使他做什事他便做什事,主家没使他,他便与有事的帮忙。 朱存比朱温大那么一两岁,模样也相差不大,可是他生性冷淡,无论在谁跟前,他总是一惯的木呆,唤不应,问不响,逗不乐,急了还恼,也不看对着的是谁,因此刘母也没有对他另眼相待。 章三上:太液池儿女牵衣,银台门一夫发难 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的仲春,大明宫太液池的池水用它特有的澄碧摇曳着泛到其上的亮彩,似乎是努力要筛出里面的金银来,远山静静地停止在水边,看上去颇有些元龟频水的意态,宣宗皇帝徘徊在蓬莱山的廊阁间,一个执麈的内侍,一个端盘的宫娥不远不近的随着,后面还遥遥地跟着一大队。 春风一阵一阵地掀扯着宣宗的袍服,使他来日渴躁的身体有了些清凉开阔之意,他尽量不去看天上变幻的流云,也不去看周遭癫舞的垂柳,这些只会搅乱他本来就纷扰着的思绪。 去年岭南、湖南、江西、宣歙、容管相继军乱。安南峰州酋长李由独叛降南诏,勾引南诏攻略安南属郡,属郡土着趁机起衅,围攻交趾。到八月,河北、河南、淮南又是大水,漂没数万家。 右补阙张潜说这是节度使、观察使“赋敛过度,及停废将士职名,减削衣粮”所致,而其根本原因,在朝廷以“羡余”为课绩,乞请“自今籓府长吏,不增赋敛,不减粮赐,而能节游宴、省浮费致羡馀者,然后赏之”,他接纳这个建议,可心里却也不甚认同,岭南东道节度使杨发、湖南观察使韩悰、江西观察使郑宪、宣歙观察使郑薰都是他耳挑目选的,皆是文学之士,好诗文,未必便至于剖克苛虐的!若彼等尚如此,则天下何人可任使? 前年欲以韦澳为相,此公却乞求出领藩镇养老疗病。私语人说,时事渐不佳。呵!为臣何难?为君何其难!朕又可于何处养老?又可于何处疗病? 召罗浮道人轩辕集于万里之外,彼不道长生秘术,却劝己“屏欲崇德”,一似自己乃纵欲不德之君,临己似大疣,弃己如敝屣,真真可杀!虞紫芝、王乐辛勤炉鼎,人却以为妖妄!千百医官,无一人能去己胸中之烦闷,使己下一口饭,落一枕觉!李玄伯药必亲尝、针先自加,开我胸脾,人却以郑注作比,方己为昏懦之文宗! 李忱觉得这一切的症结其实在人心,上下怠惰,故百弊丛生!三四年前,躯体偶有不适,他一念振奋,犹可疗疾,而今心意昏沉,便百药无功!这时,有三四只船遥遥地进入了他的眼目,领头的那只船上竟有两张五彩的大帆,在春风的吹吸下,一似彩蝶在舞。 “阿霞,去看看那舫上都是谁?” 那宫娥去了,宣宗又向那个绿衣的内监招了招手,道:“玄翼,来,陪朕说说话。汝爷近来可好?”他的语气非常亲切,脸上带着真诚的笑。 阿霞再将话传下去,便立在湖亭等着,很快四只船都近了岸,都是皇子和公主们,阿霞上去一一见了礼,然后告诉皇子、公主们,皇帝陛下就在上面的廊子上。末了,她小心地问道:“怎不见夔王殿下?”她知道圣人最爱怜的便是这个四郎。 “郓王也不在,你怎不问来?” 答话的是永福公主,人们都唤她二公主,二公主长得颀长、丰膄,什时候都是神气活现的。她口中的郓王是宣宗的长子,永福之所以提到她的长兄,一者他们都是为兄为姊的,(她大姐万寿公主早就下降为郑颢妻了)二者她觉得自己和长兄都吃父皇给冷落了。二十几个兄弟姐妹都住在禁中,可父皇却偏偏置长兄于宫外,让他和那些叔伯兄弟们住在十六宅。本来给她的驸马,父皇却给了四妹广德,她怎么不气? 阿霞自然知道这里面的情由,连忙低下了头。 永福睬也没多睬她,率着阿弟、阿妹就往廊上去。宣宗瞥见儿女们过来了,便朝他们做了一个等候的手势,继续和杨玄翼说话:“玄翼,汝祖爷是个大德呀,古圣云,大德者必得其寿。鲐背已至,期颐不远喽!”杨玄翼惶恐道:“杨志廉狗马微贱,如何当得一个‘德’字,苟延至此,也是沾了天家的恩泽,整日介将圣神文武皇帝(即德宗)当佛号念,念着便又哭又笑,精神也有了!”宣宗道:“这便是你祖爷的德了,君有君德,臣有臣德么!”又道:“玄翼,要好好细体其意!” 杨玄翼柔柔地应承了,他当然知道大家要他体的意思。圣人适才先问了他父亲,然后再问他祖父,这个先后便是皇帝的意思所在了!他的养祖父杨志廉在贞元末任中尉时“骄纵招权”,曾让德宗皇帝很是头痛。而他的义父杨钦义做过武宗皇帝的枢密使,又做了宣宗的右军中尉,却一直是被同类目为“懦怯,”恼他不敢兜揽事,怪他“堕败旧风。”圣人在语言上没有轻重,却听得出来他是极满意他的义父的,不然他也到不了大家(指称皇帝)的跟前来。 宣宗和蔼的笑了笑,示意他退下,这笑里还带着一种“不得不结束谈话”的歉意。杨玄翼流矢远远地退到一边,永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没来由地狠瞪了他一眼。 宣宗把几个小儿小女搂拢在身边,看着二公主问道:“永福,那些彩帆可是你使弄的?”颜色明显不和悦了。永福把脸一仰,蹙眉道:“我的?没准是义和、饶安,七妹、八妹的!”四个妹妹都面面相觑,委曲地望向宣宗。 “这是什话!” 看着父亲那泥神似的脸,永福未言先笑起来,道:“父皇哪天高兴了,不就把它赏给五妹、六妹了吗?”宣宗本想训责她一番,说她用度过奢,铺张浪费,可一见这话头,他的话也只好咽了下去,她也不吃教训的。其实也非自己悭吝作态,这些年虽则岁入近千万,可每年常费犹差二三百万贯!便问道:“永福,最近可去见过郓王?”永福道:“见过。”宣宗道:“同昌如何?还是不能说话?”永福摇摇头,道:“兄长终日思慕父皇,神思劳瘁。”宣宗不耐烦,打住永福的话头道:“叫他看顾好同昌的病,这孩儿苦,也不知是什因果!”宣宗拍了拍第十一女的脸颊,他的孙女与她都是十一岁。 永福道:“兄长也苦!父皇,同昌不能说话,谁都掂记着,可兄长呢,谁掂记过他?”宣宗手上推了推,道:“都玩去吧!永福,,告诉郓王,让他先做好一个父亲!” 章三下:太液池儿女牵衣,银台门一夫发难 仲秋八月的长安城总是显得比往时不同,晨间晚上的风嘶虫泣,叫人即使在熟寐中也无由的生出一种悲凉来。而昼间炽热的日头、蝉声聒噪,不仅苦熬着人的皮肉,还翻搅得人胸腹烦懑。寒暑相攻,最难将息! 八日的浸早,东方未白,夜气犹重,长安禁苑里便有了些动静,一队驺骑举着火把,方整如城,缓腾腾地出了左军军营,循着大路,望着还不见轮廓的大明宫过去。马背上的军汉个个膘肥体壮,裹着锃亮的明光甲,手中竖持着陌刀,刀头无光,吃皂囊上下遮了个严实。被骑队捧在最中间的是一匹高大的花马,金羁金鞍映着外围的火光,熠耀如星,鞍上的人穿着鲜亮的紫袍,雪白的一张大脸看着还算和善,此人便是左军中尉王宗实。 王宗实合着眼,刻意要表现出安闲,其实肚腹里却有一股难捺的焦躁,近一个月来,他都没有能亲眼见到皇帝了。右军中尉王茂玄本来和他是极好的,近日来也有意无意地在疏远他。皇帝深不可测,而王茂玄心又太柔,指不定会生出什事故来!皇帝对他不满,他是知道的!皇帝曾想诛尽宦官,他也是知道的! 到了左银台门下,宫卫便将门开了,监门使很快就拜了出来,倒没什异样。王宗实将驺队歇在了门下,领着副使亓元实以及十来个有力的绿衣内侍入了宫。大内是长安民坊的三四倍,自从高宗皇帝始建成(大明宫建成于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历代列祖列宗不知往里填筑了多少殿院楼阁,殿院多,门墙门禁便多,行到宣化门左近时,天色已经大明了。进了此门不远便是金銮坡,大明宫筑在长安城北的龙首原上,而金銮坡可说是龙首原最高处,皇帝便歇在坡上的金銮殿里。转到门口,门下早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了。杨玄翼对王宗实含首一笑,将手中的圣旨展开了,王宗实只得跪下,皇帝在诏旨前面说了很多尉劳的话,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可充淮南监军,散官勋爵一切如故,宜深体朕心,得诏即行!” 淮南一镇的治所在扬州,是王朝最富庶的大都会,说实话,王宗实实在是没什可挑剔的了。解了牌印谢恩后,他倒显得一身轻松起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旁的是好是坏也罢了!折返到左银台门左近,这时,朝阳半出,左右花树上霜化为露,五彩迷目,使人不觉流连。王宗实站住脚,再次说道:“扬一益二!尔等有福了,当年武宗皇帝闻说扬州倡女善为酒令,敕淮南选十七人进献,竟不能得!”众亲从齐齐整整地拜在道:“一切皆是军容所赐!”中尉抑或监军,长安抑或扬州,他们吃到嘴里都不会少的。可有人并不这样想,王宗实也觉察出来了,他侧转身问道:“元实,你似有话要说!” 左军副使亓元实也是有紫袍的,只是在王宗实跟前他总是穿一件深色绯袍,一路折返他的头便一直低着,话也不多。他不想去扬州,不想离开长安,更不想离开左军,本来他离中尉的大榻近在咫尺,现在一旦走出银台门,便远在天边了,而且很难再有挨近之期!这教人如何甘心的?他似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抬头答道:“军容,这诏旨蹊跷!” “哦?” “圣人龙体失和逾月,军容每日起居,只是隔门拜问而已。近日来,南牙诸臣也不得入内。今日除授,不可不细细分辨!” 他停了停,以示郑重,接着道:“王归长、马公儒(上下枢密使)、王居方(宣徽南院使),这三厮素不服膺军容,谄佞险侧,一旦得着圣人宠信,便俨然自别于我辈,一似另有清浊。圣人日日与之交接,受其浸润,若中其机括,岂只是军容之祸,吾辈——国家亦岌岌而危矣!”王宗实点头,若是圣人归了天,这厮们拥立新君,自己要想长久在扬州也不能够的,默了默,却道:“元实,那厮们未必敢,圣人神睿明察!”亓元实道:“军容若不除改,那厮们未必敢!若圣人万岁,那厮们也未必敢!”王宗实踱着道:“吾家已拜诏,可奈何来?”亓元实道:“军容何不入内拜辞圣人?”王宗实道:“无诏擅入,圣人震怒,如何进退?不若,先往右军计较一番,如何?”亓元实道:“军容解职,左军尚不知情,若迁延时刻,诏命新使,军容则无回天之力矣!如何缓得!”又道:“圣人无恙,岂罪大人一片赤忠之心?” 王宗实巴了一眼众亲从,这事并不像亓元实说得那么简单,皇帝威德在人,恩泽惠及杂役,王茂玄、王归长一辈皆以谨悫为皇帝拔用,从无垂尾呲牙之事,这话说不通的,自己若贸然行事,届时如何善了?大逆之事他可没想过的,也行不得,没什好结果!踱了踱,又想到若是皇帝果然已归天,自己进去便能轻易得着拥立新君之功,而且还是白净净的一双手,一时他心动了,流矢吩咐亲从道:“吾家与副使入内见圣人,你等止息于银台门外,若见副使来命,亟行勿问!”矮身从靴中摸出短刀递过去。 亲从迟迟疑疑地接了过来,亓元实道:“军容,若王归长等为变,岂得不危?”王宗实冷笑道:“懦怯狗辈,何足为虑!圣人万安,我如此乃可全身而退。元实,不必多虑的!”当即一众两途,王宗实、亓元实折回到宣化门外时,门内外明显增加了守捉! “果然有异,奈何?” 王宗实低声问道,这厮们可只听宣徽院指使!亓元实道:“走东偏门,当值者我平日结之素厚!”东偏门也增加了守捉,当值的似乎并不知道里面的事体,也不知道王宗实已解了中尉一职,亓元实在前头一番笑语,两人轻易便进去了。 金銮殿四近一片凝寂,这时光竟还能听到远僻处的虫鸣,殿门前的几个黄衣小内监正沮丧地立在晨光中,突然见了王宗实都唬得捉颤不住,亓元实低喝道:“圣人可安?”小内监们便咽咽呜呜起来。王宗实流矢扯过亓元实,递个眼神,向后一指。亓元实将袍子往上一提,飞也似的往左银台门奔去。 王宗实进了寝门,王归长等一众紫衣、绯衣内监正围着宣宗皇帝的御榻在那儿哭泣个不止,他一颗心放到了肚底,怒目吼了过去:“王归长!马公儒!尔等好大胆!竟敢弑君谋逆!”王归长一众人吃这一声喝,顿时都吓得瘫倒在地,他们原以为王宗实已经奉诏出宫,遂依着宣宗遗诏去迎夔王,正等着,哪想王宗实却杀了回来,一时哀惧交攻,心胆俱丧,以为外面已被禁军填满。 一个个都匍匐到王宗实脚前,用头额去碰触王宗实的靴子,哭嚷道:“军容明鉴,圣驾大行,乃虞紫芝等进丹药毒害,非奴等所为!”王宗实冷哼不答,一把扶起宣徽北院使齐元简,问道:“齐公,大家有何遗命?”齐元简也知道王宗实平日嫉恨者只是王居方三人,自己俯仰其间,并无触犯人处,拭着泪道:“大家溘然长逝,并无遗命,王归长几个立意迎夔王,已遣人去了!” 王宗实一脚踢开王归长,咬牙道:“狗奴!便你也立得天子?废嫡立长,国之大忌,郓王殿下,位在元子,春秋鼎盛,聪明仁武,万众归心,岂由你等弄权废置!尔等——”王宗实戟指着几个绯衣内侍道:“把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予本使绑缚起来!”众绯衣流矢爬起,扑了上去。 王宗实携住齐元简的手道:“齐公,避祸害、取富贵只在此时,你速往十六宅迎郓王入宫!”齐元简诺诺而去,王宗实又招呼黄衣内监,传令大内诸门,郓王入宫前,一切人等不许放入,擅闯者格杀勿论!诸事吩咐妥当后,他才跪到宣宗榻前嚎哭起来,皇帝是死了,享寿五十岁,享国十三载,宫婢之子,这一世已是不冤了! 章四上:猪龙混杂宫苑秋,华夷鼓角何时休 十六宅就在大明宫的东偏,宅子所在本来只是长安城一百一十坊中的一坊,位于长安城东北角,北面附着禁苑苑墙,东面附着夹城城墙,因着这个缘故,也没有居人,置了官署,筑成了入苑。后来玄宗皇帝因宠爱诸子,不欲诸王远离膝前,才改建为大宫,分为十院,因号十王宅,后来又住进六位王子,遂有了今名。后来十六王又各生了子,便又建了百孙院。人口滋而宅院逾繁,十六宅的名字却没有再变过。 这十六宅与其他王宅大体是相似的,也有官属,也有侍读,不同的是除了一名总押的内侍外,各宅还有一名押宅的内侍,事无大小皆由此押宅使主持,诸王是百事不须经心,又不须出阁为家国出力,(此前诸王可以出任诸州刺史)只管优游岁月,以终天年,真可称得上个壶中仙境! 只是神仙也有思凡的时节,对于这些骨子里流着驰纵天下的血液的龙子龙孙们来说,十六宅的宅子不管从外面看上去是多么的富丽雄壮,它都太小了。他们所寄望的,并不是有一天继统嗣位,君临天下——他们想跳出来,不再做宫沼里的猪龙,他们甚至宁愿去做林间的麋鹿! 据史料所载,在天宝年间,诸王为着儿女的婚嫁便不得不将了钱去贿赂韩国夫人、虢国夫人(杨贵妃之姊),好使他们慈爱的父皇能够想起膝前还有这么一群儿女。后来安禄山犯阙,宅内诸王男女一时屠尽。肃宗返京,却还是不改父之道。代宗、德宗之后,宦官权重,除了当朝天子的子孙,那些个疏远的便真个化龙成猪,甚至连儿女婚嫁的对象也操在押宅使之手。 李吉甫相宪宗,便曾上言当郑重其事。当他的儿子李德裕相文宗,便直言十六宅之置,乃玄宗自以诸王定内难得位,遂“疑忌宗室”,可谓“幽闭骨肉,亏伤人伦”,实乃“百年弊法”,当使“宅内年高疏远者出阁,且任以诸州上佐,使携其男女出外婚嫁”,以为国家维城。文宗仁心,遂下制书,诸王以次出阁,授上州刺史、上佐;十六宅县主,以时适人。事未施行,左军中尉王守澄不乐,罢李德裕相,事便中止。 郓王李温便是在十六宅生长的,作为光王之子他从来就没有受到过多少正经的礼遇。作了天子之子,他所享有的自然比此前多得多了,可他还是不喜欢这个所在。而在他父皇疾病不坐朝的这一个月里,他的“不喜欢”便全部化作了惶恐,父皇要是有了万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龙袍还是屠刀! 在这些天里,李温无论坐立行止,都在努力回忆最近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他是否有过什示意,只是自己没有留意来?他愈是想那情景便愈发叵测起来,尽随着他的愿意而变幻,在他渴望相信父亲对他有过示意时,在他记忆中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也似乎渐渐给里层的笑意淹没了,甚至开始对他说些亲切的话。而在他沮丧时,父亲总是背过身去,由着他长久地匍匐在地上。最后他也糊涂了,模糊了真假。 五更鼓响,郓王宅宽大的房间里已有了一些浮光,李温突然从卧榻上弹坐起,额上以及丰厚的两颊上尽是汗珠,稍怔之后,他极快地从左腕退下念珠,手指拨动,嘴里喃念起《金刚经》来。他念的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到后来甚至有了些颂唱之腔。更鼓止了,汗珠与惊悸也从他宽阔脸额上消失,不久,他便停了下来,念珠回到了腕子上。目光移动,落在了一侧的琵琶上,便长身抱在怀里,拨动弦子,一会,嘴里便轻轻地哼唱起白乐天的《秋思》来—— 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 寂寞余雨晴,萧条早寒至。 鸟栖红叶树,月照青苔地。 何况镜中年,又过三十二。 曲渐渐终了,李温依旧痴痴呆呆地抱着琵琶,他幽怨的琵琶声引起了草虫的共鸣,一时间屋内、院外都是喓喓、嘁嘁之声。这时一个小巧的身影悄悄出现在了李温身边,她脚上只是一双锦袜,又小心地蹑着,所以真个连鸣虫也没有察觉。她走到李温身前,用她的袖子轻轻地揾了揾李温的眼下,然后挨着坐下了,垂着眼睛一起发呆,没过多久,她便不由得抬起头打了个哈欠。 “同昌,父王又吵着你了!” 李温轻轻把女儿往腋下一拢,同昌抬眼看着父亲,把两颊鼓了起来,笑了一下,又用手指扣了一下琵琶。李温心领神会地把她抱到怀里,又重新抱起琵琶。拿着女儿的手一边慢慢地拨弦,一边轻轻地慢唱,这曲调他们都很熟了—— 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 玄宗偏许贺怀智,段师此艺还相匹。 自后流传指拨衰,昆仑善才徒尔为。 澒声少得似雷吼,缠弦不敢弹羊皮。 人间奇事会相续,但有卞和无有玉。 段师弟子数十人,李家同昌称上足。 弹唱到这,同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抽出手托住父亲的下颌。李温温悦地看着女儿的眼睛,轻声问道:“不是李家同昌么?那你说是什来?”同昌喉舌努力地动着,肩胸一吸一吸地抖起来,脸涨得赤红,可是什声也没能发出来。李温丢开琵琶,紧紧搂她在怀,竟呜咽哭泣起来:“同昌…同昌,阿爷不得…不得活也,不得活也…!”他梦见他父皇死了,梦见他三弟做了天子,梦见他自己死在了禁军的刀下,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切,真是可怕呀,可怕呀! 女孩儿也在哭,却没有声,她说不了话,呜呜哭泣之声还是能发出的,可是她没能发出来。她不大知道父王为什说“不得活”,她甚至以为父王是为自己不能说话,她想安慰他,她想告诉他,父王会千岁长安的。 “呜呜…阿爷不得活也,…不得活也…” “嗯…嗯——大大火火!” 李温一惊,声音竟是女儿发出的,他没有松开手,别扭地扭着头脸去看肩头上的女儿,甚至也没敢发声。女孩儿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是欢喜而恐惧,怔了一会,她纠正道:“…得活…得活——得活!”李温一时癫笑了起来,狂嚷了起来,猛跳了起来:“得活!得活!得活!佛陀呀,无量菩萨!” 李温抱着女儿从榻上跳下地来,冲出中庭,冲到前院,望着西边报国寺的方向匍匐下去,嘴里不住低声念颂着佛号。同样匍匐在地的同昌很快直起了身子,她发现她的阿娘和几个婢女正站在廊檐下,郭氏左手撑着栏杆,身子有些趔趄,她的婢女皆做着捧持的姿势想要接近她,她却向后甩了甩了袖子。待她缓了缓情绪,便快步走到院中,在李温身边同样虔诚地匍匐下去。 随着朝阳的升起,同昌看见院中的人越来越多,她相熟的人都匍匐在地,她不相熟的人都在院门外悄声立着,她的爷娘还是向西匍匐着,现在可以遥遥地望见报国寺的金顶了。 胖胖的押宅中使一改往日的骄横,脸上带着促迫的恭谨,小步趋进院子,跪下后,用柔而低沉地说道:“殿下,皇帝陛下大渐,诏召殿下入宫侍疾,宣徽使及禁军已在宅门只候!”李温克制住内心巨大的喜悦,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郭氏的手。他直起身时,已是一脸的肃穆、悲哀。同昌第一次觉得,父亲高大的身躯有了力量! 李温在入宫的第二天,被立为皇太子,改名为漼,暂时处理军国政事。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被斩杀;王宗实擢为骠骑大将军。第三天,宣布大行皇帝遗诏。第五天,太子李漼正式即皇帝位,史称唐懿宗。 章四下:猪龙混杂宫苑秋,华夷鼓角何时休 古人信奉天人感应,并且笃定认为身为上天之子的皇帝远比其臣僚百姓与上天有着更直接更紧密的联系,一举一动,皆致休咎,上帝临汝,无二尔心。这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大唐王朝到了懿宗手里,才两三个月,马上就变化出风雨来。 现年六十九岁的白敏中去年十二月底从荆南再度入相。他第一次入相是在宣宗即位居丧时,四年后,他汲引的后辈令狐綯——因着宣宗皇帝对其父(令狐楚)的感念,也同样拜相,一年后,令狐綯便彻底取代了他在宣宗心中的位置,而他则以“重望大臣”之尊,出镇邠宁,招讨党项。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再也没能回到长安。 平心而论,他并没什的可恨的,当初他的腾达也不过因了李德裕的一言汲引(武宗素闻白居易之名,欲用之。李德裕素不喜居易,言其衰病,不堪任事,荐白敏中辞学不减其兄,且有器识,武宗遂用为翰林学士)。后来,他揣着宣宗的意思,也曾大肆攻击李德裕,以筑牢自己的富贵。不同的是,李德裕身死蛮荒、宗族凋零殆尽,而他历任诸藩大镇,安乐自在。于今,新皇即位居丧,他再次入相,取代的还正是当年的晚辈,居相位十年之久的令狐綯,又何恨之有? 可是今日走在含元殿的龙尾道上,他的腿脚却如何也轻快不起来,在他再次主政中书的短短两月里,天下竟然出现了两处叛乱! 南诏新王酋龙僭位称帝,建国号大礼(又作大理),改元建极,并出兵攻陷了播州(治所在今贵州遵义)。南诏虽说有不臣之心久矣,有不臣之行久矣,可公然称帝确实出人意想之外。朝野归咎于令狐綯处置失宜,没能适时遣使吊南诏旧王之丧,又没能说服天子适时遣使册立新王,或者又说乃西川节度使杜悰节减群蛮习学子弟之名额所起,在他看来此皆是皮相之论! 他镇西川(治所在成都)五年,对南蛮的情形还是知道不少的,当年韦皋镇蜀,联蛮以抗吐蕃,先遣匠人教彼治甲弩,再给衣粮召彼子弟学于成都,这条祸根便已埋下了!甲弩精则军强,习书数则心强,是皆足以启之! 自论恐热(吐蕃洛门川讨击使)叛逆,至张义潮以河、湟十一州归国,吐蕃的衰败便已无以复加。南蛮去了腹背之疾,再无敌国,经此十年整合大小诸蛮,势力役及骠国(今缅甸),兵威及于狮子国(今斯里兰卡)。今其王年少好勇,才及位即诛杀掉四十载权臣,不缺唐将焉取之?安南(今越南)之乱,议者或以为李琢贪暴所致,其实便是吃南蛮劝诱所致!此事极难处置,万里征讨难为力,天宝年间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若弃置不管,则必将肆虐,而受其咎者便是他白敏中! 浙东贼帅裘甫在去岁攻陷象山、剡县后,今年二月份,竟然改了元了——罗平,哪来的这词?是否有僭大号,观察使郑祗德的奏表中并没有说,只是说贼势汹肆,乞请发兵征讨。江南乃国家财赋之地,户口繁富,而兵又寡弱,值此青黄不接之际,蚁聚蛾扑者必众,若不能及时翦灭,可如何得了? 此事亦是咄咄怪事,江南这些年赋税是不轻,可乱事不合发生在浙东的。先皇之所以用亲家翁(郑祗德之子郑颢乃万寿公主驸马)于浙东,并不是看在爱婿脸面上,而是相中了此公的恭谨廉退,要他卧护一道百姓。郑老子虽则才拙,也确实非掊克聚敛之辈,如何便致出如此乱端来的?可最棘手的是,这事还说不得,自己敢问郑祗德的责,郑颢便敢劾自己“携私报怨”;(当年白敏中受敕为万寿公主择婿,郑颢早与卢氏有婚约,已往迎娶,白敏中以堂帖追回,郑颢私心恨之,因此结怨,屡谮之,欲杀白敏中而不得)归咎于令狐綯处置迟缓也非长计,彼主政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攻之不如结之的好! 台阶只剩下了最后九级,白敏中心中还是毫无头绪,一会殿中面圣可如何应对!他想到了郑祗德当年因子通显而固求散地,想到了郑祗德以死相胁——拦阻其子入相。一时豁然开朗了,自己功名富贵已足,何必更求!抬头望了一眼耸在霞光中的含元殿,他脚下一滑,身子便侧跌下去。 白敏中的意外受伤,让懿宗皇帝感到有些不快,本来他是无意撤换令狐綯的,古圣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也是借此向天下表明自己的纯孝,表明自己无意改作(他也真是这般想)。况且他也需要一个重望大臣辅翼着才好!可是朝中有人攻讦他父子“招权受贿”,去年安南之乱,便是这父子俩贿用李涿为安南帅招致的。懿宗便从了众议,这也是中尉与枢密的意思,选择白敏中同样是中尉与枢密的意思,懿宗从了!白敏中德虽不厚,确实也是大中一朝的名相,因此,他再三拒绝了白敏中的辞表! 于是一来,国家的政务就落到了三位宰相蒋伸、夏侯孜、杜审权的肩里。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杜审权便是国初莱国公(杜如晦)的六代孙、太子宾客杜元绛之子,为人清廉持重,性情敦厚,有大臣之风,懿宗即位便与他加了“同平章事”。 夏侯孜便难说什门第,他父亲夏侯审虽号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可最后也只做得一个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先皇大用他大概是因他有舅氏之风(宪宗良相司徒李绛),端庄勤勉,有经济之才,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任户部侍郎,第二年便以兵部侍郎、盐铁转运使加了“同平章事”衔。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蒋伸乃常州义兴人,便是德宗朝工部侍郎蒋镇的族人,既受其累,又受其赐,(蒋镇曾受朱泚伪职,保全唐朝大臣甚众)老大年纪才在宣宗手里得了进士,可短短十三年后便已位至宰相。相比夏侯孜(敬宗朝进士)、杜审权(文宗朝进士)两个可谓后进先达! 三人在中书省政事堂里很快就定了议,对南诏僭号一事暂且不问,但诏令播州附近州镇有余力则伺机收讨;浙东则需征调诸镇兵往讨,浙东观察使郑祗德怯懦非戎才,应另遣人往代。枢密使亓元实、齐元简主张于禁军中选武臣,夏侯孜却以为浙东负海多山,可以计取,难以力攻,推荐了前安南都护王式(其父为王起,武宗朝以同平章事镇山南西道。宣宗初年卒,获赠太尉,谥文懿)! 二相点了头,王式虽是儒家子,前年在安南,从容指挥,定了五六年之乱,威服华夷,这是天下所共知的!二枢密也勉强点了头,王式虽与他俩个不近密,与北司的关系却不远,这厮的伯父王播(非王璠)曾厚赂王守澄而得宰相,王式也曾因郑注纳质于王守澄! 奏表递进去,懿宗皆可了,为了郑重其事,也想问问计从何出,三月一日,宣王式入对于延英殿。 王式颌须廉廉,身材瘦长,跪拜舞蹈,举动生风,懿宗看着便觉有些入眼,他素不喜过于肥白之人,此等人经事不多,承不得大事的,王式回京才半年,肤色尚黑,犹带风尘,唤了起来,赐了座,便问道:“卿万里平蛮,车马劳瘁,身子可调养过来了?”王式道:“陛下,臣狗马微命,奔走驰驱适足以展筋强骨,何劳苦可言!”懿宗朝侍立在左的亓元实笑了笑,这答得很好!继续问道:“裘甫肆虐浙东,暴朕良民,卿前往讨贼,有何致胜之方?”王式起身拜出道:“陛下,兵犹水火,情势日有变化,浙东奏报既迟,恐怕亦未能尽实,臣不敢据此妄论,待臣至镇,便有表上!” 亓元实道:“话虽如此,公心中岂一无所筹?”懿宗道:“卿勉强为朕道之!”王式道:“陛下,臣以为但得兵,不忧贼不破!”这话也粗鲁甚,说什的计取!亓元实不觉笑了,道:“发兵,大费钱谷!”王式道:“陛下,臣发此言,正为国家惜费也!兵多破贼速,则省费。若兵少不能胜贼,迁延岁月,贼势大张,则江、淮群盗将蜂起呼应!国家赋税尽在江、淮,设若为贼阻绝,则上自九庙,下及十军,将无计供给,其所费又岂可胜计哉!”懿宗转头望了一眼齐元简,又扭头对亓元实道:“王式所言在理,当与之兵!”亓元实本也无意作梗,流矢应了,他可想着做中尉呢!再且这厮话也确实有理,禁军缺了衣粮,怕不得要割下自己一侪的肉来! 王式从大内出来后,便折转到了中书省,在夏侯孜的阁子里他再次表示了自己担忧,北司对他既有异议,则恐怕难以成功。他在延英殿对先帝亦非一次二次,可是一次也不见枢密在侧,更别说横出来言语!夏侯孜也不多话,只道:“公但以平贼为事,其他不必挂心,军须细大,老夫当悉力应付!”往后但与懿宗言及浙东之事,夏侯孜便总是要说上一句:“王式才力有余,当不日奏捷!”也还就如了他的言语。 自王式四月十五日到浙东府治越州,于先遣的义成军(治所滑州)、宣歙军(治所宣州)、浙西军(治所润州)外,又更奏发淮南军(治所在扬州)、忠武军(治所许州)以及一都义成军,后来又奏发了昭义军(治所在潞州)以及一都忠武军、义成军。又选府籍中的吐蕃、回鹘配虏骁健者百人为骑队,合浙东土团子弟,分两路进讨,至五月二十一日,已大破乱众,捕得裘甫。七月九日,余党悉平。 白敏中在获得司徒、中书令的加官后也没有再上第六封辞表。而播州也在十月份被安南都护李鄠收复,不过这次远讨,在十二月份便被更大的失败所抵消掉——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好大喜功的李鄠之所以能收复播州,是南诏根本无意相争于此:在安南本地土蛮导引下,南诏合兵三万趁虚攻陷了安南首府交趾(今越南河内)! 为此,懿宗皇帝不得不在新年正月下诏救安南,二月初,毫无征兆的他便出白敏中为凤翔节度使,另任历仕六朝的左仆射杜悰(杜佑之孙、宪宗之婿、杜枚从兄)为首相。北司这才知道,皇帝是有气性的,大概是不满出夏侯孜为西川节度使! 章五:夏税才毕忧秋税,银刀小贼皆为累 在过去的六月里,刘崇一直在为纳夏税而忙碌,本来今年的税去年便先征了的,他也不望今年能免,年年都是如此——今年征明年,明年征后年!可是税额竟又加了,说是浙东平了,安南还乱着,不得不加,全理论不得。纳完税,他闷在院子里歇了几天,心里还是不痛快,便甩了马鞭子往徐州城里寻他阿爷的一个相交,秋税要再加那索性明年抛荒了也罢的!怕路上遇着劫道的贼,没敢将带什礼,饼倒多将了些在马革囊里,没有贼,乞食的总是有的。 还没望见城子,便听路人说徐州又乱了,衙里银刀七军逐了使家温璋,还不知要闹成个什样子来!刘崇流矢扯住了马,使了随马的小厮往桥头一带看,回报果然是真,城里虽不止人进出,可城门卒都亮了刃。刘崇无奈,只得勒转了马,乱邦不居,危邦不入,依着往年的事,倒不一定真就大闹起来,可是能避还是避开得好,没倒往上撞的!哎,王智兴(徐州节度使)屙下的这团屎,也不知臭到何时才了! 到家已是下午晡时左右,朱大几个小厮流矢捧了过来,刘崇下了马,马鞭一丢,接过拂尘掸灰,嘴里一边问着宅中的事。冷不防门里便冲出俩个人来,是朱三、朱二,在他腰上撞了一下,一溜烟便去了。刘崇好不唬了一跳,骂了声该死。朱大流矢惶恐地低了头脸,该死的,这两厮又闯祸了!刘崇垂手拾起了地上的白点,竟是米饭,他不由地黑了脸,将拂尘朝朱大一丢,喝道:“去,将他俩个来!”扭身便进去了。 朱大应了声,急跑着追了过去:“三、二,停下!停下来!”朱温哥俩扭头一看,跑得更快了,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大团饭,饭是从厨灶里偷出来的,可不能给逮到。 “二哥,分头跑!” 朱存没有应声,脚下却转了向。朱大稍作迟疑,跟在了朱存身后。有老夫人护着,朱三那贼头即使追上也拿他没法子的。 “二!二!再跑,看郎君打折你的腿!” 朱存停下回头看了下,见兄长手上拿着家伙什,愈发跑得快了。他已是个半大的孩子了,没事就是庄前庄后各处乱跑。朱大虽然有了些成人的模样,可是身子并不如两个弟弟健旺,急赶不上。绕来绕去的不知跑了多远,朱存脚下一磕,跌在了地上,手中的饭团撒了一地。朱大上去一把揪住朱存的耳朵,气急败坏的嚷道:“唤你停,偏不停,天天跟着朱三不学好,迟早吃郎君撵了走,饿死你俩个贼囚!”朱存也不哭也不嚷,咬着牙赤着脸,挣着蹲在地上拾饭。 朱大提他不动,饭也合拾起来才好,便松了力,问道:“将了饭作什去?啊?说话,三往哪跑了?说话!”朱存不说话,猛地一挣,往朱大身后一钻,眨眼便跑远了。朱大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不由得跺着脚哭骂起来:“哎!哎!贼猪狗,贼猪狗,就知道惹事!娘也不管,爷也不管,爷啊爷啊,哎!哎!”其实他真是好性的,可是这两个隔三差五便要闹出祸事来,次次都得他出来磕头。上次朱三竟偷拿了一口锅往外跑,也是吃郎君撞着了,当即便要打,还是他跪在地上磕头哭求才免了祸的,这才几天,又闹了起来,他如何不气恼的!再似这般闹下去,真吃撵了走,可如何得了哟! “大哥!” 朱大一摸泪,却看见朱温正站在他前面不远处,他又使劲摸了几把泪,恨恨地嚷道:“怎不跑了?贼猪狗!”朱温赔着小心道:“大哥,你来,给你看个好玩的!”朱大道:“玩!玩!你也不小了,三!得给郎君——老夫人干活,皇帝家也不养闲人的!”朱温招着手道:“不来,我跑了的!” 朱大只得跟了过去,进了林子,便看见朱存怀里正抱着什物坐在一棵大树下,他道:“三,你要是又抓了鸡来吃,我一准打你个半死!”走近一看,却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脖子上套着绳子,狗似的舌头正在舔卷着朱存手中的饭团。他蹲过去摸了摸鹿头鹿耳,问道:“三,这是哪来的?”朱温欢喜道:“便是这林子里,一点不怕人,我和二哥伸手便抱着了!”朱大起身道:“还是放了好,它有娘爷的,养不活便死了!”朱存即口嚷道:“不!”朱大敲了他两下,又蹲下道:“我看它也不喜吃饭,也没饭与它吃的!”朱存又咬着牙道:“不!”朱大道:“这由得你来!” “我不!” 朱存抱着鹿便起了身。朱温道:“大哥,把鹿送给郎君,郎君会不会欢喜?”朱大道:“三,他是主人,娘和我们吃穿都是郎君赐的,这林子也是他家的,这鹿本来便合是他的,说什送来?”朱温道:“那他要不要的?”朱大点了点头,其实郎君那气性也没准的,今天是黑着脸出去的,又是黑着回来的,也不知为着什事。朱存却不肯,朱温去他耳边咬了一会,朱存便也肯了,将鹿从胳膊里放了出来。 三人进了院子,朱大便要将着兄弟去寻往刘崇,朱温却执意要在前院等。一会,刘崇和他母亲都出来了,朱温流矢上前拜了,起来便道:“阿婆,林子里来了鹿,我使饭诱了一个来!”便撮嘴呦呦的招了几声,那鹿便呦呦地走了过来。刘母走下阶看了看,笑道:“果然是个鹿!温哥儿,你这饭倒使得好,它可吃来?”朱温道:“阿婆,吃不了,我大哥说我爷曾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它合是爱吃苹婆(苹果)来!”刘崇道:“娘,这小厮不良善,才说使饭诱的,又说不吃,这都是什话!”朱温道:“阿婆,是真来——我就这样唤它:福鹿、福鹿,来!来——到咱刘家来,郎君赏饭,阿婆赏钱!它便过来了,却又不吃!”刘母听了,眼睛都笑没了,问道:“温哥儿,阿婆使钱买下这福鹿可好?”朱温道:“这本是阿婆的福鹿,不须钱的!”刘母不由得抚了抚朱温的头,对儿子说道:“鹿进家门,是好兆头!得养下,用些好料,马吃的它便能吃,可不能没缘没故的折了!”刘崇也只得应了。 刘母又转身说道:“温哥儿,往后你与你二哥便往栏厩里铡草、添料,到年时鹿养大了,马也肥了,阿婆再赏钱,可愿意来?”朱存流矢应了,他既想要钱,更喜看马。刘崇道:“娘,他们可是能伺候牛马的?”刘母道:“有老的领着,有什不能的!温哥儿,你不乐意?”朱温道:“郎君肯了,便愿意的!”其实他一早便掂记刘崇那两匹马了,只是刘崇宝爱得紧,厩里那老子也不许他们近。刘崇道:“敢不听厩里吩咐,惊了牛马,打一顿撵了出门!”朱温拜下应了。刘崇使劲挥了挥手,随着他娘便往里面去了。 到了中堂坐下,刘崇便道:“娘,我还是读书科举罢了,这年月没官便做不得人,更富不了家!”刘母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与我添上几个孙子,应募戍边也由你!”刘崇侧了身子,显然又恼了。刘崇母也不说话,也不是她不通情理,一者儿子并无此才,二者亲戚亦无此势。一般人户要得个进士,比登天还难的。他爷比他强煞,苦熬半辈子也只得个明经,他能成什的?便是受不了揉搓,想避事罢了!闷了一会,刘崇道:“她便生不了!”她当然是指他的浑家。 刘母道:“我看她是能生的,你耐下心来,多行善,多积德!果然不成,为娘往彭城(即徐州城)与你提亲!”刘崇道:“娘,有这话——彭城孩儿往后便不能去了,真个是为通关节去的,岂有其他!”刘母道:“是来,通关节!待府衙定了,你再去!这也没理了,李纳父子(李师道之父)当年也不如此的!”刘崇道:“娘,路上我也想明白了,李叔父也只是小小府吏,便有心相帮,也未必作用的。不如节省些,不能干事的男女都撵了走!”刘母道:“你说朱家母子?”刘崇道:“也不只这几个!”刘母道:“为娘天天吃斋念佛的,没恁硬的心肠!罢了么,往后只不再收用便好!”便起了身。 章六上:乘风置酒论忠贤,蒲扇晨扫逆齐残 在浙东这两年,王式是一日也没有留意过徐州,不想这事便落到了自己身上。头一年八月送斩了裘甫,余贼未扫尽,十月的邸报便传来了一条让他难安的消息,夏侯孜出镇西川究竟是何缘故?是因复了李德裕的官爵违了白敏中或者北司的意,还是因用了自己而得成功失了北司诸贵的颜面?这事一直绕着他,他与夏侯孜本也没什交情,父辈甚至有过过节(其伯父王播恃宰相李逢吉之势,路遇仆射李绛,当避道而不避,为李绛所劾),可是经了他举用,俩人便再难剥离开来,己功便是彼功,彼罪自己便也有余罪!前者是朝廷的法度,后者便是牛李党争(牛僧孺、李宗闵与李德裕、郑覃)以来的故事,无可奈何的! 他写了书子去问他从弟(王铎,王炎之子,曾入白敏中西川幕中,时为中书舍人),还未见回书,交趾便陷了,他是愈发不安了。安南是他安辑的,乱得如此之速,少不得便有人出来攻他报政不实! 哎!都云夏侯公似舅氏(李绛),还真是不差,可谓刚直而无权变!以父辈而言,李赵公(李绛乃赵郡人,爵封赵郡公)与李忠懿(李德裕之父李吉甫,谥忠懿)乃敌手,并无恩义。以当身而言,武宗一朝,始终在外,与李德裕毫无交接。李德裕一族今虽可悯,亦是各人的因果,何必理会刘邺(右拾遗)之请的?且刘三复(李德裕挚友,官至刑部侍郎)这儿子险侧得很,皇帝才加了白敏中司徒、中书令,他便突出来求哀矜,分明没安好心,应了则必生隙,不应则大损忠直之名! 年底王铎的书子到了,也没说什,只说但用心安辑浙东,一切无忧。这倒是正理!后来白敏中出镇凤翔,他心里倒是安了不少,这老子恩将仇报,狠辣得很!只是他始终为朝廷可惜,有夏侯孜不能用,却用了杜悰这只“秃角犀”!安南的事处置得岂是有章法的?如今安南、交州虽复,恐忧未艾也! 朝廷用他为武宁节度使(徐州军号),命他帅浙东所留义成军、忠武军赴镇,这确实是一招好棋,由水道北返,徐州算得是必由之路。他开始还以为是毕諴所为,(夏侯孜出镇,毕諴以礼部尚书加“同平章事”衔,其伯祖毕构曾为高宗吏部尚书,父为汾州长史)此公虽因杜悰而得相(曾为悰之故吏),可是德行(当年李德裕出杜悰镇东川,唯毕諴送之,因被出为磁州刺史)、文学、吏术都是人所共推的。船过扬州,令狐綯遣其子令狐滈相迎,这才知夏侯孜已再次入相!不用说,这是圣人的意思了!相由心生,圣人姿貌雄杰,果非弱主! 王式心情大好,发军时便对令狐滈道:“小相公如此厚款,老子欲有所赠言,可乎?”令狐滈一改在京时的骄横,流矢揖手恭立。王式道:“势门子弟虽则无忧富贵,然亦当奋发,思继家声。四十年前,家伯父以司徒、盐铁转运使(王播)镇此,老子亦曾随诸兄于此迎送。既看惯此地繁华,归至长安犹不能忘,家尊怒而笞之,教以节俭,督之以学,乃得勉强成立!老相公功名盛、富贵久,嫉之者众,岂可轻易哉?”又自谢了几句,辞了上船。令狐綯若败,便在此子了! 船入汴水,徐州之事他已有成策,也不愿向随行的将校说起,可他也看出来了,这厮们心里没底,徐州土风雄劲,甲士精强,非浙人可比,王智兴养下的这银刀七军相比裘甫那伙锄耰棘矜之民,更有云泥之别! 这天趁着好风日,鸟快船轻,王式在甲板上置了酒,召将校赏云水作乐。此次平浙,义成军征发了两回,忠武军征发了三回,现在随着的高罗锐、张茵便是后至的。诸将校入座,王式才着衩衣便服,踩着木屐从舱里走出来,笑道:“今日燕饮,老夫无礼了!”众人流矢道:“相公言重,燕饮便当着便服的!”坐下了,众将齐捧酒上寿,王式先赐了张茵酒,重新称颂他及时合围郯县,计擒裘甫、刘暀、刘庆之功。后赐了高罗锐,将他袭下刘天平寨、克海宁、守海口之功也称颂了一过。话说开了,便问他们可知武宁一镇的由来。义成也好,忠武也好,与武宁都隔了宣武一镇,便是离王智兴逐得徐州节也已过去了四十年,不是个有心的也不能知道的。义成大将高罗锐道:“相公,末将便知些近事!”王式道:“知道多少说多少!” 高罗锐吃了一口酒,在心里掂了掂,道:“银刀七军据说是燕门郡王王太尉(王智兴)所设,本意也是好的,那时节河北三镇复叛,宣武将李?(同介)又逐了歧国公李司徒(李愿,李晟长子),处处人心不稳,王郡王又初得节,纲纪未立,惧有意外之事,便刮取了军中凶悍者二千余人设了这七军。厚赐衣粮,待以赤诚,居则以三百人为一队,一月一入衙院当值,露刃坐于两廊幕下;战则以七军充锋作骨,当年讨平李?便出了大力,后来文宗皇帝平横海李同捷(李全略之子)又立了大功!此役末将亦随司徒凉国公(李听,李晟第十子)往讨,这厮们确实悍勇的! 王郡王移镇十五六年也没出什事体,宣宗皇帝即位第三年,才发难逐了李廓,初也不为甚事,大概便是不习书生的脾性。朝廷再遣卢弘止往镇,这时有人便生了心,可是众人也不从乱,事便了了!过后田仆射(田牟,田弘正次子)二次来镇,也无事的。宣宗皇帝好圣德,心里念着康季荣收原州(康季荣在原州曾擅用官钱两百万贯),有开河、湟之功,便于贬中授了节旄!不想才一年便吃逐了去,说是不恤士卒。大概有实,故又贬了康季荣,重用了田仆射。仆射一薨,便有了如今温邠宁(温璋吃逐后,朝廷再用为邠宁节度使)之事!”叹了一声,道:“竟成了河北牙军之局!” 张茵笑了一声,道:“高将军这声叹得奇!王智兴当初为什要置这银刀七军?不就是为成河北之局么!从根上来说,他本是李洧(平卢节度使李师古的从伯祖父,以徐州归国)的亲从,肚腹里便没几两忠义!讨朱克融未见寸功,回头便逐了崔相公(崔群,宪宗相),紧着便仿着田承嗣(首任魏博节度使)置下这银刀七军!” 高罗锐道:“若是如此,当初为什不与李?同反?却要出兵相讨?讨李同捷,王郡王可是自备半年粮饷,三万人马全军而出,立了首功的!过后为什又肯移镇?” 张茵道:“世间之事,多有智所不能谋者!时武宁三州,唯徐州久在乱镇之手,泗州、濠州都是从淮南割来,南阳张司徒(张建封)居镇十二载,号为大治,威德在人,及其薨,其子(张黯)擅为留后,二州犹不从。二州肯随他王智兴反么?况且张黯之后,十六年间,镇徐州者皆是一时文武大臣,人心已向化,他若随李?同反,便得与李?同死!讨李同捷更不用说了,当时河南久无叛事,倔强者唯他一人而已,不趁着一口气(时年已70岁)尚在,为子孙谋一场久长的富贵,岂非憨人?魏博牙军也不认田氏子孙,银刀七军便肯认他王智兴的子孙?移镇他还做节度使,十几个孩儿三个也做了节度使,其余都是将军、朝官、刺史,有忠懿沂国公(田弘正)做样在前,有什看不透的?”高罗锐笑了笑,忠武人便是憨直,知道王家恁大的富贵还什话也往外掏,若哪日降下来做了节帅可不是一场罪? 张茵继续道:“自然银刀之罪不合全搡在王智兴脸上,田仆射也有大错!武宗皇帝为什用他镇徐州?便是要借他驱回鹘、平昭义的声威震慑银刀,不想此公却一味放纵,与那厮们杂坐饮酒,把臂打背,甚至抓檀板唱歌助那厮的酒兴,无复上下之分。犒赏之费,日以万计。刮风下雨,还另有劳赐!岂有如此的?似这般恤军,康季荣岂做得的?此公虽贪,武干却不短,不然也收不得原州!温邠宁前以宣州团练使随崔司徒(崔铉,时为淮南节度使)平宣州之乱,便有敢杀之名。银刀想必知道的,又自知有罪,如何安心得?如何不吃逐?” 王式对两人之论,也不做可否,笑问道:“以公度来,老夫此番往徐州,结果如何?”张茵顿了顿道:“相公要得安稳,只有诛尽银刀七军,只是不易!末将年十五入军,国家有役必用忠武,忠武有役末将亦从不缩头,天南地北伙着武宁军卒一肩厮杀也不知多少回,知道彼中之事,银刀、雕旗、门枪、挟马、拒马、落雁、飞云如今可不止二千人,不以衣粮厚薄论,三万军便是一体!”高罗锐道:“张公也鲁莽,相公德威如此,何须动刀兵! 王式笑道:“此话亦是正理!江淮漕运,徐州实扼其咽,妄动刀兵,只自取祸罢了!”便将话一转,问起众人对安南的情形可有了解。其实王式问这些话听这些话并不是要从此辈嘴里得着些什,而是想揣揣座中人的分量!依着国家的故事,功勋高者,尊养而不任重!了却武宁之事,天下事便与自己不相干了,可还得寻下一二人在肚腹内,以备不时顾问。义成一军,乃沿河重镇,朝廷用之以防备魏博豕突;忠武乃用以防备淮西,两镇兵马本也在伯仲之间。可淮西既平,忠武得了蔡州,人马是愈发雄壮了!自浙东一役看来,义成已难匹敌。适才舌战,高又不如张,在朝为官,自是谨慎为上,在军如此,则未免可笑。 义成、忠武往年都有遣军往戍,今次南诏陷交州、邕州,两镇又遣了军往讨,所以俩人对安南的情形都知道不少。因着李鄠、王宽、蔡袭、蔡京这几人都非势门子弟,高罗锐说起来明显没了顾忌。相反,张茵却谨慎了许多,以为安南情形复杂,各州土蛮、洞蛮本非戍军力所能制,往年无事,一是当管处置得宜,一是群蛮各有利害,不能齐心。如今有了南诏作头作骨,自然就倔强起来! 王式嘴上也不置可否,说及邕州(治所在今广西南宁)之陷,问他们对朝廷追责经略使段文楚(忠烈太尉段秀实之孙)的看法,张茵道:“相公,此不为罪,宪宗皇帝讨平淮西,用的便是以诸道衣粮募土人为兵——末将的爷便是当日应募的山河子弟!今使南蛮闻风丧胆的黄头军,不少都是末将这般的出身!广州、桂州、容州之人与邕州之人本不相远,与其使三道往戍,诚不如将三千衣粮自募于邕州,只可惜段经略才募得五百便吃召回京,李蒙又贪这空额衣粮,乃有陷州之事!”高罗锐点头道:“此正与安南相似,设使相公能镇安南五载,何至于陷城大乱!”王式对这一点倒是很认可,自己在安南不过两年,段文楚更短,也不知是宣宗猜忌势门,还是令狐綯忌贤妨功! 章六下:乘风置酒论忠贤,蒲扇晨扫逆齐残 王式将着两镇两千人在宿州下了船,陆路北行,同时便遣了人往报徐州。近两百里路走到了头,人马到了徐州城西的大彭馆,也不见有一人出来迎候。王式使士卒歇在馆后林子里,自己掇了一张胡床坐在了驿前的柳树下,问馆里要了一柄蒲扇,面对着不远处的徐州城,他倒要看看那厮们是个什主意。 并未过多久,便望见一队人马扯了过来,听声响便知道是裹了甲带了弓刀的。张茵、高罗锐便过来问是否下令整队,王式摇头道:“无事的!”这里一捉队,城怕是难入了。一会,就过来了,马一勒住,几十双眼睛便扫到了王式三个身上,嘴里却喝起驿使来。张茵喝道:“相公在此,喧闹什的!”那厮们一愣,又将这个衩衣木屐的老子上下扫了一眼,才齐刷刷跳下马来。 领头的一个彪壮汉子便向前拜道:“武宁军当值银刀都头邵泽失于迎候,请相公治罪!”言毕,身后三百人也都拜在了地上。王式呵呵笑道:“秋未出伏,晒死老牛。也难为你等了!”站起来,手中的扇子便送了风过去。唤了他们起来,扑着扇子在这些骄兵悍卒中走了一过,回头又坐在了胡床上,叹声道:“好,果然雄壮!”笑了笑,道:“邵都头,老夫今次也带了兵,忠武一都,义成一都,这是忠武大将张茵,这是义成大将高罗锐,浙东所立功勋,都闻知了?”邵泽叉手道:“闻知了!” “可知老夫为什带兵赴镇?” 邵泽怔了怔,道:“不知!”王式道:“惧公等兵威,恐公等不纳,又恐为公等所逐!”笑了。邵泽拜下道:“相公,末将等岂非忠义?只是不得已罢了!”王式正色道:“邵都头,谁也有个不得已,可谁也当知世间有王法军律!非尔等尚存忠义,朝廷讨灭久矣!”叹了一声,又道:“过往之事,老夫亦不再过问,愿与公等约法三章,可乎?”邵泽道:“相公但言!”王式道:“王郡王在镇日与你辈衣粮多少,老夫一钱不扣,其他分外之得,一概禁断,此其一!其二,甲胄器械,件件须入库,非当值者不得取用;昼值者,晨取夜入。夜值者,夜取晨入!其三,当值入衙,非我命不得露刃,敢者以违令论!便是这三条,依得,老夫随尔等入城!依不得,尔等回城拒守,老夫退往宿州,再写表请军来杀!”邵泽默了好一会,道:“依得!”狠不下心来反,便只得退一步,况且这三条也完全在情在理。王式道:“其他六位都头如何?”邵泽道:“末将依得,他们便依得!” 王式上前扶起道:“邵都头,你是武人,老夫亦非正经书生(以荫入仕,非进士出身),事便定了!”邵泽点头。王式道:“这两都将士随老夫战浙东,久露风尘,老夫既为地主,欲款待几日酒食,如何?”邵泽道:“合当!”王式遂吩咐张茵两个道:“二公且稍待,老夫这就入城安排酒饭!”高罗锐拜下道:“相公,朝旨命我等送相公入府,愿随以免罪!”王式道:“怕得罪,随来便是,让士卒多歇会!”高罗锐、张茵只得单马随着。 邵泽一军将三人捧进衙门,王式脚才上了堂阶,后面便起了嚷声:“王常侍到了?”王式还愣了一下,在安南也好,在浙东也好,人都是尊唤他作“相公”的,按着职名唤的人很少,唤这新得的职名的就愈发少了。(王式平裘甫,赏得了正三品的右散骑常侍,不过加“检校”二字,乃加官,非正官)回头看时,门外已抢进来了一个身样魁大的紫衣阉官。不用问也知道,这便是监军杨玄质了,流矢笑着下了阶。 北司的阉官多数是乍起乍衰,唯独杨家不同,其祖杨志廉做过德宗时的左军中尉,其父杨钦义做过武宗枢密、宣宗中尉,年初左军中尉王宗实致仕,其兄杨玄价竟做了左军中尉,其弟杨玄翼随后便与西门季玄做了枢密使,(齐元简致仕,亓元实升任右军中尉)可谓贵势无比! 杨家收养孩儿据说有个“菩萨”、“力士”的讲究,不是长相清秀,便得身样魁大。看来这话不虚,杨玄质便是个肥大的力士样,那杨玄翼也有张菩萨面!两人当下相揖了,携手入了牙堂,王式将大彭馆约法三章一事说了,杨玄质弹指道:“如此最好!邵郎,如此最好呀!天下太平,方得富贵!”说了些闲话,一众牙吏都拜到了阶下。 王式唤进来,问了姓名职事,便分遣去往马球场供顿酒食。这里才去,其余六军都将也都拜了进来,然后才是旁的将校。王式重申了三章法,又说了大经大义,便带着一众人往球场犒劳忠武、义成二军,欢饮近暮时分才散,二镇兵便歇在了球场。 王式回到衙中便与文吏检看府中各种簿册,直到三更时分才睡下。第二日晨时,主客将校齐入衙晨参,王式就昨晚所阅簿册不清楚处问了相关人等,便说到核看武库册籍一事,今日且清看在库武器,明日在城在衙当值的,先对册检看了再颁下,其余一律入库,失了的、损了的是出钱是罚杖先不论,但都须有个交代。又严令忠武、义成二军,敢携寸刃入市及入居人坊者,以劫杀罪论!众人都应了。 散了衙,王式带着册籍先检看了钱帛库,又往城东验看了粮仓、草场,回头武库那边已清出了数。第二日他亲自坐镇武库收看兵器入库,邵泽一都在值,看过便颁下了,至下午晡时事已了,便于衙中置了酒,筵上说军府已有条理,明日五更便于球场饯送。当日吃到入晚而散,王式酒上了脸,早早便歇下了。第二日起得也早,四更便下了地,伙着值夜的银刀到了球场。 球场这时已是火照如昼,酒香四溢,忠武、义成也将帐幕收拾妥当了。王式上讲武台嚷了一通话,便下来赐酒食,邵泽在旁帮着。杨玄质在另一边。张茵先过来了,王式递饼之际,突然便道:“张公,船上所言可记得来?”眼睛便往侧一瞬。张茵一愣,马上得了意,接了饼,往身后道:“相公唤张飞、周仓!”转身便到了邵泽身边,嚷道:“邵都头,要走了,再吃一碗!”邵泽笑道:“吃个同瓢,可好?”张茵道:“好么!”便接过杂役手中瓢,仰了一脸酒,推了过去。邵泽接饮,张茵猛然拔刀便搠了过去。忠武卒随即张弓、持枪涌了上来,近处的银刀卒吃了搠,远处的吃了射,一百五十人,很快就尽了。所谓“张飞”便是指张弓飞箭;“周仓”便是指裹甲持枪。此乃张茵的隐语,郯县城外突骑擒裘甫也用过的。 杨玄质惊魂未定,王式已到了跟前,道:“骠骑(与“相公”相似,骠骑也是尊呼,北司功高者多赏骠骑上将军),有旨尽诛银刀七军!”杨玄质吞了一口痰,问道:“可有成算?”王式道:“有!彼等刀枪尽已入库,所居多集于四五坊,诛之如屠猪狗耳!”杨玄质弹指道:“好!相公,我来引路!”便呼起亲卒与小阉来,宣宗皇帝的王法,戎臣失律,并坐监军,反之亦然!此功非小,成功之后未始不可与兄弟齐肩! 王式随即向在傍的高罗锐道:“裹甲捉队!”高罗锐流矢转身呼喝,并未迟疑,一者经了浙东之役,知道此公智计足用;二者此时亦无退路,若是迟缓不利,一都皆无处逃生。士卒也同此心,抛撇下酒肉,纷纷解囊取甲。 王式将心中所谋与杨玄质、张茵、高罗锐等人说白了,道:“不分老小,期于必尽!”杨玄质道:“相公所论是,尔等不可心慈,功成之后,无忧不富贵!”张茵等都应了。两都捉好队,分作四队,王式、杨玄质、张茵、高罗锐各押一队,分向四坊。在场吏员则散往城中诸坊安辑百姓。 此时五更未到,城中诸坊尚是一片黑寂,坊门也未开。七军将士连日见着王式勤于政事,又私下使酒肉往忠武、义成卒嘴里掏过话,都不见有什不好,又想着忠武、义成不过两千人,哪还想有其他的。这时睡梦中听得破门之声,都还没往坏处想,有的单衣赤脚便嚷了出来,有的倒也掇了腰刀,有的就没动,由着婢仆去巡看。义成、忠武卒是分伙(一伙十人)入户,长枪短刀杂弓弩,见人便杀。惨叫声一起,妻妾先惊,小儿女哭,大儿女喊,爷娘长声短声的唤。这些当家立户的恶汉子便掇刀的掇刀,取弓的取弓嚷喝起来,脖粗的便往外抢,腿细的便往宅后逃,心孝的背了爷娘,肝正的唤了兄弟,脾软的搂了儿女,肺烂的卷了细软,肾大的拖了妻妾,很快一城都闹动了。 杂吏们把着坊门大嚷:“相公有令,但诛七军,他军平人勿须惊扰!”平人自是不敢惊扰,紧合门户。他军心里既痛快,又难安。痛快是银刀、雕旗七军的好他们从来没份,难安的是七军将士不仅是他们的将官、军中的兄弟,还是他们的亲戚乡党!可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动,没得将自己一宅的性命赔进去。在城上的士卒却有念情念义的,开了城门,由着挣出的逃,五鼓已响,门是合开的! 直到四坊事了,王式才下令闭城门,他不是这时才想起,而是困兽犹斗,围城必缺,惧有意外。随后便下令搜捡全城,敢藏匿银刀七军者,格杀勿论!城中搜检过后,又下令诸州诸县搜检。 懿宗也好,夏侯孜也好,其实并没有令王式尽诛银刀七军,但是他们对王式的处置还能接受,内外诸大臣平章过后,懿宗于八月二十八日给武宁军下了敕—— 改武宁节度使为徐州团练使,隶属兖海节度使;复以濠州归淮南道;更于宿州置宿、泗都团练、观察使;留将士三千人守徐州,其余皆分隶兖、宿。 以王式为徐、泗、濠、宿制置使,与监军杨玄质分配将士赴诸道毕,然后将忠武、义成两道兵至汴州,各遣归本道,身诣京师。其银刀等军逃匿将士,听一月内自首,一切勿问! 章七上:冷眼繁华孰知误,谣诼纷纷兵车行 唐朝的官制大抵承隋之旧,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为六省。次御史台;次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为九寺;次将作监;次国子学;次天策上将府;次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领军、左右武候、左右监门、左右屯、左右领,为十四卫府等等。团练使也好,观察使也好,节度使也好,职名但凡有个“使”字的(也有不带“使”的使职,比如翰林学士)其实都不在国初设置的这套职官内。 所谓“使”者,天子之使也。天子临时有了事,需得个人去办。恰好便有个入眼的人在跟前,便使了此人去,使了和买木炭的,便唤作木炭使;使了养马的,便唤作马坊使;使了监宫门的,便唤作监门使;使了掌管财政出入的,便唤作度支使;使了往中书门下参议大政的,便唤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称同平章事,平章便是商讨之意)。凡此之类,或大或小,遗之尘埃,载之史书的也不知多少。 本来天子临着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内外诸司都是有专人专职去办理的。比如和买木炭,本是太府寺分署所职;养马的,本是殿中省尚乘局所职;监宫门,本是左右监门卫所职;掌管财政出入的,本是尚书省户部度支司所职;参议大政,本是三省长官所职。天子坏制度,或者是临时对人起意,或者便是事小不欲烦有司,或者是嫌当职者不能称己意,或者是对当职者不放心(观军容使、监军使、监阵使便是对将帅的不放心),当然也确实随着世易而出现了异事! 比如发生战乱,某州团练了数百上千义勇,以充守捉之用。原来州官中便没有设置此类武官,所以须得设置新职。可团练兵是随战事而起,战事一平便当散归田亩,设置一个正经职官,以后事了又不便废撤,故以天子之命且设“团练守捉使(简称团练使)”,事了,使命亦了,在情在理!可有些事却是久久不能了的,比如塞外诸胡强盛,天子有意攻略之,便不得不将数州之兵马、百姓、财赋授与一人节度!诸胡非一二载可弱可灭,使便非一二载可废可撤。又比如盐铁使、转运使,国家一日需榷卖盐铁,此使便一日不可废撤;国家一日需转运诸道赋税至长安,此使便一日不可废撤。 年久的使职便成了正式的职官,甚至取代了正经官制里的职官,比如三省长官不带“同平章事”便不能入中书门下参议大政,算不得宰相。懿宗之所以命王式了罢徐州之事便只身归朝者,并非对他不满,因为“制置使”在此时并没能成为一个正式的职官,徐州的事情处置妥当,此使职便也终了。王式在浙东的官职是观察使(观察使只比节度使少了根节旄,也是无事不管的数州长官),到徐州是节度使。武宁军既撤,这块地面便没有与他功绩相应的官职。 王式知道自己的新职多半便是得一镇节度,可回长安的路上他也想过,以着安南如今这个乱状,或许朝廷会再次用他往安南(若是夏侯孜能主张的话),因此一路上但凡过州过府,他都要打听安南最新的情况。在汴州的酒宴上,宣武节度使李福便告诉他岭南西道节度使蔡京已赐死永州!王式停了杯,问道:“兄惜之乎?”李福道:“乱臣贼子,奈何惜之耶?”王式大喜,举酒道:“既不惜,当满饮三杯!”便举了酒。李福乃宗室子弟,五代祖乃襄邑郡王李神符(唐太祖李虎之孙),兄李石乃文宗宰相,也不是个正经书生,得兄之荐乃得入仕。王式问他惜不惜蔡京,是他兄长李石曾为令狐楚僚佐,而蔡京之发迹正是倚了令狐楚,以朝中的论法,李福与蔡京可谓令狐綯之党——牛党!而他以父而论(王起曾为李吉甫僚佐),则是李党;以伯父而论,则是牛党。 这蔡京本来是个和尚,不爱佛经却爱作诗,不爱空山静却爱势门贵,令狐楚在滑州时,吃这厮逢迎上了,令狐楚见他满纸风月,着相不空,便劝他还俗业儒,这厮便就坡下驴,便执了弟子礼。到令狐綯作相,这厮便轻易中了进士得了官。 本来岭南是无所谓西道、东道的,便只是囫囵一个岭南节度使,除却广州本府外,下辖桂管经略使(治所桂州)、容管经略使(治所容州,今容县)、邕管经略使(治所邕州,今南宁)、安南经略使(治所在交州,今越南河内)。交州失陷不久,经略使李鄠纠合土兵又复取之,朝廷却不肯放过失陷之罪,贬了李鄠,另任了盐州防御使王宽。不久,南诏复侵寇,王宽告急,朝廷以为不能,遣了前湖南观察使蔡袭往代,并大发诸道三万兵马往援。军至蛮退,阁中诸相以左庶子蔡京有吏才,遣了制置岭南事。懿宗好佛,蔡和尚还京奏事便大称旨意,于是又出任荆襄以南宣慰安抚使。和尚得了上心,便歪了心,奏称岭南一道阔大,广州难以统治,宜分为两道,以邕州为西道,割桂管、容管所辖四州为属郡,兼统安南、桂管,朝廷以为然,便用了此公为第一任岭南西道节度使。 和尚既得了节,便唯恐有人来夺,见蔡袭是个有能耐的,心里便猜忌上了,不久便上了一封奏表,说“南蛮远遁,边境无尘,武夫邀功,妄占戍兵,虚费钱粮”,又说蔡袭是自以为“穷荒路远,朝廷难于覆验,故得肆行奸诈。请罢戍兵,各还本道”。朝廷便信了,从了。蔡袭累次上表奏论群蛮必然再犯,不可无备,乞留五千人,又作十必死状申中书,阁中诸相终不肯听。 这秃厮既得志,便真个以为岭南西道“穷荒路远,朝廷难于覆验”,将一腔子奸诈都使将出来,盘剥军人百姓,乃至用上了炮烙之刑。邕州军士苦捱了两月多,耐不得,便将这厮逐了。秃厮奔至藤州,竟诈为天子敕书,私铸攻讨使之印,大募乡丁及傍侧土军返攻邕州,将士却不肯用命,闻鼓即溃。蔡和尚便往桂州调兵,桂州经略使郑愚却不认这个长官,不肯相纳,更不肯听命。这时,朝廷早得着了邕州监军及将吏之报,下诏贬和尚为崖州司户。这秃驴却不肯往崖州,悍然抗诏北返,懿宗大怒,便下诏赐死! 前面的王式都知道,后面抗旨北返一段却是李福说与他知道的,俩人吃了三杯酒,王式笑道:“和尚此生为文公(令狐楚谥文)所误不浅!”李福道:“彼可是知误者?白练系颈犹呤: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王式不觉摇头而笑,见李福不存党见,便又道:“误却一和尚事小,误却朝廷则不可了!蔡京岂有武干,乃用于多事边镇,阁中诸相实难辞其咎!”又道:“自夏侯公出镇,阁中处置岭南之事便没了章法! 杜氏蛮不叛,李鄠不得失安南。李鄠既复交州,前又有复播州之功,则不合问失陷之罪。阁中却问之,又问杀杜氏老酋之罪,欲以慰蛮心,收用其力!此乃痴书生之智,人讥其为秃角犀,不切于用,岂不然乎!尾大不掉,本大难摇。杜蛮倔强溪洞三四百年,根大叶茂,今时不加削剪,明日便是南诏!弟在安南,亦曾离间杜氏亲党,使彼相杀。李鄠有罪,则弟岂无罪? 段文楚又有何罪?募土兵以代戍兵,此乃晁错成策!陆宣公(德宗相陆贽)亦屡言之,德宗曾用于西北,玄宗之长征兵与此亦无以异!阁中诸相皆是进士出身,贤于你我远矣,却处置如此? 今往邕州的不知是谁,弟敢断言,蔡袭十必死状不虚,不在孟冬,便在仲冬,朝廷不速遣大兵往戍,安南、邕州必再陷!广州既已别镇,也助它不得了——镇便不合分,分于太平之日尚可!” 这些话在王式肚腹里放了有些时日了,只是不得个人来说,回京后纵得了人也说不得。他与李福年岁相仿,气味相投,岂可放过的。李福点头道:“公此次回京,或者便为此事!”王式道:“吾老矣,无能为也矣!”李福道:“为兄犹壮,弟安得便老?”王式摇着头道:“为多姬妾也!”李福一怔,不觉大笑,这厮既是自嘲,也是嘲他,自嘲好色无厌,嘲他好色而不可得。 回长安后,王式入宫复命,懿宗劳问了他几句,便说已下敕中书,用他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正第三品),王式倒是一愣,一个正经文臣如何办了几件戎事便成了武夫?却也不敢有话,即时拜谢了。说不了几句话,懿宗便使枢密送他出来。到了殿外,老的(西门季玄)先抬手致了礼,杨玄翼也揖手道:“王公识得西门公,可也识得吾杨玄翼否?”王式流矢叉手道:“声名早闻,徐州骠骑亦屡屡说起!”杨玄翼道:“吾兄粗笨,幸遇公乃得立下微劳!”亲切送到延英门才住了脚。王式便问道:“枢相,浙东立功将士张茵、高罗锐、韩宗政等辈,可有了恩旨?”杨玄翼道:“公且放心,天子圣明,赏功罚罪,一丝也不会差的!”西门季玄也重重点了头。 王式出来,便折往中书省。到了堂下,正逢着诸相在政事堂里论事,便往廊下候着。半个时辰后才得进去,四相都还坐着,王式愣了愣,还是先揖了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杜悰、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毕諴,后才揖了左仆射、同平章事夏侯孜以及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杜审权。其实他合先揖夏侯孜的,仆射品级虽高,可在授官上全做不得主,他不想得罪人,也还想得根节旄养老来!谢了官赏坐下,将浙东、徐州之事简略说了一过,着重提及了张茵、高罗锐等人的功劳,便出来了,本意是准备好好论论安南的,却没人问起! 章七下:冷眼繁华孰知误,谣诼纷纷兵车行 一如王式所料,冬十一月,南诏帅群蛮五万寇安南,朝廷虽前后调发荆南(治江陵)、湖南(治潭州)、桂管义征子弟、山南东道(治襄州)弩手往邕州,委节度使郑愚(由桂管经略使升任)节度,可安南已围,道路断绝,救不得至。正月十日,交趾城再破,蔡袭及所有安南将士全部战死,前后两次被杀掳军民达十五万之众。南诏留兵两万驻守,远近溪洞夷獠尽降。 而这时的懿宗皇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正月元日在外朝含元殿受了朝贺,便开始斋戒,准备于初七举大礼祭天——祀圜丘,北司南牙也因此奔走不暇。大礼毕,又开始准备二月初一的拜陵,懿宗皇帝孝心大,下旨遍拜高祖、太宗以来十六陵,安南的事还得靠后。 十六陵分处咸阳、奉天、泾阳、三原、富平、渭南诸县,非一日可毕,若依着礼,一日只合拜一陵。这且不说,天子离京城,亲则妃嫔、皇子、公主、亲王、嗣王、驸马,内则中尉、枢密、宣徽及诸司各长,外则宰相、公卿、常朝文武之官、供奉官都得扈从,奔走之阉官、宫婢、傔从、奴仆,护卫之六军,合数十余万人,一日所费不可胜记。如此动众却也非首次,懿宗即位三年以来,早已将城中两街诸寺、曲江、昆明、南宫、北苑都这般浩浩荡荡的游过了,而且游必有赏,全不计多寡。 当年裘甫未灭,右拾遗薛调便曾上言,兵兴以来,州县税外别税,赋敛无度,百姓无以聊生,不走他州,便逃入山林为贼,并断言天下各处群盗,半为逃户。其后邕州失陷、嶲州(今四川西昌)受侵,左拾遗刘蜕也曾上疏,劝其节娱游,以忧悯示天下,以劝士卒效死力,以待边境乂安无事再游不迟!年前吏部侍郎萧仿也曾上书,言佛非帝王可慕,劝其罢去大内佛堂经筵,躬勤政事,多接对宰相,求人间疾苦,不缪赏不滥刑,胜残去杀,以求福远祸。 李漼或听或不听,确实也有所收束,可即使在深宫大内,他耳目心神还是在内教坊与内道场间游荡,神佛赐予他的已太多太多,他不再奢求什福报,他甚至也不祈祷免于灾祸,只求能报得其万一。他酷爱音律,也精通音律——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故有兴不可不乘,有乐不可不行。 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当然李漼并没有总是想到死,想到死后他人将如何,在大明宫里过了一个年头他便知道自己一时是难死了,可是他总要过一种生涯,而当下的是他最熟悉的,最擅长的,也是最想要的。像他祖父(宪宗)、父亲那种——就像臣工所祈望的,他未始不可以去尝试,可他知道即使用尽全力也终究不能肖,最后的结果将如孟轲所言:“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他不想做文宗第二! 他甚至在心里也不认可臣下所说“天子之言行,动可致休咎”,(依了他们的话,则安南之陷竟是自己不君所致,岂不荒谬?)天意从来微渺,祸福皆由前修。凡人如此,国家亦是如此。故有求而不得,有不求而得,有求彼得此,有求此得彼!祖宗的江山垂至今已二百五十载,礼法制度皆在,故旧世家皆在,不倒得便坏了。只要南牙北司诸大臣,不大坏故事,事情有他“躬亲”与否都相差不大,况且南牙要他“躬亲”也不过是欲借他压北司罢了! 拜陵还宫,懿宗开始躬亲过问安南之事,内外诸大臣的意思相同,若不图收复,则南诏必不肯止于安南,当选将发兵往讨之。将还未择定,岭南西道节度使郑愚的表状已至,言南诏北逼邕州,他是儒臣,无将略,请任武臣。杨玄翼便请用义武节度使康承训,南牙诸相都没话,也说不得话,舌头都吃蔡京割了去了,况且此人也确实可用! 康承训乃灵州人,将家子,其曾祖康植,曾手缚逆胡康待宾,平六胡州,最后做到了玄宗朝的左武卫大将军。其祖康日知,少事成德节度使李惟岳(其父李宝臣,安禄山养子,首任成德节度使),李惟岳反,康日知守赵州不从,王武俊(契丹人,王承元之祖父)返军诛李惟岳便受了康日知的棒喝,生封会稽郡王,死赠太子太师。其父康志睦为右神策军将时,曾讨平张韶染工之乱,平横海李同捷又有功,生封会稽郡王,死赠司空。康承训以门功隶神策,进累至左神武军将军。宣宗用为天德军使(今乌拉特前旗),承训罢冗费,市马益军,党项不敢窥,封会稽县男,用为义武帅,于今已四年,军府安辑,不闻恶声。 康承训到长安后,懿宗在延英殿召见了,这厮老而未衰(行年五十六岁),身体肥大而不重滞,威而不厉,颇有一股良将风采,听了问,拜下便道:“北人劲勇,南人弱脆,地气使然,臣但得三万兵,必为陛下解此忧!”懿宗忻然,遂下诏用他为岭南西道节度使,增发发荆南(治江陵)、山南东道(治襄州)、江南西道(治洪州)、岳鄂(治鄂州)一万军随他赴镇。 中书侍郎毕諴似乎对此任用不满,康承训未至京,便上表言病请辞。市井却传闻是不满“同列”徇私不法,“同列”徇私不法而不敢言,那这“同列”只能是他的恩主杜悰了。李漼也没有细计较,杜悰乃他姑父(杜悰妻乃宪宗女岐阳公主),计较不得。用翰林学士承旨杜审权代了,又用翰林学士杨收代了承旨一职。朝野以杨收非势门子弟,藉藉无名,蓦然便做了“内相”,便风言杨收之暴贵,乃与杨玄价兄弟联了宗,懿宗也只是一笑,杨玄翼也确实说过杨收的好,可杨收的好是盲瞽之人也知的。 杨收身长六尺二寸(约今一米九),广颡丰颊,疏眉秀目,可谓壮伟!为人寡言笑,矩步方言,博闻强记,通经善诗,望之巍然!七岁丧父,母教以书,十三岁吴人便呼为“神童”,二十六岁遂一举得进士。因母奉佛,幼不食肉,及得进士其母强之乃食,如此孝心,势门子弟谁人有之?南牙有些人心眼也未免太窄,且杨收乃杜悰旧吏,(杜悰镇淮南,杨收入其幕为推官)入翰林院也是杜悰所荐,岂由北司? 当四十八岁的杨收如山如岳的与杜悰、杜审权、夏侯孜站在一处,击黄钟,奏大吕,康慨奏事论事时,懿宗便愈发觉着其中俩个不堪任,一个月后,便出杜审权为浙西节度使(治润州),两月后出杜悰凤翔节度使(治凤翔)。以夏侯孜为门下侍郎,以儒学名臣户部侍郎、判度支曹确(父为德宗时进士)同平章事。中书侍郎且空着。 夏侯孜位在首相,安南便有了新处置,恢复了一月前才废撤的安南都护府,以上月才任命的行交州(置于海门镇)刺史宋戎(自右监门将军迁任)为经略使,又发山东诸镇万人镇之。令与康承训犄角复安南;又升徐州为观察府,还以濠、泗二州,再发其兵往岭南。同时雇商贾千斛大船,走海路自福建往广州运米供军。他很认可王式往浙东时的奏对:兵多则破贼速,破贼速则省费!老虎扑狼不如狮子搏兔,况且还不知康承训是虎是狗! 然而南诏并没有如上次退避,在向邕州逼进的同时,另一只拳也向西川挥了过去! 章八上:王师百万难枝梧,货赂公行落雕虎 扬一益二,益便是指西川治所所在的成都府。西川下辖汉、茂、彭、蜀、眉、嘉、雅、黎、邛、嶲、戎十一州,南北千里。成都府在天宝年间辖十县,户近十七万,口近九十三万。不仅盛产各色织绵、丝罗、花布,更有蜀马、麸金、丹砂,麝香、牛黄、蔗糖,可谓物富民丰,天府之国。安史以来,虽遭了几回兵火,及韦皋得节,号为大治,他镇一月一贡“羡余”(所谓常赋常税之外而有余财),西川乃有日贡,而百姓也不怨苦。 安南五州之地,广狭不下西川,户口则大不如。天宝年间交州一府八县,户不过二万四千、口不过十万。如今两道虽大不如前,然孰轻孰重依旧是不掂可知的。且以形势而言,安南不过外宅籓篱,而西川可谓天子内宅! 南诏的进攻,虽然很快就吃嶲州刺史击退,夏侯孜可并不敢大意。三年前,杜悰从西川入相,便言西川“兵食单寡”。他在镇欲有所增补,奈何府库不充,求治一年半载,府库稍充,便又回了长安。萧邺(宣宗宰相)在镇两年亦不闻有所更张——纵有所更张,只恐亦难应大寇。过去一年,朝廷为安南征发了八镇六万人马,南诏若声东击西、避实就虚,抽调重兵攻西川,则成都必危! 这些话在政事堂里一说,兵部侍郎、同平章事高璩便道:“堂老所论极是,下官以为兵马合遣,节帅亦当另择!萧公在镇,唯以饮食养气为事,一旦变起,必不能堪!”曹确不动声色的长吸了一口气,饮食者,天性;养气者,儒事。萧公果能如此,倒未必不能堪的!可他并没有发言,高璩受夏侯孜援引乃得从东川入相,相比自己,他理当更知川中事,更知宰相心! 杨玄翼与西门季玄对了一眼,便道:“但钱谷足,便发罢!”兵部侍郎杨收抬手道:“枢相,钱谷事尚可办,军马却难——河南诸镇近年频征讨,士卒劳苦,可否于禁军调发?”西门季玄道:“内相,皇帝养兵百万(穆宗长庆中,天下养兵九十九万),岂无处抽得一二万之兵?”杨收道:“枢相,此非妄语!近畿诸镇乃以卫京师,不可轻动;西北诸镇乃以扞吐蕃、党项,亦不可轻动;河东诸镇乃以遥控塞北、近扼河北,亦不可轻动;河南沿河诸镇,亦须防备河北。自王河阳(王式此时已为河阳节度使)诛银刀,其余党逃匿山野,徙兖者亦多逃,两相合势,所在为患,亦须用兵;江南之兵寡弱,亦有守戍岭南之任。 且百万之兵,乃兵额,非实有其数,如李蒙贪空额之衣粮者天下必非一二辈!且诸镇之兵皆世有其籍,廪食终身,实额之兵亦多有体弱、衰老、伤残、疾病不能用者。况乎河北五镇便去十五万,左右两军之额又去二十万,固不足用也!”杨玄翼道:“圣人肯时,自然发的,只是诸位相公亦得另有思谋!”夏侯孜点了头。 六人论了个大概,最后又转到择帅上,都没合适人选。自郭英乂、崔旰及刘辟乱蜀以来,西川节旄便非宰相不授,高崇文讨平刘辟,犹以武夫自嫌请辞。如今这朝中要得一个有武干且年不甚老的前宰相,哪里寻得出来?除非便在这阁中出! 临起身时节,杨玄翼说道:“交州经略使宋戎经年无功,似亦当另择!”杨收道:“容管经略使张茵实为骁将,今使居于邕州六百里之后,实非用将之道!堂老,可使张茵权领交州事,责以进取,必有成功!”夏侯孜道:“便如诸公所论!”他对宋戎也不甚了解的,张茵随王式所至立功,自然是可一用的。杨玄翼本意是要得个缺卖钱,不想杨藏之不晓事,见坑便蹲,也只得且罢了,说了一句“一切还得圣断”便起了身。 懿宗自然也掂得出“一切”的分量,准了所奏,又使人往两军谕意。亓元实当即应了口,圣人的心向着杨氏兄弟,他再违意岂能得着好?也不待第二日晨参,送走宣徽院的便擂了鼓。 左军也好,右军也好,其实皆非一军,除左右神策军外,又有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六军,六军各有军使,神策军使由中尉充任,故神策衣粮最厚,赏赐也最厚,升转最速,得任用也最易。诸军使领着在营诸将到了右军院,听了声都不说话,这不是南牙与北司过不去么? 满座的肥汉们除了几个从外镇升转上来的,便没有一个是经过真战仗的!士卒上一次裹甲厮杀还是文宗九年(公元835)的郑注、李训之乱(甘露之变)! 亓元实扯嘴一笑道:“怎的?这不是富贵之道?不要钱,都轻贱了?”便目一众神策将。这时却拜出来一个羽林将来,道:“末将高泰愿往!”亓元实问道:“是谁家子孙?”这些大小将官多少都是有些出处的。高泰道:“末将祖父乃威武司徒南平郡王,末将父亲乃司空密国公!”亓元实刺了一下眉头,谁记得这些的,有唐以来生授死赠的“司徒”、“司空”也不知多少。右羽林军使田全操道:“便是高崇文之孙,高承简之子,现今秦州防御使高骈便是他从兄!”这厮年老,记性倒不差,亓元实马上就知道了,道:“既是高崇文之孙,便合去西川!尔等都出一席酒钱送他上路!”众人都应了,说了几句闲话挥了出去。 田全操却站着不动,堂上人空了,他才道:“军容,禁中兵马其实不宜轻动,最好于外镇勾取!有了什万一,也好说道,脸上也好看的!”亓元实顿了下道:“也罢的!”于禁中出兵虽则好看,万一在西川露了短,可不仅是大折右军声威,更连带得天子也颜面无光。便问高泰可堪使用。田全操道:“军容细嘱他一番,但入成都城守,其他一概不管——将得兵去,将得兵回,便与他奏功!”亓元实笑道:“如此倒便宜这厮了!” 高泰是欢喜不已,家里虽然又是王又是公的,可那都已是年久的事,他父亲死了三十七年,家口又众,他又是个幼子,与几个兄长争不得,日子过得哪还像个公侯之子。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第二日一早拜了中尉,便领着几个亲从出了开远门。 神策左军在畿内有八镇,右军也有五镇,散布州县,镇各万人,以镇使押之,监军督之。这厮们有些本与神策了不相关,只是贪神策衣粮丰厚,才上表请属的。立了神策的幡子,人便不同了,什事不问,什人不认,只是鲜衣美食的过活。所在有了警,当道节度使也指挥不动,还得遣人于中尉处取进止。不过庆州、良原、怀远、麟游四镇还是经过战的(前三镇本来就是边军),宣宗收三州七关,因着地近,都出过力。 从麟游县取了五千兵出来,这日午后过了渭水,马饮水,人吃粮,便且驻下了。二月仲春,风和日丽,水中跳鱼,远山飞鸟,实在爽人心意。高泰绕着大旗眺看之际,突然便听到对岸有人在唤:“对岸是哪位高将军?”水边士卒嚷白了,那边便嚷起“九叔祖”来,很快就打马从桥上过来了。高泰一看,似乎是侄孙高浔,流矢过去了。众人都有些惊奇,这侄孙与叔祖最多也就差十五六岁!高浔近前便磕头行了子孙礼。高泰扯起来上下看了一过,欢喜道:“十五年不见,人还是那个人,只是黑大了许多!”又看了看,才问道:“阳郎,你如何在这?”高浔道:“王宴实(王智兴之子)不能服众,反责五叔祖争权(去年二年,于秦州置天雄军,以成、河、渭三州隶之,王宴实为节度使,因高骈久在秦州,依旧为防御使以佐之),又责五叔祖不理事,便吃召回了!” “哦,人何在?” 高浔指了指。高泰流矢朝亲从吩咐了一声,跳上马,过了桥,便看见官柳荫里缓悠悠地行过来一匹雪白的大马,鞍上坐着一个道袍道冠的汉子,看不清面目,也不知是谁,在那里与风较着劲捋颌须。还以为是个野道,马近了才看出便是他第五的从兄,流矢嚷道:“五哥,作诗还是参道?这般唤也不肯应!嫂嫂侄儿可在后面?”高骈一怔,笑了起来:“九郎,却是你!今晨占得天风之卦,便知必有遇,果然哉!”便下了马。高泰道:“哥,边上杀了十五年,没想这道是好得愈深了!”又道:“人也白净了,阳郎那手脸却黑粗得奴仆也似!” 高骈叹声道:“是我累了他,我修道他便得当事!九郎,眼额生华,要腾达了!”高泰笑道:“哥要是神仙便好喽!”高骈笃定地道:“气运已行,五年十年,必作藩侯!”高泰道:“那哥再算算,弟这是往哪里,吉凶如何?”高骈道:“不用算!马啮渭川旗插天,东西无事向蜀川。豺狗之性难作虎,锦城犹可日高眠!”高泰听清楚了,却不甚明白,道:“为什?”高骈道:“豺狗者,得一骨一肉,则必护之!今南诏已得安南,溪洞之蛮皆从,我军虽大集,然无一军敢进者,彼岂肯便舍已得之土地百姓而集大兵图西川哉?此必不然!” 高泰点头道:“果如此言,则弟此行岂非有劳无功?”高骈道:“神策之兵不可猝用,强而用之必有灾殃,弟但顺之,有劳何患无功?”高泰道:“也罢,亓军容也是这般说来!”又走近两步道:“如今西川正择良帅,哥可有意来?如今也不是宣宗时了,康承训这番往岭南便是使了钱的!以祖父当年在蜀所为,再以哥的年资,舍上十万贯与杨玄价便有了!”高骈道:“我可是康季荣来?”高泰道:“五哥,五年刺史、防御使,七八万贯当有!余下的,军中便可借贷,只是息钱不少!也不怕的,但了西川节,再多十万贯也能了帐!”高骈肃了脸道:“月俸七十贯,如何得七八万贯?”便上了马。 高泰没意思,不想这个从兄也以清廉为事,随了一段,问道:“五哥是得了左骁卫将军?”从三品,月俸才五十五贯!又道:“祖父与我父亲真是憨,偌大功勋,却顾名不顾利,何似王智兴?贪暴无耻,积财巨万,却流庆子孙!”高骈不觉喝道:“住口!去罢,无堕家声!”高泰叹了一声,又道:“也不急的,如今阁中有了宗人,但有机缘,多少会看顾的!”说了两句,便打马去了。高骈默了一阵,吟起一首旧诗来: 无金寄与白头亲,节概犹夸似古人。 未出尘埃真落魄,不趋权势正因循。 桂攀明月曾观国,蓬转西风却问津。 匹马东归羡知己,燕王台上结交新。 其实若论贫窭,这个从弟是大不如他,二伯父毕竟是做几镇节度使的,而他父亲在禁军磨捱了一世,也只做到神策虞候。到他成立时,家中已是空了。武宗时也好,宣宗时也好,禁军中风气其实都无多少差异,要升迁便得使钱,中尉就指着这个富家的。那时中尉收牙敛爪的,圣人许的少,便也狠着口要钱!他能文能武,誉满两军,可就是得不着好职。一年狠了心,托言往幽州祭祖茔(高崇文本幽州人,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不从安禄山反,率平卢军民南迁青州,其祖父、父皆随之,高崇文便以平卢军卒起家),要寻一场大富贵,不想过河到了内黄,马病不能行,兰若寺和尚也劝,最终还是回转了。熬到大中二年(848年),党项叛,有钱子弟不欲行,他才得了机,以“神策都虞候”押着一万禁军到了长武城(属邠州),又到灵州,又到秦州,直做到秦州防御使他才得着闲。本想再熬几年,但得机缘,未尝不能做到藩侯,不想吃王宴实这厮挤了,十五载征戍,威震羌戎,却失意如此,真可谓: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 章八下:王师百万难枝梧,货赂公行落雕虎 左骁卫将军是“十六卫”之一,十六卫即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以上将军、大将军、将军为长官,轮番宿卫宫殿,与北门(玄武门)禁军相对,故又唤作南牙十六卫。在府兵未坏之前,十六卫衙门遥领天下六百五十七个折冲府,可谓大衙门。府兵既坏,十六卫之兵由募得来,也还不小。而到了如今之世,十六卫只有左右金吾卫下隶有威远军一营兵,而威远军的军使仍由中使充任。其他十五卫都空了,衙门还在,大大小小的将吏也在,下属的亲、勋、翊卫五府也在,依旧有各色品官子孙填进来作为入仕之阶(有官荫入禁军也得使钱,还有些文官子弟讲气骨,有钱使也不愿入阉官所押禁军),只是无兵,职责便是充朝会仪仗。像高骈这样的,可谓投闲置散,使有个安身支俸钱的去处。会趋势会使钱的,便能得着用,前交州经略使宋戎之前便是右监门将军! 高骈无意趋势,宗盟他家也只认高湜、高浔这一支,(高璩是北齐皇族后裔,先祖高士廉曾为唐太宗相)如今他身上的书生气、神仙气是逾发重了,回长安后,既没往禁苑中去,也没往宰相宅前去,故旧也没寻,只到本卫衙门报禀了,托病请了假,趁这三春好时光,整日介穿着道袍,到处游看。逢着和尚便参禅,逢着道士便谈道,逢着文士便吟诗,快活得神仙也似的。 到三月晦才了了假,第二日四月初一,天子御中朝宣政殿,京官九品以上,外州官因朝集在京者一律入朝。高骈久在边上,朝仪都生疏了,这天晚上上榻前还对着铜镜舞蹈了一番。第二日五更未到便下了地,摸着黑赶了二十来里路(高骈住在城西长寿坊,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排班也用了近半个时辰,到宣政殿里没三刻,天子便罢了朝。四月三日是大内常朝,高骈作为常参官又得入朝,又是二十来里黑路赴过去,生涯第一次入了紫宸殿,天子这回坐了五刻才罢。然后五日又朝、七日又朝、九日又朝…,遇着值日,他还得作为仪仗站在殿外,高骈给这些无穷无尽的奇日(唐帝奇数日坐朝)拘得一身上下内外都不自在——朝堂虽有他的立足之地,可并无他的置喙之处。以祖宗之法,他既立在朝堂之上便可以说话的,可是他能说什?王宴实能挤了他,不仅是北司出了力,也必是经过南牙的,甚至是天子点了头的,他能说什来?越位言事,说什也得不着好! 这日从内朝退出来,像往常一样,也不理会谁,仰着头大步出了中朝,经过外朝金吾仗院时,便听到有人在马后高嚷了一声“高落雕”,一回头却是他义兄“独眼虎”周宝,流矢迎了过去,四条胳脯便交在了一起。 高骈是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降世,生得颀长。周宝是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降世,生得宽厚;高骈鹰眼猿臂,善射,曾在灵武一箭射得双雕,因此塞上之人皆唤他“落雕侍御”(时带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周宝燕颌虎颈,善骑,曾于右军击马球赌胜,奋不顾身,左目为球杆击碎,禁军因号为“独眼虎”。两人结义,一是周宝祖籍也是幽州平卢,祖辈时两家便有交谊(其曾祖周待选以县令拒安禄山而战死,祖父周光济为平卢牙将);一是当时武宗好击球,又屡称周宝能,高骈也有意学之。后来周宝去了良原镇任镇使,后来高骈也到了长武,两地东西相距百余里,兵势相连,便时常往来通气。再后来高骈到了灵武,地虽远了许多,但时常还是能得着声问的。 “兄长,何时回京的?” 周宝下颌扬,道:“出宫再说!”出了丹凤门,周宝便笑道:“便是昨日,左金吾将军——多是少了新军容的贡奉!”高骈笑道:“弟左骁卫将军!”周宝叹一声道:“又转回来了,也罢了,走,西市吃酒去!”周宝说“转回来了”还有一个意思,当年他凭着父荫(周怀义,天德西城防御使)以千牛备身(千牛卫最低武官)入仕,后来随着刑部尚书殷侑到了天平军(治郓州)任牙将,再后来以“才校”入宿卫,这才入了神策右军,现在又转回南牙来了!其实若不是宣宗忌用武宗之旧臣,按着不用,他现在即使未做到藩侯也能做到诸卫大将军的! 两匹马一径到了西市,还是旧时店旧时席,因要说话,便是淡酒。问了家属平安,便说到了康承训的邕州大捷。周宝道:“康镜子(康承训,字敬辞)这厮击球可一般,不勇,三年天德防御使便做了节帅,全没道理,我爷在天德便是终局!”高骈道:“宣宗岂是看他有才,不过因他家与河北诸镇有渊源罢了!但监军不掣肘,使兄往征之,早辑定矣!”周宝笑着点头,推了一碗酒,突然凑近问道:“今上如何?”高骈道:“玄宗之才也,音律妙绝!” 周宝哑然一笑,摸了好一会胡须,却道:“空恨武宗不能永年,如今吐蕃、回鹘俱衰,论恐热势蹙,张议潮正劲,出一支军接应,便可尽复开元之旧,而非空受其版图!据说张议潮年已过七十,若一旦老死,必生变故!”高骈道:“军不难出,难在钱谷!天宝之际,天下九百万户,兵近五十万。今五百万户,兵近百万,以五户养一兵,百姓疲困,遑论其他!”周宝长叹一声:“奈何?兵又不可消,消必生乱!去年攻入徐州的群盗我看多是失了衣粮的军汉?”高骈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不义不食也!”又道:“亦未必无法,只恨无人!但使农人生业可乐,则军人亦不惮归田!”周宝便又扯到武宗与李德裕身上去,虽则厚诚,却未免褊陋,当今天下岂无奇才哉? 吃了半日酒,出来日头也斜了,街面上却依旧是人来人往,长呼短应,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两人牵着马一边张看繁华,一边说论妻妾儿女,出了市坊门,周宝道:“千里,真个不往苑中去?人问起你,我怎说来?”高骈道:“便说——高骈非不欲来,职在南牙,身入禁军,恐为诸公累也!”周宝笑了一下,便上马去了。 康承训的捷报使朝野为之一振,为了速定安南,也是为了安定徐州,懿宗再次下诏徐泗选募逃军三千人赴邕州。在满朝举首盼捷之时,岭南东道节度使韦宙却有书状送进了政事堂,详细地陈述了他所知道的“邕州大捷”—— 康承训坐兵邕州,不设斥候,不修城守,南诏将入邕州境界,乃仓促出战,却为导路土獠所卖,撞入南诏伏中,五镇八千人一鼓尽没,唯天平军分道后至乃得免。及闻败,又惶怖不知所为,幸赖副使李行素之力,乃得有城守之备。 南诏既围邕州,治攻具将成,城中诸将请夜出斫营,康承训又不许,幸赖天平小校韩问再三力争,长跪嚎泣,磕头流血,乃勉强许之。韩问率敢死之士三百,夜缒而出,放火烧其粮草,大噪呼杀,如此破蛮良机,康承训却观望不动。待蛮撤围走,乃出数千兵追逐,所杀掳不满三百级,且多为胁从溪蛮,而韩问区区三百人便斩得五百级。康承训却不与奏功,得赏之人,非其子弟,则其部曲!军中怨怒,已是声流道路! 夏侯孜、高璩、杨收、曹确看过,都不敢瞒,递与了大内。 韦宙是咸通二年(861年)往镇广州的,势门之子(北魏韦孝宽七世孙,父武阳郡公韦丹),前朝能臣(曾平江西毛鹤之乱),懿宗清楚记得此公陛辞的情景,以广州乃海外宝货聚集之地,恐他贪浊,便有意说起石门贪泉,嘱他经过时,可下车一观。此公却道:“臣江陵诸庄积谷,尚有七千堆,固无所贪矣!”人臣对君,谁肯言富,可见此公乃实诚之人。 李漼对着这份文状是将信将疑,康承训是先皇用过的,天德、义武皆有绩,绝非无能怯懦之人,若说他贪没有功将士之赏以予亲近,此或者有之,人情孰不如此?毕諴又因何辞相?若韦宙所言信实,为何不径直上表?桂管经略使郑愚恨蔡京割去龚、象二州,便敢拒纳蔡京而劾其罪,韦宙这份状子安知不是欲复广西之地?思虑再三,也没动声色,使宣徽院遣人往验。 人遣了不多久,康承训的辞表便到了,自言为暑湿之气所侵,身体沉重,不能治军。一表未答,一表又至。延英殿议过后,决定且以张茵代之。不久,兵部郎中高湜便向中书侍郎高璩推荐了高骈,夏侯孜久闻其名,也不想高璩扯在其中,惹出些“任人唯亲”的物议来,便独自上密疏荐了上去。 章九上:白云溶溶翻恶浪,瑞雪纷纷降美人 安南都护、本管经略使高骈也不知是得了夏侯孜的举荐,便也没有想过往中书省拜谢。这日东门饮饯,亲朋毕至,胸中豪气干云,脸上又吃酒盖了,上马登程时节便取笔写了一首诗,使小厮将了往省中。夏侯孜四个正在堂中等杨玄翼过来议事,杨收手长便接在手里,还以为是谢恩帖,看完却不觉将书子一扬,道:“此人不可用!”高璩接了,没说话递与了夏侯孜。只见上面写的是:“曾驱万马静江山,风去云回顷刻间。今日海门南面事,莫教还似凤林关!”真是怨声满纸。 杨收道:“如何来?”夏侯孜道:“圣人所择,乌言不可用!且言虽怨,亦非无情。彼在秦州,取河、渭二州,略定凤林关,降虏万人,朝廷所报的确有失公允!”杨收道:“报之薄辄怨,报之厚则必骄!堂老欲答之乎?”夏侯孜点头,道:“不答其心必不安!” “何以答之?” 夏侯孜道:“心坚胆壮报君亲,十载沙场受苦辛。诗成斩将谁能敌,酒熟封侯好入秦。”杨收便不说话了,这是改高千里二诗而成,他昨日才看过的,其一是“心坚胆壮箭头亲,十载沙场受苦辛”,叹的是征人;其二是“诗成斩将奇难敌,酒熟封侯快未如”,是酬和之作,可谓粗浅!夏侯如此答,彼心必欢喜。 邕州距长安五千六百里,武安州海门镇在其西南约千里处,交州城又在海门镇西二百三十里处。对于北境横着偌大山岭(今谅山)的安南而言,近山滨海的海门镇真是一扇门户。历任安南都护都是先入海门镇,后入交州城的,时来时往的戍卒也是从海门来,从海门走。也不止官家王人,自泉州、广州南下海外诸国贩卖的船舶也时常在此停歇,海外诸国北来的船舶也时常就此停歇,甚至就此而止,不再向北,将偌大一船珍异卸下,再由江道运至交州,再溯着西道江(今红河)去到峰州、南诏国。因此海门镇是华夷毕集,市肆鳞次栉比,可谓安南第一个繁华处。安南城陷,海门亦是一空,过后置行交州于此,宋戎以诸镇兵万人守之,后又增兵一万五千人,张茵代康承训,又增军七千,合兵三万二千军,然无所进取。 这些情形高骈都知道,陇西无弱马,忠武无弱兵,宋戎、张茵不能进或者不为无故,因此延英对圣时节,他也没有将话说死,只说兵不须更遣,但任臣如秦州日,安南不足为忧。七月中离京师,行了二十来日,始到邕州。邕州此时是满目疮痍,州城之外吃南诏焚掠殆尽,城内亦是一片狼藉,城中一万将士勉强成军,士气跌入了谷底,高骈劝慰激励了一番,留下侄子高杰押军后行(张茵所属兵尽付高骈指挥),第二日侵早便上了道。 海门镇却别是一番气象,连山堑江,城垒高筑,逻队也遣得有法度,疏而不漏。过北江到了城门外,很快便迎出来了一个彪大的中年军汉,才通了姓名。便驰过来了一匹赤色大马,鞍上一个紫衣宦官,面色偏黑透红,抬眉举目,尽是骄气,扫看了一过,将掌一击笑道:“好,不枉姓个高!”张茵道:“高公,这便是李骠骑!”李维周跳下马来,一双手上下左右乱指道:“维岳降神,维申及甫。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千里公不远千里来勤王事,小阉李维周有礼了!”高骈笑着还了礼,他看出来了,这厮不好相与,张茵一见这厮便似撞了恶妇,毛羽都垂了!后面随着的绯衣监阵使韦仲宰倒不显牙爪。 高骈本意是要巡看一番再入衙的,李维周不肯,死活拽到了都护院。张茵却在门外止了步,抬手道:“高公,此间事皆已交予骠骑,邕州无主(张茵依旧任岭南西道节度使),这就别过了!”李维周道:“也好的!”高骈道:“张公,正待请教,何走之急也!”张茵道:“大事骠骑都知道,小事可问忠武将赵犫(音抽)、张贯!”抬了手转身便走了。高骈目侄孙道:“阳郎,送张节度一程!”高浔流矢追了过去。李维周摇头道:“张公什的都好,便是这不好——酒肉都在席了,不多他一双箸,吃又怎的?不是好人情?这是谁?”手指一指,似乎这时才看见随着的几个亲吏。 王殷抬手要道姓名,这厮却将头一点转身进了门。走到阶下,李维周蓦地发出一声长叹:“千里公,此是灰烬——灰烬,乃维周肉白骨起死生,肯构肯堂,乃有屋居,因此将士都念我的好,便是蛮中也知我的好名字,不敢犯这武安州!”又转身指着两行果树道:“此杧树亦是本使移栽,果肥汁溢,食之渡海,乃不呕浪!”高骈点头,依旧浅笑以待。到了堂上坐下,李维周劝了几碗酒,又是一声长叹道:“千里公,来此使了多少钱?使得冤了,不合使,不合来!康承训便悔了!”笑道:“他本意要买一处大镇,却落了中尉的手,险些儿吃蛮子生吃了去!”说完便咯咯地笑。 高骈道:“骠骑,安南情形究竟如何?”李维周一叹,道:“如何来?残了邕州,兵也退过了山!峰州、爱州、演州、驩(同“欢”)州都略得定了,各州修了城子,遣了守吏,如何来?交州十万兵是有的,胁从之蛮且不在其数,公意欲只手破之乎?”高骈道:“可知安南守将姓名?”李维周道:“蛮安南节度使唤作段酋迁,段乃蛮中贵姓!蛮安南都统范昵些,攻邕州的便是此人,现在峰州。扶邪都统赵诺眉,扶邪可知在何处来?罗伏州——驩州最南境,与林邑(汉日南郡,今越南南部顺化等处)、真腊(今柬埔寨境内)接壤!段氏居中,范氏北略,赵氏南略,勿作小觑,‘蛮’字下可伏着大虫的!”又道:“公不听劝,维周亦不敢拦,韦公,你也勿拦!”高骈依旧笑着颔了颔,有此物在,看来此番要成功也不易!李维周见高骈全不识情味,便冷了脸,吃了些酒肉,兀自起身,拽着韦仲宰便走了去。 高骈也不留,随了出来,人去了便赏看起这边裔的秋景,嘴里不觉便有了杜审言的诗来:“交趾殊风候,寒迟暖复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吟罢一笑道:“持中,果然不虚,已近季秋,犹是夏时风日!”踱了踱,又道:“持中,能诵姜礼部(姜公辅,爱州日南人,进士,德宗相)之诗文乎?”王殷便诵道:“白云溶溶,摇曳乎春海之中。纷纭层汉,皎洁长空。细影参差,匝微明于日域;轻文磷乱,分炯晃于仙宫。…”这篇《白云照春海赋》是王殷在道途中记下的,“白云”乃高骈道号,他为人虽实诚,这种趣他还是会凑的。 高骈在树下立了立,便从左边廊子往后面绕去,后面却是大片竹林,劲挺扶疏,青翠喜人,相比陇西真个是入了仙宫,不觉扣竹道:“持中,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王殷笑道:“都护合有了成策!”高骈笑道:“不相干!嵇康、阮籍以来,文士好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以为散虑逍遥之地。然武夫亦好之,瑶琨筱(音小,小竹)簜(音荡,大竹),军中有百用。尘外之士亦好之,道家以为中虚圆通,乃所谓橐龠,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佛家以为空静能破,青青翠竹,总是法身!诸道我皆有之,安得不喜?”又道:“策不空出,百战百胜者,知己知彼也!”说话间,高浔便寻了过来。 高氏子孙,无远无近,高骈最青眼的便是这个,不随着他的几个从兄(高湜、高湘皆是进士出身)习文,年纪小小便随他戍长武,如今军中、衙中之事是百事都会的。 高浔拜了起来,便禀道:“据张节度所说,南诏在安南之兵不过五六万,交州约是三万,峰州一万五千上下,爱州五千上下,驩州一万上下。可胁从之蛮,数当不减十五万!洞蛮、溪蛮、河蛮、茫蛮、寻蛮、裸形蛮、桃花蛮乃其大者。交州土蛮首领唤作朱道古,此人本是熟蛮,与汉人无异。八年前李涿镇安南,贪甚,大高盐价,一斗盐易一头牛!蛮人不能堪,朱道古纠合土蛮,号白衣没命军,逐了李涿。后来宋涯、王式来镇,便逃往了南诏,五年前安南之陷,便是此蛮勾结南诏所为。再陷也还是此蛮,前后三次陷城,现今蛮中都唤他作朱陷城,段酋迁也是甚为倚重,用作了土军兵马使! 李鄠复安南,爱州土蛮首领杜守澄是出了大气力。这厮却也不为朝廷,与朱道古一般的算计,要自做安南都护,因着南诏俘虏给南诏王上表,但使他镇安南便尽杀城中官军归附,不想却吃李鄠察知了,先动了手。现在爱州土军兵马使杜守浊便是他兄弟,爱州之蛮无有不从的。 驩州蛮酋唤作区乌,不知如何吃南诏扶邪都统赵诺眉杀了,现今州中大酋数扶邪县令麻光高部,南诏拓东节度使杨缉思攻杀蔡袭一役,这厮曾押五六千蛮兵往助。 峰州土军兵马使便是林西原七绾洞洞主李由独,累世忠顺,输租税,助防冬兵守戍,李涿在镇时,峰州刺史以为不如罢防冬兵,专任李由独。杨缉思诱之,以外甥妻小男李溠龙(溠音炸),李由独便降了南诏,南诏乃得肆毒于安南!诸州之蛮也数这李由独势大,麾下号有蛮兵十万,其三子李浸龙、李波龙、李溠龙皆有勇名,蛮中号为三龙驸马!范昵些围邕州,六万人马峰州蛮居其半! 张节度说他非无勇,只是乏计,安南城池坚固,段酋迁为人持重,只是坐守不动,他是无可奈何!且将士也畏蛮势大,不愿进讨!” 又数说了诸镇兵力及都将姓名才住了口,他禀事总是如此,有条有理,有头有尾。 高骈点头,却问道:“持中,浸波溠可有出处?”王殷想了想道:“有的,《周礼?夏官?职方氏》:豫州,其浸波溠!”高骈道:“是了,我想来必有出处的!李名山(李涿字)误国不小,惜哉!李太师(西平郡王李晟,死赠太师,李涿之祖父)、李司徒(凉国公李听,死赠司徒,李涿之父)竟有此子孙,辱没不小!汝当谨记!”高浔拜下道:“孙儿记下了!” 高骈问道:“张公可说及了李骠骑?”高浔道:“并无说及,只说韦骠骑贤者!”高骈道:“看来李氏颇有来历!允德,长安中贵可有李姓者?”李迪便道:“有的,左军神武军军使李道雅!”他是高骈旧年的好友,父亲是神策军校,他却好文,一心要举进士,到如今却依旧是一名不沾,因此人也变得沉沉郁郁的。吃高骈强拽了来观海的,一路上话便不多。 高骈将头摇着一点,道:“走,往军中看看去!”王殷看他似有眉目,便又问。高骈笑道:“间之招之!群蛮若能为我所用,则南诏不足破!然间之在我,招之在我,彼疑不疑,降不降,则不在我!故未可先言成败!若间之彼不疑,招之彼不降,则需恶战!海门之军如何尚不知,邕州之军一时难用!”往城上营中看了一回,高骈心中也有了结论,海门之军也用不得,一者是无战意,二者便是人马乌合,三万二千人来自十四镇,土音各异,恶战时如何布阵齐力! 第二日晨参,李维周携着韦仲宰一早便过来了,与高骈一起受了拜。高骈一一点了名识了面,便道:“尔等无忧出战,蛮势大,且休养以待隙!”李维周肃着脸将头一点,道:“此乃不昏!”高骈道:“虽则如此,战不可忘,蛮一旦突至,素无准备,何以应猝?自明日起,凡不在值之军,日于校场操练,听鼓而集,吹角则罢。一不如法,责而宥之;再不如法,系而杖之;三不如法,徇而斩之!一旬休沐,两旬一宴,尔等可知了?”众将拜出应道:“知了!”高骈再问:“可知了?”众将再应道:“知了!”三问三罢,说了些细节,散了。 第二日四更鼓响,高骈便下了地,梳洗罢了,在小厮的伺候下裹了久不穿用的明光甲,也不吃酒食,提了长剑,打马直奔校场。此时高浔早已在校场列了旗鼓,燃了油炬。高骈驰到讲武台下,下马登台,拄剑而立,不略作休息,便下令击鼓。此时五更鼓未响,众将士犹在梦中,及闻鼓声,纷纷跳起,穿衣裹甲,掇枪摸刀,人寻伙,伙寻队,混乱不已。及鼓声止,犹有三分之一未到。高骈一脸肃杀,一动不动,待众都将皆报已集,他才开口嚷道:“军者,因敌而动!敌者,乘隙而动!何谓隙?城壕有缺为隙,人心无备为隙,敌无时不可至,我等岂可以五更为安?可知了?” “知了!” “可知了?” “知了! 三问三答后,高骈又道:“明日鼓声止而未到,差一刻者杖二十,差二刻者杖五十,差三刻者杖一百,可知了?”又是三问三答,接着便申明军法,申一条,核问三过。过后才是操练,说了细节,三问三答之后,军分左右,中划界河,高骈便挥旗指挥,进则鸣鼓,退则吹角。左军迫近界河而退,右军迫进界河而退,是为一合;旗再挥鼓再鸣,左军再进而止,齐搠刀枪三次,右军再进而止,齐搠刀枪三次,两军齐进,界河一交便齐退,是为二合;两旗齐挥,左右军齐进,至界河交兵格挡喊杀,角鸣,两军齐退,看旗再返军至界河,再齐搠枪三次,是为三合。三合之后又是三合。练兵之法,总是大同小异的,这些对诸镇将士而言并不难,难的是步伐齐整、动作齐整,最难的是与他镇的齐整。当日近午而罢。 第二日却是五更鼓,也有挨了杖的,将昨日所申军令又申了一过,又是与昨日相同的操练。第三日是三更鼓,还是有四五人迟到,因着两日已反复申令,吃斩的也不喊冤。过后,李维周倒闹了一场,责他暴虐士卒。高骈还是以静持心,佛脸相待,不争不论,我行我素。士卒但能饱食暖衣,无伤无病,半日操练实非苦事,至于赏罚,既已申明,便不得不行。非此安能胜南诏数倍之众? 章九下:白云溶溶翻恶浪,瑞雪纷纷降美人 晃眼已过三月,海门镇的风雨少了,夜中也生了寒意。而在风景萧索的长安城,士人百姓都在企盼今冬的第一场雪,士人年尾不见一场好雪,便似春不见桃花、夏不当凉风、秋不尝新果,总以为是莫大之憾事;百姓不见一场好雪,便会看见来年的虫翻苗病、荒年欠岁、饿殍满野。身居大明宫大内的懿宗皇帝两种心思都有,安南未平,再逢上饥年,或者将有他忧。因此他在佛堂晚课时,便不由地向神佛有所祷祈,也因此他又很自觉的在佛前加了课,直到二更鼓响才从里面出来。 押殿使韩文约接着,便欢喜道:“大家,神佛赐雪了!”懿宗倒不信的,也没有理会,当他走进书阁时,心才动了,兀自到窗边扯了帷幕,窗才开一半,便有雪花旋着入了衣袖,李漼这才欢喜起来,流矢吩咐道:“去,宣淑妃娘娘赏雪!”韩文约应着接过了尚服手中的龙云大氅,李漼张手立定,韩文约身形虽显矮胖,动作却十分敏捷,很快就将大氅披裹好了,李漼抖了抖了肩,凭窗道:“罢了,她身子不好,将杯热酒来!”手便在窗台上轻拍起来,开始像佛槌,渐次便成了曲调。韩文约接了尚食捧过的玉杯,呈过去,又道:“大家,在先有个古人王子猷,一夜遇雪,便乘船万里去访友,可知雪不宜独赏,何不往翰林院寻个人来凑趣?”李漼一笑道:“也好,看谁在值,与朕宣一个戴安道来!” 韩文约会了意,转出来吩咐小阉道:“话与押院使知道,大家要人赏雪,要宣个年少知趣的来!是东院,勿乱撞!”小阉迭声应了,猫似的跑了去。 翰林院也有两院,东院便在金銮殿左近,西院在右银台门左近。西院是旧院,它的设置甚至可以追溯到大明宫还未修筑前,那时的翰林院便设在太极宫的右银台门,后来玄宗登基有了兴庆宫,兴庆宫便也有翰林院,总之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以及琴棋书画等各种技艺者的待诏处,它总是存在的,也总是被设置在一个接近皇帝居处的所在,以便能在皇帝的某种兴致未消解前便来到皇帝的跟前。 右银台门的翰林院其实是置在大内的夹墙之中,依旧要入宫门才能进入“大内”,而东院不仅置在大内之内,而且就置在皇帝寝宫左近,因为这时翰林院已不是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前的翰林院,它有了新的称谓——翰林学士院,里面不再有杂技之人,学士们的职责也不再仅限于与皇帝凑趣,而是侵夺了原本属于中书舍人(属中书省)的职权,拥有了对四方表疏的批答之权,以及对各种重大诏命的起草权。因此作为长官的“翰林学士承旨”便成了政事堂中的一员,号为“内相”,位次虽在门下侍郎、中书侍郎之下,可分量有时过之,因为门下、中书二相非时不召是无权进入内朝的(有学者说翰林学士院的设立是皇帝与宰相争权,我以为非是,翰林学士院的设立无非是玄宗贪图安逸,欲就近省事办公罢了)! 三十六岁的翰林学士路岩在值,押院使唤过来时他也正倚窗观雪,听了唤,稍整了一下衣冠,便随在了小黄门的灯笼后,他虽在翰林院有年了,可受皇帝召见却还是头一回,而且还是夜召,一时他的心与半空中的雪花相似,飘飘摇摇,有难以言说的欢喜,也有难以言说的战惧。很快就到了殿院门口,韩文约迎着,怔怔地看了两眼,才道:“学士,圣人走出来了,便在阶上立着!”路岩抬手作谢,整整了冠带,随了进去。 李漼这时又在身上加披了一件千腋白狐裘,张着手,半仰着脸站在辉煌的宫灯光华中,韩文约过来禀了,他也只说了个“好”,眼睛还在半空中捕着,雪花得灯光相射,姿态纤细可睹,正痴迷处,忽然便听到一句清朗的人声,如击玉磬,他不由地便将目光降下来,当目光落到舞蹈的路岩身上,他不由地便怔住了,此何人也?神乎仙乎?由秦楼中来乎?由楚宫中来乎?乃琅琊潘氏之子乎?乃安邑卫氏之子乎?由画中化出乎?由雪中幻出乎?何得有此风貌?路岩拜舞毕好一会,李漼才缓过神来,问道:“卿何人也?”路岩再次道:“回禀陛下,微臣乃翰林学士路岩!” 李漼思着他是禀过了的,不由地尴尬笑道:“是了,起来说话!”便又将这路岩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修长而劲拔,面白皙而温润,须廉廉而眉涓涓,目炯炯而鼻琅琅,哎,真是好!对之如临春山,清耳目而爽心脾。方之萧史、宋玉、潘安、卫玠当不多让,比之杨收则有明珠朗月、玉露琼浆之别!看了一会,笑问道:“卿亦自知美乎?”路岩道:“回禀陛下,臣幼不自知,少年颇自知,稍长又不知,成立颇自知,后又不知,乃至今日!” 李漼道:“何得如此?”路岩道:“臣幼时,臣之祖母、臣之父母屡语臣曰:汝貌甚陋,不可见人,当努力读书,以求文章之美!臣信之无疑,故不知。年十五乃得出宅门,乡党见臣者莫不称臣美,乃颇自得!年二十至京师,观国之光,睹佳士如云,乃自叹拙陋。大中六年(公元852年)臣蒙先皇恩泽,得以进士及第,当时贺之者颇众,臣亦颇自炫。及试吏部,主者黜之,既不得官,乃知为士者,非独容貌不足以为美,诗文亦不足以为美,必具器用乃可谓美!乃投状于司徒崔铉(武宗、宣宗宰相,父为义成节度使崔元略),为幕吏以习吏事,今虽稍知事体,然身居翰林,为陛下内臣,方之前辈,惭耸交并,何美之有!”李漼欢喜,不住点头道:“不自德者,人乃德之!不自是者,人乃是之!不自美,人乃美之!卿能如此,可谓知道!大中五年进士,卿如今年几何?来,往书阁说话!” “臣今年三十有六!” 李漼停步道:“不似!朕十二月二十八日满三十二岁,与卿面目相较,老大十岁犹不止!”路岩道:“陛下乃长者,臣固是小人!”李漼大笑,又问道:“卿已婚乎?”路岩道:“臣不婚则不得至京师矣!”李漼道:“惜哉,卿若未婚,朕必以皇妹降之!”路岩道:“臣寒族,安敢望此!”李漼一怔道:“卿非路随(文宗相,路泌之子)子孙耶?”路岩道:“路随祖居魏州阳平,臣居冠氏,同祖而异宗,亲已在五服之外。故路随贵为宰相,臣父路群犹是乡野布衣!”李漼道:“如此逾发难得了!” 到书阁坐下了,赐了酒,俩人便漫无边际的谈起话来,从冬雪到阳春,从佛法到六经,从音律到军律,从魏州到安南。说到安南,李漼便蹙了眉道:“据监军所报,两河戍卒不耐岭南风气,疾病死亡者十六七。高骈自离京至今亦不闻动静,也不知如何了,据说海门也有冬季,也不知将士冬衣是否送到,事事焦心的!”路岩道:“前线军需陛下皆可安心,韦宙必能措办!”懿宗道:“卿与韦宙有过从乎?”路岩道:“臣无缘拜识,在淮南幕中,曾闻诸崔铉,宪宗皇帝讨刘辟,高骈之祖父高崇文为招讨,时韦宙之父为韦丹为东川帅,以高崇文客军远斗,无所资给,愿以东川节旄让崇文。宪宗贤之,以崇文为东川副使。崇文秋毫不犯入成都,又上表让西川而请就边扞吐蕃。时人皆以为二公之两让,实感宪宗之圣德,激颓波而扬清流,有以澄清世风,兆元和盛业之美也。韦、高亦因为世交,臣以是知韦宙必能措办!” 李漼点头,心中却不禁起了狐疑,若是如此,则韦宙之弹劾康承训,夏侯孜之举荐高骈,岂非有意为之哉?路岩走后,他心里越想越觉着不好,便不说大臣不合与藩镇交通,若是三人相结,自己又何以知安南真实情伪?在用路岩为兵部侍郎、翰林院承旨几天后,李漼便做出了决断,出夏侯孜为河东节度使;以杨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加路岩同平章事。 诏命一出,朝野俱惊! 杨收蓦然得了首相之位,心里自然是欢喜的,遗憾的是落了“翰林承旨”一职往后要见天子便也不易了!更遗憾的是翰林承旨吃路十得了,这厮便佞险侧,一旦专君,自己必不得久在此位,或者还将为这厮所陷,毕竟自己在翰林院没少恼他责他。杨收开始有意疏远杨玄翼兄弟,不授人以柄。同时竭力解决高骈的一切所需,唯有功于国,乃是长久之计! 高骈只是说要时间,可眨眼半年过去了,还是说要时间。杨玄翼很明白地告诉他,高骈是少兵,因在圣人跟前咬了舌的,便不敢张口要。杨收也揣着是这意思,也是为了日后安南的守戍,便上奏于江西建节置军,积粟募强弩三万以接应岭南! 章十上 李骠骑正言鸥不下,高都护卜龟战蛮兵 镇南军五月建立,高骈不久便知道了,可也只是知道了,他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可是这三万强弩募齐备发来也不知是何时了!且天下非无兵可用,吃紧的是钱粮,为国家计,当裁撤军镇、削减军额以苏百姓,岂合更立?他也不短兵,短的是时间,熟练士卒、离散百蛮都需要时间。 后者几无进展,犬马虽愚,亦记鞭箠之苦。王式在镇,便曾离间杜蛮亲族,李鄠凭杜守澄之力复州旋又诛之,杜氏由此而衰,这些都是诸蛮有目共睹的。据传段酋迁早年留学成都,成都诸博士便目其为才子,为人谨慎知礼,非是粗短之夫。南诏无蛮助则必丧师,彼之智识足以知之,知之纵有疑也必定持而不发! 难哉! 士卒倒熟练了,半年之后便改成了三日一练,高骈也去校场少了,事事都是高浔、高杰在经手,风日好,便出衙闲步,从江津踱到海边,看游鱼入海,鸥鹭戏浪;或者出镇登山,访佳花异树,古僧羽客。雨暴风急,便于檐下散坐,听海鲸咆哮,龙孙低吟;或者焚香静室,想诸般妙要,神天境界。半年下来,人又清瘦了不少——不得身如鹤,安可谒三清! 李维周却耐不得了,监军便是御者,马奔则勒之,马步则鞭之,马逸则杀之!如何着便都有功,但直这般卧着不动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闹过几回后,李维周缓了一阵,到了八月二十九这天,他起了个早,闷声将酒肉填了个满囊,呼了韦仲宰,拽了牙队便赴往都护院。 高骈的那匹白马又牵在衙门口,牙队也出来了,不知要往哪里去。李维周勒住马,嚷着便跳下了鞍:“都护可在?”便要闯。押牙的拦上来道:“在的,容小人先禀!”李维周睁目鞭指道:“梁缵,敢拦敕使,要反么?”梁缵道:“小人不敢,只是都护有吩咐,任何人未经通禀,不得擅入牙院!”李维周啪地一鞭便抽到了脸上,嚷道:“果是反了!来人,拽下!”他忍这贼猪狗亦非一日两日了。身后的牙兵便要上,梁缵吼一声“谁敢”,便扯出明晃晃的腰刀来。那厮们倒一时钉住了,一来高都护法令森严,有威有德,实在难犯;二者这个昭义狂奴可是十四镇格斗状头,牛高马大,猿臂虎口,不好撩拨的! 李维周恼极,起手又是一鞭。梁缵脸上吃抽了个血红的大叉,忍不得了,迫上前嚷道:“敕使要逼健儿反么?”李维周一下便软了半截,嚷道:“你自不躲开,吾家寻都护说话!”梁缵头也不回地朝牙兵吩咐道:“禀去!”世道便是如此,节帅怕监军,监军怕悍兵——前年昭义兵便破府杀了节度使沈询。 一会,书记王殷便出来了,身后还随了一人,贼头贼脑的,也不过来见礼,侧头便要走。李维周喝道:“瞎眼了?没见本敕使在此!”这厮是福建小校,唤作黄碣,与梁缵这条野狗不同,这厮是高骈的野狸,时常贼头贼脑的出入牙院,次次都是望见他便躲。黄碣觍着脸过来道:“骠骑,小人眼低,非是有心无礼,该死该死!”李维周道:“眼低耳可在?”韦仲宰嗔道:“还愣着什的?讨赏么?”黄碣流矢走了。王殷赔笑道:“二公,都护有请!” 李维周冷声问道:“王书记,这莫不是赵陀宫殿?吾家入大明宫大内也无这般守捉!”韦仲宰刺眉道:“监老,若无他事,仲宰便先告退了!”李维周一把拽住道:“天大之事!”便走了进去。只见高骈肃着脸立在阶上,没裹甲,还是那件道袍,看来又有消遣。 李维周愤然嚷道:“都护,韦广州来牒可曾知道?福建米船连遇风涛,十损其五,应到之粮,全不满数,江西、湖南百姓疲于供给,日有喧哗欲乱者!枢密转牒严责,皇帝陛下,乾乾夕惕,忧心如焚!都护亦可曾知道?”高骈轻叹一声,道:“然则奈何?”李维周登上阶,肃立于左正色道:“公乃安南都护,吾乃安南监军,圣人所命,不可谓不重,公岂忘之耶?交趾沦丧两年于兹,公至此亦一年有余,拥兵四万二千众,所事者唯坐吃海粮,望空劈斩,蛮一毛未损,究有何益?安南诸州百姓,戮死蛮手,看看待尽,公亦曾闻乎?南蛮歌曰:海门高都护,好把双眉蹙。不惧天子威,只恐蛮家怒!公亦曾耻之乎?”慨叹再三,又道:“唯今之计,莫如出兵——斩得一蛮是一功,斩得千蛮赏司空,康承训便是如此,公又何惧?韦公,是也不是?”韦仲宰便抬手说道:“都护,小阉无识,监老所言或者是也!” 高骈抬手道:“骈一门世受天子厚恩,无日不思报之,发奋出兵,荡平诸蛮,岂非骈之志?然南诏气焰不减,适才得报,峰州蛮兵五万已至交州,悬殊如此,今贸然往讨,只恐堕蛮腹中,重为天子忧!”李维周嚷道:“公不早出,便合有此事!怨天乎?怨人乎?”将袖子一甩,下了阶,又道:“都护!吾二人言尽于此,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有得罪者!”拽着韦仲宰一径去了。 王殷送人转身,一脸忧色道:“都护,可奈何?骠骑话中似有杀机!”高骈轻叹一声,又笑道:“且之海上观朝日,试问鸥鸟知不知!”李迪哂笑,王殷无语,也不好劝。 高浔、高杰从校场折返,高骈也还没有回转,王殷迎着俩个便说起李维周晨间这场闹来,高杰打断道:“书记,一早就听说了,不值得什的,天下中使都是这脾性!”便兀自牵马往厩里去了。高浔歉意地笑了下,他这个叔父贵胄气很重。王殷也不见怪,毕竟是密国公(高承简)的嫡长孙,继续对高浔道:“郎君,蛮势如此,骠骑又如此,秦州亦无此局!”高浔道:“如今将士熟练,未必不可出战。众者恒恃其众而丧其众,寻之古今,何代没有?”王殷点头道:“以郎君度来,都护可有此意?”高浔道:“叔祖不说,我亦不敢问!”听见高杰在那里唤,抬抬手,流矢牵着马随了过去。 日晡时分,高骈才回来,王殷与李迪几个亲吏说好了,是要劝一劝的,他就怕真与监军起什冲突,自有中尉、枢密、监军以来,节帅与监军起干戈,无一能善终的!可是高骈并没有与他机会,默默然径直进去了。洗沐之后,高骈爇了一炷香,趺坐在榻,屋外风吹竹响,煞是空静,他很快入了境。香烟消散时,他开了目,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精神却莹澈了许多。默了一会,他起身点了烛,坐到了竹案前,取过案左的檀木匣,将出一只拳大的玉龟来,这是占卜之具,龟腹里含着三枚铜钱。高骈捧龟默祷了一会,放下,铜钱便从龟嘴吐了出来,坤卦,高骈对周易谙熟得很——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看来不坏,他将此卦象数细细揣摩了一番,枝枝蔓蔓后又落到了“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一句彖辞上,坤德柔顺,看来兵出有利!收了卜具,高骈的主意便定了,取笔写道:“骈三思而再,谨奉骠骑之教,拟于明晨五更发军,择锋五千先发,留公五千留守,余军过午继之!”便将着走了出来。 王殷几个正坐着,高骈笑道:“海上鸥鸟高不下,果有杀机藏玉龟!允德、持中,我意已决!”便将牒递了过去,王殷看了大喜,流矢使人送往监军院,问道:“灵龟何言?”高骈道:“天机不可泄漏,且唤阳郎两个来!”当然高骈之所以决意出兵,既非李维周放了恶言,也非得着了好卦,而是李维周的闹与这坤卦恰好应和了他,特别是后者,真可谓天人合一! 高骈正问着高浔、高杰今日操练的情形,便听到李维周到了,又在那里与梁缵拧,不过声气好了许多。高杰、王殷出去迎了进来,李维周笑扬着手上的牒文道:“一见此牒,吾家喜不自胜,便独身抢了过来。都护,莫不是戏耍小阉?如何肯了?”高骈道:“军中无戏言!”李维周叫了几个好,在侧榻上坐下了,道:“都护,小阉有句话,不知能不能依得?”高骈道:“骠骑但讲!”李维周道:“五千前锋许都护先择,五千留后亦当许本使自择,如何?”高骈点头道:“海门乃我军进退之据,不可轻易,当依公!”李维周欢得起身抬了抬手,坐下道:“公可都有了?”高骈便取了笔,飞快地写得六个名字,王殷递了过去。 高骈道:“忠武赵犫、张贯两都兵、昭义郎幼复、马爽两都兵、福建李彦圣一都兵,黄碣将了与李彦圣作副!”李维周道:“福建兵堪任乎?”高骈道:“福建、安南地虽相远,然海路相连,两地之人往往彼此迁移,土音也多有相似,可为奇兵,大有妙用!”却是如此,李维周笑了一下,又问道:“前锋兵马使为谁?”高骈道:“便是此子,如何?”李维周瞥了高浔一眼,不置可否,道:“都护,小阉少个筛箩,什军留守,明晨再报与公来,可依得?”高骈应了。 李维周起了身,却又问道:“都护,用兵之略,可得闻乎?”高杰道:“骠骑,也无他法,东为海,北为山,不向西便向南,南无所向,且退路易为蛮所断,无已只得西行,趋南定(县名)!蛮无备,我则袭据之;蛮迎战,我则阵而战之!蛮守之,我则趋龙编(县名)!”李维周道:“小都护,若本使记得不差,南定在交州之东,不足百里,且有江道相通!”高杰抬手道:“骠骑强记!”李维周点点头,手一抬,走了去。 第二日五更未到,忠武、昭义、福建五千将士便已整队列于校场,高骈、李维周、韦仲宰、高浔、高杰等一众人也都在讲武台上坐着了,下面有军吏正在颁赐酒食。 三镇士卒的衣袍大体相似,都是由朝廷统一制定赐下的春衣,形制是缺胯团领窄袖短后衫,灰褐色,脚下穿短靿靴的。校官们多穿墨绿色战袍,长靿靴。将官则是赤色罗袍,牛皮长靿靴。不同的是忠武军头上裹的是土黄色抹额,昭义军赤色,福建军白色。身上只是一柄腰刀、一张弓、一壶箭,甲胄、长器都在驮马背上——依军制,步军五人共二马,骑军一人二马。步军是驮马,粗矮耐劳,性子温驯。骑军是战马,高大性烈。忠武有蔡州龙陂牧,赵犫一都便是骑军,这时也都在地上站着。 高骈、李维周都是紫袍金带,韦仲宰是深绯银带,高杰不是五品官阶,却也穿了一身浅绯袍,束着银带。高浔为显着严重,在绯袍上裹了一身赤绦明光甲。梁缵一队牙兵是甲器不离身的,都是长枪腰刀,一色黑绦山纹铁甲。李维周的牙队也是如此,只是衣甲鲜亮许多。 下面颁了酒食,高骈亲斟了一碗酒,唤侄孙道:“高浔听令!”高浔应声拜下。高骈道:“本都护命汝为前锋兵马使,前驱破敌,挫我军威,论如军法!”高浔高声应道:“高浔敢不如令,愿正典刑!”高骈道声“好”将酒递过去。李维周却在旁嚷道:“且慢!”拦了过来,抬手道:“都护,吾家细思一夜,总觉不安!前锋之任非可轻易,一旦吃挫,全军丧胆,不可再战,都护何不自押前锋?本使亦不敢贪安,负天子恩德,愿押后军相继!”王殷道:“骠骑,高兵马随都护战陇西十五载,至安南前便已为左骁卫左郎将(正五品上阶),岂不能充前锋之任?”李维周怒喝道:“咄!退下,此乃军事,汝区区文吏,何得置喙!”又看着高骈道:“都护,本使与韦公意已决,不从亦得从!” 场中五千将士都睁眼看着,默不作声,敕使便是天子法身,争不得的,可世间哪有节帅押前锋之理! 高骈怔一会,不由得笑了,此真可谓“履霜,坚冰至”(坤卦第一爻爻辞),这厮昨晚言甘,却是谋此!韦仲宰道:“都护,监老所言不为无理,小阉愿随后军进发,必无其他!”高骈道:“骈不为后军无人押领怎肯使此子!”便执酒临台嚷道:“今日之事,王事也,乃我辈武夫之职分,忠义在焉,富贵在焉,进有厚赏,退有严刑,法不可逃,无存侥幸!本都护自押前军,与汝等同行——杀!杀!杀!”众将士也齐喝,喊杀声如雷。高骈将酒仰了,摔碗下台,上马便行。 海门镇吃南北两条江夹护着,江上原来都是有桥的,为着便于防守,宋戎在镇时便将两条江上的桥都毁拆了,张茵兵力稍充,便修了北江的桥。山河之间,方圆三十里内逻骑充斥,几不见人迹。高骈出镇过江,便傍着江岸不远,往西疾行,似乎并未受到李维周作恶的影响。 高浔却有些不安,得了机便踢马捱过去道:“叔祖,孙儿观李维周其意不善,当预为之备!”高骈道:“如何为备?”高浔道:“后军未动,前军不宜远扬,孙儿愿回镇督责,必使如期发军!”高骈沉声道:“李维周使我押前军,其意便是拥后军不发,要致我于死地,汝如何能使彼如期发军哉?在镇将士又岂助汝?徒送性命,牵累宗族!今若缓行,士卒知后军不至,则必生畏怯,蛮军迫至,我纵引军回撤,李维周肯纳我乎?即便纳我,欲不得罪,如何可能? 我示静示弱久矣,今峰州之蛮尽在交州,段酋迁、范昵些正谋大举以陷海门,我猝然往袭之,必有所得,纵不如意,犹可依山而斗——乃至撤往山北,而李维周之罪不可逃矣!且段氏即觇得此军,又安知我在军中?彼或者以为此乃诱敌之军,我当以后军直攻交州!”高浔欢喜道:“叔祖此谋,必非今晨所得!”高骈道:“乃不得已也,我之本意在引蛮来战,而以骑军袭取峰州!峰州一失,南诏断喉,必无战心。届时我以精练之军当其乌合之众,摧之如反掌,何必行险?行险,兵家之大忌!”高浔道:“孙儿记下了!” 上下将士这时倒欢喜得很,久不到旷野里行走,一身都是气力,他们多是经过战的,识得将帅的优劣,这一年来他们既知道了高骈祖孙的为人,也熟知了他家三代的传奇,都觉得此公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天光亮时,队伍已行出了三十来里地。短时间休息后,人马继续向前。日头已经在身后窜起,红焰焰地,约摸又是一个晴日。越往前走,荒田便逾发少,江对岸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 安南一年四季,春夏秋三季能种三番稻,这时秋禾正熟,山野里野生的谷物、草木之实更是丛丛杂杂的,众士卒虽对万里征戍并不乐心,可当他们平平安安地走在这片土地上时,心里也总免不了要生出欢喜来,他们虽不是农人,可是家里都是有田宅的,知道什叫好田好地。他们与我们现在的观念也不同,安南不是他国他域,唐以前如何他们不知道,但自有唐以来这里便是大唐之地,驩州南边的林邑国才是他国他域,在他们的感情上,安南比河北三镇还要亲近些,安南现在再闹也闹不到河北当年那分上去的! 章十下 李骠骑正言鸥不下,高都护卜龟战蛮兵 近午时分,日头小了却也烫了,全军再次勒住,依着一片杂木林子歇息,马吃草人吃粮。高骈料得不差,海门镇一无动静,李维周根本就没有出军的意思。范昵些所押五万蛮军也是今晨五更发军,乘船踩筏,这时早已在南定县。此处距南定县城不远,大概便在县东北四十里处,虽然没有迹象表明范氏已察知了自己的行踪,可是高骈心里并不安稳,这也是他选择在此长时间休息的原因。 相比昭义、福建兵,忠武兵总是显得有些沉闷,平时休沐时还好,一行军上道,真是马也不叫。在昭义军还在走动说笑之际,他们那块地上只剩下了咀嚼声。当年李希烈、吴少诚父子都是以军法治民,禁人于道对语,夜不燃烛,人有将酒食相往来者皆死。许州、陈州虽只是短暂役属于彼,然接境当冲,时时提防,于百姓影响亦可想见。高骈巡看过去时,赵犫、张贯都没有半句多话,也没多走半步。 昭义在刘悟手里也大体如淮西之治,号为“烦苛”,其子刘从谏却继之以宽厚,十七年下来,风气自然不同。郎幼复这时便一直随在高骈身后,他本是鲁人,生得魁大,也知书识字。祖父随着刘悟走,便成了潞州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与高骈有旧,早年往灵武防秋时便在麾下。福建是观察镇,有几千兵而无军号,虽也时常遣军往岭南防戍,可正经的大阵仗却没有经历过,没底气,也不敢乱说乱动。高骈挑中李彦圣这都兵主要还是看中了黄碣,黄碣是士族,其父曾做过谏议大夫,他是既通经史,又能骑马击剑,年才二十五,不愿老死场屋熬进士,乃跳出来投了军!高骈使他往南定、交州行过几回间,得了不少情实,因此是愈发青眼了。 高骈看了人,看了马,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不久,高浔便领着人快步过来了,压着声音嚷道:“叔祖,南定侦骑回来了!”高骈睁了眼,高浔将手一挥:“快报!”侦骑拜在地上道:“报禀都护,西南去此二十里不到,有蛮兵收田,无头无尾,无左无右,不知其数!”高骈道:“有无兵卫?”侦骑道:“小人不曾见!”高骈道:“再觇!”便起了身往龙编江边走去。 高浔随在后面道:“叔祖,此可谓天助,此时往击,必大捷!”高杰道:“阳郎,此不可大意!武定县城可在武定江南岸,这里一起动静,他那里先将桥遏住了,齐备了人马再杀过来,可奈何?届时岂不是进退不得?”高浔道:“叔父,他可以遏桥,我岂遏不得?但将桥北遏住,武定江北的蛮兵有一万便可杀一万,有十万便可杀十万!”高杰笑道:“孩儿,他有船,也有筏!”高骈扬了一下手,两人都住了口。 高骈在江柳荫望了不多一会,又有侦骑报了过来,说武定江北蛮兵约在两万上下,江南人数亦不少。高骈脸上露了笑道:“这可真是‘西南得朋’!去,唤诸将来!”梁缵流矢吩咐了人。高骈也往回走,道:“汝二人议的都不差,然虑得不全。既决意进,则须着意于退。进不能退,不如不进!今我但遏桥北,则必为彼所败。何则?我军至此,已行一百二十里,再战至晚,则疲乏甚矣。彼猝然渡江,我军必溃?故不战便罢,战则须得南定——其策不难,可试思之!” 高骈回到了立旗处坐下,俩人还是没有思出来。诸将到齐后,高骈将情形说知了,便说起破敌之策,也要诸将试思之。郎幼复先开口道:“都护,诱之乎?”他知道高骈喜欢出奇的,杀过去必不能得城,那便只有诱过来了。高骈要他继续说,他却迟住了。黄碣恍然道:“可用韩信拔旗易帜之法,以大军正面厮杀,诱其过江来战。再使偏师入其城,拔其旗,易我军之帜——彼闻之必溃!”这时,昭义都将马爽问道:“大军何在?”黄碣道:“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马爽道:“再虚也还是五千人马!都护,后军何在?” 众将都抬了眼。 高骈道:“此役唯本都护与诸公从事,别无他援!”笑了笑,道:“公等惧乎?”郎幼复道:“蕞尔小蛮,何足以惧!”马爽低头道:“都护,末将亦非无勇,邕州之役,康公不慎,五道八千人马一鼓亡尽,岂不足惧!”郎幼复道:“邕州之役,康承训安坐城中,今都护又何在?”高骈道:“本都护好道,好长生,岂是寻死者?蛮既抢收田亩,必然求毕功于一日。其守捉必尽在东边武安江畔(武定县与武安州的界河),现在城中之兵多亦不过八千。范昵些以智勇自负,既闻警,必不至弃半军于江北不顾,彼遣半军来迎,我吞之易如反掌;彼若将全军来,我军亦不过以一敌二,此岂足惧首?”马爽道:“若如此,诚不足惧!”众将都点头。 张贯拜出道:“末将愿往取城!”高骈道:“公乃战将,当与我正面冲阵斩将!”赵犫便拜了出来。高骈道:“去骑不可成军!李彦圣,汝可有意?”李彦圣拜出来道:“都护之命末将不敢拒,只是此任非小,末将实非其人!”高骈点头道:“你便与本都护进退,高浔,汝押福建一都往取城,事有疑处,当与黄碣平章,勿孟浪坏我大事!”高浔、黄碣拜应了。吩咐了些细节,便遣了去。 高骈道:“我等之事倒容易,对岸便是稻田,听得着蛮歌了,再杀过去不迟!战法也容易,一旦过江,张贯一都、郎幼复一都、马爽一都,随我鼓战而前。高杰与赵犫分押骑军张于两翼,见敌迫我,则直出其侧后!”众人应了,散了去。 高浔与黄碣换了蛮衣,张着蛮旗,过江后向龙编方向绕了几里路才就了大道。黄碣毕竟是书生出身,模样儿更像个郎君,高浔便自降为亲将了,一直马随侧后,捧着他,主意也以他为主。一千人便稀稀拉拉、大大剌剌走着,一路上还有说有笑。 福建八闽,乃山海之地,汉獠混处,语音故也大异中原。安南蛮獠丛集,也是各有土音,彼此之间都不能尽通。可两地的土音却有“貌合神离”之妙,虽则语义不同,声韵节奏却相似,安南土人听来便觉着是左近某地蛮语。这些既是黄碣听福建老军说起过的,自己也亲身验过。他对高骈说会蛮语,倒不是谎,他的小厮便是吃人从交州掠卖到泉州的交州土蛮,这地的话他能听也能说。这一路走过去,蛮遇了不少,坐路荫休息的,使车马运稻的,便是没人过来拦问。黄碣撞着了人,甚至还说上几句汉话,这厮们便越发恭敬小心。南诏的势门子弟也好,安南诸蛮君长的子弟也好,念的都是汉家书,写的都是汉家字,越显贵豪富,往往习得越深,诗文书画无不擅通的。 过南定桥时也很顺利,桥上便没人看守,运送稻谷的车马往来不断,谁理会谁的。过桥一里便是南定县城,城门开着,城门左近堆得稻谷如山,一丛一丛的人在那里装载,一担一担的往城门里送。黄碣押着人继续向前走,直到城东南左近的一片桑林才停下来,就着酒吃干粮,等城中的警鼓。看日头这时大概已交晡时了,等了三刻左右,风中便送来了鼓声,不是城上来的,是河对岸。所有的人都将耳张了起来。很快便听到了蛮人惊慌的喊叫声,紧着城中的警鼓便响了,可是并没有响多久,鼓声又停了。 “怎的?” 高浔问道。黄碣道:“当是恐惊了众!”高浔点头道:“也是,这乱起来,不战便败了!”黄碣道:“都吃都护算着了,既恐惊了众,则必出兵往迎!”高浔道:“我觇觇去!”在城墙拐角候了一会,果然就听到了大队人马赴出来的响动,很快就有一面李字旗扯了出来,大约两千骑过后,一面杨字大旗竟又扯出两千骑。过后便是一面范字大旗,随着的士卒当有五千之数,队列齐整,都着了甲,看来是范昵些所押南诏精兵,江北这场杀将恶得很! 估着南诏军已赴出十四五里路时,高浔与黄碣便开始行动了,黄碣将了半都人便往北城门里撞,一边使鞭子乱抽,一边用蛮语大吼道:“躲开!躲开!唐家已杀至!”一时门里门外便起了乱。高浔在后面便拔刀喊起杀来,蛮人听了汉声,再见着了血,闻着了腥,便都没头的往城门里乱挤。黄碣冷不妨的对拦过来的蛮校拔了剑,蛮兵还不知所以,攥着枪要搠又不敢搠。黄碣蛮语大声喝斥道:“还愣着什的,合门——合门!”不动的,剑又砍了过去。蛮兵已昏了头,便去堵门,一时是蛮嚷蛮,蛮杀蛮,乱得沸麻也似。黄碣便分出几伙人马去烧武库,去往县衙左近纵火,去往左近各坊大呼杀蛮。 高浔押着半都兵将人群杀得乱了,放火烧了几堆稻谷,便往桥头去。范昵些在桥北留了一千兵,这厮们看见城下起了噪,接着又起了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见有兵过来流矢使人来问,高浔迎着便是一刀搠了过去,紧着便在桥头拦下了一辆牛车,搠翻人,断了辕,火把往车后一丢,杂着草杆的稻谷一下子便扑出火来,吃江风一扇,很快就变做了一车火。一车连两车,眨眼就是半桥火。桥北的知道是起了乱,流矢分人上桥,却又吃箭射住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差人往前面报去。 这时南诏安南都护范昵些已是与高骈两阵对圆了,他自押四千步军居中,李浸龙押一千骑居左,李波龙押一千骑居右,杨缙思(南诏善阐节度使杨缉思之弟)押两千骑居后。在他们身后,还散站着两千多围过来的割稻兵,人还在不断的围过来。而对面那高字大旗下,不过三千军,排前面的大概便是忠武黄头军。才过来时,这厮们便列着方阵在候着了,李家两兄弟要向前突,吃他勒住了。以寡敌众,不惶恐逃窜,必有他谋! 李浸龙又踢马过来了,嚷道:“都统,草长伏虎,时长生变,何不速战?”说的是汉家官话,也只有说汉家官话两人才听得明白。不仅如此,两人的衣袍甲胄也大体与汉家相似,底下士卒倒还是蛮家模样,多有赤脚的。范昵些道:“大龙郎,前头果是高骈,则此必有诈!岂有堂堂都护只将三千人行者?”李浸龙道:“这便是诈!”平畴四阔的,耍得出什诈来!范昵些点了点头,道:“且试他一试!”便踢马出阵相唤。 高骈便也踢马出阵,白马银鞍,紫袍金甲,熠耀生辉。这边也是紫袍彩甲,金羁锦鞯,只是胯下赤马要矮短不少,其实他还骑的不是正经滇马,正经滇马还要小上一品半阶的。范昵些道:“本都统早年留学成都,惯听蜀人称道威武高司徒平刘辟之事,心甚慕之,恨不能为其牵马执镫。公若果是司徒嫡孙,昵些愿退避三舍,以展敬意!”高骈朗声笑道:“能知贤慕贤,则远乎夷狄矣!”范昵些道:“闻高都护早年曾于宣宗皇帝御下,一箭射落双雕,公若果是,何不试射云中鹞鹰?”高骈抬头望了一眼,头上的禽鸟可多,小的因稻而来,大的因小的而来,少说也在二十只以上。 “好,老夫且试一回!” 高骈应着取了雕弓在手。范昵些道:“射大者!”高骈道:“大者可高!”声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弦响,那箭便嗖地钻上了天,晃眼的正寻箭时,云中那只乌黑的鹞鹰已在往下坠了。一时,身后诸军都大声嚷噪起来。范昵些一时愣住了。高骈道:“你射得下来,也不须退!”范昵些应了,取了画弓在手,仰天瞄看之际,突地将弓下转,便朝高骈射了过去,兵不厌诈!高骈不提妨,梁缵的眼睛也巴在天上。箭便钉在了左边护心镜上,高骈低伏身勒马便走。范昵些又追了一箭,随即掏出红旗左右展了展,紧着,李浸龙、李波龙便叫噪踢动了马,两千滇骑一齐豕突,向唐军两侧贯过去。同时步兵也挺枪上压,不动的只是杨缙思一部。 范昵些正转着肩挥刀呼嚷时,猛听得一声尖啸的箭声,啪地一声,两块护心镜中间便钉上了一支箭,甲穿透了,是破甲箭,痛疼随即发作,他流矢前倾抓住了马鬃。箭是郎幼复射的,论射术天下诸镇也鲜有及得昭义的。敌骑入了射程,两都昭义兵便一起拽满了弓,郎幼复、马爽嚷着将旗一挥,两千支箭即时扑起,头顶便过鸦似的一黑,紧着便坠若冰霰,啪啪啪咬了下去,人马便惨声涌起,转蓬似的栽跌。李浸龙、李波龙正挥槊遮箭时节,突然马就在往下跌了,不是中箭,而是地陷了。 “有陷坑!” 嚷了一声,后面的根本就勒不住,都滚珠似的往下跌。这些拒马坑并没有费高骈多少事,使俘虏挖的,稻田松软,很快就挖了下去,四角扯上几根绳,铺上稻草便成了。范昵些的箭其实也没有伤到他,急忙回阵是要诱敌,现在一切都算中,除了胸口的这支冷箭。师直为壮,他能感受众将士对南诏的愤怒。 范昵些马勒住了,大旗却还是向前压着,此时若退,必然溃败。南诏的将士见他还稳坐在鞍子上,便也继续呜呜喳喳地向前赴。黄头军不喊不嚷,虎着目,缓着气,前面刀盾,后面枪箭,排得如墙似堵。张贯立在这个小方阵的正中,座下是赤黄花马,身上是赤绦铁甲,膝上横槊,手上横刀,脸上映日,头上旗招,俨然如塑。当蛮兵进入射程时,他大吼着举起了腰刀:“注弓——拽!”身侧秉旗将摇动令旗,几百张弓便矻矻作响,个个拽出满月来。 “射!” 令旗猛然一点,便听得满耳嗖嗖作响,箭带着风如鹰隼般扑下。蛮兵呜噪大嚷,举牌的举牌,挥枪的挥枪,闹刀的闹刀,赴的赴,驻的驻,跌的跌,本来还算齐整的队形即时走了样,箭再至三至后,队形已稀落成鸟爪。在前的将官将马跃起,挥槊入阵。黄头军直如铁铸,并不起乱,他们看着马跃起的势子便知道这是哪队哪伙的肉。当着的见肉至了,队长嚷动队旗,各伙随即作避,左者左,右者右,后者后,前者前。滇马砸在空处,紧着四面步槊齐搠,呼吸之间,马失四腿,蛮将还未挣起,又是四面步槊齐至。蛮再次跌地,伙长便提刀上前,噗噗两刀,迅速结果了蛮和马,恢复了队形。第一块大肉吃得如此顺遂,各人眉尖都有了喜色。 顶在前面的牌盾枪槊一步未退,也一步未进,杀伤的蛮兵却已跌了一地。不管蛮来多少,他们的动作都是齐整而迅猛,一伙一伙的,一队一队的,扛盾、搠枪、补刀——扛盾、搠枪、补刀。蛮兵如飞蛾扑火,黄羊触墙,舍着命往盾里杀。可是冲不动! 范昵些看到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的黄头军,也从未见过如此的昭义军!步兵杀不动,骑军裹住了蹄子,他口鼻里的血一直在往外冒,而且越来越多了,正焦嚷着。这时,耳内传来了鼓声,从唐军身后传过来的,从东边传过来的,听鼓声人数当不下万。很快就听到汉军嚷了起来:“中军大至,杀!杀!杀!”左右开始劝他撤。这时,杨缙思打马过来了,用蛮语急嚷道:“都统,南定火焰冲天,桥板尽烧,城上已有了唐旗!”范昵些使劲吐抹了口血,嚷道:“撤,往龙编!”大旗一挥,便转了马。 集过来的收稻兵本来就乱哄哄的,又没正经器械,只在旁边助声气,这时见旗子一转,首先就乱了起来。杨缙思也不管那两个姻亲了,护着范昵些入了骑军,旗子一压,两千多骑照着人丛里就踩,别说这是峰州蛮,便是南诏土卒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张贯见蛮退,也挥了旗,忠武军便倒墙似的往前压,队形不乱。紧着昭义二都也动,都没乱跑起来。追亡逐北,并不须用刀口枪尖,只须随着喊杀,那厮们不自踩踏死,跑着跑着也得软塌下来。 杨缙思一军跑出十来里路,前面突然又起了鼓声,范昵些已经昏厥不省人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节。那鼓声夹着马蹄声便迫了过来,很快斜阳中便出现一线黄色! “黄头骑军!” 不知谁嚷了一声,杨缙思也着慌,吩咐秉旗将偃了大旗,拽马便跑。这是他第二次奔逃,第一次是守交州,冷不防吃李鄠伙着爱州蛮杀至,回朝差点吃了斩,还是以着他兄长杨缉思有大功才得了恩宥。鼙鼓声中,忠武骑疾卷而至,如腊月朔风过寒枝,如八月黄河下三门,如从风猛虎扑羊群,如抟云长龙扫鸦阵,骑军过去,惨声迭起,一切残落。 唐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下诏人间禁用一切黄色,违者以谋逆论处。忠武军这黄抹额却是宪宗皇帝赏的,蔡州牧马监唤龙陂监也是宪宗皇帝赏的。忠武军也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份赏,河南诸逆一清,他们便从大唐东境上最坚牢的盾牌变成了王朝手中最锋利的腰刀,现在他们又再次证明了! 赵犫呼众继续向前,高杰却嚷了起来:“赵公,蛮酋在此,岂可错过?”赵犫道:“一蛮何为,都护有令,蛮既溃当直驱南定桥!”高杰道:“赵公,擒斩蛮酋,此乃大功!且南定不下,蛮酋为什西奔?”赵犫道:“不然,南岸之蛮犹是小都护数十倍,设有万一,如何了得!”高杰还要劝,赵犫已将马踢起。 道者阴阳,杀戮能慑人之心而不能服人之心,恩德能化人之心而不能固人之心。故杀须辅以德,德须辅以杀,方合道术。高骈挥众逐杀出十里左右,才下令呼降。随在各都的降蛮便齐嚷道:“杀南诏,降唐家。草系颈,赦不杀!”正逃得没命的蛮兵得了这一声,缓了步,急了目,看着稻草便扑,得着便往颈上缠。缠系好了便往左近的南诏兵身上扑,嚷得虎狼一般。 范昵些这六万人,五万都是峰州土蛮,土蛮中又各有等,贵的不过上万人——不是李由独的族人便是他的姻旧,其他的不是胁从便是利诱,这时节谁不反将起来的! 人声跑得比马蹄快,赵犫驰到南定桥头时,蛮兵都扯着颈上的稻草大嚷:“已得赦!已得赦!”赵犫便勒了马,这事过江前都护说过的,即使没说过也不难辨出真假来。桥只剩下了臂粗的铁索,那头鼓声噪噪的,却并不见几个人。城上的旗帜随江风乱翻乱扯,一时也看不清是高不是高! 章十一上:恩威相济奇难敌,引颈受刀武侯阵 南定城头确实展的是高字旗,范昵些虽是倾城而出,可城中还留了将吏,兵也有上千人,黄碣、高浔之所以能迅速拿定此城,还是得了城中土人相助,汉也好,蛮也好,獠也好,他们苦之久矣!上回杨缉思兄弟陷交州,只是一味作掠,元龟象齿要,珊瑚珠贝要,金帛牛马也要,能工巧匠也要,倡女乐伎要,好儿好女要。后来段酋迁来,虽说有了官模样,可那些掠去的他也不还来。今次又来抢稻,有税还抢稻,这样的蛮官家如何奉得他起!黄碣在城中闹起来,他们也真以为官军入了城,即时便嚷了出来。捧着黄碣便杀进了衙里。黄碣得知范昵些出城前遣了快马去武定江畔召李溠龙,恐这厮猝至,便与高浔合了城门,在城头满插旗帜,大擂战鼓。 李溠龙大概真是唬住了,远远地便拽队往西边交州去了。赵犫过江后向西逐了三十里,也不见整军,多是散走的收田蛮兵。入晚时分,依在城下的降蛮便有上万。 高骈入衙后便给海门发了书子,一是报捷,一是催兵。蛮兵比他料想的要柔脆,蛮将更是不足道,但得海门全军,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复交州。晚上静坐了一炷香后,他便为自己的书生气而摇起头来,李维周既欲己死,又岂会因此一胜而遽成己之功?要复安南,还得自己剪纸为马,撒豆成兵! 第二日浸早,高骈便出了城,拢着降蛮发了酒食,便嚷道:“龙象是尔等所知,狸鼠是尔等所知。龙象斗狸鼠,胜负岂难知?唐家,龙象也,天下之主也!南诏,狸鼠也,天子之奴也。尔等欲从狸鼠战龙象,欲从蛮奴战天子,则但去,本都护不发一矢!”译者一句一句嚷知了。降蛮便都跪下,说本不欲反,愿随都护杀蛮奴。高骈又道:“尔等忠义,本都护甚慰。然战乃危事,体非壮健,命非神佑,往往死伤。尔等皆自揣,果胜任者留下,共取功名富贵,不能者回家与爷娘妻子相聚!”降蛮便呼起万岁来。 人心还是思安,最后便走了三分之二。高骈用着这五千蛮兵清扫了一天战场,竟从陷马坑里钩出了李由独的两个儿子李浸龙、李波龙。高骈得着声,不由地朝李迪、王殷欢嚷道:“允德、持中,此可谓禹锡玄圭!”却又不说明。使高杰去看了,便枷锁在了西城门口。枷了一夜,第二日便枭了首。这些自然都是障眼法,只有斩了此二人,南诏才会更加信任李由独。峰州蛮经此一役,必然人心离散。再以子劝父,则李由独必翻然归朝。有此一着,则峰州不难复。扼住峰州,切断南诏东来之路,则交州之蛮将不攻自破!可自己一军已曝在了南诏的眼目下,要掠过交州,掩至峰州却非易事! 高骈决定在南定城扎下来,收粮、修城、催兵,并不断向交州遣出侦骑。并与段酋迁去了书子,劝他及早悔罪,免受天诛!海门是音信全无,几天之后,段酋迁却遣大将张诠、朱道古、李溠龙将了三万军迫了过来。李溠龙在城下抹着泪泼天介骂,要为二位兄长报仇,喝令峰州蛮举刀杀唐官相迎。朱道古则喊话城中百姓,勿忘李涿之贪暴,李鄠之负恩负义,不然一旦城破,则合族不保! 张诠最后说话,揖着手嚷道:“高将军,段相公致意!”高骈抬了抬手,道:“段公知悔乎?”张诠笑道:“悔!故遣我等前来谢罪,将军奈何不出迎?”又道:“将军以五千之卒,大破我五万之军,今又得蛮卒土兵七八千,却惧我区区三万丧胆之师乎?”高骈道:“本都护好阴阳之术,今日忌开门纳客,将军诚若谢罪,可稍待三四日!”张诠笑道:“将军欲待海门后军乎?李骠骑欲公败死,故押后军不发,此事道路皆知,将军尚不知乎?”高骈笑道:“道路之言可信乎?安知非本都护诱敌之计?”便不再答话。 张诠便大喊起来:“城中土客军民听着,自古将相不和,鲜有能战胜攻取者!南定之役,可谓侥幸之极,其可再乎?高骈与李维周不相能,皆尔等所共知,海门之军必不至!本将军愿与尔等一赌,三日后,海门之军至,本将军不战自退!不至,则尔等当自择祸福,冲车四合,则无所逃命矣!”高骈笑对左右道:“此蛮生得雄强,也颇猾贼!”高杰解释道:“海门军不至,彼乃敢攻城!”张贯道:“都护,李骠骑如此,实寒将士之心,何不上表论诉?”高骈笑道:“此非尔所知,公等但努力戎行,破此蛮易如反掌!”众人都应了声。 高骈确实没有想过向朝廷论诉,如今天子柔弱,北司强横,真讼起来,自己也未必能得着好。毕竟出兵一年以来,也只复得个南定县,虽有大斩获,李维周也可以诬为“杀收田土人以冒功”。且表状必经海门,若吃那厮拦下便不知要闹到什境地!这般船来马去的,一月二月便过去了。倒不如拿下峰州再做计较,但拿下峰州便任他牙尖嘴利也诬不了! 后军将营寨扎好了,张诠便押军退了。高骈也下城回了衙,王殷得间便问道:“都护,若有降蛮中乱,当奈何?”高骈道:“城中降蛮,皆是自留,纵有一二奸轨,亦不足起大乱。”王殷道:“只怕三日后海门之军不至,则生心者多矣!”高骈笑道:“公何畏之甚耶?段酋迁愚甚,既信我势孤,便合押交州全军来战,我自难敌;疑之,则不如不动。区区杂蛮之军岂足困我哉?三日后便为公摧破之!”过后,高杰又寻了过来,避着人,藏头蹑尾的敛着声气问要不要使李浸龙两个与李溠龙通通声气,高骈嗔道:“此二蛮已死,通什声气!”高杰便噤声要退。高骈唤住道:“这张诠的来历,他二人可知道?”高杰道:“知道,是段酋迁的心腹悌己,能文能武,蛮中爱他的唤他张段公,说他似段酋迁,恨他的唤他作张恶犬,说他不可犯而好犯人!”高骈点头,便使了下去,此子颇有智勇,只是性骄气浮,恐难成大器。 三日过去了,城中也好,海门镇也好,一无动静,张诠决定攻城,这也是段酋迁的意思,若范昵些是败于四万唐军之手,南定县是失于四万唐军之手,奏表上还是能说得过去的,只是区区五千军便如何也说不过去。这天天明之后,三万蛮军便迫到了城下,张诠一万南诏军攻西城,朱道古一万交州蛮军攻北城,李溠龙一万峰州蛮攻南城。鼓声一起,蛮兵便顶着牌盾填壕。高骈自守西城,高浔、高杰守北城,黄碣、李彦圣守南城,各有福建半都以及土团、降蛮四千人。弓箭一交,喊杀声便噪得人耳热。南诏军是围攻过交州城的,手脚都不生怯,小半天工夫三城的壕沟便吃填得断断续续了。 张诠没有等壕沟全部填上,便下令将长梯便靠了上去,蛮兵穿着皮甲,举着盾便呜咤咤地上了梯。奇怪的是,城上并没有使积石擂木往下砸,正诧异着,城上就陡然鼓声大作,很快便听见“嗙——咵啦”的几声连响,便望见城墙上破出一左一右两个大洞来,当着的梯子随即断成了两截,城上喊杀声大起,地面震动,那大洞里竟窜出骑军来,如龙似虎,杀气横亘,腾腾作啸。 “暗门!” 张诠很快反应过来,将马鞭往地下一掼,拔刀上鞍,转马向后大喊:“有骑军,列阵,迎战!”骑军他有,步军他也有,可都是坐甲在后,着甲的只有三之一。敌骑来得很快,蛮兵着甲的便往上迎,未着甲的都有些慌,有的拾了枪,有的掇起甲,有的却向后踩了一脚,生了跑意,唐军的马实在太快了!赵犫一千骑在左,张贯一千骑在右,高骈将骑军掰成了两,一骑卒配两马乃是便远袭、久战,今日不须远袭,也不须久战,张贯一都虽是步兵,要他们上鞍战西北羌胡他们未必有把握,战南蛮却是绰绰有余!滇马矮小,又吃唐军夺了声气,未战便生了怯。军马对着便是龙斗蛇、虎扑犬,如何敌得?直如铁帚落墙泥,噼啪噼啪跌声不断。两都对踩一过,各分出两队,小队直扑蛮寨,大队驰向北南二城。 高骈见西城蛮已溃散,遂下令全军出击,自押昭义二都直扑敌寨。朱道古、李溠龙都已得了西城的声气,已止住了进攻,下令甲卒裹甲。却不想城中之敌大出——前步后骑,两面受敌,败之道也!两人经的战已不少,不需读兵书也知道的,流矢将旗一挥转马望空便逃,蛮卒便似细草遭强风,即时就乱了。张诠见此形势,战意全销,偃了旗,拽着亲队便跑。 三万蛮军,不过午便一扫而空,只留下了近万降蛮。高骈又散归大半,只留下了三千军。重新挖壕葺城,整齐土团、降蛮,齐州却没了动静。一月之后,高骈便鼓行向西,放言先下峰州,再与海门合兵收交州。 峰州在交州西北,水路过去也有一百五十里,峰州城更在论江、西道江两水交汇处的南岸,因此段酋迁对高骈此举并不肯信,以为此公不过是欲收江北诸县,且诱他渡江阻击。两战大败,不说将士,便是他自己也是跌了心气,出兵阻击,自度无胜算,而一旦再败,则交州先危!坐视其收取江北四县,则降附之蛮愈众,其势愈发不可挡,一番计较后,他遣了侄子段波风将五千兵渡江守平道县,同时再次牒令扶邪都统赵诺眉押军北上(此时驻于驩州),又写表上奏,请求增兵峰州若是皇帝还没有大举攻蜀的话,还是有军可援的! 高骈日行三十里,步步为营,至龙编,龙编降;到平道,击溃段波风伏兵,平道降;歇军平道之际,探知峰州江桥犹未毁断,便使高浔、赵犫押骑军往袭。一千骑驰至城下,李浸龙、李波龙都没用上,两次遣归的降蛮便在城中闹了起来。范昵些、李由独受了惊,各自猜疑,都是拽着亲队夺门而走。天未明城中便已辑定。 高骈得着捷报便吩咐高杰诛杀李氏兄弟,高杰还一直想因着这二厮立件大功,却不想是白白辛苦一场,便道:“叔父,侄儿以为李氏兄弟犹有用处。李由独今不走交州,则必逃归七绾洞。李溠龙亦尚在交州,杀之何若留之!”高骈道:“我既至峰州,何忧交州不破?又何忧区区七绾洞?若赦二蛮,则当并赦其父。假以时日,其势必将死灰复燃,再为梗为逆,大乱安南!何若因其罪,毁荡其窟穴?且诛杀此二蛮,正可降李溠龙!”高杰道:“为何?”高骈道:“以人情而论,无论华夷,灭族之罪,谁不畏之?其父兄既死,彼能无惧乎?我但赦其死,彼必来降,此其一也。其二,以利害而论,其二兄尚存,则彼终不得嗣父为洞主,彼非圣贤,安得不利之?” 高杰道:“叔父既要毁荡其窟穴,如何又思降彼?”高骈道:“无死罪,有流罪!明白了?”高杰道:“明白了,诈也!”高骈嗔道:“何谓诈也?此乃权不犯经!去罢!”便挥了手。 章十一下:恩威相济奇难敌,引颈受刀武侯阵 大军随后便到了峰州,江北最后一县武平也是不战而降,在接下来的时日里,高骈除了报捷、催兵外,便一直在衙中料理民事。奏表能不能送到长安——能不能送到天子御案上,是很难说的,毕竟自出海门,莫说天子诏旨、宰相堂帖,便是韦广州(韦宙)的书牒也断绝了。催兵是因为他确实需要兵,蛮兵不是不可用,不是不足用,而是若以蛮兵之力收了交州,其势必将尾大不掉!他至少还需七千镇兵,合得一军之数,再佐以半军峰州土蛮,半军交州土蛮,如此乃可无害。而在此前,得使峰州之人安居乐业。人安乐则不能乱,不能乱乃可以此为根本,从容进退! 十来天后,遣往西道江上游的侦骑飞马回报,说有南诏军数万水陆大下。很快谍报也到了,来的是前拓东节度使——现任善闸节度使的杨缉思,齐齐整整的三万人马。善阐又作鄯阐,乃南诏别都,即唐所置黎州东南八平城左近(今个旧市一带),端居峰州上游,是南诏东南的门户。几乎同时,交州城也扯出了上万人马,沿西道江鼓行而上,大有合围峰州之意。高骈收了兵马入城,准备城守。不想,杨缉思并没有直接进攻峰州,而是先拿下了西边二十里的承化县,驻了兵,掠过峰州后与交州兵会于唐林县,几天后便渡江绕到了峰州对岸,深沟高垒,筑了一个大寨。其用意很明显,围困峰州,断绝唐军来援之路,且收取江北诸县。也不愧蛮中呼其为“杨诸葛”、“杨武侯”,知道胜兵不可与争锋,或许还懂得善胜者不战! 高骈倒也不着慌,蛮王增兵,也是意料中之事。城中积粮颇多,尽可以挨上一年半载的,一年半载寻不着战机,一年半载还不能挪不动李维周的蹄爪?其实要挪动这厮的蹄爪也容易,不慕忠义者,必歆富贵,赂上一床财货便也有了!只是他总觉着此事荒唐,传扬出去,名声便污了!到了第二年春三月,江北诸县皆陷,海门还是一无动静,高骈也耐不住了,吩咐了高浔一篇话,夜分在西江道里放了一只船,遣了回海门。 船由西道江岔入南定江,再由南定江岔入武安江,撞到一个浅滩,便望着了海门镇。高浔跳上岸便对随行的小校曾衮道:“事若不成,以血溅之!”曾衮几个道:“我等亦不敢爱死!”行不远,便有逻队过来了。见是高浔,流矢下了马,拜了一地。高浔扶起道:“我记得不差,你是天平军小校张杰!”张杰点头,便问道:“都护可安?”高浔道:“如何得安?五千军转战半年,陷在蛮军里,粮草也将尽了!”张杰长叹一声,道:“兵马,李骠骑如此,诸将士也是敢怒不敢言!”高浔道:“你等不敢,所以我在此!烦你与众将士传话,我一行若死,愿得一忠义之士往报峰州!”张杰也不敢多言,点了下头,便上马先往城中报去了。 高浔到了城下,城上士卒便嚷了起来:“高兵马!高兵马回城矣,高兵马回城矣!”城门很快就开了,城上众将士便捧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峰州的情形来。曾衮道:“兵马离城时一切尚安,此时如何却不得而知了,众兄弟!前岁邕州之役,南诏杀我八镇父兄子弟,莫不成都忘了?今都护以五千镇兵居群蛮之中,设若峰州不守,蛮势复炽,海门岂可得守?家岂可得还?”士卒便齐嚷起来:“出兵!出兵!援峰州!”正嚷着,李维周便拽着他的牙队过来,众声不由得低了。 马一勒住,李维周便喝道:“适才嚷的人是谁?惑乱军心,与我拿下!”曾衮便嚷声上前道:“是我,忠武小校曾衮!”李维周道:“拿下,以军法斩之!”曾衮直脖瞪目嚷道:“军法,后期者斩!都护与骠骑约,后军差半日发,今半年已过,骠骑为什还在海门?”李维周赤着脸高叫一声:“予我拿下,斩!”牙兵便扑了过来。曾衮狠着性拔了刀,一怔,却往地上一掼,流泪嚷道:“也还有王法,天子屡下诏敕,要速平安南,骠骑却拥兵玩寇,意欲何为?显违天子诏命,是何罪?是何罪?”李维周厉声叫道:“拿下!” 曾衮便将身往地上一扑,大哭起来,牙兵还是上来采住了,高浔便嚷了出去:“且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牒,过去跪举到了李维周马前,低头道:“骠骑,都护急牒求援!”李维周气梗着,将鞭子一扫,嚷道:“哪得援?没援!”高浔默然起了身,铿地一声便拔了刀,唬得李维周差点跌下鞍来。高浔却又拜下,举着刀道:“骠骑不援,峰州早晚必失,高浔亦早晚是死,与其死于蛮手,何若死于敕使之手,高浔愿与曾衮同死!”随着的便都拔刀举刀拜下道:“我等愿与兵马同死!”一众将士便也举刀拜下道:“我等愿与兵马同死!” 这时,监阵使韦仲宰急匆匆赶了过来,下马便问道:“监老,此是何故?”曾衮在地上扯脖嚷道:“都护急牒求援,骠骑却嗔我等说嚷,要斩杀了!”韦仲宰拾了牒,看了道:“尔等都起来,此事我与监老平章好,自有处置!”便过去拽了李维周的马缰子。李维周还扯缰嚷了一声,韦仲宰也不管,径直将马拽到一边,默了一会,抬头道:“监老,事不可过甚,过甚必有灾殃!此回须得发军!”李维周冷声道:“怎的?要割我鸟么?”韦仲宰道:“监老,天下非一二人有口耳,安南之情实如何遮盖得住?蔡袭没能,康承训也没能的!眼下军情又如此,一兵不发,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见李维周还咬嘴不吭声,他便硬声道:“公既不发军,仲宰便只得疾辞回朝!”抬抬手,便走。李维周跳马追了过去,泥人生了铁气性,此事大不佳,这厮归了朝,必走漏消息的! 韦仲宰道:“公发军便罢,我留不得的!”李维周扯住道:“予他三千,如何?”韦仲宰道:“一万,我随了走!”李维周哼声道:“他高骈视得阉人如无物,我却狗了脸成他的富贵?我割了鸟,脸鼻还得留着活人!你要走便走,走!”便推了起来。韦仲宰啪地便跪了下来,抹着泪道:“监老,高骈有罪,我又有何罪?”李维周要走,韦仲宰便抱了腿。李维周便道:“予你四千!”韦仲宰磕头谢了,起来道:“监老,这七千兵什时发?”李维周道:“哪来七千?”韦仲宰道:“监老适才金口,予高骈三千,予我四千,可不是七千?”李维周笑了下,道:“也罢!”军情如此,也得个收场。 韦仲宰说嚷了,高浔便收了刀,七千也够了的。李维周却还要斩曾衮,韦仲宰跪着死拦,将士也告饶,最后还是杖了五十才罢。 两天后,韦仲宰、高浔便押着义成、天平、平卢、兖海七千兵离了镇。这回却是向东南走,于兴安(交州属县)左近过了朱鸢江(西道江下游),便一路沿河鼓进,不快,日行不过三十里。这些都是高骈吩咐的,用意便是要将交州的兵往东边扯。 段酋迁使了赵诺眉守朱鸢县,嘱他勿战。赵诺眉从驩州、爱州过来是携了三万杂蛮的,自己麾下又有两万南诏军,以五万敌七千而不战,岂不大损国威,使群蛮生心?高骈以五千军大破范昵些时群蛮便有了不好的言语。安南群蛮所以归附者,说到底还是畏威,见破了交州城,败死了蔡袭,覆了一城的唐军,怕了!所以不战乃下策,只有战,摧败高浔,则高骈可擒——海门之军也不敢再动!赵诺眉并没有将这个意思与段酋迁平章,这老子是牛,范昵些是马,他便是风,三不相及的。得了胜,使捷报说去! 高浔离朱鸢还有三天路程,赵诺便使人在城东十五里伐木填沟,开了战场,与高浔下了战书。城中便开始椎牛宰猪,大饷士卒。三天后日出,赵诺眉在城中只留了两千军,押着四万八千军都在战场列了阵,他以南诏军居中突前,爱州土军兵马使杜守浊居左,驩州土军兵马使麻光高部居右。南诏军枪盾居前,弓弩在后,四千骑军翼于两侧,很是齐整。两边土蛮却是犬牙差次,各有花色,骑马的有,骑象的也有,裹犀甲的有,裸身的也有,着乌皮靴的有,赤足的也有,执槊带剑的有,执叉使棒的也有。 直到食时左右,唐军才缓腾腾地进入战场,裹着甲,列着阵过来的,也怨不得慢!阵也不知是个什阵,牛骨棒似的,两头厚,中间薄,薄处偏还是中军旗鼓所在。人马勒住,赵诺眉便踢马上前,一边觇敌一边喊话,那阵凹处跑出一骑黑马,猜是高浔,便嚷道:“高兵马,中朝君子亦猜人乎?说好阵而后战,便是裸身而来又何妨?”高浔嚷道:“君子不猜君子,若小人,无华无夷,无南无北,皆有以待之!”赵诺眉道:“公骂我为小人乎?”笑了笑,又道:“以地而论,诺眉确为边裔小人。高兵马,这是什阵?可愿赐教一二?”高浔道:“此乃诸葛武侯八阵图之一,以少击多,无往不胜!”赵诺眉笑道:“公欲吓我乎?”高浔道:“兵法: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公之军七倍于我,又无骑军,无此阵,我安敢至此?”赵诺眉笑,抬抬手便转了马。 这阵左右各在三千上下,中军只有一千,大概既要防骑军突他两翼,又有诱他直抢中军之意。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他留学成都时是听闻过的,并非子虚乌有之事,且高骈祖父曾平西川也是实,或者如何就习得了也是说不定的。赵诺眉想了想,决定先尝敌,遣出五百骑正面直抢唐军中军。 高浔挥动令旗,张在前面两边的天平军便开始拽弓、备绊马索。敌骑驰入箭程,弓拽满,两边令旗几乎挥动:“射!”上千支箭几乎同时飞起下击,箭矢交织,密如罗网,眨眼间,五百骑跌了近半。剩下的叫喝向前,很快就突进了阵凹处,两边便有枪槊横刺出来,紧着,前骑便栽跌在地,后骑随之,便跌成了一片,嚷成了一片。 赵诺眉猜测是着了绊马索了,没多久,厮杀声和惨叫声一时停止了,欢呼涨起,五百骑顷刻便尽,血腥味很快就钻到了鼻窦内。赵诺眉不仅闻到了血腥味,也感受到了士气在下跌,他很快便挥动了五千步兵,依旧是正面直扑。高浔令旗一动,天平两都便往中间靠,遮住了阵坎,同时中阵平卢两都各向两边移动。蛮军一入射程,四都弓弩齐射。蛮军亦射,可是落了后手,有的还在格箭,有的还在躲箭,还射过去的既不如,再还射过去的便愈发不如了。夫战,勇气也!赵诺眉便有些急了,急忙指挥两都骑军往敌阵后包抄过去,紧着便令杜守浊、麻光部高挥五千军前压。两边是动了,可并不果决,只是噪嚷得凶。 韦仲宰是第一次经战,手心不断在冒汗,想与高浔嚷一句什么,可是自己的耳朵连自己的话也听不明白,满耳都是鼓声,都是箭声,都是喊杀声。前面蛮军一接阵,那鬼哭狼嚎之声便翻涌上来,他看不到前面杀得如何,只知道天平军没乱,还是齐齐整整的。不多会,敌骑便抄到阵后,兖海两都开始齐射。这时,高浔令旗动了一下,中军义成军原地转向了阵后,前面扎起了拒马枪,后面都将了弓弩在手。很奇怪的,蛮骑竟又在往后面坎凹里冲,绊马绳一拽起,又是跌翻一地,血肉飞溅! 驩州、爱州的土蛮见南诏步兵根本冲不动阵,且割稻似的一丛一丛往下倒,便都止住了脚。赵诺眉挥着刀冲着杜守浊、麻光高部大喝。两蛮也扯了刀在手,冲着前面大喝,可前面还是要动不动的。赵诺眉没法,只得又挥五千步军上去。没多久,阵后忽然就大扰起来,开始他还没有发觉,回头时也不知道是为什,土蛮在喊,喊的什话也根本听不明白。土蛮很快就乱跑起来,好一会他才看到了,竟然有大队敌骑撞了过来,裹着黄头巾! “黄头军杀至!” “黄头军杀至!” “黄头军杀至!” 赵诺眉听明白了,也喊了起来。杜守浊、麻光部高拽了旗便跑,向南跑,北边是江,南边才是活路,才是家。土蛮一横,南诏步兵吃了裹,便也不由自主跟着跑。正在冲阵的骑军望见己军旗帜大乱,也勒马便跑。 韦仲宰悬着心落了肚,在马鞍上鼓掌欢嚷起来:“好!好!好!小都护真神人也!”高浔也松了一口气,挥军散开各自捉战,拽着义成军直扑朱鸢城。赵蛮子真是憨,岂不闻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岂不闻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竟敢扫地约战!忠武骑军是他请的,峰州城距此两百里不到,两马更换,可谓呼吸即至!不然,他岂敢以七千步军敌人五万军?设有万一之事,则峰州必陷,叔祖亦有不测之祸!城外大军既溃,城中守兵或走或降,至暮,朱鸢四野已是一片空旷的死寂,但有乌鸟野犬,偶作一鸣。 衙中却酒肉相劳,欢快得很,韦仲宰问起诸葛武侯八阵图的真实,高浔道:“实也!叔祖教之!此乃习坎阵,习坎者,重险。坎者,象水,水者柔弱,然能胜刚强!此阵善守,亦多变化!”韦仲宰道:“都护又何处得之?”高浔道:“当年我高祖父秋豪不犯入成都,又自以为武夫为嫌,奏表辞镇,愿归戍陇西。宪宗皇帝许之。离镇宿于绵竹馆驿,夜中有隐士相访,云是诸葛武侯后裔,叹家高祖父之谦厚,赠以兵书三卷,八阵图便在卷中。天明过武侯子武乡侯诸葛瞻之祠,睹其神像,乃知夜间赠书者,正是武乡侯!”众人听了都大称叹。 韦仲宰叹道:“威武司徒之德,固可以感动神冥,亦固可以流庆子孙!”捧酒起身道:“诸公,何不以此相勉?以富贵己身,以流庆子孙!”众人都捧杯道:“末将等敢不奉教!” 朱鸢大捷,南诏的士气再次跌到了谷底,而唐军战心如炽,降蛮心固。高骈大出,接连收复承化、唐林,东向交州,士酣斗,战连捷,斩杨缙思、张诠,降李溠龙,拔段波风三壁,至六月,已是围了交州城。 而这时,在大丧(其祖母郑太后于年前腊月去世)中缓过神来的懿宗终于想起了安南,想起了高骈,杨玄翼便轻轻说道:“据李维周所报,高骈一直停驻峰州,玩寇不进!”懿宗闻之不由地勃然大怒。 章十二上:换帅逐贪四裔静,乐极哀来灾复生 懿宗大发一通雷霆之怒后,便听从杨玄翼的建议,使王智兴之侄右武卫将军王晏权代高骈镇安南。也听从了西门季玄的建议,且召高骈至京,再治其罪,以免生李广利之变(汉李广利惧罪降匈奴)。 这是今年李漼第二次盛怒,第一次也是为了安南,也是为了他青眼寄以厚望之人——西川节度使李福。当时西川乏帅,满朝无可用之人,李漼乃特赐李福“同平章事”,用为西川帅,辞阙之际,他是反复叮咛,当以靖边为意,无多生事体。结果一去便失了嶲州,一城军人百姓屠尽。这也不怨他罢,乃刺史喻士珍贪狯所致。忠武大将颜庆复既复了嶲州,尽灭叛蛮浪稽部却是谁人之罪?如他所奏,蛮人所以开门纳南诏者,乃喻士珍掠卖蛮人所致。如此州既复,便合宥之以恩,伸之以信,却竟乃灭其部族!普天之下,无华无夷,孰非赤子? 这也罢了,便算是颜庆复妄作。可今年春上的事却又是谁人之过?南诏王既肯遣清平官(犹唐之宰相)董成诣成都,便有悔祸之意。可这厮却全不晓事,为着董成不肯如礼拜伏之小节,却竟乃使士卒痛殴之,械系下狱!人之不学,一至如此!诚如路岩所言,董成既不肯如礼拜节度,使下吏见之可也,却之不见可也。殴而械之,实非所宜,非以五十步而笑百步,乃以百步而笑五十步也! 王晏权的任命最先知道的还是内相路岩,过后杨收才知道。杨收一听便恼了,责问路岩为何不劝阻。路岩虽则不在场,可诏书确实是从翰林院发出的,他想劝阻吩咐学士不动笔便可,可是他为何要劝阻?高骈在安南已近二年,寸功未立,糜耗数十万贯,为何要劝阻?默了好一会,他才抬手道:“堂老,天子盛怒,枢密亦不敢多言语,岩性柔弱,何敢逆鳞?且堂老与高骈亦非有恩!”杨收豁地便转过身来,庞大的身躯俯视着他道:“公之言,何似妇人也?大臣者,天子之股肱也,当缉熙帝载,统和天人,岂有见不可而不谏阻者?纵高骈不堪用,彼王晏权岂是堪用者?且安南之事大为蹊跷,自去年九月高骈发军离海门,再无状至。然彼既能至峰州,则玩寇之辞必不实!峰州乃南诏东出咽喉,枢密不知,公亦不知耶?” 路岩道:“枢密未必不知的,高骈当是驻于峰州北境,若已收复,李维周安得不报?彼与高骈,功则同赏,罪则同罚,必不至如此的!堂老若以为不可,可往扣延英以追之。我等皆不敢辞!” 曹确不置可否,高璩罢相后,从御史大夫任上入相的徐商(徐有功五世孙)也不置可否,他虽是名臣之后,有文武才略,但杨、路一争上,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二人明面上是论事,底下却是争宠,说不得是非曲直! 杨收也没有去扣延英殿,他虽怀疑李维周的表奏不实,可是并无凭证。圣人大丧过后,一直闷闷不乐。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路十这厮必定会落井下石——这厮现在可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且枢密、中尉(杨玄价)已对他不满,追回王晏权,坏了他们的好事,可了得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没有凭证。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凭证不久便送到了门外。 七月下旬的一天,从紫宸殿退朝出去,一行人行到中书省门外,便猛然听到左近有人大嚷道:“高都护安南大捷!高都护安南大捷!”杨收一震,流矢停了脚,便唤手力将人带过来。这厮一头磕在地上便嚷道:“小人乃忠武小校曾衮,与监阵小使王惠赞受高都护与韦监阵所遣,报南定大破峰州蛮五万之捷!报收复南定县之捷!报南定再破交州蛮三万之捷!报收复龙编之捷!报收复平道之捷!报收复峰州之捷!报朱鸢破群蛮五万之捷!报收复承化县之捷!”一口气直说到合围交州。不只是杨收,路岩、曹确、徐商都惊得瞠目结舌。曾衮将捷报呈了上去,又嚷道:“相公,朱鸢以前,高都护只动用了五千兵马!朱鸢大捷,乃得增兵七千!” 杨收接了报,问道:“余军何在?”曾衮道:“在海门,李敕使不肯发!”路岩道:“堂老,可扣延英?”杨收怔了怔,道:“圣人日夜望捷,岂可不扣!知会百官,安南大捷,入贺延英!”亲吏流矢应了声。杨收使人扶起曾衮:“你随着来。对了,那王惠赞何在?”曾衮道:“在明庆门吃人拽住了,小人是拚着命撞进来了!”杨收道:“你苦劳了!”便折回西上阁门,乞请开延英殿。阁门使道:“诸位相公,圣人才罢朝,移时再乞罢!”杨收道:“阁使,安南大捷,天子望捷久矣,岂可捱延?”阁门使也欢的将掌一鼓,流矢跑了进去。 百官排班未毕,亲吏便过来了,道:“相公,王惠赞不肯过来!”朝身后指了指。便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绿袍宦者,中间那个衣袍黯淡的,明显有些畏怯。杨收过去道:“你是王惠赞?苦劳了,随来,见了天子,必有厚赏!”旁边的绿衣宦者道:“相公,此事恐不宜宣露!”这厮们不知是哪来的,杨收也不管,喝道:“放肆!军国大事,岂容得汝来置喙?王惠赞,你不随来欲天子宣召乎?随来!”王惠赞便动了脚,又不是才知这事棘手,万里都过来了,死便死矣! 懿宗正在御辇上闷着,听了报,欢嚷了一声,跳下辇来,向西拜下谢了佛恩,起来便大踏步向延英殿。杨玄翼还以为是王晏权奏捷,一脸欢喜进了延英殿。百官舞蹈拜过,杨收上前道:“启奏陛下,高骈、韦仲宰遣使献捷!”杨玄翼一时呆住了,耳内尽是扑通扑通地往进里掉水桶。李漼扬手道:“捷报何在?”杨收道:“尚在殿外!” “宣!” 路岩在心里笑了笑,借手于人,猾则猾矣,然欲逃杨氏兄弟之责,其可得乎?其实他也乐见高骈成功的,毕竟这是高澄之(高湜)的族叔祖,一来全了同年的人情,二来也可算丰了自己的羽翼。 曾衮知道见天子要拜舞,怎么个拜舞法他却不知道,便扑通拜在地上,咚咚咚地扣了一长串头,嚷道:“忠武小校曾衮拜见天子!”不知如何的眼泪便汩了出来,忍不住的哭出声来。王惠赞便也抹泪哭泣。俩人这一路来也确实不容易,特别是入京畿以来,因京畿的馆驿是由北司押管的,他们生怕走了风声,是酒饭也没处吃,游僧乞丐一般讨吃入的城。 杨玄翼、西门季玄下去各接了一份呈上去,李漼先看了高骈的,还有些不信。又看了韦仲宰的,这才连声嚷起好来,嚷道:“高骈屡战屡捷,已围了交州!”百官便拜出齐贺。李漼道:“敕翰林院草诏,召回王晏权,使高骈继续以安南都护平定安南,要赏,所有立功将士都要赏!”路岩应了。 一通欢喜后,李漼才发现奏表中的不对,问道:“海门有多少兵?”曾衮抹着道:“回禀陛下,海门合有军五万(后又增镇南南八千)!”李漼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奏表,道:“为何只使了五千、七千?”曾衮便李维周如何催发军,如何要押后军,如何又握兵不发,到后来高浔如何乞求发兵,以及自己与王惠赞如何躲避李维周到长安,原原本本说了一过。又道:“陛下,高都护若得全军,此时安南早定矣!”李漼大怒道:“乞有此理,此奴真乃无法无天,其意欲何为?”杨玄翼、西门季玄流矢跪下磕头请罪。 杨收道:“陛下,李维周之妄,非安南将士,天下几人知之?臣久疑之,屡下堂帖问韦宙,韦宙亦云已发海门!”李漼也觉着是这么回事,便唤了两人起来,问二人如何处置李维周。西门季玄便道:“此奴狂肆,王晏权亦未必能制,今拥重兵,恐败一军。望陛下稍缓雷霆之诛,且于岭南一管安置。安南监军可使韦仲宰任之。”李漼一脸的不满意。杨收道:“陛下,但使高骈将诏命返军,李维周何能为?”李漼点了头,他也知道李维周如此猖狂定是两军有人,遂免其死,尽夺其官爵,长流崖州,遇赦不得赦。予高骈、韦仲宰的诏书依旧使曾衮、王惠赞两个随使齎送。 不久,高骈、韦仲宰便有表状至京,说王晏权暗懦,动禀李维周之命。李维周凶贪,诸将不肯为其用,解重围,使蛮遁去太半。今已重新处置,然急攻则多杀将士,拟以十月中下旬破城云云。然而高骈的捷报还未传来,十月十三日,杨收便罢了相,出为宣歙观察使。 诏敕并非显曝其罪,朝野上下很快便形成了公论,第一条便是营私好贿,说杨收穷寒出身,中进士以前,鱼肉也不曾啖得,终年以菜齑裹腹。一旦得居青云之上,遂肆其本来之性,大为侈靡!其嫁女妆奁乃至日用器具皆饰以金银,惹得累世公卿的亲家翁(镇南军节度使裴坦,远祖隋营州都督裴矩,父裴乂曾为福建观察使)也大为不满,嗔叱再三,以为大乱裴氏家法。主则如此,仆更狂肆,门吏僮奴多为奸谋利!第二条便是吃罪了左军中尉杨玄价兄弟,说杨氏兄弟受方镇之赂,屡有请托,杨收不能尽从,王晏权换高骈便是其中一例,杨玄价恼怒,以为叛己,故诉于天子,罢相出镇。甚至有人说杨收叛杨氏兄弟便是为了亲家裴坦,杨氏兄弟受了严譔(冯翊郡王,忠穆太保严震从孙)的大钱许了江西节旄,杨收却将这节旄也做了女儿妆奁!(裴坦本为江西观察使,置镇南军,不迁,遂为节度使)后虽改作,却不能释恨,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也富贵,败也富贵! 到十月底,高骈传捷至京,克交州,斩首三万级,段酋迁、杨缉思、范昵些、赵诺眉、朱道古尽皆枭首!让懿宗高兴的还不止此,便是两天前,久为边患的吐蕃叛将论恐热为鄯州留后拓跋怀光(吐蕃将,后降张议潮)擒斩,传首长安,其余部为河、渭都游弈使尚延心击破。又传吐蕃乞力胡君臣早已不知所终,从此陇右可谓河清无尘矣! 这如何不叫李漼兴奋,安南、论恐热都是在他父皇时起的衅,而在他的田猎乐舞中平定了下去,这大概便是君逸臣劳的无为之治,便是虔诚礼佛所致的福报,或者这便是定数! 到十一月十日,高骈又捷报至,大破七绾洞、桃花洞洞蛮,诛杀酋长李由独、李梅豪,土豪归附请降者一万七千人。懿宗遂置静海军于安南,以高骈为节度使。第二日下诏大赦天下,命安南、邕州、西川各保疆域,不得进攻南诏。委西川节度使刘潼(司徒刘晏侄孙,从河东节度使卸任不久便接替李福镇西川)晓谕南诏,如能更修旧好,过往一切不问。天地之德,无不覆载。尧舜之泽,光被四表。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这一年自葬了皇祖母后,诸事都颇顺遂,唯一的遗憾是他宠爱的王贵妃年初还好端端地一个人,到秋天就突然没了。五岁的儿子李俨闹着“要娘娘”到现在也还红肿着眼睛。若论情谊,在李漼的众多嫔妃中还得数元妃郭氏最深,论门第出身,则是这王贵妃。这是他即位得着的第一个正经妃子,也与他诞下了即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这五郎也确实比前四个在王宅中得着的不同,聪明刚健,活脱脱一条小龙。因此母凭子贵,才擢到了郭淑妃之上。这一没,他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好在儿子并没闹下病来。 第二年(咸通八年,公元867年)春上,李漼得着了宫中的第二个皇子,这孩儿的体重超过了他的兄长,哭声也蔚为雄壮。李漼欢喜无已,与他取名杰(即杰),封其母王氏为贤妃。紧着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入朝;高骈凿海礁通了漕运;刘潼遣将讨平了近边六姓蛮,好事纷至,令人神爽! 凑着这景,乐工李可及在三月份献上了他的新作《清平乐》,这是他苦苦经营了半冬一春的作品,曲调糅杂多风,器用多部,既有颂的宏大庄肃,又有雅的精致平和,风的欢快质朴,真是一派无边安乐,李漼在观赏后,不顾门下侍郎曹确与谏官的反对,即擢用李可及为左威卫将军。在接下来的筳宴中,内教坊及各供奉亦各有新作。 俳优演了场“打李可及”的小戏,并指说:“今年不断汝手,此曲明春凋谢如花!”又说:“花开尚是旧模样,年年新曲调不同!”以此罪“李可及”。“李可及”左手抱琴,右手持刀,自言左边仍是弹曲人,右边已是玉阶将,后来上来一个号称是左聋右瞎的痴人,先掼去了“可及”的左手中的琴,后夺去了他手中的刀,“可及”坐地拾琴,望刀大伤悲道:“聋不辨五音,盲不识五色,痴不识可及!” 与宴者尽皆欢笑,李漼酣饮饱醉,几日欢乐身体便沉重起来,调养了几日才好些,王贤妃因生诞时落下了疾病,竟悄没声息地去了。李漼本是个多愁善感之人,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能不痛而伤之!伤感数日,一日鸡人报晓,便没能下榻。郭淑妃、同昌公主是日夜守候,直至到了八月中旬,李漼才渐次好转了,有了余气,看着削瘦下来的女儿,他不由地便道:“同昌,父皇是为你才挣扎好的!龙榻自有人坐,不值得挂心。父皇如何也要与你相个好驸马!”李漼说这话时,满心满眼都是爱怜。 十九岁的同昌公主扭转了头,用孩气的语调道:“父皇,女儿不嫁,就守在宫中!”郭淑妃抹着泪朝着李漼一笑:“好个痴女!娘似你这般大小时也你也有有这般高了!”手在腰上比了比。李漼叹道:“不是安南生乱,也不得迟你到现在的!现在好了,父皇养了这半年病,少了游乐,妆奁钱都省将出来了!”郭淑妃也笑道:“陛下可有入眼的人了?”李漼道:“便是没这个人!”可惜路十(路岩)已婚,不然便是天赐的同昌驸马!难得呀,在自己这卧病的半年中,朝事主要便是由他在勾当, 清清简简的,并未出什差池。 李漼并非只是说说,他开始着意在朝士中挑选驸马,每日两位次对官(包括诸司长官及常参官)他是一次未落,而在之前,他便由着他们在殿外东阶松木下站着,宰相奏事毕他便起身,哪还顾这个故事!所有次对官都轮了一过,才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六叶相家(萧瑀、萧嵩、萧华、萧复、萧俛皆曾为相)——已故宰相萧寘(萧俛之族侄,咸通五年四月入相,明年三月病死于位)之子萧遘;一个是百世卿族(隋文帝语)——大中武昌军节度使韦悫之子韦保衡,俩人色色相当,难兄难弟,可谓双璧!仔细计较下来,他心里许了前者,去年自己卧病之际,韦保衡曾上表弹奏杨收,说杨收用严譔(代裴坦)为镇南军节度使,受赂百万;造海船运粮,又盗隐官钱。(杨收因此贬为端州司马)这些事是实是虚,其实都与“右拾遗”无关,如此越职论事,不仅有躁进之嫌,且有落井下石之讥!行厚者德厚,德厚者年寿!可与路岩一计议,却说萧遘早有了婚约,又说此人颇狂,白身之日便俨然以“太尉”自居,且又好狎妓! 李漼还在为女儿反复斟酌之际,七月中旬,便接到了新任桂管观察使李丛的一封急奏:“…本管旧有徐州戍卒八百人,乃咸通三年(公元862年)遣至,到今年六月已满六年。士卒初发徐州,彼府中与之相约,三年而代。迁期三年,以为当归,不意崔彦曾(徐州观察使,父为岭南节度使崔能)更令留戍一年。七月三日,时鱼孟威已离镇,臣尚在路途,都虞侯许佶、军校赵可立、姚周、张行实等忽然做乱,杀都将王仲甫,推粮料判官庞勋为主,劫库兵北还,所至剽掠,州县莫能御者…”几天后,便又收到了湖南的急报。 李漼心里恼责了崔彦曾几句,提御笔写道,三年期戍,六载不返,及瓜不代,尤在齐襄!写好朱批后,又怕底下多生事端,特遣高品内侍张敬思往赦其罪,部送乱兵归徐州;又给崔彦曾下敕,凡戍卒擅归者,一律好加慰抚,不得使其忧疑!戍卒为乱,古有陈涉、胡广,唐有安史、泾原,不可大意的。 章十二下:换帅逐贪四裔静,乐极哀来灾复生 就在李漼以为戍卒之事已了之时,十月中旬,崔彦曾却递来了一封长表—— …本道戍桂州士卒庞勋、许佶等八百多人,于九月至湖南,遇敕使宣谕讫,遂输甲兵,泛舟东下;过浙西,入淮南,于二十七日入泗州。臣于十月三日,得泗州刺史杜慆(杜悰之弟)书,杜慆言庞勋、许佶等自制有兵甲旗帜,飨慰之时,即欲借优人细故,劫州为乱,嘱臣万全。十月四日,臣得庞勋书,庞勋云泗州之事乃小校赵武等起衅,几为彼所误,今已斩杀赵武等十二人,以赎罪尤云云。 臣蒙陛下拔擢,忝在方面,临事不敢不惧,因审讯庞勋送书卒张成,张成言:庞勋于途中宣言,朝庭有密敕,杀将擅归,势无可赦,不若执兵入州,遵前节度使王智兴故事,富贵可致,赵武等不从,庞勋因而杀之云云。 十月七日,臣又得庞勋书,云将士忧惧,乞请停本府都押牙尹勘、教练使杜璋、兵马使徐行俭之职;又乞请戍桂将士别置一营,由己统押云云,其言辞颐指,甚为不逊。臣得此书时,戍卒距彭城止四驿(一驿为三十里),军民合城忷惧,臣集将吏计议,皆以为击之有三难,舍之有五害: 陛下诏释其罪而臣擅诛之,一难也;帅其父兄,讨其子弟,二难也;枝党钩连,刑戮必多,三难也。 然本道戍卒擅归而不诛,则诸道戍边者孰不效之,将无以制御,一害也;将者一军之首,彼等辄敢害之,则凡为将者何以号令士卒!二害也;所过剽掠,自为甲兵,招纳亡命,此而不讨,何以惩恶!三害也;军中将士,皆其亲属,银刀馀党,潜匿山泽,一旦内外俱发,何以支梧!四害也;逼胁军府,诛所忌三将,又欲自为一营,从之则银刀之患复起,违之则托此为作乱之端,五害也。 且许佶、赵可立、姚周等本乃徐州群盗,因陛下恩诏,乃得应募有职,一赦再赦,逾狂逾乱,使彼入城,恶必盈贯! 臣虽愚陋,亦以忠义自期,唯知有君有国,岂知有利有害。遂发城中兵三千人,以本府都虞候元密为将,往迎击之;又牒宿州出兵苻离,泗州出兵虹县,各自邀击。擅发之罪,三斩为轻,臣望阙惶恐,死罪死罪。 李漼看罢,不由得将御案一捶,该死! 新任枢密使韩文约(西门季玄出任右军中尉)在旁边候着颜色,他向后挥了下袖子,那殿角的小黄衣流矢退了出去。李漼在殿中踱了几圈后,突然问道:“人还没到?”韩文约伛着身小心不过的道:“大家,人早到了。” “怎不宣进来?宣进来!” 一会,一串玉响,黄衣内侍便领着个身穿深绿袍子的年轻官员进来了。唐时的建筑弘伟,殿宇的建构也是非常广阔,这让李漼有足够时间来打量这个年轻人。韦保衡有着像他这个年龄的势门公子所特有的自信,腰间的玉佩铿铿锵锵地和着他的步子,不显一丝拘谨,虽然他并不知道今天非次召对的因由。当然同昌公主要招驸马一事他是知道的,路岩还向他暗示过自己已入了册,果然如是,那更是无需着慌了! 黄衣内侍止住了脚,他这才惶恐地趋过去,拜舞起来。李漼点了点头,除了路岩外,还鲜有人将这礼行得这般好看,简直就像一只迎风的舞鹤,第一次见时颇为草草,还多少带了点怜惜杨收的成见,现在降心一看,倒是万中无一了,身材颀长,面目丰秀,眉宇间有一股路岩没有的锐气! 李漼唤他起来了,问道:“韦保衡,你是咸通五年的进士?”韦保衡道:“回禀陛下,微臣乃咸通五年甲榜进士,座师是礼部侍郎王铎。”李漼望着韩文约道:“四年官至起居郎(从六品上阶,右拾遗为八品上阶,升了六阶),亦大是不易!”韩文约赞同的点了点头。 “汝祖汝父亦是进士出身?” “回陛下,臣祖父韦元贞乃德宗贞元二年进士,臣父韦悫(官至武昌军节度使)乃文宗太和三年进士。” 李漼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朕知道,大中四年任春官(礼部侍郎),五年选士,无一虚取,为国家得人不少,先皇隆治天下十三载,正是有汝父一辈忠干之臣的辅弼!”叹了一口气,又道:“为人子不易,为贤人之子更不易啊!卿要善持家风,勿有怠惰!”韦保衡湿着眼道:“臣先父以‘保衡’命臣,正同陛下诫敕之意,臣岂敢一日忘之!”李漼点着头,想挥手让他退下,忽然将崔彦曾的表奏递给绯韩文约,示意递过去。韦保衡不知其意,接在手里,仔细看了,他平素看字很快,今天特意慢下来,在心中转了几过,才将表状呈了回去。李漼便问他对此事的看法,本来李漼也没想与他论此大政,只是为了女儿,他得再慎重一点。 韦保衡稍微推辞了一下,然后说道:“陛下,微臣以为崔彦曾失于计较。徐州戍卒凶顽,陛下遣使部送之日,非不知也,只是怒徐州处置失宜,悯其思乡之常情,故赦之宥之。今戍卒近城,果有乱心,为徐州计,可有三策,出兵相击乃下策也!何则?近乡情切,情切则怨深,怨深则斗狠!兵法云:归师勿遏——即谓此也。且徐州迁期在先,违敕在后。《春秋》云:师直为壮,曲为老。以此观之,戍卒未易与也!” 李漼不断点头,让韦保衡继续说下去。 “据臣所知徐州城中兵不满五千之数,而扬旗一指,三千锐卒已在草野,万一磋跌,将何以应变?臣所谓中策者,严兵乘城,令戍卒之父母妻子登城招之呼之,弃甲兵入城者一切不问,如此,情理皆为我所得,彼千数疲卒,尚何为哉! 上策莫若陛下所划,戍卒千里奔命,而尚能成军者,以其归乡心切也,今徐州之兵四倍于彼,甲兵、衣粮、精力又更倍之,戍卒纵使执兵入城,又何足畏?且彼一旦入城,拜父拥子犹不暇,人心各散于家,队列且不成,乱又何起?” 李漼点头,道:“人非进士,果不足任!今兵已动,勒之不及,可奈何哉?”韦保衡道:“陛下亦不必过忧,戎事多变,往往有大出情理之外者。且庞勋、许佶乃卑贱之徒,其德不足以得众,其能不足以使众,纵侥幸入徐州,军府宿将,必不肯为之用,届时陛下罪罪人以慰之,再稍赐以恩赏,彼不丧心,必然伏首听命!” 也是这么个理,且徐州军府已是吃王式洗涤了一过,银刀七军连根削尽,岂又生出从乱之人来?若是它一定要来,也是无法的! 李漼便专一思谋起女儿的婚事来,驸马定了,便是韦保衡,自己也需得个亲近贤能之人来辅弼。三媒六娉什的都是容易的,难的是钱!他父皇定的那些规矩他不能守,同昌是贴着他的肉生长的,必得大大操办一场!第二日延英殿里议过徐州之事,便将事情道白了,殿中内外诸相流矢拜贺了。 李漼道:“宫中往年降公主,例用钱几何?”中书侍郎徐商道:“回禀陛下,其例有丰有俭,俭则不过二十万贯,丰则可至数百万。或因爱切而加,或岁歉而减,并无定度,唯在宸心。然自先皇御宇,…”话没完,李漼便咳嗽了起来。杨玄翼便道:“陛下,奴曾闻元和年间,回鹘遣使请尚公主,有司计其费为五百万贯,宪宗皇帝闻之不以为多,只以时方讨淮西,故缓之。今四裔无尘,海内太平,陛下及笄之女,唯此一人,韦家屋宇不广,都人号为清俭,奴以为当从元和之例而有加! ”韩文约也点头道:“陛下,如今公卿之家,嫁女所费百万者亦往往有之。商贾之家,嫁女所费百万者亦往往有之。天子若不能数倍,则岂不大失天家威仪?” 徐商便不说话了,门下侍郎曹确耐了耐,开口道:“枢密,五百万贯从何处措办?”他既是门下宰相,还领着户部尚书,判着度支,又押着延资库——户部钱、度支钱、备边军钱都在他手里攥着,这话不得不问明白。杨玄翼道:“南牙若无法措办,我北司自有措办处!”门下侍郎、礼部尚书路岩道:“此事正宜内外协力!”籍没杨收一宅,宣徽院所入便远在百万以上。李漼点头,看向妹婿于悰。 于悰是在李漼病间以兵部侍郎、诸道盐铁转运使入相的,盐铁转运使掌管着天下的漕运以及盐铁茶酒的专卖,国家岁入一半都从这个衙门里出,现在要钱大头自然还得从这里来,他在心里反复度了,才开口道:“丰俭之度,唯在宸心,臣等必当悉力!”李漼便道:“便以六百万缗为度,诸般器物,也不须另治,可与宫中搬取!”众人都不免吃了一惊,既是诸般器物不须另治,则何需六百万贯来?六百万贯,江淮大县一年赋税才二十万贯,备边库一年所入才二十四万贯匹,国家岁入才九百万贯,安南这些年所用也没这数的!曹确愣了愣,拜出来道:“启禀陛下,自入秋以来,臣精力日衰,不胜烦剧,愿辞户部、度支二职,以免罪悔!”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为人臣者,实难间之,他也只能陈力就列,敬而远之了。 李漼也没生气,即口便应道:“朕也正有此意,路岩,此二职你且领了!”路岩拜出来道:“陛下,臣愿更举贤德,中书舍人崔彦昭儒学优深,精于吏治,长于经济,胜臣远矣,足堪二职!”李漼不觉欣慰一笑,钱谷之官是人之所馋,他却能推以让人,可谓真宰相也!便用了崔彦昭为户部侍郎、判度支,户部尚书(正三品,侍郎为其次)一职还是予了路岩,使他兼着。散了出来,便兴冲冲地命驾往仙居殿去。 仙居殿在金銮殿北面不远,历来便是宠妃所居,郭淑妃自王宅入宫便一直住这里,同昌公主虽有自己的公主院,可大多时候也随她娘一处坐歇。李漼过去时,母女俩正将了两岁不到的皇子李杰在暖阁逗耍。郭淑妃与夫君一对眼便得了意,堆着笑唤道:“同昌,看你父皇是不是有喜庆之事?”同昌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摇着她兄弟的鹿儿车道:“父皇见着阿娘,哪次都是欢喜的,七郎,是不是来?”李杰便在车中踏着脚嘟嘟黏黏的说笑。 李漼在车前吃完了一杯暖酒,退到榻上坐了,将携来的锦匣横在膝上道:“也无他事,供奉院进了几幅神仙图,朕看着好,是以欢喜!”同昌来了兴趣,流矢离了她兄弟。郭淑妃接了锦匣,取出一轴画来,李漼慢慢的放,同昌便慢慢的向后拉。先看到了云和月,然后是飞凤、楼观,最后便出来了一个持箫的冠带郎君,郎君身后,帘幕飞动处,还隐隐绰绰地显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同昌道:“父皇,这画得不是萧史?倒也有巧思!”郭淑妃道:“既是萧史,那弄玉如何只画个影儿?”同昌道:“画得实了倒不好看的!”李漼点头道:“得之矣,天下之道一,阴阳也,日月同出,大为不经。这画便妙在此处,若说不好,便是这萧史挫陋了些!”郭淑妃笑道:“你父皇这话便难服人了!”同昌仔细看道:“虽不似姑射神人,却称得上红尘俊士!父皇既嫌挫陋,赏了女儿罢!”便卷着往怀里抱了。李漼点着头,脸上满是醉意的笑。 郭淑妃道:“陛下,这匣里怎的还有一轴来?”李漼道:“也展了看看!”父女俩再次将卷轴展开了,却是满画着两市一百零八坊的长安舆图。李漼道:“同昌,既得了驸马,岂可无一处好宅?看哪坊好,父皇一并赏赐!”同昌一时没有明白。李漼扯胡子笑道:“那萧史非秦时人,乃本朝六品起居郎韦保衡,供奉院模着写的!势门之子,进士出身,而立之年…”同昌一时满脸绯红,将画往她娘怀里一推,道:“那女儿不要了!”便往外跑。她兄弟便急了,呀呀啊啊的嚷起来。同昌旋风似的折回来:“姊姊来了!姊姊来了!”推着鹿儿车便走。李漼追问,那边并不答。 “诶,她这是可了不曾?” 郭淑妃笑道:“可了,能得画中人为夫,如何不可的!”便要往地上拜。李漼笑道:“选了坊宅再谢恩不迟的!”夫妇俩便又将舆图扯直了,李漼道:“韦郎住在晋昌坊,这也远了!朕的意思,要么就在入苑左近诸坊,要么就在南内(兴庆宫,李隆基王宅所改)左近诸坊!”郭淑妃笑道:“这些坊宅近便是近便,可哪得无主的空宅?”李漼笑着将指头点在了南内西北对角的广化坊,道:“仇士良故宅,规模为京城甲第之首,只是自籍没至今,已历二十五载,真要使用,须得大为改作一番!”郭淑妃道:“臣妾与女儿做主,便是它了,也不须大改作,扫除一过,再补些粉彩便好!” 李漼道:“朕与内外大臣会议过了,用度六百万缗,宅中所须器物不在数内,一概由宫中搬取!”郭淑妃一怔,拜下道:“陛下,天下多事有年,岂可因一女而铺张如此!”李漼扶她起来道:“阿媛,此既为同昌,也是为你!朕年十四封王,形单影只,索居宫外,无以聊生时,得遇着了你,身心才有了着落。你诞下同昌,转作内人,像样的仪式也无,朕每每想起,心中便觉有愧。 同昌乃朕的第一个孩儿,一似朕当年随着父皇,也不知受了多少委曲、忧惧,此中滋味,实难与人言。父皇将江山付朕,一切都补偿了。朕又何惜此区区钱帛!” 郭淑妃泪流满面,重重地拜伏了下去。李漼扶她起来,又道:“还有恩典,修宅之事便使她阿舅(郭敬述)押了!”郭淑妃欢喜谢了恩,起来道:“也好的,左不过是外甥的宅子!” 没几天,同昌公主将下降的消息便哄动了整个长安城,士庶正为那六百万贯而大发议论之际,便传来了徐州大坏的消息!徐州将元密在任山伏击失手后,七天后被庞勋击败于荷涫(音灌,水沸意),三千人或死或降,无一人还徐州; 而在三天前,庞勋已攻陷了宿州。四天后,便攻陷了徐州城,尹勘、杜璋、徐行俭三人惨遭刳剉之刑而死,宗族尽灭。崔彦曾囚于大彭馆,亦是凶多吉少!庞勋一面上表求节旄,一面广募兵马,一面纵兵四掠。 一时,中原腹地竟有了鸟焚鱼烂之势! 章十三上:杖骄奴兄弟嗔怒,挥反旗勇夫云合 夜色浓了,四野寂寥,刘家的大门虽已合上,门梁下两个灯笼却还未摘未灭,逗引得几只冻得半僵的蛾子不断的扑撞。终于寒风中起了响,有马蹄声迫了过来。马到光影里有了形样,鞍子上便跳下来一个颇长健的少年,马冒着腾腾的热气,人也冒着腾腾的热气,少年看了一眼门,扯开团领,向着风便拍抚起马颊来。这厮穿袍戴巾,生得唇红面白,眉带秋冬之寒气,眼满春夏之水色,俨然一个英俊郎君。马温驯得很,只将脑袋往人怀里送。突然,宅门嘎地一声开了,风得隙便狂,撞得灯笼大动,地上黑影倏长,惊得马也低嘶了一声,少年却头也没回,嘴里安抚着马道:“慌什,我大哥来!” 朱大在身后咳了一声,便嗔问道:“三,怎的才回!”上去一把扯过了兄弟手中的缰绳,眼瞥着院子里示意道:“郎君在里面发了好一阵脾气了,你当心点,哎!”见人不动,狠跺了一脚道:“怎的还站着,这十一二月的风是能吹的?又噇酒了?快进去!”又将脚使劲跺了两下。朱温整了整幞头,转了身,忽然想起问道:“二哥可回来了?”朱大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扬手让他进去。朱温却又站住了,道:“大哥,徐州出大事体了,可知道?”朱大手便推到身上道:“什是大事?郎君便是大事,快去,指着要话来!”手推了上来,直到兄弟过了半个院子,他才牵了马往栏厩里去。 朱温一进中庭就看见这阵势不好,刘崇端坐在堂上,他娘、他二哥垂首立在阶下,夹门还立了两排执杖的小厮。朱温走过去,先望着他母亲王氏,低声唤了声娘。王氏好像哭过,儿子的眼对过来,她便着恼的狠剜了一眼。朱存冷淡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只有朱温才看得出的相许,朱温嘴角扯了一下,转头朝阶上的扫了一眼,小厮们便都有些不自在挪了下脚眼。 这时,刘崇已迫到了堂口,怒喝道:“跪下!”他本来是想听从母亲的劝告,好生相待。可是一见这厮一身的郎君行头郎君气,他就捺不住火,自己不在场便也罢了,自己在哪由得你高眉高眼看人的,你便是成仙得道了,也是刘家的奴!朱温便直直道道跪了下来。可这并没有平息刘崇的怒火,相反,这让他觉着更可恨,你硬便一直硬到底,软便一直软到底,可这厮便是要时不时蹦出来硌人牙嘴,每当自己狠了心要割赘去疣时,这厮偏又安分起来,使人斩不下这刀。 “朱三,你也须是个人!须有眼有耳有心肺!须知恩识义!须知轻重缓急!今日入城,是为了什?是赶市,是买卖,是营生,不是与你作耍!交予你的事,你可办了?你没办!你凭什的不办?你是个奴,你凭什吩咐他人?这也罢了,游闲就游闲罢,本也不指望你能干人事!可你也太撒野了,有腿不使,有驴不跨,非得攘了我马,你是什物?公子郎君,非马便载不起你这身贱骨头? 朱三,我们刘家养着你娘儿四个这十多年,这不是错吧?这不是仇吧?啊!来呀,给我绑上,打!” 小厮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朱三的拳头可硬过郎君。刘崇气极,扯过一根木棒便扫打起来:“使不动?使不动?都打杀了,贼猪狗!”小厮们便都往阶下避。朱存也面无表情的退开了,只有王氏跪在地上没动,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淌泪,她自己也觉得朱三不打是不行了,只怕迟早得在外面闹下祸事来! 朱温也是低头跪着,刘崇赤了脸脖, 狠着劲瞅着背脊就抡了起来,嘴里还嚷:“你吃谁的?你喝谁的?你穿谁的?你住谁的?你是公子?你是郎君?你是什物?啊?”挥了二十来下,朱温还没有哼,他自己倒喘起粗气来。 这时,刘母急急匆匆的披着氅衣出来了,一见这阵势,脸上便下了霜似的,说了声“好了”,便拦到了儿子前面,抚着朱温的背,心疼的“哎哟”了两声,便回头叱责儿子道:“家是这般当的?主家是这般当的?同在这屋檐下十几年了,便是家生的孩儿一般!有错有过,嘴里还有根舌来,责骂几句也就是了!便要打,也得有个轻重。他是奴是仆,杖杀了——官衙里也有你吃不了的官司!”说完,便伸手扯起了王氏,又伸手去扯朱温,将小厮们全挥了下去。 朱温却道:“没事,阿婆,我多跪会,让郎君消消气。”刘母道:“你也犯憨,起来,什气都消在棒上了!”朱温便站了起来。刘崇甩手要走,朱温忙喊道:“郎君,徐州出大事体了!” 刘崇站住了,他岳丈可在徐州城里。朱温道:“一个唤庞勋军家的在徐州反了!”刘母道:“温哥儿,哪来的这话?”朱温道:“便是今日在萧县酒馆里,一个徐州逃来的在嚷,说是岭南戍卒擅归,破入城,杀进了衙里,都押牙、教练使、兵马使都吃斩了,使家也捆了猪。当时谁也不信的,以为是酒话。就是合城门前,便有一支人马扑进了城,凶得很!回来路上,那人赶人,火照火的,也不知有多少,依那嚷的汉说:庞勋这回要大闹,为银刀七军报仇!” 刘崇恍然道:“这就对了,往年那些徐州的老相识今日是一个也没有见着!哎哟,娘,这可怎好?”刘母也蹙起了眉头,大闹那可了不得的,她还是黄口孩儿时,在这块地上,李纳、李师道和官军杀得多凶,人死得跟灯下蚊虫一般,板板密密,不知多少!王氏便在阶下劝慰道:“主家娘,任他谁闹,只是关门过日子便了!”刘母道:“王氏娘,哪得这宽厚的门来?关不住的!这地又当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氏便低了头。 刘崇扶了母亲在堂上坐了,道:“娘既是经过的,可有什避灾的法?”刘母道:“能有什法的,无非是抛撇了家业往太平州县逃,抛撇不下的,便得自家挣扎起来,筑村坞土堡,可你也肩不起这事来! ”朱温便道:“阿婆,事情闹成什样还不知道的,不得便抛撇了走,不如且依着避山贼的法,多少置办点器械,再往山林子里挖几处地窑,藏下些盐米,果然来了乱军,阿婆与郎君便往地窖去,外面横直有我们小厮拦着!”刘母道:“温哥儿,你们拦着——你不怕么?”朱温道:“一样是人,但有弓刀在手,不倒得便怕人!”刘母赞许的点了点头,刘崇却摇了摇颌,这便是个愍不畏死的贼材料!不过他娘说的也对,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朱三狡黠有气力,钳得紧了,指不定便闹出祸事来!刘母也没有继续往下论,呼婢女去取了一瓶金创药予了,吩咐王氏母子且别嚷嚷,便放散了。 出了中庭,王氏就着檐下的灯笼看了看儿子的背脊,见血殷了好大一块,便抽泣着说道:“三儿,三儿,是你自找的,自找的,不学好,还有苦来磨!”将金创药往朱大手中一塞,竟抹着眼兀自去了。朱大便唤兄弟蹲下,唉声叹气与他敷药,他们的住处也没个正经的灯火。朱二听大哥叨得烦了,便沉声恶骂道:“丁八他祖宗!”朱大猛地跳起来,压着声喝道:“骂谁来?”将药瓶往朱三怀里一丢,也愤愤地去了。朱二伸手要过瓶子便抹,也没个轻重,弄得朱三是呲牙咧嘴的:“二哥,轻点!” “忍着,该!该!该!” 上毕药,兄弟俩挤着肩便往卧处走。朱温便说起城中的见闻来,朱存道:“三,他庞勋既募兵,咱索性便去,也不受这鸟气,丁八他祖宗的,与他做牛做马,见天不是打就是骂,何时是头?”朱温笑了笑,牛马受鞭,奴仆吃打,也没什大不了的。朱存道:“怎的?怕饿死不成?”朱温道:“贼怕不好做的,古话里多少反贼,成事了的也只是一个汉刘邦!他庞勋还能凶过安禄山、李师古来?那年裘甫反浙东也是好大声势,左近山贼也去投,结果一弹指便没了!真要离了刘家,倒不如等哪回朝廷募兵戍边的好,不都说那康季荣便是戍卒堆里杀出来的么!” 朱存道:“官衙里的话,鬼也不信的!”又道:“对了,俞娘来寻过你!你莫不在城中又丁八了谁家女子?”朱温摇头道:“便与朱珍几个玩了玩骰子,可有什事?”朱存道:“远远问声便走了。”朱温道:“看看去!”兀自便走到黑里去了。朱存嚷道:“早晚吃人割了鸟!”他兄弟今年十七岁,他十八岁,也合到了娶妇的年纪,可与人做奴仆,什时娶妇,娶谁做妇,全由不得自家的! 章十三下:杖骄奴兄弟嗔怒,挥反旗勇夫云合 刘母也是寻思了一晚上,逃便只能往宋州逃,可宋州又没亲旧,到了还不知如何的。再说这里一乱起来,路上便不会太平,神佛万一看顾不到,便撞在盗贼刀口上了!再说自己与儿子将了亲戚走,偌大家业交了把谁?交了把谁也不放心,他将庄宅一把火烧了,卷了值钱的便天南地北的失了踪迹,官衙也无法可处的,即便捕着了,他往乱贼身上一推,也没得奈何! 第二天侵早,儿子和儿媳过来问安,她便道:“大郎,娘想了一夜,咱家不逃,也不修坞堡,修了倒招贼,以为咱家藏了金山。便依朱三的话,山林里挖几眼地窖,再治办些弓刀短矛,使小厮们将了巡巡田宅,要是山贼水贼什的来趁乱,便也不怕。”刘崇道:“娘,山贼水贼倒不怕的,便是怕乱军!”刘母道:“乱军不怕,怕也不管用的,也挡不得,来——便开门接着,要什的给什的,左右宅子他也搬不走,田地他也担不走,有田有宅,家便穷不了!”刘崇便大口叹起气来,他浑家李氏说道:“娘说的是来!根须在不愁没芽叶掐的,只是也不兴急。事到底如何还不知的!再说我爷还在府衙里来,那庞勋既是个军家,思谋的便是一府的节旄罢了,我爷一侪人他也不得不用,不用时谁与他铺谋划策?谁与他写榜发牒?自家女婿半子的,岂能顾看不到的?” 刘母点着头道:“阿弥陀佛,愿得如此便好的!娘是老了,怕事,性子便急,缓几日再看也好的!大郎,眼下时令,可莫使主家郎君的气性,下着点人,没后灾!”李氏道:“娘说的是来!我爷便常说,如今世道,武道胜,文道衰。宁得罪进士,也不吃罪武夫!我还说他不合杖那朱温的,家里养着他,便只如养了獒犬,护得家宅平安便亏不了那只爪粮几尺布的!”这时,她女儿从床上翻坐起来,便止了这话,婆媳俩都伺候了过去。 过了几日,风声果然就起来了,说庞勋不仅得了徐州,还得了宿州、濠州、泗州,节度使的大榻已是坐安稳了,好些百姓人家削尖了头,爷撵儿,妻劝夫,都往彭城去趁富贵。甚至指名道姓的,某地某庄,谁谁谁去了,谁谁谁又去了,几时走的,伙了谁谁谁。煽得刘家的小厮也意兴着个脸,与那闹栏的牲口也似。一天,庄上还真就走了一个,便是栏厩里看顾牲口的齐九的侄子,真看不出来的,平日里站着是根拴马桩子,卧着是副马槽子,不想肚里竟全是贼虫子! 刘崇恐惧得很,这厮要真趁下富贵倒也罢,要是落了官手牵累起来可了不得的!便是不受什牵累,今日走一个,明日走三个,那庄宅便得空了,到时怕是流民来了也吆喝不走,便与他娘说还得备器械,将小厮团在一起,也好管束。刘母便叫他备一席酒,问问齐九,看是个什样铺张法,他戍过边,什道道也都知道的! 刘崇出来便备了酒,唤了齐九与几个半老的庄汉过来论了论。一席酒便将道道划下了,人手易办,也就是庄宅中这百十条半老半大的汉子。弓箭也不须另外治办,一者治办不来,二者治办了也不是谁都能拽得开射得着的,庄上这十张弓便也够了,最多治办些几壶竹箭木箭。枪矛好办得很,将锄钁锤直了,磨出雪亮的刃口便作得杀!其他响锣、梆板都是现成的。酒饭后,刘崇又携了齐九几个往山林里看了,看好了三个挖地窖的好去处。 齐九又央了刘崇到了东边几里外的乌鸦岭,道:“郎君,得在这里设个哨,使人日夜守着,真有贼过来庄里也好提前应付!夜间一把火,昼里一股烟,要再使上一匹马便万无一失的!”刘崇道:“合用便用!”齐九又道:“怕不得要使朱二朱三兄弟守这道门槛,他两个自小随我在栏厩里,使枪使刀的我都教过一些,旁的人也没这个身胆!”刘崇道:“合用便用!我娘说了,多问你的主意,多从你的主意!”却道:“便怕这二个也不安心,想往徐州去!”齐九道:“我看不会,要去时一早便去了,必不落在我家那贼孩儿身后!”刘崇本想问他侄子是不是他撵了去的,话到嘴边终又往回吞了。 当天便将这事嚷了下去,第二日便杀了两口猪,好话好酒将人心肚皮都抟圆实了,庄里这才安下了心。朱大是不喜欢拈枪弄棒的,宁愿去山林里使锄头挖地窖,俩个兄弟却像下了水的鱼,没黑没白的都是锄矛在手,弓箭在腰,不是两块铁在那里铿铿铿的打斗,便是四只蹄子在那里等等等的驰骤。刘崇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养獒护院便得受些吠声的! 庄宅左近还算太平,最大的事体依旧是谁谁谁去徐州从了贼,外头却风风雨雨的,一时说庞勋纳了敕使,一时说庞勋攻下了他道州县,一时又说本道泗州也没能拿下来。不久,县城相熟的米商遣了得用的人过来,要高价收庄上的粮食,转耳一打听才知道州中县中的一斗米涨到了两百钱,说是兖海的、平卢的、天平的、忠武的、岳鄂的盗贼、流民都在往徐州涌,了不得的!刘崇也是想趁这钱,可心里到底少了胆气,使了人往徐州城问他岳丈的主意。他岳丈没只字过来,只是教他别往宅外走。 到十一月下旬,他妻弟李晖冒着风寒蓦然就到宅了,这厮像他姊,是个五短身材。嘴大肩宽,年虽不过十五六岁,一坐下说话却是老气横秋的。一跨进他姊房里便嚷开了:“姊夫,斗米两百便想卖了?留着,斗米两千的日子都得来——朝廷已发了三面大军招讨!庞勋要节旄,皇帝不给,只肯贬崔相公(崔彦曾)、张骠骑(监军张道谨)。庞勋从桂州一路杀回徐州的,怕什鸟的,便囚了敕使,遣军四掠!南边刘行及守濠州,丁从实攻略淮南;西边梁丕守宿州,姚周攻略汴宋;北边孟敬文攻略兖郓,东边李直攻略沂海!泗州其实未下,出了个广陵大侠辛谠助那杜慆守城,已使吴迥(音囧)替了李圆——杜慆便是前宰相杜悰之弟!我爷说:庞勋这厮头脸不小,口腹也不小,朝廷既不许他作王智兴,怕不得就要做汉刘邦!听得朝廷发遣了大军来讨,寻了个机会,流矢撵了我出来! 我倒是不怕的,姊?那回王式诛银刀我怕了没?”他姊转过来道:“低声,别吵着你甥女!不怕你还能是个金刚身子?鹅鸭见了人还赶来!值得什?仔细回你姊夫的话!” 李晖瘪着嘴起身道:“三哥还等我说话!”李氏道:“什三哥?朱三?看你这贱骨头,一个使唤的小厮,什时是你哥了?”李晖道:“我乐意!姊夫,你也不厚道的!这冷的天,雪不知什时便下来了,使人守着边,却寒衣也不发,二哥那身破旧成什样了?又没酒肉,这不是教人反么?皇帝也不敢如此的!”李氏道:“朱二也是你哥?乌鸦岭几步远,也成了边了?”李晖直摇头,抱了案上的银酒壶便走,他姊扯都来不及扯。 刘崇追出去道:“哎!阿弟,皇帝遣了多少大军?约摸几时平得来?”李晖解开衣一边塞壶一边道:“多少兵谁知道来?八镇十镇兵是有的!金吾大将军康承训做义成节度使、徐州行营都招讨使。神武大将军王晏权为徐州北面招讨使,羽林将军戴可师为徐州南面招讨使。那康承训又奏请了沙陀兵、退浑兵、达靼兵、契苾兵,这些都是些部落胡人,骑军厉害的!可我爷说:难说——康承训、王晏权都是在岭南平蛮得过罪的,蛮都杀不过,杀我徐州人便杀得过?庞勋各处人马拢在一起已过十万了!故教你屯着粮么,杀得久了,往后怕不得要人吃人来!”刘崇点头,道:“你那酒也少,我予你一坛大的,再将些肉!”李晖道:“姊夫,肉倒罢了,三哥猎了鹿,寒衣可有?便当予我的!”刘崇道:“让你姊寻寻去!”李晖道:“寻了使小厮送来!”一跳一窜地奔出门去了。 银壶硬是没有赎出来,刘崇摇了摇头,这个妻弟聪明还是有的,若是个混沌,上面的话学也学不全的,便是品格不高,竟对朱三兄弟低眉耷耳的,将来成立了,也不过是走他爷的老路,做个永世出不得头的杂吏罢了! 章十四上:锋矢相摧三百载,代北胡儿肩狼归 远处是山,近处是河,山是白色的,河也是白色的,都覆了雪。一伙半大的小厮却站在这一片莽莽茫茫之间,尽着朔风刮削着,枯木烂堆也似。风歇停时,圈在中间的那个便从袍袖里伸出手,使劲搓起脸来。他身侧还有三四个穿着相似的伙伴,都是一身厚重的白羊毛袍子,头上还罩着浑脱毡帽。圈在外围的十来个人却只是破旧的皂袍,有带毛的,有露皮的,也有的只是布袄,可身子无不挺直直的,有的按着腰刀,有的抓着弓矢,有的眼望着山,有的眼望着天。 这是仲冬的代北,十一月初便下雪,到今日已差不多是整整两旬,风刮削不动的,便都吃冻住了。现在阴惨惨的云天压得很低,北风又紧,说不定一会便有雪霰下来。恁寒的天,莫说半大的小厮,便是牛马也耐不得的!可他们这伙马驹崽子便是倔强得很,一早就从朔州城里钻出来,嚷嚷着要往北边腊河谷一带射猎。直到近午时分,才在河湾处射到了一只狍子。他们便欢喜起来,继续向前走,满希望再有收获,不想竟落了空,便住脚生了火,砸冰取水,将狍子烤吃了个干净。灭了火要打转时,五郎君的马却不知如何的发了性,没头脑地便冲着山林里窜,二郎君便去赶,现在也不见折返,也不知如何了,只得在这里干等,若是撞着虎狼可了得的! 也不知是等了很久了还是云层在迅速加厚,天色越来越昏暗了,这一伙大大小小的小厮便都有点不知所措。这时,一声狼嗥从附近传了过来,那个搓脸的孩子用胡语对众人啁哳说了几句,一伙人便动作起来,拈箭的拈箭,砍折枯枝的砍折枯枝,拨弄余烬的拨弄余烬。火生起来不久,山?里便冲出了两匹马,一匹马背有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像胡人,又长得有点像汉人,他嘴里一啸,火边的小厮们便都欢噪起来。到了跟前,马蹄还没有踩住,这少年已经飞身下鞍,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后面那匹马鞍上横着一条毛色棕褐的雄狼,肥大得很,嘴里淌着血,已是死了。 少年的袍子也破了,整个左肩膀露在外面,上面还有爪痕,他欢喜的将那搓脸的孩子的毡帽拍了几下,又用胡语高声招呼远处砍折树枝的皂衣小厮,言语举止不显一丝稚气,活脱脱一个成丁的汉子。他们再次灭了火,少年将狼扛在自己左肩上,让那个搓脸的孩子和其他三个穿羊毛袍子的孩子都上了马,快速沿着腊河往回走。出谷后抬头便望见了朔州城,天光虽昏得人眼模糊了,城上却还不见灯火,看来时间还不甚晚。入城后,那些皂衣孩子便各自散了,少年牵着两匹马箭直朝州衙走去。 几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用的还是胡语,街道上的蕃汉百姓见了都避在一边,或跪或揖向他们致礼。马在刺史家宅院门口停下了,便有两三个仆人迎了过来,马背上的孩子挣着跳下马,兀自抢着进了门。少年将马缰交脱了手,便也进了门。进到中庭,他便用唐言大声唤了起来:“阿娘,阿娘,今日猎了一头好肥大的狼,阿爹肯定欢喜的!”里面没应声,少年喊着寻进房去。 房中烧了盆火,暖和得很。他娘秦氏就在近着火盆的大榻上歪着,穿着单薄的红色锦袄,腋下拢着同样颜色的锦衾,手中还捏着一只腕口粗细的玉杯。见儿子在火盆前蹲下了,她才将两条腿从榻上放下来,左手在他右肩上扯了扯,便拍拍儿子的脸道:“克用,你要多笑,笑起来好看的!”说着将酒杯凑到他的嘴边,朱邪克用嘬嘴一吸,空了酒杯,点了下头。他天生左眼比右眼小,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都眯了,也就看不出来什痕迹了,其实他自己并不在意这,可是他娘在意,因为他阿爹有几房妻妾,他也有兄有弟,母子总是相荣相辱地连在一起的。 这时,那搓脸的孩子也进来了,他手里抓着一块带肉的骨头,看见娘就扑了过去,秦氏却用指头点住了他的额头,道:“克宁,先吃完了,油污污的!”朱邪克宁退了两步,倚在了他二哥身上。朱邪克用问道:“阿娘,怎不见克让、克柔?他们还生我气呢?”朱邪克让是朱邪克用的同母弟,小他一岁,也因为只是小他一岁,所以并不服朱邪克用的管教,两人时常闹矛盾。而小他四岁的四弟朱邪克柔也是个气性不宽的人,有不着意处便要耍耍气性的。 秦氏似乎才想起来了,道:“你阿爹出征了!”朱邪克用豁地站了起来:“啊!征哪?”朱邪克宁不提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跺了下脚,跑了出去。 “长安,皇帝召他。”秦氏好像有点醉了,嘴里的话一掐一断的,也不合榫卯。朱邪克用道:“什时候走的?”秦氏眨着眼睛道:“上午来的旨,过午就走了。”顿了一下又道:“哦,克让和你阿哥也都跟去了!”朱邪克用耐不得了,搓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便道:“阿娘,我也得去!”秦氏还没有反应过来,朱邪克用早已冲了出去,往马厩牵了三匹马,到州衙问了些备细,马策一扬,三匹马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暮色中。 朱邪克用三马换骑,一天后就赶上了他的父亲朱邪赤心,在他阿爹的这支队伍里,除了有他的几个叔父,大他三岁的长兄朱邪克俭,同母弟克让之外,还有后来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的父亲——一个被唤作“霓”的骁勇胡人;后晋高祖皇帝石敬瑭的祖父石翌,一个流落西域的汉人的后代,(当然这可能只是石氏的附会,但是也可想见在沙陀这个部落中确实是存在过胡化的汉人)除了这些人,在不久将到来的那个虎争之世里,后唐王朝的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将领的祖辈、父辈,有相当一部分都云集在朱邪赤心的身边。 朱邪赤心除了朔州刺史的职务外,还有一个世袭的职务——沙陀酋长,大唐王朝时下对这个职务的正式称谓是沙陀三部落使(沙陀、萨葛、安庆),追溯这个职务的源头可有些年月了。 在可查稽的历史上,第一个以“朱邪”为姓的是一个叫作“朱邪阙俟斤”的人。他是突厥大可汗狼纛下处月部的酋长。突厥是征服者,处月部是被征服者,他们世代生活在西域,语言上与突厥小异,算是突厥的别种。“俟斤”便是突厥的官名,初时只相当于中原的“县令”,到了朱邪阙生活的年代,唐太宗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却发生了改变。 西突厥在屡经纷争丧乱之后,金帐有了新的主人,面对着外有强敌,诸部离心的纷乱局面,咥利失可汗将所属部落分成了十部,十部分属左右厢,左厢称为五咄六部落,居碎叶以东,右厢称为五弩失毕,居碎叶以西。五咄六部落每一部的官长唤做“啜”,五弩失毕的则唤作“俟斤”。 处月部也许便是五弩失毕之一部,这样一看“朱邪阙”的“俟斤”便不小了,相当于一个节度使的品级了——当然那时还没有节度使,准确的讲相当于一个都督了。 咥利失可汗的这番构建没能安抚下诸部的心,一个世袭“吐屯”的族人率部袭击了他。这也是很正常的,他家祖上毕竟只是“设(将军)”,而突厥王族的直系子孙大有人在。在他阿哥泥孰受推为可汗时也有类似的事发生—— 当时意欲起事者是西突厥的肇基之主室点密可汗(达头可汗之父)的五世孙阿史那步真,阿史那步真不服泥孰,又自度自己的力量不足,便想谋夺其族弟阿史那弥射的部众。弥射是世袭“莫贺咄叶护”,这个官可不是一般,室点密未称可汗前的称号便是“莫贺咄叶护”,由此可见弥射身分的高贵了。当然步真要的是他旗下的处月、处密等部!刀子动了,步真杀掉了弥射的二十来个子侄,也得到了弥射的一部分部众,其余的却都随着弥射投奔大唐天子去了。 后来朱邪赤心父子总是说他们祖上是随着弥射入朝的,可是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章十四下:锋矢相摧三百载,代北胡儿肩狼归 阿史那步真得手后学着他的五世祖室点密自号为“咄陆叶护”,想看看诸部的反应,可没人支持他。阿史那步真无可奈何便也挥着马鞭投了大唐,可汗泥孰便将他的部众交予了阿史那贺鲁,朱邪氏的处月部自然也归了贺鲁。 咥利失可汗跑了,投奔了在焉耆的兄弟。西边诸部立了东秃厥启明之子欲谷设,与咥利失相攻杀,而不能决雌雄,便依着老祖宗的规矩,中间一刀,一人一半。伊列河(又作伊丽河、伊犁河,在今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图东北一带)以西属咄陆,以东属咥利失。 贺鲁统治下的处月部应该是随了咥利失,可咥利失很快就再次经历了叛乱,最终奔死他部。弩失毕五部立了他的侄子,可这个沙钵罗叶护可汗不到三年便被欲谷设擒斩了。 重新混一了西突厥的乙毗咄陆可汗(即欲谷设)雄心奋张,率兵击破了吐火罗,又遣兵侵伊州(今新疆哈密市),遣处月、处密诸部围攻天山县(今新疆托克逊)。安西都护郭孝恪率两千轻骑一胜再胜,屋利啜诸部很快就有了二心,他们遣使到了长安。唐太宗依其所请册立了莫贺咄乙毗可汗之子,是为乙毗射匮可汗。 射匮之父且不能服众,射匮自然也不能服众,但是有了天子的加持,欲谷设渐渐势弱,最后只能逃往吐火罗。贺鲁押着处月、处密等部在此过程中建立了莫大的功绩,同时贺鲁的野心也萌生了,便也与射匮有了矛盾。贺鲁知道自己敌不过射匮身后的太宗皇帝,在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他率着处月等五部之众要求成为大唐天子的百姓,太宗皇帝接纳了他,诏令他居于庭州(今乌鲁木齐)。 庭州南界有条金娑山(今新疆天山东博格达山),北部有个沙陀碛(今准葛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东边还有个蒲类海(今哈密巴里坤湖),处月部便安置在金娑山的北面(史书上说是南面,应该错了,南面属西州,隔着一条山脉离沙陀碛便远了)。 两年不到,太宗皇帝归天的消息随着告哀使的马蹄送到了庭州,贺鲁知道机会来了。他反出了庭州,杀败了射匮,霸有了整个西突厥。当时处月部朱邪阙俟斤似乎已经不在了,他的继任者朱邪孤注也杀了招慰使,引兵向西。可是“射脾俟斤沙陀那速”却留了下来,高宗皇帝便将贺鲁所领授予了他,可能这时更多的是“名义”上的,不过“事实”很快就到了。 第二年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在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的攻讨下,取得了斩首五千级,俘虏九千人的战绩。这些俘虏大概都交予了沙陀那速,第二年高宗皇帝在金娑山、沙陀碛、蒲类海这个区域建置了金满州、沙陀州,酋长便转做了都督。 显庆二年(公无657),高宗皇帝遣右屯卫将军苏定方,燕然都护任雅相,副都护萧嗣业等率师讨击,同时使右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为安抚大使。唐军势如破竹,处月又受到了老主人弥射的招诱便果断投了过来。贺鲁兵败如山倒,众叛亲离,最后吃一个城主擒住送给了萧嗣业,一番痛哭流涕的忏悔感动了萧嗣业,也感动了高宗皇帝,最后在长安做了一介百姓。高宗皇帝将西突厥分成了两份,将弥射与步真都册作了可汗。 龙朔初(公元661年),处月部酋长沙陀金山从武卫将军薛仁贵讨铁勒,以功授墨离军讨击使。沙陀金山或许便是沙陀那速之子,他的蕃名或许便是朱邪拔野,是为朱邪克用的远祖。 据《旧五代史》所言,自朱邪拔野而下是五代相承,世世为沙陀部都督,世世为唐忠臣,以至于朱邪克用。当然历史是各有各话,《旧五代史》没有提到一个朱邪金山之孙骨咄支曾任回纥副都统从肃宗皇帝平安史之乱,《新唐书》却记载了,还记载了朱邪金山的曾孙朱邪尽忠在贞元(公元785年-804年)中曾以沙陀七千帐投依吐蕃,做了吐蕃赞普的军大论(义为“大臣”),为王前驱,攻陷大唐北庭都护府一节。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的,无论是作为“处月”部,还是作为“沙陀”部,对于朱邪氏而言他们的力量都无法自主,为了生存,只能服从跟随强者。突厥强盛,便随了突厥;回纥强盛,便随了回纥;吐蕃强盛,便随了吐蕃。 当然这种随风折倒的品性很难使人信赖,吐蕃将沙陀人迁离了故地,朱邪尽忠便将着他的族人到了甘州(今甘肃张掖)。后来回鹘(即回纥,此时已改号回鹘)西略,夺取了吐蕃控制下的凉州(今甘肃武威)。甘、凉东西接境,吐蕃感到了不安。 突厥、回鹘同为匈奴后裔,随着大唐征战时,沙陀人还得到了从属于薛延陀的同罗、仆骨两部的降俘。同罗、仆骨与回鹘的血脉很近,他们都是“铁勒诸部”。 吐蕃人疑心朱邪尽忠执两端并不是空穴来风,以下各处的历史记载便是一样了。一日,朱邪尽忠对他的两个儿子朱邪执宜、朱邪葛勒阿波说道:“我世为唐臣,不幸陷贼污节,今若走萧关归唐,不胜于绝种于此乎?”儿子们也早就受够了吐蕃的征发、役使。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朱邪尽忠父子尽起部族三万帐向着萧关进发。吐蕃大军前遮后追,左突右击,朱邪尽忠战死,沙陀大部冲散,朱邪葛勒阿波领着一部北走,循着乌德鞬山(今蒙古国西南杭爱山)东走,到达振武城时只剩下了残部七百;接掌父亲鼓纛的朱邪执宜为吐蕃大军鸣镝所集,他也偏离了洮水,最终到了灵州。士不过三千,马不过七百,杂畜橐驼仅千头;其他被冲散的老弱却沿着洮水,过石门山,最终到了萧关,进入了凤翔、兴元。 朔方节度使范希朝在第一时间便向宪宗皇帝表奏了此事,他希望能将沙陀置于朔方的管控之下,沙陀骁勇健斗,能够从甘州杀过来的更非寻常健儿可比。朔方面对吐蕃、回鹘的压力太大,需要骁勇。宪宗皇帝对沙陀的归国也是感慨不已,下诏沙陀部于盐州安置,置阴山府,以朱邪执宜为阴山府兵马使,自凤翔、兴元还者悉还其部。葛勒阿波到达振武后更是获授左武卫大将军,兼阴山府都督。 宪宗如此任命似乎有挑拨离间之嫌,阴山府都督不应该授予沙陀人的酋长吗?在《旧五代史》中出任阴山府都督正是朱邪执宜,葛勒阿波这人便没有出现。或许真实的历史是:朱邪葛勒阿波为兄,朱邪执谊为弟,故当日分道之时,葛勒阿波得独领一部,而作为阿弟的执谊只能跟着父亲走。可是尽忠战死于道,沙陀人的旗鼓便由执谊暂掌,其兄尚在,旗鼓、都督自然合予其兄。可是到后来,朱邪执谊还是成为了沙陀人的酋长,葛勒阿波的名字再也没能出现在此后的历史记载中。 范希朝对待沙陀人是推心置腹,尽心尽力。为他们市牛羊,甚至为他们请得了原本属于太原兵的六百分衣粮。一年后朝中有了异议,认为灵武近吐蕃,恐沙陀反覆生变;又说凭空多出的这一万张口使边粮腾贵! 问题是范希朝带来的,范希朝移镇太原便将沙陀人将到了河东。范希朝选了劲骑一千二百人留在了太原,号沙陀军,另置了军使。将余众安置在了振武东北的定襄川,葛勒阿波到达振武后便在此处放牧。朱邪执谊不满部落分散,又不服葛勒阿波这个都督,便擅自将大纛立到了朔州北境的黄花堆。可是这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于是他愤然翻过了阴山,到了神武川,自号为阴山北沙陀。 转机很快就来了,宪宗皇帝决定对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契丹人王武俊之孙,王士真之子)进行征伐,朱邪执宜接受征调,屡立战功,在木刀沟一役中更是以七百骑横贯成德数万伏军,与诸军斩得敌首万级!兵罢之后,朱邪执宜便以功得了蔚州刺史一职——蔚州是代北三州之一(余二州为云、朔),东界是恒山,接境幽州,道联义武、成德,朝廷的用意自然是要他与义武犄角,防遏幽州、成德二镇。 朱邪执宜这下算是在大唐立住了脚。元年八年(公元814年),他参与了天德军对回鹘的防御;元年九年,又隶于李光颜麾下参与了平定淮西吴元济之役,以功授检校刑部尚书;穆宗皇帝长庆元年(公元821年),他再次受征讨伐成德乱将王廷凑(王武俊养子,回鹘人)。兵罢后入朝,穆宗皇帝拜他金吾卫将军,留宿卫,金帛袍马赏赐以万计。 文宗皇帝大和四年(公元830年),新任河东节度使柳公绰(柳公权之兄)一改前几任节度使对他的猜忌,在亲切接见过他后,奏他为阴山府都督、代北行营招抚使,使居云、朔塞下,弹压九姓、六州胡,扞御北边。这下朱邪执宜便成了代北诸胡的长官,有研究表明沙陀三部其他二部萨葛、安庆便在此时形成——朱邪执宜整合了先他们来到代北九姓、六州胡! 他的儿子朱邪赤心嗣位后,又陆续参与武宗攻灭回鹘乌介可汗、平定昭义刘稹诸役,一次又一次的搏得了功名富贵,现在又轮到他的孙辈了! 章十五上:天灾人祸急相摧,田间又见鸿鹄飞 一排村舍对着几亩水田,中间隔着几行桑树。十二月的雪已经下过了,白色不再芒扎人眼,沟渠里满是淙淙咙咙的过水声。光天白日的,四下里一片寂静,也无人声,也无人影。过了许久,田塍的尽头才出现了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的不急,看不清样貌大小,风不知在什时堆起了黑云,天光昏了。这是个怪年份,两个十二月,腊月响春雷,春风带冬寒。 天空响过一番雷后,田塍上的突然就跑了起来。可没跑多远,后面那个突然一矮,不动了。前面那人便折了回去,一会,两个成了一个,只是这个比刚才的要高出不少,这个高大的人影依旧跑得很快,很快便看得出是在往村舍跑了。 “哎呀,是他俩,是他俩!” 村口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嚷出了两个并头齐肩的妇人,她们相执着手,用欢喜又带着嗔责的声音,参参差差地喊着:“行愍(同悯)!??(音君)儿!哎呀,天爷神佛,可算回来了!”那边一应,这边的嗔责声便越发多了。 近了,原来一个在一个的背上,妇人都迎上去,一边问一边扯:“頵儿,这是怎了?”在背上的少年道:“跌崴了脚!”他娘便将脚一跺,急焦焦的嚷道:“哎呀,天爷,跌崴了脚,你怎的这般折磨人来!”背人的少年道:“婶娘,没大事的,我背田哥进屋罢!”他的年纪、身样明显要大上不少。田頵见他娘如此,杵着脸便往下挣:“杨哥,撒手!没断,断了也不使一个钱!”这话便呛得他娘眼泪也出来了。 杨行愍他娘流矢道:“你这孩子,可是为钱?徐州乱军要打过来了!州衙里下了官文,说本县一切村坊的百姓都要进城!物什能将走的将走,不能将的,藏起来,藏不了的都烧掉——庐舍也得烧掉!”说到这里便断了声,分明是难受。杨行愍道:“为什来?贼还能抢了庐舍走?”殷氏道:“全不讲情理的!这年份便不好,大旱之后有大灾,这不是了?哎!你俩个是没耳还是怎的?胡乱往外撞什?一会看你们爷如何打骂的,一村人都在城中了!” 田??道:“这事也不坏,城里不好么?我看好!”殷氏扶着他的手又掐了一把,嗔道:“你知道什的?入城做官么?离了田舍,到城里吃什的住什的?”田頵道:“城中尽是官么?”杨行愍道:“是可惜了,好田好舍的,要没贼便好了!”田頵道:“没官才好,贼都是官逼出来的!”殷氏便恶起眉眼骂道:“小畜牲,当心吃雷劈了,都哪来的这话?你看你杨哥可说来?”杨氏娘子道:“孩儿都是一般的,他就是要在你这个婶娘跟前卖乖罢了!”田頵道:“便是,杨哥发了性,泼野得狗也怕的!” 四个人正说着走着,前面路口便斜出个披着蓑衣的高大汉子来,远远的狠瞪了一眼杨行愍,嚷道:“还磨蹭什的!”转身就走,杨行愍赶紧把一跳一跳的田??背上,跟在他父亲后面。杨家和田家相邻,到门口时,杨家那只大牯牛已在车上套好了,车上满满档档地堆了个小丘,田家没有牛,时常农事也是借用杨家的,这时,他家柴门里也满满地堆了三个担子。 田??的父亲不知哪里去了,他祖父还在里里外外忙着。杨行愍朝屋里叫了声祖母,他祖母带着哭腔应了,他父亲杨怤(音夫)从屋走了出来,左手上持着火把。杨行愍接过竹笠,紧跟在父亲身后,沿着村舍转了几个弯,东头已经见了火光,一个同样持火把戴竹笠的汉子大踏步过来了,抬头见了杨怤便嚷道:“大哥,这天可真难烧的!” 杨怤道:“里正的话,没法子,用点油,好在家家都有干柴!”见了话空,杨行愍流矢唤了声“叔”,田氏便问道:“你又将着你兄弟窜哪地去了?”杨行愍道:“本想去东山里拾些柴火的…”杨怤将点燃的火把塞了过来,杨行愍接了过来,就没说了。其实他和田??今天起了个大早,是想去湖边向拉大网的胡缠几尾鲜鱼的,可没想,湖边冷冷清清地一个人也没有。 “把干柴偎着屋柱子,点完了咱也进城!” “哎,田??那畜牲在哪,怎不过来搭把手?” 杨行愍硬着头皮回答道:“叔,都怨我,他脚崴了!”田??父亲听了便没天没地地嚷骂起来,当然骂的是他儿子。杨氏父子知道他就是这个性,也不多话。三人分头点火,没多时整个村坊就剩下杨家和田家两户没冒烟了,杨怤和杨行愍把老人扶上车。田??父亲走了回来,一见儿子拄个根棍子在那里一瘸一拐的踱着,不由地怒起,冲过去就是一巴掌,又踹了一脚。田??咬着牙跌坐在泥水里,他祖父也不理会,只是紧担子里的物什。杨怤便喊道:“兄弟,都什光景了,打孩子!”说着,向杨行愍递了一个眼色。杨行愍流矢走过去道:“叔,叫田??坐车上去,三副担子,我担一副!”田??自己爬起来,吐出一口腥咸,拧着脖子道:“我有腿!” 最后两个房子点了起来,风雨已见小,只是天光越来越黑了,杨怤持着火把在前面牵着牛鼻子,他母亲撑着油伞坐在车上偎着,嘴里不住念叨着:“早不死,早不死,这把骨头不知要扔在哪里喽!”后面是三副担子,田氏父子两副,杨行愍一副。殷氏扶着儿子,杨家的给他们撑伞。杨行愍不时转身过来搭话,田??恼着脸的这时便又露出些喜色来,去城里过年,这事不坏! 待他们到庐州城下时,已过了一更,城子四门关得紧紧的,怎么唤也不开。两家人只得在城外过了一夜,天大明后好容易才进了城,这时的庐州城已是填满了逃难的百姓,好些都是从濠州过来的。别说寺院、道观、病坊,各个坊间里巷都是人,杨怤首先想去找里正,没有找到,后来杨行愍在水井处遇到了一个乡邻,这才勉强找到了块立身之地。 水井处老是聚集着些人,杨行愍发现,一伙人才散,另一伙人便又围在了一起,这一群群人中总有一个喝饱水舌头长的人在说些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的事,有些人还带着鼓板、琵琶,又说又唱的,煞是好听。 在杨、田两家进城后的第三天,便有一支兵马到了城下,据说是庞勋南下大将丁从实旗下一股,从濠州专奔着庐州、舒州、和州过来的,大队还在后面。一时,合城军民都恐慌起来,本来将近年尾,百姓们在心中就有一种歇息、寻乐的念头,虽说离了田土,可彼此都是倾家而来,一时的吃喝还不是事,这么多人聚集到一起,在小儿女眼里就像逛灯节一般,在成人看来,也与赴市集相似,他们有好些还真真的买卖起来。多以为在城里落了脚,就安稳了,没准贼兵一个没见着,过三五天就回家了。可没想,贼还真来了,据说有上万的人数,还推着高过城墙的云梯、炮车,可真是吓人!有心宽的便说这些都是没边的,刺史一早就下了榜文,禁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城墙、城门,便有贼谁人能见着的来?没边没边吧,可外面军马的动静都听得真真的,有人爬上了城中开元寺的宝塔,确实望见郊外布了不少军马! 杨行愍的祖母本来离了乡土就哀思情切,她说人老一棵树,挪根便要去。里巷内虽然人堆人的,也有帐幕,也有火堆,可风是无孔不入的,老人受了风寒,又担着惊怕,又惦记着归根归骨,两三夜下来竟一下子枯槁了下去。 章十五下:天灾人祸急相摧,田间又见鸿鹄飞 这天侵早,天还是灰蒙蒙的,北风暂时没了响动,老人的咳声也断了,耳内只剩下了似甜似恼的呓语,杨行愍便小心地翻身起来,他一直是挨着祖母的,祖母糟糕的状态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使他对一切都乐不起来。贼兵到城下后,他的心情便愈发下去了,简直像在腔子里塞了一条上岸的鱼,他无法想象,贼兵入了城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一家人又如何逃生,田頵家如何逃生,这一城子人又如何逃生!所以他决定去看看贼。才抽出脚,就听见田??低声唤他:“杨哥,去看鼓唱么?”杨行愍便蹑脚走过去。田??的脚现在肿胀得已没了形样,虽说只是普通的扭伤,可一时也好不了,整天只得跟老幼妇孺挨在一起,看着杨行愍却到处走逛,可把他馋得坏了。 到了跟前,杨行愍蹲下压着声音道:“我想望望贼军去。”田頵道:“哎!不去看鼓唱了?”这两天有人在井边敲鼓弹弦的说古,前天是《狐鸣记》,说的是陈胜、胡广揭竿而起的传奇,据杨行愍说今天是《斩蛇记》,是说汉刘邦,可他竟然不去了,他不去自己央谁转说? “杨哥,你要不去,我自家爬也爬去!” “要犟,你就爬!” 杨行愍就离了田??,在远远地绕着城墙看了一圈后,发现在开元寺的东侧,有一棵高大笔直的榆树,它的位置和距离都比在塔楼上看要好,于是觑着四下里无人,便盘了上去,树干上有霜,树枝上有水,衣衫一湿,风便割人扎人,杨行愍的身子一向健旺,这时也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最后他选就了一条向墙的粗横枝骑坐了上去。 天色比先时光亮了许多,云层也上浮了,可还是看不见日头,估计又是一天的阴雨,杨行愍想,祖母在日头底煨煨也许就能好起来了。左近的城墙上,可以看到背墙席地、倚着兵仗打眠的军卒,远远地一段,还有一队人在巡着,但看上去也走得极疲沓。城外并没有高大的炮车,眼目尽头有些隐隐绰绰的小丘,估计是贼军的营帐,进城时那里分明没有丘垅的。 极目张望到的一切都是清清冷冷地,杨行愍转动身子,头顶枝子上的霜露便嗒嗒地打了下来,城内街坊间有人在动了,却没人大声说话,连小小厮的吵闹声也没有。《狐鸣记》里的陈胜、胡广虽是反朝廷的,可都是好汉,残暴百姓的是秦二世,城外的会不会也是好汉?若是便好了!他们既反朝廷,为什又要掠杀百姓呢?杨行愍又想到了这里,可还是无法想明白。天光大亮了,城外还是不见动静,也许贼兵走了!正当他要退身滑下来时,却听见了些声响,返身看时,便看见一队马离了那些丘垅,向这边飞奔过来。没多会就到了城下,却看不到了,只听见一个破大的声音在那里叫唤:“刺史,一天之限已到,城开还是不开?” “将军,下官为天子守土,为天子护养百姓,城必不可开!” 这战战兢兢的声音大概便是刺史发出的,只是不像,声气还不如一个下到村坊的杂吏!那贼将便破口大骂起来,数说着:“庐州比滁州如何?你比高锡望如何?丁将军(丁存实)前天已破了滁州,斩了高锡望一族!昨日,又破了乌江、巢县,寿州也破在旦夕!你他娘的若识事,留你一城活口,不然,欧将军(欧宗)大军一到,阖城屠尽!”那刺史又哀声道:“将军!将军!庞留后(庞勋)在徐州尚延颈望朝廷节旄,旦夕且为天子忠臣,公等残破天子城池,屠戮天子臣民,一旦天威愤张,公等于何处立命?” 那贼将一时没有言语,杨行愍尖着耳朵听,好半晌,才又听那贼将嚷喊道:“也罢,城可以不要,子女也可以不要,你备好财货三十万贯,本将军立马退军!” “将军,下官非敢惜财…” 刺史还要说什么,但给响起的马蹄声盖住了。一贯是一千钱,三十万贯是多少钱,杨行愍一时算不明白,他娘常跟他说,一钱不得一钱来!也确实的,自小到大,他在家里便没有见过一整贯钱的!他家还是好的,村中好些人户是一钱也没有的!不过常听人说某些官绅富户“家财万贯”,三十万贯合是他们出! 候了好大一会,城上也没有再出动静,杨行愍见四下无人,便攀折起枝条来,这物什可金贵,没它便得捧着米生嚼!入城第二天,田頵拄的那根棍子便吃他爷作柴烧了,也不是他爷作恶,而是没处寻捡。本来城中树木便少,有的不是生在官衙官廨、官街官宅,便是长在富豪之家、僧尼道院,枝枝有主,叶叶有姓。城中平日里使柴,不是使钱买,便是往城外砍,现今要白寻白捡的谈何容易! 杨行愍折了十来根,猛一低头,却不知什么时候下面立了两个和尚,一个手里还执着长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和尚见他不动了,便嚷道:“还折么?”杨行愍流矢道:“法师,小的不敢了!”便滑了下来。执杖的一把抓住他胳脯,喝道:“好野的胆,佛门之物,也敢盗取!”另一个道:“小贼,佛祖跟前,物物都有道行的,你这罪业不小,要下州狱还是下地狱?”杨行愍道:“法师,小的是城外百姓,入城避兵,祖母年老受了风寒,这才犯下了罪过,还请法师开恩饶恕!”便往地上拜。和尚道:“将十个钱来,便饶恕了你!”杨行愍道:“法师,小人身上一个钱也没的!”两个和尚对了一眼,便将人往寺里推,看这小厮的衣着,家中十个钱当是有的。 杨行愍见求告无用,也不敢强挣,他祖母和娘都是礼佛的,直直道道的由着和尚拽进了寺里。到了一处柴房,便来了个管事的和尚道:“小厮,你且劈了这院中之柴,我再来与你说话!”杨行愍道:“法师,劈了便放我走?”和尚道:“佛门一粒米,大过须弥山!你折损佛家宝树,就如同折损佛陀臂膀,劈区区之柴,怎消得万一之罪业!”便去了。杨行愍只得去拿了斧头,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寺里见没人来寻,最后也只得放他走。况且这点活也不算事,他年已十七岁,看着不壮,气力却不少,家中百事,田里屋里,他都做得惯了。一院柴,半天时间便完了事。去推门,却锁上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门才开了,还是那个管事的胖和尚。杨行愍便要走,胖和尚道:“不着急,你能干事,便折了工也罢的,随着来!”杨行愍黑了脸,转身掇了劈柴的斧头道:“法师,我祖母爷娘着急了,我得走,罪业他日再来赎!”胖和尚道:“怎的?要杀人?”杨行愍回头搂一腋柴,道:“不敢,我要回见祖母爷娘!我姓杨,名行愍,谢法师开恩,赏柴!”将斧头朝空狠劈了两下,便走。和尚见这厮眉目带上了煞气,便不敢拦,菩萨发怒,恶过夜叉——面善之人行起凶来可了不得! 杨行愍出了寺门,将斧头搁在门内便大踏步离开了。很快,他便觉出异样来,风中竟满是哭嚷、怒叱之声。跑过一处坊街他才明白了,不是乱军进了城,而是官兵成伙成队的在搜抢钱物,全不理会百姓的求告,横枪竖棒的在那里恶嚷:“舍了钱,才得活,乱军入城,合家都是死的!”敢拦敢扯的,便是拳脚刀枪棒,也不分个男女老幼,有车拖车,有牛牵牛,箩担箱篓,到处乱滚。 杨行愍扯出一根硬柴拿在右手里,飞快往回跑,谁敢踢打他祖母爷娘他便舍了这条命不要!才到巷子口,便撞见里正捧着一队兵吏出来了,推的那车好像就是他家的。他愣住了,肚里便起了火生了风,作弄得他一身发烫发胀。里正瞥见他,嘴一努道:“行愍,快去,你老子娘都急杀了!”杨行愍反应过来,急忙嚷着往里跑。巷子里是遭牛犁猪拱过的一般,各种物什散了一地,邻里乡党是女的哭、男的骂,见不到半分旧颜色。他爷与他娘正围着他祖母,父亲的衣衫破了,脸上青了一大块,母亲望着他便哭,祖母合着眼睛,一动不动。杨行愍赶紧凑上去,唤了一声。他祖母微张的眼睛里有了亮色,低喃道:“行愍回来了,我也…”半抬的手便跌了下去,人便去了。杨怤顾不得儿子在前,嚎啕大哭起来,他妇人也是呼天抢地哭,杨行愍磕了三个头,红着眼跳起来道:“我与他们兑命!”掇起锄头便走。 田頵他爷一把搂住,殷氏道:“行愍,你阿婆自家去的,不关官家的事!”杨行愍吼道:“我不管,他们便是贼,该杀!”猛地挣了开来。他娘见他跑,急得一声便哭哑了。杨行愍不由得止了步,他爷便红着脸眼过来了,也不说话,抬手便给了两巴掌。杨行愍跄了两步,他爷抢过锄头,狠声道:“敢出巷子,打折你这腿!”便又回去跪下,哭他的娘。杨行愍呆愣好一会,也过去跪了,放声大哭起来。 田??不知在哪儿又寻了根棍子,柱着出现在了巷口,他寻了几口井,也没见有鼓唱的,倒是有两处都沉了人,有说是给谋死的,有说是自家寻了短的。 刺史在凑齐了钱后,用绳子从城上缒了下去,贼军果真撤走了。三天后,有一伙百姓到了城下,他们是从和州来的—— 丁从实破了滁州后,遣吴约往攻和州,和州刺史崔雍乃势门子弟,祖上乃发动神龙政变——光复大唐的博陵郡王崔玄暐,其父崔戎也曾做到兖海观察使,有善政。崔雍却全不肖祖肖父,初闻贼情,不肯便信,了无准备。猛一见了贼军,便唬得骨软筋麻,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得了计,遣悌己小厮与贼平章,除自己家口家财外,合城军民他只保一妓一吏,余皆听吴约处置。得了许诺,便命令城中将士解甲开城,他自率父老牛酒迎门,交付管印,引吴约一干贼将登楼饮酒,以展款诚。吴约酒罢,还其管印,斩杀和州将士八百多人,大掠财货男女而去。 庐州百姓听了这一篇话,不说官家一个比一个恶,倒感念起刺史的好来,感念起神佛的好来!不是神佛眷顾,刺史不是“崔庸”,便合是“崔凶”,哪得一个敢护民的来哉! 章十六:胡儿眼大夸骑射,招讨心小动鼓鼙 朱邪克用着意听着鼓声,五更的鼓点刚过,他便扎束好出了营帐,天上还是黑压压的,不远处几丛树上已有些鸟声,这些鸟他多识不的,也没有多少兴味去识,只是好听,又没几嘴肉。头也不转,径直向马棚走去。 从朔州到代州、北京(即太原),再到河阳、郑州、汴州、宋州,这一路下来让他感受最深的莫过于“繁华”,在此之前他向南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太原,以至于他在心中无意地便将北京当成了“南塞”,就好像北塞,塞外虽还有鹰飞不到边的草原,然而最飞不过的草原都不过是穷荒之地。可这一路下来,却是越向南却越是繁华,这宋州便不比北京差,江淮漕路未断之时,汴水上来往的舟船简直赛过了塞北的野马黄羊,他都想不到的,船竟可以造得如此长大,如墙如屋,都可以跑马飞鹰了!城中的市肆、人物也比北京城的还要繁富新奇,眼下年节将近,更是闹人耳目,朔州与之相比,真可谓羊羔比骏马,狸猫比虎豹! 到马棚时,那儿早立了个人,粗腿宽肩,肥壮如牛,不用细瞧便知道是他父亲。他走过用胡语唤了一声“阿爹”,他父亲微一转动,他流矢改用唐言又唤了一声,说着便捧了一把粟放在马槽里,旁边那匹赤马便扯脖子吃过槽来。 他父亲跟他反复说过的,朱邪氏祖祖辈辈都是唐人,到了中原更得说唐人的话,不然会被看成夷狄禽兽的!他呢,自然知道自己是唐人——大唐皇帝的奴仆,在代北时他很少怀疑这一点,可到了中原,他倒怀疑起来了。才到时,都招讨使大宴诸镇将官时,那几个万斩的优人就当众戏耍自己,扯着他问左眼小右眼大,是随娘还是吃了打?又问他有几个爷,一个爷怎的却姓“诸爷”?沙陀人是拿沙子早上吃来还是晚上吃?沙陀人不吃萨那驮了沙做什来? 他是气得暴跳如雷,在座的却没有一人不笑,他拔了刀,最后却吃了他父亲一顿好打。当然他不是不知道但凡优人都是这般戏耍人取乐的,只是在朔州,莫说优人,便是汉官也没人敢如此戏耍他!这时,他才清楚地明白,他这个代北的唐人与中原的唐人远不是一回事。他父亲告诉他,中原人是下了地的百舌鸟,沙陀人是上了马的草原狼,各有各有长短,可同样是大唐皇帝的奴仆。也许真是如此的! “阿爹,还要在宋州待多久来?” 朱邪赤心没有答,看着马嚼草,酒囊又灌了一大口。这话问得太憨了,这话也不合一个沙陀人来问!还要待多久,他不在意,甚至这场乱事最终能否讨平,他也不在意。作为沙陀酋长他在意的是在此役中沙陀的得失如何!在此之前,他与康承训没有过直接的交际,康承训任天德军使时,因着部人放牧过界有过牒使往来,也仅此而已。此次受征调,大概还是因着康家与代北诸胡的渊源。他对此公的认识便是“善宦”,自天德军使迁任义武节度使,有些人是一世也跨不过的;从分司东都的神武大将军再次启用为都招讨使,更是使人惊诧,便买得中尉青眼,如何买得皇帝青眼?安南一役毕竟是丧了师的! 至于此公有无将略就不好说了,就他看来,从新兴镇(属亳州,即今亳县,在柳子之西)退屯宋州(即今商丘市)便非上策,当时虽则只是义成军与自己这三千骑军,攻虽不足,守则未必不足。姚周(时守柳子)不过是群盗,非老于战阵者。且宣武、忠武兵皆不远,纵是被围,又有何惧?设使当日持之不退,则庞勋必不敢分兵东掠沂海(今临沂县、连云港市)、南侵淮南——则安得有后面淮南一次次的败军杀将!诸镇稍集,便合移军西向,而非两月不动!设使戴可师三万人马向泗州(今泗洪县一带,城在盱眙对岸)转战之际,一时动作,则庞勋未必敢谋淮南,则戴可师一军必不至覆亡,江淮漕路也必不至断绝!今诸镇虽大集,而徐州之势也远胜于前,声气夺人,愈发不敢动了! 朱邪克用便又问道:“阿爹,都招讨在想什的?皇帝不是要尽快破贼么?”朱邪赤心转身看着儿子道:“你怎想的?”朱邪克用道:“我做招讨,便直扑徐州!”朱邪赤心道:“怎扑?到处都有贼寨守捉!”朱邪克用道:“阿爹,雄鹰无山,猛虎无涧!有马有刀,什寨子踏不过的?”朱邪赤心笑了笑,抛了酒囊过去。筋骨未强,而胆色如此,可谓难得,直扑过去也未尝不可的!寿州(今寿县)围不解,漕路终不得通,真不如舍了姚周的! “要是没刀,可奈何?” 朱邪克用将腰刀拔了出来,道:“阿爹,孩儿的刀什时都在腰上!”朱邪赤心哂笑道:“腰上的刀值得什事?”见兄弟朱邪德成、朱邪友金等几个人过来了,便示意他解马随着晨参去。 康承训的行营衙帐便设在马球场的讲武厅,各镇兵马三三两两,四城都有,一是城中没有恁阔大的空地,一是为了四城的防守。朱邪赤心一众人到球场时,一眼便看见了厅阶前面停着三辆颇小巧的牛车,人还离得老远,那股浓郁的脂粉香气便随风过来了,使人不由地便忆起些温柔香软的情景。那里已有不少军将在围着车子指指戳戳,说说笑笑,其中凤翔、鄜延二镇是昨日才到的,一望见朱邪赤心过来,便听见有人问: “这是哪部的杂虏?” 匈奴也好,突厥也好,其实相貌上与汉人大同小异,沙陀人作为突厥的别部,开始与汉人也无多差异,可是在西域这将近三百年中,随着势力的消长,他们的身体里都不同程度混与了西域胡人的血液,有的是战争所得的俘虏,也有的是他族的投依,有的是有意的联姻,也有的是一时的媾合。朱邪赤心是在甘州降生的,形貌有七八分似胡,特别是那双碧眼与半脸的紫虬须,分外扎人眼目。他这还算好的,他的族人有一部分就是地地道道的西域胡人,甚至连汉话也不会说的。 “沙陀,代北虎狼,骄得很!” 答话的是忠武军将,这厮们虽没裹黄头巾,可一身都是蹄角,这话分明有相讥相轻的意思。朱邪赤心也只当没有听见,忠武是皇帝的腰刀,他知道的。那厮又瞎指着说道:“那秃头的是云州退浑都督赫连铎,与沙陀是个对头,得隙便咬。那是塞北达靼,人马颇雄壮,便是不知战阵之法,器械也不好!那是契苾,人好忠义,有他家并州大都督(契苾何力)的遗风!”说着便挥手招呼,几个契苾人便都跑了过去。 突然,香风一荡,玉佩声中便看见三个露肩披绸的美妇人出现在了厅阶上。一时诸将都起了哄,打着呼哨胡言乱语起来:“哎哟,小娘子冷不冷?来,军爷与你暖暖手脚!军爷赏你件狐皮氅子!别胡来,多是招讨的家眷!什家眷来,便是娼家!”人听这话,逾发狂肆了。妇人们各自抛下些娇羞、嗔责、笑眼,径直上了车。 朱邪赤心一双眼也随着香车走,一转头却与赫连铎的一双眼撞在了一起,俩人毫不退让,四只眼睛四杆长槊,都恶狠狠的搠了起来。一区草养不肥两群羊,代北乃退浑的祖地,桑干河的上游便唤作浑河川,退浑人的牛马遍布云、蔚、朔三州,乃诸胡之雄长。可沙陀人来了,不久便做了蔚州刺史,后来更是做了代北招抚使,退浑人是争也争不得,守也守不得了。到如今赫连铎的部人几乎全部退出了朔州,可沙陀人却依旧咄咄相逼,赫连铎怎得不气恼?又怎肯再有一丝的退让? 两人便这么相瞪着,直到挪脚拜进厅里去。康承训一身紫袍金带,端坐在当中大榻上,眼似看不看,也不知在思想什还是在回味什。众将拜了起来,他才笑道:“说正事之前,本使与诸公说几句悌己的话,南曲的娼女比北曲的好,有识见,还知道个英雄美人的说法,一个还以为那广陵大侠辛谠便在本使帐下,闹着一定定要见见!莫说是她,便是本使也想见见来!”说着长叹一声,便肃了脸道:“诸公,年节虽近,这年却怕是不能在城中过了,漕路断绝,诏旨严责,不得不如此,王晏权数退,已为曹兖海(兖海节度使曹翔)所替!那辛谠不过一半百老子,广陵布衣,尚能为国出生入死,我等岂可后之?” 这话听来,一似非是他康承训不欲战,乃诸镇将士不欲战!当然歇了这些时,将士也确实是想过了年再挪屁股的。义成、义武两军军将流矢嚷道:“不为讨贼,我等何为在此?相公但下令,谁敢不从?”众人便也都差差次次的和着嚷了一番。 康承训欢喜,道:“公等如此,何忧贼不破!如今情势,以实而论,我亦不劣!戴可师虽败死,然泗、寿依旧未失,滁、和二州虽陷,扬、庐二州未失。泗、寿二州在,则敌不得不继续攻之;扬、庐二州在,则我南面之师不难复振!兖海曹公我极知之,乃元和名臣曹华(以战功封陈留郡王,累赠左仆射、司空)之族孙,左军出身,以战功至陇州刺史,三载考绩,兵士调习,戎装充备,乃得节度兖海。今其屯驻于滕县,有天平、平卢、横海四镇六万之军。魏博节度使何全皞所遣薛尤一万三千军也已过河,将与之同进退!我军一旦拔营向柳子,则此二军亦进——曹公向沛县,薛公向丰县!淮南令狐公(令狐绹)也将遣将出军,先解寿州之围,再解泗州之围! 骄兵多败,自古皆然。乌合之众,安能共危?三面但破得一面,则贼军必然瓦解!公等以为如何?” 忠武将游君楚便嚷道:“相公,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与其向柳子,莫若鼓行向东,直扑徐州。曹、薛二军齐下,则庞勋必急召兵回援,于时择地迎战,破之不难!不如此我军纵下得柳子,犹有宿州为梗,漕路不得通,泗州不得解,又有何益?”讨平裘甫一役,这厮与张茵同在浙东,高罗锐识得的,便道:“游公,戴相公一军之覆没,岂不失之于速?彭城坚厚,必不可速下!顿兵挫锐,腹背受敌,设有万一,朝廷岂得有河南?”义成军现在是康承训的本军,这些话他不得不说的。游君楚道:“公前诛银刀不滥,则大军至城下,必有中起为变者,何忧万一?”高罗锐道:“滥与不滥,公可问张常谷(张茵字)!”游君楚道:“谁识得他来!”一句话掐死了。 宣武将刘行仙便道:“刀兵犹火,安得不滥?军虽尚奇,忌行险道。贼势正盛,难与争锋。相公之策收效虽慢,然可万全。且粮草顺流转运极便,设若直往徐州,粮道必为姚周所断!”康承训点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今往柳子,不独便于转粮,亦将防遏汴、郑!事欲速则功不就,本使前在邕州便未深识此道,及养疾东京,乃悔之不矣,屡遣使以书劝高公(高骈)持重缓兵,安南因此大定,今日安得又犯之,本使已熟计,公等不必多虑!” 众人便都没了话,朱邪赤心趁机拜出来道:“相公,末将愿为前锋,为诸军踏白开道!”话音未落,赫连铎也嚷了出来:“相公,不是一军之锐,安可为前锋?末将乃代北蕃人,不敢与汉将争,却不敢落于沙陀之后!”康承训抚掌道:“好,是英雄之言也!军无二锋,可奈何哉?”朱邪赤心道:“禀相公,末将愿与赫连铎角胜!”赫连铎应声便道:“好!好!斗生死也可!”康承训蹙眉道:“哎,这便荒唐!大军未动,岂可斗损良将!来人,球场置箭垛,远而中者为前锋!”很快六镇军将便都随着到了讲武台上,这个前锋他们不争,四年前康承训在邕州的勾当他们都知道,这厮既无将略,又好夺人战功,争什来?丁八他祖宗娘的! 这时,外面已是大亮了,日头在一片薄云后蹲着,风也不见踪影,只几只瘦雀儿胡乱扑跳着。箭垛很快就立妥当了,赫连铎、朱邪赤心两伙人分立在台下,押牙康传圭立在中间,这厮是康承训的侄子,在邕州夺天平军的功便有他的份。 赫连铎将了一张乌漆发亮的硬弓在手,扯着弓弦,向台上嚷道:“我这弓射杀下的大虫已不下十只!这次从调南来,在朔州黄花堆左近又撞着好大一只,见人便扑!我岂容得它的?一箭便贯那畜生的顶额,我嫌它皮骨臭烂,只劈了那畜生脑骨取了这杆箭!”这时,他将箭举了举,继续嚷道:“今日还使它作个前锋!一百五十步外,连发三箭,箭箭洞穿垛心!”台上便有人与他呐喊助兴。赫连铎拜了,跳身上了一匹铁色大马,马嘶叫着向前赵了赵,便放开四只蹄子跑起来。不得不说,人马相得,形如山岳,势若虎豹!马绕着球场驰了近一周,将到插旗处,赫连铎也不勒马,扭腰拽弓便射! “嗖——啪!” “好!偏了!” 一出手,赫连铎便知道偏了垛心,也不慌乱,照着第二个箭垛又射出一箭,这回是有了!台上台下一片叫喝之声,赫连铎很快又射出了第三箭,大概又偏了些!勒马看时,果然偏了。可是台上的叫好声并没有停,骑射能如此,战场上人便难近了! 朱邪赤心在台下嚷道:“相公,赫连铎此等射,直与代北小儿相似,末将羞与他比,愿遣小男克用相代!”朱邪克用便拜了出来。赫连铎按刀大嚷向前:“相公,这杂虏辱我太甚,竟使半瞎之子作戏!”康承训道:“赤心公,此非军戏,若汝子不及,可不许作悔!”朱邪赤心拜下道:“末将若敢,愿正军法!”康承训道:“赫连公,你意如何?”赫连铎道:“相公,除非朱邪父子自为箭垛!”康传圭插话道:“这也公道,依不得便罢!” 朱邪赤心道:“依得!”康传圭也不请问他叔,便道:“那好,将酒囊顶头上,三中其二即为胜!”朱邪赤心应了,转身拍拍了儿子的肩,唤了长子朱邪克俭、三子朱邪克让径直到了箭垛处,朱邪克俭年虽长,却畏他爹如虎,一声也不敢言语。朱邪克让酒囊还未上头便用胡语嚷道:“阿爹,箭来我避的!”朱邪赤心不说话,狠瞪了他一眼。朱邪克让将酒囊顶在头上,嘴里却还嚷嚷个不止,相比他同母的兄弟,他的容貌更近汉人,眼睛是黑的,两只还一般大小,因此在他娘面前是得了宠的。 朱邪德成、朱邪友金两个牵着马上来想要吩咐侄子几句,此事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朱邪克用却全不理会,跃身上鞍,踢马便走。这“一刀雪”是他在神武川套的野马,方头长腿,皮毛皆赤,鸟目龙鼻,额白贯顶,是上好的入阵马。朱邪克用又未着甲,这畜生四个蹄子便生了风也似。众人望见他要绕过来了,却没有将马稍稍带住的意思,都嚷道:“这小狼子莫不是要射杀父兄?”康传训紧着眉眼,他也不知这朱邪赤心是什意思,莫不成是射术还不如这瞎孩儿? 朱邪赤心拈箭在手,拽满而驰,过旗而射,略不作停,第二支箭又注了弦,中了,台上已起了欢噪声,这次是他父亲,他的动作还是那样干脆利索,又射出一箭,不用看便知中了。骑马也好,射箭也好,杀牲也好,杀人也好,于他而言真不是事!沙陀的孩儿,能走路就骑羊,能穿裤就射丸。能吃肉就杀羊,能弯弓就难免伤人杀人。而在这些事情上,他比谁都更擅长!他相信这就是父亲推他出来的意思! “阿哥,谨细些!” 朱邪克让还未嚷完,那箭便啸着过来了,他还未下决心避还是不避,头顶上便啪的响了一声,又中了!台上台下都欢噪起来,朱邪克用欢喜,也不拽马,反而又踢了一脚,那马继续向前奔,朱邪克用便在鞍子上做起动作来,上立下坠,左藏右隐,前捞后掇,捷如猿猱,轻若卷云。众人叫好不断,康承训对着朱邪赤心嚷道:“公有子如此,何忧富贵!”赫连铎也没了声气,自己便胜得了老杂虏,自己的儿子也胜不了这小杂虏! 章十七上:祭祖砀山逢佳丽,单骑救主祸未央 这天夜里,朱温才在栏厩杂房里躺下,外面便有了脚步声,他也没动,不是风便是人,不会是贼的!也许真像刘家主母说的,神佛庇佑,徐州闹了这两三月,莫说乱兵一个不见,便是盗贼也一个不见,寻过来卖儿卖女的、求汤乞食的,倒是不断!刘崇前两天便嚷过了,看来情况不会坏到哪里去,年一过,不管乱不乱的,都要往田地间忙春事!哎,直是如此,倒不如真去投了乱军的!朱温便想杀上一场,让刘崇看看他朱三是不是白吃人饭食的! “三,睡着了?” 他母亲王氏推开门进来了。朱温应声道:“娘,有什事来?”还是没动,他与他娘说不了几句话的。王氏很利索地便摸到了草榻前,很少有的在沿子上坐下了,压得稻草沙沙作响,轻笑了一声,道:“三,这睡得可暖和?”伸手摸到了布被里。朱温坐了起来:“不冷的,顾着自家罢!”王氏道:“娘也不冷,你和朱二天天吃冷风,就怕万一着病…”便呜咽起来。朱温道:“娘!什病么?都好的!我俩个腔子里都烧着炭来,冷不着,也病不着!”王氏嗔道:“烧着炭——你爷说过,秋冬之风伤人,当时不病,也会落下病根的!你和朱二,要是听你大哥的话,能受这一冬的寒?娘是不能想,朱二没你乖贼,这大晚上要是遇着盗贼虎豹什的,可如何得了!” 朱二又不孬,有马有枪有弓,遇着什事不能了的!朱温没有作声,他娘就是他大哥,联了颈的牛,转不得弯的。王氏沉默了一会,重新开口道:“三,娘这心里不安,还得回砀山拜祭一番才是!”朱温道:“去么!”躺下了,这是他大哥的事。王氏道:“得你去!外边兵荒马乱的,你大哥身子弱,如何去得?”朱温道:“他怎的弱了?今早上还扫了我一棍子!”王氏道:“娘知道你和朱二心里怎想,娘是偏着你大哥!你说你俩个这般的品性,娘靠以得住么?” “罢了,我去,明天便去——有马便大半天的事!” “地方可记得?上完坟去金佛禅院上炷香!” 王氏还坐着想话,朱温将被子往上一蒙,道:“娘,我都知道的,歇着去罢,明早还有干不完的活来!”王氏道:“那好,你和你爷说说话,也求祖宗降福保佑,保佑平安,朱大、朱二、你,都早日娶妇生子!”说着似乎又笑了下,坐了一会,掖了掖被子,走出去合了门。朱温一翻身将手脚打开,掖得好好的被子又吃他撑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温将着弓枪,到厨灶领了三个饼,便去寻他母亲,王氏也不知是什时起来的,朱温在水塘前寻着人时,她正挥着一个木棒使劲拍捶着一大堆洗涤物什,身后的石头上放着一个大木盆,盆子里已堆叠得平了,一回头见儿子愣在那里,惊诧问道:“没撞到你大哥?娘起的早,把钱交他了!”朱温转身就走,他母亲还在后面喊:“路上着意些,别沾惹事,早些回!” 朱温折回来,他大哥正持着大竹帚慢腾腾往外面扫,见他便道:“哎,正寻你!”朱温道:“大哥,你真闲得慌,怎不帮娘捣洗去,见天的抢人家地扫,予你甚好来?”朱大也不理他这话,昨天便是为这话扫了他一扫帚棍。 朱大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来,忍不住还是说道:“三,适才那话怎说的?人听着还以为我是个不孝的畜生,娘现在身体还强健,这也是主家吩咐的事。我去帮,娘也怪主家也怪。再说我也另有事,不敢胡乱窜!我得了闲,伸把手扫了,于谁亏了?”朱温也不反驳他,伸了手。他哥却不撒手:“一到手你就跑,我还有两句话!”朱温缩了手,他哥却撒了手,布包便跌在了地上。朱大叹了口气,他与这个兄弟是永远合不了辙的。朱温伏身捡了,转身便走,大概就十来个钱,这哪够的,幸好自己囊里还有。朱大还在嚷有话未说,朱温头也不回,直说都知道了。 到了乌鸦岭,却没有看见朱存,那匹枣马栓在棚屋前面左近树上,地上的火还跳着,上面横叉着一大块肉,也不知是什肉,香得很!朱温咬吃了两口,便听见朱存在后面嚷:“怎的声也不吱一声?”大概在放火搓泥,又在灌木后蹲了下去。 “知道是什肉么?就吃!” 扔了一块石头过来。朱温道:“什肉?怎不走远些?臭气掀鼻的!”朱存走出来道:“失了马问谁讨去? 失了贼又了得?”朱温嚼着肉道:“哪得贼失的?”朱存道:“有没有我这眼也不闭!”便扛着枪往岭下走。朱温嚷道:“二哥,这是什肉啊?”朱存道:“人肉!”朱温笑了起来,是人肉也吃了。空了手,便解了马下岭往砀山去。这事以理要与齐九说道一声的,可齐九知了便得去问刘崇,那他今天便得两条腿走着回砀山。本意是要朱二多守半日的,可是他人太憨直,昨晚上定是一夜未合眼,便也罢了! 砀山属宋州,在萧县西北,东边是丰县、沛县,南边便是永城县,接境处有一线小山相连,北边低小多文石的便唤作砀山,南边高大多芒草的便唤作芒山,远站着浑叫便唤作芒砀山,相传汉高祖斩白蛇揭竿后便藏于这一带山中。也因此使得这一带的山丘水泽都沾了贵气,动辙便喜唤个龙呀凤呀的,朱温的父亲便葬在一处名唤龙凤山的山林上。普通百姓家,生无几亩糊口的田,死无几尺埋骨的地,他高祖父是葬在一处,曾祖父、祖父又各有葬处,龙凤山这块地他爷早就看好了的,说是吉地,可走得急,没购下。他娘为了他爷这句话,将家中变卖了个干净,才在山角落里买了一榻之地。 一百三十来里路,食时(七点到九点)过后不久便到了,路上冷冷清清的,人影也少见,更别说乱军。寻到一个神祠庙里,拿钱与太保买了纸钱、香烛以及现成的酒饭,柳条篓子提了,先去拜了前面几个,最后才到了他爷坟前,地偏,草木又杂,寻了好大一会。 朱温对他父亲几乎没有任何记忆,而且他对鬼神也没有多少的敬畏,他更不相信似他父亲这般的人,读了一辈子书,莫说功名,长安都未能到过,穷寒到土,死了却有能耐福佑人!所以他也没有费心扫除,将草踩伏了,爇上香,摆了酒饭,跪下道:“爷,我是朱三,娘、大哥、二哥都好,便安心罢!”磕了几个头,酹了酒便完了事。 折出来不远,猛然看见前面有条白色动了下,定睛一看,却是条腕粗的白蛇!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朱温年纪小小时,便在刘家主母膝上听过了的,这时不觉大喜,拔出短刀便蹑了上去,那白蛇却灵便得很,扭着身子便往丛密处逃。朱温便追,七转八转后,蛇却不见了,也不知是钻了穴还是盘了树。正要回转,却蓦然听到了呜呜喑喑地哭泣声,不是斩了蛇才有老妇人出来哭么,这蛇都未斩,怎得便有哭的? 朱温愣了愣,攥紧刀便寻了过去。转了两转,前面的松柏便丛密起来,不用说这左近当有富贵人家的坟墓,大概是哭坟的!很快,果然就看到了一个坟场口,有五个拄枪挂刀的军汉站在那里,吞声哈气的,是活人无疑了,哭的人当在里面了。朱温转了身,寻隙钻缝地往侧近松柏丛里钻,这哭的当是个年小的女娘,声音好听入耳,他得看看。拨开几重枝条,便看到了一石砌的大坟,碑前不远横着一张几,上面有香炉,有各色的祭品。一个穿着宽大白袍的小女娘正跪在那里哭呢,身后还侍立着两个青衣侍女,看来是个官家小姐。而且还是个绝美的官家小姐,朱温虽然只能看见了她的侧脸,但是他就已然觉着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娘了! 女娘对于朱温来说并不陌生,与他一般的奴仆也好,他庄他户的良家也好,桑间陌上,总是能撞着好些的。他身材长壮,口鼻方正,面白唇红,一双眉眼更是好看,不是如照火炬,便是如映春水,总之身容眉眼是极讨女娘喜欢的,甚至可以说是极讨凡人欢喜的,所以对他来说,女娘从来就不是天上的星月。 那女娘也不知在絮絮念着什,墓中躺的是她的什人,朱温看了看那石碑,可惜他识不了几个字,再要挨近些,脚下却踩断了一根枝子,坟场口那几个军汉流矢呵了一声:“谁!”朱温不想多惹是非,转身便走。 到山脚解了马,绕到正面山口,便看见那里停了一辆牛车,一个着青衣的仆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空甩着鞭子,朱温猜是官衙中的,便笑着上去揖道:“大叔,有礼了!”这人见他生得好,又有礼,便抬手道:“哦,小哥有礼!”朱温道:“端的好一辆牛车,好一头驾牛,大叔哪里人,怎看着眼生?”那人得意地点头道:“宋州城里的!”朱温道:“那也有些脚程了!大叔,可别久耽搁,现在这一带也不太平,遇着乱贼这车便没了,遇着乱民这牛便没了!” “谁说不是!可我家小姐一定要来——”仆役指着山上道,停了下,放低声道:“家主母去年下世的,倒也难为这一份孝道!”朱温道:“贵小姐可是姓刘?适才我还遇着了。”仆役道:“那不是,姓张——张府的!”看朱温有不信的意思,便又道:“州别驾府的,左右都随着人,你怎到得跟前的?”朱温笑着致歉道:“那真是错了!大叔,还有些小琐事,先告辞了!”两人相揖了,朱温翻身上马往金佛禅院,却是州官千金,怪道生得这般好,往后如何能会一会便好! 唐时的僧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寺院、招提、兰若,寺院或置于名山,或置于城市;兰若或置于野岭,或置于村野;招提界于二者之间,规模小于寺院,大于兰若,一般置于城郊,或者官道十字路口,故又称为十方寺院,金佛禅院便是招提寺,置于往宋州的官道左近。武宗皇帝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因痛恶僧尼耗蠹天下,毁寺四千六百,招提、兰若四万所,勒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零五百人,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及宣宗即位,一朝尽复其旧,金佛禅院亦毁而复建,更盛于前,有了寺院的规模。 到了院门口,金刚殿的大门敞着,却不见一个人影,朱温将马在墙角的系马石上栓好,就往里面走。才跨进去,左右两尊若大的金刚底座下,便匆匆赶出来了四个年轻和尚,也不行佛礼,嚷着拦过来:“施主,留步!”朱温道:“法师,拦客怎的?”一个薄唇的便道:“施主,一会有刺史府来的贵人要过来烧香,其他一切人等其实不准进入!”朱温心中一转,道:“便说你等不合拦,我便是州衙的,我家小姐已下了龙凤山,一会便到,遣我先行检视!”和尚们见他说得虽圆,可衣服却不似官衙里的。朱温也不管,将手一推,拽步就往里边走,还回头吩咐道:“使个人看着我那马,失了衙里可不饶!”和尚们便也罢了,这厮也确实像个好地方生养的。 进了院子,里面便没人了,烧了香就走倒是简便,可是机会难得!一回头,见那三个和尚还在后面探头探脑地望着他,朱温便真个绕着大殿检视起来。和尚见他如此,也都缩了回去。绕着大殿转了一圈,最后才到了大殿里,殿中间一座好大的金佛,佛龛更是好看,上面诸佛,下面鬼怪,中间僧众,降云升龙,上下缭绕,五彩髹漆,迷人眼目。供桌上也没了往常的香灰烛泪,露出明亮的朱漆,香炉等各式器物也洁净不过,朱温倒是头一回见这般清净的佛堂,以前见的,跟百姓家的炉灶无异。 正在这时,外面的响动大了起来,转身一看,只见两个青衣女子提了一个大食盒从金刚殿里走了出来,朱温忙将身子往佛座后的帷幔里一隐,两个女子到了大殿里,将里面的香烛、果品一一摆布出来,才放好了,便听殿外一个清亮地声音道:“到外面候着吧!”青衣恭谨地应着出去了,便走进来了一个白袍女子,果然就是龙凤山上的张小姐,朱温一时觉得在哪里见过的——在龙凤山之前便见过的,过后他才想起来,这女子与绣像上的观音有六七分的相似,脸额、眉眼、神态,不像的便是年岁,那观音似这般大小时,大概便是张小姐现在这个模样的! 章十七下:祭祖砀山逢佳丽,单骑救主祸未央 只见张小姐瞻仰一会佛容,便爇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合掌之后退身跪在了薄团上,眼睛合上,眉头便紧了,泛起一脸忧色,看着愈发使人生怜!默了一会,便听她祈道:“佛祖在上,信女张丽华祝告,一愿风调雨顺,苍生无饥无馑;二愿国泰民安,丧乱消弥;三愿圣人万福,朝政清廉;四愿信女父亲年寿体康,无咎无灾;五愿信女亡母魂灵永安,不坠轮回!” 这丽华小姐说到这里便再次合上了眼,汩出泪来,朱唇微动,也不知是悲不能言,还是在默祷。 朱温便从帷幔里出来,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供桌前,点了三炷香,然后在旁边一个薄团上跪下,轻声祷祈道:“佛祖在上,信男朱温祝告,一愿风调雨顺,苍生无饥无馑;二愿国泰民安,丧乱消弥;三愿圣人万福,朝政清廉;四愿信男亡父魂灵永安,不坠轮回;五愿信男母亲年寿体康,无咎无灾!”说罢,也合上眼流泪,同时从眼角打看丽华小姐。 张丽华开始还以为是寺中的禅师长老,也不在意,依旧与她母亲默诵佛经,突然却听道一个年轻男子的祷声,便吃了一惊,不由得睁了眼,却是个俊秀少年,流矢起了身,待要唤人,又看他一脸虔诚,便且捺下了。待他五愿说完,眼泪大下,知道他无心相戏,生了恻隐之心,便也不好发作了,毕竟这金佛寺受的是十方香火! 朱温见她起了身,也拜了拜起了身,他转身要见礼,张丽华却肃着脸问道:“你偷听我说话了?”朱温恭敬地揖了一下,道:“小姐祝告之时,小子恰从方丈处折回,恐惊了小姐,便立在了后面,非是有意偷听,还请小姐恕罪!”张丽华道:“你学我的辞,是笑我么?”朱温低头道:“小子岂敢的!只是情同罢了,小子现住在萧县,庄上也有几顷薄田,去年多旱,收成便不好。徐州的官衙又不如宋州的清廉爱人,税赋比年成好时还重了。人还没缓过气来,又反了庞勋。我母亲也是急得没法,特特命我还乡,一是往龙凤山求祖宗护佑,一是来这寺中求神佛护佑,我父亲在时,常来寺中礼佛的!小姐的辞好,又贴近,便大胆借了过来,还请小姐恕罪!”张丽华点了一下头,不再理他,从桌上拿了一贯钱往功德箱走去。 朱温也将身上剩下的二十个钱掏了出来,跟在后面,这是他最后的几个赌本了。功德箱的口子很小,张丽华的钱多,本来她是不着急的,往年她总是不急不慢地解开绳,一个一个地往里面丢,一边想点儿对佛祖说的话,现在后面立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她却不由得别扭起来,本来只要她出声,外面就有人进来撵的,她爷是从四品下阶的别驾,这小子最多是个普通耕读之家,可是偏偏这人又恭敬得很,并无失礼冒犯处! 张丽华转了身,见这朱温老老实实站在三步外,头也没抬,眼也没抬,也真是个难得的知礼君子,便道:“朱公子,你先来罢!”朱温道:“小子岂敢!”张丽华让开了,使他上前。朱温便抬了抬手,上去了。张丽华看着他,突然道:“汝父亲葬在龙凤山上?”朱温道:“是来,我爷是五经秀才,说龙凤山是块吉地!”正说着,两个军汉便气势汹汹嚷了进来:“哪来的野獠!”便要上前拖拽。 张丽华流矢道:“不得无礼!”朱温放了钱,赔笑道:“小子确实是无礼了!”抬手揖了揖,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出了寺门,也不稍作停留,解了马便往回驰。 在常人那里,这种邂逅相遇,一见钟情,短暂晤语,后会无期的离别,以及两人之间天上地下的身份,是尽可以悲伤留恋的。然而朱温却没有,他的欢快不比身下得得作响的马蹄少上多少。今日与张小姐的相遇自是个意外,可在金佛寺的相识却全是他的算计,他知道宋州衙门在何处,只要他想见她,他是有法子一次又一次的见到她的,在他过往的生涯中,只要他想要得到的事物,极少有谋不到的。他能感觉得出来,这官小姐并不轻贱他,这也就好了! 回到乌鸦岭已是晡时时分,四下里依旧冷冷清清的,朱温散了马往林子里去,里面好竹叶、竹笋、菌菇,马是极喜欢吃的。朱温背着树笑着吃了半囊酒,便取出藏好的锄枪舞将起来,他不累,一想起张氏小姐,心里就欢快得很。他这一路枪没什花式,据齐九说便是边军中教练的,打前不打后,三分攻七分守,勿使敌近身,只搠头心喉! 身还未发出汗来,脚下蓦地有了些动静,耳内便听到噪杂声,这是有车马过来了,朱温流矢往徐州方向望,除了一带烟树,什也没有,响动是从身后过来的——从庄上过来的,他急忙去望。果然不错,西边一队马正飞窜着奔岭上来了,身后还黑压压的缀着一个长队,有马有车有人,这多是乱军入了庄! 朱温叫声不好,忙往林子里避去。很快五骑马便奔上了岭,缰强勒住了,犹自盘蹄甩头作嘶,看来是正经的战马。黑马身上那汉子裹了甲,大概是个校官,其他四人都只是冬袍,但背上的弓箭、腰间的长刀、手上的大槊,一样也不少。朱温拽满弓看准了那校官,可是临放箭时他的心却狂跳起来,这可是人——这可是杀人!这时,枣马却咴叫一声,那五个乱军一时转了头。朱温心下一狠,手指一松,箭便飞了出去。 那军官全不及反应,闷声便栽下了马。朱温不由地大嚷:“中了!”四个乱军本来有些不知所措,见伏击者显了身,其中一个大嚷一声,踢马挺槊便迎。朱温弓在手上,射出一箭,却吃格掉了,捉了枪便往左近大树后隐。乱兵见只是一人,勒住马,张弓嚷道:“小贼,看见你了!”便放了一下空弦。朱温当了真,想着逃也难逃,猛着胆就地一滚,到了马侧,人半起枪便搠了出去。军汉不意这村厮竟敢向前,刀未拔出,腰侧已吃了搠,人便栽了下来。朱温上前又搠了一枪,爱他那槊,拾起来便翻身上了贼马。马识主的,一时便挣起来,而这时便箭迫了过来。 也亏得这褐皮畜生挣,正好避开了,朱温将马勒转了,使劲在马屁股拍了一槊,马便冲了起来。那两军汉是看了长官还未上马,倒也不急,往东边左右散开,只是使箭迎。马吃了箭,便撒开蹄子往西边岭下窜。朱温也勒不住,也勒不转,只得由着。军汉随即上马便追,他们只是一伙十人,前面五人,后面五人。 “那是朱三!” “那是朱三呀!” 褐马窜下岭不久,前面那一长串人马便欢噪起来,这队里的男女也好,牛车驴马所载的粮食也好,大半都是刘家的,其他的便是左近庄村搜拢过来的,要往徐州送,蓦地见了这天杀的朱三杀了出来,他们如何不欢喜的! 朱温也欢嚷道:“我回来了,杀了两贼!”话未落,耳后又传来了嗖嗖声。那两贼追下来了。朱温转马道:“父老兄弟,看朱三杀贼!”这时,便听见齐九嚷过来:“朱三,将弓来,往斜里跑!”朱温将弓箭往后一丢,依旧低伏了身子,挺槊向前。两马未交,齐九已射出一箭。便跌了前面一马,后面一马心怯,吃朱温一槊捅在了心口,也栽了下来。乡民们便欢噪起来。 后面那五个乱军还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事,只以为是有人哄闹,分出两骑,举着马策便没头没脑往百姓头上打。马策落到朱存头上,他将肩上担子一放,啪地一扁担便盖了过去,这贼厮便糊着一额血栽了下来。那边也有人下了手,几个庄汉你拉我拽,眨眼工夫便将这人踩得没了人样。后面那三个见状,呵着拔刀踢马直踩过来。大道两侧便是田亩,乡民纷纷往田地里逃。人一散开,朱存张弓便射,准得很,三箭射落了二人。另一个见状不好,拽了马往田中跑。 朱温呼啸着纵马拦了上去,朱存也翻上马赶,百姓早不跑了,嚷喝着拢过去。没多久,便吃掐在了围中。这厮挺槊喝道:“敢犯留后兵马,合庄屠尽!要得活,唤刘崇来!”百姓一时倒又吃唬住了,郎君有话,破财消灾! 这时李晖跳出来道:“屠你祖宗!屠你祖宗娘!如今官军大集,庞勋也不知哪里活命来!三哥、二哥,只管杀,这厮便不是徐州人,还坏了庄上好几个女娘!”军汉道:“好!但来,留后十万兵马,奈何不得朝廷,奈何不得你等猪狗?”朱存眉头一拧,便要动手。却听朱大唤了过来:“三!二!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官衙不问,神佛也不饶的!敢惹这祸灾,我和娘死与你两个看!”李晖便道:“我来!”掇了腰刀便上。那军汉猛地将马一踢,照着头脸便踩。李晖嘴虽硬,腿脚却软,唬得坐在了地上。齐九流矢放出一箭,马人立起来,朱温眨眼冲至,那人马便都跌了地。百姓便上前按住,李晖挣起来,要寻回脸面,嚷过去便照着贼兵心窝子捅了一刀。百姓又再次欢噪起来,自家妻弟做下了,这下郎君也没得奈何! 朱存与兄弟对了面,便嗔道:“三,回砀山怎的不言语?却落下这场祸事来!”朱温道:“早晚也得来的!”朱存道:“你合在岭上!”竟瞪起眼来了。旁边的人便劝,事情已经过去了。朱温也没意思,也确实是自己的错,到了齐九跟前。齐九手指道:“岭下可还有杀翻的?”朱温道:“有的,一个没跑!”齐九道:“这便好!”军中分遣人马入野搜粮,一般都是瞎着眼往下撒,回头拢起来少了人,主事的不想多费周折,便算做逃兵了事! 一众人寻到岭上一看,那穿甲的军汉与黑马却都没了影,合是未死彻,挣起逃了去!齐九不觉失了色,嚷道:“朱三,杀人须杀彻,这祸事不小,必引了兵马来的!哎,这可如何是好!”众人都不由得打起寒噤来。朱温愣了愣,道:“我寻他回!”跳身打马便走。朱存喊了一声,翻身上马,泼风也似的追下岭去了。 刘崇今天已是吃惊不小,听得朱三闹着众人杀了官兵还跑了官兵,急得手脚冰凉,缓过神来便要车了他娘走。他母亲倒沉得住气,要看朱氏兄弟回转不回转。刘崇无法,只得耐下来。直到天明时节,才听见李晖嚷了进来:“三哥回来了,一个没走!” 章十八 周武侯划计进忠言,孟敬文心狂作谣谶 徐州城里的庞勋现在也是一肚子烦恼,本来在他的筹算里,不过了新正初七官军是不会大动的!他是个世代的军户,天下镇兵的那副肚肠他腔子里也有,而且斤两一点不少,年不过,节不出,除非另有赏赐,不然如何肯动弹的?朝廷又哪来钱帛赏赐?江淮漕路断了!皇帝又忙着嫁女,据谍报,驸马宅子窗户、井栏、药臼、槽匮等日用器具,不是镶的金银,便是嵌的杂宝,那六百万贯是真个使下去了!哪还有钱帛来发军?他在桂州时,哪处衙门不是嚷穷唤难的?可康承训竟然动了! 只要钱粮不短,则天下之兵无不可用! 这便可畏! 他是个世代的军户,更是个现世的粮料官,对此体认最深,常言什“兵形象水”、“兵犹火也”的,其实若无钱粮,兵便是千年不移、万年不烧的烂石朽木,何足畏哉!而本道的粮草已是短了,吴迥报说泗州犹坚,王弘立也说寿州有备,急切难下;李直攻海州丧师,孟敬文桀骜,已有二心!依此形势下去,早晚得败死!思想及此,他便不由得悔从中来,自己非银刀之党,又非江湖盗贼,家有老小,为何却听人穿鼻,陷于大罪,进退不得! 庞勋见人还没到,便又折回了堂中,许佶、周重两个他回回都要阶迎的。他才在软榻上歪下,外面廊子上便出现了两人,走前头的那人穿着紫袍,系着金带,上上下下,俨然是一幅贵官的装束,可面目凌厉,少了真贵人的温厚。后面那个眉粗目细,焦黄面皮,穿的是青襟白色儒袍,青色布带上还垂了块铜钱大小的黄玉,显然是个不得志的垂老书生。两人一到中堂门口,庞勋便从榻上起来了,道:“从仁,可是来了,我这里是坐也坐不得,立也立不得!” 许佶不以为然地笑了下,将头一朝周重一撇,便在庞勋案子上筛了一大碗酒端在手里。庞勋一怔,道:“又出什事了?”周重便将手中的帖状递过去道:“丰县来的!”庞勋流矢接在了手里。许佶道:“留后,遣去的三千军没了,赵可立也没了,都吃孟敬文陷了!”庞勋这张方方正正的大脸不由地一拧,惊问道:“怎的?”赵可立是许佶一体的兄弟,却是受自己令往丰县“佐”孟敬文的,怪道一进来脸上便不好看的。 周重道:“孟敬文相约攻魏博军,赵将军自任前锋,前面既接战,后军却引退了!”庞勋跺脚道:“我是瞎了眼,可立也糊涂!”许佶道:“留后这话也怪!不怨姓孟的狡诈,却怨我那死了的兄弟糊涂!谁不知我那兄弟性直好勇,人但有好话与他,阿鼻地狱也敢与人去的!”庞勋道:“从仁,我岂是怨可立兄弟,我是痛他,我如今恨不得食孟敬文之肉!”许佶又冷笑道:“他也正做此想来!”便又起身筛酒。 周重道:“报中还附了一条谶语:武捧文主行天诛,诸侯八百会孟渚。高皇乘龙起丰沛,敬天爱人坐天枢!”庞勋展了看,周重作解道:“第一句嵌‘文’字,言彼合为主,为众将士所拥戴!第二句嵌‘孟’字,禹贡九州,孟渚乃豫州之泽,意指中原;第三句嵌‘龙’字,留后之姓,广厦居龙,彼欲乘公而起丰沛,步汉高祖之迹;第四句嵌‘敬’字,言彼终成帝业!”庞勋不觉大笑,道:“我正忧死,他既有心,索性让与他也罢!”许佶道:“留后何出此言?”庞勋道:“从仁,此榻本非庞勋所有,乃众兄弟推戴,孟敬文但不降官,我情愿让贤!” 许佶道:“此非大丈夫之言!他孟敬文是什猪狗贤人?不过孟球(王式之父王起属吏,864年任徐州观察使)家奴,不得留后青眼,哪得有旗有马?”叹一声道:“非我戍桂兄弟,便不合大用!”庞勋没话,孟敬文确实是他看好的,直到适才两人进来,他也还以为孟敬文不过是屡胜王晏权而生骄罢了,断不至反目成仇!周重道:“事不可一概而论,有孟敬文,亦有王弘立!”许佶道:“王弘立是银刀,要报家仇,与那猪狗不相干!” 庞勋不想再搅下去,撇开道:“前辈,城中空虚,粮草日短,内有叛将,外有强敌,为之奈何?”许佶插话道:“还不止此,应募的也绝了,下乡搜丁,狗也少见!周夫子,我又说句后话,你那策便错了,便不合攻略淮南,当直攻汴宋,或者蔡州、汝州,拿下龙陂监,便不是这局面!”又道:“留后,孟敬文熟知我虚实,城中不得不备,可使下邳义军过来!濮州王仙芝、尚君长,我已使人将了金帛去寻,此二人可是黄河大侠,上千里黄河道,谁都与他脸,若在濮州反起来,曹翔、薛尤(魏博将)这支军便不足虑了!”庞勋点头,望着周重,这是他亲顾茅庐请来的“诸葛武侯”,虽是个不第秀才,然其智识确有出乎常人之上者! 许佶递了一杯酒过去:“润润肠!”周重品了一口道:“王仙芝不妨寻访,下邳义军未可征调!郑镒者,土豪也,起兵本为自保家业,岂真有心为留后前驱?今城中之兵不过三千,彼以三千兵至城,若为官军所诱,悔之何及!”许佶道:“此人我在山林时也曾相交,是个豪爽的员外,不至如此的!”周重哂笑道:“公招郑镒,不过为孟敬文!老子略使小计,便可斩却此贼,不须多此一举!”庞勋道:“前辈果能斩得此贼?”周重将头一点,道:“留后今遣使往丰县,诈言王弘立已克淮南,将自往镇之,三天后诸将大会,择一人守徐州。彼闻之必来赴,届时斩之,一夫之力耳!” 许佶道:“真有此事,守徐州者,我也!那厮岂不知的?既害了赵可立,又如何轻易肯来?”周重道:“不然!都虞与留后,口虽不和,心却无间,他人却不知,以为二公为权相争!孟敬文狡诈而悍勇,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彼见召,必以为留后不欲都虞守徐州,其心安得不动?赵将军之死,乃借手魏博,彼有说辞,又自以为乃留后心腹之人,又有何惧?古语道:利令智昏!彼不丧心发狂,这谣谶又从何而来?”许佶笑道:“果能如此,那自是好!”庞勋道:“好,便依此行!” 周重道:“既行此计,则叛将已诛!丰、沛之兵足以自守,康承训车行故辙,必再往新兴以逼柳子,如此则徐州无警矣!姚周、梁丕(守宿州者)之兵亦足以自守,三月之内,可无他忧!三月之内,亦无忧粮草!三月之内,泗州、寿州必有下者!泗州下,则扬州城昼闭,可无忧粮草!寿州下,则王弘立之兵可回师北击,可无忧兵马!”庞勋道:“前辈之言,真可解忧!”便捧了一杯酒过去。 周重却不接,拜下道:“留后,老子还有一事相禀!”许佶扶他道:“夫子年尊有道,什话说不得的!”庞勋也道:“吃了酒再说!”周重便接酒吃了,递还了杯子,肃着脸,抬手道:“留后、都虞,我军始得徐州之时,坐地募军,日得千人,而今分兵入乡野,日不过二三十人,此何故也?老子以为军无必斩之律,民无必保之法也!留后定法,富室及商旅之财,什取七八以供军,匿财者夷灭其宗。此法取之过甚,罚之过甚,杀鸡取卵,何以为继?又资财多少,本难查实,匿或不匿,皆在主事者一心之喜怒! 又返桂将士,往往妄夺人资财,妄掠人妻女,城中之人,皆是乡党父老,兄弟子侄为留后持殳前驱,犹不得保其家业妻女,况他乡远邑之人乎?贤者重义,庸人重财!军中所作种种,实是弃贤弃民!而望成大功,保富贵,岂可得乎?真可谓缘木求鱼而又甚焉者也!” 许佶将玉杯往案上一掷,嚷道:“报劳报功,岂不是常情常理?我等戍桂六年,往大处说,是为国家戍边!往小处说,是代徐州五县受苦!取些许金帛子女算得了什?谁与你说那厮们无罪的?这般不公的世道,几个行善积德、守规守节的能富能贵?那皇帝嫁一个女,用钱六百万贯,是妄夺还是正取?是有罪还是无罪?崔彦曾、王式、康承训这厮们,家财百万,姬妾成行,是妄夺还是正取?是有罪还是无罪?我是做贼出身,不是庙里的菩萨,官要的我得要,官有的我得有!成不了事也罢,不过回山林做贼!我也不信成不了事,王智兴没夺过没掠过?往前李师道、吴元济祖上没夺过没掠过?现今河北三镇莫不是吃斋念佛修来的?”指手扯眼的嚷了一气,袖子一甩,愤愤然走了去。 庞勋虽不是做贼出身,可是作为一个武夫,他最崇信的还是武力,仁义道德什的,远没有弓刀枪槊好使!他抬手赔笑道:“我与都虞的难处,前辈难道有见不到的?戍桂的,都是共命挣回来的兄弟,要约束他们既不忍,又不易,又不敢——”低了声道:“推得我上,便也拽得我下——拽将下来便是死也!无亲难存身,无粮不成军! 我是年久的粮料官,钱粮不足心里便不踏实,南北十万兵马,肉菜杂粮不算,人日支米二升、盐半合,马日支粟一斗、盐三合、茭草二围!十取七八又能供得几时? 眼下虽不急切,可不趁着眼下将钱粮收将上来,到情势紧时如何来得及?富户有钱有粮的,便有丁有弓,像郑镒这色的,不征他的钱粮他还伸手过来要赏! 前辈,吾非不慕仁义,此乃破釜沉舟,舍命相搏之时也!破了敌,粮有余,再还百姓也好的!” 周重的嘴动了一下,没出声,自己只是一介谋士,只当管出谋划策,听不听,用不用,唯人主所择!为人谋而忠,对得起这份礼遇便也问心无愧了! 也真如周重所算,孟敬文得着消息的第二天便带着三百骑离了丰县,庞勋在城外三里处掘坑伏兵,尽数生擒,轻轻松松便了了此事。也唯愿神佛福佑,三个月内下得泗州与寿州! 章十九:断角犀觇贼受辱,康招讨义不降贼 自从新任监阵使杨复恭到大营后,都招讨使康承训就像爷娘进了屋,坐也不敢坐,立也不敢立,总要寻点事儿来献孝心。人不可貌相,都监(杨玄质)这个侄儿虽则好身好脸,多有妇美,性子却刚恶,拿腔作势的,动辄便将话搠人捆人。都监都不作声,他自己更加作声不得,此公嫡亲的养爷可是枢密使杨玄翼!这厮们都是裆里不硬心里硬,不认旧情的,都说杨收是与他家联了宗的,前两天却赐死在往驩州的道上,咽喉都吃剔了去,岂不足惧! 这天大帐晨参毕,众将一出帐,康承训随即便起了身,对杨家叔侄说要往鹿塘巡看一下营垒,再过涣水觇觇临涣、柳子的乱军!杨玄质点头道:“仆射但去!吾家春困乏力,得补补觉!”杨复恭却道:“三叔,困多生疾,不如挣扎着吹吹风也好的!”杨玄质道:“你替三叔挣扎最好!”杨复恭道:“侄儿正有此意!”康承训笑道:“如此最好的!”这厮是将他做牛马看了,一点也不得自由! 杨复恭还真是不敢放松康承训,杨家到他这一代,已是四代相承的内侍,代代都有人穿上了紫袍,做到了中尉,相比其他乍起乍兴的中尉,杨家有他一贯的家风,凡事不为过甚!可如今他叔父(杨玄价)在一些事上便做得过甚了,比如用康承训、王晏权,这两个前在安南便几乎是得了罪的,丑声闹得天下皆知,这徐州的事便不合再使,得了钱可以退也可以赖,不怕的! 可他叔父全不听劝,结果一眨眼王晏权又吃罢了,而这康承训出任都招讨使四月有余,麾下六七万军,还在新兴至鹿塘这三十来里的地面上扎着不动,所谓的捷报,尽是两军游骑的耍斗!他祖爷跟他说了,康承训若再无功而罢,那杨家也就衰了——内侍人家,恶要行得,功要立得!也确实如此的,以他爷、叔父的为作,一旦无功卸任,自己几个兄弟要再往上钻便难了,那他可不甘心,他必要做中尉的,而且是左军中尉——灵犀捐角望新月,龙旗映日听谁鸣!不如此便是负了这残损了的身子! 康承训使侄子康传圭押着一都亲军,与杨复恭并着马,有说有笑出了大营。仲春二月,天气晴和,风剪杨柳桃花发,鸧鹒催种燕归家,几处柔桑听流水,牛鸣远垄望朝霞。走在这晨光里,人和马都精神得很。 新兴也好,柳子也好,其实都是亳州(治谯县)的境界,这州地面四望开阔,山丘很少,有名有姓的大水却有五条,依着地势从西北向东南流,西境上是淝水,充了颍州的界河;再过来便是涡水,流经亳州城下,串着谯县、真源、城父、山桑四县,可谓五水之首;再过来便是涣水,北有酂县,南有临涣,都筑在水东。出境过宿州南部入淮,对岸便是濠州城;再向东北便是汴水,水东有永城县、柳子镇。出境流经宿州中部、泗州南部入淮;流长最短的一条是濉水。 五条水便将亳州分成了五块条状的河间地。新兴镇居于涡水与涣水之间,康承训的旗纛便立在此处,义成、义武、凤翔、鄜延四镇二万六千军皆在此,分营而处。向东过去十五里便是十五里寨,驻了忠武、昭义一万八千军,由他长子康传业统押。鹿塘与柳子之间虽隔了涣水与汴水,可直线距离不到三十里,两水相距最窄处不过十四里,姚周为了支援临涣,在汴水上搭了浮桥。去年旱,今春雨水又少,涣水浅处可渡,因此鹿塘寨并未掐水而寨,离了七八里,筑了三寨,中间是宣武一万五千军,左边是沙陀、契苾五千军,右边是退浑、鞑靼五千军,由康承训亲将安暀(同旺)统押。 现在涣水上也搭了浮桥,朱邪赤心每天都要遣骑过水东,不是直踩到汴水桥头,便是驰到下游三十里处的临涣,甚至掠城而过,掠往蕲县境内。康承训便靠着这些小打小闹的战绩捱日子,柳子拦河而守,不易攻;临涣城小而固,不易拔。两处犄角,更是让人无从下手,全军压过去他实在是没把握!只能是硬着脖子往下捱,只要庞勋拿不下寿州、泗州,朝廷铁了心不赐节旄,徐州早晚得掐死!对这一点他还是有信心的,马举毕竟是秦陇杀出来的,行军布阵不是令狐綯这痴老子所能及的!(二月初,秦州节度使马举出任淮南节度使,充南面招讨使) 可是很显然,监阵使对他的这条稳计并不满意,今日要随了出来大概并不是为了巡看营垒,而是为了看真贼! 从十五里寨出来,杨复恭便在马上问道:“仆射,忠武、昭义天下称其强,奈何却使宣武当前?”康承训道:“骠骑,此乃不得已!以实来说,代北诸胡骑军强煞,忠武、昭义步兵强煞,畅好是相得!可忠武不知为什,便是看沙陀不过!虎豹同笼,非是良谋!昭义一军又晚至,便如此处置了。且宣武军惯于防河,自家的地面(亳州属宣武军)也肯用心的!”杨复恭道:“用心于守,何日得贼平?”康承训笑了下,低了头。 到了鹿塘,杨复恭却不愿入寨,直接踢马到了涣水桥边,立马张看了一会,鞭子一甩便兀自上了桥。康承训流矢随了过去:“骠骑,水东常有乱军游骑,不可大意!”杨复恭嘴角一扯,回头尖尖柔柔地嚷道:“仆射怯乎?”加了一鞭,逾发驰得快了。康承训便也不说话了,甩着鞭子跟上去,他康敬辞乃将门之子,岂是懦怯之夫?当年在天德军,党项以及诸胡,谁敢来撩虎须?义武染河北风俗,素号难治,谁又敢生妄念?只是任事愈重愈不可轻易,为卒不惜命,为将不惜名!岂有为将不惜命而能任事者?高千里平安南,养威二载不动卒成大功;戴可师之败死,日驱百里赴战几丧淮南!成败之效如此,人不愚痴,奈何理会不得? 阉人逞勇,可谓滑稽! 汴水与涣水之间的这块河间地是一片荒芜,田舍烧了,人畜跑了,树木砍了个磬尽,到处都长满了杂草,没了垄界,也掩了道路,鸟雀飞得很低,也飞得很乱。野犬垂着尾巴徘在泥坑的左近,或者在高丘上三三两两扑咬戏耍。既是战场,便合该是荒芜的,等草再长一些,草也得烧掉,不然就藏得细作伏得兵马了! 杨复恭向前一直甩鞭子,直到汴水岸边才勒住了马,闪着晴光的绿水上空空如也,不见浮桥,也不见舟船,也望不见对岸具体的情形,那边的官柳还在,吃风舞得正狂。杨复恭下马望一会,才悟到是跑偏了,便问道:“仆射,柳子在上游还是下游?”康承训道:“还远,骠骑,这风色将变,人马俱疲,明日再来觇也好的!”杨复恭道:“风景如此,何变之有,又何疲之有! 仆射,这姚周可能受抚?” 康承训道:“这厮乃江湖盗贼,与那许佶是一体之人,自谓智勇,不易的!”杨复恭道:“吾家看倒不难!这厮本是盗贼,却肯应募行戍,便可知彼心慕富贵,既如此,便不难受抚!欲能与之一见,吾家必有说辞!仆射,便往柳子望望去!”又道:“望望便回!仆射与吾家远驱觇敌,却是临河观柳而返,岂不教诸镇将士笑话?非独诸镇将士笑之,亦将为文士所嗤,临河观柳而无歌咏,可谓武不能武,文不能文!” 也难得见这厮的好脸色,康承训道:“也罢,这回我为骠骑前导!”杨复恭应了。康承训唤了康传圭,教他遣两队骑在前面游着,万不可轻易了。 一行人离开了河岸,不急不缓地向下游走,不久天空中滚过一趟雷,风色果然就变了,杨复恭还是执意要往柳子。三四里后,一骑便飞快驰了回来,说是前面出现了四五百敌骑。康承训再次劝道:“骠骑,此处距柳子桥头不过十里,不速退将为贼所困!”杨复恭道:“以千骑当贼五百,望风而退,岂不大挫军威?我在河阳日,曾问王公(王式,杨复恭前监河阳)所以平定裘甫,彼言不过用骑数百!高公(高骈)定安南,亦不过倚用忠武千骑,今公何惧如此?”便嚷众大呼道:“众将士,本使平生还未曾亲历战斗,尔等可愿一战,以开吾家耳目?”众人面面相觑,都将眼望着康承训。 康承训无奈,遂拔刀盘马大嚷道:“众将士,众儿郎!贼游骑已近,与其受逐,何若逐人?灭此而退,无忧富贵!”杨复恭又嚷道:“本使拈纸笔以待,寸功尺劳,必达天听!”众人便都拔刀呼起杀来,他们有的是康承训的家丁,有的是康承训赴天德时所募的部曲,有的是天德射雕军的健儿,有的是义武的锐卒,有的是义成的劲兵,本来就非怯夫,虽则鸡犬升天之后难免惜命,可是主家既有了话,杨复恭的斤两又是足秤足星的,再不乐意也只得鼓起勇来。 康承训随即部分,自己与杨复恭正面缓迎上去,侄子康传圭分三百骑直包敌后。不料,两军才望见些形影,那面刘字旗便扯转了!众将士是愈发增了勇,天爷也凑趣,布云成阵暗天色,雷车砰轰开电光,风扯旌旗惊鸟雀,雨射草莱狐鼠慌!这伙徐州骑驰出不远,便听得前面蹄声大作,又有一面康字旗飞也似的迫了过来,腹背受敌,流矢扯马向西走!康氏叔侄便一南一北夹着追逐,贼骑北转便也随着北转,南转便也南转。追了十来里,贼骑突然就勒住了,紧着四面便起了鼓噪声,转眼看时,南北西三面都出现了敌旗,这才发现是吃贼诱入围中了! 很快,一个白马将横槊突了出来,猿臂长身,气貌雄劲,嚷道:“谁是康承训?速来刘将爷马下受死!”康传圭骂着便要上前,杨复恭却抢了出来,紫袍花马,玉貌朱唇,虽则吃雨浇了个半湿,可是风采依旧夺人眼目,将马勒住,便抬手道:“监阵使杨复恭有礼,敢问将军名号?”敌将扯嘴一笑,道:“沛县刘丰!”杨复恭道:“刘将军,做贼与做官,何者安适?”刘丰大笑道:“做贼与做阉,何者安适?”杨复恭一张白脸刷地便赤了。康承训道:“刘将军,骠骑岂非好意?安得无礼!”刘丰道:“两军相敌,用什鸟好意?康承训,你过涣水,我军便已探得,现在四面皆敌,何不下马受缚?”杨复恭突然嚷道:“斩得此贼,赏万钱!”康承训便挥刀前突,真堕围中,口舌无益,也只有突围一道! 刘丰不迎,拔马便走。同时,四面鼓噪之声大起,官军亦大鼓噪,齐势向西突。贼骑没入前面旗阵,突然眼前天光一黑,风声箭声便涌进耳来!呼呼嗖嗖声未绝,扑扑啪啪声便已响起,紧着便是人喊马叫,人仰马翻,蓬蓬嗙嗙,跌仆栽砸之声不断!康承训惊了心,这前面敌军不下两千,且有弓有弩!若前面冲阵不动,后面再吃骑军一夹,便是全军覆没!一念及此,他猛然将马向南一扯,嚷道:“向南突!”大旗随即也扯转,能从者尽数转马相从。东有柳子,南有临涣,贼必以重兵守西北两面,然柳子近,临涣远,柳子之兵纵少,增援却是眨眼之事,临涣却不然,待彼援至,鹿塘之兵也将援至!杨复恭却不明白此意,狞着一张脸朝康承训大吼。康承训只到没听见,杂声太大,也确实听不明白他在吼什! 一入射程,前面便也有箭扑起。但很显然,比西面要薄了许多。康承训大喜,挥刀左右呼喝。众将士格箭挺槊,喊声动地。康传圭铁甲赤马,飞驰突前,长槊入阵。相接处,人吼马嘶,盾破枪折。后骑随之,或犁或仆,或腾或栽。很快,敌阵便破如瓦缶,崩掉一块,随即璺裂到底。很显然,这一千敌军见拦不住,便有意放开一条道,反正前面是临涣——是蕲县(属宿州)、徐城(属泗州),怎么跑也出不了徐州的手掌! 向前突出四五里,前面便现出一个不大的山丘来,康承训便挥军驰了上去,到了上面便下令马吃草,人吃粮,准备守备。杨复恭便又嚷了过来:“仆射,幸而得脱,何不往下游寻浅处渡水归寨?”康承训一边松着马肚带一边道:“骠骑放心,有本官在,必能平安归寨!人力马力,不可使尽。使尽则必无生理,且歇歇!”取了酒囊便捧了过去。杨复恭不接,道:“坐待敌至,岂有生理?”康承训便将酒往马嘴里倒:“此处可守,箭矢尚足,至少可以持守一个时辰,届时援军不至,本官再为骠骑冲围!”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大口酒,便兀自走到士卒中去了。 章十九下:断角犀觇贼受辱,康招讨义不降贼 没过多久,贼骑便过来了,先是骑军,后来便是步军,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一面姚字大旗便扯了过来,人数在五千上下,前后诸军约近一万。而土丘上的官军已不过七百余骑,将士见贼兵四合,都不由地面露惧色。康承训脸肥肉厚,肤革充实,也不见起棱起皱,督责将士继续砍残根断木,立桩立栅,嘴里不时嚷一句道:“援军将至,慌什鸟来!”康传圭得了机,便凑上去低声问道:“阿叔,守桥将士若不言语,鹿塘怎知我等已过涣水?又怎知我等向南到了此处?便是知道,贼军又岂无备?不如趁贼立阵未定,早早冲围得好!”康承训道:“你这是觑得七万将士如死人,也觑得贼军如死人!”康传圭道:“阿叔,只怕那厮们知道了也不肯来援!”康承训道将手一挥:“也有王法!”若无援军,那就只有等入夜以后再突围了,雨小,涣水当未大涨! 杨复恭过来要说话,便听到丘下再喊:“康仆射、杨骠骑,徐州大将姚周前来拜谒,还望赐见!”俩人便过去了,丘高不过二十来尺,天光暗,蒙着雨,也看不清人脸,听声察形,可知这姚周是条魁大汉子。康承训见杨复恭不说话,便嚷道:“姚周,本使闻汝乃绿林丈夫,颇知忠义,既受招募,得以报效国家,以汝之能,但捱得时日,定可致得富贵,奈何听人牵鼻,为虎作伥,致宗族于夷灭之地,岂不使人痛惜!”姚周道:“仆射这话,大是知我爱我,生业可乐,谁人更思做贼?戍边可乐,谁人更思擅归?归家无事,谁人更思作乱?”杨复恭见他不狂肆,便嚷道:“姚将军,汝肯受抚时,便有可乐之生业,便无戍边之苦,便有终身之富贵!吾家乃监阵使杨复恭,家父乃朝中杨枢密,家叔乃朝中左军杨军容,能平安汝等,亦能富贵汝等,天雷滚滚,食言即死!” 姚周道:“骠骑,姚周岂不欲受抚?便是我家留后亦欲受抚!”杨复恭道:“将军之言,可真?”姚周道:“真!不真时,崔彦曾、张道谨(徐州监军)、李湘、郭厚本(皆淮南将)等安得尚活?不真时,我在此嚷唤什的?”杨复恭欢喜道:“好!好!公果肯受抚,吾家奏授汝四品之官,长安赐甲第,赏十万贯!”姚周道:“骠骑如此仁厚,姚周但恨不能早侍左右!今我受抚丘下,其实于事无补,姚周盗贼,无恩义于人,将士肯伏首听令者,因有留后之命。仆射、骠骑诚肯招抚,可下丘随姚周往柳子,奏书朝廷,赐留后以节旄!以仆射、骠骑之贵,天子必肯降恩,如此天下便无事了!我家留后既得节旄,必效王智兴故事,为国家出力!”杨复恭又赤了脸,康承训道:“此事非小,容我与骠骑平章!”姚周道:“公勿为缓兵之计,我已使二万军严阵待于鹿塘桥东!” 俩人退下来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杨复恭才问道:“仆射,奈何?”康承训道:“这厮倒实诚,我与公当无死忧,既如此,也罢了,最坏也不过往柳子!”杨复恭紧着脸一边踱去,真入了贼寨,中尉的大榻恐怕永世无缘了,若如此,不如死! 大概两三刻后,姚周又嚷了起来。康承训过去说还在平章,姚周也不再言语,扯转了马。很快,丘下鼓声暴起,兵马大动,喊杀声过后,天光一暗,满天箭矢,如鸦如蝗!康承训拔刀呼喝,拽了杨复恭便往大石后避,亲从随即张盾护过去。众将士或是举盾,或是挥刀,或是闹抢,十人一伙,相背相护,虽则不断有人中箭,倒也不甚慌乱。马捱挤在土丘中间,睁目转耳的低咴,倒还站得住,偶有箭矢飞至,都吃康传圭两队人格挡了去。几阵箭雨过后,徐州军便顶着牌盾从东、南两面往上攻,丘上的官军便往下射箭,现在丘上的人虽少了,箭却是多了!徐州军也似乎意识到了,没有再使箭矢乱浇,只是使弓弩押在坡下,援着坡上的牌兵。 康承训巡看了一过,人还剩下六百多,马倒没损几匹,这也是好事,人少马多则马力足使,人挟两马如虎,人挟三马如龙!杨复恭看着眼前的情势倒真有些迷糊了,莫非王式、高骈所谓用数百、千骑破敌皆是夸辞?还是徐州军远胜裘甫、南诏? 雨还在下,春天的雨水便是如此,下得细,也下得久。徐州军的进攻还在继续,几次攻到了木栅前,都很快退跌下去。坡虽不陡,泥水却滑脚,而且是越踩越滑。大概半个时辰后,徐州的攻势却突然猛烈起来,对着坡头一阵丛射后,便有骑军一五一十地往上窜!在跌仆下几匹后,很快便有马踩到了木栅外,鞍上有骑卒便有跳扑进来的。不多会,便有马跃过了木栅。官军便有些顾前不顾下了,杀上坡的贼兵便越来越多。 康承训开始给马紧肚带,两百人七百匹马,铁桶也困不住!杨复恭正由着人给他卸甲,这甲太重,呼吸也难,马一跑起来便得往下跌:“仆射,设为贼所困,奈何?”康承训道:“承训世代忠良,为国元戎,必不受辱!”杨复恭一笑,他是不信这话的,适才他也想到了死,可真那时却未必敢行。 这时,厮杀声愈发激烈了,感觉也愈发近了,康承训环看了众人一眼,道:“上马!”众人都不说话,马却咴咴地盘起蹄来。突然,众人却突然都抬起了眉眼,康传圭嚷道:“阿叔,沙陀援至!”沙陀的号角据说是用吐蕃神牛所制,鼙鼓蒙的是安西橐驼皮,与诸镇不同,一听便知的!康承训踢马往北边看,果然见一彪骑军从敌后杀至,数不过五百上下,却如龙似虎,杀气涨天,北边的徐州军已是大挠动。康承训大喜,要过大旗,挥动起来。那边很快就起了胡啸,胡声高起,显然是看到了。 康承训道:“骠骑,此方为骑,方为用骑——骑踩脊背,神佛掉泪!”即踢马拔刀大嚷道:“众将士,众儿郎,沙陀援至,随我突围!”二百骑先驰到南坡,救下百十来人,又驰往东面,四百来骑齐突下坡。徐州军对沙陀的鼓角并不陌生,对沙陀骑的悍勇更是敬畏三分,听得声响,见己军一阵已乱,也不知来的一千还几千,便都站不住脚,哪还有心拦阻! 姚周倒是知道的,这也是他突然加快进攻的原因,鹿塘诸寨官军已过了涣水,刘丰那一万军没看住,南北两面突了五百骑过来,他分了军去迎,没想还是来得如此神速! “阿爹,相公已入阵!” 朱邪克用边驰边射紧紧随在父亲马后,他阿哥朱邪克俭与叔父向了北。朱邪赤心长槊在手,左右击刺,肘后翼着两条长汉两匹大马,亦是长槊在手。后面的部众将的却多是弓箭,有的持满不发,只盯着主家的马前,也只射主家马前之敌;有的却频拈箭矢,或近或远,射将射勇!队形似“介”字,如锥划沙,如船披浪,所向无前!康承训这边也是气势汹汹,徐州兵有意无意的向左右退避,很快两队骑便撞了鼻,却都没有勒马,朱邪赤心继续向南,康承训继续向北,短嚷两句,一擦而过。 “公果来矣!” “二公但走,羊虽多,奈虎何!” 杨复恭也扭头尖声高嚷:“平安归寨,子孙无忧富贵!”朱邪赤心马快,根本就没有听清这话,向前冲了一段,随即兜转,依旧是人如虎,马如龙,人乘马似插翅虎,马载人似九头龙,所向披靡,不可遏制! 姚周几次挥旗,见士卒犹乱,急了,拔刀大嚷道:“随我马头,不从者格杀勿论!”一都亲军踢马相随,齐声大喝道:“随大旗进,敢退者斩!”很快便从东面斜切驰入乱军,见脸便砍。徐州兵见势恶,纷纷掉头,嚷噪向前。挨不着刀枪的见大旗向前,便也纷纷转了向。一似活水转沙,疾风卷蓬,姚周这杆大旗很快便将散乱的士卒重新抟在了一起,有了形样,有了活气,如潮如怒! 康承训随即就感到了阻力,马前的贼兵不再带怯退避,开始拼死遮拦。不多会,突前的两骑惨嘶一声,跌仆在地。后面数骑来不及避转,马向地下滚,人在半空飞,即时便跌翻了一地,徐州兵一拥而上,前面便遮了个结实。康承训转马前突,马蹄子却慢了,正生怯时节,耳侧嗖嗖声作,马前的贼兵便纷纷中箭倒地。康承训借着这时机,换了副马。沙陀骑便冲到了前头,他这一队便由“锋”做了“翼”,胡马之强,不得不使人心服!他的不说,朱邪克用这小厮十六岁也未满,战场冲杀却有如此虎势!就不要说薛铁山、李霓那些正值壮年的鹰隼虎狼了! 姚周见康承训便要破出,张弓取箭,大呼道:“齐张弓,丛射贼!”驰射非常人所能,论不得精细,这射出的箭十之七八都是要落在自己人头上的,剩余的二三又将被隔去一二,剩下的即使射中人又能毙命几人?箭还是射了出去。 朱邪克用敏锐地拨开了两支箭,突然瞥见了杨复恭,没穿甲,也没有将器械,几个从骑离得有些距离,很可能中箭。于是他有意将马靠了过去。很快第二番箭又过来了,啪啪两声,杨复恭右侧的从骑便坠了鞍。还有箭悬在半空,他看箭很准的,知道它们在看谁,朱邪克用大嚷一声,立鞍一跃,飞身扑到了杨复恭马后,人到箭到,啪啪两声响,箭便钉在他的背甲上,痛,但他知道要不了命,他的甲好,这箭不够劲! 朱邪赤心才破出围去,退浑人的鼓角便响了。姚周迅速冷静下来,相比康承训、杨复恭,柳子才是重中之重,若是刘丰为贼所破,则柳子必失!退浑人一退,他便拽了亲军往北。刘丰与宣武军还相持着,这边不动,那边也不动。姚周虽有了退心,恐为敌所乘,却也不敢冒然先撤。康承训亲军十损七八,体力已疲,也无心战斗,杨复恭又不说话,相持了一阵,天色向晚,风雨加疾,便吹了角。那边随即也吹了角,缓缓而退。 章二十上:富贵动人谁知耻,奇兵天降少年狂 杨复恭一时的逞性,使康承训成了秃毛鸟,然而他除了对朱邪父子表示赞赏外,便没有其他任何的表示,他压根就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若相随的是沙陀骑,便不会受辱受困!况且这厮们在邕州时便畏怯避敌而夺人之功,战死也可谓是得着了正果!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有错,有了错便有了罪,这不独将有碍于升迁,也将使长安亲友发笑——林子恪(杨复恭的旧姓名)如此不堪使用,可谓空有其表! 康承训也没有想着杨复恭会自责自罪,邕州一役,韦宙揭他的短,他到皇帝跟前也没有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凡有罪过,能推则推,能瞒则瞒,孰不如此?能不二过便好了的!他也乐意在杨复恭面前吃些亏,亏吃了,人情便得着了!况且折损的亲从也不需谁来自责自罪,只要朝廷不短了抚恤便好!当然作为一个老军,花甲之年,羽翼残折,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可作为一个老军,心里不好受也不是什大不了的事——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定徐州,平定徐州便得用好沙陀,经此一役,他是更加笃信了这一点。 回营当天晚上,康承训便大摆了筵宴,与杨复恭压惊,向杨复恭赔罪,酬沙陀的功,励诸镇的志!筵宴上除了随军妓乐的舞蹈、声歌,最重要的节目便是优人对白日作战的唱赞,其中有一句辞最为人所称道:“贼兵蚁聚参天树,飞来虎子遮不住”!这是将康承训比作了大树将军,将朱邪赤心比作飞虎,其子比作飞虎子。后来几经众口,这话却成了“贼兵蚁聚三寸树,挥来虎子接不住”,说“虎子”是尿壶,接不住那吓出的尿。康承训也不恼,也劝朱邪赤心放宽心,武夫性劣,几张嘴是不臭的! 朱邪克用的箭伤不过半指深,不过十来天伤口便加了痂,开弓舞槊也不作痛,只是长新肉有些微痒罢了。这天夜中,他睡得昏昏沉沉之际,恍惚间又回到了筵席上,只见赫连铎吃得头皮也泛红了,摇晃着也端过一大碗酒来,嚷道:“来,也吃阿叔一碗酒!”他张手去接,赫连铎却将酒碗砸到了脸上,他怒极,喝一声便扑了过去。 手脚一动,却醒了过来,他阿弟朱邪克让正抱着酒坛子看着他,帐顶不知什缘故着了火,烧得红灿灿的。朱邪克用抹了一脸酒,嚷道:“什事?”朱邪克让将酒坛往他怀里一丢,转身便往帐外走。朱邪克用吃了一大口酒,这才听到了蓬蓬的战鼓声,敌军的!他骂了声,急忙窜了出去。 外面还黑着,月大概已沉下去了,像是五更左右的光景,营内到处都是火光,攒动的火把,疾射的火箭,燃烧的营帐。一伍一什的人马不断穿过火光,虽则带着慌乱,却还不是乱窜。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人马之声杂沓,不是战声,大概是在捉队!敌未入营便好,朱邪克用又灌了一口酒。他兄弟扭头过来,便刺着眉眼嚷道:“还吃!都围上了——新兴都围上了,阿爹在整队,便要冲围!”贺回鹘便挥人将了甲胄过来。朱邪克让将酒坛一推,道:“聒噪什的!新兴也吃围了?哪来这多贼?”撩起袍子便掏出物来放水。 朱邪克让道:“谁知道的?都不知道,睁眼便是鼓便是火!便不合吃酒,这些天酒多了!阿爹也是吃酒浇醒的,德成阿叔还好不吃了一脚,我和阿哥亏是站得远。哎!你撒个没完了?”朱邪克用道:“催什鸟的,可知我梦见什了?”朱邪克让转身反问道:“什?”朱邪克用道:“一个好可人意的女娘!”语音未落,嗖地一声,一支流矢擦脸而过,朱邪克让唬了一跳,大嚷道:“差点吃你害杀!”转身便要上马。朱邪克用赶一步,一手搂住他兄弟,一手搂住他兄弟的亲从石的历,道:“好女娘,公主也似!乌亮的高髻上落着一只展翅金凤凰,脸、乳白得羊脂一般,阿哥我伸手就这么一抓,你猜怎么着?”石的历咧嘴笑,朱邪克让将伸到胸前的手一拦:“爪子吃驸马剁了!”挣开便上了马,非只是旁人瞧他的这个阿哥不上,他自己都瞧不上,这还没怎的呢,竟做梦戏起公主来了! 朱邪克用裹了甲,到旗纛下时,沙陀三部三千骑大概已到了十之八九,他父亲与他友金阿叔、德成阿叔面众而立,肃厉得很。他阿弟站在了他阿哥的左边,这是他的位置,过去一肩撞开了,问道:“阿哥,新兴真吃围了?”朱邪克俭似没有听到,吭也没吭,他的亲从浑进通倒在肘后点了头。朱邪克用扯嘴笑了一下,他阿哥向来便是如此,长角不长毛,还不喜欢叫唤。这大概是生性,加之生身的娘没的早,又没有同母的兄弟。与自己几个年岁又隔了七八岁,从来就没有玩在一起过,自然亲热不起来的。 鼓声止住,朱邪赤心翻上马背,用沙陀话大嚷道:“可听见了?虎狼在咆哮,牙爪扒进了寨,要吃沙陀的肉!不是一百,不是一千,也不是柳子三万兵马,当有六七万——甚至十万之众,故可以围我鹿塘诸寨,兵火三十里至新兴!可奈何?坐守乎?出战乎?奔逃乎?有人劝我坐守待命,我非妇人,不能从此!有人劝我突围走,我非羔羊,不能从此!有人劝我出战,狼不避群羊,虎不避群狼,风虽裂,敌虽众,我沙陀何惧?”沙陀将士便嗷叫起来:“出战!出战!杀!杀!杀!”朱邪赤心拔了刀,高嚷道:“沙陀不败,招讨不败!招讨不败,皇帝不败!皇帝不败,富贵永在!都听我令,各部各队,人自为战,会于新兴,但冲杀,莫缠斗——发,出战!”众将士齐应,纷纷上马,迅速分散开去。 朱邪克俭动了脚,低嚷了一句:“敌众我寡,却分兵散攻!”见他兄弟望着,便道:“契苾人便不肯动!”朱邪克用道:“阿哥,敌情不明,天色不明,人马齐整不易,倒不如阿爹这法子好——群狼猎虎,各逞牙爪!”朱邪克让在边道:“群羊避狼,各奋蹄角——我看阿爹的意思便是要突围走!”朱邪克俭道:“这是正经厮杀,干牛羊何事!”听他父亲在唤,便将两人肩头一拍,道:“都着意些,虎狼招猎!”便转了身。朱邪克让道:“猪羊遭屠!”也过去了。 朱邪赤心将两个兄弟发遣走了,继续吩咐道:“克俭,你随我马!铁山,你随这两个!”薛铁山本名薛志勤,身长六尺三寸(约今一米九三),臂阔三停有余,虎背熊腰,肌肤铁色,望之如山,加之性情好静,故人都唤他铁山。在朱邪克俭生涯的所有记忆里,这个蔚州奚人是从未离过阿爹左右的,更何况今日,流矢道:“阿爹,让铁山随着的好!”朱邪赤心道:“听令而行!”薛铁山便拜下道:“大主放心,两位郎君神勇,必无他事!”朱邪赤心扶起来,也不多说话,跳上马,在李霓等人的凑拥下拽着三百骑向寨外驰去。 薛铁山转身一笑,问道:“二郎君、三郎君,是观战来还是出战?”大主的意思他知道,今晚出战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郎君平安无事。朱邪克用道:“阿哥,我箭创未愈,战也观不了,不如寻块地吃酒!”薛志勤道:“也好!”朱邪克让将瞎胡一推,嚷道:“阿哥,他自去吃他的,你随我走!”便不容分说,翻身上了他的雕黄马,朝石的历等嚷了一声,一鞭便拍在了马屁股上。马蹬蹄便跑,薛铁山疾窜两步,一把捞住了马尾,马蹄着空,竟吃倒拖了几步。 “三郎君,铁山可只有一个身子!” 朱邪克让着恼,嚷道:“我自家没身子?撒手!”朱邪克用道:“马没气力,却恼人——病马不堪骑,壮妇不堪犁!”薛志勤笑道:“也是公道话!”朱邪克让鞭指道:“你真个不出战?”朱邪克用道:“听阿哥的,阿哥说出战便出战!”薛志勤默了默道:“战事急,不可不出战!战事缓,出战何妨的?”朱邪克用道:“便依阿哥之言,以战代酒,杀上一场!”朱邪克让摇着头,再次甩了一鞭子,瞎胡便是做怪!朱邪克用随即上了马,一百五十骑很快就驰出了寨南门。 朱邪克用本以为寨外到处是敌,枪盾如林,弓弩如蝗,可是左右驰了一段后,竟然是所向开阔,全无敌踪,只鼓声还在,箭声也不见了!他不由得嚷道:“阿哥,这是疑兵,敌必无十万众!”薛铁山道:“是来!今夜这贼来得古怪,全不闻响动,一张眼便处处都有了!”朱邪克让道:“此处是疑兵,新兴便是实兵,阿爹不差,且往新兴!”一队骑便又驰了起来。也是怪,姚周三万军马如何潜过涣水,神不知鬼不觉的袭到新兴的?搬取了神佛,从天而降么? 其实这支军根本不是柳子军,乃淮南王弘立一部。王弘立围寿州有日,不意淮水上游漂下来一都人马,吃杀了个措手不及,便只得退了。过后才知是忠武都将张自勉,从西川击蛮返镇不久,人也不过一千人。王弘立不是个斗鸡的,索性便撤到了濠州,眼珠子却盯在了康承训翅窝子下,写状请用本军三万往击鹿塘——新兴。 庞勋见他屡立战功,有韩白之才,便点了头,又命姚周策应。王弘立得令便行,于濠州渡淮,在襄城暂歇后,便直扑新兴!襄城距离新兴二百五十里,新兴诸寨人马约有二万五千军,十五里外便是忠武、昭义一万八千军,鹿塘诸寨人马亦在二万五千人左右。这些情况,王弘立都知道的,而他合着姚周也不过六万人,况且还不知姚周肯不肯听自己之令——自己功虽大,年却少,又非戍桂一伙,可他还是果断地下了令! 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又云:十则围之,倍则战之!这可全不合兵法,王弘立是世代银刀,什样的兵书没读过的,可读来读去,他也只认一句:“兵者,诈也!”兵不使诈使奇,便是牛马战,角顶角,蹄踹蹄,可怜又可笑!姚周肯动自然是好,只要自己抢得先手,六万军破他七万不在话下,不动他便以三万军造出十万军的声势来! 王弘立接近新兴后,便分出了八千军,以二千为一队,多带鼓角,多将火炬,多携火箭,两队往十五里寨,两队往鹿塘寨,见新兴鼓动便一齐鼓噪起来!姚周转牒给他说会依策而动,可是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恃姚周必来,而无以待之,同样是兵家大忌!在鼓角响起来后,王弘立并没有立即发动进攻,他得等!不是等姚周,而是等诸寨惊扰大乱——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他自己本来就是镇兵,对各镇的心思一清二楚,这厮们天光晴好时摆布出来,比是物都齐整,其实私心很重,视本镇如金玉,视他镇犹土瓦,顺则争利,逆则争退,遭着雷霆,没人会顾他镇死活的!这也是徐州肯从庞勋反的缘故,也是自己一袭败死戴可师三万军的缘故!若能得个有德有才的押着,或者还能齐力,像康承训这种猪狗,十人中怕有九人愿意看着他战败吃贬! 康承训听了响动,必当惶恐无措,这厮不会想到外面这支军是从濠州来——若是他能想到自己也到不了此!他只会想是柳子之军——徐州之军,只会想鹿塘、十五里寨已失,他得乱起来,甚至拽着亲从出逃! 章二十下:富贵动人谁知耻,奇兵天降少年狂 也确实如王弘立所料,鼓噪一起,新兴诸寨便乱了。不久,王弘立便下令进攻,同时使人大嚷:“留后有令,投械者生,抗拒者同鹿塘诸寨,合寨屠灭!”庞字大旗与节度节旄便立在火光最盛处,王弘立立于右,左边是一个方头大脸大身样的军校,此人唤作周岌,黄州人,庞勋、许佶一行过黄州不知如何给拖上了船,侍候人还行,兵事上便是个黄口孩儿,可是好袍好甲好马一拢身,谁不认他是个留后?传说庞勋在桂岭受推,便是因为脸方身肥! 周岌看着已得手,紧悬着的心放松了大半,这王三郎了不得呀,年不过二十四五,马上能飞,帐中能算,人也生得俊朗!心中作赏,嘴里便不由地叹出声来。王弘立回头道:“你叹什来?”周岌道:“末将叹将军乃古之周郎也!”王弘立笑道:“周瑜诚为霸府才,可论其功业,又何足数的!”周岌道:“古今名将,将军所慕者谁来?”王弘立道:“不慕汾阳富贵久,但愿一随冠军侯!”周岌道:“冠军侯为谁?”旁边亲从道:“汉朝霍去病!”周岌道:“却是如此!”王弘立笑道:“你慕谁来?”周岌道:“末将家近赤壁,少小便慕周郎!只恨无才,十世也不能比肩的!”王弘立不由地大笑,道:“周郎之后,不有吴下阿蒙?但肯用心学,患什无才的!”正说论着,快骑来报,说是沙陀大出,不知多少,正向新兴杀奔过来。 王弘立一时没说话,沙陀北来,则是姚周这厮未动,贼便是贼!很快,他便对周岌道:“胡骑杀至,军必大败,我自押三千军往迎,旗鼓且付你,敢有不依我成令者,你但斩之!事情有急,来问进止,勿得妄作,坏我大事,必斩汝头!”指了几个心腹辅着,便要走。周岌嚷道:“将军,末将如何承得此事!”王弘立道:“但依我令,如何承不得?”踢马便走。他是确实乏人,能战的已推上去了。自己本来就年少不为老宿所服,自己的亲从就更下去了,周岌好坏也是从留后返徐州的,人也诚厚,便可用!这个位置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诸事都已处置妥当,只要自己能敌住沙陀,这里便不会有了不得的事需处置! 哎,若是大哥、二哥在便好了,可惜他们瞧不上庞勋! 王弘立所押三千军以步军为主,步军战骑,必有所以!在将军向东拽出十里左右后,他便掐路伏了下来。很快,便有骑过来了,只是零散的游骑,或伍或什,断断续续的。放过两三百骑后,他才意识到沙陀的战法是“散骑四出,人自为战”,虎可以伏而击之,蝗则否!沙陀骑不断过去。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不管是虎是蝗,到嘴便咬,引敌来攻!一是放沙陀骑过去,再追蹑其后,击之! 王弘立还在计算利弊,突然身后不远传来了胡啸,紧着鼙鼓急响起来。道上的骑军勒住了,大嚷起来。王弘立拔刀嚷道:“杀!”他不通胡语,但很显然胡骑已察知了,天光已经浮动,但有长心的便不难察觉。 道上的一伙沙陀骑中箭倒下,同时却有一伙沙陀骑踏到了背脊上,紧着,又是一伙。有的出现在路左,有的出现在路右,有的径直从路面驰过。有的一冲即走,有的一冲再冲,有的只是远兜着射箭。闹了一阵,王弘立发现又失算了,沙陀并没有真正围上来,攻上来,这厮们是掠水的鸟,多数只是叨嘴鱼便走,现在凑在左近的不过二三百骑,而且这厮们也没有拼死的意思。而掠过去的无虑上千骑,这足以败新兴围攻之军了! 王弘立丢下步军,拽着一千骑军回援。奔出四五里,前面撞过来一骑,却是周岌所遣,康承训比料想的要镇定,大纛根本就没有动过,镇内的义成军经过了开始的慌乱后,也杀得甚有章法。沙陀骑一驰至,攻守之势便转,义武军营内也起了鼓噪之声。官军已有固心,不如且撤!王弘立默了一会,道:“传我令,全军向襄城撤,我来殿后!”便拽队向南。劳师远袭,本来便是险着,若不胜,必然大败!姚周不动,胜算便去了一半。康承训、沙陀应对得当,自己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退,全军都将葬身于此! 义成军死伤过半,追出镇不远便停下了。朱邪赤心踩着徐州人的脊背继续追击。康承训犹不敢大意,只下令义武、凤翔、鄜延追贼,忠武、昭义、宣武诸寨皆警严自守,不得擅动!到现在他也不知这支兵马从何而来,若果是庞勋,则必不止此二三万人! 王弘立向南驰出十来里便停下了,很快郭真便将了人马退过来,丢盔弃械,如丧家之犬。他也没有喝叱,自古败退之军无不如是。郭真乃泗州虹县人,二十来岁,武艺精熟,胆色过人,戴可师便是由他在乱军中斩落,攻寨不拔,败军而退,这时见了主将便不由地低了头脸。王弘立怒道:“你能战则随我战,不能战则归襄城!”郭真道:“将军在,末将何敢退!”说话间,沙陀骑军便过来了,揸散着,差差次次,不过两三百骑。王弘立嚷道:“郭真,人称你铁枪如龙,称我银刀如轮,可猎此胡一见利钝!”郭真慨然嚷道:“不慕汾阳富贵久,但愿一随冠军侯!”长枪一举,座下黑马已奔出。王弘立分五百骑相随,踢白马,挺银刀,左右齐进。狮子搏兔,利在速决,后骑很快就会到的! 很快便有二三十骑箭直对了过来,这时,天色已大明,王弘立见敌将甲精马强,从骑壮勇,知道有些来历,将近大嚷道:“来者何人?王弘立刀下无无名之鬼!”那胡骑嚷道:“斩汝者沙陀朱邪克俭!”话音未落,铿地一声,火光闪处,腥血溅起。朱邪克俭的一只手腕竟被削下,王弘立并不拽马,继续飞斩,人头滚滚。朱邪克俭嚷声未绝,后骑已至,槊勉强遮住,浑进通等已救至,射杀两三骑。那边郭真一时也是所向披靡。 朱邪赤心便在身后不远,父子连心,听得长子惨吼,大呼而进。令旗一挥,左近五六百骑迅速靠拢。王弘立望见沙陀狼纛来赴,杀气腾腾,不敢正犯其锋,将马斜带,削向其翼。后骑已全部掠过,朱邪克俭身上着箭,已是坐鞍不稳,身侧便只剩下浑进通两三人,盔甲残破,身上着伤不下十数。郭真前面一空,便拽骑往狼纛侧后绕。朱邪赤心在亲将李霓、瞿稹的夹护下向前搠劈,当前者无不破碎,一杀到底,瞿稹便兜转追逐王弘立。朱邪赤心驰到长子马前方勒住,见长子左手已断,口鼻汩血,眼无神而泪不断,知已不济事,不觉抚胸大恸: 水草是家,沙碛是家。 白昼可安,黑夜可安。 生日可乐,死日可乐。 且离爹娘,往伴先祖。 水草是冢,沙碛是冢。 ... 这悲怆的沙陀丧歌一起,战场上便冲起一股肃杀之气。王弘立削斩到底,前面便出现了一队沙陀骑,人数在三百上下,而身后有骑已合了过来。王弘立不敢恋战,大呼一声便向东走。郭真得令便转,快马当头,横冲过去。那边突出一骑,胯下八尺铁龙马,手中大槊丈八,全身裹甲,如山如堵。郭真心下吃惊,大嚷道:“挡我者谁?”胡骑嚷道:“沙陀薛铁山!”语未落,箭已至,郭真不及避,臂上便挨了一箭,而薛铁山大槊已至。朱邪克用嚷道:“阿哥,莫咬喉!”薛铁山压臂转腕,一槊劈向了郭真当胸。郭真枪短,取的守势,槊来便格,铿的一声响,枪吃撞在胸甲上,如受重锤,左胸甲破,鲜血溅出。薛铁山再要奈何,却猛然听得有箭奔至,急忙侧避。紧着,箭又至,射在了马颈上。王弘立回身射出第三箭,继续向前奔。郭真伏马便走,朱邪克用张弓便射,朱邪克让踢马直追。箭至人落鞍,郭真才挣起,朱邪克让马已踏至,槊虚举,蹄实落,便听得甲破骨裂,惨声暴起,嘎然而止! 王弘立惊回头,从骑零落,十亡七八,右侧那赤马虬髯敌将已近,,遂不再回顾,大嚷道:“徐泗儿郎多雄奇,惯唱大风惯乘骑。功名富贵虽所愿,战死沙场不须啼!”嚷罢大笑,从骑皆作啸。瞿稹紧追不舍,马槊所及,无不坠地。朱邪克用兄弟很快也追了过来,且驰且射,且呼且啸。呼声狂而啸声悲,狂如怒,悲如哭,他们听见了父亲的丧歌,知道长兄已逝—— 狼生十子,降诞有次。 先出为兄,后出为弟。 各有牙爪,相保勿弃。 宛其绝矣,谁为余力,谁为余泣! 在狂啸声中,徐州骑一个接一个跌落马鞍,丧于马蹄之下,将至涣水岸边,身后已不过十骑。前面春水浩荡,无舟无桥,王弘立下马,还身步射,嚷从骑脱甲入水。一壶箭尽,乃翻身上马,银刀朝后一拍,随白马腾入水中。甲重水疾,漂没甚速,瞿稹却也不急,看准了,才将箭放出去,合是着了,那甲往下一沉,便不见了影响。他没有再次抽箭,向两位郎君迎去。朱邪克让怒着脸,抬手便甩过一鞭子,喝问道:“你是什头狼?眼下走了仇!”朱邪赤心麾下有一鹰有二虎有三狼,瞿稹是三狼之首。他没有争辩,拜伏在了马前,那厮步射时他确实紧了缰绳。朱邪克让跳下来便使上了拳脚,朱邪克用也没说话,扯转了马—— 水草是冢,沙碛是冢。 白昼可忧,黑夜可忧。 生日诚苦,死日诚苦。 且离爹娘,往伴先祖。 … 章21上:携私用私八面风,老谋深算一营火 姚周没动,是因为许佶密令他不动,庞勋、王弘立是徐州正经的军家,拿下濠州的刘行及、马踏淮南的丁从实都是徐州正经的军家,而他们却是半道的,若使王弘立再击破一招讨,则自己一伙兄弟愈发轻贱了!而一旦兵权为人所夺,则难免为人所鱼肉,罪有首从,在桂州发难的并非他们正经军家!这番道理,许佶不说他也明白的,王弘立一旦破了康承训,必然总押柳子之军,这厮年少冷傲,自己这双膝是如何也拜不下去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弘立竟然没有死,一军丧尽却还梗着脖子回了彭城。据许佶说,庞勋是要斩的,最后吃周重那老子拦住了,一杖不责,好加劝慰,予了兵往助吴迥攻泗州。至于王弘立说了什,有没有推罪于己,许佶没有说。过后,庞勋便转了牒来,并没有按问他所报的虚实(兵败当天他便往彭城递了报状,说浮桥为细作所焚,因此未能如期向鹿塘),只说康承训既胜,必将大举向柳子,嘱他着意。又说将遣张玄稔、张儒屯芳亭,以为柳子之援。 芳亭在濉水东岸,便是柳子脊背后五十里处,张儒是随庞勋戍桂的,张玄稔是徐州正经的军家,早年在灵武立过军功。庞勋此举与其说是使张玄稔为自己之援,倒不如说是防自己突然倒戈还彭城,去年自宿州往攻彭城便是走的此道! 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姚周从来就没有生过此念,江湖中人,说不得忠孝,便好讲个仁义。受人之托,搠人之背,乃下下人所为下下事!便是刨去与许佶一众人的兄弟情谊,他也行不来!况且眼下形势并不坏,康承训虽侥幸赢了这一阵,未必便敢直扑柳子,自己可是一兵未损! 康承训在此役中收获的可远远不止两万余人头,他赢得了七万将士的认可,不是他坐镇中军,临乱不乱,沙陀最勇也得败!战后,杨复恭要问诸将之罪,他又出来拦了,很大度地道:“营寨遇袭,自古少有不乱者,况承训素无贤名,安能使将士心安!乱者,不为罪!能定者,便有功!能守战者,为上功!能出战者,为大功!”这便是有德了。 朱邪赤心与他的族人同样赢得了全军的认可,新兴不得他援必破,新兴破则诸军将无一能幸免!此理易明,是谁也识得的,是谁也抵赖不过的。谁再在口舌上逞强,也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几天后,康承训便将大纛立到了鹿塘,开始攻略柳子,试图在涣水以东下寨。姚周并不示弱,但有人马过涣水,他便遣人过汴水。人过一千,他遣一千;人过三千,他遣三千;人过五千,他遣五千。枪对枪,箭对箭,不肯放松一步!也是不敢放松,退一步便促一丈,心气一跌,手脚便软! 康承训倒欢喜这样,败无倾覆之忧,胜有复上之辞。敌我之势,终是我强敌弱,而且时日愈久,我势愈大,敌势愈小!寿州解围便是明证,此时便要耐得下性子,避免大战! 看着诸镇日日出斗,没两天朱邪赤心便耐不住了,沙陀人的感情总是与沙陀碛里的风砂相似,来时迅疾,去时迅疾。来时日月无光,去时天地明净。长子之死带来的悲伤,已经过去了,沙陀的男儿,沙陀的马驹,战死沙场可谓正死。他还有儿子,他还会有更多的儿子!康承训却执意让他养着,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沙陀此番南下只是三千骑,日用则日损,到不了彭城便得更刀! 两军从二月中旬直杀到了三月中旬,大大小小数十战,贼军虽说是败多胜少,却一直未露怯。直到下旬这些日子,才现出了疲态,兵虽出却不肯斗,见扑便退,见退也不追。杨复恭便起了直攻柳子的意思,康承训也有这意思,只是还有顾虑,直直向汴水浮桥逼过去,姚周守不过,一把火烧了也容易的!所以真要攻柳子,还得分一军自他处渡水。而一旦为贼所察,后果可想而知!因此,他宁愿再等上一些时日! 姚周也在等待一个时机,现在他觉着时机已经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四更过后不久,柳子寨中人马大动,马摘铃,人衔枚,没有举火,就着残月孤星的一点微光,吃呼呼作响的河风掩着,迅速过了汴桥,大队大队的向西边赴,他们的目的地是鹿塘! 这条策才说出来时,帐中诸将谁都吃了一惊,谁都以为不可行,厮杀了这一个月,己军已是不竞,最近一旬,更是无一胜绩。扫寨中之兵不过三万,而鹿塘之军也在三万上下,如何能得着好的?且我无后军,彼有近援,一不如意,便是王弘立第二!刘丰也劝他三思,认为至少也应该向芳亭请兵一万。 姚周看了众人好一会,扯开衣襟道:“公等近来也曾下汗么?”刘丰道:“天燥得很,如何不下的,今夏我看又有旱灾!”姚周笑道:“便以此破贼!”众人还是不解。姚周便将他的算计全盘托了出来:天时向暑,晦日风高,最宜火攻。过去一个月中,两军划地而战,已习以为常,康承训最近屡胜,必有相轻之心。蓦然往袭,必在彼意想之外,而一旦得手,风火涨天,鹿塘诸寨将焚在顷刻,十五里寨、新兴诸寨又何能为?众将听了这才肯了意,依着现在的局势,康承训迟早要攻过来的,还真不如泼了胆攻过去,得了手一份永世的衣粮也就落了手! 要袭过去,当然不能踹人正户,由浮桥直抢,得另寻一处津渡。这在之前不好寻,眼下却不难,入三月以来,天上几乎没下过一滴雨水,田亩里渴得厉害,于是庄户人家都将了锄往河里要水,你引一渠,我引一塘,上下数百里,各有神通。因此涣水水位大跌,不少河段已可以徒涉。 姚周选择的地点便是鹿塘下游十里处,军便由他亲自押领,另一万军由刘丰押领,直当涣水浮桥,以引康承训耳目。虽则上次围攻康承训不果,刘丰多少有处置失宜处,可姚周还是愿意相信他,这是他在江湖时结识的兄弟,远比那些正经军家知恩识义! 柳子兵马一动,康承训便得了报,他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他准确地判断了姚周的意图,并不动声色的对兵马进行了调动。 当姚周一部的将士一个一个跳进涣水,半侧着身子,咕咕哝哝踢水向前赴时,对岸的柳荫里便有箭矢在瞪着了。水中的徐州卒对此却毫不知情,鹅鸭似的挤着向前。突然,耳内便有鼓声暴起,惊疑之际,残星一隐,水光顿失,便有万千箭矢从漆黑中扑了下来。徐州卒甚至愣了一会才发出喊来:“有伏兵!避箭!”很快这种清晰的嚷声便吃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呼惨叫,以及各种扑扑嗵嗵的水响,心中起了慌,水中便生了鬼,脚抓不住水底,身子便不听使唤,自己抓扒人也倒,人来抓扒自己也倒。冷不然呛上几口水,手便胡乱捞捉人腰腿,脚还使劲踹蹬。吃人捉捞住的便愈发慌乱,挣急了便使刀乱砍,箭雨未止,上下交攻,空中水中尽是腥臭。而将校犹在挥刀大嚷向前,渡已过半,与其退而自乱,何若进而搏命! 姚周这时还在岸上,对岸鼓噪起来时,他正裹了甲准备下水,之后他便一直当岸立着,按刀不言,面如死灰。康承训能在此布下兵马相候,则必然已布下兵马以迎刘丰一军,而以其兵力来算,迎击之军必在三万上下。这边一杀起来,那边很快也会杀起来。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大败而归则无力阻止康承训渡河,柳子吃围已是必然之事!所以他现在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不久,北边果然起了厮杀声,姚周这才转了身,长叹一声道:“留后无福,天不助我,撤吧!”便兀自勒转了马,在水边押阵的亲队随即转了刀口。 徐州军撤退的号角一起,康传圭便挥着人下水,他叔父与他的命令是“勿使贼渡水,勿使贼逃遁”。水还是那条水,人还是着了甲的,可是攻守易势,自有余勇。凤翔军的骑军抢先淌下了河,很快他们就的枪槊就撕咬到了肉。 同时,退浑、契苾、鞑靼正猛烈向刘丰一军发动进攻,赫连铎以两千骑冲其前,契苾、鞑靼各一千五百骑冲其两翼,他们不是代北的沙陀,他们是云中豹,是振武鹰,是塞外狼。他们的健儿脚踩着辽阔的草原,头顶着高远的穹天,举动生风,呼吸生雷,徒手能搏虎狼,弯弓可落大雕!他们的战马受过最寒凛的风,吃过最遥远的草,奋首扬蹄,风云变色,日行千里未称远,路阻虎狼不避险! 谁也不比谁差,什也不比什差!不独赫连铎是如此想,其他人都是如此想,为了部族,为了富贵,他们都得抓住这个机会! 刘丰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以为康承训只是察知了自己,这正是料算的一部分,攻过来的人马越多,姚周成功的机会越大。他甚至以为康承训会表现得很谨慎,相持一段时间后才会尝试进攻,可是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料想。如此数量的骑军便恁地迫将过来,几乎是一声欢翅也没打。阵脚很快就吃冲动了,三面一起扰动,似乎不要等姚周火起,一军便有溃败之忧。正在苦苦支撑之时,前面火把铺天盖地的赴了过来,很快喊杀声便噪得天地震动。 刘丰挥着的刀也僵住了,来的是官军,数在三万上下。突然,阵左一松,便有了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抓扯住一切可以抓扯的事物朝着一点沉陷塌缩,山崩地裂一般,军崩溃了,成了流沙,成了洪水。刘丰还没有经历过此事,开始他感到愤怒,嚷着要斩左阵的将校,然后试图重新稳住阵脚,却发现自己与自己的亲队都在不由自住的往后退,前面有力量挤压过来,左右也有力量挤压过来,简直是掉在了湍流激涡之中,挣也挣不得! 康承训任着退浑、契苾、鞑靼三部在前面横冲直撞,自己押着大部不急不缓地向汴水浮桥迫过去,他已是胜劵在握了。姚周也无意坚守浮桥,退过来便吩咐准备点火之物。刘丰一过桥,堆满束薪、艾草、油脂、硫磺的火车便推到了桥中间,火光冲天而起,吃晨风来往一扇,便在水面上幻出一条火龙来。徐州卒或是跳身入水,或是返身告饶,或是没头乱撞,鬼哭狼嚎,惨声迭起。 汴水乃大唐王朝漕渠要道,不同涣水等其他水道,百姓便是渴死也不敢胡乱下锄头的,因此汴水的水位并没有下跌多少。桥一烧起来,官军便不得不勒住了。然而一条死水是阻不住活人的,康承训一边下令搭建浮桥,同时分出宣武军、沙陀军往上游渡河。姚周寨中已不足两万人,老弱伤病在内,他在河岸拦了五千兵,将剩下的兵力都放在了加固壕寨上,同时也向芳亭遣出了使者。宣武军向北溯了六十来里,征用酂县舟船渡了河,近午时分,沙陀骑便驰到了浮桥对岸,晡时左右,康承训便围了柳子。 章21下:携私用私八面风,老谋深算一营火 姚周一直便在垒上,在官军合围前他不止一次想到了弃寨走,天上一直有日头,日斜后风势便重了,康承训若用火攻,一寨人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恁地便走,他也无颜回彭城。众士卒脸上倒是安静得很,不知是过于劳倦,还是坐于死地,对一切都看得淡了。姚周从垒上下来,突然发现自己所以至于此境地者,无他,便是小看了康承训,公门大族之人,真是不可度量,那年在邕州的莫非另有其人? “兄长!” 唤的是刘丰,姚周站住了脚,回头道:“正要寻你!”便携了他手往大帐走。刘丰进了帐便往芦苇席上坐,直直问道:“兄长,若事有不测,当奈何?”姚周递给他一碗酒,道:“兄弟,我是悔了,便不合生出做官的心来,据着山林吃酒岂不快活的?却寻出这般苦事来!如今濮州王二哥(王仙芝)一伙兄弟多是自在!”刘丰道:“兄长,杀头的汉子不回头,还得说眼前话!”姚周道:“兄弟,眼前说不得了,当初发彭城,留后与许大哥再三嘱咐,柳子既是徐州东南门户,又是宿州西门,柳子无事,则徐、宿皆安,徐、宿安则濠、泗安!如今情势如此,尚有什话可说?”仰头灌了一碗酒,又道:“事有不测,我死此也罢的,徐州我没脸回!” 刘丰将酒放回了案子,道:“兄长,蝼蚁尚且惜命,真龙也好藏头。死不是长路!徐州回不得,我回,罪我去请,你往宿州去!”姚周道:“你糊涂了,梁丕与我十数年的过节,我岂去得?”刘丰道:“如何去不得?梁丕也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汉,兄长穷而往投,天大的仇怨他也得笑着接纳的!况且我与他是什情谊?退一万步说,宿州又不是他姓梁的山寨,便是——兄长也不白吃他酒肉,助他守城,是个人也求之不得的!”姚周道:“依这番话我不去倒是气性窄小!”刘丰笑道:“江湖上哪有死冤家,我使刘侏随着兄长!” 姚周便道:“也罢,兄弟!事有不测,你率一部人走芳亭,我走宿州。若是张玄稔肯纳,你便在芳亭等我消息,梁丕果如你的言语,你我兄弟再思法夺回柳子!”刘丰点头道:“有许大哥在彭城,张玄稔敢不纳的!”姚周道:“也不可大意,军家尚水,多没性的!”两人正推着酒,姚周的亲从姚勍报了进来,说康承训在壕外呼降。姚周冷笑了一声,摔碗在地上道:“传令垒上,不管呼的是谁,近壕便射!”姚勍应了没动,将眼睛望着刘丰。姚周怒嚷道:“有吃屎的狗无吃屎的虎,传下去!”姚勍只得去了。 康承训吃箭矢一唬,流矢退了,他这也是礼尚往来,也是职权所在,“招讨使”是“招”字在前,“讨”字在后。毕竟好端端的汴河官柳砍来了烧火挺可惜的,三月杨花四月柳,百年几杯欢喜酒!傍晚时分,柳子上下十数里的柳条都被揪采得秃了干。入晚后不久,抟得风车大小柳条笼子吃竹篙长木推举过壕,火箭随着,硫磺油脂自中暴燃起,吹风一扑,便是漫天火雨,初只是砭人肌肤,渐次便燎起毛发、烧起衣袍来,壕外又箭矢不断,垒上便站不住。很快,寨内零星的火点便有成团成块的,帐幕着了,柴薪着了,粮草也着了,那火便泼金洒血的汹涌起来,士卒也开始没头的乱撞。 姚周将手中最后一半坛酒摔在了帐脚的火花上,终于上了马,姚勍、刘侏等一众亲从也随即上了马,都挺着枪槊。姚周大嚷道:“众兄弟,但突出去,不必相顾,各自逃命,天不绝人,后自有相会之日!”众人皆垂首默然。这时,刘丰驰了过来,铁甲不知是映着火光还是吃火烧的,发出透亮的赤色,勒住马便道:“兄长,突出去再分道走,我来开路!”姚周嚷声“好”,刘丰便踢马在前大嚷:“要活命者随我马来!”姚周便喊道:“人马齐,一处杀!”众亲从皆喊“人马齐,一处杀”。刘丰打着马左右兜了一圈,便往寨北走,两千来骑在前,后面散兵乱卒不断拢过来。 北寨门这时完全吃火盖住了,箭拽着火尾还不断在往里窜,几百乱卒巴在左近,蚁似的乱转着,甲没穿甲,枪没攥枪,甚至连衣袍都扒得就剩了下身半截。刘丰过来也不言语,便跳下马便侧着胳脯往垒上撞,亲从也纷纷下马,撞过去。散兵看了,便也破着头皮撞过去。人墙撞土墙,很快土墙便起了响,不多久,嗙——轰地一声响,土垒便崩了一个大缺口。后面的乱兵便蜂抢出去,要逃命便得趁敌未应对。壕沟吃断垒填了一半,空着身子是不难上下的。 刘丰重新上马,吼开人群,踢马跃过壕沟,从骑一泄而出。壕外的官军见贼势凶肆,纷纷避让。姚周出了寨,也不嚷喝,兀自将马朝黑里一拨,从着三四骑便跑了个没影。刘丰呼喝向前,使蹄子的使脚掌的皆从。所谓一夫拼命,万夫避易;归师勿遏,兵家至理!外围的忠武军便放开了一个口子。康承训得知也没有怒,归师踩尾不遮头,是军中常语。他随即便遣出了沙陀骑追蹑,并命令其余诸军一律不许追北。夫战,勇气也。勇生于有所恃,气生于有所食。厮杀一日,士卒已疲。若芳亭、宿州有急兵迫至,则一军必覆! 刘丰向北驰出十来里,见前无阻兵,一时勒住了马,使人传问姚周的所在。突围之际谁是生眼的,问了一圈,谁都说没见跟上来。刘丰便嚷道:“军法失却主将,斩!江湖道义,酒肉同吃者,生死同赴!你等是丈夫,有鸟有情谊,便随我回杀!”踢马盘了盘,便往回赴。众士卒却多迟疑,他们或是徐州的军卒,或是山泽投奔的亡命,或是诸州应募的百姓,论情谊几个又与姚周是过命的,论军法几个又铁了心还往徐州跑?夜黑人没脸,有鸟没鸟谁他娘知道?都闷了声便走,相从的不过三四百骑。 朱邪赤心过河后便一直歇着,这时拜命上马,虎狼之心大张,自押千骑正面赶杀,其弟朱邪德成、朱邪友金各押千骑往左右包抄。也不使箭,也不使槊,便是鼙鼓加胡啸、火把加铁蹄,烛天动地席卷过去。徐州卒本已无复队列,手中器械多空,闻声便已心惊,见火身已骨软。及马蹄踏至,已是无复生人之气,手抱马腿,背接马蹄,呼爷娘惨声迭起,唤神佛鬼哭遍野。很快,刘丰便听到了响动,他虽则胆勇过人,这时也不由得拽住了马,随着的便劝他撤。刘丰不语,江湖上的好汉唤他“八面风”,夸他手但有寸刃,无处不可到,无物能留行!默了一会,举槊大嚷道:“奋勇赴敌,望敌却走,岂不使天下豪杰耻笑?公等且退,我斩一二胡头便来追!”便踢马挺槊向前,从者不过六骑,余者皆返走。 驰了两三里地,胡骑已在眼内,刘丰坐槊取弓,迎着便射。一明一暗,沙陀骑是猝不及防,瞬间跌落两三骑。刘丰大啸,再射落三四骑,兜马便回走。沙陀骑哪肯罢休,一声胡啸,何相温、安文宽这两匹狼便窜了出去,各从十骑,且追且射。胡马脚力正壮,很快便夹了上去。刘丰七人已跌其四,三人见吃咬上,各自横槊奋击。何相温、安文宽是沙陀之狼,二人的亲从便是狼牙狼爪,既惯独斗,也惯群战,左右齐抢,前阻后扰,旁击斜射,不数合便杀翻下两骑。何相温、安文宽俩个却生了抢功之心,齐了势却不齐力,一个攻一个便看,十合十合地轮番出手。 刘丰战不下,挣不脱,心里焦躁起来,觑得野胡换手之际,飞槊出手,拔刀纵身便扑,好则夺马而走,坏则兑命一条。安文宽猝不及防,半截身子跌出鞍外,刀未拔出,腹上已吃了一刀。便索性放了脚,跌身下地之际,腰上的索子便抛将了出去。这时,何相温长槊已击至,刘丰避闪之际,身子正好入了索套,也不割挣,伏鞍抱马颈,大踢马腹。安文宽腹上吃了两刀,扯索不住,反吃拽倒在地,流矢急吹马哨。马识主,咴叫一声,人立起来。安文宽急拽索,刘丰便翻栽坠地。何相温上抢,安文宽口中又是一声马哨。那畜牲记仇,便箭直踩了过来。刘丰急忙滚躲,大腿上还是挨了一蹄子,痛得他大叫。何相温勒住了马,安文宽翻身上鞍,再次踏了过去。刘丰知已避不过,按刀不动。畜蹄子至,猛然挥出一刀,一双马蹄竟吃削下。 何相温在旁大笑,问道:“汉子,可有名姓?”刘丰嚷道:“三寸刃,八面风,杀人不改姓,行侠不留名,爷爷沛县刘丰!”安文宽已持槊迫了过来。何相温道:“此汉骨硬,予他个好死!”安文宽不答,挥槊便斫,先断两条腿,再寸寸向上。马于沙陀而言,既是神明,又是亲人。 章22上:哭兄弟泣下金龙,练新军勇镇宿州 周重将着柳子的消息寻到后衙洗翠亭时,庞勋正敞着衣襟听九德真人曹君长说论黄白飞升之术,亭外彩衣侍女两行,捧着酒果茶盐巾镜等各色物什,池上风起,翠竹切磨,衣袂飘香。富贵之人,酒色稍倦,便慕神仙,也是常情常态,只是于时非宜,曹君长此人也非真有道术者!周重望见眉头便蹙上了,他是恨极了自家肚内的书生柔肠,当日将这妖道与孟敬文联颈斩了,又何来今日之患! 一身紫色法衣的曹君长瞥见周重过来了,流矢将手中的麈尘往臂上一挽道:“留后,真仙至矣,贫道且告退!”庞勋道:“但坐下,张子房何须避萧何!”曹君长一笑,迎风摆一摆袍袖,便在石凳上坐下了。庞勋招呼了周重一声,手一挥,侍女便托了酒果过来。周重近前拜了起来,不露声色地斜着曹君长道:“老子这儿新得了一封书状,真人是否有雅兴,占个吉凶!”庞勋端着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依他的观察,应该是个好消息,因为周老子从来都是杞人忧天,没事还拉着脸,现在他的表情平和带笑,可不是好消息么! 曹君长摇了摇头道:“还是不占的好!”他的头小颈长,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些鸾鹤之姿的。庞勋道:“为何?”曹君长掐着法指捋了捋薄窄的长须,慢声道:“不知、不识,不见、不闻者,才得借着圣人道法!而今周前辈脸上写得分明,又何必占算!”周重道:“不妨,且说来!”他知道妖人眼贼,也知道自己肠浅,可他仍然按不住要与这厮掐上一掐。曹君长道:“状从柳子来,大凶!”周重道:“何以得知?”曹君长道:“天垂象,示吉凶!人罹重忧,声气不常!”庞勋大惊,一把扯过书状,责问道:“天既垂象,为什不早言来?”书状是张玄稔报过来的,柳子吃陷,全军十丧其九,刘丰战死,姚周下落不明。 曹君长起身道:“贫道纵言之,亦不能补救!”周重道:“然则道术何用?”曹君长道:“日月经天,不照暗室;江河行地,不满瓦缶;明王当世,灾祸频生;圣贤垂教,路有饿殍!道术所以救世,非拯溺援手之谓也!姚周违令不援王弘立便已伏来日之败,前辈岂今日乃知之耶?且此事未必非吉也!”庞勋道:“为什来?”曹君长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留后愿姚周大胜乎?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庞勋将手一拦,怒嗔道:“我岂不愿他大胜,”将衣襟一拢,起身便走。曹君长毫不慌乱,缓缓跟了上去。 到了中堂,庞勋便在舆图前站住了,直到许佶进来才转了身,上前一把携住手道:“从仁,刘丰折了!”许佶一怔,问道:“怎的?”周重将书状递过去道:“姚将军袭鹿塘不果,反为康承训破了柳子,兵马十丧其九!”许佶跳脚道:“姚周何在?张玄稔为什不救?”庞勋道:“姚周下落不明!”许佶便抚胸恸哭起来:“兄弟,我的兄弟,天爷,你好不公也!”庞勋便也跟着抹泪,他知道的,许佶与姚周、梁丕二人的情谊非同一般。 周重道:“都虞,姚将军吉凶尚未可知,不如且宽心!”许佶将脸一抹,戟指喝道:“周重,你是什意思?我那兄弟未战死,不成降了敌走了山林不成?”周重道:“或者走了宿州,姚将军自负智勇,既失柳子,心中不能无愧!”庞勋道:“是哉,真人,可一卜吉凶!”曹君长将头一点,手指便掐算起来,寻人找物,于他而言真是雕虫小技,很快他便叹声道:“风火家人,应归不归。豚鱼涉川,翰音登天,虽云利贞,何可长也!”许佶道:“可是吉?”曹君长道:“不归徐州,凶多吉少。不死柳子,必死宿州!”许佶将案一击,喝道:“鬼话!人在宿州,怎的会死?”曹君长低了头,不说话。 庞勋道:“若果在宿州,必当平安。从仁,柳子既失,今当奈何?”许佶返身坐下道:“留后,那张玄稔为什不救?”周重又将报状递了过去:“不及也!便是临涣也救不及!康承训围柳子至火攻破寨,不过半日,实出人意外!”许佶见报状便是张玄稔所送,道:“知他是真是假!”周重道:“当是真,若吃围多日,柳子当有快马至衙!”许佶道:“情实如何,我自会使人察问!” 顿了顿,又道:“留后,柳子既失,康承训必向芳亭,芳亭之兵不过两万,张玄稔未必与你我同心,倒不如将芳亭之兵撤回徐州,以彭城之坚固,留后之威武,康承训必不敢来逼,必当转攻临涣、宿州!梁丕守备宿州已近半年,兵精粮足,也不怕人攻!我那兄弟果然在宿州时,更是如虎添翼。康承训顿兵既久,到时遣精锐一支,往击其背,当可获大胜!”庞勋道:“也可,屡胜之军,难与争锋!若康承训果然向宿州,我当自将出击,先破魏博,再破曹翔!如何?”许佶点头道:“只是兵少,还得设法搜募壮勇!” 周重道:“留后,据报宋州磨山,有逃亡百姓三余万口,既要撤芳亭之军,不如使张玄稔押五千军便道往攻之,如此可得胜兵近万!”对撤回芳亭之军他是赞同的,柳子失守,泗州未下,我势已拙,不得不收!且芳亭一军本因柳子而置,柳子既失,守亦无大益。庞勋应了口,张玄稔空身回城,恐怕也难安身。许佶也没有拦,起身说要往刘丰宅上去,庞勋道:“公且先去,我随后便到!”周重肚里本还有话的,也只得往下按了。 没两天,刘侏便从宿州带回了姚周的死讯,姚周从了数十人到了宿州城下,梁丕亲自出城相迎,衙中置酒,大会将校,三碗酒下肚,便呼牙兵上堂捉罪人,说他有不可赦之罪三,违令不援王弘立,是其一;事后谎报军情,是其二;失柳子,不归徐州请罪,是其三。若不斩他,则是与之同恶,罪将相及! 许佶听罢,如受雷击,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不知道姚周与梁丕有过节,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梁丕也不是糊涂人,是识大体的,也是识自己这张脸的,何至于落井下石,火并起来,只教亲者痛,仇者快!往后,他还有什颜面在衙中说话?他还倚着谁在衙中说话?他在衙中还敢为谁说话?在座诸将也是面面相觑。 庞勋却将案子一击,怒嚷道:“彼与彼相当,姚周便有罪,彼安得擅杀?何不槛送彭城?此必有他故,姚周临死可有言语?”刘侏道:“姚周说:但不及相从兄弟,罪也罢,仇也罢,我也认了!”庞勋道:“梁丕可应了?其他人何在?”刘侏道:“应了,姚勍从了一伙人将了姚周尸首回郓州,其他人出城便散了去。” 庞勋将刘侏挥退了,问周重道:“前辈,我欲使人代梁丕,可乎?”周重出席道:“不可!”庞勋道:“为什?”周重道:“依唐律,公纵为真留后,亦无权更置刺史,况为假留后乎?”庞勋道:“我是假留后,他岂是真刺史?”周重道:“留后为假,刺史乃得为真!”也是的,梁丕若叛,不难得一真刺史,庞勋叹了一声道:“然则奈何?”周重便拜下哭泣起来,庞勋道:“前辈有话但讲,何至于此!” 周重抹泪道:“留后徒知梁丕擅杀大将,当有所代替;却不知军心涣散,当有所更张!如今之势,危如累卵,真所谓危急存亡之秋也,老子受留后知遇之重,安得不泣下!”庞勋起身扶起,揖道:“愿前辈教我!”周重道:“《春秋》论战,勇气为上。圣人言成,正名为先。留后自入徐城,兵甲入十州之地,杀官守、夺府库,搜田亩之民,夺高门之财,上表则辞胁天子,下牒则讥诋邻藩,凡此种种,是尚得为唐臣唐民乎?节旄既不可得,反则反矣!汉高起丰沛,唐宗起晋阳,英雄为民请命,气吞万里如虎。安得首鼠两端! 如今之计,不若建大号以正名,名位既正,军民必然振奋!届时,率勇气、敢死之卒,北向挞兖、魏疲老之军,南向击康承训骄怠之卒,下泗州,吞淮南,收江南半壁之财赋人民,席卷汝、洛,问鼎关中,则帝业成矣!” 周重说得慷慨激昂,可庞勋听了却并不言语,依此作为,退路全无,貌恭行乖以邀节旄,自河北田承嗣以来,至王廷凑、王智兴,鲜不如意。今皇帝虽仁弱不明,但未至于暴虐,天下如何便可得!许佶却嚷道:“留后,周夫子此言诚是,若一早举了反旗,康承训那回便吃姚周围杀了,何至有今日?今若建大号,召梁丕回城便有名!”周重道:“公不能从,则无若罢军止战,束身归朝!” 庞勋笑了一下,问曹君长道:“真人以为如何?”曹君长轻淡一笑,从容道:“留后,贫道乃尘外之人,口不道荒唐无稽之言,大宝九鼎,未可轻问。茅土藩侯,注在命禄!”周重道:“孟敬文之谶,非汝所造乎?留后不可问,如何孟敬文便可问之?”曹君长道:“孟敬文之谶将来自有应谶之人,孟敬文不可问而问,故身首异处!”许佶道:“留后果然有藩侯命禄,则建大号也失不了!”庞勋道:“时局如此,言此何益!”曹君长道:“时局如此,其实亦有缘故!”庞勋流矢道:“什缘故,快说来听!”曹君长道:“徐州山川,不容两帅,崔彦曾乃天子所命节帅,今虽在囚,天禄未改,此留后久未兴之故也。若行扫除,则犹日月之替,云去天清也!” 杀却崔彦曾则与反无异了,庞勋又默了一会,问在座文武的意思。张儒等将校便先拜了出来,嚷着建大号。文吏便也动了,崔彦曾的故吏路审中也在其中。许佶道:“留后,众意难违,便从了罢!”庞勋也不置可否,问道:“大号何名?”周重道:“称天策上将,以循唐太宗故事;号大会明王,以应符命!”天册明王,赐尔将军,乃孟敬文那四句谶语的题目。曹君长道:“夫子既欲用贫道之谶,则莫若全用之!唐高祖所以赐‘天策’而非‘天册’者,以其非太子,欲避嫌也!夫子既欲留后问鼎,又何嫌呢?且‘大会明王’,乃不经之语,岂不惹天下笑?” 周重竖着眉眼道:“何谓不经?儒家《尚书-泰誓》:武王伐纣,八百诸侯不谋而同辞,不召而自至,大会于孟津,遂渡河克殷,聪明文思,光宅天下,运钟八百!释家《仁王经》有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皆诸佛化身。大会明王,即犹大威德明王,即文殊菩萨,乃百姓最所崇奉者!所以异之者,合儒释而称之也!若‘天册明王’,则诚为不经之语! 留后率八百戍卒,归自桂岭,旬月之间,豪杰云集,百姓争募,耸动天下,而犹服事于唐,仁义已尽,遂乃受命伐之,以今况古,可谓如同一辙!又唐太宗武人也,逆取顺守,开一代之治。留后亦武人也,孰谓不能步之?”曹君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造经的竟辩不过注经的!这老子也猾,知道因势而为! 许佶等又劝,庞勋道:“此事非小,容我先禀过家尊!”此也是正理,父在堂前子不言。众人一时便也罢了,相信庞举直那老子也不会阻儿子的富贵! 衙里一散,庞勋便回了后面。衙院是节度使处理公事的场所,本来还有一个可供息养、燕居的家宅,不过给许佶住了去,庞勋的父亲便也只得住在了衙里。庞勋往佛堂寻过去时,眉头一直蹙着,周重的话不能说无理,可未必无私心,这厮自谓有王佐之才,趁事未败,一了夙愿,恐怕也是有的!许佶那伙兄弟,无一成事,这番推戴,大概是要再立拥戴之功以固其位!曹君长的意思从来便是模棱两可,几句可信,鬼也不知的!至于诸将,自然有情厚悌己,愿同进退者;有同恶相济,愍不畏死者。但更多的恐怕是法不责众,随声附和者。还有一部分人可能谋的是他自己的富贵,假大王比假留后值钱! 庞勋行得缓,步子也重。那些在廊上闲坐、花树下嬉笑的妾妇,见了流矢敛了声气,立的立,避的避。庞勋也无心理会,径直到了佛堂前。里面很快迎出来几个肥大憨人的和尚,在阶下立了一会,庞举直便带着一身香火味走了出来,这老子和他儿子身容大体相似,宽肩大腹,只是须发花白,神态也柔和许多。 庞勋过去拜了,便随在其身后,将适才衙堂所议禀知了。庞举直站住脚,扭头道:“事至于此,你尚怕一死么?”庞勋道:“儿子死不足惜,只恐牵累父亲大人!”庞举直冷声喝道:“放屁!你在桂岭受推时,我便死了!现在却提这话,是什道理?你果有此心,那时便合以死相拒!”庞勋低着头不敢作声。庞举直向前踱了几步,站住,长叹一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功(庞勋的字),怎的做好,便怎的去做!当日你将了人在湖南,手无寸铁,朝廷诛之甚易,却偏偏放过。崔彦曾为人刻毒,但有触犯的,亲吏也不免一死,却偏偏对我刀下留情!可见一切都有天意,天要灭我庞家,也没得奈何的!大郎也不知逃在哪里,生死不知的…”说起亡命的孙儿,老子便抹了一把泪,又道:“我是老军,活上这年岁也够了,不累你的富贵,去罢!” 庞勋拜了出来,决心便已下了,他父亲说得对,要忠义便合死在桂岭,要富贵便得“怎的好,怎的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章22中:哭兄弟泣下金龙,练新军勇镇宿州 第二天,徐州城里就传出了件怪事,据更夫和巡街的士卒称,夜中四更之时,城北的汉高祖庙里隐隐传出了钲鼓之声,寻过去看时,庙前的石人石马都发出了汗来,咸津津的。庙中太保说,并非不祥,他连日见刘丰将军魂魄哭诉于庙,汉高祖不忍,嘉其忠义,怜丰沛子弟无辜受戮,遂夜间阅兵,要救徐州!半日不到,便嚷得沸沸扬扬了,不少百姓便将了酒食香烛前去拜祭。 庞勋一早也听说了,使了人去验看,那石人石马犹是一身湿渍未干呢,立足的砖石却不见一点湿迹。当日便罢了公事,洗沐斋戒。第二日侵晨,换上了汉朝的祭服,将了六牲前去拜祭。事了之后,徐州百姓便再次听到了传奇。据说庞留后的虔诚感动了汉高祖的神灵,祷祝时节,便降在了太保身上,当面授下了破敌的机谋,并且许诺将遣金龙相助。至于金龙是什形样,又将是个如何的想法,太保与府中的法师还在参解。徐州百姓念了一天一夜的金龙,第二天便有了,传说还是曹真人破的天机,高祖乃赤帝子,金龙当在城南,土生金,金龙当眠于土中。果然就在球场讲武台下挖到了一条赤金龙!只是这赤金龙不是活龙,乃是用金丝绣在一面血赤色的大旗上。 据衙中周夫子说这旗是件神物,唤作蚩尤旗。当年轩辕皇帝与九黎之君蚩尤争天下,几为所困,后得应龙与旱魃相助,乃斩得蚩尤,惧其亡灵为恶,乃以其血收其魂制成战旗,使旱魃剪发绣应龙以镇之!黄帝传颛顼,颛顼传帝喾。帝喾传帝尧,帝尧传帝舜,帝舜传帝禹。帝禹传伯益,伯益不得为帝,投旗于汤水,后遂为商汤所得。商汤以之伐夏杰,有天下,传至帝纣。周武伐商,牧野之战,旗飞入周军,战士遂倒戈,有天下,因以葬。暴秦掘而得之,遂并六国。陈胜胡广起大泽,群雄亡秦。秦二世以旗付章邯,几乎再定天下。不意巨鹿一役,遇着蚩尤裔孙项籍,其旗飞入楚军。项籍遂破章邯,西入关,霸天下。是以汉高祖屡战屡败,彭城之战,丧师六十万。无可如何之际,霸王帐前执戟郎韩信因不满官小,盗旗归汉,垓下一战,迫得楚霸王自刎乌江,开了四百载的汉天下!王莽纂汉,旗归光武,昆阳之战,遂以九千卒破王氏五十万军。袁绍诛十常侍,宫中大乱,旗遂不知所在。是以中原大乱,沦丧于胡羯!隋杨非以武力得天下,或言旗为唐太宗所得,不意而今却归了霸王旧都、高祖故里! 这些话有首有尾不由人不信,眼下少雨,已兆旱情,可不就是旱魃所绣蚩尤旗出世的征兆?周夫子可是个实诚人,不是那等专噇人酒食的烂僧烂道! 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四月初五,也就是发现金龙旗的第二天迟明,徐州在城兵马大集于城南马球场。人裹甲,马束鞍,左刀弓右矢箙,立得枪槊如林,旌旗如云。讲武台上赤毡铺地,当中一尊半人高的三脚青铜鼎,满插大香,烟气随风飘扭,令人望之颇起升龙之想。鼎后有长案一张,满陈着各色祭品。两行守台将士着赤袍,踩乌皮靴,容貌恭肃。 台下掘龙坑犹在,前面摆布着九面六排五十四面漆红大鼓,五十四个健儿裹着红帕首,穿着窄袖短红衫、白裤皂靴,正将鼓擂得震天介响。鼓前陈左右两列长席,左边坐的是官绅耆老,右边坐的是豪富重望。席后不远跪着一长串罪人,人人都是反剪双手,穿着白衣,头发披散,赤着双足。左边的是官,有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徐泗监军使张道谨、宣慰使仇大夫、观察副使焦璐、团练判官温廷皓、淮南监阵使郭厚本、淮南都押牙李湘等文武官吏。崔彦曾仰着头,闭着目,苍白的脸上满是戚惨;温廷皓低着头,目光呆滞地望着膝前方寸之地,他是悔了,悔不该说那“三难五害”,劝崔彦曾出兵迎击!焦璐也悔,早知一家老小将死在这里,当初从宿州逃出便不合往徐州来!其他属吏也都是各自垂头各自嗟,没几个硬直的。仇大夫与张道谨、郭厚本几个阉官倒显得从容许多,他们是天子敕使,张、郭更是天子家奴,有唐以来,再怎么乱,敢害敕使的毕竟少之又少!(注:焦璐摄宿州事,庞勋攻宿州,将陷,逃归徐州) 右边跪的是各人的家口——亲属、宾客、仆妾皆在内,其中崔彦曾的家口便有百余人,其余众人除了郭厚本、李湘外,最少的也有二十口。这厮们无男无女,无贵无贱,平日里走在这徐州城里,谁不是趾高心傲,粗声大气的,那真是想吃什便吃什,想拿什便拿什,想耍什便耍什,在宅或受些家主的责骂鞭打,可出了宅,还真是没受过丝毫闲气!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的如何到了今日,家主谁不是好官?家主谁不吃斋念佛?谁又犯过合死的罪来?除了几位正经的主母,没有一个不是一脸冤苦的。 天边泛彩,鼓声也渐渐停了下来。这时,球场口便起了鼓吹之声,一会,便望见半空中扯过来一面赤红大旗,旗上金龙张着双翼,含牙露爪,威威赫赫,熠曜生辉,这大概就是蚩尤旗了!拽旗的是一队甲骑,人马雄壮,穿束鲜亮。庞勋骑着赤马,头着笼冠黑帻,身穿朱衣襦裙,拖绅配剑,大概是汉朝王公的朝服,许佶、张儒、周重、路审中等穿着也不类唐官,文有文服,武有武服,头上有冠,脚上有舄,都是一脸的肃穆。曹君长还是穿着他的紫色法袍,不伦不类的杂在其间。后面便是鼓吹乐伎,又有步军相夹。到了讲武台左侧,士卒分列,庞勋下马,按剑缓步上了讲武台。许佶、周重各领一行文武分列左右。鼓吹止,台下鼓声又起,三通过后,鼓声止,朝阳东升,霞光满天,天地清朗而宁静。 庞勋临台而立,一脸悲愤,言未出而泪已先下,默了默,才开口嚷道:“我庞勋本是徐州一军卒,七年前,南诏蛮侵寇安南,桂岭骚动,国家新承浙东丧乱之余,财力空乏,皇帝念我徐人忠勇,征募我徐州健儿戍桂,许以三年一代,而观察使崔彦曾、监军张道谨等,贪货弄权,使我八百将士,羁旅毒障之地六年,六年已满,犹严令加期!人非木石,半百即衰!七年征戍,人谁能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爷娘倚门,妻子啼夜,死丧之哀,谁为哭泣? 故我等桂卒不乱而乱,愤然思归,四千里山水,冒死上道!才闻恩诏,便输兵器于湖南;尚在江陵,襄州帅崔铉已严兵守境;无可奈何,只得雇舟沿江东下;道经扬州,都押牙李湘欲屠我于高邮;归至泗州,杜慆使优人百端侮我!千难万险,已至徐州境界,而崔彦曾遣元密伏兵于任山。人欲相害,天有仁心。幸遇刍荛,我乃得脱。元密追蹑,我无路可走,乃入宿州。元密追至,百端攻城。我乃夜遁,将偷生海岛,而元密又至!父老常言,善不足恃,羊亦有角。我乃弃舟登岸,拼死而战,上天佑之,是以大破追兵!父老怜之,是以开城相纳。 我既入徐州,虽诛尹堪、杜璋等从恶,尚以朝廷为重,不敢擅诛崔、张诸元恶。濠、泗乃我徐州故郡,故出兵收之。兵火及于他州,实非我之本心,乃百姓无以聊生,企足望予;豪杰无以立命,蜂起应予!而皇帝听奸猾之言,遽伐我徐人,檄兵四合,欲行王式故事,大行诛杀,配隶我五县百姓!我日慎一日,彼步步进逼,徐之子弟,死伤无算! 我庞勋不贪富贵,苟能活我四州军民,宁愿自缚入朝。然上天垂怜,汉高祖皇帝降神,授以破敌机谋,赐以蚩尤战旗,命我更号再战!尔等以为如何?” 满场将士便齐声高喝:“战!战!战!”周重上前拜道:“留后,天人毕协,违之不祥!”路审中等皆拜。许佶也上前拜道:“留后,唐命大衰,从之必吉!”张儒等皆拜。庞勋潸然泪下,朝西跪下,磕了几个头,抬手望空嚷道:“皇帝陛下,勋始望国恩,欲全臣节,事至今日,前志已乖,无复恩义矣!”遂起身,对众嚷道:“自此,勋与尔等真反者也!”台上台下一片声齐嚷:“反!反!反!”接着,曹君长持策北面宣读天命,辞句古奥,众人都听不明白,大概以着天命符谶,建号天册将军,大会明王。读毕,庞勋接了策,又接了两颗拳大的金印。众将校便拜下大呼:“天册将军万岁,大会明王万岁!” 庞勋捧印再次大声宣言道:“我徐泗一军,乃汉室兴王之地,汉高祖皇帝用此地此民而奄有天下,而今唐兵四合,徐民危困,庞勋不才,受神之命,不敢退避,将戮力破敌,振我徐泗千载之雄风,开我徐泗万代之太平!”话才毕,万岁之声又呼起。庞勋望日兴怀,壮气激发,如饮烈酒。待喧呼声过,他壮声嚷道:“传我令,将崔彦曾等一干害民贼斩绝,以慰我徐泗子弟英灵!” 台下的刀斧手得了令,鼓声便起来了,右边的便先动了手,自古便是这成例,羔羊美酒,贵人先馔;风霜苦雨,贱者在前!士卒将人提至掘龙坑边,刀斧手扬刀便砍,头颅入坑,卒子再使上一脚,那身子便也滚跌入了坑。这边崔彦曾、焦璐、温庭皓等便再也默不住了,放声大嚷起来,或是求哀,或是大骂,可是鼓声掩耳,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嚷什。 当崔彦曾被提到坑前时,他突然就记起了去年十月十六日劝自己逃往兖州的亲吏,他毫不犹豫便斩杀了这厮,第二天庞勋就入了城。现在他想起来,不是后悔,而是觉着这厮现在就在附近发哂,他用浑浊的眼光寻看时,便看见这厮正坐在坑中,这厮猛然抬了眼,惊问道:“廉使,尊头何在?”崔彦曾流矢将手往颈上一摸,竟没摸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没有了。 最后提上来的是郭厚本与李湘,刀斧手要起刀时,台上却下来人止住了。鼓声随停,庞勋在台上嚷道:“淮南监军郭厚本、淮南都押衙李湘助纣为虐,杀我士卒,犯我州境,且斫断两人手足,送往柳子,以为他镇之惩!”(注:康承训驻军于柳子)刀斧手即时将二人采翻在地,郭厚本全身作颤,哭声大嚷道:“大家,奴苦耶!”李湘却癫狂大笑起来,他既恨令狐綯不听己计,以成大祸。又恨自己无能,覆军杀将! 当日过午,衙中便出了榜,令城中男子,无论贵贱,无论贫富,无论老少,明日卯时大集于城南球场,过时不至,藏匿一人者族其家!彭城百姓本来还在兴头上,吃了这盆冷水,一时多哑了声。军家的饭是好吃,贪着这碗饭的可早早都投了军,现今城中哪还有贪嘴的?不是自家有酒饭,便是自家有吃饭的营生,不是老便是小,不是商贾便是儒生,不是安分守己便是爱惜性命,不是心有计较便是眼目短小。可也没法子,要亡命也晚了,藏匿也是避得了人眼避不了人嘴。庞勋在球场一整天,选得壮丁三万,便命之为金龙军,给以精兵利器,习起旗鼓来。 彭城人对战阵的事其实并不陌生,徐州属逆齐时,这里便是李师道一家的边州,随李洧归了国,这里便成了李唐的边州。灭了逆齐两年,又吃王智兴得了,留下的银刀七军一直到七年前才了,祖祖辈辈,耳濡目染,谁又不慕武人杀抢出来的富贵,骨子里便都埋了种子。朝廷说“徐州土风强劲,甲士精强”,还真不是虚言,操练了两天庞勋便觉着可用了,不过在用之前,还得将宿州的事处理一下才好!(注:李洧是首任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的从兄,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归国) 章22下:哭兄弟泣下金龙,练新军勇镇宿州 这天傍晚,张玄稔从磨山回来了,拉了几十车的钱粮,却不见一个生口,久无音讯的周岌却随着。一问,却是磨山数万口全渴杀在山上,天久不下雨,山中泉竭,山下又围得铁桶一般,四五天后寻上去时,便都不成了。至于周岌是恰好撞着的,王弘立之败,他将了一部人往北走,好容易挣了出来,人却散了个七八,又受了伤,恐再撞上追兵游骑,便索性向北走,取道酂县以北归徐州。途经磨山,知道上面有数万百姓逃匿,便思将功赎罪,说他们从义,不想却吃这厮们捆了。直到张玄稔围山,才放了他下山告饶。周岌说完,张玄稔便道:“非周将军,末将也不知山上虚实!”周岌道:“非将军,周岌便不得活,何敢言功!”庞勋笑道:“有功不居,仁义丈夫也!我一言以决之,张公功大,受上赏。周公劳苦,受中赏!”俩人谢了。庞勋唤起来,赐了酒。曹君长道:“二公可知天旱之故?”周岌道:“依着父老的言语,便是有奸臣当朝!”憨实人说憨实话。曹君长一笑,道:“非也,蚩尤旗降世也!”周岌一时便摸不着头脑,张玄稔倒是知道蚩尤旗的,一为战旗,一为妖星,可与天旱有什干犯?庞勋叹声道:“也亏了刘丰兄弟!”曹君长便说起汉高祖降神之事来。听罢,张玄稔流矢拜贺,又道:“末将不知情实,竟贪天之功!”这厮倒乖觉。庞勋将手一摆,再次将两人唤了起来,说了些建号称王前后的话,便转到梁丕擅杀姚周一事来。张玄稔道:“上天降神,明王何忧,末将不才,愿单骑往宿州,必使梁丕归彭城请罪!”庞勋道:“梁丕非弱汉,公何能如此?”张玄稔道:“无他,以明王之德威也!”庞勋露了笑,张玄稔倒是可使,若是梁丕悍然相拒,亦不至恶了情份,毕竟非戍桂故人。可话又说回来,梁丕若果然束手相让,宿州交给这个“胁从”的唐将,他心里也不安!宿州绾徐、泗、濠三州之地,至重至要,必须万全!周重道:“明王,此事不如且缓,梁丕无叛心,杀姚周乃旧怨也!”庞勋道:“若人人因旧怨相害,军岂可成军?尚可望成功乎?玄稔,这般还使张儒、张实随你,他二人毕竟是随我戍桂的,有什不好时也好说话!事若成功,你为刺史,张儒、张实分掌兵马!”张玄稔拜了命,便道:“不知张儒、张实何时可发?”庞勋道:“唯公所命!”张玄稔道:“先人有夺人之心,以末将之意,不如便今晚二更!事若顺遂,三更可至,四更事便可定,五更便可报复!”庞勋道:“如此甚好!与我语梁丕,但能从命,无忧生死,也无忧富贵!”便使人去唤张儒、张实。又问道:“我欲出军征讨,二公可有什教我?”周岌道:“末将何知,敢言方略!”庞勋道:“但言之何妨的!”张玄稔便道:“不若先击魏博,再尽力曹翔,末将在宿州,必使明王无后顾之忧!魏博在昔虽有天雄之号,然不战多年,其兵轻而傲,且本无心为唐效死,但摧其锋,余众必走。曹翔用兵持重而不知其要,不与薛尤(魏博大将)合势下丰县,却专力于滕县,方之康承训亦差之远矣,是不难破!”庞勋笑道:“公所划正合吾意!”正说笑间,张儒、张实便说笑着进来了,都穿着簇新的绯袍,束着银带,大概是苦热,没裹巾子,露着髻。这里才拜了起身,许佶也到了,脸上似有些不快。庞勋也只作没看见,先说了磨山的事,再说到宿州。张儒两个也没候许佶的脸色便拜应了,庞勋看着许佶道:“以兄长看,梁丕能从命否?”许佶摇了下头道:“明王,我也难说的,狗马知恩义,人心隔肚皮!”梁丕这事他想了许多天了,于他而言,最好是不换,要换最好是自己往代。不换他寻不出道理来,自己往代以后便是朝中无人了!庞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便是如此了!公等不避凶险,有什请求,只管道来!”张实便拜出来道:“明王既决意出击唐军,末将敢请老明王留守彭城!”张玄稔、张儒、周岌便也拜出来道:“此也是末将之愿!”许佶冷声道:“也是,或者明王不动,我押军出击!”军家真是没恩义的,当日张实一家吃王式屠了,投到自己寨里,自己与他推食解衣,可没有一毫的亏待,这时却来使绊索!庞勋道:“宿州之事不了,我如何敢动?且去,五更便要见报!”张玄稔三个一起应了,很快就拜了出去。二更不到,便各拽了十来个亲从出了南城。庞勋也没睡,就在中堂大榻上歪着,婢子摇扇,星月透户,倒也闲静。五更鼓响过不久,张实所写的报状就呈了进来,报状很短:“三更至城,呼门即开。衙中相见,闻命则拜。四更交接,大小不遗。此公好名,五更当至。”看过,外面便报说梁丕已到了。庞勋便回堂中坐了,燃了大烛,点得一堂通明,使人唤了进来。梁丕头虽低着,行路还是带风,进来便拜在地上请罪。庞勋默了一会,叹声道:“姚周之罪当诛,可不当公来动手!”梁丕将身又向下伏了伏,道:“末将若槛送回彭城,明王能杀他么?姚周罪不容诛,而诛他不得,则谁为明王效死?”姚周若回城,许佶必然相袒,如何诛得?庞勋倒没想到这层,流矢起身去扶,道:“公为我思则多矣,为己思则少矣!许都虞情谊丈夫,哀姚周有日了,相见时万不可起争执!”梁丕道:“都虞要杀,末将伸脖颈便是!”庞勋连道几声好,就使他在衙中歇了。晨参时节,许佶见了梁丕却一句话没有,庞勋也不想冷了人心,不如狗马,便以许佶、周重为留后,分领文武,佐他父亲庞举直守彭城。周重又说须正名,便定议拜他父亲为大司马,使了人去请。这时路审中便问道:“大司马过庭受命,当趋拜否?”庞勋道:“岂有父拜子之礼!”路审中道:“然则岂有子为王,以命父者?岂有子为王,父为子服事者?以下官所见,不如效汉初太上皇故事,尊养之而已!”周重不说话,他与许佶职权既相当,老明王若无正经职名,届时若起纷争,也难以命众。庞勋也蹙着眉,他爷不坐衙,他脊背生凉!他爷做老明王,则提三尺剑者谁耶?这时,老吏李庭辽便拜出来道:“汉初太上皇所以得尊者,天下已定也,未闻刘项相争之际有此事!明王方耀兵威,不可以父子之亲,失上下之节,宜从权!”庞勋点了头。(注:李庭辽是李晖之父)庞举直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心里虽别扭,却还是趋庭入堂,拜在了儿子的榻前。 章23上:战丰县群龙无首,借二士故友相逢 “…瞎猪狗,再着人去!” 魏博行营兵马使薛尤酒上了脸,已经恶声恶气的骂人了。他的大帐内胡乱铺着苇席,堆堆叠叠的坐着人,人人都在舞拳吃酒、拍腿骂人、清歌哼曲,甚至有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众人都不劝,滚过来了就趁机踢上一脚,实在踹不开,便另寻一处坐下继续吃。 不独薛尤的这个帐子,魏博军五个营寨的主将大帐无一不是这么个酒气冲天的景象,就连扎在丰县北城门外的五千人的前寨也是如此,只不过在濠垒上下多了几队逻哨。今年夏季的日头毒,白昼难熬,酒越吃越火躁,便渴着这夜间的清凉将息身子! 薛尤又灌了几碗酒,再次拍着案子大嚷起来,各种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停了,一个肥大、半脸胡须的绛衣军官倒还站了起来,他一直在拟着女腔在唱,现在他抖肩抚胸地对着薛尤继续唱到——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唱完还向众人抛了个媚眼儿,当和薛尤再次对上眼时,他还将眼睛特别柔媚地巴眨了几下,然后身子一斜跌在了一条人腿上,鼾便起来了。薛尤将手中的酒碗掷过去,嚷道:“拉下去,灌一斛马尿!”旁边便跌跌撞撞起来两人,将绛衣军汉掖起,摇摇晃晃地出了帐。很快便听到了摔倒声,闹了几声便没动静了。帐子里却又打雷似的起了鼾声,薛尤有些怒不可遏,寻不着酒碗,索性将酒坛也摔了,摇晃着站起来,嚷道:“瞎猪狗,呆猪狗,着个人去!”可是一帐人都是大眼瞪小眼,完全忘了“着个人去”做什的来! “啪!” 有人将脑门拍得脆响,舞着手道:“女娘!着个人去城中——要女娘来燥脾!”众人便也想起来了,便纷纷嚷骂起来:“是了,史胡儿这牲口,恁的不了事!李圆那厮莫不敢拒?拒了便掳不着个来?含鸟乖孙,哪里掳去?哪里有人家?”众人只顾着乱扯,却没人往帐外去。薛尤便骂着起了身,地上的人也不避,都不乐意动弹,由着他两只赤脚胡乱往身上踩。薛尤好容易一脚踩着了地,才要抬脚,不想脚下那厮翻了身子,捞枕儿似的一把拿住了后腿,身子本来就不稳,这下便着实跌了下去,睁着眼的都笑了起来,有的更是动起了手脚。 薛尤正挣扎着,帐外钻进一人来,是史胡儿!便有人嚷道:“胡儿!女娘可有了?”史胡儿将袖子往脸上一擦,在脸上抹出一道殷红的道道来,跺着脚嚷道:“薛仁贵可在?了不得了!” 这个“薛仁贵”便是薛尤的浑名,依他自家的说法,薛仁贵是他的五代祖,当年他祖父薛嵩随安禄山反了玄宗皇帝,后又归了代宗,封藩在相州,身殁后叔祖争位,军州大乱,地给魏博老太保吞了(注:魏博帅田承嗣,死后追赠太保),他们一家人也就给掳到了魏州。可魏博人都不信他这口话,倒唤他作“薛仁贵”耍笑。可何全皞这狂小厮便是看他好,这次出军便使他充了兵马使!会解事的说,何全皞年嫩无德无威,惧节旄为人所夺,所以才要借重朝廷,所以才要出兵助逆,所以才选中了不为人所重的薛仁贵!(注:魏博帅何全皞,何进滔之孙、何弘敬之子,三年前嗣父位) 薛尤越要挣起,众人便越是拖扯,都没在意史胡儿的话。史胡儿急了,铿地一下拔出刀来,大嚷道:“闹什鸟的!李圆杀出来了,在打前寨,赵文玣都唤娘了!”帐中一静,很快就有人跳噪起来:“值娘贼,阎王不动鬼来咬,屠了他!”便踢打起人来。众人纷纷挣起,摸着刀仗便往外赴。薛尤倒有些使不上劲儿来,说白了,他其实和节度使何家祖孙三代一样,是外来的和尚,与这厮们不一样,在军中没有恁多的内兄弟、外兄弟,以及各种亲朋戚友,死谁也不会伤筋动骨,伤心掉泪!(注:何进滔本是灵武人,夏州兵马使何默之子,投依田弘正客居魏州,史宪诚为牙军所杀,因受推为帅) 庞勋是四月九日离的彭城,夜行昼宿,两百里不到的路,行三四日才到,匹马进城与李圆一碰头,便看出了魏博军的破绽,近城的前寨虽说有五千人,可后面四个寨子离得远了些,而且没有迹象表明薛尤已经觇知了自己的行迹。他当即下令将魏博前寨围起来,再遣梁丕伏下一支兵马,以待后四寨来援。一切如有神助,这里还没使弄起来,那边人马便赴了过来,全然不知,伏兵一发,很快就留下两千来具尸体退了,直到天明,也不见再有援兵过来。轻轻松松便斩得一寨敌首,金龙军是士气大涨!(注:魏博后四寨,一寨两千人) 但是过午后,庞勋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他对魏博前寨的围而不攻,给了寨中太多喘息的时间,这些桀骜不驯的魏博人可不是羊羔,他们的祖辈随着安禄山父子攻陷过两京,随着史思明父子大败过九节度之军,攻陷过东京;随着田承嗣归顺朝廷,割据魏博,随着田悦、田绪、田季安、田怀谏屡叛屡乱;随着田弘正归朝,又随着史宪诚逼死田布!一百一十四年来,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抓着兵仗降生,枕着兵仗过活,傍着兵仗入土,没有人比他们更熟知刀尖上的味道,也没有什事比厮杀作战更让他们得心应手!(注:田布,田弘正之子) 围攻从晨时开始,一直在继续,金龙军几番缘垒都吃杀退了,庞勋有意开了生门,敞开缺口诱他们突走,可是这厮们似是瞎了头眼,没有一个往外冲,自觉的填补缺漏,拼着命往枪箭丛密处杀。庞勋的眉眼蹙得很厉害,将不能,卒不勇,军令不严整,上下不同欲,则做不到“吃围不乱,有缺不走”!而将能卒勇,军令严整,上下同欲,则五千甲士不难抗数倍之敌,故兵法云:十则围之!十则围之者,兵非十倍于守敌,则不能必胜也!李圆说魏博士卒骄横,薛尤、赵文玣性弱,皆不能服众,看来不然! 庞勋看了看曹君长,问道:“真人,可有法速破此寨?”曹君长道:“彼气不衰,难以速下!”庞勋转了头,他是悔不该没将周夫子携着,望气占星,于战何补!若入晚前不能破下此寨,薛尤再攻过来,以逸击劳,则败之必矣!想到这里,庞勋取了一支箭便唤起人来:“持我此箭,请周前辈速来军中,一日能至则一日至,勿耽搁!”传令兵拜接了。曹君长道:“明王,待周夫子至,贼寨已下矣!且周夫子身弱,不乐军旅!”庞勋不理这话,唤住那卒子道:“你唤什名姓?”卒子拜禀道:“回禀明王,小人时溥,本州本城人,就在下邳门内住的!”庞勋道:“本王记住你了,好好传命,若有迁延、错讹,本王诛你一宅!”卒子诺诺连声的去了。这厮不知是谁擢用在此的,一看便知是个新卒,不严辞吩咐,怕也不知这传令之任至重! 庞勋随即上了马,拽着亲队向前驰去,天黑前不能破下此寨,便只得撤入城中,届时如何破敌,还得与周重计议! 从昨晚警鼓响到现在日斜,赵文玣一直没有歇着,拽着亲队是哪处有急便往哪处站,兵足则援以声气,兵不足便往上填。他从来无勇名,也无心为上国死战(注:上国指朝廷),只是现时不合走,后四寨具体什情形也不知道,一出寨子军必溃的。马还没有勒住,军将乐行达便粗着脖子嚷了过来:“都将,徐贼愈发凶了!他娘的薛仁贵,我丁八他娘的,一个援兵也不遣过来,莫不成真吃屠绝了?”赵文玣摘了酒囊抛过去,下了马。 乐行达仰脸灌了一气,叹声道:“死便死了,只是心疼儿子!我是吃鬼扑了,竟将了他来!”这厮很肥,面目也显着粗犷。相比之下,赵文玣却有几分儒气,胡须也薄,问道:“大侄可好?”乐行达道:“吃了箭,我使他帐里歇着去了,现在也不知如何了!”赵文玣道:“那瞧瞧去,这里有我!”乐行达便去了。 他心疼儿子,谁不心疼儿子来?他吃鬼扑了,谁又不是吃鬼扑了!这些年河北也还安定,像自己一俦三四十岁的,有几个经过真的大阵仗,更不用提乐从训这班十几二十的少年人了。自己倒是赶上了武宗皇帝讨昭义一役,也是个少年人,不是父辈将护着,也就死了。本来这兵可以不出的,隔岸观火,岂不妙哉?况且上国也没有这意思,可何全皞一定要拿个把式,得些忠义之名。众人便也不好拧着,出境便吃长安粮,得些赏赐也不坏的。也没人想做田弘正第二,不然丰县早就破下了,不想庞勋这厮全不识此意,竟舍了康承训、曹翔扑过来乱咬,哎!这亏吃得可不小!也是自家思虑不到,以为康承训既在柳子,庞贼必无北来之理! “赵大叔!” 身后有人唤,赵文玣转了身,却是韩简,便笑了过去:“大侄,这乱穿什的?”这青年小校便跳下马来,甲胄啷啷,脸上漾着一股英气,笑道:“寨东退了,我往寨西看看,之前听着鼓紧!”赵文玣拍了拍他的披膊,道:“这挨了不少刀呀,可着意些,你爷可托了我的!”韩简应了,说了两句话,跃身上了马。这厮的爷是牙军大将韩君雄,昭义之役,便已是何弘敬麾下的军将了,如今又佐其子,在衙中可谓举足轻重,因此才使了他押一部兵往来游奕,可这小子却牛犊一般,全不知个张驰之法! 韩简真是没有留力的想法,他今年已二十五岁了,在此之前,他还没有经过真正的战阵,而在今日黎明之前,他还没有经过恶战。他是耍着弓刀,听着四圣故事长大的,这场厮杀于他而言已是大大迟了!(注:河北以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为四圣) 前寨四门,除了北门其他三面都不轻松,壕沟早已填上了,有门处给尸体堆得成了墙,没门处也愣给破出好几个缺口来。待韩简赶过去时,寨西一个断垒处已经短兵交上了,不足十步宽的地方,双方都层层叠叠的布着人,前面的人不倒下,后面的只能干吆喝,箭已不够用,零零散散地射出去也不管用。韩简也没往前凑,从左近上了垒,眼睛还望在厮杀处。亲从突然嚷了起来:“郎君,兀那不是金龙旗?”韩简转了头,一眼便望见了那面赤红大旗,上面的扑翅金龙映着斜晖分外耀眼。旗子底下,一丛人马拥着个帘须方脸的赤袍大汉,或者便是庞勋了!之前便听人道彭城闹说什“汉高祖,降金龙。册明王,庞有功。蚩尤旗,大神通。汉雄风,运再隆”的,亲眼见着倒是第一回,流矢取箭注弦! 也是凑巧,庞勋刚好踢马上前,挥着鞭子去抽几个擅退的士卒,一鞭子过去,便抽在了韩简的来箭上。庞勋一惊,举目寻看之际,第二支箭又到了,不是流矢,显然是看着自己来的,他急忙将身子一伏,勒转了马。金龙旗往后一退,金龙卒便也纷纷跟着往后退。一轮抢攻总算又过去了,魏博人欢噪了一阵,插了刀枪,纷纷坐地吃喝。 韩简从垒上下来,便听到有人唤,转头一看却愣住了。那壮汉将长刀与盾牌顿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血污,笑道:“可识得了?”韩简流矢过去了,欢喜嚷道:“罗六哥,怎的声也变了!”罗弘信道:“拼死发喊,可还有酒?”韩简流矢解了酒囊递过去:“六哥,真个好厮杀!我却捱不上,衣甲还是出箱样!”长叹了一声。罗弘信哈笑了几声,道:“徐贼穷寒,捱上了衣甲钱也赚不回,六哥这身是废了!”便张臂晃出响来,他胸前左右两个圆护除了刀重击留下的压痕后,还透了好些个拇指尖大小的窟窿,肚腹处的甲片脱的、残的、折的,就像狗爪趴过的河鱼。 “六哥,好大命,甲成这样了,倒没伤着!” “偌,这不是伤?” 罗弘信将左手肘一扭,露出一道见骨的刀伤来:“缓一些,这手便没了!”韩简道:“故说是好大命来!”小厮在身边插嘴道:“罗六叔,知金龙旗为什退来?我家郎君射中庞勋了!”罗弘信道:“可真?”韩简道:“听他搅舌,没中,吃吓或许有的!”正说着,寨南锣又响了起来,韩简流矢上马去了。 随着暮色降下,徐州兵的攻势却渐渐缓了下来,赵文玣再次尝试遣人联络薛尤,后寨平安,他得撤;后寨覆了,他也得撤!入更后,徐州兵的鼓声虽未止,进攻却完全停下了,随后薛尤便遣了人过来,命他二更时分撤往后寨,他将派兵接应。赵文玣将将校召集起来,布置了一番,辎重全抛,伤员上车,弓手随护,骑队先出后退,步兵继进,敢乱部伍者斩。二更鼓响,三千来魏博军明火击鼓,从北寨门列阵而出。 这时节,庞勋早已将大队人马撤进城去了,只安排了一些弓手和鼓手在暗中放瞎箭、擂瞎鼓。魏博军若乱,便出骑蹂践之,不乱便由着这厮们去,他不想犯险,丰县之军久守疲倦,新练之军不宜夜间野战。 赵文玣一众人撤入后寨,乐行达便将了一伙人闹到了薛尤大帐前,责问他为何不援。薛尤苦着脸嚷着道:“怎的没援?怎的没援?便是援得急才战死了两千来兄弟!”乐行达道:“问你白日为什不援?白日还能吃伏?”薛尤道:“公等战甚力,何须援来?”乐行达道:“放屁!你他娘的便是没鸟,置我前寨于不顾!若整军来援,我前寨安得死伤两千来人!”众人便都怒吼起来围了上去。薛尤也辩不得,不知如何是好。乐行达拔了刀便要奈何,这时听得赵文玣嚷了过来,罗弘信、韩简一众人也随着。 乐行达迎着道:“他薛仁贵不仁,便莫怪人不义!”薛尤道:“文玣,我非不仁,一个更次不到,便折了一营兵,我不能不惧,不得不慎!我不惧慎,尔等能平安撤过来?”赵文玣点头道:“军之进退,唯将所令!战胜,魏王自有赏;战败,魏王自有罚!何须犯令喧闹,自取恶名?”便揖问道:“兵马,敢问进退!”薛尤道:“公等要战便战,不战便撤!”乐行达道:“这便是他娘的‘军之进退,唯将所令’?”赵文玣道:“还请兵马一言以定之!”薛尤扫了众人一眼,道:“撤——回镇!自渡河以来,我军进击攻战,不输他镇,足以明忠勇!丰县之仇,总有相报之日!”适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便松缓下来,乐行达收刀入鞘,唱嚷道:“回镇归家慰爷娘,管他上国狼吃狼。魏博自有太平日,管他皇帝长烂疮!”便都笑了起来。 到四更左近,薛尤也不烧营,抛下一切辎重,载甲束槊,轻装上路,悄没声息的跑了个没影! 章23下:战丰县群龙无首,借二士故友相逢 滕县在丰县东北一百五十里处,用马蹄子说话,不远,可是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在两天之后才得知了消息。当时他正按部就班围攻滕县,外围的逻骑捉到了庞勋从丰县遣来的宣胜使者,这厮们将得露布、檄文齐全。庞勋在露布中说“天雄魏博,十不归一,伏尸百里,辎重山积”云云;在檄文中说“天厌唐德,命我徐方,义兵屯集于盟津,国贼灭身于牧野”云云。 庞贼何其狂也! 曹翔肃着脸将文看毕,也不按问,便下令将俘贼三斩!所谓三斩,便是足、腰、颈各受一斩,既算不得正经的律令,也算不得正经的军法,在军中一堆不成文的极刑中,三斩也只是轻于斩刑,比它重的,有九斩、寸斩、剐吃。用三斩已是存了仁慈之心! 帐外发出几声毛骨耸然的惨叫,曹翔的心竟惊颤了一下,他现年四十六岁,自从少年时因父辈的门荫入了禁军作校官至如今,他这一辈子几乎都是佩着刀弓过来的,宣宗时防遏吐蕃叛部,什么样的惨事没见过?就说眼前,滕县墙根下哪天不死人?可他的心还是没来由的惊颤了,这里面多少有对战局的忧惧,魏博一军虽独自立旗,不听他的指挥,可是毕竟牵制了丰县一军,之前更是屡传捷报。若果然吃庞贼破了,那可得了,自己这几万军马对着李直、朱玫这支军犹不能如意,庞贼若再扑过来,安有胜算可言! 帐外报了斩讫,曹翔便唤了亲从进来,吩咐道:“着人往丰县打探,得情不实,斩!过期不复,斩!还有,传令休战,都撤下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察者,慎也!踱了一会,曹翔又坐下了,重新思谋起劝降朱玫一事,朱玫之于李直,无异于尉迟恭之于宋金刚!若能如计,何忧贼不破。可是他现在唯一的头绪是自己在邠州守戍过,而朱玫便是邠州人,少年戍边,王式诛银刀七军后才调到了徐州做将,只恨少个两熟的居中作牙子!正苦思着,帐外递进来一个名帖。 曹翔一看,啊呀一声,忙起身问道:“来人何在?”牙兵道:“回禀相公,那道人一行便在北寨门外!”曹翔流矢出了大帐,大步去迎。到了寨门口,却不见人,寨门将过来拜禀道:“那道人说,尘外之人,不敢入军,相公若肯赐见,愿相晤于三里外桃花丘!”曹翔一笑,要了一匹马,径直出了寨子,从骑在后追着,也是怪哉,常素也不见相公奉道,如何对一野道如此礼遇! 到了丘埠左近,便看见俩个青年汉子在那里牧着马,都是道僮打扮,一个长得雄壮非常,像金甲力士;另一个眉目清秀,倒真有些仙家僮子的风骨。可真是物以类聚,人发群分!曹翔下了马,道僮便都过来行了道礼,道了无量天尊,那力士样的道:“仙师在丘上相候!”曹翔颔了颔首,听口音这小厮竟是个潞州人! 丘埠不过十来人高,不大,名也没有,上面便是几块乱石数株桃树,三月桃花四月果,曹翔是去年才到兖海军的,这山东本地的鲜桃他还未尝过,便令人留下了。一上去,便看见一个白鹤殷红道袍的熟悉身影立在树下,风舞衣袂,袍上的白鹤似在飞动,着袍人也似在飞动。清咳一声,流矢唤道:“千里公,弟有失远迎,还请恕罪!”高骈转身一笑,迎过去道:“行章公,端的久违了!”曹翔道:“公仙骨逾出矣!”高骈道:“公佛心逾壮矣!”曹翔头脸大于常人,军中因唤他曹佛首,也确实是的,相比在陇西,他有时对镜自照,不独觉得脸更大了,就连脖子也更粗了。俩人相揖了,都不觉感慨而笑,二人虽都是将门之子,都是神策出身,都是发迹陇西,可交情其实算不得深厚,但此时相逢,还真是别有情味! 曹翔叹道:“始闻兄移镇天平,便觉相见有期,今日相见于此,却是不曾料道!”因问道:“兄此来,可是奉了朝旨?”高骈怅然摇了摇头。曹翔道:“兄既无旨,何为至此?”朝廷律令,节帅廉使、刺史县令,私自出界,可有罪罚的!高骈道:“公试射之!”曹翔即口道:“弟岂善此的!”往昔在陇西,高骈以清傲称,周宝以刚毅称,马举以沉勇称,宋威以勇锐称,而他以木讷称,吃烈酒裸身手博什的他行不来,谈神仙口占诗歌什的他也行不来,更不用说射覆猜枚之类耍子了。 高骈长叹一声,转身望着远处的滕县县城道:“行章公,高骈是心有所忿懥呀!汤汤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襄陵!当此之世,当此之时,我高千里却束手事外,不渐帷裳!岂非荒唐?岂非在上者不明?岂非执政者之咎?”曹翔不乐道:“公位居方面,岂合轻谤朝政!”他承认康承训也好、马举也好、自己也好,论军谋奇策都不如他高千里。他也承认在上者多有不明,执政者多有咎,可如此对面直言,他心里也不能不生闷,不为自家的脸面,也要为恩相的脸面!(注:曹翔得此任,乃左仆射、同平章事曹确举荐) 高骈笑道:“忿懥之语,自非正言;故友相唔,岂多客气!徐州此乱,公如何看?”曹翔道:“官守违律,奸徒思逞!”高骈一笑,问道:“公看我那两个小厮,人物如何?”曹翔道:“诚为良金美玉,敢是兄家子弟?”高骈摇头道:“我家虽是子孙繁茂,若论才性长短,除却安南侄孙(注:高骈离镇,奏高浔镇安南,朝廷遂用之,故称),可谓无人!丘下小厮,一个乃昭义伍卒(梁缵),爱其雄强,于安南时收用;一个乃梁山贼徒(张璘),爱其聪慧,春上扫剿收得。此番出境游山消暑,便只从了这两个。”(注:梁山在天平府治郓州境内) 曹翔道:“兄也孟浪了些,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性不定,彼山寨吃破,受戮的亲友定然不少,途中一旦发难,岂不狼狈?”高骈笑道:“不是这话——庸才居庙堂,贤能伏草泽,此方是乱因,更是大乱之征兆!丘下二小厮以吾观之,实乃上乘之才,假以时日,必成良臣猛将!然不遇我,一世也难入官途。久不得意,智力有余,不自为庞勋,则必为庞勋辈所诱!天下偌大,草泽之中,更有胜于此二子之才器者,然不得遇。十年之后,你我年衰,子弟辈安能与之相敌?此实可大忧者!” 曹翔叹声道:“千里公,弟惭愧得很!小小一个滕县,犹奈何不得。己已不堪,何忧子弟!”叹了两声,又道:“或说魏博一军已在两天前为庞贼所破,虽未验知真假,弟这胸中已是忧心如焚,计无所出。适才见了帖,一时还以为朝廷遣兄来代,简直如蒙大赦!”高骈也是一脸的遗憾,他并没有觉得曹翔是在谦逊,他也并没有觉得有必要对曹翔的相推表示一下谦逊,韩白岂是绛、灌可比?将须一拂,道:“公若不弃,骈有三策相赠!”曹翔抬手道:“正要请兄赐教!” 高骈道:“庞贼若果破得魏博,则宜乘胜袭卷而来,当来不来,其故何也?盖有四焉,其一,军疲也,魏博雄强,甲器精良,士马熟练,自渡河以来,屡战屡胜,纵然吃败,贼死伤亦当不小,此当然之理!其二,东南面吃紧,心无余而力不足!其三,轻公也,以公无能为,以李直之师当公足矣;其四,骄满生逸,不欲劳苦奔命,故缓其行。凡此四事,有一于此,皆可因之而胜。 策一,择骁将精兵,趁其不备,奄袭丰县。 策二,佯攻滕县,诱彼来援,伏兵要道以击之。 策三,且撤围归镇,屯兵鲁桥,再伺机进取!” 又道:“若魏博无事,则移军以就之,合力下丰县,李直必不敢舍公以犯兖州,且我在郓州,兖州有急,救之亦不难!” 曹翔抬手谢了,道:“且容弟三思!对了,公可识邠州朱玫?”高骈摇头道:“此朱玫可便是贼将朱玫?”曹翔道:“正是,此乃虎将,军中无人敌得,弟欲降之,恨无人做牙子!”高骈道:“彼既非庞贼一伙,则降之不难,何须牙子,阵上相呼便可。只是彼客居徐州,必有妻子相随,公诚欲降之,当遣人出其妻子,以了其忧!”又道:“此亦不难,庞贼正短兵源,四方往投者无不纳,但得智勇者数人,怀金而往,无不如意!”曹翔恍然大悟,道:“弟有一求,愿借丘下仙童、力士一用!”高骈笑道:“公当何以报我?” 曹翔抬头便见桃已红熟,遂攀枝摘下一颗大者,用大袖仔细擦净茸毛,道:“借我以琼瑶,报之以木桃,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高骈笑着接了,咬了一口,道:“犹是此桃,犹是齐地,齐晏子以二桃杀三士,公以一桃借二士,可谓大妙!好,不过也不急在三两日,回府后自遣来军前听命!”曹翔应了,又说问了一些安南的事,高骈便抬手告辞。 曹翔送着上了马,忽然又想起一话来,流矢大喊道:“千里公,这局何时可了?”高骈头也不回,朗声应道:“得节不得节,不过十二月!” 晚上一更的时分,探马回来了,魏博扎下的五个营寨已烧成了灰烬,丰县四个城门外堆尸成山,少说也有七八千之数,从装束看确是魏博军无疑,城中更是鼓乐喧天,辎重充街。又道路传言,张玄稔已破康承训于临涣城下,庞勋不日便将东来云云。 曹翔搁了笔,很快就有了决断,高千里三策,第一策失之于险,且军中无虎将,稍有差池便得步戴可师、李湘的后尘;第二策有弄巧之嫌,一旦为人所察,则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唯第三策为上,退守兖州,乃有万全之安。庞贼必不至于来逼,来逼亦不足惧。若能招降得朱玫,以其为锋,再乘虚捣隙,当无不如意!有恩相在朝,便有畏懦避贼之嫌,也不须多理会!主意一定,当天晚上,曹翔便悄然撤了去,也没烧寨,粮草辎重尽弃。 章24上:逢时对子生奇策,归隐赴战鼠扑狼 在彭城往丰县的官道上,有一小队士兵拥着一辆马车顶着烈日向北走,马车两边的侧窗都开着,帷幕钩在一边,里面露出一张老儒生的脸,蹙眉蹙眼,写满忧色。此人便是天册将军府的左长史周重,时溥的马便伴在车窗左近,他身子稍为向前一探,便能看到周夫子的脸。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周夫子,更非第一次见到周长史。 周夫子原本就是徐州城里有名的儒学先生,以教授儿童过活,也为人代写信书、取名择日,里坊有了纠纷,也多寻他论理调解。时溥这名字,便是他爷娘央周夫子取下的,当日还说等小厮能蹦跳了便送来念书。他爷只是染坊的工徒,穷寒,念书一事也就是说说嘴儿罢了,时溥无缘做周夫子的弟子,在街市上倒常常望见有人与周夫子作揖打恭的。 第一次见周长史便是两天前受明王之令回城相请,不想长史不肯往,只予了他一封书子。时溥连夜便送回了丰县,明王见他语言清楚,办事勤力,擢了他做队长,这回便又点了他来接,丰县大捷,举州欢喜,长史一路上却都苦着脸,也不知是为了什的! 周重缓缓摇着手中的芭蕉小扇,眼睛看着窗外柳树一株一株的往后退走,心里有想也无想,无想也有想,在这颠簸闷热的车厢里澄心静虑几乎是不可能的,丰县之捷虽可喜,然不足以解全局之危,今晨吴迥的报,马举已率精兵三万临淮!若不能设法救援,则泗州之围必解,如此则漕运不难通,漕运通则淮南、江南之钱米日至,康承训更可按兵缓图,步步为营。而河南旱情方盛,钱米日竭,此消彼长,可不战而胜!而致此局者,非有他故,乃自己筹算有失! 一失者,不合遣王弘立援吴迥,古人常言,败军之将,没世不复!王弘立锐气虽不衰,然新兴一役,三万而往,匹马独归,可谓德威丧尽,今在其麾下者,谁肯效死?且此人生性冷傲,而吴迥亦是刚性之人,两人必有龃龉的!其过在自己爱才而拙于用才。 二失者,姚周既不援王弘立,于时便当换将,无可代者,便当劝留后自往,而竟乃坐待其败!其过在自己心怯,为和而和,怕见明王与都虞火并。 三失者,不合先击魏博,新军既练,当往军芳亭,使张玄稔分兵助吴迥下泗州,再并力于柳子,则无后顾之忧!魏博之军,本是化外之物,溯其本源,实为藩镇割据之祖,气脉既同,攻之不如赂之盟之,屈己尊彼,推之为主,乃田承嗣、王武俊谋朱滔之故智也,自己竟全然不省!其过在自己书生意气,痛恨安史大乱天下,余孽祸乱国家至今,不愿与之连横,而以为明王所为与之绝然相异,乃陈涉、胡广因戍卒揭竿大泽乡——汉高祖因役徒起芒砀,何其可笑!高祖、陈涉又何曾独抗暴秦哉? 而今日实在无兵可援,康承训在柳子,丰县之兵既难驰援,宿州之兵也不可轻动;濠州之兵由丁从实、欧宗、刘可及散于州县,一时也难收。 且让他忧心者还不止如此,明王离城的这些日子,大司马(庞举直)一直没好脸与他,也不知是怒他劝明王建大号,还是怒他首倡正名授职,以至于父拜子!或者是受了什奸人的言语,总之他感觉受到了轻侮! 突然风声起,车窗外起了好一阵沙沙嚓嚓之声,便有柳叶飞至,周重伸手捞住,还未用力,却已断成了数截,掌中所余,如秋之枯,屈指一握,便为齑粉!他不由地拍窗长叹一声,旱灾,兵灾,百姓何以为生哉! 时溥听响流矢唤停了车子,下马上前问道:“长史,可有什吩咐?”周重合着眼睛没有回答,时溥揖了一下,便要退。周重睁开眼,又将车窗拍了下。时溥转了身,恭谨地立着。周重第一次正眼看这厮,高眉厚额,倒是个有福的人,便问道:“汝唤作时溥?可有表字?”时溥道:“回禀长史,小人时溥,表字汝田!”周重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这名字取得好,姓也姓得好,时乎时乎不再来!”时溥道:“姓是祖宗所遗,名字却是长史所赐!” 周重一怔,道:“何来此言?”时溥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半尺长两指宽的物什,捧着道:“此是长史当年赐名时所书竹简,我娘一直收在箱中,小人入了金龙军,便使将了在身上,一日战死,阿娘也好来寻的。”周重叹了一声,展开赤色厚绸一看,姓名表字,生辰年月,笔笔都是从自己笔下出来的,想了想,道:“你爷莫不是染坊中人?当日老夫因《中庸》之文,名汝为溥,字汝为如泉。你爷却说:泉水清甜,解渴不解饥!问我可能加个‘田’字,因此才有了你如今这个表字!”时溥道:“可小人还是无田!”周重摇颌笑了笑,道:“男命猴,当封侯——有这命造,何患无田!你爷可安?”时溥道:“小人爷十年前便没了,死时一身皮肉都烂了,染坊积下的病!”周重叹了两声,便下了车。 时溥道:“这日头花人头眼,往柳荫下透透气最好!”周重便踱过了过去。一站住脚,时溥便将酒囊捧了过去:“长史若不嫌污秽,可饮此解渴!”周重车中便有酒,还是接了过来,吃一口便递还了。时溥在旁边侍立了一会,便问道:“长史因何事烦恼,小人虽不才,愿竭力以供驱使!” 周重转身将时溥又好好打量了一番,他是个不得志之人,受庞勋所骋后,平生仅有的一二故人便都割了席,因此他还真是一腔烦恼无人可诉,绕树两三匝后,便叹道:“老夫自幼习文,始知人事则有包藏宇宙,澄清天下之志,经史文章,诸子百家,未有不伏诵揣摩,学有所成,自比管仲乐毅!然十载旅食京华,不登一科,穷困潦倒,几于死矣!乞食千里,鹑衣归乡。乡党笑视,双亲已亡。宗族怒我不孝,故旧责我疏狂。是时心死,不有生念。思入空门,终隐都市。不忧苍生,不问世事。束修裹腹,疏食度日。及夫彭门鼓唱,明王车马相聘,老夫鄙陋顿生,死灰复燃,遂起孔圣东周之志。 时乎时不再来! 唐命未改,妄作何益。自出彭城,少见人烟,农亩半耕半藉、半枯半秕,老牛衰妇烂锄犁,走马健儿铦剑戟。壁上蜘蛛织,屋上鸱鸮植!士卒意气隳,白骨垛堞堆!” 周重不说话了。时溥看到他的手在轻轻地发颤,其实,周夫子的一篇话,他并没有听懂多少,“唐命未改,妄作何益”这句话他听懂了,可是城中传说建大号便是周夫子的主意,如何却又变了?如果变了,那他说与自己知道是什意思?莫非他想逃?时溥想了想,问道:“长史是说,明王会败?”周重道:“霸王不出,暴秦不亡;高祖不出,太平无望!明王者,陈涉也!”时溥道:“那小人等如何求生?”周重笑道:“汝等无名之卒,何惧天诛?”时溥便问道:“长史又奈何?”周重再次长声道:“时乎时不再来,又奈何哉,上车吧!” 时溥赶了两步道:“时不再,时溥在!长史何不就此遁去?天大地大,岂无个藏身之处?”周重站住脚,道:“你肯,他们可肯?”扇子一扬,指了指不远处的士卒。时溥道:“长史只管放心,他们都与小人一条心!”又道:“不敢相瞒,小人几个伙伴,还曾想劫了长史去献官军!”周重道:“此富贵不小,何不遂为之?”时溥道:“长史赐名字之恩,我爷娘念了一世,小人也不敢忘!况且长史乃乡党长者,小人岂敢相害!”周重点头,道:“到前面驿中再说!” 马车行了十来里,日头还很高,时溥也不知周重心中是什意思,也怕节外生枝,对一众人说长史害热疾,今日不能行了,便嚷着要了酒,二十来人便大吃大喝起来。入晚时分,人都醉了酒,震天介打起鼾来。时溥便又寻到了周重跟前,道:“长史要走,今晚最好,小人怕有意外,将人都灌得醉了!厩中白额黑马性子最驯熟,可代脚头!”周重道:“公何虑事之周也!”搁了笔,起身谢了,叹声道:“吾之所为,足以留名于史,是可以去矣,只是无以报公!” 时溥拜下道:“愿长史赐数言!”周重捋了捋希疏的颌须,道:“好!望公谨记,明王必败,勿存侥幸,以致丧身!明王虽败,朝廷若不能改其辙,必有继之而起者,公面相不凡,富贵可期,宜持重蹈矩,切勿为祸首,切勿作雷附!”便坐下,执笔写道:“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傲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点着读解了一过,又道:“此《春秋左氏传》所载郑国正卿子太叔之语,可谓居危邦、处乱世之心法,公日诵之,勉强行之,必有裨益!”时溥拜接了,说了几句话便告退了。 第二日五更下地,时溥先去周重房中看了,榻上无人,案上留了一封书子,题封上写着:“明王亲启”,便知道人已走了。收了书子便回了下处,先将两个同里的兄弟陈璠、胡雄唤了起来,扯到门外树下,便道:“周夫子没了!”胡雄急嚷道:“什?”鸟也不掏了。时溥道:“跑没了,只留了封书子!”陈璠一扯道:“田哥,莫不是听了我那话去?”胡雄道:“我便说,不说则罢,说了便合动手,可好?汝田,你娘可在城中,还活得?”时溥道:“不相干,他说庞勋必败,要走,我便肯了!”胡雄便笑,掏出鸟放起水来。 陈璠道:“那也罢了,田哥,现在怎了?”时溥也放起水来,道:“回丰县复命!”胡雄道:“什的?汝田,父精母血养成这几尺的身子可不易,不是我姓胡的染缸子里出白练,便是猪狗也不肯将头往铡刀下伸的!”陈璠道:“这话也是!田哥,乱世无王法,索性一把火烧了这馆驿,劫些钱财往外州快活去,如何?”听着他这个鬼鬼祟祟声腔,胡雄不由地笑出了声。 时溥道:“周夫子与我指了迷津,非但死不了,还有后福!去,唤人起来!”胡雄、陈璠便转身进了房,打唤起人来,无论是对周重还是时溥,两人还是愿意相信的。 从劝周重走,时溥便有了算计,染工的生涯他不想再过,他要做军家,(不是他娘一直扯着,他一早就应了募了,不入官军之募便入庞勋之募)而且要做入得了府衙的军家!要得如此,便要着色。一匹素绢,一旦着色,其价便能十倍百倍,人也是如此!周重乃天册府文臣之首,却途中逃去,而他一个吃搜括入募的新兵却不逃不避,冒死复命,庞勋岂肯斩他?不斩则必当另眼相看,另有任用,以他之能,但有机会,便能出头,若在庞勋败前得个校官,再伺机投归官军,乱平他与他娘这一生便有了着落! 迟明离开馆驿后,一众人都不安心,时溥便提出自己单马先回城,若有不测,众人便各自奔命,否则依旧归营。胡雄便道:“你单马去,死了谁知道?尸也没处寻的!”也上了马。这厮是染坊中挑水的,身大力雄,性子便似他使的木桶,直下直上,满盛满倒,爽快得很!陈璠他爷是缬工,缬得好花彩,陈璠却不肖,把他爷的一手好花彩都缬在了肚腹内,他爷一老,这碗饭毕竟没有吃下,只得做低酬的杂工。时溥是替了他爷做杂工的,却傍着陈璠偷学了一双好缬活。陈璠倒不恼他,时溥有酒肉他张口便能吃,有钱他伸手便能使。时溥也感他的恩,将他当亲弟看待,这时漫说他不肯同去,便是肯自己也得拦下,鸟爪鸡爪,也总要一个向后的! 章24中:逢时对子生奇策,归隐赴战鼠扑狼 当天午时左近,时溥和胡雄便到了丰县,城中因为破走薛尤,又惊走了曹翔,正闹得过节一般,进城便是夹道的彩棚、百戏,鼓吹盈耳,舞蹈缭目。聚看的军士,醉嚷醉呼;货买的商贩,肩挑手提;乞讨的花子,钻来跑去;远观的百姓,牵儿提孙。哪还有厮杀的气味!时溥两个也不敢驻步,直接往衙里去。到了左近,胡雄便勒了马,道:“汝田,活的救不出,死的也给你将回去!”时溥道:“不好你便走,活得我娘便不枉你我的情分!” 牙卒见是接周长史的,流矢往里报。很快,时溥便吃领到了后堂,庞勋正敞楹酒会,曹君长、路审中、梁丕、周岌、李圆、李用等文武在座,舞伎扭摆于中,乐工鼓奏于侧,阶下花树虽是半枯,垂荫弄响,亦颇佐兴。时溥才在阶下立住脚,便听庞勋嚷了一声,丝竹戛然而止,舞伎退出,时溥便吃唤了进去。 庞勋半袒着胸,脸上已有了酒,时溥也不待他问,便拜在地上重重磕起头来。庞勋道:“怎的?长史还是不肯出府?”时溥嚷道:“回禀明王,小人该死,长史没了!”庞勋便跳了起来:“你说什的?”时溥直起身子,低头抬手道:“小人奉命接得长史,昨日过午,长史因天热不适,便歇在了六十里驿,不想第二日五更下地,却不见了长史,只在房间案子上寻得一封书子!”便将出书去,膝行呈上去。庞勋紧着脸接了,展开来看,上面写得密密麻麻,首先说马举将渡淮救泗州一事,再说到自己离府这些日府中的诸务,接着便说到三个失策,最后简简单单说道:“周重庸儒,忝居王佐,陈力就列,实有愧焉。不辞而别,还望明王恕罪!” 庞勋将书子一抟,拔了刀便迫了过去,踹了一脚,低喝道:“好贼,事不如命,竟敢来见,欺我么?”时溥伏地道:“明王,小人何敢,只恐长史书中关系一军安危,不敢不来也!”李圆便道:“明王,人情无不贪生恶死,此子不憨,既失了人,岂不知一走了之?能冒死复命,大为不易,杀之岂不是教士卒背叛逃亡?”李圆、李直兄弟本是府中与庞勋齐肩的军校,说话有分量的。 梁丕便拜出来道:“明王,周重多智而猾,且权重,固非数卒可困!诛之不如赏之,以劝忠义!”曹君长也起身抬手道:“明王,风云际会,有时而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明王出军数日,破走唐贼六七万,威震天下,何患无奇士良佐?”周岌也拜出来请了,周重姓周,他也姓周,不知道还以为两人有什瓜葛。 庞勋默了一会,问道:“周重一路可有话?”时溥道:“回禀明王,周长史上车时便不乐,一路闷坐车中,并无其他言语!”庞勋将刀入了鞘,道:“且下去休息,过后便有赏赐!”时溥拜了下去。庞勋回大榻上坐了,周重这是欺了他呀,或者在嚷着建大号之时便有了逃遁之心!闷了一会,李圆问周重书子上写了什话。庞勋叹声道:“书生肚肠小,不过受了我爷一些责难,竟不辞而别!”笑了一下,又道:“也罢了!诸公,本王欲西击康承训,可乎?”若能败得柳子之军,则全盘可活! 李圆道:“明王,战胜之威,不可失也。今不乘势往击之,马举过淮,则何以应之?”梁丕却道:“明王,天时正暑,赴战非利。末将以为不如且休兵聚食,收掠蚕、麦,然后图之!”庞勋一时也没主意,这时外面报进来,说有一个唤作安文佑潞州人前来投军,却不肯往校场去,在前衙嚷着要面见明王。庞勋欢喜道:“此必是奇士,不可不见!”便起了身。 第二日晨参才散,他爷便来了急报,马举于十八日入晚后三道渡淮,火烧城西大寨,王弘立战死,吴迥率残部退保徐城,泗州围已解。庞勋愣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看,他爷说已将此事掩了,以免人心浮动。教他也不必显扬,急乘胜南击康承训,则犹可一搏,不然大势去矣!(注:徐城,泗州下属县,非徐州城) 庞勋兀自闷了好长时间,也没寻人平章,最终从了他爷的话。令李圆、李直兄弟合势,掠向兖州诸县,牵制曹翔一军,两日后自己押金龙军离开了丰县。两日后到了萧县,南距柳子一百五十里不到。当天晚上,李圆、李直来了报,曹翔留在鲁桥的四千沧州卒,吃李用与朱玫一迫,望风大溃而去。庞勋欢喜无已,战心逾坚,变更处置,定了战期:命留武(在徐州北)、小睢(在徐州东)、襄城等诸寨二三万人于当月二十九日迟明齐攻柳子,同时命宿州、临涣出军佯攻,牵制康承训眼目! 时溥这时已被擢为小校,隶在梁丕麾下,押十队五百兵,其中大半皆是李湘所部淮南败卒。梁丕到底是出身江湖,奉的便是仁义二字,敬的便是敢死汉子。时溥冒死复命,让他感慨不已。几回相接,更看出这厮不仅有胆勇,而且颇有见识,因此逾发青眼了,帐中置酒必然相唤,有事也使他预席。 时溥得了军机,便不由得生了心,一色难言彩,单丝不成纹!他不于此时反侧,更待何时?便于败卒中挑两三个人乖觉的,咬着耳朵将话说知了,遮了眼耳放他们往报柳子。逃兵天天都有的,便是知道少了人也不是什了不得的事! 康承训在柳子已歇兵近一月,魏博之败、曹翔之退,他倒并未大震惊,安史以来,河北三镇为国家立过什功劳?田弘正之功其实也不在渡河击李师道,而在以魏博归朝,阻断了成德与郓州合纵之势!曹翔撤之前虽没有与他通牒,但是撤之后转了牒来,此公是个知兵的,与其妄进,不如安退! 因此,在淮南败卒进入他的大帐前他便已知道了庞勋一军的踪迹,魏博已败,曹翔已撤,北面无警,这狂厮是必将另有所向的。他有想过可能会向宋州,毕竟宣武军大多随在自己麾下,泗州之围已解,直扑柳子非上策!若这厮是奔着柳子来的,倒不如先回彭城,路省不了多少,战胜返乡,于军心民心都大有裨益。因此他对败卒的言语有些持疑,可一问起李湘及扬州的情景,却说得丝毫不差,李湘他见过,便在柳子寨外,死得惨烈!遣出的侦骑很快就证实了淮南卒的言语,小睢的兵马已有了动作。 这时马举也送来了在泗州的最后一封书子,说扬州有警,不得不撤,只在泗州城里留了三千军。康承训是一再遣使往来平章,望马士举(马举字)能乘胜攻吴迥于徐城,再逼下邳郑镒,以清泗州境内之贼,如此一来徐州、宿州必然大震恐,大军迫之,则可有瓦崩之势!可这厮的心眼全在他的本镇,以淮南境内贼势尚盛为由,不肯应声。使了恁多笔墨口舌,却还是走了去,人道马铁锤似其祖,也不过如此的!(马举,善使铁锤,曾祖乃中唐名将马璘,封扶风郡王,赠司徒) 康承训虽是都招讨使,却也奈何不得,他并无指挥曹翔、马举之权,况且扬州若真有万一,不仅马铁锤有吃不了的罪,便他也得吃累,岂是小哉!招集众将平章了一回,众口纷纭,有嚷迎战的,有嚷固守的,甚至有嚷退守鹿塘的。 嚷迎战的以为庞贼其军虽新胜,然其军本是城市白丁,未经大战,今战未久歇,赴三百里来战,只出半军便可战而胜之!嚷固守的以为贼虽白丁,然徐州土风劲勇,不可轻视。且庞贼鼓妖言,托鬼神,足以惑众,出战则击溃魏博便可见一斑。与其迎战于野,不如固守寨内。待其疲弊而击之,可有拉枯摧朽之势也! 嚷退守的以为我能以火攻速下柳子,庞贼便也能以火攻速下柳子,何则?眼下之气候与上月无所异,河风频荡而燥热更甚,故马举渡淮,一火便焚却吴迥之寨!纵使天不助贼以风,徐、宿之军也可随时增援,而我军却无兵可增!曹翔已退、马举已退,不如我军也退,伺机进击,有何不可? 这些话都各有道理,康承训也没有决断。散了后,杨复恭扯着他叔父杨玄质明白告知康承训,绝不可退!康承训点了头,杨监阵没有当着众将面嚷出来已是赐他颜色了,退守鹿塘也确实非上策!我退贼进,鹿塘与柳子又何别?而其势其气大张矣!固守又确实有水火之忧,果有此事,到时全军六七万人马将半死于贼火半死于汴水!出兵迎战,三万战三万则未可言必胜,全军往战则柳子必为临涣、宿州所据,留兵少亦有此忧。且庞贼见大军往也未必肯战,若其引退,届时便是进退两难了! 康承训兀自在帐子里拧了半天还是下不了决心,直到他儿子康传业、侄子康传圭捧了一盘酒肉过来,他才猛然间有了主意,便展了眉头,欢欢喜喜地接了酒盏。他的子侄不少,能克绍箕裘的便只有这两个。饮了一杯酒,他问道:“传业,你阿哥也说要出战,你以为如何?”今日晨参,康传业虽是站在帐外,帐内的话可没漏掉多少,这事他也思想多时了,便道:“孩儿以为莫若固守!这天气旱得紧了,未必无雨。孩儿问了宣武将杨彦洪,往年夏时雨水便不少。且火攻最怕无备,但使寨中有备,风火也无功的!”康传圭道:“这都是未然之辞,攻守势均,宁我迫人,人无迫我!”康承训笑道:“急什,阿叔这里还有一策,斟酒来!”康传业流矢又斟了一杯跪着捧了过去。 康承训接了,品了两小口酒,道:“迎击庞贼,难言必胜,迎击留武、小睢则不然!分兵设伏,迎于要路,先击溃此辈,再雷击庞贼!庞贼知他军已破,我军胜气而来,必然惊恐,不败何待?如何?”康传圭道:“阿叔此谋,可谓通神!”康承训笑着吃尽了酒,道:“戎事如此,人事亦如此,勿以小抗大,勿以弱搏强,方是富贵不败之道!传圭,你好刚勇,不能改时,将来富贵便不如你这兄弟!”康传圭笑了下,康传业道:“孩儿怎及得阿哥的!”康承训便是喜欢长子这点柔细劲,势门子弟多跋扈尚气,因此往往入仕则得罪于贵人,入军则丧命于贼虏,故多不能传家承业!似马铁锤一家,祖父富贵无比,父辈便败了个磬净,到他这身,禁军都不得入,幸是有祖辈故人看顾,才在山南得了个步奏官起了家!岂容易哉?岂不足为戒哉? 庞勋在萧县歇了三天,偃旗息鼓,轻装上路,昼宿宵行,两日后便到了睢水北岸,离柳子不过三十来里。当天中午,空中也不见多少风云,猛然就响起了焦雷,很快便有急雨啪啪啦啦的跳窜下来。闷头睡在帐幕中的士卒也很快醒转跳窜出来,欢嚷不已。庞勋一直在等小睢、留武诸寨的报,没睡,这雨一下他便心里更不安稳了,旱涝相仍,若是雨水频降,前攻不利,睢水大涨,则退无可退了!这场雨一直下到入晚后才停,濉水涨到了胸部。二更便要发军,可芳亭一带还是不见东边诸寨的踪迹! 庞勋心里不安稳,伙着曹君长观了一回天,便使人去唤梁丕、安文佑,梁丕此人虽是江湖盗贼,言行却有士人君子之风!曹君长搭话道:“明王可知梁将军出身?梁将军之父乃李师道所署沭阳令梁洞,李朝东讨,梁洞以县降于楚州刺史李听,爷娘妻子悉为李师道所诛。李师道败死,梁洞迁散职,后得罪去职,郁郁而终。梁将军乃侍妾所生,他爷也没留下什了不得的家业,养不了身子,终究入了江湖。往前人唤他郎君,后来才呼作了梁山狼!” (注:沭阳县,属海州。李听,李晟之第十子,李愬之弟) 庞勋还真不知有这一节的,他只知梁丕是郓州人,曾在梁山坐第二把交椅,与大寨主不相能,便投了微山虎许佶。李朝招募戍卒,许佶吃张实说动,毁寨应募,便随着到了桂岭。这就无怪乎与许佶、姚周的肚肠不一了,毕竟是有些根脉的!正说着话,梁丕大踏步过来了,长身长头,步步生风,既有郎君之仪,又有苍狼之气。 庞勋招呼道:“大山,来看看星斗,明日有雨无雨?”梁丕拜了起来,张了一眼天上,却道:“明王,末将得了些风声,不知当禀不当禀!”庞勋道:“吃口酒再说!”便回了帐。 三人在里面才坐下,也没报请,安文佑便撞了进来,还兀自嚷道:“明王,这厮们拦我,不成疑我是刺客?”庞勋笑道:“职之所在也,无敌,且坐!”这厮本是昭义军校,因性子粗直,吃罪了长官,便投奔了过来。人生得魁健,骑射枪槊更是了得,庞勋那日才走了周重,却来这么个人,实在欢喜,便将他托举起来,唤他作安无敌,使他做了骑军教练使,这次南下更是使他押骑军与梁丕做锋。 举了两碗酒,梁丕便道:“明王,军中有人传说,本月十八日,马举三万军已过淮解了泗州之围,吴迥大败,丧师七八,走了徐城!说得有眉有目,实在使人心惊!”庞勋一怔,道:“此话公从何听来?”安文佑道:“这话也到了我耳,多是康承训使诈!”梁丕道:“是诈倒也罢,若是真,柳子不宜往!”曹君长道:“天垂象,示吉凶。明王军至睢水而雷雨作解,天意甚明,此行必大吉,将军何多虑哉!”梁丕道:“有天意,亦有人事!马举若已过淮,宿州之军便不得动,而康承训必然知之,知之则士气必倍,兵力相当,以逸待劳,我军如何可胜?若连日大雨,睢水大涨,届时欲退又如何可得?” 庞勋点头道:“此正是吾所忧!至于泗州,吴迥与我二十载军中兄弟,果有事,彼必不肯欺我!”梁丕吃尽了手中酒,拜出来道:“明王,纵使泗州无事,末将以为此时赴战柳子非上策!康承训用兵持重,谋定而后动,大异桂岭所闻,非易与也!不如且移军芳亭,令宿州下两万军拔泗州,再返军夹击柳子!”此策不错,只可惜马举已在泗州了,庞勋点头,道:“容本王再思之!”安文佑道:“明王,远攻之师,岂合再思?不疾进则速退!”曹君长道:“明王自有定夺!” 本来庞勋唤俩人来是想告知真情,再平章一下进退的,现在却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不想退,进战尚有胜机在,退守则胜机安在?对于进,要下决心也难。他从来就不是个果断之人,在桂岭时,若非许佶攘臂,他到死也做不出来的。在帐外徘到三更左近,小睢、留武等寨终于来了报,说芳亭乃旧寨,为敌所瞩目,现已于下游过了睢水,迟明必可至柳子。同时,巡河卒来报,说睢水水位已跌至膝部。庞勋扭头问曹君长:“真人,此行果然吉乎?”曹君长道:“明王有茅土之分,又何忧也?”庞勋将头一点,便下了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军令如山,岂可骤改? 章24下:逢时对子生奇策,归隐赴战鼠扑狼 涉过睢水后,梁丕所押八千人马便跑了起来,这时他又不由地想起入晚后在明王大帐里的情形,越想他越觉得明王是有意隐瞒了吴迥败退一事,这让他几乎想将马勒住,便是泗州之围已解,犹有三州之地在掌,何必兵行险着?向前行了十来里路,他忍不过,还是将人马勒住了,传令安文佑押骑前觇,便踢了马往回走。没走多远,时溥便嚷着迎了过来。梁丕勒住马道:“你也好眼耳,可有事来?”时溥下马行了礼,道:“非是小人眼耳好,是将军赐的马眼耳好!”梁丕座下的黑马扯着缰咴叫了一声,似是不以为然。 梁丕叹一声下了马,低着声音道:“我仔细想来,泗州之事当是真,此行非吉!”时溥道:“将军,明王有令,又奈何得的?”梁丕道:“奈何不得也得奈何得,此事关系一局成败!”便转身上马。时溥也不再说话,他劝不转此公,而且也不必劝。梁丕的马一消融在夜色中,陈璠便过来了,扯着他手便问道:“田哥,说什了?”时溥道:“有话说?”陈璠道:“有!我去见招讨,如何?”时溥摇头道:“可还有话?”陈璠道:“偌大的功劳,过后谁知招讨认不认的?田哥,我去便是你去,莫不还不放心的?”时溥将他脖颈一搂,咬着耳朵骂道:“嚷什的?寻死来?风中有声,黑里有鬼,不知么?”陈璠道:“我是怕吃那三个夺了功!”时溥道:“功也得杀胜了再论!”便将这厮往边上一搡,万一吃梁丕劝转了,又有什鸟功的! 陈璠在地上坐了一会,便往回了队里。时溥却一直徘着,想候梁丕的马,若是梁丕劝不动庞勋,那他倒有可能劝动梁丕,若得如此,忧什富贵!可是直到军马发动,也没有见到梁丕过来。行了十里左右,再次停歇下来,他便踢了马往前面去。 夏日天光亮得早,这时已夜色半收,浮光大动,还有些距离便望见了梁字旗,士卒已经在披甲了,大概适才传了令。梁丕正拿着弓,在那里扯空弦。时溥上去拜了,梁丕将头一摇,道:“得了报,襄城军已到了柳子!去罢,裹好甲胄,人足酒饼,马足豆草,好好杀一回!”时溥点头,道:“将军,不可再劝么?”梁丕取箭注弦,拽开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空射了一支箭。又道:“检看好器械,将过来随在我马后!”话音刚落,风声中起了鼓噪声,柳子方面传来的,像是在厮杀了!时溥肚里的话终究没有出口,飞快上了马,梁丕唤他跟在马后大概是好意,要护自己周全。 陈璠听了眼内也生了彩,搂了胡雄的胳脯道:“还是田哥猾贼,这不是好富贵?”便做了一个拽弓的动作。胡雄惊道:“射梁…”时溥喝骂道:“射娘射爷,瞎杵什的,着甲!”翻上马,向后嚷去。陈璠紧着胡雄的束甲索道:“不管他,我射不中,你便使槊上!可别小觑了,这厮猿臂狼腰的,别倒着了他手!”胡雄转身张臂道:“他猿臂狼腰可压得我虎背熊腰?”这厮着了甲确实更显雄壮,陈璠道:“着意些不错的,人不比缸坚,却较布易碎!”递了索子过去道:“松点!”裹好甲,时溥便过来了,却也没说什的,装束停当,便拽了五百步军往前去。 不多时便发了军,梁字大旗在晨风中扯得如熨,梁丕身裹乌锤甲,持辔按刀,神情严重,座下的黑马不鸣不噪,稳稳实实的小跑着。梁丕有两匹好马,一黑一白,黑马口中红赤似火,是所谓千里马,故唤作赤嘴乌;白马眼瞳中有紫缕穿贯,能日行五百里,唤作贯紫白。时溥骑的便是贯紫白,时溥喜欢马,喜欢紫、白二色,对这匹贯紫白更是爱若珍宝,也因此他对梁丕怀有一种感戴之情,射冷箭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 向前急赴了七八里,突然,鼓噪厮杀之声嘎然而止,梁丕勒住了马,嚷问左右道:“骑军可有报?”亲从应道:“回禀将军,无报!”梁丕生了疑:“传我令,全军且驻,整队!”传令的才去,呼报的便过来了,那骑卒到了跟前,滚鞍下马,嚷道:“回禀将军,襄城诸军已溃,敌军数万步军已杀奔过来!”梁丕沉声问道:“可觇明白了?”骑卒道:“将军,小人不敢谎报!”梁丕道:“敌骑何在?”骑卒道:“未见踪影!”梁丕道:“告诉安文佑,将骑撒出去,勿要寻着敌骑踪影!”骑者,奇也,乃制胜之道。 梁丕默了一会,还是使人往后报了,他觉着眼前的情形太蹊跷,襄城、留武诸寨合兵近三万众,便是康承训早已有备,又如何可能击溃于数刻之间。退一步论,康承训纵使全力击溃了三万敌军,又如何敢将已战将疲之军来战?收军入寨,择日出击,方是必胜之策!最令人费解的是竟无敌骑踪影,康承训此前数胜,无役不是借着胡骑之力!正不得解处,突然鼓声动地而起,排山倒海的从前面覆压过来。梁丕急忙呼喝扎阵,这里才有了形样,敌军便到了眼目内,当前的是忠武军,康承训的大纛就在后面。相距两箭之远,敌军停下了,鼓声一止,呼杀声便起,响彻天际,透入脏腑,可以听得出来这厮们是有备而战,绝非仓猝逞勇! 梁丕再次使人往后报去,建议庞勋以中军、后军速撤,康承训以步军当前不动,必然是待骑军包抄。报的一直没有回转,直到鼙鼓声、马蹄声自后掀地而起。 梁丕所疑其实不差,除了襄城一支军,小睢、留武诸寨在两天前便吃了伏,康承训将沙陀、退浑、契苾、鞑靼全部遣过了睢水,远迎五六十里,分部将东面来敌杀了个磬尽。然后踩着金龙军的尾巴涉过了睢水,就等前面步军逼上来再逞蹄子。之前庞勋所接小睢之报,不过是使降俘所为,为的便是诱他过睢水,务要覆其全军! 庞勋没有回应梁丕,是因为梁丕所报的这时他也想到了,他不再有进击之心,可是速撤也未必来得及,果然遣出的侦骑还没有回报,胡骑的鼓角声便已入了耳,后军八千人马可都是轻装,长器甲胄皆在驮马、辎车上!庞勋是老军,他知道铁蹄子与血皮囊相击的后果,一瞬间他真想到了撤,怔了怔后,却拔了刀,大声呼喝,传令布阵,能战方能撤! 才裹了甲的中军将士这时都有些慌乱,他们是往前赴战的,而敌骑却从身后杀将出来,这不须长官说解是人也能揣得出轻重来。缀在后面的可以清楚地听见后军乡党的惨声,可以清楚地望见后军旗帜的乱扯,很快便有人丢了枪盾往东北方向跑,往东南方向跑,一个两个,一伙两伙,似有风在吹,人都成了沙,原本还有些形样的队列都吃撕扯开来。将校踢马挥刀,想要制止,于是起了乱,见了血。这时节,后军溃了,大队士卒没头的乱入了中军,朝前不断冲挤,马蹄子便要到了,背脊后有,左肘后有,右肘后有,他们只能向前求生!庞勋给梁丕下令后,果断扯转了马,若吃乱军裹住,便是上天无梯,下地无井了! 梁丕一直没动,庞勋给他的命令是“殿后”,直到身后胡骑声近,阵前忠武军前压,他才拽旗向北撤,道遇虎狼,旋踵即死;多捱一刻,多活一刻!早撤一步与晚撤一步其实都一样的,他就没想过今日能全军而退,当然他也没有准备死在这里,刘八面(刘丰)他不做,还没人值得他去死!彭城百姓怨恨自己这一伙贼出身的不少,自己于这厮们也没什情谊,愿随则随,愿降则降,都由他们!经此一役,庞有功的王霸之业也到头了! 士卒一时便似坠在了激湍之中,也不知如何才能逃生,便有意无意地望着梁字大旗跑。时溥也是如此,除了随着大势向前跑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溃退,感觉就像跌进了狼窝子里,哪里都是牙爪,稍有迟疑便会吃狼撕咬下一块肉来。这是真的,不断有人嚷叫来拽他,不断有人来攀马,识的不识的。他挥刀左右砍,马蹄前后踏,识的不识的,他也顾管不得,他不想死于人足马足之下! 忠武卒与沙陀骑前后卷杀入贼军,一如柴刀入枯林,一如秋风扫落叶,所击无不破,所向无不靡!康承训稳坐金鞍之上,手捋花须,脸映朝日,如饮美酒,如赏女乐,胜局已定,一切如算!当他眼前变换成一片腥臭的寂静时,他以一种欢快而沉着的声音下令道:“传令诸军,勿再受降,尽贼而后止!”说完向安文佑道:“非老夫不仁,不得已也,一来徐人倔强,非杀固不足以惩恶;二来天旱粮贵,漕运未通,军中难以处置!”安文佑道:“徐人从反,死有余辜。末将不才,愿效犬鸦,一扫战场!”康承训道:“罢了,乡党杀乡党,大悖人情,老夫也何忍的!” 梁丕的马很快,而且随着落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马是越来越快。陈璠的马却越来越慢,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随这畜牲扑跌在地,死于乱军之中。若要得活,最好是离了大队,择一个人少的方向跑。可他还是不甘心,眼看梁丕就要逃出他的视线,前面却突然勒住了,也不知何故。 陈璠目了胡雄一眼,踢马向前,弓矢一直在他手上,看得准了,便拽了弓。胡雄喊了一声时溥,便听得梁丕大嚷道:“有伏兵!”声未止,箭雨大下,喊杀声暴起。梁丕挥槊作格,突然脊背生痛,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栽下鞍去。人马即时大乱,陈璠座骑吃了箭,也乱窜起来。胡雄还要抢着上前割头,吃时溥一吼,也流矢勒转了马。 章25上:逞英雄兄弟赴难,行仁义各有怀抱 泗州城西三十里处一个芦苇荡子里,不知什时候舣了一艘官船,这种官船在往常太平的年月里,淮水边上的百姓是很熟悉的,携家带口的官人多是乘这种船南来北往、东下西溯的。可自从那庞勋下了濠州以来,淮水上的大小官船便绝了迹,偌宽大的水面全成了渔舟鱼鸟的世界,这船儿又不破烂,全舷全桅的泊在这里,如何不惹人耳目?淮水边的百姓有捕鱼过活的,也有横江抛索吃刀口饭的,疑得紧了,便有人提了尾臂长的季花鱼吆喝过去。艇子还未挨近,那船舷子里便嚷出一个着殷色花罗的年青汉子,曹濮一带的口音,眉眼虽怪,意态却高,若不是贵家得用的小厮,便多半是个土豪郎君。 无人一船空,有人则有财! 心胆泼恶的便起了恶念,一天入晚后,月光水色清清亮亮的,三只艇子便划了过去,官贼打军贼,杀人不须黑!钩索咬住了舷,很快,十来只赤脚便跳上了甲板。不想桅竿底下倦卧着一赤条条的大汉,毛手毛腿,脖颈至脚尖,尽是鼓鼓囊囊的牛马筋肉。几个人见了不免胆怯,对了几眼,还是举起刀叉扑了过去。第二天,下游不远的渔民便发现了几具眼熟的尸体,传道了几天,知道是小鬼撞了阎罗王,荡子里盘了恶蛟龙,官船上的多是军贼的细作,要觇马相公(马举)什时渡淮,于是纷纷将船划得远远的,不敢再生他肠! 这天晚上三更过后不久,黑静的水面突然起了鼓声,不多会,官船上甲板上便慌跳起一个健壮汉子。这汉子穿着一件缁色僧袍,领子扯了个半开,露出右边一块胸,袍裾左边一角纳在革带里,里面没有着裤,脚也是赤着,人到了船头,一双皂靴还颇整齐地搁在桅杆左近。这汉子侧着耳听了一会,便飞也似的往船舱里跑。路过一个舱室便飞快敲上一下,直到了主舱室门外他才住了脚,敲了一下,缓声唤道:“哥哥!我唐莒呀,东边响了战鼓!”里面便有人哦了一声,很快门就推开了,这高大汉子道:“去唤季逵,在船尾!”便兀自往前面甲板去了,手里还提着腰刀。 这汉子原来唤作徐唐莒,名字是他爷给取的,他爷也是念过一些书的,只是不成器,后来机缘凑巧,在汴州一处野寺过夜,偶然间在佛座底下得了一本《唐莒神术》,揣摩一番后,便与人看起相卖起卜来。后来便在濮州城里治了宅娶了妇,养下孩儿来,便取名唐莒,小字佛赐。知他命造多奇,结局堪忧,未断乳便寄名做了佛弟子,法名昭德。后来徐唐莒在江湖上有了名,便有了浑名徐佛子。佛子便是罗汉,罗汉能杀人,也能渡人。(注:唐莒,战国梁人,以善相名世) 徐唐莒便到了船尾,不想黄皓也睡在这里,还学着样脱了个干净,却不蜷,仰着。他笑了一下,过去踢了一脚:“鸟割了!”这矮汉即时跳了起来,嚷道:“徐叔,唬杀小侄了!”徐唐莒道:“你可露丑了!”黄皓扯嘴一笑,拾起了作枕的花罗春衫,边穿边道:“小是丑,大是宝!三世修身,十世修阴!徐叔,侄子这宝来得可不易!”说完都笑了。 那一个黑大的却踢不醒,徐唐莒叹道:“前些天不是你,这厮头吃人割了去也不知道的!”蹲下揪着耳朵大嚷道:“季逵,哥哥急唤!”季逵嘴里唉了一声,便坐了起来,脸眼都还懵着,一颈的油汗。黄皓拾了袍子递过去,道:“季叔,怎睡着的?这水黾子咬得我一身皮痒!”徐唐莒与他抱了两柄斩首刀,季逵边走边穿,问道:“这是战鼓?”徐唐莒道:“战鼓!” 前面甲板已站了两个人,正在那里窣窣铛铛拾掇着勾索什的,一个魁梧,浓眉大眼,半脸挂须,气质雄毅;一个墩壮,背宽腿粗,眉尖嘴尖,神态活泼。黄皓唤了声“王叔”、“蔡叔”,徐唐莒问道:“尚大、彦威没起?”墩壮汉子道:“没起?都下艇子了!黄大郎,你留下看船!”黄皓笑道:“蔡叔,为什呢?王叔,我得随!”那魁大的道:“大侄,你随了来便得听吩咐!”黄皓道:“王叔,那我随来做什的?我也不只为尚二叔的!”话未完,人已到了右舷外。左舷外便起了一个声音:“二哥,我看随了去的好,多双手多柄刀!”黄皓道:“尚大叔这话最好!侄子福长命大的,必无他事!”落了脚,对着艇上的筋瘦汉子一笑,唤了声“楚叔”。这着宽袖袍的瘦长汉子没有说话,只将头点了点。 徐唐莒跺着脚上的靴道:“哥哥,也罢,他猾贼得很,出不了事的!”蔡温球道:“我看不去的好,有灾有厄,鬼神作恶,说不定的!”那姓王的道:“这是探虎穴取虎子!没事自然是好,我与他三叔(黄巢)又不是当年了!”徐唐莒接过弩,道:“人都下去了,不使他上城便是的!”季逵一直在旁边哈欠,没掺进去。这王姓的汉子不肯罢,下面却不吭声,蔡温球这边放了艇子,便也只得作罢,越早赶到城下越好。下到了水里,三艘艇六支桨便顺着水划动起来,风中的鼓声愈发汹闹了,隐隐还能听到喊杀声。 这姓王的汉子其实也不是别人,正是名声狼藉的王仙芝,他是濮州人,在黄河边生,在黄河里长,在黄河上糊口过活,弱的不欺,强的不怵,见善他护,见恶他怒,因此上千里的黄河地面上都知道了他的名字,爱他敬他的称他是“黄河大侠”,恨他憎他的说他是“江湖巨盗”。也因此为声名所累,远的不说,便说这年初的事,好好的太平世界,突然就反了徐州!反了也就反了,其实也干人不着,他也还是伙着他一伙兄弟走他的私盐过活。(注:唐时濮州在黄河南岸) 不想,微山虎许佶遣人寻了来,想邀他入伙,王仙芝一口就回绝了,人唤他“大侠”他受之有愧,人唤他“巨盗”他受之有耻,名声不能再恶了!这些年来,多少山泽里好朋友邀他入寨坐把交椅,他都不应的,更何况是入乱军作“反贼”!便如此走盐过活就好的,妻子不饿,兄弟不闲,周得人急,吃酒带咸,遇赦能除罪,落了官衙手也不过掉自己的脑袋,牵累不到宗族! 不想,郓州城里来了高相公(高骈),到府便下牒州县捕他,他与尚君长只得带着这伙兄弟连夜往齐州、青州一带逃。这是贩盐的径路,一路都有好朋友款待的。不想到齐州第一个落脚处,那里便空了,一打听,都说是往徐州寻富贵去了。尚大的兄弟尚君让便嚷了起来:“官不叫人好活,反了又怎的?不倒得便败,不倒得便斩了头去!”王仙芝不肯,道:“大义是忠,小忠是义,忠义其实难分!江湖上走的,人杀的,人吃得,便犯不得义!” 不想,一天起来,便不见了尚二和楚彦威,几个人说论了一番,都猜是往徐州去了。追了两天不见人,尚君长说罢了,王仙芝便也罢了,要追到徐州城里,许佶那厮便得死抱着不撒手。而且以尚二那贼劲,想去便扯不回,想躲便寻不着。再说有楚彦威随着,彦威年长,性子沉着谨慎,多少能给他遮些无妄之灾! 不想,这无妄之灾就来了!一日夜里,楚彦威寻到了落脚处,开口便是尚二落了官军手,半死不活地吃钉在了泗州城楼上。细问才知了经由,那日不告而辞后,两人一头便撞进了彭城,许佶见了欢喜不已,在城中歇了两日,问了俩人的意思,便予了两匹马遣到了吴迥军中。吴迥却不欢喜,眉眼冷得很。后来,那王弘立过来了,眉眼更冷。尚二便受不得,说他与王弘立年岁相当,王弘立杀得出来,他如何就杀不出来?那广陵大侠辛谠不过是一半老老子,以一人之力便存得泗州城,他尚君让如何就破不了泗州城? 简直是狂了心,江湖传言:辛谠力能分斗牛,空手断牛角!腰间芙蓉剑,鬼神莫敢捉!腹中诗书简,王侯交相荐!掌上笔墨砚,敢断太后案!自徐州乱军围城,辛谠已是五次杀出重围,五次杀进围城,不是请来救兵,便是搬来钱粮!这可是眼目所见的,他尚二如何及得的? 可就是不听劝,硬闯入了大帐,请率敢死之士百人夜分入城,烧城斩关,以纳大军!吴迥听后是大喜,即口允了。楚彦威既扯不住,度其必败,便没吃那碗血酒。果不其然,城中火不见起,第二日便吃枷在了城楼上!楚彦威跪请设法解救,吴迥却扯了弓要给众死士一个痛快,幸是吃人劝住了。实在思不出法来,得了间,楚彦威便逃了军。依着约记,寻了过来。 尚君长听了将脚一跺,嚷道:“自寻死路,也罢了!”王仙芝却道:“便救不了人,也要将了尸回!”莫说他与尚君长是总角之交,自来就看得尚君让如胞弟一般,便不是,但唤过他一声“哥哥”的,他也得与人去,不然侠是什侠?义是什义?几个人平章了一回,无非就是三条路,一是找许佶,帮着那吴迥将城子打下来;一是求人情,黄河大侠、广陵大侠,一北一南,虽不相识,但彼此闻名;三是寻穴隙,神鬼不知的将人偷出来。 第一条路王仙芝不走,走了也未必便能打下泗州城,军伍不比江湖,不是几柄刀枪就能了事的,尚二便是因这落的难!第二条路走不通,江湖传言辛谠曾做过钱谷判官,因廉劲无私为人所挤,遂辞官不做。彼在此等事上都如此强直,更何况私纵贼军之事?于是走了第三条路,只要两军战起来,便有间隙可钻! 章25下:逞英雄兄弟赴难,行仁义各有怀抱 可到这芦苇荡子里这些天来,吴迥并未下大力气攻城,像今天晚上这种鼓噪声更是闻所未闻的!离城十里远近时,便望见水面上丛密的火光不知如何的延到了岸上,城西一带扑起好大火光,越近,岸上的火势越发炎冲,水面上的火光虽是稀了,却未断绝。似乎是淮南的官军在渡淮,前军已得手,后军还在水上。 “哥哥,不好就撞上军船了!” 蔡温球嚷道。王仙芝道:“但进,勿先犯人!”六支桨没有停下来。没多久,果然就撞上了,一条渔船横了过来,却也没人,只在船头插着臂粗的火炬。左近又分明有人声,向前行了几里,才明白了机关,这些官船大概是十艘一队,一大九小,以绳相系,只有中间那艘大的有几个人,点的火却最小,拽索使长竹篙来回得操弄那些空船,这大概便是兵法上所说的“虚张声势”,若不明底细,还真是吓人,一万军便能诈出十万来! 整个水面上都乱着,王仙芝这六条艇子又没燃火炬,自然不惹眼。泗州城这一带几个人都是来觇过的,这时见城西、城南一带尽是火光军马,便径直划到了城东,这里竟然是一片黑静,火光全在城上。几个人摸到了墙脚,将耳贴着墙左右听了一回,王仙芝择了一处,徐唐营钩索缚了矢,合着起伏的鼓点,一箭射了上去,索钩落下,鼓声恰 好涌起,又候了一会,不见城上有动静。 楚彦威便第一个上了索,他臂长足长,身骨轻捷,惯会飞檐走壁,又加之厮杀时泼得命,江湖上心巧的朋友便颠倒着予了他个“飞燕子”的浑名。也是确实如飞,眨眼人已在半空!黄皓便要上,腰上却吃拽住了,王仙芝低嗔道:“莫坏事体!”黄皓便不敢动了,他虽在江湖上走得不多,可是什门道他都懂的,像王二叔这一伙有年月的兄弟,干起事来自有讲成的规矩,不是客气,因为这便不是讲客气的时候!很快,楚彦威便抛下一根索子来,王仙芝和季逵同时上了墙,季逵虽是个牛马身量,看着山粗铁沉的,可这厮气力大得惊人,并不落人,唯一不美的是腿脚上没轻重,踩踏得墙土啪啦啦往下跌。黄皓是第一次见,不由地轻声叹道:“季叔是搬得城动,踢得城穿呀!” 蔡温球嗔道:“莫言语!”黄皓挨到尚君长身边道:“尚大叔,侄子什时上?”尚君长道:“你随着我!”王仙芝两个上去了,很快一根索子上下拽动了三下,徐唐莒便上了墙,蔡温球丢开了手,看来上面的情形不坏。 黄皓以为尚君长怎么着也得上城的,毕竟血脉胞弟在城里不知生死,没想却只是转着头立着不动!他这次半道随着来,一是为了尚二,二是想瞻瞻辛谠的风采,人都说广陵大侠生得短瘦,撑长脖子才及一般男子,他娘的,果然如此,他黄皓便也不羞做个曹州大侠!耐了好一会,见上面什动静也没有,便道:“尚大叔,侄儿上去觇一眼!”尚君长恶着眉眼嗔道:“闹什的?”黄皓笑着点了点头,转了转,靴尖寻着一个石块,看着蔡温球身后便踢,蔡温球猛听得身后响,横刀转身去寻。黄皓却猫似的窜上了墙,他也不是闹,这四下无人,多一个在城上要便宜得许多的! 尚君长、蔡温球又不敢嚷,也只得由他去,也真不愧是“耕读传家”的! 黄皓翻上城头才知道徐唐莒便左近黑处蹲着,十步之外便有四五个泗州卒,在光亮处靠墙歪在一起,他还以为吃抹了脖子,脸眼上都污着血,却听见了低沉的酣声,竟是睡着了!徐唐莒向他斜对的黑处指了指,意思是要他蹲守在那里。黄皓蹲了过去,又左右张看一回,发现整个城头便没有走动、站着的军卒,似乎都睡了过去,耐了一会,便兀自猫着腰蹑步往北走,北城还有些动静的。 走到马道口(注:城墙上下坡梯)冷不然便撞出一个黑影来,黄皓吃惊,借势便往后退,却是楚彦威,心落了肚,脚却踩在了一军卒脚脖子处,这厮竟没有动静!楚彦威怒瞪了黄皓一眼,嘴里向后嘬出两声低响,便兀自向前走了。王仙芝接脚就上来了,背上背着人,也向后嘬出了两声,挥手示意黄皓退。紧着季逵也上来了,一身短后皂袍,脚下生响,猿臂长刀,张得如翅,一身杀气,怪道江湖上人唤他“二夜叉”,一只夜叉也没这凶势的!季逵咧嘴一笑,站住了脚:“走前!”黄皓见并没有追赶的,道:“季叔,我不走了!”这回泗州的围多是解了,瞻了辛大侠的真面目再顶着日头出城不好么?谁又知自己不是围前便在城中的? 季逵将刀一拦,右刀入鞘,手便抓了过来。黄皓一个斜步,矮身便往他右侧抢,季逵没捞住,人已到了身后。黄皓道:“放心,出不了事的!”季逵刀一拦,又往前扑。黄皓要往马道上跳,又怕季逵来追,他身小容易骗人耳目,季叔可难,只好退避。这时,便听到一个北头传过来一个苍劲的声音:“马相公尚未入城,何可懈怠如此!为山九仞,巧亏一篑,汝等未曾闻乎?”一个声音便请罪。黄皓对季逵做了一个手势,飞快赶到了转角处,便又听一个声音道:“辛公,围城七月,士卒面目生疮,疲病已极,今贼已败走,当无大变故,歇着也罢的,啊?”那人便道:“刺史有命,辛谠岂敢不从!”又道:“北城付尔等,我往守东城!”便往这边过来了,后面两个火炬随着,照得身影丈八金刚也似,而人确实不高不大。黄皓喜得愣住了,猛然腰上一紧,身子便起在了空中,拿他的是季逵。 徐唐莒最后撤,人还在墙上,城上已嚷了起来,脚未落地,索子已是断了,紧着便有火把抛下来,箭很快就啸着扑下来了。七个人有惊无险地上了艇,艇不向上溯,顺着水向东。尚二还活着,只是烂了一身皮肉,众人的心情都欢快起来。黄皓是厚颜少耻,上艇前挨了责骂,这时却击着船舷笑呵呵地唱嚷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广陵有奇侠,一剑存孤城。吾亦五尺余,当为曹州龙!”王仙芝道:“好文采,好志气!”蔡温球道:“上得长安金榜了!秀才,你三叔是什时去的长安?”黄皓长叹一声道:“庞勋、许佶去桂岭的次年,五年强,六年弱,重阳发的!上马前还呤了一首诗…” “可说什时得进士回转?” 蔡猴子这话问得有刺了,王仙芝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长阔着来!”徐唐莒道:“黄三哥是什时生人?”王仙芝道:“文宗皇帝戊申年(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八月十五日。”黄皓道:“二叔好记性的,我三叔是土猴(注:戊为土,申为猴),我是水猴(注:黄皓壬申年生,壬为水),在家可了不得,专一克我!”季逵道:“你阿叔有盐不贩,为什又做进士来?”黄皓还没回话,不知哪条艇子响了一下,大概是吃漂下的浮尸撞上了。 “还没做成来,季叔!” “啊呀,有鬼!” 黄皓话未落,蔡温球便嚷了起来,“扯我桨来!”尚君长道:“扯上来!”他俩与楚彦威同艇。蔡温球流矢去捞桨,先惊脱了手,不想使力猛了,人栽了下去。尚君长即时便跳了下去,这厮水性不好,水速不慢,容易出事的。楚彦威捉着桨,很快,蔡温球便露了头,已呛了水。尚君长却又沉了下去,黄皓、季逵将艇靠过去,众人倒也不急的,尚大可是黄河中的一条长龙,风浪里也敢去的。不多会,人便在季逵艇边露了头,手上还挟了一个。季逵也不多问,抬手就将挟着的拽了上来,是个军汉,肩上还有甲。 蔡温球道:“哥哥,怎的还捞上来了?”尚君长道:“天活我兄弟一命,我活人一命!也是彩头!”蔡温球道:“彩头?死船上就晦气了!”黄皓笑了笑,他从他几个叔叔那里听过一些江湖上的老话,说尚大血气盛时浑名唤作“无常贼”,恶得很,后来丧了妻儿,性子才厚了。可适才这话,依旧是侠皮鬼骨,不敞亮! 天色大明,人也上了岸,这里离泗州城大概有三四十里远近了,不远处好像是渔村。寻过去,屋舍完好,人却不见,大概是避兵走了。王仙芝便歇下来,给尚君让上了金创,又到了军汉跟前,徐唐莒已经将金创给上好了,见了便道:“哥哥,这彩头倒是有些仪表,像个有来历的!”又问道:“尚二可醒了?”王仙芝道:“还昏着,都是有来历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到了入晚时分,那彩头先醒了,王仙芝过去看时,人已下了地,嚷着要拜恩人,竟是青州口音。王仙芝一站住脚,这汉便一头磕在了脚下,哭谢道:“小人诸葛爽,拜谢恩公如天大德!”王仙芝笑着相扶道:“也不值得相谢,江湖风波恶,谁也有个急难之时!诸葛兄弟,王仙芝有礼了!”诸葛爽听了,啊呀一声又拜在地上道:“公定是黄河大侠了,小人在青州久闻大名,只恨无缘相见!”王仙芝将人扶起,让他在草榻上坐了,问道:“兄弟是青州何处人氏?如何却在这泗州?” “小人是青州博昌县人!” 诸葛爽叹了一声,道:“穷寒之家,爷娘早亡,亲戚无依,无以存身,遂学俚讴,卖歌糊口!一日可幸机缘凑巧,佐酒衙中主典,主典见小人声宏骨壮,应对得体,遂荐为衙中役卒。正得着些好处,也不知如何便恶了县令。一无罪过,再三受笞。小人耐不得,也愤不过,遂弃职不做,仍从旧业!凡人之情,最喜趋炎附势,最好落井下石。见小人得罪县君,便都来作贱小人。小人无奈,只得出走。流落多时,都不如意。徐州乱起,遂入乱军。当时以为,那绛侯周勃未遇,也曾吹萧俚讴,也曾材官充卒,安知我诸葛爽不能如是?”说完,便摇头自嘲起来。 王仙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安知公不能如是!”蔡温球一笑,走了出去,一个军汉说话恁的拿腔拿调,自己要是那县令也得使杖打出他屎尿来!楚彦威在旁道:“朋友,你可知道尚君让?”诸葛爽道:“如何不知道,烧城的死士!”王仙芝道:“他便是我兄弟,人昨晚救了出来,水中捞你上艇的便是他胞兄尚君长!”诸葛爽又啊呀一声,便要起身往拜。正说着,尚长君便进来了,受了拜,便对王仙芝道:“我看尚二情况不好,索性便往淮阴处,兴许便有好医好药!”王仙芝点了头,问诸葛爽是随了走还是回军中去。 黄皓道:“兄要封侯,乱军可归不得!”诸葛爽默了一会,抬头道:“我还得回去,背主不忠,弃友不义!”王仙芝揖道:“如此方是大丈夫!”当即予了金创药、盘缠,便辞了去。 章26上:鸦犬争食不自由,狂童狡士展歌喉 诸葛爽伤在上身,腿脚没事,歇了一晚上,第二天浸早便走了回头路。也是时运不济,本来他是在李直麾下,一直在滕县一带与曹翔掐着,他也因着战功做到了小校,押着五百条抓刀捉枪的汉子。王弘立单人单影败归彭城,明王要合三千军与他来援吴迥,下帖调李直千兵,他便算错了!以为滕县这一支军以守为主,难以出头,泗州围攻多时,破之不难。而一旦拔下,军马过淮,军功战绩将俯手可拾!且王弘立屡立大功,军中皆称其有韩白之才,周勃不随韩信战,哪得功多封绛侯!流矢嚷出来应了。 没曾想泗州固若金汤,营里却将帅不和,便是昨天晚上还闹了一场。现在看来开始王弘立是对的,若不尽敛兵屯于城西,便不至于一把火烧得全军溃败。后来吴迥是对的,应当从速撤往徐城,便不合向水边扑,军心都乱了,还扑什鸟!淮阴侯受得了胯下之辱,王弘立却受不了再败之耻,也不知临死之际有悔无悔的!他是悔的,当时若夺路而奔逃,何至于丧尽一众兄弟?但愿神佛护佑,也脱逃几个来! 因存了此念,诸葛爽便一直循着水岸走,当时随他跳水求生的不少,或者有吃漂上岸的。一路行过去,既不见烟火,也不闻人声,水鸟扑的很急,叫得很远,半枯的芦苇受了风,便刺刺喀喀的作响,东边始终不见亮色,一切都显着凄怆色。大概走了十来里路,前面出现了一个水湾,上面有鸦在低盘,还能听到犬的呜叫声,诸葛爽心中不由地一喜,加快了脚步,前面活人没有,死人当是有的! 乌鸦听到了喝声全都盘了起来,两三只野犬却还在那里呜呜昂昂的撕咬着,直到人到了跟前,才猛然窜了开去。地上是三四具尸体,头脸都没了形样,露了骨,也不知是谁,诸葛爽出了一回神,抹了两把泪,拜了三拜,便抱着尸体往淮水里去,嘴里吟唱道:“人间多苦,去从神居。魂兮有知,乘波归徐。鱼虾鬼物,勿坏其肤。严如律令,阿弥陀佛!”搬了四回,便站水中唱了四回,正脱了袍裤在拧水,耳内便有了人声,西边过来的,像是有人在追,有人在骂。他胡乱将袍裤穿上,拔了短刀便寻了过去。 没多远,便望见了一条游艇,插着淮南的旗子,正舣在岸边,诸葛爽急忙将身子一矮,躲进了芦苇丛里,再伸头看时,游艇上已多了三四个人,大概刚才上了岸。一会,游艇离开了水岸,竟是回转了。这时,芦苇丛里却又撞出一人来,击掌跳脚大嚷:“不孝子孙,祖宗在此!”这厮声音可不老,木木楞楞的,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当诸葛爽以为这只是军士间的耍子时,便听到了箭声。那少年郎跳着用刀遮格,继续大嚷道:“好乖孙,来!来!来!”那艇上也骂,真个回转了。少年狼叫着向这边跑,见淮南卒上岸便又跳进了芦苇里。 诸葛爽也缩回了身子,这厮莫不是失了心了,只听人说送鬼,他却招鬼!正侧耳听着动静,前面芦苇猛然开了,那狂厮竟到了眼前,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过长得比一般成年男子还有高出半头,筋粗骨大,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劲气。两人都吃了一惊,很快,少年脸上一笑,手向后一指道:“杀一场!”在他肩上一按,便跳了出去,又是舞手舞足地喊骂。很快箭又过来了,少年又跳进了前面的芦苇里。诸葛爽也做好了扑杀的准备,自己就是一支伏兵,若能合力夺下这船倒有许多便宜!那淮南卒近了,艇也近了,几杆枪没头没脑地搠了进来,人却不进来。一会,便听见那艇上在呼:“罢了!罢了!狮子搏兔,不如吃素——让这小畜生多吃几口草料!” 淮南卒才上了艇子,那少年又追着嚷了出来:“不孝子孙,嫌肉少?你一屋祖宗都在此!”淮南卒不再理会,艇子离了岸,却猛然放起箭来。诸葛爽冷不然便中了一支流矢,正钉在左膝下,痛得跌坐在地,挣也挣不起来。一会,箭止了,那少年骂骂咧咧地寻了进来,见诸葛爽中了箭,将手一鼓道:“射得好,射得好!”诸葛爽着恼道:“小兄弟,这话可不仁义!”少年倒上来踢了一脚,道:“你他娘仁义,为什不扑出来?”诸葛爽道:“我一柄短刀,他三杆长枪,艇上还有箭看着,我神佛下世来?我便扑!”少年腰刀指了过来,道:“男子无鸟偏有妇舌,最是可杀!爷这柄刀,以一敌三,空拳夺的!”诸葛爽将刀尖一拨,将手举过额头,揖道:“我是无此神勇!”少年笑了一下,收了刀。 诸葛爽掏出一瓶金创药抛了过去,道:“兄弟如此骁勇,必不可少金创药!”少年接了,将这官样的长汉打量了一番,恍然道:“我识得你,王弘立旗下的校官!”诸葛爽点头,长叹道:“王将军没了,战死了,我一队兄弟也没了,寻了十来里地,全尸也不见一具!”言毕又抹了一把泪。少年咬着牙道:“王弘立有鸟,只吴迥那厮可杀!”便兀自走了去。 诸葛爽敷扎好伤口,挣起来走了两步,便跄跌到了地上,芦苇丛里本不好下脚,左腿又使不上气力。正无可奈何之际,那少年却又到了跟前,丢过来一根腕粗的木棒道:“你肯随王弘立战,便是有鸟的!全尸前面三四里处便有,还有几具半活的!”诸葛爽大喜,流矢拜道:“小兄弟此恩,诸葛爽没齿不敢忘!”拄杖起来,又揖了揖手,问道:“敢问兄弟高名大姓?”少年仰脸道:“姓郭,名汾阳!”诸葛爽道:“姓得好,名得更好!郭兄弟,若不同行,就此别过!”少年将头一点,却随在了后面。 诸葛爽也不奇怪,这少年他才见第一眼便知是个游食市井的,他很熟悉这种人,这厮们多是自小亡失了爷娘,无依无靠,这里乞上一口残羹,那里偷上一枚热饼,受尽了人间的冷落,遍尝了世上的苦楚,侥幸长成,便养成了个乖张情性,蔑视礼法,无所不为,杀人不必为仇,救人不必为恩,全凭一时的意气!若犯下了什大事体,侥幸走脱,便更名换姓,亡命四方。他敢断定“郭汾阳”是个假名,随着自己也未必有好意! “王将军麾下原有个姓郭名真的,可与兄弟相干?” 郭汾阳道:“不相干,我是青州人,隶在吴迥旗下的!”这口音倒惟淮西一带的,诸葛爽道:“怪道眼生,兄弟是独身投的军?”郭汾阳道:“是来!你不知的,当朝宰相有一房亲戚在洛阳,这房亲戚又有一房亲戚在汴州,这在汴州的又有一房亲戚在青州,有田万顷,有钱万万,豪奴狗马,赛过乌雀,好大权势,连节度相公也畏他家的权势,我却看他不过!一日,这家郎君从了一队男女过酒市,喝狗骂娘,挥拳使杖,看得一世无人。我便怒了,无心饮酒,拔了短刀,楼窗里跳下。那马吃惊,将短命鬼掀翻在地,我踩住便搠,如屠鸡狗!起身四顾,无人敢近,便飞身上马,长啸出城!”诸葛爽道:“快哉快哉,是英雄事体!”这事或许不在青州,或许也扯不到宰相,可这厮闹市杀人是一定有的,在博昌这种事便有过的! 郭汾阳道:“当时是快哉,过后便不快哉了!这短命鬼家权大钱大,又使州县捕我,又使刺客来杀,赶得阿爷好苦!正没奈何时,哎嘿,庞勋反了徐州!”诸葛爽道:“富贵之人,绝境逢生,乃古今常事,兄弟他年腰金穿紫,可别忘了故人!”郭汾阳大笑,道:“你寻了全尸可回徐城?”诸葛爽点头,郭汾阳道:“回什鸟的,庞勋成不得事,不如随我走,寻一处好山林,立寨为王,第二把交椅与你坐,可好?”诸葛爽笑,郭汾阳道:“笑怎的?当年诸侯亡秦,刘邦年长,项羽力雄,可见了这阿弟还得下跪膝行,你我也当如此!” 市井中长成的孩儿,便是熟这些古人古事,诸葛爽不笑了,道:“兄弟,非是嫌交椅短小,背主不忠,弃友不义,不为这我今日也不在此了!”郭汾阳说声“罢”,转身便走。诸葛爽唤道:“郭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敢问个真名姓,他日名扬海内,也好教诸葛爽知道是故人!”郭汾阳头也不回的嚷道:“小爷单名禹——禹乃鲧之子,真是我之父!”言未毕,身影便吃芦苇遮没了。前说不识郭真,现在又成了郭真之子,看来“郭禹”这名字也未必是真! 没走多远,前面便有乌飞犬吠,隐隐还有人声在喝叱,惯吃人肉的鸦犬性恶得很,对着活人也敢龇牙扑啄,诸葛爽也顾不得其他,遥遥地便嚷喝起来,他的声音洪壮如钟,那犬声即时便静了,紧着便听到一个哭声在大声嚷喊:“哥哥?哥哥?来救刘经了么?”诸葛爽大喜,流矢应了。刘经是徐州人,在滕县时便与他作副,为人憨诚勇敢,与他大是投缘,一直便以兄弟相称。昨夜吃淮南军迫促,更是为他殿后,天可怜的,竟然还活着!拨开芦苇,便看见刘经正往自己这边爬着,模样很是吃力,似乎失了大半截身子。诸葛爽跌跄过去,便哭在了一起。 哭了好一会,刘经头向生一撇道:“他们多是活着上岸的,都咽了气。不得一军汉引走官军,我也见不着哥哥了!”诸葛爽心中一动,问道:“那军汉可是唤作郭汾阳?”刘经道:“也不知名姓,须也没长,是个少年郎!他说我活不长了,我也觉着活不长了,肚肠也破了,哥哥,你可怜我,与我掘个坟坑,爷娘赐的骨血,不倒得喂了畜生!”诸葛爽抹泪道:“死什鸟的,有好创药!”便动手与他检看起伤来。 刘经全身上下的箭伤、枪伤有十来处,要命的便是肚肠破了,诸葛爽只知道肚破了要缝,一时又寻不到针线,从尸体上剥扯下大块布条,寻不到木板,便割大捆芦苇杆扎缚了腰身。躺在尸体中诱捕了一只狗,烧吃了。便折回了荒村寻了木板和绳索,当天就将刘经拽回了村,诸葛爽自己也累得几乎动弹不得。歇了两天,刘经的情形逾发下去了,正要设法寻医药时,这时却有村民划着船回了村,诸葛爽便拜求相助,身上又有王仙芝予的银饼,那村民不知从哪里便请了一个医待诏来,浣了肠,缝了肚,又予了药膏、煮剂,吩咐好生休养。诸葛爽便安下心来,明王才大胜于北,吴迥这里又大败,徐州回不回得,还真不好说的! 章26下:鸦犬争食不自由,狂童狡士展歌喉 到五月底,刘经身上已大好,诸葛爽下决心离开了这个唤作“何杨埠”的渔村,庞勋大败于柳子、淮南之军屡败,这些消息他都听闻了,可是徐城他还得回,不回徐城他也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徐城在泗州城西北三十来里,中间拦了一条汴水,诸葛爽两个到水岸左近时才知道吴迥早已撤到了北边的虹县。到虹县时,城上却插的是汤字旗,城门卒也不识人,疑他俩是细作,枪箭逼着,一条索子便拽到了衙门外。 在烈日底下晒了半天,才吃拽了进去。大榻上坐着一个赤袍汉子,不似将官,气貌倒七八分像文吏。那汉肃着脸突然笑了笑,问道:“可识得本将军?”诸葛爽道:“末将寡陋,识不得!”那汉将案子一击,喝道:“识不得却嚷是吴迥、王弘立麾下,来人,将此细作拉下去斩了!”诸葛爽磕头道:“将军,末将岂是细作?王将军麾下大小将校小人皆识得,吴将军麾下有名将官小人也皆识得,东面李将军麾下有名军将小人也皆识得,至于将军实不曾见过!”那汉道:“便算你没眼耳,泗州围溃已近两旬,为何此时才归军?”刘经道:“大人,皆是为小人所累!”便扯开袍子露出肚上的伤疤来。 汤群近前看了,问道:“杀敌所致乎?真英雄也,不愧为我徐泗男儿!”便扶了起来,又扶起诸葛爽道:“我乃汤群,受明王命遣过来没几天,你理应识不得!也不是我多疑,你可知明王柳子因何而败?一是淮南降卒泄了军情,使康承训提前知了会攻之期!另外便是一个唤作安文佑的潞州人临阵反戈,你可也是个外镇人,我不能不疑!”诸葛爽叹了几声,问道:“吴将军可是回了徐州?”汤群道:“遣往濠州去了,刘行及、丁从实、欧宗在淮南不相能,一不能拓地,二不能牵制马举,三不能守地,明王震怒非常!”诸葛爽点头,只是吴迥又何德何能、何功何劳可服彼三将? 汤群回大榻坐了,继续说道:“这也是弃徐城之因,泗州既不可下,不如且尽力淮南,我在此者,只管这一城平安!你二人且下去歇着,我自有重用的!”又道:“适才到耳的军情,一句不可外泄!”诸葛爽二人拜了出来,便随着杂役到了住处,这回得虽不凑巧,却是遭遇了贵人——徐城既撤,这虹县便成了徐州的东南门户,这汤群若不是明王的心腹悌己也不得遣来居此! 事实上也是如此,汤群虽没有与诸葛爽什么具体的职事,却对他额外的青眼,晨集晚宴,无不相招,巡城坐衙,不在左右,便在前后。诸葛爽也极力应承,议则进忠言,宴则歌俚曲,不到一月,两人情谊愈熟,一似数十载故交。 一日入晚,后衙私宴,汤群闷坐不乐,全无常态。诸葛爽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起身步月,迎风低唱道:“小玉年才十五余,绣楼凋敝忆征夫。风吹银釭起白骨,忍将腥血触香肤。”曲调很是凄惋,汤群便叹了一声,道:“用师此曲,大是不祥!”诸葛爽笑道:“此是古曲,不过用来下酒罢了!”汤群摇了摇头,一脸凝重地看着他道:“大是不祥,下邳之事公可听闻了?”诸葛爽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吴迥败退后不久,曹翔守备沂州的一支人马便顺着沂水大下,围了下邳。汤群道:“郑镒已降了,下邳也降了!”下邳既是徐州东门,也是虹县北门,此事着实不小,若沂州之兵南下,与泗州之兵夹攻之,虹县必不可守! 汤群又道:“公既久在李直麾下,定然识得朱玫!”诸葛爽道:“识得,骁勇绝伦,李公曾谓彼一槊可挡十万之师!”汤群点头,道:“用师,不瞒你说,我与朱六哥是情同手足!你可知来,我的朱六哥前些日子也降了曹翔了,李直回彭城议事,他便将着城子(沛县)、兵马降了人,明王若是以此相疑,我合宅死无葬身之地矣!”诸葛爽不由得大惊失色,怪道汤可宗有如此忧色,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劝解道:“兄长忠直,又不曾同谋,便是相疑也过得去的!”汤群将酒盏放下了,背身向月道:“但愿明王似这明月,雪照人间,不为浮云遮蔽!”又转身道:“用师,你可知明王为什遣吴迥往濠州?” 诸葛爽摇头,汤群道:“吴迥代李直攻泗,五月无功,覆军杀将,按军法当斩!可是明王惧他降官,不敢相召,便以淮南招讨使一职相诱,其实便是要借刀杀人!刘行及杀吴迥也好,吴迥杀刘行及也罢,都是该杀之人!”诸葛爽应和了两句,汤群也没有再坐下,这席酒便草草散了。 回到下处,诸葛爽将席间的话回想了几过,越想便越觉得徐州危在旦夕,越想越觉得汤可宗有降官之意!特别是最后说及吴迥那话,分明是告诉自己明王心毒,不可相信。便将这话与刘经说了,刘经道:“那他为什不说白?”诸葛爽道:“怕我卖他!”刘经道:“那哥哥是什主意?”诸葛爽道:“兄弟,今日之事你我岂敢有主意?汤可宗既露意于我,我若不和,彼必杀你我以灭口!”刘经默了一会,道:“那和他也罢,死不好过的!”诸葛爽叹声点了头。 过了几日,汤群脸上果然冷淡了,一日入晚后,诸葛爽便抱了一坛酒寻了过去,门上报了进去,好大一会才出来人相引。到了衙后,便看见汤群绕着那株偌大的梧桐树踱着,又是叹声,又是拍树,看来忧重已极。诸葛爽立了一会,见汤群全不理会,便清咳一声,笑道:“兄长,兄弟这里有解忧良方!”举了举酒坛。汤群吃了一惊,将额拍了两下,道:“忘了你了!”接过了酒,道:“酒可杀得敌来?许佶、李直讨朱玫败了,孙章讨陈全裕(五八村土豪)也败了——孙章正经的军家,竟败在区区村夫之手,真是咄咄怪事!” 诸葛爽道:“酒不能杀敌,却能和敌!”汤群道:“朝廷势胜,如何肯和的?”诸葛爽便拜下道:“朝廷不肯和明王,必肯和将军!兄长何不早思退计?”汤群道:“降乎?”诸葛爽道:“降也!”话音未落,酒坛已砸到了头上,汤群大怒道:“好贼,便知你不善!”便呼起人来。诸葛爽头也昏了,不及分辩,便吃拽了出去。 下在狱中两天后,他与刘经便吃拽上了槛车,向着徐州方向行了两天,当天夜分,却有一个蒙面人捉着一柄血刀开了槛车,诸葛爽、刘经流矢拜谢,那汉却也拜在了地上,抬头时,却是汤群。汤群道:“二公,汤群妻子皆在彭城,不得不瞒人耳目也!”诸葛爽慌忙扶起,笑道:“兄长,弟二人可唬杀了!”笑了一回,汤群道:“天明前还得赶回去,闲话少叙,二位兄弟就此往临涣,见了康相公为我道明心意,前事虽曰胁从,汤群亦不敢自道无罪,唯愿以虹县赎其万一!”在颈后割扯一绺头发递过去道:“机事不密则害成,字书不附,以此为信,还请相公恕罪!”又将出一根金蒜道:“帐簿有数,不敢多取,聊作盘缠,平贼之后,再设宴厚谢二位兄弟!”又拜。临上马时节又嘱咐道:“康相公攻临涣有日,旦夕可破,若能在城破前帐见那是最好!也得着意,宿州张玄稔、符离刘巨容、蕲县张行简逻骑如织,吃缠住了可难脱的!”上鞍再三揖手,才挥鞭去了。 见人去远,刘经便嚷道:“哎呀,此人几面几心来?”诸葛爽冷声道:“是非一面君子!”将金蒜递了过去。刘经道:“真往临涣去?”诸葛爽道:“不得不去,你我已是上册的叛卒,手上又无凭证,到了明王跟前如何取信?且汤群对你我不薄,怎忍见他妻儿吃斩的!”又道:“庞勋的罪是自家招下的,杀头也不冤枉!”刘经道:“我也不怜他,只是怕见刘景,他与我乃同族!康承训便在他城下他也不降,我到二三百里跪过去!”诸葛爽叹道:“我若得自由,便也不降了,且能不能平安到临涣也难说的!”(注:刘景,本佐梁丕守宿州,庞勋败于柳子后,因梁丕战死,遂用刘景为临汝守将) 刘经点头,也不再说话,一把火烧了野店,两匹马便向着西边驰去。 章27上:弃城杀将三豪士,安车择使二月风 虹县县城筑在汴水北岸,西边的宿州城也是在汴水北岸,城子正北三十里处是符离县城,南边稍偏五十里处是蕲县县城。符离城筑在睢水南岸,蕲县筑在涣水北岸,三条水自西向东流,三座城池便如扣纽般齐整的排着,张玄稔、张儒、张实到宿州后,便大修守备,城内有城,壕外有壕,寨外有寨;箭楼烽塔,耳目相接;逻骑巡卒,来往如织。莫说人马,便是鼠雀路过也往往不得好死! 诸葛爽、刘经左右寻不到空隙,最后还是向北过睢水,绕了一个圈才到柳子,康承训的大帐便在柳子,只是分了军在攻临涣。 汤群之降,来得确实是时候,临涣虽未下,然已不足为虑,康承训的眼睛早已盯在宿州了。宿州为徐州、濠州之纽,一旦破下,徐、濠孤立,势不相应,则破之也易!然宿州守固,急切难下,可朝廷又急于了事。初得柳子,天子便有诏书下来,要他与杨玄质商量,可否发汴水灌城。一晃眼便是两三月,都入了秋了!倒不是他康承训故意迁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 一者天气炎热,暴军以攻坚城,大不利! 二者庞勋虽败,其力犹能扑人,一旦移军宿州,彼既可以来蹑,也可以乘虚西略汴、宋! 现在不同了,朝廷已任了宋威作徐州西北面招讨使,去了后顾之忧,金风一扇,天气也凉爽了不少。可宿州如何下口,他还没有成策,不过现在有了,兵锋未及而汤群望风请降,由此可以断定,徐州胁从将校多有归朝之心,只是爷娘妻子为庞勋所质,不敢轻举罢了!符离守将刘巨容也是胁从之将,但使他如汤群心降不动,则是去了张玄稔左臂! 杨复恭在临涣城下督阵,康承训与杨玄质商量了,使了人往徐州去搬刘巨容的家属,此人若携城而降,则可速下宿州!没两天,临涣城下,刘景突围不成,死于刀枪之下。康承训启大军向宿州时,又得了曹翔拔滕县进击丰县之报,宋威也攻到了萧县城下。唯一不好的是去搬取刘巨容老小的不见回报,多是凶多吉少了! 宿州城在柳子东边一百里处,张实所守的城外第一大寨第城距柳子七十里,康承训七万大军鼓噪而进,当天晚上便围了第城。第二天晨参未散,康传业便喜冲冲地拜了进来,报道:“父亲,贼将刘巨容来见!”众人都有些意外,特别是坐在末席的诸葛爽,汤群之降,只以一绺断发作质,这刘巨容却是只身而来,何其爽直也! 康承训流矢道:“唤进来!”康传业转身将帐门一撩,高声嚷道:“招讨相公有命,刘巨容进帐!”众人便都扯了头颈看,这刘巨容可非常人,据说乃宣宗年间的武进士!便看见过一个白衣白裤的汉子低头趋了进来,头上露着,没裹巾子,身样是有,肉却不肥厚,脸上显白,须似文汉,年纪合在四十上下。这厮拜下便道:“罪人刘巨容拜见招讨相公!” 康承训道:“你便是刘巨容?”刘巨容抬头道:“罪人正是刘巨容,此是罪人从贼始末!”杂吏接了,康承训展开扫了一眼,问道:“刘巨容,你从贼八九月,为何今日始来归?”刘巨容道:“回禀相公,罪人母亲为庞贼所质,罪人实不忍为区区一身而速其祸!”康承训道:“老母今存否?”刘巨容道:“尚在彭城!”康承训道:“不忧乎?”刘巨容道:“忧,然更有甚于此忧者!天子招讨之军已近,而不亟出迎降者,是真反贼也!其罪在十恶,诛及宗族,不独老母不能逃,亦将大侮祖宗,罪人何敢乃尔!” 康承训点头,又问道:“你以符离来归还是只身来归?”刘巨容道:“只身来归!”众人这才明白了康承训为什一脸不悦。杨复恭道:“刘巨容,你弃城来归,是想庞贼放过汝母乎?”刘巨容道:“罪人实有此意,且惧有卖母求赏之讥!”杨复恭冷笑了一声,道:“汝徒知有老母,而不知有君父!徒知全汝名,而不知分君忧!庞贼大乱河南、淮南近年,杀害官吏,荼毒黎元,天子为之宵衣旰食,汝知之乎?”刘巨容伏地道:“罪人知之!”杨复恭道:“知之为何不易帜守城,遣使来报?”杨玄质道:“既是为母,也不可厚责!” 康承训道:“刘巨容,符离尚可返乎?”刘巨容道:“相公有命,罪人不敢不往!然代罪人守者,乃庞许之党刘行立,其兄便是庞贼所命濠州刺史刘行及,银刀七军之余,冥顽不化,匹夫而仇天子,实难以言语劝转!罪人错念,已失先手,纵返亦无益也!”康承训又问道:“汝与张玄稔可相善?”刘巨容道:“罪人好道喜静,不喜交游,与张玄稔虽是同衙做将,却无多少交情!”康承训不由地笑了,道:“刘巨容,你来求赦,一无所携,可乎?” 刘巨容抬头道:“罪人一无所携者,乃不欲将萤火之微光以增皓月之皎皎,举蜡烛之虚焰以加昆冈之炎炎!相公挥七万胜兵,以临三万守虏,纵彼等困兽犹斗,人自拼命,终不能改其必败之局!况乎其士气已隳,军心已离乎?罪人敢断言,相公但破第城,进围宿州,符离、蕲县、虹县必惶恐不敢动,而围城之内,必有降人!宿州下,则蕲县、符离何足道!三四月内,庞贼必然授首,相公又何责罪人无所携哉!”康承训看着杨玄看叔侄道:“三四月平得河南,倒差可免朝廷之责!” 杨玄质道:“一月下得宿州最好,天子好安心过年节,百姓也可收掇些过冬之物!刘巨容,吾家记得不错,你是大中皇帝八年(公元854年)的武进士,发汴水灌城可行的?”刘巨容道:“回禀骠骑,水火之用,必协时令,则用力少而收效巨,罪人以为眼下与其发水不如纵火!”康承训道:“张玄稔可招降乎?”刘巨容道:“张玄稔残忍之人,杀磨山数万百姓不以为难,叛庞贼亦必不以为难,但有利可规,何所不可?然明乎利者,必喻于害。今大军尚在六十里外,重寨未破,重城未危,张儒、张实、董原辈皆凶顽而狡,相公欲张玄稔独奋忠义于群贼之中,罪人以为彼必不敢为也!” 康承训有些失望,不问了,道:“汝胁从之罪,依诏可免。且下去罢,过后再有处置!”杨玄质却道:“都讨公,大中皇帝武进士,不可使人轻之!且天子以孝治天下,其爱母之心不可不嘉之,吾家以为可赐绯袍银带,也可劝诱胁从之贼!”康承训流矢应了。诸葛爽看着,在心中是叹服不已,舍实利而取虚名,是人之所难,然此公行之不疑,而终因名得以取信于贵人,或者庞勋也将网开一面,恕其老小,此等机算,岂是汤群所能及的! 第城寨便是圈着第城驿起筑的,士卒不过三千人,康承训歇了一天,第二天缺其东面,三面攻寨。像攻打临涣一样,朱邪赤心与他的族人便又成了不相干的人,而可以想见的是将来无论攻打宿州还是徐州,他们都会是不相干的人!狼不长角,马不生翅,沙陀人在马背上疾捷如飞,诸镇莫及。可一旦临坚城硬寨,填壕跳垒、攀梯登城,冒着矢石、火油往上攻,他们便不如诸镇了! 最使人气短的是攻城拔寨死伤甚大,沙陀人是羊马不是草木,死一个便少一个,根本就承不起!这种情形使朱邪赤心那个疾速膨胀的雄心塌瘪了不少,当然他并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只是自贞元中投塞归国以来,朱邪氏所历诸战还从未受到今番如此的倚重,也从未厮杀得如此的顺遂,这一度使朱邪赤心产生了一个曾未有过的想法,沙陀之强,天下无敌!狼强吃羊,虎强吃狼,人强为王——不意却是想错了! 其实死伤谁也承不起,谁也不愿多承,谁也是爷娘辛苦养大的,破下第城寨的酒会上便有人在嚷下一战当使沙陀人上,康承训什么都明白,进到宿州城西后他便缓了弓弦,他无意将马做牛使,也无意使牛马相斗! 宿州城外大大小小的寨子有十数处,大者千人,小者五百,一重壕一重寨,三四层紧护着城墙,壕宽两丈,深一丈,灌以汴水,望之便使人生畏!虽然刘巨容说,这些寨子有虚有实,有寨未必便有人,大寨未必人多,小寨未必人少,但不管怎么说,宿州的防守是无懈可击的,若是强攻近半人马便得填进去!只得先扎下来,一层一层的往里攻。 刘巨容却以为蚕食不如鲸吞,与其日寻干戈,不如毕其功于一役!不如且筑一军城,明白嚷知乱军,我已胜券在手,将待其粮尽而后攻之。歇上一月两月,乱军必然生怠,生怠则必有隙,届时秋风正劲,自西北而来,令壮士抱薪发火,城西诸寨可一时荡尽,再乘势破城,将易如反掌!众将都和了声,康承训便也点了头,只要朝廷不急他是尽可耐得住性子的。 军城才筑好,蕲县守将张行简的脑袋便到了帐前,庞勋这场乱,带出来三个土豪,一个是萧县五八村的陈全裕,一个是下邳的郑镒,一个便是蕲县的李衮。陈全裕本来只是护着自家的庄子,因依着丁公山,又当路,两次柳子之战的徐州逃兵都往他那里跑,竟聚了数千人,旗帜枪槊弓弩刀盾都齐备了,闹得小队的徐州兵也不敢近,六月初康承训便使了人,授了他一个土团都头,继续守捉五八村,贼定之后再录功授赏。郑镒本来便不如陈全裕良善的,庞勋一闹,他便椎牛起事,大治器械,募了三千兵,名义上投了庞勋,其实也盘在自家庄子不动,观风看火,不久前才降了。 据李衮的使者说他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因此城中有邸店,郊外有田庄,本来就无意从贼,久欲杀贼只是不得其便,今番却借了王师之威,一席酒色,轻易便斫下了张行简的脑袋,辑定了一城!康承训也无意去核实这些话的真假,蕲县复了便好,命他以“徐州牙将”的名义继续守备蕲县,贼平后再录功授赏。 到八月初,火矢、艾草、束薪、两三人的小舟、过壕的梁木、云梯、炮车、冲车,一切能用到能想到的火攻、攻城之具都已大备,只是风色不好,到初四五六,月光渐盛,壕里水光荡漾,全近不得人。康承训也不敢再往下拖了,天子已屡次遣使来问,而马举在淮南已经破到了濠州城下;曹翔也破了丰县,斩获万计,再迁延下去即使天子不降罪,这平贼首功或许也将落了他人之手!他唤了刘巨容,再三问月底是否有雨,是否风顺且劲,他对阴阳时制这些自然没有这个好道的武进士精熟。 刘巨容道:“本月天罡当值,二十五月入危宿,必降肃杀之风,雨当在晦日(注:一月最后两日为晦)!可于二十六、二十七发机,末将可保必无差池!”康承训道:“我闻危宿值日多不吉,凶多吉少事成灾,又作何解?”刘巨容道:“灾者,天火也。天不降火,以风成之也!以今日之势,张玄稔辈安能为相公之灾哉?”康承训笑道:“公此解虽有理,却非术士之语!”刘巨容道:“末将,武夫也!” 康承训最终将日期定在了二十七日三更,月将出危宿入室宿,出危入室,可是破城之兆!待诸寨火起,四面围定,主攻北、西两城。西面他与杨玄质亲自押阵,北面杨复恭与康传圭押阵,东面安暀与刘巨容押阵,南面康传业与朱邪赤心佯攻。火兵择善水者充之,攻近寨者后发,操舟负薪;远者先发,携火葫芦,系油囊,抱油松木入濠。 诸葛爽、刘经也在火兵中,他们一无城池,二无兵马,三无出身,四无名声,五无才智,此时不跳出来,过后乱平知道生涯在哪里的?博昌临河近海,刘经也是在泗水里浸大的,些许濠沟水自然不在话下的。 章27下:弃城杀将三豪士,安车择使二月风 到了二十七日晚上,风色不异前两日,而风势逾劲,残月逾暗。三更左近,往东城的火兵便一队一队的出了城,都赤条着身子,鞋也不着,皮白的还抹了锅黑油灰,嘴里衔枚,携的器械又少,形不见形,声不见声,鬼魅也似。 诸葛爽便是往东城的,这是招讨相公的恩典,相比当敌的西城、北城,东城的防守自然薄弱得多,指与他的也不过是第二层壕内的小寨。所有火兵对所发火的贼寨都很熟悉,他们作为守捉兵,白里黑里来来回回的觇过近一月了。诸葛爽自然也很熟悉,这第二层壕内便三个寨,大寨居中靠后,小寨左右前张,有时里面似乎没人。 守捉兵举着火一扯过去,往第三层的火兵便下了水。守捉兵再扯过来,诸葛爽便下了水,水比他想的要凉,幸是嘴里衔了枚,不然就嚷出来了。贼寨里有箭楼,壕上还有逻队,要进入第二道壕沟便得寻间隙翻过去,诸葛爽最先上了壕,使五张弩看着左右,接着便是刘经,进到对岸,也使五张弩看着。中间过了一回逻队,五十人有惊无险的全部进入了第二道濠,到了那贼寨左近,诸葛爽与刘经先上去了,将油松木全部传递上岸,又检看了葫芦里的艾火以及盛在浑脱羊皮囊大把艾草,便下了水巴附着壕岸。大概两刻时不到,岸上两队守捉兵碰了头,举着火不再动了。诸葛爽领着人即时上了岸,抱木、分艾束,飞快向寨子靠过去,近垒分火,艾束点着,松木很快就着了火。众人举火向风,这时岸上鼓声、喊杀声震天价响起,同时过壕梁木也迅速拽上搭下。 徐州军无论是城上寨上,无论东、南还是西、北,但见但漆黑中,火光四起,也辨不得火在寨外还是已入寨,即时便乱鼓乱声的着起慌来。火兵见贼寨大乱,便将油囊往寨门、木栅等处抛去,火松木随之,便爆出万点星火,吃风一鼓,飞得满天都是,火便真入了寨!而几乎同时,攻寨的军士已过了第一道壕,很快火矢便齐齐整整地扑了下来。风火相加,近壕诸寨很快便有了烧天之势,徐州兵慌不择路,纷纷跳入濠中。诸葛爽见火势已成,濠梁已架,便入水厮杀,赤身短刀,下泅上浮,便捷非常! 张玄稔此时在北城上,他与张儒、张实、董原各分押一面,见了此势便知外寨已不可守,吩咐了亲将张皋几句,便往西城寻张实。张儒年资虽高,可遇事需决断都是看张实的意思,董原本是与刘景一道佐梁丕的,什事也只是随二张的意思。 一勒住马,便听见张实在上面大骂,城门吃撞得轧轧作响,外面也是喝骂声不断,自家人,大概是想撤进来。里面的将士焦眉急眼地转着,也不知如何是好。张玄稔上了马道,张实便过来了,嚷道:“刺史,好贼的火!”张玄稔上楼凭城望了望,外面两层寨子已是火光冲天了,近城一层似乎还可救。看了一会,他回头道:“行实,(注:张实,字行实,张行简之兄)康承训积力两月,一夕发作,声势如此,不可与之争!”张实道:“不争之城外,则必争之城上,此势不杀遏住,外城又安可守?”张玄稔点头,拍着城墙叹了一回,回头道:“《军志》: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与其争于外寨,不如争于外城。以外城杀遏其势,不可守则退守子城,子城高而小,易于防守,可以长久!”张实点头:“也罢,城外将士可奈何?”张玄稔道:“将士不可不收,南城敌势弱,可令董原开门严兵相纳,他门必不可开!”张实道:“公但下令,末将必不敢有违!” 张玄稔随即传了令,便往南城去。董原门还未开,便望见东城上火光大乱,似有敌军上了城,张玄稔流矢往东城去,到时上面已杀得不可开交了,他也没有上城,飞骑回了罗城。 东面之所以能迅速攻上城去,是因为刘巨容多了个心眼,最后一队火兵下水后,他便遣出了一队裹皮甲的牌兵,鼓响火起之时,这厮们便用弩送上钩索,城上那时耳目慌乱,谁也没在意,待至发现时,左近的火兵也赤条条地上了城。刘巨容见势,便要自己上去。安暀拖住道:“安有武进士与卒伍犯阵之事?公掌旗鼓,我当突前!”说着,不容分说便上去了,他本是义武军校,康承训自义武受命往安南,天子特诏许择义武校六人、士卒三百人随往,他便在其中,现在这三百零六人已是十不存一了,可他也没有惜命的意思。四道壕沟,四根梁木一横便到了城下,上面守住,下面看住,甲士接连上了两队,便稳稳站住了脚。 北面、西面最得风助,火是追着徐州兵的后背往墙上、门上撞,康承训、康传圭索性便勒住士卒,将城内的束草、柴薪堆上来,打散,叉开,扬起,任着这些物儿鸟蝶似的在空中乱扑,飘飘沉沉、跌跌撞撞,燃与不燃,都往城墙上下去。城上的徐州卒苦的还不是飞扑过来的柴草,而火星与烟尘,眼睛一着就痛就迷,嘴鼻一吸就咳就呛,使人耐不得!张儒还在西城城墙上与安暀死掐着,东门、北门就着了火。康氏叔侄清出路径,便推了冲车上去。张实见其势必破,恐仓促撤往罗城时为敌所乘,果断下令撤了。张玄稔便也下了令,又遣了兵马去接应张儒。 安暀吃了几回箭,拽着宣武军追到子城城下时,壕桥已拽起。五更左近,康承训就将子城围上了,稍作休息后,义武替了沙陀,宣武、忠武、昭义换了后队,鼓声又再次响起,梁木架上去,云梯四合,火车烧门,不过风势有所减弱,城内的风又不如城外的狂肆,火势并不吓人。 外城高五丈,子城七丈,重关铁门,张玄稔对今日守下来还是有信心的。张皋起手便要浇油焚了云梯,张玄稔却道:“我力未疲,不恶斗以振士气,天明招诱,一城将溃!”张皋明白了,却又问道:“明日又将如何?”张玄稔道:“明日事明日论,且战!”他将这个意思传给了张儒、张实、董原,可是张皋的话一直在他的心里转着,现在城中还有一万五千人左右,能够守上一段日子,却不够突出去。便是能突出去也不知生涯在哪里!徐州的情形他不知道,可是康承训既能安安稳稳在此两个月则足以说明北边无警,所可望的便只有符离、蕲县,可是胡骑骁勇无敌,刘行立、张行简援过来只怕也得碎在马蹄下!奈何呀奈何! 以高临下,便有虎踞高岗之势,举动自有风雷,徐州将士很快就在张弓、落石的简单动作间获得了平静,从敌人迭起的惨痛声中获得了勇气。自下仰攻,便似虎落深阱,全不得伸展,看着士卒墙泥也似的往下跌,久久攻不上墙,忠武大将游君楚便不由地跳啸起来,副将宋皓倒一直呆木得很。游君楚嚷骂了一回,转头对宋皓道:“这厮们不堪使,奈何?”宋皓道:“城高守备,不如罢攻,招抚之不成则困毙之!”游君楚道:“何丧气也!猛虎不食死物,招降于我等何干?公何不沽勇上梯,以取富贵!”宋皓道:“将军若有令,末将不敢辞!”游君楚将手一摆,道:“不敢劳公!”便向前嚷道:“韩叔昌,再攮不进,我自上!”那校官听了,便举着牌立到了云梯下。 其他三面的情形也无不如是,尸体与木石相杂,成堆如垛,血汗屎尿相杂,冲鼻薰天,将校的意气虽还盛,士卒却明显有了怠意,上梯时少了果决,往往到梯上一半就开始往下跌。康传业仁弱,见死伤甚众,便擅自止住了进攻,往他父亲跟前请命。康承训却道:“有如此之势而不能破贼,他日岂可望?朝廷诏命,汝不曾闻之乎?传我令,无我令,擅止攻者,斩!”又对儿子道:“使康实指挥,你在后面听着便好,去罢!” 韩叔昌再次从云梯上跌了下来,游君楚破嗓骂了上去,将人推在一边,抓过步槊,便拽着亲队上了云梯。云梯又唤作飞云梯,下有车厢车轮,包铁裹皮,背上三段梯,段长二丈余,相接如折,以坚木为之,梯头包铁,铸铁钩搭城。贼猾的上到第二段梯借着势便往下跳,手上有盾,头、背又裹着铁,最多受伤,死不了的,再磨蹭上几回,便是后队的事了。游君楚也是卒伍里杀出来的,韩叔昌这厮们的伎俩自然瞒不过他,他得上,与他一肩讨浙西的,张茵早早做了经略使,义成高罗锐也因击败王弘立一役做了楚州刺史,总要如此方不枉吃了这一世军粮的!游君楚虽生得肥大,上了梯却并不显笨拙,老虎过梁,步步都是稳的。很快就上了第三段梯,没走几步,他突然喝道:“跳!”前面的几个亲卒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吃他一槊扫出了梯外,紧着他快步抢上,步槊快似雷霆,搠翻当着三四个徐州卒,一声大吼,便跳上了城头。身后亲卒也接连跳上,一时北城便起了乱。 张皋大嚷:“焚梯!”便有火箭钉到了梯上,梯上虽浇过火油,这时却淋了不少血水,没有着。张玄稔见势不好,掇过一杆钩竿,迎着游君楚便抢了过去。勾竿是守城器具,形制如枪而长大,两边有曲钩,一般由多人使用,云梯等攻具欲撤时钩之使不得退。张玄稔并非急不择器,而是要抢时间,大喝一声,双手便将钩竿自空劈砍下去。士卒急分开避让,游君楚用步槊一荡,钩竿斜飞,张玄稔急进两步,腰腿一扭,两手便拽。游群楚步槊格了下,知道钩已在右背,索性向前急抢。张玄稔也疾退,一众亲兵却拥上,竿首着地,嘎嗞作响,左侧钩刃,已挂倒数人。城上不广,左右前后皆是人,游君楚躲闪不得,又停不得,心中着狠,丢了步槊,拔刀便往敌身扑过去,既似饿虎扑狼,又像孤狼搏虎,即时便扑倒一丛,可没能及时跳起。 “压下去!” 张玄稔大喝,反将钩竿向前犁推,游君楚亲兵或退或跌,徐州兵便嚷着跳扑过去。火不着便罢,一着便扑窜得厉害,忠武兵登城速度便缓了,而梯头离了游君楚的护持,几乎已经失守。游君楚还在挣,压在他身上的在向他捅刀子,吃他压在身下的也在向他捅刀子,他也在捅刀子,可他已觉着腰腿乏力了。张玄稔没有再理会他,钩竿在他手里不断前推、后拽、侧翻,游君楚的亲卒接连被犁倒、勾倒、割倒。当云梯上的火焰烧是成了长龙,烧得开始舔咬城头的徐州卒时,梯上才断了人。 当然着火的也不止这一架,有的很早就烧起了来,有的才开始烧,而四门外的火,有的已经灭了,有的就要灭了,有的才重新点起来,上面还会有大石落下,还会有水囊抛下,将火车砸烂,将大火浇灭!康承训巡看了一过又回到了北城,得知游君楚战殁,叹了两声,下令停止了进攻,这也不是为了游君楚,天大明了,他心头也明了,这一夜下来伤亡合有三四千人,再啃下去,非计也! 过午后,康承训将几架炮车推了过去,对着北城头砸了整整一人下午的石头,城楼塌了半边,城头也被狗咬过似的,豁了好几处丈深的口子。第二日一早看时,北城上豁口竟全填上了,康承训便没了再攻的想法,嚷着要与张玄稔说话,那厮却不肯应。转到西城,才嚷声,那张实便在上面破口大骂起来,污言秽语,无所不至,只唤来杀。 康承训围着城子又转了几圈,回到外城北城楼上坐下,开口第一句话便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老骠骑,老子的意思还是招抚为上!”杨玄质道:“能招得那自是好,进士,你看招得招不得?”刘巨容抬手道:“招得!”杨玄质道:“来讲!”刘巨容道:“适才相公唤张玄稔,张玄稔不应;唤张实辈,皆恶语骂之——便知张玄稔有降心,不欲相犯!”忠武将王淑嚷道:“不欲相犯?前夜城头咬人的是狗?”刘巨容将头一点,笑道:“张玄稔前夜做狗咬人,便是为他日之降,无城无军,富贵何在?”康承训道:“将得一城降时,朝廷自不惜赏,老骠骑手里便有现成的空白告身!”杨玄质点头。 刘巨容道:“张玄稔屠杀百姓,旅拒天兵,其罪恶匪小!相公诚欲招降此人,除却告身外,还得遣一贵使入城质信!”康承训点头。这时,杨复恭出来道:“吾家可往!”康承训流矢道:“不可,骠骑若有万一,老子的罪过便大了!”杨复恭道:“我阿叔在此,招讨何忧?”康承训不肯点头,诸葛爽拜出来道:“相公,小人不才,愿随监阵入城!”康承训道:“若有万一,你值得什用?”朱邪克用便从他爷身后拜出来道:“相公,小将愿随监阵入城!”薛铁山流矢拜了出去,他是必得随着小主的。 刘巨容道:“相公,一军上下实无若监阵便者,纵郎君愿往,其信岂及得天子敕使?张玄稔诚小人,不得不防,监阵可改易儒服,充辩士入城,见彼情不伪,乃坦诚相待,否则诺诺而退,定无他事!诸葛公貌壮,心壮,胆壮,声壮,舌壮,随扈监阵,可谓不二之选!朱邪公子、薛将军,乃虎狼之将,张玄稔将疑心有他,必不肯纳!” 杨玄质道:“林郎(注:杨复恭本姓林,名子恪),主意可定了?” 杨复恭道:“定了!”杨玄质便道:“招讨公,阉宦人家惜不得命,但能稍宽天子之忧,阿鼻地狱也得去呀!” 康承训便点了头。 章28上:饵香不费垂钓力,虎落平阳狗声狂 这天三更时分,杨复恭和诸葛爽便举着火到了北城门下,相约的书子昼间便射了上去。等了没多会,上面便缒下一个盛粮的斛器,杨复恭笑了笑,他还以为便是根绳索,他这腰身可受不得勒!诸葛爽先站了上去,他身长大,又着了甲,上面拽得很慢。到上面还未立住脚,便有刀枪逼了上来。 “便知没恁肥大的辩士!” 嚷的是一个虎眉虎眼的徐州将,旁边站的大概便是张玄稔,身样长大,脸鼻忠厚,却生了一双冷湛湛的蛇眼。诸葛爽抬手道:“张将军,辩士尚在城下!”张玄稔使了个眼色,那嚷的便上前伸手道:“解刀来!”诸葛爽道:“张将军,辩士乃招讨相公悌己亲吏,诸葛爽所以在此者,正欲以此甲此刀防不测,非有他意!”张玄稔一笑道:“好!缒上来!”示意诸葛爽过去,问道:“公是平卢人?”诸葛爽道:“青州博昌人,本为李圆麾下小校,后随王弘立援泗州,吴迥败退,往投汤群。汤群以虹县归国,我受命为使,是以在此!”张玄稔点头,又问道:“徐州如何?”诸葛爽道:“兖海曹相公已复丰县,宋招讨已复萧县,徐州已是孤城。淮南马相公也已围濠州!”又道:“公或者不知,蕲县土豪已杀张行简以城归国!”说话间,杨复恭已上来了。 诸葛爽上前介绍道:“张将军,此便是林前辈!”张玄稔倒有些意外,他以为康承训的亲吏是一个半老书生,却不想是一个白脸无须的贵胄公子。杨复恭上下打量了张玄稔一眼,又转眼扫了扫一干士卒,拍着城便吟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异心人!”笑了笑,问道:“张玄稔,你可知吾家是谁?”这一问张玄稔便会到了,这厮声柔细似妇,多是敕使,道:“手可摘星辰者,非天使而谁,公莫非便是杨监阵?”杨复恭点头,道:“军中多以为你屠杀百姓,旅拒天兵,其罪匪小,吾家入城,恐生不测,故使易服换姓!嘿嘿,其实甚无谓也,吾家不以诚来,将军何以诚往?” 张玄稔听完,两眼汩泪,便拜倒在地,哽咽道:“骠骑,罪人该死——该死!”杨复恭上前道:“公但能以城归国,何患乎死?何忧乎富贵?吾家这里有两份官告,看中得将军心意否?”张玄稔慌忙在腿上抹了两下手,接了。杨复恭道:“展开看看!一份是正五品上阶中散大夫,一份是同品级的定远将军,都是散官,职事官还得上请朝廷,吾叔父与康招讨都不敢自专!”张玄稔巴了一眼,见自己名字在上面写得分明,流矢磕头。散官虽是无事无权,却一样有粮料钱的,且以朝廷招抚的惯例,一个正五品的武职事官是少不了的,这就足以见其诚心了! 杨复恭看着众人道:“你等也以次相赏!”张皋等流矢也拜下了。杨复恭对诸葛爽一笑,道:“扶张将军起来!张将军,朝廷的诚意已布,愿闻公之诚意!”张玄稔默了一会道:“骠骑,末将虽主此城,其实权在张儒、张实,末将将设法劝诱董原,彼肯从,则事易办;若彼执迷,便少不了一场厮杀,届时还望天兵相助!”杨复恭道:“易办需几日?不易办又需几日?”张玄稔道:“此事需速,久则必败,易办与否,三日内皆可见分晓!”杨复恭道:“好!将军多着意,圣人不安枕席久矣!”张玄稔满口应了,又道:“城中险地,不敢奉酒,骠骑可速出!” 诸葛爽落了地,杨复恭已在马鞍上了,他流矢过去拜道:“骠骑何勇也,只教小人心惊汗出!”杨复恭笑道:“不勇何以称骠骑?诸葛爽,听说你颇能唱,可有曲助兴来?”诸葛爽道:“有曲!”与杨复恭牵着马,走着哼出一个相和曲调,便唱起来:汉家郎君着紫衣,单骑临贼好容仪。十万汉军伤心地,推心数语凶顽泣。 绳索收上来,张皋便问道:“将军,此事易办,何须董原,不好倒生出祸事来!”张玄稔道:“事须万全,岂可轻易!”张皋道:“要得万全,莫如开门先纳官军,后诛三贼!其次伏兵衙中,因会议而诛之!劝诱董原乃下策也!”张玄稔道:“汝之上策,乃妇孺之上策;汝之中策,乃村夫之上策。而下策者,乃公卿之上策也!不必多言,我揣之已熟!”又着意吩咐了众人一番,下城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衙中晨集,张儒、张实还是一副不忧不惧的神态,直说昨夜睡得安稳,又说秋色浓了,柳溪一带好花好树好景,趁着无事要往亭中吃几日酒。董原倒闷沉沉地,散衙便吃张实拽着吃酒去了。张玄稔总感觉二张是有所恃的,不然危城无援,哪得如此从容,只是他猜不透! 捱过了白日,三更左近巡城,从东城下来到了南城,问起董原日间吃酒的情形,说话间便上了角楼。张玄稔凭栏下望,便不再应声。董原兀自说了一会,才唤道:“哎哎!走魂了?”张玄稔一惊,一笑,叹声道:“往在府中,我张玄稔虽不得用,然自以为府中诸将无出我之右者,今日才知不如东城公、西城公远矣!”手往下一指,转身道:“我见此便走魂,思此便失魄!”董原便也叹了一声粗气,道:“我夜中也睡不安稳,一醒便摸脖颈,看头还在否!东城、西城是那什——倡妇不惧汉子多,泥猪不惧臭水污!”这厮从外到内便是两个字“粗鲁”,张玄稔不由地笑出声来,问道:“公以为谁是倡妇谁是泥猪?”董原也笑了,又道:“泥猪娼妇,合手也不如公的!刺史,你得为这上万兄弟挣出条活路来呀!” 张玄稔顿了一下,便从袖中掏出那两张官告来,递过去,虎眈眈地看着。董原字识不得一斗,但是官告上的文字多熟的,看了便嘿嘿笑起来,攥着道:“公这路,我可走得?”张玄稔道:“走得!”董原道:“可还有职事官告?”张玄稔道:“已上请朝廷!”董原道:“但予我一色的,董原便任公驱使!”又道:“官家许你的,也许我,如何?”张玄稔道:“我使人去请!”董原笑道:“那这我先拿着,给小厮们换心!”手便按在了刀上。张玄稔道:“最好!”这厮将了官告是要以此相胁,而他点头,也正是要他以此相胁,如此情势,相胁与相结又何以异哉? 张玄稔转到北城,便缒了张皋下城,半个更次不到,张皋便带回了两份五品上级的官告,张玄稔揣了便下城睡了,张实那娼妇心眼不少,可不能有什反常之举。第二天晚上巡城,他才将官告给了董原,董原大喜,当即便问如何了事。张玄稔道:“明日天晴无雨,二张必往柳溪亭吃酒,公推事后往,勒兵围杀之!我与张皋分兵诛其党,事定,与公出城拜谢招讨、监军!”董原道:“天若雷雨当如何?昨夜也是这般星子,便下了半日雨!”张玄稔道:“公可放心,上天助顺,必无差池!”凡为良将者,岂可不知阴阳的! 到了西城,张实也在角楼里站着看天,张玄稔便问道:“行实公,徐州有灾乎?”张实回头一笑,道:“徐州王气正盛,有厄无灾!”张玄稔又问道:“城中如何?”张实道:“生气正盛,不可摧也!”张玄稔抬手道:“我如何?”张实将他往火光处拽了拽,盯着脸眼打量了一番,道:“脸色不华,印堂无光,正当小厄,当摒除妄念,静默无为,切不可妄动!”张玄稔道:“此厄几时得了?”张实道:“不过一二月!”张玄稔便笑了起来,拍着栏杆道:“城中持守一二月倒非难事,只是过后奈何?” 张实道:“公岂不闻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之事?大燕皇帝安庆绪为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使围于邺城,于时漳水灌城,粮草已绝,士气低迷,杀人以食,可谓危之极矣,然史思明大军一至,二十万唐军一时溃去!今日较之又如何?公之才岂不如那弑父逆子?”张玄稔叹道:“安禄山、史思明皆可谓乱世之雄,其才可用,却双双死于逆子之手,天意人事也真教人费解!”张实也叹了一声,道:“便无逆子也不得成,何则?才可用,时不可用也!玄宗御宇四十四载,晚年虽失德,养民不可不谓不厚,且安、史皆边鄙杂胡,素无大功,非玄宗青眼,罪斩久矣,一朝背恩而叛,天下谁肯心服?明王则不然,既有其时,又有其名!”说论了一番,张玄稔多是点头,很显然,张实这厮是既不会观天象,也不会看人相,更不会察人事,徒好逞妇舌罢了! 其一、自己之才固然在安庆绪之上,然自己之位岂及得安庆绪?安庆绪是无路可走,自己岂是无路可走?其二、庞勋虽有时有名,却无地无才——徐州四战之地,岂及得幽燕形胜?使姚周屯柳子,是无用人之才;袭柳子而败,是无用武之才!能居四战之地而兴王霸业者,唯用兵仿佛孙吴之曹孟德一人而已! 第二天衙中晨集,董原最后一个到,只说不知如何受了风寒,竟然腹泄了半宿。张儒道:“干风寒什事,分明是吃狐鬼吸干了阳精,能不泄的?”董原指着张玄稔道:“刺史可作证,昨夜三更左近我可还在城上,没沾妇人!”张儒道:“有脸!冰冻三尺非一日寒,你宅中妇人可少?”说笑了一番。散衙起身,张实便对董原道:“我宅里还有一坛宜春酒,袁州贡酒,最是补阳,还是柳溪亭,怕风便罢了!”董原道:“来,怕鸟的!刺史公,来不来?”张玄稔道:“衙中得有人,晚些时候过来一瞻诸公风雅!”到了外面,董原便推腹泄走了去。 张实、张儒回了宅,将着一群婢女、小厮便往柳溪亭去,他们虽对张玄稔留着心眼,可是到目前为此,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好来。至于董原,不过一猪粗狗野的鸟汉,没人指踪发令,便是个转圈耍尾巴的蠢物,不足为虑!到了柳溪亭,热酒热汤,丝竹一扬,两人便兀自吃上了。一曲未尽,不当值的将校便来了二十来个,一时便闹腾起来。张实要的便是这个闹腾,一则和将校之心,一则以此闲暇平缓士卒的焦惧,不然一群目不识丁的军汉赏得什景? 闹了一回,张实道:“文士这般吃酒,必要作诗的,你我做不得,也唱出一曲,如何?”将校便都说好,便推张儒先唱。张儒便起身道:“便唱个汉高祖白登受围如何?”众人都嚷好。张儒要了一面歌鼓抱着,敲出一阵急鼓来:“单于战鼓急于雷,孤家帐中不自哀。我刘邦本是赤帝子,沛县降下的帝王才。泗水亭内罗将相,萧何周勃不相猜。芒砀山中斩白蛇,曹参樊哙纳城来。紫云赤旗入沛县,三千子弟王业开!”又敲鼓,再唱道:“单于战鼓怒如虎,孤家帐中不自苦。我刘邦本是赤帝子,玉牒刻写的汉高祖。”这一章未完,猛然便听见风声中起了马蹄声,心中惊疑,流矢住了口,遣了人去打看。 很快,便看见董原拽了一队人马过来了,裹甲持械,分明不是为吃酒而来。众人便都有些慌了,他们也只腰上有柄刀而已。张实坐着不动,对张儒道:“诱他入亭!”张儒便敲着鼓嚷道:“董原,怎得才来?我曲也唱毕了,速来受罚!”董原带住马,接话道:“唱毕了便好!”一笑,猛然便拔刀跃马向前,嚷道:“庞勋已枭首在招讨帐中,汝等安得望活?”甲士争进,马入亭中。张儒摔鼓捉刀,挥众前敌,杀声顿起,血溅风腥。张实知道敌不得,翻身跳入溪中。跑出没多远,便看见张玄稔自岸上拽了人马过来,正要躲避,那里早有人马下了水,张实无奈,索性站定,大声嚷道:“张玄稔,同是徐州乡党,何故自相屠戮?”张玄稔张箭嚷道:“奉招讨相公命也!”言毕箭发,张实应弦倒下,血满清溪。 章28中:饵香不费垂钓力,虎落平阳狗声狂 此时四城虽已定,营中士卒却还不知情。张玄稔、董原从柳溪亭勒转时,营中才起了乱,张玄稔涕泪与弓刀杂用,直到日暮时分,城中才大定。董原恐夜中别生变故,便要开城出降。张玄稔却不肯,道:“献城如献食,不熟不如勿献!”当然他肚里还另有算计,或者说献城只是他整篇算计的一个章节,为此这一夜再难熬也得熬过去!所幸的是,夜中并未发生动乱。 受降安排在东门,东方乃青帝所居,乃万物生长之门。这一天侵早,康承训、杨玄质便在东门外树了青旗,列了军马,排了酒席,陈了赏赐之物。日出时分,便望见城头庞字大旗降下,很快重门开启,里面走出来一匹白驴,驴子缓行到青帜前,鞍上那大汉跳下来,先摘了头巾,接着将白衣剥到腰间,扑通一声便拜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后,便哭声膝行向前:“罪人张玄稔,无君无父,不忠不义,无耻无勇,不识不知,偷生苟活,从庞勋为贼,为虎作伥,旅拒天兵,割屠百姓,恶贯满盈,罪不容诛,不敢求恩,唯愿速死!”嚷毕,干嚎数声,一头磕在了康承训席前。 康承训见其守信而出,又辞貌恳切,不由地大喜,道:“张玄稔,汝罪虽非小,但非元恶党徒,又能及时悔祸,成此大功,依天子诏旨,罪可赦,功当赏!”杨玄质便道:“张玄稔,你成事得疾,诏敕还未颁下,吾家与招讨相公海着胆又注了一张官告——五品上阶,御史中丞!”张玄稔便又磕头谢恩,呜咽哭泣。杨玄质道:“还有来!紫袍一袭,金鞍一具、彩绫五十匹,分帛千匹!董原、张皋等有功将士,等第优给!”张玄稔又谢,杨复恭上前扶起,便与他穿了紫袍。 康承训赏了酒,众将齐贺,张玄稔都吃了,杨复恭便要入城更换旗帜,引诸将校出来受赐。张玄稔却拜出来道:“相公、骠骑、监阵,末将自分当死,不意却飞身于青云之上,今肚内有条拙计,或者报得万一,不知当禀不当禀!”康承训笑道:“一早便闻公力强张飞,智赛张良,只管道来!”张玄稔道:“相公之语,末将不敢当,只是受恩如此,欲有所报效罢了!此去符离不过三十里,符离去徐州不过一百三十里,宿州之守,张实辈曾宣言可以持久,今举城归国,符离不知,末将敢请无易旗帜,诈作城陷,突围而来,刘行立必然相纳,复之有如反掌。再引兵疾趋彭城,以徐人攻徐人,乡党子弟必有起而应之者,此庞贼之所以陷彭城也!天若悔祸,不过两日,便可复徐州,尽擒贼党;若不能如策,末将甘受军法!” 康承训还没应口,杨玄质便欢喜道:“招讨公,两日若能复得徐州,圣人必然大喜!”康承训点头,却道:“公能保城中之人,皆同公之心否?”这话其实也是在问又如何保得你张玄稔心口如一,城中可还有上万军马!张玄稔贼得很,流矢道:“末将不敢保一军皆同心,愿相公择亲将一人,以为都虞候,敢有异心者,即时诛斩,当无大忧!”康承训道:“如此甚好!康实,你押三百骑为张中丞纲纪,有敢不如张中丞令者,汝但斩之!”康实拜出来应了,他是灵州人,随着康承训也非一日了,一对眼便知道话里的意思。 城上的庞字大旗便又升了上去,康承训也没有往城中去,只在东城门吃酒,董原虽没有得到“御史中丞”,却也不敢作声,谋事有主从,赏赐也合有主从,自古便是这理的。再且张玄稔说得有理,待复了符离、彭城,最不济也能得个四品的职事,现在争这五品的干鸟来?其他将校以及士卒也多是欢喜的,一是解了死忧,二是赏赐不薄,三是两天后便可到家了——更或者两天后便可卸甲了! 日暮时分,城中依旧点燃了平安火,到第二天黎时时分,张玄稔才点燃了数千束柴禾,拽军出城。他算得很明白,宿州离符离毕竟就三十里,七万马步盘着,夜中驰至,城中是必然有所疑惧的,倒不如白昼往诈!张玄稔拽了七八百骑在前,各着弊甲烂盔,抹得脸爪污黑,天色大明,便已撞着符离的探骑,谎说五更左近,董原放火烧城,开门纳敌,宿州已是陷了,张儒、张实分头突围,生死且不知。探骑便转了马,伙着到了城下,城上果然不疑,城门一开,张玄稔便驰了进去,也不停驻,直奔县衙,嘴里大嚷:“庞勋已死,宿州已降,胁从不问,元恶必诛!”后骑齐嚷,声震屋瓦。驰到县衙,一时围住,衙吏却说刘行立巡城去了,不在衙中。张玄稔与张皋分了队,左右去寻,东西二城将士望尘便拜,两队骑最后合到北城,刘行立的人头却已吃人捧在手里了。 近午时分,康实、董原才押着后军到城,歇到了入更时分,合军两万,轻装疾趋彭城。三更左近,离彭城远不过四五十里,这时遣出的细作报了回来,说城中已经得了风声,有了备。张玄稔稍作迟疑,还是决定继续向前,康实、董原都觉着不妥,要就地勒住。张玄稔道:“先人有夺人之心!我军轻装,且日行已过百里,今若畏慑不进,彼必疑之,若出兵来战,将何以应之?不若往据任山,彼必不敢出!”康实便也不再多话,他与安暀相似,脾性都很实诚,不是那种猫跳鼠钻的臧货! 任山在彭城西南,距子城三十里,去年十一月,懿宗皇帝遣高品内监康道伟将敕书来徐州抚慰时,庞勋大陈甲兵,自子城西门一直排到了任山驿馆,红旗一展,金鼓齐作,方圆百里皆震,是何等之威赫!当时张玄稔便在其中,那时他还真以为庞勋有可能做王智兴第二,可是这厮太狂獗了,不知坚守三州之地以示恭顺,却大掠河南、淮南二十来州!既要大闹,不西取陈、许,便当东取青、沂,以据形胜之地,安得用兵如乱鸦!自那时起,他便看出了庞勋必败,便着意取信于庞勋,以磨山数万口换得镇守宿州之任,城外那场风火他其实料到了,没言语便是为了降——人不居必死之地,是难得一心的!不开门纳客,而必欲先诛杀张实、张儒一党,且必欲捱上一夜以观将士之心,都是为了用这支军马成自己一世功名,庞勋谋不到的节旄,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只要复了徐州,假以时日,做得一镇节度何难哉!这也是他执意向前的原因,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于一篑! 两万军马驰到任山已过五更,营寨还未下完,游骑便将回了一个逃城的徐州卒。这厮一见张玄稔便拜下道:“将军,小人唤作陈璠,并不是逃卒,乃受故帅推官路审中路大人之命来迎王师也!”张玄稔流矢上前扶起,问道:“推官可好?城中如何?”陈璠道:“推官安好,城中空虚,留兵不过万人,愿降者又过半!”张玄稔道:“庞勋何在?”陈璠一愣,道:“将军从宿州来,却不见庞勋么?城中都说已往援宿州!” 怪道张实、张儒不忧不惧,这二厮必然知情的,张玄稔一笑,又问道:“庞勋出城已几日?押兵几何?”陈璠道:“兵是二万,时则不知,有说一旬的,也有说二旬的,庞勋自从柳子败归,只是祷神饭僧,衙中之事全丢与了他爷,便是衙中人也不知他踪迹的!”张玄稔点头,北不闻声,南不见形,那多是往汴、宋去了,这倒无妨,又问道:“城中守将都有谁?”陈璠道:“除却其父庞举直,便是许佶、李直、孙章、周岌等几个败将!路推官说了,将军但围城呼降,城中必然响应!”张玄稔道:“你是陈璠,本将军记住了,贼平与你录功!”便挥手要他下去。 陈璠却拜下道:“将军,小人此来,一是受路推官之命,一是有所请求,小人有一军中兄弟唤作时溥,有心归国久矣,今番随了庞勋出城,王师围剿,还望赦其罪过!”张玄稔点头应了,回头便给康承训写了报状,言庞勋有可能自汴宋而南,来袭宿州云云,末尾也提了一句时溥,小信可成大信,不可失也! 第二日食时(上午七点至九点)左近,张玄稔才发军,大军阵而行,一个时辰后便已到了城下,随即面分五千军,紧紧围住。擂过数通鼓,张玄稔踢马上前大嚷:“父老、乡党,我乃张玄稔,蒙天子恩宥,已复为王臣!上天助善,已斩庞勋之首;天子仁慈,唯诛桂卒一党!尔等胁从无罪,何必与贼同死?此时投戈,尚可存身存家。倘若执迷不悟,大军入城,爷娘妻子何处求生?玄稔乃徐人,实有所不忍,愿待以时刻,过午不降,则情谊绝矣!”四门皆嚷过。士卒皆大呼:“过午不降,杀无噍类!”嚷过数过,四面鼓声便一时擂动起来。 庞举直、许佶便在南城上立着,他们耳中满是鼓声,心中也满是鼓声,这让他们无法说议,也无法算计。其实也无什可说议、算计的,再说议、算计也不能出昨晚的主意,罗城破则退守子城,子城破则突围走!毕竟也无他路可走,对庞举直来说是如此,对许佶来说也是如此,文武才略他没有,气骨还是有一点的,在桂州杀王仲甫起闹,他便没想过回头,天他捅过了,地他裂过了,押过千军万马,享过钟鸣鼎食,死又何恨?往城下望了一会,他转身对李直嚷道:“南城托公,但有妄动者,格杀勿论!”便伙了庞举直往东城去。 李直一众人将送还未转脚,便有士卒得了隙,将手中的枪往城外一掷,跳身上墙,大嚷道:“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嚷了两声,见有校官举了弓,便纵身跳了下去。下面便是护城河,跌不死人的。落水声还未起,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也跳了下去。城头便乱了起来,李直拔刀大吼道:“亡走一人,一伍皆斩!”亲队便扑了上去。庞举直叹了一声:“这也不是法!”乱势一时按住了,许佶转身嚷道:“老明王可先回子城!”庞举直点了头,转身便走,若说现在城中还有谁可信的话,那便是这许佶了,这是个直爽的汉子,他不怨他,庞家跌在火炕里主要还是儿子歪了心术! 东城也有人在跳,北城也有人在跳,西城也有人在跳,当日庞勋攻城,便有人跳的,这都是军中传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法子,在这种节骨眼下,无论衙中坐的是官是贼,都是牙酸爪麻的,不会有时间、人手去揪扯谁的爷娘妻子,跳下去便存得身存的家,又不会杀伤军中兄弟,好过倒戈厮杀太多!东城守将孙章、北城守将许建也无他法,也是拔了刀便砍,伍走一个,斩四个! 西城守将周岌却没有动刀,只是大嚷:“不许跳,没到那时候!不许射,拽下来!不许为难人,拽下来便好,都将手挽了——一军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饶是这样施恩德,还是不断有人往下跳,周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便看见路审中从马道口走了过来,周岌流矢迎了上去,丧着脸道:“推官,可奈何哉?”路审中一把携住他的手,挨近道:“时势甚明,公岂不知?”周岌跺脚道:“只有死矣,只有死矣!”路审中一笑,道:“公乃富贵之人,奈何言死?但开城,我保汝富贵!”又道:“我与当朝相公同族(路岩),公岂不信乎?”周岌脚一跺,拜在地上道:“唯大人所命!” 这时,许佶还在北城,听得西城大扰,知道不好,当即传令撤往子城。庞举直在子城中还有两千人,三城最后撤过来两千来人,四千人好是心齐,官军四面围过来时,城上已经把持定了。张玄稔那厮又在城下喊了,说事势至此,胜负不算可知,生死不算可知,他念乡党旧情,宽限到晡时,时限一过,便是坐围一年也决不受一人之降。喊过后,又是擂鼓作噪。这回嚷却没人起应,一者子城下无壕,跳不得;二者随着庞举直在城中多是他的宗族姻戚,而从罗城退过来的多是许佶、李用、孙章的宗族姻戚,他们纵想降,皇帝也不赦的! 晡时过去了,日头已蹲在西边的楼脊上,空中有了鸟声,都是急焦焦的一划而过,面对这陡然安静下来的黄昏,面对着侄子(许建),许佶腔子里却躁动起来,唤李直、孙章几个一齐到了衙内。将庞举直从佛堂请出,便道:“老明王,我做个小人,左右思来,死守城中不如从速突围得好!”庞举直缓抬眼道:“我儿已死乎?”李直道:“姨父,是无关明王生死,士卒皆欲突围走!”孙章道:“老明王,突了围往就明王岂不好来?”许佶道:“彭人叛我,此城不可为据,明王若已下宋州,便更以宋为据,未下,则傍山林过活,一样称王快活!”许建几个没嘴的都在旁边点头,庞举直便起身抬手道:“牵累诸公了!”事情很快就议定了,北城临汴河,东城临泗水,其守必薄于西、南,先突北门,不成再转东门。人皆轻装,不携妇孺,许佶当前,李直殿后,孙章等夹护庞举直居中,出城后有船便上船,无船便循水岸向西,不得已便跳水求生。 日落后不久,天光还未收尽,人马已大集于北城,李直将槊一举,城门大开,众人一时喊杀,马军在前,个个满弓,引而不发,突驰而出。官军见基势猛,不敢遮,纷纷退避。张玄稔却是大喜,流矢传令西城、南城往待于七里亭,同时令北城尽放北津舟船,门半开,中路置拒马枪,箭弩相待,拦而不堵。见贼军尽数冲出,便合子城三面兵马咬了上去。 章28下:饵香不费垂钓力,虎落平阳狗声狂 许佶看见了半开的城门,也看见了一排拒马枪以及后面的弓弩,除了直冲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马还未近,箭便扑了起来,起如风,坠如雨。许佶挥槊做格,马蹄不停,拒马将近,他一手拽缰绳,猛然将身子前探,槊也搠出。拒马吃推,嘎嘎向后。左边的也试图使槊去推,却搠空了,马胸撞在枪上。右边的将马腾了起来,马蹄落地人却栽下了鞍。后面的没能跳过去,马吃叉住了,人却飞了过去。箭雨还未断,许佶中箭,舍槊上鞍,右手飞快扯下背上的包袱向前一掷:“买路财!”包袱半空散开,火照下便映出一片金光来,紧着满耳都是金珠落地的妙音。音未绝,眼前又有了金光,官军不由地便缓了手脚,金迷眼,财迷心呀!便是这么一眨眼,贼骑却已突到了身前,许佶拔刀乱斫,猛恶如虎豹,后面随上的也是凶似豺狼。官军勉强持了一阵便乱哄哄地朝两边马道退去,同时城墙上士卒已拽好了弓弩,敌至弦响,惨声迭起,狼藉满地。 许佶突出大门不远便勒住了马,左右便劝,许建一过来,见他上上下下插着箭,也嚷声做劝。许佶却嚷道:“我突前为什?不为逃命,是为全军开道!今老明王未出,我径走了去岂不叫天下英雄笑话?”许建低了头,问道:“阿叔伤可好来?”许佶冷声道:“死不了!”顿了一会,又道:“许建,你领个人去寻艘好船——步行,马留下!”许建下了马,问道:“阿叔,向东还是向西?”许佶嚷道:“东边,还将什锤,快去!”许建有些不舍,这柄长锤可是他吃饭的家伙什,愣了愣,还是丢了手。许佶的心安了,自己便不合寻了他来,烧火使锤的生计最苦倒底也是生计的! 很快,孙章一丛人便过来了,庞举直却没有在其中,又等了一会,李直拽着一丛人也过来了,还是没有庞举直,许佶发急,踢马便往回跑。李直追着嚷道:“都虞,如此情势,生死可知,徒死何益?”许佶道:“我是铁打的贼汉,不是尚水的军家!”李直着恼,勒住了马,呆愣一会,吩咐亲从说道:“往萧县,告吾兄(李圆),事不可图,速走为上!”也不唤人,便打马往城中去,抛却姻亲不说,抛却情谊不说,他与他兄长也合死,他哥要是不骄大,泗州即时便下了(注:李圆曾打草惊蛇,军马未至,便先遣亲卒百人入泗州封府库);他自己要是不眼瞎,有哪会有朱玫以沛叛降一事,败事如此,用而不疑,今又丧其父,尚何面目苟活! 孙章迟了迟,大嚷道:“彼等尽忠义,我等当留身以报明王!”扬鞭便走,众人多从之,柳子之败,只有他孙章与彭攒、秦立三个领回了两三都人马,此时不随他走又随谁走来? 许佶一入城,张玄稔便拽军过来了,见一匹马窜进来,还以为是报马,却听见那骑嚷道:“我乃许佶,有话要说!”张玄稔自然熟许佶的声音,勒住了马。许佶却不说话,跳下马喊起“老明王”来。张玄稔心中一喜,看来庞举直便在这一地的尸体中了,吩咐左右道:“与他找!”不由地又问道:“许佶,你返城便是为了寻庞举直?”许佶不理他。这时,又进来了几骑,李直却不下马,满拽着弓道:“张玄稔,今番挣得好大富贵呀!”张玄稔道:“自古谋逆作乱者,皆为他人富贵之资,公今日方知么?”李直道:“错了!这是虎豹食肉,猪狗吃屎!”大笑起来。张玄稔道:“妇舌虽长,于事何益?李直,你若能劝你兄长降,我保你兄弟不死!”李直道:“贪心不足,与宋威争功,不怕人斩了你么?” 这时,许佶一声嚷,便跌在地上哭了起来,人是寻着了,张玄稔挥了人上去,李直大嚷道:“敢动者,死!”拽得弓矻矻作响。张玄稔道:“李直,今日之事,无一人可逃!”许佶止了哭,磕了几个头,提刀起来道:“张玄稔,我既返城,便没想再走!这头予你,换你一句话——你有此功,富贵足矣,愿高抬尊手,饶恕一干罪人家小!”也不待答话,一刀便抹在了脖子上。张玄稔冷笑,李直嚷道:“你肯应,我这头也予你!”张玄稔道:“你能使李圆降康相公,我保你两宅无死罪!”李直道:“好!”啪地一箭便射了过去。没中,而敌箭已蜂涌而至。李直跌翻在地,徒死何益,能愧无耻之人乎? 张玄稔使人将三具尸体用席卷了,遣出了两千人马,转马回了衙,庞举直、许佶、李直既在,余下的便不值得他亲自追。二更时分,所有兵马便都回了城,割回的脑袋不多,两千来人大半赴在了汴水里。张玄稔也没有再多问,他也不需孙章几个小贼的脑袋来换功名,劳问了一番,继续看着路审中写捷报。 随着捷报递到康承训手上的还有一封张实写给庞勋的书子,是外寨未焚前送出的,这厮劝庞勋行围魏救赵之计,趁西边空虚,往掠宋、亳。 这时,康承训已经在马上了,不是向北,而是向西,庞勋确实到了宋州,据张实的爱姬说,这条围魏救赵的策还是张实在外寨未焚前送出的,只可惜庞贼动了贪心,攻下宋州南城后不肯舍去,一直死咬着。宋州刺史郑处冲既明白又糊涂,吃围时没瞎嚷嚷,贼退后却还闷着。直到朱邪赤心的探骑到了城下才说贼九月初三便退了,夜中退的,是往西,已报知了忠武。康承训吃了一惊,留下刘巨容镇遏宿州,便大起兵马追贼——庞贼若是得知宿州已降,便有可能继续西掠,一旦进入伏牛山脉,那汝、洛便难得安宁了!现在彭城一下,这条路便成了这厮唯一的生路!(注:郑处冲,宣武节度使郑处诲之弟,此时已卒) 朱邪赤心也明白了这一点,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庞勋的踪迹,并在亳州郊外咬到了这厮的尾巴,贼军这一路转掠了不少壮丁,人马在四万左右。他也不敢大意,敲着鼙鼓在后面缀着,到第三天夜里,庞勋这厮耐不得,丢下后队与辎重兀自跑了,再追上时人已在涣水北岸了,两岸拉了一根长絙,已渡过了两万上下。朱邪赤心勒住马,便使时溥领着降军隔岸大呼起来:“宿州已降,徐州已降,前无生路,何不速死!”徐州将士一时都僵住了,日头还高高斜在西边天上,可是他们都感觉到了冷,不是风带来的,也不是身上的水湿,也不是肚腹和饥饿,而是从心底冒出来的。 庞勋想喊几句话,张了几次嘴,终究没有发现声来,前面四五十里处便是蕲县,若是宿州降了,那么蕲县也必然降了,若是徐州降了,那他便无家可归了,现在无论如何做,都将难逃一死!一众亲从也低了头,没有一个有活气的。 这时,后面猛然嚷过来一个声音:“庞勋何在?庞勋何在?”庞勋一惊,拔了刀,起身迎着大嚷道:“何人造次?”来的是个紫脸大汉,赤须赤袍,左手扶刀,右手提着一柄打山锤,两条臂膀又粗又长,大异常人,这人立定,将长锤一顿,嚷道:“我——彭打山!”庞勋见这厮声气犹是不逊,不由地愣住了,柳子之役后,他擢用了五员虎将,其中一个便是这打山开石的彭攒,不是自愿投的军,很有些反骨的。 “你有何事?” “何事?我等要活,在此捱死怎得?” 庞勋放了心,道:“非不欲行,士卒劳倦,且歇片刻!”彭攒道:“怎得歇?吃水么?”庞勋不由地便怒了,嚷道:“彭攒,人无恩义可乎?何得如此无礼!”彭攒指着便道:“你与我有何恩?我兄弟三个好好营生,养活爷娘,吃你拽来做贼,柳子一役丧了我二弟,在亳州又丧了我三弟,你与我有何恩?”嚷得急了,便将长锤捞在了手里。朱崇节流矢拦了上来:“将军,明王岂欲彭二哥、彭三哥死?”这人也是五虎之一,柳子一役,庞勋只挣出个身子,检看归城之兵,见这人实诚,便用作了亲将。这时,秦立也过来了,彭攒冷哼一声,道:“捱着罢,我走!”便转身走了。 庞勋对秦立道:“这厮好气性!”秦立点了下头,问道:“明王,可还是往蕲县去?”这人是泗州下邳人,本来在郑镒寨里,看不过郑氏的小器,便投了过来。长得獐身鼠头,却颇有豪气。庞勋道:“公意下如何?”秦立道:“也只此一道,末将以为宿州或者已下,徐州有老明王坐镇,则未必如是!若是徐州未下,康承训大军定在徐州城下,今往蕲县,有隙可乘则下之,不然则济水向北,康承训闻我至,必来迎我,连城内之兵,或者犹可一战!”庞勋点头,见彭攒已拽着一队人往前面去了,便道:“传令,回家!” 向前行了二十里,探骑回来了,带回了蕲县的信息。庞勋在马背上思来想去,在亲队里敛了一大包金帛,使人将了往见李衮,要买桥过汴水,否则将以三万困穷之师,致死于城下。很快,李衮就遣了人来,说汴水桥乃与对岸埇桥镇共管,白昼亦难还恩,不如稍待入晚,或者有隙可乘。庞勋是大喜,他生平不为已甚之事,待人宽容,一如那汉刘邦,今日果然有善报在!更何况这里过去,便是昏暮时节了,也不必长等。 入晚时分,上万人便到了县北,桥还在,正要过去,城上却起了鼓声,紧着对岸也起了鼓声,点得一线长火。彭攒匹马在前,犹要过去,上桥没十步远,那桥便塌了。士卒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便开始往后逃了,庞勋也是一脊冷汗,下令往回走。 行到县西七八里处,前面也突然响起鼓声来,这鼓声更凶肆,听着人马不下三万!一时,众将士像抽去筋,扎缚住了手脚,没有一个在动的,两面水、四面敌,这便是阿鼻地狱了! 突然,前面的鼓声停止了,火光起处,照出一面偌大的康字旗,在风中狰狞地舞着!四野一片死寂,紧着便有声音如潮般涌起:“宿州已降,徐州已下,恶党宗族,诛斩过万!宿州已降,徐州已下,恶党宗族,诛斩过万!…”庞勋惊恐地回视,但是天光已经暗淡得让他什么也辨不清,他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寒意,好像这黑里便只有他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黑里突然起了一个吼声:“我丁八李温十八代祖宗——杀呀!” (注:李温,唐懿宗李漼本名) 这声音不可思议地盖住了那面喊声,钻进了每个徐州卒的耳里、心里,他们知道王式当初是如何诛的银刀七军,他们很难相信现在自己有爷娘妻子还好好活着,一时所有人都像烧着尾的怒牛,没头没脑的向前抢杀。空中便起了风,嗖嗖之声大作,是万千箭矢,无形无影的扑下来了,即时便是惨声一片! 庞勋活了过来,他不逃,将刀一抽,声嘶力竭地喊道:“杀呀杀呀!今日便死,尚有鬼神!”便踢动了马,朱崇节等也捧着向前。当前面的徐州卒就要杀入阵去时,马蹄声突然大作,很快就从两侧驰出,横冲直撞,如龙似虎,不可阻遏。退浑骑冲撞、践踏了几个来回后,康传圭便指挥步军合了上去,这已不战斗了,而是屠杀。第二日清点战场,砍下的人头便有万余级,逃散后降的仅千人,其余的都淹死在了两条水里。 三天后,康承训到达蕲县时,庞勋的尸体才从战场上寻捡出来,头脸还好,身子却吃蹄脚踩得没了形样。此时宋威下了萧县,曹翔也降了宿迁几处县镇,只有马举还在围攻濠州,不过那是他马士举的事了! 章29上:贼王八买棺纵火,旌旗偃满地虎狼 宿州到许州,按着朝廷的法度,步行限在十二日,忠武军在外征战已一年有余,念家得紧,哪还贪这沿途的几顿酒食,有马的都扬了鞭子,跑了两天,第三天近午时分就近了城。衙里得了信,就在东门外张起旗幡,摆下酒食,又使了伎乐鼓吹,摆弄得很是隆重。那些军家老小便都望出来,杂着不相干的百姓,闹得跟迎神赛会一般。 军汉才吃了将吏手中的酒,便吃老小扯了去,哭笑未已,旁边相熟便问起自家儿奴家的汉来,有的便抚着掌笑,有的便跺着脚哭,也有的不哭不笑,只是苦丧着脸。那些还没问着便愈发急了,高扬声往人堆里抓人,或者便在人堆外大嚷,性急的干脆就往左边山丘上去望,往东边路去迎。 韩叔昌终于挣脱开来,他的家人没来,他早上遣人往衙里报禀便给宅里去了信,说人好好的,不必来接,爷娘没得早,一个兄长分了户,家里就一双儿女几个妇人,他的话自然没人敢违的。没走多远,后面又有人在喊问了,韩叔昌只做没听见,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喊得声没了,他才转过身在鼓囊囊的马革囊上扶了一下,路上跑得急了,跌下来一回,赏钱撒了一地,捡得好不辛苦的! 到了城门左近,耳侧听到了驴叫声,转头一看,却是一个汉子骑在一头大青驴背上瞎使劲,也不知是人醉了,还是驴子发了性。韩叔昌嚷了一声,那汉抬头,却是个熟脸,卖鸡烧饼王家养得那个无赖没脸的小厮!便唤着走了过去:“王八!丁八驴么?” 那青年汉子一怔,流矢下了驴,这军家他见过,好像是韩建他二叔。韩叔昌走过来将这泼皮上下扫了一眼,道:“还做贼么?这驴子哪家攘的?”王八看着马革囊一笑道:“韩二叔,贼打平了?”韩叔昌道:“平了!”从身上掏出一把钱来,道:“要一笼鸡烧饼,送我家去,越快越好!”王八捧接了,却看着钱发呆。韩叔昌道:“听明白便应一声!”王八道:“韩二叔,我爷去冬就得了病,一直没好,看我怎么发呆?我急来,瞧这头上,都见白了!”王八将头上的巾子一摘又马上戴上了,继续嚷道:“二叔,我才二十来岁,我爷要是仙佛了,我可怎么活!” 韩叔昌刺着眉头冷声道:“王建,知道不小了,便得做个人,你爷怎的活一世你便怎的活!”说着从王八掌中抓回半手钱,又说道:“趁着你爷还喘气,多问多学是要紧,做贼大似庞勋,也有枭首破家的日子来!我在行营这一年多来,什也不想,便想吃你爷做的鸡烧饼,这钱还是给你,你有心向好,与我做半笼送来,不做也罢,问你爷的病!”摇摇头,便转了身。 王建还愣着,肩后冷不然吃了一拍,却是晋晖,这厮一把搂住他问道:“韩二与你说什来?”声音不大,韩叔昌却回了头,晋晖流矢喊了声“韩二叔”,韩叔昌却不理会,嚷道:“王八,恁大的驴子杀了可惜,你能得多少钱,还它家去吧!”王建含含糊糊地应了。晋晖道:“这厮好做怪,光天化日诬人!”王建道:“是来,许他们杀人赚钱,便不许你我杀驴赚钱,也没天理了!韩建呢?躲了?”晋晖笑道:“这厮没好时日过了,待他爷再从西川回来,还不知怎么活呢?”王建道:“也得能回来,看那些哭的!”俩人牵着驴子,说着话往城南外的乱葬岗走去。 “吉哥,韩二那马革囊可见了?恁地鼓沉!” “见着了又能怎的?” 晋晖叹了一声,军家可薅恼不起,转话道:“行哥,你知韩建跟我说什?说他爷要折在南蛮手里倒好!哎,这是人子的话么?这厮多不是韩家的种,吃他爷掳回来的!”王建道:“他便是吐痰给自己吃,找趣儿,可信得的!”突然叹声道:“得亏吃我爷这病拖住了,要去投了庞勋还不知如何死的!”晋晖道:“杀得死的庞勋,杀不死的贼,这世界不公道,你我岂做不得军家?他韩建生来便是!看着罢,总有恶的来,丁八他十八辈祖宗的!” 俩人上了岗子,牵着驴曲曲折折地在乱坟堆中穿了一阵,到了一开较为开旷处,晋晖将驴栓在一株大柏树上,柏树的近根处有一个窄深的土槽子,驴鼻子往槽子里嗅了嗅,就不安的挣了起来。 “这畜生知道了!” 晋晖嘿嘿地笑了起来,在柏树前的石台子上放翻了身,这石台子其实是用四块墓碑拼接起来的,下面就是些碎乱堆叠的石头,不过堆叠得很稳当。王建在左近一堆乱石缝中掏了好一会,藏下的屠刀、尖刀没见,指尖却触到了一个黏糊的活物。他转过身便呵了起来:“都出来!”晋晖坐起一看,刘璋、田威和一个眼生的小小厮便从两个坟堆后走了出来。刘璋笑嘻嘻地将了刀过去道:“八哥,里面没蛇?”王建道:“什蛇?”一把搂过了那年小的,问道:“德权,你怎来了?”晋晖接过刀,道:“这是哪家的?”刘璋道:“周家的,刀钝了!”田威啊呀叫了一声,嚷道:“蛇在呀!”众人都笑了起来。 晋晖一笑,朝坟碑上吐了一大口口水,便磨了起来。周权德有些不好意思,不说话。刘璋道:“他听说这里好耍子,缠着要来,韩在怕他爷回来,不敢来,我便将了来!”王建放开他,问道:“那你姊姊可知道的?”周德权便有了神气,道:“她绩麻呢,管我不着的!”晋晖道:“姊姊管不着,让你姊夫管!”周德权道:“我姊姊还未嫁来!”晋晖道:“你姊姊说嫁我来!”众人都笑。 王建道:“你来的也好,一会将了心肝回去!”周德权道:“八哥,你也去吧,我让我姊沽酒吃!”王建道:“还有点事,你姊也不听你的呀!”周德权道:“我姊姊不白受人好的,你将了心肝,她一准沽酒答你!” 晋晖递过刀子,刃口已磨得雪亮了,甩着头问道:“这驴恁大,使绳捆了罢!”王建道:“不捆着么?”将身上的破旧的裤衫脱了个干净,露出一身不黄不白的筋肉来,要了尖刀在手,右手握在腰后,走了过去。驴便退,紧挨着树。王建嘴里做声,左手轻轻抚上去,身子便靠了上去,这驴子受了人的体温,平静了许多。王建将左手轻柔地圈到了驴颈上,提了一口气,右手中刀子便割在了驴喉口上,腥热的血“扑”的一声便喷溅出来,驴子哀声急挣,王建身靠手钳,拿得牢牢的。周德权见那双后蹄子蹬得厉害,便要上去帮忙,晋晖一拦,喝道:“当心踢着!”刘璋道:“不踢着,溅一身血,也不好回家!”将搂着的裤衫推到周德权怀里。田威看着王建那身鼓鼓囊囊的肉,摇头道:“八哥真是好力气,这驴拉车八百斤的!”晋晖道:“你八哥也拉八百斤!”都笑了。 没多会儿,土槽里的血满了,驴没了力,身子开始往下沉,王建道:“割绳子!”屠刀砍在树上,缰绳断了,晋晖对树喊道:“受享挨刀!”老树多怪,还是要存些敬意的。王建抱颈搂肚,一使劲,那驴子四蹄便离了地。王建转身走了三步,嘿地低呵了一声将驴扔翻在石台上,喘了一口气,脖子以下沥沥漉漉的全是驴血。刘璋和田威一头拉定一腿,晋晖便操着刀上去了。 王建抹着血道:“把皮剥下来,肉还是依老法卸!”便挥手示意周德权道:“德权,来,洗洗去!”周德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王建洗了回来,胡乱靠着一张墓碑坐下,一边看晋晖三个解驴,一边和周德权说话,问说再多的还是周德权的那个姊姊。 “德权,你爷要给你姊姊定人家,有没有这回事?” “我娘有念叨!” 周德权眼睛全在刀上驴上,答得不上心。王建马上就有些坐不住了,问道:“真有?”十五六岁的姑娘是合嫁人了,又问道:“那你姊姊可有话?”周德权道:“她不说话!”王建招他过来,扯着问:“德权,你给王哥做个叔舅可好?”周德权欢喜道:“怎么不好!”王建高兴了,问道:“你姊时常也说起过八哥没?”周德权道:“说过!”王建道:“都说了些什?”周德权道:“八哥,都不是好话!” “你人小,知道什是好话坏话的,说来听!” “她说贼王八要再来,我准唾他一脸!” 王建笑道:“这便是好话,她为什不唾他人,却念着唾我!”那三个笑着说是。笑了一回,王建站起来道:“吉哥,把肉割好了,挑好的给德权一份,剩下的还是照旧分送,我还有事,得先走!”周德权见他要走,流矢道:“八哥,我想割几刀!”王建道:“割去!哎,听说你识字?这碑上是什字?”周德权转身看了一眼道:“王哥,我就识前面三个——西川王什的,后面两字识不得了!”王建笑道:“我还以为是四三王!哎,他乡埋异鬼呀!”对着墓揖了揖。又道:“过后我给你姊姊送鸡烧饼来,走了!” 王建不觉得买鸡烧饼营生便是向好,但是韩建他叔那番话多少是有情谊的,这饼他得做了送去!也不难,家里麦粉油盐都有,哪里买只鸡便好了。下了岗子不远,可巧不巧的就在路边撞见了一只白羽麻脚的母鸡,王建脚下一窜,一手便捞了,脖子往翅下一拧,揣在腋下就进了城。到家先到他爷草榻前唤了一声,他父亲哼也没哼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王建到外面灶间生了火,杀了鸡、和了粉,一切都做得利索。他那父亲闻见了饼香,精神一振,便在榻上嚷了起来:“王八,王八,王八!”王建忙应着跑了过去:“爷,怎的了?”老人挣着在榻上坐起,问道:“王八,你还是你姊在做饼?”王建道:“是我,姊不是吃孟家接回去了么?”他父亲便泛出一脸红光来:“快!给爷来一枚,来一枚!” 王建流矢去了,吹着送到他爷手里,又回身去舀了一瓢水来。老子却没要水,只是大口大口的嚼吃,两个巴掌大的饼下了肚,才凑到瓢边吃了一小口水,长叹一声,欢喜道:“王八,爷可以闭眼了!”王建道:“唉,怎说这话来,我心慌!”老子滞滞地不说话,便往榻上躺,王建伸手掖了掖被,候了一会,见父亲确实是没话要说了,便转身出去了。 做完第二笼饼时,他爷的鼾已响了起来,便放心带着两笼饼出了门。行到忠君坊的小十字街口,蓦地吃人从斜刺里撞了一下,一笼饼吃撞在地上,饼儿也跌出来几张。王建着恼,喝声,反手揪住那人,抡拳就要打,却是韩建。这肥厮却笑道:“行哥,要打我么?”王建捏住他的多肉的脸颊道:“韩建,你无头鬼赶无遮会来?成心撞的?”韩建只是笑。这厮的年龄和刘璋、田威差不多,都小王建六七岁,军家吃得肥,身样却差不了几寸几分,所以刘璋几个都唤“八哥”,他却是和晋晖一般只唤王建的小字。 韩建将地上的饼拾起来丢回了篮子,又从另一笼里挑了一枚肥大香脆的拿在手里咬了起来,问道:“行哥,你爷好了?这饼香得我没头!”王建提起笼道:“可还要?”韩建便又捡了一枚,道:“行哥,这是往里送?我有事找你平章!”眼角眨了一下。王建道:“一会说,你二叔要的饼,领个路!”韩建侧身指着道:“韩叔昌?那!我才从他宅里跑出来,不去了,便在这里等你!”王建便提着一笼去了。韩建蹲下来,守着饼笼边吃边等。好些时候,才见人出来了,便嚷道:“行哥,韩叔昌可赖你钱了?”王建道:“赖什钱,留我吃酒!”韩建道:“我去便没酒,当着外人面,骂了又嚷要打,不见有半丝好!”提起饼笼跟在后面一直喷口水。 王建并不理会他的念叨,韩建吞了口水,转了话,问道:“我那两个小婶娘可见着了?都是韩叔昌掳回来的,上了衣妆,都有模有样的!”王建道:“不是说有事要平章?”韩建往四周张了张,低声咬过去道:“和我二叔吃酒的那俩个,估计半夜也不得起身,去弄些钱帛出来耍耍,如何?”王建点了头,自己可没吃那俩厮的酒!将饼送到了周家门口,人也没见,唤一声便走了。 相了一回脚头,已是薄暮时分了,便往家里走,他爷病的这一段,他们在城有事便在他家聚头。很快,便看见晋晖跑了过来,脸色不对,王建还以为是偷驴之事漏了,晋晖却嚷道:“行哥,了不得了,大伯他——你爷没气了!”王建慌神,到家一看,身子也僵了,便跪下大哭起来。刘璋、田威几个也都跪下抹泪。哭了一会,王建起来问道:“吉哥,我爷走前可有话?”晋晖道:“有话!伯识不得人,当我做你,说:‘王八,爷一辈子什也没趁下,就趁了你,死了还要累你一场,不要棺木,不要回舞阳,舍张席子胡乱埋了吧!”王建心里发酸,不由地又放声哭起来,末了,起来道:“好兄弟们,八哥今番是苦也,多少还得兄弟几个帮扶才是!” 韩建道:“这是什话,什事也只管吩咐便是!”王建道:“我爷不想累我,我也要做人,棺木要,舞阳要回!”晋晖道:“便不合杀那驴,舞阳一二百里路来,刘璋,你出城相相,或驴或牛,总要寻一头来才好,我过后便来!棺木凶肆里便有,只是这事须得正经用钱买才吉利,田威你去跟拿肉的屠户说,钱可以少给但立马就要。得着了就往凶肆里去买,佐时一会便去!”(注:韩建字佐时)两个便去了。韩建道:“我去寻身丧服来!”也去了。 晋晖道:“八哥,今晚出城还是明早?”王建道:“便走,我也呆不得!院角那架车或许还用得的!”两人便出来,鼓捣了好一阵,轮毂总算转了起来。王建连着铺盖将爷抱在车上,穿了韩建寻来的丧服,自己在前面挽着绳,晋晖俩个推着,慢慢往凶肆里去。 章29中:贼王八买棺纵火,旌旗偃满地虎狼 这时,城中已经开始宵禁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地,只有秋风刮嗒刮嗒到处作怪。经过大十字街口时,撞着一队巡街的,那骑马披甲的校官将枪一横,呵声道:“都什时分了,还在外面游魂!”韩建看得亲切,是使院的牙校,号称俊虎的赵昶赵大东,他大哥老虎赵犫在安南杀下的功可比韩叔昌大多了,笑着上前叉手道:“赵二叔,是我,韩叔丰家的韩建!”赵昶将火一照,看见王建,便跳下马来,道:“韩家大侄,恁晚了,回宅歇着去吧!”韩建笑着道:“二叔,我一马就回来的!” 赵昶又照了照晋晖,侧身问道:“王八,这是耍得什?”韩建道:“二叔,不是耍!王建的爷没了,棺木都还没着落呢,祖坟又在舞阳,他急,凶事夜行也不犯禁的,我们送他买棺去城来!”赵昶嘴角起了笑,韩建是个无赖子弟,这俩个更是名声在外,这话他还真不敢轻易相信的。再且今日又不同往时,出征徐州的将士陆续回城,怕有人因缘起乱,节帅反复叮嘱过的!走近了,道:“王八,车子我要检看!”王建冷声道:“军爷要看,我王八敢说个不么?”韩建道:“行哥,赵二叔也不想伤孝子之心,也不想失礼于大伯,都是好意思!” 赵昶揭开被子看了看,又身下褥下头尾摸了一匝,什么违禁的也不见,便对着尸体揖了揖手。转过身使士卒搜晋晖、王建的身。韩建便将自己将袍领扯开,抖着袖子蹦着道:“二叔,我这身子还搜么?”赵昶道:“王八,你身上这十来个钱如何买得棺材?”王建冷冷地道:“不劳军爷操心,王八自有逢缘处!”赵昶却道:“王八,孝子之心莫不相同!适才我也唐突了,你爷这棺材我来出,不管是哪家凶肆,报我的名便是!”韩建作揖道:“二叔大豪侠,人俊心更俊!”王建将绳上了肩,却道:“谢军爷恩典,我王八一个爷还葬得下!”赵昶摇头,又喊道:“王八,要强也罢,闹出事我可不饶!”韩建道:“爷也没了,闹什事来,二叔,我去了!” 三个人推挽着车子箭直到了凶肆马家,门已合了,晋晖敲了好半晌,里面一点动静没有。王建发恼,过去捶门嚷道:“马七,再不吱声,予你烧成白地!”那马七便在门缝里看着,还真怕这畜生做出来,流矢低低地咳了两声,喊问道:“是王八兄弟么?这时节怎寻上我这晦气地来了?”王建压住火道:“我爷没了,与你买具棺材!”马七道:“哎呀,什时候的事?”门愈发不想开了,借钱借物容易发遣,一具棺材他可借不起的!晋晖便猛踹了一脚,蓬哐的一声,引得四处的狗也叫了起来,吼道:“你他娘只管问怎的?惹得我性发,一家也杀翻了!” 王建道:“马七,我真个拿钱买,不白拿你的!”马七没法子只得将门板抽了,晋晖进去就将人猛推了一把,韩建端过油灯看了看,指着一具厚实的道:“行哥,这具好,听听这响!”马七嵌身拦住道:“王八兄弟,晋三兄弟,韩大郎,这具没有五千钱是抬不走的!再说也不相称,你爷用了也损子孙的福!”晋晖嚷道:“这话便合吃打!”王建扯开道:“马七,五千钱便五千钱,天明前便送来,但这我现在就要!”不由分说便将马七拨到了一边,三人就要下手抬。马七急得脸赤了,操起一柄斧子,大嚷道:“王八,没了爷还有王法!不是我不仗义,除了这具,其他任你赊去!” 晋晖道:“继续抬!马七你要是真汉子,往我头上劈!”王建道:“马七,我爷在这,我王八买是买,抢是抢!”马七的手还是软了,只得看着三人把棺材抬了出去。王建把父亲在棺材里放齐整了,田威才跑了来,只收了三百钱,马七也接了。晋晖又道:“马七,你要不放心,唤马殷来跟着!”马七嚷道:“怎的?还想赚个推车的?一早打发走了!”便退进了店里。 这棺木也确实沉重,还未到南城,韩建便扶了几回腰了。到了南城,便看见赵昶在火炬下等着了,这厮确实长得扎眼,都说当朝路相公、韦驸马长得好——长得好大概也就赵二这形样了!王建站住了,韩建上前招呼。赵大东瞅了眼车上的棺木,笑了笑道:“怕你们出不去!”再没多话,便挥手唤人开城门。 车子拉出城去,韩建便道:“行哥、吉哥,我就送到这里了!”王建点头,眨了下眼角。韩建看着城门缓缓合上,别了赵昶,在微月下左踅右踅了一阵,又往南墙脚下走去。许州城墙都有些老旧了,夯筑成的土墙上坑坑洼洼地剥落得厉害,王建他们这一行惯做贼的,也早在隐蔽处挖了暗门盗洞。 韩建拔开丛生的荆棘,摸着黑钻进暗门洞子里,到头时那边却给堵住了,便只得靠着墙坐了下来,别说这里面比外面可暖和多了,韩建打了个哈欠,便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耳里有了声音,唬得他一惊,睁眼的瞬间,靴中的短刀也抽了出来。却是晋晖,王建也靠着壁坐着,一支火把便插在他脚边,手中还玩着一柄尖刀,扭过来看他道:“我改主意了,去赵昶家!”韩建道:“行哥,赵家三只虎,赵大东虽说巡街,他俩兄弟都在宅呢,没分户的!”又肘着晋晖道:“吉哥,是不是这理?”晋晖却道:“赵大东不是好物,又恶心人,又讨好人,什么猪狗——就是他家了!” 韩建不说话了,赵犫、赵昶都是节帅跟前得用的,他爷他叔都及不得,如何好胡乱撩拔的!王建将火把在对壁戳灭,道:“佐时,你家去吧,改天再说话!”说着俩个便伛着往洞口摸,到外面将头上的巾子扯下来蒙了脸,就往赵宅潜过去。 赵宅在城西和乐坊,节度使的私宅院便在左近,都离横街不远,又借了西城山势,可以说半是市宅半是别墅。鼓响二更,王建、晋晖已到了和乐坊的外面,这时坊门自也是关了,坊城角的鼓楼还闪着灯,隐隐能听见坊门卒在里面笑语。坊墙只有两人高,两人一搭一扯就翻了上去,王建觑着那鼓楼学着山鸟叫了三声,那鼓楼上的光亮便也暗了三下,两人相视一笑翻下墙去。 过了小十字街口不远就是赵宅了,王建敢来,一是心中有气,再便是熟这坊的人和地。很快便到了赵家墙根下,还是老家数,王建走前门,晋晖摸后门。前门险,多与人犯,王建为人长大,拳勇过人,人唤他“贼王八”,敢杀敢死便是贼!后门深,最考人耳、脚,晋晖便有一身狸猫的本事,身手矫捷,人唤他“盗晋三”,能偷惯抢便是盗! 赵宅前院的两院角都有一棵榆树,虽说现在已是深秋时分,但树上的叶子还能抖出响来,王建翻在墙上,隐在树影里朝院子中间一望,好不唬了一跳,院子中间竟站着个人,一身白,有影,倒不是鬼物!王建走夜路多了,昏黑中能看物,这厮不会是赵老虎,大概是少虎赵珝赵有节了。 一会,这厮便活动起来,练把式,打拳踢腿。拳脚王建自然也是个好手,但论一招一式便比不得赵家这种世代的军家了,比如赵有节打拳竟不呼喝,他自己打拳便是龙呤虎啸、吼吼哈哈了,正琢磨着,赵珝收了把势,到左边兵器架子上取了一杆长枪,刚呼呼舞了两匝,廊子下一个灯笼走了出来。 “三郎,又和弟妹角口了?” 果然猜对,这来的是赵老虎了,这厮身样要宽大许多,王建安了心,晋晖在后面逾发好下手了。赵珝收了枪,道:“角什口来,睡不着么!”赵犫道:“那可以看书嘛!”这厮里面右手还提着一柄剑,肩上的深色袍子披着,里面也是一身白,大概是中衣,多是像他兄弟一样,睡下后突然起来的。 “嘿!大哥,看书——我难道去考进士?” “咱家世代武夫,要能举中个进士那得多好!” 赵珝笑道:“这事还是得看麓哥儿和霖哥儿的!”赵犫将灯笼在廊下挂着了,提着剑走到了院中央,摆了个架势示意他兄弟攻过去。赵有节将枪一抖,抢步就攻,赵犫沉稳应对,一边还说话道:“麓哥儿随我,人不呆笨,可与笔砚无缘,还是祖相!霖哥儿,不知随谁,人小看不出来!可是——” 赵犫侧身避过赵有节的枪头,手上的剑猛的将枪杆一拍,赵珝差点收步不稳窜了过去。 “可是啊,比你小时差多了!” “这话太偏,我知道的!” 赵珝变了攻法,适才他一直是直线进攻的,现在他以枪头为轴,绕着赵犫转。赵犫道:“你不知道!”赵珝却转了话,道:“听说朝庭又要调兵往西川?”赵犫道:“这与你不相干!”赵珝道:“我想去!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刘稹反昭义,兄长弱冠出征,随爷打下天井关!去年庞勋反徐州,我也是年满二十,你说新妇才进门,丈夫出征不祥,长兄如父,我依了你!”这厮分明是带了气,枪头舞得捅了银蛇窝似的! “我当初要不依,今日骑马进城的便有我!又怎会在这月下使空拳耍花枪?”赵犫突然低喝了一声:“攻过来!”他兄弟真个便应声将枪一挺,赵老虎也迎了上去,以短攻长,可凶险的!一眨眼,赵氏兄弟身子便已贴在了一起,赵犫的剑拟在了他兄弟的颈口,赵珝的枪头抢了地,还是老的稳、狠! 赵犫收了剑,嚷道:“说的什话?爷有三个儿子,我有两个阿弟,你有几个儿子,你有几个阿弟?”赵珝背了身。默一会,赵犫道:“大哥今年四十七,虽说强健,几个吃兵料的能活到六十岁?你二哥不争气,一个男花女花没有。你也是,这近两年了一点动静没有!咱哥三个就麓哥儿、霖哥儿两根苗,你要闪失了,我还有脸见爷娘于地下?”赵犫叹了一声,便去廊檐下取灯笼。赵珝这没出息的还站着不动,赵犫取灯在手,唤他兄弟一起,这时便听到后面起了声响,紧接着便是一个妇人的尖叫:“啊呀,有贼!” 坏了!漏了! 只见赵犫将灯笼往地下一放,持着剑就往里走,赵珝取了一张弓也跟在后面。王建在心中转了几圈,跳下墙来,从榆树上扯了一把干枝,就着灯笼把火点着了,一脚将灯笼踢倒在廊柱下,就前院各处点起火来。王建心里算着时间,估计赵氏兄弟快赶到后面了,便怪声大叫了一声:“火发了!”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长刀,将院门一脚踹开,跑出去后却将刀丢在了街边的沟里,又将手中的火把扔进邻宅院子里。折转身,拔了短刀转往赵宅后院墙下接应。才摸过去时,晋晖便从墙头跳了下来,他右肩处中了一箭。王建上去挟着他便走,这时赵家四近邻居都出动了,各处都提了水过来救火,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晋晖懊恼道:“赵老虎来得凶猛,我把到手的物什都丢了!”王建没有言语,望见了坊墙,将晋晖一推,道:“来一趟不易,坊门卒的买路钱不得不出,我去去就来!”说罢,转了身,晋晖也没有拦扯,趁火打劫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他走到坊墙根下,那里果然放了一架梯子,爬上梯子不久,只见一匹马跑到了坊门下,对着鼓楼上大喊:“墙上的兄弟警醒了,坊中入了贼,手上有杆长刀!”坊卒便应:“赵三爷放心,醒着来!” “好,捕了贼请众兄弟吃酒!” 赵珝将马一勒往回跑了,不多时,一个黑影就从钻了出来,正是王建。王建在墙上放下一匹绢,搭着梯子下了坊墙,再对着鼓楼鸟叫一声,俩人没走出多远,墙上便有一个人出来收了梯子。 出了安乐坊,城中各坊还是安安静静的,两人走得很快,依旧钻暗门出了城。乱葬岗下,田威和刘璋已经将一头大牯牛套在了车上,王建将身上包的解下来,吩咐刘璋道:“这两匹绢还马七的钱,这一匹还人牛钱——天明前便得送过去!吉哥受了伤,城里不能呆了,跟着我走,都着意些!”俩个应承了,看着王建驾着牛车走远了,先去往失牛家挂了绢,再由暗门入了城。 两匹绢以时价远过五千钱了,马七接了自然欢喜,便将之前那三百钱还了,刘璋、田威俩个自然欢喜,转出来,五更鼓也响了,便想找处酒肆吃上几碗。没想,赵昶正收队往回走,在街口又碰上了,刘璋、田威也不闪避,这些时日可没在城中犯事!不想赵昶眼睛一望过来便呵了起来:“拿下!”士卒便扑了过来,俩个急嚷道:“夜禁散了,凭什捕好良善百姓!”赵昶道:“好个良善百姓!我亲自送你四个出的城,现在鼓虽响,城门还未启,你如何进的城?”刘璋道:“你什时送的我?别诬人!”赵昶也不再分说,这厮那时确实不在,可是既相随着,有事必系相系的。 回到署里,便交了吏。出来才听说家里入了贼,半个院子也烧塌了!赵昶急忙赶回家,与兄弟俩个一对,自家是入贼未失窃,邻宅是失窃不见贼,自然就疑心到了王建、晋晖一伙人身上,回署拿了田威、刘璋,软的硬的使上去,这俩厮什也不说,只是哭着喊冤。后来就问到了凶肆,从马七家得了赃,事情便全明白了。折了文案递入府去,衙里立即往舞阳县发了缉捕文书。 章29下:贼王八买棺纵火,旌旗偃满地虎狼 舞阳城西面连着伏牛山的尾巴,向西南翻过方城山就进了山南东道的境界,因此舞阳的人口很杂,在忠武一道犯了法禁的人多往山南东道亡命,而在山南东道的贼人也多往忠武一道跑。跑不过了,忠武一道的伏牛山是个好去处;山南东道的武当山也是个好去处。因此人称舞阳是个虎狼窝,是一点也不虚的。 王建那天出了许州城,一阵好赶,当天昏暮时节就进了舞阳城,他王家的族人大多都生活在舞阳,他姊姊也嫁在这里。可不知是何缘故,他爷和族人的关系并不融洽,回得少,也说得少。今番归葬,也不知这些长辈们有没有歪话。王建的姊夫是个唤作孟祖道的小商贾,在城中赁着房舍营生,自来就看不惯自己这个叔舅。王建也知道,没有将车过去,到地时却没能敲开门,左右邻居说当家的出远门贩货去了,王氏好像是将着孩儿回许州看卧病的爷去了。王建没法只得撂下,去找他王氏的族人。 那些叔伯们一见王建的丧服便知是什么事了,可是王建这个人,他们并不认识,待说了他父亲的名字,一圈人都怒了,嚷道:“你爷也还拿自己当王家的子孙?其他不说,这王家的祖宗一年到头也可曾得他拜过一拜?”那老的眼睛一蒙道:“你爷当年去许州之日,便嚷着要做孤魂野鬼,我看他也做得的!”王建捧上两匹绢再三请求时,一个伯父便跳起脚来:“哪来的贼赃?敢来污祖宗!王建,你这脸皮我们是眼生,你这名声我们都耳烂了,贼王八,好名头!不说你爷其他,养出你这等儿子,祖坟里便没他的地!出去——不走,便以祖宗家法除了你这个孽障!”王建也没脸,只得出来了。 灵柩停在城隍祠前过了一夜,王建也想通了,丧礼不办也罢,祖坟不入也罢,且相块好地买下葬了,将来若富贵了,再来大闹一场也不迟的。晋晖也说是这主意,便在城中凶肆左近寻了一个卖卜的地仙,这厮其实不通,先伸手要了钱,末了带着人左转右转,转到了一处僻远的乱葬岗上,还睁着眼说是牛眠地,气得王建使了拳脚,人抱着头走了,两人更没了法,只得赶着牛转出来。 到了路口,见左边树上挂着酒招子,便下了车,进去在席子上坐下便唤酒,便有粗手白脸的妇人抱了酒瓮了,王建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吃酒。晋晖将这野店打量了一番,寒陋得很,便是一个土筑的酒垆,四五张草席木案,要肉也没有。客人除了自己俩个,便是角上一个穿破旧长袍的汉子,也不知是儒是道,是商是贾。晋晖吃一碗酒,便道:“行哥,什也不管,就往祖坟里埋,看谁敢阻!”王建道:“吉哥,祖宗我还得认!便埋下了,他也能挖出来的,又不能守着!”晋晖叹声道:“大伯也是苦,都伸脚了还要受罪!”这话一说,王建眉眼逾发紧了。 这时,屋外起了马嘶声,紧着有人笑着走了进来:“好,棺木都备好了,看来今番的事热闹!”说话的是一个着赤色短后袍的汉子,身长六尺,露髻着靴,革带挂刀,大头长鼻,一脸凶霸之气。身后还捧着三四个人,一看便知非善类,王建对晋晖使了个眼色,晋晖会意起身走了出去。那长鼻汉子脚踩着王建的草席就过去了,跟着的人更是有样学样,王建也不说话,只是吃酒。 坐在角上的那汉起了身,抱着手道:“哎呀,孙大王,劳苦劳苦!”看来这长鼻汉子是占山的贼了。姓孙的却没好声气,问道:“你几番在我山门啰唣,说要送我大富贵,在哪?是门外的棺材?还是这瓮子酒啊?”那汉倒不慌,笑道:“诶,大王,这里耳目众多,如何轻易说的?”姓孙的回头扫了一眼王建,一笑道:“耳目?老杂毛,我孙儒不是什正人君子,你也别指着我讲什仁义礼信,今番不是正好下山消遣,凭你也搬得动我这尊神佛?你要识趣,把话全倒出来了!不然——”便对小厮使了个眼色,人便过来了,王建不慌不乱,抱起瓮子筛酒。 不想,这贼喽啰踩过他的席子,直接就到酒垆揪了那妇人,一只拿在喉上,唤也唤不出。那妇人吃掼在孙儒脚下,姓孙的一脚踩住,拔出腰上的长刀来,着力往下一劈,竟没来由将一个卖酒的妇人断作了两截。这是做什?除了“耳目”么?王建是生平是第一次见人凶恶如此,顿时起了一身的不自在。那不三不四的汉子却还是面不改色,笑着道:“孙大王,本道在徐州见杀得人还少来?罢了,既累大王移步至此,不可空回——大王可知,时下汴河里有百万无主的金珠!”姓孙的却大笑起来,嚷道:“曹老道呀曹老道,我他娘的以为什了不得的鸟事,却为张玄稔那注财。我呸,他那船一下水,这河南地面上的贼汉谁不知道?还得你来做牙子做…” 孙儒话还没完,晋晖攥着尖刀骂骂咧咧地进来了:“好贼,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行哥,这几个畜牲撬了大伯的寿棺!”这厮有时便是没头没眼,可事情到了这份上,也责不得,也退不得,王建大喝一声,将案上酒瓮一摔,也拔出尖刀跳了起来。孙儒还是夹着眼睛道:“我姓孙的刀下鬼不嫌多,可你俩个也恁性急了些!”进两步,慢腾腾的拔了刀,众喽啰便合了上来。 旁边那曹老道眼睛一转,流矢喝道:“大王,这就真唐突了!”将身拦了进去。原来这厮也不是他人,便是九德真人曹君长,自从庞勋败于柳子,他便失了宠。张玄稔入彭城,大肆诛戮以敛钱财,不管桂卒不桂卒,胁从不胁从,宅大的便杀,他便遭了难了,幸是天尊护佑,好容易才挣了出来。过后知道张玄稔得了右散骑常侍、右骁卫大将军(职事官,都是正三品),这些财货是必要纲运入京的,便寻思寻些人手就漕河里劫了。徐州界面上的江湖好汉一时还是惊弓之鸟,没人敢应。 便寻到了陈州胡公山上,那花和尚李罕之却不愿意兜揽,告诉他往舞阳阎罗寨寻孙儒,说天底下没有这厮不敢做的买卖。他想着自己在天下州衙县衙里都有了名字,也要寻个安稳之处归真处晦一些时间才好,舞阳这地倒不错,便过来了。路上一打听,才知道孙儒人号血混沌,杀人不眨眼的,前立寨在嵖岈山,恼得蔡州衙里发兵抄剿。他便着了意,不肯径直上山,要看看这人物究竟如何,堪不堪事,诈人送了几回书子,约在这野店里相见,没想果真是个血混沌,说不好今天便要兵解在了这里,正没设法处,天尊感佑,竟使这俩个苍头却跳了出来,法便有了! 曹君长着实给孙儒揖了好几下,又道:“孙大王,这是胡公山李大王的得用小厮!”孙儒嘴一扯:“是李和尚的人又怎得?”曹君长道:“孙大王,自古英雄惜英雄,李大王说起大王可是仰慕得紧!这两位小兄弟又不同他人,时常都不离左右的,今番下山是他父亲没了。托道人与相块好地,故随在一处。与道人之事本不相干的,倒没来由坏了俩位大王的面皮!” 王建本不愿意动手,人少刀短没有胜算,吉哥又带着箭伤,流矢将刀一转,对曹君长道:“真人,大王有吩咐的,我也不敢惹事,可开我爷寿棺…,哎,也罢了!”侧过脸,对孙儒一揖。晋晖也低了刀,曹君长抬手谢道:“行哥,都是道人的罪过!”又揖了揖晋晖,遍揖了众喽啰,最后对着孙儒深揖道:“大王,都是道人的罪过!” 孙儒见这俩个小厮一个长得虎气,一个狼气,心中有几分爱惜,也不想平白就恼了李和尚,便将刀收了,道:“罢了!孩儿,回上你家大王,便说我孙儒知道他的好了!”又对曹君长道:“曹老道,回山烧丹去罢,你这颗头官衙里可等着要!”兀自便走了。曹君长送了出去。晋晖不甘心的道:“行哥,许州城里也没受过这般气!”王建指了下地上妇人,重新坐下了:“你我是假贼,这厮们是真贼!” 一会,曹君长便折了回来,抹着额头道:“险哉!”笑笑,又抬手道:“两位好汉,幸会!”三人便认识了一回,晋晖到酒垆上抱了一瓮酒,举了两碗酒,曹君长便道:“王建兄弟,今天你我这场相识真是天意使然,这些日子道人将舞阳左近的山川都游观了一过,还真遇着了一块卧龙场!”王建一听大喜,便叉手道:“真人若肯指点,我车上还有两匹绢,情愿奉赠!”曹君长摆手道:“地好也要看缘分,千里之外,谁人去葬?带下脚前,谁人下土?即今我知此处有块好地,小兄弟不遇见山人时,这好地也荒了,小兄弟遇见山人而山人不肯说时,这好地也荒了!” 王建见这厮说得有趣,自己也确实为此焦心,忙从车上取了两匹绢奉上。曹君长也不推也不拿,道:“王建兄弟、晋晖兄弟,我这块地非是金帛可比数,往小了说,也可保子孙命登王侯!你这些些微物如何称得?但这地与你有缘,你也是个承得起的,道人情愿指点与你!”王建听了便要起身拜谢,曹君长流矢道:“公得了此地,道人便受不起这拜了,唯愿公他年富贵之日,勿忘今日之微劳!”晋晖道:“我兄弟二人果有富贵日,定不敢相忘的!” 曹君长也是欢喜得很,大财没得着,小财却入了手,吃了两碗酒,背了绢,便带着俩个苍头往山上去。话是有真有假的,曹君长这些日子还真在这一带山上转过,还真就撞上不错的长眠地,是不是卧龙场就不得而知了,他又不是正经的阴阳地仙,甚至也不是正经的道士!将人带到野山里,没想到两个苍头都很喜欢。三人好一场忙活,近晚时才下了山,曹君长不肯进城,王建欢喜,牛车也酬了他,俩个人便往城中赶,或者他姊姊已转回来! 到城下左近时,那门都合得剩了一绺,俩人嚷着跑过去,侧身便往里挤。城门卒却堵着不让,说时辰已过,一切人物都不许过,刀也拔了出来,王建道:“官长,不是小人们不知事,葬了阿爷,身上都空了!”后面那个校官一听,便过来道:“你可是晨间那个王八?烂车接着好棺的?”王建流矢道:“是来,晨间便是大人抬的手来!”校官咳了一声,挥了手。堵的士卒便退了,王建、晋晖一进来,门嗙地合上,弓刀便圈了上来。那校官笑道:“好贼,舒着巴掌你不走,便怨不得官爷了——捆下!”王建嚷道:“长官,小人俩个何罪?”晋晖刀也摸了出来,校官嚷道:“你自明白,敢拒则死!”言未落,一箭便射在了晋晖膝上,其他弦子也拽和矻矻作响。王建一时不敢动了,当时就吃捆了个结实。 王建便猜是火烧赵宅的事漏了,只是他不明白怎么便就漏了的,除他俩个外,知道的便只有韩建了,韩建虽无赖,却不会卖他。仔细算计了一过,心里倒安了下来,这多是赵昶的意思,可他没凭没证,又奈何的?马七那绢混不过,推在刘璋、田威身上便可,没什了不得的罪。晋晖一创未好又添一创,狱中水湿,寒凉逼人,他是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少不得就发了怨言,怪王建在城门口不合怯了不动,又说马七那绢便不合赶着去送,还不如随了曹真人去谋那注大财。过了一夜又说莫非是王建他爷埋得不好。 第二天饿了大半个白天,到过了晡时,几个牢子才抖着钥匙过来了,什话没有,便将俩人拽到外面院子里,车门处停着一驾槛车,王建俩个吃塞进去,便知道是要回许州了。过了好一会,便听见署厅里笑出一伙人来,晋晖一怔,欢喜道:“兀那不是鹿大哥?”声音确实像,王建也睁了眼望。便看见鹿晏弘和典狱携着手过来了,看也没看王建俩个,与那厮们辞了,便上了马。王建俩个一时都安了心,原来他们还是田威、刘璋这般大小时便随着鹿晏弘在许州城里城外干勾当,后来一户军家绝了男丁,鹿晏弘便入赘进去冒了军籍,疏远了一伙小兄弟,一心向好,磕磕绊绊的也做到了小校。 出来不远,王建俩个便都唤起来“鹿大哥”来,鹿晏弘却哼也不哼一声。路过酒肆时,晋晖又喊道:“大哥,赏小兄弟一壶酒几张饼罢,眼都饿出花来了!”鹿晏弘便使跟车的卒子去买来了酒食,却散了一半胡饼给围跟的小花子,还是一句话没有。出了城还是不说话,大概行了二十里,天便黑了,槛车便在一个野店前停了下来,鹿晏弘几个卒子道:“先填些酒肉下肚,到前面馆驿再歇!”一眼没看过来,便挥着人进了店。 晋晖便冷了心,道:“行哥,他鹿晏弘是真不认人了不成?”王建道:“他自成了军家,哪只眼还认人的?今番又是烧了赵宅,他想认怕也没法处置!”正说着,一个蓬头小厮抱了几围草料过来,看着马吃了一会草,突然便过来了。王建正诧异,那小厮却开口唤道:“八哥,这里有刀有钥匙,你将着,到前面歇下,夜里解了便走,忠武留不得,要往外走!”晋晖在旁边道:“这是德权?怎的在这里?”周德权眼睛盯着店门口,颇兴奋地道:“韩建使的,他说依大唐律,烧官府私家舍宅,但放火烧便是徒三年,计赃五匹流二千里,十匹便是绞刑,赵宅烧成这样子,捕到便是死的!”晋晖道:“韩建这无赖,宅里有马却使黄口毛孩!” 王建道:“鹿大哥可知道?”周德权点头道:“知道的,刀和钥匙便是他给的,话也是他教的!我入城没处寻你,饿了一天,可巧就遇着了鹿大叔,我没头脑就唤了过去,一问他便得了意,教我在这里候着,适才他往后面撒尿才给的物什,说一定要走,曹相公(忠武节度使曹汾,宰相曹确之弟)都有了话,活罪也是死罪!”王建道:“刘璋、田威如何了?”周德权道:“吃赵昶拿了!”王建道:“德权,八哥还要劳苦你,你回了要去看他俩个,教将什事也推在八哥身上便是!”周德权点头道:“我与他们送吃!” 王建又道:“你寻机会,替我俩个拜谢鹿大哥,说此恩此德,下世做牛做马来报!”周德权道:“鹿大叔说了,不图报,有多远走多远,再吃拿着了,神仙也救不得的!”晋晖叹声道:“走哪里去?徐州也平了!”王建道:“往南向襄州走,没准过年天子便大赦了!”周德权道:“鹿大叔说,曹相公在镇,大赦了也不要回!” 这时,里面像起了身,王建挥手让周德权走,这小厮却道:“八哥,我便随在车后,看你走再回,我姊姊还念叨你来!”王建流矢问道:“念叨什来?”周德权道:“她说,王八这番死了最好!可是好话?”王建不由地笑了,这自然是好话! 章30上:拥节旄虎向潼关,专国政明争暗斗 朱邪赤心和他的沙陀族人是随着监阵使杨复恭一道离开徐州的,同行的还是退浑、契苾、鞑靼,按着原定的规程他们将在洛阳渡河,经河阳返回代北,而他将作为大同军的第一任节度使掌管代北所有蕃汉百姓,抱括赫连铎在内!(注:大同本为防御州,为赏朱邪氏之功,特升为节度军)行到洛阳时,朝廷却遣来了天使,召他携子入京觐见。朱邪赤心欢喜应了,将兵马处分好,使兄弟朱邪德成押领回镇,自己只将了薛铁山等三十来骑上路,洛阳城也没敢入。长安他并不陌生,朝廷他也不陌生,此次中道改命,其中必有缘故的! 行在初冬冷风冷雨的洛阳道上,他很容易就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叛乱,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依仗士马之强,乘中原之虚,长驱直入,直抵潼关,轻易便摇动了玄宗皇帝的天下,至今犹为河北圣人!安禄山是胡人,他也是胡人,安禄山之士马强于天下,代北之士马也可谓天下之强,而经此徐州一乱,中原又虚矣!这恐怕才是皇帝召他入京的原因,不好时,大同的节旄要换主人,自己也可能回不去了! 朱邪克用却不知道他父亲的这些担忧,离了军马,便觉着得了自由,也不与他爷请告,便兀自带了贺回鹘、石的历几个小厮入了洛阳城,游了北市逛南市,出了娼坊入赌坊,最后他兄弟朱邪克让寻过来时,他已在西市酒肆中醉得人事不知了。醒来吃了一顿马鞭,也还不知就里,以为只是酒的事罢了。在他看来,现在一切都是好的,战胜回师,得了赏又得了镇,又格外蒙恩,入京面圣,有什好担忧的?他还没到过长安,也无法想像皇帝所住的大明宫是何等的富贵庄严,他急切的想去开一开眼目! 过了潼关,他整个人也变得沉静了,眼睛不是瞻望着左侧高峭的华山山脉,便是遥望着右边壮阔的渭水,或者随着呼啸的天风,在不见边际的平原上飞掠,百丈雄关,千里秦川,都是长安!他没有想到洛阳,想到了代北,代北的山也是高峭的,代北的水也是壮阔的,代北也有雄关,也有川原,原来代北也不差的!可当长安城的一角如山如岳的出现在他的眼中时,代北便没了面貌,朱邪克用受了极大的震撼,怔了一阵后,他便兀自打起了马,欢啸着向前驰去! 朱邪赤心着恼,嚷着薛铁山去追,杨复恭却笑着道:“拘他做什的,不如此倒不成个孩儿了!”一顿,却又道:“入了城,倒不兴如此,安安分分在都亭驿待上几天,面了圣便回代北——女无美恶,入宫见妒!此役,公战功第一,天下瞩目,不可不慎!”朱邪赤心在鞍上躬身勾头的道:“骠骑教诲,赤心必不敢忘,可狗马之性,难保得无事,若有万一,还望骠骑多施捶笞!” 杨复恭笑着点了点头,道:“入了城,你我内外有别,也不好再见——有人托了吾家一个人情在这里,还不知相公肯不肯答应!”朱邪赤心抬手道:“赤心什物?骠骑只管吩咐便是!”杨复恭道:“公还镇后,愿与赫连铎一条阔路!”朱邪赤心便急了,嚷道:“骠骑,赫连铎这哪是求人情,分明是谄害下官!他是云中守捉使,皇帝才赏下五品的命官,有功无罪,下官安敢与他为难的?下官敢奈何他时,不是反耶?”杨复恭道:“他也无此意,不过害怯罢了!”朱邪赤心道:“代北一根草也有牙爪的!骠骑放心,随他如何罢了,赤心必不敢乱皇帝之法,必不敢负骠骑的恩义!” 杨复恭满意地点了头,扬起了马鞭,若不是穿着这身衣裳,他也想呼啸着驰入城去,经此一役,杨家的富贵将更加久固,北司诸家,无人可比,而他林子恪也将凭借此役之功,最终坐在中尉的大榻上——灵犀捐角望新月,龙旗映日听谁鸣!而这并不需要多久! 一行人驰到城门下时,朱邪克用还门外仰着头作呆,杨复恭唤他道:“孩儿,望什的来?”朱邪克用回头笑了笑,道:“看字!”杨复恭道:“可看明白了?这是长安东城之中门——春明门,东方属木,木盛于春,日月恒升,故谓之春明!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说的便是此,为什如此说话?门内便是南内兴庆宫,天子或许便在花萼楼上,一会入了城,可得谨细!”朱邪赤心便道:“骠骑,既如此,下官还是走南门好,一身风尘,冲犯了天子可是死罪!”杨复恭道:“一身风尘才好见天子!” 一队人便敛了装容,紧攥着马缰绳缓步走了进去,花萼楼前空荡荡的,天子并不在楼上。杨复恭一笑,别了朱邪赤心,飞快去了。朱邪赤心知道前面便是东市,瞪着两个儿子道:“敢离我一步,便都生吃了!铁山,王宅的路径可还记得?”薛铁山道:“记得,宣阳坊大十字街!”朱邪赤心道:“你走一回,说我到了,未见天子,不敢便来拜见姑母!”走近两步,低了声道:“大郎若在宅,便唤来驿中吃酒!”朱邪克让扰过去道:“阿爹,我随了去岂不更好?姑祖母一定欢喜的!”朱邪赤心顿了下,点了头,道:“拜了便来!”朱邪克让欢得一跳,流矢上了马。 朱邪克用心里也作痒,却不敢说话,过去与他父亲牵了马,缓腾腾沿着长街向南走。这个住在宣阳坊的外叔可了不得的,官虽不过是神策右军奉天镇使,财却为长安数一数二的富家,田庄海阔,邸店如鳞,侯服玉食,僮奴万指,人号万年王家!据他母亲讲,王家也不是自来便有钱,祖上不过是京兆府万年县一无赖百姓,后来遭际了北司贵人,才入了禁军,得了世代的神策军籍。那时生涯虽好了,却也远论不得什富贵。到了外叔的父亲(王宗)掌家,便将在官路钻营的心思放在了兴利趁钱上,拢了钱谷,乘时买卖,十年不到便大富了。得了财助,官也从神策军校一直做到了检校司空、金吾大将军、左街使,最后遥领山南西道节度使而终。 那时他祖父(朱邪执宜)在朝宿卫,做金吾将军,又住在亲仁坊,两家只隔了一条街,一个衙门,之前淮西之役,两人便在一个大帐里见过,这时便定了交,外叔的生母一死,姑祖母便嫁了过去。祖父在长安呆了九年,此后便一直在代北,他爷也没有再回过长安,但因着姑祖母在,两家并没有断了声问,逢着大年大节总要遣人往来问候的,一来他们这些代北的野孩儿便总能得着长安市中的新奇物什,吃穿玩用,什的都有!现在就在脚前了,他如何不想去见见的?杨骠骑的话虽有理,可父亲也太谨细了些,不过是通问亲戚罢了,说话神气却似做贼! 长安的街似没个头,从东市转下来,又过了四个坊,行了十来里才到了都亭驿所在的敦化坊,进西坊门又沿着横街走了近两里,才在东坊门北侧看见了一个偌大的馆驿,比朔州衙院还壮大,里面已经上了灯,闹嚷嚷的抟着一团香热之气。车门里堵着车,正门里塞着人,又不见人逢迎,朱邪赤心这三十来骑人马一时也不知如何进去,候了好一会,才有杂役过来,得了名姓,流矢跑了进去,一会便迎出来一个着紫袍的魁大汉子,气质颇刚,却无须,有些阉宦的意思,那杂役道:“大同相公,这便是押馆驿的杨骠骑!” 阉汉抬手道:“相公,小阉杨复光失于迎候,还请恕罪!”朱邪赤心唬了一跳,流矢上前道:“该死,赤心何物,竟敢劳骠骑相迎!”便呼儿子拜,这杨复光便是杨复恭的从弟,乃当今左军中尉杨玄价的养子!朱邪克用也是知道的,流矢拜了。杨复光扶起来,点头道:“是好儿郎,当得飞虎子!”又抬手致歉道:“相公,也真是该死,宣徽院早就传下了言语的,小阉也使了人往延兴门迎候,那厮们却恁的没眼耳!”朱邪赤心笑道:“是赤心牛马心性,定要随着杨监阵走春明门,故错过了!”杨复光笑,道:“监阵可好?”朱邪赤心点头道:“好,便是劳苦,监军骠骑也好,也劳苦甚,这里牛马都入栏厩了,却还在徐州受辛苦!”两人说笑着进去了。 杨复光对徐州一役很感兴趣,将朱邪赤心送到房间,还站着说问,直到杂役送了酒食过来,他才抬手道:“小阉改日再来叨扰相公!”朱邪赤心道:“骠骑只管来使唤!”送到门口,又道:“骠骑,宣徽院可有言语予下官?”杨复光道:“便是说且歇上几天,圣人不日便来召!”将手一揖,便去了。 朱邪赤心使小厮将门合了,将儿子唤到食案前,用胡语低着声道:“可知道这是什地方?”朱邪克用莫名其妙的,道:“长安都亭驿!”他父亲又问道:“可知道押驿使是谁?”朱邪克用道:“左军中尉之子!阿爹,中尉养了几个孩儿?使来充这等杂事?”朱邪赤心露了点笑,道:“这非杂事,是要紧事!大唐的官,来长安待命,受命出长安,都得经此,天下出入的驿使、官文、军书,也得经此!是天下耳目的所在,也是天子耳目的所在,会得了?”朱邪克用道:“会得了!”朱邪赤心道:“会得了什?敢撒野放肆,代北便难回了!” 朱邪克用道:“阿爹,长安不好么?”朱邪赤心道:“长安是皇帝的!”朱邪克用道:“阿爹,代北不是皇帝的?”朱邪赤心没有回答,盯着儿子的眼睛道:“羊马不能离了水草,沙陀不能离了代北——阿爹不能离了沙陀!长安城中蕃胡多似羊马,几个能得杨骠骑一迎一揖?”朱邪克用一时全明白了,问道:“若是皇帝要留,又怎的是好?”朱邪赤心不说话了,赏了儿子一碗酒,兀自吃喝起来。 没多久,朱邪克让便嚷了进来,人都变换了形样,头上罩着掐金貂帽,脚上蹬着绘彩云靴,身上是火色的大袖锦袍,外面还裹了一件垂地的墨绿披风,王孙公子也似,都嗅不出军汉气味来了!朱邪赤心上下看了一回,听了儿子兴冲冲地嚷了一团话,便问道:“可见着你外叔了?”朱邪克让道:“阿叔不在宅,往左威卫将军李可及宅上去了,李家小郎娶妇,天子赐了两银壶金珠,京城百官现在大半都在那吃酒的!姑祖母说回了便使来见,一会还要使宅里送酒食过来,说这里的不适口!”说话间,王家果然就抬着食盒到了。 第二日四更朱邪赤心便下了地,怕天子来召,可等了一个白天也不见动静。王家送了几回酒食,他外弟王处存却不见人,只说有事料理不开。到第三天近暮时节,人才过来了。朱邪克用是第一次见这个外叔,拜了起来,好不着意打量了一番,身样不大,头脸不小,额方唇薄,面白少须,举动随便,一身和气,说话时眉眼飞动,很是有趣。一见面便拿着他兄弟俩个的手,满口地称好,到了他阿爹跟前还不撒手,直嚷:“阿哥,养得好孩儿,都舍了我罢!” 朱邪赤心笑了一回,便将人赶了出去,把着王处存的手道:“阿弟,望得你好苦!”王处存一笑,道:“阿哥可不兴躁!”朱邪赤心便听出话中有话了,轻声问道:“如何来?”王处存推着他坐下,主人似的洗器斟酒,品吃了一盏酒,才道:“阿哥可知为何在此?”朱邪赤心道:“天子有诏!”王处存摇头,道:“朝令夕改,为政大忌!天子明诏使阿哥做大同军节度使,如何却又唤到这都亭驿中来?”朱邪赤心道:“为何?”王处存道:“阿弟都打问明白了,阿哥这大同军节度使是路相公予的,当时刘相公(刘瞻)便说不好,却没能争下。后来曹相公不知如何说动了天子,韦相公也说了话,这才有了第二道诏书!”朱邪赤心道:“刘相公为什说不好?阿弟,朝中现在究竟几个相公?什人能说话?什人好说话?” 王处存伸出六个手指道:“门下二相公,曹相公(曹确)位次在前,延资库使,领吏部尚书;路相公领礼部尚书,兼户部尚书。中书二相公,徐相公(徐商)领工部尚书,兼刑部尚书;于相公领盐铁转运使(注:于琮,远祖北周太师于谨,父户部侍郎于敖)。同昌驸马韦相公领兵部侍郎、翰林院承旨;刘相公领户部侍郎、同平章事!曹、徐二相公作公姥,小事不言,大事开口。路、韦二相公作夫妇,一外一内,无事不办。于、刘二相公再加上判度支的户部侍郎崔彦昭作管家,主管钱粮!都能说话,也都好说话,也都不好说话——看怎么说,说什样话!” 朱邪赤心道:“那刘相公是什出身?奈何我怎的?”王处存道:“祖籍彭城,生在桂州,为人有仪表,词辩俊利,素有清节,其妻李氏,乃太尉李德裕的孙女。文宗太和元年(827年)进士,四年又登博学宏词科。刘瑑作相,认作同宗。高璩作相,引入翰林,代路相公为翰林承旨,又为韦相公所代,位次虽末,却敢逆路、韦二相之意,朝野都说他日必代曹相公为首相,了不得的!”顿了顿,道:“阿哥可自度刘相公说了什!”朱邪赤心愤然道:“我有什的给人咬说?我的长男不是战死在了徐州?平徐州不是我战功第一?明日见了天子,我必有话说!” 王处存为了朱邪克俭抹了一眼泪,叹声道:“阿哥,说什的?也只好说不要节旄,愿留朝宿卫罢了!”朱邪赤心一时梗了气,连吃了三碗酒,道:“代北我得回!”王处存缓缓道:“代北诸胡,沙陀最强,今予节旄,无乃养虎成患,一旦生隙,兵入雁门,北都(太原)震恐,将何以救之?是安史再生也!阿哥,你如何回得?”朱邪赤心道:“太平天下,我不失心,安得生隙?”王处存点头,又将声音压了压道:“还有,阿哥不合是胡,也不合姓朱!《五公符》一书有胡入中原之谶,《李淳风转天歌》有李家天下劫在八牛之年之语——八牛者,朱也!”朱邪赤心看着案上的朱字,唬得酒也不敢吃了,捉住王处存的手道:“阿弟,都哪里得的话?阿哥不是死耶?” 王处存道:“故说阿哥不要说话,要辞节,留朝宿卫!阿哥不辞,天子为难,愈发不好了!”朱邪赤心道:“我…我心里不甘!”王处存笑道:“有什不甘的?但不得罪,迟早回转的!若阁中得人,阿弟给阿哥买下河东节旄!”朱邪赤心道:“能么?”王处存道:“有什不能的?如今这世界便是天子也苦钱用!”朱邪赤心道:“阿弟苦不苦?不苦便给阿哥修修亲仁坊旧宅!”王处存笑道:“不苦,便苦阿哥不能大富贵!宅子如何修,明早一起去看!”朱邪赤心道:“明早?万一宫里来召可不好!”王处存道:“怎的不好?天子知道阿哥有长留之意,还不知如何欢喜的!两个孩儿也不须拘着,只是不许惹出事来,京兆尹温璋可是个吞人的阎罗!” 朱邪赤心一笑,道:“便是吃徐州银刀七军逐了的温璋?”王处存点头道:“阿哥可别笑,这厮乃路相故人,上任便放过话的,罪无轻重,恶无大小,诛除务尽!”出来见了朱邪克用兄弟,又拿着手细细嘱咐了一通,才上马去了。第二日一早,便伙着家众将人接出了都亭驿。在宅中盘桓了半日,便到了王宅,当天晚上父子三人便歇在了宅中。第二天又领着往东市、西市游看,心里息了想,耳目一摇,便不由地生出些乐不思蜀的意态来。 章30下:拥节旄虎向潼关,专国政明争暗斗 没两日,杨复光便过来告诉他,说宣徽院有了话,圣人这两天便要召见,不许再出去了。第二日一早,宫里果然就遣了敕使来,说明日天子将在咸宁殿召见。朱邪赤心不敢丝毫怠慢,仔细洗沐了,酒肉也不敢吃,坐了一日斋,第二日四更下地,紫服金带,穿裹得齐齐整整,只等宫中来召。朱邪克用兄弟虽不知能不能进宫,也是一早就装束停当,五更鼓响便站到了驿门外张望。直到日出时分,才看见紫衣敕使骑着马缓缓过来了。 朱邪赤心从房里出来,杨复光便随了过来,小声道:“大同公,这韩骠骑不是他人,乃圣人宅邸旧人,务要着意!”朱邪赤心揖了手,到了外面嚷声便拜。韩文约宣了敕,道:“大同公,不须急,圣人现在南内!”又对杨复光道:“大侄,圣人还要一个人,宣歙至德令陈蟠叟!”杨复光流矢使人去唤,一会便拜出来一个着旧色绿袍的半老汉子,面目虽颇有神气,却不像个有福之人,也不知因何事能得着圣人召见!几匹马很快上了道,韩文约与朱邪赤心并着马,说问不已,对陈蟠叟却没有什言语。 长安城四四方方,有一百一十坊,宫殿也有三处,年代最久远的便是坐北居中的太极宫,还是隋朝杨家的旧物,因在大明宫之西,故称西内。东内大明宫始建于太宗,高宗时建成,附着北城墙,高筑于禁苑龙首原上,气势巍巍,殿宇崇崇,仿佛神居,是大唐第一宫。 南内兴庆宫原本只是一普通住坊,玄宗作诸王时,与其兄弟四个立宅于坊中。后来龙飞御宇,王宅改宫,渐次就尽了这一坊之地,到底还是狭窄,又并了东边胜业坊、北边永嘉坊一半之地,正经修筑,置了朝堂,是为南内。玄宗之后,沉香亭寂,兴庆宫多为太后所居。郑太后在时便居于此,懿宗也时常过来请安,或者往南边芙蓉园游玩时中道过来歇歇脚,正经起居还是同昌公主下降以来的事,驸马宅子就对角相隔的广化坊,不说相见容易,往西北一带楼上一张,公主的音容笑貌便在了! 韩文约说完兴庆宫的来历,便说到了公主,便说到了驸马宅:“大同公这几日好看,可看过了驸马宅?”朱邪赤心道:“心里想,只是未敢唐突!”韩文约道:“外面看不唐突,如今这长安城中,除却三内,便属这宅好看,真个菩萨所住的七宝梵宫也似,近坊便闻天香,傍宅但见七色!这话非是妄语,公是不知架屋用的是什木,阶地铺的是什石,粉壁用的是什香,廊干髹涂的是什彩,轩窗饰的是什宝,高祖太宗手里一直积攒下来的,海内诸国进献的,能用的都尽数用了,都是无价之物,论钱五百万缗什也成不了!”朱邪赤心不住点头咂舌,那陈蟠叟听了却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韩文约回头看了他一眼,转了话对朱邪赤心道:“听说大同公也在修宅子?”朱邪赤心笑道:“修牛马栏厩,在行营时想代北的妇,到了长安便想着这屋,只恨不能长住的!”韩文约道:“公是有大功的,想什都能成,到了圣人跟前只管开口!”朱邪赤心便得了意,知道这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一行人在兴庆宫正南门通阳门下马,由正殿兴庆殿左侧阁门外,阁门使引入,向西又过了几处门禁,才到了皇帝所御的大同殿。枢密使杨玄翼便在阶上踱着,韩文约到前一揖,猫似的趋进殿去,很快里面就嚷声道:“宣大同军节度使朱邪赤心进见!”杨玄翼便道:“圣人宣,他人且候!”朱邪赤心流矢爬起来,敛着声气趋进去,也不敢抬头,听到喊“止”便止,“拜舞”便拜舞,他跳得很用力,也很用心,最后拜在地上时一脊背都是汗。一会便听到御榻上道:“矫矫虎臣,有威有仪,好!平身,赐座!” 朱邪赤心汩着泪,大声谢了,起了身。这时李漼也才看清楚这沙陀将军的面目,碧眼紫髯,眉粗鼻大,不像个良驯的,却也无什异相,见他泪下不止,问道:“将军何为泪下?” 朱邪赤心拜出道:“臣思先人耳!”李漼哦了一声,有些诧异,他以为这厮会说些“边塞野人,得奉天颜,如何不泣”的老旧话。朱邪赤心道:“臣祖父朱邪尽忠亡失国家土地、百姓,为吐蕃所逐杀,臣父朱邪执宜孤穷塞外,风压火灭之际,神武孝文皇帝(德宗庙号)不问其罪,哀之怜之,开塞存济,赐以粮食,赐以水草,赐以官职,执宜是以得延狗马之命,沙陀得免割屠之灾!其后列圣相继,恩德不替,一门无功,皆生有富贵,臣才效微劳于陛下,竟蒙殊赏,更乃得奉天颜,御前赐座!臣感皇恩之如天,便思先人之艰难,思先人之艰难,便感皇恩之如天,便不由地泪下!” 这胡倒不野,李漼满意地点头道:“将军能如此想,可谓善之善者也!成立而不失孺慕之情,成功而能有谦恭之节,如此方是富贵长久之道!汝此番功劳不小,又折了长子,朕赐汝大同节旄,犹觉轻薄!”朱邪赤心道:“臣狗马微劳,不足以拥节旄,陛下若开殊恩,臣情愿留朝宿卫,以报陛下万一!”李漼道:“卿不思代北乎?”朱邪赤心道:“臣思代北,更恋长安!”韩文约便笑道:“宅家,朱邪将军已着手修葺旧宅了!”李漼便道:“好,朕准了!”朱邪赤心流矢泣涕谢恩。 李漼取了一支笔在案上写了起来,朱邪赤心在地上微微抬了眼,猜知皇帝在拟恩诏,脸上的泪便逾发多了。很快便听得玉管在笔搁上清脆一磕,皇帝道:“杨玄翼,念念!”杨玄翼上前取了纸,捧读道:“大同军节度使朱邪赤心,拟改授左金吾上将军,检校太子宾客。赐姓李氏,赐名国昌,字德兴,系于郑王房下,自今以后名注属籍,为国宗臣!”朱邪赤心一时大喜过望,捉颤不住,涕泗交流,磕头嚷道:“臣李国昌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说上将军这个从二品武职事,也不说太子宾客正三品的文职事,大唐有国以来,几人能得赐姓名?得赐姓名者,又有几人能名注属籍? 李漼道:“郑王讳亮,乃太祖皇帝(李虎)之孙,高祖皇帝之叔,子孙繁寔,代有贤才,文宗朝名相李石便是其六世孙,李石之弟李福亦贤,有文武才干,只是失之刚克,朕用之西川以靖边鄙,竟至殴击蛮使,不得已迁为蕲王傅,不久还当重用之!”朱邪赤心将泪一抹,道:“陛下,南蛮跳梁小丑,干犯朝廷,设使臣当日持戟当阶,便当生吃蛮使之肉,过后再受朝廷之诛也甘心!李福殴击蛮使,朝廷罪迁李福,是使蛮轻朝廷也。故李福虽罪迁,边鄙亦不静,陛下若能重用之,则蛮必敛气矣!” 李漼道:“听汝此言,倒似为宗亲说情!”一笑,道:“这情朕也准了!”李国昌流矢谢恩。李漼转话道:“卿以为濠州何时可平?”李国昌道:“濠州孤城,合平久矣,马举以其无害,爱惜士卒性命,是以缓攻,实不足为陛下忧!”李漼点头,又说问了一些话,末了唤了朱邪克用兄弟进来,交了数语,赏了物,依旧使韩文约领了出去,心中也是一松,总算了了一件棘手之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圣人防未然,治未病,建大同军一事确实轻率了! 杨玄翼见李漼起了身,便旁问道:“宅家,至德令陈蟠叟在殿外,可使先退?”李漼搓着手道:“宣进来,天气日寒,莫苦了他!”杨玄翼便宣,陈蟠叟趋进来,舞蹈拜了。李漼也不多话,直接问道:“陈蟠叟,汝上书言有富国赡军之术,言可复乎?”陈蟠叟道:“臣不敢欺君!”李漼道:“好,卿起来讲!”陈蟠叟却不起来,直起身子,抬手道:“臣言甚简,请破边咸一家,可赡军二年!”李漼看了杨玄翼一眼,道:“边咸为谁?”杨玄翼低头。陈蟠叟道:“回禀陛下,边咸者,路岩之亲吏也!”李漼一时怔住了,喝问道:“谁使汝为此言?”陈蟠叟道:“百姓!”李漼不由地将案一击,嚷道:“来人,与朕拽下去,重贬万里!”陈蟠叟也不挣不嚷,由着卫士拽了下去。 李漼闷坐了一会,对着杨玄翼道:“此必有人主使,长安至德,相距三四千里,边咸何人,竟可肆毒彼方百姓?彼不过区区七品县令,竟敢摇朕股肱,非人主使,必不能为此!宣歙观察使是何人?”杨玄翼伏在地上道:“乃中兴名臣礼部尚书裴谞之曾孙裴璩!”李漼道:“此是为杨收报仇!”他不觉得这话说得武断,杨收罢相后曾为宣歙观察使,其婿即裴坦之子,二裴郡望虽一是河东,一是河内,但二者毕竟是可以论宗盟的,这绝对冤不了人的!路岩以魏州寒族,青丝红颜而当国政,彼等势门巨室,固当齿冷! 李漼闷了一会,便使人往翰林院唤韦保衡。兴庆宫的翰林院就在左边金明门内,离得不远,韦保衡很快就到了,手里抱着草好的李国昌授官诏书。今日不坐朝,翁婿也是头一遭见着,李漼开口便问道:“同昌可好?没出去罢?天风可寒了!”韦保衡点头道:“陛下安心,公主一切都安好,现在好上了叶子戏,与娣媳几个坐下都不肯动了!”李漼笑道:“这样最好,朕心方安,父母唯其疾之忧!汝兄弟现居何官?”韦保衡道:“臣弟韦保乂现为度支员外郎。”李漼道:“回头汝使院中草诏,改授韦保乂兵部郎中、翰林学士!”韦保衡拜下道:“陛下,臣弟年资素浅,恐难膺此任!” 李漼摆了摆,开始看李国昌的诏书,嘴里道:“朕心疼女儿,也心疼女婿,故将你兄弟与你做个替身!此诏可是郑畋所为?”韦保衡汩着泪道:“正是郑畋所草!”李漼用了印,将诏书予了杨玄翼,对韦保衡道:“汝与路岩商量,宣歙节度使裴璩不能于事,可另择贤能!再下堂帖问问马举,濠州几时得平!”韦保衡应了。李漼便道:“杨玄翼,送送驸马!”又道:“保衡,事了不了,早早还宅,勿使同昌望念!”又道:“告诉同昌,莫贪玩叶子,冬日早卧晚起,方是养藏之道!”韦保衡一一应了。 俩个人拜了出来,杨玄翼便说起适才陈蟠叟一事来,圣人让他送驸马,便是要他说告的。韦保衡听了这才知道“裴璩不能于事”是怎么回事了,此事也确实是蹊跷的,路岩那几个亲吏虽说招权纳贿,不到得便真将手伸到了至德,“赡军两年”之语更是骇人听闻,边咸如此,则一体的郭筹也当如此,则路岩当更甚,果是如此,路岩便是杨收第二,不好时自己也得受牵累!听完,他问道:“枢相以为事亦有一二影响否?”杨玄翼道:“天子明圣,我等何言!”韦保衡将头一点,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杨玄翼对此事分明有看法,当然他也合有看法,南衙专君,则北司不竞! 韦保衡到了政事堂阶下,边咸、郭筹便迎了出来,脸上都揣着些分外的小心。韦保衡道:“有旨与路相议事!”边咸道:“内相且于阁中稍待,路相正在曹相阁中,一时便回转!”韦保衡进去榻上坐了,故意使着劲将边咸两个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倒未知二公籍贯!”边咸笑道:“回复内相,小人俩个都是长安人!”韦保衡道:“何时识得路相?”边咸道:“有年矣,路相始至长安科举,我二人便得了因缘,一路相随,如今已十有八年!”韦保衡道:“二公亦曾科举来?”郭筹笑道:“蟪蛄不识春秋,当日便是因此得遇路相!”正说着话,便听见路岩过来了,佩玉锵锵,从容和雅,一见便使人生慕,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却能割人结喉三寸!(注:杨收赐死,路岩密奏,三品以上赐死,皆令使者剔取结喉三寸以进) 俩人见了礼,路岩坐下便道:“内相携了什旨来?”韦保衡道:“宣歙观察使裴璩不能于事,当另择贤能!”路岩道:“裴璩到镇不过一年,未闻失政,何以致此?”韦保衡道:“受至德令陈蟠叟之累!堂老不知此人?”路岩望向边咸俩个。边咸道:“陈蟠叟不知何人,陈磻石倒是知道的,润州人,六年前南诏陷安南,诸军乏粮,此人曾上书杨收,造千斛大舟,自福建泛海运米至广州!”韦保衡恍然道:“那便是了,这两陈必有干系!”便将陈蟠叟大同殿面圣一事说白了。边咸听了,一早就拜在了地上。 路岩却是一笑,道:“小人之诈,故不足蒙圣听,内相可有人选?”韦保衡道:“正欲问于堂老!”路岩道:“宣歙之情我极知之,大中十二年(公元八五八年)七月,宣州都将康全泰逐观察使郑薰,我于时佐崔江陵(荆南节度使崔铉,时为淮南节度使)在扬州,劝其发兵讨平之,随后崔江陵移镇宣州,我亦在彼,未即整治,而朝廷以温璋来代!内相,御史中丞赵骘当胜此任,忠烈之子,孤苦成立,有其父之风概,又多文学!”韦保衡点了头,赵骘他当然知道的,其父赵存约为兴元判官,军乱,义不独存,与节帅李绛同死。李绛者,夏侯孜之舅也。而路岩得入翰林,正由夏侯孜之力,故赵骘能得御史之职,其兄赵隐能得河南尹!这些也都算是他路相的羽翼,以世人的眼光来看,自己也是他路相的羽翼,自己也确实算是他路相的羽翼,所以他也没理由反对!又说了一下濠州的事,俩人一致认为,不管如何,濠州都得在皇帝圣诞节前平定! 路岩送了韦保衡走,折身回到阁中,边咸便又跪下了。路岩闷着吃了一杯温酒,道:“起来吧,此事究竟如何?”郭筹道:“以小人之见,陈蟠叟之为,非欲罪边咸,亦非欲为杨收报仇,乃欲摇撼相公也!”边咸也抹着泪道:“淮南用兵,江南转粮,分也,何怨夫小人哉?”路岩道:“谁为此毒?”郭筹道:“陈蟠叟区区七品县令,书状竟可直达天听,身竟可金殿面圣,此非内外协同,绝无可能!” 那外就是曹确、徐商,内就是杨玄价、杨玄翼了!路岩不由地一觳觫,叹声道:“为之奈何?” 章31上:论功赏吹角击鼓,说恩情刺血寻梅 十月下旬,朝廷便收到了马举攻拔濠州的捷报,徐州之乱平定。十一月十四日便是懿宗皇帝的千秋圣诞,再接下来便是春节、上元灯节,长安城中天气越来越冷,喜庆的气氛却越来越浓烈。 李漼在得到捷报的第二天便在大明宫宣政殿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当殿传下恩旨,奖励将士,抚恤伤亡。赦胁从之徒,一切不问。蠲免徐、宿、濠、洒等州的两税以及诸色科役色役,令各镇各州各县招辑、存抚流亡百姓,使安生业,并遣右散骑常侍刘异、兵部郎中薛崇往宣抚。然后,对参与徐州一役而尚未叙功的将帅进行了升赏: 以徐州南面招讨使马举为检校司空,镇淮南;以徐泗行营都招讨使康承训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徙镇河东;以徐州北面招讨使曹翔迁检校兵部尚书,徙镇徐州;以徐州西北面招讨使宋威为右武卫上将军;以泗州刺史杜慆为义成节度使,以泗州判官辛谠为亳州刺史。又赐和州刺史崔雍自尽,家属流康州,兄弟五人皆远贬。 朝野上下对崔雍得罪还是颇感意外的,毕竟事出非常,之前市井可传说崔雍父子在徐州曾谋刺庞勋来着,其从曾祖父崔玄晖有复辟大功(注:神龙政变,拥立中宗),且博陵崔氏,乃士族之冠,宗族门人遍布中外。他的不说,路岩之恩公崔铉便与崔雍同出博陵大房!议论未息,崔铉便罢了镇,徐商出镇荆南,刘瞻领了中书侍郎。 另一个意外便是朝廷对马举之赏竟在康承训之前,以情理而论,康承训为“都招讨”,徐州既平,则当论首功;以事实而论,马举始终是以偏师敌偏师!康承训虽带了平章事,仆射比司空可足足差了三阶!(注:司空正一品,仆射从第二品)而重要的是康承训乃杨玄价兄弟所举,马举虽出身神策,却是以南衙诸卫将军受命出征的。如此一来,倒是南衙压了北司一头,能压这一头倒是好的! 新入翰林院的韦保乂也听闻了这些议论,无论对于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觉着不好,因为在这些物议声中,人们总会将这些乖违、惊异之处推到他兄长身上,似乎一切朝政都出于他兄长与路岩之手,而让他忧心的是事实似乎确实如此!同样作为势门子弟,对于崔雍开城纳贼的行为虽然不齿,但是在情感上他还是愿意选择宽恕的;对于抑康承训而扬马举,他更是无法理解,北司势大,杨玄价兄弟贵重如此,何苦去薅恼!兄长乘龙九重之上,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一直想寻机会进几句忠言,却不得间,翰林院也好,兵部也好,都非说话之地,回到宅中又不是在内宅陪侍公主,便是在中堂接延宾客。兄弟俩真正清静相处的时间便只有上朝出宅前的阶前一唔! 这天晚上送走了宾客,韦保乂才要说话,公主便使人来唤了,韦保衡倒站着不动,问道:“你嘴里有话?”韦保乂不敢留,只道:“有话,改日再说也不迟的!”韦保衡一笑,便对婢女道:“回复公主,我与小叔吃杯茶便来!”便回中堂榻上坐了。韦保乂坐在侧榻上默了一会,才道:“哥,陈蟠叟远贬爱州,朝野物议大坏!”看了他兄长一眼,接着道:“多以为直言得罪,归咎于路相!”韦保衡道:“汝以为如何?”韦保乂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人言可畏!”韦保衡一笑,道:“汝欲我畏之耶?” 韦保乂一顿,道:“便是此事不足畏,崔雍之事不足畏,抑康扬马之事岂不足畏?”韦保衡不由地蹙了眉,道:“蕴行,将话敞开说!”韦保乂咬了咬牙,站起来道:“哥,路相不可与,北司不可争,皇恩不可恃,骤贵不祥,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韦保衡一时竖了眉眼,待发怒,却又笑了起来。韦保乂抹着泪道:“哥,弟实有此忧惧,路相今日所为,与杨收何异?一日得罪,兄长安得无事?”韦保衡收了笑,道:“你忧什的?陈蟠叟是圣人下敕所贬,崔雍是圣人下敕所诛,抑康扬马是路相的主张,圣人不言,我自然无话,我乃天子婿,与谁作党?与谁相争?谁又敢相害?”笑笑,问道:“可还有话?徐商出镇?刘瞻入相,曹确、徐商便有人得罢,路相顺时一推,天子南都,又不亏人!”又道:“待我做了宰相,你再来忧惧不迟的!” 韦保乂一时倒不知说什么了,抬抬手便要走。韦保衡却又唤道:“南诏入寇一事,可知道了?”韦保乂摇头,他今日没有去兵部,一直在翰林院的。韦保衡叹声道:“当知之事不知,当忧之事不忧!据定边军报,十月初,南诏王酋龙倾国入寇,自引数万众已击破董舂乌部,现在还不如何了!圣人千秋在即,却闹出此事来!”韦保乂道:“去年置定边军不正为此?当无大事的!”(注:治所在嶲州,嶲音西) 韦保衡道:“你可知董舂乌在何处?嶲州又在何处?我日间在兵部伙着刘汉籓看了半天舆图,事情恐非窦滂所能了!”韦保乂要细问,见公主贴身婢女青鸾过来了,流矢低头便走。(注:兵部侍郎刘邺,字汉籓。窦滂乃定边节度使) 这婢子脸上便有了笑,道:“二相公乖觉,相公却还作呆,殿下都等急了!”韦保衡揖了下手,便随着走。这婢子是淑妃娘娘身边遣下来的,分量可重。转出来,廊子上便有一线灯笼在候着了。这宅子修得深广,门廊曲折,到了玉叶堂,身上也生了冷。侍婢红蕖迎着道:“相公回得好迟,殿下耐不过,先睡下了!”韦保衡揖道:“可说了什?”红蕖道:“有的,相公睡下时得唤殿下一声!”韦保衡谢了,先蹑着脚往卧内望了一回,又蹑着脚出来,在外间梳洗换衣毕,才掀帘入帐,轻轻缓缓地在公主身边躺下了。 这帘是却寒之帘,帐是连珠之帐,床是琉璃玳瑁床,褥是龙凤罽褥,被是神丝绣被,枕是七宝鹧鸪枕,妻是金枝玉叶妻,韦保衡睡在此间,心其实从未安乐过,不是因为什骤贵不祥,也不是患得患失,更不是公主骄横,而是心事大违!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自少年读书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自信功名出笔下!中进士之年,他与萧遘、裴渥等题名雁塔,志欲追裴、李而上之!(注:裴度、李德裕)攀龙附凤之事,又何曾在心目中!昔之昂昂公子,竟成今日琐琐姻娅,为同年所嘲,为世人所讥,他这心又如何安乐得起来的! 第二天五更不到,韦保衡便醒了,公主紧紧地依搂着,他一动,公主便动了。珠帐生光,不烛而明,韦保衡将脸贴过去,轻声问道:“殿下可醒了?”公主摇了摇头,挨得更紧了,好一会才缓缓道:“你不唤我,有几句话都记不起来了!”韦保衡道:“问问青鸾几个!”公主道:“不,你伴着我想!”韦保衡便只得耐下心来,五更鼓响,公主倒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里面出来,天色还很黑沉,月不见,星稀落,一地风霜,踱了一会,他兄弟才过来。也是苦了他的,不是自己这富贵,这时节他尽可以无忧无虑,拥衾高眠的! 韦保乂过来揖了,便道:“蛮王若是自将倾国入寇,其志意必不在一二附塞小蛮!”韦保衡点头,问道:“你可知酋龙其人?”韦保乂道:“只知其年少而狂!”韦保衡道:“年少而狂,然未足以尽!其人骁勇果敢,亦颇知诗书,素有大志,不以蛮夷自处。其父死,便诛杀辅政元老;甫得位,便悍然建元称帝。亲戚故旧,敢异言者,诛戮无遗。群夷百蛮,敢抗拒者,芟夷殆尽!西略吐蕃,东陷安南,南役骠国,北侵西川。成功不骄,失败不怠,谓之雄杰可也!此番亲出,其意当在成都!”韦保乂道:“卢耽如何?”韦保衡道:“上马再说!”(注:卢耽,西川节度使,西川治所在成都) 兄弟俩说着话刚从坊东门出来,便看见北边有火城移了过来,很快便听见驺骑在唤:“中书刘相公入朝!”知道是刘瞻过来了,韦保衡便避了道,他这个“内相”可抗不得人家正经的“中书相公”!到了兴庆宫通阳门外,宫门已经开了,文武百官立了一地,金吾卫正在那里验看鱼符。韦保衡一眼便看见自己的座师王铎正与刘瞻站在一处说话,刘邺、萧遘、裴渥几个翼在左右。他还没过去,刘瞻、萧遘便往门里去了,刘邺笑着迎了过来,他过去与座师见了礼,王铎颔了颔,抬手道:“公但自便!”便也往门里走了。裴渥向他揖了下,也走了。刘邺喟然叹道:“与贵尊师相接,可以胜三九之寒!”韦保衡一笑,道:“与贵宗叔相望,可以却三伏之热!”刘邺笑道:“圣明之朝,乃有此风景之异!” 这话应得真好!韦保乂在旁点了头,他是真不知他哥心里如何作想的,明明与刘汉籓交好,明明知刘汉籓与刘瞻因缘非浅,却一定要将出不好的言语来讥刺!路岩的驺队嚷过来,他哥迎了过去,他便往吏部侍郎郑畋跟前去了,在他看来,此公方是当朝第一的人物,无论是风姿、文学,还是器量、节操! 路岩一下马便携住了韦保衡的手,一直到东阁门外排班才撒开。朝会场所便在兴庆宫的第二大殿文泰殿,文武两班由东西阁门入内,再合班于殿阶,皇帝入殿升座毕,金吾卫将军入报平安。通事舍人唱赞,首相曹确领班再拜入殿,入殿后百官拜舞,各退坐于席,然后便是奏事。 首先出来的便是中书侍郎刘瞻,奏的便是南诏倾国入寇,击破董舂乌部一事,在简短地陈述了西川所报后,刘瞻便下了断语:“南蛮既倾国而来,所图必大,臣度定边一军,必为其所破,今不及时处置,成都必受其灾!”李漼道:“忠武、兖海便有兵马在定边,不可谓无备,卿何以断其必破?”他为此事可也思想了一夜,倒没觉着有如此严重的。 刘瞻道:“臣以南安之事断之!南安之陷,始于李涿而成于蔡京,李涿贪残,使华夷解体;蔡京猖披,分裂岭南,致一道不能齐力!前定边节度使李师望可谓二李、二蔡,奏置定边,聚货百万,戍卒怨怒,皆欲生食其肉,而朝廷征还,竟一无所问。今帅窦滂,素无令闻,前历多官,声名狼藉,以贿得节,安能应变!”李漼便有些不悦,这窦滂说来可是他堂姊的小叔,却还是问道:“以卿之意,当如何处置?”刘瞻道:“撤定边军,诛李师望,遣武干之臣镇西川,量发兵往援!” (注:窦滂其兄窦浣娶穆宗女延安公主) 李漼不置可否,问道:“卿等以为如何?”路岩拜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刘瞻所奏夸诞不实,定边军不可撤,李师望不可诛,卢耽、窦滂皆足以胜其任!事有似是而非者,有似非而是者!自去年六月建置定边军,议者多以为朝廷为李师望所欺,言邛州距成都不过一百六十里,距嶲州则有千里之遥,李师望既以成都道远,难以节制嶲州,则谓邛州何?纷纷谣诼,止于智者,信此言者,是视阁中诸人为无知童子也! 夫蜀地自秦汉以来,号称天府之国,人繁物富,东西两川辖州四十三,定远未分以前,西川一镇除统押近界诸蛮及西山八国外,犹辖州二十七,治理甚剧,而历任节度,皆为朝廷耆老,精力既衰,事多不理;或者有吏才者而无武干,有武干者而无吏才,方当边鄙不宁,臣等方思有以处之。李师望建议屯重兵于嶲州,别为一军,使专力于蛮!臣等熟计,皆以为然,遂割西川七州以立定边军。 所以割邛州者,无邛州则定边不能自立也,远在前汉,嶲州治所便在邛州!所以用李师望者,以其佐治凤翔有绩,且有武略也!(注:时为凤翔少尹)于时,臣等故不知李师望将杀南诏使者杨酋庆!李师望既杀杨酋庆,遂征还,以窦滂往代。李师望之杀杨酋庆,与李福之殴系董成,无二,其罪亦无二,非得罪于南蛮,乃大失陛下安蛮之意!李福、李师望既得罪,不闻卢耽、窦滂有扰蛮之举,而蛮酋遽倾国入寇,是以知李福、李师望前之得罪亦有以然,蛇虫之属,实不足言恩信也! 臣不知李师望贪残之情实,今若诛之,是使卢耽、窦滂以及戍边将士拱手敛气于蛮也! 臣亦不知窦滂以贿得节之情实,朝廷甫命之,以风言遽易之,直如儿戏!卢耽年资虽老,精力未衰,历事中外,治绩卓然,镇蜀未及一年,奈何无故辄易之?且西川,岂是武臣所得居之地哉? 刘瞻以为蛮势滔天,不可阻遏,臣以为跳梁小丑,不足劳圣虑!验之安南可知也,彼力足以破定边、陷西川,则国家不得尽复安南!国家既尽复安南,则彼力如何,不难揣知矣!” 刘瞻要辩,李漼却问曹确之意如何。曹确道:“臣儒生,不知军事,难言吉凶。自宣宗皇帝弃天下,南蛮新王僭号入寇,近十年矣,镇西川者前后六人,皆当世名臣,今蛮势虽大,必有以待之也,当不至重忧陛下!定边军能阻南蛮,则定边军不可撤,不能则是臣等妄作之罪!”刘瞻便不好说话了。曹确倒不是为路岩作牌盾,建定边军、用李师望、窦滂,虽是路岩的主意,可他也是点过头的,他位次在前,有功他在第一,有罪他自然也合在第一! 此事便过了,只是使中书、枢密下牒,令卢耽、窦滂及监军着意应对,及时奏报罢了。 韦保衡也没有料到,路岩竟将南诏倾国入寇一事论得如此轻巧,更没有料到的是,路岩面对刘瞻的攻讦竟然应对得如此从容,一似真个无罪无辜!散朝出来,在翰林院呆到过午,不见皇帝召见,便出兴庆宫往兵部去。兵部现在是他与刘邺两个侍郎,他不在,便是刘邺勾当。 章31中上:论功赏吹角击鼓 说恩情刺血寻梅 刘邺是润州句容人,其父乃故刑部侍郎刘三复,太尉李德裕之死党,形影相随,富贵与共。刘邺六七岁便能赋诗,李太尉爱之怜之,使与诸子同砚席读书。太尉为宣宗贬死,刘邺无依,流落江、浙,鬻文为生。后为陕虢观察使高少逸所聘,乃得入仕。高少逸之弟高元裕,高元裕之子即高璩,高璩入相,荐刘邺为左拾遗,不久便入了翰林院,刘瞻为翰林承旨、兵部侍郎,荐为中书舍人。韦保衡代刘瞻,刘邺一时受命。 韦保衡仰慕李德裕,当日还是太学生时,闻得刘邺上表为李太尉昭雪成功,便欢得与一辈同窗饮酒狂歌,以刘拾遗为当朝第一奇男子。此时同署同职,自然格外的亲熟。刘邺是苦过的,深知李党今日之局面来得不易,自然不肯得罪这“乘龙”之婿,因此也是分外的下意接交。(注:牛李党争,牛党以为牛僧孺、李宗闵为首,李党以李德裕、郑覃为首) 这年尾时节,长安百司最忙的便是吏部与兵部,除了要考课、选授天下武官外,还得主持武举,而今年因着平定徐州,州县上功,事务特繁,俩人忙到日暮时分才有闲在阁中说几句私话。便论到了今日文泰殿中一幕,韦保衡道:“刘相既无实据,便劾人贿赂,也确实孟浪了!”刘邺点头一笑,道:“老子多智,孟浪亦是有为之!” “敢问其详!” 刘邺道:“陈蟠叟之贬,天下堵口,老子此时言之,天下之誉皆归焉!且一旦蛮事如彼所料,则天子亦不能无疑,届时路相或者将为其亲吏所累!”韦保衡摇头道:“未必如此,但圣人爱信不衰,西川便破,受其罪者亦自有其人!”刘邺道:“如此则非内相之福矣!”韦保衡道:“何以言之?”刘邺道:“一日曹公罢相,路相总百揆,欲久固相位,将何以处公?”韦保衡道:“公欲为宗叔行离间之计乎?”刘邺起身抬手道:“岂敢如此,内相不欲为宰相,则邺此言诚可诛!”韦保衡一笑,扬手使他坐下,问道:“有唐以来,当朝驸马而为宰相者几人耶?”刘邺道:“无有!” “非当朝驸马而为宰相者几人耶?” “高祖驸马并州都督杨师道一人而已!” “公谓我能为之乎?” 刘邺道:“能哉!”韦保衡道:“何以言之?”刘邺道:“以内相之才,以圣人之好,以公主之宠!”韦保衡道:“然则人安能害我?”刘邺道:“杨收非无才,非不得圣人之心,人偏能割其喉!公与杨收,多一公主耳,然亦不可谓无忧矣!”韦保衡一笑,放下手中的玉杯道:“愿听公高论!”刘邺便叹了一声,道:“内相不知,邺亦养有一女,自小爱之若明珠,出嫁之日,老夫襟袖尽湿,态多狼狈!嫁之初年,画楼空静燕不飞,有若悼亡,念之逾切;嫁之二年,蜘蛛结网漾朝晖,喜其得所,无复悲思;嫁之三年,庭院花开庭院落,若有若无,见之便喜;三年开外,柳外娇莺柳外啼,不见不思,不喜不见!” 韦保衡听完,一时便愣住了,他倒没有想过的,父子之情其实亦不过是人情,是人情便总有疏淡之日!况且父女又不同于父子,已嫁之女又不同于未嫁之女!帝王又不同于凡俗,有唐以来,公主恃宠失爱于父亦不少见的!过了好一会,他才点头道:“公言是矣,然则奈何,节彼南山,维石岩岩,岂易动摇哉!”刘邺道:“内相不闻乎,泉之竭矣,不云自中。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水枯是泉脉自竭,池水干是取用者众,路岩自为不法,摇之者必众,自己煽之则不愁不去,韦保衡抬了抬手,道:“试言一二!” 刘邺道:“可说其停今岁贡举(注:贡举即科举,由礼部主持),且禁百官论奏!”韦保衡弹指道:“甚妙,如此长安士子必怨之!”刘邺起了身,从案上翻出一封文状。韦保衡接了看,却是一封匿名书子,上面条写着康承训的四类罪恶,一是逗桡不进,二是贪虏获,三是不时上功,四是不能尽贼余党!每类注写甚细,大概便是行营将校所为。刘邺道:“路相扬马抑康,故此书至矣!”韦保衡道:“公意如何?”刘邺道:“路相见此必喜,若康承训得罪,北司必怒,此杨收之所以罢相也!亦路相之所以主中书门下者也!” 韦保衡一笑,递还书子,便起了身,路十与北司相争,他是乐于观火的,可要他跳身下场便是另一回事了!当然,作为儒生,作为南衙文官,作为翰林承旨,作为兵部侍郎,他天然地便憎恶阉宦,对杨玄价兄弟的贪残更是厌恶之极,可是不知常,妄作凶,李训、郑注不可为,器业如李太尉,亦不过“和而不同”而已! 大唐三省,门下省、中书省西内也有,东内也有,南内也有,尚书省却只有一处衙门——皇城承天门大街之东,第四横街之北。皇城既是相对于其北一街之隔的宫城而言(注:宫城指西内太极宫),也是相对于含吞着它的外城而言(注:外城即长安城)。皇城八坊自隋时起便摆布着王朝中央政府大大小小的衙门,尚书省所在一坊居中,夹在承天门、安上门两条直街之间。兵部是尚书六部之一,兵部衙门便是在尚书都省之西,出来便是第四横街。以唐时的规矩,以门命街,东贵于西,第四横街又可以称景风街。 韦保衡自大明宫往兵部一般是走东城的北门延禧门,自兴庆宫往则走延禧门南边的景风门,自兵部还宅却总是走景风门,因为道便,出门过了永兴坊,便是广化坊了。也因为热闹,永兴坊的对街便是号称势倾两市的崇仁坊,这坊的进奏院多,因此贡士也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来京科考的贡士便多拢到了一处,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无所谓夜禁的,坊内铺兵也不敢问,指不定就吃罪未来的公卿了,东西两市如何及得?韦保衡未入仕以前,也时常往坊中寻交访友,一走在此条街上,心中还是别有滋味的。到了广化坊南门左近,还是决定回一次翰林院,他兄弟心小性弱,见了郑畋辈便束手不敢言语,若有事体便得听人穿鼻!到了翰林院,却什事也没有。回到宅中已是上灯时节了,公主家吏张能顺接着便道:“相公,如何现在才回宅,内宅姊姊催问多时了!”韦保衡揖了揖手,流矢往里走。 公主与亲王类似,皆有封邑,同昌公主的封邑便是同昌县,管理此封邑的官吏与普通县治有所不同,在令、丞与主簿之间多了一名从九品下阶的录事,主簿便没了品阶,却设有两员,下面又增置了谒者二员、舍人二员、家吏二员。令、丞、录事都是驻在封邑的,主簿、谒者、舍人、家吏却驻在驸马宅中,一主簿管着宅内财货出入,包括公主下降赐下的那五百万缗钱;一主簿管着宅外的,包括田庄、邸店、碾硙等的营收。谒者、舍人作辅,因事内外奔走。家吏主要勾当的是一宅的奴婢以及琐碎杂事。张能顺是宗正寺简拔下来,面过圣,韦保衡是一点也不敢怠慢的,故常俗人言: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可谓真实不虚! 青鸾接着便问:“相公,如何来家愈发晚了?”韦保衡揖道:“年尾兵部事繁,姊姊,叶子戏便散了?”青鸾在前面引着道:“今日便没玩的!”韦保衡道:“为何?可是输钱了?”青鸾一笑,道:“殿下哪日不输钱的?不过是陪着人玩罢了!”又道:“不知为何,殿下今晨起来便不欢喜,后来便入了宫。”韦保衡停下了脚,道:“可好来?”青鸾道:“奴婢也不知道,看着像是哭过的,回来便要刺血写佛经,奴婢等也劝不住!”韦保衡着惊道:“真刺了?可是为何?”青鸾道:“殿下不欢喜,奴婢也不敢问的!” 韦保衡到了卧内,果然看见公主在灯下拿着笔,砚盒未开,玉杯映光,盛着小半杯鲜亮的红汁。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浅笑道:“相公回宅了,我写经来,一会再说话。”韦保衡还是道:“天气寒冷,殿下如何想起写经来?”又道:“便是写经,也不合刺血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为此,似有违孝道。若有损伤,忧及圣人、娘娘,岂非罪过?”公主还是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写经。韦保衡便也不说话了,公主为什不欢喜?不成是因为昨晚睡下前没有唤她么?似又不至于的,公主一向温婉体贴,自下降近一年来,从无使性之举,内外称贤,人无间言! 公主将半杯中的血写尽了,搁了笔,合掌对着左首的佛经默祷了一回,才开口道:“相公的话有理,可我正是为着孝道才写的!”捧了佛经道:“父皇总在看这些,小时我也不懂,只听他说诵。今儿见了却拿了两本,父皇说能看下去便是福,得好处。我说抄本经与他祝寿,父皇说那最好的!我听人说抄经要显虔诚,最好是刺血,我便刺了,还真是痛来!”眼中便汩出泪来。韦保衡便过去拿了她的手道:“十指连心,如何不痛的!”公主便就势偎了过去,眼泪也没有断。韦保衡笑道:“以后刺我的!”公主哽咽道:“你又不在的!” “我刺了再走!” 公主摇了摇头,哽咽得愈发厉害了。韦保衡也不知是为什么,相偎了一会,问道:“昨晚忘了的话可想起来了?”公主又摇了摇头,心中却愈发难过了,她真切感觉到了,她的驸马真的不爱她,她的驸马不爱她却在装着爱她。她的父皇爱她的母妃,她每每想起或者见到她的父皇与她的母妃在一起的场景,便知道她的驸马不爱她,她不知道为什,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她害怕她问了她的驸马连装也不装了!就像年小时节,她写字问她父皇,她为什不能说话,她父皇便暴躁起来,又怒又嚷,大失其态。 韦保衡见她哭不止,便道:“我来抄一章!”公主还想偎着,却给推了开来。韦保衡拿了裁纸刀道:“我这手指割过的,不痛!”便刀尖一挑放出血来,滴了半杯。公主流矢拿住了,含吮在嘴里。韦保衡一脸惶恐,公主心里发酸,眼泪又下来了。韦保衡还以为是为自己着痛流泪,流矢抽出来道:“已是好了!”笑了笑,与她揩了揩眼泪,便取了笔。 “圣人可还有话?天长节是从丰还是从俭?” “父皇说,他一人在佛堂过便好的。” 韦保衡道:“有唐以来,从无此例!去岁逢着徐州之乱,便从了俭,今年当比常岁更丰才是!”公主道:“父皇还是喜欢热闹的!”韦保衡道:“热闹才是好生涯,殿下的这份礼贵则贵矣,只是不够重,还得另有准备!”公主道:“便这就好了,还是噤声的好,心不虔诚,刺血也感动不了神佛的!”韦保衡流矢不说话了,其实他并不信奉神佛,在功业上他敬仰的是李德裕,在文学上他敬仰的是韩愈,不过毁佛、谤佛他可不敢,最多是敬而远之罢了! 章31中下:论功赏吹角击鼓 说恩情刺血寻梅 天子生日,节度使、观察使、刺史等大大小小的官员的贡献,几乎自德宗皇帝时就开始了,但是每年都有谏官上一份措辞不同却意思相同的奏疏,反复地说,官吏不耕不稼,所谓羡余也罢,资产也罢,无一不是取之于百姓,希望皇帝能下诏禁止!可这样的说法根本不值一驳,皇帝固然可以下诏禁止百官贡献,却无法禁止百官盘剥百姓,所以自德宗以来的皇帝也鲜有不受贡献的。 在路岩与韦保衡内外协力筹备懿宗的天长节之际,定边军的情形却日坏,十一月初,蛮大举进攻嶲州,定边都头安在荣便已撤守到了清溪关,没几日,便索性退到屯到了大渡河北。清溪关在黎州境内,南距嶲州城三百里,大渡河更在清溪关北五十里,嶲州多是危了!路岩也不敢埋,也埋不住,北司有口的,对着李漼说解了一番,以为大渡河乃天险,蛮势既锐,难与争锋,与其守清溪关倒诚不如退扼河,蛮不得渡,久之必退。 李漼也认为有理,自南诏倔强以来,嶲州以南之地尽为所并,嶲州居大山之中,可谓孤悬,坐守自然不利。之后也一直不见有报,盖是持住了。 十四日这天,李漼在兴庆殿受了百官的朝贺后,便在长庆殿赐了宴,他自己只吃了几盏酒便起了身,使路岩代作主人,积庆殿还有酒,兄弟、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北司都候着呢!不同在一殿者,一是内外有别,二是小儿小女颇多,哭闹起来便不成个样子,也是为了他们,恐受风寒,便没有御花萼楼。 辇还在路上,便看见杨玄价迎了过来,后面还随着他的一子一侄,这俩人李漼都见过的,无论以形貌而言还是才性而言,都是子胜其父,奇怪的是杨复恭眉目如画,似妇人,身上却有些遮不住的傲气;杨复光肩背如虎,似力士,却不见圭角!辇停下了,李漼道:“劳动中尉相迎!”杨玄价笑道:“老奴性急,心里也是要讨个头彩,便过来了!”便拜在地上道:“老奴恭祝宅家,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复恭俩个也拜下了。李漼道:“好!赏!”韩文约应下了。 杨玄价起来,使子侄两个上去扶了辇,自己在旁伴着,道:“宅家,亓元实好不晓事,陛下圣寿,他却病了,狗赖在榻上不下地!”李漼道:“生老疾病,人岂能自主的,此事朕侵早便知道了,他儿子来请告的,便要乞骸骨,朕没准,让他养一阵再说!”叹了一声,看向了杨玄价,说实话,亓元实这“礼”送得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杨玄价道:“看来这厮是真病了!”叹一声道:“生老病死,老则病多!老奴身体虽尚堪驱使,年也老大了,养的这孩儿都二十九岁了!”李漼道:“你这孩儿养得好,你兄弟的也养得好,又有功,过些时日朕当有区处!”杨玄翼四个流矢拜谢了。 李漼又问道:“杨玄质可来了?”杨玄价道:“来了,还将了孩儿杨复璟!杨玄寔、杨玄晦身在外镇,也遣人将了贡献来!”李漼点了头,不说话了,看来杨玄价还不想挪身子,八年的中尉了! 到积庆殿左近,宣徽北院使严遵美、南院使王宗富便领着左右军九个军使迎了过来(注:左右神策、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威远军共九军),有养子的都将了一个进来,即当就祝拜了。李漼道:“尔等服侍皇家,奔走一年,也苦劳了。今日也报尔等一席酒,使子弟服劳吧,杨玄价、杨玄翼、严遵美领左军诸军使左偏殿饮酒,西门季玄、王宗富领右军诸军使及威远军使张泰右偏殿饮酒!”众人都欢声应了。郭淑妃等先就得了旨,没有出来迎驾。李漼在左殿吃了几杯酒,又到了右殿,举了酒,这才由杨复恭等捧着往正殿过来。 这时,便看见正殿里风跑出一个半大的孩儿来,年纪在八九岁,杨复恭便猜是普王李俨,圣人生有七个皇子,魏王李佾、凉王李侹都是十五岁,蜀王李佶十四岁,威王李侃十三岁,吉王李保六岁,寿王李杰才三岁,只有普王李俨是八岁,便上前迎道:“殿下,当心地滑!”不想这个金玉装裹的小小厮却嚷道:“你才滑!”在他身上一撞,飞也似的跑到了皇帝跟前,停下便拜在地上道:“儿臣叩见父皇,祝父皇长生久视,圣寿无疆!”嚷完便将脸仰了起来,望着父亲笑。 李漼心中一下子便暖了,伸手道:“五郎,父皇可有时间没见你了!”李俨没有去搭父亲伸过来的手,反而将手张开,腿上一使劲,便从地上弹跳了起来,扬起问:“父皇,如何?”李漼拍抚着儿子的脸道:“好!矫捷,看来没少游戏!”李俨道:“不是游戏,儿臣时常骑马,腰腿便好力气!”李漼道:“你多大年纪,便骑马来?押宅使不说话?”李俨道:“父皇,骑的小马,就这般高,田令孜马又调得好,儿臣一次也不曾摔着!”李漼回头问道:“田令孜是谁?”右羽林军军使田全操的养子田献铦便战战兢兢地拜了出来,道:“回禀陛下,田令孜是奴叔父田全执之养子,叔父将死,托予奴父亲,奴父亲因他呆憨不了事,故托亓中尉人情,使了养马,不意这厮还是惹下祸来,奴与奴父亲真是该死!”便磕头。 李漼道:“也没什祸,有祸也是押宅使的,你唤什名来?”田献铦道:“奴田献铦!”李漼道:“朕记着了,起来吧!回头你寻了这田令孜,告诉他皇子非从驾出行,不得擅予马匹!”田献铦迭声应了,一头额都是汗。李漼又指着一个颇肥大的道:“你是西门思恭?往后便押普王宅!”西门季玄的儿子流矢拜出来应了,又过去拜了李俨。李俨也不在意,换了也就换了,相比他的押宅使他更喜欢田令孜,过去牵了他父亲的手,问道:“父皇,儿臣最近习的字可有长进?比皇兄如何来?”李漼笑道:“为学当志圣贤,何以兄弟相尚!汝知晋王右军乎?(注:王羲之)” “儿臣知之,可儿臣无白鹅!” “学书与鹅何干?” 李俨道:“玄元皇帝曰: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李漼笑道:“此对甚佳,然有附会之嫌!鹅者,柔能浮弱水,劲能逐陌客——柔劲便是书道!你好好习,习得好了,将了黄庭来换父皇的白鹅!”李俨满口应了。 懿宗的五个兄弟以及于琮、韦保衡、郭敬述一干男性外戚都迎出殿来了。李漼有十一个阿弟,六个都不能永年,其中就有他父皇最怜爱的四郎夔王李滋,在他即位三年后便病薨了,年才二十岁。现在这活着的五个,便只有三弟雅王李泾是和他在他父皇的光王宅里生活过的,还算是有些情感,其他六弟(濮王李泽)、七弟(鄂王李润)、八弟(怀王李洽)、九弟(昭王李汭)生长宫中,一年也见不了几回,疏淡得很。当下见了,执手寒叙了几句,便进去了。 郭淑妃率着众嫔妃、长公主、公主,皇长子魏王李佾率着六个弟弟都拜在地上,年仅三岁的皇七子李杰由保母领着,虽跪着还是直着身子虎生生地鼓着一双眼睛四处张看。同昌公主也领着五个妹妹,除了二公主稍大一点,其他四个都不满十岁。永福、广德也领了六个妹妹。后面内侍、宫女,以及李可及领着内教坊伎乐也跪了一地。 李杰不知如何的,一眨眼竟趴到了他五哥背上,保母跪在那里扯劝不开,李漼便伸手道:“抱过来!”保母要抱,李杰却挣开了,竟跑回自己位置跪下了。郭淑妃在地上道:“七郎真乖觉!”便拜祝道:“臣妾与长公主等率众嫔妃、皇子、公主恭迎陛下,祝吾皇长生久视,万寿无疆!”众声都齐和道:“祝吾皇长生久视,万寿无疆!”李漼连道了几个好,唤了起来,升了御榻,看着济济一堂的家人,欢声道:“今日家人相聚,不必拘礼,大饮三日,醉亦不归,可好?”众人纷纷说好。永福公主却在席上道:“皇兄,这是要补一年的酒,还是要支下年的酒?不管哪样,我可不应的!”李漼便招手道:“二妹,过来皇兄身边坐,一会皇兄多吃你一杯酒。同昌,过来陪着你姑,也帮父皇拉着点!都坐,举杯!” 但有广德在,永福便有气性的,年过三十了还是茕身一人,李漼几次要与她赐婚,她开口便是先皇夺了她的婚,以为她不堪事人,她也不屑事人,公主做得倦了,便出家去事神佛。李漼也无奈,只能顺着。现在广德和于琮都在,唤她坐过来,也是怕她闹。广德永远是一个做错了事的样子,永福一开口,她就将头垂得低低地。郭淑妃得了意,便过去伴着坐了。 举了几杯酒,丝竹之声便慢慢起来了,李漼对侍立在旁几个儿子道:“大郎,领着弟弟们给众位叔叔、阿舅、姨父们劝酒,劝得好的,父皇有赏!”李佾应承了,除了吃奶的八弟李倚早早抱回宫去了外,就连三岁的李杰也在各席间穿插起来。 李漼对这六个孩儿,心里最看重的还是第三子蜀王李佶,形神多似先皇,看着憨实,内里却聪明!皇帝便得如此方好,前年卧疾,昏浊之间,他几次动了立其为太子的念头,只是不能开口。后来稍瘳,又转念一想,敬宗、武宗、文宗诸子皆不得嗣位,自己立太子恐怕也是妄作!好在神佛护佑,病好了,这两年又无大病,倒不着急的,先皇圣寿五十,他也才三十七! 章31下:论功赏吹角击鼓,说恩情刺血寻梅 韦保衡并没与于琮几个驸马坐一列,差了辈份,而且气性上也不合,特别是与于琮,总是喜欢拿个架式,韦保衡也不知他有什好拿架的,一个没行的势门子弟,连进士也是凭着公主得来的!(注:万寿公主驸马郑颢问于琮可否愿意做驸马,于琮应之。郑颢便托人情于主考李藩,因得进士,遂荐于宣宗,得尚广德)国舅郭敬述拽他,他便顺势坐下了,这厮虽是愈发低下,可是亲切,做寿礼的一尊空明佛,便是托他在内作坊打造的。 吃了几杯酒,郭敬述头便凑了过来,低声道:“阿舅问句不得体的话,你和公主到底如何?”韦保衡一时也不知他是何意,愣住了。郭敬述砸了一下舌,放下了箸,手在肚上比了一下。韦保衡明白了,孩儿,这个确实没有,也不如何的!郭敬述又凑过来道:“明年这个时候,你夫妇若能抱个小小厮来,嘿!圣人与娘娘可比得着丈八的金佛要欢喜!”韦保衡点了点头,一望同昌,正在圣人跟前笑得跟个孩儿似的。郭敬述又道:“你人事可不差来?”韦保衡道:“不差!”郭敬述又将舌砸了一下,道:“这可不好!”又凑过来道:“差不差,改天使太医瞧瞧,俩人都瞧瞧!” 这时,魏王李佾过来了,接了小内监递过来酒便道:“阿舅,今日我父皇圣诞,愿借此酒,增舅之寿!”郭敬述站起来接着吃了。李佾又接酒对韦保衡道:“姊夫,阿弟上寿!”韦保衡也起身吃了。李佾递了杯子,不再动,一揖便走了。郭敬述歪头问道:“如何?”韦保衡道:“好!”言却不由衷,郭敬述笑了。这时,普王李俨没精打采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西门思恭,郭敬述一把搂住,问道:“小子,不劝阿舅几杯酒?”李俨却懒声道:“郭阿舅,我不想劝了!” “哦,那想做什来?” “看乐工奏曲儿!” 李俨手指了指,便挣起身子来。郭敬述挺喜欢这个外甥,扯着道:“那不行,得劝阿舅三杯酒,你父皇都有旨了!”李俨道:“罢么,三杯就三杯!”郭敬述撒开手,这小子却跑了开去,还转身捏了一个怪脸。郭敬述摇着手指道:“这小子猾贼!”韦保衡只笑,没有点头,岂可用“猾贼”说皇子的。 “阿舅!姊夫!” 一转头,却是六郎李保过来了,这孩儿比李俨还小一岁多,却有些成人的意态。只见他接了酒,便长跪在地上,高举着酒道:“祝阿舅四体康直!”郭敬述赶紧接过来吃了。李保又接了一杯酒,嚷道:“祝阿舅受天百禄!”郭敬述嚷声好,一口吃了,笑着对韦保衡道:“还没完!” “祝阿舅子孙绵绵!” 郭敬述叫了两声好,吃了酒,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递过去:“阿舅赏的!”李保接了磕了头,起来用同样的话劝了韦保衡三杯,韦保衡也解了玉。郭敬述道:“他小人儿,如何知道当拜我当揖你?一样的师傅、保母!”韦保衡也点头称是,魏王也确实不乖觉的,这阿舅虽是姓郭,可是个真国舅,便是自己也得倚着的! “我也劝劝人去!” 郭敬述才起身走。蜀王李佶便过来了,见人不在,也不先给韦保衡劝,竟寻了过去。韦保衡也不起身,只是转着眼品酒,一来这些家人与他能说话还真没有几个,二来他毕竟是个外姓男子,这里嫔妃公主,獶杂子女,还是谨慎些好的,以免遭人口舌。郭敬述还在和于琮说话,蜀王不敢过去,呆在那里。魏王李佾已坐下了,嘴上稍带着点笑,不知在想什么。同昌和永福公主倚肩笑说在了一堆。郭叔妃已坐回了圣人身边。 李俨还呆站在一众乐工前,大张腿,叉手在腰,李杰在使劲拽他的手。李可及紧眉紧脸的从屏风后现出身来,一边走一边拿折子在左掌里打着节拍,经过李俨身边时手肘像是碰了一下头,却没有停下,李俨气恼地转过了身,扶了一下帽子,飞快地往殿外跑。李杰追到维幕处便转了身。 圣人接过了李可及呈上的折子,应该是曲目,或者这厮所撰的新词曲。郭淑妃娘与同昌也都歪着身子一块儿瞄着。永福公主却起了身往一边走了。李俨又出现在大殿里,李保在向他招手。 韦保衡再将眼睛看向御筵时,广德公主和于琮已经在皇帝跟前了。同昌却不见了,正寻着,突然肩头给点了一下,一回头正是同昌。公主道:“相公,来,给父皇上寿!”于琮见韦保衡过来了,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李漼看着女儿、女婿跪在地上捧着杯,高兴地接过来吃了。同昌还要献,她母亲递着眼色道:“你父皇要吃三天,一天献一杯罢!”李漼道:“父皇无量,岂在三杯之多,再斟来!”同昌笑道:“便是来!”接了酒道:“二祝父皇永葆天颜,享祚无央!” 李漼笑着点头,将两杯酒搁在案上,示意女儿再来。同昌再捧酒道:“三祝父皇圣德光华,四海祥和!”李漼接了酒道:“好!起来!”便将四杯酒用碗盛了,然后又分倒开,笑道:“你阿娘的懿旨,朕亦不敢显违!来,一人一杯,爷娘的福禄便是你二人的福禄!”郭淑妃、同昌公主、韦保衡都领受了。李漼道:“保衡,你也坐这里,赏赏李可及的新曲!” 一章曲渐渐终了,随着数声优扬的玉琯声后,大殿里整个安静下来,紧着钟磬低鸣,杳然似从天际传下,一会,便是一串金玉细响,自远而近,两队舞伎从两侧屏风后而现出,飘飘然至于殿中,她们身材颀长,罥眉削肩,丝衣饰羽,如翅如烟,长袖长带,有纹有玉,髻作望仙,钗挂串铃,真个静则可观,动则可听。两队立定,各有姿态。两队又出,服色纹饰已有变化,出够八队,恰好是七十二人。钟磬旋止,继之以琴瑟,悠扬舒缓,舞亦如之。 同昌公主轻声道:“此是《千秋岁》!”韦保衡笑着点了点头,圣人厚遇李可及,不是没道理的,这厮于乐事,确实是精巧多奇思,八队是合“八佾舞于庭”,队各九人,是寓久久之意。其服饰、舞蹈、歌声、音乐亦都多有寓意,使人一时心目皆迷,玩之不尽! 《千秋岁》后是《四时春》,《四时春》后是《禽鸟欢》,韦保衡与同昌公主看得迷了,肩与头便不由挨在了一起。若说《千秋岁》是天乐,《四时春》是地乐,这《禽鸟欢》便是人乐了,也容易理会,韦保衡低声解说道:“这场乐舞,是从《尚书?舜典》:‘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一句来的,颂得是圣人之德!看那象人,分明着的是南蛮王服!”同昌道:“石便是玉磬?”韦保衡道:“是来,还当有黄钟、鼍鼓!”同昌道:“看说错了!”韦保衡道:“错不了!”同昌道:“错了如何?”韦保衡道:“罚酒三杯!”抬眼相视,于心莫逆,竟都呆住了。突然鼓响,两人一怔,缓过神来,流矢转开,却看见皇帝和郭淑妃正笑眯眯地看着,俩人不觉都低了头。 这第三支新曲奏完,李漼又不觉嚷起好了,三曲便是三祝,也实在是精妙,当即赏下了许多彩帛。 不独今天,入冬以来天气一直都是阴沉沉的,白日不白,因着有冰霜,黑夜也不黑。大殿的门早合上了,四壁又重重叠叠垂着的帷幕,宴席四周又列了屏风,光透不进来,风也透不进来,除了奔走的宫女、内监,殿中诸人便忘了时间,沉浸在一股香热氤氤之气中,吃着,看着,听着,说着,笑着,慢慢就醉了,偶尔醒转,见灯烛尚明,酒肴犹热,乐声在耳,天子在榻,于是又直起了身子。 李漼心疼女儿,又舍不得她出宫去,午后不久便使她往公主院歇了,歇好了再过来。韦保衡便跟在七宝辇后相送,到了公主院外,俩人相望着,竟都有些不舍,这场酒,这场乐,使他们都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也许便是酒与乐使两颗心不经意地合在了一处! “殿下歇着罢,歇好了使人来唤便是!” 韦保衡揖了手,同昌却走过来道:“我便歇好了,寻寻雪去可好?”意态甚憨。韦保衡不由地将手指在鼻尖上一点道:“雪未下,如何可寻?”同昌道:“雪未下,才须寻的!”韦保衡道:“也有理的,殿下意欲往何处寻?”同昌道:“梅雪最相亲,当往有梅处寻!”拿了手便跑,欢声道:“我知梅院何在,往年皇祖母在时,我常来的!”韦保衡便随着跑,一个鹤氅紫服,一个凤披珠裙,风来舞摆,香气弥散,翩然似仙。 俩人跑到梅院,雪是没有,梅也未开,只是花苞点点,如珠似贝。同昌公主的意兴不减,转着说道:“韦郎,这梅便要开了,雪也快下了,写首诗催催可好!”韦保衡道:“联句最好!”同昌公主杵嘴道:“这是要难我!也罢,我先——梅雪最相亲,相寻亦有因。”韦保衡道:“为皇添圣寿,为卿亦为君!”同昌公主一时眼泪便下来了,笑着道:“梅君风骨逸,清香透云际!”韦保衡道:“琼卿意堪怜,解佩汉江湄!”同昌公主听了流矢上前掩了夫君的嘴,道:“这不好,咽回去!”许飞琼解佩郑交甫,数十步便不见,人佩俱失! 韦保衡道:“保衡不及郑交甫,而殿下远逾许仙子,故惴惴焉!(注:许飞琼只是西王母侍女)”公主道:“郎惴惴焉,则妾戚戚矣!韦郎,我是公主,亦是女子。夫为妻纲,是为伦常。何惴惴者耶?”言毕泪大下。韦保衡心中亦动,泪亦随之,遂将公主拥于怀中,道:“苦着卿了!”公主摇头,于耳边说道:“能得郎怜,是妾所甘心也!”相拥之际,脖颈一凉,抬眼看时,已是漫天飞雪。俩人大喜,再看梅时,枝头亦似有花开。 章32上:南风乍起军书急,蜗角相争烟尘息 懿宗皇帝的圣诞寿宴也不止三天,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直持续到了新年,正月元日这天,在大明宫外朝含元殿,李漼接受了文武百官、诸州朝集使、国子监诸生、四夷君长或使者的拜贺,也接受了群臣所上的尊号:“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皇帝”,他所受的第一个尊号还是八年前的正月,当时只有六个字:“睿文明圣孝德”。虽然他未必承受得起这六个字,更未必承受得起这十二个字,但是他还是接受了,有唐自高宗、天后以来,有所成功则群臣因事上尊号,无所事事则因时上尊号,已成为一种制度。 当然也有却而不受的,也有受而复去的,他父皇在位十三年,文治武功,光被天下,却一次尊号也没有接受。克复河湟,百官请上尊号,却以为克复河湟乃宪宗之志,乃加顺宗、宪宗二庙尊谥。可是他不是他父皇,不想效颦弄拙,六个字也好,十二字也罢,都不过是一曲新词一杯酒,饮之,上下皆欢,有何不可! 且路十的话也有理的,圣人屡克祸乱,岂非继列祖列宗“英武”之姿?岂非“明德”之效?岂非“至仁”所化?既有英武之姿、明德之效、至仁之化,非“大圣广孝”而何? 初二拜谒了太庙,第二日李漼便下诏书以酬,以曹确兼尚书左仆射,以路岩兼尚书右仆射,以于琮兼户部尚书,加刘瞻知政事衔,当然主要还是嘉四相辅弼朝政,平定徐州之功。 唐初建国,因隋三省六部而不改,以尚书省长官尚书令总领百官,仪刑端揆,是为宰相。后因太宗皇帝为诸王时曾充此职,故贞观以后,尚书令一官缺而不授,以其副官左、右仆射领尚书省。虽权势不竞门下、中书侍郎,然其位次犹在二者之上。故敬宗宝历元年,李绛以右仆射受召归朝,犹争旧仪,以为“仆射,国初为正宰相”,上任之日,宰相送之,百官立班,中丞列位于廷,尚书以下每月当牙! 路岩虽是一腹心事,年四十四岁便致得此官,心中也不由地大欢喜,谢恩回宅,亲戚故旧便填了门,吃了一日一夜酒,第二日晏起,饮食才毕,边咸、郭筹俩个便将了窦滂书子递了过来—— 腊月二十九日,南蛮以奇兵渡江,官军大败,陷嘉州,监军张允琼、刺史李忞脱身走,忠武都将颜庆师战死。 这是第二封书子,第一封是腊月二十日过来的,于时南蛮也是用奇兵翻过雪山,自嶲州掩袭沐源川,兖海军黄卓部五百人全军覆没。蛮兵着兖海衣袴,诈为败卒,于十四日隔岸呼船,竟然得过,陷了犍为。 此事到现在朝廷犹不知晓!安再荣退守大渡河后,路岩便使人讽过窦滂,若想无罪,天长节至上元节间,最好谨慎奏报!这厮大猾,使了张允琼押军往嘉州,断了北司的耳目,又将军情私书报过来,意图绑上自己! 路岩看完是出了一身冷汗,问道:“为之奈何?”郭筹道:“事急矣!嘉州北至成都已不足三百里,虽有汶江、峨山诸山相阻,然蛮兵大雪陂犹可越,此当不为难!窦滂非将帅之才,麾下虽有忠武、徐宿…”路岩蓦地将案子一击,嚷道:“窦滂非将帅之才——二公当日可非此言!劝我置定边军又谁耶?”边咸俩个流矢跪下,磕头请罪不已。路岩跳起来,将案子一踹,嚷道:“磕碎头颅,解得我忧否?”边咸与郭筹对视了一眼,起身了,缓声道:“相公但能为圣人了得心事,此事何足惧哉!”郭筹笑道:“是哉!” 路岩扶了一下头额道:“尝试说之!”退坐到了榻上。边咸道:“相公扬马抑康,圣人为何许之?”路岩道:“理应如此,戴可师覆军,几丧淮南,马举解泗州之围,乃全局胜负手,更兼独力平定淮南,居康承训之上有何不可?”边咸点头,道:“言虽如此,却非圣人之意!相公岂不见康、马受赏,杨玄质、杨复恭不与,昨日相公受赏,北司诸贵又不与!”郭筹道:“相公以杨氏为忧,圣人又何尝不以杨氏为忧!”边咸道:“此事我二人已熟计,亦有所为矣!”路岩一惊,道:“何事?汝等妄作,累我已非一二事矣!” 边咸道:“圣人天长节,亓军容卧疾不朝,相公可知是何缘故?”路岩道:“何故?”边咸道:“是我二人买通了他门下食客,劝其乞骸骨以为寿礼,则不独可全一身之富贵,亦可保子孙之富贵,一如杨氏!”路岩道:“彼从了?”郭筹道:“表状已上!”边咸道:“杨玄价与亓军容一时受任,今亓辞而杨不辞,是以圣人亦不肯赏三杨!”郭筹道:“杨玄价既不识进退,相公便推他一把!” “如何?” “弹劾康承训而贬之,康承训既得罪,则杨玄质同罪!则杨玄价亦将受其累,不得不请辞!杨氏既去,则圣人之心事了,则相公之心事亦了!” 边咸道:“或者还可就势排走曹确,此人直古,见康氏得罪,必亦引罪请辞!”路岩抖了拦袍袖,露出手要击,却又问道:“杨玄价若不肯辞奈何?”边咸道:“圣人贬康承训之前,必命新中尉,如此右军可无虑!杨玄价不辞,则请圣人下诏,择诸军使年资最老者代之,彼安敢拒之?”路岩点头,抚掌道:“妙哉,卧龙凤雏故不足称二公之智!事不宜迟,可写表来!若朝中先得蛮情,刘瞻必然发难,我则狼狈矣!”边咸与郭筹相视一笑,道:“此表写好多时矣,昨晚又据情有所删改!”朝门外唤了一声,青衣小厮便抱一个锦匣进来。路岩看了,署了名便吩咐备车,往内宅脱了燕服,换上紫袍玉带,着意整饬一番才出了门。 天子此时还住在兴庆宫,自新昌坊过去,也就三坊之地。元正七日假,宫中清静,通阳门不开,路岩也没有走南边的明光门,直接往西边去。同昌公主年前感了风寒,一直没好,圣人与娘娘心焦,使得一众内侍、太医如梭,不是走金明门,便是走同光门。也是凑巧,人到金明门外,前面驺骑便报了过来,说韦内相人已到同光门外了。路岩流矢使人去约住,车马便过去了。到了时,韦保衡便拜了过来,身子未起来便道:“仆射有何要事?圣人相召,恐不能久候!”路岩携着他手道:“那走着说!内相,公主玉体和乎?”韦保衡道:“伤寒之疾,非一时可瘳,圣人相召,便是为此!” 路岩心中稍安,道:“内相,我这里有一份表状,愿托公上呈天子,岩在此待诏!”韦保衡接了,问道:“下官冒昧,可闻一二?”路岩道:“劾表也!”韦保衡道:“谁耶?”路岩道:“康河东!”又道:“公可展看,若能连署则大佳!”韦保衡道:“公主之疾,下官是五脏俱焚,此事容下官细思之!”路岩抬手道:“好,劳公代呈!”韦保衡便进去了。路岩便在门下站着,也不与阁门使交通。 韦保衡进门不远便展开看了,路十起笔还是谢昨日擢升之恩,然后说自己愧于受恩,再便说到愧,一是不能燮理阴阳,致有徐州之乱,二便是不能早用良帅,致使河南、淮北二三十州久罹兵火。然后才转入正题,所劾康承训的罪状与刘汉籓得着的那份状子几乎一样,便是逗桡不进、贪虏获、不时上功。罗列之后,便说淮南不得马举,则庞贼必然拔泗州,大乱淮南、江南;河南不得张玄稔,则国家之兵尚不得休。愿重贬康承训以劝忠义,以慰百姓云云。韦保衡还未行到积庆殿便有了主意,这名他得署,路十要与北司死掐,便少不了自己这把火,路十败了,他便趁势入主中书,胜了,便可算是为南牙出了一把力! 到了积庆殿左近,韩文约便迎了过来,嚷道:“内相,圣人在偏殿有一会了!”到了殿内,便见郭淑妃也在,韦保衡上前拜了,李漼唤起来道:“同昌究竟如何了?朕本要来看的,又恐怕倒累了她,故唤了你来问问!”郭淑妃道:“医官也好,奴婢也好,见圣人如此忧心,估摸着也不敢说真话的!”韦保衡汩泪拜在地上道:“臣调护公主不周,忧及陛下、娘娘,实是罪该万死!”李漼道:“这不是请罪之时,但说公主病情!”韦保衡流矢抹泪道:“公主病虽未瘳,然已大逾前时,昨日晚便用了半碗粥,夜间咳嗽多痰,眠亦不足,今日近午方醒,起即食粥一碗,虽间有小咳,精神已长,不乐长卧矣!”李漼松了一口气,又太医似的,问了一堆望闻问切的话才放了心。 郭淑妃道:“也是同昌贪玩,寻梅寻雪寻出这无妄之祸来,你也别自责,得休息时便休息,别一个好了一个又病了!”李漼点头道:“是这话!告诉同昌,将病养好了,过些天朕与她阿娘来看她!你回罢,别让同昌望念!”韦保衡拜下应了,将路岩捧出道:“启禀陛下,路岩有奏!”郭淑妃便先走了。 李漼接了问:“路岩的表如何在你手里?”韦保衡道:“路岩现时便在同光门外,臣恰好遇着,知臣面圣,又欲臣连署,故托臣转呈!”李漼看完,问道:“汝名何在?”韦保衡道:“陛下急召,臣不及署名!”李漼道:“汝欲署乎?”韦保衡拜下道:“臣欲署,路岩所劾,实有其事!”李漼顿了顿,问道:“汝可知,朕若可此奏,势必牵联中尉、枢密!”韦保衡道:“臣知之,举贤受上赏,非其人则同罪!” “知之奈何联署?” “杨氏兄弟虽为中尉、枢密,然杨氏非北司也,使杨氏即北司,则臣名愈不可无!” 李漼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使人去召路岩,君臣三人将事平章妥了,当天便使枢密使西门季玄上任右军中尉,韩文约任下枢密院使。第二天一早便发出了康承训贬诏,贬其为蜀王傅、分司东都。同时任命户部侍郎、判度支崔彦昭为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 章32中:南风乍起军书急,蜗角相争烟尘息 在长城士庶议论纷纷之际,第二天,李漼又下了两道诏,一道是贬杨玄质,一道却是用杨复恭为宣徽南院使,代王宗富。同时,左仆射、门下侍郎曹确以病求免,诏旨当日便发下,授曹确检校司空,带平章事衔出镇浙西节度使。 杨玄翼乖觉,当日也上表请罪,请解职。李漼受之,允许他以病致仕,却用致仕多年的老枢密刘行深代之。杨玄价无奈,也只得上表请罪。李漼不问罪过,恩许他致仕,用其子杨复光为内常侍(注:正五品下)。用右羽林军老军使田全操为左军中尉,以其子田献铦为阁门使。又手内常侍张从玫为押驿使。 短短几日内,北司诸贵便只剩下了北宣徽院使严遵美,严遵美之父唤作严季寔,大中时,严季寔值宿咸宁殿,是夜有宫人发狂,谋杀宣宗皇帝,严季寔闻声,挟弓而入,射杀之,而严遵美之忠谨绝类其父。新上任的刘行深与田全操是一辈人,刘行深在武宗时曾与杨玄价之父同时任枢密使,听从李德裕的约束,不敢逾雷池一步,以成会昌中兴之政! 不过此公犹有些恶名,文宗末年,这厮与田全操以及另外四人不知如何便得罪了神策左、右二军观军使、十二卫统军王守澄,王守澄必欲杀之而后快,宰相李训及郑注谋诛阉宦,使文宗遣了六人往盐州、灵武等六道巡边,使六道诛之。没想六道得诏不行,及至王守澄为李、郑毒杀,李、郑又死于甘露之变,刘行深、田全操负怨返京师,驰马入金光门,其从人更大呼兵马在后,惊得百官四散,市人叫噪,乱了一城!文宗不敢罪,武宗宥而用之,宣宗却不肯用,将了杨钦义做中尉,使其致了仕。田全操无遭际,也不闻再有恶声,到懿宗手里才做到了军使。 西门季玄不用说的,忠直之人,懿宗屡赐李可及,他便有谏言的。韩文约是王宅旧人,为人也柔驯。杨复恭之任是因为平徐有殊功,且是为了诱杨玄翼兄弟自辞,所以不难揣知,皇帝对杨氏兄弟的跋扈甚为不满,对有拥立之功的王宗实、亓元实也有不满,不然王宗实之弟王宗福便合升迁枢密、中尉,亓元实之子弟亦当有所重用! 但是不管如何罢,南牙百官确实吐了一口气,对路岩、韦保衡也多了几分敬意。不过有人仍然觉得,康承训的那道贬诏写得太不近人情,什么“将门琐质,戎垒微才,曾不知兵”,什么“畜奸恶以事君”,什么“元凶自溃,玄稔效忠,彭门洞开,尔功何有”,什么“负恩已甚,渎货是求”,一似徐州平定,全是张玄稔一人之力!朝野议论未自,朝廷又下了一道贬诏,将康承训贬到了六千五百里外,作恩州司马同正!恩州司马是从六品下阶,员数一,加“同正”是说康承训这司马是个非正员的司马。贬他在恩州是说此犹是皇帝——路岩、韦保衡的格外开恩,不然罪不止此! 所以当定边军大溃的消息传来时,百官中鲜有人敢将矛头直指路岩,在大同殿里刘瞻也没有发难,作为李德裕的孙女婿,此时发难倒似为杨氏兄弟作爪牙了,或者是为刘行深张胆!路岩知道恩宠未衰,便拜出来请罪。李漼道:“罪过再论,先了此事!”其实也没有什好论的,便是发遣将发兵,路岩推荐了右武卫上将军宋威,韦保衡却举荐了左神武将军颜庆复。 颜庆复便是战死嘉州的忠武军将颜庆师之兄,六年前,南诏寇嶲州为喻士珍所破,当时诏右神策军五千及诸道兵戍之,颜庆复作为忠武大将押军往,因其地势,请筑新安、遏戎二城。第二年,两林蛮不堪喻士珍之贪暴,因引南诏入寇,开门相纳,尽杀城中戍卒及百姓、诸蛮不从者,东蛮浪稽部也竭力助之。又攻新安、遏戎二城,不能下,遂去,嶲州亦复。卑笼部怨南诏杀其父兄,引颜庆复袭浪稽部,尽灭之。南诏王酋龙以为侵己,遣董成至成都讨便宜,又不肯拜节度使,李福怒,殴之系狱。于时安南未平,李漼怒李福生事,遂以刘潼代之,刘潼送董成至长安,这厮到了金殿,犹告诉不已,李漼遂以左神武军将召回了颜庆复,以其弟颜庆师代其职。(注:刘潼,德宗朝直臣刘暹之孙,代宗宰相刘晏之侄孙) 李漼虽对这人没印象,对这个名字以及这一段事却是记忆犹新,知道是个良将。宋威倒有印象,陇西人,中人身样,面色黑中透赤,貌老气劲,一望便知少年时骁勇非常,也确实是在陇西御羌杀出来的功名。可是徐州一役的战功平平,只复了一座萧县县城。路岩再次荐他倒有些忘了朝廷的故事了,上将军一职虽闲,可已是武臣极品(注:从二品),若再立功勋,国家将报之以何官?思忖一会,便使人去召俩人,不过相比于西川的安危这些都是小事! 先过来的是宋威,李漼等颜庆复到了才使人宣进来,宋威穿着紫服金带,颜庆复却是一件六品的深绿官袍,凶服不入公门,着紫着绯又非居丧之宜,深绿近墨,倒合古人縗墨从戎之意。宋威舞蹈尚可,毕竟是南牙诸卫的。颜庆复却是肢体僵硬,一似醉熊人立作闹,几不合仪。 李漼赐了座,道:“可都闻知了?定边军战败,南蛮已过大渡河,其众在十万上下,西川必被蛮祸,二位将军能解朕忧否?”宋威道:“回禀陛下,臣闻知了!臣曾闻于从兄宋戎,(主:曾以右监门将军为行交州刺史)南蛮出军为寇,必裹胁百蛮,其本军多不过二之一,少则三之一!百蛮多无甲,器亦不精。其本军自太师韦皋联蛮破吐蕃,教以锻甲制弩,甲弩大精,与唐无异。又有滇马,形体虽小,甚耐劳苦,善走山路险道,不可轻视。兵法,料敌从严!今算其本军在五万,欲击破之,当遣军三万!使臣得将,少则一月,迟则两月,必尽破贼军于大渡江北!” 李漼道:“何能如此?”宋威道:“蛮王倾国入寇,所志必大,今既渡天险,当长驱成都城下。既至城下,则必欲得之!成都不为无备,蜀人与蛮皆仇,彼攻城不下,久暴师于外,闻我军至,不迎则走。来迎则战与不战在我,走则前天险,后有追兵,天若悔祸,蛮王亦不得脱!”很显然这篇话在入宫前便有了的,李漼点头,问道:“将军以为成都能坚守一二月之久乎?”宋威顿了顿道:“徐州之役,臣攻萧县,萧县以区区一县犹能持久,成都乃天下都会之首,坚守一月,当无大碍!” 李漼示意他返坐,问颜庆复,颜庆复大概还在为丧弟而悲伤,动作很有迟缓,拜出来道:“回禀陛下,臣往年押军往戍嶲州,曾过成都,于时成都守备实疏,城下无壕,城上无铺,壅门不筑,城外不空,皆是酒楼野店,可谓全无守备。询之蜀中老军,老军言非不欲修筑,乃不敢修筑。崔宁倔强,曾修成都;刘辟将反,亦曾修成都。自后蜀中无烽火,节帅亦不敢无事修筑!年前臣弟颜庆师家书,亦以此为忧,可知成都至今亦无修筑! 城小而坚,最为难拔;城大无备,较之反易。且臣见蜀军多柔脆,非堪苦战者。”话没完,李漼便道:“以将军之见,成都必陷乎?”颜庆复道:“臣以为成都之完否,在于二人!”李漼道:“谁?”颜庆复道:“定边帅窦滂,西川帅卢耽!定边戍卒,如忠武、兖海、徐宿、义成皆久经战斗者,今虽败,必不至覆灭,窦滂但能将残军坚守邛州,则可以缓蛮军。卢耽但能修备,简练士卒,则蛮至必然能守!”李漼道:“将军以为二人能乎?”颜庆复道:“臣与二人无交接,亦不曾相属,不敢妄言!”李漼道:“将军往援,须军几何?”颜庆复道:“二万足矣!” 李漼道:“何少彼一万?”颜庆复道:“臣昔在嶲州,颇有声名于诸蛮,胁从之蛮必有爱臣者,亦必有畏臣者!且臣弟素贤,身先士卒,宽以待下,臣至,定边败军必有人欲随臣报仇,以此二者,可减一万!”李漼点头,问道:“百蛮附南蛮者,何者为甚?”颜庆复道:“据臣所知,当属东蛮,东蛮之中又属苴那时、勿邓、梦冲三部,此三部皆曾随韦皋破吐蕃,后因功怨望,遂深附南蛮,招诱乡导,为之尽死力,但得唐人,则虐杀之!臣所灭之两林蛮,其罪恶不及此!”李漼道:“两林蛮首鼠两端,为虎作伥,诛灭不为过,是朕为国屈将军了!”颜庆复汩泪道:“臣不屈,只恨不能报陛下于万一!” 李漼主意定了,便道:“左神武军可用乎?”颜庆复道:“臣受职以来,不敢废事,可用!”李漼道:“好!将军以左神武军、兴元军六千人,先发援蜀,东川兵马亦听卿节度!朕再发博野军二千人,凤翔军四千人、忠武军二千人使宋威为后继,可乎?”(注:山南西道治兴元府,故又可唤兴元军)颜复庆应了。宋威也应了,哎!自己一个堂堂从二品的上将军竟与人做后队,如是而可,官品何用? 李漼又道:“援蜀之事便累二卿,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又道:“击蛮出境则可,万不可贪图掳掠,劳苦军士,朕薄德,即位以来,叛乱屡起,苦了士卒,也苦了卿等!”颜庆复、宋威道:“臣等敢不如旨!” 新上任的左军中尉田全操是得诏便从,没有半句多话,第二天五更时分,颜庆复便押着左神武军四千人离开了长安,走骆谷横穿终南山,直接往兴元府。 路岩并没有第三次收到窦滂的书子,也不知道大渡河具体是如何失守,更不知道窦滂行踪,不过他并不关心这,圣人不会罪他的。让他有些不安的是韦驸马,入文泰殿前此公可没有告诉自己会举荐颜复庆,若是他告知了,自己是可以与他同举此公的,举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举,驸马此举是要告诉世人他与自己并非同心同德?而更让他不安的是,圣人用了颜庆复作应援使! 没两天,西川节度使卢耽发来了军情,在他的表状里也没有提及窦滂与定边败军,只说蛮军前锋于正月五日已进至眉州,四州百姓蜂拥入成都城中,一人所占之地,不过一席许,寒气未收,却逢多雨,无法可避,人举箕盎,身则尽湿,哀哭满城,生疾者众。又说人畜相杂,水源多污,摩诃池尽浊,须澄而后饮。又说城中将士不习武备,无可用者,他已召彭州刺吴行鲁摄参谋,前泸州刺史杨庆复为教练使,未及奏请,擅自选练三千“突将”,战棚、炮檑、器具也有所造作,然而南蛮势大,援军尚远,他主意仍当以和为主,他也已擅自遣出节度副使王偃与蛮约和,若朝廷不罪,请遣通和使宣谕。 杨庆复没什来历,这吴行鲁却不一般,这厮本来只是长安市中的一无赖闲子,年少时便与西门季玄遭际了,昼则牵马执镫,夜洗足捧尿,无所不至。后来入了禁军,这个彭州刺史也是西门季玄做了枢密使后与他谋到的。在州倒不为贪恶,至于武干却是未闻,卢耽此举盖是将了这厮做神符,有功则赏可厚,有罪则罚可轻! 李漼看了倒欢喜的,卢耽可谓有文有武,能经能权,君臣议了一会,都觉得若是一使可和,则甚于用兵!便选用了知四方馆事、太仆卿支详为宣谕通和使。 四方馆属鸿胪寺,隶在中书省,以接待东西南北四方蛮夷及藩国使臣,分设使者四人,各主一方往来及货易等事,长官本为通事舍人。支详却是以太仆司长官太仆卿(注:从三品)来主四方馆事,故唤作“知四方馆事”。如此安排倒是有缘故的,支详的父亲支竦便是在鸿胪寺卿任上致仕告老的,在任多年,职事修理,死后朝廷赠之以司空。曹确使支详知四方馆事,便是要借他父亲在四夷口耳中的声问来理事,不是为难他,他兄长天德军副使支谟是很得曹确赏识的。 路岩的荐举却有五个原因,一是其兄支谟之妻韦氏,即韦皋之孙,韦皋镇蜀,有大恩于南蛮;二是支详曾随夏侯孜镇西川;三是其兄支谟的第二位夫人乃京兆韦氏,与韦保衡同族;四是支详之外叔祖乃岭南节度使崔能,其继母亦是清河崔氏,崔卢李郑,清河崔、博陵崔乃四姓之首(注:二者同出秦时东莱侯崔意如,长子崔伯基袭爵居清河,次子崔仲牟徙居博陵,故名),宗族姻亲遍布中外。崔彦昭之出镇太原(注:清河崔氏),朝野都说这是他路十的一石二鸟之计,崔彦昭不出镇是必要入相的云云。路岩也不想得罪于巨室,支详愿往,这个机会他得给。 第五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当年支谟的司农寺丞一职是由经了窦滂之兄延安驸马窦浣才得着的,这回往蜀,奏报之际稍加回护,窦滂的罪便轻了,自己便也少些牵累! 章32下:南风乍起军书急,蜗角相争烟尘息 卢耽的奏报日日都有,王偃约和不成,正月八日,蛮已进至蜀州新津,再遣使约和,蛮不报。十一日,蛮军前军杜元忠部便已陷了双流县,离成都城已不过三十来里。最后一封奏报是十七日的,说颜庆复已到了汉州,他决定再次遣使约和。汉州在益州东北,距成都已不过一百二十里,一时举朝上下都安了心。 在颜庆复的奏报里,第一次提到了窦滂和定边败军。窦滂没有守邛州,而是领着定边四千败军一脚撤到了汉州,据他的言语,南蛮数十倍于官军,势不可挡,进必覆军。当然,颜庆复也在奏报里说了他的方略,成都守备粗就,足可枝梧时日,诸军未集,远行疲倦,与其争锋于成都城下,不如诱敌战于汉州,疲其师旅,分其师旅,一举破之,则可收首尾夹击之效!君臣会议,都认可了。路岩主动提出废撤定边军,使窦滂在军前效力,以将功赎罪。李漼都可了,若是贼势诚不可挡,则窦滂之罪亦有可原,李窦世代婚姻,他这身子里也有窦家的血! 也一如窦滂所料,南蛮于二十日围了成都,西川先锋游奕使王昼请兵汉州,颜庆复予兵三千,以助守城。到南界毗桥,遇蛮前锋,战不利,撤回汉州! 二月七日,长安收到了支详到达成都后的第二封奏表,说南蛮于正月二十七日、二月一日两番攻城,前者一日而止,后者三日乃止,皆为卢耽所击退,前一番杀得其内应叛将李自将,后一番杨庆复、李骧二将更是率突将出战,杀伤蛮兵二千余人,焚其攻具三千余件而还。汉州援军日集,蛮当有和意,他已于二月三日遣出使者,若是蛮酋果然有意,他将出城往见蛮王酋龙,约其退军。 卢耽如此,支详如此,李漼对西川的事几乎完全放下心来,女儿的病倒是使他忧,天气也暖了,病还未瘳。这日,他唤了女婿问了病,顺嘴便问他西川可新有奏报。韦保衡道:“新奏倒未有!”李漼见他言有未尽,便道:“保衡,有事奏时但奏来,朕使汝在此,便是欲闻人所未敢言者!”韦保衡便拜下道:“臣有负所托,罪合万死!”李漼道:“何为此言?”韦保衡道:“兵部另有军情,臣抑而不报多时矣!”李漼便恼了,压着火道:“一一奏来!” 韦保衡拜下,从袖中将出几份文状,举起一份道:“此乃定边军校陈珙诉窦滂贪残事!”李漼接了看,赤着脸道:“还有什?”韦保衡又举起一份道:“此乃徐州都将苗全绪、忠武将韩叔丰等诉窦滂弃军先逃,以致大渡河失守事!”李漼道:“一并奏来!”韦保衡又举着道:“此乃定边都头安再荣诉窦滂弃邛州奔导江,以邛州失陷一事!”又道:“此乃西川将王昼诉窦滂夸大贼势,扰乱军心,阻遏援师事!”李漼看完,不由地嚷道:“路十有眼乎?竟荐用此等纨绔之徒!”蛮船尚未登岸,战士结阵将战,彼竟然自经于帐中!得苗全绪解下相劝后,彼竟然单骑宵遁,使将士虽胜也不得不撤!邛州非不可守,将士非不可用,百姓惶惶,军资山集,这厮却弃之如敝屣! 真是可杀,该杀! 李漼踱了好一会,坐回榻上,却道:“事若不虚,为何卢耽、颜庆复一无所报?”韦保衡道:“陛下,定边、西川两不相属,卢耽既不能知之,知之亦不合言之,言则人将以为为邛、眉等七州之地也!颜庆师死于嘉州,定边败军皆在汉州,颜庆复当有所闻之,以常情度之,颜庆复当有所奏报,然而所报终不及者,盖自度出身卑微,难敌窦滂之贵势也!”李漼道:“汝为何不早禀?”韦保衡拜在地上道:“臣始亦未能信,且不欲与宰相立异!” “为何?” 韦保衡道:“恐朝野讥议,谓臣将挤宰相而代之!”这也有理,李漼道:“汝有是心乎?”韦保衡道:“臣年少学问,则有志于台鼎,二十年来,未改此心!然得蒙陛下赐恩,降下公主,臣富贵已足,何敢再有妄念!”李漼点头,不说有唐以来的故事,便是上数到周秦,也无当朝驸马做当朝宰相之事,皇权便是如此,亲近者易干,故不得不防闲!问道:“窦滂当如何处置?”韦保衡道:“窦滂罪不容诛,然乃国戚,不可不议,可赦其死,远贬之!”李漼在心中将岭南的几个州过了过,道:“好,贬作康州司户,诏书在翰林院出!”康取意安康,还是希望这厮有朝一日能安安康康回到长安。又道:“颜庆复职权也确实轻了,按故事,用他为东川节度使,以便征讨!” 韦保衡拜了出来,心中多少有些沮丧,莫非宰相一事,终是痴想,圣人适才可没有其他表示。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他回驸马宅中,与公主寒温尚未叙完,张能顺便使人唤了进来,说是宣徽南院使杨复恭将了圣旨过来。韦保衡流矢出去拜接,却是加他“同平章事”,当朝驸马入相,这可真真是开辟了天地了! 杨复恭笑道:“内相,圣人说了,今日不必进宫谢恩,且与公主欢喜!”抬了抬手,便出了宅。马骑得远了宅门,他却将勒住了,转头怅怅而望,同是血气所生,而所遇何相悬若此!设使当年他林子恪不为人所掠卖,未尝便不能做一闽中才子,未尝便不能书笥西游,以布衣而取卿相之尊,宅是宅,妻是妻!心中叹了一回,马才打起来,其实他今天的心情是很不错的,窦滂这些恶事,其实北司一早就知道了,却没人敢吱声,他自己也不敢,若再得罪,他杨家便真不成了!现在好了,韦保衡嚷了,而且圣人还赏了“平章事”,看来路岩在政事堂里坐不长久了! 路岩只知道圣人经驸马得知了窦滂的情实,并不知道是圣人主动问起还是驸马主动禀奏,边咸、郭筹以为是后者,不然也不会没来由的赏个“同平章事”,俩人认为韦氏比杨氏将更棘手。路岩倒看得轻松多了,一者窦滂之事并没有牵累到自己,二者他也不信韦氏能挤得了自己,以帝婿而总百揆,不成圣人是要依尧舜故事,禅让天下乎?三者即便自己为韦氏所挤,以他予韦氏的恩谊,也无性命之忧!再且他也乐见韦氏入相,韦氏不入,便有人想入,自曹确出镇便有人在风言风语了,现在无论是郑畋、郑从谠,还是萧仿、王铎,都应该安了心了,除非韦氏将于琮给挤了出去! 二月五日,蛮王酋龙敛兵请和。七日,遣使迎支详,支详以“矢石相交,不足以言和”,不出,约其撤围。九日,蛮军再次攻城,昼夜不息。十日,卢耽再次遣突将出战,蛮王乃退。十二日,颜庆复进至新都,离成都仅四十五里。十三日,蛮王分军迎战,颜庆复大破之,杀二千余人,蜀中百姓数千争操芟刀、白棒助官军,呼声震动四野。十四日,蛮王自将步骑数万复至,颜庆复固寨作守,蛮围攻之。晡时,宋威以忠武军二千人(都将为曹师罕)、博野军二千人(都将为曾元裕)杀至,合击大破,斩首五千余级。蛮王退保星宿山,宋威追蹑,军于沱江驿,距成都三十里。 蛮王遣使杨定保诣城,见支详请和,求割定边七州。支详责其先解围退军。杨定保出城,围不解。蛮王再遣使约和,声色俱厉,支详执辞不改。至十七日,蛮使入城十余次,或缓声相诱,或恶声相吓,支详不应。至晚,蛮军再次攻城,蛮王以下贵臣亲立矢石之间。宋威鸣鼓呐呼,城中知官军至,守逾坚。十九日,颜庆复以大军至,杀至城下,夺升迁桥而守之,与城中旗帜相望。是日晚,南蛮弃攻具、军实南遁,比明,官军方觉之,成都围解。 露布传入长安,路岩押百官朝贺。几天后,蛮军便尽数退出了唐境,失陷诸州尽复。可是不久,右武卫上将军宋威便有表至,弹劾东川节度使颜庆复贻误战机,致使蛮军从容撤退—— 臣闻知蛮军潜逃,即命将士饭,将追贼而尽之。于时,杨庆复、李骧亦引突将出城,欲合势杀蛮。而颜庆复却夺臣兵马,勒臣归汉州。后臣询于所押兵马,乃知是日,蛮王撤至双流,新穿水桥梁已为蜀中百姓所断,阻于水,不得渡,三日后桥成乃得过。成都距双流不过三十来里,而颜庆复之师犹未追至!蛮至邛州,时黎州刺史严师本收诸州散卒数千人保此城,蛮围攻二日,不克,乃舍去,而颜庆复犹未追至!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臣不恨错此立功之机,但恨国家错此殄灭反蛮之机,故上此表,愿罪罪人,以为后之纵敌者戒! 李漼看完便在纸尾写上了“留中”二字,他能想到这封奏表的因由,一者有人教宋威所为,宋威忠直如此,何不上表言窦滂事?二者宋威官阶在颜庆复之上,却反为辅二,心中故有不服;三者事亦有之,宋威急于立功,自然锐于进;颜庆复持重,蛮虽退而犹有数万之众,困兽犹斗,迫之急则后果不堪设想,且观蛮酋用兵,好奇多诈,岂可轻易哉! 章33上:犯跸陈冤春光好,携手蓬莱遇知音 自西川蛮退以来,圣人的眠便长了,特别是逢着偶日,往往日头登了天,寝宫里也不见响动。对于这个变化,内常侍杨复光倒是欢喜的,神静眠长,眠长身康!为此每晚他都免不了在尚寝姊姊跟前多上一嘴,提醒她将帷幕遮得严实些,阳春三月,天光得早!自己更是着力,五更时节便领着一众小内侍往花树下赶鸟,一入春,这些嘴尖的便最有闹劲,都赶上崇仁坊那群待考望榜的秀才了! 这天竿子还在手上,便听见小内侍唤了一声:“枢密爷爷安!”看时,却是刘行深过来了,流矢迎了过去。刘行深笑道:“小孙儿,你不拜我?”杨复光道:“孙儿正当值,拜不得,过后再来请罪!”刘行深笑笑,抬手道:“宅家还未起?”杨复光道:“宅家礼佛,二更时分方从佛堂出来!爷爷可有要紧事要奏?”刘行深道:“什要紧事,天子万福便是要紧事!”踱着道:“你祖爷(注:杨钦义)身体可还好?”杨复光道:“没枢密的福寿,近来行步也作难了!”刘行深笑道:“这话差了,不说你爷爷,便是你爷的福寿老子也及不得,中尉的榻子是硬是软吾家也不知道来!”便要过了小内侍手中的长竹竿,把着仰看竿头的长旒,嘴里忽然道:“你爷你叔可也有怨言来?小小年纪便致了仕了!”杨复光流矢道:“敢有时便吃我爷爷杖杀了!”刘行深道:“没有便好,勿使人嚼舌!”又道:“时常听人传道,你好武艺,与老子演一回可好?”将竿子一推。杨复光接了,却道:“孙儿正当值,演不得,过后再…” “那罢么!” 刘行深手一摆,便立到阶下去了。听到殿里报圣人起了,他便抢在杨复光前头进去了,候在了寝门外,六十来岁人,腿脚还真是便利。不多会,皇帝便从里面出来了,刘行深、杨复光流矢拜下问了安。李漼见刘行深在也不怪的,这厮但在宫中,晨昏之际,总要过来问安的,但还是问了一句。刘行深道:“也无他事,便是郑从谠出镇汴州(注:宣武军),今日陛辞。”李漼道:“这也晚了,朕便不见了,你传话与他,朕知其器业可任,故委之以宣武,兵燹之后,望他留意,不久还朝,必当大用!”刘行深应了,便拜了去。 这郑从谠还是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3年)的进士,大中时便做到了中书舍人,咸通三年(公元862)知贡举,拜礼部侍郎,随后又转刑部、吏部,那时朝野便说合入相,势门子弟,德业兼备云云。此番返朝,曹确一去,朝野又云阁中无老成人,是必入相云云。李漼对他倒无所间言,然枝大者披心,尾大者不摇,私门不抑,则非独害于公室,亦必使穷寒绝望!(注:郑从谠的祖父郑余庆乃德宗宰相,父郑澣,尚书左丞、兴元节度使,大中宰相令狐綯、魏扶皆为其门生) 李漼走下阶,在明灿的阳光下散步一会,便吩咐道:“杨复光,朕要出宫,幸驸马宅,传淑妃、皇子、公主随驾,不必传告驸马,宫中将了酒食去,吩咐珍羞署,要有猪蹄酸羹、蜜纯煎鱼、牛胘炙!可记下了?”杨复光应道:“记下了!”李漼又道:“有进贡的异样果蔬也都携上些!”吩咐了一通,便往殿后佛堂中去了。 宫中却忙乱起来,兴庆宫与广化坊虽相邻相望,可天子出行非是小可的!若起大驾,那便是千乘万骑,北司左右军、南牙十二卫,上到宰相,下至长安令,车马辇舆,鼓吹伎乐,无不毕从。以市井的话说,便是除了宫殿草木,一切有脚有蹄,能搬能提的,都得随着、将着。为此一般大驾出宫,内外得提前两天准备!法驾规模约减大驾三分之一,小驾约减大驾一半,扈从的人马犹有三四万众,圣人又不耐久候,如何不乱的。最后还是韩文约的主意,舍经从权,但使符宝郎负天子八宝相从,其余百官一切不从。禁军及诸卫使在值者扈从便足以了事,再使左街使、京兆尹、万年县令将广化坊四近的街道一封也就好了,出不了事,也误不了事! 李漼倒欢喜,索性连玉辂也不乘,与郭淑妃联辔骑了马,说说笑笑的便到了驸马宅前。韦保衡虽没有得着旨,可一早就知道动静了,听见鼓吹过来,夫妇俩便领着一宅男女迎在了门首。李漼看见女儿便心疼,唤起来便道:“削瘦了,可见还未好全!”同昌公主滴着泪道:“女儿不孝,使父皇、母妃忧心了!”郭淑妃道:“以后可得着意些,你父皇这一冬一春可不容易,忧了国还得忧你!”公主感泣,不由地又咳嗽了一下。 李漼便蹙眉道:“太医院的这些人全不济事,治了一春半冬还是咳!”公主笑道:“本不济事的,女儿好成这样子,还是父皇给医的!”李漼道:“此话蹊跷!”公主道:“不蹊跷,女儿那天闻得驸马得了‘平章事’,一欢喜,疾便去了八九分!”郭淑妃道:“陛下,看来这‘平章事’的药力还是差了些,故未根除!”都笑了。 人才进了宅门,便听到外面起了喧闹声,李漼停下步子,问出什事了。韩文约还未答,普王李俨跑进来道:“父皇,有好几个学生呼冤来,正磕头咧!”李漼道:“何冤?”李俨道:“儿臣问问去!”便跑。李漼道:“唤一个过来!”韩文约流矢传话。不多会,杨复光和李俨便领了一个儒服学子进来,年纪在三十上下,长耳长鼻,高眉高颧,颇有福寿之相,趋到堂上便兀自舞蹈起来,还有模有样,多是个官宦子弟,舞完拜下道:“太学生苏循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唐有国子学,有太学,有四门学,学生各以门荫入学,太学是五品以上的子孙、职事官五品的期亲、三品的曾孙以及勋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乃可入学。李漼也不知是谁的子孙,便问道:“汝祖汝父为谁?”苏氏虽非大姓,有唐以来武有邢国公苏定方,文有苏良嗣、苏瑰两宰相。苏循道:“小人乃武功人,远祖乃魏尚书苏绰,与中宗皇帝宰相苏瑰同房,祖父未仕,父苏特乃前任陈州刺史!” 李漼点了点头,苏特他记不得,可是对佐宇文泰奠定周隋基业的苏绰是分外的耳熟,便问道:“汝有何冤?”苏循道:“陛下,非是小人一人之冤,乃去岁在京数千学生、贡士之冤!天降丧乱,徐方不宁,国家以兵戈之故,遂停去岁科考,却不闻今岁倍取,是生夺去岁三十员进士额也!兵戈之起,罪不在贡士,而贡士受辜,故小人等敢犯跸呼冤,以求恩典!”李漼道:“此事朕自有处分,时日尚远,何须栖栖!”韩文约得了意,流矢道:“太学生退!”苏循不敢说话,惶恐拜了出去。 停礼部考试一事,是路十所请,诏书虽说的是“兵戈才罢,方务抚宁”,其实是军兴事繁,官吏疲怠,人思休息,且也有故事的,李漼便肯了,便他自己也想歇歇的,当日便明令中书行敕,不许两省官等论奏! 苏循吃禁卫层层递送,一直叉到了坊西门,交到了京兆卒手里,苏循要走,卒子却不肯。一会,便过来了一个穿紫袍的官汉,面目棱棱,一脸凶煞,很显然此人便是京兆尹“瘟神”温璋了,也不敢怠慢,上去便拜,这厮上任伊始,便诛杀了一代才女鱼玄机,识不得香臭美恶的! 老子站住脚,便道:“你知道本官是谁?”苏循道:“知道!乌鹊三挽铃,绿翘夜泣门,何人清辇毂,面严性自温!”见乌鸦挽铃,而杀捕雏者;闻绿翘冤魂泣门(注:鱼玄机之侍女,为玄机所杀),而诛鱼玄机,这可都是自己的得意事,温璋心里不由地起了欢喜,却还是铁着脸道:“好,你既知道,本官问你一句话,你等是如何得知天子幸驸马宅的?”苏循道:“这话天子亦问来,我等如何能知道的,不过欲将行卷往谒韦相,也是神佛看顾,恰好撞着罢了!”温璋道:“便谎称相宅门客犯警冲跸?”苏循低头道:“此则小人之罪!”温璋见几个人言辞多合,天子又无处分,便道:“勿以侥幸为常,非圣人天恩,决斩久矣!”便挥了一下手。几个京兆卒便夹了过来,一直叉到了崇仁坊北街口才撒手。 这里已聚了不少观望的贡士和百姓,苏循一得了自由,便对众人嚷道:“诸君,可知苏循从何处来?从京兆公处来——从圣天子处来!”贡士们便拥问了上去,他们聚在此,便为一仰天颜的,苏君何其幸也!苏循道:“循一语未及私事,只为诸君伸冤,讨去岁所夺三十进士名额!”众人闻之鼓舞,一片声问道:“苏君,如何?天子何言?”苏循举臂嚷道:“诸君诸君,天颜至近,岂合喧嚣?欲知如何,坊中状元楼吃酒!”众人齐和,拥着便往坊中走。 崇仁坊的酒楼、店肆可谓鳞次栉比,数量不比东、西二市少,可论富丽却是远远不及,来京的举子不是负笈步行,便是骑驴拄杖,没有几个是富厚的,生受不起这富丽,有生受得起的却也不乐意与这些穷寒之辈搅在一起,不是往对街平康坊娼家去,便是另觅一处安乐住宅,将金山银山销用得尽了,再过来寻一处小店肆安身,混赖着捱日子。苏循便是如此,本来太学自有学舍,日供厨米,一钱不费的,他却不肯受博士、助教的拘束,一到京师便兀自逍遥,待到钱财尽了,学舍也没了他的榻,遣回家取钱的小厮又不见回,便只好卖了马,歇在了广朋客栈,酒饭却还是往状元楼去,他毕竟是官宦公子,太寒酸了也不成个样子。今日又为众举子立此功勋,怎么着也合酬他一醉的! 一嚷起来,很快状元楼便挤满了人,苏循吃着酒一句一句的往外掏,话便一层一层的往外递,听得天子将有处置都是欢喜不已,一似遇了赦得了官般。闹到入晚时分人才散尽,第二日余音未绝,侵早便有人寻到了状元楼,又寻到了广朋客栈。广朋客栈的主人婆李十八娘知道人没有回来,却说苏公子醉酒还未起,谎着人坐下使钱吃酒,那不耐烦的便寻进去,知道不在,都恼着起了身,酒钱也不肯给。半老妇,恶似虎!东道主,奸似鼠!李十八娘哪肯罢的,高着嗓子一嚷,几个杂役便过来了,闹了一回,秀才们只得把了钱。 这里刚走,便有一匹马到了,鞍上还是个穿浅绯的官人,李十八娘流矢迎了过去,一看却是个故人,流矢致礼道:“郑郎中,老妇人有礼了!”便使杂役过去牵马。这人唤作郑綮,人称歇后郑五,便是在她这店里得着的进士,当时寒碜得不成样子,便是现在吃了几年官米也还带着酸气的!郑綮站定,问道:“我那俩个朋友可在?”李十八娘道:“哪俩个么?”郑綮道:“你知道的!”李十八娘道:“老妇人知道——知道什的,富易妻,贵易交!住这里谁敢与你老论朋友的!”郑綮现在虽是个五品下阶的右司郎中,可对着这妇人心里还有些犯怵,道:“勿多言,皮公和黄公可在?”自庞勋乱徐州,诸事繁杂,他确实来得稀! 李十八娘道:“在的!你老儿里面坐着,老妇人便去请!”郑綮点头,到了里面随意捡了一张席子坐下,便要酒食。李十八娘作惊作怪的道:“寒家酒食粗砺,怕适不了你老的肠口!”郑綮将出几个钱来,李十八娘拿了,流矢去了。很快,杂役便将了两张粗饼一小壶浊酒过来。郑綮虽是荥阳郑氏,到他这代家里已是数世无官了,自小穷过来的,即便如今,月俸也不过五十贯,在这炊金馔玉的长安城里,得僦赁宅子,得养老母妻子奴婢马匹,生涯还是不堪,浊酒粗食于他而言固不难下口。一会,李十八娘过来了,手里将着了一个帐簿,笑道:“你老看看错没错,都是往年赊下的!这是皮进士二公赊的,你老既认他俩个,一并了帐最好,书上不是写曰:朋友有通财之义么?” 郑綮一时脸也赤了,道:“主人婆,非是要耍赖,身上没将钱,改日再来了!”李十八娘道:“改日不如就日,皮进士俩个也不在,你老写个字儿,老妇使人往宅中去讨,如何?”郑綮见说人不在,起身便走。李十八娘却也不敢上手,随着嚷道:“郑大人,这俩个可是你老的合保人(注:贡士到京,于礼部纳状后,须各寻四名举子做保)!官不与民争,民也不敢与官争,这多少钱来?岂不使人笑话?” 郑綮不应,马过来了,却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高喝道:“郑五,欠帐还钱,可是天经地义,待走哪里去?”一回头,却不是别人,正是黄巢,相对一笑,抬手道:“千顷兄(注:黄巢号千顷),唬杀郑五了!袭美可在?”黄巢道:“便来!我俩个正馋酒肉,你便来了,天使之,又焉逃?”便携了手。 李十八娘在边上道:“黄秀才,人可不如你仗义,想那年你始到长安,左袖金右袖银,见着乞儿钱也扔出响来,人白白吃用了你多少?人逢了运,得了进士得了官,四五年来也可还了你一二来?五品的刑部郎中,木菩萨做着也得换金装!”郑綮道:“早已非此官矣!”黄巢道:“啰唣什的,久了你的时日也少不你的钱!”李十八娘肉脸一紧,嚷道:“黄巢,你几时得了进士得了官?拿腔拿势!不是老妇敬信天人菩萨,今春你还喘气来?冻不死也饿杀了,是穿绯着靴的救活你来?”黄巢紧蹙了眉,掩耳便走。 章33中:犯跸陈冤春光好,携手蓬莱遇知音 郑綮、皮日休赶上,黄巢咍然笑道:“妇有长舌,吾有长足!蕴武,何处吃酒?”郑綮敛笑道:“非是郑五悭吝,实是囊中羞涩,二兄不弃,愿敬奉几盏浊酒!”皮日休笑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便就近入了一家店肆。三人坐下了,黄巢便问郑綮道:“今日非休沐,兄何以至此?”郑綮道:“值夜方回,心中忧烦,百无睡意,便想起二兄来!”黄巢道:“那正好,酒饭毕,往玄都观赏桃花去,如何?”郑綮道:“好,袭美可去来?吏部选试可近了!”皮日休道:“便是今日选试,日休也得陪二兄往游!”黄巢击案道:“壮哉,此语!店家,速将酒来!”杂役流矢将了酒饼过来。 黄巢执壶倒了三碗,齐举吃了。郑綮也斟了三碗,谢了久不通问之罪,便问皮日休道:“袭美,萧尚书(注:吏部尚书萧邺)、于侍郎(注:吏部侍郎于德孙)、杨侍郎(注:吏部侍郎杨知温)可也往拜谒过?”黄巢道:“拜牛头阿旁倒不如径谒阎罗!”(注:牛头阿旁即牛头鬼卒,时人以喻路岩、韦保衡之党)皮日休叹声道:“今番再不如意,吾便放舟东归!”他是三年前得的进士,已是经了两次吏部试了! 郑綮道:“千顷,此言差矣!萧尚书故相,门第高大,岂受路、韦左右的?于侍郎亦大中老臣,杨侍郎更是刘相所荐,往谒又何伤?”黄巢道:“杨知温非牛党耶?”郑綮道:“其父为牛党(注:刑部尚书杨汝士),可其弟知至与刘相交谊非浅,谓之羽翼可也!”黄巢一笑,道:“看来刘相亦不清!”杨知至在武宗朝以父辈之力而得进士,为武宗所罢黜,此是天下共知的。(注:杨知至从叔父杨虞卿时为京兆尹)郑綮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袭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岂是你我行事!” 皮日休道:“东归亦非无出路,座师坐镇岳鄂,是可依存!(注:岳鄂观察使刘允章)”这也是确实是出路,郑綮点头道:“不瞒二兄,吾亦欲东出!”黄巢道:“为何来?”郑綮道:“贫哉!刑部郎中也好,右司郎中也好,无非是——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如求任外官,不拘哪里,能得一下州刺史便好!庸夫之语,二兄见笑了!”黄巢便也叹了一声,道:“可笑者正是黄巢,西入长安六七年,衣弊金尽,资用乏绝,形容枯槁,一无所获,纵欲东归,有何面目复见冤句父老?(注:冤句为曹州属县)”便倒酒,吃了一碗,再倒,酒却尽了。郑綮再要酒,黄巢却道:“莫使尽了,赏了桃花再吃不迟!”便起了身,郑綮俩个出来,黄巢已在马背上了,笑嚷着道:“蕴武,驰骋可以当酒,吾先饮矣!”鞭子一挥,便往南门去了。 皮日休叹道:“玉蟾大有英雄气(注:黄巢字玉蟾),非我等可及!一日托在青云之上,必是裴晋公(裴度)、李太尉(李德裕)一般人物!”郑綮点头,他们三个,若论门第,自己为第一;论诗文,袭美为第一;论文武才略,那便是他黄千顷了,可惜未有所遇。自己也曾将为之推毂,宗伯却说其诗文气傲似狂,当再老以岁月!可这几年来,不得意是不得意,有时也低沉,可狂傲之气却不见衰老多少!也是怪哉,四十二岁可非少年矣! 出崇仁南坊门便是皇城南街,长安城的横街大概有十三条,东西联接城门的却只有三条,最北的一条居于太极宫与皇城之间,因其位置尊贵,街道最宽,故独享了“东西大街”一名,其实若依着皇城南街的唤法,未尝不可谓之皇城北街的。南街的宽窄仅次于北街,若依着繁华强弱来定名,南街更适合唤作“东西大街”,东市、西市可都在街两头担着,车如流水,马似游龙,非是他街可比!最南一条也是最窄的,各取东西两门一字,唤作兴平街(注:延兴门、延平门),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便在街南的高坡之上。 隋有天下,文帝嫌汉长安城狭小,且宫内多妖异,遂决意建新都。副监宇文恺爰始爰谋,爰契灵龟,于龙首原西南得高坡六道,以为正合乾卦,遂定基址,于九二位上建太极宫,以当帝王之居(注:北边第二坡,第一坡初九在禁苑中);九三位上建皇城,立百司衙署,以应君子之数;九四、上九皆为民坊,无所讳,只有九五位至尊,非人臣所居,思以神道镇之。文帝崇佛,故以坡东靖善坊置大兴善寺;移故城通道观于坡西,即玄都观,占半坊之地,西半坊置选场,以为科考之所,故名之崇业坊,至唐不改。故有唐以来的儒生学子对此坊分外青眼,爱屋及乌,玄都观自然也就非都中他坊可比了! 赏桃花却是宪宗以来的事,本来烟火不居之地,草木禽鸟便特盛,靖善坊也好,崇业坊也好,是什样花也有的,只是不能独秀。相传宪宗即位初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麻衣道人,拄着桃木杖,负着柳条兜,不卖卜,也不卖药,从东市嚷到西市,直是唱卖仙桃:“我乃天上仙,种桃来买钱。一枚解饥渴,二枚不打眠。三枚轻肌骨,四枚可登天。枚枚价千贯,人人皆有缘!”千贯一枚桃,自然是不售。唤了三五天,这道人便到了玄都观,要用一兜烂桃换观主御赐的紫衣法袍,观主毕竟是有些道行的,便肯了。那道人欢喜,当下着了紫袍,道:“可惜,可惜!桃烂不可食,我与你种下罢,多少得些好处!”便观里观外的寻起地来,走到观后小蓬莱,临池作观,观主一错眼,只听得扑通一声水响,人却不见了。观主直以为人跌下去了,使竹篙打捞了一回,却只捞着一空柳兜子,也作不得声。没想来年春上,那麻衣道人拄杖之处皆生出了桃树苗,见年长大,七八年后,一座偌大的玄都观便吃桃花装裹得着了绯紫,名动京师,玄都观因之所得的香火钱也不知多少! 也因此有了元和十年(815年)刘禹锡的那首《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诗虽是实写,却也多少语含讥讽,作为王叔文之党的刘禹锡再次吃了贬。再返长安,已是文宗太和二年(828年),刘禹锡重游玄都观,已不见桃树,唯有免葵燕麦摇动于风中,故又作诗曰: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独来! 这一首却有两说,一说非实写,刘禹锡诗豪人亦豪,当年实写既被诬作讥刺,今番便索性讥刺一回,当年得意者又何在?犹能贬之乎?也有说乃实写,宪宗好道,穆宗亦好道,然父子皆死于丹药,于时长安道士有声问者皆受诛贬,道门失势,遂有不逞僧徒寻衅,持锄入观,掘树断根,夺尽朱紫,铲得一观尽秃!便有了刘梦得这首《再游玄都观》,以诗写景,字字不虚!但也正是因为刘梦得这首诗,使文宗知晓了玄都观桃树尽毁一事,文宗好文,深以为憾,遂出禁中桃树,令观中依旧种之。 黄巢、皮日休、郑綮三个望着崇业坊过来,嘴里也将这些故事说论了一回,到了坡下,黄巢道:“宇文恺以此地为九五之位,却不知居九五者不在长安乃在太原,细细思来,鬼神之言,全不可信,故文史星历卜祝,固当以倡优蓄之!”皮日休道:“文史何辜?”黄巢道:“文以明道,史以写实,以此验古今,能称者几何?二王能行永贞新政(注:王叔文、王伾),八司马皆贤达(注:刘禹锡、柳宗元等),而文史写其人为跳梁小丑,兄然之乎?文宗甘露之变,李训、郑注亦同一面目,兄然之乎?我谓必不然,有非常之志,敢行非常之事,必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譬之则鳞凤龟龙,岂是鸡狗伦类!”皮日休道:“然则何由败耶?”黄巢道:“无他,主弱也!裴晋公不遇宪宗,李太尉不遇武宗,能成元和、会昌之治乎?”皮日休道:“不遇则不作,岂非贤者?”郑綮笑道:“袭美,败矣!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孔氏也!”皮日休也一笑,抬手作揖,黄玉蟾虽时发高论,服他口者多服他心者却少,无论是二王还是李、郑,他都起不了多少崇敬之情! 说笑着便入了东坊门,映眼的倒不是如霞的桃花,而是嘻闹的人丛,担负唱卖的商贩,钻来跳去的乞儿,牵马捉驴的小厮,提盒抱琴的奴仆,执扇携妓的公子,三五成群的儒服仕子,进的进,出的出,往来不断。望见桃花,人丛也愈发稠密了。皮日休便没了意兴,道:“不如且往新昌观去!”黄巢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有蕴武在,何患无路!”捧了郑綮在中间便往山门里走。门口进出人群流矢让了道。 玄都观三人都非第一次来,前后诸殿都遍游过,今番囊中羞涩,也不好进殿,只循着游廊、石径往桃花底下去。不想,观中知客很快就寻了过来,大概是觉着非休沐之日,这官爷来得蹊跷。黄巢道:“此乃郑郎中,今日来此,不为礼敬天尊,只为赏看桃花,观中不必多扰,去罢!”知客听是郎中,便疑心是祠部的(注:祠部郎中掌僧尼道士),又见黄巢虽是儒服,容貌甚壮,气度昂昂,不似仆从,倒像个主人,心下愈发生奇,便道:“贵人等既为观花,可随小道往观后小蓬莱,这些沾得尘气多了,都见不出精采来!”黄巢一笑,道:“观后不迎俗客,我等可往乎?”知客道:“能往——所以者,正为贵人等拒俗客也!”便在前引,一路桃花,曲曲折折转进去,桃花掩映下便有一扇阁门,知客敲了敲门,里面问了一声,门便开了。进去便有了鸟声,桃花也愈发红灿,在天如霞,坠地如蝶,随其疏密摇荡,光影时有明暗。向前不久,鼻尖先得了一股清气,淙淙水流之声便到了耳畔。 知客道:“大人,前面便是了!”石径向左一转,明光迷眼,前面豁然开阔,便见一池一山,山居池中,无舟无桥,池水澄碧,山势奇怪,红翠可爱。知客道:“这便是小蓬莱,山后有桥可通,于山亭上观花,最得佳趣!贵人尽兴,小道退下了!”将手揖一揖,便去了。三人相视一笑,黄巢揖手道:“非蕴武兄,不得到此境界,但恨无酒相酬!”皮日休道:“此境岂不醉人耶?”郑綮道:“可醉人之心,难醉人之腹!”皮日休道:“心醉可以忘腹!都着意了,今日须得与刘梦德较一番气力!”俩个点头,便说笑着往山后步去。 到了曲桥上,突然耳畔有了琴声,清泠低缓,如降自天。黄巢道:“却有主人,可不是好?”便要寻声往山上去。皮日休扯住道:“如此岂不唐突?”郑綮笑道:“是主人倒不唐突,是仙子倒真是唐突!”黄巢道:“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袭美无妻,最堪做刘郎,我虽有妻,亦不惧做阮郎!”(注:刘晨,东汉会稽人,与阮肇同天台山采药,遇仙女,招为婿)便推着往前走。黄巢力大,全挣不得,这琴声分明含怨,还真似女子所奏! 章33下:犯跸陈冤春光好,携手蓬莱遇知音 山上路径曲折多奇,山石虬枝不时为阻,一看便知是人为营造的,三人刚入了一处石洞,那琴声便戛然而止了,洞口却是三个,一时不知所从。郑綮道:“岐路当哭,奈何?”皮日休道:“圣人之教,但行中道!”黄巢道:“阴阳之道,奇正并用!一乘三人,我为骖右!”便走了右边。皮日休道:“尊者居左,我执缰辔!”走了中间。郑綮一笑,只得走了左边,若以乘相喻,千顷也合搏击,袭美也合御车,只是自己称不得这“贵”! 黄巢从洞中出来,前行了不远,便就望见了一个山亭,想着琴声必自彼中出,也怕有所唐突了,便高声吟唱道:“闻道三山隔穷海,仙人不度波连天。徐福楼船吞鲸腹,汉武金人泪潸然。曹州白衣轩辕裔,平生数奇好仁义。为赏桃花觅仙音,不知身在蓬莱地!”回音未尽,琴声便起,曲调也欢快多了。近了亭子,便看见有个麻衣道人坐处其中,更妙的是,春风拂来,满脸酒香。到了亭外,又见了妙处,那琴傍竟还搁了一柄长剑,黄巢不会鼓琴,却舞得好剑,不是嫌唐突,他便进去取剑伴曲舞上一回了。 曲停,黄巢抬手道:“仙长,曹州黄巢有礼了!”那道人呵呵起了身,便走了过来,四目上下相交,都不由地吃了一惊。一个龙晴虎目,头角棱棱,竟似天日之表!一个长眉秀目,神气内敛,真乃尘世神仙!俩人都缓过神,相视一笑,黄巢再次揖道:“黄巢何幸,竟有缘得遇仙长!”那道人揖道:“衡山野人赵璋,何敢称仙称长!贵人,还请亭中小憩!”黄巢摆了摆手,道:“公不愿称仙,黄巢亦无所贵,不如便以兄弟相称,黄巢排行第三,表字玉蟾,自号千顷,敢闻赵兄字号?”赵璋道:“赵璋幼孤,无兄弟,表字礼文,因居衡山祝融峰开云洞,人故号开云道人!”黄巢道:“好,礼以成文,道以开云,真其人也!”赵璋道:“兄之字号有说么?” 正要说道,便听亭后有人唤了一声:“有说!”赵璋转了身,却见那俩人已到了亭外,一个貌古气清,一个和易仁厚。黄巢流矢相引介绍,皮日休一拍额道:“仙长便是开云真人?在下竟陵皮日休!(注:复州治所,复州属山南东道)”赵璋流矢抬手道:“可是鹿门先生?(皮日休居襄阳鹿门山,道号鹿门子)”黄巢道:“便是醉吟公(皮日休又号醉吟先生)!此公乃右司郎中郑蕴武,讳綮,其歇后之诗,妙绝古今!”郑綮道:“千顷莫取笑,法师,郑五有礼了!”赵璋还了礼,将二人引入亭中。 皮日休道:“衡山、鹿门,以地而论不近,以山而论则不远,久闻真人道法高妙,不意相见于此!”黄巢道:“我却孤陋了!”几个人在石凳上坐下,赵璋提壶斟了酒道:“酒果未至,且以此杯传饮!”黄巢接了,道:“最好!”郑綮道:“千顷,肯让此杯,我与兄作一篇好传!”黄巢双手捧过去道:“肯让!”郑綮吃了,起身踱步道:“先生姓黄,得姓轩辕,降诞之日,有大鸟来巢于庭树,是夜秋风不起,朗月无尘,太公异之,故名之曰巢,字之玉蟾。时大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中秋也!先生魁伟豁达,忠孝天成,学兼文武,孜孜以求。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六岁知射,八岁上鞍。十五志学,慕东汉圣人黄叔度之为人(注:黄宪),故以千顷为号,欲齐其德业也!(注:郭泰说黄宪“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二十始游学,州县知名。三十历山川,豪杰相慕。受父之命,贡举京师。紫薇未照,且自逍遥。秋则观菊,春则赏桃。开云既遇,来年富贵安逃!”皮日休抚掌叫好,赵璋也愈发奇异,黄巢笑道:“文虽佳,奈何溢美不实!”说笑间,知客与俩个道僮提抱酒果而至,叉手道:“贵人,尊师为尘事所牵,一时不能拔身,还请恕罪!”又对赵璋道:“尊师有言,烦请真人做个主人!”赵璋应了。 黄巢便起身与众人斟酒,皮日休道:“真人到长安可有时日了?”赵璋道:“不过一旬!”黄巢道:“从衡山来乎?”赵璋道:“自山东来!”黄巢道:“山东如何?巢到京已六七载,去年庞勋大乱,山东鼎沸,我记念兄弟妻子,几番要回去,也不知到底如何了!”郑綮道:“何不就讨一卦?”黄巢道:“此等尘事,不敢相辱,庞勋兵马未入曹州,当无他事!年初天子罪都招讨康承训,以为除贼未尽,兄既从山东来,必知情实!”赵璋点头道:“兖郓青齐,山林闾里,大大小小,或称旧部,或为新起,不可胜数!不过,以璋度之,非独河南如此,恐怕淮南亦不能免,五十与百步耳!” 郑綮咂舌道:“这如何得了!”皮日休道:“兵火之余,官私困竭,又非一州数县之地,朝廷一时亦难为赈济,又值寒冬,一时屯聚以求活亦在情理之中,熬过春夏,便当消散大半!”黄巢道:“然乎?”赵璋道:“然亦不然。”黄巢道:“天乎?”赵璋道:“知天者其唯神圣,璋何敢造作妖言!常俗言:官绅无饥岁,百姓无丰年!此言虽小,可以卜大!”黄巢点头,道:“要得贼散其实也极易!”皮日休几个都拱手,黄巢道:“去年徐州平,天子诏书中有一句话:所在百姓田宅产业为贼残毁烧焚者,今既平定,并许识认,各还本主,诸色人不得妄有侵占——但删此语,允许百姓依口占用,则天下大吉!”郑綮道:“此无异于均田,然本主何辜?无罪而田产籍没!”黄巢道:“王法即天道,当损有余而补不足!圣人无妇仁,以百姓为刍狗!百姓者,官族也。苟利群黎,行之可矣,何多恤耶?”赵璋点头,郑綮笑道:“我虽官族,贫于兄家多矣,今上果能行此,郑五无所恤!”都笑了。 吃了几杯酒,黄巢问道:“赵兄此次东来,是云游还是龙跃?”赵璋笑道:“为赏桃花觅仙音——今日是都得着了!”黄巢道:“兄既有此言,黄巢饥渴之时便来观中讨吃!”赵璋道:“但来,观主与璋有些渊源,定无间言!”郑綮叹了一声,道:“千顷,主人婆说的是,我受兄赐多矣,报兄则少。回去我便写状求外任,若得如意,定使兄无困馁!”黄巢道:“岂有此理的,山东不太平,知将你发到何处?天将降大任于厮人也,岂有不受些困馁的!”正说着,下面突然传来了女子笑声,张看时,已有一伙男女聚在了池边。 赵璋道:“此等可恶,必来搅扰,我非主人,不如且避!”三人便起了身,到桥上时,那边人也过来了,却是苏循一伙人。黄巢几个与这些官宦公子自来不相投,也不招呼,也不避让。苏循现在已是名满长安,现在左右这些新朋友都是势门公子,又携了女伎,正在兴头上,也不肯退,到桥中便僵住了。黄巢道:“此乃右司郑郎中,君等白衣,岂有相抗之礼?”苏循一笑,侧头问道:“崔兄,如何?”这位公子便摇着出来道:“郑綮是谁,我自不识,不避时都掷在池里!”后面便嚷道:“此乃崔司徒三公子,不识乎?”郑綮便颤了一下,流矢道:“千顷,让他也罢!”崔铉可是路相的恩公,其长子崔沆都已做到中书舍人了,自己如何抗得?也不由分说,便兀自退了。皮日休说了一声“罢了”,也退了。 黄巢失了据,与赵璋对视了一眼,笑道:“也罢,君子无所争!”赵璋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便退到了桥头。苏循、崔潭一众人欢喜了,却不着急过桥,在桥上又是戏耍又吟诗,好一会,才过来,还兀自嚷着退避。黄巢心中实在愤不过,看了赵璋三个一眼,便怪嚷道:“啊呀,夜叉扑人!”身子便向苏循一伙人飞撞过去,赵璋得意,应声便踢了一块石头入水。这些王孙公子身骨哪是有气力的,心里又慌,你拉我拽,即时便跌到了一地,旁边俩个还落了水,都鬼叫起来。郑綮、皮日休也边跑边嚷,那边便有道人慌声应过来,一时闹得真有鬼物作怪似的。从里面出来,四人不由地都笑了,郑綮道:“千顷孩时当吃棒不少!”黄巢道:“彼等不学耳,道观乃诸天众神所居,何来恶鬼?”皮日休道:“彼等去恶鬼亦不远矣!”说笑着便往福唐观、新昌观游看。 福唐观本是中宗皇帝赐给庶出长女新都公主的住宅,新都公主得了这偌大的恩典,不想也蒙上了不幸,其子武仙官日与道士为邻,年幼便种下了道根,年十五便执意出家,新都公主见说劝不动,便将宅第改建成了福唐观,使儿子出家在家,自己搬到了邻坊。新昌观的主人也是一位公主,中宗敢将九五之地赐予女儿,玄宗便也敢,新昌公主的不幸又甚于新都公主,还未有子嗣,驸马萧衡便没了(注:宰相萧嵩之子),公主伤心欲绝,便改宅为观,在家出了家。往后便没有公主再觊觎此坊。穆宗长庆三年(823年),宪宗宰相王涯却请得一区地立了家庙,似沾了些贵气,几年之后便由外镇回长安领了盐铁转运使,最后便又做了文宗的宰相,可是好景不长,未及三年便遭上了甘露之变,家产籍没,男女老少尽诛,自己也腰斩于独柳之下,至今犹是罪人!庙自然也毁拆了。 一一看过,到了南坊门左近,皮日休笑道:“玉蟾,看来文史星历,亦有不可诬者!”黄巢笑,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在人不在地也!”赵璋道:“是哉,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郑綮笑道:“道士道士,道可在士前!”赵璋道:“所谓孔曰成人,孟曰成圣者也。拘于道者为道士,弘道者唯有神圣!”郑綮抬手认输,出了坊门便道:“真人,郑五宅中有老母,今日且辞,来日再来听诲!”黄巢道:“也罢,我虽是自在之人,袭美犹有吏部选试,开云兄,今日且归,明日再来与兄赏剑论道!”赵璋应了,折出来,直送到朱雀大街才住了脚。 朱雀大街以皇城南城中门朱雀门得名,南通明德门,北接承天门街,是长安城的中轴线,也是长安城最宽阔的一条直街,其东三条直街称左街,属左金吾卫大将军巡管;其西三条称右街,属右金吾卫大将军巡管。黄巢驰马过来时,差点就吃金吾卒拦下,游逛了这大半日,又得了个知音,烦恼一时销去大半,自然也就无须驰骋当酒了。三人夹马而行,左颊斜阳右颊风,你呤桃红我唱松,真是好不快意! 回到广朋客栈,皮日休却突然道:“玉蟾,可知赵开云之师是谁?”黄巢道:“谁来?”皮日休道:“便是武宗国师赵归真!”黄巢从榻上坐起,道:“可真?”皮日休点头道:“武宗崩于四月二十二日,宣宗即位于四月二十二日,其师亦诛于四月二十二日,彼于此时麻衣至京,琴声又多悲怨,或者便为悼师也!”又道:“当日为武宗召入禁中修法箓还有一人,衡山道士刘玄靖,刘玄靖醉心修炼,故赐号广成先生。赵归真则不同,好论时事,或说武宗灭佛,实是彼所启,故做了两街道门都教授!”黄巢道:“佛便合灭,道也不干净,皆为民蠹!武宗去今二十二年,开云当年合是十四五岁,遭此变故,必定大不易!”皮日休道:“当是贬放岭海了!” “赵归真可是衡州人氏?” 皮日休道:“如何知道,自从李邺侯修道衡山(注:李泌),卒入相德宗,功业成就。其迹多有人步之者,赵归真便其一也,赵开云言语多及时事,看来亦不能免俗——白玉不毁,孰为珪璋。用世之意甚明,奈何今上不好道!”黄巢道:“白玉不毁,孰为珪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设使天下道士、僧尼、儒生皆有是心,则大道行矣,天下庶几乎大同,又何讥焉?”皮日休道:“玉蟾,我非有他意,李邺侯道隐,是逃帝王之征。彼等既欲用世,何不遽出世科举?磊落求之!”黄巢笑了笑,又在草榻上躺下了,烦恼又不觉翻涌而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转头去考明经已是晚了,必惹人笑;继续苦熬进士,十年八年,自己能熬得下来么?熬下来了,白发衰颜,于志可谓得乎? 章34上:难别故友忆新知,菊花柴院鹊来居 夜间起了雷,下了雨,哗哗啦啦地闹了大半宿,皮日休久久不得入眠,第二日起来时天色已经大明,黄巢的榻上也空了,案子上留了一行字:“喜雨膏春,往拜开云”。皮日休便叹了一声,看来玉蟾并没有理会自己昨晚的那一番话,赵璋此人未必不可相交,但是绝对不可相亲,行不由径者,必致祸殃,赵归真便是明证!或者并不是没有理会,而是不认可!闷坐了一会,外面又起了雨声,便起身出了门,也无他法,只得晚上再行劝诫了。 李十八娘这客栈其实是就着家宅改建的,原来前庭后院单层两进的房子生改护了三进两层,便没有一处不逼窄。皮日休、黄巢现在的住处在最后面,挨着杂房,近着马厩,这种下下之房店中自然是不款待的。大堂里比晴时要热闹,连阶上也站了不少人。街面上泥水多,不是骑马、穿乌皮靴的,也不便出去。皮日休没有寻着空席,站了好一会,杂役才嚷着“皮进士”过来了。 皮日休将了两张饼便要往后面去,却有人唤了过来:“足下可是鹿门子?”皮日休将这半老老子打量了一番,旧色窄袖布袍,赤着脚,手中将着油伞,面黑瘦而有刚健之气,虽似贩夫走卒,眉眼却清亮,猜是他店来访的,流矢抬手道:“在下便是皮日休!”老子流矢将伞夹在腋下,抬手道:“河南聂夷中,久闻足下大名,故来相访!”皮日休欢得将手一鼓道:“啊呀,失敬失敬!年来闻长安来了一位大才子,乃孟东野后身,能写‘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又能写‘男儿徇大义,立节不沽名。腰间悬陆离,大歌胡无行’!屡欲相访而不得,不意今日却到了眼前,失敬失敬!”聂夷中道:“区区何足道,岂及前辈‘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腰间插大柯,直入深谿里。空林伐一声,幽鸟相呼起’!”正笑语之际,旁边啪地一声响,笑着走过一人,转眼看时却是一个手中握着大纸扇,着宽大布衫的高大汉子,没几步又啪地一声将扇合上了。 皮日休也不恼,携着聂夷中的手便往后走。到了房中,皮日休才道:“适才那人姓张名濬,自比管仲、乐毅,也不怨他恼,你我的诗未免寒酸了,又骂了官,他便是官宦子弟!”聂夷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皮日休道:“我这里实在不堪待客,公见笑了!”聂夷中道:“不敢相瞒,夷中尚住在郊外农家!”皮日休道:“怪道无处可访!”说了一番闲话,聂夷中便从怀中抽出了自己的诗卷,皮日休也捧了自己的诗文递了,俩人各自读过,又相互说论了一番,又命题分韵作诗,直到午后才罢。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傍晚黄巢回来时,皮日休还是一身的欢喜。黄巢翻看了一回,却道:“哀苦之声,究竟于事无益!莫说今世无采诗之官,便有,奏闻天子,又如何哉!”便放下了。皮日休一怔,道:“玉蟾,何出此颓丧之语?天下不振,正在我辈——岂非汝之语耶?”黄巢道:“难哉!”皮日休道:“是非兄语,亦非士君子之语!聂坦之年近五十,贫寒不能居城,犹且意气不衰,寻师访友,精勤于业,兄反不如耶?(注:聂夷中,字坦之)”黄巢道:“彼何人哉,乃欲我相师耶?”皮日休又是一怔,道:“彼正直好学君子,兄何乃轻之?”黄巢摆摆手,退坐到了草榻上。 默了一会,皮日休道:“今日游乐乎?”黄巢道:“不说也罢,我轻聂,汝亦轻赵!”皮日休起身道:“玉蟾,我亦非轻彼,道不同不相为谋,儒道两途,何可共适?且彼道而不安于道,行不由径,必致祸殃!”黄巢道:“我欲入道,可乎?”皮日休又是一怔,道:“玉蟾,何出此言耶?”黄巢道:“我意甚灰,又无颜归见父老,欲逃之也!”皮日休道:“何至于此!玉蟾,汝岂山林之人耶?中道而废,中人之下者也!”黄巢道:“玉蟾,我意已决,今岁不取,便脱此服!”转又笑道:“袭美,无为我忧,我有虎头儿,今日便死亦可下见祖宗于地下!倒是你,茕茕独独,使人忧重!” 皮日休便不说了,他知道黄巢的性子,一时半会也搬移不动,自己也确实可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要捱在这长安城里,也终无婚娶之可能!吏部选试,不但讲究文理优长,更讲究身言书判,他两试不过,在他自己度来,便败在这“身”上,身不长大,面目老丑,以之治民,也真是有失朝廷体面!第二日雨小,黄巢却没有出去,俩人各自看书。 唐朝考试设科繁多,自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停秀才科,进士一科便最为贵重,由此途而入仕者,往往位至台鼎。故其所考内容也从唐初的“时务策”一目,先后增加到“帖经”、“杂文”三目。三项分做三场考,第一场是“帖经”,帖经又写作“贴经”,又唤作“填经”,便是贴去经文中的某些字句而填写之。初唐有九经,文宗加三经为十二经,十二经中《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进士科便只考这两部大经,再加上《老子》以及一部史书,史书便是“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这都是记诵之学,算不得难,将书念熟了便差不了。 第二场是杂文,杂文便是诗赋,诗赋虽非治国安邦的正经文章,可是最能验出考生才学,一是所出之题可以无所不至,二是诗赋有森严的格律,三是诗赋求新,袭人诗句,抄人用词便都算不得好!宰相对礼部所取进士进行审议时,便只看杂文。不过诗赋之才非治国之才,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便将诗赋改作了箴、论、表、赞,有散有骈,行之既久,大概又成了记诵之学,所以文宗在太和八年(834年)又改回了诗赋。 第三场是“时务策”,共有五道。说是时务,其实若非丧乱之岁考的便是些常务,年年相似,总也相差不远。所以所有考生手里都会有一部《文选》,里面收集了有唐以来状元、榜眼、探花以及名公大臣的对策之文。所以这项便也成了记诵之学,很难验出考生的才略学识来,当然有真才实说仍然可以由此露颖惊人! 对策、帖经全通,诗赋佳者为甲等;对策能四道、帖经十得其六以上,诗赋无声病者为乙等。甲等入甲榜,乙等入乙榜,名额三十,才多不取,才少可缺,是为两榜进士。 黄巢自谓最长的是对策,诗赋次之,帖经最下,他不屑做章句之徒,读书不求甚解,但通大义,了会于心而已。《文选》翻过,一篇也不能成诵,最爱看的是三史。诗赋他好的是李谪仙、白香山(注:白居易),王摩诘之诗过于清淡(注:王维),杜工部之诗过于愁苦,皆非他所乐。也许这就是他的病了,袭美最好的便是杜子美的诗,《文选》也是常看的!更或者病的不是他,而是李家这天下,昨日赵开云问他:设使一日身在黄阁,执掌权衡,将以何计去北司之逼?他竟无策可对!赵开云又问他:又将以何计销天下之兵?这个也难言!又问:若不能去北司之逼、销天下之兵,则何以拯济天下穷民?他问赵璋,赵璋却说:兄若不能解,则是无解矣!这也是他今日没有往玄都观去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袭美,总不能让他因自己而分了心。 吏部试在三月中旬,结果四月初一便有了,皮日休还是没能过,他倒挺洒脱的,说:“无三不破,也罢了!”盘桓了几日便决意往鄂州投座师,却又担心黄巢,便提出让他随自己一道东出,权作游历山川,年底再返长安。黄巢笑道:“我倒想走,奈主人婆何,还欠着她大注钱来!”这也是的,自己是个进士,她不敢揪扯,玉蟾还真不好脱身,便只得罢了。走前一日又到了玄都观,皮日休是想与赵璋见一面,同时有所规谏,可赵璋并不在,观中说三月中旬便往终南山访道去了,回不回转都不知道的,这也倒好的! 自长安往鄂州,最便的是商州道。出蓝田关至商州,到了均州,一条汉水便可直送到鄂州。第二日灞陵送别,郑綮携了酒肉,三人席地而坐,诗歌唱和,久久不能罢。直到风色变异,有暴风骤雨之兆乃起身登舟。这时,皮日休倒想记一件事来,又跳回岸上,揖手道:“玉蟾、蕴武,我与聂坦之虽只一面之缘,然已定交,愿以相托!”俩人都应了。望着小舟吃灞水送得没了影,黄巢道:“也不知刘江夏可依否!(注:即皮日休座师刘允章)”郑綮道:“师生犹父子,不须多忧!千顷,既别故友,往谒新知如何?”黄巢点了头,袭美知他怜他,非是以聂夷中托于自己,乃是欲将自己托于聂夷中,自己不往便是辜负了。俩人走出没多远,头上趟过两番雷,初夏的暴雨便倾了下来,一头脸的雨水,路也不见,郑綮嚷罢便只得罢了! 郑綮虽已递了请状,也向他宗伯讨了人情,可是一直没处置,尚书省他还得天天去。黄巢便自己去访了一回聂夷中,寻过去,聂夷中不在,说是伙着几个同伴往终南山访道去了,也不知归期。赵开云也没有归期,不过他若真是赵归真弟子的话,四月二十二日这天是一定会在城中的。 二十一日这天侵早,黄巢便出了门,昨天受了半日雨,街面上像使犁铧翻过,深浅汩唧,泥泞不堪。行到南坊门,那里却堵了一丛人,过去看时,只见门洞里填了一辆驴车,柴堆得几乎摩了门洞顶,左右也张着,不知是陷了轮还是驴子犯了脾性,死活也摧赶不动了。那执缰的老子鞭子在手却不肯往驴背上去,只是冲门大声喝斥,大概是他儿子在车后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坊坊用的柴薪都是城外的百姓这般送过来的。坊门卒都不在意,只站在边上看着,急着要出坊的却有些耐不住了,噪着那老子使鞭子赶驴。 那老子揖着手道:“不是这畜生不使力,是那畜生不使力!这畜生性劣,鞭急了老子降它不住来!”人便嚷道:“老子,好瞎口白眼,这畜生不肯动蹄子,那畜生如何推的?儿子不如驴子,好没道理的!”这驴也确实好品相,健壮,毛色油黑,不见杂色,黄巢便上前道:“老丈,这驴多是累了,不如且解下来,众人各伸只手先将柴车拽到一边,如何?”村汉便叹了一口气,朝驴焦喝道:“畜生,还有几步地来?便要磨折死人!”狠下了一鞭子。那驴子却只是扯着颈子叫,四只蹄子浇了铁汁子一般,就是不动。老子赤了脸,将鞭子狠抽起来。黄巢倒尴尬了,又不好说什的,抬了下手退下,要往西坊门去。 这时,人群里便出来一个短衣赤足的汉子,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夺了鞭子,手一张将人拦在一边,没几下便解了辕轭。老子莫名其妙看着嚷道:“兀那汉子,这畜生主也不认,识你么?”汉子去牵,那驴子果然叉着腿不肯动。这汉笑了笑,紧了下腰上的布带,突地身子一矮,人就到了驴肚子下,胳脯一张,捞住两条驴腿,竟轻易将驴扛了起来。众人便都喝起好来,黄巢家里驴马不少,这头驴少说也有五百斤上下,看这汉子的意态,六七百斤恐怕也不是难事,可了得的,身又不肥! 黑驴落了地,盘了几蹄子,还只是叉立着叫唤。这边赤足汉子已将柴车给拽出了门洞,黄巢流矢挤着上前喊道:“壮士,请留步!”那汉脚也不停,只是回头张了一眼。追出坊门,人已不见了。后面便有人道:“秀才,你识得他来?”黄巢抬手道:“识不得,诸君可识得?”一个道:“也没谁了,多是左军张季宏!”另一个道:“张季宏没靴没袍么?也不似这人年嫩!”那人道:“那便是张季宏的部曲!”黄巢便不问了,长安城里的秀才是视阉宦如寇仇,唯恐沾染了自己一身清白,他也不能免俗! 章34中:难别故友忆新知,菊花柴院鹊来居 到了玄都观,人已归,却不在道观中。第二日再去,知客却说五更鼓响便回衡山去了,说着将抱执的木盒递了过来:“这是真人奉与贵人的!”黄巢一揖接了,也不启看便打转了。回到住下一看,除了书子外,还有两根金蒜,一件三玉连环。书子上写道:“衡山野道赵璋,谨奉书于黄兄千顷足下:夫阴阳流转,变动不居,人情亦往往如是,而兄之于我,何勤勤之厚也!璋无牒野道,罪人之徒,至为不祥,实不足以相亲。今悼祭已了,故敢不辞而别,机缘不尽,当可相会来年。金者,药金也,故人所赠,聊备兄一日之酒!环者,以药金市之,或可解兄一时烦闷,且志当日携手之游!”黄巢看完不觉道:“礼文礼文,正画其人!”叹过,又疑心是袭美与他说过什话,人已归去,却也只得罢了! 不久,郑綮找了过来,几是手舞足蹈告诉说:“千顷,弟得了庐州刺史,上州,管县五,(注:上州刺史,从三品)庞勋乱前口近二十万,居州极便,俸钱可一文不使,一年便可得钱九百六十贯——九十六万钱,此可谓富贵极矣!”黄巢流矢作贺,郑綮却自嘲道:“鄙吝如此,何似一州之主!”黄巢道:“使天下刺史皆足于朝廷之俸,则天下庶几乎安矣,百姓庶几乎乐矣!”郑綮点头,道:“不敢论天下,庐州五县我必能安之,庐州军人我必能乐之!” 黄巢击掌道:“好,当作诗以咏此志!”郑綮却推手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时大快,安能作诗!”黄巢道:“无诗,可有酒?”郑綮道:“有哉,明日便走,本月的吃用也省了,宗伯还赠了盘缠!千顷,还有两事相告:你我三人合还主人婆的钱我都还了!我那宅子不肯退僦钱,还有一年之期,便留予兄长读书,权作报答当年拯济之恩,如何?一人二人居倒不窄,又有好菊花!”黄巢道:“如何不好,觊觎久矣!”郑綮道:“那好,现在便走,家中有酒!” 崇仁坊一是进奏院多,一是贡士多,一是店肆多,其实源头就是因为进奏院多,或州或镇的,大大小小大概有二十来座,为长安诸坊之最,贡士除了少数一部分是自行到京的,其余大多都是年尾时节随着州府的上计吏过来的。落脚的地方是崇仁坊,便也想办法歇在了崇仁坊,于是才有了李十八娘这住宅改建的客栈。郑綮当年是随着郑州的计吏到京的,得了官后他处也住不起,便僦了义成进奏院后面一处小偏院。进奏院吃的是本镇本州的禄米,本来是不需趁这注钱的,可是有空地闲房的,趁了也就趁了,趁了揣在进奏吏怀里也无什罪过,还能结下莫大的善缘,有什不可的。郑綮曾不止一次邀请黄巢几个往宅中吃酒,黄巢也不止一次表示他厌恶这些没品没阶的杂吏,所以还真担心他黄千顷不领这份情! 这在年前黄巢还真不想拜受,他有缘故的。济阴黄氏,自汉时便一州之着姓,虽成名者寥寥,但绝少奸恶之徒(注:曹州治所在济阴)。可天不悔祸,安史之乱后,藩镇称兵,愈演愈烈,代宗大历十二年(777年),趁着汴宋节度使李灵耀叛乱,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竟一举攻下了曹、濮、徐、兖、郓五州,迁府于郓州以守之,从此直到宪宗元和十九年(819年),整整四十二年都在逆齐的割据之下(注:李正己乃营州高丽人)。黄巢的曾祖便吃括为兵,到他祖父便做了曹州都将,李师道死,他祖父一是惧祸,一是念李正己三代的恩义,便携着妻子逃了。经了几赦,也不敢回济阴,变姓名在冤朐安了家,他祖父手里还有些钱财,勉强能过日子,到了他爷就不行了。 逆齐亡时,他爷已十三四岁,自小习骑射,也知道割据时青州的海盐是如何运到曹州的,糊不了口,盐又贵甚,天天淡食,一日发了狠,便铤而走险走起私盐来。发家后又贩上了官盐,可私盐也没有断了,杂着走杂着卖,这一段在冤朐知道的人不少。便他自己也亲自勾当过,也因此江湖上颇知道他“白衣黄三”。以王法王条,像他这样的家世便举不了贡士,他使了钱,县里州里便有了名字。为了不惹人耳目,他独自一人先行到的长安,也从来不往天平进奏院去,就怕院中万一有人知道他家的底细给咬了出来——不是他多心,进奏院的杂役也是从本镇将过来的!而义成、宣武、天平三镇的进奏院就在一处,彼此为邻,他如何好答应的? 不过他现在也不顾及这了,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给咬出来也罢,便断了这念想,落得一身轻快! 进奏院便是秦汉时的邸,邸者,诸侯王及诸郡朝宿之馆,在京师者谓之邸。邸除了作为州镇官员进京朝奏的居所外,在州镇官员未朝之时,进奏官还负责将本州本镇的情况及时进奏给朝廷,以及将朝廷和其他州镇的情况及时传送给本州本镇,(当然也能为州镇长官行各种合法或者不法的公私事体)因此进奏院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院子,黄巢是没有进去过的,外面看着便像一个衙署,据说里面以着品级、所辖州县,分了大大小小的屋院,大半都空着,州镇官员能进京朝奏且有必要进京朝奏的很少。常年住人便是邸中官吏及杂役所居的偏院杂房,郑綮僦的不是杂役所居而是杂物所居,三合院,在进奏院后面,对着一片树林,离资圣寺不远,能听到钟声,也能隐隐望见金顶。送走郑綮一家,黄巢便搬了过去。 是夜几不能眠,想当年初入长安,到尚书省疏名列到,递了家状,人地两生一时找不着合保人,见着穿儒服的便胡乱抓撞,那厮们一听他姓黄,又是曹州的,便道:“得非东汉黄允之子孙乎?”再也不肯说多话,扭头便走。黄巢没有想到不是他曾祖、祖父、父亲,而是一个遥远的祖宗(或许还不是)让自己在这长安城里屡受羞辱,转念一想,其实也不足为奇,当今天下所谓势门大族,孰不是兴起于东汉?惜哉,济阴公以一念之差,门衰六百年!(注:黄允,济阴人,俊才知名,郭林宗说他有绝人之才,足成伟器。司徒袁隗一见便欲以女妻之,黄允大喜,其妻夏侯氏无故被休,心中怨恨,请置酒与亲友作别,黄允为之大集宾客三百余人,妇人乃当众揭黄允隐匿秽恶十五事而去,天下皆知,黄允遂废) 他丧了气,天下的贡士大概鲜有不读三史的,但读过便知道“济阴黄允”,这四个合保人看来是难寻了!不想在状元楼吃闷酒时便有人寻了过来,一看便知是富贵公子,脸皮白细,举止洒脱,一身扬州绫,还随着两个小厮,听口音大概是兖州一带的。一交谈便得了第一个合保人费传古,沂州商贾之家,虽是充贡士来的,却不为考进士,只为长一番见识,听见他用曹州话呼杂役便知道遇见山东乡党了。 第二日便在广朋客栈遇见了郑綮,正吃李十八娘骂着讨钱,低着头作揖不止。他过去喝开了,了了帐,合保人便得着。皮日休当时与郑綮虽相识,却未相交,他看不上郑五的歇后诗,总觉着滑稽可笑!也确实可笑,“耳闻明主提三尺(歇“剑”),眼见愚民盗一抔(歇“土”)”与“三杯晚酌金生丽(歇“水”),两碗晨餐周发商(歇“汤”)”相去几何?郑綮却极慕他的文章,见有酒肉,流矢相招。四个人才坐下,黄谔便过来了,济阴黄氏,论起来还是他未出五服的叔父,在京已两年了,资用已不足返乡,为人极谨重,恐唐突冒犯,犹豫再三才过来。 郑綮、皮日休没有提起黄允,黄巢自己说了,黄谔低了头,郑綮笑道:“贵易友,富易妻——光武之劝宋弘也,且只闻夫为妻纲,不闻妻为夫纲,且夏侯氏所为大不善,休之何冤?但大节不亏,其他何足道哉?”皮日休道:“势门大族,五六百年间,罪过大于是者多矣!孰能无过,便身犯之,能改则善莫大焉,又何讥议耶?”郑綮这个“势门大族”也不气恼,笑着点头。费传古道:“我家祖上乃费长房,犹有打鬼鞭、缩地符相传!”说完便笑,这自是编造了,费长房也不是沂州人。 沂州便是春秋时的费邑,淄青节度使原管六州,其一便是沂州,自侯希逸率平卢军南迁,袭下青州,有淄青,沂州不属朝廷达五十八年,费氏既为沂州大族,费传古祖上应是与逆齐有些干系的,这个到费传古两年后东归也未得解。(注:侯希逸,营州人,其母即李正己之姑母,后为李正己贬逐) 皮日休出身寒家,少年时便与父扶犁耕田,有唐以来祖上是一官不沾,汩汩于民间。上数五百年到西晋,才有一个由牙门将做到襄阳太守的皮初,对这些袭美是一丝也不讳的。上天生人也奇,将种却诞出了文章才子! 郑氏不须上数,自古至今,公卿无算,可是郑綮家还真是没落久矣,上数到高祖父也没有做过甚了不得的官,父亲又早逝,全靠族人拯济。因此五人可以算齐肩,气性虽不同,宫商角徵羽,却能和谐成曲!携手在这红尘世界里快活了五六年,而今却孤伶伶地只落下了自己一人,仰孤月,对孤灯,往事历历在幕,如何能成寐的! 在枕上捱了一夜,五更鼓响后倒有了困意,再醒过来,屋外已是晴光四射,鸟鸣啁啾,十分的闹人。推窗看时,只见数不清的鸟围着门侧那两棵桃树在上下翻飞,或落在墙头草间,笃笃磨喙,或落在墙内菊上,摇枝啄叶,或落在阶除上下,扑跳踱步。黄巢赏看了一会,缓过神来,喝一声便跑了出去。鸟不仅在啄食桃子,而且在糟践菊花。桃也罢了,菊可不行!鸟群也着实吃一惊,扑啦啦地扇起一阵风,都飞到了半空中。 黄巢自孩提时便好菊,他生于八月十五日,菊开于九月九日,中秋是他的诞日,重阳是菊花诞日,两节挨着,前者似乎是后者的开始,后者是前者的继续。中秋那几日,一家人抟在一起,朝看桂花,夜赏银月,还少不了先期取出的长寿酒,酒中有菊花的香味,她娘告诉他这便是去年的菊花菊枝所酿。似乎是第二天起来便会看到墙下的菊花绽了苞,他爷说这花姓黄,是黄家的花。当它有了朵,黄澄如金时,便是重阳。村中的社鼓便闹了起来,孩儿欢跑,老的也插着茱萸出了门,抱着长寿酒,提着黍蓬饵,载歌载舞,循着菊径,望着菊花,往宝鼎山上去。他祖父说那山是黄帝筑下了,因为在这得了宝鼎。一村人在山上有各种戏乐,待日斜时分,人头插菊花,醉步还家。后来便有了他生涯中第一次醉酒,在宝鼎山上,眠在了菊花丛里,他、菊、酒、山便浑然成了一体。中夜冷醒时,皓月当空,满天星斗,花还是香的,甚至也还是暖的。后来念了些诗书,长了些酒量,知道菊前、酒中、山上皆有道德文章,也知道道德文章里藏着富贵,于是愈发生了情。 到了长安,乱花迷眼,这情倒淡了不少。此时虽是枝头寂寞,全无香色,看着却分外的眼热。黄巢的心也因之安定下来,饮酒对花,吃饼逗鸟。步月吟诗,卧榻研经,扫院弄帚如枪棒,汲水使担如翘关,心从来不似这般静过。朝廷也无事,每次外出市酒食,他都要着意打听一番的,并没有再听到南诏寇边、山东贼情复炽的话,似乎天下已然太平了,太平今年的对策便难出彩了,《文选》上的那些文章看来少不得要诵上几篇的好! 章34下:难别故友忆新知,菊花柴院鹊来居 眨眼到了五月,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往常挑满一缸水能用上三四天,现在是一天便尽。进奏院的水井不许外人使用,左近龙首渠的水又是濯足纳污,不清不白,便天天挑了一对桶过渠桥往资圣寺去,这倒不须赶早,去得早倒是与和尚抢水了。 这天黄巢起来对着残星读了几篇《文选》,扫了院,天光大明,便将了桶往资圣寺去。资圣寺原来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宅子,太宗长孙皇后薨,赵国公便捐宅立为尼寺,为这同母妹追荐冥福。高宗咸亨三年改为僧寺,武后长安三年七月火焚殆尽,有经书数部不损一字,僧徒唱为神迹,百姓信之,争相施舍,数日之间所获巨万,遂营新寺,一切如故。黄巢虽吃寺中的水,对佛是疑而远之,对僧徒更是一无好感,这厮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安居殿宇,养妇偷妻,吃酒食肉,口撰讹言,盘剥信众,说他是佛宝,毋宁说乃剃头的官吏!所谓佛陀菩萨金刚,不过是生造出的“皇帝”、“宰相”、“将军”罢了,官吏借皇权以足私欲,僧尼借神权以足私欲,岂不然乎? 黄巢冒了一脊背汗将两桶水挑回来,揭了墙角的水缸盖,却见里面已是满满一缸水!这不对的,缸里确实还有水,不过至多三四瓢!黄巢使瓢舀了一瓢,清亮不过,尝了一口,甘冽沁脾,便不由地望着资圣寺笑道:“莫非乃神佛福我乎?”除了这他实在想不出水从何来,人?哪来的人!义成进奏院的杂役是过来过,隔三差五的往院子里伸脖子扫眼,可这厮们是笑脸也不肯多给的,何况是这种费力气的事。上街时也能撞见宣武进奏院的杂吏杂役,过龙首渠时渠边可能也有天平的杂役,可都没有交过言语的! 要不是释迦佛,那便是任氏狐了(注:出自《任氏传》,乃沈既济所写狐女),也罢了,是佛是狐也无足惧的!缸中水尽,黄巢等着缸中作怪,水却没能再次自满,可等他挑了两桶水回来,水却又满了。黄巢好奇之心起来了,要看看终究,这天挑着空桶出去,却是过桥辄返,飞也似的往回跑。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人从院内出来,肩上挑着桶,黄巢欢喜,怕失了人,流矢喊道:“好朋友,苦劳,还请留步!”那汉子听了声,身子极快地便闪避到了墙角。黄巢过去时,哪还见人的,水缸里却已满了,那这人合是进奏院的,这缸能盛四桶水,只有义成进奏院的才来得及!可是也奇怪的,这人既肯送水,那当是有结交之意,为何却避着不肯见? 缸水再尽,黄巢便在缸盖上留了一笺纸:“劳公再赐,巢不敢辞,今往市饼,有浊酒在书案,公能饮之乎?”此人既是好意,不肯相见当有不肯相见的道理,相逼倒不好的。为此,他还有意在街上多盘桓了一回。到家里,水缸已满,书案上的半坛青梅酒也吃尽了。黄巢大快,往后买酒食便总是多买一份,那人也从不扭捏,备多少便吃多少,只是纸笔在侧,却从未留下只字。如此到了七月下旬,天气渐凉,水也用得少了,黄巢有意相见,出门时便留纸道:“白露将至,节士悲秋,离家万里,欲与公约期一醉,可乎?” 出来先到了广朋客栈,黄巢搬了居所,省部的识牒上可还注的是李家这店,知名知姓的熟脸也有几个,也有一向没去了。书生多好秉烛夜游,没几个是能按更鼓下地的,这时节大堂里便热闹得很,一席一席的都在朝食。李十八娘是猪身狗耳,本来合着眼坐在酒垆里打盹,黄巢眼睛再折回来,那双眼睛便在盯着自己了。黄巢便走了过去,这妇人嘴爪虽尖硬,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仁义的:“主人婆,羊肉烧饼二十张,好酒沽一大壶!”话完钱也推了过去。这妇人便笑道:“哟,进士公莫不是养了娼在宅里?吃得这许多!”黄巢道:“便自家吃!”妇人高声吩咐了人。 黄巢问道:“主人婆,这些时日可有人相寻?”李十八娘道:“有!驸马相公府上寻来!”黄巢道:“哪来这话的!”李十八娘道:“风中来的,同昌公主得了疾,正寻黄歧来,你也姓黄,不是你家人么?”便笑。黄巢没有笑,问道:“公主是什疾?可要紧?”李十八娘笑道:“要紧的疾,都说要那红蜜白猿膏才能得好!进士,你要有这药快快送去,皇帝也剖一半江山酬你!”这话倒是真的,黄巢笑了下,公主要真有万一,驸马相公的势运或者便到头了! 杂役将了大葫芦酒过来:“桂花酒,吃了必定中进士!”黄巢接了。李十八娘道:“说什的都有,有说是小产——堕了个成形的孩儿;有说是驸马与侍婢有奸,公主怒极攻心,阳气内伐;也有说便是宿疾,哑了声,烂了喉!”黄巢道:“你看哪说是真?”李十八娘一笑,瘪嘴道:“奉养太过,折了福寿!”饼过来了,黄巢抬了抬手,走了出来。到了状元楼,一侧耳朵发现众口议论的还是公主得疾的事,惋惜之情少见,都带着些窃喜,或许还真是李十八娘所说,奉养太过,折了福寿。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只是死了公主,换了相,这天下也还是这么个天下! 回到宅中水缸已满了,案子上酒肉一空,杯盘齐整,旁边的书又翻动过了,压着的纸笺却还是空无一字。黄巢颇有些失望,提笔写道:“买酒咸阳桥,秋风乱旧袍。渭水连汴水,奈何不入曹。”叹声搁了笔,便自斟自饮,翻起《后汉书》来。近来他是愈发看出来了,亡东汉者,非十常侍也,非窦武何进也,非张角张梁也,乃正所谓八俊八顾之党人也! 西汉之亡亦然,非是阉宦,非是外戚,非是赤眉,正乃所谓士君子也,外戚何多,独有王莽,何则?勤身博学,一世所宗者也。外戚亡,阉宦亡,然后汉亡,而士君子之富贵方隆,久者垂于今日,然则今之阉宦可诛乎?德宗为社稷之罪臣耶——之宗主耶?今上重用于琮、韦保衡盖亦有所然也! 正呤思着,外面门笃笃地敲响了。大概又是义成进奏院的,黄巢正在兴头,还有些不乐意动,捱了一下,才应着起了身,拉开门,却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雄健汉子,宽肩方头,目光如炬,穿着短衫麻鞋,脚侧还搁着一捆柴、一只半大的死鹿,愣了一会,黄巢将额头一拍,啊呀一声上前揖道:“黄巢何幸,竟得南门力士青眼!”这汉一愣,道:“我是送水杂役,不是什力士!”黄巢拿住他手道:“不!兄弟,四月二十一日侵晨,在坊南门解驴排门的便是你,黄巢看得真切,当时便欲相识,只恨没能唤住!”汉子一笑,恍然道:“那日相唤的便是公?” 黄巢道:“正是曹州黄巢!”汉子流矢深揖道:“孟楷失礼了!”黄巢相扶道:“却是孟兄弟,那厮们都说兄弟姓张,是左军张季宏!”笑了笑,又问道:“兄弟是汴州人?”孟楷点头道:“汴州人,遣来进奏院做杂役已四五年,一日夜中烦热,往这林中寻凉,便得了兄长念诗之声,后来又撞见兄长使棒。孟楷祖辈也有人做过将的,不识诗书,枪棒倒识得些,兄长文士,却使得如龙,不由地便生了敬慕,只是自恨微贱,不敢相见。偷听了兄长许多好诗文,又无以为报,见兄长远道挑水,故大胆挑了两回水,却白吃了兄长许多酒肉!”黄巢另一个手也握了过去:“兄弟,这都想差了!丈夫意气相投,便是天子也可友布衣,黄巢何人?曹州一布衣也!”松了手道:“还得兄弟不嫌恶黄巢才是,兄弟祖辈有官,黄巢家可没有,倒受过逆齐的伪官,父亲还走私盐来,不然黄巢也识不得枪棒——未到长安前还时常在江湖上走动!”孟楷道:“怪不得兄长如此豪爽!” 黄巢道:“兄弟若不弃,入院吃酒,新沽的桂花酿!”孟楷道:“岂敢!孟楷打了一只鹿,烤了与兄长下酒!”黄巢道:“最好!”孟楷将了鹿,黄巢提了柴,说笑着进去。俩人到堂吃了三碗酒,黄巢将自己的年岁排行字号都说白了,又问孟楷,孟楷道:“弟生于武宗会昌元年(844年)七月七日七夕,我娘见我握固,有气力,便取小字牛郎,说我是牛郎托生。亲戚也有唤我七郎的,我爷早亡,没留下兄弟,人贱也没什表字!”黄巢道:“兄弟如此风节,是为奇士,安得无字以表德!我字玉蟾,公便字玉鹊,同一玉字,做个异姓兄弟,如何?”孟楷道:“兄长不弃,弟求之不得!”便拜。黄巢截住道:“不忙,兄有号,弟岂可无!” 孟楷道:“愿兄长赐号!”黄巢道:“可先言志!”孟楷默了默,抬头道:“也不怕兄长笑话,弟从曾祖讳鉴,曾为汴宋兵马使、濮州刺史(注:时宣武未建,汴宋节度使下辖曹、濮等八州),后为都虞候李灵耀所害。弟自小听闻其事,以为从曾祖若有节旄,做使相如郭汾阳、李西平(注:西平郡王李晟),则李灵耀必不敢害,遂有狂志!”黄巢道:“舜,人也!我,亦人也——丈夫立志固当如此!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弟有将相之貌,他日必当封侯——便号‘当侯’如何?”孟楷道:“好是好,杂役取此号,只恐人笑!”黄巢道:“岂有圣贤言志而不为俗众所笑者?当侯,吃了这碗酒,割鹿焚香,你我义结金兰!”孟楷举杯道:“听哥哥吩咐!”吃了酒,俩人便动起手来,黄巢不会生火,便蹲下割剥鹿肉,孟楷便去厨下看灶,俩人嘴里还一来一往地说问着,都欢喜得很。 黄巢是真的很欢喜,他真实的家世从来就没有对皮日休几个说白过,但是第一次对由孟楷他便说了,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面对着皮日休、郑綮他总会有各种顾虑,他们是文士,是贡士,是进士,是王人,这些身分总在提醒他,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不能不说,但是对着孟楷,便好似有个神明在提醒他,没有什话是不能说的!很难说得清这种感觉,他对着家中的两个哥、五个弟也没这样的,毕竟自己不是“弟”便是“哥”!对着江湖上的兄弟——哪怕是王仙芝也没有这样的,毕竟江湖险恶,有时会身不由己!孟楷不在士林,也不在绿林,但是他身上有士风,有侠气,而他自己也有士风,也有侠气,所谓臭味相投,莫过于是! 俩人正忙活着,突然便听有人在唤“孟七”,黄巢流矢道:“兄弟,有人相唤!”孟楷便出来了,道:“哥哥,院中相唤,弟去去便来!”黄巢送出门去,回头独自收拾,又上街买了香烛。直到近暮时分,孟楷才过来了,背上还有一个包裹,大概是被服之类。黄巢一把接过道:“兄弟,一切可好?”孟楷道:“好,院中的事辞了,今后便伴着哥哥读书,学些文字,可好?”黄巢点头笑道:“好!好!驽马恋栈豆,鹓雏弃腐鼠。院中杂役,诚不足从事!”进去放了包裹,便将了案子到院中。 孟楷盛了三大碗鹿肉,黄巢点上烛,各拈了三炷香,拜在香案前,黄巢道:“维大唐咸通十一年,孟秋七月二十三日,曹州冤朐黄巢与汴州开封孟楷,因义气相投,情愿结为异姓兄弟,富贵共享,死难不弃,若违誓言,鬼神殛之!”孟楷跟着念了,插了香,酹酒,磕头,对揖,举酒,秋风鼓作,斜日依依,把臂欢笑,莫逆于心。 章35上:美服高明来鬼神,秋风秋雨断人魂 八月的风还不太凉,即便是早晚,也蹙不了人眉额。现在日头已经出来了,风更是有了暖意,太子少傅李胶还在一字一句地禀奏,殿檐下的那些铃儿却是耐不得,叮当叮当的赶催着,整个文泰殿里的文武、阉寺、宫婢也都有耐不得,因为圣人的眉额一直蹙着,当然圣人的眉额并不为李胶所蹙,而是为同昌公主。 太子少傅官阶从第二品,是“三少”之一,虽劣于“三师”,也可算的是人臣极品,非硕德老臣不能得之,然则职不过是掌谕太子。像李胶这般横出来说议徐州可以说是越职了,很显然这老子是别有所图。自曹确出镇浙西,黄阁中便少了一位老臣,若翰林承职韦保衡这个“同平章事”终究不能从翰林院转出来,那么黄阁中便又空出一张大榻来! 宰相路岩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感到不快的应该是刘瞻。当年李胶依驸仇士良欲得盐铁转运使,吃李德裕一言拦了,不久便得了罪,贬出长安。这事老子当是记得的!李胶奏完,路岩也不说话,刘瞻还未张口,御榻上便有了声:“便依此奏,徐州依旧为观察使,统徐、濠、宿三州,泗州为团练使,割隶淮南!”李漼也无心多想多论,很快便散了朝。 武宁一军,自王式诛银刀便屡有改易,先是徐州别有团练使,由兖海节度使管辖;以濠州还淮南道,在宿、泗置都团练使、观察使;所属兵亦分散。终是不便,于徐州置观察使,下辖宿、泗二州,不再隶于兖海。现在这般一改,几复武宁之旧了,李胶所言固有道理,但统御得人则无乱事,可是徐人不乐分割则朝廷不敢分割,以上从下,乱之莫大者也! “以为支郡则粮饷不给”,则莫如削减其兵额!刘瞻这话终究没出肚,宣慰使夏侯瞳招谕也不易,若再起祸端,非但自己承不起,国家也承不起的! 李漼从殿中出来,也不上辇,使了人去唤韦保衡。人一到,他便道:“朕不乏宰相,朝中也无大事,你歇些天,待同昌好了再理事不迟!”韦保衡垂泪道:“臣亦有此意,只是公主不肯,说陛下见臣在前,多少安心!”李漼那泪便汩了出来,当风抹了一把,道:“她好朕才安心,告诉她,父皇每天都与她诵经求福,她母妃也是,神佛会护佑的,中秋近了,朕等她进宫请安!”便挥了挥袖子,却又呼住道:“宅中但有所需,便使人来奏!”又问道:“韩宗劭可日夜都在?”韦保衡道:“在的!”李漼解下腰下的佩玉道:“这是朕酬他的,公主疾瘳,朕更有厚赏!”韦保衡接了,拜了出来,到翰林院与兄弟韦保乂说了一声,便直接出宫,他也确实无心他事,公主若有万一,自己不得罪便是幸事了! 到了金明门,便看见几个着绿的内监挤在门外说论着什么,韦保衡咳了一声,那厮们吃了一惊,纷纷调转头来,拥着的却是普王李俨,旁边还有个着浅绯的。李俨意思要跑,那着绯的却迎了过来,拜道:“小阉田令孜拜见相公!”韦保衡道:“汝不是小马坊使,如何却在此?”李俨应着过来道:“我要马使,他不肯,便唤了来!”韦保衡道:“殿下要马何用?”李俨道:“姊姊不是病了,我想看看去!”既是如此,适才为何要跑?多是要趁时钻隙往外游逛!韦保衡道:“公主还好,殿下勿忧,若无请告,也不宜擅出宫禁,回罢!”又朝田令孜挥了挥手,便兀自上了马。 宅里这些时日绝了宾客,偌大的宅子没了车马,秋风一扫,落叶飘沉,百物生声,看着便有一番萧索、衰败之意。张能顺迎过来,韦保衡也没有了往日的好颜色,嗔道:“满天满地的乱,如何不清扫?”鞭子一甩便进了门。到了中庭,韩宗劭已领着十二个当值的太医在檐下已站了一排。 韩宗劭不是太医,乃长安城中一个世代的医家,年老技精,京城的达官贵人,文官武将、南牙北司的便都寻上了门,有了验,声便上闻于九天。因之被召进了翰林院,作了个医待诏,公主去冬的病也是吃了他的药。这番公主疾病便以他做了个班头,押了太医署康守商等二十来个医师、针师、按摩师、禁咒师及几个医待诏全权勾当。 韦保衡遥揖着便问道:“待诏,殿下可安?”韩宗劭道:“脉象尚平稳,吃了药,恐入晚才得醒转!”韦保衡一时腿脚也重了,又是这话,到跟前便将九龙玉佩递过去道:“待诏,这是天子腰下解下的,公主疾瘳,还有厚赏!”韩宗劭流矢跪下了,口里谢恩,捧着玉佩的手却不住的作颤。韦保衡看他这样子,心里愈发沉了,到堂中坐了,闷了一会,道:“殿下这病究竟如何?疗得疗不得?”众人都将头低了,不吭声。韩宗劭好一会才道:“相公,凡病之瘳,半由人力半由天!老子不敢说疗得,不敢说疗不得,但尽毕生所学,无愧皇恩,无愧相公!”韦保衡攥着拳头默了一会,猛然将案子一击道:“不过是寒热之症,如何却疗不得!什的在人在天,公主若有不测,尔等都难逃罪责!”韩宗劭一众人便都跪下了,抹泪的抹泪,抽泣的抽泣的。 韦保衡怒甚,吼了几声,跳起来便往后面走。也不理会迎候的婢女,径直到了玉叶堂后面,没有笑声,也没有语声,只有檐铃在响,一众婢女都木头似立在门两侧。韦保衡过去,门便开了,青鸾迎了出来,要说话,韦保衡将手一拦,兀自进去了。 室内垂了帷幕,遮得黑夜也似,只在外间点了一盏灯。韦保衡进去便将一壁帷幕扯开了,窗口透入光来,那种阴森感便消逝了不少,床帐也便愈发有了光辉,只是公主的脸上还是暗淡无光,不到两旬,人已脱换了形样。韦保衡呆看了一会,唤了两声“殿下”,抚了抚公主的脸额,又拿了拿手,便退到一边榻上坐了,他心里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人无厚德,物忌全盛,也许是自己不合动心恋她,天下岂有是理,无病无灾,事事足愿! 记得去年赏梅联句以后,公主屡次搂着他的脖颈耳语道:“韦郎,韦郎,妾心已足,死亦无恨!”他的心还未足,可听了她的喃语,他也愿意,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子而宿帐,半载相和,归家人世已历三百年,是所谓欢情诚短,俗务苦长也!做唐“萧史”、李“弄玉”不亦美乎?是时不死,乃成今日之忧! 韩宗劭的话还是很准头的,日光敛尽,秋虫呤夜时,公主便在连珠帐里发出了一声带愁带苦的喘息。韦保衡一下便从恍惚地状态中挣出来,弹起来,唤过去道:“殿下,醒了?”公主脸上便有了笑,还未坐起便说:“韦郎,何时回的,也不唤我!”韦保衡抱扶着道:“唤了的,嘴中可干?”公主摇了摇头:“得大声,不大声便醒不来的!”韦保衡眼泪便夺眶而出,忍也忍不住。公主脸上着了两颗,抬了头,笑道:“没事儿的,年初也这样的,捱些时日便好的!”韦保衡点头道:“我别有疼卿处!” 俩人相偎了好长一会,公主突然想起道:“韦郎,我梦见潘妃了。”韦保衡道:“潘妃?”公主道:“潘玉儿(注:南齐废帝萧宝卷之妃)。”韦保衡道:“是她,如何来?”公主道:“她穿着一身绛色衣裳,踏着莲花,问我要九鸾玉钗,我不肯,嗔她,她也不肯走,也不知好不好的!”韦保衡道:“梦由心造,都是那根钗子生出来的,无所谓吉凶。卿要觉着不安,再梦着予她也罢,予了她,病或者便好了!”公主摇着头道:“我不,君所赠,死也不弃!”韦保衡道:“梦中予了,钗还在妆台匣内!” 公主摇头道:“赠钗时语,君忘了么?”韦保衡道:“如何忘了的——思卿心头乱,恋卿久不变,故作九鸾钗,刻玉寄此愿!”公主笑道:“便不能予人,将了来!”青鸾流矢应了。公主道:“我饿了!”韦保衡欢喜,道:“还吃红蜜猿膏粥?将粥来!”粥很快就过来了,韦保衡将在手里。公主道:“钗呢?”韦保衡道:“且吃,便来了!”催唤了一声青鸾,玉匙便喂过去。公主吃了两口,有些焦了,张声唤道:“青鸾?”青鸾慌张捧着匣拜了过来,在地上磕头道:“殿下,奴婢明明记得钗在此匣中,却不见了,奴婢万死!”公主要了锦匣,果然空空如也,泪便涌了出来,粥也不肯吃了。 韦保衡急了,喝青鸾道:“岂有鬼神,钗之得失,皆在你等身上!搜问去!”青鸾磕头,流矢出去了。韦保衡劝着又喂了几匙粥,公主便咳嗽起来,一会便说头痛,坐也不能坐了。韩宗劭进来看了,只说动了情志,宜静卧休息,使针在百会等处缓了痛,便出去了。韦保衡便也不再说话,伴着她卧到三更,人睡着了,他便起来出来。青鸾将内室所有的婢女都搜问了一过,其他失物倒寻出来不少,便是没能寻着钗子。韦保衡又自问了一过,将青鸾的箱奁也翻检了,还是不见,也真是怪了,若不是这些贱人见公主疾重生了贼心,难不成还真有鬼神!可河神尚不能夺楚子玉之琼弁玉缨,区区亡国之妃岂能夺公主之钗? 韦保乂却在旁边说:“内院婢女,皆是宫中随出,非公主亲临,不宜拷掠!公主既是要钗,仿样再赶治一枚最便!”韦保衡道:“哪得如此轻易,那钗是郭国舅所赠,是件古物,一钗九鸾,内作坊也无人能治!”韦保乂默然了。韦保衡道:“这事蹊跷,公主这病也蹊跷,莫不是有人遣了刺客下毒?”这倒可能,侍婢最生贼心,也不至愚到去偷那无价之宝,韦保乂不由地点了头,却道:“谁敢?”韦保衡道:“谁敢?他路十便敢!”韦保乂一怔,道:“事无凭证,这话如何说得?且兄长与路相素来相善,既无嫌隙,何必如此!且韩待诏亦未说公主乃中毒!”韦保衡道:“唤他来!” 韩宗劭到了,韦保衡道:“待诏,公主如此,得非中毒?”韩宗劭一怔,道:“相公,谁敢哉?”韦保衡道:“问你是否!”韩宗劭跪在地上道:“当非也!”韦保衡道:“汝能遍识世间之毒乎?”韩宗劭道:“不能。”韦保衡道:“既如此,奈何言非也!”韩宗劭不答。韦保乂看不得,便将韩宗劭扶了出去。回头又道:“兄长真心疑此,可使人设法打探一番!”韦保衡不置可否,若公主果有万一,总要有个当罪的好,不然天子难免迁怒,市井上已有了风言,再有谗人点煽,便是一族之祸! 捱了两天,公主的病情是愈发沉了,到了八月十四这天,嘴里也没话了,只是睁着眼流泪。韦保衡衣不解带,面不盥洗,执手流泪,整日整夜不离。一宅上下便也都失了魂,行尸走肉也似,了无人声,时闻幽泣。中秋节自然是不过了,什么准备也没有。 十五这天侵早,韦保乂依旧唤了马要往宫中去,节假虽有三日,这场朝贺是少不了的。马没过来,张能顺却过来了,急焦焦地指着宅中道:“二相公,此乃柱折屋毁的大事,大相公不能理事,宅中不可无主!”韦保乂怒道:“公主万福,瞎嚷什的!”张能顺拜下道:“二相公,公主万福,一旦差池,何以对圣?”磕了几个头,便兀自起来,向前小声道:“二相公,此事可小而大,不可大而小!与其死见,不如生见,死见或有祸,生见乃有福呀!”韦保乂也讳言死,嘴里要嗔,竖了眉眼却没有声。张能顺又凑了一步道:“趁着公主尚在,使圣人来幸,公主见圣人必有请托,则是公主虽逝而犹在,不然便是小人等也有罪过的!”又道:“二相公不往朝贺,圣人或者便来幸矣!”当朝不朝,有不敬之嫌,韦保乂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从了。 章35下:美服高明来鬼神,秋风秋雨断人魂 李漼见韦保乂不在班中,便着了慌,文武百官也都有眼有心的,不敢别生枝节,也不望赐宴,拜贺了便退。李漼匆匆从文泰殿出来便吩咐往幸驸马宅,也不等郭淑妃,一张御辇便抬出了兴庆门,除了韩文约、杨复光一众内监、宫婢,当值的四十六员带刀内仗外,便只有兴庆门的几百禁军。此时日当出而未出,云层半苫,夜气犹在,风来龙旗猎,叶落马声长,身内身外便有无限的悲凉意。 步辇直接抬进了驸马宅,直接往玉叶堂抬,李漼也不理会韦保乂,嘴里默念着佛号,手中佛珠转得如轮,脸上看着还算平静。步辇在堂前停下,李漼兀自下了辇,转到后面廊上便颤声唤道:“同昌!同昌!父皇来了!”泪水不由地大下,身子也趔趄起来。韩文约、杨复光慌忙扶上去。李漼却是一甩,喝道:“躲开——都与朕躲开!”前面迎候的一众婢女纷纷屏息膝退,如影避火。韦保衡却不敢躲,跪在庭中,哀声高嚷道:“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李漼撞身过来,便是一脚踹了过去:“与朕躲开!”韦保衡跌在一边,泪水也一时唬住了,圣人何其怨怒也! “同昌?同昌?父皇来了,父皇来了…来了!” 李漼唤到了女儿床榻前,拨开珠帐,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女儿那张脸便怎么也看不分明,好容易摸着了手,不由地便瘫身坐地,再也止不住,唔唔哭泣起来,这手半凉半僵,大非生人之手矣!韦保衡趔趄进去,在帘外跪下来了,抑着声音哭泣。韩文约吩咐了杨复光、青鸾一番,便去找韩宗劭问情况。过了好大一会,韦保衡见皇帝越哭越哀,便大着胆膝行入内,劝道:“陛下,公主尚安,还当以社稷为重!”一身瘫软的李漼听了这话,一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跳起来便踹了过去:“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我好端端的女儿——好端端的女儿呀,便不识爷不识娘了哟!两年不到,才两年不到——你还我来!还我来!我的暖心暖意的女儿呀!”踢着嚷,嚷着踢,踢了嚷,嚷了踢。韦保衡也不敢躲,伏在地上,口称万死。 正打得凶时,忽然便听得床帐内有了唔唔之声,李漼一怔,丢下赴了过去,压着声颤声嚷道:“同昌?别怕,别哭!是父皇,父皇来了,度中秋节来!”公主一脸是泪,眼睛睁开了,却似乎看不清人,不断在搜寻着。李漼抓住她的手,回头嚷道:“将灯来!我的好孩儿,可好些了?”韦保衡挣起半截身子,要过了青鸾手中的银灯,膝行着举到了床前,望着公主道:“殿下,陛下来了!”公主目光移过来,见驸马头脸青肿,嘴角带血,便知适才梦中所见的非虚,便又唔唔哭泣起来。韦保衡慌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李漼一双眼全在女儿脸上,见此便道:“可是痛来?来人!唤医官来!” 公主却缓缓摇了摇颌,喉咙里有声,似是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李漼一时仿佛又置在了郓王宅里,他的女儿又成了那个无法说话的孩儿,他悲痛而惶恐,不由地捶胸哭道:“天也天也,痛杀我矣,痛杀我矣!”同昌见父亲如此,也愈发急了,她尽可能使用全身的力气去张动嘴,抬起舌,可它们是多么的沉重呀,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她向神佛祈请,向天尊祈请,向李家的列祖列宗祈请,向韦家的列祖列宗祈请,终于,它们动了:“父…父皇…”李漼哭声顿止,脸上悲喜疑惧相杂,近乎病狂:“父皇在,父皇在的!”同昌露出了笑,眼睛望了一眼韦保衡,又看着她父亲,依旧费力的道:“驸…驸马,…父父皇,驸…驸马!”李漼哽咽道:“父皇父皇…答应你,都答应你的!”公主脸上笑得更好了,似乎已了无牵挂,眼睛缓缓扫动,最后落在了窗帷上。 韦保衡搁了灯,膝行过去将帷幕扯开了,开了窗,凉风随即透入,他的头发飞动了,帷幕动了,珠帐也动了,灯影也动了。同昌脸上的笑轻盈起来,舌唇也轻盈起来,她说道:“父皇,琵琶…”李漼点头抹泪,接过了韦保衡手中的琵琶,小心地抱在怀中,就好像在他与琵琶之间还有他的女儿,手指拨动,思绪回转,琵琶低鸣,过往种种便历历在目—— 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 寂寞余雨晴,萧条早寒至。 鸟栖红叶树,月照青苔地。 … 突然,公主合上了眼,脸上的笑容凝滞了,韦保衡全身一紧,拿在手中的手抽动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便凉透了,接着便颤了起来:“殿下?殿下!韦郎回来了!”琵琶声戛然而止,??地一声跌在地上,李漼身若槁木,面若死灰。韦保衡忘情大哭起来,韩文约、青鸾几个侍婢跪在帘外,杨复光、韩宗劭等跪在门外,都哭了起来。风中杂上了雨点,愈发凉浸,也愈发作恶,摇得一院花树乱颤,红叶飞,黄花落,交窗鸳瓦皆是错。玉阶湿,画栋凉,苍天何故也断肠! 秋雨敲点出响声时,郭淑妃从着一群宫婢风也似的进来了,进宅她便知了信,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颤过后,她便努力的恢复了平静,女儿是她唯一的孩儿,可皇帝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应该节哀,应该劝皇帝节哀。她压着哭声在门外唤了声“同昌”,便进去了。里面半昏半明,冷风摇珠帐,雨点频打窗,她的夫君侧坐在暗里,眼睛没有看着床上。女婿上半截身子伏床,脸埋在女儿肩颈窝里,喃喃不清地说道着,女儿好像还活着,好像便在听,脸上还带着些笑影。郭淑妃怔怔地看着,哭道:“我的孩儿哟,如何便弃了爷娘走了也!”便唔唔哭泣起来。 李漼缓过神来,看了郭淑妃一眼,蓦地便起身向外走,嚷着道:“医官何在?”韩宗劭与太医康守商早就跪在阶下,俩人颤声应了。李漼道:“救得公主活,王侯之赏!救不得,合家诛之!”韩宗劭、康守商唬得手足也麻了,不说现在,要救得岂不早救了。韩文约低喝道:“愣着什的!”俩人磕了头,在里面望了一眼,便跪在地上向郭淑妃求恩典。李漼喝道:“拖下去,所有预治医官,合家诛之!”韩文约应了,杨复光进来,一手一个,抓着袍颈,直接拽出了内庭。韩文约随出来吩咐道:“现在府的交予金吾卫,便下到左金吾狱里(注:左金吾卫院就在左边永兴坊)。其他罪人,使二相公列个名册,交予温京兆!”然后对押仗的中郎将李系抬了抬手(注:西平郡王李晟曾孙、凉国公李愬之孙)。不待李系吩咐,奉车都尉李克用便动了脚(注:即朱邪克用)。韩宗劭磕头道:“枢相,小人汤药无功,是合罪诛,可家口何辜?念小人曾有微劳,可怜可怜罢!”韩文约道:“除非公主活转,谁人救得?谁人敢救?”再要乞请,人便吃拽起来了。 李克用一伙人随着杨复光将宅中医官都拿着,拽着直送到了府门外,此时随驾人马已大集,自有人接手。杨复光拿了名册出来,京兆尹温璋便进来了,拜了敕命起来,便道:“骠骑,汤药无功,安得诛及家口?你等既在圣前,何不劝谏!”杨复光抬了抬手,什么也没说,便转了身,他是圣人的家奴——圣人的狗马,劝谏非他职分,对错轻重也不合由他来判定!温璋叹着气出来,也没有他法,只得准着敕命拿人! 京兆卒一拿人,很快就闹得全城尽知了,也可谓有幸,风雨阻了花月,却添出这事来下酒。中书侍郎刘瞻倒不会咬这等舌根子,韩宗劭诸家三百余口堪怜,公主之丧葬也堪忧,要比着出降时的规模,也不知几百万缗才能了事!劝谏的表状当天晚上便写好了,第二天便送了进去。其实也不着急送的,圣人还在驸马宅里。到十八日晚,宫中也没有批答,也没有更闻谁有表谏,倒满耳都是吊祭之声。 十九日这天一早,刘瞻特地比往日早了两刻离宅,表谏不肯从,便得廷谏,他身为宰相,不宜在前,最好是谏议大夫先开口,可是事出已三天,这八位大夫是一声也没吭,他得有所鞭策!第一个入了通阳门,最后却只候着了高湘和杨塾,门下省的那四位随着路岩,不肯过来,本司另外俩个大概是请了病假了。杨塾是于琮所用,不肯应口;高湘是他同年,自己得入翰林便是其宗叔高璩之力,刘瞻也知此事非吉,不好相逼。 百官排班入了文泰殿,拜舞过后,一脸哀伤的皇帝什么话也没有说,刘行深便捧了诏书宣读起来,以于琮为尚书右仆射,落中书侍郎、盐铁使,同平章事如故;以户部侍郎、判度支王铎为兵部尚书、盐铁转运使;兵部侍郎刘邺为户部侍郎、判度支,以兵部郎中、翰林学士韦保乂为兵部侍郎,翰林学士如故。以吏部侍郎、翰林学士郑畋为翰林承旨,吏部侍郎如故。然后韩文约接着宣诏,一是命宰相以下往驸马府吊祭;二是命三省长官与礼部议同昌公主之谥及丧葬、陵墓之仪;三是命工部、将作监于少陵原韦氏祖墓寻佳地营建公主陵;四是命百官为公主撰写挽歌词。 下面温璋看皇帝有起身的意思,便拜了出来:“陛下,臣有奏!”众人都是一怔。李漼眉头蹙了下,手上动作了一下。刘行深道:“温璋奏来!”温璋拜下道:“启奏陛下,同昌公主病薨,天下同悲;韩宗劭等得罪,士庶咸冤!臣奉敕捕人之余,亦曾详加鞠问,彼等实无奸恶,汤药无功,针石不验,但合本方,则无死罪!诸和合御药,误不如本方,医者亦不过绞而已!此注在律条,甚为分明。公主之贵,不加于至尊,臣以为韩宗劭等二十三人家口无罪,不合诛!”话毕,路岩流矢道:“温璋,汝知医耶?还不退下!” 温璋不理,韩文约道:“温璋,法者,天子之法也!”温璋道:“法者,祖宗之法也!”刘行深道:“温璋,汝贵耶?天子贵耶?”温璋道:“祖宗之下,天子至尊!”刘行深道:“百姓捕取雏鸟,汝收百姓而杀之,依的是哪条大唐律?”温璋道:“人杀无主禽兽,无罪过者,是其无灵无识也。鸦既能诉冤,则是有灵有识,当比劫杀人!”李漼忍不得了,哑着声音喝道:“退下!”温璋一怔,要再说话,便听刘瞻拜了出来:“陛下,臣有奏!” 李漼喝道:“你也退下!”这厮的谏表他看过了,什么“修短之期,人之定分”,什么“奈何以达理知命之君,涉肆暴不明之谤”,什么“安不虑危,忿不思难”,无一句体心之语,莫非自己的女儿是天生短命?诛杀区区庸劣之医就成了昏暴之君?就将天下置在了危难之中?刘瞻默了一会,又道:“陛下,臣…”李漼将御案一击,嚷道:“退下!传旨:韩宗劭等一众罪人,合家立斩,无须覆奏!”刘瞻磕头道:“陛下,太宗之法可惜!(注:太宗定法:凡决大辟罪,在京者,行决之司,皆五次覆奏)”李漼喝道:“来人,拽出去!”宦者传呼,金吾卫便进来了。 朝会随即罢了,路岩回到阁中,将殿上之事与边咸、郭筹说道了,边咸俩个相视一笑,齐贺道:“此乃相公之福也!”路岩摇头道:“刘瞻愚直之人,本不足算,韦相则使人忧惧,公主薨而恩宠逾盛,亦咄咄怪事!王铎,其师也;刘邺,其友也;于琮之去中书,必是为彼入主撤步!”边咸道:“故说乃相公之福,刘瞻不去,韦相入中书,则相公将在何地耶?”路岩恍然,抬了抬手,又叹声道:“虽然如此,吾亦不能久矣!”郭筹道:“相公入相已近六年,方之古人,亦不差矣!且相公富于春秋(注:年四十四岁),纵不竞出镇,安知他年不能复入?”边咸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当务之急,是勿为温璋所累,这厮毕竟是相公所用!若有奸人摇动,生祸不难!”郭筹道:“不!当务之急是丧葬、赙吊,丧葬合天心,赙吊结人心,能如此,有祸亦不为祸!” 路岩点头,自己可兼着礼部尚书,便问两人的意思。郭筹早就有了主意的,道:“下天子一等,用诸侯之礼!”笑了一下,又道:“《礼》:天子七日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殡,五月而葬!公主未葬,则韦相不宜亲事。五月之后,又安知天心不变哉!”边咸轻抚掌道:“此计大妙,天子必喜,而刘瞻想必另有话计较!”路岩抬手道:“有二公在,吾竟何忧!”三人皆笑。 路岩将事与俩个亲吏议过后,便与刘瞻、于琮、郑畋、王铎、刘邺以及御史大夫、中书舍人、给事中、礼部郎中集议,谥号很快就议定了“文懿”,对于礼制却久不能定。礼部郎中魏筜如何也不肯点头,“举其仪制,辨其名数”是他的职分,开口是“礼为国家之治本,人伦之绳墨”,闭口是“下官誓不污此职,辱及先祖”,其实多是为了报答刘瞻的拔用之恩。有他作梗,其他人便都不吭声。(注:魏筜乃魏征五世孙,父为宣宗宰相魏扶)王铎、刘邺俩个大概是为了钱,用诸侯之礼与用公主之礼,所需钱帛相差可非小小之数! 最后路岩道:“吾议如此,不可更改!公等有异议,可另行上表!”在表上署了名,搁了笔。刘瞻不动,位次在后的也不便动。捱了好大一会,王铎起身道:“礼仪本乎人情,情逾其伦,礼逾其等,是不可免也!”便署了名。刘邺也叹声:“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忠恕之道,返求诸己而已!”也署了。于琮、郑畋便也拿了笔,最后便只剩下了刘瞻与魏筜,刘瞻一搁笔,魏筜便上去拿了。 士不可不弘毅,仁以为己任。能容是为弘,能决是为毅。能弘不能毅者,柔善之人也;能毅不能弘者,刚躁之人也。刘瞻自谓能弘能毅,臣子而抗君父,非旦无益于国,亦将大祸于家。太尉(李德裕)成一朝功业,而祸及子孙,岂不足鉴!吊祭他也去了,挽歌词他也写了。也不知是歌词哪处又犯了忌讳,还是百官的歌词再次让天子陷入了深切的悲伤,没两天,九月七日,刘瞻得了新命,带“同平章事”衔出镇荆南,堂堂南京使相,这也算不得贬黜了! 章36上:吟西风插花登高,论古今泾渭分流 昨日是阴雨,今日一整天又是如此风色,可想明天重阳也无好风日了,也真是辜负这一院菊花!黄巢一手提壶,一手拄剑,从东墙徘到西墙,又从西墙徘到东墙,且饮且看,且看且呤,揩不尽眼中黄金色,割不断一身迷蝶香!两墙菊花受了这恩顾垂青,便随风殷勤摇舞,窸窣低呤。人有情,花有灵,真是相看之不足! 忽地一阵疾风过,菊丛摇曳处,便有数瓣菊花飞起,蝶似地点过了头巾,黄巢跄步扭身,以剑追之,嚷问道:“尚未终席,安得逃酒?”长剑挥处,菊瓣纷纷残落。黄巢兀自唤了声“斩得好”,仰脖吃酒,不意那壶嘴滴沥数点便断了。黄巢意兴大索,顺手便将壶一扔,才出手,他却猛然扑了过去,壶捞着,人也跌在了地上。这柄长嘴酒壶可是七哥送他的生辰礼,使了不知一年还是两年的佣钱,上面錾刻着菊桂蟾鹊,还有自己少年时的两句诗:“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身后案子上还有两只银杯。 黄巢在地上看了一回壶,起来到缸中添了水,便在席上坐下了,拿了笔,便在纸上写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笑笑,便搁了笔,吃着冷菜等孟楷沽酒回。自菊花始开,但不下雨,这案子与苇席便一直摆在院中,看花吟诗,舞剑论史,比之前又有趣多了,可惜酒永远也不够吃! 日昃时分,孟楷终于回来了,隔着墙便唤了一声“三哥”,进门便道:“一天不上街,城中又有好事!”黄巢道:“可是刘瞻罢了相?”孟楷点头道:“出镇江陵,还有一事,真是骇人!”黄巢花也不看了,转身过来。孟楷一边解葫芦一边看着案上的诗道:“同日,也就是昨天,温璋吃贬为振州司马。可不想,这厮到晚上竟服毒自尽了!还留了一句话:生不逢时,死何足惜!皇帝得知大怒,说必有他罪,不然何至于此。不许正式丧葬,令其家三日内于城外草草埋了,不经恩赦,不得归葬祖茔!”叹一声道:“三哥,这不是: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黄巢沉着点了头。 孟楷一近案便看见了黄巢适才作的诗,叹声道:“温璋不幸,不得三哥为帝!”黄巢唬了一跳,道:“胡话!此帝非彼帝,青帝者,春神也,管束百花,秋无蝶,故作此诗!”孟楷点头,问道:“立风是何字?”黄巢道:“飒,风来物立,意为大风之声。大风能使物飞翔,故飒又有翔风之意。立既表义,又表音!”便写了个“拉”字:“与此同韵,属入声第二十七合。”孟楷抬了手,往银壶里倒酒,心里记诵新字也记诵新诗。 黄巢坐下了,道:“七哥,这温璋死得怪异!”孟楷道:“为何?”黄巢道:“温璋服毒之际,跟前安得有人?即使有人,亦当是家人。温璋既死,其家人如何肯将此绝命之语告人?温家世代官宦,妻子最愚也当知轻重!(注:温璋为黎国公温大雅六世孙,父为礼部尚书温造)”孟楷恍然点头,道:“依哥哥这话,则当是有人毒杀温璋,再造作此语以释世人之疑!”黄巢道:“一是释世人之疑,一是市天子之怒以塞温家之口!”孟楷点头,斟了一杯酒递过去,道:“富贵亦大不易,从二品的京兆大尹竟死于非命而呼不得一声冤!”黄巢道:“生不逢时,立身不正,乌可逃祸!” 孟楷吃了一杯酒,却又道:“温璋已经远贬,若真有人欲置彼于死地,使人刺之于途,岂不更便乎?”黄巢笑道:“若温璋未上道而有表奏,或者为人所诱,奈何?”孟楷道:“都说温璋乃路岩所拔用,然则欲杀温璋者必是路岩,路岩又有何事必欲杀其灭口!”黄巢道:“京兆尹者,弹压一城豪强,亦握一城闲子刺客之命!若有大贵人欲除其逼,使温璋传命刺客,刺客了事,而结果非所料,惧祸及身,则京兆当死!”孟楷将案一击道:“三哥,莫非公主真是吃人毒杀?可若是如此,温璋为何要犯颜救医官?”黄巢道:“安知不是促之杀?天子欲诛医官者,不过一时之悲愤也,温璋越职廷争,只足以成天子之怒也!”孟楷道:“三哥,然则非路岩指使,乃刘瞻耶?” 黄巢道:“如何得知!勿谓公侯多德,当知富贵难求!七哥,舞一回剑来!”孟楷吃了一杯酒,便跳身起来,将袍一纳。黄巢喝声将剑抛起,孟楷也不手接,使脚一踢,剑一弹而起,空中轮转。孟楷看准,猿臂一捞,轻松抓到剑柄,肘腕一翻,再又抛起,人也不动,看剑插头而下,头肩一晃,剑却到了左手。端剑独立,一声喝,风来身倾,剑舞如龙。黄巢击掌喝好,便诵起郭震的《古剑篇》来: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诵到“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时,风中便杂了雨。孟楷也不停,剑舞得更快,他这剑自然不是昆吾铁冶,也不是宝剑龙泉,不过一般军家所用,传到他手里已是三四代。剑法也是如此,抛踢接拿这些伎俩却是从街市上舞剑器手上看来的,对敌无用,只赚得喝采,当然练得熟了,于手眼身步也大有益处。诗念完,剑也止,孟楷衣服不见水印,而黄巢脸颈已是雨水淋漓,俩人将了案席入屋,依旧吃酒说书论事。 雨下了半夜,第二天黄巢醒转时天色已明,光中有些浮彩,流矢张声问道:“七哥,可是好晴?”孟楷在灶下烧水,到门口望了一眼才道:“东方有霞,当是晴!”黄巢翻身下地,跳了出来,道:“天不负我菊,七哥,插一头花往南山一游如何?”孟楷笑道:“三哥,南山可游,花就不插了罢!”黄巢道:“我可要插的,自到长安菊花已六年不上此头!”吃了饼出门时节,黄巢果然就在幞头两侧插了两朵拳大的菊花,孟楷终究不肯,只插了一枝在腰间。 本来重阳的习俗,茱萸是要必须插的,菊花却是登高酣饮后对醉人的戏耍,醉得越沉,给人插得也越多,所以才有杜枚的那句“世上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长安城的地形是南高北低,到了街面上,或车或马,或老或小,相携着向南走的也不知凡几,可头上插着菊花的几乎就没有,黄巢也不在意,高视阔步,言笑自若。出坊门不远,啪地一声响,冷不防吃什物在脑后弹击了一下。摸头回看,只见七八个青衣小厮拥着两三匹马过来了,当中那匹花色矮马上坐着一个锦衣玉面的小公子,手里正抓着弹弓冲着这边嘻笑。 孟楷怒极,嚷着便拦了过去:“谁弹的?”那些小厮抡着棒便上来了,嚷噪道:“你陈家祖宗弹的,寻死么?”大棒便戳到了脸上。孟楷揸开五指拿住,蓦地一松,那小厮便扑磕到了地上。孟楷一脚踩住,喝道:“谁弹的?”众小厮一时唬住了。那骑赤马的汉子便在鞍子上道:“汉子,金丸着头,多少人也求不来,寻着拾了去罢,闹什的!”孟楷脚上使了些力,那小厮便屠猪似的嚎叫起来,又问了一声:“谁弹的?”那赤马汉子恼了,一抬腿下了马,动作便捷,看得出来是个擅骑的。孟楷将小厮踢开,正眼相迎。黄巢依旧沉声不语。 这时,那小公子道:“阿父,与他们赔个礼也罢!”这汉便停了脚,回头看着。那骢马上汉子点了头。这汉便抬手道:“汉子,我家公子与你赔礼!”深揖下来。孟楷道:“唤那做主的来与我哥哥说话!”那无须的汉子便下马笑了过来,对着黄巢抬手道:“秀才,与你赔礼了!”黄巢也不答话,手一抬,转身便走。孟楷也听出来了,这厮无须,声音又似女声,多是阉官,那公子多是阉官养子,这种人还真沾惹不得! 其实这公子便是普王李俨,他口中的“阿父”乃小马坊使田令孜,要出城登高总得变换下称谓才好的。田令孜也不敢用“田”,使了原来的本姓陈,随了家丁还是怕出事,又拽了左军将杨师立。李俨性子虽活泼,却也不恶,只是看着黄巢头插菊花有趣,一时手痒罢了,事也不敢闹,若使亲阿父知了,可了得的! 看着这一丛人赶了过去,孟楷愤道:“温璋一死,什物都上了街!”黄巢笑道:“七哥无须恼,以孟夫子之言,此亦禽兽之伦,说不得理,也难与搏!”孟楷笑了下,道:“三哥,便望着菊花走还是有个去处?”黄巢道:“便往香积寺,聂夷中就住在香积寺一樊姓佃户家中,或许在了!”孟楷点头,问道:“安史之乱——香积寺之役便是此香积寺?”黄巢道:“便是!当时肃宗急欲收复长安,汾阳王随广平王押十五大军西来,阵于香积寺北。(注:广平王李俶即唐代宗,肃宗长子)安庆绪守将安守忠、李归仁以十一万出城迎战,自午至酉三个时辰,斩首六万,其他死沟壑者尚不算。官军死伤亦相等,可谓惨烈。七哥好好看看战场,战而择地可大有学问!” 孟楷问道:“汾阳王功名天下无比,战则屡有败绩,何也?”黄巢道:“汾阳乃仁帅,因其仁,故将士怀慕;因其仁,故败而复能胜;因其仁,故能感动羌胡!因其仁,故鱼朝恩辈不能害亦不欲害,做得二十四考中书令!若论战守之功,诚不如李武穆(注:李光弼),武穆乃严帅,以礼法自拘,以律法治军,威不可犯,恩不可贷!故将士畏之,赴汤蹈火,死不敢违!如此为人最为宵小所忌,武穆亦知己必为宵小所忌,故终不敢入朝,郁郁而终!”孟楷慨然道:“使一日得为将,我当效李武穆!”黄巢抚掌道:“好!汝为武穆,我作汾阳,同心同德,再造大唐!”笑了一回。 孟楷又问道:“开云真人那三条策,三哥可是对出来了?”黄巢笑道:“菊花在头,难免酒狂。也无好对策,只有一条浑计!”孟楷道:“什的?”黄巢道:“但专断十万兵马,天下无事不可了!”孟楷道:“人臣安有专断之理!”黄巢笑道:“故说是浑计!” 章36中:吟西风插花登高,论古今泾渭分流 出了启夏门,便有酒楼入眼,大大小小,成片的夹着大道。酒旗断处,便是一处草市。草市是相对于官市而言,官市有官管,草市则无官,便是四乡八里的百姓凑起来的,有人挑担,有人背篓,有人提篮,有人牵绳,吃用穿戴戏乐、人鸡猪狗鱼雁,精的粗的旧的破的、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无物不有。过去便看见那金丸公子在围看斗鹅,头上竟也插了两朵拳大的菊花,搂抱着一只乳狗,看得眼突嘴大的。到香积寺还二十里路,黄巢俩个也没有多停,出来没多远,可巧便撞着聂夷中那主家,这老子大概也是赴市的,颈后背着个偌大的橐袋,压得腰也弯了。 黄巢唤过去,这老子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兀自问道:“秀才,可是寻聂秀才的?抱着琴往绝龙岭赏菊去了!神禾原东畔,一问便知的!”就着黄巢手里将橐袋掂稳实了,又继续沿着路往前走。 神禾原香积寺这方圆三十来里地,便是汉时的上林苑,土原高峻,水流纵横,原下良田每每,有陂池桑竹之属;原上林木茂盛,有古迹禽鸟之美。香积寺始建于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时净土宗祖师善导大师圆寂,其弟子怀恽收其遗骨,筑墓于神禾川西畔,于其旁构一小小伽蓝院守之。净土宗只拜阿弥陀佛,只念阿弥陀佛,则天皇后便错了心,以为阿弥陀佛与弥勒佛只是一个佛,她是弥勒佛下世,便布施了一座广大的寺院,敕命怀恽做了寺主,这便是香积寺的由来。随着净土宗大盛,作为祖庭的香积寺的庙宇山田也是愈来愈广,安史之乱经了兵火,又渐次修复,武宗灭佛养民,勒令僧徒还俗,寺产分散百姓,又经了一番劫。宣宗朝复了旧,如今又是一处人间净土,快活山林! 孟楷到原下便知道了,当年官军于此布阵,大概就是看中了这神禾原,自城过来三十来里都算平坦,容易摆开阵势,后面依着高原,可无后顾之忧,若战不利,退往原上,居高临下,犹可持守,不至于溃散。迤逦上了原,俩人张望了香积寺一番,便向东往绝龙岭。行了两三里,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菊香,循路宛转,很快就听到有琴声自竹外传来,黄巢欢喜道:“可大不易,自夏初寻到了季秋!”孟楷笑了下,他对常俗的书生与对常俗的和尚一样,既亲不起来,也敬不起来。转过去,便看到半岭菊花,映着近午的阳光,灿得如金。游赏的人也不少,三三两两,或拄杖负手,或席地盘坐,琴声就在左近的山亭里,黄果也没细看,便过去了。近了却知错了,弹琴的是一个女伎,对坐着一个颇肥壮的官样汉子,亭子外面还坐了五六个小厮,大的不过十三四岁,穿得破破烂烂,与游食市井的乞儿无异。 亭中那汉子很快就望了过来,黄巢便遥抬了一下手,转身不远,一个乞儿便追了上来,抬手道:“两位官爷,请到亭中吃杯酒!”黄巢道:“小哥,亭中是谁?为什要请我俩吃酒?”乞儿道:“官爷自问去!”黄巢看着孟楷道:“便吃一杯去,兴许还真是个相识!”进了亭子,那汉子才从席子上起来,人识不的,穿得虽官样,却分明又带着市井气,有些游侠的气味,黄巢抬手道:“朋友,黄巢有礼了!”这汉抬手还礼道:“李黑有礼!”黄巢笑道:“好名字,李谪仙不孤矣!”李黑大笑,抬手道:“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孟楷道:“孟楷!” 李黑道:“好声气好名字!二位仁兄可肯吃李黑一杯酒?”黄巢便要坐。孟楷却道:“我听人说长安三百坊,坊坊酒可吃,唯独李黑的酒不可吃——也不知有没有这话?”李黑道:“有这话!那二位仁兄可肯吃来?”孟楷看着黄巢道:“闲子班头!”黄巢将掌一击,道:“那愈发要吃了!”孟楷便也坐了下来。所谓闲子,往好说是游侠好汉,往恶说便是懒汉泼皮,都是浮食之民,不逞之徒,偷盗拐骗,依附权贵豪家,什恶事都做得出来的。李黑便是其中的总首,当然孟楷也只是在进奏院时听人说起过,具体如何并不知道。 李黑大喜,流矢呼斟酒,又指着这女伎道:“这是平康坊南曲的王苏苏,虽是风尘中人,也是我李黑的一个知己!”黄巢道:“英雄美人,可作传奇!”王苏苏道:“若作传奇,恐大费纸墨,他的知己坊坊都有的!”李黑大笑道:“这话也不冤枉人!”吃了几杯酒。黄巢道:“李兄,黄巢一不第书生,如何能入此亭?”李黑笑道:“李黑年少时便到了长安,混迹市井二十年,身无长伎,便是这双眼贼!兄长虽着儒服,一举一动,却绝似大贵人,又有孟兄长这等雄健相随,心下奇异,故斗胆相邀!”黄巢笑道:“可惜!黄三空有皮囊罢了!”李黑道:“不然!和尚说:佛有三十二法相,具一相者,具一德,受一福。法相足具者,在家为转轮王,出家开无上觉!”黄巢揖道:“李兄还通佛法!” 李黑道:“通什鸟的,小时饥寒,多于佛寺吃粥,听俗讲,捡了些话罢了!”孟楷道:“李兄敢是信奉神佛?”李黑道:“安得不信,没神没佛还成个什世界?百姓畏官吏,官吏畏神佛——官大至天子,权大至中尉,也不敢犯神佛!这便好的,人无所畏,猪狗不如!”黄巢点头抬手。孟楷却道:“然则神佛何畏?”李黑笑道:“畏无香火,无好香火!恶人施千万,不如善人供一饭!”黄巢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李黑道:“就是这几句话,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黄巢见他爽直洒脱,言语便利,心里愈发欢喜,一时把寻聂夷中的事也放到了一边。又是琴又是歌,又是佛又是道,又是官衙又是市井,能说论的都往外说论。到末时左右(注:下午二点),空中起了阴翳,有下雨的意思,几个人坐着还是不动。那些头上没瓦没茅的游人便都匆忙往回走了,孟楷话少,眼睛望在路上,他想或许聂夷中一伙人便会从此过,没多时,便果然就看见三四个儒生过来了,其中一个还抱着琴。抱琴过去的也不少,可抱琴的不是女婢便是男奴,儒服而自抱琴的便只有这一个了。 孟楷抬了下手,便出亭迎了过去,抬手一问那老子,果然就是了,欢喜道:“聂前辈,我家兄长寻访了多时,还请移步亭中以避风雨!”聂夷中不答,朝亭子张了张,问道:“你家兄长是谁?”孟楷道:“姓黄,号千顷!便是鹿门先生的挚友!”旁边一个道:“既是鹿门先生之友,为何与那泼贼李黑坐笑一处?”推了聂夷中便走,聂夷中道:“还请寄语黄公:泾以渭浊,湜湜其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深可忧也!”便去了。 孟楷回到亭中坐了,李黑便问道:“孟兄识得那伙书生?”孟楷看着黄巢道:“是聂夷中!”黄巢哟了一声,起身道:“李兄,今日正为此公而来,不可失了!”孟楷道:“三哥,也罢了,他不肯相见!”李黑笑着起身道:“必是为我!”王苏苏道:“我那时便说鲁莽,这岭上何处不能置席的,非要撵人走,这不得罪二位官爷了!”李黑抬手道:“是无礼了,既是黄兄朋友,李黑去与他们赔罪便是!”黄巢道了声“好”,携了手便走。孟楷也没劝,随在了后面。亭外守候的乞儿有耳眼尖利的,早就追过去了。 黄巢笑着唤了过去:“聂公,黄巢候望久矣!”到了跟前便是一揖。聂夷中抱琴不动,道:“黄公不必如此,夷中之话已尽,就此别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黄巢既与李黑如此情好,便非自己一辈中人。黄巢脸上还是笑,李黑上前道:“诸公,李黑市井小人,不识礼仪,夺亭之事,得罪了!”便深深揖了下去。黄巢也抬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旁边那老子道:“妄人何难,岂足萦心!只不过鸟兽不可与同群罢了!坦之,我去矣!”手一抬,兀自去了。其他几个见公乘亿如此,也将手一抬,转身便走。聂夷中将头一点,转了身,扬声道:“泾以渭浊,湜湜其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深可忧也!”黄巢对着李黑一笑,道:“也罢了,憨书生固是此态!”李黑道:“不干书生事,肚腹不能容人罢了!” 到亭中再次坐下,孟楷问道:“李兄如此豁达,为何言这酒不能吃?”李黑道:“孟兄原来不知,无他,便是我李黑不肯白给人酒吃——吃我一碗酒,与我赴生死!我李黑若吃他人一碗酒,也与人赴生死!”孟楷道:“不肯赴时如何?”李黑道:“还我一碗心头血!”孟楷便露了冷笑:“不还奈何?”李黑道:“我自取之!”孟楷道:“用什取?”李黑道:“刀!”孟楷道:“何在?”李黑长靿靴里一摸,便将一柄九寸长的厚脊尖刀来,铿地拔出,恰好亭外雷电大作,闪得刀身寒光四射。孟楷道:“可观乎?”李黑便将刀递了过去。孟楷接了,指头铛铛弹了两下道:“这刀不好,刚脆易折!”折了一个弧度,往案上一丢。李黑拾了,道:“这话可真?”双手一折,铿地一声响,竟真给折断了。孟楷吃了一惊,看来这厮不只是眼贼,力气也着实惊人!李黑道:“果然易折!”便将断刀往亭外一丢,那群乞儿便抢了过去。 黄巢笑道:“非是刀易折,乃公折刀易也!不知黄巢可有效力处?”李黑道:“时下没有,有了时定不敢相忘!”王苏苏道:“依奴的主意,使黄官爷做一篇传奇才是正经!”黄巢道:“这个倒是当家的手段!裴铏、段成式、沈亚之的传奇集,黄巢都看过的!”李黑道:“这比曲有趣,黄兄何不讲一篇下酒!”王苏苏便推了酒过去。黄巢吃了,传奇中多是娼女、侠客故事,说来怕有影射之嫌,便讲了沈亚之的《秦梦记》。 这传奇说的是沈亚之梦入秦国,为秦率兵伐晋,有功。适逢驸马萧史先死,穆公遂以弄玉妻之,沈驸马做官至左庶长,礼遇甚厚。后弄玉死,亚之遂辞去。黄巢却加了自己的意思,改成弄玉乃晋惠公遣寺人披毒杀,沈驸马不久便吃夺了官,贬在西戎,后为秦康公所诛,头断而梦醒!这般改也是要看看李黑说什,说了半日话,关于闲子的事可是一句也没提及的。 李黑听了却是一笑,道:“这沈亚之倒是笔快!”(注:沈亚之大概死在文宗、武宗朝)又叹道:“果然头断之时便是梦醒之日,则谁人畏死?”黄巢也不再问,江湖上的勾当,知了不合知的便是祸事。下过一阵雨,李黑便将马载了王苏苏先走了。黄巢收回目光便问:“七哥,此人如何?”孟楷道:“妄贼也!”黄巢笑,又问道:“聂夷中如何?”孟楷道:“庸儒也!”黄巢大笑,道:“是七哥也!夫我则异于是!聂夷中者,清介之士;李黑者,市井豪侠也!”孟楷也不辩,三哥这般说也有道理的。 章36下:吟西风插花登高,论古今泾渭分流 黄巢又在岭上走看了一回,在头上插满了菊花,到香积寺大殿瞻了瞻弥勒佛,便打转了。也是俩人脚快,回到崇仁坊时,坊门已合了大半。进了坊便不急了,索性到状元楼吃了酒食,出来已是星月当头,两人都带了些醉意,笑笑乐乐回宅。推门进去,黄巢去看那两墙菊花时,却是片黄不见,他还以为走错了地,又扑下身去看。这时,却听到孟楷在屋内大嚷道:“有贼!”随即便有了打斗起来。黄巢醉意去了一半,掇了一根棒当着门,喊道:“七哥,放他出来!”话音刚落,却听那贼急嚷道:“三哥,是我!” 黄巢一怔,嚷道:“六郎,可是你来?”那贼道:“是我,六郎雄都!”黄巢欢得一跳,将棒一丢,便奔了进去。 孟楷流矢住了手,“啊呀”一声,道:“兄弟,可伤着了?”三哥有七个兄弟,大哥黄存、二哥黄秉、四弟黄揆、五弟黄揿、六弟黄邺、七弟黄郢、八弟黄邛,四个娘母,只有黄秉是同母兄弟,可论气性,还是这六郎雄都最相近,这些他都听说过的。屋子昏黑,只见人影,黄邺也不知这“七哥”是谁,恁重的拳脚,嘴里还是应道:“不打紧!”黄巢笑了进来,道:“七哥,点烛来,好好看看这贼!”孟楷流矢转了身。 黄邺道:“三哥,这位哥哥是谁?恁好的拳脚!”黄巢扯着道:“三哥的结义兄弟,汴州孟楷,字玉鹊,号当侯!你如何到了?就一人?”扯到阶上一看,面皮好像破了。黄邺点头道:“想你么,又不还家,书子也不见!”屋里亮了,黄巢将黄邺扯进去,笑问道:“七哥,这阿弟如何?”其实也不用看了,适才打斗时便知道,自己进屋他才从榻上起身,落了后手,却应对不乱,没给按住,还抢了两脚。孟楷见黄邺脸上青了一块,嘴角也破了,流矢上前揖道:“兄弟,哥哥手脚瞎,给你赔礼了!”黄邺见这哥哥生得方正有威,又有礼,流矢拜在了地上,道:“不是哥哥手瞎,是阿弟心瞎,若乖觉在门外候着,自然吃不了这回打!”黄巢笑道:“这算什的,权与他杀威了!可吃了?我那两墙菊花你可知道下落?” 黄邺道:“知道,吃广朋客栈摘去了!”黄巢道:“你点的头?”黄邺道:“我也寻不着这地,那主人婆使人送过来的,过后便使了人讨要菊花。我也没多想,便说:喜欢便摘了去!也不想他竟掐得一枝不剩,我才得了人好,又说了话,也没奈何了,不过是菊花么!”黄巢望着孟楷一笑,道:“我这兄弟是不知李十八娘的手段,只可惜你我兄弟一夏一秋的护持!”孟楷笑道:“是兄弟知恩重义,我去热些酒来!”黄巢道:“问了话,使他去!”问道:“家中可好么?” 黄邺也在席上坐下了,道:“好也不好!家口平安,大大小小也没生大病,虎头这般高了,能吃能闹,便是不喜读书,整日往野地里去,不是撵狗便是掘鼠!”黄巢笑道:“七岁的孩儿都是如此,书晚些读也罢,不读也罢的!”问道:“冲和、眉寿如何?冲和是我四姊的小厮,姓林名言,他爷去得早,我便将母子二人都接了回来,免得受人欺!”(注:黄皓字眉寿,父为黄存)黄邺道:“冲和好,二姊能管束得住。大郎便说不得,庞勋乱时,还随着王二哥往泗州去了!”黄巢道:“我便忧这事,可闹出不好来了?”黄邺道:“倒没有!王二哥却累得家也难归了,尚大那兄弟尚君让跑去投了庞勋,攻泗州吃广陵辛大侠俘了钉在城上。王二哥一伙拼着命救了回来,不知如何就吃官府得知了,高相公恶得很(注:高骈),到府便指着名要捕王二哥,不肯如诏赦免,死活要拿人! 说不好,便也是从高相公这里来的,一到任便紧了盐禁,捕着走盐的,也不问斤两,便是杀头便是破家。大哥、二哥一向谨慎,私盐便停了,州里县里也通了关节。后来也不知谁使的奸,还是将大哥、二哥下到了曹州狱里!幸是有徐大哥照看,到处使钱,年初大赦才放了出来,可私盐、官盐都不成了,尽坐着吃仓来!” 黄巢对孟楷道:“这徐大哥唤作徐约,曹州将官,好钱财也有些义气!”叹了一口气,道:“不成了也好,多买几顷地,努力耕稼,才是个正经长久的营生!”黄邺道:“田地也不好买,县中又没遭乱,除非上外县!”黄巢道:“王二哥现在如何了?”黄邺道:“听说逃往河北了,抛撇了妻儿在家受罪!”黄巢叹声道:“人在江湖,何异盲龟浮木!去罢,热些酒来!”黄邺应了,孟楷要起身,黄巢扯住道:“子弟服劳,天经地义!” 孟楷便不动了,道:“六弟果然似三哥,可恨无妹以妻之!”黄巢道:“他来或许正为此事,二十一岁了,是得娶妇了!”黄邺热了酒饼过来,黄巢便道:“六郎,七哥有个好女弟,许你作妇可好?”黄邺道:“好么!”又道:“三哥,我来寻你便是躲这事,大哥、二哥要与我做主,我心里不乐意!”黄巢道:“为何?”黄邺道:“三哥离家时不说等中了进士,与我说个大门第的小姐!”黄巢端到手中的酒也放下了,道:“五十少进士,你等得?”黄邺道:“等得!”推了一杯酒与孟楷,问道:“七哥可是应武举来的?”孟楷道:“进奏院杂役!”便说起与黄巢相识的经过来。 三个人守着灯吃着酒,说一宿的话,第二日一早便上街游看,东西两市、曲江池、芙蓉园以及诸坊塔寺、道观,十来天后便都看了一过,黄邺还意犹未尽,说要出城望离宫赏名胜,全不提回曹州的事,黄巢却不乐意他久待,一者恐家里着急,二者他也想捎几句给家里的两个哥哥,(他虽是个第三的,可在他父亲在世时大事便都是他的主意)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春之计在于冬,眨眼便是冬了!又过了几天,黄邺再算着要往外走,便吃黄巢打断了,明白地告诉他明天一早便送他回曹州。黄邺知道他三哥的脾性,见话说得硬晌,便点头道:“好,明晨便走!” 黄巢当天晚上便写了书子,写完便递给孟楷,孟楷也不推,接了便看,满满的一大张纸,大半是给家中各人的话,剩下的便是家计,总起来便是一句话:多养牛马骡驴多买田——四州八县,哪州哪县有田卖就往哪州哪县去买,买下就近租给贫户,牛骡也租,价钱都要低于他家,外地租谷一半运回济阴,一半就地收藏,有多少就存多少,不着急贩易。官盐、私盐都不要弄了,原养着的庄客一个不要遣,官衙的朋友还是要多拜谒,江湖上的朋友能接济就接济,但不要长留在宅云云。黄巢在一边道:“我这一是避祸,一是积福!天下太平,吏治清明,依我家往年走盐的勾当,一宅脑袋也不够砍!狡兔三窟,他处置些田产不是坏事。若果然是:大兵过后,必有凶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谷价便得一年贵似一年,不比走盐差,还能存济饥馑——现在百姓淡食过日的可不少!”孟楷道:“三哥谋的是!”将书子递给了黄邺。 黄邺看了一过便道:“三哥,我娶妇的事也与大哥、二哥说明白!”黄巢便接过,在后面写道:“又六郎婚事,待我东归再议不迟。”黄邺道:“三哥什时东归?”黄巢也没答,搁了笔,将烛一拂,搂了被子便在席上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雨下得很大,黄巢便也没有急着赶人,过午也有船东下的。雨下到巳时(十点)左右停了,三个人才出来,依旧上了状元楼,东门帐饮也没有那套器具。坐下没饮几杯酒,便又听了一耳朵新闻:刘瞻再贬为康州刺史,翰林承旨郑畋因草贬诏失旨,贬为梧州刺史;刘瞻之党御史中丞孙瑝贬为汀州刺史(注:太子詹事孙逖之曾从孙,父为睦州刺史孙公乂)。据说刘瞻之再贬,是韦驸马与路相公联名共奏,说刘瞻与医官通谋,误投毒药,以致公主之死。郑畋吃贬,是因为写了句“安数亩之居,仍非己有;却四方之赂,惟畏人知”,也不是忤了圣人的旨,而是忤了路岩的旨,说郑畋撰的不是贬诏而是荐表!圣人天天在宫寺与公主念经祈福,根本就不理朝政。 孟楷听了道:“既云通谋,为何又云误投?”黄巢道:“若非口耳相传之误,便是有意为之,公主大丧,驸马不可不悲痛,悲痛不可不昏乱,昏乱则笔下宜有乱语!且又无实据,言之凿凿,只足以招罪!”孟楷道:“驸马为何要奈何刘瞻?”黄巢道:“盖为郑畋也!据郑五所言,郑畋之父郑亚乃李德裕之死党,同起同落,始终如一。(注:郑亚曾做到给事中、御史中丞、桂管经略使)而郑畋虽是少年进士(中进士时才十八岁),受父之累,终不得大任,其所以能入翰林者,乃刘瞻荐之也。 今刘瞻之党谏议大夫高湘、知制诰杨知至、礼部郎中魏筜等皆远贬,而郑畋安坐内相之职不动,且有入主中书之望。驸马望此职久矣,安肯束手!刘瞻再贬则生死难料,郑畋素有正直之名,若无一言相救,恐怕往后难以生对党人、死对父辈。故明知不可为亦不得不为之,不过此公亦甚猾贼,唯于诏书微谏而已!”孟楷道:“三哥算来,刘、郑可得活否?”黄巢道:“驸马当无杀心,路岩则难说矣,当年李德裕出镇荆南,继而攻之者,白敏中、崔铉也。崔铉者,路岩之恩人也!”孟楷不由地叹了一声,公卿无德,唯富贵是求,天下事可知矣! 黄邺道:“三哥,这牛李党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长安城的景物是知了不少,人物与故事大多都是云雾罩着。黄巢道:“此事还得从李德裕之父李吉甫说起(注:父为御史大夫李栖筠),时为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四月,策试‘直言极谏’举人,伊阙县尉牛僧孺、陆浑县尉皇甫湜、前科进士李宗闵皆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忌。考官杨于陵、韦贯之署三人为上第,宪宗亦嘉之,诏中书优与处分。中书宰相李吉甫却以为三人乃攻己,泣诉于上,又说:皇甫湜乃审考官翰林学士王涯外甥,而同为审考官的裴垍竟无异同!裴垍不言者,乃为右仆射裴均求宰相,裴均虽为名臣之后,却拜了老阉窦文场的养子!(注:裴均的高祖父为裴行俭、曾祖父为裴光庭)” 黄巢笑了下,继续道:“北寺掌禁军,首任左军中尉即窦文场,窦这时已致仕,裴均父事之当在之前。宪宗听了自然愤怒,除裴均外,一切贬遣不用。翰林学士、左拾遗白香山(白居易)以为举直言极谏而以直言极谏得罪,乃上疏鸣冤。而后李吉甫罢相又入相,裴垍入相又罢相,其党亦各随起伏。此是起衅,尚不烈! 穆宗长庆元年(821年)三月,新科进士出榜,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注:段志玄玄孙)、翰林学士李绅却发现自己请托之人竟不在榜中(注:高宗宰相李敬玄曾孙),段文昌乃上言:今岁礼部殊不公,所取进士皆子弟,无艺能,以关节得之!穆宗问翰林学士李德裕、李绅、元稹,三公皆言是。郑朗乃郑覃之弟(注:郑覃时为给事中),裴譔乃裴度之子,苏巢乃李宗闵之婿(注:李宗闵时为中书舍人),杨殷士便是考官杨汝士之弟。穆宗乃命中书舍人王起覆试(注:司徒王播之弟,王式之父,王铎之二伯父),三十名新进士十人不及第,杨殷士四人皆在其内,于是考官杨汝士、钱徽、李宗闵皆贬。或以为势门子弟无艺能而登金榜者,无岁无之。是岁大动干戈者,乃李德裕恨李宗闵尝攻其父,元稹恨李宗闵与其争进,乃携私愤报仇。李宗闵、杨汝士深恨之,牛僧孺于穆宗、文宗朝两度为相,遂为党魁,执政则必排抑李党,李德裕入相武宗也是如此为作,宣宗重用牛党,今上参用之。” 黄邺道:“便只为私愤,不为是非?”黄巢道:“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一言以蔽之,李党多君子,志意多昂昂,事不苟且;牛党多小人,志意多昏昏,专事因循。”孟楷道:“宣宗圣明,奈何重用牛党?”黄巢道:“其势然也,武宗用李党,宣宗以叔继侄,便不肯用武宗旧臣,且牛党近北司,是故武宗不得传位于其子,宣宗得传之!”叹了叹。孟楷道:“倒想起三哥的浑计来了!”黄邺便问,黄巢道:“戏话,吃了赶船!” 吃了出城,到灞桥约了船,临别之际,黄邺又问起归期来,黄巢乃道:“不管如何,明年或早或晚必然还家!”黄邺欢喜道:“那说好了,不回我可将了虎头来寻!”又道:“七哥,三哥累你!”深深一揖,便跳上船去了。黄巢望着去了,长叹一声道:“七哥,明年若仍是不第,可愿相随往曹州一游?”孟楷道:“便是举了武状元也随三哥走!”黄巢笑道:“可一言为定了!” 章37上:施小计老阉拭泪,怀忠孝贼子拜父 路岩这些日子是既欢喜又烦恼,欢喜的是借驸马一封表状,将刘瞻、郑畋一党贬了个干干净净;烦恼的是不知谁将入主中书,谁将入主翰林院,他心中倒有人选,可是天子不问他也不好荐,天子不问他即使荐了也是无用!他心中有一个最坏的结果,便是驸马爷为中书侍郎,驸马爷的兄弟为翰林承旨,若果然如此,那他真是悔不该将郑畋贬了,三足乃可鼎立,两虎相争则必然一死一伤,而无论以朝廷故事,还是人情而论,自己这个旧人,都是敌不过驸马爷这个新人的,可边咸、郭筹一时也想不出好策来! 这天罢朝回到政事堂阁中坐下,边咸、郭筹又是捧热汤又是递热酒的,路岩却热不起来,冷声道:“二公有闲暇,当为我解忧,此区区之寒,不足劳动!”话虽这般说,一双手还是浸到了银盆中,使绢巾擦了手脸,酒也接了,不说话,半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品着。俩个默了一会,还是边咸先开口道:“相公,事可先虑而不可先为,今驸马便有百孔,也不宜遽攻之,刘瞻在前,不可不鉴!”路岩道:“我非刘瞻,二公若能阻彼入中书,路十感激涕零!”郭筹道:“相公既如此说,小人亦何言——无已,可尝试以谣言动之!” “哦,妙思,快快道来!” 郭筹道:“便是以尧舜禅让故事摇之,言天子之婿不合主政中书,以免奸恶生心,因缘以祸驸马!”路岩将最后一句叨了叨道:“因缘以祸驸马,此话倒是大妙!尧乐,如何?”边咸道:“只恐圣人闻此言,便以驸马为中书侍郎!”以圣人之性,倒是可能!路岩点了点头,却道:“摇之亦入,不摇亦入,不如摇之,或者天心回转,亦未可知也!”边咸道:“既如此,我这里还有一策,可使驸马即使入主中书,也势孤无助!” “讲来!” “天下官吏,非李则牛,驸马攻刘瞻,是自绝于李党,然刘邺尚在,绝而未断!今可贬刘瞻万里之外,刘邺不救,则是自绝于李党。刘邺自绝于李党,则是驸马自绝于李党。相公为牛党领袖,一旦相公出镇,驸马尚与谁人运此天下?”路岩道:“好,吾欲杀此獠久矣!”便起身走到壁上的《十道图》前,眼睛斜到了东南角,点了点道:“驩州距桂州六千七百里(注:属安南,在今越南,为大唐极南之地),足杀此獠,可贬为驩州司户!可还有他策?” 郭筹道:“有!李国昌因刘瞻之言而不得赴镇,心中必怨之。今宿卫已满一载,相公可放之北归,则沙陀亦为我党人矣!”路岩道:“此事乃天子所留意,不易办,且无由头,在秋倒好办!”郭筹道:“相公肯办,则由头自有的!”路岩笑道:“妙思,可是李国昌求过你了?”郭筹道:“相公,此事边咸也知的!”边咸道:“相公,李国昌也无他心,不过是胡马依北风罢了,在代北久了,岂无眷恋之情!且此事中尉也曾遣人致意,一举而人情两得,有何不可?”路岩道:“你我乃一体之人,有何不可?只是行事还需慎重,无遗悔咎!此事中尉既有意,何不遽上奏天子,我必不相阻!”俩人便也不再说了,其实要使中尉自言,也容易的,略施小计便可! 没两天,左军中尉田全操上了表,言金吾卫上将军李国昌与神策军将张季宏争道,季宏为李国昌二男李克用、李克让殴伤云云。同时李国昌也上了一状,言二子为神策军将张季宏殴伤云云。李漼烦恼,使刘行深与路岩平章。路岩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道:“枢相,一为天子爪牙,一为天子宗亲,奈何?”刘行深抬手道:“在堂老一言罢了!”路岩道:“李国昌虽曰天子宗亲,其实边塞虎狼,虎狼而居京邑,安得不搏人?以本相的意思,莫若还处之边邑。振武一军,高承恭、高宏父子相继(注:高承恭乃高骈的大伯父),在镇已近十年,是难徙又不得不徙,今若以李国昌代之,彼必不敢拒!枢相以为如何?” 刘行深点了点头,环看了一下四周,便起身走到了北壁《崖州图》前,一会,竟抹起泪来。路岩惊异,道:“枢相何为下泪耶?”刘行深道:“堂老知之乎,三十年前,老阉即与李太尉在此间矣,今睹物思人,又伤其孙婿得罪,故不觉悲也!”便又哭泣。路岩一怔,随即便道:“枢相不必如此,刘瞻虽然得罪驸马,安知无得赦之日?”刘行深拭泪道:“尚有此日乎?”路岩道:“有哉!”刘行深连道数声好,抬抬手,道:“适才所议,老阉先奏了天子,再与我那军容老哥哥平章!”走到门帘处,却又退步悄声说道:“堂老可知,二十五年前西门军容在何处?(注:右军中尉西门季玄)”路岩摇头。刘行深却也不说,径直去了。 路岩一时便呆住了,他不是不知道刘行深与李德裕曾同事武宗,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料想过刘瞻竟与权阉有情谊,他刘瞻可是号为正直清廉,哪得余财与权阉论情论谊!又使人去查了查西门季玄的官资,不由地又唬了一跳,二十五年前这老阉竟在桂管监军,当时李德裕罢相,郑亚吃贬(注:郑畋之父),便是贬为桂管经略使,刘行深既有此问,看来西门季玄也是要看在故旧之情,保这后辈的平安了! 三个人论了一回,觉着刘瞻、郑畋不可能与刘行深、西门季玄厚结,若有时刘瞻再贬康州刺史后这老阉便会出来抹眼泪,贬了驩州再出来多少是晚了!这把眼泪极有可能是刘邺使钱买的,这厮猾贼,现在领着户部,又判着度支,有的是钱帛买人!退一步来说,若是刘、郑与二阉果有情谊,也未必不好,二人之贬,根在驸马,所恨者亦当在驸马。若北司有意摇动驸马,则驸马不得不动!且纵然得罪了西门季玄、刘行深,犹可厚结田全操、韩文约,刘行深早达,而不闻提携田全操,二人之情谊亦未必厚的! 路岩稍微宽了心,回宅后拜了祖母与母亲,心里又起了些不安,见天色还亮,便换了衣袍,从了几个人,上了马车。出了南坊门,他才告诉亲从是往通义坊魏国公府。崔铉自从荆南致仕,他还从来没有往拜过,一是事务繁忙,二是有人告诉他,自己入翰林之日,这老子在淮南当着一众僚属作叹道:“路十今已入翰林,如何得老!”依着这话,自己是不得好死了!可是今日他必须去望望这老子! 天下势门,五姓七家,而博陵崔氏为第一,号为移天崔家,自有唐以来,为相者已十四人,最近两个便是崔铉与他伯祖父崔元式(注:宣宗宰相)。崔铉之祖父唤作崔元略,此人虽为势门子弟,却最是无赖,曾拜内常侍崔潭峻为父,当时虽因此为谏官弹劾却并未得罪,相反因这善缘,自己生时做到义成节度使,死后获赠尚书左仆射;其子崔儆生前做到尚书左丞,死后获赠太师;其孙也就是崔铉,于武宗朝入相,后为李德裕所出;宣宗大中三年(849年)再次入相,六年乃罢,封魏国公,以检校司徒出镇淮南。 话如此说,并非诬词。南牙有党,其实北司亦有党,宪宗一朝阉宦权势最盛者莫过于吐突承璀,惠昭太子薨,承璀请立澧王。而王守澄等卒拥立穆宗,承璀诛,而王守澄一党势盛。此后又拥立了敬宗、文宗,守澄后虽吃文宗鸩死,然功名不败,仍获赠扬州大都督。其党仇士良为中尉,李训、郑注甘露之变,北司势焰滔天。仇士良拥立武宗,死后虽削官、籍没其家,然其党犹在,故武宗诸子不得嗣,而马元贽拥立宣宗。如此权势,作为王党的崔潭峻自然能赐福于人,元稹入相便是得了他的力! 宣宗与文宗同意,以为宪宗乃王守澄之党所弑,谓王守澄一党为“元和逆党”,曾大行诛杀,然崔潭峻安然无事,一是宪宗死时,崔潭峻在王党还排不上名号;二是崔潭峻为人无恶声,倒喜推引名士;三便是与崔铉的关系,偌大的势门,天子也要赐些颜色的! 这也是路岩往崔宅的原因,田全操、刘行深虽说是吐突承璀一党(注:王宗澄被鸩杀之前,还嘱咐李训、郑注诛杀田全操、刘行深等八九人),可是毕竟年代远了,崔铉做过武宗相,或者与刘行深也是有些交情的,或者田、刘诸人与崔潭峻有些交谊也说不定的!就像牛李二党,如今也混沌,杨知至乃杨汝士之子,可偏与刘瞻交好,要知牛李长庆元年(821年)那场斗,杨汝士、杨殷士便是当事者;另一个当事者王起是李党(注:曾随李吉甫镇淮南),王铎却是牛党(注:曾随白敏中镇西川);高湜与自己情好,他从弟高湘却偏是刘瞻党徒;像刘邺这般的,认宗叔,结权幸,罔顾情义,唯富贵是求的也不知有多少!自然北司也概莫能外的。 路岩住在城东新昌坊,通义坊在朱雀大街西第二街,横过去得十里路。天气寒了,路上人马不多,一刻钟便到了。小厮通了声,直接就驶进了车门。车门打开,崔沆领着几个兄弟拜下了。路岩流矢唤道:“内融,不必如此!”崔家大郎小他不过五岁,当年在扬州,俩人可是情同手足的。下车扶起便问道:“司徒可安?”崔沆道:“安!”路岩道:“那好!没出来罢?去禀,司徒要出迎我便走!”崔沆见他意切,流矢去了。 路岩随手又扶起俩个:“二司徒、三司徒,可还识得路十来?”崔汀不知道如何答,崔潭道:“天下谁不识得仆射!”路岩一笑,指着旁边那个道:“这不是小司徒吧?”崔潭道:“崔沂不在宅,这是我好友苏循!”路岩道:“我说不是,在扬州那会,小司徒才这般高,大中八年(854年)十月二十九降生,可是来?”崔潭道:“我都记不得!”路岩道:“不会错,我家大郎也是此年生的!(注:其子路琛)苏循,本相记起来了,春时在驸马宅呼冤的可是你?” 苏循道:“正是小人!”路岩道:“那你可要好好考,六十个名额还是落榜(注:进士十名,明经二十名),那可真冤!”便要走。苏循流矢道:“臣得罪驸马,何敢望榜!”路岩一笑,这厮倒猾贼,自己是礼部尚书,其实干驸马不着的。 前面崔沆已折返了,领着到了中堂,便看见老态龙钟的崔铉拄着杖立在阶上,旁边还有两个彩衣婢女虚扶着。见他便道:“仆射公,老子无礼了!”路岩快步过去道:“司徒,无礼的正是路十!”到了阶下便要拜,慌得崔沆、崔潭流矢扶住。崔铉道:“仆射要拜,老子便也只得拜了!”便颤抖抖地要拜。路岩流矢上前扶住道:“罢了,司徒可不许怨路十忘恩!”便笑。崔铉道:“不是仆射的恩,这厮如何做得中书舍人?”路岩道:“不怨便还唤鲁瞻得好!两位姊姊,路十来扶!”这两个婢女便不由地有些痴了,怪不得都说当今宰相是潘安再世,长得好,妆得好,穿得好,还有好性儿,怪不得天子肯用他做宰相的! 路岩将崔铉扶到榻上坐了,自己就坐在了榻侧的小圆凳上,便问起寒温来,一日吃多少饭,吃的什药,看的哪家医,可也有验。然后便又问回京可顺遂,问了荆南的情形,又忆起在淮南的情形。话转到朝政,崔铉便使崔沆三兄弟都下去了,门合上,四下悄静,路岩却对着灯默了好一会,才叹一声道:“司徒,路十不得好死矣!”崔铉一惊,道:“何出此言?”路岩道:“前奉圣人之意,排去杨氏兄弟,今又禀驸马之意,贬逐刘瞻、郑畋一党,如何得好死来?北司两党都吃罪了!”顿了一下道:“如何料到的,西门军容、刘枢密竟与刘瞻、郑畋有首尾!”便细说了经过。 崔铉道:“鲁瞻,以老子看这算不得多大情谊,年老多慈,军容、枢密本又是良善之人,记念几分故旧之情怕也是有的,更多的却也论不了!”路岩道:“若果然如此,那自然是好,就怕万一!”崔铉拿过他手,道:“老子去探探!老子致仕之身,也便利!”老子这般说,当是有些交谊了,路岩感激得起了身,长揖道:“不得司徒往年之拔举,路十便无今日之富贵;不得司徒今日之拯济,路十便无往后之平安!此恩此德,路十刻骨铭心,生一日念一日,死有魂牛马报!”便拜了下去。慌得崔铉好一阵着慌,起来再说了一会话,路岩便起身辞了。 崔沆三个仍旧捧着往外送,路岩着意与崔汀说问了些话,到车前便道:“内融,我看二兄学问到了,春榜必定有名的!三兄年岁尚轻,倒不须急的。”崔潭道:“我亦二十又五了,仆射十兄,一并赐了罢!”崔沆急斥道:“崔潭,你胡嚷什的,退下!”又赔罪道:“仆射,崔潭无知,还请赦罪!”路岩摆手笑道:“有志之士当如是,只是——三兄,十兄也赐不了,澄下心来好好读几年书,一准便有了!二兄,倒要多交游!”崔沆道:“都不成器的!” 路岩要上车,这时,那苏循又捱上前,捧着一轴纸道:“仆射,此乃小人素昔拙笔,不敢污尊目,愿以覆尊宅之瓿!”路岩笑笑,还是接了过来。上了车,便丢在了一边,闭目拥衾养神。随着车身摇晃了一会,他睁开了眼,信手将苏循的行卷展开了,篇虽不长,却有诗有赋有传奇,那传奇题名《黄冠真君》,起手写的却是温璋,说温璋是“性黩货,敢杀,人亦畏其严残不犯”,一黄冠老者误犯其道,遂笞之。老者无苦状,璋奇异,使吏蹑之。才知是打了神人,不日将有灭族之祸。吏回报,璋往请罪,再三苦求,遂免其家人。后同昌公主薨,璋因受医官诸家金带及他物,几数千万,遂为之鸣冤。事觉,乃饮鸩而死。路岩不觉一笑,这时车子猛摇晃了一下,他流矢敲了厢板,外面停了,他吩咐道:“走南门!”外面应了。 自通义坊回新昌,最便是走北门或者西门,可无论走北门还是西门都会经过温璋的宅子,不知如何的,他一路过便觉得心惊肉跳。哎,能怨谁来,黄冠乎?真君乎? 章37中:施小计老阉拭泪,怀忠孝贼子拜父 第二天午后,路岩便在大同殿见到了天子,自公主病薨以来,他也很少去扣殿请见,天子也很少诏他议事。拜舞起来,一瞻天子面容,便不由地泪下,这么近着一看,人都衰老了一轮!李漼眼睛也没怎么抬,问道:“振武节度使自来便带‘单于大都护’衔,这表上如何没有?”路岩道:“是臣疏忽了!”其实不是,单于大都护也可以使朔方节度使兼任,也可以使河东节度使兼任,沙陀三部已为代北诸胡之雄长,若使李国昌最再兼此衔,则塞外诸胡亦将为其统辖,于国家而言,非佳事也。李漼点头道:“使翰林院依此草诏!”刘行深应了,又小声提醒道:“大家,翰林院承旨一职尚空,无所统纪!”李璀不应,又问京兆尹人选。路岩便推荐了前同州刺史薛能,递了表状,道:“温璋贪残好杀,臣思当济之以宽,薛能进士,又有吏才,历试中外,曾随李福镇义成、西川…” “好,便是他了!” 李漼扫了一眼便拿了朱笔写了个“可”字,这人他听说过,号称有诗癖,每日必课一章,能如此勤苦,便能胜任此职。再且能与李福情好,想必气性亦不柔。写完递了,又问道:“今岁谁人堪知贡举?”路岩道:“依例还是中书舍人,臣以为高湜可堪其任!”李漼又点了头,题了目交予刘行深,要放笔却又写了起来,道:“可命张裼为承旨!(注:张裼乃兵部侍郎、翰林学士)”这不是平章,而是宣告。这张裼可是于琮死党!路岩虽不愿意,也不敢说话,接了题便拜退了(注:对翰林院的任命诏书由中书舍人、知制诰撰写)。 李漼也不等草诏过来便起了身,迟一天两天颁下也不碍事的。出来看见杨复光,便道:“昨天可出宫了?”杨复光道:“回禀大家,奴回了宅。”李漼道:“见着杨复璟(注:杨玄质之子)?驸马如何?”杨复光道:“杨复璟一直在驸马宅监护丧事,没见着。杨复恭倒去看过,说驸马瘦削了许多,又听了些谣言,人看着很不好。”李漼道:“谣言?是何谣言?”杨复光顿了一下道:“市井风传驸马要入主中书,说驸马入主中书,便是陛下有意效尧舜,传大位于驸马!” 李漼不由地便怒了,喝道:“哪来的言语?”杨复光跪下道:“奴也不知,也非杨复恭捏造,市井中确实有此话!”李漼便冷笑了一下,造作此言的,除了路十也没有他人了!便又折身走回了大殿,题了目:韦保衡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使人送到翰林院拟诏。这也不是负气之举,而是思之久矣,他答应过女儿的,迟着未给便是怕人搅舌,使驸马难堪,现在既搅起来便也不怕了。且也要使路十知止知足,黄堂紫阁不是谁家私宅! 愣了愣,李漼便想起陈蟠叟诉边咸一事来,便对杨复光道:“路岩亲吏边咸,你可知道?”杨复光道:“知道。”李漼道:“去觇觇这厮,不许惊动他,更不许惊动宰相!也不要与任何人说道!”杨复光拜下道:“大家,奴不敢拜命。”李漼道:“为何?”杨复光道:“奴父杨玄价、叔杨玄翼致仕,人言乃路岩排之,此虽非事实,然既有此言,奴不敢不退避!”李漼怒道:“朕让你觇便去觇!”杨复光不敢再多言,流矢应了。 李漼再转出来,便直接往法乾寺去了,自女儿没了以来,除了往文泰殿坐朝,偶尔一坐大同殿外,其他时间他都在冷井殿后的法乾寺里,随着大安国寺的僧彻大和尚一起颂经,一起吃斋,一起坐卧,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抑制住丧女之痛,作为父亲他没能她长享人世繁华,他希望自己能助她往生极乐,不堕地狱,不入轮回。 杨复光也没着急出宫,一来圣命非急,二来他也没头绪,又不许惊动,又不许对人说,那便只有他自己一双手脚,如何个觇法,他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在值房想了半日,也没什头绪,天昏时节才出来。北风愈发恶了,扑下来几乎幞头也给掀下来,他把绯袍紧了紧,缓沉沉往金明门走。 这宫中的一切他都稔熟极了的,就像他的第三个家。他有三个家,一个在福建,他爷姓乔,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山民,以他娘的话说是一个没有廉耻的两脚鱼,整年整月在外面营生,回家时却带不回一爪钱。八岁那年初冬,他娘后脚才出屋,他爷前脚就踩了进来,挟起他就往外走。他觉着不好,嚷了起来,头上便着了一下。醒来时,人已到了一条船上,不见爷,喊娘也不应,身边挤的全是一般大小的孩儿。船有时行江里,有时行在海里,有的伙伴病了,有的伙伴死了,有的伙伴吃拽上去便再也没有下来。他捱到了长安,很快他就到了他的第二个家,他的义父剥光了他的衣服,前后打量一番后又掰开嘴看了牙舌,从小厮手里要过了一件崭新的袍子给他穿上了,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道:“从今起,我就是你亲爷,别怕,别哭!”他还是哭,这个“亲爷”说的是他自小便听惯的话,与这里的人都不同,他能听懂,他也能明白,他给他亲爷卖了,他回不去了,这个声音很像他娘的官客买了他做儿,这或许是件好事。 两年后他给将进了内侍省——第三个家,他“亲爷”给他净身时说道:“不舍不得!我的儿,你睁大眼看看这无边的富贵,待你自己熬出来了,便将你那娘接到长安来,到时爷也不敢阻,圣人也得下诏封你娘做一品国公夫人,岂不是好?”他已知道什么是富贵,他也没有忘记他娘,他也知道他义父也是割了鸟的。他的心动了,可还是有些怕,烛光将他糊模的泪眼染出许多光彩。这时他胯起了阵剧痛,他几乎昏厥过去,他义父在旁边用异样的声音说道:“记着,是爷下的刀,你成长了要恨,便在爷脖颈上割回来!” 每年入冬,特别是当风受寒时,杨复光便总会回想起这些往事来,他也不恨他义父,也不恨他亲爷,只是忧心他娘,也不知如何了,可有吃可有穿。到了金明门左近,便看见阁门使田献铦过来了,杨复光流矢快走几步过去了:“田大哥,复光有礼了!”田献铦笑着将手一抬:“有礼!哎,这‘大哥’得小点声叫,你宣徽亲哥便在殿门外站着来!”杨复光道:“可是玩话?”田献铦道:“什玩话,真话!有好一会了,去罢!”便兀自往前走了。田献铦与他相似,人憨直,借着义父田全操的势便仰起脸看人是从未有过的。 出了门,果然就看见杨复恭在那里踱着,杨复光过去见了礼,杨复恭也不说话,只拿眼上下打看,一边晃荡小指勾着的小巧手炉。杨复光道:“哥哥可有话吩咐来?”杨复恭蓦然一笑:“乔哥,我是小瞧你了!”杨复光道:“什意思么?”杨复恭道:“你可是驸马的功臣呀!”杨复光不由地拽过去道:“你怎知道?诏书可没颁下的!”杨复恭也不回答,呵呵笑了起来,声音一过坎便与妇人无异了,他流矢作意咳嗽了两声,招了招手,随侍的小内养便牵了两匹马过来。杨复恭道:“随我走!”踩背上马,便扬了鞭子。 杨复光也只得随着。两骑马向南又向西,入了永崇坊,最后停在一处甲宅的角门外。杨复光没到过此处,便不肯下马:“哥哥,这是什地?”杨复恭跳下马道:“乔哥,这宅中有个美艳妇人,前一向没了丈夫,这寒凄凄的天教她如何捱?来,哥哥可访的不易!”招手要他下来。杨复光将马夹得愈发紧了,道:“哥哥,我不好这个!”杨复恭笑道:“你不好,哥哥好,来!进去陪哥哥吃几杯酒!”杨复光道:“我还有事,就送哥到这了!”说着就要拨马。杨复恭上前一把拽住马缰道:“你力雄,帮哥哥将门砸了,这是个节妇!”杨复光道:“节妇你薅恼她做什的?”下了马,扯住兄弟道:“哥哥,咱家比不得往年了,闹出点什事来,祖爷还活不活了?(注:杨钦义)”杨复恭摇着头一叹,道:“也罢了!”竟然就上了马。 杨复光欢喜,两骑马紧挨着。杨复恭道:“乔哥,你不耍妇人,不养孩儿,不乐钱财,你活的什人来?”杨复光道:“我怎不乐钱财,我还想回福建寻我娘来!”杨复恭道:“叔父掌左军时,人送你钱你怎不要?”杨复光道:“我爷不少我这双手收钱!哥哥,你的阿娘可寻着了?”杨复恭道:“寻了干鸟,自家受苦,人家享福!”叹一声,又笑道:“我家也不须寻,福州林氏谁不知的,可不是你乔家!”杨复光道:“我是吃我爷卖的,我也不怨他,哥是吃人拐掳的,怨什爷娘来?”杨复恭不说话。出了坊门,一笑,又问道:“乔哥,可知适才那宅主人是谁?”杨复光道:“不知。”杨复恭将马踢近,小声道:“宅主边咸!”便笑了起来。 杨复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怎的?边咸死了?”杨复恭道:“乔哥,圣人不是使你觇边咸?”杨复光恍然,惶惑嚷道:“这…你怎知道?”杨复恭嗔道:“胡嚷什的!这是边咸的别宅,藏着几个妇人,估计宝货也有不少,边咸有时而来,宅大人少,怎么着觇都便利,你要没处着手,哥哥可以代劳!”杨复光焦躁嚷道:“你这是要杀我的头来!”也不管,踢马便走。 杨家数世富贵,长安城到处都是宅子,杨复光他祖爷还住着靖恭坊的旧宅,他爷却住在修行坊杨收籍没的宅子里,杨复光不耐烦往来跑,在广化坊长租了一处小宅院,三大内,往哪处都近便。这时他便直接回了广化坊,他没养孩儿,也没用宫中的内养小阉,没应门的,正门索性不开不用,在宅后进去,在厩棚里系好了马,耳内便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来,像是有人跳在了地上,没立住,摔了。 杨复光敛了声息,踩着黑循着声摸了过去,拐到屋角,只见东墙上坐着一个人影,下面还有两个,正在一递一接的往墙外抛包袱。杨复光虽不受赂,可积攒的钱米衣服还是不少的,看了一会,听那墙底的向墙上吩咐道:“这是钱,可沉!”却是半大的小厮声,杨复光怕走了人,将袍袖扎束了,粗老着声音在暗中咳了一声,道:“行家,见者有份!没我的便嚷开,谁也拿不走!”那墙上的便抱着包袱跳了下来。其他俩个翼在两边,这厮寻着了人影,向前走了几步,将包袱往地上一放,道:“行家,好说,来拿!”杨复光道:“你们三个我一人,如何敢过来?”那厮道:“同行同心,你出口要,又怕什鸟的!”杨复光道:“我生得丑,有些驼背!” “没有丑的汉,只有软的汉!” 杨复光应声好,伛背蹲身,蹒蹒跚跚横了出来。那三个贼看他肩身虽宽,却矮挫,又畏畏缩缩地,因此并不怵他。那为首的贼厮又道:“行家,我怜悯你,这三个包你选一个!”另俩个便解了身上的包袱放下。杨复光走了几步,停住道:“行家,果有心怜悯老子时,提过来最好!”三贼相对露出了笑,一人提起一个。杨复光退了两小步,脚上一蹲,大呵一声,跳腾起来,大张两臂,扑压过去。三贼吃了一惊,一个大嚷道:“使刀,节哥!”言未毕,鸟驼子肥大的身子便砸了下来。杨复光压一个,拏两个,一个也没落下。那贼的刀撇在腰后,一时也摸不出来,都只是死命挣着。 杨复光喝道:“都别动!谁动我掐死谁!”可三人哪还听得进他的话,杨复光十指一松,攥拳上击,两个贼便昏了过去。身下这个见伙伴没了动静,急得吼了起来。杨复光直起身来,只听得脑后蓬地一声响,头上早着了一下。吃压着的挣了起来,嚷道:“胡哥杀了这鸟贼!”原来是墙外的不知什时候翻了进来。杨复光要分说,俩人一根长棒、一柄短刀早抢了过来。杨复光连连退避,见这两厮只有狠恶之劲,却无章法,猛然前跨,飞起一脚,踢去短刀,手顺势捞住棒,一拧一掣,夺在手里。这贼不退,却顺势前窜,双手死抱住人腰,便大喊:“节哥,杀他背,杀他背!”随即便下口咬起来。 杨复光也不敢大意,拳击脑后,这贼即时萎顿下去。那贼拾了刀已迫至,杨复光侧身放过,棒追着便敲了过去,这一个便也倒下了。杨复光丢了棒,进门点了灯,出来一看,果真是四个半大不小的小厮,恁寒的天,身上都还是破破烂烂的麻衣。一时,不觉得起了怜悯之情,便将四人搂到了自己卧榻上,使被盖了。 回捡那些物什时,他不由地抹了一额汗,一对天竺大宝佛珠竟也给这厮们摸了出来,这是五年前他二十五岁生日,他爷赏予他,说是能安心广寿、消灾解厄,他知道是个宝物,一直藏得严严地,想将来给娘增寿添福,这厮们也真是贼! 章37下:施小计老阉拭泪,怀忠孝贼子拜父 两更左近,卧榻上有了响动,一会,便听一个声音道:“哎!谁他娘又撒尿了,温热温热的!”便有应的:“还有谁,定是李厚,李厚?”便有各种动作与言语,但似乎都没有睁开眼。杨复光不由地便笑出声来,床上的立即没了声,随即就弹坐起来,只见明光暖幕下,一个绯衣无须大汉偎着一盆火正在吃酒,案子上还有一大盘吃食,一时便记了起来,铜盆也好、银壶也好,他们都是入了包的,包袱布还是从帷幕上割下来的。 杨复光笑着道:“行家,见者有份,来吃!”四个个少年面面相觑,都没有动。杨复光又道:“来!没有丑的汉,只有软的汉!”那个节哥道:“偷了你的,又落了你手,为什不送官来?”杨复光道:“我怜悯你,来,节哥!”这厮站起来踩在被上,嚷道:“你真有佛心,将案上那刀扔地上!”杨复光将杯子放下,褪了刀鞘,在手上耍了个花式,道:“这可是吾家的刀!”一笑,起手一丢,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少年脚下。那身大的便跳嚷起来:“节哥,再与他杀,这长安城便没好人!”其他俩个起了架势。 那节哥却回头一瞪,嗔道:“杀什鸟的!”便跳下榻,拜在地上道:“官爷,小子四人都是没娘没爷的狗,呲牙裂嘴冲撞了,还请官爷宽恕则个!”便流着泪磕头,其他三个便也下来拜了。杨复光听这小厮话说得悲凄,心中又是一动,道:“不宽恕便在这了,道个名姓起来说话!”为首的便道:“我姓李名节!”那身大的道:“官爷,我胡弘立!他是…”这被指小子却抢着道:“我有嘴,官爷,我姓李名厚,山东过来的。他说他没姓,我们唤他宗哥!”看得出来,这个舌长细,那个宗哥人如其貌,是个沉默少话的。 杨复光点头道:“可能吃酒?”四个都说吃的,便都在案前坐下了,吃酒吃肉,并不拘束。杨复光看着他们吃喝,问他们的来历。李节道:“除了宗哥,我们三个都是去年五六月从陕州过来的,天大旱,衙里要税,田主要租,爷娘活不得,走不得,死了!”吃口肉,笑了下又道:“徐州闹乱么!听说后来陕州也起了乱!”李厚道:“起了的,那时我们还在路上,后面过来的说:不得了,反了天了,谁谁谁将相公逐了去。又说:也该的…”李节见他口上没门,狠给了一肘。 杨复光笑道:“这事我也知道的,那相公唤作崔荛,博陵人,祖伯父是德宗宰相崔宁,父亲是尚书左丞崔蠡。百姓说有旱灾,崔相公指着庭树说:此尚有叶,何旱之有!”李厚道:“是来,便死命杖那作首的百姓。百姓急了,便闹了起来。慌得崔相公便跑,头上没了瓦,才知道有了旱。扒着人百姓墙户讨水喝。那百姓看他吃得肥大,知道他是官。也不嫌腌臜,撒了一泡尿在水瓢里。崔相公掩鼻吃了,还作着揖讨来!”做着动作,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杨复光看着宗哥道:“宗哥,你可想要个姓来?”世人没姓的可少,这小厮多半是哪州大户的逃奴,故不肯实道。宗哥抬了头,缓声道:“想么!”杨复光道:“随我姓杨如何?”这小厮愣住了。李节道:“官爷姓杨?”杨复光道:“姓杨,是宫里伺候天家的,想养个孩儿应门!”其实李节都猜着七八成了,内侍他们远远地也看过听过的,这汉的声音虽不太柔,可是到底不似有鸟的汉子,又没须。只是没想到的是竟是姓杨,年前中尉、枢密都姓杨来的。宗哥还是没吭声,李厚便拜到杨复光脚前道:“阿爷,也收了孩儿罢!”李节也过去拜了,道:“骠骑爷,我们四个是一起做贼,一起吃苦的!”胡弘立也过去拜了。 杨复光道:“他们肯,你便不肯?”宗哥起身道:“我不做阉人!”一听这话,三个都起了身,他们虽没经过妇人,可已是十三四的年纪了,割鸟还不如割头的!杨复光道:“那罢了!”几个人便要走,李厚拖住李节道:“节哥,这般下去,冬天也熬不过去的!”胡弘立将短刀往他手里一塞:“你割!”李节转了身,又拜下道:“骠骑爷,我等做贼,死也不怕的。割鸟也没什的,可要割了,绝了后,连累得我爷娘也要做孤鬼的!”李厚也跪下了。 胡弘立道:“骠骑爷,做内侍自是富贵,做将军便富贵不得?做将军便养活不得一个爷?”杨复光道:“你做得将军么?”胡弘立道:“我但有衣饭长成,便做得将军!市井上说,好些闲子也入了禁军,我们便是闲子!”杨复光笑道:“你们离正经闲子可远来!罢了,不动刀子!”三个小厮便欢声呼起爷来,又起来去扯宗哥。宗哥捱了一会才拜下了,却道:“阿爷,孩儿要是成长不成器,自己割了鸟报爷的恩!”杨复光击掌道:“好,大丈夫言语当如是!” 天明后,李节、李厚拿钱买来了酒食香烛,杨宗、胡弘立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杨复光买了四套冬衣回来,使四人洗换了。便在佛相前焚起香来,杨复光拜下禀道:“佛祖,阉人杨复光前世不修,业祸今世,不得生儿养女,固是天刑天罚。今逢李节、宗哥、李厚、胡弘立四孤子,怜其不能存活,愿养为子,不敢伤害以为己福,但求养活了却因果。若是有违天意,愿降罪于杨复光一身!”磕了几个头,将香插了。转身对李节四个说道:“你等思量清楚了,真若拜我做父,我便是亲父,使得你,骂得你,打得你!不孝,我撵得;不忠,我杀得!我病了,要侍疾;我老了,要赡养;我死了,要埋要祭!作悔的现在便可以走,拜了再走时打折那双腿!” 李节便上前对着佛相拜道:“佛祖,李节自愿拜杨骠骑做爷,不孝不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三个也上前拜了。起来便给杨复光齐整整地磕了九个头。杨复光欢喜,滴着泪道:“本来是要将了你们去拜杨家的祖宗,可爷已是坏了杨家的规矩,你们也见不得,也罢了。依着杨家的规矩,你们名里合有个‘彦’字,也用不得,爷想了半宿,自用个‘守’字罢了,守便是士庶守祭祀,公卿守宗庙——便是守孝、守忠,便是尽命守死!李节,便唤作杨守节,是阿爷的长子。守哥,杨守宗,第二;李厚,杨守厚,第三;胡弘立,杨守立,字弘立,这弘字也不扔了,生身爷娘赐的!” 李节三个欢喜拜赐,身样最大的胡弘立却道:“阿爷,我如何成第四了?李厚这厮话多不可信,不真的便大我两月!”杨复光道:“兄弟之言,不合猜忌,你最后一个见的阿爷,排第四也不冤!”胡弘立也只得罢了。杨守厚道:“阿爷,死如何守的?”杨复光道:“这是《孝经》里的一句话,尽命守死为忠,是说忠臣不畏死!”杨守厚道:“阿爷恁好的武艺,还知经来!”杨复光道:“勉强知几句罢了,你们那宣徽伯父才是知经的!过两日阿爷与你们请个博士教授来,也都念本经,习几个字。至于拳脚枪棒骑射,阿爷来教。这也是杨家的规矩,不肯学也得学!”杨守立道:“阿爷,现在便教么!”杨复光便起了身。 圣人吩咐的事,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杨复恭已是知道了,再去办似乎便违了诏命,不办却又不知如何复命,照实说,杨复恭轻则夺职,重则得罪;谎说是自己无意漏了嘴,圣人肯信便是欺君,不肯信便是欺君之罪!当然若是计利而行,则其事易了,只作不知杨复恭已知之便好,可他心里一时迈不过去,先捱几日再说,反正圣人也没限期定日。 过午,杨复光才从宅子里出来,杨守厚、杨守立跟马,到了驸马宅前。他从兄杨复璟便在门内徘着,见了脸上便露出些不合时宜的笑来,道:“驸马入主中书,进宫拜谢去了——林哥传的旨!(注:杨复恭本名林子恪)”又道:“你与林哥闹上了?”杨复光摇头:“没闹的!”杨复璟道:“没闹,他如何嘱我跟你说,他也不易,莫腰背上捅刀子?”杨复光道:“还说什了?”杨复璟道:“还说都是老规矩,你一日掌了宣徽院,便知道的!” 杨复光点了头,或许还真有这规矩的,指着门外杨守厚俩个道:“哥哥,我养的孩儿!”杨复璟道:“什时的事?可下了刀子?”杨复光摇头,道:“便是上午!”杨复璟道:“兄弟,你这钱使得冤了,年大了割鸟,仇心可大!”杨复光道:“不割!”杨复璟道:“那更冤,自己拉犁,他人下种!”杨复光也不说了,抬抬手便走了出来,他这才明白他们杨家为什能一直传承下来,而其他家总是乍兴乍没的,杨家人的心个个都是毒的! 章38上:挽歌声断手足决,偶人自倒蜂戏蝶 咸通十二年(871年)正月十三日晨,雪还在下,广化坊人马填塞,驸马宅那柄直入半空的明旌在风中不住扭摆反侧,好像它也知道它终究是要离开这繁华的人间了。大概过了哺时,近暮时分,载着文懿公主的輴车将会发轫(注:輴,音春),在亲朋、邑司、仆婢、执事以及仪卫的将送下,将出西坊门而向南,经胜业坊过东市之西,再过安邑坊、平宣坊,东转向延兴门,出城后经长乐坡,南折向少陵原。 其实要说近便,无过于出南坊门东转,前面就是春明门。可是天子希望公主多走几步人间路,多看一眼人间世,便也只得如此。作为丧事的外监护——新任京兆尹薛能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是斐声海内的诗家,也是数子数女的父亲,圣人岂无人之常情哉?上任至今,这条路线他每天都要亲自走上一回,可恼的是上天全不体人情,自十一月中旬以来,雨雪不断,路是扫了填,填了修,可依旧是不滑脚便陷脚,怎么着也不如意。他倒是有耐心的,现在南牙北司百官都集在驸马宅中开始庭祭了,他还骑着马在检看路面。他一举鞭,京兆卒便举棍棒,左近冻得发僵发颤的百姓,便慌不迭地掇着器什,去扫雪、铲冰、铺沙。薛能肃着脸眼踢着马继续向前走,漫说此事出不得差池,便是出得,他的性子也不允许出的! 当薛能从少陵原折回时,驸马宅里已在焚烧祭物了,祭物便是特制的车舆服玩,薛能也准备了一架屏风,高近七尺,框用檀香,杂宝镶嵌,泥金写绘,正面绘凤凰,七屏七态;背面《涅盘经》,书法森严。这件物什,薛能既用了钱,更用了心,他自谓比上不足,比下是绰绰有余了,自己宅里便没有这般贵重之物。到了宅门外,绯衣内监刘季述便过来道:“大尹,迟了,北司南牙都一齐奠了酒,正依品阶烧化来!”薛能叹了一声,抬手道:“还请通报杨骠骑,如何也得使本官往柩前拜拜才好!”刘季述点头,便进去了。这厮好像与刘行深有些干系,不知是养子还是侄子。一会,人便出来,道:“不相干!”便端直了身子,用他那不似阉人的嗓音喊道:“有宾来奠!”里面便有人传呼进去。到头便有声音传出来:“宾入奠!”刘季述便前引,薛能回头警了抬屏小厮几句,小心跟在后面。 小厮们也知道的,这里进去,一举一动都是礼,乱走不得,乱站不得,乱放不得,乱说不得,乱哭不得,不过礼再多,只要听相者指挥便错不了。到了中庭,他们依令放下了屏风,公主的灵柩就在里面,当着堂,旁边还有一队人排着烧化祭品,又好看,又好闻,还暖融融的。堂内一声嚷“宾入奠”,里面便呜呜啊啊的哭了起来。家主哭了进去,相者示意他们跟着,屏风便放在灵柩的东边,家主一边哭一边设馔,这就与百姓家相似了,汉子们在柩东地上哭,妇人们在柩西哭,上了饭食,便取酒。家主跪了起来,所有的哭声便止住了,家主悲声嚷道:“文懿公主将归幽宅,京兆尹薛能谨奉奠!”奠毕,一堂男女便又放声哭起来,驸马哭拜稽首,家主也哭,却没话,好不哭了一会,便吃内侍引了出来。他们起来,抬了屏风出来,四品以上的官早烧过了,这里便是家主官高,不需排队,下阶抬到火堆边,家主轻轻一推,他们几个帮着使力,屏风歪在火堆里着了起来,廊下的和尚便喃喃地念起经来,哎,这堆火灰也是金山银山了! 奠后还要送公主到山郭,现在南牙北司官员都在东西两个偏院休息饮食,薛能身上有职,也没有过去,要寻杨复璟说几句话,人嚣脚乱,一时也不见人。出来要上马,杨复璟却过来了,问他有没有吃喝。薛能点头,问道:“骠骑,可有什吩咐的?”杨复璟道:“吾家这里都齐备了,适才宫里又来了一千斗酒、四十橐驼饼餤,赐体夫的,其实也不多,只说服玩一项,每物便有一百二十舆,便说不得其他了!”薛能点头,问道:“圣人可来临奠?”杨复璟道:“要来的,吃驸马劝住了,将御延兴门哭送!”薛能流矢问道:“只在城上还是下来的?”杨复璟道:“城上,可要下来时谁也阻不住!” 薛能手一揖,上了马。皇帝要只是在城上便好,由夹城出入,与他的职事无关,若是下城,脚下有个什磕拌,不是他的罪便也是他的罪,城门内外那一段路还得仔细修填一遍才好。 近暮时分,驸马宅里的鼓声响了,李漼身子不由地便是一颤,郭淑妃睁开了眼,揪心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夫君,还有五刻钟女儿便要走了。僧彻大和尚还在隆隆昂昂颂着经,神色安和,木鱼铿铿。鼓色停止时,大和尚手与嘴也一时停住,眼神明净,等了一会,见天子还是拨着手珠梵声不止,便又将眼闭上了,继续颂念华法。郭淑妃却无法再安下心来,爷娘之丧、太后之丧、先帝之丧她都是经过的,她能想像到驸马宅里的情景,一边是紧张的陈布仪仗,一边是望柩而悲哭,她想像女儿是有灵的,在冥冥中看着这一切,哭而无声,泪而无迹,牵不得牵,攀不得攀,前路茫茫,该是何等苦愁惶恐。 鼓再次响了,李漼猛然睁开眼,从薄团磕头下来,膝行几步,对着偌大的金佛道:“佛陀,大唐文懿公主将归幽宅,大唐皇帝李漼愿我佛慈悲,善为接引,善加护佑,勿使惊恐,勿使堕落,早日往生极乐,李漼他日将迎佛骨而顶礼之!”郭淑妃也拜下磕头。僧彻大和尚将磬一敲,道:“善哉善哉,生善念发善愿,必受其福佑!去罢!”韩文约与杨复光便扶过来。 李漼出来,见云天低垂,风雪依旧,物物戴白,色色有声,胸中的悲意便愈发浓了,天耶佛耶,奈何不能以半晌好日相报也!到了辇上,举目皆故物,往事便历历在目,太后在时,自己但驾来此,同昌便总要在这些路径上跑跳追逐,那时何曾便料到有今日来?一入夹城,场景便愈发熟悉了,初即位时,同昌年还小,自己初得着自由,多少次抱她在鞍前驰往芙蓉园,她笑自己也笑,夹城两壁也和着笑,笑声叠在一起,久久不绝,现在他似乎还能听到。李漼回过神来,听到却是风声,其中分明伏着哭声,自己的哭声,女儿的哭声。这不由地使他暴怒起来,在辇上大嚷道:“快!” 当步辇登上延兴门城楼时,风中已有了铎声,輴车望不到,大纛、明旌、佛幢、道幡却隐隐在目,不久挽歌声便入了耳:秦楼高兮上接天,三山远兮东海间。箫声绝兮凤归去,何年月兮童女还!歌声清越悲苦,入耳钻心,李漼不觉失声而哭,城上内侍、宫女、将士无人不哭。不久,空静的街面上便出现了火光,火光伴着歌声、铎声,缓缓而来。渐渐,明旌上的大字便清楚了:“大唐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韦保衡夫人文懿公主李氏之柩”,睹字如睹面目,李漼与郭淑妃相扶,都已泣不成声。 火队愈近,挽歌声断,便起了一片哀哭之声。李漼跄步便要下城,韩文约便拦前拜下道:“大家节哀,公主已驾,輴车不迟,便远远地望着去罢!”李漼怒道:“打下去——打下去!”左金吾卫大将军宋威拜过来道:“陛下节哀,輴车既发,非宿不止,且使公主不安也!”李漼起脚便踢,郭淑妃拜下哭求道:“陛下,唔唔…让女儿安心去罢,唔唔…让女儿安心去罢!” 李漼退了几步,扶墙而望,旌纛已到了城下,下面哭声也愈发响了。李漼亦放声而哭,輴车半入门洞,他猛然转了身,嚷道:“同昌,父皇来送你!”可没走出几步,人已往地上跌了,杨复光跟得紧,一把搂住,郭淑妃唬得也收了声,韩文约把了把脉息道:“无大碍的,悲哀过甚,一会就好!”将人抬上步辇,便飞快入了夹城。 城下的并不知情,各自卖力的哭着,直到城门没了轮廓,一众人才收了哀。韦保衡穿着齐衰麻衣,冠着布缨,束着麻绖,踩着精麻鞋,拄着桐木削杖,随在輴车之后,三步一声哭的向前走,这身丧服不足以状他悲痛时的痛,却足以饰他平复时的哀,五个月下来,他精力已疲惫之极,而接下来还有一长串的礼仪在等着他,路十这厮是想生杀自己呀! 李漼身子落到床榻上不久便醒了,也没有说什么话,由着郭淑妃劝吃了碗药便重又睡了过去。第二天睡到过午时分才醒,去法乾寺拜过佛后,随后便命驾回了大明宫。上元灯节便在榻上歪着,十七坐朝,脸上倒好看了许多,只是话少,百事无心。 这天杨复光当值,皇帝才将了一份奏状在手,却突然抬头问道: “杨复光,朕年前吩咐的事可办了?”杨复光流矢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承了上去,却拜下道:“回大家,奴未办。”李漼已扫看了一眼,这分明是本帐目册,人名虽怪,却都对应着一定的财物,问道:“那此物从何来?”杨复光道:“此是杨复恭所予,据他所说乃边咸招权纳贿之证!”李漼不由地勃然大怒,将册子一掷道:“受敕者,谁耶?”杨复光磕头道:“奴罪该万死!”李漼冷笑了一声道:“出去!”杨复光磕头,惶恐退了,其实这册并非杨复恭亲手交予,而是这厮诱使杨守节四个往永崇坊盗得,这般说也不能算是冤枉人,自己若得罪也不能算是冤枉,最好,最好! 韩文约一进来,李漼便写好两道敕书交予了,也不说解,继续批看表状。韩文约接了看,却是出杨复光为崇信镇监军(注:神策左军外镇),以杨复璟为宣徽南院使,杨复恭落职再用。韩文约也没有说问,出来便办了,在他看来圣人当日擢用杨复恭、杨复光只是为了诱使杨玄价、杨玄翼俩个致仕,今番不管杨复恭兄弟得不得罪,都是注定了要弃用的,现在用杨复璟一如用杨复恭兄弟,也不在于他监护丧事有功与否,鸿渐于磐,饮食衎衎——杨家的富贵怕是完了! 章38中:挽歌声断手足决,偶人自倒蜂戏蝶 杨复光是拜敕如蒙大赦,他的性子粗直便合在外在军,出了宫,大踏步便往广化坊赶。杨守节几个正习字的习字,使棒的使棒,蓦然听义父敲门都吃了一惊,不是说哺时将马去接的么!杨复光进去便吩咐:“收拾一下行装,有敕命往监崇信镇!”杨守节流矢应了,神策左军外有八镇,右军有五镇,这些义父都与他们说道过的。杨守厚还以为升迁了,见吴彦弘出来了,欢喜嚷道:“先生,我阿爷做监军了!”吴彦弘也没听明白,流矢下阶相贺。杨复光摆手道:“是得了罪,往监崇信镇!”近前道:“苦劳先生多时,不得不别了!”一揖便进去了。 这老子便呆在了那里,机关算尽不由人呀!不说今世,自古以来,士人君子但与阉宦相系,未有不以为耻者,太史公所谓“同子参乘,袁丝变色”!满长安城的举子有多少人愿与阉官做西宾他不知道,但以本心而言他不是愿意的,可后来还是想错了,以为或可得杨家之势添名天榜之上,哪能料着的,这才考了便得了罪!以他在京多年的所知,皇帝是极有权术的,杨复光得罪大概还是因其父跋扈所致,这也意谓着杨氏今后很难登堂入室了,进士、明经,自己也不用望了! 这时,杨守节出来了,恭敬地喊道:“先生,我阿爷相请!”吴彦弘进去,便看见案上放了七匹绢。杨复光也坐下道:“敕命严急,不能备酒席,些许微物,聊酬万一!”便使杨守节三个拜。吴彦弘唤起来,杨复光便使了三人去寻杨守立,又道:“先生若无住处,便住在这里,宅子复光已买下了,有人气养着,方得不朽!”见他还是沉沉吟吟的,便道:“先生若还有为难处,复光但能效力的,只管说来!”吴彦弘抬了头,起身抬手道:“骠骑不弃,老子愿随公往崇信!”杨复光道:“先生愿去倒好,不过,此一去也不知何时回得,岂不耽误了先生举业?”吴彦弘道:“老子年近五十,当知天命矣,命中无富贵,也求它不来的。骠骑若不以老子迟钝,彦弘情愿为公掌翰墨!”便拜了下来。杨复光又是一惊,做了杂吏可就不能举业了,起身道:“先生可要三思!”吴彦弘道:“已思之熟矣!”名节既亏,便索性罢了,反正已无颜见朋辈,也无颜见乡党!杨复光扶他起来,揖道:“便累先生了!”他也正需要一个书记。 这时,门外起了马嘶声,以为杨守立回来了,赶出去看,却是一脸盛怒的杨复恭。吴彦弘流矢退避了。杨复光道:“哥哥来送我么?”杨复恭起手一鞭便抽在了兄弟脸上,肉绽开了。杨复光知道是为什么了,便跪下了,于法于情,兄都是训责得弟的。杨复恭便吼了起来:“畜牲,这时你倒知恭顺了,啊?”起脚便踢。杨复光也不避,有气也是应该的。吴彦弘在帘内窥着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虽已是入幕之宾,可是这毕竟是人家事。正犯难时节,便看见杨守节四个嚷进院来:“什贼撒野?可知这是什地?”嚷完,四人都呆住了,他们还以为是义父在与人厮打,却是伯父打义父,伯父对他们不错的。 杨复恭正打得没意思,乔家这畜生皮粗肉厚,又不喊又不叫的,转身便喝道:“骂谁是贼?”拾起鞭子便横抽过去。杨守立手上也有鞭子,啪地一下也甩出去,便缠在了一起,睁着眼道:“谁打我爷谁便是!”杨复恭赤着脖颈道:“我不打杀你爷,我打杀你这只野狗!”便扑了上去。杨守节、杨守宗即时上前跪下,一人抱住一条腿道:“伯父,胡子胡涂,饶了罢!”杨守厚扶着他爷哭声道:“阿爷都吃打坏了!”杨复恭挣不脱,杨守立掇了一根棒就过来了,红着脸眼嚷道:“我是野狗,便得咬人!”抡棒便要打。杨复光喝道:“放肆!都跪下,让他打杀——少一人也不行!”杨守立咬着牙跪下了,棒子却还在手里攥着。杨复恭狠踹了杨守节俩个一脚,袖子一甩,去了。 杨复光嘴脸是花了,可也不是什了不得的事,起来抹了一把,走到杨守立跟前道:“哪里回?”杨守立道:“崇业坊看武举,今日试马枪,好看煞!”杨复光道:“先生可了么?”杨守立道:“不曾可!”杨复光道:“谁可了?”杨守立道:“没谁!”杨复光拾了鞭子,对杨守节道:“你是长兄,合约束诸弟,打骂皆可——趴下!”杨守节便马趴在地,杨复光手也不轻,在背脊上抽了十鞭了事。杨守节因诸弟受责也非第一次了,也没吭一声。杨复光也没有去拜辞祖父与养父,这是罪贬,恋家便是祸家,往都亭驿取了车马,便由明德门出了城。经过永达坊时(注:崇业坊南第一坊),杨守立还扭着脖颈听崇业坊的鼓声。 这场马枪也确实好看,黄巢是作为孟楷的仆人进入选场的,这时都过了午了,却还没能轮到,武举便是这点不如文选,不得千人齐时入场,三场即罢! 武举起于则天一朝,是时突厥默啜可汗连年犯边,侵扰不已,朝廷思得虎臣,故于长安二年——壬寅虎年(701年)置武举,使天下诸州选送材勇之士,十月集于京师,兵部主考,试能较异,定其优劣,赐予出身。自设立以来,也确实得才不少,“扶翼肃宗,载造区夏”的汾阳王郭子仪便是以“武举高第”入仕从军。 武举初设,以射长垛、骑射、马枪、步射、材貌、言语、翘关七科取士,通五为及第,全通为高第;后来又增筒射、平射、穿札、步枪、负重五科,通九为及第,全通为高第。 今日这场马枪乃最后一科,前面十一科孟楷已是落了三,材貌一科,身长六尺(约1.8米)以上者为次上,已下者为次,他差了两寸;语言一科,有神采堪统领者为次上,无者为次。他又得了个次,也不知是主官嫌他口音不正还是恼他面色不和悦;骑射科射垒上二皮鹿,全中为上,一中为次上,不中为次。他在长安这些年天天在进奏院里转,便没有正经骑过马,兵部的马气性又大,临上场才牵到手,马别扭,人也别扭,仅得了个次上。次上算不算通,得看有多少人得上,他心里已是算了不通,骑射虽难,但得人马相熟则也容易,使的又只是七斗弓,又不需着甲戴盔,举子自备马匹的可不少! 今天这场马枪是愈发难了,王法不许百姓私藏枪槊,他也是好几年没有摸过了,便是现在也没能摸到,一丈八尺(约今5.4米)的木棒与一丈八尺的马枪感觉到底是不同的,马不驯熟,枪不趁手,要在顷刻间摘掉垒上四个偶人的“头巾”(方形木板)谈何容易! 为了今天之场试,黄巢还特意去寻过李黑,想借他的马,结果没寻到人。回头又去租借,却没好马,看着还不如兵部的,便只得罢了。孟楷坐在席上合着眼,也不管场上情形如何,场边人声如何嚷叹,只是养神澄心。站在身后的黄巢就难免随着人发点声响来:“好!哎呀!”真是可惜,板落木人也倒了! 角吹响,四位举子勒马下鞍,四位书令史齐时近垒墙唱报记录,举子牵马从选场南端旗门下场。不多会,鼓声起,东西两棚举子依次各出二人,讲武台下拜了兵部侍郎韦保乂、中书舍人崔沆、御史中丞李璋,转身入旗门上马。鼓声止,四骑挺枪齐奔。一箭地外,有丈高短垒九道,垒上木人戴板错立,每骑各四。马驰入垒间,举子运枪左右击刺。有起手便错过了的,有扫倒木人的,有刺中木人的,也有刺史木板的。 哎呀,四巾全摘!黄巢也跟着叫了好,角一响,便尖着耳朵听唱报:京兆张承范落三板!孟楷睁了眼,这个名字他听得熟了,三板四板皆是上,或者此人便是高第状元了! 黄巢见孟楷动了,蹲过去道:“七哥,可吃些酒饼?便到了!”孟楷接了,嚼吃着道:“三哥,我心里没底!”黄巢道:“临事而惧正兆成功!”孟楷笑了下,道:“便是马枪不失,也仅是及第,说什成功的!”黄巢道:“此言差矣!科举之制,非真可量人长短,及第、高第都只是得个出身,岂说得真功名?中兴名将,除却一个郭汾阳外更有几人从这场中来?文选也是如此,李太白一生白衣,杜子美半世潦倒,郑覃清正博学(注:文宗相,父郑珣瑜为代宗相),李德裕才雄文雅,皆是榜下之人!”笑了笑,道:“你看三哥这是不是为自己作解?”孟楷道:“三哥今番是必中的!”黄巢道:“既是如此,耍一回好马枪与三哥作庆如何?”孟楷道:“好!”黄巢欢喜,道:“来,松松肩背!”便跪到席后与孟楷按捏起来。场上试过两轮,便轮到了,孟楷起来,黄巢道:“罢后往北里吃回酒如何?” 孟楷点头,黄巢便跑着去牵马。鼓声再起,孟楷大踏步入场,讲武台很高,也看不到上面,孟楷四个拜了起来,马便牵了过来。韦保乂道:“兀那牵马仆夫如何穿着儒服?”三人中他年资最浅,前些时丧事未了,主事的也不是他,现在坐在这里他还是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多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崔沆道:“盖是兄弟!”李璋也点头道:“虽着儒服,身样却有武人形样!”韦保乂道:“若得见郑冠、周渭,倒真是本朝盛事!”(注:郑冠,穆宗朝文状元,文宗朝武状元。周渭,代宗朝文科榜眼,德宗朝武状元)说话间,台下四人已将马枪取到。 这马枪虽长一丈八尺,径一寸五分(给4.5厘米),然重量不过八斤(合今10.72斤),孟楷凭空击刺了数下,觉着轻浮,不趁手。又拍了拍马脖子道:“我孟楷若有功名,汝便好好跑!”枣马咴叫了两声。鼓声止,孟楷喝声驾,脚未踢,马便窜了出去,速度不慢,却明显有些使性,坐鞍一如坐船,孟楷见这畜生如此,索性重踢了两脚,马吃痛,不颠了,狠命向前。黄巢的心便吃揪了起来,这速度太快了,又不能勒住!孟楷倒不怕它快,只怕它颠,眨眼间垒已在前,左右两垒,四偶人错位而立,孟楷将枪挺起,他要四板全落。马入垒,速度未减,孟楷运枪,先左后右,击刺如电。啪啪两声,二板皆落而偶人不倒,左右两棚举子、仆夫都喝起好来。喝声未落,又是啪啪两声,全中。马已出垒,孟楷大喜,却猛然听得喝采声中起了叹息,回头看时,也是作怪,安然立着的偶人竟然倒下了三个! 韦保乂在台上望见,也不由地叹了一声,问李璋道:“中丞,马出垒而后偶人仆,当如何区处?”李璋道:“侍郎何疑,在角不在垒也,角声未起,则是考试未了!”崔沆道:“中丞所言是,无风而倒,当是马枪所致!”李璋道:“便是因风而倒亦当予次,何则?阴阳寒暑,兵家之事!古有因风而大胜其敌者,亦有因风而覆军杀将者,此虽试场,亦战场也!”韦保乂点头,李璋是法官,又是宗室,又是路相所用,不合相争,他也无意相争!传下去,书令史便唱了次。 孟楷见了黄巢,便拜下道:“孟楷不济,让哥哥失望了!”黄巢流矢扶起道:“七哥,没有这话,北里吃酒去!”推着便走,也不管场上谁是状元谁是榜眼了。 章38下:挽歌声断手足决,偶人自倒蜂戏蝶 长安城的一坊之地长短大抵相同,南北长约五百五十三步(830米),东西长约七百又八步(约1062米),方有四门,纵横两条大街相交相联,一坊之地便吃这十字街分割四区。所谓“北里”便是指平康坊东北一区之地,因此坊东邻东市,西邻国子监(务本坊),北邻崇仁坊,坊内又多贵人,因此居于此处的饮妓也是甲于诸坊。所谓饮妓,当然只是一种文雅的称谓,以侑酒为名,酒酣耳热之后,自然另有妙处。 与其他居坊一样,临街一线宅院,不是富贵之家,便是僧寺道观,百姓人户都挤在后面曲巷里,北里的饮妓也是如此,挨着坊墙的是北曲,因其地僻气浊,多是贫者居之,故北曲无名妓;中曲、南曲门前通十字街,前后花树,生气盛而幽显得宜,故这两曲的妓家又是另一番气象,院宇宽广,有三四厅室,陈设一如士流之家,饮妓亦多有官宦小姐之风,真行草隶、诗词歌赋无不会的。 黄巢初来长安时,也曾与费传古几个往其中游过一回,在杨妙家吃了半日酒(只是吃酒),连着几个乐工之酬,使了十贯钱。人物也算不得好,大概见他们非公子王孙,还拿腔拿势的,以后便没有去过了,这地也确实只合公子王孙去的!第二次便是寻李黑借马,王苏苏宅里有客,他也没进去,便折返了。 入了坊门,闷了一路的孟楷突然道:“长安三百坊,坊坊酒可吃,唯独李黑的酒不可吃——三哥可知这话我从哪里得的?”黄巢道:“不知!”孟楷道:“北里得来的!”黄巢道:“七哥也去过来?”孟楷道:“三哥是有所不知,这北里的阿姨没夫的,身后多有一个主家,不然也难以立足。充这主家的多是进奏院的邸将,邸将不带家口,好子女又无钱占用,便占了老的,与她做骨伸拳,得些消息,还有钱赚!前任邸将便有一个在这里,我随过几回,便听了些事!”又道:“三哥可听说令狐滈之事?” “令狐綯之子——白衣相公?” “便是他!这令狐滈未得官时在里中有个相好。一日晨起,那阿姨、子女便说有亲戚聚会,要请一日假。令狐滈疑这厮们有奸,便答应了。转出来便入了邻家,张着耳眼听看,果然就迎了一员外进院,却拿不住是亲是戚。到近暮时节,却见那老的在后面花棚底下掘坑,入晚,见月光底下,母女二人抬着一人出来了,就埋在了那坑里。谋财害命的事令狐滈倚着父势也不知干了多少,见了也只是一笑。 第二日依旧往宿,睡到三更时分,有意吓这子女,便道:我适才做梦,在月下赏花,却看见花棚底下睡着个汉子,我上前踢了两脚,那汉便搂住我脚喊冤,也不知是主何吉凶?那子女便道:奴也不知,相公要是不安心,天明使阿姨去唤个会解梦的来便是!令狐滈道:你点灯来,我去看看,不然也睡不安稳!子女应声,却翻到身上坐了,两只手便掐到了喉上,令狐滈是挣也挣不得,嚷也嚷不得。不想那老的一过来,却劝小的罢了手,又与令狐滈赔罪,哭诉了那汉凶恶该死云云。令狐滈害怕,便说:若有意相害,早报官了。依旧睡下,第二日出来便打马奔京兆衙门。京兆卒围过来时,那宅子却早空了,一老一小也不知飞在了何处!” 黄巢咂舌道:“此事江湖上倒不少见,不意天子脚下也有!”孟楷冷笑道:“灯下黑么!这也不算什的,还有更恶的!平浙东的王式,那时才从徐州返京,还没出镇河阳,做着左金吾卫大将军,一回休沐,便歇在了里中,与那子女缠在榻上之际,便有醉汉拍门打户嚷了进来。公卿狎妓,都是坐召,往宿这里的不是公子王孙,便是进士举人,或者小官老吏、胡商富户。王式恐遇着熟脸,便躲在了床下。好容易才捱到头上没了动静,要往外爬时,却又进来了一人,提着一柄长剑,近床便斫,杀了那子女,割下那醉汉之头掷地大骂:来日更呵殿入朝否?竟是将醉汉作了王式!” 黄巢站住,怪着些声调道:“险哉!七哥,那还去不去得来?”孟楷笑道:“去罢,吃几杯酒!”又道:“也不是怕,这曲中的子女不是可怜,便是可恨!吃人拐卖的可怜,我不倒还去欺;自甘下贱的可恨,我不倒还去缠!”黄巢道:“七哥真大丈夫也,去王苏苏家吃杯酒便起身,如何?”孟楷道:“三哥,王苏苏的主家怕就是李黑,上面所说两件事便与此等人大有干系的!”黄巢道:“那随意撞一家也罢!”从十字街转进去,便又是孩跑又是鸡叫,又是砧响又是笙调,闹热得很。不远处便是一团红灿的桃花,黄巢慨叹道:“又是一年桃花开,鲲鹏高举老尘埃!七哥,便是此了——人间幸有不语花,禽虫乃得老花间!” 到了门口,里面便看出个青衣僮子来,骨碌碌地转着眼打量人。黄巢道:“小哥,这里可有酒吃?”僮子道:“有大注钱便有吃的!”里面便起了一个妇声:“是哪位佳客光降来?”那僮子道:“识不得的一个措大!”一阵香近,便转出来个半老徐娘,妇人上前行礼道:“二位客官,老妇杨妙儿有礼了!”便请二人进宅。 杨妙儿的名字孟楷是听过的,据说二十年前是京城饮妓中的翘楚,故修得偌宽大、整齐的宅院。俩人随着入了一间雅洁的偏厅,侍儿捧上茶酒,黄巢便将出一枚银饼放在了托盘里,这阿堵物是他兄弟黄邺将来的,要是这回仍是榜上无名,将着也是累赘!孟楷没有坐下,转着看赤壁、纸窗上的诗,以前他来时可不得如此从容,再且那时识得字也有限。不多会,杨妙儿便领着个十六七的子女过来了,梳着飞髻,一袭窄袖赤锦长裙,罩春绿小缦衫,抱着琵琶,斜低眉眼,虽无春夏之丰姿,却多秋冬之气韵! 杨妙儿催了一声,这子女才致礼道:“小女子杨迎儿有礼了!”声也不柔和,头一抬,便捧出了一双冷淡的眉眼。黄巢看着孟楷一笑,起身揖道:“小姐,黄巢有礼!”杨迎儿点了下头,看了孟楷一眼,便过去坐了。杨妙儿笑道:“客官,这是老妇最小的孩儿,有些恶性,还请多宽恕的!”又问道:“官爷,可要唤一二乐工?”那子女却道:“阿姨,乐工倒罢了,唤个医待诏来最好!”黄巢笑道:“为何?”杨迎儿看着孟楷道:“治治哑病!”便笑了。杨妙儿便蹙着眉眼道:“鬼子女,看官爷打嘴!”便退下去了。 杨迎儿拿了酒壶,一边斟一边道:“举子,这人是什时哑的?说不清楚这酒也不好吃的!”黄巢道:“为何?”杨迎儿道:“为何——回头赖我家毒哑的可了不得!”黄巢笑着点头,道:“七哥,这也有理!”孟楷一笑,还是不语。黄巢道:“不说,怎了?”杨迎儿道:“奴家倒有个治哑的方子!”黄巢道:“便劳动小姐施治!”杨迎儿放下银壶,端起一杯酒一仰,脸一俯那一嘴酒就噀到了孟楷脸上。孟楷不由地弹了起来:“你…!”杨迎儿鼓着掌道:“看,治好了不是!”黄巢笑道:“七哥中计了,得罚三杯酒!”孟楷使袖子抹了,重新坐下,脸上还紧着。杨迎儿道:“还得治一回!”斟酒又仰。孟楷急弹起要避,杨迎儿却咕咕几声下了肚。 笑了一回,杨迎儿斟了酒捱过去道:“官爷可有名姓来?”孟楷道:“姓孟!”杨迎儿道:“没名儿的么?”孟楷道:“单名楷!”杨迎儿伸出一只玉掌道:“怎么写来?”孟楷道:“便是楷法之楷!”杨迎儿却道:“不知,写予奴家嘛!”身与手愈发近了,孟楷胳脯不由地一拃。杨迎儿瞬时便冷了脸,一口吃尽了手上的酒,便抱着琵琶坐到了窗下,两眼望外,手上慢拨,再也不出声理会人了。孟楷却提了酒壶,欢喜道:“三哥,这样最好的!最爱花无语,不耐人多情!”黄巢笑道:“皮袭美曾状宋文贞刚态毅状(注:开元宰相宋璟),疑是铁石心肠,今我亦以此疑七哥!”俩人便听着琵琶吃酒,美人在眼,春风透窗,倒真别有情趣。 正吃酒的时节,门外却突然跑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子女来,也不看人,径直就拜在杨迎儿脚下,哀声哭求起来:“姊姊,那人来了,再救救阿妹罢!”杨迎儿头也不转,只是拨弦。那小的便一直磕头,弦声急乱处,嘎啪一声,断了弦。杨迎儿头还是望着窗外,冷声道:“救得这回,救得下回,也总有救不得时,既入了曲便是命数,去罢!”小的不肯,抱住一双脚不撒手。这时,杨妙儿便笑着进来了,赔了几句话,便喝小的道:“桂儿,使什气性,闹了客官的酒,看不讨打!”孟楷道:“不相干!”那小的听了这话便拜了过来,磕头道:“官爷,救救罢!我是好人家养的女儿,吃人拐卖在此的!” 杨妙儿道:“什的拐卖,吏部乐户册子有名的,官爷别听这死子女哄赚!迎儿,是不是来?”黄巢看她柔弱可怜,便道:“既过来了,便使她宥酒也罢!”也只有如此了,拐卖虽犯王法,可也禁不住官衙里贪贿好色。杨妙儿道:“官爷,不是老妇无礼,那边一早就说好了的!”便扭头吩咐道:“扶四小姐起来!”两个侍儿便要上来掇人。孟楷将案子一击道:“我三哥说了,留下宥酒!” 杨妙儿急了,嚷道:“汉子,你逞什强,那是汾阳王的裔孙,徐州节度使郭铨的阿弟,现做着京兆府的捕贼官,无官无贼,没人敢撩他虎须的!”孟楷道:“我非官非贼,怕他什鸟的!”黄巢心中掂了掂道:“也罢了,七哥!”便起了身。郭氏虽因着懿安皇后得罪宣宗(注:宪宗皇后郭氏,郭子仪之孙女,宣宗为生母泄愤,对之疏薄),贵势已有所杀,但还真不是自己一侪人可以吃罪的。 杨迎儿一笑,道:“都怨奴家,不合医了你的哑病!”孟楷不理,随了黄巢走,出了门却道:“三哥且走,我再去吃盏酒!”一揖,也不管,折身便进去了。黄巢也只得罢了,以七哥的能耐,汾阳王自来难说,裔孙什的便吃不了亏,这些王侯公子挨些拳脚也未免不是好事的。 杨妙儿见人转回,一把拦住道:“汉子,这是做什来?”孟楷将人一推,寻着哭声过去,人便在后面一间大厅里,门合上了。孟楷在庭中喝道:“姓郭的,来拜你孟七爷!”很快,门啪的一声踢开了,走出一条身长六尺有余的彪肥汉子来,提着雪亮的腰刀,袒着上身白肉,下面紫裤乌靴,一脸凶霸之气,站在阶上,刺着眉眼道:“汉子,你是醉了还是瞎了?”孟楷道:“没醉没瞎!”这厮道:“那是寻死?”孟楷道:“来教训不孝子孙!”踢起一脚,一块土便飞起砸了过去。这郭锻一声喊,抡刀便往抢了过去。孟楷退两步,见这厮徒有祖辈之形,却是粗笨气虚,蓦地纵步一抢,一拳便擂到了肋下,再一掌切在臂弯,刀便跌在了地上,人也踉跄欲倒。 郭锻站住脚,嚷道:“魍魉,你知我是谁?我乃汾阳王五代孙,你敢犯我?”又抢,孟楷一闪,一拳擂在后腰上,人便扑倒了。孟楷一脚踩住道:“汾阳王有你这般子孙,威灵何安!”靴尖在脑后一磕,人便不动了。杨妙儿便尖着声往外跑:“杀人了!”孟楷要走,杨迎儿过来了,拜下道:“英雄,将奴家走罢!”孟楷未及答,那杨桂儿也在后面哭了过来,拜下道:“官爷,也将桂儿走罢!”孟楷道:“我是孤身的男子,如何将得?况且人没打死,我走什?”杨迎儿起来道:“英雄不弃时,我姊妹情愿为妾为婢!”孟楷道:“你们要走,现在自走了去,谁也不敢来拦,我孟七志不在此!”杨迎儿抹了一把泪,拾了刀便要往郭锻身上砍。 孟楷唬了一跳,即时扯住,喝道:“做什来?”杨迎儿道:“你自走你的,我杀我的!”孟楷道:“他也无死罪!”杨迎儿道:“他该死,他抓贼养贼,养贼做贼,真贼也不如他恶!”正闹着,黄巢进来了,急问道:“七哥,人可活着?”杨迎儿道:“活不了,我定杀了这畜生不可!”黄巢不理她,道:“七哥且走,那老的呼人去了!”扯过了刀,又道:“你二人若果然是吃人拐带的,可随着来!”事情若闹大了,到底有人证在。杨迎儿俩个流矢随着。才到门口,杨妙儿已领着人进来了,却是李黑! 李黑一愣,道:“黄三哥,小汾阳可好?”黄巢道:“好,昏过去了!”李黑道:“唬我一跳,看看去!”身后随着的汉子便进去了。杨妙儿一把抓住两个子女道:“乖儿,回房罢,这里有阿姨!”杨迎儿冷声道:“问问我主家肯不肯!”杨妙儿笑道:“主家?好!将钱来,你二千贯,你一千五百贯!”这时,那汉子出来了,道:“没大事!”李黑道:“守着他醒!”那汉便又进去了。 李黑道:“三哥、七哥要与这子女赎身?”孟楷道:“这事与你何干?”李黑笑道:“果是有意,我做牙子,妙儿一千贯,桂儿五百贯!”黄巢笑道:“这俩个说是吃人拐卖的,我寻思祸已是惹下了,索性大闹一番,京兆府说不得理,便去大明宫踩肺石击登闻鼓,倒不信君父忍看赤子坠井!” 李黑抬手揖了揖,道:“三哥若是要与郭锻做个仇敌,李黑也不敢劝;可若只想救这子女俩个出曲,李黑倒别有计较!”黄巢道:“李兄但讲!”李黑道:“这里也不好说,移步往王苏苏吃一杯酒如何?”黄巢点头。李黑道:“阿姨,小汾阳醒了可别乱搅舌,只责我和镔铁便是!这俩个也别为难,过后再来说话!”杨妙儿迭声应了,杨桂儿还要缠,杨迎儿流矢扯住了,既是李黑、李镔铁的相识,恐怕也非善士! 章39上:行侠义恨桃哀菊,话汉唐儿戏闲云 王苏苏的宅子也在南曲,中间只隔了几家,李黑也是听声过来的。到了宅门口,王苏苏与几个女弟都站在那里了延颈侧耳,李黑道:“白吃杨家的唬一跳,人好着来!可还记得黄三哥、孟七哥?”王苏苏流矢上来见了礼,又使了三个女弟上来。引着到了内厅,便提壶斟酒递与女弟道:“来,都与进士劝一杯酒!”黄巢道:“一介白衣,什的进士,也羞杀人也!”王苏苏道:“不然,三兄此番必中的!”黄巢道:“何以得知?”王苏苏道:“奴家这里有一个佳客,与主考的高舍人有些干系(注:高湜),此公说:天子始命主考,舍人宅里便吃人踏破了,不是在朝大臣,便是藩镇信使,舍人苦恼,也实在是应承不来,一日下朝还宅,便摘帽掷地道——吾意决矣,必以至公取之,吃贬也罢!舍人既行公道,三兄安有不中之理!”黄巢笑道:“朝廷但行公道,黄三便是终身白衣也甘!” 王苏苏轻叹一声,道:“三兄此言可直驾杜工部而上之——工部《茅屋歌》唯愿天下寒士得厂厦以避风雨,却不问天下寒士合得厂厦与否,穷寒之中固有君子,亦不乏小人,安得人人居高堂坐厂厦哉!”黄巢道:“王兄妙论,只是黄三当不得!”齐齐受了四杯酒,孟楷也吃了。便有菜肴上来。李黑道:“这宅中旁的也罢,只这菜肴强煞人!”王苏苏杵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笑了一回,陪了几杯酒,李黑便将人使了下去。却也不说事,只是闲话,便说到了武举。 李黑道:“三哥,这事一早寻我,七哥便是高第状元了!言语一科,百姓人户要得上最难,多少得使些钱。马枪要得偶人不倒,便得买通垒下的杂役,不然便是七哥这般,不倒这厮们也有法教它倒!前前后后,以着我李黑的面皮,也用不着一千五百贯!不过也没什可惜的,便得了武状元又如何?好便任个卫职,不好便下到诸镇作校官,最不好便是戍边!七哥真要刀枪上寻富贵,莫若使钱买个禁军军籍,一千五百贯便能成事!” 黄巢推酒过去道:“且说这一千五百贯往哪里赚!”李黑低了声,道:“大安国寺寄有江淮进奏吴绫千匹,三哥、七哥若肯点头去取,便有了!”孟楷道:“李黑,你看我兄弟像贼么?”李黑道:“不像,像时也不开这口!”黄巢笑道:“书生做贼,只恐力不从心!”李黑道:“不是做贼,便是光天化日,负手缓步,我也随着!三哥答应时,也是算是还我李黑一个人情!”黄巢道:“既如此容易,兄弟何不自取之?”李黑道:“无他,是非三哥而不能也!”黄巢道:“何以言之?”李黑道:“三哥身样极似一人!” “哦?” 李黑一笑,蘸酒在案子上写了两个字“天子”。黄巢大笑,李黑道:“我李黑平生不道虚语!”孟楷道:“虚也罢,实也罢,没得犯死去盗贡物!”李黑道:“贡物贡物,都是砍手挖腹夺百姓的,你我搬了来又何不可?”黄巢起了身,抬手道:“李兄,此事再议!”李黑道:“事也不急,三兄、七兄可慢慢计议!”便送了出来。出了门,李黑又道:“李黑还有一句话相劝,曲里的子女无不可怜,两位兄长若真是喜欢得紧,买了回宅神佛般养着也罢,若只是一时慈悲,最好不要沾惹!” 出了坊门,黄巢便问孟楷的意思,孟楷道:“三哥疑我是铁石心肠,如何又问这话?大丈夫但求抱负得展,不问其他!果要拔人出来,夜分一行便了!”黄巢点头,便没再往杨家去,也没有回宅,入了东市,防人之心不可无,既拂了李黑的好意,难保不为他所卖!在市中盘桓了两日,囊钱将尽,明日又是开榜之期,便转了出来。春光无限,繁华迷目,近暮时分,人还在狗脊岭左近转,要折返时,却遥遥地听到岭上下来一串铜铃声。黄巢心动,驻足寻看时,却是赵璋手执一个卖药的幡子过来了,穿得还是那件麻衣,眼睛不知看在哪里,流矢唤一声,迎了过去。 到了跟前,人才回过神来。黄巢一把携住手道:“开云,果然是你!几时到京的?”赵璋道:“便是今日,观中也没去,故还将着这行头!”笑了下,回身望着岭下道:“家师当年便是兵解于此,山人但至长安,必先来此处驻足,以悼以诫!”黄巢点头哀默,他一直以为赵归真是死在西市独柳树下的,毕竟有官在身,却不想是戮在了这光秃秃的狗脊岭上,也是可怜!亦辱之过甚矣!(注:唐代诛杀罪人,有官者在西市,无官者在东市) 赵璋叹了叹,回身将孟楷打量了一番,抬手道:“失礼,这位英雄是谁?”黄巢道:“我义弟!姓孟名楷,字玉鹊,号当侯!”孟楷道:“真人,宣武孟楷有礼了!”赵璋还礼道:“岂敢,唤赵十便好!”黄巢道:“开云,黄巢得了郑五的便宜,有了自家的住处,可愿一往?”赵璋道:“正要与兄长夜谈!”三人很快就出了东市,回到宅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孟楷取钱买了酒食回来,星月已辉,便掇了案席到庭中,也不点灯,便说起话来。很快便说到了科举,黄巢便是一笑,道:“今年试题之一《舜德如天赋》!”赵璋道:“这是要称颂武功了!”黄巢道:“时务策亦是文选常题,与兄所问三策全不相干!”赵璋道:“三策如何?”黄巢一笑,起了身,一会便将了去年那桃木盒出来,问道:“十兄可还识得此物?”取了玉环出来,把着道:“十兄所问三策,直如此玉环,全解不得!七哥,可记得那三条问策?且道其一。”孟楷道:“身在黄阁,执掌权衡,将以何计去北司之逼?” 黄巢道:“夫欲去北司之逼,当去北司之兵,以今日南牙之权,固无能为此。即便天子有意更张,成败亦在未知之天。何则?鸿渐于陵,终莫之胜!自德宗皇帝以兵授窦文场、霍仙鸣,至今已达八十又七年,始则人皆以为非,今则人多以为是,人心已变,食利于其间者非只一二人而已。甘露之变,李训先发,仇士良狼狈而走,在殿文武尽是南牙之人,可曾同仇敌恺以效袁本初之诛十常侍?(注:袁绍)禁军将士闻变,可有忠义之士左袒?无有也!不闻有吴匡奋力于主死之后(注:东汉何进部将),亦不闻有张奂抱恨而登泉路!(注:东汉窦武诛宦官,张奂恰好讨平羌乱而归,不知情,受矫诏以讨之,武遂败死)仇士良一嗾,天子禁旅竟獒扑禁省,喋血京师,烧杀焚掠,无所不为!如此,李训又安得不败?后之人有意为此者,又安得不败?”赵璋抚掌,道:“兄长可谓至论!”捧过一碗酒。 黄巢吃了,抬手道:“七哥再道其二!”孟楷道:“又将以何计销天下之兵?”黄巢道:“夫欲销天下之兵,当先销河北之兵,宪宗皇帝曾从事之,几乎平矣,惜乎年寿不永,人皆以责穆宗、崔植、杜元颖、张弘靖等处置不当,此论亦未免失之皮相!夫禁军忠义,则仇士良辈一夫可制;幽州将士忠义,则百朱克融不能为乱;成德将士忠义,则千王廷凑不能为乱;魏博将士忠义,则万史宪诚不能为乱。千斛之舟不能浮之于溪水,万里之鹏必待扶摇之风!前岁幽州张允伸死,张公素逐其子张简会;去岁魏博杀帅立帅,何全皞死而韩君雄得位。安史兴乱至今一百十六载矣,其遗风余毒犹在!欲销河北三镇之兵,须尽诛三镇之军。欲尽诛三镇之军,须郭汾阳、李武穆作将,专制二十万军,以二三年攻略之!今朝廷既无其君,又无其将,且乏资财,故曰不可解!” 赵璋又抚掌、斟酒、捧酒。黄巢站起来,扯开衣襟,步月而慢品。孟楷道:“其三:若不能去北司之逼、销天下之兵,则何以拯济天下穷民?”黄巢道:“此策武宗皇帝、宣宗皇帝曾对之,会昌之政利泽百姓者,在灭佛,即韩文公所谓(注:韩愈),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大中之政,则在整肃吏治。两下相形,武宗为胜,何则?宣宗虽察,奈何天下广大——人心如渊,卧侧之臣且不保忠节,更何况州县之胥吏!武宗得罪神佛,为民制产,为国增口,何其圣哉!然天下僧尼虽众,算其奴婢,亦不过四十一万口,以天下五百万户计,仅得六十分之一,是恩泽未遍也。今欲利泽兆民,莫如抑兼并而均田,然此又乌可?王莽篡汉,以天子之尊,行之而不得不中罢,何况以今日区区之宰相哉!长安百姓讥曹确、徐商、杨收、路岩曰:确确无余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几时休!彼等纵有心拯济而岂有力乎?故说不可解!” 赵璋捧酒起身,奉过去道:“区区以为亦诚如所论!然兄若不能解,则是天下无人可解矣!”黄巢摸头道:“开云此言,我大不得解!”赵璋道:“公尝试解之!”黄巢一笑,道:“也易!”走到案前取了玉环在手,哐啷一声便砸在了脚下:“此乃齐君王后破秦玉连环之故计!” (注:齐襄王后)赵璋高抬手道:“非也!此乃齐君王破秦之兆也!”这话一出,便是孟楷也怔住了。 一会,黄巢笑道:“兄醉矣!”赵璋道:“未也!兄长若无此意,奈何破此环?”黄巢道:“我醉矣!”赵璋转身提壶而饮,酒湿衣襟,挥须道:“我亦醉矣,欲醉言可乎?”孟楷起身道:“醉中语,何不可也?” 黄巢不答,赵璋道:“气运如轮转,天命有时终。青龙蜇伏久,齐宋王气充!此乃家师会昌末年望气所言,于时小子在侧,问之。家师曰:杨隋之亡也,论功当推关东豪杰,其中又以青龙七宿分野为盛,而太原乘虚入关中,效汴庄之智,观虎斗而后刺之,遂有天下。然将代唐者,还当在此七宿!宪宗知之,故悉力东向,平定两河。然其气未销,故朱克融旋起于箕、尾,今其气又聚于房、心矣,郁郁蒸蒸,数纪之后必有王霸兴起于是间,此语吾记之不敢忘!”孟楷道:“徐州可是?”赵璋道:“曹濮、徐宿皆是也!”孟楷道:“然则庞勋何以败死?”赵璋道:“非其人也,吾曾往见庞勋,其人既无王霸之相,又无王霸之才,一狡黠军将而已!”孟楷道:“三哥如何?”赵璋道:“日角隆准,龙行虎步,满腹经纶,才高天下,贵不可言!”孟楷欢喜,唤了声“三哥”。 黄巢一直仰着天踱步,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道:“星月昏了,兴许便有雨下,进屋吃罢!”孟楷以为他要进屋细说,将案席收进去,人却倒在榻上打起鼾来了。赵璋也是意兴阑珊,将腿一盘,结个手印在腹便合了眼。孟楷却吃他这番话搅得睡不着,他觉得一切似乎都有天意,因着这天意他才会与黄三哥相识,也只有与黄三哥相识他孟七才有可能一展怀抱!他相信赵璋的话,他一早便觉黄三哥非是凡庸之辈;他也相信自己的命,他孟七终要比肩郭、李,彪炳史册!若不然,三哥纵然得举,亦未必见容于朝;自己纵然入仕,亦未必见容于军。领一份衣粮,郁郁终老,岂不枉活一世? 孟楷越想越无睡意,提剑出户,到林子舞了一回剑。二更鼓响不久,林外趟过一阵雷,果然就下起雨来。孟楷往外赶,到了柴门外,却突然想起了杨迎儿,也想起了杨桂儿,他想有雷雨作掩,拔她俩人出来倒容易的!主意定了,便进院子取了绳索,拿了长棒。长安的坊墙高是六米,这长棒是仿的马枪,只差墙两尺。到了坊墙下,长棒倚墙,手脚上借些力,人便到了墙头。不多会便到了平康坊,轻松上了墙头,留绳而下。寻到杨宅,里面丝竹熄了,却还有几处昏灯。宅墙不过两米,也没使棒,手一抬便过去了。 孟楷也不知杨桂儿在哪厅哪室,先寻到了杨迎儿厅外,点破窗纸,厅中却不见人。进去了,才听到室中有响动,竟是男女苟合之声。那杨迎儿一边作喘,还喃喃嗔怨:“卿…卿卿,娶了娶了奴奴…奴奴家去罢…啊…啊…”却不听那汉说话。孟楷脸耳皆赤,一下将靴内短刀掣了出来,蹑了两步,屋上却响了个惊雷。室内男女皆嚷了一声,孟楷也是一惊,摇头一笑,即时便撤了出来,也不再寻杨桂儿,便出来了,妇性如此,岂足相顾! 原路折返,留的绳索却不见了影,大概是吃值夜的坊卒收了去,长棒又撇在了杨宅外,迟了迟,心想反正衣裳已浇透了,这时回去倒惊动了三哥,索性找块地歇上两个更次,明天一早看了榜再回不迟。便到了保唐寺,翻进去就大殿里拧干衣服歇了。五更鼓响,外面雨也停了,由南坊门出来,便折往皇城。看榜处在礼部南院,平康坊过务本坊,横过皇城南街便是安上门(注:皇城南城东门)。进门由着大街向北,左手第三条小横街转进去便是了,统共也就七八里路。 章39中:行侠义恨桃哀菊,话汉唐儿戏闲云 过去天还昏着,门已开了,才进去,便听到一骑马欢快着嚷了过来:“武功苏公子循甲榜登第!”孟楷听黄巢说起过此人,大非良善,却也中了,看来高湜头上的官帽安稳得很!向前走,不断有人马欢嚷向南,大概这些新近进士多歇在北里娼家。到了南院,只见立榜处已是人马鼎沸,火烛燎天了。孟楷推挤进去,先看甲榜,再看乙榜,从头寻到尾,又从尾寻到头,竟连一个“黄”字也不见,聂夷中那庸儒却高高在榜,不由地便生了愤,横着撞出来,掉头便走。本来他想三哥要真是贵不可言,便合不中,不中便合欢喜,可他还是恼了,想必三哥也得恼!苏循之伦,只足以坏天下;聂夷中之辈,时运济时最多福一州百姓,于天下究竟何益? 一路上到处都是欢躁躁的,在状元楼买酒时,耳内听到的全是称颂之声,说聂夷中、公乘亿、许棠诸人都是穷寒士子,若非至公安得登榜云云。提着酒往回走,孟楷却是越走越缓,这榜也不知如何报才好的。墙外唤了一声,推门进去,赵璋便迎了过来:“七兄,哪里去了?兄长好急,一定要去寻,留下我看家!”孟楷道:“看榜,寻哪里去了?”赵璋道:“平康坊寻李黑!”孟楷将酒食放下,便道:“我寻寻去!”走到门口又站住问道:“真人怎不问中没中?”赵璋一笑,道:“岂有进士成得王霸之业!” 孟楷道:“关东已平,如何着手?”赵璋道:“何谓关东已平,天下将大溃也,兄岂不闻前岁陕州民逐观察使崔荛、去岁光州民逐刺史李弱翁乎?此乃其兆也!军人者,狼也;民人者,羊也!庞勋徐州之乱,犹可以说军镇之常事,光陕之事则否!自今上登基以来,浙东乱、安南乱、徐州乱、西川乱,公主出降、公主葬丧,以及銮舆内外游戏,其费几何?而其费又从何而来?皆盘剥重取于民也,民不堪命矣,故有羝羊触籓!大英雄乘势而起,正当此时也!”孟楷深揖道:“真高明之论也!” 北里此时亦是过节也似,到处欢笑,经过杨宅左近时,只见杨妙儿与杨迎儿两个子女正在拉拽人,也不是他人,便是聂夷中与那日相随的老子(公乘亿),里面还有一个声音在嚷道:“坦之兄,今日不进此门,便是不认我这同年了!”那老子推着道:“坦之,此也是士林故事!”最后还是进去了。杨妙儿、杨迎儿一众人是一眼也没有自己身上看。王苏苏宅里也有新进进士,一宅喜色,出来说人来过,见说李黑不在便走了。孟楷寻了一圈回来,赵璋也不在了,案子上留一张纸:“状元楼吃酒”,寻过去,俩人正闷在那里吃酒,一声也不言语。 孟楷过去唤了,黄巢抬头一笑,道:“七哥,吃酒!”便再也不说话。孟楷便也一碗一碗的相陪,赵璋便筛酒。黄巢吃得身上发热,扯开衣襟,掷了头巾,犹不肯停手。赵璋筛得缓了,黄巢便拍案子,酒足足吃了三坛,黄巢脸耳皆赤,还是唤酒。孟楷便道:“三哥,今日酒也够了,哪里消散消散,如何?”黄巢道:“消散?”赵璋道:“往玄都观看桃花最好!”黄巢将案一击道:“不看,什鸟桃花!”摇着站了起来,抱着酒坛唱念道:“三月桃花四月柳,不及黄巢一碗酒!”仰脖沥尽余剩,酒坛咣啷一声便砸了个粉碎,笑了笑又唱呤道:“黄巢本是状元才,低眉举手生惊雷!”语声才落,帘子那边便有人骂道:“什的阿物,来扰爷的酒兴!”黄巢大怒,踢着酒坛碎片便撞了过去。孟楷、赵璋都起了身。 帘子掀开,那边却坐了个魁大的绯袍汉子,一嘴油水,攥着短刀正在割吃一只全羊。见人撞过来,便笑道:“倒寻上来了,好!”黄巢道:“起来,识识黄三爷的手段!”汉子道:“阿物,不看你穿的是儒衣,张爷早发了性,咄,下去!”赵璋便上前劝,黄巢一挣,几下便将儒服给脱了下来,扯脖嚷道:“来!来!来!”汉子搁了刀,便起了身。 这时,杂役钻出来道:“秀才!这是左军张公,讳季宏,有年的武状元,沙陀也不敢惹的!”又作揖道:“张将军,男不欺女,武不斗文,可怜他一个落榜秀才罢了!”黄巢怒极,喝一声:“谁可怜?谁落榜来?”一跄步便将杂役撞翻在地。 张季宏见他蛮横,大嚷道:“武不斗文,人可打狗!”长手便拿在了黄巢肩上。黄巢就势入身,横起一肘击在腹上。张季宏吃痛,不觉撤步,他娘的,这竟是个武书生!黄巢嚷着欺过去道:“如何哉?如何哉?”贴身连击。张季宏忍痛张臂,一把将人搂离了地。赵璋着急,孟楷却不动,三哥这把气力也要使完才好受。张季宏拿死了,嚷道:“如何哉?如何哉?”黄巢颈额青筋暴起,却还是挣不出来,牙关一松,唱嚷道:“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竟就放声大哭起来。张季宏莫名其妙,将人地上一掼。黄巢跌在哪里便趴在哪里,只是放声大哭不已。 张季宏躁恼,上前便要踢踩,孟楷一脚对过去,不痛不痒,刚好截住。张季宏道:“鸟汉,我张季宏素不欺人,你既是活的,速速将了人走!”孟楷冷声道:“不是你出声乱吠,也没有这事!”张季宏道:“好,他娘的,倒欺上来了!”挥拳便打。孟楷这时使足了力,一拳对过去。啪地一声响,臂膀吃震,拳也松了,张季宏退了两步,嚷了一声“好强贼”,掇起案上腰刀便砍。孟楷连退,赵璋将手中剑铿地拔出两寸寒光,张季宏吃惊,急忙侧转身来,赵璋却将剑回了鞘,抬手道:“张将军,酒间较力,何必动刀动气!”张季宏怕吃亏,道:“你有理!”提着刀走了出去。 黄巢还兀自在哭,赵璋恐这厮唤了人再来,俩人过去挟起便走。黄巢哭了一路,到宅一就榻,却倒头便睡过去了。天也再次下起雨,哗啦之声很快就遮住了一切的声响。赵璋俩个便站在檐下看雨,默了好长一会,孟楷问道:“真人的剑可有名目?”赵璋捧剑道:“有的,道家之剑,刚柔相济,长可三肘,宽可三指,采以三山之铁,炼以千载之木,淬以三秋之水,锻以百年之功。能断犀兕之角,能穿云水之腹;能周君子之身,能诛天下之暴。在铗不鸣鱼肉,唯颂采薇之诗;露锋有气彻天,故唤丰城之名!家师所传,由来久矣!”铿钦一声,剑便拔了出来。孟楷道:“真个好剑,愿试观一舞!”赵璋便步入雨中,一招一式,缓缓舞动起来。孟楷仔细看着,渐渐便看出门道来了,赵十这剑术虽看似柔缓,其实深注劲气,有老松迎风之感,一番剑看下来他也才对这个人生了倾慕! 黄巢一直睡到第二天五更左右才起,也不说话,默默地在院子里踱着。天色大明之时,孟楷耐不得了,上前道:“三哥,心里究竟如何想来?”黄巢叹了一声长气,望着门前耀眼的桃花道:“七哥,我心不甘呀,少年之志,言犹在耳!”孟楷道:“那再试一年也罢!”黄巢道:“明年不中又如何?”孟楷道:“东还,篝火狐鸣,刘项故事!”黄巢道:“此岂易哉!”赵璋道:“是不易,自杨隋设立科举以来,老死场屋者不知凡几矣!”黄巢一怔,又是一笑,看看盛开之桃花,又看看墙下菊丛,折身回屋,提笔写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掷笔道:“吾意决矣!我不能明年复在此看桃哀菊,与其老死场屋,陆沉一世,不若长枪快马,拯民水火!” 孟楷拜下道:“孟楷生死随之,万斩甘休!”赵璋也拜下道:“璋虽不才,亦有微力,愿逐风云,以随龙虎!”黄巢感慨流涕,拜地抬手道:“黄巢何物,乃得二公如此!巢不敢效陈涉垄上之言,但愿遂管鲍终始之交!”以头磕地。赵璋、孟楷也磕道:“愿遂管鲍之交,终始不负!”三人抬头,破涕皆笑。 这时,院外有马嘶鸣,紧着便听见李黑在唤:“黄三哥可在?”黄巢将脸抹了抹,走了出去。孟楷将诗收在了怀中,道:“来的是闲子李黑,非良善之辈!”赵璋点头,提剑而出。李黑一跨进来便嚷道:“三哥,如何又恶了张季宏?快走!不是昨天雷雨拦着,人当日便寻过来了!”黄巢道:“张季宏?我怎恶了他?”孟楷道:“是那厮寻事,三哥,直接出城罢了!”李黑道:“要离京?”黄巢一笑,道:“桃花开,人落第,只得且还家了!不过现在走不得,一者尚欠兄之情,二者对杨家那子女俩个有诺!”李黑道:“我李黑便恁的不值钱?那杨家子女便恁的值钱?但走!什不了的事他日再来了便是,左军杀人,皇帝也不敢问的!”黄巢揖道:“兄屡次相护,黄三岂有轻贱之理?只是此时离京,一则损了兄的声威,二则失了我兄弟之信!”赵璋道:“兄长,且避避,长安偌大,尽有洞天!”李黑道:“要信得过我李黑,便往西渭桥韩家店去,风静了我自来唤!”便递过一枚对折的铜钱:“予店主过目,一切无忧!”手一抬,便去了。 孟楷道:“三哥,杨家子女我去寻过,人自有主的!”黄巢道:“也不为此!这长安城中闲子无虑上万,李黑又豪爽,他日或者有用到处,岂可不有所经营?”赵璋道:“兄长虑得极是,以此辈诇朝廷虚实,当无不如意!”孟楷道:“叛友之人,何可信用!”黄巢道:“用而不信可也!”回屋收拾了,也没有走坊门,从后面折到资圣寺,游看到塔林,借着一株柏树便过了坊墙。 长安城禁苑三处,最大的独享禁苑一名,南接北城,北连渭水,东至浐水,西包汉长安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浐水东边不远的渭桥是东渭桥,汉长安城西边不远的是中渭桥,由此再往西三十六七里便是西渭桥,当着漕渠连渭处,舟船凫集,店肆如林,鱼龙混杂,可谓出城往西第一个热闹处。卢照邻所谓:“携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张文彻所谓:“今年回鹘数侵疆,直到便桥列战场”,项斯所谓:“古道自迢迢,咸阳离别桥”,说的都是此。 黄巢三个过长街,出金光门,循着漕渠三月柳,指划风光,说古道今,不觉间便到了西渭桥左近。韩家店虽不大,位置倒不偏,临着水次,抬眼便寻到了,进去也没有将出那枚折钱来,只嘱咐了杂役一句:“若有唤李黑的来店中,烦请过来知会一声!”杂役得了钱,也没有旁的言语,满口应了。 章39下:行侠义恨桃哀菊,话汉唐儿戏闲云 大概这店主人与那王苏苏相似,并非闲子中人,只是有年的熟客罢了。在房中吃了些酒食,出去转了一圈,天就黑了。城外无所谓宵禁,到处都有灯火,歌吹之声亦往往随风到耳。回到店中,黄巢便要歇下,孟楷便将揣着的那纸诗拿了出来,捧过去道:“三哥,解解此诗!”黄巢接在手里,脸上只是笑。 赵璋道:“当侯,可知这第四句用的何典?”孟楷还真不知道,赵璋道:“此乃太宗之典也!武德四年(621年)六月,太宗灭王世充、掳窦建德凯旋,身裹黄金甲,下坐什伐赤,后拥甲士三万,翼张铁马万骑,前歌后舞,鼓吹载路,亡隋之宝,络绎不绝,乃入长安,乃献太庙,高祖因表厥功,加号天策上将军,东道大行台,位在王公之上,而终有天下!”孟楷道:“怪道此诗有帝王之气!”黄巢道:“写菊罢了,太宗又岂足慕!”俩人都吃了一惊,太宗皇帝之文治武功,岂不足慕哉? 黄巢从榻上起身,到窗前站住了,望了一会不远处的渭水,转身道:“本朝之至于斯,祸根实由太宗所种!玄武门之变,太宗弑兄杀弟逼父,大坏天伦,遂以己度人,猜忌骨肉,最终使弱子嗣位,乃有女主临朝,于时社稷移矣!而玄宗之得位,可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兵变玄武门,虽曰诛杀韦后,其实是诸侯夺宗,之后又是功高遭忌,不得已杀姑逼父,紾兄之臂!兄弟不可信,故建花萼相辉楼;子孙不可信,故置十王宅、百孙院;皇后不可信,故不册皇后。晚岁猜忌肃宗以罪王忠嗣(注:烈士王海宾之子,自幼养于宫中,曾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竟尽以雄藩强兵授胡将(注:安禄山、哥舒翰),于是有安史之乱! 马嵬之变,肃宗弃父而走灵武,玄宗在而即位称帝,是明父子真不可信。彼亦不信其子,建宁王英毅才略(注:李倓),贤于代宗远矣,然立功则必受其诛,非是受妇寺蛊惑,忌之也!代宗以阉官乃得嗣位,亦不肯信人,故用鱼朝恩监领九节度之师,败不思改,后更封为天下观军容使,统率京师神策禁军;忌郭汾阳、李武穆功高(注:李光弼),用胡将仆固怀恩平河北,而怀恩怀私心树私恩,遂建魏博、成德、幽州、昭义四镇。德宗思欲革之而性褊才短,泾原变起,遂乱其所为,设中尉以掌禁军,而畿内亦有跋扈之镇(注:同、华帅周智光)!顺宗欲革其弊,福祚短而二王八司马受祸。宪宗功亏一篑,为阉所弑,有唐乃至不可药!设无玄武门之变,自无种种祸事!故其治不如汉,其化不如汉,其祚亦当不如汉!” 赵璋叹服道:“兄长此论,故非我等所及!”黄巢一笑,道:“书生之论罢了!论之则易,行之则难。易地而处,未必及也!”拍窗台而叹。孟楷道:“汉高祖可慕乎?”黄巢道:“自始皇称帝,千古英雄无逾此人者!他者且不论,其如五伦亦一无所失:事秦,秦乱不由彼作;事楚,楚乱不由彼作。遇下,有有怨而封者,无无罪而被诛者;事父,非独以尊号加之,又为徙丰以愉之!养子,无嫡无庶,无猜无憎,长养终始,皆有茅土!兄弟:有怨无功,兄嫂姊侄,无不以封!妻妾:宠戚氏而不废吕后,爱管赵而怜薄姬!朋友:同起丰沛者,非王则侯!” 孟楷道:“烹父分羹,推子下车,菹醢彭韩,又何解?”黄巢道:“有分羹之语,而无分羹之实,若无分羹之语,则恐有分羹之实!马疲追近,父子同俘,则父子同死。子俘父遁,则父子俱生!霸王得太公、吕后尚囚之,岂便杀人小儿女?高祖若有意诛韩信,何必待长乐钟室,杀之陈县可也,且韩信受诛之时,已是叛逆之臣,岂冤哉?陈豨叛于代,高祖必欲召彭越同行者,恐前战不利,越乘虚乱于后也。越素有将略,岂不知高祖之忧?而敢再三推病不行者,正恃代之乱也。袭而执之,可以诛而不诛者,高祖之仁;可以诛而卒诛者,国家之法也,又何怨?且彭越诚有疾病,则国废远徙,当奄奄待毙,何吕后遇之于路途也,不怜其将死而忧其将为乱于蜀哉?故知彭越假疾待衅,明矣!” 孟楷道:“我却思不到此!”赵璋道:“非独公也,此论千古未有,唯兄长与高祖能同心!”又道:“兄长必欲待陈涉、胡广乎?”黄巢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果有此命,当有为吾先导者!”过来将灯一吹,三人一榻睡了。 在西渭桥盘桓到四月初八日,李黑才现了身,也不敲门,哐地一声门便拉开了。黄巢三个正对窗晚食,好不唬了一跳,这厮却笑道:“我说是谁来!三哥,如何不将了那折钱作信?”黄巢笑道:“舍不得用!”拉他坐在了身边。李黑道:“也不干钱的事,见了信我便才知人在了!”吃了两碗酒,便道:“张季宏徙外镇了,三哥是还家还是与李黑做人情?”黄巢道:“没盘缠也回不得家,只是不知如何做起?”李黑道:“都在我身上,这位法师可也一起?”黄巢道:“一起!”李黑点头道:“那三哥明日还城,我来进奏院寻!”很快便起了身。 黄巢送他出来,问道:“听说路相已出镇西川?”李黑道:“是来,兄长可惜不在城,昨日出金光门时,市人好不掷瓦石,京兆府也没敢遣卒遮护!可韦驸马也没得着首相,吃于驸马领了!”黄巢道:“路韦不是一党,为何相挤?”李黑道:“烈马不可同槽,妒妇难与共食,便是不相能,真有什事便不是使相(注:路岩出镇带了同平章事衔)不是西川了!”黄巢点头,倚用婿家,倒是别出新意!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乘船还了城,到宅不久李黑便过来了,马屁股后驮着一口衣箱,解了进屋,笑着将箱微开,便有一股奇香入鼻,黄巢、孟楷都识不得的,赵璋道:“此乃禁中御香,人间所无,李兄何处得来?”李黑笑道:“自有来处!此是三套袍服,三位兄长今日好好洗沐一番,明日休沐,随着李黑往人间微服一行!”黄巢翻了看道:“既是微行,着紫似乎不妥!”李黑道:“非此无以信人!”孟楷道:“可言备细!”李黑道:“也无什备细,三哥充天子,便托个黄姓,皇家着黄袍,解得过去;法师充文臣,人问便说姓赵,今刑部侍郎赵隐年初才回京,人也识不得;七哥充武臣,便说姓孟,人也以为是右散骑常侍孟彪之族!(注:平徐州一役,孟彪以太仆卿,充都粮料使)我便充个内侍力士,闲步到寄绫院子,便有人来拜,便与守院和尚借绫,如此便了!” 黄巢道:“兄弟如何充得内侍?”李黑道:“将须一剃便是了!”黄巢道:“声音奈何?”李黑道:“三哥是有所不知,有自小割鸟的内侍,也有老大才割的!老大割的便与常人无大异,大安国寺吃的是天家的香火,知道这些的!三哥可还有什话?”黄巢道:“有什话也事后再说!”李黑一走,赵璋道:“兄长,此实乃佳兆!”黄巢道:“聊作小儿戏!” 第二天一早,李黑便过来了,没了须,穿着一件浅绯宫袍,没骑马,只牵了一匹花色驴子,到了跟前,怪着声音道:“主家,驾至!”真有内侍的意味。黄巢便上了驴背,赵璋着深绯,孟楷着浅绯,前后随着。 大安国寺便在长乐坊,紧贴着大明宫宫墙,出丹凤门左转过翊善坊便到了(注:此坊只有他坊的三分之一宽)。寺本为睿宗皇帝的旧宅,景云元年(710年)睿宗再登大宝(注:嗣圣元年-684年,曾为则天立为帝),遂以宅为寺,以封号为寺名(注:中宗神龙复辟后,封弟为安国相王)。宪宗元和三年(808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领功德使,总僧尼、道士及功役,遂盛修安国寺,占地大半坊,立圣德碑,楼高五十余尺,(注:约十五六米)欲以万贯请翰林学院李绛题额,李绛不可,且奏立碑非圣德所为。宪宗遽命曳倒,然碑楼虽倒,寺院不削,犹为京城第一壮丽处! 皇帝游乐出行,多是从夹城出入苑一坊(注:与长乐坊相邻),李黑便牵着花驴从长乐东坊而入,寄陵的偏院就在左近。一进去,一早吩咐好的穷夫乞儿便随了过来。寄绫院的和尚正在扫街,便觉着奇怪,拄着帚又望又嗅的。行到门首左近,花驴稍驻,便有一个穷夫上前磕头。黄巢下来,便唤赏。李黑便在驮囊里取了一匹,要撕。黄巢蹙眉道:“予他!”便将一匹绢赏了。看得门内的大和尚也咂起舌来,那些随着的于是都拜过来磕头,囊中五匹绢一时赏尽,人还不退。黄巢招手问大和尚道:“院中有何物?可借之!”这和尚是远远望见过皇帝的,觉着这贵人身样极似,又周身散着御香,便有些迷糊了,只是不敢做主,正撰辞时,见那力士与军将一齐掷眼过来,便不敢弹舌,流矢伛身合掌道:“有!有!有!”黄巢道:“不拘多少,尽借来,百姓穷寒如此,朕——正是可哀怜!”大和尚流矢挥着一众小和尚去搬。 或三或五,很快一千匹吴绫便散了个磬尽,人也散了个尽,赵璋便要前引,继续游寺。黄巢叹道:“百姓多艰,何心宴游,回罢!”便上了驴背,李黑过去吩咐和尚道:“明早来朝门,可奉引入内,所酬不轻!”和尚迭声应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日自然没有人来酬他,不过不久便迎来了真天子,赐二丈高沈檀莲花讲座,大作法事,设万人大斋,赏赐无算。 黄巢几个出坊不远,便有一驾马车在候着了,驾车的汉子在杨妙儿宅中见过,好像是唤什“镔铁”。上车下了门帘,李黑才隔着车箱指了指道:“我刎颈的兄弟李镔铁!事情虽了,不可大意。先换衣裳出城,再往船中吃酒!”便开箱取了各人的旧服来。黄巢对这厮还真是钦服起来,可谓胆大包天,心细如发,用之于军,定是大将之才!出了城,李黑便问杨迎儿、杨桂儿是黄巢自己将了钱去买还是他买了将了人来。黄巢便道:“钱也好,人也好,都托与兄弟料理!黄三入京科考,六七年将不回一个进士,却将回一个娼女,何以对父老?羞也羞死,惭也惭死!俩个愿走便赎出来,不愿意便随她,钱不足时烦兄弟添着,往后黄三再来还;有多的便与兄弟吃一碗酒,也是谢公两番解围!”李黑应了,拍膝笑问道:“三哥,李黑这碗酒可吃得香甜,往后有吩咐直管来唤!”黄巢道:“现在便有事相请!” “说来!” 黄巢道:“听人说这城中有三位豪侠,第一的便是公,第二的是薛夜叉,第三的是关檀越!离京之前,黄三想与薛、关二公吃碗酒!”李黑一笑,道:“兄长,不敢相瞒,这二人都是我齐肩的兄弟,可我闲云社自有祖宗的规矩,这碗酒三哥一时吃不着的!”黄巢便不勉强了,闲子有社,唤作闲云,他可是第一回听说,李黑不讳,便是有情谊了!在灞陵舟中吃了半日酒,李镔铁将了三百匹吴绫过来,李黑便上了岸,黄巢三个各取一匹,便跳上了船,揖手挥手,纵目天地。 秦山秦水鸟吱啁。 一去长安不胜愁。 太平乐境谁思乱, 穷年锄犁战貔貅。 章40上:师生贵主相嘲挤,情义相战叹百年 唐虽有六省之目,而权重者不过尚书、门下、中书三省而已。尚书省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二十四司,长官尚书令总领百官,仪刑端揆,是真宰相也。高祖皇帝曾以此职赏太宗,太宗即位,遂不复授人,以其副职左、右仆射分领省事,为宰相者加“同平章事”衔,不加者但掌省事,不得至政事堂参军国大政。 中书省掌军国之政令,入则告之,出则奉之,佐天子执大政。门下省掌出纳帝命,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佐天子以统大政。凡军国之政,侍中(或门下侍郎)与中书令(或中书侍郎)总统,坐论而行之。(注:侍中、中书令因与尚书令同品级,故亦多空置,也以副职侍郎代领省事)以地而论,中书更近天子,然以职权而论,门下有封驳可否之权,所以政事堂开始是设在门下省,到高宗时却吃中书令裴炎移到了中书省,张说又将“政事堂”改作了“中书门下”。虽则如此,门下长官依旧是左相! 所以韦保衡与路岩在政事堂里是小事则小争,大事则大争,中书所出之令,门下多拦着不放,闹得不可开交。现在路岩是走了,于琮却坐了过来,依旧是尚书仆射、门下侍郎,以两省压一省!而且在这厮的拜相诏书上有“勇退无俦,谦光有裕”一语,这话固然有告诫此公“勿争”、“谦和”之意,可是也未必不可以此为盾与自己争闹,毕竟天子都明白称颂他于琮“勇退无俦,谦光有裕”,有了纷争完全是自己咄咄逼人之故!这个道理韦保衡是虑得明白的,于琮便是与他争他一时也得忍着。不过于琮这厮猾贼得很,自己不争却使了下面人争,这也罢了,真正让他不可耐的是他的座师礼部尚书、同平章事王铎! 天子未命新相,阁中便是三人,于琮以官以年,这老子以师以年,宛然堂上公婆,将自己这个中书堂老只作子弟新妇!礼大于法,师尊于官,这老子又不勇退,又不谦裕,六十一岁的衰年犹是少年狂态,端居则意气洋洋,临事则舍我其谁!有时真是弄得他坐不敢坐,论不敢论,恼不敢恼!师徒第一次起争执还是为了萧遘—— 三人会食凤阁中,便说起翰林院有一学士空额,韦保衡是心中早有人选,也早放出了风声。没想王铎举着箸便道:“举贤不避亲,老夫以为无逾起居舍人萧遘者!”于琮便和道:“萧氏天下名族,六叶相家,舍人更是形神秀伟,文章绝伦!京城人谓:丹凤门下丹凤过,望仙楼外仙望楼——信哉此言!善哉此举!”(注:大明宫南城四门,自东至西为:延政、望仙、丹凤、建福) 韦保衡心中着恼,手指一松,玉盏便跌在了案子上,却慌手扶起,抬手谢道:“适才思及公主,一时失神!”又问道:“恩师适才可是言翰林学士一事?学生亦以为无逾刘舍人(注:刘承雍,刘禹锡之子),此君才性文章,极肖其父,度支公(刘邺)前荐于我,我疑其有私,不之信,及见其人,遂有对古人之慨,故用为起居舍人!恩师既可,想必于堂老亦当玉成!”(注:刘禹锡与刘邺父刘三复联宗,认为从弟) 于琮不说话,低着头品酒。韦保衡道:“据刘舍人讲,太原太尉当年的祭文,还是其父代为执笔!(注:王铎伯父王播,生爵太原郡公,死赠太尉)”王铎却郑正说道:“老夫荐的是萧遘!”韦保衡道:“恩师,学生之弟已在院中,今又荐用同门,无乃不可乎?且萧遘浮浪,流连北里,何可大用!”王铎道:“名士风流,自古皆然,何足为累?但为国家得才,有何不可?漫说刘承雍不及其父,便是及之,亦不可入,无为人牵鼻!” 韦保衡压不住火,便道:“学生虽不才,乃堂堂中书宰相,此鼻何人敢牵?恩师言其不可入,学生实在不解,愿分明开示!”王铎道:“二王八司马之罪,汝不曾闻之乎?事虽久远,可朝廷未曾昭雪,彼辈犹是罪人子孙,岂可使复入近密之地?”韦保衡道:“若远论父祖之罪,则天下无罪者固少!”便兀自起了身,推开前面阁门凭栏站了,后面省吏正在廊下会食,这般走出去必然要起风议的! 也是可笑,他王归范便是清白门第?王播盘剥百姓,贿赂罪阉王守澄以得相,天下谁人不知?自己欲用刘承雍者,一是此人确实有文才,二是予刘邺人情,三是欲挤张裼夺承旨,四便是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以刘禹锡之子为相!萧遘便不同了,但入金銮,便是下一个杨收、路岩!若这厮相知相敬倒也罢了,可这阿物目中无人,侮人太甚,自从自己尚得公主,这厮便视己为妇寺之伦!彼既掷金割席,今日岂倒畀他富贵!不过此事也易了,起居舍人便是中书属官,而自从自己入主中书,这厮便愈发不得意,屡闻怠于职事,王铎若不肯罢,便只得贬了走,门下敢拦便索性闹起来! 听得里面起了身,韦保衡还是如过往一样,过去虚扶了。下到廊子上,王铎道:“荐之在臣,择之在君,于堂老,各荐其人罢!”韦保衡道:“恩师,容学生再思两日可乎?”王铎道:“也好!”声腔也不对,带了气。 韦保衡一回到自己厅事,便将张能顺唤进阁中,就要寻事贬了萧得圣。张能顺却劝道:“相公何不先做荐表?刘舍人无福,再贬不迟的!前些日听郭国舅说:淑妃娘娘说,圣上见百官谏事佛之表则恼,唯独嘉萧吏部(注:吏部尚书萧仿,萧遘之族祖父)!今阁中一榻尚空,若天子遽以命之,则奈何哉?”韦保衡道:“国舅真有此话?”张能顺道:“真有!”韦保衡也只得罢了,若果然如此,往后阁中自己便是以一敌三了! 才将表写好递进去,刘邺却因事过来了,韦保衡便说起此事来。刘邺听了,一笑:“南梁萧氏本岛夷,世代公侯事多奇(注:北朝魏收作《魏书》称南朝为岛夷。萧遘是萧梁后裔)!”拈须一顿,又道:“堂老若罪萧遘,则萧仿必难入相!堂老不罪,则或者将入矣!何则?圣人以佛治身,以道治天下,心慕空静,志在无为,故倚用路岩八九载,今相代者非堂老而谁?既有此心,安肯不为公虑而用有嫌隙者耶?”韦保衡一笑,道:“如公之言,奈何使于琮主门下?”刘邺道:“路岩入相,非独门下,中书且久为他人所据!夫军政之务,固不可独任一人!” 韦保衡叹声道:“何期于独任也?路十为相,人谓我作伥,诋我为牛头阿傍!路十出镇,人谓我谮之,诬我为黑白无常,独霸朝堂!却不见于琮前专利权(盐铁),后坐中书,亲戚故旧,拥节旄,当要职,权倾天下!却不见王归范(王铎)携党徒,结北司,门生故旧,遍布中外,势雄朝野!而我有何哉?不过一弟为侍郎,同心同德者,唯公一人而已!” 刘邺默了一会,道:“堂老何必烦恼,小人无知,自古皆然!但堂老不失爱于天子,则彼等之势,去之也易!”韦保衡摇头道:“难哉!”刘邺道:“易哉!”韦保衡一怔,抬手道:“愿赐教!”刘邺道:“凡物莫能两大,堂老何不以王去于?”韦保衡道:“彼二人正欲去我也!”刘邺道:“堂老但以门下许王相,王相必然齐力!”韦保衡道:“彼只带平章事已不可耐,一旦主门下,我岂能堪?且今日已是坏了面皮,我也万无放萧遘入院之理!”刘邺道:“王相堂堂,以天下为己任,岂以区区萧遘为意?既去于相,谁主门下亦在天不在人!彼便得之,堂老又岂如今日之孤?”韦保衡不觉点头,于琮若得罪而去,则张裼必然随之,保乂若能得承旨,阁中再得一人为佐,则情势远胜于今日矣! “彼为师尊,我为门生,也难以言此!” 刘邺道:“此事因下官而起,当由下官而了,下官往谢罪,如何?”韦保衡欢喜道:“公能办此,天子问相,我必荐公!”刘邺流矢起身拜谢了,起来道:“堂老若有意相荐,可以盐铁一职啖于相,如此彼当无所间!”韦保衡道:“带盐铁入相岂不美哉?”刘邺道:“美哉!然夫非至德之人而有至美者,祸之阶也!下官何德,敢望此耶?于琮势大,彼党亦难得之,得之者当在二相公!”韦保衡道:“我不贪此,天子所赐多矣!”叹了一声,道:“宅邸如故,公主渐远,欲不失爱,如何可能!” 刘邺道:“易哉!淑妃娘娘另无所出,母家又无显贵之男,舍堂老又何所倚重?堂老不失爱于阿舅,便是不失爱于娘娘!不失爱于娘娘,不忘情于公主,便是不失爱于天子!一言以蔽之,事死如事生,堂老一日不忘公主,则天子一日不远堂老!”韦保衡揖手道:“兄何多智也!”刘邺道:“丘少也贱!”便笑,他倒有意侮圣,若非少年因父辈得罪,饱经颠沛之苦,他哪得磨砺出如此心智来! 刘承雍入翰林院的当天,刘邺便随着王铎的后脚跟进了王宅。王铎本来是不愿见的,自己乃牛党党魁,彼却是李党党魁,自己的恩公是白敏中,彼的恩公却是李德裕,旧恨未了,现在又添了新憾,揣了又揣,还是见了,也算是予刘行深一个脸面,这老阉不死,或者有中尉之分! 王铎当阶而立,刘邺趋拜于庭,一个严重,一个恭谨,入堂分宾主坐下,一行彩衣金钗将上酒果,一时退下。举了一盏酒,王铎问道:“度支公光降弊舍,不知有何赐教?”刘邺从容放下金杯,抬手道:“岂敢当此语,邺此来一为谢恩,一为请罪也!”王铎道:“此则老子未解,还望开示!”刘邺叹道:“自宗叔得罪,邺惴惴不可终日,不意天子不罪而畀以利权,此恩何由来哉?不由堂老乎?”便拜。王铎道:“刘公,老子岂有此力,必有他人!”刘邺道:“岂有他人,乃堂老之门生韦相也!”王铎笑道:“他自为之也!” 刘邺道:“师生父子,荣则俱荣,损则俱损,何有彼此!”王铎叹一声,道:“奈何人不知此!”刘邺道:“邺来请罪,正为此也!”又拜。王铎端起一杯酒,不说话。刘邺起来道:“堂老以为韦相厚于我乎?其实不然也,韦相之所以用刘承雍而舍萧遘者,无他,一恐失爱于师尊,一恐怕失爱于天子也!君父之心不能无褊,臣子之心不能无妒,此人之常情也,堂老又何责焉?”王铎放下杯子,道:“度支公,王铎虽老,心智未衰,奈何弄老子如痴儿?吾,牛党也;汝,李党也。彼虽出我门下,乃党汝,岂有此理?” 刘邺长叹一声,道:“堂老,牛李已逝,同天同君,何必再以党徒为意?于相之父(于敖)尝厚结李太尉之父(李逢吉),万寿驸马(郑颢,于琮之恩主)曾欲置白太尉(白敏中)于死地而后快,然于相以己为李党耶?韦相又岂以牛李为意?吾亦不愿论此,但愿一心奉上,无争无斗,长有富贵!今日来固是一片赤诚,堂老师生构隙,何人将受其福耶?堂老可知于公拜相之诏?文穷典谟,国华人瑞——无以复加矣!邺以为夸诞,韦相则哂之,皆以为主门下者合是堂老,而非他人!” 王铎道:“彼真有此意乎?”刘邺道:“韦相无此意,则下官何敢言之?堂老,但去于相,天子必用公于门下,韦相亦必赞成之!”王铎道:“然则度支何得?”刘邺道:“邺愿陪于末席,足矣!”王铎叹了叹,道:“老夫老矣,不敢再有他望,天下太平,一门和穆足矣!”刘邺点头,话已经说明白了。 起身告辞时节,刘邺道:“堂老,前些时日,扬州送过来两本牡丹,下官看着妙极,一似杜樊川诗笔画出(注:杜牧),本要将了过来,又恐宅中非赏花之所,堂老可有佳处?”王铎眼目一亮,揖手道:“公既有心割爱,岂敢相劳,明日老子使人来取便是!”牡丹是洛阳的好,饮妓是扬州的好,杜樊川笔下的饮妓又好过扬州俗粉,夫人悍妒,宅中也确实非赏花之所,刘汉籓可谓妙人! 人一离目,王铎便不觉起了懊恼,他不合说明日的,现在便随了人去取方好,正经的扬州饮妓他还是在四十五年前相接过,那时伯父镇淮南,他年方十六,公子正邀欢,林亭春未阑。攀岩践苔易,迷路出花难! 韦保衡也借着时机向于琮表示想引刘邺入相,并问他可有盐铁转运使的替代人选,于琮当随便说道:“若盐铁乏人,李左貂可也(注:左散骑常侍李都)!”韦保衡道:“堂老可谓有人伦之鉴!”其实有堪称人伦之鉴的还是翰林承旨张裼,当日于琮布衣游淮南时节,困于旅店,时为寿州防御判官的他便一眼看出此公奇货可居,家虽贫,却将养母钱五十匹绢奉上,定交约誓,他日穷达,交相存恤!不然小小门第,半斗之才,哪得充任内相! 下面是平章明白了,皇帝却久久不见动静,直到初冬十月,议起新科主考,皇帝才有了处置,以刘邺为礼部尚书入相,以中书舍人崔沆主考。王铎加户部尚书,判度支;韦保乂兼盐铁转运使。 诏旨一宣,朝野哗然。天下财赋,以盐铁为重,历来任此职者,非长于事者,则是老于事者,韦保乂年未及而立,足未曾出长安,不闻有才,更未闻有德,兄依公主,彼依其兄,安能理此繁剧! 于琮一开始便是这个想法,心想皇帝万不至有此任的,这也真是儿戏了!可这自然不是儿戏,圣人无异是向世人宣示,驸马还是驸马,其宠丝毫未衰!诏书是在翰林院草就的,张裼没敢执疑,行到门下,给事中李贶执来问他,他再三犹豫,还是没敢拦。作为天子姊婿,他比世人更了解天子,九五飞龙,但以情欲行者,人莫能阻,自己能到此,又何尝不是此故! 章40中:师生贵主相嘲挤,情义相战叹百年 刘邺入相,阁中的笑语便明显多了,而于琮的笑语却明显少了,他若不张大脸扯长舌头去搭话找话,那话永远不会搭找过来。可他的性子还真不惯如此! 一者是门第使然,于姓自然及不得五姓七家,可是自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开国以来,先祖(万纽于栗磾)作为鲜卑贵胄,天子外戚,历周隋而至唐,大则王侯,小则将校,或武或文,无官不历,子子孙孙,代有富贵! 二者不愿重蹈父辙,当年敬宗皇帝初即位,李逢吉专君用事(注:李德裕之父),其势绝纶。因与翰林学士李绅素来不和,遂寻罪以贬之,其党知制诰庞严、蒋防同贬。他父亲时为给事中,便用错了心,不但不申救好友庞严,反而批敕,论庞严贬黜太轻。而门下同僚闻他父亲封还诏书,却以为是申救庞、蒋,纷纷来劝阻。及驳奏宣出,自然是举朝哗然,大为噱笑。 他父亲虽然受了李逢吉奖赏,可后来李绅却做了文宗宰相,还成了李党股肱,他兄弟四人因此倍受牵累!他年最幼,几不得入仕,幸得太师(郑颢)怜悯,恩师不弃(注:宪宗宰相李藩,时主考),乃得名标天榜,婚配天孙!人有人谋,天有天数,趋炎附势,终有何益?宰相他做过了,罢了也就罢了罢! 不久,韦保衡便寻到了于琮的短处,于琮长兄于球之子,唤作于廉的,竟效令狐缟做起了白衣相公,到处纳贿用事。腊月中,还为他季叔在北里买了一个唤作俞洛真的饮妓作妾!虽则有人说其实与于琮并不相干,是这贼子弟买了自己享用,怕老的漫天要价,也怕小的不肯点头,故将出他季叔来压价服人。但不管如何,这些事于琮都抛撇不开的。大年节的,韦保衡怕触了逆鳞,也不敢发。不想却吃长公主在上元的家宴上闹了出来。 正月十五的灯节,由来已久,儒家重王道之始,此日乃新年第一个满月,亦将由此而亏缺,惜其不久,惧其不再,故燃灯以祈福。道家以为一年有三日最要紧,正月十五日为上元、七月十五为中元、十月十五为下元。佛家则以为此日燃灯供佛,最得福报。不管是依了哪家的说法,反正每年此日,天上人间,官家百姓都是好好戏乐一番的。因着战乱不断,长安城的灯节却冷了几年了,去年因公主之丧,宫中城中更是一灯未挂。为着今年的灯节出彩,以愉天子耳目,内作坊使郭敬述督着灯匠使足了气力,小灯如拳,大灯如船,三教故事,市井传奇,花鸟鱼虫,珍禽异兽,无所不有,或鸣或啸,升沉转跳,无奇不备。 皇帝在丹凤门看了灯,回到麟德殿继续家宴,丝竹时起,有说有笑,一切都是和和乐乐的。皇子、公主都长了年岁,外面又不寒冷,很快就跑了出去。永福公主看见广德公主吃小公主们拽出去了,于琮独坐着,便过去搭话,大概是要吃他一杯酒。于琮便起身提壶斟了,捧了过去。永福公主很高兴,端着酒品了一口,便坐在了广德公主的位置上,唤于琮也坐下。于琮不肯,便到了御案前,说已不胜酒力,要辞归。 韦保衡便坐在下首,天子还未答,永福公主过来了,脸颊生赤,眼中带泪,一笑便道:“皇兄,也合放人归去了,上元佳节,便没有教人独自打捱的道理!”皇帝见公主负气不乐,又话里有话,便问道:“礼用,家中更有何人?”于琮父母已物故,又未养下儿女。于琮道:“陛下,臣家中除了长兄之幼子于廉,更无他人,此子此时大概也不在家,一早禀知了,要与一众同窗逛灯市的!”永福公主又是一笑,道:“皇兄,那倒是我听错了!人都风说,于相公纳了一房妾!”于琮拜下道:“陛下,臣不敢欺天,绝无此事!”皇帝叹了一声道:“起来说话,广德没给于家生养下孩儿来,纳了也无罪的!” 这时,广德公主过来,问是什事,便道:“皇兄,我一早教他纳一房两房的,便是不肯,说真养不下孩儿来时,过继一个也罢的!”永福便道:“四妹,你倒真是贤慧,只可惜教人割了眼耳,犹自不知来!”广德低头将丈夫臂膀一拿,道:“我知道的。”永福怒道:“你知道什的?皇兄,他也不是正经纳妾,是在平康中曲买了一个娼妓,唤作俞洛真,长安城里谁都知道的!若是虚,哪来这话?怎就没人说韦相公买妓纳妾?”李漼便有些恼了,纳妾以诞嗣子,岂可以贱户为之!于琮拜下道:“陛下,实无此事!”李漼便看着韦保衡道:“此事有乎?”韦保衡拜下道:“臣心丧未除,岂知平康中事!”李漼又唤了一声,郭敬述便过来拜道:“回禀陛下,此事臣亦听人说起过,说是于琮之侄于廉经济,使了三千贯赎身。” 于琮道:“陛下,臣不知有此事,于廉白衣少年,便有是心,也无处得三千贯钱!”广德公主也拜下道:“皇兄,阿妹可保驸马之言不虚!”郭淑妃便骂郭敬述,郭敬述道:“非是臣乱说,于廉人号白衣相公,岂无三千贯钱哉!”李漼道:“回去好好问你那侄子!”于琮磕头,广德公主扶着,哭哭啼啼出去了。同昌公主是去年正月十四日出城的,李漼适才在丹凤门城楼上便有些不乐,这时便更是烦恼了,忍不住责永福道:“此事与你又何干的?”永福公主眼泪便汩汩而下,抹了一把,一笑道:“与我何干,呵呵,与我何干!”猛然就将御案一扫,大嚷道:“与我相干?这又与我何干?这世界又与我何干?”哭嚷着便跑了出去。唬得一殿之人都拜伏在地,皇帝吃溅了一身污渍,在榻上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家宴也不好而散。 第二天于琮便有表入宫,如何陈奏的谁也不知道。只听说那娼妓俞洛真吃撵了,配给了门下省一个丧了妻的老杂吏。宫里也一直不见有动静,或者便这么着不了而了了,毕竟当日令狐滈在宣宗皇帝手里也没有得着罪的! 李漼想了很久,他所面对的并不是赦不赦于琮之罪,而是他须得在妹婿与女婿之间做个选择!他原来想让二人协力,从那晚的事可以看得出来,俩人在中书门下共事了近一年,彼此却还是生冷得很!国舅跳出来回话,大概也是为了甥婿。这个选择现在做最好,趁着俩人还没有撕破面皮。可这并不容易,在情感上他更愿意选择驸马,因为看着驸马他便能看到女儿;而在义理上他更愿意选择姊婿,毕竟年资德望都在驸马之上! 最后李漼还是选择了驸马,他不能负女儿所托,也算予永福舒舒心,而且驸马势单,朝野毁之者众,一旦离了京城,不遭人搏食,以其性怕也得忧疾而死。 二月初五日,于琮罢相,没有显言其过,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刑部侍郎、判户部赵隐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没两天,便以韦保衡为门下侍郎,以王铎为中书侍郎。 韦保衡延英谢恩之际,李漼问他道:“此番变置,汝可知朕意?”韦保衡道:“臣愚钝!”李漼道:“朕非不能赦于琮之小过,知汝二人不相能,故为汝出之!以年资德望而论,王铎、萧仿合领门下,卒用汝者,不愿汝为人所制也!赵隐者,路岩所厚,朕所以大用者,亦是为汝。刘瞻之党既贬,李党固切齿于汝矣;于琮出镇,其党必将归咎于汝!朕在一日,汝自无他忧,一旦登遐,谁人怜汝?汝善待赵隐,视路党为己党,多结善缘,日后方不孤!”韦保衡不觉涕下,磕头在地,呜咽不能语,这番话,非君之谕臣,乃父之教子也! 赵隐,字大隐,京兆奉天人,祖父赵植,本奉天县富户,无官无职,泾原之乱,德宗仓惶逃至奉天,变起非常,六军无备,朱泚攻城甚急,赵植率家人奴客奋力助守,并献家财赏军,乱平之后,咸宁郡王浑瑊遂举荐为推官,因以入仕,最后卒于岭南东道观察使任上。 父赵存约颇有文采,司徒李绛镇山南西道(注:夏侯孜之舅),辟为判官。文宗太和三年冬(829年),南诏侵蜀,李司徒募卒往援,军行而南诏退,新募卒回镇,不乐复归田野,又怨赏薄,监军杨叔元素恨司徒不敬奉自己,因煽动之。新卒为乱,将校无备,请李绛缒城避之,李绛以职守所在,不肯苟免,赵存约感司徒知遇之恩,亦不肯逃,遂同罹于难。杨叔元却诬奏之,文宗虽旋申其冤,然杨叔元仅得流放。时赵隐尚未成年,与弟赵骘孤贫无靠,与母相依为命,当门纪事,努力耕稼读书,二十来年闭门不出。 宣宗敬慕李绛,擢用其甥夏侯孜。夏侯孜以书劝赵隐科举,遂入京,忠烈之后,人神协赞,一举遂登。其弟不数年亦登。夏侯孜任相,兄弟皆有任用。路岩先与其弟相识,因得夏侯孜之荐入翰林,咸通十年(869年),至德令陈蟠叟上书召对,以攻边咸,路岩疑宣歙观察使裴璩所使,遂以赵骘往代之。刘瞻得罪吃贬,赵隐时为河南尹,路岩以其有孝悌之性,处物宽和,不事争竞,遂以刑部侍郎征入朝,将引入阁,不果而己罢。 这么个“瓮牖绳枢”之子,自然是碍不着什事的,使韦保衡大觉不便的还是他的座师,门下固然可以封还一切他认为不好的诏令,可是他想要的诏令还得从中书出、从翰林院,翰林院他也够不着,(够着翰林院也无擅自出令之权),王铎这老子他又搬挪不动。非止搬挪不动老子,便是于琮之党他也搬挪不动。谁也搬挪不动,他又如何结善缘?刘邺劝他且忍耐,他也只得忍耐,倒也不怕忍耐,天子顾念如此,倒不在朝朝暮暮! 三月开春榜,城中便闹出一事来,那些落第的举子见甲榜中有“崔瀣”一名,便都以为是崔沆兄弟行,闹了起来,嚷着“座师门生,沆瀣一气”,要求朝廷治罪,还天下士子以公道! 其实崔沆的榜与崔瀣的乡贯、三代名讳以及杂文试卷都是先送入过了中书门下的。崔瀣也是确实是崔沆的兄弟行,乃崔铉三弟崔锷之子,崔锷年十九即卒,只留得一子,年四十八犹未入仕。依着故事,势门子弟但文章稍通,年纪老大,是可以额外青眼的。 崔瀣的文章过得去,王铎当年主考便爱拔擢势门子弟,现在愈老弥坚。崔铉不仅是牛党——李德裕之敌,且在大中朝与白敏中一时为相,(俩人虽有争斗,可是始终没有撕坏面皮)这份人情他自然乐意给。赵隐自然没话。刘邺说:“做得此等文章,自然合在榜上!”礼部尚书都如此说了,韦保衡也就点了头,天子使他将路党作己党,况且崔沆之从妹婿韦殷裕还可以算自己族人。现在闹起来了,而且有越闹越凶之势,只不定便有什恶声盖自己一脸。 这天便使了人去唤国子司业韦殷裕,又使裴条将了话去吩咐京兆尹薛能。裴条虽姓裴,却与河东裴氏没干系,本是兵部一个从八品下阶的主事,韦保衡领兵部时,常在跟前使呼,诸事都晓,是个可造就的。 国子监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长官为祭酒,次官为司业。为祭酒者,必定是德业俱茂,儒学宗师,故不常授,司业遂为长。为司业者,亦求德业,有唐以来,司业之最者有三人,太宗朝之孔颖达,一代儒宗,曾奉命编纂《五经正义》;德宗朝之阳城,风骨高洁,博学而无所成名,发言则乱臣贼子惧,行事则庸愚皆被其化;宪宗朝之韩愈,学术精博,抗行百家,性方道直,文章盟主。韦殷裕这个司业还是于琮所擢用,京兆韦氏分九房,韦保衡是西眷平公房(北周侍中平齐公韦瑱),而韦殷裕是东眷郧公房(隋尚书令郧国公韦孝宽),两家不近,韦保衡与之相接不多,听人说此公颇憨直,又颇狂妄,自比于东汉大儒马融,在监中不假颜色,家中却养着女乐! 韦殷裕过来时,郭敬述正在阁中,杂役不敢通禀,韦保衡也不知道人到了,其实国舅也没有什正经事,不是将来些市井中的风言风语,便是将来些淑妃娘娘的碎言碎语,顺带再替人求人情。正说笑着,猛然便听到外面嚷了起来,韦保衡使了张能顺去看。韦殷裕就进来了,肃着脸道:“堂老,既有事相召,何故立人于门?”也怪道自比马融,倒有些仪表,韦保衡要答话,郭敬述却道:“放肆,区区绯袍官竟敢叫噪首相阁中!”韦殷裕将深绯袍一振一抖,道:“绯袍者,天子所赐,你是何物,辄敢轻之?”郭敬述下颌一扬:“说与他知道!”张能顺道:“此乃郭国舅!” 韦殷裕一笑,道:“天子未册皇后,哪来国舅?”郭敬述一下便跳了起来,挥拳便扑:“好猪狗,找死!”韦殷裕挺身便逼:“文道在斯,汝敢辱之乎?”张能顺抱住,韦保衡一遮,揖手道:“阿舅,此非争斗之所,关乎朝廷威仪,且罢了罢!”郭敬述便散了力,戟指着道:“国子司业,我记着你了!”又对韦保衡道:“保衡,说与你的事可记下了!”韦保衡应了,送出阁,又使张能顺随着送出省门,折身回阁中坐了。 韦殷裕还在气头上,也不拜,直直地杵着。韦保衡也不说多话,问他可知道“沆瀣一气”,韦殷裕道:“知之!”韦保衡道:“好,有人说崔瀣无文,策文乃倩人代笔,公知之乎?”韦殷裕道:“不知!”韦保衡道:“据说有人露了题!”韦殷裕一怔:“谁哉?”韦保衡道:“市井传说:崔沆得题,寻其妹婿作文,再予崔瀣携带入屋场。”韦殷裕道:“妹婿?我乎?”韦保衡点了点头。 韦殷裕揖道:“堂老若信此言,可上表天子,令三司杂治!”韦保衡道:“本相不信此言,可举子如此胡闹,虚的也将闹成实的!”韦殷裕气沮,便过去坐了。 章40下:师生贵主相嘲挤,情义相战叹百年 韦保衡与他款了茶,才继续说道:“太学生不闹,外州的举子自然闹不起来,还请公多劳心!”抬了手。韦殷裕点了头。韦保衡道:“公可知谁为酋首?”韦殷裕道:“一个是已故鄂岳观察使崔巘第三子崔昭纬,此子才性聪明,文章亦佳,年近而立而不得登第,故怨之!”韦保衡道:“此人易与,唤他长兄(崔昭符,次兄崔昭愿皆在朝)嘱咐几句便了!”这厮属清河崔氏南祖乌水房,有唐以来名臣不少,可宰相还只有宣宗相崔慎由,相比于崔沆这支博陵崔氏大房足足少了五相,倒怪要闹闹的。 韦殷裕抬了下手,继续道:“另一个是宪宗中书舍人张仲素之孙张濬,其父以荫入仕,官卑不显,彼年近不惑,志大才疏,困顿日久,故亦有怨!其他皆是影从!”韦保衡道:“予他盘缠,使了回家,有亲侍亲,无亲读书!”韦殷裕应了便起了身。韦保衡道:“国舅之事不必为忧!”韦殷裕手一抬便走了出去,随即却折了回来,郑重道:“堂老,下官亦何所惧?谤言得入,亦不过远贬岭海耳!”言毕,昂然而出,也真是狂哉! 也是看着这厮的憨狂,韦保衡才临时编撰泄题那番话,当然,之前榜在阁中时他便这样疑过,也不是他心险,倩人代笔这种事在势门子弟中并不鲜见,温璋族叔温飞卿(温庭筠)在大中朝便以与人代笔闻名,卒被宣宗皇帝以扰乱科场贬官,而最着者当属穆宗长庆元年(821年)那场考,可若不是钱徽、杨汝士失了段文昌、李绅的人情,又逢着李太尉在翰林——以党相争,事情也闹转不了,毕竟天子也明白,百姓是水,势门是舟,无舟则无以行水! 崔昭纬第二天便没有见人,韦殷裕使学生寻着了张濬,便要与他说讲一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不想没说几句,张濬却拦住道:“祭酒,小子所诉者沆瀣一气,坏朝廷设科取士之意,将为天下举子伸张胸臆,非是恨己不第也!”韦殷裕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无乃汝之谓乎?”张濬道:“非也,乃祭酒之谓也!祭酒欲令小子不言,何假辞于孟子?孟轲岂是沆瀣之妻党耶?”韦殷裕脸一下子赤了。 张濬一笑,深揖道:“小子谨领命矣!”转身便走,嘴里还高唱道:“韩非披木忌壅窒,孟轲好谗尊巨室。三桓谁夺周社稷,文帝倾心叹百世!百世卿族事百主,忠义廉耻不曾苦。张濬路穷不须哀,好花好女在章台,采去来,归去来!”韦殷裕是气得一身作颤,却又无可奈何,不过这厮倒真是背着书箧走了。 韦殷裕心性高傲,气量却不宽,当日回到宅中,犹是不乐,晚食伎乐也没用,吃了些酒,便闷闷睡下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便听得妻子尖叫起来,他猛然惊醒,话还没问出,便觉得被中、身上有物乱窜,也不由得惊嚷一声,滚跌下床。待婢女红子将烛进来,才看明白是一床一地的家鼠,概有百数!也是怪哉,家中虽时有鼠见,何得一夜皆集于此屋?鼠者,阴类,穴居惧人,今集于己屋己床,恐非吉兆,遂焚香卜卦,果是不吉之甚!沉闷数日,心中犹是不宁,便从妻言,往宣慈寺虔心拜了一回佛,又请老和尚来做了禳灾的法事。 可送佛出门的当晚,又有灾异发生,这番出现的不鼠,而是蛇,时当初夏,突地一床凉气,不是侍妾警醒,他也还醒不过来。蛇之比鼠,其阴更甚!只得又请了和尚来。可就在法事的最后一天夜半,道场突地蛇鼠乱走,和尚吃了吓,天不明便走了。韦殷裕忧惧,遂告了病假。 当天日昃时分,杜裔休便过来了(注:杜佑曾孙、杜悰之子)。城南韦杜,离开尺五。韦殷裕是诸韦之一,杜裔休是诸杜之一,父辈便相友,俩人年相仿,性相近,极要好。杜裔休看问了,便叹声道:“夫国之将亡,必有妖祥!邪气侵人,先坏肺肠!兄之遇此异也,以愚弟度之,非独亡家之兆,亦亡国之祥也。蛇鼠而侵正人之榻,小人而攘居庙堂之上,岂不然乎?天意昭昭矣!”韦殷裕道:“吾亦有此忧,可奈何哉?”杜裔休道:“亦无可奈何,弟无勇无谋,但饮酣酒耳!”俩人便吃酒,也不使女乐,但各诉愁心。 第二日,崔沆也过来了,到卧内看了一回,步出来便道:“兄道德高尚,学问优深,敬神礼佛,岂得致如此之异?必非鬼神,乃是人祸!”韦殷裕道:“人祸?”崔沆道:“鸡鸣狗盗之辈,市井游侠之伦,固不难将蛇鼠入宅!”韦殷裕恍然,跳起来恨嚷道:“无他,必是郭敬述所为!”崔沆道:“兄何时吃罪了国舅?”韦殷裕道:“非我吃罪彼,乃彼轻侮斯文!”崔沆道:“若非彼,此事倒易了,薛大尹(薛能)当能办!若果是彼,则难矣!”顿了顿,道:“兄可愿磬折?”韦殷裕赤着脸道:“琐琐姻娅,安得折我百世卿族!既是人为,我又何惧?”崔沆道:“彼内则淑妃,外则驸马,又闻已与汾阳之族联了宗,安可谓之琐琐?”韦殷裕道:“无才无德,非琐琐而何?且国子监何地耶?司业又何职耶?我若低伏,谓斯文何?天子学子又何所瞻目?” 崔沆道:“然则奈何?安知蛇鼠之后无他物哉?”韦殷裕沉了一会,道:“内融,士可杀不可辱!我要劾他之罪!”崔沆道:“如何劾哉?他有何罪?罢了,这事我去求人情!”韦殷裕道:“我亦不为己!郭敬述内以郭妃、外结韦氏,韦氏又以郭氏而结郭妃,早晚必为国家之祸!今于相、路相故旧在朝未去,王相尚在中书,事犹可为,一旦尽行贬逐,奸佞满朝,我虽攘臂,谁人左袒?”崔沆掩耳道:“此事我不欲闻,彼势才起,岂能遽止?”韦殷裕道:“我纵得罪,不过长贬岭海,然天子亦不能不所省悟!”崔沆道:“便欲劾彼,亦须罪状,市井流言可入奏章乎?”韦殷裕道:“兄与赵隐相熟,彼先任刑部,或有实闻!”崔沆不欲与他缠,嘱他且按耐,应了。 故来相求,郭敬述岂无他事可劾?”崔沆摇头道:“兄长,便有他事,天子岂肯降罪?”韦殷裕道:“降罪于我也罢,不过长贬岭海!”崔沆道:“何必来,我又岂知彼之罪过?”韦殷裕道:“赵相曾任刑部,或者有所知,或者其故吏必有所知,劳公问之!”崔沆道:“兄若思外任,亦有他法!”韦殷裕见他如此,抬抬手便起了身。 但凡书生得佳题,便必欲成其文章,韦殷裕便是此性,真是行思坐想,无须臾忘之。又将此意与杜裔休说了,杜裔休抬手揖道:“兄能如此,自是天下之福,可奈家人何?”韦殷裕道:“丈夫行忠义,岂以家人为念哉?”杜裔休再揖,道:“恨不能与兄连署!”韦殷裕道:“兄之职重,岂可轻尔?如欲相助,可道韦氏一二情实!”杜裔休道:“亦不能知之,只知郭敬述常来往于门下,一入阁中,久久不出,出则必有欣喜之色!”韦殷裕道:“如此最好,便有一箭联雕之势,烦兄细为打听!” 蛇鼠之事倒再也没有出现过,郭敬述一伙蛇鼠却时有撞着,韦殷裕住在宣平坊,往来国子监时是必然经过平康坊的,大概是崔内融托了人情,这厮望见自己也是视若无睹,这让韦殷裕更觉着了耻辱。到五月初,韦殷裕一日回宅,不知是谁送了一封书状来,上面不仅写着郭敬述受敕修建同昌公主陵园时,和雇民夫,却不予佣酬,甚至有鞭杀役夫,随地土掩之事,随后更是打杀诉者之家。又有郭敬述酒后之语,说淑妃无子,忧圣人身后事,嘱他与韦保衡谋立太子。又有圣人醉心佛法,淑妃与韦保衡欲相倚重,已有不伦之情,郭敬述为青鸟,常以果盒藏书以通其情。写得甚详细,事事皆有何时何地何人。韦殷裕看后大惊,也是大喜,便澄下心写奏状,几经删改,最后还是以郭敬述欺民残民为主,屡往中书门下请托为次。再以余笔写男女大防,以为郭敬述随时出入宫掖非礼,公主既殁——驸马鳏夫尚预大内家宴非礼,若不遽止,人间必有诬谤之言起云云。 写完之后,韦殷裕心情大畅,表状一递上去,亦不知何日得还长安,便邀了杜裔休,携着女伎往芙蓉游散了一回。到五月五日晚,洗沐更衣,吩咐崔氏收拾行装,便携表出了门。到大明宫扣建福门,说有急状,门上纳状孔一开,便将表状送了进去,也只有如此才能确保劾状递呈至御前! 年年五月初,樽俎泛菖蒲。眼下正是追宴逐南风,观荷听暮蝉的时节,此时李漼正携着郭淑妃在太液池一带廊阁闲步,风吹到哪里便踱到哪里,鸟鸣在哪里便停在哪里,眼望池中星,心期如钩月,衣袂相联,不需言语。寂静之中,左近柳荫中又有鸟声啼起,李漼止了步,侧耳倾听,鸟声很快就止住了,与郭淑妃对视一笑,便又迈步。突然鸟声又止了,还是莺歌,这次长了些。 李漼索性便站住了,后面遥遥随着的一大队内侍、宫婢也停住了。果然,莺鸟又鸣了一回,李漼眼问郭淑妃道:猜它还鸣不鸣?郭淑妃也用眼睛答道:可难猜!正候着,耳中却有了箫声。俩人对目,是谁弄箫如此?都侧了耳。 箫声幽幽起来了,朦朦胧胧,似从梦中来;冷冷清清,似从水中来;呜呜咽咽,似从病中来;凄凄惨惨,似从丧中来;哀哀怨怨,似从土中来;恍恍惚惚,似从他世来。李漼不觉潸然泪下,手扶栏干,全身作颤,他几乎想起一生所历的所有悲喜,箫声止住时,他的生涯也似乎到了尽头,是痛也不是痛,是苦也不是苦,唯余长叹!郭淑妃亦在泣亦在叹。韩文约一众人也在后面抹泪,他们并不知道天子在泣,只是此曲哀切,使人不能自已。 很快,李可及便下面柳荫里上来 ,韩文约道:“将军,此何声?”李可及笑道:“新制《叹百年曲》!”韩文约感慨道:“好曲!好曲!百年何促促,促促便百年。土中无限事,坟上有人间!”李可及抬手道:“枢相妙诗!”正说话,李漼已在唤“吹箫人何在”了,韩文约便使他上前了。 这时,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将了韦殷裕的表状过来,韩文约接在手里,问道:“这奏的什事来?”小内侍道:“不知!”韩文约道:“奏的是谁?”小内侍道:“国子监司业韦殷裕。”韩文约便蹙了眉,国子监能有什急务要奏的?田献铦也是未经事体,不问明白便递进来。韩文约揣了揣,还是将了上去,若真有什急务他可有吃不了的罪。李漼正在与李可及说论新曲,见韩文约过来,便问道:“何事?”韩文约上前道:“大家,阁门上有急状递入!”李可及退到一边,挑灯的过来,郭淑妃接了一盏,高高举过去。 李漼看到韦殷裕的名字心里也犯疑,及至看完,一股无名之火便喷涌到了脸上,将表状往地上一掷,恨嚷起“可恶”来。韩文约不知什事,流矢跪下了。郭淑妃微笑柔声要劝,李漼将手一拦,对着韩文约道:“传旨!国子司业韦殷裕,诬毁贵戚、诋及中宫,罪不容诛,即时杖杀,籍没其家。凡在朝亲姻,一并贬逐!阁门使妄受人状,付内侍省杖杀!”韩文约应了,起来流矢传了下去。 郭淑妃听到“诬毁贵戚、诋及中宫”便猜这状子劾的是自己与阿弟,心中惊惧,即时便跌伏在地,韩文约一退,她便磕头请起罪来。李漼扶起她道:“阿媛,这不干你事,也不干你阿弟事,是有人要在朕的心尖上搠刀子!”郭淑妃将信将疑,便要去拾那状子。李漼抢先拿在手,就灯盏上烧了。郭淑妃便又拜下了,道:“陛下,若表状不及臣妾,臣妾不敢言。若果是诉臣妾、臣弟,臣妾敢请一并赦奏者之罪,无重臣妾、臣弟之罪!”李漼俯下身要扶,却就势坐下了,搂了人在怀,也不再说话。韦殷裕明着是攻郭敬述,又说什侵民害民、男女大防,其实都是冲着驸马去的,驸马是同昌的驸马,同昌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是天下的主人。而他们不安分,驸马才掌门下三月他们便耐不得了,看来他们不识善! 李漼返回珠镜殿时,韩文约过来复了命,说韦殷裕已杖死,田献铦也已押到了内侍省,瞻了一眼颜色,便拜下道:“大家,祖宗为防急起之变,故使阁门非时受状。田献铦妄受有罪,但不至死!”李漼才知道阁门值夜的是田献铦,那人是不能杀了,田全操也不合再用了便夺了田献铦的紫,贬为桥陵使(注:睿宗陵)。 第二日在延英殿里,李漼对着四相、二枢密将杖杀韦殷裕一事说道了,又道:“韦殷裕为此,必是受人所使,乃何人哉?”韦保衡听到与己相干,便已拜出伏地了,此时自然说不得话。很快,刘邺便道:“陛下,据臣所知,韦殷裕为人高傲,亲戚之外,唯与给事中杜裔休相交。杜裔休者,杜悰之子也。于琮与杜琮皆为天子肺腑之亲(尚宪宗岐阳公主),故用杜裔休为给事中,而用韦殷裕为国子司业!”话便不止而止。 王铎低头不说话,杜悰虽是牛党(注:杜悰曾为武宗中书侍郎,为李德裕所出),但天子之意甚明,救之倒是害之。赵隐也不说话,不依刘邺之言,杜裔休、于琮便得换成崔沆、路岩。刘行深也不说话,南牙内斗,北司又何必言语! 当日贬诏接连宣下,先是韦殷裕的岳父太府少卿崔元应、其妻从兄中书舍人崔沆、季父韦君卿、给事中杜裔休。然后是于琮的党羽,尚书左丞李当、吏部侍郎王沨、左散骑常侍李都、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张裼、前中书舍人封彦卿、左谏议大夫杨塾、贬工部尚书严祁、给事中李贶、给事中张铎、左金吾大将军李敬仲、起居舍人萧遘、李渎、郑彦特、李藻,于琮的两个兄长前平卢节度使于琄、前湖南观察使于瑰。于琮在贬为东都分司不久,又再次贬为韶州刺史。(今广东韶关) 一时,王铎也敛了气,自己这个门生可真是如仲夏之日,赫赫炎炎,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何可沮! 章41上:五月炎天走兵火,四方笼中见寒霜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刘崇是没想到,庞勋都讨死两三年了,这生涯还是难熬,人也不让人好过,天也不让人好过!朱大蹲在门口用巴掌扇着风,眼睛不朝门外看,却巴巴地望着在檐下转圈的郎君,他是个没法可想的人,也只能如此表示自己的焦心。 冷不然李晖便从门外撞了进来:“哎呀,朱大,你蹲狗来?”跄了过去,直着手继续嚷道:“姊夫,还转来?麦子都吃人抢割尽了!”刘崇恨得跺脚道:“哎!王武如何还没回转!”李晖一听这话倒笑了起来,扒拉开衣襟,站到檐阴里刮汗甩汗。刘崇的火一下子便吃撩了起来,怒喝道:“贼奴才,笑什来?”李晖睁着眼便迫过去道:“我贼奴才?我贼奴才?我贼奴才?抢了罢,抢了罢,干鸟么,我李家汉操姓刘家心!”便下了阶。 刘崇在身后嚷道:“走!走!回彭城去,谁破你家吃谁家粮去,我不白养活畜牲!”李晖猛然回身,咬牙指问道:“骂谁畜牲来?”朱大流矢上前拖住:“舅爷,看在朱三份上给小的一个脸罢!”便拽出了门。 李晖犹撸着袖攥着拳作嚷:“不是我爷,他刘家早破了——早破了,恁地负心,活该养不下小厮来!”朱大作揖道:“舅爷,罢了罢了!王武不回,还是去寻了朱三要紧!”李晖道:“寻什鸟来?用着人时,搂在怀里;用不着时,踢到沟里!朱三是人,不是猪狗!”朝里嚷了几声,一头便寻到他姐姐院里。 “阿姐!这地腌臜,我得家去!” 嚷进屋,见他姐又跪在观音神龛前,便退到外间榻上坐了,吃着案上的冷茶继续嚷:“只管拜什?这也不关菩萨的事,是他姓刘的没种!他自没种,菩萨给他下来?阿爷在世时便说过,他爷刘泰做官时便是个敲骨吸髓的鬼,贪墨不知多少好百姓的钱米,是要绝后的!你是不知,我现在一进城,哪个不对着我指指戳戳的!”李氏清楚的念了声佛号,旋地起身迫了出来,戳着她兄弟的脸便骂:“放你的奴才臭狗屁!人家指指戳戳你?你不跟着朱三那贼囚进出时,谁指戳你来!”李晖道:“他是什贼囚?你我才是贼囚——庞勋逆党,杀得一屋没头!哎,他便是贼囚,兄弟三人可都养下了小厮来!” 李氏听了这话,眼泪便汩了下来,跺脚道:“你活掐死我罢了!”便捶着胸哎哎地作起苦声来。李晖见不得,流矢跳起来掌自己嘴道:“阿姐,兄弟错了,再也不说了!菩萨一定给送个大胖小厮,不是文曲便是武曲!他要不送,我烧了他庙!阿姐,再哭流贼也招过来了!”李氏一时收了声,问道:“怎又有流贼?” 李晖道:“谁知道来,好几百人,携着骡马、器械!那年齐九去寻他侄子走了,我便说人伍不能散,我和朱三哥也将得起来——他不肯,以着结识了郑镒天下便没有平不了的贼!今日闻知贼来,朱三哥偏又不在,我要去寻,他又不肯,却使了王武那腿细的去县里请郑镒!现在是野猪入了地,王武那狗子人毛也没见!我便笑了,他还怪我笑得不好,骂我狗奴才,他娘的,他家不是我爷早破了!” 李氏跌脚道:“哎呀,我便不合与他置气,那朱二可在?”李晖道:“也别只望二哥,二哥是牛也只有四只蹄子!”李氏推着道:“你去寻朱三,退了贼,我自出钱赏他的功!”李晖道:“也来不及了,三哥远就是宋州!”李氏手推道:“去寻,说老夫人唤他!” 李晖便到栏厩里解了一匹马,飞也似的往萧县奔,到了北城下,不知为何,竟有城门卒在那里拦遏人进出,李晖又挤又使钱总算进了城,才要上马,却吃人在身后扯了一把,却是王武这狗子! “舅爷,家中如何了?” “问怎的?你将了钱来请兵,兵呢?” 李晖没有给这个小厮好脸,说实话这厮随着那老的在屋里写写算算是行的,便不合使出来奔走周旋,刘崇没眼,还不许人笑话!王武道:“也不凑巧,磨山彭打山要来借钱粮,城里还往大府上请兵来!”怪道在拦人,李晖恍然,道:“怎不早回来报复?钱呢?”舒了巴掌过去。王武道:“县尉收了,衙里又出了榜,许进不许出!”李晖道:“你办的什鸟事!罢喽,只当遭了蝗!走,寻寻三哥去!” 王武便也只得牵着马随着,问道:“舅爷知道去处?”李晖道:“远便是宋州,围着刺史衙门转,觑张小姐!近便是萧县,杜家茶楼上坐着,合着人赌;再不就是去了雍凤里寻朱珍,许唐铺里没人,我过来打了门!” 王武道:“三哥还敢往宋州去?不是说吃刺史打了一身棒?”李晖道:“三哥胆雄着来!”王武道:“雄不管用,一个刺史千金,一个佣奴…”李晖喝道:“就你他娘的晓事!人不说,谁知三哥是奴?”王武道:“看着不像,可便是!舅爷,那张小姐果然对三哥有情?”李晖道:“可不,都丁八过了!”王武道:“这不真,要如此那次拿住哪还得活?”李晖站住道:“你他娘不过识得半斗字,哪里翻出一车措大见识来?再问,讨打!” 俩人到了茶楼上一望,果然在,正与朱珍、许唐一众人凑着吃酒玩骰子。二十岁的朱温盘坐当中,天气虽热,衣袍巾子却还是整整齐齐的,看着确实不像佣奴,相反因着身容出众,倒像个已经当家纪事的员外公子。其他人可比不得,不是秃着髻,便是坦着肚腹,足以相较的只有朱珍,可朱珍穿的是短葛衫,气态与公子不沾边,倒像个有年的军汉。 王武不是随着他爷在屋里算帐,便是随着刘崇跑,与朱三这群并不熟,便没过去,只望着。李晖却见了爷娘一般,欢笑着喊了过去:“三哥!五哥(朱珍)!”朱温抬眼看了他一眼,右手一张,四颗骰子便滚跳进铜盆,铛啷啷响转起来。五个人便都嘈嘈杂杂地吆喝起来。李晖见朱温没有招呼他,凑过去也不再喊,见着朱珍抬眼,又唤道:“五哥,好长时不见了!”可朱珍还是没有理会他。 李晖在萧县这块地上有三个怕,一怕他姐的泪,二怕朱二的打,三怕朱五的眼。认识朱珍的人都说,他是阎王殿里的小鬼错投了金刚的胎,人长大,面也丑恶。不过认识他久的人都说,朱珍这几年倒是长开了。李晖不知道朱五以前长什样,也不觉着现在的朱五丑怪,可还就是一看见便发怵,大概是命上克他! 骰子住了,众人都喝了声彩,另一个红皮黑脸的一把抓起了骰子,抡锤似的摇晃起来。一个锥脸汉子扭头道:“国舅,寻咱三哥做什?莫不是又看中那家姑娘不能拢身?”李晖搂住他脖子道:“哥哥,把你阿妹许给阿弟罢!”这人反手一批道:“我何时又多了个阿妹?”李晖道:“前阵子哥在荡子里钓鱼,我眼瞧着一个水灵的人儿挟着个竹篮寻你,可不是你阿妹?我还问她来,长钓竿聂金敢是你哥?”聂金道:“她怎么说?”李晖道:“她说,我是他娘!但我只是不信,莫非你爹讨了小?”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武也不由地笑了。聂金旁边挨着那人便道:“便是这厮舌长嘴尖!”其实这厮自己才是嘴尖,狐狗脸,没肉,嘴鼻杵突,耳也长尖。而李晖宽矮,鹅鸭似的肥。李晖便又搂住这帮话的,道:“不恁的人为什唤我作李广来?便是舌广好箭!二哥,适才进城我见一伙人围着说事儿,我挤了进去听,都说这世道怕不齐,日头要下地,河鱼要上天——萧北村的臭水沟子范权,今早竟提了一柳笼子鲜鱼进了城!”这汉便反手抓在李晖腕上,李晖便呼起痛来,也不知是真假,王武听说过,这范权与聂金是外兄弟,住得离朱珍最近,都有些气力,平时不是打鱼为生,便是来萧县南门桥替人搬扛货物过活,庞勋作乱时三个人都去扛了反旗,投的是孟敬文,后来孟敬文吃庞勋杀了,他们吃了惊才逃了出来。 “李晖,嚎的什丧?唬了我的骰子!” 黑脸汉子躁恼起来,这人大概便是铁匠许唐了,有人说他与庞勋的都虞候许佶是当家,不过许佶时他没往徐州去,反而逃到了砀山。李晖没有往上挨,笑道:“都虞,骰子不是铁,盆子不是炉,哪得把把红彩来!”许唐道:“三哥,你点头我敲下他牙来!”朱温道:“敲下他牙来,哪里听乐去!还来不来?”这把他又赢了。 许唐道:“三哥,不是我小气性,囊里是还有些钱,可这是要用在我阿伯身上的!”朱珍便将盆一踢,站起来道:“不耍便了,搓什碎话的!”许唐的声气顿时就矮了半截,道:“五哥,我也没法,我不顾着我阿伯时他便只是死了!”众人见朱温起身,便都起了。李晖道:“还搓!不是钱,你须钱使,几个兄弟谁不帮衬?”许唐道:“这也不相干呀?没说谁不帮衬!” 李晖便不理会了,这厮的脑袋大概是使锤子敲出来的。王武见朱珍过来了,便唤了声“五哥”。李晖道:“这也是武哥——王武,识得半斗字的秀才!”朱珍照了一眼,便往楼梯口走去。王武发现这朱珍长得确实怪,眉骨突而斜,鼻骨突而直,两者相联一体,似两把叠柄张开的镰刀,又是马脸、招风耳,真是几分神鬼相,不怒而威,使人生怯! 朱珍回头见朱温还在那里整他的衣袍,便站住了脚,问道:“三哥,二哥就真在家里养小厮拉犁了?”朱温道:“能怎样来,俩小厮了,刘家可不白养活人!”朱珍极不得意,道:“你我几个这般的气力,却活成了牛马,兀得不气闷煞人!”朱温走,众人才又一起动脚。范权道:“如何得条门路,入了军才好!”聂金道:“哪得门路?真要快活走私盐、占山头!”李晖道:“都不易!” 杜氏娘子看众人下楼来了,笑呵呵看着朱温道:“三兄弟,这便就走么?”朱温一边递钱一边道:“走,主家寻来!”这时,杜氏的汉子海着胆子过来拦道:“三爷,旧帐也了了罢?”朱温将革囊抛到了他怀里。 到了门外,热浪灼人,众人不由地都住了脚,朱温望着白花花的日光道:“国舅,庄上什事?又遭贼了?”这就是朱温服人处,哑巴张嘴也能听出声来,李晖道:“三哥,估计都走了,百十来个明杖抢麦的!现在也出不去,彭打山借粮,大府来了四五百人,门都合死了!”朱珍道:“彭打山这厮胆愈发野了,竟抢过汴河来了!”许唐道:“是来,去砀山最近便的!”李晖道:“多是借过了的!都说许建(许唐从兄)便在彭打山旗下,真不真?”许唐道:“真,去告官!” 这时,王武解了马来,道:“三哥,能出去时还是出去的好,只怕那厮们抢了麦还不走!”朱温看着朱珍道:“我倒不怕旁的,只怕我二哥一个人强出头,没个帮手!”朱珍道:“那走!”朱温上了王武的马,李晖也乖,将马让给了朱珍,他家没破时他便不喜拿身份,谁有能耐他便服谁。 章41中:五月炎天走兵火,四方笼中见寒霜 一伙七个便往北城赶,到了城门左近,只见一伙军士正在合门,朱珍将马一夹,驰了过去,朱温是喊也不及喊,眨眼间人便到了门洞内,争上了。三四个军士又是戳枪又是拽弓的嚷着:“找死,退下!”朱珍道:“军爷,家中还等我这丸药救人来!”手在怀中空捏了一下,便要向前挤。那伙长嚷道:“时军将有令,敢犯令者,士绅百姓,格杀勿论!”门完全合上了,可还没上杠。 朱珍还是不退,朱温跑过去作揖道:“几位军爷,如何脸生,都是一地乡党的!家中一个老祖母吃这天时害了,确实等药活命来!”李晖便笑着递了钱过去。伙长眼睛将几个一扫,见这几个人形色不一,显然不是一门内的亲戚,身有筋肉,眉眼又不逊,冷笑道:“好贼,敢往张爷脸上推犁!”便拔了腰刀。城上也下来了人。 刀枪戳过来,朱珍便要硬抢,朱温拽住,嘴上继续告饶。这时,便听到郑镒在后面嚷了:“朱三,瞎了狗眼来,这是大府上来的军爷!”李晖是随着他姐夫与这厮吃过酒的,流矢嚷道:“县尉,可还识得刘崇的妻弟来?”郑镒也不理会,向前对着那伙长道:“这厮们长得贼却不是贼,都是城外刘崇的庄客奴仆!”那伙长便收了家伙。 郑镒挥着手示意退,朱珍道:“我们就侧出去,能误什事来?”郑镒一笑,喝道:“误什事?彭打山的前队都到了,不想死,寻处地躺尸,马都留下!”朱温应着便扯朱珍,郑镒见他怒眉怒眼的,一巴掌便抡了过去。朱温将朱珍一撞,自己一张白脸结结实实接了,还是笑。李晖不愤,道:“好!好!我姐夫使得好钱,买得好响巴掌!”郑镒一时火上来了,抽刀道:“怎得?”朱温笑着揖手,回头低喝道:“聋了?”白脸都火赤了。聂金、范权流矢上拽,朱珍便转了身。 一伙人打转了,都不说话,到了十字街口,朱珍突然问道:“三哥,你也忍得?”朱温扭转头,反问道:“忍不得——夺了刀反出城去?”朱珍道:“反又怎的?那厮不是反出来的县尉?”朱温道:“那走,反去!你舍得下爷,我便舍得下娘!”范权道:“三哥,也别怪五哥!如此过活也着实不痛快!”朱温侧了目,朱珍道:“你搅什舌!三哥,城还出不出?”朱温道:“往东城看看。”便踩着树荫向东走,都不说话。 李晖便找话道:“其实这郑镒也不痛快!”聂金道:“为什?”李晖道:“庞勋作乱,起来三个土豪,一个是五八村的陈全裕,一个是蕲县李衮,另一个便是下邳郑镒,陈全裕家财最少,抟得兵马却最多,现在是大府大将!李衮起得最晚,却是杀了贼将献城,现在是埇桥镇将;家财最多,起得最早的便是郑镒,陈全裕是抗贼,李衮是闷声从贼,只有这厮不同,散了家财,自备资粮器械,垫脚伸脖做了庞勋的义军,后来不行了,才降了朱玫。朱玫自家也是个没根的,当年就随着曹佛首(曹翔)迁转走了,陈全裕便落在了这萧县,这买卖可亏实了,以县尉从九品上阶的俸,一世也赚不回抛散的!” 范权道:“我不信,他当时便只是散没抢?便是如此,这两年也不知盘剥了多少?”李晖道:“盘剥——县令在有他多少?再且,他一个投降的贼将敢乱来么?也只有刘崇那布囊罢了,真要恼着我李舅爷,便教他破家!”许唐道:“只你嘴凶!”李晖道:“许唐,我告你从兄衙里未必受,我告他姓郑的通贼是必受的!” “为什?” 李晖道:“为什?你穷他富!积聚散了,田地还在,一府里多少人眼馋的!”范权道:“千恶万恶,胥吏最恶,张玄稔破你家不冤!”朱温道:“也不是谁,便是恁的个恶世情!”又道:“没准郑镒还真与彭打山有勾结,萧县离彭城不过百里,一条汴河穿着,兵马往来极便,能得着什好?这前队未到,大府兵便到了!这城子那年宋威可咬得苦,最后不说还是李圆自家弃城走了的?”朱珍点头,道:“或者便是嚷嚷,遣了喽啰来诈取钱米!” 李晖道:“三哥说的也不奇!文官使吏,武官使贼!九年前,便是王式诛杀银刀七军的第二年四月,彭城便吃银刀余党伙着山贼攻下过,鼓没敲响便杀了进来,便是有人接应,见官见吏便杀,我爷也是命大,不然早没了!”许唐道:“那怎好?报官么?”范权道:“报鸟的官,杀进来才好看!”正说嚷着,前面一骑枣马拽了一伙兵驰了过来。朱温七个流矢站住,人马驰过,一声马嘶,却又转了回来。朱珍道:“这是要奈何咱!”朱温道:“看我应对便好!”这街面上已绝人了,自家七个不担不负这般散走着也确实可疑。 人马果然拢了过来,朱温便从树荫里出来,跪在日光里,百姓见官都是这个礼的,朱珍这些年是年长力长心气长,膝头也是愈发硬直,但还是随着朱温跪下了。马上那赤袍校官也不打问,挥着人便到:“绑了!”朱温喊声冤枉,膝行向前道:“军爷,我等是本地良善百姓,在这南门桥头佣力过活,军爷不信时,尽管去城南打听!”校官扬了扬鞭子,朱温站起来,校官笑道:“天下佣力的有你这脸子白的?拿下!”李晖嚷道:“脸白有罪?脸黑不成有赏?”校官将马向前一踢,举鞭便打。朱珍愤怒,一声暴呵,跳起来将鞭捞在手里,一扯,也是马受了惊,那校官便从鞍上滚跌下来。 官军因贼杀人,王法是不问的!朱温没有丝毫迟疑,嚷声军爷,作意去扶,却一脚踢在头上,翻身上了马。校官闷了声,士卒见马来踩,都嚷着四散。朱温嚷声走,将王武捞到鞍前,继续追迫散卒。朱珍五个便分头散走,这于他们倒不是第一次,极惯熟的。 朱温追迫了一阵,将马头一转,纵马便跑。这城子哪处他都是熟的,跑到西城,在马屁股上狠拍了一下,由着它乱跑开去。背起王武便转入了一条坊街,王武是惊魂未定,怎么着也想不到的,朱温在北城时是一样,在东城又是一样,手脚比朱五还狠!又肯将自己上马,现在又背自己,亏自己以前也认为他不是好物!泪便下来了。 朱温道:“哭什的?”王武道:“三哥,我能走!”朱温道:“别挣,我知你能走,头搭我肩上,装病,人问也别说话!”好贼,却是将自己作幌子,王武直着脖子道:“三哥,还是出城?”朱温道:“出什城,进尼寺!”王武再问,朱温便不说话了。 到了才知道是城子西南隅的一处荒寺,寺额还在——宝慈尼寺,里面却是残垣破瓦,荆棘丛生。转进去,便看见朱温从瓦砾堆里掀出一张门板,人便不见了,过去看时,下面却是一个地窖,合是寺里收储粮油之所。一会,人就攀着梯子上来了,腰上多了一柄腰刀和一个革囊。朱温解下革囊抛给他道:“酒!”便拔了刀,蹲在一块青石前磨了起来。 王武道:“三哥,磨刀做什的?”朱温示意他倒些在石,说道:“你是秀才,猜猜来!”王武道:“我不是!三哥,那军校可死了?”朱温道:“死了!”王武道:“那可了得!”朱温道:“杀人须杀彻,不死更了不得!你可使得刀?”王武道:“三哥,我…我可使不得的!”朱温道:“那歇着去,后面有林子!”王武不动,只是愣着发急。 不多会,许唐便过来了,上下都吃汗浸透了,王武递了酒,这厮吃了酒也问道:“三哥,那校官可死了?”王武道:“死了,如何得了!”许唐骂道:“他娘的,都是李晖瞎嚷,我便说要敲烂他牙来!”见朱温不说话便住了口,到后面水井淋了几桶水,提了一桶过来,也取出一柄腰刀磨了起来。 腰刀什的许唐都能打制,不过这些都是朱温从这荒寺里寻出来的,据城中人说当年李圆在这里驻了一营兵,后来官军破城那晚,大概是死了的尼姑显圣,便突然起了火,烧死了好些贼军,贼平后也一直闹鬼,没人敢近的。朱温既不信,也不怕,便将这地做了歇脚处,有了他们,这“鬼”便闹得更凶了! 聂金、范权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朱珍、李晖俩个却迟迟不见。直到各人将手中的长刀、短刀磨得起了寒霜,李晖才过来了,吃了半桶水才坐在地上道:“五哥往县衙吃酒了!”范权道:“李晖,别耍舌!”李晖道:“谁耍舌来?三哥,真去了,大府军将时溥请的!”朱温道:“为什请他?” 李晖道:“五哥今日怕是犯道神,一转上大街便吃两队人马喝住了,五哥也不跑,便吃围住了。要拿人。五哥便拿话激那唤作陈璠校官,那厮是不知五哥的手段,真个下马放对。没几下便着了五哥的手,举起来便掼在地,踩着使刀要杀。那时溥便嚷,说这厮唤作陈璠,是他总角的兄弟,但放了人,今日之事一笔勾了,再陪一席好酒肉。五哥大概也是看着四面都拽着弓箭,挣不出来,便将人赦了。那陈璠不是什好物,夺了弓便要射。时溥却不肯,说谁犯令便斩谁!要五哥走。五哥他不走,问他那席酒肉何在!酒席在衙里,敢不敢去。 这不是鸿门宴? 亏五哥是丰县人,还真挺脖子去了!我落在后面,又不敢喊,真是急得没法!三哥,五哥全不知人心恶着来,只是使气,嚷硬话,什的‘朱五爷爷我抬头是天,低头是地,识不得你们这般蠢物’,我长恁大,可还没见过有蠢物自跳沸锅的!” 众人一时都没了言语。朱温默了一会道:“我去觇觇,金哥你随来作尾!”李晖道:“三哥,衙里可去不得!”朱温道:“不去!”将脸抹污了,俩人便前后出了寺。 章41下:五月炎天走兵火,四方笼中见寒霜 朱温却也没有往衙里去,径直到郑镒宅子左近蹲下了。入晚时分,便看见郑镒从着几个人过来了。朱温响咳一声,便唤了声“郑大叔”。郑镒下了马,使了随的牵了马在前面等,便走了过来。朱温拜在地上道:“县尉,朱三惹祸了!”郑镒冷笑一声道:“便知是你,刘崇早晚吃你累得破家!怎的,寻我要人?”朱温道:“朱珍可还活着?”郑镒道:“活着,离死也不远,时溥本想放他,可那校官断了气,你他娘那脚多狠?”朱温狠磕了三个头。郑镒道:“人押在馆驿,你能耐大,只管去救,累着了我破你的家!”朱温又磕了三个头,问道:“大叔,山贼可真到了?”郑镒道:“问怎的?要应贼么?”顿了顿却道:“便在西城外十五里!”便转了身。 朱温心中忖了忖,又跟了上去,郑镒不耐烦,头也不回的摆手让他走,两个带械的也过来了。朱温猛然一个快步,袖中的短刀便搠在了郑镒后心,扶着又唤了一声:“大叔,怎的了?快将马来!”左右俩个拢过来扶看,朱温极快地挥出两刀,俩个未倒,牵马的到了,朱温故意向前一跄跌,骑马的见眨眼跌翻四个,正在惊疑,朱温一把捞住他脚跟一拽,人未跌结实,刀便搠在心口、咽喉。回身又在郑镒三人各补了一刀,将三具尸体拖在黑处,横了郑镒在马后骑了便走。坊门犹半开,一驰而过。 其实朱温并不恨郑镒,郑镒时常对他不错,可要救朱珍便难免闹出动静来,事情大了,郑镒遮不住,必定揪出他们来了事讨赏,小则是自己七个一身,大则他娘几个及刘崇也得吃罪,就以小来说,即使他情愿去死,刘崇也得将他娘几个撵了出来,更何况他可不愿这么着便死! 回到寺中,众人见郑镒尸体都吓了一跳,朱温道:“你我不想死,他便得死!”许唐道:“三哥,杀了也就罢了,将了来作什的?”朱温道:“过后自然知道!徐州来的军将定歇在馆驿,要救五哥便得将人引出来。窟里有油有锣,聂金、范权你俩个一会往城西纵火——鸣锣喊贼。城外贼望见,当来逼城。时溥不见郑镒,必然疑他通贼,必分东城守兵往北城。到时我们便从东城走!许唐,东城东南隅那个盗洞可记得?我去摸过,没封实,中间空着。李晖与我做尾,你将了王武走,掘通了候着!”王武道:“既有盗洞,何苦惹出这些事来?”李晖道:“又是这措大见识!大白日的,荆丛也芟秃了,你他娘敢去掘墙?” 众人应了,便去后面竹林里砍取竹枝,连叶扎成马头大小的团子,按在灯油缸里过了油。二更过后,聂金、范权、许唐、王武先后走了,朱温直到有火光起,才从地上起来,将郑镒的尸体掇到竹林里,放了火,便牵着马往北城去。萧县南傍汴水,灾年水发,便有灌城之忧,故县衙、馆铎都在北城,毕竟地面要高些。 保慈尼寺的火光烧得最汹,到馆驿左近时,西南一带的天空都红赤了,城上鼓声如雷,杂声四起,街面上也不断有马驰人窜。馆驿大门开着,明灯亮火,不少人站在那里伸脖子。朱温绕到后面,踩马上墙,里面倒空静得很,留了绳下去。便听到一阵铁索摇动之声,循声过去,声音便是马厩出来的,朱温嘬口发出一声鸟鸣,声响便停了,接着也出来一声鸟鸣。厩外挂着盏灯笼,朱珍便吃锁在灯光的余影里,适才大概是在挣来。 “三哥?” 朱温笑声:“酒肉可好?”朱珍顿了下,道:“我牵累你了,腿吃人折了!”朱温骂了声,拽开铁锁,背起便走。李晖这时已到了墙外,捉了马,朱温将人放在鞍子上,又折了回去。将灯笼掷在马棚上,炎天六月,茅草很就烧了起来。朱温坐在栏厩里大喊救火,很快便有人过来了,有人唤水,也有两个进厩开锁,朱温猛然起来,挥刀便搠。救火的都是驿中杂役,见贼扑出来,慌走不迭。朱温也不管,飞快拽绳出了墙。 城西的火已烧成了片,热风中起了喊杀声,这事就不知如何得了了!朱温七个顺利出了城,走出三里左近,范权站住了脚,道:“三哥,打山大王恁近,我想去拜拜,这事要漏了,也有个存身处!”聂金道:“一人怎好去得?知他彭打山是人是鬼!”朱温问朱珍的意思,朱珍在许唐背上道:“迟早也是这条路!”朱温点头,道:“只是空手也不好见人!”范权道:“礼我有,顺手取了一套银酒器!”拍了拍腰后。朱温道:“这成什礼,可将了盗洞送他,火别说是你我放的!”范权道:“为什?”朱温道:“若是郑镒真通贼,你我可就坏了人大事了!”又吩咐了一些话,要了酒器在手,走了。 这打山大王也不知有多少兵,看着倒是火光满野,没有五千也没有三千。聂金俩个挨近了,也不敢犯,站在那里大喊:“小的愿见大王!”喊着喊着,前面鼓声止了,这才有人听着赴了过来,问了几句话,便枪戳着往大旗下走。很快,便听到了一个撞钟似的声音:“急难相助,这也是为邻之道,我彭打山不过借你几斗钱米,为何闭门拒客!”城上一个声音道:“彭攒!好一个为邻之道!你可识得我?”这声音也实沉。 “你是什鸟?竟知我名!” “我——徐州时溥,可识得了?” “时溥?是你这背主害军的狗贼,怎的?来吓你打山爷爷?” 那时溥道:“彭攒,何为主?天子——皇帝才是主!我当日是吃庞勋裹胁,你也是吃庞勋裹胁!庞勋死久矣,朝庭屡有诏旨,余党胁从,一切勿论!何不下山安生过活?”彭攒大笑道:“安生过活?回石山打山开石去?我呸!他娘的,庞勋造反,我不作贼他便要杀我全家。我兄弟三人,两人死在康承训刀下,我的爷、我的娘、我的子侄又吃张玄稔杀了个磬尽!赦了我的罪,我有何罪?那张玄稔叛了皇帝,杀了磨山三万百姓;叛了庞勋,屠了彭城两万军民!皇帝不杀他的头,却招他长安做大官,天理何在!皇帝又算什鸟主?” 时溥道:“彭攒!康承训前年贬在岭南,九死一生!张玄稔去年已病死长安,王法已昭,天理已昭!你三年之为作,可谓大犯王法,今日更乃勾联郑镒,焚荡民舍,祸及无辜,可谓大违天理!漫说你今日破不得此城,便破得,天地鬼神,岂饶得你过?” 这时,城下便又嚷起了一个声音:“此乃天火,上苍所降!尔等贪官污吏,暴军恶将,若要活命,及时出降!”这声音可单薄了许多。便听那时溥道:“天火人火,你等自知,郑镒之头在此,拿去细看!”便有物跌了下来,前面那匹大马便扯转了。一会就到了大旗下,聂金、范权俩个吃押着跪在地上,知道彭打山到了,流矢头低了低,眼皮却抬高了。听得一声闷声,马上先顿下一柄长兵器来,望不见头,应该就是打山锤了。紧着便下来一个紫袍大汉,生得又长又阔又厚,铁塔也似,朱三、朱五可也不如,也不愧是打山开石的。 “秀才,郑镒真吃他杀了?” “火起人不应,或者真是死了!” 秀才听声音便是说“天火”的那人。彭打山便笑一声道:“看来你这书还是没念明白,白使许多力气!”那秀才便拜下请罪。彭打山道:“不过杀了郑镒这厮倒是一件大功,这厮该死,与时溥那狗贼相似,如今怎处?”秀才道:“城急难下,只有退了!” 这时,范权便嚷道:“大王,小的有破城之策!”彭攒没说话,那秀才倒起来嚷道:“是谁?”俩人便推到了跟前。范权道:“大王,小的有破城之策!”彭攒道:“说来!”范权道:“小人知道城东有一盗洞可以出入,而官贼不知!”说到这里,范权猛然站起来,拍着胸脯道:“大王若信得过范权,予我兄弟一百人,小人必能开东门以迎大王!”一抬眼,便看见一张颇方正的紫脸在看着他,虬须如爪,目光灼灼,真是威武!彭攒一笑,问秀才的意思。 秀才穿的却是道袍,腰间挂着剑,年岁不大,最多三十上下,八字须,不像贼倒像个教村学的穷措大。范权揖道:“先生当是火眼道人!”秀才一笑,道:“汝可知我为什唤这道号?”范权道:“不知!”秀才道:“古有离娄,其明百步之外,足以察秋毫之末;咫尺之内,足以窥腑脏之里!我姓娄,乃其族裔,世传其术…”话还未毕,彭攒道:“罢了,使个人随了去看便知了!”娄秀才道:“大王,便有盗洞,安知非诱敌之计?”聂金便道:“大王,我姓聂,名金,乃萧北村百姓,范权是我外弟,我二人久欲投效,只是无个门径,今日见大王在此,故特来献诚,安敢使诈!”彭攒道:“这是快直话,起来说话,崇节,你将五百人随二位兄弟去!”这长汉要应,娄秀才道:“朱将军,此事不宜行!” “为什?” 娄秀才道:“郑镒既死,力不足也!纵使破下,归路为人所断,将为之奈何?不如速退,再作计议!”范权道:“大王,破下再走岂不容易?”娄秀才喝道:“汝要误我军乎?”正争论间,不远处猛然起了雷声,轰隆隆地驰了过来。娄秀才道:“有急雨,此亦是天意!”彭攒踱了踱,道:“罢了,撤!”范权还想争,吃聂金拽住了。人马便大动起来,彭攒自己殿后,倒不急,问二人跟随他上山。范权见娄秀才不好相处便迟疑了,彭攒道:“我这磨山上也容易,下也容易!今日上也容易,明日上也容易!”聂金道:“大王如此待见,何必再候明日!”范权便也点了头。 雨很快就夹着风下来了,满耳都是唏哩哗啦之声,时溥是既得意于自己抛下的那颗人头,也得意于自己诚心的祈祷,火势如此,兵无战心,城必破的,自己纵使不死于贼首,也必为节度相公所斩(注:郭铨,徐州此时已恢复成节度军,军号改为感化)! 章42上:扇柄轻点英雄志,盐城狼虎暗掇刀 雨似真是为火而降的,火灭雨便止了,第二天侵早,东边天际便又放出了一大片烂目的红艳,时溥一直呆在城上,待到日头高高升起才下了城。在县衙吃了酒出来,他心中的两件疑问还是没有着落,郑镒是生是死,生是在城还是已逃,死是何人所为;朱五的两条腿明明折断了的,如何却能跳起来杀人,轻松逾墙而走。他感觉到这两件事都与朱五的那几个同伙脱不了干系,寻着一个便能得原委。可人多半已从城东发现的盗洞逃出,朱五身手惊人,手搏、器械极熟,不是庞勋败军便是江湖盗贼,这时不是已逃往外州便是入了贼山,捱到明年正月,兴许天子又将大赦。思来想去,也不值得大费气力,交予县中访拿作罢。 一千兵在萧县驻扎到六月才得令返城,乘船而来,步行而归。依着故事,入城后球场纳了甲械,酒食劳赏一番而散。节帅始终没有露面,只是由判官路审中、都押衙郭忠主持。士卒散归后,时溥便到了衙院复命,可直候到日暮时分才见着了人。节度相公还是一如往常的宽和,见着便笑道:“本使体肥,不耐炎热,衙中难坐,水榭又易眠,使公久候了!”便让时溥坐了说禀。报状是一早就递了回来的,时溥只是依着状子再说一过,郭铨后面两柄大扇扑着,自己手里还执了一柄方扇,也没有旁的言语,等说完了才问道:“以公看,彭攒可能招抚?”时溥道:“天子屡赦,相公及夏侯相公屡招(注:夏侯瞳,为郭铨所代),彼不为收束,乃更谋破州县,以末将度之,盖不可招!”郭铨叹了一口气,便没话了,赏下一袭绯袍、三匹绢遣了出来。 路审中从中堂送出来,也是一叹。时溥流矢站住脚问,路审中道:“相公叹,仆安得不叹?”又叹一声,道:“公以为相公真昼眠于水亭乎?非也,忧府事也!忧国事也!彭打山不受抚,李重霸不受抚,非大军讨之不能平。然本府连年丧乱,军心疲而民心怠,人力财力实不足以讨之,大贼不灭,则小贼不止,是一境终无太平之日,今驸马当朝,日夕望平,相公又焉得不忧哉?”一叹,又道:“前日朝廷又下牒,征调一千军士往戍天德军,府中竟无人欲往!”时溥也叹了叹,道:“老军常言防秋在灵武,今番如何是天德?”路审中道:“这就是相公所忧了,边境安宁则何须戍军哉?” 转到前面廊子,路审中突然问道:“公何以知郑镒为贼内应?”时溥道:“当时酒宴之间,郑镒分明识得那朱五,及贼向城,又忽然不见,是以疑之!”路审中一笑,站住道:“公以郑镒守北城,郑镒若应贼,似不须纵火!”又道:“郑镒应贼而不闻其萧县兵为乱,更是不可解!”又道:“郑镒为县尉,识得几个浮食流氓,亦不奇怪!”时溥道:“末将亦疑之,可彭攒闻郑镒死便退,又是何故?”路审中道:“安知彼不为雨退?”时溥无辞,心里有些乱,郑镒的家可是他破的,若是冤枉,自己可难逃罪责! 路审中道:“以本官度来,郑镒应是未叛而为人所杀,火乃他人所纵,不相干!”时溥道:“末将固疑是朱五之伦!”路审中道:“亦未必不是公,朱五腿折而走,谁人信之?同伙营救,谁人见之?”时溥一惊,拜下道:“判官,末将何敢如此,又无仇怨!”路审中道:“贪其财也,此亦军中常事!”一笑,扶起道:“本官言此,非欲罪公,但道公报状之病耳!郑镒反复之人,杀之何妨?”时溥拜下谢了,起来道:“然则奈何?”路审中道:“公得更聘一个好书记!”便揖了手,不再往前送了。 时溥不是愚钝之人,路审中的意思也明显不过了,或者往戍天德,或者便要得罪。可这一戍便是三年,三年后也不知是生归还是死返,北边防秋可是凶过南边防冬的!一到宅门口,他娘与他浑家便抱着孩儿在迎望了。浑家是前年春娶的,孩儿是去年夏生的,阿娘也已年过百半,他真是抛舍不下! 入夜后,时溥便将了郑家得来的田契到了路宅,路审中接着,不见一丝惊喜,当场看了,又还了一半,道:“非为财也,为公安心也!”时溥也不扭捏,接了谢了,又坐下道:“判官,末将非不愿往天德,只是老母在堂,新妇无知,孩儿落草才得一年,心中实在割舍不下!”路岩中放下酒盏,道:“此事在公,公欲往无人能争,公不欲往无人能强!”一顿,抚了抚他那一颌武夫式的胡须道:“公欲富贵乎?”时溥道:“富贵有命,末将安敢望!”路审中道:“富贵有命,求之有道,以仆观之,公有王侯之禄,奈何不求之?”时溥心中一动,周重当年也说过此话的,便抬手道:“末将愚钝,愿判官开示!” 路审中道:“一府将校,较才论力,公自以为当居首乎?”时溥道:“不能!”这话倒非自谦,朱玫虽走,犹有刘巨容在埇桥,其他乔翔、陈全裕、汤群、周岌、刘逢、秦立等谁又服自己?路审中道:“门第年德又如何?”时溥摇头。路审中道:“官资功劳又如何?”时溥道:“皆非第一!”路审中道:“公可知汾阳王乎?”时溥道:“岂有不知的!”路审中道:“汾阳王虽为武举高第,犹以戍边显贵,公亦闻之乎?”用扇柄点了点案子,道:“有唐以来,以一镇军卒坐府中以取富贵几人耶?以边功显贵者又几人耶?所谓命中有富贵者何谓也?求则得之也;所谓无者何谓也?求亦不能得也!”又道:“大丈夫顾恋妻子者,必不能成大功名,验之于古,无不如是!”时溥揖了揖,心动了却还没有应口,回到宅中,对着妻儿便不免生叹。浑家倒怪他面目冷了,问他是否有了外宅。 第二日衙参,节度相公便再次说起往戍天德一事,脸上比往日严肃了许多:“扼虏防秋,自是王卒本分,诸公何辞耶?”众将校还是闷着,这时秦立便嚷了出来,这厮便是郑镒下邳的旧部,郑镒叛庞勋时他没叛,最后与彭攒、孙章等得了庞勋重用,庞勋死后还收了些散卒,后来受了夏侯瞳的招抚,生得头小身长,鼠脸猪眼,倒有些虎狼性子,故现在府中都唤他作秦狸子。适才院中排班时,时溥与他偶然撞了下眼,在平素的冷淡中又加了几分恶意,其实也不只是这一个,所有受抚将校都是如此! “相公,朝庭不公!我军府才经丧乱,疮痍满目,瓦砾成堆,便调我军往西川击蛮。这才多久?又要往西北防胡!天下籓镇偌多,奈何以我徐州为牛马?” 郭铨蹙了眉,路审中笑道:“公此言大不然的!天子仁德,子爱万民,此次征调,亦是不得已也!况且天德军虽在边裔,却并不穷苦,北是阴山、南是黄河,其间良田万顷,牛羊满野,汉之九原,正是其地也,故名丰州!相公是最知此的,汾阳王当年便曾为天德军使!现今天德军防御使姓支讳谟,非寻常武将,乃势门子弟,外叔祖乃穆宗大臣崔能,妻祖为南康郡王韦皋,明经出身,历官仁且廉,居家孝而悌。本官因着西川相公(路岩)之故,与其弟(支详)大有情谊,公愿往者,审中当修书嘱托!”众人还是不说话,官官相护相夸,没有几句实语的。且势门子弟,几个贤能?文充武职,又如何敌得羌胡驰突? 郭铨道:“追踪卫霍,扬威边塞,岂非大健儿之本心?自我朝奠鼎以来,这西北卒伍里杀出多少王侯将相来?”时溥看众人的意态,便出来应了。 散了衙出来,陈璠便长声道:“汝田兄,丈八长的手指也拨不动你的算珠子,三年五载,便是回得来,这衙里坐的还不知是谁来!可别拉我,我不去!”胡雄倒大声大气地道:“我去!我比不得汾阳王,还比不得康季荣(前徐州帅)?立得小小之功,贪用二百万贯皇帝也不杀的,我去!田哥,我去!”搂着他的臂膀道:“我也不要二百万贯,二十万贯便得!”时溥笑着点头,对着陈璠道:“也要有一个在府的才好,我俩家便托你照看!”陈璠满口应了。时溥道:“兄弟,我还有一事托你!与我寻着周武侯(周重),生要见人,死要见骨!”陈璠道:“死寻他做什的,不都说死在乱中了!”时溥道:“做书记,教孩儿!寻着了,哥哥大大赏你!”陈璠应了。 几天后,时溥便上路了,出宅时是一屋哭声。一千军卒大半是节帅从兵册上勾下来的,敢拧着不去的便夺军籍除名,故也没人敢不去!在路上抹了几天泪,又闷了几天,众人的情绪都平复了,行野则歌,过村则啸,见鸟雀则掷石子,见猪犬则挥棒子,快活得很。过了东都,又望着了长安,有心小的便说:“开了眼,死也不冤了!”这队里各形各样的人都有,最让人注目是一个唤作张友的军卒,十七八岁,面目颇清秀,浑身上下也没斤肉,话也不多。别说人,便是队中的驮马对着他也要打着响鼻挣挣缰子,故都唤他作“张优”,他也不甚恼。众人都以为他怯,直到入宥州境界的那晚,这厮竟悄没声响地格杀了摸进营地的一只白毛狼,狼老毛白,最为凶狡,不易的!众人这才识了人面目,转了态度,真可谓有气不在嚷,有力不在肉,有勇不在争! 出了宥州便是盐州,宥州属夏绥节度使,盐州属朔方节度使,安史之乱,肃宗皇帝以朔方军中兴,为军能至朔方,也真可谓死也不冤了!时溥也不知自己这心是大是小,这天晡时左近,行到了盐州城外五六里处,张友往城中递牒还没回转,时溥便傍着官道驻下了,途中有几回便是人到驿中饭未办,差点起了闹,也往左边山垅上瞻瞻这河南(指河套以南)重镇的风光。 此时已是七月,炎热消散,好风好草。四近树疏草密,或黄或绿的杂草,过膝拦腰,铺得满眼都是。风拂压下来,沙沙啦啦的作响,变换出另一种斑杂的褐黄。风过草直,又返成黄绿。风一阵一阵的,颜色也是一阵一阵的,但也仅此而已,可及不上徐州的明艳。胡雄张望了一回,道:“恁好的草怎的只牛只羊也不见!”时溥指着远处道:“那长城好!”胡雄道:“我见不出什好来,这草倒真是好!”又掐了一根搁在嘴里。 这长城也确实算不得好看,斑斑驳驳的,不是寡淡的白色,便是各种深浅不一的黑褐色,残破塌陷也各有式样。“好看”的倒是西尽头的盐州城,高拔雄壮,泥色也新,大概年前修葺过的。不过这倒不是管内官吏厚此薄彼,这处的长城本来就是一件没用的古物,盐州的境界便跨到了古长城以北,更北的夏州境地也不是什域外世界,便是过了黄河,过了阴山也说不得是域外世界呢!都是大唐的疆土,大唐的子民,修它做什来?据军中会讲古的说,观贞之初,也有大臣要修长城的,太宗皇帝却道不必苦劳百姓,会当一清沙漠,海内一家,长城——大唐的将士便是大唐的长城,弓槊所至,即为境界! 如今虽不是太宗时了,可塞外诸胡也大衰了,主要作梗的便是党项羌与河西回鹘。天德增戍兵,张友说不是防塞外诸胡,而是防振武的沙陀!这是他祖父的话,他祖父还说朝廷当日便不合使李国昌镇振武,朔方、天德、振武本是一体,列守河外,急难相援。天德与振武所在本是张仁愿(中宗名将,爵封韩国公)所筑三受降城,互为左右,相距五百里,骑军旦暮可至。既予沙陀,可谓西北安危皆制于朱邪之手!这些话都是倒极有道理的! 时溥几个又转了几个山坡,长城不看了,倒寻看起牛羊来。可是无论是草长、草短处,都是空静静的,除了几只野了性的狗,并没有看见其他的牲口。而在延州以来的官道四近两侧,随处都可看见党项人的牛马猪羊的。转回大道上,撞见两三个放羊人,时溥便上前拱手询问,那放羊人唐言并不利索,是个杂胡,哑哑哦哦说了一通。等羊群过了,时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城外十里的草是刺史喂军马的,纵牲口啃食践踏者论刑。 胡雄道:“这刺史好大的威势!”时溥道:“自延州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野羌(主要指党项)杂虏何处没有?盐州是灵、庆、宥、夏四州之结纽,此处一梗,灵州、夏州路绝,庆州、宥州两部羌(东山部、平夏部)便连了势,届时京畿也得传警,天子在长安城也下不了饭的——没此威势怕也做不得盐州刺史!”胡雄道:“这般紧要,如何不逐出塞去?”时溥道:“便是塞外内迁的!”胡雄道:“这我也知的,只不知迁来做什?”时溥道:“天子有德,则远人来!”正说着,不远处便黑云似过来了大群牛马,初略一估,少说也在上千头,前后相夹的男女都是党项打扮,女的着虏帽,穿彩衣;男的都秃发穿耳,衣袍有皮有彩,式样有汉有番,杂得很。 章42中上 扇柄轻点英雄志,盐城狼虎暗掇刀 时溥一路过来是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也没什可怪的,这些羌人是很富厚的,一头牛便值两三匹彩缯!马就更不待说了,时溥一路来便想买匹好马,便是囊内无多钱!见这群马好,不由得往近凑。马背上的羌人甩鞭作啸,欢快地过来了。 “哎!军爷,好刀仗!” 一个骑白马的青年汉子抛了话过来,长耳方颌,像个有福的。时溥抬手道:“朋友,哪里来的?”汉子道:“夏州!”时溥道:“可远!”汉子道:“价好!”盐州产盐,盐商多牛马便易售。时溥点头,忍不住又问道:“这白马可卖与人?”汉子一笑,指着前面道:“城中马市,寻拓跋拔延!”说完便趱着马向前走了。胡雄摇头道:“又问怎的,好马都是金打的,一只蹄子也买它不来!” 转了回来,张友却还没见影,众士卒都耐不得,时溥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便传了令。走出不远,前面便有两三匹马驰了过来,时溥以为是了,流矢踢了马,不想来的只是三个少年郎,而且一个还比一个年小。当头骑赤马的年约十三上下,带刀携弓,一身戎服,鹰鼻星目,一身都是倨傲之气。骑白马的估计要小上一岁半岁,一样神气,一样装束。后面骑白膝黑马的,人马都要小上许多,猛见了这么一彪人,他倒是露出不少乖觉来。 马一勒住,赤马少年便鞭指着时溥问道:“你等是徐州军?”时溥道:“小公子好眼色,正是徐州军。”那少年不屑地笑了下,道:“要什眼色?兀那旗上不是写着么?你姓时?你姓时如何不识时来?遮了小爷的道!”还是将马鞭比着。胡雄不由地竖了眉,呵道:“哪来的黄口,下马弓着去!”少年眉一斜,啪地一鞭便甩了出来。胡雄不防他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一摸,手里都是血,这畜牲鞭上着了铁刺,半张脸都吃他犁了! “粗狗!识得你王珙爷爷否?” “识你祖宗!” 骂着便扑,这王珙又甩出一鞭。胡雄拔刀便迎,鞭缠刀,少年扯不动,丢开手,铿地拔出腰刀来,动作十分敏捷。马向前一赵,手腕一转,照头便劈。胡雄侧身移步,一拳砸在马当胸。少年犹不退,就着马立之势便要放蹄前踩,胡雄却也惜不得这马了,大吼一声,挥刀处,腥血溅,便削下两只马蹄子来。王珙吃惊,急忙跳鞍,落脚未稳,胡雄脚已踹到。时溥怕伤了人,流矢作喊,不想后面少年早已放出一箭来,胡雄就地上一滚,还要上前。白马少年嚷道:“谁动谁死!你等可知小爷是谁?”骑黑马的却早往回跑了。 胡雄道:“便是天王菩萨,爷也要劈下半边来!”时溥拽了一把,上前要说话,那王珙却是一个纵步突了过来,时溥不及拔刀,急抢一步贴上他身。胡雄要动,嗖地又是一支箭。时溥一膝磕去王珙手中的腰刀,钳住他右手:“公子,何不且罢!”话音未落,不想王珙左手又掣出了一把短刀,照腰便搠。时溥侧避,短刀横拉,衣袍绽裂,鲜血便如伏蛇般钻出来,时溥也怒了,一脚将少年踹倒在地。 “阿哥!” 白马少年急喊了一声,纵马便突。时溥一闪避一边招呼道:“少年郎!何不惜命!我等王卒,岂可干犯?都住,不许伤他!”众士卒纷纷作避。胡雄却不管,在残马鞍后扯了弓,拽开便射。白马吃箭,又嘶又窜,鞍上少年不见惊恐,嘴里犹怒骂不已。 “这小狼子唬得狂了!” 王珙坐在地上吐着血沫道:“狂了?徐州卒,你等才是狂了!”胡雄摇着头,天下人都说徐州军人凶悍,却未必及得上这两个小狼子的!时溥问道:“少年郎,你阿爷是谁?”王珙道:“不须问,有你知道的时节!”不再说话,去抚看他那匹断了蹄的赤马。盐州刺史姓王名纵,这多半是他的子侄了! 这时,后面嚷了起来:“来了队番兵!”话音还未落,便有一队骑随着那赤马少年突了过来,秃发穿耳,看来还真是番兵!押队的魁大汉子,年约四十岁上下,半脸须,高挑眉,大吊眼,目光刚狠而沉稳,面貌虽与从骑相似,发饰与衣袍都与唐人相同。这番汉驰过来,勒住马,将时溥、胡雄上下扫看了一番,跳下马走到王珙面前,拜下道:“思恭见过三大公子!”王珙咬着牙道:“拓跋,这些徐州人阻了我的道,杀了我的马,你看得如何?”拓跋思恭默了默,道:“公子,这是朝廷师旅,谁也不敢犯的!”胡雄道:“这不是人言?”时溥捂着腰上的伤口道:“兀那军汉,我等是徐州军,受了天子诏旨往戍天德,这位少年郎生性也忒骄暴了点!” 拓跋思恭没有答话,拾了地上的刀递过去。王珙恼怒,抢了在手,将人一撞,有些不稳地朝拓跋思恭的马走了过去。没想手才抓到鞍上,马却咴叫着向前一赵,几乎把他带倒。王珙大恼,嚷道:“畜生!你也来欺我!”竟一刀便搠进了马腹里,马痛得往前乱赵,很快就栽倒在了地上,一时所有有眼有目的都呆住了。王珙怒气犹未消,对着马颈便乱砍起来。砍得不成了个形样,又赶到了自己座骑跟前,如法挥起刀来。 两匹好马,真是可惜了! 时溥却注意到,这拓跋思恭脸上只短暂地出现过一点惋惜,然后一直是沉着、冷漠。相反后面那个面目与他相似的汉子,倒多多少少露了些恼怒。白马少年睨着眼,是一脸的得意与敖狠。而时溥自己自始至终都是震惊,刺史的子孙,哪得如此放肆的! 这时马蹄声又响了起来,前面来的,很快一匹黑马便携着尘土到了跟前,马高八尺,竹耳鸟目,高鬣船胁,全身黢黑,踢踏生风;人宽肩方额,浓眉直鼻,颌须杂黄,眼色带赤,神情肃厉。真是马有龙气,人有虎象,想必便是王纵了!马缰子一勒住,便一眼对过来。时溥抬了抬手,没有说话。 “四叔!” 骑白马的少年率先喊了句,然后整个番队都下了马,一起上前拜下,唤了声“四郎君”。竟是王纵的子侄,那俩个少年便是孙辈。来人脸上露了点笑,道:“起来罢!”又对拓跋思恭道:“大元,你爷可好?怎的便回了?”拓跋思恭道:“好的,听说南境有事(注:盐州南境是庆州北境),也不敢多捱的!”这汉道:“小乱子,我三哥与王宗诚已拜命去了!”又道:“你那夏州的族人又将牛马至了,寻你来!”又唤那与相貌与拓跋思恭相像的汉子道:“二元,与我将什好物来了?”那汉便道:“将了些,只是不好!”这汉道:“将了便是好!”便朝时溥走了过来,似乎没有看到一身马血的王珙。 时溥相迎两步,抬手道:“徐州军将时溥!”汉子也抬手道:“盐州司兵参军河中王重荣!贵部的供顿,城中已齐备,有了什不好,只管找我王重荣说话!”又转身对徐州卒嚷道:“徐州兄弟,苦劳了!城中备下了好麦酒,保管解乏!”这当是王纵之子无疑了,不然区区八品之官,侄子如何敢恁地撒野?不过便是王纵之子,这供顿之事也当另有职官才是,也是怪! 王重荣嚷完又转身道:“时军将,这供顿事也不合我管,可我阿爷年老多病,事有轻重,我也不得不管!诺,管的来了!过会再说话。”前面张友伙着几骑驰了过来。 骑白马的少年随了过来,王重荣拍了拍他的肩道:“瑶哥儿,你怎不跑?”却又一把推开,到了那王珙身后,踢了一脚。王珙猛地跳起来,倔着血脸瞪眼。王瑶便道:“四叔,这厮们…”王重荣嗔道:“说什!”一脚将王珙踢倒,提起腰带便嚷道:“二元(注:拓跋思谏),过来!”那蕃汉便过来了。王重荣将乱挣着的王珙往鞍上一按,抽出一把短刀递过去道:“二元,押了给我大哥(注:王重霸),他要跳闹,你便割他的肉!”蕃汉真接过了刀。王重荣揪起王珙脑袋瞪了一眼,王珙一时去了骨般,不挣了。蕃汉牵着马便走,王重荣又嚷王瑶道:“杵着做什?随上!” 那王瑶便也踢动了马。 王重荣看了看地上的两匹马,起身对拓跋思恭道:“这狗才,可惜了这突纥利赫连马!他娘在家生孩子,一宅都焦了,这厮们却撞出来撒野!”拓跋思恭道:“党项岂少马来,泊子里尽有的!(注:突纥利泊)”又问道:“刺史大人可好些了?”王重荣道:“人老无好日,你爷怎样我爷便怎样!回吧,族人等你吃酒!”又道:“嘱咐他们谨慎些,闹出事体,莫怪我王铁条无情义!”拓跋思恭应了。 这里一走,那里徐州军也准备开拔了。王重荣拔出柄短刀来,招呼众人道:“徐州兄弟!来——马肉酸甘,强筋补肝!一人一块!”时溥、胡雄便过去了,王重荣笑道:“人无私心,石头成精!可得与自己留块好的!”两匹马分完,王重荣将赤马的银饰鞍具提到时溥、胡雄跟前,道:“时军将,这鞍具打的还行,若肯见谅时,好坏都收了!小厮便是穿衣的牲口,还不到成人的时节,抬抬手了了,如何?”胡雄便接了,这不亏了!时溥招呼张友取了那张白狼皮,道:“王公,贵州界上猎的狼,现在也见个主人!”王重荣也不推,接了,搁在自己马鞍上,然后携着时溥的手往路旁的小丘上走。 “时军将,重荣冒昧,欲借你的人马一用,可否?” 时溥哦了声,不置可否。王重荣手指了一圈的道:“公可知这盐灵宥夏,银延麟胜,庆宁邠陇有多少蕃落?其间又以何者为大?”一顿,道:“多少便我也说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八百里秦川,朝庭却用来养蛊!自开国至今,塞外归附部落,不置在这河南地,便置在代北。代北如今是沙陀为大,而此处却是党项为灾!一者,泾、原、陇三州山谷本有其部落;二者贞观时扫灭吐谷浑,其后吐蕃倔强,自青海、积石又迁入不少,散满十州之地。安史之乱以来,与吐蕃勾连屡为动乱,我盐州便屡受围攻,武宗、宣宗两朝屡遣大兵征讨,虽是大乱不生,小乱却不已,如今庆、盐之界便有乱子!” 这些时溥都多少知道的,发徐州前他找了些老军问了西北不少事体,莫非王重荣要借兵往平乱?这他可做不主,除非有朝庭或者天德的文牒。 王重荣继续道:“朝野论者多以为羌乱之由,乃党项富厚,官吏侵渔所致!其实也不然,儿大思妇,女大思归!羌胡势大,自然生乱,此是情理之当然者!人无私心,石头成精——党项可非石头,安史之事他心里也想,吐蕃之强,他心里也慕!适才我唤的那大元、二元,便是平夏部的,他祖上本是小酋,安史乱间,没随着乱还与朝廷立了功。武、宣之世,也是为朝庭出力,因此也吃朝庭养得肥大了,他爷在宥州已是一州人望! 这厮在盐州也了不得,一城党项都与他脸!这是我爷失了计,武宗讨回鹘,我爷与他爷同在石司空麾下!石司空讳雄,便是你们徐州人!武宗之丧,吐蕃诱党项、回鹘余众大侵,我爷与他爷又同在太原郡公王公麾下——太原郡公讳宰,公知道的!”时溥点头,王宰便是徐州节度使王智兴的第二子!一时,他似乎明白王珙那厮为何残虐了,王智兴便是残虐之人,王宰也号称勇猛严厉! 王重荣继续说道:“后来我爷做了这刺史,他爷便来托人情,求将在衙里使唤,我爷便肯了!盐宥接界,人马往来,也是要借他作调和。盐州有盐,商贾往来,牛马之市便大兴,羌蕃怕吃亏,便以他做了个主人,年月一久便有了势了!如今城中之兵大半在南界,诸蕃牛马大集,这厮又猛然回城,我不疑他,却也不得不防备!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也!公但在城息止三日便成,若误行期,过后我自请大府(灵州)与天德讲论!”顿了顿,将身靠近了道:“我爷已是不行了,只有一口气喘,不然也不须央公!我爷自河中骑将起家,三十年来,西北但有征讨,无役不从,威德在人,衙中咳一声便了!如何?”时溥默了默道:“王公既有此忧,何不便使大府遣兵?”王重荣道:“大府兵马足用,便不须公将着兵往戍了!且安有无事请兵之理?公若相应,人给百钱!” 时溥道:“王公,时溥这一路来延误不少,不敢再延,恕难以从命!”抬了抬手便走,人无私心,石头成精!迟了期,罪是自己的。乱了盐州也好,乱了关中也好,也罪不着自己一毫!且乱了才好,他便可顺势讨乱,不须三年,功名便有了!无事捱在这里,过后倒吃人污作乱军闹钱也不定的,此公面目岂是好相与的! 王重荣很快就追了上去,也没有再提起借兵的事,入了城,随到了供顿处,又前前后后照看一回,末了吩咐主事的说:“我家与徐州颇有渊源,这厮们设有分外之求,但且应之!”主事的唯唯应了。转出来,便伙了族侄王蕴往市中去。 章42中下 盐州城只有两万来人口,城子也筑得紧凑,却在西城有一个颇为开敞的市坊。坊中的牛马市是占地最广的,蕃胡多,牛马多——物以稀为贵,在这地牛马的价钱就要比京畿贱上许多,因此往来贩卖十分繁盛。王重荣除了司兵参军这一职事外,还兼了一个九品的市令,所以一入了市坊门,几个市吏以及在市中揩油抹嘴的无赖子弟便都过来伺候了。王重荣由这厮们捧着往各店肆巡看,到一处便宣言道:“下月家尊六十寿节,所需各物,宅中一时没想到的,都可自行送来!指着要的,到时不见物,我得活吃人!”商贾们流矢应了,有的也就真过来说主意,都吃王蕴一膀子撞了开去。 到了牛马市,蕃汉牙子都流矢抛下买卖过来应承。王重荣一边挨着栏厩看马一边发问,看问了半圈,便指着一栏牛马问主人是谁。一个牙子便出来道:“四大人,主人便是衙中拓跋军爷的族人拓跋拔延的!”王重荣道:“卖了多少?他人何在?”牙子道:“谈了些,都未画押!一行都往蕃汉楼吃酒去了,不然岂不是死罪?”说完,又道:“四大人可有相中的?相中了时只管牵了去!”王重荣道:“你如何知我要马?”牙子赔着笑说道:“拓跋军爷便过来选了一匹方头大眼的雪花马。小人猜四大人还是要一匹火炭毛色的!” 王重荣笑了下,道:“倒记起一件事来,上次河中府一个姓陶的马贩经你手买了十来匹马,到了河中,死剩下了四匹。这事莫不是你使了手段?”牙子一听跪在地上道:“四大人,这话可是哪儿来的?小人一向本分,粉毛瞒病的事何曾干过的?大人莫不是记差了?”这厮还要辩说,王重荣对王蕴使了眼:“与我拽到市坊口!来人,牛马市闭市三日,所有牲口封栏,一蹄一口不许卖出!”众人哗然,却也不敢多咋声,都随着往市坊口去看究竟。 才到市坊门口,宅里便寻了过来,说是来了好些问病的蕃人豪长,定要到榻前参拜,他二哥(王重简)吃缠得恼了,拳头也攥了起来。王重荣挥了去,他二哥这拳头能挥出去时便也不是他二哥了,缠着吧,有便宜的时节!对众扬了扬手,嚷道:“此人伙同买主欺售病马,为人所讼,鞫问不款,反归咎市曹,实是可杀!”待马牙子头在地上磕出坑来,王重荣才又道:“念在此人尚有知惧之心,免却死罪,杖五十,再追其赃!”市吏持杖要打。王重荣扬了颌,王蕴便过去夺了杖,四叔这是要他下狠手,虽然他不知道用意是什,也觉着眼下不合另生事体,可是四叔的性子他是熟知的,既不敢问,也不敢不从,更不敢几杖便将人打杀了,缓了些气力,打到了第五十杖,牙子唤不出来了,口鼻流血不止,是没得可活了。 锁了市,王重荣才上了马,到了宅门口,便听到他二哥在恼声相斥,王蕴嚷一声,那些蕃酋流矢迎下阶来。王重简一见面恼嚷道:“宅里是又病又生孩,这厮们还直管死缠,真个气煞人!”众蕃人便道:“四郎君,我等岂是歪心?”王重荣冷声道:“是不是歪心,得剖出来才知道!回罢,薅恼什的?好了自在衙中坐着,没了自有地与你们吊哭!”一个道:“四郎君,刺史公的病究竟怎的了?满城都是风言,有说好了,有说重了,也有说没了!一城人心里都不安稳,若能往榻前问问,出来也好撕那歪心的嘴!”王董荣道:“再歪缠我便先撕了你等的嘴!”众豪长都是知道王铁条的,只得退了出去。 别驾王承颜却还坐在那里(注:别驾位在刺史之下),王重简嗔道:“我唤公来帮嘴,公却咬着舌,是什道理来?”王承颜道:“二郎君、四郎君,众人所忧,吾岂能不忧?”王重荣道:“别驾公,南界乱事未定,兵马未返,城中宜镇之以静,岂合喧闹?设若致变,谁人之责也?”又道:“也不须公多忧的!”抬抬手,便往里面走,王重简也随着。王承颜也不好说话,也只得走了。 兄弟并肩往西院走,他爷王纵便在那里。王重荣道:“孩儿还没落草?”王重简摇头道:“金蛋也合生下来了,一屋妇人都在那里!”他的言语很冷淡,他们兄弟四个论才干是第四的第一,论生孩儿是第三(王重盈)的第一,第三的养成的孩儿便有了两个(王珙、王瑶),实在不值得担心的。 王董荣也没有再问,到了别院,两个老仆开了门,他爷的卧房里鼾声大作。推门进去了,他长兄正在坐榻上瞌着呢。王重简坐了,王重荣走到床榻前望了望,抬手将榻旁几上的汤药倒在了尿壶里,也过去坐了。一会,王重霸脑袋一沉,猛然睁了眼,不由得便啊呀了一声,鼾声也戛然而止。王重简道:“怎的了?”王重霸抚着心口,嗔道:“怎得了!进来不嚷喊,还以为爷活转了!”王重简道:“活转了岂不好?”王重霸叹了一声,站起来道:“四郎,这不是事,还是发丧的好!”王重简点头道:“大哥这话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别三郎战功没挣着,倒一宅都落下了罪!” 王重荣没说话,他爷是昨日晚上没的,依礼法便合抛撇开公事,唤回他三哥(王重盈),兄弟四个携着家小扶着灵柩回河中去。可是瞒下了,开始是想南界的乱事不大,没个几天便定了,届时军马回转,一军哭送,既好风光,他三哥也能得着一份功劳!现在事情倒不如此简单了,拓跋思恭是在乱前回的宥州,那里来人说他爷病重,却蓦地回来了,谁知有没有藏奸?也不管他有没有藏奸,如今城中有隙,而他拓跋思恭之能又足以乘此隙,自己便不得不防!现在一发丧,便等于将城子交到他手中了,如何发得? “过了今晚再说!” “那有什差的?” 王重霸问道。王重荣想了想,还是说白了。王重简听完,一笑道:“四郎,这不极容易的?你以父亲之命,令他往三郎军中去便了!”王重荣道:“遣他去是露怯,这厮不呆,一猜便着的!况且父亲什时遣他往南行过?”王重霸道:“还有更易的,唤进这院来,一索捆了便了!”王重荣道:“捆了便会起闹要人,杀了宥州便会乱,届时朝廷问罪,你我便难逃!”王重霸道:“那怎了?”王重荣道:“我已有计!”王重霸道:“什计?”王重荣道:“打草惊蛇,趁着徐州兵今夜在城,惊他出城走!不走,再上书大府报丧!”王重简道:“你可在意着,别轻易了!”王重霸起来拍拍腰,道:“二郎,你伺候着,我外面伸伸腿!” 俩兄弟刚出院门,一个仆妇便一脸喜色地过来了,嚷道:“大大人、四大人,三夫人母子平安,三大人又得了一个公子!”王重霸抚掌道:“好极,祖宗有灵,神佛保佑!”便往东偏院去了。 王重荣心里是欢喜又惆怅,他只小他三兄一岁,一子尚未有来!进了正院角门,便听到王珙在嚷:“脱他裤子!”便起了厮打声,是王瑶与王珂的声音。循声过去,三个人正在一角的枣树下扭着,王珙、王瑶两兄弟一个控上一个压下,正要奈何小的。 “瑶哥,割了他的子孙根子,让他做个阉奴!” 王瑶将刀抽了真个凑上去了,不想哧地一声,冲出一泡腥尿来。王瑶躲避不及,一头一身都湿了,跳起来又抹又吐又骂。王珙倒没心没肺地捶地大笑起来。王珂提着裤子就跑,一头撞在王重荣身上。王瑶一见,流矢住了声,王珙却背过身兀自发笑。王重荣抓着王珂的肩提了一下,道:“三儿,那尿不来,可咋办哟?”王珂道:“那四叔不来了?”王瑶狠着眼冷笑了下,四叔也有走的时节! 王重荣过去将王珙头敲了一下,王珙突地转过身来,仰着脸道:“四叔,侄儿一向以为你是英雄,却也是条大虫,索性给小虫儿当爹罢!”王珂嚷道:“我是小忠儿,我是二大公子!”王珙不理会他,继续道:“换作我做阿叔,便…”王重荣道:“便如何?”王珙道:“那猪狗砍了我两条马腿,爷便也砍下他两条狗腿来!”王重荣道:“好,你做了阿叔便恁的行!”这三个都是军中生长的,刑人砍人是自小见惯的,养成了这斗勇尚狠的气性,这不是什坏事,斧锧无情,慈不掌兵!夷狄畏威不怀德!双手一拢,挥着三人道:“走,出出恶气去!” 到了中庭,使小厮取了三大坛酒来,将封揭了,袖里取出一包药来。王珙嚷道:“四叔,这可是毒药?”王珂抢白道:“不是!那得药死多少人!”王重荣笑了笑,一包泄药抖尽,道:“捉鸟出来,发什么愣?一人一泡尿!”王珂一时撒不出来,正努着劲,不防王瑶在背后便是一推,半截身子便栽了进去。王瑶趁机将剩下的半泡尿全冲在了他衣袍上。王珂挣出来,叔侄四人都莫名的笑个不已。 “去,看看你娘去!” 王珙道:“我娘还叫唤着来!”王重荣道:“什的叫唤,你兄弟都落了草了!”三人欢地一跳,一齐窜没了影。 时溥在球场立了帐幕,天色还有光,没兴赌钱作耍,便从了张友闲步往市坊逛去。很快便踱到了蕃汉酒楼前,五间简陋的铺面南向朝着横街,门外打下了一线木桩子,除了马外,还系着三四只高大的骆驼。这些牲口一边甩着尾嚼着草料,一边转着耳听着楼中的歌笑,颇快活的。 时溥一经过便瞅见一匹好白骏马,不由得便上去抚了抚,这时,便听得有人在店阶上作嚷,张友道:“军将,那头唤来!”时溥看过去,是个羌人,道:“又不盗它一根毛,随他唤!云九,这马真好来!”张友点头,道:“这鞍子不是那大元的?”果然是的,时溥笑道:“我只看马了,这羌人果然大胆,恁好的鞍具也不卸了去!”也是没想,这厮眨眼又得了好马。张友道:“人过来了!”来的却便是拓跋思恭。时溥笑着嚷道:“好马!”拓跋思恭过来道:“哦,时军将!”时溥道:“拓跋公,时溥失礼了!”拓跋思恭一笑,道:“店里好酒,将军可愿移步?”时溥抬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拓跋思恭欢喜前引道:“这是退浑人的店,城中无如它大的,也无如它好的!”吐谷浑人的酒时溥还真没有喝过,吐谷浑人的马蹄倒差点挨过,那年朝廷讨伐庞勋,内中便有吐谷浑。 里面天光已经昏了,还没上灯,只楼上有些火亮。下面倒无空座,汉少羌多,男多妇少,满屋喧杂,却还有抱琵琶在唱的,也不知能有几字明白到耳。拓跋思恭举手打了唿哨,一时便静了,只剩下琵琶的弦子还在清响,以及楼上传来的妇人的申吟声——这酒家的“好”,大概便“好”在这里。拓跋思恭唤了两个抱琵琶上楼侑酒,喧杂声便又起来了。到了楼上,左手一个房里便跑出个衣袍不整的汉子来,这是“二元”拓跋思谏。拓跋思恭招唤道:“来,见过时军将!”听着他似乎对这兄弟有诸多不满意。拓跋思谏见了礼,便往下面要酒肉去了。 房间里闪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昏光下一地的盘杯狼藉,男女的申吟却愈发入耳,大概便在垂帘后。拓跋思恭过去将灯拨亮了些,扶起另一盏时,便闻到了一股尿臊味,不由得骂出声。这时帘后有个声音歉意喊了声“阿哥”,一个女声紧挨着嗔了一句什话,那声音没停,大概还不止一对男女来。 烛显然是浇过尿的,点了好一会才亮了起来。帘后一阵笑,滚出两条肉虫来,便在光影里戏着,都不慌乱。拓跋思恭一边骂一边踢出两块空席子来,那肉虫儿朝帘子滚了滚,只余两双腿脚在外。拓跋思恭道:“几个阿弟,将军莫见怪!”张友见时溥落了座便退到了门口。一会,拓跋思谏抱了两坛酒进来,两个抱琵琶的女子跟在身后,上来见了礼,寻了块地坐下,便将弦慢慢拨动起来。 章42下:扇柄轻点英雄志,盐城狼虎暗掇刀 拓跋思谏筛了三碗酒,这时门外呵呵地笑着进来一个妇人,青裙映白花,金钗横青发,三十来岁,徐娘半老,颇有风韵,大概是个女主人。后面还跟了两个端托盘的憨小厮,妇人道:“大元爷,何处将请的好贵官儿?”便向时溥致了礼。时溥略抬手道:“徐州,娘子敢是主人?”妇人道:“奴家白莲花,退浑人,这店是亡夫趁下的,有不好处,还请贵官可怜些!”拓跋思谏道:“谁不可怜你来!”便伸手捞了过去。妇人避到他兄长身边,呼喝小厮上菜。递了三碗酒,妇人便要辞,拓跋思恭却猛然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将着酒便往妇人嘴里灌。时溥笑看着,也不知这厮请自己吃酒究竟是个什主意?便真个吃酒戏妇人不成?妇人吃灌了几大碗酒,这时便不大动了,拓跋思恭便笑着与时溥推酒。 几碗麦酒下肚,时溥道:“拓跋公,我欲拜见拜见刺史,不知如何可能的?”拓跋思恭道:“将军只管问衙中四郎君便是!”时溥道:“在城外便问了,他说病得沉,不能见的!”又道:“病得沉才要见见才好的,刺史公与我徐州可大有渊源!”石雄、王宰、王纵的来历他是知道的,拓跋思恭笑了笑,推酒道:“四郎君自有计较的!”时溥道:“这四郎中为人如何?”拓跋思恭道:“好,公直!”时溥道:“恕我直言,这人怕有些不好,贪权好猜!”拓跋思恭玩弄着膝上的妇人,问道:“公说谁?”头也没抬。时溥笑道:“说妇人!”看来这厮确实是有城府的。 吃一碗酒,时溥又问道:“公可知四郎君如何看公的?”拓跋思恭不由得抬了头。时溥故意不说了,要酒,拓跋思谏端起了酒坛,那帘里便跑出一个赤条条的汉子来,不问不顾,端起有酒的碗便吃。吃完便伸手往妇人腿上摸去,转着头问:“阿哥,这是谁?”拓跋思恭道:“徐州时军将,这是小人的族弟拔延!”拓跋拔延流矢转身致礼。时溥笑道:“原来是公!忘了,城外问公买马的便是时溥了!”拓跋拔延一拍额,道:“是了!那白马吃我阿哥牵了!”时溥道:“问问罢了,穷军汉岂有买马钱!”拓跋拔延道:“有钱有马也不成,牛马市吃封了,一个好牙子也吃杖没了!”时溥道:“为什来?”拓跋思恭道:“总是有根由的!”拓跋拔延道:“不说也罢,将军三年五载折返时,再来问看,有钱没钱也牵一匹走!”时溥端酒道:“好,这话我记下了!”吃了一碗。看他当胸纹了个似人非人的赤红图像,便问。拓跋拔延道:“神灵!” “是什神?” 拓跋思恭道:“党项人的先祖,赤面猕猴。”时溥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懂,也无须懂,突厥人、回鹘人还将狼作祖宗的。拓跋拔延道:“将军族人可也有神灵?”时溥摇了摇头,突然想起学“汉”字时先生的一段话,却蘸着酒在案子上指划着,说道:“天上下水,地上起了泥,有一个尊为女娲的神圣,便用这泥水造了我们汉人在大地之中!”案子上的“汉”字就是“蕃汉楼”的“汉”,谁都是认识的。拓跋思谏与拓跋拔延都笑了起来,用泥捏人,不是孩儿的勾当?拓跋思恭却道:“你们汉人是受神佛保佑的,神佛也将保佑我们党项!”从脖颈窝里一扯,扯出一只大金佛来。 正说着,张友进来了,道:“军将,营中相唤!”时溥便要起身告辞,拓跋思恭又推了一碗酒过来。时溥吃了起身,拓跋思恭将妇人往地上一推也起了身,送了出来,又道:“那马既是将军先相中,思恭情愿相赠!”时溥欢喜,流矢谢了,又道:“适才那话没全,四郎君说,公虎形忠胆,非久居人下者,终得绝大富贵!”拓跋思恭道:“四郎君如何便说起了小人的?时溥道:“我怪公生得雄壮,便多问了几句,王司兵可说了不少!”便抬了抬手走了,他确实是有意无意在挑拨,乱子起不起他不知道,可这好骏的一匹马却入了手,这便得着好了! 一走远,时溥便问:“可知是什事?”张友道:“说是王重荣将了酒肉到营赔罪!”时溥笑了笑,看来王重荣那想法还是没熄。到了球场,全营都在吃喝笑闹了。胡雄见他便道:“司兵公好意,没得拂了他的!”王重荣道:“胡公是真丈夫,喜则喜,怒则怒,无宿怨,亦无宿仇!”胡雄道:“放心,这事抹过去了!”手划指了一下脸。时溥也不好说什了,坐了下来。举了几杯酒,王重荣问道:“这酒比蕃汉楼的如何?”时溥道:“各有各好!”王重荣又道:“席间可欢?”时溥笑了笑,道:“拓跋解马相赠,如何不欢的!”胡雄道:“可真?我也合去的!”王重荣道:“重荣岂赠不得公马?一会使人随我到宅中去取!”胡雄抚掌道:“好极!这下鞍马皆齐备了!”便推酒。 吃了几碗,王重荣又问道:“时公,席间所话何事?”时溥道:“不过寻常话!”又道:“公之所忧,怕是捕风捉影,但撂开手,必无事的!”王重荣道:“也是一时错了心!”便将话题转到他事上,酒吃到二更,王重荣便起了身,胡雄送出来,真个送了亲从随着去取马,便站原地搓着手等。时溥道:“既是耐不得,何不自己去取?”胡雄笑道:“空着手去讨马,我也没这脸!” 时溥便不管他,将士卒都喝回帐幕歇了,便取了马料马盐去喂那白马。边看边抚,一脸都是笑,宝马美人,自古英雄爱的便是这两件物什!张友在旁道:“军将,此马宜有名!”时溥道:“你主个意!”张友便道:“白得好,与那狼相似,便唤白狼如何?”时溥叨了叨道:“人都说狗马之忠,虎狼之毒,不甚相称!我是染坊出来的,唤作白练如何?”张友道:“好甚!正合‘吴门白马’之典!”便将孔子与颜回遥望吴门,见有物色白,颜回以为白练,孔子以为白马的典故说解了。时溥大喜,道:“云九,你祖爷定非老军,当是秀才!回了彭城,定要登门拜谒!” 俩人正说笑着,便听到胡雄嚷了过来:“汝田,他娘的,气杀我也!”时溥没看见马,问道:“怎的?”胡雄转着圈道:“那王四戏我,人随到了宅前,却吃喝了回来,说你我没眼,白间损了他一匹马,黑了还敢伸手,惹得他性发,斫下一千人蹄子来!他娘的,这不没了黑白?”时溥冷脸道:“是你我没眼,罢了,歇着去!”张友道:“兴许是吃得醉了!”时溥挥手道:“歇着去,违令者斩!”他王重荣哪是吃得醉了,是恨自己拂了他脸罢了! 时溥在军中这几年养成了个易眠易醒的习惯,躺下便着,听声便醒。睡得迷糊时节,便听到张友在唤,流矢翻了起来:“什事?”张友道:“军将,营中多人唤肚痛,也不知如何了!”时溥问看了一番,开始以为是水土不服,后来见人痛过之后便是泄,而且或重或轻,过半以上人都有,便疑到酒食上来。而他没有,张友也没有,便去看胡雄。胡雄肚里有气,睡不着的,一有响动就出了帐幕,也疑是酒了,撞了头便道:“吃王四算计了,酒食有毒!”时溥道:“你好不好?”胡雄道:“我好不好又怎的?兄弟们不好不是事?”时溥见他没事,摇头道:“真吃人算计了!”只他们几个的酒是小坛的。 “这气不能忍!” 胡雄拔了刀,便呼起来。时溥喝道:“胡雄,你想反么?”胡雄道:“我不反,这气得出!”众军士也疑到酒了,好些都拥了过来。时溥在心里掂了掂,这事只要不闹大,不烧不掠,不围官衙,不入市坊,只寻他王重荣要话,他王重荣便有受不了的罪!这算是报答拓跋思恭赠马之情!吩咐了,颁了兵器,一众人便往王宅迫过去。 拓跋思恭本来是要在蕃汉楼过夜的,时溥走了不久,王承宗便押着军士过来将楼封了,根由是有人告白莲花合造毒药,致人肚痛腹泄。封牛马市也好,打杀牙子也好,封酒楼也好,拓跋思恭感觉这些事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那时溥说得不猜的,王重荣贪权好猜,莫非刺史公已死,这厮趁着徐州军在城,要在自己身上寻一注富贵不成?或者他与阿爷所谋吃人窃听了去? 便伙着几个兄弟一齐回了宅,到了榻上又想起回宥州见他阿爷的情形来,其实他爷说的不差,如今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专杀长吏,已有不臣之状,大府将应对不暇(注:振武之胜州、麟州与夏绥之夏州接壤,皆在黄河南岸),正是党项取势之时,趁着王纵久病、南界有乱,拿下宥州,易如反掌!可是他以为王纵不死离迁转亦不远了,不如再熬熬,届时或许可尽有两州之地。李国昌今既如此,后将更甚,不必急切的。若是果吃王重荣察知了,岂不是错了?只是这厮又何从察知的?说话时节,明明没有六耳的!入了梦,梦也是乱的,党项人其实有今日不易的,服事于吐谷浑也好,服事于吐蕃也好,怎及得服事于大唐天子?他家不是因服事天子又如何致得今日的富贵的? 梦中一结,拓跋思恭便醒了过来,发怔时节,便听外面门吃敲得蓬蓬作响。有人应了门,便听到那敲门的嚷道:“徐州军围杀过来了,快走!快走!”也不知是谁的声音,拓跋思恭很快就跳了起来,到了外面一看,报信的早走了。风中果然有了声响,拓跋思恭将耳贴地听了一会,跳了起来,合了前门,嚷起几个兄弟,到后厩解了马,开角门便走。没走多远,果见兵队箭直向宅子过去了。拓跋思谏几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事,拓跋思恭也没有再解释,将着兄弟直奔西门,今夜守西门与他有交情。 时溥、胡雄很快就将宅子围住了,便敲门作嚷起来。里面哪还有人的,相干的走了,不相干的窜了。后来,胡雄实在耐不得了,破了门进去。对着空空荡荡的庭院,时溥总觉着哪里不对。 这时,营里报了过来,说是王重荣已在球场候着了。胡雄人毛一根没寻着,听了,抢了时溥的白马便往球场赶。到了时,却见王重荣牵着两匹马站在那里,嚷道:“王四,下的好毒?”王重荣道:“胡公,我来送马,莫不错了?”胡雄嚷道:“什马?谁好没眼要你的马?你如何在酒里下毒,嗯?”王重荣摇头,牵了一匹好雄壮的赤马过来,道:“公真个不要?”胡雄馋了眼,上前一把夺了缰子,又嚷道:“那时为什说没有?把人骂回来?”王重荣道:“这话也长,待时公到了再说不迟,先说说这匹马!” 时溥拽队赴回来时,见胡雄与王重荣两个正举着火围着一匹赤马说笑着,一时愈加迷糊了。王重荣朝他抬手道:“时公,苦劳了!”又笑着道:“那宅子是大元的,人已从西门逃了!我使人送的信!”时溥恍然明白了,王重荣先将着胡雄亲卒回的宅便是拓跋思恭的宅,这人了不得呀,不动声色,便借人刀了了事! “那酒可是下了药?” 胡雄道:“没死人,也罢了!”时溥沉了脸,王重荣道:“什药来?水土不服也是有的,早间的供顿再吃了肚痛,便斫我王重荣的脑袋,如何?”时溥冷笑了一声,道:“王司兵,便是这句话了?”王重荣点头道:“早间的供顿再吃了肚痛,便斫我王重荣的脑袋!”便对胡雄抬手道:“胡公,重荣先告辞!”时溥伸手拦住。这时,飞过一骑来道:“四郎君,兵马齐备了!”王重荣道:“一场误会,时公已收兵了!”时溥收了手。王重荣便上了马,他不怕徐州兵作乱,不需他动用三百兵马,喊声杀贼,这厮们一个也挣不出去! 客不压主,这北地的百姓更是人便弓马,时溥也明白这点,虽是不甘也只得罢了。晨时左右,徐州军便离开了盐州城,循着官道走了十来里地,猛然间便听到了鼙鼓之声,很快地面便跳动起来,马蹄声中扬起了一曲粗犷的歌声: 长平侯,卫仲卿,七捷复河套啊! 营平侯,赵充国,重谋戮先零啊! 广平侯,吴子颜,兴汉扫群贼啊! 这大概便是边军中传唱的《武庙七十四贤歌》了,时溥听戍过边的老军说起过,最后一句是“汾阳王,郭尚父,再造我大唐啊”,现在听来比老军唱得要振气许多,最后一声长“啊”真是如虎啸般。没唱到了“汾阳王”,便有游骑赴了过来,一交言,果然便是灵州往盐州的,由军将高仁厚与韩逊押领。时溥叫了好,王重荣不欲往大府请兵大概还是贪权,他父亲若不能理事便合罢职的,这下来得好呀,也出了自己一口恶气! 章43上:黄河浊浪走白马,天德城高闹英雄 两天后时溥一行人到了灵州,此时黄河夏汛还未完全平复下去,浊浪翻白,滔滔荡荡,看瞧得人有些手汗。待到了船上,却反而安稳多了。几条船很快便把远处的贺兰山脉掷在了身后,两天后便在丰安下了船,到天德还有两程路。路审中口中的阴山还是望不到,良田万顷、牛羊满野却就在眼目下,麦子大概才割不久,牛羊在麦地里吭哧吭哧地啃着茎茬,近则抵膝,远则顶天,也不知其数!气候便是秋气候,与徐州小有差异,入晚后倒真有些寒气。 驿丞说丰州是吃黄河圈在套索里,阴山还在套子外!一番比划,时溥才知黄河在上游分了岔,直到前面牟那山才又汇到一起,到天德还得过河。驿丞一闲下来舌头便长大,说汾阳王没有做过天德军使!说天德军在玄宗皇帝时唤作大安军,驻地也不在河东,而在河北的西受降城。现在的天德城那时唤作永清栅。安史起乱,汾阳王押大安军往灵武朝肃宗,只留了老弱守城,城子便吃燕将宋星星攻破,贼退,肃宗便遣了天德军来驻防,城子已吃焚毁,便驻到了河东的永清栅,筑了城,便是天德城!现今北城——就是西受降城也还有一千驻军,天德城是六千兵额,马是一千七百匹,额是如此,具体有多少便只有防御使知道。自从武宗皇帝击破回鹘,山北便没了强敌,都是杂胡,这一带的防务也轻,苏公、支公督着戍兵、流人便好种麦、酿酒,仁义得很!(注:前使苏弘靖,今使支谟) 一队人在丰安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冒雨向天德军进发。雨下得不大,可还真有些冷意。士卒们嘴里虽是骂声连连,脚下却轻快得很,毕竟天德城便在前面了!时溥在鞍子上也有一种类似于归家的急切与轻快,虽然现在每向前一步便离家远一步,也许还是离死亡更近一步,但他还是感到了急切与轻快,士卒们是拽了三四千里的步子,他可还肩了三四千里的心,违了期,逃了卒,可都是他的罪,好了,要了了! 天色大明后,雨势不收,夹着雷声倒愈发大了。行到东河左近,远远便听见了河水翻腾之声,抵岸看时,一张铁索桥中间一截都浸在了水里,桥板是存是亡也不能知道,如何好过的。时溥在桥头望看了一回,使了卒子去寻人打问,便吩咐取绳索束腰,一伙十人作一串,摘头巾封了马眼,若问不着详细,也只得如此硬趟了。正乱着,雨声中过来了一个妇人的歌声:…黄河冰合鱼龙死。三尺木皮断文理,百石强车上河水。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蒙天… 时溥也不能明白这唱的究竟是什意思,只觉得曲调悲沉,歌声铿锵,让人着迷。歌声近,唱的便从烟雨中破了出来,却只是一个皂衣小厮牵着一匹矮小白马,唱的在鞍上,青竹笠,白衣裙,姿态不似寻常女子,直直地往桥头过来了。众军士缓过神来,便起了笑,起了啸,有招马的,也有挑女娘的。马僮形样夯傻,肩后背的是琵琶。女子腰上挂着剑,容貌也不见十分出色,不白不艳,却自有一番风采。众人本来就拥在桥头,这时便填堵得实了。 人马到了跟前,时溥上前抬手道:“姑娘,军汉有礼了!”女子看了他一眼,抬了手,冷冷淡淡地说道:“军爷不过桥,也莫带软了这桥索,让小女子先行罢!”时溥笑了下道:“姑娘,水淹桥颤的,也不知中间如何,如何好轻易的!”胡雄道:“小浑家,焦什的来,水滑滑的,待哥哥探实了再驮你过去,才是稳便之计!”女子并不理会,看着时溥道:“军爷,可予得这方便?”时溥见她如此,便挥开一条路来。胡雄却将了一圈绳索追过去道:“阿妹,河水伏蛟,大意不得,系了这索罢!”女子头也没回,果断上了桥,那马身架虽小,也着实是好马,蹄子迈得稳实,不见一丝慌乱,水不过淹到马肚皮,竟从从容容的过去了。 时溥犹不敢大意,人串绳,马罩眼,一伙一伙地过了桥。解绳歇了一回,雨便完全止住了。望见天德城的轮廓时,背后的天际竟有了些霞光,浑圆的日轮昃悬着,似要坠入地上。天德城远望着似塔,不阔大却高拔,所谓边塞另有制度。城南修筑了偌大的羊马城,几万牛马大概是栓得下的。城子的偏北不远有一个湖泊,或三或五,扎着大大小小的帐幕,大概都是蕃民,这时节牛马渐归,正是妇人们着忙、孩儿们撒欢的时节。时溥一队人还没站住脚,便有小小厮骑着小马驹欢嚷过来:“来新军了!来新军了!”是汉话。 时溥在东门外捉好队,便有军吏迎了出来,一切安顿好后,天也入晚了。防御使还在北城未返,军吏告诉他明日休沐,不仅衙中不视事,便是城中也不禁夜,但不在当值的尽可以往酒市中去。时溥便来了兴致,伙着胡雄、张友便出了营坊。 天德是座军城,本来除了军人、营妓以及归附的蕃户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可是现今如这座军城里不仅有了百姓,丰州也由徒有其名的空荒之地有了三处县治。这些汉家百姓其中一部分是戍军的后代,有回不去的,也有不愿回去的;一部分是德宗朝应募的屯垦兵民的后代,他们在原籍活不得了,贪官家许下的地,便扶老携幼的过来了;还有一部便是流人以及流人的子孙,得罪的官吏往岭外贬,得罪的百姓往塞上驱,塞外没了强胡,人心便生了根,牛马滋繁,人口也滋繁,军城中便也有了烟火。 一入市中,便又看见了一座灯火荧煌的汉蕃楼,面阔四间,楼上席子,楼下条凳。胡雄听见了琵琶,以为那白衣女子在,进去便扯着脖子四下张望,可满屋都是军汉,妇人也不知坐在哪里。时溥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了,唤了酒,却揿着坛子道:“修沐不修沐,这是在军,酒可吃不可醉!”胡雄胡乱应了,站着吃了碗酒便往楼上寻去了。时溥与张友一边说话,一边打看人。望看间,手便吃张友推了下,却是过来了两个汉子,生得都异常出色,年少些的那个美目长须,一似从武庙里走出来的一般! “汉子,这桌可坐得?” 年长的问,时溥流矢站起来,欢喜道:“如何坐不得的,请!请!”便使了张友去要酒要肉。这汉便坐下了:“莫不是乡党?口音恁熟!我俩个宋州的!”年轻的点头坐下了,这厮最多二十出头,那个合是三十上下,时溥一笑,道:“那论得的!在下徐州军将时溥!”这汉也没有起身,道:“论得!我唤作朱瑄,这是我从弟朱瑾,吃的是青州(平卢军)的军粮!”三人吃了两碗酒,时溥问道:“二公如此英雄,如何不在当道营生?” 朱瑄一笑,道:“也不怕说与你知道的,我爷不是什良善,江湖上走私盐的,吃当道砍了头,破了家,便我兄弟俩个也是溅了一颈子血,还营生得来?”时溥道:“合是有年的了?”朱瑄道:“有年!我兄弟今年十九,随我逃至青州时还不到十五岁,我身上又有伤,也真他娘的苦!冠军,吃一碗!”兄弟俩个便对举了一碗,朱瑄挥着胡须上的酒道:“为什走青州?私盐都是青州来的,我爷有个盐主人,不想也吃州里破了家,人走了河北,我兄弟俩个便一头扑在了罗网里,吃州里拿了!” 时溥道:“可是得了贵人?”朱瑄道:“平卢军将王敬武,拿人的是他,放人的是他,又得他收留,入军也是他使的钱磕的头!”时溥道:“王公真长者也!”起身筛了三碗酒,三人一举饮了。朱瑄道:“王公自是长者,可也是我阿弟英雄,当时王都头一见便道:英果如此,但得长成,必冠三军!三年之后,果如了这话!”四座便有人转眼看过来。 时溥道:“时溥虽眼拙,也知道二公是武庙走出来的!今日相识,实乃三生之幸!”便站起来筛酒。吃完,张友自己抱着一坛酒过来了,杂役托菜盘在后。时溥指着介绍了,四人又举几碗酒。朱瑄这人话多,却多是自说自话,他对别人的话不怎么感兴趣,对别人也不怎么恭敬,有一股贼气。朱瑾几乎不说话,眼睛或高或低,也不看人,也不知是性子冷还是傲。 朱瑄正嚷嚷着时,胡雄骂骂咧咧地过来了:“都搂把得爹娘般紧凑,挨不到身!”朱瑄便道:“什的?”胡雄坐下道:“什的,娼妇!”朱瑄道:“娼妇自有地面!”胡雄将酒碗一放,抬手道:“烦哥哥做个牙子,如何?”朱瑄道:“好说!”便起了身,问时溥去不去。时溥道:“军使也未见着,不好去的!” 胡雄道:“这相干么?又不丁八他家妇人!”朱瑄大笑。时溥却肃了脸。胡雄也不管,推着朱瑄便走了。朱瑾坐了好一会,便起身抬手道:“时军将,来日再还酒!”时溥起身抬了手,也没送,坐下对着张友笑道:“这酒还合你我二人吃!” 章43中:黄河浊浪走白马,天德城高闹英雄 第二天一早,时溥便揣着路审中的书子寻到了支谟的私宅,门上的小厮狐着眼打看着道:“汝是新军来?我家大人逢着休沐便要下州县的,此时如何在宅的?真有什公务,房判官当着衙来!”时溥诺诺退了,也没有往衙中去。回到营中,胡雄还是不见人,直到日昃时分才回来了,一身酒气,哈欠连天,一晃眼便倒在床上起了鼾。 第二日晨起,这厮鼾也没止,时溥便没有唤他,将营中事吩咐了张友,另使了一个军卒牵马,独自到了衙院。天色还未大亮,他以为自己是头一个,不想里面早有了人,除了两个在阶下散站着,堂上还歪坐着好几个。这也真是怪的,在徐州,节帅未至堂,众将都得在院中立着,没有兀自上堂踞坐的礼!正思忖着,旁边一个汉子便搭话过来:“公可是徐州来的时军将?”时溥抬手道:“正是时溥!”俩个汉子便都走了过来,一个抬手道:“丰州顾彦朗,这是我阿弟顾彦晖!”这虽兄弟俩虽及不得朱瑄兄弟雄锐,可还真有君子之风,也是怪哉,都说边塞鄙野,若以气性论,这兄弟俩合是中夏生长的。后来的人有招呼的,有侧眼的,但谁都是直入堂上。 顾彦朗还在说介天德的情形,顾彦晖却插话道:“阿哥,进去罢,一会又倒似迎他!”顾彦朗点了头,笑道:“汝田兄,里面再说,那人要来了!” 时溥正要问是谁,便听到衙门外传来了拖拽的声响,转头看时,一个醉酒的汉子早知人半扶着拖了进来,扶的是一长一短,长的颇肥大,短的尚未成丁,长相衣着都像蕃户。那醉酒的年在二十上下,一脸虬须,健壮非常,也不似汉将,却穿着紫袍,缠着金带,蹬着青云靴,也不知是谁,竟有如此之贵!顾彦朗轻声道:“沙陀世子李克用!”时溥吃了一惊,这厮如何在这里,莫非也如那拓跋思恭一般在这衙中做将? 俩个小厮将人扶拖以阶上,高大的便嚷了起来:“二郎君!二郎君!到衙了!”那厮赤皮没眼的,身子耷挂在俩人肩上,没有一丝醒转的意思。矮瘦的少年摇着头翻了一下眼睛,大概是鄙夷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他鄙夷的是谁。那高大的抖着肩重喊了起来,声音粗壮多了。蓦地,朱邪氏醒了,抽出少年肩颈上那只手,颇轻熟的揪住了个大的一只耳朵,看得出来,他的左臂也在使劲。个大的便哎哟、哎哟嚷起痛来,唤了一会,朱邪氏松了手,跌坐在地,嚷骂道:“狗奴,阿哥死了,我就是他娘的大郎君——大郎君!”这蕃奴却道:“昨日又不是这话,再唤大郎君便要打杀人来!”这胡猛然抬了头,伸手便抓打,却捞空了,便怒嚷道:“污落,刀!”瘦奴即口应了:“有刀!”却是扯下腰上的长嘴银壶递了过去。 醉胡也不管,接在手里,半挣起,一壶就砸在了高个头脸上,那奴跪下,低头缩脖,不敢躲。那壶变形了,不称手了,李克用将壶子往地上一掷,嚷道:“污落,拖出去打!死了不要埋——曝着喂鹰!”瘦的即口应了,踢了地上的伙伴一脚,真个揪着他的袍领便往外拖,这厮身样与年龄虽是大不如人,拖拽起人来却感觉不怎么吃力。 李克用听得外面起了踢打声,便跄进衙堂来,口里嚷道:“诸公,久等了!”却也没人理会他。李克用扫看了众人一眼,指着时溥道:“这人是谁?我怎识不得?”时溥要起身,顾彦朗摇了目。李克用跄过来,瞪起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怔看了时溥一会,又缩了缩鼻,道:“徐州来的!徐州我去过,骑马弯弓,杀贼无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皇帝可欢喜了,赐了我李姓,还赐了这柄内坊宝刀!”便从腰间拔一柄尺长的短刀,柄、鞘金玉装饰,刀身寒光湛湛。挥了一圈,又到了时溥跟前,道:“我阿哥没了,徐州人杀的!”刀便逼了上来。时溥没动,这厮醉意是有,可没失心丧志,不信他敢放肆! 果然,这厮一会就嚷着跄开了:“阿哥没了,算什鸟事,我一年便养下了两个好孩儿,两个妇人生的,有什鸟事?天上云,地上草,沙陀儿郎杀不少!”嚷着嚷着竟跄到军使大榻上坐了。 众人都不由地吃了一惊,这胡虽狂,往日却无此态。李克用猛然坐直,喝道:“座下诸军,何不参拜新使!”众人疑惑,都面面相觑,顾彦朗便道:“李公,堂堂军衙,可不好戏剧的!”李克用道:“堂堂军衙,谁敢戏剧?兀那新军,姓什名谁?”时溥心中一转,便拜了出去:“感化军军将时溥拜见军使!”若无拜者,这厮怕也吃不着罪。李克用点头,问道:“感化二字,你可知道是何意?”时溥道:“末将不知,还请军使开示!”李克用嗔道:“这也不知,可见无心,来人,拽下去杖五十!”时溥便磕头。 这时,门外便嚷出一个声音来:“拽谁?杖谁?”进来的是朱瑄、朱瑾。朱瑄看了一眼地上的时溥,继续嚷道:“时公,一衙为将,拜他做什的?这胡野得很,什的也别信!”便扯了起来。时溥还挣,道:“彼不是军使,安可坐此大榻?又安可呼我拜?”李克用道:“正是此话,朱四、朱七,趁早拜,本使有赏!”朱瑄道:“不忙,等支老子来了一起拜不迟!”指了下堂外,嚷道:“还他娘坐来!军使正立在衙门外问张污落的罪,问他为何当公门殴伤贺回鹘!”李克用一笑,又歪卧了。 一会,便看见几个文武拥着一个着深绯的文样将官进来了,大概便是支谟了,人比时溥想像得要年轻,至多四十出头,面皮虽劳出了黄褐色,仪态却比寻常势门子弟又多了不少劲气。看着大榻上的野胡,脸上也不见愠怒。一站住,身后的一员大将扯出刀便嚷了起来:“使公,这瞎胡放肆,合斩!”此公坡额拳鼻,一看便知猛悍非常。 支谟道:“东美,言过矣!”上前道:“李二郎,酒醒未?”李克用睁眼,露了一个顽童式的微笑,拜在地上道:“使公,克用又醉昏头了!”支谟扶他起来,从袖内掏出一封书子递过去道:“这是汝父托使者捎与你的!”李克用接了揣在怀里,下来便对着那骂他的道:“郭琪,你骂我!”郭琪道:“骂你怎的?谁合骂,我郭疤子便骂谁!”李克用却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你直,我也不恼,一会请公吃酒!”郭琪将手一扬:“罢!”此人是忠武人,年十五戍边,从长武到灵武,从灵武到天德,已经与羌胡厮杀了二十年,作为长征兵,他也不为功名,有衣粮便好,气性恶,不谄长官,不和僚友,闹得一处难呆他打马便走,支谟却赏他的粗直,将着做了个心腹悌己。 支谟还没坐下,笑道:“军汉当如是,笑得,也骂得!”又指着大榻道:“此榻往前是苏公之座(注:苏弘靖),现今是我支谟之座,往后也不知是谁,或者便是他李克用,或者便是诸公,也无定主,但竭忠奉国,有功有绩,在座诸公谁人不可哉?也只恐功大,此榻也坐不下!”便坐下了。 众将一齐拜出,支谟唤起来坐了,时溥便捧牒拜了出去:“感化军将时溥拜见军使!”判官房凝接了(注:房玄龄六世孙)。支谟看了道:“时公,副将胡雄何在?”时溥道:“回禀军使,胡雄水土不服,今晨未能即起,还请恕罪!”支谟道:“好,嘱他好好休息!将士远来劳苦,本使也予三天假,病者不限此数!”时溥拜谢了。支谟又道:“时公,适才为人所戏,心中可有怨愤?”时溥道:“军使且不罪,末将何言?且庞勋之乱,李将军赐我徐人多矣,末将也合有一拜,又有何怨愤?” 支谟道:“好,宽厚而知大体!”使时溥坐了,便敛笑说道:“感化军、平卢军来此,是为防秋而来,今夏麦已收,秋草正黄,诸公须将气力用在防戍上,昨日休沐,本使往北城以及阴山诸戍巡看了一过,将士多疏怠,不勤不谨,使人生惧!诸公,莫谓塞外无强虏,突厥消亡,薛延陀兴起;薛延陀消亡,回鹘兴起;回鹘消亡,塞外有尚黠戛斯!莫谓其远,无近塞之心。公等皆老军,自然知:无恃敌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也!况且回鹘亦未亡绝,便在甘、凉一带,循河来掠,亦非难事!”便处置起换防、修缮、操练诸事来。 这些事也与李克用无关,他年前才到天德,当时防御使苏弘靖递牒与他阿爹,对沙陀安庆部放牧天德境界,以及由此而与天德蕃汉百姓生发的纷争表示了担忧,希望他阿爹命令史元庆勒归(注:安庆部都督),于是他来了,既没能勒归,也没能减少多少纷争,他倒是给留了下来,做了衙中一客将,什事也不干,白领一份衣粮。他也愿意留下来,这里有酒有妇,什也不缺,还少他阿爹的管束,他是年纪越长便越耐不得他阿爹! 大榻上唤散,李克用的酒也差不多散了,拜了出来,贺回鹘、张污落便迎了过来,一个捧着胡饼和酒,一个鼻青脸肿的耷拉着眉眼。朱瑄过来便指着贺回鹘道:“吃得恁肥大,唤得恁凶煞,却恁的没气性,夹鸟穿袍做什来?莫说这狗子也是个奴,是主又如何?拳大力壮,作侯作相!”挥挥拳头,愤愤去了。 李克用只笑,漱了几一口酒,问道:“回鹘,因什打你来?”贺回鹘见他清醒了,愤愤道:“噇多了马尿!”李克用道:“污落,你因什打他来?”张污落道:“一口马尿也没噇!”李克用大笑起来:“回鹘,你要恼,与你杀一回如何?”张污落道:“他倒是敢!”贺回鹘还真是不敢,他是个回鹘,张污落的阿爹张君政便是这支回鹘的“可汗”! 李克用道:“朱四嚷得对,怕什鸟的!弄死这只百灵鸟,我去与他阿爹交代!”挥着手啃起饼来。张污落道:“郎君,我这百灵鸟没了,大主的书子谁来读?杂虏的小女娘谁去招引?”李克用道:“是了,回鹘,你但通四种番语,我便与你出口恶气!”便将了书子出来。张污落看了,道:“大主嘱郎君留心公事,勿撒野,支公虽是文士,可比苏公贵重!”李克用笑道:“这也晚了!” 章43下:黄河浊浪走白马,天德城高闹英雄 这时,时溥出来了,李克用便迎了过去,道:“时军将,我想起来了,我在徐州听过你的名字!庞勋后五虎:孙章、彭攒、朱崇节、秦彦、时溥——是不是来?”时溥肃着脸,抬手道:“公还有何赐教,马过来了!”李克用道:“郭疤子不吃我的酒,公可赏脸?”时溥道:“伙伴有疾,改日再吃!”一揖,便上马走了。张污落道:“这是什虎?丧尾狼罢了!”又问道:“郎君,这厮们来做什?”李克用道:“戍边!”便慢悠悠向前走了。 这两千军未必不是为沙陀而来,可是来了又充得什用来?所以他才撒了这场野,非是轻侮支老子!至于公事,天德的公事便是垦与戍,种麦、割麦的事漫说使不着他,便是使着他也不会动,沙陀是吃肉的,他也不会这个!守戍的事也是如此,衙里不会使他,使了他也不会动,沙陀是侵人的,便没守堠的性子——起码他是没有的!能做的公事便是上马厮杀,他倒希望有此机会,河西的回鹘、党项也好,塞外的黠戛斯、鞑靼也好,一蹄子踩过来,那时他将以自己的能耐杀出一根节旄来,可此事怕是望不来的,他问过天德的老人,自武宗破回鹘后,天德几乎就没有遭受过大的侵袭,更何况如今有他阿爹坐镇振武,哪处杂胡敢来撩虎须的? 所以他的公事便是奇日的衙参,或者安庆部闹起了纷争他吃衙里唤去平章一下是非曲直,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最好是醉了或者带着醉,衙参醉了,军使放心;平章醉了,部人放心。安庆部的羊马便不合吃天德的草,还能平章得什是非曲直的!吃酒、狎妓便是他的公事,耐不得了,便去邀了史敬思,拽一队骑往阴山、狼山一带射雕追狼。 史敬思是安庆部的二郎君,与他年相仿,骁勇也近之,可惜的是这厮的阿哥(史敬存)没有死在徐州!其实要依沙陀人的旧俗,倒无所谓嫡长的,嫡长的羊羔终究是羊羔,逃得了扑咬,也逃不了烹宰。可朝廷是这规矩,也没奈何的!史敬存也不弱,只是这厮不像个沙陀人,而像个安庆人!或者说这厮认为自己先是安庆人,然后才是沙陀人,把安庆部看成是他史家的而非朱邪氏的——萨葛部的都督米海万也是如此,他们总喜欢倚着栏圈与人说话,不时地提醒人:这里、那里是立了栅木的!史敬思则没这毛病,他欢喜自己是个沙陀人,欢喜自己能立在沙陀的狼纛下,以他自己的话,安庆是羊,沙陀是马,安庆是雀,沙陀是隼! 如他所料的,七月过了,八月过了,到了九月,黠戛斯没来,回鹘也没来,倒是他阿爹来了一封书子,唤他回振武,却也不说是什事。若不是为着自己的诞日便是合有要紧事,可是他一时还真不想回去,他喜欢朔州,喜欢长安,喜欢天德,可不喜欢振武,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喜欢再伴着他阿爹过活,他将满十九岁,他的牙爪硬了,颈毛已不再柔软,他不再是飞虎子,他就是飞虎!可他阿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要求他夹尾低伏,无所不从,他不喜欢,他希望他阿爹也能知道他不喜欢,所以他将书子抛在了一边,他想若是振武真有什事非他回去不可,那他不回去便对了! 这天,他像以往一样,在一种迷迷糊糊地状态中醒转了,周遭黑寂寂的,好一会他才从门缝透出的一丝光亮中想起了自己是朱邪克用——李克用,自己这是在汉蕃楼的上房,自己是吃醉了的,想起这些后他耳内便听到楼下传来的噪杂声,这声音让他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便大声嚷了起来:“污落!回鹘!” 没人答应,他的腿还是有些软,使不来劲,磕碰得到处作响,未到门口,他又记起了更多,他本是要唤史敬思出猎,后来撞着两个脸生的弹唱的女娘,便又退了回来,然后便又吃醉了。史敬思有没有来过,那两个小女娘什时走的,他便完全记不起来了。推开房门,灯光涌射入目内,天地转动起来,不过这完全醒转的感觉真好,李克用跄出来,干哕了几下,扶着栏杆便大嚷起来: “主家!将酒水来!将酒水来!” 楼下一时静了不少,不少人抬了头,却没人理会他,继续吃酒戏乐。琵琶声中,一个铿锵的女声入了声,可只听得“大河流败卒,寒日下苍烟”一句,人声随又沸起来,听不真了。李克用浑浊的头脑受了激灵,耳眼愈发灵便,这女声好,亮,劲,非是枝头之声,非是花间之声,乃是云中之声,乃是月上之声,声声如珠,弹得进耳,迸得入心,杀得入腹!很快他就寻到了人,唱的是一袭白衣白裙的女子,梳着反绾髻,眉含剑气,目照秋水,脸是盆中月,嘴是盘中桃,神情清淡,三分带愁,姿态从容,七分和易。不像乐籍贱户奴,反似高门孤独女!李克用不觉发了痴,嘴里的渴涩消褪了,心却像受了鼓槌,擂得耳中也起了响。 这时,张污落唤了过来,手上托着茶酒,杂役在身后捧着铜盆。李克用没有接茶酒,却将脸伸到了铜盆里,搓洗起来,使绨巾擦干了脸,他又将脸伸了回去,看着自己这张脸,他便想到了阿娘的话:克用,你要多笑,笑起来好看!他便用手指耙着胡须笑了起来。张污落在旁笑问道:“郎君,要不去寻把剪子来?”李克用道:“好,去唤个惯梳洗的来!”他直了腰,接了茶漱起口来,又问:“现在什时候了?回鹘人呢?”张污落站住脚道:“晡时左右(注:下午四点),吃乌云盖了,回鹘看马添料!”李克用点头,又张了一眼楼下的女子,转身进了房,将火石点了灯,便翻起箱栊来,身上这件紫袍油污了,他得寻件好的出来换了才好见美人。 “二郎君!” 贺回鹘站在门外唤,像是有事。李克用回头张了一眼,嚷道:“什事?”贺回鹘道:“史二郎使了人来,要郎君出城相见!”李克用终于从箱中捡出一身绯袍来,明焕焕的,好似还没有穿过的:“死愣着什的,过来解袍。可说是什事?”贺回鹘进来道:“说是抓了两个契丹探马!”李克用一怔,将伸过来的手一打,绯袍也不收,便往外走,契丹在幽州卢龙塞外,如何却有探马横了过来,也是怪哉! 张污落正领着一个妇人往楼上来。李克用使着眼一擦而过,张污落流矢跟上,那妇人将着家伙什一时没了进退。出了门,李克用忽然站住,迅速折回店里,径直便走到那白衣女子身边,也不说话,将天子所赐的短刀插在了她的臂弯里便转了身。这女子正抱着琵琶忘情弹唱,不防有此,也不知此是何意,又不便中断,只得任由这件生冷的物件躺在臂弯间。 天上的云已堆积得很厚了,风还在呼啦啦向着城子上空推扫,野地里却空荡了,不见人也不见牛马。李克用四骑马出了东城,不久,便望见一辆牛车、几骑人马,吃逼窄的天地夹着。这边一嚷,那几匹马便驰了过来,当前的是一匹白马,马背上的汉子穿的是盘领窄袖缺胯白袍,肩上还披了一件白色短帔风,帔风用织锦缘了边,风扬起来煞是好看。这人便是史敬思,安庆部的二郎君,马到跟前便转:“二主,人便在车上!” 风愈凶了,牛在叫,马也在叫。李克用下了马,史敬思将覆在车上的毡幕一掀,底下便露出两个捆得扎实的人来,那个秃顶前后扎发的便是契丹人了。李克用指了指旁边的那个面目污浊的汉人,史敬思抽刀割了绳,这厮便翻滚下车,俯着脸挖掏起一嘴的马屎的来。听他嘴里有了声,李克用要了酒囊丢过去道:“我是天德军将,你是汉人?”这厮又哕又漱,折腾了好一会,跳起来便骂道:“天杀的杂虏!瞎眼的猪狗!爷是汉人——唐人,幽州大将刘仁恭!” 史敬思道:“他说契丹可汗过来了!”刘仁恭笑道:“晚了!晚了!契丹、奚、鞑靼,牛马数十万,全他娘的过来了,天晚就能到城下!”说着突然就向张污落一扑,张污落年才十一,毕竟身嫩,即时吃压在了身下。刘仁恭夺刀要起,腰背上早吃踩住,紧着头后便着了一下,便什也不知了。张污落也不谢,倒嚷道:“憨奴,正要问话,打昏怎的?”贺回鹘看了一下李克用,将人提回了车上。 史敬思道:“开始以为他是盗马贼,往北一探,真就撞见了这厮们,三人六马,射杀了俩个!”李克用道:“将了些什器械?”史敬思道:“这厮只有一把短刀,契丹人有弓有刀,还有这玩意——铁骨朵、链锤!”李克用将在手里看了,有份量,打造得却粗糙,他想了一下道:“敬思,去唤了你阿爹,将了部人拢城,我回城见军使!”史敬思道:“二主,我阿爹已领着族人往振武走了!”李克用道:“追上,唤回来,谁不回我生吃了谁!”史敬思不敢多话,拜了命,翻上马,飞也似的去了。 这时不知怎么的,车上的契丹俘虏突然嚷出声来,张污落笑道:“这厮了不得,一嘴粪竟咽下了肚!”李克用道:“他唤什?”张污落道:“巴剌可汗会杀光你们所有的唐人!”贺回鹘一拳砸了过去:“契丹不是唐人?契丹可汗不姓李?”俘虏破了牙口,一口都是血,再嚷又吃了一拳。 章44上:松漠风来三百载,阴山雨打六千骑 契丹的源流天德军防御使支谟还是知道些的,远了不说,现在契丹诸部大概还是贞观年间内属的那八部的遗裔,太宗皇帝置其地为松漠都督府(注:其地大概即今内蒙古赤峰市),赐其大酋窟哥姓李,世袭松漠都督一职。后来在则天皇后时出了一个唤李尽忠、一个唤孙万荣的,大闹起来,皇后恼不过,改其名为李尽灭、孙万斩,先后发兵五六十万之众讨伐,突厥、奚人又腹背攻之,最后如愿将此二人灭了、斩了,李武穆之父便是此时归唐的。(注:李光弼之父李楷洛,契丹酋长)其余众不能自立,因此归附了突厥。到开元时又弃了突厥归唐,玄宗皇帝重置松漠都督府,以部为州,将八部酋长作了刺史。 不久一个叫可突干的衙官与松漠都督不相能,闹起内乱来,十五年之后(注: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两破契丹,才斩了可突干、屈列的头颅送到洛阳。(注:屈列,可突干推立的第二位可汗) 南阳郡公(张守珪)立了一个唤作遇折的,可惜同年就吃可突干的余党害了。因此契丹愈不如前了,八部贵种的大贺氏竟然成了昔日仆从的奚人的附庸。其他散存的各部又推了一人出来统领,号阻午可汗,这便是现在遥辇氏的太祖爷了。阻午可汗于天宝四年(公元745年)降唐,玄宗赐姓名李怀秀。安禄山耀兵求功,发十万兵攻他,竟大败而归。安史一乱,契丹和朝庭更是往来不得。 直到武宗皇帝时才又有一个叫做屈戍的契丹王遣使来朝,武宗皇帝册了他为耶澜可汗。后来幽州帅张仲武又替他乞印,朝廷便赐了一枚“奉国契丹”的金印。 这个巴剌可汗前几年也是遣使来朝过的,契丹名是习尔之。现在不知如何又大闹起来!支谟想到这里不觉叹恨起来,忠烈太尉一薨,(注:幽州节度使张允伸,追赠太尉,谥忠烈)张公素这厮攘得大位又不能控御塞外,遗祸不浅啊! 雨已经在下了,其势猛烈,支谟凭城北望,已失却了阴山,不见一星烽火的痕迹,也许契丹人真的就在这昏黑的遮掩下席卷而来,阴山诸戍终究疏怠了! 轰——啪! 又是一阵在半空中掼下的风雨,城头的火把半灭,将校盖了一头一脸,都摸起脸来。支谟转身道:“可望着什了?再使人去探!”又吩咐人将刘仁恭带上城楼,自己却不进去,拖着半身水湿再次凭了墙,望着城中。 这时城中还是乱哄哄的,火把乱拽,锣梆乱敲,妇孺乱嚷,还不如外面牛马城里安静。支谟望看了一会,问道:“安庆部可入城了?”判官房凝道:“适才李克用有报,十入七八,剩下的还在外面栓系马羊!”郭琪忍不住又道:“使公,末将觉得还是不妥!”支谟道:“东美,放下心来!当务之急,是如何退了契丹!”郭琪还是说道:“使公,李国昌已是没了朝庭的,契丹来没来,来了多少,还是风,沙陀倒先入了城了!契丹便来,要入城没这轻易的!” 支谟笑了一下,李国昌虽然倔强,毕竟没有扯出反旗来,再且安庆与沙陀也未必同心同德的,李克用若要相谋,合当隔岸观火,以收渔翁之利,岂有坐火中以规利者?若谓其与契丹合谋,则更是无理,虎狼岂能同谋? 房凝道:“骠骑也使人问,诸戍无警,何言遽言契丹侵塞。”支谟道:“白衣渡江,黑衣夜袭,也是兵家常事!玄俭,使人回骠骑的话,有功本官不敢独有,有罪本官不敢推人,是功是罪,皆在本官,骠骑安心养病,必无他忧!”房凝传了话。李克用便携着史敬思、贺回鹘、张污落爬上城墙来了。史敬思拜谢了支谟,支谟道:“史都督何不来见?”史敬思道:“部里乱着,军使若有处分,但与我家二主平章便是!”支谟点头,便携着众人进了城楼。 众人落座,幽州“大将”刘仁恭便吃带了进来,这厮已换上一身崭新的赤色戎服,头脸也梳洗得光亮,神情倨傲,也不拜,站定便使鱼骨剔牙打觑人。李克用一时还没有认出来,倒还真有些大将的形样。支谟也不恼,笑问道:“酒肉可还下得口?”刘仁恭揖了下手表示感谢,嘴里却说道:“军使,守在城里行不得的!”支谟抬手道:“足下有何高见?” 刘仁恭嘿嘿地笑了几声道:“军使,我给契丹人当了三年牛马,虏中的情形——长短破绽,我刘仁恭都知道,只是这可非一席酒肉可酬得的!”支谟道:“千金买谍,但所言不虚,退敌之后,本军使自然酬你!”刘仁恭嘿笑着道:“军使,我等不得,若是契丹破了这城,我不成一起挨刀?我们幽州人,性粗直,没虚话。军使酬我十条金蒜,三匹好马,说完许我走,三年话我便一时倒出来!” “好,这都容易!” 支谟便对房凝道:“玄俭,便如他的意,备三匹好马,取十二条金蒜装革囊里拿上城楼来!”房凝便出去了。刘仁恭欢喜道:“军使大是爽直!”支谟道:“乃望公爽直也!”刘仁恭道:“好!其实倒也不急,契丹一时不会攻城!现在近城的是迭剌部,以及巴剌可汗侄子钦德押领的降附蕃落,有奚人,有室韦、有鞑靼,大概有三万之众。巴剌可汗的大帐还在山后,他的另一支军有十个部三万上下,由一个唤台押的拽着往西受降城去了,这三支军约摸在十万上下!” 支谟道:“都说契丹八部,如何多出这么多部来?”刘仁恭哈的笑了声道:“那是古话,现如今契丹是二十部,哪二十部,哒哒骨骨剌的,我也记不住!”支谟点头道:“但说记住的!”刘仁恭道:“军使,说了不急,金蒜来了再说也来得及的!” 这时探骑便跌了进来,拜在地上道:“报军使,大队契丹离城已不足十五里!”众人都吃了一惊,支谟问:“人马几何?”探骑道:“人约在三五万之间,羊马无数!”支谟道:“可知旗号?”探骑道:“契丹灭火进军,未能探知旗号!”支谟点头,将人挥了下去,道:“契丹是真来了,诸公有何高见?”朱瑄应声出来道:“军使,末将上月才从北城换防回,这厮的话要不假,北城必陷!北城陷则丰州无守,契丹得丰州之仓储,则必生久据之心!倒不如先令顾彦朗烧船撤桥,退往河南,隔河而守。但天德不破,灵武、振武来援,便不惧他契丹势大!”支谟点了点头,也不作可否。 这时,刘仁恭要的金蒜条也送了上来,刘仁恭掂了掂,抱在怀里,道:“军使,其实这敌也易破,只要击退了迭剌部,巴剌可汗便也退了!”支谟道:“为何?”刘仁恭道:“契丹虽说有二十部,可势大者莫过于这迭剌部,负弓之男近两万,部酋匀德实虽不是遥辇氏,威望却相近,大人但能击溃此部,契丹丧胆,必然退兵!小人话已说完,多谢军使的恩赏!”便要走。 支谟提声道:“且慢!本使问你,这匀德实是如何人物?”刘仁恭转回身,将金子掂得铛铛响,笑了下道:“军使,小人说了可得走!”支谟点头。 刘仁恭道:“军使其实问得巧,我当初便是吃匀德实的俩个儿子掳了去的。在迭剌部当了三年牛马,他娘的!匀德实这个老物其实为人还不错,打仗不如我们幽州人,牛羊麦豆这些事倒不比人差。别部的契丹又瞧不上他又感激他,说他种麦种豆是弱了他们契丹人的种,可忍饥挨饿时又要吃他救活! 这老物有四个儿子,大的唤作麻鲁,这人呆笨如牛,是个真正的契丹人;第二个唤岩木敌辇,身子宽长,声大力大,好骑一匹铁青大马,使链锤,是个悍将;第三个唤释鲁述澜,这厮像他阿爷,喜欢种桑种麻,狡黠多力,铁骨朵使得如轮转。这人好认——你们军中有射雕手,看哪个契丹人皮甲里裹着紫衣的,便是此人了!这三个都是壮盛之年,还有一个年二十上下的白马沙里——沙里便是郎君,唤作撒剌的。他三哥唤作紫领沙里。这个撒剌的也是个大长身,他娘的!其他不说——前年这厮还娶了一个好乖俊的女娘!“ 刘仁恭说到这里话中也带出了水声,支谟问道:“那钦德如何?”刘仁恭道:“这人我见得少,远远得看见过几次,估摸着不弱!”支谟道:“巴剌与台押又如何?”刘仁恭道:“军使,我说了便要走的!巴剌我没见过。台押与匀德实虽不同部,可二人的关系很好,时常见他往迭剌部来,看着还行,也是个老子。军使,小人告辞!” 支谟道:“刘仁恭,你既是幽州大将,又熟虏情,何不留下来赚一份功名?”刘仁恭道:“军使,我哪是什大将,幽州小校罢了!朝廷的功名,我们幽州人也不欢喜要!”支谟道:“得多少金蒜你才愿意留下?”刘仁恭道:“军使,多少也不成。小人家有八十祖母、六十阿娘、十六娇妻,六龄幼女!”说完便往外走。支谟扬了下手,门外的军校便拦了过来。刘仁恭急嚷,支谟道:“本使并不食言,只是恐为人所卖,虏退之后,自放你走,押下去,锁严实了!” 章44中:松漠风来三百载,阴山雨打六千骑 楼中静了一会,郭琪道:“使公,这厮说得不差,城中六千军,未始不可一战!李二郎在这里,我也说直话,李振武未必来救!出其不意,破其前部,以羌胡之性,必有转走之心!”支谟没有作声,看了一眼李克用,李克用合着眼,脸上浅笑,一手抚膝,一手摩挲着刀柄,不知在琢磨什。 时溥道:“军使,末将以为刘仁恭之言也未必句句可信!戎虏不惯攻城,不能持久。以天德之坚固,正当坐守疲敌!而刘仁恭之言,安知非为虏诱我野战?”郭琪道:“汝什时战过戎虏?便敢言戎虏戎虏!”李克用笑道:“郭公这话问得没道理,时公在徐州,战过退浑,战过契苾,战过鞑靼,战过沙陀,怎可说人没战过戎虏的?”眼睛又合上了。支谟肃了脸道:“大敌当前,不可道此离心之语!李二郎,可有高见?”李克用睁了眼,在座上道:“军使,末将年不长老,又是个半瞎半胡,如何敢论军务?”支谟笑道:“英雄自贬,必有高论!汝乃天子宗亲,何以戎虏自嫌,但说来!” 李克用奋然跃起,道:“军使既识克用,克用敢不尽力?克用以为可守可战,惟在大人用心!”支谟道:“何谓可战?”李克用道:“城中戍军六千,克用择族人壮勇者一千为锋,以猛将押之,何敌不可破!”支谟道:“何谓可守?”李克用道:“城有援便可守,克用在此,我阿爹安肯坐视?”支谟点头,道:“公坐此榻,是战是守?”李克用道:“战!如刘仁恭之言,如郭东美之言!趁其立阵未稳,直扑迭剌部!”支谟道:“刘仁恭之言可信?”李克用道:“以我观之,此人虽无赖,亦有英雄气,其言大体可信!”支谟抬了抬手,一时也难以定夺,见城外鼓角声越来越响,便起了身。 经了这一阵倾泄,雨势收杀,天光倒鲜亮了许多,阴山虽不可见,三四里之外倒是有影有像,眼目尽头和那斑斑驳驳的一大片当是契丹人马了,不多会,从这一大片的侧后方又涌出一片来,在鼓角声中缓缓地铺展开来。 支谟道:“刘仁恭所言不虚,五六万人马是有了!”李克用道:“军使,若要出击,便在此时!”又侧头唤道:“朱四、朱七,敢不敢出战?”朱瑾一笑,道:“军使但有令,塞北也去得!”朱瑄道:“战阵可不是掷骰子!”郭琪道:“也差不远!”李克用道:“差远矣,骰子几钱重?头颅几钱重?”说话间,便有马驰了过来。 很快,三骑马便到了城下,仰脖便喊了起来。支谟流矢招唤通译郎,人却不在。张污落上前道:“军使,小人译得!”支谟扬手招道:“好,汝译!”张污落站过去,耳听口说道:“契丹喊阵:大唐松漠都督府都督巴剌可汗,统二十部部众南来放牧,望防御使出城迎接!”支谟道:“好!译本使语——大唐天德军防御使支谟问巴剌可汗,既为大唐天子藩臣,无有天子诏命,为何擅自离藩,犯我境界!”喊了话,下面又说了一通,张污落译道:“他们说:天上下降灾,松漠水绝草枯,他们的马羊没草吃,他们的孩儿没奶吃,他们契丹人饥困难当,不得已乃西迁入塞,过冬之后,自会返回故土!” “问他,即便遭灾,塞北广大,何须入塞!” 张污落译道:“他们说:黠戛斯与九姓鞑靼占了塞北,他们契丹人是草原上的老鼠,却没有生掘草根的尖牙!”这话好笑,李克用扯了一下道:“污落,照直译,别他娘的改词!”支谟道:“再问他,巴剌可汗何在?”张污落道:“他们说就在城下神纛之下!”支谟道:“译:天德防御使愿意相见,请可汗先遣迭剌部酋长匀德实入城相议有关事宜!”张污落喊了,下面却没有回话。支谟道:“译:愿将此话禀明巴剌可汗,本使吩咐城中置办牛、酒!”契丹骑得了这话便勒转了马。 房凝道:“军使,牛、酒可要置办?”支谟点了头,问道:“玄俭,依汝主意,是战是守?”房凝正容抬手道:“凝文吏,不识兵法,不敢妄言。然亦侧闻于长者,文武其道一,修身治国平天下亦一,在知惧而已。今倾城出战,以少击多,设有不如意,当何以退守?孤注一掷,家无石储;暴虎冯河,圣人不与,愿军使善择焉!”支谟又望向众人,郭琪道:“是战是守,唯军使所命!”众人亦不敢强,都和之。 支谟点了点头,神情严重,道:“诸公,此城乃受降城也,我军北境不在此城,乃在阴山!今诸戍不谨,乃使虏逼犯至此,即使契丹自退,我等岂能无罪?且契丹越两千里而来,必无自退之理。今若不战示弱,彼之气焰将盈沸滔天,不可阻遏!若能败其前部,巴剌不退来逼,坚城犹可以为守!且巴剌未必敢来,何者?前部已败,而黯戛斯、九姓鞑靼在后,彼岂敢自入死地哉?本使意已决,全力出战,诸公回营整兵,本使牛酒相送!”诸将拜了命,一齐下城。 房凝过来要再劝,支谟道:“玄俭,孤城无援则不可守,张归义既薨(注:归义节度使张义潮薨于上月),羌胡必大动,灵武之兵不可望;李振武有虎狼之心,为其计者,莫如坐待天德城破,再遣兵收拾,如此功名可得,土地可得!即若击虏于未破已疲之际,吾亦难阻其入据天德!如此为祸将甚于契丹,契丹纵破此城,不过劫掠北走,沙陀则必然久据,山北杂胡,河南党项,一旦为其所用,于时关内便将是:甘泉闻警,汉帝心惊——不可遏矣!”房凝道:“然则,李克用为何力主出战?”支谟道:“盖欲胜其父,自有功名也!” 李克用下了城便打马去寻史元庆,安庆部恋着马羊,便安置在南城空旷处,人多地少,毡帐拉得挨挨挤挤,童羊也调转不了身子。史敬思他阿爹的大帐,还没开口,他阿爹便呆呆愣愣地开口道:“天要下雨,马羊要草料,二郎君要安庆人叫!”说完叹了一声。 史敬存扒开毡门看了看,退了回来道:“阿爹,二主在了!”史元庆抬起他褐黑多皱的脸望着庶子,灯火将他的脸映出了些金铁的色泽。史敬思低头道:“阿爹,二主有话,随他出城战契丹!”史敬存低骂起来:“契丹又不是中原反贼,没金没银,妇人也恶!战什鸟来?战什鸟来?”他早就不满了,受令离开朔州时他便不满了。史敬思不好回话,又望着他阿爹说:“阿爹,二主的话不好违,这也是大唐皇帝的事!”史敬存冲着兄弟嚷道:“大唐皇帝要在帐外,知道我史敬存时,便也痛快上马杀去!安庆流血,沙陀受赏,耐不得!” 这时帐篷顶上轰隆隆的过了一趟雷,雨声倒越发弱了,史元庆嘟了一句起了身,道:“这些话不像沙陀人了!走,羊要叫,人要笑!”阿爹说了话,史敬存便咬住了脸上的嘴,可肚里那张却还在嚷:安庆人自是安庆人与沙陀何干?其实史敬存这话一点没错,当他们阿史那氏的狼纛横绝草原、威压中国、役使西域诸国时,彼时的朱邪氏不过是阿史那氏奴仆的奴仆的奴仆罢了!不过史元庆的意思更是对的,草原上的血岂有贵贱?强者为主,弱者为奴,自古皆然!朱邪执谊来到代北时便用他的弓刀将这个道理说得很明白了,现在要重说,他的子孙依旧能够用弓刀将这个道理说得很明白! 李克用正张着手使张污落裹甲,背对着帐蓬,看着贺回鹘喂他的“一刀雪”,听得人出来,也只侧着头道:“阿伯,这甲可好?我万年外叔赠的,交州犀甲!”史元庆挥开了张污落,一边赞一边与他栓系。其实李克用可以唤他一声“阿爹”的,与他诞下孩儿的史氏便是老子之女,不过他从来没有唤过,也不是他矜持,睡了谁的女儿与娶了谁的女儿终究不同,史氏也好,萨葛部的米氏也好,只是他的妾妇罢了。他可不能赶着所有妾妇的父亲唤“阿爹”,他没这个记性,也没那个下性。 “阿伯,部中可有两千丁壮?” 史元庆笑道:“二主,在朔州便有,小小厮拽上也不得这数!”李克用道:“阿伯,进城时我可数了的!”史元庆笑道:“有便好的!”李克用道:“这般!敬存、敬思随我,我只拣千人,余下的留下守城,回城时还二千,可好?”史元庆道:“二主说什便是什的!只是老奴得随着,一者过后好回大主的话,二者趁着老奴还上得马,也随二主杀上一阵!”李克用道:“最好!敬存留下,回鹘,你随都督的马!”史敬存并没有多话,拜了命。 雨停了,李克用拽着他的族人到校场时,天上已有了一弯新月,六千戍军都已列了队,校场上没有大张火炬、鼓角,空气清冷,无人喧哗,酒缸肉盆担抬上来以后,到处都有了暖意,可将士脸上还是凝着的,刀箭无眼,谁保得活呀! 支谟在讲武台上命了将,李克用押沙陀一千人,史元庆押天德一千人为中军。朱瑄押一千平卢军、朱瑾押一千天德军为左军,郭琪押一千天德军、时溥押一千感化军为右军。余下一千军为奇兵,战不利则出接应,由苏佑押领,全军视中军进退。苏佑是前使苏弘靖的亲将,二十来岁,为人木讷,支谟这般使他也是受了苏弘靖之托。朱瑾之用,是因此人确实勇冠三军。其兄朱瑄之勇武亦一般军将之上;时溥之用,一是感化兵大多经过庞勋一役,二是时溥之慎,可以济郭琪之猛! 处置了当,支谟捧酒慷临台大嚷道:“众将士,本军乃文墨之士,驰不得马,拉不得弓,战仗非我所能。如今契丹大酋习尔之犯我境界,本使以及阖城百姓之安危,全仰仗尔等一身忠义气力。尔等战而得胜,本使牛酒相迎,录功奏功!不幸战败,本使北面痛哭,玉碎此城!来!众公,与支谟同饮此酒!”七千将士一齐吃了,摔碗在地,支谟大嚷一声:“开城,击虏,发!” 章44下:松漠风来三百载,阴山雨打六千骑 沙陀人先动,并不上马,众人便都揽辔而行。到了北城门下,城上鼓声擂动,门轧轧放下,李克用翻身上马,一声胡啸,拽队驰出。所有的马便都躁动起来,时溥抚着白练的脖子,一边大声嚷着他的乡党,虽说这两个月来他们都不同程度地熟了马——熟了骑,可是骑战,他们还真是没经历过,经过庞勋一役的也只是受过骑兵的踩,此时心里难免忐忑。左军驰出去了,郭琪在前面大嚷起来:“上马——发!”前面随即扯动。时溥翻身上马,抽刀大嚷道:“上马——发!”缰绳 松,白练嘶着便驰了起来,这畜生似乎是老于此道,时溥在鞍子上能感觉到身上四个蹄子所踩的轻快,这让他感觉好了许多,出城后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似乎前面领着的不是郭琪,而是梁丕,这不是往突契丹,而是往袭柳子!他回头望,几乎所有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所有的语声也都是模糊不清的,心中的景象却愈发的真切,他也喊起杀来,希望这次会有好结果,就像郭琪所说的,契丹他战过不下五次,伤过可没死过! 契丹人鼓角震天动地,营火却明显乱了,很显然,他们没料到城中会出击!而且经了这场雷雨,便是火烧的凤凰一时也难扑腾的!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这厮们竟还扎了枪寨,李克用大吼一声:“破寨!”一阵风起,夜光随暗,便箭矢遮空而扑下。史敬思握槊大嚷:“二主留心!”李克用胡啸作答,挥槊格挡。左右两马突前,齐时拔刀、离鞍,兜身前砍,枪寨破口,一刀雪跃起,轻松入寨,李克用挺槊,望着人众处便突。后面随着,直如洪水猛兽! 朱瑄使的长柄修月斧,铁柄长一丈八尺,刃口宽展,如镶新月,柄头如枪,似缀寒星,挥动则风生于耳,劈斫则电闪于目,击刺则星驰于野。破契丹此等陋寨,简直如同金钗破纸,竹签挑泥。朱瑾舞的是一把三尖两刃长身长柄大陌刀,陌刀又名断马刀,铦利重手,若非骁勇,便是步甲也使它不转,可此刀在朱瑾手中一似灯芯稻草,风也刮得起来,这时破寨遭敌,便只见刃光如蝶,刀锋到处,无不是人头跌滚,有嚎无声! 李克用、朱瑄两军都望着迭剌部的大纛杀,不知何时雨又在下了,到处的篝火都吃浇得昏昏浊浊,但大纛下的火光却依旧扑跳如兽。郭琪、时溥一军是最后破入寨的,他们突的是迭剌部的右侧,时溥一直担心钦德押领的降附部落很快便会拥过来,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钦德的人马一直扎得稳稳地没有动。 郭琪长槊快马望着营火处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一似野豕狂牛,直到填堵住了,陷在了虏堆里,再难向前,他才大吼一声,将长槊掷出,紧着,右手腰刀,左手短刀,从马背上跳扑下去。他好步战,好恶战,这便是他的战法。槊一掷便破开一条缝,身一扑便砸开一个洞,滚地便砍,贴人便搠,长刀击膝以上,短刀只认脚背、脚颈。契丹兵着甲者少,着精甲者更少,天光又暗,前面的契丹兵一倒,后面的也不知前面那团黑影是人是鬼,是虎是蛇,很快就杀得如乱草一般,一茬一茬往地下倒。身后的士卒一齐力,前面很快就杀得空了。这时他又上马挺槊,再往前驰突。 胡雄坠了两回马,索性也弃马步战,依着时溥马前马后砍杀,俩人总角之友,一槊一刀,配合十分默契,士卒以二人为骨,抟得紧凑,马步结合,虽则不快,却杀得齐整! 迭剌部的悍勇超出了料算,这厮们确实是乱了,可是他们并没有退,而是如昏鸦乱蝇,不断向着大纛下涌。李克用的马蹄竟生生给绊住了、陷住了,进不得,退不得,转不得,一时便是马头对马头的搏杀,沙陀长则马槊,短则腰刀;契丹长则骨朵,短则链锤。前者轻疾,着处人跌马嘶,后者重缓,着处马跌人喊。李克用此时已非在徐州时,那时他最能的是箭,却难与人搏杀较力,而今身长力长,血气刚强,有使不完的气力,但见猿臂如蟒,长槊如龙,刺则洞喉,劈则断颈,盖则烂首,撩则破胸,无不如意。杀得马前稍空,火把闪动处,便有一队颇齐整的人马缓缓对了过来,当头那虏将裹着铁甲,大马长身,提着链锤,看着身样与薛铁山有七分的相似。 李克用侧头嚷道:“污落,问他可是匀德实的第二子!”张污落一直拽着弓紧随着,他年虽小,骑射却精,以着腔子里的回鹘血脉与他天生的狡黠,在这个昏暗的战场上可谓如鱼得水,马从未吃落下,箭从未空放,支支枚枚,皆射在李克用的急难处。听了李克用的唤,他将马一夹,立在马镫上便要唤,话音才起,便有箭到,也不知是冷箭还是流矢,张污落无备,啊地一声跌下了马。 “救下他!” 李克用急嚷,后面便有人抢了上来。契丹人马愈近,火光愈明,便显出虏将的容貌来,这厮秃着顶,四周却留了一圈密匝的长发,看上去是又憨又凶,铛锒地一阵索链响过后,马住了,虏将用生硬的唐言嚷道:“我岩木敌辇,迭剌沙里,你谁?”李克用挺马嚷道:“我乃大唐天子宗属李克用,何不下马拜降!”岩木敌辇或许唐言真的不行,他听了似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却嚷出一句契丹话来。可谁也听不明白了。 史敬思将马一踢,嚷道:“二主,奴战他一战!”挺枪便突。岩木敌辇踢马便迎,将近时节,猛然一声爆喝,一似雷震于前。史敬思的白鸦竟受了惊,人立起来。马蹄落地未稳,岩木敌辇的链锤已倏然砸至,势大而疾,遮不可遮,避不可避,史敬思马枪点地,跳身离鞍。马首半碎,跄地而倒。虏骑前抢,李克用急放出一箭,挺槊便上。史敬思挥槊横劈,后面随即压上。岩木敌辇当胸中箭却丝毫不缓,直抢李克用,两马未及,斜刺里早抢出一骑,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有狼扑虎搏之势。李克用看时,却是贺回鹘,不禁大怒,用胡语大喝道:“回鹘,史元庆何在?”贺回鹘以盾遮锤,嚷道:“安!”李克用道:“退回去,护他周全!”贺回鹘这时已与虏将抢作了一团,哪还退得。同时有虏骑已抢到李克用马前。岩木敌辇远则是双头长链锤,近则链柄三星锤。此时两柄三星在手,虽则声势惊人,一时却也难破了对面的盾。 双方再次掐住,人喊马嘶,马嘶人喊,兵器相击,铿锵之声满耳;热血相溅,腥臭之气塞鼻。史敬思这时已上了马,部人齐力,杀得痛快之际,契丹阵中一阵欢噪,很快便吐出一骑白马来,着铁甲,挺狼牙棒,大概便是“白马沙里”撒剌的了。史敬思唤声“撒剌的”,挺槊对了上去,那虏倒不焦躁,全是守势。 史元庆老于战斗,鼻子光灵得很,见前面久持,右军已吃钦德一军陷住,当机立断,拽着天德军向右侧包抄,只要冲动契丹大纛,迭剌部必溃。眼瞅渐近,前面却起了大队马蹄声,蹄声沉重而齐整,当是甲骑,数在一千上下。退无可退,只得拼死向前了,史元庆挺槊大喊:“虏至,前突!”随着的一队亲骑也喊:“虏至,前突!”众将士齐时踢马,齐声喊杀,马怒如涛,奔腾向前。那边来的匀德实的第三子“紫袖沙里”释鲁述澜,寨中再怎么乱,他兄弟四个押的四队骑是不会乱的!眨眼之间便撞到了一起,这边的全是槊,那边的全是骨朵,马速极快,都是抢攻,铿铿蓬蓬之中,对驰而过。史元庆连刺数人,当胸也挨了数下,咬牙贯到底,马稍带住,胸中气急,便有血喷涌而出,随即便栽下了马。亲将急嚷下马,天德军坠马近半,已失了队列。 朱瑄、朱瑾杀入寨后,并没有选择直扑虏纛,而是向北斜切,直出其后,贯到底后,朱瑾便将马勒住了,使将士击鼙鼓喊杀,马稍歇,酒囊空,兄弟俩才上鞍策马,队为左右,直冲迭剌部大纛。马蹄动地,鼙鼓震天,骑如虎,队如龙,旗如鬣,槊如鳞,杀气弥亘。驰出两三里,那虏纛便动了。很快前面便有一大队骑迎了过来,蹄声沉重,当是甲骑。两军将近,朱瑾一声喝,突出队来,单骑前抢,也非他好勇,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一阵之利钝,往往就在起手数击。那边随即也突出来一骑黑马,马壮人壮,骨朵更见长大。朱瑾挺刀大嚷:“我乃宋州朱瑾,当者死!”那契丹将也嚷了一声,却只能听懂“麻鲁”二音,大概这便是匀德实的长子麻鲁。火星一迸,铿的一声,两马对驰而过,麻鲁坠地,朱瑾头也不回,挥陌刀突入虏队,左劈右砍,所向披靡。群骑从之,如鸭入水。几乎同时,朱瑄挥斧突入队后,虏骑瞬间溃散。兄弟俩并不停顿,踏过匀德实的大帐,直扑钦德的大纛。 李克用一夹上去,岩木敌辇便有些疲于应付了,而随着时间的拉长,他当胸的箭伤也愈发难耐,这时,便不由地唤起“撒剌的”来。撒剌的一早就是主张撤退的,甚至从一开始他就与他三哥站在一起反对迁徙,迭剌部自有迭剌部的活法,可是他阿爹还是拜接了巴剌的令箭,他二哥更是吼得山响,契丹要做突厥,要做回鹘,要做漠北的主人,这下倒急了!可是他有什法?既要守契丹的旧俗,便也只有战死于此。心中一愤,手上的骨朵便有了虎声。史敬思不由地转了守势,而此时阵后却大乱起来,很快便听到后面在喊:“虏骑突至!”李克用也听到了,也起了慌,脑后无眼,即时撇了岩木敌辇,打马往后。岩木敌辇倒有起了兴,这时,却听见后面在喊:“大纛已动!”不待号角响起,撒剌的即时便撤了。史敬思也不迫,转马向后。两军一时消了战心,很快就挣了出战来。 李克用见虏骑齐整,来势甚猛,又见敌纛已动,不敢遏其归路,挥队左右撤避。释鲁述澜也无战心,呼着俩个兄弟的名字一掠而过。李克用随即便合卒追蹑,箭无虚发。 钦德所押的降附部落心本就不齐,初见迭剌部大乱便有逃散的,后来听见军使招降,许他们在塞内过冬,众心便欲发摇动,趁着围攻郭琪、时溥便纷纷散走。这时见迭剌部大纛北走,鼙鼓动地而来,便是契丹人也站不住脚了,拥着钦德便走。支谟在城上望见,即时遣出苏佑一千骑。月辉下,这么远远地望过去,便只如风卷残云,浪推飘舟,轻易极了!不觉便长叹了一声。房凝问道:“虏军已败,公何叹也?”支谟张着手甩了甩两只宽大袖子道:“战士军前半死生,书生城上犹好衣!能无愧乎?”房凝抬手谢道:“公有庙算,如凝者真可谓不能无愧于王禄也!” 犒军宴上,受伤最重的是郭琪,最欢快地也是郭琪,嘴一离了酒碗便嚷:“这点创算得什鸟!当年在秦州,高公高骈押着战吐谷浑,我甲吃砍破,这边胁下吃搠了一刀,肚肠翻出,我一手捉刀,一手提肠,犹战不止。高公使人拽了我下来,缝了线,我上马又战!这点创算得什鸟!” 李克用却有些不得意,此一战不仅损了史元庆、张污落,一千沙陀骑也折损了大半。这也不说罢了,草黄草枯,人死何苦!让他不得意的是支谟阻止他劫掠留在塞内的杂胡,说是有成言在先,且契丹虽退,巴剌尚傍着塞云云。这些话他却听不得,草树上落的是果实,战场上落的是军实,沙陀是这规矩,大唐也是这规矩,徐州一役,康承训押的王师也循得是这规矩,没有这规矩,沙陀便也不成沙陀了!另外一桩让他不得意的事便是那个白衣女娘,这小女子竟寄刀于酒楼,没了踪影,丈夫之至乐有二,逢大敌而胜之,拥绝色而戏之!本以为两者皆得,却是如此! 在城中盘桓到十月初侵早,李克用也没有衙辞,便离开了天德,巴剌还会不会入塞谁也不知道,史敬存在烧了史元庆的以及部人的尸体便走了,他即使乐意出力也是无力可出! 章45上:北风鼓荡?龙浒斗?,其乐融融新故情 初冬的原野,北风鼓荡,四望萧索,马蹄时碎凝冰,丘垅常见狼嗥,李克用在马背上大多时间都合着眼,并不以这些声响为意,颠着颠着便瞌过去了,颠着颠着又醒了过来。有时会听到贺回鹘的酣声,史敬思的腰颈却总是挺的直直的,李克用有时想,自己是否过于仁慈了,当史敬存朝自己呲牙时,自己应该割了他的喉才是,这样史二郎便是安庆的主人了! 天德至振武急赶一天可至,李克用不急,到了宅中他阿爹还不知要如何奈何他的,到第三天近午时分才望见了振武城。其实李克用还是喜欢这座傍河的城子的,黄河滚滚,昼夜不舍,青山莽莽,千古不坏!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喜欢山河间这块马蹄型地面上的所有一切,除了南边一带山脉的长城。长城的那边便是朔州,他是在朔州新城降生的,他知道长城意味着什么,那是华夏与胡戎的分界,在内者是天子赤子,在外者是腥膻禽兽! 李克用没有经历过沙陀从西域万里奔命的生涯,甚至到长安以前,他连一个吐蕃人也没有见过。可他的祖辈、父辈都给他讲过不少,他自小便听,有时而梦,他见到了沙陀碛,黄砂漫天,对面数步不能辨牛马,形貌怪异的吐蕃人便从这砂里破出来,而他有时是羊,有时是狼,但无一回不是在仓惶奔命。最好欢快的不是在刀槊砍过来时惊醒,而是望见长城,只要望见长城,黄砂与吐蕃人都会消失,紧着便能看到桑干河上的日头!到振武的第一个晚上他便又做起这个儿时的梦,当他好容易望见长城时,黄砂与吐蕃人却并没有消失,相反有万千箭矢从长城上射下。也因此他想阻止他阿爹擅杀将吏,为此他与他阿爹第一次发生了激烈地争执! 可是不管如何,望见振武城的那一刻,李克用还是欢喜地胡啸起来。三骑马你追我逐,抛掷酒囊,对着牛羊哞哞咩咩,对着百姓哎哎咤咤,乐得不知所以。直到马蹄缓下来,人安静下来,李克用才觉着些异样来,适才赶着牛马过去的好像是鞑靼人,鞑靼人怎么到了振武地面上?到了近郊,便看见了大大小小的毡帐,好像还不只是鞑靼人的,在烟火升腾的毡帐之间,形色各异的妇人或默或嚷,或蹲或望,或使木勺长桶,或使短刀木案,闹出各种声响。她们大大小小的小厮,在傍近的空隙里,在官道左近,刷马的刷马,弄弦的弄弦,骑羊的骑羊,扑打的扑打,笑乐哭泣,各有情态。看上去,这厮们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可他离开振武时却没有这番景象! 一伙半大小厮追逐过来,拦着道便厮打起来,李克用的马便立住了蹄子。贺回鹘咤声呵斥起来,李克用望了望城头,见城门洞开,旗帜依旧,心中安稳下来,不过眼前一切都让他着恼,这些毡帐、蕃落百姓改变了振武城的景象,把他置于一种陌生的境地,而马前这些小杂虏竟敢阻住他的马蹄。贺回鹘的呵骂并没有驱散这几个小杂虏,这厮们散了手,却拢了过来,仰头看他,看他的马,指指戳戳地呵笑着,俩个胆大的竟伸手过来拉扯他的革囊。史敬思尝试用鞑靼话教他们一边玩去,大概说得不好,这厮们哄笑起来,又嚷了几句什话,史敬思也没听懂,怒起眉眼,扬了马鞭。却还有不怕不走的,嘴里还念叨个不止。 “敬思,这厮们说什?” 史敬思摇了摇头,道:“兴许是要钱!”李克用笑声道:“好,买路钱!”便拔出腰刀来,用刀尖抵着那个领头的胖脸小厮。随着的吃了惊,都往毡帐跑了,这小厮却不动,推了推头上的羊皮毡帽,在腰间拔出一柄牛角柄短弯刀来。他棱着眉眼,用短刀指了指李克用,又指了指身后的振武城,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顶毡帐,那毡帐外挂着一只银酒壶,银锃锃地比天上的日头还有亮眼。这小厮得意的耸了耸鼻子,竟铛铛铛地敲击起李克用的刀来,意思好像是说:你是谁?这城这毡帐都是我的,你这刀又有什么用? 李克用眯眼一笑,手腕一翻,照着头上一削,毡帽去了顶,头发也秃了一块。这厮愣了,李克用收了刀,道:“回鹘,鞭他三十!”贺回鹘便过去拿人,这厮却攥着刀嚷吼起来,贺回鹘一脚便踢了过去,踩住便挥起鞭子来。小厮挣不起,便扯嗓大嚷。很快便听到一个妇人焦声唤起来:“骆恩?骆恩?”李克用看过去,声音便是银壶毡帐前传过来的,妇人脸看不分明,身子便倒使人馋,便招了招手。帐子里却钻出一个汉子来,怪道在那里抹头整衣的,妇人将手一指,那汉子便嚷声骂了过来,却是他兄弟。贺回鹘流矢住了手,李克用笑道:“打!”贺回鹘不敢不从,手上缓上,脚也挪了。小厮挣起来便跑,直直到了三郎君的跟前。 史敬思迎过去拜了,李克让道:“你阿爹的事我阿爹知道了,怎说来,你便是羊羔性子,不合听我阿哥牵鼻,他瞎你不瞎么!”抬手示意他起来,便推着小厮兀自向前走。贺回鹘是随李克用的,也不敢去迎,人到跟前才拜下了。李克让一脚便踹了过去,嚷道:“我养的孩儿也敢打?嗣恩,都还了他!”贺回鹘伏在地上不敢动,小厮真个上前踢打,吃他娘唤了一声,流矢住了手。 李克让笑着道:“阿哥,我也有孩儿了,嗣恩,来,拜伯父!”小厮没听明白,便推了一把。妇人也没听明白,流矢护了过来。李克让一把搂住,用蕃语嚷了两句,俩个都听明白了。小厮便拜在了地上,李克让道:“阿哥,正经收养的儿子,退浑人,以前唤骆恩,现在唤李嗣恩!”李克用一笑,便扶起了这个侄儿,拍了拍脸道:“好!有虎形有狼性!”李克让道:“我看比你那落落、佗佗都强!”李克用了走过去,李克让在妇人脸上狠啃了几下道:“可入得眼来?”妇人低了头,李克用便伸手摸了过去,妇人惊叫一声,挣了便跑。兄弟俩都笑了起来。 李克用便问起城外这些杂虏的来历,李克让道:“边走边说!”朝毡帐嚷了一声,李嗣恩便将了银酒壶过来。李克让扔给了李克用,怪腔怪调地道:“阿哥在天德立大功了?”李克用吃了一大口酒,道:“立了!”将银壶抛给了史敬思。李克让叹了一声,道:“阿弟不相瞒,趁着阿爹巡青山诸寨未回,见过阿娘就逃罢,不然得死!”李克用站住道:“死?你想这事有年月了罢?”李克让道:“也不是阿弟想,你不死,沙陀早晚得吃你害死!”一顿,手一指道:“契丹是从东边往西走,先过的是振武青山,再才到天德阴山!你问这些毡帐哪来的?青山山后诸部——鞑靼人、突厥人、回鹘人、契苾人、退浑人,这厮们一早就知道契丹过来了,阿爹自然也知道,羊马入栏,豺狼自远——扼住青山,让契丹继续往西! 阿爹使人唤你、唤安庆部回振武,你却戴了牛头去挨契丹的骨朵棒,折损恁多族人,死了史元庆,恼了史敬存,使二部生怨,这不合死?充得英雄?什是英雄?你阿弟我是英雄!平白就得了一个儿子,嗣恩,叫阿爹!”李嗣恩便恭恭敬敬唤了声“阿爹”,李克让得意笑道:“阿哥,你那俩只小羊子也不知有没有福缘唤上这么一声!”李克用脸抽搐了一下,挥着拳便扑了过去,兄弟俩很快就扭在一起。史敬思、贺回鹘面面相觑,都敛了气。 李克用一边挥拳一边大嚷道:“想我死?想做世子?想掌旗鼓?吃狗屎想狗肉,还差着天地来!”李克让也“瞎胡”、“瞎虏”、“瞎奴”、“瞎狗”的大骂,随即便换上了更为顺口的沙陀话。李嗣恩焦着眉眼在边上唤“阿爹”,史敬思、贺回鹘便跪下唤“二郎君”、“三郎君”,唤一声便磕一下头。李克用翻上来喝了一声,李克让一时挣不上来,便嚷:“嗣恩!嗣恩!砸他——砸这瞎狗奴!”李嗣恩听了便将酒壶举了起来。贺回鹘流矢嚷道:“敢?”却也不敢上去,养子如亲子,这也是个小主。 李嗣恩一愣,嚷了一句什退浑语便往下砸。突然,身子吃人撞了一下,人还没有看清,拳脚便过来了。李嗣恩抱着头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才看清是突厥人贺鲁。一时怒起,拔出弯刀一挥,挣了起来。这贺鲁身长与李嗣恩相似,只是显得筋瘦,蓬着头发,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衣袍,脸颊处也有些伤,避而不逃,两只眼冷湛湛地盯着李嗣恩。贺回鹘要过去,史敬思扯住了。 李嗣恩用退浑骂道:“马踩羊踩的狗,今天便割了你的喉,可别咩咩嗷嗷的哭嚷,退浑人从不怜悯待宰的羔羊!”他相信贺鲁能听懂退浑话,就像贺鲁在说突厥话时,他也晓得他在咒骂自己。贺鲁看了看地上扭斗的沙陀人,用唐言说道:“我贺鲁会在你沙陀阿爹眼前咬断你的喉管,这是高贵的突厥与吐谷浑奴才最大的恩赐!”他张大嘴,咂了咂牙齿。李嗣恩半懂半不懂,挥刀就砍了过去。贺鲁双手空着,他的刀正拿在李嗣恩的手里,李克让将它做了他养子的礼物。退了十数步后,他猛然一声吼,便矮身扑撞过去。蓬地一声,李嗣恩仰跌在地,惧他来骑,急忙挥刀,贺鲁弹起,捉住他一条腿便拖起圈来。李嗣恩赎不出,蹬不到,割不到,挣不到,大骂不止。 李克用俩个身子还拧着,手脚却停了。李克让嚷道:“回鹘,杀了这杂虏!”李克用道:“突厥郎,打得好,打哭他我做你阿爹!”话音才落,贺鲁便跌在了地上,手里只抱了一只短靿皮靴,却欢嚷道:“阿爹,孩儿打哭他!”这退浑羊敢欺他,便是有个沙陀阿爹。李嗣恩挣起便扑,贺鲁将靴掷出,又是一把砂土扬过去,风顺,李嗣恩眯了眼,贺鲁旋即又狼扑过去,这次不拿腿,而是一头顶在了下颌上,又一头砸在了脸鼻上,又是一头,又是一头!李嗣恩嘴里是血,脸上是血,人也懵了。史敬思过去扯了开来。 李克用坐起来大声叫好,李克让愤怒,一拳挥过去,俩人又扭在了一起。围看的部落民是越来越多,很快,城中拽出了一队兵,骑马的军将嚷过来,马鞭子便照着众人头上抽:“散开!散开!营生去!营生去!”部落民纷纷散开,这军将扭头一鞭便抽在了李克用背上,骂道:“瞎眼的猪狗,住手!”李克用抬了头,李克让笑了起来:“骂得好,吴师泰!”吴师泰“哎呀”一声,流矢滚鞍下马,拜在地上道:“二郎君、三郎君,末将眼昏,该死!该死!”李克用瞪着李克让道:“今日罢了!”散了手。吴师泰道:“是来,相公便过来了!”李克让便也罢了。 吴师泰流矢取了酒囊捧过去,李克用漱了口洗了脸,丢给了李克让,便唤了贺鲁过来,打量道:“狼形虎性,好!贺鲁,从今日起,我沙陀李克用便是你的阿爹!”贺鲁仰天向东拜下道:“天狼神佛,贺鲁又有阿爹了!”磕了几个头。便转膝过来吻李克用的靴子。李克用拽起道:“你是我子,非是我奴!去,拜阿叔!”贺鲁拜过去,李克让一脚踹开,便往前面走,他阿爹过来了。李克用也不迎,要过去看李嗣恩的伤,李嗣恩却是拧头便走。 章45中上:北风鼓荡龙浒斗 其乐融融新故情 很快便有两骑马过来,鞍上是两个狐裘郎君,贺鲁远远见过,好像也是他阿爹的兄弟。十一岁的李克宁欢嚷着下了马,与李克用抱在了一起。十五岁的李克柔却安坐在鞍上抚着马鬃,相比他的三个同胞兄弟,他长得更像他的母亲秦氏,身上带了朱邪李氏少见的慵懒淡漠。史敬思、贺回鹘都过去行礼喊了声“四郎君”,李克用唤他,这才下了马。 兄弟俩抱了抱,李克用道:“四郎,马熟了不少呀!”李克柔道:“是它熟我,不是我熟它!”李克用笑了笑,问道:“青山可平安?”李克柔点头。李克宁道:“阿哥,阿爹马过来了!”李克用拜了过去。李国昌也不理会,将马一拨,唤上史敬思走了。薛铁山、李霓等一干将领也不敢下马,只在马上揖了揖。李克用望着他阿爹的背影,虽然这个背影还是显得魁壮,可他还是觉得老子是老了,振武的军将,但凡桀骜、直耿一些的都吃杀了,像吴师泰这种马身狗脸的却留了下来,人不老便行不出这等事来,岂有虎畏狼强,狼嫌羊壮的?要害死沙陀的可不是自己! 李克让也随着走了,李克用将贺鲁、李嗣恩拢到一起,使着先拜了李克柔,李克柔是见怪不怪,沙陀是有这旧俗的。拜李克宁时,李嗣恩却有些扭捏起来,这个阿叔年岁个头看着比自己都小,贺鲁却抢先拜了,起来又长兄似的拽李嗣恩,李嗣恩便愈发别扭了。 这时身后便窜出个七八岁的小羊子来,一头便拜在了李克用脚下,唤道:“阿爹,也收下孩儿吧!”磕了几个头,膝头一转,又唤着“阿叔”向李克柔、李克宁三个磕头。李克用见这厮虽不长大,却也有些机灵,也是一时的高兴,便问道:“你是哪族的孩儿?为什也想拜我?”这小羊子头又在地上磕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阿爹,人都管我叫杂种,我那死了的爹娘唤我作张晖!”说着指着李嗣恩、贺鲁两个道:“认了阿爹,两位阿哥便不欺负孩儿了!”李克用见他口齿难得的伶俐,便道:“若是有人欺负阿爹来?”张晖张开嘴指着三颗缺牙道:“我死了的阿爹给人欺负时,我扑上去咬那贼!有人欺负阿爹时,孩儿还有牙在!”眸子一时便射出些刀光剑色来。李克用欢喜,说道:“好!是个好孩儿,我做你阿爹!往后有人欺负,便告诉他,你姓李,是朱邪氏,李克用便是你阿爹!”张晖听了流矢又磕下头去。又给李克柔、李克宁磕了头。 李克宁欢喜道:“阿哥,我得赏点什的才好!”便摘了自己腰上的短刀递给张晖,道:“拿着,阿叔赏的,往后谁欺负便使刀,牙留着吃肉!”李晖磕头谢了。见贺鲁衣单薄,便脱了狐裘道:“这裘赏你!”贺鲁望了眼李克用,拜下谢了。李克宁与他披上,又看见李嗣恩道:“你不拜便没赏!”李嗣恩便过去拜了。李克宁道:“我身上也没好物了,四哥,你赏罢!”李克用道:“阿哥来赏!回鹘,将你那马牵过来!”接了马鞭马缰递过去道:“嗣恩,大丈夫,可以无好袍,不可无好马,阿伯将这匹马赏你!”李嗣恩没听太明白,也不敢信,鞭缰塞到了手上才明白了,拜在地上抹起泪来。 李克用使三人把了手,觑着三双眼睛,慢声道:“都姓了李,便是兄弟,可以闹嘴,可以厮打,更不许动刀箭害性命!”三人都点了头,拜在地上对磕了三个头。李克柔道:“阿哥,贺鲁这名不好,又是祸又是虏的!”李克用道:“你知书,赏个好的!”李克柔道:“便就着李晖唤作李颢,晖是日色,颢是日光!”贺鲁道:“阿叔赏的好,我是日光,阿弟是日色,阿爹便是日头,日头是我们突厥人的神灵! ”李克用笑,使他拜谢了。李克宁突然问道:“阿哥,污落怎的不见?”李克用道:“没了!”一行人便说着话,慢慢地进了城。 到了宅门外早有五六个小厮候在那里了,一进了院子,便看见他阿娘的两个侍女,以及他两个妇人的两个侍女都在檐下站着,怀里还抱着孩儿。李克用便接在了怀里,毛嘴便凑了上去,两岁的孩儿已识得人了,可识不得这个阿爹,一个推踹,另一个便哭了起来。李克用将孩儿放下地,哭的不哭的便都向李克宁走过去。李克宁道:“阿哥也识不得了?哭的是落落,这是佗佗!佗佗,唤阿爹!”捉着手一指,佗佗便唤起“阿爹”来。李克用欢喜,应着过去抱起,旋了几个圈,小子便笑了起来。落落却还抓着李克宁的衣领,李克用道:“大郎,阿爹可走了?”落落还是生怯的看着,李克用便也不管他了,架了次子在脖颈上,欢跑起来:“看阿婆去喽!”李克宁便抱起小侄子,带着李嗣恩、李颢、李晖往自己房内去了。 “阿娘,孩儿回来了!” 李克用兴冲冲到了秦氏门外,他母亲咳了一声,便在里面应声道:“进来罢!”声音还是不带一点老色。李克用走进去一看,李克让也在了,双腿夹着铜火盆,背倚着阿娘坐在矮凳上让给篦头梳发。秦氏抬眼看了一眼,道:“放他下来,去洗脸手!”李克用应了,他儿子一下地就奔着他三叔过去了,笑唤着便抓到了脸颊:“三叔,脸脏!”哪是脏,是伤,李克让怪叫了一声。孩子吓得缩了手,却见三叔又好好的,便又笑着将手去抓。李克让火起,猛地一挣,孩子步子不稳,一屁股坐仰在火盆里。秦氏唬得一声尖叫,李克让即时抓起,孩子大哭起来,却也没大事,只是将袍子灼破了,并没有伤到皮肉。 李克用从外间跑过来,秦氏却说:“没事,跌了一下。”落落挣下来,哭嚷道:“阿爹!阿爹!”李克用一把抱起,哄道:“走,跟阿爹洗脸去!” 秦氏掐了儿子一把,低声责道:“自来成丁的兄弟难处,这般冒失,往后还有你受的罪!”正说着李克用抱着人回来了,愤声道:“阿娘,儿子不疼也罢,孙子也不疼?这是跌的?”拿起了儿子的左手,大概是摔下时在火盆上抓了一下,起了泡。秦氏推开次子,扯脖道:“哟,这是怎的了?乖孙,阿婆抱来!”佗佗迟迟愣愣地,身子紧紧的偎着阿爹。秦氏嗔道:“你这孩子,送过来呀!”李克用要送过去,儿子却将手一指道:“落落!”却是长子在哭。 寻到转廊角处,只见儿子坐在地上哭,手还抱着他五岁大的异母弟的一条腿,李克恭一脸得意,手上将着个物晃着道:“我的!我的!我的!”几个侍女是死人一样杵在那里。李克用火大,喝道:“怎的回事?”四个侍女一齐跪下,李克恭的侍女抢先道:“二相公,六相公和大郎玩来!”李克用也不好骂,一脚踹翻了儿子的侍女,骂道:“蠢物,狗也知道吠!”落落抽抽泣泣地道:“五叔…六叔…赏的赏落落的,六叔…落落的!”李克用便唤兄弟过来,李克恭将手往后一藏,嚷道:“我的!我的!”一溜烟跑了。落落发急,一声便哭哑了。李克用只得哄着他去找娘。 落落的阿娘是萨葛部都督米海万的异母妹,佗佗的阿娘是史元庆的庶女,两人的贵贱一般,又都生了儿子,所以也没定什大小主次。不过定不定也没什关系,以着他母亲的意思,朱邪氏既是天子宗属,正妻便需娶自势门,不是崔卢郑王,也得韦裴箫杜。又说宗室的正妻都需天子赐婚的。要真这样倒好的,长安势门女子可不是边塞的牛羊。他阿爹在这件事倒没有明主张,大概还是想依着沙陀的旧俗来,生儿多者为正妻! 李克用将两个孩子都送脱了手,便往衙院伺候。振武节度使的家属院是与衙院相接的,从西头后院穿门过去便到了衙院的北头后院。不过李克用还是打前门走的,到了衙院门口,衙兵流矢报了进去,等了好一会,只见孔目吏孙牷走了出来,见了礼,便抬手道:“二郎君,贺喜!”李克用道:“孔目,何喜来?”孙牷笑道:“不急,自有人告知的!相公正与杨骠骑议事(注:监军杨玄寔,杨玄价四弟),使小人传话说:晚间自使人来唤!”李克用便折转了,可入了晚,却左右不见人来唤,便使了小厮去打问,却回话说人已在衙院睡下了。李克用见他阿爹有意不见,性子拗了上来,便要开西院门过去,哪知院门口也上哨,衙兵明刀亮火在那里巡着,也只好罢了。 第二天一早便往衙院去,才出宅门不远,后面便有人在喊,不用看也知道是监军杨玄寔。到了跟前,杨玄寔道:“吾家这眼不老,远瞅着便知是二郎君!”下了马便携了李克用的手打量,道:“愈发雄武了,愈发雄武了!”叨一回,便问道:“可得知了喜事?”李克用道:“谁都知道了,便到不了我的耳!”杨玄寔站住脚道:“郎君在天德一战,已有恩旨降下!”顿了一下道:“别置沙陀兵马使,正使戍朔州,公为副使戍蔚州!” 李克用道:“正使为谁?”杨玄寔道:“尊叔友金公!友金公已是拜了旨,欢喜无已。现今尊叔德成公在朔州做刺史,友金公一去,兄弟二人朝朝酒、日日花,可不是生涯美事?蔚州乃公家旧田(朱邪执谊、李国昌皆做过蔚州刺史),公这一去,可谓衣锦还乡!如何?”李克用抬手道:“天子诏命,敢不拜奉!”杨玄寔连连点头说好,又道:“天子还有他诏!” “什诏?” “命相公移镇大同!” 李克用道:“我阿爹意思如何?”杨玄寔摇头道:“老阉相劝有日矣,相公只是不应声,也不知何意?本来平定庞勋,天子便是以大同相酬,据吾兄所言,当日相公奉旨,可是欢欣得很,后来吃刘瞻阻了,朝野都知相公不快,天子此诏,岂不是偿了旧愿?却只是不应声,也不知何意!”李克用道:“当是为契丹,一旦虏东归北走,必然奉诏的!”杨玄寔道:“公是不知,现今朝中是驸马相公总百揆,驸马青发人,是火躁性子!公见相公,当有所劝谏才是!”李克用道:“也不须劝,我阿爹必不敢抗诏的!”说话间便到了衙门口,却也不见人,只孙牷立在那里,迎上来便道:“骠骑、郎君,相公偶感风寒,回宅里调养去了,今日坐不得衙了!”杨玄寔点头,转头道:“郎君,速去问疾,老阉去寻个好待诏来看!”摇摇头,便上马去了。 章45中下:北风鼓荡龙浒斗 其乐融融新故情 李克用与孙牷说问了好一番话才打转,寻进去,便听到中庭有了枪棒声,只见他阿爹去了巾帽,袒着半截身子正在冷风中使棒。李克让、李克柔、李克宁、李克恭、薛铁山、史敬思都在一边巴望着。李克用唤了一声,站到了薛志勤、史敬思中间。 李国昌见儿子过来了,手中棒望兵器架子上一挑,呵声道:“接着!”李克用将棒捞在手里,他阿爹的棒便抡了过来。朱邪家的棒都是从枪法中来的,没多的花哨,全是军家的本色,讲究的是个快、准、狠。胡人易衰,李国昌面相虽老,年纪却也不过四十四,身样又大儿子一圈,一条棒使得虎声龙影,气势夺人。李克用一时筋骨未舒,招架跳避不已。十来合后却渐渐好了,稳住了步子。手上也渐渐变出花来,可他也只敢在棒上做文章,并不敢真往身上谋。交了十来个回合,李国昌将儿子荡开,将棒抛给了薛志勤,道:“铁山,松松他的筋骨!”薛铁山一步窜进场中来,棒子招了招道:“二郎君,铁山放肆了!”说罢便抢,紧着便一棒劈下,李克用硬接,蓬地一声,两条手臂也吃震软了。 薛铁山比李国昌还要长大上两圈,天生神力,春秋鼎盛(注:三十六岁),说实话拿这种木棒于他真是委屈。李克用是弓马上绝伦,枪棒顶多也是个精熟。李国昌看儿子只有招架之力,目着李克让道:“三郎,你也上!”李克让却往兵器架上取一杆枪,喝了一声跳进了场。薛铁山撤了几步,笑道:“三郎君,铁山可沾不得枪的!”李克让道:“权当让阿弟一头!”说着挺枪便搠了过去。李克用却不屑齐攻,李国昌喝道:“呆愣什!赢不下来,都与我睡猪圈去!”李克用只得向上抢,俩人混在一起斗了十来回合,却全找不到着手处。李克宁看得急,李克柔却道:“放心,咱家也没猪圈!”蹲在地上玩弄的李克恭转头道:“阿爹修!阿爹,阿爹,噢哧噢哧!”竟扯嘴鼻学起猪叫来。 薛铁山棒起棒落,都携着风雷之势,又疾又重,守则如山,攻则如涛。这俩兄弟没法,对了一眼,便一个跳左,一个跳右,各攻一面,薛铁山还能应付。可当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时,他便真有点狼狈了,要胜便得打趴下一个,可这手不能下;要输又恐大主怪罪,为难处便得了计,陡地挺身向前一扑,大喝一声:“我打了!”李克让见薛铁山抢棒凭空劈下,不敢用枪去架,枪尖点地,将身子跳转到一边。薛铁山不收,一棒砸在了地上,响雷似的一声断听,长棒立时断成了两戴截。正当他要撂开手认输时,李克让的枪却过来了,很快,搠在了左胁。李克让收了枪,犹是一脸怒气,薛铁山这棒不对他阿哥去却对他来,对他来却使如此大的气力,这不是要犯上杀主么?李克用怒极,一棒便扫在了兄弟腿弯里,李克让跪跌在地,一时挣不起来了,痛得啊啊大叫起来。 “打得好,狠心不长眼的畜生!” 李国昌喝着跳下场来,一脚将李克让踢翻在地。史敬思赶紧跳下场来扶,李克柔、李克宁呆站着不敢动。薛铁山拜在地上道:“大主,怨不得三郎君,是铁山鲁莽了!”李国昌扶起,看了看伤道:“来,我房里有上好的金创药!”薛铁山推手道:“大主,这也值不得什的,还是看下三郎君的好!”李国昌道:“这畜生自有人管,来人!将他下去!敬恩,来!”史敬思便跟了进去。 李克恭看着三哥败了,便追着父亲嚷了起来:“阿爹,噢哧噢哧!”李克用过去抱了他塞给了侍女带出去,又使李克柔随了李克让去。自己与李克宁立在门外听唤。李克宁道:“阿哥,我使人将李颢、李晖安置好了。”李克用道:“嗣恩呢?”李克宁道:“他还和他阿娘住城外!”李克用道:“使人与他在城中寻一处房子,李颢俩个可还有家人?”李克宁道:“只有族人。”李克用道:“污落的事,他阿爹可知道了?”李克宁点了头,他与张污落同年岁,一座大门里玩耍,情谊很要好。李克用道:“可说什了?”李克宁道:“奴为主死是本分,男为国死是本分!”正说着,一个小厮走了过来,李克宁便道:“孙孔目的儿子,污落随阿哥走后才进来的。”李克用便招呼道:“重进,可有事?”孙重进过来拜了,道:“回二郎君、五郎君,衙中一众将校来问相公疾!”李国昌便在里面道:“克用,你去外面慢慢引他们进来!” 隔着老远,李克用便听到了李友金的声音,他声音宏亮,比平时又加了几分严肃,时而又插上几句沙陀语,看来他已是沙陀兵马使自居了。另一个应话的是听着像是李尽忠,李尽忠也是朱邪氏的族属。以唐人的规矩“尽忠”二字是犯了李克用曾祖父的名讳了,但沙陀人的规矩不同,以所敬爱者之名名子是最虔诚的一种恭敬。李尽忠的名字是他祖父赐的,他祖父与李克用曾祖父情谊非浅,莫说李克用的父亲不敢说什,便是他祖父朱邪执谊也不好说什的。可日常称唤却还是依了唐人的规矩称他作“同郎”,或者“同叔”。李克用到堂后立住了脚,只听他阿叔道:“老夫的行李也打叠了不少,这地方倒不十分留恋,只是与你等要别离了!”这时他说了一句沙陀谚语—— “落单的狼,看不见羊,泪沾沙,两眼瞎。” 李尽忠道:“我的鞍子还挂在壁上,大主还没有话,可没气力取下。瞿稹,你齐备了么?”瞿稹道:“鞍子上了马,屁股还在榻!”顿了一会,他问道:“大主到底是大同节度使还是防御使?”李友金道:“防御使,说是擅杀长吏!”李克用便咳嗽一声走了出来,除了李友金外,其他人都拜在地上唤“二郎君”。 李克用和李友金见了礼,走过去和李尽忠、瞿稹、何相温、安文宽以及刘迁、吴师泰几个年岁大一轮的寒喧了几句。然后才过去把住李霓的手臂,用沙陀话问道:“阿哥,怎么不带邈佶烈过来?克恭太野,我那一双小羊子可受罪,我妇人都说,邈佶烈在时四个人倒极少闹的!”李霓憨气地笑了一下,他不会唐言,又是割舌鬼投生,极少开腔的。可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是朱邪氏却被李国昌准许随姓了李的,所以李克用对他也是格外亲切些。 “的历,怎么不见你跟克让了?” 石的历道:“大主使我入了衙职。”石的历旁边一个三十岁上下衙将也上前道:“二郎君,真去蔚州,可也将着我!”李克用道:“我可不敢!我阿爹说了,养不下三个孩儿永世不给你上鞍子!”石翌吃惊道:“真有这话?”李克用只是笑,并不明确答复他。石翌的祖父是和李克用的曾祖父、祖父一起从西域万里归唐的,也受过朝庭的官职,因此两家比其他族人又有不同。石翌的父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便去世了,因此他阿爹对石翌尤为关切。 “那是谁?” 李克用指着远远地站在石善友身后的年轻男子问,相比满堂的深目高鼻,除了吴师泰、杜兴几个纯正的汉将外,他是长相最接近汉人的一个了。石翌摇了摇头,刘迁便过来道:“刘僎,过来见二郎君!”那厮马上过来拜在了地上。刘迁道:“二郎君识不得,他阿爷是刘昂,这府中的军将,相公恩典,赏了个小校!”李克用道:“我说不像沙陀!”刘迁道:“二郎君这话差了,沙陀旗鼓挥得动,便是沙陀,便我也是个沙陀了!”吴师泰凑过来道:“刘公此话极是的!再且这边地的刘姓固有汉人,也有不少是匈奴后裔,突厥改姓,与沙陀可谓同出一源!”李克用扶起刘僎道:“好,你便做沙陀!”便转向了张汉环。 张汉环的父亲便是胜州刺史张仲阮,张仲阮将儿子发遣过河来当然也是是好意思,麟州刺史可没有的。李克用与他亲切的说了几句话,便道:“我阿爹想必用过药了,诸位都随我来。” 到了中庭,李克宁也不见了,只有薛铁山和史敬思并立在阶上。李克用忙问:“阿哥,我阿爹吃过药了没有?”薛铁山道:“四郎君、五郎君在里面。”李克用对众人揖了下,便到了堂后卧内。他阿爹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李克柔、李克宁垂首立着。李克用过去道:“阿爹,皇帝到底下了什诏?阿叔说他行李都打叠好了,看李同、瞿稹的脸色,也是想走的!”李国昌一笑,道:“皇帝怪我妄杀将吏,要调我去大同。这也还不说!又把沙陀兵分成三部,任李尽忠为云州沙陀兵马使戍大同,任你阿叔为沙陀兵马使戍朔州,任你为副使戍蔚州。又将瞿稹任为河中都教练使,说是追破庞勋旧功。实则是分而治之!我一旦离了振武,到云州诏旨再处分下来又将如何应对?康承训不是贬在了岭南?”李克用道:“那阿爹是什的意思?” 李国昌将被往胸口一拢:“病了,动不得!”旋又将被一推,坐了起来,道:“你说你在天德办的什事?嗯?”一手便起案头的茶碟酒具扫在了地上,又道:“幸好我还硬朗,我一死,沙陀便是下一个回鹘!自从元和年间,我阿爹率着族人从灵州迁入代北以来,两战镇州、逐回鹘、讨淮西,屡次为朝庭建立大功,可不见信反见疑,处处猜忌!今天下无事,沙陀便是朝庭眼中的祸根。我杀那厮一众时,你还跳出来争护,也不思量,不杀却他们,今日我要抗拒朝命,那厮们可容得?现在不管你阿叔几个如何想法,我不吭声时,他们谁敢动,嗯?”说到这里,李国昌踢被而起,一身中衣直接穿堂到了阶上,对着一地将校嚷道:“我病了,病得很重!要赴富贵的只管去,将妾将女,留妻留子,马不过五,人不过十,只管去!”众将校面面相觑,李友金、李尽忠、瞿稹三个更不敢作声了。 李国昌嚷完去兵器架子上取了两条棒,对李尽忠嚷道:“同郎,来陪我这个病人使一棒!”李尽忠磕头道:“奴不敢,大主将养身子要紧。”李国昌不容分说,将棒往他地上一掼。李尽忠抬眼望了一眼,只得拿起棒来。李国昌喝道:“使过来!”李尽忠没法,将棒一抖抡了过去。 李国昌麾下有一鹰二虎三狼,三狼说的是瞿稹、何相温、安文宽,二虎说的是铁山虎薛志勤、泥金虎李霓,一鹰说的便是铜鹰李尽忠,这厮只小李国昌三四岁,少年时就相随,但凡李国昌所经历的战仗他无不经过的,弓马枪槊也是无一不精的。早年切磋,便在伯仲之间,现在相较,他倒不以为难,毕竟做主的劳的是心,而他劳的是力,枪棒上丝毫不敢闲。李国昌猾得很,初便不使全力,拿出七八分力斗他,十来合后,再又卸掉两分。李尽忠见李国昌棒软了,便有要散手的意思。李国昌嚷道:“全力来!”主有话,奴是不敢不从的,李尽忠便疾抢,李国昌一退再退,赚得一个破绽,直抢进去,啪啪啪三棒,击在右掌、肘弯、肩头,李尽忠手中的棒子便啪哒一声掉在了地上,流矢退了。 李国昌指着瞿稹道:“你来!”瞿稹是李国昌的头狼,自然知道主人的气性,跳身入场,拾棒便抡。适才李尽忠的棒他看明白了,主人是留了力,示弱诱敌,所以他一上手便留了心,把棒使得四平八稳,不急不躁。斗了两三合,李国昌却陡地放出十二分力气,一劈一扫之后,棒法变枪法,径直一棒照着瞿稹的右胸口便捅将过来,瞿稹躲闪不及,也将棒子丢了。 章45下:北风鼓荡龙浒斗 其乐融融新故情 李国昌看着站在廊下的三个儿子说:“克用,下来也陪你阿叔使一棒。”李克宁却抢着跳下场道:“阿爹,让孩儿也使一棒!”李国昌颇感意外,点了头道:“好!友金,教教你侄子,损点皮肉不打紧,可别断筋骨!”李友金是自诩文才长于武干的,可要他与这么个小羊子相较,他总觉得事涉滑稽,上场拾了棒道:“五郎,阿叔让你一只手吧!”又唤李克柔道:“四郎,还是你来的好!”李克柔道:“我来也不相当,换铁山阿哥倒当的!”李友金笑着道:“那可罢了!五郎还是你了。”李克宁将棒敲地咚咚作响:“阿叔,再让侄子一条腿罢!”李友金道:“阿叔四条腿么?来!”李克宁啪啪啪地便照着李友金左边打了过去,倒有牛犊之猛。李友金一手持棒,时间一久,便撑不住了,眼前就要挨打,忙向后一撤,大声道:“罢了!五郎,恁多眼目,也给阿叔存点体面!”李克宁连忙收了棒,揖道:“阿叔,侄儿无礼了!” 吴师泰鼓掌道:“五郎君小小年纪,武艺却恁得惊人了,真是先祖是皇,孝孙有庆!”众人都看了他一眼。李国昌道:“相温、文宽,也上场与克用较一棒!”何相温、安文宽赶紧跪下道:“大主,要责打奴才们时,只管抡大棒打就是。奴才哪样手段,当得了二郎君的枪棒!”李国昌也不逼迫了,望了望暗淡的天空,又望了望李霓、石翌、张汉环几个,递了些安慰的眼色,将手一挥道:“都回吧!我病发了,得躺躺去!”众人拜了一起退了出去。 李克用随着父亲进了卧内,李克柔、李克宁望了望还是没有进去,在外面将门合上了。李国昌在温酒器上倒了一杯酒吃了,在榻上坐下说:“你想得如何了?阿爹的意思,这诏咱不奉,朝廷一时也奈何不了。幽州、镇州、魏博世袭罔替,振武往后就姓朱邪李氏了!”叹一声,又道:“可你坏了阿爹的大事,契丹破了天德,迟早还要退回东边去。阿爹再撵了他们,名正言顺——大半个河套便在掌中。以山前控御山后诸部,这是多大的家业!”李克用兀自也筛了一杯酒,吃了。 “现在可就难了!” 李国昌在案上重重地戳着,继续道:“我敢起衅攻天德,胜州、麟州必不相从,地未广而先削!今次麟州刺史便没将他的儿子送过来,张仲阮也未必肯为了一个儿子叛朝廷!”正说着,门啪地一声推开了,李克让有些小蹒跚地走了进来,也不招呼人,径直在一张榻上坐下了。李国昌道:“你也来得好!我们朱邪李氏,都在你们兄弟身上。如今之局,看如何作解!”李克让道:“既不奉诏反了也罢!没这心力,大同也未尝不好,也管得三州之地!”(注:大同管云州、朔州、蔚州)李国昌问道:“这话是真话气话?”李克让倒又不说话了,父亲的意思他明白了,大同虽管得三州,可朔州已是德成叔在做刺史,蔚州衙里也有自己的族人故旧,如何及得振武这块新草场! 李克用道:“阿爹的主意定了,又何必问孩儿!”李国昌道:“孽障! 使不动你的脚,使不动你的嘴,养你何用!”李克用便问:“阿爹在庭中说的是真话气话?”李国昌道:“什话?”李克用道:“使阿叔几个奉诏赴官。”李国昌搔了一下头,是真是气他倒也一时也糊涂了。李克用便道:“阿爹,便是胜麟二州相从,振武一镇终抗不得天下!朝廷虽历来姑息藩镇,可安史以来,能独立朝廷者终不过河北三镇罢了!真要谋河北故事,也当在代北,毕竟是我家旧田地。庭中的话其实不错,只是几百兵马还是要发遣,有变故时也好措手!”李克让在旁冷笑道:“皇帝是让将了沙陀军马走,将几百算得奉旨?阿爹,孩儿倒有一个老办法,让阿爹不移镇,朝廷也不见责!” “讲!” 李克让道:“将阿哥送到长安当质子!”李国昌点头:“这倒也是条路!”李克让喜气地看着李克用道:“阿哥,现今你为长,这事人也难替的!万一醉死在长安,有落落、佗佗在,也绝不了后的!”李克用垂下眼,突然掇了酒壶就抡在了兄弟头上。李克让往后一趔趄,搬起高案便砸了回去。李克用跳闪过,也要抡器什,李国昌用沙陀话骂道:“畜生,都滚出去!”兄弟俩一时罢了手,李克柔、李克宁听声也进来了,薛铁山在门口探了探,在外面将门合上了。李克宁小心地将酒壶拾了起来,将高案重新摆回了位置。李国昌指着四个儿子道:“我意已决,大同我不去,皇帝我不反。有旨意的可以赴官,兵卒我没有。你们四兄弟,出一个往长安做质,谁去?” 李克柔道:“阿爹,孩儿是无用之人,这事可担待不起!”李克宁道:“阿爹,要不我去吧?”李克用道:“你知道什的!”李克让道:“五郎,三位哥哥要都死绝了,便是你的事了。嘿!要是大哥还在倒也不干我们四个的事了!(注:李克俭)”李克用道:“阿爹若是使孩儿去,孩儿便也去了。可将朱邪李氏托在三郎手里,不是孩儿不放心,便是祖宗也放不了心!”李克让弯腰觑着李克用道:“阿哥,你糊涂啊!长安的酒和女人可不强过振武?”李克用一把揪住他道:“你主张的你去,不去我捆你上马!”李克让也不挣,嚷道:“阿爹,这厮能保家族,孩儿死也不信!” 李国昌一时也难以决择,听见薛铁山在门外小声问询人,便出声问是什事。薛铁山隔门应声道:“大主,契苾部首领契苾璋、鞑靼首领长葛苏, 吐谷浑首领王卞来问病。”李国昌道:“堂上款待,我一会出来!”李克用道:“阿爹,还是孩儿去吧!”李国昌披袍道:“你出去,这厮们倒以为我真病了!”鞑靼是山后过来,长葛苏也率族人讨过庞勋,契苾璋就更不同了,不仅讨过庞勋,还是振武这块地面上的一个主人,一早就在衙中有职的,祖上便是并州大都督——陪葬太宗皇帝昭陵的契苾何力,不是汉人,对朝廷的忠心却不弱于汉人,却杀不得,只能拉着。 李国昌穿好衣袍推门出去了,李克用四兄弟却都没动,静了一会,李克柔道:“我想长安也未必去不得,脑袋虽搁在刀下,可只要阿爹不反朝廷,却也砍不下来!”叹一声,又道:“你俩个打了又打,打的什来?德成叔在朔州难道活得不自在?”李克让愤嚷道:“你如何不去?”撂下三个人,撞门走了。李克柔看着李克让的背影,在他看来,他三哥不是不知道此事是非他莫属了! 在晚上的家宴上李国昌果真将话讲明了,也没有解释。李克让没应,秦氏倒慌了,立时哭哭啼啼起来。她还没有完全衰老,徐娘半老,正是风韵浓长之时。也许这使她相信自己的眼泪还具有改变丈夫意志的神效,可没等李国昌发怒,李克让倒先冲着她吼了一声,秦氏止了泪,不知所措。在一瞬间她想到的不是儿子最终可能还是要前往长安,而是何氏这个贱人是否在心中暗笑她。何氏眉尖稍稍挑起,悄悄对旁边大吃大嚼的儿子压了压食指,李克恭却只是笑。 “阿爹!将铁山把我时我便去!” 李国昌道:“铁山随尽忠去云州,石的历依旧跟你,你阿哥去蔚州!”李克用默不作声,执着一根带肉的肋条让怀中的儿子佗佗啃着。李克让仰了一大盏酒,又道:“铁山不行,那就李霓!”李国昌道:“我身边也得放心人,这般,何相温、安文宽、石的历、浑进通都随你去,万一有急,也保得你平安!”三狼予了二,石的历、浑进通虽未成名,可在年轻一辈都是拔得出来的,李克让气顺了不少,又问道:“阿爹,这是不是今日才谋的罢?”李国昌也不理会,实际上他真想过,只是难于抉择,二郎虽好,却在酒色上无节制,让他下决心的还是二人对养子的不同,三郎不仅是气量不宏,而且是不能恤下!酒色可能误事,不能恤下便什事也难成! 章46上:神羊入塞退浑歌,孤狼夜战两蹉跎 第二天衙参,李国昌便宣告了自己的决定,李克让往长安,李友金、李克用各将五百人往朔州、蔚州,李尽忠将两千往大同,薛铁山副之。瞿稹许将五十骑,可携妻子,其他诸人,包括李克用在内都不得将!杨玄寔听了将头一点,虽不如旨,但也勉强复得朝命,自己是手短巴掌小,也没奈何的! 李友金虽不乐,却也不敢有话,都拜了。李克用对他阿爹的安排很满意,也不打捱,留下了李晖看顾俩个儿子,第二天便将着李颢出门上路,到了东城门口,军马已经在城外列了队,李嗣恩斜刺里跑出来,也不说话,到了马前便磕头,起来便与他牵了缰子。李克用道:“嗣恩,这是要随阿伯走还是送阿伯?”李嗣恩吃力的说道:“送…送阿伯,阿爹长安,我…我随!”李克用道:“你阿爹让你阿娘随,你随阿伯走,如何?”李嗣恩摇头,便不往前走了。李克用使了个眼色,贺回鹘过来,提了横在鞍上便走。云州一境的唐人除却大同军九千五百人以汉人为主外,大部分都是吐谷浑人,将着一个吐浑人在身边心里踏实! 由振武向东走上六十来里,便可以看到从东边流过来的一条河——紫河,紫河发源于云州七介山南端一带,也循着七介山东麓向北流,由七介山北端与青山余脉的南端所形成的山谷折向东南,最后流入黄河。李克用、李尽忠便是循着紫河北岸向前,蔚州更在云州东边,因此他们是一道走的。 到了紫河末端,便有长城拦着,守戍的便是大同防御使治下的静边军。过静边军向东,便是武周城,踩着武周川水向东北走,出云冈便是云州城;向东南走,出白狼塞口便是朔州北境。李国昌任云中守捉使时李克用还未降生,往镇振武走的也不是这条道,可李克用对以武周城为中心的大片山谷地可谓了如指掌,当年他祖父朱邪执谊便是踏着这条道进入代北的,立大纛的黄花堆就在白狼塞口左近。 过了静边军,前面便愈发开阔了,风雪虽紧,李克用的心情却大好,缓辔顾盼之余,便唤薛志勤道:“阿哥,多长时间没回蔚州了?”薛铁山睁了眼,思索着道:“大主是大中三年(849年)到蔚州任刺史的,大中九年(855年)调任朔州刺史,到现在可有年头了!”李尽忠插话道:“那是十七年了,中间便没有回去过?”薛铁山道:“回去做什的?也没什要紧的亲故了!”李克用道:“相好可有来?”薛铁山哈笑着说:“有也是阿婆老媪了!” 李尽忠道:“往前你随着大主也确实离不得,这回入府中见了段公(注:大同防御使段文楚),便请假随郎君往蔚州去,不访亲故,也拜拜丘墓!”薛志勤点头,道:“蔚州东界河北,山大贼多,打理殊不易!”李尽忠道:“铁山,这话差了!以郎君之才,莫说这小小蔚州,便是整个天下也不在话下!”李克用笑问道:“同叔,这话哪儿来的?” 李尽忠道:“有出处,有出处!别说敬思他们,我看铁山也不知道的,大主当年有话,不许往外嚷嚷的!”便将马踢近了道:“郎君降生那年,我二十一岁,一直随在大主身边。郎君生来不凡,在主母腹中十三月乃降,这是第一个神异处,只差那神尧一月之期了,说来却又可惜!第二个神异处只我知道,郎君将生之际,主母艰危,大主使了我往雁门买药。我是三匹马,闷头急赶,中道却吃一大群羊马遮了道!嚷着便要过去打那放牧的老子,也是怪哉,到了跟前这拿鞭的手却抬不起来,不得不软了声气道: 老叔,主母临产不顺,急需药使,快快让出道来!那老子却道:汉医治汉病,胡人有胡命。何不试试咱胡人的法儿?我问他是什法。那老子道:老辈人口中传道,在故国西海,有部族将兴,便有神羊生于土中,其脐连地,却不能使刀,刀割便死!须待神羊欲起不能之时,集部中男子盛裹甲胄,骑走马,击鼙鼓,唱喝绕之。神羊闻而急走,脐断而活,则部族将兴,断而不活,则部族将亡!此非我故国,神羊不得其地,降在人身也是有的,公要郎君活,便依此法! 二郎君,我当时并不信这话,还是到了关下,关门却死活不肯开!没法子只得打转,将牧羊老丈的话禀知了,大主不信,好不踢打了我一番,最后没法,还是依了。却是不虚,那甲马才绕宅七八周,郎君便下了地。那一声好哭,唬得马脊骨都在颤。” 李尽忠顿了顿又道:“还不止如此,主母那卧房当时望着是虹光照室,紧着便有白色云气涌出,填得庭中皆满!院中那口井也是不断往外涌水水!这些神异都是人所共见的,只是后来大主怕流言不利,封了口,年月一久还有几人知道来?敬思,你阿爹若在时一问便知的!”李克用哈哈笑道:“同叔,这些话我可是头一次知道!”李尽忠扇了自己两下,道:“也是该死,一时便漏了嘴了!” 李颢嚷过来道:“这般说我阿爹是神羊下世?”李尽忠道:“什的神羊,亏你一脸乖觉!”便指着李克用道:“你不知道你阿爹,才说话便喜听军中的言语,七八岁时便是好骑射了,大一轮的小厮也及不得!”李颢道:“那我阿爹是神马下世?”李尽忠鞭梢轻甩了一他下子:“什的神马,是神人!神羊是生于地,闻甲马而惧!神人是生于人,闻甲马而喜!敬思,是不是这个理?”史敬思点头道:“兵马,是这理!”李尽忠道:“唤什么兵马、牛马,郎君面前,和你一样,都是奴仆!”史敬思点了头,李尽忠扯了这么多话,大概就是要表明这个意思。 李尽忠意兴愈发浓了,看着一身别扭的李嗣恩便嚷道:“哎!退浑小子,唱支歌儿听听!”李嗣恩眼睛张了张他,又将头低了下去。李尽忠道:“都到云州了,还没转过来!小子,你阿伯多的是随从,何少你一个的?”李嗣恩还是不说话,李颢便用退浑话骂了他一句“吃骨头的狼,不知恩德!”李嗣恩耐不得,打马向前跑。 跑出不远,风中便有了歌声,曲调很耳熟,他又向前打了一鞭,便看见了马羊,也听清了歌词,这退浑人的歌,他也能唱:退浑儿,退浑儿!朔风长在气何衰,成群铁马从奴虏,强弱由人莫叹时。退浑儿,退浑儿!冰销青海草如丝,明堂天子朝万国,神岛龙驹将与谁? 李嗣恩并不知道这首歌是德宗贞元时入蕃副使吕温为吐蕃奴役下的吐谷浑人所写,他只知道他的族人们在冬季时总喜欢唱这首牧歌,唱着唱着便会号啕大哭,哭过后又会意兴飞扬,再唱一曲《过洮河》,舞一曲《战隋王》,妇人们便跳好看的鲜卑舞。往前他会不到歌中的意思,现在却突然会得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将马一打就奔了过去,嘴里用退浑话没头没脑的唤:“阿叔!阿伯!阿哥!”很快,便有三匹大马迎过来,一个骑石青马的汉子问他道:“孩子,你从哪儿来?”李嗣恩道:“阿伯,我从振武来,是王卞部的退浑人,我唤作骆恩!”那人不悦地挥了一下手,对左右二人道:“王部不是做了沙陀的狗么?”骑赤马的道:“王部自来是割了鼻的狗!”另一个便恶狠狠地嚷道:“滚回王部狗窝去,云州是我们白部和赫连部的牧场,小心剖了你的膛喂鹰!”说着都打转了马。 李嗣恩无故遭了这一顿羞辱,心中更加气闷得甚了,跳下马来使劲踢着石块撒气。不多会,他沙陀阿伯便过来了,唤他道:“嗣恩,前面可是退浑人?”李颢道:“阿爹没错的,听——退浑儿,退浑儿!”李嗣恩点了头,上了马,沙陀好不好他也不知道,但他阿爹、阿伯、阿叔对他都好。 李克用道:“你做个牙子,阿伯去买几匹好马!”便唤薛志勤、史敬思。李嗣恩摇头道:“他们…不喜欢…沙陀!”李克用笑道:“阿伯知道,可阿伯还知道他们爱财帛,走!”那三个白部退浑人望见小羊子将了人过来,一声呼,十来个人拽了弓刀气势汹汹驰了过来。李克用一眼就相中了中间那匹石青马,指着对薛志勤道:“那青马也只好阿哥骑!”退浑人见这几个沙陀是官,生得又格外雄壮,一时到不敢发作。 李克用指划着道:“嗣恩,那匹石青马,问得多少钱?”李嗣恩还没开口,那青马背上上的汉子倒说话了:“王部狗,告诉你的主子,我们退浑人的马粪也不会买给这个死瞎子!还有,我会剖了你膛的!”李颢道:“阿爹,我来译罢!他们说:好孩子,我们退浑人的马粪也不会买给——阿爹这个…死瞎子!快译,我会赏你衣裳的!”李克用一笑,索性将右眼闭上了,努力鼓着左眼,前扯着脖子盯着退浑人看,倏地却将脸一肃,问道:“你等可知我是谁?”李颢嚷道:“我阿爹乃大唐天子宗亲,振武节度使世子,今番受命镇云中,你等皆是治下百姓,还不下拜!”退浑人明显吃了一惊,惊疑间,便看见后面扯过来一面李字军旗,知道是真,一声不语,打马便跑。众人都不由地大笑。 章46中:神羊入塞退浑歌,孤狼夜战两蹉跎 近暮时分,李克用一行便到了武周城外,武周城与隋末起于此处的刘武周并不相干(注:隋时马邑郡包括唐时云、朔、蔚三州之地),与则天皇后的武周也不相干,还在北魏时这城子便筑在了武周山下了,那时鲜卑人的都城是云州城,武周城这一带可谓京畿了,当年想必也极繁盛。可惜现在武周城连县也不是,城的基址虽颇大,城墙却早已崩圮得不成了个形样,城内更是如此,没有几处正经的屋舍,倒像个巨大的牛栏马厩。李克用盘着马绕着转了一圈,绕回西城门时,城中的驿丞早带着十来条汉子扛抬着酒食过来了。 驿丞白义诚通报了自己的名姓,李克用看他衣着与气度都不是个驿丞模样,那些杂役都很健壮,气貌上与汉人有些差异,问道:“白驿丞可是白部退浑?”白义诚字正腔圆地用唐言道:“回使公,小人正是!”李克用道:“白部酋长莫不便是你?”白义诚道:“回使公,正是在下!”李克用一笑,其实这也不奇怪的,但一地之馆驿必定是一地之豪富充任的。吩咐分军作六番,两番吃喝,两番立帐,两番警戒。回头又问道:“白义诚,可知道今天来的是沙陀?”白义诚道:“使公先遣的都说知了,又合了文牒,知道的。”李克用道:“酒食中没下点什药?”白义诚肃脸抬手道:“使公是受命王臣,小人敢下药时,岂不是造反的勾当?”李克用欢喜笑道:“白驿丞,你这样的退浑我真是喜欢!嗣恩,过来!拜拜你们退浑人的白部奠长,这是我养侄,王部退浑!” 李嗣恩会了意,上前拜在地上。李克用咬着贺鲁递过来的饼解释道:“他唐言说不圆,用退浑话聊聊乡情!”白义诚便用退浑话问李嗣恩如何成了李克用的侄儿,自己的爹娘又在哪里。李嗣恩都说了。白义诚又问王卞的情况。李嗣恩也说不上来。李克用听见了王卞的名字便道:“王卞也是个好退浑,我阿爹看得他仙女一般!”白义诚以为李克用会退浑话,便也不多说了,拍了拍李嗣恩的肩道:“骆恩,好马不忘故原的草!”供顿毕,白义诚也无多话,辞了李克用径直回城去了。 风雪此时也越发下的大了,李克用在毡帐内起了火,聚着一干人吃酒,使贺回鹘、安怀盛几个亲从手搏耍乐,正在不可开交时,帐外报说,有百姓携物来献。便进来了一个宽宽粗粗的汉子,皮靴皮裤,毡帽毡裘,年在四十上下,手里却是空的,认准了人便拜下了。李克用踞在毡子上没动,鼓着掌喝采,问他是谁,为何来拜他。汉子在地上道:“大人,小人是此地猎户,也没个好名字,人都唤我白达子。今日射得好大一头黄羊,知道大人在此,故来相献!”李克用又将他打量了一眼道:“你是退浑人还是鞑靼人?”白达子道:“小人是孤鸟单狼!”李克用笑了,叫他把黄羊将进来。白达子膝退了几步,朝帐外低嚷了一声。一个八九岁的小厮便牵拽进一头黑角黄羊来。羊规模大过一般牛犊,明显是受过伤的,脖子上勒了一根绳子。李克用高兴,使白达子在下面坐了,着人牵下去宰杀了烤吃。正要说问些话,外面报又有百姓来献酒肉。 这次进来的是个穿毡袍的二十岁上下的胡汉,李克用指着问白达子可相识。白达子道:“大人,识得的!他姓何,有时在野地里,我也借他阿爹的篝火!有时在城里,他阿爹也出好价买我的猎物!”李克用便道:“那多是族人!”胡汉在地上道:“大人,小人不敢相欺。小人家是回鹘之后!”李克用道:“回鹘便是我的族人!回鹘,扶起你这位兄弟!” 李颢在旁边听了多会,对李嗣恩使了个眼色,俩人前后出了毡帐。何庆的几个小厮围着篝火,仰着面捞雪玩。见李颢俩个从毡帐里出来便有些要亲近的意思,李颢却拽着李嗣恩径直去解了马,李嗣恩缰绳都在手里了,却犹豫了,盗得马回阿伯自然会欢喜,可这是去盗退浑人的马呀,好马不忘故原草!李颢在马鞍上盘着套马索,嚷道:“退浑儿,退浑儿,朔风长在气何衰,阿妹阿妹你来不来?”李嗣恩便上了马,出了营地便打起马来。天上虽是黑的,地上却铺了雪,四望开去,山是山,树是树,很有些昼行的味道。听到狼嗥之声,李颢便唱起他的突厥歌来—— 嗥嗥嗥,嗥嗥嗥! 突厥山,西海上, 尸骸成山无人葬! 爹娘魂命绝,阿祖手足刖。 匍匐大荒泽,欲诉天无阙。 西北起狼嗥,怜祖恩情结。 一胎孕十男,高昌好洞天。 阿史那、阿设贤,伊利、木杆称可汗! 报血仇,砺刀箭,东西万里真可羡! …… 李嗣恩也不知这厮唱的是什,猜着大概是与退浑儿相似的,突然贺鲁不唱了,对他嚷道:“骆恩,我活着,突厥就亡不了,我那阿祖当时不过十岁,还没了手足!”见李嗣恩不答话,挥手道:“与你说什,退浑知道什的!”李嗣恩却问道:“贺鲁,贺回鹘是回鹘还是沙陀?”李颢之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笑,回鹘也好,沙陀也好,都不过是突厥的狗马!其实李嗣恩不是想说他不再是突厥人,而是贺回鹘既可以是回鹘又可以是沙陀,那么自己也可以既是退浑又是沙陀!顶着风雪向东南跑了十来里路,果然望见野地里有一片篝火。 偷羊盗马于俩人都不陌生,怕惊了人,远远地拴了马,悄没声地挨了上去。不想燃着的不仅仅是篝火,还有毡帐,也看不到人,却有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不远处有狗在低低呜咽,当是遭了横祸了!俩人拔出短刀,猫步鼠身向前,才寻看了一个帐子猛然间便听到了人声,男人在笑,女人在哭。 贺鲁该死地回头笑了一下,李嗣恩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退浑妇人的哀告像套马索一样在拽他过去。前面大毡帐前烧了一堆大大的篝火,上面架了四五腔羊。旁边围坐着十来个马贼,这厮们都只穿了单袍,衣襟也扯开了,露着胸毛,一边吃酒,一边将短刀往火上割肉吃。退浑妇人的声音是从毡帐里传出来的,毡门口不断有马贼出入。李嗣恩数了数,大概有二十来个,如何救得了帐中的阿婶阿姊!这时贺鲁捅了他两下,一脸坏笑地撇了撇头,这杂种是唤他走,不要听这“好听”的声音!李嗣恩着恼,给了他一肘子。贺鲁作不得声,兀自走了。 这时毡帐里走出一个大头少发的彪肥汉子来,这畜牲一边系袍带一边朝里面嚷:“事了赏她们个痛快!”火边的畜牲便有人招呼道:“程大,你可也出来了!”汉子坐过去道:“把柄吃人咬着,也由不得人么!”众人便大笑。肥汉走过去,将腰、脖扭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叹嚷道:“他娘的,妇人虽好便是亏身子!”众人又笑。毡帐里还在响动着,李嗣恩在毡帐后割了一个小口子,光马上漏了出来,唬得他流矢遮上了,再要看时,贺鲁又回来了,还是那脸笑。 李嗣恩冷着脸继续往破开处看,李颢便也割了看,只见半明半暗地灯光摇曳下,五六条光身的汉子正在往身上套袍子,妇人们都在地上,白花花的。一个汉子凑近一个低声道:“王大哥,这厮们怪可怜的,要不你跟程大哥平章一下,将三个好的回云中可不是好?”那汉骂道:“你他娘脑袋夹胯里了?这厮们是什人?你我是什人?赫连铎是什人?段文楚是什人?”外面的听见了,大声嚷道:“要将时只管将,问便是马贼手里夺下的,知她是谁!”说着都大笑起来。 那人笑着骂了一声,将出腰刀来,灯光照得刃口明晃晃地。那些瘫在地上的退浑女子一时都哭嚎起来,那人顺手提起一个,利索地抹了。李嗣恩看得眼凶,就要劈开毡帐杀进去,李颢一把将他摁到地上,刀逼着脖子咬着耳道:“兄弟,要死可别找死!这厮们是大同军,总会再遇着的,嗯?”李嗣恩点了点头,李颢道:“我放了你,你他娘要冲过去也罢,我不会顾你的,死退浑!”李嗣恩再往毡帐里看时,里面已经泼了火了。那些恶贼都围在了火堆边,有几个已经穿戴齐整了,果然是军人的行装。 “兄弟,今次马比以往多,得累你们了!” 程大那畜生正聚着几个人在吩咐,王大嚼着羊肉道:“虽是旧活,我还得多嘱上两句,路上不能停,到了蔚州再做休息。撞着官军能使钱便使钱,没法了再将大同军的旗号打出来。时价高则按时价,时价低按旧价,别便宜了河北那群贼儿孙!”听嘱的纷纷点头应了。李颢看他们有走的意思,拽了李嗣恩一把,悄悄往后退了。 退得远了,李颢突然道:“退浑儿,你拜地上叫三声阿哥,阿哥便与你出这一口恶气,如何?”李嗣恩不理他。李颢道:“也罢,随着来!”走到栓马处,那里已多了一匹石青马、一匹白马。贺鲁道:“兄弟,你我去攘了他那群马,孤狼逗虎,引这厮们来追!”李嗣恩心头一亮,一头磕在地上唤了三声阿哥。李颢大快,摸到马栏,连砍带踹将栅栏放倒,李嗣恩一声马哨,几百匹马一时都躁动起来,李颢在后面一甩鞭子,马群都随着跑起来。这时,那些贼军汉早嚷了过来,李颢跳上马,大嚷道:“快走,大同贼军追过来了!”话音未落,便有箭至,李颢伏鞍踢马,眨眼便没进了马群。 追的见漏了实情,如何肯罢,队分左右,前抄后赶,边驰边射。马群很快就跑散了大半,不久马都吃了箭,李嗣恩换了石青马,李颢换了白马,可马无鞍辔,又不相熟,愈发跑得乱了。很快身后就起了喝,那姓程的马头已接了马尾,李颢感觉不好,嚷道:“骆恩,去唤我阿爹!”话音未落,便有套马绳落了下来,双手抓鬃,挥刀已是不及,李颢情急,便往地上跳。李嗣恩马后也有人追至,不敢停,只是嚷。那程大却勒住了马,矻矻的拽起弓来:“再跑,便是死!”人脚赛不过马蹄,李颢站住了,嚷道:“程大,你可知我是谁?”话音未落,那箭嗖地过来了,将左大腿射了对穿。 程大笑道:“俺知道,你是马贼!”李颢跌在雪里,痛得牙齿也打起战来,嚷道:“我是沙陀,我阿爹是振武世子李克用!”程大道:“怪道恁的凶残,却是振武沙陀,抓着真凶了!”李颢见不管用,挣起来走了几步,又跌倒了。 程大跳下马,拔了腰刀,一步一步逼上去,嘴里道:“退浑人说,冬雪时节,鹰饥无食,若能奉上几只剖膛的小羊子便能带来好运气,今日我倒要试试!”李颢颤声道:“你敢,我阿爹饶不了你!”程大道:“军爷也不喜人饶!”刀一挑,李颢右手便空了。李颢大哭起来,程大大笑道:“没鸟却来撩虎须!”言未毕,李颢扬出一把雪泥,身子便狼扑向前,程大猝不及防,遮了上,左脚却吃钉在了地上,当他嚷叫着拔出刀时,那小羊子已上了自己的电爪黄。 章46下:神羊入塞退浑歌,孤狼夜战两蹉跎 李颢恐撞着在前追的,将马一拨,往前着不远处一座树林驰去。很快便有两三骑马追了过来。马入林中,才这知林子便是一掌大,根本就藏不住人,嚷声杂着箭声渐近,李颢没法,只得沿着路径继续向前,驰了一里左右,前面竟有了屋舍的轮廓。到了近前,却是背着山埠的几间草舍,土墙院角外有一株高大的雪松,李颢携了弓矢,就着鞍子缘到树上,再攀着枝条一荡,人便跌在了山上。赏了一箭,那黄马便不知窜到哪里去了。李颢本来还想往上爬,却实在挣不起来了,便索性不动了。 很快,贼军便追了过来,五骑马,一晃而过,可没过多会,又转回来了三骑,其中一个道:“二哥,这畜生敢是老狼化的?一晃眼便没了!”程大道:“敲门问问!俺程怀信活了三十多年,狼吃人倒见过,化人也要它有那个愿心!”那汉敲门,却不见人应。程怀信踢了马近墙探看,这时屋门便开了,走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厮,张见了人便不动了。程怀信嚷道:“小子,俺乃捕拿马贼的官军,屋里可进贼了?”这小厮道:“军爷,没贼,雪都没破的!”程大道:“哎,你还挺灵醒,罢了,屋里可有热汤热酒的?取一瓢来,军爷赏钱!”小厮便折身进去了。程大带转马,耳际嗖地一声,一支箭便擦脸飞过去了。他吃了一惊,即时滚在地上。 “哪来的箭?” “像是屋内!” “破进去!” 两个贼军便撞进了院中,李颢看得真,又放出一箭,一个应声跌地。另一个滚着要跑,却与程大撞着,一声箭响,又跌下了。李颢大喜,嚷道:“程大,敢恼你突厥阿爹,今番便啃你的骨!”又射出一箭。程怀信退到门外,一边解拿伙伴的弓矢,一边嚷话道:“哎呀,小阿哥,你说你是沙陀,我最恨的便是沙陀,最敬服的便是突厥,一场误会,都丢开罢!”李颢道:“误会?我丁八你娘,你杀我那退浑兄弟多少族人?”程大嚷声“不多”,身子闪出,一箭便射了过去。便听那小狼子哎哟呼起痛来,程大也不敢大意,往院中一滚,又射出一箭,李颢便笑道:“又中了又中了!”嗖地还出一箭,程大急滚上阶,贴了墙。 这时,李颢肩上猛然一紧,却是吃一只手拿住了,急忙要拔刀,身子却吃拿了半空,这贼军嚷道:“二哥,拿着了!”程怀信喜出望外,嚷道:“好!拿得好,将下来!刘葫子,我那电爪黄可寻着了?”贼军道:“寻着了,王四看着来!”程怀信又唤了一声好,便嚷道:“屋内可有活人?”那小厮便又走了出来,道:“军爷,热汤热酒都没!”程怀信道:“烧去!”他得洗下伤口上创药。小厮却不动,程怀信过去便是一巴掌。小厮怒了,见他脚下不稳,使力一推,撤回屋内将门合了。程怀信骂着挣起来,屋内却起了一个清脆不过的女声:“足下既是官军,如何擅闯百姓门户——打人喊杀?”程怀信嚷道:“王法:藏匿合死罪人者,役三年,流三千里!拒扞将吏者,格杀之!”那女声道:“看来小女子是难逃一罪了?” “在军爷一念!” 程怀信话音才落,门便开了。女子穿着素白衣裙,仗着剑,有脸有形,使人心痒。那憨小厮也挺了杆短枪,呲牙咧嘴的,也有三分虎气。程怀信道:“难怪这小畜生径直奔了过来,却是伏了一对帮手!”女子道:“看军爷的意思,伏最多也是不怕的!”程怀信将嘴一歪,笑道:“也要看地方——床帐里便怕!” 这时刘葫子、王四便笑了进来,接话道:“二哥,这可不是大丈夫之语!”又笑。李颢挣着嚷道:“阿娘、阿哥,救救孩儿罢!”程怀信道:“葫子,既是小娘子的孩儿,还了罢!”这厮应了,举起来便掷了过去。李颢挣着磕了几个头,便爬进了屋内。 程怀信道:“小娘子,偌大的人情,可如何报答来?”女子道:“知榘,耍一套枪与程军爷看看!”少年应声,挺枪便刺,程怀信可是云中府有名有姓的校官,人号云中大虫,刀枪弓马哪日不练上一遭两遭。又是个好女色不要命的物,脚虽着伤,也还咬得牙住,不几合,便将少年的枪法看透了,赚出个破绽,刀背将枪震开,身子疾进,一拳便砸到少年颌下。少年便往地下跌,白衣女子见状,喝声便刺,程怀信疾避,笑嚷道:“葫子、王四,看你阿嫂舞剑器!”一个道:“二哥,可着意些,莫吃割了鸟!”程怀信道:“你阿嫂可舍不得!”白衣女子却不攻,使了小厮进屋。 程怀信便抢了上去,女子轻巧闪过,再抢,再闪。程怀信再抢,没想这雌儿却不闪了,长剑倏地撒出,程怀信眼前一花,腕子上已是着了一下。女子不进反退,执剑而待,神色依旧冷峻。刘葫子笑嚷道:“二哥,行不行来?”程怀信嚷道:“放屁,二哥让她!”话还说完,女子那柄剑又倏地攻了过来,程怀信慌忙去格,没想女子这一剑只是抖了个虚招,呲地从刀口滑过,剑随身动,一剑将程怀信的右肩刺了个对穿。 程怀信一时性发,左手抓剑一折,同时手腕一转,腰刀便朝女子胳膊砍去。这不是寻常刀剑之术,乃战阵间的搏命术,以伤换命,以命换命!女子吃了一惊,抽剑不动,只得撒手撤身,闪进屋内。程怀信哈哈大笑,将剑掼在脚下,他一双手上全是老茧,抓剑时也只上下钳着,左掌也只是破了些皮而已。 女子这时在屋里嚷道:“三贼听着!这屋里有三张弓,不想死时,马上走!”话音未落,李颢早放出一箭,程怀信扬刀一格竟然遮掉了。刘葫子俩个却不由地往后退了:“二哥,也罢了!我明敌暗,不是耍的!”程怀信滚地向前,避过两箭,嚷道:“你们杵着,看二哥的威风!” 女子丢了弓,一手执短刀,一手提起火炉上的铫子,隐在门的右侧。李颢见状也拔了短刀隐在门的左侧,那少年便将了木瓢,炉里夹盛了几块烧得红灿的牛粪。 蓬地一声,门被踹开了。 程怀信大嚷道:“小娘子,军爷来了!”却没有动,挨了一会,才纵身往里一滚,少年将牛粪泼过去,程怀信进门便护了头脸,火并没有伤着他,紧着女子一铫滚烫的热汤便砸了过来。这下可了得,程怀信惨嚷起来,在地上将刀乱挥。李颢看准,扑出来,一刀便搠在了背上。女子大喊:“知榘,帮他!”少年将棒便打。 刘葫子俩个知道不好,都拔了刀踏进院来。这时便听到有马蹄声过来了,俩人精神大振,大嚷道:“王大哥到了!”女子执满弓走出门来,两人不由得往后退,这个距离谁都是百发百中的。屋子里三个人叫嚷成一片,也不知怎么样了。女子朝里喊道:“且留他一命!”又对俩人贼军道:“二位军爷不肯退避,小女子只好放肆了!”眼看箭要离弦,二贼军流矢退出门去,都向着过来的人马大声招呼:“王大哥,人在这!”那队人马很快就奔了过来,俩人却不由地呆了眼,鞍上坐的竟是沙陀! “二公是王行审的兄弟?” 刘葫子俩个还没想好怎说,里面便嚷了起来:“阿爹!阿爹!孩儿吃这厮们追杀得好苦也!”刘葫子俩个急抢上马,扬鞭便跑,史敬思、贺回鹘拽了弓,李克用却道:“随他们去!”李颢跄出来,那女子却退进了屋里,少年站在门口望着。李颢拜了起来,便指着道:“阿爹,他姓刘,名唤知榘。那白衣裙的是他家小姐,好剑术!姓程的贼军吃孩儿三个打昏在了屋里!” 李克用便走过去道:“小阿哥,通禀小姐一声,振武李克用要进屋看看那贼军汉!”刘知榘流矢转进去,那小姐便在里面应声道:“小女子手软,将军自进来看,能将了走是最好!”李克用不由地一怔,这声音不是汉蕃楼抱琵琶唱的白衣女子?如何却在这里。流矢进去,史敬思在后面使火把照着,里面却没人,李克用看人还活着,使贺回鹘将了上马,又扯了刘知榘低问道:“小阿哥,九月初可在天德见过?”刘知榘点了头。 李克用大喜,便朝屋里唤道:“小姐,救子之恩,克用愿面拜!”那小姐的声音便又出现在屋里了:“将军言过了,小女子本为自保,无心之举,谈何拜谢!”李克用道:“也罢!小姐可记得天德汉蕃楼赠刀之事?”里面不答。李克用又道:“小姐可知克用为何赠刀?”还是不答。李克用道:“慕小姐德艺,愿相亲近也!”里面便冷笑了一声,道:“将军可知我为何在此?”李克用道:“为何?”那小姐道:“正为相避!”李克用道:“为什来?克用与小姐一言未曾交,什处便得罪了?”屋里道:“并无得罪,只是生性如此!” 李克用转了转,走出去吩咐史敬思先将了程怀信回营,只留下贺鹘七八个人,又道:“军中事一切取李尽忠、薛铁山处置,军发我未归便先走,不必等候!”史敬思也没有说多话,上了马。李克用折身回院,用沙陀话告诉贺回鹘拿住刘知榘,自己便要往屋里闯,烈马当使烈手段! 人到阶下,眼前白影一闪,那女子竟张弓搭箭走了出来,冷笑道:“想死便来!”李克用一撞上那双眼,心中不由地起了三分惧意,七分柔情,流矢退两步,贺回鹘横刀拦过来便要扑,李克用一把扯住,抬手道:“小姐,克用没恶意,不过欲面拜救子之恩罢了!”便拜下磕了一个头,起来又摘腰下的金刀道:“克用军汉,身无宝物,此刀乃是天子所赐,愿与小姐防身!”又道:“小姐不收,克用不敢走!”刘小姐便递了眼色与刘知榘,刘知榘过去接了。李克用又揖道:“愿知小姐芳名!” 刘小姐将弓拽得矻矻作响,喝道:“你走不走?”李克用道:“知了便走,克用军汉,从无戏言!”刘小姐道:“知榘,告诉他!”刘知榘道:“小姐姓刘,讳广男,小字魏娘!”李克用抬头一笑,不再说话,揖了揖便走。李颢乖觉却向前道:“阿娘,我阿爹将了创药,施碗热汤给孩儿洗洗罢!”便拜下了。刘小姐缓了弓:“唤阿姊,唤阿娘就生气了!”也不好相拒,毕竟适才共过生死的。李颢道:“求人时磕头唤阿娘,命保住了便改口,那不是无耻小人?”便拜在地上磕头:“阿娘救命之恩,孩儿下世也不敢忘的!”刘小姐无奈,扶他起来,进屋点了灯,使刘知榘拾了铫子烧水。 李克用便在院外踱着,依着他的脾性,既是看上的便一刻也不愿多捱,使钱降不服的,使力降,这种事他在振武、天德都行过的,无不如意的。妇人不过是人样的驴马,可是很显然的这个妇人不是人样的驴马,而是人样的虎狼,用强便有生死!她若果真是为了避自己而八百里移居,杀人自刺这种事是不为难的,自己可不忍看着她死的,只得且耐下了,要得虎狼驯服,可非朝夕之事!转了转,李克用唤贺回鹘道:“你将几个人,与贺鲁留下!”贺回鹘怔道:“做什来?”李克用道:“告诉贺鲁,什时候刘小姐愿意来蔚州,他便回来!你也是,刘小姐便是主母,要护她万全,有了损伤,失了所在,我活吃了你!”贺回鹘拜下应了。李克用抽了他一鞭道:“记着了,这可不是史元庆!”贺回鹘道:“奴记着了!” 李克用留下了几枚金饼,便上马去了。 章47下:父子离心虎豹争,佛窟置酒两度惊 循着武周川水走了两天,这天下午晡时左右,便出了山道,抬头便是云州城。李克用在左近扎了营,便随着李尽忠、薛铁山往城中拜见段文楚。到城下便有人引,到衙前便有人报,很快就唤了进去。段文楚这人一望便知是个严刻少恩的,方脸肉紧,淡眉冷眼,也没有一句温言,签押了文牒,便道:“天气苦寒,士卒劳倦,公明日便行,不可迁延!”又道:“公当紧束士卒,一律不许出入营地,无令不得入城,无故不得入村坊,设有掠人子女、攘人牛羊之事,一切依军律严惩!”李克用拜了出来,站在衙门外候李尽忠、薛铁山俩个,要去找了那盖寓寻些快活。不多会,俩人却随着段文楚出来了,段文楚见了他,便道:“公速归营,勿忘老子堂中之语!”薛志勤过来道:“二主,军使要慰看士卒!”便随着去了。 李克用只得出来了,段文楚不是支谟,难犯也!况且这街面上也冷清,像极了段文楚那张脸,闻不着多少烟火气。回到毡帐中和衣卧了,恍惚间便又到了刘魏娘的泥墙草院前,正要得着些好处,耳内突然有了鼓声,他马上便醒了,走出来才知道是寺庙传来的,城中在响,山中也在响,大概是云冈石窟传过来的。天上也没什变化,阴沉沉的,风却愈发疾了,烂嘴吹破萧,刮刮喇喇作怪。云州城一带的地势真是好,东西北三面皆山,极似一只肥大的熊掌。怪道当年拓跋氏可以由此而兴! 张望了一会便向马棚走去,却见李嗣恩正搂着一刀雪的脖子在咕哝什的,马前蹄不断踢踏,扭扯着头,牙也露了出来。李克用过去一把扯开了,嚷道:“做什的?咬着可不是耍的!”李嗣恩呆愣住了,一脸惶恐。李克用缓了声气,左手做口咬住了右拳:“咬着可不好的!”李嗣恩懂了。赤马亲切地嗅了嗅了李克用的肩膀,李克用抚了抚马颊,顺手掰开它的嘴,道:“嗣恩,牙口好马便好!”又看着他道:“马的牙口要好,人的心口要好。心里装的不能全吐在口里!”手上还指划了一番。李嗣恩道:“阿伯,马不咬主,嗣恩也不咬主!”李克用道:“好,与它上些盐、豆!”营中巡看了一回,重新回帐躺下,史敬思便进来了。 “二主,盖寓来了!” 李克用流矢翻了起来,迎出去,便看见个年纪三十四五的肥壮军汉站在那里,黄皮大眼,神情谨慎,与王行审倒是一类人。盖寓见人便拜了过来,起来道:“久闻将军大名,今番可让盖寓见着了!”李克用大笑,便要延他入帐饮酒。盖寓道:“这个东道合我来做,也是代程怀信几个做个酬答!”李克用道:“军使有令,我可入不得城,入不得村的!”盖寓道:“好办!我们几个兄弟倒有个寻常的乐处——武州山云冈石窟,那里寺庙多废,石窟多空,有满洞诸佛赔酒,再唤两个唱的,也不差城中,将军要问富贵,窟中也有通神的老佛陀!”李克用道:“好,正要去看看!”盖寓笑道:“那里我已使小厮去买了酒,伎乐我已吩咐了当值的几个兄弟!”李克用便将营中事吩咐了安怀盛,将了史敬思、李嗣恩往云冈去。 盖寓在路上便也说道起段文楚的不是来,说大同军士都盼着振武公来镇。李克用便问道:“元具,段军使可是有来历的?”盖寓道:“天下闻名的,军使的行事便是依他家的祖风!”李克用道:“其祖莫不是以笏击朱泚的?”盖寓道:“对了!便是忠烈张掖郡王段太尉(段秀实)的嫡孙!”李克用道:“怪不得,怪不得!”段秀实、颜杲卿、颜真卿、张巡此四人可是有唐以来忠烈之典范!俩人正说着,前面山路转出一骑花马来,马上的汉子穿着黑貂裘,脸皮白皙,光湛湛的一双长条眼,慵慵懒懒地瞟了眼盖寓,又看了看李克用,又看了看史敬思、李嗣恩。右手尖变出一颗松子,左手接了,轻巧一弹,松子落嘴,磕啪一声响,啵地一声便吐出壳来。可谓有容有仪,顾盼举止大有士人君子之风。 李克用看着人过去了,问道:“此人是谁?可识得来?”盖寓道:“城中富户,并不熟的!” 走了十来里路,便望见了一处光秃秃的石崖,与寻常的山石相比倒不显得十分高峻。到了窟前场上,便隐约闻见些鱼敲珠转的佛音来。大概是因为天寒的缘故,看上去这里并不像兴旺的香火道场。窟外架着的木龛神栊也是参参差差,各种残破。盖寓指着不远处一个龛架颇新的石室道:“僧俨老佛陀便住在那边,我们悄悄儿的罢!”找树栓了马。盖寓道:“公看这地冷香冷火的吧?其实本来也比不得城中的开元寺,清苦多了。可老佛陀发了愿心的,使公但得空闲时便过来存问存问,送些酒果鞋帽,也是一番大功德!”便往前面引。 李克用道:“既到佛地,先拜佛陀才是!”盖寓笑道:“不忙,和尚老了,也不会跑!”李克用也不强,便随着盖寓进入偏侧的石窟里,果见里面扫净了,有一炉火,一盏灯,一席酒。李克用、史敬思、李嗣恩对着满洞佛像拜了,起来道:“元具,这地倒好,只是无礼了些,满天神佛瞪眼看着,可不得惹他们怪罪!”盖寓挥着史敬思入座,筛着酒道:“有什怪罪的,将军醉了时,一洞的神佛也舞蹈下来侑酒!”说笑着吃喝起来。酒过三巡,盖寓便有些焦躁起来,道:“将军,我去望望,那厮们便是吃什拘住了,伎乐也合过来了才是!”说着便走了出去。 史敬思道:“二主,吃酒也罢,再使伎乐神佛怕真要怪罪的!”沙陀人也有自己的胡神,可对佛陀菩萨还是相当虔诚的。李克用道:“客随主便,奏几支曲有什妨碍的!”便递了一杯酒给李嗣恩,说道:“吃完去望望老和尚,闲了便来报!”史敬思道:“二主,我去罢!”便起了身。李嗣恩果然没有听明白话,李克用便使他坐下了,边吃边说在长安听来的神佛传奇。李嗣恩也听不太明白,见外面风声愈发凶了,呼呼兀兀的乱咆,便道:“阿伯,我看马!”起了身。走到洞口左近,鼻尖便觉着了些怪气息,正愣着,洞口陡地一暗,竟探过来一只牛大的大虫。李嗣恩脚不由得一软,刀还未拔出便跌坐在了地上,破声大喊道:“阿伯,虎!虎!”那虎似受了惊,低吼了一声,慢慢捱了过来。李嗣恩急中生智,将刀拍击在洞壁上,火星一迸,虎倒退了两步。 李克用一惊,应声跳了起来,按了刀又松了手,虎难以刀搏,弓又未携,很快他就有了主意,抱起酒坛,擎起灯台寻了过去。大虫见火来,又退了退,咆哮起来。李克用一步抢到李嗣恩身前,怒目喝道:“畜生,识得皇帝宗亲李克用么?”酒坛便了砸过去。那畜生却极为敏捷,伸掌便是一拍,酒坛碎在半空,酒液四溅开来。李克用将灯台贴地一抛,灯油撒,火延地,与酒一接,扑的一声便扬起,瞬间便抟住了虎头。畜生惊恐,晃头大吼,李克用早已拔刀在手,扑身便抢,腰刀便往虎口中搠。畜生吃痛一挣,一把将李克用扑倒在地,身子随即跌倒,腥血喷涌,火势大减。李嗣恩吼着抢上来挥刀乱斫,不多会,畜生便哼也不哼了。 李克用嚷了一句,李嗣恩便坐到了地上,一时大的挣不出来,小的挣不起来。很快,史敬思便捉刀赴了过来,拖扶起主子便拜在地上请罪,李克用甩着一脸的虎血道:“我也没伤,摸摸虎颈!”史敬思一摸,发现虎颈上竟套了三指宽的铁项圈,李克用道:“这虎是人养的,是人纵的,想要我死!”史敬思道:“谁?莫非是那盖寓?”李克用没有回答,去拔刀,却吃虎嘴咬死了,拔不出,若是盖寓又为什的?要为程怀信灭口么?这时,洞口有黑影闪了闪。李克用抢过李嗣恩的刀便赴了出去,一露头,便有冷箭射至。李克用急退,大嚷道:“盖寓?杀我何意?”也没人答话。 史敬思从另一边抄过去,李克用继续喊话,再探身时,却不见有箭过来。史敬思也在那边探了身,三人呼应着提刀寻了一圈,还是不见人,马也没了踪影。天光虽暗,有雪映着,藏人也不易,那贼大概是撤了。没奈何,李克用只得退回了洞中,他一身都吃虎血浇透了,这般湿着身子走回营可不好受的。史敬思向老和尚讨了柴禾来,不多会,老和尚扶着个小沙弥,拄着杖笃笃地过来了。李克用流矢套上了史敬思脱下的外袍,李嗣恩光身蹲着,偎着火也不动。 老和尚道:“贵人降临石室,和尚有失迎迓,死罪死罪!”李克用上前行佛礼道:“老佛陀,是克用死罪,入佛山却不来拜佛!”僧俨和尚还了礼,道:“贵人,这里有十方檀越布施的衣裳,和尚拣了两套,权与贵人御寒!”小沙弥便捧了上来,李克用流矢接了,这老子虽是衰老,眼睛却明亮,神情慈和,大概是有些道行的。老和尚随即转了身,朝洞口走去,嘴里还叨叨地念道:“死在这诸佛槛内,也算是得了正报,阿弥陀佛!” 李克用持火随着,和尚到了虎尸前,行了个佛礼,便闭眼转球念颂起经文来。李克用站在一边不吭声,见和尚开了目,便道:“克用罪过,竟在佛地杀生!”僧俨和尚笑了笑道:“十方世界,何处不是佛地。贵人不必挂心,此也是因果前定。贵人也要不记恨纵虎放箭之人才好!”李克用道:“老佛陀可识得这纵虎放箭之人?”僧俨和尚道:“贵人何必问来,此人亦终不能伤害贵人!”便拄杖往回走。 李克用便换了话:“老佛陀,克用只是一个胡人,怎得以贵人相称?”僧俨和尚道:“胡人、汉人,都是佛种,都有佛性。贵人,这一洞神佛,可分得清胡汉?” 李克用道:“这都是神佛菩萨,凡人可好相比!”老和尚道:“不然!众生皆佛,和尚观贵人亦一菩萨也!”李克用道:“克用只是军汉,如何便是菩萨?”僧俨和尚指着窟中大佛道:“贵人可知此佛是谁?”李克用摇头。僧俨道:“便是四百多年前,住在此处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珪)!拓跋氏于汉时吃唤做东胡,与现在云州地界上的退浑人本是一兄一弟。这太武皇帝也是个军汉,他在位时杀伐四方,毁佛灭教。如今,其国不在,其种不在,留下的便只有此了!”李克用见老和尚将他与帝王相拟,便问道:“以老佛陀看,我这个军汉可及得太武帝这个军汉?”僧俨和尚道:“都是佛种,都有佛性!”李克用嫌他含糊,索性明问道:“克用此番东戍蔚州,已违了家尊的意,也不知吉凶祸福如何,望老佛陀开示!” 僧俨和尚道:“老和尚冢中枯骨,如何知得吉凶祸福!既是有缘相识,和尚愿送贵人四句佛谒: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一切行无常,不死则不生!”李克用听了不懂,再要问。老和尚却向佛礼道:“贵人止步,和尚体枯,得坐坐去,公若无急事,可在此捱上一宿!”李克用将佛谒念了又念,终究糊涂,只隐约觉得意思是好的。丢开了,三人割着虎肉吃了一个饱,便和着衣在毡席上卧了,不管那贼是盖寓还是谁,既动了手,不得便这么了了,或许便在路上伏着,捱上一宿是稳便的,若能神接太武帝,倒是大快事! 史敬思、李嗣恩俩个倒不敢睡,轮流值着。也不知什时候,李克用便从着骑到了新城西北的毗沙门天王祠,才进祠门,李尽忠便道:“二主,这井水又涌出来了!”李克用一看,果然有水源源不断地从井口涌出。刘魏娘道:“地泉阴类,如今上涌,当非佳兆!”李克用便到了祠内,张污落递给他一碗酒,他便捧了拜在天王像前道:“天王,我乃沙陀李克用,天子宗亲,欲复太宗皇帝之业,故来拜谒,今入院门而井水沸,不知主何吉凶祸福,愿天王开示!”便酹酒在地。良久,也不见有何神异显迹,不由地便勃然大怒,遂起身拔刀嚷道:“你有神异,可开口说话,不然,拽你下座!”言未毕,那天王两目一瞪,左手一舒,掌中神鼠便窜下地来,如狼般大小。天王随即站起,宝伞一张,盖了下来,眼前便是一片火红。众人皆奔走,李克用挥刀大嚷,不觉醒转,眼前天光大亮,却是一梦。 李克用爬起来,笑着对史敬思俩个道:“梦中又杀一虎!什时候了?”史敬思道:“快交卯时了!”又道:“营中送了马来!”李克用一怔,道:“营中怎知道的?”史敬思道:“我使小沙弥往左近央的人。”李克用道:“那走,也迟了!”到了外面,火尖赤便欢鸣踏蹄起来,李克用道:“因果报应,果然不虚。得了两匹退浑马,失了我的一刀雪!” 才出了山道,前面便撞过来一大队人马,持幡旗的,持刀枪的,搂鼓打钹的,捧酒抬盒的,看那服饰倒是颇为新奇。为首一人跨着好大一匹雪白龙马,到了近前一看,却是张熟脸。 赫连铎也识出了李克用,大声嚷道:“大侄,如何在这里?”李克用见这厮唤得亲切,少不得也勒住了马道:“阿叔,昨日到的,夜来往云冈拜佛陀求福,这才回转!”赫连铎道:“怪道营中说人不在的!我家祖上的佛陀,大侄也肯拜来?”李克用道:“阿叔,可也是要往拜祭?”赫连铎道:“大侄不知么?这云州城在古唤作平城,这里——大半个天下全是我祖上的,武周山上的诸佛,流的可都是退浑的血!”李克用道:“知道的,在振武时王卞常跟我说起,他说退浑姓王的多是北魏王族的后裔,不过国亡种散,说起来只好抹泪罢了!”赫连铎嘿嘿笑了笑,道:“拜祭,要误时辰了!”便打了马。 回到营地,军队已经起了营。李克用问起盖寓,安怀盛用沙陀语道:“五更时使小厮来的,将了一个礼盒赔罪,说昨夜没迎到伙伴,入了城唤了女乐,却吃巡街的拦了,现在人还在马步司押着!”李嗣恩接了礼盒捧过来,却是一件簇新的赤狐裘,当即便披了,又问道:“可有退浑人来访过?”安怀盛道:“有,便是城中开门不久。”李克用摇了摇头,下令发军。若说在代北有谁想他死,那无疑是赫连铎了,盖寓虽有疑,却没什道理,真真怪事! 章48上:狐豺峡岭连声吠,洪泽咚奔逞威风 蔚州三县,都坐在山盆之中,在北的是兴唐县,最东的是飞狐县,蔚州治所所在的灵丘县在西南,与云、朔、代、恒接境,从云州下来,横过桑干河,由峪口穿过熊耳山尾端到美女谷(美女谷在隋唤直谷,退浑妇人美丽,退浑人定居此地后,直谷便唤作了美女谷),这一条路都好走。接下来便长达百里的玄武山谷道,天下的谷道都是一样的,秋冬最不易行,天不见天,地不见地,风又特别猛恶。 几天后,李克用一队人到了美女谷,踩着冰面过了浑河,便歇在了金龙峡峡口左近。天气虽寒,还是可以听退浑妇人的歌声。李克用也没有动歪心思,这里可是玄武神的道场,玄武乃北方之神,恭敬些没错的。第二日一早,便发了军,李克用也没上鞍,伴着马缓行,玄武神祠便在峡东的玄武峰上。峡口不过三十来步,人一过去,便吃风在背后推得站不住脚,马也和着风嘶,好在脚下倒还稳便。向前行了两里多,风声倒小了,可以听得见左近的钟声。 史敬思道:“二主,前面便是悬空寺了!”李克用道:“悬空寺,半天高,三根马尾空中吊!这寺院建得奇,这话也道的奇,没有太武帝的马尾巴这道观还真吊不起来!”安怀盛听了一脸惊奇,指着前面隐约可见的寺院道:“二主,那是吃马尾吊的?”李克用本来的意思是那寇谦之若不是做了太武帝的国师,想要建这么一处寺观是绝不可能的,见这厮问,便胡说起来:“是来,用了三根!”安怀盛道:“怎得可能来!” 史敬思道:“使了符咒!”安怀盛还真就信了,过了悬空寺还在扭着头看,在他印象里安庆部的二主可是实心人。李嗣恩也没听明白,见前面收束高起,风又吼了起来,便知是要出峡口了,问道:“阿伯,前面是大豺峪?”李克用道:“是玄武谷,阔大得很,有路径上山,明春无事,阿伯将你往山上拜祀!” 这时后面起了些乱声,一匹驮马失了脚,李克用嚷了两声,突然风中便有了嗖嗖之声,不好,有冷箭!声还未嚷出,左肩吃了一撞,已是中了一箭。史敬思、安怀盛拔刀大嚷,一时便乱了起来。箭没有停下,左边有,右边也有,都是从峡坡上飞下来的,人不多,最多十人,用的是弩,射得不乱,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也是怪哉,李克用心中一动,拔了箭,扯下赤狐裘扔给了安怀盛:“披上,骑我的马前冲!”安怀盛二话不说,披裘上鞍,火尖赤受了李克用一掌,奋蹄便跑,果然便有箭追射!史敬思也看明白了,大嚷一声:“拽弓,随我射!”亲队都张了弓,五十支箭飞蝗般盖了过去,箭没入雪林,便听到有重物滚跌之声。左右射了几番,安怀盛再驰回来时,坡上已没了动静。李克用使人去寻了,得着了三具着白衣的弩手,面目是汉人。其实不寻也能知道的,送裘,射裘,行此事的只能是盖寓!李克用将裘和马便赏给了安怀盛,骑了匹白马继续向前,当天便歇在了桃山脚下。 大豺峪便在桃山南麓,曲曲折折地绕上十来里路,到了山峪尽头便是一条山岭横着,下了这条千佛岭,地势下降,山道开阔,转到唐河谷就好走了。桃山道也确实难行,过午时分才到大豺峪,峪口不知如何横倒了几棵大木,与地面冻在了一起,大概有些时日了,冻成了冰墙,刀斧一时也砍斫不动。人攀过去倒容易,马匹却难,史敬思见李克用耐不得,便将几顶帐幕浇了酒,披上去烧了,冰墙化动,再使斧锹,不多时便破出一个缺口来。人马过去不远,一直吠着豺声便退得远远的了。到了岭下,上百只红豺便退到了岭坡上,射杀了十来只,也还只是徘着叫唤,并不往岭上去。 坡上雪深过膝,史敬思在坡下列了一队弓,使安怀盛押队执刀先行。李克用过来张看了一会,便用沙陀语嚷道:“豺不上岭,当有虎豹,莫割了耳眼!”话音才落,那岭上却起了豺声,紧着便有锣声敲起。豺群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得了令,便舍命往下扑。沙陀兵行动不便,吃豺一扑,刀虽挥出去了,身子也是跟着往下滚跌,人狗拧在一处,嚷在一处,下面弓箭也不敢射了。坡上静了时,岭上的锣鸣也止了,紧着便起了一串铛啷铛啷的马铃声,很快,一匹油光乌亮的大马便出现了,旁边还从了一只狼大的红豺。马背上的人看不着,倚着马肩的兵器看着像是骨朵。 李克用上前喊道:“岭上何人,敢阻官家兵马!”那上面便撞钟似的嚷起一个声音:“孩儿们,唱呀!”众声便齐声嚷起来:“要得山花开,扫雪唱歌来;要得山路开,留下买路财!”李克用嚷道:“买路财好说,敢问公如何称呼?”那黑马却铛啷啷的不见了,另一个声音嚷道:“杀羊剁尾,斩头流血,大王姓盖!”好,又是姓盖的,李克用嚷道:“盖大王,可知我是谁?”上面答道:“两脚羊、四足马,我家大王知天知地,知父母兄弟,知你他娘的是谁?” 李克用道:“也罢!盖大王,我乃振武世子李克用,奉天子之命,押五百沙陀锐卒,往戍蔚州,不知得多少钱财买路?”那厮不惊,依旧花腔答道:“我家大王好过官家,没便不要,少便少要,多便多要!”李克用道:“我所携金银不少,可算多!”那人笑道:“好!实诚!不过,在这千佛岭上,是多是少都由我家大王的口,仔细听着:将一切器械栓马鞍上,一个一个牵马上来,你既是将官便打头,不如令便是死!” 李克用满口应了,转身问史敬思道:“奈何?”史敬思道:“听声音岭上人数不少,仰攻不利,又别无路径,二主,奴愿押一队人,赤手上岭开道!”李克用道:“你张声便漏了,我押亲队先行,五十人携十柄短刀,你押第二队,各携短器,刀别紧束,要拔得出来,听了喊便往上杀!最后两队裹甲!”将一切吩咐好了,身上揣了一个金饼,携着李嗣恩一同上了坡。 近了岭头,上面便冒出一队贼身子来,扯得弓弦矻矻作响,中间一个着黑羊大氅的长汉手抓着酒囊嚷道:“钉脚,点谁谁上来,敢乱的便死!”却不唤李克用,第三、第四的唤,上去一个,便喝着散手、脱衣袍。上去了十来个,才唤道:“李可应是谁?上来!”李克用便牵着白马上去了,李嗣恩也跟着,上面并没有喝止。立脚未稳,便有枪逼过来。那着黑羊氅的近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指着他的左眼道:“这眼瞎不?”李克用道:“不瞎,好使!”汉子笑道:“好使,可识得我?”李克用道:“识不得!”汉子道:“那便是瞎,听好了,我姓安,人都唤我作安天王!”便挥了人过来,有人动手扒袍子,有人牵马。 李克用也由着他们,眼睛有意无意的扫看,这里他是来过的,岭左那片松木林子里有一座千佛禅院,现在大概成了贼窝,白马便吃牵往林中去了。林中有篝火,也有旗帜,人影绰绰地不知有多少。这岭头左近有六七篝火,各围了十来人在那里烤肉吃酒,搂柴、抱酒的小喽啰雀似地窜来跳去,几只豺犬趴在人脚不到处啃着皮骨。在这边张弓攥枪拦人的有七八十人,另一边还站了二三十个,在守着光身的。很快,李克用便吃剥了个赤条,身上将的金饼也跌在地上,贼兵欢嚷声便去拾,李克用踩着道:“孩儿小,吃不住寒,留件衣裳罢!”这贼撑起腰拔刀便喝。 那安天王便问了过来:“怎的?谁要留衣裳?”贼兵道:“这瞎胡藏金,还要与这小的留衣裳!”李克用拾了饼递过去道:“也无他意,只与这小厮买个人情!”安天王接了,笑道:“这主意好,瞎胡,怎的不与自家买个人情?还着了伤,买不买?”便要过了李克用的袍子。李克用接了便捂在李嗣恩身上,问道:“安天王,财物留了,人为什不放了走?”安天王道:“急什鸟的,我家大王正在款客,一会自来发遣!”贼兵枪便逼了过来。 李克用与部人站到了一处,这厮们冻了多时,一个个都乌了嘴唇紫了脸,狼狈之极。李克用有酒在体内撑着,一时还好,却也做出一副寒鸦相来,勾肩跺脚地哈手挤了过去,嘴里便低声胡语道:“嗣恩脱袍与我,便一起抢,趁乱夺枪,听明白了?推我!”沙陀卒得了语,使劲便是一推。李克用跌在地上,挣起来怒吼。李嗣恩拽住他,便脱下袍子道:“阿伯,你穿!”沙陀卒便扑抢过来,各拽一角,李克用嚷着扑打过去,又吃推得向后一跌。一众守贼只是看着笑,安天王更是转身嚷道:“小子们!来个泼胡乞寒戏!”便抟了雪打过去。 这边正吃剥衣袍的沙陀卒得了机,摸出短刀便扑杀起来。执枪的即时跌翻两个,执弓的转头,岭下的随即跳上,岭上一时便乱了。李克用这时身上骑了两个沙陀卒,一声喝,两个便朝贼兵扑,李克用随即跟上,两个前后倒下,李克用夺枪在手,一时如虎缚翅,所击不是破喉穿颈,便是洞胸碎心。六七杆枪一齐势,众贼便走避不及,都往林子里逃。光身的战不过,这边着袍着靴的便更是猛恶,史敬思一队上来,人数也占了优。安天王这时要走已是不及,只是一边挥刀,一边喝斥。史敬思见李克用裸着,不敢久捱,起手便射出一箭,安天王应声倒下。剩下的一哄而散,嘴里还兀自大喊:“大王,羊儿触杀人也!” 章48中:狐豺峡岭连声吠,洪泽咚奔逞威风 沙陀卒尽上,李克用也早穿好了袍靴,分两百人与史敬思往寺后包去,自己直攻千佛寺前门。松木林中的山贼早已惊心,见甲见骑,谁敢撄锋,直退到院门前才扎住阵脚。李克用稍勒住兵,使后面人马裹甲,正要喊话,那院中几声豺吠马嘶,院门倏地打开,群贼欢噪,红豺窜出后,黑马便驮出一个威武雄壮的山大王来,这厮身着绿袍半袒胸,腰束金带携刀弓,骨朵丈八身六尺,豹头虎目脸黑红,佛耳秃髻神色怒,举动顾盼皆生风。李克用看了也着实吃了一惊,这姓盖的比薛铁山、李霓也不差了! 这厮突前勒住马,骨朵一挺,嚷道:“谁是李可应?”李克用踢马上前道:“你便是盖洪?”这厮点着头,上下扫了一眼,哂笑道:“却是个半瞎杂种!李可应,你过我的岭,我收你的财,天经地义,愿买愿卖,不愿打转!为什却杀我家众,堵我家门,扰我酒宴,是什道理?”李克用道:“蔚州是我家旧田,天下是李家天下,我李克用堂堂天子宗亲,何处行不得,却要将钱买路?”盖洪唾一口道:“呸!这山中长毛的猢狲多了,也没一只说自家是天子宗亲!”李克用道:“这山中长牙的山猪不少,敢拦道杀人你是头一只!我这姓氏,乃当今天子所赐,…”盖洪哈笑道:“住!住!住!却是赐姓,十个赐姓十个国贼!今日我碎了你头,没准皇帝还赏我一个官儿做做来!李可用,本大王院中还有贵客,此事怎了?” 李克用道:“易了!你随我下山,我予你官做,其余众人都有安置!或者我擒你下山,其余众人敢抗者格杀勿论!”盖洪道:“好!胜得过我这慈心象力伏魔杵,生死也由你!”便踢马要对战。李克用却嚷道:“慢着!你的马好,我的却疲了,如何对的?”盖洪笑道:“你眼却不瞎,我这马唤作子夜吞星乌鸦黑,方头竹耳蛤蟆眼,日行千里,夜行里千!莫说你的疲了,不疲也当不得的!”李克用道:“你不惧时,与我下马斗刀,胜了时我生死也由你!”这厮器重,自己又带着箭伤,还真对他不得! 盖洪哈哈一笑,便跳下马来,立杵于地,拔刀便嚷道:“孩儿们,看大王杀猢狲!”李克用下了马,安怀盛抢着要上。这时院门内又走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长汉来,形貌魁伟,气度不凡,比这盖洪更像一山之主,只是穿得普通,无金无锦,只是一件褐色布袍。这厮一咳声,盖洪那厮马上回头嚷道:“哥哥,如何出来了?只管坐着吃酒么!”这汉子着意打量了李克用一番,笑道:“脸上都有了,消散消散!”又低声道:“寺后有了兵,我使我那兄弟随二大王去了!”盖洪道:“有劳哥哥了,哎,酒也吃不安生!”李克用见俩人不是一伙,有意拖延,便抬手问道:“不知这位好汉如何称呼?”盖洪道:“我这位哥哥不说也罢,说出来时怕吓着你这猢狲,便是:一气贯三元,振铎摇百川,姓王讳泽,字…” 王泽抬手道:“在下生死不易名姓,濮州王仙芝的便是,泽本是名,仙芝乃字!”李克用也抬手道:“朔州李克用!”盖洪道:“便是沙陀朱邪氏!”王仙芝一怔,道:“莫不是讨平庞勋的朱邪氏?”李克用道:“朱邪赤心便是家父!”王仙芝忙揖道:“仙芝何幸,竟得见将军!” 盖洪却不耐烦道:“哥哥,揖他作什鸟?沙陀在代北可横得很,我自小便看他不过!李可用,有鸟便来战!”王仙芝拖住道:“兄弟,李将军,今日我姓王的丢个脸,一句话劝开如何?有道是:河有河水,井有井水。官有官路,民有民路。本不相干,今日风大吹在了一起,死了是命,伤了当跌,鸟飞天,鱼入水,各走各路,如何?”盖洪道:“哥哥开了口,我本合撒手,可这厮欺人太甚,我实在放他不过!”王仙芝道:“兄弟,民不与官斗者,终难敌也!”盖洪道:“我他娘便不信!” 这时院内突然乱了起来,只见几个妇人哭哭啼啼地在那里嚷道:“不好也!二大王着了箭,番兵入院了!”盖洪大惊,王泽拔刀道:“但去看二当家,这里有我!”盖洪跳上黑马,朝沙陀兵中抡了一圈迅速朝寺后奔去,红豺亦随之。李克用嚷道:“王泽,看你知礼,速速退去!”王泽冷声道:“将军若知礼,当收兵下岭,不然仙芝虽怯,也只好拼死一搏!” 李克用一笑,胡语道:“怀盛,将一队人去助敬思,射杀得盖洪,我有重赏!”安怀盛一去。李克用便不再答言,挥了后面一百甲士上去,自己却不动,在马上大嚷道:“我乃新任蔚州兵马使李克用,投械走者一切不问,执兵抗拒者族其家!”便有投械散走的,布衣斗甲士,无异于毛虫斗甲虫,长蛇斗神龙,这边一着则非死即伤,那边一着只是听个响,如何敌得? 很快,王仙芝便势孤了,却还是不退,抡枪大嚷道:“众兄弟,身在江湖,宁死不可负恩义,仙芝是客,尚不爱死,你等安得自便?”可是散走的还是斯走的,很快,抟在身边的便只有二三十人了。李克用手痒,取槊在手,一声喝,马进槊进,直抢王仙芝。王仙芝退抵大门,长枪如龙。李克用不下马,也不冲突,居高临下,以槊相斗,嘴里道:“王泽,蝼蚁尚且偷生,寻死做什?”王仙芝道:“蝼蚁偷生,干我王仙芝何事?”李克用道:“好!大丈夫便轻死乎?”王仙芝道:“不负恩义,何谓轻死?”这时,耳内有了豺声,听着似不好,王仙芝双臂贯力,荡开来槊,将枪一搠一推,枪脱手洞入马胸,拔刀滚地便抢。李克用跳马不及,马跌人倒,沙陀卒急抢急攻,一时围住,竟无法挣出。 没多会,盖洪咆哮驰至,其势猛恶,伏魔杵挥动处,铿铿蓬蓬之声不断,不是枪断便是头碎,不是甲破便是骨断。李克用不敢阻,指挥士卒分开。盖洪喊了声“哥哥”,马却不停,左右冲突,踏出一大片空地,才回身勒住了马。王仙芝见他身前身后中了数箭,问道:“兄弟,伤可要紧?”盖洪道:“头在鸟在,不打紧!只是折了第二的!”说话间,徐唐莒挟了一匹马也驰了过来,也中了数箭,后面还有一队沙陀骑。盖洪大喝一声,迎过去,依旧是所向披靡,人叫马叫,人碎马碎,人跌马跌。 徐唐莒道:“哥哥,此地留不得了!”王仙芝沉着,见盖洪回转,便道:“兄弟,你意如何?不走——我兄弟二人与你同死也罢!”盖洪却问徐唐莒道:“兄弟,那姓史的可是死了?他不死我不得走,我与第二的磕过头,这仇得报!”徐唐莒道:“没见起来,合是死了,谁当得兄这一杵的?”盖洪便道:“那走!”王仙芝便翻身上马,问道:“院中几位嫂嫂奈何?”盖洪道:“都是第二的劫的,随着官也罢,我也将不得!”将红豺捞到鞍后,便踢动了马。 这里马蹄才动,李克用一箭早已射出,直奔盖洪后心。红豺听觉极灵敏,听声便吠。黑马向斜里一冲,轻巧避过。沙陀卒边射边追,到了岭下,见那黑马又突了回来,流矢撤回了岭上。 李克用也无心再追,转了马要去寻史敬思,史敬思却踢着马寻了过来,半脸血污,垂着一边肩膀,若不是安怀盛一箭缓了那贼的手,坏的便不是肩头而是人头了!李克用收了兵,遣快骑传信给蔚州刺史傅文达,说千佛岭贼破,盖洪、王泽等大小山贼窜逃四散,恐劫掠四近村落,衙中合遣兵守捉。回头清点了一下人马,死伤竟逾百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俘虏却也不过百来人,到佛堂坐下,见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妇人,猛然才想起不见了李嗣恩,流矢下令去寻。 安怀盛将着人寻了半夜,才在岭子高深处发现了人,拄着腰刀背着一块墓碑坐着,唤他醒来,问了一路,却只是说“追贼”、“追一小贼”、“迷了路”。 折回千佛寺时,李克用已拥着两个妇人睡过去了,李嗣恩在檐下候了半个时辰,史敬思裹着头从厢房出来,便将他唤进了房里,一床睡了。在李克用身边,史敬思从来是少睡的,可头受了伤,人便昏沉,很快就睡过去了。李嗣恩却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小贼,他疑心这厮便不是人,不然小小身样哪得如此大的力气,跑得又快,一晃眼便不见,一晃眼又在那里嚷!想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便看见门缝里有了火光,开始他还以为是亲卒过来巡看,后来见那火光久不动,而且愈发光灿起来,鼻尖又闻了些焦味,才慌忙跳下地去,开门一看,却是他阿伯睡的佛堂着了火,流矢大喊起来。 李克用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直到走出禅房,他才发现自己昨晚睡下时的佛堂烧塌了半间,他以为是失了火,也没有在意。及至上马时节,他才以现腰间的这柄刀不对,解下来看时果然错了。他随身的两柄刀,一长一短,皆是天子所赐!流矢折回身去寻,并没见到,问俩个妇人,妇人也是不知,那昨晚便不是火盆失火,而是有贼偷刀放火,李克用搜检了一回,也没有踪迹,只得罢了! 章48下:狐豺峡岭连声吠,洪则东奔逞威风 蔚州刺史傅文达得了话,当天便张了榜,又遣衙中杂吏将消息散出城去。探知李克用到了唐河谷,便遣了俩人将了牛酒出城三十里迎候。这俩人一个是他心腹悌己的衙将高文集,此人本名册,以字行,乃高丽后裔(注:唐灭高丽,多次迁其民散入中国),与朱邪氏有些过从的;另一个是衙校康嗣,此公是沙陀人,在蔚州已是三代衙职,随着朱邪执宜来蔚州,因着朱邪执宜得衙职,谓之朱邪氏的家奴也可的。自己也在城中做了些布置,其实他真不知执政者是何主意,李国昌抗旨不移镇,又许其兵散入代北三州,看着是剪其羽翼,其实与授其两镇何异?李克用一来,自己这个刺史便难为了! 当天日昃时分,西城便报李克用到郊外了,傅文达思索再三还是没有迎出去,自己身为一州之主,还是尊重些好,不然使胡儿相轻,日后必生祸患。高文集、康嗣引着人到了衙门左近时,他才迎了出去,眼目一接,便嚷道:“李公,有失迎迓,还请恕罪!”那胡儿却似没听见,只顾与高文集说笑,一会才踢了马过来,到跟前才下了马,没拜,揖手道:“克用何人,敢劳刺史门迎!”傅文达道:“公天子之宗亲,国家之栋梁,代北之飞虎也,安可不迎?只是为细务所羁,不得自由罢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携住手道:“衙中已置酒,请!”这厮不独有虎狼之姿,而且还有一股少见的贵气,望之既使人生畏,也使人生敬! 到了中堂坐下,说问起千佛岭剿贼,傅文达叹道:“衙中初闻贼破,人尽谓公以力破之,却是智取,飞虎二字诚不虚哉!”举了两盏酒,又问道:“公可知城中父老的言语?我郎君来矣!都说振武公在蔚州日,合境无贼,人安其居。今郎君始入境便为民除去一大害,好生涯又来矣!”又举酒道:“此一盏,文达代阖州父老上寿!”李克用听着也欢喜,又见这厮原来和气,便道:“刺史赐酒,克用不敢不吃,只是有些言语却当不得!刺史治此州,州已得治,克用何为?”吃了酒。又道:“文集兄说公非但笔墨上有光彩,刀枪上也大有光华,克用能枪不能笔,最服的便是武人能文!”傅文达道:“公此话,傅逑(名逑,以字行)也当不得了,一介军汉,读得几篇兵法罢了,文集倒真下得笔!” 高文集流矢道:“高册东夷贱裔,与文笔全不相干的!”李克用道:“这话得罚三盏!莫萨可(康嗣蕃字)与我说‘蔚州二文,换羊千群’,贵重如此,安得言贱!”康嗣便起了身,与高文集倒酒,高文集不敢辞,满灌了三盏。几个人在席上相互唱和,竟都觉得甚为相得。其他一干文武全插不上嘴,只是跟着举盏,陪着笑。吃得入晚散席,傅文达又携着李克用的手送出来,嘱他好好养伤,又约他痊愈后一同出猎,没有一句言及公事。 第二日却使康嗣带来一封衙帖,李克用接过李嗣恩递过的书子,唤了他起来,扫着他鼓鼓囊囊的身脸用沙陀语问道:“延赏,你多大了?”康嗣也胡语回答道:“奴今年三十三岁。”李克用道:“好,沙陀话没忘!”康嗣拜在地上道:“二主,狗吠马嘶,万古不易。奴如何敢忘!”李克用道:“狗擅扑,马擅突,沙陀擅骑射,昨日见你在鞍上难下,在鞍下难上,是病还是忘?”康嗣磕头道:“奴该死!”李克用继续用沙陀语问道:“可养了孩儿?”康嗣道:“养了,年已十三,便跪在阶下!”李克用道:“唤做什名?”康嗣道:“阿什,汉名公政。”李可用便使李嗣恩带了进来,年虽小,却与他阿爹相似,身肥头肥,不过举动倒不显笨。 “阿什,可识些字来?” 康嗣道:“识不得几个,倒喜骑射,也通两种蕃语,二主不嫌粗笨,留下喂马罢!”李克用笑道:“好,嗣恩,去试试他的骑射!”俩人去了。李克用才唤了康嗣起来,说告了一些他阿爹在振武的情形,便又问起蔚州族人的状况。骑射半废,弄舌头倒是康嗣的本行,从他祖父到他自己都会得几种蕃语,因着这嘴本事当年他祖父才入了衙职,佐刺史公沟通蔚州地面上的杂胡。到了他也还是这么个勾当,蔚州的杂胡颇多,沙陀之外,尚有突厥、回鹘、退浑、高丽、契丹、奚,各种种姓,不过富的也好,穷的也好,大多都化了汉了,说到最后康嗣叹道:“也不知是福是祸!”不经意间又用了唐言。 李克用也不在意,递过案子上的衙帖。康嗣汉字识得不少,意思却不能全通,将书子磕磕绊绊地读了一过,李克用却听明白了,将回城的山贼傅文达不管,要放要杀要审由他自己料理,大小杂事皆可交予康嗣去办。康嗣道:“刺史公怕也不全是恭敬!二主所俘之贼多是本州之民,不易处置的!”李克用笑了笑,用唐言问道:“这事且搁下!州中可有好马?”康嗣道:“此事易办的!东北马头谷便有好马,东西贩卖,庄主人唤作康君立——这厮与汉一般了,也不认自己是个胡。我使唤他不转,二主既要我回头去牵两匹好的来!”李克用道:“靴要自穿,马要自选!我自去罢!”便又问起藏佛岭盖洪那贼的来历,是不是蔚州本地人。 康嗣道:“不说二主也知道,灵丘盖氏、兴唐康氏,皆是一县之豪族!马头谷的康君立便是兴唐康氏如今的梁柱,灵丘盖氏如今也有了新梁柱——二主从大府过来,可曾见过一个唤盖寓的?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本州州将,前年盖庆不知通了多少关节,才把他儿子送到了云州,一为前程,二为保家!盖寓为人猾贼,依着家中富厚,什人都敢结交!盖洪便是本县人,与盖寓识不识得,奴不知道,但是与盖庆家没什关系,出了五服的。这贼厮早年戍过边,据说还识得些字,不知如何就做了逃军,占了千佛岭,引得县中盗贼、无赖、乞儿都去投奔!哦,那盖寓虽是弓马世业,可也是能识字能读书的。” 李克用点头,问道:“康君立既是兴唐人,如何却在马头谷立庄?”康嗣道:“马头谷那块地本是盖庆家的,康君立与盖寓情好,马从兴唐峪过来,没个落脚处,盖寓便赠了他,也有说出了钱,在兴唐换了地什的!”李克用不觉大喜,这就串起来了,程怀信、王行审盗马,盖寓、康君立卖马,看来得往马头谷会会这康君立!或许盖洪也是一伙,从千佛岭下来,到美女谷盗马也便宜得很,不然那匹黑马从何而来的?便又问王泽王仙芝,康嗣摇头,并没有听过。 李克用又问了些马头谷的情形,最后才归到正题,道:“山贼的事好办,也不需审,每日枷十个到市门口,晾一晾,一是罚罪,二是劝善,待晾过了,再说鞫审的事!”康嗣道:“二主,寒冬腊月的,晾完就没活的了!”李克用道:“你若哀怜,做主放赦也罢!”康嗣拜下道:“奴安敢做主!” 李克用倒不是心恶,治军也好,治民也好,凭的便是赏罚,刺史既肯将刑刀递到自己手里,自己岂有不用之理?且也是得给蔚州人长长记心了,不然他们都忘了谁是朱邪李氏! 章49上:买马猎狼灵丘东,醉拥佳人两度红 康嗣一走,李克用便决定去马头谷走一回,只是一时也不得闲,史敬思的伤、士卒的伤都得过问,旧宅、田产、奴仆也得问道问道。当日傅文达、高文集便将着礼过来问了箭伤,第二日又使人送来了书子,一个说:“频夜观象,风雪有顿减之兆,灵丘之南,兔听狐鸣,太白之间,鹿呦虎聆。牵黄肩鹰,少年乐事,区区酒狂愿早日一睹郎君鞍马风采。”一个说:“文士有踏雪寻梅之兴,武夫有餐风逐鹿之僻,东夷贱夫,有可以混雪之白犬三,有可以胜污之黑犬五,苍鹰青鹘,毛羽虽凋而心骨幸轻。黄皮赤马,齿筋虽衰而蹄铁犹坚。将军创愈,仆愿牵马执镫而为将军前驱,提壶抱毡而为将军后从。”倒真是有风采的。 料理了几日,这天一早往马头谷便约了高文集,这人其实不贱,乃密云郡公高仙芝的亲族,高仙芝之为玄宗皇帝所诛,虽是为阉宦所陷,可终究没能得到昭雪,这一支自然就衰落了,但此人身上还是有一股名公之后的风味,在长安这种风味不奇,可在代北就奇了!李克用初与他接触便觉喜欢,过后又知他乃刺史心腹,位在衙中诸将之上,便愈发有意相结了。 高文集没有将犬将鹘,听了李克用的意思押了两伙州兵,他只道是得了贼踪,奔出十来里路,到了灵丘山脚,全无一言相及,不由地便问道:“世子,敢问此行何往?”李克用笑道:“非公事也,最近连失两匹好马,听说马头谷马好,只少个牙子,公可相熟来?”高文集点头道:“熟的,马主人唤作康君立,大有能耐,兴唐一县的事,县令能处置的他能处置的,县令不敢处置的他敢处置。所以名重三县,无人不知!”李克用道:“听公的言语,这厮该杀!” 高文集道:“刺史公曾与下官说,州县豪强并非无益于治,但疏导得法,便可以壮观州县!孟夫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便是这个意思!”李克用笑,问道:“这康君立的马是自养的还是从他处转贩?”高文集道:“据说转贩的多!”李克用道:“都是贩往何地?”高文集道:“由飞狐道往东,河北、河南!”李克用道:“那盖洪可也贩马?”高文集道:“不曾听过!”李克用点头,这话倒未必可信,那千佛岭上的濮州王仙芝多半是来贩马的,康君立与盖洪必然有些关系的! 说话间,两山渐渐收拢,前路渐窄,已是入了兴唐峪了。兴唐峪便是通往兴唐县的山道,马头谷便傍着峪道,状似黄瓜,北通兴唐,南近飞狐,在此转卖马匹确实便宜。 一队人都将马蹄缓了下来,行不远,山上迫下来一阵强风,紧着便有犬声广广汪汪传了过来。高文集道:“有人猎山!”李克用是见猎心喜,催马迎过去。很快便在左前方的雪坡上望见了几点黑影,竟是朝这边过来了。李克用勒住了马,再看时才知道那窜在前面的不是犬而是狼,灰狼较后面追着的黄犬大了一圈,肚腹圆滚,也不知是吃的还是有了狼崽。安怀盛恐惊了马,拽弓便要射。李克用喝住了,观狼犬相逐也是猎之一乐。 灰狼已有了疲态,想要避开李克用乱踩的马蹄,脚下才一斜,黄犬便呲着牙扑了过来,灰狼一迟疑,便已吃黄犬扑倒,在雪中翻滚了几下,雪便红了,挣起来的却是灰狼。马蹄踩得更乱了,后面猎犬迫至,灰狼不敢奔过来,猛然调转了头,不跑了,低呜着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猎犬围了一个半圆,也呲牙咧嘴的喉叫。有几条狗却丢下狼,冲着李克用一行又叫又窜起来,这些畜生既不怕人也不怕马。马便站不住了,都碎盘着往后退。猎犬却越发兴奋起来,试探性地扑了几下后,一只虎文犬便跃起朝李克用扑咬过来,白马跳跶了一下,李克用勒住了,喝了一声。这畜生跌在地上,却愈发撒起野来,身边几只流矢挨过来,都将白马作了猎物。 安怀盛的箭射了出来,左右随着,眨眼之间李克用蹄前的猎犬便都倒在了红雪里。其他猎犬吃了惊,哀声大吠起来,那灰狼却假意向前一扑,斜里一钻,一下便撞出了圈子去。 这时,后面起了一声猎哨,猎犬得了令,流矢追了起来。那队猎骑也分出两三匹随了过去,很快五六骑便过来了。高文集道:“世子,康君立到了,骑黑马的便是!”李克用没有踢动马,直杵杵地望着,好!人马都可以与那盖洪一敌,形或有所不如,气则更胜,大眼方颊,举手扬鞭,大有霸主风采!这厮完全没有理会迎上前的高文集,冷着脸跳下马,便捡看起地上的猎犬来,看着便恶声骂起来。李克用在鞍上静静地看着,似不关己。高文集也俯下身去捡看,有两条并未断气。突然,康君立就转身挥了拳:“吃狗屎的高丽奴,竟敢消遣爷!”高文集脸上着实挨了一下,州兵都抢了过去,康君立瞪目戟指道:“怎的?要捆还是要杀?”州兵竟也吃震住了。 高文集挥了手,抹了一下嘴角的血,笑道:“康员外,都道你豪爽,如何今日却这般小器!”康君立拳头便又挥了起来:“我养的犬便是家生的小厮,他娘的给我射杀了!”高文集便退。李克用还是不说话,康君立的伙伴也不说话,李克用发现其中有两个神情明显与他人不同,俩人眼来眼去的,似是在平章什紧要事体。 高文集退了又退,忍不得便冷脸嚷道:“康君立,不肯罢休时,我可拿得你!”康君立停了手,却铿地拔出刀来,嚷道:“来拿!”州兵便赴了过来,这边鞍上便拽起三张弓,那俩个又飞快对了下眼,最后还是没动。 高文集将刀拔出,又归了鞘,嚷道:“罢了么!”康君立又骂。李克用便道:“兀那汉子,你恼错人了!你的狗扑我的马,是我下令射杀的!”康君立侧眼转过身来,啐了一口道:“却是你这个杂种野胡扒屎贼!”李克用听不得这话,安怀盛更听不得,拔刀便赴了过去,从骑都张了弓。高文集忙道:“康员外,你骂我便也罢了,这可是振武相公的世子!”康君立不由地一怔,却还是嚷道:“李振武也罢,李振屋也罢,杀我几只狗,留下几只手!”李克用冷笑一声,安怀盛便抢了过去,一时两边弓箭都扯得矻矻作响。 高文集恐真闹出来,那这一州都得起乱,拔刀嚷道:“世子,我拿这厮请罪!”抢上去,搅开了安怀盛的刀。康君立道:“高册,你若胜得了我这口刀,什事我也撂得开!”高文集道:“现在撂得开才算真豪杰!”康君立道:“少来,我不吃甜咸!”高文集道:“我输你也撂开如何?”康君立便不说话了,两柄刀一刚一柔,你来我往,斗得好看,比狼犬追逐意思更好。 这时汪汪广广的犬吠声又折回来了,狼好像横在了一匹马后。群犬过来便要扑高文集,那驮狼的年青汉子流矢挥鞭跳了下去。高文集嚷道:“张德璜,回得好,快劝劝你这兄长!”这厮虽是腰壮臂长,眉眼却和善得很。张德璜与李克用对了一眼,便转头唤道:“兄长,狼猎着了,罢了吧!几条狗,又不是他人!早上我还说天寒地冻的,杀几条招待尚员外、蔡员外起程是最好的。你那时不肯,说御风寒、暖肠胃,狗肉不如狼肉。现在不好?狼肉、狗肉都有了!高公,罢了,还有这伙朋友,一齐回庄子吃酒吃肉!”高文集道:“德璜,你知道这伙朋友是谁?骑白马的便是振武相公的世子!” 张德璜转了身,又转头问道:“这便是飞虎将军?”流矢便赴到李克用马前,下拜道:“小人张德璜拜见世子!”一头便磕进了雪里。李克用不意他如此,流矢下马扶起。张德璜道:“久闻世子大名,还以为长我一辈,没想却恁年少!”李克用笑道:“我是面嫩心老,长你一辈不假的!”康君立便恼了,嚷骂道:“狗才!这杂胡要奈何我,你他娘却拜他!”张德璜道:“啊哟,哥哥,你收了性吧!一直嚷着要与世子相识的不是你?”康君立道:“狗才,休他娘的胡说!你爷我何时说要见他来着?”张德璜招手两个不说不动的道:“尚员外,你是外人,你说这话我哥哥念过这话没来?” 姓尚的见了招呼,递了一个眼色与同伴,过来下马揖道:“山东马贩尚君长见过世子,这是我的伙计蔡温球!”这俩个的口音可是与那王仙芝一模一样,李克用也揖了下手。尚君长道:“世子,君长是过客,说一句主人话,康员外对世子确实思慕得紧!”康君立骂道:“你他娘的要胡说,今番一根马毛也休带走!” 张德璜好不尴尬道:“世子,我这位哥哥哪儿都好,只是受不得折!”李克用道:“也罢!”拔了刀,过去道:“康公,刀在此,手在此,但凭公斩了解气!”康君立一时就愣住了,高文集便顺势收了刀。张德璜过去要拽,康君立将刀往地上一掼,跺脚道:“都怪狗屎糊了眼,弄得我没人样!世子,康君立得罪了!”便往地上拜。李克用一把托住,道:“虎豹相逢,大体如此,何罪之有!” 张德璜当即便要邀李克用去庄里,康君立道:“可惜盖大嘴那厮在云中,有好肉也没人料理!”李克用道:“盖大嘴是谁?”康君立道:“便是大府军校盖寓,他好吃会吃,故浑着唤他大嘴!”张德璜道:“我哥哥浑唤作大眼,眼大心大,看得山小,也看得狗大!”康君立笑骂了几句。 众人动手将地上的狗都拾掇了,李克用说起要寻匹好座骑,康君立道:“公要寻好马时,那庄上不要去了,现今厩里便没一匹好的,世子要看得上眼,我这匹黑昆仑便是公的!”缰绳便递了过来。李克用道:“公可舍得来?”康君立笑道:“舍不得,换了公这匹白的也罢!”便翻身上了白马。李克用大喜,也跳身上了黑马。康君立道:“世子,庄中无良厨待不得贵客,灵丘城中飞鸿馆倒有一双好手,索性便往城中去,也是送公回城,如何?”李克用有什么不好的,但得与盖寓、盖洪和解,一切都罢了! 尚君长、蔡温球俩个便要辞,康君立却甩脸色道:“二公若走,我康君立岂不成了狗才?有了新知便抛了旧识!来,迟不了明日的程的!”李克用道:“二公莫非是嫌恶我李克用?”尚君长、蔡温球没法,也只得跟着。 章49下:买马猎狼灵丘东,醉拥佳人两度红 康君立熟门熟路,领着李克用到了飞鸿馆楼上,使张德璜陪着。出来遣人往娼家唤妓,又亲自把狼肉、狗肉送到灶上,寻了掌厨的郭礼宏,赏了钱,再三嘱咐道:“剥洗也得你自己动手,要是偷懒使徒儿,我可得与你细计较!”郭礼宏作揖再三应了,道:“哎哟,康爷,你老这声气愈发似盖爷了!”康君立跑厨灶这个毛病确实是跟盖寓学的,可是盖寓那整套他学不来,丁、丝、片、条、块,炒、烹、煎、炸、煮什的,他名也记不熟,也没那个细性。康君立帮着剥洗了好大一会,丢一句“一会我再来看”才上了楼去。 李克用在席间不断问程怀信、王行审、盖寓的情况,康君立听李克用和他们认识,更是无话不说了。“兄弟!”康君立道,他的年龄比李克用大个十岁左右,几杯酒下肚便唤上兄弟了,“我这贩马的营生,他们那一伙人都有份的。他们从云州将马过来,我接了卖给山东的客人。他们一伙贩马的再将到河北、河南去,没经官,没过市,是违禁干法的勾当,可赚趁不少!”李克用道:“是好营生,尚员外是如何知道此处有好马贩的?”尚君长道:“也是机缘凑巧,相中了马,问对了人!”康君立道:“河南往河北贩马,河北往代北贩马,年月可久!他如何知道的,我也不知。公也莫问,江湖上的人事,各有不得已处!”一语作了结,吃了碗酒,又说起盖寓几个来。 “我等吃酒有三怕,一怕盖大嘴,好吃的他恨不得全进他一人之口;二怕程大虫,好看的女娘他恨不得一怀搂了;三便是怕我,好吃、好看的谁也不敢少我一份!王行审、张德璜两个好性儿,行审是不抢不争不闹,德璜是不会不能不要!”说到这里康君立嘿嘿地指着张德璜对李克用道:“一会娼妓来了,看他是什意态,挨身脸便红!”拍着腿大笑起来。 张德璜道:“哥哥,妇人就这般好?我便瞧不得程大虫那嘴水!”李克用笑道:“妇人不好时,男人可要受罪喽!”康君立笑着起身下楼去了,跟脚便进来了三个锦装盛饰的子女,抱着琵琶,香气袭人,一步一笑,娇媚可怜。后面还随了三个半大的青衣婢子,一个老的在外面嘱道:“盼儿,好生服侍官人!”那着桃红衣裙的便带娇带恼的曳声应道:“知道的,阿姨!” 李克用不说话,要看这厮们的手段。那头上插着一朵好大红花的子女走在前面,望着张德璜便道:“小张哥儿,奴家可又见着你了!”一笑,眼睛一扫,又道:“咦,高将军如何也在的!”一侧身问那盼儿道:“那上座的好胡郎是谁,妹妹可知道来?”盼儿带风带雪的望了李克用一眼道:“知不道!”另一个早将琵琶付了婢女,风吹水漂似的到了李克用席前,行礼道:“公子,郑香娘有礼了!”李克用前身伸手,郑香娘便由着他拽进了怀里,李克用嗅着道:“香娘,你可知道我是谁?”郑香娘手上的酒便凑了过去:“你吃,吃了告诉你!你呀,是个会吃酒乖乖觉觉的贵公子!”那戴花的便轻跺了一下脚道:“寒杀人的天唤了奴家等来,却一屋的没嘴葫芦儿!” “没嘴怕什的?有欛就使得!” 康君立突然冒了出来,一把搂住女子便往脸上凑:“红儿,可想阿爷了?”女子哎哎呀呀挣着:“不想,不想,谁想来!”康君立笑着又去搂那盼儿,这子女却轻轻一闪,也到了李克用席前:“小女子杨盼儿见过李将军!”李克用道:“你如何便知我姓李?”杨盼儿立身道:“梦着的呗!”郑香娘拽过李克用的下巴道:“你姓李?是个什好名儿?”李克用拉过她的一只手在她裙腿上划起来,香娘不看他划只盯着李克用的脸眼,嘴里叨着:“十兄月用,原来是十哥哥!”康君立嗔道:“什话,克用,振武公世子!”那杨盼儿听了一怔,李克用问道:“可识错人了?”杨盼儿笑了笑。康君立嚷道:“盼儿弹支暖暖的曲儿罢!”郑香娘再次拽过李克用的脸道:“奴家就要唤你十哥哥!”杨盼儿便去拿了琵琶。 这时屏风后有人探了一下,安怀盛便起了身,一会便走到李克用身后,胡语低声道:“康嗣使人来报,俘囚冻死了三个,其他的也危了!”李克用道:“浇点热汤继续枷着!”用的是唐言,又对康君立说白了。康君立道:“也该当!”郑香娘却道:“耶哟,好狠心的十哥哥,奴家摸摸你的心肝儿!”说着手要扯李克用的衣襟,李克用亲了她一下道:“你恁会缠人儿,去把那雪葫芦劝得醉了,我重重有赏!”郑香娘赖滚了一会,见这李胡儿一双眼都倒了杨盼儿身上,便笑呤呤往张德璜身边去了。 这时杨盼儿已在场中弹着琵琶低唱了起来:“杨花落哪是雪时节,山河素奴也懒妆束,你呵莫提剑莫研墨,宽着衣衫奴身边坐…”李克用听得迷了,眼睛也不转了。一曲才毕,楼下便有菜上来。康君立推了红儿与尚君长几个递酒,拾了箸。 张德璜吃妇人挨着,却还是不言不语,郑香娘便委曲道:“小张哥儿,赏盏儿好酒与奴家暖暖身子啵!”张德璜筛了一盏递过去,郑香娘却无端地笑倒在了他膝上,张德璜不由得一颤,郑香娘又笑了,道:“好酒好酒——郎一半,奴一半!”张德璜没有理会。又道:“奴一半,郎一半,也是‘好’!”端起酒吃了半杯,将剩下的凑到了张德璜嘴边。张德璜没来由地火起,嚯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康君立道:“随他,便是这性!”唤了郑香娘过去。张德璜再进来时,崔红儿在弹唱,杨盼儿已吃李克用拽在了怀里。 三个子女轮流弹唱、轮流劝酒,一众人一直吃喝到入了夜,都行不得了。李克用醉昏昏地搂着盼儿进了一间房,上缠下打的在一张榻上睡了。睡到夜半,杨盼儿却忽然醒了,外面风撞铁马响得厉害,房内灭了烛,黑蒙蒙的,屏风上挂的衣裙也看不分明。她已没了睡意,手指点了点枕边人的脸,却是低鼾依旧。 这时,忽然听到间壁响了一下,像是什物磕在榻子上,正琢磨着,那边门响了,不知是合上了还是推开,仔细听却听不到脚步声。杨盼儿心慌,唤了声婢女,没听见声,便赤脚下了床去点烛,手才摸着了火石。房门却推开了,有风涌进来,然后有了脚步声,却异常的轻缓。杨盼儿一慌,忙隐到屏风后,那人似乎也听见了声音,止住了。一时只有李克用的鼾声在自在起伏。 杨盼儿透过屏隙望过去,人看不清楚,那柄明晃晃的刀却分外入目。她想唤,又怕那贼迫过来,情急之中,将火石打了两下,火星儿舔着轻罗衫子,一扑一窜,呼地烧了起来。自己先吃唬了一跳,跌坐在榻上,便狠命掐李克用。李克用恼怒地嚷了一声,没有醒。那贼却不知道,撒腿就跑了。 杨盼儿依旧大气不敢出,看着屏风烧了一半,才缓过气来。将了一壶酒便倾了李克用头脸上,又掐拽了好一会,人才终于醒转。李克用将衿被掀盖在火上,踩灭了。听了杨盼儿的诉说,不由地又不疑到盖寓、康君立头上,到隔壁看了,已有二人吃杀翻在榻,心中大恼,当即就走了出来,先知会了四门,不许放一人出城,回头便下令将飞鸿馆围了。 馆中除了看门的杂役,人都睡着,听了响动,见了兵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事。张德璜酒轻,醒来便到了李克用房里,见人不在,问了盼儿,大惊,便寻到了康君立房里。尚君长、蔡温球很快便也过来了,康君立迫着尚君长便嚷:“姓尚的,做得好事!少他娘抹胭脂搽面粉,王泽与盖花子的事我不知么?”张德璜也疑心起来,昨晚尚君长二人退席时明明没醉的。尚君长一笑,道:“狼入围场便是下锅的肉。员外,不必说了,生死也在人手!”蔡温球道:“是我兄弟做下的却如何不跑?我看便不合说贩马的勾当!”康君立气闷了一阵,走到外面与安怀盛喊话要见李克用。安怀盛却嚷道:“二主已回宅,到了狱中自来相见!” 李克用却在宅中睡到近午才起,才出来,康公政便说他阿爹请见。康嗣将昨日市中冻杀七人的事说禀了,又请问了今天是否依旧枷出。末了才问起飞鸿馆的事,说早间刺史公在衙里表示了忧疑。李克用不耐烦,道:“一处酒馆里歇着,独我间壁死了两人,寻不着真凶,人将谓我是真凶!告诉刺史,塌了天,也是我搠的,干不着他什事!”康嗣去了不久,高文集又到了门外。李克用便索性从后门走了,往杨盼儿宅上去。 一上了街,一伙花子便拄拐戳棍的围上来,李克用心烦,一鞭子抽开了。过了一条街,见离市坊不远,便转了马过去。到了市坊门口,便见大大小小十个贼囚,脚尖点地,反手过头上吊在一排枯柳下,袖子下坠,手臂都露在风雪里。远远围看的人不少,有上前的都吃沙陀兵喝开了。这时一个老子抱了一大捆草过来,张见李克用,流矢拜了过来,道:“大人,贼可恨也可怜,你老开恩,放老子过去垫垫脚尖、扎扎袖口!”便磕头。李克用使李嗣恩去说了,转了马,坊门口蹲着蓬头烂衣的乞儿,倚着一根棍子怀里,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冻杀了,人马过去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克用便一直歇在杨家,飞鸿馆的事与康君立相干也好,不相干也好,杀这厮们的头也是不冤的。这天傍晚时分,杨盼儿的阿姨便鬼头鬼脑地冒了出来,在屏后说要与女儿说点事。杨盼儿起身,却随着出去了,一会回来,手上却托了个长物件,覆着红绸儿,亮着眼道:“李郎,猜这盘中是个什物儿?”李克用这几天是吃了酒便睡,睡了便吃酒,迷糊得很,身子也没有起,巴了一眼便道:“不是笛便是箫,不是箫时便是马策!”杨盼儿道:“都不是,箫笛有眼它有口,马策无家它有家!”李克用呆了呆,突然胳膊一滑,脑袋跌在榻上,眼睛就瞧到了绸子下面。杨盼儿正要发嗔作娇,李克用却咤声跳下了榻,一把将盘中之物夺在了手里,杨盼儿吃吓,跌坐在地,脸色惨白,气也喘不过来。 李克用以为是一柄刀,杨盼儿要趁机谋害他,没想拿到手里才知是刀鞘。杨盼儿见李克用缓了声色,便娇声嗔怨起来,那婆子探了下头便又缩了回去。李克用的脸眼却没有暖回去,问道:“这刀鞘哪来的?”杨盼儿爬起来,嚷道:“风刮的,雪飘的,天抛的,地吐的,皇帝赐的,花子拾的,情知是哪儿来的!你不喜欢时扔了吧,这般大怪大咋又是为什呢?真心要唬杀奴家不成么!”便背坐到妆台前抹起泪来。李克用走过去,拿着她的手抚在刀鞘上道:“这还真是皇帝赐的,若你有那刀,便能看到我的名姓!”杨盼儿一怔,扭头看着李克用的脸眼,问道:“你的刀怎的在花子手里?” “花子?现在什处?” 杨盼儿杵嘴道:“院子里跪着,自去看问吧!”李克用衣也不及披便往外走,杨婆子迎过来要说话,吃他一手拦开了。外面天色已昏,一个蓬头烂衣的瘦小身影跪在院子当中,伛身勾头的托着雪亮的一柄刀。李克用欢喜,流矢走下阶去:“乞儿!这刀什处得来的?”小花子哆嗦着道:“我冷,我饿,活不得了!”身子一软,便仆倒在地。李克用要上前验看,这时杨盼儿在身后跺脚喊:“哎唁,袍子也不披的,快来!”李克用回身看了一下,突然背上一紧,哧地一声响,肚腹上便透出一截雪亮刀来。杨盼儿唬得瘫在地上,喊也喊不出来,婆子破声大嚷:“杀人啦!杀人啦!” 李克用啊地一声吼,左手钳住刀,右手往身后一捞,一手拿住了刺客的右肩。刺客将头顶着李克用的背脊,死命想要抽转刀子。腑脏刺穿的剧痛泄去了李克用大半力量,让他骨软筋酥,几乎无力站持,要跪倒在地,刺客他拽不过来,他转刺客也转。无可奈何之际,脚上猛一蹬地,身子便向后砸去,肚腹上的刀刃愈发长了,刺客也动弹不得,吃压在身下,只是嗯嗯地攒劲。 这时在边厢吃酒的亲兵也提着刀过来了,李克用弓身翻起,膝立着,咬着牙一边拔刀,一边看着眼前这个刺客——这是个十二三岁的花子,瘦得可哀,脏得可恶,却几乎要了自己的命!这畜生也在看着他,两眼如狼似虎,视他如视牛羊,不见一丝胆怯。李克用将刀拔了出来,拄着站起,缓声道:“让他活着!”